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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華甄 -【牝雞司晨-絕世風流(上)】《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0-11-20 23:59:57     標題: 華甄 -【牝雞司晨-絕世風流(上)】《全文完》

牝雞司晨-絕世風流(上) 作者:華甄

「我不明白,女人為什麼一定要有丈夫?」
「因為……妳也許有超越男人的勇氣和智慧,但女人永遠不夠強壯。」
不同於一般女子嫁雞隨雞、在家燒飯洗衣,冼百合身為百越族的酋長,
她身上背負著沉重的使命與責任,讓她自小就比任何人都還要來得堅強。
為了幫族人減輕賦稅,不讓族人受到狗官的壓榨,導致三餐不繼——
她決定給這個新上任且官威十足的文弱書生,來個狠狠的下馬威!
沒想到他不似外表看起來那麼「好欺負」,還不知死活的出言調戲她?!
好個膽大包天的男子,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說要將她娶回家「供」著,
就連父親和哥哥都被他的鬼話連篇唬得一愣一愣的,硬是逼著她出嫁。
看著胳膊向外彎的親人們,這下子她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好吧!既然他那麼想要娶妻生子,那她就好心送他一個「妻子」……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0-11-21 00:00:03

楔子

  婀娜多姿的嶺南既有氣勢磅礴的山巒,也有水網縱橫的平原;既有形態各異的岩溶洞穴八、川峽險灘,也有海天一色的港灣風光。世居此地的百越人相信,他們的生活之所以富裕,除了得天獨厚的豐富資源和五嶺天塹外,還仰仗于聯盟首領冼氏大都老「一劍平天」的威力。儘管沒有人見過那柄神器,但祖祖輩輩傳下的家訓沒人敢忘記:「一劍平天,族運昌盛;仙人共鑄,永鎮千仞!」可是,除了冼氏大都老及其親信外,無人知道,被族人視為鎮山之寶的「一劍平天」早已遺失兩百多年。這是身為護劍者冼氏家族最大的恥辱和秘密,也是歷任大都老臨終時耿耿難忘的憾恨。每一位繼任者都以尋回寶物為最大責任,然而,兩百多年過去,「一劍平天」仍杳無音訊。

  嶺南的秋天,豐富而寧靜。湛藍的天空中,矯健的山鷹在翱翔;連綿起伏的山崗上,三角楓火紅的葉子在濃郁的綠色中潑灑出豔麗的彩霞;山下那宛如鑲嵌在羅定江、鑒江銀色絲帶裏的稻田,湧動著金色的波浪;密林峽谷上方,嫋嫋升起的白色炊煙點綴著五色天地。

  冼百合最愛坐在後山欣賞家鄉的美景,可現在,她獨自坐在後山上,對四周美麗的秋景視而不見,只是皺著眉,用一把青草擦拭著小小的手掌。掌心的血跡已被擦掉,但醜陋的傷口依然鮮紅可怖。

  「百合,我就知道妳受傷了!」聽到熟悉的聲音,她急忙將受傷的手藏在身後,可胳膊已被來人抓住。

  「我不要你管!」她想抽回手,但七歲的她根本不是三哥的對手。

  「別鬧,我帶了藥來,讓我幫妳弄。」十三歲的冼崇梃長得比同齡男孩高大壯實,連聲音也是粗粗的。他一邊替妹妹擦藥包紮,一邊大人氣地教訓她。「剛才在莫岩村,妳就不該去抓莫老大的竹棍。瞧,這傷口被竹蔑劃得多深啊。」「如果不是我抓著他的棍子,他還會打傷更多的人。」「妳是很勇敢。」冼崇梃承認。「就是因為看到抓他棍子的人是妳,他才停了手。不過爹說過小孩不得參與械門,要是爹知道妳受傷的事,我們都得挨駡。」「你也是孩子,你可以跟著大哥、二哥去管他們,我為什麼不可以?」「我才不是孩子呢。」崇梃激烈反對,並驕傲地挺起胸。「我是男人,我已經可以掌牛耕地,連大哥都跟爹爹說可以讓我擊太陽鼓啦!」「真的嗎?爹爹真的准你擊太陽鼓了?」百合轉怨為喜。

  百越人崇尚銅鼓文化,銅鼓以大為尊,不僅是他們祭把、進貢和賞賜等重要儀式的樂器,更是權力的象徵,其中帶太陽紋飾的銅鼓最其權威性。按習俗,太陽紋鼓代表首領,因此擊太陽鼓者備受尊敬。百越族支系眾多,擁有「一劍平天」的南越部冼氏世為聯盟首領,跨鋸山洞河溪,號令部眾達數十萬戶之多,擁有數量最多的銅鼓和最大的太陽紋鼓。聽說三哥可以擊太陽鼓,她自然很為他高興。

  「當然是真的。」放開替她包紮好的手,冼崇梃站起身宣佈。「以後我可以當鼓手,跟隨哥哥們平定族亂、維護正義。」「等我長大了,也要維護正義,不許族人再為搶奴隸、占田地而打架放火。」冼崇梃扯扯她短短的頭發笑道:「算了吧,女子生來是做飯養孩子的,等妳長大後嫁個好男人,不要再闖禍就很好了。」「我才不嫁人,也沒闖禍,你敢亂說?」她跳起來威脅哥哥。

  「我才沒亂說。妳要是再這樣成天跟著哥哥們打打殺殺的,恐怕真的沒有男人敢娶妳。」冼崇梃躲開她的攻擊,說笑著往山坡下跑去。

  百合追著他跑下山,但仍被他遠遠地用在身後。

  等跑進村時,她愣住了。

  村口大青樹下,身為百越大都老的爹爹正與一個身穿道袍、鬚眉皓白的男人頭頂著頭,面對著面,胳膊擰著胳膊地角鬥著!

  那人身子瘦長,雖然滿臉的白鬍子,看起來應該很老了,可他抓著爹爹雙臂的手似乎很有力。只見爹爹滿臉漲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腳步搖搖晃晃地快要站不穩了,可那個老道卻氣定神閑,雙腳穩穩地定在地上。

  再看他們旁邊,一個紅光滿面的禿頭和尚正撫弄著手掌中的一對鐵彈,笑嘻嘻地吶喊助威,而他的每一聲吶喊都說明,他跟白髮老道是一夥的!
  可是三哥和幾個村民光站在樹下看,也不去幫幫爹爹,真是一讓人生氣!

  她怒氣騰騰地沖過去,對白髮老道揮出了沒受傷的拳頭。「放開我爹爹!」她細小的拳頭捶在那人的大腿,感覺就像打在堅硬的石頭上,痛得鑽心。而那老頭只是詭異的低下頭看了她一眼,但緊箝著爹爹的手絲毫沒有放鬆。

  她急了,用腳踢他。「臭老道,放開我爹爹!」對方仍不予理睬,她乾脆抱住老道的腿,張嘴就咬。

  白髮老道終於放開了她爹爹,彎腰將她捉起,用一隻大手托舉過頂,神采奕奕的雙目如電光般直直瞪著她。「嚇,小女娃敢咬老夫?」「你敢打我爹爹,我就咬你!」她不示弱地也用力瞪大眼睛。

  「百合!不得對太君無禮!」終於緩過氣來的冼琥俍厲聲呵斥女兒。

  被舉在半空中的百合閉上了嘴,但仍是一副不屈不撓的模樣。

  老道白鬍鬚抖動,目光閃閃,大手迅速住她的肩肘捏了捏,對冼琥俍說:「大都老,這娃兒快滿七歲了吧?」冼琥俍道:「沒錯,這娃就是七年前的冬天,道長與太君來時落地的。」童顏鶴髮的老道士哈哈大笑,轉向旁邊手撫鐵彈,笑容和藹的老和尚道: 「禿哥,這女娃根骨極佳,甚得我心,帶回去玩玩如何?」「正合禿頭之意」。老和尚說著,忽然五指一張,不見鐵彈離手,但女孩已然在他手中。隨後眾人只覺眼前拂起一陣清風,再細看時,小百合連同那一僧一道都失去了蹤影。

  冼琥俍笑呵呵地對著空中高喊:「我女百合幾時返?」藍天青山回答:「該回時自然回!」「爹爹,百合她——」冼崇梃焦慮地抓住爹爹。

  冼琥俍安慰他。「不必擔心,兩位高人是我多年好友,百合不會有事。」話雖這樣說,但冼崇梃看著空寂的藍天,仍感到心裏空虛得發痛。百合從會走路起就幾乎跟他形影不離,如今驟然離去,他能習慣嗎?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0-11-21 00:00:19

第一章

  西元五三五年(南朝梁大同元年)四月的風,柔柔地吹拂著綠油油的稻田,木棉花綻放著火紅的色彩。

  在混合著松木、野花和泥土芳香的山道上,兩個男人一前一後疾步走著。

  前面那位身著官服,年約二十七八,體型修長,白淨面孔,一對朗目如炬,一管瓊鼻挺直,眉宇間有股英豪之氣。後面那位,正值知天命之年,穿一襲靛青團花常服,赤面長髯,體格健壯,雙目雖然溫和平靜,卻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他們,正是高州高涼郡太守馮君石和他的父親——羅州刺史馮融。

  落在馮氏父子身後十來丈遠的,是兩個身穿衙役制服、氣喘吁吁的男子。

  越過山崗,走上稍微平坦的小道,馮融提醒兒子:「君石,此地非建康,你初來乍到,與人溝通時要冷靜。」正陷入沉思的馮君石聞言驚覺父親一直跟在身邊,遂放慢腳步,愧疚地說:

  「兒子慚愧,爹爹特來看我,卻遇到這等亂事,連累您辛苦了。」「你不必自責,是我硬要跟你來看看的。爹的腳力還沒有褪色,能禁得起這幾裏路的奔波。」馮融寬慰他,並再次提醒道:「嶺南部落繁雜,越人多逞勇好鬥,買賣奴隸、搶婚奪地,習與性成,得慢慢疏導,急不得。高州與羅州雖同為朝廷置於嶺南的州府,但這裏是高州轄區,為父不便插手。」「您放心,君石明白。」聽兒子如此表態,馮融略感安心,他相信兒子的能力,可是對目前高州刺史的刁難與土著越人的不合作深感擔憂。
  此刻的馮君石心裏同樣很不痛快。

  馮氏本是北燕皇族後裔,北燕亡國後,馮君石的祖父率領部眾浮海南來,被當時的南朝宋文帝任命為新會刺史,定居新會。馮氏一家深受儒學薰陶,遵奉孔孟禮教,馮君石自幼耳濡目染,養成善良勤學的品行。青年時被送到京城建康的太學讀書,交遊很廣,二十歲才華初顯,擔任秘聞學士、散騎侍郎,最近因原高涼太守被貶謫,他被皇上特拜為高涼太守。

  上任以來,他恪盡職守,有心做個為民為國的好官,以不負朝廷厚望。可他的富地的土著對官府的政令多不理睬,因此上任三個月來,他縛手縛腳,無所作為。
  短口前與父親互通書信時,他無意間流露了心中的煩惱,竟鷺動父親從羅州趕娘看他。可惜父子倆見面還沒說上幾句話,就接到鄉民來報:大彎村兩個小部落發生械鬥。他立即趕來處理,連累父親也一同跟來。

  沉思中的父子倆加快腳步登上山坡,遠處坡下的打鬥吼叫聲穿過樹林,越來越清晰地傳來。

  「打死人啦!」「打!打!打死他!看誰還敢來搶?」「砍斷木欄,毀了他的新屋!」一聲聲凶狼的叫囂聲和棍棒相擊的聲音顯示參與打鬥的人還不少。

  看到迎面跑來的是他的好朋友兼侍衛董浩,馮君石忙問:「情形怎樣?」「很嚴重,已經有多人受傷……」董浩話還沒說完,幾塊石頭飛來,有一塊差點兒打到馮君石,還好他夠機靈,一錯身躲開了,同時拉了父親一把,但仍有一塊石頭擦過父親的面頰。

  當即,馮融頰側出現一道細小傷痕,滲出血絲。

  看到父親被打,馮君石很生氣,他讓董浩照顧父親,自己沖出了樹林。

  剛完工的幹欄式木樓前,數十個紋身跣足的男人和蓬頭散衣的女子正扯著嗓門一怒吼著、尖叫著,雙方拳打腳踢、棍來棒去。

  狹窄的空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幾個受傷的人,四處散落著建房用剩的木橋、竹棍和榫卯、竹蔑等物,為火氣極大的人們提供了信手可得的攻擊武器。

  這樣火爆的鬥毆場面對馮君石來說非常陌生,而從那紛亂的怒吼中,他聽不明白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事,要如此瘋狂地大打出手。

  「不要再打了!」他站立在打鬥場邊以克制、威嚴的語氣高聲大喊。「在下是高涼郡太守馮君石,請各位放下棍棒,聽我說話。」身著官服的他聲音宏亮,身子站得筆直,可是打鬥正酣的人們似乎沒聽見,甚至沒人回頭看他一眼。
  「砸爛他的新屋!」有人繼續高喊。
  立刻有人還擊。「你敢!我打斷你的手,看誰還敢偷不屬於你們的東西。」叫駡聲、擊打聲震得馮君石雙耳發痛,望著翻騰的棍棒和喧囂的人群,失望與焦慮揪住他的五臟六肺。他或許永遠也無法讓這些強悍的部落明白,解決問題有比拳頭棍棒更有效的方法,但只要他在任一天,就絕不允許他們這樣無法無天!
  「住手!」他不顧危險地跑進對立的人群中,揮舞胳膊想將他們分開。
  這次稍稍值得安慰的是,有幾個年紀偏大的男人停下來看了他一眼,「好心」地勸他。「你還是走開吧,棍棒不長眼。」他正想說點什麼,可那「不長眼的棍棒」已經向他飛來。他震驚地發現自己挨了一棍子,不,不止一棍子。他本能地想舉起手護住自己,可是強烈的怒氣和自尊不允許他那樣做,他挺直了身子站立在那裏。
  又一棒落在他肩膀上,他踉蹌了一步,旋即站穩,憤怒地注視著打鬥的人群,心裏有種衝動,想抓起一根木棒,與最靠近他的人狠狠打上一架。
  董浩及時將他從棍棒中拉出,沒給他加入械鬥,或者被亂棍打死的選擇。
  「簡直沒有王法!」被連拉帶拖弄到空地邊的他憤怒地低喃。
  「君石,讓我去給這些化外之民一點厲害瞧瞧吧。」見他被打,董浩很生氣。
  「那麼多人,你武功再好也對付不了。馮君石整整衣服反對道,心裏再次對冉隆升撤走原屬太守府的府軍,讓他陷入今天這種軟弱境地感到憤怒。
  「讓我去吧,他們竟敢對大人動手,我得給他們點教訓!」心有不甘的董浩搓著手掌。「我只要把那兩個領頭的打趴了,其餘草莽刁民誰還敢瞎鬧?」「不可。」馮融走過來阻止他。「你如果動手,他們的棍棒將轉向你們,君石的處境會更艱難,萬萬不可激化矛盾。」「父親說得沒錯,我們不能再激化矛盾,可是這樣的暴行也絕不能容許!」馮君石扶正頭上的帽子,再次昂首挺胸走向打得正熾的人們。
  但這次董浩保護著他,阻止他戰區,再去冒棍棒痛毆之險。
  他只好站在混戰的人群外嘶聲吶喊:「不要再打了!有話慢慢說!」可是,還是沒人理會。
  看著這一切,強烈的挫敗感燒灼著他。
  好,很好,朝廷命官的話不值一哂,那看我怎樣引起你們的注意!
  帶著一腔怒氣,他用腳將附近的殘棍棒、碎木屑踢成一堆,他要引火,燒了這些踅腳的「武器」,用火焰吸引好戰者的注意力。
  就在他希望找到更多的易燃物時,忽然,一道耀眼的白光伴著銳利哨聲越過人們頭頂,直抵新建成的樓房橫樑。那聲音宛若貓頭鷹午夜裏發出的淒厲啼鳴,又像狂風穿過石僻時的激越呼嘯。
  嗎君石驚訝地看著深埋大樑的小刀,那銀色刀柄在陽光下兀自顫動。
  「為一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打成這樣,值得嗎?」如同風鈴般清脆、更似岩石般冷峻的聲音傳來,正殺得眼紅的人們聞聲停手,彷佛被無形的繩子牽著脖子似的,所有腦袋都轉向正前方隆起的土丘。
  馮君石的目光跟隨眾人望去,只見土丘上出現一個身穿白色短衣、黑色長裙的年輕女子,她的身後跟著兩個十分俊俏的男子。定睛一看,那兩個男人他在上任後拜訪百越大都老冼琥俍時曾見過,年長者是大都老的弟弟——祭師冼琥伢,年輕的那位則是享譽百越各部落的郎中韋檠。
  可是,那個女子是誰?
  距離稍遠,加上她背光而立,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他想走過去,但被馮融一把拉住。「別忙,她是大都老的女兒冼百合,極得百越人尊敬,這樣的場合你最好多看少說。」是她?冼百合,那個他亟欲求見的南越族酋長!
  他站定,望著土丘上的女子。赴任後,他聽說過許多關於她的傅說,知道這位深得民心的女酋長自幼追隨父兄處理部落事務,頗有男兒氣概,童年時被異人帶走授予武功和韜略,不但能夠挽弓執刀與人拚鬥,而且深諳行軍佈陣之法,十五歲時成為南越族年輕的部落酋長。
  百越大都老和南越酋長都定居在他的轄區內,對他來說是很方便的條件,可以從改善與首領們的關係入手,消除積怨太深的漢越矛盾,調和朝廷與土著之間的緊張關係。因此上任後他即拜見了大都老,可惜因百合酋長外出巡視部落未歸,他始終未能與她相見,沒想到今天在這樣混亂的情形下遇見了她。
  而她的出場方式給他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讓他更想立刻認識這個極富傳奇色彩的女子。
  但父親是對的,此刻不是與她交談的時候,於是他安靜地站著、看著。
  一個寬額頭、大鼻子的男人面對土丘說:「百合酋長,這不是我的錯,是他們搶了我的女人!」「亂說,她不是你的女人,只是一個逃難的漢人。按規矩,誰搶到她,誰就能得到她!」另一個小眼睛、闊嘴巴的男子毫不示弱地大喊。
  「是我先抓到她的,就該屬於我,可你竟敢偷走她!」「那只能怪你沒本事守住她」「你這個沒種的賊!」「你這個王八蛋……」兩個男人越說越火大,再次撲向對方。
  但就在他們的身體即將撞在一起時,一根木棒瞬間橫在兩人胸前。
  「你們很想打嗎?」百合年輕的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憤怒,平靜的聲音彷佛在詢問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可那兩個男人立刻不安地後退了一大步。
  馮君石父子和其他在場的人一樣,都吃驚地看著她,因為沒人看清她是如何從那座小土丘上,眨眼就來到眾人身邊的。
  「不、我不是……我只是……請酋長做主,要回我的女人。」「酋長,那女人已經是我的人……」兩個男人囁嚅著扔掉了手裏的武器,其他人也紛紛放下棍棒。
  冼百合擺弄著手中木棒,冷然道:「打死對方,你們能心安理得地得到她?」沒人說話,被訓斥的男人雖不敢反抗,卻無意退出這場競爭。
  她將木棒扔在地上,掃了他們一眼,威嚴地說:「好吧,既然你們都堅持自己該擁有那個女人,那就請出那個女人,讓我們聽聽她的想法。」小眼睛男人遲疑了一下,對身後的一個中年婦女說:「帶她來。 」中年婦女很快從木樓上帶來一個身穿漢服,長髮圓臉的年輕女子。她盯著百合的眼睛既有驚懼不安,也有敬畏憂慮。剛才在樓上,她已經將發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對同為年輕女子的百合能馴服蠻橫無理的男人,感到驚奇不已。
  百合等她走近後才開口。「這兩個瘋狂的男人在為妳打架,妳可知道?」她點點頭,目光縮回到腳下的地面。
  百合微微歎了口氣。「要讓他們恢復理智,妳必須說出妳的意願,妳想跟哪一個男人?或許妳誰都不想要,只想回到妳的家人身邊?」「我沒有家人,爹娘在逃難的路上死了」女人白著臉說。
  百合聲音溫和地問:「既然這樣,妳是否願意嫁給他們之中的一個?」女人臉紅地點點頭。
  「那麼請妳當著大家的面,在這兩個男人中做個選擇。」女人紅著臉,匆匆看了小眼睛的男人一眼,低聲說:「我、我願意跟他……」小眼睛男人立刻眉開眼笑,一把將她搜入懷裏,毫無顧忌地親了一口。
  寬額頭、大鼻子的男人氣鼓鼓地瞪著他們,但脾氣沒有發作。
  百合對大鼻子男人說:「你都聽到、看到了,這個女人做了自己的選擇,難道你還想違背她的意願搶走她?」大鼻子男人悶悶地說:「會耕地的牛兒是寶,沒心肝的女人不要!」「很好,以後誰都不得再來騷擾她。想要女人,找選擇你的那個!」「是,百合酋長。」眾人漸漸離去,地上散落了大片的木棒竹棍。」百合要小眼睛男人召集他的族人清理「戰場」,而那個漢女也跟隨在他身後,盡職地扮演起女主人的角色,喧鬧的場地恢復了平靜。
  這時,冼百合的目光終於轉向了一直站在場外觀看她治亂的陌生人。
  她先看了看年長的馮融,再看看董浩和衙役,最後將目光鎖在身著官服的馮君石身上,緩緩向他們走來。
  當她走近時,馮君石終於看清了她的容貌。
  他一直以為能令野蠻好鬥的山民佩服的女酋長,就算不是高大的悍婦,也該是蠻橫嬌女,畢竟她出自嶺南勢力最大的冼氏家族,又有異人傳授武功,會驕橫跋扈也在所難免。可眼前這個女人,雖然身材不算嬌小,但纖骨凝脂,儀態端莊娟秀的面龐線條清晰,平靜的目光明亮而淩厲。
  他知道無論自身的教養還是風俗習慣,他都不應該如此放肆地盯著她看,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睛,無法不被她獨特的氣質和魅力所吸引。
  她走過來站在他面前,安靜輕靈得像一朵隨時可能飄走的雲,又像遊弋在溪水中的天鵝,悠然舒展,亭亭玉立。
  她有著嶺南人深刻的五官,但那漂亮的淺色肌膚、鮮紅的薄唇和潔白的牙齒卻不像當地人。與百越人斷發紋身的習俗不同,她露出來的肌膚光潔無瑕,那閃亮豐厚的長髮,用一條絲帶綁成辮子用在身後,耀眼地吸引著他的目光。她額頭佩戴著一個用紅色鍛帶和翡翠裝飾的頭飾,那是她身上唯一的裝飾,而顯然,那個頭飾最大的作用是約束她鬢角飛舞的碎發。
  也許是對他灼灼目光的無聲抗議,她看著他,下巴很凜然地揚起,臉上沒有笑意,眼神依然平靜而穩定。而當她開口時,馮君石知道自己惹惱了她。
  「閣下就是本郡新任太守馮大人吧?」她薄唇微動,似乎在輕輕吹氣,但發出的聲音十分清晰響亮。「百合外出數月方歸,尚未拜見大人,今日我族人無禮于大人,百合深感抱歉。請大人先回府,百合改日再行求見。」言畢,她倏地轉身躍起,將插在梁上的利刃取下,落地時對他們微微欠身行禮後,迅即離去。
  她的動作一氣呵成,馮君石根本沒有時間插話。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後,他才連聲驚歎:「這個女人真是言如流水,行似疾風啊!」馮融看看他,再看著女酋長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董浩笑道:「大人難道沒看出,那位酋長正在生氣嗎?」馮君石當然看得出來,也知道初次見面就得罪她是非常不智,但他並不介意。
  「君石,為父決定了,立刻向冼氏大都老提親!」晚飯後,馮氏父子坐在位於良德鎮的太守府說話,此刻他們早已梳洗乾淨,換了乾淨衣服,馮老爺的傷口也重新處理過,此刻看上去精神不錯,耳他忽然冒出的這句話,著實讓馮君石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提親?向誰?」他驚訝地問。
  他們不是正分析著當前的嶺南局勢,對高要與新甯兩郡太守「七年征越」導致雲霧山一帶反抗不斷,官府與當地土著的關係日趨緊繃的前景表示擔憂嗎?怎麼父親忽然扯到親事上去了?
  馮融很關心地說:「當然是為你向那位女酋長求親。」「爹,這個玩笑不好笑!」他以不滿的語氣表達了反對的意見。
  可是馮融只是看著他笑而不語,那神色讓他渾身不自在,忙站起身想轉變一個話題。「爹是不是被石頭打傷了頭,我還是讓董浩去找個郎中來吧……」「我很好,你坐下」馮融攔住他。
  他只得坐回去,試探地問:「您不是開玩笑?」「當然不是。」馮融認真地說:「你已二十七歲,早該成親,可是多年來因你在京城,爹在嶺南,一直沒為你說門親事。今天看到那位酋長,爹覺得她與你不僅外貌相配,個性也很合適……別插話,先聽爹說完。」擋住想插嘴的兒子,他繼續說:「最重要的是,就像咱父子剛才分析過的,百越人剩勇好鬥,如今沉重的賦稅和孫冏、盧子雄的壓迫更是逼得他們對朝廷心存怨恨。
  我們受朝廷派遣,他鄉羈旅,缺少人脈,本就號令難行,如今更加舉步維艱。冉陸升不務正業、疏於職守,但因為與駱越族都老、部落君長有私交,因此朝廷要的稻米捐稅他一向都能完成,皇上才不僅沒采信前任太守的奏摺,反而謫其官,貶其職,重用冉隆升。由此可知,如果我們要想在嶺南站住腳,就得爭取當地大都老的支持。聯姻,會是最有效也最持久的一條路徑。」聽了這番話,馮君石確信父親的深謀遠慮,可這畢竟關係著他的終身大事,他不想太過馬虎,因此略顯局促地說:「爹爹的想法雖很突然,但君石能理解。不過冼百合看起來年紀不小了,難道至今尚未婚配?」「沒錯,她從未婚配。」馮融其實早在數年前得知冼家有個少女酋長時,就萌生了馮冼結親的念頭,可惜那時兒子在京城,與嶺南相距太遠,因此不得不作罷。今天要是沒有遇到那位姑娘,他恐怕一時還想不到該將這個曾經有過的計畫付諸行動呢。
  聽她從未婚配,馮君石奇怪地問:「怎麼可能呢?她有多大了?」「讓為父想想。」馮融觸額沉吟。「七年前她的兩個哥哥在雲霧山戰死,大都老受此打擊一病不起,她十五歲時回來接任南越族酋長,以此推算,現在她應該有二十二了。」「二十二?」馮君石咋舌。「百越女子十四、五歲多已出嫁,她為何沒想過趕緊把自己嫁掉?」馮融輕笑。「你今天也看到了,那樣威嚴、美麗的女酋長有誰敢高攀?」「我就敢。」馮君石好強地拍拍胸脯。「不過我們不是高攀,而是屈就」馮融提醒他:「你可不能有這樣的心態,女酋長雖為蠻民,但因得異人教養多年,智慧才華都不輸中原俊秀,你要是看輕了她,說不定她會拒絕我們的求親。」「會嗎?」馮君石對此似乎很不以為然。對他來說,雖然對方地位崇高,但身為北燕皇族之後、朝廷地方官的他,少年有才,青年入仕,如今要娶一個「蠻夷」為妻,多少有點屈就之感。
  知子莫若父,馮融當然明白兒子的意思,也知道等年輕氣盛的兒子與才貌雙全的女酋長相識並熟悉後,他們會喜歡上對方,因此並不急於說服他,轉而考慮起自己急待處理的事。羅州雖不及高州大,但因地域相連,因此高州若出事,羅州必定難以求安。為防止雲霧山一帶的騷亂擴大,他得回去加強防範措施。其次,兒子的親事一定要儘快求媒提親、問名送庚……真是有很多事要做呢。思及兒子和女酋長——他再看了眼兒子,堅信兩個年輕人雖說初次見面不太愉快,但女酋長是兒子轄區內的土著首領,雷峒村與高涼太守府所在地良德相距不過十來裏,今後好多事他們必須合作,他相信穩重雋秀的兒子一定能打動女酋長的心。況且兒子聰明又識大體,做事有魄力,絕對不會漠視馮冼聯姻所帶來的政治優勢。另外,從今天兒子注視女酋長的目光中,他也看到了興趣,而那是個好兆頭,他相信這門親事絕對是天賜良緣。
  「君石,急件」就在馮融沉思時,董浩走來,將一個公函袋交給馮君石。
  「什麼急件?誰送來的?」馮君石問道。
  「冉大人派人送來的。」「冉隆升?」自他上任以來,他那個上司極少與他聯絡,更無書信往來,因此 馮君石有點驚訝地接過信,看到封口處鮮明的虎頭封泥時,皺眉道:「什麼了不起的信,值得如此虛張聲勢?」董浩說:「你該去看看那個鼻子朝天的信使,如果不是我捏碎了阿宏為他上的茶碗,他還堅持要親自見你呢。」「狂妄!」他撕開封泥,從中取出兩張白南齊以來便流行於官宧人家的藍色彩紙,展開讀完後冷笑道:「你相信嗎?傲慢懶惰的刺史大人居然為高要太守傳信,而孫冏則以『西江督護』一職給我『頒旨』呢!」「他不以高要太守之名,而用皇上新封給他的頭銜,一定是為了賦稅吧?」精明的馮融冷靜地問。
  「沒錯,您看看吧,我相信他不會忘記羅州」馮融接信函,冉隆升只寫了短短幾個字:「著高涼太守三月內辦齊。」「三個月?」他冷笑著將信放下,再取孫冏的信湊在燈下,看了幾行便輕聲念了起來:「……山澤魚鹽市稅,以任公用。為昌國運,今於嶺南各郡加徵稅米每丁五石,或出全丁搖役三年以代口稅,另加課丁布緝各二丈,絲三兩,綿八兩,祿絹八尺,祿綿三兩……我的天,這真是獅子大開口!」董浩雙臂抱在胸前,憂慮地說:「去年賦稅剛繳完,今年的稻苗剛入田,春蠶方吐絲,哪里來的稅米祿絲?他還不是逼民造反嗎?」「巧取豪奪,孫盧二人貪得無厭,冉隆升助紂為虐!」想起京城傳聞,馮君石價怒地屈起手指敲打案幾。「被他們搜刮去的財富,真的都進了國庫嗎?」董浩嘲諷道:「能有一半入庫皇上就該笑了。看看他們豪華的私宅,家中女眷無不穿金戴銀,極盡奢華,那些錢財從何而來?無非是中飽私囊,以公肥私!」「貪官橫行,皇上不查,只是苦了百姓。馮融將信函遞還給兒子,憂心仲仲地說:
  「這次的徵稅令很難施行,我得上奏朝廷。西江都護府近七年的所作所為已經引發了百越人不下百次的暴亂,如果再讓這種掠奪的行為繼續,必將引發更大規模的衝突,我們不可坐視不管。」「是的。」馮君石把那兩張紙塞回牛皮袋內扔到桌子邊,贊同道:「我也會寫回函告訴他們,高涼無法在三個月內完成如此重的新稅。」「拒絕等於抗稅。」董浩深感不安地提醒他。「太守領兵古有慣例,但冉隆升奪你兵權,如果他們向高涼出兵的話,良德恐怕會成為第二個石龍峒!」提到石龍峒,馮氏父子神色嚴重,那是嶺南人忘不了的慘案。
  七年前朝廷實施征越令,遭到土著激烈的抵抗,孫、盧二人以暴力鎮壓,衝突最激烈的石龍峒部落首領向大都老求援,冼氏長子與次子趕去協調,不料在雲霧山遇襲身亡,隨即石龍峒被朝廷軍隊血洗。大規模的抗稅鬥爭終以百越人付出慘重代價而失敗,但各地的零星抵抗從來沒有停止過,漢越矛盾日趨尖銳。
  沉吟片刻後,馮君石堅定地說:「即使如此也不能縱容他們胡作非為。五嶺相阻,交通不便,皇上不一定知道嶺南實情,奏本還是要寫,也要組織力量維護村寨安定。明日我去雷峒村,找大都老和百合酋長談談,爭取他們的支持。」「是的,總得有人來挫挫孫、盧的銳氣。」馮融贊成。「我在羅州也會好好安排一下與你們呼應,另外我得抓緊時間提親,讓你把百合酋長儘快娶進門。」「娶百合酋長?!君石嗎?」董浩張大了嘴,看著好友。
  董浩滑稽的表情逗樂了馮融,緩和了房間內緊繃的氣氛。
  馮君石起身輕捶他一拳。「閉上你的大嘴巴,有什麼好吃驚的?我難道不能娶百合酋長嗎?」「哦,不,我只是沒想到……」董浩合攏嘴,驚訝之後是全然的興奮。「不過這真是個好主意哪!如果君石娶了那位武功極好的美麗酋長,我們的腰板就硬朗多了,不僅能與高要、新興抗衡,就是冉大人也不敢再那麼囂張。」馮君石笑道:「說的是,不過還得先求親,看人家願不願意。」「怎麼會不願意?」董浩看看馮融,喜孜孜地說:「有老大人親自出馬,大都老一定會同意。想想看,馮氏世代官宦顯貴之家與冼氏世代百越豪強之族的聯姻,將給嶺南帶來怎樣的前景——安寧的部落和有力的防衛,多令人期待啊!」是的,這就是馮融期盼的聯姻結果,他希望兒子也能像董浩一樣明白這門親事將給他和這個地區帶來的長遠好處。
  可是,當他轉頭注視兒子時,發現他又將那個有虎頭封泥的信函握在手中,而他此刻的心思顯然不在董浩所描繪的未來,也沒在即將來臨的「提親」上頭。
  同一個晚上,距離高涼太守府十多裏的雷峒村,一座被花草矮木環繞的吊腳樓內,冼百合正與父親,也是百越人最崇敬的大都老坐在中堂說話。
  「妳確定朝廷真的又要增稅?」冼琥俍飲著雲霧茶,陰鬱地問女兒。自從七年前驟失兩個愛子和妻子後,他因憂憤過度而大病一場,幸得當時行醫路過此地的韋檠救治,才撿回一條命,但精神一直未能振作。
  「是的,我確定」「朝廷難道以為我們嶺南人只管種植,不用吃喝嗎?」冼琥俍將手中的茶碗往身邊小桌上一擲。「妳替我寫信上稟朝廷,就說不久前送去的貢稅已傾我百越人之所有,如今我們什麼都沒了!」百合微笑道:「我已代爹爹寫了奏本,派人直接送去京城。」「是嗎?」冼琥俍並不驚訝地問:「妳想皇上這次能看到信嗎?」「當然,這次送信者是三哥的役從,您說高州刺史能截下樑州刺史的信嗎?」冼琥俍想了想,笑道:「鬼丫頭,就屬妳機靈。妳在奏本裏說了什麼?」「除了爹爹方才的話,我還告訴皇上:『嶺南雖得天獨厚,物產豐富,但天分四季,物有生熟,日有升隱,月有盈虧,潮有漲落,人有懶勤。懇請我主容我族人休養生息,翻田弄土,插秧播種,挖塘蓄水,養殖采桑,掘土埋果,等果熟稻香之時,定按我主所求』。」冼琥俍怔仲地看著她。「妳果真是那樣寫的?」「一字不差。」百合對父親眨眨無辜的眼睛。
  「噢,你會把漢人皇帝氣死。」冼琥俍緊繃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女兒,妳應該生為男子,去做統領四方的大將軍。」「我已經是酋長。」她自豪地提醒父親。
  「那還不夠,妳可以做更多。」百合心滿意足地說:「我只想幫助爹爹管理眾部,減少族人間的殺戮、搶劫和人口買賣,讓大家都能好好生活。上天賜予我們富饒的土地,我們不該浪費生命在那些事情上。」「那妳最好找個能幫助妳完成夢想的丈夫。」冼琥俍讚賞地提醒她。
  「女人為什麼一定要有丈夫?」「因為女人永遠不夠強壯,妳也許有超過男人的勇氣和智慧,可是妳仍然需要一個強壯的臂膀在妳疲憊時讓妳倚靠,在風雨太大時與妳並肩同行。」父親的話在百合心裏激起細小漣漪,雖然轉瞬即逝,仍留下一道淺淺的波痕。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0-11-21 00:00:33

