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14:48     標題: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蔡仲子 於 2020-11-28 20:08 編輯

在你眉梢點花燈 作者:沉筱之

內容簡介】:

  雲浠出身名門,有個人人豔羨的未婚夫,本該一輩子順風順水。

  一朝侯府敗落,未婚夫退婚,她為了生計,領了份差事——盯緊金陵城惡貫滿盈為非作歹,除了一張驚為天人的臉一無是處的小王爺。

  好巧不巧,小王爺落水了。再撈起來,變成了個心有乾坤,朗如星月,機智又優雅的……沙雕。

  -------------

  備註:

  ①男主穿越。

  ②男主頭腦機智,氣質優雅,因為古代與現代不可跨越的文化鴻溝,導致初期行為沙雕。

  一句話簡介:男主機智優雅又沙雕

  立意:善惡一念,因果輪迴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15:08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一章

  昭元八年,金陵的春來得格外早,胡兒巷口的杏花樹剛結了花苞,燕子便已在屋簷下築巢了。二月一場桃花雨過,淮水連夜漲了寸許,恰巧趕上花朝夜,粼粼的水面上,河燈浮了一串又一串,遠望去,像誰往秦淮河裡灑了一把碎金子。

  雲浠趴在窗沿上,沒精打采地盯著河裡明滅的燈,精緻的舫,一邊聽身後兩個衙差閒磕牙。

  「喏,瞧清了麼?簷頭上描金的那艘,三公子就在上頭。」

  「上個月三公子為芊芊姑娘一擲千金險些被打折腿,眼下傷沒養好,怎麼又出來折騰了?這回是瞧上了哪一個?」

  「誰知道呢?要不張大人怎麼讓咱們連夜在這兒盯著呢,終歸警醒著點兒吧,省得這位祖宗又惹出事。」

  三公子姓程名昶,字明嬰,當朝琮親王的小兒子。

  金陵城的貴胄子弟數以百計,滿腹詩書者有之,溫文爾雅者有之,可惜這位三公子,論才華,不學無術,論人品,一語以蔽之,混帳王八犢子。他爹琮親王已是作惡多端的奸王,提起這位小兒子,尤能氣唆唆地罵一句「逆子」。

  程明嬰此人,一貪財,二好色,總之不幹人事,平生最大願景就是眠花宿柳,若非琮親王強令他跪在天家祠堂發了個潔身自好的毒誓,恐怕早隨他前一位沾上花柳病的兄長一命嗚呼了。

  可要論長處,也不是沒有,也以一語蔽之,臉。

  一張好看得過分,英俊得過分,泠泠如月,朗朗如星的臉。

  是以金陵城中每逢有人提起三公子,到末了,都要感歎一句:「可惜了這張臉。」

  盈滅不定的笑語聲越過浮花浪影傳來,伴著一驚一乍的高呼,大約是那位公子哥蒙了眼去捉花姑娘。

  聲色靡靡,單是聽,就荒唐到極致。

  兩名衙差聽了一陣,齊齊歎了口氣,又說開了。

  「前一陣兒裴府的二少爺在塞北大敗敵寇,被冊封大將軍,連聖上都下旨意,說要親自主持他的大婚,這是多大的榮光?可消息傳回金陵,還沒來得及慶賀,風頭便被三公子夜會芊芊上房樑蓋了過去,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街巷裡對豔俗香事趨之若鶩,對堂堂正正的大義卻充耳不聞。」

  「這你就知道得太淺了,裴二再好,打娘胎裡就被指腹為婚,未過門的正妻擺在那兒,他再厲害也是旁人的夫婿,且他這樁親事還不能提,一提觸動金陵城多少女子的傷心事?何況他即將迎娶的正妻——」

  「噓——」

  話未說完,趴在窗沿上的雲浠忽然動了一下,兩名衙差頃刻住了嘴——他們方才以為她睡過去了,因此口無遮攔,眼下交換了個心領神會的眼神:裴二少的「正妻」在這兒呢,快別說了。

  於是後半截兒話到了嘴邊,再次化作一聲長歎,那意思是,可憐。

  雲浠聽見了也當作沒聽見,反正整個金陵城,任誰見了她,都要說一句,可憐。

  雲浠是忠勇侯的獨女。

  當年忠勇侯府光耀無比,上至雲浠的曾祖,下至雲浠的父兄,無不戰功赫赫,可謂忠烈滿門。然自從雲浠的父輩們相繼戰死,侯府便一日不如一日。三年前,雲浠的兄長雲洛隨招遠大將軍出征塞北,哪知大將軍臨陣倒戈,塔格草原一役大敗,若非裴府的二少爺裴闌帶了援軍來救,只怕臨近的城池都要盡失。更可惜的是,雲洛隨後也歿於此役,忠勇侯府最後一個可作戰的將軍也沒了。

  只餘一個獨女,雲浠。

  雲洛去世後,雲浠獨自一人趕赴塞北為兄長收屍。

  她牽著馬,站在黃沙漫天的營帳間,看著援軍的少帥,鼎鼎有名的裴二少爺向她走來,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笑了笑:「雲浠?」然後自袖囊裡取出一張布帕,遞過去,「擦擦吧。」

  雲浠照著一旁的小溪水看了一眼,才發現自己這一路星夜兼程,連臉頰上沾上一塊髒汙都不曾察覺。

  他們指腹為婚,將來會是白首夫妻,沒想到長大後頭一回相見,他如珠似玉,她卻如此狼狽。

  「你兄長的屍身,我已命人洗淨入殮了,你不要揭棺看,徒增傷心。」裴闌說,又溫聲道:「明日清早,我派人護送你回京。」

  雲浠行了個將士禮:「多謝少將軍,但雲浠此來,並不打算立刻回京,雲浠少時隨父親兄長學過軍法,也上過沙場,忠勇侯府乃將門之家,如今父兄盡歿,家中只餘婦孺,雲浠願承襲家風,長留軍中,哪怕末等兵也好,還望少帥通融。」

  大綏民風開放,不是沒有女子為官為將的先例,但終歸劍走偏鋒,不隨大流。

  裴闌聽了這話,微微一愣,又笑了:「你讓我想想。」

  當夜,雲浠去還洗淨的布帕,站在帳子外,聽見裡頭有人私語。

  「將軍當真要將此人留於軍中?她畢竟是個女子。」

  「怎麼可能?我與她本有婚約在身,留她在軍中更是不妥。」

  「是,將軍與雲浠小姐本有婚約在身,她若留在軍中,叫外人怎麼看。末將看她承襲家風是假,賴在將軍身邊才是真。塞北這一仗少說還要打個兩三年,她若留下,待將軍回京後,再想與她解親怕就難了。忠勇侯府現如今敗落得不成樣子,將軍您要想個法子才是。」

  「你這是什麼話?」裴闌道,言辭雖有責備之意,但語氣裡,全然就是那個意思,屈指扣著桌面,他長歎一聲,「是要想個法子啊——」

  雲浠獨自在帳外站了一會兒,隔一日便請辭回京,再沒提留在軍中的事。

  她心中酸楚,但也明白這樣的事,以後只會更多。

  世人攀高結貴,趨炎附勢,今日是裴闌,到了明日,更有張闌李闌。

  忠勇侯府立功封爵,享朝廷世代俸祿,但朝廷不願白養人,兼之塔格草原一役,招遠大將軍叛變,朝廷中對跟隨招遠的雲洛亦有異聲,長此以往,只怕每月去領俸銀時,都要看人臉色。

  父親說過的,人活著,脊樑骨一定要直。

  那年雲浠回京後,便去京兆府謀了個捕快的職,職位雖低,好歹也是一份生計。

  從前她是侯府小姐,與裴闌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如今不一樣了,尚書裴府的二少爺節節高升,裴府成了金陵數一數二的顯貴門第,忠勇侯府卻門庭敗落,唯一的女兒成日裡拋頭露面,自然登不了大雅之堂,在外人看來,她也再做不了入他眼的那支花。

  這樣也好,裴家二少爺文才武功,英俊倜儻,前途無量,金陵城不知多少女子想嫁,從前雲浠因此招人嫉恨,而今裴闌雖未退親,但在明眼人心裡,二人已是一個天一個地,不般配至極了。

  她一個姑娘家,失了家人倚靠,如今要嫁人,竟要憑著一紙舊約看裴府臉色。

  這樣的事落到外人眼裡,在心頭淌過一遭,道出口,便只是一句可憐。

  這句可憐,是隔著門第的高低,命途的淆舛,在看笑話之餘,終於省出點心思的排遣之物,談不上多麼同情。

  是帶著三分鄙夷,三分瞧不起,說出口,便自覺高人一等的「可憐」。

  後半夜,跟雲浠一起當差的兩個衙役睡了過去。

  雲浠抱著劍,換了個姿勢坐在窗沿上。

  三公子每回出來吃酒必要鬧出點荒唐事,她受京兆尹張大人所托,來附近盯著。

  花朝節晚歸的人也散去了,畫舫那頭,歡歌不止,時而傳來淩淩笑鬧聲,隔得老遠都能聞見酒味兒。

  一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醉極了的程昶才被僕從摻扶著離開畫舫,河面搖來一葉輕舟,艄公撥開水上串串花燈,抬手去接程昶,兩旁的花姑娘一邊掩唇笑,一邊輕呼:「當心,當心,省得磕傷了三公子。」

  雲浠看了一會兒,見艄公將程昶接穩當了,才轉回頭,叩叩身後的方桌,說:「都起來,該輪班了。」

  然而就是她這一回身的功夫,外頭一陣騷亂,忽然傳來疾呼。

  「救命啊,三公子落水啦——」

  -------------------------------------

  程昶(音同場)字明嬰,男主。

  琮親王的小兒子,上頭哥哥沒了,所以是根獨苗,人稱三公子,又稱小王爺,但小王爺這個稱呼除了家裡的下人一般不喊,不為什麼,他太不是個東西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15:24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章

  外間喧囂四起,雜雜嚷嚷混成一片。

  雲浠撐著窗沿一看,只見河面下餃子似,須臾間就跳下去了十來人。

  小舟上的艄公已不見人影,跟著下水的都是畫舫上的小廝,全都吃過酒,醉醺醺地泡在水裡,能認出彼此就不錯了,遑論救人。

  雲浠帶著兩名衙差趕到河岸,對著水面高喝一句:「不相干的都上岸!」然後吩咐,「快!」

  兩名衙差會意,當即脫了外袍,一頭紮入水中。

  早上輪班的巡衛也來了,雲浠對其中一個人道:「趕緊去請大夫。」朝河面一望,仍不見艄公的身影,對餘下的道:「把畫舫上的所有人帶過來問話,派一個人去找方才搖舟的艄公。」

  不多時,大夫到了,天邊日破雲出,大夫盯著水面兒,問:「下去多久了?」

  雲浠道:「有一炷香了。」

  大夫搖搖頭:「你們還是請仵作吧。」

  尋常人溺水至多撐半柱香,一炷香過去,便是大羅金仙也回天乏術了。

  岸上的人聽到大夫讓請仵作,都有點詫異,但誰也沒露出惋惜的神色。

  想想也是,三公子惡名在外,活著作孽,死了才是萬事大吉。

  雲浠抿緊唇,沒有說話,到底是她當差的時候出了岔子,便是這天下人都盼著程昶死,她卻希望他能活著。

  「找著了,找著了!」

  岸上一名眼尖的小廝指著河面高呼一聲,只見一名衙差在水面上冒了頭,拖著一個人奮力朝岸邊遊過來。

  一時間伸竹竿的伸竹竿,搖櫓的搖櫓,還有兩人跳下水去接人。

  但沒用,程昶已經死了。

  大夫伸手在他脖間,鼻下,手腕都探了探,又按著小腹,壓出了小半肚子河水,程昶整個人如一條任人宰割的魚,雙腿一蹬,早已沒了生息。

  醉時的潮紅自臉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浸著三分冷意的蒼白。這樣蒼白的臉色襯著程昶的五官仍是極其好看的,修長的眉,高挺的鼻,頰邊一顆淺痣自含三分霜雪意,唇上清潤的光如春暉照在新生的葉,眼雖是合著的,尾梢卻拖曳出三分雋永三分冷清,若還能睜開,不知要藏下多少春花秋月。

  「真的是,」眾人都在心裡歎,「可惜了這張臉。」

  琮親王府的小王爺沒了,且還死得十分蹊蹺,不查是不行的。在場的衙差都不願觸這個黴頭,望向職銜最大的雲浠。

  雲浠想了想,琮親王離京去接南巡歸來的皇上了,一時知會不上,命人先回衙門通稟京兆尹。

  「雲捕快,那……三公子呢?」

  「抬上板車,一併送回衙門請仵作吧。」雲浠看了眼程昶道。

  她將方才救程昶上岸的衙差喚到一邊,問:「怎麼找到的?」

  「人在水底呢。」衙差壓低聲音:「兩邊袖囊裡都塞了沉甸甸的金磚頭,人又是不清醒的,八成落水的時候都沒掙扎兩下,直接沉下去了。」

  像程昶這樣的富貴閒人,身上連銀票都懶得揣,哪會藏什麼金子?

  他落水之前雲浠一直盯著,能近距離接觸他的只有小舟上的艄公,且他落水後,這艄公人就不見了,看來程昶袖子裡的金磚,八成就是艄公塞進去的。

  正巧雲浠派去尋艄公的衙差回來了,稟報道:「沒找著,三公子落水的時候,艄公八成從水下溜了,屬下跟周圍的打聽了打聽,這人常在河上搖櫓,水性極好,家裡有個小女兒,去年剛及笄被三公子調戲過,雖然……沒成事吧,但之後人就傻了,估計這艄公就是因為這個才對三公子下手。」

  先前救人的衙差問:「這艄公家中境況如何?可有家財田地?」

  「一窮二白唄。」另一名衙差不解,「河上搖櫓的,能有幾個銅板?」

  雲浠卻明白這衙差為何有此一問——既然一窮二白,何來作案的兩枚金磚?

  看來想殺三公子的,還不止艄公一人。

  雲浠本想派人去打聽打聽,看看程昶近日可有與誰結仇,轉念一想,依程明嬰平日的作風,與他結仇的不勝枚舉,想要他命的,估計也多如牛毛。

  真是,一個人缺德事幹多了,查個害他的嫌犯都無從查起。

  這下自己要怎麼交差?若交不了,會不會連捕快這份差事也沒了?

  雲浠又看了程昶一眼,心想,他要是能活著就好了。

  衙差們正將程昶的屍身抬上板車,一不小心磕絆了一下,險些將他翻個兒摔了,還好雲浠從旁扶了一把,才沒叫他臉著地。眾人齊心協力,將他擱在了板車上。

  然而誰也沒瞧見,就在方才晃蕩的一瞬間,那個早已沒氣了的程三公子的手指忽然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回到京兆府,雲浠先命人將程昶的屍身送去後堂的小間,獨自一人向張大人請罪。

  張懷魯是京兆尹,一見雲浠,難掩責備之色:「不是叫你盯著了?怎麼好端端的人沒了?這下陛下與王爺回來,該怎麼交代?」

  雲浠道:「下官切切實實盯了一夜,連三公子上小舟,都是瞧見艄公接穩當了才交班。」

  又把程昶落水的經過仔細說了,續道:「幾個陪著三公子上舫的小廝都是王府的人,舫上的姑娘也是常來常往的,除此之外,再沒別的了,但水下還沒細查過,昨晚花朝夜,秦淮河邊都是人,亂得很,不知會不會有人潛在水裡做手腳,下官以為……」

  「罷了罷了。」不等她說完,張懷魯就擺手,「此事本官會細查,你不必管了。」

  他再看她一眼,頓了頓道:「雲浠,本官原是看在你父親忠勇侯的情面上,才允你來我衙門當差,你到底是官家小姐,在外拋頭露面原本就不合適,如今又出了這事,依本官看,捕快這份差事,你就不要做了。至於三公子的死因,本官會親自查明的。」

  雲浠愣了愣。

  昨夜她只是受命去遠遠盯著畫舫,並沒有貼身保護之責,程昶縱是沒了,歸根究底是護衛不利,與她有什麼相干,何至於褫了她捕快之職?

  但她很快又明白過來,程昶死了,琮親王勢必震怒,各個衙門都要給王府給陛下一個交代,而今京兆府革了她的職務,面兒上看是什麼,可暗地裡,不正是要借著這樣的小懲大誡告訴所有人,程昶死了,她雲浠難辭其咎麼?

  雲浠看張懷魯一眼,心知事已至此,再為自己辯解已是徒勞。

  她抿了抿唇,道:「張大人,下官自任捕快一職,一直恪盡職守,無一日不認真對待,今日三公子的事,下官雖無懈怠,確有過失,還望大人能給屬下一個機會,屬下一定查明真相,不讓三公子死得不明不白。」

  張懷魯卻道:「不是本官不願留你在衙門,你也知道,如今塞北大捷,裴大將軍不日就要班師回朝。你……與他到底有婚約在身,裴府顯達尊貴,叫他知道未過門的髮妻在京兆府任一名小小捕快,成日拋頭露面,他心中作何感想?」

  「雲浠小姐,老夫的話雖難聽,卻字字箴言。你家男兒盡歿,連個當家作主的都沒有,老夫是可憐你孤苦,才將自家人的體己話說與你聽。眼下對你來說,最要緊的哪裡是這份差事?姑娘家一輩子的福澤都繫在姻緣二字上頭,裴府的二少爺是千金難求的良婿,嫁了他,才是一輩子錦繡如織。你榮華在前,千萬莫因小失大,倘為了這份捕快差事,叫人拿了短處,招人嫌棄,平白將大好姻緣攪黃了,豈不是得不償失?」

  「可是……」

  雲浠喉間有點發澀。

  裴闌是好,但那份好,是旁人眼中的樣貌堂堂與前程似錦,虛無得很,沒有情深,連緣分都淺之又淺,便是她願嫁,他未必肯娶呢。

  再說了,她也不願將這一輩子甘苦都繫在另一個人身上,她只想有一份差事,立身,立命,都靠自己。

  父親說過的,人活著,脊樑骨一定要直。

  「你一個姑娘在京兆府,這輩子充其量也就能做到捕頭,抬眼一瞧,品級比你高的官兒成千上萬呢。嫁入裴府就不一樣了,整個金陵城,除了皇室宗親,有幾個門第高得過裴家的?莫說你一過門就是正妻,哪怕因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沒了,你被人問了責,拿了短,成了側室,也是飛上枝頭,等閒不能叫人小瞧了——」

  「張大人這話是何意?」雲浠驀地抬頭,目光灼然。

  意思是連查明真相的機會都不給她,打定主意讓她擔一個失職的責,勸她無論如何嫁去裴府尋求庇護?

