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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華甄 -【狂情郡主(天若有情之三)】《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2 00:38:58     標題: 華甄 -【狂情郡主(天若有情之三)】《全文完》

狂情郡主(天若有情03) 作者:華甄

嘿,這昭君郡主恁是有趣!
不過是在池畔見過她“清涼”的一面,又不小心在城樓救了她一命,
她要感謝他,可以;但她怎會跑進他的破屋,說她喜歡他、要嫁給他?!
而他,只不過是很有“自知之明”地拒絕了她,
她就算覺得受辱,可有必要拿一瓢冷水潑灑在他身上嗎?
高貴的郡主竟然想嫁給守城的小卒?! 說出去只怕會笑破天下人肚皮。
不是他狠心絕情,而是他身分卑微,從不敢奢望高攀美麗的“鳳凰”!
不過,她還真是固執!他都已經說要娶的另有其人,她竟不肯放棄,
然而,卻在無端攪亂了一池春水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算什麼?他必定中邪了,才會讓她的倩影在腦子裏紮了根、萌了芽,
還因為她的大膽表白,興起不該有的念頭——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2 00:39:14

楔子

  北魏中興二年(西元五三二年)

  火光,在古城安陽東北的韓陵山頂升騰而起,將沉沉黑夜照亮。

  仿佛是回應,山下的曠野中也燃起了一堆堆大火,如林的兵戈和金屬盔甲在火光月影中閃爍著寒光。靜謐的夜,湧動著狂躁不安。

  咚!咚!咚!咚!

  低沉的鼓點在山頭有節奏地響起,由輕而重,由緩而急。隨之,越來越多的鼓點加入,彙成氣勢磅礴的雷鳴之聲。

  一隊隊身上綁著蒙了金屬片的木板,一手持盾牌,一手握長刀的北魏士兵集結在山坡上,他們的統領則站在營帳前的大鼓前,親自擂響了與強敵決戰的戰鼓。

  在他們的前面,是如洪水般傾泄而來的敵軍;在他們身後,是被綁在一起的戰馬和牛驢。退路被堵塞,每個人都知道,要想活命唯有殺退敵軍。

  於是,當決戰的鼓聲響起,士兵們莫不以一當十,如猛虎出柙般殺向敵陣。求生求勝的呐喊如同騰空而起的煙霧,籠罩在韓陵山的夜空,久久不散。

  霎時,弓擴弩張,箭鏃飛揚;刀刃閃亮,鼓聲激昂。身著同樣北魏軍服的敵我雙方在荒原中展開了人類史上極其殘酷而野蠻的廝殺。

  鮮血染紅了泥土,失去生命的rou體覆蓋著大地,牲畜痛苦的哀鳴與將士們絕望的怒吼混合在響如驚雷的戰鼓聲中,慘絕人寰……

  殘月匿蹤,暗夜微闌,曙光在天邊拉起一道灰白的彩練。

  韓陵山在嗚咽的秋風中漸漸沉寂,粗獷的土地經歷了三個晝夜的血肉搏殺後,早已被鮮血層層灌注。

  “將軍,爾朱兆逃跑了,我們勝了!”

  車騎將軍尉景奔上山坡,對佇立在戰鼓前的高大男子呼喊。

  奮力擂鼓的雙手終於停下,震耳欲聾的鼓聲頓時化為“嗡嗡”餘韻環繞山崗。

  他緩緩轉身,英氣勃發的雙目注視著山下。那裏,屍橫遍野,泥土皆赤,他倖存的勇士們血染征衣,卻個個精神抖擻。

  當看到為他們催征擊鼓的統帥注視著他們時,將士們齊聲振臂高呼。“將軍,我們勝利了!”

  勝利了?男子銳利的目光綻放出耀人的光芒。

  是的,勝利了!

  在付出巨大的代價,失去他無數將士寶貴的生命後,他,曾經一文不名的無名小卒,終於奪取了他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一場勝利。

  “高歡,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我爾朱家待你不薄,我叔叔爾朱天寶屍骨未寒,你竟敢反叛。”

  一聲厲罵從山谷那端傳來,男子循聲望去,晨曦中有個熟悉的身影。

  他扔下鼓槌大聲道:“爾朱兆,你此言差矣!自大將軍歿後,我本想與你攜手共同輔佐皇帝,可你謀殺皇帝圖謀篡位,又在爾朱部內大肆興兵,致使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此等不忠不義之舉,天下人有目共睹。今日你竟想倒打一耙,責怪我高歡嗎?”

  “我殺皇帝乃因其懦弱無為,改立新帝則可重整朝綱,絕非篡位。”爾朱兆隔穀狡辯。“你若改弦易轍,不再與我為敵,我可不計前嫌,仍視你為兄弟。”

  高歡大聲叱道:“休得再提兄弟情分!自你率領爾朱天光、爾朱度律和爾朱天遠四方合圍,企圖殺我之日起,我已與你恩斷義絕。”言畢,他對身邊早已準備好的弓弩手們下令。“發!”

  箭鏃飛射,但因為逆風,大多墜落山谷。

  缺少戰馬的高歡部將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勁敵爾朱兆在一陣怒駡聲中揚長而去。

  高歡低聲長歎。“天助爾朱啊!”

  “不,天助將軍!”他身側傳來先鋒隊領軍,好朋友斛律金的聲音。

  看到高歡挑高的眉頭,他解釋道:“屬下檢視了戰果,我方傷亡過半,敵方七萬,另有十余萬被俘歸降。此番大戰,若非將軍謀畫得當,又得天助,我們怎能以區區三萬兵力,打敗二十萬強敵?”

  “沒錯,天助我也!”高歡高聳的眉頭舒展,但隨即再次深聚。“爾朱兆損兵折將,元氣大傷,要想翻身已經很難,俗話說‘窮寇莫追’,你速速傳令整編降軍,掩埋屍體,我們得儘早回朝。”

  “將軍所慮甚是,如今朝廷不穩,急待明君。”斛律金深表贊同,領命而去。

  看到散佈在山坡上的士兵們紛紛被各自的隊主召喚去打掃戰場,高歡再轉向尉景,憂鬱地問:“戰馬怎樣?‘赤雲’是否安好?”

  尉景早知道逃不過這一問,也不敢說謊,只得如實稟報。“完好無傷者不足百匹,‘赤雲’已死。”

  “死了!”高歡神色黯然,充滿憂傷,腳步沉重地走向山北。

  那裏,被綁在一起以斷絕己方退路的牲畜,黑壓壓地躺成一片,不少士兵們正在尋找尚能救治的戰馬,可惜它們大多已死亡,尚有一口氣的不是在粗喘就是在低鳴,山地仿佛浸泡在血水中,到處是暗紅色的泥漿。

  在一塊巨大的石板上,高歡看到了那匹陪伴他征戰十年,從未分開過的戰馬,難以置信看到在馬身上,竟密密麻麻插了數百枝利箭。

  蹲在全身赤紅的寶馬身前,高歡百感交集,這是他擁有過的第一匹戰馬,一匹凝結著愛的寶馬。

  十餘年來,他早與它融為一體,如今失去它,他心如刀割。

  他緊咬雙唇,顫抖的手輕輕撫過寶馬死不瞑目的眼睛,將那仿佛依然在傾聽他述說心聲,向他傳遞感情的雙目關閉。

  豆大的淚珠滴落在駿馬光亮如緞的鬃毛上,凝聚成鮮紅的血滴,墜落石上。

  斛律金走來半跪在他身邊勸慰道:“神勇的‘赤雲’已經完成它的使命,可以安息了。但是將軍的使命才剛剛開始,要珍重哪!”

  高歡沉思著他的話,籠罩心頭的傷感漸漸被壯志未酬的抱負所取代。他拭去眼角的英雄淚,毅然起身,對著噴薄欲出的朝陽發出命令。“傳令各部,葬死治傷,全軍速返洛陽。”

  “將軍,夫人來了!”

  正當此刻,一聲呼喊適時傳來,他陰鬱的雙眼一亮,望向山腳──

  初升的朝陽下,一隊騎士正乘風而來。其中,一個矯健狂放的身影緊緊抓住了他的視線,他英俊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來了,因為有她,他的英雄偉業才剛剛開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2 00:39:41

第一章

  深秋的艾不蓋河輕波蕩漾,棲息在水中小島上的候鳥在水面上嬉戲,它們時而盤旋起舞,時而鳴啾歡唱。

  河岸遠處的空地上,一群懷朔鎮兵正為從柔然商販處搶來的貨物爭吵不休,其中不時刀來劍往,拳起盾飛,那粗野的叫駡與河中鳥兒的歡唱形成絕妙的對照。

  高歡對身後的打鬧恍若未聞,他年輕的心正跟隨著即將南遷的鳥兒飛舞。

  他多麼渴望能像候鳥一樣擇地而棲,自由翱翔啊!

  北魏遷都洛陽前,為防止塞北柔然和塞內高車、山胡等族的侵擾與反抗,先後從東向西設置了懷荒、柔玄、撫冥、武川、懷朔和沃野六個軍鎮作為都城平城的屏障。

  六鎮不設州郡,以鎮將戍卒領民,鎮民主要是地位較高的鮮卑拓跋部族,其次是北魏征服的其他部族的望族豪強、部落酋帥,再次是被強制徙邊的富貴顯要,而普通鎮民和被發配來的罪犯則地位最低,他們被稱為“府戶”,屬於軍府,世襲為兵,不准遷移。

  而他,正屬“府戶”階層,因此儘管懷朔是他生長的地方,卻是他最痛恨的地方,因為這裏留給他的只有窮困和恥辱。

  身後響起一連串腳步聲,回頭看到是他的好友尉景和蔡俊,他撿起石片往河面上打水漂,問道:“你們不是在看熱鬧嗎,幹嘛來了?”

  “強盜分贓,有啥好看?”尉景在他身邊站住,看著那塊石片在河面上跳躍。“他們好像搶了不少東西呢!”

  他回頭往吵鬧處看了一眼,面色更加陰鬱,並沒有開口。

  蔡俊靠在樹幹上歎道:“官搶兵,兵搶民,民怨天道苦兮兮,真是亂啊!”

  “別發愁了,我們擔心有什麼用?六鎮如今是後娘養的崽兒,朝廷不管不問,鎮軍、參僚和豪強只會欺淩士兵,壓榨百姓,如此多年,怎能不亂?”

  “不能再這樣過日子!”沈默半晌後,高歡低沉地說:“我要離開。”

  “離開?你瘋了,你能走去哪里?河對岸?”尉景並不當真地取笑他。

  年紀稍長的蔡俊則帶著憂慮之色看著他,因為他並不認為朋友在說氣話。

  “去哪里都比待在這裏,每日半餓著肚子跟人比武、打鬥、等死強!”高歡因為激憤而滿臉通紅。“你們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看到他似乎主意已定,他的兩個好朋友不由得神色一整。

  “六渾,你真想離開嗎?”尉景喊著他的小名提醒道:“你要是私自跑掉被抓回來的話,會受酷刑的。”

  “我不會私自逃跑,我會求段成幫忙。”高歡深邃的眼睛注視著河水。“我不想繼續留在懷朔被人看不起,更不甘心碌碌無為地虛耗一生,我要到平城去!”

  蔡俊贊同道:“是的,在這裏六渾永遠沒辦法讓人忘記他的出身。而且,段成是鮮卑貴族,人脈極好,近日正要調往平城任職,他很欣賞六渾,只要六渾找他,准能得其提攜。只是,去了平城又能做什麼呢?”

  高歡眸光閃亮,坦言告訴他的朋友。“以我的觀察,天下行將大亂,俗話說,亂世出英雄,唯有武功可以改變命運,平城藏龍臥虎,我要擇良木而棲。”

  他的神采感染了同伴,尉景立刻回應。“我跟你一起離開。”

  蔡俊自然不願被朋友扔下。“也算我一個,平城是六帝一王之都,一定有更多機會等待著我們。”

  “來吧,為我們的英雄未來盟誓……”高歡率先伸出了右手。

  另外兩隻手搭上他的手臂,他們用鮮卑人熟悉的方式和語言,以蘆草為結,向大鮮卑神靈發誓:要以七尺男兒之身,創未來英雄大業!

  而就在高歡與他的朋友渴望像雄鷹般飛向藍天,創造偉業時,他並不知道,走過一百三十年歲月的拓跋魏帝國正在風雨中飄搖,一個英雄迭起的亂世即將到來;更不知道,在遠離他的地方,有個年輕的女孩也有著與他相同的夢想……

  ***

  北魏孝明帝正光元年(西元五二○年)

  平城,傲然屹立於雁門關外。

  這裏群山環列,野水纏繞,素有“北方鎖鑰”之稱,乃兵家必爭之地。

  從魏道武帝拓跋圭將王城由盛樂遷於此地,到孝文帝拓跋宏遷都洛陽止,為北魏都城達九十七年,其間歷經六帝七世,是北方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

  如今,隨著朝廷南遷日久,雖不復當年盛況,仍頗具王城氣勢。

  夏日驕陽中,婁昭君佇立在被稱為“天下第一”高塔的永寧寺前眺望遠方。

  高達百餘尺的七級浮圖,莊嚴挺立,當風吹過時,鐸鈴陣陣,聲聞十裏。

  烈日將眼前嵯峨蒼勁的黃土地烤得熱辣辣的,她手扶石欄,仰面向天,任熾熱的陽光和勁風拂過全身,欣喜地傾聽著清越激蕩的鐸鈴聲、遠處修築城牆的士兵民夫們粗獷有力的號角聲,和沉重的夯土聲。

  驕陽亮麗的金光灑在她白皙的臉上,與她熠熠的眸光交相輝映,而她如黑緞般的長髮在身後飛舞,柔軟的裙裾在空中飄揚,令她全身散發出一種狂野的魅力。

  “昭君,你果真在這裏!”一聲欣喜的呼喊,石階下出現一個腰圓膀壯,濃眉方腮的年輕男子。他滿臉帶笑地跳上石階,不由分說地將手中花環套在她脖子上,還拉起了她的雙手。“我們好久沒見了,我真想你!你呢?”他熱情的目光直勾勾的上下打量她,驚訝這個女孩越長大越漂亮。

  昭君抽回被緊抓住的手,淡淡地說:“寒食節我們才見過,哪有那麼久?”

  “可也有好幾個月了,我那麼想你,你不想我嗎?”男子略顯失望地看著她,很想將她的手拉回來,甚至渴望能像兒時那樣隨意地抱抱她。可是看到她冷淡的眼神,非常瞭解她個性的他知道那樣只會適得其反,因此他站著沒動。

  看出他的失望,昭君有點過意不去,畢竟,眼前這個男人不僅是她癡心的追求者,也是她青梅竹馬的童年夥伴,而且一直對她很好。

  於是她微微一笑。“想啊,我想你們大家。你爹娘和大哥都好嗎?你在軍營裏過得習慣嗎?”

  雖然她的回答並非他所期望的,但看到她美麗的笑容,男子心頭所有的不快立刻消散,他的熱情再次高漲。“好,他們都好,大哥現在是將軍了,忙著呢!我也不會一直留在軍營裏。等著吧,我的前途大著呢!”他充滿自信的說著,伸手撫摸墜在她胸前的花環。

  昭君立刻退開,並將脖子上的花環摘下。

  男子臉色一沉,不滿地說:“你怎麼啦?你不是喜歡花環嗎?小時候,你總是趕著我們漫山遍野地去為你採摘山花,替你編花環?”

  昭君攏攏飛舞的長髮,皺眉道:“賈顯智,你不覺得我們已經大得不適合再做那些兒時喜歡的傻事了嗎?”

  “對我來說那不是傻事,特別是跟你一起做時絕對不是!”賈顯智近乎粗暴地奪過她手中的花環,硬套回她頸子上。“這是我精心為你編織的,你不可以扔掉。而且,就算你輕視我,我還是要娶你,我不准你再拒絕我的求親。”

  不准?昭君秀眉揚起,可還沒等她開口,賈顯智已經欺身而來,將她逼靠在石欄上,而他的身子幾乎貼在了她身上。“除了我,你不可以嫁給任何人。”

  他濃濁的氣息呼在她面頰上,他淩厲的目光充滿她所不熟悉的欲望。

  馴服的小綿羊驟然變成張牙舞爪的猛虎,溫吞吞的清水轉眼變成沸騰的岩漿。

  她怔愣地看著他,發現他不再是那個她所熟悉的唯唯諾諾的童年玩伴,不再是那個總是跟在她身後聽她發號施令,讓她開心滿意的少年。此刻的他,鼻翼翕張,滿臉通紅,渾身張揚著冷硬、掠奪與傲慢,這是個讓她害怕的陌生男人!

  一定是她惶惑的表情提醒了失控的男人,賈顯智忽然目光一斂,臉上再次掛上笑容,用手調整著她胸前的花環,手指似有意似無意地在她胸前擦過,他的聲音輕緩但帶著威脅地說:“昭君,做個乖女人,嫁給我,我會好好對你……”

  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抗,他濕熱的嘴已經在她額頭落下一個令人極不舒服的吻。隨後,他面帶得色跳下石階離去。

  “賈顯智,你竟敢威脅我?”身上的壓力驟失,她恍然醒悟,沖著那消失在石階下的背影大喝,卻沒得到任何回應。

  她惱怒地一掌拍向石欄。“我真沒用,居然讓他那樣放肆。”

  她摘下花環用力扔下高高的圍欄。眼前的景物依然美麗,耳邊雄壯的號角聲依然動聽,可是她胸中的萬丈豪情已被滿腔怒氣所取代。

  貴為一城之主的女兒,今天是她第一次被人粗魯對待,而這人還是“朋友”!

  仿佛要拭去他留下的痕跡,她用力拍撫胸口,擦抹額頭,心裏的火更大了。

  “混蛋!”她自言自語。“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竟敢對我動手動腳?”

  “昭君,你有麻煩了!”

  就在她氣憤難消時,一個相貌酷似她的美男子跳上了石階。

  “什麼麻煩?”她聞聲轉頭,看著她的胞弟、剛繼任真定侯之爵的婁睿。

  婁睿走到她身邊,拂開一束被風吹到她臉上的長髮,調侃道:“看看你,披頭散髮,哪有郡主的威儀?也許爹娘是對的,你需要這個麻煩。只有賈家那樣的將軍府和賈顯智那種男人才能約束住你張狂的個性。”

  “聽聽,做了侯爺連說話都不一樣了。”抓過被他掂在手中的頭髮,心情正不佳的昭君斜睨著他。“你還是我的小弟嗎?”

  “我當然是。”婁睿不理會她的嘲弄,再拉起她的一綹長髮扯扯。“你別老在我面前充大,當初我是因為禮讓,才被你搶先一步出世的。”

  “那又怎樣?你還是我弟弟。”

  婁睿包容地笑笑,轉個話題道:“我來找你是想讓你知道,這會兒賈府的媒人正帶著聘禮等在家裏呢!”

  什麼?他家真的又來提親了!昭君的臉上籠上一層陰影,那雙大眼睛閃過一絲惱怒,漂亮的紅唇噘起。“我說過絕不嫁給賈顯智,他為何就是不肯放手呢?”

  “誰教你長得這麼漂亮呢?”

  “漂亮的女人多的是,讓他上其他地方去聘妻!”昭君抓起飛舞的長髮,編成數條麻花辮。

  婁睿看著她俐落的動作,知道她在生氣,不由得笑道:“我就不明白,王侯貴戚你不樂意,將門商戶你看不上。女人在你這年紀沒嫁人的不是囚女就是窮婦,而你幹嘛一直守身如玉,拒不婚嫁呢?”

  他的話換來一道銳利的白眼。“你不會是娶了妻、當了爹就忘記我當初跟你說過的志向吧?”

  “沒忘、沒忘。”婁睿立刻否認。“我知道你非英雄不嫁,可是這幾年來,上門求親的諸多好漢難道沒有一個是英雄嗎?賈顯智人品出眾,家世顯貴,對你又言聽計從,這樣的人你都不要,我不知道你要什麼?”

  “人品出眾?言聽計從?哼!”昭君嗤鼻道:“他是你的朋友,你盡可以替他說好話,但在我眼裏他不過是個碌碌匹夫,絕對不是英雄。”

  “不管你怎麼想,反正爹娘不會讓你二十歲還小姑獨處。”

  弟弟的話讓昭君無法駁斥,她仰望著天空,仿佛在那裏尋找她的英雄。

  婁睿看著她秀麗的面容,對那上面的每一個表情都了若指掌。他知道怒氣和失望即將讓他沒有耐心的姊姊爆發了。

  果然,轉眼間,昭君跳了起來。“我絕不嫁給賈顯智,誰都不能逼我就範!”

  看著她一陣風似的跑下石階,婁睿眼裏閃過一絲憂慮:家裏將不會安寧。因為他的小姊姊絕對不會在爹爹的怒吼和娘的哀怨聲中改變任何決定。

  離開永寧寺後,昭君不願回家面對她煩惱的一切,乾脆轉向草木葳蕤的太清池畔。此刻,只有涼爽的池水和寧靜的御花園能撫平她憤懣的情緒……

  ***

  “見鬼,我真該脫掉衣服的!”稍晚,當她心情舒暢地離開池塘時,才為時已晚地發現自己入水前,忘了將衣服脫掉。

  此刻,單薄的衣裙像第二層皮膚般濕漉漉地緊貼在身上,讓她看起來與赤身裸體沒什麼兩樣。而穿成這樣,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走出花園的。

  花園外即是兵營,就算她能僥倖躲過士兵們的目光,溜過兵營,並從雜院後門回家,也絕對不可能躲過恒安王府忠仆們的眼睛。

  想到爹的責駡和娘失望的目光,她畏縮了。“好吧,那就等衣服幹了再走!”她毫無選擇地走到池塘邊的樹叢裏,自我安慰道:“好在天氣熱,這麼薄的衣裳一會兒就能晾乾。”

  她脫下短衫長裙,把它們攤放在低矮的灌木頂上,只著褻衣、內褲坐在樹蔭下慵懶地用手指梳理著滿頭青絲。

  這裏悶熱而安靜,潺潺流水聲和偶爾傳來的幾聲蟲吟鳥鳴讓她昏昏欲睡。

  “唉,要是帶著春水出門就好了,起碼也可差她去取衣服。”她懊悔地想。

  此刻她卻忘了,精力充沛的她何曾有過帶婢女同游的習慣?

  扯扯身上的濕內衣,她昏昏欲睡地靠在身後的矮樹上。

  頭頂雖有濃蔭遮陽,但濕熱的空氣仍讓她很快又渾身冒汗。

  “太熱了,我不能幹等著。”看看灌木上的衣裙,她決定與其這樣忍受酷熱,還不如回到清涼的水中,等衣服幹了再上岸。

  然而,就在她起身準備往池塘走時,忽然又警覺地蹲了下來。有人?!她側耳細聽,身後傳來腳步聲。果真有人?她驚詫地從草叢花葉中往外看。自發現這個好戲水處以來,她還從未遇到過其他人,可現在,會是誰呢?

  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石徑上出現一個男人。

  由於怕被發現,她本能地蜷起身子、壓低頭。而那個男人很高大,而且走得極快,她看不到他的臉,只看到兩條長腿從她藏身的花叢前走過,直直地走到池邊。

  才站定池邊,他就動作俐落地脫去衣服,渾然不覺有人在身後注視著他。

  當他衣服盡褪時,昭君的呼吸窒住,除了猛咽口水,她感到自己心跳如鼓,面熱耳燙,身子越抬越高,忘了掩藏蹤跡。

  她從來沒見過成熟男人的身體,更沒見過如此健壯美麗的男性裸體。

  他古銅色的肌膚不似她所熟悉的鮮卑人那樣白皙,卻更具有吸引力。他挺拔的站姿和令人過目難忘的修長四肢讓她因呼吸困難而頻頻吞咽。

  帶著敬畏與欣賞的目光,她毫無羞恥感地巡視著他的全身。那挺直的背脊,肌肉發達的寬肩、精瘦緊實的窄臀和強壯有力的雙腿無一不吸引著她。

  她見過弟弟和其他男孩少年時的赤裸身體,知道男女之間的區別,可是眼前這具充滿成熟男性魅力的軀體,卻讓她鮮明地感覺到了男人的力量和俊美。

  可惜,他沒有轉過身來就躍入了水中,讓她無法得知他身體的前面會是什麼樣子。一定也很壯美吧?她不無遺憾地猜想,並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水面,看著那壯碩的軀體在平緩的水面舒展開來,那修長的四肢在清澈的水裏自如地擺動,她的心一時緊、一時松,身體也一會兒冷、一會兒熱,腦袋仿佛中暑似的暈眩恍惚。

  喔,神靈助我,請讓他抬起頭來,讓他靠近點,讓我看清他是誰!

  她祈禱著,視線追逐著河裏靈巧的身影移動。

  他像個精力旺盛的孩子般在水裏翻騰魚躍,讓她情不自禁地想接近他……

  終於,他向她遊來,並在靠近池岸的淺水區停住,猛地挺身站起。

  滿池碧水在他的腰部搖晃,閃亮的水珠在他健壯的身上滾動。昭君的心仿佛被人猛擊一拳,“怦然”竄到了嗓子眼。

  她雙目大張,櫻口半合,期待著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強壯身子向她走來。

  可是他沒有,他站在水中低垂著頭,用柔軟的水草擦洗身子,再用雙手潑水洗臉,然後彎下身,在水中清洗頭髮,烏黑如鴉的發在水面上像把扇子似的展開。

  一聲如風的呼喚隱約進入昭君的耳朵,她尚未聽清那是什麼聲音,就見河裏的男人身子一仰,滿頭黑髮被甩到了身後,而他的五官完整呈現在陽光下。

  刹那間,她的呼吸被他攝魂奪魄的相貌和身體奪走,除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外,她無法移動,無法思考,直到另一個女人出現在視線中。

  “你來了,我說過你不必這麼匆忙。”男人臉上綻開動人的笑容,他的聲音低沉,他用力甩甩頭上的水,起步踏上池岸。

  “我當然會給你送衣服來,天氣熱了,你早該換單衣……”

  女人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被男人張開的懷抱摟住,她笑著攀住他的頸子,毫不在乎他赤裸的身軀和滿身的水滴。

  男人長而優美的胳膊摟在女人纖細的腰上,一種灼熱而沉重的熱流忽然在昭君的腹部產生,仿佛那只修長的手臂此刻正圈在自己的腰上。

  她失神地用手壓住那個部位,呼吸短促地注視著眼前兩個親密相偎的身影。

  男人的呢喃低語和女人的咯咯嬌笑,無來由地將她的心扭絞成一團,她竟然衝動地想跑過去扯開他們。

  嫉妒?老天,她真的在嫉妒!忽然的醒悟將她拉回現實,而那對相纏的人兒也已經分開,否則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我得走了,現在正是忙的時候。”女人拾起男人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再次踮起腳尖在他嘴上大聲親了一下,便往來路跑走了。

  這一幕發生在短短的時間裏,卻給了昭君極其強烈的刺激,她弄不懂為何兩個陌生男女的親匿行為會讓她有如此深的失落感。不知是否情緒會製造出聲音,正套上褲子的男人忽然回頭往她看來,並立刻發現了她的存在。

  “你──是你?!”驟然發現寂靜的河邊出現一名女子,而且還是地位尊貴的郡主,他動作僵住,深邃的雙瞳一亮,但隨即平靜無波。

  然而那明亮的一閃已經劃過昭君的心房,她仿佛被閃電擊中,一時無法動彈。

  男子背過身去整理好衣著,再轉向她恭敬地問:“郡主需要幫助嗎?”

  “你……你認識我?”昭君大感驚訝,而她沒有那種迅速掩蓋情感的能力,尤其在此刻她的全副身心正處於一種讓她陌生的亢奮中時。

  “平城人誰不認識郡主?”他在夕陽下對她微笑,看向她的目光灼熱而專注。

  昭君覺得自己正在那火熱的目光中融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一束長髮從肩頭滑落,她這才驚覺到自己不知何時已走出了藏身的花叢樹蔭,散亂的長髮沾著不少草葉花瓣,更糟糕的是半幹的褻衣和長及膝的內褲根本起不了蔽體的作用。

  呃,好丟人!她一把抓下長髮上的草屑,雙臂環胸,對自己以這副邋遢的鬼樣子出現在他面前羞愧不已,轉而懊惱地把氣出在他身上。“閉上眼睛,離開!”

  男人微微一愣,即謙卑地行禮,道:“實因暑天炎熱,小的不知郡主在此,才解衣入水,並無冒犯之心,還請郡主恕罪!”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往剛才那女人消失的方向走去。

  直到有力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四周再次恢復寂靜,昭君才頹然倒在地上,雙手捂著臉,用力克制著心裏那股想發火、想大叫的衝動。

  他是誰?他到底是誰?那樣氣度不凡,那樣俊挺沉著,那樣亂人心房……

  是守城軍人嗎?他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好像是黃色軍服?還是藍色短衣?

  她在腦子裏回想著,卻無法確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此不卑不亢、熱情如火的昂藏男兒不可能只是一個小士兵。

  那麼是戍城將軍嗎?不,也不可能,因為城內的將軍她大多認識,而她肯定自己從來沒見過這個男人,否則這樣氣宇軒昂的男人她絕對不會忘記。

  那麼是來訪的官員囉?念頭乍起,她立刻予以否決。因為從他剛才與那個女子的親密關係來看,他應該是本地人。

  那女人看起來像個婢女,那他也許是哪個官宦家與婢女勾勾纏的公子?

  她在腦子裏過濾著所認識的官宦,竟想不出誰家有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兒子。

  唉,為什麼不先問清楚他是誰就趕他走呢?她懊惱地想踢自己幾腳。

  他好美!好雄壯!看著靜靜的池水,她的眼前是他走出水面時渾身點綴著金光的景象,是他端正的五官和雄壯的體魄,但那些並不是唯一令她無法呼吸的原因,在她周圍多的是俊美男子。

  可是,這個男人的美很獨特,他的眼睛明亮,卻帶著揮之不去的憂鬱;他的笑容真誠,卻有種令人難解的深沉;他的體型修長,卻蘊含著無窮的力量。

  無論他是誰,她已經知道,他就是她期待中的男人,是她二十年生命中等待的英雄,她一定要找到他!

  從這天起,昭君平靜的生活消失了,她日思夜想的,都是那個有著一張瘦削英俊的臉龐和精壯修長身軀的男人──她的英雄。

  三日後,找不到任何線索的昭君,不得不向交遊甚廣、消息靈通的弟弟求助,可是婁睿聽她說了半天,卻根本幫不上忙。

  “你只說他高大英俊,年不足三十。這樣的人在城裏一抓一大把,讓我如何去幫你找?”婁睿抱怨道:“起碼你得告訴我他穿什麼衣服,我才好判斷他到底是士兵、將軍,還是工匠、商人,也或許是官差、逃犯什麼的。”

  弟弟的話一點也沒錯,可是要她如何回答呢?在她的記憶中,他是個一絲不掛的美男子。而這,她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

  “那個女人呢?”

  “那更難啦,除了個子矮小外,你連她的長相都說不出來,我如何去打聽?難不成要我見一個小個兒的女人就抓著問:‘你三天前是不是在太清池邊給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送過衣服?’那成何體統?”

  弟弟幫不上忙,昭君決心自己找。可是偌大的城內光軍營就有十來處,商號店鋪更是多不勝數,要在這樣繁華的地方找一個無名氏,簡直如同在大海裏撈針。

  暗中尋找了半個月,她失望了──

  也許,他是路過此城的商人,已經離開了平城。

  也許,他已經成親了,那天那個女人是他的夫人。

  這些可能性讓昭君更加沮喪和消沉,以至於連大門都不想出。

  “郡主,快更衣打扮,王爺召你去呢!”

  這日清晨,她無精打采地坐在房內撥弄著針線,婢女春水跑來了。

  昭君懶懶地說:“父王找我有什麼好事?不是見那些不得好死的媒婆,就是聽那些老掉牙的說教。就說我不舒服,不去!”

  “不是的。”春水急忙說:“今天王爺要陪朝廷特使巡視城牆,真定侯和城防官也一同前往,王爺讓郡主也去,要我來給郡主打扮呢!”

  “我不想去。”這本是她最喜歡的事,可今天她卻興趣缺缺。

  急於讓主人散心的婢女眼珠子一轉,勸道:“郡主就當這是個好機會去找那個人嘛,想想看,奴婢陪郡主找了那麼多地方,可還沒在城樓上找過呢!”

  這個說詞果真有效,昭君眼睛一亮,不再反對。

  於是春水為她梳頭,換了適宜外出的衣裙後,陪她去前院見王爺。

  “昭君,近日幹嘛老一副失落的模樣?是誰欺負你了嗎?”

