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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衣帶雪] 陞官發財死後宮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0:07     標題: [衣帶雪] 陞官發財死後宮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嗜酒態睡 於 2020-10-27 01:20 編輯

陞官發財死後宮 作者:衣帶雪

內容簡介】:

  作為一個陰差陽錯考中女官的大家閨秀,本來想混吃等死做一個狗官等嫁,沒想到相親相到的對象們乍一看都是翩翩少年郎,處了沒多久個個都是心機boy

  陸棲鸞心裡苦

  別人家的桃花,金風玉露一相逢;

  我家的桃花,蛇蠍佳人階下囚……

  每一段愛情,都是我業績的起因。

  後來桃花朵朵開,官帽節節高,許多年後陸大都督驀然回首,總覺得自己可能拿的是渣男主的劇本……

  ……

  本文屬性:看似後宮其實後宮個錘子系列,結局1v1,逗萌柯南體質。

  本文關鍵詞:揭露社會黑暗面的現實主義文學(並沒有)/偽後宮向/愛情至下,業績至上/走開你們這些愛情騙子

  瑪麗蘇的體質點渣男的心,活該汪一輩子

  一句話簡介:拔x無情的女公務員踩著後宮陞官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0:28

卷一 梟衛府 第一章 官二代的願望

  「……時間不多,我就長話短說了,你整這麼一齣事兒讓我以後怎麼在京城相親圈兒混下去?」

  隔著一重鐵牢,陸棲鸞搬了把椅子坐在這邊,面無表情地看著牢裡的新住客。

  犯人似乎對自己的處境不以為意,以他一如既往的惱人口氣道:「硬要說的話,從您踩著無數相親對象青雲直上到這個位置的戰績來看,京城相親圈兒千山鳥飛絕的慘狀大概不是因為我。」

  陸棲鸞道:「我就是討厭你沒事兒喜歡打破美少女的夢想這一點。」

  犯人道:「我覺得你要是實在在京城相親圈兒混不下去了,還有條退路。」

  陸棲鸞:「什麼退路?」

  犯人笑道:「跟我私奔怎麼樣?」

  陸棲鸞:「你看你這妖人,為了抓你進來本仙女兒費多大功夫,憑什麼放虎歸山還把自己貼進去?」

  犯人又笑:「不念點兒舊情?」

  陸棲鸞:「我不管,你已經是往事不可追了,本嬌花還來日猶可期呢。」

  「那我被你睡過這事兒怎麼算?」

  陸棲鸞一臉漠然道:「那算睡你?你懷上了嗎?懷上了我就找宮裡的娘娘幫你要一碗打胎藥,保證藥到胎除,讓你無牽無掛地離開這個被你禍禍得沒整了的人間。」

  「還沒,你再睡我一次估計就有了。」

  「你信不信我讓你明天就下去陪前面那幾位打麻將?」

  「信,怎麼不信。」

  陸棲鸞支著臉側淡淡道:「你知道就好,對你的殘黨同犯還有什麼遺言嗎?」

  「有啊。」犯人看了她半晌,湊近了牢門啞聲道——

  「替我把陸棲鸞殺了,讓她下來陪我。」

  說著,他笑了起來,陸棲鸞冷冷地盯視了他片刻,轉身走開,一字一頓道:「那你可要先走一步。」

  睚眥銅門將深牢中放肆的笑聲關在門內,左右黑暗的牢籠中數不清的仇視目光釘在陸棲鸞身上,卻無法讓她的步伐變慢半分。

  「叛黨都收拾乾淨了嗎?」

  「京內主犯及其三族在內,三百一十四人,盡皆在牢中了。」

  「好。」

  門前左右盡皆是金翎玄衣,見了陸棲鸞出來,紛紛按刀俯首,離她最近的一人為她披上繡著猙獰赤梟獵虯圖案的斗篷,垂首道——

  「今夜雨來風急,請大都督慢走。」

  ……

  三年前。

  朝廷一旨詔令,宣佈前刑部尚書犯貪瀆受賄、裡通外國等七項大罪,削官奪爵,於家中畏罪自殺,同時其在宮中作為寵妃的女兒幽禁冷宮,上下三族全部被流放嶺北。緊接著三天後,又一旨詔令,正在家裡喝小米粥的陸棲鸞她爹就被緊急調任到京城,成為新的刑部尚書。

  時任遂州布政使的陸爹當時被嚇得不輕,懵懵逼逼地就被宣召的官員帶走了。

  陸棲鸞端著碗看著陸爹被架走,問她娘:「娘,你說爹他這是被問罪了還是升官發財了?」

  陸母瞅了一眼桌子上的調令,哦了一聲,冷漠地說:「升官發財,就差死老婆了。」

  陸棲鸞又問:「娘你的意思是哪個公主看中了我爹的美貌,許他高官厚祿要他以身相許嗎?」

  陸棲鸞她弟歎了口氣,伸筷子夾走了她碗裡的雞翅,道:「姐,少吃點肉,傷腦。」

  陸棲鸞:「我說錯什麼了嗎?」

  一片沉默中,陸母敲了一記陸棲鸞的腦袋:「就你話多。」

  過了小半個月,陸母打點好遂州老家的一切,帶著一兒一女上了京。

  在陸池冰眼裡,他姐是個變態,猶記得很小的時候,朝廷的學風那幾年忽然開放起來,女娃也能跟著念兩年私塾,陸池冰背一夜都記不住的千字文他姐隨手翻一遍就倒背如流,先生說這娃天生玲瓏眼,趕緊趁年紀小打好基礎,不要輸在起跑線上,等長大了去考女官,為州爭光。

  沒錯,那幾年朝廷想開了,看敵國的姑娘一年彪悍過一年,終於想起來婦女也能頂半邊天這回事兒,這一屆皇帝又是個想一茬是一茬的人,當即就給各府各衙增設了女官的職位。然而問題來了,老一輩兒的狗官們一覺睡醒發現辦公場所忽然多了許多美嬌娘,還以為上面昏君病復發給他們發福利了,沒過多久就出現了騷擾事件,搞得皇帝十分痛心,讓下屬的親衛把那狗官打了一頓之後,不得不提高考女官的門檻,除了如醫女監,織造衙這些純女官的地方,其他但凡跟男人共事的官署,非得過了武選才給共事。

  但陸棲鸞從小就是個很有想法的人,回去問陸爹當官最重要的是什麼,他爹當時喝醉了,說了一句拍馬屁,瞬間毀滅了天真女孩報效國家的夢想,從那之後,陸棲鸞就對這個黑暗的官場感到了深深的失望,立志從此在家繡花等嫁,再不與那狗官成群的官場打交道。

  而陸棲鸞沒有想到的是,許多年後,她還是陰差陽錯地走上了做狗官的不歸路。

  正月十三,七八輛來自遂州的大車從京城西門緩緩駛入,從正在為元宵節掛燈西市大街擠過,一路軋過新雪甫乾的青石街道,便到了三品大員官邸所在的升平坊。

  陸棲鸞下了車,一邊幫著家裡人搬行李一邊豎起耳朵聽著不遠處依稀傳來的番邦小曲兒,出於好奇問道:

  「娘,你聽見街那頭的歌兒了嗎?是不是傳聞裡的胡姬唱的?」

  陸母指揮兩個健僕接過陸棲鸞拎著的箱子,皺眉道:「收起你的心思,來了京城只管好好繡完你的牡丹等嫁人,有你娘在,休想再像老家似的出去浪。」

  說完,旁邊的嬤嬤小聲問道:「夫人,大人這官邸怎麼偏偏設在這等風流樂坊邊上?難不成真像大小姐說的一樣,大人墮落了?」

  陸棲鸞看她娘臉色不善,機靈道:「娘,你放心,搓衣板我帶了八個,三里亭張師傅家做的老柳木,夠我爹跪十年份兒的。」

  陸池冰眼看他姐又開始日常坑爹,忙道:「娘莫要聽她胡扯,刑部官邸乃是先帝欽定,與設在這兒正是為了鎮壓西六十六坊的不正之風,您看北邊是雁雲衛校尉官署、南邊是金門、虎門二營的統領將軍官邸,刑部的官邸設在這兒也是有其道理的。」

  陸母的臉色這才好轉,正要教訓陸棲鸞少搞事多繡花,忽然一個小吏騎馬到了陸府門前,下馬掃了一圈,問陸母道:「這位可是陸夫人?陸大人今日面聖,被點了政績,陛下十分滿意,留陸大人長談,一時來不及回來與夫人團聚,特地讓下官送一封信來。」

  陸母道過謝,給小吏封了銀錢,拆開信細看片刻,突然眼神一凝,掃了一眼陸棲鸞,不待兒女相問,便把信紙折好塞進袖袋裡,對陸棲鸞道:「棲鸞,跟娘過來。」

  陸棲鸞一臉茫然地跟陸母到了官邸中庭的一處花牆後,看她娘一臉沉重,不禁發散思維道:「莫非我爹不是被公主看上了美貌,而是被陛下看上了美貌從此上得龍床下得朝堂平步青雲了?」

  這一次陸母沒有揍她,而是聽了這話後,看著她好一陣唉聲歎氣,說:「棲鸞啊。」

  「娘您說。」

  「看過咱家隔壁朱秀才寫的宮鬥話本不?」

  「看過,咋的啦?」

  「你這張破嘴,放到話本裡,都活不過第三回 的。」

  陸棲鸞:「……」

  陸棲鸞:「娘,俗話說,母不嫌兒醜,你要對我懷抱希望,我才有志向爭當豪門貴婦。」

  陸母憂傷道:「你現在不用愁當不當豪門貴婦的事兒了,剛剛你爹面聖的時候,陛下知道咱家有個適齡的女兒,便說太子也到了適齡的時候了,該是找個正妃把心定下來,叫你爹改日帶你進宮去相看相看——」

  陸棲鸞先是啊了一聲,反應過來,一臉沉重道:「娘,不必擔心,爹如今一入權閥深似海,想必在朝中已是如履薄冰,正是女兒報答養育之恩的時候,就讓我來當這個政治的犧牲品吧。」

  說著,陸棲鸞扭頭就往外跑:「池冰我去年塞你書箱裡的胭脂盒兒呢?你姐我要上天了!」

  陸池冰遠遠地暴怒道:「你嫌上妝煩別老把這些脂脂粉粉的塞我這兒!明天我怎麼跟學監解釋!」

  陸母吼道:「大小姐犯病了,快抓回來!」

  一頓雞飛狗跳後,陸母正襟危坐主位,陸小弟翻著白眼侍立一側,陸棲鸞被兩個健婦押上堂前,氣氛一片肅殺。

  陸棲鸞道:「娘,咱們得講道理,我這是為咱們家犧牲小我,成就我爹的青雲大道。您看看別人家的父母,哪個不是得對年少叛逆的兒女操碎了心磨碎了嘴才強行扭成的瓜,您女兒已經很甜了,您又何苦再往酸了扭您說是不是?」

  陸池冰:「你還是閉嘴吧。」

  陸棲鸞:「我就不。」

  陸母:「你閉嘴!」

  陸棲鸞:「哦。」

  陸母歎了口氣,又道:「你啊,雖然平日裡愛耍嘴皮子,但自幼聰慧過人,在遂州的時候暗地裡幫襯著你爹破了不少案子,池冰這個榆木腦袋是萬萬及不上你的……」

  陸池冰頓覺委屈:「娘……兒怎麼說也是遂州府的解元,不至於淪落為榆木一塊吧。」

  陸母無視了兒子,又道:「就像你剛剛說的,你爹現在雖然是平步青雲了,但前刑部尚書是怎麼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個中渾水太深,爹娘都不想你去淌。更何況東宮妃位向來是世家大族必爭之地,陛下如今這麼一說,雖是天大的榮耀,但咱們家廟小吃不下,別沒得反遭了殃。」

  陸棲鸞點了點頭道:「我明白娘的意思,剛剛我也想過了,陛下金口玉言這事兒是不能坐等的,能不掉腦袋擋回去的藉口無非婚喪二事。咱家九族之內數來數去,不出意外的話離祖墳最近的就屬我爹了,喪道行不通,只能我路上搶個人暫且訂個婚躲過這段風頭,娘是這個意思嗎?」

  陸母道:「上街抓人就免了,娘未嫁之前和如今京城冰人府的陳嬤嬤認識,待午後你打扮一下便跟她去冰人府掛個牌子造冊,上了冰人府的姑娘便是半嫁之身,需得一年內嫁出去,而皇族選妃是絕不會在冰人府選的,如此你也便有了周旋的時間。此事要趕在你爹回來之前辦好,你且去吧。」

  陸棲鸞:「娘,我還有一個問題。」

  陸母:「說。」

  陸棲鸞一臉正色道:「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萬一那個李嬤嬤多年未見心性大變,見到故人如今兒女成雙,嫉妒之下把我拐到敵國大山裡賣給熊瞎子怎麼辦?」

  陸母一臉冷漠道:「沒事兒,以你小時候瞎練的逃命功夫,遂州最能浪的野麅子都追不上你,滾吧。」

  陸棲鸞道:「那萬一她要是對我下迷煙或者在我口脂上塗毒弄暈之後賣掉呢?!」

  陸池冰:「姐,現在的人,很少有心魂如你一般汙糟的,你只管放心去吧。」

  陸棲鸞:「……」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0:41

卷一 梟衛府 第二章 相親走錯考場怎麼辦在線急

  「……我再說一遍,今年名額已滿,你們能站在這,都是冰人府頂著上頭的抽查為你們爭取來的。待會兒過了天街,到你們回家前,萬萬不能說一句話,他人相問,只管點頭,明白了嗎?!」

  馬車前有一二十個少女,俱都妝容精緻,陸棲鸞站在隊末瞟了一眼,只見說話的是個豐滿的婦人,嘴角紋路像是刀削一般,一瞪眼,前面站著的少女就是一個哆嗦。

  ——你們京裡人真可怕,京裡的媒人也可怕,我們遂州鄉下人看不懂。

  陸棲鸞只好把想問的話都咽下去,看著那婦人將一個個瑟瑟發抖的少女像趕小雞一樣趕上車,輪到她的時候,胖婦人道:「前面三輛大車沒位置了,你到那邊去找一輛朱漆的大車坐上去吧,到地方了我會叫你,明白了嗎?」

  陸棲鸞:「明白了。」

  胖婦人惱道:「剛剛才說了不准說話!府主最討厭沒規矩的姑娘,你這樣不聽話,到時候嫁不出去休怪我沒提醒過你!」

  陸棲鸞:???

  陸棲鸞無法,只能抿著嘴唇安靜如雞地到了隊尾,可到了隊尾又困惑了,她面前有一輛大車,而五步遠的巷子邊又停了一輛,兩輛車都是朱漆色,一個沒有紋飾,另一個在車後刻著暗金色的雕梟和虯的紋飾。

  陸棲鸞猶豫了片刻,見一個上面坐著一個打著盹兒的男車夫,而另外一邊的大車上,有一個穿著葛衣正在餵馬的婦人,便徑直往那餵馬的婦人走過去,婦人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好奇地看著她:「這位姑娘,有什麼事兒嗎?」

  陸棲鸞想到剛剛那胖婦人的凶相,呃了一會兒,拿手比劃了一下,把自己的身份牌給她看。

  那餵馬婦人放下手裡的馬草,接過來一看,咦了一聲,猜測道:「你是來府裡考試的?刑部陸大人的千金……來我們府裡考?」

  陸棲鸞見溝通成功,一臉微笑地點頭。

  餵馬婦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謹慎道:「我們府裡考試不簡單,先前有好幾個貴女都被嚇回去了,您是認真的?」

  陸棲鸞心想不愧是京裡人,一眼就看出考試對於她一介遂州鄉下來的太難了。但她向來是個迎難而上的人,眼神瞬間變得十分堅定,再次慎重地點了頭。

  餵馬婦人歎了口氣,道:「好吧,令尊讓小姐帶戶籍文書來了嗎?」

  陸棲鸞便把文書遞給她看了一眼,她才取下馬鞭道:「那小姐請上車吧,我便順路捎你到府裡,接下來要怎麼考就看你的了。」

  陸棲鸞上了車後,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前面的冰人府車隊是否發動了,那婦人直接就揮著馬鞭把車駕走了,而且速度極快,待她好不容易扶穏了坐好,窗外的路也不認得了,只得隨著那婦人一路駕車顛到了地方。

  待車一停,車裡的陸棲鸞腦袋上插著的朱釵也差不多掉了一地,無奈之下也只能收拾起來塞好,把顛亂的頭髮像平時一樣隨意紮了紮,便掀開車簾。

  只見那餵馬的婦人站在門口向裡面大聲問道:「高赤崖!咱們府前的門匾呢?!」

  裡面傳出一個粗狂嗓音:「昨天方侍郎他老娘打上門來砸門的時候掉下來摔裂了!」

  「那得喊方家賠啊,他娘呢?!」

  「昨天沒罵夠勁,今天早上一口氣梗在喉嚨裡,氣死了。」

  餵馬婦人翻了個白眼,回頭對上陸棲鸞懵逼的臉,解釋道:「前幾日方侍郎的新婦被查出來是敵國之人,府裡鬧騰了些,小姐莫要受驚,只管考試便是。」

  ——你們幹媒人這一行的也不容易啊,難怪門前這麼多站崗的兵,都是為了防婚鬧。

  陸棲鸞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下車一臉乖巧地跟進了府裡,前腳剛進門,門口處便遠遠走來七八個抬著木匾的小廝,木匾上書燙金五字——「太御梟衛府」。

  ……

  「你就在這兒稍等,輪到你的時候會喊你進來。」

  陸棲鸞一臉複雜地坐在一處偏廳,之前同行的少女沒看見,和她同屋的不過四五個,小的和她一般大,大的甚至頭上都有了白髮,每個人都拿著一本一指厚的冊子或站或坐地低聲研讀著。

  疑惑之下,陸棲鸞走近了旁邊一個年齡和她相仿的少女,小聲問道:「抱歉,請問這位姑娘,我們之前同行的那些人呢?」

  那少女抬起頭掃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皺眉反問道:「你也是來考試的?」

  「是啊,我——」

  少女莫名其妙地惱了:「來考試塗脂抹粉的做什麼?!就是你這等貪慕虛榮的婦人汙了我們這些真心想報國之人的名聲,離我遠些!」

  陸棲鸞:???

  旁邊年紀稍大的婦人沉聲道:「小蓮,莫理會她,等到了武試,她自會知難而退。」

  陸棲鸞:「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

  還未說完,房門一開,一個高個子的黑衣男人走進來,左手拿了本名冊點了點:「今天就你們幾個是吧,按牌號挨個出來先把名字對過,今天府裡的人都出去辦事兒了,先考刑典十二律,武試放後面,馬上開始。」

  這人說完便風風火火地出去了,屋內其他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歎了口氣,也跟著出去了。

  陸棲鸞看著桌子上被留下的冊子,隨手翻開幾頁,基本上明白了是她看過的她爹書架上厚重刑典的摘錄版。

  退一萬步說,冰人府就算考文辭,也只會考女經,怎麼也扯不到刑典上。

  ……嗯,娘,我對不起你給冰人府的媒婆塞的紅包。

  「陸棲鸞!人呢?」

  外面喊了起來,陸棲鸞心想不能破壞她機智聰明的人設,一步一步挪出去,待走進了隔壁的書房,面色已經平靜下來。

  房內太師椅上正翹腳坐著剛剛那個黑衣男人,見她來了,也沒抬眼,一邊喝著茶一邊道:「刑部陸大人的長女是吧,我記得陸大人也才來沒一個月,這麼快就想讓閨女來考女官了,怎麼想的這是。」

  陸棲鸞整理了一下言辭道:「這位不知名的大人……」

  「不,還是挺知名的,我是梟衛府折衝都尉高赤崖,記住了嗎?以後你重考還是來找我。」

  陸棲鸞:「這位高衙內……不、高都尉,是這樣的,民女今日本來是想去冰人府掛牌等相親的——」

  高都尉道:「相親就相親唄,考完再相也是一樣的,冰人府就在隔壁,等你考完他們還沒放衙呢。」

  陸棲鸞:「不,您聽我解釋,我本來不是來考女官的,只是中間出了點誤會走錯考場了才到這兒來的。」

  那高都尉愣了一下,忽然哎呦喂了一聲,道:「那完犢子了,你要不是考員,擅入梟衛府是要拔舌折脛的。」

  陸棲鸞:「拔舌?」

  高都尉點頭。

  陸棲鸞頓時捂著心口道:「我膽子小您別嚇唬我,我這根舌頭欠了十七年好不容易才長到這麼大,今天要是斷送在這兒多虧呀。」

  高都尉這才把腳放下來支著下巴道:「我看你還挺鎮定的,擱普通小姑娘家早嚇昏過去了。我看你文書都還挺齊全的,要不你索性考一個算了,回頭讓你爹補一封薦舉書,今天這事兒我就不計較了。」

  陸棲鸞:「可我什麼都不會呀。」

  高都尉順手從身後的櫃子上抽了一本刑典十二律丟給她,起身道:「我給你一刻鐘,能看多少是多少,一刻鐘後我讓你抽背對答,全部答對我就算你過。」

  陸棲鸞:「那什麼,我急著去冰人府報到,就不能直接算我棄考嗎?」

  高都尉哦了一聲,走到門口道:「不能,今天本來是本官休假的,就因為你耽誤這麼久,背不下來我就直接報官了,說你目無考紀愚弄考官,沒准明天御史台還會參你爹一本……」

  「不用了。」

  高都尉笑了:「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我們梟衛就是這麼愛找事兒,你求我也不會——」

  「不求你。」陸棲鸞站起來,把刑典十二律丟到一邊,道:「別浪費時間了,來考吧,也別十二律這麼小兒科的東西了,刑部大典、天官惟律,隨便考,錯一個字兒我隨你拔舌。」

  ……

  入夜,陸府。

  陸爹今天心情特別好,聖上既表揚了他在地方的政績,又賞了他不少錦緞,一下子在同僚中的形象拔群起來,回家又跟家裡人團聚一堂,喝著小酒滿面笑容地問陸棲鸞道——

  「棲鸞呀,今天去考得怎麼樣了?考官有沒有刁難你呀?」

  陸棲鸞一邊喝小米粥一邊道:「沒有,挺順利的,一下子就過了。」

  陸爹高興了,道:「我閨女就是聰明,考官對你有什麼評價呀~」

  陸棲鸞道:「考官說他為官十年沒見過我這樣優秀的人才,以後有什麼不懂的只管找他,他會罩我。」

  陸爹回頭教育起兒子道:「池冰啊,你就是這點兒得學著你姐,以後當官也一樣,考官就是你的座師,得跟人搞好關係,明白嗎?」

  陸池冰:「唔。」

  陸棲鸞放下飯碗,忽而歎了口氣,道:「爹,您明天上朝的時候順路帶我一截兒吧。」

  陸爹笑呵呵道:「那不行,京城的早市是有不少新鮮玩意兒,但你想去趕早市可太早了,爹可是卯時就要上朝了的,你去那麼早能幹嘛呀。」

  陸棲鸞:「去點卯。」

  陸爹擺手道:「那也太早了,女孩兒家家的應該多睡會兒,去點卯什麼的……你再說一遍?」

  陸棲鸞抽出一張絹書道:「爹,你先別激動,我想了一下,皇族宗室不能跟女官通婚,去考個女官和去冰人府從結果上看其實沒什麼區別,您說是吧。」

  陸爹只看了一眼就厥了過去,陸母趕緊把他扶起來:「怎麼回事?怎麼了?!」

  陸池冰撿起絹書念道:「梟衛府女典書……姐,你這是走錯考場了吧!」

  陸棲鸞道:「不,我是有意為之的,畢竟我身懷報效祖國的大志。」

  陸池冰:「你就是走錯考場了吧。」

  陸棲鸞:「你怎麼能這麼懷疑你姐的情操呢?」

  陸爹厥過去片刻爬起來搶過陸池冰手裡的絹書氣得鬍鬚飛起:「梟衛!你知道梟衛是做什麼的嗎!那是陛下的狗腿……不!龍爪!」

  陸棲鸞道:「爹你先冷靜一下,我知道這件事很突然,但是生米都煮成小米粥了,咱們總要面對現實不是嗎?」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呢?!!」

  陸棲鸞:「爹,按照以往的規律,我早說的話,今天我就沒有晚飯了。」

  ……你咋這麼聰明呢。

  陸母倒是冷靜得比陸爹還快,連忙過來抓過陸棲鸞上下查看:「你這孩子怎麼這麼蠢呢,我聽說女官是要武試的,你考武試了嗎?有沒有受傷?!」

  陸爹急道:「對,還要考武試的,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陸棲鸞:「我沒打架,我覺得女官的武試真沒什麼難的,兩個壯漢圍上來我就一直跑,他們追不上我最後自己累趴下了。」

  「就這樣讓你過關了?」

  陸棲鸞點頭,見她爹娘俱都一臉灰暗,知道他們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回頭對懵逼的陸池冰插了一刀:「弟,對不起,姐不止比你先背熟四書五經,還比你先當上官了。」

  陸池冰暴怒:「你等著!不過流外無品的女典書而已!等我今年考完科舉官品爆你十條街!」

  「哦,那可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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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設定官制有九品,陸小鳥兒先從流外的官做起,設置的難度低一點,後面升品考試是要和春闈一起考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0:55

卷一 梟衛府 第三章 女典書

  陸爹氣得半宿沒睡,在榻上滾了一百來圈兒,寅時就起床了,大冷的天兒,夜裡跑去敲了與梟衛府相熟的同僚家的門,硬生生把人從暖被窩薅起來,讓人家幫忙帶封厚厚的紅包讓梟衛府一個主簿照顧照顧他女兒,這才氣鼓鼓地回府換朝服。

  等到陸棲鸞這個小沒良心的磨磨蹭蹭起床拿了委任書爬上她爹上朝的馬車時,還疑惑地問:「爹,你的眼睛咋這麼紅呢?」

  陸爹:「還不都是因為你!」

  陸棲鸞於心有愧:「爹,這次是我的不是,給家裡找麻煩了,你在書房的刑部大典倒數第三頁裡藏私房錢的事我就不告訴我娘了。」

  陸爹頓時感到一陣心窩疼,正琢磨著是不是先打死他家小逼崽子為國除害時,梟衛府就到了。

  陸爹看陸棲鸞麻溜兒地就跳下了車,半個身子探出去喊:「昨晚上教給你的話都記住了嗎?」

  陸棲鸞:「記住了。」

  「要聽馬主簿的話啊!不是在家裡,別見什麼就瞎逼逼!哪天你要是被押送到刑部了你爹是不會徇私枉法的啊!」

  陸棲鸞:「……」

  陸爹聯繫的馬主簿正好就是昨天送陸棲鸞來梟衛府的餵馬婦人,見了陸棲鸞,一雙眼立時笑彎了:「你還是少撲點粉瞧著精神,現在的官家小姐們眉毛都描得太細了,個個像是戲臺子上的精怪女鬼似的,你這麼素著就夠好看了。行了,廢話不多說,跟我來吧。」

  此時天還沒亮,梟衛府裡安靜得讓陸棲鸞一度懷疑是不是被耍了。待領了牙牌,馬主簿把她領到後院一處閣樓處,這片閣樓在一個圍起來的院子中央,院牆修得極高,四周一株草木都沒有,陸棲鸞掃視了一圈便明白這樣的建築是為了防賊的,如此推之閣樓裡的東西怕是十分重要。

  「典書的事不多,你才剛來,修訂的事等你放衙後會有老典書來做,你平日裡就暫且先登記出入調取檔案的人,聽高赤崖說你記性不差,閑的時候可以記一記那些檔案的名稱,幫人調取便是。」

  陸棲鸞跟著走了進去,只見入目皆是一排排的書櫥,點頭道:「我明白了,那請問之前的典書也是女官嗎?」

  馬主簿道:「不,現在梟衛府的女官就只有你和我。」

  陸棲鸞咦了一聲,問道:「這麼少?」

  馬主簿攤手道:「合格的就是這麼少,你看我本來是給陛下養馬的,前年就因為梟衛沒有女官被御史台彈劾了,全府上下都被罰了俸,這才被強行調過來充個數。現在有了你,我明年終於可以回家抱孫子了。」

  陸棲鸞疑道:「我看那日來考試的人也不少,怎麼還這麼缺人呢?」

  「這也沒辦法,陛下說四衛裡要有女官作為各部各衙表率,而現下識字的女人大多不會武,身手強些的女人又少有識字的,便是這兩條都齊全了,要拿到五品官員以上的薦書也是難。便是富裕些的人家,只想著讓女兒好好學些蒔花弄草,硬要往男人堆裡湊的,多半會被人目為放浪之舉。」

  陸棲鸞想起昨日和自己一同來考試的少女對自己的鄙夷,了然道:「還有人是為了攀親才來當女官的?」

  馬大娘笑道:「可不是嗎,四衛裡有的是世家出身的俏郎將,京中的貴女哪個不是有賊心沒賊膽的。不過你得知道,同衙的同僚不可有私情,否則讓御史台巡查的聽說了,一經查實,男的要挨一百軍棍官降三等,女的要罷官去觀裡抄三千部經的,比你小時候私塾的夫子管得還嚴。」

  陸棲鸞嘶了一聲,問道:「那這跟出家為尼還有什麼區別,萬一我弟娶不上媳婦我家豈不是絕後啦?」

  馬大娘搖頭笑道:「倒也沒那麼苛刻,除梟衛外,京中四衛還有其他三衛,平日裡和我們梟衛府來往不少,你可以慢慢挑。只不過可要瞧清楚了,金門衛、虎門衛作為天子儀仗,近年來世家紈絝越發多了,我倒是建議你多去跟雁雲衛的小哥哥們聊聊,他們是最能打也最聽話的,每次調他們去追捕逃犯抄家滅族那叫個快……」

  陸棲鸞:「……馬主簿。」

  馬主簿:「還有什麼問題?」

  陸棲鸞:「最後一個問題,咱們梟衛具體是幹什麼的?」

  馬主簿想了想,把陸棲鸞轉過去讓她對著一排排的書櫥,道:「你看見這麼些個書了嗎?」

  「看見了。」

  「這裡面隨便一張紙流出去,就關係著帝國上下百官的人頭……當然,也包括令尊的,明白了嗎?」

  後心一涼,陸棲鸞懵懵點頭道:「……明白了。」

  待馬主簿走後,陸棲鸞搓了搓胳膊,開始環顧起四周的書架。

  這棟樓裡的窗子都修得高且窄,外面暗藍色的天光隱約從窗縫裡透進來,照見一排排緊湊的文檔。這些書都用木匣子扣得很緊,雖然沒有上鎖,但每一個書匣都有著各自的號牌,和陸棲鸞做典書工作的桌案後掛著的號牌一一對應。

  翻了一會兒馬主簿給的梟衛府府規,無非是些禁止洩露閣中機密云云,陸棲鸞便無聊地合上了冊子,片刻後望著那一排排的書架,又不禁好奇真如馬主簿所說,她爹有什麼情報落在梟衛府手裡,指不定哪天就炸了。

  陸棲鸞一時間耐不住,看門外不像是有人要進來調文檔,便起身去找刑部的資料。

  閣中的文檔六部分明,陸棲鸞很快便找到了刑部密檔的所在,取下旁邊的琉璃燈一個個查看,在角落裡很快就看見了他爹陸學廉的名字。

  陸棲鸞把燈放在一側,取下寫著刑部尚書陸學廉字樣的盒子,發現似乎是因為她爹新入職的關係,盒子異常地輕,正要打開時,隔著一層書架的黑暗處,幽幽地傳來一聲歎息。

  「……活得糊塗點不好嗎?」

  「哎臥槽!」

  陸棲鸞差點沒把手裡的木盒抖掉,抓過燈一照,透過書架縫隙裡看見個人,隱約能認出他袖子上繡著的雕梟紋飾,便先入為主地認為這是梟衛府的人。

  「我是新來的典書,您……是?」

  隔壁那位發出一聲伸懶腰的聲音,拍了拍袖子,站起來把一個木盒推回原位,淡淡道:「是嗎,我還當又是哪些個賊人偷偷闖進來找罪證的。」

  「這兒經常有賊人闖入嗎?」

  「三天兩頭不至於,十天半月總會有的。每次在這閣裡設伏,總會逮住那麼兩個。」那人緩緩從書架那側走出去,道:「新人要長點心,尤其是女娃娃。」

  陸棲鸞聽得頭皮發麻:「哈?您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遇見賊人,要麼大喊大叫為國盡忠而死,要麼和賊人同流合污亡命天涯,你喜歡哪個就隨意吧。」言罷,那個人便往外走去。

  忽然,陸棲鸞在背後問了一聲:「那請問,我現在這狀況,是大喊大叫,還是同流合污?」

  那人步子一頓,陸棲鸞看了一眼那人放回書架上的密檔,道:「我來之前看了一眼名錄,這還是正月間,剛交接了名錄,一個登記的都沒有,您……好像沒有經過允准就進來查密檔了吧。」

  那人回過頭來,映著火光露出一雙慵懶的眼,稍稍打量了一下瞪著眼睛看他的陸棲鸞,微微點頭道:「還不傻。」

  陸棲鸞驚恐道:「哈?你就是那種十天半個月闖進來一次的賊人?!」

  ……不,還是傻的。

  那人又道:「我不是賊人,只不過這兩日府裡的上司都在外面抓人,沒來得及申請批條,這才沒有登記就進來了,你就當睜隻眼閉隻眼混過去吧。」

  陸棲鸞稍稍安心,道:「那不行,我這才第一天當值就抓了你這麼個現行,於情於理都要表現出我這麼個新人的為官風貌……」

  那人又歎了口氣,道:「那我就只能把你企圖偷看密檔的事兒一併招出去了。」

  陸棲鸞:「不不不咱們有話好商量。」

  最後那人也沒為難陸棲鸞,讓她把名錄拿出來,在上面簽了個名字並備註,說是以後補來批條,就打算走。

  陸棲鸞:「您先等等,能不能寫得讓我明白您姓甚名誰?」

  那人笑了:「你不認字?」

  陸棲鸞:「您這筆邪魅狂狷得像是仁安堂老郎中藥方的草書能怪我不認字?」

  那人道:「這都被你看出來了,當個典書你屈才了小姑娘。」

  陸棲鸞:「你到底是這府裡幹嘛的?看病的?」

  「差不多,看死人病的。」說完,他忽然眼底微動,背後一個黑影陡然現身,同時一把寒刃抵在他頸側,同時一個刻意放低的聲音低喝道——

  「你是典書?把刑部前尚書的密檔交出來!」

  陸棲鸞一瞬間懵了,只聽那自稱大夫的人一邊被挾持一邊還抽空對她解釋說:「你看,這種非要在白日裡蒙面穿一身黑吸引人注意的才是十天半個月闖進來的賊子。」

  黑衣人顯而易見地暴躁了:「你們到底誰是典書?!」

  陸棲鸞果斷指向那大夫:「他。」

  大夫:「……」

  大夫:「我是府裡的仵作,你看她腰上掛著的牙牌,她才是典書。」

  黑衣人頓時對陸棲鸞怒目而視。

  陸棲鸞:「我今天剛來的,還不如他熟悉呢。」

  大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很好,你很有前途。」

  黑衣人氣得踹了一下桌子,耳聽得遠處有騷動聲由遠至近逼來,一把抓住還未來得及跑的陸棲鸞一手用劍抵住大夫吼道:「快點!!」

  被抓住時陸棲鸞的驚訝有那麼一瞬間超過了害怕,因為幼時練過一套不知名的功法,她的反應比尋常練武的人都要快,這個黑衣人能一把抓住她,可見不是一般水平的高手。

  大夫也不磨蹭,主動配合黑衣人走了過去把他要的密檔取出來,此時窗外的燈火已經映亮了窗口,黑衣人一時也未細細檢查,便放開他們鬼魅般從門口逃了出去。

  陸棲鸞抱著腦袋聽見外面一陣密集的兵刃交擊聲,戳了一下大夫,問道:「我現在這情況是不是馬上就要以瀆職罪論處了?」

  大夫盤膝坐下來,道:「玩忽職守導致賊人入侵是府衛的責任,你我最多算假意投敵便宜行事。」

  陸棲鸞一陣無語後,懷疑道:「你這麼說誰信?」

  大夫:「他們會信的。」

  陸棲鸞:「為什麼?」

  大夫:「因為我當時給那人的並不是刑部前尚書的密檔,是現尚書的。」

  陸棲鸞:「……」

  陸棲鸞看了一眼外面的梟衛,抓住大夫的領子拖到一邊暴躁道:「你什麼時候偷換的!我怎麼沒看見!」

  大夫:「換密檔當然來不及,換個名牌還是可以的。」

  陸棲鸞頓時苦惱地抱頭蹲在地上。

  大夫也半蹲下來疑問道:「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陸棲鸞抬頭道:「我爹的黑歷史要是因為你的緣故公開了我會變成厲鬼找你索命的我跟你講。」

  大夫哦呀一聲,道:「你原來是刑部陸大人的女兒呀。」

  陸棲鸞苦大仇深地看著他:「我馬上就要變成陸犯人的女兒了。」

  大夫一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道:「不要太在意,大家都很忙,一般貪不過一萬兩的官梟衛是懶得管的,更何況陸大人才新官到任,還沒來得及貪,就算被看到了應該也沒什麼。」

  陸棲鸞回憶了一下她爹的貪污史,覺得在老家的時候過年多收了酒樓老闆兩斤豬肉和蒜苗應該不算啥大事,頓時放下心來:「這就好,我還以為我爹的仕途要葬送在我這兒了呢,那等會兒他們要是找我們作證我們該不該串個詞兒……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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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典書:整理文檔分門別類,登記來提取檔案的人,相當於圖書管理員的工作。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1:08

卷一 梟衛府 第四章 帝姬失蹤

  折衝校尉高赤崖今天十分窩火,好不容易輪休想趁著明天元宵燈會跟未婚妻上街看燈看月亮醬醬釀釀約起,半夜就接到宮中傳信說是有賊人公然擄劫公主。

  按理說既然事發於宮中,本來應該是宮中禁衛的責任,哪知緊接著就是陛下一封口諭,此事讓梟衛全權負責,並限他們元宵之前找到賊人和公主,做不到全府上下都別想好過。

  不得已他只能一邊翻白眼,一邊點齊了府衛宮裡宮外好一頓搜羅無果後,剛想著賊人是不是上天了就發現賊人直奔他老巢去了。

  這要是讓此獠強闖成功那整個梟衛府抄家滅族不眨眼的高大形象就徹底崩潰了,高赤崖一時間氣急敗壞地帶著人回了府。

  「還愣著幹什麼?!包圍啊!我管他屁的人質,咱府裡的人質都不值得同情,讓他自己想辦法脫身!」

  「啥?你說是個高手打不過?府裡不是有倒鉤網嗎!停屍房不是還有兩斤毒煙嗎?那誰誰趕緊借去,老子不信他還能飛上天!」

  「……不是,上面這什麼意思?什麼叫不能傷著賊人?」

  由於高赤崖指揮到後半段莫名其妙跟宮裡來的內監撕起逼來,讓本來已經被逼到牆角的賊人找到機會一腳踹碎了鏤空的石窗逃了出去,圍捕宣告失敗。

  「等這樁案子結束後把剛剛那搞事的孫內監套麻袋打一頓。」

  「高大人,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如今賊人劫走了公主,待元宵國宴時,與匈奴議親之事恐怕……」

  「我知道,剛剛是誰被挾持了?還活著嗎?」

  「活著呢,在……哎人呢?」

  陸棲鸞作為一個被劫持的證人被帶到正堂角落裡,聽了半天高赤崖罵人,一扭頭發現剛剛還跟自己站一起的大夫消失不見了。

  高赤崖一眼看見陸棲鸞:「你怎麼在這兒?」

  陸棲鸞整理了一下表情,道:「大人,昨天您讓我來點卯。」

  高赤崖:「你這丫頭傻不傻,一大早你點什麼卯?」

  陸棲鸞:「哈?可馬主簿跟我說——」

  高赤崖:「她年紀大了瞌睡少,過來是為了遛她家寶貝馬的。行了我也沒時間跟你扯這些,沒你啥事兒就走吧。」

  陸棲鸞輕咳了一聲道:「不,高大人,還是有點事的,剛剛您說的被挾持的人就是我,我這兒還有一肚子賊人特徵想說呢,您看……」

  高赤崖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陸棲鸞,問道:「那你咋沒死呢?」

  ——我怎麼就非得死呢?當個典書這麼危險嗎?

  旁邊一個梟衛咳嗽了一聲出來道:「大人,證人能生還乃是萬幸,事不容緩,還是先談案子吧。」

  陸棲鸞回憶了一下道:「當時天色比較暗,我也只看了個大概,賊人身上有點熏香的香味,長眉朗目,二十許歲,應當是十分俊俏的……對了,我畫技還不錯,受過番邦畫師的讚揚,要不然我邊畫邊說吧。」

  高赤崖:「行行行,周弦,趕緊給她找一張紙讓她畫一下。」

  陸棲鸞接過紙筆鋪開來一邊畫一邊說:「賊人是京城口音,來的時候情緒十分暴躁,急於找尋刑部前尚書的密檔。對了,我是當時跟一個自稱府裡的仵作一起被挾持的,這個賊人雖然口上威脅,但實際上並沒有殺人的意思,否則我和仵作怎麼說也要被挑一個出來殺雞儆猴,可見賊人至少無意針對梟衛府。」

  高赤崖:「嗯說得有道理……哎我只讓你交代情況,你怎麼推測起來了?」

  陸棲鸞:「哦抱歉,我在遂州老家的時候有時候會幫我爹處理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一開口就習慣亂說一氣。」

  高赤崖:「沒事兒你繼續說,還有什麼?」

  陸棲鸞繼續道:「這人挾持我的時候只抓了我的後衣領而避免去碰皮膚,應該不是一般的江湖草莽,至少有世家子弟的教養操守,我覺得要是從二十許歲、武功深不可測、出身高貴、和刑部前尚書案子有關的方向想……」

  「你等等。」

  高赤崖的神色忽然凝重起來,起身和身邊那個叫周弦的梟衛出去低聲討論了半晌,回來的時候兩人都一臉複雜。

  「難怪要梟衛來辦,原來是不能放在明面上……小陸,你別畫了,我大概知道賊人的身份了。」

  陸棲鸞放下毛筆道:「我已經畫好了,大人您要不先看看——」

  「那你拿過來吧。」

  高赤崖接過來一看,一口攻心血堵在喉嚨裡,抿著嘴嗯了片刻,大致能從她天馬行空的筆觸裡看出個五官。

  陸棲鸞一臉期待道:「高大人,您看我畫得怎麼樣?」

  高赤崖:「你畫的這是個……判官?」

  陸棲鸞:「下官畫的這是個犯人,點睛之處在於這個小狗一樣的下垂眼……」

  高赤崖:「嗯,本官明白了,你這個畫,雖然畫得別出心裁,但提供的情報還是很準的,這樣吧,你既然和這案子搭上關係了,就暫時跟著我把案子辦完,到時候能了結此事,也算記你一功。」

  周弦愣道:「大人,這好像不合規矩,等府主回來了若是要怪罪……」

  高赤崖冷哼道:「怕什麼?他能找個莫名其妙的仵作進梟衛,我就不能帶個身家清白的女官辦案?」

  ——咦?

  陸棲鸞聽得心下古怪,梟衛府主作為四衛之首怎麼說也是官居二品的大員,為什麼一個四品的折衝校尉敢這麼頂上官?

  只聽高赤崖又背過身和周弦商量了片刻,轉過頭來問她道:「你確定那人是找的刑部前尚書的密檔?」

  「他說了好幾遍,我應該沒聽岔。不過您放心,密檔已經調了包,刑部前尚書的密檔還在閣裡放著呢。」

  「那正好,你爹不是刑部尚書嗎?按規矩應該年前就交接的,只不過今年事多耽擱了,等到了晚上若還抓不到賊人你就直接把密檔帶回家吧。」

  陸棲鸞懵逼了:「我?」

  「對。」

  陸棲鸞頓時懷疑自己考了假公務員:「但是這不是朝廷機密嗎?讓我帶回家這不太合適吧?」

  高赤崖搖了搖頭道:「在我們這兒幹活,我得教你一句話,你老實聽著。」

  「您請講。」

  「梟衛府跟和這天街十六衙門不太一樣,重要的不是輩分和規矩,是結果,懂嗎?」

  「……哦。」

  ……

  「爹,梟衛府的前輩讓我帶了東西給你——」

  「先擱一邊去,跟爹說說,今天在梟衛府過得怎麼樣?聽說梟衛一大早挺鬧騰的?」

  賊人跑得快,一天下來搜查無果,陸棲鸞只能帶著密檔先回了家。等到陸學廉回府,陸棲鸞看著她爹純潔得像孩子的眼神,三思之下面不改色地編起了瞎話:「我去了之後那位馬主簿就把我安排去整理一些舊檔文獻,沒注意太多,放衙的時候聽說是京裡出了大盜,府衛都出去抓人了,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

  陸爹有點不相信:「你沒捅什麼簍子吧?」

  陸棲鸞一臉無辜:「真沒捅婁子。」

  「簍子不簍子的先放一邊,」比起這個,陸母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抓住陸爹就逼問起來:「今天你面聖的時候,跟陛下說咱閨女的事兒了吧?」

  一提到這個陸爹就愁得慌:「殿上議事的時候,我還沒提,陛下就先一頓狠誇,說是聽親衛提了棲鸞考試的事,表揚我會教女兒,等後天晚上朱雀門觀燈的時候讓我把棲鸞帶過去給太子看一看。」

  陸母一下子急了:「這……不是說皇族為避嫌不能跟女官通婚嗎?!」

  陸爹唉聲歎氣道:「那規矩是陛下定的,陛下要反口這誰能攔得住……」

  陸池冰在一邊聽了好一會兒,終於發聲道:「娘,您先別急,太子出身高貴,想必早就看慣了京裡的名媛,只要我姐還是這麼個皮樣子,應該看不上眼的。」

  陸爹怒道:「怎麼說話呢?!你姐姐明明是聞名十里八鄉的小仙女兒!」

  陸棲鸞本能地附和道:「對,你忘了你那同窗當年是怎麼從城西追你姐追到城東,最後差點跳樓的事了嗎?」

  陸池冰:「你還說!你搶了爾蔚兄的藏書,人家恨你恨到現在呢!元宵後我要去國學寺見他你可別跟著來!」

  陸棲鸞:「誒他也來京城了?」

  「你是不是忘了我今年還有春闈的事兒?爾蔚兄年前就和我約好了要一同去國學寺備考,沒準還能多交結些四海的文友。」

  陸棲鸞欣慰道:「也是挺辛苦的,十四歲中秀才,十五歲中舉人,熬到今年才輪到春闈,我還在想我這官兒是不是來得太容易些了。」

  陸池冰白了她一眼道:「別得意,流外女官和有品級的女官是不一樣的,你想和正經考科舉的男人相提並論,可還需得考升品試,那就不是你背兩部書就能過的了,不比考明經簡單多少。」

  陸棲鸞:「哎呦喂你不是對女官不屑一顧嗎?怎麼現在這麼清楚個中詳細,是不是終於良心發現為你姐操心啦。」

  「走走走走我看到你這臉就胃疼,爹娘我去讀書了,晚飯待會兒送我書房去就行了。」

  陸棲鸞日常嘲諷完她弟弟,回頭看她滿面愁容的爹娘,道:「娘你就別操心了,我就沒那個攀龍附鳳的命,現在朝廷關心的是公主和匈奴和親的事兒,聽府裡的人說陛下拖和親的事拖了足有兩年,其實是根本不想嫁公主。按我朝長幼有序的說法,太子不婚,公主也不能嫁,陛下想必也只是喊我這樣一般的官家女去走個過場,不可能被瞧上的,您就放心吧。」

  陸母眉頭稍稍舒展,但還是不放心:「棲鸞啊……」

  「您說。」

  「要不你元宵那天穿得土氣點?你覺得去年那套用來堵相親的粉紅大花配牡丹披帛的咋樣?」

  「娘,能容我說句實話嗎?」

  「說。」

  「我覺得我打扮成什麼樣都沒用,反正我出門前您總會讓我多穿一條棉褲的。」

  「對了你提醒我了,你今天早上出門是不是沒穿娘給你烘好的棉褲?你對棉褲有什麼不滿嗎?」

  「……不敢。」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1:33

卷一 梟衛府 第五章 鬼敲窗

  陸母當天就扯著陸棲鸞換了五六套衣服,力圖把閨女往醜了打扮,最終折騰出一個辣眼睛的效果後終於心滿意足地放了陸棲鸞回房休息時,已經是半夜了。

  待泡了個澡吹了燈爬進被窩時,陸棲鸞才想起忘記把高赤崖交代的密檔給她爹了,在被窩裡拱了半晌,覺得大冷的天從暖烘烘的被子裡爬起來公幹實在太滅絕人性,便決定次日再說這事兒。

  豈料剛閉上眼沒多久,房頂上就傳來一聲異響。

  深更半夜,尤其是冬天晚上,連夜貓子都找暖和地方窩著了,陸棲鸞不由得開始發散思維了。

  聽說這宅子之前住的是前刑部尚書,因為捲進裡通外國的謀逆案裡,在官差來之前就服毒自殺了,也不知道是不知住在她現在的屋子裡。

  其實按理說,官邸剛被血洗過,該是找京裡的和尚來念個經驅個邪的,無奈事發於年節前,那些有頭有臉的和尚都回山門朝聖了,只能等春上再請。

  陸棲鸞一邊心想是不是宅子的主人怨魂未散,一邊又強行說服自己是錯覺,眼睛閉得死緊,直到聽見一聲小小的嘶聲,她猛地睜開了眼。

  只聽見一個男聲和一個小孩的聲音低低爭執了起來。

  「你小聲點,再吵我就不為你犧牲貞操裝受傷勾引良家閨女打掩護了。」

  「你不是裝得挺開心的嗎?剛剛那劉小姐多喜歡你,還給你塞了半斤點心。」

  「我還不是為了幫忙查你外公的案子!」

  「早說了他活該,想為了皇弟鋪路把我嫁到番邦去給老頭子當童養媳,還有他帶來要母妃安排官職的表舅,趁我母妃看不見想摸我屁股,要不是顧著母妃的面子我早就鬧了,才不想管他死活。」

  「臥槽哪個表舅?是不是那個叫賈乃福的!明天我找人剁了他!」

  「噓……這是別人家呢,你小聲點。」

  陸棲鸞幽幽地站在簾子後:「對啊這是我家呢你們小聲點。」

  正在翻箱倒櫃的一大一小:「……」

  場面一度十分尷尬,陸棲鸞拿著火摺子點燃了蠟燭,打破了沉寂:「那個……咱們今天在梟衛府是不是才見過面?」

  那人一個箭步過來吹滅了蠟燭,誠懇道:「深夜叨擾,不好意思。」

  陸棲鸞:「那個,雖然剛搬進來不久,但這是我的閨房,您要是想談咱們要不出去談?」

  「不,白天失禮了,就在這兒談吧。」

  陸棲鸞瞄了一眼這人腰後的三尺長劍,琢磨了一下脖子的硬度,加之這人身後的小姑娘正在努力眨巴著眼睛賣萌,遂決定先聽聽他的犯罪動機。

  那人一直死盯著陸棲鸞的反應,見她坐下來像是要洗耳恭聽似的,便小小鬆了一口氣,坐下來道:「說來慚愧,我是見他們把密檔交給姑娘後這才一路尾隨而來的,此來也是為了密檔一事,厚顏請姑娘拿出來讓我看一眼,確認前尚書叛國案情,事後我馬上帶舍妹離開,絕不會把姑娘招出去。」

  ——好可怕,這人一天都跟著自己一路跟到家裡來了。

  陸棲鸞強裝淡定道:「恕我多嘴問一句,閣下是刑部前尚書的親族?」

  「……算是吧。」

  哦,難怪高赤崖那麼諱莫如深,她大概知道這人是誰了。

  ——從宮裡劫完人還來守衛森嚴的梟衛府搶東西,你這麼叼,你爹知道嗎?

  陸棲鸞想了想覺得他爹應該是知道的,要不這事兒也落不到他們梟衛府頭上。

  那人見陸棲鸞表情有所鬆動,道:「其實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舍妹年幼,近日京中又因我之故四處警戒,還望姑娘收留她兩日。」

  陸棲鸞:「兩日?」

  「對,元宵後我必會來接回舍妹,事後必有重謝,還請姑娘容情。」

  說著那人拍了一下小姑娘的後背,小姑娘頓時香腮含淚,抽泣道:「小姐姐你就收留我吧,我從小爹不管哥不愛吃得少幹得多可乖啦QAQ」

  可不是嗎,元宵過後國宴和親的事兒也就躲過去了,難怪非得把公主劫出來。

  陸棲鸞頓時覺得自己進入了入了人生的岔路口——

  選項甲:窩藏賊人,博取賊人好感,進入和賊人同流合污沒準就此青雲直上上青天的言情支線。

  選項乙:假意屈服,脫險後召喚梟衛府同僚捉拿賊人,貫徹現實主義精神取得大功一件升官發財。

  陸棲鸞沉默半晌,道:「抱歉,我已身在公家,斷不能與疑犯有所私交,如果閣下願意明日隨我自首,我倒是可以先把密檔拿出來給閣下一辯真相。」

  如果這人的身份敲定了,給他看一眼密檔也不算什麼,得罪死了反而對她家不妙。

  那黑衣人略有失望,但沒有惱怒的意思,只得打算看了密檔後就帶妹妹離開,歎了口氣道:「也罷,在下會記得姑娘的好意。」

  趁陸棲鸞去找放密檔的盒子時,旁邊的小姑娘戳了一下其兄,小聲問道:「這個是不是就是宮裡說的陸大人家的小姐姐呀?感覺長得不太像咱們楚人嘛,不過還是好看的,比前幾家動不動就臉紅心跳的小姐姐穩重多了,我長大以後招駙馬就要招這樣的。」

  「啥?合著前兩天你不是挑嫂子,是滿大街挑駙馬去了?」

  「誰叫每次說起親事你就像死掉的鹹魚一樣,我先挑有什麼不對?」

  「去去去你個矮子等上六年再說吧。」

  小姑娘怒道:「小心我趁你睡著跑去鋸你的腿!」

  她哥嘲笑道:「那你也得跳得過門檻。」

  陸棲鸞剛抱著密檔過來就聽見這兩兄妹已經罵起架來了,出聲確認道:「親兄妹?」

  一大一小同時一臉真誠地點頭道:「親兄妹。」

  陸棲鸞一邊憂國憂民,一邊把密檔打開,取出兩本賬冊道:「我也看過一遍,前刑部尚書犯貪瀆、走私邊境糧貿、動用死刑致忠臣枉死等十數項大罪,證據一一列於此,幾乎得罪遍了朝中清流,本來按律是要夷三族的,此次只誅首惡,其三族流放已算是輕判中的輕判了。」

  陸棲鸞一邊說一邊觀察那人的表情,發現他似乎並沒有對刑部前尚書罪證確鑿這個事實顯露出憤怒的情緒,相反,在確認了實情後,反而鬆了一口氣。

  而旁邊的小姑娘,亦或是說失蹤的帝姬,對母家敗落這件事就更冷漠了,這讓陸棲鸞不禁有些好奇。

  「此案從處置罪族到昭告天下已過了許久,所有證據俱已歸檔,閣下為何此時才來做這些,莫非還有其他內情嗎?」

  陸棲鸞此人有個特質,有疑問的時候眼神會自然而然地顯得非常真誠,好似隨時要讓犯人誤以為她要跟自己同流合污雙宿雙飛一樣。

  黑衣人顯然是被她之前好說話的印象蠱惑了,也就順著她的話說了出來:「這姑娘恐怕有所不知,與朝中流派有些干係……」

  王朝在兼併戰爭過後,選拔人才不再以機遇和吸納勢力為準,而是採用規範的科舉制,而科舉的存在讓一些開國功臣和科舉新貴間的鬥爭越發激化。

  這一點陸棲鸞也聽她爹說過,那些開國功臣一一身故後,他們的子女襲爵接替了他們留下來的資源,這些人通過聯姻成為了一股權閥勢力,被稱為蒙蔭派。而刑部前尚書的兒子在兩年前就是與蒙蔭派中類似於黨魁的家族成功聯姻,勢力漸漸坐大,引起朝中另一股科舉出身的儒門清流的不滿。

  但由於刑部前尚書的家族是借女兒嫁入皇家,且有誕育龍子龍女之功,蒙蔭於皇室,地位穩固,朝中清流縱然每日罵乾了口舌都不能動搖他們半分。

  直到去年底,刑部前尚書府中有一長隨,因家母生病,盜竊了府中一件玉如意到典當行換取銀錢,被發現是宮中之物。商戶報官,一個時辰內雁雲衛率三百餘軍士直接衝入刑部前尚書家中,當場搜出與敵國暗通款曲的信件,主犯畏罪自殺,一門上下俱被抓入牢中。

  「……我倒並不是懷疑他們的罪行,而是和幾個朋友比武時偶然見到了那引出此事的長隨,他家中並無供詞中所陳述的病母,待我追問時,他便果斷自盡了,這才對案情有所懷疑。」

  陸棲鸞倒了杯茶遞給旁邊晃著腿歪頭聽著的小姑娘,開口道:「您所存疑的無非是此案是否有所冤情,現在被證實了,事發如何也只是為尊者的考量。您有匡扶正義的心思,這已經是百姓之福祉了。」

  一聽她用到百姓之福祉這種詞匯,那人稍稍愣了愣,心知陸棲鸞多半是看出來了,但見她目光清正,沒有如尋常人一般立時誠惶誠恐,不免又高看她一眼,再度開口道——

  「姑娘是性情中人,近日宮中多事之秋,不如讓家妹暫且寄……」

  陸棲鸞搖頭:「近日舍弟臨近春闈,正當危急存亡之秋,不收,寒舍不收。」

  那人扭頭看他妹:「二丫,你只能上街賣身了。」

  他妹表情猙獰道:「賣身葬兄我馬上去。」

  那人又回頭看陸棲鸞:「陸姑娘真的不考慮考慮?」

  ……考慮啥?考慮勾結太子窩藏帝姬?還是我窩藏了帝姬有功你明天就能下聘讓我飛上枝頭變鳳凰?抱歉哦下官比起愛情更相信婚書聘禮。

  那人見陸棲鸞神色莊嚴如佛,暗歎現在的官員冷漠無情都是他爹害的,只得起身作別:「是在下勉強了,姑娘今夜人情在下謹記,還望姑娘能保密……」

  陸棲鸞內心歡喜,馬上起身開門送別:「放心,宦海茫茫能在此月下相會,也是有緣,我不會供出去的……」

  陸棲鸞話音剛落,外面忽然火光沖天,四面院牆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黑影,四面門窗都嘩地罩下一片片鐵索網。

  只聽得房頂上傳來梟衛府周弦的聲音——

  「公主失蹤兩日,陛下心焦不已,太子殿下還是勿要再胡鬧,隨下官回宮吧。陸典書做得好,不愧是高大人一手提拔的人才,明日堂上必然記你一功。」

  陸棲鸞:「……」

  場面再度十分尷尬,迎著太子和太子他妹火熱的視線,陸棲鸞知道自己這輩子可能再也進入不了宮鬥言情支線了。

  那人抱著他妹,眼神驚痛得宛如一個被拐賣的良家少婦:「你竟敢騙本宮?」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陸棲鸞只好整理了一下語言接受了這個新設定——

  「天地有眼,下官不敢騙您,下官只是秉公執法……把您上交給朝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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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套路陸小鳥兒都懂,然而冷靜地想一想……誰都別想打擾她弟的高考= =+

  ↑這是一個扭曲的弟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1:44

卷一 梟衛府 第六章 黑貓和白狗

  「……典書陸棲鸞,與犯人周旋有功,令梟衛於元宵前救回菡雲公主,賞銀五十,升從九品校書。」

  女官上任第三天,被梟衛府三次通報表揚,合府上下因在元宵放假前成功破案而狂喜亂舞。陸棲鸞在藏書閣才坐了兩個時辰,就被府裡人塞了三盒點心,還有約她晚上逛燈會出去玩兒的,直到她提著食盒躲到馬主簿的地方才消停下來。

  馬主簿見到她也高興,像摸愛馬一樣摸著她的頭道:「我原本想等你熬個一兩年資歷夠升品了就能走了,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升官了,咱府裡這還是頭一遭。不過高赤崖騙你得罪了太子,你就不怕太子找令尊的麻煩?」

  陸棲鸞:「也不是沒想過,只是一來太子看著不像是蠻不講理的人,二來今上龍體康健,等到太子登基了,我爹也就卸任歸鄉了,太子總不至於那時候還找我這麼點麻煩吧。」

  馬主簿奇道:「我聽周弦說他們圍捕太子的時候你可是半點猶豫都沒有,真的一點都不怕?」

  陸棲鸞一邊吃著點心一邊道:「說句不合適的話,太子要是真的有心找我家麻煩,首先要有太子應有的權勢在身,但您也看到了,若太子真的得陛下的寵,遇見這樣的事兒何必恃武獨行?隨便想想也知道他是個淡泊權勢的——」

  馬主簿見她越說越沒譜,塞了一塊糯米糕堵住她的嘴:「你還真敢說啊,這要是讓府外輪值的密探逮著了,少說也要治你個妄議朝政的罪名!」

  說完馬主簿就看著陸棲鸞的眼睛,只見這人雖然眉眼在笑,但眼底一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老子無所畏懼」的神情,頓時覺得高赤崖這兩年啥人事兒沒幹,終於招進來一個靠譜的,若是個男官兒,看這啥都敢撩的扭曲三觀,日後朝中少不得又是一片腥風血雨。

  想到這一節,馬主簿不禁感慨陸母生得好,是個女胎,註定仕途有限,便道:「話說回來你此番也是立了一功,作為前輩怎麼說也要送你點禮物。」

  陸棲鸞眼見馬主簿起身拍了拍馬棚裡膘肥體壯的馬匹,面露喜色道:「您要送我一匹馬?」

  馬主簿:「不,我要送你一條狗。」

  陸棲鸞:「您別客氣,別看我是個官家閨女我騎馬還是溜溜的,我看這匹黃驃馬就……」

  馬主簿拖上她就往另外一邊走:「你別想了,那馬是匈奴來的,脾氣還沒養好,一蹄子能墩死你。先上狗房挑條狗防身,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憑你這三腳貓功夫遲早得上義莊報到。」

  陸棲鸞年幼時飽受江湖俠士藐視官府的文獻毒害,對官府的印象基本停留於俠士在天上飛官差在地上跑的魚唇姿態上,萬萬沒想到如今的官府也整合升級了,京畿其他三衛多少還講點道理,但梟衛這邊,什麼石灰粉毒箭迷煙倒鉤網,只要是為了抓住犯人,梟衛什麼都幹。

  而在上述種種手段裡,最狠的就是梟衛的猛犬。

  陸棲鸞到了梟衛後院的狗房時,地上還有未掃淨的雪,她本以為會聽見此起彼伏的狗叫,等到時卻發現這些蓄養的狗都一副安安靜靜的模樣。

  它們和那些西域來進貢的巨大猛犬不同,俱都有著一副精悍的身材,四肢與腰部細長,肩胛肌肉虯結,站在雪地裡時半點也不發抖,而是來回轉著圈兒搖尾巴,口鼻裡噴出一股股的白氣,比裹了一層絨斗篷的陸棲鸞都精神,顯得十分活潑的模樣。

  馬主簿說這些狗見了生人會撲,讓她在外面稍等,自己先進去找養狗的人問問有沒有閒置的狗。

  留陸棲鸞正站在外面望得出神時,旁邊有一個聲音幽幽飄過來。

  「可愛嗎?」

  「有點。」

  「同感,這兩天死的人太多,狗臉都餵圓了。」

  陸棲鸞和那人對視了半晌,一臉冷漠地問道:「這位看不出名字的兄台,為什麼明明是一起被劫持的,你事後卻沒有被追責?」

  「許是因為我是關係戶你是考進來的吧。」

  陸棲鸞還記得這人自稱是府裡的仵作,但她從前在老家時看到的仵作無不是帶白麻面罩的老爺爺,而且身上總有一股處理屍體時留下的蠟味。

  如果不是有熏香癖好的貴族,尋常人身上總會帶著和自己的職位息息相關的味道。陸棲鸞的鼻子算是靈的,片刻便分辨出那是一種寺廟裡的禪香。

  「你到底是幹嘛的?」

  「我女兒生病了,找大夫給它看看。」

  哦,是這樣。

  陸棲鸞立即腦補了一個女兒生病的年輕父親為了女兒康健上寺廟日夜祈福的故事,憐憫道:「今年雪下得不大,但還是挺冷的,我老家那邊好多小孩都生病了。你女兒多大了?」

  「……應該有半歲吧。」

  陸棲鸞更加憐憫了:「那她娘呢?」

  「我撿到它的時候它娘和它兄弟姐妹都凍死了,就剩下一個。」

  「撿回來的?」

  「嗯。」

  陸棲鸞頓時對這個年輕人肅然起敬,瞬間原諒了他昨天扔自己一個人面對上司問責的行為:「那我就不耽誤你的事兒了,快去找大夫吧。」

  「失禮了。」

  ——做人心胸要開闊,尤其是在京城這麼高端的地方,不要總因為老家那塊兒出刁民就對京城人各種猜疑。

  剛想這麼自我鞭撻一下,陸棲鸞猛然一個箭步衝上去抓住那人:「葉大夫,您走錯了,這邊是狗房,只有獸醫。」

  寫得一手狂草的葉扶搖葉大夫一臉認真道:「我找的就是獸醫。」

  陸棲鸞:「……」

  陸棲鸞:「恕下官多嘴問一句,令千金得的是什麼病?」

  葉扶搖:「昨天夜裡貪暖,離地龍太近把尾巴尖燎了,躲起來不願意見人。」

  陸棲鸞:「……所以令千金是條狗?」

  葉扶搖:「是貓。」

  一口槽堵在喉嚨裡正不知道從何吐起,狗房裡馬主簿抱了隻純白的毛團出來,見了葉扶搖來了,翻了個白眼道:「老柳回家過節去了,你帶著你的貓娃兒去朱雀街找大夫吧。還有你,跟著他一起去,這狗是半個月前剛下的,也凍病了,一塊兒去治,讓他出錢。」

  陸棲鸞本來以為馬主簿要直接給自己牽條高大威猛的狗,沒想到人家給的是養成型的。

  「那個……咱們這兒沒有現成的嗎?」

  「現成的哪兒及得上養大的親人,這狗好養長得快,餵一年就能出來啃人了。」

  葉扶搖見陸棲鸞臉上雖然老大不情願還是接過了狗崽兒,面露微笑道:「喜得貴子,恭喜。」

  「……謝謝。」

  ……

  陸棲鸞只在入京時從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上路過。若是放在偏遠的州郡,此時早已是百業俱寂,而在京城,就算是天氣寒冷,也一樣有往來迎客的商戶們熱情的吆喝聲。

  這是除夕以來宵禁令撤除的第一天,臨街的商鋪門不懼窗外散漫的飛雪,早早地把四面的門窗都打開,任鋪子裡的茶香和炭爐勾纏著每一個過路的客人。

  因為是元宵節,梟衛府除了輪值的人,其餘都早早地放衙了。陸棲鸞也沒什麼事兒,抱著狗跟葉扶搖在朱雀大街上慢悠悠地閒逛,時不時地去逗一下趴在葉扶搖肩膀上的貓。

  他養的貓是純黑色的,活似個炭球,唯有眼睛是藍幽幽的,看著像是和番邦貓的混種。

  陸棲鸞逗了半晌,直到黑貓輕輕撓了一下她才收手。

  「他們養狗是為了追查犯人,你養貓是用來幹嘛的?」

  「為了長壽。」

  「……您今年貴庚?」

  葉扶搖忽然站定了,把貓從肩頭抱下來,笑道:「你都查到了我的名諱,何必還對我的年歲明知故問?盤問試探可不是典書的活計。」

  「你們梟衛府的人都這麼敏感嗎?」

  「在下認生。」

  陸棲鸞再度無語,只得一路跟著認生的葉大夫沉默地穿過街尾,走到一處叫「十八香堂」的藥堂前。

  許是天氣寒冷的緣故,此時藥堂口排了不少人,似乎圍著什麼議論紛紛的,站在人群後看,顯得十分喧鬧的樣子。

  門口的夥計見了葉扶搖,一路小跑過來道:「葉大夫,今天門口有人鬧事,您要是想治貓,得上後堂等上好一會兒。」

  「是怎麼回事?」

  夥計看了一下人群圍繞的地方,嫌惡道:「一個窮書生,荷包裡沒半個錢,帶著病弱的老爹跪在門口非要掌櫃的救他。可他那爹一身凍瘡都快死了,萬一死在我們這兒他還不得賴上我們?」

  陸棲鸞踮起腳尖看了一眼,隱約從人群後看見一輛四面透風的破馬車,問道:「但他就這樣死在你們門口,不是也不太合適嗎?」

  那夥計道:「姑娘有所不知,上個月鋪裡就是救了一個外地的商戶沒救過來,被他家兒女來鋪子裡好生一頓打砸,賠了一百兩銀才把這事兒掀過去,掌櫃是再不准我們收這樣快死的病人的。您看我們都沒動手,嘴皮子磨破了勸了他足足一個時辰,但那窮書生雖然窮,嘴裡的詞兒一套一套的,我們三個夥計還真說不過他,正準備去報官呢。」

  陸棲鸞心想也是,正想問葉扶搖需不需要換家藥鋪,忽見葉扶搖把她懷裡的狗崽抱走,對那夥計熱情道:

  「依我看也不必報官了,正輪著節慶,要巡城吏出面處理這些小事兒少不得又要多使些銀錢。這位是府裡新上任的陸大人,剛剛隨高都尉破了一件大案,上面都誇她精明能幹,你請陸大人來幫忙勸說,想必那刁民必是聽從的。」

  陸棲鸞:「……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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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大夫屬性:喜歡冷笑話的貓奴,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1:57

卷二 寒門書生 第七章 落魄鳳雛

  「拿詩文來換又如何?我們這兒是藥鋪,可不是書局!」

  「書局也不一定收他這外地書生的東西,這兒可是京城,最不缺的就是酸儒。」

  「生得倒是清俊,就是太晦氣了。」

  陸棲鸞本來還在好奇怎麼圍了這麼多人,待撥開議論紛紛的人群,才明白他們為何對一個讀書人如此漠視。

  破木車裡躺著一個鬍子花白的老人,臉上左右烙著「秦五六囚」的字樣,表明他曾經在邊境戰爭中被俘虜。而戰俘就算僥倖逃回本國,按律也不能再參軍,只能回鄉務農。

  「陸大人,您看,他爹還是個放回來的戰俘,誰知道是不是沾上什麼裡通外國的罪名,這樣來路不明的人我們就算有心相救,又怎麼敢治?!」

  本來跪在車前的書生聽見夥計這句話,脊背瞬間直了起來,朗聲道:「家父為國而戰,絕非苟且偷生!」

  夥計被嚇了一跳,躲到陸棲鸞後面,小聲道:「這書生總愛搬些大道理,我們說不過,他又自稱是舉人,我們也不敢動手,大人您看吧……」

  陸棲鸞見那車中的老人唇色發白,彎下腰向那書生問道:「這位公子,有什麼事在這裡耽誤別人看病也不是辦法,不如我陪你去找找其他家的藥鋪可好?」

  那落魄書生抬頭只見是個眉眼俏麗的少女,垂眼道:「多謝姑娘好意,只是在下三日來已經走遍了滿城的藥鋪,家父已不可再顛簸,若今日再不施救,怕是明日就要化作一坯黃土了。」

  「那若是藥鋪不施救,你當真要在這兒一直跪下去?」

  書生聽了她這話,卻不似她想的那般苦苦糾纏,而是目光淡然道:「家父已是燈芯將殘,在下不強求生者,只不過是盡人子之事罷了。」

  陸棲鸞略一點頭,扯過身後的夥計問道:「你看這位書生也不是不講理的,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先把人救了,我讓他提前寫個字據,即便治不好也絕不找你們藥鋪的麻煩可好?」

  夥計苦著臉道:「那怕是不行,您也知道,這段時日京裡『紙錢亂飛』,那些巡城吏一個比一般火氣大,我師父是絕不會為了當過戰俘的人出診的。」

  陸棲鸞又問道:「那這樣,不勞貴鋪診病,只抓藥可以嗎?」

  近兩年來戰事頻發,朝廷陸續徵發了各州府不少大夫入軍醫,一時間民間大夫便稀少起來。只是大夫雖少,治病救人可不是兒戲,胡亂抓藥是萬萬不可的。

  想到這一節,那書生出聲道:「姑娘……」

  「沒事兒,你去把葉大夫叫出來,方子讓他開,你們藥鋪只管抓藥便是。」

  見夥計還在猶豫,陸棲鸞又補充道:「你不必怕,抓的藥就當是賣給我,我也寫個字據給你們,就算藥死了人也是我的罪過。」

  書生一愣,道:「姑娘與在下素不相識,何至於此?」

  這些商鋪歸巡城吏管,而巡城吏如果不是嫌命長絕對不會刻意找四衛的麻煩,更何況……她爹可是刑部尚書啊,官二代的身份這種時候不用放到什麼時候用?!

  自然為國為民的陸官員是不會這麼直接說的,想了想便擺出一副親切的神情道:「不妨事,我也是剛從外地隨家裡人遷入京城,對這兒一樣生得很,何況再怎麼說你也是今年春闈的舉子。對了,我姓陸,還沒問兄台名諱?」

  「在下金州舉子陳望。」

  陸棲鸞似乎聽私塾裡的老先生盤點過各州名聲響亮的才子,隱約聽過這個名字,道:「我三年前還在上女學的時候讀過半首『薄命女』,說的是一個調香女被權貴擄為小妾,憤恨之下以香調毒,殺了權貴的故事。詞鋒犀利,分明女兒行令,卻讓人頓生豪俠氣,只可惜少了後半闋,是不是你所作?」

  那書生搖了搖頭,道:「陸姑娘見笑,在下曾在詩會上閑作此詞相諷金州刺史盧貴,與其結怨,盧貴又勾結學政因家父之事汙我文名,直至今年左相宋睿宋大人赴金州巡視,在下才得以進京趕考。」

  陸棲鸞瞪大了眼。學政某種意義上就是地頭蛇,她弟陸池冰當年脾氣炸,罵了一頓遂州學政家撕書玩兒的熊孩子,她爹就不知道給學政賠了多少禮,這人得多耿直才跟學政抬杠了三年。

  ……不過能經歷這麼多磨難還有這樣平和的心境,她還挺佩服這人的。

  正要再說些什麼,跑去喊葉扶搖的夥計回來了,道:「陸大人,葉大夫不想治,還說你太冷漠了,自己帶來的狗崽兒病了都不看一眼,就知道跟俏書生說話。」

  陸棲鸞怒了:「這什麼人呢這是!明明是他自己給我找的麻煩!讓他快治,再逼逼我就去偷他的貓賣給貓販子!」

  夥計哎哎了兩聲,連忙跑進藥堂後院,不一會兒又拿著張紙回來了:「葉大夫說患難之交何至於此,你剛剛說話的功夫他就看明白這位老翁的病情了,現在藥已經命人把藥配齊了,這是藥方,請您過目。」

  陸棲鸞接過藥方飛快地掃了一眼,道:「我看不懂,他不是糊弄我吧,怎麼不出來?」

  夥計:「這……葉大夫家的貓主子不肯喝藥,正哄著呢,不得空。」

  這時那書生陳望看了看藥方,道:「陸姑娘,在下粗通藥理,家父的確是這個病症,那位大夫所開的藥方分毫無錯。」

  陸棲鸞還心有存疑,那夥計便把開好的藥拿了來。陳望查驗無誤後,向陸棲鸞稽首道:「今日多謝姑娘與那位大夫相救,兩個月內,必報此恩。」

  陸棲鸞咦了一聲,低頭追著他半垂的眼睛看,道:「你這說辭有趣,有的是來世結草銜環以報,你倒還先給我定個期限。」

  「說這種話的人,要麼是無能之輩,要麼便是懷著占人便宜又不想報答的心思,用冠冕堂皇的托詞來……」說到這,陳望剛一抬眼便見陸棲鸞一雙深琉璃似的眼眸好奇地看著他,下意識地轉過頭躲開她的視線,道:「在下妄言了,天色清寒,姑娘請保重身體,還是先歸家吧。」

  這就是陸棲鸞的壞習慣了,她一貫喜歡透過一個人的眼睛去觀察他有沒有說謊,總是讓異性產生微妙的誤會。

  偏偏她本人很少意識到這一點,直愣愣地就問道:「你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怎麼找我報恩?」

  「我……」陳望語塞,低頭道:「請教姑娘名諱。」

  陸棲鸞沒有立即回答,回頭問藥堂的夥計:「我的狗崽兒怎麼樣了?」

  「您放心吧,那狗兒和葉大夫家的貓一樣,都是著涼了,放在我們這兒後堂裡屋,有藥氣蒸著,得過兩天來取。」

  陸棲鸞點頭道:「那行,剛剛這陳書生藥錢記在葉大夫賬上,算他的。」

  夥計:「啊?」

  陸棲鸞:「沒事兒大家都是熟人不會計較這些的,我跟他可是患難之交呢。我忙我的去了,你跟葉大夫說我回家了讓他完事兒了就自己回去吧。」

  「是。」

  處理完藥堂這邊的事,陸棲鸞道:「我看你這一身風霜,天色又晚了,能去哪兒煎藥?還不如你跟我回家吧。」

  書生一愣:「這……」

  「別誤會,我可不是看你才華橫溢想趁機結交的。我家有個蠢弟弟,儒家不是有句話叫教學相長嗎?他的詩文就缺你這點靈氣,我想你教教他。」

  「在下已經受了姑娘的重恩,怎能——」

  陸棲鸞說著直接就背起了木車前的麻繩,道:「聽說在這京城裡連著小半個月雪都沒化凍過,你要是凍死了我今天這耽誤的一下午豈不是白費了?」

  「豈能讓恩人如此,姑娘還是快快放下吧!」

  陸棲鸞瞄了一眼他凍得皸裂的虎口,道:「你這手留著寫字吧,我家離這兒也就半個坊市那麼遠,你再跟我站在雪地裡爭辯,就是故意害我著涼了。」

  言罷,不顧路人輕微的議論聲,陸棲鸞竟真的就拉起了載著陳父的破車上了街。

  「……陸姑娘。」

  「又怎麼了?」

  從剛才就繃得像一塊冰的面龐終於有了幾分軟化的跡象,看著陸棲鸞絲毫沒有官家閨秀的模樣,陳望眼底浮出幾分暖色,輕聲道:「望,表字諾之,一諾千金之諾。」

  「唔,我叫陸棲鸞,至於哪幾個字兒你就慢慢猜吧。」

  「我猜……『女床之山,有鳥,其狀如翟,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安寧』,可對?」

  「誒你這麼聰明?我都要在你春闈之前毒害你了,省得你搶我弟的狀元。」

  「姑娘說笑了……」

  ……

  見那二人離開,夥計一路小跑地溜回藥堂裡,敲了敲一側偏屋的門。

  「葉大夫,陸典書帶著那書生回家了,應該是要引薦給其父。」

  無人回答,過了一會兒,裡面傳出一聲細細的貓叫,方有人徐徐道:「知道了。」

  修長的手指撓著黑貓的耳根,貓的主人透過半掩的窗口看著外面的落魄舉子跟著見義勇為的陸大人慢慢走遠,口中喃喃——

  「有點意思……」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2:10

卷二 寒門書生 第八章 鴛盟

  陸池冰拜訪文友回來後就覺得家裡氣氛不對。

  陸爹昨天晚上因梟衛府辦抓賊抓到家裡來受了驚嚇,雖然事後梟衛府的周校尉直接在寢房門口道了歉,還是給陸爹留下了不小的陰影,後半夜一直在跟陸棲鸞叨叨說梟衛府太危險,想動用關係讓她換到京城的女學堂去當個閑督學。

  陸棲鸞一則瞞著她爹得罪了太子和公主,二則次日便接到升品的消息,自知躲是躲不過的,便超常發揮了修煉多年的嘴炮之功,硬是把梟衛府誇成了敬老院。饒是如此,陸爹早上還是擔心得多吃了兩個小籠包才憂心忡忡地去上朝。

  而陸池冰回來之後卻見他爹笑得宛如一朵嬌花,見了他也不問問他這個正在春闈關鍵期的小祖宗去拜訪文友學到了啥,上來就是賊兮兮地一句——

  「你姐的桃花來啦~」

  陸池冰明白了,陸家最重要的不是他這個親生兒子的前途,是他姐的終身大事。

  陸池冰一臉冷漠地被他爹扯到堂前見了一個衣著樸素的書生,堂上二老對那姓陳的書生好一頓誇,陸爹誇他博聞廣見出凡塵,陸母誇他義不背親惹人憐,一副隨時要把人劫為夫婿的架勢。

  ……可怕。

  一頓飯吃罷,陸池冰胃裡犯疼,轉頭一看陸棲鸞跟不會看氣氛一樣,放下飯碗就跟管家的小孫子踢毽子去了。

  ——你自己的終身大事倒是上點心啊!

  金州陳望,據說是左相宋睿親口點的門生,等到元宵後左相回來,這人必然聲名大振,而陸棲鸞一撿就把這麼個明珠撿回他家了,而且是雪中送炭式地撿,單看陳望看著他姐那越發柔和的眼神就知道效果有多拔群了。

  一想到他爾蔚兄說今年春闈多少家小姐盯著前三甲的撕逼修羅場,陸池冰的胃就更疼了,尋隙把陳望拉到一側,道:

  「家父家慈的意思陳兄也看出來了,我便直說吧,家姐性情放達肆意,交遊上一貫是憑著一時淘氣。從前有不少居心不軌之人慕著美色熙熙而來,見著真性情卻都攘攘而去,她雖無所謂被棄之與否,但我不希望她因父母之命而盲婚啞嫁,陳兄可明白?」

  廊外傳來與孩童戲耍的歡笑聲,陳望看在眼裡,柔色愈深,道:「拙眼不識明珠者,望這些年來已見過無數。如今雖自知鄙陋,卻斗膽願作陸姑娘的識珠之人。」

  陸池冰還在擔心,道:「那可說不定,她萬一要只是一時憐憫呢?」

  陳望一時沉默,片刻後,道:「那望就問上一問吧。」

  陸池冰愣怔間,只見陳望對廊外正在踢毽子的陸棲鸞喚道:「陸姑娘。」

  胭脂紅的羽毽上下飛舞,陸棲鸞沒空去看他,只道:「怎麼了?」

  陳望看著她,溫聲道:「若是望今次春闈拔得魁首,陸姑娘可願許望以鴛盟?」

  ……問了?直接就開口問了?

  陸池冰一臉不可思議,轉頭只見羽毛毽子停在陸棲鸞足尖,她似乎是微微側了一下頭,餘光掃過走廊另一側雙親在門後父母緊張偷聽的影子,片刻後,把毽子踢到陳望懷裡。

  「陳諾之若有朝一日榜上有名,陸棲鸞這邊自然佳人有意。」

  ……

  正月十五,元宵。

  「教給你的規矩你都記著了嗎?咱們雖然是奔著平庸不入皇家眼的心思去的,可該有的禮還是要守,莫要在太子面前失儀。」

  「知道了娘,我又不小了。」

  「你不小了?也不知道是誰今天早上賴床被子都沒疊,還得嬤嬤幫你疊……」

  「反正被子還是要攤開來睡的誰規定一定要疊好?」

  「就你歪理多,來看看是這件水綠色的好還是藕荷色的好?」

  「……娘,說好的平庸呢?」

  「娘打聽過了,今夜滿京城的世家貴女都要去,其中早有了左相家的嬌小姐,太子肯定挑不上你的。那陳望不是還約你去觀燈嗎?可不能穿得太醜,放心打扮吧。」

  「哦。」

  已經知道自己得罪了太子和公主的陸棲鸞知道自己不是唯一備選,這會兒也放下心來,溜到後院去找陳望,問了正照顧陳望之父的嬤嬤才知道陳望和她弟一早便去赴了國學寺前的元宵詩文會,順帶還收到了陳望的一封留書。

  上有情詩一首,大意是若她有意,今夜子時錦雀橋上觀燈猜謎云云。

  陸棲鸞這人聰明歸聰明,但比起同齡少女總缺了感性的那一塊兒,硬邦邦的律令條文過目不忘,若是讓她自己寫一首詩,搜腸刮肚都不一定想得出個定句排律。

  待到了未時,陸學廉便帶著陸棲鸞上了馬車,從熙熙攘攘的升平坊擠過,到了西朱雀街的時候路已經走不通了。

  「大人,前面的百姓都擠滿了街,要不要換到『麒麟道』上去?」

  麒麟道即是五品以上的朝廷官員平日上朝的官道,是不允許百姓隨意進出的。

  陸學廉見朱雀大街的確擠得無處下腳,便只得允許車夫改道。

  等拐上了麒麟道,陸棲鸞見這條路既寬又好走,不禁好奇道:「爹今天是怎麼了?一開始就走這條道兒,能省多少時間呀。」

  陸學廉敲了一下她的腦袋,道:「你懂個啥,刑部前尚書倒臺了,原本受奸佞打擊的左相一派這會兒都挺直了腰杆子。這段時間左相的人天天找你爹搭話,你爹躲都躲不及,哪還敢往上湊?」

  陸棲鸞:「我記得您不是以前說左相是儒門清流嗎?他有意交好,咱們何必躲呢?」

  陸學廉歎了口氣道:「有些話本來是等春闈後準備說給池冰聽的,你既然多少算半個公門中人,便先給你說吧。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有之。儒門一派,弱勢之時,乃是清流無疑,可一旦成了中流砥柱,便少不得要泥淖加身了。」

  「我不太明白,好官掌權了難道不會更好,而是反倒成了奸臣嗎?」

  「這可不是好或壞能定論的,你只需謹記,為官一道,唯中庸二字可保命榮身,此道之外,為官者當日夜自警——月盈月缺,皆在聖意一念之間。」

  陸棲鸞若有所思,正想多問兩句時,忽然馬車一停。

  「怎麼了?」

  「大人,是左相家的車駕,要不要……」

  「宋相爺回京了?」

  陸學廉知道左相年前便受任巡查九州政情,按理說得到下個月初才能回京,正有些疑惑時,那左相家的馬車忽然停在旁邊,裡面傳出一個少女的聲音——

  「請問,前面的可是刑部的陸尚書?」

  只見對面的車窗裡有一個纖弱的少女,陸學廉回憶了片刻,道:「可是宋相爺的孫女,明桐小姐?」

  「家翁常常提起陸大人,小女十分佩服……」

  ——哦,這就是她娘打聽到的真正的準太子妃?

  陸棲鸞剛想探頭望一眼,就讓她爹把腦袋按到一邊去,似是不想她和宋明桐見面,可對面的人似乎眼睛刁得很,一見車窗裡露出一截棠紅衣角,便直接開口問道——

  「車內的可是陸家姐姐?等下陸大人要去面聖,而明桐與陸姐姐都是一併要去見太子殿下的,不如讓陸姐姐換乘到敝府的車上吧。」

  「這……這恐怕不太合適吧。」

  「陸大人放心,日後明桐若是與陸姐姐有幸在同一個屋簷下說話,今日便算是結了個緣,何妨出來一見?」

  陸爹聽她說話聽得牙酸,一邊撐著笑臉一邊小聲問陸棲鸞:「閨女,左相家的孫女小時候進宮和太子上過同一個學堂,算是有過一段青梅竹馬之誼,等會兒怕是要酸你,你接是不接?」

  「有啥不好接的,直接跟她說我跟陳望公定終身了,酸我沒啥意思。」

  「你扛得住?」

  「我今天穿的軟底繡鞋,大不了就跑,她們一車女眷誰能逮得住我?您去應付朝裡的事兒吧,這邊交給我就是。」

  一側,左相家的嫡孫女宋明桐見對面馬車裡嘀嘀咕咕的,嘴唇一抿,問旁邊的侍女道:

  「我……我問了,她好像不想出來,不知道他們這是在說什麼呢?」

  旁邊的宋家侍女道:「窮鄉僻壤升遷來的,不懂規矩,還以為自己是地頭蛇呢,想必不知道咱們宋家的地位,沒把小姐你放在眼裡。」

  宋明桐:「是這樣嗎?」

  侍女道:「肯定是,小姐,等會兒那陸家的女人上車來,咱們得給她個教訓,別讓這山溝溝裡的麻雀誤以為自己能變鳳凰!」

  宋明桐道:「這不太好吧,你們上次說公主的不是就惹了太子不高興了,雖然他不追究,但咱們還是別……」

  侍女急忙道:「就是因為上次不小心得罪了太子,就更不應該讓野女人趁虛而入。」

  宋明桐:「是這樣嗎?」

  「不是這樣的。」

  宋明桐一扭頭忽見有個少女把臉撐在車窗上,不知聽了多久她們的對話。

  宋家的馬車頓時嚇得抖了三抖:「你是誰?!陸大人呢?」

  陸棲鸞:「我就是遂州窮鄉僻壤來的野女人,家父急著去面聖,已經先走一步了,留我跟宋小姐道個歉。」

  宋明桐的臉騰地一下通紅起來,身邊的侍女連忙扯了扯她的衣袖,隨即面色慢慢板起,皺眉道:「陸大人書香門第,怎教出來的姑娘做出這等偷、偷聽人說話之事?」

  「哦……」陸棲鸞歪著頭打量了宋明桐半晌,道:「我家算不上書香門第,爺爺那輩還在鄉下種地,直到我爹這一代才開始考科舉。只是我家雖然禮教不多,卻也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明桐小姐本是明珠,可惜珠光浸於墨汁之中,日後怕是有礙觀瞻。」

  宋明桐一愣,她身邊的侍女先就惱了,尖聲道:「你一個三品朝臣的女兒敢說我們小姐有礙觀瞻,你算哪根蔥?」

  「言盡於此,還望明桐小姐自辨之。」陸棲鸞說完,看了看離朱雀門也就一百來步,便打算步行過去。

  「你站住!」那侍女走出車廂對陸棲鸞高聲道:「我家小姐不久便會是太子妃,你今日不知輕重,日後可別後悔!」

  陸棲鸞當真即站住了腳,頗有些好笑地看著她:「那你想怎麼辦?」

  那侍女以為她怕了,道:「你過來讓我們扇兩巴掌,今天的事兒就算了。怎麼?敢罵不敢擔當?」

  ……京城終於有點意思了。

  眼角微微挑起,陸棲鸞徐徐道:「行~你打我當然可以,但你和你家小姐要曉得……奴隸毆打朝廷命官,杖五十,刺配嶺南。反之,我三個月內會無聲無息地弄死你,你家還抓不住我的把柄,信不信?」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2:28

卷二 寒門書生 第九章 大鬧元宵夜【上】

  「你不是說你今天要去跟那些貴女一起見太子嗎?來這兒幹什麼?」

  「早著呢,等皇家宴後才能見。何況我剛剛得罪了宋相爺家的小姐,能避一會兒是一會兒吧。」

  「宋相爺家的嫡女?剛得罪了太子,又把準太子妃得罪了,你不是故意的吧?」

  「誰還沒三兩脾氣,哎,馬主簿,這是你家小孫兒?幾歲啦?」

  眼瞧著時間還早,陸棲鸞繞到了朱雀門下後看著街上熱鬧,便一時忘了剛剛跟宋明桐的不愉快,買了根糖葫蘆剛逛到第二家鋪子就遇上了馬主簿帶著她家孫兒上街玩兒。

  馬主簿家的孫兒長得圓乎乎的十分可愛,陸棲鸞有心逗他,拿著糖葫蘆引誘道:「給你根糖葫蘆你跟我回家好不?」

  小孩兒躲在馬主簿身後怯怯地說:「娘說了,上街玩兒不能跟叔叔和姨姨走……」

  陸棲鸞一臉冷漠地把糖葫蘆拿回去啃了一口道:「叫姐姐。」

  「姨……」

  陸棲鸞抬頭道:「馬主簿你家小孩兒啥時候去上塾學呀?得把哥哥姐姐這種重要的稱呼晨昏定省地好好學啊,我在他這麼大的時候就已經練就一張甜嘴騙吃騙喝了。」

  馬主簿哭笑不得:「你跟一小孩兒計較啥,小孩兒看人不是看臉的,你比他娘長得高了半頭,他就這麼喊了,無心的。」

  「是嗎……」

  正說笑著,忽然人群一陣騷動,原本擁擠的大街上,百姓們驚慌失措地擠向兩側,只聽得遠處一串暴戾的馬嘶聲由遠及近疾馳而來,一邊快馬加鞭一邊還罵聲不絕——

  「賤民閃開!休要擋本官去路!」

  陸棲鸞連忙抱起馬主簿的孫兒,把馬主簿也推到一邊讓開路,片刻後四五匹棗紅馬停在城樓前,馬上一胖一瘦兩個身穿錦緞的官員下了馬,見了身後的百姓避之如猛虎的驚慌之態,面露不屑之色。

  那胖的官員足有九尺高,十足一個摧金裂石的巨漢,轉頭對另一個正拿著一雙猥瑣目光掃視著街上少女的官員道:「這兒不是前線,為兄是為了給你討功而來,多少給陛下一個面子,你收著點。」

  「嘿嘿~知道了大哥,我就老老實實地在酒肆裡喝個小酒,絕不惹事。」

  「好兄弟,這次你我建功立業,勢必聲聞九州,也混它個青史留名當當!」

  言罷,那巨漢整了整腰上的玉帶,便往朱雀門裡去了,留下那瘦官員四處掃視,不一會兒,把目光掃到了正抱著小孩兒離開的陸棲鸞臉上,頓了頓,扭頭問身邊的隨從道:「京城這兒有多少這樣西國風情的美人兒?今晚能給我弄幾個來?」

  「大人您說的是哪個?」

  那瘦官員再看過去時,陸棲鸞已經淹沒在人群裡了,惱火地踢了隨從一腳:「眼睛就不會放尖點?美人都跑了!」

  「是、是是……」

  此時陸棲鸞已經跟馬主簿躲到了一家酒樓下,拿乾淨的手帕先把小孩兒擦破的手背包起來,便問道:「剛剛那兩個人是誰?不知道今日天子駕臨朱雀門嗎,竟敢在大街上這麼驅馳?」

  馬主簿查看完孫兒的傷勢,也皺起眉來,正要說話時,酒樓上面的窗口裡一個人探出半個身子,接著話道:「那是金州歸德將軍賈乃壽和他兄弟賈乃福,原本是蒙著后妃的蔭當上的官兒,沒想到這對兄弟打仗卻是一把好手,日前打進了敵國境內三十里,算是大功一件,此番為邀功而來,舉止自然放浪了些。」

  陸棲鸞抬頭一看,竟然是高赤崖,便道:「高大人,咱們府裡不是今日休假嗎?還要在這兒盯著嗎?」

  「不是盯,今天的護衛是雁雲衛負責,我在這兒主要是幾個同僚請客,你要不要上來見個面兒?」

  陸棲鸞擺手道:「我就算了吧,年輕資歷淺,怕打擾你們的氣氛。」

  「以後你都是要找這些人辦事兒的,怕什麼生?你今年十七吧,這兒席上還有一個十六的小娃娃,跟你一批新進的,讓他敬個酒跟殺了他似的,要不你代表一下?」

  陸棲鸞回頭對馬主簿說:「我看著像是能喝的嗎?」

  馬主簿道:「去吧,雖說你是個姑娘家,但御史台成日裡盯四衛盯得死死的,同衙的不敢逼你喝酒的,見個面也好。」

  陸棲鸞想了想也好,告別了要抱著孫兒買點藥的馬主簿,提裙上了酒家二樓。

  「……這是梟衛新來的女官,也是刑部陸尚書的長女。日前那樁案子就是因她臨危不亂,沒被權勢迷瞎了眼,咱們各位才能得空在這兒喝酒。陸校書,這裡在座的都是四衛的前輩,日後少不得要打些交道,來認識一下。」

  「見過各位大人……」

  陸棲鸞本想著多半還是飯局上的老一套,正要起身敬酒的時候,坐她身邊的一個低著頭的少年拿手指把自己面前的一壺雪梨釀往她那邊推了推。

  高赤崖看見了,把同僚拿起的酒壺按下去,道:「你等下要去給太子賠罪,就別喝酒了,省得御前失儀,隨便用些果釀意思一下就是了。」

  陸棲鸞雖也不是滴酒不沾,但別人的好意既然來了,也便欣然接下,拿著果釀把她爹那一套酒桌上口水話遛了一圈,倒也絲毫不冷場,待回到座位,正要向身邊的少年感謝一下時,便聽見那少年旁邊的中年武官皺著眉小聲訓斥那少年。

  「……你聽別人多會說話,整張桌子上就你跟個鋸嘴葫蘆似的,板著張臉給誰看?白費了你堂叔一番苦心,連個女兒家都不如……」

  被訓斥的少年依然是一副冷漠神情,只有嘴唇輕抿著,流露出一絲對這種酒局的抗拒。

  陸棲鸞不禁想起陸池冰也是這麼個臭脾氣,一到年節飯局,一個桌上吃飯的親戚就非要他作詩,有的過分的還要他學曹子建七步成詩,沒說兩句陸池冰便惱了,最後總要她來說俏皮話把局面圓過去。

  這麼想著,陸棲鸞便拿了杯子從少年身前向那訓教的中年敬酒道:「蘇將軍,咱們今天好不容易輪著佳節,談這些橫條豎框的多煞風景,規矩留給私塾先生教便是。人生難得同飲一杯酒,您不嫌我乳臭,我也不怕您資格老逞威風,相聚皆是知心友,這杯酒您是喝也不喝?」

  那少年愣了愣,只見一截戴著銀鏈的皓腕橫在面前,整個身子一僵,接著便見他那出了名的愛挑刺的族叔面上立刻轉晴,摸著鬍子笑。

  「喝,當然喝。說得好啊,我這侄兒性子悶,以後還請陸小姐有空帶帶他。」

  「自然自然……」

  一通圓場外加轉移話題,陸棲鸞又多喝了兩杯,待雪梨釀後勁上來,弄得她頰邊微紅,坐對面的高赤崖笑道:「說得跟那麼回事似的,人蘇校尉的官兒可比你的大。行了,現在夜宴差不多要完了,你快去朱雀門吧……蘇校尉,左右你也要去御前執勤,街上龍蛇混雜,麻煩你護陸校書一趟。」

  「是。」

  起身一一告別了席上諸人,陸棲鸞便下了酒樓,等到了樓下,讓寒風一吹,眼前便是一花,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待到揉了揉眼睛站定,便看見剛剛那少年正要伸手去護著她。

  「我剛剛忘記問了,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猛地收回手,垂眸道:「雁雲衛,蘇閬然。」

  「看你一句話都沒說,以後這樣的酒局還是能推則推吧。聊不到一起的,就算喝著同樣的酒,交情也不會變深。」

  那名叫蘇閬然的少年見陸棲鸞絲毫沒有剛剛宴上八面玲瓏的模樣,有些疑惑地問道:「陸校書恐怕也不見得樂在其中吧?」

  剛剛宴上高赤崖稱她陸校書是想強調她梟衛府的官職,但並沒有多少同僚應和,而是只看在她爹的地位上喊她陸小姐。

  ……而這個少年,看著十分沉悶,卻只有他注意到了高赤崖的話中話。

  心思這麼一轉,看蘇閬然的目光便少了幾分懶意,見他還在等自己回話,陸棲鸞搖了搖頭,丟下一句「看我心情」便離開了。

  木訥的少年人一怔,便見她這個人已掩在元夜的迷離燈火裡。

  ——好奇怪的姑娘。

  正抬步要跟上去時,陸棲鸞忽然折返回來:「我還是跟你一起走吧。」

  「嗯?」

  「我是外地人,跟你們京城人販子圈的不熟,被拐子賣到國外就麻煩了。」

  「……我不會讓你被抓走的。」

  「你才十六,萬一再來個當街狂奔的紈絝,還是先保護你自己吧……哎你這雁翎刀不錯,我幫你拿一會兒你去買根糖葫蘆吧?」

  「我不是才十六,是已經十六了。這刀……你拿不動。」

  ……

  月出東山,自朱雀門向下望去,已是千重錦燈盈天街,偶爾有沖上天穹的焰火,炸開之時就恍惚見能從萬戶門庭裡傳來孩子的嬉鬧聲。

  城樓上也有稚兒,同樣的年華,宮門之中卻不容其擁有這個年歲本該有的天真無邪。

  「……哥,你看那匈奴的大鬍子,一臉橫肉的,外國人是不是都這麼醜?」

  被抓著問的當朝太子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城樓下瘋跑的百姓家的孩子,再看他家已經被黑暗的宮鬥生活毒害得一點也不可愛的妹子,陷入了沉痛中。

  「也不是都醜,至少外國女人有好看的。」

  公主嚴肅地點頭道:「那我就放心了,自從前天那事兒之後,我都懷疑你對女人徹底絕望而想向斷袖發展了。」

  太子面無表情道:「你知道為什麼我把你從席上帶到這兒來嗎?」

  公主:「知道,如果父皇非要把我賣到匈奴去和親,你就隨時帶我跳牆逃亡,屆時我們就變成了後世史官最大的笑料。」

  太子:「可是你哥現在覺得,你還是嫁去匈奴比較好,至少別來毒害你母國的土地。」

  公主:「對你可愛的九歲妹妹說些什麼呢?我要去告訴父皇你喜歡宋明桐了哦!」

  太子秒慫:「不不不不有話好好說,你哥才二十一,還沒浪遍我朝大好河山,現在出閣太可惜了。」

  公主:「宋明桐是個沒主見的,你不喜歡我沒意見,其他家的也不錯啊,那……哎,哥你看那不是那天欺騙咱們感情的小姐姐嗎?」

  一大一小扒著城樓的間隙望著城樓下,一看果然是陸棲鸞。回憶起當日她翻臉無情的模樣,俱是一抖,但很快就看見了她身後遠遠地跟了三個人,看上去不像是護衛的樣子。

  太子發覺他妹子看向那三人時臉色一沉,問道:「怎麼了?」

  「哥,就是那個叫賈乃福的人,不止調戲你妹,現在還想調戲朝廷命官,你能不能教訓他一頓?」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2:44

卷二 寒門書生 第十章 大鬧元宵夜【中】

  「……皇帝陛下,在我匈奴,女兒滿十二便能嫁人。如今公主雖年幼,但成人不過轉瞬之間,我匈奴右賢王仰慕中原文化已久,不如先把親事定下,以全兩國邦交之誼……」

  宴上的番邦使者猶在唧唧複唧唧,這邊陪酒的大臣們卻都已然是不勝酒力,都給身邊的人使著眼色讓他們去給番使勸酒,好讓這些毛乎乎的漢子別提這茬事兒。

  陸學廉往上瞄了一眼那位不甚愉快的天顏,明智地選擇了不吭聲。

  和那位已經被禁入冷宮的貴妃相反,這位從來都是覺得兒子怎麼犧牲都不為過,女兒放在心窩裡疼才是正理。假若今天來的是個匈奴公主要嫁給太子,那上面這位估計早就把兒子綁了送入洞房去了。

  想到這一節,陸老爹還是有點擔心自家的閨女,問同僚道:「……太子殿下呢?」

  「不知,約是又帶著公主去玩兒了吧。哎,太子抗婚又不是一年兩年了,今年多半還是會逃的,你家閨女來也是白來,還不如讓她們年輕人該玩兒的玩去。」

  陸學廉心想眼下這情況,陛下多半也沒心思注意他家閨女,便心想著趁佳節多讓陸棲鸞和陳望處一處,看了看周圍,發現宋明桐剛和側席的娘娘說完話,笑眯眯地迎上去:「宋小姐剛剛可是跟小女一道來的?可知她現在去哪兒了?」

  宋明桐臉色微妙了一下,道:「剛剛……陸姐姐看街上燈市絢爛,已與明桐分道了。」

  「小女淘氣,讓宋小姐見笑了。只是今夜小女還與人在錦雀橋有約,擔心她貪玩誤了時辰……」

  ……有約?

  宋明桐有點緊張起來,她一向知道太子喜歡便衣四處浪,聽宮裡的風聲傳太子和公主時不時地會提起陸棲鸞,不禁懷疑這兩個人私底下有什麼……

  「陸大人勿慮,明桐這就去找陸姐姐,定不會讓她誤了約。」

  陸學廉見宋明桐快步離開,不禁心想大家閨秀就是大家閨秀,前面酸後面就熱心助人了。笑了笑,剛回到坐席,便見一個從未見過的武官打扮的巨漢正抱拳對聖上直言:

  「……舍弟朔州參軍賈乃福,與臣一同征戰沙場,屢獻奇計。此番能殺進敵國,皆因他神機妙算。陛下若不忍公主遠嫁異邦,臣願厚顏為舍弟求娶!」

  陸學廉一抖,頓時覺得喝進胃裡的酒都好似燒起來一般,低頭與周圍的同僚面面相覷,都看到了彼此眼底的駭然之色。

  「這人是誰?」

  「金州歸德將軍賈乃壽,就是日前靠著驅趕流民破了敵營的那個,明明惡名昭彰還敢大放厥詞,嘖嘖……」

  御階之上陡然安靜下來,突然間,上面傳來啪的一聲碎瓷聲。

  「陛下恕罪!奴婢該死!」

  似乎是一個宮女失手將酒盞摔到了地上,片刻後,忽然席上的番使桌子一拍,怒視賈乃壽道:

  「公主乃是我匈奴的王妃!你這莽漢何其無禮!」

  賈乃壽冷哼一聲,道:「素聞你厄蘭朵以武力定高低!有種當著陛下的面一戰,看看你匈奴到底有沒有求娶公主的價值!」

  番使被一激,喝光了杯中酒,跨過桌案走到中間對皇帝抱拳道:「皇帝陛下,我部為求兩國和平精誠而來,請容許我與此人比試拳腳,若能得勝,還請陛下將公主下嫁!」

  如此藐視帝尊,御階上的皇帝卻並未動怒,而是淡淡道:「貴使若能將我朝最為勇猛之士戰而勝之,朕自然放心把公主交托貴邦。」

  ……最為勇猛之士,可沒說是賈乃壽。

  玩起文字遊戲,自然還是中原人套路多。

  陸學廉這麼一琢磨,不禁感慨匈奴人傻白甜,正想著怎麼編個賈乃壽敗退後的說辭時,忽然旁邊的同僚把他一推,緊接著便看見那賈乃壽將那強壯的匈奴番使抓舉過頂,轉了三圈,直直地朝他這邊的席面上砸了過來。

  立時一通碗碟碎裂的亂響,酒水四灑,菜汁潑地,以好戰聞名的番使竟爾被砸昏了過去。

  ……明明是借著枕頭風蒙蔭上來的,竟然還真能打的啊。

  本來打算等這人一輸就喊太子出來撐場面,這一下有點下不來台,果不其然賈乃壽得勝後,便洋洋得意地向皇帝請賞。

  半晌,御階上淡淡傳來一聲:「賈將軍果然勇武,想來讓公主下嫁也不算委屈,將你薦舉之人帶來吧,朕自有考慮。」

  ……

  「上面說太子已經離席了,你若不想便不必去了。」

  「陛下不會怪罪?」

  「這在宮裡是尋常事,不會怪到你頭上,你看別家的貴女也都離席了。」

  陸棲鸞終於悟了,難怪那天聽小公主說一提到相親太子就跟條死去的鹹魚一樣,原來他不是因為挑剔而不婚,是他這個人根本就不想成婚,皇帝急了才一見有女兒的官家都點一點。

  這麼一想陸棲鸞整個人都放鬆了,對送她過來的蘇閬然道:「這樣也好,那我就早點去錦雀橋赴約了,你是要去上面執勤?」

  ……赴約?

  眸光微不可查地一黯,蘇閬然嗯了一聲,道:「是要去……那,你現在不怕被拐走了?」

  陸棲鸞剛剛在酒樓裡沒吃多少東西,走路上順手買了隻烤紅薯,本來想留到餓的時候吃,現在不用去,便拿出來掰給蘇閬然一半。

  「哪有那麼多人販子,我是開玩笑的。不耽誤你的事兒了,分你半個,回頭見。」

  掌心溫溫熱熱的,似乎一路順著經絡湧進了肺腑裡,待抬頭去看她離開的方向時,又莫名平添了一絲陌生的澀然。

  蘇閬然閉上眼覺得自己是想多了,等到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時,轉過頭又恢復了一副慣有的寡淡之色。

  「蘇校尉。」

  「何事?」

  「陛下有詔……」

  ……

  作為一年三大著名一見鍾情日,錦雀橋委實不是什麼清淨的地方。

  陸棲鸞在橋上看了沒一會兒河燈,周圍便至少走過去十幾對兒,癡男怨女的故事聽了五六個版本,耳朵一會兒齁甜一會兒酸苦,不一會兒便膩了,索性下橋找了個空曠僻靜的蓮池邊繼續啃烤紅薯。

  這會兒陳望的文會還沒結束,是陸棲鸞自己來得早了,實在沒有什麼事情幹,便去買了兩盞空河燈,拿著炭筆回憶古今情詩。

  她弟可是遂州會元,當姐姐的若是連個詩都不會寫豈不是丟她弟的人?

  這麼想著,陸棲鸞忽然覺得背後有人猛地推了她一下,但似乎是個女人,力氣小,一下子沒推動,只讓她撞在了蓮池邊的欄杆上。

  陸棲鸞好歹也是練過一陣的,反手就抓住了兇手的胳膊按在地上。

  「你這人作案太不認真了,這邊的水最多到我腰那麼深,你推我下去除了讓我著個涼、請兩天病假,還能圖個啥?」

  被抓的是個粉衣的少女,剛被按住就猛烈地掙扎起來,沒等陸棲鸞多教育她兩句,斜對面的石門裡走出幾個少女,走在最前面的見了這場面,怒聲道:「你放開她!」

  宋明桐?

  陸棲鸞抓起那粉衣少女看了看,果然是之前宋明桐身邊那個刁鑽找事兒的丫頭。

  「宋小姐,這兒離朱雀門可不近啊,車又進不來這條街,你跑這麼遠來就為了推我下河?」

  宋明桐明顯是走多了路,小臉都有些發白,帕子捂著嘴咳了兩聲,道:「她不是故意的,你先放開春兒。」

  陸棲鸞道:「她要不是故意的,你讓牢裡的那些犯人上哪兒哭去?」

  「這……」

  宋明桐一時接不上她的話,被陸棲鸞按住的侍女尖聲道:「我可是左相府的人!」

  「你是不是還想說你現在是左相府的人,等你家小姐嫁到東宮去,你就是太子正妃的侍女,沒準還能混個未來的娘娘當,是這麼想的嗎?」

  那侍女一下子臉色鐵青:「你胡說八道!」

  「我胡說?剛剛見你的時候還連個口脂都沒塗,這會兒臨著要見貴人了,你看這珠花、這珍珠耳環、這胭脂……宋小姐,恕我直言,你這身邊虎狼環飼,不乾淨啊。」

  陸棲鸞嘲諷完,一鬆手,那侍女臉色鐵青地跑回宋明桐身側:「小姐你不要聽這賤人胡說,她就是想攀皇親……」

  「打住打住,剛剛我是生氣沒把話說開。我在這兒是等一個家中屬意的舉子,不出意外的話,我的親事今年春闈後會定下來,不會跟您去爭東宮那把交椅的。」

  宋明桐一愣,她受到的家教告訴她,女兒家不會隨便拿親事汙自己青白的名聲,一時間信了一半:「你說的是真的?我祖父代天子巡查諸州學政,你若是與那舉子有意,我祖父不會不識得,是誰?」

  陸棲鸞一時有點介意自己和宋明桐生隙會不會影響到左相對陳望的栽培,沒有馬上回答,便讓那惡毒的侍女搶了話。

  「小姐,這賤人想騙你——」

  「哎呀,這麼好的燈景,兩位美人何苦在此爭執,不如一同喝一杯美酒,與本官度個良宵如何?」

  爭執間,橋上走下來一個醉醺醺的瘦子,與他一道的有四五個狗腿樣的隨從,見她們幾個女子都在橋下僻靜處,便滿臉邪意地圍了過來。

  ——咱們調戲婦女的時候就不能換套說辭嗎?這人肯定跟我看過同一本小黃書。

  比起陸棲鸞索然的模樣,宋府的女眷卻是頭一遭遇上這樣的,立時便抱成一團退到陸棲鸞身後。

  那人這才看見陸棲鸞,一臉喜色道:「剛剛在朱雀門下驚鴻一瞥,本以為見不到了。看來本官跟這位美人有緣,不知美人芳名?」

  陸棲鸞知道遇見這樣的渣滓時,首先氣勢就不能弱,反而上前一步來回踱著,道:「我沒記錯的哈,閣下是朔州參軍賈乃福?」

  那人誒了一聲,眼底醉意清醒了三分:「你是——」

  「剛剛聽梟衛府同僚提起過賈參軍,哦,忘了說,下官梟衛府陸棲鸞,家父刑部尚書陸學廉。」

  陸棲鸞說這話時口氣公事公辦地彷彿是在交接公文一樣,搞得賈乃福一下子糊塗了,撓著頭想了半晌,再一看分明是個俏麗的可人兒,一時間不死心地把話題往低俗上帶。

  「京官兒就是好,還能有這樣的佳人做一府同僚,若是換了我,死也甘心。」

  陸棲鸞繼續嚴肅認真道:「賈參軍還是莫要這麼說,前幾年隔壁金門衛也有一個參軍,跟同府的女官寫了首情詩,被御史台抓住直接就打斷了三條腿。」

  在場的男性三條腿同時一冷,就在氣氛慢慢脫離了調戲良家婦女的套路時,後面的侍女一句話又把氣氛拉了回來。

  「我可告訴你,這是左相府的千金,你這登徒子最好快點滾開,否則我們家相爺回來了,定要你後悔!」

  ——他都快忘了是來調戲婦女的你咋還提醒他呢。

  陸棲鸞扭過了臉開始四處瞄退路,那邊賈乃福終於想起來自己的角色,調笑道:

  「聽聞宋相爺最是看重婦人禮教,若是讓他知道小姐今日與我這登徒子爭執,難道不會為正家風索性把小姐送給本官嗎?」

  宋明桐立時便白了臉,只聽那賈乃福醉意湧上來,數著手指又道:「到時你就是我賈家的大夫人,這位陸姑娘就是二夫人,等到小公主失了寵,就是三夫人,來啊,把兩位美人帶走,咱們今夜好好……」

  周圍的狗腿正待一擁而上時,忽然斜刺裡一個黑影閃身而來,一掌劈在一個腦袋上,直打得他雙目瞬間就流了血,直直地栽進了飄著冰花的河水裡。

  「你他媽說誰是三夫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3:14

卷二 寒門書生 第十一章 大鬧元宵夜【下】

  「是太子殿下來救我們了!」

  橋上情人歡聲笑,橋下上演全武行,宋明桐這邊一見來者臉熟,紛紛喜極而泣。陸棲鸞先是替那些被揍的人牙酸,等到後面的女眷喊出口才反應過來。

  說實話那日一別,陸棲鸞自知留給這人的印象太糟糕,並不太想見他。但見他此時打賈乃福得起勁,便想起了此人大約是為了給公主報仇,這才直接殺將過來,誓要將此等對妹妹有妄念的登徒子血祭,一時間高看了這個不靠譜的太子好幾眼。

  ……主要是弟控見妹控,陸棲鸞不禁內心深處單方面惺惺相惜起來。

  那邊的刁鑽侍女見她們脫險,抓住任何一個諷刺陸棲鸞的機會道:「太子定是宴上見不到我家小姐才追過來的,你莫要因此多想!」

  陸棲鸞像是沒聽見一般,考慮了片刻,總覺得東宮太子當街毆打朝廷命官這種事兒萬一傳開了,作為天子的狗腿……不,龍爪們,勢必要被問責。便低頭看了看四周,只見一塊板磚都沒有,轉頭便看向正小鹿亂撞的宋明桐。

  宋明桐心口的小鹿被盯得一僵,抖著嘴唇道:「你……你想對我做什麼?太子可是看著呢。」

  陸棲鸞道:「宋小姐傾心太子殿下,想必不忍見之被登徒子傷著玉體對嗎?」

  宋明桐:「這是自然……」

  陸棲鸞道:「我忝為梟衛府之人,若不上前助戰,怕是明日便會被責罰,還請宋小姐借我一件武器。」

  宋明桐立馬捂住了腦袋上的步搖:「我這可是御賜的!你休想!」

  陸棲鸞略感失望,低頭一看宋明桐的鞋尖鑲著一圈錯了金絲的象牙,絲毫不經考慮,直接衝過去把人按倒。

  宋明桐萬萬沒想到今天晚上沒有被登徒子按倒,反而被情敵按倒了,驚恐不已:「你你你大膽!你要做什麼?!」

  正說著忽然腳底一涼,只見陸棲鸞將她按倒後直接脫了她的一雙象牙繡鞋,揣上便跑:「你鞋借我用會兒明天還你啊!」

  宋明桐的臉瞬間就綠了,呆呆地看著陸棲鸞加入戰團,拿著繡鞋先是衝上去把太子懟到一邊,接著就抄起象牙繡鞋朝賈乃福腦袋上拍,一邊兇殘無比地拍一邊高聲喊道:「大家都別打了!不要為了兒女情長這點小事打架!橋上這麼多人看著呢,成何體統!」

  宋明桐身邊的侍女剛要跑去喊人,一見宋明桐一雙玉足露在外面,慌忙奔回來圍住:「快把小姐的腳裹起來!這女人要壞我們小姐名聲!」

  橋下喧鬧聲漸大,不一會兒便引來橋上的注意,此時錦雀橋上大多的文弱公子和姑娘家,見橋下有人被打出了血,一時也不敢靠近,一邊有人去叫巡城吏,一邊正交口接舌地圍觀。

  「這不是之前裡在朱雀大街縱馬狂奔的狗官嗎?這會兒竟被一個姑娘家打?」

  「活該,我娘就因為他崴了腳。」

  有人下到對面河岸的柳樹邊遠遠問道——

  「幾位姑娘可是遇見了賊人?要叫官差嗎?」

  陸棲鸞見賈乃福被揍得差不多了,擠出一個官方笑容對橋上指指點點的百姓道:「無妨,登徒子已被制服,大家放心,有梟衛府在,定能讓大夥兒過個好節!」

  太子之前被抓回宮裡時,御醫餵了他二斤寧心散,這會兒功力不如以往,被陸棲鸞冷不丁地一撞直接就岔了氣兒,捂著腰子道:「別……別說你是梟……」

  上面的百姓一下子寂靜下來,有人哆嗦著問:「姑娘您是——?」

  「哦,做好事不留名,在下梟衛府校書,表揚信寄到府裡就好。」

  一時間似乎雪也不飄了,人也不鬧了,大家都一副見了鬼似的。

  陸棲鸞正奇怪氣氛不對,不知誰驚恐地喊了一聲:「梟衛又殺人啦!!!」

  頓時橋上的尖叫此起彼伏,男的鞋冠亂飛,女的釵環四散,時不時從橋上甩下來一隻隻提燈,伴著哎呦哎呦的踩踏聲,不一會兒,整個錦雀橋連帶著下面路口的百姓盡皆一哄而散。

  ——哎哎哎哎哎你們京城人過元宵節還有逃生排練???

  陸棲鸞一臉「我做錯了什麼」的表情望向太子,後者面無表情地看了她片刻,道:「看在你是外地的份上,今天的事就這樣吧。提醒你一下,梟衛府的人辦案從來不說自己是梟衛,會把百姓家的小孩兒嚇哭的。」

  「那我應該自稱啥?」

  「幹好事的時候自稱雁雲衛,幹壞事的時候自稱金門衛。」

  「為什麼?」

  「因為雁雲衛的女書令是梟衛趙統領的媳婦,而金門衛的蔡統領曾經是他的情敵。」

  ——我工作的這個圈兒好亂。

  太子給了她沉默反思的時間,轉頭對宋明桐道:「這不是你該留的地方,回家去。」

  宋明桐回過神兒來,咬了咬唇,罕見地順從道:「今日讓殿下見此狼狽之態,委實失禮,改日明桐進宮請罪。」

  她身邊的侍女還有些不甘,皺眉看著陸棲鸞道:「小姐,她……」

  「走吧。」

  待宋明桐離開後,陸棲鸞踢了踢生死不明的賈乃福,抬頭對太子道:「殿下要為公主報仇,大可選個更為隱蔽些的方式,或是交托親衛隨意處置。此人畢竟是朝廷命官,若非拿梟衛的身份作掩護,如此大庭廣眾之下,怕是朝野會有所非議,對殿下的聲名有損。」

  「我不在乎。」太子活動著臂膀,一臉隨性道:「非議便非議,左右每日看著那些人勾心鬥角的,我嫌髒。」

  ……哈?

  陸棲鸞愣神兒間,忽聞橋上有個熟悉的聲音。

  「……今日不是元宵?為何這錦雀橋上如此兵荒馬亂?」

  「怕是都去西城門看萬戶孔明燈去了。」

  「我姐貪玩,多半也是去了,你在文會上連鬥了十首詩,還是回去休息吧。」

  「不了,有約便要守,她不來,我不會走。池冰兄盡可前去,這橋下蓮燈也是難得的美景,我在此看看便是。」

  太子見陸棲鸞神情有異,低聲問道:「你認識?」

  陸棲鸞:「慚愧慚愧,正是下官的未婚夫婿。」

  太子頓時對他爹產生了鄙視之情:「父皇就是這點太過分,老是這樣連有夫之婦都不放過。你不要太介懷我這邊,我不會閑的沒事兒去拆散有情人的。」

  雖說跟陳望的感情也不咋深,但還在努力培養的陸棲鸞十分感動:「沒想到太子殿下不僅愛惜親妹,還如此通情達理,下官感激涕零。今日茲事體大,我一末流怕是處理不當,傷了太子的聲名,這藏屍掃尾的功夫就委託殿下了。」

  「好說……誒?」

  太子再次確認了一下自己的處境——元宵節,原本應該跟自己相親的姑娘在上面會情郎,自己在下面吹著冰冷的橋洞風處理一堆重傷的渣滓。

  ……八年抗婚的太子殿下,第一次覺得有點寂寞。

  ……

  陳望立在錦雀橋上,看著河上浮沉的蓮燈,腦子裡的文思在剛剛文人相輕的詩會上徐徐沉澱下來。至少這一刻他不想費神去醞釀文辭美句,而是多回味一次昨夜雪月廊下的那句佳人有意。

  在他看來,那個姑娘是明快而自由的,她會欣賞文縐縐的字句,但當他直白地與她侃天說地時,她會更貼近於他的靈魂。

  明年,他也許會再來這裡,挽著她的手一起看一夜河燈吧……

  「我還以為你會晚點來呢。」

  背後被輕輕拍了一下,先是一身清豔的棠紅映入眼簾,隨後便是她略顯淩亂的髮尾,不知在哪裡的繁華人流擠過,調皮地從耳側落下幾絲。

  「讓你等總歸不好。」

  陸棲鸞的目光微微漂移了一下,似乎是急於離開這裡似的,也沒多聊兩句,馬上便說要去西城門看孔明燈。陳望自然是隨她去的,正有說有笑地走下橋時,空蕩蕩的大街那頭便傳來一串放肆的馬蹄聲。

  「……之前朝廷明令不准在朱雀大街驅馳,誰敢如此目無王法?」

  那馬蹄聲由遠及近來得極快,陳望讓陸棲鸞走得靠裡些,皺眉望向來者。只見是個滿面猙獰的巨漢,本是想出言相阻,又怕一起爭執讓這巨漢傷著陸棲鸞,一時間面露慍色。

  陸棲鸞剛一抬頭便撞上那巨漢掃來的視線,想到剛揍過他弟,下意識地偏過目光,卻讓那巨漢注意到了,勒馬回身,喝道——

  「兀那女子,可見過一個瘦長紫衣男子?」

  陸棲鸞一看那賈乃壽找來了,便知事情不妙,轉念間已編好一套說辭,哪知陳望作為文人,嘴比她快,直接將她護在身後代她答道:「未曾見過。」

  賈乃壽甚少見有人在他面前毫無畏懼,虎目一瞪道:「本官問的是她!」

  陳望寒聲道:「我們一直同行,未見過便是未見過。」

  賈乃壽剛想發作,忽而鼻子一動,怒道:「沒見過此女身上怎麼有血腥味?!本官聽說有人在錦雀橋毆打本官親弟,定是你們無誤!快說吾弟究竟在何處!」

  說著,賈乃壽便一馬鞭甩了過來,陳望一把將陸棲鸞推開,伸手去攔,直接一聲皮肉綻裂響,右手頓時鮮血淋漓。

  「陳望!」

  賈乃壽正要下第二鞭,突然聽見背後一陣破風聲,一個骨折筋斷的人直接從後面砸在他身前,嚇得他的馬匹一驚,嘶鳴間揚蹄一踩,那人便是一聲慘叫,待骨碎聲傳出,賈乃壽定睛一看,頓時目眥欲裂。

  「吾弟!!!是誰敢傷你?!」

  「你爺爺!」

  來者自然是正要拖賈乃福去巡城吏那兒的太子,他扔完人,衝上來不由分說便與賈乃壽打了起來。陸棲鸞一看心下著急,這賈乃壽從外地來,怕是根本就沒見過太子,萬一趁他病打出個好歹,在場所有人都要下獄。

  「棲鸞,你快去報官,我……」

  陳望一個文弱書生,那一鞭子正抽到他臂上先前留下的凍瘡處,自然是無力再上前助戰,正要喊陸棲鸞不要管他先去報官,便見她一扭頭,拔腿就跑。

  陳望:……

  好在陸棲鸞還是有基本的良知,看似無情無義地落荒而逃,實際上是直奔一家煙火鋪子,一腳踹開門,衝進去就抱起一堆炮仗跑了回來。

  陳望震驚地看著她回來就把炮仗全扔在地上抽搐著的賈乃福身上,拿起火摺子往炮仗上一扔,朝那邊的戰團就是一聲吼——

  「賈乃壽!你弟炸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3:28

卷二 寒門書生 第十二章 開葷

  陸棲鸞鬥雞走狗的兒童年代裡,九成九的時間都在學堂裡打架,打得過要嘲諷,打不過更要嘲諷,一眼看穿對手的痛腳,逮著了就死命地踩,踩完了扭頭就跑絲毫不戀戰,力圖把對方氣到爆炸。

  顯然一陣劈裡啪啦的濃煙滾滾裡,賈乃壽算是跟他弟一起炸了,眼看著陸棲鸞把賈乃福炸得一臉血掉頭就跑,怒極分神,冷不丁地被被太子捉隙一拳搗中右眼窩。

  和陸棲鸞這種以嘴炮為主以跑為輔的業餘幹架人士不同,太子年輕的時候怎麼說也是在腥風血雨的江湖上混過的,那一拳下去宛如一錘子砸中眼球,登時便讓賈乃壽右眼一片烏白,眼眶立時便裂了開。

  「滾!」

  賈乃壽痛極,手上力道迸發,一掌掃開太子,便直接朝落跑的陸棲鸞衝了過去。

  陳望看得目瞪口呆,見賈乃壽朝陸棲鸞追過去,忙要拖著傷軀去攔,卻讓太子一把抓住了胳膊。

  「你又不會打架,衝上去有什麼用?」太子指著自己的腿,一臉抽筋道:「我腳剛剛讓那陸典書給弄扭了,跑不了多遠,你腿腳好的話背我過去,沒準還能趕得上給她報仇。」

  「這怎麼行?!」

  「怎麼不行?你追上去死得更快信不信?」

  太子心裡倒是有幾分數,剛剛一眼瞄見陸棲鸞逃跑時身法不凡,那賈乃壽眼睛受傷,她性格又那麼刁,有心的話往人多的地方一紮,多半是能跑得了的。

  ……就怕這姑娘突然偉大起來,為免百姓受傷往偏僻的地方跑,那就說不好了。

  陳望此時又哪裡聽得進他的話,正要掙開他追過去時,忽見橋上走下來一個少年,腰後橫著一口比之尋常刀具稍長的雁翎刀,看上去十五六歲的模樣。

  走下來之後先是掃了一圈滿地狼藉之狀,看了看地上的賈乃福,隨後向太子稽首。

  「殿下可安好?」

  太子見了他,眼角微抽:「……本宮沒事,你來做什麼?」

  少年走到昏迷不醒的賈乃福面前,試了試他的鼻息,道:「臣為保護殿下而來,適才傷殿下者,可是這朔州參軍賈乃福?」

  「是又……喂!」

  言未盡,刀便出,等太子欲阻止時,已是血泓潑地,人頭滾落。

  ……又是不分青紅皂白,直接就殺了?

  手指一緊,太子擰眉道:「你無詔怎可擅殺朝廷命官?」

  甩去刀尖上的血珠,少年似是對剛剛殺了一個人無感一般,微微垂首道:「臣,有詔。」

  ……

  陸棲鸞花了三個呼息的時間思考了一下她為什麼要在元宵節這麼個吃吃喝喝風花雪月的日子裡街頭狂奔。

  首先這一定不是她的錯,她只是來橋上和內定未婚夫約個會培養一下感情的,至於為啥造成現在這麼個局面,她最多是在太子揍賈乃福的時候,貫徹一個朝廷官員的基本責任感,衝上去為帝國未來的儲君頂鍋而已。

  ……其次,宋明桐,這個女娃不僅個子比她矮一個頭,還被自己家的侍女忽悠得團團轉,害人的手法和想像力基本徘徊在三流宅鬥話本之下,沒有什麼威脅。

  最後,我朝那令人憂國憂民的儲君,硬要說的話只是個沒有什麼腦子的熱血青年,嘴上傲嬌然實際上為了妹妹哪兒都敢闖,誰都敢打,不考慮後果,大概潛意識裡認為自己是一道自由自在的風,跟他計較同樣沒什麼意義。

  所以結論是……賈乃福這個人被打是命中註定的,不虧。

  嗯,明天若是上了刑部大堂,就照這個邏輯忽悠老爹吧。

  想好藉口的當口,後面賈乃壽已經追了上來,陸棲鸞扭頭一看只見那人滿臉血,恍如一頭發怒的凶虎一般,登時脊樑骨就抖了三抖。

  陸棲鸞本能更快點,無奈今日打扮得有些累贅,一時半會兒邁不開大步,且越跑越覺得古怪。

  這周圍是一處叫康平坊的熱鬧所在,正是元宵節的時候,此時街上卻一個人都沒有,總不至於剛剛她那一嗓子梟衛把五百步開外都搞得千山鳥飛絕了吧。

  眼瞧著前面遠處的路口隱約有些佩刀趕來的人影,陸棲鸞猛地剎住,猜想賈乃壽從外地來,不識京城四衛編制,道:「賈將軍,我乃梟衛女官,剛剛與你相鬥者是東宮太子。前面府衛已趕來,同朝為官,有什麼話公堂上一辯分明可好?」

  賈乃壽怒火中燒,哪裡聽得她解釋,一掌劈得她面前的細柳攔腰折斷,喝道:「胡說八道!本官管你是誰,敢欺我兄弟,定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謔,好凶。

  這一片空蕩蕩的商鋪林立,陸棲鸞便沒有再往前面開闊處跑,而是靈活地騰挪著身形往拉貨的木車後躲,一邊躲一邊言語騷擾:

  「我騙你做什麼?你看你背後,我府中同僚已經來了。天子腳下擅殺朝廷命官,按律當市口腰斬,你當得起?」

  賈乃壽被打壞了一隻眼,一下子跟不上陸棲鸞的動作,吼道——

  「本官不世功勳在身,便是皇帝也要讓我三分,本官要公主下嫁,公主就要下嫁!你一區區女官,除非進宮做娘娘,這輩子都休想讓本官俯首!還敢拿刑律來壓人,可笑!」

  說著,便一拳錘爛了一架貨車,只聽車裡一片碎瓷聲,本以為是薄酒,沒想到卻是一車用於賣燈籠的火油,澆了他半身。

  「賈將軍。」

  賈乃壽更惱,一回頭,便見陸棲鸞提著一盞燈站在那頭,火光透著紅色的籠紙,與她一身棠紅相映得隱約有些妖異之感。

  「在公堂上站著說話,或是跟令弟一樣躺著說話,莫怪下官未提醒過將軍。」

  再怎麼說對方也是為朝廷戍邊的大員,陸棲鸞雖知道今日多半不能善了,但看在後面已有不少像是哪兒的巡衛追過來的樣子,心下稍安,想著磨一磨他的火氣,待到公堂上再說。

  賈乃壽似是也聽見了四面八方有朝他圍來的腳步聲,又見陸棲鸞只離得他十步遠,想到今夜被這女子愚弄了不止一回,骨子裡混過江湖的凶性一起,便想著先殺了她再說。

  「那本官就先殺了你,再上公堂交代!」

  陸棲鸞見他眼神一陰,正要把燈籠丟開退步時,忽聞賈乃壽背後一聲熟悉——

  「可是歸德將軍賈乃壽?」

  賈乃壽看陸棲鸞背後無退路,扭頭一看身後幽幽站著個陌生的少年,揚手便朝他拍去:「哪兒來的毛孩子!滾!」

  頭皮一麻,陸棲鸞來不及想蘇閬然怎麼會突然在這兒,連忙喊道:「你對付不了他,快跑!」

  這一句甫出口,眼前一道寒光斜斜劃過,似是有什麼熱液濺在臉上。

  愣怔間,賈乃壽山一樣的身軀晃了晃,在陸棲鸞面前沿著一條從左肩至右腰的血線,隨著漸漸擴大的猩紅骨肉崩離,兩片破碎的軀體轟然倒在逐漸擴大的暗沉的血泊裡。

  只一刀,人兩斷。

  被飛濺的血液浸紅的眼瞳裡,倒映出蘇閬然漠然的面龐和他收刀回鞘的動作,淡淡掃了一眼破碎的屍身後,在發現是她時,臉上愕然浮現了無措的神情。

  「陸校書?」

  ——媽的,沒提個醒就給我開葷了。

  昏迷過去前,陸棲鸞如是想。

  ……

  「歸德將軍賈乃壽、朔州參軍賈乃福,元宵夜間意欲於鬧市之上行刺太子,被當場誅殺,其從者招認賈乃壽曾與敵國通信,提及內政之事等……這回編的沒有上次刑部尚書叛國記的好,御史台肯定會叨叨的,說了多少回了高赤崖這廝得多看點書才是……」

  陸棲鸞是被什麼毛茸茸的小東西舔醒的,睜開眼的時候,先是聽見有人在嗑瓜子聊天的聲音,而後便看見前天託付給葉大夫養病的狗崽兒正生龍活虎地拱著她的脖子。

  ……啊,多麼美妙的早晨。

  如果可以的話,陸棲鸞希望昨天晚上的事是個夢,她依然是天真活潑的官二代、依然是遂州十里八鄉著名的小仙女。

  ……如果的話。

  看窗外有點眼熟的石獅子,這兒大概是梟衛府。但和陸棲鸞印象裡不太一樣的是這個房間佈置得相當風雅,一張病榻兩邊都是乾乾淨淨的素紗屏風,正對面的梅瓶裡插著一株梅花,幽幽香氛散在空氣裡,顯得十分風雅。

  陸棲鸞穿好了鞋,抱著狗崽走出去,便望見葉扶搖正悠閒地坐在籐椅上撓著貓,環視了一圈問道:「這是你的住所?」

  葉扶搖微微睜開眼,搖頭道:「不,這是停屍房。」

  陸棲鸞回頭一看,果不其然那一排排的素紗屏風把整個屋子隔成了一個個的小隔間,頓時覺得後背發寒。

  陸棲鸞:「葉大夫,能給我個盆嗎?我受到了傷害,想吐一吐。」

  葉扶搖:「不可以,請不要污染這裡的屍體。」

  ……為什麼在你的世界裡我一個活人還比不上個死人乾淨?