第二章

  早飯後送走父親,馮君石回到書房取出昨夜寫好要給皇上的奏摺,和給孫冏、冉隆升的兩封回函,認真檢查後分別密封,派信得過的衙役送走,然後按照計畫前往雷峒村去拜訪大都老父女。
  可在臨出門時,董浩把他拉住,硬逼他換衣服並整理儀容。
  「董浩,你何時成了這樣一個婆婆媽媽的人?」馮君石不耐地說,卻不知道換了這件有卷草花紋的常服,讓他看起來更俊氣。
  董浩不理會他的抱怨,守在門口說:「穿衣打扮可顯敬意,大人今天去見大都老是有事相求,若穿官服顯得氣勢壓人,換件常服,打扮得俊俏些,讓人看了心裏舒服,說起話來也會婉轉溫和些。」馮君石覺得他的話很對,不由拍拍換好的衣服笑道:「果真出身不凡,如你這般心思縝密、能文能武之人,應該去做相輔,而非蝸居在我這小小的太守府。」「別取笑人。」董浩懶懶地說:「連小小董府都擺不平,還做什麼相輔?」聽他語氣低沉,馮君石收起笑容,沉思地看著這個自他到建康求學起就認識的朋友。「兩年多了,也許你該回家了?」「一團亂麻,回去幹嘛?」董浩強打精神說:「跟隨大人既可知天下事,又能逍遙自在,這可比家裏那為了蠅頭小利而錙銖計較的日子關心多了。」「我可不認為你真的開心。」「我說的是實話,如果你早點把女酋長娶來,我們兄弟倆會更開心。」馮君石明白他心中的結只能靠他自己解,別人幫不上忙。因此話題一轉,戲謔地說:「好吧,我們走,請恩師看看弟子的腳力最近是否有長進些。 」董浩也以玩笑似的口吻回應他。「賢徒且走,為師在這裏看著呢。」馮君石笑著往大門外走去。董浩站在原地看著他足步輕盈,身形敏捷,不由暗想:可惜君石錯過了習武的好年紀,否則應該是個武林奇才。
  此刻的馮君石一心只想展示數月來走村串峒、跋山涉水的成績,未留意門外來人,直到被對方拂掌推拒,一屁股跌坐在地時,才知道差點撞到了人。
  「大人們?!」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他被董浩扶起,搖搖有點暈眩的頭,驚訝地發現令自己摔倒的人,竟是他正準備去拜見的大都老之女冼百合,不由暗自驚訝這個看似纖細的女子,竟有如此深厚的掌力,嘴裏則賠罪道:「在下不知百合酋長前來,失禮了。」「是我走得太急,大人是否受傷?」看清被自己推擋倒地的正是太守大人時,冼百合很不安。
  「我沒事,妳那一掌傷不了我。」雖然臀部痛楚灼人,但他仍逞強地說,欣賞的目光大膽地在她身上轉了一圈。
  她身上穿的仍是當地女子長及腰部的無領短上衣和長裙,露出漂亮的肚臍和小蠻腰。而她那讓人迷醉的長辮此刻盤在頭頂,骨感的雙肩和細長的後頸使她看起來修長美麗、風韻端莊。
  面對他讚賞的目光,百合向來靈活的腦子變得有時遲鈍。今天的他比昨天初見時史顯飄逸灑脫,窄袖寬帶的青緞長衫配上同色玉帽,突顯了他謙和儒雅的神態與她容大唐的氣質。當與他的目光相接時,她局促地轉開眼。
  見她不自在,馮君石笑著拍拍衣裳上的泥跡,邀請道:「我正想去雷峒村拜見大都老和百合酋長,既然酋長來了,就先請進來坐一會兒吧。」百合撇開心中的不安,力持鎮定地問:「大人要找我們父女有什麼事嗎?」「請裏邊說話。」馮君石再次做出請她入內的動作。
  進屋後,董浩為他們送來了茶水,馮君石要他留下,向百合介紹道:「他叫董衛,是我的護衛,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百合對那個身形和相貌都與其主子大相徑庭的「護衛兼朋友」友善地笑了笑,便轉向馮君石道:「大人有何急事要見家父嗎?」她笑起來真好看。馮君石心猿意馬地想,如果娶她為妻,每天都能看到這安靜又甜美的笑容,應該很不錯。
  直到聽見她的問話,他不由暗咒自己荒唐,忙收斂心神。「是有點事。」他讓董浩取來昨夜收到的信函遞給她。「妳先看看這個。」才看到那個牛皮公函袋,百合便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可是為了不讓對方發現她早已偷看過信的內容,她不得不接過信,打開來隨意看了看,然後將信還給他,直言道:「朝廷的賦稅實在太重,這也是我今天來見大人的原因。」馮君石看出了端倪,不答反問:「妳早就知道這信的內容,是嗎?」百合一驚,不知自己何處露出了破綻。她本想否認,可當與他迫人的目光相接時,她知道面對聰明人,狡辯只會讓自己難堪,因此點頭承認。「是的。」「在哪里?」馮君石驀然想起自己隨手將信扔在桌子邊,他可不喜歡有人未經許可擅入他的領地。
  「冉大人的書房。」她的回答實在出人意料,馮君石眉頭一挑,她與冉隆升有來往?
  這個念頭讓他心裏很不舒服,不由語氣冷淡中帶著輕蔑道:「這麼說,刺史大人在送出此信前,已先與百合酋長商議過?」「不,沒人知道我打開過那封信函。」馮君石不解地看著她。「在下不懂,請明言。」「我來也是要跟大人談這件事的。」百合今天來,本是想試探他的為人和對族人的態度,沒想到對方反應很快,為人機敏,因此為了消除他的不滿和疑慮,她決定告訴他實話。「三天前,有族人在雲霧山發現高要太守的信使,我聞訊後趕去攔截,可是遲了一步,只好一路跟蹤到了高州,在冉大人的書房發現了正待送出的信函,我偷看了信的內容,再把它放回原處。」從她的目光中,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但是馮君石對她的行為很不贊同。「竊取官府密函是重罪。」「我知道。」她把玩著手中的茶碗,輕描淡寫地說:「可是我必須弄清楚他們又在對我的族人打什麼壞主意,才能防止災難的降臨。」馮君石不喜歡她獨斷獨行的做事方式,明確地告訴她:「我是高涼太守,對所轄區域內的軍政事務要負全權責任。要防止災難的降臨,我們就得彼此合作。妳如果有什麼問題,應該先與我商議,私闖高州府的事絕不能再發生。」百合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心裏很不以為然,但也沒表示什麼。
  見她沒反駁,馮君石稍微放緩語氣道:「接到此函後,我已上奏朝廷,請求皇上減免嶺南賦稅,也寫了回函給高要太守和冉大人,說明我們無法按期繳納新增賦稅的理由。如果妳先來見我,根本就沒必要冒險闖府衙。高州府戒備森嚴,萬一被姓冉的抓住,不僅妳難逃一死,就直妳的族人也會遭池魚之殃。」聽出他確實是在為她和她的族人擔憂,百合很感動,坦言道:「謝謝大人能想著我的族人,不過那座壁壘森嚴的府衙在我眼中並不算什麼。」「真的嗎?」「是的。」她的神情轉為嚴肅。「我的生命屬於很多人,我不會拿它冒險。」當她微笑時,顯得年輕而脆弱;當她嚴肅時,又是那麼成熟而果斷。馮君石看著糟,想起昨天在大彎村,她阻止械門時的表現,不由得愉快地說:「既然這樣,我希望我們能好好合作。因為保護高涼郡的百姓和維持本地的安寧,也正是在下的職責和心願。」百合的表情變得柔和。「這就是大人要去見我爹爹的原因?」「對。」馮君石坦誠相告。「我雖為一郡太守,可是冉大人不予我兵權,因此目前我除了幾個衙役並無一兵一卒,但我們必須有所防範,不能什麼都不做。」「這點大人可以放心,我們不會什麼都不做。只是今日大人想要見我爹爹,恐怕是不行了。」「為什麼?」「因為家父天一亮就離家去陽春了」「是為梁州刺史前日大街鬥毆、武力扣人的事?」「沒錯」她詫異地看他一眼。「大人似乎對我家的事知道得很清楚,連我剛當刺史的哥哥犯的那點小事都知道。」他自嘲道:「俗話說『不知民情難為相,不知敵情難為將』轄區內住著大都老、酋長、君長等等,身為地方官,在下自然需要知己知彼。」這位大人外柔內剛,並非如外表看來的那般懦弱無用。
  百合心中閃過一絲對他的興趣,先是他對她族人的關心,現在是他對事情周密審慎的思考方式。如果自己的策略和行動能獲得他的認可,甚至得到他的協助,那麼抵抗孫、盧的行動就有了合法性。
  她暗自思考:要獲得他的支持,她必須先取得他的信任。他剛才不是說希望與她好好合作,還說要知己知彼嗎?那她就展示一些誠意吧。
  主意一定,她爽快地問:「今天見不到我爹,大人可想隨我去青松嶺看看?」「青松嶺?」馮君石與董浩交換了個欣喜的眼神。「想啊,我這位兄弟說那裏林木繁榮,山勢險峻,有村鎮深藏山菁、峽谷之中,可我跟他去過兩次,每次都不得其門而入。」百合驚訝地問董浩:「你怎知道有村鎮隱藏於山谷中?」董浩道:「因為一個月前我去過,還到過你們的儲糧洞,可惜後來我帶大人再去時,竟找不到路了。」「原來一個月前去軍墟的人是你?」百合恍然大悟。「難怪你找不到路,因為得知有外人闖入後,我改變了路徑。」聽她這麼說,董浩明白眼前這位女子在山林裏布了奇陣,不由讚歎道:「百合酋長通曉陣法,真不簡單。」「皮毛而已。」百合四兩撥千斤。「既然兩位大人準備好了,我們走吧。」她確實是個行事乾淨俐落的人,馮君石想。
  三人一同出門,往良德北面的山林疾步走去。
  沿路林木蔥郁,清泉長流,翠竹夾道,樹木婆娑,富有嶺南情調的村寨洞穴掩映其中,與青山碧水相映成趣。百合與董浩因有武功基礎,一路走來輕鬆愜意,然而完全靠自身良好體能緊跟著他們的馮君石就沒那麼輕鬆。
  在一開始的十幾裏路,他還能勉強跟上,可是深山,山勢愈顯陡峭後,他的腳步越來越沉重,呼吸也越來越粗重。看著走在前面的董浩和百合,他真希望自己也有雙像他們一樣健步如飛的腿。
  「君石,你還行嗎?」見他在寒冷的山裏竟汗流浹背,董浩擔心地問。
  「怎麼不行?」他靠著樹喘氣。「就算不行也得走,就當是鍛煉腳力。」「那倒也對,登山確實可以鍛煉腿上功夫,只是別太逞強。」趁他們說話時,百合從林子裏找來一根粗樹枝,快速做成一根簡易木杖遞給馮君石。「大人拿著這個,它會是你的第三條腿,讓你走得輕鬆些。」對此他沒有拒絕,道謝後拉著它繼續往前行。
  此後,百合刻意放慢了速度,他終於不再感到那麼累。
  不久,他們一個石陡穀深、山崖圍閉的峽谷,行走在狹窄幽暗的小徑上,彷佛置身于一個巨石環繞的城堡內。馮君石驚訝地看到在四周的峭壁密林中,不時出現懸吊半空的幹欄屋和樹屋,人們見到百合都十分恭敬熱情。
  但百合無意耽擱,帶著他們腳步不停地攀上穀底的山巒。
  登上山峰回頭俯視剛剛走過的村寨,馮君石毫不意外地發現,所有的屋舍都被濃密的樹木和高聳的岩石覆蓋,絲毫看不出人煙。
  「這裏就是青松嶺,很神奇,是嗎?」白合輕如和風的聲音響起。
  他轉過身面對她,立刻被她眼中熱烈的情緒感動。「是的,很神奇。我來嶺南已經三個月,可從來不知道在我的轄區內,還有這麼多隱藏的住戶。」「我將他們編排為軍營,以便號令。」百合自豪地就:「我的族人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如果想征服我們,除非把所有的山林河流都毀滅。」馮君石投給她意味深長的一瞥。「這就是妳今天帶我來的目的,給我上課?」「不,我只是想帶大人看幾樣東西——看那裏。」她指著他們身側。
  馮君石隨著她的手看去,巨大且凸起的山崖前,董浩正對他招手。「大人,這裏就是我上次來過的儲糧洞。」馮君石走過去,見在巨石覆蓋下,整齊排列著幾個看似天然山洞,卻明顯有人主修整痕跡的柱洞式大坑,從洞口往下,有供人攀爬的木梯,他驚歎道:「哦,這應該就是土著們用來儲存糧食和過冬避難的袋狀坑吧?」「大人見多識廣,連我們的『獨木梯』都知道。」百合稱讚道,就她所知,朝廷派來的官吏很少有人暸解百越人的生活習俗。
  董浩也好奇地問:「酋長說這是獨木梯,大人為何把它叫做袋狀坑呢?」「因為這種洞是口小底大。只要你進去就會發現,它很像一隻被提起來的布袋。」馮君石湊在洞口看了看,轉向百合道:「裏面應該儲存著糧食吧?」「沒錯,也可以供人避難居住。每個村寨都有自己的獨木梯。」馮君石輕拍洞口。「能避潮和瘴氣嗎?」「能,神靈教我們用獨特的方式保護自己。」見她無意多談獨木梯,他明白百越族乃穴居民族,對山洞樹穴的構造有不外傳的規矩,因此他轉向山谷,指著蜿蜓于山嶺間的灰白色巨龍問:「那又是什麼?」「石牆,我們的防範工事。那是我今天要帶大人看的另一件東西。」她指指下山的路。「來吧,我帶你們過去看看。」三人走下陡峭的山崖,往起伏于山林岩石間的灰白色石牆走去。
  在山坡上看著石牆的距離不怎麼長,可走起來還是花了不短的時間。
  當高大的石牆清晰地出現在眼前時,馮君石和董浩都深感震撼。這道沿山勢修築的牆十分高大堅固,牆體全部就地取材,採用山上大小不等的石塊,根據地勢的不同迭壘成高在五到十二丈之間、寬約丈餘的高牆,牆上開有垛口和瞭望塔及射擊孔,與山脈相融盤鋸群山中,不僅具有王者霸氣,更有防禦作用。
  「那裏是軍墟。」看到密林斜坡上出現一座石堡時,百合告訴他們。
  馮君石記住了這個新的地名。
  城堡石牆上出現了一個人,看到百合後,他立刻從牆頭放下木梯,她帶他們登梯而上,牆內。
  登上牆頭,他們驚歎不已。高高的石牆外是一面陡坡,牆內卻寬敞而平緩。一幢幢石頭壘築的方形小屋環繞城堡,房前有條由城堡外引入的小河緩緩流過,人工水井和家禽隨處可見,但除了守衛,他們只看到幾個孩子和老人。」「這裏的青壯年呢?」馮君石好奇地問。
  百合指指城堡外。「開荒築牆、種植採擷,大家都在幹活。」馮君石望向牆外,因為身處修築于石牆上的暸望塔內,居高臨下,視線極為開闊,他清楚地看到青灰色的石牆綿延不斷,在深山密林裏若隱若現,與周圍的山峰拓落相交,構成一道綿長的防禦線。
  「真是完美的佈防。」他由衷地讚歎。
  瞭望塔上的守衛驕傲地說:「這是百合酋長帶著大家修築的。」「你們很不簡單。」馮君石指著附近的山巒對百合說:「如果穿過山勢較陡的山崗脊樑或坳口,直接利用那些險峻地形做屏障,你們可節省不少勞力。」對馮君石能理解並肯定她的佈防設施,百合感到很高興,微笑地說: 「大人說得對,我們在後來完成的石牆修築中已經這麼做了。」「修築這些石牆,妳花了多少時間?」「快七年了,自從孫盧血洗石龍峒後,我就決定要修牆保護族人。」她笑容消失。
  「孫、盧屯兵雲霧山,造成那裏騷亂不止,我們奮力抵抗他們,向官府求救都沒有用,朝起太遠管不到這裏,我們只能築石牆于高山之上,充分利用易守難攻的險峻山勢把散落的部落連通,才能建立有效的防衛線保護自己。」「難怪這幾年,孫、盧始終沒高涼。」董浩撫摸著粗糙的牆體說。
  「他們試過很多次。」百合平靜的目光閃爍著火焰。「只要他們來,我們就採用伏兵戰術,利用這道石牆和軍營,在盤曲險絕的路道上說埋伏。我們熟悉這裏的山水就像熟悉自己的身體一樣,他們每次來,我們就把老人孩子和糧食藏到山裏不敲鑼、不擊鼓,出其不意地偷襲他們,使他們無城可守,無兵可用,就算來了也拉夫無人,搶掠無糧,等陷入困境後,他們不得不退兵。」馮君石對她的智謬讚不絕口,但也直言勸謀道:「妳有很聰明的戰術,可是嶺南雖為百越之地,卻同屬皇上,妳應該上奏朝廷,取得皇上的授權再行用兵,獨斷專行,與朝廷軍隊為敵仍是不智。」冼百合的視線轉向他,首次露出不滿的眼神。「我知道自己的戰術還行,也知道行事該謹慎用心,可是我寧願獨斷專行,也絕不會坐以待斃。」「為何這樣說?」「我的兩個哥哥就是因為信任朝廷而喪生。自皇上頒佈征越令以來,我的族人屢遭搶掠,生活艱難,我曾與前任太守多次上奏朝廷,陳述現狀,可我們的信每次都被冉大人扣住。在此情況下,難道我還能期待朝廷嗎?」馮君石同情地說:「朝廷七年來確實是在掠奪嶺南,我理解妳的心情,也反對征越令。可是天下動盪,南北對峙加劇,皇上一再興兵北伐,常年用兵和擴軍備戰使得朝廷財源枯竭,想對富饒的嶺南加征糧草兵勇以加強軍力,本無可厚非,只可惜所用非人,故使嶺南動盪不安。我要妳上報朝廷,冷靜行事,正是為了避免妳的族人再次遭遇七年前石龍峒那樣的慘劇。」他的話很真誠,百合深受震動,也直一百相告。「我知道如果沒有官府的支持,我的構想和行為會給人鼓勵族人與朝廷作對的錯覺。但事實是,我和我的家族絕不想與朝廷為敵,我們不想像六百年前的趙佗那樣自立王國,但也不希望看著族人被掠奪摧毀。我今天來見你,帶你來青松嶺,就是為了向朝廷表明心跡,希望得到大人的理解和支持。」「我完全理解,也支持你們。」馮君石毫不猶豫地表示。「山高路遷,消息閉塞,也許皇上根本不知道嶺南的真實情況,我會設法聯絡京城師友,共同上奏,請求皇上撤銷征越令。」從他的表態中,百合感覺到他的善意,備感寬慰地說:「如果那樣的話,就太好了。不過高要、新甯兩個太守是皇上親自任命的主副帥,他們握有很大的權力,你能說服皇上嗎?」「這正是我們必須合作的理由。」馮君石用足以引起她注意的語調說:「高要太守孫冏為人兇殘,新甯太守盧子雄本是當地豪霸,這幾年他們利用征越之機巧取豪奪、激化漢越矛盾。我需要妳的配合,一同找出他們假借朝令胡作非為的證據。
  只要有證據,我定會讓他們付出代價!」「說到做到,讓我們擊掌為誓,我一定配合,幫助你尋找證據,你也要保證支持我們。」百合興奮地伸出右手。
  「行,擊掌為誓!」他毫不含糊地伸出右手與她相擊。
  他的手掌溫暖而厚實,卻沒什麼力氣。百合輕撫著留著他余溫的掌心想,隨即又為他的未來擔心。「大人有沒有想過,前任高涼太守就是因為支持我們而得罪了冉大人,最後被皇上罷職免官,我不希望……」馮君石揮手打斷她的話。「不要擔心我的前途,我跟他不一樣。」「怎麼不一樣?」她追根究底地問。
  「妳很快就會明白。」他言詞閃爍,充滿自信,卻不容她繼續詢問,轉身沿著石牆繼續往前走。
  經過這一路的相互觀察和交談,他們發現彼此有很多共同的話題。
  百合相信他是可以信任的人,而他則對她的才能和魄力敬佩有加,因此對父親提出的「馮冼聯姻」的意義有了更深的理解。
  現在,他只希望儘快將她娶進門。他相信她是最合適他的女人,也會是他執政高涼的「賢內助」。而他,同樣會是她一心要保衛族人利益的最佳搭檔。
  在百合的帶領下,他們沿著七拐八彎的石牆說著走著,立見到了雷峒村。
  看來這道石牆果真不僅具有防禦的作用,也有連接村寨的功能。
  走下暸望塔來到村口,百合問他們:「兩位還有興致隨我進村看看嗎?」「有,當然有。」兩個男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這是暸解這個對他們來說還算陌生的地方的好機會,他們當然不會放過。
  馮君石除了想更瞭解轄區內的情況外,更渴望多與她相處。雖然到目前為止與她的接觸還很有限,但他已經確信,他們不僅可以成為志同道合的搭檔,也會是情投意合的伴侶。既然很快就要娶她,那他得一讓彼此趕快熟悉對方,他可不想在成親的時候,兩人仍像陌生人。
  雷峒村依山傍水,村後群山森然,村前河水淙淙,村子兩邊是連畦水田,村口兩棵大青樹相對而立,彷佛天然形成的大門緊緊守候著村子。
  穿過以樹木竹林天然分隔的部落群,許多村民看到尊敬的酋長親自陪同太守官爺前來,自然對他們的態度與以前迥然不同。不少好奇的村民,尤其是孩子們說笑著跟隨在他們身後。
  村裏所有的房子都是單幢幹欄式土木結構,房頂不高,用草排覆頂,唯一的區別只在於大小,但無論大小都分中堂和左右兩廂。中堂置三角火塘,為煮飯、會客之處,左廂房為長輩臥室,右廂房為子女臥室。各家自成院落,有小徑相通。
  在村子中的樹林裏,則不時可見建在大樹上的樹屋,這裏的樹屋比在青松嶺看到的三角形木屋大得多,但仍只有一間房。
  百合帶他們拜見了村裏的幾位長老,這些人雖不是都老、君長,但由於輩分極高,因此在村民中享有很高的威望。
  拜望老人時,他們被熱情地留在其中一戶長老家吃午飯。
  飯後,她又帶他們參觀了村裏的公房、私塾與宗祠,最後來到百越人最神聖的地方——銅鼓樓。這裏的每一面牆上都掛滿了各式各樣的銅鼓,雖然對百越人的銅鼓文化早有瞭解,但馮君石還是很有興趣地聽她介紹各種銅鼓的來源和意義。
  在房間正中央,立著一排鼓面帶花紋的銅鼓,其中最大最亮的那個吸引了馮君石的目光。他走近細看,見那閃閃發亮的鼓面中心刻飾著太陽紋,呈放射狀的八道光芒在鼓面上清晰地凸起,光暈是帶有神秘色彩的雲雷紋,銅鼓的邊緣環繞著一圈兩兩呼應的青蛙。
  「這就是太陽鼓,代表著權力和希望……」百合為他們講解著。
  馮君石用手掌撫摸鼓面,那清晰的紋路在他的手心起伏,彷佛有生命力。聽說這種太陽鼓發出的聲音能振聾發聵,他不由得產生了擊鼓的渴望。
  好像能看穿他的心思,百合忽然說:「大人可以擊鼓感覺一下。」「可以嗎?」他躍躍欲試。
  「來吧。」她拿起鼓邊的鼓槌遞給他。
  他興奮地看看聚集在四周的人們,董浩鼓勵他:「大人莫錯失良機喔。」「怎麼可能錯過。」他雙手接過鼓槌,振臂擂擊鼓面,霎時,一呼一應和諧雄厚的鼓聲餘音含風,若龍吟鳳嘯般在空中久久回蕩,圍觀者發出大聲喝彩。
  鼓聲餘韻中,馮君石的心情也十分激動,赴任以來他到過雷峒村幾次,但每次都在敵視戒,冷漠的目光中匆匆來去。可是今天,他深入到了村中心,不僅與部落長老同桌吃飯,還與他們曾認為很粗野蠻橫的村民交談,現在又有機會親手擂響太陽鼓,並獲得人們的喝彩,這一切都得歸功於身邊這位非凡的女人。
  然而,喜悅的餘波還在胸口激蕩,感激的話語還沒來得及出口,門外就傳來一個掃興的大吼。「百合,妳怎能讓他擊打太陽鼓?」韋檠英俊的臉上佈滿烏雲,大步走來佔有性地將百合拉至身邊,本來圍在百合身邊的族人覷了眼他的怒氣,迅即退開。
  「韋檠,你怎麼回來了?我爹呢?出了什麼事嗎?」看到時父親去陽春的韋檠臉色難看地出現,百合焦慮地詢問,忽略了他粗魯的動作和旁人的臉色。
  看到他握在百合胳膊上的手,馮君石的心彷佛被一塊銳利的石頭擊中。
  他真的只是郎中嗎?他將鼓槌放回原處,深呼吸克制住充斥於胸的怒氣,然後轉過身面對他們。雖然百合已掙脫了韋檠的手,但仍以他難以漠視的親密方式站在百合身邊,這一幕深深刺激著他。
  「大都老很好,半路上遇到妳三哥,就一起回來了。可妳到底在做什麼?」韋檠粗聲祖氣地說,顯得急躁又無禮,但冼百合並沒有表現出不滿。
  「我正帶馮大人參觀村子。」她平靜地說。
  「帶他們參觀?」韋檠唾沫橫飛。「妳瘋了!」百合面色一沉,語氣冷淡地就:「我做我該做的事!」「可他與那些狗官一樣,我要知道……」她提高嗓音截斷他的話。「你要知道的就是這些,馮大人是朝廷命官,他支持我們對抗西江督護府,我們必須與官府合作。」馮君石從她貌似平靜的聲音裏聽出怒氣,這讓他心裏好過了些。
  「妳從沒帶外人來過這裏,快讓他離開!」韋檠好像沒察覺她的怒氣,口氣仍舊咄咄逼人。馮君石認為他若干是太遲鈍,就是對自己太過自信,而依他看,後者的可能性質大一些。
  「韋檠,你太過分了!」她的話令韋檠當場愣住,圍觀的村民們紛紛離去。
  馮君石正想說點什麼化解眼前的僵局,忽然眼角掃到一抹異色。他抬頭,驚訝地看到一個粉色身影正從橫樑上墜落。
  來不及思考和呼喊,他撲了過去,而那團粉色帶著超乎尋常的衝擊力撞入他懷中,與他一起跌倒在地上。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0-11-21 00:00:47