  然而不待張懷魯回答,外頭忽然一陣騷亂,一個小吏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公堂,一臉慘白活似見了鬼:「稟、稟、稟幾位大人,三公子、三公子他詐詐詐詐詐屍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15:37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章

  雲浠與張懷魯俱是一愣。

  「詐屍了?」

  小吏捋平了氣,結結巴巴地把方才的情形說了。

  他們將程昶抬到後堂的小間,請了仵作來驗屍,仵作看過後,說眼耳口鼻均無異樣,確是溺死的,於是想取銀針入腹,看看有無中毒跡象。

  眼前這位到底是三公子的屍身,銀針入腹怎麼說都是一個眼兒,倘若銀針變黑,是開膛還是不開膛?琮親王愛子心切,萬一開了膛,就當是死無全屍了怎麼辦?

  幾人商議了一陣,決定請示張懷魯,不經意往長案上一瞧,只見程昶竟已張開眼,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了。

  一屋子的人都嚇傻了。

  這還沒完,下一刻,程昶竟然開口說話了。

  「說話了?」張懷魯覺得不可思議,見過死人突然睜眼的,沒見過死人開口說話的,真的活見鬼了?

  「是,三公子他、他說了一句……」小吏憋紅了臉,學著方才程昶的語調,「他說,『什麼情況這是』?」

  三分納悶,三分不解,三分茫然,惟妙惟肖。

  張懷魯看了雲浠一眼:「去瞧瞧。」

  後院小間裡當差的人都瑟縮在院中一角,又驚又惶地盯著小間門口,程昶正扶著門框吐得死去活來。

  其實這不是程昶頭一回醒來了。

  他第一回有意識,是被人從水底拽起來,托浮著往岸邊遊的時候,當時他頭疼欲裂,很快又跌入昏黑之中。

  第二回有意識,是被人抬上板車時,磕絆了一下,之後他竭力睜開眼,看到周圍是古代的樓舍街巷,以為在做夢,闔目又過去了。

  這會兒已是他第三回有意識了,樑上橫木,軒窗半掩,古意昭然,身邊還有人說要請仵作。

  仵作,就是法醫?

  程昶這才睜開眼,想問問身邊的人這究竟什麼情況,哪知他一句話剛出口,那些人便嚇傻了似,驚惶著四散而逃了。

  他這身體才溺過水,一小肚子河水沒排乾淨,下了地一晃動,剛走到門口,就吐了個天昏地暗。

  吐得差不多了,程昶又朝四周看了看,曲巷回廊,拱門石徑,拍戲佈景也沒有布這麼遠還沒個攝像頭的。

  行吧,穿那個什麼來著。

  雖然匪夷所思,但他有點懂了。

  他昨晚加班到半夜,心臟驟停前還在給客戶做資產評估呢,千萬的項目,這下真的黃了。

  小院外傳來一陣騷動,程昶抬眼看了看,又有幾個人趕過來了,當中還有個抱著劍的好看姑娘。

  張懷魯並著院中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了一會兒,好半晌,一人小聲道:「有影子。」

  有影子,不是鬼。

  死而復生的事不是沒聽過,這會兒親眼見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程昶的屍身抬回來的時候,分明已經死透了。

  張懷魯率先反應過來,見程昶吐得差不多了,忙吩咐:「水,快給三公子備水!」

  一名小吏聽了,連忙斟了一盞茶遞上去,顫抖著喚了聲:「三公子。」

  程昶吐得直不起身,扶著門半伏在地,抬起一隻手來接茶。

  他剛活過來,整隻手還是蒼白的,帶著死人冰冷的溫度,沒留神碰了小吏一下,小吏是個膽小的,再拿不穩茶盞,指尖一顫,茶盞順勢脫手,在程昶額稍一砸,茶水澆了他一臉,杯盞碎裂在地。

  一院子的人又傻了。

  茶水順著程昶的臉,一柱一柱往下淌,所過之處帶起一絲微紅,大約還有點兒燙。

  程昶也有點懵。

  小吏嚇得跌跪在地,不住地磕頭:「三公子饒命,三公子饒命——」

  上回琮親王府擺宴,府裡的廚子在糕餅裡多擱了兩勺糖,程昶吃過後,二話不說,命人將這廚子拖出去亂棍打了一通。

  這回……

  眾人看著三公子額上的烏青,滿臉的茶水,這可比兩勺糖嚴重多了。

  眾人又看了眼那個凶多吉少的小吏,覺得可憐,一時間都陪著他一起跪了。

  張懷魯上前來,切切地問:「三公子,您沒傷著吧?大夫立馬就到,立馬就到。」

  他的語氣藏著膽寒賠著小心。

  程昶抬手抹了一把臉:「讓我緩緩。」

  「是、是。」張懷魯又答,看了那小吏一眼,叱責,「你怎麼辦事的?一盞茶都倒不好麼?要不是看在你盡心盡力伺候的份兒上,本官這會子就要命人將你亂棍攆出衙門!」又對程昶說,「三公子,這小吏年輕,做事馬虎,但方才他是心憂您的安危,關懷太甚才失了手,本官今日就革了他,還望三公子放他一馬。」

  程昶答:「不至於。」

  院子裡的人又愣了,覺得自己沒聽明白。不至於什麼?不至於革職?

  這時,早上請的大夫到了。

  衙差另開了一間屋,兩名小廝將程昶扶起來,摻到椅子上,令大夫給他聞脈。

  脈象沉穩有力,不像是剛死了一回。

  大夫看了程昶一眼,問:「三公子,能否換一隻手?」

  程昶換了一隻手。

  另一隻手的脈象依然活泛喜人。

  大夫站起身,朝程昶打揖:「恭喜三公子,賀喜三公子,公子死而復生,必有後福,必有後福!」

  他嘴上說恭喜,眉頭聳拉著反倒有點先天下之憂而憂。

  程昶更加茫然,不知該答一句什麼合適,同喜同喜?

  一旁的雲浠問:「齊大夫,您可否再瞧仔細些?三公子在水裡溺了小半個時辰,莫要落下什麼病根才是。」

  程昶聽了這話,倒是多看了雲浠一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這一屋子人,像是只有她真正希望他能活著。

  齊大夫又聞了一回脈,問:「三公子可還覺得哪裡不適?」

  程昶仔細感受了一下,唔,吐得有點頭暈,瞧人有點重影兒:「好像餓了?」

  屋中的人又呆了片刻。

  三公子平日所用都是玉碟珍饈,衙門吃食粗陋,哪裡入得了他的尊口。

  張懷魯道:「不如老夫差人陪三公子去醉香樓用些小點?」

  其實程昶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已飄到小几上的酥餅上頭了,不知怎麼,眼前這位當官的竟沒准他吃。

  成吧,他雖不知醉香樓是個什麼地方,但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是該出去轉轉。

  下頭的人捧來一身乾淨衣衫,張懷魯道:「三公子,您身上的衣裳是浸過水的,眼下雖乾了,到底沾了濕氣,恐會染疾,還是將衣裳換了再出去不遲。」又慌忙補充,「京兆府粗陋,但這身衣裳已是衙門內能找著最好的了,三公子若穿著不慣,回府後扔了即可,扔了即可。」

  言罷,也不等程昶回答,領著一行人退出屋去,只留了兩名小廝為程昶更衣。

  程昶平日都穿錦衣華袍,渾身上下五彩斑斕,招搖得很,今日換了一身素衫,整個人清落得如竹下仙人,一出門,當空一縷春暉正好灑下來,不知是不是日光太盛,一下子掠去他眉眼間的驕縱與跋扈,照出三分過往沒有的雅致,竟比從前更加風姿奪目。

  院中一群人眼都看直了。

  親娘咧,這張臉究竟怎麼長的?

  死了一回居然更俊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15:50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章

  張懷魯剛指了幾人陪程昶去醉香樓,一名小吏匆匆自前堂趕來:「張大人,工部的裴尚書與樞密院的羅大人過來了。」

  裴尚書是裴闌的父親。

  眼下塞北大捷,裴闌即將歸朝,聖上喜極,准允金陵百姓夾道相迎。禮部將迎候的章程擬下來,具體怎麼施行,還要落到京兆府這些衙門上頭。昨日張懷魯給裴府遞了帖,想徵詢尚書大人的意見,沒成想今日裴尚書竟屈尊親自過來了。

  張懷魯道:「快、快隨本官去前堂恭迎裴大人與羅大人。」

  提袍方走了兩步,又頓住步子,張懷魯似想起什麼,看了雲浠一眼。

  雲浠是裴闌未過門的正妻,如今裴闌回京,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二人的親事勢必要提上議程。

  按說今日裴尚書過來,是該帶著雲浠去見一見未來的公公喜上添喜的,可是,如今的忠勇侯府敗落得不成樣子,聽說連家財都所剩無幾,雲浠這位侯府小姐也從昔日的蚌中珠變成肉中刺,裴尚書想不想見到她還兩說,極可能見到了更難堪。

  倒是要想個法子將她支開才是。

  「雲捕快,」張懷魯道,「本官去前堂迎見尚書大人與羅大人,今日便由你陪三公子去醉香樓罷。」

  雲浠抱手應了聲「是」,沒多說什麼。

  張懷魯看她一臉坦然,反倒有些心虛,畫蛇添足道:「你不是想繼續留在衙門當捕快麼?而今三公子無事,你就不必自責了,好好將差事做下去,等王爺回京,你去王府把三公子落水的事端交代了,這事便算結了。」

  說著,對程昶道:「三公子,老夫有急務在身,醉香樓就由雲捕快陪您去了。」

  程昶已有點緩過來了,他雖鬧不明白三公子是個什麼身份,但也猜到與所謂的琮親王府有關,這裡的人都十分敬他。

  依張懷魯方才的話來看,眼前這個好看姑娘是在衙門當差的。

  女子能做官的朝代,是個什麼朝代?

  雲浠正思量著該怎麼與王府做交代,不經意望向程昶,見程昶也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目光十分安靜,像染上一片春暉。

  王府的小廝在後面催:「愣著做什麼?叫咱們小王爺等,嫌命長了?!」

  雲浠這才驚覺失禮,邁出小院門牽了馬:「三公子,馬車已備好了,請。」

  程昶「嗯」了一聲。

  出了小院門,剛要登車,一名小廝先一步跪趴在程昶身前,要給他做腳凳。

  程昶無言了片刻,收了腿,繞去另一邊,自己爬上了馬車。

  醉香樓在秦淮河畔,自京兆府出,一路乘車到金陵城最熱鬧的桐子巷。大綏世風十分開放,早年取締了宵禁,多的是漏夜擺攤的,加之今年一開春,塞北大捷,皇上即將南巡歸來,兩大喜訊叫整個金陵比以往更熱鬧三分,吆喝聲晝夜不歇,上至銅器瓷瓶,下至竹簍蛐蛐兒,賣什麼的都有。

  程昶從前看過幾本古玩鑒賞的書,正好路邊有個賣青花瓷的小攤,他挪到攤前,拿起一個撇口長頸的打算分辨分辨朝代。

  攤前小販正打瞌睡,不期然跟前立了位公子,拾起一個瓷瓶瞧完瓶口瞧底座,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不說,還屈指叩了叩,湊到耳前聽聲音。

  「我說這位爺,」小販的脾氣不大好,「您看了這麼久,到底買不買?不買別亂碰!」說著站起身,一把奪回程昶手裡的瓶。

  程昶剛要開口解釋,同行的小廝幾步上來,一把搡開小販:「你是沒長眼,耍威風耍到咱們小王爺跟前來了?!」

  小販一聽「小王爺」三個字,再仔細一瞧程昶的模樣,愣住了:「三、三公子?」噗通一聲往地上跪了:「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竟衝撞了三公子,三公子恕罪、三公子恕罪——」

  說著,拿起方才的青花瓷瓶,往程昶手裡一塞。

  程昶看著手裡猛然被奪回又猛然被塞回的瓷瓶,十分茫然。

  但他不說話,小販就更急,琮親王府的三公子胡作非為慣了,上回他來桐子巷,看上一尊玉器,要拿三個銅板換,掌櫃的不換,回頭就讓人把玉器鋪子砸了。

  小販想起這事兒,覺得還是及時止損妥當,牙關一咬,自攤前取了幾個貴重物件兒,一股腦兒全塞到了程昶手裡。

  程昶更茫然了。

  什麼情況,批量式銷售?一起買還能打個折麼?

  程昶看了看手裡的瓶瓶罐罐,又看了看小販,終於有了反應。

  他問:「多少錢?」

  小販有點懵,多少錢?哦,多少銀子。

  這是什麼折騰人的新招兒?

  小販忙磕頭:「不要錢不要錢!」

  程昶把懷裡的瓶瓶罐罐還回去,神情有點嚴肅:「不要錢那我不能要。」

  雲浠在前頭引路,她心中有事,一時沒顧上程昶,本已走出一截兒,聽到騷動,回過頭來只見程昶一臉惛懵立在青瓷攤前,跟前還有個小販,一邊喊著「三公子饒命」一邊磕頭。

  雲浠疾步趕過去,喚了聲:「三公子。」

  她沒有問發生何事,反正程昶惹的事從來沒有道理可言。

  「醉香樓就在前頭了,三公子若喜歡這些瓷瓶,不如吃過小點再來看。」

  程昶看著小販,猶豫了一會兒,答了句:「成吧。」由兩名小廝引著走了。

  雲浠盯著程昶的背影,有點意外,或許因為溺過水,他今日的反應好像有點慢,若是尋常,哪這麼容易將他支開。

  小販瞥見雲浠腰間的捕快令牌與佩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捕快大人,求求您,救救小的罷,小的一家老小十幾口人還指著小的一個人養呢,待會兒三公子用了膳,精神了,要找樂子,帶人來把小的攤子砸了,小的一大家子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雲浠想了想,問:「你攤上的這些瓶罐,可有別致便宜些的?」

  小販道:「有、有!」從地上爬起來,在攤子裡翻出一個精巧的折枝果小盆爐,遞給雲浠,「捕快大人,這個三公子會喜歡麼?」

  雲浠也不清楚:「我試試吧。」取出錢袋,又問,「多少銀子?」

  小販道:「捕快大人是為了幫小的,小的怎麼能收大人的銀子?」

  雲浠看他一眼,初春乍暖還寒,他腳上只一雙草鞋,衣裳很舊了,上頭還有幾個補丁,眼底烏青,明明沒歇息好,這麼早就出來擺攤,看來的確是有一大家子的人要養。

  推己及人,她自己的肩上何嘗不是擔了一個忠勇侯府。

  雲浠從錢袋子裡掏出一小錠銀子給小販:「出來謀生都不容易,我不占你便宜,這樣的小盆爐我從前買過,按那時的價錢給你,若再貴些,我便付不起了。」

  說著,拿過小盆爐,用布囊包好,追程昶去了。

  程昶已在醉香樓二樓的雅閣坐好了,掌櫃的一邊拿帕子揩汗,一邊令小二為程昶上小點,小點上齊了,他小心翼翼地道:「三公子,鄙樓吃食粗陋,鹹甜恐怕拿捏得不太合適,公子吃了不合胃口,千萬莫怪,千萬莫怪。」

  千萬莫因多一勺鹽少一勺糖就派人把他們樓館夷平了。

  程昶應了,齊了齊筷子頭夾了一個包子,是有點鹹,但味道還可以,三下五除二吃下一屜。

  他吐了一早上,腹內空空,一小屜包子自然吃不飽,剛想再吃一屜,一抬頭,小廝與掌櫃的都屏息凝神地將他望著。

  程昶有點納悶,問:「要不……坐下一塊兒吃?」

  眾人一齊搖頭。

  大家都不吃,他一個人吃,多不好意思,程昶只好擱下筷子,也不吃了。

  掌櫃的以為是小點不合程三公子的胃口,一時間汗如雨下,剛要賠罪,雲浠到了,見程昶似已用完膳,從布囊裡取出小盆爐,說道:「三公子,方才瓷器攤子的小販得罪了您,十分愧疚,托卑職將這個拿來孝敬公子,還望您莫與他計較。」

  小盆爐統共手掌大,拿出來跟打發叫花子似的,豈能入得了堂堂小王爺法眼?

  王府的兩名小廝正欲發作,不料程昶竟一手接過,仔細端看了起來。

  這樣的小盆爐,明清比較多,可這裡分明不是明清。

  程昶將小盆爐放下,陷入深思。

  他在二十一世紀的名字也叫程昶,與眼下這具身軀同名,患有先天心臟病,猝死後來了這裡,簡直一頭霧水,本想假稱失憶,想想還是作罷,不為什麼,他第一回在水裡醒來的時候,那個將他救起來的衙差從他袖口取出兩塊沉甸甸的金磚——他知道這個「程昶」是被人害死的。

  這裡的人叫他「三公子」,可貼身的幾名小廝卻叫他「小王爺」,可見身份極其尊貴,大約就是那個琮親王的兒子,這等地位的人,居然能被害死,他還是不露破綻,先觀望觀望為好。

  夏商周春秋戰國,秦漢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

  這是中國歷史上幾個大時代,其中不乏有小朝,或立個幾十百把年,戰亂不休,倏爾便滅了,斷沒有繁華致斯的。

  而且唐及唐以前的城,大都是坊間,民眾在城內通行沒有眼下這麼方便,出坊需要遞牌子,一直到宋才革了坊,取締了宵禁,城鎮佈局由坊間志改成街巷志,但到了明,尤其是明初,上級對民眾壓制極重,夜間出戶就要被治罪,民風這麼開放,女子還能做官的,勉強來說,只有兩宋與明末了。

  兩宋與明末,都城都不是金陵。

  因此這個朝代,大約不存在他的認知範圍內。

  程昶望洋興嘆,他的知識水平不賴,名校畢業,學歷高,平日看書看得也雜,什麼都能吃得下,專業是金融,碩士畢業後做了幾年風控,職業習慣,利用有限的資源去評估一下如今自己的風險。

  眼下別說數據建模了,連條有用的線索都找不著。

  好在語言一致,沒什麼溝通障礙。

  掌櫃的見程昶一直不言,背襟已被汗液浸濕了,哆嗦著往地上一跪,告饒道:「三公子,鄙樓的廚子手藝不精,玷污了公子的尊口,小人這就讓他捲舖蓋滾蛋,一定換一位叫三公子稱心如意的!」

  程昶又茫然,怎麼又扯上樓裡的廚子了?