  一見到她,身為城主的恒安王婁內幹即關切地詢問,雖然為了她的姻緣,他與夫人都不喜歡她過於狂野的個性,但也絕對不願意看到她無精打采。

  昭君跟父母行禮後,說:“有父王在,誰敢欺負女兒,只因天氣太熱,女兒慵懶怠惰罷了。”

  “那不行,父王老了也還要四處活動呢,如果願意,你可跟隨睿兒外出騎馬,也可以去獵苑跟你乳母住幾日,那裏比城裏涼爽。”

  知道父王關心自己,昭君很高興,立刻答應。“女兒謹遵父王吩咐。”

  見她難得如此乖巧,恒安王很開心,指指門外的車馬。“走,隨父王巡城。”

  對已經騎在馬上的弟弟做了個鬼臉後,昭君登上了馬車。

  平城由宮城、京城和郭城三個部分組成。宮城曾是帝王之所,有完整的宮殿群落。王公貴族、達官顯宦的府邸多建於此,恒安王府宅亦然。

  京城則由繁華熱鬧的街市與店鋪組成,百堵齊矗、九衢相望,居民多是商賈和士族,但士族與庶人必須按各自的出身分區域而居,不可雜處。

  郭城是外圍城,居民含平民和士兵,由一個個村落坊巷構成。

  三部分的城牆均用夯土修砌而成,高達三丈餘,其上建有垛口、望孔和射眼。

  她早已聽說邊關六鎮動盪不安。朝廷遷都洛陽後迅速漢化,對北部邊鎮的管理日漸鬆散,並將罪犯及家眷發配到邊鎮,導致邊關鎮將地位下降,對朝廷的不滿日益增加,再加上連年天災和北方柔然等族的侵擾,更加激化了當地的各種矛盾,因此近年來邊鎮騷亂持續不斷。

  為了防患未然,朝廷特使帶來聖諭,要恒安王徵召更多民夫,修繕城牆,以保證當動盪蔓延時,舊都平城能成為新都的堅固防線。

  此刻,目睹城樓各處大興土木的修城場面,聽著特使與父王的談話和築城軍民此起彼伏的出力呼喊聲,她對邊關情勢的危機有了更深的感受。

  “怎麼,走不動了嗎?”

  就在昭君情懷激蕩時,耳邊傳來熟悉的逗趣聲,她回頭對弟弟爽朗一笑。“誰說的?再走十裏我也不累。”

  “好個巾幗不讓鬚眉的剛強女子!”走在婁內幹身邊的特使稱讚道:“王爺此女若身為男兒,必定富貴無量。”

  婁內幹應道:“大人見笑了,小女頑劣不馴,少有婦德,家門不幸啊!”

  話雖如此,言語間卻流露出自豪感,因此眾人皆笑,昭君心頭也暖暖的。

  說笑中,他們來到北城。此城門俗稱戰門,多為軍隊進出之用,而北魏太平了百年,這道城門基本上是閒置的,附近是軍營,因而一向清靜,昭君和她的朋友們也從不到這裏來玩,所以當看到高大卻殘破的城樓和聳立的角樓時,她很納悶。

  “這裏的城樓怎麼垮了?”她指著正被板築夯打的城垣問婁睿。

  “不是垮了,是被拆了。”婁睿指點著告訴她:這道城門自皇都南遷後就被封鎖,快三十年了未曾開啟,這次加固城垣才發現久閉的城門戶樞早已腐爛,城樓也有多處坍塌,因此他們的父王下令拆除舊樓,重修城樓。

  為了大人們的安全,守城將軍勸各位王爺不要登樓,就沿著城牆巡視。恒安王便指示兒子和兩個年輕貴族登樓巡視已接近完工的角樓。

  昭君不願在城下觀望,堅持跟隨弟弟等人步上城樓。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2 00:40:03

第二章

  沿著陡峭的石階,昭君踏著瓦礫泥沙和木塊磚胚,登上角樓剛修築好的城垛。這裏居高臨下,視野極其開闊,放眼望去,滿城景色一覽無遺。

  平城本多風,她站在巍峨的角樓上,勁風撲面,令人心胸開闊,神清氣爽。眺望著風起雲湧的天際和連綿不斷的群山,她心中再次澎湃起難以平抑的壯志激情。

  風中,她仿佛聽到長城外戰鼓正被敲響;烈日下,她仿佛看到動盪的天下正燃起道道烽煙……

  她多麼渴望自己也能像男兒一樣擊鼓跨馬,馳騁沙場,建功立業!

  忽然,她因踩到一塊鬆動的木板而身子一歪,本能地抓住牆壁想穩住腳步,卻誤抓了已經廢棄不用,但還沒來得及拆除的,專為運送泥沙而設置的機關。當即,活板張開,她驚呼一聲,從那個不大的洞口直墜而下。

  “救命──”

  聽到她驚恐的叫聲,婁睿等人急忙回頭,只看到她的頭頂消失在圓洞口。

  “昭君!”他的心猛然一抽,驚慌地趕到洞口,看到他姊姊正抓著不知哪里露出的半截繩子,懸在半空中搖晃,頭臉上都有不少灰土,雙眼大睜,但十分冷靜,沒有驚慌哭叫。

  “昭君,抓緊了,我這就下來救你!”他對著她大喊。

  “我抓緊了!”她仰頭說。最初的驚慌過去後,她冷靜了,明白大喊大叫除了嚇到別人、消耗體力外,什麼用都沒有。她得等待別人的救援,感覺到手裏的繩子支撐不了她多久,她不敢低頭看下面,怕那會讓她失去等待的勇氣。

  忽然,繩子松脫,她的身子往下一沉,又有不少泥灰落到她頭上。

  完了,今天該我小命玩完!她閉上眼睛,聽天由命。

  就在繩子完全脫離牆體的同時,從側面的樓體內突然伸出一雙手,將她的雙腿緊緊抱住,一個低沉穩定的聲音在喊。“快放開手,我抓住你了。”

  這聲音給她一種鼓勵,她沒來由地信任了他,放開了手中的繩子。

  在泥石坍塌的巨響中,她的身子挾帶著石塊沙土落入一個強壯而溫暖的懷抱,他們雙雙倒在地上。

  她緊靠在男人身上,雖被他安全地抱在懷裏,心仍因驚險萬分的瞬間而狂跳。

  “郡主,你沒事吧?”

  耳邊傳來關切的詢問,她驚悟自己還壓在救命恩人身上,連忙直起身回頭對他表示感謝。“我沒事,謝謝你救……啊,是、是你!”

  當發現身後的救命恩人竟是她思慕多日,卻遍尋不得的俊美男子時,她的感謝變成了驚喜的歡呼。並毫不理會兩人滿臉滿身的泥沙,主動撲到他身上。“原來你在這裏,我找了你好久,你到底是誰?”

  面對她熱切大膽地表露情感,被她壓住的男人似乎有點驚訝,但只是平靜地看著她,並未給予回應。

  “昭君,你受傷了嗎?”婁睿等人匆匆趕來扶起她。

  “沒有,是他救了我。”昭君指著剛從地上站起來的男人說。

  婁睿轉身,認出那個男人時,臉上立刻露出感激的笑容。“嘿,高歡,是你救了我姊姊,一會兒到段軍長處領賞去。”

  “謝謝真定侯,但高歡不要打賞。”高歡灑脫地回答。

  高歡?!他叫高歡!昭君在心裏重複著這個帶給她快樂的名字,看到那個男人有禮地回她弟弟一笑,她的心當即迷失在他的笑容中。

  趁其他人上來跟她的英雄說話時,她扯扯弟弟輕聲問:“你認識他?”

  “我當然認識他。怎麼啦?”

  “怎麼啦?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哪!”昭君歡快的語氣將她欣喜的心情表露無遺,絲毫沒注意到她弟弟眼裏的憂慮。

  ***

  稍晚,當昭君終於有機會向弟弟尋問高歡底細時,姊弟倆起了嚴厲的爭執。

  “不行,你不能去找他!”婁睿神情嚴肅地拒絕提供幫助。

  “我就是喜歡他,為什麼不能去找他?他娶妻了嗎?”昭君生氣地說,想不到一向與自己心意相通的弟弟這次會如此不通情理。

  婁睿不理會她責備的眼神,啐道:“他只是一名地位低賤的戍卒,一無軍功,二無身世,若非看他人品不差,根本連當戍卒都不配,還娶什麼妻?”

  “不許你這樣說他!”昭君眼眶發紅了,卻也松了口氣。

  看到開朗聰明的姊姊竟然為一個卑微的小士兵傷心,婁睿知道問題嚴重了,不得不放緩語氣循循善誘道:“你只看到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可是你知不知道,他連身為士兵必不可缺少的刀劍和戰馬都買不起,你找他幹嘛?”

  “他今日也許落拓,但我相信他是有前途的人,我要嫁給他,我會為他準備所有的兵器、戰馬……”弟弟對他的貶辱激起了昭君的叛逆心理,她不再有顧慮地將自己的真心話說了出來。

  “癡人說夢!”婁睿輕斥,對她的想法極不贊成。“僅僅一次池塘邊的相遇就認定一個人,你不覺得太荒唐嗎?”

  “不荒唐,認定一個人,有時一眼就足夠了。”昭君不為所動的說。

  看著她堅定的眼神,婁睿既惱高歡讓他一向聰明的姊姊變得愚蠢,也憂慮她將給家庭帶來混亂。因為他深知,講究門第血統的父王絕對不會接納高歡,不會容許家族中滲入任何低賤的成分。他希望他的姊姊能早日清醒,不要鑄成大錯。

  “昭君,你拒絕所有名門望族的求婚,一再說要嫁英雄,難道高歡就是你的英雄嗎?”他苦口婆心地規勸。“看看他,除了好外表,還有什麼?漢人血統,罪犯後裔,註定窮困潦倒……”

  “罪犯後裔?”昭君漂亮的眉頭一蹙,打斷了他的話。

  “沒錯。雖然他的祖上也是官宦之家,但早已沒落了。”婁睿簡單地說,看到她期待的目光,只好再多告訴她一些。

  “他的六世祖曾為晉朝太守,後來的三位先祖都是慕容燕國重臣。到他曾祖父時因燕國亡而降附魏朝,他爺爺官至朝廷待禦史,後因犯法被流放至懷朔鎮,到他父親時家世早已淪落,如今雖已鮮卑化,但他骨子裏還是漢人。父王和眾親族都不會贊成你的選擇,你這樣固執己見只會帶給你與他更多的傷害。”

  弟弟的話讓昭君沈默了。雖然她心裏根本沒有把這看成是問題,但她知道這將使得她說服家人的工作變得困難。可是,不管怎樣,她絕不放棄自己的選擇。

  看她不再爭辯,婁睿以為她被說服了,深感寬慰地說:“就是嘛,像你這麼聰明的女人應該明白高歡並不適合你,他自尊心很強,絕不會娶一個郡主為妻。”

  “他住在什麼地方?”昭君問,不理會他的話,世間事總有出人意表者。

  “問這個幹嘛?”婁睿的臉色微變,警覺地問。

  “感謝他的救命之恩不行嗎?我可不知道你也是個勢利小人!”

  婁睿求饒地道:“我並非勢利小人,我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們好。而且,我與高歡也算是朋友,我們一起打獵,一起練武,所以我瞭解他的底細。”

  “既然這樣,你就告訴我他住在哪里,我得親自去感謝他,如果今天沒有他,我准沒命了。”昭君情緒激動地說。

  對這樣的要求,婁睿無法拒絕,於是他把高歡的住處告訴了她。

  原來他就住在與自己不過幾幢房屋之隔的地方!

  得知了他的住處,昭君暫無所求,一心只想去見他,告訴他她的情意。

  無論如何,這一生一世,她選定了他!

  ***

  明月銀輝,甯安殿內,高歡獨自坐在自己的臥房內,面對帳簿,查核著一天內木材、石料等進出庫房的數目。

  作為最低階的戍卒,他本沒資格擁有一間單人小屋,但因為他識字,懂計數,被指派來管理宮城維修的材料和工具,因此獨自居住在庫房。

  三伏天的夜晚,空氣悶熱得如同旺火上的蒸籠,他上身穿著一件無袖短褂,使他的雙臂看起來更長、更有力。

  他的眼睛盯著帳冊,眼前卻不時晃動著一個美得讓人難以忘記的女子。

  她真是個多變的女人!

  他暗自想著今天在城樓上被他救下的郡主,她與那日在太清池畔相遇時是如此的不同,甚至與往日他所見到的郡主也有很大的區別。

  過去昭君郡主在他心目中一直是美麗而尊貴的,就像一尊精美的玉器,讓人欣賞卻不敢靠近;今天倒在他懷裏的郡主則勇敢而率真,如同綻放在山野的雛菊,美而不嬌,從她身上,可以汲取到無窮的活力;而那日在池水邊……

  他的心跳加速,無波的眼底出現一抹調皮的笑意。

  半裸的郡主是他見過最美麗的風景。這麼多天來,他無法遺忘池邊那個衣衫不整,面帶桃紅,櫻唇半啟的郡主。那時的她,是那麼美麗自然,清新可愛。她有著孩子般單純天真的表情,比陽光更燦爛的眸光和可與白雪媲美的潔白肌膚,而當意識到自己近乎赤裸時,她所表現出來的羞窘模樣,讓他相信那才是真實的她──熱情、自然、嬌美、羞澀和勇敢的混合體。

  那天匆忙離開太清池後,他從未想過會再與她相見,更別提今天在城樓上還意外救了她。

  看看自己為救她而刮傷的手背,他笑了,感謝老天讓他那時候剛好在那裏。

  不過,當想起今天在城樓上聽到真定侯與郡主的對話時,他的笑容逸去。雖然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聲,但是他聽到了。

  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

  當時郡主是這麼說的,而他知道“那個人”正是自己。

  她找他幹嘛?他忐忑不安地猜測著,難道是在太清池邊的相遇?可那時他並未冒犯她啊,好吧,就算自己赤身裸體在池中洗澡對她不敬,但那是因為自己並不知道她藏在花叢裏,否則,他怎麼敢在郡主面前脫衣?而且,當時他已經解釋並道歉過了,雖然她那時氣得要他離開,但他不認為她會因此而找他的麻煩。

  “高歡,迎駕!”

  門外突然傳來不熟悉的諧戲聲,他納悶地走到門前,以為是有人惡作劇。

  兩個身穿玄色軍服的男人笑嘻嘻地抬著一隻木箱走了進來。

  雖不認識,但從服裝上高歡知道他們是某個貴族府宅的護衛。

  兩個士兵將木箱放在桌上,其中一人指著箱子說:“這是給你的。”

  “給我的?為什麼?”高歡不解地問。

  另一個士兵笑道:“兄弟,這是你救郡主有功得到的賞賜,不過現在你最好先到門口去迎接郡主,別跟在咱們身後轉。”

  “郡主要來?”高歡心兒狂跳,回頭往門外看。果真,月光下有兩個女人正向他走來,前面那個丰姿綽約的女子,不是郡主婁昭君又是誰呢?

  他暗自吃驚,急忙走出門,準備行禮,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已經先對他盈盈一拜,道:“昭君城樓遇險,幸得英雄相救,今夜特來表示感謝。”

  高歡單膝跪地行禮,道:“屬下所為乃盡本分,郡主不必掛懷。”

  見他不僅俊朗如松,而且口齒清晰,舉止有禮,昭君心頭大喜,對那兩個士兵說:“你們先回去吧!”

  兩個士兵行禮而去,昭君再對高歡說:“你起來,我有話對你說。”

  看著她走進房門,高歡非常不安地跟隨在她身後。這間他住了兩年多的屋子一向令他滿意,可今天他卻覺得十分寒酸和簡陋,他真想將高貴的郡主請到屋外,滿院的月光可比一室燈火要美麗得多。

  可是,當郡主面帶微笑站在屋子中央時,他什麼都不能說,只是平靜有禮地請她坐在自己剛才坐過的椅子上,並注意到跟隨她前來的婢女留在了門外,還替他們拉上了房門。

  昭君巡視著這間以前守殿宮人住的房間,雖說空間不大,但傢俱完善,除了置於房子正中的桌椅外,靠牆的床榻、長櫃及各種生活用具的擺設都十分整齊有條理,絲毫不像一個獨身士兵的居所。

  當她的視線終於轉向他時,她的耳朵裏充滿了自己的心跳聲,她真擔心對方也能聽到那不規則的“咚咚”聲。

  他的五官並非絕對地完美無缺,上面有細小的皺紋、受傷的痕跡和艱苦生活的風霜,可是,在她眼裏,那一切都十分地完美。

  而他的嘴巴和眼睛最吸引她。那飽滿的雙唇緊抿著,表現出堅強的意志;漆黑的眼睛深邃明亮,其中映照著燭火,仿佛燃燒的火焰,讓她全身發熱發軟。

  為了消除那種虛弱感,她將視線轉到他寬闊的肩膀和修長的身軀,可眼前立刻出現了自太清池畔相遇後,就時常闖入她腦海的那具強壯而俊美的男性裸體。

  “嗯,你這裏很整潔。”她倉惶地轉開眼睛說道,企圖將腦子裏的影像排除。

  他沒有回答,只是用謹慎和猜測的目光注視著她,仿佛想從她突然面紅耳赤的神態中看出她的心思。

  “我,我是想問,這裏都是你自己收拾的嗎?”她隨意問著,強自鎮定地走到桌邊坐下,心裏則暗罵自己表現得像個驚慌失措的村姑。

  “不是,是朋友。”高歡迎視著她的目光回答。

  朋友?什麼樣的朋友會替人打掃居屋?

  是她嗎?想起那個被他赤裸的身體抱住的女子,昭君的心像被馬蜂螫了一下,但她隨即將那種感覺排開,他的過去與她無關,她尋求的是未來,她與他的未來。因此她繼續自己的問題。“高郎以前見過我嗎?”

  聽她如此稱呼自己,高歡心頭大震,但仍冷靜地回答:“見過。”

  “什麼時候?”看到他瞳眸中刹那間閃過的奇異光芒,她知道自己突兀的稱呼對他所造成的影響,儘管他努力表現出漠然,但她仍看出其中暗藏的熱情。

  這個男人的眼睛是最深邃的夜空,黝黑迷人;他的表情如同暴風雨來臨時的海面,深沉難懂,而所有的這些,她都喜歡。

  “兩年前,郡主十八歲生日時。”

  “十八歲生日?”昭君顰眉細想,隨即眉頭一展,驚喜地問:“獵苑!你是說前年秋天的獵苑圍獵你也在?”

  高歡點頭,提醒道:“‘妖兔、雄鷹和神犬’,郡主可還記得?”

  昭君眼睛撲閃,疑惑地看著他。“那你是……”

  “賀六渾。”她迷惑的神情全然沒有了往日郡主的傲慢和威嚴,高歡喜歡她此刻孩子似的純真神情,不由得好心地提醒她。

  她頓時恍然大悟,拍掌笑道:“哦,原來你就是那個攆著妖兔跑,戲弄雄鷹,又殺死神犬的賀六渾啊?”

  “那是我的鮮卑名字。”高歡微笑著解釋。

  “真的嗎?原來‘高歡’與‘賀六渾’是同一個人哪!”想起那日她的乳母對“賀六渾”的前途及人品的斷語,昭君高興地笑了,她真的沒有看錯人!

  她的笑容具有感染力,高歡不覺放鬆了戒備,開心地笑著點點頭。

  他們看著彼此,在愉悅的笑聲中回憶起往事……

  ***

  秋日,天空晴朗,清風送爽。

  恒安王府慶賀郡主婁昭君十八歲生日的宴席還沒撤下,壽星已在一大群王公貴族的簇擁下,騎馬前往獵苑打獵了。

  獵苑位於雷公山,原是皇家獵場。這一帶山峰起伏,滴翠流霞,坡草茂盛,百獸點綴,十分美麗。作為被挑選出來的護衛和伴隨,高歡幾天前就與他多年好友尉景、蔡俊、司馬子如先到了獵苑封場,以防有人屆時擅自闖入遭誤傷。

  這日,得知郡主很快就要到了,他們到山腳等待。

  但他們最先迎來的是大將軍劉輥的幼子劉貴和沃野鎮將賈道監的次子賈顯智。

  劉貴帶來了一隻獵鷹,那鷹毛羽如雪,眼神兇猛,速度極快,在以往的每次打獵中,都有極佳的表現,如今看到它,大家自然興致高漲。

  就在他們圍著這只雄鷹評頭論足,讚不絕口時,南面山坡上忽然竄出一隻身上印有紅色花紋的兔子,那兔子機敏異常,眼似流星。

  “看,兔子!”眼明手快的高歡立刻拉弓射出一箭,弓弦響處,那赤斑兔忽然不見了。眾人一時興起,上馬就追,卻見各人連射數箭無一能中。

  最奇怪的是,那只兔子總是在高歡面前跳躍遁逃。於是眾人驚訝間皆停了手,只讓高歡獨射。可那只兔子仿佛故意逗弄他似的,等他一搭箭在手,就消失不見,而他一放下弓箭,它又出現在他面前。

  這下可把高歡惹火了,他大聲罵道:“此兔莫非妖怪,敢如此戲弄我?”

  劉貴拍馬上前,對他說:“兄弟莫氣,看我放雄鷹去抓它。”

  白鷹立即跟隨兔子飛去,可是靈巧犀利的鷹仍沒法抓住它。

  一行六人緊緊相隨,來到一處背靠山崗的茅屋前。見幾株合抱大樹前有石澗,水聲潺潺。高歡下馬說:“算了,這兔子必定是妖兔,此處林泉景致獨特,何不休息一陣再回去迎接郡主?”

  大家都停馬落地,不料白鷹忽然騰空飛起,直掠長空,隨即,山崖上的茅屋中竄出一隻卷毛黃狗,一頭撲向草叢,咬出了那只戲弄他們半晌的赤兔。一看自己的獵物竟被黃狗咬死,高歡大怒,搭箭在手就往黃狗射去,口中大喝。“死!”

  黃狗竟連躲避的工夫都沒有,就應弦而倒。

  劉貴召回雄鷹,眾人正想上馬回去,不料耳邊傳來如雷震吼。“誰敢無禮,殺死我的神犬!”

  回頭一看,兩個身長一丈有餘的大漢正兇猛撲來。

  劉貴等人不由自主地閃避,只有高歡屹立不動。

  “六渾快走!”尉景喊他。但他不願逃走,反而揮舞著雙臂應戰,然而那兩人力大難敵,只幾個回合高歡就被一拳打在後腦勺上暈了過去。

  尉景、蔡俊、司馬子如本是高歡患難之交,一見他被打暈,哪里能咽得下這口氣,立刻拍馬追來,抽出兵器想救他,而劉貴和賈顯智也不由得跟了過去。

  當即,雙方刀劍相向。可是無人能抵擋那兩個男人的一身蠻力,紛紛墜馬。面對兩人氣勢洶洶的樣子,個個嚇得魂膽俱喪。

  這時高歡醒轉,雖然四肢無力,但仍用盡氣力警告那兩人。“他們都是王侯將相之後,你等若敢傷他們一根毫毛,必不得好死!”

  “我等不想難為別人。”兩個莽夫抓住他,其中一個瞪著他大聲說:“你殺了我的神犬,我就要殺你,以命償命。”

  “小子,你以為狗的命比我的命值錢嗎?”哪怕死亡將至,高歡仍不甘受人侮辱,他忍受著頭暈目眩,掙扎怒駡,可那兩個蠻夫並不理會。

  “只有殺了你,我的神犬才能上天!”挾著他右臂的男人舉起了刀。

  “我兒,萬萬不可傷他!”

  緊要關頭,山坡下出現一隊人馬,那迎風招展的旗幟告訴大家:郡主及婁睿到了。

  郡主的馬前有個白髮老婦,她手持拄杖,連聲呼道:“快快請他進屋!”

  兩個莽夫一聽母親口氣嚴厲,趕緊放開高歡,還請他和其他人進屋去坐。

  眾人跟隨他們入內,看到裏面雖是草屋,卻十分寬大整潔。不久,老婦人也走了進來,在她身邊攙扶著她的是滿臉笑意的婁睿,從門外的說話聲中,高歡等人都知道郡主就在屋外。

  讓美麗的郡主看到他們的淒慘落敗,六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都很難堪,幸好老婦人十分謙卑,一進門就對他們俯身道歉,她的兩個蠻兒子也立刻跪下認錯。

  “各位公子,老身兩個兒子空有雙眼,卻不識英雄。誤相觸犯,乞恕其罪。”

  見老婦人如此,高歡即刻還禮道:“不敢當。”

  但那個老婦人卻瞪眼看著他,恭敬地說:“少英雄乃貴人也,今日登門,蓬門何幸,各位英雄伴君同來,慚愧家貧無以待客,還請貴人莫怪。”

  她的話讓眾人驚詫:在眾人之中唯高歡身分最賤,何以老嫗要如此抬舉他?

  就連屋外郡主的笑語歡聲也消失了。

  “婆婆弄錯了!”高歡更是惶惑。“我乃區區戍卒,絕非貴人英雄……”

  可是不等他言畢,老婦人立刻笑道:“看你相貌,天庭飽滿,耳闊鼻長,此旺運之相,今後之貴氣,貴不可言。”

  聽她這麼說,屋內諸人面面相覷。

  婁睿笑道:“我的乳母善看面相,你們可要相信她喲!”

  尉景等人聞言,立刻紛紛求問。

  老婦人也不推辭,分別看了他們的相貌,說尉景日後可位至三公;司馬子如則富貴最久,而劉貴和蔡俊均得拜將封侯。

  只有在看賈顯智面相時,她皺起了眉頭,言語淺淡地說:“公子個性反覆,雖有高官厚祿,但要端正心機,方可得其善終。”

  聽她說完後,幾個男人都很開心,但對老婦人的話並不當真,唯獨賈顯智略感不快,還好緊接而來的打獵刺激又好玩,很快大家都把這個小插曲忘記了。

  今天回想起來,昭君很後悔當時沒走進茅屋去認識他。她是後來從弟弟嘴裏得知她到來前所發生的事,也是在那天她知道了“賀六渾”這個名字,卻並未進一步打聽這個人與乳母所說的貴人之間的關係,否則,她也許不用等那麼久才找到他。

  “那天我在屋外聽到了乳母的話,但後來你們轉眼都跑了,我也沒注意到你,所以一直不知道乳母所說的貴人是誰,不過那天的事我可沒忘記呢!”

  “我也沒忘。”共同的回憶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高歡微笑回應,心裏卻在想,那時她被年輕權貴們所包圍,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卒。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昭君正色道:“我是說真的,那時我一心只想打獵。而且,我根本沒有想到賈顯智會結交到你這樣的朋友。”

  我與他從來就不是朋友。高歡心裏想,口中卻迎合著她。“我知道,那樣的獵場和那麼好的天氣,不想打獵的人絕對不正常。”

  “沒錯。”她羞怯又熱情地說:“只可惜錯失高郎,白白浪費了兩年時光。”

  她坦率的言語和愛慕的目光讓高歡的心猛地狂跳,手心滲出冰冷的汗。

  難道高貴的郡主都是這樣口無遮攔地說話嗎?

  他臉上的笑容變得無比僵硬,兩人間愉快而融洽的氣氛霎時消失無蹤。

  由於出身低微,窮困潦倒,他自幼飽受歧視。長大後,雖然英俊的外貌讓他獲得不少女人的青睞,但從來沒有人是真心的對待他。很多年前他就知道,有錢有勢的女人要的是他的身體,像他一樣卑賤窮困的女人要的是他的照顧,而他既不會出賣自己的rou體,也無力照顧別人。因此雖然快二十五歲,但他從未想過娶妻。試想,一個連自己都養不起的人,又怎麼有資格去談婚論嫁,期望養活別人呢?

  如今,地位顯貴的郡主竟毫不掩飾地對他示愛,這立刻在他心底引起了反彈。

  “郡主與我這樣的人來往才是浪費時光,請郡主回府吧!”他表情僵硬,神態冷淡地說。

  他並不想要她。

  他一點都不喜歡她。

  昭君仿佛能讀出他的心思般清楚地知道自己被他拒絕了。自小養尊處優,得人重視寵愛的她,第一次被人拒絕,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淚水湧上眼眶。

  她原以為當她告訴他她喜歡他,要嫁給他時,他會震驚、會抗拒,但最終仍會接受,畢竟,她有容貌,有智慧,是郡主。可是沒想到他竟連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絕了她,還用那種輕視的目光看著她,但是,即使這樣,她也不會退卻,因為她相信那不是他真實的感情,因為在他們回憶往事時,她清楚地看到他眼裏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欽慕和喜愛。

  “你不必趕我走。”她勇敢地將對她來說極為罕見的情緒和淚水壓回,努力裝沒事般地說:“等我把話講完自然會走。”

  看到她眼裏的淚光,高歡覺得胸口發緊,但他故作沒看到,拘謹地說:“高歡斗膽,不敢趕郡主走,但為了大家好,懇請郡主回去吧!”

  “我喜歡你,我要嫁給你!”高傲的郡主坦言宣示,絲毫沒理會聽者的感受。

  嫁給他?!

  高歡的濃眉警覺地聳立起。“不,你不要!”

  情急中,他忘記了兩人間的尊卑,他奮力地為自己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抗拒沉淪。“你是尊貴的郡主,我是出身卑賤的戍卒,這樣的戲言我高歡承受不起,請郡主收回剛才所說的話。”

  “不是戲言,我是認真的!”昭君久忍的眼淚無法控制地沖出了眼眶,但她立刻用手背抹去,大聲地說:“我喜歡你,我一定要嫁給你!”

  她孩子氣的動作觸動了高歡內心柔軟的部分,但自卑與自尊,還有自我保護的本能,讓他急於逃離她所編織的情網。

  “對一個才認識的人,郡主喜歡我什麼?”他的眼光犀利、譏誚。

  “我……”昭君遲疑了,她看著他,羞於將自己的感情告訴他。可是,在面對他眼中的譏諷時,她拋開了所有姑娘該有的羞怯,拋開了自己的尊嚴,大膽地承認道:“我喜歡你強壯的體魄和英俊的相貌,喜歡你不卑不亢的氣度,更喜歡你的英雄豪氣,我要嫁給你,協助你完成英雄壯舉。你說我不認識你,那麼讓我走近你,我一定會更加的認識你,並更愛你。”

  說完這番話,不僅她早已羞得紅霞滿面,就連高歡也漲紅了臉。不過,他不是因為愛或感動,而是因為生氣,氣她竟然把那麼完美的人品,強加在他一個地位低下、出身卑賤的戍卒身上。

  他狠狠地盯著她,雙唇緊閉,仿佛她剛說了什麼侮辱人的話一樣。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2 00:40:21

第三章

  昭君敏感地察覺倒他的不快,立刻惶惑地問:“我說錯什麼了嗎?”

  “錯了,全錯了!郡主口中的那個英雄不是我,請郡主到別的地方去找他!”說完,他猛然轉身,走到門邊面對著牆壁。

  看著他冷然傲立的身影,昭君再也無法忍受他的頑固和冷漠。她猛地站起來,想指責他,卻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一時難以開口。

  “你怎能這樣對待郡主?”門被猛地推開,昭君的婢女春水進來瞪視著他。

  “我只是實話實說。”高歡轉過高大的身軀,面對昭君黯然失色的眼睛,口氣冷淡地說:“郡主身分高貴,容貌秀麗,所擇良人該是王侯貴戚、富家子弟,絕非高歡此等無名小卒。”

  昭君正想回他時,門口傳來清脆的嗓音。“六渾,你有客人嗎?”