  好在狗崽給了陸棲鸞些微的治癒,她一邊揉得狗崽嗷嗷叫一邊強行冷靜道:「我怎麼會在這兒?家裡人沒來找我?」

  「昨夜你為護駕不顧己身安危引走賊人,方令太子全身而退。而令尊怕那些還沒抓乾淨的賊人餘孽找你報復,才暫時把你放在府裡。等今日雁雲衛掃完尾,你便能回去了。」

  說罷,葉扶搖拿出一張藥方遞了過去:「按這個方子抓藥,熬汁提煉,隔一日用三滴,拌在飯食裡餵下去,半個月便好了。」

  陸棲鸞十分感動:「這多不好意思——」

  葉扶搖:「不客氣,給狗的。」

  陸棲鸞:「哦。」

  此時馬主簿磕著瓜子從外面走過來,見了她便笑了:「昨夜辛苦了,節都沒過好。不過你放心,昨天那賈姓兄弟全下地府了,上面說你一姑娘家不容易,放你三天假,回家休息去吧。」

  「現在就能走?」

  馬主簿心想這娃頭一次見血惡,怕是一時間受不住,頓時語氣便慈愛了三分:「沒事,你要是怕的話,外面送你過來的蘇校尉正在外面等著你。」

  不說還好,一說蘇閬然,陸棲鸞就想起這小子一刀把那麼高的一個人劈成兩半的兇殘畫面,喉嚨裡馬上就是一梗。

  「那個……不用了,我自己認得路,慢慢走回去就好。」

  馬主簿熱情地拉起她就往外拖:「那蘇校尉可是武試的時候把雁雲衛大統領打得躺了三天的一尊殺神,有他保護你怕啥?對了,說不定明天你們倆作為見證的人還得一起上刑部大堂,他是出了名的嘴笨,你腦子活絡,好好教教他怎麼串供把事情圓過去,明白嗎?」

  「不不不、我不明白,我要回家!娘哎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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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麻當公務員好可怕QWQ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3:41

卷二 寒門書生 第十三章 升品試

  古人云: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因不慎在新進的女公務員面前切了個人,蘇閬然倍感愧疚,為此還特地開了尊口去問同僚——殺人的時候把人家姑娘嚇昏過去了應該怎麼賠禮道歉。

  他那同僚滿臉詭異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說讓他帶著姑娘喜歡的東西去賠禮道歉。

  有道理,可……她喜歡什麼呢?

  蘇閬然也想不到什麼,聽說早上梟衛府伙房不開灶,便提了兩斤烤紅薯去看望昨天送過去的陸棲鸞。可到了府門口又覺得這麼直接進去不太合適,正猶豫著該怎麼編個說辭,直到遇見梟衛府裡那位很有名的葉大夫,才又開口向他詢問陸棲鸞喜歡什麼。

  那葉大夫也是個怪人,聽了之後便眯著眼睛笑得宛如一隻老貓,說陸棲鸞這回驚嚇過度,怕是此後要日日夢魘云云。

  蘇閬然從小在軍營裡長大,年齡相近的說過話的女人要麼是在牢裡等死要麼是被追殺的路上臨死,是以總覺得女人是一種非常脆弱的生物。此時聽葉扶搖說得煞有介事,愣了片刻便信了。

  蘇閬然想起酒桌上陸棲鸞替他圓過場,算是欠了她個人情,便覺得他得負起責任來,誠懇地向葉扶搖求教。

  「……在下從醫多年,深知此病乃心病,藥石罔醫,還需得從你這病根上下手。

  「請先生教我。」

  「倒也沒什麼好教的,她越是怕,你就越是要她面前走動……」

  總而言之,蘇閬然聽他雲裡霧裡地分析到最後,只明白了得和陸棲鸞多交流以期改變她印象的這個核心思想,便執著地等在梟衛府門口。

  「蘇校尉,還不到放衙的時候吧,你……您在這兒有何貴幹?」

  蘇閬然在門口站了半晌,回頭望見陸棲鸞一臉蒼白地從梟衛府裡走出來,面上雖然並不表露,心底還是略感愧疚,道:「我等著送你回府。」

  一陣謎之沉默,陸棲鸞有點哆嗦,懷裡的狗崽兒被她抖得快撓禿嚕皮,嗷嗚了一聲。

  蘇閬然:「……這是?」

  陸棲鸞:「這是小犬。」

  「幸會。」

  昨天晚上濺了一臉的血和那兩片殘屍猶然在目,陸棲鸞不由得咽了一下,道:「您不回雁雲衛公幹?」

  蘇閬然搖了搖頭,道:「天亮前賈氏兄弟及其餘孽便肅清了,餘下的是梟衛和刑部的事。」

  陸棲鸞實在無法直視這小子那張還有一兩分孩子氣的臉,目光飄向別處,問道:「昨夜在場的有一個姓陳的舉子,不知道蘇校尉見過他沒有?」

  「……」蘇閬然頓了頓,頷首道:「問過話後,陸尚書便讓他回府療傷了。」

  陸棲鸞鬆了口氣,道:「多謝蘇校尉了,那我這就先回府了。」

  「我送你。」

  「這不是耽誤您的事兒嗎,又沒多遠……」

  「京城人販子多。」

  「……」

  味同嚼蠟地啃著蘇閬然遞過來的烤紅薯,陸棲鸞沉默地穿過兩條街,路過昨夜的殺人現場時,陸棲鸞還看見那攤有血的地方正蓋著沙土,氣氛便更加凝固。

  「……我想問一下,昨天我逃跑的時候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到底是?」

  「在城內辦案時是要封街的,死的總歸是朝廷命官,讓百姓看見了不太合適。」

  「哦,昨天錦雀橋上還有一個——」

  「今晨陛下已下了旨,令太子赴大理寺思過。」

  「他也只是見義勇為,直接就送到大理寺坐牢了?」

  「是思過。」

  「……陛下有沒有說他得坐多久的牢?」

  「是思一個月的過。」

  「哦,那個……昨晚那情況我盡力了。」

  「不是你的錯。」

  隨後二人兩廂無言地回了陸府,陸棲鸞正想編個說辭讓蘇閬然趕緊回去,忽然背後一聲高亢的雞鳴,扭頭便看見一隻五彩斑斕的花公雞朝她躥了過來。

  「別跑!」

  後面她娘提著菜刀洶洶而來,公雞受驚,扇著翅膀眼看著要往她臉上撲,旁邊蘇閬然身形一動,看準了伸手捏住公雞脖頸,拇指輕輕一推,只聽一聲細細的骨碎聲,那公雞便撲騰了兩下,不動了。

  ——啊,脖子忽然好疼。

  陸棲鸞下意識地捂住脖子往旁邊挪了半步,那邊陸母見公雞已然授首,撫著胸順氣走過來逮著陸棲鸞上下查看道:「可算回來了,你爹說你昨夜捲進案子裡了,怎麼沒受傷吧,臉色這麼差?」

  「我沒事,娘你這雞是?」

  「早市上剛買的蟲草雞,想著你受了驚嚇得好好補補……這位小哥兒是?」

  「這……是雁雲衛的蘇校尉,昨天多虧是他及時趕到,我才沒受傷。」

  蘇閬然隨之把那死掉的公雞還給陸母,身子微傾行禮道:「見過陸夫人。」

  陸母哎呦了兩聲,連忙把人請進府留他用個便飯,又喊人張羅著把蟲草雞給燉了。陸棲鸞本想著蘇閬然討厭這等酒席場面,定會推拒一二,哪知他一聽陸母邀請,悶聲不吭地點了點頭,直接就進了陸府。

  ……害怕。

  陸棲鸞琢磨著到底是跟著進去吃一鍋蟲草雞,還是藉口月事來了躲到屋裡裝死,後院便急急走來一個人,見了陸棲鸞安安生生地站在庭院裡,面上的緊張之色鬆了下來。

  「抱歉,昨夜見你昏過去了,那些雁雲衛又不准我接近,沒能讓你回家調養……」

  「我沒事,倒是你,那一鞭子有沒有傷著手上的筋骨,可會影響你春闈?」

  陳望右手上已纏滿了紗布,但看樣子並不擔心,倒是心疼陸棲鸞不似尋常女兒家柔弱,反過來要擔心他。

  「放心,養養便好了……」

  在廊外聊了半晌,陸棲鸞這才想起把蘇閬然晾在客廳了,和陳望說了兩句蘇閬然的事,便一起到客廳會客。

  陳望倒是還記得這個少年人一刀斬了賈乃福的頭的殘酷之狀,也察覺到陸棲鸞有點怕,特意在用飯時隔開了他們兩個,引得蘇閬然時不時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

  好在還有個不明狀況的陸母,燉了整隻蟲草雞,端上來便往三個人碗裡不停夾菜,氣氛也不算僵。

  陸棲鸞見陳望碗裡都是些得動筷子的菜,怕他右手不方便,小聲問他道:「需要換勺子嗎?」

  「不必。」陳望笑了笑,用左手拿起筷子,使起來竟與右手無異。

  「還挺厲害的,你寫字也能左右開弓?」

  「從前抄書時犯懶,便學會了。」

  陸棲鸞心想學霸就是跟她這等凡人不一樣,隨之又是一陣涼涼的視線掃過來,連忙低頭戳碗裡的藕肉丸子。

  此時蘇閬然冷不丁地問道:「陳舉人是不是馬上便要入國學寺待考?」

  「正是。」

  「哦,我本以為陳舉人要留下來教陸校書的升品試,原來是我誤會了。」

  陸棲鸞啊了一聲,想起來還有這麼回事,問道:「我倒是忘了,還有升品試這麼回事。」

  陳望略一沉吟,道:「你要考幾品的升品試?」

  「是九品校書……」

  蘇閬然道:「不對,女官權小升遷快,待昨夜的案子過後,雖說還是校書,但品階會按八品考,之後便有參撰檔案之權。」

  陳望道:「按《天官惟律‧丙酉撰》,女官升九品,考的只是些條目抽背,升八品,則還需考《六邪論》,寫一篇時政之論。」

  陸棲鸞回憶起還在私塾讀書的年代,寫過一篇論女孩兒不婚之合理性的文章,被大怒的私塾夫子拿著戒尺繞著房子抽,從此對寫文章充滿了痛恨。

  見陸棲鸞面露難色,陳望又道:「寫不出來也不勉強,我去國學寺前教你一些政論大略,你照著添些時事上去便是。也不必慌亂,比之升上三品要考校的詩文,這已算是容易了。」

  陸棲鸞邊聽邊點頭,反正她也不打算做官做多久,在下三品混個幾年,不出意外地話等成婚後打算要孩子的時候,就讓爹托關係讓她辭官回家算了。

  目前人生中還沒什麼偉大志向的陸官員正這麼想著,忽然側廳處傳來一聲喧嘩。

  「……我含辛茹苦地把他養大,他是沒把我這個當爹的放在眼裡,竟去打架生事傷了手!忘了他要考科舉嗎?!」

  陸母聽見了便道:「今早令尊身子是好起來了,只是腿腳不便,一時也忘了請他來前廳……」

  陳望眼底神色一冷,道:「夫人不必如此,該是家父答謝陸家救命之恩才是。望先退席片刻,請見諒。」

  氣氛一時有些凝固,陳望退席去了偏廳,不一會兒那陳父又吵了起來,說些不肖子云云,但很快便沒了聲。

  陸棲鸞側過臉問正在給她盛飯的孫嬤嬤道:「孫嬤嬤,陳望他爹是怎麼啦?」

  孫嬤嬤想著她在梟衛府沒吃好,給她碗裡盛得滿滿的才遞給她,小聲道:「這陳公子是個好人,只是他那爹以前被俘了好幾年,朝廷又不去救他,吃了不少苦頭,估計是腦子不太清楚,醒來一會兒說邊軍對不起他,一會兒又說要陳公子考上狀元後替他出氣……嘖,還不知道等陳公子去了國學寺後怎麼辦呢。」

  陸棲鸞餘光瞥過去,見她娘神色也有些不滿,抿了抿唇起身道:「蘇校尉見諒,我也過去看看,馬上回來。」

  蘇閬然略一點頭,目送陸棲鸞離開,便聽見陸母歎了口氣,拿起酒盞喝了口酒。

  想了想,雖說不太合適,蘇閬然還是問出了口:「陸夫人歎息,是因為陳舉人之故?」

  陸母喝了點酒,見蘇閬然是個寡言的性子,也便直接開口道:「說出來不怕蘇校尉見笑,外子與我都是十分欣賞這陳望博學多才,想著小鳥兒與他有恩,若是嫁了他,他勢必會待小鳥兒好……」

  「小鳥兒?」

  「啊,是棲鸞小時候的小名,現在不讓叫了,喝多了冷不丁地就躥出口了,蘇校尉你可別跟旁人說。」

  蘇閬然忙不迭地點頭:「您繼續。」

  陸母繼續愁道:「我家也不是那種苛求親家的門庭,棲鸞雖然皮了點,但還是個識大體的好孩子,遇見什麼事喜歡往自己身上攬。今天陳望那父親你也聽見了,脾氣古怪,我怕女兒嫁過去受氣……」

  蘇閬然還是頭一回被傾訴家務事,腦子遲鈍了一會兒,道:「那,觀望一段時日?」

  「話是如此,可京城又是如此浮華,待春闈後以陳望的才華必定高中,那時少不了狂蜂浪蝶,他一個金州偏遠地方來的能抵得住?」

  蘇閬然略一沉吟,道:「若他得登青雲卻為名色所動,定非良人,便是錯過了也不可惜。」

  陸母聽了深以為然,越看蘇閬然越覺得這孩子好,不像陸棲鸞整天胡說八道,又不像陸池冰聽了沒兩句就找藉口跑了,正要深入交流一下時,後院傳出一聲打碎東西的聲音。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3:57

卷二 寒門書生 第十四章 偽面君子

  「不肖子!可還記得是誰養大的你!」

  陳望的身形一如當日藥鋪前一半,在身子周圍築起了一道透明的牆,他人的指責尖銳地紮來,卻無法撼動他半分。

  這不是一種麻木,而是那種擁有才華的人對凡人的漠視。

  「……生我者父母,至於養我者,二十二年間便只有母親一人。而母親是怎麼過世的,想必父親比兒更清楚。」

  陳父忽然暴怒起來,抓起桌子上的茶碗便朝他砸過去:「你若真這麼恨我,還不如索性讓我死了!」

  「兒不敢。」陳望看著陳父,道:「兒倒是希望父親能長命百歲,讓母親那一段黃泉路走得安寧些,勿要再如生前那般,活得——豬狗不如。」

  「你——」陳父一句話沒說出口,便捂著喉嚨劇烈地咳嗽起來,陳望站在一側冷漠地看著他,直到他咳得脫了力,才將他扶起平放回病榻上,輕聲說了一句孝經裡面的話。

  「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

  ——孝敬父母,若父母行為不當,要適度勸諫。父母不聽從,依然要敬重有加,不能因此憂勞,亦不可怨恨。

  門外,陸棲鸞問罷孫嬤嬤陳父之事的詳細後,待聽見房內有人砸東西,便連忙走過來。剛到房門口,便見陳望已把其父放好。

  「怎麼了?剛剛不是還……」

  陳望閉上眼整理了一下神色,回頭道:「無妨,家父只是不滿我受了傷,教訓了我一頓,便氣倒了。」

  哦……

  陸棲鸞隱約覺得氣氛古怪,示意陳望跟她出來說話。

  「諾之,昨夜連累你受傷,你爹怕是對我起了芥蒂。其實你我之間的事乃是我父母片面之想,你爹和你若不喜也不必勉強,我去與爹娘說便是。」

  「……」

  手背上本已散去的疼痛驀然作亂起來,陳望看著她沉默了片刻,待到陸棲鸞面露疑惑時,方道:「我曾與你有約,兩個月,報你再造之恩。既諾之,便無改口的道理。」

  陸棲鸞略一沉吟,又抬眸看著他,道:「我是個怕麻煩的人,公事如此,婚事亦然。」

  她顯然是察覺到了在這段才子佳人的劇本裡不安定的隱傷,但不同於尋常姑娘觀望一陣,而是直接便與他說出來。

  ——她是個怕麻煩的人,不願意勉強他娶她,但同時也在告訴他,不要拿他的事情來麻煩陸家。

  陳望一時間便清醒過來,她眼中黑白冷暖皆分明,一如他嘗遍的人間百苦。

  「……抱歉。」

  陸棲鸞見他明白了,抿出一個笑,道:「無需抱歉,倒是我一貫待外人疏情,你不嫌棄就好。我還是那句話——明珠蒙塵終究只是一時,望你來日得登龍門大道,成滄海之願。」

  ……

  正月下旬,賈氏兄弟行刺案敲定,邊軍統領撤換,監軍。

  「……我就奇怪了,那賈乃壽明明是從背後被劈成兩半的,這仵作寫的證詞卻是太子神勇,奮力搏鬥之下奪過賈乃壽的兵器從正面把他砍死的……這哪個仵作出的證詞?刑部陪審的是不是瞎?」

  「正是在下。」

  元宵過後,京城又飄了兩天的雪,隨後便雲開放晴。陸棲鸞的典書工作終於步上正規,看天氣好,便把閣裡不太重要的縣誌翻出來幾打,搬到院子裡曬一曬除黴。

  這時外面便又送來了新的密檔,盒子裡裝得正是歸德將軍賈乃壽、朔州參軍賈乃福的生平和刑部判決的文書。

  陸棲鸞看著葉扶搖看完屍檢的文書後,拿了印泥在文書上按了手印,一臉冷漠道:「所以你是怎麼把刑部的仵作糊弄過去的?」

  「梟衛府說來說去不過是為朝廷做兩件事,一是落實罪名,二是捏造罪名。」按完手印後,又是一筆鬼都認不得的狂草落在紙上,算是簽了名,等墨蹟晾乾的工夫,葉扶搖道:「捏造罪名也是要堵眾人悠悠之口的,有時便需要在下這樣的手藝人修補修補屍體,以便合得上他們編的證詞。」

  陸棲鸞懷疑道:「你有這本事?」

  「那日你昏著,沒看見,就在你隔壁床鋪上做的。」

  陸棲鸞不禁憂國憂民道:「偽造屍體瞞天過海這是做假證吧,梟衛府如此猖狂,長此以往這世間還有公理和正義嗎?」

  葉扶搖目光慈祥地說道:「沒有。」

  陸棲鸞眼神灰暗地看著他:「我爹說的對,官場水太深,如我這等純潔無暇的少女還是回家繡花等人提親比較妥當。」

  「等陳諾之?」

  「你怎麼知道的?」

  「跟馬主簿下棋的時候,聽她說的。」

  陳望與陸池冰作為今年的舉子,且都是兩州解元之才,有資格直接被拔擢入國學寺與天下英才交流學問。三日前他們便已經離開了陸家搬去了國學寺,走前陳望還特地留給陸棲鸞一大摞女官升品試要考到的書籍。

  陸棲鸞向來是過目不忘的,也因此懶得學習,那些書看過一遍就扔在了角落裡落灰,現在想想也挺對不住陳望的。

  「……能去的話,我倒是想去看看我弟弟和陳望,可惜女子進不得國學寺。」

  葉扶搖忽然笑了笑,道:「這你怕是有所不知,國學寺彙聚天下才子,每至年節時令,都會辦一些詩會文會,莫說女子了,連番邦之人都能進去一瞻風采。當然,這是在年前。」

  「那為何現在不准女子進了呢?」

  「自然是因為西風倒了,儒家這陣東風坐了莊。」

  掃了一眼見她皺眉不語,葉扶搖徐徐解釋道:「左相宋睿乃是我朝聞名的大儒,這位大儒說好也好,去年九月出京代天子巡查九州吏治,先後懲治了江南上百水患貪官,算是為百姓謀了不少福祉;說壞,乃是因他為人十分古板,自撰『地坤婦德論』,要求女子應如奴僕般侍奉夫主,提出拉拉雜雜上百條女子衣飾當簡樸保守的論調。又認為儒學乃聖賢道,而女子屬陰,不允許女子踏足孔聖教化之地,便有了國學寺這條規矩。」

  陸棲鸞想起那天宋明桐被她脫了鞋後的驚恐之色,實在不能理解宋家的家教到底是什麼鬼。

  「那在這位宋相爺眼裡,像我這樣的應該穿成什麼樣才符合立牌坊的標準?」

  葉扶搖想了想,道:「大約是像插標賣身的一樣。」

  陸棲鸞:「……你覺得那些大街上插標賣身的好看嗎?」

  葉扶搖:「看臉。」

  陸棲鸞仰天長歎:「那怎麼辦,我雖然不大愛打扮但該出去玩的時候也想穿紅戴綠的。陳望又是左相的門生,萬一他也被這老匹夫蠱惑了,我嫁給他後,夏天不准我擼袖子下河撈魚,冬天不准我找朋友上街喝酒,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葉扶搖安慰她道:「你且放寬心,沒准過兩年梟衛就要到左相府去殺人放火了,他那婦德論能不能推廣還在未定之天。」

  撅著嘴鼓了一會兒腮幫子,陸棲鸞努力讓表情顯得惡毒些道:「女官制是聖上定的,左相這麼明著懟以後也長不了,索性捏造個罪名說賈乃壽是左相指使的,一起辦了。」

  葉扶搖不禁欣慰地為她鼓起掌:「說得好,不愧是高赤崖放亮了招子選拔來的,若你想那些兒女情長之事,轉而專注官途,沒準能像敵國那位官至節度使的女將軍一樣,教後世史官汗青之上也莫忘了有你這麼一點紅。」

  「想多了吧,我哪兒有那麼大的志向,能不給家人添麻煩、安安生生地走完嫁人這麼一條路就夠了。」

  「嗯~」

  「你笑什麼?」

  「我笑有人本性非如此,卻偏要作羔羊……哈,休惱,你這面相生得最是有意思,我倒是覺得,你可以走得更遠些。」

  ……

  國學寺。

  「……陸池冰,你雖策論上更勝一籌,然而詩作卻總缺些靈性。你也知道,聖上最喜的乃是詩作,陳諾之命途坎坷,所作憂國詩便是本官閱卷多年,讀來也不禁淚下,你與他之差距,這短短一個月怕是難以填平,不如便索性放棄詩詞,在治國論上多下功夫。」

  面前攤著陳望入國學寺以來所作的三首五言詩,山水詩靈動飛逸,憂國詩感人肺腑,壯志詩豪邁奔放,可見其才華橫溢,不是他這種死讀書的書生能趕得上的。

  何況……論起背書,他連陸棲鸞都背不過。

  學監看得出來陸池冰的治國策論是這一屆舉子中寫的最好的,便是隨便寫首打油詩,進士也定然陸池冰囊中之物。但進士之後還要由聖上親自閱卷點三甲,而聖上又是生性浪漫之人,前兩屆的狀元無不是詩詞風流,是以學監便建議他專注策論去爭榜眼,莫要與陳望這等鬼才相爭。

  陸池冰長長籲了一口氣,道:「大人的好意池冰明白,只是若此次榜上有名,池冰這一生便再也不能入考場,還想與那天驕爭上一爭。」

  人皆有三分傲氣,何況文人。比起硬邦邦的策論,詩詞更像是文人之間的刀劍,鋒刃利不利,亮出來的瞬間便高下立見。

  學監倒也不攔他,笑道:「迎難而上,正是儒門學子真正的氣節,本官不攔你,便去爭狀元吧,爭得上,令尊要請本官喝酒,爭不上,本官請令尊喝酒。」

  「多謝大人。」

  陸池冰拜別了學監,剛一出門,便見周圍同批的舉子都在快步往國學寺門前走。

  「怎麼回事?」

  「陸兄,快把你家那姐夫喊出來,他座師回來了,終於有靠山替他撐腰,再也不用受那些嫉妒他的紈絝的鳥氣了!」

  「什麼座師?」

  「怎麼聽不懂呢,是左相回京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4:52

卷二 寒門書生 第十五章 詩錘

  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說的便是陸棲鸞這種人。

  左相代天子巡視天下回京,帶回來的不止有土特產,還有各州貪瀆官員名錄,其中多的是與朝中蒙蔭一派權臣有著千絲萬縷的地方官。回朝第二日,一上朝便是以一封長達千言的彈劾書震驚朝野。

  一時間六部紛紛慌亂起來,尤其是吏部和刑部,牽連出不少瀆職之人,每日裡忙得如同前線打仗一般,教陸爹一連三天都沒能喝的上心心念念的小米粥。

  而左相回京覆命後,並沒有先回府,而是折去了國學寺尋他在各地所收的門生,又聽說是十分青睞陳望的才華,與他說了整整一個時辰的話,一時間陳望也便成了國學寺矚目的翹楚,每日疲於應付往來巴結的文人官員,本來說好十日回一次陸府教陸棲鸞升品試功課的約定也未能相守。

  「……我能回來一次就不錯了,能別一副嫌棄臉嗎?不是陳望你很不滿?」

  陸池冰這幾日想來是在國學寺瘋學了好一陣,回家的時候眼睛下面已經有了青痕,饒是如此,為了讓陸棲鸞過升品試,也還是抓緊了時間給她補課。

  陸棲鸞叼著筆斜眼看她弟道:「你哪兒來的這麼大火氣?不是你姐廢話多,你要是扛不住就去睏一覺。我升不升品的無所謂,你別熬得上了考場昏過去了,莫說我沒提醒過你。」

  她是發覺自從陳望來了之後,陸池冰的壓力不是一般地大,也深知這小子自幼心高氣傲,雖然年紀小,對科舉卻是苦心準備多年,此番若考不得狀元郎,對他而言必然是個不小的打擊。

  用朱筆把陸棲鸞寫的時政論上條理不順的地方圈出,陸池冰一邊在旁邊寫批註一邊皺眉道:「我自己的事我知道,倒是你,小半個月了連封書信都不給陳望回,要是對他不上心,還是趁早斷了好,省得春闈後白白落得個糾纏不清的汙名。」

  「不給他回信是怕他在我身上多費工夫耽誤考試,多大的人兒了,該是顧點大局才對。」陸棲鸞刺了他一句後,又瞧見陸池冰虎著臉,便好奇問道:「你怎麼知道他科舉之後要在姻緣一事上有所糾纏?你是聽見什麼風聲了?」

  陸棲鸞剛一問出口,見陸池冰筆尖一抖,便知道自己說中了。

  「說吧,最壞的結果無非是升官發財忘舊人,我還沒慫到諱疾忌醫的地步。」

  陸池冰沉默了片刻,道:「我也是只聽見了風聲,說是左相有意把嫡孫女許給陳望……不過你放心,他已經嚴詞拒絕了,為此還跟一個左相派的學監爭論過兩句。」

  陳望的反應倒是在陸棲鸞意料之中,只是她倒是更好奇另一件事。

  「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左相家的孫女應該只有宋明桐一個,可你也知道,宋明桐在京城是默認的太子妃,左相敢表露出把她許給陳望的意思,要麼是腦子壞了,要麼就是東宮出了什麼麼蛾子……哎~這就有意思了。」

  陸池冰:「……姐。」

  陸棲鸞:「咋?」

  陸池冰:「你的重點應該放在判斷到底是把陳望挽回來還是直接蹬了,不是左相的孫女在朝中起了什麼風波,這跟你無關。」

  陸棲鸞想了想深以為然,道:「說得有理,都是些風言風語,當不得真。只不過我有點奇怪,你們國學寺有這麼無聊?這些流言是誰傳給你的?」

  咳嗽了一聲,陸池冰別過眼神道:「……秦爾蔚。」

  秦爾蔚其人,算得上是陸棲鸞姐弟倆的竹馬,本來是京城人士,他爹年輕的時候彈劾蒙蔭派貪官失敗,被排擠下放到遂州,秦爾蔚便與他們倆在一個學堂上學。一開始這廝仗著京城來的,瞧不起遂州鄉下口音,被當時的學堂一霸陸棲鸞狠狠教訓了一頓,從此見了她就躲,倒是因為學習好,跟陸池冰走得很近。

  「秦爾蔚……」陸棲鸞眯著眼睛回憶了片刻,道:「我還記得去年他打破了我一塊從小戴到大的玉佩,叫咱娘好一陣難過,你怎麼又跟他混一起了?」

  陸池冰道:「也不能這麼說,畢竟是你先搶了人家的孤本藏書,他那是誤傷,我見他時他還還說那時特意找匠人幫你黏回來打算照著原樣重新刻一個呢。」

  「那黏回來了嗎?」

  「……我沒細問。」

  「聽你這意思我是不是得上國學寺慰問他一下?」

  「別,千萬別來,等春闈過後你想怎麼算帳就怎麼算,沒人攔你。」

  「……哦。」

  ……

  一轉眼便到了春闈前夕,滿京城因為左相歸來提出的一些改革事項而引發的茶館話題紛紛轉向了今春三甲候選。

  梟衛府裡也不能免俗,連帶著值勤站崗的守衛都私底下開了幾個小賭局,喊陸棲鸞來押狀元郎。

  而狀元郎的熱門候選裡四個有兩個都是陸棲鸞家的,尤其是在陳望拒了左相議親的小道消息傳開後,京城裡有不少人注意到了陸家的小姐,把她義助陳望的事兒傳得越發離譜。

  馬主簿還特地打趣她說她賭誰都一樣,那狀元多半是她家的,被同僚好生調戲了幾日。

  直到春闈前一日,到了放衙的時辰,陸棲鸞正要關門落鎖回家再看一看陳望留下的升品試功課,忽然前院喧鬧起來,片刻後又歸於寂靜。

  不一會兒,正在府裡練府衛的周弦來了她這邊,讓她馬上把門再打開。

  「怎麼了?」

  「別多問,是府主回府了,快把你的狗收起來。」

  因密檔閣前的院子朝陽,一開始是葉大夫的貓閨女跑來曬太陽,等到陸棲鸞那頭狗崽兒會撲騰了,也跟著貓跑來曬肚皮。府裡往來調取密檔的梟衛有時候也會來擼貓逗狗地放鬆放鬆,可到底還是不合規矩的,尤其是在梟衛的府主回來的時候。

  葉大夫的貓閨女聰明,一見人來便跳到房檐上找個看不見的地方繼續睡。而陸棲鸞的狗兒子就沒那麼機智了,一臉傻樣地蹲在她旁邊晃尾巴。

  陸棲鸞趕緊把狗拎起來,一時間也不知往哪兒塞,只能暫時把狗兒子往袖子裡一揣,躲在站得筆直的周弦後面。

  很快院門口就傳來鐵甲因走動而摩擦的聲音,隨後便走進來一個威武的中年。梟衛的武官服飾俱是一身暗金黑衣,腦後繫著一條揉金絲的髮繩,繩尾又用金銀錯的手藝繫著三根浸了金漆的梟羽,時人因畏懼梟衛,便有了「晦夜見梟羽落窗,必有血光之災」一說。

  而這個中年則是半身甲胄,頭戴鐵盔,長髯飄飄,他一走進來,陸棲鸞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長得……好像年畫裡的關二爺啊。

  陸棲鸞剛抿起嘴唇就聽見周弦低聲道——

  「……我知道你想笑,府主姓趙不姓關,給我憋住。」

  「哦。」

  那位趙府主身後跟了四個抬著鐵皮箱子的人,待走到近前,抬箱子的人進了閣裡,趙府主卻停在門口,掃了一眼陸棲鸞,對周弦問道:

  「本官去追查前刑部貪瀆黨羽的這兩個月,聽說京裡不太平,你們又了結了兩樁案子?」

  周弦抱拳道:「下官等人不敢自專,皆是承於上意。」

  趙府主點了點頭,道:「有高都尉在,本官自是放心。每年春闈前後正是多事之秋,你們也都提著點心,莫教出了岔子。」

  周弦連連稱是,陸棲鸞又聽他們說了些陳年案犯的事,便聽趙府主提到了自己。

  「……這個小典書應當是今年才進府的,怎就這麼快要考升品試?」

  「府主有所不知,陸典書不畏強權,助府裡成功捕獲落跑的太子殿下,省了我們不少功夫。吏部評功績的時候,高都尉便把她算上了,您也知道,朝中女官稀缺,難得有這樣辦事利索的,升遷得自然也就快。」

  ——不不不他第二次沒有落跑只是見義勇為被你們冤枉著抓去大理寺的……

  趙府主捋鬚點頭,對陸棲鸞道:「陸典書,府裡參與春闈的女官你還是頭一個,好好考,為府爭光,知道了嗎?」

  陸棲鸞:「多謝府主指教,下官定不負府主期望。」

  趙府主十分欣慰:「還是年輕人有志氣,聽說你家學淵源,陸大人之子更是準狀元郎,你也定當是才女了。」

  陸棲鸞:「哪裡哪裡……」

  趙府主:「看來你對升品試是胸有成竹,來,以春為題作首詩給本官聽聽。」

  陸棲鸞:「……」

  我們重新回憶一下:陸棲鸞其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六藝不精、詩詞不通。

  然而陸棲鸞有一個優點就是無論在多麼尷尬的場景下都絕不怯場,咳嗽了一下,說了聲獻醜,便轉過身走了起來。

  趙府主問旁邊的周弦:「……她這是?」

  周弦:「曾聞曹子建七步成詩,陸典書書香門第,想是要效仿前人。」

  趙府主遂連連感慨果然一家人才,待陸棲鸞走到第七步,果然便開口了——

  「春日大街上,織女相親忙。半夜思春起,窗外一聲……一聲……」

  狗崽:「汪。」

  「……」

  多年以後,有史官記載:……初,陸侯授梟衛典書,府主嘗試文采,七步成黃詩一首,震懾上官,後聲名漸赫,此詩遂盛傳年間。後世文人聞其詩,如重錘擊頂,遂贈其號:詩錘。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5:10

卷二 寒門書生 第十六章 登龍道

  「娘,為什麼一大清早要燉甲魚?」

  「甲魚,甲也,好兆頭。」

  「娘,為什麼還沒到祭日就要給爺爺燒紙?」

  「祭地,及第也,讓你爺爺保佑你們孔子護身。」

  「那為什麼不直接祭孔夫子?」

  「你倒是提醒為娘了,來,這是孔廟泮水池裡涮過的祈福筆,帶上好好考。」

  春闈前一天,陸母把能迷信的都迷信了個遍,又為了家裡三個考生將文房四寶準備了六套,好似要出門遠遊一般全部搬上了馬車。

  陳望與陸池冰按規矩是要從國學寺直接去貢院的,故而慘遭迷信活動騷擾的也就只剩下陸棲鸞一個。

  義正言辭地拒絕了抹著眼淚想送她去貢院的陸母,陸棲鸞帶上一整車陸母的愛到了貢院前時,發現陳望和陸池冰這倆人比她這個經歷了迷信活動的還疲勞。

  「你們倆……沒事兒吧?怎麼看著這麼累?」

  二人眼底俱是一片青痕,陳望看了看她帶著的一馬車東西,道:「畢竟是人生大事,昨夜又有幾個能安睡的,我們熬慣了,自是無妨,倒是你,帶著這些東西是——?」

  陸棲鸞隆重介紹:「孔廟祈福筆、孔廟祈福墨、孔廟祈福紙、孔廟祈福硯,我娘說硯頭上雕著孔夫子的頭,我看著像彌勒佛。」

  陳望啞然失笑:「夫人美意自然是好的,只是貢院有規矩,筆墨紙硯一概不准私帶,須得用貢院提供的文房四寶,夫人這番周折怕是只能心領了。」

  「哎~」陸棲鸞心想迷信真是要不得,見陸池冰東張西望的,便問道:「找誰呢你?」

  「我剛剛才瞧見爾蔚兄的,這會兒不知道去哪兒了。」

  此時貢院門前已站滿了各地來的考生,有的抓緊時間多看一會兒書,有的和熟人紮在一堆猜測考題。

  「啊,爾蔚兄在那。」

  陸棲鸞一回頭,只瞧見一個藍衣的書生,看他那有點眼熟的後腦勺,多半是秦爾蔚無誤,只不過轉眼間他便走到遠處一架馬車前,與掀簾探出頭的一個少女說起了話。

  ……宋明桐。

  陸棲鸞伸手抓住正要走過去的陸池冰,道:「貢院要開門了,這小子向來怕我怕得緊,你還是別去叫他了,省得影響他考試。」

  陸池冰一想也是這麼回事,又看了一眼,遲疑道:「那是……左相家的嫡女嗎?」

  剛一說出口陸池冰就有點後悔了,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陳望眼底顯而易見地劃過一絲倦色。

  陸棲鸞倒也不像是多在意的模樣,猜測道:「她是來考女官的?」

  「不會,左相家風甚嚴,一向反對女官制,又怎麼會讓嫡孫女來考。我記得爾蔚兄之前才說過他有個表妹會來送考,想來便是這宋小姐了。」

  「唔。」

  陸棲鸞心想她跟宋明桐也算是一段孽緣,之前謠傳她搶宋明桐的太子妃,現在又謠傳宋明桐奪她的未婚夫,有趣歸有趣,但估摸著這宋小姐是越來越恨她了。

  女人對投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尤其敏感,宋明桐亦然,一邊和表兄說這話一邊覺得耳邊燒得慌,一臉古怪地往左邊一看,只見人群那頭,陸棲鸞捏著下巴眯眼看她。

  ——媽呀!

  宋明桐一下子縮進了馬車裡。

  她表兄秦爾蔚愣了一下,敲了敲馬車壁道:「明桐,怎麼了?」

  「我……我又見到上次脫我鞋的那個女人了。」

  秦爾蔚一直在國學寺,只知宋明桐被某家小姐欺負了個徹底,以至於身邊最親近的侍女也因照顧不周被她母親一氣之下發賣了,也不知那欺人者姓甚名誰,便道:「若她對不住你,也正好趁此機會讓她向你致歉,以後都是要在京城過的,還是早早化干戈為玉帛的好。她在哪兒?表兄帶你去吧。」

  「不去不去,我一見她心裡便擂得厲害……」

  「哈?」

  旁邊新換上來的侍女唉聲歎氣道:「前段時日小姐夜裡還會夢見那惡女驚醒呢,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這段時間才好了些。」

  秦爾蔚一邊心疼表妹可憐,一邊又總覺得哪裡不太對,還沒琢磨清楚個所以然,貢院的門就開了。

  「開——考——時——辰——到!」

  三座銅獅門徐徐打開,左側站了一排兵士與檢考的小吏,右側出來數名女官並著一座簡易的麻布棚,想來是為女官檢考時避嫌之用。

  而正中間的門裡,有一條雕刻著龍紋的青石路,這是除皇宮外唯一一條允許雕龍的路,意在鼓勵舉子得登龍道,民間便稱之為登龍道。

  「應試舉子入登龍道,女官入右側矮門,開始檢考!」

  隨著主考官一聲令下,四周舉子盡皆熙熙去排隊待檢。

  「那,我們便進去了,貢院寒冷,你要保重著些身子。」

  「嗯,也祝你們得償所願。」

  陸棲鸞目送他們走向那中間的登龍道,直到那些龍紋映入眼簾,忽然喃喃道——

  「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得見女官也走上登龍道的一日。」

  這麼一想,陸棲鸞發現自己倒也沒有如往常般自嘲異想天開,心思莫名地揉著後頸進了矮門。

  按部就班地讓人搜完身,文牒核對無誤後,便與四十來個同樣考女官的女子入了西側的一個小考場。

  進去了之後果然如陳望說的一般冷,每個考生都有一個小間,桌椅皆是石砌的,上面刷著一層厚厚的棕漆,隨便用指甲蓋一按就是一個小坑。監考的官吏板著臉告訴她們,若是在考後發現那漆面上有文字或畫符,不僅考卷作廢,還會直接抓她們去坐三年牢。

  女官升品試尚且如此,隔壁的會試還不知嚴苛成什麼樣。

  又過了約小半個時辰,一聲鐘響傳遍貢院,又是一聲拖長了的「考官巡視」,不多時陸棲鸞便看見一個大腹便便的白眉考官走進考場,看他的官服,似是個從三品大員,想來便是這次科舉的主考官了。

  按理說貢院裡連主考官也應當保持肅靜,可這白眉考官一進女官升品試的考場就開始低聲跟身邊的官員抱怨,那聲音雖說不大,等他們走近時,還是讓陸棲鸞聽了個分明。

  「……不知修了哪輩子的福分得了左相青眼,不識好歹,還是得本官來給他拎著點。」

  「大人說的是,看在左相的面子上,到時候讓他喊聲義父便是了。」

  「哼……」

  白眉考官似乎是心情不好,掃了一眼周圍的女官,待看見陸棲鸞時,哎了一聲,似是沒料到這一屆來考試的還有這麼漂亮的少女,彎著腰正要探頭去看她的號牌。

  「這小姑娘是哪家的女官?織造局的?」

  貢院如此嚴肅的地方,考官這麼明顯的行為委實是過了,正在旁邊的官員多少有點尷尬時,一個少年身形忽然走過來把考官和陸棲鸞的號舍隔開。

  「馮大人,馬上要開考了,會試院還待巡視,請速行。」

  那馮考官皺了皺眉,但也沒多說什麼,只冷笑道:「雁雲衛第一次負責貢院,果然是嚴了些。走吧,武官大人都這麼說了,我們文官還能說什麼?」

  言罷,直接拂袖離開。

  比之疑似被騷擾,陸棲鸞更驚訝的是蘇閬然也在考場。

  「你怎麼在這兒?」

  餘光掃見左右無人注意,蘇閬然微微低頭,以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低聲道:「陪考官監考。」

  ……好吧,為了不被砍成兩半血濺考場,她作弊的心思可以歇了。

  陸棲鸞也知道不方便說話,點了點頭,悄悄朝他比了個口型。

  ——多謝啦。

  蘇閬然似是耳尖有點紅,無聲地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了。

  待陸棲鸞又搓著手枯等了一盞茶的時間,又是一聲鐘響,貢院裡走進來一排帶著鐵箱的官吏,又宣讀了一遍考場律條,這才將那裝著考卷的鐵箱打開來。

  鐵箱上掛著的鎖足有三把,任意一把鎖未打開就無法窺見卷子內容,而鎖的鑰匙分別由吏部、國學寺的官員以及宮中黃門侍郎保管,開考時三方都必須在場。

  陸棲鸞這會兒的才思基本上讓冰冷的石凳凍掉一半,好在已經日上三竿,背後有太陽照著,也沒那麼冷了,接過卷子便掃了一眼。

  果然如陳望所說,女官考的點兒也就那麼幾本書。陸棲鸞回憶了一下,那些條條例例的對她倒是沒什麼難度,只不過後面的時政論題讓她愣了一下。

  ——女政之辯。

  下面還有一行批註小字:女政之辯,論女子主政之利弊,陳二三例及定言。

  ……哈?

  陸棲鸞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知道聽見監考的官吏那處也傳來驚駭的抽氣聲,才確定皇帝老兒沒發癔症。

  女子,主相夫、主教子,在男權當道的國度裡,退一萬步說,自立女戶當個家已算是頂天了,在女官的國考裡竟直接出了女政的字眼,若非發癔症,那就是皇帝老兒看左相那等男癌不順眼故意懟他的。

  陸棲鸞咬著筆桿子沉默了半晌,腦子裡浮現的要麼是呂后要麼是前朝武后,都是儒家拼死口誅筆伐了幾十年的存在,一時間腦子裡便有點亂。可豎起耳朵聽了聽隔壁的號舍,同考的人雖也對試題驚訝,但都已經鋪開了紙準備作答。

  陸棲鸞也便不再多想,一邊答前面的律條,一邊想,待到刷刷將前面的答完,後面的也想了個大概,便揮筆打起了草稿。

  「三逆論,駁儒家女德三言……駁世俗女卑三言……」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5 00:25:28

卷二 寒門書生 第十七章 春闈詭事

  漸漸一個時辰過去,陸棲鸞修改好了草稿上言語不通與錯字之處,往卷子上謄寫罷,腹中已餓得燒灼。

  文科的考試就無聊在這點,卷子答完了就沒法改了,只能在隔壁沒寫完的考友身上找找優越感。

  號舍也不是啥能睡得著的好地方,陸棲鸞撐著臉把號舍前的地磚數了十來遍,才聽見結束的鐘響。

  「停——筆,收——卷!」

  總算考完了的陸棲鸞趁人沒看揉了揉坐僵了的屁股,跟著退場的人流出了貢院。

  嘛,這輩子也就這麼一次吧。

  男子的會試需得考墨義、帖經、詩賦、策論、經義五門,本朝革新後雖不再三天連考,但要考完也足足需三個時辰。

  弟弟沒考完,陸棲鸞也只得再多等一個時辰,待吃完第三個烤紅薯、跟車夫聊到他四兒媳婦的五胎時,貢院的鐘聲又響了。

  約過了一盞茶時間,貢院登龍門再度打開,裡面走出一個個要麼失魂落魄要麼意氣風發的舉子。

  陸棲鸞仰著腦袋挨個瞄過去,很快便見著她弟跳著小碎步很開心地跑出來。

  ——臥槽這少女蹦?這是我弟???

  似乎也覺得自己開心得過了根周圍人畫風不一樣,陸池冰咳嗽了一聲,走路正常了些,可嘴角的笑意依然忍不住。

  「怎麼了這麼開心?有人給你傳紙條?」遞給她弟一壺涼茶,陸棲鸞生怕她弟沒考好受刺激癔症了,語氣裡都帶著三分小心。

  陸池冰罕見地沒跟她姐生氣,把她拽到一邊無人的地方,壓低了聲音道:「我押中了詩詞題,考的是『五月花神』,若策論沒有人寫得比我好,必是首甲!」

  陸棲鸞不禁鼓起了掌,她弟被她從小虐打,深知他屬於勤能補拙式的選手,沒想到惡補一陣詩詞竟然真讓他押中了考題。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別到處宣揚,還有個陳望不是嗎,我府裡有一半都賭他首甲呢。」

  陸池冰的臉瞬間虎下來:「那不一定,他擅長的是激奮詩或者憤世詩,這種春花秋月的題材他不一定寫得好呢。對了……你賭的誰?」

  「這嘛……」

  正說話間,一個耳熟的聲音欣喜地傳來——

  「池冰!剛剛入院時沒看見你,你……」

  藍衣公子本來欣欣而來,待看見了陸棲鸞,話說到一半便結巴起來。

  「陸……陸、陸……你也在啊。」

  一邊說著,一邊就像兔子一樣下意識往後退,好在陸池冰識相地擋在他和陸棲鸞中間:「爾蔚兄,我姐是來考女官升品試的,跟咱們也算半個同窗,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又沒什麼深仇大恨,何必呢,姐你說是吧。」

  陸棲鸞歪著頭斜眼看他:「你是不是仗著考得好了就得意起來了?以前打起架來,啥時候也沒見你做過和事佬。」

  秦爾蔚總算體會到了早上表妹心裡擂得慌的感受,哆嗦著跟宿敵打了個招呼,便恍如拽著救命稻草一般拽著陸池冰談考題。

  押中最軟腳的詩詞,陸池冰自然是有點小得意的,秦爾蔚一問便把自己抓著的要點講了講,引得秦爾蔚一陣喟歎。

  「……我都不用問,便知道這此三甲必有你一席之地,可憐我昨天還被老爹擰著耳朵批經義,唉。」

  「爾蔚兄不必灰心,時務論一向是你得意之處,我還盼著三甲同席盡是我認識的人呢。」

  陸棲鸞點頭道:「對,不用灰心,考得好的人經常拿這種虛偽的話糊弄人,其實想說的是你今年考不上還有明年呢。」

  秦爾蔚:「……」

  陸池冰怒道:「別瞎挑撥離間,有這時間還不快說說女官試考的是什麼,我查查你有沒有答錯!」

  「我就不用了吧。」

  「快說,萬一傳出去說三甲的家裡人考了個末流,讓我面子往哪兒放。」

  陸棲鸞嗯了一會兒,轉過頭道:「女官……考的是女子主政論。」

  「哈?」

  聽陸棲鸞將考題說了一遍後,陸池冰和秦爾蔚對視了一眼,愕然道:「真的?是……主政,連『為政』都不是?」

  陸棲鸞點頭,把她答的東西大概說了一下,說完後,陸池冰的表情已經輕微地扭曲了。

  「陸棲鸞。」

  「本官在。」

  「這要是放在前朝,你他娘的寫的就是造反論我跟你講。」

  陸池冰喝了口涼茶,繼續道:「這樣的題目明著是寫女子主政,實際上就是想讓你說女子主政之弊端。我現在只能指望閱卷的不是左相的人了,他們看了多半要氣死。」

  「別急嘛,回家說。陳諾之是怎麼回事,到現在還不出來?」

  秦爾蔚回頭看了一眼,哦了一聲道:「我剛剛出來的時候瞧見陳諾之在跟主考官說話,想來是耽誤了。」

  陸棲鸞:「哪個主考官?眉毛白白的姓馮的那個?」

  「對,就是他,吏部侍郎馮桂,這人算是左相的馬前卒,多半是看在左相的面子上想照拂陳諾之一下。」

  「哦……」

  隨後秦爾蔚的家僕來接,他便先走了,陸棲鸞讓陸池冰先回去給陸母報個早喜,自己靠在貢院門口的石獅子上等。

  很快天就擦黑了,幾點疏星在泛起深藍的天幕上閃爍著。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少了起來,慢慢地來了幾頂官轎,先是走出三四個似是有身份的考官上了轎,但並沒有走,似乎在等著誰。

  隨後陸棲鸞便看見了一臉疲色的陳望從貢院裡走出來,見了她,整個人一僵。

  「天都這麼黑了……你在這兒等我做什麼?」

  「等你回家吃飯呀。」

  陳望不說話了,像是釘在了地上一般,本來想說的話竟一時未能說出口。

  陸棲鸞正想開口問他怎麼了,忽聽一個轎子上的考官朝陳望喊道:「陳諾之,還不快上轎?勿要誤了相爺的宴。」

  「……」

  陸棲鸞眼底劃過一絲了然,道:「看來你考得是不錯,他們都提前請你赴宴了。不過你既答應了左相的邀宴,該早跟我說才是。」

  不知為何,陳望竟一時不敢直視陸棲鸞的眼,掐緊了手心道:「我……」

  陸棲鸞看得出來他有些愧疚,搖了搖頭,道:「快去吧,少喝些酒。」

  言罷,帶著嘴角漸淡的笑意,轉身離開。

  等到身影漸漸淹沒進街道的昏暗中時,陸棲鸞不知道為何想起了從前還在遂州時,公堂上有個殺了薄情丈夫的瘋婦,問她為何殺了摯愛,她說——

  ……我討厭看別人的背影,誰若是背叛我,我一定是先毀了他的那個。

  ……

  陳望已有五日沒有回陸府,連書信都不曾來上一封。陸池冰幾次想去上門詢問,都被陸棲鸞斥了回去。

  直至四月初五,貢院放榜。

  陸爹忙了半個月終於得了空,難得在家裡陪兒女等消息,卻只顧著問陸棲鸞考得如何,氣得陸池冰幾欲離家出走。

  「……你娘年紀大了,照顧你們倆已經夠累得了,你還拎條狗回家,你看看這髒兮兮的到處跑,還咬壞我一雙靴子,還是趕緊送走吧。」

  陸爹似是對陸棲鸞的犬子十分嫌棄,叨叨了半天列舉了十大弊病,邏輯之嚴密,條理之清晰,頭一次讓陸棲鸞覺得他爹當之無愧是當年科舉的榜眼。

  「養都養了,吃不了二斤糧,是吧醬醬。」

  陸爹瞪著狗崽道:「它……醬醬?」

  陸棲鸞把狗崽放在膝蓋上揉肚皮:「這名兒是劉奶奶取的,這小崽子老是去舔她的醬缸,就取名叫醬醬。」

  陸爹痛心疾首:「你爹是才子,你弟是才子,你未來的夫婿也是才子,怎麼也得起個墨香書情的名字,傳出去多不好聽。」

  陸爹正打算抱怨個萬言書,外面就跑來一個一臉喜色的家僕。

  「恭喜大人!恭喜夫人!小姐得了升品試一甲次名!」

  陸爹頓時眉開眼笑,撫掌道:「好好好快拿喜錢,算是沒白養!給醬醬也拿根肉骨頭,要綁紅繩的!」

  ……哎你剛剛不是還反對叫醬醬嗎?

  陸棲鸞咳了一聲道:「也沒啥好恭喜的,考試的攏共也就那麼一百號人。」

  「誰說的,這可是大事兒,放眼望去,現在京城誰家有考了第二名的閨女。」

  正得意間,又有家僕來報。

  「恭喜!大喜啊大人!少爺三甲!是三甲!!!」

  陸池冰一下子站起來:「說清楚,是首甲嗎?!」

  家僕氣喘吁吁地喘了口氣,道:「少爺是探花郎,首甲狀元……狀元是陳公子!」

  「……」

  陸棲鸞心裡不禁啊了一聲,果然見陸池冰露出幾分失落之色,攔下想過去安慰他幾句的陸母,走過去讓人給家僕散了喜錢,道:「從今天起,你得提點勁。」

  「啊?」

  「我這兒升品試一過,就已經不是流外之官了,現在我是八品,別等到你出翰林院分派官職時,還得喊我一聲上官。」

  陸池冰氣得一梗,但胸中鬱氣也稍稍散了些,「你等著!」

  府裡這番勉強算是三喜臨門,但放榜之後便要直接由宮中馬車接走遊街,隨後直入御前,由天子考校品評其論卷。

  陸池冰多年求學,此番也算是鬆了口氣,一時間思緒恍惚,遊街也沒遊出個滋味來,跟著其他進士一起入了皇城。

  ……這就是他爹每日上朝的地方啊。

  同樣的皇城三門,品級更為森嚴,百官上朝只能從兩側進出,而正中央的大門,只有天子出巡、皇后大婚、進士入朝才會大開。

  和其他進士一般,走過真正的帝國龍道,見到巍峨的皇宮時,心潮都久久不能平靜。

  ——從今天起,他們便要成為大楚柱石了!

  待入了大殿,陸池冰這才看見陳望站在一群進士的前方,本來想找他說些什麼,但一看見他的臉便怔了。

  他不是已經是狀元了嗎?怎麼像是……像是個被抽空了生機的朽木人一般?

  疑惑間,一個笑吟吟的內監走過來,先是向他們一揖,道:「請各位未來的大人領自己的卷子,待會兒陛下會親自考校各位才學。」

  陳望是第一個接卷子的,陸池冰卻發現他接過卷子後並沒有看,只是攥在手裡而已。

  ——他到底怎麼了?

  陸池冰困惑不已,可等到他自己拿過寫著自己名字的卷子時,只看了一眼,便恍如雷劈。

  秦爾蔚見陸池冰忽然臉色煞白,湊過來看了一眼他的答卷,愣了一下,疑道——

  「池冰……你的卷子怎麼跟你之前說的不一樣?」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0:52

卷二 寒門書生 第十八章 懸刃於心

  ——你叫我怎麼忍?十年寒窗!那是十年寒窗啊!

  ——你姐姐就要和這個人成親了,你說出去說這個狀元是竊了你的文章,你讓她怎麼辦?

  ——我忍不了,我怎麼能……

  ——你能和左相鬥嗎?想想你爹,想想你家裡人,他們能和左相鬥嗎?只是裝聾作啞而已……你還是探花,他還是狀元郎,他欠你這份情,以後會一生對你姐姐好,你自己想清楚。

  ……忍了,一切都好,可我怎麼辦?

  周圍的一切金碧輝煌忽然都失了色,唯有尖銳的耳鳴在腦海深處撕扯著神思。

  「這就是官場,你看余林和馮烈都在瞪著你,想必他們也知道狀元必須是左相一派的。我本不想這麼說,但你要懂事些。」秦爾蔚的小聲安慰越來越遠,留給他的只有麻木和陌生的憤怒。

  懂事些、懂事些……

  木然地走出龍門時,那赤紅的牆、猙獰的龍紋、莊嚴的簷角已不再如先前那般清聖。

  「今年的三甲御前對答得不是太好啊,一個個都木呆呆的……」

  「有什麼關係,陛下喜歡就是了。」

  「也別這麼說,那探花年紀小嘛,聽說才十六七歲,也算得上開國以來最小探花郎了。」

  「那可真是了不起,是陸尚書家的吧,他家姑娘考的女官說是也得了三甲,果然書香門第。」

  周圍的議論聲和恭賀聲還在繼續,陸池冰卻已聽不進半分,直到陳望與他擦肩而過時,與他說了一句話。

  「……我會還給你的。」

  陸池冰有那麼一瞬間想揍上去,但還是強行忍住了。

  「你會娶宋明桐嗎?」

  「不會。」

  「那就不必還了。」

  陸池冰不知是怎麼回到家的,待看見家門前亮著的燈火時,內心不斷加重的苦澀這才淡去一絲。

  家人似乎是等了他許久了,父親喝得半醉,唱著荒腔走板的調子,姐姐抱著狗兒一邊嘲一邊笑,而母親則是一見他回來,便走過來摸了摸他發冷的手。

  「早說了倒春寒,讓你走的時候多穿點,凍著了吧,快進屋。娘猜你在瓊林宴上沒吃好,來,吃碗酒釀圓子,都溫了好久了。」

  「……嗯。」

  陸棲鸞在裡面見她爹和醬醬都睏了,便讓家僕把他們帶到房裡去睡,到外間來看見陸池冰憋著臉像是要哭似的吃著酒釀圓子,誒了一聲,坐下來問道——

  「你不是不吃桂花餡兒的嗎?怎麼今天不挑食了?」

  陸池冰搖了搖頭,繼續悶著頭吃。

  陸棲鸞發現他有點不對勁,把他的碗端走,皺眉問道:「瓊林宴上有人欺負你了?」

  陸池冰的手僵了僵,咽下口中的食物,道:「沒有,只是初見天顏,嚇著了。」

  「真的?我聽人說咱們陛下長得挺好的呀。」

  「我說是就是。」陸池冰深吸了一口氣,起身道:「我累了,明晨還要入翰林院考試,先休息了。」

  「……」

  陸母見陸池冰走回了臥房,收著碗回頭問陸棲鸞:「池冰這是怎麼了?」

  「……不知道,明天有空的話,我去找秦爾蔚問問。」

  ……

  四月初六,宜赴任、安鄉,忌嫁娶、動土。

  進士放榜第二日,除狀元直接被授為翰林院修撰,其餘進士皆要入翰林院再考一次,之後才能成為翰林院編修,等待替補朝廷從缺的官職。

  由於入朝的官員太多,陸棲鸞一大早便到了梟衛府,還未來得及接受同僚的恭賀,便有了新的密檔送來。

  並不是所有的官員入朝都有密檔備在梟衛府的,但若是這些官員私下裡身犯罪行、或者身後有和權力頂層千絲萬縷聯繫的,就會被梟衛盯上。

  而今天送來的密檔裡,就有陳望。

  「……就是這些,還請陸校書將之一一歸檔。」

  「好的。」

  八品校書已有權力審查一些未上鎖的密檔匣內資料的錯漏之處,待陸棲鸞將其他的整理好,還是沒能忍住,翻開了關於陳望的那份密檔。

  「……靖和十年,文狀元陳望,字諾之,四月初四夜,與吏部侍郎馮桂、秘書少監黃繼會於左丞相宋睿別苑桃李堂,席間馮桂令其拜他為義父並作詩稱頌,陳望作藏頭詩暗諷,惹怒馮桂,不歡而散。」

  短短一行字,似乎並不能說明什麼,陸棲鸞卻不知為何想起了初見他時,他在那間藥鋪前雖跪著,卻挺得筆直的脊樑。

  無奈地搖了搖頭,正要收好時,旁邊的窗外飄進來一個慢悠悠的聲音。

  「抱歉,不巧又撞見你私閱密檔了。」

  陸棲鸞火了,拍桌怒道:「本官已經是八品校書了,剛剛是在查找錯別字!不是私閱!校書的事……能叫私閱嗎?!」

  門外的葉扶搖笑了一聲,道:「那是在下眼拙了,給陸大人賠個不是。」

  陸棲鸞把紙張往匣子裡一扔,沒好氣道:「你來做什麼?」

  葉扶搖走進來,一邊環顧一邊說道:「小女昨日嘴饞,偷吃了高都尉半碗酒釀,一夜未歸,不知是不是躲到你這兒來睡覺了。」

  陸棲鸞:「你是帶它去給高都尉道歉的?」

  葉扶搖:「我是怕她吃壞了肚子。」

  陸棲鸞一陣無語,又怕貓把剛收進來的密檔咬了,只得陪他去找貓,一邊找一邊就抱怨:「你還真當女兒養了,沒見你給她取名字呀?」

  「已翻了半個月的易經,還未找到合心意的,看來令郎是取了好名字了?」

  「你給貓取名字翻啥易經啊,我兒……呸,我家醬醬取名都是揀著它愛吃的取,一叫就來,丟不了。」

  葉扶搖頓悟:「陸大人所言極是,不愧是首甲之家。」

  陸棲鸞以為她說的是陳望,擺手道:「別這麼說,首甲可不是我們家的。」

  「哦~不是嗎?」

  這時陸棲鸞豎起指頭做了個噤聲的聲音,二人便安靜下來,不一會兒便聽見牆角的櫃子頂上面傳來一聲細細的呼嚕。

  「這不是在這兒呢。」陸棲鸞搬了凳子站上去,伸手把葉扶搖的貓抱下來,摸了摸貓兒溫熱的肚皮,道:「你自己的貓自己也看著點,聽我家嬤嬤說貓喝酒會死的,好在吃的是甜酒湯,應該只是醉了。」

  葉扶搖連稱受教,忽而又突發靈感道:「它這麼喜歡酒釀,索性便叫釀釀如何?」

  陸棲鸞:「我怎麼覺得聽著怪怪的?」

  「貓貓狗狗的事兒,能叫怪嗎……」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勸了葉扶搖好久,他仍是不改對這個名字的鍾愛,還說要給葉釀釀上戶口,陸棲鸞見他魔怔至此,只得作罷。

  直至午後時,忽然同僚來告訴她,她家家僕有急事來找她讓她回家一趟,說是陳望的爹醒過來了,聽說陳望考中了狀元還未回家接他,一怒之下衝出去要找他。

  陸學廉在刑部,陸池冰去了翰林院,單一個陸母自然是攔不住的。陸棲鸞一聽,連忙請馬主簿幫她看一會兒密檔閣,請了假出門去找。

  「他去哪兒了?」

  「這……陳老爺雖然病著,可也是入過伍的,我們也沒能追上。」

  陸棲鸞心想壞了,按理說陳望現在應該還在左相府別苑,按陳父的脾氣,要是讓他找過去,在陳望的座師面前咆哮,事情就麻煩了。

  只是去左相別苑桃李堂的路遠得很,陸棲鸞正想去府裡借匹馬,便看見一個熟人騎馬而來。

  「蘇校尉!」

  蘇閬然甫輪值罷,正要回家,便聽見路邊有人喊自己,一回頭便見是陸棲鸞。

  ——啊……好像還沒來得及恭喜她女官試次甲。

  雖是想這麼說,可話到了喉嚨口,卻像是堵著了似的,一時破碎得不成句子:「陸……恭甲……」

  「蘇校尉,您還在公幹嗎?我家裡出了點急事,想借用一下您的馬!」

  蘇閬然下意識地便直接下了馬,等到遞過韁繩,才發覺自己忘記問她用來做什麼了。

  「那……你要去哪兒?」

  「桃李堂!多謝蘇校尉!」

  陸棲鸞借了馬便熟門熟路地跨上去,向蘇閬然抱了一拳便絕塵而去。

  原來她還會騎馬呀……

  蘇閬然在梟衛府門口站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好像應該跟過去看看她需要幫些什麼忙,這時高赤崖剛好牽著馬回府,見蘇閬然站在門口,愣了愣。

  「蘇校尉來我梟衛府做什麼?是科舉出了問題?」

  蘇閬然沒有回答他,忽然回頭對高赤崖道:「陸校書家裡出了點急事,我借用一下您的馬。」

  說著,不待他答應,便把高赤崖的馬騎上便追了過去。

  高赤崖:???

  高赤崖:「他啥意思?為啥陸校書家裡出了事,他要借走我的馬?」

  ……

  保元坊桃李堂,算是儒門之人賭書潑墨的所在,四周飲宴之地密集,陸棲鸞也是問了一路,才找到地方。

  可到的時候似乎已經晚了,四層高的酒樓上,正有人在窗子裡扭打著,陸棲鸞站在門口一抬頭,隱約看見陳父和一個白眉中年,便對門口的守門人急急道——

  「我是那葛衣老者的熟人,請讓我進去把他帶走可好?」

  那守門的人惱道:「桃李堂是儒門清聖之地,除歌姬侍女外,不許女子擅入。那老兒打傷了狀元郎,一會兒就有護院把他扔出來了,你就等著吧。」

  那守門的人剛一說完,陸棲鸞便啊了一聲,只聽那酒樓上一聲慘叫,陳父便直直地從四樓的窗口被推了下來。

  陸棲鸞僵住了,待聽見桃李堂裡傳出尖叫時,她知道晚了。

  「讓我進去!」

  那守門的也呆住了,下意識地想攔她時,忽然有人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襟口把他按在門框上,淡淡丟下一句。

  「雁雲衛辦案,讓她進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1:08

卷二 寒門書生 第十九章 陸爹的心塞日記

  「諾之,你醒醒!」

  陳望睜開眼時,第一個看見的便是陸棲鸞焦急的臉。

  ……這樣的臉,以後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你怎麼來了?」

  陸棲鸞見他醒了,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說,待整理了一下情緒,正要開口時,外面傳來一陣喧鬧。

  「哪個人敢拿本官?!在這刁民意欲行刺,傷了本官的眼睛!便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陸棲鸞連忙跑到外面,只見桃李堂附近的巡城衛都已經到了,而蘇閬然正將一個雙目流血的胖官員反手制著,引得那人破口大駡。

  「賊兒!待明日教本官知道你是誰!必將你削職問罪!」

  蘇閬然像是沒有反應一般,淡淡道:「當眾殺人,證據確鑿,馮大人最好去刑部大堂交代。」

  「是你……本官未殺人!你今日不分青紅皂白開罪本官,最好讓你家裡人請罪討保於你,否則左相必為本官報今日之恨!」

  陸棲鸞見這人一身狼狽,分辨了片刻,才發現這人竟是那日巡考中有輕薄之意的馮考官。

  「蘇校尉,是他將陳望之父推下去的?」

  那馮桂立即吼道:「不是本官殺的!」

  蘇閬然毫不留情地將他的手臂反擰過來,痛得他收了聲,這才道:「桃李堂中共有十二人看見了,陳父來此找陳望時,遇上馮侍郎,因見他面有戰俘刺青,馮侍郎便拿了陳望獻詩嘲諷他,讓他索性將陳望讓與他做義子。陳父便一怒之下拿筆刺了馮侍郎的眼睛,二人扭打之下將陳父推落致死。」

  「滿口胡言!分明是這賊老兒行刺本官!待本官找回清白,定要你等一個個剝皮抽筋!」

  到底是朝廷命官,說的話到底還是有幾分分量,周圍的巡城吏管的向來只有流氓地痞鬥毆的小案子,何曾見過這般大的官兒當眾殺人的,一時便有些膽怯。

  「這位雁雲衛的大人……我等平日只聽兵馬司命令行事,您看這死的也不過是個戰俘九流人,不妨先將這位侍郎大人放了、醫治一番,再去刑部報案如何?」

  蘇閬然不為所動,抬頭反而問陸棲鸞:「陸校書,你說如何處置?」

  我?

  雁雲衛素來與梟衛勾搭成奸,一個殺人一個放火,尤其是辦案的時候,慣於聽梟衛指揮。但與此同時,梟衛的指揮決不能有錯,若因抓錯人出了事,問責事小,離間兩衛關係就麻煩了。

  好在陸棲鸞將梟衛守則好生背過一遍,見這馮桂頗有狗官氣質,便道:「在下梟衛府校書,見過馮侍郎,今日之事既然落在梟衛頭上,便有責任還馮大人一個清白。」

  一聽見「梟衛」兩個字,那馮桂本能地啞了片刻,但又聽得是個女官的聲音,且官職低微,便又找回了底氣:「本官絕不因構陷之罪去刑部大堂!」

  陸棲鸞想了一陣,回憶起來了……這馮侍郎好像以前跟她爹有矛盾。

  ……那就更得去了!!!

  「馮大人此言差矣,若不去公堂,又怎能還您清白?」

  「本官說不去就是不去!」

  「原來馮大人是糾結面子之事,如此也好辦,只是還請馮大人受點罪。」

  「啊?」

  只見陸棲鸞退後了五六步,道了一聲得罪,一個衝刺過去,拿膝蓋往馮桂下巴上狠狠地一頂……

  「……啊,暈了。」蘇閬然本來還愣著,一鬆手,那馮桂便倒下了。

  陸棲鸞行兇罷,大聲對周圍道:「諸位巡城衛的兄弟共見,在下冒犯上官,理當由馮侍郎親自送下官去刑部大堂領罪受罰,這便帶馮侍郎去主持公道,順便將這邊殺人案子的是非曲直辯一辯。蘇校尉,還要勞煩你先將馮侍郎送走,我隨後便到。」

  蘇閬然還有什麼好說的,呆呆地看了她片刻,懵懵點頭,便讓巡城衛抬起馮侍郎離開了。

  待人走了一半,陸棲鸞便連忙回去找陳望,只見後院陳父蓋著白布的屍首前,陳望一個人靜靜地跪著。

  待她走近時,便聽見一聲疲憊。

  「棲鸞。」

  陸棲鸞有些不忍,但還是坐到他身邊道:「雖然不想說,但人死不能復生,還是盡力為他討個公道吧。」

  陳望搖了搖頭,忽然淒涼地笑了起來。

  「你說……為何這世間放目而去,滿是荒唐事?」

  「諾之,你別這樣……」

  「我欲上青雲將這乾坤斧正,卻見青雲之上,一如凡間般不堪入目……不堪啊。」

  ……

  陸學廉這兩日正因一雙兒女考得好以至於在同僚不斷的恭賀誇讚中飄飄然,有些同僚聽見風聲的,暗地裡也恭賀他不久可能就添了個狀元郎女婿,三甲有二甲是一家的,這在開國以來還未曾有過。

  「我們這幾個老傢伙這幾年沒啥高興事,就等著喝陸大人家的喜酒了!」

  「拙荊後院還藏著二十壇狀元紅,我家那小子考得爛無福享用,就給陸大人家添個喜頭!」

  「好說好說。」

  陸學廉正哼著小曲兒等放衙,忽然有人來報。

  「大人,雁雲衛的蘇校尉帶著馮侍郎來了,說是要狀告一個下官毆打他。」

  陸學廉擺擺手道:「這吏部的馮老鬼一向脾氣差,多半又是來找碴的,說本官沒空,明天再來。」

  「呃……大人,怕是拖不到明天,下官瞧著那馮大人眼睛都被打瞎了。」

  陸學廉哎呦了一聲道:「打得好……咳,那打人的小官兒叫啥?」

  「人還沒到呢,聽蘇校尉說是姓陸,馬上就來刑部請罪。」

  陸學廉整理了一下官帽道:「這還是本家呢,本官可不能徇私,怎麼說也毆打上官也是大罪,給那柳木大棍子備上,打他個二十來板意思意思讓他躺三個月就是了。對了,是哪家的官兒呀。」

  「哦,說是梟衛府的,一個八品小校書。」

  陸學廉:「……」

  「大人?」

  陸學廉嗷一聲捂著心口就厥了過去。

  左右都官司事連忙奔過去把陸學廉扶住:「大人你醒醒,馬上就要升堂了,辦不好就是吏部和梟衛的矛盾,咱們可不能輕忽啊!」

  陸學廉拒絕醒來:「我……我今日身體不適,不能辦案……」

  「那……讓岳侍郎代一代?」

  ——不行,讓別人辦案把陸棲鸞往死裡打怎麼辦?!

  陸學廉抽泣了一下,掙扎起來道:「升堂!拿枷幹啥?還有那柳木,撤下去!!扔遠點!!換根破點的來!!」

  刑部在陸學廉上任前就慘遭梟衛整頓,平日裡都是作威作福拿人拷問的官兒,被梟衛抓的抓殺的殺,故而在陸學廉上任後一個個都老實起來,辦事兒也利索,很快就帶報案的人上來了。

  陸棲鸞叫巡城衛把陳父的屍首帶來刑部耽誤了點時間,等到的時候,便見堂上左右官吏神色肅穆,再上方明鏡高懸匾下她爹虎著一張臉恨鐵不成鋼地一拍驚堂木,啪地一聲響,吼道——

  「孽女!你闖了滔天大禍,還不跪下認罪?!」

  陸棲鸞:「我……」

  陸學廉:「諸位同僚共見,公堂無父女,本官立即重重懲她,給馮侍郎馮大人賠罪!」

  左右官員一聽堂下的是陸學廉閨女,俱都驚了,片刻後連忙出聲攔住——

  「陸大人且稍安勿躁,怎麼說這也是公堂,大家同朝為官,不可因一時之氣胡亂宣判。先聽聽令千……不,陸校書所言,萬一有所誤會呢?」

  陸學廉抖著指頭指馮侍郎:「你們看看,這孽女都把馮大人傷成這樣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陸大人。」這會兒站在旁邊的蘇閬然明白過來了,忙出聲道:「事實非是如此……」

  「不是她打的?」

  陸棲鸞道:「打倒是打了,但……」

  陸學廉捂臉:「別說了,三天不打你就給老子摘月亮,定是刑部大典抄得少了……」

  陸棲鸞無奈,只得清了清嗓子,大聲辯解道:「陸大人明鑒,馮侍郎是之前與死者爭執時誤傷了眼睛,而我毆打上官在後,是兩樁案子。蘇校尉看見了的,您大可一問。」

  陸學廉「啊?」了一聲,立馬直起身子問:「蘇校尉,是這樣的嗎?」

  蘇閬然沉默了一下,慢慢移開視線:「……只是輕輕撞了一下。」

  周圍的巡城衛見他都這麼說了,便只得紛紛點頭。

  見她爹的臉色這才好了起來,陸棲鸞便肅容道:「下官頂撞上官之事自會按律領罰,只是今日命案還請刑部諸位大人共見……」

  後面的巡城衛將死者抬上大堂,陸棲鸞便叫巡城衛、桃李堂家僕等一眾五六名證人依次訴說其所見。

  自古以來,民殺官、官殺民,都是影響最為惡劣之事。無論哪個朝代,對此事的態度都是絕不容赦。

  何況這吏部侍郎馮桂從前是蒙蔭派之人,後蒙蔭派隨著刑部前尚書及庇佑他的勢力倒臺,此人就聞風投奔了左相。因其知道蒙蔭派種種內幕,左相一派也便給了他個迷途知返的評語,此次讓他代左相巡考科舉,也正是給他一個機會。

  但陸棲鸞知道,此人之前劣跡斑斑,經常拿收義子的名頭試探那些剛入仕途的進士,若從之便要為他做些洩露州府試題的勾當,拉他們入泥潭,若不從,便動用吏部的權力將之遠調外地。

  陸學廉早年被外放在遂州為官,二十一年不得歸京,據說便是因這馮侍郎從中作梗。

  馮侍郎是左相的人,但縱然陳父平日在陸府多有不端,到底還是陳望的父親,也萬萬不能從輕發落。

  陸學廉思量再三,對同僚道:「案情雖明朗,但本官與證人乃是親屬,按理說要等大理寺少卿複審。只是眼下百姓已議論紛紛,如此這般下去,御史台便要斥責我刑部不作為,這樣吧,本官派個人去大理寺找一找嚴大人——」

  大理寺乃是左相的地盤,兩名少卿都是他之門生,陸學廉這麼說,既是想秉公執法把馮侍郎辦了,又不太想直接得罪左相,請大理寺的人來是為了知會左相一聲。

  陸棲鸞在堂下聽到他這麼說,心底便微微一沉。

  這樣的高官犯錯最是難判,判得急,吏部便要流失一員大將,說不準要鬧上御前;判得緩,便能讓罪官找到可乘之機,百姓記性又差,拖上一兩個月,降職外放去做兩三年地方官,便又無聲無息地調了回來,也許一輩子都再也無法將之法辦。

  正想著如何措辭時,堂外傳入一個聲音。

  「不必勞煩三司,吏部侍郎馮桂桃李堂殺人案,梟衛府接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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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爹日常心臟病(1/1)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1:19

卷二 寒門書生 第二十章 舞弊

  官場裡有傳言曰——梟衛叼去的官兒,不啄得剩張皮,是回不來的。

  馮桂被抓之後,已投奔了左相的原蒙蔭派俱都慌了起來,他們自是顧不得馮桂殺人案是真是假,只覺得梟衛在追殺完刑部前尚書的餘孽後,終於要向他們這些殘黨開刀了。

  一時間京城內夜行馬車不斷,孔方兄如水般流入左相一脈的清流府中。

  兩日後,朝堂上便有御史台官員彈劾新科狀元亡父卻不上奏辭官丁憂,是為不孝。御史臺本欲借此淡化陳望苦主之態,卻教他當堂駁斥說亡父血冤魂未散,一日京中邪佞不除,誓不回鄉。

  御史台多少年來都是站著道德山尖上,上罵昏君下罵群臣,這一下卻是不小心栽了。若是陳父病逝還好,如今他是被殺,人家案子都沒定,就逼人辭官,不知是何居心。

  文武百官算是第一次領教了狀元郎的口舌之利,好事的武官幫腔嘲諷了御史台兩句,便將朝中清流點炸了。

  據陸爹回家後描述,陳望站出來接連舌戰御史台、大理寺、吏部三大朝中著名嘴炮,直說得幾個年紀大的當庭摸藥丸嗑了兩粒才沒倒下去,最後聖上都笑了說你等再吵下去是不讓朕用午膳了,兩邊這才收兵下朝。

  又次日,聖上下旨,翰林院編修陳諾之升吏部員外郎,暫代吏部侍郎行事。

  進士入翰林院後還不算安定,就像秀女入了後宮,是近中宮之側成青雲大道、或是居冷宮之遠蕭索度日,往往就在第一次出翰林院的時候。

  尤其是馮桂被關在梟衛府的時候,忽然下旨讓陳望代吏部侍郎之職,那就只有一個可能……馮桂已是君王棄子了。

  而棄子的下場……多半是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了。

  ……

  四月十二,陳父頭七之日,馮桂因當眾殺人,又被查出豢養買賣幼童、擄掠良婦等罪,流放塞北,永不赦歸,其三族廢族學、奪科舉之資。

  梟衛府是最先收到上面的判決令的,陸棲鸞連日在如山的密檔裡找尋馮桂罪證,終於有了成果,一收到消息,便想去找陳望。

  陳望自升了吏部員外郎,便搬去了吏部官邸,也正是因聖上有器重他的意思,府中儘管白綾飄飄,卻也是門庭若市。

  「……當心著點,裡面的物件可沉著呢。」

  陸棲鸞到時,大大小小的官員和他們帶來的隨禮裡,金銀器碰撞的聲音時不時飄進耳中,引得陸棲鸞心中升起一絲古怪。

  「請問……可是陸小姐?」

  府裡一個小廝見她來了,連忙迎上來。

  「我是,陳大人可在?」

  「在、在的,今日老太爺頭七,陳大人自然是在的。您家那位陸小公子也來了,好像正在後院與陳大人說話。」

  陸棲鸞點了點頭,握緊手裡發熱的判決副本,道:「外面賓客多,你先忙,我自己去後院找他便是。」

  府內烏壓壓的一片,大多是與陳望同屆的進士,涇渭分明地站在靈堂左右,彼此的眼睛裡大多數沒有致哀之色,唯餘對彼此的揣測與相輕。

  「那馮桂是自己作死,受賄又好玩狡童,前些年有個長得好的進士,險些被他收義子的名頭逼得病死了……這次收到陳諾之頭上,算他倒黴。」

  「……馮桂怕是起不來了,只是如此一來左相也算是斷了根指頭,這陳望真敢如此得罪座師?」

  「呵~左相若是在意,又何必派這些門生來上門弔祭?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就來找新的了。」

  「陳諾之倒是個狠角兒,第一個出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啊……」

  聽著這些進士的議論,陸棲鸞慢慢為逝者上完一炷香,暗歎朝中也不安定,轉身便往後院走,哪知剛轉過廊角,迎面便撞上急匆匆而來的秦爾蔚。

  「啊!」

  秦爾蔚嚇了一跳,霎時臉色便蒼白下來。

  「你……你怎麼來了?」

  陸棲鸞見他往邊上挪,一腳蹬在走廊的柱子上攔住他的路:「我記得去年走之前你還有精神跟我隔牆吵架來著,怎麼現在這麼慫?你是背著我做了什麼嗎?」

  之前有陸池冰在場還好,讓他和陸棲鸞獨處,哪怕只片刻,背後的冷汗都止不住地往外冒。

  秦爾蔚,目光慌亂地偏到一邊,抖著嗓子道:「我、我沒有,只……只不過最近犯了癔症,夢裡見你來索命……」

  陸棲鸞面無表情道:「我若是要索你的命,就不會等到夢裡了。也不知是誰那年看的汙糟本子,若不是我去幫你頂鍋,你爹少不得要打斷你的腿。」

  秦爾蔚家教極嚴,想起舊事,自知對陸棲鸞理虧,只得連連稱是。

  陸棲鸞見他仍是一副畏懼之態,又寒聲問道:「你摔我的那面玉佩呢?聽池冰說你找人黏好了,打算什麼時候還給我?」

  秦爾蔚的臉色又白了三分,連忙道:「那玉……那玉缺了角,給你也戴不了,我找人尋塊上品羊脂玉給你按原樣重新雕一個,改日便送到府上。」

  那玉佩是她從記事起便戴著的,菩薩蓮花座的模樣,上學的時候在一眾小孩兒裡算是獨一無二的,陸棲鸞雖喜歡,但也知道不過是外物,本就不打算追究。

  「這些閒事無所謂,這幾日顧不上,我有件事想問你,那日瓊林宴池冰回來就像鬥蔫了的公雞似的,你們一同去的,告訴我瓊林宴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秦爾蔚咳嗽了一聲,道:「這……說來不好意思,也都是文人相輕那一套,受了些風言風語罷了。」

  陸棲鸞盯著他的眼睛:「真的?」

  「是真的,就是左相那一脈,嫉妒池冰的文章寫得好,發生了些……口角。」

  ……說謊。

  陸棲鸞本也是想著陸池冰經歷了些文人爭執,但如果秦爾蔚拿這個當搪塞她的藉口,反推之說明實情怕是要比她想得嚴重許多。

  秦爾蔚見她不說話,慢慢往她後面走:「若沒什麼事的話,我便去前面會客了……」

  「給我站住。」

  陸棲鸞一把扯住秦爾蔚的衣領,神色淩厲地壓低聲音道:「別告訴我你帶著他舞弊了!那可是死罪!誅三族的!」

  「沒有沒有!不是我舞弊!」

  「那就是他舞弊了?!」

  「不是他、是陳諾——」見陸棲鸞的眼神一凝,秦爾蔚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連忙捂住嘴,「你先別激動,冷靜點,我慢慢告訴你。」

  心底深處空白了一瞬,陸棲鸞啞聲道:「……你說吧。」

  她早就有一種不安定的感覺,但不知何時而起……亦或是,早在第一次見陳望的時候,那個人跪在雪地裡時,眼睛裡沒有對命途的仇視,而是寫滿了謊言。

  他給自己安排了一個為父正名、千里奔波考取功名的寒門學子角色,而她就剛好像是天真不諳世事的善心官家小姐一樣,走進了他寫好的戲文裡。

  陳望是長於扮演苦主的,寒門出身的苦主,父親被殺而青雲直上的苦主,一步一步……

  「……因科舉之事木已成舟,我見周圍的進士大約是知道的,便勸池冰忍一忍,好全了你這姻緣。」

  秦爾蔚顫聲說罷陸池冰的卷子被偷換前後事宜,見陸棲鸞仰頭看著漸暮的天色不語,便斗膽道:「科舉的試卷都是由吏部官員專職抄錄了再呈上評卷的,原卷和抄錄卷皆要保存,他們能模仿池冰的筆跡將原卷也一併偽造了,調得動此等手段,除左相外不做他想,你還是……啊!」

  話未說完,迎面便是一巴掌,秦爾蔚捂著劇痛的右頰,呆呆地看著陸棲鸞陰著臉,用一種令他發寒的語調道——

  「我謝你殷殷善意,教他少年意氣折盡。」

  秦爾蔚見她轉身朝陳望的書房走去,急聲道——

  「不可能的!這是京城,龍虎之地……你惹不起!別去!」

  「怕什麼?人這一輩子該屈膝折腰的時候太多了,這節骨頭,不該折亦不當折。我要把它抓出來見個分明,是虎就殺虎,是龍……就斬龍。」

  ……

  分明是初春的時節,這處新起的書房外卻僅有一脈伶仃春綠,俯首於泥瓦堅實的縫隙之間,艱難地攀爬著……

  「你那日說的,可還算數?」

  書房裡茶盞已冷了許久,陸池冰說出這句話時,喉舌裡都在發苦。

  其實比起這個,他更想問是——便是不屈從於這舞弊之事,他也有探花之才,這狀元之名,真值得他折節嗎?

  白麻繫於紫金蟒袍外,今非昔比的寒門書生,面對陸池冰幾乎可稱得上詰問的話,眼底一片淡然無波。

  「……我那日說的,不會娶宋明桐,算數。」

  「可你也不會娶陸棲鸞,是嗎?」

  陳望閉上眼掩去眼底的思緒,道:「家父身故,便是御史台不敢再以辭官丁憂之事逼我……可我,畢竟是儒門之人,需守儒禮。」

  陸池冰閉上眼道:「到底是毀諾了。」

  「抱歉。」

  陸池冰笑了起來,站起來將茶盞掃倒在地上——

  「我陸家,哪點對不住你?她……又是哪點對不住你?!」

  「……」

  「將你撿回來的是她!答應許給你的是她!你父親被狗官殺了,熬了數宿幫你找罪證將那狗官定罪的也是她!你憑什麼?!」

  陸池冰發紅的眼收在眼底,陳望抬頭看他,沒有辯解,只說了一句話——

  「望,欲做人上人。」

  「……」

  骨節顫抖著作響,陸池冰頭一次體會到何謂恨之入骨,幾乎是恨到要動手之事,身後的門開了。

  「池冰,你回去……我來跟他談。」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1:31

卷二 寒門書生 第二十一章 白衣皮下赤心毀

  「……我現在還能背得出你曾寫的那半闋薄命女,寧死不願為惡官織一尺布,不為財賄動半寸心。不知我現在,是否還能聽你作出下半闕?」

  「陳年舊作,早已淡忘了。」

  有時人眼非是你認真去看,才看得清、辨得分明的。

  是真是假,至少陸棲鸞此時無從判讀。

  昨日的陳書生,今日吏部的陳大人,分明不過幾壺更漏斷浮沉,卻恍若時節更迭,翻了二十辜春秋。

  「你可知,科場舞弊是重罪,首惡當三族盡夷?」

  一案相隔,陳望垂眸道:「望,已無三族可夷,成人上人,或是階下囚,願與一賭。」

  「好。」

  陸棲鸞平日裡也笑過癡男怨女的話本,可一旦落在自己頭上,卻發現恨怒多過怨氣,甚至可以用一種冷靜到異常的口氣直訴自己的想法——

  「陳望,你可知婦人最擅者為何?」

  「……不知。」

  「婦人擅柔亦擅仇,陸棲鸞,最擅記仇。」

  嘴上說著記仇,眼裡卻又清澄得坦然。

  「我討厭事後又查到你有什麼苦衷內因,不過即便是有,為你昨日之惡,為你今日之言,我也不會原諒你半分。」

  ——有內情也不原諒,所以你有什麼話,最好現在說。

  一如那日她說的讓他不必勉強,黑白分明,沒有半分猶豫。

  陳望閉上眼道:「此事背後之複雜非你所能想,莫要插手,待三五年後,雲破天青時……」

  「陳諾之。」陸棲鸞打斷了他,道:「三五日便物是人非至此,三五年後,昔年金州志學之士,初心可存?滄海之誓可在?」

  「……」

  她是說中了,教他狼狽得無處遁形,狼狽得……不能不直面己身之惡。

  「不能赦?」

  陸棲鸞搖了搖頭,道——

  「初見你時,你拿一個不諳世事的閨閣小姐的角兒套住我,拿當過戰俘的父親為自己爭一個為父立志的名聲,無可厚非,我不曾與你計較。」

  「我曾感念你元宵夜時,護我於身後,便想著這樣的人,多半不是壞的。過些時日,我能放心許了連理……」

  「而現在,一邊傷我家人,把我陸家的顏面踐踏至此,又一副背負痛苦的表情彷彿我做了什麼便是擾亂你的籌謀,給我扣了一個衝動行事的帽子……至於你是真情實意還是虛情假意,我不在乎,與你,也再無來日可期。」

  文人大多是有這樣的本能,把自己的人生繪製得彷如一台惡俗的才子佳人的戲碼,或是憑著高人一等的視線看待每一個有可能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

  腳步聲遠去,陳望撿起陸棲鸞扔在地上的定罪書,那上面看得出來,條條皆是熬盡了心血才為他報仇而找出的仇人罪名。

  「……到底是錯眼了。」

  ……

  「你要去查春闈?」

  「是啊。」

  「你腦子沒病?」

  「有一點,請幫我找葉扶搖開副薏仁湯醒醒腦子。」

  馬主簿覺得陸棲鸞確然是有毛病,熬了好幾宿為了給未婚夫報仇,一趟回來卻要重查案子幹死未婚夫。

  這麼想著,馬主簿甚是憂慮,去找了高赤崖,後者想了一會兒,問:「她是不是被陳望始亂終棄了?」

  「有道理,女人要殺人的時候,大多都是這麼個內情。」

  「那就沒啥好說的了,薄幸之輩人人得而誅之。」

  馬主簿:「她是你招進來的,就這樣放著她去撬左相家的門,是不是不太合適?」

  「不是不太合適,你看聖上直接就讓陳望調去吏部代侍郎行事了,意思就是這件事根本就不能查。」話鋒一轉,高赤崖又道:「不過嘛……梟衛府這邊只有備案,罪證什麼的還都放在刑部,她要是跟她爹撒撒嬌想折騰點什麼搞搞陳望,我們梟衛也很難插手你說是不是,畢竟家務事嘛……」

  ……

  當日放衙後,陸棲鸞回家,直奔逗醬醬玩兒的陸爹而去。

  「你看看這妮子,養了狗也不好好遛,今天吃了多少來著?」

  「大人,小姐不忙的時候一天遛兩次呢,今天餵了兩小盆兒。」

  陸爹抱著醬醬愁道:「還不如不養,你看這腿上都沒肉。一天比一天瘦。」

  「大人,這狗就這樣,不是瘦,是慢慢長大了。」

  「胡說,哪有吃不胖的狗,再給燒盆肉來。」

  從醬醬這件事上可窺見陸爹是個言行不一之人,家裡最嫌棄養狗的是他,遛狗遛最多的也是他,最近更是變本加厲,為了遛狗還特意提早放了衙。

  正揉著醬醬的耳朵絮絮叨叨,便聽見陸棲鸞沖進後院就是一聲吼:「爹,你最近案子的筆錄放書房哪兒啦?」

  「架子右邊第二個格子……哎你想幹啥?!」

  陸棲鸞跑進書房就打開了陸爹的筆錄仔細翻找起馮侍郎殺人案。

  陸爹有個好習慣就是沒辦完一樁案子就要把案情整理好寫一本筆錄,閒時翻來看看,增強一下辦案的閱歷。

  陸棲鸞本來是想翻到春闈前後的貪瀆案,卻一下子翻到了馮侍郎殺人案上,一條記載讓她疑惑起來。

  「這是……」

  案子也很是簡單,無非是陳父打上桃李堂說陳望不孝,考中了狀元卻不來接他,待打暈了陳望後,又與恰好在堂內喝酒的馮侍郎起了衝突,二人在樓上爭執起來,馮侍郎被陳父打傷了眼睛,惱怒之下將其推落。

  「案發前,陳望被其父用拐杖打傷頭、右手與後背,直至昏迷,桃李堂裡的人連忙將陳望帶到樓上,由一名侍女照顧。其他人知道這是新科狀元之父,不敢將他趕走,便把陳父領到陳望休息的房間隔壁勸導。」

  「接著,馮侍郎聽說陳望被他父親打了,便來見陳父,馮侍郎見陳父是個戰俘出身,十分瞧不起,便屏退左右鎖了門,試圖說服陳父,拿一筆錢讓他識相與陳望斷絕關係,叫陳望改姓馮,還拿出了陳望獻給他的詩說陳望已歸心,因此激怒了陳父。」

  看到這兒,陸棲鸞才有些奇怪,她記得梟衛府曾經給她一條情報,說是陳望在案發前一夜剛剛寫了一首藏頭詩諷刺馮侍郎,與其生隙。

  可馮侍郎看上去可並不像胸懷寬廣之輩,怎麼第二天就原諒他了,還要收他當義子?

  「你看看你,又把你爹的書房翻得一團亂,都這麼大的姑娘了,什麼時候能把東西都整整好?」

  陸棲鸞從小看書又快記得又牢,常常抽一本看一本,還不放回去,陸爹不知道嘮叨了她多少次,最後還只能歎著氣收拾。

  陸棲鸞看罷筆錄,忽然開口問她爹:「爹,文人寫賀詩的時候,做藏頭詩的多嗎?」

  「不多,藏頭詩因是要藏頭,有拘詩詞格律,在賀詩裡算是下乘。」

  陸棲鸞點點頭,又翻了一遍筆錄,疑道:「那您看這兒是不是寫錯證詞了?殺人的那間屋子裡只發現了一首寫著詩的紙,那首詩並非藏頭,而後面馮侍郎的證詞是,陳望給他寫過一首藏頭賀詩,還念給了陳父聽。」

  陸爹瞄了一眼,道:「哦,還真是,許是前一夜馮侍郎喝多了酒,宴上作詩的又不止陳望一個,記錯了吧。」

  「那首現場發現的詩寫的是什麼呢?」

  陸爹從另一本書裡抽了一張紙丟給她,道:「詩是好詩,但他自喻為漂泊旅人,求蒼天大樹遮風擋雨,倒是與陳望從前的反骨文風相去甚遠。」

  陸棲鸞接過來一看,是一首無題七律——

  倦讀詩書十四年,浪死虛生空度閑。

  拗蓮作寸絲難絕,興酣落筆搖五嶽。

  殘英雖亦妒我香,寸葉猶可慰悲懷。

  唯恐蕭殺秋風起。漂泊旅人覓蒼蓋。

  沒什麼毛病,只不過的確不是藏頭詩。

  陸爹見她皺眉一臉苦惱狀,哎了一聲道:「那馮桂早就伏法了,你又何必為了陳望這麼盡心竭力地追究呢。」

  陸棲鸞站起來道:「那馮桂是什麼時候流放?」

  「是今天吧……放衙的時候已經上了囚車,這會兒應該到城門口了。」陸爹說完,便見陸棲鸞往外走,連忙喊道:「你幹嘛?!別告訴你爹你要去找馮桂麻煩!人家都被流放了!」

  「不是,我只是有一句話想問問他,問完就散絕不糾纏。」

  待疾步走門口,陸棲鸞又忽然停住了步子。

  「對了爹,你誤會了,我不是為了幫陳望。」眼底寒芒微閃,逆著窗外漸暗的月光,陸棲鸞寒聲道:「我現在是要弄死他。」

  ……

  春四月,最是萬物繁盛的時節。

  城門前,七八歲的娃兒們拖著粗布做的飛不起來的風箏四處瘋跑,揚起的灰塵嗆了路邊一頂銀絲綢小轎旁的侍女一臉。

  這些侍女皆是一般的身長,一般如凝脂的膚色,舉止端雅俱不似常人。此刻被灰塵一嗆,拿帕子捂著口鼻靠近轎子細聲道——

  「殿下,陛下只允您出來玩一下午,還要將太子殿下提出來,再晚那大理寺便要放衙了。」

  轎子內有個稚弱的嬌聲哼哼了一會兒,道:「再給我買一串兒炸圈兒就走。」

  「殿下,民間的炸物多食不宜,還是回宮再……」

  「但是炸的好吃呀!我哥啥都不行就找吃的行!」

  磨蹭了一會兒,侍女也只好隨了貴人的意,待買了回來,便瞧見轎子裡的貴人掀開窗子看著街道另一邊。

  侍女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是一隊官差押解流囚等著出城門,便道:「這些都是罪人,不值得汙了殿下的眼。」

  「不,你們抬我過去,找那邊那個紮金翎髮繩的。」

  問罷了恨恨被帶走的馮桂,陸棲鸞知道恐怕事情要大了。因心裡過於沉重,走路都有些心不在焉,險些撞上一面轎子。

  「抱歉……殿下?」

  她與小公主一別已快三個月有餘,意外的是這小公主也不嬌蠻,被她賣了一道還不報復。此刻也只是撐著下巴問她——

  「我聽見你跟那犯人在談吏部那個陳望的事,宋明桐說的你被他拋棄的事兒是真噠?」

  「……公主,我被陳望拋棄這個事兒、呃這個事兒已經傳得這麼廣了嗎?」

  「是啊,宋明桐說的時候可開心了,我第一次見她笑得那麼燦爛。」

  陸棲鸞深吸了一口氣,道:「沒錯,我現在特別想找個官衙擊鼓鳴冤。」

  「你爹不管?梟衛也不管?」

  陸棲鸞歎了口氣道:「刑部管不了,若是翻案等同打梟衛的臉,他們不攔著我就不錯了。」

  小公主眼睛轉了轉,道:「那你跟我走吧,刑部和梟衛管不了,大理寺專管皇族和百官,還是可以管的。待把我家那蠢哥哥撈出來,讓他借你東宮印一用,逼大理寺管。」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1:44

卷二 寒門書生 第二十二章 書生寸筆亦可殺人

  宮裡宮外皆是一片喜人的綠,連東宮牆角的春草也早早地長了一茬。

  「……你是不是皮癢了?太子還沒被廢呢,就敢偷懶,宮門前的雜草長了這麼多也不知道拔!再教我看見,小心你的腿!」

  被訓斥的宮僕一面惶恐低頭,待老內監轉身走遠,便又恢復了一臉不屑的神色,坐回了牆角偷懶打盹。

  這樣的場景,在東宮已經上演了六年有餘。

  老資格的宮人還記得,太子年紀尚小時,與皇帝的矛盾還沒有現在這麼深,也曾勵精圖治想要做個賢君。

  只可惜他為人過於剛直,皇帝的帝王心術用得越多,越是教他失望,因此甚至有過數次爭執,再後來,竟索性丟下高貴的儲君身份,逕自如一個無拘無束的武人一般遨遊江湖去了。

  父子離心,太子無心政事,朝野非議紛紛,易儲的聲浪也是一年高過一年。

  「聽說了嗎?太子被放出來了……」

  「若非年前三殿下的母家出了那檔子事兒,我估摸著,今年就要換天了。」

  「說不好……」

  百官下朝,從東側門走的官員總是會瞧見東宮的,平日裡辦公枯燥,每每瞧見東宮那生了瓦松的琉璃頂,便拿這當了齒間老味,翻來覆去地嚼。

  「你瞧那刑部的陸胖兒,前日裡還對那吏部的狀元女婿噓寒問暖的,今日怎麼了?准女婿給他叉手彎腰,連理都不理的?」

  「你有所不知,這陸大人家的姑娘對那陳狀元有救命之恩,見他老父親被馮桂那孫子殺了,還幫忙查案。這陳狀元受了她再造之恩,還是一介寒門書生的時候便向她求娶,這陸家姑娘也答應了,可昨日裡又傳出來,這陳狀元反悔了……」

  「喲~金州小地方出來的書生還挑呢,那老陸家的閨女我瞧見過,笑起來像小妖精一樣,有倆小酒窩,簡直不像是老陸生的。這都不要,陳大人還想尚公主不成?」

  「公主還小呢,不是有傳言說宋相爺想把孫女許給他嗎?估計是想攀左相家的高枝呢。」

  「可不就是攀上了嗎,瞧這兩日,左相樹蔭大,刑部那裴尚書險些讓他給架空了一半,整個吏部以他為首插進來多少左相門生,年輕人啊……」

  有年歲的官兒雖不齒陳望這般為人,卻也沒那個心思去彈劾他,畢竟御史台那幫人壯烈在前,他們這般年紀大的誰也不想先去領教吏部員外郎的口舌之能。

  ……畢竟新科狀元,為官上是塊無可挑剔的好料。

  而輿論的中央,吏部陳大人,恍如一尊石像,絲毫不為外人論調所動,目送陸學廉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口後,忽而有人從後面拍了拍他的肩。

  陳望轉身低頭一禮:「座師。」

  「天下婦人多矣,何況吾聽聞他那女兒竟去做了女官,想來也並非良妻。男兒當以社稷為志,莫教兒女情事誤了前程。」

  「……學生受教。」

  「你知道便好,馮奎等人在你瓊林宴上鼎力相助,讓你安然過了帝眼。如今吏部尚書已近致仕,待老夫運作一二,教你得了吏部,就該是你提攜他們的時候了。」

  陳望點頭稱是,隨後又忍不住問道:「座師,學生有一事不明。」

  「說。」

  「座師當日也十分欣賞陸池冰策論,何以不索性收了他做門生?」

  「你倒是心寬,此子出身遂州儒門,學荀聖之道,非吾同路。再者過於年少,處事不如你手腕老道,給他個探花,已是抬舉他了。怎麼,你覺得老夫處事不公?」

  「座師志在天下蒼生,不拘小節,學生不敢相疑。」

  似是十分滿意陳望的順從,待出了宮城門,老者又道:「……今年那些冰炭孝敬老夫府上不缺,既然是你安排,午後便送到你府上,下個月吏部考評你就看著辦吧。還有,下旬休沐時,來府上見見明桐,這丫頭詩詞不精,早想給她找個老師教一教了。」

  陳望站著默然片刻,道:「學生謝座師厚愛,恭送座師。」

  風吹起袖角的羽禽暗紋,陳望轉身抬頭望向宮門上猙獰的龍紋,恍然覺得那些龍像是在看著自己。

  恍如在看一個跳樑小丑。

  「陳大人。」

  有一名陌生的官員忽然上前一拜,道——

  「……下官是大理寺長史劉德,敢問您可是與太子殿下有仇?」

  陳望微微回過神,道:「只有一面之緣,未曾結仇,劉長史何出此言?」

  「是這樣的,太子昨日思過畢,在後面與菡雲公主說了一會兒話,便要出來告您,傳了些……傳了些莫名其妙的謠言,又強令大理寺正蓋印受理,您……什麼時候有空,能來大理寺辟闢謠?」

  所謂權勢,就是這些理當執掌公義之人,明知自己有罪,卻不得不給他賠著小心。便是一個即將被廢的太子要審他,這些人都不敢直接動手,而是想敷衍了事。

  「是什麼樣的罪名?」

  「您別在意,那原告非說您……誣陷您父親之死是您所為。」

  「……原告是誰?」

  「是梟衛府一名八品小校書,待事後下官自會為您主持公道,治她個誹謗上官之罪……」

  「不必了,何時開審?」

  「明日未時。」

  「明日請寺正大人先審,我處理完公事自會去大理寺一辯究竟。」

  ……

  「殿下為何要幫下官?」

  「自古以來後宮爭寵,文人作亂,最是好看。我既噁心這些,有時又忍不住去看,幫你一把也無所謂。」

  「倒是你,想好了,若此案真叫你翻了,可就是致陳望於死地了。」

  「誰說不是呢。」

  陸棲鸞前一刻還在猶豫,猶豫是不是真要如此趕盡殺絕,待站上大理寺大堂時,便不這麼想了。

  她給陳望留下的話,縱然絕情,也感覺得到他的痛苦。

  ……既然生不如死,不如教她送上一程。

  大理寺正這兩日過得焦頭爛額,那陳望眼下是左相面前的紅人,又掌管百官考評,他若是一個處理得不好,說不得今年便要被放逐到哪個窮鄉僻壤做官。

  而這邊,太子縱然一直被非議,也還是儲君,加之證據十足,非是他能相抗。

  寺正緊張地看了一眼坐在一邊旁聽的太子,顫聲道:「殿下您是要旁聽?」

  太子點頭道:「本宮不好插手你大理寺的事,一句話都不會說的。這陸校書說證據在手,寺正秉公行事便是。」

  所以……罪魁禍首就是梟衛這個校書!梟衛如此猖狂,找麻煩竟找到他大理寺頭上來了!

  這麼想著,寺正便沉下了臉,對堂下喝道——

  「陸校書,馮桂殺人案是你梟衛處置,若要翻案,也是你梟衛的過失,你可想好了?」

  「下官想好了,還請大人傳人證物證吧。」

  桃李堂婢僕眾多,那日馮桂殺人時,樓上樓下不少人都聽到了,而在這之中,最近的便是在陳父打傷陳望後,留下來照顧陳望的侍女姚小梅。

  「民女那日,原本在房中照顧昏迷過去的陳公……陳大人,忽然聽見隔壁有爭執,便出去查看,見門鎖著,只聽到死者與馮大、馮桂吵起來了,接著便傳出馮大人的叫聲,多半是那時被死者拿筆戳了眼。」

  陸棲鸞問道:「也就是說,在你聽到慘叫之前,馮桂是看得見與他爭執的人只有陳父一個是吧。」

  姚小梅點頭道:「是的,先前便說了,屋裡只有兩人。」

  寺正不耐煩道:「陸校書,我看這案子便到此為止吧,房門緊鎖著,陳大人便是想殺人也是進不去的。」

  陸棲鸞搖頭道:「寺正大人是未去過現場,此案由梟衛府辦理,知道案發的房間和陳望休息的房間,其實是連在一起的。而桃李堂是會客所在,隔間為求通風,大多有一扇不常打開的窗戶連通。」

  姚小梅道:「是這樣的,桃李堂背靠南湖,若不通風便易生潮,但那窗戶只在每月灑掃時開,平時是不用的。」

  寺正哼了一聲,忽然又覺得胳膊發寒,扭頭一看太子正涼涼地看著自己,咳嗽了一聲立時坐直。

  「那下官便繼續說了。」陸棲鸞抖開一張畫著兩間房門的紙,道:「小梅聽見馮侍郎慘叫後,立即去樓下找管事上來,管事年邁,過了約四十息的時間才上來,等到了門前時,陳父已經從樓上跌落了下去,也就是說,在這四十息的時間裡,現場只有陳望、陳父、馮桂三個人。」

  寺正皺眉道:「陸校書,你說話可要放嚴謹些,就算有四十息的時間,你怎麼就知道陳大人翻窗到了隔壁殺人呢?本官醜話說在前面,你等小官胡亂誣陷上官,是要流放的。」

  「下官自然是有證據。」

  陸棲鸞又拿出兩張紙,道:「左邊這張《春夜送馮侍郎》是馮侍郎為嘲諷陳父,念給陳父的詩,右邊這張無題則是現場發現的詩。」

  寺正拿過去仔細審閱,那首《春夜送馮侍郎》,寫的是:

  倦讀詩書十四年,浪死虛生空度閑。

  拗蓮作寸絲難絕,興酣落筆搖五嶽。

  殘英雖亦妒我香,寸葉猶可慰悲懷。

  杯酒難敬識驥心。應報伯君愛逸才。

  馮桂的證詞是「背」給陳父聽的,實際上現場應該是沒有寫在紙上的,那麼這張專門獻給馮桂詩文是從哪兒來的?

  最耐人尋味的是,馮桂所背的與現場發現的詩文並不一樣,作為實證的《無題》最後兩句則是「一夜愁殺湘南客,白衣詩人烏髮霜。」

  寺正斜著眼看了半晌,道:「又如何?許是馮侍郎記錯了呢?就憑這兩句不一樣的詩,就能栽贓陳大人殺人?」

  「沒錯,第二首無題正是陳望殺人後在現場現寫的,之所以不一樣,則是他故意為之。」

  「什麼?」

  「大人還看不明白?」陸棲鸞將《春夜送馮侍郎》折了一半,將每一句詩文的第三個字都露出來:「馮侍郎之所以拿這首詩來炫耀,是因為此詩藏中,寫的是『書生寸筆亦可敬君』,同理而言,第二首詩,才是陳望想真正表達的,也是我之所以判定陳望乃弒父之人的主因——」

  寺正又將第二首詩看了一眼,駭然失色。

  倦讀詩書十四年,

  浪死虛生空度閑。

  拗蓮作寸絲難絕,

  興酣落筆搖五嶽。

  殘英雖亦妒我香,

  寸葉猶可慰悲懷。

  一夜愁殺湘南客。

  白衣詩人烏髮霜。

  橫著看,便是:書、生、寸、筆、亦、可、殺、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1:56

卷二 寒門書生 第二十三章 無諾有諾

  「不可能!」

  寺正這才真正慌了神,本以為聽說陸棲鸞被陳望拋棄,是怨婦之心作祟,沒想到她還真的找出了點什麼,這事兒怕是要大了。

  「再怎麼說,陳父也是他之生父,他為何要弒父?動機何在?」

  「只因為陳望之母,是被陳父生生打死的。」

  堂上一靜,寺正皺眉道:「你莫要血口——」

  「讓她說。」

  陸棲鸞朝太子微微一禮以表感謝,閉上眼回憶了一下梟衛府密檔閣中有關陳望的過去。

  「金州陳望,辛酉年七月初三生,幼時,其父入鳳台關參軍,曾任伍長,因在邊關蓄養小妾,此後便與家中斷訊。其母陳吳氏白日耕作,夜中紡織維持家計。」

  「如是十數年,因陳母貌美,常有惡鄰相欺。又曾為交陳望鄉試,委身惡鄰,儘管後來陳望一鳴驚人,其母卻落得鄉民口舌……」

  個中樁樁件件,雖是從昔日與陳望同鄉的國學寺學友處聽來,卻是一字一句,盡泣血之情。

  陸棲鸞曾聽爹爹說過,有鄉民善於聖人,亦有鄉民惡如凶虎。因而近來儒門擢拔人才,最是看重寒門學子,只因他們最是曉得世態炎涼,也最是狠得下心,動得了手。

  「……陳母心力交瘁,病臥在床。時陳望已成舉人,得鄉紳資助,終以為能盡人子之孝,可邊關戰事稍停,陳父從敵國歸鄉。因被俘虜關了數年,對朝廷滿腹怨懟,回鄉路上又聽鄉人嘲笑,大罵髮妻不貞,衝入家中,將臥病在床的陳母生生掐死……」

  堂上一片寂然,大理寺正覺得她說得遠了,咳嗽一聲,道:「金州歷來考評還算中品,本官還未曾聽說過有這般案子上呈京中,你怕是無憑無據吧。」

  「非是無根無據,只要朝廷願查,便能發現——在金州之地,男子殺妻從來無罪!」

  寺正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這事不能查,至少不能讓他大理寺來查,一則金州路遙,拔起籮蔔帶出泥,不知會招來多少麻煩,二則此事傳出去不好聽,民間謠言一起,他們別想好過。

  「類似之事,本宮見過,你說後面的事吧。」

  陸棲鸞知道太子在提醒自己,現在不能在這一點上鬧得太大,點頭道:「陳望與文友歸家時,發現陳母已死,幾欲弒父,被其文友攔下,說此事傳出,勢必影響他之功名,教他為陳父瞞下此事。」

  寺正又懷疑道:「不對吧,本官所聽到的是,陳大人昔日遭金州學政迫害追殺,其父為救他被山賊砍傷,他才一路帶病父進京。」

  「大人居廟堂之高,難道真的以為我堂堂大楚,千里挑一考出來的舉人,能被一州六品學政迫害得連進京的路費都沒有?」

  撿到陳望的時候,在元宵節前、朱雀大街,這時候百官休沐,便是她不來,待下朝官員路過,怎麼說也好事的貴胄看得見。

  而陳父是怎麼一病至此的,細究起來怕是不能為外人所道。

  寺正稍加想像,便倒吸一口冷氣。

  「所以,你的意思是,陳望對其父懷恨,還忍下來帶他進京,就是為了博取寒門名聲?」

  「正是如此,用罷陳父後,陳望雖表面上待其父恭敬,實際上並未關心。待博取功名後,適逢春闈舞……」

  說到這,陸棲鸞一眼看見太子微微搖搖頭,便垂眸改口道:「適逢馮桂要強收他做義子,便設計了這套殺人謀算,既為母報了仇,又因此得聖目垂青,得登青雲之道。」

  寺正渾身冷汗如雨下,道:「你所言……句句屬實?」

  「句句屬實,得殿下相助,御史台已派人赴金州查辦陳父殺妻之事,一經查實,彈劾陳望包庇生父行兇的奏摺明日便會上呈御前,只差大理寺這邊是否願主持公道了。」

  陸棲鸞這裡說了個謊,御史台還不知道此事,但他們被陳望落了面子,正是恨他入骨之時,只要大理寺這邊受理此案,再通知御史台教他們去查,他們沒有理由不樂意。

  尋常官員遇上大案是絕不敢輕易受理的,除非他們知道其他衙門動了手,自己不是孤軍奮戰,才會有辦實事的意思。

  大理寺寺正顯然是被陸棲鸞拿捏住了心思,一時間面上陰晴不定。

  今天都說到這份上,大理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已經算是把陳望得罪死了,而官場的規矩猶如鬥雞,你碰我寸羽,我便要啄瞎你眼。

  這時候太子又說話了——

  「本宮能不能問句話?」

  「殿下請說。」

  「既然知道了陳望動機已存,我們還是回到剛剛的殺人手法上。本宮聽證人說,陳望被陳父打傷了右手……這個,既然右手傷了,又怎能在現場寫出這樣的殺人詩呢?」

  寺正彷彿一瞬間找到救命稻草了一般,忙道:「對,殿下明鑒!手都傷了哪有力氣寫詩?我可沒聽說過陳大人是個左撇子,定是馮桂記錯了!」

  陸棲鸞搖頭道:「不,陳望春闈前曾長住敝府之中,下官聽他說過,左右手都可寫字。」

  寺正心裡微微鬆了口氣,看來這陸校書也沒有別的證據,就算將案子動機手法都說清了,只要等下陳望來時堅稱自己左手不會寫字,此案便絕不成立。

  寺正這麼想著,一時間便彷彿找回了官威,拍了一下驚堂木道:

  「笑話!你不要拿不出證據便胡攪蠻纏……」

  正欲言語打壓陸棲鸞一番,寺正突然目光一凝,只見堂外一人,紫衣徐行而來,待入了堂上,神色淡然。

  「吏部員外郎陳望,見過太子殿下、寺正大人。」

  待太子說了一聲免禮,寺正咳嗽了一聲,道:「陳大人來得正好,事出突然,有人疑你殺人,還請陳大人一辨清白,本官自會主持公道。」

  陳望目光與陸棲鸞相觸,意外地一片平靜。

  「陸校書……有何指教?」

  兩日不見,倒真是應了當時陸棲鸞那句三日如隔三秋的話。

  當面逼死一個人是什麼感受,陸棲鸞不想細細體會,在見到他的瞬間便將自己放到一個陌路之人的位置上,冷冰冰地說道——

  「請陳大人,寫下當日桃李堂獻與馮侍郎之詩。」

  若他寫的是「敬君」,就是不在現場,若寫的是「殺人」,那就是認罪了。

  陳望聽到她這句話,慢慢地笑了笑,並未多言,接過紙筆,蘸滿了墨,待筆鋒在紙上懸停半晌,便將筆在寺正蒼白的臉色下換到了左手。

  「……一夜愁殺湘南客,白衣詩人烏髮霜。」

  陸棲鸞閉上眼轉身,不願再去細看。

  只聽得上方太子站起來肅聲道:「陳望,這可是弒父!」

  在儒門之天下,為搏功名弒父殺親,人人得而誅之,負萬世駡名。

  陳望收筆起身,分明已入歧途,脊背卻挺得筆直。

  「太子殿下,吏部員外郎陳望,有本要奏。」

  「……說。」

  「臣,陳望,啟奏殿下,一劾臣弒父、害母、忤逆師長、強奪友人功名,欺世盜名,罪不可赦。」

  「二劾臣在內,連同吏部、國學寺、翰林院今年進士,共計三十二人,犯春闈舞弊重罪,收受賄賂,偷換試卷,更意圖於端午節前糾結黨羽,設計萬民卷奏請聖上廢太子,染指國祚,證據俱全,望殿下代下官奏請聖裁。」

  「三劾天下讀書人,放眼麻木不仁,奏請殿下以臣為誡,昭告萬世讀書人,以文亂法當如吾之下場。」

  他瘋了。

  寺正十指顫抖,在他看來這個人已經瘋了。

  退一萬步而言,他殺人事小,借此直接揭發春闈舞弊,還名單俱全,待明日朝上得知,等同左相半壁江山被他生生挖去,更重要的是……

  縱然滿朝都聽到了左相一黨要圖謀廢長立幼的風聲,但他這麼堂堂正正地放在明面上說出來,帝國上下必然要迎來驚濤駭浪!

  完了……一切都完了。

  連同太子本人也不得不變了神色。

  「你想好了,若願在此時御前作證,即便如你所願還儒門朗日,也是誅九族的大罪。」

  陳望搖了搖頭,摘下頭上官帽,雖是答著太子的話,目光卻是望著陸棲鸞——

  「所幸臣無父無母,無友亦……無妻,無九族可誅。」

  ……

  四月十三,罕有的春雨之日。

  宮牆也攔不住泥土的芬芳之氣,順著半開的窗縫,悄然竄入皇宮正中央那座最為鼎貴的宮室。

  「……陳望,陳諾之,朕才第一次記住這個名字。」

  「陛下惜才?」

  「那春闈之卷朕也瞧過了,自然是喜歡他的詩文多一些,他們大約是看他詩文過於出挑,蓋過了策論,這才非得換了卷子。說到底,還是這群腐儒之輩好面子,狀元不是自己的門生便面上無光,可惜了這年輕人,宋睿這是多此一舉。」

  「那陛下的意思是——?」

  鼎貴的宮室,掌權的人,手指在那些扯進春闈舞弊案的發落官員的名單上點了幾點,又歎了口氣道:「明珠有瑕,斬還是要斬的。」

  梟衛府主趙玄圭明白了上意,道:「這番波折皆因我府中女官因私情擅自行事,使得陛下惱心,事後便重重懲她。」

  「誰年輕的時候沒闖過禍?還是別難為小姑娘了。」搖了搖頭,皇帝又似乎想起什麼,問道:「朕記得梟衛府裡有個女官試考的不錯的小姑娘,是她嗎?」

  趙玄圭道:「臣慚愧,未曾教導好,使得一眾女官裡唯她寫跑了題。」

  皇帝似乎是頗感興趣一般,叫人去取了女官試備份的卷子來,來回看了兩遍,忽然便笑了。

  「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瞎寫一氣,若教宋睿看了,你猜他會不會氣掉了頭髮?」

  趙玄圭道:「臣回去自會叫她反省一二。」

  「那倒不必,她也算是立了功,按理說你還得提一提她的官兒才是。不過你說的也有理,年輕人憑一腔熱血橫衝直撞這點該是改改了。」皇帝放下那張幾乎堪稱悖逆的策論,道——

  「待發落了春闈舞弊的那些個蠢貨,京中易儲之亂便起了。這小姑娘能把未婚夫都送進牢裡去,想來是個辦事利索的,正好最近菡雲母族老太君昨日過世,教她陪著去奔喪吧,若辦得好,回來朕自有他用。」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2:07

卷二 寒門書生 第二十四章 塵埃落定

  「陳望!你背信棄義!我便是做鬼也要生生將你生吞活剝!!!」

  「你不配作我儒門之人!儒門苗裔讓你一朝盡滅,你不得好死!!」

  「賊子毀我仕途!賊子毀我仕途!叫我生啖你肉啊!!」

  這裡是梟衛大獄,三層的地牢,僅是到了第一層,陸棲鸞便感到了徹骨之寒。

  而比之寒冷更可怕的,是牢中淒厲的叫駡之聲。

  他們大多數是左相一脈,陳望同批進士,苦苦研學十數年、有的甚至數十年,好不容易得登青雲,卻瞬間跌落地底,等待他們的,是嶺南的陰濕,或是塞北的苦寒……

  陸棲鸞心裡多少是有點怕的,捂著耳朵跟獄卒穿行過一扇扇緊閉的門,待看見牢中熟悉的人影時,才將手放下來。

  「這樣的重犯,只能勻給您一刻的時間,陸校書還請快些。」

  「多謝。」

  待獄卒走後,陸棲鸞才徐徐走近,看他靠著牢門靜靜坐著,小聲喊了他一聲。

  「你來了。」

  陳望的語氣好似久經奔波之後終於鬆了口氣的模樣,並未回頭,只問道:「地牢陰濕,不是女孩子家該來的地方。」

  聽到他這麼說,陸棲鸞反而有些不自在,道:「給池冰的仇報完了,我來也沒別的事,就在這兒待一會兒,有什麼薄情寡義的話,想罵就罵吧。」

  陳望仰起頭看著天窗處投下的薄光,輕聲道:「本就是寡義之人,又怎會說他人薄情。若說有何不滿,昨日我還想著你若是再給我個一年半載,我便有把握將朝政洗之一清……可今日不這麼想了。」

  「為什麼?」

  「誠如你那日所言,不知三年五載後,陳諾之一介弒父惡者,可還記得昨日發下之諾。人心易變,唯你這句,說盡我半生流離。」

  眼神微暗,陸棲鸞坐下來背靠著牢門道:「那些證言,我是從嫉妒你的同鄉那處聽來的,也曾想過你這輩子受盡苦楚,該是熬到頭了,我也該放過你才是。可諾之,對陸棲鸞而言,家人勝於一切,從你答應換了池冰心血的一刻起,錯便是錯了,我心裡縱然多有不忍,手上卻是不能不狠的。」

  「我知道,若是昨日換了別人來說我這罪名,我有把握脫罪。」

  「我不會讓你脫罪的,無論你自首與否。」

  ……可惜他心裡還存著不忍,沒有與她鬥到那份上。

  聽見她這話,陳望無聲地笑了笑,慢慢回憶起從前的事。

  「……昔日餓肚子時,想著那些戴著官帽的,定是世間頂輕鬆的人了。可等到高權在握,卻又嫌那官帽太沉,壓得人脊樑難直。」

  陸棲鸞聽他自嘲至此,忍不住問道:「倘若再來一次,你會如何做?」

  陳望沒有回答,似是看著天光出神,半晌,方答道:「倘若再來一次,陳諾之會找個不那麼掛心的姑娘家,奪她家功名,弒父晉位,寫詩時用右手,待權傾天下時,鐵石心腸,不曾後悔。」

  他說得明白,惡者便是惡者,生於惡地,長於惡庭,不知為善之幾何。

  「上面說,叫你秋後上路,我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你……有什麼話想給別人說,我可以帶個口信。」

  話一說出口,陸棲鸞便有些愧疚……她明知他早已無人可訴,無人可說了。

  片刻後,牢門中的人道——

  「我有個喜歡的姑娘,你代我告訴她,陳諾之疏情,比不得世間諸般情種,他年遇人如我者,莫耽兒女情長。」

  ……

  四月十五,朝廷清查春闈舞弊涉案之人,左相門生零落大半,告病歸家休養。

  四月十七,辛酉年探花郎陸池冰被竊取功名之案沉冤得雪,但因殿試之上屈於脅迫包庇舞弊實情,著令調任崖州縣令,留待後用。

  崖州乃窮山惡水之地,與南夷諸國接壤,地緣複雜,嬌貴的京官兒是從來不願去那兒的,一甲進士被發配到那種地方當縣令,陸池冰便成了開國以來最慘的狀元郎。

  「……秦爾蔚抱怨說說,我若不去把陳望告了,你還能留在京城做京官兒,不必去那苦寒地方當縣令,你咋看?」

  「話不能這麼說,崖州雖然苦,但占著邊貿糧道,在那兒歷練一年比得上在京城混吃等死十年呢。不信你看咱爹的肚子,來京城後一天比一天圓,我才不想變成他那樣。」

  陸池冰從舞弊案宣判後,整個人活跳跳的彷彿回了水塘子的魚一樣,真正的狀元郎被發配了也不要緊,反正他開心。

  陸棲鸞是瞭解他的,這小子心裡要是憋著事兒,遲早得憋出病來,秦爾蔚那種和稀泥的笨蛋再怎麼安慰也是對他雪上加霜。

  「對了,陳望去大理寺前一天差人送了件東西叫我轉交給你,這段時間忙忘了。」陸池冰放下收拾了一半的書匣,泛出一個浮著楊絮的布包,拆了開來,只見是一本題著《為官九疏》的簿子。

  「陳望走前給的?」

  陸棲鸞接過來翻開來,懶洋洋地看了第一頁,便瞪大了眼睛,隨後飛快地翻了幾翻,向陸池冰確認道:「是給我的?」

  「是這麼說的,裡面寫了什麼?」

  「陳侍郎的官場手段心得,盡是些卑鄙……不,匪夷所思的權宦之術。」

  陸池冰驚道:「那這不是應該給我看嗎?為啥給你?!」

  「因為姐比你聰明,你都被發配邊疆了,要啥權宦之術,去去去蕩鞦韆玩兒去。」

  「陸棲鸞我告訴你書生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聰明的陸大人嘲諷完隔日,風水便輪到她腦袋上了,一紙調令叫她陪菡雲公主回母家奔喪,搞得她莫名其妙。

  「……我記得,公主的母家,不是年前就都被抄完了嗎?」

  公主的生母慧妃如今乃是冷宮罪妃,膝下有一兒一女,據說平日裡對皇兒十分嬌寵,對公主卻管之甚少,是以公主從小便跟著太子玩,雖是異母兄妹,實際上卻比之親兄妹感情更為親厚。

  「楚律有云,罪不及古稀,何況公主母族那位老太君已有九十有餘,皇帝雖是抄了三族,卻也專門下旨放過了老太君這支。」

  陸棲鸞聽了葉扶搖的解釋,深以為然:「是這個道理,可既然是奔喪,為什麼三皇子不去呢?奔喪這種事,外人隨個禮金吃吃喝喝的,就能掙個孝敬的名聲,不好嗎?」

  葉扶搖將看罷的密檔一一放歸,抱起在腳邊轉來轉去追尾巴玩兒的釀釀,道:「這就怪不得別人了,皆是因你之故。」

  「我?」

  「若不是你去翻了陳望的案子,他便不會將宋睿打算易儲的事捅出來,也便不會逼得宋睿一黨提前發動易儲。在這種時候,三皇子怎能離京?自然是要交給公主。」

  陸棲鸞順著他的說法把思路繞了個彎,才想明白,愣道:「還真是,可三皇子應該是蒙蔭派支持的吧,那可是左相的政敵,怎麼現在突然想把他拱上位?」

  「不是突然,宋睿一黨雖與蒙蔭派針鋒相對,但兩邊還未曾撕到擁儲的份上,如今蒙蔭派失勢,連同三皇子的母妃涉謀逆案都是由他們自己招出去,內亂已深,宋黨想趁虛而入還不容易?」

  陸棲鸞搖頭道:「放著現成的東宮不扶,偏要扶一個罪妃之子,也不知怎麼想的。」

  「那也要東宮願意做太子才是。」翻開一本密檔攤在陸棲鸞面前,葉扶搖指了指右邊的一行字:「看見了沒,這邊這個國學寺的李學監。」

  「這人怎麼了?」

  「左相的侄兒,好飲酒滋事,一醉便找人鬥詩,人若比他寫得差,便要人跪他為師,比他寫得好,就私底下打斷人的手指。四年前,污蔑國學寺一生員竊他詩文,使得該生員自盡於門前。彼時皇帝出巡,太子監國理政,聽聞此事後,直接越過三司出動東宮侍衛判了李學監淩遲。」

  陸棲鸞忍不住啪啪啪地拍手:「這帥啊!」

  「年輕人自然會這麼想,可不問究竟,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越過三司對四品官員宣判,連皇帝都不敢輕易嘗試,恐遭百官非議。」

  「所以後來陛下罰他……坐牢了嗎?」

  「對,你不必對先前坑他那一記感到內疚,算算他已有三進宮了。」

  太子多半是從那之後便放浪形骸,行事越發變得江湖氣,再不管朝廷是非。

  而既然太子都撂挑子不幹了,下面的人,尤其是跟他有仇的那些勢力,心思就越發活絡了。

  陸棲鸞唏噓不已,片刻後又哎了一聲,瞪著葉扶搖道:「葉大夫,我怎麼發現您什麼都知道?您……真的只是幹仵作的嗎?」

  葉扶搖道:「慚愧,年輕的時候喜歡養花。」

  陸棲鸞:「那花呢?」

  葉扶搖:「被蛐蛐兒啃了,後來便只能養蛐蛐兒。」

  陸棲鸞心想這什麼老年人的愛好,接著問::「那蛐蛐兒呢?」

  葉扶搖:「教魚給吃了,無奈又移情養魚。」

  陸棲鸞明白了他的套路:「所以魚是被釀釀吃了,你就開始養釀釀了?你對得起一起你養過的小動物嗎?」

  葉扶搖正色道:「而今方知,釀釀以外,都是孽畜。」

  ……啊,好想打他怎麼辦。

  ……

  四月十九,陸池冰因朝廷調令不得不先行,在陸棲鸞離京前兩天便走馬上任去了。等到陸棲鸞離家時,陸母倍感孤獨,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往死裡在她車上塞吃的。

  「……池冰這個死孩子,連條棉褲也不穿,就要到崖州那種寸草不生的鬼地方受罪。」

  「娘,這已經是四月份了,再者崖州四季如春,你塞他十來條棉褲他真的穿不了!」

  「萬一倒春寒呢?!」

  「都四月份了倒啥春寒呀!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您就當我陪公主殿下玩兒一圈兒就回來。」

  「好好好不說了,賀州那麼遠,萬一餓著怎麼辦,炸花生米兒多帶兩包。」

  一如既往地接受了陸母的愛,待到了公主出巡的車隊時,發現就自己一個人帶了一車吃的,就在陸棲鸞略感尷尬時,一個粉嘟嘟的女孩從後面撲住她的腰,隨後就紅著眼睛到處聞。

  「哎哎哎殿下您這是?」

  「你是不是帶花生米啦,給我一點,我都三天沒聞油腥了QAQ!」

  緊接著前面的雕鳳大車上急急跑過來兩個侍女企圖把公主從陸棲鸞身上揭下來:「公主殿下,三天都忍過來了,就再忍小半個月吧,不然讓百姓瞧見了,說您母家喪期不茹素是要遭閒言碎語的!」

  小公主:「我不管!我正在長身體的時候,每天就一頓清粥小菜怎麼活得下去!我一定不是親生的!」

  眼見堂堂皇女要在大街上滾地求食,陸棲鸞咳嗽一聲,道:「幾位宮女姐姐,殿下還小,受不得餓,我看不如就速速啟程,待出了京城讓殿下用餐如何?」

  「這……不是奴婢刻意為難,這是規矩,若是今日由著殿下去了,待回去後我們便要受罰的。」

  她們說話間,陸棲鸞悄悄從背後遞給小公主一小包花生米,後者也是愛演的,把花生米揣好,接著表情不變地怒道:「哪個狗官定的規矩?!」

  「是……是宋相爺六年前定的。」

  小公主繼續怒道:「又是宋家的,那誰!給我扛隻豬腿,我要上左相府門口啃!」

  只見小公主指著的方向,有個勁裝少年人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了小公主一眼,沒有聽命的意思,淡淡道:「時辰到了,請帶公主上車。」

  因是奔喪,按大楚的習俗,即便是公主出巡,車隊也不宜鋪張,只排了十輛馬車,四五侍女及二十護衛。陸棲鸞本以為梟衛這邊她代表了,沒想到上面還指派了專門的人來。

  「……蘇校尉,你怎麼也來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2:19

卷三 遊方鬼醫 第二十五章 公主出巡

  南方的四月並不都是溫煦的。

  越是往南,丘陵山脈越是起伏不定,一到賀州地界,氣候便更是詭異,往往是山陽處放晴,山陰處有雨,偶有雲起時,二者便纏夾在一起,一連數日濃霧難散。

  「……照這般趕路,怕是趕不上任老太君的二七了。」

  賀州多雨難行,車隊趕了十天才剛剛到邊境。陸棲鸞算了算,也曉得來不及了,可回頭看看,小公主年紀小,一路顛簸下來小臉慘白,再快的話怕是要病倒了。

  陸棲鸞只得去找宮裡隨行的女官商量:「尹姑姑,這天有不測風雲,左右『二七』是趕不上了,索性便順延到『三七』如何?」

  人逝世七日為頭七,乃出殯下葬之日,此後第二個七日、第三個七日……直至第七個七日,逢七要聚集族人去祖墳燒紙,如是做足七七四十九天,喪葬方才結束。

  任氏一族先前獲罪,公主又為天家貴胄,至少在陸棲鸞看來,二七與三七並無不同。

  可宮裡的女官向來是重規矩的,聽得直皺眉:「陛下的恩令已發去了賀州任家祖宅,若是不能按期抵至,我等皆無法交代,陸典書想想辦法,三日內須得趕到賀州府。」

  陸棲鸞歎了口氣,下馬向旁邊的茶棚走去,問當地的人有沒有捷徑。

  「……此地山多,捷徑自然是有的,您要去都府的話,從前面的柳陰山拐上去,待到了一個叫柳西村的地方,住上一夜,再順著山路下山,最晚明日日落前便能看見都府了。」

  陸棲鸞又細問道:「那這附近可有盜匪?」

  「前兩年是有,今年沒聽說了。」

  陸棲鸞心想這不行,趕不上奔喪事小,萬一公主有什麼閃失事情就大了。

  「陸大人,還沒問好嗎?」

  那姓尹的女官彷彿有些不耐煩了,下車走過來道:「耽誤了公主奔喪的時間,可是有損至孝名聲的,若是因此叫京中對公主風評有損,你我擔待不起。」

  小公主還好,只要給好吃的其他什麼都不挑,唯有這姓尹的女官,一路上各種麻煩不斷,昨日在行宮裡因沐浴的水是用的井水而非宮裡慣用的泉水,便訓斥了行宮的人足一個時辰,小公主發了三次火才停下。

  只是尹女官不敢對公主如何,見行程拖得滿了,路上沒少向陸棲鸞抱怨。

  宮裡的女官升品無需考試,按品階算,這尹女官乃是正四品的司儀,陸棲鸞面子上還得捧著她。

  「尹司儀見諒,下官問過了,去都府路上雖有捷徑,但唯恐有山匪出沒,傷及公主玉體,我們還是走官道保平安為上。」

  尹司儀冷哼一聲,道:「你可莫騙我,我又不是聽不懂漢話,別人說的是今年已無山匪了,還是快趕到都府行宮吧,這地方天氣陰濕,一天不洗乾淨還不知怎麼過,我怕公主髒出病來。」

  陸棲鸞還想爭取一下:「尹司儀,山路不比官道,不說山匪如何,這時節正是野獸出沒覓食的時候,還是太危險了,我還是——」

  「陸大人的意思,是皇帝陛下派出雁雲衛和梟衛的勇士,還保護不了我們幾個女人嗎?」

  ……不,雁雲衛那個確實是勇士,梟衛這邊的就她一個打架只會跑的柔弱文官。

  陸棲鸞一時無語,這會兒小公主拿著朵蔫花,噠噠地跑來,拽得她彎腰,在她耳邊小聲道:「別跟這尹妖婆爭執,她跟著去年和親的百濟王女來的,因為提了她當女官,自以為高人一等,罵架的功夫比個子都高。」

  「但她總要講道理吧……」

  「她才不講道理,我要是能罵得過她,才不答應到賀州來呢。我沒事,爬山就爬山,等到了山上的村子裡,我看這妖婆那潔癖還作不作得出來。」

  陸棲鸞無奈,又問了問蘇閬然若遇上山匪能殺幾個,後者直接就回了一句——

  「沒滅過賀州的賊寨,不清楚。」

  ……嗯,人家殺人不是論個兒算的,是論賊寨算的。

  無奈之下,又見天色漸暗,陸棲鸞只得聽了他們的意思,折向山路。

  賀州這兩年與接壤的鬼夷國貿易頻繁,大楚的瓷器絲綢茶葉流向鬼夷,而鬼夷的藥材、異獸流向楚境內,賀州慢慢便富了起來。

  找來的嚮導說,柳西村是兩國貨郎時常落腳的地方,在方圓數十里算是最富庶的村子,一般的大戶人家出來郊遊,也會到柳西村嘗一嘗他們那兒的碧玨酒。

  聽嚮導描述,本來還擔心山村住宿簡陋的陸棲鸞放了一半的心,約走了兩個時辰,天色漸漸轉入深藍,遠遠便看見一棵巨大的老槐樹下,一座石碑上寫著「柳西村」三個字。

  看上去倒是個乾淨漂亮的村子,高腳竹樓錯落有致地排列著,村中一條清澈小溪穿過竹樓下,偶有魚蝦躍起,意趣盎然。

  「平日裡村口應該是有人的,今日不知怎麼了。各位官爺等一等,小人這就去找村長……」

  嚮導走後,那尹司儀便換鞋下了車,不願意走沙地,嫌惡地找了塊乾淨的石頭站著,掃視了一圈,問道:「今夜公主便住這兒?」

  陸棲鸞點頭道:「剛才問過嚮導了,這地方時常接待往來柳西山上的遊人貴客,客房一應俱全,打掃一番應當能讓公主下榻。」

  「都到窮鄉僻壤來了,還有什麼不能委屈的?」尹司儀望了幾眼,道:「等下你去那間有炊煙的兩層樓去,我看那間就不錯,讓裡面的村民讓出來給公主下榻。」

  「……」

  陸棲鸞翻了個白眼,退了兩步走到蘇閬然身邊:「蘇校尉,你會打女人嗎?」

  蘇閬然一句「殺過女欽犯」到了嘴邊,又覺得不太好,改口道:「我不打你。」

  本來想跟同僚處好關係的陸棲鸞默默地遠離了他兩步。

  蘇閬然:???