第三章

  身上仿佛壓了千斤巨石,馮君石胸悶氣硬,耳日失聰,虛弱得幾乎暈厥。直到董浩熟悉的怒吼貫穿他的大腦,麻木的身體因為背上的重擊而漸漸恢復知覺,他才呼出了積壓在胸腔裏的氣。
  「妳這個呆子!壓著大人又喊又叫有什麼用?妳想害死他?」「安靜……董浩,放開我 …… 」他急促地呼吸著說。
  董浩把他放在門口的椅上,眼睛仍瞪著那個惹禍的人。
  而身穿粉色衣裙的女孩也不示弱地瞪著董浩。「我不是故意的,你凶什麼?」「碧籮,妳沒事吧?」百合跑到女孩身邊,關切地問。
  女孩眼眶紅紅地看著她。「姊,這個男人冤枉我,我沒有想害馮大人。」「姊知道。」百合摟著她,暗怪自己動作太慢。因為被韋檠絆住,她沒能及時做出反應,直到看見妹妹坐在馮君石身上喊叫著拍打他的胸口時,才意識到妹妹剛才險些墜地。
  百合對馮君石感激地說:「大人,謝謝你救了我妹妹,你怎麼樣?」面色依然蒼白,但已恢復正常呼吸的馮君石說:「我很好。」再轉向在姊姊身邊偷偷看他的碧籮。「以後妳可不要再爬到那麼高的地方去,否則,下次也許不會這麼幸運。」令百合納悶的是,她大膽頑皮的妹妹居然臉紅紅地躲在她身後,一言不發。
  而馮君石也沒期待她的回應,他轉身向百合道別。「謝謝百合酋長今天撥冗相陪,今後還望多加合作。大都老方面請代為陳情,就說在下改日再登門求見,今日暫且告辭。」冼百合送他們到村口,韋檠和冼碧蘿也跟隨在後,直到看著他們背影皆消失在樹林中後,百合才匆匆往家裏走去。
  韋檠跟在她身邊繼續他沒結束的指責。「妳今天帶馮君石來村裏很不聰明。」碧籮搶在姊姊的回答之前表示了自己的意見。「馮大人是好人,是我們的父母官,他為什麼不能來?再說,百合是酋長,她有權力決定做什麼。」百合很感激妹妹「仗義執言」但她不想跟韋檠爭吵,於是耐著性子說:「韋檠,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做事自有分寸,你何必那樣反應過度?」「不是我反應過度,是妳行為反常。昨天妳還說他是百無一用的書生,今天卻把他當神祇一般恭迎,妳是不是被他俊秀的小白臉迷住了?」這充滿醋意的指責讓百合頓住了,就連碧籮也因他的言詞而臉色一變。但這次百合沒有讓妹妹代她說話。
  「韋檠,你治好了我爹的病,是我們的恩人,所以我容忍你的放肆。但那並非無限度,希望你不要太過分。」冷冷說完,她運氣提身,若輕煙浮雲般離去。
  韋檠怔愣地看著她的背影,開始後悔自己讓嫉妒控制了大腦,以致言行失常。
  他必須像以往那樣保持耐心,否則他會失去她的信任,讓多年的心血付之東流。
  他不能莽撞!他提醒自己,百合不是那種只有美貌沒有大腦的女人,她有著超凡入聖的智慧和百折不屈的勇氣,他必須小心地迎合她,最後攖取她的心。過去七年來他已經做得很好,現在,他不能讓一個弱不禁風的太守壞了好事。
  「我看你目光不正、鼻翼翕張,難道是在打什麼壤主意嗎?」一個質問的聲音讓他倏地一驚,看到碧籮正雙手交叉在身後,仰著臉站在他面前,盯著他的眼眸閃著慧黯的光。
  該死,我怎麼把這個鬼靈精給忘了!他暗自出了身冷汗,強裝笑臉在她頭上輕輕一拍。「什麼壞主意?又在胡說八道。去玩妳的吧,別跟著大人瞎攪和!」他這一招果真管用,碧蘿立刻忘記對他的觀察,憤怒地給他一拳。「少用那種口氣跟我說話!滾一邊去,姑奶奶沒興趣聽你廢話。」話說,對方還穩隱地站著,她倒先「滾到一邊去了」。
  看著她跑走,韋檠長長地吐了口氣,沿著另外一條小路往村後密林走去,那裏有一間樹屋是他的庇護所。眼下他有很多事要做,首先,他得確定那位馮大人不會構成威脅,然後得去查清今天他不在的時候,百合與那個太守都做了些什麼?
  這時,在冼家木樓中堂內,冼百合正跟她的父兄說話。
  「三哥,我很高興你昨晚收到我的信就釋放了駱越酋長。如今強敵當前,我們不能再起內訌。不過你沒必要回來,梁州雖不大,但地理位置特殊,如果孫、盧出兵,你們將首當其衝,守住南梁山對我們來說很重要。你一定要改掉急躁易怒的壞脾氣,結太多冤家是很危險的事。」「我是在改啊。」被嶺南人稱為「蛟龍」的冼崇梃笑嘻嘻地看了看父親。「不信妳問爹,今天半路上與他老人家相遇時,我正在做什麼?」「做什麼?行俠仗義嗎?我才不信呢。」百合故意激他。
  冼崇梃笑而不語,冼琥俍替他說話。「百合妳這次可錯了,崇梃確實在行俠仗義,他把從山賊手中救出的女人送回家,還張貼告示要各部落協助抓山賊。」「是嗎?哥哥真不錯!」百合及時稱讚他,南梁山賊猖獗,遠近聞名,這也是朝廷在那裏設州,並任命哥哥為刺史的原因,欲借助大都老之力平定賊患。
  聽到妹妹的誇讚,冼崇梃很開心。「妳是對的,以信義治理地方比以暴力鎮壓反抗要有效得多,不過我趕回來不是要聽妳讚美。」說著,他的臉色一沉。「我是來告訴妳,我們過去的懷疑沒有錯。七年前大哥二哥和三十名族人在雲霧山被孫、盧伏兵殺害並非意外,而是駱越人出賣了我們,是他們送信給官兵,設下埋伏!」「駱越人一直想滅冼氏!」冼琥俍激動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百合憂慮地看了眼父親,轉向哥哥。「是駱越酋長親口說的嗎?」冼崇梃點頭。「沒錯。妳以為我真蠢到去挑起部落戰爭嗎?當發現那小子喬裝打扮混入南梁山時,我只想利用那個機會追查我們懷疑多年的事情真相。」「所以說,那天在大街上你是故意挑釁和激怒那位新酋長,等他動手時才把他抓起來關進牢裏,逼他說出真相?」「推斷基本上正確,但我沒逼他,只是讓他吃了加在飯菜裏的迷魂草。」三哥使用旁門左道,讓冼百合頗感意外。「三哥也會使詐了?」「兵不厭詐——跟妳學的」冼崇梃頗為得意,卻也不無遺憾地說「要不是妳的信,我還想再關他兩天,看能不能再多問出點什麼東西來。」「阮家人已經來找我,而他也承認了身分,你就不能再關他。」百合的臉色變得嚴肅。「不過,他有沒有說出傳消息的人是誰?」「說了,可他不知道名字,只說聽他爹講,是他的表哥。」「表哥?」冼百合眉頭緊皺。百越人同輩族人間,除了親哥哥外,對年長於自己的男子都以「表哥」相稱,因此要憑藉這點查尋那個報信者非常困難。
  然而,略一思考後她眉頭放鬆,輕拍桌子道:「這也算是條重要線索」「怎麼說?」渴望為兄長復仇的冼崇梃急切地問,冼琥俍也屏息望著她。
  「你們告訴過我,當年接到石龍峒告急後,大哥二哥立刻決定前往斡旋,他們當天就離開家,卻在一天後遇難,對不對?」她的父兄立刻點頭,表示肯定。
  她分析道:「去石龍峒可由水路沿鑒河而行,也可走陸路,越雲霧山而去。雲霧山山道縱橫,不下百條路。官兵們卻能準確地在雲霧山設下埋伏,可見告密者非常清楚哥哥們的路徑,那個人當時一定就住在村裏,並且很得你們的信任。因此,我要你們好好想想,把那天在雷峒村的駱越人全部找出來,想想有誰進出過村子,從他們之中,我們也許能查出阮老大的『表哥』。」「對!這是個辦法。」冼琥俍激動地說:「那時因『征越令』,各部首領都來向我求助,駱越阮氏酋長也來了,我們在宗祠裏議事,除了酋長和各自的親信外沒有外人,因此知道你們大哥二哥行蹤的人不多,我應該能想起他們。」冼崇梃催促妹妹。「妳快拿筆墨,記下我們告訴妳的名字。」隨後,百合在父親和哥哥的回憶中寫下了所有嫌疑人的名字,從阮氏老酋長到君長及各人的護衛和隨從,總共八個人,可是他們沒有一個在事發當天離開過雷峒村,也沒有一個符合「表哥」這個條件。對此,冼氏父子失望不已。
  冼崇梃憤然道:「怎麼會這樣?難道阮老大在騙我?」「不可能,吃了迷魂散的人心智已失,他說的絕對是實話。」百合安慰他們。「那時村裏人又多又雜,很容易走漏風聲,從這份名單我們雖然沒有發現什麼,但這條線索仍很重要,我會再去查。」「妳想怎麼查?」冼崇梃追問。
  冼百合眨眨眼,滑頭地說:「還沒想好,等想好後一定告訴你。」冼崇梃知道她不想說,便很不開心地說:「妳連我都不信任嗎?」百合拍拍他的胳膊。「是不信任你的火爆脾氣。」「我不是在改嗎?」「改得還不夠。」百合說著站起來,開始動手做晚飯,而他們的小妹妹冼碧籮也蹦蹦跳跳地回來了,一來就直奔冼琥俍身前。
  「爹爹,你不是說要去兩三日的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冼琥俍疼愛地撫撫她的頭,笑道:「因為不放心妳,所以早點回來了。」「有什麼不放心的,我可以照顧自己。」碧籮自信地說。
  冼崇梃反譏:「照顧自己?怎麼我才進村就聽說某人從大樑上摔下來了?」碧籮的眼睛在他臉上盯了一會兒後,轉到正在忙碌的姊姊。
  百合頭也沒抬地說:「別看我,我什麼都沒說。」「那是誰告訴你的?」碧籮審問的目光再次轉到哥哥臉上。
  「還要有人告訴我啊?滿村的小孩都在嚷嚷。」碧籮想了想便無心追究了,因為只要她闖禍,總是立刻滿村皆知。於是她轉而興高采烈地說:「是馮大人救了我,他真的很神勇,比姊姊的動作還快呢!」「真是的,都說過妳好多次了,怎麼又去爬房子呢?」冼琥俍責備她。「還說可以照顧自己,今天要是沒人接著,妳不就出事了?」見爹爹生氣,碧籮趕緊轉移話題。「不會的。爹爹沒看見,今天馮大人擊鼓時好威風,那面太陽鼓從來沒像今天那樣好聽過。」她的話成功地轉移了父兄的注意力。
  「百合,妳真的讓馮大人擊鼓了?」冼琥俍問長女,這是她第一次允許外人進銅鼓樓並擊打太陽鼓,因此他感到很托異。
  「是的,我還帶他參觀了軍墟石牆,見了村裏的長老。」「哇,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冼崇梃驚呼。「我見過他,他可是妳最痛恨的『外人』加『粉面狗官』耶。」「他也許是。」百合微笑著把手裏冼好的米倒入置於火上的銅鍋內。
  冼琥俍看著做事一向仔細的女兒,沉思地問:「妳相信他,是嗎?」「是的,我們必須相信他,這是我們的機會。」百合一邊挑揀著菜,一邊把自己與官府合作,謀求朝廷撤銷「征越令」的計畫告訴他們。
  冼琥俍和冼崇梃聽後沒說話,而這種沈默通常表示他們對她的作法有所保留。不過,她的妹妹碧籮堅決支持她。
  「姊姊是對的,馮大人是好人,應該相信他。」「妳怎麼知道他是好人?」冼崇梃逗趣地問她。
  她毫不含糊地說:「看人好壞,看他的眼睛就可以知道。馮大人雙眸清明,目不旁視,是正人君子。連這個都不懂,難怪哥總被姊姊教訓。」說完,她哼了一聲, 起身跑進了右邊的廂房。
  冼崇梃看著她的背影搖頭道:「看眼睛定好壞?真是小孩子話。」百合笑道:「童言無忌,但往往最真,哥哥不要小瞧了碧籮,她很聰明。」「我知道,我的妹妹都聰明絕頂,其實我也不笨,只是深藏不露而已。」兄妹倆說笑著,他們的父親則躺在火塘邊的竹席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飯後,馮君石再次帶著董浩來到雷峒村拜見大都老。
  冼崇梃還在,他們一家剛吃過早飯,冼百合正忙著收拾鍋碗。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做家事,同樣利索的風格讓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也許是受百合和碧籮有關「信任」言論的影響,今天冼氏父子對馮君石表現出了少見的熱情。而馮君石也沒讓他們失望,他帶來了一張自己親手繪製的地圖,這是他上任三個月來走訪轄區內的山水村峒後的精心之作。
  當地圖在地板上展開時,冼氏三人都很驚訝,尤其是精通陣法的冼百合更是十分興奮。
  她擦幹手上的水,走過來看地圖,贊道:「我一直想畫這樣的圖,可惜總安靜不下來。大人畫得真好,重要的山谷峽口、村寨河流都有清楚的標誌,連附近州郡都沒漏掉,這對我們布兵排陣非常重要。」得到肯定的馮君石高興地說:「這得感謝妳昨天帶我們看了不少關鍵地方,否則這張草圖我還真不知該如何完成。我今天來,就是想請你們各位幫忙修改和補漏缺的地方,等修改完後,我會把這張圖重新畫到布上。」「是有遺漏,大人沒把東嶺十一洞畫上。」冼琥俍一眼看出了問題。
  冼崇梃也指出。「平雲山下的石堡鎮也漏了,還有風峽……」「喔,漏了這麼多!」馮君石驚歎,對冼百合說:「能給我筆墨嗎?」冼百合立刻取來筆墨,可是看到他很不習慣趴在地板上書寫時,她走到他身邊笑道:「還是我來吧。」正為自己的笨拙感到困窘的馮君石趕緊把筆遞給她,看著她隨意地匍匐在地板上,按照父兄的指點靈巧地運筆,將那些被遺漏的內容逐一補上。
  她修長的身體自然舒展地橫躺在他面前,他可以清楚地感應到她每一次移動,短窄的上衣隨著她雙臂的上移,露出腰部柔軟的肌膚和曲線,淡藍色長裙恰到好處地裹著她圓潤的臀部和修長的雙腿,寬大的裙擺散落在地板上,隨著她身體的移動擦過他的腳邊時,引起他腿部肌肉的緊繃,他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
  「你真的走過很多地方,是嗎,大人?」她說,眼睛依然在圖上。
  「是的。」他努力想著這三個月翻越過的秀山險峰以取代眼前美景。
  可是沒有用,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趕緊把目光從地板上的纖腰柔膚移開,轉向敞開的窗外,立刻發現這個選擇無比正確。
  他的視線所及,近處可看到村中大部分的民宅和附近的河流稻田,遠能眺望滿山濃蔭。那浮空翠色、流雲碧天的景色讓他浮躁的心變得平靜。
  緩緩收回視線,一個半隱半露的身影吸引了他的目光。定睛望去,有個女孩躲在右邊一間廂房門後偷看他們。
  而她立刻回他一個甜美無比的笑容,但仍沒從門背後走出來。馮君石不知道她為何躲在那裏,卻覺得那女孩很天真可愛,一雙酷似百合的美麗眼睛有著千變萬化的情緒,不難看出她與她安靜、穩重的姊姊個性截然不同。
  想到百合,他的眼睛再次轉向仍趴在地上與父兄低聲交談的她,那誘人的窈窕身段讓他平靜的心再次起伏,但卻帶著更多的愉悅。
  他希望父親能儘快找到媒人提親,他有種感覺,如果父親再不行動,他會因等不及而按照百越人喜歡的方式直接搶婚,把她搶走。
  搶婚?這個念頭令他微笑。不,他不可能用那種方式娶她,除非他有十個董浩那樣的護衛,否則沒有人能用武力搶走她。
  目光下意識地轉向一直守在門口的董浩,而後者正用一種「我能做到」的目光看著他,彷佛知道他此刻的所有想法似的。
  他對他的朋友瞪眼搖頭,以他們自己能懂的肢體語言說:「想都別想。」恕「好了,我想就是這些了。」隨著一聲滿意的喟歎,百合坐起身來,放下手中的筆對馮君石說:「這下應該完整了。」馮君石俯身湊近地圖看了看,發現他們新填補了不少東西,於是興奮的將圖卷起來說:「太好了,我這就帶回去修改,好早點拿來給你們。」這是個艱巨而重要的工作,他得先做好。
  此後三天,他沒有出門,一直在太守府內繪製地圖 。
  這次他將地圖畫在大大的布上,用更加精細的文字和圖示強調了重要的山脈和集鎮,也將每一個村落洞穴劃分得清清楚楚。由於太投入,他忘記了其他的事,如果不是馮融不期然來到,他恐怕連向冼氏求婚的事都忘記了。
  「君石,成了!」這天晌午,他剛把地圖繪製好,馮融就帶著他的管家興沖沖地來了。
  「爹你來了呀?什麼成了?」看著忽然出現的父親,他有點糊塗,尤其父親那少有的快樂表情更讓他茫然。
  「親事,馮、冼兩家的親事成了!」馮融樂呵呵地說。
  喔,親事,娶百合。馮君石除了傻笑,說不出話來。
  董浩則急躁地問:「老大人已經向大都老提親了嗎?」「當然,這兩天我們的媒人可沒開著,提親、問名、換庚帖……得知大都老贊同馮冼聯姻,今天一大早我就帶著聘禮上門了,與大都老在證人面前共同締結了這門親事。」嗎融喝著阿宏送上的茶,樂呵呵地說。
  「那她呢?百合怎麼說?」馮君石終於找到了聲音。
  「她不在,大都老說她三天前就離家外出了。」「是嗎?」馮君石的快樂打了點折扣。「不知她的反應如何?」馮融安慰他:「不會有事的,男婚女嫁,憑的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你好好準備,就等六月六迎親行婚禮吧。」「六月六?距現在不到兩個月,來得及嗎?」馮君石有點擔心。
  「來得及。」馮融指指隨他同來的管家。「有你鄧叔在,還有你妹妹幫忙,我們完全來得及。放心吧,為父不會讓你丟臉的。」馮君石知道父親急著敲定這門親事,除了確實對未來兒媳婦滿意外,也是因為情勢所迫。而他,則全心全意期待著婚禮的到來。
  雖然因為沒得到百合的親口允婚讓他略感不安,但他相信她會接受這鬥婚事,不僅因為她父親已經接受了馮家的聘禮,更因為他與她有過很不錯的接觸,彼此都有好感,因此他有理由相信她會高高興興地接受他。
  清晨由窗外透進房間的陽光直射在床上,這是碧籮最討厭的干擾,尤其在她幾乎一夜未眠,頭痛心痛時,這種干擾更加讓她無法忍受。在反復嘗試躲避無效後,她憤怒地睜開了眼睛。原來那不是陽光,而是姊姊手裏舉著的銅鏡將陽光反射到她臉上,難怪她無法躲開它。
  「妳幹嘛?」她生氣的大吼。
  「懶丫頭,太陽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百合以為她在耍孩子脾氣,因而繼續用鏡子照射她,這下把她惹得更加火大了。
  「走開,我討厭妳!妳為什麼不是我的妹妹?」她對著百合叫喊,然後抓過被子蒙在頭上。
  而她粗暴無禮的言詞和紅腫的雙眼終於嚇到了百合,她放下鏡子,坐在床邊碰碰妹妹的身子,可被子下的身子扭動,拒絕她的碰觸。
  「碧籮,妳怎麼了?」她焦慮地問,不知一向甜美可愛的小妹怎會四天不見就成了這個樣子。
  被子下發出的嗚咽聲讓她慌了手腳,她略使巧勁,將妹妹從被子裏「挖」了出來。看到她果真在哭泣時,她又急又心痛地為她擦著眼淚。「到底是什麼事讓妳哭成這副醜模樣?」碧籮試圖推開她,但根本做不到,於是邊哭邊說:「那麼……多男人……喜歡妳,妳……為什麼……不嫁……偏要嫁他?」「妳亂七八糟地說些什麼?」百合皺著眉頭問妹妹。「他是誰?我什麼時候要嫁人了?」碧籮張大淚盈盈的眼睛。「妳別裝……庚帖都換了,還有……聘禮。」她沒頭沒腦的話讓百合生氣,她倏地站起來威嚴地說:「冷靜下來,好好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妳再這樣孩子氣地哭鬧,小心我揍妳。」極少看到姊姊發火的碧籮被她震住,一時忘記哭泣,但在幾聲抽泣後,她叛逆地挺起身,跪在床上頂撞道:「我長大了,你們不可以總拿揍我來嚇唬我,我討厭你們把我當孩子看!」她的倔強讓百合幾乎發笑,但為了妹妹的自尊心,她沒笑,溫和地說:「我同意十六歲的女人不再是小孩,所以妳可不可以不要再亂發脾氣,好好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讓妳生這麼大的氣。」姊姊的表情端莊而認真,碧籮知道自己永遠也不能像姊姊這樣高貴和美麗。
  可是為了她的最愛,她要跟所有人爭,哪怕是最親愛的姊姊。
  「就是馮大人八。」她吸著鼻子說:「那天媒人來給妳提親……問名,我不知道是他家托的媒,直到昨天見爹爹收了聘禮,才知道妳六月六就要嫁給他。可是妳不能嫁給他,從第一次見到他起,我就喜歡他,他是我的,我要嫁給他!」。
  百合吃驚地看著妹妹,與其說她被妹妹告訴她的「親事」震驚,不如說是因妹妹對馮君石所表現出來的強烈感情而震驚。
  她的妹妹,不滿十七歲的調皮搗蛋的妹妹,居然宣稱那位大人是她的?!
  儘管對妹妹幼稚的宣示感到難以置信,但面對這雙熱情、愛慕和傷心的眼睛,她不能指責她,只是真摯地保證:「妳放心,我不會嫁給他。」「真的?妳真的不會嫁給他?」碧籮憂鬱的目光變得明亮而快樂,她撲向前抓住姊姊的手追問:「妳是真的不想嫁給他,對不對?」「對,我從沒想過要嫁給他。」她期待自己肯定的答復能安撫妹妹的心。
  可是碧籮似乎還是不放心。「那,妳有一點點喜歡他嗎?」喜歡?百合想了想,憑心而論,她確實有一點點喜歡馮大人,也許還不止「一點點」,可是她不會說出來傷害妹妹的心。「不,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啊,我就知道不會有人比我更喜歡他。」碧籮終於安心地笑了,可轉眼又愁眉苦臉地說:「爹爹說妳年紀太大,再不出嫁就嫁不掉了。不如妳嫁給韋檠吧,他長得也很好看,而且他好喜歡妳。」見剛才還在為「爭夫」哭鬧不已的妹妹,此刻又擔心起她的未來,百合忍不住笑了,揉揉她的頭說:「傻丫頭,妳以為只要有男人喜歡妳,妳就應該嫁給他嗎?不,我不會嫁給韋檠,也不會嫁給任何人。」「那妳以後不是很孤單嗎?」「不會。」百合開心地說:「我有這麼多族人要照顧,怎麼會孤單?」姊姊的笑容終於解開了碧籮心裏的結,她往床上一躺,長長籲了口氣:「唉,早知這樣,我就不會哭一夜,到天亮才睡著。」可隨即,她又「騰」地一下坐起,睜著憂愁的眼睛望著姊姊。「可是爹爹已經接受了馮老大人的聘禮。」百合輕鬆地說:「那好辦,婚娶不變,只是換個新娘而已。」「那樣可以嗎?馮老大人會同意嗎?」「有什麼不可以?馮老大人只是想與我們冼家聯姻,新娘是誰並不重要。再說有哪個男子不喜歡更年輕漂亮的新娘?」碧籮立刻眉開眼笑地問:「我真的比姊姊漂亮嗎?」「當然,我們家碧籮最漂亮。不過如果妳真的很想嫁給馮大人,那姊姊勸妳趕快起床打扮,因為他也許很快會來喔。」「他不會來,他已經三、四天沒來了。」碧籮淒慘地說:「妳陪陪我。」「如果我陪妳,跟爹爹說換新娘的事就得晚一點囉。」碧籮立刻推開她。「那算了,姊姊趕快去找爹爹吧。」百合故意板著臉訓斥她:「矜持點,哪有姑娘像妳這樣急著嫁人的?」碧籮不介意地說:「我就是急嘛。」看看率性開朗的妹妹,百合心想把她嫁給馮大人倒不錯,那個一絲不苟、深沉穩重的大人有能力收拾被碧籮搞得天翻地覆的局面。
  然而,她和碧籮都沒有想到,她們的父親拒絕她們互換角色的提議,還將她們狠狠訓斥了一頓。
  「胡鬧,這門親事是我與馮老大人議定,由宗族長老見證,又經雞蔔問神,確定八字相符,姻緣天成的,怎能由著妳們胡亂交換?」「可是我不想嫁人,碧籮又那麼喜歡馮大人,爹爹何不成全女兒的心願?」百合力圖說服父親。「問名和雞蔔都不是難事,只要爹爹同意,可以重來。」「放出的箭可以收回嗎?」冼琥俍生氣地瞪著她,隨後不理解地問:「爹爹不明白,妳不是很信任馮君石嗎?為何又不願嫁給他?」「那是兩回事。我信任他,是因為他與我的很多想法一致,得到他的支持,我們抵抗孫、盧的行動就有了合法性,與朝廷的關係也能恢復正常,但那並不代表我想把自己的終身交付在他手裏。」「可妳遲早得出嫁,長老們都說,馮大人擊太陽鼓時音質悠揚,渾然天成,只有我族勇士才能擊出那樣的聲音,是妳授他鼓槌,因此妳與他是天賜姻緣。」「那些傳說沒有根據,如果是碧籮遞給他鼓槌,他一樣能擊出那樣的音質。」見她固執,冼琥俍大手一揮,強硬地說:「不必再說了,馮君石是妳的命中真人,而且我非常喜歡他做我的大女婿。至於碧籮,她自有她的姻緣。」「馮大人就是我的姻緣!」躲在廂房內偷聽的碧籮終於忍不住跳了出來。
  可她勇敢的行動只換來父親嚴厲的目光。「妳還是個孩子,知道什麼是姻緣?
  馮大人要的是妳姊姊,不是妳!」爹爹的話傷了她的心,她倔強地說:「不是,你們弄錯了。馮大人喜歡我,我也喜歡他。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姊姊許配給他?」「閉嘴!妳怎麼可以跟妳姊姊搶男人?!」被她大膽出格的言行激怒,冼琥俍生氣地斥責她。
  碧籮眼眶一紅,哭著跑下了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0-11-21 00:00:58