  王府小廝大喇喇地將掌櫃的一搡,道:「小王爺賞臉來你這用小點,你倒好,拿這些粗鄙東西來打發咱們小王爺!」說著,就要挽袖子掀桌。

  雲浠連忙抬劍攔了,對程昶拱手道:「三公子,時候已有些晚了,咱們還得回衙門,這裡的事,還是改日再來料理罷。」

  程昶點頭,與雲浠一起步出樓外。

  整個桐子巷都知道三公子來了,外間巷口清淨了不少,便是有人往來,眼神亦躲躲閃閃。

  程昶觀察了一會兒,想到剛才因為一點芝麻綠豆的事就對自己告饒的小販與掌櫃,又想到更早的時候,因為一碗茶便長跪不起的衙門小吏,終於心有所悟。

  他看向雲浠,問:「我這個人,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雲浠一愣,這該怎麼答?

  她看他一眼,開了幾次口,每每話到了嘴邊又咽下,竟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別說了,我懂了。」程昶了悟,心情十分沉重,「槽多無口,一言難盡,你的表情很生動。」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16:03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五章

  回到衙門,雲浠老遠瞧見張懷魯迎著裴尚書與羅大人從府門出來。

  她心知裴尚書未必願見她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婦兒,獨自在巷子口立了一會兒。

  她停,程昶的馬車也停。

  兩個驅車的王府小廝以為來了什麼膽肥的敢擋他們小王爺的道,挽起袖子四處找茬去了,雲浠攔都攔不住。

  程昶獨自一人待在馬車裡,聽到外頭的動靜,頭疼地自閉了。

  雲浠舉目望去,只見羅大人身邊還立著一名女子,一身粉白軟煙羅裙,身姿娉婷,像春日裡一株嬌嫩的梨,雲浠看了好一陣,才認出那是她的遠房表妹,羅姝。

  裴尚書幾人說著話,一時不知提起了什麼,都開懷地笑起來。

  羅姝的頰上浮起一抹緋紅,不經意朝巷子口一望,似瞧見了雲浠,喊了她一聲。

  另幾人循聲看來,臉上的笑意便漸漸收住了。

  倒像是被她打擾了一般。

  不一會兒,張懷魯就引著裴尚書與羅大人匆匆走了,羅姝卻沒走,提裙朝雲浠快步走來,握了她的手,親昵地喊了聲:「阿汀。」

  阿汀是雲浠的閨名。

  雲浠問:「你怎麼到京兆府來了?」

  「阿爹病了,晨時忘了吃藥,我為他送藥湯來。」羅姝淺淺一笑,又問,「阿汀,你可知道裴二哥哥再過幾日就要回金陵了?」

  雲浠「嗯」了一聲。

  羅姝柔聲道:「自從來了金陵,我們三人已好些年沒聚在一起了,等裴二哥哥回來,你去與他說一說,尋個日子我們三人再像從前那般聚一回可好?」

  雲浠聽了這話,卻是沉默。

  她兒時住在塞北,與裴闌、羅姝算是青梅竹馬。彼時雲浠的父親乃鎮守嘉涼關的忠勇侯,裴闌的父親是當地的知州,而羅姝的父親,則是忠勇侯麾下的一名統領。

  父輩們走得近,或是世交,或沾了親故,幾個孩子就一齊長大。

  雲浠與裴闌是指腹為婚,她知道自己日後會嫁給她為妻,從小就學著要喜歡他,雖並非男女之情,亦可堪稱兄妹之誼。

  少年時的裴闌是真的待雲浠好,軍營裡百十個半大的小子,有誰欺負小雲浠了,他必要為她討回公道;冬日大雪紛飛,小雲浠想吃冰糖果子,他連夜騎馬奔出兵營,為她去鄰近的鎮子上買回來;他細心,上進,一表人才還心靈手巧,寒冬裡的小手爐,夏日納涼的竹子扇,他每年都會為她做一個新的,乃至於後來羅姝見了,歆羨不已,還去問裴闌:「裴二哥哥,你能不能也給姝兒做一個?」

  雲浠天生重情重義,旁人對她好一分,她便要回報三分,對她好五分,她便恨不能回報十分。

  後來裴闌的父親高升入工部,舉家要遷往金陵,小雲浠獨自一人騎著馬,追著送了三十里。

  裴銘入工部,不過三年,便做到了尚書之職,又想起羅姝的父親羅複尤文采不匪,舉薦他來京入了樞密院當值。

  這已是忠勇侯府敗落之前的事了。

  其實忠勇侯府敗落,也只在兩年之間。塔格草原蠻敵入侵,雲浠之父雲舒廣率兵禦敵而死,消息傳回京裡,也不知是誰參了他一本貪功冒進,朝堂裡眾說紛紜,龍椅上的九五之尊難免就有點偏聽偏信。

  本來侯爵之位應該父死子襲,但昭元帝非但沒有准允身經百戰的雲洛襲爵,還讓他作為副將,跟著招遠將軍出征。

  結果就是招遠叛變,塔格草原一役大敗,裴闌帶兵來救。

  忠勇侯府食邑千戶,早幾十年光景不好,旱澇交替,雲浠祖父那一輩便把田邑食祿交還給了朝廷百姓,畢竟侯府人口不多,一家子靠著朝廷俸祿也食飽衣足。

  而眼下雲洛也沒了,那份本該給侯爵的俸祿,接到手裡,都是滾燙灼人的。

  雲浠獨自一人驅著板車,將裝著雲洛的棺材從塞北帶回京城那一日,整個金陵落起淅淅瀝瀝的雨。

  英雄戰死而歸,到末了,除了雲浠的嫂子,雲洛的遺孀方氏,沒有一個人來迎。

  走到一半,長街上忽聞打馬之聲,雲浠急勒韁繩,卻避無可避,迎面與一輛疾馳的馬車撞上。

  板車朝路旁翻倒,她雖沒怎麼受傷,但雲洛的棺材卻在這一撞下翻了蓋子,露出裡面的屍首。

  屍首焦黑,渾身上下除了一段手臂,無一處完好——招遠叛變後,蠻敵在塔格草原放了火,大多綏兵的屍身都被焚毀,裴闌也是憑著這截手臂上的胎記才認出了雲洛。

  對面馬車上下來一個人,一見此景,先掩袖遮了鼻,嫌惡道:「什麼味兒!」

  雲浠一看,竟是程昶。

  他大約喝了一夜的酒,整個人都醉醺醺的,定睛瞧了片刻雲洛的屍身,又哈哈大笑:「這是個什麼怪物,醜煞本小王了!」

  他一笑,跟著他的小廝也一併嘲弄大笑。

  周圍不是沒有百姓,甚至還有朝官,可誰敢得罪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呢?

  況乎京裡早有流言,說招遠叛變,誰知道跟著招遠的雲洛有沒有叛變,之前仗沒打好,就是因為忠勇侯貪功冒進,說不定父子倆都不是好東西!

  而這些流言傳到了朝堂上,連裴銘羅複尤這些忠勇侯的舊友都沒幫著分辯一句,大約是怕禍及己身。

  雲浠看著雲洛仰倒在雨水裡的屍身,聽著程昶的嘲笑,心中憤懣不已,握緊腰間的匕首,就要上前與他算帳,後來還是方氏一把將她攔下。

  方氏雙目噙著淚,緩緩搖了搖頭。

  雲浠明白她的意思,她們得罪不起琮親王府,更重要的是,倘得罪了,只怕連哥哥的屍身也保不住了。

  雲浠一寸一寸地將雲洛的屍身移回進棺材裡的時候就明白了,人事不經消磨,那些交情,所謂榮光,都會在日復一日的沉浮中被磨平殆盡,化為舊日風煙裡的一粒塵埃,一吹便散了。

  而最後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這一雙手。

  那年雲洛也叛變的說法在朝堂裡傳得沸沸揚揚,昭元帝本已決定要審,後來還是琮親王提議說:「左右招遠叛變,朝廷已給了將士們交代,雲洛本來就是沒襲爵就出征,審他勢必還要追查忠勇侯,塔格草原的仗還沒打完,這案子牽扯廣了,反倒動搖軍心,還是壓下去,等裴將軍得勝回京再說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程昶撞翻了雲洛的棺材,琮親王賣了忠勇侯府一個情面,便是他這一句話,雲洛才得以平安下葬。

  ……

  「阿汀?」羅姝見雲浠一直不答話,喚了她一聲。

  雲浠回過神,早已將她方才的問題忘到九霄雲外,道:「你說什麼?」

  「瞧你,」羅姝掩唇一笑,「總不是得知裴二哥哥要回京,歡喜得傻了吧?」又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問,「阿汀,我聽父親說,等裴二哥哥回京,你們的親事就近了,是也不是?」

  雲浠還沒答這話,忽見方才四處找茬的兩名小廝回來了,手裡還倒拎著兩隻麻雀,對著馬車邀功道:「小王爺,這官府的巷子裡沒什麼人,就幾隻吵人的雀兒,小的唯恐它們驚擾了您歇息,捉了兩隻頭目,您看是不是要就地正法?」

  程昶一臉生無可戀地掀了車簾子,說:「饒它們一命吧。」

  「是!」小廝立刻答道,將手中繩索一鬆,兩隻麻雀立刻飛走了。

  小廝們又道:「小王爺虛懷若谷,大人有大量!」

  程昶這一路上都在思考人生,他算是知道了,他眼下穿成的這個程昶,已不能用一般的紈絝子弟來形容了,以現代文明的眼光來看,基本不能算是個人。整個金陵城處處是他為非作歹的身影,敲詐勒索、尋釁滋事、聚眾鬥毆通通都是小意思,就不知道他從前還幹過什麼殺人放火強搶民女的勾當沒有。

  程昶覺得自己簡直遍地淌雷,身和心都遭受到了重創。

  倆小廝又湊上前,神神秘秘道:「小王爺,剛才去醉香樓前,小的們已著人回王府,把那傢伙什給你取來了,想著您早上落了水,為您除除穢氣。」

  程昶覺得自己在崩潰邊緣,問:「什麼,傢伙什?」

  小廝們扶著他下了馬車,答非所問:「已經在京兆府衙門裡擱著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16:16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六章

  程昶步履沉重地邁入京兆府,抬眼一望,偌大的院子當中停了一抬步輦。

  步輦前後各站了兩人,一旁還有小廝舉著華蓋,背著鑼鼓。

  程昶問:「這……是……什麼?」

  身邊的小廝答:「三公子,您忘了,這是昭元二年的萬壽節,太皇太后賜給您的。」

  步輦只有皇室能用,程昶身為琮親王的小兒子,自然也算。

  早些年程昶毛都沒長齊的時候,還不似眼下這般混帳,一張如星似月的臉孔在太皇太后面前十分得喜。那年太皇太后生辰,問昶兒可有什麼想要的,程昶指著太奶奶身下的八抬步輦說喜歡,太皇太后回頭就賜了他一個。

  程昶得了步輦,十分得意,後來每逢佳節吉日,必要讓人抬著他在金陵城招搖一遭。

  程昶當然明白眼前是何物。

  就是那種……古裝劇裡,皇帝,或者各宮娘娘,在宮內行走的代步工具,兩根橫木當中紮一個凳子,兩頭由侍衛扛在肩上。

  程昶的聲音都在顫抖:「我……要……坐,這個,回王府?」

  「是,小王爺,您看還有什麼不妥的?」

  步輦跟轎子不一樣。

  最大的區別在於,它是敞篷的,沿途的人都能圍觀。

  程昶又問:「我從前……經常坐這個?」

  「也不是經常。」小廝道,「畢竟是太皇太后所賜之物,也就著逢吉日了坐一坐,整個金陵城獨這一抬,打城門口過,連老丞相、小郡王的馬車瞧見了您,都得給您讓道呢!」

  程昶盯著小廝,小廝的瞳孔裡倒映著他的身影。

  其實這個程昶跟他上輩子有七八分像,大約因為從小油水兒好,沒病沒災,所以長得格外俊俏。

  程昶一直覺得自己智商情商都還可以,這還是第一回 ,他不得不用一種關愛智障的眼神看著自己。

  他以為這是什麼?限量版敞篷超跑嗎?

  還招搖過市?嫌自己不夠丟人?

  程昶心裡的感受就一個字,悔。

  後悔自己心臟驟停後,怎麼沒死透,非要穿來這裡?

  後悔自己穿來的時候,求生欲為什麼要這麼強,怎麼沒再度淹死在水裡?

  他上輩子因為先天的心臟病,十分珍惜所擁有的時光,短短一生二十餘年,自問比常人活得努力認真,一朝穿越來了這裡,媽的沒一天就活夠了!

  程昶掙扎:「我能不能……不坐,這個東西?」

  小廝們彷彿沒聽懂,用一種既費解又謙卑的眼神望著他。

  程昶繼而反應過來,原來的程昶是被人害死的,他眼下過來,行為已與過去有異,不該再露破綻,若讓人看出端倪,發現有機可趁就不好了。

  惜命的本能告訴他,要忍。

  程昶剛抬腳邁入步輦,身後的雲浠忽然喚了聲:「三公子。」

  雲浠似想起什麼,走近兩步:「三公子,能否借一步說話?」

  程昶一點頭,院子裡的衙差與王府的小廝們自覺退得遠遠的去了。

  雲浠道:「今早三公子醉極了可能不曾察覺,您被人從秦淮河裡救上來的時候,袖囊裡被塞了兩塊金磚,應該是……被人謀害的。」

  她抱劍拱手一拜:「此事卑職一定會竭力追查,還望三公子多加小心。」

  程昶愣了愣,不明白雲浠為什麼要與他刻意多說一句這個。

  在心中思量一番,轉而了悟——他是琮親王的小兒子,身份貴不可言,今日落了水,幸好「命還在」,看衙門裡那個張大人的態度,巴不得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定會把金磚的事按下不表,權當意外處置。否則叫王府的人知道他堂堂小王爺其實是被人害了,朝廷追究其責任,豈不攤上了大麻煩。

  看來千百年來當官的,大都一樣德行。

  程昶沒應聲,倒是多看了雲浠一眼。

  他生得泠如星朗如月,一瞬靜下來,連覆在睫上的春暉都似葉上霜。

  這姑娘……人還不錯。

  他張了張口:「你……」

  還沒「你」出個所以然,身後的小廝又一聲喚:「小王爺!」

  小廝伸手比著天陽,諂媚提醒:「小王爺,未時三刻吉,好時辰到了,咱們這就回府吧?」

  程昶一瞬間萬念俱灰,認命地在輦上坐了,一聲鑼響驚得他一個激靈,下一刻,步輦高抬,華蓋高舉,兩名王府小廝衝到隊伍最前,左鳴鑼,右喝道地吆喝著走了。

  看著程昶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羅姝好奇地問一旁站班子的雲浠:「阿汀,你方才與三公子說什麼呢?」

  雲浠自知不能把金磚的事告訴旁人,道:「他今早落水,我提醒他要當心。」

  羅姝納罕:「你還有心提醒他這個?你忘了,三年前,你一個人帶著雲洛哥哥的屍身回京,是誰把雲洛哥哥的棺材撞翻的?」

  「這是兩碼事。」雲浠搖了搖頭,「到底是我當值的時候出了事,該我提醒他。」

  她這話其實只說了一半。

  程昶被害的事,張懷魯可以瞞著,她卻不能,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有朝一日這事捅到琮親王跟前,張懷魯可以推脫說手底下的人沒如實稟報,她如何推脫?還不如當下就擔了。

  再者說……今日程昶落水後,確實有一點不對勁,說不上是哪裡,好像有點不記事,整個人都比以往慢了一拍。

  也不知是不是淹壞了腦子,往後會不會落了病根。

  雲浠想到這裡就打住。

  她心道,算了,三公子堂堂小王爺,天潢貴胄的出身,他往後如何,與自己有什麼相干?

  羅姝這時又道:「阿汀,你還未與我說呢。」

  「說什麼?」雲浠問。

  「你與裴二哥哥的親事呀。」羅姝走近兩步,十分親昵地問,「你們是怎麼打算的?」

  雲浠沉默一陣,如實道:「我不知道,再說吧。」

  羅姝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須臾,伸手探進袖囊裡,取出一個十分精緻小巧的盒子,塞到雲浠手裡,柔聲道:「這是寶齋閣新出的胭脂,我好不容易才買到的。原想著阿汀你與裴二哥哥的親事若是定了,拿你做賀禮。眼下沒定,卻叫我替你心急。」

  她淺淺一笑:「阿汀,你與裴二哥哥的親事若有了進展,千萬不要瞞著我,咱們三個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你提前告訴我,我好再給你準備一份更好的。」

  「好。」雲浠一點頭,她看了看手裡的胭脂盒,遞回給羅姝,「我眼下在衙門當差,沒法用這個,你有心,好意我心領了。」

  羅姝愕然,片刻,頗無奈地笑了笑,收回了胭脂盒,似想起什麼,又問:「對了阿汀,過些日子裴二哥哥回京當日,你去迎他嗎?我們一起去吧。」

  她一頓,又湊得更近了些,彷彿是要透露什麼天大秘密,輕聲道,「聽說姚府的姚素素也會去呢。」

  姚素素的父親是樞密院樞密使,官拜正一品。

  雲浠聽了這話,卻無動於衷,只道:「看我那日當不當值吧。」

  說著,對著衙門內喊一聲:「田泗!」

  「哎。」衙門內頃刻有人應一聲。

  不一會兒,出來一個白膚秀口,模樣十分年輕的衙差,「雲、雲雲捕快。」

  田泗一年前入得京兆府,一直在雲浠手下當差,除了說話有些結巴,沒什麼大毛病。

  雲浠對羅姝道:「我今日還要巡街,就不多陪你了。」

  言罷,帶著田泗走了。

  至三月,離京去迎聖駕的琮親王聽說小兒子出了事,與今上一起快馬加鞭趕回金陵,一回來就將程昶禁了足,毒打一頓後,又禁食三日,連雲浠與張懷魯拿著卷宗去登案也沒見上一面。

  張懷魯原就想把程昶落水的事當意外處理,看琮親王將一桶邪火全撒在三公子身上,樂得事不關己,乾脆撂挑子不管了。

  雲浠滿腹狐疑,倘若琮親王知道程昶落水其實是被人謀害的,金陵城斷不可能這麼風平浪靜。當日她分明告訴了程昶真相,王府的人卻沒來找,這麼看來,程昶竟是將這真相壓在了心裡,一個字也沒對旁人提?