  不一會兒,那尹司儀似乎發現了什麼,找人拿了一面細白布,在柳西村的清溪裡蕩了蕩,讓人展開,隨後就彎著腰似是要把那面濕布盯穿似的看個遍。

  陸棲鸞:「她這是?」

  蘇閬然:「看水是不是乾淨。」

  等她看完後,又拿指甲刮了一點水送到鼻尖下聞了聞,最後勉強點了點頭,道:「水倒是尚可,但要給公主喝,還要去源頭處取……這是什麼?!」

  尹司儀尖叫一聲,整個人像是彈開一般退了數步,只見清溪上游漂下來一張土黃紙片。

  蘇閬然從尹司儀身邊走過去,蹲下身撈起來,抬頭看向上游,上面漸漸漂來更多的……紙錢。

  「怕是不巧,這村子裡剛死了人。」

  ……

  「……說來慚愧,從今年春後每隔三五日便要死一個人,一開始是病弱的老人家,後來村裡的壯勞力也開始發病死了。」

  「可是鬧瘟疫?」

  柳西村的確是在辦喪事,而且一辦就是兩個,都是病死的,死前痛苦非常,屍體僵硬後口舌發青張開,形容可怖。

  陸棲鸞與村長瞭解了情況後心裡發沉,若是瘟疫,今夜無論如何不能讓公主在這村子裡待著,要想辦法快些到都府,再請地方官派大夫仵作來此地治疫。

  「像是瘟疫,可村裡的身體弱些的孩子女人都還好好的。那些死的人裡,還有剛剛從外地回來的青壯,連王大夫都找不出原因。」

  「王大夫是?」

  「是縣令聽說了後,派來的名醫,有大夫在,原來一個月死十來個,現在已經好多了。」村長見陸棲鸞這群人氣度不凡,便殷勤道:「貴客不如先用一碗王大夫熬的湯藥,一來防病二來暖身,以防萬一嘛。」

  「也好,那王大夫呢?」

  村長便帶著陸棲鸞走到了後堂一處藥棚,只見藥霧蒸騰而起,隱約看見一個青衣大夫剛收拾好桌上金針等物,提著藥匣子正要去出診,忽聞村長喚他,轉過頭來。

  「何事?」

  那青衣大夫剛轉過頭來,陸棲鸞作為一個女人,本能地感到了眼前一亮。

  ……哎呀,這大夫長得真是好看啊。

  單是遠遠看著,便已十分清俊秀致,最出奇的是那雙眉眼,望過來時像是把人浸在溫水裡,柔和得如同天邊一朵雲。

  「這位是京裡來的貴客,想在村裡借住一晚,明日就走,王大夫請多勞勞神,給貴客們用些防病湯藥。」

  「可以倒是可以……」那王大夫說話聲音溫溫柔柔的,見陸棲鸞盯著他看,似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移開目光,道:「只是藥材缺乏,都府裡怕是供應不足……嗯,也無妨,到時我再去都府跑上一趟便是了。村中飲水是乾淨的,這兩日我讓人在客房灑了硫黃等物驅疫,貴客大可放心休息。」

  ——真是好,長得好,人也好,同樣是大夫,跟葉扶搖那等喪心病狂的貓奴之輩全然不是一個品種。

  陸棲鸞對葉扶搖積怨已深,每每一見只覺得這廝面目可憎,是以見到別人家的大夫,便覺十分動心,甚至於想把他直接鏟到梟衛府去。

  「這多不好意思,缺什麼藥材,我們在此打擾的時間不長,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忙的,請王大夫只管吩咐吧。」

  「多謝姑娘好意,棚裡都是些粗活,不便沾了姑娘的手。忘記說了,在下王師命,賀州遊醫,姑娘從北方來?」

  「我名陸棲鸞,梟……剛從京城來,您這是要去看診嗎?」

  王師命好似頭一回被女孩兒這麼盯著瞧,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連連點頭:「例行巡診罷了。呃……我見姑娘氣血兩虛,我這裡有丹丸兩粒,不嫌棄的話——」

  陸棲鸞再次感慨這大夫真是好人,珍而重之地接過來一看,只見藥瓶上寫著益母丸三個字,沉默了片刻,道:「王大夫。」

  「嗯?」

  「您……果然醫術通神,一眼看出來我最近有血光之災,佩服佩服。」

  空氣凝固了片刻,王師命慢了半拍,反應過來,耳朵瞬間紅了,連連告罪道:「在下、在下不是有意輕薄!」

  ——好看的小哥連害羞尷尬都好看。

  他沒有什麼輕薄之意,反而陸棲鸞有輕薄他的意思了:「沒事,我不在乎這些,倒是大夫您照顧這麼一村子人想來十分勞累了,我幫您拿藥匣?」

  「不必,我自己來便是……陸姑娘既然熱心至此,不嫌藥棚雜亂,便請幫我拿些爐子上的魚乾餵一餵我友人的貓兒吧。」

  「放心,照顧貓貓狗狗的我十分擅……哎?那隻黑貓,怎麼看著那麼像我們家釀釀?」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2:30

卷三 遊方鬼醫 第二十六章 鬼女花

  釀釀在小黑貓裡面也是頂好看的,玻璃球似的眼睛幽藍幽藍的,一看就是貓中仙女。不過此仙女睡姿十分霸氣,往往是肚皮朝天,四肢大敞,有時做夢了還會躺著撲騰兩下,十分有辨識度。

  陸棲鸞拎起釀釀走進後堂門裡,果不其然發現了在搖椅上閉目養神的熟人,面無表情地看了他片刻,不由分說,一腳踢在椅背上。

  「賀州這麼遠,你跟蹤我們有何企圖?不說個明白,我就得抓你去審一審了。」

  葉扶搖悠悠醒過來,半眯著眼看過去,看見陸棲鸞,先是意外了一下,隨後道:「冤枉,在下是應友人之邀來此救死扶傷的,怎知道與你撞上了。」

  陸棲鸞一臉懷疑:「高都尉現在批假批得這麼鬆?你假條兒呢,拿出來本官查查。」

  此時王師命也跟進了屋內,看了看情況,問道:「葉先生和陸姑娘認識?」

  陸棲鸞:「我跟他不熟。」

  葉扶搖跟著點頭:「泛泛之交。」

  陸棲鸞白了他一眼,問王師命道:「王大夫和這傢伙是朋友?」

  王師命好像感覺不到氣氛似的,喜道:「柳西村數月前疫情嚴重,在下醫術有限不得不向葉先生求救,一直書信往來這才抑下疫情。這個月染病之人又增多了,這才力邀葉先生來此,沒想到大家這般有緣。」

  陸棲鸞:「可他不是幹仵作的嗎?」

  葉扶搖捏了捏右臂活動了片刻,站起來道:「治活人跟治死人總歸還是有聯繫的,人切得多了,醫術自然就好了。你又不關心我,自然不知道。」

  陸棲鸞扭頭瞪他:「千里迢迢只為驅疫,你有這麼高風亮節?那我上個月落枕你怎麼連塊膏藥都不開給我?」

  葉扶搖道:「是藥三分毒,膏藥是我等年紀大的人用的,你年輕,多吃點總會好的。」

  三人沒說兩句話,忽聽院子外遠遠傳來一聲尖厲——

  「胡說!你明知這村子裡有瘟疫,還帶我們來這毒地,分明是想置我們於死地!蘇校尉,還不快拿下他!」

  陸棲鸞連忙快步走出去,便見前堂上停著的柳木棺前,尹司儀正神色扭曲地大罵著嚮導,待看見陸棲鸞出來,矛頭便對準了她。

  「陸校書,這嚮導是你找的,連要到的村子出了瘟疫都沒問清楚便敢帶我們來,你是何居心?!」

  陸棲鸞還沒說話,劈頭就挨了一句居心不軌,只得按著脾氣跟她講道理:「尹司儀,我剛剛已問過了,村裡主治疫病的大夫說只要我們服了他們的湯藥,晚上再住到離村民較遠的客房,明日一早便啟程去賀州府,當是無礙的。」

  尹司儀此刻只覺周圍空氣裡都是疫毒,渾身發麻,又哪裡聽得進去,尖聲道:「誰知這庶民的土藥乾不乾淨!陸校書,現在馬上啟程,一刻都不准在這兒多待!」

  陸棲鸞閉了一會兒眼,深呼吸了一口氣道:「尹司儀,天已黑了,現在下山怕是要到天亮才看得見官道,再者賀州多猛獸毒蟲,夜中行進,只會比瘟疫還危險。」

  尹司儀厲聲道:「剛剛聽你的就來了瘟村,還想存心讓我們留在這兒染病?!」

  蘇閬然聽得直皺眉,剛剛這尹司儀叫他把不知情的嚮導抓起來他沒聽,這會兒見她又開始找陸棲鸞的麻煩,正覺得要出聲管一管時,便聽陸棲鸞忽然冒出來一句話把尹司儀說愣了。

  「老娘一路上說了十來次走官道你不聽,現在反過來怨我沒找好路?你是年紀大了聾了還是聽不懂漢話?聽不懂就滾回百濟學到死再來上國,帶你出來皇家都嫌丟人。」

  我們再次回憶一下。

  陸棲鸞,遂州人氏,幼時私塾求學十年,有九年是在疑似兼職地痞,人稱遂州甜水巷一姐。

  眼見得尹司儀的眼睛瞬間便紅了,陸棲鸞正要擼袖子迎戰,忽見蘇閬然走過來便是一個手刀,劈得尹司儀軟倒在地上。

  陸棲鸞:「……」

  蘇閬然:「請大夫開一劑安神湯灌下去,讓她這麼睡一夜,明日再說。」

  嗯,雁雲衛的作風挺好,能動手絕不逼逼,效率高。

  折騰完了尹司儀的事,車隊便安生下來。陸棲鸞挑了間離病人聚集的祠堂最遠的客房竹樓,又讓宮女用從京城帶來的藥砂把客房重新熏過,才讓公主住下來。

  小公主第一次住南方民間的竹樓,只覺得竹床吱吱呀呀的十分有趣,換了寢衣後便在竹床上滾來滾去,宮女哄了好一會兒也沒把她哄睡著,直到外面有人敲門,送了避疫的湯藥來,小公主才裝死睡著了。

  陸棲鸞跟著安排人入住,忙到夜霧起時,才暫時歇下來,待回房時,瞧見王師命正提著一壺湯藥坐在自己門前的竹梯邊,抬頭看著霧濛濛的月色。

  「王大夫,白日裡忙了一整天了,怎麼不去休息?」

  王師命見她來了,輕咳了一聲,道:「我已是忙慣了的,今日見陸姑娘才是真的忙,想著你還沒用過湯藥,便在這兒等了一會兒。」

  簷下風鈴細細作響,一襲青衣恍如幽幽夜中走出的竹骨化形之人。

  陸棲鸞被他如是溫善的一雙眼看著,不由便半醺了。

  「王大夫,等了多久?」

  「不算久,藥快冷了,陸姑娘還是快用吧。」

  活這麼大,陸棲鸞還是頭一次不覺得藥苦,待喝下後才發覺這藥苦得驚人,不禁咳嗽了兩聲,卻見王師命在她喝藥時便遞來了一塊梨糖。

  ……簡直比她娘還體貼。

  陸棲鸞道過謝,又問道:「王大夫這便回去休息了嗎?」

  王師命看著她把湯藥喝完,收過藥碗,搖了搖頭,道:「陸姑娘這裡是送的最後一處湯藥,接下來我還要去取一味藥材,待取完藥,方可休息。」

  「去哪兒取,可要我幫忙?」

  王師命本來是想拒絕的,但見姑娘家澈然的一雙眸子倒映出自己的臉,面上便莫名燒得慌,改口道:「陸姑娘遠道而來,還不知柳西村夜中有流螢盛景,正好取藥之處也有流螢出沒,如若姑娘有空……」

  「求之不得。」

  入了夜,柳西村便寂靜下來,偶有遠山處傳來的狼嗥,待抬頭望去時,又似乎幻覺一般迷失在重重霧氣裡,唯餘下淙淙溪流伴人入眠。

  「小心腳下。」

  扶著陸棲鸞過了一條淺淺的支流,眼前便出現一片綠竹,這片竹子的竹節發紫,卻是一片罕見的紫竹林,而更值得一觀的,便是紫竹後一小片繁茂的花海。

  那些粉紫色的花朵細細貼服在莖葉上,在夜風下泛起細微的波紋,待陸棲鸞伸手去碰時,似乎驚擾了花叢中的流螢,紛紛從黑暗處顯現了身影,閃爍著曼妙的熒光從她手心飛過,相互追逐著又落回花海裡。

  陸棲鸞看得呆了,一時沒注意,手指讓花下的小刺紮了一下,嘶地甩了一下手。

  「……花下有刺,注意些。」王師命拿出一小瓶藥膏,說了一聲失禮,便拉過陸棲鸞的手上好藥,又規規矩矩地放開,道:「這一叢皆是朝顏葵,生於鬼夷國,在楚境內罕有所見,整株可入藥,有安神驅邪的奇效,只是不便保存,我便每日來此採些新摘的用以熬製湯藥。」

  「原來湯藥那麼苦都是因為它?我還當是黃連呢。」

  王師命笑了笑,道:「確是如此,食之奇苦,紮人又疼,鬼夷國人又叫它鬼女花。」

  陸棲鸞不知為何今夜心情很是愉悅,大約是王師命給她的印象實在太好的緣故:「我倒是也學到不少,不知王大夫治完疫病後想去何……小心!」

  正說話間,王師命背後不遠處有個身影一閃,一聲硝石擦動響,接著便是一把火炬朝王師命扔了過來。

  陸棲鸞動作快,直接將王師命撲倒在地,那火把準頭不足,直接落在朝顏葵花叢裡,而花叢中似是有火油,一燎便燒了起來。

  「誰?!」

  陸棲鸞爬起來就急聲道:「王大夫你滅火,我去追!」

  言罷陸棲鸞便追了上去,那作案的人好像體力不足,不多時便近在眼前。

  「藍衣!皂巾!禿頂!絡腮鬍子!本村的人吧!就算你跑得了明天我問村民一樣知道你是誰!」

  陸棲鸞一邊跑一邊把這人的特徵喊出來企圖亂其心志,果不其然那人便惱了起來,一聽是個女子,站住打算反擊回去,剛揮起拳頭,手腕便在後面被人抓住就是一折。

  「啊!!!」禿頂男人痛呼一聲,便被按在地上。

  「蘇校尉,這麼晚了你沒休息?」

  蘇閬然也不像是專門出來巡夜的,頭髮未束搭在肩側,甚至有幾分睡眼朦朧,說話間扯了根旁邊籬笆上的樹藤將那男人的手腳反捆起來,道:「你一路跑一路喊,我便聽見了,這人是賊?」

  陸棲鸞回頭看了一眼,遠遠看見王師命也快步跑了回來,便道:「不,這人想燒掉村子裡救命的藥材,我跟王大夫在那邊看花的時候差點被他砸到。」

  蘇閬然忽然僵硬了一下,眼神瞬間清醒了:「……你和王大夫看花?」

  陸棲鸞沒空跟他解釋,連忙問王師命道:「那些藥材還好嗎?」

  「下面早有火油,燒了一小半,但願餘下的夠撐到疫病根除。」

  陸棲鸞聽得惱火,問那被抓的禿頂男子道:「你這人明知村裡有疫病需要這藥,為什麼還故意去燒?」

  那禿頂男人眼神驚慌過後,便浮現出痛恨與恐懼交錯的情緒。

  「那……那才不是藥!是鬼女化成的,要害死我們全村人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2:44

卷三 遊方鬼醫 第二十七章 山中舊事

  賀州山多耕地少,因土質太軟,梯田也不好開,是以柳西村裡的人有三分之一是在外面走貨的。

  柳四便是村裡貨郎的頭頭,人雖然長得醜,但生意做得精,慢慢地便做大了。

  人賺了錢,就想著賺更多的錢,柳四與村裡其他的貨郎合計了一番,決定組個商隊去附近的鬼夷國販藥材。村裡人也不古板,能讓大家過得好,自然也便同意了。

  商隊去了鬼夷國足有四個月,販去的絲綢粗瓷十分受歡迎,便滿載異國的香料藥材回了村子。作為商隊的頭頭,柳四家足足淨賺了有二百兩銀子,看得鄰人十分眼紅。

  成功了第一次,柳四便再接再厲,又跑了兩次商,漸漸村裡的青壯都加入了柳四的商隊,隨著跑商順利,村裡也越來越富。

  直到三年前,一個雨夜,柳四的商隊回到柳西村,商隊的人都傷痕累累,而商隊中,還帶回來一個十分美麗的女人。

  女人是柳四從鬼夷國帶回來的,不會說中原話,受了傷昏昏沉沉地睡著。

  柳四讓村人燒水煎藥,說在鬼夷國邊境遇見了山匪搶劫,商隊裡的青壯奮起反擊,雖然擊退了山匪,卻也傷了不少人,這個鬼夷女人是他們從土匪窩裡救回來的。

  村裡的老人心善,讓柳四好好照顧她。隔天,女人醒過來,說了一些鬼夷話,村裡的人都聽不懂,便去問懂一點的柳四。

  柳四笑著說這姑娘想謝謝他的救命之恩,要嫁給他。

  村裡人都說柳四因禍得福,白撿了個漂亮媳婦。但村裡人很快發現,這個女人有瘋病,時常夜裡撞門,還魔怔著畫一些鬼夷宗教的符文,但次日便清醒了。

  村民以為女人發瘋的時候在做什麼厭勝之術,勸柳四快把這女人送走,柳四卻不願意拋棄她,每日魚肉湯藥伺候著,還買了個丫鬟侍奉她起居,兩個月後,便與女人拜了堂成親。

  婚後二人過得十分幸福,很快女人便懷孕了,過了七個月,女人在一個雨夜裡破了羊水。

  柳四沒想到女人會早產,十分著急,衝出去淋著雨把村裡的穩婆背到家裡。但女人骨盆太小,孩子又大,穩婆縱然是熟手,也救不了她。

  待天亮時,女人抓著柳四的手說了句什麼話,柳四哭著說,她是叫他把她的肚子剖開保住孩子。

  穩婆無奈,再拖下去孩子便要夭折了,只得忍痛拿刀子把女人的肚子劃開,取出了一個男嬰,又將女人的肚子裡填了絹布縫好,穿上壽衣,為她辦了喪儀。

  柳四抱著孩子悲痛欲絕,請了山下廟裡的大師上山做七天的水陸道場,不止村民對他的深情交口稱讚,借住在柳西村遊玩的文人墨客還寫了詩頌揚這段異國悲戀,甚至於傳唱到了賀州府。

  但怪事很快來了,在女人頭七的一早,人們準備抬棺出殯時,忽然棺材沉重抬不動,村長怕昨夜多霧,棺材裡積了水,叫人把棺材打開。

  棺材一開,人們卻發現女人的屍體高了許多,幾乎碰到了棺材蓋。

  大家十分奇怪奇怪,有人湊近看了一眼,當場嚇得魂飛天外,只見女人的身子下面,躺著一個渾身刻滿了鬼夷國咒符的死人。

  正是柳四。

  村長連忙請了官府的人來,官差查來查去,也不知道柳四是怎麼在有人守夜的情況下進了棺材裡的,便只能報了懸案處理。

  村長又去請做法事的大師,大師估計此女身上有邪祟,拿抄了佛經的黃紙燒給女人企圖鎮邪,沒想到燒出來的火卻是綠色的。

  人們不敢去碰屍體,大師又說這是妖孽作亂,需得將女人埋在一塊無人的空地,不要立碑,撒上佛香的香灰鎮邪即可。

  村民一一照辦,將女人和柳四分別下葬。

  本來事情似乎已經結束了,但過了些時日,那塊埋著女人的空地裡竟開始生了些草葉,村裡人也未在意,慢慢地隨著春色愈深,那些草葉便都開了花,花色粉紫,像是柳四家媳婦頭上時常戴的一般。

  村裡的老人害怕,囑咐小娃兒們別去那塊埋了屍體的竹林。可很快,村裡便出了瘟疫。

  一開始是柳四家剩下的那個照顧柳四遺孤的丫鬟,白天咳嗽,昏昏欲睡,夜裡便抓撓門框,沒兩日便死了。

  接著村裡其他人也開始染了如那丫鬟一樣的病,死的人越來越多,村長感到事態不妙,便急著下山去了賀州府,府裡便派來了王師命。

  王師命來了後一開始用盡辦法也無能阻止村裡的人陸續染病,直到發現了那女人埋骨處的花是一味罕有的藥材朝顏葵,將之入藥後,村裡染病的人大大減少。

  可仍有村民覺得女人埋骨處生出的花邪異,便試圖將之毀掉。

  陸棲鸞抓到的禿頂男子便是其中一個。

  審過之後,陸棲鸞跟其他人一樣覺得這人可笑,訓道:「那鬼女要是真能作祟,何必又在墳頭上長一片救命的藥材給你們?我猜那些人就是不喝藥才會染病,還怪到鬼身上,簡直不可理喻。」

  禿頂男子咬牙切齒道:「你一個外地人懂什麼!這村子都被鬼女詛咒了,我們早晚都要死!」

  陸棲鸞打了個哈欠,道:「別的我也不多說了,人家王大夫勞心勞力地在這兒熬到半夜救死扶傷,你往人頭上扔火把,我看你這讓鬼女撈走也不虧。等下村長來了,就把你關祠堂去好好反省一下。」

  王師命在一邊聽著,老好人心態又犯了,勸道:「在下並未受傷,祠堂太冷,還是算了吧。我看今夜大家都累了,還是早早休息的好,我還要與葉先生討論討論藥方的事,陸姑娘……」

  陸棲鸞白天趕了不少路,這會兒是真的睏了,便道:「那我就先去休息了,大夫也莫要熬得太晚。」

  告別他後,陸棲鸞走出門,發覺蘇閬然從剛剛就一言不發地跟在自己身後,不禁疑惑道:「蘇校尉,你有什麼事嗎?」

  「我……」蘇閬然抿著嘴似乎憋著什麼,片刻後,鄭重道:「陳望之事,勿要掛懷。」

  「哈?」

  陸棲鸞愣愣地看著蘇閬然扔下這句話離開,一時間有點懵,直到背後悠悠飄來一句——

  「蘇校尉是覺得陸大人柔情如水,怕是因陳望之故傷情不已,一時見到野花兒香,便心中空虛,忍不住『半夜思春起,窗外一聲汪了』。」

  陸棲鸞:「……」

  陸棲鸞:「府主跟幾個人說過這首詩?」

  葉扶搖爾雅道:「陸大人放心,梟衛府的狗都會背了。」

  陸棲鸞想自己一世英名多半毀了,抽了抽鼻子傷懷道:「不然你們想我怎麼樣?給朝廷重犯立個牌位日日抹眼淚?我才十七好麼,又不是廟裡的尼姑,撩個小哥哥有錯了?」

  葉扶搖笑著搖搖頭道:「陸大人英明神武自然不會有錯,只是師命為人單純,不知人心之險惡。」

  「你他娘的說誰險惡?!」

  「不敢不敢,既然陸大人自信滿滿,那在下便祝陸大人……情場得意了。」

  陸棲鸞氣得心裡梗,回到房間便滾到榻上,本以為還得想想明天怎麼對付一個發狂的尹司儀,沒想到剛一沾枕頭,腦袋便混沌起來,很快進入了深眠……

  ……

  次日,天光從竹窗紙間漏下來,陸棲鸞先是眼皮動了動,等到瞳仁接觸到外面大亮的天光,想起今日便要啟程去賀州府,便猛然坐了起來。

  完了完了……起晚了。

  陸棲鸞連忙穿起鞋,隨便洗漱了一下衝出門,卻發現一群人從竹樓下飛快地跑過去,每個人臉色都十分難看,不像要出發的樣子。

  陸棲鸞心裡一沉,快步下了樓,直奔公主所在的竹樓,抓住正往外走的蘇閬然問道:「怎麼了?」

  「公主不見了。」

  「……」

  陸棲鸞僵硬了片刻,強行冷靜下來道:「什麼時候不見的?宮女不是陪著的嗎?」

  蘇閬然向身後看去,一個宮女正跪坐在地上擦著眼淚。

  「昨夜……昨夜奴婢不小心睡著了,等到醒來的時候,公主就不見了。」

  陸棲鸞半蹲下來細問道:「你等下再哭,先說清楚,你是什麼時辰醒來的?當時門窗是開著還是關著?」

  那宮女抽泣了一下,顫抖道:「奴婢不知道是什麼時辰,那時天好像……剛剛亮,窗戶都是閉著的,門也是關著的。」

  陸棲鸞回頭望向蘇閬然,後者點頭道:「四面窗上沒有腳印,屋子裡也沒有能打開的地方,屋頂也去了,一樣沒有人來過。而且……門是從裡面打開的。」

  ……那意思就是小公主自己出去的?

  蘇閬然又道:「昨夜山裡有狼群,夜裡出村子是送死,偷了公主的賊人多半沒出村,我叫人守住村口和上下山的路,又派人去賀州府找縣令去,最快明日日落前就能到。」

  陸棲鸞見他辦事俐落,放了一半的心,沉思片刻,道:「丟了公主是死罪,無論如何要找回來。只是這裡離南夷諸國太近,皇女走失不宜聲張……」

  話剛說到一半,外面便傳來一聲抓狂的尖聲——

  「你們竟敢把公主丟了?!」

  是尹司儀。

  蘇閬然望向陸棲鸞,後者整理了一下袖口,道:「我要急著去找公主了,沒空跟她吵,請蘇校尉……再讓她多睡一會兒。」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2:58

卷三 遊方鬼醫 第二十八章 柳家老宅

  儘管京城來的人手多,但畢竟人生地不熟,陸棲鸞思量再三,還是要找個當地人,至少是熟悉這兒的人做嚮導,便直奔祠堂的藥棚去找王師命。

  「王大夫在嗎?」

  「不巧,昨夜王大夫和葉大夫討論了一夜防疫的方子,早上又多了兩個染病的,一大早便出診去了。」

  啊?

  陸棲鸞本以為疫病已經抑制住了,沒想到今日又多了兩個,猶豫了片刻,便折去敲葉扶搖的門。

  「你起來了嗎?我有事想找你談談。」

  葉扶搖房內傳來兩聲輕咳,並未開門,只聽他啞聲道:「別進來,就在門前說。」

  陸棲鸞怔住了,一時間有些慌亂道:「你……你別、別是得了疫病吧?」

  房內的聲音安靜了一會兒,慢慢回道:「不,尋常的風寒罷了,但若是去了外面,怕會染上疫病,你先說你的事。」

  「真的?」

  裡面的人似乎笑了笑,道:「陸大人對同僚拳拳關愛之情,在下不勝感激。」

  陸棲鸞鬆了一口氣:「禍害遺千年這老話竟然是真的,我還擔心回京路上得多背個骨灰罐呢,嚇了我一跳。」

  「慚愧慚愧,若真有那麼一日,還請陸大人不要忘記代我照顧好釀釀……對了,早上的小魚乾還在爐子上,麻煩陸大人了。」

  陸棲鸞早上沒吃飯,餓得胃裡發疼,拿過小魚乾先塞了一片,一邊嚼一邊道:「你就先放下貓吧,上面那位大老爺的掌上明珠丟了,我這麼一如花似玉的大活人快急死了都,你比我來得早,知道這地方有什麼人販子或者熊孩子愛藏的山洞嗎?」

  葉扶搖在裡面道:「丟了?那倒真是個大事。人販子哪兒都有,至於小娃娃們愛玩的地方……這村西邊有不少舊宅,你可以去瞧一瞧。那明珠可是殷老爺的心尖肉,為梟衛上下項上人頭計,還請陸大人多勞神了。」

  陸棲鸞沒再跟他多話,又抓了一包茯苓餅,出門見蘇閬然處理完尹司儀過來了,分了一半遞給他,道:「葉扶搖說了,西邊有幾間廢宅,先去那邊看看。接著,吃飽才有力氣幹活,你少吃一頓腦袋也是一樣掉。」

  蘇閬然畢竟還是個少年人,辦案雖多,但公主丟了這還是頭一次遇上。

  「你不怕?」

  「我小時候淘氣出去玩,被一頭小野狼追過,我也怕,跟現在一樣怕。」顫抖的拇指抹去唇邊的茯苓碎,陸棲鸞的雙眼沉靜下來:「我跑了很久,沒有看到人來幫我,就知道怕也沒有用。

  「……後來?」

  「後來,我就把狼咬死了。」

  ……

  村西頭的水流漸緩,順著流向往林深處五百步遠,便能從竹林的縫隙見隱約看見一座宅院。

  灰白色的牆皮已經剝落,縫隙裡爬滿了枯朽的藤蔓,遠遠看著彷如鬼屋一般。

  「先別動。」

  蘇閬然讓陸棲鸞站到一邊,自己俯下身來,用刀柄掃去地面上枯朽的落葉,只見宅院門前的泥地上,出現了許多腳印。

  「有公主的嗎?」

  「太雜了,一時分不清。」

  此時天色又陰沉下來,陸棲鸞又沒帶火摺子,只能先繞過這片腳印,走進宅院裡一探。

  裡面與尋常宅院並無不同,只是荒廢已久,庭院的水池與門窗前早已落滿了枯葉,門前兩面只剩下竹架的魂幡倒在地上,門裡的香燭和白綾已經泛黃。

  「這……就是那個柳四的家?」

  蘇閬然點了點頭,推開半扇門先走了進去。

  「這家人死後,家裡都被搬空了……」

  牆上掛飾、桌上的瓷器都已經被搬走了,連廂房裡的櫃門都是大開的,想來是柳四家絕戶後,村裡的人都把東西拿走了。

  奪人妻女的都有,何況財物,陸棲鸞在遂州也見得不少,只是眼下無暇計較,二人來回找了一圈,並未發現公主的蹤跡。

  陸棲鸞不死心,去了後院,推開後院的廂房門,一樣也還是什麼都沒發現,一時有些沒頭緒。

  「咱們昨夜是誰在守夜?可有發現什麼?」

  蘇閬然搖頭道:「我御下不嚴,守夜的人昨夜睡著了,待回去自會罰他。」

  睡著了?雁雲衛的?

  陸棲鸞有些不可思議,和那些二世祖滿塞的金門衛和虎門衛,不一樣,雁雲衛治軍嚴明,便是尋常練兵時,晚了片刻馬上就是軍棍招呼,不可能在值夜的時候睡著。

  陸棲鸞捏著下巴想了一會兒,忽然問道:「蘇校尉,你有沒有覺得,咱們昨天都特別睏?」

  顯然蘇閬然和她想到一處了,道:「賊人對我們下了藥?」

  陸棲鸞又道:「也不對,有好一會兒我是沒有和你們在一起的,你看昨夜你都睡了我還醒著呢,可回去還是一樣睏。」

  蘇閬然:「你去和王大夫看花看太久了。」

  「不至於吧就看個花……」陸棲鸞說著,臉色慢慢變了。

  蘇閬然顯然也和她想到一處去了。

  「……我們都喝了王大夫的藥。」

  蘇閬然提起刀就走,陸棲鸞在後面又喊道——

  「你等下,一般湯藥大多有助眠的……哎呦!」

  陸棲鸞走得急,一下子被地上一條灰撲撲的鐵鍊絆了一下,好在蘇閬然反應快,轉身就扶住了她的肩。

  「嘶……廂房哪兒來的鐵鍊。」

  雖是沒摔著,但小腿還是磕在門檻上了,陸棲鸞揉了兩下,低頭一看,只見是一條細長的鐵鍊,另一頭栓在木床床腳處,似乎是別人進來搬東西時,不小心給踢了出來。

  蘇閬然剛才沒注意,現在看見了,面上疑惑起來:「好奇怪,百姓家怎麼會有這種鏈子。」

  「什麼鏈子?」

  蘇閬然把鐵鍊收回來,提起有鐵銬的一頭給陸棲鸞看:「這是栓人的鏈子,鐵銬剛好用來銬住人的腳踝,犯人或是奴隸就跑不了。」

  二人對視一眼,都覺得這柳四家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現在沒時間查,以公主的事為上。」儘管這麼說著,陸棲鸞仍然覺得,一個村子出了兩件怪事,這二者之間,說不定有什麼聯繫……

  「那先去找王師命?」

  「不,先去找葉扶搖,早上我聽人說他和王師命談了一夜藥方的事,如果王師命沒有一夜都待在祠堂……就直接去抓了他。」

  ……

  祠堂還是一如之前那般,下午時分,釀釀意外地沒有躺在地上睡懶覺,而是坐在臺階前,一雙藍汪汪的眼睛盯住房門的方向。

  陸棲鸞來得急,一進祠堂便先找灑掃祠堂的村民。

  「王大夫回來了嗎?」

  「還沒呢,」村民一臉苦色,「下午又多了一個染病的,就是昨夜那燒墳地的柳柱,王大夫怕是要到夜深才會過來了。」

  又多了一個?

  陸棲鸞隱約有些不祥的預感,快步走進後院,上來就猛敲葉扶搖的門。

  「喂喂喂喂喂賊醫!你還活著嗎?!活著就吱個聲!」

  門裡的人似是剛醒,啞聲回道:「小點聲,前堂都是死人,你這麼吵,小心晚上鬼就該來找你了。」

  「說啥呢,沒死的話我有點事兒想問你。」

  「嗯……也是,陸大人若無事也不會專程來關心同僚,說吧。」

  「昨天夜裡,你跟王師命做了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這問法十分古怪,加之陸棲鸞語氣十分認真且憤怒,裡面陡然沉默了一會兒,大約是組織了片刻語言,方才徐徐回道。

  「陸大人明鑒,葉某身患潔癖,無藥可醫,萬萬無有與他人抵足相眠的癖好。」

  哦,難怪聽馬主簿說你這麼大了還沒成家,真是該。

  陸棲鸞跑了一瞬間的神,猛搖頭道:「不是這個,我是想問,昨夜王師命是不是一整夜都在你這兒?沒有去別的地方?」

  房內又是一陣咳嗽,道:「那是自然,也正是因昨夜談了通宵,待今晨天亮時,我便患了風寒。」

  是嗎?

  陸棲鸞問過之後,仍然放不下心中的疑慮,又問道:「那……你昨天有沒有喝過王大夫防疫的湯藥?難道不覺得睏倦嗎?」

  「湯藥裡加了一味安神草,好讓藥力發散開,尋常人初用此藥自然是會睏。只不過在下體弱多病,常年服藥,有些藥或……毒,已對我無用了,些許安神草亦不在話下。」

  是這樣……

  陸棲鸞問罷後,讓葉扶搖好好休息,便出了祠堂的門。

  等候在外面的蘇閬然見她一臉沉思,問道:「可有問到什麼?」

  「沒有,他說王師命一整夜都待在祠堂,絕無可能出來擄走公主。」

  「那接下來是要直接去問王師命嗎?」

  陸棲鸞抿了抿唇,道:「這樣吧,按我的法子來,若無意外,今夜就能知道這村子裡的古怪……」

  ……

  柳四山的夜霧總在日頭落下時便起了。

  山間的水汽彷彿溪流的靈魄一般,從幽謐的山林深處,自淙淙的溪流間蒸騰而起。

  陸棲鸞找了半日,一無所獲,夜裡站在窗前,向外看去,遠處的燈燭依次模糊起來,同時雨水打在房檐上的聲音響起,掩蓋了窗前細細的風鈴聲。

  陸棲鸞坐在榻上未動,閉目等著什麼。

  待到窗外的燭火被雨水打滅了,門外便有人踏上竹樓的響聲傳來。

  陸棲鸞睜開眼,只聽三聲敲門響,一個清俊修長的人影映在門上。

  深吸一口氣,陸棲鸞慢慢打開門。

  「……王大夫,你回來了?」

  醫者撐傘而來,待傘沿抬起,浸得半濕的髮絲貼和在他臉側,露出那張過於溫和秀美的面容朦朧得不似人間人,宛如夜霧裡走出來的魑魅。

  「陸姑娘。」

  好看的唇角微微揚起,看著陸棲鸞的目光浮現一絲恍如用情已深的柔色。

  「我來給你送藥。」

  陸棲鸞不著痕跡地退了半步,忽然想起葉扶搖的話。

  ——小心晚上鬼該來找你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3:15

卷三 遊方鬼醫 第二十九章 是藥是毒

  陸棲鸞小時候三觀曾經極度扭曲。

  有一段時間,跟陸母去看戲,戲裡有個配角,演的是一個小國的王子,他通過篡位當上國王,荒淫暴虐無惡不作,但因為演王子的伶人長得玉樹臨風一少年,陸棲鸞便只顧著舔顏其他啥都顧不得。

  陸池冰十分鄙視他姐:你光瞧著人好看了,沒看他殺人放火嗎?

  陸棲鸞當時十分果決地表明了她的態度:他長得好看幹什麼我都原諒他!

  正所謂三歲大七歲看老,眼下陸棲鸞顯然是又回到了小時候。

  「……賀州潮氣盛,你從北方來,怕是不適應此地氣候。我熬藥時,便又專熬了一罐,添了幾味蒼術、綿茵。」

  陸棲鸞盯著棕紅色的藥湯片刻,喝了幾口,咦了一聲道:「這藥……好像沒有昨日那麼苦。」

  王師命垂眸道:「昨日見你怕苦,便用甘草調過了,不苦的。」

  ……簡直了,除了她爹娘,還沒人待她細緻到這份上過。

  不,小時候她娘還會捏著她的鼻子灌過她苦藥呢,這人簡直比她親娘還像親娘。

  「這也太不好意思了,有什麼能幫忙的就交給我吧,待過兩日我走了,便幫不上你了。」

  王師命眼底似是閃過一絲失落,道:「也是,過兩日陸姑娘便走了……」

  「王大夫在這裡待得這麼久,有想過此間事罷去何處嗎?」

  王師命斂眸道:「我本是一遊醫,恰好到了賀州,官府有召,我又對疑難雜病有些興趣,便來了,以後的事……並未想過。陸姑娘是京城人氏,想來總是要回去的,還未問過你打算在賀州待多久?」

  「我……」陸棲鸞頓了頓,道,「這兩日你也聽說過了,我是京城的一個小衙門的女官,京裡一個郡王的縣主要來賀州出巡,我便跟著來護送,要回去的時候自然是要走的。你醫術這般神妙,可有意願上京一遊?」

  王師命笑了笑,道:「京中也並非沒有去過,只是昔時遭過權貴糾纏,心灰意懶,那之後便再沒有去過,偶有杏林之友相邀,也只約是京郊。」

  「杏林之友……葉扶搖?這人三天兩頭在停屍房熬藥,還真是久病成良醫了?」

  「葉先生乃是我之前輩,雖並未深交,卻也互相學到不少。說實話,之前只是書信相交,今次還是頭一回見到本尊。」

  陸棲鸞看他神色如常,心想這兩人交情多半也是爾爾,便道:「若他日你有暇來京城,可以順道來找我,我……」

  「陸姑娘。」

  「怎麼?」

  「在下並非有意,昨夜聽葉先生提起,你在京城時……」

  陸棲鸞瞬間就明白了他想說什麼,面上盈盈笑意消失,道:「我素來便是石頭做的心腸,記不得事的,過往之人如是,過往之情亦如是。葉扶搖所言句句屬實,我不諱言,也不在乎他人如何看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陸棲鸞站起來道:「夜深了,王大夫昨日熬了一通宵,明日還要為病患奔波勞碌,請吧。」

  王師命急於解釋,動作有些大,不慎碰翻了桌上的藥碗,半碗藥淋到陸棲鸞腿上,燙得她往後一退,絆著了椅子,直直摔了下去。

  「陸姑娘!!」

  陸棲鸞這下實在倒黴,腦後撞著了後面的桌案,眼前瞬間便是一黑。王師命連忙過來托著她的頭查看,好在陸棲鸞腦袋結實,沒出血,眼前黑了一會兒便清醒過來,見王師命一臉緊張,幽幽道——

  「……你想解釋我又不是不聽,何苦還燙我一下,燙壞了以後誰娶我?」

  王師命被問怔了,片刻後,毫不猶豫道:「我娶。」

  陸棲鸞:「……」

  陸棲鸞不知為何忽然有一股想瞑目的衝動。

  ——爹、娘,要不就他算了,光看他這張臉我能活一百歲。

  思維還沒有發散到將來生個男球還是女球時,忽然門哢地一聲被踹飛了進來。

  陸棲鸞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一道寒芒直接就架在王師命頸側。

  「放開她。」

  陸棲鸞捂臉……蘇小哥兒你進來早了啊!!!

  蘇閬然看著這情況,慢了半拍,對上陸棲鸞的眼神,才反應過來。

  ……哎?不是她拒絕喝藥套出王師命的真面目,等到王師命惱羞成怒動手的時候他進來抓人嗎?不是這個情況嗎?

  王師命被拿刀一指,整個人便愣了,呆呆問道:「蘇公子,這是……?」

  蘇閬然凝固了片刻,道:「巡夜的時候看到路上有老鼠,逃到這兒來了。」

  ……那老鼠也真能跑。

  王師命小心翼翼地問道:「那老鼠呢?」

  蘇閬然:「剛剛已經伏法了,我懷疑房內有同黨,下手重了些,對不住。」

  由於陸棲鸞的門被慘無人道地破壞,她又負傷在身,不得不換了間屋子搬到了尹司儀隔壁去,腦袋上纏了一圈兒繃帶睡了一夜。

  這一夜遠不如前夜睡得香,儘管敷了藥,腦仁還是一直在隱隱作痛,半夢半醒間,陸棲鸞隱約聽見柳西村周圍的狼嗥變成了淒切的塤聲……

  ……

  「陸校書,你醒了嗎?」

  次日一早,陸棲鸞意識回歸時是拒絕醒來的,因為這段時日每天早上都能聽見尹司儀逼逼,現在搬到了她隔壁,耳朵多半要遭個狠罪。

  磨磨蹭蹭地起來,揉著頭打開門,見蘇閬然神色凝重。

  「怎麼了?尹司儀又在鬧了?」

  「不,」蘇閬然道,「尹司儀也不見了。」

  ……

  尹司儀房裡一如前日小公主失蹤一般,沒有人來過的痕跡,就像是她自己半夜起了床走出去一般。

  衛隊在村內四處搜尋,一樣毫無所獲。

  陸棲鸞再一次把宮裡帶出來伺候公主和尹司儀起居的宮女叫出來盤問。

  「這一次還是如昨夜一般睡得很沉嗎?」

  宮女們惶惶然點頭:「是……睡得很沉,什麼都不知道,早上醒來司儀便不見了。」

  陸棲鸞又問道:「那昨夜尹司儀有什麼不正常的舉動嗎?」

  專門侍候尹司儀的宮女答道:「也沒什麼……司儀醒來後本來想出去找大人質問,但嫌身上有汙塵,讓奴去燒水為她沐洗。」

  「然後呢?」

  「司儀沐洗完便睏了,奴勸她明日再找大人說話,司儀便答應去休息……哦,那之前王大夫來送過一次藥,奴端來時,尹司儀怕土藥不乾淨,讓奴去把藥倒掉。」

  陸棲鸞眼睛一亮:「所以你們都喝藥了,是尹司儀沒有喝藥?」

  宮女們連連點頭,陸棲鸞又讓伺候小公主的宮女過來,問道:「小公主那頭夜裡,喝藥了嗎?」

  「喝了,雖然喝得不多,但奴婢是看著公主喝下去的。」

  喝了?

  蘇閬然沉吟了片刻,道:「若公主喝了藥卻還是消失了,想必與藥無關。」

  陸棲鸞眯著眼想了想,否決道:「不,這藥那麼苦,我像公主這麼大的時候,肯定會想方設法地吐出來。」

  「能吐到哪兒去呢?」

  陸棲鸞站起來在公主房內四處環視了一會兒,忽然目光掃向床邊的花瓶,走過去將裡面的花抽出來一支聞了聞,面上浮現出一絲恍然。

  「我猜對了……並不是喝了藥的人被迷了,是沒喝藥的人才被迷了。」

  蘇閬然接過來,果然聞到那枝花上有明顯的藥味,目光一凝道:「所以還是他……」

  「不一定,單憑這個不好定論……」

  腦海裡什麼一閃而過,陸棲鸞掐了一下手心,問道:

  「蘇校尉,你覺得,在這個村子裡,是什麼樣的人才會拒絕喝王師命的藥?」

  「知道藥裡有朝顏……不,是鬼女花的人。」

  ……

  柳柱感覺得到,自己的命要走到頭了。

  「大夫,我是不是、是不是沒救了?」

  肺臟裡像是有什麼不知名的蟲子在慢慢蠕動著,吞吃他的血肉,幾乎要順著經脈去咬食他的心臟一般。

  一側,青衣醫者徐徐攪動著藥罐裡濃稠的藥汁,霧氣蒸騰而起,使得他的面目分辨不清。

  「醫者父母心,不會放棄任何一個病患。」

  「王……大夫,我既後悔沒吃你的藥,又後悔……吃了你的藥。不、我應該早早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這個鬼地方,就不會被牽連……」

  王師命淡淡道:「還是少說些話吧,你的五臟受不住。」

  柳柱呵呵地笑了起來,他無法笑得太大聲,否則腹中那些潰爛的血水便會從喉嚨裡吐出來。

  「不,你不知道,我們商隊已經沒剩下幾個了……朝顏她、朝顏她會把我們剩下兩個都殺掉,為她……為她報仇,她在等我死、等我死了,她就瞑目了……」

  說到這,似乎身體上的痛苦再也不能承受,死亡的恐懼超過了對過去的自嘲。

  「大夫、大夫我好疼……我的肚子好疼!殺了我……不,救救我!救救……」

  藥汁已濃,王師命手上動作一停,將瓷蓋蓋好,十指交錯放在膝上,忽然淡淡道——

  「你可知,婦人懷孕生子,便是這般感受。」

  柳柱已聽不到他說話了,只一味地呼痛。

  王師命出神地凝視著窗外,待到柳柱呼痛的聲音漸漸弱下來,方才將一側乾淨的布巾疊起來搭在藥罐柄上,滅了火,拿著已滾燙的藥罐站起來,慢慢走到柳柱床前。

  「……是不是,很想讓別人,將肚子剖開,把裡面作亂的孩子拿出來?」

  柳柱發不出聲音,充血的雙目倒映出那人淡漠地將滾燙的藥汁朝他臉上倒下來……

  「良藥苦口利於病,來,喝藥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3:35

卷三 遊方鬼醫 第三十章 黃雀在側

  「……你問柳四?柳四可憐,他媳婦朝顏也可憐,一家都死光了。」

  柳西村東南角的野茶樹後有一間小屋子,屋子裡住的是柳西村唯一的穩婆柳江氏。陸棲鸞去拜訪她時,這位耳順之年的老婆婆雙眼已看不清了,耳朵也有些模糊,與她耐心說了很久,才想起柳四家的事。

  「他家那小兒也是,難得夫妻有緣結為連理,還生了那麼漂亮的兒子,卻還沒看上幾眼就夭折了,若是長大了,多半和他娘一樣好看。對,鬼夷國的姑娘男人都生得好,那些人見了像被吸了魂一樣……」

  陸棲鸞聽柳江氏說了許久有的沒的,無奈道:「婆婆,我想知道的是柳四那位夫人朝顏的事,您知道什麼就快告訴我吧,不然我就回不了家啦……」

  柳江氏耳背:「啊?你說你嫁不出去了?嫁不出去找媒婆,這兒是穩婆,得等你嫁得出去再來找。」

  陸棲鸞:「不不不婆婆,我就是因為找了媒婆找錯了才在這的,其實我……」

  問了半晌沒問出個所以然,直到門外有人叩了叩門,陸棲鸞這才垂頭喪氣地出來。

  蘇閬然見她神色頹喪,道:「沒問到?」

  「我懷疑這村子裡的人都在裝傻,一個個粉飾太平,就是沒人解釋柳四家捆人的鎖鏈是哪兒來的。」

  這也是陸棲鸞困擾的地方,她懷疑柳四的妻子朝顏是被從鬼夷國拐來的,但村民都清一色的口徑說柳四家夫婦和睦,更莫提去求證她與王師命的關係了。

  蘇閬然又道:「柳江氏與你說了朝顏的相貌嗎,與王師命生得可像?」

  陸棲鸞回憶了一下:「這倒是說了,你找張紙我畫出來比一比,看看這倆人是不是一家人。」

  蘇閬然意外道:「你還會畫畫?」

  陸棲鸞謙虛道:「偶爾為之,蒙高都尉稱讚過……」

  蘇閬然領教過傳遍四衛的《贈趙府主思春》後,沒想到陸棲鸞還擅長作畫,心中不免惴惴。待與她文房四寶奉上,教她提筆一氣呵成後,果然沒令他失望。

  「如何?」

  只見畫中之人柳眉似砍刀,明眸善殺人,鼻若懸樑鬼,唇如涸轍鮒,怎麼看都搭不上朝顏之花的美名,硬要說的話,就是個夜叉。

  蘇閬然:「陸校書。」

  陸棲鸞:「咋?」

  蘇閬然:「你是認真的嗎?」

  陸棲鸞:「我要是認真點,怕是會更好些,只是眼下心不靜,無心作畫,你還沒回答我呢,有沒有覺得眉宇間那一絲憂鬱中透著的妖裡妖氣和王大夫十分神似?」

  哦……嗯,妖裡妖氣的的確是看出來了。

  「要查人底細耗時日久,一一問過來怕是白費功夫,待州府來人,我便交給他們。」蘇閬然一邊將此事搪塞過去,一邊吧陸巨匠的神作折好放起來,便又道,「公主已失蹤一日,再拖下去夜長夢多,今晚之前,便將王師命先抓起來。」

  ……先抓起來?

  陸棲鸞聽了他的話,十指交握抵在下巴上,神色憂鬱:「……蘇校尉。」

  蘇閬然漠然道:「寧錯殺,不放過。」

  陸棲鸞掙扎道:「那萬一把人抓錯了呢?萬一人家就算個懸壺濟世的老實人呢?」

  蘇閬然:「你當時也是這麼想陳望的。」

  ——說好的不提陳望呢。

  陸棲鸞忍痛衡量了一下丟了公主的死罪和好看的夫君的重要性,捂臉屈服道:「你綁他的時候輕點,我不想看。」

  然而天不遂人願,午後時,天幕上便滿布了陰雲,不多時,豆大的雨滴落了下來,村中的溪水漸漸泛起了泥濁之色。

  「有些麻煩了……」

  這樣的深山最怕下暴雨,一下暴雨,山路便會泥濘難行,更有山水崩出的危險,莫說都府的公差上山來,便是下山,也是困難重重。

  公差不來,他們這些半微服的人手不夠控制整個村子,也不好打草驚蛇,只得放棄把王師命先抓起來的計劃。

  陸棲鸞一拍桌,道:「再不行,我今夜就不喝藥,看看究竟是不是王師命把我勾走的。」

  蘇閬然:「……」

  蘇閬然想了想,覺得這不行,眼下陸棲鸞這個思想已經很危險了,再讓她以身試法,可能用不著什麼勾魂妖術,她就被疑犯勾走了。

  「你不用做,疫症藥方是葉大夫核實過的,應該無錯。今夜我會去跟著王師命,看他到底使的是什麼妖法。」

  ……

  漸入夜時,窗外的雨更大了,公差果然沒來,倒是村長來敲了陸棲鸞的門。

  「陸姑娘,打擾一下。」

  陸棲鸞一開門,只見門口兩邊站滿了穿著雨披提著燈籠的青壯村民,個個面上綁著浸了藥汁的白麻布,神色凝肅地看著他們。

  「怎麼了?」陸棲鸞問道。

  村長猶豫了片刻,道:「王大夫剛剛發現,江老太病倒在家裡了,說是染了疫病,讓今天見過她的人先去祠堂。」

  「……」

  她倒是忘了,在這個有著瘟疫的村子裡,說話最有分量的並不是他們這些官。

  ……

  柳西村的祠堂與尋常村子的不同,因經商者多,旁系繁雜,連同祠堂也是擴建了再擴建。平日裡婚喪之事大多也都在這兒辦,便是連逝者停靈的地方也有。

  「這是今天的藥,請姑娘用吧。」

  屋子裡一扇裡門靠牆的一面放著一排近日病死之人的靈位,中間橫陳著兩三具還未下葬的棺材,房子下面通著寒冷的井水,在濕潤炎熱的南方,屍體往往會被存放在這樣的地方防止腐敗。

  而一門之隔,便是隔離疫病者的地方。

  「藥待會兒我會喝的,王大夫還沒回來嗎?」

  祠堂的人說:「江婆婆年紀大了,這一劫怕是躲不過。王大夫心善,病情穩不下來他是不會回來的。」

  陸棲鸞又問道:「那對門的那位葉大夫今天怎麼樣了?」

  「葉大夫是風寒,不過喝了兩日藥,想來已經好多了,今日吃了不少。」

  「那他今日說了什麼了?」

  「也沒說什麼,只告訴我們這兩日他患了風寒耽擱了疫病,讓我們把屍體再放兩天,待他出來再看。陸姑娘今夜先休息吧,臥鋪在裡面,先前雖說有病人住過,但鋪蓋面兒都是拿藥水煮過的,不髒。」

  葉扶搖來這兒的主要任務是看死人,從死人身上找癥結,給王師命救活人作參考。因他風寒這兩日未出門,是以也將疫情耽擱了。

  陸棲鸞點點頭,道:「那我今夜留在這兒也行,只是怕衝撞了後面的靈位,是不是得先燒根香告告罪?」

  「不必了,都是些該死的……」那祠堂的老人說到這,打住了話頭,轉而道,「您是京裡來的貴人,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小鬼不值得您一拜,還是明日吧。王大夫交代過了,要給您添個炭盆,小人這就去給您端,您喝完了,把藥碗放門口便是。」

  「好。」

  陸棲鸞探頭望去,見那人離開,立即端起藥碗四處張望。

  這一碗藥分量不小,藥味又重,潑地上很快就會被發現,而這裡裝飾簡單,窗子都是拿木板釘死的,倒哪兒都不太合適。

  陸棲鸞轉了一圈,走到牆邊往靈堂裡瞄了一眼,見到裡面有一個裝燈油的壺,壯著膽子走進去,把藥倒進空油壺裡,剛把油壺放回原位,便看到手邊一個靈牌上寫著熟悉的名字。

  ——柳四。

  竟然在這兒。

  陸棲鸞端起油燈,將後面的排位一一望過去,發現正是柳四那幫商隊的成員。

  「柳四……柳嶺、柳方、柳……」

  數了數,一共有三十三個,而柳四的商隊據村裡人說,包括他本人在內應該有二十五個才是。

  沉思間,陸棲鸞手裡的油燈忽然抖動了一下,待她緊張地回頭看時,看見靈堂門前出現半個人影,隨著她看過來的目光,輕輕把另外半邊門推開。

  「我聽他們說你在服藥。」王師命的目光輕輕落在香案上的空藥碗上,道,「靈堂裡冷,出來吧,若是藥涼了,藥性便淡了。」

  脊背僵硬得宛如脊骨被凍結了一般,陸棲鸞試圖將戒備的姿態放鬆些,道:「他們不是說……你要去給江婆婆治通宵嗎?」

  「不必了,鄰居發現得早,疫病還不夠重。但江婆婆年事已高,成與不成還要看明日。」

  待他走過來時,陸棲鸞才發現他手裡拿著一面靈牌,訝道:「這是……」

  「今日新離世的病人靈位,家中擺一個,祠堂也要擺一個。」

  陸棲鸞看了那靈位的名字,輕輕啊了一聲,神色不定道:「這不是那日燒花的那個……」

  「正是。」

  ……劉柱,第三十四個。

  火摺子將桌面上落了灰塵的白燭一一點起,待點到最後一個時,王師命拿著火摺子的手輕輕帶起陸棲鸞的左手,將餘下的一支蠟燭點燃。

  「我在別處看病時,忽然想到你一個人待在這靈堂時,多半是害怕的。」

  陸棲鸞莫名覺得,搭在自己手上的手指,有一種死者般的冰冷。

  「還好,活人總歸比死人嚇人。」

  王師命的神色更柔和了,抵近陸棲鸞的耳際,輕聲問道:「那你是怕他們……還是怕我?」

  手指徐徐蜷曲緊,陸棲鸞稍稍離他遠了些,道:「這兒還是太冷了,我……去外面。」

  「稍等,還有一件事,見了你便總把要事忘了。」

  明暗不定的燭火映照著王師命半面臉龐,一如既往地以他溫和的聲調朝她說道——

  「我來時見了蘇公子,他怕是也染了疫病,咳得厲害,我便送他休息去了,陸姑娘不‧必‧擔‧心。」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3:51

卷三 遊方鬼醫 第三十一章 事出有鬼

  蘇閬然朦朧間只覺得胸口處十分沉悶,想起來卻又發覺四肢動彈不得,昏昏沉沉地像是又要睡過去。

  ……好睏。

  強烈的睡意衝擊著意識,本是要放棄掙扎的,可很快臉上便掃來一樣毛茸茸的物事,讓蘇閬然不得不睜開眼。

  疼忍得了,癢卻忍不了,抬起酸軟的手胡亂一抓,手背上卻被撓了一記,教他瞬間清醒過來。

  胸口處正臥著一隻黑貓,見他醒過來,黑貓軟軟地叫了一聲,邁著小步子,從胸口走上去,踩著他的臉,跳上了旁邊的架子。

  ……是葉大夫的貓啊。

  周身依然彷如重病過後般無力,但蘇閬然到底是軍人,意志過人,撐著身子靠牆坐了起來。

  這兒似乎是個廢棄的藥房,周圍都是些瓶瓶罐罐的東西,彌漫著一股陳腐的藥味。

  ——他怎麼到這裡的?

  蘇閬然發了片刻呆,混沌的腦海裡終於回憶起了之前的事。

  他跟在王師命身後,見他走遍了村裡染病的宅子,似乎並無什麼異常,直到見他走到那日焚燒朝顏葵的柳柱家,進去看了片刻,出來告訴鄰里的村民,柳柱已經病逝了。

  柳柱昔日濫賭成性,氣死了其母,妻子也跑了,膝下又無孩子,孤家寡人一個,鄰里的青壯商聽王師命的話,抬來一具薄棺,又不敢去碰屍體,便關上門由王師命將人入柩,封好棺木,才將棺木抬出來。

  就是在那時,蘇閬然本想繼續跟著王師命,卻耳尖地聽見那具被抬走的棺木裡,似乎有掙扎的響動……

  想到這兒,蘇閬然按著頭側,神色有些痛苦。

  後面的事他記不得了,好像是聽見了什麼某種古怪的樂器,整個人便失去了意識,他甚至來不及確認那是不是王師命。

  ……壞了,他要是被抓,王師命說不定這會兒就要去找陸棲鸞了。

  這麼一想,蘇閬然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兒磨蹭了,撐著桌子勉強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的佩刀早已被拿走了。

  外面的人似乎聽見了屋內的聲音,窗戶開了條縫,一個面上蒙著麻布的村民探頭進來,見他起身,嚇了一條,喊道——

  「蘇公子,你染了疫病,不能出去亂跑。王大夫囑咐我們看好你,你、你還是先休息吧。」

  誰還沒生過病?生病跟中毒哪兒能一樣?

  蘇閬然辯解道:「我沒有——」

  村民哪裡聽他他話,道:「你就先別說話省省力氣吧,我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還是看著你是京城人的份上才沒把你綁起來,兩個月前那些染病發瘋的都是被放到枯井裡去呢。」

  言罷,窗戶便又關上了。

  ……完了,陸棲鸞如若憋不住跟疑犯同流合污了,他要如何與陸夫人交代?

  神情凝重地沉思間,肩上一沉,只見釀釀從架子上跳下來,順著手臂臥進了他懷裡。

  對了,這貓是怎麼進來的?

  蘇閬然環視左右,只見旁邊倒在地上的藥櫃後有一條合掌寬的細縫,想來這貓是從那處鑽出來的。

  揉了揉釀釀蓬鬆的毛,蘇閬然心想這貓看著圓滾滾的,原來是虛胖。

  待將它抱起來一看,蘇閬然忽然覺得有些怪,將它的小腦袋抬起來細看,發現頸圈上並不是鈴鐺,而是繫著一枚紅色的蠟丸,散發著一種草木的清香。

  蘇閬然見狀將那蠟丸從釀釀脖子上取下來,打開後,蠟丸裡正有一顆藥丹並一張字條。

  ……莫非是葉大夫早就看出王師命別有所圖,特地讓貓兒來送藥?

  蘇閬然將字條展平,正想領教葉扶搖之神機妙算,豈料葉扶搖那一手字端的是金蛇狂舞,玄妙非常,莫說友軍了,連敵軍截獲了都不一定知道個中奧妙。

  事出緊急,蘇閬然覺得既然葉扶搖愛貓心切,總歸不會往貓身上放毒藥,便將藥服了下去。

  所幸那藥丹入腹生效,不到一盞茶的時間,蘇閬然便感到體力有恢復的跡象,起身先是將釀釀從牆縫裡塞了出去,接著便走到了房門口。

  外面看守的村民們還不知裡面發生何事,在外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了天。

  「……你說,這些人萬一要是真病死了,他們留下的東西值多少錢?」

  「京裡來的能差到哪兒去,你沒見嗎,那馬車殼都是緞子蓋的,連幾個侍女都像天仙兒一般呢,病死了多可惜。」

  「那個領頭的姑娘才是真漂亮,性子也好,跟王大夫站一塊兒還挺搭對的。」

  「想啥呢,再漂亮也是京裡來的,早晚要回去……」

  「說不準,那柳四家的還是鬼夷國的呢,還不是留下來了,只要這倆人私定終身,她爹娘不同意也得同意——」

  嘭地一聲,破爛的木門連同鎖門的鐵索一齊朝守門的村民飛了出來,登時將那村民打昏在地。

  另一個村民嚇得跳了起來,見蘇閬然一臉冰冷地從門裡走出來,慌亂得到處找武器,情急之下去撿蘇閬然留下來的雁翎刀,卻發現那刀極其沉重,莫說揮了,連抬都抬不動。

  村民急了,連忙喊道:「王大夫,病人跑——」

  蘇閬然哪兒容他聲張,腳尖一挑,雁翎刀入手,拿著刀柄再一掃,將那村民抽暈在地,面無表情地說道——

  「死心吧,她娘不會同意的。」

  ……

  入夜,祠堂裡的白燭搖曳亮起。

  新抬來的棺木躺在靈堂中央,棺木上的潮氣伴著發涼的山霧從四肢百骸滲入,讓陸棲鸞控制不住地想發抖。

  但她不能顯露半分,因為比山間的狼更可怕的,是她面前的這具釘好的棺木。

  棺木在響。

  「……我們說話歸說話,不帶鬧鬼的。」

  「你怕鬼?」

  「我大小也算是朝廷命官,一身正氣,怎會怕鬼。」

  「可是你在發抖。」

  陸棲鸞本來是抱著攤牌的心思才來的,但攤牌的前提是她得從力量上對對方形成絕對優勢,比如說身上揣著一個能把九尺巨漢一刀砍成兩半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如果該武器已經被對方制伏,她再不長點眼色地硬要把話題往攤牌上帶,那叫自殺。

  棺木裡的動靜停了,陸棲鸞因為緊張而發酸的脖子終於漸漸找回知覺。

  「我發抖不是怕,是因為冷。」

  「是麼。」王師命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似的,輕聲道:「我以為你會多問問我,把棺裡的人怎麼樣了。」

  陸棲鸞看著他道:「我知道了後,你會把我也釘在棺材裡送去燒嗎?」

  她說這話時,雙眼睜得圓圓的,滿是戒備與忌憚,卻分毫沒有露出她這個年華應有的膽怯。

  ……果然啊,是個聰明到剛好的姑娘。

  「起初是這麼想過的……可惜後來我喜歡你,捨不得。」

  ——現在說這個?靈堂談情你認真的?

  可怕的是,女人的直覺告訴陸棲鸞,這人可能確實是認真的。

  見陸棲鸞的眼神變了,王師命退後兩步,抵住了靈堂的門,道:「抱歉,我離你太近,可是讓你不自在了?」

  ……你關門我他娘的更不自在。

  陸棲鸞心想為今之計只有拖,便道:「這才兩三日的而已,你現在說出來,是不是太輕率了?」

  「不輕率,如果可以,待我走時,即便這裡的人都死了,也會把你帶走。」

  「帶去鬼夷國?」

  王師命片刻後,笑意加深:「我便知你查到了不少,只是苦無證據,或是與我犯了同一個錯,下手軟了些。」

  苦無證據,這正是陸棲鸞所惱之處。

  她猜得出這個村子個中因由的大概,卻只找到一些破碎的依據,拿不到一些決定性的東西。

  「話都說到這裡了,你要聽聽我的推斷嗎?」

  隔著一具棺木,王師命微微傾身,支在棺蓋上認真問道:「只是聽你說嗎?」

  「好吧。」陸棲鸞深呼了一口氣,知道這類賊人怪癖多,要他們老實聽話非得整點有意思的東西不可。

  「這樣,我若說中了你作案的意圖,你放了公主和蘇校尉……」

  「反之,我還是會放人,但你是我的了。」

  ……嗯,高都尉說得對,做梟衛果然有性命之危,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為國獻身了。

  見她沉默了片刻便點了頭,王師命看上去十分愉悅:「陸姑娘請。」

  「賀州臨近鬼夷國,又逢山多,兩國守界並不嚴明,是以走商的不止是藥材絲綢,比藥材和絲綢更值錢的,就是人,或者說是奴隸。」

  「柳四的商隊是其中之一,明著向鬼夷國販貨,實際上則是從鬼夷國收來美麗的女奴,賣入中原作為貴族佞寵。只是倒賣人口之暴利,吸引的並不止他一家,漸漸便將手伸向了鬼夷的良家女,那朝顏,我想便是他與其商隊假借山賊之事從良家強搶來的。」

  「我還猜想,村裡所傳朝顏時常犯瘋病刻鬼畫符,實際上是鬼夷文,她既然會寫字,說明在鬼夷並非普通人家的女兒,身份干係甚大,柳四怕她傳揚出去,便強將她留在身邊,又派了個丫鬟加以監視,我在柳四家中發現的鎖銬,便是他囚禁朝顏的證明。」

  王師命微微點頭,作了個繼續的手勢:「很有道理,那之後如你所言,是柳四逼死朝顏後,我假扮大夫散播瘟疫,將柳四並一眾販賣奴隸的商隊一一找出來殺死,為了給朝顏報仇,是嗎?」

  陸棲鸞接著道:「你是鬼夷國人,說不定是朝顏的親人……」

  「嗯,然後呢?」

  陸棲鸞:「……」

  ……不對,完全不對,真要是這麼簡單,為什麼親人在異國被迫害至死,他一點也不急著報仇?為什麼還有閒情逸致跟她這般打情罵俏?

  更重要的是,朝顏去年過世才七天,村子裡便出了怪事,就算是報仇,誰會來得這麼快?!

  想到這一節,陸棲鸞手指微震,愕然道:「你根本不是來為朝顏報仇的!」

  棺木下的「死人」似乎聽到了外面的聲音,再一次掙扎起來,而倚著棺蓋的人,則是看著陸棲鸞笑了起來。

  「可惜了,你再笨一點,就能心甘情願地跟我走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4:03

卷三 遊方鬼醫 第三十二章 你又來早了……

  蘇閬然脫身後,便急急趕往陸棲鸞居處,待到了時,發現屋內已經沒有人了,正想出門去尋個人問問時,遠處傳來一陣騷動。

  「怎麼了?」

  來的是兩個雁雲衛的護衛,正抓著先前伺候尹司儀的侍女,見了蘇閬然,神色凝重道:「校尉,我們聽令在村口守著,剛剛發現這宮女取了尹司儀的財物打算逃走。」

  這宮女並非漢人,也是與尹司儀一般,隨著去年番邦和親的隊伍來到大楚的。因行跡敗露,這宮女顯得十分慌張,連忙跪下磕頭道:「奴該死!奴不敢逃了!請大人放過奴吧!」

  蘇閬然覺得奇怪,道:「為什麼要逃?」

  「因為……」那百濟宮女目光閃爍,顫聲道,「因為公主丟了,奴怕皇帝陛下知道後治罪,一時害怕便……」

  蘇閬然皺眉道:「你說謊,我應該讓護衛們都通傳了,山裡狼多,獨身出村乃是尋死,你難道不知?」

  百濟宮女不敢說話了,伏在地上發抖。

  蘇閬然見這宮女裝死,又急於找陸棲鸞下落,便對其他的雁雲衛護衛道:「此人有問題,暫時沒時間審,先斷她手足筋關起來,此事一了交給梟衛處理。」

  雁雲衛對犯人刑律十分嚴苛,即便抓到的僅僅是嫌犯,也會先斷其手足筋,斷了犯人逃跑的心思。而梟衛於此更為冷酷,有先斬後奏之權,士大夫貴族之下,便是錯殺了,也不過是輕罰了事。

  那百濟宮女來中原已有近一年,深知這兩衛之兇橫,嚇得面無人色,忙去抓蘇閬然的衣角——

  「大人!大人!我什麼都說,千萬別把我交給梟衛!!」

  蘇閬然本以為這宮女是與尹司儀有所矛盾,聽她這麼一說,發現事情似乎不簡單。

  「……你要說的,可是和這村子裡的事有干係?」

  那宮女慌張道:「是、是尹司儀定要來這找那鬼夷公主的下落的!不關我的事!真的不關我的事……」

  ……

  夜已漸深,祠堂裡的和平交涉終於演變為了暴力衝突。

  「說好的,不把我釘棺材裡沉塘呢?」

  重申一遍,堂堂梟衛府陸大人並不是不會打人,只是看著賊人的臉下不了手,這才誤中了賊人的毒,不得不暫時三思而後忍,以待反殺之機。

  那邊廂王賊人似是有些哭笑不得,推開一副空棺的棺蓋,走過來把被藥得四肢麻木的陸棲鸞攔腰抱起來,道:「我幾時說要把你沉塘了?」

  陸棲鸞怒道:「你棺材都準備好了不是要害本官是想做什麼!」

  「你先在棺中委屈一日,待明日睡醒過來,我們便到了鬼夷了。」

  ……萬萬沒想到,她在京城沒有遇到人販子,陪公主奔喪遇到了。

  被放進棺材裡後,陸棲鸞抬起酸軟的手奮力抓住王師命的袖子:「王大夫。」

  王師命一手搭在棺沿上,口氣溫柔得如同她老娘。

  「你冷嗎?」

  「我不冷,只是有句話想說。」

  「你說。」

  「我上有風濕的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狗崽,你不能不讓我跟爹娘說一聲就把我拐到人生地不熟的異國去,我家人會哭的。」

  王師命深以為然,為防她著涼,脫了外衫蓋在她身上,一邊掖衣角一邊道:「說的有理,待明年我便帶你回去拜見岳丈岳母。」

  陸棲鸞:「哎哎哎你要是敢強扭我這個瓜我就上吊給你看啊!」

  王師命笑了笑,指尖掃了掃陸棲鸞的眉心,溫聲道:「不扭,慢慢養總會甜的。」

  陸棲鸞:「……」

  棺蓋輕輕合上,陸棲鸞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約是王師命給她服的助眠之物的藥力上來了,陸棲鸞的腦子開始昏沉起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睡,費力地把手送到唇邊,狠狠地咬了上去。

  葉扶搖教過她,拇指外側的少商穴刺之提神醒腦,能暫時對抗一些尋常藥物。

  也好在王師命沒對她用更強一些的毒,待唇齒間血腥味蔓延開,陸棲鸞終於扛過了藥力的催眠。

  待精神漸複,陸棲鸞推了推棺蓋,沒能推動,便知道王師命多半是把棺蓋封住了,忽然又想起了旁邊那具會響動的棺材,估計也和她一樣,是封了活人進去。

  陸棲鸞湊近通氣孔處,對旁邊的棺材喊道:「那邊棺材裡的人,能聽得到我說話嗎?我知道你不能說話,如果聽到的話就敲三下!」

  果然,那邊棺材裡的人並沒有昏睡,聽到她的聲音,立即就敲了三下。

  陸棲鸞心下稍鬆,又道:「我問你幾個問題,如果是就敲三下,如果不是就敲一下,明白了嗎?」

  那邊又敲了三下。

  「你是柳柱本人嗎?」

  一下。

  陸棲鸞微愣,又道:「你不是柳柱,是這個村子裡的人嗎?」

  一下。

  不是村子裡的人,那只能是……

  「公主?」

  一下。

  不是公主,那想想還有一個失蹤的,就只能是潔癖的尹司儀了……

  陸棲鸞忽然不想問了,那邊似乎急了,砰砰砰地敲了好多下,陸棲鸞只得無奈道:「尹司儀,眼下我們算是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實在不行,待明日真去了鬼夷,你我說不準還要合作逃生……」

  尹司儀那邊的棺材再一次急切地響起來,像是十分怕王師命真的把她們帶去鬼夷。

  陸棲鸞這才察覺到不對之處……她要求王師命放了公主和蘇閬然,王師命爽快答應,可為什麼要把尹司儀裝進棺材裡帶走?

  一個女官,還是來自百濟的女官,跟鬼夷國一個北一個南,怎麼說也扯不上關係,帶她做什麼?

  陸棲鸞懷疑道:「尹司儀,你是不是和這村子裡的案子有關係?」

  尹司儀那邊陡然安靜下來,陸棲鸞終於恍然,繼續道:「你跟朝顏之死有關係,所以王師命連公主都不要……你才是王師命要殺的最後一個人!」

  空氣凝結,靈堂裡一陣可怕的沉默過後,敲擊棺材的響聲再度響起。

  ……一共三下。

  ……

  「搜!」

  「蘇校尉,我等到底是便衣行事,這般驚擾鄉民,若是御史台彈劾……」

  「平日裡也沒少彈劾,不差這一次。」

  朝廷近年以儒禮治國,講求官不擾民,尤其是四衛出巡,軍紀更為嚴明。將官們未免落於文人口誅筆伐,外出行事時大多提著小心,能少一事是一事。

  只是如今已顧不得了,蘇閬然為求快,直接令手下雁雲衛衝入祠堂。

  「你……你們想幹什麼?!」

  把手祠堂的村民若是對付落單的一兩個人還好,眼見十來個訓練有素的軍士持刃而來,立時便嚇得軟了腿。

  「王大夫……快去叫王大夫!那染病的人跑出來了!」

  蘇閬然幾乎是毫無阻礙地帶人進了祠堂,抓了那準備落跑的守門人,寒聲問道——

  「你們把陸棲鸞帶去何處了?!」

  「她、她染了病,我們也是為她好……」

  「我問的是在哪兒?」

  「在……在靈堂。」

  靈堂?

  蘇閬然正要去後院,旁邊的雁雲衛道:「校尉,葉大夫的房門裡面似乎被釘住了,我們……」

  「我來。」

  蘇閬然走到葉扶搖門前,推了推門,門裡傳出細碎的鐵索聲。

  「你們讓開。」

  他退後兩步,刀出,斜斬,轟然一聲,整張厚重的柳木門四分五裂,嚇得裡面的人傳出一聲細細的尖叫。

  「哥呀!!!」

  一聽這聲音,蘇閬然愕然道:「是公主。」

  果然,房裡探出小公主驚慌的臉,見了護衛們都衝了進來,一張慘白的小臉望向身後——

  「那個啥,大夫,我這兩天躲在你這兒吃肉,他們是不是來找我麻煩的?」

  裡面躺在搖椅上的人,這才聞聲睜開眼,見了蘇閬然,方才歎了口氣。

  「你們來了。」

  蘇閬然很快便看見了葉扶搖的手,那手上古怪的青色紋路交錯,似乎是相當嚴重的中毒跡象。

  「葉先生,你被王師命下了毒,為何不早些求助?」

  葉扶搖似是有些疲倦地搖了搖頭,徐徐道:

  「在下倒是想,只不過小公主來了,唯恐那人也如待我一般在公主身上下毒,是以不得不假作周旋,慚愧。」

  「葉先生不必自責,是我們這邊晚了。」

  「這裡倒是不晚……」葉扶搖看向窗外靈堂的方向,道,「倒是陸大人那裡,再不去,她怕是情況不妙。」

  蘇閬然心中一沉,讓周圍雁雲衛護好公主,轉身直奔後院的靈堂,空蕩蕩的並無王師命蹤影,直到聽見有一具棺材在響,便急步衝了過去。

  棺木敲得更響了,蘇閬然推了一下,發現棺蓋皆被釘死,又不能動刀誤傷,雙手便抓住棺底與棺蓋棱角處,手上一發力,只聽一聲令人牙酸的木頭撕裂聲,竟生生將沉重的棺木撕了開來。

  扔去碎了一半的棺蓋,蘇閬然卻發現裡面的人是尹司儀,待拿下堵住她嘴巴的布團,厲聲問道——

  「陸棲鸞呢?」

  尹司儀說不出話來,一臉淚痕地看向另一側的棺木。

  ……已經遇害了嗎?

  心中一空,蘇閬然敲了敲棺木,裡面並無反應,臉色瞬間便白了,咬著牙扯斷綁著棺木的麻繩,推開棺蓋後,只見棺中的人閉著眼,唇邊一片暗紅血跡,身上蓋著的竟是王師命的衣物。

  蘇閬然還當她發生了什麼,當即就紅了眼睛:「我來晚了……」

  陸棲鸞睜開眼道:「不,你又來早了。」

  蘇閬然:「……」

  蘇閬然:「啊?」

  陸棲鸞扶著棺壁坐起身來,目光凜然。

  「你再來晚一些,明日我就能把托王師命殺人的人一併抓出來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4:16

卷三 遊方鬼醫 第三十三章 封骨師

  南方的狼是狡詐的,它們畏懼人聚落裡的火焰,不會主動襲擊村落,卻也從不會放過墳墓裡的死屍……和獨行的人。

  一人,一燈,從幽幽的竹林裡走過,附近山坡上的狼群似是嗅到了生人的味道,紛紛從墓土裡抬起頭,口中咀嚼的病肉並不足以抵得過冷雨帶來的寒意,黃玉色的眼珠看向了徐徐走向廢宅的人影。

  ……死人的肉哪裡及得上活人?

  隨著頭狼低低的一聲嗥叫,更多的灰狼抬起沐血的頭,從四周的枯竹間穿過,踩過翻倒的墓碑,一路圍向閃著瑩瑩燈火的廢宅。

  這些狼有著結實的肌肉、足以咬碎牛骨的利齒,並且慣於在夜中獵殺。

  頎長的人影倒映在黃玉色的獸瞳裡,狼群腹中傳來饑餓的聲音,如若不出意外,它們今夜能給巢中的幼子帶去一頓美餐。

  抱著這樣貪婪的心思,頭狼悄然跳上了牆頭,周圍稍稍年輕的灰狼按捺不住地往庭院裡行進,膽大些的,鼻尖已經開始試圖碰上半掩的房門。

  老朽的木門一碰,便向內旋開,清冷的寒風竄入室內,吹滅了裡面微弱的燭火。

  ……是時候了。

  狼群露出了獠牙,後肢蓄力,正待衝進去撲咬前,屋內傳出一縷幽鬼低泣般的塤聲……

  「區區牲畜。」

  屋內的燈再次亮起,有人拿著一封舊信提燈走出來,淡淡掃了一眼地上七竅流血的狼屍,將發出惑亂之音的骨塤掛回腰間,便好似什麼都沒發生一般,走出了這座舊宅。

  雨已停了,夜霧卻更濃,王師命並未回頭去看這座待了許久的村子,而是一路行至村頭那株老槐樹下。

  槐樹下,早有抬棺的村民將兩座棺材放入兩架馬車上。

  待看到那副紅木的薄棺時,王師命臉上的神色略略柔和下來,稍稍低頭聽了聽棺中的動靜,知道裡面的人應該睡得正熟。

  「可有其他異狀?」他問道。

  穿著厚重雨披的村民啞聲答道:「已將那姓蘇的軍官關起來了,沒有異狀。」

  王師命略一點頭,上了馬車,又道:「我走後再過兩日,你們便去開葉扶搖的門吧,要麼生要麼死,皆看他造化了。」

  村民低頭稱是,待到王師命將馬韁握在手中時,眼底異色一閃,不由轉眸問道:「諸位未曾離鄉遠遊,何以忽而鄉音有變?」

  話語一落,偽裝成村民的雁雲衛刀便出鞘,王師命已有預料,唇邊浮起一絲冷笑,手剛按上腰間骨塤,不料身後紅木棺蓋驟然飛起,極快的一刀便架在了他頸側。

  血跡綻出,藏身棺中的蘇閬然寒聲道——

  「鬼夷封骨師,授首吧。」

  「……」

  原來是這樣。

  王師命轉眸看向雁雲衛後徐徐走來的陸棲鸞,腦海裡閃過一個人,自言自語道:「倒是低估那人的能為了……」

  一側,蘇閬然讓手下拿鋼索將他死死困住,方才收刀,取下王師命的骨塤,對陸棲鸞道:「此人擅用骨塤奏妖音迷惑心智,不知還會什麼邪法,你離他遠些。」

  陸棲鸞點了點頭,迎上王師命的目光,道:「到底還是我猜中了,這場賭算我贏,沒意見吧。」

  王師命反而回了個笑,好似對自己的處境並不擔心一般,只道:「你在白日裡沒想明白,怎會在棺裡卻想明白了?」

  陸棲鸞扭頭問蘇閬然:「咱們走之前能讓我盡情在這傢伙面前炫耀一下我的聰慧嗎?」

  蘇閬然不太情願道:「下雨了……」

  「好的,那我就讓這人死個明白吧。」

  全然不顧蘇閬然的意見,陸棲鸞也向其他人說道:「事出突然,你們大約也不明白,我就把這柳西村裡的怪事從頭說起……」

  一年前,大楚再度與強鄰全線開戰,兵壓十州,邊境一度糧草告急。朝廷便與其餘附屬的百濟、杳瑟、古越、額連哲、鬼夷等國通商,在附屬國中,以百濟、鬼夷勢力最弱。

  這兩國都有被鄰國吞噬之危,眼見其他國家通過貿易越來越強,兩國便急於向大楚提出和親要求,要送出公主入楚皇後宮。但大楚回應說今年恰逢太子生母顯皇后二十載忌辰,今年後宮連選秀都取消了,但皇帝有心與兩國交好,便提出只會在兩國中娶一位皇妃。

  百濟與鬼夷對和親都十分迫切,儘管大楚提出的藉口苛刻,還是在嫁妝上費盡了心思,其中鬼夷國就在其要和親的十九公主陪嫁裡加入了一張鬼夷國寶的海底寶藏圖。

  鬼夷國土雖小,但海灣眾多,那張海底寶藏圖標注了歷朝歷代朝貢船沉沒的地點,鬼夷史上曾有一任首領發掘了一處淺海寶藏,憑此立地成王。但後來鄰國崛起,皆盯著鬼夷寶藏一事,是以鬼夷並不敢獨力發掘新的寶藏。

  「……因鬼夷在準備和親的十九公主陪嫁裡送出鬼夷海底寶藏圖,鴻臚寺便先答應了鬼夷的和親。此時百濟鄰國聽聞百濟和親不成,意欲將之兼併,於是百濟王孤注一擲,派人前往賀州,許以重金求楚人偽裝為商隊劫殺剛要和親的十九公主,這個受託之人,便是柳四。」

  王師命下頜微抬,褪下那層溫和笑意,整個人便顯露出不同先前的妖異之氣。

  「雖說是晚了些,到底還是讓你猜到了。」

  「等下把你關起來後,可以盡情讚美我的機智。」自認為安全了之後,陸棲鸞整個人便彷彿嘚瑟起來似的,繼續闡述案情——

  「柳四劫殺和親隊伍得手,鬼夷失去十九公主和藏寶圖,和親自然被百濟取代,也就是去年嫁入大楚的李妃娘娘。但同時,柳四也發現了十九公主手持重寶藏寶圖,心生貪念,可他對鬼夷文字一知半解,便將十九公主打傷後帶回了柳西村幽禁起來,企圖人財兩得。百濟也曾派人來討那藏寶圖,但因柳西村人來人往,又離賀州府太近,不敢驚動大楚,便只得暫時放棄。」

  「這十九公主便是朝顏,受柳四幽禁後,想盡辦法求救,然而她不識漢文,一直未能脫逃,也無法通知在鬼夷國之人。直到她懷孕七個月,央求到了一個路過柳西村的賀州文人將她的事寫成詩流傳,想通過這條路子引起母國人的注意。」

  「那首歌頌她與柳四之間『愛情』的詩的確是流傳開了,但詩中用的是她的本名朝顏,柳四聽後大怒,毆打朝顏致其早產,又對她剖腹取子,致其慘死……想必你來的時候,已經晚了吧,鬼夷國師。」

  剛剛蘇閬然叫出「封骨師」這三個字時,王師命就知道他們大約是知道了,搖頭笑了笑道:「我在楚境內盤桓已有十年之久,承鬼夷王相托甚重才來此為其女復仇,自認為並無行差踏錯,你是如何曉得的?」

  「我們自然是看不出來你是鬼夷人的,但你所托非人,派去告訴尹司儀十九公主行蹤的侍女暴露了。」

  說著,她拿出一枚金錠,正是從尹司儀身邊的侍女處搜來的。

  「事出太急,鬼夷王給你用以運作此事的金錠並沒有功夫重新熔鑄,單看這上面的海鏽和鬼夷鑄章,再想不到我就是傻子了。」

  百密一疏,說的大約是這裡。

  陸棲鸞繼續道:「早在我們進入賀州時……不,說不定在這之前,你直接將十九公主還活著的消息轉達給楚京的百濟李妃處,使得她急著派親信趁公主奔喪的功夫急行到賀州,如果十九公主還活著,殺人的多半就是尹司儀了。」

  「而你,受鬼夷王之托,入楚境,為奪回藏寶圖,順帶為十九公主復仇,一手策劃了這村中瘟疫之事。那些染病之人其實並不是染病,而是因參與過劫殺鬼夷和親隊之事,不願喝朝顏葵,是以半夜由你吹奏妖塤將這三十四個人一一誘出投毒,最後痛極而死。」

  「而尹司儀,作為知曉內情的百濟人,之所以還沒有被你所殺,是因為你要將其帶回鬼夷向鬼夷王交差。至於我,作為大楚的優秀官員,掌管百官機密——」

  王師命:「你是意外之喜,與此事無關,僅與我有關。」

  陸棲鸞:「哦。」

  蘇閬然面無表情道:「案情既明,你先回去安撫公主吧,此人由我看管,稍後我去山下尋你說的那鬼夷接頭之人,待一併抓住後,明日讓賀州府派人押送回京,再行審問。」

  王師命笑了一聲,輕嘲道:「晚了。」

  「你說什麼?」

  「鬼夷人行事小心,聽不到我塤聲,此時多半已經逃了。」

  「封骨師受鬼夷王以國師之禮相待,他們竟就放你不管?」

  「不信也罷,大可前去一尋。」

  陸棲鸞聽他不像是在說謊,朝蘇閬然搖了搖頭:「我們陪公主奔喪而來,兩國之事交由上官與鴻臚寺處理,還是多想想怎麼請罪吧。」

  這倒是個問題,雖然案子破了,但讓公主失落兩日,就算公主不在意,他們這些人鐵定是要下牢的。

  這時王師命像是猜中了她的心思,又道:「你楚人對藏寶圖也是心癢已久,此番你們丟了公主,若不想朝廷降罰,除非將此藏寶圖並解密之法一併奉上,將大功抵小過,然否?」

  陸棲鸞:「……」

  果然是國師,一開口就說中他們這群人的痛處。

  蘇閬然臉色不善道:「你又想作什麼妖?」

  縱然雙手被縛,依然風采過人的王大夫只看向陸棲鸞,眸光溫淡道:「其他人我信不過,只你一人說,為免眾人受罰,你是聽也不聽?」

  蘇閬然:「她不聽。」

  陸棲鸞:「我聽。」

  蘇閬然與她對視一眼,忽然覺得自己有點上火。

  陸棲鸞曉之以理道:「聽聽又不會掉塊肉……」

  蘇閬然生氣不說話了,陸棲鸞便挪到王師命面前,表情複雜道:「我先解釋一下,並不是我鐵石心腸,只不過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跟你私奔了我爹娘我弟怎麼辦?我家狗崽兒怎麼辦?」

  「這倒是我欠考慮了,不怪你。你且附耳過來,我告訴你解密之法……」

  王師命的藏寶圖本為引尹司儀出來,特意放在柳四宅中,此番臨走前才準備帶走。而上面鬼夷文字複雜,多承自象形,間或有鬼夷人才懂得的謎語,陸棲鸞聽他說了半晌,才明白過來。

  「最後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

  說著,見她半張月色般姣好的面容,王師命不由一低頭,咬下她耳畔一綹青絲。

  陸棲鸞捂著耳邊退了兩步,呆呆地看著他:「你——」

  只見他宛如深淵之幽的一雙眼,看著她,輕聲道:

  「那夜之約,我若今番未死……來日自會找你相踐。」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4:28

卷三 遊方鬼醫 第三十四章 嚶嚶嚶

  葉扶搖:「情場失利我們都懂,但你也要控制一下,總不能在公主外祖母的葬禮上哭得比他們家人都慘。」

  陸棲鸞:「你管我QAQ!!」

  葉扶搖:「有話好好說,要擦眼淚拿帕子擦,把釀釀放下……」

  雖然經柳西村一事波折不斷,公主到底還是趕上了任老太君的「三七」,任家的人為恭迎公主,特地喊了全族的人,並雇了十來個姑娘婆子哭喪,好教老太君三七也走得熱熱鬧鬧。

  小公主雖然也感懷老人走得可惜,但一見那些哭喪的人乾嚎不掉眼淚,立時便出戲不已,怎麼也憋不出眼淚,使得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這時,因王師命的影響消沉了好幾天的陸棲鸞看著白綾飄飄,不知為何觸景生情,哇地一聲就哭出來了,且哭得肝腸寸斷痛徹心扉,把假哭的人都哭愣了,最後在任家人感動的目光下,公主總算圓滿結束了奔喪之事。

  五月初,賀州府飛書報京,先是上報柳西村假瘟疫毒害三十四人案,後重點誇讚了公主奔喪時孝感動天地,連身邊的女官都對老太君之逝世悲慟不能自已,狠是拍了一通皇帝的馬屁,地方官得以瞻仰德育云云。

  恰逢御史台一年一度審驗政績的時候到了,這封奏疏便作為歌頌聖上教化天下的典型傳唱朝野。

  梟衛和雁雲衛萬萬沒想到御史台的嘴炮還有在朝堂上表揚他們下屬教得好,給皇室搏了個孝道的名聲,嚇得一夜沒睡好,唯恐御史台有什麼陰謀,連查奪嫡的事都差點誤了。

  十日後,公主回京的隊伍還沒望見京城的城樓,封賞便先到了。

  「……於賀州得破大案,抓獲鬼夷國師,救回公主,自當論功行賞。雁雲衛昭武校尉蘇閬然,即日起除正五品上府果毅都尉;梟衛女官陸棲鸞,除梟衛從六品左司階,配梟衛正服、著金羽。」

  宣講的官員見過升官感激涕零的,沒見過哭得像陸棲鸞這麼可憐的,又想到這姑娘還沒滿十八歲,想來是被這般快的升遷嚇著了,頓生憐香惜玉之感。

  「恭喜蘇都尉,京裡已向您家中報過喜了。另外……陸司階,鬼夷國國師潛入楚境一事非同小可,又經由你奉上鬼夷藏寶圖,戶部也不再為軍費哭窮了,這在聖上面前可是大功一件,你還哭什麼呢?」

  一聽犧牲一個王師命,自己的官帽一口氣跳了兩級,陸棲鸞又開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不是我想哭,我忍不住啊QAQ……」

  「今日起你便是正經的梟衛了,也不必怕,做天子耳目總好過我們這些成日裡戰戰兢兢的下官,放寬心接令吧。」

  蘇閬然心情複雜,替她接了升官的詔令,拽了拽陸棲鸞的袖子,小聲道:「你別哭了,再哭下去眼睛要壞了。」

  陸棲鸞的眼睛紅通通的像兔子一樣,可憐兮兮地問宣講的官員道:「這事我家裡人知道了嗎?」

  官員微笑道:「陸大人已經知道了,京裡的貴人都羨慕他教女有方,不像別人家的姑娘,見著個俏郎君就跟著私奔了,省心。」

  於是陸省心更加陰鬱了。

  蘇閬然不知道怎麼開解她,到後面去把正在跟小公主翻花繩玩的葉扶搖兩人拉了過來。

  葉扶搖道:「我們知道你姻緣不利難過,可你當時也說了,假如王師命和令堂同時掉進水裡的話,你……」

  陸棲鸞:「救我娘。」

  ……嗯,回答得好快,不愧是梟衛府的人。

  葉扶搖服氣道:「陸大人不愧是梟衛府精英,公私分明,當為府中典範。」

  陸棲鸞捂臉:「倒也不是,看朝裡的局勢是不想跟鬼夷鬧出什麼太大的矛盾,這案子說不準要壓一壓。萬一啥時候王師命出來了……臨走的時候你們可是都聽見了的,他要找我算帳我一個弱女子如何是好?」

  「那有何難,你便趕在他出來前把自己嫁出去便是了,他為人雖固執,卻也不是糾纏不休之輩。」

  蘇閬然:「……啊?」

  陸棲鸞擺手道:「我哪有那心思相親……」

  小公主拍著陸棲鸞的後腰道:「小姐姐別哭,兩度出師不利算什麼,你看我哥,二十多了還在抗婚,估計離斷袖不遠了。人生坎坷不過如此,回頭我讓他給你挑個好的!保證有地有房父母雙亡!」

  ……

  因愛子愛女頭一次離家,陸爹這個月眼皮一直在跳,開了好幾副安神湯也睡不著。陸母嫌他晚上老是起來逗狗煩人,叫他與其瞎擔心不如趕緊趁女兒回來之前找幾個老友相看些適齡的年輕人。

  這年頭婚齡的年輕人雖多,能接受媳婦在梟衛府做女官的卻少,本來也有今年春闈新進的進士,堂堂三品尚書的女兒,自是願意攀附,可一問是把半數同屆進士送進梟衛府大牢的那個陸家千金,文弱進士們大多都慫了。

  好在陸爹的同僚夠鐵,有的十分欣賞陸棲鸞不畏權貴敢捋左相黨羽的氣魄,紛紛貢獻出自己家子侄的小像。

  陸爹倒也看中不少,跟同僚說好了等女兒回京便帶去相看相看,待再讓陸棲鸞安安生生混一年女官,便走後門讓她辭官去成親……

  陸爹想得挺美,但天有不測風雲,在陸棲鸞回京前一天,刑部的手下連忙來報——

  「陸大人,大事不好了!」

  「大呼小叫的像什麼樣子!好好說話……」

  「令千金在賀州辦了大案,又升官了!」

  陸爹:「……」

  陸爹麻木了:「升了幾、幾品?」

  「連跳兩級,梟衛六品司階啊,已經是陛下正式的龍爪了!朝中今年的進士還都沒六品的呢!!」

  於是陸爹今年第三次心梗,直接被抬去了太醫院。

  陸棲鸞一回京,便聽家裡人說她爹病了,連忙火急火燎地跟她娘一起奔向太醫院。

  好在老太醫說陸爹只是上火氣暈了,連藥都不用開,多喝點綠豆粥就沒啥大礙了。饒是如此,陸棲鸞還是十分慚愧。

  「爹,這案子不是我不想要它就不來的,官也不是我想不升就不升的,您想開點。」

  陸爹悠悠轉醒,抖著手指道:「棲鸞啊,爹當時同意你去梟衛府,是讓你去幹啥的你還記得嗎?」

  陸棲鸞:「……混吃等死。」

  陸爹:「那你說說你都幹啥了?」

  陸棲鸞慚愧道:「為國為民大義滅情緣去了。」

  陸爹痛心不已,片刻後疑道:「你不是就滅了陳望一個嗎?」

  陸棲鸞:「嗯,是這樣的,這次去賀州偶遇了看中一個長得特別好看的大夫,會疼人,眼看著就要兩情相悅了……」

  陸母敏感道:「有多好看?」

  陸棲鸞看了一眼他爹,識時務打了誑語道:「跟我爹年輕的時候一樣玉樹臨風。」

  陸爹馬上精神煥發地坐起來,道:「大夫好,有大夫照顧長命百歲,那後來呢?怎麼不帶回來看看?」

  陸棲鸞目光漂移道:「這個、這個帶回來是帶回來了,大概晚一點明天就送到。」

  陸爹聽了便要下床,喜道:「那明天就去見見吧,難得棲鸞說好,夫人我們就……」

  「爹、爹你先冷靜。」陸棲鸞清了清嗓子,道,「您要見他恐怕得上牢裡見。」

  「……為啥?」

  「他殺了三十多個人被我們識破,我就……就秉公執法了。」

  陸爹再次厥了過去。

  陸小姐的終身大事……今年的春天,依然沒有解決。

  ……

  深牢裡總是有蛇蟲鼠蟻的,對於它們而言,牢中的食物和牢中的犯人一般,都是它們的食糧。

  最近這處牢房裡卻總出些怪事。

  「奇怪了……天氣又不冷,怎麼總是在這角落裡見到這些死掉的蛇鼠。」

  獄卒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將蛇鼠屍體掃走,一抬頭卻見了熟人。
  「哦,葉大夫你來了,這次是來找哪個犯人核案子的?」

  「上次賀州的案子,你先去做你的事吧,我說兩句便走。」

  這人獄卒一個月總要見上幾回,還算相熟,但今日看著他從身邊走過時,總覺得哪裡古怪。

  不知是不是錯覺,就像是……被困多年的獅子一朝掙開了鎖鏈一樣。

  幽牢深處,葉扶搖持燈徐徐走來,見了牢裡背對他而坐的鬼夷來客,還未開口,對方便先覺察到他來了似的。

  「我還道你這次油盡燈枯,是決計沖不破禁脈的,索性抱著殺了你的心思下了個猛的,沒想到用那般人世少有能忍的毒,你竟也挺過來了。」

  霜白的袖子下,梟衛府的仵作手臂上那一條條青色的毒痕正在慢慢消退,將那皮膚上的蒼白取而代之的是新血的復甦。

  「天不亡我,看來我這半世殘軀,還有得一玩。」

  王師命冷嘲一聲:「讓你得了一口生機,我這番算是造了大孽了。」

  「倒是我考慮不周,與你的私事撞在一起了,還得勞你來楚京走一趟。」

  王師命閑閑道:「無妨,我也不是白走一遭,只要小姑娘歸我,什麼都好說。」

  「那怕是不行。」

  「為何?」

  唇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葉扶搖輕聲道——

  「她屬狼的,誰牽咬誰。」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4:42

卷四 京中巨富 第三十五章 滿城棠紅

  時入五月,滿京棠花芬芳綻,城中嬌娥夏衣涼。

  提著一捆這個月要處理的案子,陸棲鸞站在梟衛府門前看著街上路過的那些身著夏衣、戴著紗花,打扮得清純可人的少女們,恍然想起……娘的她今年也才十七歲,憑什麼穿著悶熱的官服在辦公?

  御史台今年樹典型刷業績一時爽,等到吏部升完官,御史台點清單時發現……臥槽,怎麼把一個女官封了司階?

  司階是武官,前朝時作為安排衛士執行任務時次序的官,本朝設立梟衛,其司階則實際上是掌管一衛中辦案時的人員配置,也就是安排公務的人,便是在正式的男官裡,權力也不算小。

  梟衛獨立於天街十六衙門之上,本來沒有司階,這一塊的事務向來由作為副府主的折衝都尉高赤崖攝任。升職的詔令頒去梟衛時,府主本來是不太同意,可高赤崖本人想落得清閒,越過府主准了,這事便定了下來。

  事後陸棲鸞方知,朝中官職最高的女官是鴻臚寺正四品的樓少卿,而且人家先是國公遺孀,一品誥命夫人,這樣的身份還是個文官。武官裡還從沒有女官爬到她這個位置。

  朝中左相的人終於注意到這個把陳望送進牢裡的元兇,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明裡暗裡刺她,一開始陸棲鸞還有點怕,後來宮裡發生了一件事,彈劾她牝雞司晨有害社稷的摺子被小公主抱去烤紅薯,皇帝還一笑置之後,那些人總算是消停了。

  這件事的影響就是今年考女官的姑娘越來越多……

  陸棲鸞剛進了中庭,便看見高赤崖門前有個姑娘正在跟門衛爭執。

  「我就晚了一個時辰,怎麼就不能報了?你們這兒不是三個月一招的嗎?」

  「抱歉姑娘,三個月一招是因為以往招不夠,今年人已滿了,你如果想做女官,隔壁冰人府還有的是名額。」

  「那是以往,別的地方本小姐信不過,至少梟衛這兒不是能混的地方,我也能靠實力做官!」

  那姑娘想來出身高門,眼界也高,不願意去與女官多的地方紮堆,趕到梟衛來卻發現今年的人已招滿了。

  陸棲鸞在後面聽了片刻,知道梟衛的武試跟其他衙門不同,對女官是絕對不會放水的,掂量了一下這姑娘的身板,便知道她就報上名也過不了武試。

  那姑娘還在爭辯道:「你們這兒的陸司階不就是連破了兩件大案才讓那些迂腐之輩都同意當武官的嗎?憑什麼我不行?」

  門口的守衛無奈,道:「再胡攪蠻纏莫怪我們動……陸司階。」

  那姑娘一聽這名字,連忙回頭,先是看見身後人梟衛標誌性的攝蛟服,還以為是府裡來人趕她走了,抬頭卻看見是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少女,正幽幽對她道——

  「我是靠男人升官的,不要學我。」

  姑娘:「……」

  人道毀滅了美少女報國之夢的陸棲鸞看著那姑娘一臉委屈地跑出去,頓時覺得自己年紀輕輕的彷彿心已隨著這官場的黑暗蒼老了一般,不禁唏噓不已。

  門裡的高赤崖扒著門看那姑娘跑了,擦了擦臉上的冷汗道:「不愧是我最得力的下屬,做得好。」

  陸棲鸞異道:「高大人認識這姑娘?」

  高赤崖道:「我未來的小姨子,非要來府裡做女官,不太好得罪。」

  唉……高大人這樣的都嫁出去了。

  陸棲鸞的表情更加憂鬱。

  高赤崖也是廣大心疼陸棲鸞情路坎坷的圍觀群眾之一,見她目光灰暗,叫她進屋喝茶,安撫道:「你也別難過了,遇人不淑也不完全是你的錯。你還年輕,想要什麼樣的男人都有的是。」

  「話是這麼說……」

  梟衛事忙,茶還沒涼到適口的程度,門外便匆匆趕來一個小將。

  「大人,臬陽公府的敵國刺客出現了!」

  「走,陸棲鸞你也一起。」

  「是!」

  事情還要追溯到上個月陸棲鸞在賀州辦的那件案子,雖說鬼夷人在楚境殺了人,但究其根本,還是百濟劫殺鬼夷公主在先。這就牽扯到當時經辦和親的臬陽公次子,鴻臚寺左丞聶元。

  臬陽公膝下有一嫡子,嫡子自幼體弱,藥石罔醫,都說活不過十五歲。當時佛道盛行於京,有一僧人說讓臬陽公收一孤兒義子延續國公府香火,臬陽公便照辦,收養了一孤兒當做次子撫養,改名聶元,這樣長子一旦有所不測,次子便能代長子襲爵。

  十數年後,長子病逝,但其房中的通房丫鬟卻在葬禮上說她已懷了長子的孩子。臬陽公悲喜交加,待十個月後,丫鬟生了個兒子,臬陽公便將本要給次子的世子名號給了這個遺腹子。

  據梟衛調查,臬陽公為補償聶元,讓鴻臚寺為他蒙蔭了個左丞的官職,但這聶元自此之後雖然表面上對臬陽公恭敬,實則恨之入骨。

  本來也是別人家的家務事,但百濟當年和親時,給了聶元大量錢財打點,劫殺鬼夷和親隊的事他也是主謀之一。此次鬼夷國師被捕,聶元知道事敗,他必然會被朝廷推出去作為靶子,便聯繫了敵國之人,意圖遠逃敵國。

  恰逢臬陽公年事已高,這兩日臥病在床,高赤崖推斷以聶元的狠絕性子,勢必要在走之前殺了臬陽公以泄多年之怨,是以梟衛便也盯著這兩日準備動手。

  正午時分,梟衛的人如同一片幽暗夜色,穿過京城大街口,包圍了整個臬陽公府。

  陸棲鸞將高赤崖的調令分發出去後,便站在臬陽公府外的角落裡看梟衛行事。

  進府的先是些飛簷走壁的輕身高手,待他們潛入府中後,便直接撞開大門,放出十六條訓練有素的猛犬竄入府中。

  這些猛犬比人身形靈活,一進府便直奔後院,見到目標後並不上前撲咬,而是極其聰明地躲在目標抓不到它們的地方大聲吠叫,很快裡面便傳出兵刃交擊之聲。

  陸棲鸞等裡面動靜稍歇,才跟著後面的梟衛一起進去。

  剛一進門,陸棲鸞就不禁感慨這臬陽公府有錢。一進府就聞到一股香味,環視左右沒看見香爐,好一會兒才發現兩邊的楠木柱子上塗的是香料熬的漆,地上鋪的石磚烏青色的,細一看通透非常,約是某種她不識得的玉石。

  前庭影壁上的鶴眼鑲著珍珠,便是左右池中的假山石,也似是南嶺運來的,更莫提上面因猛犬入門驚起的珍禽了。

  「這……臬陽公府算逾制了嗎?」陸棲鸞小聲問道。

  其他的梟衛答道:「臬陽公曾隨先帝征戰立下汗馬功勞,些許逾制,先帝是默許的。」

  陸棲鸞聽了便閉上嘴,慢慢跟著其餘梟衛入了後院。

  這次圍捕似是十分成功,遠遠便聽見聶元的叫駡聲,其他地上一共有七個來自敵國的刺客被按在地上,梟衛正一個個檢查他們口中有沒有自殺用的毒物。

  「有什麼話去梟衛府地牢裡說吧。」

  說完這一句,高赤崖招手讓陸棲鸞過來,道:「老國公受了驚嚇,我們走後這府裡無人主事,你去把世子找回來。」

  「我去?」

  「對,你去,他這府裡的世子浪蕩,僕人怕叫不回來。」

  陸棲鸞一頭霧水,朝裡面望了一眼,聽見一個老人的咳嗽聲,只得轉身去找國公府的奴僕。

  「你這府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世子怎麼不在呢?」

  「世子他……」那奴僕本來一臉恐懼,看陸棲鸞是個女官,才稍稍緩了緩,為難道,「世子說今日春光好,現在應該正在西樂坊看棠花。」

  ……這世子也真夠閑的啊。

  陸棲鸞心想今天怕是又不能準時回家遛醬醬了,只得讓那僕人快些去領路,騎上馬便去了西樂坊。

  貴族的府邸在京城以東,相反西邊住的以平民與商戶居多。其中西樂坊番邦人是最多的,裡面胡姬的胡旋舞也極其出名,本是陸棲鸞想去卻沒空去的地方,可現在並沒有這個心思。

  臬陽公府的僕人想來也是經常來這片地方找人,熟門熟路地便陸棲鸞去了一處胡姬的酒肆,朝裡面的掌櫃問道——

  「麗三娘,我家世子在嗎?」

  裡面出來一位神態嬌豔的西域美人,也好似認得僕人,咯咯笑了一聲,指著街道另一邊,操著一口不太正宗的漢話道:「聶公子剛走,但好像遇上麻煩了,就在前面。」

  陸棲鸞下了馬,目光穿過人群,只見街邊一處繁茂的棠花樹下,一輛極其華貴的馬車正橫在路中央,一個年約五旬的老婦倒在馬車前,錘著地哭號——

  「……我家裡還有小孫子,撞壞了我以後我的孫子怎麼活喲!!」

  陸棲鸞跟周圍的百姓一樣,一聽這老婦還有精神喊,就知道這車主人多半是被碰瓷了,又看自己一身梟衛服,怕引起騷動,回去找酒肆的麗三娘借了件外衫,隨意披上後,撥開人群走了過去。

  「這位大娘,咱們先起來說吧,旁邊就是醫館,先看看傷在哪兒了可以嗎?」

  那老婦看陸棲鸞朝她伸手,連忙抱住馬車的車輪:「我不去,去了他跑了怎麼辦?!」

  陸棲鸞按著脾氣道:「有我看著,他不會跑的。」

  「我不信,你跟他是一夥的!我一走他就跑了!報官我也不走,當官的和有錢的都是勾搭在一起的,都是狗官!」

  陸棲鸞抿了抿唇,臉色冷下來道:「真不走?」

  老婦堅持道:「不走。」

  「行,不願意去醫館,那你跟我到巡城司牢裡談吧。」

  老婦瞪眼道:「你算什麼東西?!」

  陸棲鸞面無表情道:「我不算什麼,不才正是你剛才說的狗官。」

  聽了這話,馬車裡忽而傳出一聲清朗的笑——

  「算了吧,別讓女官爺為這點小事為難,聶城,賠就賠吧。」

  車夫無奈地看了一眼車內,對那老婦道:「你說賠多少?」

  那老婦尖聲道:「賠五十兩!」

  「拿根金條來。」

  聽了車裡人的話,車夫翻了個白眼,下車走到車後,從後面拿出一根的金條,在百姓的驚訝聲中,交到車簾裡伸出的一隻修長的手中。

  老婦眼睛一亮,豈料下一刻車主人的手掂了掂金條,直接丟到外面路過的泔水桶裡。

  圍觀的百姓頓時一靜,只聽那車裡的人慢悠悠說道——

  「爺有錢,扔了也不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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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單元真‧毒舌‧富二代。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4:55

卷四 京中巨富 第三十六章 落花有意

  這人說話聲音雖然好聽,但口氣卻十分氣人,碰瓷的老婦眼睛都紅了。

  「大家都看到了!這個人撞了人還不賠醫藥費,就是草菅人命!躲在裡面算什麼,有種出來,看我不撕掉你一層皮!」

  陸棲鸞是帶著任務來的,怎麼說也不能讓這老婦耽誤要緊事,一眼瞥見街對頭走來一隊巡城吏,便喊道:「那邊的巡城隊,過來一下,這邊有個老奶奶……」

  強龍不壓地頭蛇,能壓地頭蛇的也只有地頭龍了,對百姓來說,抓人的巡城吏往往比朝中的三品大員都可怕。

  老婦見陸棲鸞真的去喊人,連忙伸手去抓她,不料人沒抓到,卻將她身上用來遮蓋梟衛攝蛟服的披衣扯了下來。

  「你住——」

  猙獰的雕梟擒蛟圖一露出來,周圍的百姓便都靜了。

  「這是……梟衛吧。」

  不知誰哆哆嗦嗦地喃喃了一句,老婦聽得一呆。

  京城裡的人,這一年來沒少聽半夜梟衛在街上殺人的聲音,平日裡莫說招惹了,連路過梟衛府的大門都要貼著街另一邊走。

  陸棲鸞估計眼下這情況,也不需要叫巡城吏來了,低頭對老婦道:「你抓著我,是覺得巡城吏不好說話,想跟我回府喝茶嗎?」

  「不、不……」老婦連忙鬆手,從地上爬起來,連稱誤會,很快便跑進四散的人流裡消失了。

  風吹起馬車上層疊的琉璃紗簾角,陸棲鸞髮間那標誌性的金翎落在馬車裡的人眼裡,隨意拍了拍掌,道:「看姑娘這般助人為樂,還以為是他府的,原來是梟衛的官爺,失敬失敬。」

  陸棲鸞回眸看向馬車,見裡面的人沒有下來的意思,也懶得與他扯些有的沒的,道:「車內可是臬陽公世子?若是的話,還請快些回府。」

  「哦?府中何事,竟驚動了梟衛?」

  「世子既都知道驚動了梟衛,也該明白定然不是小事。」

  陸棲鸞說這話時沒幾分好氣,那世子也只得無奈道:「好吧,女人說話總歸比男人好聽,我這便回府,聶城,回府。」

  車夫點頭,對陸棲鸞道:「勞煩您通報了,還沒問過大人貴姓?」

  「免貴姓陸,我要轉去封街的地方順便交個文書,請你帶世子先回府吧。」

  車夫應聲,調轉馬頭打算駛回府。

  「對了。」

  馬車經過陸棲鸞身邊時,車主人的手再次伸出來,拿走了一朵落在陸棲鸞肩上的棠花。

  一簾之隔,陸棲鸞聽見裡面的人對她說道——

  「漂亮的小大人,花落在你肩上了。」

  ……

  五月十七,臬陽公府次子謀害養父事敗,梟衛在其府中抓獲來自敵國刺客共六名,生擒主犯聶元,保得臬陽公無恙。

  兩日後,聶元招認叛國之事,並供出與宮內的百濟李妃有財權授受之事,梟衛遂得特詔,進宮秘密搜查李妃宮室。

  「……這次進宮是特例,查的又是後宮等所在,往日裡我們這些外臣雖說是秉公行事,到底還是男人,這次就交給你了。」

  陸棲鸞十分不能理解:「高大人,這不對吧,就算我是女官進后妃的宮室無所謂,那跟著我進去搜查的侍衛不也是男人嗎?」

  「這不是寫檔案的時候好看嗎,只要有女官去當個代表,御史台那裡能少罵多少幾句。何況後宮⼳蛾子多,本官今年又要成婚了,要潔身自好。」

  陸棲鸞:「高大人,我才十七歲,為什麼總要經歷這麼多我這個年紀不應該承受的重擔?」

  高赤崖慈愛地安撫下屬道:「經歷得多了,你總會習慣殺人放火的,等以後你嫁了人,夫家聽說你是經過大風大浪的,絕對不敢納小妾。」

  「……哦。」

  等帶著三百個兇神惡煞的梟衛穿過宮門時,陸棲鸞才反應過來她這是頭一次進宮。

  ——啊,這就是她爹平日裡上朝的地方。

  ——原來皇宮的地鋪的不是金磚呀……

  ——哎臥槽那個金頂的宮殿是皇帝老子每天上朝的地方嗎?

  雖然升了官,陸棲鸞第一次進宮還是沒能憋住小民階層的心理活動,眼睛四處亂看,一會兒感慨宮室宏偉,一會兒又好奇地盯著宮殿間路過的內監。

  「陸司階,李妃的秋華殿就在右邊。」

  相比前三宮的宏偉,后妃的宮室就顯得雅致多了。

  陸棲鸞剛踏入李妃的秋華殿,第一反應就覺得這座宮殿特別香,是那種十分清雅可人的女兒香。庭院裡遍植葉子尚綠的楓樹,間或錯落著說不出名字的花兒。

  ……這就是那位代替朝顏和親的百濟公主住的地方啊。

  秋華殿裡一片寂靜,陸棲鸞走進去時,只看見兩個站在門裡發抖的宮女,見了這麼多梟衛衝入宮中,害怕得叫也叫不出來。

  陸棲鸞覺得她既然來了,就有義務提升一下梟衛形象,搬出一臉親切得宛如她娘的神情溫柔道:「宮女姐姐勿怕,梟衛今天不抓人,只搜一搜有沒有可疑的信件……」

  旁邊的梟衛道:「陸司階,如果搜到了裡通外國的信,還是要抓人的。」

  宮女瞬間嚇哭了。

  陸棲鸞只得改口道:「其實坐牢也沒什麼,我們梟衛府地牢裡條件是三司四衛裡最好的,廚子做的牢飯特別好吃,我就經常去蹭個豬蹄湯。」

  旁邊的梟衛一邊幫著指揮人搜宮,一邊涼涼道:「刑具也是三司四衛裡最好的,每天還能去水牢遊個泳玩。」

  陸棲鸞轉頭對那梟衛道:「這就是你們的不對了,案子要辦,恐嚇婦孺就算了,咱們——」

  話未說完,宮內便傳出一聲尖叫,接著一個頭髮淩亂的美人從宮室內衣衫不整地衝出來,掠過陸棲鸞身側朝外哭著衝出去,尖聲喊得震天響——

  「來人啊!梟衛肆意搜宮,要對本宮不軌!」

  陸棲鸞:???

  旁邊的梟衛經驗老道,退到一邊道:「原來是這個套路,李妃娘娘這是要魚死網破了。好在今天來的是陸大人你,我們男人要避嫌,交給你處理了。」

  對梟衛而言,搜宮、尤其是搜後宮最他娘的膈應人,他們雖然是直屬於皇帝的,但實際上都是外臣,和宮中禁軍侍衛是不一樣的。被查的宮妃一激動,使出一招自毀名聲說外臣趁她虎落平陽要輕薄她,那就扯不清了。

  眼下這李妃顯然也不知道從哪個宮裡的先烈身上學到這本事,以為聶元牽扯到她,要治她死罪,故而出此下策。

  陸棲鸞聽著李妃吵鬧不休,愣道:「這啥意思?我們輕薄她?」

  梟衛道:「大概她是想說陸司階你輕薄她。」

  陸棲鸞:「可我們是奉命輕薄……不,奉命查案的呀?」

  梟衛道:「府裡向來是先斬後奏,陛下那是口諭授意。如果搜不出證據,我們就是闖宮,陛下也不會為我們說話的。」

  ……我們府裡還能不能靠點譜?

  這時李妃的呼救似乎有了成效,外面剛巧路過一撥衣著華貴的少年,見李妃跪坐在宮門前嚶嚶哭泣,都圍了過來。

  「李妃娘娘,這是……出了什麼事?」

  李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道:「有、有外臣闖宮,意欲輕薄本宮。」

  為首的一個戴著翡翠抹額的男童皺眉朝裡一看,只見秋華殿裡滿滿的都是梟衛,一時不知道想起什麼,神色陰沉下來。

  「你們梟衛不要太過分!在宮外作威作福,還闖到宮裡來了,還不快滾!」

  那男童周圍圍滿了比他稍大些的少年,有人指責道:「三殿下,這些人敢輕薄李妃娘娘,怎能輕易放過去,應該把他們押到陛下面前,讓陛下治他們死罪!」

  那三殿下受了周圍人的鼓動,問李妃道:「是哪個輕薄你?本宮抓他去碎屍萬段!」

  李妃收起眼淚,回頭指道:「是……哎?」

  「是下官。」

  陸棲鸞拱手道:「下官梟衛府司階,年方十七,無分桃之好。今次乃是奉陛下之命行事,娘娘若覺得下官輕薄了,下官在此先賠個不是。」

  女……女官哦。

  三殿下惱道:「不是叫你,是叫帶隊的人出來!」

  陸棲鸞謙遜道:「殿下明鑒,不才下官便是帶隊的人,其餘梟衛皆是聽我號令,不敢對帝妃有越軌之舉。娘娘約是剛睡醒,嚇著了吧。」

  梟衛府的人穿得一溜的玄黑衣衫,李妃一時情急判斷有誤,臉上便尷尬起來,道:「殿下你聽我解釋……」

  三殿下弄了個沒臉,看梟衛更加不順眼,道:「那你們可搜到些什麼了?給本宮看看。」

  陸棲鸞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梟衛點了點頭,想來是截到了百濟與聶元的密信。但這三殿下周圍閒雜人等太多,是決計不能將密信示人的。

  陸棲鸞只得道:「殿下見諒,事關重大,非我敢自專。」

  其他少年厲聲道:「大膽!連三殿下的命令都敢不聽,你是想謀反嗎?!」

  嘿~多年不罵架你以為老娘屬鋸嘴葫蘆的?你哥我都送進牢裡過,還怕你個跳起來都打不到我膝蓋的矮子?!

  陸棲鸞正準備開懟,宮牆一個拐角裡忽然飛過來一掛鞭炮,劈裡啪啦地便在這一群叫囂的少年中炸開來。

  一群人四散驚逃,陸棲鸞轉頭望去,只見小公主叉著腰站在不遠處,手裡拿著火摺子指他們——

  「你們!一個兩個三個十個腦子有坑的,今天交給太師的作業我餵鹿了,再不回家重寫明天就等著挨手板吧!」

  那三殿下當即暴怒:「殷菡雲你夠了!你還記得你是誰生的嗎?!」

  小公主揚眉道:「我至少知道我是誰養的,你既然這麼清楚你是誰生養的,這個月可有去看過她一次?」

  「你住口!」三殿下像是被戳中痛處,搶過旁邊伴讀的書箱朝小公主狠狠扔過去。

  「喂!」

  陸棲鸞眼看那柳木的書箱要砸中小公主,去抓已經來不及,讓她躲開的喊聲還沒說出來,忽然一個人影一閃,一手提起小公主,一手穩穩接住那飛來的書箱。

  「學不會禮儀就滾回去多抄書,再讓我看見你們找事,休怪我趕你們回家!」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5:07

卷四 京中巨富 第三十七章 相親和升官一樣要趁早

  朝中近日不太平,因先前春闈舞弊的案子,左相今年的門生幾乎被薅了個底朝天,吏部加國學寺,廢了一個侍郎四個學監。負責案子的都察院辦事又從來不痛快,順藤摸瓜砍到四品的時候就草草了事,讓頭髮已花白的左相爺告老還鄉都無從提起,只能暫且在家告病。

  皇帝的意思大約是這案子到此為止,也算給左相一個顏面,但太子這邊就不樂意了。尤其是昨天,大理寺正上奏說文政不可無左相,上疏請皇帝下詔把左相請回來,皇帝看在左相去年去地方上巡查有功,抄了一批可有可無的貪官讓國庫輕鬆不少,也恰有此意。

  兩邊假惺惺地正要開唱君臣相惜的戲碼時,太子這個不大會看氣氛的瓜娃兒開口就說昨天出宮遛妹子玩兒的時候恰好看見左相家的馬車往大理寺家裡送了一箱金條,還說就埋在寺正家二姨娘房後那棵歪脖子樹下。

  當時殿上氣氛十分尷尬,皇帝說了太子兩句,太子就惱了,當堂懟起他老爹來,說他老爹就是那釣魚下毒餌的,先放著那魚替他吃蝦米養肥,等到要宰的時候比誰都無情,左相也是,先前那吏部員外郎也是……

  事後戰戰兢兢的官員們說陛下龍顏未怒,只不過大臣們暗地裡上奏易儲的摺子第一次沒有被當天退回去。

  大臣們心裡都門兒清,二皇子早年被封去了北方做郡公,若太子這番真的被廢,那這東宮的新主多半就是三皇子了。

  「……我記得三殿下應該和公主是一胞所出,怎麼關係這般差?」

  打發了三殿下那撥人,讓其他梟衛先帶著秋華殿的可疑宮人回府覆命,陸棲鸞便跟著他們到一邊說話。

  太子也是心累:「沒法子,二丫她娘一向偏疼男孩,又不管她,每天只能上我宮裡蹭吃蹭喝……」

  「才不是咧!」小公主撅嘴道,「是他老是欺負我,搶我的兔子,玩死了不道歉,說兔子咬他,母妃不幫我就算了,還非要我在父皇面前只說他的好話,憑什麼好事都讓他占盡了?」

  ……那確實挺可惡的。

  太子見陸棲鸞深以為然地點頭,連忙道:「其實二丫心不壞,今天還提著親手做的點心去看她母妃了,但她母妃說了些想見她弟的話,把她給氣著了,脾氣才大了點。」

  小公主虎著臉一腳踢在太子腿彎上:「說好的不說這個呢,你不是說給小陸姐姐找男人了嗎?人呢,還不掏出來看看。」

  「哈?」

  陸棲鸞連連搖頭道:「不不不這段時間梟衛可忙了,公主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現在真沒心思去相親……」

  太子對他妹道:「你看人家都說沒心思了,別強要人去相親啊。」

  小公主理直氣壯道:「可是父皇教過我,看上看不上先撩了再說,魚塘裡多養幾條魚總歸餓不死嘛。」

  嗯……不愧是皇族,眼界氣魄跟我們百姓人家就是不一樣。

  小公主拉著著陸棲鸞的袖子道:「父皇給我立的公主府這個月底要修好了,開府的時候我讓我哥喊那人來我府裡你們見一見唄,對了你挑的那人叫啥來著?」

  太子解釋道:「不是我挑的,是那天在朝上見了一個老國公,說自己身子不太好了,想走前給他獨苗孫子找個媳婦,他父親早逝,母親也在十年前跟著去了,嫁過去之後也不必伺候公婆……」

  陸棲鸞十分過意不去,道:「既然殿下都這麼說了,見一見也是可以的,不知這位公子姓甚名誰?」

  太子道:「叫聶言,字錦行,你放心,小時候這人當過我半年的伴讀,替我挨過不少次打,人品還是可以的。」

  「聶……」陸棲鸞心一緊,問道,「敢問殿下,是哪個聶?」

  「耳雙聶。」

  陸棲鸞沉默片刻,拱手道:「……這怕是不行,要辜負殿下的美意了。」

  太子:「為什麼?」

  陸棲鸞:「我前天剛帶兵把他二叔抓進牢裡去。」

  太子&公主:「……」

  夏蟬鳴叫了好一會兒,太子和小公主一左一右地把陸棲鸞夾在中間,坐在石階上語重心長地對她教育道:「你這種心態是要不得的,既然做了梟衛,將來得罪的人只會越來越多,你要是現在不抓緊,相親這條路會越走越窄的。」

  陸棲鸞捂臉:「別說了我怕。」

  「那你還想不想成親了?想想牢裡的那誰,想想你爹娘,想想過年那些到你家蹭吃蹭喝還對你的終身大事逼逼個沒完的親戚們。」

  「……想。」

  ……

  晚棠謝時夏池濃的時節,比之朝中愈演愈烈的奪嫡之爭,宮外最熱鬧的卻是大楚最受寵的公主得皇帝特准,出宮立府一事。

  前朝的公主們要出宮立府,莫不是到成年時或婚嫁時方得恩准。有心人稍加猜測,就知道是皇帝心疼公主,不願她捲入宮中奪嫡風波裡,便提早讓她搬出去。

  公主府已建了三年,與宮城中的落霞池相通,占地極廣,府中奇花異珍,大多是取自四方諸國繁盛之處,使得府中春夏秋冬俱有花開之時。因公主愛玩,水性也不差,便又特意在府中圍了一口淺湖,供其閒時泛舟遊玩。

  開府之日,向京中權貴之家廣發請帖,邀其入府遊玩。

  梟衛府的人聽說公主要給陸棲鸞找人相親,還特意給她調了休沐,鼓勵她抓住純潔年華的尾巴,多養幾條魚當儲備糧。

  說是賀公主立府,到底來的未婚年輕人多。握著「晚棠宴」的帖子,陸棲鸞不禁回想起上次那草草了事的元宵夜,那之後再也沒參加過這樣貴女紮堆的宴會。

  府中到處是宮裡賜下的宮娥,不到片刻,便有人來引路。

  「陸小姐,公主在後面見朝中的誥命夫人,還請在中庭扶棠樓稍待。」

  陸棲鸞跟那宮女邁入一座十分精緻的庭院,此時庭院四處,三三兩兩地聚著一些衣著綺麗的少女,本來都在說說笑笑,等到陸棲鸞走進來時,目光不由得都聚了過來,隨後低聲議論起來。

  不得不說陸棲鸞跟著梟衛們混久了,她自己未曾察覺,其他人卻是將她身上那絲不同尋常少女的冷厲之氣看得分明。

  尤其是她今日還著了一身黛藍暗紋的夏衣,眼神不好的人看過去,還以為是梟衛辦案,便更覺可怕了。

  陸棲鸞平日裡忙於辦公,基本上沒有跟京城裡的貴女交遊,一眼望過去一個也不認識,心裡正打起退堂鼓時,一個綠裙少女急匆匆走過來,因歪頭看著身後,一時沒注意,跟陸棲鸞撞了一下。

  「啊——」

  陸棲鸞反應快,拉了一把才沒讓她摔倒。

  「抱歉,我走得快了……」那少女有些狼狽,抬頭一看陸棲鸞的面容,疑道:「你……你是不是頂撞過宋明桐的那個陸家小姐?」

  陸棲鸞只見是個細眉柳腰的綠裙少女,呃了一聲,道:「和宋小姐的芥蒂都是過去的事了,這位小姐是……」

  「小女、小女上州別駕秦遊的嫡女秦思。」那秦思有些慌張,道,「我家中有些急事,陸小姐,我們後會有期吧。」

  陸棲鸞也不好攔人家,讓開路讓她走過去,可沒等她走遠,忽然皺眉道:「秦小姐,你的珍珠掉了。」

  秦思猛然回頭,看見陸棲鸞從拾起一顆指節大的金色珍珠,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強笑道:「初次見面,沒什麼好送的,這珍珠便當送給陸小姐做見面禮了。」

  啊?

  陸棲鸞正感覺這秦小姐有點可疑時,扶棠樓裡傳來一聲清喝。

  「誰敢偷左相家千金的東西,堂堂公主府裡出了賊,快報官!」

  ……什麼情況?

  裡面一陣騷亂,隨即跑出三五個僕人,從陸棲鸞身邊依次跑過,最後一個僕人與她擦肩而過時,忽然止住了步子,喊停了前面的人,轉頭向陸棲鸞問道:「敢問小姐可是陸司階?」

  「……為什麼今天誰都認識我?」

  「還真是,」那僕人喜道,「樓裡的公子們為討左相家的宋小姐歡心,要宋小姐拿件隨身之物做彩頭,剛剛卻發現彩頭不見了,怕是被賊人偷走了,還請陸司階來查一查。」

  陸棲鸞:「不不不為什麼是我?」

  「京裡都傳遍了,您有神探之能呀!」那僕人十分興奮,喊人簇擁著陸棲鸞上了扶棠樓,喊道:「官來了,梟衛府的大人來啦!」

  樓裡本來吵吵鬧鬧的,世家公子與貴女們議論紛紛,陸棲鸞一上來,全部都安靜了。有幾個人連忙將桌子上一張張畫紙捲起來。

  陸棲鸞耳尖地聽見有人低聲喊道——

  「快快快別讓她看見了……」

  陸棲鸞一眼掃過去,終於在人群裡看見一個熟臉宋明桐,後者看到她的瞬間,小臉兒就騰一下紅起來,拿帕子捂起了臉。

  ——啥情況?

  帶著詢問的目光望向拽他來的僕人,那僕人道:「剛剛宋小姐出了個題目,叫在場的公子猜陸小姐的容貌,畫一幅陸小姐的畫像,誰畫得像就把彩頭給他,誰知道畫是畫完了,彩頭卻丟了。」

  陸棲鸞一眼瞄見一個胖公子畫的她,大約是沒見過,畫得虎背熊腰,麻子臉上兩片桃子般的紅暈。

  喂喂喂……這跟畫王八有啥區別,我八歲的時候都不玩這種遊戲了。

  除了宋明桐以外,其他人都好似說人壞話被當場抓包一般。

  陸棲鸞心想既然這僕人都認出她長什麼樣的,自然還是有人畫得像的,沒有要計較的意思,倒是想起先前那秦思的慌張模樣,心生不祥之感:「到底是什麼彩頭丟了?」

  「是一顆難得的金珍珠。」

  ……哦。

  陸棲鸞頓時覺得手裡的金珍珠,燙得很。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5:20

卷四 京中巨富 第三十八章 毒舌

  陸棲鸞覺得她得說,不說出來今天這事兒估計沒完,斂了神色,望向宋明桐道——

  「宋小姐,這顆珍珠它……」

  宋明桐還沒說話,她旁邊的閨蜜搶話道:「陸司階你可要好好幫忙找,這顆珍珠是明桐母親給她做未來夫婿定情信物用的,一萬顆南珠裡都未必有一顆金珍珠呢。」

  宋明桐震驚地瞪著閨蜜道:「什麼定情信物,哪有……」

  陸棲鸞攤開手心道:「不用擔心,這顆珍珠就在我這兒。」

  宋明桐身邊的閨蜜頓時瞪大了眼:「怎麼到你手裡了?」

  陸棲鸞道:「是這樣的,我剛剛在樓下遇見了一個姓秦的姑娘……」

  「這是怎麼了?」

  背後傳來一聲熟悉的柔聲,陸棲鸞只見剛剛那秦思上了樓來,驚訝地掃視了一圈,走到宋明桐身邊,好似第一次見陸棲鸞一般,問道:「明桐,這位姑娘是——」

  陸棲鸞:「……」

  「你忘了,這就是剛剛世子畫的那個……」

  秦思笑得羞澀,道:「早聽說過陸姑娘,卻從未見過……咦?這不是明桐的彩頭嗎,剛剛上來時聽說被偷了,怎會在陸姑娘手裡?」

  珍珠事小,名聲事大。陸棲鸞想起這秦思剛剛問她是不是和宋明桐有矛盾,便知道這人多半是個真‧毒閨蜜,不知剛剛發生了什麼,拿了宋明桐的珍珠後又強嫁禍給她,眼下這情況,她還真不好翻。

  周圍的人看陸棲鸞的眼神越來越怪,陸棲鸞眼神微冷,道:「秦姑娘,你跟我真的是第一次見嗎?」

  秦思歪著頭一臉天真道:「陸姑娘說的好奇怪,秦思和你可是初次相見啊。」

  「哦,那剛才是誰跟我在樓下撞見了,掉了顆金珍珠在地上,還說要送與我作見面禮的?」

  「陸姑娘,你說這話我就不明白了,什麼見面禮,這不是明桐的東西嗎?」

  宋明桐旁邊閨蜜聽了,站出來擋在秦思身前,道:「你不要血口噴人,偷了就是偷了,何必污蔑到秦思身上。」

  陸棲鸞冷冷道:「我又沒到過樓上,你又是怎麼一口斷定是我偷的?」

  眾人一想的確是,宋明桐不想吵起來,捂著臉拿肩膀懟了一下閨蜜道:「沒准是掉出去的,她撿到的……就給她嘛。」

  她閨蜜也是嬌小姐脾氣,道:「金珍珠這樣稀罕的物事,哪有人能在外面撿到,我看分明是……」

  她話還未說完,忽然有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誰在外面掉的金珍珠?」

  樓下緩緩走上來一個眉眼疏朗的年輕公子,一手提酒,一手托著一隻楠木香盒,分明一身雪青華服,烏髮卻是半束不束,顯得隨意得很。

  剛剛那閨蜜指著他喝道:「聶言你別攪事,哪有那麼多珍珠供人撿,分明就是你自己的。明桐那顆金珍珠可足有指節大,珍貴得很,別拿尋常物事攪合……」

  ……是那日的臬陽公世子。

  陸棲鸞心想今天遇上這麼茬事,相親算是吹了,搖搖頭正準備把珍珠還給宋明桐了事,便見那臬陽公世子將盒子放在桌上,就著酒壺喝了口酒,勾起蓋子道——

  「我是受過香誡的,怎麼會騙你們?算命的總說我易招財運,你看,出去找了壺酒回來的功夫,就在外面撿了一盒兒金珍珠。」

  滿滿一盒,二十多顆渾圓玉潤的金珍珠,俱是與宋明桐那顆一模一樣的大小、成色。

  「這……」

  眾人心想難不成還真是撿的,一個個都愣了。

  那名喚聶言的公子又道:「我猜是一顆珍珠不夠分,各位小姐姐才吵起來的。這今日在場的一二三四……嗯,二十一位嬌娥,正好珍珠配美人,每人一顆分了,今天就別吵了,好好喝酒才是正理。」

  言罷,他不由分說,竟當場就挨個發起了珍珠。

  場上的貴女都開始笑駡他胡鬧,但這珍珠委實珍貴,宋明桐那一顆剛剛她們羨慕了好久,有這般好事,嘴上推拒,手上卻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簡直跟那天扔金條一樣胡鬧。

  陸棲鸞暗歎一聲,剛把金珍珠遞還給臉色有點不好的宋明桐,便看見聶言在發到秦思這兒時,忽然停住了,讓秦思的手尷尬地空懸著。

  聶言面上浮起疑惑的神色,道:「莫非我喝暈了,剛剛秦姑娘不是已經有一顆金珍珠了嗎?」

  秦思臉色的笑意凝結:「世子這是何意?」

  聶言裝瘋賣傻似的哎了一聲,在所有人困惑的目光下問道:「秦姑娘若沒碰過珍珠……那這手心的壓痕,是哪裡來的?」

  「世、世子胡說什麼呢!」秦思臉色瞬間就白了,嘴上雖辯駁著,慌忙藏起的掌心卻暴露了她的心虛。

  宋明桐也愣了,道:「阿思,你……」

  剛剛還維護過她的那位閨蜜怒了,指著她就罵道:「好啊,原來身邊有你這麼個笑面虎!一個別駕家的女兒,要不是明桐心善帶你,你哪兒能進公主府的門?還不滾出去,明日讓你爹帶你去相府認錯!」

  秦思不敢看周圍人的目光,咬著下唇怨毒地看了他們一眼,扭身離開。

  事已明朗,宋明桐本來就沒想找麻煩,現在反倒不太好意思,正想找陸棲鸞道個歉,轉頭一見臬陽公世子找陸棲鸞說話去了,嘴唇便抿了起來。

  「明桐,你別生氣,以後我們幫你找時間教訓秦思便是……你在看什麼?」

  「她……臬陽公世子跟她很熟嗎?」

  有人把宋明桐拉到一邊說起了悄悄話:「說來你可別生氣,上次那誰的事兒不是吹了嘛,這陸司階又跟公主赴過賀州,公主這次是特意把他們喊來的認識一下的。」

  說的委婉,但這「認識一下」,除了相親,難道還能是別的什麼意思?