第四章

  突如其來的婚訊、爹爹的怒氣、妹妹的眼淚把百合的心弄亂了,她真想學妹妹那樣拔腿就走,可是她不能,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被訓練著承擔責任和義務,因此她必須留下清理這團亂麻。
  「爹爹,馮大人想要的並不是我,而是與冼氏的聯姻。所以娶我或娶碧籮對他來說沒什麼差別。」百合坐在父親身邊耐心地說服他。「您不必毀約,因為我們也需要這門親事來鞏固與朝廷的聯繫。」冼琥俍困惑地看著她。「告訴爹爹實話,妳是不是被韋檠打動了心?」冼百合笑瞪著爹爹。「您說什麼呢?我不是早就跟您說過,韋檠對我的那些瘋狂念頭不過是一時興起,根本不值得當真,我怎麼可能對他動心?」「既然妳能看出韋檠那些可笑的舉動是一時興起,為何看不出妳妹妹對馮君石的感情也是那樣的呢?」「不,碧籮不一樣。她知道自己要什麼,而且她是真的喜歡馮大人。她生性單純熱情,總愛闖禍,我們不可能一輩子保護她,如果把她嫁給馮大人那種穩重仁厚的男人,我們都可以放心,因為馮大人會給她最好的保謢,您說是不是?」「妳能替妹妹著想,爹爹很高興。可是妳呢?妳對自己有什麼安排?難道妳一點兒都不喜歡馮君石?」冼琥俍望著大女兒,她的成熟冷靜和高瞻遠矚總是讓他這個做父親的自歎弗如。憑心而論,他希望將她一輩子留在身邊,可是他不能誤了她的終身,更何況他不能做毀約背信的事。
  父親的日光彷佛能看穿她的心,百合回避父親的最後一問,淡淡地說:「我只想永遠留在您身邊,保護我們的族人。」「嫁給馮君石,妳可以更好地保護族人。」冼琥俍飽經風霜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相信爹爹的眼光,妳與他十分相配,你們倆都個性堅強,成熟冷靜。
  碧籮只是被他的丰采吸引,根本看不出他不適合她。如果讓他們成親,他的穩重謹慎很快就會讓她厭倦,而她的活潑好動會把他逼瘋,我不能做那樣的安排。」「不會的,如果真心喜歡,他們一定能彼此遷就和包容。」想到妹妹傷心的眼淚,百合忽視父親分析的某些合理性,不遺餘力地勸說著。
  「不行,這門親事不能再改變。」冼琥俍站起身往樓下走去,以果斷的口氣終止他們的談話。「有些事不是靠遷就和包容就能解決的。」百合坐在原處回味著父親的話,承認父親關於妹妹與馮大人個性不符的話也許是對的。可是不管怎麼樣,她要成全妹妹的心願。
  聽說百合回來了,馮君石拿著修改好的地圖興沖沖地趕來雷峒村。
  自從他們訂下婚事後,他還沒有見過她,他希望親口告訴她他對這門親事的期待,地想看到她對即將成為他的新娘一事有何反應。
  可是在冼家木樓上,大都老告訴他,百合到良德太守府找他去了。
  錯過了她,令他很懊惱,跟大都老閒聊幾句後,他留下地圖急忙往回趕。
  剛走到村外小樹林,他就看到碧籮獨自坐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上。
  「碧籮,妳怎麼一個人在這裏?」他微笑著跟她打招呼。
  「我在等你。」她的回答讓馮君石十分意外。「等我幹嘛?有事嗎?」她從樹上跳下來拉著他,對董浩說:「你別跟過來,我有話對馮大人說。」董浩雙臂環胸,靠在一棵大樹上,看著她將馮君石拉到三丈外的樹下。
  握著他的胳膊,碧籮才感覺到他並不像眼睛看到的那樣瘦弱。指尖下他粗壯的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帶給她無比興奮的感覺,她下意識地握緊他,靠近他。
  而馮君石先是以為她有什麼重要事情要說,可現在看到她緊握著他的胳膊一言不發,不由得納悶了。「妳有什麼事嗎?」他輕聲問。
  「妳不是真的要娶我姊姊,對嗎?」她的話讓他猛然一驚,本能地掙脫她的握持,防禦地問:「什麼意思?」「你要娶的是我,是我要嫁給你。」她突兀的話讓他一愣,還沒做出反應,身後大樹下的董浩哈哈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讓碧籮很生氣:「你這個無賴怎麼可以偷聽人家說話。」董浩聳肩。「小孩子的胡言亂語誰想聽?可是耳朵在這兒,我有啥辦法?」「你很討厭!」碧籮狠瞪他,又轉向馮君石。「別理他,你聽我說……」馮君石惱怒地說:「不要再說了,妳弄錯了,我要娶妳姊姊,不是妳!」碧籮美麗的眼睛霎時充滿了淚水。「你不會娶姊姊,因為她不喜歡你,她說她不會嫁給你,可是我喜歡你,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喜歡你!」她的淚水和大膽示愛讓不善於處理這種事的馮君石感到很狼狽,雖然她的眼裏充滿了敬仰和愛慕,但他一點兒都不喜歡,而她說她姊姊不想嫁給他的話更讓他不高興,可是,儘管她有點瘋狂,但她畢竟是他心上人的妹妹,他不能對她太粗暴。因此他按捺著心頭的不耐,對她說:「回家去吧,小妹妹,不要再胡思亂想,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說完,他轉身要走,卻被她從身後抱住。「我就是喜歡你!」馮君石將她把在自己腰上的手扳開,可她立刻又抓住他的袖子。他無奈的看了看已經停止笑聲的董浩,希望他來解圍,可後者卻裝作沒看到。
  他只得再好言相勸。「碧籮,妳是個可愛的女孩,我也喜歡妳,就像對親妹妹一樣的喜歡,可是我更喜歡妳姊姊,我要娶她,妳明白嗎?那是不一樣的,所以快放開我,回家去。」他哄孩子似的語氣刺傷了她,她拒絕放手。「我姊姊不想嫁給你!」「那是馮大人跟妳姊姊之間的事,用不著妳來操心。」董浩終於覺得這場鬧劇該收場了,因此他大步走過來,碧籮只看到他輕輕拉了馮君石一下,自己就被困在了一副寬大厚實的胸膛前,而她最愛的馮大人已經脫出了她的視線。
  「走開,你這個大黑熊!」她又跳又喊,可是身上並無任何禁錮,她卻逃不開這副寬厚的胸膛,氣得她直接撲上去,對著他拳打腳踢,可是不過三兩下,她就癱倒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而那個擋了她的道、害她手腳都在疼的大黑熊居然泰然自若地坐在她對面,皺著眉頭厭惡地看著她,彷佛她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
  將麻煩扔給董浩後,馮君石急匆匆地往太守府趕去,他一點兒都不擔心董浩是否應付得了那個莽撞的女孩,卻萬分擔心碧籮所說的話是事實。
  百合真的反對嫁給他嗎?為什麼?雖說第一次見面時他惹她不高興,可後來兩人相處得不是很好嗎?他心煩意亂地想,如果她真的不願嫁給他該怎麼辦?
  不!他搖搖頭,他絕不接受這個可能,他會說服她,畢竟,她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她應該知道這個婚姻對他們倆都有好處。
  他一邊在山道上快步走著、想著,一邊留意著四周,害怕再次與她擦肩而過。
  幸好,當他趕回太守府時,她正在書房內等他。
  「哦,妳在這兒。」他站在門口喘氣,因看到她而高興。
  她不解地看著他如釋重負的神情。「我也才到不久,阿宏說你出去辦事了,讓我在這裏等一會兒。」太好啦,他得記住獎勵阿宏。「我去雷峒村找妳,大都老說妳來找我了,我才又趕回來,真擔心再次錯過,那樣的話,我今天肯定會累死在追趕妳的路上。」她如黛似墨的雙眸凝著他,被他所描述的情景惹笑。「要不是半路上遇到報信的族人,我不得不趕去長林坡的話,我們不會錯過。」她明亮動人的笑容帶給他甜蜜的感覺,她平靜低柔的聲音如春風般拂過他焦躁的心房,他的心漲滿了愛,可是,那仍不足以消除碧籮的話所帶給他的憂慮。
  他走進來站在她身邊,關切地問:「長林坡發生了什麼事?」「沒什麼大事,就是兩個男人為爭奪一個孩子的父權而吵鬧。」「父權?聽起來很麻煩,妳解決了?」「當然。」她自信地說。因為兩人距離很近,他溫暖的笑容和深邃的目光環繞著她,讓她情不自禁地戰慄。這個男人即便只是靜靜地站在身邊,也能讓人感覺到他周身所散發出來的溫暖氣息,而她發現自己正陶醉在那種氣息中。
  他注視著她頸部跳動的脈搏和泛著紅暈的面頰,知道自己的靠近對她同樣產生了影響,不由得心情激動,俯下身輕聲問:「怎麼解決?滴血試親?」「沒有。」她像被催眠了似地緊盯著他深邃的黑眸喃喃地說:「那樣做對一個五歲小孩來說太殘酷了。」「那妳怎麼做?」他的聲音近乎耳語,醇厚的音質進一步催眠了她。
  「我要他們告訴我與女人在一起的時間,然後找出了誰是孩子真正的父親。」「妳真聰明。」催眠在繼續,她感到頭暈目眩,呼吸沉重。「是他們笨得不會記日子。」他的手溫柔地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起來,隨後,她被擁進他的懷裏,他的聲音柔柔地在耳邊響起:「妳是不是也笨得看不清自己的感情?」「什麼?」他的懷抱跟他的笑容一樣溫暖迷人,跟他的聲音一樣令人陶醉,她迷茫地看著他。
  他摟緊她。「妳難道看不出,嫁給我是最正確的事嗎?」「嫁給我」三個字如醍酣灌頂,她倏然驚醒,所有夢幻般的催眠結束,她驚惶地推開他,退離他的身邊。「不,我不能嫁給你!」他喜歡擁她在懷的感覺,喜歡她的聲音,可是不喜歡她把自己推開,更不喜歡她所說的話。
  「為什麼?難道妳有心上人?是韋檠嗎?」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裏帶著明顯的怒氣和妒意。
  「不,我沒有。」她堅決否認。「我不想嫁給任何人。」原來她真的不喜歡他,不願意嫁給他!
  他注視著她,表情冷峻。「太晚了,婚事已經安排妥當,妳只能嫁給我!」知道他的冷酷是因為自己的拒婚嚴重傷害了他的自尊,百合誠懇地說:「這就是我今天來找大人的原因,讓我們一起來補救它。」「怎麼補救?」「碧籮喜歡你,你可以娶她……」「我不需要妳來做媒。」他目光如刀鋒般犀利。
  百合沒有回避他的日光,冷靜地說:「我們可以好好說話嗎?」他深吸口氣,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妳想說什麼?」看到他克制的表情,百合在心裏暗自歎息,如果早知他有娶她的打算的話,她會早早地避開他,以避免對他造成傷害。
  撇開心頭的內疚,她好言道:「馮大人想娶我,無非是為了得到冼氏家族的支持,完成朝廷賦予的重任。如此,娶我和娶我妹妹有什麼不同?」「當然不同,我喜歡妳。」他打斷她。
  從沒男人敢如此輕率地跟她說這種話。她瞪著他。「我與大人相識僅數日。」「有的人認識一輩子仍是陌生人,有的人只看一眼就知道彼此命運相屬。」「大人以為我們是後者?」她驚訝地問,不明白他的自信來自何處。
  「沒錯。」他肯定地說:「所以我要娶妳。」他的目光溫柔真摯。她從沒想到,他短短的幾句話和輕輕一瞥竟讓她有頭暈目眩,心兒飛翔的快樂感。可是,她不能放縱自己,因為嫁人不符合她的志向。
  「請你讓我把話說完。」她轉開話題,言歸正傳地說。
  他則擺出洗耳恭聽的神態。
  她平靜地看著他。「我妹妹碧籮真心喜歡你,她年輕漂亮,單純又充滿活力,不像我這樣枯燥乏味,她能帶給你快樂。大人娶了她,我和整個部落都會傾全力支援你。同樣的結果,得到更年輕美麗的妻子,這對大人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如果我不覺得妳枯燥乏味呢?如果我只想娶妳,拒絕娶妳妹妹呢?妳是不是準備對我的不識抬舉大加鞭撻?」他看著她,眼眸幽黯得如同冬日前即將冰封的河流,聲音帶著讓人心驚的冷硬。
  「不,我不會鞭撻任何人,但也不會嫁給你。為了我們之間的合作和友誼,請你答應娶我妹妹,可以嗎?」她的聲音帶著懇求。
  他的雙肩緊繃。「先回答我三個問題,我再答復妳。」她沈默,似乎在評估他這個要求的合理性,最後說:「你問吧。」「為什麼不願嫁入?」「我笨手笨腳的,不適合做妻子。」他看著她,想起那天早晨在她家看到她做家事的情景,知道她說的不是事實。
  但他繼續下一個問題:「妳擔心嫁人以後不能再繼續做酋長嗎?」這話一針見血,她無法回避,點頭道:「沒錯。」一絲笑意出現在他嘴角,柔和了他先前冷硬的表情。「妳討厭我嗎?」她注視著他的日光轉向門外,臉上再次出現不自然的紅暈。
  馮君石耐著性子等著,屏住了呼吸。
  過了好久,她終於幾不可察地搖搖頭。「不。」他暗自吐了口氣,為她的誠實感到高興。
  「我已經回答了三個問題,該你了。」她說。
  「很公平。」他眼裏甚至出現笑意。「我的回答也是三個。一、我要娶妳,不娶別人;二、成親以後,我不會干涉妳管理部落的權力;三、嫁給我,妳唯一的改變是成為我的妻子,多一個分擔妳的災難和讓妳快樂的朋友。」他的回答在她的內心深處引起從未有過的波動。漫長的這些年來,無論是災難或痛苦,她總是扮演堅強的一方。此刻,她渴望地看著他冷靜的黑眸,卻不敢允許自己有任何奢望,因為她不能。「請想想碧籮……」她低聲說。
  「不行,在這件事情上,我不會想她,妳也不會。」他堅決地回答,並給了她一個洞悉一切的笑容,那笑容讓她感到既甜蜜又憂慮。
  她不知道事情會怎樣發展,但知道自己不能再單獨跟他見面,因為她害怕自己的心會被他說服,而她不能,不僅因為肩上擔負的責任,還因為她癡情的小妹。
  「馮大人,我再告訴你一次,我不會嫁人。」說完,她轉身走出門去。
  「我也再告訴妳一次,我會娶到妳。」「你為什麼不放過我?」她驀然止步,轉過易怒瞪著他,緊握拳頭藉此抵消心中想嘶喊的壓力。她從來不曾失控過,可這個男人有打破她內心平靜的力量。
  「因為我們彼此相屬,妳自己也清楚。」他回答她,看到她的臉色變白,而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熾光,讓他深切感受到一份來自靈魂深處的、無法掩飾的真情。
  他知道自己把她逼急了,從認識到提親,再到成親,所有的安排將在短短約三個月內完成,對她來說確實太突然。可是情勢逼人,他沒有時間慢慢地向她展示自己的感情,而他敢肯定,她對他並非全無感情。因此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牢固的關係確保她不再讓他分心。
  她的堅毅、她的膽識、她的美麗和她對族人的忠誠早已打動了他,她是上天賜給他的寶,他渴望儘快將她收藏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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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憤怒中的她看不到他的心,只看到他的專橫。
  「我不屬於你,我屬於我的族人。」她氣乎乎地跑了出去。
  馮君石站在屋內注視著她的背影,良久無語。
  「你好像很難說服她。」董浩出現在門邊。
  「是的,很難。」他喃喃地說,目光仍注視著前方。
  從他的臉色,董浩知道事情還不如想像中那麼簡單,不由得擔憂地試探道:
  「與其跟她成為仇人,不如就做個朋友吧?」「不!我是個貪心的男人,只做朋友不夠。」「可是她的脾氣很硬,好像很難說服。」董浩不願看到他受打擊。
  他臉上卻出現了笑容,儘管笑意未達眼底。「那她剛好對了我的味兒。」「你打算怎麼做?」「我這就給陳大人寫封信,明天一早你親自送去京城,這事要想速成,得靠皇上才行。」說著,他走進書房。
  董浩隨他來到書房,看著他研墨沉思,便安靜地站在門外守候。
  馮君石的袓父和父親與陳慶之有深交,他在京城讀書任官時,探得陳慶之的關照,就連他來嶺南任職也是陳慶之推薦的。如今他以「結好土著、穩固邊陲」為理由,請求皇上賜詔馮冼聯姻,他相信號稱「菩薩皇帝」的皇上絕不會拒絕這樣的要求,但為了保險,他仍需要陳慶之的遊說。
  次日清晨,董浩離開了良德,但沒有告訴他,在前往建康前,他要先去羅洲,因為馮老大人應該知道這件事。而離開羅川時,他懷裏多了封馮老大人的信。
  董浩走後,馮君石仍經常到雷峒村去拜訪大都老一家。
  他輕鬆地與大都老和所有人交談,從容面對碧籮熱情、崇拜的目光,毫無異狀地跟百合說話。他隻字不提婚事,彷佛他與這個家庭從來沒有過那回事一樣。
  「你的護衛兼朋友呢?」有一天百合探問他。
  他知道她很敏感,便淡淡地說:「他回家去了,不過很快會回來。」她本來還想多問幾句,可是碧籮來了,帶著快樂和愛慕的目光將他的注意力全部帶走,於是百合默默地走開。
  接下來的幾天,他拿著地圖要百合帶他到被他遺漏的地方看看,於是他們又去了不少地方。而每次他與百合見面或外出,好動多話的碧籮和令人討厭的韋檠都會以各種理由跟隨左右,對此,他同樣表現得大方得體。
  他隨和而有禮的態度讓碧籮十分高興,也讓韋檠挑不出毛病,卻讓百合心裏既安心又擔心。安心他不再那麼固執,卻擔心他是否真的會娶碧籮。
  一天晚上,她試探爹爹婚事是否有變,爹爹告訴她一切都沒變。
  這下她更困惑了,弄不懂為何婚約沒變,馮君石的態度卻變得這麼奇怪。
  她決定要抽個空找他談談,她一定要弄清楚他的打算。
  可是,她根本沒有跟他獨處的機會。
  他現在跟她說話時總是簡潔明快,而無論做什麼,他身邊總是有碧籮相伴。
  有好幾次,當她回頭尋找他倆時,都會發現他正用溫柔的目光看著她,一旦與她的視線相接,他會立刻給她一個讓她心跳加速的笑容。
  不過他對碧籮好像也是這樣,給她溫柔的注視與溫暖的笑容。
  對此,她感到鬱悶,一種連自己都說不清理由的鬱悶。
  這天,他們要乘獨木舟到一處建在河上的吊腳樓群去,因為人多舟小,不得不分乘兩舟。碧籮立刻抓住馮君石大聲宣佈:「我要跟馮大哥一起。」自從說出喜歡他後,她就把「馮大人」改成了「馮大哥」。
  聽到她的決定,最高興的是韋檠。他對百合將嫁給馮君石一事非常不滿,可是又無法左右大都老,唯一的希望是跟著百合,在六月六到來前破壞他們的親事。
  本來想讓妹妹與自己同舟的百合只好歎氣道:「好吧,妳的水性不好,可不能亂動喔。」她提醒妹妹,並看了馮君石一眼,但這次他沒有看她,只是不著痕跡地撥開妹妹的手,走到頭尖尾力的小舟邊幫船夫解開纜繩。
  河水滔滔,由於獨木舟十分狹窄,馮君石讓碧籮坐在船頭,那裏翹起的部分可以擋住飛濺的水花,他坐在她後面,船夫則在舟尾。
  「馮大哥,你劃過獨木舟嗎?」碧籮伸手玩著水花問他。
  「沒有。」馮君石見她探出身子,忙提醒她。「坐好,落水可不好玩。」可她毫不在意地說:「有你在,我不害怕。」對她的信任,馮君石不知該高興還是生氣。他回頭看看跟在他們身後的另外一艘小舟,見百合穩穩地站在起伏不定的船頭,團花長裙隨風飄舞,有種飄然欲仙的感覺,不由得感歎道:「妳姊姊的功夫真好。」「是啊,姊姊的功夫得自世外高人傳授,自然不一般。」她神氣地說:「姊姊可以口吐飛劍,化指為光,讓她的敵人無聲無息地喪命。」聽她說得誇張,馮君石忍不住笑了。「妳親眼看見的?」他問,根本不相信百合會是那種炫耀武功、冷酷殺人的人。
  「我雖然沒親眼看見,但我見過姊姊練功,要是我早出世幾年就好了,那樣我也會跟隨姊姊去學武功,我也能飛……呃!」說得高興處,她想站起來,忘記自己身處獨木舟,結果小舟猛搖,嚇得船夫大叫,而馮君石一點也沒耽擱的將她拉下來命令道:「安靜坐好!」她吐吐舌頭。「對不起,我一高興就忘了。」可她只安靜了一會兒,就指著一座山峰。「馮大哥,你看到那座小山沒有?
  它叫赤銅峰。上面的石頭很特別,用來鑄銅又亮又硬,用來壘屋,能避蟲蛇,而且冬暖夏涼。」聽到她的話,他想起這是地圖上提到過的,不由往那多看了幾眼,發現那座山峰確實與旁邊的翠巒迭嶂不同,不僅樹木少,而且山石呈現出暗紅色。
  「你看那個閃光的地方,是神廟,達摩佛袓曾經在那裏說襌。」碧籮興奮地跪起身比劃著。「每天早上都有香客……唉呀……」小舟在她跪超時剛好一個彎道,因她的移動而重心不穩,於是她的身子隨著小舟拐彎形成的幅度被拋下了河。
  見她落水,溤君石飛快起身拉她,而他的動作使得已經失去平衡的獨木舟更加傾斜,水中的碧籮也緊緊抓著他,他隨即被捲入激流中。
  落水時他的頭撞在獨木舟尾部,拋棄他們的小舟被水流迅速沖走,他顧不得頭上的傷,緊緊抓著在水裏掙扎的碧籮,而她也用力抱著他,這更增加了他擺脫漩渦的難度,但他仍用盡全力將她托出水面,讓她得到呼吸的機會。
  一個個漩渦困住了他,有股強大的力量不斷拉扯著他,他用力劃臂踩水,想浮出水面看清河岸的距離,可是撲面而來的水花和刺目的陽光讓他視線模糊,他覺得頭暈目眩,體力漸漸不支。
  百合的聲音傳來,他看不見她,也聽不清她在喊什麼,只是用力朝她的聲音遊去,將碧籮推向她。當身上的重量消失時,他虛脫了似地放鬆四肢,任那股一直在拉他的力量把他卷走。
  「馮大哥!」被拉上獨木舟的碧籮,看到馮君石消失在河面上時大聲哭喊。
  百合對舟尾的韋檠說:「你送碧籮回去,我去救大人。」說完便躍入河中。
  可是她潛入水下四處尋找,卻沒有發現馮君石的蹤影。
  她浮出水面,韋檠和碧籮乘坐的獨木舟已經遠去,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什麼都沒有。失望與擔憂中,她想起當他將碧籮推向她時,她看到他額頭在流血,這麼說他受了傷,會不會在昏迷後被水流沖走了?
  想到這個可能,她的心無比沉重。不行,她一定要找到他!
  深吸一口氣,她再次潛入水底,並放鬆身體跟隨水流的方向遊動。
  水流越來越急,一個個漩渦將她帶入黑暗的水底,她的手碰到堅硬的石壁,知道這是一個水底岩洞,裏面不僅深不可測,而且潛藏著無數危險,她想退回去,同又想也許他正是這樣被水流沖走,此刻正躺在某個角落裏承受著痛苦,她立刻打消了退回的念頭,憋住呼吸隨著水流緩緩黑暗中。
  身體不時會碰到堅硬的岩石和柔軟的水草,她手腳並用地小心探尋著附近,既希望、又害怕發現他正躺在這黑暗的水底山石洞中。
  彷佛過了一輩子,她的胸口已經脹痛不已,可是黑暗仍無盡頭。
  她試著伸直手浮出水面,卻摸到冰冷的礁石,人依舊在水中。這時,她聽到巨大的聲響,可是在水底,她聽不出那到底是什麼聲音,還來不及判斷,水流忽然變急,她被湧動的激流托出水面,再壓回水底,在起起落落中,她失去了方向。
  當水流迴旋激烈時,她試著浮起,可是從她身體的各個方向湧來的滔滔水流將她捲入洶湧的漩渦中。為了不讓自己受傷,她竭力控制身體,借助手腳的力量與越來越強大的水流對抗,不讓它將自己沖到石壁上。
  一番較量後,她被聚集的水流快速推往一個方向。
  眼前忽然一亮,沒來得及浮出水面,她就在巨大的聲響中,隨著奔騰的水流沖出黑暗的山洞,撲向「嘩嘩」作響的飛瀑,飛向光明。
  瀑布下是個不大,但極深的水潭,當隨著飛瀑墜落深潭時,她用了絕佳的輕功技巧,因此沒有受傷。
  擺脫飛瀑後,她游到潭邊,看到水潭四周是光滑齊削、高聳有力的懸崖峭壁,水潭就像一隻緊箍的鐵桶,四面沒有出路,也沒有人跡。她相信如果馮君石是跟隨河水而來,那他一定也落在了這裏,可是要找到他,她得先恢復自己的體力。
  她精疲力竭地上岸,盤腿坐在雜草中閉目調息。許久之後,她緩緩張開眼睛,感覺身心輕鬆,四肢有力,就連身上潮濕的衣服也已經半幹。
  她站起身在水潭四周尋找,最後在一個角落的泥地上發現了腳印。她沿著腳印追尋到石屋下,腳印消失。
  她抬頭,一個深陷在絕壁上的洞穴出現在半山腰,她輕輕一躍,跳上陡峭的石壁,鑽進那只夠一人通過的狹窄洞口。
  洞裏怪石林立,空氣潮濕,由於有太多的縫隙加上此刻天氣晴朗,因此洞內光線充足,她沿著崎嶇不平的石徑往裏走。
  「怎麼是妳?」熟悉的聲音自前方傳來,她的心為之一振。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0-11-21 00:01:15