  燈影一閃,屋裏多了個年輕女子。昭君立刻認出她正是那日池水邊與高歡相擁的女人。

  高歡臉色瞬息一變,露出昭君渴望得到的笑容。他一把摟過剛進門的女人,過於歡快地宣佈。“瞧,這才是我賀六渾要娶的女人。”

  被他擁入懷裏的女人顯然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她仰起頭看著他,哪怕他的目光並未落在自己臉上,她的雙頰仍出現了動人的紅暈,嘴角掛起滿意的笑容。

  而昭君的臉色瞬間一變,她注視著眼前這對看起來十分相配的男女。視線快速掃過女人滿足的臉龐,定在了男人剛硬得仿佛戴了面具的臉上。後者迎視著她的雙眼,但不過片刻即長睫垂下,阻擋了她探索的目光。

  “啊,是郡……郡主來了。”女人在怪異的靜默中回頭查看“客人”,並在認出對方時立刻掙脫男人的擁抱,跪下行禮。

  昭君沒有理睬女人,她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高歡的臉,平靜卻堅定地說:“我的主意不會改變,我明天再來。”

  說完,她往門外走去,春水跟隨在她身後。

  直到她們的腳步聲消失在院門外,高歡才推開懷裏的女人,委頓地坐倒在椅子上,無神地看著灑落一地的月光。

  “郡主為何來找你……咦,這是什麼?”被他推開的女人並不在意他粗魯的舉止,而當她的目光接觸到桌上的木箱時,立刻驚訝得忘記了自己想問的問題,動手打開箱子蓋。隨即,所有的疑問都化作了驚喜。“啊,這麼多的好東西!看這布料,你從哪里弄來的?還有珍貴的茶和皮毛,還有、還有這個……”

  女人歡快地翻弄著木箱,將一卷卷五顏六色的布料和一個個精美的盒子取出來放在桌上,可是她還沒翻看完,身子就被無禮地拽開了。

  高歡寒著張臉,將她拿出來的東西放回原位。“啪”地一聲將箱子關上。

  “為何不讓我看?”女人不滿地看著他,見他垮著張俊臉不回答,立刻腦子一轉,明白了。“這箱東西是郡主為了感謝你的救命之恩,特地送來的,對嗎?”

  “對。”高歡無精打采地回答。

  女人一聽,立刻再次笑開了顏。“太好啦,這都是七彩綺和羅綃,這麼好的料子可以給你做兩身秋衫,皮毛可以做冬衣,也許還可以給我做兩身呢!”

  “別想。”他乾淨俐落地打碎了她的夢想。

  “為什麼不能想?”

  “因為我要還給她。”

  “還給她?你瘋了!”聽到高歡的決定,女人瞪著眼睛驚呼。“她是郡主,這些東西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她多的是。”

  揭示這個事實無疑再次擦亮了他的眼睛,讓他看清楚他與郡主之間的距離有多麼遙遠。為此,他心口的傷更深。“那又怎樣?”

  “怎樣?”女人像看著一個瘋子似的看著他。“如果你退回她給你的賞賜,她一定會很生氣,所以你不要還給她,留下來自己用!”

  “不可能!”

  “為什麼?”

  “因為那不是我的東西!”

  “怎麼不是?你救了她的命,為了感謝你,她把這些東西送給你,東西自然就是你的,你不要的話,就把它們給我。”

  “想都別想!”他站起身來。“很晚了,你回去吧!”

  “六渾……”

  女人還想說服他,但被他拉起來推出門外。

  “你怎麼這樣對我?”女人怒吼。

  他手一頓。

  你怎麼能這樣對待郡主?

  今晚不久前,就在同一個地方,也曾有個女人這樣高聲責問他。

  “對不起,蘭芝,你明天再來吧,今晚我很煩。”

  門在她的面前被關上,蘭芝站在月光下愣了。這是他第一次將她趕出門外。

  她很想用力拍打門,直到他把門打開,讓她進去。可是她知道表面上溫順謙和的他,其實是個非常果斷的人,而且做事一向很有主張。

  算了,他並沒有拒絕我,不是還有明天嗎?

  帶著滿肚子的疑問,她走了。

  此後的三個夜晚,毫無疑問地,蘭芝都被高歡留在他屋裏待到很晚才離開,可是那個宣稱會再來找他的郡主卻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三天後,他知道郡主不會再來了。對此,他暗自松了口氣,也更加確定自己當時的拒絕是正確的,相信郡主對他的示愛不過是貴族小姐的一時心血來潮。

  然而,令他懊惱的是,這幾天來,他難以克制地想起她,無論在城樓上當值,還是在工地上築牆,只要有貴族女子從身邊走過,他的眼睛都會不自覺地在她們之中搜尋,渴望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而每當失望後,他又擔心自己的拒絕是否傷害了她嬌貴的自尊心,擔心她發生了什麼事。

  而最令他訝異的是,在確信她不會再來時,他竟然越來越頻繁地猜想她是不是已經忘記了她對他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忘記了他這個人?畢竟,無足輕重的小戍卒是不配讓郡主記住的。而每當想到這個可能,他總能嘗到一絲苦澀。

  就這樣,因為一個郡主的“心血來潮”,他失去了以往的平靜。

  第四個夜晚降臨,蘭芝如同前幾天一樣在他的小屋待到很晚,並暗示他如果今夜還不讓她上他的床,她就要離開,並且以後都不會再來。

  “好吧,你走吧!”他居然微笑著對她說。

  “什麼?你真的要我走?”蘭芝大吃一驚,隨即生氣地將為他縫補好的衣服摔到他臉上。“你這個混蛋,還說要娶我呢,現在我連你的身子都不能碰,你的床都不能上,你還敢騙我?”

  高歡將臉上的衣服拉下,扔在床上,平靜地說:“你知道我是不會娶妻的,那天那麼說不過是一時胡言亂語。”

  “一時胡言亂語?你竟敢這樣說?你分明是被高貴的郡主迷住了,又不敢對人家表示,用我來做擋箭牌,你這個可惡的傢伙!”蘭芝伸手打他,被他抓住手腕。

  “蘭芝,你是個好女人,這樣撒潑可不像你。”儘管她一語中的,說到了他不敢承認的事實,但他臉上仍掛著平靜的笑容。

  早知他對女人一向被動和冷漠,蘭芝嘴裏仍不平地咒駡著。“你變了,自從郡主來過後,你對我完全變了。”

  “我沒變。”高歡放開她的手,走到桌子邊將燈挑亮,再回頭對她說:“當初我與你來往時就說得很明白,我不會娶你,也不會娶任何女人。”

  “沒錯,你只要冬天有人暖腳,夏日有人驅蟲……你跟其他男人沒什麼兩樣,睡一個女人如同家常便飯。”

  “那你呢?睡我和睡其他男人有何不同嗎?”他嘲諷地問。

  “你明明知道我對你最好。”

  看著她漲紅的臉和委屈的淚,高歡覺得很無聊,他既討厭女人的嘮叨,也膩煩女人的眼淚。於是讓步道:“那些我都知道,我不是在責備你,我只是太累了,想好好睡覺,你走吧!”

  從他冷淡的口氣中,蘭芝知道他不會改變主意,於是頭一甩,轉身離去。

  看著她決然離去的背影,高歡知道她以後不會再來了。

  不理睬敞開的門,他仰面倒在床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好極了,不再有吵吵嚷嚷的寡婦,不再有頤指氣使的郡主,他的心可以清靜了!

  看著在燈影下浮動的屋頂,聽著蚊蟲的“嗡嗡”聲,他強迫自己睡覺,睡著了什麼煩惱都沒了。

  可是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一個有著小巧微翹的鼻子、光滑白嫩的肌膚和晶瑩剔透的眼睛的女子,而她已經困擾了他許多個日夜。

  呃,不准想她!他懊惱地警告自己:那個女人是郡主,是他不能想的人!

  可是,他的心已經不受理智的約束。

  好吧,既然如此,那麼就想一會兒,就一會兒吧!反正躺著睡不著,醒著也做不了事,想過以後,也許心就能平靜了。他寬容地為自己放縱的思緒尋找藉口。

  於是,在如豆的油燈下,在靜謐的夜晚,沒有審視、評估、嘲諷,或輕蔑的目光,無須擔憂任何傷害,他敞開心扉,無法再否認自己對美麗郡主的渴望。

  自從那天在太清池畔見到她,不,應該說在那之前,當他第一次在打獵的人群中看到她高騎馬背上的颯爽英姿時,心裏就刻下了她的身影。當然,那時她從來沒有注意過他,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獵苑圍獵後,他又見過她幾次,誠實地說,對那個英氣勃發的漂亮郡主,除了欣賞外,他並沒有其他感情,就算在太清池邊被她純然天真的神情吸引時,他對她的讚美也不帶絲毫情欲之色,更遑論“愛”那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可是,她為什麼要來煩他?為什麼要用那些能讓任何一個正常男人發瘋的言語撩撥他?為什麼要用甜蜜的笑容織成溫情的網困住他,讓他深陷無助的深淵?

  最惱人的是,既然宣稱喜歡他、要嫁給他,那為什麼又一去不返?

  面對一室空寂和滿腦子的影像,感受著身體內如岩漿般聚集沸騰的血液,他終於讓自己這幾天深埋心底的怒氣衝破了表面上理性的自製。

  她為何偏偏是個郡主呢?他不無怨恨地想,如果她只是一個無名女子,或者乞丐,他一定會拋開所有顧慮,不顧一切地將她搶來做老婆,可現在,他只能在黑夜中想念她,渴望掐住她美麗的脖子向她討回自己的寧靜!

  呃,我見鬼地在想些什麼?!

  當發現放縱思緒帶給他的是前所未有的衝動和危險的欲望時,他憤怒地坐起。

  不可以再想她,他必須管住自己的思緒,因為那將導致他承擔不起的後果。

  他頹然倒回床上,反覆命令自己:忘記郡主,想其他女人!

  他在腦子裏拚命搜尋那些曾經給過他快樂的女人,想她們溫順甜蜜的笑容,想她們柔軟沁人的身體。可是,他似乎無法想起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出現在他腦海中的總是那個有著比陽光更燦爛的眸光,比白雪更潔白的肌膚的女人。

  呃,老天,怎麼還是她!他順手抓過枕頭邊的衣服蒙在臉上,鼻息間傳來熟悉的味道,那是蘭芝的味道。“想她吧,就想蘭芝吧!”他對自己說。

  雖然她不久前才像只母老虎似的對著他齜牙咧嘴,但她還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女人,是他來到平城後接觸的第一個女人。多年前她的丈夫死了,她不得不投靠在軍營做伙夫的叔叔,從此成為軍營中男人們最愛慕的女人。有那麼多前途比他好的男人等待著她,可是當他需要她時,她總是毫不猶豫地來到他身邊,溫柔乖巧地投入他的懷抱,當他想獨自清靜時,她會安靜地走開,從來不會糾纏他。

  雖然她告訴過他很多次,所有與她有關係的男人中,她真心喜歡的只有他,只要他肯娶她,她會再也不看其他男人一眼。可是他總是以沈默表示拒絕,所以她只好立刻住口或改變話題,讓他們相處得更加自然與融洽。

  是的,她是個溫順的女人,一點都不像昭君郡主。

  當然,世上沒有任何女人像郡主那麼美麗、勇敢,那麼……嗯,難纏。

  他親眼見過昭君郡主像男人一樣縱馬飛奔,射箭圍獵;親耳聽她弟弟真定侯說過,她也能像女人一樣飛針走線,操持家務。

  而那天在城樓上,他也見識了她的膽量和勇氣。懸掛在那截腐朽的繩子上,面對死亡,她不哭不叫,絲毫不驚慌,就連他這樣不怕死的男人也不得不佩服。

  可是,她真的很難纏!

  才認識他,就說她喜歡他、要嫁給他,還表現出絕不接受拒絕的模樣,可是在無端端攪亂一池春水後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只讓那些惱人的情緒鎖著他,讓她的影子纏著他,這算什麼嘛?

  喔,中邪了,難道她非得在他腦子裏紮根嗎?!

  當意識到自己又在想她時,他一拳砸在前額,對自己憤怒地說:“忘掉郡主,你這只愚蠢的山雉,她是你永遠高攀不上的鳳凰!”

  可是,腦子裏只出現短暫的空白,繼而再次出現困擾他的影像。

  他愁苦地翻身,俯臥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

  月光靜靜地從敞開的門外泄入,流淌在靜謐的屋內,安撫著他煩躁的心;夜風輕輕地穿過,吹拂著他頎長的身軀,他睡著了。

  燈燭飄搖,素面長髮的昭君緩步走入──

  她站在床邊看著沉睡的男人,心裏仍在為自己大膽的行為不安地狂跳,她不知道此刻是該喚醒他,還是該悄然離去。

  這麼多天來,她無數次地問自己,為什麼要選擇他?無數次地怨自己,為什麼在他那樣粗魯的拒絕,無禮的對待後,她依然時時刻刻想著他?

  弟弟幾乎每天都在警告她,賈府並未放棄她,家裏也在加緊安排她的婚事。

  她明白眼前的男人無論出身還是地位,都無法與賈顯智和其他追求她的男子相比,也知道一旦她對高歡的感情被父王發現,將會引發什麼樣的騷動,甚至明白她會為高歡帶來災難,可是,無論有多少個憂慮,都無法阻止她對他的愛戀。

  “高郎,究竟是什麼迷了我的心竅?”她皺著眉、噘著嘴,注視著俯臥在床上看不到臉的男人。

  我就是愛你,無法放棄你,你快醒來,我的英雄!

  她在心底默默地呼喚。

  “誰?”似乎有感應般,淺睡的高歡忽然醒來,猛地翻身而起。當看到床邊的她時,愣了。“你──郡主?!”他眨眨眼睛,分辨不清眼前的人兒到底是出自夢境,還是真實。他伸手抓住她,碰觸到那份溫熱和滑膩時,猛地收回手。“呃,我不是在做夢,你是真的。”他驚呼。

  “是的,我是真的。”看到他夢中乍醒後孩子似的神情,昭君忍不住笑了。

  高歡卻看得癡了。

  她的笑容是最自然美麗的花,而她今天的打扮貴氣中不失樸素。一襲無懈可擊的窄袖寬口短衫長裙輕柔地包裹著她的身軀,夜風中,羅綃絲料緊貼著她,更顯出她豐滿窈窕的身材。因為要忍住笑而微微噘起的嘴和彎彎的眉,讓她看起來像個調皮貪玩的小仙女。

  她的這副模樣把他冷硬的心融化了,把他努力豎在她與他之間的盾牌擊倒了,他情不自禁地問:“前幾天你為何一直沒來?”

  從他來不及掩飾的神態中,昭君看出他的真情,不由心頭充滿快樂。她用多情又悲傷的眼睛看著他。“好讓你把你的女人帶來當面羞辱我?”

  仿佛被木棒擊中,高歡胸口一窒,他臉色蒼白地看著她,愧疚地想到前幾天晚上他正是這樣的打算,不由暗自高興她沒有來。他很想為自己辯解,想安撫她受到傷害的心,可是在最後一瞬間,理智還是戰勝了感情。他暗自希望,最好能消除她的愛意,又能與她做朋友。

  懷著新的想法,他略感平靜,看看窗外的月色關切地問:“這麼晚了,郡主怎麼還能出來呢?”

  從未得到他關心的昭君被他的溫言細語融化了,輕柔地告訴他。“我有話要告訴你,可是白天不方便找你,我是等家裏人都睡了後才偷跑出來的。”

  高歡的臉色變了,急切地說:“你這樣做太冒險,要是被王爺發現……”

  “我父王不會發現,可是如果天亮了沒看到我,就瞞不住了。”

  “既然這樣,請郡主坐下慢慢說。”他指指桌前的椅子。

  昭君依言坐下,也示意他坐,但他坐在了床沿。

  見他刻意與自己保持距離,昭君心裏黯然,但仍在椅子上轉過身子面對他,輕聲問:“你為何拒絕我?那只是表達我的感謝。”

  高歡知道她指的是他幾天前退回恒安王府的那箱賞賜品,便說:“理由我已經解釋過,保護郡主是屬下的責任,高歡不能因此而接受賞賜。”

  昭君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其中所包含的深情厚誼就是傻子也能明白。

  “郡主……”高歡再次感到身軀緊繃,手心出汗,可是為了避免事情發展得愈加不可收拾,他必須跟她把話說清楚。她那麼聰明,應該能理解,他的決定對他們倆都好。“承蒙郡主錯愛,高歡誠惶誠恐,可是高歡乃一介卑微匹夫,實在不配得此厚愛,因此,請郡主放棄高歡,另選良人。”

  昭君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溫柔地說:“出身並非由你決定,我永遠不會認為你卑微。請你接受我,讓我陪你創一番英雄偉業。”

  “我生於貧賤,家中一貧如洗,如今已二十四歲,仍無前程可言,郡主何以認定我是英雄?”他失意、迷惑的語氣,像利刃般紮在昭君的心上。

  她傾身向前,大膽地將手搭在他的膝蓋上,真誠地說:“相信我,我能識英雄于貧賤之中,你胸懷天下之志,只要有機會,你一定是匡濟時世之才。”

  她的鼓勵如同澆在柴薪上的油,頓時點燃了他心底深藏的火種,但他很快就將它撲滅了,因為那只是一個徒勞神傷的夢想。

  他克制著起伏不定的心情,冷漠地說:“郡主看錯了,高歡並無大志。”

  “不會的,我不會看錯!”

  如此確定?她怎會知道自己的夢想?巧合?!他以不信任的目光看著她。

  “我跟你說實話吧!”她用她纖細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那柔軟的指尖撥動著他的心弦。“我從小跟乳母很親近,跟她學了些看相的本領。第一次在太清池邊見到你,我就看出你身若山立,眼如曙星,鼻直口方,有大富大貴之相。”

  高歡濃眉一挑,似要反駁,但被她纖手制止。“但那並非我愛你的主要原因,我不貪戀富貴,只愛英雄。如果我生為男兒身,必定會自己去創一番英雄偉業,絕不把英雄夢想寄託在夫君、兒子身上,可是今神靈賜予我女兒身,我只好認命。但我不願所嫁非人,將一生埋沒,因此發誓非英雄豪傑不嫁,如今我找到了你,你就是我期待多年的夫君。我知道天下豪傑眾多,可是不管你信不信,冥冥中,各自的緣分早已由神靈註定。”

  “郡主讓高歡更覺自慚形穢。”他以與昭君截然不同的冷漠語氣說。

  其實,昭君的話每一句都打動著高歡的心。他理解空懷抱負無處施展的苦惱,更明白雄鷹展翅需要長風與廣闊的天空,可是,太多的遭遇讓他對自己的未來缺乏信心,更不想讓她失望,因此她對他的評價越高,他就越急著擺脫她的感情。

  “不,高郎不必如此。”見他一味拒絕,昭君內心傷痛,聲音顫抖得幾乎無法繼續,但仍微笑道:“雖然你不相信,但我仍認定你是我的夫君,只要你娶我,我會全心全意地支持你,助你成就英雄偉業。”

  英雄偉業?

  聽她再次提到這四個字,壓抑已久的挫敗感到達了極限。高歡甩開她的手,起身走到門口,背對著她憤慨地說:“難得郡主有此真情與抱負!天下哪個好男兒不想成就一番英雄偉業?那是我高歡孜孜以求的東西,是我從十二歲起就忍受著三伏九寒、棍棒皮鞭在軍營中苦苦追尋的目標,然而十幾年來我爭得了什麼?”

  昭君的心隨著他沉重的語氣起伏。而就在這時,他霍然轉身,雙目瞪著她,用一種讓人心驚的語調一字一頓地說:“一、無、所、有!”

  此刻,他面前的人不再是嬌貴的郡主,而是那些阻擋他實現理想抱負的力量。

  他俯身,用憤世嫉俗的目光看著她低吼。“知道我為什麼一無所有嗎?知道為什麼在軍營混了這麼多年,我卻只能做個小小的戍卒嗎?也許你說對了,我懷天下之志,有匡濟時世之才,但誰在乎?人們在乎的是我沒有一個值得誇耀的出身,沒有錢去買能替我增光添彩的駿馬、寶刀!天知道,我有多麼痛恨握著別人的兵器當值,騎著別人的駿馬狩獵,這些,你知道嗎?”

  他直起身,嘴角掛著無情的冷笑。“我發誓,你不知道!”

  他的話音鏗鏘落地,屋內一片岑寂,可是他的激憤之語及由此導致的強烈情緒仍撞擊著他們兩人的心。

  她晶亮的眼睛瞪得圓圓地注視著他,其中閃爍的光芒讓他恨不得找塊布來將她的雙眼綁上。

  “不要那樣看著我,我不是你的英雄,也不是祈求憐憫的可憐蟲,我們不是同路人。請郡主回去吧,如果不能做朋友,就請永遠不要再來找我!”

  說完,他轉過身子走到屋角,抓起水缸上的葫蘆瓢,“咕嘟咕嘟”往嘴裏猛灌冷水,然後用手背抹抹嘴,心裏憤怒地想:讓她去嘲笑吧,誰教自己傻得對一個什麼事都不懂的貴族大小姐說心裏話,誰教自己沉不住氣把心事都告訴了她,現在,她要嘲笑、要輕視都是自己罪有應得!

  他扔下水瓢,仿佛她不存在似的大步走回床邊想一頭栽到床上遺忘身邊的事。

  可是在經過桌子時,他的胳膊被抱住了。

  “我知道。”她柔柔地說。

  他低頭,看到一雙不僅沒有蔑視和嘲諷,反而充滿敬重與理解的明亮眼睛。

  這是意料之外的反應,他不覺有點茫然。“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高郎生不逢時,機遇未至,因此大志難成,鬱鬱寡歡,可是如今有我,我願助你一臂之力。”

  她的話如同她的目光閃耀著誘人的光芒,高歡疑惑不已。“郡主助我?”

  昭君見他並沒有甩開自己的手,不由得信心倍增,興致高昂地說:“你娶我,讓我幫助你實現理想。”

  高歡當即嗤鼻冷哼。“娶你?郡主,我不會娶妻的。”

  “可是,如果你娶了我,你的出身雖不能改變,但地位會提高,而且你也能買到最好的戰馬寶刀,實現你的抱負……”

  她的話還沒說完,手中抱著的胳膊已然抽離,高歡的臉色變得陰沈沈的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他的話更如同冰雹般砸在昭君心上。“因為你是郡主,我容忍你的侮辱。現在,請回吧,已經很晚了。”

  他冷漠中帶著敵意的態度傷害了昭君,她再次抓住他的胳膊。“你怎麼這麼冥頑不靈?娶我真有那麼可怕嗎?這樣做對你只有好處啊!”

  “郡主敢說拔掉鷹的雙翼,把它放在金絲籠子裏是對它好嗎?”他冷嘲。

  昭郡的臉色一變。“你怎可將我對你的愛比喻成金絲籠子?”

  “難道不是?”他不為所動,甩開她的手走回床邊,背對著她說:“請郡主離開吧,我要睡覺了。”

  “只要你娶我,你會知道我們所共同擁有的絕對不是金絲籠子!”昭君對著他的脊背說。

  “不可能!”他做出脫衣狀,但她依然不動。

  是她自己要站在這裏自取其辱,他又為何要做殉道者陪著她受累?他叛逆地想著,踢掉鞋子仰面倒在床上閉上眼睛,做出睡覺的樣子。

  看到他居然當著自己的面上床,昭君又羞又氣。她雖有勇氣,但從未面對一個清醒地橫躺在床上的男人,因此當即滿臉通紅。“起來,我們的話還沒說完呢!”

  可她的命令對他絲毫不起作用。

  見他如此,昭君惱火地轉身走到他剛才喝水的水缸邊。

  而在聽到她的腳步聲便睜開眼睛的高歡,一見她端著葫蘆瓢走來,立刻心知不妙地從床上跳起。

  但還是遲了一步,他高大的身子剛好迎上她迎面潑來的水。

  那滿滿一瓢水,點滴沒浪費地澆到了他身上。

  “噢!”受冷水一激,他猛吸一口氣,瞪大濕淋淋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而她也同樣震驚地看著他。

  因為受驚與生氣,他的臉頰泛紅,眼睛閃亮,讓他看起來更加俊美強悍。

  水流下他的眉毛,流進他的眼睛,他閉上眼,像條落水狗般聳肩垂頭,“啪啪啪”一陣猛搖,頭髮上的水滴霎時四處飛濺。

  水滴灑到昭君臉上,她先是驚叫一聲,接著捂著嘴巴大笑起來。

  她若不笑,高歡還能因為她的身分而控制住自己,可是她的笑聲將他面對她時早已壓抑許久的自製完全摧毀。他忘記了兩人的身分地位,忽然抓過她,將她的手按在自己潮濕的胸前命令道:“擦!替我擦乾淨!”

  “為什麼要我擦,你活該!”昭君繼續笑著拒絕服從他的命令。

  “你不擦,是吧?高貴的郡主只會給人潑涼水,對吧?”他的眼睛裏閃動著邪惡的光,昭郡感到有點害怕了,開始收斂笑聲想掙脫他的手。

  可他將她抓得更緊,最後用雙臂將她困在他的懷裏。“你別想什麼都不做就逃跑,你一定得替我擦乾淨。”

  他低沉的聲音震動著昭君的耳膜,熱熱的呼吸拂過她的面頰,她急促不安地在他懷裏扭動。“好吧,你放開我,我替你擦。”

  “不要,就用你的衣服擦,用你的手擦。”他在她耳邊低吟,低下頭在她的肩上擦拭面頰上的水。她的身子既輕盈柔軟,又有彈性,她身上散發著一種健康旺盛的活力,而且充滿香氣。

  一抱住她,他就後悔了,因為他沒法再放開她。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2 00:40:40

第四章

  他將她抱得好緊,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樣抱過她。

  昭君沒法掙脫他,只好扭轉頭,想看看他到底是如何在她的衣服上擦拭水滴,而這樣的扭動無可避免地讓他們的嘴碰在了一起。

  這個無心的碰觸令他們像被火燒灼了似的同時一震,彼此都感受到了對方的強烈氣息,更未曾料到當他們肌膚相親時,會產生如此駭人的悸動。

  最初的驚詫後,兩張嘴仿佛有吸引力般地尋找到對方,然後相互碰觸、摩擦、試探。當一股熾熱的火焰由他們的嘴燃燒到心窩時,昭君忘記了自己掙扎的理由,張開雙臂抱住了他的肩,並踮起腳尖揚起臉,將他拉過來壓向自己,而他立刻忘記了自己所逃避的那一切,張開嘴,銷魂地覆蓋了她。

  身上的水漬被遺忘,激烈的爭執被遺忘,懸殊的身分地位和難測的前途統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此刻,他們的眼中只有對方。

  昭君全心地付出自己,沒有任何遲疑,這樣的熱情讓高歡情欲沸騰。

  他想輕柔地對待她,可是卻粗魯地緊擁著她,像初次親吻女人的急躁少年似的狂吻著她,而他灼熱的吻幾乎令昭君窒息,她顫抖地緊緊擁抱著這份陌生的激情。

  她相信自己的一生都在等待這個男人,這個固執又難纏的男人,這個能讓她全心全意付出感情的男人,這個需要她用更多的毅力和耐心去獲得愛,去拆除他們之間那堵無形的牆的男人。

  “高郎,你喜歡我?”喘息間,她感覺他的手指正在她的背上溫柔地撫摸著,而那種撫摸讓她全身發軟,意亂情迷,她唯一能做的是緊緊靠著他,閉上眼。

  “是的,我喜歡你,非常喜歡!”高歡在她唇邊粗啞的回應,他的身體因強烈的渴望而搖晃。此時此刻,在他懷裏的不再是高不可攀的郡主,而是一個女人,一個讓他渴望與欣賞的女人。

  激烈的擁吻讓他們急需獲得更多的空氣,可是沒有人願意放開對方,相反地以一種想要將對方揉人體內的力量緊抱著彼此。

  當窒息感最終迫使他們的唇分開時,他們注視著彼此,在那無言的凝視中,一種遠勝過情欲的感情正在滋生。

  而得到順暢的呼吸後,高歡的理智回來了,面對洶湧澎湃的陌生情感,他神色遽變,驀地抽回了緊攬在她腰背上的手。

  驟失他的懷抱,昭君有種被拋棄的感覺。她失魂落魄地以桌子支撐著發軟的身體,氣惱地對再次退回冷漠中的他說:“我不是下賤女人,你不能這樣對待我!”

  要是在以前,對這樣傲慢的語言,高歡會溫順地同意,可是現在,當他震驚於自己居然因為她而完全失控時,他一貫的謹慎沒有了。

  “既然如此,就請郡主的行為舉止不要像個下賤的女人!”他冷言相對。

  昭君仿佛被人猛摑一掌,身子一晃,臉色紅似丹霞,轉眼又慘白如紙。“你剛剛才說你喜歡我。”她淒慘地指控道。

  “那更說明美女在抱時,男人的話有多不可信。”他邪氣地對她咧嘴而笑,企圖用惡形惡狀嚇跑她。可是他錯了,他面對的是位奇女子。

  “不,你撒謊!”她用手指猛戳他堅硬的胸瞠。

  他則像堵牆似的直挺挺地立在她面前,既不退縮,也不認錯。

  這就是他,是她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昭君欣慰地想,嘴裏仍虛弱地罵道:“你信不信,憑你這樣對待我,我就可以讓你死!”

  高歡沒開口,心裏知道她說的是事實,她確實可以讓他死,但即便如此,他也絕不屈從於任何壓力,向自己的情欲低頭。

  充滿著真情,燃燒著欲望的四目對峙,仿佛要將對方焚燼。

  “是因為那個女人嗎?”過了一會兒,昭君失去了鬥志,轉開視線問道。

  “誰?”經過與她的這番驚天動地的身心較量,高歡早已忘記了其他女人,故而在聽到她的問題時愣了。

  “她,那個你說要娶的女人。”昭君以為他裝傻,生氣地瞪著他。

  “喔,你是說蘭芝啊!”高歡想起幾天前在這裏為了打消她的愛慕,他臨時瞎說的話,不過此刻他並不打算糾正她,反而順著她的話道:“沒錯,是因為她。”

  昭君頹然坐在椅子上,嘗到了嫉妒的刀割滋味。

  她的神情看起來像極了被獵鷹啄掉一隻耳朵的兔子,哭喪的臉像遭秋霜打過的花蕾,紅紅的眼睛注視著桌子上半熄的燈苗。不過即便是這樣,她的腰還是挺得直直的。高歡在心裏又對她多了幾分欽佩和讚賞,不過,他將一切都掩藏得很好。

  他居然為了那個女人而不要她!

  這個認知對昭君是一個沉重打擊,但她轉念一想,自己圖的是他的英雄未來,是要助他完成大業,並非只是兒女私情;況且,儘管他宣稱喜歡那個女人,但並沒有娶她,因此自己以退為進,自信仍能把他“搶”過來。

  “好吧!”當她終於開口時,自信心已然恢復,而她說出來的話讓剛要開口感激她的高歡差點兒咬斷舌頭。“你可以娶她,但你得納我為正室。”

  “什麼?”他大驚失色。

  她以為他仍不願接受她,不由愀然變色道:“昭君至今守身如玉,因慕高郎英才,才與郎君有方才的肌膚之親,故今生非君不嫁。然而,我出身名門顯貴,如委身做小,下辱家門,上失國禮,因此你得娶我為妻,至於那個女人……呃,她叫什麼名字?蘭芝?對,你說她叫蘭芝,你可以在我們婚後娶她為偏房。”

  對她這匪夷所思的提議,高歡覺得就算有人用錘子砸在他頭上,也不會有這麼暈的感覺。“你、你不介意我有其他女人?”

  哪怕腸子早已打了無數個結,昭君仍微笑地告訴他。“如果說我不介意,那是騙人的,但只要能嫁給如意郎君,我願意寬容。”

  高歡見她如此真情相許,不由得心痛,更遺憾她身為郡主,讓他高攀不上,因此狠心不理,再刁難道:“郡主不怕我厚此薄彼?”

  聽他此言,昭君再難繃住快樂的面紗,她笑容僵硬地回答道:“君心似鐵,妾心如火。若火不能融鐵,妾只能認命,絕不相難!”

  高歡被她坦誠的目光和寬大的胸懷感動,很久以前就聽說昭君郡主不僅相貌出眾,而且頗具膽識,與一般女子大不相同,如今印證了這點,不由得對她的敬重遠在愛慕之上。

  相較之下,高歡也為自己一再用蘭芝傷害她的拙劣手法感到愧傀,可是話既出口,他一時也難以改口了。

  “郡主……”他支吾難言。

  他的遲疑讓昭君很難過,所有能做的保證和讓步她都做了,她得保留最後一點點自尊。因此像怕聽到他的拒絕似的,她出聲阻止道:“你什麼都不要說,托媒人到恒安王府提親吧,我等著你迎娶我進門!”說完,她快步往門口走去。

  高歡本想送她,可看到遠處樹影中走出她的婢女,他站在了門口。

  注視著那消失在月光下的俏麗身影,他無聲地回答她。“不,高貴的郡主,無論多麼喜歡,我都不能娶你,除非我──”

  ***

  心情複雜的昭君悄悄從雜院後門回到家。

  這道門是專供住在雜院內的僕人們進出茅廁用的,因此平日都不上鎖,而穿過雜院,就是洗染坊。很久以前,這裏曾是繡坊,因此有道小門直通昭君住的小院,以便她隨時到繡坊學女紅。

  後來因為前院新建了繡樓,此處便改成了洗染坊,這道門也被鎖了。

  直到昭君長大後,有次為了出去玩耍,發現了這道門,並將其打開,從此這裏成了她的私人通道,除了貼身婢女,連她的弟弟都不知道。

  此刻她們穿過寂靜無人的雜院和洗染坊,悄無聲息地回到小院,她要春水去睡覺,用微笑告訴她:她們安全了。

  不料,才跨入房門,她就看到弟弟正坐在茶几邊等著她。

  “睿弟,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在這裏?”她吃驚地問道。

  婁睿盯著她,臉上的笑容十分詭異。“這話該是我問你才對。都過半夜了,我高貴的姊姊不在房內睡覺,到哪里去了?”