  「難怪世子把她畫得那麼像……原來是早就見過了。」

  「明桐,那畫你還要不要了?」

  「不要了!」

  扔下這麼一句話,宋明桐便直接走了。

  陸棲鸞自是沒工夫注意那邊的愛恨情仇,經過這麼一遭事,臉上有些疲憊。

  「……多謝世子今日為我洗冤,改日有空必定相報。」

  聶言十分疏懶地靠在桌邊,笑道:「改日?梟衛何等忙人,等改日要等到什麼時候去,我看不如便今日吧,承慧三萬四千五十七兩五錢。」

  陸棲鸞一息間回憶了一下自己的俸祿,頓時一種被訛的感覺油然而生:「世子,我們近日雖有小怨,但遠日無仇,何必開我的玩笑?」

  聶言目光真誠道:「不為難,三萬四千五十七兩是金珍珠的價錢,我才把自己的潤筆費算作五錢,錢財皆是身外之物,和小陸大人的清白官聲比算不了什麼,你說可對?」

  陸棲鸞:「……金珍珠我能理解,但這潤筆費是?」

  「那宋小姐大約是對陸大人心儀已久,在座的各位玩樂時,她便叫大家畫陸大人。所幸其他人都未曾見過,這才讓不才拔了個頭籌,按理說那顆珍珠該是我賺才是。」

  陸棲鸞一愣,轉頭望去,只見紗簾後的屏風上晾著一副美人圖,一襲玄黑攝蛟服,仃立於一樹海棠下,棠花飄落在肩上,竟有幾分奇異的圓融之意。

  一別數日,連面都沒正經見過,這人記性倒還真是好。

  陸棲鸞覺得自己被撩了,那邊廂撩人的看她半晌不說話,道:「陸大人可想好怎麼補償了?」

  陸棲鸞大概明白了他的套路,抄著手,斜眼瞧他道:「下官初入官場,家中僅有二老一狗,別無長物,世子非要我賠的話,打個欠條可好?」

  聶言道:「我有個規矩,欠我人情可以,欠錢不行。」

  陸棲鸞翻了個白眼,道:「那好吧,世子今日出門小心,沒准會遇見我埋伏在某處等著碰瓷。哦對了,不瞞世子,我跑得挺快,訛個三五萬還是有把握的。」

  兩人對著尬冷笑話到這兒,聶言算是憋不住了,笑得破了功:「太子殿下抗婚多年不從,原來功夫都使到說媒拉纖上了。」

  「你與太子相熟?」

  聶言一手夾過兩隻玉杯,斜斜斟了半杯遞給陸棲鸞,閑閑道:「幼時曾伴讀過一年,後來與家翁有些矛盾,我便去了北方經商,今年初才回京。」

  經商?

  所謂士農工商,商人地位最低,本朝雖說開放了許多,如他這樣的世家子不是不能經商,只不過前提的主業需得從文從武,這樣外人也不會說什麼。

  難怪和臬陽公有矛盾呢……

  陸棲鸞略表遺憾,道:「那日驚擾了老國公,之後身體可還好?」

  聶言垂眸道:「老人家一年到頭不過那些毛病,年輕時打仗不要命,老了便易得些富貴病。倒是我那不爭氣的二叔,平日裡斂財奪勢嗓門最亮,在梟衛地牢中少不得當了幾天夜哭郎吧。」

  夜哭郎……嘴好毒。

  聶言帶來的酒一入喉,便覺軟甜綿長,齒頰留香,一點也不燒嗓子,一嘗就知道是特地挑給女人飲用的。陸棲鸞心道這人嘴雖毒,人還是很體貼的,道:「不瞞你說,你那二叔鋃鐺入獄,至昨日已動過五道大刑,該招的都招了。聖上沒說什麼,但老國公捎了口信來說叫我們儘量輕些量刑,你就沒別的想說的嗎?」

  白玉酒杯在指間輕輕轉了轉,聶言道:「情分這二字需看人才用得上,狼心狗肺之輩,我只想眼不見心不煩。你若問我想怎麼處置他,我便只望梟衛來一記猛毒給他個痛快,從此他不煩我不惱,豈不是很好?」

  「……世子,你這想法很危險啊。太子有沒有跟你說過,先前來撩過我的,那些行為不端包藏禍心的,我已經送進去兩人了?」

  聶言笑問道:「按這說法,想平平安安把你娶到手,我是得如履薄冰了?」

  酒飲盡,空杯示人,染上幾絲醉意的眼睛看著他,啞聲道——

  「是啊,你可小心點別犯錯,我……專抓壞人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5:33

卷四 京中巨富 第三十九章 獄火

  夫人甲:「……聽說你家三娘上個月相看的那個並州刺史家的二公子怎麼樣?聽說他家裡蠻有錢的哦,年前在繡華街盤了三家綢緞莊呢。」

  夫人乙:「快別說了,我瞧著是不錯,可我家三娘見了非說他家那二公子是個病秧子,要我去推說八字不合,給推了。」

  夫人甲:「小孩子不懂事,都是跟太……咳,都跟那些抗婚的不孝兒瞎學,都不知道我們做父母的苦,那你家姑娘今年多大啦?」

  夫人乙:「過完中秋就十七啦,每日裡就知道悶在家裡追那個話本看,急死個人呢。」

  夫人甲:「那你可得提點心,熬過二十就是老姑娘嫁不出去啦,只能嫁給別人家挑剩下的,公主你說是吧?」

  小公主:「……」

  小公主:「陶夫人說的是,皇兄他也經常被太傅訓說再熬下去別說女人,男人都沒得挑了。」

  一般公主開府,宮裡的母妃是要跟過來和這些貴夫人說話鎮場子的,小公主跟她娘鬧翻後,新的司儀跟她說起這件事時,便自告奮勇地親身迎戰。哪知剛入戰場一個時辰不到,小公主級深切地感受到了心靈的蒼老。

  為什麼都在談兒女婚事?為什麼沒人關心一下國家大事?

  小公主陷入了深深的憂鬱,所幸司儀來得及時,跟小公主說外面有人找。

  小公主如蒙大赦,提起裙角躥了出去,便見陸棲鸞坐在廊下等她。

  「怎麼樣怎麼樣?見到那聶家的世子了嗎?」

  陸棲鸞:「見到了。」

  小公主:「怎麼樣?是不是跟我哥說的一樣有地有房父母雙亡?」

  陸棲鸞:「有、都有,就是感覺這個人吧……有錢燒得慌。」

  小公主:「怎麼說?」

  陸棲鸞沉默了片刻,道:「聊了好一會兒,旁邊有認識他的開玩笑說他要是把我娶回去就金屋藏嬌不讓我出去跟梟衛殺人放火云云,然後他就記住了,走之前說金屋藏嬌有點早,聽說我家養了狗,要先來個金屋藏狗大家熟悉一下,明天要親自送座金子打的狗房到我家去。」

  小公主:「……我咋覺得,我哥找的人不太靠譜呢?」

  陸棲鸞:「嗯……反正殿下自己也不靠譜,不強求。」

  小公主竟無言以對,道:「先處一處看吧,實在不行我就讓父皇給你挑個好的,再不行咱們不嫁了,我覺得你當官比當媳婦對社稷的貢獻更大。」

  陸棲鸞彷彿被點醒了一樣:「真的?」

  小公主道:「我剛剛在裡面聽那些老母親們操心兒女婚事,說什麼年紀大了就嫁不出去了,可我並不是這麼覺得的,有那個來回奔波相親的時間,多打扮自己,多學些東西,就算二十歲、三十歲,哪怕四十歲,一輩子這麼長,總會等到的。」

  ……我們大楚的小公主,厲害了。

  陸棲鸞不由得想摸摸她的頭,道:「你就不怕這話傳出去,朝中那些老賊聽了跳腳?」

  「讓他們跳,總有一天我會坐到讓那些老賊閉嘴的位置上去!」

  ……

  月上中天,陸棲鸞離開公主府後,反復回想著小公主的話。

  她說的也許是一時之氣,但這樣的年華,有這樣的膽魄,和她那傳聞中蠅營狗苟的生母沒有半分相似,反倒是有些像話本中她那開國大帝的祖父一般。

  那她呢?是就在聶言這裡止步不前,還是……

  一條街口,往右走的明燈廣照之處是她的家,往左走的暗影闌珊之地是梟衛府。

  陸棲鸞在這個街口站了許久,直至身後的更聲遠遠傳來,便忽然想起府中還有兩三件未交待好的文書,便抬步往梟衛府走去。

  時已入深夜,府前的燈已懸起,門口的府衛剛換崗,見了她來,稽首道:「陸司階,這麼晚了,怎麼還回府?」

  「忽然想起那臬陽公府樁案子有兩本賬冊今日送到,忘記交待收好了。」

  府衛道:「真是難為大人了,白日裡忙著相親,晚上還掛念著公務。」

  「哪裡哪裡,都是應該的。」

  寒暄過後,陸棲鸞轉向文書房,將桌上散亂的文書分門別類地整好,抱起兩本聶元受賄案牽涉到的賬冊走去了後院的密檔閣。

  還沒到門前,忽然見牆頭上兩點瑩瑩綠光幽幽盯視著她,本能地嚇得一抖,便聽見牆後傳出一聲熟悉的慵懶聲調。

  「乖,下來回去睡。」

  ……啊,果然是釀釀晚上出來了。

  陸棲鸞提起燈照了照,待見那貓奴抱著釀釀從牆後轉出來,怒道:「你有病啊,大半夜出來遊蕩也不打個燈!」

  葉扶搖像是剛從榻上起身一樣,單披了件月白色的披衣,比尋常人略長的烏髮就這麼搭在肩側,銀白色的月光一籠,彷彿有種雪白的錯覺。他聞言,撓了撓釀釀的耳根,慢悠悠道:「月色正好,又不是瞧不見路,為何要打燈?倒是陸大人,今日說是要去相親吧,可是情場失意了,打算回府宵衣旰食爭個吏部考評嗎?」

  「不‧勞‧您‧操‧心,本官的姻緣形勢一片大好。」

  待陸棲鸞與他擦肩而過,葉扶搖眼底浮起一絲微妙的惡意,狀似無意道:「今日聽府主說,皇帝聽聞那聶元裡通外國,已送去了鴻臚寺內務的機密,因而大怒,十日後,要梟衛提前處決一批死刑犯,你知道嗎?」

  「有罪必罰,關我什麼事?」

  「這一批死刑犯裡,有個陳望。」

  陸棲鸞身形僵住了,提著燈籠的手握緊,屏息了片刻,啞聲道:「多謝你告訴我,好讓我來得及去見他最後一面……也好,早些上路,對他也少些折磨。」

  「陸大人,」葉扶搖好似今日方才認識她一般,好奇地問道:「你當真……如此灑脫麼。」

  「我……」

  陸棲鸞轉過身來,正想辯解些什麼,忽然目光一變,只見葉扶搖身後原處,一股濃煙沖天而起。

  隨之而來的,是地牢處傳來的喊聲——

  「有人劫獄!地牢失火了!!!」

  梟衛府四處掠過道道攝蛟黑衣身影,毫不猶豫地衝向已經泛起紅光的地牢。

  片刻後,令人戰慄的刀劍交擊聲密集響起,火把照亮黑夜,仿若一頭沉酣的巨獸轟然驚醒。

  陸棲鸞匆匆趕到時,高赤崖已經率著府衛將地牢團團包圍起來,厲聲指揮著——

  「守死牢門,無論是我們的人還是賊人,一個都不准放出來!」

  高赤崖是極有經驗的,為避免賊人偽裝成梟衛逃出,讓弓箭手全部圍緊了地牢口,若不是自己人,當場射殺。

  旁邊的人看地牢中火勢越來越大,急道:「高大人,地牢裡要犯眾多,還是先放水車進來滅火的好。」

  地牢裡明顯有人劫獄,但還有其他正待調查提審的要犯,哪一個出事他們都不好交代。

  高赤崖暴躁道:「那就讓水車進來待命,裡面的賊人解決了就進去救火。」

  說話間,裡面戰聲稍歇,有人在裡面喊道——

  「高大人,賊人已肅清了。」

  距離太遠高赤崖聽不出來是誰的聲音,皺眉喊道:「哪個在說話!報處刑人的名!」

  「梟羽營曹文吉!」

  「出來吧。」

  高赤崖話是這麼說的,手上卻打著手勢,讓弓箭手準備射殺。

  陸棲鸞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多半是看出來說話的不是自己人,要等他們一出來就射殺。

  她不禁向旁邊的梟衛問道:「可裡面不是還有我們的人……」

  沒人理她,那些弓箭手也一樣,不管自己的同僚有沒有被挾為人質,弓箭全數拉滿,一鬆手就能毫不猶豫地奪人性命。

  很快濃煙滾滾的地牢口出現數個黑影,像是穿著梟衛的攝蛟服,周圍的人正屏氣凝神地等他們出來時,裡面忽然被扔出一具屍體,像是有什麼機關一般,那屍體一落地,便突然炸起一蓬霧白色濃煙,遮蔽了所有人的視線。

  「放箭!不論死活!」

  高赤崖一聲令下,弓箭手珠箭連發,射入霧中,只聽幾聲慘叫,白霧散去,地上便橫陳著七八具被紮成刺蝟的身影。

  「滅火的滅火,抓人的抓人,進去搜!」

  出來的賊人已伏首,其他梟衛便訓練有素地跟了進去。

  四架水車來來往往地運送了幾車水,終於把地牢裡的火勢壓了下去,陸棲鸞只能在一邊看著,等到看見裡面的人抬著重傷的校尉周弦出來安放好,忙過去幫姍姍來遲的醫官拿藥。

  周弦的心口處被斜斜斬開一條巨大的血口,隱約能見到森白的骨頭和內臟,怕是命不久矣。

  第一次見到這樣慘烈的景象,陸棲鸞強忍住因為恐慌沖上來的酸意:「周校尉,你撐著點!」

  周弦似是知道自己過不了這關了,就近抓住陸棲鸞的衣角,讓她湊近些,在她耳邊嘶聲道:

  「不是、不是……楚人所為,梟衛裡出了……叛徒……」

  叛徒?

  醫官讓人把奄奄一息的周弦抬走,餘下的梟衛本來也要走,忽然轉頭對她道:「陸司階,我們剛剛進去時,第一層的牢房已燒了兩成。」

  「……你想說什麼?」

  「那陳望的牢房,我們去時,已經被燒焦了……」

  「……他死了?」

  「節哀。」

  一夜之間,認識的人,死的死,傷的傷。

  周圍的人沒有一個如她這般對死亡有過多的感受,道了一句節哀後,便融入人流裡找尋著屬於自己的任務。

  誰都沒有時間悲傷,也沒人在乎餘下的人是不是在悲傷。

  腦子忽然空了一般,她渾渾噩噩地站起來,恍然見以為自己身處噩夢之中。

  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等到一輛放空的水車從身邊飛快拉過,濺了她半身泥汙,陸棲鸞才鬼使神差地看向地上水車的車轍,眸中的神色驀然回攏,厲聲道——

  「水車裡有人!」

  她話音剛落,周圍的梟衛聞聲而起,箭雨如瀑射向那輛水車。

  水車車蓋炸開,裡面躍出一個殘影,在箭雨裡悶哼一聲,但身形卻未停,極快地衝上房檐,消失在夜色裡。

  「高大人,陸司階識破了,他們剩下的人乘水車逃了!」

  高赤崖面色冰寒地急步走出來,與周圍的梟衛說了兩句話,眉心緊擰起來。

  「地牢走失事關重大,現在起封鎖消息,一個都不准傳出去!」

  陸棲鸞聽得愕然,怔道:「高大人,不查嗎?那些死的兄弟——」

  「陸司階,梟衛第一守則就是要聽話,我說封鎖消息就是封鎖消息,明白了嗎?!」

  是她想得淺了,梟衛本該是這樣的,本該是這樣的……

  陸棲鸞的半張臉掩在火把照出的陰影裡,手指握緊。

  「……是。」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5:46

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章 蘇閬然的憂鬱

  梟衛府的陸大人又相親去了。

  能在京城的八卦板塊裡和貪官污吏一較長短的就只有狗官貴族和他們的愛恨情仇了,恰好陸棲鸞的事蹟狗官和愛恨情仇都占全了,這段時間不知成為了多少人下飯的佐料。

  有些津津有味,有些人味同嚼蠟。

  「啊!」

  演武場上,又一個身長七尺的壯漢橫著飛了出去,重重砸在牆上滾了兩番,昏了過去。

  沒人叫好,觀戰的將官都噤若寒蟬,唯恐成了下一個演練對象。

  日光落在少年人清俊的側面上,汗水沿著眉弓滑向眼角,又在落入冷淡的右眼前之前被甩去。

  軍人常年的殺戮與禁欲中和了少年人在這個年華應有的秀美,情緒上分明已近洩憤的狂態,面容上卻仍然是冷淡而漠然的,彷彿那種本能的自律正在死死壓抑破爛而出的情緒。

  「……蘇都尉,這都昏過去第二十個了,咱們今天是不是練得太過了?」

  雁雲衛的一個主簿勸了他兩句,蘇閬然在臺上仃立了半晌,走下檯子說了一聲歸營,台下的將官這才精神一鬆。

  「他這是怎麼了?軍人靠熬資歷,這麼快就升官了,應該高興不是嗎?」

  「誰知道年輕人怎麼想的,那梟衛府的那陸司階,跳了兩級呢,不也整天精神不振的嗎。」

  「女官哪兒能跟男人比,嘿嘿~她是怕嫁不出去熬成了老姑娘吧。」

  那說小話的人嬉皮笑臉的,忽然見面前的同僚表情凝固了,疑惑間,忽然肩頭一緊,整個人被捏著肩膀被一股怪力提了起來。

  「蘇、蘇都尉。」

  「忘了說一件事,下個月帝駕出巡祭天,你精銳營負責護衛,今天起,每天去繞內城跑一百圈加訓。」

  「一百圈?!」

  蘇閬然冷冷道:「你想繞外城跑?」

  「不……不、是是是,我馬上去!」

  被罰的將官心裡苦……明明沒升官之前是多麼聽話安靜的娃兒,升了官就越發兇殘,官場真黑暗。

  一側,雁雲衛的主簿看得歎了口氣,走過來對蘇閬然道:「這兩日到底是誰惹著你了?馬上下半年梟衛的一年一度更換處刑人日子要到了,你這麼鬧脾氣,讓統領聽見了,借調去了如何是好?」

  「處刑人?」

  梟衛直屬皇帝,雖有先斬後奏之權,但也並非毫無限制,其限制便是內部的「處刑人制」,每年六月初頒佈,梟衛中六品以上之人均要設一「處刑人」,負責監視該梟衛,一旦發現梟衛有叛亂或其他死罪,「處刑人」便可直接動手肅清。

  處刑人的人選一般是從梟衛內部互相選出,但總有多出一兩個沒有分配到處刑人的,便要從同級的四衛處半借調一些人。

  被借調的人沒有什麼好處,搞不好會得罪梟衛,然而如果監視不當,還要被問責,是以大家都不願意去。

  大致瞭解了一下,蘇閬然道:「那今年梟衛多出多少人?」

  「嗯,我看看……」主簿翻開筆錄點了點,道:「還是如往年一樣,梟衛的趙府主由高都尉當處刑人,高都尉的處刑人是周弦周校尉,以此類推……一共有三十三組,正好多出個女官。」

  蘇閬然拭汗的手一頓,愣道:「女官?」

  「是啊,梟衛也是的,女官能做什麼,還非要借調個處刑人嚇著人家姑娘。」主簿忽然想到什麼,又問道,「這個陸司階不是之前跟你一道去賀州破了那鬼村案的嗎?你們熟呀,要不今年就你吧,也不用得罪人不是?」

  蘇閬然:「……」

  「你看,處刑人這種生殺大權交給陌生人多嚇人呀,還不如交在認識的人手裡,你說是吧?」

  蘇閬然:「就這樣定吧。」

  當日放衙後,蘇閬然想了好一會兒,不知經過了什麼謎之腦回路,他總覺得這之前,他得先去跟陸母彙報一下這件事,畢竟陸母對他還挺好的,兒子去崖州當官後,一腔母愛無處安放,老讓人給他送點心。

  這麼想著,蘇閬然便轉去了陸府。

  「蘇校尉……呸瞧我這記性,應該是蘇都尉,夫人還打算讓小的明天給你送一籠棗泥糖糕呢,您來的正巧,這才剛蒸好。」

  「陸夫人有心了,嗯……陸司階回來了嗎?」

  「還沒呢,昨晚說是有緊急公務,一夜未歸,估計要晚上才回吧。」

  梟衛府經常有這樣的突發事件,如今陸棲鸞升了官,自是比不得先前做校書那般清閒。

  陸府的家僕正要把蘇閬然請進屋,忽聞街那頭傳來一聲淒厲的嘶鳴,一頭瘋馬撞開一輛拉貨的小車,拉著身後華貴的馬車發狂地向這邊衝來。

  「哎哎哎這——」

  陸府右邊不遠處便是座小石橋,橋上正緩緩走著一對老夫婦,車夫奮力地拉著韁繩,但無濟於事。

  眼看著那瘋馬車就要朝橋上衝去,蘇閬然擰身便衝了過去,眼疾手快,抽刀一個斜斬,將車轅斬斷,隨後縱身躍上瘋馬後背,右手抓住馬頭上的鑲金轡頭,擰身一扯,瘋馬長嘶而起,扭動了一會兒,因馬腹被夾得喘不過氣來,扭動掙扎了一會兒,便慢慢平靜下來。

  拍了拍馬脖子,又仔細查看了瘋馬的眼睛,蘇閬然發現這馬既不是受驚也不是生病,好像是因為什麼中毒致瘋。

  揣著疑問回馬走去,便見那被砍斷了車轅的馬車正面翻到在地上,剛好堵住了車門,讓裡面的人出都出不來。

  「早知就不駕這輛雨用的馬車了,這封死的車門的真難開!」車夫抱怨著。

  ……貴府的馬車為何還分晴用雨用?

  蘇閬然看了一眼金轡頭,估計是有錢人的講究,問道:「可需要幫忙?」

  那車夫試圖扶了一下翻倒的車,但因那馬車上用的木材太講究,車上裝飾還鑲滿了牙雕等物,莫說扶起來了,連推都推不動,急道:「還請公子來搭把手,車裡是臬陽公世子,今日救命之恩必有重謝!」

  ……哦。

  蘇閬然見義勇為的心頓時滅了一半 ,不情不願地下馬道:「你們這是去——?」

  「世子昨日和尚書府的姑娘約好了,要給她送個狗房,您瞧這狗房剛打好正要送來,哪知這該死的瘋馬誤事,今日怕是去不成了。」

  蘇閬然:「……」

  蘇閬然,年方十六,軍旅生涯中基本上沒幹過錯事,今天人生中第一次覺得……自己手賤了。

  ……讓這位世子安安生生地隨著瘋馬西去多好,為什麼要拔刀相助?

  蘇閬然也就是這麼一想,讓車夫讓開,收刀回鞘,隨後在車夫震驚的目光下,徒手將整座翻倒的馬車扶了起來。

  「謔……這位軍爺,真是神力啊。」

  車夫半晌合不攏嘴,直到馬車裡傳出一聲嘶痛,這才連忙打開車門:「世子、世子你可還好?」

  車裡一股血腥味,臬陽公世子一身白衣,此時右臂上劃出一個不小的血口,整個袖子都被染紅了。

  「世子,你這……」

  「撞在狗房棱角上了,沒什麼事,聶城,把藥拿來。」

  車夫去拿藥的空檔,聶言抬頭看向蘇閬然:「這位可是雁雲衛的蘇都尉?今日多謝相救,他日必有厚報。」

  「不必,你這馬被下了毒,多半是有人意圖謀害,世子還是早些報官的好。」

  「下毒?」

  車夫將聶言扶了出來,聞言替他家主子不平:「我說怎麼走之前那麼奇怪,定是二爺那幾房妾室不忿,想謀害世子,回去就讓國公爺逐了他們!」

  聶言挽起袖子粗暴地上了把止血散,數落道:「教你多少次了,那幾房小妾吃咱們家多少大米了,單單逐了連個本都撈不回來。今年不是朔州的水渠開了嗎,奴隸價錢也該漲了,想法子把她們身契找出來賣去絲坊,一個女工能賣你兩個月工錢呢。」

  蘇閬然:「……」

  蘇閬然木然道:「世子若無事,末將便告辭了。」

  「好,回頭見。」

  聶言剛說完,便見蘇閬然沒往別處走,而是徑直入了陸府,臉上笑意凝固,抓住惶惶然過來問他要不要進府喊個大夫的陸府家僕道:「貴府是出了什麼案子了嗎?」

  陸府的家僕戰戰兢兢道:「沒有,敝府身家清白,平日裡連個偷油的老鼠都不會上門的。」

  聶言拿起腰間的白玉扇子指了指蘇閬然的背影道:「那這蘇都尉上門是?」

  陸家僕人道:「哦,是這樣的,蘇大人總是和我們家小姐去辦案,二人熟得很。我家夫人又憐他父母早逝,經常把他喊來府上用飯。世子……世子你身受重傷,要不先去敝府休息休息,小人幫您喊一喊街對面的黃老郎中看看?」

  臬陽公世子何等尊貴,平日裡不是太醫院頂級醫者開的藥是絕對不會用的,車夫看了一眼街對面,道:「世子,咱還是回府請太醫院的來看吧,這民間大夫怕是……」

  「不,爺要去。」

  聶言眯著眼望著陸府,拿扇子敲了一記車夫的腦門,道:

  「跟爺搶錢搶東西可以,搶女人不行。這陣不能輸,走,把狗窩扛上,會他一會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5:59

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一章 士之耽兮

  月華初上,陸棲鸞才精神萎靡地回到家。

  昨夜梟衛地牢失火被劫,第一層燒毀了三分之一,燒死了八名罪官,第二層的門也被打開了,雖沒有被火勢殃及,卻也失蹤了六名犯人。

  梟衛地牢共有三層,第一層關不會武的,第二層關會武且窮凶極惡的,第三層更甚,關的盡是一些根本就不能見光的人。

  這次劫獄事態嚴重,還讓賊人給逃了,府主震怒,命梟衛府上下立即著人分派搜捕令,陸棲鸞忙了一整天,連飯都沒顧上吃,直到剛剛才結束。

  ……過兩日,便和高大人商量一下,讓她把陳望的遺體入土吧。

  這麼想著,陸棲鸞一臉疲憊地邁進家門。

  「你今晚把醬醬的狗屋看好了,把門關上去,別讓賊人惦記!」

  ……什麼?

  一進門先是聽見醬醬歡樂的叫聲,隨後便看見院子裡有什麼東西晃瞎了她的眼。

  是個金閃閃的小房子,通體氣派非常,座是烏檀木打造,頂是七寶琉璃頂,往院子裡一放,存在感簡直爆炸。

  陸棲鸞懷疑裡面本來是供奉玉佛的地方,此刻玉佛被拿掉,鋪上了絲絨毯子,醬醬往裡一窩便徹底成了個狗窩。仔細一看,那狗房的簷角上還有暗紅色的血一樣的痕跡。

  陸棲鸞:「這是……什麼情況?」

  家僕嘖嘖道:「是臬陽公世子上門拜訪了,說跟小姐約好了金屋藏狗,一打好便連忙送了過來,中間在咱們家門口出了車禍,磕得一身血,就這樣為了小姐還是堅持把狗窩給醬醬扛進來了,把夫人好一頓嚇著呢。」

  ……為什麼你說的每個字我都明白,但連在一起我就聽不懂了呢?

  陸棲鸞乾涸的腦子好生反應了一會兒,方道:「……臬陽公世子來了?」

  「來了啊,夫人留他用飯,蘇都尉也在,兩個人卯著勁不走,就等著小姐回來呢!」

  陸棲鸞:「……」

  陸棲鸞忽然感覺胃疼。

  好在今天陸爹晚上有飯局,不用回家面對女兒的修羅場。陸棲鸞一聽說陸爹出去吃飯了,心想自己應該去葉扶搖那兒蹭個貓飯再回家的。

  捂著胃剛一邁進正廳,陸母就一臉古怪地迎出來。

  「棲鸞啊……這位世子是太子介紹的?」

  「是啊。」

  陸棲鸞往裡看了一眼,只見聶言半身汙血坐在椅子上,目光如刀紮在對面懷裡被塞了一籠棗泥糖糕的蘇閬然臉上。

  這畫面太有衝擊力,陸棲鸞退了一步問她娘道:「他為什麼不換衣服?」

  「他說是堅持想讓你看看他為你花錢又流血的英姿,你看完了他再換。」

  陸棲鸞:「……」

  陸棲鸞:「娘,我跟你的想法一樣,覺得他可能有病。您先去備飯,我來應付。」

  剛打發走陸母,陸棲鸞一邁進門檻裡,就聽見聶言對蘇閬然來了一句——

  「你要多少錢才願意離開她,開個價吧。」

  陸棲鸞頓時有了想把狗房丟還給聶言,然後麻溜兒地離開他的衝動。

  蘇閬然大概和陸棲鸞一樣覺得和他溝通不良,轉頭望向默默走進來的陸棲鸞,道:「你今天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高赤崖要他們統一口徑封鎖劫獄的消息,陸棲鸞只能說道:「今天御史台又參了府主一本,說梟衛換刑具換太頻繁了有虐待囚犯的嫌疑,氣不過把我們都數落了一頓,這才回來晚了。」

  哦,御史台終於習慣了梟衛殺人放火,開始沒事找事了。

  蘇閬然信了,陸棲鸞轉過來看向聶言:「世子,你大駕光臨寒舍金屋藏狗也就罷了,這副尊容是不是有點過了?」

  聶言糾正他:「一回生二回熟,這都第二回 了,你也該改口叫我錦行了吧。」

  接過蘇閬然遞來的棗泥糕,先墊一墊餓得發疼的肚子,陸棲鸞道:「小孩子在呢,能不能換個場合說?」

  蘇閬然凝固了片刻,反應過來這屋子裡他最小,有點生氣:「你說誰是小孩子?」

  大他一歲的陸棲鸞道:「好好你不小,你剁過的人比我見過的還多行吧。」

  這時陸母在外面喊了一聲叫蘇閬然去幫她搬點東西,蘇閬然只得冷著臉出去了。

  聶言在一邊看得熱鬧,見他走了,方道:「我覺得你還是暫且莫小看他的好。」

  陸棲鸞:「你又知道什麼了?」

  手裡的扇子一轉,聶言道:「你回來前這蘇都尉和陸母說了兩句話,我遠遠聽了一半,雖不清楚,也聽到了他是來找令堂說梟衛府處刑人更換一事。」

  「哦,你說的是處刑人的事,名單向來是府主和高大人定的,還沒發下了,怎麼,已經送到雁雲衛那處了?」

  聶言笑了笑,道:「以前聽說過,梟衛的處刑人是六品以上的官員內部互相鉗制,兩兩監視,總會多出一個,這多出的一個便要委派給其他四位監視,你說他為何要特地來貴府上和令堂說這件事?」

  除非他是新的處刑人,而處刑的對象……

  陸棲鸞沉默了片刻,道:「世子,我忽然失憶了,現在我幾品來著?」

  「不多不少,正好六品。」

  不知為何陸棲鸞腦海中又浮現出了蘇閬然這小子乾淨俐落地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切成兩半的畫面。

  ……簡直是她初入官場最大的陰影。

  聶言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道:「所以太子說的對,只要你快些嫁人,便能脫離苦海了不是?」

  陸棲鸞癱在椅子上,神情複雜道:「我哪能不知道苦海無邊,我都回頭兩回了,根本就沒有岸。」

  聶言勸道:「事不過三,再回頭一回,沒准就成功上岸了呢。」

  陸棲鸞斜眼看了他一眼,只覺得他一身血衣說這話委實沒有說服力:「前面那兩個好歹跟我有一小段風花雪月的故事,你看你,第三次見就給我弄得像殺人現場回來的一樣,我娘都覺得不靠譜。」

  說到這,陸棲鸞坐直了身子,想起昨夜地牢中被劫走的人裡面有個聶元,但又不方便透露,便疑道:「我還沒弄清楚呢,你這一身傷是怎麼弄的?被你家二叔的餘孽謀害了?」

  聶言連連稱是,痛陳有人給他的馬下毒,意圖報復他。

  「……如今我那二叔落馬,他那兩房妾室失去依靠,便對我懷恨在心,我猜想事情便是如此,還請梟衛府的大人還我一個公道。」

  這兩天怎麼盡是些血光之災的事……

  「行行行,收人狗屋與人消災,這事兒我明天派兩個府衛去查一查,該發落的發落,一定還你個公道,你能把血衣換下來了不?」

  聶言:「來時走得急,未帶換用的衣物。」

  陸棲鸞:「那你為什麼不回家?」

  聶言搖著扇子理直氣壯道:「令堂留飯,豈敢不從?」

  陸棲鸞無奈,只得帶他去了後院,讓人開了陸池冰的門,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套本來要給陸池冰的衣服遞給聶言。

  「雖說比不得國公府,但也是給我弟新做的,沒穿過。挑的軟料子,大兩三寸的也能穿,你就將就著換了吧。」

  「你做的?」

  「本官日理萬機哪有時間做女工活,我讓裁縫做的。」

  聶言彷彿略顯失望地搖了搖頭,道:「本想著今日上門怎麼也能撈個定情之物,可憐我千里送狗窩,禮重情意重,還沒能博取佳人一笑,虧了虧了。」

  陸棲鸞關門之前神色莫測地盯了他好一會兒,開口道:「你附耳過來,我跟你說個事兒。」

  聶言欣然而往:「洗耳恭聽。」

  陸棲鸞盯著他沒說話,一偏頭,在他臉側蜻蜓點水一樣吻了一下,隨後推開他,帶上了門。

  「再抱怨虧,本官就換人。」

  門窗上映出的人影遠去,燈燭微暗,門裡的人,怔然半晌,自言自語道:

  「不虧……」

  回過神來,聶言碰了碰她輕啄過的地方,繼而喃喃——

  「無價之寶呢。」

  ……

  「世子、世子,您真的看上了?」

  車夫聶城心裡慌得緊,唯恐回去之後被老國公斥責他護衛世子不力,在後面緊跟著打探主人心思。

  前面臬陽公府的世子爺步子走得輕快,渾然不似個受了傷的人,聽了他的話,沒回憶起陸府的菜色合不合他的胃口。

  「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雖不是什麼淑女,好在我也算不上正人君子,娶過來至少良心不會痛。」

  聶城苦著一張臉道:「世子,不是我多嘴,您得知道,姑娘再漂亮合心意,那也是女官,而且梟衛……當年梟衛殺了國公爺的多少愛將——」

  朝中許多年老的大臣對女官的態度和左相一派一樣,對他們而言,女子可以從「術」,而不能從「權」,那些織造局等「軟」衙門的女官也就罷了,武官裡的女官是萬萬忍不得的,更莫提梟衛。

  玉扇啪一聲敲在手心,聶城識趣地閉上嘴,只聽聶言淡淡道:

  「是老爺子主動托太子替我相的人,難得我聽他一次話,人我是看上了,他還能反口不成?至多與我生一兩個月的悶氣,總不會拂了刑部尚書的面子。」

  聶城不敢說話了,沉默地跟在聶言身後。隨後不知何時,空蕩蕩的夜街上,滴起雨來。

  「世子在簷下稍等,小的去買把傘來。」

  這雨來得不是時候,不像是夏雨般痛快,反倒似秋夜的幽雨般纏綿陰沉。

  聶言罕見地有些煩躁,慢慢地,握著扇子的手便動不了了,唇色也越發蒼白,不由得靠在了身後的灰牆上。

  眼前開始出現重影,隱約從雨幕裡看見一個手持油紙傘的人,朝他徐徐走過來,待至了簷下,並未說話,拿出一隻玉瓶,倒了兩枚藥丹,讓他服了下去。

  「你把梟衛想得淺了,人心都毒成這樣了,兵刃哪能不帶毒。」那人徐徐說道。

  心口漫上來的痛苦終於消了下去,聶言眼神不善地看向那撐傘的人。

  「你找人監視我?」

  「算不上監視,恰好猜到你要找的人罷了。」見雨色稍淡,那人知道自己不宜留太久,便道:「前車之鑒猶然在目,君既靈慧出塵,當曉得一事。」

  「有話直說?」

  持傘的人將傘遞給他,勾出半個意味不明的笑——

  「士之耽兮,未必猶可脫也。女之耽兮,未必不可脫也。」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6:12

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二章 廢儲,哭窮,罵汙吏

  「給我拿壺酒來。」

  陸府的僕人知道陸棲鸞平日裡除了逢年過節或是酒局,是不會喝酒的,一時有些為難,問陸棲鸞是不是處理公務累著了,需要找個大夫看看,陸棲鸞否認後,只得到後面的廚房背著陸夫人拿了壺酒給她。

  蘇閬然還記得她酒量並不好,見她拿著酒壺就灌,忙伸手按住。

  「梟衛出事了?」

  「沒有。」陸棲鸞見蘇閬然神色不虞,無奈道,「好吧,是出了點麻煩,但不方便跟你說,別追問了。」

  蘇閬然放開手,在她身邊坐下來悶聲道:「我以為你是介懷處刑人的事。」

  「沒有,只不過……」陸棲鸞一手抵著下頜,另一隻手抓著酒壺隨著屋簷外漸大的落雨徐徐澆落在地上。

  ……只不過是故人走了。

  說懷念也並非懷念,她待人間情事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疏淡,既看得開也放得下,但生與死除外。

  那人生得荒唐,走的也荒唐,最後竟只有她一個人記得祭他。

  壓下腦中的悵然,為免蘇閬然起疑,陸棲鸞梳理了一下情緒,接著他的話說道:「聽人說處刑人是梟衛的傳統,畢竟權力大,也不是不能理解。我還未曾聽高大人說過,倒是先傳到你雁雲衛去了,反正下個月便是要公佈的,你既看過了,知道比之往年有何變動嗎?」

  蘇閬然搖頭道:「沒有,除了今年多一個你外,高都尉還是監視趙府主,其他的一切照舊。」

  「對,梟衛府是與其他衙門不同,高大人官品雖低,但我總覺得府主有時候還不得不聽他的,比如我做司階這件事,起初趙府主是反對讓女官做到這個位置的,可高大人越過他答應了,這事便定下了。」

  蘇閬然道:「是這樣,趙府主若瀆職犯案被高都尉發現,他是可以直接殺了府主的,而若事後調查案情屬實,高都尉無需過問吏部,便可繼任新的梟衛府府主。」

  陸棲鸞嗯了一聲,喝了一口酒後,忽然想起經昨夜一亂,高赤崖身邊的周弦周校尉怕是不行了,眉心一擰,問道:「我聽說,高大人的處刑人是周弦周校尉是嗎?」

  「沒錯,今年的新名錄也是這樣安排的,有什麼問題嗎?」

  那……高赤崖現在是不是無人監視的狀態?

  想起那夜高赤崖讓他們不準將梟衛地牢被劫的事傳揚出去,陸棲鸞心中起疑,轉過頭問道:「你知道高大人以前都是什麼出身嗎?」

  「高都尉是京中高氏世家嫡系的人,梟衛建立前一直在做南郡宣撫使,大概是……」蘇閬然回憶了片刻,道,「八年前,梟衛內部被肅清過一次,一府之人都涉進叛國案被殺光了,只剩下作為告發者的趙玄圭,即現在的趙府主,承上令重立梟衛,高都尉便是從那時調任來梟衛做了副府主。」

  往後的事陸棲鸞也聽說過,趙府主和高赤崖表面上雖然一團和氣,但因趙府主時常在外奔波查地方上的案子,京城裡的梟衛實際上是惟高赤崖之命所從。

  府裡經常有人暗地裡說高赤崖不滿趙府主行事溫吞,想取而代之已久,可不管怎麼活動,聖上從未有要鬆口的意思。

  梟衛與其他衙門不同的是,雖然大權在握,想抓誰抓誰,但卻是有進無出的,其他衙門的可以調進來,已經成了梟衛的卻是決不能調出去的,坐不到一品統領的位置,仕途只能到此為止。

  眼前莫名又出現了周弦那句梟衛裡出了叛徒的話,串聯起失蹤的犯人裡有近日和敵國有所勾結的聶元,陸棲鸞一時清醒了起來。

  說了這麼多,蘇閬然也察覺出了陸棲鸞的不對勁:「高都尉和你說的梟衛府的麻煩有什麼牽連嗎?」

  握著酒壺的手一鬆,酒壺落在臺階上,滾落入階下的打濕的草叢裡。

  「我懷疑梟衛裡出了叛徒……」

  ……至少要把叛徒抓出來,讓她知道,是誰把陳望殺了的。

  ……

  天氣暖和了,那些文官們的嗓子就越發有勁了,每每上朝,都把那些慣例要拿出來說的論題反復鞭屍撕上一通,打醬油的中立官員們稱這些論題為老三腔,分別是「廢儲」、「哭窮」、「罵汙吏」。

  這三樣菜都有一個特色,那就是假。廢儲廢儲,廢不了儲;哭窮哭窮,一個比一個肥;至於罵汙吏,其實皇帝每天往那龍椅上一座,放目望去沒有幾個不汙的,大多都是在拿地方官出氣,彷彿每天不罵兩句就襯托不出自己的出淤泥而不染一般。

  但今天變了風向了,戶部哭完窮,御史罵完汙吏,該輪到廢儲的事時,那些左相的門生今天不牽頭了,改罵女官了。

  皇帝聽得新鮮,問那官員女官又沒犯什麼事,有什麼可罵的。

  那牽頭帶節奏官員先是跪了下來,潸然淚下地醞釀了好一會兒,方道——上州別駕家的女兒在公主立府的宴上得罪了左相的嫡孫女和梟衛府的陸司階,上州別駕聽說了,把女兒好一頓教訓,便帶女兒上門道歉去了。

  皇帝心想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有什麼好罵的,那官員又哭了,說因懼怕上一任別駕是死在梟衛手裡的,現上州別駕是先帶著女兒去梟衛陸司階府上道歉完,才去的左相府上道歉,如此先後順序實在是藐視官品等級,難道堂堂一品宰輔還比不過一個小小的女司階嗎?

  躺得十萬八千里也中槍的陸爹當即就懵了,他以為後宮裡的娘娘才會在意這麼點尊卑順序,沒想到這鬍子一大把的老官兒也這麼小心眼。

  女兒控哪能沒脾氣,正要跟那找事兒的官員在朝堂上頂一回合,那官員馬上口風一轉,自比鄒忌以小見大,說事雖然是小事,但梟衛淫威在此事上可見一斑,長此以往,滿朝官員戰戰兢兢,連尊卑有序都不知道了,最後順便懟了一句太子和女官過從甚密,不成體統,建議廢儲。

  隨後左相一黨的國學寺、禮部、部分御史出來響應,一片附議之聲下,那官員最後總結陳詞——不削梟衛的先斬後奏之權,這官沒法做了,日子也沒法過了,臣要撞死在御階上都別拉著我。

  上面聽政的太子聽得毛了,站起來就罵有本事你撞,撞不死我幫你撞。

  文官最是玻璃心,吼了一聲臣來生報國,一腦袋撞在御階上,頭破血流,嚇得朝堂大亂。

  雖然事後太醫來一查,說沒事就是蹭破了皮,但皇帝還是震怒了,下旨奪了太子聽政之權,讓他回東宮禁足一個月反省,並讓三皇子代太子聽政。

  左相一黨本想著壓一壓太子已經是莫大的成就了,沒想到皇帝竟然直接讓三皇子替太子聽政,簡直是天降之喜。

  次日,皇帝下令,整肅梟衛府,凡有仗權濫殺官吏者,一經查實,殺無赦。

  「……近日的事你們也知道了,陛下並非是聽了文官的話才下令整肅梟衛的,是在表達對日前地牢失守一事的不滿。」

  梟衛府中,趙府主少有地親自將屬下召集起來訓話,話雖說得不溫不火,但每個字都是在打當日負責府中戍衛的高赤崖的臉。

  「陸司階,先說說你查到的當日地牢裡失職者吧。」

  「是。」

  陸棲鸞攤開一卷名錄,道:「廿九日,負責地牢正門的牢頭是許羅、孫順二人,許羅與孫順分別持第一層與第二層鑰匙,事發前巡邏的衛隊看見許羅提了一壺酒入牢中,便去阻止說府中不許飲酒,與之爭執了兩句,許羅聽從,隨後又說牢中生蟲,怕染疫病,喊了數名府中僕人進牢打掃。亥時三刻,巡邏隊換崗,見到孫順慌張跑出地牢,身上有血,換崗的衛隊抓他盤問時,地牢中火起。」

  「那孫順怎麼說?」

  「孫順的供詞與巡邏隊描述吻合,說是許羅帶進來的奴僕是劫獄之人假扮,一進來便沿途放火,他急忙裝死才躲過一劫,但第二層的鑰匙卻是被他們搶走了。」

  「哦。」趙府主略作思忖,道,「這麼說來,是這許羅串通賊人將牢門打開的了,此人是誰調來的?」

  地牢的牢頭五日一換,每一層拿鑰匙的更是要由府主和副府主親自批下,如果不是趙府主,那就只有……

  下面的人噤聲不語,旁邊一直聽著的高赤崖臉色微冷,寒聲道:「是我從虎門衛調來的。」

  空氣一時凝固,陸棲鸞掃了一眼趙府主的神色,道:「恕下官多言,此事有其疑點,事後經葉大夫調查,許羅屍體雖被燒毀,但依傷口看並非是梟衛的兵刃所為,反倒是在門口就被賊人所殺,而且是從背後割喉殺害,這種手法更像是偷襲,未必是他叛變。」

  趙府主頷首道:「我便知赤崖非是那等包藏禍心之人,既然許羅可能並未叛變,便將那孫順再審一審吧。陛下有令,一個月內,梟衛禁全城搜捕令,儘管劫獄之事要暗中調查,但還是不能輕忽,都明白了嗎?」

  下面一陣應聲,隨即便各做各的事去了。

  高赤崖一句話都沒說,與趙府主也一樣,只略點了點頭,便帶著陸棲鸞走了。

  陸棲鸞跟在他身後一直沒說話,半晌,高赤崖方道——

  「你可知,府主為何針對於我?」

  「下官不知。」

  「因為第二層被劫走的人裡,有『原梟衛』的人,你知道『原梟衛』裡大多是什麼人嗎?」

  陸棲鸞垂眸道:「是聽說過,陛下擢拔人才不問出身,大多是些江湖武人。」

  「不止是江湖武人,」待陸棲鸞疑惑地抬頭,高赤崖漠然道——

  「他們還是西秦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6:25

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三章 先把你定下來

  天下之大,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數十年前,前朝大越末代帝君昏聵,篤信五斗米道,九州盡起青煙,令百姓為捐「五斗米錢」苦不堪言。各地紛紛殺道起義,義軍氣勢如虹,不過兩三年,便直入帝都,當時的義軍首領便是大楚的開國大帝。

  而大越皇族分支並殘軍敗將西逃至西匈奴,軍中嘩變,一與匈奴王女混血的郡王殺死大越嫡系皇裔,自封為帝,借住西匈奴力量將追擊而來的楚軍於太荒山擊潰,自此天下兩分,因地理不同,又分別稱為「東楚」、「西秦」。

  東楚自本朝皇帝繼位後,曾有數年軍事上節節敗退之日,至十年前,楚皇突然開始勵精圖治,不論國籍招徠天下有識之士與勇武之人,建立梟衛並賦予極大整頓吏治之權,兩年內,殺國之蛀蟲上萬,京城處刑台日日血流成河。

  與此同時,皇帝推行新政,擢拔新血,與周邊各國通商,終於在兩年後,軍事力量迅速超過西秦,漸有一統之勢。

  但梟衛勢大,因殺孽過重,最終引起眾怒。有梟衛告密稱,梟衛中出身西秦之人私蓄甲士意欲謀逆,皇帝密詔禁軍與雁雲衛,突然殺入梟衛府,將滿府上下血洗一清,其中無論是草莽江湖武夫,還是出身百家的神算異人,無一倖免。

  高赤崖似乎顧忌什麼,並沒有與陸棲鸞多說過去的事,留她滿腹疑惑。

  「陸司階,可要聽一聽餘下那證人的提審?」

  作為調派任務的司階,這也是分內之職務,其他的梟衛這麼一說,陸棲鸞自然要去。

  梟衛的地牢已無那日般狼藉,取證完畢後都已收拾乾淨。饒是如此,陸棲鸞也在一側關罪官的牆上發現了犯人被燒死前抓撓求生的痕跡。

  新的牢頭見她站著沒動,問道:「陸司階?」

  陸棲鸞閉上眼緩了片刻,複又睜開,問道:「那些死的人,要多久才能把遺體或骨灰還給他們家人?」

  「這說不好,一般被抓進府牢裡的犯人,他家裡人唯恐被牽連,都當他死了,便是通知他們來領遺體,大多也是不會再來領的。」見陸棲鸞神色一暗,牢頭有道,「不過兄弟們也知道做梟衛少不得陰德有虧,每逢中元清明,鬼門大開時,都會去郊外鬼葬山燒點紙。」

  「今年中元時……也叫上我吧。」

  牢頭不知她為何有此感觸,心想大約是女人心軟,歎了口氣便點頭答應。

  陸棲鸞跟著牢頭繼續向裡走,遠遠地聽見鞭打聲與慘叫時,方重新整理了神色,面容冷淡地走入了刑房。

  梟衛的刑房足有五丈見方,一共上下兩層,下層正中間燒著一隻火鼎,鼎裡隨時燒著烙鐵,四面懸垂著帶著倒鉤的鎖鏈,下面站著四個膚色青黑、面色木然的獄卒。八面刑架沿著牆壁排開,皆鑲嵌著精鐵獸環,尋常犯人一見這刑房,多半還沒說話,魂就先去了一半。

  「陸司階,這邊請。」

  下到了第二層,只見被審的孫順已經說不出話了,旁邊的獄卒拿著細藤鞭沾了水,往犯人身上一抽,便是皮開肉綻。

  「先等等。」

  陸棲鸞叫停了拷問,問正在負責審問孫順的梟衛道:「都一上午了,別吧人打死了,先說說他招出什麼了嗎?」

  「他只說自己是裝死躲過一劫,絕沒有跟賊人串通。」那梟衛皺眉道,「陸司階,這孫順在地牢裡當了一年牢頭,尋常拷問他見多了不放在眼裡,怕是要上大刑。」

  「屈打成招沒什麼意思,你歇一歇,我先問問。」陸棲鸞翻看著孫順的供詞,讓人拿布巾浸了冷水把他擦醒,方才問道——

  「孫順,你說你當夜是聽見許羅在門口被人殺害,等到起火後,又見他獄卒被殺,一時害怕才裝死求生是嗎?」

  孫順有氣無力道:「……是。」

  陸棲鸞合上供詞,道:「既然賊人是從你身上拿走了鑰匙,你至少也聽見賊人說話了吧,他們是什麼口音,京城口音還是外地口音?」

  孫順費力地抬了抬眼皮,道:「牢裡太亂了,四處都是犯人呼救的聲音……小人沒聽清他們說什麼……」

  「好,當時情況混亂,無論是你裝死沒被賊人發現還是聽不清他們的口音,我暫且當你情有可原。那我再問你,他們奪了你的鑰匙後,他們是先放火還是先救人?」

  孫順回憶了片刻,道:「是……先放火。我趁他們去第一層殺人時,才勉強跑了出來……」

  「胡說。」

  陸棲鸞臉色冷下來,道:「犯人是為了劫囚,不是為了殺人,放火?萬一燒到他們要劫走的目標怎麼辦?」

  旁邊負責刑訊的梟衛皺眉道:「還不老實交代,先卸他一隻招子!」

  孫順慌忙道:「大人!大人我說的句句屬實啊!他們的確是先去放的火,等他們折回來下到了第二層,我才連忙跑出來報信的!」

  獄卒提起一塊燒紅的烙鐵面色冷凝地走來,陸棲鸞忽然想起什麼,道:「你們先等等,我去一趟燒毀的牢房,回來再審。」

  陸棲鸞快步走回到第一層的牢房處,此次燒毀的都是東南角的牢房,犯人帶著火龍油,一點就著,所有牢房俱有不同程度的損毀。

  第一層燒死了八名罪官,第二層失蹤了六名犯人。

  陸棲鸞在八座焦黑的牢房裡來回走動,忽然覺出有些不對勁。

  八座牢房裡,並不是所有牢房的牆壁上都有犯人臨死前呼救的拍打抓撓的痕跡的,有一多半是沒有的,僅僅是被燒焦了而已。

  「一、二、三……六。」

  正好六間牢房,沒有抓痕。

  沉吟間,外面忽然有人來喊她。

  「陸司階、陸司階!」

  「怎麼了?」

  「高大人把臬陽公世子抓了,你快去看看!」

  「啊?」

  ……

  「爺都說過三回了,人在花下死,受點傷也是常事,難道改日我吃個火鍋燙了舌頭都要上你梟衛府報備不成?拿人都不問青紅皂白的嗎?」

  高赤崖惱火不已:「世子,哪有這樣巧的事?我梟衛剛射傷了犯人,你便在同一時間受傷了,你若是說被你家老國公打了我信,說追女人送狗窩受傷了,蒙我?」

  被抓的人反唇相譏道:「你家逃犯受了傷還在街上大搖大擺地欺行霸市?」

  陸棲鸞匆匆趕到時,聶言整個人好似剛從哪個樂坊被抓來的,連同椅子一起,捆得像個殘廢被搬到梟衛府堂上問審。

  高赤崖見陸棲鸞一臉苦色地來了,怒道:「陸棲鸞你過來,這人說是往你家送狗窩出了車禍被弄傷的,是真是假?!」

  聶言轉過頭來笑著瞧她:「說好的給我被謀害的事兒伸冤呢,你看我委不委屈,被綁著也要來見你一面。」

  陸棲鸞一腳踢在他腿彎上,瞪了他一眼道:「少說兩句憋不死你。」

  陸棲鸞垂首道:「高大人,世子的確是在敝府門前驚了馬,當時雁雲衛的蘇都尉也在,蒙他出手相救,他才撿回一條命。」

  聶言接話道:「是啊,回去沒少被祖父大人念叨。」

  高赤崖半信半疑:「你倆不是看對眼了合起來蒙我吧,他說的金屋藏狗的事兒是真的?」

  聶言道:「跟陸大人那首『窗外一聲汪』一樣真。」

  陸棲鸞咳了一聲,道:「這是之前世子與下官開的玩笑,說要送座金子打的狗窩給犬子,這……不巧就出了事。」

  高赤崖煩躁地扔了塊搜捕令給陸棲鸞:「滾滾滾,帶著他去臬陽公府,把事情查實,是不是如他所說有人害他,是的話就不用回來了!」

  陸棲鸞連連稱是,揣著搜捕令把聶言一路拖出了梟衛府。

  「你受傷了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在家裡養傷,非要去什麼樂坊,看,被逮了吧。」

  「有陸大人庇護,莫說一個梟衛,刀山火海也不怕。」

  陸棲鸞心累,懶得跟這無賴多廢話,一路到了臬陽公府。臬陽公養病不見人,陸棲鸞便讓聶言帶著去見了已經被關起來的兩個聶元的小妾。

  那兩個小妾只稱冤枉,但馬棚的馬夫和幾個丫鬟都說那日世子出門前,兩個小妾鬼鬼祟祟地拿著什麼東西從馬棚進去,世子回來一查,在馬槽裡發現了天茄子的草梗。

  府裡的大夫說,天茄子一般是用作藥用,但若讓馬吃了,藥性一發,便會中毒發狂。

  那兩個小妾哭號著說她們是因為其中一人近日患敗血,四肢浮腫,才去藥店開了天茄子,絕無謀害世子之意。

  但人證物證俱在,陸棲鸞也只好著人將這兩個小妾帶去衙門關起來。

  聶言把陸棲鸞送到門口時,又唉聲歎氣起來:「你們梟衛未免也太忙了,辦完案子就走,連跟我說句話、喝口茶的時間也沒有。」

  陸棲鸞忙得頭頂的呆毛都翹起來一根,垂頭喪氣道:「沒辦法,事太多了,今天的事做不完,上面會怪罪的。」

  「明天有空嗎?」

  「明天沒空,要查名錄歸檔分搜捕令……別說你了,連我娘熬的小米粥都顧不上吃。」

  「後天呢?」

  「後天也忙。」

  「大後天呢?」

  陸棲鸞眼神疲憊道:「說不定,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就像你說的,說不定的事太多了……」聶言合上扇子,眼底的輕浮收了起來,「所以我想先把你定下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6:40

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四章 棠花落

  「恭喜陸大人,賀喜陸大人,令千金好事將近啊!」

  朝中的老臣們誰跟誰一起玩兒都涇渭分明,假如突然跟一個不大熟的同僚說話,無非是「恭喜您老升遷了」、「恭喜你兒子考上了」以及「恭喜你女兒嫁出去了」。

  陸爹在此之前被人恭賀過兩次「恭喜你女兒升官啦」後,終於盼來了終身大事系列。

  但陸爹並不高興,他和陸母一樣,都是被金屋藏狗事件給嚇著了,問了一圈兒京官同僚,說這臬陽公乃先帝舊將,膝下僅有一孫兒,疼愛非常,因而這世子有些紈絝風流,風評不太好。

  陸爹擔心不已:「聽說這世子浪蕩,京城一百八十個坊,一百七十九個都有他砸過的場……」

  同僚:「可是人家有錢呀。」

  陸爹:「你說這臬陽公爺是不是覺著自己天年將近,這才急著隨便找個姑娘來管他孫子?」

  同僚:「可是人家有錢呀。」

  陸爹:「……」

  可不是有錢嗎,那世子也是厲害,直接在他下朝的路上截住了他,說明天要上他家提親,請他把家裡的庫房騰三個出來,最好是五個,不然怕聘禮放不下。

  陸爹當時就嚇蒙了,隨後直接被人拖到臬陽公府去見了老國公。

  「後來呢,老國公同意了嗎?」

  「同意是同意了,但提了個要求,要我家閨女與世子成婚前必須辭官,不准再與梟衛有任何聯繫,安心在家相夫教子。」

  「這不是您老一直盼著的嗎?」

  「盼著倒是盼著……」

  陸爹的確是巴不得陸棲鸞早點回家養肥點,平日裡看她每日在梟衛府忙得臉都尖了,做父母的哪能不心疼,只不過比起這個,他倒不太想逼她,如果她願意主動辭官就好了。

  聶言一眼就看出了陸爹的顧慮,問他說他可以讓吏部的人活動活動,如果能說服陸棲鸞主動辭官,陸家是不是就能答應他的婚事。

  陸爹雖然覺得他不靠譜,但也沒回絕,說陸棲鸞答應他這當爹的也沒二話。

  聶言得了這句准話,便成竹在胸一般,當場便改口喚岳丈,教陸爹一陣頭暈。

  同僚見陸爹愁得緊,想到自家家務事,便覺得陸爹這是嫌公務少了,喊下面的主簿抱了一堆新案子攤在刑部尚書案上。

  「好好為國效力,就沒空愁兒女親事了,來,這當鋪裡發現貢品的案子先給辦了,辦完咱們再繼續嘮。」

  「行行行,傳證人吧。」

  刑部裡每日大大小小的案子多得很,有急的有緩的,今日便有一樁十日前的緩案子,說是西城和泰坊有小吏例行巡查,聽見有一個好賭的婦人與賭坊坊主爭執,說賭坊黑她的錢財。

  本也是小事,那婦人之前一直輸,輸到最後,賭徒們本以為她沒錢可賭了,她卻拿出一根金條來。

  和泰坊不是什麼富裕的坊市,百姓們賭博用的多是銅鑄錢,好些的用銀子,從沒見過人用金條的。小吏起疑,看那婦人也不像是富貴之家,勒令她交出金條,卻發現金條上打著的竟是東宮的烙印。

  皇城之中各宮俱有府庫,每個府庫裡需得有一些「壓箱錢」,這些壓箱錢由金條銀條組成,上面烙著各宮的字樣。「壓箱錢」不過明賬,是各宮主位的私財,如今在民間被發現,巡城吏第一反應就是東宮的奴僕偷了府庫的錢往宮外傳送。

  對宮僕而言,這可是殺頭的重罪,是以案子便移交給了刑部,那賭博的婦人也押送到了刑部大牢。

  聽人說那婦人在牢裡哭鬧不休,案子又不急,陸學廉本想壓她半個月讓人老實老實再出來提審,又因近日沒別的事,便提前把她提了來。

  陸爹百無聊賴道:「堂下何人,報上……也不用報了,孫方氏是吧,你那金條從何處來的,速速交代,否則待本官查出來了,可是絕不會手軟的。」

  那婦人在牢裡悶了多日,蓬頭垢面,氣性上來,尖聲道:「我呸!我家夫君可是梟衛,你若敢判我,我叫他把你下油鍋炸了!」

  ——什麼毛病這是,我閨女還是梟衛呢,真懟起來不知道誰幹誰呢……

  旁邊的主簿一年到頭見過的犯人不少,除了京城裡那些有數的二世祖,還是頭一次見這麼狂的,鬍子一翹,怒道:「豈容得你等刁民咆哮公堂,冒犯尚書大人。左右,先打她十板子,看看她會不會好好說話!」

  「先等等,」陸學廉喊停,道,「你說你夫君是梟衛,他在梟衛裡是何職位啊?」

  那婦人以為他怕了,眉梢眼底都得意起來,說得跟唱的似的,想來平時裡沒少自我吹捧:「我說出來你可別怕,莫說爾等小官,連一品大員都讓我夫君打過,京城裡入梟衛的罪官,沒有一個不是被我夫君關進去的……」

  陸學廉在腦內描繪了一下,斜眼看向旁邊的主簿:「……那不是個牢頭嗎?」

  主簿:「……」

  那婦人在堂下喋喋不休,忽然有小吏來報雁雲衛押逃犯來了,陸學廉只得先暫停審理,讓孫方氏跪在一側。

  押來的犯人是數月前連環殺人案的在逃兇手,自己把自己毀了容,見風聲過去,一時得意上街意欲再度殺人搶劫,卻叫路過的雁雲衛給撞了個正著。

  「見過陸大人。」

  陸學廉每次見蘇閬然時,都有一種詭異的感覺,大約是這娃兒年紀輕輕,卻總是單手拖著比他大兩輪的兇犯來刑部拜訪,讓刑部的捕快撓破頭都逮不住的兇犯,每次都搞得像是他順便帶來的伴手禮一樣。

  而且……這小子心不黑但手狠,屬於殺人不眨眼的那一類,每次拖來的逃犯沒有一個不是四肢都被打斷了的。

  總而言之,陸爹還是收下了逃犯,順帶寒暄一番:「小……蘇都尉來啦,今日放衙放得早?」

  蘇閬然嗯了一聲,道:「府裡今日練兵,不慎把人練傷了,是以放衙得早。」

  ……娃兒哎,不是每個雁雲衛都像你一樣體力非人啊。

  旁邊跪著的孫方氏耳尖,聽見來的是雁雲衛,知道他們與梟衛向來是狼狽為奸的,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掙扎著爬過去。

  「雁雲衛的大人,快救我、我是梟衛的家眷,對,他叫孫順,你們應該認識!你跟他們說,我家沒有偷東宮的金條,是東宮的人賜給我們的!」

  蘇閬然一怔,望向陸學廉,後者驚得站了起來。

  賜,和偷,這性質可是不一樣的。

  「你、你知道你說的是什麼嗎?!」

  孫方氏還看不明白氣氛,一疊聲道:「我還記得那人聲音尖細,是個公公呢!」

  ——事情怕是要鬧大了。

  蘇閬然如是想。

  ……

  正是夏花燦爛的好時節,恰好逢著夏棠紛落,滿地銀紅。街前路過的懷春少女,偶見轆轆馬車軋過花瓣,瞥見紗窗翻飛間露出的華貴公子,不免俏紅了臉,心道是誰家公子,又攜著晚棠去會哪家的佳人……

  「世子,放眼滿朝的姑娘家,哪個不是自己繡的嫁衣。誰家有像您這樣的道理,嫁衣竟是夫家給訂做的!」

  天底下最好的織坊,最好的繡工,火蠶絲、金珍珠、昆侖玉、南夷星沙琉璃,染以北極荒原最豔麗的紅花染,無不是擦著宮裡娘娘們的規格邊兒,熬盡了工匠心血做成的嫁衣,偏他家主子任性,一句話便做了來。

  始作俑者瞧了一眼,還覺得不滿:「……不是說了要雪花鳳凰嗎,怎麼繡了個鸞鳥?」

  聶城道:「世子,鸞鳥就夠了,繡鳳凰您是想謀反啊?!」

  聶言嘖了一聲,勉為其難地接受了:「行吧,左右人家名字裡也有個『鸞』字,勉強說得通。」

  聶城又道:「您是把萬事都備齊了,可人家陸司階不是沒答應嗎?」

  「她昨天不答應不代表今天也不答應,凡事需有進取之心,你不去爭不去搶,東西早晚就是別人的了。這下她就不用拿嫁衣沒繡好搪塞我了,爺就不信她這心腸是鐵做的,走,截人去。」

  ……

  梟衛府。

  「……陸司階,取證是取完了,那位的骨灰就在這兒,按規矩是要放在正堂停夠七天靈,但他家裡人都死光了,您這外人就沒那麼多規矩了。」

  「我知道,七天後我就去鬼葬山把他安葬了,其他的人安葬之事,還請上點心。」

  「您放心,這兩日葉大夫又病了,有我在,定會把事情處理好。」

  點了點頭,陸棲鸞接過骨灰盒,沉甸甸的一入手,心臟仿若沉入寒潭。

  ……這個人,死了啊。

  他是該死的,再來一遍,她還是會送他去死的。

  當初說得決絕,但事實上……早一點死和晚一點死,終究是不同的。

  將骨灰盒在來接她回家的馬車上小心放好,正待上車時,迎面駛來一輛雖不太一樣,但一眼就能看出主人的馬車。

  「聶言,你就不能回家陪陪你臥病在床的爺爺?」

  馬車的主人掀簾而出,過來把陸棲鸞直接拽走:「家翁能不能病好就看他孫子能不能成家,換言之——你考慮好了嗎?」

  陸棲鸞有些哭笑不得:「你非要這麼急嗎?」

  「都讓你考慮兩天了,哪裡算得上急?我找人催債時可是從來不隔夜的。老黃曆我都翻過三回了,七天後就是好日子,再往後推兩個月內都沒這樣的吉日了,你過來先看看我給你做的……」

  「聶言。」

  陸棲鸞叫住了他,掐了一下手心,道:「抱歉,七天後……不行。」

  聶言慢慢鬆開她,問道:「……為什麼?」

  「陸司階。」

  陸棲鸞聽見有人叫她,回頭只見是蘇閬然,見他行色匆匆,對聶言說了聲稍等,轉頭問道:「怎麼了?」

  蘇閬然看了聶言一眼,示意她不方便明說的,只低聲道:「……那日你說的那個牢頭,查出來和和東宮有關。」

  陸棲鸞臉色一變,道:「當真?!」

  蘇閬然點點頭,又道:「要快,否則大理寺的人就要來插手了。」

  ……決不能被其他衙門提走!

  陸棲鸞剛有此意,忽然有人從背後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

  聶言臉上一貫無所謂的笑意雪融般消失,抓著陸棲鸞的手刻意使了勁,教她掙也掙不脫。

  「對你而言,公事,有這般重於泰山?重到……你連句敷衍,都沒空與我敷衍?」

  蘇閬然看得眉心微擰,正要動手,被陸棲鸞一個手勢攔下。

  陸棲鸞看著他,目光清澄道——

  「對我而言,公事不重要,是這件事重要。如果我的選擇讓你不舒服了,我只能說抱歉……我沒有敷衍你的意思,但也不會放棄做該做的事。」

  因為是個女人,因為是個在世人眼裡柔弱的、隨隨便便都捏的死的女人,教他忽略了,她還是個梟衛啊……

  聶言笑了起來,宛如自嘲——

  「我走前,還與國公說好了,說……定會說服那姑娘,絕了做女官的心思,她要什麼我都給,只要她好好留在我身邊,現在看來,是我想得淺了。好,你講理,我講情。今日你若去了,我便再不講情,自此之後……只講利,你可想好了?」

  ……

  五月棠花落,棠花落盡癡心墮,癡心空墮離人寞。

  聶城趕著馬車,不知是不是該放著馬車裡冰冷的氛圍蔓延。

  聶言是個怕輸的人,他有著最狡詐的商人所擁有的那種對利益的敏感,顯然在一時男女之情的衝動後,他發現了自己是被四兩撥的那個千斤。

  這可不行,他是慣於以小博大的,就算是冒點險……

  他想了想,還是開口道——

  「世子,被你說中了,這陸大人還真是個鐵石——」

  「住口,多說一句,我就讓你吞了自己的舌頭。」

  聶城知道他的主人這回的衝動了,或是因為這世間的女人大多是重情而纏綿的,使得所有男人都在那個女人輕俏的而寡淡的感情觀上喪失了判斷力。

  聶城只得住了嘴,道:「回府嗎?」

  「……不,去左相府。」

  「那這嫁衣?」

  車內一片寂然,片刻後,簾後傳來一聲玉扇被扼斷的聲音,裡面的人淡淡道——

  「燒了。」

  -------------------------------------

  聶言:我重要還是升官重要?!!!你說!!!

  陸棲鸞(果斷):升官。

  聶言:……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6:56

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五章 頂撞上官

  康四兒是今年才進宮的內監,他家並非貧窮到不得已才把他送進宮的,只不過父親新娶的後母容不下他這個丫鬟生的,便喊人把他打廢了,收拾「乾淨」送進了宮。

  起初還恨,恨著他那嫡母,每夜都做著夢,想著自己當了大太監,定要把後母碎屍萬段。可一兩個月過去了,每日裡面對的都只有乾淨得不能再乾淨的地磚,做不完的雜活……慢慢的,人也就木然了。

  直到這個月初,東宮缺了人手,因他話不多,看著也算老實,便被管事內監調來了東宮。

  ……這可是太子的地界,是帝國的儲君。

  康四兒那顆死了數月的心又熱了起來,他讀過書,比周圍那些陰陽怪氣的內監見識多,不應該就這樣埋沒下去。想出人頭地的心思到底是掩不住的,一時忍不住,在太子找書時顯露了兩分學識。

  太子寬仁,誇了他幾句,哪知便因此招了東宮大內監的嫉恨,讓其他的小內監在打掃時摔了一隻玉瓶,推到了他頭上……

  「……憑你也想出人頭地?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樣子,我呸!」

  薛敬是這東宮裡資格最老的內監,太子是個沒心眼的人,又時常在外浪蕩,東宮上下便由薛敬一手把控,他說要哪個東宮的宮人死,那人就一定活不過三更。

  「……薛敬!我死、我死了化作鬼也要咬死你!」

  「放心,挨過這剩下的八十板子,等到疼得叫不出來了,眼前一黑,就能下去投胎了……哦,對了,你娘在黃泉下面,見你這副不陰不陽的樣子,不知道還認不認得出你。」

  惡人在笑,背後的皮肉彷彿不是自己的一般,康四兒知道自己今日活不成了,啞著嗓子無聲道:「你會遭……報應的。」

  眼見康四兒昏了過去,薛敬拿抖了抖帕子,道:「怎麼不喊了?這宮裡這麼多冤魂,還沒見過哪個出來咬人的。康四兒,你就安心去吧,宮裡只要老實聽話大多都會活得好好的,可惜你沒這個命……」

  意識昏蒙間,康四兒聽見了一個與這沉暗的宮室格格不入的冰冷女聲。

  「我看你也沒這個命。」

  隨後便是內監的尖叫聲和怒駡,翻倒的桌椅、逃命的痛呼,待他費力的睜開眼,只看見被踹爛的門前,背對他站著一個黑衣的女人。

  他看不見她的臉,只見到天光照進來時,她肩上繡著的張狂梟鷹。

  ……冷厲得像一尊令人戰慄的石像。

  ……

  「薛敬,廿四日未時出宮,赴和泰坊去了一戶姓孫的人家,可對?」

  是梟衛……

  東宮的掌事太監臉上的肉抽動了一下,看了一眼周圍森立的持刀梟衛,還未說話,便冷汗俱下。可一抬頭又見得是個年少的女官,強行冷靜下來道:「梟衛的大人說的是什麼,咱家可不曉得,出宮只不過是為了採買東西罷了。」

  「宮中主子們平日用度都是從殿中監出,採買的是什麼東西,非要一宮掌事太監親自去?」

  「是……是咱家平日裡自己用的私物。」

  「哪個坊市哪個店鋪?什麼時候去的?」見薛敬半晌支支吾吾不說話,陸棲鸞寒聲道:「編不出來了?帶回梟衛府,幫這位公公想想。」

  薛敬急了,被人拖出兩三步,大聲道:「我可是東宮的人!你梟衛敢動到太子頭上!」

  「再廢話一句,」陸棲鸞走過,目光愈冷,「本官叫你馬上變成地府的人。」

  其餘的梟衛看那薛敬不由分說被拖走,跟在隊尾小聲議論。

  「陸司階平時不是很隨和嗎,怎麼今天脾氣這麼大……」

  「不是聽說剛剛跟那天那位世子吵架了嗎。」

  「哦。」

  跟來的梟衛都不敢說話了。

  好在梟衛請示得快,加上刑部有陸棲鸞的老爹壓著,梟衛人前腳剛到,都察院的人後腳便來了,當著人家的面把牢頭孫順的老婆提走,叫本想找他們碴的都察院院判氣得直跳腳。

  接著順藤摸瓜地查到給孫順金條的正是東宮的內監薛敬,事情似乎明朗了起來——

  薛敬向梟衛的牢頭孫順行賄,使得孫順裡應外合,將劫獄之人引入牢中,劫走了第二層的囚犯。

  而第二層裡失蹤的囚犯,六個全部都是原梟衛的人,本是西秦人,出身江湖草莽,俱是功夫在身的武人。而朝野皆知,太子醉心江湖多年,武友遍天下,其中更加不乏西秦之人。

  可問題是……

  「這事不能查了。」

  高赤崖把案前堆積如山的文檔一推,道:「再查下去,教那些腐儒知道了,馬上是添油加醋說太子裡通外國意欲篡位,事情就收不了場了。」

  梟衛是皇帝的人,決不能參與任何疑似奪嫡的風波裡去,且太子本就被禁了足,再出這樣的事,九成九會釀成歷年來最大的一波廢儲聲浪。

  旁邊的梟衛也大多驚魂未定:「真是險啊……差點被都察院帶走了,好在陸司階機靈動作快。」

  陸棲鸞搖頭道:「高大人,下官以為,這件事不止不能壓,還要繼續查下去。」

  高赤崖的眼神冷下來,旁邊的梟衛馬上勸道——

  「陸司階,此事後果非你所能想,輕則太子被廢,重則動搖國祚……」

  「我不是這個意思。」

  交遊時間雖不長,陸棲鸞也瞭解太子三分為人,性情直率,能今天動手決計不會忍到明天。他若真與原梟衛有交情,知道皇帝利用完他們後便卸磨殺驢,早在數年前便動手劫人了,不可能憋到現在,而且在他與皇帝的矛盾激化的這個當口動手。

  但這些話是基於她的識人之能,並不足以作為證據,而且就目前發現的那些地牢裡的異狀、孫順的供詞等蛛絲馬跡,她覺得……這裡面怕是有別的貓膩。

  「我就明確地說了吧。」高赤崖沒有要聽她解釋的意思,站起來冷冷道,「不准查。」

  「高大人!」

  高赤崖起身走出門,在門口稍稍一頓,道:「你已算盡力了,再有異議,便治你個頂撞上官的罪名。」

  陸棲鸞一咬牙,道:「高大人是真的在乎廢儲之事,還是怕——原梟衛的事被查出來?」

  四下一靜,自高赤崖的處刑人周弦重傷而死後,府裡微妙的氛圍在此時達到了頂峰。

  高赤崖並未動怒,只留下一句話——

  「即日起,陸司階停職三日,所負地牢案全權移交給長史潘宏。」

  ……

  「……所以你今天是因為和聶言吵架了,才得罪了高都尉嗎?」

  蘇閬然有時候不大理解陸棲鸞的行為。

  她圓滑的時候可以很圓滑,倔的時候反而比他顯得更不懂人情世故。之前陳望的事是這樣,這次的案子也是,明知道所有人都想得過且過,她卻要將事情翻出來,扒掉那層欲蓋彌彰的皮,看個分明。

  被暫時停職的陸大人心情抑鬱:「你說到這個我才想起來,該是去給聶言道歉了。」

  ——他為什麼要多這句嘴。

  蘇閬然木著一張臉,道:「我跟你去。」

  陸棲鸞:「你跟我去幹嘛?」

  蘇閬然:「他要是再發脾氣,我幫你……打他。」

  ……你是想說剁他吧。

  陸棲鸞十分感動,推辭再三,見蘇閬然仍然堅持,便只得跟他一道去了臬陽公府。

  「……世子怕是出門去喝酒了,還沒回來,陸小姐要是沒時間等,不妨不留個信兒?」

  「無妨,我在這兒等他一個時辰,要是還不回來,我再走。」

  臬陽公府裡的家僕大多都知道了這是世子看中的未來女主人,便伺候得十分殷勤,上了最好的雀舌,還說府中養的有歌姬,需不需要招來唱個曲兒解悶。

  陸棲鸞忙了數日,一鬆下來便覺得累得慌,自然沒那個心思聽曲兒,喝了兩口茶,暖流一入腹,便覺得有些熱。

  蘇閬然聽她放茶盞的動靜有點大,一看她眨著眼皺起了眉,不由用手背往她額上試了試,愕然道:「你發燒了。」

  陸棲鸞搖了搖頭,但很快眼前出現了重影,想起這兩日夜裡寒露重,又貪涼沒注意加衣,怕是積了病,讓這熱茶一引,便發散了出來。

  好在臬陽公府裡配的有大夫,喊來把了會兒脈,說道:「沒什麼大礙,只不過累得過了,內火外寒,發散出來倒是好事。這就開兩帖藥,每日服兩劑,五六日便能痊癒了。」

  額頭上敷了一會兒冰巾,陸棲鸞便覺得好些了,結果大夫開的藥方看了一眼,心想也不是每個大夫開的藥方都跟葉扶搖似的鬼神莫辨,待看到開的藥裡有一味天茄子時,不禁開口問道——

  「大夫,這天茄子不是有毒嗎?前段時間貴府的馬吃了還發瘋來著。」

  那大夫是新來的,不曉得府裡還出了這樣的事,聽了她的話,笑她是外行人,便道:「小姐多慮了,有些藥畜生吃了有事,人吃了卻是治病救命的,這天茄子雖然有毒,但毒性小,小姐便是想中毒,也得一頓吃上十兩才行,生天茄子那就更多了。」

  陸棲鸞一臉受教,正想閉上眼休息片刻,忽然鯉魚打挺般坐起來,臉色煞白。

  蘇閬然愣道:「大夫,她這是……」

  大夫也懵了:「這才剛合眼,怎麼發燒就發出癔症了?」

  「不。」陸棲鸞一臉見鬼的表情抓住大夫,「您的意思是,藥房裡不賣生天茄子嗎?!」

  大夫驚恐道:「是不賣……賣的都是曬好風乾的,小姐問得奇怪,誰抓藥還抓生藥草呀。」

  蘇閬然問道:「你怎麼了?」

  陸棲鸞道:「你還記得上次聶言驚了馬的事嗎?」

  「記得,怎麼?」

  「我來查過,他二叔的小妾的確是去藥房抓了天茄子,但我在馬廄裡看到的天茄子……是生的藥草。」

  「……」

  陸棲鸞看著他,臉色慘然道:「你說……如果聶言不是被那兩個小妾害的,是誰要下毒害他?」

  蘇閬然瞬間領會了她的猜測。

  除非,聶言自己要害他自己。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7:09

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六章 大家一起來碰瓷

  入夜。

  國公府換燈時分,門房處的家僕遠遠聽見熟悉的轆轆車聲,便知是少主人的馬車回府了,忙喚人開了門,抬來下馬梯,迎在門側。

  「世子,國公爺喚您過去說話。」

  車門打開,門房先是嗅到幾分雜然酒氣,抬頭看時,卻發現自家主子眼底一片清明,分毫無往日那般醉意。

  「祖父今日不休息?」

  「國公爺今日好些了,聽說午後那陸家小姐跟雁雲衛的蘇都尉一起來找過您,您不在,他們便先回去了,國公爺招您過去,多半是與您說那婚事呢。」

  聶言跨進門的腳步頓了頓,眼底浮現一絲嘲色:「一起來的?」

  「陸小姐說是來找您致歉,蘇都尉便一起來了。」

  「好一個同僚之誼。」

  那家僕也是有眼色的,一聽世子這話鋒不對頭,後半截說陸棲鸞病了的話便不由咽了回去。

  聶言冷著臉穿過回廊,走到祖父養病的院落前時,卻發現門口有府衛守著,見了他來,分毫沒有要讓開的意思。

  「國公爺有令,請世子跪在門前。」

  這些府衛俱是臬陽公的舊部,按理說,他需得喊一聲叔伯。

  神色陰晴不定了片刻,聶言斂眸,卻也依言跪在了門前,對門內道:「聶言只不過要娶的是個女官,祖父何至於如此大發雷霆。」

  門內沉屙已深的臬陽公冷笑一聲,道:「狡辯!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件事。臬陽公府可容你放浪形骸,但唯獨不容你去做那顛覆朝綱之事!」

  聶言抬眼看著映在門窗上年邁的人影,道:「在祖父眼裡,我做的每一件事,總是『唯獨』不容嗎?」

  「放肆!」厲聲怒斥,隨後又是一陣的重咳,老國公啞聲道:「你幼時認字前,我便帶你去刑場看過那些賭國之人,也教過你,欲賭國者——」

  「欲賭國者,必有敗寇之覺悟,千萬人賭國,一人獨活。」聶言接著他的話如是說道,繼而淡淡道:「可祖父,在我看來,什麼都不做,才是甘為敗寇。」

  「就憑聽了太子幾句與陛下的氣話?你懂什麼?!」

  「那不是氣話,一殺敗吏,二打權臣,三削勳貴……當年太子這樣與陛下說時,您敢說,沒有如那些權臣一般動過殺心?皇帝不是這樣坐江山的,而東宮那位也昭示了他並不想做皇帝,他只想像個無拘無束的遊俠一般,見不平則斬不平,顯而易見,國家最終會因為他的任性而衰落。」

  他並非出於敵對的立場才這麼說,而是……所有人都意識到的事實。

  皇帝仍然對他傾注了二十載心血培養的繼任者抱有一絲希望,他和那些舊臣需要做的,就是斬斷這個希望。

  門前輕叩首,聶言站起身,對著一片沉默的廂房,道:「那些人說得對,我娘是商戶之女,我身上流著商人的血,而商人眼裡……總是容不下無主的肉的。」

  門裡傳出一聲低歎,片刻,老國公蒼老的聲音傳來:「你走吧,別教我死前,見你敗寇之身被送來。」

  「不勞祖父擔心,卦師說了,我這面相奇異,將來只會死在女人手裡,此之外,怎麼賭都不會輸。」

  ……

  聶城在院落外數著新落的棠花,半晌,見聶言從身邊走過去,方道:「世子……老國公他?」

  「酗酒、賭博、女人,無非是這三樣,只是罵我千遍又如何?我倒是想他省省力氣把身子養好,沒准打上一頓,我便聽話了。」

  聶城唉了一聲,道:「沒提陸小姐的事?」

  「沒有。」

  「國公爺沒提就好,左右還沒提親,咱們算不得負了她。我找府裡的大夫打聽過了,說這陸小姐做女官在男人堆裡混,到處沾花惹草,定非良配,我看左相爺家的宋小姐就不錯,人看著就規矩,雖然這宋小姐剛剛在宋府時不知道為啥一直在瞪您……」

  聶言忽然停住步子,轉頭問道:「為什麼是大夫告訴你的?」

  「這……下午那陸小姐在府裡等您的時候勞累過度發起熱來,府裡的大夫就給她看了診。」聶城越說聲音越小,見聶言臉色沉了下來,顫聲道:「這也不關我們的事啊,是她自己把自己累病的。」

  「混帳東西!」

  聶言轉身便走,聶城在後面追,一邊追一邊喊道——

  「世子、世子,這麼晚了,您不是要去陸府吧!去了也見不著什麼呀!您別忘了,還有大計——」

  聶言身形一滯,閉上眼長籲一口氣,生生轉回了府裡。

  聶城見他一會兒衝動一會兒冷靜,委實摸不清他的意思,小心問道:「世子,咱們是……不去了吧。」

  「不去了,去了就心軟了。」

  說完這句話,聶言忽然搖著頭笑了起來,走入陰影裡——

  「可笑我白日裡還質問她,情與理孰輕孰重,原來……世間盡是無情人。」

  ……

  「你生著病,還帶著醬醬一起夜不歸宿,陸夫人會打你的。」

  「沒事兒,我哼哼兩句撒撒嬌,我娘不會打我的。」

  和泰坊賭坊外,蘇閬然正跟陸棲鸞僵持著,他能理解陸棲鸞的憤怒,但不太明白這人為什麼要扛著病晚上出來查案。

  雖然陸棲鸞生著病,但看起來精神似乎比前幾天那副萎靡不振的德行更抖擻些,烤紅薯掰了一半給蘇閬然,又把自己那一半分了一口給腿邊轉來轉去的醬醬,眼神肅穆:

  「幕後的人是很聰明的,聰明的人設計一場局,一定不會只做一場戲,假如賭坊這邊也應證了我的猜測,我就能把全部案情聯繫起來了。」

  「你想怎麼做?」

  「好在我惹毛上官前,放在這兒的線人給我傳過消息,說這賭坊的坊主要在今晨捲款潛逃,估計一會兒就出來了。你看見門口那兩個滿臉橫肉的打手了嗎?等下坊主的馬車一出來,你制住一個,醬醬對付另一個,本官單槍匹馬殺進去長驅直入將坊主捉拿拷問,定教他交代出幕後主使,你看如何?」

  醬醬已有三個月大了,跟它主人一樣不挑食,吃得多長得快,已有她膝蓋那麼高,平日裡被陸爹照顧得好,皮毛雪白漂亮,黃玉色的眼睛亮閃閃的,路邊的玩耍的小孩兒見了都想來摸一把。

  蘇閬然目測了一下醬醬的戰鬥力,又望了一眼賭坊門口一臉兇悍的打手,頓時體會到陸棲鸞這個為犬父母禽獸不如之處,進而確定陸棲鸞的腦子定然是燒壞了。

  「不行……你和醬醬躲起來,我去。」

  陸棲鸞對蘇閬然特別不信任,疑道:「這次不剁人?」

  蘇閬然道:「不剁。」

  陸棲鸞:「真不剁?」

  說話間,一輛馬車從賭坊側院駛出,眼看著就要從眼前過,陸棲鸞一急,撞在旁邊貨堆上,一隻蘿蔔掉下來砸中醬醬的尾巴,醬醬嗷了一聲,躥了出去。

  陸棲鸞怕它小被街上的人流踩著了,忙追了過去。

  醬醬到底是梟衛養出的精良犬種,在人腿下面躥得極快,直奔賭坊裡出來的馬車去了,眼看著要被馬蹄踩著時,忽然發出一聲淒厲的犬吠,嚇得馬蹄高高揚起,猛然退了兩步,反倒把馬車險些帶翻。

  馬車裡似乎不止一個人,忽然遭到這樣的意外,顯然是生氣了,出聲怒道:「誰家的狗!」

  陸棲鸞撥開人群,見到醬醬倒在地上,嚇得魂兒險些去了一半,等到撲過去看時,卻發現醬醬雖說肚皮朝天躺著,但小尾巴搖得特別歡樂。

  ——兒,咱裝死裝得敬業點好嗎?

  陸棲鸞把它抱起來,轉過頭,已是滿臉肝腸寸斷:「你這車怎麼駕的?我上有老下有小,你把我們家唯一的狗兒撞死了,就不下來給人個說法嗎?」

  ……這畫面真真似曾相識。

  被無端碰了瓷,車夫也惱火,指責道:「明明是你的狗驚了我的馬,不找你賠就算好的了,還敢糾纏,當心老子抽你!」

  陸棲鸞努力回憶了一下聶言當日被碰瓷的畫面,硬生生憋出兩滴眼淚:「我不管,反正你不賠我一個活的狗兒我就不走了,有本事你懟我呀!!」

  車裡的人也毛了,掀簾出來道:「怎麼這麼倒黴,這段日子盡碰上碰瓷的——」

  陸棲鸞:「……哎?」

  車裡的不是別人,正是聶言的親隨聶城,見了陸棲鸞呆呆地看著他,臉色瞬間便白了,磕磕巴巴道:「陸陸陸陸、陸小姐,您……您怎麼來這兒了?」

  ——原來是這樣。

  陸棲鸞腦袋發昏,一股不想承認但到底還是噩夢成真的憋屈感化作淚水慢慢流下來:「……你,在這兒做什麼?」

  見陸棲鸞一哭,這下換聶城嚇得魂兒飛了,讓他主子知道他把主子的心尖肉的狗給撞死了,他的腦袋就得被碾了——

  「陸小姐,您聽我解釋,我是來賭坊要債的!真不知道撞了您的犬……虎子!」

  聶城說著,連忙滾下車,打著手勢叫車上其他人趕緊滾,過來道:「前面不遠就是藥鋪,咱們去,花多少錢都把您的虎子治好!」

  陸棲鸞一臉神傷,單手捂著臉轉過頭,對圍觀百姓後面一臉震驚的蘇閬然使了個眼色叫他追賭坊的人去,便抽著鼻子道——

  「那要是救不回來呢?」

  「救不回來小的去您府上當狗!」

  「不要,你醜,我就要醬醬……」

  「……」

  直到去了藥鋪,大夫說狗沒事兒,就是被嚇著了,聶城才慢慢回過魂兒來,饒是如此,他依然戰戰兢兢道:「陸小姐,您還要去見世子嗎?」

  陸棲鸞幽幽道:「你怕我告狀?」

  聶城連連搖頭,想了想這事兒他主子早晚會知道,不妨就順著他的意思,再把陸棲鸞撮合回去,將功抵過,他這條小命才能保得住。

  這麼一想,聶城忙道:「不敢不敢,其實小的有句話,不知能不能對陸小姐說。」

  陸棲鸞目光灰暗道:「不知道就別說了,我什麼都不想聽。」

  聶城慌道:「不不不不您還是聽聽的好,不然我看著您和我家世子之間錯過去了,於心不忍啊!」

  「你要說的無非是你家世子回去之後如何自我糾結,這我就不高興了。一個男人,說話要算話,他放話都不願見我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聶城忙辯解道:「陸小姐這就誤會了,其實日前世子並不是沒頭沒腦地發火的,實在是因為那天不巧。」

  「怎麼說?」

  「那日他去找您時,已叫人為您做好了嫁衣,當時是興致勃勃地想讓您看一看來著,但您忙於公事,又跟那蘇都尉走了,世子都以為馬上要把您娶回府了,可不是生氣了嗎……」

  陸棲鸞蕭索地看著他……你丫現在說這個管什麼用,就問你管什麼用,以為本官不知道你主子什麼事?

  聶城還期盼道:「您的意思呢?」

  陸棲鸞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道:「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也索性告訴你為何當日我拒絕他七天後定親。」

  「為何?」

  「想必你也不是沒聽說過春闈舞弊案的事,因此案我將前吏部員外郎抓進了梟衛大牢。而前段時日……因為一些意外,他病逝了。聶言說的那一天,正是我要將他的骨灰下葬的時候。」

  聶城恍然,繼而覺得這完全是個誤會,既然世子心裡還有她,他也正好順水推舟。

  「那小人回去請世子明日到府上賠罪?」

  「……不必。」陸棲鸞雙手疊在膝上,指甲扣緊了小指,稍稍冷靜後,道。「他若還有心,明日就來陸……不,來梟衛府接我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7:22

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七章 得撓人處且撓人

  「這位……小姐,貴犬已經好了,您臉色不太好,可要讓大夫看看?」

  「不用了,我回家治。」

  聶城走後,陸棲鸞便一直坐在藥鋪中,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發怔,直到藥鋪的夥計問她,方才回過神來,醬醬已經在腳邊活蹦亂跳了。

  ……還是先去找蘇閬然吧。

  拋去腦子裡紛亂的情緒,陸棲鸞甫一踏出門,便聽醬醬興奮地叫了起來,一蹦一蹦地朝街對面一個熟悉的人影跑去。

  陸棲鸞:「……」

  待陸棲鸞看清那人是誰時,凝固了一會兒,並沒有動,而是低頭拿出點錢,轉去藥鋪隔壁的鐵匠鋪挑了個合手的菜刀,提著便朝那人走過去。

  「汪嗷!汪汪汪~」

  到底是梟衛府出來的,尤其是府裡有那麼一個愛貓及狗的人在,每日伺候完貓主子後便會把醬醬也抱過去呼嚕呼嚕毛。讓大夫的手摸總比尋常人舒服些,是以醬醬也愛黏著葉扶搖。

  「一別多日,你倒是胖了不少。」

  葉扶搖剛抱起醬醬,便覺得一把刀頂在自己後腰上,把他推進了街角的巷子。

  「……陸大人,這是為何?」

  陸棲鸞表情猙獰,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你在這兒幹什麼?」

  「……」葉扶搖了片刻,道,「在下有病,來抓藥的。」

  「你又有貓病了?」

  「蒙陸大人關心,釀釀無礙,是在下自己病了。」

  陸棲鸞這才回想起來這廝日前請了病假,眼下看著瞳色都比先前淡些,想來也是病的不輕,連驗屍的事兒都是交給一個老仵作幹的。但她還是沒放下菜刀,起疑道:「門口朱雀街不有的是藥鋪嗎,你什麼毛病?非要跑這麼遠抓藥?」

  和泰坊正是多事之秋,叛徒又出在梟衛裡,誰讓他撞在槍尖上。

  葉扶搖說話一向是慢悠悠的,聽了她的話,唉了一聲,還沒等說什麼,巷子外的藥鋪便走來一個人。

  「葉大夫,您要的上好龍血虺,肥的很,給您養了半個月了——」

  店門口有個人抱著一隻竹筐拐進來找葉扶搖,只見一美貌少女持刀意欲行兇,臉色瞬間扭曲起來,一句「殺人啊」剛要說出口,便被人按住嘴一併推進了巷子裡。

  ——蘇小哥兒,來得好。

  葉扶搖無奈,道:「在下來取一條上個月訂好的龍血虺,因是大毒之物,正經藥鋪賣不得,便只能找些小地方。」

  蘇閬然聞言,打開那藥鋪的人抱著的竹筐看了一眼,只見是一條雙目赤紅、頭生鱗刺的花紋蛇,便接過來對那藥鋪的夥計道:「是我們誤會了,都是友人,抱歉。」

  那夥計被鬆開後,腿肚子打顫,直到葉扶搖說的確是熟人後,才慌慌張張地離開。

  「都毒到不讓賣了,你拿這蛇幹什麼?」

  「醫者總要有些獨門壓箱底的東西,否則陸大人當蘇都尉上次在賀州的毒是怎麼解的?」

  ……哦。

  葉扶搖見他們姑且打消了疑慮,便好奇道:「陸大人都積勞成疾了,為何還要在街上遊逛?」

  「本官為國為民,誰跟你一樣閑。」陸棲鸞轉過頭問蘇閬然道,「追到了嗎?」

  蘇閬然點頭道:「追到了,馬車轉去了西樂坊……你是對的。」

  京城裡九成坊市都有臬陽公府的產業,而西樂坊便是其中心地帶,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事情正是她想的最糟糕的那種。

  陸棲鸞的精神一下子萎靡下來,蘇閬然見狀,還是先把這兩個病人送去治一治,有什麼話大家躺著說。

  ……

  陸棲鸞不敢回家面對她娘的怒吼,又不能去梟衛,便就近拖著葉扶搖去了蘇閬然家。

  蘇閬然的父母早年為戍守國門而亡,家中並無其他長輩,只有一個在雁雲衛做統領的叔父,但軍務繁忙,府裡只有老僕照顧他。

  老僕姓徐,第一次見蘇閬然待友人來,很是高興,聽說他們都病了,跑前跑後地按葉扶搖給的方子熬上了藥。

  喝了藥,陸棲鸞便自來熟地躺在他家的搖椅上,大約是葉扶搖那種婦女之友的氣息特別濃重,腦子不太清明地跟葉扶搖傾訴作為一個晚期少女的感情問題。

  「老葉,我情緒出了問題。」

  蘇閬然點頭,跟葉扶搖強調道:「她情緒有問題。」

  瞭解了府裡最近出的案子前後,加上陸棲鸞發現的種種蛛絲馬跡,葉扶搖聽到後面,都快聽笑了。

  「陸大人高風亮節,面對如此豪門,竟還沒有與嫌犯同流合污,朝廷幸甚有你。」

  陸棲鸞拿下額上的冷布巾道:「我倒是想過同流合污……」

  蘇閬然:「不准汙。」

  陸棲鸞道:「你看,我的處刑人在這兒呢,萬一把持不住汙了,他馬上就會來肅清我。」

  葉扶搖雖然是在笑,可眼底的笑意卻在慢慢消失,似乎是不滿於陸棲鸞的怠惰,別有它意地提醒道:「陸大人總在不該聰明的時候聰明,該聰明的時候又往往怠惰起來,你可願聽聽在下的拙見?」

  「……你說吧。」

  「所謂百里之行,陸大人都走到九百九十九步了,難道還以為自己能置身事外?」

  這件事查到頭就要去撬朝廷黨爭與奪嫡之戰了,不到萬不得已,陸棲鸞是絕不想去碰那些的。

  可冷靜下來想想,她是梟衛,梟衛這個身份本身就註定了是朝中最兇悍的一黨。而所謂黨爭,說白了就是你死我活。

  陸棲鸞拿手背蓋住雙眼,道:「我正是擔心這個。」

  「陸大人不妨試想一下,你放棄翻案,辭掉官職,應下臬陽公府的親事。待他們成功將鋒口對準東宮,接下來便是易儲,順利的話,緊接著便是調轉矛頭對梟衛進行報復,待三皇子繼位後,對昔日反對他的殘餘勢力打壓。以陸大人將左相與三皇子都得罪了個遍的輝煌業績,陸大人以為,若他們要對令尊或令弟動手……是嫁做人婦在夫主面前求情更有用,還是趁現在鱗甲在手,將他們在羽翼豐滿前全部殺光來得安心?」

  嫁做人婦求夫主憐憫,還是提劍在手,讓其震怖……還用想嗎?

  葉扶搖的口吻總是氣人的,他能在三兩句冰冷而刻薄的話語間,把你所有寄託於人性的期許全部扼殺乾淨。

  掩在陰影下的雙眼清醒過來……她忘了,這不僅僅是她伸張正義的衝動,更是一場求生。

  「聶言對我很好,真的很好。」

  聽見陸棲鸞這麼說,蘇閬然不知為何有些難過,倒也不是他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而是難過於陸棲鸞總為這些事把自己掩藏起來。

  重複了兩遍,陸棲鸞又道:「……可能是無緣,世事並沒有給我足夠信任他,直到交托一切的時間。回到最開始的問題,公主府一次、金屋一次、驚馬案一次,都說事不過三,他是有點過分了。你說,我這個硬柿子,是不是該張開爪子,撓一撓他,叫他知道我不是好騙的?」

  葉扶搖這才彷彿滿足了一般,愈淺的眸色裡,漸漸浮出一絲異於常人的紅——

  「陸大人說的是,得撓人處,且撓人。」

  ……

  左相回朝了。

  自上次太子頂撞皇帝過後,三皇子上朝聽政沒過三日,皇帝便又下旨,請左相回朝主持文政。

  儘管春闈舞弊之事讓左相受到天下讀書人指責,但其政績卻是無可辯駁的,是以在斷臂求生後,元氣恢復得極快。

  「恭喜宋相爺。」

  下朝後的左相府馬車,在諸多官員的目送下,穿過皇城外的朱雀大街,卻並未回府,而是與著某輛路過長街的華貴馬車並轡而行。

  隔著車壁,兩輛馬車裡的人都未與對方見面,以一種隱蔽的方式交談。

  「……世子這份人情,老夫權且記下了。只可惜了老夫那門生,過於耿直,本想讓他代老夫輔佐幼帝,可惜了。」

  「相爺倒還真是心大,若放在我這兒,莫說剜塊肉,便是小指大的反骨,我都是容不下的。」

  「所以,還望世子記得前車之鑒,莫走了前人之老路。」

  華貴的車簾裡傳出一聲嘲弄:「相爺往日並無交遊,看不出來與家翁操的是一份心。不過令我意外的是……相爺連門生背叛都容了,何以便容不下一個小小的女官?」

  「……若無妖孽相惑,老夫門下何至於此?」

  他此言一出,聶言便知與他無話可說了,索然道:「眼下不是在家務事上耗神的時候,兩天後都察院的人便會彈劾東宮梟衛沆瀣一氣,劫出那些西秦餘孽……陛下是最容不得這個的,到時相爺的奏請易儲的『萬民書』可要備好了,莫教我這番勞累枉付。」

  「老夫向來知道世子最討厭做虧本生意,自然準備周全,待事成之後,便是世子襲爵之日。」

  「襲爵不襲爵的我並不在意,該做的事我都做了,餘下的要看你們了。」

  對面的人笑了一聲,道:「世子放心,兩日之後,老夫便能讓朝堂一半墜入火海。世子若無事,敝府隨時為世子而開,我那孫女明桐……」

  「我怕是沒空,要辜負相爺的好意了。」

  「哦?」

  「……我得抓緊點,去火坑撈人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7:34

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八章 開審

  六月初的陰雨天總是悶熱的,棠花枝頭上最後那麼一點殘紅隨著雨水那麼無情地一打,便零落在地上石縫間,被路過的馬蹄踏得與泥汙融合在一處,再多情的少女,也不會多看它一眼。

  朝中的局勢也一樣令人不快,再大的雨夜澆不息文官廢儲的熱情,終於還是有人通過那一夜救火的水車查到了梟衛地牢失守的事,讓他不得不托出那些人證與東宮有關。

  火上澆油,說的便是這件事。

  高赤崖不是沒察覺到這件事也許是個圈套,然而卻始終想不到有什麼合適的選擇能將此事圓過去。或者更進一步說……他不確定皇帝到底是不是要真的廢儲。

  皇帝如果堅持不廢儲,他查下去也無妨,如果真的要立二皇子了……那麼太子的地位便容不得半點動搖,他必須將人證滅口。

  ……畢竟梟衛並不是明鏡高懸的衙門。

  殺心微起,待到了梟衛府門前時,卻見不速之客來訪。

  「……是什麼風,把大理寺的馬少卿吹來了?」

  庭中站著的正是大理寺的官員,較之以往見了梟衛就恍如夾著尾巴逃的老鼠不同,個個精神抖擻得宛如一隻隻鬥雞。

  那為首的大理寺少卿,滿面紅光,鬍鬚都恨不得翹起來一般,道:「高大人,自兩個月前半夜寒舍前一別,這段時日可是教本官沒睡好覺,總想著來拜訪拜訪高大人。您看,夜有所夢,日有其事,這便盼來了。」

  說著,他拿出一份詔令,道:「梟衛府聽旨——」

  來了,到底還是來了。

  先對梟衛府動手,再來,便是東宮。

  高赤崖的目光瞬間陰沉下來,但聖諭在上,也只得先與其他梟衛一併跪下聽旨。

  「……梟衛府上下失職,致使地牢重犯脫逃,有危社稷,即日起闔府上下卸先斬後奏之權,府中諸事由大理寺協理,地牢一案同樣移交大理寺。高大人,接旨吧。」

  大理寺是審理宗室案件的地方,皇帝要將地牢案交給大理寺,說明他已下定決心廢太子了。

  ……可太子又豈是能輕廢的,陛下在想什麼呢?

  高赤崖未接旨,擰眉道:「陛下說給我等十日時間查明案情,如今還未過十日,是否能再寬限一日?」

  馬少卿冷笑起來:「明日便是第十一日了,您看這日頭都偏西了,查不出來就查不出來吧,畢竟梟衛也不是無所不能的,這些年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如今也該歇一歇了。」

  他說完,剛想讓大理寺的差役去地牢要犯人,忽見府外一人影徐徐走入,門前的府衛剛要攔人,便讓馬少卿喊住。

  「沒長眼睛的東西,世子也敢攔,你們梟衛真是……」言罷,那馬少卿也不管高赤崖了,連忙一路小跑迎過去,喜道,「世子怎麼有空不去聽曲兒,來這鬼地方了?」

  「我來要人。」

  人的神態是有偽裝性的,高赤崖上次見聶言時,他還是一副浪蕩世家子的神態,而現在……

  彷彿是平日裡的浪蕩模樣為之一洗,骨子裡那種自然而然的清貴便顯現出來。

  見那馬少卿一副阿諛之色,高赤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冷道:「我梟衛府,還未到什麼人說要,就不得不給的地步。」

  聶言略一頷首,道:「高大人怎知我要的人,貴府給不了呢?」

  馬少卿忙道:「世子放心,這梟衛府現在由我大理寺協理,您想要誰,與下官說一聲,下官著即辦理。」

  聶言略一點頭,向高赤崖問道:「貴府的陸司階,可在?」

  「她?她日前頂撞上官,我罰她回家思過了。」

  罰她回家思過,她應該是知道的,卻還是要約他來梟衛府……

  聶言眼底的情緒冷下來,他知道陸棲鸞雖然看起來疏懶,其實是個聰明人。她的聰明和吸引人之處同樣建立在和尋常女人不同的冷靜上,或許看似薄情,但也正因此而容易引起征服欲。

  「高大人這話就不對了,正所謂位卑而未敢忘國,梟衛此劫未渡,下官又怎能安心在家休養?」

  ……她來了。

  擦肩而過帶起的風恍然間冷到了心底,聶言閉上眼,道——

  「我還當你叫我來,是想兒女情長來著,原來……是我做了白日夢。」

  陸棲鸞像是剛從潮濕的雨霧中急步走出來,耳側的幾縷髮絲還搭在臉側,望向他時,雙眸一如初見般清澄。

  「夢不夢的先放在後面說,聶錦行,你能不能給我個解釋……那一日,你的馬到底是怎麼驚的?」

  「……」

  高赤崖聽到她這麼說,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旁邊的馬少卿見狀,指責道:「大膽!區區一介女官,敢在此指手畫腳,快快離去,否則本官——」

  陸棲鸞道:「上回春闈案時,大理寺正別苑後的兩箱黃金未查清是何來路,這樁案子還壓在下官手上呢,請馬大人慎言。」

  馬少卿當即憋紅了臉:「你這是什麼意思?膽敢威脅本官?!」

  陸棲鸞輕瞥了他一眼道,道:「下官便是今日被革職了,明日刑部也能照樣開審,馬大人有何指教?」

  ……次奧。

  那馬少卿氣得幾欲嘔血,只能咬牙道:「本官記住你了,莫教本官查到你有什麼尾巴……」

  陸棲鸞逼得他說不出話來後,方才對高赤崖道:「高大人,並非下官忤逆律令,待我將案情陳明,我想馬少卿今日這旨,梟衛便不用接了。」

  高赤崖見事有轉機,對馬少卿做了個請的手勢,後者正在氣頭上,冷哼一聲,一拂袖,便去了梟衛府內堂。

  留下凝立的聶言,看著陸棲鸞的背影,緩緩道——

  「你待我,可曾有半分用心?」

  陸棲鸞抬頭看了看昏蒙的天色,並未回答他的話,而是反問道:「聶錦行待陸棲鸞,可曾赤心以對?」

  聶言啞然過後,失笑道:「言之有理,是聶言狂妄了。」

  陸棲鸞略一點頭,抿了抿唇,走向公堂深處。

  ——她就是這一點,最易招眼,最易……叫人傾心。

  聶言似是一瞬間又恢復了以往那副浪蕩之態,慣用的玉扇在指間轉了轉,又在自己心口敲了敲,喃喃道:

  「怪事,分明用情不深,為何……心裡還是疼得厲害?」

  ……

  「……這麼說來,那梟衛地牢劫獄案,你是找出主謀了?」

  「下官還沒有。」

  梟衛正堂與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一般,擁有提審、刑訊之權,與三司不同的是,能動用梟衛堂審的案子,並不做出裁決,而是由主簿將案情寫明,直接上呈皇帝審決,絕不容半分胡鬧。

  顯而易見,陸棲鸞的回答惹惱了兩位聽審的上官,未待他們發怒,陸棲鸞又道:「主謀雖未查清,下官卻揪出了幾個落了實錘的案犯,請大人容我一一道來。」

  「說吧。」

  陸棲鸞略一點頭,讓人把牢中的孫順提審過來,道:「這第一個犯人,便是孫順。其罪為,收受賄賂,企圖換出牢中第一層的東宮大太監薛敬的義子,內務府主簿邱貴。」

  馬少卿挑眉道:「這邱貴是?」

  「邱貴是今年涉入嬪妃龍胎被害案,前段時日被查出勾結廢妃任氏,因而被梟衛收押的殿中監主簿。因其常年經手宮中各殿大太監的『孝敬』銀錢,宮中內監唯恐他供出,另外,他也是上報的、被燒死的八名罪官之一。」

  她說到這兒,地上半死不活的孫順抖了抖,落在高赤崖眼底,意外道:「你的意思是,他為了這麼點小事,就敢把賊人引進來?」

  「不,孫順的罪名只是收受賄賂,而且他受的賄,實際上是中了計的。」

  陸棲鸞轉而問孫順道:「你當時收了薛敬多少錢?」

  孫順這些日子吃盡了梟衛的苦頭,先是沒說話,待陸棲鸞說了一聲若他如實交代,有利於他妻子減刑,便啞聲道:「兩、兩千兩。」

  「兩千兩,收的都是些什麼?」

  「是……銀錠,和金條。」

  陸棲鸞又問道:「好,你家有好好賭的妻子,既然進了這麼大一筆賬,怎麼說也要點一點,這麼說來你是明知故犯,看見金條上有『東宮』二字,還敢收?」

  孫順嘶聲道:「我已經說過一百遍了!那些金條上根本沒有東宮的印記,都是薛敬的私財!」

  陸棲鸞並未反駁,拿起作為證物的金條示人道:「薛敬的供詞和孫順一樣,說從未動用過東宮的金條,而是用的孫順私財……那麼問題來了,我們從賭坊和孫順家查到的財物,重新稱過,金條的重量和成色都遠超流傳於民間的金條,是以合計三千五百兩,那麼,這多出來的一千五百兩,是怎麼來的?」

  馬少卿冷笑道:「這孫順能貪一次,就不能貪其他人的嗎?也許那一千五百兩是他家的私財呢。」

  「大人此言差矣,孫順不過是個牢頭,這方面自然比不得馬大人。」

  懟得馬少卿臉色一黑,陸棲鸞恍若未覺,繼續道:「孫妻好賭,案發前早已將家中良田賭光,連祖宅都輸了一半出去,而和泰坊地方偏僻,地價和房價就算翻一番,三百兩之內就足夠贖回了,何必抱著一千五百兩不用?問題並不是出在這兒,而是孫妻在賭坊時,她輸出去的金條,一來一回被當時賭桌上的人偷換過了,從沒打烙印的金條,換成了東宮金條。」

  「……」

  堂上的馬少卿愣了好一會兒,忽然怒道:「胡說八道,那金條刑部也留了一根,本官特地讓宮裡的殿中監查看過,成色烙印與東宮同出一批,怎麼可能流入民間?難道你對過東宮的入庫帳簿?」

  「查帳簿是查不出來的,太子常年在外,東宮裡的人挪用宮財不是一天兩天,不過還有一個可能,倒是更為合情合理。」

  說到這,陸棲鸞回頭看向沉默不語的聶言,道——

  「這些金條,並不是現太子的,而是今上昔年做太子時,賜給勳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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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麼說吧,文裡的男主們刨去違法亂紀的一面都還有好品質,維護女性,不會遷怒,雖然小鳥兒坑他們,他們還是會保持風度。

  另外有個私設定,可能不太符合考據,只是在此做個區分——

  成年的士大夫男子和文人是有「字」的,而江湖草莽和未成年(陸弟弟和蘇小哥兒)是沒有字的,女人就更沒有了,另外你們都猜對了——小公主以後是會被她爹改名賜字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7:45

卷四 京中巨富 第四十九章 雨打棠花落

  「胡說八道!」

  馬少卿不是沒有聽到過朝中的風聲,說是太師已經將皇帝擬廢太子的聖旨審議過了,明日一上朝便要頒佈,到時三皇子身後的勳貴,以臬陽公為代表,必然成為朝中蒙蔭派新的中流砥柱。

  本來燒到太子身上的火,如今反過來燒到勳貴,他豈能容陸棲鸞再說下去。

  「你說的這些不過是你的推測,有何證據?那賭坊的人你都審過了?」

  「是正在審,等我將第二個犯人說出來後,雁雲衛便會將其送過來了。」

  陸棲鸞深深一揖,繼續說起了案情——

  「孫順受賄之後,依薛敬的計謀行事,要以讓其義子假死以脫逃。其實讓孫順向那人投毒也可以,但梟衛是驗屍嚴格,犯人若不明不白地死了,首當其衝的便是孫順本人,是以他便與薛敬約好,在地牢裡放一把小火,趁救火時,將犯人換出。」

  「可這不還是孫順的謀劃嗎?」

  「不,孫順的確是謀劃了,但實際上,他在喊接應的人進牢時,發現偽裝成獄卒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等到他發覺這些人根本是來劫獄的,便慌忙逃了出來,我說得可對?」

  地上跪著的孫順忽然磕起頭來,淒厲道:「高大人、高大人!那薛敬的義子已關了快半年了,我見您忙著沒空處置,便擅作主張……實是因小人那婦人鬧得家宅不寧,連給母親治病的錢都沒有,不得不為之啊!」

  「好了。」高赤崖制止了他,又問陸棲鸞道,「你可是發現了有什麼不對的?」

  陸棲鸞點了點頭,拿出一張紙,上面畫著第一層和第二層的簡略圖:「如大人所見,第一層燒死了十名,第二層失蹤了八名原梟衛,這段時日我們將精力主要放在追緝原梟衛所屬的那些江湖勢力的動向上,卻一無所獲,大人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你說說,是為什麼?」

  「我們什麼也查不到,以後也查不到,因為失蹤的那八名原梟衛,其實早已被燒死了。」

  馬少卿擰眉道:「不是說只找到十具焦屍嗎?」

  「的確是十具焦屍,但實際上逃走的,是第一次那被燒死的十個人裡的八個。大人可試想一下,如果換做大人因貪瀆被抓進牢中,適逢有人劫囚,火從走廊處燒進來,大人是往欄杆的火堆上撲呢,還是往裡面的牆壁上躲呢?」

  ……幹嘛非得拿他貪瀆做比喻。

  馬少卿氣得不想回答她,高赤崖恍然道:「是這個道理,發現的十具焦屍裡,有八具是在門口被發現了,兩具是在牆角被發現的,難怪有只兩個牢房牆壁上有掙扎的痕跡。」

  門口那八具屍體怕是早已被人打暈或殺死扔在門口鎖上門,火燒過來時逃不走,便死在了門口,另外兩具則是牢中本來的犯人,火燒來了,因為恐懼跑進了牆角,朝牆角的通風口呼救。

  馬少卿一邊看劫獄案的材料一邊道:「所以你說這些是想說什麼?他們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劫獄的人早有預謀,謀的是一石二鳥,他們將被劫走的對象定在原梟衛身上,是想讓此事傳出去後,朝野將矛頭隨著東宮金條這條線索指向太子。而我們都忽略了,實際上被劫走的並不是原梟衛,而是劫獄者用原梟衛把真正要劫走的人換出來,拿他們燒焦的屍體李代桃僵混淆視聽而已。」

  如此一來,轉移了梟衛的搜捕目標,讓真正被劫的人得以脫逃。

  ——竟查得這麼快。

  馬少卿雖然沒有參與這件事,但也曉得再讓陸棲鸞說下去,就要說到臬陽公府頭上了。

  大理寺在朝中是個牆頭草一樣的存在,上一次春闈案,寺正被陸棲鸞小坑一記,不得已判了陳望,已然得罪了左相,搞得他們大理寺上下這兩個月過得戰戰兢兢,這次好不容易借梟衛失職,打算再次向左相表明忠心,誰知又撞上陸棲鸞這麼個麼蛾子。

  馬少卿恨得牙癢,只得權宜道:「本官知道了,今日便到此為止,交出你所持的證據,本官自會率大理寺徹查。」

  「馬大人,」陸棲鸞沒打算讓他糊弄過去,看著他道,「如果我剛剛記得沒錯,聖旨上寫的是讓馬大人自己來協理梟衛府事物,可沒說帶著大理寺的人來吧。」

  他如果是自己來梟衛府,勢單力孤,那就不是協理了,梟衛府經常叫這種人花瓶。

  馬少卿惱火不已:「……放肆!不讓本官帶些助手,這案子怎麼辦?啊!」

  陸棲鸞:「所以下官就想協助馬大人今日把事情了結了,如此一來大人和敝府都好交差不是嗎?」

  馬少卿惱火不已,拍桌道:「那你說是誰幹的?誰劫的獄,說不出來今日本官就把你就地革職!」

  聶言道:「是我。」

  「……」

  陸棲鸞也是僵硬了片刻,方道:「對沒錯,是他。」

  馬少卿哎呀一聲,站起來道:「世子,這玩笑可開不得啊!」

  迎著一圈人呆滯的目光,聶言徐徐起身,道:「我收回前言,此番來梟衛府,看來人是要不走了,我便索性自首吧。」

  「哈?」

  「誠如高大人那日所見,那夜劫獄,被陸司階識破我藏身水車之中,喝破後我被毒箭射傷。為掩毒箭傷勢,假借送陸司階東西,給馬車下了毒,故意讓陸司階看見我的傷勢,借此躲過梟衛耳目。」

  梟衛府的兵器上所塗之毒是特製之物,雖不致死,但日久不解,人未必聞得到,府中特訓的犬只是聞得到的,早晚要暴露。

  「至於作案動機……就當我記恨幼時替太子挨得那頓打,借此報復他吧。」

  他說得瀟灑,一堂的人聽得瞠目結舌。

  高赤崖見他明顯是站出來為幕後的人頂鍋,怒道:「梟衛府中豈容你藐視?將臬陽公世子押入地牢!」

  陸棲鸞一怔,道:「高大人,為何不繼續審了?」

  「沒時間了!」

  說罷,高赤崖也不解釋,帶著身邊的梟衛把人扔下,直接急步出了門。

  馬少卿也反應過來他這是要去面聖,急著衝出去幾步,道:「你們敢對世子如何,小心本官治你們的罪!」

  留剩下的陸棲鸞和一堂梟衛愣在哪兒,半晌,都看向陸棲鸞——

  「陸司階,我們聽誰的?」

  陸棲鸞:「……」

  她一轉頭,看見聶言似笑非笑的模樣,怒從心頭起:「聽我的!把這傢伙抓起來扔地牢去。」

  聶言倒也沒說別的,只是見陸棲鸞想跟過去,忽然拉住了她,道:「你知道為何做這件事的是我嗎?」

  陸棲鸞:「為何?」

  「家翁隨先帝征戰,戰功赫赫,在一眾勳貴裡舉足輕重,是以先帝賜下丹書鐵券。而奪嫡之事……我只是擁立,而非謀反,縱然事敗,敗的不過是一枚丹書鐵券。」

  ……而贏了,就是從龍之功。

  陸棲鸞重新回憶了一下,臬陽公聶洪,兩代開國勳貴,為大楚打下半壁江山,先帝親賜丹書鐵券,一族襲爵者,除謀反篡位外,可免死罪。就如同先前保護臬陽公不被聶元所害一樣,梟衛實際上是有義務保護勳貴的。

  ……縱然他認了劫獄的事,可以抓他可以查他,但絕不能判他的刑,連關他都不能關三個月以上。

  換言之,他這時候站出來,梟衛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你這時候站出來,是為了讓其他參與廢儲之人得以保全?你勾結的是誰,左相?」

  聶言笑著搖了搖頭道:「我都有落得階下囚的覺悟了,你還覺得我會招出來嗎?」

  「你想怎麼樣?」

  「不然你犧牲個美色?我立馬就範。」

  陸棲鸞看著他一臉無所畏懼,深吸了一口氣道:「聶言,你還覺得我們有將來嗎?」

  「是王是寇不過轉瞬之間,世事變幻莫測,誰也說不準……不是嗎?」

  「你連自己都算進去,我害怕。」

  「你怕我?」

  「我怕我自己。」

  聶言默然,道:「倘若我此時再問一句,是公事重要,還是姻緣重要,你會怎麼選。」

  「我怎麼選都不會是你。」

  「你從未相信過男人。」

  陸棲鸞走出數步,簷下的落雨吹進堂中,在她冰冷的眉眼間落下。

  「我信的,如果我為你墮了心,你卻騙我。那麼第一次我原諒你,第二次我也原諒你,第三次,我會殺了你……陸棲鸞就是這樣的人,若來生你我走的仍是歧路,願你別遇上我這麼個劫數。」

  ……

  「陸司階,傘……」

  「不必。」

  夏天的雨並非多冷,而是悶燥而狂烈的,放肆的雨聲洗去了回蕩在耳邊的雜響。

  陸棲鸞看著自己的影子在水窪中被雨水打得面目全非,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去審人,還是去整理卷宗?

  不,應該去帶人查左相的黨羽才是,一鼓作氣地……

  可是……現在好想回家。

  兩步之外就是無雨的屋簷,陸棲鸞卻覺得自己半步都挪動不了。

  「你怎麼在外面淋雨?」

  恍惚間聽見人這麼說著,待被人拉到了雨廊下,陸棲鸞眼前的昏蒙這才消散。

  「宮裡的動靜如何?」

  蘇閬然皺起眉,面上的擔憂之色愈濃:「你先休息吧,進宮的事……還是別去了。」

  「為什麼?」

  「晚了。」蘇閬然沉聲道,「他們動作太快,廢儲的旨意,已經下來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7:58

卷四 京中巨富 第五十章 死而後已

  「公主、公主您等等!」

  盛夏時分,少有不被綠茵覆蓋的草木。而皇宮深處的冷宮不同,破舊的宮室裡,四處皆是蔓延的枯藤,幽深的廢井。

  沒有人逼迫這裡的宮人去死,但每年都會有拉著屍體的木車從這裡滿載而歸。

  殷菡雲走得快,將隨身的宮人遠遠地拋在身後,剛一走上冷宮的臺階,便被門檻裡的枯藤絆了一跤,額頭馬上被磕紅了。

  但是她沒有哭,抽了抽鼻子,捂著額頭從地上爬起來,徑直走向冷宮裡一座相對而言較為乾淨的院落。

  她走進去時,已有不少宮僕聽見了外朝的風聲,勤快地為裡面的廢妃打掃伺候起來,妄圖能攀上她,走出這方枯朽的囹圄。

  殷菡雲見到自己的生母時,她剛被宮人伺候著換上了新衣,正在點妝。見了女兒來,美麗的面龐上並無半分波動。

  殷菡雲同樣冷著臉,看著生母的背影道:「……他獲寵了,你滿意了?」

  「是的,母妃滿意了。菡雲啊……十年了,母妃戰戰兢兢地活到現在,終於能鬆口氣了,你不高興嗎?」

  「我不高興。」殷菡雲冷硬地說道,「你把他養廢了,我是看在眼裡的。你教他任性,教他強搶,教他人前是人人後做鬼,教他視所有的東西為自己理所應得的。他是不是塊做皇帝的料,你比誰都清楚。」

  「你們都還小,等到他得登大寶,自然有滿朝文武來幫他。」眉尖紅黛輕點,掃去已隨著年歲漸深的溝壑,慧妃輕聲道,「這帝國終究是要有一個男人來統治的……二皇子謀反被貶,永不回朝,你父皇要麼選擇太子,要麼選你的胞弟,沒有其他選擇。」

  「母妃,我不會讓他做皇帝的。」

  梳理鬢側的手一頓,慧妃在銅鏡中隱約看見一線刺目的霜白,收回手握緊了梳子,道:「芸兒,你應該和親弟弟好好相處。在這個宮裡,你是最幸福的人,父皇疼你,太子慣著你……如今你親弟弟要成為儲君了,等到登基後,你就是帝國最尊貴的長公主。」

  「然後你就會像元宵節一樣,為了給他鋪路,把我嫁去匈奴。」

  慧妃閉上眼,道:「你是大楚的唯一的公主,匈奴的王庭不會委屈你。」

  「……母妃,」殷菡雲幾欲抓破膝上的衣料,紅著眼睛看著生母,「你待我,為何如此狠心?」

  慧妃默然,殷菡雲不由得想起了數年前,她與親弟弟一起上蒙學,師傅教了一首詩,她馬上就會背會寫了,而她弟弟卻怎麼也學不會,父皇稱讚了她,教訓了她弟弟。

  回宮之後,她興高采烈地把自己寫好的詩給母妃看,她卻狠狠地教訓了她。

  她說,女人是要依靠男人的,你應該為你弟弟鋪路,你只有靠他,才能越來越尊貴……

  餘下的話殷菡雲記不得了,只記得落在地上的那張詩文,第一次教會了她什麼叫難過。

  「母妃並沒有待你狠心,只要你做你應該做的本分,無論什麼,母妃都會給你……」

  「我不要。」

  自始至終,慧妃沒有回頭看女兒一眼,殷菡雲知道她這輩子都回不了頭了,狠狠地拭去眼裡溢出的淚水,嘶聲道:「你給的,我都不要,我想要的,我自己會去拿。」

  「……你不像我。」

  殷菡雲走出了門,留下一句話——

  「好在我不像你。」

  ……

  好在上一回進宮時身上的腰牌沒有過時,陸棲鸞急匆匆跟進了宮。

  她是女官,不得從正殿入,在側殿大臣議事的路上,她看見許多三三兩兩圍在一起的朝臣,俱都面色凝重。

  片刻後,陸棲鸞看見她父親的好友,兵部尚書卓大人。

  「卓叔,請問陛下的詔書是不是……」

  卓大人知道梟衛最近查的案子與太子有關,把她拉到一側道:「東宮已經被封住了,誰都不知道,不過聽太監說,陛下的鑾輿親自去了東宮。」

  「那太子……」

  「不好說,我和幾位大人都覺得,陛下這是要給太子最後一個機會了。連你門府裡的高都尉都沒能進得去,趙府主倒是跟去了……閨女,先回去吧,這事兒你管不了。」

  可案情已經查明了啊!就算挖不到左相頭上,至少劫獄的事情太子應該是獲得清白了才是。

  陸棲鸞有些焦急,忽見一道鵝黃色的身影從遠處門洞走過,連忙拜別了卓大人,快步追了過去。

  「公主!」

  小公主轉過頭來,滿面淚痕,讓陸棲鸞一驚,忙問道:「公主怎麼了?」

  小公主揉了揉眼睛道:「你也聽說了,我哥要被廢了。」

  「不是這樣的,剛剛在梟衛府,我已將案情查明了,太子殿下是被冤枉的,高大人想必已經來向陛下遞交案情了……只是不知道為何廢儲的旨意還是發下來了。」

  「你說的是真的?」

  「確……」

  小公主不待她說完,拉起她就往東宮方向跑。

  等到了東宮前,發現前後俱是禁軍攔路,小公主一咬牙,拖著她往東宮後院跑。

  東宮占地極大,一共有三個園子,眼看著越跑越遠,陸棲鸞不禁問道——

  「公主,咱們這是去哪兒?」

  「東宮有三個園子,一個是太子和正妃的,一個是側妃的,一個是皇孫的。我哥不願意娶妻,后妃的園子就空下來了,雖然是封著的,但跟前面相通,禁軍不敢進來。」

  公主從小在皇宮長大,陸棲鸞自然不疑有它,跟著鑽過一面虛掩的木門,進到了東宮裡面。

  因皇帝的儀仗在前宮,宮內的內監宮女也一併去迎駕了,後院並無人看守。她們穿過一條偏僻的回廊,發現前庭靜得可怕。

  小公主著急,正想抓個人問問,陸棲鸞忽然做了個安靜的手勢,讓她抬頭看遠處一座假山上的亭子。

  亭子上,隱約見得兩個明黃色的人影。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與父皇離心的?」

  透過假山下的山石縫隙,一抬頭便能看見皇帝倦怠的、半躺著的背影,和一臉平靜的太子。

  ……這就是梟衛效忠的皇帝啊。

  陸棲鸞不禁屏住了呼吸,她並沒有看見趙府主,想必現在是父子交心的時候。

  不同於她所想像的那般淒慘,太子平靜得很,像是早已知道這件事了一般。

  「兒從未與父皇離心。」

  「為父怕的就是你這句話,你小時候還會生氣……你生氣也好,至少讓別人知道你還是掛意皇位的。」

  「所以您拿三弟來威脅我的地位,就像祖父當年逼您一樣,您也開始逼我了。」太子閉上眼,道,「祖父是成功了的,把您逼成了一個帝術在手的好皇帝,可到了我這裡……到今天,您應該知道,人是最軟弱,也最倔強的東西。」

  輕輕一歎,皇帝朝他推了推手邊桌一面木盤,上面放著一本整理好的冊子,和一卷明黃色的聖旨。

  「讓你難過了這麼多年,是朕的不是,左邊的,那些人構陷你的卷宗證據,右邊,是廢太子的旨意。你選吧,選了真相,朕就把宋睿和臬陽公殺了;選廢儲,就是把儲位拱手讓給弟弟,明日朕就昭告天下,太子暴斃。」

  ——陛下是知道的。

  陸棲鸞忽然有些脫力地坐下來。

  對皇帝而言,梟衛查出來的真相並不重要,他只會著眼於大局,為了大局,混淆視聽,濫殺無辜也無妨。

  權力……一切都不過是掌權者一句話的事。

  太子凝視了卷宗片刻,道:「父皇還是老樣子,雖然這幾年不罵我了,還是會旁敲側擊地提點我太子的責任。」

  儲君是一種責任,他走,就是把皇位讓給蠢鈍暴戾的弟弟,就是陷百姓於水火。

  「你不怕為父真的扶三兒?」

  「父皇不會的,依父皇的性子,便是把江山拱手送給西秦,也絕不會交托在三弟手中。」

  說罷,太子站起來拿起了聖旨,道:「兒不孝,今生只願任俠天地間,守四海長寧,一腔赤誠。」

  雨仍然在下著,掩蓋了裂帛聲響,聲聲催斷腸。

  帝國失去了一個仁慈的儲君,他失去了一個兒子。

  皇帝並沒有開口留他,甚至於沒有去看兒子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而是出神地看著地上明黃的布片上殘碎的龍紋。

  不多時,身後傳來細碎的哭泣聲。

  皇帝長長一歎,道:「菡雲,你哭什麼?」

  陸棲鸞有些僵硬地跟在小公主身後,在亭外便單膝跪了下來,低頭道:「臣偷聽聖音,罪該萬死,請陛下降罪。」

  「聽就聽了吧,多半是菡雲帶的,算不得什麼。聽高赤崖說,真相是你查出來的?」

  「並非獨力而為,得了雁雲衛的相助。」

  「怪事,陸學廉的女兒,行事作風倒與他分毫不像。」

  陸棲鸞不敢再說話,皇帝便轉而拍起了小公主背,小公主伏在他膝上哭泣。

  「你哭什麼?又是三兒惹著你了?」

  「我剛剛去看母妃了……父皇,母妃為什麼那麼偏愛兒子?她為什麼不疼我,為什麼一點都不願意給我?是不是像父皇說的那樣,不疼我是用心良苦?」

  皇帝半闔的眼底籠上一層陰鬱之色,淡淡道:「朕是用心良苦,她是愚昧至極。」

  「父皇……他走了,是不是以後就沒人護著我了?」

  陸棲鸞跪在亭外,細細傾聽著,本以為皇帝至少會說一聲還有他護著女兒,然而——

  「是的,以後沒有人護著你了。你兄長走了,以後,父皇也會走,你會受欺負、會受朝臣非議,或者被送到很遠的地方和親……」

  不是也許,是會。

  「……父皇?」殷菡雲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著他。

  「不必怕,只不過因果輪回罷了。你兄長是個不負責任的儲君,十多年未滅的少年心性,怎麼磨也磨不掉,他那時與父皇說,除了做一國之尊,他去何處都能立足時,我便知此子留不住了。菡雲,你和他不同,你還會怕……會怕失去權勢的庇佑。」

  失去權勢,她什麼都不是。

  公主怔然半晌,道:「我該怎麼辦?」

  皇帝默然,片刻後,起身道:「你便改名吧,菡萏與浮雲皆是轉瞬即逝,這二字不要了,改名為殷函,賜字璽心。朕知道這對女兒過於苛刻了,可生在皇家,今後……你要學著像個男兒一樣活著。」

  「……」

  陸棲鸞聽得難過,又聽皇帝忽然喚了她的名字。

  「你是梟衛的司階是嗎?」

  「臣梟衛府司階陸棲鸞。」

  「辛苦你了,聽趙玄圭言,你與此案上主謀,臬陽公世子曾有過故情?」

  「臣慚愧。」

  皇帝望著亭外漸收的雨幕,道:「眼下你是第一個知道太子被廢的朝臣,朕也一樣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留在朝中,朕把菡雲交給你,你做她的女師,二……若你與那臬陽公世子還有情,朕便允你辭官卸任,還會為你二人賜婚,算是給你一點補償。」

  陸棲鸞愕然道:「陛下,可他有罪……」

  皇帝搖頭笑了笑,道:「到底是年輕,看什麼都是非黑即白……你當知,便是朕,也不是一碗清水。臬陽公家教嚴苛,教出來的人,即便玩弄權術,也不會壞得太過。左右不過換個立場,對女人而言,沒什麼不好決斷的。」

  毫無疑問,聶言是會娶她的,女人想要的東西他都會給,美滿的婚姻,令人羨慕的家世。

  所有人都不會苛責她,這是女人的軟弱,甚至在他們看來,這樣的屈服是一種識大體的美德。

  但與此同時,他主謀的這起劫獄,那些死掉的人,會永遠埋沒於塵埃中。

  ——我已見過你所有的黑暗面,還怎能昧著良心沐於天光之下?