第五章

  「大人?!」循著馮君石的聲音,百合跑過去,看到他靠坐在巨石下,渾身既髒又濕,額頭的傷口仍在流血。
  「大人,你怎麼樣?」她俯身向他,憂慮地問。
  「我……很好。」他喘著氣說。此刻見到她,何止很好,簡直是棒極了!
  雖然一路被水流衝擊、被岩石碰撞讓他感覺自己像一隻斷了雙翼,摔得半死的雛鷹,可聞到她的氣息,聽到她天籟般的聲音,他精神煥發,想大聲歡笑。
  可是才一咧嘴,一陣劇痛就將他的笑聲變成了痛苦的。
  「不好,你一點都不好。」她在他身邊蹲下。「你能坐起來嗎?」「能……我想,我能……」他用手撐著地,想表現得好一點,可是最終仍頹然倒下。「我想我還需要再躺一會兒。」看著他痛苦的神情,她低下頭檢視他額頭的傷口,再用手摸了摸他的頸部和頭部,接著解開了他潮濕的衣衫,按壓他的胸部。
  她的撫摸使他有一種火燒的感覺,他的心急跳、身體猛地顫抖。
  「抱歉,我不想弄痛你。」感覺到他的顫抖,她急忙縮回手。
  「沒關係。」他咕噥道,不敢告訴她令他顫抖的真實原因是她的觸摸激起了他的渴望。那是一種嶄新的、令人熱血沸騰的感覺,那種渴望令他興奮。為了不嚇壞她,他必須克制自己。他深深吸了口氣,讓心跳緩和下來。
  她蹲在他身邊,皺著眉看了他一會兒後,再次把手放到他身上。「我還是得替你檢查一下,看水洞裏的暗礁和水流的衝擊力有沒有傷到你的骨頭。」「沒有。」強忍著她的手在他身上所引起的神奇反應,他說:「雖然好幾次我都以為那些碰撞會把我肢解了,但看來我的身體還是比礁石硬。」「你現在什麼地方最疼?」她問。
  「腰和背。跌下瀑布時,我以為骨頭摔斷了。」她掀起他的衣服,在看到他身上大片的青紫傷痕時皺起了眉,幸好在用手按壓後發現除了右側的肋骨受傷外,其他地方只是皮肉傷。
  她坐在他身邊,動手脫他的衣服。
  「妳要幹什麼?」他抓住衣襟驚訝地問。
  她的臉紅了,但仍冷靜地說:「脫你的衣服。」他抓緊衣服。「這正是我的問題。」「因為我需要你的裏衣。」她的動作一點不像她的神情那麼羞澀畏懼。
  他手忙腳亂地跟她搶奪衣服,可顧此失彼,身上的衣服很快就被她剝去。
  「我們還沒成親呢!」他大叫,全身冒汗,本來就很暈眩的腦袋現在更暈了。
  他雙臂環胸懊惱地看著她,長這麼大,從沒在女人面前脫過衣服的他,相信此刻臉紅的不止她一人。
  「我們不會成親。」她低聲說。
  在他還沒想出合適的回答時,就聽到幾聲「嘶嘶」的驚人聲響,他那件冬暖夏涼的蠶絲裏衣在她靈巧的手中,變成了一截截破布條。雪白的織物被掛在她纖細的脖子上,把她嫣紅的臉蛋襯托得更加嬌豔欲滴。
  「呃,那是我第二好的裏衣。」他注視著她喃喃地說。
  她竟然笑了,那笑容頓時成為綻放在他小窩的花朵。「第一好的呢?」他也咧嘴一笑。「箱子裏。」「那沒必要可惜。」她開心地繼續蹂躪精緻的衣服。
  「妳可真大方!」「真是的,一件蠶絲裏衣與你的骨頭哪個重要?」她將撕剩下的破衣扔掉,用雙手扶起他,將他的身體調整成垂直坐姿。
  她暖暖的手指摩挲著他冰涼的肌膚,讓他再次戰慄,嘴裏嘟嚷著:「妳現在又要幹什麼?要撕我可不容易。」「誰說要撕你?」她不由分說地扶他坐好,自己坐在他身後,語氣強硬,動作溫柔地說:「儘量保持身體垂直,如果支撐不住就靠著我的膝蓋。」感覺到她盤著的雙膝頂在他的腰下,他僵住不動。
  她的雙掌平貼在他背上,略微施壓的同時,往兩側緩緩移動,到達他的肋間。
  她時輕時重的按壓帶給了他強烈的刺激,他的肌膚變得異常敏感,他開始呼吸急促,渾身發熱。為了分散注意力,他問她:「妳是怎麼到這裏來的?」「和你一樣。」她輕聲說:「不要說話,閉上眼睛。」他明白她是在用內力幫他療傷,便說:「妳不必消耗內力,我沒事。」他想移開,但被她用手按住。「別動,你的肋骨受了傷!」他安靜了,因為她的手碰到他最痛的地方,除了屏住呼吸,他不能開口,先前的胡思亂想不翼而飛。那陣劇痛讓他懷疑她是在為被逼嫁給他而報復他,可是隨著她的手不斷地移動和按壓,他的呼吸漸漸平穩,難耐的痛苦神奇地被解除了。
  「我不痛了,妳休息吧。」他感激地對坐在身後的她說。
  她緩緩收功,用撕好的布條將他受傷的肋部綁起來。「得綁幾天,你不要拆掉它,這樣有助受傷的肋骨復原。」「知道了,謝謝妳。」他低頭看看自己被五花大綁的身子,指指地上被她脫去的外衣。「把衣服給我。」她替他把衣服穿上,再用布條擦拭了他額頭的傷口,將它也好避免感染。
  等一切都做完後,她問他:「你可以走嗎?」「當然可以。」他剛想起身,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又跌坐回去。「等等!」「怎麼了?」「妳讀過《越絕書》嗎?」她驚訝地看著他,好奇像他這樣的書生怎麼也知道那樣的書。「那不是東漢初年一群兵器大家編纂的名劍譜嗎?師傅讓我讀過其中大部分。」「我就知道我們有共同的語言。」他眼裏閃耀著喜悅的光芒。「既然看過,那妳一定知道書裏面列出的都是天下罕見的寶劍。」「對,不過那些寶劍大多已經失傳,真偽難考。」她淡淡地說。
  可他興致不減地看著她。「沒錯,可是妳應該不會忽略在補遺編注中,編纂者提到過的一柄寶劍,因為它就出自嶺南。」她的心猛跳,在他專注的目光下手心開始出汗,但仍強自鎮定地說:「我沒有注意到那段文字。」他似乎對此很不理解。「怎麼可能?那把劍說不定就出自我們這裏呢。」「也許是我年幼讀書不精吧,我不記得了。」「那時妳確實太小。」他寬容地原諒了她,繼續道:「書中說數百年前五嶺不安,洪災蟲獸氾濫,有仙人下凡,造巨爐以煉石,采純銅鑄得寶劍,命名為『一劍平天』。那劍身長不足三尺,赤紅如日,切玉如切泥土。劍成之日,工匠因鑄劍力盡袖竭而亡,眾神歸天,此劍成為絕響。然而,自劍出,五嶺太平,穀物豐收,只是沒有人知道寶劍最後的下落,因此很多人都以為『一劍平天』只是個傳說。」「我相信那是個傳說。」她松了口氣回應道。
  「不。」他看著她,眼眸閃閃發亮。「那不是傳說。」「你為何如此肯定?」她的心怦然狂跳。「從來沒有人見過『一劍平天』。」「因為我見過,妳想見見嗎?」他得意地望著她。
  她渾身一震。「你不可能真的見過它。」「那可說不定。」他神秘兮兮地湊近她。「妳知道在那個又恐怖又黑暗的水洞裏,我找到了什麼?」「什麼?」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就要跳出胸膛了。她有預感,一個驚天秘密即將被他揭穿,而她,既期待又害怕,全身繃得死緊。
  「這個!」他挪動身子,從屁股下面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著的長形東西。「如果不是它抵擋了水流的速度,我恐怕早被摔死在水洞裏了。」他曾面臨死亡的經歷讓她感到害怕,而他拿出的東西更讓她心悸。
  「這是什麼?」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寶物!」因為太興奮,他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
  當他解開層層密封的油布,將一柄閃爍著赭紅色光芒的古劍放在她眼前時,爆炸由她內心最深處引發,她的雙耳轟鳴,身體猛烈晃動,眼前出現一層紅霧。
  「老天!」她驚呼,敬畏地撫摸莖上的穿孔。「兩百年了,怎麼可能……」「就是它,一劍平天!」以為她不信,馮君石捧起劍遞到她面前。「妳看,外貌呈扁莖柳葉形,莖的下部較寬,兩面均有凹槽,以雙虎噬人頭紋裝飾……這些與書上描述的特徵都相符,如果這個還不能讓妳相信的話,那麼看這裏——」他指著劍枘上的圖紋。「在圓臉無發、大鼻小嘴的人頭下,妳看到了什麼?」她低頭細看。「一劍平天」四個象形文字在紅銅面上清晰可見。
  原來它被藏在了那個水洞裏!極度的興奮和喜悅讓她抓起劍貼在胸前,跪地對他深深彎下了腰。「大人……謝謝你!」她的額頭貼在了冰冷的石頭上。
  「幹嘛行此大禮,我可承受不起。」他笑著拉起她,卻在看到她臉上的淚水時瞬間慌了。「妳這是……為什麼要哭?」他溫柔又細心地替她擦眼淚。
  她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應該告訴他多少。他是那麼精明,那麼善於捕捉她的思緒,如果她想編故事應付他,那是另外一回事,可是她不願意欺騙他,哪怕這是家族最大的秘密,她也渴望與他分享。
  「這……這是一個秘密,一個壓了我們兩百多年的秘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去分析自己為何如此信任他的原因,而是從別的地方找了理由。「馮大人,劍是你尋別的,你有權知道這個秘密。」她的眼睛在淚水中顯得清澈美麗,她的神態嚴肅而激動,他拉著她坐在身邊,聽她講述這個被深埋數百年的秘密。
  「大人已知這是先古仙兵,專為鎮五嶺而鑄。冼氏五百年前由仙人授此神器,成為五嶺之首。兩百多年前,駱越人企圖奪取寶劍而突襲雷峒村,導致冼氏損失慘重,先袓為護寶劍逃入深山,當族人找到他時,他己身負重傷,只告知繼任者寶劍被奪便斷了氣。兩百多年來,冼氏重新壯大,找回寶劍成為歷任大都老最重要的責任之一。如今,大人幫我們找回神兵,自當受百合一拜。」見她又要行禮,他將她拉住。「不必謝我,我能替妳找回它是天意使然,如果不是水流將我沖進那個狹窄的石縫,我也不可能發現它。」他從她手裏取過劍,摩挲著冰涼沁心的劍面,將劍從鞘中緩緩拔出。只見一團光華綻放,石洞內頓覺清冽明亮,他感歎道:「光華耀眼,能在淤泥河水裏浸泡數百年而不腐,果真是仙人共鑄的神兵寶劍。能得一見,平生大幸啊!」知道他雖文質彬彬,卻知曉兵書,能識寶辨物,百合真心地說:「此物乃我族鎮山之寶,難以割捨。若大人喜愛,百合願以另一寶劍相贈。」馮君石笑了,一雙俊目凝視著她,情深意長地說:「若有心相贈,我寧願要妳貼身的荷包做定情信物,妳可願給?」她秀麗端莊的臉霎時紅到雙耳,羞窘地垂下了頭。馮君石一向看慣了她的氣定神閑,此刻竟被她這種小女兒嬌羞的模樣弄得渾身躁熱。
  可轉眼間,她雖然雙頰嫣紅,但神情已恢復冷靜。「大人不喜歡寶劍嗎?得師傅相傳,我有一寶劍,玲瓏輕巧,極似青萍,你可願接受?」見她故意裝傻回避問題,他懊惱地注視她,在她眼裏看出她亟欲掩飾的迷惑和憂慮,心想他暫時不用逼她,反正董浩很快就會回來。
  「謝謝美意。可是我手不會舞劍,力不能抗敵,要寶劍何用?還是妳自己留著吧。」他將一劍平天放回鞘內,細心地用油布包好,再用她撕剩的裏衣殘片包住遞給她。「這鎮山之寶失而復得之事最好不要外揚,小心收藏。」她接過寶劍,見他站起身時臉露苦相,忙問:「你可以走嗎?」「可以。只是妳把我綁得太緊了,這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他輕輕拍打緊繃的胸膛,因為疼痛而皺眉。
  「不綁緊的話你受傷的肋骨不易恢復,等活動開後,你會覺得沒那麼緊。」「會嗎?」他懷疑地往前邁步,腳步有點不穩。
  她趕緊扶住他。「你可以信任我。」他側臉看著她。「妳信任我嗎?」「我信任你。」她的回答迅速而堅決,這安慰了他。
  「我也信任妳。」他臉上露出讓她越來越容易心跳的微笑。「我也喜歡妳。」攙扶在他胳膊上的手忽然緊了緊,在他以為她會大力甩開他時,聽到她細細的聲音:「你也喜歡碧籮。」「是的,我喜歡碧籮,她是個可愛的小妹妹。我喜歡妳,因為妳會是我……」「沒有用的,大人,你不能娶我!」她打斷他,握著他胳膊的手指幾乎嵌入他的肌膚,那充滿苦惱的聲音讓他目光陰沈。
  「如果不能娶妳,我將終生不娶。」他溫柔地拉開她的手,蹣跚而堅定地往前走去,嘴裏咕噥著。「希望我們前面有路。」百合跟在他身後,知道他所說的「路」並不僅僅指他們此刻正在尋找的出路。
  然而,他們並沒有為自己難解的情事煩惱太久,因為另一個發現困擾著他們。
  開始那段道路十分崎嶇,不時有猙獰怪石擋在路上,好在有足夠的光線,他們走得還順利。可是越往裏走,洞穴上方的縫隙越來越少,光線隨之變暗。在模糊的光線中,馮君石看到百合依然能從容行走,可他得用手扶著石壁摸索前進。
  感覺到他們不停地在轉彎,漸漸地,他發現沒有必要再借助冰冷的洞壁,因為他們腳下的路越走越平,而且幾乎毫無阻擋。
  「百合,這裏不像天然山洞,倒像是人力修築的隧道。」當洞內更黑暗時,他靠近她低聲說,渾然不覺自己直呼她的名字。
  「我有同感。」她蹲下身在地上摸索,對他親昵的稱呼並沒做什麼表示。
  他隨她蹲下,可什麼也看不清。「妳在摸什麼?東西掉在地上了嗎?」「沒有,只是想確定一下。」她小聲說著站起身來。
  「確定什麼?」他隨她站起。
  「是否有人來過。」「結論?」「有,還有車轍印。」她的回答令他頓感脊背發涼。「誰會到這裏來?」「好問題。」她繼續前進,並體貼地想起他有限的視力而拉著他同行。
  她本來是抓著他的衣袖,可那個方式讓他很不滿意,他將她的手握在掌心。
  他的手有點冰涼,也有點汗儑,她知道他很緊張,因此並沒有掙脫,只是沈默地帶著他繼續往裏走。
  「妳聞到什麼味道嗎?」他問她。四周越來越黑,嗅覺因而變得靈敏。
  「是松脂的味道。」她嗅了嗅,手指在他掌心轉動反扣住他的手,拉著他加快步伐。黑暗中傳來奇異的窸窣聲,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股強勁的風帶著翅膀疾搧的聲響撲面而來。他毛骨悚然,一把將百合拉進懷裏,緊抱著她靠在石壁上。
  「沒事,那只是幾隻洞穴水鳥。」感覺到他狂亂的心跳,她安慰他。
  唉,他這下可真是丟臉丟到家了!他雙頰發熱,倏地放開她,為自己竟被幾隻水鳥嚇成這樣而羞愧,並暗自感謝他們此刻正置身於黑暗中,沒人能看見他此刻的窘狀。同時也感謝她的沈默,如果這時她笑話他,那他肯定無法再保持君子風度。
  百合走在他前面,雖然臉上帶著微笑,但那並不是在嘲笑,而是為他在以為有危險時,奮勇呵護她的舉動感到欣喜。而她這一生中,極少得到呵護。
  但喜悅非常短暫,身後傳來一聲壓抑的痛呼讓她一驚。
  「大人?!」她轉身,看到他在黑暗中扭曲的身子。「怎麼了?」「有東西夾住我的腳……走不了!」他聲音裏的沮喪和憤怒讓她忍俊不住。
  「讓我看看。」說話間,她已經蹲在他身邊,他的腳背感覺到她的碰觸。
  「是什麼東西?」他太痛了,顧不上尊嚴,彎著僵硬的腰問。感覺到她正在擠壓他的腳,隨後是一聲輕響,他腳上的禁錮被解除,痛感驟減。
  「你不會想知道。」她站了起來。
  他動動腳趾,還好,沒有太大的傷害。「那該死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捕獸夾。」她將手中的東西揚了揚,可他只看到黑乎乎的一團。
  「捕獸夾?我居然被它夾住?」他驚呼。「這鬼地方怎麼會有那玩意兒?」「你的問題總能觸及關鍵。」她稱讚道:「讓我們來弄清楚它。」他看到她的影子往右邊移動,便飛快地追過去,不料卻撞上了冰冷的石壁。
  「見鬼!」他強咽下痛苦的,低聲咒駡。
  聽到他的低咒,她的聲音傳來。「大人站在那兒先別動,這裏有個岔洞,放置了不少捕獸夾,小心又被夾著。」說話間她人已離他很大一截,她忽隱忽現的身影也變得更加模糊不清。因感覺到這個山洞的蹊蹺,他揉著被撞痛的鼻子問:「妳去哪里?」「既然有松脂味,那一定有火種,我應該能找到……瞧,它在這兒!」「妳看得見?」「對,我看得見。」「真希望我也能像妳一樣有雙夜視眼,就不會這麼跌跌撞撞的了。」他羡慕地說,眼前火光一閃,隨即熄滅了。
  她的聲音傳來。「別急,你會看見的。」又是幾聲打火石聲,火光連閃數次,最後終於形成火焰。「過來吧,捕獸夾已經清除了。」她的聲音伴隨著火光照亮了他。
  在黑暗中摸索太久的眼睛一時還不能適應光明,等他終於適應光亮後,才看清這裏很像間石室,室內有幾排懸空搭起的木架,而她正站在十步之外的木架前,一手舉著火把,一手劈開堆放在木架上的竹筐。
  「喔,這麼多東西!」他走過去,驚訝地看到被打開的竹筐內裝滿了稻米、醃制的肉類和其他乾貨。「看來這是妳的族人儲藏食物的洞穴。」「不,它不是。」她的聲音低沉,似乎正受到什麼事困擾。
  凝視著她緊皺的眉頭,他深感不安。「妳並不知道這裏藏著食物,對吧?」「我不知道。」她將竹筐的蓋子封好,巡視四周,意外的看到有另外兩個石洞與此相連,她舉著火把走進去逐一查看,結果發現每個石洞內都有相同的木架,不同的是,那裏面堆放了更多的竹筐。
  馮君石小心地繞過地上的捕獸夾,與她一起查看那些筐子,只見每個筐子都裝滿了不同的食物。
  她面色陰鬱地說:「有人在這裏囤積食物,可我卻毫不知情。」「這人會是誰?」馮君石同樣憂心忡忡。「為何要偷偷摸摸的儲存食物?」「這正是讓人憂慮的事。但不管怎樣,得先封住這裏,再找出那個人。」「如何封?」他看看牙石嶙峋的洞壁,不解地問。
  「設奇門,布迷魂陣。」她簡單地說。在他來不及再問時,她拉著他回到來時的主道,將火把塞進他手裏。「拿著它照顧好自己,剩下的事讓我來做。」她飛快轉身所產生的氣流令他手中的火把飄搖欲滅,他趕緊用手護著火苗,怕它熄滅。而就在這時,他聽到岔洞那方發出幾聲悶響。
  他趕緊將火把舉高,可是灰濛濛的火光下,他無法看清她在做什麼。空氣中有淡淡的塵土味,他決定過去看看,也許她需要幫忙。
  可令他驚訝的是,眼前所見都是陌生景色。他分明記得路上沒有石頭擋道,可現在亂石紛呈,他繞過亂石想找剛才去過的石洞,可是它們不見了,他繞了一圈,發現自己仍在那堆亂石前。
  「大人,我們走。」百合的聲音出現在他身後。
  他舉著火把轉過身來瞪著她。「妳真的把那幾個石洞封掉了?」「也可以這麼說。」她催促道:「快走吧,時間不早了。」「妳怎麼做的?」他緊跟著她,想得知答案。
  「用陣法破他的陽門,讓他再也找不到那三個石洞。」「亂石是妳搬來的?」「那是用來迷惑人的道具,並不完全是真的。」「可我親眼看到那是真的。」他不相信地說。
  她耐心地為他指點迷津。「是你手裏的火把給了你錯覺。其實我只用了兩塊石頭佈陣,洞裏很黑,來者一定得點火,火光產生的影像會讓他們迷路。」「聽起來挺玄的,不能說清楚點嗎?」「是有點玄,師門絕技不得外傳,抱歉。」她並不內疚地說著,往前走去。
  「妳真是女中豪傑!」他感歎地跟在她身後,早就聽說她精通奇門遁甲之術,原以為其中必有誇飾之詞,現在他可是再也不會小看她了。
  他的讚美換來她開心的笑,那清脆的笑聲在洞裏迴響,讓他的心充滿了歡欣。
  因為有火把照明,他不用再摸索前進,因此兩人走得很快。不久,火把上的火苗撲閃起來,百合說:「洞口不遠了。」果真,充滿陽光的洞口很快就出現在眼前,馮君石將火把壓滅放在角落裏。
  出去的洞口比他們進來的那個大了許多,可是當他正要跨出石洞時,走在他前面的百合猛然站住,他收腿不及撞在她身上,當即摀著肋部跌靠在石壁上。
  「呃,我真笨!」見他面色蒼白,喘氣急促,她驚慌地過來輕撫他的胸口。
  「我……沒事,只是,岔了一口氣。」他討厭自己的虛弱無力,勉強站起撥開她的手,等呼吸稍微平穩後問:「妳到底看到了什麼,為何突然止步?」「那兒,洞外。」她拉他站在山洞口的角落裏往外看。
  他在她身後探頭,洞外是個緩緩下沉的山坡,坡腳是一座佛殿的後門,他沒看出異常。他的視線越過佛殿望向四周,暗紅色的岩石在陽光下閃著令人目眩的光。他瞇起眼睛看了看缺少樹木的四周,恍然大悟。「赤銅峰?」「大人來過?」她的詫異赤裸裸地表現在陡然升高的音調裏。
  「沒有,是落水前聽碧籮說過。」百合點頭表示理解。「那她一定告訴過你,這座小山很特別。它的石頭可熔鑄最好的兵器和銅器;建造的石屋,能保冬暖夏涼。」「是的,她說過。但我不認為妳會是因為這個而止步不前。」「你真的瞭解我。」「當然,我們靈犀相通。」他將她頰邊飄拂的發絲塞到她耳朵後。
  他的觸摸讓她肌膚酥癢,他暖暖的呼吸拂過她的面頰,她再次有了被催眠的感覺,趕緊挺直身子,擺脫他的手。「即使這樣,我還是不能嫁給你。」「等著瞧。」他明亮的眸光反射著洞外紅色的山石,彷佛燃燒的火焰。
  心跳加速,身子發熱,她忙轉向洞外。「嚴肅點,我在跟你說正事。」「我也在跟妳說正事。」他的目光直直地望進她的心裏。
  她避開他熾熱深情的目光,漠視心頭的熱浪湧動,轉回話題道:「我不是因為赤銅峰才止步,而是因為寺院。」「寺院怎麼了?」他仍然不解。
  「這座寺廟已有一百多年,原名叫『雲浮寺』,後來因菩提達摩袓師渡海來朝在這裏駐足說襌,因此改名為『西佛寺』,曾經非常熱鬧,後來皇上派人將祖師接往建康,不久袓師因與皇上佛念不同而一葦渡江去了洛陽,從此這裏漸漸沒落。現在除了香客進香外,只有悟隱法師和他的弟子守寺。」她望著山坡下的廟宇發怔,俄頃,才沉思般地繼續說道:「它三面環壁,唯殿前有路下山,寺內僧侶在這裏習武修行已有百年歷史,他們一向不惹事,我從不知道後出竟有秘洞和瀑布。」聽出牠的煩惱,馮君石安慰道:「這一帶山嶺連綿,縱橫何止千里,妳怎麼可能知道每一個地方?何況那個瀑布實在太隱密,如果不是河水將我們沖到那裏,我們不可能發現它。再說,妳該高興才對,今天的意外可不是只讓我們發現了秘洞和瀑布喔。」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她手裏緊握的一劍平天。
  「你說得對,我該感謝老天,感謝你讓我們有此重大收穫。」她欣慰地說,但袖情依然凝重。「可是,藏匿食物的洞穴就在佛殿後面,而且還與寶劍藏匿地如此接近,你有沒有覺得這裏面似乎有什麼關連?」她的話引起他的沉思。「是啊,西佛寺與這個秘洞幾乎首尾相連,而秘洞中又藏了那麼多的食物,難道那是僧侶們為自己私藏?」「不可能。」她搖頭。「寺內僧侶加上偶爾光臨的游僧方客會有多少人?況且我朝興佛重僧,進貢的香客眾多,他們根本不缺吃穿。」「那麼,妳擔心的是什麼?」「內憂外患。」她憂慮地看著他。「我擔心這些食物是為孫、盧準備的。」他神色一凜。「如果是這樣,那西佛寺的和尚就脫不了關係。」「但光靠和尚做不了這麼多事,我得查出其中底細。」「我們。」他抓著她的手補充道:「我們一起查!」「好吧,我們。」她讓步。「現在我們得另外找路下山,別驚動寺裏的人。」在她的幫助和帶領下,他勉為其難地跟隨她沿峭壁迂回下了山。
  然而,他們的行蹤仍「驚動」了寺裏的人。
  西佛寺佛殿前,身穿黑色緇衣的悟隱法師正厲聲盤問前來報信的弟子:「你們確定他們沒去過後出?」「是的,我們看到百合酋長與馮太守從西嶺下山,過河而去。」悟隱法師眺望山下,蒼白的眼眸露出不安的神色。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0-11-21 00:01:28

第六章

  「一劍平天」在失落兩百多年後,終於重回冼氏手中,這個巨大的喜悅讓大都老一家欣喜萬分,幾代的罪疚感一朝解除,他們對馮君石的感激難以用言語表達。
  當夜,冼琥俍與弟弟冼琥伢,及連夜從梁州趕回來的冼崇梃洗濯更衣,藏寶秘洞,安靜又隆重地舉行歸奉寶劍的儀式。
  他們由冼琥伢主持,按古禮熏香焚紙,拜祭袓先,告慰亡靈,最後將寶劍放回石制劍匣內,再齊吟袓訓:「一劍平天,旅運昌盛;仙人共鑄,永鎮千仞!」冼百合在設置了九宮八門的秘泂外擔任護衛,聽到父兄們的誓言,她仰望著夜空,默默祈求老天保佑她的族人永享太平。
  馮君石休息兩天後,再度來找百合,想與她合查密藏食物的事。拆掉了身上的繃帶,他感覺渾身輕鬆,而頭上的傷疤被帽子擋住,也看不太出來。
  冼琥俍兄弟因他尋回寶劍而對他恭敬有禮,部落的人們見大都老如此,自然也以未來酋長夫君的態度對待他,因此他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敬。
  自墜河那日起,碧籮就感覺到馮大哥與姊姊的關係跟以前不太一樣了,每當他們倆對視時,似乎有一股熱氣從他們四周散發出來,觸手可及。雖然姊姊仍試圖躲他,但她看得出來,姊姊同樣喜歡馮大哥。
  可是即便這樣,她仍相信最喜歡馮大哥的人是她,姊姊最關心的是部落,只有她才是全心全意愛慕馮大哥的人。因此當姊姊鼓勵她多與馮大人相處,並故意為她製造機會時,她從不拒絕。只可惜馮大哥雖然對她好,卻從不把她當大人看,每當她對他表示感情時,他不是笑笑地走開,就是用言語敷衍她。
  現在,她站在田埂上,傷心地看著在水田裏幫助村民疏通水道的馮大哥,正和姊姊有說有笑,特別是他注視姊姊的溫柔眼神讓她心裏好難過。
  「看妳馮大哥那麼忙,幹嘛不去幫忙呢?」韋檠的聲音很不是時候地傳來。
  碧籮煩躁地說:「走開,別惹我。」「我可沒惹妳,是關心妳。」經過一個多月的觀察,韋檠早將她對馮君石的迷戀看得一清二楚,此刻見她生氣,他並不著急,反而故作好心地勸她。「與其愁眉深鎖,不如找妳爹好好說說,讓馮大人娶妳,妳這麼漂亮,哪個男人不愛呢?」他的話戳到了她的痛處,委屈的淚湧上眼眶,她擦拭著眼睛說:「他根本就不喜歡我,他只想娶姊姊,現在他幫我爹找回寶劍,爹更聽他的話了。」「寶劍?!」他神色乍變,失態地抓住她追問。「什麼寶劍?」碧籮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將無意間偷聽到爹與姊姊的對話說出來了,不由得驚惶地掙脫他的手。「寶劍?哦,我說錯了……我是說,姊姊練功的寶劍。」說完,她忙不迭地往村子跑去。
  韋檠已從她不善掩飾的眼睛裏得到了答案。他的手倏然攥緊,緊得可以聽到指關節發出的「咯咯」聲。
  夜色如夢,清風如水,潔白的月光籠罩著寧靜的赤銅峰。然而,西佛寺後堂內氣氛緊繃,毫不寧靜。
  「你到底在說什麼?」悟隱法師面對氣勢洶洶的韋檠不悅地問。
  「我在說,你是個沒用的老禿驢!」面色鐵青的韋檠咬牙切齒地罵,他剛從秘洞回來,正怒火攻心。「你的責任是守住秘洞,尋找寶劍,同現在居然讓人在眼皮底下毀了秘洞,偷走寶劍!」「韋檠,休得放肆!」悟隱臉上的肌肉猛地收縮。「如果不是看在我師兄和韋老酋長的面子,我會讓你現在就趴在地上!」韋檠眉眼一橫。「該死的禿子,要是我師傅和我爹還在,我現在就要你死。」「啪!」悟隱手起拳落,身邊的石桌頓時斷成無數碎塊,而他的一聲低吼震得人氣血翻騰:「你這小子無禮!」韋檠冷笑,抓起一個銅茶壺舉到他眼前,在一陣隱隱作響的「隆隆」聲中,那把雕花銅器被他的五根手指硬是捏得漸漸變形,最後成為一個扁平破銅。
  「我師兄居然將『天雷掌』傳給了你?!」悟隱驚駭地望著報廢的銅壺。
  「是的,所以你不要太囂張!」韋檠狂妄地對他的師叔說。
  悟隱頹然坐下。「師門有訓,唯掌門人可習天雷掌,師兄大錯啊!」「這下你該明白為何師傅死時,雖傳位給你,但我從未以掌門人之禮對待你的原因了吧?」韋檠將銅壺扔在地上,無情地說:「不要再囉唆,我們得合計奪回一劍平天,否則師袓、師傅,還有你我數代人死守此地一百多年的苦心全都白費,我爹和我族人的死亡也毫無意義!」「我守此地是遵師命,無意與你爭掌門人之位。」悟隱面如土色,幽幽地說。
  「自從得知一劍平天被你先袓奪得,藏匿於赤銅峰石洞中後,我們的師袓就在這開寺設派;招徒授武,目的就是為了尋找寶劍。可是一百多年來,這附近的每一個石洞都被仔細搜過,卻一無所獲,現在你說那位既無武功,又無經歷的馮太守取得了寶劍,實在讓人難以相信。」「沒什麼好不信的,碧籮不會說謊。而且三天前的深夜,冼崇梃忽然回家,我悄悄潛去冼家,竟找不到門。冼家人必定在為尋回寶劍慶祝,否則冼百合沒有必要佈陣防範。而那天恰好是馮太守落水,百合入水相救的日子,因此我斷定他們定是被水流沖落飛瀑,發現了寶劍,隨後又在秘洞中發現我們為孫大人準備的食物。」「秘洞的每一處我們都查過,絕對沒有寶劍。這麼說,寶劍一定是藏匿於飛瀑的水洞內?」悟隱覺得不可思議。「那裏面怎麼可能藏寶劍呢?」「足可見我先人的本事更大!」韋檠咬牙道:「只可惜他竟以為赤銅峰只有一個石洞!更可恨你守在這裏居然容人取劍而去,讓我費盡心機弄到的食物被偷走,你罪不可恕!孫、盧大人很快會來,如不儘快尋回食物,你我都得死!」悟隱面色慘綠。「你要我怎麼做?」他從腰囊內取出幾個三角飛鏢遞給他,陰險地說:「你用這個速速召集散落各地的弟子,我們先抓太守爺,一來可從他口中打探細節,二來,我看冼百合對他動了情,一旦他落在我們手中,她將投鼠忌器,不得不收起利爪。」「與官府作對?師門有訓……」「狗屁!此時此刻,奪回寶劍事關重大,還顧什麼師門訓律?」他粗暴的吆喝讓悟隱目光一沉,可想到他擁有的武功,便隱忍地說:「好吧,就這麼辦。」見他馴服,韋檠心中有幾分得意,指指他手中的飛鏢。「一旦有事時,以這個聯絡。最近多留神點,別再讓人踩了痛腳。」說完,他揚長而去,悟隱呆坐燈下,看著手中的飛鏢。看來,那小子不僅掌握了師門獨傳絕技,還早就以掌門人自居號令眾弟子了。心想著被師傅、師兄,甚至整個師門背叛的苦楚,他眼泛精光,頭上的戒疤在燈下愈加顯出刺目的蒼白。
  就在冼氏大都老仍沉浸在終於尋回「一劍平天」的巨大喜悅中時,又一驚喜降臨——朝廷欽差奉命頒旨,為保五嶺之南萬世歸順,皇上御賜嶺南百越大都老冼琥俍之女冼百合婚嫁高涼太守馮君石,締結馮冼美滿姻緣!
  欽差大臣是與馮君石有數面之緣的征虜將軍蘭欽,他不僅帶來了皇上的聖諭,還帶來了一批長江流域先進的鐵農具作為賀禮。
  面對聖旨和賀襠,冼氏大都老和族人們欣然接受,與冼氏同時接受聖旨的馮氏父子同樣滿面喜色,眾人狂歡,就連馮君石回鄉一個月的護衛兼朋友董浩,也笑嘻嘻地出現在歡樂的人群中。
  大都老家的院內很快就燃起了篝火,人們按照部落節日的喜慶方式擺酒烤肉,敲鑼打鼓。在歡樂的人群中,百合異常的平靜,她知道隨著聖旨的到來,她一直以消極方式抗拒婚嫁的作法不再有效。可是,她心裏並不感到失望或生氣,只是想到妹妹時,內心很不安。
  她一直回避著馮君石,直到族人們不斷地向她表示祝賀後,她終於忍不住向他看去,不料正與他的目光相遇,而他飽含感情的雙眸立刻讓她心慌不已,地想轉開視線,卻見他穿過擁擠的人群向她走來,眼睛一直凝視著她。
  「妳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憂傷?」他的聲音讓她意識到他們靠得如此近。
  「我……沒有。」她遲疑地說。
  他以一種讓她心痛的眼神看著她。「妳如果還是堅持不嫁給我的話,我們兩個家族都犯了蔑視皇威的大罪。因此,為了家人平安,妳別無選擇,只能嫁給我,不管妳願不願意。」說完,他掉頭想走,但被她拉著。
  「不是,我不是……」她不想傷害他,可也不能傷害妹妹,她該怎麼做?
  他回頭看著她,發現她的眼睛透露了比他預期更多的東西,他緊繃的臉漸漸放鬆,一抹溫柔的笑紋出現在他眼角,讓他看起來既英俊又仁慈。
  「妳不要擔心,只要跟隨妳的心走,所有的事情都會有好的結果。」他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轉身往院子另一端、他們的父親走去。
  看著他挺拔俊逸的背影,百合心裏充滿了矛盾,她緩緩轉過身,隔著人群看到妹妹蒼白痛苦的臉。
  「碧籮……」她向她走去,可她轉過身,穿過擁擠的人群往後出跑去。
  他沒有理睬她,他眼裏只有姊姊!碧籮奔跑著,感覺到利劍穿心般的痛。她真的沒希望了,姊姊很快就要嫁給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子,她最心愛的馮大哥!
  傷心的淚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坐在山坡上,淚眼迷離地注視著山下歡快的人群,一方面為姊姊高興,一方面為自己難過。她希望姊姊嫁個好男人,但是不喜歡姊姊搶走自己的意中人。她是多麼渴望這是為她準備的慶典,渴望看見家人和朋友簇擁著她,讚美她的姻緣,渴望她的手被那個有著溫柔笑容的馮大人緊緊握著……一聲壓抑的啜泣逸出口,她屈起雙腿,伏在膝蓋上哭泣。
  一雙有力而溫柔的手搭在她的肩頭,姊姊熟悉的聲音阻止了她的哭聲。
  「碧籮,別這樣,事情還沒定。」百合在她身邊坐下。
  「怎麼沒定?皇上都頒旨了。」碧籮抬起頭,幽怨地說:「這下妳不能不嫁給他了,除非妳願意看著爹爹犯欺君逆反之罪!」「我們不能讓那樣的事發生。」她心痛地為妹妹擦著眼淚。
  碧籮因她的話而產生新的希望,她實在太喜歡馮大哥了,顧不上考慮其他的細節,抓著姊姊的手問:「妳有辦法嗎?」「是的。」她輕聲說:「只要妳照我的話做,我們可以……」姊妺倆一番耳語後,碧籮的情緒迅速改變。她的雙目晶亮地看著姊姊,既高興又不放心地說:「可是……馮大哥會不會被氣死?」「他也許會生氣,但死不了。」百合淡淡地安慰她,心裏短暫的內疚敵不過對妹妹的愛。況且,看著妹妹嬌俏的容顏和純真的雙眸,她想,有哪個傻瓜能漠視這樣美麗清純的容貌和真摯深刻的愛呢?
  「他會生氣打我嗎?」碧籮的臉色有點灰白。
  百合笑了。「這世上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就是馮君石打女人。他是個很有風度的男人,無論有多生氣,他絕對不會動手打妳。」姊姊的話安慰了她,眼淚被歡笑取代。隨後,姊妹倆手牽手地下山回家。
  欽差大人宣佈,這次前來除頒旨賀喜外,還奉命訪察當地情況。因此高、羅兩洲的刺史和各郡太守將陪同他實地訪察民情,查看農田山地。
  與欽差大人私下見面時,馮君石得知皇上已收到他和羅洲刺史、冼氏大都老等上奏的信函,對賦稅一事十分關心,因此才派精明強幹的蘭大人在出征北方前先來一趟。於是,他將自己在百合和大都老的幫助下,整理出來的孫、盧等人及高州太守七年來在嶺南及高涼地區征梲的清單交給他,並對目前百越人愈來愈激烈的「抗稅」行動做了分析,希望大人在此次訪察中仔細評估。
  欽差大人于次日與大都老父女見面。深夜,百合忽然出現在馮君石的書房內,當時他正獨自一人沉思,見到她,自然十分驚訝和高興。
  「百合!妳這樣悄悄地溜進來,不會是人想我吧?」他毫不含蓄地抱住她。
  他的大力擁抱讓她差點兒喘不過氣,他的手在她背上摩挲,使她肌肉緊繃。
  她不怕他,可他的親近總讓她有無法說明原因的緊張。
  她在他懷裏微微喘氣,低聲說:「我是在想你,因為我擔心你忘記那位欽差大人去年曾鎮壓過南海越族,所以你說話時要多留神。」「怎麼了?蘭大人今天跟妳說了什麼嗎?」他擔心地問,並未放開她。
  「沒有,我只是不希望孫冏、盧子雄得知我們在山裏的部署。」「妳放心。」他貼著她的鬢角輕聲說:「雖然蘭大人絕對是個好人,但我不會在牽扯到妳的事情上掉以輕心。」@@@「那就好。」他的懷抱溫柔得讓人難以捨棄,但她不敢回味和享受,因為她不能。略施巧力,她脫出他的懷抱,往門口躍去。「我相信你。」這句話將被她推拒的失落感一掃而空,他笑道:「妳不該如此。」她愣愣地看著他,似乎有話要說,但隨即又忍住,很快便消失在門外。
  此後,在陪同蘭大人巡察時,馮君石從未提及石牆、軍墟、山洞藏糧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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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幾天後,欽差大人一行轉往廣州都督府,當地各官吏才松了口氣,各自回府。
  馮融立刻趕回羅洲,為兒子的親事做最後的準備。馮君石則忙於整軍。
  這次欽差大人帶給他的好事不僅是娶妻聖諭,還將被冉隆升剝奪的兵權交還給他。於是,原屬高涼郡太守府的府軍重新回到良德。
  當他與正值壯年的隊長藍谷和與自己同齡的副隊長孟大山見面交談後,知道他們是可以信賴的夥伴。而對冉隆升的懶惰專橫早已厭倦的他們,不僅對勤勉和藹的馮君石心存敬意,對充滿活力的高涼太守府也感到很滿意。
  有了這支五十多人的軍隊,太守府的護衛得到加強,附近的部落也更加平靜。
  看著在太守府後坪訓練的護衛隊,馮君石既高興,也對驟然降至的清閒很不慣,便對從回來後顯得有點心事重重的董浩說:「這閑日子好像很無聊。」「是啊,每天只能數數頭髮。」他幽默的回答讓馮君石一笑,問他:「有什麼心事嗎?」「沒有,我會有什麼心事?」他的回答快速而乾脆。
  馮君石看著他閃避的眼神,淡淡地說:「那好,跟我去雷峒村吧。」「沒用的,娶親前你倔強的未婚妻是不會見你的。」馮君石咧嘴一笑。「她不見我,我去見她總可以吧。」董浩臉上出現了笑意。「說得也是,礁岩不動,流水常繞。只不過大人這是反其道而行之,成了『流水自流,礁岩常隨』。」馮君石豁達地說:「流水也好,礁山石也罷,她是女中豪傑,能終生相伴,是我前世修來的褔,我會好好珍惜她。」見他如此,董浩說:「你對她情深義重,只希望女酋長不要辜負了你。」「不會的。」他拍拍胸腹。「如果不是她,我這身骨頭恐怕早廢了。」回來後,董浩已聽他說過墜河遇險,秘洞藏糧及營冼氏找回「一劍平天」等事情,對百合危難中救了好友一事心懷感激,因此不再多說,陪他前往雷峒村。
  村裏洋溢著喜慶氣氛,人們一邊忙碌地為大都老家的婚宴做準備,一邊議論著各種與喜事有關的消息,尤其女人們說得最多的,就是酋長親自挑選的大妗姐,因為那個專門送新娘出閣的女人將因此兩地位大升。
  馮君石雖沒見到百合,但大都老和村民們的熱情接待和隨處可見的歡樂氣氛,深深感染著他,令他十分開心。
  五月末,選擇了一個安床設位的吉日,馮融派管家鄧叔帶了幾個馮家仆傭,送來馮君石行大婚時要穿的衣物,並佈置新房、裝點喜轎。
  青瓦灰牆的太守府因懸掛了喜帳、紅燈籠而變得喜氣洋洋,可是董浩卻覺得心神不寧。這天傍晚,他問馮君石:「你有沒有覺得奇怪,最近百合酋長不肯見你,就連碧籮那個屬猴子的小妞也避而不見了?」「有什麼好奇怪的?婚前新人不見面本是風俗,而且她也不是沒見我,只是不單獨見面而已。至於碧籮,我想她終於清醒了。」沉浸在即將做新郎的快樂中,自信的馮君石絲毫沒有朋友那樣的擔憂。
  董浩搖搖頭。「不可能,那個小丫頭認定的事不會那麼容易改變。」馮君石笑道:「她還是個小孩子,哪有那麼固執?你到底在擔心什麼?」「我也說不清,就是覺得太安靜了,這不像是她。」他皺著眉頭說:「就算百合酋長因識大體、明大義而不敢抗旨拒婚,碧籮也不可能這麼平靜快樂地放棄你。
  連大都老都說她最近很開心,還乖得出奇,這實在不像她。」「你真的這麼瞭解她?」董浩眉頭擰得更緊了。「我也不知道見鬼的怎麼回事,就是覺得很瞭解她。」「是嗎?」馮君石沉思地看著他。「這方面我相信你有足夠的經驗,那何不替我去查查,看她最近在做什麼。」「那正是我想做的,但願她不要作怪才好。」董浩嘀咕著,心裏確實在為那個小女孩煩惱,而他所有的煩惱都源自于對好朋友的關心。
  他們相識多年,他深知馮君石是個重尊嚴,生活嚴謹,極有自製力的聰明人。
  在秦淮河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裏,在送往迎來的官場內混了那麼多年,從未見他對哪個女人動過心。他知道,好友那樣做絕不僅僅是出於政治上的考慮——從馮冼聯姻中謀求高涼地區的穩定,而是因為他真心喜歡那位女酋長。
  對此,他衷心祝褔他,希望他好事能成。
  可是,看著好友即將心想事成,娶得如意新娘時,他卻又在擔心,因為冼氏姊妹的表現太出人意外。
  姊姊的表現尚可理解,但妹妹,那個曾毫無理性地糾纏君石,口口聲聲宣稱喜歡他、要嫁給他的女孩,如今面對心上人即將迎娶別人,卻灑脫得根本不予理會,還每天那麼開心地玩耍,這實在很不正常。
  然而他什麼都查不出來,因為碧籮除了開口不提姊姊的婚事外,一切正常。
  看來她真是迫於聖旨放棄了追求所愛,而自己確實反應過度了。可是,儘管如此,甚至連馮君石還拿這件事取笑了他一番,但他心中的某個地方仍感到不安。
  六月六終於到了,這是百越人慶賀第一季稻穀收割的重要日子,加上今年時逢酋長出閣,這個節日變得更加熱鬧。
  清晨,附近各部的族人按照慣例,身穿色彩斑爛的直筒套衫,身上插著紙制彩旗,抬著被捆住的公雞,敲鑼打鼓,邊舞邊唱,以獨特的形式祭拜神靈,祈求天神保佑新人幸褔美滿,保佑村寨年年風調雨順,作物豐收。
  當各方人馬彙集電峒村時,大都老親自敲響了太陽銅鼓,在祭師引領下人們念咒語,繞田壩,將染著牲血的白色三角旗插在路邊和田角,以示驅災除邪,迎送新人平安和順。儀式完成後,眾人在雷峒村吃飯休息,等待稍晚婚禮的到來。
  晌午過後,馮家吹吹打打,快樂無比的迎親隊伍出現在由良德到雷峒村的山道上,隊伍中最醒目的自然是那頂冠了彩鳳文飾的大紅喜轎,和騎在馬上,身著一身黑色綢衫,胸前披掛著大紅錦緞的新郎馮君石。
  他策馬走在喜轎前,不時回頭看看身後的轎子,雖然知道現在裏頭還是空的,但每看一眼,他心裏都充滿了甜蜜的感覺。
  「大人,你看那兒。」跟隨他前來迎親的藍穀眼尖,看到山坡上奔來的人。
  他轉頭,見午飯後即先行前往雷峒村的董浩正從坡頂奔下,感到奇怪,可還沒來得及問,董浩已陰沈著臉佇立在他的馬前。
  看到他冷峻的目光,馮君石即知有事,立刻下馬問他。「發生了什麼事?」董浩看看他身後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指著身後的山坡。「到那兒去說。」馮君石也不多問,要藍穀一起尾隨他走上山坡。這裏四處無遮掩,只要有人出現就能立刻看見。對他如此謹慎的態度,馮君石自然感到緊張。
  「到底是什麼事?」「你還是先坐下吧,我可不想看到你暈倒。」董浩試圖讓他放鬆。
  心裏一顫,他冷靜地說:「無論什麼事,我都不會暈倒,說吧。」「你今天迎娶的新娘不是冼百合!」他開門見山的一句話讓馮君石猶如五雷轟頂,心臟彷佛停止了跳動。
  「那是誰?」他低沉地問,其實心裏已有答案。
  「碧籮!」董浩歎了口氣。「我就一直覺得不安,所以今天一到大都老家,就利用眾人祭祀的機會溜上樓,偷聽到碧籮與大妗姐的對話,才知道她們姊妹倆對調了身分,冼百合黎明時就離開家了。」聽他說完,馮君石居然笑了。「這個『調換計』一定是百合的傑作!」董浩瞪著他。「你竟然笑得出來?她們在耍弄你哪!」馮君石笑容微斂,下顎肌肉,克制著向他傾吐內心失望與憤怒的衝動,解下身上的紅綢緞攥在手裏,冷靜地說:「她們沒有成功,不是嗎?」「如果不是我偷聽到這個陰謀,她們就成功了。」「不會的,就算你沒有偷聽到這個秘密,我也會在看到她時發現,到那時,難堪的絕不僅僅我一人。」他站起身,深邃的目光掃過連綿不斷的群山。「我絕不會讓她舒舒服服地躲起來。」董浩焦慮地問:「你打算怎麼做?」「拿出你的本事,幫我查出她的下落,我們在大都老家會合。」「沒問題。」董浩自信地說著,拔腿便走了。
  馮君石走下山坡,歡樂悅耳的喜樂已經停了,等候他的人們用好奇而憂慮的目光迎接著他。看著那頂不久前還帶給他甜蜜幻想的漂亮喜轎,他的心刺痛,隨即一股怒氣由心底竄起:這樣無禮的戲弄和拋棄,他絕不接受!
  他走到老管家身前,忍住心裏的憤怒和屈辱感,將紅綢緞遞給他,冷靜地說:
  「鄧叔,今天的迎親先行取消,你帶大家回去吧,告訴我爹,因為百合那邊有些問題,婚禮延後。」閱歷豐富的鄧叔由董浩出現就看出了問題,因此沒有多問,收起紅綢緞安慰他道:「少爺不必焦慮,好事多磨嘛。老爺那裏我會照顧,請少爺放心。」老仆的溫言細語讓他心裏頓時百感交集,他知道迎親前新娘突然變卦,這對一向注重家教門風的父親會是多麼大的打擊,而他自己——風流倜儻的少年郎,第一次嘗到被人拋棄和玩弄的滋味,心裏同樣不好受。
  但他不會就此被打敗。他努力擺出輕鬆的樣子。「沒錯,好事多磨。這事不過是緩後再辦,大家不必垂頭喪氣的。今天正是六月六,吹吹打打祭祭神,求個風調雨順吧。」又對身邊的藍穀說:「你帶大家先回去。」「大人打算怎麼辦?」藍穀十分欽佩他的冷靜與克制,很少有男人能在處於他這種狀況時,還保持良好的氣度。
  「我恐怕得花些時間尋找逃妻。」他玩笑似地道:「太守府暫時交給你,你得認真履行職責,如果有任何急事,立即派人送信給我,我的行蹤大都老會知道。」「大人身邊總得有人使喚才行,我找個人跟隨大人吧。」「行,就阿宏吧。」馮君石對站在鄧叔身邊的年輕人說:「你跟我來。」當看到他獨自前來時,大都老和村民們都很詫異,而當他在樓上將事情始末對大都老和幾位長老說出後,大都老爆發的怒氣讓他震驚不已。
  只見他猛地站起,不容勸說地來到新娘房前。「騰」地一聲踢開了門。
  屋裏的新娘已經裝扮完畢,一襲婚衣、一頂蓋頭將她的面目遮掩,但由她突然從凳子上跳起及她身邊呆若木雞的大妗姐,可以看出這一腳幾乎把她們嚇死。
  而緊跟在大都老身後的馮君石,一看到身著喜服的新娘高挑的身形,當即心頭大驚。碧籮沒有那麼高,他擔心董浩和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
  「掀開帕子!」大都老站在門口冷冷地說。
  屋子裏的兩個女人都沒有反應。
  「我說掀開那該死的帕子!」大都老的吼聲足以震撼天上的神仙。
  大妗姐一驚,趕忙抓起蓋頭一角,猛地拉下。
  馮君石楞住,是碧籮。「長高」了的碧籮!此刻她美麗的小臉上,驚怵的雙眼瞪得圓溜溜的,在父親和馮君石臉上轉。
  大都老忽然走過去,一把將她身上那件顯得過大的喜袍扯下,露出她裏面穿著的白色細麻上衣和淡紫色長裙,可大家注意到的,是她腳上那雙礙眼的高底鞋。
  「死丫頭,我說妳怎麼一夜之間長高了,妳好大的膽!」大都老猛捶牆板,那巨大的「咚咚」聲將院裏好多的人都引到了樓下,碧籮臉上淡淡的胭脂地無法遮蓋她的蒼白,她在哆嗦著。
  「大都老請冷靜。」馮君石想勸他離開房間,但被他推開。
  他繼續瞪著女兒發洩滿腹怒氣。「妳們姊妹倆到底在做什麼?」「我……是姊姊……」碧籮既驚恐又羞愧地低下頭,受盡寵愛的她,何曾受過爹爹這樣嚴厲的責駡,而且還是當著大家、當著她心上人的面!
  大都老的呼吸又急又重,不太健康的膚色因怒氣而漲得通紅。木板牆在他的拳頭下顫抖,他的聲音近乎聲嘶力竭。「妳姊姊呢?那個該死的丫頭在哪里?」「我不,我……」「說!」「我不知道,姊姊早就離開了。」碧籮終於哭喊出來,踢掉腳上的高底鞋,光著腳板沖出房門,往樓下跑去。
  「站住!」大都老厲喝,卻因體力不支而癱靠在牆上。
  他弟弟冼琥伢立刻與馮君石一起將他扶到堂內坐下。等喘氣聲逐漸平穩後,他內疚地看著馮君石說:「都是我的錯,我們讓你和令尊蒙羞了。冼氏從不做毀信之事,如果你還要她,我會把百合找回來交給你。」「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她。」馮君石保證道:「而且我會去找她。」「好吧,你去找她,找到後狠狠揍她,揍得她求饒!」他生氣地說,又安慰似地補充道:「她有功夫,你可能打不過她,不過這次,她不敢還手。我讓她哥哥幫你找,崇梃馬上就到,他會知道百合在哪里。」冼琥伢也對馮君石說:「你去吧,這裏我會照顧。」他請各位長老將今天剩餘的活動繼續辦成祭祀慶典後,便帶著阿宏先去尋找碧籮,可是問了許多村民都不知道,正在猶豫間,董浩來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0-11-21 00:01:44