  昭君心虛地想編個謊話,但想起眼前這男人是自己的孿生弟弟,要想欺騙他是不可能的,於是坦白道:“去甯安殿了。”

  “找高歡?”熟悉的眼睛不贊同地盯著她,仿佛在譴責她的荒唐。

  “沒錯,我去找他。”昭君不悅地說:“你少用那樣的眼光看我,我什麼都沒做,只是去問他為何將我送他的東西退回。”

  “僅僅如此嗎?”婁睿的目光在她身上掃過,讓她擔心自己身上是否還遺留著曾與一個男人激情擁吻後的痕跡。可是她不敢低頭查看,怕弄巧成拙。

  “當然是如此,不然還會有什麼?”她以不耐的口氣掩飾內心的驚慌。“你回去吧,我累了,要說什麼明天再說。”

  婁睿淡淡地問:“他怎麼說?”

  “誰?”昭君看著他,一時不明白他在問什麼。

  “當然是高歡,還會有誰?”婁睿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像個犯錯的小孩。

  “喔,他沒說什麼。”

  “沒說什麼怎麼待了那麼久?”婁睿輕敲著身邊的茶壺。“我在這裏可是等了不短的時間呢!”

  昭君很惱怒他審犯人似的態度,生氣地說:“我去哪里,跟人說了什麼話,都得一件件、一句句的告訴你嗎?”

  “那不是我們自小的約定嗎?”婁睿看著她,以不容置疑的神態說:“而且,你不要忘記,占孿生子之利,你想些什麼我都會有感應。”

  “什麼意思?”昭君防衛地看著他,擔心他已經知道了什麼。

  婁睿站起身道:“意思就是你可以信任我,不管什麼事都不要瞞我。”

  看著他往門口走去,昭君暗自松了口氣,今夜她不能再承受更多壓力了。

  可是走到門口的婁睿突然回頭對她眨眨眼睛。“喔,差點兒忘記告訴你,今夜不止是我在等你,父王也等了你很久。”

  “什麼?父王等我?”昭君頭皮一緊,急忙拉住他。“把話說清楚。”

  見她緊張,婁睿停住腳步。“你以為我深更半夜跑到你這裏來打坐是潛心修佛哪?老實告訴你吧,是你前腳剛走,父王就要我來找你。見你不在,怕父王查問,我只好謊稱你身體不適已經睡了,這才搪塞過去。要不是擔心你出了什麼事,我才不想在這裏枯等呢!”

  “謝謝你。”知道他為自己的行蹤做掩護,昭君很感激,但也很好奇。“我本不想出去,可後來睡不著,才臨時起意去找他。父王為何那麼晚還找我?”

  婁睿輕蔑地撇撇嘴。“還不是賈顯智,他剛謀了個新差事──太倉執事郎,那可是個肥缺喔!他很快就要到洛陽赴任,因此今夜趕來再次向父王提親,看來這小子升了官也沒有忘記你呢!”

  “太倉執事郎”官品雖不高,但直屬庫部尚書管轄,有很大的實權,是個許多人渴望的職位,如今賈顯智得到了那個肥缺,說明賈府與朝廷關係匪淺。可是不管他的地位如何,昭君對他的感覺不會改變。

  “我可不要他惦記著我,反正我不會嫁給他。”她堅定地說。

  “他好像並不在乎你怎麼想的。而且,他的固執有時還真讓人害怕。”婁睿說完就離開了。

  昭君細細玩味著他的話,想起在永寧寺前他粗暴的態度和冷酷的目光,一種令人小愉快的戰慄掠過她心頭。

  不,他那麼平庸的人,不可能有膽傷害任何人。

  可是,他陰冷的目光,粗魯的碰觸依然困擾著她。她遂安慰自己道:他之所以表現得那麼粗魯,是因為求婚遭到拒絕傷了自尊,等他明白她對他只有友誼,沒有感情時,他就會恢復以前的溫和有禮,把她當朋友看的。

  如此自我安慰後,她的思緒由他轉到了高歡身上。她想起他們之間那驚天動地的親吻,想起他有力的胳膊環繞在她身上時帶給她的悸動,想起他火一樣的目光燃燒著她的感覺,也想起他絕情的話。所有這些都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經歷,讓她在回味無窮的甜蜜中也有難以說清的苦澀。

  他真的很愛那個叫蘭芝的女人嗎?

  他也以那樣的方式親吻她嗎?

  而她,真的能與其他女人分享他嗎?

  她知道要想得到他,她必須跨越許多難關,尤其要面對家人的反對,此時,她最需要的就是他的理解和接納,而他,會給她那樣的支持嗎?

  在憂慮和希望中,她度過了很不安寧的一夜。

  ***

  接下來的兩天,她未見高歡來提親,倒是即將赴洛陽的賈顯智幾乎每天都逗留在恒安王府,不僅對她十分親切溫柔,而且對她的家人也非常殷勤有禮。

  喜歡的男人不來,不喜歡的男人像趕不走的蒼蠅。昭君心裏很煩,想去甯安殿找他,可婁睿像個影子似的跟著她,還不時暗示她遠離高歡。

  “你就不能少來煩我嗎?”當只有他們姊弟時,她終於沖著他發火了。

  “不想煩惱的話,就順著爹娘的意思嫁給賈顯智吧!”毫不在意她的咆哮,婁睿嬉皮笑臉地說。

  “老天,你們到底還有完沒完?”昭君捂著耳朵尖叫。“賈顯智小小的升遷和幾個假笑就收買了你們嗎?我真對你們感到失望!”

  婁睿話中有話地說:“那你選個比他出身好、有本事的夫婿來呀,如果那樣,我保證在這家裏,你再也不會聽到‘賈顯智’三個字。”

  “只要你們別阻撓,我自然會替自己挑個好夫婿。”

  “那得看你選的是誰。”婁睿的眼神告訴她,她的夫婿絕對不能是高歡。

  昭君明白他的眼神,歎氣道:“你不能光因為一個人的出身就討厭他!”

  婁睿不語,他其實並不討厭高歡,反而一直認為他是個人才,只可惜他的出身實在太糟糕,為了恒安王府的安定,他只能跟爹娘站在同一邊。

  晚飯後,男人們在廳內談事情,昭君找個藉口離開了大廳,回到房內。

  她感覺到家人已經對她有所防範,為了避免引人疑竇而危及高歡,這兩天她不再去找他,但是,他遲遲不來提親一定是無錢聘請媒人,因此她得想法子幫助他。

  她在房內匆匆寫了一封信,附上不少錢幣作為托媒的費用,讓春水送去給他。

  “郡主,暗通書信的事萬萬使不得。”當她將書信、錢幣包成一個小包交給春水時,婢女竟然不願意,還勸阻她。“郡主是大家閨秀,一向守身如玉。如果傳書送錢被人察覺,那是黑字白紙,證據確鑿,不但郡主芳名受到玷污,小婢亦將死無葬身之地。請郡主三思!”

  見婢女拒絕,昭君既吃驚又生氣,解釋道:“我要你去送信,絕不是為了偷一時男女之歡。我一直不願嫁人,就是因為害怕嫁錯了人,將自己的餘生葬送在庸才之手。如今見到高郎,我知道他正是我等待的人,因而決意嫁給他,以了卻自己的心願。你若不遵從我的命令,那是在耽誤我的終身啊!”

  “可是,萬一被王爺發現……”婢女仍膽戰心驚。

  “父王如果發現,我自會應對,而且你心思靈巧,不會被人發現的。”

  見她如此,春水不忍心辜負了難得多情的郡主,只好答應了。

  交代了這件事,昭君心裏略微放鬆。

  春水剛走,門外就傳來腳步聲,原來是娘來了,她急忙迎上前去。

  “娘,這麼晚了,您怎麼還沒睡?”

  “還不是愁煩你的事。白天人多嘴雜,此刻安靜,娘得跟你說說話。”婁夫人在她的攙扶下進房坐下。“這兩日顯智老往家裏跑,你也知道他為何而來,你總說要嫁英雄,如今顯智就要做朝官了,還不是英雄嗎?你與他自幼相識,他喜歡你,發達了仍然想著你,今日又跟你父王重提婚事。依娘看,那孩子才貌俱佳,前途無量,你父王有意允諾賈家親事,娘也不反對,你意下如何?”

  昭君臉上的笑容消失,垂頭不答。

  又問了兩次,她還是不語,婁夫人急了,搖搖她的手。“你倒是說話啊!”

  被逼不過,昭君悶聲道:“他除了會裝模作樣,還有什麼本事?”

  婁夫人一聽,氣得在她腦門上一指。“你這閨女怎可這樣說話?不說那孩子生得魁梧有貌,平步青雲,就說賈家富極一方,你若嫁過去,一生富貴無愁,你也早該允了這門閒事。”

  昭君知道此刻最好閉嘴,若激怒爹娘,只會給高郎的提親造成更多的障礙。

  見她不回答,婁夫人責駡道:“若說年紀、人品和家世,賈府都是最好的,可你總對人家顯智橫挑鼻子、豎挑眼,你這樣拗著,害我們在賈家人前難做人……”

  婁夫人不停地數落著,直到嘴皮說麻了,才發現今天的女兒十分安靜,不由得既失望又擔心。

  “昭君,你是爹娘最可人的女兒,自小與眾不同,爹娘明白你的志向,可是自古女子在家從父,你為何就是不肯聽從你父王為你做的選擇呢?”

  面對娘的愁容,昭君自覺愧疚,可是要她應允一個不可能幸福的婚事,她也做不到,於是她除了跪在娘的面前外,仍舊沈默不語。

  婁夫人見她如此,便不再多說,歎口氣走了。

  而就在娘剛走出她的視線時,春水急匆匆地從側院進來了。一看到昭君跪在地上,趕緊過來扶起她,在她耳邊低聲說:“郡主,不好了,甯安殿那邊出事了!”

  “出了什麼事?快告訴我!”看到婢女慌亂的神色,昭君心口一緊,似有所感地抓住她的手。“是高郎?”

  春水點點頭。“有人在打他。”

  “走,我們去看看!”一聽高歡挨打,昭君來不及細問,轉身就往外走。

  春水疾步走到她身前攔住了她。“不行……”

  “為什麼不行,去晚了他會被打死的!”昭君生氣地推開婢女,往雜院跑去。

  星光與夜幕很快就吞噬了她們的身影。

  她們剛跑進甯安殿,迎面就聽到急促的腳步聲,轉眼間,幾個手持棍棒的男人沖了過來,與閃躲不及的她們撞在了一起。

  一心護主的春水當即被撞倒在石徑邊的花木下,撞倒她的男人甚至沒有停下腳步,而他身後的男人則撞上了昭君。

  “哎呀!”昭君踉蹌跌倒,那人急忙伸手抓她,昭君抬頭,月光下出現一張曾經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的臉。

  身後傳來追趕的腳步聲,那人沒等她站穩便放開她跑了,害她再次搖搖欲墜。

  另一雙手穩住了她,這人身材較矮小,卻十分有力。

  “進屋去守著他!”那人等她站穩後,扔下這句話就追趕其他人去了。

  事情發生在極短暫的時間內,看著他們消失在黑夜中,昭君想起最先被撞倒的春水,立刻跑過去扶起她。

  “春水,你怎麼樣?”她焦急地問。

  春水搖搖頭。“我沒事,只是摔疼了屁股,郡主呢?他們沒傷著你吧?”

  “沒有,有人拉住了我。”昭君看看不遠處高歡屋內的燈光。“你能走嗎?”

  “能。”春水手揉臀部,跟隨她往高歡的住處走去。

  才走到房門口,屋裏混亂的場面就讓她們大吃一驚。

  曾經整潔的屋內一片狼藉,椅子東倒西歪,有一把還斷了條腿,燈火不穩地搖曳著。高歡面朝下橫躺在地,身上的衣服被扯破,而且沾染了不少血跡。

  “高郎!”昭君心痛地跑過去跪在他身邊,抱著他的頭想將他轉過來,可是他沉重得讓她無法挪動。

  “這裏簡直就像被強盜搶過。”春水將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

  “別管那些了,先來幫我把他扶到床上去。”昭君厲聲命令她。

  可是兩個女人使出全身的力氣,也沒能將他抬起來。

  “讓我們來!”

  就在昭君急得要哭時,門外走來兩個士兵。其中個子較矮的正是先前扶住她,並要她來看著高歡的男人。

  “你們是誰?”昭君護在高歡身邊,防衛地看著他們。

  “郡主放心,我叫尉景,他叫蔡俊,我們是六渾的朋友。”個子略矮的男人匆忙說著,走近高歡。

  昭君側身,讓他們將高歡翻個面抬了起來。

  當看到高歡慘不忍睹的面容時,昭君猛地吸氣,他原本俊挺的臉龐現在不僅鼻青臉腫,而且額頭至眉梢處有道流著血的口子。“老天,是誰把他打得這樣重?你們抓到他們了嗎?”

  她等他們把他小心地放在床上後,便靠近床邊,但被蔡俊禮貌地擋住。“郡主回去吧,我們得給六渾更衣,郡主在這裏會很不方便。”

  “不,我要知道他傷得怎樣,要知道打傷他的人是誰?”她激動地反對。

  蔡俊面色不豫地說:“那也是我們想知道的,可是那些人跑了,現在我們得先救六渾,請郡主先回去吧!”

  “我要看他的傷!”昭君堅持不走,而由於她特殊的身分,蔡俊既不可能動手推她出去,也不想聽她在這裏聒噪,只好將求助的目光轉向朋友。

  忙著脫掉高歡衣服的尉景頭都不抬地說:“郡主要怎樣就怎樣吧,你快去告訴段爺,六渾的肋骨斷了幾根,這幾天是動不了了。”

  “肋骨斷了?”昭君聽到他的話,再看到高歡裸露的胸前有可怕的青紫瘀血,頓時心如刀絞。她推開擋在她身前的蔡俊。“去啊,你快去為他請郎中呀!”

  蔡俊跑出了門,昭君立刻讓春水端來乾淨涼水,跪在床邊親自替他擦洗臉上的血污,並焦急地問尉景。“那些人為什麼要置他於死地?”

  尉景憤怒說:“都怪六渾傻氣,如果他還手,再來幾個打手也傷不了他!”

  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昭君沒有追問,因為她被弄糊塗了。

  “還手?你是說他被打了卻沒還手嗎?”她驚訝地問。

  “沒錯,他這個可笑的笨蛋、愚蠢的傻瓜、沒用的男人,明知道那些人要宰了他,還挺著身子往刀口上贈,打死了活該!”尉景生氣地罵著,發紅的雙目淚光閃閃,在屋子裏四處翻找,最後找出一件破舊的長衫。

  “如果你真是他的朋友,就不許那樣罵他!”昭君厲聲呵斥,可他毫不在意。

  “我不但要罵他,還要揍他,揍到他清醒!”尉景並不掩飾自己的淚水,他一邊詛咒著,一邊用力將那件長衫撕成條狀,走回床邊。

  “你要幹嘛?不准傷害他!”看到他搬動高歡,昭君生氣地想阻止他。

  “我不會傷害他,我得用這些布條將他的肋骨綁住,否則他好不了!”他不耐地解釋,為的是讓郡主容許他靠近高歡。

  “真的嗎?你又不是郎中!”昭君讓道給他,語氣並不十分確信,如果不是他眼裏的淚水和對高歡顯而易見的關心,她真的會將他趕走,不讓他碰高歡。

  尉景擦擦眼睛,一邊將布條從高歡身下穿過,纏在他肋下,一邊說:“郎中有什麼用?我們兄弟從小在軍營,這種傷見多了。”

  看到他雖然氣呼呼的,但每次移動高歡時都非常小心,而且動作熟練,昭君不再懷疑他,她接過春水遞來的濕布,敷在他的額頭止血,並再次問道:“他為什麼要讓那些人打他呢?”

  “還不都是因為郡主!”尉景沖口而出。

  “什麼?!”昭君的臉色蒼白。“因為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尉景再也不開口,只是專心地做自己的事。

  “你快告訴我!”她生氣地按住布條,可是一隻滾燙的手卻抓住了她的手腕。

  “高郎,你醒了?!”她驚喜地看向抓住自己的人。

  “回去!”高歡雙目大張,黝黑的瞳眸裏看不出絲毫情緒。其實他早就醒了,也聽到了她跟朋友的對話,對她那樣維護自己,他心裏不能說不感動,可經過今夜的事,他更加清楚,如果他順從情感的需要跟她在一起,受到傷害的人將不僅僅是他,而且還有她。一想到她也許會受到自己剛剛經歷過的毒打,他就無法忍受。

  他的聲音低沉,但仍然很有力,這讓昭君放心不少,可是他的表情怪異。

  “高郎……”她伸出手蓋在他的手背上,他卻猛地抽開手,並試圖坐起來,結果一聲悶哼,他倒回枕頭上,額頭的濕布掉落,傷口因用力而再次流血。

  “不要動,你的肋骨斷了,你知道嗎?”尉景大聲訓斥他。而昭君也抓起濕布想擦拭他的額頭,可是他不顧正在流血的傷口,偏開頭不讓她碰觸。

  “請郡主離開!”這次他的聲音大了一點,也更加的嚴厲。雖然從他傷痕累累的臉上她無法看出他的表情,但他顯而易見的疏離和冷淡刺痛了昭君的心。

  “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離開。”她不顧他的抗拒,堅持為他擦去血跡。

  “什麼?”無力掙脫,他只得看向她,視線立刻與她憂鬱的目光膠著難離。

  “為什麼不還手?我知道你有能力對抗他們。”

  他腫脹的眼瞼下黝黑的瞳眸發出火一樣熾熱的光,他的話像秋風中剝離樹幹的樹葉般帶著一絲蒼涼。“因為我碰了本不屬於我的東西,活該被打!”

  昭君明白了他的意思,恍若萬箭穿心。她的手搭在他沒有受傷的手上,輕柔地捏了捏。“你錯了,你碰的正是屬於你的東西。”

  她的聲音很低,但足以讓他聽見,而她痛苦的眼神在他心上又烙下一道傷痕。

  “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他堅定地說,眼瞼沉重地合上。

  見此情景,尉景忙對昭君說:“請郡主回去吧,六渾已經清醒,這是好現象。我會好好照顧他。再說,郡主一直在這裏,我要如何處理六渾褲子裏的傷?”

  昭君立刻羞紅了臉,高歡則是張開眼睛努力瞪視著朋友表示警告,可惜臉上的瘀傷讓他的警告沒有任何力量。

  昭君退讓了,她對高歡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說著,她從春水手裏接過包了她的信和錢的小包,放在桌上,對尉景說:“這裏面有錢,好好照顧他,給他請個好郎中。”

  尉景點點頭,目送依依不捨的她離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2 00:40:57

第五章

  高歡抓下頭上的濕布,用力甩向對面的牆壁,可是力氣不足,落在了床前,而他自己則因扯到斷裂的肋骨,痛得連抽冷氣。

  “果真是自作自受!”尉景輕聲咒駡著,繼續為他將腰肋綁緊。

  “你去死吧!”他憤怒地回罵。無法將自己睜開眼睛看到昭君在這裏時的那種沮喪說出來。他討厭讓她看到他被人揍得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可憐樣,他想像個男子漢那樣走到地面前、讓她離開他的生活,不要再給他和它的生活帶來麻煩。可是他的身體不聽使喚,他也可以感覺到自己至少有兩根肋骨斷裂,因為連呼吸時,他都感到劇痛。他不能做所有的事,只能把全部的沮喪都發洩到朋友身上。

  “我死了,誰給你請好郎中,誰照顧你啊?”看到他又能生氣罵人了,尉景覺得很開心,也就不放棄奚落他的機會。

  門外傳來腳步聲,蔡俊與一個滿嘴鬍鬚的中年壯漢進來,他是宮城戍將段成,也是高歡他們的頂頭上司。

  “小子,這次你又惹了什麼麻煩?”段成抬起桌上的燈,湊近床邊仔細查看他的傷,皺眉道:“噢,下手可真狠,為了一個女人,你值得被人揍成這樣嗎?”

  高歡感到臉上一陣火熱,幸好瘀青掩飾了他的羞愧,他清清嗓子,努力想坐起來,可是卻失敗了,只是稍微變換了個姿勢。“段爺,我很抱歉……”

  “跟我不必客套。”段成打斷他的話,把燈放回桌上,在床邊坐下,嚴肅地看著他。“在懷朔初次見到你時,我就說過你相貌不凡,資質卓異,有朝一日定能出入頭地。可是,如果你讓自己死在一個妒夫手裏,那我會非常失望看錯了人!”

  高歡的眼睛不自然地垂下,而他的朋友則十分驚訝。

  “段爺,你的意思是,那些人不是恒安王府派來的嗎?”尉景瞪著段成問。

  蔡俊也很好奇。“他們警告六渾不許靠近郡主,不定王府的人,會是誰?”

  “他們當然不是恒安王府的人,不過你們今晚為何在這兒?”段成問,眼睛看著高歡,並立刻明白他知道打他的人是誰,而且他不想讓朋友知道。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是有人送信讓我們來的。”

  “誰送的信?”高歡和段成轉向他們,齊口詢問。

  “不知道,是一個不知名的小廝傳的口信。”

  “那人是誰?”段成再次看著高歡,見後者眼裏有與他相同的迷惑,便搖搖頭道:“算了,別管那個了。不過你得忘記郡主,留著小命做大事吧!”

  段成直率的話正是高歡的希望,但他知道要忘掉郡主,他根本做不到。

  ***

  回到家的昭君心裏始終有解不開的結,因此,她沒讓婢女去睡覺,而是聽她說她所看到的高歡被打的經過。

  “我一進院子就聽到打鬥聲,從敞開的門窗看到好幾個人影在晃動。我不敢進去,就悄悄躲在窗下偷看,看到三個男人圍著高歡又罵又打,但他都沒有還手。”

  “他們罵了些什麼?”昭君難以相信他寧願挨打也不反擊。

  “奴婢聽見‘賤民、臭水溝的爛泥’什麼的,其中那個踢他的人還說:‘再敢靠近郡主,就殺了你!’”

  昭君渾身一震。“他們果真是因為我而打他?”隨即她仿佛寒冷般地抱住自己喃喃地說:“他們是誰?為什麼不來找我而去打他,他並沒有做錯什麼,是我去找他,要嫁給他的,難道……”昭君忽然一隻手捂在嘴巴上,驚懼地說:“難道打他的人是……是我父……”

  她的神態嚇著了春水,春水伸手抓住她冰涼的手,連聲安慰道:“不,那些人不是恒安王府的人,我看到了其中兩人的臉,我知道他們是誰。”

  “你知道?”昭君反手抓住她,那有力的抓捏讓春水感到了疼痛。“快告訴我他們是誰,我一定要告訴父王嚴懲不貸!”

  “不能,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否則你和高歡都會大難臨頭。”

  春水的話仿佛一記當頭棒喝,她猛然醒悟到自己的慌亂不但於事無補,還會害了高歡。於是她放開春水的手,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把你看到的都告訴我!”

  春水繼續道:“一開始我並沒認出他們來,直到屋子裏忽然多了兩個人……”

  “尉景和蔡俊?”昭君插嘴。

  “對,他們進來時,那三個人停下來看他們,因此我看到其中兩個人的臉,另外一個背著燈光,我沒看清。尉景和蔡俊要去照顧高歡,被那三人攔住,於是他們五個人吵了起來,我聽到尉景說:‘要打就到院子裏去痛快地打’,我怕他們出來發現我,就趕緊跑回來找你了。”後面的事,昭君都清楚了,於是她不再往下講。

  “你認出來的兩個人是誰?”昭君追問。

  “李謹和令狐子升。”

  “是他們?”一聽到這兩個名字,昭君頓時明白了。“賈顯智!是他指使他的家奴幹的,另外那個人我也想起來是誰了,他的堂弟賈長林。難怪我覺得眼熟,三、四年不見,那小子長大了,竟敢幫他堂兄作惡,我絕饒不了他們!”

  “郡主,你不能蠻幹哪!”春水擔憂地提醒她。

  “我知道。”她安撫婢女。“睡覺去吧,我們都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覺。”

  然而這一夜,她久久難眠。

  她回想著自己與高歡來往的每一個細節,想不通賈顯智是如何得知她與高歡的事。難道是弟弟洩露的?還是自己無意間流露的?

  她想來想去,最後否定了這兩個可能。因為她瞭解婁睿,他絕不會洩露她的秘密,而她自己更不會,就算賈顯智這幾天總在她身邊轉,但她幾乎不跟他交談。

  由此看來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她不知情時,有人看到她去甯安殿,再把消息傳給了他。賈府二少爺多次向昭君郡主提親的事,在平城並不是新鮮事。也好,既然他已經知道了,就乾脆把事情說開吧,省得他整天纏著她。

  可是她得先說服爹娘,為此她需要弟弟的全力幫助,有了他的支援,她才不會孤立無援。而且,她還得去看高歡,但願今晚那場無情的毆打不會給他造成永久的傷害。想起他被打得慘不忍睹的面容和滿身的瘀傷,她心痛的眼淚便流個不停。她多麼渴望能守在他身邊啊,可是,在他們之間有那麼多的障礙,她要如何去衝破那些障礙,全心地愛他並得到他的愛呢?

  她將臉埋在枕頭上,在這個無人的靜夜裏,容許自己表現出脆弱的一面,為高歡平白無故受到的屈打和折磨,為她不能親自在他身邊照顧他、陪伴他,也為他們難以預料的未來無聲地哭泣。

  當穿過窗櫺的陽光喚醒她時,上午已經過了一大半,可她卻渾身酸痛,哈欠連連,她知道那是一夜噩夢造成的後果。

  聽到她房間裏的騷動,春水抬著一盆水推門進來。“郡主,你醒了,王爺急著要見你。”她放下盆,為昭君取來衣服。

  “現在嗎?”

  “是的。”

  “父王為何要找我,難道昨夜的事他也知道了?”她擔憂地問。

  春水整理著房間說:“不會的,看王爺的神情並無異樣。”

  “是嗎?”她梳著頭想,今天要按昨夜的計畫行事,等見過父王后就去找弟弟談談,等說服他後,再一起設法向爹娘稟明她要嫁給高歡的心願。不過現在,既然父王先找上了她,她只得見機行事,走一步算一步了。

  等她整理好自己,趕到前廳見父王時,竟意外地看到弟弟和賈顯智都在場。

  “昭君,你看看日頭都到哪兒了?怎能睡到這個時辰?”一見到她,恒安王就嚴厲地訓斥她,可是從他溫和的目光中,昭君卻沒有看到絲毫責難,於是安了心。

  她笑著對父王行禮,道:“父王錯怪女兒了,只因昨夜噩夢糾纏,直到清晨才睡了個安穩覺,所以起來遲了,請父王恕罪。”

  “好好好,父王不怪你,反正你在娘家的日子也不多了,想睡就睡吧,只是日後到了婆家,得親操井臼、恪遵婦道,莫丟了我恒安王的臉面才是。”

  “婆家?”父王的話令昭君頓時感到透心涼。她看了眼父王身邊志得意滿的賈顯智和微笑無言的弟弟,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

  “先坐下,父王正想告訴你──”恒安王話音還沒落,賈顯智已經搬過一張椅子放置在她身後了。

  “坐吧!”他溫和地碰碰她的衣袖,昭君卻厭惡地縮回胳膊,皺著眉頭坐下。

  看到她對賈顯智表現出的厭惡神情,恒安王臉上的笑容淡去,不容置喙地說:“昭君,你就快滿二十歲了,如此年紀的女子尚未出閣,實在不成體統,因此父王接下賈府聘禮。顯智三個月後迎娶你,今日午宴算是你們的定親宴,以後你得在家準備嫁妝,不得再四處瞎跑,聽見嗎?”

  昭君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克制住沒有轉頭跑掉或尖叫抗議。她知道一旦父王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時,就代表著他已經做出了不可改變的決定。

  她死氣沈沈地看著地板。“我說過我不願嫁給賈顯智,父王為何執意如此?”

  “因為你愚鈍、固執得搞不清你到底要什麼!”看著最令他寵愛的女兒,恒安王生氣地提高了聲音。“從你十四歲起,賈府就年年來提親,顯智也等了你這麼多年,可你卻只知道活在夢裏。英雄?你的英雄全是虛幻的,顯智才是真實的,放在眼前的英雄你不要,盡想些莫名其妙的。父王若是再縱容你,就是害了你。這次,不管你怎麼想,你都必須嫁給顯智!”

  “他不是我的英雄,我絕不嫁給他!”不理會父王的譏諷,昭君沒有看任何人一眼,而她的回答更是一如以往般堅決。

  “你真是……”恒安王氣得一時不知該怎麼罵她才好,深歎口氣後,對賈顯智說:“賢婿看到了,她生來就是這個樣子,當不成賢妻良母,你真願意娶她嗎?”

  賢妻良母?哼!昭君無聲地冷哼,並輕蔑地撇撇嘴。

  恒安王沒看到她的這個小動作,靜坐一旁的婁睿和賈顯智卻看得分明。

  婁睿咧嘴微笑,心裏卻希望她能在父王面前收斂一些。

  賈顯智則故意裝作沒有看見,起身對恒安王拱手一拜。“岳父大人放心,等昭君進了我賈家的門,自會成為我賈顯智的賢妻和我孩子們的良母。”

  按說昭君是郡主,身分、地位均高於他,如果下嫁予他,他得表示出敬意,但他的這番話卻絲毫沒有謙恭和敬意,除了宣示佔有權外,還有一種警告。

  聽了他的話,恒安王和昭君同時爆出一陣大笑。“好,本王期待著你早日來迎娶我的女兒,讓她成為賢妻良母。”說著,他離開了笑得前仰後合的女兒、微笑不語的兒子,和麵露驚異之色的未來女婿身邊。

  “太可笑了!”等父王一離開,昭君笑聲一收,對賈顯智說:“你真會作戲,你以為我父王會相信你嗎?賢妻良母?哈,你簡直是癡人說夢!”

  說到這,她臉上的表情更為冷淡。“賈顯智,不要再來煩我,也不要暗地搞卑鄙勾當,我死都不會嫁給你,要是你敢再去傷害他的話,你會知道我有多賢良!”

  賈顯智最初的表情還帶著自信相得意,但聽到她的警告時神情僵住。昨晚的行動他自認安排得非常謹慎隱密,因為平城是恒安王的地盤,而最維護高歡的宮城戍將段成又是個敢玩命的主兒,因此他不敢做得太明顯。可是此刻從昭君口中,他知道她已經洞悉一切,但他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既然對方已經知道他的所作所為,那他也不想否認。

  “你果真是個奇女子,什麼事都瞞不過你。”他面帶冷笑走近昭君。“既然這樣,我以後不管做什麼都會先告訴你,反正再過三個月,你就完全屬於我,因此,我不會隱瞞你,也不會背叛你。你呢?你願意給我一個相同的保證嗎?”

  馴服的小綿羊再次變成張牙舞爪的猛虎,溫吞吞的清水再次變成沸騰的岩漿。昭君再次感受到在永寧寺前被他強行戴上花環時的困惑和心驚。

  她退後,大聲對他說:“賈顯智,我告訴過你我不會嫁給你,所以,我不在乎你是否背叛我:你更不用擔心我會背叛你,因為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

  “有,我們有婚約。”賈顯智得意地提醒她,眼裏的冷酷讓她不寒而慄。

  ***

  午宴結束,賈顯智終於走了,可她仍沒有機會離開家。她很想找個機會跟弟弟私下談談,也想偷空去甯安殿看傷重的高歡,可婁睿在送賈顯智出門後一去不回。

  而她的定親宴似乎特別讓家裏的女人、孩子們興奮,女眷拉著她說了一大堆恭喜的話,又帶她去西廳看她的嫁妝。那滿滿一屋子的華服衾枕、金銀珠翠、首飾異寶、綾羅錦繡絲毫引不起她的興趣,她們快樂的情緒也無法傳染給她,她的心如同壓了千斤石,沉重得讓她難以喘息。

  當她終於以冷淡的回應結束了她們濃厚的談興後,時間已過末時。好不容易找到個機會,她逃離了嘮叨的女人們,往馬房走去。半道上,她被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妹攔住了,他們問她要去哪?還說想與她一起去騎馬。

  見弟妹似乎纏定了她,吵雜聲幾乎沒有停息,昭君徹底投降了,她轉身,往與馬房相反的方向走,但弟妹們跟在她身後,最後甚至強拉著她到花園,要她陪他們躺在草地上消暑。

  躺在草地上,看著頭頂的藍天白雲,昭君的心情更加沉重。

  那天,她被弟妹們困住哪兒都沒去成。

  直到晚飯時,才看到婁睿和父王。

  飯後,她立刻把弟弟拉到她的院內,劈頭就問:“你一整天都到哪兒去了?”