  「如何?」皇帝的話語淡淡的,似乎抱著某種莫名的期許。

  陸棲鸞僵硬的脊背終於折了下來,額頭觸地,冰冷的石磚讓她沸騰的腦海前所未有地清明,在皇帝漸漸浮出滿意的目光下,沉聲道——

  「臣陸棲鸞,願為朝廷效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8:10

卷五 南嶺大寇 第五十一章 宋小姐的同人本

  「陸大人這回又沒嫁出去。」

  京中茶餘飯後的笑料又更新了,都在傳刑部陸大人家的陸小姐……不,現在大家都在叫小陸大人,婚事波折多,每次相上的郎君,都叫她給逮進去了。

  百姓們傳來傳去就圖個樂子,想那高門千金也有這般煩惱,嬉笑之餘,誰都沒有對她那不正常的升官速度不滿。

  偶有人不滿,這才二十不到的小姑娘,都升到五品官了,是不是有點不太對?女人怎麼能做到這麼高的官。

  其他人笑嘻嘻地說,人家為國犧牲了姻緣,還不給人升個官兒安慰一下,你這人簡直毫無人性。

  百姓們看熱鬧,便有聰明的文人瞄中了商機,各種以小陸大人為原型的本子悄然上了各大書齋的書架。一傳十十傳百,主人公些些越發走了形,不過小半個月,小陸大人的身世便從遂州鄉下來的姑娘變成了菩薩點化過的狐女轉世,哪個人面獸心的賊人見了都一眼蕩魂不能自已,進而乖乖認罪。

  不過老陸大人疼閨女,請巡城衙門的人喝過茶之後,這些本子還沒熱火起來便銷聲匿跡了。

  朝臣們不關心這些,他們關心的終究是廢儲之事,戰戰兢兢地等許久,年紀大些的老大人們都快扛不住時,東宮裡便發了喪。

  不是廢太子,而是發了喪。

  滿朝支持太子的臣子們都快瘋了,太子廢了,他們活動活動可以再立回來,直接發了喪是個什麼意思?!

  宮裡一片靜寂,連個裝哭的都沒有,次日便宣了旨,說太子少年時喜江湖證武,昨夜舊傷復發,一命嗚呼去也。

  皇帝稱病不朝,左相一黨還沒開始奏請立新太子,便先見到梟衛先從宮裡拖出了一車車的屍體,一個不留,都是他們派去紮在東宮裡的釘子,頓時一個個嚇得都不敢做聲了。

  國喪做了半個月,梟衛也殺人殺了半個月,待兩邊都平靜下來後,皇帝終於上朝,也沒理大臣們旁敲側擊立三皇子為儲的奏摺,反而頒佈了兩道莫名其妙的旨意。

  第一道旨意,是說過幾年公主要擇一鄰國和親,但不知道哪國較為合適,今天起跟著垂簾旁聽,鴻臚寺每天要把外交的摺子遞一份給公主過目,好教她和親後繼續為國效力。

  大臣們聽得莫名其妙,聖旨上說的像是那麼回事,但聽來聽去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第二份旨意讓所有大臣們都驚了。

  「征東滄侯義子謝端回京襲爵,授中書令右丞相,拜太子少師。」

  新太子還未禮便先封太子少師還在其次,東滄侯義子謝端這個人名一出,滿朝皆驚。

  謝端其人,出身千年世家顯貴,先帝征服前朝時,其舉族自焚殉國,因其父在江陵隱居,不知世事波折,因而逃得一命。先帝立朝,赦前朝遺貴,請其父出山為官,其父入京後見朝代更迭,歎世事變幻,留書投江而死,只留謝端母子二人。

  時東滄侯念謝氏母子孤弱,又因年事已高,膝下無兒,便收其為義子。謝端年少成名,世人見之無不感慨其人有魏晉之遺風。

  皇帝點宰相,若是資歷稍遜,便會為天下之人所疑,可謝端不同,詩文驚天下,乃是天下讀書人共所敬仰的的大文豪,點他做宰相,朝野文人自然說不得閒話。

  然其為人放誕不羈,朝廷八次征辟,仍不願為官,且隨著征辟官品越高,人便躲得越遠,兩年前,直接便躲去了崖州隱居,讓人無可奈何。

  「……所以,萬一要是第九次征辟,他再不來呢?」

  「陛下的意思是,上次征辟謝端為吏部尚書,他不來,說去宣旨的人長得太醜,他被嚇病了。這次就派個好看的,他要是再不來,你就別回來了。」

  提了五品典軍,第一個任務就是去崖州出差,把一個隱士從大山溝裡勸出仕,陸棲鸞有點不能理解。

  「……為什麼要我去?我可是個嬌弱的女官呢!」

  「不,梟衛和其他地方不一樣,女人是要當男人用的,男人更是要當畜生用的。」

  「哦,受教了。」

  其實陸棲鸞在接旨的時候還是很樂意的,畢竟可以借這個機會去崖州看看她弟怎麼樣了,有軍隊護著,又不是像雁雲衛一樣去剿匪,安全得很。

  同僚們又說:「其實你這會兒出去倒是好事,太子被廢,左相那邊一定會趁謝端回來之前把三皇子拱上儲君的位置,京城裡亂的很,對梟衛這邊一定會拿你女官的身份說事。陛下這會兒把你派出去,和上次送公主去奔喪一樣,都是為了躲風頭。」

  主要是陸棲鸞現在留在京城裡真的沒什麼事,太子被廢,沒人在乎劫獄案到底如何,想來是要被壓下去了。至於聶言,這廝有錢能使鬼推磨,估計不等她回來,臬陽公府就把他撈出去了。

  倒是臬陽公耿直,聶言被抓進去後,往她家賠了不知道多少禮,還親手給陸爹寫了致歉信,說孫兒不肖,致令千金名譽有損,日後會再度登門道歉。

  ——不,還是別道歉了,貴府套路多,下官惹不起。

  ……

  按規矩,官吏去外地出差,是要提前一天放假的。梟衛府照顧陸棲鸞,便提前兩天放了假,錘著肩膀回到家時,發現她娘把點心盒子都搬出來了,內心頓時感動非常。

  「娘,你是不是聽說我要去崖州看池冰了,要給我們倆做松子餅啦?」

  「不是給你做的,小蘇昨天跟著宣撫使去南方剿匪了,娘給他備了點東西,這些是剩下的……嗯?你剛剛說什麼?你要去哪兒?」

  近日被內政折磨得找不著北,陸棲鸞這才想起來,今年雨水多,南方在鬧洪災,又逢出了幾個大貪官,還沒等他們動手,南方的綠林就殺官起義了,正在南嶺一帶鬧騰。朝中的武官插不上易儲之事的話,大多都被調到外地平叛去了。

  「蘇閬然才多大呀,他也去?」

  「你別扯別的,你去崖州幹什麼?」

  陸棲鸞只得跟她娘說了陛下下了聖旨,要征辟一個大文豪當宰相,讓她帶人去崖州請人出山,她想著正好陸池冰在崖州做縣令,她正好借此去看看他。

  陸母其實也沒少擔心陸池冰,可崖州路遙,一來一回,不幹別的少說也要三個月之久,又聽說南方有戰亂,便擔心道:「就不能推了嗎?那麼多男人,非要你一個女孩子去,下個月可是你十八歲的生辰呢。」

  陸棲鸞搖頭道:「那可不成,這是皇命,我爹那麼愛偷懶,你什麼時候見他敢翹過班?」

  陸母聽得又是一陣難受,無奈也只得叫丫鬟們趕緊去給她收拾行李去,拉著陸棲鸞嘮叨時,外面有一個門房送了帖子來。

  「夫人,門下侍中家的秦夫人遞來拜帖,請您午後去她府上喝茶。」

  陸棲鸞過兩日便要走了,陸母實在沒這個閒心交際,道:「和秦夫人說我有要事,改日再上她府上去。」

  門房連連點頭道:「小的這就去回了秦府的人,夫人,這是秦夫人送來說是給小姐的東西。」

  ——秦爾蔚他娘送東西給我?

  陸棲鸞還記得小時候跟秦爾蔚打架,他娘還敲過她腦袋,印象裡是個嚴苛的婦人,向來不太喜歡她,怎麼會忽然送東西過來。

  待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塊雕作佛母坐蓮樣式的玉佩,雕工精美小巧,玉質溫潤,一看就是專門找人溫好了,去了玉寒之氣再給她送來的。

  陸棲鸞一見就想起來了,這正是秦爾蔚打碎了她的說要雕好賠給她的那塊,因這佛母的款式有些怪,估計找匠人也花了不少功夫。

  陸母看見這玉,卻是神色一凝,忙道:「帖子拿來給我看看!」

  「娘,你怎麼了?」

  陸棲鸞湊過來一看,哦了一聲道:「是秦夫人請您過府幫她相兒媳呢,您就去唄,收拾行李的事兒交給丫鬟們就是了。」

  陸母憂心忡忡道:「她特地給你送玉來,莫不是相中了你吧……」

  「這您就誤會了,是早先秦爾蔚打碎了我的玉,過意不去賠給我的。多半是他娘發現他專門雕了玉給我,怕她兒子看上我這麼個剋夫的,叫您過去幫著挑兒媳就是為了表明個態度,意思是娶誰都不會娶我的。」

  「什麼剋夫不剋夫的,娘不准你這麼說自己,」陸母拿帖子敲了她一記,皺眉道,「你在家好好收拾東西,娘去秦府看一看,晚上再回來。」

  「對了,秦爾蔚跟池冰關係好,崖州偏僻,估計書齋不多,這小子怕是憋壞了。你問一問秦爾蔚有沒有儒林新刊還有這一季的話本什麼的,挑幾本給我,我帶給池冰,路上也能看著解悶。」

  ……

  秦爾蔚最近也要升官了。

  先前的舞弊案,多虧他爹死命把他跟主犯們撇開關係,他便逃過了一劫,安安生生地做了半年翰林院編修。

  太子國喪,朝堂洗倒了一片人,隨著右相人選一定,班底便要提上來,吏部便下了調令,讓他國喪後,去大理寺做個左丞。

  其實他就想安安生生地做個翰林混日子,每日跟同僚做做詩聊聊人生,娶個溫婉賢淑得像他表妹一樣的……

  不對,他表妹最近一點也不溫婉賢淑了。

  唉聲歎氣地回府後,剛到書房裡坐定,他明桐表妹就來找他了。

  「表兄,我上次放在你這兒的那本紅皮的話本呢?你給我校好了沒有?」

  他堂堂翰林院編修,白日裡對著一幫老頭子校對典籍,回家後還得給他表妹改本子,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不過秦爾蔚一向是個沒脾氣的,妹妹說什麼他都得照做:「我看了,你那遣詞造句已經不輸給擷林坊專門寫話本的秀才了,就照這個發吧。就是那些長輩看來是不大能接受裡面的一些閨房字眼兒,我幫你這個事兒,可別讓伯公知道……哎?我藏在書櫃裡面的東西呢?」

  宋明桐是偷偷來秦府的,見她寫的本子沒找到,臉色一下子綠了。

  「表哥,你把我的本子弄丟了嗎?」

  外面的僕人聞聲奔進來,道:「少爺,明桐小姐,上午夫人請刑部的陸夫人來了,說是她家的陸大人明日要去崖州出差,想借兩本儒林新刊和話本路上看,夫人便把您的書隨便拿了兩本,說明天再給您買新的。」

  「陸大人?刑部最近那麼忙,陸大人怎麼有空出差?」

  「不是刑部的陸大人,是梟衛府的小陸大人。」

  秦爾蔚驚恐地看了他表妹一眼。

  臥槽,陸棲鸞要是看見本子裡些寫的是以她為原型的一百零一次相親系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8:23

卷五 南嶺大寇 第五十二章 小鳥兒和四十大盜

  女兒又要遠行,陸爹這回罕見地沒有對陸棲鸞再度高升的事說什麼,就是晚上多喝了一壺酒,第二天比誰都起得早,把睡得正迷糊的醬醬塞進了陸棲鸞的馬車上。

  「閨女,你走就走,把醬醬帶上。」

  「爹,你是怕我路上寂寞,讓醬醬來陪我解悶的嗎?」

  「不,我是怕醬醬寂寞,讓你帶它出去解悶。」

  陸棲鸞深刻地感受到了爹媽的愛,又與爹媽就醬醬的伙食問題撕了一陣,這才帶著給陸池冰的特產去了南城門處集合的地方。

  待到了地方時,卻先是看見來自虎門衛的兩三百餘軍士,正護著二三十輛大車,正有人往車上裝著一箱箱貨物,皆綁了防潮的茅草。

  陸棲鸞到時,有其他梟衛和三四名光祿寺的主簿像是在此等候已久,見到她的車駕,馬上便迎了上來。

  「這是?」

  「是這樣的,南嶺有綠林賊子叛亂,陛下給的期限還長,下官想了想,我等去勸說謝公出山,又載有各種封賞之物,如此上路並不安全。還是搭上去南嶺送藥材的隊伍一併過了必經的梧山與溱水等綠林出沒之區,再從官道上折往崖州,以策萬全,陸典軍您看——」

  有匪類作亂,能有軍隊相護自然是好,陸棲鸞沒有不同意的道理,又問道:「南方的叛亂已經這樣緊急了嗎,要這麼多藥材?」

  「是啊,今年雨水多,連帝京這邊都陰雨連綿,更莫提南方了。梧州刺史竇德貪瀆,治水不力,致使溱水潰堤,淹沒萬頃良田,事後又隱瞞不報。而南方一帶江湖遊俠猖獗,猶以鹿獠為甚,此人凶名赫赫,說是被尊為南武林盟主,盤踞南嶺數十年,手下無數悍匪。因見梧州刺史拒不放糧救災,便索性血洗了梧州府,開倉放糧起義,如今收攏災民上萬,已是占山為王了。」

  「那豈不是很亂?」

  「誰說不是呢,不過陸大人放心,雁雲衛與虎門衛的統領日前已經先後率領精銳開拔,半個月內便會先到梧州平亂。待我們這運送輜重的隊伍到時,那些大寇多半已經被蕩平了。」

  陸棲鸞道:「那這麼多藥材是——」

  「那南嶺陰濕,毒蟲甚多,加之洪澇過後必有瘟疫,這些藥材是為了給軍隊防疫用的。只不過邊關也在打仗,這軍醫是缺了點。」

  這些年大楚征戰不斷,也算打出經驗來了,這些後勤的物事一應俱全,倒也輪不上陸棲鸞操心。

  陸棲鸞又問道:「軍醫缺多少?梟衛府還有十來個閒人,既然有雁雲衛的兄弟,我便把他們調幾個過來用用吧。」

  四衛的軍醫配置是一樣的,但梟衛府與其他三衛不同,大多是高手,出去殺人時,對象又基本是手無寸鐵的官員,並無多少傷亡,是以府中所配的十來個軍醫都是閑養著的。

  說著,便讓那主簿喊了雁雲衛的一個兵曹來,那兵曹聽了,很是高興:「昨日前線發來戰報,都說那南嶺疫病毒蟲實在是太多了,軍醫缺得緊,若是陸典軍願意借調,卑職代我家將軍感激不盡。」

  梟衛平時不幹人事,忽然幹了好事,在其他人眼裡好似浪子回頭頭牌從良一般,簡直活久見,是以效果十分拔群。

  剛剛升了官兒的陸大人被拍了一波馬屁,十分受用,趁出發還有一個時辰,讓雁雲衛帶倆人去梟衛府裡逮一個叫葉扶搖的人,讓他帶著貓和幾個其他閒散的軍醫來。

  當官真是好,想逮誰逮誰,有仇的報仇,有怨的報怨。

  葉扶搖來的時候一臉無奈,抱著哈欠不斷的釀釀道:「陸大人,慷他人之慨,怕不是為官之道吧。」

  陸棲鸞:「老葉這是為你好,我覺得你不能繼續在府裡窩下去了,再窩下去我怕你總有一天要長尾巴的。出來曬曬太陽不比什麼好,來來來我讓他們專門備了輛車給你,有什麼話咱們上車說。」

  葉扶搖:「……上了陸大人的車,是不是就是陸大人的人了?」

  「沒錯,上了我的車,我就帶你去前線建功立業報效祖國。」

  陸大人一腔熱血,柔弱的葉大夫也只得從命,寫了封依然看不明白的書信讓人留在府裡,無奈宛如一個被綁架的黃花大閨女一般上了陸大人的賊車。

  ……

  送藥材的車隊行軍緩慢,到了七月下旬,晚夏暴雨最為猛烈時,才到了梧州的邊界。

  官服悶熱,陸棲鸞早已換了稍薄的夏衣,饒是如此,連著行軍兩日,在野外住了一夜,脖頸上也是出了不少汗,連身邊的醬醬都蔫著,沒精力去找釀釀玩兒。

  「你是不是又生病了?」

  「何以見得?」

  行至莽古群山蜿蜒的山道,隊伍停下來休息時,陸棲鸞發現了葉扶搖有點怪異。其他的醫者,便是一直在馬車上坐著的,大多都為這天氣大汗淋漓了,只有他,還像是在過春天一樣,連皮膚都比尋常人冷些。

  「我娘說了,出汗出的少的人容易積病,是不是因為你這樣,別的地方才有問題的?」

  「陸大人,您為什麼總覺得在下有病?」

  「你要是沒病的話,為什麼不帶藥箱,非要把貓窩帶著?」

  其他的大夫都帶著自己專用的藥箱,裡面金針藥材一應俱全,只有這個貓奴,大言不慚地說可以借其他人的用,實際上陸棲鸞從來沒見過他拿藥箱出診,要麼帶著貓碗,要麼帶著貓窩。

  「陸大人此言差矣,釀釀睡慣了這個蕎麥殼的,換了其他的睡不著。」

  ——胡說八道,釀釀多少次在本官的公文堆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你瞎?

  陸棲鸞懶得跟他廢話,道:「我的書你看完了沒,這是人家借給我的,你看完了就還我,我一個人在車裡可無聊了,你看醬醬的耳朵都快讓我揉長了。」

  葉扶搖告罪道:「委實是陸大人的話本太過精彩了,讓在下不能自拔,陸大人還請多容我兩日,參詳完畢自會奉還。」

  陸棲鸞心想這人有借無還,人品多半是壞了,正想糾正他一下,忽聽車隊前面傳來一陣喧鬧。

  「怎麼了?」

  「陸大人,前面山道上發現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傷者,像是流民。」

  「是嗎?先帶過來看一看吧。」

  陸棲鸞是這隊伍中官職最高的,是以下面那些兵曹主簿遇上什麼事都會來請示她一聲,連日來便養成了習慣,見前面的軍士把那傷著架了過來,便想過去查看。

  葉扶搖抬頭看了看山上被風吹得來回搖晃的樹木,忽然伸手稍稍扯了一下陸棲鸞的袖子,等到她疑惑地停下來,方才徐徐道——

  「山中遇流民,必有匪類出沒,陸大人還是莫要小看了地頭蛇的好。」

  「你怎麼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陸大人還是待在我身邊的好。」

  陸棲鸞心中警惕之意剛起,忽然腳下一震,地面隆動,驚恐地朝山上一看,只見山上林木忽然倒落下來,整個車隊頓時大亂。

  「山崩了,保護輜重!」「快保護陸大人!!」

  這樣的山崩最是可怕,山石還在坡上滑落間,灰塵先就彌漫開來,眼看著最前面一條沉重的滾木要往葉扶搖身上砸下來,陸棲鸞一急,便把他推開,自己往後躲閃過去。

  她隱約聽見有人喊別去後面,但到底還是來不及了,山道瞬間被滾落下來的巨木砂石埋住了。

  「咳、咳咳……」

  連咳了好幾聲,陸棲鸞扇開眼前的灰塵,只見車隊被滑坡截成兩半,剛剛被架過來的重傷流民像是也被震傷了,在地上捂著腦袋。

  陸棲鸞忙過去扶:「你沒事吧?後面有大夫——」

  那流民睜開一雙冷冽的眼,忽然把她攔腰一攬,放出了一道煙火。

  「兄弟們,開工了!大夫和藥草留下,其他的全部殺光!」

  ——臥槽???

  山林間突然衝出來無數持刀流寇,軍士們都在前面,他們被截下的這半截車隊都是藥材和一些老大夫,陸棲鸞正要叫出聲,便聽扛著她的那個人說了聲抱歉,後頸一疼,便昏了過去……

  ……

  不聽老葉言,吃虧在眼前。

  如果再來一次,她以後再也不搶老葉的小魚乾了

  陸棲鸞睜開眼,揉著發痛的後頸,坐起來發現四周是一片深林,旁邊是餘下的那半個車隊的藥材,和幾個被捆在樹上的老大夫。

  陸棲鸞揉了揉發痛的腦袋,竟然發現自己沒有被綁著,連忙推了推旁邊的老大夫,發現他們脖子上都有被針紮的痕跡,像是中了某種致昏睡的毒,都睡得很沉。

  她身前有一片小小的篝火,身上搭著一件像是別人特地給的披衣,一時間整個人有點懵。

  ……我們不是被山裡的大寇劫持了嗎?這什麼情況?

  陸棲鸞坐起來在四周看了一眼,只見幽林四周持火站崗的身影極多,看那背影絕不是士卒的制式服裝。

  「少主,這番你劫了狗官的藥材隊,回去在主公面前便是大功一件!可惜沒抓住隊裡的那個官職最高的典軍,不然等咱們把那狗官的頭剁下來往陣前前一扔,肯定能嚇那些官兵一跳,哈哈哈哈……」

  陸典軍聽得脖子一涼,連忙躲在樹後,但接著便覺得他們說的哪裡有些不對。偷偷看過去,只見篝火堆後,坐著一個裸著精壯的上半身,從肩膀到肋骨處斜著一條猙獰傷痕的男人。

  比之周圍那些大鬍子的壯漢,這人眉眼生得十分英挺,雙目奕奕有神,說話間,胸前那條傷痕裂開流血也並不在意,抓起旁邊的人遞來的酒粗豪地往肩上一淋,酒液順著極其優美的肌理滑下來流進傷口,叫陸棲鸞看得好一陣幻疼。

  「對了,少主,您帶回來的那個姑娘是……」

  「先前聽說這官兵南下,路上劫了不少良家女子,專門獻給那些狗官。我聽這姑娘不是京城口音,多半是地方上的狗官從遂州哪兒被搶來給那狗典軍享用的,便把她救了來,到時問問她家住何處,把她送回去。」

  ——我,被搶來獻給那個狗典軍享用?

  陸狗官回想了一下,覺得隊伍裡應該沒有別的典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穿的是從家裡帶來的樸素的夏衣,便知道這群綠林應該是誤會了。

  ——看來這南境還沒有那麼時髦,只聽見他們陸典軍陸典軍地喊,沒意識到陸典軍是個女官。

  想到這兒,陸棲鸞暫時鬆了口氣,至少腦袋暫時保住了。

  「誰在樹後偷聽?」

  話音剛一落,那匪首便如風一般刮過來,把樹後的人抓了出來。

  「你……姑娘,你醒了?」匪首立馬鬆手,頗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一時情急,便把你帶走了,可有傷到哪兒?」

  陸棲鸞心情十分複雜不知道該怎麼說時,旁邊有人疑道——

  「少主,你別的救了那狗官的侍妾回來了吧,你看她好像不太高興啊。」

  陸棲鸞:「……」

  陸棲鸞堅定道:「壯士誤會了,我正是被那陸狗官抓起來意欲侮辱的良家閨女,絕對不是什麼朝廷走狗。」

  她那神情宛如壯士赴死,悲壯得把所有人都震了一震。

  「那你家裡人呢?」

  陸棲鸞捂著臉道:「家裡人已經不在遂州了,小女的未婚夫婿也被她關進了牢裡,估計已經是凶多吉少。」

  所有的綠林好漢都面生憐憫,那劫她來的元兇道:「我叫鹿青崖,姑娘你叫什麼?」

  陸大人潸然淚下,屈辱道:「多謝好漢救我出火坑,我、我叫……小鳥兒。」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8:37

卷五 南嶺大寇 第五十三章 陸大人丟啦

  「統領,山上有火藥炸開的痕跡,想必是鹿賊前些日子重傷懷恨,又提前知道了藥材隊的路線,特意埋伏在這兒的。統領,這車隊裡還有不少軍醫,是追還是不追?」

  輜重被劫,從附近的大營趕來援救的虎門衛統領十分惱火,等到搬開壓在山道上的石頭,見後半截車隊不翼而飛,就知道凶多吉少。

  「追?上哪兒追?這些綠林熟知地形,離開官道就把人繞暈了。」

  境內剿匪不同於前線戰事,資源缺,援軍少,打勝了是理所應當,輸了便是殺頭之罪。尤其是這些沒能上得了前線的,來了剿匪這兒還不得不帶那些年輕沒經驗的武官混資歷,自然心情不好。

  正愁著回去要如何與上級交代,山路那頭便響起一片馬蹄聲,片刻後,見一小隊甲士策馬而來,為首的一個少年人到了近前,從馬後提起一個像是俘虜來的綠林匪,揚手將人扔在他們面前,這才下馬道——

  「鄭統領,我等路過沐陽道,見到這些流匪騎著官馬,可是這裡的輜重被劫了」

  ——哦,他收回前言,一群良莠不齊的年輕武官裡到底還是有中用的。

  那鄭統領歎了口氣,正想說些什麼,後面有人扶著一個被滾石砸中了額角的老主簿,蹣跚跑過來。

  「這不是光祿寺的向主簿嗎?怎會來南嶺?」

  「鄭統領!」那向主簿十分焦急,道,「我等奉詔去崖州請謝公出山,因怕路過溱水時被叛軍所劫,便決定與後軍輜重隊伍同行,待過了溱水再折去崖州。此次奉詔,陛下點命了要以陸典軍為主,現在陸典軍多半同後面的軍醫一道被那賊人擄走,該如何是好啊!」

  ——哈?還失蹤了個典軍?

  鄭統領一下子頭皮都炸了,這要是被害了,就算剿匪成功,他回去也要引咎連降三級。

  「……可是梟衛府的陸棲鸞?」

  「蘇都尉,你怎麼知道?」

  ……陸棲鸞被劫了。

  蘇閬然掐了片刻手心,冷靜下來問道:「當時最後與她在一道的是誰?可有人識得劫道的綠林匪是鹿獠叛軍哪一支的?」

  「我們都是剛從京城來,哪能認得……哎,那邊那個、那個一道來的梟衛府的葉大夫應該是看見了的,山崩時他被陸大人推過來了。」

  蘇閬然往人群後方望去,只見葉扶搖低頭看著一張字條,側面的眼神有一種特別疏冷的感覺,待聽見有人叫他時,抬頭間又彷彿剛剛的疏冷是幻覺。

  「葉大夫,你看見劫走她的人是誰了嗎?」

  葉扶搖垂眸,片刻後又恢復平時那副隨意的模樣,歎道:「那賊人扮作流民,博人相憐,陸大人一片赤誠,捨好友而取流民也,此番被擄走,怕是凶多吉少了……」

  「葉大夫!」

  「好了好了,那流匪殺來時,其他賊人扔了把弩箭給擄走陸大人的匪首……只是他臉上擦了汙血,容貌卻是瞧不清的。」

  弩箭……

  旁邊的雁雲衛低聲對蘇閬然道:「那不是數日前被您殺傷了的鹿獠義子嗎?」

  戰場相逢刀劍無眼,蘇閬然是沒什麼印象,他就記得第一次上戰場,不知道往哪兒合適,反正找最強的那個往死裡打准沒錯。

  那個被他追著往死裡打的人,一直打出了二十里地,若不是他後面的弓箭手來得快,他多半已經把那人劈成兩半了。

  ……當時應該直接追到敵陣裡去的。

  蘇閬然難過地想,待看見葉大夫腳邊瑟瑟發抖的醬醬時,蹲下來道:「葉大夫,醬醬借我,帶走去找人。」

  「這狗兒被溺愛得過了,還未訓過,它怎知如何尋人。」葉扶搖搖了搖頭,把貓抱給了他。

  蘇閬然:「這貓能尋人?」

  葉扶搖:「不,狗兒找不動的時候,貓兒會撓它。」

  ……哦。

  ……

  南嶺劫匪的綠林營地,少有的沒有往日鬧騰。

  裡面除了神色麻木不得不投了叛軍的流民外,都是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剃頭挑子一頭熱地造了反,一個個縱然封了將軍,平日裡吊兒郎當的作風卻是分毫未改。

  「……這姑娘是從官兵那兒救回來的?可真漂亮,改天我也救一個去。」

  「切,三天前張老五打衙門時還專門興沖沖地去縣太爺後院撈縣太爺的小妾,等撈出來一看,靠,瘦的一把骨頭,眼睛比銅鈴還大,嚇得他軟到現在。」

  「那縣太爺哪兒看得上?」

  「年紀大了老花眼,瞎唄。」

  和一同被劫來的那些老軍醫通了氣兒,說自己被誤以為是百姓人家的普通女兒後,陸棲鸞便讓這些軍醫暫時屈服,幫這些叛軍診治醫患。

  這些軍醫有的半生從軍,若是放他們自己被俘,是寧死也不會診治這些匪類的。也好在是陸棲鸞有官職在身,說的話他們都還聽。

  「陸大……姑娘,這些綠林是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去?」

  「不知道,不過你們是軍醫,他們要用你們必定最終會送上前線,也就是說離官軍越來越近。」

  這裡是梧州邊界,她人生地不熟,只能靠隻言片語分析出來叛軍的走向。

  ……就是怕,她能不能平安帶著這些人到前線。

  陸棲鸞自然是怕的,從前身邊的男人都是正經的官差,出於風度不會做出有失身份的舉動。可這裡不一樣,龍蛇混雜,且大多是州府的牢獄裡放出來的,她一走出去,便有無數古怪的目光看向她。

  那些人想對她做什麼,單單一個餘光就能感覺得到。

  這是叛軍的營地,陸棲鸞雖說對自己的腳力很自信,但不確定這裡面有能抓得住她的人。便只能收起做梟衛的殺氣,扮作柔弱女子之態,在傷患堆裡忙來忙去,順便蹭了一臉的灰。

  不過……顯然,人的眼睛又不是瞎,只要不糊一臉泥巴,美人兒蹭多少灰都還是美人。

  到了傍晚時,營地外又抬回一批傷患。這些傷患好似從沼澤裡拖出來一般,傷口和泥汙黏在一起,雖說傷得不重,卻都暴叫不已。

  「是和官兵短兵相接後,隊伍到了沼澤裡,若不是少主接應得及時,這些傢伙都得死。」

  營地裡又忙亂起來,陸棲鸞和其他幾個隨隊的婦人一起把那些傷患腿上的泥汙洗乾淨後,發現那傷口裡竟然進了些毒螞蟥,正咬在肉裡。

  來幫忙的婦人是當地人,知道這毒螞蟥的厲害,一時間都不敢下手。

  陸棲鸞聽那傷患叫得實在痛苦,手邊又沒有鹽水和竹鑷,只能等螞蟥吸血膨脹後上手去挨個給摳了下來。

  帳外的梟衛老軍醫處理完外面的事,掀簾進帳,連忙哎呦哎呦地把陸棲鸞的手拔起來。

  「陸大、姑娘,這毒蟲可是大毒,怎能上手去抓……嗯?你的手怎麼沒爛?」那老軍醫連忙查看了一下她碰毒蟲的手指,又診了一下脈,這才恍然。

  陸棲鸞嚇著了:「我怎麼了?」

  「沒事,」老軍醫低聲道,「姑娘想來平日裡是在葉大夫那兒吃到好東西了,尋常毒物侵不得身。」

  陸棲鸞一臉茫然,她只記得在老葉每天吃得跟宮裡的娘娘似的,今天紅棗羹明天百合粥,而且裡面總兌了一些她認不得的藥材,莫非他養生還把她順便養結實了?

  老軍醫也沒說別的,遞給她一隻竹鑷,繼續挑起了毒蟲。

  ……陸棲鸞渾然未進,殊不知這一切已落在外面人的眼裡。

  「……看見了嗎,狗官的侍妾會親自上手從傷患傷口裡找毒蟲?簡直胡說八道,再讓我聽見你們在背後說些有的沒的,小心我拿你血祭漉魂槍。」

  驅走了最後一批還在懷疑陸棲鸞身份的人,鹿青崖就在傷兵帳前坐下來和其他兄弟討論接下來的進攻事宜,只不過聊著聊著,總是無緣無故地發呆,直到別人叫他他才應聲。

  「二爺,咱們剛剛說到大公子有意屈從招安的事,您怎麼看?」

  鹿青崖回了神,拾起腳邊的樹枝丟進火堆裡,道:「……還能怎麼看,找機會殺了吧。」

  「可大公子可是主公親生的……」

  「一頭白眼狼,義父也不會在意。還是說,你們跟那些官家的酸儒一樣,覺得親生的就算爛泥扶不上牆,也要抱著爛泥吊死?」

  「二爺這說的哪兒的話……」

  草草結束了會議,鹿青崖也沒走,直接便上了樹,躺在樹上看著帳篷裡的身影。

  那天他為了給官軍一個教訓,特地打扮得慘不忍睹,在山道上趴了半個時辰,就為了出一口惡氣。

  提起他的人都一臉嫌惡,只有這個小姑娘,山石崩落的時候先把他扶起來帶離危險的地方。

  她的手很軟,眼睛很亮,卻又不似那些閨閣小姐一樣嬌弱,來了這兒這麼久,一次都沒有抱怨,還勸那些官軍的大夫幫忙診療。

  ——簡直是個純潔善良的小仙女。

  她夫婿都被那陸狗官迫害致死了,肯定很傷心,要不……他撿回去養起來吧?

  江湖遊俠是不會多想禮義廉恥那一套的,只覺得自己喜歡,便翻身而起,薅了幾朵蔫嗒嗒的花兒,勉強紮成一束,興沖沖地衝到帳前時,忽然看見裡面的傷兵坐了起來,想去抓陸棲鸞,一下子沒抓住,不甘心地爬起來想撲過去。

  「你可……真漂亮,就給我香一口吧。」

  鹿青崖臉色秒變,把花往地上一扔,提槍便刺——

  艸,你爺爺看上的女人,找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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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單元歡樂專用,放個人物資料吧。

  鹿青崖,男,二十六。

  江湖稱號:漉魂槍

  身份:叛軍首領鹿獠第二義子

  屬性:眼瞎,二傻,覺得小鳥兒姑娘是世界上最善良最無辜的小天使。

  (寫得一種罪惡感油然而生,為什麼要欺負二逼青年……)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8:44

卷五 南嶺大寇 第五十四章 二逼青年腦洞大

  誠如陸棲鸞一開始所聞所見,叛軍裡除了本身就是綠林遊俠兒的,其餘囚犯與流民各占一半,當中的犯人最為兇橫,這些人被關的久了,一加入叛軍,若無人約束,見了財物便搶,見了女人便撲,什麼禮義廉恥都不顧。

  這會兒傷勢好轉過來了,一睜眼看見旁邊站著一個美嬌娘,馬上眼睛一直,便想動手。

  ——打了他,那些叛軍會不會懷疑她?

  陸棲鸞一邊躲著,一邊把旁邊放著的水甕抄在背後。她還不能出去,外面有梟衛府的軍醫,見了這人意圖不軌一定會動手,說不得就要暴露身份。

  ……都傷成這樣了還有心思玩女人,也真是不要命的。

  心裡一歎,趁他撲在旁邊的架子上,陸棲鸞剛要舉起水甕打昏他,便見一道烏光襲來,隔著防水的帳篷布,只聽一聲令人牙酸的入肉響,陸棲鸞回過神來時,已經被濺了滿身的血。

  「……」

  方才縮在帳篷角落瑟瑟發抖的婦人都尖叫起來,陸棲鸞呆坐片刻,看見那穿過了傷兵心臟的槍尖一旋,從原處收了回去,外面的人這才掀開帳簾走進來。

  「你沒事吧!」

  ——你說我有事沒事?

  陸大人到底是見過世面的,臉色迅速調整了一下,捂起臉嗚咽道:「沒、沒事……」

  鹿青崖有點後悔做事衝動了點兒,嚇著人家了,正想說點什麼軟話,後面其他的綠林都聞聲圍了過來,見了地上的傷兵屍體,一個個臉色都不太好,把鹿青崖拽了出去。

  「二爺,這可是大公子的人,你這麼殺了……」

  「我救的人命就是我人,雖然不指望他報恩,但也別在我的營地裡鬧事,殺兩個立威又怎麼樣?」

  「二爺,你不是為了那女人吧。」

  「你這話是幾個意思?哪天這醃臢貨獸性大發抓住你了,我還得顧著老大的面子看著他睡你?」

  其他的綠林匪本也是望著其義父鹿獠的面子上,中途加入叛軍的,本也沒多少交情,只看著平日裡鹿青崖還算敬重他們,這才直言相勸。此時見勸了他也不聽,一個個便歎著氣說些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話語,扯了好一會兒,才讓人把屍體拖走燒了。

  陸棲鸞本著少說話多做事的原則,一邊聽著帳篷外零零碎碎的交談,一邊收拾著殘局。等到鹿青崖打發了那些人,進來時,才低頭握著手指道——

  「少俠,我留在這兒怕是會惹禍,不如等明日便讓我下山吧,這梧州附近應該有不少尼姑庵,我找個地方落腳,也免得拖累貴軍。」

  鹿青崖道:「你剛來梧州,不知道這邊的戰事。到處都是官兵和流寇,那些牲口發起情來連尼姑都不放過,但凡有人煙的地方,你這樣的出去走不到二十里就會被人抓走了。」

  陸棲鸞愣道:「……梧州已經這樣嚴重了嗎?」

  「遠的不說,你也聽到了,知道那些人為什麼總是懷疑你是那狗官的侍妾嗎?」

  「為何?」

  「我若是順著他們的意思一鬆口,你說,疑似官家的女人,在這兒會是什麼下場?還不是見你漂亮,聞著腥味就圍過來了。」

  在這兒莫說官了,就是尋常女子,也未必能保全己身。

  鹿青崖見她不說話,想起這姑娘是從遂州來的,那兒吏治清明,這樣的虎狼之地怕是見都沒見過,便覺得自己說得太過了,連忙生硬地轉過話題——

  「……這營中艱苦,我今天剛從石縣回來,拿了件他家後院的女人衣服,你這一身的血要不要洗洗換換?」

  他這麼一說,陸棲鸞繃緊的神魂這才反應過來,這兩日委實邋遢得過了,但這叛軍營地到處都是人,一時面色為難。

  「多謝少俠的好意,我還能忍兩天。」

  「不用忍不用忍,我在梧州長大的,走我帶你去個沒人的地方,誰都不知道,絕對沒有人打擾你!」

  ——等等等等你不是人嗎?!

  陸棲鸞不禁有點慌,匆匆藏了塊瓷片在手裡,便被匪首拖走了。

  南方山多地形崎嶇,不多時便迷了來時的路,七拐八繞地從蜿蜒的山道走了約兩刻鐘,便看不到駐紮營地的任何人影。

  「到了,就在這兒。有半個山崖攔著,下的土雨淋不到這泉裡去。」

  陸棲鸞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是一眼清澈見底的泉池,從山澗處流出在外面的青石溝裡積成一個小小的水塘,上方半個山崖延伸出來,不知名的藤蘿爬滿了岩石間,開著藍色的花兒,月光映照下像是山間靈魅的棲息之地。

  陸棲鸞的防備心稍微減下去了點,面無表情道:「少俠,我見與我同帳的那些婦人也都有些髒亂,若少俠仁慈,能不能也把她們帶過來。」

  「這怕是不行,順著這泉眼流向往西走一裡便是官道,官兵巡邏不斷,那些婦人是從縣城征來幫忙的,走脫一個這營地便暴露了。」

  特別想趁機走脫的陸大人看著這少俠,覺得被無條件信任得有點愧疚,道:「那我也不好辜負少俠的好意,嗯……」

  「哎,我急著拉你出來,倒是忘記幫你拿換用的衣服了,你稍等,我回去拿,馬上回來!」

  陸棲鸞:「……」

  陸棲鸞見他風風火火地走了,頓時覺得人家都給她指明了路,此時不跑簡直沒天理。那些軍醫是叛軍需要的,她就算一個人走了,暫時也無大礙,等到與官軍匯合,便掉頭回來救他們便是。

  這麼想著,陸棲鸞也沒猶豫,試了一下泉水,雖有些涼,但好在是深夏,天氣潮熱,將染了血污的裙裳繫起來,脫了鞋提在手裡,便下了泉水,順著泉水流向往山澗處走去。

  水下的鵝卵石很多,並不紮腳心,片刻後,陸棲鸞走出山澗,便看見了林子後的官道,恰好有一隊持著火把的軍士在此停了下來。

  ……太好了!

  陸棲鸞一時激動,不小心在水裡崴了腳,捂著腳腕嘶疼著,正要開口呼救時,忽然看見官軍裡有個戴著帷帽的官員下了馬,不多時,從官道那邊策馬趕來三個模樣粗狂的江湖人。

  ——官軍怎會在這種時候與江湖人私底下有接觸?難道是來招降的?

  陸棲鸞到了喉嚨口的呼救本能地咽了下去,出於梟衛的敏感,本能地屏起呼吸細聽起來。

  「鹿盟主,久見了……前日的事,考慮得如何?」

  火光一照,只見其中一個獨眼龍一樣的江湖人冷哼一聲,沉聲道:「你我明人不說暗話,老夫只答應幫你們把京城來的那些個將軍挨個殺光,給你們的人留位置,絕不會答應招安。」

  「您這話說的,等到我等控制了京中武備,有的是榮華富貴給您享用,何必非要窩在這偏遠的南嶺呢?」

  「哼,殷氏皇族的手段我們可是領教過的,不知比那兔死狗烹之輩做得絕了多少!前『易門之主』是怎麼死的,我等江湖之人可是怕得緊啊!」

  「好了好了,梟衛那事……也是陛下他過河拆橋,既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咱們就不提當年事,只提眼前。」

  說著,那官員鋪開一張地圖,上面用主筆點著各個軍隊的動向,道:「這是月底的佈防變動圖,我們這邊也會儘量把虎門衛與雁雲衛的將領派出去,以您的本事,各個擊破應該不是問題吧。」

  「此等小輩,老夫還未放在眼裡,你只管把軍餉送到便是!還有那易門之主的天演遺譜,快些找來給我!」

  「是是是,知道您等不得,那些禿驢難纏,我們這邊儘快便是。」

  官員與那人說定,交接了佈防圖後,兩方便分別策馬離開了,只留陸棲鸞一個人,聽得手腳冰寒。

  ——有人想控制京中的武備,要把現四衛的將領全部殺了換上自己的人。

  ……

  朱棠色的裙裳,用的是南嶺特產的雲霓絲,若是在日光下,便宛如一件嫁衣一般。尤其是上面繡著的重明鳥,一看就讓他想起了姑娘的名字。

  小鳥兒、小鳥兒……

  鹿青崖暗暗念著,不由得亂想起來。

  她有點瘦,不過還是好看的,肯定是那陸狗官沒有給她肉吃,若是讓他養,一定餵得像年畫的娃娃一樣。

  等到了近前,快要看見那池子時,鹿青崖忽然頓住了步子。

  她會不會正在入浴?直接進去是不是不太好?

  他一想,連忙背過身去,出聲道——

  「小鳥兒姑娘,我把衣服帶來了,你方便嗎?」

  沒人回應,鹿青崖又喊了一遍,整個人一愣,轉身走過去,臉上的期待一空。

  她……走了啊。

  心頭一空,眼神黯淡地轉過身,卻又聽見身後水花一響,一條銀魚從水中甩至他腳邊,待他愕然回頭時……

  她就像老人口中那山裡會勾人心魂的仙魅一樣,從水中站起,一身水色漫繞的惑人銀光,自眉梢沿著瑩白的頰側落下,揚手攏起耳邊濕髮時,透出一種令人陌生的矜貴。

  見了他來,陸棲鸞笑了笑,道——

  「抱歉,我見那池底的銀魚肥美,一時忍不住……怎麼了,少俠?」

  鹿青崖看愣了,手裡的朱衣落在地上,腦子裡一片轟然。

  ……我都看見她濕身了,算不算清白就沒了?那四捨五入豈不是我被她睡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8:57

卷五 南嶺大寇 第五十五章 不為亂世人

  南嶺植被豐茂,雨天一過,地上兩三天便會生出香茅的嫩芽,割下一把塞進銀魚的魚腹裡一烤,過火一烤,很快便散出了迷人的香氣。

  陸棲鸞開始覺得這匪首雖然是個匪,但目前來看人倒是不壞,而且……手藝可真是好。

  按他的話說,是從小在梧州山裡長大,山上的兔子、河裡的魚,只要是會動的,沒有一種是沒被他拿來烤過的。

  陸棲鸞想起小時候有個跟她一起排隊買烤串的路人跟她說過,會做菜的大多不是什麼壞人,防備便暫時放了下來。

  「……陸少俠,以後是打算繼續與官軍打下去嗎?」

  「打是要打的,畢竟義父待我有再造之恩。」

  「再造之恩?」

  鹿青崖把剩下的魚頭丟給林子裡問著香味過來的野貂,搖頭道:「世上身世淒苦的人那麼多,說出來沒什麼意思。我跟大家一樣,只不過命好了點,被人撿走教了一身本事,便是不和官兵打了,想去哪兒也都無所阻礙。」

  陸棲鸞好奇道:「我不會說出去的,告訴我也無妨吧。」

  「真的……要聽?」

  見陸棲鸞點頭,鹿青崖歎了口氣,停止了往火堆裡添柴,道:「我家是梧州的農戶,原來是姓黎的。約是九年前吧,也是這樣的災年,朝廷雖然發了糧種,但層層盤剝下來,只夠種上三畝地的。農家人能忍,想著過了今年,明年再借些糧種,日子便會越過越好……」

  「可就像那些讀書人說的,好景不長,朝廷要打仗了,到處都在傳,邊關的死人都堆成了山。有一個山下的小吏收到了兵帖,讓他家的兒子去邊關送死,他不願意,給徵兵的人二十兩銀子,讓他們把名單上的服兵役的人換成我爹。」

  「我爹是個老實人,聽人一通哄騙,說不去邊關就要被殺頭,戰戰兢兢地便丟下我和我娘走了。過了一個月,有鄉鄰回報說……他人還沒到邊關,就病死在路上了。」

  陸棲鸞立時便後悔了這麼問了,不忍道:「抱歉,我多言了。」

  「沒事,我朋友們都知道。」

  「好吧……那,後來呢?」

  「後來……」鹿青崖微微移開臉,看著天上破雲而出的月亮,道,「後來,日子還是那樣過,到了秋天,地裡的糧食改收了。那天是我的生辰,我娘特地讓我多睡一會兒,一大早便高高興興地去地裡收糧食……但是啊,山路上剛下過雨,她的鞋又壞了……」

  「等我醒來時,村裡的人把我娘抬了回來,她滿頭的血,老人們都說,脖子摔斷了……撐不到入夜了。」

  陸棲鸞聽得眼睛暗淡下來,道:「沒有找郎中看一看嗎?」

  「……邊關打得那麼厲害,但凡會丁點醫術的都被征走了,連讀書人都請不來大夫,何況我們。」

  「我娘看我一直哭,就說……等日頭落下去了,她就要走了。我那時小,不想讓她走,就衝出門去,拼命追著太陽,翻過了一座又一座的山,一邊追一邊喊,想把太陽帶回去,讓娘留下來……」

  「可太陽還是落山了,我怕回去看見她真的走了,就一直往西,走出了大山,倒在路上。」

  「義父就是那時出現的,那時他有個兄弟,被官兵斬了。路上看見了我,把我撿起來栓在馬上,就那樣去了官衙,把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吏……還有徵走了我爹的人,都殺了。」

  救命之恩,雪仇之恩,難怪……

  陸棲鸞默然,她所在的地方,無論是遂州還是京城,都少有聽聞這樣的生民煉獄,以往只聽酒樓茶館,清平人家閒談中聊起戰事,皆是一片唾沫橫飛的勝與敗,誰知千里之外,戰火不休,黎民陷於水火……一至於此。

  她能做什麼呢?她的一切一直都在被非議,每走一步都不斷有人譏嘲她的出格……

  「鹿少俠,假如有官軍來招安,你會答應他們嗎?」

  「不會。」

  鹿青崖收斂了沉浸在過去的深思,道:「大楚老一輩的江湖人都已經對朝廷寒了心,更莫提我義父那等處事決絕之人。」

  和鹿獠與官軍裡的人所談的一樣,陸棲鸞起了疑,道:「朝廷做了什麼?」

  「朝廷數年前請了易……」說到這兒,枝頭的老鴇拍打了一下翅膀,鹿青崖有些不好意思地打住話頭,道:「抱歉小鳥兒姑娘,此事實在不能外傳。」

  「沒事沒事,我也就是隨便問問。」陸棲鸞怕引他起疑,開始亂找別的話題,看向他那一邊插在地上的長槍,道:「你這槍是你義父的舊物?」

  「你怎麼知道?」

  「槍身上刻著『金冶子贈鹿獠』……我猜的。」

  鹿青崖頂得她起了一身的冷汗後,方才有些驚訝道:「你還識字?」

  ……壞了,南嶺這邊的民女大多是不識字的。

  陸棲鸞答得生硬:「我爹……是個書生,在家的時候和他學的。」

  鹿青崖略有些羨慕地哎了一聲,道:「我的字還是去年才學的,義父忙得緊,沒人教我,就認得地名和行軍的事,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你能教我嗎?」

  ——怎麼可能不會!

  陸棲鸞縱然心中有疑,但也不敢再多話了,拾起一邊的樹枝掃平了一塊沙地,寫了他的名字,道:「少俠是哪個字不會?」

  「我現在會了,你教教我你的名字怎麼寫吧。」

  陸棲鸞無語,歎了口氣剛下筆寫了個耳朵旁,整個人就僵住了……壞了,應該寫小鳥兒的。

  「怎麼了?」鹿青崖見她凝住,不禁問道。

  陸棲鸞沉默片刻,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老葉的音容笑貌,頓時筆力大發,果斷畫了個鬼畫符在地上。

  鹿青崖:「這是?」

  陸棲鸞肅容道:「這是草書的『小鳥兒』三個字。」

  鹿青崖:「為什麼和我們村裡跳大神的人畫的有點像?」

  陸棲鸞:「這是我認識的一個書道巨匠教的,他的草書就講究這種恣意放達的氣質,一般人看不懂,我寫出來是想讓你感受一下,絕對不是瞎胡畫,騙你我是醬醬。」

  「醬醬是誰?」

  「我兒。」

  「啊?」

  「怎麼了?」

  「沒什麼,就、就想問你……你兒缺後爹嗎?會做飯的那種。」

  ……

  陸棲鸞偶爾在家裡對鏡貼花黃的時候也不是不能意識到自己是個美人兒,但她的眉眼不似東楚美人恬淡靜謐,反而隨著年歲越長,顯得越發有點妖。

  想追求她的人很多,但大家好歹都是有修養的,隔三差五送點花兒聯絡聯絡感情,慢悠悠地來,她也不是不接受……只是沒見過這麼清純不做作的。

  「小鳥兒姑娘,我們今天不殺人,出去踏青吧。」

  「不是你說出山幾里就是官道嗎?算了吧。」

  「那你喜歡什麼花,我給你鏟回來?」

  「……菜花。」

  ……於是第二天全營的伙食都變成了菜花,陸棲鸞帶著愧疚吃得一臉菜色。

  鹿青崖大約是領會到了她的意思,無論送什麼花,都給她做成一盤菜獻給她,弄得陸大人為花消得人憔悴,直到第三天,叛軍大營下了拔營收攏兵線的的信號,這才消停了下來。

  「……官軍已包圍了梧州府,增兵一萬,不日便要進攻青帝山。」

  青帝山是鹿獠昔日做地頭蛇盤踞的主要據點,若是被拿下了,只怕對叛軍的勢頭是個不小的打擊。

  陸棲鸞心裡記著先前官軍中有叛徒與鹿獠私相授受的事,忍不住便懷疑青帝山上有埋伏,目的就是為了讓虎門衛和雁雲衛的主要將領去送死。便趁鹿青崖沒纏著她的時候,跟梟衛的老軍醫們說了,若是去了青帝山,接觸到了官軍,姑且不要求救,觀望一下情勢,伺機而動。

  兩千左右的叛軍拔營南下,這一回沒有走山路,而是直接碾著官道上兩個哨崗走了過去,到了快入夜時,才趕到了一處峽谷口側的山上。

  青帝山是一處馬蹄形的山谷,賊寨的萬人大營便坐落在谷內,谷口高而險峻,可以說是有進無出。

  ……官軍若是從正門處打進來,若是進攻不利,那麼所有的指望就落在外面的接應上了。

  陸棲鸞跟著叛軍一路從山上闢出來的險峻窄道上進了賊寨,只見上方食肉的夜鴉盤旋,兩側樹枝上毒蛇盤繞,偶爾朝下一看,山崖下伸出的枯木上掛的盡是些累累白骨。

  ……凶地。

  「……谷中夜裡生毒霧,人畜在山上駐紮無妨,若是下到了谷裡,過不了半夜,便會中了瘴氣,到時神仙也難救。」

  叮囑了好一陣子,鹿青崖才托了兩個下屬保護她,折去了其義父所在的正堂之處。

  陸棲鸞四下環顧,只見這賊寨定是有年頭了,雖說看著老舊,但防禦工事一應俱全,十步一哨百步一崗,嚴密得緊。加之這裡不似之前在山上,綠林匪居多,實際上防備得還嚴些。

  行至一處木欄圍住的吊腳樓前時,陸棲鸞被身後派來保護她的人叫住。

  「姑娘,再往前就是火藥庫了,還是別去了,就在二爺的住處稍等吧。」

  ……火藥庫?

  梧州潮熱,便是有火藥坊,也只會在春冬開工,多是用來製作煙火的,現在竟有了火藥……

  陸棲鸞記下這一點,又問道:「你家二爺幾時回來?」

  一人道:「昨日主公帶著大公子回寨,二爺又立了功,勢必要開一會兒慶功宴,應該是子時以後吧。」

  見她點頭,那人又道:「姑娘放心,二爺雖然混江湖,但從來不跟女人廝混,不會辜負你的。」

  「……哦,謝謝提醒。」

  這些人一路看著鹿青崖纏著陸棲鸞犯蠢,多半是覺得她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壓寨夫人了。而陸大人如今身在曹營心在漢,若是一口回絕了,還不知道有什麼變故,只能繼續吊著鹿青崖。

  此時旁邊傳來一陣喧囂,只見另一側檢查歸營軍士的隊伍騷亂了一陣,有一個胖子高聲對人群喊道——

  「……你們這些新來的,十八以下的和有刺字直接進,其他的到一邊拿戶籍牌子過審,看見旁邊的懸崖了沒?若是有官軍的奸細,直接丟下去餵烏鴉!哎~這兒怎麼還有個帶狗的呢?軍糧扣一半啊!」

  陸大人眯起眼看著那條狗的倩影,大約是出於和狗娘的心靈感應,那條過了檢的狗一扭頭,興奮地朝山上叫起來——

  「汪汪汪汪!」

  陸棲鸞:「……」

  寶貝兒,你來有啥用?這邊到處都是九尺壯匪,你來還不夠人家燉一鍋狗肉的,倒是來個人間兇器級別的……

  剛這麼想,便見那帶著醬醬來的、或者說混進隊伍裡的人,抱起地上打轉的醬醬,抬頭看向她。

  ——啊,安全感突然上升了,本官好欣慰。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9:08

卷五 南嶺大寇 第五十六章 破喉嚨

  隨著官軍的漸漸從各地調撥了增援的力量,肆虐梧州了兩個月的叛軍勢頭終於有些歇了下來,兵線開始回攏,直至今日,撤出了在梧州城的所有兵力,轉而選擇在四周山地崎嶇的郡縣駐紮。

  顯然,叛軍的首領對此並不滿意。

  鹿青崖進入青帝寨正堂時,便看見鹿獠沉著一張臉,正堂中間堆著兩三個箱子,他剛一進來,便踢倒了其中一隻,裡面金條銀條滾了一地,一路從臺階上滾到臺階下一個被挑斷了四肢筋腱的人身前。

  「這才幾天,都忘了當時青帝山結義的事!你四哥六哥為了開倉放糧,被那狗官抓起來片去餵了狗,你竟還敢私底下和官軍勾結!今日不殺你,有何面目見泉下兄弟!」

  旁邊一個書生模樣的青面人目光閃動,勸說道:「父親,金十叔好歹也跟了您這麼多年……」

  「鹿慎,我就不該把你教給你娘帶,婦人之仁,遲早要誤事!還不把這叛徒拖出去!」

  地上的人已經被割去了舌頭,眼球暴突,滿口的血,直至被拖了出去,仍然掙扎著。

  這樣的場景,鹿青崖見慣了,知道他義父義薄雲天,最是痛恨勾結朝廷私相授受的叛徒,頓時心中對他又多了一份崇敬。

  「義父。」

  「吾兒,為父也聽說了你上回劫了官軍輜重的事!做得好啊!」

  見了鹿青崖進來,鹿獠面上的陰沉為之一掃,起身很是誇讚了他幾句,又轉頭對那書生樣的鹿慎道:「你什麼時候能如你義弟一般敢打敢拼,為父就放心了。」

  鹿慎眼底閃過一絲恨色,僵硬地牽起嘴角道:「……義弟神勇,為兄不敢及也。」

  鹿獠一臉欣慰,讓人進來提了三壺酒,道:「這次的官軍來了不少京城的精銳,本來為父也不忍你獨自率軍出去打拼,可現在正是用人之際,你無論是膽識和武功,皆長於你兄長。這次回來,兵符也不用你還了,右軍再給你加三千人,為父還有大任相托!」

  接了酒,鹿青崖道:「義父說的可是近日官軍進攻青帝山一事?」

  鹿獠讓他先坐下來,歎了口氣,道:「近日的地盤雖越打越大,奪了州府的甲胄兵器後,我青帝寨便能擁兵三萬。但到底是流民與匪類,軍餉消耗怕是抵不過官軍,為父便覺得此次官軍攻山,怕是不能與之硬碰硬。」

  「義父的意思是?」

  「你大哥給出了個主意,在山谷外二十里處設一小營寨,派兩千駐紮於此,直面官軍主力,待短兵相接後,便佯敗撤回谷中,將那主力引進來,圍而殲之。」

  鹿青崖聽罷,望向一側的鹿慎,道:「大哥覺得此計可行?」

  那鹿慎咳嗽了一聲,道:「諸位叔伯都說可行,但就是缺一能打會衝,足以激怒官軍主力的主將,為兄纏綿病榻,雖然有心為父親衝鋒,卻也力不從心,聽說二弟近日劫了官軍的藥材,想必官軍已對二弟恨之入骨,我想……」

  「不可!」鹿獠忽然出聲喝止了鹿慎,怒斥道:「你二弟連戰一個月,一天都未曾休息,你便讓他去犯險,是做大哥的樣子嗎?!」

  鹿青崖按住要起身的鹿獠,道:「此戰的確兇險,但官軍精銳越來越難對付,諸位叔伯皆已負傷沉重,此事非我不可。」

  「吾兒,為父怎忍心——」

  「義父不必在意,兒這條命便是義父的。倒是若我這次還是立了功,想向義父討個賞。」

  聽見他這話,鹿獠愣了愣,隨即笑道:「吾兒為我衝殺這麼多年,從未要過什麼,今日這麼一說,反倒讓為父嚇著了。說吧,吾兒但有所求,便是去要天王老子的龍椅,為父也定為你辦到!」

  「義父言重了,兒只是想成親罷了。」

  「哦?你看上的是誰家的千金,為父可從沒聽你與在座叔伯家的丫頭走得近的。」

  「倒也不是什麼千金,是我從官軍手裡救回來的一個姑娘,她與我一樣流離於戰亂,想來也與兒有緣,此戰結束後,還請義父為兒證婚。」

  「好不容易有我兒看得上眼的,今日就該辦!來人——」

  鹿青崖連忙站起來道:「義父,今日辦不得。官軍勢急,若我回不來,便是害人守寡,還是等擊潰官軍後,義父安心,我也放心。」

  「這說的是什麼話,你若回不來,為父便殺了她讓她下去陪……哎,怎麼說起死的事來了,晦氣!吾兒立了大功,今日合該一醉方休才是,抬酒肉來!」

  正堂內立時一掃之前的血腥,開懷宴飲起來。

  直至日頭漸暮,鹿慎見滿堂的人都已目光渙散,便一聲不吭地起身走出堂外。

  「大公子,二爺可答應了?」

  「答應,能不答應嗎?你見他什麼時候拒絕過父親?」冷笑一聲,鹿慎眼底爬滿陰鷙之色,回想起宴上鹿獠對鹿青崖讚不絕口的情態,妒意越濃,道:「你可見他帶回的那個小娘了?」

  「上午的時候在寨子門口見過了。」

  「可當真貌美到連這木頭樁子都動心了?」

  「反正小人在梧州這地界沒見過,想來是那官軍從外地帶來的,眉眼身段兒都不是尋常貨色能比的。小人說句不中聽的話……比您後院那幾房加起來還強些。」

  鹿慎冷哼一聲,越想越氣,只覺得世上的好事都讓這撿來的傢伙占盡了,沉下臉道:「你去從地牢裡提兩個瘟奴,就說是去給他院子裡送花的,讓這兩個瘟奴開開葷!」

  隨從失色道:「大公子……這要讓二爺知道了,小人是會被拖去餵狼的!」

  「蠢貨,你不會指使下面的人去?!再不行你不會去山裡躲著嗎?過兩日等他領兵出去,回不回得來還說不定呢!」

  「……是、是。」

  ……

  「河谷……哨崗……對,這裡有兩個哨崗,後面是火藥倉……」

  鹿青崖院子裡沒有紙筆,陸棲鸞只得找了根木條放在燭火上燒,撕了片裡面的裙角做紙,努力回憶著青帝寨的地形,在上面畫起了地形簡圖。

  待畫得差不多了,陸棲鸞把絹布折好,塞進自己隨身帶著的艾草香包裡,那香包裡的香料之前浸水打濕了,拿出來把絹布換進去,大小剛剛好。

  天快黑吧……月黑風高好辦事,等到把這地圖傳出去,她脫身就有望了。

  這麼想著,陸棲鸞又枯坐了半個時辰,終於聽見樓下有了動靜。

  ……來啦!

  陸棲鸞跑到窗口處,只見院子門口站崗的人正截下兩個黑衣人盤問。

  「幹什麼的?」

  「二爺要娶妻了,說寨子裡沒有女孩兒喜歡的東西,讓小的們來給夫人送點花。」

  恰好之前鹿青崖也老是在給陸棲鸞送花,門口的崗哨只當他們二爺又犯病了,搜過身見他們沒帶兇器,便放他們進去了。

  夜色籠罩,陸棲鸞在樓上看不太清,只覺得這是蘇閬然來了,直接便奔下樓,開門道:「你可算來了……哎?」

  一開門,竟是兩個陌生的黃瘦男子,見了她的臉,眼中一片驚豔之色,隨即將她逼進了房內。

  「這回沒騙咱,真是個美人兒……」

  陸棲鸞本能地退到一張桌子後,瞪著眼道:「……你們是?」

  「嘿嘿~你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不不不,外面那麼多站崗的,我叫破喉嚨還是會有人來救我的。

  但細一看,陸棲鸞發現這兩個人都有共同的特徵,就是唇白、面色發烏。

  雖然不大想回憶,但王師命演傻白甜的時候教過她……這種症狀,都是疫病者,而且幾乎是快死了的狀態,只要被撓破點皮,便也會染上疫病。

  ……如果是知道她身份的,何必繞這麼大的圈兒來害她?

  經過這幾天的鍛煉,已然成為半個戲精,沉默了一下,保持距離悲傷道:「就算要我死,也請告訴我,到底是誰在害我!讓我死個明白吧!」

  「放心吧,我們哥倆享用完你後便送你上路,省得你以後受你準夫君暴虐的氣,大公子能出口了這口惡氣。」

  大公子……是鹿獠的親生子?

  陸棲鸞恍然,原來是鹿獠的嫡子與鹿青崖有怨,知道鹿青崖對她有意,便要拿這下作手段害她,用來噁心鹿青崖。

  ——拿女人出氣也太沒品了。

  陸棲鸞拿出當時考梟衛武試的速度,飛快躲過一個人的撲擊,在一樓遛了兩圈,那兩個瘟奴病入膏肓,體力不及她,很快便惱火起來。

  「再跑……再跑我們就不客氣了!」

  ——說得好像你們現在很客氣一樣。

  陸棲鸞本來不太想給鹿青崖惹事,讓他回去找那鹿獠嫡子的麻煩,但這兩個瘟奴實在糾纏不休,便只得跑上了二樓,聽那兩人也追上了樓梯,正想扯著嗓子喊一聲破喉嚨把守衛叫進來,忽見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地上的影子並非只有她一個。

  ……她還沒叫,破喉嚨自己就來了。

  「跑的掉嗎?!還不快乖乖地——」

  兩個瘟奴剛一跑上來,氣兒還沒喘勻,便覺脖子一冷,視野以詭異的角度彎折了過去。只聽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

  「別人我不知道,但你們是跑不掉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9:20

卷五 南嶺大寇 第五十七章 易門

  陸棲鸞:「我覺得咱們需要溝通一下,不能每次上來就打打殺殺的。咱們兩個現在身在敵營,進退無路,辦事兒就小心點,你看,這地方就這麼大,你直接把人做掉了,屍體往哪兒塞?」

  蘇閬然則是殺人殺慣了,聽她教育了一頓,並不覺得自己錯哪兒了,轉過臉道:「我沒有動刀。」

  ——哦你的觀念裡不見血就不等於殺人是吧?非得卸他點什麼東西才叫殺人是吧?!

  陸棲鸞愁得慌,道:「行行行,這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馬上給我去洗個手,然後趕緊離開這兒,萬一得瘟疫了我怎麼跟你家二叔交代。」

  蘇閬然皺眉道:「你還打算留在這兒?」

  陸棲鸞道:「你知道這倆人是誰派來的嗎?」

  蘇閬然想了一會兒,回憶起上峰給說過的匪首概況,說鹿獠座下有二子,一個是義子,漉魂槍鹿青崖;另一個是親生的,叫做「瘟神」鹿慎,人如其名,好養瘟奴,作戰時讓瘟奴衝在前面,若是死在敵營裡,便會傳播疫病,是官軍最厭惡的對手。

  「好養瘟奴做前鋒的……是鹿獠長子?」

  陸棲鸞道:「鹿獠長子派人來害鹿獠義子看上的本官,這說明了什麼呢?」

  蘇閬然面無表情道:「說明匪首想捉你當壓寨夫人。」

  陸棲鸞道:「你這都是跟誰學的,本官一心報國,豈能屈於叛軍脅迫。你得明白,叛軍既然在此地盤踞多年,勢力根深蒂固。官軍雖然都是京中精銳,但強龍不壓地頭蛇,用外力強壓是下著,得想轍讓他們從內部瓦解。」

  蘇閬然:「……那我去刺殺鹿獠?」

  陸棲鸞痛心疾首道:「我怎麼就教不會你呢?你還是帶著醬醬先潛伏在賊營,我還是留在這兒當一個紅顏禍水,伺機激發鹿青崖和鹿獠嫡子的矛盾,讓他們內部先亂起來。另外我在敵營時看見鹿獠和官軍裡的某個文臣有接觸,聽他們話語間的意思,是要裡應外合暗害金門衛與虎門衛所有的高品將領,再借此機會換上他們自己的武官,以此控制京城武備,你回去時注意些,到底是誰在背後搗鬼。」

  蘇閬然皺眉道:「那文臣生作什麼樣?」

  「我沒看太清楚,要不我給你畫下來?」

  「……不用,我回去查一查是那些武官替補,就能找出來是誰在做手了。」

  陸棲鸞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道:「外面的人知道這兩個瘟奴進來了,不能再等了,你快走,帶上這個香囊,裡面是我畫的賊寨地形簡圖,至少要在官軍攻山前交出去。」

  「那你?」

  「我不能走,我如果走了,他們便知道賊寨裡出了細作,會臨時變更計劃,這樣我們本來掌握的情報都不可靠了。」

  「那一會兒匪首回來,你……」

  話還未說完,樓下便傳來一聲開門聲,樓下的人帶著幾分醉意走了進來。

  「你先去床底下藏著!」陸棲鸞低聲說著,把蘇閬然塞到床底下,自己拿起桌子上的茶壺啪一下在地上摔爛,抓起一片鋒利的瓷片往地上兩個已死的瘟奴脖子上狠狠劃了兩下,隨即縮在了牆角淒厲道——

  「救命啊!!!!」

  蘇閬然:……????

  樓下的人瞬間酒醒了,風一樣衝上二樓,只見他心尖兒上的小鳥兒姑娘捂著臉縮在牆角,地上不遠處躺著兩個已死的瘟奴。

  「趙老五!!」鹿青崖的眼睛瞬間就紅了,「你們兩個眼瞎了?!瘟奴也敢放進來!」

  「二爺,這……」後面兩個守門的追上來一看,嚇得魂兒都去了一半,連忙跪下來,「二爺饒命!是這兩個瘟奴說是給姑娘送花的,一時被混了過去……」

  「還等什麼?頭剁下來扔鹿慎門前去!!!」

  那二人連忙把屍體拖走,走之前忍不住道:「二爺,還是快出來吧,姑娘沾了汙血,萬一也染了疫病——」

  「滾出去!!!」

  陸棲鸞從指縫裡看過去,還沒見過鹿青崖發這麼大的火,一時也不敢動,片刻後,便見他走過來,盤膝坐在她面前。

  鹿青崖低著頭,手指握得發白,閉眼深深出了一口氣,啞聲道——

  「小鳥兒姑娘,我明天讓人送你走吧。」

  「嗯?」陸棲鸞愣了一下,懷疑是不是自己演得過了,呆呆道,「為什麼?」

  鹿青崖的眼睛微暗,道:「因為我的命有一半是義父的,不能為你殺了鹿慎。」

  「……」

  陸棲鸞不知怎麼的心裡有點不忍,如果不是立場對立,毫無疑問鹿青崖是個好人,喜歡的就坦言直說,勇於追求。遇見不能解決的窘境,就把利害挑得明白,絕不自己一個人優柔寡斷地拖著。

  見她不說話,鹿青崖自嘲道:「是我廢話了,遇見這樣的事,你在這兒也待得不舒服。我找幾個得力的人,趁官兵沒來,把你送出青帝山,往西一直走,等到了輋縣,便是佛門的地界,戰亂不會打到那裡去,你也好……」

  「你不用說了,我不走。」陸棲鸞坐直了身子,道,「四面都是戰亂,官兵、流匪到處都是,能不能安全過了梧州府還是未知,留在這兒反而比較安全。」

  這話是假的,除了關注賊寨的動向外,陸棲鸞也不忍鹿青崖就這麼和官軍對抗下去,還是想慢慢勸他,如果他答應招安就完美了。

  但鹿青崖顯然是想多了,從她說不走的那一刻起,整個人都好似活了一般,酒勁上湧、面色潮紅,恍然覺得自己那幾筐菜花沒白送。

  ——她答應留下來,那、那就不是他一個人在自作多情?還是說她聽說了今天他在義父面前求了主婚的事,現在這個態度就是答應了?

  鹿青崖的眼睛頓時迷糊起來,嘴上結結巴巴地問道——

  「小鳥兒姑娘,你、你的意思是,你願意跟我姓鹿嗎?」

  陸小鳥兒姑娘見他剛說出這句話,後面床底下的雁雲衛殺人狂就已經按著刀出來了,連忙抓住鹿青崖的肩膀不讓他轉過去:「……少俠。」

  ——哎哎哎?她這是???

  陸棲鸞:「我願意姓陸,真的,特別願意。」

  鹿青崖,安靜地炸了。

  ——如果這是夢,就讓我長醉不復醒吧。

  ……

  「幹嘛呢,人家都睡過去了,你能把刀收起來不?」

  把醉得不省人事的鹿青崖搬上榻後,陸棲鸞便見蘇閬然幽幽地看著他,頓時一陣胃痛。

  「你別看他這樣,其實我覺得他是個好人。」

  蘇閬然:「你之前說王師命也是個好人。」

  他一句話說得陸棲鸞的少女心痛得不能自已:「他跟之前那幾個心機男不一樣……」

  「確實不一樣,你都把小名告訴他了。」

  「……不然你讓他喊我什麼?鳥姑娘?」陸棲鸞說完又覺得不對,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名兒?」

  「陸姨說的。」

  陸棲鸞:「……你學壞了,你從前不是這樣的,說,我娘還跟你抖了我什麼黑料?」

  蘇閬然沒說話,忽見外面又是一陣火把攢動,掀開窗縫往外看去,只見西北面那把守森嚴的正堂處,鹿獠親自出迎,接著一個熟悉的落拓青衫,入了正堂。

  「怎麼了?」

  陸棲鸞也走了過去,一眼望去,便是一愣。

  「老葉他……怎麼堂而皇之地被請進來了。」

  ……

  「二爺、二爺,快醒醒,大公子氣得不行,一大早便去主公面前告狀了!」

  鹿青崖一息前還在做著跟小鳥兒姑娘種菜花的夢,被暴力搖醒後,坐起來就黑下了臉。

  「又怎麼了?」

  「您忘啦,昨天晚上大公子派了兩個瘟奴來……咳,您不是讓我們割了瘟奴的腦袋扔去大公子院子裡了嗎?」

  鹿青崖揉著眉心道:「是啊,你們沒吃飯?沒扔進去?」

  「扔進去了,大公子一房小妾今天早上就發了熱,說是您故意讓他的姬侍染瘟疫,鬧到了主公面前。」

  「哦,我還以為多大點事兒。」鹿青崖坐起來癔症了片刻,眨了眨眼,忽然反應過來道,「小鳥兒姑娘呢?她昨天晚上受了驚嚇,都怪我睡過去了,你們給她送藥了沒?」

  「送過了,大夫們說,姑娘體質強健,正是百病不侵的年華,喝藥反而有害。」

  ……哦,那他就放心了。

  稍稍拾掇了一下,鹿青崖下了樓,便見窗櫺投下的晨光落在新搬來的書案上,他未來的小媳婦提筆寫著什麼,見了他來,把寫好的東西給他看。

  「這是(我弟的)生辰八字,你的呢?」

  真是美得跟一幅畫兒一樣。

  鹿青崖已經不知所謂了,愣愣地告訴了她,見她把他的八字也寫下來,問道:「你寫這些做什麼?」

  「我們老家的規矩,要定親前要把生辰八字給公公看一看,說來我都在這兒枯坐一天了,還沒見過你義父,能不能……」

  「能、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走我們這就去。」

  旁邊的隨從見鹿青崖又開始犯蠢,連忙道:「主公昨夜與貴客詳談了一夜,此時怕是不方便。」

  「什麼貴客?」

  「昨天二爺回來後,易門的封骨師便來訪了,主公十分高興,把人迎了進去。」

  封骨師……

  陸棲鸞的耳朵瞬間豎了起來,心想王師命不是在京城嗎?片刻後她便想明白了……王師命沒殺人前好像和葉扶搖認識已久,而葉扶搖多半也知道他的江湖身份,多半是冒充他了賊寨。

  ……老葉膽子可真大啊,就不怕被人識破以後釀釀就沒了爹嗎?

  鹿青崖這會兒清醒過來了,道:「封骨師不是說被一個出巡的狗官抓到京城去了嗎?這麼大的人物,栽在個小官兒手裡,也不嫌招人笑話。來我青帝山做什麼?」

  陸狗官剛剛對鹿青崖產生的那麼一點好感又被殘忍地懟了回去,面無表情道:「若是不方便,改日也行。」

  「改什麼日,就今日,走!」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9:35

卷五 南嶺大寇 第五十八章 大忽悠

  「……老夫膝下有二子,大兒乃親生,體弱多病,承了他娘的性子,寨中弟兄都覺得不像老夫。反而是那義子,性情豪爽,對老夫十分盡心,各分堂堂主也大多服他而不服老夫大兒。如今老夫年事已高,打拼半生留下這般基業,若是給了大兒,怕他鎮不住,給了義子,又怕他坐得名不正言不順。先生乃易門中人,有洞徹世事之能,可否相教?」

  一枯蠟,兩盞茶,青帝寨裡少有的安靜對談,到天明時,才從朝廷局勢談到繼位之爭。

  無論是王侯將相,還是平民百姓,繼承人的事總是最煩心的那一茬。葉扶搖聽慣了這一套,曉得鹿獠這種在江湖上混得久了的人,捧誰誰倒黴,嘴和心一樣,看著都紅,芯子裡是黑的。

  「鹿盟主有所不知,在下在京中暫歇了數月,偶有所聞朝中奪嫡之爭,一旦失妥,便會動搖根基。為人父,為人君,總要今早抉擇才是。」

  為人父,為人君……

  鹿獠沉默片刻,道:「聽聞皇帝寵庶子,讓庶子聽政,致嫡子抑鬱而終,可有此事?」

  葉扶搖笑道:「看來鹿盟主心中已有計較。」

  說話間,外面傳來一道清朗聲音——

  「義父,我把人家的八字帶來了,您找人幫我相一相吧。」

  鹿青崖興沖沖地抓著陸棲鸞的胳膊把她帶進來時,一眼便看見一個青衫人坐在與他義父相當的位置上,面上浮出疑惑之色,道:「義父在忙?」

  「不忙,只是和貴客聊得久了,耽誤了些時間。這丫頭便是……」

  ——果然是老葉,誰都不服就服你個大忽悠,龍潭虎穴你丫是真敢來啊。

  葉扶搖見鹿獠的準兒媳幽幽地瞥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換了個坐姿,伸出四根手指輕輕敲著耳側,眼裡那笑意怎麼看怎麼氣人。

  ——第四個了是吧,你笑我是吧?再笑本官回去搶你的釀釀給我醬醬做壓府貓媳!

  在陸棲鸞的表情變得猙獰之前,鹿青崖扯了扯她的袖子:「小鳥兒姑娘,義父叫你呢。」

  「哦。」陸棲鸞整理了一下神色,道,「小女遂州人氏,見過鹿盟主。」

  鹿獠也聽說了昨天晚上的事,面無表情地點了一下頭,接過那八字,轉而對葉扶搖道——

  「老夫平生無所願,待義子勝於親兒,聞易門玄術通神,還請先生為吾兒看一看八字。」

  陸棲鸞眼裡老葉是個很謎的人,說是個大夫,從沒見他看醫書,總是聽其他軍醫說這人治過的動物比人多,平日裡躺在搖椅上要麼是在擼貓要麼是在打盹,活似個快要作古的老年人一樣。

  陸棲鸞總覺得這等屍位素餐的人養在府裡簡直就是國家的蛀蟲,但你問個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即便是跟他一點不沾邊的東西,也都難不住他。

  果然他看了不到片刻,開口就一串一串的八字排盤,一會兒「佛燈火」、「劍鋒金」,一會兒「破軍星君通火氣」、「六疏遠親立權衡」,雲裡霧裡地忽悠了一陣,最後以「命中遇貴人必有轉折」為結尾,說得所有人一愣一愣的。

  「王師,說了這麼多,您還沒說另一個呢,她怎麼樣?」

  「不急不急。」葉扶搖把陸棲鸞給的八字兒拿遠些眯著眼看了看,道:「……從八字上看倒是個老實孩子,勤勉刻苦,樂天知命。但再看這位姑娘面相,倒是與這八字不太合,唇薄眼媚,命中天生桃花煞,若叫我說,少主還是考慮考慮吧。」

  鹿青崖當即就不太高興,正想說些什麼,鹿獠忽然開口道——

  「玄易之說終究是冥冥天命,如王師所言,天命之來去並非凡人可捉摸,若真是劫難,也不是毀了這一樁婚就能避得過的。吾輩綠林中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何況區區小劫。」

  「鹿盟主豁達。」葉扶搖暗笑若是尋常人家,稍稍上心的父母,誰不是忠言逆耳,反倒是這人,倒真是父子情深……

  顯然鹿青崖對鹿獠的崇拜又更上一層,道了聲謝義父成全,便開開心心地拉著陸棲鸞出了門。

  陸棲鸞回頭看了一眼正堂,心裡古怪,跟在鹿青崖身後試探道:「你就真不怕我是個不祥之人嗎?」

  「那都是他們胡說八道,你別往心裡去。義父通達灑脫,你嫁、嫁過來後也不用擔心,明天我就發帖子請南武林的朋友,想請你認識認識。」

  「為什麼?」

  「這亂世女子難安身,多認識一個朋友就多半條命。」話題說不到兩句又嚴肅了,鹿青崖話風一轉,道,「我看你這兩天菜花吃膩了,你還喜歡什麼?我找來給你。」

  「我不需……」陸棲鸞剛說到一半,忽然眯起眼看向牆頭上滴溜溜跑過一條白色影子,叼著一塊火腿,後面跟著兩三個綠林,拿著菜刀追在牆下。

  「快、快!竟敢偷吃老子的火腿,看老子不活拔了你的皮做紅燒狗肉鍋!」

  一把狗糧一把毒糖奶大的狗,陸棲鸞哪能不認得,在鹿青崖疑惑的目光下啊了一聲,牆頭的醬醬耳朵瞬間豎起來,搖著尾巴便順著牆邊跑過來跳到了陸棲鸞懷裡。

  「這狗是誰的?」

  鹿青崖回頭一問,後面氣喘吁吁追來的伙夫道:「二爺見笑,這條死狗不止偷了我的火腿,還咬爛了籠子、放了後廚的一籠子山雞,小的一時怒極,就追到這兒來了。」

  「那確實不像話,小鳥兒——」

  鹿青崖剛一看向陸棲鸞,就見她抬起頭泫然欲泣道——

  「狗、狗狗那麼可愛,竟然紅燒……不,竟然吃狗狗!」

  鹿青崖:「……」

  鹿青崖:「聽見沒,以後寨子裡都不准吃狗肉!讓我看見了,小心我拿他下鍋!」

  伙夫一臉懵逼,愣愣地回去了。

  「小鳥兒姑娘,你這是……」

  陸棲鸞抹了一下並不存在的眼淚,正色道:「我見這狗與我有緣,能養它嗎?」

  「能,能能能,你想養多少都行。對了,這狗兒四處亂竄,我怕它去過後面的瘟井了,帶它去找大夫弄點藥湯餵一餵防疫吧。」

  「瘟井?」

  想到這個,鹿青崖臉色微冷,道:「在東側那邊那座荒山後,有一個深谷是養瘟奴的,這些人是從流民裡收攏來的,關在一起,左右也治不好了,就在他們死前給好吃好喝的,有送命的事便讓他們去做。」

  ……難怪,官軍要那麼多軍醫和藥材,是吃了這兒的苦頭。

  大災之後必有大疫,如果戰亂再平不下來,流民只會越來越多。

  想到這兒,陸棲鸞也不再追問,隨著他去了後面的醫寨。

  先前與她在一起的軍醫們一個也沒少,都被安排到裡面救治傷患了,見她安好,稍稍鬆了口氣,趁鹿青崖與外面的人說話時,一邊給陸棲鸞找藥,一邊低聲道——

  「陸大人,聽賊寨裡的風聲,你當真要委身給賊人?」

  陸棲鸞捋著醬醬的毛,低聲道:「賊寨的形勢比我想得複雜,可能和官軍叛徒有勾連,總而言之先周旋著,你們保護好自己,切莫暴露梟衛身份。昨天我已經和雁雲衛取得了聯繫,一有機會脫身,我定會帶你們出去。」

  「陸大人今日犧牲,卑職等人銘記於心,待出去之後死也不會說出半個字!」

  ……不不不你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陸棲鸞正想解釋一下,忽然看見後面一個病人從榻上一下翻起來,抓起旁邊為病患削病肉的尖刀就朝著鹿青崖的後心刺去——

  「納命來!!!」

  病人來得快,但到底躺了多日,鹿青崖立時反應過來,側身閃過病人的攻擊,隨即便抓住他的手腕一擰,只聽一聲慘叫聲,那人的骨頭已經被徹底扭斷。

  「不是說抓到的官兵都埋了嗎?怎麼還救了一個?」

  旁邊的其他人連忙過來按住那人,道:「二爺恕罪,是大公子救的,說是哪個官兒的親戚,想救回來套些情報。」

  「套情報?是留著噁心我吧。」

  鹿青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聽那被按在地上的官軍俘虜怒紅著眼睛喊道——

  「叛軍賊子!我就是化作鬼,也要生啖你肉,為我兄弟報仇啊!!」

  他剛喊完,便讓人拿了個藥包堵住了嘴。

  「二爺,這人是送回大公子那兒,還是——」

  「殺了吧。」

  陸棲鸞屏住呼吸看到這兒,一咬牙正要站起來,被旁邊的軍醫狠狠按了下去。

  「陸大人,忍住……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做,不然就全完了。」

  ——你以為這是哪兒?這是叛軍敵營,你活著,其他人都還能活,你死了,所有人都要跟著陪葬。

  直到口中咬出了血腥味,陸棲鸞這才冷靜下來,低下頭掩住眼裡的悲怒,待到鹿青崖來問她時,再一抬頭,眼地又是一副尋常之態。

  「抱歉,嚇著你了,你這臉色。」

  「沒事,那官兵,真的要殺?」

  「沒辦法,怕染疫病,三天就要殺一次俘虜。」說罷,鹿青崖見她臉色有些蒼白,道,「是不是……不太舒服?」

  旁邊的軍醫連忙道:「這位姑娘好像是受過驚嚇,氣虛血虧,需要多休養休養。」

  鹿青崖一聽她到底還是受驚嚇了忙道:「寨子裡這兩天亂的很,你還是去休息吧,我有個朋友今天正好要過來,晚點再去找你好嗎?」

  「……嗯。」

  送走了陸棲鸞後,鹿青崖也便折往山門口,身邊的隨從不禁好奇道:「二爺,咱們準二夫人真的是遂州鄉下來的嗎?不知道為啥,總覺得她像個官家小姐似的。」

  「說什麼傻話,你去找個官家小姐伺候傷患去,不吵破天才怪呢。」

  隨從連忙奉承未來準夫人貌比天仙云云,聽得鹿青崖一陣受用,直到見到寨子門口一個烏衣遊俠兒,這才神色一揚,喜道——

  「殷戰好兄弟!兩年不見,今日你來的可是時候!」

  與他招手的那人,一身落拓扮相,眉眼卻十分精神,遠遠地就喊道——

  「青崖,在門口就聽見人家說你要娶親了,我還當你要跟我一起抗十年呢,沒想到這麼快就有紅顏禍水潑到你身上了,蒼天有眼啊!還不帶出來給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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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要的打野的太子。

  太子:「……你是不是要把我的基友都一個一個幹掉?」

  陸小鳥兒:「天意弄人,真不怪我。」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09:46

卷五 南嶺大寇 第五十九章 看破紅塵陸大人

  陸棲鸞一路一言不發,回了鹿青崖的院子後,帶著醬醬進到房裡,關上門窗,蹲下來把醬醬脖子上的項圈解開,從項圈的夾層裡抽出一張乍一看平平無奇的細絹布。

  四衛間傳遞密信有自己的法子,重要的信息用特別的東西寫上,碰到水或者火就會顯影。陸棲鸞幫著收發密信也有段日子了,聞了聞絹布上的氣味,便了然了個中奧秘,拿了房間裡的冷酒澆在絹布上,不多時便顯出青藍色的字樣。

  ——監軍于堯、錄事賈炳,私挪軍餉,疑與賊通,月旬攻山,伺機脫身。

  月旬……就是後天了吧。

  如果查明真的是剿匪官軍中的監軍與賊私通,按照官制,要等將領拿到十足的證據後,上呈都察院,由都察院過審後,派特使持調令來梧州,經查實後方可撤銷監軍之權。在邊關,將在外,君令亦可有所不受。而剿匪的軍隊不比邊軍,權力制衡複雜,監軍有著幾乎和主帥一樣的調兵權力,等到走完流程,戰事都不知道變成什麼樣了。

  除非,是梟衛。

  梟衛可以隨時隨地辦案,五品以上的梟衛可以越過三司直接下令捉拿百官,區區一個監軍也不例外。

  換言之,南嶺這兒只有她一個梟衛,她得回去了。

  想到這兒,她把窗戶開了一條縫,可以看見外面的人抬著繫著紅綾的喜酒,一臉笑意地從門前走過。

  三日後,就是拜堂的日子了。

  鹿青崖是真心實意的,與之前的那幾個帶著目的接近她的不同,他的感情質樸而乾淨,拋卻立場不談……如果放在半年前,她毫不猶豫地就會答應。

  而現在……

  陸棲鸞關上窗子,平復了一下心境,點燃火摺子將絹布燒掉,正在收拾時,忽見醬醬跑到了門前,忙把灰燼擦乾淨扔到花瓶裡,一扭頭,便聽有人推門而入。

  「這就是小鳥姑娘,你也算見過了,到時紅包若少一個,我可不放過你。」

  「……」

  這不是禍水,這……這這這是禍害啊!!!

  殷戰懷疑自己最近眼殘,揉了一下眼睛再看,顯然裡面的陸棲鸞也呆滯了片刻,兩廂無言,殷戰果斷把鹿青崖一把扯到外面,關上了門。

  「兄弟,這個女人你不能娶。」

  鹿青崖愣了一下,瞬間感到了背叛:「……怎麼連你都這麼說?」

  「我……」

  ——這踏馬的要怎麼解釋?解釋裡面那位是個殺夫衛道的朝廷狗官?說出來不是這個死就是那個亡好嘛!

  鹿青崖怒道:「你是不是也聽信了寨子裡的謠言,說她八字和我不合?!我告訴你,咱們兄弟歸兄弟,你跟我打架鬥嘴什麼都行,就是不准說她半點不好!」

  ——不兄弟,她不是跟你八字不合,她是跟所有人八字不合……

  殷戰捂著腦袋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半晌,深呼吸了一口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現在正值戰亂,兒女情長的事等到平定後再說成嗎?」

  「你這人回了趟家怎麼變得這麼猶猶豫豫的?她那麼善良的姑娘,現在不娶回家,等到別人下手來搶,那不是晚了嗎?!」

  殷戰數年前來南嶺的時候就與鹿青崖見過,當時有一個惡紳欺壓良民,逼死婦女,他在酒館裡聽了,就打算去教訓教訓,豈料到了惡紳家中,發現有一人與他不謀而合,在他之前便懲治了那惡紳,便是鹿青崖。

  二人都是性情豪爽之人,於此事後十分投契,後來殷戰知道了他是鹿獠義子,也曉得他為人耿直重恩,多次勸過他脫離青帝寨,但鹿青崖一向對鹿獠崇敬有加,為此還和殷戰打過兩次。

  本來殷戰都不打算勸了,可眼下情況不同,青帝寨叛亂,他作為先鋒大將,如果不能招安,那就一定是死路一條,殷戰本來打算能勸則勸,勸不了就在青帝寨裡先埋伏下來,直到看見陸棲鸞在這兒。

  ……求你了兄弟,你就讓這個純潔善良的狗官去禍害別人吧。

  殷戰發現自己首先就沒啥立場去插手別人的婚事,只得轉移了話題,拉著他在石階上坐下,憂心忡忡道:「抱歉了青崖,剛剛一時說錯話了,你別往心裡去。其實說這些……那個,我是想等平亂後,你也能娶得安心不是嗎?」

  其實想一想,先前那幾個未婚夫,都是因為自己犯了事兒才被陸棲鸞懟進牢裡的,假如他們不犯事,陸棲鸞的態度還是很寬容的。

  「平亂?你這是什麼意思?」鹿青崖捕捉到他話裡的細節,目光微微疑惑。

  平亂平亂,平的是亂,至於什麼亂……自然不言而喻。

  殷戰肅容道:「我想你去應下朝廷的招安。」

  鹿青崖臉色變了,站起來閉上眼道:「兄弟,你我雖然有過命的交情,但這種話還是免提了。當年你也是見過的,朝廷就差跪在易門面前請那些人出山,何等的禮賢下士……不過轉眼的功夫,江山一定,說殺就殺,一個都沒放過。寨中的兄弟,隨我出生入死多年,便是想金盆洗手,哪一個不是案底累累?我明說了吧,招安此事,就算是義父開口答應,我也非要一抗到底。」

  這就是沒法妥協的地方,這些綠林匪的案底實在是太多了,儘管也有不少除魔衛道的英雄事蹟,但打家劫舍終歸沒少幹,就算是從了良,經過這一波叛軍洗禮的百姓首先就不會同意。

  殷戰一時也沒能拿出更有說服力的話,歎了口氣道:「起義一事終究發在梧州,而梧州在楚境中南,一旦朝廷調集南方各州各郡的兵力,不止保不住你的兄弟,我怕到時你……」

  鹿青崖打斷他道:「別說了,再說一句,你我朋友都沒法做了,我還想你喝多一杯我的喜酒,別酒還沒冷,心就先涼了。」

  ——我是怕你屍體都涼了再說這話就晚了啊!

  鹿青崖顯然是聽不進去的,外面的隨從進來說又由於一批梧州豪傑聽說他娶親,來相賀順便借此投靠,他便讓殷戰在這兒稍等,一會兒回來再找他。

  院子裡就剩下殷戰一個人,心如亂麻。

  裡面聽窗根聽了好一會兒的陸棲鸞見外面沒人了,方開了一條門縫,露出一隻眼睛道——

  「下官見過殿下。」

  殷戰表情扭曲道:「不是聽說你去崖州請謝端出仕嗎?你咋跑到梧州當人家的壓寨夫人來了?」

  陸棲鸞:「回殿下,下官是無辜的。被賊寇無端劫來賊寨,當做是被狗官戕害的良家女子,為周全己身,無奈不得不出賣色相周旋至此,讓殿下見笑了。」

  殷戰頓生同情:「那還真是委屈你了,我跟鹿青崖私交還行,要不等會兒我跟他說一聲你是故人之女,把你帶走你看怎麼樣?」

  陸棲鸞:「不行,下官為國為民一腔赤誠,左右都耽誤了請謝公出仕的行程,不禍禍賊寨點什麼將功抵罪,我怕回去後御史台又要噴我。」

  「人家知道你在京城的豐功偉績嗎?你一個姑娘家,總不能真的嫁過來吧,陸大人知道你這麼犧牲嗎?」

  陸棲鸞道:「事到如今,下官還有什麼不能犧牲的。」

  殷戰聽得悲從中來,看了一圈周圍的紅綾,道:「你是不是已經看破紅塵了?」

  陸棲鸞幽幽道:「我沒有看破紅塵,只是命運弄人。」

  「那你騙鹿青崖的心幹啥?」

  「不騙您以為下官如斯嬌弱之身能在敵營活下去?您覺得我臉上畫著兩朵遺世獨立的白蓮花?說到底下官之所以到這梧州來,不就是因為殿下撂挑子不幹,讓下官不得不千里迢迢來南嶺找新首輔坐鎮朝堂?」

  滿腹怨氣地懟回去兩句,果不其然看見殷戰臉上有些慚愧之色,陸棲鸞的心裡終於代皇帝受到些許慰藉。

  「廢話下官就留著以後說,剛剛也聽見了,殿下想招安的心思是好的,但怕是不瞭解個中內情。」

  殷戰見四下無人,靠近了些問道:「什麼內情?」

  「官軍的監軍于堯和鹿獠有所勾結,我親眼所見,他帶了官軍的佈防圖給鹿獠,又許諾他私自調了官軍的軍餉,恐怕還透露了官軍糧草的行軍路線,用以資敵。」

  「于堯……這人不少都察院的左丞嗎?是誰的人?」

  「都察院本來是兩邊不靠,上但次聶言的事漏出去些左膀右臂,我猜左相的人急了,便讓自己插在都察院的人緊著四衛的職位盯,想趁梟衛動手查他們之前先掌握京中的武備。說點不好聽的,這事若真讓他們辦成了,將來逼宮奪位也不是沒有可能。」

  殷戰坐在石階上支著下巴想了片刻,搖頭道:「父皇這幾年殺的人不少了,他們猖狂不了多久,至多一兩年就完了。」

  「殿下,」陸棲鸞想起當日在宮中皇帝對公主說的話,不甚贊同道:「做父親的並不會永遠都那麼強大,他總會老的。我們做子女的靠父母庇佑才活到這麼大,不能因為習慣了養育之恩,就覺得什麼困難他們都能應付……這可是整個國家。」

  殷戰默然片刻,心裡也有些五味雜陳,道:「是我對父皇當年做下的事心結難解,走得魯莽了。」

  陸棲鸞不由得想起那一夜官道上,鹿獠對官軍叛徒的要求,問道:「可是易門之事?」

  殷戰愕然道:「你怎麼知道?!」

  「我偷聽到鹿獠和那叛官接頭時,說讓官軍把軍餉和易門之主的天演遺譜交給他,軍餉我能理解,天演遺譜是什麼?」

  殷戰猛地拍了一下大腿,險些跳起來:「糟了,天演遺譜上記的是我大楚的龍脈!絕對不能落在叛軍手上!」

  陸棲鸞聽得玄乎,忙把他拉進門讓他小聲點,道:「龍脈是啥?是不是那種祖墳冒青煙的地方,鏟了大楚就要倒黴?」

  「不不不,你說的那是天機道,易門和天機道不一樣,天機道講究順天意承人運,陽行陽道。易門擅用玄術奪人氣運,甚至於偷奪國運。我幼年時有一個好友,為人清廉,做地方官時殺了易門三師裡招陰師的一個門徒,後來朝廷延請易門出山,奪四鄰王氣成天下霸圖前,為示誠意,我父皇他……便將我好友判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把他的人頭送去了易門,這才請了那些妖人出山。」

  陸棲鸞聽得心底一涼,也曉得他說的是陳年舊恨了,一時對太子隱約的埋怨也淡下去不少,道:「那,這天演遺譜到底有什麼用?」

  殷戰冷靜了一下,道:「天演遺譜外人看不懂,只有易門中人才懂。易門有三大流派,招陰、封骨、天演,但前兩者並不通曉玄術,只有一個天演師懂得,因而門中之皆聽天演師行事,所謂遺譜,就是天演師在任時,將一國之氣運龍眼製成遺譜,刺在背上。天演師死後,朝廷便將他背上的刺青剝了下來,就是天演遺譜,遺譜並不是什麼山川地理,而是由玄術推演出來的人,這些人冥冥之中支撐國運,若是被外人發現並刺殺,國家就會分崩離析。」

  陸棲鸞有些難以置信,但見他說得嚴肅,覺得此事還是避免的好,忽然想起什麼,問道:「你剛剛說,天演遺譜只有易門中人才懂……易門中人,是王師命那樣的嗎?」

  「對,就是上回你懟進大牢裡的那個……你怎麼了?」

  陸棲鸞猛然扭頭望向山寨正堂處,她終於知道為什麼鹿獠要對裝成王師命的葉扶搖熱情款待了。

  「壞了,老葉萬一答不出來,就有危險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0:02

卷五 南嶺大寇 第六十章 大混戰

  天色剛黑,寨中半數的明火都滅了,待月出東山,又掩入雲層前,鹿獠親自帶著人去了後山一處狹道接了外客。

  這些外客與寨中毫無規矩的綠林有所不同,俱都是一身整肅的黑衣,待交接了幾車軍餉後,便整肅地立在兩側,給中間的一個稍矮的帷帽中年讓出路來。

  「……為了這張遺譜,險些勞動到頂頭的國老那兒去,那些和尚可不是好說話的,若非看守修羅寺的兩位高僧都出去講禪了,只怕今日還送不到您這兒。于大人對您的誠意,可見一斑啊。」

  說著,那人呈上一隻平扁的匣子,那匣子與尋常匣子不同,像是某種不知名的青玉材質,邊緣刻著一些模糊的梵文,盒子中間雕著三四圈鎮魔種子印,手一觸,便有一股陰冷之意順著指尖流到五臟六腑裡。

  鹿獠並沒有去接,而是讓跟在旁邊的鹿青崖接下,打開後沒有發現什麼機關,這才將其中的物事取出。

  這是一張已經有些破損的人皮,像是被生生撕下來一般,已經被藥料重新整過,是以泛黃得並不厲害。破碎的地方也細細縫好了,火光下可見上面詭美的紋路,彷彿某種文字。

  「義父,這些字怎麼一個都看不懂?」

  鹿獠做了個讓他回去說的手勢,對那官員道:「于監軍的意思我曉得,你回復他,事成之後許他的好處不會少。」

  那官員連連稱謝,很快便離開了。

  鹿青崖看著鹿獠將那塊人皮反復細看,不禁問道:「義父,到底是官軍,過從甚密是不是不太好?」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鹿獠收起人皮,轉身對鹿青崖道,「青崖,為父是看重你,這次才特意帶你出來,讓你上戰場時好安心,官軍裡有我們的人。」

  是嗎……

  鹿青崖略一點頭,道:「謝義父看重,青崖明日定不負所托!」

  「好,今日你好好休息,這遺譜只有易門中人能看得懂,為父這就去尋封骨師了。」

  「義父慢走。」

  目送走了鹿獠,鹿青崖的眼睛黯然片刻,旁邊的隨從不由問道——

  「二爺,你說,主公和官軍是不是過從太密了?先前不是還殺了……」

  「義父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別問了。」

  鹿青崖走了兩步,轉身問道:「殷兄弟呢?忙到現在,你們可安排他了?」

  「安排了,就在西院,但剛剛伺候的人去了,說是不在,好像出門溜達了。」

  鹿青崖本來想找他喝酒的,一聽便興致缺缺,道:「這人酒量不行,多半是怕我把他喝倒了,這才躲我。」

  「您不回去找夫人嗎?」

  「這麼晚了她都睡了,算了吧。」

  「看您說的,這才幾時?明天就要開戰了,夫人多半沒睡著呢。」

  聽了他這話,鹿青崖咳嗽了一下,眼底滲出掩不住的柔色,隨口囑咐了幾句注意夜崗,便抬步回了院子,走到側邊給陸棲鸞找的房前時,見室內燭火並沒有亮著,轉頭走出幾步,又忍不住走了回去,輕輕敲了敲門。

  「小鳥兒姑娘,你睡下了嗎?」

  練武之人耳聰目明,凝神細聽了片刻,並沒有聽見房內有什麼活人的動靜,鹿青崖面上微露疑惑之色。

  「小鳥兒姑娘?」鹿青崖又問了一遍,這才推開門,當月光灑進來,照亮室內時,他的腳步頓住了。

  空無一人,只剩下桌上待試的紅嫁衣。

  ……

  陸棲鸞是第一次上房頂,以往聽說書的說的熱鬧,實際上趴上屋頂,山風一吹,整個人冷颼颼的,加上身子下面的瓦片硌得慌,十分難受。

  轉頭一看,殷戰已經開始繫蒙面巾了,頓時對這個前‧當朝太子的江湖修養感到震驚。

  「殿下,你這……慣犯了嗎?」

  殷戰連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道:「你別說話,動都別動,出一聲鹿獠都會發現的!」

  陸棲鸞本來還想問問他有沒有多餘的蒙面巾讓她也擋一擋,他這麼一說只好閉嘴,看著他挪開兩三片瓦片,便能瞧見下面不遠的地方,熟人的影子。

  殷戰是準備搶了遺譜後,索性帶她一起走的,便把她也帶了過來,左右明日便要進軍,至於其他被抓的俘虜,只能留待後面解救。殷戰打算搶了遺譜先跑出去,兜一圈甩掉追兵後再來房頂上撈她。這地方是青帝寨最高處,後面有一棵榆樹擋著,等會讓一亂,她可以順著房頂藏到樹洞裡,誰也不會發現。

  殷戰囑咐了兩句,便打了個手勢,朝房檐下翻下去,很快便消失在黑夜裡。

  陸棲鸞心想看這流暢的功夫,她該感謝太子走得早以免耽誤國家嗎?

  心裡暗暗吐槽間,便見葉扶搖坐回了椅子上,外面的鹿獠正好進入門中。

  「先生夜安,因有要事深夜叨擾,還望見諒。」

  打過招呼後,葉扶搖依舊是那副閒散的坐姿,也不知是不是察覺到有人在看他,忽然抬頭看向上方。

  陸棲鸞嚇得一抖,但很快冷靜下來,這麼小的縫葉扶搖就算是長了鷹眼也根本看不見。

  「先生?」

  鹿獠喊了一聲,葉扶搖方才笑著收回目光,道:「抱歉,有隻夏蟲進來了,盟主何事?」

  「先生可識得此物?」

  鹿獠將剛剛收到的人皮放在桌上,隨後緊盯葉扶搖的神色。

  葉扶搖並沒有看,而是先端了盞茶,喝了一口,溫在手裡,道:「此物被目為邪物,原應鎮在修羅寺,由高僧鎮守,鹿盟主能拿到,真是好本事。」

  「先生既然識得,那合該物歸原主才是。」

  鹿獠笑了,遞來的手剛伸過去,就讓葉扶搖拿著茶盞虛虛一擋。

  「先生為易門三師,難道就沒有尋回本門聖物之願?」

  「一來,易門苗裔幾被誅殺殆盡,三師已散,我拿著也無什麼用處。二來,若我今夜真的接了,這皮倒是回到我這兒了,但只怕我這人也該歸青帝寨了吧?」

  鹿獠將人皮放回桌子上,笑著站起來道:「先生是通透的人,老夫便直說了吧。你易門與朝廷有不同戴天之仇,楚境內已無你容身之地,但,老夫敢保你!只要先生願與老夫一道成就大業,老夫保你易門東山再起!」

  葉扶搖悠悠歎了一聲,道:「盟主看重我這閒人了,在下平生胸無大志,也就圖玩個樂子。盟主既立大業,當有四海之奇人異士相投,也不差在下一個,這便告辭了。」

  鹿獠負手冷笑,道:「先是可曾聽過——爬了一條繩子,便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哪怕有想跑的,老夫也定讓他栓的死死的!還是說,先生並非真正的封骨師,連這遺譜上一字半句都譯不出來?」

  ——完了,老葉你完了知道嗎?叫你裝,玩兒脫了吧。

  陸棲鸞懷疑下一刻葉扶搖就得被鹿獠給吃了時,外面的守衛忽然慘叫一聲,一道快得急如星火的身影風馳而入,轉眼見寒芒已然削至鹿獠眼前。

  「何方賊子!」

  鹿獠躲過那劍,見那黑衣人一把將桌上的遺譜抓在手裡,大喝一聲,厲掌拍出,帶出的掌風將空氣撕得作響。

  鹿獠武風兇橫,殷戰見遺譜到手,不欲與他糾纏,草草對了一掌,便覺得筋肉發痛,心道這人不愧是南武林盟主,須得在五十招內結束,否則拼起根基來那就跑不了了。

  二人從裡間打至門口,眼瞧著抓住個縫隙,正要脫身跳上牆頭,忽然側面襲來一杆烏槍——

  「誰人敢闖我寨……你!」

  完了,鹿青崖也來了。

  都是朋友,沒必要說話,只看眼睛也認出來了。

  殷戰想這下他跟鹿青崖的梁子要結大了,忽然聽見裡面的,葉扶搖忽然哎呀一聲,退到一側以一種十分假的腔調道:「盟主救命,房頂有人!」

  ——臥槽你大爺!

  房頂上的陸棲鸞匆匆爬起來,剛想躲,忽然身後瓦片一響動,有人把自己一把撈起,夾著閃至一側,隨後房內鹿獠抓起一面沉重屏風,往上一擲,只聽一聲轟然亂響,竟生生將房頂砸穿。

  「宵小匪類!滾出來!」

  陸棲鸞險些被砸,驚魂未定地抬頭,愣道:「你不是回去了嗎?」

  「軍中有變,不宜久留。」

  蘇閬然剛扔下這句話,下面的鹿獠便一掌劈斷承重的木柱子,腳下木樑立時發出崩潰之聲。

  「劫持我,去把下面那個救走!」

  「那是誰?」

  「東宮跑了的那個!」

  ……今天晚上,真是亂。

  蘇閬然無法,只得配合著陸戲精拿刀背虛虛抵著她的脖子,躍入院中,還沒等他組織好言語,便聽陸棲鸞嚎道——

  「救命啊!官軍進來燒殺搶掠啦!」

  蘇閬然:「……」

  鹿青崖正與殷戰纏鬥,回頭一看,腦子轟然一亂,待看見蘇閬然的面貌,頓時大怒:「是你!放開小鳥兒姑娘,我留你全屍!」

  ……不不不你都說要他的屍體了這是想要救我嗎?!

  陸棲鸞心想這可能是江湖人放狠話順嘴溜出來了,忙喊道:「救命啊!那陸狗官派人來抓我回去了!!!」

  陸狗官這邊廂演得入戲,那邊匪首顯然著了她的演技,急得上火:「你想要什麼好說,拿女人當盾牌算什麼男人!」

  ……發生這樣的事,其實他也不想的。

  「我……」

  見蘇閬然不明情況,陸棲鸞作為一個人質再度搶話道:「你不要管我!這狗官是想要那張人皮,千萬別答應他什麼備馬開寨門的要求!就算我死也不要讓這狗官逃了!」

  蘇閬然面色木然道:「按她說的做。」

  鹿青崖咬牙對一臉懵逼的殷戰吼道:「殷戰!我當你過命的兄弟,沒想到你竟然投靠了朝廷!」

  ——不,你誤會了,他剛剛叛出朝廷。

  殷戰一愣,險些一掌讓鹿獠打中,連連避開,道:「不是的,你聽我解釋!」

  那邊鹿獠已將殷戰壓了下風,怒聲道:「青崖!還不動手將賊官拿下!」

  「可義父……」

  鹿青崖已經為個女人破了太多的例,鹿獠不由轉頭看了一眼葉扶搖,想起昨夜又提及時,他說近日寨中有婦人會妨他之大業,雖未點明,但也曉得定是陸棲鸞無疑。

  「世上婦人千千萬,有什麼可惜的!為父代你斷了這禍端!」鹿獠心中生怒,向來殺伐果決,攢起十成功力,劈向陸棲鸞。

  這招似掌實爪,看著是打向蘇閬然,實際上卻是奔著陸棲鸞去的,這一掌若是拍實,便是熊羆也能讓他撕下一一塊骨頭。

  蘇閬然看出此招難接,將陸棲鸞輕輕推至一側,雁翎刀調轉,年紀輕輕的少年郎,面對武道巨擘,竟也不避,而是迎鋒而上,鏗然一交擊,鹿獠本欲一掌斃敵,卻不料對方根基渾然不似他的年齡半分,大喝一聲,攢起左掌再補一擊。

  轟然一聲巨響,陸棲鸞回過神來後,便只看見蘇閬然身後的土牆直接被巨力打穿,但似乎並未分曉,只聽追出去的鹿獠大聲道——

  「好小子,官軍裡竟有這樣的人物!假以時日,天下罕有人與你爭鋒,可惜……你活不到那個時候了!」

  「不一定……」

  陸棲鸞聽見後面幽幽飄來一句,鬼使神差地望向身後從一片瓦礫中徐徐走出來的葉扶搖,後者正望向遠處的夜空。

  遠處,飛起一片連綿煙火。

  「你看,官軍進攻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0:13

卷五 南嶺大寇 第六十一章 傻人

  「于監軍,進攻事宜尚未安排妥當,怎就下令動兵了?!」

  官軍大營,虎門衛與雁雲衛的將領們紛紛面露慍色,望著坐在虎皮椅上的監軍于堯,恨得牙癢。

  于堯晃了晃茶盞裡的清茶,道:「諸位將軍倒是好定力,再者,不就是個接應的人選沒定嗎?就算你二衛能力有限不能報效皇恩,到時候也有本監軍接應,定然萬無一失,就算寫起摺子來,也好看點,不是嗎?」

  攻防變陣之術,只有經年累月操練士卒方能掌握,于堯一介文官,平日裡就會紙上談兵,哪懂半分軍事?

  「于監軍,」虎門衛的鄭統領壓著火氣高聲道,「青帝寨能在南嶺盤踞數十年,必有其詭譎之處!若一旦進攻失利,右軍無法及時呼應,我們這兩萬官軍可是要深陷南匪腹地的!」

  于堯冷笑道:「出征時說得多好呀,說區區南匪,以我官軍之威定當手到擒來。如今本官算是明白了,鄭統領的意思是,朝廷每年砸上千萬兩銀子養軍,就養出一群懦夫?」

  「于堯!你手下主簿私吞軍餉別以為沒人看見!」

  「好呀,本官的話都敢不聽了,我看你們是想造反!給本監軍把這逆賊拖下去重打一百軍棍!」

  眾將心裡有火,但無奈于堯是從都察院來的,有直稟上意之權,他們這些武將不會說話,若是讓他惡人先告了狀,便是去朝堂上喊冤也喊不過文官的嗓門,只能連連代鄭統領告罪,立下軍令狀讓他去前線戴罪立功方才了事。

  見兩衛的人到底還是聽了他的話,于堯面露得色,聽見他手下的賈主簿賈炳求見,讓眾人去指揮進軍之事,這才讓賈炳進帳,繞到後面道:「事情可辦妥了?」

  賈炳道:「如大人所料,下官將那人皮給了鹿獠後,他便滿口答應了,到時上面給的好處我們四六分。」

  于堯略一點頭,又不滿道:「什麼叫四六分,單單那幾十萬兩軍餉,餵完了剿匪的軍隊,餘下的還能嘗到幾分葷腥?這樣吧,等到那兩衛的缺空出來之後,軍報就報慢些,再拖它一個月半個月的。」

  「大人,這地方蚊蟲這麼多,有什麼好拖的。」

  于堯照著賈炳的腦袋拍了一巴掌,低聲喝道:「拖著等賑災啊,會不會做官啊你!梧州府都給叛軍燒了,賑災的事當然要握在我們手裡!」

  「那萬一叛軍的真要坐大了……」

  「怕什麼,天塌下來有上面的人頂著。打輸了是武官的事,咱們倆最多降個一級半級的,有銀子在手,等風聲過去,還愁官帽不高?」

  二人相視一笑,彷彿外面的戰火紛飛永遠燒不到他們這兒一般……

  ……

  「大敵當前了,幾位是打算繼續在這兒切磋武藝,還是兩邊都收一收,各幹各的事去?」

  戰圈之外,葉扶搖那慵懶隨意的語氣顯得比平日裡可惡得多了。

  寨中的弓箭手們都圍了過來,只要院子裡的不速之客稍有異動,便萬箭齊發,到時神仙也難逃。

  遠處哨崗的號角聲遠遠吹來,鹿青崖道:「義父,不妨先把他們關起來,等解決完官兵,再回頭懲治?」

  鹿獠臉色一沉,他是南武林盟主,一時拿不下個少年人已是折了顏面,但看樣子他們也不會放下遺譜,便話風一轉,對蘇閬然道:「我見你武骨天生有霸相,在那官場裡埋沒太過可惜,不妨做老夫義子,數年內保叫你名揚天下,如何?」

  「……」

  蘇閬然言語上反應向來比常人慢半拍,一個不字還沒說出口,便讓鹿獠搶了話。

  「你可以慢慢考慮,等老夫擊退官軍後,你再給個答覆也不遲。」

  從來沒見過這個套路的蘇閬然餘光瞥見陸棲鸞朝他微微搖頭示意他不宜相抗,便也暫收了殺氣,直到鹿獠一轉身像是要走,卻突然提掌拍向一側的陸棲鸞時,方才眼神一寒,只是刀還未出,便先有人閃身擋在了陸棲鸞前,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掌。

  「青崖,你竟為了一個婦人——」

  「義父。」鹿青崖拭去唇邊溢出的血,單膝跪地,道,「此女是我帶來,讓婦人代罪,是男兒的過錯。戰事上兒不想缺席,請義父考量。」

  「好……好一個孝子!」鹿獠冷哼一聲,對四下喝道,「看什麼,還不快將這兩個刺客關起來!」

  陸棲鸞貼在牆上愣怔了片刻,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鹿青崖按著心口忍痛站起,對殷戰道:「殷兄弟,你我道不同,鹿青崖也不勉強你相助。關你兩日,再送你下山,以後你我後會無期。」

  「青崖,何苦隨惡者逆天而行?」

  「世上待我好的人已不多了,逆天而行總好過踽踽獨行。」

  殷戰目光微暗,將遺譜拋給他,道:「你是世上唯一一個,殺孽雖重,我卻不忍你入阿鼻之人。」

  言罷,他抓著本不想動的蘇閬然,道:「此事已敗,暫避其鋒,想想還有其他人在寨中。」

  蘇閬然又看了一眼發怔的陸棲鸞,後者這會兒才慢慢回神,手上做了個稍後見的手勢,這才略一點頭,抬步離開。

  鹿青崖將他們送走後,把天演遺譜交到葉扶搖手上,道:「此物是義父所奪,歸還封骨師,還請先生移步穩妥之處。」

  葉扶搖單手接過來,卻好似不願多碰一般,抬眸道:「少主可知,適才鹿盟主讓在下解這遺譜,在下便想起那日少主的八字,隨意解了解,少主可想知道結果?」

  鹿青崖搖了搖頭,道:「命中有時終須有,先生不必勞神。」

  「少主是灑脫人,在下便送一言:遇生死時,西得偷生。」

  「多謝先生。」

  說完,鹿青崖便讓人帶了葉扶搖去別處,待諸人散去,方才對陸棲鸞歉疚道:「是我安排不妥,又讓你遭歹人相擄了。」

  陸棲鸞揉了揉眼底莫名湧起的酸意,道:「官軍攻山了,你是不是要去戰場?」

  「對,去做先鋒,有點麻煩,不過寨中精銳俱在,我……」

  陸棲鸞心裡的無名火一下子躥上來了:「蠢貨!你不是受了傷嗎?你受了傷……他們還讓你去打仗?!就不能不打嗎!」

  鹿青崖第一次見到陸棲鸞生氣了,一時有些無措,呆呆道:「你別生氣……」

  「什麼叫我別生氣!你怎麼能一點脾氣都沒有?!他叫你去送死你也去!怎麼有你這麼笨的人!」

  鹿青崖被她罵愣了,雖然慢了點,到底還是看懂了陸棲鸞發紅的眼睛,裡外都寫著擔憂二字,長出一口氣,拿出一枚玉符,握起陸棲鸞的手放在她手心,道:「我特意把殷兄弟留下了,到時若戰事不利,你拿我的玉符,去找他,讓他帶你出青帝山。」

  留下這句話,鹿青崖想想也沒有什麼其他的好交代的了,也不敢抬眼看陸棲鸞的神色,轉身提起槍便走。

  「鹿青崖!」

  陸棲鸞第一次喊了他的全名,待他定住步子時,顫聲道:「我平生沒有求過人,現在求你,你能不能……別去和官軍打?」

  遠處山谷口延燒的戰火漸漸染紅了寂夜,鹿青崖像是要轉身,又強行忍下,只留下一句話,便提槍走入遠處的黑暗裡……

  「等我回來。」他說。

  「……」

  陸棲鸞沒能追過去,她知道自己追不上了。

  轉身,回頭,握起拳頭狠狠地砸向牆壁,發洩似的,一拳又一拳,直到湧出的痛意把眼淚壓回去,方才撕下一條裙角,將披拂在肩側的長髮束起。

  「夫人,咱們還是回去吧,外面不安全。」

  鹿青崖的隨從見院子裡的風波平息,這才斗膽進來,又怕保護不力被陸棲鸞責駡,說話間都小心翼翼的,可等到陸棲鸞將長髮束好,回頭時,隨從一下子被嚇住了。

  「你識字嗎?」

  那目光,絕非是什麼良家弱女子……

  他一時說話結巴起來:「不、不識得,寨子裡沒多少人識字的。」

  「好,我身子不適,寫封病書,你替我送給醫坊的徐大夫,就是那個官軍裡投奔來的,讓他看了我的病症給我抓藥。記住,一定要送到徐大夫手上,若是送錯了……我就不留你到五更了。」

  交代完事情,陸棲鸞進了側面的房間寫好信讓那隨從帶走,這才看了看天色,只見圓月澄空,今夜不會有雨。

  月不黑,風也不高……可她偏要殺人。

  ……

  「大公子,這是盟主的地牢,您沒有手令,進不得、進不得啊!」

  鹿慎夜半從侍妾香簾裡爬出來,先是聽了號角說官軍提前進攻了,後又聽說封骨師院子裡出事,鹿獠跟人動手了,連忙穿衣起身,走到半道上,聽他眼線來報,說鹿獠又要收新的義子了,被押入地牢裡,說等打完仗,就正式收。

  鹿大公子這就惱了,先是一個鹿青崖,風頭壓他十餘年,好不容易眼看著要送走了,又來一個新的,豈能不氣。

  「胡說八道,我父親的地牢,還有誰能進得?!」

  「這……剛剛倒是有個人進去了,拿著盟主賜給二爺的玉符,小的們不敢攔。」

  「是誰?!」

  「是二爺那位要過門的夫人,想是被那刺客擄過了,一時氣不過要來羞辱一番。」

  鹿慎冷笑道:「此女從一個典軍那兒被救回來,多半是被那狗官玩過了。鹿青崖倒是寵她,連盟主的玉符都敢隨便給人,就讓本公子瞧瞧,這女人究竟值不值!」

  鹿獠的親生兒子要進,門口的人自然不敢攔。見守衛還對自己有幾分敬意,鹿慎心中浮起幾絲得意,左右鹿青崖就要死了,今後誰受寵,誰在這寨子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然不言而喻。

  走著走著,又想起當日隨從對陸棲鸞的描述,不由問道:「你當日瞧見過的,那鹿青崖的準老婆真的那麼漂亮?」

  「千真萬確,要不然二爺怎被迷得顛三倒四的?」

  「嗯,此等美人,鹿青崖以後也無福消受了,我這做兄長的也不忍那女子柔弱,讓人欺負了去,該是代兄弟照顧照顧才是,你們守在門口,無論聽見什麼都別進來,本公子自己去會會未來的弟妹。」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0:24

卷五 南嶺大寇 第六十二章 憤怒的小鳥兒

  「……我去官軍大營之前,監軍于堯以保護糧草不利為名奪了兩個統領的兵符,本來說是要等上奏兵部後另外指派軍官來接任,但接任的將領遲遲未來。我的人去查了後,說于堯根本沒有向京城發信。」

  「那官軍為什麼不直接把他拿下?」

  「我是這麼想的,但虎門衛那邊不同意。」

  金門衛與虎門衛都是蒙蔭派的,和梟衛與雁雲衛不同,他們的升遷或降職取決於御史台和吏部的考評,而吏部的考評有很大一部分參考都察院對軍官的過錯或功績的論斷,此其一。

  「還有就是,蒙蔭派的裙帶很重要,一個出了頭,像于堯這樣的官員就會找他們羽翼之下的小官麻煩,那些都是他們的子侄輩,做長輩的愛護羽翼,自然也不願意得罪于堯。」

  「……敗吏!」

  陸棲鸞是真的氣急了,梧州一片戰火,盡是這些貪官污吏從中作梗,大大小小,沒有一個不是多長了一條撈錢的手!如果不是他們,怎會出現像鹿青崖那般的家破人亡,如果不是他們,怎會惹出這麼多流民戰亂!

  一拳正要砸在地牢的牢門上,卻讓蘇閬然伸手接住了。

  「現在說這些都不是辦法,要快些回去把于堯處理掉。」

  「不,已經來不及了。」陸棲鸞渾然不覺手指在痛一般,咬牙想了想,道:「官軍已出動,天明之前會和叛軍短兵相接,從官軍著手已經來不及了,我建議咱們兵分三路,一個去把于堯幹掉,一個把青帝寨內部給搞點亂子出來,兩邊各打一棒,這戰不一定會輸。」

  蘇閬然問:「還有一路呢?」

  「還有一路去救鹿青崖,這人傻,我想讓他看清鹿獠的真面目。」

  殷戰道:「戰場兇殘,我去吧。只是我們不知道青帝寨的行軍計劃,要怎麼搞點事出來?」

  陸棲鸞搖頭道:「我在這兒待的時間長,見的人也多,據我觀察,這寨子裡藏有大量火藥。」

  蘇閬然啊了一聲,恍然道:「官軍大營的火藥是少了點,有傳言說放火藥的箱子裡放的只是沙子,只是火藥由于堯手下的主簿管理,他不承認,外人便插不上話。」

  「那就是了,青帝山三面環抱,只有一面有狹窄出口。照寨子裡的人的說法,那鹿獠的長子想害鹿青崖,激他上最前線做誘餌引官軍入谷,我猜他們要拿這些火藥炸谷口,再將入谷的官軍圍而殲之。這梧州何其潮濕,官軍一定想不到有火藥被偷渡了,定然沒有考慮到這一層。」

  蘇閬然略一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傳信給右軍的陶統領讓他注意兩側山谷的炸藥落石,但癥結是……那谷口是一段小峽谷,我們不知道叛軍的行軍路線,在哪個位置炸山。」

  陸棲鸞忽然涼涼道:「你覺得,咱們要是不把火藥帶出寨子呢?」

  殷戰驚道:「這麼多足以炸山的火藥,你打算在寨子裡炸?這寨子下面可是毒瘴谷地啊!」

  「不,青帝山還有一個地方,適合引爆那些火藥。」

  「哪兒?」

  剛問出口,忽然旁邊的黑暗裡傳來一聲陰森的怪笑,陸棲鸞本以為行跡敗露了,轉頭望過去,便見黑暗裡走出個黃臉公子,待借著地牢的油燈看清了陸棲鸞的面貌,不由歎了一聲。

  「早知是這般顏色,就不派那些賤奴去了……不過也幸好,讓你留了下來,也算有緣了。」

  前面說著不知道青帝寨的行軍佈防,後面就送上門來了……

  陸棲鸞見那鹿慎一臉邪色,稍稍退後一步留出空間,道:「鹿大公子,和我有緣,可是很危險的。」

  她無論是詢問或是威脅時,目光都十分專注,自然而然地顯得比尋常姑娘家誘上許多,最易惑人。

  顯然鹿慎是被誘著了,只覺得這外地來的姑娘眉梢眼底俱是精魅一般的風情,立時血氣上湧,徐徐踏前——

  「那你告訴本公子,是怎麼個危險法兒……若說和這牢裡的刺客勾結的事,只要你識相,本公子自會為你保密,為朝廷賣命哪及得上被男人寵愛來得享受。」說話間,又見陸棲鸞再次後退了一步,鹿慎笑道:「你能躲到哪兒去呢?指望你這同伴來救你,可你沒取鑰匙,你這同伴怕再也是逃不出這五十年老蘇木的囹——」

  鹿慎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聲刺耳的扭曲聲,他僵硬地扭頭,正對上牢裡一個少年幽然的凝視,他的雙手握在兩側的牢柱上,隨著握合越緊,那五十年老蘇木柱子的裂痕越大,木屑正撲簌簌地往下掉。

  ——蘇閬然,月前滿十七,上司罰他思過,從不關禁閉,反正關也關不住,一直靠自覺。

  ……

  「你聽聽,大公子是不是在叫?」

  「可能……正開心呢吧。」

  「那也不是這個叫法兒呀,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了?叫幾個人去看看?」

  「可千萬別去,要是敗了大公子的興頭,小心你的腦袋。」

  門口的守衛們豎起耳朵聽了半晌,只覺裡面的聲音越來越小,不禁又感慨道——

  「上個月我去城裡買了個最新出的話本,說京城有個狐女轉世托生的,勾引完了男人就把人給丟牢裡去,簡直慘無人道。你們說,二爺是不是真的撿回來個狐狸精了?」

  「多半真就是狐狸精吧,要不然二爺怎麼跟魔怔了似的,夭壽哦……」

  「你那是什麼話本啊,改天我也去買來看看。」

  「……看不到了,京城裡都絕版了。」

  門口坐著聊天的守衛一轉頭,便看見那狐狸精並兩個幫兇拖著他們家雙腿變形的大公子往外走,一個個臉色嚇死人。

  「救——」

  自然是不會讓他們喊出來的,剛一張口,脖子一痛,就讓蘇閬然挨個敲暈了過去……只不過對方下手狠,看那頸骨扭曲的程度,多半是廢了。

  「……他是不是太狠了?」

  「憑良心講,我覺得這孩子進步還是挺大的,以前都不留全屍的,現在好歹還留條命。」陸棲鸞幽然歎道。

  「那可能是你的良心壞掉了。」

  「……」

  陸棲鸞沉默了一會兒,打算結束這個話題,抓起被捆的結實的鹿慎的後領,道:「你考慮好了嗎?到底是怎麼佈防的最好想好了再說,嚎夠了就點頭,沒嚎夠我們也沒時間等你,從你嘴裡套話難,但殺個匪首還是容易的。」

  腿上劇痛難忍,鹿慎已是雙目充血,從小到大哪有人敢這麼待他,但看他們下手極狠,一時又怕他們真的滅口,只能屈辱地點了頭。待陸棲鸞把他嘴裡的布條扯扯出來,鹿慎咳嗽了一陣,道——

  「你到底是哪個官派來的細作!賈炳還是于堯?難道不知我已經和他說好要招安的事了嗎!」

  「你那爹不是不想被招安嗎?怎麼到你這兒就說好了?」

  鹿慎惡狠狠道:「那易門之中盡是妖人,朝廷殺他們不奇怪,偏我父為此事做了驚弓之鳥,幾次招安都拒了,什麼天下霸圖,什麼玄奪國運,都是傳言!我可不傻,有榮華富貴在手,還想那些做什麼……我早就和于堯說了,此戰一結束,便開寨門上降表,他就為我請封個南溱縣公,到時要什麼有什麼!都是你們官軍的事,難道不知?!」

  「你有什麼辦法代表青帝寨投降?莫說鹿獠了,鹿青崖都不會同意。」

  一提到鹿青崖,鹿慎就像是失了理智一般,叫道:「他活不到天明了!待他把官軍引進來,我爹就會讓瘟奴帶著火藥下到谷底,待那穢氣一燃,馬上整個山谷就是一片火海,一個都逃不出來!」

  蘇閬然看見陸棲鸞忽然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臉色閃過像是要恨不得掐死鹿慎的可怕表情,但片刻後,又歇了下來,冷道——

  「所以呢?他們在前面與官軍交戰,後方的接應都是由你來操持,難道你不止想鹿青崖去送死,還想弒父不成?」

  鹿慎竟一時沒反駁,片刻後,方著急辯駁道:「胡言亂語!我怎會弒父!」

  「……」

  陸棲鸞閉上眼,片刻後面色沉靜下來,道:「既然你都這麼說了,算我誤會,左右你我目的一致,都是結束戰亂,不如現在合作如何?那于堯不過是個都察院的院判,雖說是京官,但只在梧州這偏遠地方看著顯貴,實際上算不了什麼,不如跟我合作,許你的榮華不會比他說的少。」

  鹿慎擰眉道:「你一個婦人——」

  「你信不信我讓那于堯見了我嚇得站都站不直?」

  見他滿臉懷疑,陸棲鸞漠然道:「不信就算了,我現在要去收拾于堯,就權當你跟我狼狽為奸了,到時你們見了面兒,是跟他一起死還是良禽擇木而棲,你自己看吧。」

  說完,陸棲鸞又對蘇閬然道:「我給我們府裡的被抓的那些軍醫去了信,讓他們去藉口為守衛送防疫的藥,伺機劫了送火藥的人,正好戰俘營也在隔壁,一起放出來把瘟谷的谷口就地炸了。」

  ……這倒真是狠,官軍頭疼瘟奴不是一天兩天了,把瘟谷出入口炸掉,那些瘟奴出不來,省了官軍不少事。

  「可以,我見葉大夫也在,不管他了?」

  提到葉扶搖,陸棲鸞神色一淡,道——

  「老葉就像我滾到桌子底下的毛筆,找是找不到的,過段時間他就全鬚全尾地出現了,不管他。」

  ……

  遠處的戰火燒紅了夜霧中的山巒,喊殺聲從青帝寨的山谷口一直蔓延開去,不斷增加的遍地屍骸,便是比之邊關的戰況,也不遑多讓。

  山峰這頭,卻是別種景象,一彎好月,涼風習習,手邊是溫好的南茶,膝側是捶腿的小廝。穩坐山頭的人,偶爾掀開眼皮敲了一眼僵持不下的戰況,馬上又被惱人的夜螢引去了神思,煩躁不已。

  「于大人!竇統領與那匪首鹿青崖一戰失利,被打斷了手,前鋒受挫,請求撥兩營支援!」

  軍情緊急,于堯卻嫌新倒的茶燙了嘴,不急著撥兵,反而嫌惡道——

  「都是些廢物啊,看著你們這些只知道伸手不知道練兵的酒囊飯袋,本官都替戶部每年撥來的銀子心疼。」

  來報的傳信兵急道:「于大人!戰事等不及啊!」

  「吵什麼……」于堯倒也沒發火,慢悠悠道,「本官是教你做官的道理,上級罵你是為你好,本官吃的鹽比你走的路還要躲,凡事要多自省,不然這朝野的庸官那麼多,哪能一一顧過來。回去告訴那竇統領,本官自會派人給他收拾爛攤子,回去吧。」

  傳信兵見他說完這句話便吹起了茶水,絲毫沒有要下令發兵的意思,一時間氣血上湧,口舌焦躁:「于大人,前線一直在死人,一刻都等不得,何時才能發兵?!」

  于堯顯然惱了:「本官說會發兵就會發兵!還在糾纏什麼!打出去!」

  左右護衛一擁而上,架起那傳信兵扔到了後面。

  傳信兵頹喪地坐在地上,雖然雙腿在發燙,心底卻是涼的,一想到要不到兵,不知道回去怎麼和將軍交代,七尺的男兒,竟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我救不了你們啊……兄弟,我帶不了你們回家……」

  淚眼模糊間,忽然聽見耳邊幽幽飄來一句——

  「別哭了,留著力氣,救人去。」

  傳信兵愕然回神,看見一片烏金的袍角掠過身側,回頭只看見一個女子模樣的武官,一身肅殺,疏月下照出肩側的猙獰的獵梟,宛如夜中即將取命的寒刃一般,徐徐走近,站猶在細細品茶的于堯身後,冷不丁地問道——

  「于大人,什麼茶這麼好喝,比梟衛府的還好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0:36

卷五 南嶺大寇 第六十三章 女宦

  分明是暑熱的晚夏,在那金梟紋樣入眼時,于堯便覺得山間刮來的涼風順著七竅一路冷到了四肢百骸。

  ……梟衛,怎麼會在這兒?