  三公子跋扈已久,不像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

  雲浠想不通,只好讓田泗從旁打聽。

  田泗正經事沒打聽到,倒是打聽來一樁趣聞——

  琮親王一慣教子無方,將三公子禁足了半月,回頭又寵上了,拿了千兩銀票任他揮霍。

  王府裡常跟著程昶混的小廝們有日子沒惹事,閑得發慌,不知怎麼聊起醉香樓,聽說那裡的包子居然玷污了他們家小王爺的尊口,登時抄傢伙說要拆樓,程昶聽了這事,居然攔著不讓拆,又說包子味道還可以,像是怕人不信,專門著人打包,一個一個吃給府裡的人看,足足吃了三屜。

  「打包?」雲浠一愣。

  「就、就是買了,然後打封進、進食盒裡,包好,帶回府吃。」田泗解釋。

  程昶從醉香樓打包包子的消息不脛而走,金陵上下誰不曉得三公子的嘴比他當皇帝的親叔還挑,他說好吃的東西,一定是珍饈佳餚。

  醉香樓一夜之間成了金陵最火的酒樓,樓外日日裡排長龍,任誰都想品一品這天上有地上無的包子。

  有回田泗不當值,排了兩個時辰的隊,也買了一屜來嘗,吃過後,沒覺出沒什麼美味之處,對雲浠說:「味道還可以,就是、就是有——有點鹹。」

  三月末落了幾場雨,暮春一到,反而遍地生涼。

  開到極致的桃李在夜雨中凋零敗落,柔瓣委地,在秦淮水邊鋪就一岸粉白,被隔日明媚的春風一卷,釀成一天花雨。

  而裴闌,便是在這樣的時節回了京。

  他回京那天,衙門裡特地允了雲浠休沐,但雲浠沒有去迎,翌日巡街,聽見整個金陵都在議論裴闌。

  年輕的將軍踏馬歸來,身著白袍銀鎧,清朗的眉眼裡斂藏著兵戈錚然,率著十萬雄獅走在棠梨匝道,落英繽紛的秦淮,淡淡一笑,一腔溫柔便破開鐵骨滲出來。

  他是破敵制勝的將帥,是蓋世英雄,他是濁世翩翩佳公子,是與雲浠指腹為婚的夫郎。

  可指腹為婚實則是空口無憑,哪怕以一紙立諾,人心難測,豈能受白紙黑字束縛。

  雲浠年少時跟著忠勇侯在軍中待過,軍中生死離散最是尋常,她因此將緣分二字看得很透。

  江南人即便身在沙場,也懷揣著旖旎心思,每每有人離去,父親總是唱兩句小調排遣。

  怎麼唱來著?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舊境難丟掉,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裴闌回京,人人都說他二人的姻緣近了。

  雲浠卻想,她和裴闌的緣,大抵也是樓起樓塌。

  -------------------------------------

  唱詞出自 清‧孔尚任《桃花扇》,因為是架空,我就隨便用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17:26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七章

  忠勇侯府開在金陵城東的君子巷。

  府外兩座雄獅,還有一株百八十高夀的鳳尾鐵。

  四月初,十餘年沒動靜的鳳尾鐵居然開了花,侯府的人以為此乃吉兆,日日輪班在府外守著。

  雲浠巡街時路過自家門前,拿劍柄敲了敲倚著鳳尾鐵打瞌睡的趙五,問:「阿嫂回來了麼?」

  趙五陡然驚醒,先喊了一聲「大小姐」,然後憶起今日是方氏進宮的日子,答道:「少夫人午前便回了。」

  雲浠點了一下頭,對一同巡街的田泗說:「你去街口等我。」將劍一收,三步並作兩步邁入府中。

  前幾年雲洛還在世時,侯府有陣子難以為繼,把鄰近的兩處別院埋了,散了大半僕從,只餘了三進院子和十幾口人,都是從前跟著老忠勇侯從塞北過來的,情誼不一般,管家的叫白叔。

  雲浠穿過前堂,繞去正屋,隔著軒窗看了眼屋內窈窕的身影,喚了聲:「阿嫂!」

  方芙蘭正對著妝奩摘耳墜,看到雲浠推門而入,柔柔一笑:「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今日發俸了。」雲浠把荷包取出來,將銀錢一股腦兒倒在桌上,「前兩日白叔的腿疾不是犯了麼?我今晚要值宿,早點把俸錢送回來,想著請個好些的大夫為白叔瞧一瞧。」

  又點了點桌上的銀錢,「我已算過了,除去為白叔請大夫的,再除去這個月的家用與阿嫂您的藥錢,餘下還剩二兩,阿嫂您仔細留著,等下個月再發俸,拿去置辦些好的胭脂水粉,省得下個月臣婦進宮,那些貴女夫人笑話您。」

  方芙蘭曾是金陵第一美人,長得傾國傾城,早些年她父親獲罪,她本該隨父流放,但雲洛對她情深,拿軍功請聖上赦了她的牽連之罪,將她娶入了侯府。

  可惜紅顏薄命,方芙蘭跟著雲洛沒過上幾年好日子,侯府敗落,雲洛戰死,一副好顏色沒了悅己者,年紀輕輕就守了寡,還傷心成疾,落下病根。

  方芙蘭點了點桌上的俸銀,發現除了忠勇侯的那一份,還多出來三兩。

  她問:「你把自己的給了我,你怎麼辦?」

  雲浠從腰囊裡摘出一串銅錢拋了拋,笑道:「上個月阿嫂給我的還有餘,衙門裡每日也供飯菜,左右餓不著,每日十文錢,夠了。」

  方芙蘭牽過雲浠的手,柔聲道:「你跟我來。」

  自妝奩裡取出一隻成色極好的翠玉鐲子遞給她,「上個月我繡了副百花織錦圖,今日進宮獻給了皇貴妃娘娘,她很喜歡,賞了我這隻鐲子,你拿去當了,怎麼都值二三十兩銀子,你去置辦些衣裳首飾。」

  雲浠一愣:「我哪用得著?」

  方芙蘭看她一眼。

  雲浠身姿纖纖,卻不顯瘦弱,身著衙門明快的朱色勁衣,反而明豔照人。一頭茂密的烏髮在腦後束成馬尾,鬢髮不服管,編成小辮一併紮進馬尾裡,露出光潔的額頭。她與雲洛生得像,鼻樑很挺,眉峰俐落,雙眼明媚,眸子乾乾淨淨的,彷彿隨意一盞燈火映在裡頭都能照徹天地。

  「我成日在府裡,你凡事也不與我多提,若非今日進宮,聽姝妹妹提起,我都不知裴府的二少爺已回京了。你與他的親事是自幼定下的,他回來了,自當提上議程。」

  雲浠聽了這話,卻道:「田泗還在街口等著,我不能在家裡耽擱太久了。」

  語罷,也不拿那玉鐲子,轉身就走。

  「阿汀。」方芙蘭喚了一聲。

  她不知雲浠心裡是怎麼想的,自打三年前,雲浠一個人從塞北回來,便再沒主動提起過裴闌這個人,偶爾問及,她也只是說兩句就顧左右而言他。

  方芙蘭笑了笑:「你這幾日若得閒,去一趟樞密院,替阿嫂問問你大哥襲爵的事可好?」

  「行!」雲浠這回答得爽快。

  方芙蘭立在窗前,看著雲浠走遠,幽幽歎一口氣。

  侍立在屋外的丫鬟步上前來,問:「少夫人,您讓大小姐去樞密院,怎麼沒與她提裴府的二少爺今日去樞密院上任了?裴府與咱們侯府是有交情的,您要為少爺請襲爵,讓大小姐去找裴二少爺,豈不容易?」

  方芙蘭卻道:「我哪裡是為了夫君的爵位,其實我已看透了,這爵位,我不在乎。」

  今日進宮,若非羅姝與她多提一句,她哪裡會知道裴闌回京後,歇了沒兩日,便去了樞密院的審查司任職。

  審查司掌六品至三品的武職人事,雲洛身前授封宣威將軍,從四品上,為他請封爵,自然該先找到裴闌那裡去。

  「阿汀眼下已十九了,早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她與裴二少爺的事,總不能一直這麼懸著。那裴闌回京數日,裴府卻一直沒動靜,我們是女家,總不好登門去說,再說就是我想去,阿汀也一定會攔著。」

  「她一直是個有自己主意的人,既如此,還不如讓她親自去與裴闌見一面,說不定這一見上,兩人把兒時的情誼拾回來,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方芙蘭說到這裡,目露擔憂之色:「裴府日漸顯達,老爺是工部尚書,大少爺去年出任了鴻臚寺少卿,而今這個裴闌,年紀輕輕已封了大將軍,再在樞密院任職兩年,再添兩樁軍功,只怕授封上將軍指日可待。金陵城多少女子想要嫁他?今日進宮,連姝妹妹都說,裴闌回金陵的當日,姚府的姚素素都去迎了。」

  「姚素素?就是奴婢今日陪少夫人進宮時,與姝兒小姐在一處的那位嫡出小姐?」丫鬟愕然,「可姝兒小姐不是說,姚家小姐生得貌美,琮親王府的小王爺十分喜歡,還說小王爺為了她,這一兩日要去樞密院找差事。奴婢還當她要嫁去王府做王妃呢,原來竟不是?」

  方芙蘭不置可否。

  「奴婢知道了。」丫鬟道,「難怪少夫人寧肯讓小姐把皇貴妃娘娘賞賜的鐲子當了,也要催她去買衣裳首飾。咱們小姐生得這樣好,若仔細打扮打扮,金陵城裡,只怕沒幾人能比得過。只怕那裴府的二少爺見了這樣的小姐,立刻就想迎她過門了。」

  雲浠當晚在京兆府裡值宿,沒抽出空閒,隔日一早起身,把衙門裡的事情跟田泗一交代,又跟張懷魯告了假,即刻便去了樞密院。

  巳時剛過,樞密院外停了一輛掛著「姚」字燈籠的馬車,雲浠老遠看了一眼,沒怎麼在意。

  她遞上自己的牌子,跟院外的武衛交代了來意,那武衛不知怎麼,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說道:「行吧,雲捕快請跟小的來。」

  將雲浠迎到審查司的一處小院,上前叩了叩門,通稟:「裴大人,京兆府的雲捕快求見。」

  雲浠聽到「裴大人」這三個字,愣了一下。

  她抬目望去,只見眼前的屋門緊閉著,過了好一陣,門才從裡面拉開。

  裴闌一身墨色袍服,眉眼溫潤,對一旁的武衛道:「你下去吧。」

  然後對雲浠一笑,溫聲道:「這幾日公務繁忙,原還說等忙過了就去侯府拜訪,不曾想竟是你先過來了。」

  春暉很淡,灑在眉梢肩頭,暖意融融的。

  雲浠立在院當中,聽了裴闌的話,卻有些困窘。

  平日裡與她接觸的都是衙門裡的衙差捕快,若非刻意打聽,誰能知道堂堂一個大將軍眼下在哪裡高就?就是知道了,礙於她與裴闌的關係,誰會主動與她說?

  她是當真沒料到今日會見到裴闌,可聽裴闌的意思,倒像是自己刻意來尋他一般。

  雲浠抱手施了個禮,坦然道:「大將軍安,卑職今日前來,並非為私事,是想問一問卑職的兄長,昔宣威將軍雲洛襲爵的事宜。」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17:47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八章

  裴闌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原來是這樣。」

  他側身一讓,道:「你來了也好,我也正想與侯府提一提這事。」

  值房不大,西面牆上掛著一把刀,桌案上放著一份攤開的卷軸,案頭的茶水似剛泡好,幽香沁人。

  裴闌道:「你兄長的事,可能有些麻煩。」

  雲浠已料到了,點了一下頭,等他說下去。

  「當年招遠投敵,是實打實的,雲洛一直跟在招遠身邊,究竟有沒有一起叛變,因為沒找著證據,一直在兩可之間。」

  「塔格草原那一役,本就沒幾個人活下來,我這三年廢了些功夫,從蠻敵那裡搶回來幾個早前被擄去的兵,他們都說,當時戰事一起,雲洛發現戰況不對,立刻就帶著自己的人馬往東南方向逃了。」

  「不會的。」雲浠道,「哥哥堅勇,一向不畏死,絕不是臨陣脫逃的人。」

  「是。我當時聽他們這麼說,也是不信。後來我命人繼續追查,終於從一個蠻子俘虜口中問出了點眉目。」裴闌道。

  「什麼眉目?」

  「那俘虜說,其實雲洛一早便覺察了招遠叛變的事,他收集好證據,寫了一封急函回京,可惜那份急函被蠻敵截獲,沒能交到今上手中。」

  裴闌看著雲浠:「只要能找到這封急函,就能證明雲洛沒有叛變,也沒有臨陣脫逃,可是……」

  他猶豫了一下,「我曾追問過那名俘虜急函現在何處?但他為了保命,無論我怎麼用刑,一直不肯詳說,後來……他在獄中染上惡疾,病亡了。」

  「病亡之前,他跟我說,其實他就是當年截獲雲洛急函的蠻兵,那封急函被他私下收著,交給了家人保管,讓我帶著百兩銀錢去換。」

  「大將軍可曾換來?」雲浠問。

  裴闌搖了搖頭:「當時我已快班師回朝了,沒日沒夜地趕去那俘虜家鄉所在,一問才知他的家人在兩年前遷走,而他這兩年在我營中,並不知此事。我眼下仍派人留在塞北上打聽他家人的去處,除了一個大致方向,暫時沒有好消息傳來。」

  雲浠聽了這話,拱手一拜,誠懇地道:「辛苦大將軍了。」

  「這是我的職責所在,有什麼好辛苦的?」裴闌道。

  他又擔憂道,「就是你兄長襲爵的事,恐怕要等找到證據了再說,眼下關於塔格草原一役的各方口供交上去,聖上還是更信他是臨陣脫逃。」

  雲浠沉吟片刻:「不知大將軍所擒的那名俘虜,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他的家中有幾口人,大致遷往了何處?」

  裴闌問:「你打聽這些做什麼?」

  「雲氏一門鎮守塞北多年,父親與哥哥有許多故友都住在那裡,我去信一封,也好請他們幫忙找一找人,如實在找不到——」雲浠抿了抿唇,「我親自去一趟也可。」

  裴闌定定地看著她,過了會兒,忽地問:「阿汀,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竟沒答她方才的話。

  雲浠一愣,不由抬目看了他一眼。

  淡薄的春光斜照入戶,浮在半空的煙塵清晰可見,繚繚像霧,裴闌的眉眼被籠在這層薄霧中,既像小時候的那個少年,又彷彿已不是了。

  他溫聲道:「三年前你來塞北為雲洛收屍,我軍務繁忙,原想等忙過那一陣親自送送你,沒成想隔一日你竟一個人走了。」又無奈地笑,「三年了,你也未曾來信一封。」

  若有心送一個人,追上十里百里,都會相送。

  三年了,她未曾給他去信,他不也從未問過侯府一句安嗎?

  雲浠不想與他提這些有的沒的,道:「敢問大將軍,那名俘虜——」

  話未說完,屋外一名武衛便來通稟:「稟將軍,樞密使大人過來了。」

  門是敞著的,雲浠回頭望去,只見來人除了姚杭山,連姚素素和她的侍婢也一併來了。

  她退去一邊,朝姚杭山行了個禮:「樞密使大人。」

  姚杭山看到她,明顯愣了一下,還未發話,裴闌便解釋道:「雲捕快今日前來,是為雲將軍襲爵之事。」

  姚杭山皺了下眉頭:「這事八成已蓋棺定論了,還有什麼好打聽的?」

  雲浠一怔。

  蓋棺定論?為何?裴闌方才不是說,還在為哥哥找證據麼?

  她心中狐疑,很想立刻就向裴闌問個究竟,但眼下樞密使大人在此,哪有她區區一個小捕快插嘴的份?只好暫將疑慮壓下去,在一旁候著。

  這時,姚素素輕呼一聲,目光落在案頭散著嫋嫋輕煙的茶壺,柔聲問:「這壺裡泡著的,可就是二哥哥日前與素素提的塞北『十里飄香』?」

  裴闌的祖母,是琮親王的乳母,也是當今皇貴妃的娘家人,姚素素的母親是皇貴妃的遠房表妹,兩人要論親疏關係,勉強算是出了五服的表親,叫聲哥哥妹妹無妨。

  姚杭山笑道:「素素愛茶,那日你來姚府拜訪,與她提過塞北的『十里飄香』後,她便念念不忘,今日我印章忘了帶,她給我送來,我想著早上從你值房過,聞著了香味兒,便帶她過來嘗一嘗,省得她回府後日日饞著。」

  裴闌聽了這話,沒應聲,唇邊噙起一枚淡笑,自身後的櫃閣裡取出兩隻茶盞,親自斟好茶,一杯遞給姚杭山,一杯遞給姚素素。

  姚杭山吃完,對姚素素道:「行了,為父還有正事景逸說,你先去院子裡等著。」

  言語間也掃了雲浠一眼。

  雲浠抱手應了聲:「是。」退出屋去了。

  待姚素素帶著婢女也退到院中,裴闌將門掩了,問姚杭山:「大人可是來與卑職提三公子的事的?」

  姚杭山點了一下頭,由裴闌引著在上首坐了,「他到底是琮親王府的獨苗,等日後封了世子,就是貨真價實的小王爺。眼下琮親王想為他找份差事,讓他過來樞密院,你仔細為他參看參看,職位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更不要危險的,如果有辦法,就把他往別的衙門推,總之琮親王府咱們得罪不起,你剛回京,一切還是小心行事,萬事太平為妥。」

  裴闌仔細琢磨姚杭山這段話。

  前頭大半截兒他是聽懂了,職位給高了,怕三公子惹禍,職位給低了,怕琮親王不滿,什麼叫……萬事太平為妥?