第七章

  「大人,百合酋長去了軍墟。」董浩告訴他。
  軍墟?想到那座藏於崇山峻嶺中的孤堡,馮君石困惑地問:「你確定?」「確定。」「那好,我倆兵分兩路,你去找碧籮,我去找百合。」「不行,山路多風險,我是大人的護衛,怎能離開你?」「我帶阿宏同行沒問題,府衙已交給藍谷和孟大山照顧,你得替我去找碧籮,別人去找不放心。」馮君石堅持道:「碧籮個性倔強又莽撞,今天被大都老當眾責駡一定會很羞愧傷心,我要你去保護她,別讓她做傻事。百合對她妹妹感情篤深,我不能讓她出事,只有你能保證她的平安。」「那個小毛丫頭會出什麼事?」董浩反駁著,口氣也不怎麼堅決。
  馮君石覷了他一眼。「連她的脾氣都不知,還說瞭解她?」「可是,我要是去照顧她,大人這裏怎麼辦?」這個難題可難住了他。
  「我怎麼說也是太守,況且感謝百合,現在族人們大都認識我,阿巨集又是本地人,我們不會有事,你放心啦。」馮君石安慰他。
  知道他必須服從,董浩只好看看天邊的落日,堅持要他明天再走。對此,他同意了,他不笨,不會拿生命去夜晚的森林裏冒險。
  當晚回到太守府,他看到爹爹和管家鄧叔等都回羅洲去了,愧疚中有絲輕鬆,他真不希望此刻面對任何安慰或同情。
  翌日清晨,他們分頭上路,馮君石與阿宏沿北面大山而去。
  矮小結實的阿宏自幼失去家人,由族人養大,十幾歲起就到太守府當差,因此並不清楚百合後來帶人修築的石牆和軍墟等地。而馮君石在青松嶺後,也迷了路,幸好他帶著自己繪製的地圖,才能在走走停停中找到了軍墟。
  當高聳的石牆出現在眼前時,已過晌午。
  看到他,牆頭上的守衛立刻放下梯子讓他們上去,等進了石牆,他才得知百合淩晨就離開了。他詢問她去了哪里,可守衛並不清楚,說要等君長回來才知道。
  百越族文系眾多,除聯盟大都老外,各文系有自己的酋長,每個部落有君長,村有村老,峒有峒老,單一部群還有甲長。
  為了打聽百合的行蹤,他接受邀請,進石堡吃飯喝水,等待君長。此刻石堡內多是老人和孩子,他們都知道他要與酋長成親的事,因此對他十分恭敬,不過因為消息閉塞,他們並不清楚婚禮本該在今天舉行。
  天漸漸黑了,外出幹活的人們絡繹返回,女人們點燃篝火,架鍋做飯,男人們整理農具,孩子們在一邊玩耍,馮君石很欣賞他們怡然自得的生活方式。
  當赤著雙足,袒露的上身紋著獸頭的君長回來時,女人們已經做好了晚飯。
  快人快語的君長邀請馮君石和阿宏與大家一起痛飲豪吃,並在得知他打聽的事時,爽快地說:「百合酋長去了九重天,大人最好不要到那裏去。」「為什麼?」他好奇地問,心裏回想著地圖上關於九重天的標誌。
  「因為路不好走,而且百合酋長去那裏的時候,從來不希望被人打擾。」可我不是一般人啊,我是她的夫君。他在心裏說。
  當夜,他與阿宏睡在君長的石屋內,君長和他的家人則睡在屋後的樹屋梩。
  第二天日出時,帶著族人為他們準備的食物,馮君石和阿宏告別離去。
  雖然馮君石什麼都沒說,但君長知道他會去九重天,因此站在牆頭叮嚀道:
  「大人切記,前往九重天最要擔心下雨,小雨進洞,大雨上樹。」「『小雨進洞,大雨上樹』,那是什麼意思?」告別君長後,他問阿宏。
  阿宏解釋道:「九重天是峽谷,一下雨就變成海。遇到小雨可進山洞避雨,雨大時山洞裏會出現洪水激流,非常危險,所以大雨時要上樹避難。」「照這麼說,九重天是個險地?」他若有所思地問。
  「是,一般人很少到那裏去。」「你去過嗎?」「去過。」不善言詞的阿宏以堅定的目光告訴他,他可以帶他去。
  夜色褪去,東方發自。九重天絕壁上,百合矯健的身影正合著劍光,如翻飛的靈燕般騰躍。峰巒沉浸在茫茫雲海中,從灰濛濛一片到五色盡染,再到金鱗閃耀,終於,一輪紅日出現。一時間霞光萬道,天地輝煌,其磅礡之勢與劍氣柑合,形成一道無堅不摧的光柱,劃過寂靜的長空。
  當劍光斂去,她緩緩收功,歸劍入鞘。
  晨風吹拂著她的衣裙,霞光照耀著她的臉龐,她凝望奪目的朝陽,一動也不動地屹立在懸崖上,直到眼睛酸澀發燙,才轉身躍下絕壁。
  內心的焦慮和愧疚讓她渴望化做一塊石頭,永遠留在這裏,可她不能,她有難以推卸的責任,她不能再遲疑,她必須儘快回家,找回妹妹,找到馮君石。
  四天前,她以為讓妹妹代嫁的事情已安排妥當,該是她退場的時候了。因此她離開家,對懸掛心頭多日的秘洞食物來源展開調查。
  離開軍墟後,她本想直奔九重天,她有好多混亂的思緒需要整理,這裏是她靜思的地方。可在路上她發現了一艘奇怪的運糧船,於是追蹤它去了龍溪,又花了兩天時間辦完事後,才於昨晚來到九重天,卻看到已在此等候她多日的信使。
  從信使口中,她得知驚人的消息:馮家花轎在迎親半途上打道回府,並未如期迎親,爹爹在碧籮準備妥當、只等上花轎前得知新娘易人的事,大發脾氣,撤了婚禮,傳令尋找她。不堪羞辱的碧籮逃離家中,至今未歸。最糟糕的是,准新郎馮大人在三天前去軍墟尋找她後,失去了蹤影。
  雖然她不想為當某個男人的妻子而犧牲一切,不管那個男人有多好,那種犧牲都太大了。但她也絕不想因為自己的決定而傷害任何人。現在,所有的事情都沒按她原定的計畫進行,可她卻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錯,這讓她煩惱。
  峽谷吊腳樓下,兩個男人正往外走,看到她立刻迎上來。「百合酋長,我們在石洞裏發現一個女人。」「女人?是誰?」聽說有外人闖入,百合很驚訝。
  「不知道,她只說從山賊手裏逃脫,躲進石洞。」百合上樓,看到一個雖然衣裙破爛,但透著靈氣的女孩坐在地板上,兩個女性族人在跟她說話。一看到她,族人立刻站起,女孩則睜大雙眼看著她。
  坐在她對面,百合覺得這個肌膚勝雪,黑髮如墨,美得像仙女似的女孩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妳就是百合酋長嗎?」她說:「難怪哥哥喜歡妳,妳真的很漂亮!」妳也很漂亮。百合在心裏說,困惑地問:「妳哥哥是誰?」「馮君石啊,他就是我哥哥,我叫馮媛。」女孩快樂的聲音恍若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水,百合當即大驚失色。
  「妳、妳說馮大人是妳哥哥?」她驚訝的表情和失常的語氣讓馮媛感到好笑,卻讓她的族人震驚,從來沒有人能使酋長如此受驚。
  「是啊。」馮媛解釋道:「我原本是想等嫂子進門後再去拜見妳的,可後來聽說妳逃婚了,我覺得好奇怪,哥哥是個很優秀的男人,居然有人不要他,所以找瞞著我爹,私自要轎夫送我來高涼看個究竟。可是——」說到這,因回憶起可怕的遭遇,她的聲音頓住,臉色更加蒼白。
  百合心一緊,擔心因自己的過失造成這個美麗女孩的不幸。「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她揪著心問。
  「後來遇到一夥山賊,他們砸了轎子,打傷轎夫,把我綁上山。半路上又遇到另一夥山賊,他們打了起來,我乘機逃跑,但被後來那夥山賊的頭子抓住,我用石頭打暈他才得以逃脫,可是我迷了路,天黑前只好躲進那個山洞裏。」「他們有沒有對妳做什麼?」看了眼她破爛的衣裙,百合擔心她受到傷害。
  「沒有。」見她掃視自己的衣裙,馮媛道:「被抓住後我沒有反抗,只是悄悄地等機會,所以他們沒有對我動粗。衣裙是在逃跑時被樹枝山石刮爛的。」好個機靈的姑娘!百合暗自對她的聰慧發出讚歎。「妳躲了多久?」「兩天。如果不是果樹上的果子,我恐怕已經餓死了。」兩天?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獨自一人靠吃果子躲在山洞裏兩天!百合看著她精緻的五官和單薄的身子,欽佩之感油然而生。
  她對身邊的族人說:「妳去取我那套白色衣裙來。」族人點頭,往廂房走去,她們注視著面前的女孩,難以相信竟在這裏碰見馮君石的妹妹,難怪她會覺得似曾相識,因為馮媛與她哥哥長得很像。
  衣服取來,百合遞給她。「換上吧,我倆身高差不多,妳應該穿得下。」馮媛接過來展開一看,那是一套白細麻上衣及同色絲綢長裙,袖口衣襟及裙邊都用五色絲線繡了花卉圖案。這顯然是一套為重大節日準備的禮服,她急忙推還給她。「這麼漂亮的新衣服,我不能接受。」百合沒接過衣服,看了看她身上。「我在這裏只有這套衣服,妳如果不換,就沒有衣服囉,妳難道想就這樣跟我走出山外去嗎?」馮媛一怔,看看身上破得不成樣子的衣服,只好收下。
  可是,當百合幫她換好衣服時,她對露出半截肚皮的短上衣很不習慣。
  「老天,我這個樣子要是被哥哥看到,一定會被他罵死。」她用力提裙子拉上衣,想把露出的肚臍眼遮住。
  百合笑了。「我們的服裝都是這樣的,妳哥哥早就看習慣了。」「那是對妳們,對我的言行舉止他管得可嚴了。」馮媛沮喪地說。
  「那麼聽他的話,妳可真是個乖寶寶。」百合挑釁地說。
  這話引起了馮媛的叛性,她眸子一轉,惡作劇地說:「嫂子說得沒錯,幹嘛我非得聽他的,我哥是個老古板,這次我就穿這樣給他看看。」「這才對,不過妳別那樣叫我,我不是妳嫂子。」百合糾正她。
  「那可難說。」她俏皮地噘嘴,兩個有緣的女孩相視而笑。
  隨後,她們一起做飯聊天,互相介紹著自己,說著各自的生活經歷,雖初次見面,感覺卻很親近。百合很喜歡這個比自己小四歲的女孩,她與她哥哥一樣博學多才,但比她哥哥活潑熱情。
  馮媛也很喜歡百合,覺得這個嫂子秀外慧中,與哥哥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吃過飯後,百合帶著她告別族人,離開了木樓。她計畫先把馮媛安全送回家,然後去找馮君石和碧籮,並儘快回村面對自己的責任。
  馮媛仍不習慣把潔白的腰部露出來,因此一路上不時拉扯衣服,惹得百合嬌笑連連。好在百合比她略高,也更豐滿,這件衣服才讓她露得少一點。
  兩個個性相投的女孩彼此為伴,走在寂靜的山澗,倒也覺得開心。
  那天馮君石與阿宏離開軍墟後,就一路專著九重天而來,他們並不知道,此刻百合並不在九重天。
  正午,他們在河邊歇息吃飯時,馮君石發現有幾個人在樹林裏鬼鬼祟祟地窺伺他們,心裏陡升不安,但他仍表現如常地與阿宏吃喝說話。
  等他們繼續上路後,那些人仍不遠不近地跟著。幾個時辰後,就連木訥的阿宏也發現了那些時隱時現的身影。
  「大人,邯些人已經跟了我們好幾裏路了。」阿宏告訴他。
  「我知道。」馮君石說。「你看他們是什麼人?」阿宏回頭,往那些人看了看,憨厚地說:「我看就是山裏人。」「山裏人跟蹤我們幹嘛?」「或許是要搶錢財。」阿宏的臉色頓時變了,拉著他說:「大人,我忘了,這一帶有山賊,我們快走吧。」但就在他們加快步伐時,後面的人也加速了,而且在人群閃現中,馮君石看到了有人身穿黑色緇衣,不由得疑竇。「和尚?」和尚幹嘛跟蹤他?腦子裏隨即出現數天前去過的西佛寺和秘洞,他神情一凜。
  「阿宏,往樹林裏走,我們得甩開他們。」他低聲對阿宏說。
  阿宏看看前面的山谷和兩面的樹林,遲疑地說:「可是去九重天……」「沒關係,先甩掉他們再說。」馮君石回頭看看,跟蹤他們的人已經不再藏藏掩掩。也許他們知道自己的行蹤已被發現,索性大搖大擺地跟蹤了。可這次,他沒有看到穿黑色緇衣的和尚,但他相信自己不會看錯的。
  聽他這麼說,阿宏立刻走在他身後。「大人先走。」「他們人多,快走!」見後面的人加速,馮君石拉著他跑進側面的樹林。
  後面的人立刻尾隨追來,迫使他們慌不擇路地往岩石密林處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兩人都氣喘吁吁,雙腿發軟,他們才倒在濃蔭覆蓋、茅草叢生的山崖邊往後眺望。
  密林裏十分安靜,除了他們的呼吸,只有草葉樹木的沙沙聲。
  「大人,他們被甩掉了。」阿宏撫著胸口跪在地上,往四處張望。
  「但願如此。」馮君石覺得肺部快炸裂了,可是他不敢休息,憑他一向靈敏的直覺,他相信那些人就是西佛寺的僧人,他們跟蹤自己的用意絕對不善。他與阿宏人少力薄,不能跟他們硬碰硬,為今之計是要擺脫他們的跟蹤,密林既是最好的掩護,但也是最大的危險,他們不能在這個地方久留。
  而就在他拉著阿宏繼續逃跑時,跟蹤他們的人正在樹林的另一端爭吵。
  「跟蹤有個屁用!直接綁走不就得了?」韋檠憤怒的口水噴到了悟隱的禿頭上,後者生氣地抹抹腦袋。「你說不許打傷他,活綁就得先接近他,可他耳朵比麋鹿還靈,跑得比兔子還快,怎麼綁?」「連這點都做不到,師叔真該回山上練功去!」韋檠冷酷地嘲弄他,見老和尚憤然不語時,冷笑一聲轉向手下。「跟我走,天黑前必須抓住他!」「韋主兒,總算找到你了。」正待起步,兩個男人喊叫著穿過樹林奔來。
  一看是自己最忠實的屬下,韋檠臉色一變,問道:「什麼事如此慌張?」「冼百合沒去九重天,她帶著寶劍去龍溪了。」其中一個門牙凸出者說。
  韋檠眉毛一抖,顯然不信。「你怎能得知如此機密之事?」「冼碧籮逃往杜陵就是去找她姊姊,屬下親耳偷聽到她跟馮大人護衛說的。」韋檠眼神忽閃,雖然對此深感懷疑,但也不敢大意。當年先袓正是在龍溪附近竊取了寶劍,也許那裏才是真正的藏劍處。更何況,他最近一艘送往杜陵的糧船也是在龍溪被百合截走的。由此看來,她確實在那裏。
  他轉向悟隱嘲弄地說:「你能對付冼百合嗎?我看算了吧,你還是去抓白臉書生吧。既然完好的抓不來,那我准你打傷他。總之,他是箝制冼氏的王牌,也是西江府感興趣的人,一定得抓活的。以你幾十年的修為,連一個手無縳雞之力的小子都抓不住的話,那你也不用回來守袓師牌位了!」悟隱法師強壓下怨忿之氣,悶聲道:「我知道該怎麼做。」「那好,三天後西佛寺見!」說完,他帶著暴凸牙等兩人走了。
  悟隱對他的背影狠狠一瞥,轉向眾弟子。「走吧!」連綿不絕的密林深澗內,到處是絕壁枯藤。馮君石和阿宏在這個迷宮似的山嶺裏轉了好久,都無法判定方向,那張他精心繪製的地圖此刻根本幫不上忙。
  「大人,我找不到路了。」當發現他們一直在兜圈子時,阿宏羞愧地說。
  馮君石知道他已經盡了力,便安慰道:「別著急,慢慢找,總會有出路的。」「可是天都要黑了。」阿宏擔憂地看了看愈來愈暗的樹林。
  「今晚我們恐怕走不出去了,先找個地方過夜吧。」「那我們得往山崖邊走,那裏應該有山洞。」「有山洞就很不錯了。」馮君石看看四周的樹木,很擔心找不到過夜的山洞。
  然而,當不再將注意力放在尋找出路上後,阿宏憑藉著他對山林的認識,很快就帶他找到了一個很小,但很隱密的山洞。
  這一夜,他們在石洞裏安然躲過追擊。然而,次日下午,他們與追擊者在一面是陡坡,一面是絕壁的山崖上不期而遇。
  那是一次危險的遭遇,當時馮君石正試圖辨認所在的位置,忽然悟隱法師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陡坡前。一看到那身緇衣,他本能地認為與其落人對方手中,不如冒死逃生。於是他拉著阿宏翷落身前長滿老藤灌木的懸崖,並幸運地被灌木接住,再反彈落到長滿茅草的地上,因此兩人只有一點輕微小傷。
  那次遭遇讓他確定了想抓他的人是誰,並相信悟隱法師抓他的原因一定是發現了他和百合去過秘洞的事。但他感覺得出,悟隱只想抓他,並不想殺他,否則他不會一再試圖靠近他,而不是用暗器或者飛刀等傷害他。
  這讓他很困惑。他們應該明白,就算抓住他,他也不可能解開被百合封住的山洞。那麼,他們如此費力抓他到底是為什麼?
  他試著分析,但極度的疲憊和奔跑讓他力有未逮。
  躲過那次危機後,他們繼續在山裏與追擊者們捉迷藏似地轉了兩天。
  這天傍晚,他們終於看到河流,才沿著河水走出森林,就找到了一個部落。
  當晚,他們住在族人家中,不僅弄清了九重天的方向,還吃了香噴噴的米飯。幾天來吃野果、住山洞,今晚這可口的米飯和真正的床讓他們備感香甜舒適。
  次日清晨,吃過早飯後他們繼續上路。
  有了族人的指點,他們順利九重天。這裏山勢險峻,穀中古樹參天,瀑布飛懸,可以說集湖、石、林、瀑於一身,融奇、險、幽、雄為一體。
  當想到很快就可以見到百合時,馮君石的心中充滿了喜悅和期侍。經過幾天的辛苦奔波,他對她設計逃婚的事已不再那麼生氣,唯一的希望是趕快見到她。
  轉入峽谷,路邊的樹林裏突然跳出幾個村民打扮的光頭男子擋在前面。馮君石正要問話時,卻聽身後有人說:「馮大人難道不會累嗎?」他轉身,見面色發紅,雙眼發亮的悟隱法師站在五步之外的樹下。若不是那身衣裳和禿頭上醒目的戒疤,他看起來真不像僧人。
  看到自己和阿宏已被人圍住,他知道這次難以脫身,便冷笑道:「悟隱法師帶著這群佯裝族人的沙彌,苦苦追著在下跑了這幾日,到底是為什麼呢?」悟隱面色不改地說:「想請大人到小寺暫住幾日。」馮君石話裏藏針地說:「我是朝廷命官,怎能去寺廟暫住?」「大人誤會了,貧僧是想邀請大人入寺協助本僧核實幾件小事。」他的威脅正中悟隱的心結,他並不想對朝廷命官動手,只希望將他好言騙人手中交差。
  馮君石哪有那麼好騙?不冷不熱地說:「那麼請法師改日到太守府去,本府自會恭候大駕,今日本府有要事纏身,恕不能奉陪。」說完,他示意阿宏快走。
  但悟隱自己不動手,並非他不會指使別人動手。只見他比了個手勢,那七、八個沙彌立刻向馮君石撲來。
  「阿宏快跑!」馮君石抓起地上他早已看中的木樁,迎上第一個撲來的人。
  可看到他被圍困,阿宏如何肯走?抱起一塊大石頭又叫又喊地往那些人砸去。
  他平時不大開口,就連馮君石也從來不知他的嗓門如此大,再加上以那一身蠻力砸下的巨石,砰然震響,很有氣勢,小沙彌們被嚇得紛紛退後。
  利用這個機會,阿宏拉起馮君石要跑,不料一道迅猛的掌風從身後襲來,他一把推開馮召石大喊:「大人小心哪!」馮君石被他推出數步之外,眼睜睜看著悟隱雙掌猛推,將阿宏打得痛呼一聲飛了出去,倒在大樹下。
  受此暴行的刺激,馮君石雙手緊握木樁,奮力衡向暗施掌力的悟隱。
  剛發出掌力還未來得及調勻氣息的悟隱,被他全無章法地一頓纏身亂打弄得顧此失彼,又不敢傷了他,只能沖著弟子們喊:「過來,抓住他!」眾沙彌醒悟,紛紛湧上前,馮君石握緊木樁準備拚死拒敵。
  正在這時,紛亂的腳步聲中傳來冼崇梃遠甚阿宏的粗大嗓門。「悟隱和尚,你造反了?敢抓我的妹夫?!」圍著馮君石的沙彌們立刻被冼崇梃的手下打敗,四處逃竄。馮君石本想感謝他的及時出現,卻見他額頭纏著繃帶,不由得好奇地問:「你怎麼來了?」「我在追人,聽到這裏有吵鬧聲就趕來了。」冼崇梃嘴裏說著,手裏沒停,揮著拳頭撲向功夫最好的悟隱。
  冼崇梃的突然出現,讓悟隱心中發怵,他並不想與大都老結仇。因此與冼崇梃敷衍幾掌後,他覷得個空檔往樹林後逃竄。
  「站住!你爺爺還沒打夠,竟敢逃跑?」冼崇梃很不甘心地追了過去。
  馮君石則跑到樹下,小心地扶起阿宏。「阿宏!」阿宏張開眼睛,看到是他時,臉上露出笑容。「大人沒事就好……」話沒說完,他又暈過去了。馮君石連聲呼喊:「阿宏!阿宏!」阿宏沒有反應,可是陽光將一隻伸向他的手反射到了阿宏的身上。
  他抱起阿宏就地一滾,再回頭時,見打傷阿宏的悟隱去而複返,就站在他剛才跪著的地方,不由怒火填膺,放下阿宏挺身站起斥責道:「你是佛門弟子,怎可如此兇殘?阿宏與你何仇?我與你何怨?為何下此重手?」悟隱本想逃走,可又不甘因空手而回再受韋檠的奚落,便利用弟子纏住冼崇梃的機會溜回來,不料這一擊又被對方躲過,因此十分懊惱。「我沒盡全力,他死不了。就算他死了,也是你的錯,如果你老老實實跟我走,誰也不會受傷。」說著他再次撲來,因為這次他志在必得,因此出手相當迅速果斷。
  正怒氣勃發的馮君石一心只想為阿宏報仇,況且此刻既無退路,也無援兵,他當即聚集了全身力量迎敵。
  面對強敵,他先避其鋒芒,再雙掌向前,以身體的力量向他撞去。
  悟隱沒想到他會以這種不要命的方式反擊,因而忙不迭地揮出一拳,打在他的頭上。因怕用力太大打死他,因此這一拳的力量並不大。
  挨了一拳的馮君石眼前金星四濺,除了刺目的白色閃光外什麼也看不見。
  抓住這機會,悟隱又給他太陽穴一掌。雖說他自認那仍是「輕擊」,但對毫無武功的馮君石來說郤似萬鈞之力。他當即耳朵轟鳴,頭痛得彷佛要裂開來,眼前刺目的光在擴大,他踉蹌跪地,雙手抱著頭想逼走那陣劇痛。
  見他倒下,悟隱得意地出手抓他。
  然而一道強勁的銳氣直擊雙掌,劇痛鑽心,他猛地縮回手,驚駭地看到冼百合正從樹林裏飛撲而來,不由驚得抓起馮君石,想以他為盾牌。但他永遠不知道冼百合是如何做到的,就在他以為抓住人質時,馮君石竟到了她的手裏。
  知道對方功夫遠勝於自己,他二話不說,轉身逃進了樹林裏。
  見他逃逸,百合無心追趕,她轉向雙手抱頭,雙目緊閉的馮君石。
  「大人?」她扶他坐下,見他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立刻盤膝坐在他的正前方,雙手搭在他的太陽穴上輕輕按摩,並逐一按壓他頭頸部的穴位。
  疼痛終於開始消退,馮君石不確定已經過了多久,當他睜開眼睛時,眼前一片茫然,再過了一會兒,他看到百合坐在他的面前。
  百合?!難道他是在做夢?他有片刻的恍惚,緊閉起雙眼,再睜開,她還在那裏,他不是在做夢!又花了一點兒時間,他才確信她真的在他眼前。
  她開著雙眼,神情嚴肅地端坐著,她溫暖的雙手正在他的臉上、頭上、脖子上按壓,就像那次在石洞裏那樣,她手過之處疼痛頓減。
  「百合!」心裏充滿了複雜的情感,他抬起手,握住她的雙手將她拉進懷裏。
  她張開眼睛,輕輕將他推開,但並未離得太遠,審視著他飽含情感的眼睛,隨即輕聲問:「你好點兒了嗎?」「是,我很好,妳又救了我……」他因激動而哽咽。
  她凝望著他,思緒回到他被悟隱擊中的那一幕,想到如果她沒有及時趕到,他也許已經遭遇不測,就讓她心有餘悸。可是他好像已經忘了剛才頭部受傷的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回握他的手,再輕輕放開。「我去看看阿宏。」馮君石仍難以相信她真的來了。看著她沐浴在陽光下,清新如晨露,挺拔似秀竹,他的心裏充滿了對她的敬重和愛。
  「哥哥!」樹林邊傳來快樂的呼喚,馮君石和冼百合都不約而同看過去。
  只見馮媛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直奔馮君石,笑嘻嘻地攀上了他的肩。
  「媛媛,妳怎麼在這裏?﹂馮君石同樣驚喜地拉住她。
  「我聽鄧叔說婚禮有變,就想來看看你……」馮媛坐在他身邊,將自己如何離家,半途如何被山賊抓去,又如何逃出,最後遇到百合的經過一一告訴了他。
  「這樣莽撞行事可不像妳。」沒等妹妹說完,馮君石就已經很生氣,強抑下怒氣聽完後,立刻對她太過大膽的行為嚴加指責,馮媛因此備感委屈。
  「我還不是因為關心你嗎?」她低聲的辯解。
  在他們兄妹說話時,已將阿宏喚醒的百合此刻插話為馮媛解圍。「我不是讓妳在那邊等著,我會過去找妳嗎?」馮媛轉向她,委屈地說:「我等了好久都不見妳來,所以過來看看。」「好啦,別說了,跟我回去!」馮君石拉著妹妹站起來。等看清她身上穿的衣服,立刻皺起眉頭。「瞧妳穿的是什麼?把肚皮遮起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0-11-21 00:01:57