  “在城裏啊,怎麼了,你有事嗎?”

  “當然,昨晚我就想找你了,可是太晚,今早又被那個該死的賈顯智……”

  婁睿笑著打斷她。“不要詛咒他,他很快就是你的夫君了。”

  昭君啐道:“什麼夫君,我死都不會嫁給他!”

  “來不及了,父王已經收了聘禮……”

  這次換昭君打斷他。“那不關我的事,我不做犧牲品!”

  婁睿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質問道:“難道你還在想著高歡?”

  昭君毫不猶豫地點頭。“是的,我今生今世非他不嫁!我需要你的幫助,可是如果你不願意幫助我,我也不會怪你,但我還是會嫁給他!”

  接著,她將自己與高歡之間發生的事,包括她要高歡托媒求親,和昨夜賈顯智派人把他打得半死的事,一股腦告訴了婁睿,連之前她用涼水潑他的事也沒漏過。

  聽她說完,婁睿才發現,他姊姊對高歡愛戀之深,已遠遠超出了自己和父王預想的程度,憑著他對她的瞭解,他知道沒有人能將她從高歡身邊拖走了。

  “唉,你要是早點告訴我這些就好了。”他長歎一聲,仰靠在身後木柱上。

  “有何不同?”

  “當然不同,如果我知道你非他不嫁,我就會勸阻父王不要接受賈府的聘禮,父王也毋須如此傷神地安排大家將你困在家裏。”

  昭君恍然大悟。“原來今天所有人那麼熱情地絆住我,全是父王的預謀啊?”

  “我也有參與一份。”婁睿誠實地說。

  “混蛋,你不幫我,還設計我,我卻當你是值得信任的親弟弟?”昭君氣憤地往他肩上揍了一拳。

  婁睿撫撫肩,委屈地說:“你當然應該信任我。除了不贊成你嫁給他外,我一直都在幫你。昨晚要不是我無意中聽到賈顯智與他堂弟的對話,送信給高歡的那兩個朋友的話,他沒準兒傷得更重。”

  “原來那個讓小廝送信的人是你啊?”昭君頓時轉怒為喜。“謝謝你,昨夜如果尉景與蔡俊沒有及時趕到,高歡必死無疑。”

  婁睿驚訝地問:“為什麼?賈顯智的那些手下並不厲害啊?”

  昭君的眼眶紅了,哽咽地說:“那個傻瓜,居然以為我是屬於賈顯智的,因此他認為他侵犯了賈顯智的利益,活該挨打,所以選擇不還手。”

  婁睿沈默了,對姊姊和高歡之間的感情雖不甚理解,但卻很欽佩。

  “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說服父王,退掉賈府的聘禮,並同意我嫁給高歡。”

  “你知道父王的門第觀念極深,那樣做很難達到目的啊!”

  “不管怎樣,我都要嘗試,也一定要成功!”

  婁睿沈默了半晌,對她的決心和即將發生的後果擔憂不已,可是,他知道無人能動搖得了姊姊和父親的意志,他們是一對個性極其相似的父女:堅定、勇敢、熱情和固執,當他們衝撞在一起時,必定互不相讓,最終兩敗俱傷。

  “我能做什麼?”懷著深深的憂慮,他問她。

  “站在我這一邊,給我你的理解和同情就夠了。”

  “你已經得到了。”

  深夜,昭君確定府裏的人都已經睡了後,悄悄地帶著春水去看高歡。

  到了甯安殿,春水像以往那樣在門外的樹影下守護著,昭君則獨自一人往高歡亮著燈的房屋走去。

  一整天沒有看到他,她急切地想知道他的傷勢如何,心情怎樣。當靠近敞開的房門時,她的心激烈跳動著,為即將見到他而興奮,可是,門內傳來的女人聲音將她興奮的心情一掃而空,她靜靜地走到窗下,站在屋簷形成的黑暗中注視著屋內。

  高歡靠坐在床頭,臉上的青紫瘀傷已經淡去,醜陋的腫塊也已然消失,除了額頭纏著的布條提醒她那裏曾經有個不小的傷口外,五官基本上已恢復得差不多。

  他的精神看起來不錯,這讓她深感寬慰。可是,這個女人來幹嘛呢?喔,在給他縫補昨晚被撕破的衣服呢!

  “六渾,如果尉景沒去找我給你送飯,你會去找我嗎?”蘭芝問。

  “不會。”他的回答簡單而冷淡,昭君的心歡快地跳動。

  “我們好幾天沒見面了,你從來都不想我嗎?”

  “有什麼妤想的?”他淡淡地望著她,仿佛她的問題很奇怪。

  “那你會想昭君郡主嗎?”昭君的心竄到了嗓子眼,她屏息傾聽他的回答,可是什麼也沒有。他沒有回答,只是雙眼望著屋頂。

  “我就知道你想她。”蘭芝咕噥著繼續低頭縫補,似乎並沒期待他的回答。

  沒有解釋,沒有回答,屋內很靜,昭君猶豫著自己是否該進去。

  “你會再去見郡主嗎?”當蘭芝低頭咬斷線頭後,再次帶著試探和不安地問。

  “不會!”他乾脆的回答讓昭君心裏一沉,屋內的蘭芝笑了,她站起身將縫補好的褲子展平,折疊好放在床頭。“先穿著,等有空我再給你做條新的。”

  “蘭芝,謝謝你,可是你不需要再為我做這些。”

  “為什麼?你自己會做嗎?”

  “我可以找別人。”

  “不要找別人。”蘭芝坐回床沿面對著他。“我早就有話要跟你說。”

  看到她少有的嚴肅狀,他極不情願地等待著,看她要說什麼。

  “我知道郡主喜歡你,可是,她──在我看來,你跟她不適合──”她垂下頭深深吸了口氣,抬起頭大聲地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我不嫌你窮,也願意為你生孩子,只要你肯娶我。”

  “不……”高歡猛地吸氣,肋骨的疼痛導致他的話被卡在心臟與喉嚨之間,他看著身邊這個曾經很熟悉也很安全的女人,心裏卻想著他片刻都無法遺忘的另外一個,搞不懂為何她們都急於嫁給他?!

  等疼痛減輕後,他呼出一口氣,繼續說:“我告訴過你,我不會娶你,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去找真正能疼你、愛你的男人,好好成家過自己的日子吧,我不值得你如此。”

  “你……”蘭芝站起來,嘴唇哆嗦。“你又再一次拒絕了我,我恨你!”

  說完,她轉身跑了。原來他是騙她的,他根本沒有打算娶她!

  窗外的昭君看著蘭芝流淚而去,心裏竟很不仁慈地充滿了喜悅。再看高歡面無表情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床上,仿佛老儈入定般,她心裏漲滿了對他的敬重、愛慕和想與他永遠相依的渴望。如此強烈的情感注滿心頭,以至於她無法移動腳步走進屋去。

  而高歡沒有在意蘭芝的離去,也不知道窗外有人,他的思緒正深陷在混亂中。

  那你會想昭君郡主嗎這是蘭芝的問題,如果她知道答案,一定會更生氣,說不定會再打斷他的另外幾根肋骨。他苦笑著摸摸自己隱隱作痛的肋間。

  因為他想她,非常想。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她那雙擁有自然生命光芒的美麗眼睛總在他眼前出現。他恨自己無力控制大腦不去想她,可是卻知道正是她不斷地出現,才帶給了他那麼多甜蜜的回憶,讓他死水般的生活有了動人的漣漪。

  昨天當他從昏迷中醒來時,聽到她正在為他跟尉景爭執,她是那麼可愛,那麼勇敢地捍衛自己的愛情。而睜開眼看著她美麗的臉,那張因為過度震驚和擔憂而顯得蒼白的小臉,他的心深深地被打動了。從那之後,那張充滿了關切和愛的面龐一直沒有離開過他的心房。他多想接受她的愛,告訴她:他也愛她。可是,他不能!

  她的未婚夫──是的,昨晚前來“教訓”他的那幾個男人是這麼說的:將門之後、官場新寵的賈顯智,與昭君郡主很快就會結為秦晉之好,而他這坨“臭水溝的爛泥”,就連墊他們腳下的路都不配。

  爛泥?!劇烈的痛感襲來,令他面色發白,但那不是來自rou體,而是心靈。

  他必須忘掉她!他猛搖頭,試圖將痛楚趕走,卻導致更多的痛苦。嘴裏發出銳利的吸氣聲,他雙手抱胸,仰靠在床上,閉眼靜待身心兩方面的劇痛消失。

  此時,一雙柔軟的小手探入他的胸膛,那輕柔的撫摸頓時解除了他的痛苦。

  睜開眼,他的視線鎖住了那對燦爛圳眸的光彩,儘管心中有尖銳的呐喊在警告他,但他並沒有傾聽,反而有股全然鼎沸的渴望想擁她入懷。

  他迎向她。“郡主……”

  面對他充滿激情的雙眸,她屏住了呼吸,注視著、期待著。

  可是,在他們的臉僅有數寸之隔時,他僵住了,深邃如夜的雙眸糾結著自製與渴望、痛苦與欣慰的矛盾情緒。

  昭君的身體在期待中緊繃,她的眼睛無法離開他多變的黑眸,當他露出退卻之意時,她不順暢地歎息。“高郎,要怎樣才能讓你像我愛你一樣愛我……”

  隨即,她的嘴主動壓在了他的唇上,將她的甜蜜送進他的心田。

  從來沒有女人如她這般勇敢,也從來沒有女人帶給他這樣的歡愉。這是世間最美的甘露,一掬之餘,猶嫌不夠,高歡放棄了所有的自製,忘記了昨夜段成的警告和自己要忘掉她的決心,抓住她的下須,將她拉近,誘她開啟緊閉的唇,將她生澀的親吻引導向他們都渴望的正確方向。

  這次的親吻如同第一次那樣震撼人心,而雙方的積極參與更增加了刺激性。

  她帶著純真的遲疑和初被喚醒的情欲接受著他的碰觸,並在他的唇下舒展、放鬆,生澀與羞怯漸漸離去,只留下欣喜與熱情、馴服與甜蜜。而那些令人癡醉的混合物,像春陽融化冰雪般,融化了禁錮他心的樊籠,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

  原來的冷漠和疏離感不翼而飛,肋骨的疼痛增加了他對她的需求,一股原始的熱流逐漸形成,低低地盤踞在他的腹部,使他熾熱地渴望觸摸她。

  他將她抱緊,讓她順著他的力量,按照他的期望倒在他身上。

  不幸的是,她壓到了他的肋骨,讓他情不自禁發出一聲痛呼。

  這痛呼驚醒了情欲高漲的兩人,昭君甜美的嘴離開了他,她氤氳的目光讓他恨不得將那聲痛呼收回。

  “啊,我壓到你的傷了,我真笨!”她急忙在他身邊跪下,小心地掀起他的衣襟,查看他裹著繃帶的胸膛。

  “沒關係,已經好多了。”他拉過她的手緊握在手心,感歎與她的親吻竟是如此甜蜜和快樂,同時也很驚訝當自己的雙手仍在顫抖,心依然怦怦狂跳時,聲音還能這麼平靜。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2 00:41:16

第六章

  “你想回去了嗎?”他輕柔地問,無法再壓抑自己的真情。

  “不想!”除了親吻和擁抱,昭君從未在言詞上感受過他如此深刻般的親切與溫柔,她的心因此而快樂得抽搐。

  他笑了,拉著她的手往他身邊帶。“那好,坐到我身邊來。”

  昭君如言緊挨著他坐在床上,側著臉看他,擔憂地問:“你還好嗎?”

  “我很好,為何這樣問?”他輕輕撫平她的眉,端詳著她的臉龐,她美麗的紅唇仍腫脹著他的吻痕,但唇邊帶著憂慮的皺紋,那雙注滿愛意的眼睛溫暖而明亮,卻有一抹淡淡的哀怨。

  “因為你今天跟以前不太一樣。”她轉動著頭親吻他撫過她面頰的手,心裏既高興又擔心,根本不知道她這小小的動作給他身心帶來的衝擊。

  “郡主……”他聲音不穩地開口,卻沒能繼續。從未有過的柔情就在這一刹那間貫穿了他的身體,讓他痛楚地悔恨起自己對她的傷害。

  看到他遲疑,昭君心口一涼,垂下頭告訴自己,就算他又要說傷人的話,或做傷人的事,她也無所謂,因為她知道那都不是發自他的真心。

  “沒關係,一直都是我在說愛你、喜歡你,你並沒有表示過什麼,所以你不必解釋,我一定會讓你慢慢地喜歡上我,我保證!”

  看著她低垂的頭,一股摻雜著自豪感和罪惡感的憤然之情在他心中沸騰。他明明很喜歡她,也知道她對他的感情真摯無偽,卻礙於自尊心而漠視她。就算一個普通女子,向心儀的男人表露心曲也是很困難的,何況她是高高在上的郡主?但在她一次次放下尊嚴來找他,對他剖開心扉表示愛意時,他卻將她的真情愛意不層地扔還給她,讓她傷心。與她相比,他覺得自己是個虛偽、沒有同情心的混蛋。

  他伸出顫抖的手,摟著她的肩,將她拉進胸前。

  她沒有反抗,但小心地避開了他的肋骨,輕柔地靠在他懷裏,讓眼淚靜靜地染濕他的胸襟。

  跟她懺悔吧,求得她的原諒。他的感情對他說。

  承認你對她的感情吧,把實話告訴她,讓她做選擇。他的良心對他說。

  “郡主。”他的手撫過她柔軟的頭髮,深深吸口氣坩一白道:“我喜歡你,從第一次在獵苑見到你時就喜歡了。可是,我不敢多想,不敢喜歡,甚至不敢承認自己的感情,因為我們之間有極大的差距,我們的身分地位和出身背景註定了我們不能在一起。如果我娶你,你會被你父王趕出家門,會受到所有王公貴族的唾棄,會被世人看不起,到那時,你會很不快樂,會恨我,所以我不能娶你。你明白嗎?”

  終於聽到他的肺腑之言,昭君的心在飛揚。

  她含淚看著他,輕聲說:“如果我告訴你我不在乎被趕出家門,不在乎被人唾棄,而且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會永遠快樂、永遠愛你,你願意娶我嗎?”

  火光在她的盈盈淚眼中跳躍,與他們的心跳合為一拍。

  他驚訝地發現,光是看著她的眼睛,他就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充滿了活力和希望,他多麼渴望這一刻能夠成為永恆!

  “你的回答呢?”黑眸閃閃,一滴晶瑩的淚珠跳到了長長的睫毛上,他微微俯身,吻住那滴淚珠,悠長的歎息從他心底逸出。

  “我該拿你怎麼辦,我的郡主?”

  “娶我!”她誘人的睫毛輕顫。

  他的唇壓住了那份顫抖,輾轉過她的眼睛、眉毛後,在她的鼻尖稍作停留,最後落在了他與她都渴望不已的唇上,但這次他沒有放縱自己攫取甜美的甘露,為的是怕自己無力回頭。可是,他還願意回頭嗎?心底有個聲音在問。

  “喔,與你的親近實在是很美妙!”昭君依偎在他的肩窩輕歎,隨即又鬱悶地問:“你也像這樣親蘭芝嗎?”

  高歡在她的頭頂無聲地笑了。高貴冷傲的郡主也許有很多異于常人的特質,但她仍然是個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堅強的外表下也有普通女子的七情六欲。他喜歡這項認知,那讓他覺得她不再那麼高不可攀。

  見他又不回答了,昭君抬起頭來想問他,卻見他滿臉笑意,不由得羞惱地皺起了眉頭。“這個問題很好笑嗎?”

  見她生氣了,高歡不急不躁地說:“我笑是因為我很高興你在為我吃醋。”

  “我吃醋,你為何高興?”她離開他的肩膀,但立刻又被他拉了回去。

  “因為那讓我感覺到你真的很愛我。”

  “我當然很愛你,可那算是回答我的問題嗎?”

  “一部分。”高歡親親她的頭髮。“我從來沒有像那樣親吻過其他女人。”

  “為什麼?你不是很喜歡她嗎?”她坐直身子看著他,仿佛要從他眼裏看出真偽。

  高歡沒有回避她的目光,他想了想。“這是個好問題,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也許是靈魂沒有相契吧!”

  “可是你卻那樣親我。”昭君快樂地傾身向他。

  他摸摸她的面頰,微笑道:“是的,那是情不自禁。”

  “是靈魂相契。”她糾正他。

  “沒錯,是靈魂相契。”不願,他不願再回頭。心底那聲音告訴他。

  他將她拉靠回肩頭,既然有些問題必須回答,那麼選擇不面對她純潔、敏銳的眼睛,至少能讓他少一些罪惡感。於是他摟著她的肩,對著她的頭頂說:“我承認我喜歡蘭芝,也知道她喜歡我,我與她確實有些感情。從兩年前我到平城後,她就給了我很多關照,她是個好女人,脾氣好,能幹又懂事。”

  說到這,他頓了頓,握起她的手內疚地說:“我很抱歉那天用她來傷害你,可是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娶她。”

  昭君捏捏他的手指。“我相信你。”

  得到她的信任讓他非常高興,不覺中吐露了更多的心事。“我過去並不懂感情的區別,直到你與我之間發生了這些事後,我才明白我與蘭芝,或者其他人的感情都不能跟我對你的感情相比,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對你說過的很多話都是真的,當你告訴我你喜歡我,要嫁給我時,我真的感到受寵若驚,欣喜萬分,可是,我怎麼敢大膽地娶你呢?我根本沒有資格那麼做……”

  “不要那麼說,永遠不要!”她伸出手輕輕蓋在他的嘴上。“只要我們相愛就夠了,所有的問題,我們一起面對,一起解決,答應我你不會再逃避我們的感情,不會再對我冷冰冰的。”

  “我答應。”他望進她的眼底,看到其中的傷痛和憂慮,也明白了她所做出的選擇。有佳人如此傾心相隨,他怎能不報以男兒衷情?

  “原諒我的懦弱,原諒我。”他把一個虔誠與懺悔的吻深深印在她的唇上。

  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是他們愛之舟啟航的日子,可惜他們得在思念中度過。

  當昭君回到家,獨自躺在床上回味著與高郎之間的點點滴滴時,心裏充滿了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和期待。可是,在甜蜜的回憶中,她眼前也不停地閃過他在最後道別時臉上的表情。

  氣你得答應我,為了我們的將來,以後幾天不要再到這裏來,我會儘快托媒人找你父王提親。”當他們分手時,他請求她,臉上有藏不住的憂鬱。

  “我答應你,我也會儘快讓父王退掉賈府的聘禮。”那時她充滿自信地答應。

  他為什麼看起來那麼憂鬱?

  她看著視窗灑進來的月光沉思,難道他在擔心什麼事嗎?

  不,不會有事的,只要我們相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帶著樂觀的心情,她沉入了夢鄉。

  而同樣的夜晚,高歡則在黑暗中瞪著眼睛直到天明。對驟然獲得甜蜜的愛和品嘗到的幸福滋味,他有種夢幻般的感覺,也不敢相信它會美夢成真。他似乎有種預感,當天一亮,所有的夢都會消失,因此,他的心裏有種擺脫不掉的憂傷。

  ***

  三天後,昭君心痛地理解了高歡的憂鬱,因為他比她更明白人性。

  上午,昭君到前廳找父王,因為昨天她終於得到父王的答覆,願意將賈府的聘禮退回,條件是她必須認真對待下一個提親者。

  對此條件她自然是滿口答應,因此今天她得去確定結果,她希望弟弟說的聘禮已經被送回賈府的話是真的。

  “父王早安!”

  當她看到父王正在廳內與家仆說話時,她開心地跑過去請安。

  恒安王一見女兒立刻笑著對她說:“呵呵,昭君哪,你說好不好笑,昨天父王才跟你有過協定,答應替你退掉賈府親事,條件是你得認真對待下一個提親者。現在,聘禮剛送走,媒人就上門代人提親了,知道這提親者是誰嗎?”

  “誰?”昭君的心口突地一緊。

  “就是曾在北城的城樓救過你一命的那個戍卒!”恒安王笑臉一變,對她瞪眼道:“這都得怪你不肯早早婚配,今天讓為父被一個窮得連刀劍都買不起的士兵羞辱,在眾人面前丟人現眼,以後你絕對不可再不聽話!”

  “我會聽話。”昭君聽到高歡提親時整顆心都充滿了快樂,完全不在意父王對這門親事的意見,急衝衝地問:“提親者呢?您怎麼回答的?”

  “我臭駡了媒人一頓,將她趕走了。”

  昭君的臉色驟變,情急地喊。“不要,我願意接受他的求親。”

  一聽此話,恒安王面色頓時變得灰白,雙眼迸射出昭君從未見過的、令她害怕的銳光。“你說什麼?難道是你鼓動那小子來提親?”

  昭君默然無語。她知道這事早晚要被戳破,自己早晚會激怒父王,但沒想到父王會對高歡提親一事反應如此強烈,發這麼大的脾氣。

  “說!”一聲怒吼,恒安王手中那把心愛的瓷壺在青石地面上被摔得粉碎。

  他身邊的人們個個聞聲色變,一大群王爺的妻妾和子女隨即簇擁上來。

  “父王息怒!”婁睿一見父王所發的雷霆之怒,再看到昭君面色雪白,心知該來的事終於來了。於是他示意家仆們把年幼的弟妹和女眷們帶走,但他和昭君的親生母親婁夫人則沒有離開。

  “王爺,發生什麼事了?”婁夫人走到夫君身邊,膽戰心驚地問。

  “你還有臉問?看看你養了個什麼閨女,好好的親事不要,自己去找個混小子來辱我門庭。适才我還跟你說,高氏與我們門第相去懸殊,他怎敢貿然求親。原來竟是這死閨女慫恿來的,簡直是氣死我了!”

  婁夫人一聽,頓時身形微搖,神色大變,昭君姊弟二人立刻上前扶她坐下。昭君更是急切地說:“父王、娘,請聽我解釋。”

  恒安王咬牙切齒地吼道:“解釋什麼?我這就差人一刀砍了那個膽敢引誘你的惡賊,再回來跟你算帳!”

  昭君一聽,立刻跪下哭道:“父王不能傷害他,否則女兒只有一死!”

  婁夫人緩過氣後,對夫君說:“王爺,我們都知道昭君不是輕浮女子,不如聽她說說看她有何理由?”

  “是啊,父王一向寬宏大量,為何不能給昭君解釋的機會呢?”婁睿也說。

  恒安王惱怒地瞪了夫人、長子一眼,轉向跪在面前的女兒。“我只問你,高歡有什麼好,你為何寧願嫁他也不要顯智?”

  昭君擦去眼淚,對著爹娘說:“女兒素守閨訓,從不曾有越禮之舉。今日如有任何因出自真情的旨詞表達欠妥,還請爹娘恕兒之罪。”

  恒安王冷哼一聲,不表態。

  婁夫人對她點點頭。“你說吧!”

  昭君如實道出自己的真情。“女兒雖是女子,但志在天下,不在繡坊。以前一直害怕爹娘將我婚配給庸俗男人,讓此生形同草木碌碌而生、默默而死,因此不願定親、不願嫁人,一心只在等待良機,嫁給豪傑之士,助夫建功立業,名垂後世,不虛度此生。不久前,女兒有幸與高歡相見,觀其面相,必是一個時運未到的曠世英雄。儘管他現在窮困潦倒,但只是蛟龍失水,一時困蹇,假以時日,必定功高業偉,前途輝煌。更難求的是,女兒與高郎志同道合,心心相印,若得嫁此人,女兒終身有托。因深知高郎心高氣傲,無意高攀,因此女兒不得否言詞激勵,迫他托媒提親,懇請爹娘遂兒心願,不勝感激!”

  說完,她伏地給爹娘磕頭,祈求理解和原諒。

  深知女兒心事的婁夫人沒說什麼,可是門第觀念極深的恒安王則不接受。他在昭君說完後,立刻大喝道:“胡說八道!你是在為自己不守婦德的行為找藉口,嫁給那個戍卒?你想都不要想!我婁氏一門乃公侯世第,招他為婿,定為人恥笑!”

  見夫君怒氣難平,婁夫人驚恐不安,只好斥責女兒道:“既然你父王都說明白了,你就忘記高歡吧,不要再去找他。”

  “找他?昭君你給我聽好,你要是敢走出恒安王府大門一步,我就殺死那個姓高的小子!”說罷,恒安王大喝一聲。“張奴!”

  門開了,一個彪形大漢走了進來。“王爺,奴才在。”

  “把郡主帶去南廳鎖起來,看住她!”

  “是,王爺!”

  昭君急了,厲聲道:“父王,你不能鎖我一輩子!”

  恒安王冷笑。“我不必鎖你一輩子,不久之後賈顯智自會來將你娶走。”

  說完,他一揮手,張奴拉起昭君就往門外走。他力大無比,又是個有點癡傻的粗人,除了恒安王的命令,誰的都不聽,因此昭君知道自己不可能從他手中逃脫,只好看了爹娘和弟弟一眼後,由他拉走。

  就這樣,她像個犯人似的被囚禁在自己的家裏!

  南廳是她與婁睿兒時讀書、習字和玩耍的地方,這裏有文房四寶,床褥睡楊,雖然很久無人使用,但仍給她親切感。

  被關三天後的深夜,她和衣躺在木榻上,毫無睡意地想著高歡。

  他應該收到信了吧?她想,因見父王無意放她,她昨天寫了封信讓獲准給她送衣物的春水送去給他。信中除表達思念與鼓勵外,還提醒他小心恒安王府,並要他耐心等她,等她自由後一定會去找他。原本她期待著今天春水會設法來看她,帶回高郎的口信,可惜她失望了,門外有傻子張奴守著,沒有父王之命,誰能靠近?

  就在她思前想後,心情起伏不定間,忽聽門上傳來鎖鏈聲。

  這時候誰會來?她機警坐起身看到被推開的房門口出現婁睿熟悉的身影。

  “睿弟,怎麼是你?”

  “我來陪你。”婁睿將門關上,走過來坐在她身邊。“今天既詭異又安靜。”

  “為什麼這麼說?”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父王一整天都陰沈著臉,沒人敢多話,太陽才落山,大院就關了門,父王也沒了影……呃,對了,我還聽說昨夜春水被打得很慘。”

  “春水?”昭君一驚,難怪她沒來,莫非是那封信?“是父王命人打的?”

  “肯定是。我也是聽幾個下人說的,她們也不知道詳細情形,只知道她半夜了還跑出去,現在被關在洗染坊裏。”

  昭君的心裏萌生了對父王的怨恨。“父王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不知道,明天我會慢慢打聽,聽說是張奴把她抓回來的。”

  “張奴?他不是一直在門外看守我嗎?”

  “這也是奇怪的事。”婁睿皺眉道:“我就是發現你門外只有一條鐵鏈鎖著,並無人看守才得以進來的。”

  昭君心一動,立刻說:“那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替我在這兒躺一會兒,我去看看春水。”

  “你瘋了,要是被父王發現,我倆都得遭殃。”

  “不會的,這麼晚了,誰會發現?我去看看她就回來。”昭君央求道:“她是我最喜歡的婢女,我要是不去看看她,心裏會不安。”

  婁睿天生心腸軟,經不起她的哀求,只好說:“你要早點回來。”

  “你睡一會兒,我拂曉前一定回來。”

  說完,她小心謹慎地打開門,探頭四處觀望,確定沒人後,靈巧地竄了出去,很快就隱身在樓閣庭院的陰影裏。

  婁睿看著她的背影。無法下欽佩她的勇氣。他敢確定,在他們出生時,老天爺一定是將他與她的性別和個性弄顛倒了。

  悄悄關上門,他躺到床榻上,不久就沉入了夢鄉,完全沒有聽到更鼓一次次敲響,直到五更鼓響,才把他驚醒。

  懵然起身,他最初沒有意識到這裏是什麼地方,直到看清四周的擺設,才想起與姊姊的拂曉約定。

  “老天,天都亮了,她在哪里?!”

  他慌亂起身,看看屋外天邊的曙光,知道昭君絕對不會回來了,他別無選擇地溜出門,將鐵鏈拴成原來的樣子,然後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的院落。

  先逃過此難保住自己再說吧,至於那個利用了他的信任的小姊姊,可得擔心她美麗的脖子了!

  昭君離開南廳後,小心地回到自己的院落,再由小門進入洗染坊。當發現一向漆黑的洗染坊有燈光時,她更加謹慎,因為她不知道是否有其他人在裏面。

  她輕巧地開啟小門,慢慢地走進去,全神貫注地傾聽四周的聲音。

  “郡主?!”

  一聲驚呼嚇得她差點兒大叫出聲,隨即循聲奔了過去。

  “春水!”她抱著躺在氊子上的婢女哭了起來。“都是我害了你啊!”

  “不怪郡主,都怪奴婢自己笨。”春水連忙為她擦淚。

  “他們傷了你哪里?傷勢怎樣?”昭君忍住淚,要看她的傷。

  “沒大礙,只是打傷了腿骨。”不想讓她擔心,春水口氣淡淡地說:“王爺氣頭上罵了句‘打斷這賤人的腿,看她怎麼傳信’,那傻子就往我的腿猛打,幸好夫人趕來攔住,不然奴婢這兩條腿恐怕真得給他打斷了。”

  看到她的胳膊上一道道抓掐過的瘀血,昭君知道她肯定受了不少罪,不由心裏難過,內疚地說:“是我連累了你和高郎,我會去找父王。”

  “不,郡主不要為奴婢擔心,有機會的話去看看高歡吧,他也許有危險。”

  昭君的心仿佛被利爪猛地抓住。“為何這麼說?”

  “昨夜撞上那傻子時,他手裏提著把明晃晃的刀,還一路罵著『我該把你和那小子一塊兒宰了’。”

  “你是怎麼被他抓住的?”

  春水歎口氣。“奴婢把信交給高歡就住回走,沒想到才出甯安殿門,就看到那傻子提刀而來,奴婢最初以為他是來抓我的,因此拔腿就跑,結果被他一把抓住,拖了回來。後來從他叫駡中得知,他原本是要找高歡,卻先撞上了奴婢。”

  聽了她的話,昭君心中頓感不安,想起婁睿的話:張奴並未守在門外……

  “不行,我得去甯安殿看看。”她倉促站起。

  “郡主要小心,張奴可是個莽漢哪!”春水擔心地提醒她。

  “我會的。”

  她匆匆穿過小門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了便於行動的衣裙馬褲後,又包了不少錢幣和首飾,塞進腰囊內,同時不忘帶上她最心愛的短刀。她得為幫助高歡逃離平城做準備,父王也許真會加害高歡,而在父王的勢力範圍內,他根本無力自保。

  等收拾好後,她按原路來到洗染坊,跟春水簡短道別後,往雜院外跑去。

  此刻,她擔憂得忘記了被她遺留在南廳充當“替代品”的弟弟。

  ***

  今夜星月晦暗,雲層低壓,空氣顯得比往日更悶熱。

  昭君沿著熟悉的道路來到甯安殿,儘管路上並無異樣,但她始終保持著高度

  警戒。當靠近那間小屋時,她發現屋裏沒有燈,房門也不像以往那樣敞開著。

  她在一株花木前停下,猶豫地想:是不是他已經睡著了?還是她來晚了?