  整個金陵任誰不知,慣來只有小王爺闖禍,難不成還有禍找他的?

  姚杭山看出裴闌的困惑,悠悠道:「二月中,三公子落水了,你知道?」

  「回來後聽說了。」

  「他命大,逃過一劫。」姚杭山又道。

  裴闌乍一聽這話,沒覺出什麼,仔細一回味,愕然道:「大人的意思,三公子竟是被人害的?」

  姚杭山點了一下頭:「聽說袖囊裡塞了兩塊金磚。」

  裴闌沉默,他也算顯貴門第,程昶被害的事,連他父親工部尚書,兄長鴻臚寺少卿都不得而知,可見是一樁天大的秘辛,整個金陵沒幾個人知道。

  他不該追問。

  姚杭山看他這幅樣子,放心道:「行了,老夫也就是看重你,私心裡把你當自家人,所以多叮嚀一二,你心裡記著就是。其實也不算大事,琮親王府的小王爺,人是個極糊塗的,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人害過一遭。」

  這句「自家人」是何意,裴闌聽得分明,應道:「是,晚輩記著了。」又問,「三公子何時來樞密院?」

  「說是今日,眼下應該在路上了,就不知會不會臨時變卦。」姚杭山道。

  話頭點到為止,轉而問起其他,「今日你初來審查司,可有什麼不慣的?」

  程昶的確已在來樞密院的路上了。

  他這一個多月過得神魂俱損。

  先是被千里迢迢趕回來的琮親王吊起來毒打一頓,隨後又被關進祠堂裡,禁了三日水食,餓到奄奄一息了,才被人扛出來,剛養了沒幾日,又聽說家裡的幾十個小廝覺得醉香樓的包子玷污了他的尊口,操起傢伙要去拆樓。

  他只好說那包子好吃。

  這一說不要緊,要命的是自這以後,家裡的小廝日日都去醉香樓給他打包三屜包子回來。

  他前生有心臟病,口味十分清淡,醉香樓的包子本來就是鹹口兒的,那樓裡的廚子更不知道發什麼瘋,聽說是小王爺要吃,可勁兒地給他添油加料,每日三屜吃下去,足足吃了半個月,吃沒了他半條命,險些要喪失味覺。

  更不提府裡的小廝們沒樓可拆,直嚷著手腳發黴,成日裡都想著翻牆出去惹事。

  一時說東街新開了家瓷器鋪子,咱們搶些回來給小王爺砸著玩可好;一說西街賣豆腐的小姑娘長得賽西施,咱們把她綁回來剝光了給小王爺扔床上可行;自然還有提議去隔壁弄堂點炮仗的,趁著深夜去前巷書院扮鬼嚇人的,把青樓裡嫖官迷暈了塞去另一個嫖官床上的,話題紛繁,總之離不開燒淫擄掠,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程昶被他們折騰得心力交瘁,連夜裡做夢都是他家小廝抬著他滿大街找花姑娘。

  程昶終於醒悟,人是社會的動物,有時候不得不屈從於大環境,譬如他穿過來,單是他自己想做個人還不行,他還得帶著這一王府小廝們通通做個人。

  這群小廝以現代的眼光看全是失足青年,思想的根本上出了問題,按照二十一世紀的做法,直接送去勞動改造完事。

  大綏朝沒有勞改所,程昶只好自己給他們改造。

  可惜他上輩子有心臟病,連軍訓都沒去過,只上過幾節體育課。

  也不知道體育課這一套行是不行。

  琮親王府的馬車在樞密院門口停下,程昶下了馬車,對今日跟來的幾個小廝道:「我一個人進去,你們在這裡等著。」

  其中一人道:「小王爺,咱們陪您一起進去不成麼?」

  「是啊,樞密院咱們還沒來過呢。」另一人應承,「咱們護您進去,有人敢找茬咱們就揍他!」

  程昶無言,片刻,道:「張大虎,出列。」

  小廝中,一個長得虎背熊腰的立刻排眾而出,這是程昶選出來的「體育委員」,優點是一根筋,只聽他的話,缺點是……太一根筋。

  張大虎道:「到!」

  程昶指了指身後的樞密院:「帶他們繞這裡跑兩圈。」

  「是!」張大虎,轉身對著一眾小廝,高聲道:「立正!」

  小廝們看著小王爺還在,不敢違令,立刻排成橫隊站好。

  張大虎又發指令:「稍息。」

  小廝們邁出右腳。

  「向右看齊!」

  小廝們朝右看去,調整隊形。

  「報數!」

  「一、二、三、四……」

  程昶看著張大虎帶著一眾小廝十二人小跑離去,鬆了一口氣,轉身邁入樞密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17:59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九章

  程昶沒有深學過中國史,但他文化知識不錯,大致的歷史進程與政況還是瞭解的。

  譬如眼前這個樞密院,放到現代來看,等同於中央軍委。

  套個宋代的模板,樞密院掌軍事,領頭的是樞密使,管的是武將;中書省與門下省掌政務,領頭的是丞相,管的是文臣。

  一文一武職責分明,總理天下,倘若亂了套,舉個例子,南宋時期的大奸臣秦檜,他就是拜相後又兼任了樞密使,一人獨掌軍國大權,什麼事兒都他一人說了算,皇帝又不怎麼作為,這就很容易出亂子了。

  程昶知道他爹琮親王為什麼讓他來樞密院找差事。

  他的「前身」是個混世魔王,不惹事就不安生,根本坐不住,幹不了文職。在樞密院混個武官,找機會跟著哪位將軍外出一趟,只要不出大岔子,走點關係撈一樁軍功,琮親王就能為他請封世子了。

  但程昶不這麼想,他覺得自己閑著也是閑著,既然要當差,不如幹點實事。

  他上輩子的身體基本告別武藝,這輩子他雖然想磨煉體魄,但上陣打仗一類的還是免了。他是個惜命的,冷兵器時代,刀劍無眼。

  何況他身後還跟了一幫正待改造的小廝。

  程昶已想得很明白,依他「前身」的秉性,樞密院只會覺得他是個燙手的山芋,巴不得把他往外推,兼之琮親王府的地位,等會兒到了審查司,他只管將自己的求職需求一說,自會有人把他引薦到適合的衙門。

  這一胎投得好不好雖兩說,找工作是真容易。

  武衛一路將程昶引到審查司院前,程昶抬眼一望,院子裡竟有三個姑娘。

  左邊兒坐著的大約是個身份金貴的小姐,一身輕紗煙羅裙,環釵明璫齊全,旁邊還有個侍立的丫鬟,看面貌,美是很美了,可惜沒什麼神,叫人記不住,不如另一邊站著的雲浠明媚乾淨。

  程昶認出雲浠,有些開心,他對這姑娘印象實在不錯,剛想打招呼,不想那侍立的丫鬟陰陽怪氣地開了口:「說是為了正事,誰知是不是真的呢?裴二少爺上任的第一日,就找到人家跟前來,這麼上趕著,當別人瞧不出那些齷齪心思?」

  她這話雖沒指名道姓,說得卻是剝皮露骨。

  雲浠垂眸立著,只當沒聽見。

  她並不是真的想忍,只是心知眼下與一個小丫鬟鬧起來,對自己而言沒有任何好處。她心中還記掛著哥哥的事,想要找裴闌問個明白。

  姚素素一向清高,聽自家丫鬟話說得這樣難聽,原想攔著,但她心中也是有氣的。

  裴闌年輕有為,出身顯赫,英俊溫柔,她一直喜歡,這些年與裴闌相處,時而與他書信往來,隻言片語中,她覺得他心中是有她的。

  可整個金陵任誰都知道裴闌與雲浠是指腹為婚。

  姚素素與雲浠不熟,但與雲浠的遠房表妹羅姝相交甚密,從羅姝口中,她大致知道雲浠為人。原本以為依這位侯府大小姐的脾氣,侯府如今敗落得連尋常商戶都不如,她該無顏再嫁裴闌,自請與裴府解親才是,哪知裴闌這才上任第一日,她竟厚顏找來樞密院了。

  雲浠與裴闌之間懸而未定的婚約宛如姚素素心裡頭的一根刺,眼下由丫鬟這麼說出來,實實在在出了口惡氣。

  丫鬟見小姐默許,愈發得寸進尺,接著道:「小姐經常教導奴婢,做人最當知情識趣。眼下有的人已被請出值房了,竟還賴著不走,是沒長眼,瞧不出裴二少爺的意思嗎?」

  這話出,雲浠還沒怎麼樣,院門口的程昶先皺了眉。

  他喊了聲:「雲捕快。」抬步邁入院中。

  院中三人回頭瞧見程昶,俱是一驚,姚素素曾經被醉酒的小王爺調戲過,往丫鬟身後躲了躲,這才向程昶行禮:「三公子金安。」

  程昶好似沒聽見,任那姚素素半福著身,丫鬟跪在地上,逕自走到雲浠跟前,免了她一人的禮,親切又隨和地招呼:「雲捕快,過來辦差啊?」

  雲浠點頭:「是。」

  程昶又道:「哦,方便說是什麼事兒嗎?」

  雲浠抿了抿唇,只道:「回三公子的話,一些未了的家事罷了。」

  這時,裴闌與姚杭山聽武衛說琮親王府的小王爺到了,迎了出來,一併向程昶行了禮,將他請入了值房上坐,又奉上茶。

  裴闌道:「三公子可已有了想做的差事?若沒有,我這裡擬了幾份武職,您可以先過目,看看哪個稱心。」

  說著,遞上一份文書。

  程昶接了,沒看,順手擱在一旁,問:「我來時看到院中站著三個姑娘,像是過來辦差的,等了很久,將軍不請進來嗎?」

  裴闌一聽這話,與姚杭山對視一眼。

  姚杭山笑道:「三公子怕是沒仔細瞧,院中的姑娘是下官的女兒,今日是過來尋下官的,不是辦差。」

  「是沒仔細瞧。」程昶道,又問,「三個都是你女兒?」

  姚杭山面上的笑容滯住。

  他早也聽說小王爺落水後,腦子像是出了點毛病,彷彿不大記事,總之跟從前有些不一樣。

  眼下看他這反應,竟不知是個什麼意思。

  姚杭山看裴闌一眼,裴闌步去門前,跟武衛低聲交代了兩句,不一會兒,武衛就引著雲浠三人重新進來了。

  姚杭山不清楚程昶的意思,但程昶卻明白他們是幾個意思。

  官僚主義作風嘛,典型的畏強淩弱,拖遝辦事,哪個時代都有。

  他上輩子在跨國公司上班,因為踏實能幹,幾年就升任了部門經理,公司把他送去國外總部培訓,學了三個月的高級管理,知道要馭下,要從上,中庸之中當有棱角,該藏鋒則藏鋒,該露芒則露芒。

  但眼下的情況又不一樣,封建時期,君權為尊,他是琮親王府的小王爺,他怕誰。

  但他也不欲得罪人,問:「她們誰先來的?」

  不等裴闌回答,他又道,「凡事講究先來後到,將軍不如先幫她們把差事辦了,我這是小事,等一會兒不要緊。」

  說著端起茶,一口一口慢慢吃起來,竟真的是等著了。

  從前的小王爺招搖且猖狂,一刻都閑不下來,但二十一世紀的程昶其實是個性子安靜的人,雖然隨和,平時話並不多。

  他今日著一身繡著淡色雲紋的青衫,除了腰間佩玉價值不菲,渾身上下再無佩飾,愈發襯得一張臉驚為天人。

  他此刻坐在那裡,不苟言笑的樣子,竟有些冷如清霜,但歇在眼梢的春光又將整個人照得熠熠生輝。

  一屋子的人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小王爺,皆怔了片刻。

  過了會兒,裴闌先回過神來,問雲浠:「雲捕快可還有什麼差事要辦嗎?」

  雲浠也不耽擱,當即道:「敢問大將軍,我哥哥襲爵的事,可是出了什麼岔子?為何——」她看姚杭山一眼,「姚大人說,此事八成已蓋棺定論了?」

  裴闌歎一口氣:「我怕你著急,適才便沒與你詳說。」

  「三年前招遠叛變,朝廷原本要追究雲洛的責任。後來還是琮親王怕耽擱戰事,動搖軍心,提議將這案子壓後,等打了勝仗再說。眼下我回京了,這案子一直懸而未決,聖上自然要過問,可是你也知道……」

  裴闌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那封能證明雲洛清白的急函一直沒找到,我帶回京的幾個綏兵證人,說辭與口供通通對雲洛不利,聖上聽了以後,有些生氣,下令讓大理寺與刑部嚴審,我昨日去了趟大理寺,那邊說案子耽擱不得,至多一月,就要給聖上一個說法。依現有的證據來看……八成是要給雲洛定罪了。」

  既定了罪,襲爵便無望了。

  但襲不襲爵,雲浠其實不在乎,她此刻只想到了一樁更糟糕的事。

  「那我父親……」

  裴闌的聲音低下來:「老忠勇侯恐怕也會因此受牽連。」

  「為何?」雲浠道,「雲氏一門滿門忠烈,男兒盡歿,均為禦敵守家而亡,我哥哥自十三歲便上沙場,出生入死,立下多少戰功,眼下他為國戰死,分明有證據證明他的清白,而今卻因大理寺一句急著結案,就要令他,令整個忠勇侯府蒙受不白之冤?」

  她這話說得悲慨,話音落,整個值房都靜靜的。

  程昶不由擱下茶盞,抬眼望向雲浠。

  看這姑娘樣子,大約才十八九歲,在古代或許不小了,但放到現代,也就是個剛上大學,還沒步入社會的小姑娘。

  她出生忠勇侯府,算是顯貴門第,而今居然落魄成這樣。

  他看著雲浠,只見她雖然傷心,脊樑骨依然挺得筆直,垂在身側的雙手握緊成拳,乾乾淨淨的眸子裡泛著水光,雙唇緊抿著,彷彿有萬千不甘。

  他本以為她會這麼僵在這裡,或是憤然請眼前的將軍幫自己平反——方才聽那小丫鬟說,他們之間像是有什麼淵源不是嗎?

  可下一刻,雲浠緊抿的雙唇就鬆弛下來,她彎身,很是歉意地行了個禮,啞著聲道:「三公子、姚大人、裴將軍見諒,方才是卑職失言了。」

  姚杭山沒說什麼,裴闌溫聲道:「無妨,此事既已板上釘釘,你也不必太往心裡去。你也說了,忠勇侯府滿門忠烈,想來聖上即便要處置,也會看在幾個老忠勇侯的面子上手下留情,至多輕罰一下罷了,你不要擔心。」

  裴闌又問:「還有什麼事嗎?」

  雲浠垂眸應道:「沒有了,多謝將軍。」

  程昶看著裴闌,心中不解。

  就這樣?這事不清不楚的,這樣就算解決了?

  他不信眼前一個大將軍,一個樞密使,會一點辦法都沒有。

  雲浠退後兩步,要行禮告退。

  「不是說有證據能證明她哥哥的清白嗎?」這時,程昶道,他雲淡風輕地看著裴闌與姚杭山,「這事就沒一點兒轉圜的餘地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18:12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章

  裴闌與姚杭山又愣住。

  小王爺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他們琮親王府還想管這事?