第八章

  聽到哥哥的訓斥,馮媛紅著臉為自己辯解。「我的衣服被刮破了,是嫂子把她的新衣服給我穿。」雖然她稱百合為「嫂子」,極大地取悅了她的哥哥,可仍無法改變他傳統觀念中淑女儀容的標準,他沈著臉說:「妳這樣穿真丟人!」他的重話引來馮媛的抗議。「哥哥不講理,這裏的女孩都是這麼穿的。」「她們是她們,妳是妳!」他不能容忍妹妹袒露著肚臍在男人面前晃來晃去,他一邊說著,一邊解自己的衣服想給她蔽體。
  「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百合面帶慍怒地走過來。「難道我們的穿著習俗見不得人嗎?」面對她指責的目光,馮君石立刻醒悟自己因只想著妹妹而忘了身邊的人,不由得為自己說錯話而面紅耳赤,尷尬地說:「我絕無此意,只是……」「只是令姝身分特殊,不屑與我等蠻夷同裝,是嗎?」百合知道他是因為太維護妹妹而一時口誤,但偏不想讓他好過。
  「不是,妳誤會了。」他急忙辯解。「你們的穿著很美,這身衣服穿在妳身上絕對漂亮,可是媛媛不同,她該更謹慎一些。」「那麼說,大人認為別的女人露出肚皮是美,你的妹妹露出就是不慎?」見越說越亂,馮君石暵了口氣。「妳為什麼非要挑我這點口誤呢?」又轉身對馮媛說:「算了,入鄉隨俗,由妳吧。」「哈哈,小妞,原來妳在這兒!」冼崇梃驚天動地一聲歡笑讓沮喪的馮君石被嚇一跳,轉身看著他從石洞方向跑來,卻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那些傢伙都溜了。」冼崇梃邊跑邊對馮君石說,眼睛很快就轉向了馮媛。
  馮媛立刻抓住冼百合的手。「他是山賊,力氣很大……」她驚恐的話還沒說完,胳膊已被冼崇梃抓住。「看妳這次怎麼逃?」站在一邊的馮君石毫不遲疑地往他手臂上用力一拍,趁他錯愕時將馮媛抓到自己身邊,怒斥道:「她是淑女,你放尊重點!」「你……這個女人是你的?」從沒見過他發怒的冼崇梃被他打懵了,張口結舌地看著他,再看看自己的妹妹。「那、那百合呢?妳不要百合了?」「滿嘴胡言亂語!」馮君石看了百合一眼。「我當然要她,而這位,」他用手肘頂了頂馮媛。「她是我妹妹。」「妹妹?」冼崇梃轉驚怒為欣喜。「原來妳是他的妹妹,太好啦!」他對馮媛露出大大的笑容。
  可是馮媛很不賞臉地自了他一眼。「好什麼好?你這個壞蛋!」冼崇梃笑容僵住,不高興地說:「信不信由妳,但妳確實是誤會了,那天是我把妳從賊人手中救出來的,這點我的族人可以證明。」「撒謊!」馮媛不信他,讓他臉色出現怒容。
  百合忙對馮媛說:「他是我哥哥,雖然長相粗魯,但他從來不撒謊。」「什麼?他是妳哥哥?」這下輪到馮媛受驚了,看看優雅纖細的百合,再看看又高又壯的冼崇梃。「妳與他,你們……」「我們不像兄妹嗎?」百合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其實我哥長得很英俊,心地也很好,只是嗓門有點嚇人而已。」聽到妹妹替自己說話,冼崇梃樂了,對百合擠擠眼睛。「還是我聰明的妹妹有雙利眼。」又轉向馮媛,指著自己腦門上纏著的布。「別說妳怕我。看看這裏,我救了妳,妳卻用石頭砸暈我,我可從來沒被女人打過,這事絕不能就這樣算了。」「那你想怎麼樣?」仗著哥哥嫂嫂都在,馮媛不怕他。
  馮君石大概猜出了事情的經過,對妹妹誤傷冼崇梃一事感到很抱歉,但他沒有機會表示歉意,因為冼崇梃已經將他妹妹抓了過去,大聲訓斥著。
  「妳這個不知感恩的女人,不謝謝我的救命之恩也就算了,可是錯傷了人還不認賬,妳當我這腦袋是可以隨便打的嗎?」他寒著臉說,因她的態度而生氣。
  「不管妳是誰,這筆帳我得跟妳算情楚!」話一說完,他將她像袋稻米似地拎起用上肩,橫掛在粗壯的脖子上,雙手分壓她踢蹬的腿和扭動的頭,瞪著向他跨出一大步的馮君石:「我追的人就是她,這事你別插手,我妹妹交給你,你妹妹交給我,咱們後會有期——」「你不能帶走她!」馮君石怎能容他這樣將妹妹帶走?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欲奪回馮媛,但被冼崇梃的手下攔住。
  「放開她!」苦於被困,馮君石只能幹著急,眼睜睜地看著冼崇梃扛著妹妹,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樹林後。
  見他要跟哥哥的手下動手,百合忙勸他:「別擔心,我哥不會傷害她。」「他把她那樣帶走,本身就傷害了她!」馮君石不滿地說。
  百合示意那些人離開,安靜地對他說:「我瞭解我哥哥,他絕對不會對女人動粗,如果不是馮媛冤枉他在先,反抗他在後,他不會那樣帶走她。」馮君石看著那些人跑掉,他想相信百合的話,卻無法真的放心。
  他看著站在稍遠處的阿宏,問:「你感覺好點兒了嗎?」「得百合酋長神功相助,已經沒事了。」阿宏憨厚地拍拍胸脯。
  「那你今天先趕回良德備車,明天一早到羅洲去給我父親報個信,媛媛的失蹤一定讓他老人家急壞了。」「行,我這就去,不用回艮德,從鱷溪搭獨木舟走水路直接去羅洲快著呢。」阿宏說著立刻動身。
  「告訴他,我會送媛媛回家。」他在阿宏身後喊。
  「知道了。」樹林中傳來阿宏的回應。
  所有人都走了,寂靜的四周只有風吹樹葉的聲音。他緩緩轉過身,與百合面對面站在原地。她從沒見過他如此嚴肅的表情。
  他的臉上沒有笑容,她平靜的表像下難以掩蓋旳罪惡感燒灼著他,對妹妹的牽掛啃蝕著他,他覺得有一肚子的火氣需要發洩,而她正是最好的物件,因為是她導致了這一切的混亂!
  無形的壓力漸漸在他們四周聚集、逼近,最終將他們壓縮進小到不能再小的空間,兩人的呼吸不約而同地加快,當他們的視線鎖住彼此時,誰也無法掙脫開。
  半晌後,他的嘴角忽然譏諷地揚起。「好啦,他們都走了,現在只有我——妳最亟欲逃離的人在這裏,妳準備怎麼辦?繼續逃嗎?」她知道他在生她的氣,也知道他有理由生氣,她本來就沒有打算逃避,因此坦然地承認道:「不,我不會再逃。」「不會嗎?」他的笑容扭曲。「看看這團混亂,到底是誰造成的?」「是我的錯。我以為所有的事情都會按事先計畫好的進行,碧籮能得到地想要的你,你能得到你想要的聯姻。」「妳該死的在說什麼?」他突然抓住她的雙肩用力搖晃,一向溫柔的眼睛充滿怒氣。「計畫?妳以為我是妳可以計畫的嗎?」百合心驚地看著他充滿怒氣的面孔,從未想到他會因此生這麼大的氣,可是她覺得有必要為自己辯護,不能讓他把自己看成剛愎自用的女人。「我以為我所做的是對所有人最好的決定。碧籮那麼美麗,只要你娶她進門,會發現她比我更適合做你的夫人,她會撫平你的怒氣,會給你我所不能給的……」「妳以為?!」他的雙目跳躍著耀眼的火光,他低沉的怒吼和用力的握持阻斷了她的話。「妳真以為妳知道什麼是對所有人最好的嗎?妳真以為妳知道我要什麼嗎?當妳計畫這一切時,當妳把我硬塞給妳妹妹時,妳有沒有想過我對妳的愛?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難道感情、婚約、責任,所有的一切都不比妳妹妹的一廂情願重要嗎?我可以接受妳的拒絕,但無法忍受妳的戲弄,妳……妳讓我失望!」就像抓住她時一樣突然,他猛地甩開她,轉身往冼崇梃離去的方向走去。
  他必須離開她,必須拋開此刻纏繞在腦子裏的念頭。
  他握緊拳頭,克制著雙手的顫抖。當意識到自己真的很想痛打她一頓時,他很震驚,他必須立刻離開她,讓自己恢復冷靜。
  百合近乎麻木地站在原地看著他離去,無法開口喊他留下,也不能跑去追他。
  剛才有一剎那,她相信他幾乎要失去控制打她一掌,天知道她是多麼希望他打出那一掌啊,可是讓她心驚的是,他沒有打,而且突然間彷佛失去生命力似的,面色蒼白地掉頭離去。
  是的,他沒有說錯,她讓他失望了,她的自以為是弄亂了所有的事!
  現在怎麼辦?讓他因失望而永遠離開她?還是像他所說的,勇敢地面對自己的感情、婚約和責任?
  愛?他剛才說他愛她,而她有沒有勇氣對他說她也愛他呢?
  她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做。
  猶豫?這種感覺在她的生命裏,就像她剛體會到的對一個男人的愛與思念一樣陌生。
  四周依舊是熟悉的、能帶給她安詳和寧靜的景色,可現在卻讓她感到空虛和寂寞,她從來不知道失去他溫柔的笑和信任的目光,她的心情會如此低落。
  她這次真的做了一件很糟糕的蠢事,她還有機會補救嗎?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冼百合決定不做縮頭烏龜!
  望著那片樹林,她足尖輕點,快步奔去。
  這次,她要追隨自己的心,而非自尊。
  「停下來歇會兒吧,你不累,我可累了。」在一條溪水邊,百合停住腳,坐在一塊石頭上。
  其實她根本就不累,可是她必須讓他休息。
  從離開九重天後,他們已經在起伏的山裏悶頭走了好幾個時辰,雖然他一直都不肯看她一眼,或者跟她說一句話,但從他越來越粗重的喘氣中,她知道他早就累壞了,可仍賭氣似地往前走。
  最讓她好笑的是,每當她提議休息一下時,他就會走得更快更急,因此呼吸也就越急促,額頭上的汗水也越來越多。
  這次她改變了方式,以自己累了為由,打算逼他休息,如果他還要像前兩次那樣拒絕她的提議,繼續獨自往前走的話,她再追去也不遲。
  出人意料的是,他停下了,在距離她稍遠處的闊葉草邊安靜地坐下。
  闊葉草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那挺得筆直的身軀,她可以猜測到他仍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我已經認錯了,你還要氣多久?」她討厭這樣悶聲不響地跟他在一起。
  他略微移動了一下身軀,卻沒有轉過身來看她,也沒回應她的話。她猜想他能夠如此僵硬地坐在那裏而不看她,一定是因為她太讓他失望了。
  輕輕歎了口氣,她起身走到溪流邊冼洗手,再以雙手捧水喝,喝完後,又摘下一片樹葉卷成漏斗狀,裝了些水走到他面前。「喝點吧,這水又涼又甜。」他抬起頭看看她,再看看她手裏的水,伸手想接。
  「不行,一換手水就漏了,張開嘴巴。」她的提議讓他吃了一驚,他看著她的眼睛,臉上的表情深奧難測,她緊張地等待著,手裏的樹葉開始包不住水。「快點,水要流光了。」她催促他。
  他終於張開嘴,就著她手中的「漏斗」喝下了她手裏的水。
  「還要嗎?」這是她第一次「喂」男人喝水,等他喝完後,她的雙頰滾燙,但仍鎮靜地問。
  他搖搖頭,眼裏似乎閃過一絲笑意,但因為他很快就低下了頭,使得她無法確定,心想也許是她看錯了。
  他為何就是不開口呢?
  她坐在他附近的草堆上,將他喝完水的樹葉卷在手指上,心裏思考著該如何讓他說話,以結束兩人間這種既尷尬又緊繃的狀態。當她追上他時,就已經打定主意要好好跟他相處,因為他們還有好多事要合作,有好多的責任要共同分擔,再說,她也不想做讓他失望的人。
  而在她心裏七上八下時,馮君石正暗自觀察著她。
  他的怒氣主要是因為妹妹被「抓」。他很氣自己,看著妹妹被冼崇梃「抓」走卻毫無辦法。他也氣百合,如果她那時出面阻止她哥哥的話,媛媛根本不會被冼崇梃以那樣的方式帶走。
  不過,從她追上他,小心翼翼地跟著他開始,他就不氣她了,心裏還竊喜著。
  想想看,當你真心愛著一個人時,又能氣她多久呢?媛媛被她哥哥「綁」走也不是她的錯,自己把氣出到她身上實屬無理。再說,她因為顧及她妹妹的感情而設下「調換計」也不完全是她的錯,如果自己早點與她溝通,把兩人間的感情表達得更明白些,如今這些混亂也不會發生。
  此刻看到她心神不寧的樣子,他有點不忍,也有點驚訝,以前一直看到她強硬剛強的一面,實際上她也是個溫柔乖巧的大女孩。
  山風吹過,草葉拂面,他抓下騷在臉上的長莖草,蹙眉看了看,眼睛一亮,發出驚呼:「喔,這應該就是火葉草吧?」聽到他開口,又見他臉上溫和的表情,百合心頭一松。「對,這就是火葉草。
  照古人的說法,身入火葉草,日後定能成就霸業,這恐怕是大人的吉兆呢。」馮召石看了看環繞著她的火葉草。「是說妳吧,無用書生何來霸業?」他俯身觀察著身前這莖長一丈的野生植物,興趣盎然地說:「葉如車輪,色似朝霞,果真名如其身。據說戰國時,山戎為表示對齊國的歸屬,特意獻火葉草給齊桓公,說此草能成就他完成霸業,後來桓公果真霸業鼎盛,從此人們就把這種草當成了成就霸業的吉瑞標誌,種植在自家的庭院裏。」「它真這麼神嗎?」她湊近他身邊,與他一起欣賞這美麗獨特的草。
  馮君石撇撇嘴。「如果真是那樣,天天與火葉草相依為命的山裏人,就該個個是霸王了,何至於被人欺負,成天擔驚受怕?」「那倒也是。」百合看著他情不自禁地說:「大人很有學問,我喜歡你的聰明睿智,可是不喜歡你生氣。」他因她眼裏毫不掩飾的愛慕而微微一愣,這是第一次,她承認了自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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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喜歡,為何要逃離我?」壓抑的情感爆發,他不再克制地抱住了她。
  「因為碧籮……」他圍在她背上的手一緊,她的話被卡在了喉嚨。
  他懲罰性地摟緊她,熾熱的唇抵在她鼓動的太陽穴。「如果妳不喜歡我生氣,就永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他的氣息吹在她臉上,宛如和風輕拂,她說不出話來,一種深沉而濃郁的愛意哽塞了她的喉矓,她舉起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擁抱他,把臉頰貼在他平滑的頸側。
  與他肌膚相觸的那一刻,是她這一生未曾有過的經驗,那美妙的感覺無法言喻,她覺得整個人好像騰雲駕霧般。
  她的臉蛋柔嫩至極,那光滑的觸感令人震顫,馮君石感覺到懷裏的她跟他一樣在顫慄。他不由得更加抱緊她,親吻她顫抖的眼睫,而她柔軟的肌膚立刻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心,引誘著他繼續攫取和品嘗更多的柔美。
  當他的唇以一種誘人的方式輕輕地落在她嘴上時,她僵住,隨即像迎著陽光開放的花朵般為他張開。這是最美麗的邀請,是最動聽的歌,他不需要任何語言,如同久旱的土地般汲取了她的甘霖,而她紅豔豔的唇瓣令人銷魂。
  唇上那輕柔如風的碰觸同樣給百合帶來震撼,彷佛有一股暖流流經全身,在內心深處引發一種欲火焚身的感覺。
  「百合,我愛妳,妳也愛我嗎?」他急促的喘息聲和溫熱的鼻息輕拂著她的臉頰,她覺得整個人幾乎要融化了。
  「我或許還不完全明白什麼是愛,但……是的,我愛你……」她戰慄地回答。
  「什麼時候?」聽她終於說出對他的愛語,他眼裏綻放出耀眼的火花。
  「我想,也許是在你毫無防衛地跳進毆鬥的族人中,被打的那瞬間,也可能是你被當作老鼠夾住時。」她微笑著回答,美麗的眸中充滿發自內心的愛意。
  「真的嗎?」他捧起她的臉,渴望地說:「那妳不會再逃避出嫁了?」「不會,只要新郎是你……」她凝望著他,而他深情癡迷的眸子立刻令她意亂情迷,他專注的硍神幾乎要看穿她的靈魂。此刻,妹妹不再橫亙在他們之間,她後悔沒有早點聽從心的指引,幾乎釀成大錯。
  還有什麼樣的語言比這些話更動人心弦?他,熾熱的嘴再也沒有任何猶豫地覆蓋了她的。隨即她甜蜜的滋味讓他渾然忘我,只有愛的激流在心中蕩漾,他從不知道親吻也會如此刻骨銘心。
  當他環抱著她的頸項,一遍又一遍地熱吻她時,充滿歡愉的低吟從百合口中逸出,她忘記了此刻他們正身處荒山中,也不在乎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她只想永遠迷失在他溫暖而強壯的懷抱中。
  這時他換了個姿勢,抱著她倒在火紅的火葉草上,他的身體覆蓋著她,她只覺得熱血奔騰,穿過樹梢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靜謐的山林顯得神秘而醉人,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草葉清香,她有種渴望,盼望時間就此停住……忽然,一聲銳利的呼嘯聲掠過林外天空。
  百合身子忽然繃緊,隨即猛地推開馮君石坐起,微微瞇起眼睛仰頭尋找聲音的來源。
  又一聲銳響劃過寂靜的山嶺。
  「響箭!」這次她明白了,倏然站起身。
  看著她們蕩漾著餘波的美麗臉上佈滿焦灼的神情,馮君石立刻意識到那一聲聲呼嘯所代表的意義。
  「是有人傳遞消息給妳嗎?」他問,舉手為她挑去頭髮上的松針。
  「是的,那是危機信號。」她轉過身看著他,抱歉地說:「發響箭表示有大事發生,現在我無法陪你去找你妹妹,你先隨我去軍營,我讓人陪你去。」「妳說妳哥哥不會傷害她,那麼暫時讓她接受冼崇梃的保護吧,我隨妳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聽他說願意跟她去,她自然高興,但不想讓他事後懊悔。「你確定?」「我確定。維護本地治安也是我的職責。」她給他一個微笑,拉著他的手往山下跑去。
  以前馮君石只知道她走路很快,現在才真正體會到她奔跑時那驚人的速度。
  她的手緊緊將他拉在身邊,他的身體和他的腳不受控制地跟隨著她往前奔,他感覺不到腳下堅實的土地,只感到迎面而來的風吹得面龐發麻。而他相信如果不是帶著他奔跑,她的速度會更快。
  當前方溪穀中出現營地時,她放慢了腳步,幾個男人跑來。
  「出了什麼事?」她問領頭那個身穿短衫的男子。
  「駱越人圍攻龍溪村,廖老大頂不住,我們這邊已經去了一些人。」「給我備馬,兩匹。」百合匆匆地說,又望著馮君石。「你能騎馬嗎?」「沒問題。」他以溫柔的微笑安定了她的心。
  兩匹備了鞍的駿馬被牽來。
  百合跳上其中一匹,對那幾個男人說:「派快腳速去通知軍墟各堡,守好瞭望塔,謹防雲霧山的官兵趁機攻牆。無我箭令,不得出陣!」「是,酋長。」她回頭看了眼已經安坐在馬背的馮君石。「走吧。」隨即雙膝一夾,策馬往出外平川奔去。讓她大感欣慰的是,馮君石的騎術絲毫不遜於她。
  一路上,他們沒有交談,沿著河邊不時可以看到手持刀斧、弓箭,甚至鐵叉的族人,有的騎馬,有的步行,有的乘舟往龍溪方向去。當認出百合和馮君石時,大家自然地向他們聚集,在他們身後漸漸形成一支龐大的隊伍。
  距離龍溪還有五大裏時,濃濃的煙霧薰染著天邊的山林,空氣中飄散著塵土和血腥味,越來越多的傷者出現在道路上。
  無暇詢問,百合一路上分配尾隨其後的族人留下照顧傷者,自己和馮君石則順著濃煙的方向,穿越山麓和高大的樹叢一直往前趕。
  駱越族與她所屬的南越族是世仇,兩百多年前正是駱越族的突然襲擊,導致她的先袓和族人慘遭掠奪殺害,並遺失了「一劍平天」;七年前兩個哥哥的遇害也與駱越人有關……因此她一直都不太信任駱越人,但在她看來,駱越人就算再次製造災難,也不致於大糟糕。
  可是她錯了,當到達龍溪村時,實際情形比想像的糟太多!
  嗆鼻的煙味令人難以呼吸,就連座下的馬匹也嘶鳴騰躍起來,火舌已經完全吞沒了鎮邊的屋舍,燒毀了牲畜棚和穀倉,四周恐怖的景象令人髮指。
  七八具被燒焦的屍體橫臥在冒著黑煙的灰燼中,其中有另有女、還有小孩。
  許多人坐在地上哭泣,其中多是老人、孩子和傷者,他們有的哀號,有的捧著流血的傷口痛呼,所有的哭喊聲是那麼悲淒蒼涼,場面令人不忍卒睹。
  百合下馬,走到一個倒臥在血泊中的稚齡孩童身邊,拔下插在他身上的箭矛,眼裏充滿了淚水。
  前面的廝殺還在繼續,她用手背抹去淚水,從一個死者手裏拿過半開的弓,對馮君石說:「大人,這裏就交給你了。」馮君石衝動地走向她,替她擦掉臉上殘餘的淚,輕聲說:「保護好自己。」正在這時,廖老大帶著一群族人邊抵抗邊退出現在石樓下,追著他們狂吼猛殺的駱越人不在少數,領頭一個高舉一竿旄旗,左右揮舞,無人能近其身。
  百合銀牙一咬,舉起那把弓,將從孩子身上拔下的箭矢搭上。一箭射出,只聽「喀嚓」一聲脆響,旄旗竿子被折斷。
  舞旗大漢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發現百合手持弓箭,威風凜凜地站在前方時,扔下旄旗就跑,他的手下也紛紛撤退。
  百合怎會容他們逃離?當即幾個縱身追去,廖老大率領的龍溪人見酋長到來,頓時信心大振,紛紛吶喊著舉起兵器追隨百合而去。
  馮君石留下指揮村民和輕傷者,把重傷者抬到沒被損毀的房屋由女人們照顧;將死者抬到陰涼的樹林裏等待埋葬;並清理廢墟,為失去房子的族人搭設帳蓬。
  當清理接近尾聲時,被他派去探查戰況的年輕人回來告訴他,百合酋長和村老廖老大已經將那些駱越人抓住了,現在正在審問。
  知道騷亂已被平息,他松了口氣,心裏想著這次危機的導因。
  在與村民的交談中,他得知今天的衝突源自昨天河邊山坡上的一場鬥毆。最近這兩天不時有駱越人搜索附近石洞,昨天竟闖進了當地人儲藏漁具木筏的洞穴,遭到洞主的抗議,雙方發生爭執,最後動了手。當時因為龍溪人多,駱越人走了,不料今天清晨那幾個駱越人竟集結了大隊人馬殺來,聲稱要「報仇」。
  廖老大率人堵住鎮口石堡,阻止對方入鎮,並發出響箭求救。對方眼見攻不進來,竟將綁了火種的箭矛射入民房,導致多處吊腳樓起火和多人被殺。
  如此看來,駱越人這次在龍溪是為石洞而來。
  可是,他們在找什麼呢?他暗自思考著,看了眼在清理廢墟的人們,獨白往河邊山坡走去,他想去看看那些引起駱越人興趣的山洞。
  山坡靠河畔的一面坡度平緩,另一面則與山體相連,顯得峻峭而崢嶸。
  他沒看到石洞,卻看到冼百合與幾個人站在遠處坡頂說話,便往那裏走去。
  彷佛有感應似的,百合轉過身來,遠遠地看著他。
  見她神色寧靜,他猜想危機一定解除了,不由得對她露出笑容。
  然而,她的神情忽然一變,眼睛驚恐地睜大。她對他揮舞著手,大喊著什麼,可是身邊的流水太響,他聽不見,於是加快了腳步。
  但她卻飛也似地朝他這邊奔來。
  風中傳來她破碎的聲音:「……背後……小心……」他本能地回頭,驚見悟隱正向他伸來一雙魔掌。可是一驚之後,他竟沒有逃避的,卻在看到那在風中飄拂的緇衣時,心生一念。
  這次一定要得手!
  撲向馮君石的悟隱發狠地想,韋檠狂妄冷酷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刺激著他。為了不再受侮辱和嘲弄,他必須抓住馮君石來證明白己!
  當得知駱越人攻打龍溪時,他就知道冼百合會來,而馮大人一定也會來,因此他來了。此刻,他驚喜老天有眼,那個大人就在眼前,獨自一人,而他的保護神,武功深不可測的女酋長遠在山坡那端,這是他的機會!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在他就要抓住對方時,這位白淨斯文的大人竟然不逃不避,還對他微笑著,左掌直立前胸,右手輕托左臂,比出標準的佛式,並大聲唱出佛號:「阿彌陀佛,法師想念佛成魔,褻瀆佛門嗎?」他怔住,雙手懸於空中。
  馮君石繼續道:「法師身入佛門修行多年,必有大智慧,在下不過是一介身無長物的俗人,大師因何苦苦相逼,亟欲擒我得手呢?」他笑容安詳,眉目清亮,悟隱看著心中竟感到又愧又妒,同時也非常生氣。
  這位大人實在太狂妄了,讓他咽不下這口氣!
  「你命中有此一劫,恕不得人!」說著,他洩憤似地往馮君石拍出一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0-11-21 00:02:11