  後一個念頭驅使她勇敢地往前走去,無論怎樣,她要去弄明白。

  伸手一推,門無聲地開了,裏面黑壓壓的,地面上出現她淡淡的身影。她疾速閃進門邊的陰影處,將自己完全隱藏在黑暗中。

  四周靜得只有蚊蟲盤旋的聲音。

  過去每次來,這裏都有燈火,而最重要的是有他,可是今夜,她感覺不到他的氣息,卻有一種無形的壓力漸漸包圍著她,她不由得脊背緊繃,四肢發涼,由內向外生出難以克制的恐懼感。

  “不要害怕,他也許就睡在床上。”她安慰自己,緩緩地深呼吸,眨動著眼睛努力適應眼前的黑暗,逐漸看出床的輪廓……

  忽然,一隻手扣住了她的脖子,其力量之大,足以讓她窒息而死。

  她無法呼喊、無法喘息,只有求生的本能促使她拳打腳踢,用力反擊。

  “哎唷!”當她的牙齒終於咬到那只扼住她呼吸的手時,一個陌生男人的痛呼傳來,她脖子上的禁錮解除了。

  她癱軟地順著牆壁滑坐在地上,急促地喘息著,同時認命地等待那只魔掌的致命一擊,因為,她已經無力反抗了。

  “昭君郡主?”黑暗中響起陌生人的驚呼。

  昭君悚然一驚,努力想看清對方,發現他已蹲在她身前。

  “呵,你動作可不慢呢!”對方友善又不失有趣地說。

  “你是誰?”昭君揉著脖子喑啞地問。納悶這麼黑的地方,他居然還蒙了面。

  “郡主恕罪!因來此的路上,疑似有人跟蹤在下,抱歉誤傷郡主。”見她毫無懼色,那人內疚中帶著敬佩地說:“果真是個奇女子,無怪乎六渾難舍郡主。”

  “不必介意,我沒有受傷。”聽他口氣似乎與高歡關係匪淺,昭君語氣略緩。“事出有因,恕昭君不能掌燈以禮相見,敢問這位英雄尊姓大名?”

  對方低笑,模彷她的語氣道:“事出有因,恕在下暫不能示以真面目,但請郡主放心,在下與六渾是友非敵,此番正是受他之托,專為郡主而來。”

  一聽他是受高歡的請托,昭君不再拘禮,直言相問:“高郎現在何處?”

  “郡主莫急,聽在下道來。”那人往寂靜的院內看了看,低聲告訴她。“約莫兩個時辰前,六渾把我從睡夢中叫醒,說有刺客要殺他,當他奪下對方的刀時,恒安王出現了。原來那刺客是恒安王的人,恒安王要六渾選擇要麼是死,不然就離開平城,永不得與郡主見面。六渾決定離開,恒安王立刻讓府兵將他連夜趕出城。可是當城門關上後,六渾又從尚未完工的城牆缺口溜回城來找我,要我在此等候,說恒安王一定不會告訴你真相,怕你因他失蹤而焦急。”

  “天哪,這事真的發生了!”聽完整個過程,昭君的心裏一片冰涼。“如果我今夜沒能來此,錯失英雄的話,豈不是再也不知高郎下落了嗎?”

  “如果今夜沒見到郡主,在下自會登府求見,好在六渾知郡主甚深,要我今夜來此,果真我前腳才到,郡主後腳就跟來了。”

  “我父王怎可如此冷酷?只為阻止我與高郎相愛就要殺他?”

  “王爺乃一城之主,啥事不敢做?”那人冷哼。“賀六渾是誰?漢狗!賤民!敢高攀侯門千金,辱沒王爺高貴的門第,自然該殺!”

  他的譏諷讓昭君羞憤難當。“請英雄告訴我,高郎受傷了嗎?”

  “沒有,除非他不還手,否則要想傷他可不容易。算那奴才命大,你父王及時出現了,不然的話,他不會只斷一臂,說不定早沒命了。”

  原來張奴受傷了,難怪沒人看守她。昭君松了口氣,再問:“高郎去哪兒?”

  那人否言語,她知道對方不信任她,顧不上害羞地哀求道:“我愛他,絕不會背叛或傷害他,求你告訴我他的去處。”

  “沃野。”那人聲音透著不情願。“六渾不讓說,但我想你早晚會知道。”

  沃野?我知道那個地方!昭君心裏有了主意。

  ***

  當正午的陽光直射大地時,她已經到了洹河畔。

  蹲在河邊捧起清涼的水飲一口,再俯身盡情洗了把臉,她深深吸了口濕熱的空氣。雖然正在冒險逃家,但她的心情很愉快。

  她沒有理由不愉快。首先,離開宮城前,她在兵營順手牽羊“借走”了一副好弓箭,此刻它正背在她肩上;此外,她深知一旦父王發現她失蹤,定會派兵抓她,因此即便她急需一匹好馬逃離險境,也不敢等到開市後在城裏買馬。

  趕巧的是,天亮時,她遇上一輛洹河兵營來城裏拉貨的車,略經哀求,趕車的軍爺讓她搭了順風車,就此一路出城,順利來到了洹河邊。

  那位軍爺按她的要求在路邊將她放下後前往兵營,她則獨自沿著河水往北行。

  這一帶多石少土,灌木叢生,放眼望去,滿目荒涼。照那位軍爺所言,這裏距平城已三十裏,如此,她該考慮去買匹好馬了。

  她不知道早她幾個時辰離城的他此刻到了哪兒,她得儘快找到他!

  想到高郎,她的好心情變了。

  因為她,他吃了不少苦,挨打、被殺,現在又遭到放逐……噢,不行,她不能再耽擱,得設法買匹好馬才是大事。

  她甩甩手上的水,撩起衣袖擦擦臉,起身往河邊小山坡走去。

  爬上小山坡,她看到山坡那頭有個綠樹環繞的小村,想必兵營就在那兒。

  嚇,真看不出,一坡之隔,兩種景色,一邊是荒原,一邊是美景。

  她讚歎著,邁開大步往坡下走去。

  忽然,她的身後出現紛雜的馬蹄聲和吼叫聲。

  “父王的追兵?!”她倏然一驚,返身回到坡頂藏在灌木叢裏往下看,有幾個男人騎馬沿河而來。細看之下,她熱血灌頂,當即取下肩上的弓箭,彎著腰在灌木的掩護下往河邊潛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2 00:41:37

第七章

  高歡在一簇巨大的灌木前倒下,“呼呼”地喘氣。

  一隻受驚的野兔從灌木下的洞穴裏竄出,消失在密密的茅草中,那神速的動作讓他羡慕。他覺得自己像已經奔跑了一輩子那麼久,胸部脹痛,雙腿麻木得無法舉步。

  他仰頭看著頭頂的烈日,思考著要如何對付緊追不捨的“狗”。

  拂曉出城後,他就發現自己被他們盯上了,開始時他以為是恒安王再次派人來追殺他,可很快就認出那幾個人是幾天前,在甯安殿將他打傷的賈府家兵。

  當與他們狹路相逢時,從對方殺氣騰騰的目光中,他知道來者不善,於是放棄大道而專走陡峭的羊腸小徑,讓他們的馬使不上勁。

  有一陣子,他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地甩開他們了,因為足足兩個時辰,他沒有再發現他們的行蹤。

  不料在他剛離開山路,準備過洹河時,他們忽然出現在他身後,逼得他不得不在這片灌木叢生的河灘狂奔。

  這一帶沒有陡峭的山和高大的樹,對徒步與騎者對抗的他來說非常不利,因此他只得利用低矮的灌木和一人高的茅草為屏障,躲避他們的追殺。

  然而,身後的騎士們並沒有被這些灌木、草叢所阻擋,沒有多久,他們的說話聲清晰地傳人了他的耳朵。此刻,他們已經下馬,顯然正在搜索他。

  他試圖站起來,轉移到另外一簇可以掩護自己的矮樹叢去。因為他知道如果被他們抓到,他們會毫不遲疑地殺死他,而他,並不想死在這幾個混蛋的手裏。

  可是,他才剛一移動,眼前就出現了令狐子升扁平的大臉。

  “長林,他在這裏!”令狐子升大叫著撲向他,他立刻被重重地壓回地面,肋骨受此一壓,憋得他差點兒一口氣上不來。

  他惱怒地想,要不是此刻他虛弱得像只病貓的話,他一定會立刻將這個燒餅臉扔到河裏去。可惜現在,他只能任其宰割了。

  “令狐小子,放開他!”

  一聲高亢的厲喝,讓壓住高歡的令狐子升驚惶地爬了起來,轉頭看著身後。

  高歡也像做夢似的注視著仿佛從天而降的女神,她屹立正不遠處的小土丘上,被東在腦後的長髮在風中憤怒地翻飛,她白皙的臉上凝結著寒霜,美麗的眼睛燃燒著熊熊怒火,迷人的紅唇用力地抿起,而她的手中,正驚人地握著致命兵器:拉滿弦的弓弩,其上緊緊搭了三枝雁翎箭。

  “郡主?!”

  參差不齊的聲音驚呼著同樣的名稱,高歡不清楚其中是否也有自己的聲音。他只覺得肺部忽然吸入了清新的空氣,被壓迫的肋部也輕鬆了。

  “退後!”緊抿的紅唇吐出兩個森冷的字。

  似乎被一股力量推動,三個站著的男人同時後退一大步。

  “再退!”

  整齊劃一的,三人再往後退一步。

  “退三步!”

  “不行,再退就掉進河裏了!”賈長林哭喪著臉喊。

  “如果想活命就給我下河!”迷人的紅唇吐出嚴厲的命令。

  “我們有三個人,郡主不可能同時射殺我們!”賈長林愚蠢地喊。

  昭君冷然一笑。“問問你身邊的他們,看我可不可以同時發三箭,能不能一箭射穿你的鼻子!也或許──”她拖長聲調。“我該當場做給你看!”

  “不要!人人都知道郡主善騎射。”李謹大喊著,“撲通”一聲跳下了河。

  令狐子升在昭君手中的箭對他一抖時,也轉身跳下了河。

  “你真的敢射殺我們?”賈長林還在猶豫。

  “滾下去,小子!”昭君厲叱,中指一彈,三箭中的一箭脫弓而去,“噌”地一聲,深深地釘在了賈長林的腳尖前。

  “哇,你真的射我!”賈長林發出一聲怪叫,面如土色地往後跳去,卻忘了身後就是河流,當即翻身落水,濺起巨大的水浪,失去了聲音。

  另外兩人急忙將他從河水中撈起,忙著幫他咳嗽順氣。

  “賈長林,你為虎作倀,行惡學壞,這是對你的薄懲,下次再被我抓著,必射你個穿心箭!”昭君大聲吼完,跳下土丘跑向高歡。“高郎,你還好吧?”

  從她出現的那一刻起,高歡的雙眼就沒法離開她,此刻見她跑來,更是一言不發地將她拉倒在身上,長長的茅草與密密的灌木將他們與外界分隔,他熾熱的吻瞬間模糊了她的意識。

  一吻之後,他抬起頭來稍稍退後,在彼此間挪出些空間,用手輕柔地撫摸她的臉頰。

  她暖暖的、如絲般的肌膚柔軟而細膩,在他的觸摸下紅潤且動人,而她深情的瞳眸清澈明亮,帶著他熟悉的活力和熱情。

  “喔,我不是在做夢!”他發出一聲喟歎,再次俯身將她的嘴覆蓋。

  昭君在他的親吻和擁抱中融化,但當她開始回應他的熱吻時,他忽然抽離了她的嘴,神色遽變地放開了她,暗惱自己的失控。

  “高郎?”她驚訝地看著他眨眼間全然不同的表情。

  “這裏不安全,我們快走吧!”他沒有解釋她的疑問,拉她站了起來。

  昭君神情一松,明白他說的是實情,便沒太在意他的變化,拉過賈長林他們的兩匹馬,將其中最高大的那匹牽到他面前。“上馬吧,我們離開這裏。”

  高歡二話不說翻身上馬,昭君也踩著馬蹬上了另一匹馬。

  剛順過氣來的賈長林見她要離開,立刻在河裏大喊起來。“郡主,恒安王兩天前就捎信給我二哥了,他隨時會來娶你,我勸你不要做蠢事惹他生氣!”

  昭君叱道:“你閉嘴!我從未答應嫁給賈顯智。你回去告訴他,我已經嫁給高歡了,不會再許配給任何人,請他另擇良緣。另外,今日本郡主借用你們的兩匹馬,日後定當歸還,你們三人就合騎那匹馬回去見你們的主人吧!”

  說完,她馬頭一轉,對高歡說:“高郎,我們走!”

  高歡沒有立刻驅馬前進,反而以一種令她心跳加速的奇特眼神注視著她。“郡主嫁給了我?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自己娶了妻?”

  他的聲音很輕,但足以傳人昭君耳朵。她的雙頰頓時像著了火似的滾燙,滿臉赤紅地說:“就是現在!從現在起,我嫁給了你,你記住了嗎?”說完,不給他進一步取笑她的機會,雙腿輕夾,坐騎立刻箭一般地往前竄去。

  高歡注視著她的背影,片刻後,一抖韁繩,緊追上去,並很快超越了她。

  好勝的她不願落後,立刻驅馬緊追,但無論怎樣努力,始終落後他一個馬身。看著他輕鬆馭馬的神姿,她欣喜自己沒有愛錯人,這個男人與她志趣相投,個性相契,是大鮮卑神賜予她的夫君!

  與她快樂的心情相反,高歡心情沉重。他沈默地領著她沿著幾乎沒有車馬行人的小道疾奔,直到將洹河遠遠甩在身後,進入了一片連綿起伏的丘陵,他才放緩馬速,讓馬兒踏著碎步緩步前行。她立即跟隨他減速,與他並轡齊軀。

  在一個長滿山花野草的山坡前,高歡停下了馬。

  “好美的花兒呀!這裏是什麼地方?”昭君配合地停馬,驚歎地問。

  “轉過山頭就是七裏河。”他滑下馬背,過來幫助昭君下馬,然後將兩匹馬拴在山脊一塊凸起的巨大岩石下,讓它們吃草。

  岩石下方是一片向上陡然傾斜的長坡,昭君將弓箭掛在馬鞍上,爬到坡頂環顧四周,驕陽似火,空氣濕悶,她迎著山風輕歎。“這風真涼快!”

  “累了吧?”高歡走到她身邊關切地問,心裏卻在想該如何開口。

  “不累。”她急促地回答。此刻,他這麼靠近,近得讓她覺得全身癢酥酥的。想起先前在河畔他那激情的一吻,她的喉頭發緊,有一刹那簡直透不過氣來。她希望他伸出雙臂來抱住她,像剛才那樣吻她,可是他沒有。

  他坐下,拍拍身邊的草地。“來,在這坐會兒。”

  昭君沒有坐在他手指的地方,而是跪坐在他屈起的雙腿前仰面凝望著他。發現他濃眉深鎖,一副愁容時,心中一驚。

  “高郎?”她抓起他的手與他四目相對,望進他煩憂的眼底。“為何憂慮?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你不高興嗎?”

  “能再見郡主,我很高興,也謝謝你救了我。”高歡轉開視線,望著天邊的烏雲說:“很快會有場暴風雨,我們就在這裏分手吧,轉過此坡就到七裏河,那有官驛馬車,郡主可跟隨他們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她將他的身子扳回來面對著她,不解他語氣中的冷淡。

  “當然是回恒安王府。”高歡拒絕看她的眼睛,怕自己無法繼續艱難的談話。

  “不,我不回去,我要跟你在一起!”仿佛被蠍子咬到似的,昭君反應激烈地甩開他的手。“你怎能在我們吃盡苦頭才終於在一起的此刻讓我回去呢?”

  濃眉猛然一聳。“我現在是個被放逐的人,郡主不能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

  “你被放逐是我的過錯,是我父王的過錯,如果你要我回去,那你就跟我一起回去,我們一起去找我父王說理。”

  高歡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深呼吸,以克制的語氣說:“所有的對錯都不必再談,你父王雖然放逐了我,卻給了我一個機會,我感謝他!”

  “感謝他?你瘋了!”昭君雙眼發紅,情緒激動地看著他。“他派人去殺你,如果不是你反抗,說不定你已經死了。而他謀殺不成又驅逐你,他這樣殘酷地對待你,你居然還感謝他?”

  想起昨夜發生的事,刺客的冷刀寒芒和王爺的冷酷高傲在眼前閃過,高歡面頰上的肌肉一抽,沉著臉從懷裏取出一個東西舉到她面前。“是的,你父王很殘酷,可是我沒有被殺死,而他給了我這個。”

  昭君接過他手中的東西,展開一看,那是一個寫在羊皮紙上的“赦免令”。

  看著上面的文字和醒目的城主印璽,她雙手發顫。“原來你是‘府戶’?”

  他微微抬眼,越過她的頭頂望著前方連綿的山巒,目光空茫地說:“是的,我還在娘肚子裏時就是‘府戶’,是終身屬於軍府,世襲為兵,不得遷移的賤民,但你父王簽發了這個赦免令,從今天開始我自由了!作為交換,我得依照你父王的要求,接受放逐,永遠不再見你!”

  “不行,你不可以不見我!”羊皮紙飄落地上,昭君驚駭地坐倒在地上。

  “我已經答應了恒安王,我不能做失信的小人。”他態度疏離地撿起羊皮紙收好。他不能看她,不能改變心意,否則他害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她!

  “混蛋!”感覺到他再次在他們之間築起高牆,她絕望地咒駡,傷心地祈求神靈不要讓她才享受到的幸福滋味這麼快就消失!

  可是神靈沒有聽到她的祈禱,冰冷的寒流正在將她與他分離。

  “高郎,不要離開我,我不准!”她抓起他的手搖晃,但他抽回了手。

  “郡主,你難道還不明白我們之間根本沒有未來可言嗎?”他嚴厲的目光中那份淒涼和無奈震撼了昭君的心,她想抓住他的胳膊,可他身子後傾躲開了她,並焦躁地說:“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郡主快走吧!”

  “別想嚇唬我,陽光明媚,何來暴風雨?就算有,我也不怕。”

  “不是嚇唬你,你聞聞這風,看看天空,不出一個時辰,暴風雨准到。”

  她看看天邊越聚越多的烏雲。“那我們一起去七裏河避過這場雨。”

  “不行,你難道忘記了,我是以‘永遠離開你’為條件換得這條命的?七裏河有兵站,有官驛,更有認識你我的人,你父王和賈顯智絕對不會放過我們!”

  “我──”

  “不要再說了,高歡如今是以天地為家的流浪漢,郡主為何不放過我,好好回家去呢?你這樣苦苦糾纏,只會讓我們都活在痛苦中!如果郡主真對高歡有情,就請依了我這回,趁暴風雨還沒來臨前到七裏河去!行嗎?”

  “不行!”心碎與失望轉化成顆顆淚珠,滾落下昭君美麗的臉龐。

  那串串淚珠就像一條條絲線,一層層、一圈圈地緊勒著高歡的心,讓他痛、讓他憐,他好想將她擁入懷中,給她所有她渴望的承諾和愛,可是,他不能!

  身無分文,前途未蔔的他,只會給她帶來厄運和災難,貧窮與恐懼。

  恒安王說的好,他高歡不配得到郡主這樣美麗高貴的女人!

  回憶刺痛了他的眼,他狠心在她身前跪下,伏地謝罪道:“郡主天生麗質,好男兒沒有不愛,得郡主垂青,高歡深感榮幸。然而,郡主賢德,不懼貧賤,高歡卻不忍見郡主食貧度荒。如今,高歡辜負郡主深情實屬萬不得已,請郡主珍惜玉體,回返王府,若蒼天有情,他日容高歡建一番功業,定結草銜環回報於卿。”

  說完,他再次一拜,單膝跪地準備起身離去,不料早已哭成淚人兒的昭君忽然撲到他身上緊緊抱住了他。“不要,我死都不要與你分開!”

  傷心絕望中,她這一撲一抱有很大的力道,當即跪於斜坡上的高歡身體失衡。

  “呃,老天!”他發出一聲驚呼,往後仰倒,跌落山坡。

  他本想穩住身子,可緊纏在他身上的昭君讓他有勁使不上,他只好用雙臂圈抱著她,順著坡勢往下滾去,直到落入一簇長莖花草中,才止住跌勢。

  躺了片刻後,高歡撥開臉上的草葉,擔心地輕推壓在他胸前的昭君,而她一動不動,臉朝下地趴在他身上,什麼反應都沒有。他心頭一緊,想坐起身,又怕傷著她,只得輕拍她的背,關切地問:“郡主,你沒事吧?”

  半晌沒聲,他探手摸摸她的臉,卻摸到一把熱熱的淚,他正想將她強行抱起來時,她動了動,隨即寂然無聲。

  他再次試著坐起來,可她的雙手死死地扣在他的頸後,身子也牢牢地壓著他,讓他一時動不了,他輕聲呼喚著她,摸索著她的身體,查看她是否受了傷。

  可是沒有,情況似乎是正常的,那她為何不動呢?

  正想將她抱起來,她口中忽然發出一串聽起來好像是申吟,又像是咒駡之類的聲音。

  高歡湊近,集中精神,聽出她正在罵他。

  “該死的你,我愛你,你卻想甩了我?門兒都沒有……”

  他心頭一熱,不想再聽,猛地將她抱高,想看看她到底是否清醒。

  不料還沒等他看清楚她臉上的表情,她喃喃不已的小嘴已經落在了他的嘴上,以笨拙而熱情的方式急切地親吻他。

  有一瞬間,他的大腦停止了思考,只是錯愕地瞪大眼睛看著在他眼前晃動的小臉。但只是短短的一瞬後,他潛在的熱情被喚醒,所有的理智與原則都在她甜蜜又莽撞的進攻中潰決。

  他忘記了先前的爭吵、煩躁和憤怒,甚至當昨夜恒安王對他無情羞辱的回憶閃過腦海時,也激起了他心頭的另外一種叛逆情緒。

  他的雙手溫柔而堅定地捧住她的臉,嘴唇兇猛、熾熱而緊迫地攫住她,將她生澀的吻變成了火辣辣的狂吻,而她熱情迅即的回應則帶給了他一波波的快樂,讓他暈眩。

  在熾情狂愛中,昭君發出奇怪的喘息,她更加圈緊他的脖子,模彷他的動作,大膽的碰觸他、探索他。頓時,情感失去了控制,在一種天賜神授的本能中,他們狂野地緊抱住對方,親吻著彼此。

  “高郎──”昭君忽然抬起頭大喊,覺得心中有種難以抑制的、想將自己完全融入他體內的強烈渴望正在吞噬著她,可是她卻不得其門而入。

  而就在此時,仿佛受到她的召喚似的,在她的喊聲中,天邊劃過一道明亮的閃電,接著「隆隆”雷聲伴隨著濃雲翻卷而來,轉眼之間,陽光消匿,天昏地暗。

  高歡抱著她坐起身來。“要下雨了,我們到石崖下去避避。”

  “不要。”她雙手按著他的肩,用力坐在他身上,把他壓躺回花草中。

  高歡驚訝地看著她,以後他會記得,嬌小的身體也能產生出強大的力量。

  “那你要什麼?”環抱著她纖細的腰,他在雷聲中大聲地問。

  “我要──”

  又一道閃電劃過天際,一股勁風挾帶著雨點飄灑而下,雨點很快彙集成線、成片,最後形成一道厚重的雨幕將他們籠罩。

  昭君仰頭向天,冰冷的雨水不僅未能澆熄她胸中的激情烈火,反而讓她心底的愛情之花怒放,暴風雨沒有阻擋她的奔騰渴望,卻催生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她俯身看著他,臉上綻開絢爛的笑容,眼裏閃爍著醉人的光彩。“我要在暴風雨中與你成親!”她大聲宣佈。“讓風雨雷電做我們的賓客,讓山巒花草見證我們的結合。你願意嗎?”

  這是他聽過最甜美的語言,高歡情不自禁地點頭,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聽憑心的指引,給了她一生的承諾。

  風雨洗滌著他們的靈魂,沖毀了世俗的界線,他與她不再是卑微的戍卒和高貴的郡主,只是一對心靈相契的癡情戀人。

  她緩緩站起身,飽含深情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顫抖的雙手堅定地脫下了身上的衣服……當她曼妙的身體在暴風雨中完美地呈現在他眼前時,他心裏激蕩的不僅僅是奔騰咆哮的情感潮水,還有更深層次的感動。

  他端詳著她,帶著癡迷、愛慕和欣喜。

  在強勁的風雨中,水靈靈的她全身幾乎不著寸縷,一束長髮隨風飄舞,黛眉如鉤,玉顏如畫,看起來既像雨中仙子,空靈又飄渺;又像海中神女,嫵媚又勇猛。

  當她羞澀而大膽地向他伸出雙手時,他毫不猶豫地握住了她的手,將她珍愛地擁入懷中。

  “不,還不要。”她輕輕推開他,飄渺的目光注視著他,隨後,她的纖纖玉手滑到他腰上,笨拙而急切地拉掉他的腰帶、扯開他的衣襟,當那排濕透的盤扣成了她無法突破的障礙,導致她皺眉時,他微笑著接手,很快,在四隻手的配合下,他們在風雨中裸裎相對。

  兩人都以驚喜的目光注視著對方,閃電照亮了他們的臉,他們一動也不動地站著,近得可以感覺到對方的體熱,卻又沒有碰觸在一起。

  “你真美!”當巡視過他的全身,昭君發出敬畏的讚歎,覺得他的體格比當初在太清池看到時更為壯美,她好想用手撫摸那隆起的肌肉,感受那無窮的力量。

  看著她美麗的身體,高歡只覺得心弦激昂,眼裏燃燒著饑渴與愛慕的火焰,但他的聲音卻聽不出絲毫異狀。“謝謝郡主讚美,郡主更美麗。”

  “昭君,叫我昭君。”她揚起臉提醒他。

  “好的,昭君。”

  聽到自己的名字從他口中逸出,昭君全身湧過一陣暖流,也給了她勇氣。

  她走近一步,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輕觸他的身體。

  他握住她想縮回去的手,將她屈起的手指展開,平貼在自己胸前。而他的另一隻手溫柔地撫過她光潔的額頭、嬌美的雙頰、豐滿的雙唇、纖細的頸子……隨後,他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昭君立刻沉醉在他溫柔而激烈的撫觸中,並以同樣的熱情回報他。她秀美的下巴揚起,面頰緋紅,明亮的眼中困惑、驚奇、愉悅和興奮的神情讓入神魂顛倒。

  高歡抱著她躺在被雨水沖刷得柔軟無比的花草上,以雙臂撐起自己的身體覆蓋在她的上方,雙手捧起她的臉,問道:“昭君,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她迷蒙般的眼睛看著他,充滿困惑與不解。“我們不是已經做了嗎?”

  “還沒有。”他用嘴吻去她眼窩裏的雨水,輕聲道:“最重要的還有──”

  她抬起頭,在他的臉上、身上灑下無數個吻,喘息道:“帶我做完,請讓我成為你真正的妻子。”

  高歡沒說話,他在竭力保持冷靜,做對她最好的事是他對自己的期望。可是,如同往常一樣,當他抱著她時,總是立刻被急切的渴望壓倒,總會興起一股想要保護她的強烈意念。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是他最重要的人。

  他愛她,更希望能保護她,可是,當她以這樣純真的目光看著他,以如此熱情的方式緊抱著他時,他實在沒有辦法保持冷靜,並清楚地判斷什麼才是他正確的選擇。

  “覆水難收。”他喃喃地說。

  “什麼?你在說什麼?”她停止了親吻,不解地看著他。

  “沒有什麼。”他收緊臂膀,俯身回應著她狂熱的吻,深知他內心的迫切感不純然僅是情欲,還有比這更深的精神與靈魂的需求。他必須擁有她,保護她,只有那樣,他的生命才有意義。

  讓恒安王和所有的克制見鬼去吧!

  無論今後是什麼結局,他願意孤注一擲──以生命為代價!

  他抬頭看看她,雙眼如同環繞著他們的雨霧般迷蒙,又如聳立在他們身邊的山巒般堅定。

  “昭君,我愛你,從今天起,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未來孩子的母親,我們是一體的。我發誓會為你而奮戰,做你渴望的英雄,你永遠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他低啞的聲音在風雨中顯得凝重而莊嚴。

  “我永不後悔,我是你的妻,是你孩子的母親,我們合為一體……”她聲音破碎地喊,隨後,她發不出任何連貫的聲音,因為高歡用他的愛,將她帶入了火花飛濺的歡愉中,在仿佛被雷電擊中的劇烈顫抖中,她與他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暴風雨離去,如同來時那樣迅速。

  仿佛被水沖洗過的天空清新亮麗,藍天仍有無數雲朵在飄浮,但已不能遮擋太陽的光輝。

  被暴風雨洗禮過的山坡上,山花依然燦爛,草木依然挺立,空氣中的雨水味混合著泥土、陽光和花木的氣息,沁人心脾……

  “你相信蒼天真的有情嗎?”躺在花叢中,昭君仰望著天空,難以想像不久前那裏還是濃雲密佈,電閃雷鳴,此刻竟然雲朵輕舞,寧靜如斯。

  “不。”穿著半濕的衣服仍不失俊挺的高歡手裏拿著她的衣裙在她身邊坐下。

  “為什麼不信?”她不滿地糾正他。“今天如果不是老天幫忙,讓那場暴風雨來得正是時候,你一定已經離開我了。”

  高歡沒回答,只是細心地將覆蓋在她身上的草葉拂開。

  當視線接觸到她在陽光下泛著淡紅色柔光的細嫩肌膚時,他體內原始、陌生而深沉的部分又開始翻騰起滾燙的熱流,他熾熱的目光毫不掩飾地欣賞著那一處處導致熱流產生的美景。

  昭君伸手拉近他,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那裏是距離她的心臟最近的地方。她急於讓他瞭解她的心,而他身上的氣味比她四周芳香的山花和清新的空氣更讓她迷醉,她渴望碰觸他,再度感受他所帶給她的狂喜。

  他沒有讓她失望,他俯身親吻她的臉頰,而他慣於持兵器的粗大手指輕柔地摩挲著她光滑的肌膚,在它們經過的地方留下燒灼般的燙痕。

  “你知不知道,”他在她唇邊吐氣般地說,手指靈巧地撫著她的耳垂、臉頰。“你是多麼與眾不同的女人?”

  他專注的眼神,低沉的聲音,還有那輕若羽毛的碰觸,讓她覺得自己開始融化了,化成極輕的羽毛,隨著風在空中飄動。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撫摸他的下巴,夢囈般地說:“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我要你一直一直抱著我。”

  “那是我的榮幸,郡主──”

  “昭君。”她起身跨坐在他的腿上,用嘴堵住他的話,細緻的玉齒輕咬他的下唇。“喊我的名字,不然不管有沒有人在,我都會用這種方式糾正你。”

  他笑了,翻身將她壓倒在草葉中。“我娶了一個狂情郡主。”

  “昭君!”她對他瞪眼,揚起頭想咬他以證明自己先前的話絕非恫嚇。

  高歡先下手為強。輕咬她的唇瓣,低笑道:“好吧,我的狂情昭君。”

  “是的,我為你狂,為你癡,只為你!”昭君大笑著展臂環抱著他的肩,一條腿勾住他的腰,想將他拉倒。

  但高歡沒有讓她得逞,只稍稍用力,便將她穩穩地抱坐在腿上,輕柔地說:“來吧,把衣服穿上,不要讓我因嫉妒而殺生。”

  “殺生?誰?”昭君伸出胳膊讓他套上衣袖,吃驚地看著他眼裏真的有妒意。

  “它。”他對著身側努努嘴。

  “什麼?”昭君迷惘地回頭,看到不遠處的馬。“馬?你是說你嫉妒馬?”

  “當然,不然這裏還有誰?”

  “可那只是馬啊!”昭君忍不住要笑了,可他嚴肅的表情讓她不敢笑出來。

  “不許笑,你沒看見它是公的?而且它一直在看你。”

  這次昭君真的忍不住了,她笑倒在他肩上。

  高歡不理睬她的笑聲,專心地將她的裙子從她頭頂套下,再為她穿上貼身的內衣、馬褲和短褂,為她系上每一根帶子,這是他從未做過的事,因此做得特別仔細和認真,等他確定都穿對了後,他抱著她站起來,拉平還不算太幹的衣裙,最後扳過她的臉,親親她笑出淚的眼,說:“笑夠了吧?笑夠了就記住,你美麗的身體除了我之外,不能讓別的男人看到,否則我就殺了他。”

  “連馬也不放過?”