  但程昶既然問了,裴闌便道:「要說沒法子,其實也不儘然。」

  「辦法其實很簡單,就是有人能說服今上,說有證據能證明雲洛清白,請他將案子壓後,再寬恕些時日。」

  昔日招遠戰敗,雲洛身亡,就是裴闌帶兵去挽回失局的。而今他帶著證據證人得勝歸來,這話自然由他去提更有分量。

  裴闌道:「末將不是沒與今上提過雲洛的事,但裴府與侯府畢竟……」他一頓,隱去不能說的話,「終歸聖上是不大信。」

  「自然也可交由旁人去說,但這事有些敏感,又壓了好幾年,一個弄不好,怕弄巧成拙。」

  裴闌的說辭十分含糊,程昶卻聽得很明白。

  裴府與侯府是有淵源的,倘若裴闌執意為雲洛平反,反而會惹今上疑心,覺得裴府有意為侯府包庇。

  何況今上已非春秋鼎盛之齡,人老了,難免就多疑多慮起來。

  前幾年太子病逝,今上大肆傷心過一場,他子息單薄,餘下三個兒子,雖並非全是庸碌之輩,似乎都不甚合他的意,至今儲位虛懸。

  如此一來,最怕就是臣子營私結黨。

  招遠叛變本就是今上心頭的一根刺,雲洛與這事扯上干係,也算倒黴。

  若有臣子一力去跟今上說,雲將軍是冤枉的,證據就快要找著了。今上就會琢磨,這空口無憑的說法是哪兒來的?哦,裴府。再一琢磨,就要疑這臣子是不是想通過討好侯府來巴結裴府。

  在九五之尊眼裡,這就是結了黨了。

  照這麼看,裴闌清清淨淨地不沾惹這事兒,似乎並沒有做錯。

  但程昶總覺得他言辭裡隱瞞了什麼,好像哪裡不大對。

  程昶端起茶盞,不說話了。

  他來這裡才月餘,連今上也只見過一面罷了,眼前的是非裡藏著多少彎彎繞繞他尚鬧不清楚,既不清楚,就不輕易下結論,更不必追問。

  有些事逼得急了,反而會把路堵死。

  再看吧。

  姚杭山看程昶沒了言語,心中鬆了一口氣。

  方才他一副清冷從容的樣子,險些叫人以為是被什麼仙人附了體,一雙眼能堪破浮世。

  這會兒再看,小王爺還是老樣子,落水之後性子雖然收斂了點兒,但人還是很糊塗,一旦遇到要動腦子的事,就懶得管了,八成連裴闌的話都沒聽明白。

  雲浠道:「敢問將軍,可否將那名俘虜的姓名,家鄉何方,家中近況,大致遷往了何處告訴卑職?」

  裴闌問:「你還是要去找那封急函?」

  不等雲浠答,他在案上鋪開一張紙,提筆沾了沾墨,寫下幾行,交給雲浠。

  「最末幾個人名,是我留在塞北,幫忙追查急函下落的探子,你既執意要為雲洛平反,可以找他們幫忙。」

  雲浠接過:「多謝將軍。」

  裴闌歎一聲:「我多勸你一句,此事不易,且也急不來。」

  雲浠道:「但我也要竭力一試,總不能讓哥哥平白蒙冤。」

  語罷,朝屋中幾人行了個禮,退出值房。

  程昶早已想好要找個什麼樣的差事。

  武職肯定不行,他去當武官,只能給人跑腿打雜。

  文職大概也不行,他也就是一個看得懂文言文的水平,古代公文他駕馭不了,要現學不說,流程還麻煩。

  自然要能經常四處走動走動的,他這輩子總算攤上一副結實身子骨,久坐辦公室不好,容易頸椎勞損。

  哦,最好還能管風紀,他一想起他那一院兒給根雞毛能上天的小廝就頭疼,找個管風紀的崗位,正好能帶著他們以身作則。

  程昶把求職需求一說,裴闌想了想,道:「三公子想要的差事樞密院沒有,但有個官職,想來很合三公子的意。」

  「御史台的巡城御史。」

  簡言之,就是滿大街閒逛,順便管管治安,緝拿緝拿盜匪的。

  雖是御史,但文書工作並不多,升職前景又很好,而且還配馬。

  「那就這個了。」程昶很滿意。

  裴闌點頭,遂給他寫好一封引薦文書,與姚杭山一起戳了印,讓他明日帶去御史台。

  程昶揣著文書,一路出了審查司的院子,打眼一望,只見短廊盡頭立著一人,一身明快的朱色勁衣,竟是雲浠。

  雲浠也看到程昶了,快步走上來,對著他拱手一拜:「三公子。」

  程昶愣了下:「有事?」

  雲浠垂著眸道:「適才……多謝三公子幫忙。」

  「哦,小事。「程昶不以為意,」本來就是你先到的。」

  雲浠抿了抿唇又道:「還要多謝三公子肯為卑職說那一句話。」

  雲浠不是傻子,裴闌對雲洛一事百般推諉言辭含糊,她不是瞧不出來。但她人微言輕,又能奈他如何?

  方才若不是程昶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激得裴闌多交代了幾句底,恐怕他連那俘虜的下落都不會給她。

  程昶淡淡道:「沒事,我也沒幫上什麼忙。」

  語氣坦然且溫和。

  雲浠聽了,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

  旁人或許沒覺察,但雲浠不會察覺不到,她是眼見著程昶落水,見著他被救上來,探過他的氣息,又見著他死而復生的人。

  他落水之後,是真的有些不一樣了。

  雲浠又垂下眼簾,道:「害三公子落水的艄公不好找,卑職查了月餘,至今才得了些眉目,若改日能擒到他,還請三公子過來京兆府一趟,與他對一對口供。」

  程昶聽了這話,又愣了下。

  那個姓張的京兆府尹擺明了不想管此事,估計這一個多月下來,衙門裡連案子都銷了,她竟還在追查?

  但程昶也沒有多過問,只點頭:「好。」

  雲浠道:「那名艄公的家世背景卑職早已查清了,作案的兩枚金磚不可能是他的,極可能並不是害三公子的罪魁。不知三公子近日可有與誰結怨,卑職一一問過去,或能找到更多線索。」

  程昶無言。

  以他前身的作風,跟人結怨那是家常便飯,仇家估計已遍佈整個金陵城,否則他今日來樞密院,何必帶上那十餘個勞什子的小廝?

  還不是怕自己一個人走在半道上被人套麻袋亂棍惡打一通。

  但雲浠要查也沒錯,命要緊,害他的人至今沒個影兒,他也不安生。

  程昶道:「我帶你去問問我家廝役吧。」

  雲浠一點頭:「有勞三公子。」

  二人說話間,一併出了樞密院,展眼一看,皆愣住了。

  一眾小廝四仰八叉地攤倒在樞密院階下,一個個跟鹹魚似的,活生生累沒了半條命。

  程昶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身後的樞密院。

  他是進去了兩個時辰,但他們不過是繞著樞密院跑了兩圈,早該歇好了,怎麼累成這樣?

  程昶問:「張大虎,怎麼回事?」

  體育委員張大虎出列,道:「報告小王爺,剛才跑到一半,有人掉隊了,小的按照規矩,掉隊的罰一百個俯臥撐。」

  程昶一愣,還沒開口,小廝裡頃刻有人跳起來叫囂:「娘的平時繞王府的池子跑一跑就算了,這他娘的這麼大一個樞密院,你一個習武的在前面百米衝刺,是趕著奔喪嗎?我們他娘的集體掉隊,好不容易跑回來,你還罰一百個俯臥撐?」

  「就是!」另一人應承,「做俯臥撐就做吧,好不容易做完了,還不給水喝!」

  程昶問:「怎麼不喝水?」

  劇烈運動後,脫水的後果可大可小。

  小廝抖著手指著張大虎,告狀:「他說小王爺沒說解散,叫咱們立正站好!」

  張大虎梗著脖子:「小王爺說過,解散才能自由活動,沒解散就該站好,規矩不能廢!」

  幾名小廝忍不了,開始挽袖子:「你找揍是嗎?」

  張大虎也挽袖子:「你們一起上試試。」

  眼見著一眾人就要扭打在一起,程昶喝道:「再鬧就再去跑兩圈。」

  小廝們的動作同時滯住,過了會兒,默默把挽起來的袖子放了下來。

  程昶於是道:「先喝水。」

  他聲音清冷,小廝們聽得心中一凝,互放了幾句狠話,終於偃旗息鼓,各自抱著水囊牛飲去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21:22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一章

  程昶點算了一下人數,發現少了一人,問:「李瘦子呢?」

  李瘦子是個諢名,人稱「瘦子」,其實生得心寬體胖。

  張大虎道:「稟小王爺,他剛跑了一會兒就說累得慌,小的看他臉色發青,直發虛汗,不像是唬人,叫他慢慢走著回來,眼下約莫才走到一半吧。」

  程昶點了一下頭,想到雲浠還等著問他家小廝的話,點了兩個相較靠譜的,對雲浠道:「雲捕快有什麼想知道的可以跟他二人打聽。」

  雲浠謝過程昶,斟酌了一下,正欲開口,只見巷子另一頭急匆匆跑來一人。

  竟是在自己手下當差的衙役,田泗。

  田泗累得滿頭大汗,一見雲浠,雙手撐著膝頭狠喘了兩口氣,道:「雲、雲捕快,快回、快回侯府、白、白、白叔,出事了!」

  白叔是忠勇侯府的管家。

  雲浠一急,問田泗:「白叔出什麼事了?」

  田泗本就結巴,看著雲浠急,他更急,說起話來顛三倒四,雲浠聽了半晌,才明白原來白叔看宗祠漏雨,親自爬上屋頂去補,不慎摔了下來。

  白叔本來就有腿疾,眼下這麼一摔,直接起不來身,方芙蘭得知此事,急著讓人去醫館請大夫,可白叔偏還攔著,說是自己不中用,誰敢請大夫他就不要這腿了。

  方芙蘭性子軟,沒了法子,只好托田泗來找雲浠。

  雲浠十分憂心,害怕白叔耽誤了醫治,腿就這麼廢了。

  但她更瞭解白叔說一不二的脾氣,平白塞一個大夫過去,他能當真不要這腿。

  也只有先回侯府看看。

  雲浠朝樞密院門前的武衛拱手一拜,問:「敢問武衛大人,在下家有急事,可否相借一匹快馬?」

  武衛道:「樞密院的馬概不外借,即便有能借的,在下一個武衛,說了也不算。」

  方才雲浠來樞密院時,就是他為她引的路,看她急得出了一額汗,不由出主意:「捕快大人今日不是來尋裴將軍的麼?您既有要事,不如問裴將軍借一匹快馬,裴將軍平易近人,想必定是肯借的。」

  雲浠聽了這話,默了一會兒,抱手回了句:「多謝。」沒再入樞密院,轉身往巷口走去。

  田泗追上幾步:「不、不、不借馬,了麼?」

  「我跑回去。」雲浠道。

  程昶不知雲浠家中境況,雲裡霧裡得剛聽了個五六分明白,就見她一路風風火火地走了。

  他想了想,點了兩名靠得住的小廝去套馬車,又讓張大虎去追雲浠。

  雲浠自小跟著父兄習武,跑得十分快,張大虎足足追了兩條巷子才追上,抬手將雲浠一攔又不知道要幹什麼,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家小王爺說不准走!」

  雲浠急道:「為何?」

  張大虎心想,我也不知道啊。

  「不為何,反正這整條街今日我家小王爺包了,你要走,繞道!」他梗著脖子道。

  雲浠擔心白叔的傷情擔心得要命,這個當口被人攔下,根本來不及細想,心中暗罵程昶蠻橫無理,握了握手裡的劍,直想與張大虎動手。

  但她也明白,若真動了手,今日怕是回不去了。

  只好壓下一肚子怒火,改道回頭。

  雲浠剛轉過身,就見一輛馬車轔轔使來,到了跟前,程昶撩開車簾,對她道:「上來。」

  雲浠一臉惱色未褪,眉宇間卻浮上疑惑。

  程昶又道:「你家裡不是出了急事,這麼跑回去哪兒成?我送你。」

  他的語氣十分坦然,彷彿本來就該是這樣,倒叫人不好拒絕。

  雲浠便沒猶豫,撐著車轅一躍而上,田泗與另兩名小廝擠在車前座,一揚鞭,馬車便往忠勇侯府疾馳而去。

  馬車行了一會兒,雲浠的心情漸漸平復下來,這才道:「多謝三公子。」

  程昶道:「沒事兒,舉手之勞。」

  她又看他一眼,一時想到剛才自己被張大虎攔下,竟把他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心中有愧,不由解釋:「白叔名義上雖是侯府的家僕,但他曾經是父親手下的老將,十年前為了救哥哥的命壞了腿,這才來了侯府。他對侯府有大恩,又是看著卑職長大的,是卑職的親人,所以卑職方才……才失了分寸。」

  又致歉,「三公子落水的案子,卑職不敢耽擱,今日回府後,只要確定白叔傷無大礙,卑職一定竭力追查,勢必給三公子一個交代。」

  程昶原不明白她為何要說這許多,抬眼看去,只見眼前的姑娘額髮微亂,臉頰上還帶著疾跑過後的微紅,她坐得很端正,眼簾卻垂得很低,好似不敢看他,抱著劍的雙手也緊緊扣著。

  原來她竟在愧疚。

  愧疚什麼?愧疚這一來一去耽擱了他的案子?

  他的「死因」本就懸乎,真凶藏得深,案子也不會因為這兩三個時辰的功夫就水落石出。

  說起來還是文化差異,放到二十一世紀,他開車走在路上,碰到個熟人,還會順道問一句要不要捎帶一程呢。

  何況雲浠還是家裡出了急事。

  程昶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便應她:「你別擔心。」

  雲浠仍垂著眸,悶不吭聲地點了點頭。

  程昶看她雙手將劍柄扣得愈發緊,知道她仍在著急,又掀簾催促小廝:「再走快些。」

  很快到了侯府,雲浠跳下馬車,這回沒失了禮數,對程昶道:「三公子既來了,不如到府中稍坐,歇息片刻。」

  想起兩名趕車的小廝也幫了自己,又道:「也請二位一起。」

  古代禮教森嚴,程昶原怕自己就這麼進去,有損雲浠女兒家的名聲,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個時代很不一樣,就拿早先那個姓姚的閨中小姐來說,她不也出入裴闌的值房了嗎?

  可見男女大致可以正常往來,沒有避外男這一說。

  也好,反正自己閑著也是閑著,進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可幫忙的。

  雲浠深覺自己已很麻煩程昶,自不會再勞煩他幫忙,將他請到正堂,親自沏上三杯茶水,留下田泗招待,匆匆往後院去了。

  程昶四處看了看,只見這侯府外頭看尚可,到了裡面卻十分蕭條,偌大的正院,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正堂裡除了椅凳桌案,燈檯高几,連個擺設都沒有。

  朝南掛著的一幅字倒是氣勢雄渾,顯然並非名家之作。

  便不提皇宮與琮親王府,程昶這一個多月來也隨琮親王去了幾戶人家,誰家不是華樓錦屋,琳琅滿室,忠勇侯府堂堂三品侯府,怎麼落魄如斯?

  茶涼了些,身後的小廝掀蓋兒吃了一口,還沒往下嚥,「嗤」地一口就噴出來:「什麼味兒!」

  撩起袖子罵一旁戰戰兢兢侍立著的田泗,「你們什麼意思?拿這種茶來招待咱們小王爺?!」

  田泗見得罪了三公子,想解釋,但他結巴,半晌只磕磕巴巴吐出幾個字:「我我我我、沒沒沒、這茶、這茶、已很很很很好了,雲雲雲——」

  程昶也吃了一口,他品不來茶,但也嘗出這茶味很陳舊,苦中帶了點澀。

  他沒說什麼,只攔了小廝,將茶吃完,然後擱在一旁的案臺上,不知怎麼,想起雲浠早前在裴闌的值房裡說「我雲氏一門滿門忠烈,男兒盡歿」,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也不知這麼一個英雄輩出的侯府,究竟是怎麼敗落的。

  程昶心裡琢磨著,剛想問,只聽後院傳來一聲哭喊,有人嗚咽出聲,過了會兒,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我這把老骨頭,不如死了算了——」

  田泗抬眼覷向程昶。

  小王爺清清冷冷地坐著,聽到最後一句,眉心微微一動。

  他生怕這不好的動靜惹小王爺不快,剛想賠罪,程昶站起身,道:「我過去看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21:34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二章

  後院的雜房裡圍著七八人,大都僕役打扮,木榻上坐著一位老叟,一身粗布短打,雙腿掩在薄毯裡,雙唇緊繃著,不言不語。

  大概就是雲浠口中的白叔。

  程昶又朝一旁看去。

  木榻邊,還立著一名樣貌極美,挽著婦人髻的女子。

  她拿著布帕拭了拭眼角,啞著聲道:「白叔說不要這腿,卻叫芙蘭日後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夫君?他當年的命是您救的,視您為父,若叫他曉得您在侯府遭此慢待,定會怪罪芙蘭。」

  「少夫人不必勸。」白叔悶聲道:「這些年老僕一家子拖累了侯府多少,老僕心中清楚。前年大小姐為了給苓兒死去的娘治病,把家中能變賣的都變賣了。老僕平白擔了個管家的名頭,沒為大小姐與少夫人分憂不說,還帶著阿苓在這裡白吃白住。」

  「大小姐心好,侯府沒落成這樣,也沒將我們這些個老弱病殘攆走。府裡身子有恙的又不止老僕一個,少夫人您也病著,等閒不能斷了藥錢。」

  「老僕一個廢人,又是風燭殘年,這雙腿不要也罷。但老僕不是白眼狼,侯府對老僕一家子有大恩,不能不報。」

  「今日話既說到這個份上了,那老僕就把該交代的交代了,左右阿苓去年就及笄了,大小姐您要不、要不——」

  他一頓,狠一咬牙,把守在床頭默默垂淚的粗衣姑娘往前一推。

  「您就尋戶有錢人家,把阿苓賣了,為奴也好,為妾也罷,左右換些銀子,也算老僕回報侯府的恩情了!」

  粗衣姑娘被這麼一推,雙膝撲通跪在地上。

  她有些駭然,卻似乎不敢反駁,仰頭望著雲浠,啞聲喚了句:「小姐……」

  雲浠將她扶起來,對白叔道:「阿苓小我三歲,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一直將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便是白叔您捨得賣,我也捨不得。我早已打算好了,等忙過這一陣,就為她尋戶好人家,窮一些不要緊,重要的是人品清白,然後為她置辦一份嫁妝,體體面面地嫁出去。」

  她語氣平靜,不容人反駁。

  「再有就是白叔您的腿。」雲浠續道,「既然上回大夫看過後說有的治,那麼咱們就治,銀子掙來不就是給人花的麼,何必為了省這一點銀子捨本逐末?」

  「眼下府裡雖是由阿嫂管家,但大大小小的瑣碎,哪一樣不是白叔您操著心?如何您就覺得自己是白吃白住了?」

  她說著,一笑:「再說了,等白叔您養好腿,阿汀還盼著您陪我再過幾招呢,哥哥走了後,已很久沒人陪阿汀過招了。」

  白叔聽了這話,眉宇一傷,半晌,他哽咽道:「老僕就是覺得……就是覺得大小姐一個人養家,太辛苦了……」

  方芙蘭見他言辭間已有動搖,趕忙吩咐身後一名雜役:「去請大夫。」

  雜役應了,還沒走到門口,整個人就呆住了。

  「大小姐,少、少夫人——」

  眾人循聲,順著雜役的目光看去,也一併愣住。

  雜房門口不知何時立了個人。

  不,說他是人還不儘然,因為他實在長得忒好看了。

  一襲素衫映著春暉,像一蓬清霜籠在周身,腰間佩玉華光流轉,卻分毫不及他雙眸的幽澈。

  身姿頎長,清清冷冷,雅致不掩英挺,溫潤不失瀟颯。

  像星月。像個神仙。

  程昶其實有點兒尷尬,他原本只是過來看看,不期然聽到這一屋子自家話,站在門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幫忙,又插不進話。