第九章

  悟隱決心無論死活,這次一定要帶走馮君石。可是他全力發出的掌力忽然遭到另一股強力襲擊,因有過上次在九重天的經歷,他知道冼百合來了,不由得立刻撤掌,企圖先將她壓住,哪怕兩敗俱傷,他仍有餘力對付馮君石。因此當兩方相撞,他雙臂發麻,胸口猶如被萬馬踐踏般劇痛時,他也沒放棄對冼百合的進攻。
  百合雖然出手緩解了悟隱擊向馮君石的掌力,但並未能完全阻止他,因此看到馮君石倒在草地上時,她又怒又氣,對悟隱不再手下留情。
  悟隱本身修練的是上乘武功,加上內力豐厚,功力自然不弱,因此當他的綿綿掌力襲來時,百合不得不全力以赴。
  只見她站定在山坡上,雙掌一拓一迭,做出個太極圖的陰陽魚狀,先往後拉,再往前推,借力使力,將一陣陣滾滾而來的掌力引回對方身上。
  只聽悟隱慘叫一身,跌坐地上,雙臂彷佛斷了筋骨似的、無力地垂在身側。
  「妳——八卦掌!」他驚駭地看著百合。
  「算你識貨。」百合收掌,匆匆跑向馮君石。
  「妳居然練成了八卦掌!」他心窩劇痛,但雙目仍露出貪婪的目光。「無極太君……逍遙道長……妳是……」百合回頭怒視著他。「就你這等假僧假道,不配提我師傅老人家的名諱!」「師傅?原來妳是他們的高徒……」悟隱面色慘白,形同死人。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當年將冼百合帶走、傳其一身武藝的高人,竟是天下盛傳的兩位武功幾人仙境的武林泰斗!
  「法師一錯再錯,真不怕萬劫不復嗎?」馮君石緩緩坐起,聲音不大但吐詞清晰地說,悟隱在他毫無內力的聲音裏聽到了威嚴和警告,錯愕地看著他。
  見他面色蒼白,百合趕緊扶著他,替他擦拭嘴角的血。但他拉開她的手,繼續對悟隱說:「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你殺人嗜凶,屢犯戒律,如不早早悔過自新,只怕因果迴圈,早晚害人害己,永沉孽海。」悟隱本就佛心未泯,又因震懾于百合師傅的威名,此刻已有幾分悔意,再聽到他的勸導不由得心神俱震。回想起自己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終於醒悟,雙手合十閉目懺悔道:「人在江湖走,是非不由人,貧僧所為,並非自願……」百合不容他找藉口,義正詞嚴地說:「法師錯了。對於修行的人來說,守護佛法精神的利器,就是對佛的堅信和在崇尚佛法中修煉出來的慈悲之心。佛道善惡分明,報應不爽,我輩修身習武不是為特強淩弱、助紂為虐,而是自保防身、施惠於人,如果你好自為之,又怎能被人利用?」「阿彌陀佛!」悟隱慚愧地說:「多謝兩位施主指點迷津,我皈依佛門多年卻孽障未除,犯了佛門戒律,從此以後,定潛心修行,不再過問江湖是非。」馮君石緊接著他的話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法師能約束自己,定能功德圓滿,立地成佛。然而在下仍須法師解惑,是誰想取不才小命?」聽到這裏,百合明白他之所以不急著讓她療傷,除了想要勸說悟隱回歸正途,還想順藤摸瓜,查明誰是幕後主使。
  悟隱聽到他的問題,茫然若失的眼睛望著遠方不語。
  馮君石看出他在猶豫,打鐵趁熱道:「阿彌陀佛在成佛之前,曾是妙喜國的國王,人稱世饒王。在被佛法點化後,他放棄了王位和榮華富貴出家為僧,從此專心修行悟道,普渡眾生,終於成佛。願法師也能早日明白舍我得我之奧妙。」說完,他扶著百合的手想站起來,不料胸前一陣氣血翻湧,身子往前一傾,口中吐出渾濁的濃血。
  「大人不能再動,快點坐好!」百合又急又氣,來不及替他擦拭,先將他按坐在身前,再盤腿坐下運功為他打通脈道。
  這次,馮君石不再拒絕。
  悟隱也盤腿閉目運氣療傷,俄頃,當他再次張開眼晴時,驚訝地發現,雖然他輸給了兩個年輕人,卻心境平和寧靜,多年來困擾著他的焦慮暴躁的情緒,都已消失不見,他明白自己真的醒悟了。
  為此他感謝眼前這兩個青年。
  當看到馮君石張開雙眼時,他起身道:「貧僧自知罪孽深重,謝兩位施主給我侍佛改過的機會。因師門戒律,貧僧不可多說,只希望兩位謹防身邊異姓熟人,謹防寶劍再次被奪……他日再相逢,只論佛法,不談是非!」言畢,他誦了聲長長的佛號,沿著河岸飄然而去。
  入夜,馮君石靠在河畔柳樹上眺望著前方,經過百合的治療和幾天的休息,他的內傷已經痊癒。
  一輪明月從遠處的山峰升起,銀白月色籠罩天地。風靜了,水白了,大地一片皎潔。天穹下,連綿不絕的山林似一片泛著白光的海,在銀色光華下,如同波濤洶湧的大海在茫茫蒼蒼的天地間起伏喧嘩、閃爍跳躍。
  他喜歡在夜色中思考,寧靜的月光能解除rou體的疲勞,啟動思想的空間。
  百越人的葬禮神聖莊嚴,為了主持今天的葬禮,並調查事件起因,他與百合已經在龍溪停留了三天。此刻,雞蔔儀式仍在進行,那是一種直系親人和部落酋長才能參加的聚會,因此他沒有出席。
  他與百合分析過那日悟隱法師覺悟後所說的話,雖然兩個「謹防」說得含糊,「異姓熟人」的範圍也太大,難以界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個操縱一切的人是他或她身邊的熟人,而寶劍則指「一劍平天」。
  現在,他們毫不懷疑悟隱及其弟子,還有「那個人」早已知道他們從秘洞取走寶劍的事,因此悟隱才會有「謹防寶劍再次被奪」的警告。
  再次被奪?
  這無疑是告訴他們,當年從百合袓先手中奪走寶劍的人將劍藏于水洞中,如今因自己和百合無意間取得寶劍,因此那個人——當年奪走寶劍者的後代想再奪回寶劍!
  當年奪走寶劍者應該就是打傷並導致冼氏先袓死亡的人,那麼他的後代究竟是誰?
  答案似乎非常明顯:駱越族酋長和他的後人。
  被俘的駱越人說,搜索山洞是為了尋找酋長遺失的兵器,攻擊龍溪是奉酋長之令。可是昨天,當他們帶著俘虜去杜陵郡找駱越族酋長時,他一口否認那些族人是奉他的命令攻擊龍溪,對搜索山洞的事也表示一無所知。
  回憶起昨天與那位年輕酋長的會面,馮君石竟有點同情他。那個男人顯然因百合的忽然降臨而備感受寵若驚,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來呈現給她看,以證明清白。只是在百合問起他「兵器」何以遺失在龍溪山洞時,那位阮氏酋長才失去了討好她的熱情,惶恐地說他從未遺失過兵器,也沒去過龍溪村的山洞。
  所有龍溪人都認為他在說謊,就連百合似乎也相信駱越人是這些事情的幕後操縱者。可該死的是,他卻持相反意見。他相信阮酋長的話,雖然也認定他有沒說出口的秘密,但關於燒殺龍溪村和石洞尋兵器的事,那位酋長沒有說謊。
  可是——一種神奇的感覺驅使他回頭。
  百合正站在他身後的柳枝下,安靜美麗得像月光下娉婷屹立的蓮花。
  他伸出手臂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摟著。「妳的事辦完了?」「是的。」她的雙臂抱住了他的後背。這種順從的響應使他忍不住將唇貼在她的額頭,隨即飛快地滑過她的面龐,在她那絲絨般的眉毛、如雕刻出來的顴骨、小巧玲瓏的鼻子和線條精妙的下巴落下一串串灼熱的吻,最後滑向他渴望已久的唇,而她微微分開的唇瓣歡迎著他——熱情的、沒有保留的。
  她甜蜜的回應將他的煩悶和困惑一掃而空,他狂熱地掬飲著她賜予的甘霖。
  這麼多天來,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獨處。當他們呼吸相合,心跳相應時,兩人都有了相同的衝動。
  「百合,我希望我們已經成親了……」他艱難地離開她的嘴,喃喃地說。
  她被陌生的燒灼著,無法回應他,但在心底,她有著同樣的想法,她從來沒有想過,一個男人竟會讓她如此愛戀。
  月光照耀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蒙矓而深情,她的頭髮如絲般覆著她的額頭,冰冷的月光襯托出她火熱的雙眼,那麼情湛美麗的雙眼,帶著無比的暖意和迷惑望著他,竟讓他感到一陣心痛,他無言地將她擁入懷中。
  兩人擁抱著站在柳樹下,讓那份緩緩沉入心底。
  良久後,她依偎在他懷裏問:「你累嗎?」「不累。」「如果我要你跟我連夜翻山越嶺,你願意嗎?」她埋在他肩窩的頭抬起。
  他看著她。「只要和妳在一起,去哪里我都願意。」「那好,我們走。」她掙脫了他的擁抱。他因此明白,如果不是她自願,任何人都不可能抱住她。
  想到自己有那份榮幸能擁她入懷,他感到高興,笑道:「去哪兒?」「赤銅峰。」他眉頭一挑。「找法師解惑?」她展顏一笑。「你真的很聰明。」他戲謔地看著她。「別給我戴高帽,答應我這次讓我的雙腳落在地上。」想起她曾帶著他飛奔,百合笑了。「我答應。不過有大半路程你的雙腳恐怕得落在木筏上。」他看了看河邊,明白她笑了,對她伸出手。「那麼走吧。」她瀟酒地將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不用跟廖老大辭行嗎?」走下河堤時,他問。
  「不用,他知道我們要離開。」看到河邊的小舟,他想起那日落水的事,難免有點擔心。「深山夏夜冷如冬,如果落水了可不好玩。」她安慰他。「別擔心,有我在,保證你不會出事。」見她那麼鎮定,他心裏很不是滋味,咕噥道:「但願這話出自我的嘴。」她笑了。「我的馮大人,別那麼大男人行不行?」「行,當然行,反正被夫人保護也沒什麼丟人的。」他再次嘟嚷。
  聽他稱呼她為「夫人」,百合心裏甜滋滋的,一面幫助他上舟,一面驚訝自己的改變。若在幾個月前,誰要是敢稱她為夫人,她一定給他一頓好打,不過現在,她只有滿足感和幸褔感。
  馮君石背對船頭,與坐在船尾手持雙槳的百合面對面。因為小舟是順流而下,因此百合並不須費力控制舟身,只要小心不被捲入激流就行。
  「夜上赤銅峰,妳是想避開『那個人』,對嗎?」等舟行至河心時,他問。
  「沒錯,上山只有一條路,白天太引人注意。」看了眼漸漸遠去的龍溪村,他讚賞道:「妳決定去赤銅峰是對的,我總覺得那裏才是秘密的關鍵,杜陵郡充其量是替人打前鋒。」「我知道你與我的看法有點不同,可是我敢肯定他們大肆搜索石洞,並非為了尋找兵器……」他打斷她。「是在尋找『一劍平天』!」「你也這樣想?」她驚訝地看著他。「我還以為你相信阮老大的話。」他對她皺了皺眉。「妳應該要再多瞭解我。我確實相信他說的話,相信他不是龍溪村慘案的幕後主使,相信他並沒有下令搜索山洞,但是……」他加重語氣。
  「那並不代表我相信那些男人真的是在找沒用的『兵器』。」確實應該多瞭解他。百合想。她輕搖著槳對他說:「把你的想法告訴我。」「尋求我的忠告?」他咧嘴一笑。「妳早該如此。」波光粼粼的水面在他身上反照出一輪輪光圈,他俊秀的臉上那頑皮的笑意,讓她的心一陣亂跳,她轉開粯線淡笑。「我一直需要你的忠告。」他略收笑意認真地說:「妳因與駱越族是世仇,因此有時看問題難免主觀。
  在我看來,就算兩百多年前盜取寶劍、殺害妳族人的是駱越族酋長,但那不能證明現在這位酋長有那樣的膽量。妳應該能看出,他是個蠢才,沒有能力去布這麼複雜的局,更不可能操縱悟隱法師那樣的出家人,所以他不會是『那個人』。」「他也許蠢,但他有軍師。我對他的懷疑並非毫無根據。」百合將七年前兩個哥哥死于族人出賣,三哥從阮老大口中證實出賣者為駱越人,及她與父兄調查的結果告訴了他,還告訴了他幾天前,她攔截了一艘駱越糧船的事。
  「我們承諾過要彼此配合,可是妳沒有告訴過我這些事。」等她說完後,他不滿意地指出。
  「這不能怪我,我們一直沒有時間好好談這些事。」她委屈地說。
  他想想果真如此,神情隨即放緩,傾身向前輕輕摸摸她的臉。「別生氣,是我不對。」隨即小心地坐正身子,繼續問她。「雖然妳查出那船糧食是駱越酋長的,可是妳還是沒收了它,為什麼?」「因為裝食物的筐子與我們封存在石洞內的完全一樣。」「那說明什麼?」他困惑地問。
  「說明他們是由同一群人在同一個地方包裝的。」見他仍不明白,她進一步補充道:「外人看不出來,但我們能分辨,不同的部落有不同的編織方法,而且選料也有所不同。」「喔,原來是這樣。」他明白了,看著河岸夜光下朦朧的竹林。「智者千慮總有一失,如果妳能由此判斷出是哪個部落的,那可就抓住他的尾巴了。」她的臉上出現困惑不解的表情。「可惜我只能斷定竹子出自西嶺,因為那裏靠近赤銅峰,竹子呈青紅色略帶斑點。但我無法看出是哪個部落的人編織的竹筐,那手法很特別。」聽她說完,馮君石望著河水凝思,忽然說:「也許我們該問問阮酋長。」「你問不出什麼的,他是個滑頭又沒用的笨蛋。」「我說的不是像昨天那樣的問,而是單獨地、技巧地問。」他目光閃閃地說。
  「不可能。」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說:「從出生起他就被保謢得像稀世珍寶似的,三年前接替他病死的爹做酋長後,更是護衛貼身。那次如果不是他過於好奇貪玩,偽裝成山民跑去陽春逛集市,我哥根本沒機會抓住他並套出他的話。他的族人發現他失蹤時一定會鬧事,此刻我們得全力防孫、盧,內部不可出亂子。」馮君石自信地說:「不會有亂子,我會以榮耀的方式請他進太守府。」「你當真有把握跟他單獨見面?」百合充滿疑慮地看著他。
  「妳等著瞧,我一定要跟那個窩囊酋長單獨見次面,但絕不會引發戰爭。」他神采飛揚地對著河水揮揮手。「不戰而屈人之兵者,善之善者也。」他的自信,他的風采,他遇事不亂的大將之風無一不讓她喜愛。她暗自想,父親確實眼光獨到,很早就知道他是自己的「命中真人」。
  當獨木舟緩緩岸邊的柳樹下時,為避免夜靜聲速,他們兩人極有默契地停止了交談,連劃水的槳都擺動得十分輕巧。
  當百合將獨木舟停靠在一個淺彎後,兩人迅即上岸,沿著稀疏的樹林上山。
  光禿禿的赤銅峰難有掩蔽物,好在頭頂的月亮將他們的身影縮到最小。
  蹲伏在山腳下一塊凸起的岩石陰影裏,百合屏息聆聽四周,然後拉住馮君石的手,靠近他,在他耳邊低語:「如果等會兒你感覺雙腳沒有踩在地面上時,千萬不要驚慌,抓住我!」他轉過臉,在她嘴上輕啄一下。「我會閉上眼睛跟隨妳,但是妳得保證永遠不會扔下我。」「我保證。」她微笑,這就是她自信的男人!
  隨即,她拉著他起身,他果真閉上眼睛——半睜半閉,隨她躍起。
  腳下的路時即時虛,耳邊的風時起時平,若有若無的景色在眼前浮光掠影地閃過,他不在乎,只要她緊握著他的手,那就夠了。
  仿佛過了一輩子那麼久,又彷佛只是一瞬間,他耳邊傳來她的輕語:「好啦,我們到了。」他睜大眼睛,看清他們已置身在西佛寺佛殿前。
  百合放開他,走到廊簷下查看,他則仔細打量著四周的景色。除了那天與百合逃離秘洞時匆匆看過這座廟宇外,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裏。
  明亮的月光將四周照得恍如白晝,佛殿前是塊開闊平地,顯然是祭祀時舉行聚會的場所,地面平展,中有立柱。身邊的佛殿臺階上有巨大的供台,上面的香爐內插著幾炷沒點燃的香,也許是等待天明時拜佛的香客。
  轉身面對的是一座小瓦屋面、方梁巨柱的大殿,它的裝飾很美,四壁繪有祥雲圖案,窗櫺為木質雕花。由那鮮豔的色彩和完整的圖畫可以看出,這裏維護得很不錯,只是緊閉的大門上那閃閃發亮的獅頭門環,給人一種森然可怖的感覺。
  「我們從哪兒進去?」他走近百合問。
  「後面,我知道那裏有道不上鎖的門。」她再次拉起他的手。「隨我來。」他們繞到殿后,從一道虛掩的窄小木門進去,穿過淩亂的廚房,步入殿內。
  看著她輕盈如風、落地無塵的腳步,他只能抓緊她的手,躡手躡腳地跟隨,好遺憾自己幼年時沒機會跟隨高人練就一身武藝。也許,等娶她進門後,可以讓她教導自己些許……「這兒就是法師的禪房。」在他胡思亂想時,她的手離開了他的掌心,讓他一陣失落。不過等就著月光看清屋內的擺設時,他的失落感消失,被驚訝取代。
  「這麼晚了,怎麼沒有人呢?」空空的床鋪、冷清的香爐和整潔的案桌顯示,這裏已多日無人居住。
  「我也好奇。」她四處看了看。「到別處找找。」他們走出禪房,順著走廊查看其他房間,竟然發現每間禪房內都空無一人,念經用的大殿裏雖然點著燈燭,卻與其他地方一樣不見人影。
  「這真是件怪事,半夜三更,和尚們不睡覺,不念經,點著燈去哪里了?」站在佛殿內,看著地上排列整齊的蒲團,百合凝神思考。
  「也許他們出去了,很快會回來,所以留了燈。」馮君石看著沒鎖的大門說。
  「喔,不對!」忽然,她鼻翼翕張。
  「怎麼了?」他立刻敏感地問。
  「我聞到熟悉的味道……竹筐……還有……」她邊說邊往大殿神龕後走去,可是那裏什麼都沒有,只有那股困擾她的氣息越來越濃郁。
  走回大殿,她再用力嗅了嗅,肯定地說:「這裏一定有房間,就在這裏。」「那我們分頭找找看,也許是間密室。」馮君石立刻說,雖然他沒聞到什麼,但他相信百合的嗅覺。
  「等等。」見他要走,百合不放心。「也許有危險,還是跟我在一起吧。」馮君石咧咧嘴。「妳可真懂得如何傷害一個男人的自尊,不過還是謝謝關懷,天很快就要亮了,分開搜尋能節省時間。」百合笑了笑,也覺得自己擔心太多了。「好吧,有事就大聲喊。」看著她在大殿前的佛像下搜索,馮君石繞到了神龕後。憑他的經驗和知識,寺院內如果有密道密室,那麼出入口一定會設在隱密卻又寬敞的地方,既然百合在前殿搜索,他自然就往後殿來。
  這裏很黑,他摸索著點燃了百龕上的燈蠟,立刻發現神龕下躺著一捆新竹。
  抽出一根湊近燈火看看,心頭一凜,因為這赫然正是百合說過的,表面呈青紅色、略帶斑點的西嶺竹,也正是用來編織那些竹筐的同類竹子!
  看來這間佛殿果真有密室,無論如何,他得試著找出來。
  他蹲下用手順著牆壁摸索,尋找活門或鬆動的石頭。從氣味上判斷竹子是新砍來的,估計正準備交給加工竹條、編制竹筐的同夥,因此秘洞應該就在附近。
  前面大殿上的百合正在牆兩邊的佛像之間,以腳步丈量著、推敲著……突然,大殿門被推開,她倏地轉身,震驚地瞪著面前的人。
  「韋檠?你怎麼會在這裏?!」「百合?妳在這裏幹什麼?!」兩人顯然都被對方的意外出現嚇了一跳,問出問題的同時,又不約而同地掩飾著自己的震驚。
  「我來找悟隱法師。」兩人再次同時回答。
  一語之後,兩人楞住,隨後韋檠大笑。「瞧我們……妳先說吧。」這是她熟悉的笑容和語氣,百合也笑了,緊繃的雙肩放鬆。「龍溪村死了幾個族人,我想請悟隱法師明晨葬禮時替他們作法。」雖然韋檠是她的朋友,但她出於本能,並沒有告訴他實情,尤其發現馮君石並未現身時,她擔心他那邊發現了什麼東西,於是決定還是保持沈默得好。
  「找悟隱法師啊?」他喃喃地說著,轉過身關上門,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你呢?你深夜不睡,來此做什麼?」百合反問。
  他的目光在她嬌美的臉上盤旋,臉上的笑容也有點詭異。「我是來找法師討一劑藥的!」「什麼藥非急得半夜來討?」他用曖昧的眼神看著她,邪氣地說:「那是男人需要吃的靈藥,至於那個男人有多急,妳不會想知道。」百合本不該在聽到他的話時感到受窘,因為這類言語是韋檠和山裏的男人們最常用來挑逗女人的,在日常生活中,她早已聽習慣了。可是從來沒有人敢當著她的面說這樣的話,況且,思及馮君石正在一牆之後,肯定能聽到他們的對話,她不由得滿臉發燙,羞澀地轉開臉,默不作聲。
  韋檠說那話後還有點擔心自己太大膽,不料見她聽到後竟罕見地失去往日的威嚴,不僅沒有訓斥他,反而羞紅了臉,逃避他的目光,他興奮起來了。
  他肆無忌憚地走近她,用手指輕觸她的臉,嘻笑道:「哈哈,我的百合大酋長是在害羞嗎?」百合雖然雙頰仍在發燙,卻被他異於往常的放肆言行所激怒。她一掌拍開他的手,瞪著他嚴厲斥責道:「你給我放規矩點!永遠不許對我說那些不三不四的話,否則別怪我無情!」見她生氣時更加豔光四射,韋檠色心大起。這個美麗強悍的女人已經誘惑了他很多年,如果不是為了長遠大計,他早就對她下手了。今天老天有眼,在他以為無力阻止她嫁入,發誓就算她嫁了人,也要將她弄到手時,竟讓她不請自來。
  瞧這美妙的月光、寂靜的深夜、無人的殿堂、柔軟的蒲團、搖曳的燭火……哦,這是上天賜予他的機會,他豈能放過?
  他對她的怒氣視而不見,踢開地上的蒲團嘻笑著走近她。「妳這種火爆脾氣的女人怎能嫁給馮君石那等文弱書生?我敢保證他只有吃了我的靈藥,才能讓妳飄飄欲仙。嫁給我吧,只有我能帶給妳極致的快樂!」說話間,他忽然出手抓住她的雙腕,將其反剪在她身後。
  受驚於他下流的神情和言語,再加上從不知他會武功,百合並未防範,直到被他反扣雙手後,才立刻反擊,但當即被他粗暴強悍的力量壓制住。
  「韋檠,你幹什麼?」看到他充滿肉欲的笑容,她厲聲喝問。
  「幹我早就想幹的事。」他淫笑著不給她反應的時間,用身體的重量將她壓制在佛像前的護欄上,迫使她仰面向上,身體向後彎曲成一個對他有利的幅度,而他狂笑著俯下身,對著她的嘴親下去。
  可突然,一種怪異感令他猛地回頭,迎上一對放射著噬人光芒的怒目。尚來不及躲避,面上撕裂般的劇痛立刻令他眼冒金星。
  可那攜帶著萬丈怒火的抽打並未就此停止,仍如狂風驟雨般地落在他臉上、身上,他不得不放開被禁錮在身下的女人,而這是他最糟的命運。
  才掙脫雙手,百合先以一記猛拳砸向他的腮幫,再十指飛彈點向他幾處大穴。
  韋檠渾身力道頓散,哀號一聲,在劇痛中像團希泥般癱倒在地上。最後出現在他記憶裏的是「文弱書生」馮大人手中扭曲的竹棍和震天怒吼——「狗雜碎,到了陰間也別忘了文弱書生的憤怒,誰稀罕你的狗屁靈藥……」「別打了,他是重要線索,你不能打死他!」見韋檠早已失去知覺,馮君石仍不停地抽打他,百合將他手中早已經變形的竹棍奪走。
  他一把摟過她,瞪著充血的眼睛說:「我得殺了他,這混蛋竟敢那樣對妳,竟敢侮辱我的男性尊嚴。我保證沒有他的狗屁靈藥,我也能……」「我知道!」她急忙掩住他的口,害怕他再重複那令人難堪的話。「因為你是我最愛的男人!」她用一個纏綿的吻,終於讓他安靜。
  當他們終於分開時,他陶醉地望著她。「妳真的相信我能……」看來韋檠的話真的讓他深受刺激,她趕緊用最具說服力的目光看著他,堅定地說:「是的,我相信你能。」她的話終於讓激動不已的他恢復了平靜。他看了看地上鼻青臉腫的韋檠和四分五裂的竹棍,再搓搓發紅的手心,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笑:「很瘋狂,是不是?
  聽到他那樣跟妳說話,再看到他那樣壓著妳,我簡直氣瘋了。」她捧起他的手,輕輕揉著發紅的地方,柔柔地說:「我理解,謝謝你。」這正是她所愛的人——有火焰般的熱情,泉水般的溫柔,現在她還知道,他也有風暴般的脾氣!
  「他對妳那麼粗暴。」他撫摸她的臉,想起韋檠壓著她、企圖強吻她的那一幕時,頭頂又在冒火了。「我該再去踢他幾腳出出氣的。」她勸阻他。「踢一個暈死的人能出氣嗎?況且我也沒受傷。」聽她這麼說,馮君石也泄了氣。「是啊,這時候去踢他勝之不武。呃——」忽然,他往自己腦袋上一拍。「差點兒忘了,我找到密室入口了。」「密室?真的嗎?」「沒錯,等把這傢伙綁起來後我帶妳去。」「不用費事,我點了他的幾處大穴,他就算醒來也動不了。」百合走到韋檠身邊,將他提起,放到佛像與大殿牆壁之間的縫隙裏。
  「妳真有眼光,竟跟那種淫鬼做朋友。」馮君石厭惡地說。
  百合面露愧色。「唉,人非完人,孰能無過?況且七年前他救過我爹。」馮君石不再怪她,帶她來到神龕後,指著那捆竹子和不遠處的一塊石頭。「我順著這捆竹子找到那個石頭,轉動它,石洞就會出現。」百合蹲下旋轉那塊石頭,果真,旁邊的石板無聲地滑開,露出一個洞口。
  「喔,你真厲害,居然找到了它,我們快下去!」百合興奮地跳下去,為即將解開一個謎團感到高興。
  「下麵情勢不明,帶燈吧?」看著黑乎乎的地洞,馮君石有點擔心。
  「黑暗有時是很好的保護。」知道他長黑,她鼓勵道:「來吧,我保證不讓你被捕獸夾夾到。」他握住她伸出的手跳了下去,感覺腳下是堅硬冰冷的石頭。當頭頂的石板被關閉後,眼前一片漆黑。洞很窄,他一手抓著百合,一手摸索著石壁前進。
  漫無邊際的黑暗中,越來越濃的混合了竹子、稻米、乾果和海產魚腥的氣味充斥於鼻息間,這讓他們益發相信這裏正是他們要找的地方。
  腳下的路呈下坡的趨勢,那意味著他們越來越深入到地底。
  「前面有人。」馮君石的手忽然被握緊,耳邊傳來百合吐氣如蘭的聲音。
  燈火和人群的出現是那麼突然。就在百合的話剛被他吸收,他們已經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堆滿食物與竹筐的大洞穴,明亮的燈火同時將他們暴露在對方的眼前。
  「百合酋長?!」正在安靜幹活的人們隨著這聲驚呼,全部抬起頭來,燈火中,那一顆顆亮光光的禿頭混雜在成堆的雜物間,讓馮君石有種怪誕的感覺。
  「你們在忙什麼?」百合的聲音在洞內震響,兩個沙彌跳起想從另一頭逃跑,她厲聲道:「站住!悟隱法師已迷途知返,你等想跑往何方?」馮君石及時補充一句:「韋檠被抓,你們是否想與他同進官府大牢?」「不想。」一個中年和尚立刻起身作揖。「貧僧慧明乃法師弟子,師傅雲遊四海不再問俗世,臨去前要弟子守護本寺,從善如流。無奈韋檠以天雷掌相迫,小僧與眾師弟不得不從。如今韋檠被抓,我等願據實相告,只求從此安心侍佛。」「天雷掌?」瞪著那個叫慧明的和尚,百合面色疾變。「誰會使天雷掌?」「韋檠,師傅悟隱也因壓他不住,只得屈從……」「糟了!」他的話未說完,只聽百合驚呼一聲轉身往來路跑去。
  馮君石心知不妙,立刻摘下牆上燈籠,尾隨而去。
  大殿上,門庭洞開;佛像後,被百合點了穴的韋檠已失去蹤影。
  百合站在臺階上望著遠處自責地說:「我一直當他是爹的救命恩人,卻不料他心懷叵測,身懷絕技。」馮君石安慰她:「那是他太善於偽裝,今天揭露了他的底細還不算晚。」破曉的晨曦中,天地朦朧而安靜。然而,面對四周的寧靜和美麗,他們卻感到一場新的風暴即將襲擊這片古老的山嶺。
  
   【上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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