  “連馬也不放過。”他認真的口氣中,有一抹難以形容的溫柔。

  昭君的心因受到強烈的幸福感而顫動,她踮起腳摟著他的脖子將他拉下,給了他銷魂的一吻後,將頭靠在他的胸前。“我保證,除了你之外,不會有任何雄性動物看到我的身子。”

  高歡緊緊擁抱著她,抬頭看看多雲的晴空,想起她所帶給他甜蜜的驚喜和無窮的快樂,不由得深深感謝那場暴風雨成就了他與她的姻緣,雖然那不是他原先想要的結果,但他絕不後悔他們所做的事。

  也許,蒼天真是有情的,否則他如何能得到如此可愛的佳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2 00:41:54

第八章

  七裏河不算大,但因位於交通樞紐,因此設有軍隊和驛站。

  怕遇到恒安王或賈顯智的追兵,高歡和昭君沒有進鎮。既然現在他已不再是獨自一個人,他就得考量到她的安全,於是兩人只在鎮外一家小食店吃飽肚子後就準備離開。

  在拴馬的大樹下,高歡抱起昭君,把她放上馬背,再解開韁繩遞給她。

  昭君抗議道:“你不必這麼寵我,除了我是女人外,其他方面我可以做得跟任

  何好士兵一樣棒。”

  高歡拉平她的裙擺,笑道:“我知道你有本領,可是如果你沒忘記我是你夫君的話,就讓我寵你。”

  昭君立刻握著他的手,情意綿綿地說:“寵我吧,我的夫君!”

  他將她的手舉到唇邊親了一下,深邃的目光凝視著她。“以我的餘生!”

  隨後他輕拍她的坐騎,看著馬小跑而去,才拉過坐騎準備上馬。

  “不許動,安靜地把手放在馬鞍上!”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他的頸邊出現一把雪亮的長刀。

  聽出那是李謹的聲音,他知道賈顯智一定就在附近,於是他站定不動,眼睛注視著走在前面的昭君,暗自希望她走遠一點。

  “你想幹什麼?”他沉聲問。

  “到柴房去!”李謹猛地推他,刀尖指指路邊的木屋。

  高歡也正想獨自面對強敵而不驚動昭君,便很配合地往木屋走去。

  可是已經走出一段路的昭君在這個時候回頭了,一見此情景立即雙目大張,調轉馬頭向他們沖來,一邊取下馬鞍上的弓箭大喝道:“放開高郎!”

  然而,木屋後忽然竄出幾個男人,為首的正是賈顯智。他撮嘴猛呼,昭君的坐騎立即馬尾一揚,轉向木屋方向。昭君知道這畜生是他飼養的馬,馬識主人,自然聽從熟悉的號令。可是她絕不甘心自動送上門去,於是猛踢馬腹,想阻止坐騎。

  賈顯智再次吹出尖銳的啃聲,坐騎受到刺激,前蹄高揚,半身直立。

  弓箭墜地,為了讓自己不致墜馬,昭君全力抓住韁繩。

  “昭君,不要放手!”見她在馬背上岌岌可危,高歡再也顧不上其他,他迅即轉身、揮掌,以十幾年來在兵營玩槍弄刀學來的最刁鑽的技法,劈向身後男人的頸窩。李謹已被昭君吸引去了部分注意力,因此面對他兇猛的反擊,連絲毫反抗都沒有就暈倒在地。高歡撿起他丟棄在地的刀,往昭君那跑去。

  “抓住他!”賈顯智大聲命令。

  他身邊的人立刻向高歡圍來。高歡熟練地揮舞長刀,與這群豪宅內豢養的士兵打了起來,不過片刻便將他們打得七零八落,有的兵器被擊飛,有的被打暈。

  而就在這時,賈顯智也已安撫了昭君胯下暴躁的馬。

  昭君不等馬站穩就翻身下馬想幫助高歡,不料腳步顛躓了一下,差點兒摔倒,被賈顯智一把抓住,挾持在身側。

  “昭君!”高歡砍倒最貼近身邊的令狐子升後,向她跑來。

  “站住,不然我就射殺你!”賈顯智大吼一聲,攥緊昭君。在他身邊,賈長林和其他兩個士兵正手持弓箭瞄準高歡。

  昭君看出眼下情勢對高歡不利,而自己的反抗只會讓賈顯智更加瘋狂,因此她沒有推開賈顯智,只是用深情的目光看著高歡。“高郎,照他說的做。”

  高歡站住,努力不去在乎賈顯智勒在她腰上的手,用眼角觀察到身後那些被他打倒的士兵正陸續爬起來。

  見他依然緊握著刀,賈顯智陰險地說:“扔掉刀,或者你想看到我未婚妻漂亮的臉上多一道疤痕,雖然她該為她的yin蕩與背叛付出代價,但我還不想傷害她。”

  “賈顯智,你要是敢傷她一根頭髮,你就別想死得痛快!”高歡的聲音低沉冷峻,賈顯智臉上出現一絲懼意,但轉眼被暴戾之氣覆蓋。

  他猛地勒緊昭君。“那你放下那把該死的刀,否則郡主就得代你受苦!”

  昭君一手推擋他,大聲說:“你敢傷害我,我父王不會放過你!”

  “啊哈,你父王?”賈顯智得意地說:“這個嘛,郡主不必擔心,身為你的未婚夫,你父王已經把你交給我了。”

  “你胡說,我父王已經把你的聘禮退還了。”

  “是嗎?等我們回到平城,你何不自己去向你父王求證?”

  “不,我不會跟你走,我已經嫁給高歡了!”

  賈顯智臉色一變,一把掐住她的下巴,雙目激射出兇狠的光,但那目光很快就轉向高歡,陰森森地威脅道:“放下刀,否則別怪我掐死她!”

  當!高歡手中的長刀落在地上。“姓賈的,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憑你也配問?”賈顯智狂妄又冷酷地說:“你好大的膽子,誘拐我的未婚妻,還敢站在那裏質問我?不要以為得了赦免令就可以逍遙自在,告訴你,殺死你如同踩死一隻螞蟻!長林,把刀拿過來!”

  賈長林立刻走過去將地上的刀取走。

  昭君聽到賈顯智侮辱高歡,頓時怒氣橫生,再想起他曾派人毆打高歡,不由得決心給他一點教訓。於是她扭動身體,掙脫他的鉗制,同時暗中將手挪到身後。

  賈顯智立刻勒緊她,厲聲道:“你不要搞鬼,否則我立刻殺了他!”

  “我沒有搞鬼,是你快把我勒死了!”昭君對他怒目相向,繼續將小手探入腰囊,摸索她要找的東西。

  賈顯智和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她的這個細小動作,但是高歡注意到了。他知道她在尋找武器,因為在替她晾曬衣物時,他看過她腰囊內的東西,知道那裏面有把精緻而鋒利的刀,於是他明白她想幹什麼,並因此出了一身冷汗。

  “昭君,乖乖站好,聽他的!”他急切地提醒她,怕她輕舉妄動傷害自己。

  “昭君?該死的賤民居然敢直呼郡主的芳名?”賈顯智冷哼,但高歡根本沒在意,他此刻的全副心力都在昭君身上。

  你不會做傻事吧?!他以眼神默默地問她。

  我會的!她在心底回答他。

  “把他綁起來!”賈顯智對那些被高歡打傷的士兵大吼。

  令狐子升等人立刻謹慎地向高歡圍攏過來。由於高歡不想殺人,只用拳掌和刀背劈殺,因此他們並無大傷。

  高歡當即雙手握拳,渾身緊繃。

  “你要是敢反抗,郡主會是第一個受苦的人。”賈顯智得意地挾持著昭君。

  高歡聞聲放開了拳頭,注視著昭君。但他還來不及對她有所暗示,就見賈顯智身子一僵,驚愕地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腹,那裏。昭君正手握一把閃亮的牛角刀頂著他,刀尖已經埋入他薄薄的衣內,他的肌膚感覺到了刀鋒的森森涼氣。

  “叫他們滾開!”昭君命令道:“否則我要你斷子絕孫!”

  “你竟敢對我用刀?”賈顯智似乎不敢相信。高歡則是全力戒備,他深知昭君並非心狠手辣之人,賈顯智卻是陰險兇狠之徒,因此他料定昭君難敵對手。

  昭君一心只想救高歡,大聲說:“你們統統滾開,不然我一刀刺穿他!”

  賈顯智在最初的震驚後,惱羞成怒,昭君雖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但被她當眾用刀頂著,仍讓他大失尊嚴,於是他怒氣衝天地一掌拍向昭君持刀的手,再順勢回掌打向她的前胸。

  幸好高歡早有防備,當看到他出手拍刀時,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拉住昭君,因此當第二掌襲來時,他已將昭君帶入懷中,賈顯智兇狠的第二掌落了空。

  而昭君的刀被拍落時,也更深地劃過賈顯智的肌膚,令他在第二掌撲空後,殺豬似的怪叫起來。

  “婁昭君,你真敢殺我?今天我不得到你誓不甘休!”他狂暴地舞著劍,向昭君襲來。

  高歡立刻將昭君護在身側,舉刀相抗。

  深知高歡實力的賈顯智又恨又妒,大聲命令他的隨侍圍攻高歡,格殺勿論。

  當即,高歡與昭君腹背受敵。

  危機時,馬蹄聲響,四名騎者吆喝著沖入陣中,賈顯智等人紛紛跳開。

  高歡也拉著昭君退至路邊,當看清率先殺人陣中的中年男子後,他神情一松。

  “何人如此無禮?”驚怒萬分的賈顯智厲聲喝問。

  “少英雄果真氣壯。”中年男子高坐馬背,氣定神閑地說,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賈顯智的小腹。“不過如果再不找個郎中,少英雄恐怕再無盛威。”

  賈顯智下意識地低頭,看到一片血跡時,面色蒼白,銳氣頓消,再也顧不上其他地翻身上馬。

  “站住!”高歡一聲呐喊,驚得賈顯智驀然回頭。

  高歡指指自己和昭君先前騎的馬。“那是借用貴府的馬,請帶走吧!”

  賈顯智恨恨地望他一眼,對李謹和賈長林瞪眼道:“你們自己收拾去!”言畢即策馬而去。

  李謹和賈長林垂著腦袋爬上他們失而復得的坐騎,跟隨眾人離去。

  “我知道他是誰!”在倉促淩亂的馬蹄聲中,昭君終於從那似曾相識的聲音裏認出了來人,不禁欣喜地對高歡說。

  高歡欣然笑道:“我發誓,你知道。”

  此刻,那邊的人也都跳下了馬,中年男子哈哈笑著走過來。“呵呵,六渾與郡主是否安好?”

  高歡看到昭君興高采烈地跑了過去,便微笑著撿起她落在地上的小刀和弓箭。

  昭君走到中年人身前,雙手合抱,豎起右手拇指,躬身一拜,朗聲道:“謝英雄再次救我夫婦于危難之中,昭君這廂有禮了。”

  對方見她所行之禮既非女子通常所行的屈腿半跪之禮,也非男子間握手抱拳之禮,而是結義兄弟間的“合盟禮”,當即知道眼前的女子果真如傳言所說,是真正的巾幗英雄,不由深深喜愛她的豪爽之氣,當即以同樣的動作還禮道:“在下斛律金,小名阿六敦,能認識郡主,是我的榮幸,還望郡主恕我淩晨冒犯之罪。”

  昭君大喜。“原來英雄是敕勒部領民酋長,失敬了。若無拂曉甯安殿內一晤,昭君與高郎必定分隔兩地,難有今日相聚。酋長此恩,昭君沒齒不忘。”

  斛律金開心大笑。“郡主爽快,能成就好姻緣,也算我阿六敦功德一件。我與六渾親如兄弟,郡主稱我‘大哥’就好。”說完,又轉向已走回昭君身邊的高歡抱拳道:“恭喜賢弟得此嬌妻。”

  “謝大哥吉言。”高歡笑道:“承蒙郡主錯愛,小弟三生有幸。”

  昭君!昭君轉身以唇語提醒他,並抓住他雙肩,作勢要咬他。

  高歡嬉笑著將她的臉壓進懷裏望著斛律金說:“雖然她是個悍婦──哎唷!”腰部被猛掐一下,他痛呼出聲,抓住她的手繼續道:“不過,我喜歡悍婦。”

  看到一向少言寡語的他變得幽默風趣,斛律金十分歡喜。問:“老弟如今有何打算?還要去沃野嗎?”

  高歡聞言笑容逝去,看著天邊的落日道:“暫且如此吧!”

  斛律金則問:“老弟既已得到城主赦免令,何不縱馬天下,開拓事業呢?”

  高歡眼睛一亮,但隨即歸於平淡。“阿六敦果真深知我心,可如今的天下,撲朔迷離,難辨雌雄,我一無背景,二無根基,也許再等等吧!”

  昭君緊握著他的手,感覺到他內心激蕩起伏,她很想鼓勵他,給他出主意,可是所有的話只能在他們獨處時才能說,在外人面前,她得維護他的自尊。

  “不,不必等了,現在就有個機會讓老弟闖蕩。”

  “什麼機會?”

  “天色已晚,今夜我們就在鎮裏住一宿吧,咱們哥倆好好談談。”說著,斛律金喚來他的隨從。“阿昌,你與木根同騎,把你的馬牽來。”

  阿昌將一匹高大的馬拉來,斛律金對高歡說:“你與郡主共乘沒事吧?”

  “沒事,你還信不過我的騎術嗎?”高歡轉身將昭君抱上了馬。

  他動作奇快,卻很溫柔,斛律金看在眼裏,知道他對郡主用情至深。

  高歡上馬坐在昭君身後,正要拉馬韁,卻見韁繩已在她手中。

  “由我控馬。”她揚起頭對他說。

  暮色中,高歡輕啄她俏麗的鼻尖。“行,只要你能控制好這個大傢伙,別讓我們摔下去,怎麼都行。”

  “信任我,我能控制它。”說著,她一抖韁繩,放馬跟隨斛律金等人進鎮。

  鎮裏唯一的騾馬客棧除馬廄外,是一幢晉西北隨處可見的平房,土牆木梁茅草頂,看似不錯。

  可當他們安頓好馬走進充斥著煙草味的房間時,昭君駭然發現今夜她要過夜的地方竟是一間類似馬廄的大木棚,一通大炕圍著房屋順牆而砌,雖然有被褥、枕頭挨個兒地依牆擺放在炕腳,但從那無法分辨顏色的外表看,已經很久沒洗過。再看那黑乎乎的牆壁和沒有窗板的窗戶,她覺得胃部翻攪。

  這家騾馬客棧看來生意極好,住客不少,到處都是扯著嗓門說話、光著膀子沖涼的男人,屋裏已經有人住下,兩端頂牆的鋪位都被人佔用,只剩下中間空出一排鋪位。炕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正高聲說笑著,似乎對進進出出的人們毫無感覺,她甚至看到兩個女人坦然地坐在炕上。

  身上仿佛有無數條毛毛蟲在爬,她想逃出去,就算睡在野外也比在這裏強。

  可一回頭,她看到幫忙將鞍袋馬具放置在門邊架子上的高歡,正與斛律金他們談笑風生,似乎對眼前的居住環境早已習以為常,她的腳步遲疑了。

  就在這時,高歡抬眼看她,見她站在門邊,秀顏蒼白,不由得愣住。

  該死!他暗中咒駡自己。對他來說,有這樣的地方住已經很不錯,可是他竟然忘了她自小養尊處優,從未見過,更遑論住過這樣的“臥室”,他應該帶她去找一戶乾淨的村民家借宿,而不是把她帶到這簡陋吵雜的地方。

  就在他想著該如何跟好友說時,對面的昭君白著一張小臉對他笑了,嘴唇一張一合,用口形無聲地對他說:我沒事。

  高歡心頭一熱,回她一笑。這樣最好,作為他的妻,她早晚得習慣他的生活。

  他放好手裏的東西,走向東面炕頭,斛律金隨後也跟了過去。

  剛開始昭君不明白他們去幹嘛,當看到他們對躺在那兒的人說了幾句話後,那幾個人旋即卷起鋪蓋移到了炕中空位時,她明白了,他們是去讓那幾個人騰出靠牆的地方。

  一定是為了她。她心感愧疚地看看那幾個給她騰出地方的男人,走了過去。

  “今晚我們睡這兒。”高歡找來一套比較乾淨的臥具鋪在靠牆的位置對她說。靠牆睡,起碼能讓她保有一點隱私。

  斛律金也笑著對昭君說:“委屈了,今夜咱們得湊合一夜。”

  昭君知道自己的表現很糟,卻不知該說什麼,只好歉疚地對他微微一笑,然後沈默地脫掉鞋子上炕,躺在高歡鋪好的床鋪上。

  高歡知道她是用了多大的勇氣才爬進那張“床”的,他想告訴她,他為她感到驕傲。可是,在這個沒有隱私的空間,在他熱心的朋友面前,他沒有機會開口。

  他唯一能做的是坐在她身邊,用高大的身子擋住燈光和其他人投向她的目光。

  斛律金和他的隨從都脫鞋上了炕,屋子裏太吵,他將炕桌放在高歡身前,自己坐在他對面,開始說正事。“六渾,從認識你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做大事的,只可惜以前你被“府戶”身分所困。如今,有了特赦令,你乾脆跟我到洛陽去。”

  “去洛陽?”高歡單眉一提,他從未想過去京城,但並非不想去。

  “是的,昨夜你我相遇時,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是奉命到平城接受聖旨。”

  高歡點點頭,等待他說下去。

  “聖旨今天下午才到。”斛律金以指關節敲打著桌面說:“皇帝要我與懷朔鎮將楊鈞去京城護送來訪的柔然王阿拉環北歸,近來北部動盪不安,我想邀你與我同往,藉此機會老弟可以結識各方英雄,擴展眼界,老弟意下如何?”

  “這……”高歡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可是想到昭君,他不免猶豫。不料腹部突然被掐了一下,他回頭一看,躺在身後的昭君正瞪著明亮的眼睛看著他,而她的一隻手不知何時已經鑽到了他的衣服下,摟著他的腰。

  去!與他視線相接,昭君立刻對他比出口形。

  “老弟覺得有何不方便嗎?”不明就裏的斛律金好奇地問。

  高歡急忙回頭應道:“喔,不是,我只是擔心朝廷是否會允許我前往。”

  斛律金笑道:“這個你放心,皇帝只管派統領,至於我要帶誰去,是我的事。楊鈞也會帶他自己的人前來。”

  “如此甚好,我隨你去。”高歡下了決心。

  “這就對了!”為人熱情豪爽,不拘小節的斛律金開心地與高歡聊了起來。

  由於昨夜整夜沒睡,今天又經歷了這麼多耗費精力的事情,昭君早已累了。睡意襲來,朦朧中她聽到兩個男人商定,先帶她到敕勒部所在地朔州安頓好,然後等楊鈞一到,他們就上京護送柔然王北回。

  喔,太好啦!她逃家了、嫁人了,可現在他要離開了,她將被孤單地“安頓”在一個不熟悉的部落,與不相識的人們共同生活。可是,那又怎樣?她的夫君是英雄,她要他做一番英雄事業。窩在女人身邊,能成大業嗎?不,不能!因此她會放他走、趕他走,只是,他的心──得留下來陪伴她!

  一滴眼淚滑下臉頰,她將臉偎近他,在他衣服上擦去淚水。他身上傳來淡淡的花草清香和暴風雨的味道,立刻將自走進這裏就充斥於她鼻息間的難聞汗味,煙味和被褥上散發出來的異味統統清除,給她的身心帶來一股戰慄的暖流,她擁抱著這股暖流沉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騷動驚醒了她。睜開睡意蒙矓的雙眼,她看到她的夫君正躺下,躺在她的身邊,她鑽進他的懷抱,而他修長有力的胳膊立刻摟住了她。

  她抬起頭,從夫君的肩頭往外看。屋裏的燈火已經熄滅,月光從敞開的窗洞泄入,滿屋銀輝,一張炕桌將他們與其他人分開。

  房內並不安靜,有的人還在說話,只不過放低了音量,有的人在磨牙、打鼾,還有的人說著夢話,不遠處,不知是誰放了個很響亮的屁,令她皺著眉頭縮回夫君懷裏,將臉埋進他的頸窩。

  感覺到他身體輕顫,她知道他在笑,也明白他為什麼笑,她表示抗議地在他胳膊上用力擰了一把。可是他好像根本沒有感覺,還捧起她的臉,給了她如火焰般的吻,然後在她耳邊輕聲問:“後悔了?”

  “不!”她側過臉,輕咬他的耳朵。“永遠不!”

  他們的視線在月光中糾纏,用眼睛傾吐著對彼此的愛慕,他們的手在單薄的被子下擁抱著彼此。他眼裏閃亮飛濺的火花燒旺了她眸中激情的火焰。

  我愛你!他用嘴形告訴她,隨即他的唇重重地覆蓋了她的,長久而親匿地吻著她。

  他的手臂環住她,將她更緊地拉近。她聽見自己嚶嚀出聲,害怕被人聽見,趕緊將臉埋進他堅硬的胸膛。然而。她發現只是擁抱和親吻並無法滿足她。

  她無聲地翻到他的身上,解開彼此的衣裳,以她獨特的狂野方式,將他們愛的心曲奏響。

  他先是一僵,隨即放縱自己,在惱人的鼾聲、夢囈中,沈默而激情地接受她傾注的愛,也回報濃濃的愛,將他與她帶向一道道難以置信的狂喜顛峰……

  ***

  次日,按照斛律金的安排,他們依然合騎阿昌的馬回朔州。

  傍晚時分,當越過黑駝山岩石裸露的山頂,俯視著山谷中的草原、牧場和池塘時,昭君興奮地問:“大哥,你的部落就在這裏嗎?”

  可是這次斛律金沒有回答她,他正忙著跳下馬沿著黃土覆蓋的山坡奔下山去,而迎接他的,是個豐盈美麗的紅衣女子。其他隨從也紛紛下馬尋找親人。

  “沒錯,這裏是他的部落,那是他的妻子柳兒。”高歡在她身後回答她。

  “她很漂亮,而且大哥好愛她。”看著那對抱住彼此大笑的快樂夫妻,昭君羡慕地說。

  “你也很漂亮,而且我也好愛你。”高歡親親她的頭頂。

  昭君抬起頭來望著他,眼裏充滿了愛意,她輕拍他環繞著自己的手。“是的,你好愛我,而且,我也好愛你。”

  高歡沒說話,想起她昨晚對他奉獻出的愛,心裏暖洋洋的。看到山坡下的斛律金和柳兒手牽手往他們走來,他趕緊收斂心神說:“來吧,我們下馬。”

  他翻身下馬,再把昭君抱下地,這時,那對快樂夫妻也走到了他們面前。

  看來短短時間裏,她的丈夫已經把事情都說清楚了。紅衣美女走近,與高歡打了招呼後,笑吟吟地對昭君說:“我叫柳兒,是阿六敦的妻子,早就聽說郡主風采不輸男子,今日能與郡主相見真是人生快事,歡迎你!”

  昭君立刻還之以禮,謙虛地說:“柳兒姊姊才是女中豪傑,昭君自幼困居深閨中,識人不多,才疏學淺,今得大哥鼎力相助,才得以成就一生姻緣,如今與夫君前來叨擾,蒙姊姊不棄,昭君夫婦不勝感激。”

  見她容貌出眾,言語坦率,雖貴為郡主,卻不以富貴驕人,柳兒當即喜歡上了她,拉著她的手說:“郡主是貴客,平日請都請不到,再說六渾不是外人,他是我們的好兄弟,所以郡主不必顧慮。今夜是我們的祭天儀式,很高興你們來了。”

  昭君快樂地要求。“請姊姊喊我的名字,從今以後。我只是高郎的妻子。”

  柳兒爽朗地說:“好,聽你的。”

  昭君從來不知道,敕勒人的祭天慶典是如此熱鬧而隆重。

  太陽剛剛落山,牧場邊的草坡上已經燃起了十來堆篝火,將整個山谷照得如同白晝,在草坡頂端最大的篝火邊,酋長斛律金和他的妻子柳兒,還有他們的三個兒子端坐在毛氈上,身為貴客的高歡與昭君坐在他們一家人身邊。

  “這麼多人是從哪里來的?”看到數不清的族人蜂擁而來,昭君驚訝地問。

  “那裏。”高歡指著四周的山巒。“你看半山腰,那些在厚厚的黃土層中開鑿出來的窯洞,那是黑駝山敕勒人的家,他們就是從那裏出來的。”

  她仔細一看,真的有不少人馬正從那裏出來。

  隨後,從高歡的口中,她才知道谷地邊那些她原先以為是民居的低矮房屋,其實只是畜欄、作坊和放置高車的地方。

  而且還知道了窯洞的好處,它不僅冬能防寒,夏能避暑,還能防止野獸出入。

  越來越多的人彙集到草場,幾乎所有人都乘坐著高輪大車來。而每輛車上,都有巨大的鍋,裏面裝著燒煮好的牛肉、羊肉。他們圍繞著水草豐盛的草場和燃燒的篝火邊舞邊唱,優美的歌聲在山谷中回蕩。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壯觀絢麗的夜景。”當那些歌舞在火光中越來越奔放激昂時,昭君對高歡說。

  “我第一次參加他們的祭天盛會時,也很震撼。”

  隨著夜色加深,繞行歌唱的族人慢慢地在篝火邊停下,取出鍋鼎置於火上。隨後,大家開始吃喝,比武鬥技。

  羌笛、胡琴、銅鈸等美妙動聽的樂器,伴著歌聲與呐喊,在夜色裏飛揚。

  有人把一盤盤烤肉、煮肉及一碗碗湯水送來,很快地,在斛律金一家人及高歡和昭君面前,堆起了小山似的食物。

  人們盡情地吃喝和玩耍,盡情的歌舞和說笑,仿佛生活中沒有煩惱。

  高歡告訴她,敕勒人祭天的方式與漢人、鮮卑人及其他部族都不同,他們沒有刻板的儀式,完全足以自然喜慶的方式向天表達豐收的喜悅和生命的禮贊。

  看著眼前的盛會,昭君覺得自己也精神振奮起來。

  斛律金站起身來,高歡拉拉昭君,目光灼灼地說:“聽,他要唱歌了。”

  隨即,喧鬧聲漸漸停止,所有人都望向這邊,眼裏帶著肅穆和嚮往。

  正當她不理解為何他要唱歌竟會使得高歡和所有人有那樣的反應時,一首高亢動聽的歌從斛律金口中悠然響起,震撼了她的心。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他的歌聲中有種壯美和蒼涼,更有種對故鄉的眷戀與崇拜。

  無數族人合唱起這首歌,一遍又一遍,和著夜風,和著大自然的天籟,在茫茫夜色中起伏迴響。當歌聲最終停止後,昭君仍久久無法平靜,她對斛律金說:“大哥,這首歌實在是太好聽了,請問是誰寫的?”

  柳兒自豪地告訴她。“這是我們祖先很早以前就流傳下來的歌,是我們祭天時必唱的神曲,不過,以前大家都只會用我們族人的語言傳唱,是我的夫君把它翻譯成漢文,這樣連漢人都能明白也能唱了。”

  “沒錯。”斛律金摟過妻子,繼續道:“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們的故鄉是個多麼美麗的地方。”

  這一夜,無論是漢化了的鮮卑族郡主婁昭君,還是鮮卑化了的漢族士兵高歡,都深切地領悟到故鄉對一個人精神與靈魂的永久牽系。

  夜深了,啟明星在天邊閃爍,與月亮爭輝,歡慶的人們散去,可是昭君仍了無睡意,而高歡則跟隨斛律金一起,幫助族人熄滅篝火。

  柳兒把三個兒子送回家後來找她。“昭君,天晚了,以後你有的是時間跟我去看我們美麗的牧場和神湖,現在,你該休息了。”

  昭君興奮地問:“神湖聽起來很美,在哪里?”

  “明天吧,明天我帶你去。”柳兒答應她。

  可她不甘願地說:“你只要告訴我它在哪里,現在──”

  “現在,你得跟我走。”高歡拉起她,修長的手臂攬住了她的肩,他的聲音在她頰邊形成熱熱的氣流。

  他不等她說話,也沒容她跟柳兒告別,拉著她就走。身後傳來柳兒的笑聲。

  “你真沒禮貌,什麼都沒說就把我拉走,柳兒都笑話我們了。”她輕聲抱怨。

  高歡輕搖她的手,寵溺地罵道:“傻姑娘,就算你不可憐我,也該可憐一下阿六敦,人家恩愛夫妻分開了好多天,你不睡,柳兒就得陪著,那大哥怎麼辦?”

  他的話讓昭君醒悟,回頭往笑聲處望去,果真見柳兒正被阿六敦扛在肩上走進一間窯洞,燈火一閃間,他們的身影消失了。

  她暗自一吐舌頭。“嚇,我真的很不懂事,是嗎?”

  “是的。”高歡一把抱起她,在她耳邊輕語。“不過我要說我很愛你。”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2 00:42:13

第九章

  他的愛語為昭君心裏注滿最甜美的瓊漿,她偎緊他。“你要帶我去哪里?”

  “去我們的窯洞。”

  “我們的?”她好奇地抬起頭。

  高歡用額頭贈了贈她的面頰。“是的,柳兒將她制藥時住的窯洞借給我們,那裏比較安靜,適合剛成親的人住。”

  他停留在她臉上的目光讓她急切地希望此刻他們就能置身於窯洞中。

  高歡與她有同樣的渴望,他抱著她,大步往最高的山坡走去。

  站在窯洞內,昭君欣喜地看著四周。這是一孔依山坡挖掘的“靠崖窯”,洞壁抹了層黃泥,鑲銅框的門窗結實又美觀,所有佈置都十分整潔舒適,用青石築成的炕距地面有二尺高,炕洞墊起黃土,再用土坯撐起,上面蓋石頭炕板。炕底與鍋臺連在一起,冬天只要拆掉隔熱石板,在燒飯的同時便熱了炕,窯洞底部砌了道矮牆覆蓋住爐灶的煙道。灶臺上有一口大鍋,大鍋旁有一個火眼,上面放了一個她所熟悉的,燒水用的圓柱形帶把大銅壺。

  而鋪墊了舒適被褥的炕面乾淨整齊,與她昨晚住的騾馬客棧有著天壞之別。

  “來吧,洗洗換身衣服會舒服些。”就在她東張西望時,高歡提著一桶水進來了。再指指炕上的衣物說:“那是柳兒留下給咱們的乾淨衣服。”

  “你要去哪兒?”看到他抓起一件青衫要出門,她趕緊問。

  他對她擠擠眼睛,那是她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的神情。“我去湖裏洗個澡,今夜,是我們真正的洞房之夜,我得讓你永遠忘不了。”

  門在他身後關上,昭君笑了。她一點都不懷疑她的夫君所做的暗示,而且十分期待。

  事實證明,那是一個讓他們雙方都永遠無法忘記的夜晚。一次又一次,他們在狂喜的漩渦中攀升、騰躍、爆發,愛充盈著他們的身心,他們對彼此的愛是那樣驚世駭俗,那樣投入。

  高歡想起自己曾經絕望地想要逃離她的愛,害怕承認自己的愛,不由得暗笑。

  現在,要他放棄對她的愛,可比讓他下油鍋還難。如今他們仍然身分不同,地位懸殊,但他已經明白,在愛與夢想的天地裏,沒有任何事是不可能的。

  兩天後,懷朔鎮那位短小精悍的鎮將帶著他的侍衛到了,斛律金宣佈,他們將于次日啟程赴京。

  傍晚,夕陽渲染著西方天空,昭君坐在窯洞前,眺望著眼前的美景。

  暮色四合、霞光微霽。山坡上,一孔孔窯洞前飄散著嫋嫋炊煙,一群群潔白的羊在牧羊人的驅趕下離開碧綠的草地跑回羊圈,牧場上仍有大群的牛馬在奔跑,昭君由衷地讚美著靜謐和諧的大自然,可是心裏憂鬱的情感卻怎麼也徘徊下去。

  當看到高歡的身影出現在山坡上時,她站起身,迎著他跑去,一頭栽進他的懷裏,用力地親他,絲毫不在意是否會有人看到他們。

  “嘿,你想害我們滾下山坡嗎?”高歡穩穩地抱住她,滿懷喜悅和激情地迎上她狂野的吻,並喘著氣逗她。

  昭君用鼻子頂頂他的下巴。“只要跟你在一起,在哪里都可以。”

  看到她眼底的那抹憂傷,他不再逗她,抱著她回到窯洞,將她放在炕上,雙手托起她的臉。“昭君,高興點,這是我一直等待的機會。”

  眼睛蒙上一層水霧,昭君克制著憂傷說:“我是很高興,可是……”

  不爭氣的眼淚墜落,她伏在他肩上,哽咽地說:“對不起,我不該這樣,我為你……高興……”

  離愁在他們之間擴散,高歡試圖強顏歡笑,可是當拉起她,看到她滿臉的淚水和痛苦的表情時,他的努力告吹。

  這是那個只著單薄的內衣站在太清池畔命令他閉上眼睛的高傲郡主,是那個懸吊在半空中仍鎮定自若地安慰別人的勇敢郡主,是那個披著月光走向他,大聲宣佈愛他、要嫁給他的任性郡主,更是那個願陪他經風雨度苦難,為他付出一切的美麗大膽的妻子,可此刻,她哭泣得像個失去一切的無助女孩。

  天殺的!她可以是驕傲的、任性的、勇敢的、狂野的……可以是所有說得出來的樣子。但她,不能是哭泣的。那不在他能忍受的範圍之內。

  “喔,別哭,寶貝,別再哭了。”他用力抱緊了她,親吻她、哀求她,恨不能將自己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情感全都表現出來藉以安慰她。從小到大,他早已習慣離別,從來沒有任何人事能讓他有離別之痛,可此刻,他的心抽痛得如同浸泡在滾油裏。離別,難道真的那麼難嗎?