  這時候他的記憶才清晰起來,是有個鄭統領向他報過之前運送藥材的隊伍被劫,一個典軍被綠林匪擄走了,可他當時沒聽鄭統領說完,就說讓他找,找不回來他擔責……哪裡曉得這個典軍是梟衛的典軍。

  他是從京城來的,自然曉得梟衛府的那個女官,其父是刑部尚書,本人作為女官又得了聖上青眼,連升官的旨意都是特別下的,地位和他們這些靠諂媚上官的朝臣不同。

  于堯的餘光已經瞥見她身後許多右軍的雁雲衛軍官遠遠走來,連忙戰戰兢兢地站起:「陸、陸小……陸大人,您是怎麼來的?」

  陸棲鸞見他站起來退到一側,不客氣地坐在了他讓出的位置上,冷冷道:「本官被匪首抓了這麼多日,于大人才反應過來我到了梧州,真是好敏慧……我可是每天怕得都要哭了呢。」

  說完,陸棲鸞伸手抽出旁邊小几上已經落了層薄灰的令箭,丟給後面急著等的傳信兵,道:「我這邊兒要算好久的帳,你那邊軍情緊急延誤不得,廢話就不多說了,就說讓竇統領放心。」

  「謝……謝陸大人!」傳信兵得了令箭,眼淚卻更止不住了,狠狠抹了一把,轉身向山下跑去。

  于堯頭皮發麻,道:「陸大人,本官才是監軍,這……這恐怕不合規矩吧。」

  「本官入朝時日尚淺,只曉得朝廷的規矩,不知道于大人的規矩。《天官惟律‧天狩元年附則》第四十五條,梟衛府金翎梟衛,代行天子令,可隨時取百官軍職而代之,于大人在這官場裡比我泡得久,該不會不曉得有這麼回事吧。」

  于堯暗罵手下的人報得不及時,被劫就劫了,怎麼還回來了,這下好,分明是那些將領護衛不力,結果怪到了他頭上。

  于堯還以為她是在氣她被劫的事,連連下拜道:「陸大人恕罪,下官見陸大人丟了也是心焦不已,都跟下面的人交代遍了,就算是把山頭翻過來,也要把陸大人平平安安地找回來。哪知道下面的人辦事不力,讓陸大人被困了這麼久的時日,下官這就去把那些人一一監禁,為陸大人出氣如何?」

  一聲嘲笑的氣音,隨後化作幾聲漸啞的冷笑,陸棲鸞道:「于大人真心想討好我,給我看一樣東西叫我開心開心如何?」

  「陸大人儘管說,只要是本官能辦到的——」

  「我想看看于大人的心,是怎麼長的。」一句話說得于堯臉上的諂媚一凝,陸棲鸞面上的冷笑驟然一收,道,「軍餉三七分,賑災銀五五分,下面那五成,有四成要分到協同你貪瀆的小吏手裡,于大人的規矩,真是好良心啊。」

  見後面的雁雲衛臉色不善地圍了過來,于堯終於慌了,一邊退一邊叫道:「陸大人不可聽信小人污蔑之詞!本官……卑職向來兩袖清風,可從來不敢有半分貪瀆之意啊!陸大人說這些話,有什麼證據?!」

  「需要證據嗎?我可是聽說你許了鹿慎做南溱縣公,等到亂子一平,就和他狼狽為奸,一個騷擾災民,一個侵吞災銀……瞧瞧你們這點兒出息,鹿獠敢和朝廷對抗我還敬他是條漢子,你們,連蟲虱都不如的東西,抓起來。」

  周圍的雁雲衛早已忍了于堯太久,衝上去便毫不留情地把他按在地上,胳膊反擰,痛得于堯叫了起來:「你敢抓我?!本官可是都察院院判!!等到回京後本官稟明上意,你老子也保不了你!」

  「是嗎。」陸棲鸞放下疊起的腿,起身提起旁邊小几上燒得正沸的茶壺,在于堯驚怒交錯的目光下徐徐走到他面前。

  「有個朋友說,初生牛犢不止不怕虎,最要命的是學什麼都快,跟著清官學好,跟著貪官就學壞。戰事很快就結束了,看著您是朝廷命官的份上,我會把你放在傷兵的營寨……對,就是你克扣了救命糧的那營寨裡,我會好好告訴他們,這是京城來的于大人,在前線受了傷,讓他們一路把你照顧好。至於到不到得了京城,山遠路遙,還看于大人的命了。」

  說話間,沸水自于堯頭頂澆下,山峰上回蕩起一聲淒厲慘叫。

  「啊——」

  于堯的整張臉被燙得一片赤紅,在地上翻滾了兩下,昏死過去。

  「陸大人,這可是監軍——」

  那人話未盡,見陸棲鸞漠然撇來的目光,不由得心神一顫,閉上了嘴。

  「從現在起,監軍是我了。」她說。

  ……

  「殺!殺啊!」

  青帝山險峻,谷口之處乃是一條僅容四駕馬車並行的狹道,兩側峭壁高聳入雲。本是易守難攻之地,面對源源不斷的官軍衝殺,鹿青崖也漸感吃力。

  「二爺!」有人喊道,「你都殺進殺出二十多個來回了,再打下去是要出事啊!還是先撤吧!」

  「不行,義父沒發信,還不到時候!」

  「官軍增兵了……」

  一槍掃斷一個官軍騎兵的馬腿,後面的官軍便一擁而上,鹿青崖且戰且退,到了谷口時,正要喊他們先走,便聽見寨子裡傳出一聲綿長的號角聲。

  「二爺,快走吧!主公讓我們撤了!」

  「先走,我斷後!」

  後面殺來的官兵見一人半身沐血,卻是獨力當關,一愣之下,便覺建功立業的時候終於到了,殺勢越猛。

  「衝啊!男兒功業盡在這匪首項上了!」

  「逆賊!還我兄弟命來!」

  血沃掌心,與不休的戰意相反的是四肢的麻木,彷彿是在和整個人世對抗一般的疲憊。

  ——不行啊……有人還在後面,說好了要她等著。他走了,誰來守她?

  事不過三,有言在先,不能讓她再落於流離了。

  這麼一想,本已倦怠的神思驟然一清,待身後最後一個活著的兄弟進了谷中,鹿青崖揚手抓住一個官軍騎兵的腳腕,一發力,扯了人下馬做盾,擋住射來的箭雨,隨後搶過他的馬,狠狠一抽,衝回了青帝山谷。

  「殺啊!叛軍潰退了!!!」

  火光從狹窄的谷口宛如炸開的岩漿一般湧入深谷之底,另一側山頭上,匪寨將軍台,獵獵而動的賊旗下,鹿獠面色凝重地肅立著。

  「都準備好了嗎?」

  「是,已著人將火藥送去了瘟谷,大公子已經到了,在那兒監看著瘟奴背火藥。」

  「他養的那些瘟奴又換了一批,該不會不聽話吧,怎麼這麼久了還不見下山?」

  「大公子的手段您是知道的,用了秘毒,那些瘟奴一日不服藥便生不如死。他們知道下面是那些是克扣賑災糧的官軍,定是會與之同歸於盡的……倒是主公,二爺真在下面,就不安排人去救了?」

  「吾兒本事過人,自有辦法脫身,不需要你擔心!」

  鹿獠面色冷漠地說道,忽然又見遠處的山頭上飛起一簇紅色煙火,這煙火形狀古怪,炸開來時,頗像是兩片羽翼一般。

  「那是……」

  「主公,那地方是不是于堯該在的地方?」

  經人這麼一提醒,鹿獠頓時警覺起來,正回憶著是不是于堯騙了他時,忽然左側遠處,瘟谷的方向閃出一片火光,隨後灰塵揚起,自遠而近傳來巨大的爆炸響動……

  「瘟谷出了什麼事?!」

  鹿獠厲聲喊道,見四下都一片茫然,大怒踢開了椅子:「你們在這兒看著戰事,老夫自己去看!」

  鹿獠性子急,又因那瘟谷離得不遠,繞過一個狹道,便看見了整個瘟谷的谷口煙塵彌漫,入口處已經徹底被炸開的土石堵住。

  「人呢?人都死哪兒去了!」

  這麼大的動靜,不可能沒有守衛聞聲過來查看,鹿獠心中惱意越重,待吹來的山風將煙塵吹散,只見另一頭,一人一刀,滿地屍骸。

  「……是你。」

  甩去刃上未乾的血,蘇閬然感受到了對方那鋪天蓋地湧來的殺氣,不由得凝起神來。

  ……好兇橫的武者殺意。

  校場上是練不出這樣的人的,那是需要多少人命,才能澆出這樣一尊梟雄。

  「父親!父親我在這兒!快救我!」

  他身後不遠處,鹿慎正癱坐在樹下,雙腿似是被打折了一般,連聲求救。

  「擄人相挾,朝廷現在已經是這般作風了嗎?」

  蘇閬然微垂眸,甩去刃上未乾的血,道:「我不與你做口舌之爭,要人便來戰。」

  「好。」

  旁人不在,鹿獠終於徹底扔下了平日裡那副狀似仁義的面目,筋肉暴突,宛若瘋虎般一掌拍來。

  一交手,蘇閬然腳下的屍骸傳出骨碎之聲,若是這掌落在女子身上,只怕當場便要斃了命。

  ……該殺。

  鹿獠本以為上回交手已是這少年人的極限,沒想到他並未盡全力,閃身躲過他刀上寒芒,卻見寒芒落處,無不一片齏粉。

  「好身手,可敢棄了兵刃與老夫赤手獨鬥?!」

  這是江湖上的規矩,最強的永遠是那些空使拳掌的人,但對於依賴兵刃的官軍而言,這個要求就過了。

  蘇閬然退開數步,聽見他這話,罕見地揚起了唇角。

  「第一次有人讓我棄刀,你想速戰速決?」

  「是武者就赤手而戰!你可敢?!」

  蘇閬然沒說話,手一揚,將手中沉重的雁翎刀橫擲出去,深深釘在了鹿慎身側的一株枯樹上。

  「進招吧。」

  ——難得官軍出了這般高手,可惜卻是個傻子。

  鹿獠心中暗笑,餘下一成功力運足,兇橫更添十分,勢若凶獸、快如流星般殺去。

  ——他死定了!

  心中這麼想時,眼前的身影卻飄然一散,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側……

  「你——」

  隨後便是胸口搗來的一拳,那一拳來得幽然,落下時卻宛若被千鈞巨鐘正面鎮住一般,五臟六腑頓時便麻了。

  整個身形被打飛出去時,鹿獠才愕然反應過來。

  原來那麼沉的刀,不是因為趁手,而是為了壓手……這樣的人、這樣的怪胎,怎會生在朝廷?!

  「爹、爹你怎麼樣了?!」

  鹿慎連忙扶起鹿獠,後者將他抓在身前,咳著血道:「吾兒……強敵當前,你快走,為父、為父為你擋著!」

  「爹!你我父子一體同心,要死我們也一起死!」鹿慎面露焦急之色,一隻手卻偷偷摸向腰側……

  「好兒子、好兒……」話未說完,鹿獠便覺心口一涼,一低頭,看見一把匕首沒入了心口。

  鹿慎趁他呆滯間,拖著殘腿,離他遠了些,惡狠狠道:「爹,別怪兒子狠心……兒子太瞭解你了。你明明看見我腿傷了,還把我抓在身前,不就是想把我扔出去逃生嗎?!」

  這對父子……

  蘇閬然一時默然,此時,因瘟奴沒有及時到戰場,山谷裡官軍的喊殺聲已經可以聽得見了,餘光所及,前面的哨崗一個個地倒下。

  江湖人沒有軍紀,又沒有鹿獠坐鎮,見大勢已去,便紛紛開始竄逃。

  鹿慎也聽見了官軍的戰鼓聲,心道辛虧他信了陸棲鸞一半的話,紅色煙火炸開便是于堯被拿下的證明,要不然這會兒也要和青帝寨同亡了。

  想到這兒,他便覺得斬草便要除根,掙扎著去拔蘇閬然那釘在樹上的刀:「爹,你既然生了我,便索性為我鋪條榮華富貴的路吧,你死後,我為你開水陸道場、替你多燒些紙錢,等來世——」

  鹿慎剛握上刀柄,忽然覺得心口一痛,隨即劇痛從心臟處擴散,只見一把烏鐵槍不知從何處擲來,穿透了他的心口。

  「鹿……」

  蘇閬然一怔,腳下忽然巨震開來,不知從何處啟動的機關,他與鹿獠中間的木板忽然掉入下面的懸崖,把他和鹿獠隔了開來。

  「義父,官軍要打上來了,快跟我走!」

  那鹿獠看見親子因要弒父而死,義子卻拖著傷軀來找他,自嘲一聲,驀然放聲大笑——

  「可笑我疼愛之深的親生兒子,竟視我如毒虎!我義子卻是視我如親父……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義父別說了,只要您在,我們還能東山再起,還能……」

  「青崖!」

  鹿青崖將鹿獠扶到一側山坳處,忽然聽見殷戰遠遠地喊他,一回頭見他獨身一人,一身狼狽地奔來,整個人像是血都涼了一般,待殷戰走近,抓住他吼道——

  「你怎麼能在這兒!我不是讓她去找你嗎?你沒有帶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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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委屈)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0:47

卷五 南嶺大寇 第六十四章 青崖白鹿

  青帝寨底層的寨子已經破了,官軍不斷向上湧,高喊著繳械不殺,不多時便控制住了寨子裡的局面。

  而上層的賊寨深處,原本安置陸棲鸞的地方,已經滿是官軍的火把。

  殷戰一時還沒反應過來,見鹿青崖神色可怕,道:「你說的是誰?」

  事到如今,鹿青崖已經沒時間解釋了,道:「你若還當我是兄弟,照顧好我義父,我去找人!」

  「晚了。」這話是鹿獠說的,他見鹿青崖要扔下他走,冷笑道,「那婦人若沒跟人走,要麼被寨子裡的人帶走了,要麼被官兵抓了……青崖,你要為一個生死不明的婦人,扔下垂危的老父嗎?」

  鹿青崖的腳步一頓,雙手握緊,恍若背負千鈞一般,咬著牙道:「義父……我與她相處時日雖短,卻是願隨時為她豁出命去。青崖的命一輩子都是義父的,但今天不能是。」

  殷戰總算聽明白了,當即暴怒,指著鹿獠吼道:「你他媽閉嘴!他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多少年出生入死,抵得過你上百回救命之恩!你幹了什麼?因為親生兒子恨他,你就讓他當誘餌引敵軍同歸於盡!鹿青崖你也給老子醒醒!他是要害你啊!」

  早已腐爛了多年的那層窗戶紙終於徹底爛了,鹿青崖閉上眼,待眼底的澀然淡去,道:

  「青崖這條命是義父的……這話我說了不下百遍,義父卻沒有一次聽進去過的。」

  「……你說什麼?」

  「義父有所求,只管說便是了,就算是要我的命,也不必用這般手段。從前,我從義父安排的命令下苟且得生,是為了下一次為義父派上用場……可慢慢地,義父就不是為了派上用場才要我的命,而是為了要我的命,才安排些莫名其妙的命令。」

  ……他知道,他都知道。

  殷戰歎了口氣,道:「你這是自欺欺人。」

  「自欺尚且如此,不自欺……早就活不下去了。」

  言罷,鹿青崖像是扔下了什麼重負似的,伸手道:「兄弟,刀借我,我去把她劫回來。」

  「走、都走吧!」鹿獠冷笑不已,吃力地站起來道,「待老夫過了密道,便會落下斷龍石!你可想好了?!」

  「若我得生,還是會助義父東山再起,若我此去得死,請義父擅自珍重。」

  殷戰見鹿青崖毫不猶豫地就往官軍處去了,本不想放過鹿獠,又更怕鹿青崖做些傻事出來,一咬牙,只能追著鹿青崖去了。

  ……都是些叛徒!

  鹿獠到底是坐鎮南嶺多年的武道名宿,鹿慎那一匕首刺到了心口,卻卡在了骨頭間,內臟也只破了一點。儘管如此,也不宜再戰,需得找個安靜的所在養傷,以待來日。

  鹿獠也算能屈能伸,見四下無人,尋了個隱蔽的密道,躬身進了道中,放下斷龍石,一邊內心暗罵,一邊加快了腳步。

  不多時,便看見了山腳下的出口。

  天色已明,鹿獠看見出口處的微光,心裡終於有了絕處逢生之感,剛從那洞口露出個頭,鹿獠便僵住了。

  密道旁,林蔭下,曦光映出葉扶搖半張看似溫和的面容,無端端透出一絲詭異的冷意,輕聲道——

  「鹿盟主,給您算的絕命字格還未拆完,您這……是要去哪兒呢?」

  ……

  ——於生死之境時,西得偷生,東得赴死。

  奇怪的是,往東才是鹿獠去的密道處,往西卻是官軍密集的所在。

  鹿青崖只是稍稍疑惑了片刻,便遠遠看見那些官軍的將領並非在正堂集合,而是去了他的宅院處,院牆外手下的兄弟已經被官軍的將領拿下了,正在挨個點著人數。

  「官軍不殺俘虜,但官軍殺叛軍!說出你們的匪首都在哪兒,我們只要首惡!」

  似乎有人想說什麼,旁邊的人便高聲道——

  「二爺待我們恩重如山!哪個敢說出來,我就是死了化成鬼也不放過他!」

  那人這麼一喊,所有人都沉默了。

  負責拷問的將領一怒,道:「頑固不化!關起來再審!」

  「匪首在此,不必審了。」

  四下的官軍有不少見過這個瘋子的,一時間一片利刃出鞘聲。

  「就是他,殺了我們多少弟兄!不將他千刀萬剮,難消我心頭之恨!」

  劍拔弩張之際,那負責拷問的將領揮了揮手示意周圍的人冷靜下來,沉聲道:「只有你一人?鹿獠呢?」

  「昨夜就已經脫身了,我們留下來是為了拖著你們。」鹿青崖給手下的人甩了個顏色,道,「我這些兄弟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連戰場都沒上過,更莫提殺人了,我在這兒束手就擒,能不能通融一下放了他們?」

  「不可——」那將領一怒,正要發作,背後忽然來了一個軍士,道,「監軍大人說請匪首院中詳談,若能供出鹿獠行蹤,寨中未曾殺人者盡可放歸。」

  監軍為何在他院子裡?可看樣子也並不像是特意抓了小鳥兒姑娘……

  半信半疑間,鹿青崖跟著進了,隨後奇怪的是,四下的軍士也都散了出去,只留下空蕩蕩的一個院子和一扇緊閉的門。

  鹿青崖按捺不住驚疑的心思,推開門急道:「小鳥兒姑——」

  門裡也的確是他掛在心上的人,除了面容依舊,她的神情、她的服飾、她的身份……卻陌生得讓他後悔打開了這扇門。

  他後退了幾步,無意識地搖了搖頭,茫然道:「你是誰?」

  那位監軍看著他,輕聲答道:「太御梟衛府典軍、南嶺平亂監軍,朝廷命官陸棲鸞。」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四肢殘留的傷口驀然劇痛起來,所有的景象在他眼中都融化成奇怪的光影,漸漸隨著身後破曉的日光凝固成一個面目可憎的妖魔。

  ……簡直荒唐。

  「不可能……不可能啊,你怎麼會、怎麼能是?!」

  陸棲鸞低頭看向手側桌上,那裡有一件疊在喜盤上的嫁衣,一瓶毒藥,一把短刀,她凝視了片刻,道:「我不是細作,至少一開始不是。」

  鹿青崖眼底的茫然稍稍散去些,啞聲道:「那你為什麼……」

  「我是京中的女官,本是有別的公事去崖州,因梧州戰亂,便搭了運藥草的軍隊,哪知路上遇見了你劫輜重,你當我是流民,我又怎敢自表身份。」

  鹿青崖眼中黯然:「原來你與我說的話……都是假的。」

  陸棲鸞搖了搖頭,道:「不,我與你說的話,大多比對我身邊的人說的還真。」

  血火紛飛、刀槍劍戟都沒能讓他倒下,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啊——!!」

  發洩似的吼了一聲,一拳砸爛了門窗,鹿青崖搖搖晃晃地順著門框滑坐下來,慘笑道——

  「……你為什麼不索性殺了我?你不怕我一怒之下,把你殺了?」

  陸棲鸞閉上眼,道:「拋開公義不談,雖是無奈之舉,但此事到底是我做得過了。致此戰亂而起的首惡,從官軍這邊起,到鹿獠,我一個都不會放過,唯獨待你,我想徇個私情。」

  陸棲鸞走至他身前,見他轉過頭,也還是拉起他的手,將一把短刀放在他手裡。

  「……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裡有一把刀,桌上還有一瓶毒藥,一件嫁衣。如果你還願意娶我,就隨我招安,回去我與你成親;若你恨我而不能釋懷,拿刀挾持我,你就自由了……至於那毒藥,你既不想招安,也不願意傷我,就請你為你手上的人命相償吧。」

  短刀冰冷地躺在手心,鹿青崖目光空洞地看著天上漸淡的流雲,輕聲道:「有沒有人說過……你的心太狠了。」

  「我的心終究還是肉長的,只是比尋常人能忍。」

  鹿青崖又笑了起來,將匕首遞還給她,起身走向她身後。

  陸棲鸞知道他選的絕不是嫁衣,顫聲道——

  「你寧死也不願意娶我?」

  「……太晚了。」

  他再沒有回頭,陸棲鸞頹然坐在地上。

  「我想回家了。」他最後說道。

  瓷瓶從身後落在地上,滾至腳邊,陸棲鸞僵坐在地上,仰首看著雲外的天光破雲而出。

  「鹿青崖,你看,你追的太陽回來了……你看呀。」

  「沒有徵兵的徭役,也沒有山上的青塚累累,你家人都還活著……」

  「你還沒有亡命天涯,我也還是個普通的女兒家,到時、到時候……」

  輕聲喃喃間,待風吹冷了臉頰側的淚水,她知道,死去的人還是死了,錯的人還是遇見了。

  陸棲鸞狠狠擦去了淚水,紅著雙眼,不知對誰起誓——

  「我發誓……我發誓我要讓這天下海清河晏,讓這山河雲霾皆散,再不讓戰火亂我人世,再不讓蒼生……如你一般離苦。」

  ……

  搜了整座青帝山半日,直至日暮時,蘇閬然方接到來報,說在青帝山腳下找到一具屍體,疑似鹿獠的的,但臉和後背的皮卻是被剝掉了,不能排除是鹿獠脫身假死。

  雖然疑點重重,但毫無疑問的是……梧州叛亂終於定了,由新的監軍擬一份奏摺,陳述于堯等人侵吞軍餉等事項,並上奏朝廷指派新的梧州刺史前往梧州赴任賑災。

  這些事忙定,等到蘇閬然拿到叛軍匪首死亡名錄時,看見鹿青崖的名字,卻是一愣。

  「陸典軍把他殺了?」

  被他問的軍醫道:「也不是,陸大人要的不是毒藥,是一瓶忘憂散。」

  「有什麼用?」

  「本是梟衛用來刑訊逼供的,但服得多了就容易傷腦子,之前有好幾例,都是喝藥喝過量了,睡了三天,醒來後什麼都記不得了。」

  蘇閬然把這句話理解了兩遍,臉色一黑,道,「她想和賊人私奔?」

  「蘇都尉多慮了,陸大人如此剛正不阿之身,豈會與賊人同流合污呢。」

  話雖說的正直,可語調慢悠悠裡帶著一絲輕佻的調戲感,聽著總覺得叫人恨得慌。

  蘇閬然回頭便瞧見失蹤了有一天的葉扶搖抱著貓回來了,疑道:「葉大夫這兩日到何處去了?」

  葉扶搖還沒說話,旁邊路過的一個虎門衛的統領道:「早上出去追流寇,見他們挾著這大夫,便一併救了回來。」

  「是嗎?」

  「是啊,那流寇好像是打算帶著他南下去鬼夷呢。」

  蘇閬然想起這段時日葉扶搖冒充封骨師的身份在寨中坑來坑去,既沒有和陸棲鸞通氣,也沒有殺人放火,心中不免覺得古怪。

  「當日官軍破寨時,大夫為何不去找官軍相庇?」

  葉扶搖撓了撓懷裡黑貓的耳根,笑道:「賊人要拿我一手無縛雞之力的醫者,我又如何可扛,只能束手了……好在官軍來得及時,這才沒被賣到南夷去。」

  「……你都一把年紀了有什麼好賣的?」

  陸棲鸞遠遠走過來,像是一夜沒合眼,臉色有些萎靡,抱著一疊文書二話不說塞進了蘇閬然懷裡。

  「這是于堯和前梧州刺史收受賄賂和貪污的私賬,加起來折下銀子足有六十萬兩,叛軍搶了一多半,約還有十數萬是可以追繳的。你們兩衛在這裡肅清叛軍,新的刺史一來接手,就把這些給他就是。」

  那賬本頗沉,要極快地對完,不知要花多少工夫。蘇閬然見她累得太過了,道:「崖州也不近,一來一回也要半個月,這麼急嗎?」

  陸棲鸞眼底一凝,道:「只要朝中繼續一黨獨大,這些貪官污吏還是會層出不窮,你看于堯這樣的院判就敢貪軍餉,更莫提等到朝中立儲的聲浪一起,那些蠅營狗苟之輩有多囂張了。我得快些去崖州,把謝公請回京鎮一鎮朝中的局勢。還有……老葉,你手上那張被他們搶來搶去的人皮呢?」

  葉扶搖欣然從袖中取出,給了陸棲鸞:「此物應是從修羅寺高僧手裡拿來的,不宜外流,還是速速歸於原主的好。」

  陸棲鸞嗯了一聲,接過來一邊看一邊轉身往裡走,看見那人皮上的刺青有一絲詭異的熟悉感,便忽然頓住了步子,鬼使神差地問道:「老葉。」

  「怎麼?」

  「本官有一事不解,你把衣服脫了,咱們屋裡說。」

  「……」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0:59

卷五 南嶺大寇 第六十五章 飄然江湖遠

  「……陸大人,在下一介仵作,平日如履薄冰,絕無作奸犯科之行跡。正所謂男女授受不親,在下閨譽有損倒是不怕什麼,只怕汙了陸大人的清白官聲。」

  臨時的官衙書房裡氛圍好似刑部大堂一般,陸大人端坐「正人君子」牌匾下,一臉肅殺,旁邊人間兇器蘇都尉,倚在桌側,不知道有沒有倆人年齡加起來大的葉疑犯坐在中央,無奈地看著親生的貓女兒漠然著一對貓眼,冷酷無情地蜷在桌子上跟狗官一起審他。

  「你這老傢伙的閨譽值幾斤小米兒?誰讓你平日裡神神叨叨東躥一下西躥一下,假條缺了幾遝了你自己算算?今天不斧正你這傢伙無視府規的行徑,我大梟衛府的顏面往哪兒擱?」

  葉扶搖唉聲歎氣道:「陸大人斧正便斧正,何苦非要在下扒衣見君,豈不是很難為情?」

  陸棲鸞攤開那一張人皮,道:「不是我非得找你麻煩,之前在青帝寨我沒仔細瞧,你看這圖上的字跡,左邊螃蟹過街右邊飛流直下,世上能有這樣的筆跡的,一萬個人裡也找不出一個來,反倒是你平時寫的那一手破字,簡直跟這一模一樣。」

  「所以呢?」

  陸棲鸞哼了一聲,道:「聽人說當年易門天演師被殺之後,背上所刺遺譜的人皮被撕了下來,這才製成這張遺譜,你要是自證清白,就脫衣服給我看看,你背上那塊皮是不是還在。」

  葉扶搖沉默了片刻,道:「陸大人,在下有話要說。」

  「說。」

  「在下背上可沒長手,是怎麼把自己的筆跡寫在自己背上的呢?」

  「……」

  陸大人操勞多日,被他這麼一說,頓時陷入了混亂。

  旁邊的蘇閬然輕咳一聲,道:「刻匾的師傅也不一定要會筆跡,只需有原稿在手,照著刻就是了。」

  「對沒錯就是這樣!」陸大人拿起桌子上的鎮紙當驚堂木一拍,啪地一聲嚇得釀釀跳起來躥到蘇閬然肩膀上。

  「我家釀釀嬌貴,別嚇著她。」

  「你少廢話!幫我把這傢伙按著,我要看看這人到底是不是那易門妖人起死回生了!」

  蘇閬然正想著如此強扒同僚是否不太合適,又見陸棲鸞連日的鬱氣,無奈只得道了聲得罪,做了幫兇。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唉……你們這些年輕人。」

  「我們現在看一眼省得到時候你上公堂還得脫一遭,被五大三粗的糙漢扒還是被我這種嬌花扒你選誰?」

  「嬌花大人,近來在下風濕犯了,請輕點……」

  欺壓同僚的狗官終於得手,倆人一看,只見疑犯背上一片乾乾淨淨,肌理分明,除了一點蒼白,什麼都沒有,一時間氣氛凝固。

  葉扶搖把幾綹被蹭到肩側的亂髮攏至而後,抬眸道:「陸大人可滿意了?」

  陸棲鸞:「……老葉你這平時吃那麼多,又不動彈,咋沒見長膘啊。」

  葉扶搖無奈地提著被她扒到腰的外衫,歎道:「可能都餵你了吧。」

  場面一度十分尷尬,陸棲鸞正要放下他的腰帶,忽然外面的門一下子大開,殷戰走進來大聲道——

  「我兄弟醒了我就帶走……哎臥槽!你們三個在玩什麼?!」

  ——本宮就剛離開朝廷兩個月,官場都已經這麼黑暗了嗎????

  蘇閬然:「……」

  陸棲鸞差點被撞到腿,連忙伸冤:「殿下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你剛剛說誰醒了?」

  殷戰驚恐道:「誰都沒醒!你聽錯了,你們忙,我……我帶我兄弟離開這個虎……先走了。」

  葉扶搖索性也不好好穿衣服了,歪著腦袋看了一會兒陸棲鸞欲言又止的神情,面上浮出微妙的笑意:「陸大人現在和賊人私奔還是來得及的。」

  「誰跟你說我要和賊人私奔?你別帶歪了話,你既然跟易門沒關係,為什麼要裝成王師命去賊寨,總得有個理由吧。」

  「那得問府主了。」葉扶搖支著臉側,道,「兩個月前,鬼夷國來使,通過鴻臚寺走了點關係,上面的老官兒正頭疼廢儲的事,便不知怎麼地應了下來,鬼夷的人便把王師命從刑部接走了。」

  陸棲鸞愣道:「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沒聽說過?」

  蘇閬然漠然道:「你忙著和臬陽公世子打情罵俏。」

  陸棲鸞:「……」

  葉扶搖繼續道:「王師命走之前與百濟的人見過一次,兩邊罕見地沒有打起來,讓趙府主的眼線瞧見了,便懷疑其中有鬼。派人去跟又跟丟了,據州府這邊的行蹤,說是此人去了梧州,打算順著溱水逆流而上。」

  逆流而上……

  陸棲鸞愕然道:「他去西秦?!」

  葉扶搖略一點頭,道:「南嶺這邊外邦之人多,不止有南夷諸國,還有一些流落至此的西秦武人。所以府主想了個招兒,找人扮王師命鬧出點事兒來,多少能聽到點風吹草動,你看,府主的傳書還在這兒。」

  陸棲鸞接過來一看,果不其然上面寫著西秦有異動云云,還印著府主的印記。

  ……山雨欲來風滿樓。

  越想越覺得腦子一團亂,陸棲鸞按著眉心道:「朝中有人顛覆朝綱,四鄰的也不安寧……我便提前一些,今日便出發吧。」

  商量了一番,約定一切等到月後帶著謝端回京城再談,二人便各忙各的去了。

  葉扶搖目送著陸棲鸞離去的背影,片刻後,手從肩側順著蝴蝶骨的位置撫下去,片刻後,摸到一個細細的邊角,慢慢地,竟將後背上一塊假人皮徐徐撕了下來。

  隨後他活動了一下脖頸,背後依然是如往日般燒灼般的痛,他卻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

  「小姑娘大了,心思越來越不好猜了……罷了,還有的練。」

  ……

  梧州的陰雨終於在戰火之後結束了,各地的洪澇退去,路上皆是背著行囊踏上歸家路的流民。

  去崖州的隊伍重新整理了一遍,光祿寺的人沒想到陸棲鸞不止活著回來了,還懲治了貪婪的監軍,助官軍平了亂,一時間對這個女官那點微妙的輕視一掃而光。

  「陸大人,你這番為平亂身陷敵營,又揪出了貪官污吏,當居首功才是!」

  「客套的話就不用說了,流血的不是我,監軍的事托給了雁雲衛,待他們為梧州賑災後,有的是撫恤軍士的麻煩,能讓他們多爭點功勳也是好的。」

  「唉……陸大人,武將若不上戰場,資歷可是難熬得緊,若是放在往常,那監軍少說要占去六成。如今你上表請功,自己一分一毫都沒提到,可算是賣了那些武將一個大人情了。」

  可不是嗎?走之前多少兩衛的武將出來相送,先前那姓竇的統領一把年紀了,聽說是她及時撥了救兵,救了他二十餘部將,差點沒給跪下來。

  光祿寺的主簿們也都以為陸棲鸞該是高興的,見她此時卻愁眉不展,問道:「陸大人還在擔心什麼?」

  「梧州的戰亂雖然平了,但馬上還有賑災的事,我怕朝廷調來的刺史再如同于堯之輩一般,那時百姓又要離亂了。」

  主簿們頓時噤了聲,繼而又暗自心歎,若是他們家的女兒,同樣的年紀,只怕還在繡扇子撲蝴蝶,為婚事患得患失,哪有這般憂國憂民的愁緒。

  沉默間,忽然外面的護衛大喝了一聲,道:「何方賊人擾民?!」

  陸棲鸞忙掀開車簾,只見是一群約二三十的流民,拿著木棒鋤頭等物,正搶了一戶帶著孩子的婦人的口糧,見他們這車隊來,紛紛眼露綠光。

  「兄弟們,這麼多車!一定有糧食!我們人多,搶了他們!」

  戰亂剛平,綠林是沒了,但流民還是有為了點糧食四下搶掠的。陸棲鸞見狀一惱,正想擼袖子也下去參戰,卻忽聽空中一聲破風,一槍似是從天外飛來,釘在衝在最前面的流民腳邊,嚇地他摔倒在地。

  陸棲鸞一怔,只見山回路轉處,一人一馬,颯遝而來,頭上的帷帽揚起,露出半面雖然一臉病容,卻精神奕奕的面容。

  「你們是願做槍下鬼,還是願多走兩里路,去城中找粥棚活命?」

  流民們被嚇著了,結巴道:「城、城中有粥棚了?」

  「是啊,開倉了,去晚了就沒了。」

  那俠士一句話說得流民們紛紛意動,再沒有搶劫的心思,唯恐糧食被搶光,紛紛掉頭往城中去了。

  老主簿探出頭看了一眼那俠士,面露驚駭:「那不是鹿匪——」

  「住嘴。」

  鹿青崖拔起地上的槍,策馬正想離開,忽然看見前面的馬車裡,有個姑娘正呆呆地看著他,面上慢慢露出奇怪的神色。

  「……路途艱險,姑娘這是要到哪兒去?」

  陸棲鸞掩去眼底的歉疚,低聲道:「我往南方去。」

  「那可不巧,我與朋友約了要去北方瞧瞧,看來只能就此別過了。」

  「好……就此別過。」

  鹿青崖走出兩步,心中卻莫名覺得痛,勒住馬頭,回頭問道——

  「姑娘,我叫鹿青崖,你叫什麼名字?」

  車上的人,收起複雜的心緒,笑顏以對——

  「……陸棲鸞,孤鸞的鸞。此行山長路遠,請君切勿回頭。」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1:10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六十六章 真假梟衛

  出了梧州地界,道上的流民便少了,漸漸地,車窗外的人也衣著光鮮起來,走商的貨郎、背著兵刃的江湖客,甚至還有出城郊遊的富家女郎。

  「這崖州乃是楚境最南邊的地方,按理說該是窮鄉僻壤才是,可看這路邊的夏糧長得這般好,竟還比北方的州府還富庶些。」

  道旁的茶棚裡正炒著一鍋南茶,剛炒罷,便趁熱讓茶娘拿來細細研製成茶膏,再合以薑粉、胡麻,用煮沸的泉水一泡,香氣便漫了出來,一入口雖有些辛辣,但也十足暖胃祛濕。

  同行的主簿聽了這話,放下茶盞笑道:「陸大人有所不知,這崖州雖遠,卻有『碧雪凝湖』、『龍閣鳳樓』這樣的奇景,您可看見那日落處的群山了?這片山叫隱瀾山,天下的文人名士,最有名的那些人,不在朝中,便是在此落戶隱居了。這些名士志趣高潔,又各有背景,因而崖州不設州府刺史,只有一個縣令。前一任縣令貪了農戶的銀子,讓山裡的隱士知道了,去書一封到朝中,不出三個月,那縣令便被罷了官。在南方諸州間,這崖州可算是一片淨土啊。」

  「原來是這樣。」

  陸棲鸞心想陸池冰傻人有傻福,能在這麼個福地做官,既能一展才華,又能結交文人,想必遠比留在京城好。

  「諸位大人,崖州府縣令乃是舍弟,待會兒進了城,還請容我半日與舍弟敘敘舊。」

  「這是自然,我等雖奉朝廷之命,但出門在外,些許人情還是容得的。況且今日太晚,前去拜訪謝公也易失了禮數。」

  眾人休息好了,正要再上路時,陸棲鸞看見官道上有個小姑娘,一個人牽著一輛驢車,那毛驢像是不聽話,想去啃旁邊耕地裡的秧苗,那小姑娘便生氣了,甩著鞭子,開口就是一串辛辣的方言——

  「你腦闊兒是崩球了?那是人家滴秧秧,吃、整天不幹活就知道吃!吃你個鏟鏟!」

  「……」

  坐在茶棚裡的男人們都好似認識她一般,喊道:「花三娘,你家驢子又不聽話了,是不是又沒餵它吃飽?」

  那叫花三娘的小姑娘叉著腰氣急敗壞道:「老子一天三頓伺候它菜兜兜,賣出去滴都沒它啃滴多!哪知道這頭死驢光吃不幹活!」

  陸棲鸞正餵著醬醬,聽她口音有趣,轉頭問道:「這是哪兒的人?」

  「口音像是西秦腹地的,這崖州地方小,從不打仗,有些許外邦之人,當地人也是容得的。」

  陸棲鸞哦了一聲,對後面的護衛道:「她那驢子走不動路,你去把馬料分她一筐。」

  「是。」

  那花三娘拉不動驢子,正氣得在原地打圈兒,聽見有人叫她,一回頭間一個陌生人拿了筐馬料放在她家毛驢面前,毛驢撒著歡兒就開吃了。

  「您這是?」

  「我們家大人給的,出門在外能幫便幫些,姑娘不必在意。」

  花三娘連忙放下鞭子,擦著手道:「這多不好意思,你們是不是要進縣城?去我家吃飯吧,我家是開客棧和飯莊的,有的是上好的客房,房錢給您便宜點算,比旁的那些坑人的客棧好。走嘛走嘛,我們家的野菜窩窩和爪爪肉山裡頭裡老爺們都愛吃咧。」

  這小姑娘熱情得不行,陸棲鸞也點頭答應了,待眾人上了車,忽見官道盡頭馳來三個騎馬的人,風馳電掣般從茶棚處掠過去。

  花三娘被嗆了一臉灰,剛喊了一聲「哪個砍腦殼兒的……」就被旁邊的茶娘拽住了。

  「別讓人聽見了,那可是官馬,是官兒呢!」

  百姓們不識得,車隊這邊的人卻是都愣住了,紛紛看向陸棲鸞。

  「陸大人,剛剛那過去的……是梟衛?」

  那騎士雖過得快,陸棲鸞也看得分明,那的確是梟衛的攝蛟服。

  「沒聽說過上面派人來崖州了,走,去看看。」

  ……

  陸池冰剛剛從城郊檢視完水利工事,回到縣衙時已經曬得快暈過去了。來崖州不到小半年,一開始受不了這兒的氣候,連病了好幾天,病好了後又馬上去查前任縣令留下來的案子。

  百姓們一開始見他年輕,都瞧不起他,可陸池冰是個不服輸的性子,聽說南方近年洪澇不斷,便趕在洪災來之前把崖州大大小小的水壩都修了一遍,是以今年南方到處鬧洪災,獨崖州逃過這一劫。

  「大人,先吃點東西吧,招福樓的小老闆娘又送老母雞湯來了。」

  「放那兒吧,各州湧來的流民太多了,再這麼下去,一個月春糧就不夠用了,我得想辦法開點和南夷諸國的糧貿,就是不知道府台那邊走不走得通。」

  「哎呦,這怕是不行,以前可從來沒這個規矩,還不如上奏請撥糧賑災呢。」

  陸池冰喝了口水,惱道:「等朝廷批下來賑災的糧食,早不知道餓死多少災民了,明天我就去跟南夷的糧商碰個頭,出了事我兜著。」

  主簿歎了口氣,算著賬上的餘糧,若有巡查的來,知道他們這般大手筆,怕是不好應付啊。

  說話間,外面跌跌撞撞跑來一個差役,道:「大人、大人!外面來了三個官爺,說是從京城裡來,要您去見他們。」

  「什麼模樣?」

  「黑衣的武官,肩膀上繡了頭老鷹,看著不好惹。」

  ……梟衛?

  因家裡有一個梟衛,陸池冰不似尋常官員般慌張,戴上官帽,走到前堂,便見到三個穿著梟衛服飾的中年人,皆是一臉慍怒,見了他來,手裡的鞭子啪地一聲甩在地上,大聲道:「怎麼出來這麼晚?!是不是沒把梟衛放在眼裡!想死啊!」

  旁邊的差役嚇得腿抖,只有陸池冰愣了一下,心中古怪,叉手道:「有失遠迎,不知梟衛的大人來敝府有何見教?」

  那梟衛冷哼一聲,道:「把你府裡的存糧都交出來,裝在車上,庫銀有的也裝它幾千兩,本官馬上要帶走!」

  要糧還要錢??

  主簿嚇了一跳,慌忙看向陸池冰,後者顯而易見地皺起了眉,道:「府中存糧已不多,庫銀雖有,但也要做興修水利之用,大人是要拿這些錢糧去哪兒?可有府台文書?」

  「大膽!敢問梟衛要文書?你不怕死嗎?!」

  那人惱了,正要拔刀,被旁邊的人按下,道:「你這小小縣官膽子倒也挺大,可知我們來之前就斬了一個刺史了?!」

  陸池冰起疑,他知道梟衛雖然惡名在外,但也不是說斬就斬的,這三人雷聲雖大,但話裡盡是些威脅言語,頗有虛張聲勢的意思,不像是梟衛以往說的少做得多的作風。

  陸池冰背過身去,冷冷道:「不知大人斬的是哪州的刺史,是何罪名斬的?不如說出來讓下官震怖一二。」

  主簿連忙勸道:「大人,這可是京城來的,咱們不能得罪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給了他們吧……」

  陸池冰怒道:「既沒有文書在手,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官衙裡每一粒糧食都是百姓交上來的,憑什麼無緣無故地給出去?」

  那梟衛雙眼噴火,吼道:「沒文書就辦不成事了?!你一個官兒就不認得老子身上的官服?!」

  「……梟衛的官服要是按你這個穿法,早被本官趕回家罰俸了。」

  聽見這聲音,陸池冰訝然望去,只見官衙外又走進來一個梟衛,同樣一身攝蛟服,她卻是羽鱗紗冠,一身整肅,看著就比裡面這三人高出不知多少等級。

  那三人一見陸棲鸞走進來,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

  「跟人打聽了好一會兒,才知道近日南方諸州有梟衛專門闖入地方衙門,讓官員交錢交糧的卻不帶文書的,看了你們停在外面的馬蹄上釘的是五六年前的糙鐵,不是去年官馬統一新換的,才知道是梧州流竄的匪寇,見叛軍倒了,就裝作梟衛騙錢騙糧……我就直說了吧,偽裝梟衛作案,按律就算你騙了一粒糧食也是要腰斬的。說說你們這一身兒是哪兒來的,我給你們爭取一下,砍頭就好,比腰斬痛快。」

  陸池冰一聽真是假扮梟衛的,對左右差役怒道:「還不快把賊人拿下!」

  那三人見勢不妙,連忙往外跑,兩個跑的慢的被按住,剩下一個剛跑出衙門,斜刺裡就撲出來一條惡犬,衝上來就一口咬在他耳朵上,讓他疼得大叫一聲撲倒在地。

  「醬醬,髒,別啃了。」

  讓人把餘下那人拿下,陸棲鸞把醬醬招回來,總算抽出空來對陸池冰道:「你這官兒當得夠委屈的,幾個月不見黑了這麼多,咱娘看了是要心疼的。」

  陸池冰扭頭道:「你怎麼跑崖州來了?梧州不是還打仗呢嗎,萬一被土匪叼去了怎麼辦。」

  ……可不是被土匪叼去了嗎。

  陸棲鸞搖了搖頭,道:「太子薨後,陛下便下旨要征謝端出山,授右丞相,我這番來崖州,便是為了這個。」

  崖州路遠,陸池冰也是上個月底才聽說朝中動盪的,只是不知陛下要提新的宰相了。

  「你說的是隱瀾山的謝……謝公?」

  陸棲鸞:「是啊,怎麼了?」

  「那可能不巧。」陸池冰臉色蒼白,從公文堆裡扒出一張,道,「昨天謝公的家僕來報,說謝公去山裡跟小鳥學唱歌,走丟了一整天了,我剛派了人去找……據說謝公今年走丟第九回了,最長消失了五天,差點被狼叼走,還不知道這下去找不找得到。」

  「……哈?」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1:24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六十七章 一隱深山而不知年

  陸池冰從前還是很文藝很會作的,喜歡去詩會和文友咬文嚼字,自從來了崖州做縣令,詩文一篇沒寫,文人一個也沒拜訪,整天想的都是今天市上的糧價又他媽漲了一錢,城西的流氓又趁他沒看著去收保護費,什麼風花雪月都一邊去,柴米油鹽才是硬道理。

  「陸大人好啊,我家今天殺了豬,等會兒給你送條肉去?」

  「陸大人,我妹妹生了個兒子,您什麼時候給取個名兒?」

  「陸大人,快中秋了,您到時候要不來我家吃月餅?」

  招福樓的小酒館裡,陸棲鸞坐下不到一刻鐘,來來往往的和陸池冰打招呼的百姓已經不下十個,足見民望有多好。

  「咱娘也是瞎擔心了,我看你在這兒如魚得水,也不用我來看你了。還讓我千里迢迢給你帶東西來,花生米我路上吃完了沒給你留,醃的牛肉給你帶了兩壇放官衙去了,還有這幾本書,找秦爾蔚要的,都是你喜歡的風花雪月郎情妾意。」

  陸池冰一臉嫌棄:「去去去我什麼時候喜歡那東西了,我每天忙得很,哪有時間看這些個亂七八糟的⼳蛾子……嘶。」

  陸棲鸞見他推書時不小心碰到了胳膊,疼得輕嘶了一聲,抓過他的手捋起袖子,只見一條剛癒合好的紅疤爬在手臂上,異常猙獰。

  「你這怎麼回事?跟歹徒搏鬥了?」

  「上個月去壩上巡視,看見個人掛在壩下面的樹上,本來想救的,一伸手跟她一起滑下去了,胳膊就蹭了一下,沒什麼大事。」

  陸棲鸞唉了一聲,道:「看來把小孩兒放出去比在家裡蹲著好,從前跟人打架撕破了褲子都要找我哭,現在出門在外,生病操勞,都報喜不報憂的。」

  樓裡的夥計正好給這桌上菜,聽了一耳朵他們的交談,笑道:「這位姑娘是陸大人的家裡人吧,您不知道,咱們小陸大人可厲害了。上個月我們老闆娘去郊外收賬,腳一滑掉到大壩下面去了,多虧陸大人相救,我們家小老闆娘十幾年沒跟男人說過一句軟話的,立馬就溫柔似水起來,那棒骨湯母雞湯老鴨湯,是每天都往官衙送……」

  陸池冰揉著眉心道:「別說了!用不著見誰都說一次吧。」

  「這是好事,見著客人就說一說,那也是陸大人的美譽不是?」夥計說得興起,朝櫃後喊道,「老闆娘,你說是不是?」

  四下的食客一臉笑呵呵地看著櫃後的花三娘慢慢挪出來,躲在柱子後面,露出半個俏紅的臉,用一種比之剛才截然不同的語氣羞澀道:「陸大人,油雞裡擱小蔥蔥不?」

  「花姑娘,我隨意就是了。」

  「莫叫我花姑娘,叫我⼳⼳。我去給你拿甜柑酒,新釀的不上頭。」

  「……」

  陸棲鸞看那老闆娘羞答答地離開,嘆服道:「池冰你出息了啊,都有桃花上身了。啥時候領回去給咱爹娘瞧瞧?」

  陸池冰面無表情道:「長幼有序,你不娶我哪兒能……呸,你不嫁出去,我哪兒能娶?」

  說到這個,陸棲鸞臉上的笑意斂了起來,低頭喝起了湯。

  陸池冰見她神色有異,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了?看娘來的信說,最近不是有個世子上咱們家提親嗎?」

  「是啊,他送的金狗籠還放咱們家院子角呢,純金的,上次有個賊來偷,搬都沒搬動。」

  「那現在呢?那世子把你始亂終棄了?」

  「不,我把他亂了之後送牢裡了。」

  陸池冰無語了一陣,道:「那咱爹不是說之前有個啥大夫啥的……」

  陸棲鸞:「也送牢裡去了。」

  陸池冰:「你有沒有一朵桃花是不零落成泥入牢獄的?」

  陸棲鸞:「有,上個月就有一個,被我滅了全家,還搞壞了腦子,去流浪了。」

  「……」

  陸池冰接過夥計送來的甜柑酒,親自為她斟滿,道:「一般姑娘家十輩子都遇不上這麼多⼳蛾子,我覺得你今年不太適合談婚論嫁,等明年初咱們上城隍廟找個大師算算,看看你還有沒有救……實在沒救了,咱們就別想那碴終身大事了,好好當官吧。」

  陸棲鸞:「……」

  ……

  次日,一大早有人便敲了她的門,待陸棲鸞揉著有點發暈的腦袋爬起來開門,便見鴻臚寺的老主簿們個個頹喪著臉。

  「陸大人。」

  「怎麼了?」

  「剛剛下官派人去隱瀾山山口打聽了一下,在派去的人被其他名士的家僕攔了回來,說是明日要在『碧雪凝湖』開中秋詩會,京城來的俗物不得進。」

  陸棲鸞迷糊了一陣,清醒過來:「京城來的俗物說的是我嗎?」

  老主簿委婉道:「隱瀾山的狂士向來是這種怪脾氣,大人看開些。」

  陸棲鸞身為朝廷鷹犬,鳥脾氣上來了,怒道:「他說不讓進就不進?這隱瀾山是他家的?」

  「陸大人,這隱瀾山……就是東滄侯家的,地契副本就在山口貼著呢。」

  陸棲鸞語塞,揉著臉道:「我們在梧州已經耽誤了這麼久了,現在到崖州連山都沒進去,是萬萬交代不了的……實在不行,您看我能勾結當地縣官把謝公綁走成不?」

  老主簿連連擺手道:「陸大人,這萬萬不可啊,您那頭已經和宋相爺那邊的人勢同水火了,怎麼說也不能把未來的右相也一併得罪了吧。」

  陸棲鸞愁道:「那怎麼辦?怎麼也得先見到謝公說上話吧。」

  一時間大家都犯了愁,恰好招福樓的小老闆娘抱著一盆澆好水的花上了樓來,問道:

  「小姐姐要去隱瀾山喲?」

  陸棲鸞道:「花姑娘知道什麼路子嗎?」

  花三娘放下花盆拍了拍手上的灰,道:「山裡頭年年要辦中秋詩會,我們這兒樓裡的大廚會上山幫忙,小姐姐要是願意,今天就跟我上山吧。」

  老主簿猶豫了一下,道:「可那謝公不是走丟了嗎?」

  陸棲鸞道:「話是這麼說,但你看,既然這中秋詩會還照樣舉辦,誰知道那不是人家聽說咱們來了的推詞呢?這樣,就先麻煩花姑娘帶我上山找一找,若謝公真的是失蹤了,我再和人家商量商量,讓官府的人幫著上山去找。」

  「麼得事,陸大人的姐姐就是我的姐姐,跟陸大人一樣叫我⼳⼳就行。」

  陸棲鸞看著她笑,道:「⼳⼳姑娘喜歡舍弟哪點?」

  花三娘羞道:「小姐姐你莫笑我,我娘嗦了,能護著妹子的都是好伢兒。」

  旁邊的老主簿笑道:「小姑娘現在用情太深可不好,這陸縣令可是刑部尚書的嫡子,政績又不差,只怕三五年內就得往京城調,你到時可得遠嫁到京城來。」

  「哎?」花三娘愣了一下,呆呆問道,「我想睡他一下還得跑京城去這麼遠哦?」

  老主簿們臉上的笑意凝固,陸棲鸞也是被她這話震了一下,道:「⼳⼳姑娘,你……你不是想嫁給舍弟才……」

  「哪有的事哦,我這兒可是姥姥留下來的祖產,幹啥子要嫁到外地去?」

  「……」

  老主簿們都是儒家出身,周圍的婦人無不是三從四德視貞潔如命,哪裡見過這樣直接掛在嘴上說的。

  「陸大人,這……」

  「人家又不是在咱們這兒長大的,鄉俗不同而已,不是說有個西秦的女節度使還養了滿後院面首的嗎,別糾結這點事兒了,先去把給謝公的聖旨取來,等下收拾好我一併帶走。」

  見她打發走了老主簿們,花三娘悄悄問道:「我是說了啥子壞話了?」

  陸棲鸞道:「沒什麼,就是東楚的姑娘們都是父母挑的女婿,貞潔給了哪個男人,就大多一輩子是那個男人的人了,少有見到你這樣灑脫的,有點驚訝罷了。」

  花三娘訝然道:「我今年初才來的,不曉得這些。成家這麼大的事,你們東楚的妹兒嫁人之前都不試試馬好不好騎的哦?萬一碰上個癆病的,不是後悔一輩子?」

  ——為何本官竟然覺得她說的好有道理?

  看陸棲鸞目光有點發飄,花三娘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連連道:「小姐姐先梳洗一下,我下樓去看看廚子收拾好了沒,收拾好了咱們馬上就進山。」

  「好,麻煩你了。」

  ……

  南邊的初秋少有肅殺之意,一到八月宛如依在夏涼時,進山不過數百步,便遠遠嗅見夾道桂子飄香,沁人肺腑。

  陸棲鸞換了一身常服,跟在招福樓的廚子和短工後,順順利利得過了山道口的謝家僕人檢視,自蜿蜒的山道走了約一個時辰,便看聽見山泉叮咚,只見一側飛瀑旁,起了一棟棟精緻的樓閣,飛簷廊閣,頗具古意,還未見其人,便先見得主人的品味之優雅,不知比于京中富麗凡塵高出了多少重。

  至此地,陸棲鸞方醒悟過來,這些貴胄所謂的「隱居」可不像陶淵明,一座茅屋、一畦芳菊便能滿足的,他們只是不涉朝政,平日裡賭書潑墨、杯觥宴飲是少不了的。

  ——豈有此理,我爹致仕的時候都不一定有這樣的待遇,憑什麼這群有文化的人在這兒荒廢光陰?

  為公事操勞的陸大人心中正不平著,旁邊的花三娘道:「小姐姐,這兒就是謝老爺的別苑了,再往這條路走半里就是碧雪凝湖,謝老爺的朋友應該是在的,你去問一問就是了。」

  道過謝後,陸棲鸞便順著她指的路走去。

  隱瀾山不愧是南國奇景,天色漸暗時,整座山巒籠在夕照的錦綃裡,隨著夜風漸起,捲起山間的香潮,讓人不禁想,若在在此露天而臥,該是何等的美事……

  就在陸棲鸞快要被眼前的美景帶走了來時的目的時,忽見左側湖畔處,有一個人靜坐在青石邊,雙足浸在水裡,未著鞋襪,整個人安靜得像是一副山水畫卷一般。

  陸棲鸞看過去時,他正像是要站起來,而腳下則是幽碧的深潭……

  ——這是要投湖嗎?!

  陸棲鸞連忙把肩上的東西一丟,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從後面抱住那人的腰。

  「小心!」

  那人猛然間被抱住,立時便懵了,腳下一個不穩,便跟陸棲鸞向後倒了下去,一下子栽在旁邊的桂樹下,撞得樹上桂子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

  猛然間被帶倒,那人也沒說什麼,甚至於都沒有問陸棲鸞是誰,坐起身拂去肩上落下的桂子,把一同栽倒的陸棲鸞拉了起來。

  「可摔疼了?」

  「我沒事,您這是……」

  「女郎誤會了,我並非輕生。」

  那人說完,又坐回到原處,一言不發。

  陸棲鸞想起陸池冰昨天跟她說過,隱瀾山裡到處都是這種行為奇異的怪人,便以為是來赴中秋詩會的,抬頭看了一眼,覺得這地方幽僻,便好言道:「天色不早了,你在這裡等人?」

  「非也。」

  「那為什麼不走?」

  「因為鞋丟了,地上涼。」

  陸棲鸞看了一圈兒,果然沒有鞋,想來是被這水潭沖走了,心裡升起一絲無奈。

  「鞋怎麼能丟?」

  「丟了,就是丟了。」

  「可……」

  那人豎起手指抵在唇邊,陸棲鸞下意識地隨之噤聲,順著他目光看去的方向,便隱約聽見流水聲間,夾雜著幼鳥啁啾聲,清越入耳,勝過人間百樂多矣。

  他聽得鳥鳴入迷於心,連鞋襪被水沖走都不知道。

  ……會是什麼人呢?

  沉思間,又見他摘下旁邊一片桂葉,送至唇邊輕輕吹奏起來,曲聲悠揚,甚至於引得幼鳥清聲相應。

  那是一種……不容人的言語相擾的無名境界。

  待到山瀑那頭,一聲琵琶響動遠遠傳來,他便停了葉笛之聲,微微皺眉,似是覺得曲境已斷,片刻後,歎了口氣。

  「公子在這兒有多久了?」陸棲鸞這才回過神,目光落在他側臉上,悄然問道。

  那人目光悠遠地抬頭望向東山處漸升的滿月,復又望向陸棲鸞伸手拂去她髮間的桂子,溫和而儒雅地宛若一位長者,輕聲相答——

  「……吾韶年至此,宵聞鯉歌,夜逐雀詠,入山深,而不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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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晉多文人狂士,崇尚自然。

  大家可以看一看世說新語,名人軼事十分逗趣兒。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1:37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六十八章 詩錘再出山

  隱瀾山中,碧雪凝湖,飄舟兩三葉,葉上四五人,雲洗月,水煮茶,琴伴酒,興起揮毫半闋,三筆盡興,珠璣文句,盡付蘭爐添香。

  有人索然道:「……又到中秋了,湖上少三人,黃泉添三鬼,無趣啊。」

  又有人笑道:「生一念,死一念,無念無明,舟隱子,沒準等今年這壇桂酒飲罷,那征賢令明日便寄到你家夫人手上了,我家多做了副楠木棺,什麼時候送你一副去?」

  那名叫舟隱子的人冷笑道:「那也合該是他謝無敬先死,若不是朝廷請他的人先到,這廝封什麼山?還不是怕死?」

  「舍下養的金絲雀還怕冷呢,萬物之常情,就你嘴毒。」

  舟隱子翻了個白眼,道:「那可不是?我平生討厭赴約誤時,最討厭的就是他謝家詩會,主人在自己家也能迷路,別到時候咱們酒喝完了,回去家裡人問『可見到謝公了?』,你我只能答『見著了,白骨一具,讓山裡的狼啃乾淨了,狼得了點化,都會寫詩了』,你覺得可好?」

  「少說兩句吧,你看著主人家不是來了嗎?」

  「……可是我眼瞎?謝端這廝怎的帶了個女子過來?」

  「這廝何時下凡渡情劫了?」

  湖上喋喋不休,湖畔的人,則是兩廂默然。

  ……果然是啊,東楚最負盛名的文豪大家。

  剛剛路上便有了猜測,陸棲鸞也不敢多問,到這兒才確定下來。

  湖中有人喊他,謝端聽若無聞,反而轉過頭來問陸棲鸞道:「謝你幫我找路,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陸棲鸞歎了口氣,心想此時只能據實以告了,道:「實不相瞞,貿然拜訪實屬無奈,下官梟衛府典軍……」

  「我是問你的名字,不是問官職。」

  陸棲鸞還是頭一次見到對「梟衛」這兩個字無動於衷的人,一時間竟有點無措,道:「……我姓陸,名棲鸞。」

  謝端略一沉吟,微微搖頭道:「此名對女子不善,孤鸞棲於梧桐,業道盛,情道獨。」

  眼神一暗,陸棲鸞退到一側,道:「謝公有詩會,下官就在外面等著吧,謝公盡興之後再談出山之事。」

  ——千萬不能得罪謝公,千萬不能得罪謝公,千萬不能得罪謝公……

  這是老主簿們再三提醒她的,謝氏雖然向來是出了名的通情達理,但也極重禮數,尤其是文人辦詩會,你腹中沒有八斗文墨,是絕不能插到他們的詩會裡的。

  湖上已有一葉碧舟停在岸側,一船夫撐著竹竿,對謝端一彎身,道:「家主定的規矩,每至文會,需得作時一首方得上船,一人一舟,岸上兩人,請二位鬥詩,讓湖中名士鑒賞。」

  陸棲鸞:「……哈?」

  謝端像是記性不太好一般,問那船夫道:「我有定過這規矩?」

  「家主上個月定的,說得刁難刁難他們,省得那些鼠輩吃我家的喝我家的,還罵我家的。小人都替家主記著呢。」

  湖上的人大笑:「謝無敬你老了記不住事兒了!搬石頭砸腳,疼是不疼啊~?」

  謝端嗯了一聲,轉頭道:「來人,把舟隱子的船鑿了。」

  言罷,岸邊立時有兩個家僕跳進水裡朝那大笑中的舟隱子遊過去。

  「謝無敬你敢?!哎你還真敢啊!」

  舟隱子氣得跳腳,謝家的家僕已經把他的船鑿了好幾個洞,在旁人的笑聲裡,他一邊罵謝端一邊沉了下去。

  陸棲鸞:「……」

  ——你們文人辦詩會也太嚇人了,我們狗官看不懂。

  謝端使喚人行兇完,眼皮都沒動,轉而問陸棲鸞道:「你讀過什麼書?詩經和楚辭可看過?」

  陸棲鸞:「……我、我刑部大典和天官惟律倒背如流,我給您背一段兒?」

  謝端歎氣,把她拉到旁邊一張筆墨俱全的桌案上,又向那船夫問道:「題目?」

  船夫答道:「隱者。」

  眼看著筆都塞到她手上了,陸棲鸞連忙道:「我不會寫詩,寫出來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謝端道:「不急,我教你一段簡單的,你以我為題套點詞上去便是,否則那湖上的潑皮今日放不過我。」

  ……讓謝端教我寫詩?

  陸棲鸞就算是個瞎也知道這傳出去她得被多少文人眼紅,只能屏息細聽著。

  「……不必拘泥於題目,吟人可,自吟亦可,先來個簡單的……」

  他的字瀟灑恣意,恍如繁華盛放,盡顯滿樹妖嬈。

  待他收筆,陸棲鸞便見他隨意寫了首七絕:

  一照西峰隱仙中,江天一色望月濃。

  曾瀝紅塵逍遙過,醉裡天河有山翁。

  ……想都不想就寫出這樣的詩文,還是「簡單的?」

  陸棲鸞嘆服間,僕人便取了他的詩文,規規矩矩地舉好,待墨蹟一乾,便放在一隻一尺見方的的浮筏上,由船夫拿竹竿傳送至湖上傳閱,不多時,便有人開批——

  「俗!」

  「俗不可耐!」

  「謝端你為個女人自砸招牌!看來抗婚十二年終於晚節不保了!」

  陸棲鸞聽得莫名其妙,她雖然不大會寫詩,但看詩的眼光還是有點的,這詩明明是上品,還被批成這樣,這群名士的口味是有多叼?

  「不必聽他們胡言,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實在不行,湊個字也好。」謝端與她言罷,便離開去了岸邊,徑直上了船。

  陸棲鸞:「……」

  寫……就寫吧。

  悶頭想了一會兒,陸棲鸞覺得得奉承著謝公點,要抑揚頓挫地歌頌一下謝公高潔的隱者形象,便掄筆一揮而就。

  「我寫完了。」

  旁邊的僕人將她寫的捧到岸邊給了船夫,船夫又呈給謝端,後者搖頭道:「不看了,你念吧。」

  「是,題:隱者,呃……」

  船夫清了一下嗓子,壓下臉上扭曲的表情,抖開來大聲念道——

  「一隱一年有點傻,深山兩年最起碼。三年五年剛剛好,十年八年才瀟灑。」

  湖上剛剛還在吵,現在一片寂靜。

  片刻後,謝端讓那船夫拿給他看,還未看完,便讓劃過來的另一艘小舟上的人搶走,待他們傳閱完,不知是誰開的頭,紛紛狂贊。

  「上品!」

  「天生詩豪!無可挑剔!」

  尤其是那剛剛掉到水裡的舟隱子大聲道:「寫得好!寫得好!我帶回家辟邪,謝無敬你輸了,快投湖!」

  謝端道:「爾等無賴,欺我老實便罷了,還打趣人家梟衛的小大人,改日拿你們下獄。」

  說罷,他伸手扶了陸棲鸞上船。

  陸棲鸞有點不好意思,道:「獻醜了。」

  「無妨,今年的中秋會算是最有意思的一次。」

  他倒是沒什麼反應,湖上其他的名士一聽見梟衛這兩個字,本能地就收了笑,愕然道:「這小姑娘是梟衛?」

  陸棲鸞站起來道:「擾了各位清淨,委實對不住。下官梟衛府典軍陸棲鸞,奉旨前來崖州,為的是請謝公出仕。」

  那些名士紛紛皺起眉來,舟隱子好奇道:「梟衛這是開始用美人兒計了?我怎麼有點怕呢。」

  旁邊的人道:「胡說八道什麼,沒聽人說是個典軍嗎?五品的典軍大老遠跑來就為個美人計?」

  「謝無敬你這人無趣,非得把俗事帶到詩會上來。」

  謝端示意陸棲鸞先坐下來,慢悠悠道:「俗事還是要談的,瞧見爾等膈應得食不下嚥,我便舒懷了。」

  「謝賊你該死!」「我決定把我家的棺材送你了!」「誰去把他的船鑿了!我送他一副柳公的真跡!」

  一陣罵聲中,舟隱子看著陸棲鸞想了一會兒,問道:「你可是陸典軍?那個之前在梧州平亂、懲治了賊監軍、讓戰亂提前平定的陸典軍?」

  陸棲鸞訝然,沒想到消息傳得這麼快,道:「是平亂的將士的功勞,我只是抓了個通敵的監軍。還耽誤了來崖州的行程,已是無地自容了。」

  其他的名士看她的眼神立時便溫和下來。

  「梟衛就是這點好,辦起貪官污吏來,比那些朝中的老驢們利索。看,還是個小姑娘,能做出這樣的事,足見勇慧過人,非尋常女子也,敬你一杯!」

  陸棲鸞看向謝端,後者微微點頭,知道這酒不能不喝,便一杯飲盡。

  「謝諸位謬贊。」

  舟隱子又道:「本來聽說朝廷來人把謝無敬撈回朝中去,我等皆避之如虎,現在看心倒是放了一半。陸典軍,你這般年華便做到這般位置,朝臣們便沒有說你不是的?」

  陸棲鸞回憶了片刻,道:「也不是沒有,可能是因為下官姻緣不利的緣故,說得少。」

  「升官關姻緣什麼事?你未婚夫婿位高權重把你提到這個位置的?也不對啊,若是哪家貴門相中了,該是讓你辭官才對……」

  陸棲鸞道:「說來慚愧,籠統點說,我已有過四個未婚夫婿了,都因涉罪讓我抓過,上面算了算我的功績,升官……是比尋常人快些。」

  「四、四個?」

  「……是。」

  舟隱子哎呦了一聲,道:「謝端你還不快跟陸大人學學,你看人家,想嫁個人都姻緣坎坷,你再看看你自己,而立之年了還想著抗婚,老侯爺多傷心啊。」

  陸棲鸞起初是真看不出來謝端已經年滿三十了,先前聽人謝公謝公地稱著,還當是個鬢上繁霜的中年,一見面看他光風霽月宛如仙人,還認錯了人。

  謝端淡淡道:「我畏紅塵多妖豔,紅塵懼我浮名身,又何敢害人?」

  他說的是婚事,陸棲鸞卻聽出他的避世之意,道:「今日本不敢壞了諸位詩談之興,但朝中動盪不休,下官還是不得不說,朝中黨爭不休,黎民戰禍不斷,請謝公出山一匡世間正序。」

  謝端靜靜地看了她片刻,轉著手中的酒盞,道:「來隱瀾山的說客已是不少了……你是有何把握,覺得自己能說得動我?」

  旁邊的舟隱子道:「這碧雪凝湖詩會已辦了十年,十年前,足有百舟競渡!不過十年,昔日濟濟一堂者,便因那朝中爭鬥死的死、貪的貪……死了還是好的,那些自甘墮落之輩,我是永不願再見!我們去做官,可以啊,把那些死的人、那些真正想報國的人命還回來!」

  他說得憤怒,卻透出一絲淒然之感,這裡的人,早已厭惡了官場傾軋,他們怕,怕自己一腔熱血付與污濁,因而避之如虎。

  湖上一片寂然,謝端的目光裡多出一絲說不出的哀色,片刻後,將手中的酒盞澆入湖中,似是在祭奠誰。

  隨後,舟上的那些名士與他一般,舉酒相祭。

  「……今日之後,帶著聖旨回去吧,陛下知我固執,不會為難與你。」他淡淡道。

  陸棲鸞等他們祭奠完,並沒有按他說的做,默默解下帶在身上的一隻長木匣,取出一支卷軸,徐徐展開……卻並非聖旨。

  「這是……」

  「我知諸位不願聽,但我還是想念一念。」

  陸棲鸞眼中流露出同樣的悲色,輕聲道——

  「這上面的名字……都是在梧州戰亂裡,死去的將士。」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1:50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六十九章 燈火闌珊夜

  他們是世上最為鼎貴的那一類人,名門之後,盛名滿天下,無論是榮華富貴還是大權在握,都不是他們真正所求的。

  陸棲鸞不懂他們的山水寄情,但懂得天下之人都有的心願,便是天下太平。

  「柳裕,前鋒營伍長,家中有一妻一兒,染瘟疫而死。方贇,虎門衛右營士卒,戰中身中三箭,與賊同亡……」

  「……郴州,軍戶一百七十三,十人赴戰,一人獨歸。綿州,軍戶三百一十四,青帝山一戰,盡沒。」

  幽幽長吟,吟得山靜月幽,教人一抬頭見這滿月當空,不知幾家稚子望父歸,幾家婦人望白頭。

  「……天下何時太平?何時太平啊!」

  有人舉酒淋頭,有人又哭又笑,唯有謝端,一如一尊玉像,眸光悠遠。

  「陸典軍,我謝端何德何能,要肩負得起你口中的黎民之苦?」

  「謝公為天下文人表率,有謝公坐鎮朝中,定能讓文人不隨波往奸佞之流相妥。」

  朝中的文人缺乏一個帝位和名望和左相相等同的中流砥柱,就算是不想隨波逐流的文官,除左相外實在找不到一個靠攏支持的對象。

  謝端有這樣的名望,無論是身份、地位,都是天下執牛耳者,再找不出第二個更合適的人。

  謝端略一沉吟,道:「陸典軍以為,朝中奸佞者,誰?」

  陸棲鸞垂眸道:「下官不敢妄言,但前有春闈舞弊,後有奪嫡之亂,便是連梧州那監軍,據查昔年也是左相的門生,下官以為……賊在天子之側。」

  ……真是敢說啊。

  舟隱子歎道:「初生牛犢尚敢直言,朝中昔年多少能人諍臣,已泯然眾人。陸典軍,實不相瞞,我等雖隱居南隅,但朝中之事,也有所耳聞。左相宋睿,五十起於勝州,時為勝州主簿,因怒斥上官貪瀆,被構陷入獄,勝州巡捕前去他府中抄家,只見兩間瓦屋,數畝貧田。其大兒赴京城為父伸冤,撞死於宮門之前,驚動先帝,派親衛查實後,將勝州刺史斬首市口,又見宋睿風評極佳,一路重用於他,以至首輔之位。」

  陸棲鸞愕然道:「左相昔日竟還是這般剛直?」

  舟隱子道:「宋睿如今也是剛直之人,去載南巡,查出汙吏無數,你所言之種種,我等也有所耳聞,但內情如何,尚不能憑你一言而論定,此其一也。」

  陸棲鸞深深一揖,道:「請先生教我。」

  舟隱子略一點頭,又道:「適才與你說過,先帝重用於宋睿後,其二子經科舉,也平步青雲。兩三年後,兩國戰亂,先帝令東滄侯掛帥西征,以宋睿次子為監軍。大軍開拔之前,宋睿親自登門,請東滄侯照拂其僅剩的兒子一二,侯爺也是滿口應下,讓宋監軍負責糧草輜重之事,不必上前線而戰。但世事無常,敵軍料敵機先,偷襲糧草大營,宋睿之子犧牲自己,引走了敵軍,讓糧草輜重得以轉移……可以說,那時的宋家,乃是一門忠烈。」

  這至少是將近二十年年前的事了,陸棲鸞的確是不知情,如今知曉了,心中震動不已,更添數度複雜。

  舟隱子說到這,長歎一聲,繼續道:「東滄侯雖打了勝仗,卻無法與宋睿交代,而宋睿接回餘下一兒的遺體後,只說恨的是敵國狡詐,事後更在先帝面前為東滄侯極力請功,從此之後東滄侯便欠下他這份人情。」

  陸棲鸞這才了然,問道:「所以謝公既為東滄侯爺義子,便不方便與宋相爭?」

  「然也。」舟隱子道,「謝無敬先前堅辭右相之位,厭惡黨爭是一面,另一面也是顧忌東滄侯顏面,你要他強行出仕,勢必要與宋睿分庭抗禮,以他素來品行,又哪能代恩父做那負義之徒。」

  陸棲鸞也的確為難,片刻後,望向謝端,鄭重道:「當年宋相的確是令天下人欽佩的長者,但如今世事變幻,宋相本人如何下官不敢再多加評價,但其門生腐敗乃是朝野有目共睹。我知我這話說得輕巧,在謝公看來,要折節出仕怕是比命都難,但為匡人間正道,只能請謝公勿守小義。」

  她說這話時,目光灼灼,那張年輕的面容上,寫得滿是銳意進取的意氣。

  謝端眼底微動,隨即闔眼,道:「將傳詔的聖旨留下吧,我三日之內與你答覆。」

  陸棲鸞略有失望,但怕她再說下去惹惱了謝端,垂眸點了點頭,道:「下官等到三日後,若不然,再上山拜訪。」

  待陸棲鸞走後,湖中一葉葉扁舟紛紛有了響動。

  「謝無敬,你真的要出仕了?!你可想好了,這麼大的事就這樣答應了?」

  他們與謝端相處了不知多少年,知道這人說話向來是不喜歡留軟話的,軟話一出口,十有八九便是同意了。

  謝端搖了搖頭,躺在舟中,淡淡道——

  「你們沒瞧見,那小姑娘要哭了麼。」

  ……這是什麼話?小姑娘要哭了,便把他哭出山了?

  ……

  「陸大人,如何?」

  「謝公讓我把聖旨留下了,只說三日內答覆……我怕他萬一脾氣古怪,把聖旨扣下來,讓我們強征他也沒憑據在手,該如何是好。」

  陸棲鸞有些懊喪,當時那氣氛使然,讓她沒想太多便把聖旨交出去了,現在想想是她欠考慮。

  旁邊的老主簿倒是一片興奮,道:「不愧是陸大人,竟說動了謝公!」

  「還不算說動吧……」

  「已是不得了啦!聖旨的事請陸大人放心,謝公品行高潔,雖說平日愛刁難人,但也絕不會讓人回去無法向陛下交代。」

  倒是她小人之心了,那可是世家之後,為人處世的修養極高,連當時她上船時,都是不拘身份親手相扶的,可見其風度。

  老主簿們也理解,道:「我看陸大人自梧州一事後,也的確是累著了,謹慎之心我等是曉得的。但戰亂已過,又是與家人團聚之時,明夜這城中還有燈會,請陸大人多散散心吧。」

  ……說是散心,可又能散到哪裡去?

  枯等了一日,隱瀾山上仍沒有回音,陸棲鸞有些坐不住,又不敢上山再去打擾,恐惹那些古怪脾氣的名士厭煩。

  次日傍晚時,花三娘從隱瀾山上下來了,似乎是得了不少賞銀,心情不錯,特地上街上的胭脂鋪買了兩盒胭脂,打扮停當,提著盒月餅來找陸棲鸞。

  「小姐姐,今天是中秋了,不喊一喊陸大人上街逛逛哦?」

  花三娘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陸棲鸞也通竅,見這姑娘雖然說放得開,但心還不壞,便索性賣了弟弟,道:「舍弟在審前日那幾個冒充命官的賊人,怕是忙得脫不開身。⼳⼳姑娘若是不嫌煩,幫我去官衙給他送盒月餅可好?」

  「哎呀,好、好好好!」花三娘得了她這句話,整個人便容光煥發起來,拿了隻祈福蓮燈給陸棲鸞,「這是我上個月從城隍廟求來的,祈家人姻緣都可靈了呢!城郊正在辦燈會,小姐姐就去散散心嘛。」

  陸棲鸞一臉疲倦道:「我就不去了吧,公務在身,實在沒這個心情。」

  花三娘最見不得人消沉,把陸棲鸞拉起來道:「去嘛去嘛,聽你身邊的老阿公說你老是遇到壞人,去辟辟邪也好哇。」

  ……本官在世人眼裡已經需要靠辟邪來求姻緣嗎?

  陸棲鸞一臉蕭索地跟花三娘出了門。

  城外半里,便有一條清水小河,自隱瀾山流下,一路向西流入遠方。

  崖州的中秋與京城相似,只是禮節並沒有那般多。無論是思念親人、追思故人,或是憧憬姻緣,人們都會將自己的思緒寫在蓮燈上,隨著水流飄向月沉之處。

  身後的燈市裡燈火朦朧,人們有舉家同遊,也有男女攜手,間或摻雜著幼童提著兔子燈籠嬉笑打鬧的聲音,讓人看著自己的影子,莫名寥落。

  離開平靜懵懂的生活以來,恍然快一年了,陸棲鸞提筆時,竟發現自己要追懷的人,竟有這麼多,找人借了筆墨,卻又抱著蓮燈坐在湖邊發呆,不知該如何落筆。

  ……還是如往常般寫家人吧。

  剛寫下「父母」二字,旁邊的賣燈人便笑了。

  「姑娘,你這燈是滿月蓮花,求家人平安是不行的,得買我這盞七寶蓮花才靈呢。」

  陸棲鸞尋思著這賣燈的多半是想誆她,但一個蓮燈也沒幾個錢,便笑著再買了一盞七寶蓮花。只是寫完了家人之後,卻又不知道該是些誰了。

  「這蓮燈是求姻緣的,姑娘可有中意的郎君?」賣燈人又問。

  ……有嗎?應該是有過的吧。

  可對她而言,過往的那些人,並非不好,只不過她膽小,不敢賭上家人的安危隨著他們去冒天下之大不韙。

  似乎都沒錯,又似乎都錯了。

  該是寫誰呢?

  出神了許久,一個沒注意,筆上墨汁在蓮燈上暈開一片墨痕。

  ……壞了。

  剛一開筆尖,背後便有人握住了她執筆的手。

  陸棲鸞回頭,見那人時,一時便僵住了。

  「謝公……」

  「字,不是這麼寫的。」

  他握著陸棲鸞的手,像是最耐心的教書先生一般,一筆一劃,落在蓮燈上。

  待他寫完,陸棲鸞腦中一片混亂,抬頭卻見他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

  「謝公,為何……為何寫自己的名諱?」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2:02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七十章 花式獻身

  「謝公,為何要寫自己的名諱?」

  事到如今,陸棲鸞早已不是那不開竅的悶葫蘆,若是換了別人,她可能便直言婉拒了……可這是謝公,無論是輩分還是名望,都是她長輩那一輩的。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

  謝端像是並不知情一般,也不在意她面上神色有異,將那蓮燈借了旁側的燭火點燃,放入水中推遠,這才徐徐答道——

  「沒什麼,寫給你看看而已。」

  ……原來是不知那蓮燈是求姻緣用的。

  陸棲鸞這才覺得魂兒回來了,退開一步道:「謝公今夜怎會下山來?」

  謝端略一沉吟,道:「那些潑皮醉酒,我便出來躲清靜,一時記不得如何回去,是以一路來此。」

  「……」

  隱瀾山離山下可不近,徒步下山要走足一個時辰,能迷到這份上,陸棲鸞也是頭一次見。

  「這……已是要至中夜了,再上山怕是有猛獸夜遊,謝公不如就在山下暫歇可好?」

  話一說出口,陸棲鸞就有點後悔,又忘記那些老主簿說這些名士規矩多,萬一有個什麼非檀木床不睡,又好似是她折磨了人家一般。

  「既來之,不急。」

  謝端不說回絕,也不說答應,目光隨著那盞被放入水中的蓮燈徐徐飄向遠方,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既然他都來了,陸棲鸞也不想放過這個機會,抬頭問道:「昨日下官提到的事,謝公考慮得如何了?」

  謝端依舊是那副慢悠悠的模樣,反問道:「何以這般焦灼?」

  「失禮了,先太子薨後,下官急於朝中一片立儲之聲,是以……」

  「不對。」謝端輕輕搖頭,道,「適才你又像是要哭了一般,和昨日的神情分毫不差。你在京城時,應當還未有這般焦灼吧。」

  陸棲鸞默然不語,謝端像是已窺破她的心思一般,道:「聽舟隱子說,你在梧州身陷敵寨,可是那時心境有所動?」

  「這……」

  謝端見她為難,轉身道:「不願說亦可。」

  陸棲鸞唯恐他這便走了,猶豫了片刻,道:「說來慚愧……下官曾於路上為匪首所擄,因匪首不知我之身份,無奈之下只得偽作平民人家,得那匪首愛重,應他為妻……」

  ……若是尋常人家的閨閣小姐,只怕早已投繯自證清白了。

  難怪舟隱子高看她一眼,看她唯唯諾諾,原來……還不是全貌麼。

  謝端靜靜聽著,待她說起匪首出身,因兵禍投身賊寇時,眼底的痛色尤甚,到最後說她向匪首剖白身份後,神色又回歸到一片空寂中。

  「……是我急了,只是每每想到朝中紛爭不休,以致無數個於監軍在朝野肆虐,便夜不能寐,還請謝公寬諒。」

  謝端等她的神色稍定,對那黎民生滅之言無所評價,反而問了她自己的事。

  「匪首既待你真心,那時你為何不答應他?與他浪跡天涯,總好過陰陽相隔,愧悔一生,不是嗎?」

  「……」

  「陸棲鸞。」謝端喚了她的名字,道:「你胸中從無女兒之志,可對?」

  陸棲鸞垂眸,道:「是我這婦道人家逾矩了。」

  「今後不必在我面前作態,有此心志者,無論婦孺,我並不相厭。」

  留下這句話,謝端看著她困惑的面容,道:「梟衛始終不是女兒家該在的地方,回京後,你可願來右相府,做中丞?」

  梟衛豈是她說不做便不……嗯?他說回京後?

  表情空白了一瞬,喜悅之色徐徐泛出,陸棲鸞一連聲道:「您答應我了?不、您願意接旨了?!」

  謝端還是像之前那樣並不正面回答,只當是默認了一般,顧左右而言他道:「月上中天,你要帶我去何處下榻?」

  ……

  謝端顯然是個不大喜歡吵鬧地方的人,自己下榻的招福樓裡來來往往的都是客商,更莫提那幾個容易激動的老主簿,半夜帶未來的右相去客棧,非得把人嚇出病來不可。

  想來想去,既清淨條件又不差的那只能是陸池冰的官邸了,先前陸棲鸞是因為還帶著征賢隊伍的官員,不方便去官邸住,但謝端身份不一樣,去那兒也不失身份。

  「深夜相擾,是否合適?」

  「崖州縣令正是舍弟,擾便擾吧。」

  「唔,原來陸典軍不是專程為我而來的。」

  「……您說的哪裡話,當然是專程為謝公來的,我是順道來探親。」

  「玩笑而已。」

  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到了官邸時,門房像是快睡著了一樣,見了陸棲鸞帶了個人來,忙起身見禮。

  「陸大人好,陸大人他正……」門房說到一半,總覺得兩個陸大人有點繞,只得改口道,「縣太爺他正在公幹,可要小的通報?」

  「不必了,等下我直接去找他,你去收拾間好些的客房來。」

  門房知道她是縣太爺的親姐姐,還以為她要來住,麻利地便去了。

  「聽人說,令弟是新科狀元,朝中求賢若渴,該是去六部歷練才是,因何調來崖州?」

  「這便是因我前……前前前一樁孽緣之故了。」

  作為陸池冰的姐姐,雖然喜歡坑他,但到底還是想讓他在外面歷練一段時間便調回京城,最好是留在父母身邊,省得陸母一捏餃子就想起陸池冰耳朵的手感,整天念叨。

  ……這未來的首輔就在這兒呢,要不然把陸池冰肚子裡那點墨水吹一吹?沒準人家瞧中了,便給招到京城去呢?

  陸棲鸞想到這兒,咳嗽了一聲,道:「舍弟的確是狀元之才,若蒙不棄,稍後讓他將試卷奉上,請謝公點評一二?」

  陸池冰的策論是一等一的好,這點毋庸置疑,陸棲鸞想機會難得,見謝端欣然相應,便喜上眉梢,離他書房老遠便開口喚道——

  「池……」

  她下一個字還卡在喉嚨裡,便見門窗上映出一個嬌俏女子身影,長髮披拂,低頭吹熄了蠟燭,隨即傳出一聲嬉笑:

  「陸大人,你……你就從了我嘛。」

  陸棲鸞:「……」

  ……你他媽這是在公幹?幹、幹什麼呢!

  陸棲鸞的憤怒頓時抑制不住了,她上山下鄉千里迢迢奔過來,路上賠了感情滅了情緣好不容易爬到這兒來磨破了嘴皮子把正主薅出山,眼看著就把人扛回京城了,到最後你他媽給我整這齣?

  果不其然,背後幽幽飄來一句:「不愧是新科狀元……」

  一口老血憋在心口,裡面的花三娘好像察覺了外面有人,厲聲道——

  「是哪個?!」

  ——是你姐我!!!

  陸棲鸞暴脾氣衝上來正想破門而入,謝端忽然拉著她的手,躲進院中的榕樹後,便見書房的門打開,花三娘氣衝衝地走出來,左右環顧一陣,沒看到人,倒是引來了官邸裡的家僕。

  「花老闆,你怎麼還沒走?你這是?」

  花三娘好似沒成事被人發現了,生了氣,挽起頭髮道:「他酒糟吃多了睡過去了,你去給陸大人熬碗醒酒湯來。」

  「這……啊?」

  說完,花三娘也覺得家僕的眼光越來越怪,跺了一下腳,便著急忙慌地離開了。

  陸棲鸞捂臉不敢看謝端的表情,半晌,好生整理了一下神色,才道:「謝公,你聽我解釋,他平時不是這樣的……」

  「人之常情,不必解釋。」

  「謝公,樹上髒,我也硌得慌……您能把手放下來了嗎?」

  「哦。」

  ……

  光祿寺的老主簿們起了個大早,隱瀾山謝公是繼續歸隱,還是隨他們回朝為相,便看今日的回應了。他們一大早熟悉停當,連鬍鬚也修剪得十足精神,對著鏡子看了好久,覺得沒有失儀之處,這才滿意地下了樓。

  「各位同僚,可看見陸大人去哪兒了?」

  「哪個陸大人?」

  「自然是咱們家的陸大人,也不知去哪兒了。你看今日至關重要,若是主使不在,該如何是好啊?」

  有人道:「昨夜正是中秋,許是去官衙和小陸大人吃團圓飯去了吧,這花老闆不是也去了嗎?」

  「奇怪了,樓裡的掌櫃說陸大人昨夜徹夜未歸,別是昨夜去燈會,被拐子拐了吧。」

  思及先前陸棲鸞被梧州的土匪綁走的事蹟,老大人們越想越慌,湊在一起琢磨了片刻,決定去找小陸大人派點官差去找一找。

  陸池冰的官邸離客棧也近,不過兩條街的距離,老大人走到街口時,官邸門口的早點攤子已經支了起來,大鍋裡是熱騰騰的湯麵,籠屜上是噴香的包子,小攤子上人不多,就坐著倆人,其中一個就是他們家陸大人。

  「你看,這不是找著了嗎,就說昨夜去和家裡人吃飯去了。」

  「可……陸大人旁邊的那位公子是誰?怎麼、怎麼覺得眼熟呢?」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為官多年的敏感還是讓老主簿們停住了腳步,觀望了一陣,待早點攤子上的蒸氣散去,有人哎呦了一聲,揉著眼睛驚呼道——

  「那、那那那莫不是謝公吧!」

  「怎麼可能?!」

  「先皇還在時,老夫在梵山夜宴見過一次……的確是謝公呀!」

  「他怎麼和陸大人在一起?」

  「……」

  幾位老主簿面面相覷,其中一位潸然淚下。

  「諸公,陸大人,又為國盡忠了。」

  ——今天,在老大人眼裡的陸大人,還是在努力地為了朝廷……花式獻身。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2:15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七十一章 霧裡看謝公,應不識

  陸池冰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天大亮了,躺在榻上看著床頂上木刻的福獸好一會兒,腦子裡一片混沌。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今天為什麼沒有在桌子上醒過來?

  爬起來後,陸池冰的記憶漸漸回攏,他記得,昨天晚上在批公文,在看那三個假扮梟衛的賊人供詞時,花三娘來了,非要他嘗嘗她親手做的月餅和桂花酒。

  他拗不過,就用了點,但花三娘在一邊撐臉看著他,他也不好意思不理,就跟她聊了一會兒。花三娘就開始說她家就她一根獨苗苗,在西秦的時候爹娘病死了,就千里迢迢跑來西秦找她姥姥,找到姥姥後沒兩個月姥姥也過世了,一個人撐起這座招福樓,辛苦得很,就想找個伴兒。

  陸池冰是遠不如他姐的,活了這麼多年情史一片空白,就說讓她去找甜水巷的王媒婆,定能找個合適的。

  花三娘就不滿了,問他說以後是不是會像那些老頭說的一樣去京城當官,再也不回崖州了。

  陸池冰想這哪兒跟哪兒的事,說自己一心報國,當然是官做的越高,越能報效朝廷。

  然而他話都沒說完,不曉得是不是那桂花酒厲害,一下子上頭來,人忽然就麻了,什麼都記不得了……

  ——等等,他別是做了什麼對不起祖宗的事吧。

  一臉空白地呆怔了好一會兒,外面的家僕便在門口敲起了門。

  「大人、大人您醒了嗎?」

  「……怎麼了?」

  「隱瀾山的名士下山了,街上可鬧著呢,咱們官衙要不要派點人上街保護一下?」

  哈?

  陸池冰來這兒做縣令也有小半年了,平日裡忙的盡是些民生之事,還從未聽說過山上的名士下山,連忙讓人去點些差役,自己起身梳洗停當,剛一出門,便見大門緊鎖,外面巷口處,遠遠地看見兩隊素服之人,一側手執白幡,一側手執紅幡,既像是送葬,又像是姻親,怪異得很。

  陸池冰把門關上,揉了一下眼睛,對旁邊的門房道:「這什麼情況?」

  「不知道,說是山上的名士特地讓人做的,一大早就讓人拿著紅白幡從山上下來,說是為了送人。」

  哪有這種送法?

  陸池冰愣怔間,門房忽然又道:「對了大人,您家的那位陸典軍陸大人,昨夜帶了個年輕公子回來,說給他收拾間客房,小人便讓他住下了。」

  陸池冰凝固了片刻,炸了。

  「不是說了消停兩天嗎?怎麼哪兒都能招男人回來,不怕又被騙啊?那人是什麼人?哪兒的?」

  「就在後院,看您家那姐姐還挺上心的,還上書房把您那春闈卷子副本也找出來給人看了。」

  陸池冰怒了:「還把我的卷子拿給外人看?!本官堂堂狀元憑什麼要把卷子給來路不明的人點評啊!」

  說著,便怒氣衝衝地殺向後院的客房。

  剛一踏進院子,就看見桂樹旁的石凳上,一個陌生人背對他閒適地坐著,單手拿著他的試卷,凝神看著,隨後微微點頭,旁邊站得拘謹的陸棲鸞臉上便好似鬆了口氣一般。

  「……陸縣令在崖州政績卓然,若是放在今日再寫,定會多幾分務實親農。」

  好說歹說,總算是把昨夜那檔子事兒用策論糊過去了,看謝端的神色,對陸池冰還頗為認可。

  這邊廂陸棲鸞終於鬆了口氣,那邊就聽見她弟一聲斷喝——

  「誰准你把來路不明的人帶回官衙的?這人誰?本官堂堂狀元憑什麼要把卷子給他看?!陸棲鸞我告訴你,咱娘可在信上說過了,你要是在外面打野食,回去她就打斷你的腿!」

  陸池冰看陸棲鸞的眼睛瞬間就紅了,死死地盯著他氣得話都說不出來,更覺得她胳膊肘往外拐,便遷怒道:「還有你,我在這兒半年了從沒見過你,哪兒來的?姓甚名誰?居心叵測的趁早給我走,不走也沒用,反正不管你是誰,你想娶她都難如登天!」

  謝端聽他罵完,不氣不惱,折好策論卷子,問道:「哦?是怎麼個難法兒,說來聽聽。」

  陸池冰提高了嗓門道:「就是不准殺人放火作奸犯科,對、納妾也不行,她可凶了!打人疼得很!」

  謝端點了點頭,道:「看來陸縣令是沒少被打過。」

  「要你管!」

  此時官衙外的樂聲已經傳來,顯然送他的人已到了官衙口,謝端便起身將手中的策論放在陸棲鸞手裡,道:「明日啟程可好?」

  「……謝公雅量,下官便在山下靜候。」

  聽到這個稱呼,陸池冰的腦子瞬間冷靜下來,直到謝端的身影消失,撓了撓頭,問道:「姐,你剛剛喊他什麼?」

  陸棲鸞走過來,把卷子摔在他懷裡,雙眼通紅地咧出一個可怖的笑:「不要叫我姐,本官沒有你這麼愚蠢的弟弟。」

  「???」

  ……

  「謝無敬啊謝無敬,你一隱南崖足有十一年,養了十一年的氣,竟一夜便被個女官打動了,看見我等這白眼了沒?從此這大楚文界,便再沒你這仙人牌位了。」

  門口左邊哀塤,右邊嗩吶,周圍百姓看熱鬧,裡面的名士卻知門道。

  牽頭的自然是最愛損人的舟隱子,見謝端還是那副八風不動的死人面,道:「前年、大前年走的那些人,沒來得及給他們送葬,連頭七都沒趕上,這兒便提前給你辦了。左邊是喪幡,我們這餘下的人一人一面,他年你真用得上,我們便跟著出仕,給你報了仇再下去找你。右邊是喜幡,給你立喜幡,是知你有手腕而不屑用……何年你盡捨文人意氣,我便知是該是你權傾天下之時了,那時,你得生、得權、得駡名之時,也是吾等棄你之日。」

  言罷,在百姓們的疑惑聲中,山中這些不世出的名士,收了面上打趣的笑,向謝端長揖。

  白幡飄飄,紅幡搖搖,黎庶不知士人相惜,再見便是滄海渺渺。

  身側紙錢紛飛,謝端輕輕闔目,還以一禮。

  「吾友拳拳心意,謝端知矣。」言罷,謝端又道,「只是,如此大費周章,想必手上寬裕,諸位好友在舍下打擾多日……何時把昨夜那幾壇酒錢給結了?」

  「……」

  「謝端!願蒼天早日收你這禍害!」

  「不成、不成,你就不怕我寫信回京中,找些貪官污吏給你穿小鞋?」

  謝端聽著他們罵聲不絕,餘光不經意地掃向身後,道:「不怕,到時吾與陸大人官官相護,爾等刁民奈何不得。」

  ……

  八月十七,中秋甫過,陸棲鸞便不得不匆匆告別了陸池冰,踏上了回京城的路。

  八月廿九,到了梧州城時,不止梧州,四面秦州、汀州、陜州大小官員、文人紛紛迎在梧州城外,持儒禮,於烈日之下枯等兩三時辰,只為迎謝公暫落腳。

  ……天子出巡都未必有這般陣勢,謝端,究竟有多可怕?

  「南國學生後進,拜見謝公大駕!願謝公為相,撥見乾坤朗日!」

  所謂天下文人之表率……

  陸棲鸞一言不發,跟在謝端身後,縱然是見了城門後新任的、京中派來的梧州刺史面上神色極盡諂媚,謝端面上也無半分厭惡顯露。

  「……這些文人官員可都是仰慕謝公名望,自發前來。下官已驅散了庶民,讓召集了梧州士子,在行館外迎候,等候謝公教誨。」

  陸棲鸞聽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道:「梧州兵災甫定,該是百廢待興之時,楊刺史驅散百姓豈不是擾民?此等縟節是不是有些過了?」

  梧州刺史楊旭本就是上趕著想要討好謝端,只恨不能更繁文縟節一些,見沒能討好謝端,又被陸棲鸞指責,心中惱火,忽然又想起陸棲鸞之前的事,哎呦了一聲,道——

  「適才只看見謝公風采,倒是忽略了陸大人。老夫可是在朝中聽說了,陸大人被那賊寇擄入山寨……哎,你瞧我這張嘴,擄入山寨這事兒傳出去那肯定是壞了閨閣名聲呀,不說、咱們不說。就說……是陸大人機勇無雙,乃是特地為國為民潛入山寨,和那賊首同進同出,為平亂出了好一把力氣。」

  陸棲鸞被說得多了,臉色一冷,倒是走在前面的謝端先定住了步子,淡淡問道:「有這等事?」

  楊刺史來之前被同僚好一陣叮囑,說接謝端的事讓陛下交給了梟衛,勢必會讓謝端偏向梟衛一些,他既然負責接待,無論如何要讓謝端對梟衛產生些偏見,他們在朝中也好運作。

  這麼想著,他便拔高了聲音,道:「是啊,謝公不知,這陸大人考慮周全,還把知情的于監軍也給辦了,梟衛果然威風,連地方軍事也是一手掌握。」

  周圍士子這麼多,他這麼一說,顯然就是在指陸棲鸞被叛軍糟蹋了,為掩蓋醜事才把于監軍殺了。

  立時,周圍的士子目光都古怪起來……

  有人小聲道:「女官可真是厲害……」

  議論聲起,楊刺史便覺得自己說了真話,臉上得意之色更甚,道:「謝公若感興趣,下官還知道些陸大人更多的豐功偉績……」

  「午後,將你官印拿來。」

  楊刺史臉上的笑意一凝,道:「謝公……這是?」

  謝端依然是那副一貫的淡漠神情,目光所及時,卻平白讓人覺得……他發怒了。

  「她汙名在外卻不侵於心,爾等汙言在口,定由心出。鄙陋難視,不配為官……退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2:28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七十二章 回京

  「還沒正式封相呢,就直接罷免一個刺史,是不是太……」

  「謝公雖為文豪卻極重禮教,這楊刺史白當了這麼多年官,敢在謝公面前污言穢語,簡直是活膩了。首輔本就有肅清官場之權,我看這大楚官場是該由謝公出手整治整治才是。」

  明白點的讀書人並沒有把事情往謝公的態度偏袒於否上想,在天下士子眼中謝端本就是雲上仙人一般的存在,卻教那楊刺史說得好像與他那等汙糟之人一般見識似的,任誰都要惱火。

  陸棲鸞在行館外交代完護衛事宜,便聽見在行館周圍的文官士子如是低聲交談,不免感慨。

  ……這便是名望的不同,梟衛殺個貪官污吏,就算是證據確鑿,也有惡評襲身,說他們擅權自專,早晚為朝廷大患;而謝端無需理由,一句話罷了堂堂一個刺史,照樣有文人為他聲援。

  ——還是,「權」這一字吶……

  歎了口氣,忙完行館這邊的事,陸棲鸞才到了行館後面,找了梧州府負責接待的主簿問雁雲衛還在不在。

  「您問雁雲衛的蘇都尉啊,在、在的,六天前剛把梧州全境的叛軍殲完,說是在地方巡視,本來說好的昨日便回來,到時與謝相一道回京,可這都過了兩天了,還沒回來,也不知去哪兒了。」

  「可按理說,掃平叛軍餘孽的事該是由梧州刺史接手的才是,怎麼也輪不到京中的主力來做吧?」

  「楊刺史新到了,說是百廢待興事務繁忙,一時間沒顧得上。」

  什麼叫沒顧得上?有功夫做排場功夫,沒功夫顧忌百姓?

  陸棲鸞一時怒氣上頭,狠狠摔了手裡的馬鞭:「這梧州城是用多少人命填回來的!災後瘟疫、農事哪件不是大事!有功夫做排場,沒工夫去顧百姓?!」

  「陸、陸大人……」

  陸棲鸞氣不過,沒注意到那主簿神色有異,道:「你能不能給我找個麻袋?能套人的那種,我喊兩個弟兄去把那楊刺史撈起來。」

  「我覺得,麻袋不甚好用,兩尺三寸的柳木麵杖最是合手。」

  旁邊的老主簿嚇得半死,後面走廊裡路過的排場對象剛好路過,便給了這麼個中肯的意見。

  陸棲鸞連日來習慣了這位文豪莫名其妙的言論,知道他是說笑的,也不再如先前半拘謹,道:「謝公,就算梟衛有權把這些庸吏一個個拉下馬,還是會有更多如他們之輩被調任到這種地方上,該如何根治呢?」

  謝端聽了她的話,倚在廊側,道:「歷朝歷代,有此問者,多是王侯之輩。或御封土之地,或治一國之疆,憂於百姓,卻又惱於人心,是以此問尚無定論。若單論本朝,追根究底,便是儒入歧途,士人尚儒卻不知儒,如楊刺史,為求『禮』而召集文人迎候,然而驚擾黎民,這便不是『禮』。」

  陸棲鸞原本聽人講儒,盡是些晦澀難懂的大道理,如今讓謝端這麼一說,便瞬間了然了。

  「那謝公罷免楊刺史,也是想著要為天下官吏樹此例嗎?」

  謝端抬頭看了她片刻,低低歎道:「你怎知,不是我心懷偏向呢。」

  他這話說得低,陸棲鸞一時沒聽清,道:「謝公?」

  謝端斂眸垂眼,道:「也不儘然,只不過是想借楊刺史試一試今上的意思。」

  「……請謝公明示。」

  「君,臣之道,宛如伶人戲虎,進一步,虎怒,退一步,虎亦怒。我罷了一個刺史事小,陛下的態度事大,待此事傳入京中,勢必驚起草蛇無數,且看今上吧,若他駁回我這無理之求,便說明京中仍是由今上大權獨攬,反之……」

  輕抬眸,謝端那疏離的目光漸漸冷下來,道,「便真應了你當時那句……賊在朝中了。」

  ……

  入夜時分,陸棲鸞一直在想謝端說的那句賊在朝中的話,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她到底還是年輕,縱然學得快,也還沒到走一步想十步的地步,此番回京,也不知京中風雲該是如何變幻了……

  枯想了好一會兒,陸棲鸞還是攬衣起身,正想點燃燭火給家裡先寫封信,剛拿起火摺子,便看見外面樹影搖動,一個鬼祟人影矮著身子靠近。

  ——有賊?

  夜巡的守衛剛走,若是大叫怕一時半會到不了,陸棲鸞便拿起桌上的銅燭臺,躲在隱蔽處。但那黑影並沒有要進門的意思,拿起一根竹管,向房內吹了些迷煙進來。

  陸棲鸞隱約聞見一絲古怪的香味,忙拿出帕子沾了花瓶裡的水權且捂住口鼻,那黑影放完迷香後,這才拿匕首插門縫裡,挑開門栓。

  接著月光,陸棲鸞看見那是個身材嬌小的黑衣人,顯然有武功在身,進來之後,匕首在指間轉了轉,握在手裡便直奔床鋪。但還沒到床前,好似發現屏風上搭著的衣服並不是目標的,湊近拿起來看了一眼,小聲抱怨起來——

  「嘖,又走錯了。」

  抱怨完後,黑衣人便像隻貓一樣消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順著廊柱翻上房頂,一聲細微的瓦片響後,似乎走遠了。

  陸棲鸞這才面色凝重地走出來,顯而易見這是個暗殺者,如果不是她的話,多半就是去刺殺謝端的了,聽刺客的意思,像是還沒得手。

  陸棲鸞馬上披衣出了門,走過兩個庭院,便見到一隊巡邏的衛士。

  「你們過來。」

  「陸大人,深夜有何事?」

  「剛剛有個刺客去了我的房間,你,跟我帶人保護謝公的廂房;你,去調府兵來把行館圍了,刺客儘量活捉,萬萬不能讓謝公傷到一根毫毛。」

  衛士們驚慌了一瞬,忙按她的命令去做。

  陸棲鸞一邊帶人往謝公住處趕去,一邊想那刺客身影靈巧,這梧州府的精銳都在地方剿匪,按梟衛的標準來看,沒有弓兵包圍,這樣的刺客怕是難抓。

  果不其然,剛一走入謝端住處,便聽見一聲兵刃交擊的脆響,謝端院落周圍的府衛也發現了什麼,大喝一聲「有刺客!」整個行館便亂了起來。

  有些輕身功夫的府衛,三三兩兩地上了房頂,那黑衣人單槍匹馬地站在屋頂上,見進退無路,一旋身,烏光綻出,圍過來的府衛一連發出數聲慘叫,便從房頂上滾落掉下,哀嚎不已。

  ——好厲害的刺客。

  「東院上房頂!行館外圍死了,走了賊人拿你們是問!」

  陸棲鸞雖是這麼喊著,但那刺客的確是武功高強,圍上去的府兵沒有他一合之敵,宛若穿花蝴蝶一般,兩三下便躍至行館最外側的房頂上。

  「弓箭手呢?!怎麼還沒到!」

  陸大人毛了,爬著梯子也翻上牆,眼看著東牆外的府兵要攔不住了,忽見那刺客猛地退後幾步,一把長刀自對面民宿屋頂上飛來,一聲摧枯拉朽的巨響,直接把刺客前面的簷獸擊了個粉碎。

  這個暴力的拆房作風……

  刺客顯然也察覺來者並非庸手,篤定對方兵刃已扔出,此時赤手空拳。刺客腰間長匕首上手,一縱身,化作一陣刀風刮了過去,本是打算一刀奪命,卻見對方俯身,抓向了腳下房樑。

  戰亂甫定,許多重建的民宿屋頂打多是用山中老竹搭建的,他一發力,喀地一聲響動,竟生生把做房頂的老竹扯下一根來,橫著便向已來不及挪身的刺客猛然一抽……

  陸棲鸞遠遠地只瞧見那刺客被橫著抽進了一戶民家的伙房裡,砸穿人家的房頂,炸起一蓬爐灰。

  「陸……陸大人,這還抓活口嗎?」

  陸棲鸞:「……」

  抓自然是要抓的,可後面的府兵匆匆砸開民宿的門趕到時,卻只見到滿地瓦礫,一看卻發現那刺客被砸得過猛,後面的土牆剛砌上沒兩天,便給砸穿,讓刺客帶傷逃了。

  於是蘇閬然取了自己的雁翎刀,剛落地便見陸棲鸞趴在牆頭幽幽地看著他。

  「你下回遇見刺客的時候,咱們留個活口可好?」

  「抱歉,這個月殺人殺太多,沒收住。」

  陸棲鸞也無奈,讓人去全城搜捕後,從牆頭上跳下來,拍著手上的灰道:「青帝山都滅了,梧州的餘匪有這麼難剿?」

  「不是梧州的餘匪。」蘇閬然,道,「在梧州和閶州邊境,發現數十具男屍,其中有一個是趙府主麾下的王長史,為了查這些,多耽誤了些時辰。」

  若是放在別家的軍隊怕是認不得,可雁雲衛與梟衛共事多年,雖見那些男屍服飾被剝了攝蛟服,卻也還是認得出來。

  「又是梟衛被害……」

  蘇閬然見她面色有異,問道:「怎麼?」

  「我在崖州去請謝公時,有三個閶州人,冒充梟衛來崖州府騙糧騙錢,被我識破,審問他們攝蛟服是從何處來時,只說他們是閶州的流匪,有人送他們攝蛟服,他們便想拿來騙些錢糧另立山寨……可我有點疑惑的是,數十個梟衛被殺,這麼久了竟然一點音訊都沒傳出,這就怪了。」

  沉吟間,旁邊有人遞上那刺客留下的飛鏢,模樣制式均有些怪異,陸棲鸞看不出個所以然,倒是旁邊的蘇閬然見了,要過來看了一眼,道:「這不是專門的鏢,是箭矢的箭頭,插了尾羽充作飛鏢用的。此鐵材制式,不像是江湖上的,倒是與京中武備軍相類。」

  「軍中箭矢均是統一制式,要查出來源怕是難……」

  「不難。」

  蘇閬然說完,將那飛鏢的管口處生生掰斷,扔在地上,一刀將之斷為兩截,便看見那飛鏢內側的管口有一處小指蓋大的印記。

  「十年前京中武備曾改制過一段時日,各司各衛,乃至各世家大族,所制兵刃均打有鐵印,雁雲衛是雁、梟衛是梟,金門、虎門分別為斧、虎,各世家亦有家紋。」

  陸棲鸞細看那小小的鐵印,只覺眼熟,半晌後,忽然想起似乎在宋明桐的馬車上見過類似的圖紋,臉色便肅然起來。

  上寶下木,乃是一個……「宋」字。

  ……

  十月初三,滿城秋葉落,謝公回京。

  與梧州那等地方上的規格不同,京城南門兩日前便打掃乾淨,百姓只得從東西城門進出。初三當日,正當百官休沐之日,年不過三十者,均白衣出城,持詩經、楚辭,徜徉數里,高誦詩文,聲達於天。

  ……彷彿是這個世間,那些真正的文人,最後的掙扎。

  「宋相,這些人吵得很,能不能讓他們停下來?」

  城門樓上,亦是百官出迎,見白衣遍野,雖有懷疑,卻也都不敢多言,唯有一道稚嫩的男童聲出聲時,面上這才浮現些許尷尬。

  「三殿下,謝端乃是名滿天下的文豪,此言失禮,不可在其面前說。」

  三皇子本就不耐在這城頭受秋風,惱道:「本宮是皇子,該是他對本宮跪迎才是,憑什麼連句話都說不得了?那天我都說了,殷函想來迎就讓她來迎嘛,你們真是多事!」

  這……

  當日朝上說起要迎謝端入京封相一事,謝端昔日年少時曾被先帝親封為今上的太子少師,後來縱然辭官歸隱,按禮法說,皇帝也該是出城相迎,以示對天下文人之敬重。可近日秋風蕭瑟,皇帝身子欠安,出不得皇宮,須得要找個皇子代他出城相迎。

  公主殷函本來在後面垂簾聽著,聽到這話,便第一次出來說要代父皇迎謝相,皇帝誇她有孝心,本來都要答應了,宋睿心生警惕,出聲反對,一套女子豈能代天子行事為由,好不容易將事情攬給了三皇子,豈料正主驕縱至此,並不聽話,著實讓左相一黨頭疼不已。

  「三殿下,您將來是要做太子的,要坐穩太子的位置,就需得給謝端留個好印象,如此一來,今年之前,我等為你請封太子時,便會多上三成把握。」

  三皇子拍著手邊的扶手,道:「這是什麼道理?母妃說了,太子本該就是本宮做的,他說不行我就做不成了?他還能大過父皇去?」

  宋睿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宋相,謝公要入城了。殿下還小,要不然……」

  宋睿又道:「三殿下萬金之軀,便在城樓上稍等吧,我等代殿下出迎。」

  「你們快去,我和人約好了打馬球,耽誤不得的。」

  「……」

  城外車隊徐徐駛入,在城門處停下時,周圍白衣士人,待那當世高士出現在眾人眼前時,文人躬身相拜,異口同聲——

  「謝公秋安。」

  謝端抬眸望向恍然已相別十年的城樓,向諸文人回以一禮:「秋日蕭瑟,諸位何以出遊?」

  有人道:「吾等迎秋風入京,盡掃城中枯葉腐木。」

  謝端頷首道:「謝君相囑。」

  言罷,那邊城門中百官迎出,為首一人,雖兩鬢花白,卻精神矍鑠,滿面帶笑——

  「一別十載,無敬風采不減當年啊。」

  「不才之身,竟勞宋公相迎,多有折煞了。」

  「今日文人相會之盛況,以無敬之灑脫,又何拘禮數!」

  朝野皆知,今日之後,這兩大政敵,如今談笑風生,那溫和面目之下,也不知幾把鋼刀在腹……

  周圍的士人心知肚明,片刻後,忽然有人高聲問道:「今日該是宋相爺陪同三皇子殿下為謝公接風才是,相爺都在此了,皇子何在?難道皇家請謝公出仕,竟無人相迎嗎?」

  這話放在別的場合便是大逆不道,可今日不同,皇命已下,迎的又是謝端,皇子再有一萬個理由,不來就算抗旨,是墮了皇家顏面。

  場面一時尷尬,直到百官後面傳來一聲清脆——

  「誰說皇家沒人來?本公主這不是來了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2:40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七十三章 聶言的警告

  皇帝的子女如同雛鳥,先天茁壯的雛鳥,送到嘴邊的食物嫌腥不吃,慢慢地就會被其他爭食的雛鳥趕超,最終……擠出巢穴。

  宋睿心中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感,儘管這個雛鳥弱小得僅僅是一個五六年後就會被作為聯姻的工具,這種不安感猶在蔓延。

  「……父皇並非不來,只是近來操勞國事實在是累壞了身子,還請謝公見諒。」

  小孩兒有小孩天然的優勢,無論說什麼都不會讓人覺得虛偽,至少在士人眼中,不知比那些滿臉皺紋的老臣面上假笑好上多少。

  「公主仁孝啊。」

  「果然是龍生九子,有的知禮,有的不知,哈~」

  「同樣是十歲,皇子那麼多名師相教,也不知左相身邊那些人是怎麼勸的,老陸,你說是不是呀?」

  後面也有中立的老臣,有的抬頭看城樓,隱約瞧見城樓上三皇子的人影已經不見了,都竊竊私語起來,問到陸學廉時,發現她正往謝公車隊後面張望。

  「老陸,你看誰呢?」

  「去去去,我看我家閨女呢,這一去都四個月了,也不知是不是瘦了一把骨頭。」

  「你看看你,你家閨女不是平安從梧州回來了嗎,這個月都沒睡好過。不是我說,你年紀大了,身子不適也該看看大夫吧。」

  先前聽梧州的信兒說陸棲鸞在梧州被叛軍劫走了,陸母當場就嚇昏過去了,醒過來就哭,直接衝到梟衛府門口,問清了陸棲鸞平安回來後,心情才平定下來。

  饒是如此,陸家二老也是焦心了半個月,直到今日才徹底定下心來。

  送了謝端入京後,便由光祿寺和禮部接手,陸棲鸞便能直接回家了,到第二日再回府覆命也可以。

  剛抱著暈車的醬醬下了馬車,陸棲鸞就聽見背後一聲吼,回頭便見她爹怒氣衝衝地奔過來——

  「你這死丫頭!哪兒不能去非得往人叛軍的地盤紮!知道你娘都快嚇掉魂了嗎?!」

  陸棲鸞忙辯駁:「爹,我這是被劫了啊!不是我故意找叛軍私奔啊!」

  陸爹:「我不管!以後你哪兒都不准去,就給我留在京城!你看你這瘦的,連醬醬也瘦了!」

  陸棲鸞:「爹、爹,周圍叔伯都看著你笑呢,你收著點,咱們要殺要剮回家說成不?」

  陸爹鬧完,戳了一下陸棲鸞的腦袋,說回家再算帳,旁邊忽然有個穿著謝家家紋服飾的小廝跑過來,遞來一封請柬。

  「陸大人,明夜是否能勻出時間來,謝公有請。」

  「哦,謝公說了什麼事嗎?」

  陸棲鸞剛要接,那僕人笑道:「陸大人,是給刑部陸大人的。」

  陸棲鸞哎了一聲,陸爹打掉她伸出去的手,嫌棄道:「想什麼呢,人家謝公怎麼可能跟你個遂州鄉下妮子有話說。這次請謝公出山,肯定是人家光祿寺的老主簿出了大力,才幫你把事了了,回頭你得請人吃飯,知道不?」

  謝家僕人又笑了,估計這老陸大人是不曉得崖州發生的事,正想為陸棲鸞解釋,便見陸棲鸞給了個顏色,只好莞爾住嘴。

  陸棲鸞揉著手道:「行行行我資歷淺啥都不會,跟人光祿寺老大人身後沾的光行了吧。我娘給我燉麻鴨了沒?」

  「就想著吃!」數落完女兒後,陸爹臉上又掛上笑,接過那請柬,對謝家僕人道:「謝公客氣了,明夜本官自會前去拜見。」

  謝家僕人又道:「對了,謝公還有話留給陸大人……這次是留給小陸大人的。謝公問:崖州燈花夜,問你是否願調來右相府,小陸大人可考慮好了?」

  ……他咋還記得這茬事兒呢?

  陸棲鸞老覺得這人十有八九又在開她玩笑,一臉漠然道:「請轉告謝公,為國效力在哪兒都是效,下官在梟衛府每天有燒豬蹄吃,待得好好的,不想挪窩。」

  「哈~謝公怕是又要傷心了,那小人便這麼回復了,陸大人告辭。」

  「嗯。」

  應付完那謝家僕人後,陸棲鸞回頭便見她爹臉上表情十分可怕。

  「閨女。」

  「爹,咋?」

  「你該不是、該不是連謝公都……」陸爹顫抖道,「咱們大楚可就這麼一個謝公啊!」

  「……」

  ……

  陸棲鸞回去自然是被陸母狠狠數落了一頓,又拉著她問了好幾遍在梧州叛軍大營的事,好在陸棲鸞路上編好了說辭,這才瞞過去。

  梧州之亂後,陸棲鸞一閉眼就浮現青帝山戰場上滿地的屍骸,往往是深夜閉眼,天亮前便醒了。而到家裡的第一夜,那些夢魘第一次沒能來拜訪。

  再睜眼時,天色已經大亮。

  「小姐,外面有人找。」

  洗了把臉,陸棲鸞梳頭梳到一半,便聽見家裡的丫鬟說有人找。

  「是誰啊?我等下要回府覆命,沒什麼大事的話讓我娘去接待一下吧。」

  「是臬陽公世子。」

  「……」

  陸棲鸞對著鏡子沉默了片刻,抓起攝蛟服外衫一邊套一邊往外跑:「跟他說我公幹去了,讓金伯把後門打開。」

  「哎小姐!他知道你在家呀。」

  「你不會糊弄過去啊!」

  陸棲鸞一路從後院小跑出去,途中還去伙房順了隻燒餅叼在嘴裡,把後門一開,剛邁出一隻腳,便看見前未婚夫靠在門口。

  陸棲鸞一直覺得和這廝再次見面定然是在朝堂上,彼此互為政敵撕個死去活來,絕不是在一大早,他堵在她家後門,她叼著燒餅這種尷尬的場面。

  「你就不怕噎著?」聶言表情一言難盡地看著她。

  ——不對,本官堂堂朝廷命官,為什麼要怕一個有前科在身的二世祖。

  拿下燒餅,陸棲鸞含糊不清地問道:「你怎麼出來的?」

  聶言道:「十萬兩。」

  ——哦。

  陸棲鸞痛斥道:「朝廷是不是窮瘋了,區區十萬兩就——」

  「黃金。」

  陸棲鸞:「當我沒說。」

  聶言見她還是那副樣子,只是看上去臉比以前尖了,就知道她這趟出遠門沒少吃苦。

  「我沒別的事,就想問你一句……這女官你打算做多久?」

  陸棲鸞神色一斂,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聶言道:「太子也廢了,我對宋睿那邊仁至義盡,後面就沒我什麼事了。本來想著等你在謝端那裡碰一鼻子灰回來,我就再和你談談朝中局勢,哪知道你真把謝端帶回來了。」

  陸棲鸞一臉莫名其妙,道:「可這是聖旨啊,我不帶他回來陛下就得讓我提頭回來,有什麼不對嗎?」

  聶言搖頭道:「以前你懟左相爪牙,懟他親孫女,怎麼懟他們只當你是個早晚要嫁人生子的女官,說上心也沒多上心。可這次不同,你把謝端帶回來,還得了他的青眼,這麻煩就大了。左相一黨會認為你,包括令尊從此之後便是謝端的羽翼。換句話說,因你這麼一帶,朝廷真正的黨爭這才開始。」

  陸棲鸞長籲一口氣,道:「左相為兩朝首輔,已有二十年,他之為人我自認並不全面,但顯然朝野皆知,他這棵老樹之上,枝葉造已腐朽,是該有人出手修剪一二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陸棲鸞只要為官一日,便要與世間不平事戰上一日。」

  聶言第一次沒能反駁她,道:「你這趟出去,回來之後變了不少。」

  「哪裡變了?」

  「沾上了點江湖氣……」話風一轉,聶言又恢復以往那副吊兒郎當的氣態,道,「人也漂亮了。」

  可不是漂亮了嗎,年過十八,又是她這麼個閱歷,正是少女羽翼蛻變的時候,從前稍圓潤討喜的眉眼慢慢深刻起來,說話的語氣神態也漸漸沒了少女應有的撒嬌意味……或者說,官場讓她歷練出了女人不該有的威嚴。

  「其實你走了之後,我本是打算再去向令尊提次親的,只不過還沒出門,就讓我祖父打斷了腿,還躺了兩個月。」

  陸棲鸞看了一眼他這完好無損的腿,道:「……抱歉我沒看出來。」

  「你知道就行,所以後來聽你在梧州被叛軍搶了的時候,我就沒能去成。但心裡到底是不放心,看你現在這模樣,應該是平安的。」

  一提到梧州,陸棲鸞心裡不免就是一痛,怒道:「能不能別提梧州了?我爹問我五百次,我娘問我五百次,現在出門了你又問我一次……早知如此我就索性跟匪首私奔算了。」

  「好好好我不提,走我帶你去看點好玩兒的東西。」

  聶言拉上她就走,陸棲鸞掙扎道:「看啥看,有什麼好看的,本官日理萬機,還要去梟衛府批公文呢!」

  「日什麼日,你我沒情分也有緣分,總不能看著我淪為聯姻的犧牲品吧。」

  「……啊?你要定親啦?」

  聶言的臉瞬間冷下來:「對沒錯,又是宋明桐。」

  陸棲鸞道:「……所以你打算讓我幹嘛?帶著梟衛把你從婚禮上劫走?我都把你逮進去過一次了,怎麼說也不可能的,那宋小姐不是——」

  聶言神色猙獰道:「我他媽不想跟宋明桐喜歡同一個女人!」

  陸棲鸞:「???」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2:53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七十四章 陸大人的謎之人氣

  近來,京中的公子哥兒們百無聊賴。

  正值秋末冬初,老爹那一輩兒在朝中殺得死去活來,小輩兒們卻還是鬥雞走犬的年華,不曉得老爹為什麼放了衙就拿他們出氣,成日裡在外面胡混海混。

  既然出來混總要有個能給家裡人說的由頭,文雅點的就是某家的貴女舉辦茶會,他們便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去蹭上兩口香茶,順便看看能不能撈個媳婦回家。

  可最近不行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京中的貴女開始辦一種只有她們自己參加的文會,莫說其他男子了,連她們父母都去不得,問她們在做什麼,都說是在交流閨中詩文。

  有官二代好奇,買通了中書舍人家的一個丫鬟去探聽探聽這些貴女在幹什麼,丫鬟回報說,小姐們經常會抱著書箱進房,然後房門緊閉,聽送茶點的丫鬟說,房內京城會發出哎嘿嘿的笑聲。

  ……哎嘿嘿的笑聲是什麼鬼。

  別人不知道,但聶言是知道的。那時他剛被臬陽公從梟衛大牢里弄出來,一到家就被狠狠打了一頓,臥床四五天閑來無事,隨從們便給他帶了本最近流行的話本,這一看不得了,大多是說有個姓陸的狐狸精轉世勾引良家少男陷害入獄逍遙法外,且漸漸有朝小黃本發展的趨勢。

  作為慘遭波及的前科犯,聶言有點惱,扔下那麼一點相思病不說,這些人把陸棲鸞寫成這麼個樣子,他堂堂世子豈不也跟著栽了滿頭綠茵?

  聶言和陸棲鸞她爹的思路不一樣,要對抗這些亂七八糟的謠言不能只堵不疏,於是他便勒令城大半的書鋪不准再賣些歪風邪氣之物,又向在京待考的秀才舉人約稿,要把故事美化一些,最好是把結局寫成狐狸精幡然悔悟皈依世家貴子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那麼問題又來了,這些話本出自真正的文人之手,水平自然是碾壓那些民間低俗文手,但因為寫得太好……京城裡的貴女們淪陷了。

  其實原本暗地裡崇拜陸棲鸞這個敢懲治貪官污吏的女官的世家貴女有不少,只是懾於父輩的非議不敢表露,如今書鋪上的「糧」質量高又「好吃」,那點暗地裡的崇拜便瞬間給引爆了。

  其他不知情的官二代們發現,最近那些穿紅戴綠的貴女越來越少,更多的姑娘穿起了英姿颯爽的胡服,繡金的紋樣,加之烏髮高束,乍一看還以為是誰家俊俏的少年郎。

  「……起初我也不想這事兒鬧得太大,可後來抽空看了一眼賬上的流水,總覺得再有半年,或是往外邦賣一賣,上個月剛燒進去的那十萬兩就該賺回來了。」

  聶家的文苑,陸棲鸞捂著臉在桌子上沉默了好一會兒,覺得聶言這人可能並不是特別喜歡經商,只是天生就是個招財體質,惆悵了半晌,道:「你拿我賣了這麼多錢,我爹知道嗎?」

  「開玩笑的,」摺扇一合,扇頭指向樓下漸漸到來的一些文人和貴女,聶言道,「這些寫手自己辦了個文會,我也是後來才知曉的,覺得這些人做得還行,就開了這間文苑。只不過沒想到的是,那幾家小姐自己還弄了個文會,文會有個會首,把我給嚇著了。」

  「誒……」

  陸棲鸞翻著手裡最新出的一本叫《太嶽女宦錄》,和之前那種灑狗血的話本不大一樣,文筆纖細又不失大氣,裡面的文句把她的事蹟一頓海吹,據說是現在賣得最好的。

  看了兩眼陸棲鸞就有點不大好意思了,道:「所以那會首就是宋明桐?她寫的這本還是賣得最好的?比那些秀才都好?」

  聶言給了個白眼,道:「寫的好是好,自從被人發現她當了這個會首,就有人開始瞎胡傳,說我跟她好上了。她爺爺就按不住了,幾次三番和家翁提要給她定親的事。」

  「然後她就……和家裡鬧翻了?」

  「對。」

  雖說強扭的瓜不甜,陸棲鸞也不是不能理解,可她印象裡宋明桐還是個對身邊的丫鬟都偏聽偏信的軟弱女子,為了抗婚離家出走這種事,她還以為是話本裡才有的。

  ……以往只聽說過因愛生恨的,這因恨生愛的還是頭一回見。

  陸棲鸞迷茫間,便見宋明桐戴著帷帽到了,她的身形比以往挺拔許多,手上的金銀飾物也都去了,比之以往的嬌弱,氣質上顯得更為高華一些。

  比起東楚文人喜歡的嬌柔弱質而言,她現在這樣……很好看。

  此時臺上走上一位中年人,拿著一卷卷軸,滿面春風地請台下的文手坐下,便清了清嗓子道——

  「大家想必還記得,半月之前,咱們這位豐舉人和宋小姐有賭局,豐舉人是國學監的學子,一向聞名在外,看不起咱們京中的才女。咱們左相爺家的千金不服,便與豐舉人比試,賭誰的話本賣得俏,若是豐舉人勝了,便要為他向左相引薦,若是宋小姐勝了,豐舉人便要在朱雀大街上大喊三聲『吾技不如女子』……諸位等候多日,今日這結果便要揭曉了。」

  台下左側有一個胖舉人,多半是一早便知道結果了,臉色青黑。

  「豐兄,不過是話本罷了,春闈又不考這個,你有功名在身,何須介意呢,哈哈~」

  看熱鬧的不嫌事大,大家都是舉子,心知肚明在這京城中,名聲往往重過所學。這豐舉人想借宋明桐搭上左相,卻不成想賭輸了,日後在國學監怕是日子難過。

  「……南城四十六家書鋪,加外地買賣,《狐嬌女》一萬四千冊,《太嶽女宦錄》八萬八千冊,恭喜宋小姐,不愧是京中第一才女!」

  二樓的陸棲鸞這才對宋明桐改觀了:「宋明桐可以啊,文采都不輸國學監的舉子了。」

  聶言漠然道:「人家仰慕你的相思都寫成書了,可不是練出來了嗎?就是苦了她表兄,天天給她做功課。」

  「秦爾蔚?」

  「他倒是一直想娶宋明桐,也不知道怎麼想的。」說到這,聶言忽然想起什麼,擰眉道:「他是不是送過你一塊玉?」

  「那是他打碎了我從小戴到大的護身玉,賠了個一模一樣的給我。」

  聶言:「這人品味差,你拿來我看看,給你換塊好的。」

  「你這人怎麼那麼煩人呢,一塊玉有什麼好叨叨的。」

  陸棲鸞磨不過,只得把玉拿出來,聶言只看了一眼,眼底微動,也不急著往地上摔了,看著她的臉想了片刻,忽然問道:「你原先那塊玉是哪兒來的?」

  「我娘給的吧,怎麼了?」

  聶言接著又問道:「陸夫人是哪裡出身?」

  「遂州本地鄉紳的女兒,我爹也一樣,祖父是在遂州務農的……這塊玉有什麼不對嗎?」

  聶言還給她,道:「沒什麼,樣式別致了點,你回去放好,別拿出來給外人看。」

  陸棲鸞看他諱莫如深,心中生疑,正要追問,忽見下面闖進來一夥人,也不像是來砸場的,一進來便分列兩側,一個衣飾華麗的婦人怒氣衝衝地衝入文苑。

  「明桐!一個未嫁的女兒在外面拋頭露面成何體統,明日定下了要去公府說親,還不快回去!」

  眾人譁然聲中,宋明桐將帷帽摘下,對旁邊目露擔憂之色的其他貴女搖了搖頭,道:「請母親與祖父說,明桐今日起便接住在姑姑家……來年還不想嫁人。」

  宋夫人今日被公公說過不會教孩子,以至於讓她亂寫些什麼女官話本,鬧得滿城風雨,一時怒上心頭,尖聲道:「女人怎麼能不嫁人?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早就——」

  「明桐……想考女翰林。」

  女翰林?文官?

  文掌權,武掌軍,按理說都該是男人做的。就算是皇帝頒旨放開了女官試,考的也大多是織造等工於「術」的衙門,女翰林卻是從來沒有人考得過。

  那意味著……她要和今科士子同台競技。

  宋夫人深吸一口氣,片刻後強行平靜下來,道:「明桐,那春闈怎能是女人該去的地方?你都不知道做官要幹什麼,考上了又有什麼用?還是聽娘的話,莫要為了這點小事耽誤了終身……」

  宋明桐抿著嘴唇,片刻後,帶著哭腔質問道:「我什麼都不會還不是你教的……還不是你不讓我學?!我能學會的,能比男人做得更好!」

  以前女兒百依百順,什麼都聽她的,短短一年就變成這樣,宋夫人氣得發抖:「瘋了……都跟那個姓陸的不知廉恥的妖婦一樣瘋了!」

  「——宋夫人這話說得本官委屈,考個女官而已,又不是像這位世子一樣,跑到敝府殺人放火還逍遙法外,有什麼不知廉恥的。」

  京中的貴女們對這個聲音已經妄想了數月,抬頭向樓上望去時……果不其然,攝蛟金梟,眉目宛然,仿若視強權於無物。

  「是陸大人……活的呢……」

  聶言前科在身,扇子一打遮住下半張臉,避開樓下的視線,低聲道——

  「你這是給左相添堵。」

  陸棲鸞反問道:「左相給我添的堵就少了?」

  「行,你請便,隨便砸。」

  見陸棲鸞撩開搭在肩上的梟羽髮繩,悠悠走下樓來,宋夫人的情緒彷彿一瞬間找到了爆發點。

  「就是你把我女兒、還有其他世家的姑娘帶壞的?!」

  「本官忝為梟衛府典軍,凡所行止,樁樁件件皆符合朝廷律令,聖上御旨稱讚公忠體國。宋夫人若是覺得眼界高於聖上,挑出本官的不是,不妨說出個一二三來,本官也好加以改過?」

  宋夫人氣得差點爆粗口,她縱然個性刻薄,也絕不敢說半句皇帝的不是,瞪著陸棲鸞半晌,咬牙道:「好一個牙尖嘴利的陸大人……」

  「過獎,本官的嘴看人開口,若是遇上開明講理的好人,自然是甜得很。」

  宋夫人氣結,又眼見說不過她,衝過去抓住宋明桐的胳膊就往外扯:「走,快回府!」

  「慢著。」

  目光輕掃,宋府的家僕面面相覷,他們雖然見得多了,可從未和梟衛起過衝突,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宋夫人慍怒道:「陸大人還有什麼事?!」

  陸棲鸞沒有理會她,轉而認真地問宋明桐道:「你剛剛說要考春闈,不是一時興起?」

  宋明桐還沉浸在剛剛陸棲鸞的那一句話裡……明明年初元宵夜時,她還是和她一樣,僅僅是個唯父母命令是從的閨閣小姐,這才不到一年,她一句話,就讓她素來威嚴的母親動都不敢動。

  「……我想做官,我要做官,一定要。」

  「你周圍都是寒窗苦讀十年的對手,千人赴考,最後的進士只有三十之數,你若是失敗了,就是全京城的笑柄,你願意嗎?」

  宋明桐在宋夫人駭然的目光下,掙脫自己的手臂,道:「我半年之功,頂得上庸才十年!」

  ……好銳氣,這才是舟隱子口中,當年宋睿的氣節。

  「宋夫人,倘若本官向謝相舉薦宋小姐為門生,可否容她半年,讓她試上一試?」

  宋夫人喉嚨裡的罵聲頓時卡住了……她努力多年,就是為了給宋明桐打出一個京城第一才女的名號,好嫁得體面,如今她走偏了路,不知落得多少人口舌,能救她名聲的,只有謝端這位大人物了。

  謝端曾為帝師,若是成了他的門生,那明桐簡直就是……

  陸棲鸞見宋夫人神色變幻,便知道謝端與左相雖說眼看著便要為政敵,私交卻是免不了的,若是能讓宋明桐做了謝端的門生,就算是左相本人也絕不會反對。

  想歸想,宋夫人冷靜下來,懷疑道:「你在謝相面前能有多大面子,能讓他收我女兒做門生?」

  「我自崖州將宋相迎回,薄面自然還是有幾分的。」

  「就算你這麼說……」

  此時,文苑外有人喚道——

  「陸大人可在?」

  「是誰?」

  「小人謝府長隨,令尊今夜怕是要被陛下傳去問政事爽約了,我家相爺說,酒已溫好,陸家總要有一個來赴約,古有木蘭代父從軍,今日便請陸大人代父夜會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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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謝整天撩撩撩,就知道撩!你這是在玩火你知道嘛……

  ……

  事情的真相是:宋小姐開了個女神文會,大家外面裝得一本正經寫清水,背地會內交流小黃文哎嘿嘿……(誤)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3:10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七十五章 謝公的心思

  「你就去了趟崖州,便與謝端處得這般好了?」

  「你這話問的什麼鬼?謝相本來是讓家父去的,就算換了我去,那也是正事。」

  「別怪我沒提醒你,當年陽嘉長公主為他要死要活地跳城樓,人家把他帶過去時,他不止不勸,還搬了把椅子坐著看人跳樓。這麼薄涼的人,你可別給我陷進去了。」

  「……那後來,陽嘉長公主跳城樓了嗎?」

  「沒,哭著回府嫁人了,婚後還生了四個胖崽子。」

  謝端除了文名盛於天下,再有的便是這人花式抗婚的事蹟。據說當年先帝有個義女,成年後封為陽嘉公主,因仰慕謝端文名,便向先帝求賜婚。

  先帝也十分欣賞謝端,這邊廂聖旨還在寫,那邊謝端就給先太后送了一首《籠中婦》長詩,詩中以被迫嫁與權貴的閨中女子自喻,說的是女子被裝入籠中送至權貴家,垂淚至天明,夜中家中父母入夢,問她為何消瘦,在夫家可有溫粥飲、可有冬衣,次日清晨,籠中婦便帶笑而終。

  先太后本是前朝皇族,聞此長詩,想起戰亂中被殺的族人便觸景生情,哭昏過去,大病數日,逼得先帝只好收回旨意。

  那時此詩影響深遠,甚至於勾起京中閨男怨之風,從此之後,便是其義父東滄侯,也便由著謝端的婚事了。

  諸如這般的軼事,隨便提個京中的士人,便能說上三天三夜,連梟衛府也不例外。陸棲鸞上午被聶言念叨了許久,下午還得聽同僚逼逼,等到了黃昏時到了和宋明桐約好的地方,早已是一臉倦怠。

  「……你不用太緊張,謝相是個沒脾氣的,只要禮數到了,我再和他申明利害,問題應該不大。」

  宋明桐彷彿是等了許久的模樣,見到陸棲鸞來了,正襟危坐得宛如是在相親,尤其是陸棲鸞也上了她家的馬車時,宋明桐背後就像是綁了根柱子,崩得緊緊的。

  陸棲鸞還當她是在緊張,道:「往事就不提了,本也就是一點口角的事,不過我倒是挺意外的,你的文作是和誰學的?開始寫話本也是近三四個月的功夫,竟都比國學監的舉子都好了。」

  宋明桐盯著車頂咽了一下,道:「爾、爾蔚表兄偶爾指點一下,再就是找他借了典籍和策論看……也不是很難懂。」

  「那你厲害呀,策論可不是兩三天就能讀得透的,我春闈前學策論學得可累了,還是陳……」說到這兒,陸棲鸞忽然收了聲,轉而道:「說來,多少有我的緣故,讓你姻緣不順了。」

  宋明桐眨了眨眼,脊背慢慢鬆下來,道:「並非如此……無論是陳侍郎,還是臬陽公世子,沒了這個還會有下一個,我總是會被長輩們送來送去。」

  「你不想嫁人?」

  宋明桐黯然道:「自幼我母親便教我,邁步不能過半尺,飲食不能多一盞,要學詩文,卻不能習聖賢,別家的姑娘上女學,我卻只能學女紅。六歲時見鄰里叔伯,迎了風塵女子回府做妾室,那風塵女子也如我一般,會詩文、會蓮步,都是一樣嫁得高門,以夫為尊……我問母親,我將來與那倚門賣笑人,是不是也一樣,母親便打了我。」

  「你這比喻,有些自傷。」

  「是不合適,可女子……不就是這樣的嗎?」

  陸棲鸞語塞,若有所思。

  她與宋明桐不同,父母皆是開明之人,雖然也會說她不正經,但也未曾多加拘束,甚至於待她比待作為兒子的池冰更溺愛些。可這世間其他女兒便不同了,她們唯父母之命所從,一生福祉皆繫於婚事。

  陸棲鸞的婚事父母可以由得她自己挑,她同意了才同意;可宋明桐不能如此,只有從別人口中才知道她自己的未婚夫婿是誰……甚至都與之未曾打過幾個照面。

  馬車轆轆行遠,待到月升之時,便到了修葺一新的謝府。

  這裡並不是右相的官邸,而是謝家故居。儘管主人十數年不在,門庭依然清雅。

  陸棲鸞下車時,正逢一陣夜風拂過,抬頭見府中院牆後,古木越簷而出,歸鳥盤旋落下,隱身其中,傳出清鳴之聲。

  ……就和謝端為人一樣,只是聽著他說話,便覺得身心都靜下來了。

  「陸大人可是來了,小人在此久候,人還沒接見,先收了一摞請柬了。」

  門口正是先前那去通知她來謝府的家僕,陸棲鸞遠遠地便見他抱著一摞各色請柬,走過去不免失笑道:「這麼多請柬哪兒來的?」

  「陸大人見笑,這兒多是請相爺蒞臨文會,還有各文衙、各世家大臣請喝茶聽曲兒的,十多年前便這樣,沒想到去崖州避了這麼多年,還變本加厲了。」

  到底是謝端,無論是哪家的子侄後學,若能得他一句稱讚,不知勝過國學監考評多少,若宋明桐真的做了謝端的門生,效果可想而知。

  「這才第二日,謝相下朝這般早?」

  「相爺不喜官衙,陛下特准將公文送至府上批閱。」

  ——陛下,你這麼慣著這路癡,是不是太過了點?