  「那什麼……我就是,過來看看。」過了會兒,他道。

  雲浠不知說什麼好。

  她不知方才她與白叔的話,三公子聽去了多少。

  眼下他已親自來了雜房說想幫忙,若她推脫說不需要,反叫他僵在這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雲浠往裡側了側身子,讓開一條道,拱手道:「三公子。」又對屋中眾人解釋說,「這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今日我去樞密院,得知白叔摔傷,心中著急,便是三公子送我回來。」

  屋中的人面面相覷。

  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就是那個傳聞中無惡不作的小王爺。

  長得跟仙人似的,看起來不怎麼像個壞胚子啊。

  侯府久沒有訪客,眾人不知作何反應,過了片刻,還是方芙蘭福身一拜,行禮道:「三公子金安。」其餘人等才跟著拜了。

  雲浠散了僕從,將程昶請進屋中。

  程昶在木榻邊坐了,問白叔:「方便讓我看一眼腿嗎?」

  雲浠問:「三公子精通醫術?」

  程昶搖頭,又說,「從前傷過腿,知道一星半點醫理罷了,連皮毛都稱不上。」

  他這話其實半真半假。

  他上輩子的心臟病是遺傳的,父母早亡,被中心醫院的老院長收養,少年時有一小半時間待在醫院,算是見過各種病症。

  但他沒學過醫,怎麼治病不太清楚,且也只會對著一些症狀用西醫藥。

  程昶掀開薄衾,白叔兩腿的褲腳已高高挽起了,左腿約莫是今日摔的,腳踝高高腫起一塊,又紅又青,好在沒有變形,約莫只傷了筋,沒有傷到骨頭,用冰敷一敷,將養數日就好。

  嚴重的是右腿,右腿乾瘦如柴禾,明顯比結實的左腿足足小了兩圈。

  程昶問:「這右腿是受過什麼傷,得過什麼病嗎?」

  雲浠道:「當年塞北打仗,白叔為了救哥哥,被蠻子砍中了右腿,流了很多血,本來已治好了,隔了年餘,不知怎麼,這腿就漸漸跛了。但初時還能走路,到了這兩年,走路都有些困難,要拄拐。」

  程昶點了一下頭。

  這就是了。

  腿疾這種病,有很多病發因素,就算是用現代醫學,有時候都找不到確切病因。

  不過,就從外部情況來看,很明顯是右腿肌肉萎縮,萎縮的原因有很多種,依雲浠的說法,極可能是當時受傷以後,消炎工作沒做好,導致內部神經受了感染,漸漸壞死。

  程昶從前跟著老院長,看過這種病,老院長說,什麼病一旦扯上神經系統,那就難治了。

  但也不是完全沒法子,程昶親眼見過有人得了腿疾,雖然跛,好歹沒惡化,還能數年如一日地走路的。

  程昶記得那人最後找了老中醫。

  他抬頭問:「眼下你們是怎麼治的?」

  雲浠道:「每月三副藥熬著,可是一直沒好轉,還越來越壞。」

  她看著程昶,只見他垂著雙眸,十分認真地又看了看白叔的腿,拉過薄衾來為他遮上,說:「請個好點的大夫過來施針吧。」

  一旁立著的白苓聽了這話泫然欲泣:「小王爺有所不知,當初大小姐請了一個遠近聞名的大夫為阿爹看診,那大夫也說,或許施針管用,可是——」

  「那就請人來施針。」不等她說完,雲浠便打斷這話,拱手道,「有勞三公子了。」

  又說,「三公子身份貴重,雜房煙塵重,不宜久留,卑職送三公子回正堂吧。」

  程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的小姑娘,有些莫名。

  過了會兒,他似了悟,站起身,應了句:「也好。」隨雲浠去了前院。

  天色已有些晚了,小廝套了馬車,等在侯府門口,程昶見狀,便與雲浠告辭,乘馬車離去。

  他坐在車廂裡,想起方才那名叫白苓的小姑娘沒說完的話。

  其實他大致可以猜得出來。

  想要治白叔的腿,施針的大夫手藝必得精湛,且施針還得持之以恆,至少最初一月,一日一次是必不可少的。

  以忠勇侯府的境況,哪裡付得起這筆銀子?

  而雲浠之所以打斷白苓的話,大約是不希望她當著他的面把困境說出來。

  既不願求人幫忙,何必當著人的面訴苦,給自己難堪,也給旁人難堪。

  程昶撩開簾子,將一名驅車的小廝叫了進來:「你過些日子去問問那幾個常來王府看病的大夫,看看哪個得閒,讓他尋個藉口,去忠勇侯府一趟。就說……」

  程昶斟酌了一下,「就說是常看病的一家貴人傷了腿,他急著想辦法治,給有腿疾的人出義診。但也不是不收銀子,每施針一次,先收十文錢,爾後藉口說獲益匪淺,慢慢降下來,降到三文。」

  「你跟他說,少他的診金,讓他來王府取。」

  「為何?」小廝一愣,「小王爺,您要幫侯府那下賤老頭兒治病?」

  他頗震驚:「您好不容易幫人一次忙,怎麼不願叫人曉得?」

  他又思索,自以為了然:「您該不會近日是換了口味兒,瞧上侯府那破落小姐,動了心,想把她擄來王府,嘗嘗滋味了吧?」

  程昶一愣,頃刻失笑:「動什麼心?才見過幾次面就動心?」

  他撩開車簾,看著遠天斜陽,淡淡道:「我就是覺得她挺不容易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21:46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三章

  小廝鬆了口氣,道:「沒瞧上就好,上元燈節那日,您吃醉酒,撞見姚府的姚素素,把她認成了畫舫的芊芊姑娘,硬要討她的香帕子聞,王爺知道了這事兒,賞了咱們一院兒廝役一人一頓板子。」

  「叫小的說,這些官家小姐有什麼好,面皮子薄,眼珠子還擱在腦殼兒頂,眼光卻忒低了。這姓雲的破落戶跟姚府那朵自以為金貴的水蓮花都是一路貨色,卯著勁兒想嫁裴府的二少爺。那裴府的二少爺八成也不是什麼真君子,等娶了她們過門他就知道了,這種官家小姐美是美,沒滋沒味兒的,只能當擺設看看,擱床板子上跟條死魚似的,哪有畫舫裡的姑娘腰身軟?且等著他在府裡吃不飽,出去打野味兒吧。」

  程昶聽他沒頭沒腦地說著,濾去大半污言穢語,撿了一個重點,問:「我討姚素素的帕子?」

  小王爺本就忘性大,落水之後更有些不記事,小廝早習以為常,轉而又拉拉雜雜地解釋起來,不外乎就是他「前身」犯下的那些荒唐事兒。

  因為姚素素與芊芊長得像,他吃醉酒調戲過兩回。後來不知怎麼生了誤會,整個金陵都誤以為小王爺看上了姚素素,又說姚家小姐瞧不上他,一心只喜歡裴闌。

  後來小王爺還因此動了怒,揚言等裴闌回京,要將他惡打一通,丟進秦淮河裡餵魚,還說姚素素就是個木頭美人,半點不及芊芊動人。

  但這話聽入眾人耳中,就有點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意思了。

  提起裴闌,難免就要扯到雲浠。

  小廝又將雲浠與裴闌指腹為婚的事兒說了一通,再把雲裴姚三人放在一起集中詆毀,總之全金陵除了他家小王爺是真惡美,其餘全是假善醜。

  兜了一大圈,總算想起最初的話頭。

  小廝覺得自己又搞不明白了:「不是,小王爺,您既沒瞧上侯府那破落小姐,幹嘛不願讓她曉得您幫她請大夫的事兒?叫小的說,咱們就該親自帶著那大夫上門,外帶敲鑼打鼓,叫整個金陵好好瞧瞧是咱們小王爺發慈悲了。」

  程昶道:「不行,施恩與受惠之間本來就十分敏感,一個弄不好,彼此都難堪。」

  小廝呆了呆,這一整句話每個字他都聽清楚了,串一起什麼意思,沒懂。

  他只管往小王爺臉上貼金:「您這施的可不是小恩,方才您沒聽侯府那下賤老頭兒說麼,他覺得自己拖累了侯府,想死的心都有了,還要賣閨女。咱們幫他治腿,等同救了他的命,還捎帶救了他閨女,這可是兩條命的恩情。他們侯府該當您是菩薩,把您供起來,每日對您燒香磕頭。」

  程昶卻道:「那就更不能讓他們曉得這大夫是打哪兒來的了。」

  他上輩子一半時間耗在醫院,見了太多人心難測,醫患之間,患者與患者之間,患者與家人之間,許多是非顛倒失衡,恩惠到最後,未必就有好結果。

  上大學期間,程昶看過一篇社會學相關論文,探討研究腎臟捐助者與被捐助者之間如何維繫關係的。這是貨真價實的救命之恩,但上百對調查對象,其中竟有不少因為走得太近而交惡,以至於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因此論文到了最後,一方面鼓勵匿名捐贈,一方面呼籲捐助者與受捐助者之間保持距離。

  程昶身上其實有現代人的通病,疏離。

  身在信息爆炸的時代,正義與適度的熱心是正確的是非觀與高等教育的必然結果,路見不平,舉手之勞,能幫則幫嘛。

  但骨子裡卻是十分疏離的。

  這種疏離源於一種自我保護,更源自於對人世無常的敬畏,而天生染疾,父母雙亡,從小寄人籬下,見慣生死離散的程昶更是如此。

  所以小廝說動心他就笑了。

  動什麼心?

  這個時代的人瞧不見,他的心外頭,裹著一層特有的堅殼,二十一世紀特產,挺好的,且他的殼格外厚。

  小廝見他家小王爺清清冷冷地坐著不說話,兀自琢磨了一陣,又恍然大悟。

  「小王爺,小的知道了,您是想幹一票大的!」

  「您是不是覺得侯府那個破落小姐自從當了捕快後,老帶著手下的衙差盯著您,您早就煩她了,所以先略施小惠,叫她對您卸下防備,然後再想個法子,把她往死裡整?」

  程昶:「……」

  行吧,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看來他這一院兒小廝還能再改造個五百年。

  小廝想,整人他擅長,先捧後踩這麼刺激的還沒玩過,躍躍欲試地出主意。

  程昶被他吵得耳根子疼,叫停了馬車,打發他:「我餓了,你去看看哪兒有好吃的,買些回王府。」

  「好咧!」小廝一聽這話,跳下馬車,也不挑方向,逕自就往東街走。

  程昶看著他雄赳赳氣昂昂的背影,心中隱有不好的預感,喊道:「回來!」

  問:「你知道去哪兒買吃的嗎?」

  「知道知道,小王爺,您是饞醉香樓的包子了吧?」

  程昶:「……」滾。

  至夜裡,雲浠才在後院忙完。

  回前屋的路上,她一路心事重重,請來的大夫為白叔瞧過腿後,說法與程昶一模一樣,想要治,只有請國手施針。但一來,國手不是那麼好請的;二來,她付不起這銀子。

  大夫走後,阿苓默默跟她出了屋,哽咽著道:「小姐,要不您還是把我發賣了吧。換來銀子給……給阿爹治病。」

  她生得清麗嬌小,一張臉在月色裡皎白如有光,又剛及笄不久,發賣出去,必有富戶官家搶著要。

  雲浠道:「說什麼呢?治病的銀子是小事,賣幾個物件兒就行了。」

  「可是小姐前年為了給阿娘治病,已賣了許多物件兒了。」

  「那就再賣,物件兒哪有人重要?」

  雲浠一路想著家中還有什麼可變賣的,不期然抬頭,正院裡立著一人。

  方芙蘭提著燈籠迎上來,神色十分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猶豫片刻:「阿汀我問你,那琮親王府的三公子,今日怎麼會到咱們府上來了?」

  雲浠一五一十地將白日裡事由說了,略去沒跟裴闌借馬不提,道:「他看我著急,就說相送,催著小廝趕了一路,到了府門口,我就請他進來坐坐。」

  方芙蘭點了一下頭:「倒也合乎禮數。」

  她眸中仍有些憂色:「但這三公子,名聲是出了名的……不怎麼樣,今日他雖幫了你,但於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且不知背後安著什麼心。你日後,切莫因此與他走太近,省得出了岔子,遭人閒話。」

  雲浠聽了這話,沉默一會兒,道:「我覺得……他落水以後,有些不一樣了,可能是吃了虧,轉了脾性,所以……」

  她沒說完,見方芙蘭眉間憂思不褪,便掐下後半截兒話,點頭,「我省得。」

  方芙蘭看她一眼,輕聲道:「我再問你,今日你去樞密院……如何了?」

  雲浠知道方芙蘭這句欲言又止的「如何」究竟指的是什麼,但她不想提裴闌,避重就輕:「哦,審查司的官爺說,哥哥襲爵的事挺順的,但是要找一份證據,我跟他討了線索,也想法子找找。」

  她怕方芙蘭追問她與裴闌的事,搶著又道:「這麼晚了,阿嫂您快去歇著吧,我適才過來時,聽人說田泗還在正堂裡等著我呢,不知有什麼事,我瞧一瞧去。」

  言罷,折身就往正堂走去。

  方芙蘭看著雲浠的背影,過了會兒,幽幽歎了一口氣,提著燈籠離開了。

  田泗一見雲浠,險些要給她跪下,一臉焦急著道:「雲、雲、雲雲捕快,我我,可能,給您惹惹惹大麻煩了。」

  雲浠一愣。

  田泗這大半日都待在正堂裡沒出來過,怎麼就給她惹麻煩了?

  再細問了問,田泗結結巴巴把白日裡茶水的事說了,道:「小王爺嫌嫌嫌這茶水不好,發了好大,好大的脾氣。」

  雲浠沉默,她知道這茶水不好。

  忠勇侯府沒落至斯,府上已好久沒來過貴客了,因此今年開春後,府上便沒備什麼新茶。

  招待程昶的這一壺,還是去年餘下的,不怎麼名貴,卻是她能拿出最好的。

  田泗道:「雲雲雲捕快,怎麼,怎麼辦啊?咱們惹了,惹了小王爺。」

  雲浠聽他這麼說,不知怎麼,心思忽然一動,問:「這茶水不好,究竟是三公子說的,還是他身邊那兩個廝役說的?」

  田泗想了想,道:「廝廝役。」

  雲浠又問:「那三公子可說過什麼了?」

  「不、不曾。三公子,坐——坐了一會兒,說,要去後院看,看看,就走了。」

  雲浠「嗯」了一聲,對田泗道:「你回吧,你弟弟來年不是要考科舉?這麼晚回去,小心打擾了他。今日多謝你,三公子那裡,改日我去跟他賠罪。」

  田泗一指雲浠身後,正案上的茶壺茶盞:「還沒,還沒收,收呢。」

  雲浠笑了笑:「我收。」

  送走了田泗,她折回正堂,取了託盤,想把茶盞茶壺收去洗了,手還沒碰到壺柄,整個人倏然愣住。

  兩盞沒怎麼動的茶水,擱在一旁的高几上,是她沏給小廝的。

  可正案上的這盞茶,分明已吃得乾乾淨淨了。

  這是三公子用過的茶盞。

  她的茶水不好。她知道。

  盞底光可鑒人,映著燭火幽微,清清冷冷的。

  雲浠想起今日在樞密院,她趕著回侯府,身後馬車轔轔追來,三公子掀了簾,對她說:「上來。」

  那一刻風帶起他的袍帶,拂過他如仙人般的眉眼,也是清清冷冷的。

  雲浠莫名伸出手,將空了的茶盞握在手裡,出了一會兒神。

  也只是一會兒,然後她匆忙放下,收過案上杯盞,折去院子裡清洗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22:00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四章

  四月小滿一過,金陵的天兒一日勝似一日炎熱起來。

  程昶走馬上任當日,身後綴了兩名廝役,說是小王爺頭一回當官,他們來給他漲威風。

  巡城御史巡街,從沒有外帶家僕的,但三公子乃天潢貴胄,他當皇帝的親叔都沒說一個字,御史台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於是乎,整個金陵城風聲鶴唳,程昶所到之處,草木皆兵。

  誰知老百姓們膽顫心驚了好幾日,琮親王府的三公子竟沒怎麼生事。

  有一回,跟著三公子的小廝閒不住手腳,掀了兩個果子攤,瓜果滾得滿大街都是,竟被三公子好一通申斥,走街串巷地撿了一個時辰果子。

  金陵城一時間眾說紛紜,有猜測三公子溺水淹壞了腦子的,有猜測小王爺被琮親王打狠了轉了性的,還有人說三公子已及冠,急著封世子,所以不得不約束自己,等他目的達成了,八成又要開始為非作歹。

  月末宮中設賞荷宴,邀宗親命婦們入宮。

  宴席上,皇貴妃抱來一隻白貓,說這貓叫雪團兒,頗有靈性,能識美人,她要將它賞給在座最好看的美人。

  皇貴妃的遠房表妹是姚素素的母親,她一向寶貝這個表侄女兒,果然她環目一圈,笑盈盈地就道:「素素,你過來。」

  姚素素羞紅了臉,蓮步輕移地到了皇貴妃席座前,伸手要去接雪團兒。

  誰知雪團兒竟在這時脫了手,左右一張望,飛也似地竄到程昶座旁,「喵嗚——」一聲拱了拱他的腳背,賴著不走了。

  宮宴一時十分尷尬,眾人都停了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同時不約而同地想,這貓果然能識美人。

  後來還是程昶彎下身,抱起雪團兒,步去姚素素身邊將貓遞還給她,才化解了這份尷尬。

  他當時沒說什麼,本來這貓就不是給他的,再說了,他一個大男人,養什麼貓?