  昭君最先克制住了自己,她從他懷裏抬起淚濕的臉,微笑道:“我真傻,把好好的事情弄成了這樣。”

  現在,強顏歡笑的人是她。高歡看著她深情的雙眸,無法開口說話。

  她跪在炕上,拉平他被她弄皺的衣領,吸吸鼻子說:“走吧,大哥和柳兒還等著我們吃晚飯呢!”

  高歡沒有移動,專注地看著綴在她睫毛上的那滴淚珠,在它將要墜落前伸出手指接住,淚珠在他的手指上顫動,他抬眼看著她。“不要再哭了,你的眼淚會讓我心碎。

  昭君用雙手搓搓臉,再抬頭看他時,已經看不出半點傷心的樣子。她抱住他的肩膀。“我不會再因為你要遠行而哭了,你放心地走吧,不管你在哪里,我知道你的心都會陪伴著我,而我的心也會陪伴著你。”

  “是的,我相信!”他親吻她的眼睛。

  “而且,等你回來時,我保證我已經學會像柳兒她們那樣,用採集來的野菜、花果及蕈類做好吃的菜,也會學做牛肉大餅、清湯羊肉,到時候我一定親手做飯給你吃。”她自信滿滿地說。

  看著她熱切快樂的目光,高歡心口熱潮滾滾,他抱著她倒在炕上,用力親吻她的嘴,說:“我想先吃了你,可以嗎?”

  想當然耳,她毫無異議地同意了,為什麼不呢,她愛他!

  ***

  第二天清晨,高歡獨自在炕上醒來,幾個時辰後,他將離開,此時此刻,他終於承認,離開昭君確實很難。

  光想到未來不短的日子裏將見不到她、摸不著她,他心裏就空蕩蕩的。可是,想起他的抱負和她的期望,他迅速將那股威脅著要淹沒他的憂鬱情緒抹去。

  敞開的窗外是美好的陽光,晨風吹入,帶來草原和野花的芬芳。

  他起身穿衣服,卻看見一套簇新的軍服放置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那是他自小就渴望,但知道絕不是他這樣的窮士兵能買得起、穿得起的軍服。

  一束陽光照耀在那淡黃色的布面上發出眩目的光芒,他顫抖著手撫摸那柔軟的布料,喉頭猛地吞咽。難道這是屬於他的?他眉頭皺起,猛地收回手,仿佛面對洪水猛獸似的盯著那套服裝。

  門開了,昭君走進來,見他緊繃著臉呆坐炕上,忙走過去問:“你怎麼了?”

  聽到她的聲音,他仿佛被人揍了一拳似的猛然一驚,抬頭看著她,指著軍服。“這個,這是什麼?”

  “你的軍服。”昭君明白這樣嶄新的軍服是他從未想過的,不由心痛地坐到炕上,拿起衣服想替他穿上。

  可是他一把抓下衣服,質問道:“你從哪里找來的?”

  “我買的,記得那個叫阿昌的年輕人嗎?他昨天去老營堡,那裏有北方最大的集市,我托他去幫我買的。”

  “可是,這得花很多的錢。”

  昭君跪在他的面前,抓過他的手環繞在自己腰上,並看著他的眼睛說:“是要花很多錢,可是再貴重的東西也比不上我的夫君值錢。一套軍服頂不了多少用,可是它起碼能提供你多一點點保護。我希望你平安,要你陪我一生一世,而你,我的夫君,你得給我安心的理由。”

  高歡看著她盈滿愛的眼睛,無法說出心中的感受,其中有感動,有欣喜,也有慚愧。“沒有那東西,我也在軍營裏活了二十幾年。”

  “不一樣。”昭君輕捂他的口。“這幾天我們都看到邊鎮動盪不安,這次皇帝要你們護送柔然王,也正因為他知道有危險。以後的情形一定會越來越糟,我要你好好地保護自己,否則,你的英雄偉業如何能完成,我們的未來又在哪里?”

  她的話高歡自然明白,可是他有他的自尊。“我不想靠老婆……”

  “別傻了!”昭君將他的頭壓在胸前,不讓他說話。“我們是一體的,那天在暴風雨中我們已經對蒼天許下一生的承諾,不能再分彼此!”

  依偎在她柔軟的胸前,嗅著她醉人的體香,高歡所有的堅持都化為烏有。他讓她幫他穿上這套他從未穿過的軍服。

  柔軟的布料如同她的肌膚緊貼著他,帶給他一陣陣戰慄。

  昭君替他撫平護胸、護肩,拉直緊身褲褶,穿好長筒軟靴,審視著更顯英氣逼人、挺拔偉岸的夫君,滿懷快樂地說:“高郎,你是我所見過最英俊的男人!”

  “而你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女人!”高歡將她拽進懷裏,親吻她的鬢角。

  “等等。”昭君在自己陷入熱吻前離開他的懷抱,從炕尾小櫃裏取出一個包袱遞給他。“還得配上這個才行。”

  高歡看她一眼,接過包袱打開,不由眼前一亮,那是一把有銅護手的環首刀。

  “這是我昨天從老銅匠那裏買的,他是好人,沒要我多少錢。”怕他又拒絕,昭君急忙解釋。

  敕勒部擅長冶鐵制銅,他們打造的兵器多為上品,也因此價格不菲。但是,在有了先前的爭執後,高歡決定不再拒絕她的好意,他會以一生的愛回報她。

  因此他只是簡單地說了聲“謝謝”,然後把刀掛在了腰間。

  見他沒有拒絕,昭君松了口氣。現在,她最想做的就是為他買匹好馬,可是這裏多牛羊,馬卻少見,尤其是好馬,要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找到還真不容易。

  在幫助柳兒準備飯菜時,昭君看著與男人們在一起忙著整理行裝的高歡,心口悶悶的。吃過飯,他們就要啟程了,她心頭的愁緒揮之不去。

  柳兒安慰她。“別擔心,頂多半年他們就回來了。”

  昭君見她同樣眼帶憂傷,理解地問:“大哥總是這樣離開你嗎?”

  “許多人都叫他‘雁臣’,你知道那是何意嗎?”柳兒自豪又傷感地說:“那是因為朝廷要他每年秋天到京城朝見,春天再回部落,所以我與他分多眾少。”

  昭君由此瞭解到身為酋長夫人並不容易,不由得對柳兒深懷敬意。

  然而就在這時,黑駝山來了位稀客──昭君的孿生弟弟真定侯婁睿。

  “睿弟,怎麼是你?”在婁睿與斛律金夫婦、楊鈞等人於牧場大棚內見過禮之後,昭君驚喜萬分地迎向弟弟,高歡則寸步不離她身邊。

  婁睿見她氣色很好,不由開心地說:“你漂亮如昔,精神依舊,我放心了。”

  說著,他轉向她身邊煥然一新、俊秀挺拔的高歡,後者立刻將昭君緊緊摟在身邊,仿佛要阻止任何人將她帶走似的。

  “高歡,很高興見到你,只要我姊姊快樂,我很樂意叫你‘姊夫’。”

  只是這麼一句話,高歡和昭君,還有身邊的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氣。

  隨後,婁睿將來此的目的告訴大家。“我是奉家父、家母之命來的。”見這句話再次引起緊繃的氣氛,他趕緊對高歡說:“我父王說,既然昭君不嫌棄貧窮,且已經委身于你,婁府不再反對這門親事。父王還說,那夜與你見面,也覺得你終非久居人下者,因此願將女兒許配子你,但要你倆儘快回家省親,才符合禮數。”

  真是出人意表!昭君驚喜地問:“父王真的不生氣了?那賈府親事呢?”

  “放心吧,父王只是一時想不通,現在只要你幸福,父王不會生氣的。至於賈府聘禮,你在家時就已退回,那門親事並不存在。還有──”他笑望昭君。“你刺傷賈顯智的事,許多人都知道了,以後他不會再有臉來找你麻煩。”

  哇哈,果真是勇氣換來好結局!

  昭君不顧眾目睽睽之下,跳起來抱住高歡,快樂地大叫。“我好高興!”

  大家都感染了她的快樂,紛紛大笑。

  “還有讓你更高興的事。”婁睿站起身,指著棚子外那幾車他所帶來的貨物說:“父王讓我先送來了一部分你的嫁妝,其餘的等你們回家省親時再取。”

  昭君隨眾人來到外面,車上的貨物多被搬下,昭君對那些耀眼的金銀珠寶、絲綢羅緞毫不關心,卻一眼看到拴在車尾的牲畜中有她心愛的坐騎。

  “啊,我的馬!”她叫著跑過去。

  認出主人的寶馬立刻對她搖頭擺尾,嗤鼻淺鳴。

  她撫摸著心愛的馬,對跟過來的高歡說:“這是我最心愛的坐騎。”她指指紅色的那匹。“這是‘赤雲’,是十七歲生日時我叔父送的禮物。”再指指灰色的那匹。“這是‘灰霧’,也是那一年生日父王送的禮物。”

  “幹嘛同時送你兩匹馬?”高歡不解地問。而他真正關心的是,這兩匹體態健美的大馬高度均在六尺以上,嬌小的她如何能控制這樣的大馬?

  他的擔心是那樣的明顯,婁睿暗自高興姊姊嫁了個會疼她的男人,便對他說:“姊夫不用擔心,她馬上功夫不弱。而我父王跟我叔父從她落地起就爭相討好她,每次的生日禮物都是他們較勁的時機,就連嫁妝也如此,等你看到那些嫁妝就會明白了。”

  “而我愛他們兩個。”想起往事,昭君對父王曾經有過的怨恨消失了。她看著高歡問道:“高郎,你喜歡哪匹?”

  知道她要將寶馬給他,高歡心頭一陣激動,並不想拒絕,可是看著兩匹同樣優秀的馬,他無從選擇。“都是好馬,我不知道。”他坦誠說到。

  “喔,駿馬!”斛律金走過來拍拍紅色的“赤雲”贊道:“這匹蒙古馬毛色光亮,腿腱強壯,是最善奔跑作戰的好馬。而這匹──”他拍拍“灰霧”。“最有耐力的河西馬。看這小腦袋、長脖子,足見挽力大、耐力好,奔跑穩健!”

  昭君見他會相馬,立刻高興地說:“大哥,我正想給高郎一匹馬,但不知哪匹適合他,你幫我們做選擇,可好?”

  “當然好。”他分別查看馬口。“六渾身長體重,騎‘灰霧’較合適,但若論戰場上的靈活性和速度,則‘赤雲’更佳,六渾就騎‘赤雲’吧!”

  就這樣,高歡有了平生第一匹屬於自己的馬,而且還是匹名貴的駿馬!

  隨後的時間裏,為工讓寶馬認識新主人,他與昭君帶著「赤雲”在水草極佳的牧場做適應性練習,昭君逐告訴他馬的特點和脾氣。

  高歡雖不曾擁有過馬,卻照顧過不少好馬,因此對馬有極深的瞭解,當柳兒派人喊他們回去吃飯時,“赤雲”已經跟他建立了很好的關係。

  高歡抱昭君上馬,她忽然雙腿夾住他的腰,摟著他的脖子用力親吻他,直到兩人無法呼吸,高歡將她壓倒在草地上時,他們才倏然驚醒。

  “呃,我真是個瘋狂的女人。”看著不遠處的牧人,她秀麗的眉頭擰在一起。“我以為只要親一下就會讓我的心舒暢一點,可是……”

  “不要說,我能理解。”他扶起她,在她嘴上快速親了一下。“我也一樣,那是因為我們太愛對方。”

  秀眉間的皺褶消失,她的指尖觸摸著他的臉。“高郎,我已經在想念你了。”

  高歡什麼都沒說,舉起她放在馬背上,翻身坐在她身後,將她溫柔地摟靠在懷裏,雙膝輕壓馬背,“赤雲”立刻往他引導的方向奔去。

  自此,他們沒有機會再單獨說話,但他們的目光始終緊緊鎖著對方,直到斛律金的隊伍消失在黑駝山的峰巒之間,她才哭倒在弟弟的肩頭。

  “姊姊,看來你真嫁對了人。”這是她的弟弟最接近讚美高歡的一句話。

  ***

  高歡走了,昭君留在黑駝山敕勒人的部落裏並不孤單,每天她跟著柳兒學習各種生活技能,跟熱情奔放的族人們歡笑,只有在夜裏,她被思念啃齧得輾轉難眠。

  炎熱的夏天結束,涼爽的秋季到來,山谷中的人們開始為過冬做準備。這時,昭君發現她懷孕了。在對新生命的渴望中,她的思念越來越強烈,可是秋去冬來,冬去春來,她思念的那個人卻始終沒有回來。

  柳兒每天都來看她,與她一起準備孩子的毛毯、毛氈,為迎接新生命而忙碌。

  當牧場的青草再次葳蕤碧綠時,昭君生下了她與高歡的第一個兒子,當時她正在澄清的神湖邊洗衣,幫她接生的柳兒與她共同為這個孩子命名為“高澄”。

  就在孩子出生的次日,斛律金率領著他的人馬回來了。可是,沒有高歡!

  當得知這個消息時,昭君滿眼含淚。

  為了她的健康,斛律金顧不上產婦的禁忌,在柳兒的陪伴下來到窯洞。

  “你要保重,這是好事啊,六渾建功了!”他感情真摯地坐在昭君的身邊,給她講述這段時間他們所經歷的一切。

  護送柔然王離開洛陽後,他們花了兩個多月才到達柔然都城,修整十餘天後返魏,不料半路遭遇柔然反叛部落的襲擊,懷朔鎮將楊鈞身受重傷落入敵手,高歡單人獨騎殺人敵陣救出楊鈞。

  隨後,他們一直被那股強悍的勢力追擊,直到大雪落下,對方才被迫放棄。

  為救楊鈞和其他受傷的士兵,他們不得不繞道懷朔。等到了懷朔時,已是兵疲馬乏,而最糟糕的是楊鈞終因傷勢過重死亡。

  這一事件導致懷朔鎮大亂,各路統軍為爭奪鎮將之位大打出手。

  為消弭內亂,高歡利用他在那裏出生,與許多士兵和將領有良好關係的背景,暗中遊說大家收兵息鼓,靜候朝廷聖旨以免禍及自身。又用打賭的方式,在比武場上以高超的騎射技藝擊敗恣意起事、不服氣的將領,贏得了三個月不開戰的承諾。

  隨後由斛律金前往平城,向朝廷特使報告懷朔的情況,而他則作為“人質”留在懷朔。一個月後,朝廷下詔派葛榮前往懷朔擔任鎮將,懷朔騷亂才歸於平靜,隨後葛榮任命他擔負聯絡各統軍和下級軍官的責任,因此他無法跟隨他們回來。

  聽完他的講述,昭君為高歡感到驕傲也為他不能回來見她一面而失望,但她沒有表現出來。從此,她的心在懷朔。她渴望能到懷朔去看他,可是,她明白做大事的男人不該有太多的羈絆,於是她耐心地等著他,孩子是她最大的感情寄託。

  晴朗的午後,昭君在神湖邊采野菜,四個月大的兒子躺在不遠處的搖籃裏。

  忽然,一聲熟悉的馬鳴穿透了她的耳朵,她驚呆了,猛地站起身尋找。

  一匹紅如朝霞的駿馬迎面馳來,在數步之外霍然止步,再次發出動聽的嘶鳴。

  “你──”注視著坐在馬背上的矯健身影,眼淚模糊了她的雙眼,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可是她卻不能說、不能動,甚至不能看清楚他。

  “昭君!”一聲戰慄的呐喊中,她的身子倒進了寬闊、堅硬的胸懷。熟悉的氣味、熟悉的親吻、熟悉的喘息將她久抑的情感喚醒,她扔掉了手中的東西,緊緊抱著他,在他的懷裏把一年來的思念全部傾泄出來。他也以狂猛的親吻將他排山倒海的愛慕傾泄。直到搖籃裏的嬰兒以響亮的啼哭喚回他們的神智。

  “兒子!”高歡跪在搖籃邊,敬畏地看著小小的身體所展現出的強韌生命力。

  “是的,我們的兒子。”昭君抱起孩子放在胸前,孩子馬上不哭了,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面前的男人,可一轉眼,他小嘴一張,又哭了,高亢的哭聲振動著高歡的耳膜,也震撼著他的心。

  “他餓了。”昭君對他抱歉地一笑,解開衣襟給兒子餵奶。

  高歡被眼前的景象感動得雙目發燙,他坐在草地上摟過昭君,低頭看著他的兒子熱切地吸吮著、吞咽著,像只滿足的小狗似的哼哼著,心裏充滿了愛。

  他輕輕撫摸昭君白皙的肌膚,在她耳邊喃喃地說:“我想你,無時無刻都想。我很抱歉沒能在你生孩子時守在你身邊,沒能早點回來看你……”

  她側臉迎上他的嘴,將他的歉疚堵住,而這樣的吻遠不能滿足他們饑渴的心。

  “昭君,我餓了,餓了很久,喂飽兒子後你得喂我。”他抵著她的唇說。

  她還給他一個顫巍巍的笑容。“我也餓了,我們可以喂飽彼此。”

  他們用火熱而充滿激情的目光凝望著彼此,默默訴說著道不盡的情愛和思念。

  稍後,在溫暖舒適的窯洞裏,他們用最狂野熱情的方式一解相思,傾訴著愛。

  可惜,這次愛的重逢是那麼短暫,以至於當次日清晨高歡在千萬個不舍中離去後,昭君還仿佛在夢中。唯有滿身的吻痕和淩亂的炕頭證明他曾經存在過,而她清晰地記得他所告訴她的每一件事:他想念她!他愛她!而他現在升任“信使”了,以後專管懷朔鎮直送洛陽都城的公文,因此他會經常回家做短暫的停留。

  帶著一份希望,她等待著下一次團聚。她知道,這樣的離合眾散將成為他們的家常便飯,可她堅信,無論被分隔在什麼地方,他們的心會永遠陪伴著對方。

  ***

  高歡沒有食言,他利用來往於懷朔與洛陽之間的機會,盡力與昭君團聚,還抽空陪她回家省親,雖說他總是來去匆匆,但昭君從不阻攔他,因為她明白夫君雄心萬里,志在天下,而這,正是她當初選擇他的原因。

  兩年後,天下情勢風雲突起,急劇變化。首先,柔然南侵,懷荒鎮首當其衝,又逢天災,兵民無糧可食,訴請鎮將開倉放糧,鎮將不許,導致兵民眾眾反抗,殺死鎮將,引爆六鎮騷亂。次年,沃野統軍破六韓拔陵領兵起義,聲勢浩大,席捲六鎮。再次年,驚恐的北魏朝廷聯合柔然共同鎮壓起義軍,引發各鎮將領的抵抗。高歡也跟隨葛榮舉起義旗,並因驍勇善戰而迅速被提拔重用。

  不久,恒安王因病去世,婁睿將全家遷往善無。段成、尉景、蔡俊、司馬子如等先後投奔高歡。

  一個霜重霧深的秋夜,鬃毛直立,疲憊不堪的“赤雲”出現在昭君的窯洞前。看到這匹失去主人的駿馬獨自歸來,昭君知道它沒去懷朔,而來黑駝山就是為了給她送信,不由得抱著愛駒痛苦萬分,但她絕不相信高歡已死。

  在全部落的人陪她搜遍附近山林都沒有發現高歡蹤影後,她決定等待。無論多麼痛苦,她都癡癡地等待──帶著她的愛。

  數月後,斛律金終於打聽到高歡在武川之戰中受傷墜馬,已被葛榮救出,人平安無恙。春日的一個傍晚,高歡終於回來了,雖然精神很好,但面容消瘦。

  看出他心事重重,柳兒將五歲的高澄帶去跟自己的孩子們玩,讓昭君陪高歡回窯洞。一坐上炕,未來得及傾訴彼此的思念之情,高歡便緊緊抱住她,沒有往日的激情,只有痛苦和矛盾。“昭君,我必須做一個抉擇,可我不知道是對還是錯。”

  她按摩他僵硬的雙肩,平靜地問:“什麼樣的抉擇?”

  “重投明主,求生進取,或恪守忠誠,死亡沉寂,我該如何選擇?”

  “鳥擇良木而棲,士擇明主而投,夫君該知道自己的選擇。”

  他雙眉高聳,煩惱地說:“我負傷墜馬,失去‘赤雲’時,是大哥賜我駿馬長槍,救我突圍,如今背離,於心難忍。然而爾朱天寶,世出豪門,朝廷柱梁,我欲投效,又恐負于大哥。”

  昭君知道他此刻所說的“大哥”,是對他有提攜之恩的齊王葛榮,遂沉吟道:“英雄能為人所不能為,壯士能行斷腕求生之義,夫君行大業,不可瞻前顧後,即便齊王也當理解英雄輩出的時代,不進則退之理。”

  他看著她,在她明亮的眼睛裏看到了閃亮的火花和全然的信任。他糾結的眉頭舒展,迷惘的目光清明,憔悴的臉上露出笑容。“昭君,你的智慧和勇氣讓所有男人汗顏,此生有你,是我高歡最大的幸事!”

  昭君對他微笑,將他壓在炕上,褪去他的衣服。

  “來不及了,寶貝,他們在等我……”

  甜蜜的芳唇吞噬了他的話,柔情萬千的吻中,他聽到她在低喃。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等,我的愛,不能等!”

  他笑了。是的,這就是她,他永不氣餒的勇士,他美麗的狂情郡主!

  旬余,高歡離開葛榮,轉投鎮北將軍爾朱天寶。隨後,他被爾朱天寶任命為“督軍”,指揮爾朱天寶的衛隊,成為北魏最大軍事集團的重要人物。

  相州之戰,爾朱天寶擊敗葛榮,同年,高歡升遷為晉州刺史,北方大規模的戰亂平息。可出人意外的是,功蓋當朝,獨攬朝政的爾朱天寶猝死,爾朱家族的權力轉移到他的侄子爾朱兆手中。

  為了籠絡高歡,爾朱兆授予他兵權,讓他成為原六鎮降兵的統帥。獲得兵權,建立兵營後,他立刻派尉景和蔡俊前往黑駝山,把昭君和孩子接到晉陽城。

  在這裏,他已經為他們準備了條件完好的“家”。

  夜幕深沉,當他回到那座磚木結構的四合院時,只見燈火半明,寧靜安詳,迎接他的,不是平日侍候他的隨從、奴僕,而是他美麗的妻子。

  “昭君!”一看到她,他的呼吸窒住,從上次見面起,他們已經整整一年沒有相聚。經歷了這麼多事、這麼多年,她依然那麼嬌美,依然像在太清池邊那樣張著熱情愛慕的眼睛看著他。

  那目光曾經讓他畏縮和煩惱,可現在,他是那麼快樂,因為在那樣的目光中,他覺得自己真的是個英雄。

  他向她伸出雙臂,而她毫不遲疑地投入其中。

  “高郎……我好想你!”她的目光依然注視著他,無法將視線從他臉上挪開。

  她分開的朱唇,含笑的眼睛,讓他再難自持。他的唇饑渴地吻住了她,她也一如既往地回應著他,在這一吻裏傾訴著他們長久分離的熱情、等待及愛意。

  “孩子呢?”

  “睡了。”

  他抱起她步入室內,把她放在柔軟的床上,邊脫去兩人的衣服,邊低喃。“一切都沒有改變,你還是那麼美麗多情,我還是那麼愛你。”

  昭君急切地加入他,一邊用唇堵住他的嘴,以行動證實他的話多麼正確……

  許久之後,他們擁抱著彼此,平息著激烈的心跳。

  昭君緩緩地說:“高郎,天下仍不平靜,你還會離開我嗎?”

  高歡與昭君四目相望,微笑道:“不管天下如何,我不會再離開你,因為我愛你!”

  “我也愛你。”昭君安心地偎進他懷裏,閉上了眼睛。

  高歡注視著她,心裏充滿了對她的愛。

  是的,無論局勢如何,他都不會再離開她,起碼他現在有了這個能力和權力。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2 00:42:27

尾聲

  韓陵山的戰火已經熄滅,高歡勝利的鼓聲傳到了京城洛陽,皇宮內一片悽惶。

  由爾朱兆扶持的節閔帝已被高歡廢掉,此刻,他面前的平陽王兀修,是經過數名大臣精心挑選後送到他面前的。

  可是他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一個二十五歲的男人怎麼這麼沒骨氣,居然跪在他的面前,雙目無神,滿臉驚恐,這樣子能做皇帝嗎?

  他問被他派去接元修的散騎侍郎王思政。“他一向如此膽怯嗎?”

  與元修關係不錯的王思政立刻回答:“不,平陽王只是被將軍的神采震住了,他平常不是這樣的。”

  高歡聞言,知道他是為維護元修才這麼說,不由得對他有幾分器重,而他眼下也無法從皇親中選出更合適的人,只好對元修說:“平陽王請上坐,容臣稟報。”

  因為看到他要自己就座的是皇帝才能坐的龍椅,元修嚇得面無血色,哆嗦著起身,怎麼都站不穩。

  最後還是王思政和侍衛,半扶半抬地把他弄到那把華麗高大的椅子上。

  見此,高歡雙眉輕皺,挺拔的身軀緊繃,直到元修坐穩後,他才面向百官大聲宣佈。

  “叛逆爾朱兆擾亂朝政,起兵謀反,如今已被誅滅。開元新始,國不可一日無君,經禦史查明,平陽王兀修乃出自先帝正宗,兼具才學出眾、為人端厚,特立為帝,自今日始改元太昌,望各位賢才共佐我王、重振朝綱。”

  他的話音剛落,早已惶恐不安的眾官頓舒一口氣,齊跪地長叩,高聲向元修稱頌。“新皇聖明,重豎朝威!”

  本來膽戰心驚、以為是被高歡抓來砍頭的元修,沒想到竟然是要讓他當皇帝,當即心頭重負一去,神氣了不少。

  加上本是皇族出身,天生有股王氣,於是抖擻精神面對百官高聲宣佈。“小人作亂,擾亂朝政,幸有高統領舉旗平亂,朕不勞尺刀,坐為天子,所謂飲水思源,不忘賢良。今朕傳旨天下,特封高歡為本朝大丞相兼天柱大將軍。”

  大殿內再次響起一片歌功頌德聲。

  高歡知道,經過韓陵山大捷,他的地位已經確立。

  自此,他成為控制北魏政權的實際掌權人。

  一輪朝陽冉冉升起,他大步走出宮殿,跨上灰白的駿馬,輕夾馬腹,吆喝了一聲。“走,灰霧,咱們回家囉!”

  回家這念頭讓他心裏充滿了喜悅,因為那裏有個美麗的女人正在等待著他。而她是他生死相隨,榮辱與共的妻子,是他志同道合的同伴,更是他生命中最美麗的奇跡,他將永遠愛她!


  【全書完】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2 00:42:51

英雄難為 華甄

  英雄莫問出身,富貴當問緣由。

  在寫這個故事,或者說從構思這個故事起,這句話就一直不停地在我腦海中迴旋。我始終認為,這句名言用在高歡身上最是恰當不過。

  古老的年代,血腥冷酷的戰爭、刀劍飛舞的生活考驗著、磨練著每一個人,在風起雲湧的亂世中,高歡,這個出身貧寒、胸懷大志的人,像一頭被喚醒的猛獅,像一隻嗅覺靈敏的獵鷹,抓住一切機會,戰勝了一個個強大的對手,完成了他不朽的英雄壯舉,從此開創了高氏帝王的霸業,成為與宇文泰並稱的“北朝雙雄”。

  各位讀者如果對高歡以後的故事有興趣的話,可一定要讀華甄的下一本書《烈火嬌妻》喔,因為那個故事的男主角正是將與高歡平分北魏,對峙北方的宇文泰(有心的讀者也許還記得,他就是出現在《素馨佳人》中的那名葛榮的副將,十九歲的“黑泰”),他們兩人歲數相差十歲,卻是同時代並駕齊驅的英雄。

  說實話,寫高歡的難度大很多,因為他的“背叛”太多,他的智謀太詭異,他的感情太深沉,因此,寫他讓我很痛苦。可是,他與婁昭君的愛情卻讓我津津樂道,他奇特的出身和卓越的成就也讓我每每讀這段歷史時,都倍感欽佩,果真是英雄難為!

  歷史就是這樣有趣,它像一杯不加奶,卻加了檸檬的濃咖啡,細細品味,才能品嘗出其中的各色味道來。而且,還能在口中留下長久的滋味。

  不過,話雖這麼說,我可是從來對咖啡、可哥、巧克力之類的東西敬而遠之呢,因為我這人,吃不得一丁點兒苦,無論其後的回味多麼無窮,我都不要那最初的一絲苦澀。當然,寫小說除外。寫作中,我是反其道而行之,絕對要先找到苦,其中還要有點澀澀的味道,然後再有甜──回味無窮(老天助我,讓我的讀者有此感受)。

  言歸正傳,還是回到《狂情郡主》來。

  這本書與我過去寫過的都不同,不同點在於;男女主角的愛情不是在他們“大富大貴”或“功德圓滿”時,而是在不得志的窘迫困頓中。而且,是“男弱女強”的佈局,有點“財主小姐愛農夫”的感覺。我承認,這樣的不同並不是我的所愛,可是歷史如此,我不能改變它,只好如實寫它。

  這個故事的後三章初草於我在巴哈馬度假的時間裏,因此,它帶有一些海潮味(請別問我什麼是“海潮味”,因為我也不懂該如何解釋,那就是一種感覺,嗯,潮起潮落,忽鹹忽淡之類的),也帶著一些沙灘味(這個更難解釋,親愛的,用心感受囉,否則,跳過去就好)。當我在寫那些文字時,流暢得如同流沙滑落指縫,沒有一絲停頓,可是細細感受時,則時常挌得人難受,回頭再想從其中篩出更細的沙粒,卻什麼都抓不到。

  婁昭君確實是一個奇女子,不過,歷史上這樣的奇女子還有很多,只不過她們沒有嫁一個功名顯赫得足以在史冊留名的丈夫,因此她們只能默默無聞。

  從她身上,我有很多感慨,擇其主要的說,有兩點。

  其一,若是生在古代,我會很不幸,非常的不幸,因為我是個像昭君一樣“志不在繡坊,而在天下”的女人,而我肯定沒有她那種“能在貧賤中識英雄”的異能,因此,我註定不幸。為此我感謝老天,讓我出生在現代高度男女平等(甚至有點女子大翻身)的時代,讓我真的時常都在“揚眉吐氣”。

  其二,人性在古代社會與現代社會其實沒有什麼兩樣,婁昭君驚世駭俗的“求婚”之舉讓我瞭解,愛情不僅沒有國界,也沒有古今之分。在真愛的基礎上,發乎於情、止乎于禮其實是一種虛偽的人性自我毀滅,除非是陽萎患者或石女(而這樣的病,現代科學也可治癒),否則,愛情中的性與情很難清楚撇開,柏拉圖式的愛情讓我崇敬,但絕對不向人生,因此,我為婁昭君喝彩。

  故事寫完了,靜待讀者的評判。然而,無論Yes或No,我個人的收穫頗豐,感情也得到洗禮,贊啦!

  最後華甄要帶著萬分虔誠之心,向讀者們道歉。

  在前一本書《狀師對招》中,有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直到最近收到樣書,讀完全文後,我才發現。

  第一九三頁,壞蛋吳能考林紫萱的謎語。“風流浪女河邊站,楊柳身子桃花面,上天註定她無子,兒子一出娘不見。”這個謎語的謎底應該是“荷花”,而不是“桃花”。特此糾正,並向讀者朋友們表示真誠的道歉,以後我會更加小心地寫作(打字),避免類似謬誤發生,謝謝大家的寬容。

  最後,祝各位春節快樂!

  我們下一個故事《烈火嬌妻》中再見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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