  每天奔波在梟衛府和家裡的陸大人眼紅了,道:「謝相可在辦公。」

  「還沒有,陸大人請。宋小姐可在花廳先用茶,待相爺與陸大人將政事言罷,再談可好?」

  「那便麻煩了。」

  謝府的景致不同於臬陽公府那般富麗,庭中四五株參天古木,甚至於將正廳都遮了起來,然而佈置修剪得恰恰好,配著林深處隱隱透出的暖黃燭光,並不讓人覺得陰森,反而顯出十分清淨。

  「這處回廊為何彎折至此?」

  「陸大人不知,這廊後有一株木棉,乃是相爺幼時移栽至此,不過數年,便亭亭如蓋,再後來,長勢太過,沒入了牆中,侯爺說此樹得府中恩澤卻礙主,該砍斷才是。可相爺心善,說木棉掙扎不易,便讓人拆了這截直廊,為木棉騰出三丈之地。」

  陸棲鸞看著木棉許久,心中莫名生出奇異之感,離開時還數度回頭,直至遠遠聽見水聲細細傳出,這才凝神望去。

  廊後便是一座占了後院一半的月池,池中紅鯉遊弋,時而沒入時而浮起,順著水流遊至一處沒有圍欄的亭台下,彷彿是因為貪嘴,咬住了一隻空鉤,讓人將魚竿一提,便破水而出,跌在亭台側亂跳起來。

  陸棲鸞站在遠處看了好一會兒,微風吹起竹簾一角,只見那亭台中間擺著一隻溫酒壺、一座博山爐、一張檀木几,幾上堆著一摞摞公文,而本該批改公文的人,正提著魚鉤把那紅鯉摘下來,看也不看一眼便丟回了池中。

  陸棲鸞還當他新官上任好歹忙上幾日,哪知還是這麼個疏懶模樣,不禁有點氣。

  「謝公,這些公文都是明早一早要發下諸省的吧?日頭都落了,您這是在等誰?」

  謝端嗯了一聲,回頭道:「等你。」

  陸棲鸞氣絕:「宰相為文官之首,我又不能幫你改……」

  「為何不能?」

  謝端放下魚竿,悠悠走回案几旁坐下來,方道:「我避居崖州十數年,京中之事不甚明白,讓陸大人來教我一二,可是委屈了?」

  陸棲鸞當然委屈,請謝端回京是為了肅清官場風氣,讓梧州之亂不再上演,哪知他雖然回了京城,卻既不建立自己的班底,也沒給朝政提出個所以然來,下朝就窩在家中垂釣,釣上來的還不能吃。

  陸棲鸞自從做了女官便忙慣了,最是看不得浪費光陰的人,面無表情道:「謝相有哪裡不明白的,隨便從外面請柬裡抽一張出來,那送帖的人怕是連老娘的生辰八字都樂意如實相告。」

  謝端搖了搖頭,在香爐側隨意坐下來,看著她輕聲道:「陸大人既是來求人辦事,板著臉也就罷了,連看都不願看上一眼嗎?」

  ……行行行,我求人我理虧。

  陸棲鸞沒好氣地接過一封公文,一打開便是鴻臚寺上奏說北方邊境亂象生,要派個公主去和親安定邦交。

  公主還那麼小,反正陸棲鸞是不想她嫁到匈奴去的,當即便皺眉道:「……這群鴻臚寺的人是不是只吃飯不幹活?每年朝廷撥了不下百萬兩給他們結交四鄰,就算有亂子也該早早報上來讓邊軍去注意才是,眼看著事態嚴重了就只想著拿公主和親?」

  謝端見她看完一封,不等他提醒便惱火地翻開另一封公文,笑而不語。

  陸棲鸞一邊看一邊抱怨,不知不覺小半個時辰過去,一桌子四十多封公文都已經看地差不多了。

  「……戶部侍郎收了兩箱金條的證據還在我桌子上呢,就有臉去彈劾光祿寺?這些人也真是夠了。」

  「那陸大人覺得該如何做?去把戶部侍郎揭發出來就地懲治?」

  「不成,年末了,他還要清點南方八州的農稅,這時候換人,下面的地方官又要巧立名目徵稅了,百姓就不好過,還是等明年開春後再……」

  說到這兒,陸棲鸞抬頭見謝端面上掛著意味不明的笑,立時便正坐好。

  「下官逾越了。」

  謝端搖了搖頭,道:「朝中之事,你在梟衛府中所見所聞這般久,其實早已入門,又因你長在民間,目光要比之那些天生權位在身之人要更長遠些。」

  陸棲鸞默然,謝端收回目光,提起爐上溫酒,又道:「梟衛之中,趙、高二人,各有隱秘,有他們在,你想往上爬,始終會受制。」

  「謝公是說……讓我調來右丞府的事?」

  謝端將溫好的玉杯放在案上,推至她面前,道:「謝端凡所行事,必不過三,此番恰好是第三回 ,你若依然相拒,我亦不強求。」

  手中的公文似乎在發燙,陸棲鸞盯著那杯酒,低聲道:「我來之前,有人告訴我,莫要與謝公為伍。」

  「為何?」

  「謝公是個會拉我下水的人,而這潭水之深,我一介女子,淌不起。」

  謝端忽然笑了,仿若半醉不醉地走至亭外,沃酒於池中,鬆手讓玉壺亦落入水中,待水面游魚於漣漪都歸於沉寂,才徐徐道——

  「陸棲鸞,你可知,官場之中,進則生,退則死?」

  「下官知曉。」

  「那你也該曉得……什麼叫做,進可偎吾而生,退必獨戰而死。」

  他說的是實情,陸棲鸞也聽到了風聲,說是皇帝確實是由著謝端的處置,把梧州刺史罷免了……從今以後,主弱臣強之勢,在所難免。

  陸棲鸞躬身下拜道:「請謝公容我想幾日。」

  謝端似乎並不想拖至以後,回眸相詢:「今夜何以如此優柔?」

  陸棲鸞見他搖搖欲墜的模樣,起身走至他身後正要伸手拉他:「謝公,池水深寒,莫要立於危處……」

  話未盡,伸出的手便教謝端冷不丁地捉住,愕然之下,整個人被拉入懷中,向月池中倒去……

  落水之前,陸棲鸞聽見他在耳邊道——

  「沒讓你淌……上我的船,就這麼難?」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3:22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七十六章 凡心

  「宋小姐,這是今年的秋茶,崖州產茶少,但用的水得當,輔以毛竹火慢熏,後味不輸京中的金頂雲芽。」

  謝府的茶亦有著其他紛奢之地所沒有的古雅,若是放在平時,宋明桐自然是要好生品味一番的。只是陸棲鸞已經去了許久,眼瞧著外面月上簷梢,再好的茶,也難品出滋味來。

  「請問,政事要說這般久嗎?」

  謝家僕人道:「小姐見笑了,我家相爺才到京城兩日,不識如今京城風物,許是說得忘情了,小姐若累了,今日大可先回府,改日再來也是一樣的。」

  謝家的僕從也與其他顯赫人家的不同,需得讀書習字,待人接物也自有圓融之處,讓人一見便知道是有家教的。

  宋明桐張望了片刻,道:「一個時辰也等過來了,我等陸大人出來吧。」

  剛說完,外面忽然有人喊那僕人,他便向宋明桐一禮,隨後出門去。

  因這府裡極靜,他們又是在門外說的,宋明桐聽得清楚。

  「你去找件女人的衣服。」

  「說什麼呢,這府裡連個歌姬樂伎都不養,哪兒來的女人衣服?拿婢女的成嗎?」

  「你也想得出來,小心相爺罰你。老夫人房裡應該是有的,去庵裡修行前該是沒帶走,快去拿來送後院去。」

  ……為什麼要女人衣服?

  宋明桐呆坐了一陣,馬上便看著有僕人托著一件男衣從門前走過,整個人都懵了。

  ——不、不是說談政事嗎?怎麼談著談著連衣服都要換了?

  宋明桐僵坐了許久,片刻後,方有僕人來傳話:「宋小姐,謝相有請。」

  ……啊,忽然之間不想去了。

  饒是有點想哭,宋明桐還是不得不憋住眼淚,跟人去了後堂一座紅楓齋下。

  去了只見那傳聞中的謝公隨意坐在竹簾後,手中拿著一塊玉一樣的物事把玩著,待宋明桐凝神試圖從竹簾的縫隙中望去時,他便將那白玉收回掌心。

  宋明桐來不及多想,整個人已經木了……她看見,謝公面前,橫陳著一件梟衛的攝蛟服。

  「宋公的孫女,昔年我見你時,方才六七歲,未想如今已如此亭亭玉立。」

  謝端有一把沉靜的好嗓子,宋明桐本都要哭出來了,一聽他說話,便覺得六穢俱除,一時間有些茫然。

  「……謝公,請問陸大人她?」

  謝端叩了叩手邊的案几,一臉平靜地現編道:「她要我收你做門生,我不願多此一事,她便開始與我鬧……爭執間便不慎落水了,並非你所想的那般。」

  宋明桐瞬間回了魂,馬上又反應過來謝端已經看破了她想歪的心思,一時間羞赧難當。

  「謝公見笑了。」

  「無妨,倒是宋公的孫女,要考女官……這點頗令我意外。」透過竹簾隱約見得宋明桐咬唇不語,謝端淡淡道,「昔年今上頒佈女官令,最反對的便是宋公。宋公剛直,卻過於剛直,既律人亦律己……我不妨便直說,宋公對你管教過嚴,讓你這文句品讀之下,怨氣太重,便是去了春闈,亦是中流之資。」

  他這話已算是重的了,如果今日有第三人在場將謝端的評語傳出去,宋明桐多半就毀了。

  但她知道陸棲鸞恐怕為她說了不少好話,否則謝端這樣的人物根本不會接見她,便咬著牙俯首垂眸,道:「後學晚進,厚顏請謝公指教。」

  謝端目光落在宋明桐彎折卻並不退縮的脊背上,眼中浮現出一絲欣賞:「很好,我門生中,容不得哭弱之流。」

  僅僅幾句話,一落一起,宋明桐脊背生汗。

  「明日把你其他的文作送來,回去吧。」

  這句話等同已答應下收她入門牆,若是放在其他場合,宋明桐該是欣喜若狂才是,可沒見著陸棲鸞,也不知道被藏到哪裡去了,不禁又問道——

  「明桐謝過相爺……冒昧問一句,陸大人她何時出來?」

  簾外的宋明桐明顯漏出一絲焦躁,落在謝端眼底,眼簾微垂,道:「十年過去了,宋公的家教,還是這般看重女子名節嗎?」

  宋明桐被這話稍稍嚇著了,道:「謝相恕罪,明桐並無此意。」

  謝端淡淡道:「東楚之禮教,雖得前朝七分傳承,後人卻只學其形,未得其神。更有甚者,得其形,又自滿於其形,議人名節短長者,最是惡形惡狀。」

  這與宋睿的家教相反,宋明桐自幼的家教乃是未婚女子守貞當如守命,便是尋常的赴會交遊,有男子在場,也須得帶上一二女伴避嫌,更莫提在外人家更衣。

  但他既然說得坦蕩,宋明桐也只覺是自己想多了,垂首道:「雖是明桐迂腐,可外人總會論陸大人是非,說她……」

  「說她與吾有私情?」

  一句直言,問得宋明桐一愣,謝端轉眸望向遠處,在宋明桐震驚的目光下,淡淡道——

  「不諱言,我確是有過這般心思。」

  ……

  以前除了去郊外的莊子上踏青泡溫泉,就是在家裡泡木桶。陸棲鸞還是頭一回在嵌在地上的池子裡沐浴,四四方方地估摸著能撐下十來個人,看著這一池子熱水就洗她一個,陸棲鸞有點心疼柴火。

  她平時也不是太講究的人,最多去吃飯的時候看食肆髒了點,找人要熱水燙燙碗筷,沒見識過這樣的世家大族,沐個浴還這麼多規矩。

  「大人,可要婢子擦背?」

  「不用不用,我自己洗就行。」

  「大人,是用玫瑰露還是桂子油?桂子油是前段時日新做的,老夫人年輕的時候喜歡,塗抹全身能香兩日呢。」

  「這這這不行,我明天還要去抄個家呢,撲一身香怎麼公幹。」

  「大人您這頭髮有點岔了,要剪個梢兒嗎?」

  「……」

  等到陸棲鸞被連指甲都修好磨好,換上謝府給的一件月白色襦裙出來後,謝府的女婢們便給她抬來一面銅鏡,一邊伺候她沐浴的婢子一手拿著小梳子一手拿著翠玉簪,問她要梳個隨雲髻還是飛仙髻的時候,陸棲鸞終於覺得這種宮裡娘娘的待遇有哪點不對勁。

  「……接著你們是不是想把我用鋪蓋一捲,塞到謝公榻上了?」

  謝府的女婢也有意思,被這麼有點惱火地一問,斂手低眉,道:「相爺是正經人,婢子不敢。不過敝府好客,又是頭一回來女客,大人若是願意,府中上下的廂房大人可以隨便挑著住,當然,相爺那間最好。」

  ——好客?你們對得起那些每天盤桓在貴府門口送請柬的人嗎?

  陸棲鸞被這群人整的沒脾氣了,讓她們去看看自己的官服烘好了沒,便一路走去了中庭找謝端。

  「宋明桐走了?」

  「她想留下來等你,後來她家中之人來了,道過謝後便將她接回去了。」

  陸棲鸞這才鬆了口氣,她便知道謝端是個通情達理的人,當即行禮道:「謝公助她這一次,我便代她謝過了。」

  月色剛剛好自楓葉窗櫺間落下,照得平日裡那一本正經的梟衛此時少卻九分嚴肅,多出一絲女子應有的旖色。

  長揖間,謝端轉過身來,並不讓她起身,抬起她的下巴,溫聲相問道——

  「那,我的報酬呢?」

  「……」

  女人多少有一種天生的直覺,知道對方是不是對她懷有綺思,或是聲音,或是言語,哪怕是一個不經意的眼神,都能捕捉得到。

  可謝端是最令她捉摸不透的一個人,他的言語、他的舉動都再再昭示著進攻與侵佔,但陸棲鸞每每望向他的眼睛、聽見他的聲音時,又覺得他充滿了與世隔絕的冷靜。

  陸棲鸞抬眸道:「……謝公想要什麼報酬?」

  謝端沒有回答,但靠近的姿態再明顯不過。

  ……他想要人了。

  世間的凡人,看謝端時總有一種霧裡看花的憧憬,他的目光屬於浩渺的天穹,不曾投於凡間塵埃之上。可待他卸盡那等塵外之人的高華氣度,回歸於凡人……或是說那一層若有若無的窗紙看似終於要被幾近相抵的呼吸浸濕、欲破時,陸棲鸞這才醒悟過來。

  這終究是個人。

  「謝公會娶我嗎?」她低聲問道。

  「……」

  越軌的舉動驟然停下,謝端的目光從她微白的唇角回到眉睫上,反問道:「你敢嫁麼?」

  陸棲鸞退開一步,離開那令她有些失心的氛圍,道:「謝公知道,娶了我,便是斷我仕途。謝公愛我的,便是我這種……縱然身披荊棘,也要在官場裡爬著走的模樣。」

  ——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姑娘,她心硬如鐵,對所有人豎起鱗甲,又寬仁如佛陀,不拘於往日恩仇。

  他本想看她能走到多遠,卻不知不覺地,動了凡心。

  ……惱人啊。

  謝端似乎是又恢復了往日那無喜無悲的目光,只是待她稍鬆了口氣時,複又牽起她的手,低頭吻在她指尖上。

  「可我既想養著你,又想毀了你,你說,怎麼做才好?」

  ……

  過了兩日,京城的書齋裡又出了新作,作者無名氏,還是以陸狐狸精為主角,這一次陸大狐狸精變成了受害者,為挽救一個被迫嫁人的良家女子屈身權貴,被權貴各種欺淩逼迫,文筆之淒婉,不知賺了多少眼淚,經過種種磨難,陸大狐狸精尋機找到了權貴謀反的證據,把權貴成功打入大牢,又一次拯救了蒼生……

  作者著重寫了權貴是怎麼死的,彷彿跟他有多大仇一樣,讀者們還當是書齋的東家欠了作者潤筆費,這麼一整怕是要去燒作者的房子。

  誰料又過了一日,大白天的,謝相家的一處別苑著火了,說是有人縱火,但放火的人沒抓著。

  謝公才回京沒半個月,自家別苑便被燒,京中的文人們便暴怒了,士怨沸騰之下上面不得不下令讓梟衛去查一查,梟衛辦事效率果然高,沒兩三日便逮到了那放火的人。一問,說是收了人家十根金條讓他去燒謝府,但喝醉酒走錯了門,只燒了別苑,那雇主還扣了他五根金條。

  因為上司去未婚妻家下聘了,百忙之中抽出空來查這事兒的陸大人一見到縱火元兇,便十分頭疼。

  「……你有什麼埋怨能不能正兒八經地用言語解決?燒人房子算怎麼回事?」

  不能透露姓名的聶姓元兇搖著扇子怒不可遏:「燒他房子算輕的,你若那夜沒回家,說不準我明天就得去炸他家祖墳。」

  「臬陽公就不能管管你?」

  「怎麼沒管?這不是還派了兵押著我回老家去給我爹掃墓?我告訴你,再和同朝為臣的人亂搞私情,我作為功勳之後,是要給御史台行賄彈劾你的。」

  陸大人:「你還敢彈劾我?」

  「行不彈你,彈他,往死裡彈。」

  其實那日之後半個多月,陸棲鸞再沒有與謝端有半分交集,偶爾進宮時,見正殿下朝官員,也只是遠遠一瞥,讓人恍然覺得那夜的越軌之人只是一場詭夢。

  臬陽公終於是忍不了聶言的胡鬧,把他強行送出了京城,陸棲鸞還真當他會指使御史台的人去彈劾謝端時,朝中卻出了一件大事。

  御史大夫黃熙彈劾門下侍中秦越,於遂州下放之時包庇敵國細作,致使行軍情報流出,令當年東滄侯在西線戰事失利,折損兵士七萬。

  雖是陳年舊事,但事態重大,御史大夫又是謝端回京後信提拔的,怕是手握絕對證據才敢這麼說。

  而誰都知道,而門下侍中秦越,也就是秦爾蔚之父……正是左相之重戚。

  換言之,朝中黨爭終於要開戰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3:34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七十七章 龍血虺

  秦爾蔚之父秦越,十年前因政績考評不佳,加之子侄戕害人命,為其周旋時,被御史察覺,彈劾之下貶為遂州別駕,直至十年後,方才赦歸,又借著左相的勢頭,一路升至正三品門下侍郎。

  秦家與陸家在遂州是門對門的交情,陸學廉被升到京城後,隔三差五地還去他家串個門。可秦夫人是京城的大家閨秀,不喜歡陸棲鸞成日裡去衙門幫她爹辦案,覺得這不是女兒家該做的,怕帶壞了秦爾蔚,見人就說陸家的姑娘沒規矩。

  其實那會兒陸棲鸞十五六歲都懂事了,說她一回兩回她只當是少不更事本該挨駡,可過了五六年,還是那麼老一套說辭,慢慢地就有點煩了,兩家到了京城後,來往便漸漸少了。

  此番秦越被彈劾,便是朝中頭一個被謝黨拎出來殺的雞,甚至於連人證也快被押送到京城了,都察院、刑部都不敢接這個事,就怕一個處理不好,就被兩黨擠成渣。

  直到次日一大早,陸棲鸞正準備把公事都放在今天完成,明日去接從梧州回來的蘇閬然時,聖上的手詔便下來了。

  ——令梟衛徹查門下侍郎秦越裡通外國一案,若確有其事,可著即捉拿。

  梟衛就像一塊磚,哪裡棘手往哪兒搬。

  別人且不說,陸棲鸞這邊倒是尷尬了,她跟秦家還是有點交情的,正巧高赤崖這兩天準備成親,其他人又去忙著調查先前在閶州失蹤梟衛的事,聖旨便只能讓她硬著頭皮來接了,只待證人入京,便要去秦越府上請他喝茶。

  陸棲鸞在公案前坐到黃昏也沒回家,旁邊的放衙的其他梟衛問道——

  「……陸大人,都放衙了,您還不回府嗎?」

  「給我家裡送個口信,說我今天不回了。」

  「明日還有的是麻煩呢,為何不回?」

  「因為我一回家肯定有鄰家的麻煩人物在等我。」

  以秦夫人的性子,一聽說是她負責查這個案子,此時多半是在陸府等著堵她的,等她一回家,今天晚上就別想休息了。

  「可今日不輪您的值,您睡哪兒呀?」

  「老葉不是還沒回來嗎,我去他屋裡蹭一夜就是了。」

  「葉大夫上午就回來了,今天您忙,就沒來得及告訴您。」

  葉扶搖被她坑去了梧州後,聽說是被虎門衛調走去地方上做防疫了,算算時間也該回來了。

  陸棲鸞有點心虧,待府裡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便溜達出門,在臨街買了兩包肉小籠,便回府去了後院,遠遠地便聞到一陣熟悉的紅棗蓮子羹的香味。

  很好,今天晚飯又有著落了。

  陸棲鸞在葉扶搖庭院外的拱門處探頭道:「老葉~~你回來啦。」

  庭中樹下打盹的釀釀嗅見小籠包的香味,貓瞳圓睜,伸了個懶腰,小爪子在地上抓了抓,便搖著尾巴踱去了陸棲鸞腳下,拿鼻尖嗅著她手裡拎的油紙包。

  院中一如既往地在躺椅上慢慢搖著的貓爹斜了一眼,道:「謝陸大人關心,在下舟車勞頓,不宜起身相迎,陸大人還是回去吧。」

  陸棲鸞掰了半個肉包給釀釀,道:「你這說的是哪裡話,本官關心同僚那不是應該的嗎,你又在燉棗羹哎嘿~另一個碗是給我準備的吧,我先替你嘗嘗甜不甜啊。」

  葉扶搖院子裡每天都會燉各種各樣的補湯,聽其他老軍醫說,他的補湯裡有不少幾戶絕跡的藥材,都是有價無市,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

  棗羹香甜柔滑,陸棲鸞蹭得心滿意足,看著餘下半爐,問道:「棗都快燉爛了,你不吃的嗎?」

  葉扶搖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起身道:「本就是等著陸大人用完,後面半爐才下藥的。」

  說著,他進了屋子,左手提著把匕首,右手拎著隻眼熟的竹筐。

  本來在吃小籠包的釀釀忽然炸起毛來,三步並作兩步躥上了樹,貓瞳盯著葉扶搖手裡的竹筐,喉嚨裡發出威脅的呼嚕聲。

  「這是怎麼……臥槽!」

  等到葉扶搖從那竹筐裡拎起一條蛇時,陸棲鸞差點也上了樹,躲在樹後道:「我就蹭你一頓羹,你拿蛇幹什麼?」

  葉扶搖笑地一臉可惡:「陸大人博聞廣見,還怕蛇?」

  「你女兒都被嚇毛了好嗎!」

  「陸大人放心,很快就好。」

  那花紋蛇正是數月前葉扶搖去藥鋪專門定的龍血虺,此時蛇體已然漸呈黑紫色,蛇眼紅似滴血,縱然被扣住七寸,仍然凶性不改,蛇身緊緊盤繞在葉扶搖右臂上,稍弱些的人,胳膊怕是當即便被擰傷了。

  葉扶搖好似沒什麼感覺一般,任憑龍血虺絞著手臂,把匕首放在爐子上燎了片刻,在那蛇頸上劃開一條小口,蛇血便形成一線血泓滴入湯羹中。

  「你這是……」

  「藥材總是千奇百怪的,哪天陸大人再在公案上熬下去,臂腕酸痛,也是要抓些蛇蛻入藥的,一樣的道理。」

  待到湯羹盡紅,浮而不沉,葉扶搖取了止血藥膏隨意塗在龍血虺傷處,將之放回了竹筐中蓋好,這才把那湯羹飲盡。

  陸棲鸞看得莫名覺得可怖,問道:「老葉,你手沒事嗎?」

  拇指拭去下唇處殘留的一絲血色,葉扶搖坐回到躺椅上,片刻後抬眸道:「這小畜生還是有幾把力氣的,沒想到陸大人近日得了首輔青眼,還有心關懷同僚,在下不勝感懷。」

  陸棲鸞把樹梢的釀釀抱下來,翻了個白眼道:「你怎麼也跟那街頭議人長短的長舌婦似的?聽風就是雨。」

  「陸大人的意思是空穴本無風了?」

  「……有,還是有的。」

  葉扶搖的神色頓時難言起來,也不知該是取笑還是該歎氣,末了,讓陸棲鸞坐過來,道:「陸大人,你這次所玩甚大,在下佩服。」

  陸棲鸞蔫嗒嗒道:「你別取笑我了,謝公雖然瞎了點,但到底還是天下文人之表率,他要是也壞了,那朝廷不就完犢子了?」

  葉扶搖似笑非笑道:「國失砥柱,自有後人來頂,陸大人就不想也站到他們那等人的位置嗎?」

  他這話像是玩笑的語氣,陸棲鸞卻沒能笑得出來,垂眸道:「我沒那麼大的野心,我還有家裡人在,謝端那個位置,風浪太大了,我不知能不能抵得住。」

  「倘若真有一日,至親父母亦被風浪襲身,陸大人該作何選擇呢?」

  陸棲鸞猛然抬頭,宛如一頭擇人而噬的惡狼一般盯著葉扶搖,片刻後,眼神冷下來。

  「收回你這句話。」

  ……原來,至親才是籠子上的最後一把鎖啊。

  葉扶搖掩去眼底彌漫而出的悅色,道:「陸大人見諒。」

  陸棲鸞起身道:「不提京中之事了,本官托雁雲衛去查梧州閶州一帶梟衛被殺和假梟衛一事,雁雲衛也應當找過你相協,可查得什麼了?」

  葉扶搖斂眸道:「那些梟衛,是去年趙府主所派,一共十路,每路十二人,合計一百一十二人,尋見屍身六十三具,死法不一,卻都是死於八月初。」

  「從六月起府中梟衛調度都是由我處理的,趙府主調了一百多名梟衛去南方,怎麼我從來不知?」

  陸棲鸞記得很清楚,梟衛人少,合府上下在冊者共五百三十三名,個個身手不凡,且皆有權調度縣以下的軍力,都死在同一時間段,怎麼想都不可能是巧合。

  「是啊,陸大人覺得這是為何呢?」

  陸棲鸞來回踱步,半晌,問道:「那十路梟衛,每一路都有十二個是嗎?」

  「然也。」

  「那為何只找到六十三具?若是每一路十二個的話,按照你們搜索的地點不同,怎麼說也該是六十具或者是八十四具才是。」

  「誰知道呢,也許是被狼叼了吧。」

  「你以為蘇閬然跟你一樣懶?他是不把山翻過來絕對不會下定論的人。」

  說到這兒,陸棲鸞陡然想起梟衛地牢失火的那一夜,死去的周弦說,梟衛中有叛徒的話,陡然靈光乍現。

  假若每一路的人都不滿,唯一的解釋就是被派去的每一路中,都有一小部分叛徒,伺機在同一時間殺了同組的人,借此消失。

  陸棲鸞越想越可怕,道:「老葉。」

  「陸大人請講。」

  「我記得,如果不是我的話,有權力分派梟衛分組的人,府中便只有高大人了吧?」

  葉扶搖彷彿是在稱讚一般微微笑了起來。

  「陸大人明鑒。」

  ……

  「蘇都尉,恭喜又高升了!這個年紀的副統領,還封宣威將軍武勳,開國以來還是頭一遭!」

  「蘇統領的侄子可真爭氣,這回總要擺酒了吧!」

  「再帶上你家夫人來,咱們家小將軍也到適婚的年齡了,給挑幾個好看的!」

  平亂雖耗時稍有些長,但到底還是在朝廷期待的時限內平了,虎門衛與雁雲衛自然要論功行賞,功曹去清點戰場功績時,盤下來的結果……就是蘇閬然這個殺人狂,戰場雖然沒上幾回,三分之一的賊首都是讓他給切了的。

  ……這小子,有點狠吶。

  虎門衛的將軍們氣得要死,分明他們去平亂的人更多,風頭卻讓雁雲衛給搶了。然而跳腳也沒用,功勞簿上蘇閬然戳在那兒一枝獨秀,入了聖眼,據說是因為這喜訊,殿上連月來頭一回沒吵起來,便破例讓他跳級升了雁雲衛的副統領。

  副統領,那和他混了數十年才混到這個位置的叔父可是同級。

  蘇閬然本身倒是對升官沒什麼感覺,尤其是在聽見那些個同僚開始給他相親了,藉口去和照顧他的陸夫人打招呼,便提著梧州的特產去了陸府。

  遠遠地便看見陸府的車夫,正趕著馬車往側門走,蘇閬然想是陸棲鸞應當正好回府。

  陸府門口的僕人見了蘇閬然跟見了自己家人似的,帶著笑便迎上來——

  「蘇大人您可來了,天都冷了,夫人昨天就在準備做棉褲的,怕您又長高了,一直等您回來量呢,快進府!」

  沒怎麼體會過一個母親對棉褲的執念的蘇閬然沒能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一臉茫然地進了府,便看見正廳前,陸棲鸞臉色沉沉,面前一個髮絲淩亂的婦人雙目赤紅地跪了下來——

  「就算我跪下來求你了行嗎?!放過秦家一馬,就算你真的想嫁給爾蔚,我也絕無怨言!」

  蘇閬然:……

  是誰想嫁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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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葉日常毒雞湯(1/1)

  蘇小哥日常想殺人(1/1)

  ……

  秦夫人是一直覺得小鳥兒對她寶貝兒子秦爾蔚有企圖,覺得小鳥兒現在做梟衛了,更像個強搶民男的狗官了(誤)

  眾後宮:???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3:46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七十八章 陸小姐,陸大人

  陸棲鸞小時候開蒙早,但玩心也大,五六歲的時候喜歡一個總是在她家門口賣糖葫蘆的小哥哥。有一天小哥哥說要到外地去了,拿了根糖葫蘆騙她上了馬車,發現馬車裡都是昏迷的大大小小的小姑娘,陸棲鸞那會兒還不知道啥叫人販子,只以為小哥哥有媳婦了,哇一聲嚎起來,引來了街邊的巡捕,就把那人販子逮了起來,據說是秋後就被斬了。

  現在想想,她的桃花煞應該是與生俱來的,每回一不正常地動心,對方多半就有問題。

  但是陸棲鸞可以指天誓地地說,她從來沒對秦爾蔚這個麵團動過啥歪心思。

  主要是秦爾蔚這個人實在是太愛和稀泥了,小時候私塾有個惡少喜歡搶池冰的作業拿來抄,被夫子發現就反過來說是池冰抄他的。那惡少人長得高壯,塾學裡沒有小孩打得過他的,陸池冰脾氣急,好幾次想跟惡少打起來,都讓秦爾蔚給勸下來了,說為點小事莫傷了同窗和氣,結果他們倆被欺負得更慘。

  直到一個月後陸棲鸞回來,看見陸池冰胳膊上都是傷,提了塊板磚就殺上私塾,把那惡少打得連他爹都不認識。這時秦爾蔚看見了,又一套之乎者也上來勸架,陸棲鸞毛了,連他一起打,秦夫人來的時候還以為她兒子這段日子身上的傷是讓陸棲鸞給揍出來的,差點撓破陸府的門,直到陸爹帶她去給秦父道了歉,這事兒才平下去。

  陸棲鸞雖然找男人有點瞎但對人基本的好惡也是感覺得到的,逢年過節地就沒往秦府湊,只不過陸池冰和秦爾蔚私交好,偶爾便說上兩句話,豈料這就讓人給傳走了形,說她嫁不出去,如今已然饑不擇食,連竹馬都不放過。

  「……你不就是想要爾蔚嗎?還讓他送玉給你!你現在權位在手,我允了還不行嗎?就不能放過我們秦家?!」

  「秦夫人,你冷靜一下,不是侄女刻意要找秦家的事,實在是此事朝野都已經傳遍,如若不徹查清楚,還秦伯父一個清白,對陛下對東滄侯委實難以交代。」

  秦夫人才不管她說這些,只覺她說的都是場面話,嘶聲道:「我家老爺一身清白怎麼可能做出那等裡通外國之事,若你對我有怨懟,沖我一個人來就好,何必說這些虛的!」

  陸狗官最近又手頭上又是梟衛失蹤案又是兩黨衝突,忙得連撩漢的時間都沒有,又給塞了個查秦家的破事,民間關於她的同人本一摞摞地出,鍋都快頂破天了,心情十分惡劣。

  「秦夫人,咱們以前都是一條街上門對門的鄰居,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能把事情查清讓秦伯父擺脫汙名自然是最好,但這件事不是說我不查就能糊弄過去的,滿朝文武都在看著,陛下也在等著,你想要我怎麼辦?」

  秦夫人皺眉道:「梟衛府不是一手遮天嗎?就說什麼都沒查到,至於那證人,一定是假的,就說審死了就是了,陛下那麼信重梟衛,這點事怎能做不好?」

  ……哦,還真不客氣。

  陸棲鸞回頭對她娘道:「娘,您先進屋去找找我爹的紫筍茶,咱們潤潤喉嚨再說。」

  陸母應付了秦夫人許久無果,無奈之下也只得進屋去了。

  陸母的身影剛消失,陸棲鸞的臉就冷下來:「秦夫人,你知道包庇疑犯,按律是要同罪的嗎?」

  秦夫人皺眉道:「官場哪個清白?你若是不想幫忙就直說!」

  「是啊。」

  「你……你就忍心眼睜睜的看著你秦伯父去死?」

  「您都拉的下臉讓我去包庇疑犯了,一個弄不好咱們下回就得在午門刑場同年同月同日死了,我有什麼忍不下心的。」

  秦夫人氣得胸膛起伏,尖聲道:「你這個毒婦!你會遭報應的!」

  「我遭報應的時候估計您也看不到,省省吧。」

  旁邊的家僕看得目瞪口呆,從前秦夫人偶爾來府上,數落陸棲鸞沒規矩的時候,她還安靜地像隻雞一樣聽訓,現在竟然和秦夫人直接頂起來了。

  秦夫人渾身顫抖,狠狠地瞪著她,漸漸地眼底流露出一絲怨毒:「好一個作威作福的梟衛,行,我不敢和你爭辯,但你要曉得,我秦家背靠大樹,總還有東山再起的時候,而你……風水輪流轉,咱們走著瞧。」

  「不送。」

  秦夫人甩袖就走,剛剛要踏出門時,一個神色寡淡的少年人與她擦肩而過,恍惚間,她嗅到一絲不正常的血腥味,讓她脊背發寒。

  片刻後,便聽見那少年將軍與陸棲鸞道——

  「……聽說了,梟衛缺人。你說個時辰,何時去門下侍中府上?」

  「你回來了就好,待人證進京,最遲後天吧。」

  後天?!

  秦夫人只聽見這麼一句,正想轉頭再追問時,卻被家丁們客客氣氣地攔下了。

  「秦夫人,我們家小姐……不,我們家陸大人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固執人,您有這與她爭辯的時間,不如去左相府上再求一求,比在敝府怕是有用多了。」

  她再不是那個任人教訓的小姑娘了,而是令百官震怖的梟衛……以後還會成為帝國的權臣,認不清形勢的,遲早要被碾壓殆盡。

  ……

  陸母一整天都是糟心的事,見到蘇閬然也回京了,陸母眉間這才雲掃霧散。

  「真是好孩子,出個遠門還給帶土產,你看我們家小鳥兒,就扛了一箱地方公文回來,什麼都沒帶。」

  「娘,我冤枉,臨走的時候池冰給我弄了兩筐崖州紅柿,本來是想給您裝土筐裡帶回來的,可這北邊霜凍,我怕那柿子壞了,怕浪費才都給吃了的。」

  「那是你笨。」

  陸母又數落了陸棲鸞一頓,便親自挽袖下廚去了。

  留下陸棲鸞看著別人家的孩子,眼神怪怪的:「你都跑了三個州了吧,就沒給我帶點什麼?」

  蘇閬然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把一把錯金匕首拍在她面前,震得她抖了一抖。

  「……閶州的口脂那麼好你不看,你給我帶把刀?」

  「閶州夷人打的短匕,一般是給夷女下聘用的,我用著順手,送你防身。」

  陸棲鸞:「……」

  蘇閬然這個人和那些個妖豔賤貨不一樣,說的和想的是一樣的,絕不會有什麼暗示性的曖昧言辭。他說刀好就一定是因為刀好,不是因為這刀是下聘用才送給她的。

  這麼整理了一下思路,陸棲鸞便看開了,拔刀一看,果然烏光熠熠,是把罕見的好刀。

  「那就先謝謝你了,還沒問你這次去崖州有什麼收穫?」

  談到正事,蘇閬然略一沉吟,道:「那些死的梟衛有的已經爛得面目全非,分散之地不一,唯一查到的就是一開始發現那些屍體的一戶村子,說是兩個月前見過這些梟衛,拿著一張怪圖在村子裡到處問八字,最後找到村中一個懶漢,把懶漢殺了後便離開了。」

  「那懶漢是?」

  「尋常百姓,幾乎沒出過縣,父母皆世代務農,無任何背景。」

  梟衛殺人必然是有理由的,不可能因為只是想找弱者發洩就故意去找碴。

  「閶州也有個村子出現了同樣的情況,梟衛一個月前到,帶走了一個村中的地痞,帶去了附近一個小縣,讓他做了個捕快,梟衛便消失了。」

  陸棲鸞的腦子有點亂,千頭萬緒,不知是誰在背後操縱此事,這讓她感覺非常糟糕,垂眸想了好一會兒,方道——

  「說到梧州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可還記得我們在青帝寨裡,奪的那張所謂的易門天演遺譜?」

  「記得。」

  「太子說,天演遺譜上是一套計算八字,得出動搖國體的『人頭』的方法,這些人在,則國家安,這些人死,則國家衰。你覺得,這像不像你剛剛說的事?」

  有人在實施這個天演遺譜……但鹿獠已經死了,誰還會這麼做呢?豈不是很無聊?

  蘇閬然回憶道:「易門舊事,所知者近四五年間,不是外調便是病逝了,朝臣緘口不言,怕是套不出來。」

  陸棲鸞慢慢坐直了身子,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說太子怎麼知道的?」

  「……你想做什麼?」

  「有一個人,一定知道當年的事,而且……世上沒人能把他出調或害死。」

  ……皇帝。

  你見過朝臣遇到問題了,不會了,跑去問皇帝讓皇帝教她怎麼做的嗎?她就敢,而且不止敢,還計劃上了。

  「來,咱們倆先把醬醬洗乾淨,明天揣上進宮,就說公主想見醬醬了,趁機問問陛下當年的事,沒准還能再給你梧州的事討個賞什麼的。」

  蘇閬然默然,片刻後,道:「此事明日再說,有件重要之事卻是忘記告訴你了。」

  「怎麼?」

  「梧州新刺史定下來了,是謝相回京前便向吏部發了手信推舉的,我回梧州時,任狀已經下發。」

  一提到謝端,陸棲鸞隱隱有點不祥的預感:「那新的梧州刺史是誰?」

  「崖州縣令,陸池冰。」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3:57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七十九章 太子少師

  殷函最近兩天一直鬱鬱不歡。

  宮中中秋宴時,京中的誥命夫人帶著自家兒女入宮赴宴,言笑晏晏間,見母女情深場面,心思略有所動。

  身邊的宮女勸了兩句,殷函沒忍住,讓人去喊三皇子,讓他和她一起去父皇面前請求把母妃赦出。

  那時正逢朝貢,進貢了十數匹火雲驃,三皇子的伴讀們眼饞,攛厝著他去挑匹良馬打馬球用,聽了她的話,滿臉不高興,說她想幹什麼她自己去就是,別著他的礙事,他看母妃在冷宮裡也和原本的宮殿差不多,明天再去也是一樣。

  若是放在以前,殷函說不定就上手打人了,但現在卻是只能漠然以對。

  ……朝野都知道,這人要做太子了。

  可他無知、愚昧、貪婪,我什麼都比他做得好,憑什麼讓他得到這個帝國?

  聽政以來,越來越熟悉的帝國,那些朝臣口中遼闊的疆域、辛勞的農人,讓她有一種說不清的衝動,抑或是迷茫,偶爾收到父親投來的目光時,她感到本能的恐懼。

  那是一種,要讓她背上足以把她碾碎之物的預感。

  皇帝大多數時候是由著她的,在聽見她無奈地向他祈求將生母赦歸時也一樣,只不過沒有告訴殷函,授意去冷宮傳旨的人,只說了是三皇子向皇帝請求放她出冷宮的……

  「母妃不願見我?」

  「娘娘在冷宮受了不少苦,怕是生了風寒,怕過給公主。公主放心,有三殿下照顧,娘娘定會早日康復。」

  「……哦。」

  女兒推翻了之前當著她面說的再不願見她的話,拉下臉去求皇帝赦慧妃出宮,到頭來……不願意見女兒,只願意見兒子。

  殷函的沉鬱皆是來於此,直到陸棲鸞進了宮。

  好些日子不見,殷函覺得陸棲鸞比上回見帥多了,倒不是因為加官進爵的緣故,是因為經歷了戰亂的洗禮,眉梢眼底都多出那麼一絲霜寒之意。

  莫名覺得,權位在手的女人,比去年新晉封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妃嬪要好看多了……

  「下官要去稟告聖上梧州之事,小犬便托在公主殿內照顧兩個時辰可好?」

  殷函自認為長得已經挺快了,醬醬比她長得更快,前爪立起來都快能搭在她肩膀上了,似乎還記得她的氣息,一來就圍著她轉圈圈。

  連日的陰鬱為之一掃,殷函眼睛閃亮:「我能帶著它出去玩兒嗎?」

  「公主隨意就好,它就是太能跑了,記得把繩子牽緊。」

  「好嘞!」

  陸棲鸞走後,公主殿中的宮女竊竊私語起來。

  「這就是陸大人?可真是個美人啊……就是不曉得,怎麼會嫁不出去的。」

  逗著醬醬的手一頓,殷函轉頭問她身邊的宮女道:「你們也覺得,嫁不出去,比她現在官居高位還重要嗎?」

  「公主說的哪裡話,女人哪有不嫁人的,再熬可就老了。公主年初的時候不也想著招個如意駙馬的嗎?」

  殷函搖了搖頭,道:「我覺得父皇設女官的意思並不是說想要女人做了官後就拋家棄子,而是讓女人做了官後,能更好地相護家室。你們可聽說了?秦侍郎的夫人當年多好的身世,第一次甄選女官時讓她免考調回京中做女翰林,她不願意,說不是女人該做的。若當她時答應了,熬個幾年以她的背景現在早該做到三四品了……現在秦家出了事,還要拉下臉來求到陸棲鸞面前。」

  宮女們像是沒聽進去,只恭敬道:「婢子們只曉得怎麼伺候好公主,不曉得這些的。今天宮裡的馬球場上三殿下要親自上場,公主要帶上這狗兒去看看嗎?」

  殷函歎了口氣,道:「跟你們說不通,去就去吧。」

  ……

  「陛下正在沉鳧亭與謝相對弈,眼下已到末局了,陸大人若有急事,可要先行通報?」

  「不必了,多謝公公,我在亭外等候便是。」

  陸棲鸞著實是有點怵了謝端的,這個人的心思過於捉摸不定,她本以為那夜的事已經冷下來了,沒想到他卻不計她三度相拒,反倒提拔了陸池冰做梧州刺史。

  地方官熬資歷有多難,看她爹在遂州做了快二十年的官就知道。

  陸家是已經做好了等個七八年再把陸池冰往京城調的準備,哪知道謝端這麼一插手,直接把人給劃到了他的黨羽下。

  擔心有之,但說生氣也沒到生氣的地步,畢竟地方官上刺史差不多已經到頭了,再往上升就得進京了,把陸池冰調回京中也是她父母的願想,算是欠了謝端一個大人情,無論如何該是說句謝才對。

  陸棲鸞一邊想著面完聖後如何對謝端措辭,一邊抬頭望向庭中對弈的身影。

  謝端一向是不喜歡戴著官帽的,聽謝家的僕從說,他有時連髮冠都不願戴,只覺累贅。若是放在尋常人身上,則過於怪誕,但這是謝端,他說的話,做的事,一切都被世人奉為圭臬。

  這樣的人,動了凡心,任誰都不會信。

  一側,亭中對談,方始言深。

  「……朕便知道,你這人一貫喜歡佈局於天視,謀大放小,最後陡然翻盤,半分君子之道都未曾有過。」

  「弈棋如弈心,黑白落定間,便得見為人幾何。」

  「謝無敬,你一隱十年越發無禮了,敢論朕為人幾何。」

  「臣若想冒犯,該是直言陛下的棋藝比之十年前多了九分狡賴,少卻數度靈氣才是。」

  皇帝笑了一聲,端起茶盞,道:「若不是困於這些俗事,何須召你回京,早該去找你討教如何隱居才是。」

  謝端將黑子放回棋盒中,道:「所謂帝王之憂,莫過於三者,一者,天下大統,二者,官場吏治,三者,儲位之爭……前二者皆是老生常談,唯有這儲位之爭,歷朝歷代,十個皇帝能翻出二十出花樣來,陛下惱的正是這個,可對?」

  皇帝闔目,道:「朕那嫡長子昔日你也見過,過於耿直,那時你說他不是做皇帝的料,朕還不信,執意培養他,本以為是教好了,可後來便和……便和江湖匪類學歪了。說句實話,直至今日,朕方才信了你挑人的眼光。」

  謝端爾雅道:「但凡看人,聽其言,品其行,便能覺出其三分志向。有野心之人,稍加砥礪,便能窺見其崢嶸……太子正如陛下所言,乃是過於仁善耿直,強教他做帝王,怕到時也是苦了百姓。」

  皇帝眼神冷下來,道:「不談這逆子了,上月底朕讓三兒去城門相迎,他卻還不如函兒識得大體,朕召你進宮,便是想讓你去掌一眼。」

  掌一眼這個詞說得妙,點評古董常用這個詞,是真是假,值不值錢,往往就在行家掌一眼那傷腦筋,便能蓋棺定論。

  「陛下既說了,臣自然不敢不從。」

  皇帝似乎心情好了起來,剛走出亭子,遠遠地便見陸棲鸞垂首立於亭外,招手道:

  「陸典軍,你來的正好,這段時日太忙,都忘了你立的兩件大功。」皇帝不待陸棲鸞說話,轉而問謝端道,「謝卿,你說以陸典軍女子之身,不止請了你出山,還主持平定梧州叛亂,如此能臣,該是如何封賞為好?」

  謝端的目光輕輕自陸棲鸞髮頂掃過,片刻後,道:「陛下,女官雖推行多年,但武官品級太高,怕是會引得京畿武官反感……依臣看,不如先就不升品,加個虛銜便是。」

  皇帝微微頷首,道:「你倒是提醒朕了,加個虛銜也好,省得御史又要說三道四。陸典軍,你文武皆沾,是想做通議大夫,還是明威將軍?」

  陸棲鸞的官的確是升得太猛了,也曉得再升下去已經沒這個前例了,垂首恭敬道:「臣生於毫末,得陛下青眼方才被看重至此,陛下再加以恩封,臣卻是要惶恐難當了。」

  皇帝皺眉道:「為官須有進取之心方是,昔年這謝無敬比你差不到哪兒去,先帝照樣越級封他金紫光祿大夫,還逼朕拜這比朕還小的人做帝師,你區區五品便惶恐不已,日後朕還如何敢用?」

  謝端聽皇帝訓斥完,看著陸棲鸞越發壓低的脊樑,忽然開口道:「陛下,臣有一建議,既不虧待陸大人之功業,也顯得陛下重士,只是看陛下敢不敢了。」

  皇帝不以為意道:「你且說吧。」

  陸棲鸞本能地覺得不妙,微微抬頭的瞬間,果不其然,謝端語不驚人死不休——

  「陛下覺得,太子少師,如何?」

  太子少師,東宮三少之首,能兼任此銜者,莫不是未來的朝中首輔。

  更重要的是……太子還沒有正式晉封,哪裡有先封太子少師的道理?

  陸棲鸞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那邊皇帝忽然冷笑一聲,道:「朕最是厭煩你這毒眼,死前定要送你一壺上好鴆酒,省得你禍亂新君。」

  「陛下過獎,臣這建議可好?」

  「待你看過三兒之後,若還不行……一個女少師罷了,下面那些人這都接受不了,將來還有的是更麻煩的。」

  ……她是不是沒睡醒?

  皇帝和謝端說完就已經走了,陸棲鸞還保持下拜的動作,直到旁邊有人輕輕敲了敲她的後腰,這才瞪向那人。

  「……你這玩笑是不是開得太大了?」

  謝端微微傾身,道:「想讓你開心開心,不好嗎?」

  她開心……她開心個錘子!

  陸棲鸞:「我先說好,我跟三殿下素有矛盾,你要我做太子少師,到時候東宮不是我就是他亡,要換趁早把我換了……」

  謝端依然是那副溫溫淡淡的口氣,說出的話卻讓陸棲鸞為之一怔。

  「陸大人就沒想過,也許換的是太子呢?」

  陸棲鸞覺得這個人簡直太可怕了,多說一句話感覺少活十年,渾渾噩噩地跟在謝端後慢悠悠踱去了馬球場時,遠遠地便聽見殷函焦急的聲音。

  「快停下!本公主叫你們停下!誰不停打他一百大板!!!」

  馬球場上本來是兩隊分明,此時卻亂作一團,貴族少年們掄著馬球杆興奮地朝一條閃電般的白色身影揮打過去,然而那身影躥得極快,五六隻馬球杆打來,竟都揮空了。

  「好玩兒!這個比馬球好玩!以前怎麼沒發現!」其中一個金衣少年看殷函在場邊急得快哭了,頓時覺得報了仇,滿面興奮地尖聲道,「誰都別聽她的!有本宮在,今天就打那隻狗!打進洞賞十兩,打死賞五十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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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鬥傳統劇情之:當著老爹的面作死,你不死誰死系列。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4:09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章 陸家狗官穩如狗

  「打、打打!往死裡打!」

  馬場上亂作一團,二世祖們揮著馬球杆追打著到處亂竄的醬醬,好幾次蹭著皮毛擦過去。

  殷函在場邊看得焦急,一巴掌扇向旁邊攔著她的內監吼道:「滾開!」

  被打的內監賠著笑臉,但攔她的動作卻分毫未變:「公主,這馬場裡都是新到的火雲驃,跑起來不看路,為了區區一條狗若是傷著玉體,怕是不值得。」

  「那你們倒是去救啊!去讓侍衛去攔啊!」

  「這……三殿下的命令,奴不敢違逆,還請公主見諒。」

  殷函咬牙道:「是因為他快要當太子了,你不敢得罪他,就來得罪我,是這個意思嗎?」

  內監臉上掛起虛偽的笑:「公主言重了,奴只不過是個馬場內監,殿下們發話自是要聽的。」

  遠處的侍衛也佯裝什麼都聽不見似的,殷函的目光兇狠掃去時,都紛紛低下頭。

  好……好,父皇還在,他們就敢這麼對她。

  殷函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殺人的衝動,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些人,下唇咬出了血都不知道。

  這情景落在三皇子眼裡,報復的快感瞬間翻了倍。

  他討厭這個胞妹,父皇讓他去聽政,他看著那些奏章就煩,只有殷函,下朝後就在父皇面前討巧賣乖,說那點奏章看不夠,要幫著父皇分擔。

  ……裝什麼?明明玩的時間比和他一樣多,就是為了討好父皇才做這些的。

  沒了皇兄給她撐腰,她早就沒什麼好得意的了……何況自己馬上要做太子了,等他再當了皇帝,就把她丟得遠遠的,嫁去南夷、嫁去匈奴,最好一輩子都別回來。

  這麼想著,三皇子眼中驕色更濃,喝道:「這麼多人打不死一條狗?要你們何用?!」

  「三殿下,您那彩頭太少,我們都提不起勁來啊。」

  「好,誰能在我數五個數內打死這條狗,本宮就封他做打狗大將軍!胡浩,你不是整天抱怨你爹被右相那邊的人打壓得不好過嗎,本宮把你封得比他還高如何?」

  那名叫胡浩的少年是馬球隊裡最為魁梧的,聞言大喜,搶過身邊人的馬球杆,左右開弓,開足馬力朝犬影追過去。

  眼看著就要一杆打中犬頭時,忽然遠遠傳來一聲尖厲的指哨,醬醬一停,擰身往馬蹄下一拐,隨後發力躍起,竟然跳上馬背踩著胡浩的頭朝馬場外躍了出去。

  「哪個壞我好事?!」

  胡浩丟了人,瞬間暴怒,抬頭看去時,便看見馬場邊,那白犬氣喘吁吁地盤坐在一個女官腳邊,喉嚨裡發出威脅的咕嚕聲,直到那女官用指尖撫了它的頭頂,才溫順地爬伏下來休息。

  胡浩本來想罵,待將馬停穩,對上那女官的目光時,卻本能地止住了。

  那是一種……彷彿被盯上了,生死便從此操諸她手的錯覺。

  然而那女官的目光也只是略有停留,隨後便掃向他身後彷彿鼻子都要氣歪了的三殿下身上。

  「三殿下,久見了。」

  三皇子對陸棲鸞一直是惡感滿滿,尤其是她站在馬場邊上,毫無誠意地微微傾身,便敢居高臨下地對他說話,心中立時便火起。

  「又是你!這狗是你的?」

  「正是臣的。」

  三皇子冷哼一聲,知道她是和殷函沆瀣一氣,道:「那好,現在本宮要吃狗肉,你把它殺了,讓御廚烹調好給本宮送過來。」

  ……哦,欺負小公主,還想吃我家犬子,很好。

  講不通道理的人陸棲鸞反而是不會生氣的,抄著手道:「臣怕是難以從命。」

  「你敢違逆本宮的意思?!不過區區一個典軍,你算哪根蔥?」

  「昨日臣是不敢,但今日臣敢。」

  三皇子瞪眼道:「你什麼意思?」

  「蒙聖上賞識,明日便會加封臣為太子少師,規正皇子言行,也恰好為臣分內之權。」

  馬場裡一靜,圍觀的那些貴族少年們都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三皇子一愣之下,道:「荒誕!你一介女子,怎麼可能做太子少師?這人竟敢假傳聖旨,來人,把她拿——」

  話未說出口,便見後面一角金幢搖動,聲音便啞了。

  ……是皇帝,不知聽了多久了。

  馬球場裡頓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所有馬上的貴族少年知道闖禍了,紛紛下馬,跪在地上不敢作聲。

  陸棲鸞回頭時,見謝端已經先走了,垂首問道:「陛下,謝相他?」

  「謝卿說不用看了,朕看也是。」皇帝未見著惱,只是面色索然,負手轉身道,「廢話就不多說了,三兒今日先交到你手上,莫讓朕聽見下次再有這樣的事傳出去,有傷皇家體面。」

  「臣遵旨。」

  目送走了皇帝一行,陸棲鸞再去看馬球場內時,便見場內那些貴族少年們紛紛面露劫後餘生之色。

  ……還真不是劫後餘生,是最壞的結果了。

  三皇子後背出了一層冷汗,卻沒聽見皇帝教訓他,正感覺奇怪,小聲問旁邊的內監道:「……父皇這次怎麼沒罵本宮?」

  內監油滑道:「您現在是大楚唯一能繼承大統的皇子了,與那時自然不同,陛下不敢對您過於苛責。」

  三皇子茫然了片刻,放下心來的同時,莫名有些自滿。

  「今日本宮沒興致了,這球改日再打,都散了吧。」

  「三殿下留步,臣還未說過三殿下可以走。」

  三皇子身形一僵,臉色有點扭曲地看向陸棲鸞:「本宮都不與你計較了,你還想怎麼樣?不要以為你真能管到本宮頭上來。」

  陸棲鸞的目光掃了掃整個馬球場,對他的話不以為意,道:「三殿下喜歡打馬球,水平如何?」

  「你莫不是想與本宮同場較量吧?本宮告訴你,你還沒這個資格!」

  「三殿下說的有理,好歹還有知難而退這個優點,看來之前的太師沒白教。」

  熊孩子最是經不得激,道:「來就來,你就不怕本宮一怒之下,把你滿門抄斬?」

  一個小孩子,地位再高,這般鬼吼鬼叫的,威脅也著實不大。

  陸棲鸞走下馬場,一伸手,旁邊呆立著的胡浩不由自主地把馬球杆交了出去。

  她將馬球杆抄在手中,在掌心敲了敲,微微挑眉,眼尾浮起一絲張狂之色——

  「臣,陸棲鸞,今日領教帝子之怒。」

  ……

  殷函沒能把那場馬球看到最後,在三皇子被那遂州來的野路子打得鼻青臉腫前便悄悄離開了。

  回宮的路上,一連遇見好幾撥殿中監的人,他們捧著上好的貢錦從她身側走過,流水般湧向她母妃的宮室。

  原來,為權位而沉浮的,從來都不止是宮苑深處的后妃。

  渾渾噩噩地回到宮中後,殷函便坐著發呆,旁邊的宮女見了,擔憂道:「公主別生氣,要不然,召幾個貴女進宮為公主解解悶?左相府的宋小姐可好,她寫的話本公主不是也很喜歡看嗎?」

  別的宮女抱怨道:「快別說了,宋小姐最近都不出新作了,一心在她姑姑家研修策論,說是要去趕明年的春闈考女翰林呢。」

  「唉……宮裡有不少娘娘都等著呢,又考不過那些讀了多年的士子,還不如讓出點時間寫話本呢。」

  殷函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宋明桐要去考春闈?」

  「是啊,最近京中的女兒家盡出些像陸大人這樣的人,不過陸大人也夠厲害的,我還沒聽說過歷朝歷代出過女太師呢,在本朝也是空前絕後了吧。」

  「那不是、前前前朝有個武后,還做了皇帝嗎?」

  那宮女又笑道:「本朝可沒有武后那樣的皇后,三殿下又好好的,你怕是見不到了……公主,你怎麼了?」

  ……那層說不清的窗戶紙終於破了。

  父皇的目光,朝臣的反感,女官制、垂簾聽政……這一切她都明白了。

  宮女看著殷函眼神呆滯間,忽然笑了起來,嚇得一顫,道:「公主,公主您是哪裡不適嗎?可要傳太醫?」

  殷函笑了一會兒,又忽然收住笑,指著書房上方的匾額,道——

  「把這塊蘭心蕙性的匾換了吧。」

  宮女愣了愣,道:「公主不喜歡?那換成秀外慧中可好?」

  「不,換成……」殷函垂眼想了片刻,複又抬眸,眼底一片冽然,「給我換成『能者居之』。」

  ……

  「……陸大人那打法是西北的野路子出身,想來是沒少和地痞流氓戰過,一球抽過去專門打馬腚,那些個毛頭小子哪裡是對手,直接就亂了,以一戰十還不落下風,卑職光聽犬子描述,都熱血沸騰呢。」

  「嗯,然後呢?」

  「然後那慧妃娘娘聽說三殿下被打了,還哭病了一場,指使御史去彈劾她蓄意傷龍裔,但陛下沒理,還說三皇子都這麼大了,還如此羸弱,乃是娘娘教養不當的過錯。」

  宮中的事不過半日便傳遍了京城,陸大人的凶名立時扶搖直上。

  右相府的長史顯然也是想起了陸棲鸞的的豐功偉績,一邊說一邊笑,待看見謝端面上依然不溫不火的,方才收住笑。

  「只是陸大人這麼一來,明日陛下封她太子少師的事,怕是會遭到宋相那邊激烈反對,朝堂那龍柱上怕是又該挨撞了。」

  「無妨,此事既是我所提,自然要做得到才算數。」言罷,謝端目光渺遠地望向簷下的天穹,待漸起的濃雲映入眼中,方道:「上回要你去查的那枚玉,可查到來歷了?」

  「查到了,乃是門下侍郎秦越之子,也就是現在的禮部侍郎秦爾蔚送的,據說是陸大人和這秦侍郎是青梅竹馬,秦侍郎打碎了她的玉,才賠了個一模一樣的。只是不知道京城的玉匠這般多,他卻非要找外地的玉匠,耗了好久才還給陸大人。」

  非要找外地的……果然,不是他一個人瞧出端倪來了。

  長史道:「這秦家只是個蒙蔭的宋家外戚,說棘手也棘手不到哪兒去,相爺為何非要卑職們挑這秦家下手?萬一陸大人查到這當中有一半是捏造的……」

  「那就看她是想自保,還是留後患了……她想單舟獨槳入風浪,早遲有這麼一日的。」

  「相爺,我們就不做什麼了?」

  「做還是要做,派人把秦爾蔚殺了……也不必非要殺死。給梟衛留點信兒,讓他們知道殺手是從謝府派出去的,算我提點她一下。」

  「陸大人可是個藏不住事的人,她若是質問來,卑職該如何答覆?」

  「答覆……」謝端半闔著眼簾,道:「就說我妒忌了,想我收手,讓她上門來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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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4:22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一章 糖與鞭子

  秦爾蔚一連兩夜都沒睡好。

  秦家也算是有地位的人家,秦越做官做了這麼多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昔年因犯了點小錯被打到遂州去,好不容易混回了京城,沒想到這才兩年不到,便又出了事。

  「……家父當年在遂州掌管西征大軍糧草,向來謹慎,絕無收留敵國流匪之事,還請諸位大人勿要聽信謠言。」

  打發了又一波來關心他家出的事的同僚,秦爾蔚放衙時只覺得魂已去了半截。

  秦家的隨從問道:「大人,是回府還是去左相府,再看看事情有沒有轉機?」

  秦爾蔚上了馬車後,在車中想了好一會兒,道:「梟衛府現在放衙了嗎?」

  「還沒呢,梟衛府要比咱們文衙晚半個時辰放衙。」

  「那……你就去梟衛府門口等著,如果陸棲鸞出來了,你就請她來延熙樓,就說我約她見個面,為家母日前失禮的事道歉。」

  隨從面露難色道:「可這陸大人奉旨查老爺的案子,會赴約嗎?」

  「會不會你先去問了再說,若是不來……不來就不來吧,她一向是個任性的,也無妨。」

  交代完這些事,秦爾蔚便一路歎著氣去了延熙樓。

  這是京城裡數得上的酒樓,秦爾蔚還沒做官時,便總是在這裡與文人一道賭書潑墨。

  那時好友都在身邊,趁著酒興吟風弄月,只覺歲月靜好。

  可是啊……一步官場無盡期,昔日的好友們,遠調的遠調,被貶的被貶,更有甚者,已是黃泉兩別。

  看著酒樓的牆上還留著那年他與朋友們做的詩,秦爾蔚更覺五臟苦悶,不知不覺間,已忘了自己是來等人的,一杯接著一杯地飲,不多時便半醉了。

  陸棲鸞上樓來時,便看見秦爾蔚趴在桌子上要哭不哭的,看了一會兒,走過去坐在他對面,指節敲了敲桌面,道——

  「……我還當你是來找我說正事的,自己先醉了算怎麼個意思?」

  秦爾蔚猛地坐直了身子,待眼前的重影合攏,才道:「你……你還真的來了。」

  「不來能怎麼辦?今天那人證已經到梟衛府了,當年那事說得一清二楚,流民賬冊上也一樣,就差和你爹當堂對質了,你說我能怎麼辦?」

  秦爾蔚咬了咬牙道:「我爹向來兢兢業業,此事定是有人陷害的。」

  陸棲鸞讓跑堂的給她上了壺茶,道:「你先別激動,我也問過我爹了,此事說麻煩也不麻煩,畢竟這邊還沒有查到你爹當年與敵國互通的證據。若是你爹堅稱沒有通敵,這案子就會拖下去,最後至多也只是個貶謫的結果。只是麻煩就麻煩在這案子得罪的是東滄侯,東滄侯是謝相的義父,當年那一戰讓他損兵折將,還落下陳年舊疾,想把這事乾淨俐落地了斷,除非得到侯爺的諒解。」

  「我都說了我爹沒有通敵賣國!」秦爾蔚一下子站起來,對上陸棲鸞倏目光,又徐徐坐下來,按著臉道:「明日你就會帶我爹走嗎?」

  陸棲鸞閉上眼長籲一口氣,道:「你我兩家交情不算淺,有我在,不會讓令尊受罪的。」

  秦爾蔚沉默片刻,道:「春闈的時候,我還想著你做女官不過是個閒職,沒想到我秦家還有求到你面前的一日。」

  陸棲鸞倒了杯茶遞到他面前讓他醒酒,道:「其實京裡那麼多人嘲笑我,說我剋夫命,踩著夫婿往上爬,我也不是不難過。」

  「現在他們不敢嘲笑你了。」

  「是啊,你爬得夠高的時候,無關之人的閒談也不過是閒談罷了。」

  ……女太師,前所未聞的女太師,若不是他父親的案子擋著,朝野對她的攻訐還不知該是何等的鋪天蓋地。

  醒了一會兒神,秦爾蔚啞聲道:「其實……我有話想跟你說,不是我家的事。」

  陸棲鸞警惕道:「你想幹嘛?你別是被你娘用謠言給蠱惑了吧,我今年升官升得夠了,不需要你再來當我的墊腳石。」

  「你、你說什麼呢……」秦爾蔚惱道,「我是說你身世的事!」

  「……哈?」

  秦爾蔚也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太大了,壓低了聲音,道:「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嗎?」

  陸棲鸞一臉莫名其妙:「我小時候的事你不是都知道嗎?咱們六七歲的時候就在一起上學了呀。」

  「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以前的……」秦爾蔚有些急,四下看了看,道,「我是說,你不是陸家親生的女兒!」

  「……」

  陸棲鸞也是沒想到他忽然說這個,呆了片刻,喝了口茶,道:「你我都這麼大了,開這種玩笑就算了吧,我爹娘寵我那樣子你又不是沒見過……」

  「我是說真的!你那塊玉、那塊佛母盤蓮花的玉,還記得嗎?」

  陸棲鸞下意識地往頸上一摸,卻發覺並沒有,一時也想不起來,便道:「忘了扔哪兒了,這玉怎麼了?」

  秦爾蔚定了定神,道:「你那塊玉是二十年前就有的,我原來不知道,打碎了你的玉之後,找工匠修補的時候,那玉匠說……這玉不是東楚產的,模樣款式也不是東楚的佛。」

  眼底神色一淡,陸棲鸞想起那日聶言對她的囑咐,道:「又能說明什麼呢?楚境廣納百川,有一兩件外邦的首飾,也不是不可能。」

  「你和你家裡人生得一點也不像——」

  「龍生九子尚有不同,長得不像又不是獨我陸家。」陸棲鸞起身道,「今天就說到這兒吧,以後這些謠言也不要往外傳了,回見。」

  秦爾蔚見她要走,忙道:「有人問過我的!修你的玉佩時,有一個陌生人問過玉匠,還問到了你的身世!我怕他們要對你不利,一直都沒敢見你!」

  「什麼時候的事?」

  「……是去年了。」

  「到現在都沒動手,說明此事失真,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陸棲鸞,你就不怕有人拿這個來對付你嗎?!」

  正要下樓的身影稍稍一頓,窗外一片寒英隨著濃釅的夜色飄落在她肩上,又迅速化作水跡消亡在暗金色的鷹梟刺繡中。

  「你這是弱者的想法,那些想要對付我的人,就算我跪下來相求,他們也還是會惡言相向,所以……如果有人敢拿這些子虛烏有的謠言妄圖譭謗,我就繼續往上爬,爬到就算舉世非我,我也能權掌生殺的位置上。」

  ……她是真正的官僚,而他卻還像個掙扎在父輩膝下的稚子。

  最後留下的一眼,看得秦爾蔚遍體生寒,不知喝了多少酒,才把那種陰寒壓了下去。

  「大人,咱們該回府了吧?」秦府的隨從悄悄問道。

  秦爾蔚的神智已經有些不清楚了,快要到宵禁的時候,便由著家僕扶他上了馬車。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天空中細碎地飄下一些絮雪,讓人恍然覺得,這一年的深冬來得太早了。

  秦爾蔚本是想借著醉意睡過去的,馬車側驟然踏來又消失的密集馬蹄聲讓他瞬間清醒了過來。

  「那是什麼聲音?」

  「回大人,是梟衛的人馬……」秦家的家僕也緊張起來,道,「像是要去西城殺人。」

  「走、快走!」

  明天那些梟衛就要到他家了,就像剛剛的陸棲鸞一樣……像個妖物。

  馬車跑得飛快,在離秦府還有一個巷口的時候,車夫忽然看見一個衣著樸素的平民站在街口,背上像是背著什麼東西,見了秦家的車駕來,還彬彬有禮地拱了拱手。

  「請問,車中可是秦侍郎?」

  那人說話像是帶著笑,秦家的家僕勒住了馬頭,道:「是,你有什麼事?」

  那人笑了一聲,再次拱了拱手,從背上取下那物事,道——

  「深夜相擾對不住,大人要小人來取秦侍郎的性命,得罪了。」

  秦家車夫駭然間,只聽一聲弓弦崩響,脆弱的車門被射穿,車內傳出一聲暴叫。

  「殺人了!!!」

  車廂外的慘叫聲和賊人逃跑聲亂作一團,車內的秦爾蔚,死死地盯著那支釘在他耳邊的冷箭,嚇得眼前一陣黑一陣白,待到馬車再次動起來,婦人的聲音傳進來時,他才漸漸找回知覺。

  「爾蔚,你告訴娘,到底怎麼了?」

  妝都哭花了的秦夫人一開門,見秦爾蔚抱著腦袋顫聲道。

  「她要殺我了……我知道她是敵國的人,她要派人來殺了我滅口了……」

  「爾蔚,你說誰?誰是敵國的人?」

  ……

  「還以為你今天晚上又不回來了,粥在爐子上溫著呢,快去吃了,省得夜裡又胃疼。」

  就算是深夜回到家,家門前的燈火依然是亮著的,走進家門後,被寒夜浸透的官袍才慢慢回溫。

  肩上被搭上一件烘得暖暖的裘衣,陸棲鸞坐下來,看著陸母為她忙進忙出,問道:「娘,我都說了今天晚點回來,不用等我的。」

  陸母摸了摸她的手,又忙活著拿來一隻手爐塞給她:「不等你你又不知道加衣服了,你看今年雪下得早,白天娘就把你的冬衣都拿出來了,明天記得穿。還有,這件小襖是新做的,穿在官服裡面,去了衙裡就不冷。」

  眼底溢出一絲澀然,陸棲鸞忙低頭用粥碗掩飾了片刻,道:「娘,最近我做太子少師的事,您不怪我了?」

  陸母坐下來歎了口氣,道:「你要是個兒子,娘哪用操心這些事……棲鸞,你是個姑娘,家裡不是瞧不起姑娘,只是這世道啊,對女人總是苛刻些,娘是怕你受苦。」

  陸棲鸞眼底浮現一片柔色,輕聲道——

  「沒事,娘,我不會離開家太遠的,這輩子都不會。」

  溫粥暖身亦暖心,秦爾蔚的話漸漸地在腦海裡淡去後,忽然有梟衛來叩門拜訪。

  「又怎麼了?府裡出了什麼事?」

  來報的梟衛道:「陸大人,酉時三刻間,元和坊秦府前,秦侍郎被刺殺,雖未成功,但秦侍郎受到了驚嚇。」

  陸棲鸞擰眉道:「秦爾蔚有什麼好殺的?查到刺客蹤跡了沒?」

  「元和坊四周盡是三品大員府邸,卑職無令,不好搜查,但現場留下了賊人箭支。」

  那箭支漆黑,並無淬毒的痕跡,本是看不出什麼。陸棲鸞卻想起蘇閬然在梧州時教她的那一套辨認方式,讓人取了隻花剪來,燒紅後將箭支內側的鐵皮剪開一看……

  來報的梟衛面色難看:「陸大人,這……」

  陸棲鸞面無表情地把箭支丟進火裡銷毀,道:「我就知道,餵完了糖,他就該對我上鞭子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4:34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二章 東滄侯

  「……那一年還是冬天,遂州外兩百里地龍翻身,把山給崩了,西秦的災民就趁機湧了進來,有的去了南嶺,有的去了五陵,留在遂州的只是一小部分。那些災民來了之後為免讓楚人聽出口音,就佯裝啞巴。當時秦大人掌管糧草,也聽命去為百姓捨粥,兩三日後才發現那些災民並非本國之人,本是要去告發的,可第二日秦大人又說此事算了,把一些家裡死絕的軍戶戶籍給了那些災民,還把那些人給安置在了城裡。」

  「為什麼?私藏敵國之人對他有什麼好處?」

  「說是收了那些災民的錢財,當時也有人看到了,百姓們私底下都在傳。」

  「那些人都已經淪落為流民了,哪裡來的錢財給秦越行賄?」

  「這大人就有所不知了,西秦盛產金銀,糧食卻是有價無市的,那些流民入楚後給自己買個身份,從此衣食無憂,也不奇怪。」

  這證人是當年在遂州負責安置流民的一個里正,手上的賬本俱都清清楚楚地記載著秦越批了手令讓他安置這些流民。

  陸棲鸞手上也過了不少案子了,知道下面的那些貪官比商人都精,冒的風險必然要和獲得的利益相當,而區區災民的錢財,能讓一個京官出身的顯貴頂著裡通外國的罪名為他們冒險嗎?

  想了半天也沒信,陸棲鸞走出梟衛的地牢,把賬本遞給等在那兒的蘇閬然,道:「秦大人那邊怎麼審的?認了嗎?」

  蘇閬然翻著賬本,道:「沒有,只說一概不知……盡是十六年前的舊事,現在要查怕是難。」

  陸棲鸞抄著手想了片刻,道:「你說是不是謝端為了敲打敲打左相一黨,栽贓污蔑秦越……也不對,他又不是蠢,何必做得這麼明顯,生怕我不知道似的。」

  蘇閬然面無表情道:「那也是你帶回來的。」

  「不帶回來能怎麼辦?左相那幫子人不還是一樣愛作?」

  若說謝端回朝後有什麼作為,就是他往那兒一杵,陸棲鸞桌子前滿朝文武的貪瀆受賄的密報直線下降,左相的人也都知道收著點了,朝中好不容易清淨了一段時日。

  所以說,朝中到底還是需要制衡的。

  但如果真的是謝端指使人栽贓了秦越,這性質就變了,陸棲鸞有些拿捏不准。

  謝端不能出事,至少近兩三年內不能。用些手段打擊政敵歷朝歷代都是家常便飯,可她有點不信謝端會折節這麼做,或者說他另有目的……

  苦思半晌,陸棲鸞啊了一聲,一臉恍然。

  蘇閬然:「怎麼了?」

  「我想起來了。」陸棲鸞看向蘇閬然道,「我那天晚上在謝府更衣的時候,把玉落在謝府了。」

  蘇閬然:「……」

  蘇閬然:「什麼時候?」

  「有一個月了吧,那天晚上……」

  蘇閬然:「晚上?」

  「對,何宋明桐一起去的謝府。」

  「還有宋明桐?」

  陸棲鸞忽然本能地收了聲,見蘇閬然闔目長籲一口氣,提刀便走,反射性地拉住他的手。

  「你去哪兒?!」

  「去謝府查線索。」

  「不不不不你這架勢像是要去滅門的,我梟衛再怎麼虎也動不到宰相府頭上,你先冷靜冷靜。」

  蘇閬然眼瞳周邊一輪泛起的微紅隨著她的話徐徐淡下去,道:「你落下的東西要取回來嗎?」

  「拿還是要拿的,我也有點話想和謝端當面說,你就……」

  蘇閬然:「我也去。」

  陸棲鸞報以不信任的目光。

  蘇閬然把刀扔地上:「我不帶兵刃。」

  陸棲鸞:「可我咋聽你雁雲衛說,你赤手空拳比帶板斧都兇殘呢?」

  蘇閬然:「都是謠言,沒有的事。」

  ……

  謝府還是如第一次來時的模樣,只不過陸棲鸞到時,府中正進出著許多官吏。

  他們當中有些熟面孔,本來是左相那一派的,謝端一回京,立即便倒戈過來,據說那段時日,發現自己麾下有「叛徒」的六部官邸裡,每天都有砸碎的瓷器送出,以至於還氣病了幾個左相的左右臂。

  他們見了陸棲鸞,神色沒有半分意外,都彬彬有禮地打過招呼才離開。

  「大人來得正好,今日是東滄侯爺生辰,謝相將侯爺請來府上,稍晚些還有飲宴。」

  陸棲鸞在門口好生震了一下,京中其他人家做壽,門口少不得披紅掛彩,廣邀親朋的,哪裡像這謝府似的,來了才知道。

  「這可不好意思,還未曾給侯爺準備壽禮。」

  謝家僕從像是早有準備似的,道:「陸大人放心,府中是十年如一日不收禮的,但收到請帖的人家要準備點墨汁,若是被相爺點到,是要給侯爺獻詩的。」

  陸棲鸞:「那我就放心了。」

  蘇閬然想著陸詩錘到底哪點放得下心時,忽然看見個絡腮鬍子的武官正看著他,待他轉過頭來時,那武官一臉欣喜地朝他走過來。

  「大侄子!鄒叔今天才回京,本來想晚上去找你的,沒想到你這就來了!」

  那鄒叔上來就一個熊抱,無奈蘇閬然長高了,沒能把他像小時候一樣甩一圈,感慨萬千地拍了拍他的背。

  「真是歲月不饒人啊,一晃眼你都這麼大了,這姑娘是誰?侄媳婦?」

  蘇閬然嘴拙,不知道怎麼接話,陸棲鸞輕咳了一聲,道:「梟衛府典軍陸棲鸞,和蘇統領是一道辦事的同僚,前輩還是莫開玩笑了。」

  那鄒叔也是豪爽之人,道:「倒是我眼拙認錯了,不過也無所謂,我們家閬然乖得很,只要不是京城裡現在正傳的那個啥狐狸精,誰來都帶不歪,姑娘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陸大狐狸精面無表情道:「那要是已經帶歪了呢?」

  「哈?」

  這鄒叔本名鄒垣,乃是東滄侯當年手下第一悍將,武道裡講求家學,大家都是從軍之人,關係都鐵得很,尤其是蘇閬然父母皆為國犧牲,便更招這些老將疼。

  「……我是不大喜歡這文會,都是謝相非要請我來,想著好久沒見侯爺他老人家了,便也跟著來了。哎,小陸啊,說起來侯爺還是你本家呢,要不要叔給你引薦引薦,認個乾親?」

  陸棲鸞有點適應不了這鄒將軍的熱情,忙推拒道:「鄒將軍言重了,侯爺身份尊貴,下官豈敢高攀。」

  東滄侯陸延,先帝開國時代唯一一個世家出身的大將,縱然年邁,在軍中影響依然是一呼百應,連皇帝見了都要尊稱一聲叔伯。何況侯爺早年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已老邁了,陸棲鸞實想著萬一自己那事嚇著老人家,那就不好了。

  「看你倆臉色都不大好,是最近京裡的雜事忙著了吧,正好府上來了個神醫故交,以前在軍中賣狗皮膏藥,特別靈,今年都一百多歲了,讓他給你們倆開個方子瞧瞧。」

  鄒垣不由分說就把他們倆拖去了西苑,剛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子刺鼻的藥味,裡面隱約能看見一個像是在打瞌睡的老大夫坐在簾子後,他身邊的放著一張屏風,隱約看見屏風後搖椅上躺著一個雞皮鶴髮的老者。

  陸棲鸞不由得放輕了動作,正待行禮時,鄒垣走了進去,道:「顧老,您眼神兒都看不清了,給侯爺把的脈能準嗎?」

  那顧老大夫脾氣不好,二話不說拿拐杖搗在鄒垣腳背上:「有病看病,沒病滾。」

  鄒垣疼得一嘶,道:「我這是帶侄子來見過侯爺的。」

  「侯爺要靜養,你再咋咋呼呼的,老夫開你一帖耗子藥。」

  「有病有病,沒病哪兒敢來找您呢。」鄒垣回頭對他們道,「你們是有病是吧。」

  「……」

  顧老大夫忽然鼻尖一動,一雙精光四射的老眼瞥向蘇陸這頭,道:「血川穹、摩羅花……誰家的娃娃,餵這麼好?能生什麼病?」

  說著,他拄著拐杖站起來,慢慢走到蘇閬然身邊,問道:「你有什麼病啊?」

  蘇閬然被猛地問到,茫然地看著地上落了一地的藥方,匆匆瞥見兩個字,嘴殘病犯,反應過來時話已出口。

  「我……我不孕。」

  ……你叫本官怎麼說你好。

  陸棲鸞是知道的,蘇閬然有個毛病,跟長輩們在一個桌子上吃飯的時候,口齒就開始不清楚,更別提什麼敬酒的吉祥話了。

  老大夫掀開眼皮,面無表情地轉向陸棲鸞:「那你呢?」

  陸棲鸞出於同僚情誼,不得不悲傷地配合道:「……我不育。」

  老大夫低頭寫起了方子,道:「這倆孩子別是傻子吧,出門右轉去買十斤核桃,一人五斤補補腦,走、都走。」

  鄒垣無奈,帶著蘇閬然走了出去,陸棲鸞走在後面,剛要邁出門時,屏風後傳來一聲嘶啞的咳嗽聲。

  「陸典軍,留步。」

  那聲音雖老而虛弱,存在感卻極強,陸棲鸞立時站直了身子。

  「下官失禮了,見過侯爺。」

  「你留下說話。」

  陸棲鸞和蘇閬然對視一眼,示意他稍等,便退回了室內,待門一關,便在屏風外垂首道:「侯爺有何吩咐?」

  搖椅發出一聲細響,東滄侯卻不像是對她說話一般,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陸典軍?」

  ……屏風裡還有人。

  果不其然,陸棲鸞聽見一聲含笑的應聲,一貫地溫文爾雅,對著屏風外道——

  「進來坐。」

  東滄侯面前,她有火也沒地方發了,只得深呼吸了幾下,轉到屏風後。

  「相爺當真這麼喜歡耍我嗎?」

  謝端恍然還像昨日那般一樣,好似並不在意東滄侯爺在場,直言道——

  「把那個耍字去了,我會點頭。」

  「……」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4:47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三章 錯愛

  「……你既是來了,想必已從秦爾蔚處知道實情了吧。」

  陸棲鸞本是想來質問他為何要構陷秦家,聽了他這麼說,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謝公是如何知道的?」

  「手。」

  待陸棲鸞有些茫然地伸開手時,謝端把那枚握得發溫的玉放在她掌心,道:「我知你是怎麼想的,你會想,不過區區一枚玉佩,楚境任一地,只要稍有能為的玉匠皆能仿雕,說明不了什麼,可對?」

  她確然是這麼想的,此事不想深究,想必她父母也不願意將此事擴大。

  陸棲鸞握著那枚玉翻轉過手掌不去看,道:「謝公想必也不會是憑這些片面之物就聽信謠言的人吧。」

  謝端抬眸看著她,道:「所以我約了令尊相談。」

  他說出這句話的瞬間,陸棲鸞彷彿渾身都豎起尖刺一般:「謝端,你過分了!」

  「老夫也覺得,你是過分了。」

  東滄侯老邁而肅重的聲音讓陸棲鸞的怒火一滯,道:「侯爺,下官失禮了。」

  「無妨。」東滄侯未睜眼,轉而對微微頷首以示失禮的謝端道,「吾知你向來愛戲弄人,既然是為她好,故作惡形的話便不要說了,直言吧。」

  陸棲鸞定了定神,道:「下官的家務事不值得謝公掛心,謝公若當真願意相幫,只當未聽過此等謠言便是。」

  謝端聽她說完,依舊是那副慢悠悠的語速:「陸大人以為,你裝作未聽,吾裝作未見,此事便能揭過去了?」

  「無非是宋相一黨拿此事阻我做太子少師,時年過久,證據不全,還能如何?」

  謝端搖了搖頭,道:「空穴尚可來風,何況你這影子已然被捉,若不拉秦家落水,他們早遲會為你肉中毒刺。」

  陸棲鸞沒說話,先前她本能地否認她並非陸家親生的事實,個中後果也並未細想,如今經謝端一點,竟恍然醒悟過來,是他救了她一命。

  秦爾蔚知道有人在查她的身世,說明必然有人等著她爬得越來越高後,拿她是敵國之人此事把她一發冷箭射下雲端,換言之,秦家一門倒是最有可能成為她的心腹大患。

  謝端比她想得遠,在此事還未成舟之前,先發制人把秦家拉下水,即便到時她被揭發出來,秦家早已有了污點,要翻供要反殺,都有了周旋的餘地。

  最狠的是,秦家的案子都壓在東滄侯這裡,是生是死,只要他一句話。

  「……謝公就不怕,到時被查出來……有損聲名?」

  「輸不過輸個浮名而已,至於會不會被查出,接不接受我的好意,便看你了。」

  若是換了別人,陸棲鸞還能罵上幾句,被他這麼一剖白,整個人便坐立不安起來。

  「謝公,為何總待我這麼好?」

  謝端莞爾一笑,側眼相望道:「許是因為彼時,陸大人擾了我的清淨吧。」

  「……」

  東滄侯歎了口氣,道:「小娃娃,莫猜他的心思,老夫猜了他許多年,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不過,確然是待你不同,你可知他將老夫接來,是為誰?這般重意,你——」

  「侯爺。」謝端輕聲打斷了他,漫不經心道:「她心裡有歉疚之故人,怕是還容不得我一寸之地,太早了。」

  東滄侯默然片刻,道:「由你去吧。陸典軍,老夫無力多言,只問你一句,你可願與陸家從此斷了親緣,做我陸延繼女?」

  前一刻心緒大亂,後一刻便駭然而起。

  「侯爺,這使不得!」

  「不必急著答覆,到老夫死前,你盡可考慮,回去吧。」

  「侯爺……」

  謝端向東滄侯微微一禮,對陸棲鸞道:「廊外說話。」

  東滄侯精力有限,委實不宜過多打擾,陸棲鸞懷著一腔紛亂的雜思跟在謝端後面出了門。

  門外的清寒拂在面上,觸目所及的屋簷角落裡已經結了霜,卻不知為何,冷不到望著簷外之人的眼底裡。

  「昨夜,我這義父,把我好生說教了一頓。」

  他已年過而立,陸棲鸞卻恍然覺得,他此時還宛若少年時一般。

  「他說,我這少年情思,未免來得太晚了些,又說,世間女子無數,何必挑了個最麻煩的,連寫首小詩,都惹人笑話。」

  ……太沉了。

  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太沉了。

  「……謝公是國之重器,為我這般周折,不值得。」

  「是不值,還是不喜?」

  陸棲鸞默然,謝端問罷後,又淡淡道:「不必掛懷,我待你的情思,也並未有你想得那般深……這個藉口,讓你好受些了麼?」

  「謝公錯愛了。」

  廊下靜寂了許久,彷彿等到百草在漸濃的雪色裡隱去了蹤跡後,謝端才背過身去,道——

  「雪深了,你回去吧。」

  他到底是有著詩人的矜持與敏感,在她拒絕前,留給了她一個背影。

  似乎這就是他能做到的,對於兒女情長的極限。

  中庭水榭,往常端雅自持的官吏,褪去了官袍後,在水榭主人徐徐走入時,彷彿一瞬間回到了五陵年少之時。

  「謝公,今日神色不展,可是憂國事?」

  「非也。」

  「那可是憂私事?」

  謝端不答,徑直走向墨案前,所有人以為他要提筆作詩時,他卻極快地寫了一個「權」字。

  「諸位,可識得此字?」

  半酩之人醉眼望去,只覺墨痕張狂。

  「請謝公指教。」

  「無需指教,吾亦不識其言。」言罷,他將那權字以燭火點燃,待燒至指間依然未放手,恍若未曾被灼痛一般,待掌間唯餘灰燼,道:「諸位覺得,謝某脾性淡薄否?」

  「謝公高風,可納百川。」

  「今日尚可納百川,待明日納了濁流,又當如何?」

  忽然有人哭笑道:「若有朝一日謝公亦入泥淖,想必世間已如煉獄,吾輩下九幽、入黃泉,又何懼那十殿閻羅!」

  文人間的暗語無需多言,儘管是半醉半醒間,已有交心。

  謝端提起一壺冷酒,溫淡眉目,盡卸疏懶之色。

  「願與吾共赴泥淖者,盡飲此杯。」

  ……

  「我談崩了。」

  陸棲鸞一臉麻木地走出來,見到蘇閬然的第一句話,就這麼說道。

  「……讓秦家死,我家則會平安;若救了秦家,我出身敵國之事多半也要暴露,連累父母,你說我選哪個?」

  蘇閬然將傘撐起,斜在她頭頂,道:「你哪個都不會選。」

  陸棲鸞問道:「為何?」

  「你選了,就和你先前所惡之官僚無二了。」

  陸棲鸞定定地看著他,道:「你相信世上有兩全之事嗎?」

  「以前不信,以後不知。」

  「我想試試。」

  「你決定了?」

  這是和整個朝廷作對,為了一點無謂的原則,一點少年人的熱血和大願。

  隨著陸棲鸞一點頭,蘇閬然也像是隨之而決定了什麼似的,把傘遞到她手中,道:「我去找鄒叔。」

  「你不是一向不喜與長輩交際嗎?」

  「不喜是不喜,需要則另當別論。」

  「你去做什麼?」

  蘇閬然略一沉默,道:「我想要東滄侯手下的軍權。」

  「……」

  ……

  「……之與江水泱泱,大沃四方,黎民百庶,為作耕疆。」

  小軒窗,本是伊人當紅妝,而今夜雪深,不見紅妝,惟聞書聲朗朗。

  相府的丫鬟在上府都護夫人家裡已經小住了一個月,這一個月來,她家向來嬌柔的嫡小姐,再也沒有說過半句點妝描眉的閒談。

  一開始是煩躁的,以為她過不了兩日,便受不得夜讀之苦,哪知過了這許久,宋明桐還是如第一日一般,每天研讀至夜深。

  「小姐,今日就早些睡吧,熬壞了可怎麼好?」

  宋明桐恍若未聞,拿朱筆在策論集空白處批註完,才道:「我午時有睡過,現在還不睏,你若是擔心,給我熬點藥粥來,我按時進補,身子不會壞的。」

  這一點她倒不似外面傳言裡為了讀書食不下嚥的士子,每日少食多餐,十分注重調養,便是如此,托關係好的京中世家子把她寫的策論偷加進國學監閱卷裡,慢慢地竟也得了不少矚目。

  據說,因她不署名,國學監的人還特地派人去找,沒找到還好生感歎了一番。

  丫鬟心裡莫名生出一種興奮感……真的,真的能考上嗎?

  她那麼晚才開始學,不知比別人落後了多少,現在竟然迎頭趕上,那是不是說明……女子其實也並不是天生就不如男兒的?

  越想越覺得開心,丫鬟端著棗羹時,臉上都帶著笑,直到有個肅然的聲音喊她。

  「燕兒,明桐還在?」

  燕兒回頭,看見宋夫人皺眉看著她,忙垂首道:「見過夫人,夫人今夜來,是要找小姐嗎?小姐還在讀書,要不然婢子去讓小姐出來?」

  「哼,她還記得有我這個娘就好了。」宋夫人擺手道,「你去吧,明日冬至,有不少世家子上門拜訪,讓她回府來多少露個臉。」

  燕兒滿口答應,端著棗羹小步離開,在拐角處卻鬼使神差地一頓,悄悄回頭,卻見外面又走進來一個一臉陰鷙的貴婦人,卻是她親妹,也正是近日捲入陳案中的秦家夫人。

  「姐姐,我就有話直說了,最近相爺他不是一直想對付那個妖婦嗎?我這兒有條密報,足以讓那姓陸的妖婦死無葬身之地……」

  燕兒捂住嘴,在原地掙扎了一下,快步往宋明桐處跑去。

  「小姐,小姐……」

  「什麼事?我不是說了別吵嗎,慢慢說。」

  燕兒放下棗羹,緊張地看了一眼門外,道:「最近府裡為了避嫌不與秦家來往,可我剛剛看見夫人和秦夫人在前院碰頭了,他們……他們好像說有什麼密報,是要拿來對付陸大人的。」

  手裡的墨筆啪一聲落在紙上暈開一片,宋明桐愕然道——

  「你說什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5:02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四章 謝公殺人不用刀

  「……我就說了,我夫君如此老實之人,怎麼會通敵賣國?原來這小妖婦本就不是楚人,在朝中興風作浪,不止和左相作對,就是為了構陷忠良。現在還不知道我夫君在梟衛府受了什麼苦,姐姐,你可要幫我!」

  都護府中,宋夫人面色陰晴不定,對秦夫人道:「相爺不許府中任何人與秦家來往,我今夜來是打著來看明桐的名頭是冒了險的,可見姐姐待你真心。你先慢慢說,能為秦家翻案,做姐姐的自當盡力。」

  秦夫人喝了口茶,道:「我家爾蔚性子傻,起先還不願意說,這下好了,沒防患於未然,讓那妖婦知道了,還派人來刺殺他,妹妹也是廢了好一陣口舌才把話從爾蔚嘴裡套出來的。」

  「這陸棲鸞能指揮梟衛,若你沒有證據,只憑幾句推測,下輩子也扳不倒她。」

  「有證據,有的!」秦夫人壓低了聲音,道:「去年爾蔚不是打碎了那妖婦一塊玉嗎?那玉是她伴身玉,咱們大楚沒有這規矩,是西秦才有的。西秦的婦人生產前要選一塊玉,雕作密宗佛,若生的是女孩,便留給她,待她婚齡時送與可意的郎君。」

  宋夫人忙問道:「那玉可在你手上?」

  「不在我手上,不過姐姐放心,這小妖婦在遂州長大,在陸家老宅裡,便有一個老僕,如今雖說年紀大了放歸了,但找還是能找得到,定然對當年陸家收養西秦人的事一清二楚!妹妹昨日已經派人去遂州找那人上京了,只要拖過這個月……」

  一窗之隔,宋明桐蹲在窗角下,一雙繡鞋浸在雪地裡猶然未覺,臉色越發難看。

  燕兒小聲道:「小姐,咱們怎麼辦?陸大人真的是敵國的人?」

  宋明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拉著丫鬟回到房裡,拿起筆墨開始寫了起來。

  燕兒雖然不識字,但也曉得她是要給陸棲鸞通風報信,面露憂色道:「小姐,咱們到底是宋家的人,秦家又是表親,咱們這麼做是不是太……」

  宋明桐筆稍略停,搖了搖頭道:「話不能這麼說,秦姨是想岔了,無論如何構陷她出身都是不對,何況秦家的案子不是少了一個陸棲鸞就能平得了的,對兩邊都沒有好處。」

  「那……」

  「你替我把這封信送給陸大人,待明日……不,就今天晚上,更衣去秦府,我去找表兄。」

  燕兒愣愣地接過信,總覺得她家小姐現在,眉宇間的神態變了,越發像那位陸大人了……

  ……

  天不亮的時候,京城朱雀大街上便轆轆行來一架架馬車,這些馬車走的有疾有緩,但大多都是挨著地磚的邊縫走,沒有一架是走在正中央的。

  朝中的官員們都知道,正中央,是這個帝國中,那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才有資格踏足的地方。

  南天星子自墨藍的天穹中爬上帝宮的簷梢,在某架自朱雀大街中央駛來的時刻,宮城的門徐徐打開,侯在門側的官員們依次從車駕上下來,整理官袍,檢查過今日需上奏的奏章,拿起牙笏。但他們並不急著走,而是目送著那輛華貴的馬車與眾不同地從宮門直接駛入……

  這是首輔的尊榮,是帝王對臣子的敬重。

  大臣們自然是習慣這種場面的,彼此低聲與同僚打著招呼間,第二輛馬車來了。

  這輛馬車像是從最濃釅的深夜裡走出的暗影,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凜冽意味,碾過前一輛馬車留下的車轍,以同樣的姿態,駛入宮城。

  徒留下一眾管理,嗅出了風聲裡的硝煙。

  「……謝相為示對長者敬重,一直都是在宮門下車,從不駕車入宮城,今日這是?」

  「今日,要出大事了。」

  文官們立時都醒了神,關係好的同僚見身邊的人無精打采,推了他一把,道:「老陸,你這兩天怎麼怪怪的,還在為你家女兒的終身愁著呢?依我看,索性就別嫁了,今日上朝萬一能成,那就是女太師,比你兒子都光宗耀祖。」

  陸學廉沒有如以往般反駁,神色間甚至有一絲悲色,拍開同僚的手,喃喃道:「就怕過兩日,就不是我家的女兒了。」

  同僚認識陸學廉也有幾十年之久了,平日裡總是笑呵呵一團和氣的模樣,這般神色還是頭一回看到。

  「老陸,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等等我!」

  百官上朝時,還是以往的路子,一如既往地在每日快要瞪出個窟窿的石磚處站定,餘光瞥見那些沒有在瞪地磚的、袖子裡鼓鼓囊囊塞著奏摺的,就曉得今日又得是好一齣嘴仗。

  果不其然,待大太監說完「有事起奏,無事退朝」的朝字一瞬間,甚至還沒等皇帝坐穩,御史台裡便突然衝出一人,哭跪於御階前。

  「陛下!國之將亡、國之將亡啊!!」

  每隔兩日的大殿上,總會有這般一把年紀的老官跪地嚎哭,其他看熱鬧的官員們暗地裡稱這是老生三唱,分別以「天生異象」、「民不聊生」、「國之將亡」為開頭,前兩者是一般嘴仗,拐彎抹角罵的是皇帝,最後一個是要找官員的碴,而且是往死裡找,如果皇帝不答應,他們就磕死在御階上。

  所以說,今天一開嗓就是「國之將亡」,就是有大熱鬧看了。

  其實這些年說起來磕死在御階上的臣子也有不少了,皇帝早該看得淡然了才是,但作為一國之君,形象到底還是要偉光正的,虛情假意地先讓他起來好好說話,那老御史不從,皇帝也只得聽他一邊抹眼淚一邊嚎——

  「前朝因何而亡?乃是因妖妃禍亂朝政,使得皇子教化有失,篤信邪道,使得九州民不聊生……」

  旁邊有年輕的翰林憋不住了,打斷道:「熊大人,前朝是因昏君信邪道盤剝百姓而亡,哪裡來的妖妃禍亂朝政?」

  他話剛說完,險些被那熊御史唾沫星子噴了一臉:「那昏君不是妖妃所生?!如果不是妖妃教壞了皇子,前朝怎會敗亡?」

  這熊御史以嗓門大著稱,被他這麼一嚎,大多數朝臣腦子都有點蒙,不知道如何接話時,一個聲音悠悠道——

  「那熊御史的意思是,本朝也有妖妃?」

  熊御史一愣,聽見左前首傳來一聲輕咳,忙道:「謝相誤解了,老臣說的是朝中有妖婦!」

  謝端輕輕搖了搖頭,道:「我還當是今日要點慧妃娘娘與三殿下,是我想岔了嗎?」

  熊御史卡殼了,左相的人怎麼可能去反對未來定好的太子,只不過他這打前鋒的舉的例子不恰當,一下子被打了臉,只得迎著頭皮道:「老臣是想說,讓婦人插手皇子教化,乃是取亡之道。謝相日前提議讓一女官做太子少師,此事太過荒謬,已是傳得朝野皆知,現在連街頭巷尾的小民都敢笑話聖上識人不清。何況慧妃娘娘為證,那女官竟敢傷及皇子玉體,委實罪不可恕,更莫說太子少師之重責大任……老臣提議,將那女官著即罷免,以斧正朝綱!」

  之所以未提及姓氏,到底還是因為有陸學廉在,這熊御史也不想把場面鬧得太僵。

  但顯然這事是謝端提出來的,熊御史這麼一嗆,等同是在找謝端的麻煩。

  上面的皇帝顯然也想看戲,便問道:「謝卿,人是你推薦的,可有辯言?」

  謝端微微頷首,道:「近日風聞,臣亦聽聞不少。臣當日向陛下推薦陸典軍為太子少師,乃是因其為人有殊智,性稟直,言談間頗有靈氣,以其身作則,可令儲君以之為鏡。而如今朝野異議,莫過於兩點,一者,其非儒門出身,二者,乃是女子身。」

  熊御史道:「正是如此,在座諸位,多是自春闈之中搏殺而出,兢兢業業數十年,反倒不如一個女子!這成何體統!」

  謝端笑而不語,他身後有一翰林出列,面上彬彬有禮,話裡卻是氣死人不償命道:「熊大人這話就說得熬心了,熊大人當年一考十二年,被錄上時才是二甲三十三名,陸大人雖說考的是的女官試,但也是正經春闈出身。諸位大人可能不記得了,但下官親妹也考過女官試,記得清清楚楚,陸大人當時可是三甲。」

  ……換言之,你一個倒數的,哪兒來的勇氣去罵三甲?

  熊御史揚眉怒道:「女官試怎能與春闈相提並論!」

  「熊卿,」御階上淡淡傳來一句,「把女官試與春闈相提並論的是朕。」

  那熊御史頓時收了聲,他怎麼噴陸棲鸞都可以,就是不能上升到質疑皇帝已經實施多年的政策。

  那出列的翰林繼續道:「至於非儒門出身,下官認為也並無不可,陛下仰慕古時百家爭鳴,本朝也意在振興百家。雖以儒門為骨,也當廣納百川才是,且陸尚書法儒雙修,其子又是狀元郎,可見書香門第家學淵源,為太子少師亦無不可。」

  熊御史反口道:「遂州有何書香可言?天下除京城外,其餘地方不過沾了些許墨斗,安能登大雅之堂?」

  這又涉及到儒門正統之爭,那翰林也是儒門之人,不好接口,不得不望向謝端。

  謝端一邊聽一邊點頭,語調不變,道:「熊御史的意思是,地方儒門之學,不配入京?」

  「地方雜學出身之輩,豈能登大雅之堂?!」

  唇角微揚,謝端看著他,忽然笑著問道:「那熊御史覺得,赤龍縣的文人,夠不夠登大雅之堂?」

  「……」

  赤龍縣是個偏遠地方,歷來沒什麼名聲,但這個地方出過一個雜學文人,正是大楚開國皇帝,今上之父。

  ……好毒的口舌。

  皇帝閉上眼,手微動,在一片死寂中,外面宮中侍衛得令,衝入朝堂中,把已經嚇得面無人色的熊御史一掌劈暈,直接抬出了殿外……

  朝中相傳……謝公殺人不用刀,原來是真有其事。

  熊御史被拖出門去,百官皆噤聲不敢言,皇帝淡淡道:「今日算是領教謝卿的口舌之功了,還有誰,一併說了吧。」

  一片寂然中,左相蒼老的聲音響起:「女太師之事先放後談,老臣便接著說下一件事吧。」

  自己的人被拖走,連眼皮都沒有動……

  百官各有心思,左相卻依然八風不動。

  「門下侍中秦越通敵一案,其帳簿被查出有偽造之嫌,遂州主簿言那名單乃新墨做舊,實是有人刻意構陷……還請陛下聖裁。」

  「誰人構陷?」

  「說來也巧,那偽造帳簿經手之人,正是謝相府邸直屬長史,周嚴。」

  謝端笑笑不說話,皇帝便道:「宋相過慮了,此事朕已交由梟衛查驗,只待等個結果——」

  話未盡,外面一侍衛抵了密折來,由太監傳至皇帝面前。

  皇帝一目十行地閱罷,道:「宣進來吧。」

  陸學廉在下面忽然聽得一顫,不由自主地朝身後的大殿門口望去,只見一雙暗紋錦靴踏入大殿,步伐穩而堅,進殿數步,上前委身而跪。

  「臣梟衛陸棲鸞,為秦越之案,請百官聽審,陛下聖裁。」

  ……他為官半生,沒有想過有一天,他竟然與年少的女兒同殿為臣。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5:14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五章 凡生

  「老陸,你女兒怎麼瞧著……和上回見不一樣?莫非真是女大十八變?」

  陸學廉沒說話,只是一臉憂色地望著女兒,片刻後,深深歎了一聲。

  ……旁人家的女兒,可變不成她這樣。

  而御階上的皇帝,將階下官員百態一一收在眼底,不由興味起來。

  「陸卿,適才朝堂上可是為你好生爭吵了一番,你可知?」

  餘光瞥見銅鶴上映出的疏朗身影,陸棲鸞垂眸道:「臣徹查秦越一案,不聞他視,尚不知朝中風雨幾度。」

  「謝相可是為了力薦你為太子少師,與熊御史好生鬥了番嘴,你可知曉?」

  陸棲鸞沉聲道:「謝相抬愛了。」

  她這話一出,左相那邊的官員面色轉晴,還以為陸棲鸞這是知難而退識得大體時,皇帝又問道:「你的意思是,太子少師之職——」

  陸棲鸞道:「若陛下願與臣如此重任,臣自認會比謝相昔年做得更好。」

  「……」

  那些本來準備接腔的人都噎住了,誰都知道,謝端曾為太子少師,但任不過半年便歸隱了,饒是如此,在天下文人心中仍是執牛耳者,不是能被輕易拿來比較的。

  她這是……兩邊都懟?她就不怕被夾死嗎?

  皇帝微微傾身,道:「口氣不小,有幾分前代風采,這樣吧,看在你功勳卓著的份上,若秦越此案你辦得好,前功後績合起來,倒也有做太子少師的資本。不過,宋相言秦越一案乃是有人栽贓污蔑,剛好說的便是謝相門庭有毀,你是如何看的?」

  下面的官員們沒有急著搶話相阻止,反倒有些可憐起陸棲鸞來。

  所謂帝術,便是偏好把人放在火上烤。謝端推舉陸棲鸞在前,顯然對後者有提攜之恩,現在秦越一案被查出疑似謝端指使構陷,那麼事情便複雜了。

  若陸棲鸞直言此時與謝相有關,那就是得了推舉卻反口咬之的寡義之徒;反之如果包庇真凶,怕是又失去了御口親封的女太師……何況,皇帝未必不知個中內情。

  「陸卿,你可要斟酌言辭。」

  皇帝這一句漫不經心的提點,讓所有官員心中都古怪起來,望向陸棲鸞的目光,有的擔憂不已,有的幸災樂禍。

  片刻後,陸棲鸞的脊樑稍稍挺直,目光落在右前側左相背後,道:「宋相既有此說,想必已經拿到證據了,可否讓下官一看,核對案情?」

  話雖是對著左相說的,但面朝的卻是皇帝,左相身邊的官員只好呈給了她,眼睛卻死死盯著她翻找的動作,生怕她冷不丁撕下兩頁來。

  熟門熟路地翻到供詞上說的那一日,自己的生辰在眼前出現時,陸棲鸞頓了頓,隨後又飛快地翻過去,道:「宋相這份名冊,乃是地方戶籍之副本,個中所栽,的確是當年有西秦來者流入楚境之事,時年地域均與遂州地方誌相合。」

  「那秦越可招認了罪名?」

  陸棲鸞垂眸道:「陛下明鑒,秦越並未招認,只說唯一的可能是,當時有人偷了他的印鑒,下達了安置流民的命令。」

  「是誰?」

  「陛下恕罪,當年遂州糧草官員上百,還未詳查。」旁邊冷嗤聲起,陸棲鸞接著又道,「雖未詳查,但此案關鍵並不在此,而在於軍機洩露之事。當年先帝使東滄侯西征,糧草大營設於遂州,因遂州通向邊關之糧道紛繁複雜,不易被察覺,與邊關互為倚靠,幾乎是萬無一失。但在流民入關安置之後,便發生了宋相之子宋雲押送糧草中敵軍埋伏之事,如今被提起,看似有關,實則並無切實證據。」

  「朕記得,應是有秦越放偷盜佈防圖的可疑之人出關的手令才是。」

  「那手令經梟衛核查,無論筆跡印鑒,都是出自秦越之手,甚至於連紙質都是二十年前的陳紙,本該是鐵證才是。」

  「那又有何疑問?」

  陸棲鸞自,道:「臣查過當月遂州通行手令,秦越所批下共有六十三份,幾乎每日都有兩三張出關手令,只有七月六日這一天,關口記載並無遂州來的官府之人出入。而梟衛查驗時,發覺當年是閏七月,不知為何,周長史找尋證據時,將閏七月六日的手令寫為了七月六日,如此一混淆,真的也成了假的。」

  少了個閏字,生生將軍紀洩露案發之日提前了一整個月,而既然當日並沒有人出關,顯然此事子虛烏有,乃是有人構陷秦越。

  皇帝搖了搖頭,瞥了一眼依然神色淡然的謝端,道:「傳右相府長史周嚴。」

  左相一黨面上抑制不住地浮現喜色,今日之事若被證明為真,那這名滿天下的謝大文豪,便馬上要身敗名裂了。

  不多時,周嚴便被傳上殿來,納頭便拜,面上浮現出一種刻意的諂媚之色:「小臣右相府長史周嚴,見過陛下,見過宋相。」

  站在謝端一側的清流官吏紛紛面露怒色——右相府的長史,一來便見過左相,還有什麼好說的,根本就是叛徒!

  皇帝對這場面見多了,興味索然道:「陸典軍說你造偽證構陷秦越,是你自己說,還是朕去徹查你背後指使之人?」

  剛剛與熊御史爭論的翰林忍不住了,道:「陛下,謝公清名聞達於海內,豈會誣陷他人?此人顯然早為權貴收買,所言不足取!」

  周嚴連連叩首,道:「小臣有證據!這封密信正是謝公親手交付與小臣,上面還有謝公私印,字字句句都是讓小臣搜羅證據誣告秦越啊!」

  說著,他呈上一封寫得滿滿當當的密信,皇帝看似好像信了八成,待掃了一眼那所謂密信,突然嗤笑一聲,道:「你說這是謝端的印鑒?」

  「是、正是。」

  皇帝讓內監拿給謝端,道:「謝卿,他說這是你的印鑒,你怎麼看?」

  左相一黨的官員臉色變了……莫非密信有假?

  謝端略略看了一眼,搖頭笑道:「可能周長史新來敝府,不知臣向來不喜金石,數十年來,只用松木刻印作私印,這密信……怕是比著謝某先前的書信所製,印痕過剛了。」

  皇帝和謝端昔年頗有私交,這信上印鑒怕是比百官都熟,是真是偽,連印證都不需要。

  周嚴面露驚慌之色:「陛下,小臣的確是受謝相指使啊!」

  「夠了。」皇帝起身道,對神色略沉的宋睿道,「謝卿剛入京,些許識人不清也是該然,近日朝中浮雲蔽日,還請宋相多加督導,約束百官才是。陸典軍,近日辛苦了,朕金口玉言,來日便加封你為太子少師,稍後後殿說話,朕要交代你些事,退朝吧。」

  一聲退朝,殿上百官,這才鬆了口氣。

  黨爭第一戰,宋黨買通謝府長史,構陷謝相誣陷,好一齣大戲,但收尾沒收好,搬起石頭砸了腳,誰疼誰知道。

  「謝公何等清名,豈容奸佞所誣!」

  「今日只怕有人睡不著了,哈~」

  百官自正殿散去,陸棲鸞這才感到地磚上的寒涼,正要起身時,身側不急不緩地掠過一人,走過三步,輕聲道——

  「委屈你了。」

  這句話不是對她說的,是謝端對那叛了他的周嚴說的。

  陸棲鸞愕然回首,便看見那前一刻還一臉小人之相的周嚴微不可查地向謝端點了點頭,立時恍然……他早在之前便做好了就算事情敗露,也要拿此事反咬左相一口的準備。

  這是要多妖異的權術,才會佈局到這份上?

  呆坐片刻,待殿中人散盡,謝端緩步踏出殿門時,空蕩蕩的大殿響起一聲——

  「謝端!」

  無名火起,陸棲鸞猛衝兩步,顫聲道:「你所謂的斧正朝綱……是用這種陰謀手段來斧正的嗎?!」

  殿外細雪紛紛然飄入,謝端並未回頭,道:「有何不可?」

  陸棲鸞覺得荒唐,她本以為自己雖然看不清他之為人,他也絕不會是那濁流之輩。

  「……隱瀾山上,你許我的海清河晏呢?」

  「是我許你的海清河晏,還是你許他人的海清河晏?」謝端淡淡道,「本欲私卿,卿卻令我心懷黎庶……卿從未惜我血肉之軀,豈能與濁世洪流相爭。」

  她能怎麼說?說她就是這麼想的,他是謝端,有他在,便能如話本一樣,得一世太平。

  「你我,不過凡生罷了。」

  他從未自封為雲端仙人,是她沒看清,把那些戰亂、那些災厄,都強加到他肩上。

  陸棲鸞忽然覺得,今冬的雪,太過刺骨……彷彿是,她前面已經沒有人替她遮風擋雨了,而她身後,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那麼多等著她抵禦風雪的目光。

  她站起身,拱手相拜道:「謝相爺指教,下官必定勤勉,不負初心所誓。」

  ……

  不知不覺已快到年關了,宮中的風雪不疾,卻冷得入了骨子裡。

  陸學廉刻意放慢了步子,知道女兒被皇帝留下另有公務,卻還是想等女兒一道回家。只是步子再慢,也終有走出宮門的時候。

  ……今天晚上,她怕是又趕不上回家用飯了。

  「陸公。」

  陸學廉身形一僵,回頭見謝端徐徐走來,道:「謝公有何事指教?」

  「當年謝端尚且年少,閑來無事也讀過百官名錄,記得陸公當年在遂州,也是從糧草主簿做起的。」見他目光略略躲閃,「時遂州也做安置西秦戰俘之用,有段時日那戰俘身染疫病,病狀怪誕,非楚境所有,大夫皆無從施治。眾官皆避之,而陸公高義,隨醫者出入戰俘營,一度身染疫病……」

  陸學廉握著象笏的手指微微發白,道:「都是陳年舊事了,難為謝公記掛。」

  謝端看他神色有異,心中了然九分,接著道:「後來,也恰逢殿上所言,流民入關時,有西秦之人佯作啞者,入戰俘營以工代賑,不過兩三日,陸公便康復了,那瘟疫也一併得治,陸公也因此受到朝廷嘉獎。」

  陸學廉面色發白,道:「謝公到底想說什麼……」

  謝端垂眸,頷首一禮,以示得罪,道:「那謝某便直言了,當年偷了秦越印鑒包庇流民的,是您,可對?」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5:26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六章 托孤

  「你知道,朕要你做誰的太子少師嗎?」

  陸棲鸞第一次與皇帝單獨相談,卻並不覺得皇帝如民間謠傳的一般殘暴。

  「陛下恕罪,當日得謝相抬愛,舉為太子少師,朝上話語便放誕了些。」

  「你現在說不能擔此重任,不會晚了些麼?」

  「不晚,臣教是可以教。」陸棲鸞深吸了一口氣,道,「但只要宋相還在三殿下身後,臣並不覺得能將三殿下教好。」

  皇帝饒有興致道:「說說看。」

  陸棲鸞道:「自古強臣好弱君,君臣之間,既互為倚仗又相互鉗制,主強而臣弱,相反,主弱而臣強。說不好聽些,三殿下驕縱,易為人所利用,若長成之後依然故我,國運難說。」

  「那你覺得,如何做才對?」

  「掃除朝中積弊,令皇子為嚴師管教,隔絕后妃溺愛,待十年後方可……」

  「朕怕等不到那時了。」

  陸棲鸞話梢一滯,躬身道:「陛下春秋鼎盛,切不可作此想。」

  皇帝已近不惑,每日只休息二三時辰,十年不輟,恍然已生白蒼,雖然偶有風聞說皇帝犯了頭風,朝上卻從未見他露出半分病弱之態。

  皇帝對此不欲言深,道:「朕知道,事不在宋相,三皇子被他母親溺毀了。」

  可是皇位不傳三皇子……

  陸棲鸞心中盤算了片刻,皇帝有三個兒子,太子不可能回來,二皇子昔年謀反被貶去地方永不赦歸,如果不傳三皇子,大楚已經沒有選擇了,除非……

  皇帝起身道:「隨朕來。」

  陸棲鸞隱約有了猜想,跟在皇帝身後走出書房。

  北御閣乃是宮城最高之處,自廊下望去,半個後宮盡收眼底。陸棲鸞便看見西北側馬球場上,這般寒冷的天氣,依然有貴族少年陪同著大楚未來的太子嬉戲喧鬧。

  「對皇族而言,十歲不立天下之志,多半一生碌碌無為。」言罷,皇帝目光投向另一側,那處有一座雅致的宮苑,庭中飛雪正盛,梅紅四綻,正是賞雪觀梅的好時節。若是往年,該是宮苑的主人遍邀京城同齡貴女進宮圍爐笑鬧,現在卻只有幾個宮娥在宮苑中清掃積雪。

  「陸卿以為,函兒如何?」

  「臣不敢對皇裔妄下斷言。」

  「不必探聽朕的口風,只管說便是。」

  陸棲鸞眉睫微動,像是在思索什麼,片刻道:「公主年幼,若說好或不好,暫且還看不出來。臣與公主曾出巡南方,便說一件南行路上之事吧。」

  「哦,還有這樣的事?」

  「臣護送公主赴母家奔喪,途中有見聞,一地主與佃戶爭吵,因今年雨水旱澇,佃戶交不上租子,地主來催時,兩邊打了起來,佃戶力氣大,不止打死了地主家的狗,還打斷了地主一條腿。地方文人聽說了,開始撰文抨擊地主不夠仁慈,災年不給佃戶放糧,這才自討苦吃。」說到這,陸棲鸞眉頭稍展,道,「陛下覺得,此事若交由陛下審理,會如何處置?」

  「朕當年做太子時,便知文人不可得罪,否則非議襲身,名聲有損,多半是安撫地主了事。函兒是如何做的?」

  陸棲鸞道:「公主知曉事情始末後,勒令縣令按律將傷人佃戶拿下,賠償地主,又將造謠歪曲實情的文人抓起來,枷刑半日。臣也問過公主,說若事後文人將此事再度宣揚,又該如何。公主卻說,她讀書雖不多,但也知道治國當有綱有紀,她相信世上願意依賴法令而活的百姓,總比依賴輿言的多,只要為官者堅守國法,所謂聖人道德,必會逐漸回歸。」

  皇帝笑著搖了搖頭,道:「這丫頭丁點也不像她生母,自幼都是與其兄混在一處,話裡話外染了不少江湖氣。她這麼說,就不怕汙名加身?」

  「臣也這麼問了,公主說既然那些老牛鼻子說女兒家要的名聲再好,至多是為了嫁個好郎君,她身為一國公主,又不怕這個,要名聲何用。」

  皇帝的笑意漸漸淡去,道:「陸卿,朕若說將函兒托給你,你可願為她遮風擋雨?」

  這話陸棲鸞不敢接,垂眸道:「陛下,臣一介女子,能做什麼?」

  皇帝喚了一聲身邊的太監,後者自書房後取來一隻楠木匣,大小形制,剛剛好能放下一卷聖旨。

  皇帝道:「你應該明白朕的意思。」

  事情要大了……

  目光在那楠木匣上停留半晌,陸棲鸞啞聲道:「陛下,為何不是謝公,為何是臣?」

  「因為你是女官,朕要的就是個女官,唯有女官,才能被朝野那些反對女主之人視為『元兇』。朕記得當日你春闈時寫的策論,行文一般,卻筆鋒銳利,如今見你雖圓滑許多,想來只不過是鋒芒內斂罷了。」

  陸棲鸞手腳發麻,她知道皇帝的意思,一旦她站在公主身前,走的那條路一個不慎,足以讓她灰飛煙滅。

  「你也無需怕,作為交換,朕會讓你位極人臣,如何?」

  腦海裡掠過謝端的背影,陸棲鸞一時忘記了當時自己的狼狽:「位極人臣,是什麼地步?」

  「在你所想之上,朕走之後,不必怕任何人,包括你如今不敢望其項背的存在。」皇帝意味深長地說道。

  ——在這個世上,你沒有絕世的武功,沒有超然的智計,能賴以為生的,只有權位。

  黑白分明的眼底褪去了最後一絲蹣跚的依賴,陸棲鸞深深垂首,嘶聲道——

  「臣,接旨。」

  ……

  臘八夜,本該清寂的官衙裡,一絲不尋常的古怪氣氛在蔓延。

  「陸大人,今日還是不回家嗎?」

  「怎麼,嫌本官蹭你的飯蹭得多了,想趕人嗎?」

  梟衛府似乎還是以往的樣子,釀釀在外面的雪地裡踩完後,帶著一身冰屑在葉扶搖懷裡蹭了一圈後,似乎又嫌葉扶搖懷裡冷,搖著尾巴跳到了陸棲鸞腿上,但也沒團起來坐著,似乎是餓了,開始在她腿上來回轉圈踩來踩去。

  「豈敢豈敢,只不過看陸大人一心報國,怕耽誤了公事。」

  「有什麼好耽誤的,左右高大人成了婚回府了,秦越的案子既然平反,我也不欠秦家人情了,後面的事交給他就好。」

  「哦,是嗎?」

  葉扶搖笑了笑,也沒接著調侃,倒是陸棲鸞看了他一回兒,開口問道:「老葉,你是哪兒的人?都快過年了,不用回老家嗎?」

  葉扶搖翻著本草經的手稍頓,道:「在下孤家寡人一個,是不是年節,對我而言並無分別。」

  「那要不然你今天晚上去我家吧,我娘做的臘八粥在我們遂州都是很有名的。」

  閒談間,外面有梟衛敲了敲門進來,呈上一封信,道:「陸大人,您要查的那些死在南嶺三州的梟衛都在這兒了,其中有一家同批出京的,今日剛好回京,可去其家門中直接提來審問,大人可要去?」

  正事來了,陸棲鸞神色一斂,飛快地將密信閱罷,道:「所以真的是高大人派他們出去的?」

  那梟衛低頭道:「正是,這是留下的唯一活口,大人可要去看看?」

  高赤崖現在就在府中,陸棲鸞看著那梟衛目光有些急切,道:「高大人在府中,怕是不好直接去找吧。」

  那梟衛道:「現下全府上下只有高大人沒有處刑人,若此事為真,還當查明後上報府主才是。」

  陸棲鸞眼瞳微微轉向葉扶搖,道:「好吧,我們這就走,老葉,把你那帶刺兒的膏藥借我貼一貼。」

  葉扶搖懶洋洋道:「陸大人不是嫌藥性烈,差點麻暈過去嗎?」

  葉扶搖開的藥總是立竿見影,上回半夜為提神找他要了一帖,還只是貼在腰上,麻得她差點倒在地上,眼前黑了好久才醒過來。

  「我辦公呢,給我就是了。」要來過後,陸棲鸞又問道,「你不是要去鳳安坊提藥嗎?要不跟我順道去?」

  天寒地凍的,葉扶搖本來不想走,聽她催了一陣,只好按捺下懶筋,和陸棲鸞一道隨著那梟衛去了府外,等到了梟衛府牆外一側沒人的小巷時,陸棲鸞忽然對那梟衛道:「你來看看我這馬的蹄鐵上是不是紮了木刺,我騎得有點晃。」

  那梟衛應聲下馬,剛一低頭,陸棲鸞拿出那帖膏藥,一下子拍在那梟衛脖子上,那梟衛捂著脖子瞪著她張大了嘴,話還沒說完,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葉扶搖靜靜地看著她行兇完,道:「陸大人,您這是……終於要叛出梟衛府了?」

  陸棲鸞把馬栓在一邊,對葉扶搖道:「這人我見過,才入府的時候是跟在高赤崖身邊的,現在急著要把我支出府,多半是有什麼想瞞著我的。你快下馬,幫我翻個牆回去。」

  葉扶搖:「陸大人把我叫出來就是為了踩我?」

  陸棲鸞理所當然道:「不然府裡養你這麼個遊手好閒的人士還有什麼用?」

  葉扶搖歎了口氣,施施然下了馬,道:「陸大人,在下覺得,男女授受不親,上下級也當有此理。在下身子羸弱,您一腳下去我怕肩膀脫臼,不如我抱你上去吧。」

  「叫你讓我踩哪兒那麼多廢話,趕緊!」

  「那您可以去踩馬背呀。」

  陸棲鸞沉默了一陣,覺得這兩天忙得把腦子忙丟了,一邊牽馬過來一邊道:「可能是我每天看你四處閒逛生氣,想拿你出氣吧,別在意。」

  總而言之,到底是把這牆翻了過去,陸棲鸞一路穿過後院,見到巡視的府衛還一如既往地打了招呼,隨後便去了梟衛大堂處。

  梟衛的正堂平日裡是不開的,每每一開,門口便會守衛森嚴。但正堂側有一班房是兩通的,從那兒過去恰好守衛都看不到又能聽見正堂裡的聲音,陸棲鸞便從那處走了進去。

  沒聽說過最近有哪家的官吏要動用到梟衛大堂,高赤崖這是在提審誰?

  「陸大人。」

  裡面傳出的聲音讓陸棲鸞本能地一驚,片刻後,才知道說的不是自己,而是……

  「……有人密報本官,說你當年收養敵國密探之女,鄉鄰皆知,還因此構陷秦侍郎,實則是為裡通外國,您可有辯駁?」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5:40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七章 身世

  「相爺回來了嗎?」

  「回來了,母親這是?」

  「小孩子別管,晚上府裡有宴,回後院打扮去。」

  儘管朝中依舊風起雲湧,但踏入家門時,該過的年節仍是要過。

  宋明桐是午後回的府,前兩日秦越的案子已經洗清冤屈,今日便要釋放,她也不用多費口舌。畢竟她瞭解秦爾蔚,心慈手軟又不愛記仇,只待過段時日,由她做東找個機會和陸棲鸞把話說開,這樁誤會便可了卻。

  至於陸棲鸞的身世……

  外人不知道,宋明桐記得小時候聽祖父待客時,總是在說陛下收納西秦妖人遲早為禍端云云,當年陛下連西秦土生土長的人都能接納,退一萬步說若秦夫人說的是真的,她也不過是生在西秦長在東楚,到底還是東楚人,陛下應該不在乎這些。

  女孩子除了對如意郎君外,還是有判別好歹的直覺的。

  看著母親急匆匆地回府後朝著祖父的院落走去,宋明桐一皺眉,和燕兒互相看了一眼。

  「小姐,那秦大人不是明天就放出來了嗎?陸大人那件事,秦夫人也應當罷手了才是。」

  宋明桐抿了抿嘴唇,又道:「燕兒,那天我寫的信你送到陸府了嗎?」

  「送到了,交到陸夫人手上了,陸夫人臉色挺難看的,後面就沒信了。」

  宋明桐道:「你再去一趟秦府,告訴表兄留意姨母帶回來的那個所謂證人,我去祖父那兒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交代完事情後,宋明桐便往祖父處走去,半路上問了僕人,僕人卻說宋睿今日去了小佛堂。

  宋睿是儒門的中流砥柱,按理說府中不該有佛堂,但五六年前開始,宋睿便著人佈置了一個,專門放宋明桐的生父與大伯的牌位。

  走到小佛堂外時,宋明桐便嗅見那股熟悉的有些讓她反感的佛香。

  這種佛香並不似禪教那般清雅寧靜,而是隱約有一種迷惑人心的味道,她並不喜歡,只在每月該祭拜亡父時才過來一兩次。

  而宋睿卻幾乎每日都來,儘管他並不誦讀佛經,但每夜需待足一個時辰,才休息……如是已有數年。

  「小姐,您是來給二公子上香的嗎?」

  宋明桐對旁邊的丫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讓她站遠些,在佛堂外聽著,不多時,便傳出宋夫人哽咽的哭聲。

  「……相爺,您可要為夫君報仇!」

  宋明桐心頭一顫,愕然之下,悄悄透過門縫往佛堂裡望去,她的祖父盤坐在兩個兒子的靈位前,正用銅勺從一隻木匣中舀出香砂,倒入香爐中。

  「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還沒釋懷麼。」宋睿依舊是那副老邁模樣,教身後跪著的宋夫人面露急色。

  「怎能釋懷?那可是相爺的愛子,我的夫君……我宋家絕後的真凶就在朝中,相爺怎還能忍得下?!若不是那妖婦……不,若不是陸家當年勾結西秦人,我夫君怎麼會死!」宋夫人連連叩頭,嘶聲道:「兒媳已經查清楚了,是那陸學廉當年偷了妹夫的印鑒,讓那些西秦賊人入境安居,不止收了西秦人的孽種做女兒,還妄圖把此事栽贓給妹夫,相爺,現在人證已在,怎能放過她?!」

  爐中沉沉香氣逸散而出,宋睿老而渾濁的雙眼盯著那爐中升起的嫋嫋煙華,瞳孔外漸漸凝出一絲絲血絲……

  但他依然沒有因此而動怒,道:「陛下愛重這女官,陸學廉又是左右皆不站,你可知若動了那女官,老夫要如何爭取那些搖擺不定之輩?」

  宋夫人磕頭磕得額心發紅,膝行數步,道:「相爺,這麼多年來兒媳恨只恨沒為宋家留下一支香火,您要想想……十七年前陸家剋我宋家一個兒子,十七年後陸家的孽女又剋您的門生,此時若不動手將她斬草絕根,到時又怎樣?您可別忘了,她爬到這個位置,可還不到一年哪!」

  宋睿的眼瞳倏然睜大,片刻後,他緩緩站起身來,道:「是該教教年輕人如何收斂了……」

  宋夫人面露陰厲之色,道:「相爺,兒媳已經將真相告知了御史台的人,只要有您這句話,定可一舉剷除後患!我宋家不止能一雪斷子之恨,也能讓明桐收收心,知道那是個欺世盜名之——」

  佛堂的門倏然打開,寒風吹入,宋夫人回頭看見女兒淩亂的長髮和滿臉的淚痕。

  「祖父……母親,是不是就算明桐真的考上了進士,你們還是會覺得,宋家會因我是個女兒,絕了後?」

  ……

  「……小人陸有德,乃是陸大人在遂州老家莊子上的家僕,小姐的事小人記不太清了,只知道那一年,老爺得罪了上官,被貶去做糧草主簿,管些雜事,街頭巷尾的人都在非議。夫人娘家便逼夫人和老爺和離,可當時夫人已經有了身孕,不願離開老爺,便收拾收拾帶著小人等一干家僕去照顧老爺。」

  「可沒兩日,城外的戰俘營出了瘟疫,別的大人都不願意去,最後推到老爺身上,老爺也沒有辦法,去了戰俘營不過兩三天,就也染上了疫病。那疫病是從關外來的,看遍了大夫也沒法治,夫人氣急攻心,去照顧老爺的路上摔了一跤,小產了。」

  「好在路上有一位啞婦人,這啞婦雖有孕在身,卻頗有些醫術,不止救了夫人一命,跟著我們去照顧老爺時,又打手勢說她會治這疫病。夫人不能下床,我們也不敢去碰老爺,那啞婦便說她要去,照顧了老爺一日,開了方子調理,那方子是專門治疫病的,第二天老爺便退了熱,看著便慢慢好起來了。」

  「但老爺醒來後,那啞婦卻染病病倒了,開了另一個方子,卻是催產的藥,打算在死前把孩子生下來。她臨盆前開了口,說自己並不是啞巴,而是西秦人,救老爺這一命,是想讓老爺欠她的人情,留下她的孩子。」

  「那時兩國交戰正是最凶的時候,若是讓別人知道陸家收留了西秦人的血脈,定是會被舉族問罪的。老爺和夫人本來是說什麼都不能答應的,可那婦人當真是拼了命,跪在地上哭求,跪了足有半個時辰,夫人再去碰她時,發現她斷了氣……」

  「夫人受驚之下,忽然想起了流掉的那個孩子,抓著老爺說,這是她本該有的孩子,投錯了胎,投到這婦人身上,現在是要還給她了。老爺去勸阻,卻沒勸住,夫人讓我們拿了刀,一邊哭一邊親自動手,把那婦人足月的腹部剖開,把一個女嬰給取了出來……」

  「這女嬰,便是大小姐了。」

  高赤崖這些年聽的案子不少,這也算是奇聞了,愣了半晌,問僵立在堂下的陸學廉道:「陸尚書,此事可是真的?」

  陸學廉像是一瞬間蒼老了下來,脊背佝僂,嘴唇顫抖了半晌,道:「高大人……棲鸞是我的女兒,絕不是西秦人。」

  他不能認,認了……就全完了。

  「哦,是嗎?」

  高赤崖又道:「陸大人,之所以今日把令千金支開,便是為了將此事審清,你之一言一行,在梟衛府中皆有備案,今日你若實話實說,尚可求得寬待,若在這堂上虛言,到時怕反而害了你女兒也說不定。陸大人想挑戰梟衛的情報嗎?」

  簷下冰淩上的水滴落在一牆之隔,靜靜聽著的陸棲鸞面頰上,恍然如同淚滴一般自臉側滑下。

  ……爹,娘,我們若真的是一家人該多好。

  黯然之色自眼底一閃而過,陸棲鸞咬了咬牙,正要一步踏出現身時,有人從背後將她猛然攬回,一手箍著她的腰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你考慮清楚了,進去了,就再也沒有回轉餘地了。」

  背後是熟悉的淡淡佛香,她本能地掙動了兩下,狠狠瞪向身後的人。

  「你進去有什麼用?說你一人做事一人擔?陸大人,本就是令尊和令母的錯,他們可沒有丹書鐵券。」

  陸棲鸞掙扎了片刻,未能掙脫,呼吸顫抖地轉開臉。

  葉扶搖並未鬆手,在她轉開目光後,眼底泛出一絲異樣的、近乎欣喜的神色,低聲在她耳邊道:「現在的你,對他們而言,可是禍端啊……」

  陸棲鸞雙眸發紅,手指狠狠地抓住葉扶搖的手臂,快把他掐出血來的前一刻,鬆了手。

  「你是中了圈套了吧,」葉扶搖的聲音帶著一絲明顯的引誘意味,道,「這些人有備而來,怕是早就知道你的身世,這齣戲文可寫得妙,不知是出自誰筆。」

  她的身世……還有誰知道她的身世。

  陸棲鸞一瞬間否定了那個名字,但又不得不想起,他背著他找她爹密談的事。

  謝端想要她,從始至終都是這個目的,逼她和家人斷絕,逼她認東滄侯血脈……她連番拒絕,就開始對她父母處下手。

  合情合理,只是她從來不敢去想,他能做出這樣的事!

  葉扶搖放下捂住她嘴的手,道:「看來陸大人是想到了,接下來是去據理力爭,還是去繼續求那幕後之人放你一馬?」

  口中幾乎咬出血來,為今之計只能見謝端了,只有他知道如何變黑為白。

  「求……」

  話未出口,外面又走入一個御史,帶著一個穿著斗蓬的人,一入堂中,便滿面春風道——

  「高大人,下官又給您送人證來了。」

  那穿著斗篷的人將兜帽拿下,露出一張蒼白的素顏。

  「夫人……」陸學廉愕然。

  陸夫人目光寧靜,跪下來道——

  「民婦陸安氏,此事均是民婦當年為生養所苦,去流民窟搶來一個孩兒充作我兒,與我那孩兒……與夫君,皆無干係,大人若要治罪,拿民婦便是。」

  陸棲鸞的雙眼一瞬間空洞起來,眼前的紅牆綠瓦倏然化作一片模糊的黑白。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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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葉毒雞湯(1/1)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5:53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八章 宣戰

  ——夫人放心,人證物證俱在,卑職身為御史自當盡心竭力,切不會讓西秦賊子禍亂朝綱!

  這一年來左相身邊的左右手換血太快,新提拔上來的那些後生,大多雄心勃勃,急切地要接手那些已經被打下馬的官吏手上的權位。

  現在的御史台內部針鋒相對,御史大夫乃是謝端新任,而下面做事的零散御史卻大多是左相的勢力,對御史大夫陽奉陰違,以至於內部一片混亂。

  左相很少親口說要對付什麼人,一旦說出來,就代表若是誰把這個人做掉了,便有機會晉身左相的臂膀……

  范御史就是這樣一個等待機會的人,在其他人盯著陸棲鸞的時候,他悄悄找上了陸府,在他看來,像陸夫人這樣的深宅婦人,夫君與兒子前途都不可限量,為此就算出來作證,犧牲一個根本就不是親生的女兒,並不是什麼難以抉擇之事。

  ——想想夫君與貴子,人之一生得一處安穩之所在不易,那敵國之女已然得了夫人這麼多年的恩惠,以命相償也是該然,不是嗎?

  ——范大人說的是,小婦人這便……隨大人上公堂。

  陸夫人只是猶豫了片刻,很快便答應了他,這讓范御史本來是成竹在胸的,可到了公堂上……

  「民婦所言句句屬實,當年民婦奪走那啞婦的孩兒,是家僕陸有德助我將啞婦掩埋,他是為了洗脫殺人奪子之罪,或是別的緣由,特意編造了這番說辭,大人若不信,可搜其身,看看是否有他本不該有的財物。」

  作證的陸有德本能地捂住懷裡那鼓鼓囊囊的物事,面色驚慌地跪地道:「大人,小人說的是真的啊!夫人是明知道那啞婦是西秦人,還收了她的孩子的!」

  陸夫人言辭如刀,道:「你在我陸家為僕十數年,向來無利不起早,既然收受了他人的財物賄賂,害主之事又豈會做不出來?」

  范御史連忙道:「陸夫人!你剛剛可不是這麼說……」

  「夠了。」

  堂上一喝,旁邊的梟衛應聲而出,將那陸有德按在地上,果不其然在他懷裡找出兩枚金錠。

  ……宋夫人多此一舉了。

  范御史頭皮發麻,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了,不死心道:「高大人,為何不讓案犯本人來堂上對峙?」

  「陸棲鸞現下還是梟衛,事情未明前,還不方便就此定罪。」

  范御史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缺口,針鋒相對道:「哦?就因為是梟衛,比尋常人便貴上三分嗎?梟衛府這回辦案倒真是不如以往那般乾脆啊。」

  范御史正想接著諷刺些什麼時,一直沉默立著的陸學廉忽然歎了口氣,走到陸夫人身邊,躬身道:「夫人。」

  陸夫人眼底含著溫柔之色,伸手撫上夫君鬢角的花白髮絲,道:「是我當年的過錯,連累夫君了。」

  「咱們是一家人,哪有什麼連累不連累的。」陸學廉搖了搖頭,道,「小鳥兒第一次喊我爹的時候,就是咱們家的女兒,再來一千個一萬個東楚的閨秀,也不換。」

  言罷,陸學廉將妻子扶起,轉身,摘下官帽,身形佝僂地下拜道:「高大人,老夫已近花甲之年,與妻兒平安得過了這些許年,也算是不枉此生。國法雖無情,還望公門有義,老夫既為一家之主,無論何事,也當一肩挑起……」

  高赤崖知道今日這件事鬧到這份上是辦不成了,陸棲鸞身後還有一個謝端,隱約地還有一個皇帝要保她,是決計動不得的,但此事涉及左相之子,要與左相有交代,那勢必要推出一個做替罪羊。

  陸學廉既然要擔下這份罪過,那也算對兩邊都有交待。

  「好,陸尚書有這般覺悟,那本官也便不廢言,請陸大人在府牢中留上些時日,待本官派人將貴府徹查,若未搜到有裡通外國之罪證,那此案就……」

  「什麼事這麼熱鬧,驚動了我爹娘?」

  堂外有人冒著風雪走來,嘴唇似乎因為今日雪寒的緣故,略略有些發青,但眼中依然是平日裡懶散之態,說話間,已經踏入公堂裡。

  「棲鸞……」

  陸有德大叫一聲,膝行過來想要抓陸棲鸞的衣擺。

  「小姐、小姐!你還記得你幼時那些街頭巷尾的流言嗎?他們說你不是本國之人,這是真的!你是西秦人!」

  陸棲鸞慢慢俯下身來,面色冷凝間,溢出一絲嘲弄:「你說的對,我的確不是陸家的女兒,我早就知道。」

  范御史面露狂喜:「你果然是西秦細作!」

  「我只是說我不是陸家的女兒,這位大人,這麼早妄下論斷,他日別哭著求我。」她的聲音有些微啞,但到底還是說出來了。

  「……小鳥兒?」

  陸棲鸞當做沒聽見一般,冷笑一聲轉過頭去:「陸夫人,別傻了,你真的以為瞞著我,我就什麼都不知道?只不過是那時沒找到我親人而已,這麼多年我才一直忍著喊你那聲娘。」

  「……」

  范御史冷聲道:「好一個忘恩負義的西秦賊子,你既不是陸家之女,又為何不俯首認罪?」

  「我有何罪?」

  「你非為東楚人,卻隱瞞不報還如此身居高位!難道不是為了竊取軍國要密偷送至西秦?!」

  陸棲鸞虛按著雙眼好一陣啞聲輕笑,道:「你說來說去,只不過是憑著這個收受了左相家賄賂的所謂人證三言兩語,判定我是西秦之人。可惜你污蔑得晚了,我雖然不是陸家的女兒,卻是東滄侯府失散多年的嫡女!」

  范御史不怒反笑:「我看你是瘋了!」

  高赤崖也皺眉道:「陸典書,你再胡說八道,連本官也護不得你。」

  「高大人。」陸棲鸞眼中透露出一絲殺意,「我有沒有胡說八道,按梟衛的規矩,得是核對過才是……倒是您,能不能解釋一番,我手上這封造成出派地方的梟衛大批被殺的調令,到底是什麼意思?」

  高赤崖臉色劇變,猛然站起來,道:「把她拿下!」

  「高大人!」陸學廉急了,想要勸解,卻被梟衛攔下。

  堂中的梟衛都是高赤崖的部下,令行禁止,迅速將陸棲鸞雙手反剪制住,而後者卻仿若陷入半瘋一般,囂聲道:「儘管來!待我做了侯府之女,定要爾等死無葬身之地!」

  「押下去!!」

  陸夫人眼看著陸棲鸞被帶走,站起來猛衝兩步,忽然眼前一黑,便昏死過去。

  「夫人、夫人!」

  高赤崖滿臉陰霾,見此情景,道:「好了好了!今日便到此為止,送陸尚書回府!派人去東滄侯府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

  「陸大人,梟衛府的規矩您都懂,就先在這兒留兩日,待報過東滄侯爺,會審之後,自然會放您出來。」

  「知道了。」

  牢門外落鎖的聲音響起,陸棲鸞的身形才晃了晃,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彎下腰,遏制住……不能讓任何人,聽到一個孩子找不到家的崩潰。

  ……走得太早、太早了,她都沒來得及,和家裡人說聲不回來了。

  蜷縮在角落的身影不知過了多久,她麻木的四肢終於感到了石牆上傳來的凜冽冬寒,才有心思去想她那些權宜之計。

  對,就這樣,更囂張些,激化梟衛、左相、謝端之間的矛盾,然後伺機把他們一一擊破。

  她木然地推論著,直至入夜時,獄卒送飯的動靜響起。

  對面的牢門似乎有人聽見了外面的議論聲,狂笑起來:「對面、對面的是不是那姓陸的賤婦?!是不是她!」

  「住口,還想吃鞭子嗎?!」

  對面的獄囚更為興奮:「果然是她!她也有今天!哈哈哈……毀我仕途,她也有今天!我說李三,你不如把她關到我們這邊的牢房裡,有什麼要審的,今夜便能給你一一逼問出來!」

  他剛說完,牢中四處便傳出哄笑之聲,牢頭喝了兩遍夜管不住,直到身後有外客來了,才忙退到一側。

  「蘇統領,您不是去禁軍衛練兵了嗎?怎麼有空來……哎,您看我這記性,準是來探望陸大人的。」

  年少的將軍似乎又長成了一些,平日裡那絲若有若無的殺意歸寂於眉眼間的淡漠之色,闔目細聽了片刻那些犯人嚎叫的內容,又倏然睜眼,眸底一片凜然。

  「誰起的頭?」

  牢頭正欲解釋,旁邊那最初開始罵陸棲鸞的死囚又開始錘著木門。

  「反正這地牢裡的都是要死的,不如行善積積德,把那賤婦拉過來,讓老子先——」

  回答他的是一冷復又一熱的心口,死囚低頭望去時,那截鬼魅般穿透他心房的窄刃長刀正徐徐從他心口處拉出,他踉蹌了兩下,倒在了地上。

  「蘇統領——」

  「他說的對,死囚總歸是要死的。」

  牢頭驚魂甫定,哆嗦著道:「蘇統領,你怎麼把他……」

  「梟衛上個月刑訊撻死了三個人,多一個也無關緊要,可對?」

  ……不是來劫獄的。

  牢頭的心終於回到了胸腔,又聽他提起府中殺囚之事,氣勢頓時矮了三分:「那蘇統領這次來是?」

  「我是陸典軍的處刑人,此案出在她身上,本該由我負責,現在要帶她出府取證,請著即放人。」

  牢頭為難道:「你我兩衛交情雖深,可從梟衛大牢裡提人,需得有府主或高大人的手令才是,若是沒有,蘇統領怕是沒這個權力吧。」

  蘇閬然看了他一會兒,直看得他頭皮發麻後,才自雪氅下拿出一卷令牢頭面色劇變的明黃物事。

  「……聖旨算不算?」

  ……

  「你來了。」

  「……這次沒來早,抱歉。」

  她,不應該是這樣的。

  蘇閬然是第一次見到陸棲鸞對著他露出頹喪的笑,那笑容讓他連多看一眼,都覺得不忍。

  「陛下打算怎麼處置我?」

  「如果你還堅持做陸家的女兒,舉族削職問罪,流放南嶺;若你心腸夠硬,今日跟我走……日後與陸家恩斷義絕,陛下會助你成為東滄侯府的嫡女,甚至會令謝端讓出他所承襲之侯位。」

  蘇閬然說出這番話時,伸出的手到了一半,已無法再寸進,他不知道這種時候,對她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在對她淩遲。

  陸棲鸞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狠戾與悲傷同色的情緒,抓住蘇閬然的手,那力道極大,宛若一隻幼鷹,掙扎於岩壁間的枯枝中。

  她起身,摟緊了蘇閬然的脖頸站穩,待到足底的觸感足夠堅定,眼底的瘋狂與算計才同時沉靜下來,最後化作一句低啞的宣戰——

  「待我重歸之日……便是朝堂血洗之時!」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6:07

卷六 名士風流 第八十九章 妖人

  「……一陸尚書已經侯在府門處一個時辰了,相爺便當真連一面都不見?」

  「不見。」

  兩個字,說得徐而緩,日前那般讓人察覺得到的躁動消失了。

  「相爺知道陸尚書是來求什麼的?」

  「知道,不用見,也不需見。」

  ……昨日尚長夜相思,今朝佳人入囹圄,便漠然以對,未免太過於疏情了。

  這句話小吏也只是閃念而過,垂首道:「那相爺現在要去何處?」

  「去左相府。」

  落了滿頂薄霜的馬車自城東一路馳向一座宅院,這處宅院有著與四周那些富麗堂皇的官邸不同的樸素,與它主人的地位看似並不匹配,卻從無人敢在這座門庭前喧嘩,便是再囂張的武將,策馬而過時,也要下馬徐行。

  宋家的僕人數了數今日的拜帖,盡已處理完,本以為今日該當是早早放了工,待遠遠望見那不速之客時,紛紛面露驚容。

  ……謝相來了。

  首輔的府邸自然該當有首輔的禮儀,顯然謝端這樣的地位,上門拜訪是不需要拜帖的。

  年長的宋家僕人侯在車駕旁,低頭見那朝中的政敵下了車後,揖手道:「相爺大駕光臨,敝府不勝惶恐。」

  寒暄兩聲後,謝端抬眸望向宋府的門匾,道:「今日宋公可方便一會?」

  「宋相正在府中,只不過在會客,小人這就去報。」

  ……這般家節之日,會客?

  謝端步入門中時,便得了答案。

  對面徐徐走來兩個人,一位看衣紋彷彿是個年輕的大夫,另一位,面相過於正直,在朝中很少得見,便是他本人,也是回京以來第一回碰面。

  對方顯然也是看到了他,目光微凜,而後笑著上前道:「謝相,真是巧,今日怎有閒心來此?」

  ……梟衛的府主,私下拜訪宋府。

  眼底神色一沉,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謝端略一點頭:「趙府主來此是為了公事,謝某來此是為了私事。」

  趙玄圭餘光瞥過身後,道:「趙某來此也並非為了公事,只不過是宋相近日抱恙,趙某便帶了醫者前來探望罷了。哦,是了,謝相收了宋相的孫女做門生,今日是來與宋相相談的吧。」

  「趙府主見到謝某那門生了?」

  「見是見到了,剛剛宋相好似在教訓孫女,趙某來時,她已被禁足了,謝相既為宋小姐的座師,見了宋相可要說說情。」

  「我所識不深,卻也知曉宋小姐當是個守禮之人,是因何得罪了宋公?」

  「這趙某就不知道了,葉大夫,你先進去為左相看診,可知道宋小姐是因何受罰?」

  這便是皇帝所倚重的天下名士……

  幾步之遙,在謝端望來後,葉扶搖收起眸底的玩味意味,道:「謝相見笑了,在下只不過零碎聽了幾句,好似是宋小姐為敝府那『敵國賊裔』說話,惹怒了宋相,這才被禁了足。謝相若見了宋相,對宋相說敝府門戶不日便會清理,宋相自然息怒,宋小姐也不必再受禁足的委屈,您看可好?」

  敵國賊裔,清理門戶。

  謝端的雙眼好似浸在寒潭中一般,一如往常道:「原來如此,多謝大夫提醒,謝某自會轉達。」

  趙玄圭抱拳道:「趙某還有要事,這便不打擾了。」

  告辭過後,謝端本是要抬步向後院走去的,卻聽那趙玄圭身後的大夫與他錯身而過間,微微駐步,淡色的瞳仁掃向對方掩在袖下的手,道——

  「謝相爺,你的扇骨斷了。」

  ……隔著一重衣袖,當是無人察覺才是。

  謝端步伐一滯,將折斷的扇骨交由身邊的小吏,淡淡道:「大夫非常人。」

  「謝相過譽了,在下凡人一個,只不過平日好些推演之術,今日還餘一卦,適才擅自為謝公算了算……今日謝公水禍襲身,當退避三尺。」

  言罷,他便拱了拱手,離開了。

  謝端身邊的小吏低聲道:「謝相,這梟衛的醫者好沒規矩。」

  「無妨,走吧。」

  謝端繼續朝宋府後院走去,待穿過中庭,走上臺階時,他略一沉吟,在小吏古怪的目光下,向後緩緩退開數步。

  小吏正覺得奇怪時,忽聞一聲尖銳的脆響,只見高簷上一根掩在雪下的冰沉重淩忽然落下來,砸在謝端剛剛涉足的位置。

  ……水禍當退避三尺。

  小吏頭皮發麻,愕然道:「相爺,這人……」

  地上尖銳的碎冰倒映在眼底,謝端平靜的目光下,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沉怒之色。

  「……妖人。」

  趙玄圭走出宋府後,面上的忠厚之態一掃,對葉扶搖低聲道:「佈局尚未周全,謝端又是多智近妖之輩,宗主刻意提醒,是不是太早了?」

  拂去肩上的碎雪,葉扶搖微笑道:「棋逢對手,沒有忍住也是常事……你猜,謝端待我家的小姑娘,是真心還是假意?」

  趙玄圭皺眉道:「兒女情長之事,不甚明白。不過見他對陸棲鸞入獄一事無動於衷,想來是不掛在心上的。宗主對婦人過於上心了,切莫因之耽擱了奪國大計。」

  「自然。」滿不在乎地應付了一聲,葉扶搖抬頭看了看濃釅的天色,上面疏星幾點,自雲中微爍而出,看了片刻,道——

  「我們家的小大人,在懸崖邊盤桓太久了,推上一把,如今也是該看到困獸破籠時……這朝堂該是如何刺眼了。」

  ……

  「與父母書,

   見字如晤,兒為人所陷,認他人做父,實非已願。身世之因果,兒已了然,亦知家慈念念有愧,然十八年恩養,待兒舐犢情深,昔年之種種,既與兒陰陽相隔,兒亦不願深究。今兒托身侯府,得以保全,待來日雲消霧散,必共聚天倫,父母務請忍之,再忍。勿念,勿念。

   棲鸞敬啟。」

  榻側還有一卷明黃的密旨,侯府的主人卻不看,而是讓陸棲鸞一字一句地念完家書,才道:「老夫知道,為何無敬掛意於你了。」

  與上一回謝端在場不同,這一次是經由蘇閬然先考的故交,同時也是東滄侯手下悍將鄒垣悄然入的府,東滄侯並未拒見,而是讓她寫一封家書。

  「無敬當年說,文墨最能做偽飾,卻也最能見人心。你像當年的無敬,雄心勃勃地要憑藉一己之力斧正朝綱……婦人擅柔,能屈能伸,而他卻過於苛求黑白了。」

  「下官不知。」

  「十年前他入仕不過半載,一心要以自身之力掃清朝綱,後來卻知難而退,醉情於山水。不是他沒有權謀手段,而是不願去用。」東滄侯自然是世上最瞭解謝端的人,餘光瞥見陸棲鸞的神色,已經頗有些為官者的雛形,道:「你若當真捨不下家中之人,老夫大可收你做義女,為你保媒許給無敬為妻,不禁你做女官,可好?」

  「侯爺的好意,下官心領了。」

  「你不介意身世之事是無敬所洩露而出?」

  「我介意,儘管只要他一句否定,我便會信他。」

  謝端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君子,然而他依然有著君子才有的自持與涵養,陸棲鸞知道他這一點,才會容易一次次對他產生一些遙遠的依賴。

  「相爺的意思,是謝公未曾對我言諸於口的話,可下官並非安分於後宅的尋常婦人,與謝公交淺言深已是過了,不能再為兩方招禍。」言罷,陸棲鸞叩首道:「侯爺有識人之明,婦人不輸兒郎,還請以世子之見相待!」

  東滄侯有二十載是在邊境渡過的,他瞭解西秦人,她女官在東楚尚且被非議,在西秦卻是尋常之事。

  之前他不信,現在方才了然……她骨子裡的確是留著西秦人勇悍的血。

  東滄侯啞笑了兩聲,道:「你所求太過了,本侯答應你,有什麼好處?」

  「下官頑劣,昔日謝公欠我一諾,下官要在侯爺這處找回來。」

  「你自己來?可承得住千古駡名?」

  「如侯爺所言,婦人能屈能伸,勝於男兒,陸棲鸞自認如此。」

  他到底是老了,正如謝端隨著歲月收斂的鋒芒一樣,哪怕是重活一世,也再沒有她這樣被逼至絕境的困獸之鬥。

  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痛過之後變得謹慎了,因為他們不願與再痛;另一種則是痛過之後發現自己還活著,便知道她和死的距離,從而瘋起來,比尋常人要可怕得多……

  「……兵符在鄒垣手上,那些軍士除了兵符只聽侯位號令,至於能不能讓那三千禁軍精銳聽你的話,老夫便無能為力了。」

  ——接下來,朝中要變天了。

  ……

  兩日後,御史台再度對陸棲鸞提出彈劾,言梟衛府督辦不力,要求都察院接手此事。

  當夜,皇帝御批此事前,聞馬場吵鬧,卻是三皇子與人嬉戲,不甚打翻燈燭致使失火,馬匹驚亂。皇帝出殿去巡看時,三皇子馬匹失控,竟朝皇帝襲來,雖未重創,卻令皇帝氣急之下,吐血昏倒……

  次日,朝中文人聽此事,加之三皇子先前之劣跡斑斑,質疑其不配為儲君之聲甚囂塵上,有人甚至提議請前廢皇子回京,此時左相一黨糾集百官言書,無視其餘文人一員,請求皇帝速立儲君。

  文人惱怒,直至除夕前夜,謝相入宮,直諫御前,為的卻是請立三皇子為太子……

  宮中內侍傳言……謝公言辭如刀,宛如逼宮。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6:21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章 禁軍

  臘月初十,京城風雪急。

  一轉眼便又是一冬,往日喧鬧的大街上如今已是茫茫一片,掃雪的人掃過三尺後,回頭一看,身後又落滿一層霜白,搖了搖頭,便放下雪帚,搓著手進了屋內烤火。

  販賣炊餅的餅郎實在是沒有生意,數了數今日的炊餅錢,一邊煩惱著如何要與家中的兇悍婆娘交代,一邊正準備收了挑擔回家。

  「來兩個炊餅。」

  餅郎忙接住客人丟來的銅板,抬頭只見得是個腰後橫劍的武官,忙不迭地從擔子裡包了兩個炊餅畢恭畢敬地遞上來。

  「官爺這麼晚了,還在值夜嗎?」

  武官接過炊餅,狠狠咬了一口,面色不虞道:「巡城的任務都讓梟衛給搶了,正要去赴宴。」

  餅郎愣道:「官爺您要去赴宴吃肉喝酒,怎麼還來小人這兒買炊餅?」

  武官又找餅郎要了碗清水就著炊餅下肚,道:「你小老百姓不懂,官家的酒席硬,再好的滋味都如同嚼蠟。快過年了,京城街上怕是不安寧,賞你錠銀錢,年節前後就別出來了。」

  天降橫財,餅郎一句千恩萬謝的話還在喉嚨裡醞釀,那武官便騎上馬,策馬奔過長街,在盡頭一座唯一燈火通明的酒樓前停下。

  酒樓內外,白衣文人或站或坐,古怪的是,往日這些文人應當慷慨激昂地辯論軍國大事,如今卻盡是一片死寂。

  武官踏入酒樓內,掃視了一圈,什麼也沒說,便上了三樓一座雅間,推門而入後,便看見同為禁軍的武官臉色陰沉的坐在席上,滿桌酒菜冷透,也無人下一箸。

  「坐。」年長者示意武官坐下,隨後站起來道,「我禁軍向來不涉朝政,也不曾與京中四衛有所衝突,但梟衛府此次越界行事,諸位有何想法?」

  京城之中有四衛,金門、虎門、雁雲、梟,四衛雖各有其職,但終究在皇城之外,且都是今上所建,歷程不過十餘年。在此之上,歷朝歷代真正拱衛皇室,卻是禁軍。

  一萬常備軍,乃是精銳中的精銳,為皇帝效忠,從不涉及四衛之爭。

  「能有什麼想法,陛下重用梟衛,賦之以大權,如今反噬己身,誰又能如何了!」

  梟衛是昨夜入的宮,府主雖然未至,二把手高赤崖卻是來了,一來便要卸下禁軍統領指揮權。理由是陛下龍體有恙,怕各位將領意圖勾結朝臣謀反,要暫時將兵權切斷。

  但凡有點腦子的人自然是不肯的,直至磨到與梟衛起衝突前,才勉強妥協,指揮禁軍行動前需得梟衛府手令方才行動。

  「為何不反抗?有些話大家心知肚明,今日我也不怕,便直言了。陛下龍體積病多年,何時歸天都不意外,可然後呢?三皇子如今飽受朝野詬病,恰好左右首輔齊出要捧他做儲君,此時我們出手攔阻,那就是與新君和權臣對立!禁軍昔年精銳十萬,如今被削弱至此,已經得罪不起新君了!」

  又有人道:「可來時諸位也都聽見了,就連這樓下的文人都在傳,三皇子昏庸,謝相意圖為之謀奪君位,挾少帝以令權臣,沒想到那般聲名聞達於天下的人,皮下竟是比左相更為貪婪!」

  他們都看到了……文人的信仰崩毀的場面。

  沒有人哭號,沒有人抱怨,只是靜靜地等候天亮時,一個風骨儒門的時代隨著謝端的墮落而淪陷……

  默然間,有人裹著一身風雪,推門而入。

  「諸位所效忠者,陛下乎?皇室乎?」

  年輕的武官與同坐之人一樣,頓時對這不速之客睜大了眼……武官是見過她的,她偶爾會著一身梟衛服飾,出沒於宮禁中,他們在這裡徘徊不定不敢得罪的新君,她曾毫無顧忌地拿著馬球杆將之抽得遍體鱗傷。

  她披著深色的狐裘,面色冰白,言談間,眼底透露出一種懾人的煞豔。

  ……她可真美。

  武官是個粗人,一時找不到什麼形容詞來形容,便聽見旁邊的禁軍統領對同時進來的另一個人冷聲道:「蘇統領,你約我禁軍衛將官來此,可未說過讓有通敵之嫌的犯人來此!」

  旁邊有人勸道:「薛統領,東滄侯已承認陸大人乃是侯門遺珠,陛下病倒前還說不日有封賞,還是齋口吧。」

  軍武世家出身之人,哪個沒有親朋死在兩國戰場上,對有西秦出身之嫌疑的人厭惡也屬常事。

  被點名的蘇閬然略略掃了一眼,確定相約的人都到齊了,道:「陛下已下旨,通敵之事乃是子虛烏有,她之冤屈已洗淨,東滄侯府已承認她為嫡女。」

  若是放在別家,禁軍可以不聽,但東滄侯府卻是必須要聽,原因無他,本朝第一代禁軍一品大統領,曾帶領禁軍兵達十萬的軍神,正是東滄侯。

  原本以為是謠傳,未意東滄侯本人都認下了,剛剛針鋒相對的薛統領訕訕道:「陸大人,得罪了,只是梟衛那邊還未放口說你的案底已清,我等便誤會了。」

  ……梟衛自然是不敢洗掉她身上這盆髒水,畢竟是高赤崖先對她父母的手,才扯出後面的事。其養父陸學廉惹上這麼一樁事,多半到了年後就要遭貶,被逐出京城權力山尖,因而高赤崖可以說是與她結下了死仇。

  更重要的是……除皇帝外,東滄侯是唯一一個能調得動禁軍的人。

  陸棲鸞看著那薛統領,道:「諸位所惱者,與樓下文人一樣,皆是畏懼二相挾幼主以令諸侯,可對?」

  風聞謝端入左相府,談至深夜,方才回府,二相應是就立儲之事有所共識,要先將黨爭放在一側,逼君立儲。

  「我等區區將領,豈敢妄議朝政?」

  「好。」陸棲鸞目光微冷,道,「我知諸位不願交淺言深,若在尋常之時,本官可與諸位寒暄到明日,可是……我現在只想說,諸位是不是把事態想得太簡單了?」

  她的口氣帶著一種令人焦躁的迫人之意,在年長之人發火前,開始一一點名。

  「薛統領、公孫將軍,兩位皆是先帝一系出身,令尊都曾為剿滅前朝謝氏族裔出力。」

  「梁校尉,當年鎮守朱雀門,左相之子進京為其父伸冤,撞死於城門之前,本是可救的,卻漠然看著左相之子重傷而死,多年來依靠帝威護佑,方才躲過左相報復。」

  「還有……」

  禁軍的將領們喝道:「住口,你……你怎會知道這些?」

  待他們瞥見她狐裘下隨著走動漏出的梟衛圖紋,才知道自己多此一問……秘聞,尤其是梟衛之秘聞,知道的只會比他們更多。

  「陛下乃是善漁之人,捕魚前必然想方設法在魚腹之中埋鉤,若是哪條魚逆向而游,陛下便會提竿殺魚,這個道理,諸位不會不知道吧。」

  ……所以,她便是那毒餌,她爹就是那條無辜的魚。

  梟衛其實早就知道她不是陸家親生女兒,只是握著情報不說,只作為一個把柄留下來。

  但現在她的把柄提前被謝端拖了出來,疼……自然是疼的,可還不是最疼的時候。

  她這麼一說,禁軍將領面上都有些不自在,道:「既然梟衛已投奸臣,我禁軍被削也是或早或遲之事,陸大人既然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等也不含糊,請直言如何自保吧。」

  陸棲鸞轉眸與蘇閬然交換了個目光,後者略一點頭,她便道:「禁軍可願與雁雲衛合軍?」

  「陸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無論左相右相,皆是城府深沉之輩,我們若按他們的佈局,自然是鬥不過他們的手腕,但我們可將軍權握在手裡。」

  所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京城官場複雜,竟然也讓他們一時忘記了。

  「諸位以為為何梟衛這麼急著解除四衛的兵權?為的若不是逼宮,本官暫時也想不出別的更好的意圖了。」

  薛統領抱拳道:「無上令擅自合軍,與謀反何異?陸大人如此成竹在胸,可有聖上的旨意?」

  「本官擅自行事,自然是沒有聖上的授意……但若是儲君之命,諸位以為如何?」

  言罷,在眾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陸棲鸞退後一步,門外走入一個披著斗篷的嬌小身影,猶豫了片刻,徐徐走入。

  後面的房門關上,那嬌小之人摘下斗篷,露出一張凍得發白的臉。

  「諸位將軍、統領,殷楚危在旦夕,還請諸位鼎力相助。」

  所有人都愕然而起。

  「公主……」

  殷函回頭看了陸棲鸞一眼,只能看見陸棲鸞漠然得有些不真切臉龐,垂眸間,背上又被人輕輕拍了拍。殷函心中一定,拿出一卷聖旨——

  「三皇子頑劣不堪,父皇早有密詔,封本宮為皇太女,拜陸大人為少師……諸位若得攘除奸佞,願許從龍之功!」

  ……

  「謝端!你不是為救世而出的嗎?!為何與奸相同流合污!」

  「你擁立那意圖弒父之皇子!國之將亡、國之將亡!」

  「哈哈哈哈……什麼文豪,什麼濟世淨名?我是讀著你的詩立志報國的,當年滄海之誓哪兒去了?你還我啊!還我啊!」

  清流的聲音隨著梟衛冰冷的枷鎖聲遠去,高赤崖對著謝端拱手一禮道——

  「謝相無需在意小人偏見,日後再有此等妄言之輩,梟衛願為謝相掃之一清。」

  他是第一次聽見被抓的官吏不是在罵梟衛,而是在罵攻訐之人,那種恨意,在每個人眼裡沸騰到了頂點。

  畢竟,旗幟倒下了,世上怕是再無比這更悲切之事了。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無需刻意相堵,高大人做好分內之事便是。」謝端對此恍若未覺,片刻後,道,「高大人,貴府裡是否有一位葉姓神醫?」

  高赤崖問道:「有是有,謝相要將之調走?」

  謝端的目光他面上稍稍駐留,只覺他並不知情,搖了搖頭,道:「來日吧,聽宋公言他醫術通神,便想請他為侯爺看一看。」

  「敝府之人,願隨時為謝相調用。」言罷,高赤崖又問道,「還有一件事……敝府梟衛陸棲鸞被帶入東滄侯府後便了無音訊,人不在,則難以結案,不知謝相可否……」

  畢竟這是件小事,無論如何也不該讓謝端出面,高赤崖正要接一句不必為難時,謝端開口了。

  「難得今夜有閑,也該是去侯府見這義妹一面了,我自會轉達你所言。」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6:34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一章 世間惡者

  深夜的後宮總是冰冷的,在皇帝所居的正殿後,後宮嬪妃所仰望的地方……那空置已久的中宮,今夜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皇帝病倒了,此時此刻並無人來欣賞這位妃嬪的美貌,她卻在此時盛裝打扮,燈影搖曳下,照見繡著鳳凰的裙裾掃過雪地,待到推開正殿的門,一步一步走進去,撫摸上裡面那座鎏金的鳳椅,笑意才慢慢爬上她點著正紅口脂的唇角。

  慧妃等得太久了,從菁華年少等到鬢生白草,後宮暗處的爭鬥,皇帝什麼都知道,卻保留了她的尊榮。

  她一度以為那是對她的情意,可待她欣然以對打算接受時,皇帝又會不輕不重地敲打她一下,然後……遠離。

  彷彿她是一個跳樑小丑。

  慧妃咬住了下唇,塗著丹蔻的手指撫摸著鳳椅,似是要將這不勝寒之地的溫度記在心裡。

  許久之後,慧妃斂去了眼底的神色,似有要落座的意思時,殿門外有人執燈而來。

  「娘娘,該是時候去御前侍疾了。」

  慧妃整理了一下神色,轉身走出殿去,冷目輕掃,只見是個小內監。

  「本宮記得你,原先是太子身邊的人。太子薨後,你被調去了菡雲身邊可對?」

  內監連忙低下頭,道:「蒙娘娘記得,正是殿下派奴來請娘娘去侍疾的。」

  慧妃深呼吸了一口氣,道:「菡雲今日不回公主府?」

  「陛下龍體有恙,公主殿下不敢遠離。」那內監猶豫了片刻,又道,「娘娘若是主持宮中事務,不妨讓三殿下也來正殿如何?」

  慧妃神色一冷,道:「三殿下忙於國事,哪裡輪得到你這賤僕指教!」

  內監忙跪在地上,口中雖然連稱該死,但也不禁暗暗抱怨……三殿下今日還在玩樂,甚至於帶著狐朋狗友去了東宮的演武場,哪裡是在忙國事。

  但他也不敢多言,知道慧妃為三皇子近日被朝內外文人詬病而火氣鬱積,正是不好招惹的時候。

  慧妃從其他宮婢手裡接過一枚藥丹服下,片刻後,腦中的脹痛感稍退,才拂袖走出了中宮。

  「你在正殿隨菡雲侍奉陛下,若是見了外臣,只說是三殿下心憂父皇,卻國事纏身不得去,這才讓公主代他一盡人子之孝。」

  「是、是,奴謹遵娘娘吩咐。」

  垂首等著慧妃扶著人遠去,內監這才抖了抖身上沾著的雪花,提起燈一路穿過後宮到了正殿。

  正殿的守衛十分嚴密,他也是因公主在侍疾,這才有資格踏足的。

  向守衛出示了通行令,內監一路垂著頭,繞過前殿三四個正在交談的、一看就不好惹的朝臣,入了後殿,恰巧看見殷函走出來。

  「公主,像您說的一樣,娘娘不願意來。」

  殷函沒有像之前那般動怒,而是眉心一擰,道:「本宮就知道她不會來。」

  「那前殿那些爭議立儲的朝臣,該如何處置?」

  前殿來的有兩撥人,一撥是左相的人馬,說陛下如今狀況,為保江山穩妥,應當早立太子以安社稷民心。而另一邊則原本是傾向謝黨的中立朝臣,本來宮中就只剩下一個皇子,立不立都無可厚非,但三皇子衝撞皇帝在前,謝端進宮逼立在後,這就讓他們不安起來。

  中立的朝臣是最無害也是最固執的,左右黨爭無論鬧的多大,只要皇帝依然保持著權威,他們就能依仗皇帝而求得生存空隙,反之若君主為權臣所操控,那就涉及國祚動搖了。

  說得不好聽點,謝端作為首輔竟對三皇子德行有失不置一詞,若不是抱著視儲君如傀儡的心思,是絕不會這麼做的。

  「本官卻是不明白了,宋公麾下原本與梟衛勢如水火,現在你們那些被梟衛處置的倒黴子侄連墳頭都沒涼透,這麼快就如膠似漆了……你等在此惺惺作態,名為擔憂社稷,暗地裡,怕是生了不臣之心吧。」

  被嘲諷的左相一黨道:「我等若有不臣之心,那謝相又當如何?同樣一句話反贈喬大人,原本你等視謝相為濟世救人的活菩薩,沒兩天便又非議謝相欲效法曹魏,如此反復無常,諸位也是老人家了,竟連我家小妾也比不上,嘁。」

  殷函在簾子後聽了半晌,掀簾而出,道:「諸位大人久等了,父皇剛用過藥睡下了,御醫說怕是要到明日方醒,諸位先出宮如何?」

  兩邊都是帶著意圖來的,哪裡能走得動。

  「公主仁義,如此緊要時分,還不離不棄地在此操持,真是……」

  從前這個小公主給朝臣的印象只是調皮了些,如今看她將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不免感慨。

  「皇兄昔日在時,教過本宮一些,諸位大人不嫌棄就好。」

  她這話一說,不免又勾起中立朝臣的回憶,唏噓不已道:「太子若還在,怎會容得事態至此……如今方悔當日參太子那一本。」

  人的劣根性在於,永遠在挑眼前果子的缺點,等到遇見下一個更爛的果子時,就會開始想念上一個爛果子。

  公主道:「適才父皇清醒些時,本宮問過了,各國公府就不必來了,只不過還要召東滄侯府之人進宮主持大局……可東滄侯長年臥病,怕是來不得。」

  「來得!來得!」

  宮中向來肅靜,少有人這般大嗓門的,宋相一黨的人皺眉間,見對面的政敵,一個個彷彿打了雞血一般。

  「鄒將軍!」

  「見過鄒將軍,東滄侯可好?」

  來人是鄒垣,東滄侯手下悍將,如今雖已帶職養老,但威名不墮,朝中不少朝臣信服於他。

  公主連忙迎上去,道:「鄒將軍竟親自入宮來,可是帶了侯爺的口信?」

  「侯爺聽說陛下病倒了,這才派我來宮中問問……」鄒垣說到這兒,覺得有哪點不對,環視一圈,問道,「你母妃呢?還有你那同胞兄弟呢?這麼大的事,怎能讓個小女娃娃在此操勞?!」

  殷函不說話,她身邊的內監道:「慧妃娘娘說了,三殿下正在公幹,國事纏身怕是抽不出身來……」

  鄒垣輩分高,連皇帝都要敬他兩分,哪裡又怕下面這些毛都沒長齊的龍子龍孫,當即惱火道:「什麼國事纏身!別以為老子在侯府就不知道,這段時日御書房一張奏摺都沒批下,他公幹什麼了?!人在哪兒,我去找!」

  鄒垣面貌兇橫,眼一瞪,內監就嚇得抖了抖,道:「三殿下現在……現在應該在東宮。」

  東宮?

  鄒垣哼了一聲,扭頭便往東宮走去,後面的一些朝臣連忙跟上,五六個人穿過宮中正在清掃的雪道,不多時便到了東宮。

  太子薨後,東宮本該是暫時封起來的,但此時門卻是大開的,裡面傳出一陣陣嬉鬧聲。

  「殿下,這青鋒劍看得我心癢,我把我那隻『青頭霸王』獻上來,您就把這劍賜給我吧。」

  「哎,這不太好吧,畢竟是隱太子的地盤。」

  遠遠地,便看見東宮的書房裡,三皇子翹腿坐在桌子上,道:「以後這就是本宮的地盤,兩三年前本宮想把宮室換到這兒來,那些老頑固還不願意,你們看,這地方到底還是本宮的!」

  朝臣們聽得臉色都綠了……太子薨逝未滿一年,又沒立他為太子,便敢侵佔宮室,是為不仁;父皇臥病,還有心思帶人在此嬉鬧,是為不孝。

  這樣的人、這樣的人能做儲君?!

  以往只是聽傳聞,如今親眼所見,所有中立的朝臣心都涼了……要知道,皇帝在位這十數年,大楚國力可是蒸蒸日上,怎能敗在一個昏君手裡!

  他們都在怒,可鄒垣一定是最怒的那個,踏入書房裡,先是一腳把那要劍的少年踹到牆角,痛得他嗷嗷直叫後,抓起三皇子的領子就把他提了起來,張口便罵——

  「你父皇危在旦夕,還有心思玩?!你可知你太祖爺爺當年何等梟雄?你父皇十年圖治,讓大楚國力反超強鄰,殷家一脈龍裔怎麼會生出你這等不肖孫子!」

  鄒垣從軍多年,殺氣非尋常人能比,三皇子只不過才滿十歲,哪裡禁得起這般衝撞,當即慘白著臉掙扎起來——

  「救駕!救駕!還不快來救本宮!」

  周圍的那些狐朋狗友雖然腦子不太好使,但總還是比三皇子靈便的,看鄒垣八尺有餘,紛紛害怕起來。

  鄒垣更怒:「救你姥姥!跟我去你父皇面前磕頭認錯去!」

  餘下的朝臣互看一眼,知道事情鬧大了。

  只不過他們更在意,鄒垣這麼一鬧,代表東滄侯要與新君對立,那麼……謝端知道嗎?

  ……

  東滄侯府。

  穿著青色小襖的侍女用竹簽將院中冬竹上的積雪輕輕掃入一隻小缽中,待細雪半融積滿了小缽,便與其他收集新雪的侍女一道,把雪水倒入爐子中。待雪水微微煮沸,放入果仁、棗片、藥末、五穀,蓋上蓋子小火慢燉,一個時辰後,停火,製成粥羹盛入白瓷碗裡,盛到七分滿,才放入食盒裡一路送給府中的主人。

  「小姐,這是剛剛熬燉好的四物粥,請您端去給侯爺吧。」

  「好。」

  陸棲鸞接過那粥,待近了東滄侯的病榻前,用勺子將那滾燙的粥攪了攪,等熱氣散去後,才交給東滄侯身邊的婢僕。

  不多時,裡面傳來東滄侯的聲音:「老夫還當你這小娃娃,只是奔著老夫的權位來的,沒想到還有兩分良心。」

  陸棲鸞垂眸道:「到底還是要來謝侯爺助我良多。」

  「你最好別得意,這才是剛剛起步,他日你對上無敬那等人,怕是才知道世間惡者……」

  陸棲鸞搖頭道:「下官也查過一些證據,汙我出身者乃是高赤崖,他與宋相一黨近日有所接觸,我想……這背後不一定是謝公指使。」

  「……噓。」

  東滄侯沒說什麼,只讓她住嘴。陸棲鸞愣了一下,忽然身側冬寒之息掠過,再定神時,只看見那位當朝之首輔,正對著東滄侯微微一揖。

  「侯爺。」

  東滄侯冷笑一聲,道:「怎麼了?老夫派鄒垣去敲打敲打三皇子,你就生氣了?」

  「無敬不敢生義父的氣,只不過國有國法,而法不容情,更莫論你我父子之情。」

  「哦?看來鄒垣闖的禍不小,你打算怎麼處置老夫?」

  「侯爺為國之柱石,無敬自是不敢問責,但……」眸光掃過一側的銅鏡,那鏡中模糊映出陸棲鸞的身影,他隨即移開目光,道:「襲擊皇裔,罪不可恕,我已派人將鄒垣下了獄。」

  ……他是真的敢,正面挑戰東滄侯的威嚴。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6:45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二章 女侯

  「好一個謝首輔。」

  東滄侯與謝端一樣,都不是輕易動怒之人,便是真的動怒了,口氣也總是一片平靜。

  「鄒垣行事是魯莽了些,但也並非愚昧之輩,衝撞皇子定然事出有因。」

  「侯爺知我欲奏立三皇子為儲,這才派鄒垣入宮,無非是為了點醒滿朝文武如此貪婪無能之輩,儲君之事需再議。」

  東滄侯微微抬眼,道:「東楚國力正值上揚之時,隱有大一統之兆,如今砥柱漸崩,就算急於尋覓新主,也決不能是此子……他和他那母妃一樣,一副嬌貴骨頭,讓這母子做了掌舵之人,此舟必沉!」

  「侯爺多慮了。皇子驕橫,可朝中有我。」

  「你當真如民間傳言一般,意欲效法曹孟德?這條路可不簡單。」

  謝端垂眸道:「故而我欲向侯爺討一個人情。」

  「什麼人情?」

  「鄒將軍之性命。」

  空氣凝固,在後面靜靜聽著的陸棲鸞也是一驚,隨後便見東滄侯倏然握緊了手指,隨後又鬆開,猛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聲。

  陸棲鸞看得到,他掌心隱約咳出一些猩紅之色,正要去叫大夫時,東滄侯擺了擺手,啞聲對紋絲不動的謝端道——

  「前有荊軻刺秦,為解國難,取樊於期之首級取信於強秦;後有曹魏趁國亂,挾天子以令諸侯,權傾天下。我本以為你有荊軻之志,卻行曹魏之事,卻是看不明白了,你心中尚明淨否?」

  謝端未如以往那般言辭機鋒,而是直言道:「有儲君在朝,總好過東楚無主,縱然皇權旁落,至少有人把江山一肩挑起,有何不可?」

  皇帝十年圖治,如今雖有汙吏橫生,但相較十年之前讓百姓苦於戰亂,已稱得上是中興之世。

  陸棲鸞是知道的,她年幼時,街頭巷尾總徘徊著乞討的流民,隨著她慢慢長大,那些破敗的房屋,荒廢的農田,襤褸的農戶都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清平。

  這個帝國正在蛻變,儘管這種蛻變是膝行著的,過程中有著穢羽旁生……

  他要做那穢羽了。

  東滄侯再度咳了起來,推開侍婢餵來的藥,道:「你終究是放不下前朝遺臣之仇,老夫如今沉屙,管不住你了,你還有什麼,一併說了吧。」

  「請侯爺……交出軍權。」

  一片寂然中,所謂養虎為患,到底還是反噬回來了。

  東滄侯手裡的軍權,可調動宮中禁軍,若有人意欲謀反,則必要先奪禁軍。

  「那你要從我手裡搶。」陸棲鸞說道。

  他變了,她也變了,一場冬雪淹沒了遙遙相對立的視線,分明昨夜還恍然夢見對方在湖畔聽風輕語,待雪靜風消後,卻是一個權傾朝野,一個鐵胄加身。

  漠然相對,分毫不見柔色。

  「你讓我惱心了。」謝端似乎並不欲爭論,朝門外走去,「給你家中去封家書吧,待冬雪稍過,令尊堂要遠遊了。」

  陸棲鸞掐著手心,她早知道自己的身世要連累父母遭貶,卻沒想到,下達命令的是謝端。

  她終於按捺不住追出門去。

  「謝端!」

  被喊的人,步子未停,又聽得她質問道——

  「你就這麼想逼我嗎?!」

  「是。」

  滿園霜雪入眼眸,他定了心思,此行絕不回頭時,卻聞得身後一聲輕顫——

  「侯爺?」

  身側跑來許多面色焦急的醫者,片刻後,房內隱約傳出一聲人之將死的低泣。

  混亂中,陸棲鸞對他說道:「謝端,你當真放得下嗎?」

  眉睫間的蒼白之色漸漸透明,化作一線水色,卻在未落前便消失殆盡。

  「本相,放得下。」

  這就是他的回答,今後,再也不是寄情山水的文人,而是權臣。

  ……

  除夕夜,本該是京城人家共享天倫的年節,年邁的官吏卻不得不早早起身,挑了件樸素的緇衣,去了東滄侯府。

  侯府門前掛起了白綾,府外兩條街,皆讓訓誡的軍士清空,留給喪儀隊伍來往。

  臬陽公來得極早,他也一樣老邁,本該臥病,今日卻堅持親身前來。

  「今日是誰主持喪儀?謝無敬人呢?」

  臬陽公似有微怒,他昔年與東滄侯齊名,乃是軍中兩大柱石,有過命的交情,此時一來不見東滄侯義子,自然怒上心頭。

  正堂裡走出一人,一身縞素,躬身拜道:「見過公爺,謝公國事纏身,府中喪儀由我主持。」

  「是你?」

  臬陽公心頭火氣一滯,道:「當日聽聞你實乃陸延之後,老夫還不信,沒想到這府中出了事,卻是你一個丫頭出來頂著。」

  「公爺過獎了,裡面請。」

  臬陽公身後跟著的大小官員嘖嘖稱奇……前段時日聽說這陸大人是西秦出身,後來又聽人說是栽贓陷害,實則乃是東滄侯陸延的遺珠。

  ……看這身形氣度,倒真是頗有東滄侯昔年遺韻。

  將臬陽公迎入了靈堂後,外面的侯府家僕又報道——

  「梟衛府府主,武威大統領,趙玄圭到!」

  梟衛……

  梟衛到處,必有枝節橫生。

  「丫頭。」臬陽公顯然是知道她在梟衛的案底沒清,靠著侯府庇佑才沒被帶走。

  「公爺稍待,我去迎上一迎。」

  臬陽公擰眉望去,梟衛府主趙玄圭他是知道的,似乎比之副府主高赤崖要稍稍低調些,直接受命於皇帝,常年也不在府中,不知在做些什麼。

  遠遠見得陸棲鸞似是與趙玄圭寒暄了兩句,隨即,趙玄圭便高聲道——

  「……今日侯爺仙歸,本不該說些朝中政事,但剛剛遇見了謝相,本官也不得不問上一問……陸少師,若無新侯,可否將侯爺的虎符交出,由梟衛暫且保管?」

  東滄侯遺骨未寒,便來要兵權?

  臬陽公沉怒道:「老夫還未死,豈容爾等小輩欺上門來?!」

  「侯爺息怒。」陸棲鸞回頭一揖,隨後對趙府主道:「按理說,要過了侯爺頭七之後,方才辦軍權交接之事,府主做事向來有因有果,此次又是因何急著要虎符?」

  這樣的場面,若是放在半年前,陸棲鸞早就按捺不住了,而現在,以前慣有的尖銳之感斂去,就像是……就像是謝端言談間的神色一般。

  「今年煞冬,陛下又龍體有恙,本官怕朝中有不臣之心,為社稷計,理當收歸軍權以安人心。」

  官場話,陸棲鸞聽過就知道他的意思,謝端雖與左相表面上達成立三皇子的共識,但兩邊都沒有徹底信任對方,因此在立儲鬥爭中,要加大手上的籌碼,但無論是皇子還是朝臣的支持,說到底……都及不上軍權。

  謝端要軍權,是要挾天子,趙府主要軍權,是怕軍權落在謝端手裡後,他便不再受武力制約了。

  梟衛要的理所當然,陸棲鸞知道與梟衛說道理自然是說不通的,看著他道:「近日朝中多風雨,下官知趙府主擔心社稷安危……不過,早在侯爺在世時,虎符便已交給了新侯,今後皇城之安危,新侯也當一肩挑起,趙府主不必掛心。」

  趙府主神色微冷,道:「你已將虎符交於謝相,怎未上報朝廷?」

  「我沒有交給謝相。」

  在眾人愕然的神色下,陸棲鸞道:「我就是新侯。」

  府中到場的朝臣足有上百,雖然早有猜想,但當她話一說出口時,還是覺得荒謬。

  「陸大人,開國以來,可沒有女侯之前例。」

  有保守的官員當即發難,陸棲鸞像是早有準備,看著那人道:「開天闢地以來,赤龍山也未出過龍騰之象,大人可想要與我在侯爺靈前爭辯?」

  前一個在朝堂上爭論陸棲鸞出身不正的,現在已經在邊關搬磚了。而且……這是在東滄侯的靈堂上,要爭論女侯是否合理,那就等同要把東滄侯一系的武官全部得罪死。

  趙府主道:「陸大人,退一萬步說,東滄侯要立世子,也該立謝相才是,何時到了你頭上?」

  「我為嫡女,他為義子,傳嫡不傳外,有何不可?」陸棲鸞對周圍紮在身上的怪異視線視若無睹,道,「若是府主擔心禁軍不服我指揮,大可放心。」

  她剛一說完,四下人群裡走出三四名禁軍武官,甚至有兩位,幾乎與趙府主平級。

  「趙統領放心,侯爺生前已交待我等聽命於陸大人,無論宮中發生何事,我等皆會拱衛皇城之安危!」

  嘖,晚了一步。

  所謂軍權之所以存在,重中之重就是需得要武官懾服,武官若不聽號令,哪怕是虎符在手,也不過是廢物一件。

  臬陽公寒聲道:「說到底世子誰屬,是東滄侯府之家事。如今禁軍將領皆已表態,趙統領還有什麼話說?耽誤了東滄侯喪儀,老夫怕你擔待不起!」

  「好。」出了這樣的意外,趙府主神色明暗不定,片刻後,抱拳道:「今日是本官得罪了,陸大人既承爵位,便不宜再掛職梟衛府,打算何時辭官?」

  「待侯爺下葬後,我便與梟衛有交待。」

  送走趙府主後,周圍的官吏聽著這風聲,便知道這個不得了的女官,怕是要在這場朝政亂象裡分一杯羹了。

  「陸大人……不,今日之後便該改口叫陸侯了,何時得空,還望過府一聚。」

  「本官也是,小女仰慕陸侯許久,明年立志考女官,還望陸侯閒暇之餘指教指教。」

  一一答謝完這些示好的官員,待送走同樣表態鼎力相助的臬陽公後,陸棲鸞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

  「棲鸞。」

  她猛然回頭,只見老父站在角落裡,朝她輕輕招手。

  「爹?」

  陸棲鸞左右看看,繞過人群到了陸學廉面前,眼圈微紅。

  「爹你怎麼來了?」

  陸學廉這段時日像是老了許多,見女兒還是以往那樣,臉上露出笑容:「這段時間不敢來找你,怕梟衛查到,今天給侯爺來弔唁,就想來看看你。」

  說著,他讓家僕拿出一隻食盒,道:「過年了,這是你娘讓爹給你帶的餃子,你不愛吃韭菜,你娘怕你吃不慣,昨夜起來做的。」

  餃子還是熱的,陸棲鸞揉了一下眼睛,道:「爹,我沒事,等朝中的事定了,我就回家。」

  陸學廉歎了口氣,道:「家裡的事不需要你掛懷,今日看你處事俐落,爹也有點放心了。爹從吏部那兒得了消息,下月初便要離京調任湘州別駕……你放心,湘州和梧州府僅僅百里之遙,我和你娘也正好可以看看池冰過得如何了。」

  這是最好的結果了,出調地方,雖然是貶謫,但也好過被京城風雨吞沒。

  陸棲鸞心頭重擔稍減,道:「山遠路遙,我怕娘受不了……」

  「我們沒事,就是留你一個人在京中,爹娘不放心。」雖然不放心,但她現在的位置,陸學廉也知道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只得道:「我們出京後,記得每月……不,隔半個月就來一封信,好叫爹娘知道你過得如何了。」

  「家裡不用記掛,我……」

  陸學廉到底還是擔憂,正想多交待兩句,便見陸棲鸞身後有人走過來,寡淡的眉眼透出一絲年華蛻變的成熟,道——

  「陸大人放心,她之安危,我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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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你蘇的男友力#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6:58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三章 朝堂爭辯

  「棲鸞,這蘇統領是不是待你……」

  「爹,公事歸公事,私事歸私事,有些話能說開,有些話不能說開,否則公事私事都沒得做。」

  「你……唉,好自為之吧。」

  將陸學廉送上馬車,目送他離開後,陸棲鸞凝立在門前許久,直到抬頭望見夜幕初上,才出聲問道——

  「你等我多久了?」

  她問的自然身後一門之隔的人,而被問的人回憶了片刻,卻發覺自己從未刻意在等些什麼,道:「不記得了。」

  陸棲鸞繼而問道:「我來京城有多久了?」

  「入了正月,便有一載了。」

  陸棲鸞笑了笑,撣去袖上雪花,道:「我這麼亂的姻緣,是從正月開始的,也是這樣的雪天,遇見了陳望,他之後又遇上了許多人,每一個都待我極好,可惜我是個不識相的女人。」

  「去載正月,你不止遇見一個寒門書生。」

  「何必呢?你還比我小。」

  「謝端比你老。」

  ……謝端比你老,你不是照樣和他不清不楚的。

  陸棲鸞聽出他語氣中那麼一絲微不可查的幽幽怨氣,不禁語塞,反應過來時,莫名有些惱火,搖了搖頭拂袖走入府內,待走進去後,轉頭問道:「今年又是一個人過年?」

  蘇閬然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陸棲鸞看了一眼陸爹留給她的餃子,問道:「吃餃子嗎?」

  「吃。」

  ……

  梟衛府。

  「……謝端與東滄侯決裂之事是真的,否則這麼多年父子相稱,怎會連喪都不來趕?」

  枝頭的雪英被風吹落,自窗櫺間飄落在蜷縮於火盆邊睡覺的黑貓耳尖上,隨著那絨絨的耳尖輕抖,雪花便快速融化了開。

  但貓兒似乎也因此睡意消減,用爪子洗了洗臉,舔了兩下,眨著一雙慵懶的貓瞳站起來,避開頭頂上伸來的想要撓它耳根的手指,換了個地方趴下來,盯著外客看。

  貓的主人沒能討好愛寵,便又躺回到躺椅上,道:「謝端是個聰明人,他要做權臣,就需得與保皇派劃清界限。宋黨的心病就在於,宋睿沒有讓他們覺得信服的後人,若是有一天宋睿如東滄侯一樣病逝,他們便會分崩離析……謝端現在站出來有接手宋黨的意思,其實下面的人比誰都興奮。」

  「宗主的意思是,謝端為了爭取宋黨的支持,要放棄他自身的黨羽?這可能嗎?」

  「文人的黨羽多半也是文人,在楚人的官場裡,文人只可用一時,而非一世。相反,宋睿則是實幹派,手下的人貪歸貪,用起來卻是比文人順手多了,謝端懂得這個道理。」爐上的藥汁已沸,葉扶搖再度將那條龍血虺取出,這一回不止是放血,而是一臉平淡地將蛇頭整個剪下,把餘下的蛇血皆滴入藥碗中。

  「宗主,你用藥是不是太急了?」

  「藥早晚都要吃,和人早晚都會死一樣的道理。」服下了藥湯,葉扶搖道,「宮中情狀如何?皇帝還在裝病?到時一旦有所不測,我等怕是要錯失良機。」

  「尚不知皇帝是真病還是假病,該如何是好?」

  蛇屍丟入火堆中,隨著皮肉被燒灼作響,葉扶搖徐徐道:「我素來不信這等虛招,是不是當真要順著謝端的意思,讓東楚君權旁落,要看他是不是真的敢殺鄒垣……至於皇帝,他要要病,就讓他病吧。」

  貓兒嗅見那皮肉的焦味,待到葉扶搖再來想抱它時,它矮身一躲,從一邊跳下,躥出門外消失在雪地裡。

  「宗主,可要抓回來?」

  「不必了。」葉扶搖垂眸道:「人也好貓也罷,知道養不熟,最後才下得了手。」

  門外,雪色清寒。

  半月後,正月初七,東滄侯出殯,公主殷函代天子宣詔,令東滄侯陸延之後陸棲鸞,承襲東滄侯爵位。

  正月初八,新侯上朝。

  三皇子打著哈欠,他平日裡最討厭的便是早朝,天不亮便要起身梳洗,梳洗的間隙還要聽伴讀囉嗦些近日朝中的要事。政事在他看來最是無聊,尤其是農桑水利,那些術語只是聽著便讓人頭大。

  若不是謝相說今日會處置那天衝撞他的老將鄒垣,他才不來上朝。

  餘光瞥見殷函也到了簾子後聽政,三皇子更顯煩躁,聽見下面的文官在嘲諷武官隊列前留出的空地。

  朝臣上朝,左右列出的位置都是有規定品級的,哪塊磚讓誰站,皆有規矩在裡面。

  武官隊列前,在京畿一品大統領和幾個老國公後,空出一個新的位置……這還是看在新侯是女人,否則毫無疑問的要站在最前列,直面天子。

  「讓一介女子站在官列中,這些武官的臉呢?怕是回家見了老婆,也抬不起頭來吧……」有文臣細聲嘲諷道。

  非議間,有太監上前,高聲宣讀皇帝聖旨,言語簡練,很快便讀罷。在一聲拖長的「宣——」字後,殿外走入一人。

  與上次遵命而入時不同,這一踏足,便昭示著本朝第一次有女子正式步入朝堂。

  聖旨在前,再食古不化的臣子都收了聲,儘管他們也覺得荒謬……但,皇帝一天沒死,他們終究是臣。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女人,冒天下之大不韙地……成了同朝之臣。

  「三殿下,該是您去恭賀東滄侯了。」

  旁邊的內監小聲提醒,但三皇子似乎並不想應付場面話,而是死死地盯著陸棲鸞,眼底閃爍出怨恨之色。

  宮裡宮外都知道了,他被陸棲鸞教訓過,可謂顏面掃地,更可惡的是,皇帝還不幫他。

  宣紙的大太監遲遲沒聽見三皇子說些什麼,正有些尷尬之際,簾後傳來一聲嬌脆——

  「恭賀之言今日總會有卿家比本宮說的得體,昔日父皇曾封陸侯為太子少師,為示親切,今後本宮只稱少師,還望今後多加指教。」

  ……還是公主會說話。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滿意地點頭微笑,將封賞的聖旨遞給陸棲鸞,道:「本朝開國以來,陸大人是唯一的女侯,陛下言,今春女官試赴考者達上千,想必有的是陸侯的功勞。」

  「陛下謬贊,臣定當盡心竭力,不負所托。」

  皇帝不在,朝堂上便少了那麼一絲約束,當即有朝臣附和道:「陛下龍體康健時,曾言若今科女翰林試報考者眾,還想提拔陸侯做考官之一,至正月前,國學監報女翰林試人數,過審者已有二十餘人,個個有舉人之才,待開春之後定會更多,陸侯可要多做些功課啊。」

  這一言出,有左相一黨的官員冷笑不已……給她個女侯就已經是頂了天了,還敢插手文人科舉?

  正要引戰時,上面的三皇子哼了一聲,對那閉目養神的右相道:「能不能開始討論如何處置鄒垣了?」

  陸棲鸞抬頭,視線冷然落在三皇子陰沉的臉上,道:「臣縱然初為朝臣,也知鄒將軍乃是開國之將領,為東楚立下汗馬功勞,三殿下說處置便處置,未免失之輕重了。」

  三皇子本來就對陸棲鸞有積怨,她一開口,立即怒道:「鄒垣倚老賣老,膽敢毆打皇子,難道不該死?!還有你,莫以為有了爵位就能在本宮面前說三道四,你當日犯上作亂之事,本宮可還沒忘!」

  小孩子發脾氣自然是忍不住的,滿朝文武你看我我看你,臉色都不太好。

  反觀陸棲鸞聽他發了脾氣,反而氣定神閑道:「若說犯上,臣只不過是奉旨犯上,從未有作亂之想,三殿下不滿陛下之決議,想必當日打馬球追殺梟衛府官犬之事,是另有內情了?」

  追殺官犬……

  左相一黨的官員知道不能再讓三皇子和陸棲鸞爭論下去了,否則以三皇子的腦子,只會被陸棲鸞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一盆一盆地潑污水,直到洗不乾淨為止。

  有穩重些的官員出列,在三皇子發作前道:「鄒將軍輩分雖高,但三殿下畢竟是龍裔,若開此先例,怕是後世臣子不把君王放在眼裡。此事既由謝相牽頭,依謝相的意思,該如何處置才好?」

  謝端徐徐睜眼,道:「無詔傷及儲君,形同謀逆,當斬。」

  「好!」三皇子幾乎站起來,見左相沒有幫著他說話,立時對謝端的好感猛升,「對,就是謀逆!這樣的亂臣賊子,淩遲也不過分!」

  「皇兒說的沒錯。」

  三皇子說完,殿後傳來一聲女聲,殷函猛然回頭望去,便見她的生母,一身華服,自殿後繞出。

  誰都瞧得出來,這是後宮意圖干政了……

  朝臣們極其忌諱這個,御史大夫便不得不先出聲:「慧妃娘娘,這是朝堂。」

  若是放在以往,她是決計不會現身的,而現在三皇子被委任監國,說不準明天就能榮登大寶,她也不怕這個了。

  「朝堂都容得婦人說話了,本宮貴為帝妃,又是皇子生母,如今皇子被傷,連句話都說不得嗎?」

  御史大夫又道:「臣等正在討論如何處置此事,若依三殿下的意思,將鄒老將軍斬了,只怕寒了將士的心。」

  慧妃微惱,見左相還是沉默不語,轉而問道:「謝相看得清是非,可有話說?」

  謝端神色淡淡道:「將士之心乃是忠於皇族,而非鄒垣,為君者若無天威,必為叛臣所輕。三殿下往後要肩挑日月,需得以此事立威。」

  他說完,左相一列的文臣好似心中定了大半一樣,看著武官們難看的臉色,面露微笑地出列道。

  「臣附議。」

  「臣亦附議。」

  慧妃嘴角浮現笑意:「朝中有謝相,本宮便心安了。那此事便定了,明日便將叛將斬……」

  「娘娘且慢。」

  滿朝文武都沒了話,陸棲鸞卻忽然出聲打斷,在慧妃陰沉下來的臉色中,道:「陛下尚在病中,為祈福計,月內不宜殺生。」

  嘖……

  官話裡煩就煩在這點,為尊者諱,兒子的事再大也大不過老子。且朝臣裡大多是喜歡和稀泥的,她這麼一牽頭,馬上有其他想拖案子的人一併站了出來。

  「陸侯說的有理!陛下龍體之康健重於泰山,至於鄒將軍,何時處置都一樣,娘娘和三殿下仁慈,必會為陛下考慮。」

  慧妃咬了咬下唇,道:「陸侯倒是考慮周全,看不出來還未過待嫁之年。」

  這就是後宮女人嘲諷人的方式了,不過陸棲鸞已經習慣了別人非議她的婚事,拱了拱手,連神色都未變。

  慧妃眼尖,瞥見下面有朝臣對陸棲鸞嗤笑,便曉得自己說到點子上了,道:「本宮雖在後宮,也曾聞陸侯昔日與謝相相談甚歡,隱約有議嫁之意。現在看來,陸侯雖未如願,卻也周折入得了侯府,該是道一聲恭喜才是。」

  這時左相忽而從老僧入定般的狀態裡醒過神來一般,轉而道:「慧妃娘娘所言極是,謝相與陸侯郎才女貌,現下高堂不在,若有意議親,老夫願做這個媒人,若能因此為聖上以喜驅邪,倒也是一番佳話。」

  今日朝堂一辯,謝端要殺鄒垣,陸棲鸞要保鄒垣,二人隱約成文武對立之象,慧妃是嘲諷,左相卻是懷疑是他二人作戲,因而順勢拿姻緣之事敲打他們。

  所有人都看向謝端,若是應下了,說明他未與東滄侯一系斷絕;不答應……就是把已經名聲狼藉的陸棲鸞再度放在地上踩。

  他到底是個君子,絕不會為全己身聲名,讓一個女人淪為笑柄。

  清寂的眼底映出陸棲鸞與他一般淡然的側面,不禁讓人想,若他今日答應了,往後這無趣的人生,是否會有所不同。

  然而世事似乎並未盡如人願,在他啟唇答覆前,後殿傳來一聲內監驚呼——

  「公主!陛下、陛下不好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7:09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四章 宮亂

  「蘇統領,陛下病危,梟衛卻遲遲不宣禁軍入宮,這該如何是好?陸侯那處可有消息?!」

  宮門早早落下,今夜本該接手換崗的禁軍到了宮門前時,卻被梟衛禁止入宮,連一干朝臣一起,被關在了宮城之中。

  禁軍的將領們最是著急,他們與皇帝的安危繫在一起,儘管知道了皇帝意在誰儲,但如今冷不防地被切斷了與宮中的聯繫,一時心臟也都懸了起來。

  「現在是什麼時辰?」

  「申時了。」

  房中的水漏一沉,蘇閬然站起身,道:「她有言在先,申時不歸,則宮中必生大亂。現在禁軍在宮外能調多少人?」

  「宮內常駐戍衛三千,宮外禁軍大營還有八千餘。可宮門緊閉,便是有一萬,也難以突破。」

  「不去皇城,兩刻內,調餘下的所有禁軍,入公主府待命。」

  禁軍將領一臉不解,有年長者恍然道:「你是說公主府的水道……」

  皇帝賜下公主府府邸時,將公主府水道與宮中相連,兩道水閘間不過三十丈遠,等同一座小宮門,去過公主府的人只當那裡是天子恩賜之所在,現在想想……皇帝果然是做好了萬一準備。

  外面有一個將官飛奔而入道:「薛統領、蘇統領,金門衛虎門衛軍權也被切斷了,金門衛的竇寧不服,被梟衛當場拿下!我們怎麼辦?!」

  禁軍將領臉色難看,道:「這梟衛怎麼不分青紅皂白,要將京畿四衛的軍權全部切斷,可他們又指揮不動,是何道理?」

  薛統領拍了一下桌子,道:「要我說,直接殺進宮去,見了陛下再說!」

  仍有人質疑道:「可我們無詔入宮,豈非形同謀反?」

  誰都有妻兒家小在京中,禁軍到底是不敢沾惹謀反的,正為難時,蘇閬然道:「有詔在手,不是謀反,是勤王。再等下去,只有任人魚肉。」

  薛統領道:「說實話,公主當日所言從龍之功,我等沒當回事,直到今日陸大人得登侯位,我才在想,再怎麼說公主也好過那個莫名其妙的三皇子,若讓我選一個,寧願選女帝!」

  哪個禁軍沒受過三皇子的氣,一時意動,道:「我等聽蘇統領吩咐!」

  總算策動了禁軍衛,正要出門前,蘇閬然忽然向身邊的人問道:「今日陸大人是不是未上朝?」

  「哪個陸大人?」

  「刑部陸學廉陸大人。」

  「老陸大人還在被都察院調查,家中停職,怎麼?」

  蘇閬然略一沉吟,找了雁雲衛一個小吏道:「你去請陸尚書和陸夫人去我府上,最好連家僕一併疏散,越快越好。」

  「為何?」

  「不為何,只是感覺……近日陸府牆外有窺視之人。」

  ……

  宮中。

  殿外往日雪地此時髒亂起來,淩亂的腳印昭示著宮中的亂象。

  宮僕焦躁的腳步、妃嬪的低泣,隨著太醫越發蒼白的臉色混雜為一團,聽得外面的朝臣心如亂麻。

  「父皇如何了?!你快說!」

  殷函一臉焦急,太醫跪下來顫聲道:「公主恕罪,陛下病情惡化,依臣看……好像是中毒之兆!」

  殷函一咬牙,轉頭看向眸光暗沉的慧妃道:「母妃就這麼著急嗎?!」

  慧妃一怔,擰眉道:「菡雲,休要胡言亂語,怎能懷疑母妃?」

  爭執間,宋睿自前殿而入,負手道:「公主與娘娘還是莫要爭吵了,還請速速起草傳位詔書,以安人心的好,謝相,這詔書該是由你起草吧。」

  謝端望向一屏之隔的內殿,似乎對皇帝中毒瀕死一事並不意外,道:「詔書隨時可寫,只不過謝某有一問……寫完了詔書,玉璽是否也由謝某加蓋?」

  這一問就過了,慧妃與三皇子不知,但宋睿知道個中的區別……玉璽若由外臣加蓋,便是逼立,天下之人可以此為理由,認為是權臣逼宮奪位。

  宋睿道:「謝相只管起草詔書便是,玉璽自然由聖上加蓋。」

  「好。」謝端略一點頭,讓人拿了卷聖旨來,幾乎是不假思索,百字詔書,頃刻揮就,讓看的人歎為觀止。

  慧妃看得心喜,寫得這般流暢,顯然這謝相是為她皇兒早就謀劃好的,一時覺得左相一黨的朝臣平日裡對謝端的非議皆是污蔑。

  「那便有勞謝相了。」

  宋睿見謝端正要拿著聖旨入內殿,忽然道:「謝相,可否將聖旨交由老夫一審?」

  慧妃急著要立詔,道:「宋相多慮了,謝相乃是天下文首,豈會出錯?」

  謝端抬眸看向左相,略一頷首道:「宋公之擔憂無誤,事關君位,是該謹慎些。宋公近日有眼疾,為免萬一……依我看,娘娘不日將為太后,便由娘娘審閱吧。」

  一聲太后,說到了慧妃心坎裡,連忙接過來一字一句地看罷,目露喜色道:「……皇三子殷稷賢德知禮,茲立為儲君。宋公,詔書無誤,這下可放心了吧。」

  三人達成了共識,謝端拿回聖旨,正要踏入殿中時,卻見有個小小身影橫在前面攔住了他。

  「謝相,父皇病重,你要他耗神起來傳位,不是要害死他嗎?」

  慧妃凜聲道:「還不帶公主回宮,莫耽誤傳位大事!」

  左右的宮婢連忙上前,卻讓謝端攔下,他微微俯身,對殷函道:「此為社稷之大事,對稚兒言,陛下乃是親父。然對朝臣、對百姓而言,陛下乃是孺子之牛,生為民生,死為民死。」

  殷函紅了眼眶,道:「做皇帝就不能有信任的臣子嗎?哪怕為他的生死說一句話?」

  謝端輕輕搖頭,道:「為君者,疑人可以不用,用人則不可不疑,此一言昔日為帝師時,對陛下說過,今番請公主謹記之。」

  殷函一怔,似懂非懂地看著他,被帶走前,復又咬牙望向生母。

  「母妃,若我是男兒,你會像待殷稷一般待我嗎?」

  慧妃避開女兒的目光,道:「可惜你不是。」

  「你們這些人……殷函記住了!」

  慧妃的宮女將殷函送出殿外,待帝宮的喧囂遠去,婢女勸道——

  「公主何必與娘娘置氣,日後還要仰仗三殿下照顧,總不會虧待你的……呃,陸侯。」

  宮殿拐角處,一人彷彿已等候許久,見宮婢行禮,道:「公主脾性急,與娘娘爭執不過一時,現在陛下面前缺人手,你們回娘娘身邊吧,公主交給本官便是。」

  「這……」

  宮婢猶豫了片刻,卻也知道這是陛下親封的太子少師,彎身一禮道:「那就麻煩陸侯了。」

  宮婢們一走,殷函就把頭埋在陸棲鸞懷裡,帶著哭腔道——

  「我難受……他們要把我父皇逼死了……陸師,幫我……幫我殺了他們!」

  陸棲鸞閉上眼,輕輕拍了拍殷函的後背,道:「臣會助殿下得登尊位,但那畢竟是你的生母,還有以後仰仗的權臣——」

  話未盡,有個年輕的內監慌慌張張地跑來,卻不是來找公主的。

  「陸大人,奴在宮門樓上看到,陸尚書……陸尚書官邸好似起火了!」

  ……

  「謝相,陸侯一個時辰前欲強行出宮,被接手戍衛的梟衛攔下了。」

  「……她出宮做什麼?」

  「聽說是陸尚書官邸起火,陸尚書本人及夫人……沒救出來。」

  殿中一時靜寂,有朝臣望向背對他們的謝端,後者似乎看了那詔書許久,方才問道:「巡城衛為何沒有及時相救?」

  下面的臣子道:「梟衛整肅京畿武衛,巡城衛有所波及,出兵需經上面審令……是以耽誤了,誰也沒想到,幾天的功夫竟然出了這等意外。」

  謝端默然,旁側的宋睿淡淡道:「陸尚書遭難,朝中倍感痛心,但陛下之事更重,餘下的消息不必來報了。」

  打發走來報的武官,宋睿一雙渾濁的老眼望向謝端的背影:「陸侯能至今日,想必也是識大體之人,再者,她此時出宮,想必已來不及撲救,還不如留下。謝相,老夫說的可對?」

  「宋公所言甚是,只是宮門乃是我下令禁入……她此番怕是是要恨毒了我。」

  宋睿甚為滿意,道:「回頭看了一眼殿外漸藍的夜空,道:「此皆小節,既然謝相說服陛下讓詔書定下,我等這便去前殿宣百官入朝,昭告新君於天下吧。」

  謝端將詔書緩緩捲起,道:「此事重大,該是由宋公與慧妃娘娘宣讀,方顯重視。謝某汙名在身,且在殿中陪陛下說說話,以盡師生之義。」

  他有逼宮之嫌疑,此詔最好是由宋睿宣讀,後者也明白他的意思,道:「謝相今日擁立之功,足顯誠意,三五年後,老夫也可放心將大楚首輔託付給謝相了。」

  詔書既下,殿中重臣雖有異議,卻不好說些什麼,只得讓強掩激動的慧妃去叫醒小睡的三皇子,出了皇帝寢宮。

  「母妃,這麼早,不能等天亮嗎?」

  「我兒……天已經亮了,以後都會亮的。」

  提燈的宮人們穿過後殿,他們知道今日之後,這皇宮便要易主了……而被群臣簇擁在正中央的那位得過寵、也入過冷宮的后妃,終於要成為太后了。

  似乎是新君帶來的喜意淹沒了眾人,讓他們沒能察覺,往日上朝的正殿,此時正緊閉著,周圍連一個宮中禁衛都沒有。

  「宋相,宮中還未準備吾兒的龍袍,是否要取件蟒袍暫作君服?」

  「娘娘多慮了,這般情狀,衣著鄭重反而會招人口舌,三殿下在就是了。」

  說話間,慧妃喜色難掩,三皇子雖說也是興奮,但同時也有些本能地畏懼,待宮人上前去打開正殿殿門,他有些緊張地拽著慧妃的衣角。

  「母妃,我要做什麼?」

  「進殿後你便坐上那龍椅,日後便自稱為朕——」

  殿門大開,待看清殿內景象時,朝臣的驚呼聲中,慧妃面上結冰。

  左右林立的甲士位於兩側,寒刃出鞘,冷冷地看著他們一眾文臣。

  有人早已坐在御階上,烏金袞服,十指相扣,似乎等了許久,待到殿外的曦光照見她的眼眸時,眼底染上一絲瘋狂。

  「篡位不是用筆來篡的……得用刀。」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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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侯:叫你們整天逼逼,傻了吧,頭伸過來讓老子剁!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7:21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五章 君贈千古駡名

  「……應當是我走後不久,陛下便開始勵精圖治,兩三年間雖是下了苦功,但朝中受先帝遺臣制約,事事受制。彼時我雖遠在南疆,卻也聽說過陛下立志十年,令東楚大治,吞西秦千里之地。」

  爐香嫋嫋,自宮外而來的老醫者,將解毒的藥砂倒入香爐中,不多時一股清氣浮滿寢殿。隨後又取出一隻白蟲,在御醫緊張的視線下,讓白蟲蟄住病榻上帝王的腕脈,片刻後,白蟲便轉為青色,隨即化紫變黑,死去。

  屏風外說話的謝端稍稍頓住話頭,向那老醫者問道:「顧老,陛下所中何毒?」

  「易門妖毒向來詭異,像是蛇毒又像藥毒……就算治好了,陛下的眼睛也要壞了。」

  謝端默然,病榻上的皇帝睜開眼,道:「老翁儘管施治,昔年將易門滅門,朕便早該想到會有這麼一日。」

  謝端閉眼,片刻後,淡淡道:「西秦之易門,是藥亦毒,能助陛下襄定朝綱,也能毀陛下之大治。陛下盡屠其宗門也便罷了,何必又留著首惡欲窺天機?」

  皇帝面色蒼白,冷笑一聲道:「謝卿就不好奇嗎……你看那宮牆之外,遍地荒蕪,以前是朕待那些人手軟了,給他們放權,然後得到了什麼?將士在前面戰死,他們就在後面吃人肉!」

  「陛下,驅毒不易,靜心些。」

  三隻白蟲用盡,醫者顧老歎了口氣,待拔出皇帝腕脈上定脈的銀針後,皇帝啞聲道:「老者,朕眼前何以暗下來了?」

  「易門之妖毒,若要命,則需先廢命。先代之天演師傳位時,會為下代天演師種下與此妖毒等同之毒,中毒之人若挺得過,便能於死生之間熬出一雙參天瞳,若熬不過,便會如陛下這般,能保住命,但雙眼此後也要廢了。」

  寂然間,皇帝自嘲一笑:「朕還當詔書寫得早了,沒想到,卻已是時不與我了。」

  謝端並未委以片言安慰,只道:「陛下是克己之人,縱然退居太上,亦……」

  皇帝擺了掰手打斷了他,竟絲毫不在乎醫者言他要失明之事,反而談起了政事。

  「你可看出這朝中怪異之處?」

  謝端亦習慣了他這般克己,道:「宋相之門庭,已盡陷矣。」

  「宋睿……」皇帝咳了一陣,道,「宋睿喪子多年,常有午夜夢回入魘,私下篤信邪佛,為易門妖人所趁,朕並不意外。」

  「我走之前,宋公尚未固執至此,所謂人之本性難移,若移則必有時移世易在先。宋公之左右……不知有多少官吏,已入易門掌控。」

  「這就是你自汙聲名的理由?」

  謝端起身,拱手道:「也許臣是真的想要做曹操呢。」

  他是個不喜將事情言明的人,皇帝知道他這點,不欲多做探究,道:「你是個厭惡功利的人,當年為了避這朝中之事,一隱便知天南。朕始終沒想通,陸棲鸞是用何種理由,釣得你出了山?」

  何種緣由?

  謝端似乎記不得了,只記得中秋月下,瀾湖舟上,面孔稍顯稚嫩的女官,念及那死在戰亂中的將士,眼底的痛色。

  那是他疏離了多年,唯恐避之不及的東西。

  「這些年間,陛下派來相請的官吏不少,或為名利,或為應付差事。她若不經那番梧州之亂,相請之時,怕是與後者並無不同……可她經歷過了,見過這世間諸多枉死之魂,待見我時,才幡然醒悟。」說著,眼底似乎要溢出些許柔色,但在他察覺的瞬間,又被淡漠所吞沒。

  「我見她時,便想起了陛下當年,三十而立志時猶未晚,她年歲尚小,會比我走得更遠。」

  皇帝沉思良久,他與謝端一樣,篤定自己沒看錯人,但皇帝所想的是讓她為盾,護女兒為帝……而謝端想得更遠。

  「陛下……陸侯說動了禁軍,抓了宮中百官,現在要強立公主了!」

  皇帝一怔,隨即望向謝端,後者目光悠遠地看向窗外,道——

  「你看,她已經走到了這裡了。」

  ……

  東楚的正殿中,從來都是文臣的戰場,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會在這裡,被刀架在脖子上。

  這是帝國象徵的所在,是掌管東楚之天下的中樞,而他們,則是這裡的扛鼎人。

  沒有朝臣是在發覺這個事實的瞬間感到害怕的,甚至於感覺到荒謬,忘記了這種慣有的姿態,它的本質叫做傲慢。

  「陸侯,想謀反嗎?」

  宋睿並不是第一次見陸棲鸞,但卻是第一次在這種敵強我弱的情況下,直面於她。

  殿外的禁軍一樣,將大殿團團圍住,將擁立皇子的朝臣死死圍住,宋睿在說出謀反兩個字時,所有的禁軍衛都冷眼看向了他。

  「陸師不是篡位,而是來治篡位之人。」

  殿側清聲響起,宋睿望去時,平日裡淡然的神色倏然出現了裂痕。

  他看見……從暗處走來的殷函,手裡拿著一卷一模一樣的,與三皇子一般的詔書。

  噩夢終於成真了。

  強壓下心頭的顫動,宋睿道:「公主還是勿要胡鬧了,臣等有陛下傳位詔書在此,莫要耽擱了三殿下繼位。」

  「這麼巧,」陸棲鸞起身,眸光陰冷,「公主這裡也有詔書,宋相德高望重,倒是說一說,是你們逼宮所得的詔書有用,還是陛下病前,深思熟慮的詔書能說服這殿中的禁軍?」

  宋睿握緊了手中玉笏,道:「此詔書乃是陛下親准,三殿下今日起便是東楚天子,此事毋庸置疑。爾等禁軍若跟隨妖婦禍亂朝綱,當誅九族!」

  言罷,有一名禁軍將領走出,他出來時,特意把公主與朝臣隔開,做出了保護的姿態,才向宋睿抱拳道:「禁軍效忠天子,非宋相一言可更改,若宋相有所疑惑,不妨將詔書宣讀,讓我等明白皇子皇女,到底誰才是天子。」

  後面的朝臣尖聲道:「宋相!我們有詔書在手,名正言順,何懼區區一妖婦!娘娘,就讓三殿下親口宣詔吧!」

  慧妃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女兒,還未回神,旁邊的朝臣急了,便走至三皇子身後,道:「三殿下,念吧,這皇位本就是你的,可勿要讓公主染手了。」

  三皇子手指發僵,強裝淡定展開聖旨念了下去。

  聖旨一字一句並無不妥,禁軍面上正生疑惑時,待聽完,那絲疑惑便消失無蹤。

  「……皇、皇三子殷稷賢德知禮,茲立為儲君,以延江山之萬載,欽此。」

  朝臣道:「你們都聽見了吧,玉璽加蓋,乃是陛下之意,爾等還要抗旨不成?」

  朝臣面上安心之色還未顯露,便聽禁軍將領冷笑一聲。

  「大人是欺武夫不識字?」

  「三殿下的詔書自然是真的,可卻是立為儲君,而公主的詔書上,卻是早在月前便由陛下親筆所書,繼位為帝,大人說我等是該聽誰的呢?」

  宋睿幾乎是馬上便血湧心頭……謝端沒有寫錯,但他們都太急了,忘記皇帝這般情狀,詔書上單寫立儲君是沒用的,須得寫明傳位為帝,方才有效。

  這些禁軍到底……認的是天子。

  那禁軍將領向陸棲鸞垂首道:「陸侯,此間之朝臣,有逼宮迫立之嫌,是否要拿下,以免耽誤新君繼位?」

  「你敢?!」

  婦人的尖厲喊聲響徹大殿,隨後怒火直指殷函。

  「本宮為什麼生了你這個禍胎?!十年了,本宮好不容易熬出了頭,你卻來擋親兄弟的路!你這個……逆女!」

  她揚手便要打下,卻讓陸棲鸞捉住了手,冷然推了回去。

  「慧妃娘娘自重,便是太后,傷及新君,當視同謀逆。」

  殷函抬眸看著慧妃,道:「母妃,你昨日說,可惜我不是男兒,現在可後悔?」

  「……」

  「我做皇帝,一樣會封你為太后……雖然,可能是我大楚史上最無尊嚴的太后。」言罷,在慧妃震驚的目光下,殷函提裙跪了下來,額頭觸低,漠然道,「這一跪,還你生養之恩,斷你我血親之義。」

  說完,她起身,道:「陸侯,我這皇弟意圖逼宮篡位,該如何處置?」

  「陛下新封,不宜開殺,可酌減廢皇子,封陽寧郡公。」

  慧妃踉蹌著倒退兩步,道:「這不可能……菡雲你告訴他們,你的詔書是假的,好嗎?」

  她被自己沉重的裙裾絆了一下,倒去時,看見女兒眼中一片寂滅,輕輕地後退一步,任由她摔倒在地。

  「母妃……不,母后。」

  殷函握緊了手中的詔書,宛如看著陌生人一般看著慧妃。

  「朕名殷函,日後勿要叫錯了。」

  言罷,在陸棲鸞微微側身行禮後,提起裙擺一步一步走向那天下之人所仰望的龍椅。

  滿地釵環淩亂,慧妃仰頭嘶聲道:「不、你不能坐在那裡,那位置不是你的!」

  殷函步伐一頓,回神指著癱坐在御階下的三皇子,厲聲道:「那就讓那廢物來搶!」

  慧妃恍如被冰水澆透一般,而今才發覺,她……從來未曾看清過這個女兒。

  殷函冷笑起來:「一胞所出,他連站起來和我搶的勇氣都沒有,你憑什麼以為,他能比我強?父皇之霸業,不該毀在廢物手上。」

  三皇子像是全然不認識這個胞姐一般,愣怔間,看著他母妃頹然暈倒,而昨日他還盤算著如何對付的女侯在朝臣恨入骨髓的目光下,道——

  「送太后回宮,十日內,當好生養病。至於陽寧郡公,關起來。」

  連軟禁都不是,直接就是一句關起來。

  最該說些什麼的宋睿指著陸棲鸞,雙目赤紅,向她走出兩步後,脖頸青筋爆出,一張口,便噴出一大口血。

  「宋相!!!」

  四下的朝臣大亂,正要上前去扶時,早已候了許久的禁軍一擁而上,將文臣全數抓住按著跪在地上。

  「宋相年事已高,看在明桐的面子上,送回府中休養,餘下謀逆之輩,大理寺少卿、御史等,押入死牢,若陛下龍體有個萬一,立斬。」

  她不是在開玩笑,是真的要殺人。

  「你敢殺我?!你可知我是兩朝重——」

  第一個被拖出去的,剛一離開視線,門外便濺了一地的血。

  陸棲鸞環視四下,道:「誰想做第二個?」

  一片驚懼,仍有一人嘶吼——

  「陸棲鸞!你今日殺朝臣立女帝,明日便會遭天下之人共討之,史書上必有你千古駡名!」

  那人咆哮間,陸棲鸞自他身側走過,似無意般,伸出手將他官帽輕輕摘下,送至眼前,又鬆手任憑那鼎貴簪纓落地,上面鑲著的細碎明珠四散。

  隨後她笑了起來,那笑聲比之狂妄,更像是一種壓抑後的宣洩……

  「趁你們的舌頭還在,那就罵吧,至於我,只有一句話。」

  陸棲鸞收了笑聲,踏出殿外,在迎接雪散雲開的第一縷逆光中,那些將死的朝臣們,覷見她權欲入眼,分明面目全非……卻又無比妖冶。

  「謝爾等千古駡名,為我冕上封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7:32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六章 木棉女

  京城西後街韋家的小兒子有個小習慣,每天早上天沒亮時,他會比操勞的父母先睜眼,然後聽見房外的打更聲,才會再度合上眼安安靜靜地睡過去。

  尤其是今天,正是元宵節,一想到晚上有燈會、有甜甜的酒釀,而且遲遲沒聽見有更夫,韋家的小孩兒便更睡不著了,在被窩裡左一滾右一滾,直到被衾裡的熱氣跑光了,他娘朦朧間拍了拍他,這才安靜下來。

  「鬧什麼,跟皮猴兒似的……」

  韋家的小兒子捂著腦袋小聲問道:「娘,今天爹不早起做炊餅嗎?」

  「今天不做,明天也不做,街上到處都有官差在殺人,你哪兒也不准去。」

  「可……娘,今天不是元宵節嗎?」

  「小孩兒別管了,快睡。」

  韋家小兒覺得委屈,對於小孩來說,一年一度的燈節是為數不多的娛樂,現在竟然不過了,心裡不免難受得緊。

  但小孩兒總是不安分的,屏氣聽著父母睡沉了,便悄悄從被窩裡爬了出來,被冷氣凍得一哆嗦,正要打噴嚏,連忙用袖子捂住口鼻,待噴嚏憋出來後,悄悄看了一眼父母,便套上棉襖穿上鞋,悄悄溜下床去。

  ……就看一眼,看看門口去年那個兔子燈籠的攤子出來沒有。

  韋家小兒這麼想著,便出了門,悄悄把房門關上,在院子裡搬了隻小馬紮,墊在腳下往院牆的石窗外面看。

  街上一片靜寂,連和他們家搶生意的胡餅攤子也沒支出來。

  小兒有點失望,正準備下來時,忽然聽見一聲壓抑的慘叫。

  「我沒有謀反!沒有勾結三皇子……我是冤枉的!」

  很快,那聲音便止住了,小兒瞪大了眼,透過石窗的縫隙看見一隊盾上雕著長雁的甲士,拖著三五個袍服上繡著錦雀的人,從長街那頭面無表情地走過。

  韋家小兒猛地縮回了頭,卻也不敢動,片刻後,聽見馬蹄聲由遠至近響起,卻又忍不住抬起頭,只見窗外一個烏甲的將軍從甲士裡走出,一躬身,對一個剛剛下了馬的冷漠少年人道:「蘇統領,皇城中的梟衛已盡數拿下,與其有所勾纏的殿中侍御史及城門郎半個時辰內會全數控制住。我等也去過梟衛府,府中只餘下三兩府衛,府主趙玄圭與折衝都尉高赤崖都不在。」

  另一將領道:「梟衛府的消息總歸比我們快,尤其是高赤崖,若不及時拿下,怕他們天明後會調集金門虎門二衛,最壞就是兵衝皇城,這就麻煩了。」

  沉默間,少年人忽道:「右相府搜過沒有?」

  「蘇統領,那可是右相府!」

  韋家小兒聽不明白,卻也心驚肉跳,見那數人為難間,一個騎馬的女子自暗處徐徐踱出,在一眾面露敬畏之色的將領中淡淡道——

  「怕什麼,他義妹上門,右相府總不會不開。」

  底下的將領小心翼翼道:「可此事若是傳了出去……」

  「傳出去又如何?也是時候該讓這大楚知道,龍椅換女帝坐了。」

  那面色冷漠的少年人上了馬,與那烏金袍服的女人低聲交談了兩句,後者略一點頭,便離開了。

  餘下的將領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都從了命,剛要領命行事,有人看見一處民宿宅院有人探頭探腦,喝道:「誰人窺看?!」

  白亮的長刀出鞘,韋家小兒不禁低低驚呼出聲,抱著膝蓋蹲了下來,正惶恐地不知如何是好時,又聽剛剛那少年將軍淡淡道:「百姓家的小兒罷了,走吧,莫耽誤正事。」

  韋家小兒捂著耳朵縮在地上好久,直到天邊的墨藍向蒼藍色過度,魚肚白初上時,腦袋上被忽然打了一巴掌。

  「你這皮孩子!不好好睡覺跑出來做什麼?!」

  母親的罵聲讓韋家小兒回過神來,未如往日般逃跑,而是哭著撲進母親懷裡。

  「娘……我看見街上有兵在殺人……」

  「噓!」

  他娘臉色慘白地捂住兒子,把他抱進屋裡,讓丈夫鎖上門,道:「你都聽見什麼了?」

  韋家小兒四肢這才漸漸回溫,結巴道:「我聽見……聽見一個女人說,咱們大楚要有女帝了。」

  他父親皺眉道:「胡說八道,怎麼可能!女人當皇帝,這天下不是亂套了?!」

  韋家小兒沒敢回話,他看見了的,那女官爺可威武了,連那麼多比他爹還壯實的漢子都聽她的,女皇帝……也應該有吧。

  ……

  陸棲鸞上次來時,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帶著禁軍包圍右相府。

  枝頭的鳥巢已空了,唯餘幾片乾枯的樹葉打著旋兒落在她腳邊。旁側的謝家僕人,雖未料到竟是這般情狀,卻也勉強鎮定。

  「謝公仍在宮中,陸侯重兵拜府,是何來意?」

  「我知道他在宮中,在陛下身邊,動不得他。」陸棲鸞在門前停下,對謝家僕人問道,「是有外客在府中,我不該來?」

  「謝公是侯爺義子,陸侯自然也是謝公義妹,隨時可來。」

  謝家僕人如是說道,陸棲鸞盯著他看了許久,忽而聽見背後一聲兵刃嗡鳴聲,一把火銀槍破空朝她襲來。

  「易門妖人,你終於動手了!」

  眼看還差數寸便能取其性命,面前一道烏芒閃過,冷然一雙刃上眼清寒,交手間,三寸殺機,逼得殺招反噬,不得不兵退十尺。

  右相府裡的弓箭手林立而起,兩邊弓箭手對峙間,被盯上的陸棲鸞開口了。

  「高大人,你帶梟衛三百,我帶禁軍一千,打起來不是一時半會能了事的。不妨先解釋解釋,易門妖人是怎麼回事?」

  高赤崖眼中凜然,道:「莫要再故弄玄虛了,若非指使易門信徒,你怎能指揮得動禁軍?!」

  陸棲鸞與蘇閬然一樣,迅速察覺出他話語間的不對……他們多少察覺到了,有人在暗中操縱一些事,前太子的廢立,宮中的逼宮篡位,彷彿都是為了某個目的一步步達成的。

  而高赤崖此時卻並不像是多在乎龍椅誰屬,他在乎的是……有沒有通過這件事,把幕後指使的人抓出來。

  顯然,她這個忽然冒出來,既擁立了女帝又對朝臣大開殺戒的人,成了他鎖定的對象。

  陸棲鸞沒有急於辯解,道:「你先前截斷京畿武備,是為了防止易門之人動手?」

  高赤崖咬牙道:「天演師,你自修羅寺脫身數年,到底還是回來滅我大楚基業了。但封骨師與招陰師不在楚境,你獨立難支,早晚要——」

  話未盡,蘇閬然將他那沉重的雁翎長刀斜插於地,提了身後甲士一面薄盾,便徑直朝高赤崖閃身殺去。

  「放箭!」

  梟衛行事向來果決,即便是快要傷到高赤崖了,還是毫不猶豫地放箭,但在蘇閬然非人的身法下,箭雨的攻擊顯得極其無力,甚至於最後一支箭還未落下時,高赤崖整個人便被他一擊打得人倒飛過去……

  一片駭然間,蘇閬然走過去將人提起,道:「好好說話。」

  「……」

  數年前,京中梟衛遭到皇帝下令血洗,梟衛之原身,西秦易門天演一脈,死傷殆盡,其首領天演師被朝廷引出,於府中圍殺一天一夜,方才被俘。

  朝廷本是要殺他的,上面卻覷於他通曉天機之術,剝下天演遺譜,與其本人一道關入修羅寺,交由東楚高僧看守……但數年後,遺譜仍在,天演師卻被人劫出,從此下落不明。

  寺中的高僧言……天演師脫身前,留下一句話,天地有因果,今日你毀他一門,種一因,他日便要東楚三代而亡。

  梟衛因此二度重建,延續前代梟衛之能,監視朝野,其中重中之重……就是追查易門餘孽。高赤崖便是主理此事的人,天演師有易骨妖法,且精於天機推演,幾乎無人能捕其行蹤……直到陸棲鸞的出現。

  高赤崖一開始並不以為意,漸漸地卻不得不懷疑,她的背後有人在推波助瀾,或許便是易門。

  「……易門要滅東楚,最簡單的,便是在儲君一事上作妖,因而所有在立儲風波間插手的人,都有可能是易門的門徒。」

  「這裡的所有人都不值得信任,他們精通揉骨之術,連臉都可能是假的。」

  不對,如果所有矛頭都指向她這個出頭鳥,但其實她並不是天演師的話……那麼真正的天演師是誰?

  沉思間,廊角一處新芽入眼,雖為雪壓枝頭,卻不見半分折腰。

  ——謝公是個仁善之人,縱然知道木棉噬主,卻還是為其改了廊角。

  他的人和他的詩文一樣……永遠都有著一種赴死的覺悟。

  陸棲鸞腦中的什麼東西像是解開了,

  ——你想在羊群裡證明有一條狼,羊群卻不相信、或者不願相信時,你只能自己披上狼皮,然後把那些已經投向狼的羊抓出來,擰斷對方的路數。

  ……

  天亮了,少有的晚朝,本該是官員偷懶的時刻,此時的宮門前,卻嚴陣以待了許多人。

  他們下了馬車,滿臉憂愁,俱都沉默不言,直到宮門徐徐打開,一人帶著滿臉驚慌地徐徐走出時,那些人才愕然圍了上去。

  「謝公!聽說公主軟禁了太后篡位,可是真的?!」

  「謝公、這……女帝登位,大楚必定覆滅,我等該如何是好?!」

  謝端眸中前所未有地清醒,一一掃過那些人焦急的面龐後,唇角淡笑浮起。

  「那諸位可有同道者,願與謝某同奏陛下寢宮,放出三殿下,以正乾坤之朗日?」

  「我願同往!」

  立即有人這麼喊道,隨後十來名官員同時應聲,隨著謝端走入宮門,待宮門徐徐關上後,有人憤憤不平道:「下官乃是宋公門生,那妖婦竟將宋公逼得吐血瀕死,只要謝公一聲令下,下官願意鞍前馬後,為皇室正名!」

  「這位大人。」謝端忽然開口,點中了他,有深意地道,「宮中消息閉塞,禁軍與梟衛又是嘴嚴的,還有諸位走在前面的大人們是怎麼知道……宋相是被那『妖婦』逼得吐血瀕死的呢?」

  宋相還在太醫院診治,他們至多聽了繼位的是女帝,不可能知道宋相是被誰逼成這樣的,除非……是易門的人告訴他們的。

  「謝公……」

  「想必在座的私下都聽說了,也認同易門匡扶社稷之事,卻都未曾見過真正的天演師。」在那些人駭然的目光下,謝端平靜道——

  「我便直言吧,易門天演師,是我。」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7:43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七章 偽邪

  「……事情便是如此,陸侯率禁軍抓了朝中權臣,封鎖皇城。」

  「禁軍怎麼可能聽她的?只要詔書一下,就算皇帝一時鬼迷心竅,下了相同的詔書,禁軍也該擁立皇子才是。」

  「早告訴你莫與宗主打賭,你又賭輸了。」

  梟衛府府主的官邸總是冷清的,但今天不同,三五人正在府中,看他們的衣角,官職有大有小,此時卻都恍若無貴賤之分一般,激烈爭論著。

  爭執未果後,這些人又紛紛轉頭去看窗邊拿著一塊糕點碾碎了餵食貪食鳥兒的慵懶男人。

  「當日我們都說殺,是宗主偏要留下這麼個禍端,要以其為幟,引走朝廷調查我宗的注意。可說到底,是在她還是一個小小女官的前提下……而現在,她已經手握重兵了,和謝端一樣乃我宗之敵,宗主還要執意留她嗎?!」

  手邊的雛鳥啄食了糕點後,只在窗櫺邊四處亂蹦,待葉扶搖伸開掌心時,雛鳥拿尖尖的喙輕啄兩下,卻又忽然感到了這隻手異於常人的寒涼,不禁打了個哆嗦,抖著羽毛飛遠了。

  葉扶搖徐徐收回手,道:「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麼,不必揣測太多,兩份詔書都是謝端所寫,文人慣會做文字遊戲,宋睿被騙不意外。陸棲鸞送女帝上位也是大勢所趨,正是皇帝想看到的。」

  「謝端明捧皇子,實推女帝……是何時開始籌謀的?」

  「不知道,可能是昨天。」一句話說得周圍門人面露慍怒,葉扶搖又道,「他是個罕見的聰明人,把兩份詔書做得這麼像,等到詔書核對時,陸棲鸞便會知道他的心意,繼而誤會消除……想與她心有靈犀,我又豈能如他所願?」

  一句話說得所有人脊背發冷,起初聽他說要去燒陸府,還當他是瘋了,做這等無聊事,而等宮門一落,宮外雙親陷於火海,謝端又不允梟衛放行,謝端打算全身而退的後路直接被切斷,此後二人互為仇敵。

  時間、時機,都掐得這般準……

  趙玄圭自然沒有興趣關注陸家的生死,而是道:「那如宗主所願,如今陸棲鸞攜從龍之功在京中大肆清理朝臣,無論宋黨謝黨一併開刀,可會如宗主所言,令東楚就此衰微,三代而亡?」

  「不好說。」

  「那謝端如今勢有衰弱,我等可否乘勝追擊,一舉削除東楚砥柱?!」

  葉扶搖搖頭道:「你們是見他黨羽被陸棲鸞剪了,就以為他翻不出什麼浪來了?」

  「……」

  「文人能作的妖,花樣最多了。」

  其他人不解,直至窗外飛來一隻信鴿,落在架子上,趙玄圭起身解下鴿腿上的密信,匆匆覽罷,面色極其難看。

  葉扶搖隨意道:「說吧,他作了什麼妖了?」

  「他說……謝端說,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天演師,我們之前布在朝中的釘子,信錯人了。」

  ——很好,他是自己墮了泥潭,也要將他們經年佈局,一併拖進土裡埋葬。

  ……

  「爹,什麼是天演師?」

  「別問,聽著便是。」

  年輕的官員在朝臣的尾列輕聲相問同朝為官的父親,卻遭到了父親的斥責,不免有些委屈,待看向芝蘭玉樹一般的謝公時,不免心中一歎。

  他幼時極為尊崇這人,他所有的文賦詩篇,皆倒背如流……而當他入朝時,卻見垢塵汙玉,靈鳳啄膻,世間悲事萬千,唯此令文人扼腕。

  「諸位定是覺得面前之人貪於權謀,不止背叛清流,還要將昏君扶正,以此掌控朝綱,可對?」

  階下眾臣,無人敢答,他們避忌於天演師這三字。單一個謝端已是夠難應付了,再加上他是天演師……如今宋睿昏迷養病,怕是除了那扶了女帝的陸侯,已無人能阻他了。

  「謝公慎言。」

  「諸位是如何看謝某的,謝某心中一片清明。如今大楚正值龍騰之世,諸位皆擔憂新主昏庸無能,使得權臣犯上……抱歉,諸位大人忠君愛國,這般拳拳心意,雖讓人欽佩,卻未免太看重殷楚之皇室了。」

  「你——」

  「皇室能出明君,也能出昏君。而臣子中,無論君上如何昏聵,到底還是會有二三直臣,匡扶社稷。」目光輕輕掃過眾人,在其中數個臉色難看的朝臣中略一停頓,他又道,「我在此有一問——謝無敬比之殷楚皇室,如何?」

  「謝端,你怎敢這麼說!」

  「這位大人不知,餘下的,當與易門中人有所共識了,可對?」

  餘下沉默不語的、占了大多數的朝臣愕然相望,有人顫聲道:「謝公怎麼知道……謝公就是天演師?」

  有人忍不住了,怕沒見過天演師的朝臣為之蠱惑,高聲道:「謝公既然自稱天演師,也該知道易門與我等說了些什麼,可對?」

  謝端看著那人,不緩不急道:「改帝制架空皇權,發能臣之能,盡武將之勇,以此防下代昏君繼位,亂東楚朝綱。」

  那人臉色劇變,愕然看向他……他能肯定,這些話作為主要說辭,除了對幾個朝中重臣說過,從未對外人提起,他們也派人日夜監視了,確定絕無外露,他是怎麼猜到的?!

  那人想不通,而常年為易門活動的朝臣們卻是紛紛意動……甚至於有一絲狂喜。

  架空皇權,前代所未聞,若非天演師一直不露面,他們又怎會考慮到現在?東楚這麼強的大一統勢頭,憑什麼讓一個只會打馬球的昏君敗去了?

  有一名老者一揖到底,顫聲道:「若蒙謝公提攜,虎門衛願效鞍馬之勞!」

  只要朝綱把持在有能力的權臣手裡,昏君怎麼昏都行。宋睿老邁又沉迷邪佛,手下的人陽奉陰違早已腐敗,無力領導朝野,而謝端的能力絕對足夠接過皇帝的擔子……

  不少人想到了這一點,而真正的易門中人,臉色鐵青,硬著頭皮道:「單憑這點,謝公如何自認為天演師……那可是西秦人!」

  「西秦出身之上代天演師已身故多年,我為此代,喬大人如此篤定,莫非知道上代天演師魂歸何處?」

  那人語塞,他知道宗主不可能在此時就現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謝端三兩句話把他們爭取了多年的朝臣……全部劃入麾下。

  要快些告知宗主!

  但這是皇城,且正當上朝時,正困於無法脫身時,宮門外走入一烏袍武將,本是神色肅穆,待近前後,面色便歸於冷靜,甚至還露出半個冷笑,對謝端抱拳道:「趙某見過天演師。」

  「趙府主,來晚了。」

  趙玄圭寒聲道:「沒想到謝公高潔,竟做出這等禍亂朝綱之事,易門乃是我梟衛通緝多年的叛逆,謝相公然自稱,是想與下官去梟衛府小聚嗎?」

  他身後並無別人,隻身前來,映在謝端清寂的眼底,略略浮現出一絲失望,但仍然爾雅道:「趙府主,易門之通緝令乃太上皇所下無誤,但自一門被滌淨後,當按律收編餘支,同樣也是陛下之令,梟衛為陛下辦事這麼多年,要在此節上糾纏嗎?」

  東楚有律令,江湖門派被朝廷鎮壓後,門中願被招安者,當優待之。

  趙府主自知說不過他,陰著臉沉默片刻,眯起眼道:「諸位要見陛下,何不等東滄侯來,一併覲見……哦,我卻是忘了,東滄侯養父母,刑部陸大人的門庭,昨夜失火。可惜謝相為國大義,禁止出入,陸侯可是急得很,聽宮門的戍衛說,險些撞死在宮門後,可有此事?」

  「……」

  下面的朝臣驚得倒抽一口冷氣……他們本以為陸棲鸞先前是謝相一黨,謝相待她有提攜之恩,若是出了這樣的事,二人豈不是就此反目成仇?

  憂思間,宮門處再度徐徐打開,赤甲禁軍潮水般湧入,每個人都面帶殺意,憤恨之色溢於言表。

  「這是……怎麼回事?」

  朝臣們認得那是禁軍,可接下來的一幕讓人瞠目結舌。只見禁軍後,十數輛囚車,關著奄奄一息的官員,自宮門外駛入皇城。

  ……皇城進囚車,開國以來從未有過這等事。

  「那不是金門衛的騎都尉……還有虎門衛的副統領?!」

  還等著看陸棲鸞被收拾的人都傻了眼……如果金門衛和虎門衛的將領都被抓了,那只能說明在這個京城裡,沒有任何軍力再能與她相抗衡了。

  愕然目光中,宮門外一人,徑直朝他們走來,神色淡漠卻讓人不得不畏懼於她那瀕臨爆發的怒意,待到了近前,壓著怒火諷刺道:「我大楚的京畿防衛,半數落於西秦之手,諸位還在爭君位誰屬,好悠閒啊。」

  「陸侯這是什麼意思?」

  她抬頭看向謝端,凝視了許久,才道:「謝相,或者我該稱你為易門之主,身在南疆,心卻在朝中,這些年,收買架空京畿武備,不就是為了奪儲之時,一併奪國,可對?」

  趙府主目光古怪起來,道:「陸侯的意思是,謝相早有心思謀反?你所帶來的這些,俱都是人證?」

  「殿上說話。」

  陸棲鸞未多言,漠然朝殿中走去,與謝端錯肩時,低聲道:「你我之間,何至於此。」

  謝端的目光依然平和得宛如初見一般,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卻又退了一步,看著她微笑道——

  「我約你西山桃花,你卻心在鮮衣怒馬,如之奈何?」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7:59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八章 江山不容二主

  「小姐,備考的書我給你偷偷帶來了,先吃點東西吧。」

  宋府內宅近來不安寧,丫鬟僕人們都在私底下議論,小姐瘋了,竟敢正面與長輩頂嘴。

  宋夫人大怒,勒令把宋明桐關起來,大罵她讀書讀傻了竟敢忤逆長輩,將她備考的策論書籍統統搬走。

  直至次日,她身邊的丫鬟才偷偷往宋明桐閨房裡塞些書進去。

  「燕兒,我沒事,你把書拿來就回去吧,別讓娘發現了,又要罰你。」

  燕兒擦了擦臉上的冷汗,搓著手道:「婢子被罰是小事,春闈就剩下兩個月了,耽誤了這麼久,咱們雖然不抱指望,但考個三甲也是好的。」

  宋明桐笑了笑,雖說祖父與謝相在朝中明爭暗鬥,但她每次寄給謝府的策論都認真批復了回來,一開始讓她隔兩日送一篇策論兼小詩時她還不情願,後來便慢慢為這座師的文采折服。尤其是詩賦,謝端的詩文曠達瀟灑,連日拜讀思索下,竟也將她閨中女兒氣去了七分。

  其實,她是有把握的,只是說出來誰也不會信。

  「三甲不夠呢,我想入一甲。」

  燕兒此時也不阻攔她了,道:「對,只要小姐真的考上了女翰林,夫人也不敢說什麼了……不過小姐可要抓緊了,夫人說今年清明後就打算把您許出去,早上已經見過右僕射家的二公子了。」

  ……他們就這麼急著把她嫁出去嗎?連春闈的機會都不願給她。

  宋明桐咬了咬下唇,眼底的神色再度堅定起來,鋪開紙張,正要提筆再入題海時,門外突然一陣喧囂,嘈雜的人聲傳入,隨即陡然沉寂下來。

  「外面是怎麼了?」

  燕兒走到門外踮起腳尖打望了半晌,也並未看到什麼,疑惑之下出了宋明桐的院落,躲在廊角看著五六名朝臣也來了府中,聽了他們在屋外爭論了許久,隨後讓出一條道來,待看清他們中間攙扶著的人時,臉色瞬間慘白。

  燕兒捂著嘴一臉驚慌地跑回去:「小姐……相爺在宮中急怒攻心,被抬回府裡了!」

  宋明桐猛然站起來,道:「那祖父可有大礙?為什麼是急怒攻心?宮中出了什麼事?!」

  燕兒連連搖頭:「我不知道,就看見好多平日裡來往的大人,說什麼牝雞司晨大楚將亡……還要發急報給六州刺史,讓他們入京勤王什麼的。」

  手中墨筆啪一聲落在紙上滾出一條墨痕,宋明桐起身便朝外走去。

  「小姐、小姐!夫人不是說讓你禁足——」

  「國亂當前,家規可廢之!」

  燕兒怔怔立在原地,不知為何……她覺得,她家小姐,再也不是長輩一句話就關得住的人了。

  宋明桐一路穿過回廊到了祖父的住處,還未走近,便聽見那些朝臣們一聲哀歎。

  「大楚女禍起了!我早說了,讓婦人掌握兵權,必有後患,陛下偏偏不聽!」

  「陸學廉教出來的好女兒,不止挾兵逼宮爪捕百官,還立公主為帝……這、這這成何體統!」

  「可如今宋公被氣得昏迷,那謝端又在朝中作亂,我等該如何是好?」

  那些官員垂頭喪氣,見宋明桐站在不遠處,面上神色震驚,便道:「侄女,你可算來了,快進去照顧宋公,若宋公緩過來了,就請他指示我等接下來該如何做吧。」

  此時裡面的大夫出來了,聽了他們的話,搖頭道:「諸位大人,相爺急怒攻心,雖無性命之危,但一時半會也醒不來,為相爺貴體計,還是服些安神藥湯讓相爺好生休息吧。」

  外面的官員面露難色:「我等素來以宋相馬首是瞻,如今陸侯血洗朝堂,若無宋相庇護,我等又該如何是好?」

  宋明桐終於明白過來事情始末……公主稱帝了,還是陸棲鸞送她上的御階!

  若是數年前,她該與這些官員一樣痛斥,可現在不同,她瞭解三皇子的暴戾無能,若是換做公主……她與公主幼時雖有矛盾,卻並不討厭她,有時甚至有些感歎若她是皇子該有多好。

  現在,一切都成真了。

  微妙的興奮暫時麻痹了理智,宋明桐斂眸上前,問那官員道:「明桐在家中,不知是陸侯做了什麼,讓祖父是急怒至此?」

  「陸侯立女帝還在其次,相爺是氣我等被謝端擺了一道,天知道我等為三皇子稱帝費了多少心血,卻因謝端一真一假兩道詔書之故付諸東流,相爺這是在擔心女帝當朝,國亂必生啊!」

  另一人冷哼道:「依我看,還是急發兵書,宣江寧壽越四州駐軍兵發十萬,入京勤王,救出三皇子為上!」

  他一言得到不少人贊同:「呂大人說的對,陛下先前令三皇子聽政監國,定是意在三皇子的,我等臣子自當為君赴難!」

  「且慢!」宋明桐出聲攔阻,拱手向他們一禮,道,「諸位大人為家翁、為朝廷鞠躬盡瘁,明桐甚為感激,但明桐以為,此時發兵書調地方軍入京,委實不妥。」

  她說話字正腔圓,讓那些官員紛紛目露驚訝:「宋小姐,可不調地方軍,我等又拿什麼來抗衡陸侯呢?」

  宋明桐道:「諸位大人可想過,若地方軍當真入京了,他們要聽誰的號令?」

  「宋相若在,自然是聽宋相的號令,如今宋相這般情狀,看來只有聽虎符的號令了。」

  宋明桐追問道:「虎符現在在誰手裡?」

  所有人語塞,虎符,自然是在東滄侯手裡,而現在的東滄侯嘛……

  那些人面露後怕之色:「還是侄女敏慧,老夫險些犯下大錯!那依侄女看,我等現在該如何是好?」

  宋明桐見他們冷靜下來了,道:「諸位叔伯都是為國為民之良臣,如今只不過是不滿陸侯殺戮朝臣,恐將禍及己身。這樣,我與陸侯曾有交遊,願一赴侯府,為各位說項,各位看這樣可好?」

  就在這些人態度有所軟化時,外面突然走來一個陌生醫者,罕見的提著藥匣,從進入人群視線起,就一直保持著一種令人看了發冷的笑。

  「在下梟衛府軍醫葉扶搖,乃是趙府主介紹來的……能否給在下兩刻鐘,兩刻鐘後,還諸位一個一如往常的宋相爺。」

  ……

  殷函幼時總想著爬上大殿的龍椅上瞧瞧,她總覺得,父皇每天都坐在這裡,這定然是一把世上最舒服的椅子。

  可周圍的所有人都告訴她:你不能碰,那是禁忌,它可能屬於宮中任意一位皇子,但絕不會屬於你。

  而現在,她坐在了這裡,儘管仍然有人斥責她,讓她下來,但無濟於事。

  這張龍椅並不舒服,它是一件冰冷而精美的物件,身後猙獰的龍目正盯著她的脊樑,使得她不得不挺直了身軀。

  但這都是值得的,因為令她感到舒服的,是下面敬畏著的、同時也腥風血雨的眾生。

  「末將沒有勾結易門!謀反的是你……是你假傳詔書!其心可誅!我要見陛下、陛下會還我公道!」

  下面被捆作一團的武將猶在叫囂,待旁側立著的女侯將一本賬冊拍在他臉上時,他才滿臉驚慌地收了聲。

  「你可莫要忘記了,本官可是梟衛出身,你那點往來……本官這裡一清二楚。」

  陸棲鸞神色冷冽,抬眸望向對面的謝端,道:「謝公私下與京城武備約定若奪儲不成便要金門衛、虎門衛動手逼宮,如今人證物證俱在,謝公該如何解釋?」

  謝端絲毫不見慌亂,道:「一者,梟衛府之證據,真真假假,不足取信。二者,陸侯言易門勾結朝廷命官,意圖逼宮……可如今所謂勾結的金門衛與虎門衛並無動向,反倒是陸侯,一轉眼便手握重軍,縱然問出來,也不過是屈打成招罷了。」

  陸棲鸞凝視謝端片刻,目光移開,道:「詔書乃陛下所下,女帝既立,便絕不容叛逆橫生。」

  「陸侯清洗朝堂,難道以為,朝中還有叛逆者?」

  他說得像是一位私塾的先生在對學生循循善誘,讓她說出……她眼中映出的那個人的名字。

  陸棲鸞有很多話想問……問他是不是當真要以汙名留於世,再無清骨出塵。

  「朝中之逆臣,謝……」

  「陛下、陸侯!」

  禁軍的薛統領從殿外匆匆踏入,對殷函一拜,道:「宮城外金門衛虎門衛正在集結,快要兵指皇城了!大喊宮中有妖孽,要扶正王儲!」

  陸棲鸞凜眉道:「那兩衛將領均在殿中,是誰調的?梟衛?」

  薛統領道:「不是梟衛,是宋相調的!」

  「可他不是……」

  「也許是緩過來了。」謝端淡淡道。

  陸棲鸞眯起眼,回頭對殷函道:「請陛下下旨,令臣帶領禁軍剿滅叛臣賊子!」

  殷函心中一跳,看見陸棲鸞目光依然堅定時,心中微定,道:「請陸師掃除奸佞,為朕穩坐江山!」

  送了殷函去太上皇養病的宮殿後,陸棲鸞便被將領們圍了起來,挨個指派了守城任務後,待大殿中的人散去大半,陸棲鸞要離開時,身後飄來一句。

  「宮外危機重重,何必呢。」

  謝端本是不會過問這些的,他知道陸棲鸞做事穩重,卻又莫名想說,便靜靜地等著她回答。

  陸棲鸞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覆,甚至於有些不敢去面對謝端的目光,斂眸道:「在朝中行事,何時何地不危機重重……」

  「有我。」

  視線被打斷,謝端看見一個少年將軍橫在他前方,冷冷斜視了片刻,回頭對陸棲鸞道:「那兩衛能調度的加起來不過萬人烏合之眾,我再調兩千雁雲衛,可鎮壓。」

  「好。」

  陸棲鸞快步走出數步,待身入簷外的風雪中後,又定住了腳步,對謝端說道:「我走了。」

  眼底倒映出她髮上象徵權位的金翎,謝端又一時想不起,她的眼睛起初是生作什麼模樣了。他笑了笑,轉身踏入深宮的黑暗中。

  「保重。」

  ——我走了。

  ——保重。

  願你功上枯骨,負我錦繡文章。

  ……

  三皇子抱著膝蓋,眼中充血。

  窗外的侍衛來來往往,似乎能看見他們手中的長戈,隨時會突破那一扇薄薄的窗。

  很快,門打了開來,卻並未如他想的那樣,既沒有人殺他,也不是那個下令將他關起來的陸侯。

  「三殿下,你怕嗎?」謝端立在門外淡淡問道。

  「謝相救我!」

  恐慌與畏懼讓這個十一歲的孩子找不到感情的落點,直到謝端的到來,彷彿讓他看到了希望。

  三皇子衝了過來,抓住謝端的袖子道:「快帶我走,這裡我一天都待不下去!去封地、去南都,去哪兒都好!再待下去殷函就要把我殺了!」

  謝端微微搖頭,道:「三殿下過慮了,女子稱帝,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殿下可聽見宮外的吵嚷聲了?」

  三皇子隱約聽到一些,卻並不確定,問道:「那是什麼聲音?」

  「宮門外是來接你的勤王軍隊,我們上城樓去,讓他們見一見未來的帝王可好?」

  他的語氣幾乎可稱得上是溫柔,三皇子呆呆問道:「為什麼不直接出宮門?要上那麼高的城樓?」

  「因為要讓天下人都看見,真正的天子是誰,好嗎?」

  他的溫雅與氣度太過惑人,三皇子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隨即找回了他被壓在恐懼下的憤怒。

  「就聽謝相的,等勤王的軍隊看見我、我就讓他們把殷函這個敢搶我皇位的傢伙碎屍萬段!讓那些人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真命天子!」

  「殿下說的對……」謝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眼底壓得極身的不忍沉沒無蹤,低聲道,「江山不容二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0-10-26 00:18:12

卷六 名士風流 第九十九章 願與殘軀燼此夜

  暮冬的帝京最是寒冷,風捲起雪花沉沉地壓在簷上,隨著簷外密集的甲士走動,稍稍融化,順著瓦縫匯在簷下的冰淩上,待到辟邪的福字瓦片再也承受不住冰淩的重量後,便隨之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踩過碎瓦的甲士沒有心思去檢查是否有石刺紮在鞋底,甚至連背上幾乎要結冰的冷汗都沒有在意,而是隨著前面那輛首輔的馬車,望向一街之隔的宮門……

  此去勝則從龍,敗則謀反。

  「宋相不是文臣嗎?我們虎門衛為何要聽他的?」旁邊同伍的甲士低聲詢問。

  「小聲些!大統領都被宮裡那個帶著公主篡位的女侯抓走了,只能聽首輔的了。」

  「我可從未見過宋相指揮文臣……」

  確實如此,宋相數十年來一直為文官之首,便是有必要的軍務,也會交由隨同的武官處理,從未親自對軍隊下令。而現在,看他調兵遣將如此熟練,一時間令金門衛與虎門衛的部將驚訝非常。

  說話間,金門衛與虎門衛的甲士已包圍半個皇城,堵住東西南三門,只待宋相一聲令下,便要殺入皇城勤王。

  宮城樓上的禁軍嚴陣以待,城樓下的兩衛似乎並不想馬上開戰,派了一個金門衛的將領策馬上前,高聲喊道——

  「東滄侯陸棲鸞挾持陛下與儲君篡位,十惡不赦!爾等禁軍若還顧念京城妻兒老小,速開宮門獻出叛臣賊子,讓我等扶正乾坤!」

  禁軍的薛統領在城頭面色冷然,朝城下喊道:「陛下詔書已下,新君登位,你兩衛還是莫聽叛臣號令的好!」

  城下金門衛罵道:「你等假傳聖旨,還要污蔑宋相!大楚豈能有女帝之說!」

  薛統領怒不可遏道:「詔書便在宮中,孰真孰假,可要本官宣讀給天下人聽?!」

  禁軍有詔書在手,金門衛的將領到底無憑無據,求助般望向身後的馬車,片刻後,旁邊有人捲簾而起,露出裡面蒼老的宋睿。

  此刻他精神矍鑠,除了閉著眼外,絲毫不見之前病態。

  「莫拖到雁雲衛與禁軍匯合,爭執無用,若禁軍底氣十足,請陛下一見。」

  那金門衛將領得了這句話,昂首叫道:「詔書既然是陛下所下,那就請陛下出面,你若不敢讓我等覲見陛下,造反的定是你等!」

  薛統領咬牙,道:「陛下為賊人所害,正在解毒關頭,豈能到宮門處來?!」

  「我看你禁軍就是心虛!好一群叛臣,終於承認篡位了!」

  嘴上占了風頭,金門衛將領回頭道:「金門衛虎門衛的兒郎們!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隨我等殺入宮中,救出陛下!護大楚正統!」

  話音落,山呼還未起前,城門正門徐徐打開,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被推了出去,他身後,沉著臉的陸棲鸞,緩緩步出。

  隻身對千軍。

  「大統領——」

  只見那原本該是金門衛大統領的人,面上人皮,仿若面具一樣被撕下一半,半張臉還是他們熟悉的頂頭上司,另外半張臉,卻彷彿是個陌生人。

  金門衛的部將們面露駭然之色。

  「大統領,你——」

  「金門衛大統領屈德安,太御三年五月,因戰事調至塞外,途中遭山匪劫殺,邊軍連日搜尋無果,十日後隻身而歸,言行不同於以往。」

  陸棲鸞說完,城頭一張張寫滿屈德安密報的紙張飛落下來,張張俱是其被偷換後,種種古怪言行的拓版,且蓋有梟衛印鑒。

  金門衛的將領本能地要反駁,卻實在無法說服自己這半面人究竟是誰。

  「陸賊……陸侯,你從何處得來此消息?!」

  「是我!」

  城頭上又出現一人,眾人抬頭望去時,卻見是梟衛府的高赤崖。

  「高都尉,你不是被雁雲衛抓去了嗎?」

  「一群蠢貨!」高赤崖憤怒非常,「京中半數武備,朝中各部文臣,盡皆被易門所趁!看看你們身邊的同僚,皮下可還是其本人否?!」

  兩衛大亂,慌亂見凝視左右,一片駭然。

  「成何體統。」

  武官們聽見馬車中宋睿出聲,紛紛一靜,道:「宋相,這如何是好?」

  馬車中的宋睿睜開眼,道:「此賊所言,俱是瑣碎內政,待勤王後,自可逐步清理朝綱,切莫中了她拖延之計。」

  金門衛的將領心中一定,道:「宋相說的對,婦人為地,豈能做天?無論三殿下與公主,皆是一體同胞,只要我等入宮一勸,對公主曉以大義,便能兵不血刃穩我大楚皇統。」

  旁側虎門衛的將領高聲道:「陸侯,你既願隻身而出,我等還念你有回頭之意,速速讓開,讓我等進宮吧。」

  陸棲鸞盯住宋睿,不退反進。

  「諸位說的好聽……只不過宋相,你可當真是宋相本人?」

  宋睿身側的官員怒道:「放肆!怎能懷疑相爺!」

  「為何不能懷疑?說來也怪,虎符分明在本侯手中,金門衛與虎門衛何以聽一文臣號令?莫非爾等之中,還有與假扮宋相之人一門所出的妖人?」

  一句話說得四周之人臉色鐵青,陸棲鸞又道:「陛下之毒已解了大半,你等若懷疑詔書真假,自可隨本侯覲見陛下……不過在此之前,可否讓本侯一見,宋相的面皮,是真是假。」

  「……」

  她都說了允許他們覲見陛下,武官們也沒有話說了,倒是詫異地向宋睿看去……難道宋相爺被人假扮了?

  馬車裡的宋睿忽然冷笑一聲,正欲說話,忽然彷彿察覺到了什麼,猛然抬頭看向城樓右側,目眥欲裂道——

  「謝端!你帶三殿下出來想做什麼?!」

  旁人不知,宋睿卻猜到了……

  城樓邊上的禁軍沒能聽得清,也不敢攔一個皇子和一個首輔,躬身道:「謝相,城樓高險,若帶著殿下令城下退兵,還請小心。」

  「有勞了。」

  跟在謝端身後的三皇子愣愣地追了過去,問道:「謝相……不是喚軍隊進宮讓我做皇帝的嗎?為什麼和他們說是帶我來退兵的?」

  謝端聲音溫淡道:「禁軍已落入陸侯之手,若不這麼說,又豈能讓殿下上來?」

  三皇子稍安,道:「還是謝相想得周到,若本宮得了兵權,就先殺了那個膽敢犯上作亂的女官!把她的虎符交給謝相!」

  謝端輕輕搖頭,道:「臣一介文人,不通軍事,殿下看重了。只願殿下此去後,令山河清晏,餘願已了。」

  言罷,他走上城頭,城下千軍靜肅,唯有宋睿,大聲呵斥——

  「謝端!你瘋了嗎?!帶儲君走!」

  「那日相晤,謝某曾問過宋相一個問題,說,史上何以少女帝而多男皇,宋相言,男子為天,天在上,地在下,乃乾坤正理。吾當時亦以為然……今日卻偶得一解,請宋相指教。」他拱手一禮,對一臉懵懵懂懂的三皇子招手。

  「殿下,來。」

  等到三皇子走至城牆邊時,宋睿怒極,道:「禁軍!快攔下這瘋子!勿要讓大楚亡於他之手!」

  ……要怎麼才能讓天下人接受一個女帝?那就只有……那就只有為天下人減少選擇了。

  陸棲鸞愕然望去,猛然醒悟……他要把自己的後路徹底斷了。

  「禁軍,去搶下三皇子!!快!!」

  她一聲令下,回頭便衝回城樓內。

  ——不行、不行,你做什麼都好,只有殺皇子不行!殺了皇子就再也沒有人能救你了。

  蒼然的天光入眼,還差一步便能踏上城樓時,宮外一陣可怕的驚呼傳入耳中……

  陸棲鸞停住了,隨後麻木地走上城樓,踏入積滿了深雪的城頭。

  寒刃林立處,他立在雪中,目光清寂,見了她,回首微笑——

  「這就是我還你的海清河晏……我走後,願君踽踽獨行,代我殘軀,燼此長夜。」

  ……

  太御五年初,皇城奪儲宮亂,易門禍亂朝綱暴露,右丞相謝端自認為罪首,殺害三皇子。太上皇喪子,悲慟非常,傳位與皇女殷函,改年坤臨。

  太上皇念謝端有師長之誼,下旨令其禁於府中,著東滄侯於二月初,將其賜死。

  「陸侯,請吧……下官提醒一句,毒酒是真的,梟衛就在看著,若陸侯有意徇私,梟衛便會著即代陸侯行刑。」

  內監看似友善地提醒著,他知道這是太上皇要看這位新的能臣的態度。

  「……我知道了。」

  黃泉酒入手,並未如想像中那般輕,陸棲鸞提著那酒,以一種刻意放慢的步伐走過謝府的回廊,不多時,便見到了這府邸的主人。

  他並未如往常那般在池邊觀鯉,而是隨意地倚坐在廊柱處,抬頭看著他面前那株瘋長的木棉樹。

  還未至春天,這株木棉又長高了,連一冬的雪夜壓不倒它,伸展的枝頭便不知何時頂掉了簷上的青瓦。

  陸棲鸞看見他手邊無酒,只有一隻白玉杯,眼中一暗,將毒酒背在身後,走過去道:「這樹都長得這麼高了,還不修剪嗎?」

  「坐。」卸去了相印,謝端彷彿又回到了隱居時的隨性,待陸棲鸞在他身側坐下後,眉眼溫和道,「我最喜它耀武揚威的的模樣。」

  陸棲鸞默然,待他伸手來取毒酒時,她按住了酒壺,道:「昨日,舟隱子並你在崖州的幾個友人進京了。」

  「哦,那他們可曾為我這罪臣撞宮門求情?」

  「沒有,只是糾集了一大群文人,一邊狂飲酒一邊寫詩罵你。」

  謝端輕笑了起來,握住她的手指依次掰開,將那酒壺握在手中,斜斜斟下,道:「許是我先他們登仙一步,他們嫉妒我罷了。」

  手指僵硬地抓緊了袖口,陸棲鸞啞聲道:「人間這麼好,何必要走?你大可以假死、可以如那易門妖人一樣改換形貌,可以——」

  謝端將手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這樹要生新芽了,小聲些。」

  「……」

  玉杯在指間微微轉動,待酒香溢出,謝端道:「我寥落半生,寫的最多的詩文,既非報國豪情,也非寄情山水,而是賦於己身的悼亡詩。」

  「……為何?」

  「你應知我父乃隱者,先帝招安時,他見族人盡為殷楚所殺,既不願為名利所汙,也不願累及妻兒,是以赴死。」

  他說話時,天光正破雲而出,從木棉的枝間透出,落在眉睫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不真切。

  「家父是個懦弱之人,雖然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卻不容半分紅塵擾心。我年幼時受他訓教,也有他幾分形神……是以你當日拉我入泥淖時,我是分外不願的。」

  烈酒入喉,謝端將玉杯反扣於地,假寐道:「可見你殷殷相求,像我尚年輕時,求我父親留下時一般模樣,我便想,若當時父親留下了,我又該是何種面貌。總不至於如今時今日一般,日日夜夜,都在等一段最合意的韻腳。」

  ……你不知道他徜徉山水間時,竟是在思慮遺作的遣詞。

  她帶回來的,是一個自以為將死之人,徘徊在懸崖上,卻不知為何,隨她回到了煉獄般的人世間。

  ——他到底是沒能像父親一樣,乾乾淨淨地離開。

  「那你現在為何不願等了?」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有你在……我可以倦了。」

  他想種一樹木棉,延續他壓在心底的,年少時的山河悲願,有幸的是他遇見了,不幸的是……她生他已老。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講理。」

  「什麼都不說清楚,什麼都要我猜……我討厭你,你知道嗎?」

  「我也討厭你寫的詩,討厭你什麼都想在我前面。」

  「我這個人狼心狗肺,明天就忘記你了,夜裡也不會夢到你的。」

  「……你騙我。」

  陸棲鸞想不出更多的細碎的話語了,眼前的木棉樹上,最後一線霜白也消失後,她收住了聲。

  梢上綠茵映入眼眸,陸棲鸞推了推身側已入長眠的人,觸及到他微冷的手背,又縮回了手指。

  「……你看,木棉生新芽了,等花開了,我們再回來看好嗎?」她笑著,眼睛卻在說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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