  他喜歡狗,最愛大金毛與小比熊,上輩子因為心臟病,怕狗沒了他也發病跟著去,沒敢養;這輩子……沒工夫遛狗,能把他家小廝溜明白就很不錯了。

  程昶還姚素素雪團兒的那一幕不知怎麼從宮中傳了出去,加之兩人先前的流言,越傳越旖旎,零零碎碎拼湊起來,倒還成了一段兒有頭有尾的故事。

  說三公子起先招惹姚素素,只是因為她與畫舫的芊芊姑娘長得像罷了,但姚素素清雅高潔,如出水芙蓉,任憑三公子招惹,她都不予理會。

  她越不理,三公子就越來勁兒,久而久之,就動了幾分真心。

  三公子是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誰嫁給他,就是將來的王妃,攀上枝頭做鳳凰,因此他若瞧上了誰,自去提親便是,斷不敢有拒的。

  但姚素素不一樣,素素小姐一心傾慕裴府的二少爺,裴闌回京那日,她還親去迎了。

  三公子終於有了危機感,這不,這才轉了脾性,當了巡城御史,不生事,不闖禍,等著立功封世子,好與裴闌一決高下,爭奪美人。

  虛實參半,入木三分,聽著還真有那麼幾分令人信服。

  雲浠身為捕快,常在街頭走動,這些流言她自也聞得一些,聞後只是沉默,不多說一個字。

  田泗看她這幅樣子,以為她在難過,大罵那裴闌沒良心,這裡有樁指腹為婚的姻親他提也不提,回京這麼多日子,倒還與別人家的小姐傳出了一段佳話。

  這夜雲浠值宿,早上下了值,打桐子巷路過,不期然被一名小販叫住。

  小販有些眼熟,在攤子下翻找一陣,取出一錠銀子遞給她,說:「捕快大人,您不記得小的了?上回三公子在小的攤前看瓷器,小的冒犯了他,還是您在小的這裡買了一個折枝果小盆爐,拿去給三公子賠罪,他才饒了小的。」

  「前幾日三公子巡街,打小的攤前路過,又來看瓷器,問起那小盆爐的來歷。他原本是問朝代,小的聽岔了,以為他在問誰買的,便一五一十地把捕快大人您花銀子的事說了。」

  「三公子聽了倒沒說什麼,只在小的這裡又揀選了幾樣瓷瓶子買走,付銀子的時候,打聽了一下小盆爐的價錢,然後給了這錠銀子,囑小的還給大人您。」

  銀子接在手中,一錢不多,一錢不少。

  雲浠沉默須臾,將它小心藏入荷包裡,跟小販說了句:「多謝。」

  出了桐子巷,田泗不經意看了雲浠一眼,過了會兒,又看了一眼,忍不住道:「雲捕、捕快,您心情怎麼,一、一下好了?」

  雲浠一愣:「是麼?」

  田泗點點頭:「方、方才,您聽了裴府二少、少爺那些流言,還沉著,一張臉,這會兒,步子,都輕快了。」

  雲浠也一頭霧水,但她仔細感受了一下,心情好像真的還不錯。

  她不以為意:「可能是因為下值了吧。」

  田泗家中的小弟來年要考科舉,但書本太貴,他買不起,便常去侯府借些雲洛從前看過的。

  他活得很不容易,父母早亡,與家中小弟相依為命,明明是個大男人,又當爹又當娘,補衣服燒飯劈柴無一不會,就連他的口吃,聽說也是有回遇到歹人,險些賠了命去,嚇出來的。

  初來京兆府時,衙門裡人大都瞧不起他,除了因為口吃,也因為他一個近而立之年的人了,竟還長得白膚秀目的,像個沒力氣的女人,只有雲浠願意收他在手下當差。

  兼之雲浠又肯借書本幫他弟弟用功,田泗對她十分感激,一得閒,便去侯府幫忙。

  近日侯府來了位出義診的大夫為白叔施針,白叔下不了地,還需人照顧,田泗去侯府就愈發去得勤。

  雲浠與田泗回到侯府,趙五竟沒在門口守著。

  雲浠覺得奇怪,忠勇侯府統共就兩個輪班看門的,沒人在這裡,難不成去前院幫忙了?

  等她邁入正堂,一下就明白了。

  家裡居然來了客,還不少,一個是她那遠房表妹羅姝,另一個,看著像是個大戶管家,身上錦緞華衣,四十來歲年紀,身後還跟了兩名僕從。

  羅姝一見雲浠就迎上來,笑盈盈地握了她的手:「這不,正說著她,她就回來了。」

  雲浠愣了愣,與來人都抱手見了禮,疑惑地看向正首上坐著的方芙蘭。

  方芙蘭道:「姝兒妹妹是一早來的,也沒什麼,就是她也閑著,我也閑著,過來陪我說說話。」

  又端手指著左上首的管家:「這位是裴府的馮管家。」

  馮管家起身,頗恭敬地道:「嘗聽老太君提起侯府的大小姐,小姐風姿綽綽,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雲浠一聽「老太君」三個字,明白過來。

  老太君是裴闌的祖母,將門出身,年輕的時候,曾在沙場帶過兵。

  其實忠勇侯府與裴府的交情,就是老太君這一輩結下的,所謂的指腹為婚的指腹人,便也是老太君。

  當年雲浠住在塞北時,與老太君十分親,直要把她當成自己的親祖母。

  後來裴府一家高升遷往金陵,老太君也隨之前往,但她身子不好,沒在金陵住幾年,便回故里調養了,倒是與隔年搬回金陵的侯府一家子生生錯過。

  一直到今年開春,老太君原本在故里好好地吃著齋,禮著佛,不知怎麼,突然說要回金陵看看。

  裴府的人怕她一路辛勞累壞了身子骨,好勸歹勸,但老太君就是不聽。於是眾人只當她是想二孫子了,等到春暖裴闌回京時,也命人回故里,把老太君一併接了過來。

  「也是巧了,五月初剛好是老太君的七十大壽,府裡的人這兩個月都忙上忙下地要為她祝壽呢,結果老太君前腳進了府門,一聽說這事,頭一個問的就是阿汀來不來。」

  「小的是這兩年才到裴府的,有些孤陋寡聞,一打聽才曉得,阿汀原來是雲浠小姐您的閨名。老太君交代了,這回祝大壽,小姐您不來,她就不過這壽辰了,可見她是想極小姐您了。」

  馮管家說著,又指點著身後兩名僕從將兩個紅綢裹著的盒子放在桌案上。

  「這是老太君從故里帶來金陵的小點,指名要給小姐您。她說名貴的東西小姐您不喜歡,您小時候最愛甜口兒的,那時還常纏著她給您做點心吃。」

  雲浠說不出話來,她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竟還有人這麼惦念著她。

  她也很想老太君,可她總是覺得,她與裴府的緣,這輩子怕是淡了。

  既淡了,不如遠之。

  「小的知道雲浠小姐差事繁忙,但老太君壽辰當日,還請小姐務必要來。」馮管家又道。

  雲浠還未答,羅姝便輕喚:「阿汀。」又淺淺一笑,「你可知道,老太君大壽那日,都有什麼人登門裴府?」

  一時間把朝官命婦一一數來,末了,又壓低聲音,彷彿是什麼悄悄話,只願讓她一人聽見:「聽說連琮親王、三公子、還有陵王殿下都要一併前來呢。」

  「你說,老太君的壽辰請了這麼些天潢貴胄,聽說還在身邊專設了一席,讓你來坐,是不是……要給你與裴二哥哥的親事做主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22:22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五章

  雲浠聽了羅姝的問,不怎麼想理會。

  她一時沉默下來。

  心裡倒是想起幾樁不相干的。

  老太君系名門出身,與皇貴妃沾了點親故,當今皇貴妃見了她,還能稱一聲表姑母。

  陵王殿下是皇貴妃的兒子,老太君七十大壽,皇貴妃身為宮妃不能親往,因此才讓陵王殿下登門賀壽的吧。

  至於琮親王,老太君初為人母時,琮親王也剛出世不久,身子十分孱弱,宮裡的人只當這個小皇子是養不活了,後來有一日,老太君進宮,憐這嬰孩可憐,又見他餵什麼吐什麼,情急之下,便將自己的母乳餵給他吃。

  誰知琮親王吃了老太君的母乳,慢慢竟不吐了,琮親王的母妃於是求到先帝膝下,准允老太君做琮親王的乳母。

  老太君出身高貴,又是立過戰功的女將軍,而今要做一個皇子的乳母,難免有些屈就。

  於是先帝作為補償,在老太君餵了琮親王半年後,一道旨意下來,封她做了誥命。

  琮親王長大後,一直十分敬老太君,適逢老太君七十大壽,他帶著三公子登門拜訪,便無不怪了。

  馮管家看雲浠不言不語,心中十分忐忑。

  其實他今日來請這位侯府小姐赴宴,哪有面兒上看著這麼輕鬆。

  老太君初到金陵的當日,便聲色俱厲地將老爺與二少爺申斥一通,質問他們何以將與忠勇侯府的親事一拖再拖。

  她還說,若他們不緊著去侯府提親,她便穿誥命服,進宮請今上為裴闌與雲浠賜婚。

  馮毅身為裴府的管家,自然清楚老爺與二少爺的意思。

  忠勇侯府門庭敗落,二少爺若娶了這麼一位落魄小姐過門,不但耽誤他自己的仕途,還耽誤裴府的前程。

  奈何老太君得人敬重,說話太有分量,老爺與二少爺拗不過,只好暫且順她的意。

  便說今日請雲浠過門赴宴,也是一招緩兵之計。

  是裴銘說:「母親便是想為闌兒與阿汀的親事做主,好歹將大壽過了再說。」

  至於老太君是不是看破了老爺的心思,因此將計就計,請來這許多天潢貴胄,還在自己的身邊給雲浠設坐,想借著自己的壽辰給雲浠做主,且等著老爺與二少爺去愁吧。

  馮管家如斯想著,抬袖口揩了揩額角的汗,賠著笑道:「不瞞小姐說,今日小的來侯府前,老太君還特地囑咐了一席話。」

  「老太君說,這幾年,侯府的境遇不好,幾番起落,她老人家都知道,哪怕老爺公務繁忙,二少爺出征在外,也沒有不相幫的理,侯府與裴府間走動得少,是老爺與二少爺的疏忽與過錯,她老人家,這就代為賠罪了。」

  馮管家說著,朝雲浠鞠了一個大躬。

  「老太君身子不好,今年這麼折騰著趕了三個月的路來金陵,說是想老爺與幾個少爺們了,豈知又不是想見一見小姐您呢?老太君的壽辰,小姐您可一定要來,她老人家還巴巴地在府裡等著小的去回話呢,您可千萬別令她傷心失望啊。」

  雲浠不想去裴府。

  可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再推拒,就說不過去了。

  雲浠只好點頭:「好,老太君壽辰當日,我一定前去賀壽。」

  她想了想,又補一句,「煩請管家的回去跟老太君說一聲,我去裴府,只因是想老太君了,過門探望,特地為我設坐便不必了。赴宴的都是貴人,我按規矩入席就好。」

  「好、好。」馮管家見雲浠應承,大鬆一口氣,她的要求,無有不應的。

  又恭維道,「小姐您可是堂堂三品侯府的嫡出小姐,便是按規矩入坐,席次又哪能低了?」

  言罷,生怕待久了雲浠改主意,稱要趕著回府告訴老太君這一喜訊,匆匆走了。

  馮管家一走,方芙蘭還沒開口,羅姝便喜道:「阿汀,這可真是太好了,我方才看你的樣子,還當你不願去裴府呢,這下好了,你我同去,好歹也有個伴。」

  「哦,對了。」她似想起什麼,又道,「你可知道這回老太君祝壽,素素也會來。前陣子皇貴妃設宴,我進宮遇見她,她說裴二哥哥初回京沒幾日,你去樞密院找他辦事,與她撞了個正著,彼此之間生了點誤會。她回去後細想此事,心中很是過意不去。這回借著老太君的壽宴,我正好幫你們把這誤會解了。」

  羅姝的父親在樞密院任職,是姚杭山的下級,兩家之間常有來往,羅姝因此也與姚素素走得近。

  雲浠當了一夜的值,有些乏累,不大想說話,便是說,也只想說點實在話,羅姝的言語聽著像是為人著想,實則飄忽得很,彷彿每個字都浮在半空,雲浠覺得累得慌。

  她不想與她周旋,回道:「你多心了,我與姚素素之間並沒有什麼。」

  一句話,將羅姝堵了回去。

  然後她問方芙蘭:「阿嫂,今日您是不是該去看大夫了?我正巧有空,陪您去吧。」

  方芙蘭淺淺笑道:「哪用得著你陪,姝兒妹妹一早過來就說要陪我去醫鋪,你辛苦了一夜,自去歇著吧。」

  雲浠想了想,一點頭:「行,我送你們出門。」

  三人剛走到院中,只見田泗與阿苓扶著白叔從後院過來,一併相送前來施針的大夫。

  白叔的腿疾自施針以後,一日好似一日,雖不能如常人一般,好歹能拄杖行走了。

  幾人對大夫千恩萬謝,雲浠略一沉吟,似想起什麼,喚了聲:「吳大夫。」

  她將吳大夫請到一旁,道:「有樁私事想跟吳大夫打聽,不知大夫方不方便相告?」

  「大小姐只管問便是。」

  雲浠看著他:「不知是哪家貴人傷了腿,您急著給他治,才來侯府出義診的?」

  「這……」吳大夫有些猶豫,「貴人身份金貴,他的名諱,在下實在不便相告。不知……大小姐何故有此一問?」

  雲浠心中其實對義診的事有幾分揣測,看他不願答,知道追問無果,便道:「好奇罷了。」

  轉而又道,「而今侯府承您大恩,我實在過意不去,您初來施針時,好歹還收十文錢一次,眼下降到三文錢,實在太低了,不然我還是按當初的價錢付給您吧。」

  「使不得使不得。」吳大夫連忙道,「小姐有所不知,就因為給侯府出義診,在下於醫道上頗有所獲,治好了貴人的腿,從貴人那裡得了天大的賞賜。說起來,還是侯府幫了在下,在下今來為白管家施針,實屬分內應當,連三文診金都不該收的。」

  雲浠見他執意,只好點頭:「這真是有勞吳大夫了。」

  說著,與田泗阿苓一起,把羅姝、方芙蘭,還有吳大夫一併送出府門,又讓趙五去把借來的馬車套好,相送吳大夫一程。

  幾人還未離開,忽見巷子口,有一名衙差匆匆跑來。

  衙差名喚柯勇,雖不常在雲浠手下當差,卻是個十分信得過的。

  他撐著膝頭,狠喘了一口氣,道:「雲捕快,那個害三公子落水的艄公,找著了!」

  「當真?」雲浠一喜,又一想,那艄公實在狡猾,水性又好得出奇,人往水裡一鑽,保管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連日來幾回尋到艄公的蹤跡,都叫他紮入秦淮河裡溜了,這回是怎麼尋到的?

  柯勇看出雲浠的疑慮,當即道:「他是自己來投案的。」

  「自己來的?」

  「對。」柯勇一點頭,目色十分複雜,「他說,有個很厲害的人物要殺他滅口,這才投案,求官府保他的命。」

  雲浠一聽這話就愣了。

  很厲害的人物?

  是了,當初三公子之所以溺水沉底,便是因為袖囊子裡被塞了兩塊金磚,艄公一窮二白,金磚顯然不是他的,因此他推三公子下水,一定是受人指使。

  而今這個人要殺他,自然是要滅口了。

  雲浠道:「你們可問了他是誰要殺他滅口?」

  「早已問過了。」柯勇道,「但他也不清楚,只知那人厲害,派出來追他的人手比咱們京兆府都多,他興許是被嚇著了,說話顛三倒四的,又提及三公子什麼什麼的。但三公子的事,小的們也不清楚,又不敢多問,想著雲捕快您或許有主意,便趕來知會您。」

  雲浠知道此事耽擱不得,立刻點頭:「好,我現在便回衙門。」

  又回頭對田泗道:「你沿路找個巡城御史問問,看看三公子今日在哪裡巡街,跟他說艄公找著了,請他務必趕來京兆府一趟。」

  「哦,對了。」雲浠想起什麼,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也請他帶上常跟著他的廝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22:36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六章

  雲浠到了京兆府大牢,外間的兩個看守道:「雲捕快,您總算來了,早上來投案的那個犯人方才在裡頭犯了好一陣瘋病呢。」

  雲浠有些不放心,問:「方才可有什麼人來過大牢?」

  「除了傻子七過來送飯,沒人來過。」其中一名看守道,「雲捕快,您放心,老柯走之前交代過了,您到衙門前,不放任何生面孔進來。」

  雲浠一點頭:「辛苦你們。」帶著柯勇入了牢門。

  剛下了一段石階,只聽身後看守喊:「御史大人。」

  又聞田泗跟看守交代了幾句,雲浠回頭一看,田泗已帶著程昶與兩名廝役趕到了。

  時逢正午,京兆府大牢裡除了牢門口透進來點光,裡頭十分幽暗,程昶一襲墨藍官袍,一頭青絲規規矩矩地束成髻,拿白玉簪簪了,五官瞧不太清,眸光卻被晃動的燭火照著,時隱時現,如一影驚鴻。

  有點沉默,有點冷清,有點莫名令人心驚。

  雲浠愣了下,才見禮:「三公子。」

  程昶點頭,道:「聽說那個艄公找著了?」

  「找著了。」雲浠應道,「卑職這就帶三公子過去見他。」

  下了石階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兩側均有牢房,雲浠將程昶引到最後一間牢門前,只見那艄公瑟縮地坐在牆角,嘴裡喃喃自語,不期然瞧見他們,一下撲過來,扶著鐵柵欄嘶喊道:「小王爺救我,官老爺救我——」

  雲浠看了柯勇一眼,柯勇會意,取來鑰匙打開牢門,搬了張乾淨杌子給程昶坐,半是安撫半是命令道:「你放心,只要你把花朝節當夜,你為何要害三公子,又是受何人指使老實交代了,三公子與京兆府必會保你的命。」

  「是、是。」艄公磕頭。

  他連日被追殺,神志已不太清,說話顛三倒四的,雲浠聽了一陣,總算理出個所以然。

  大致與她查到的差不多。

  這艄公有個女兒,去年剛及笄時說了戶好親家。一日她在河邊賣花,被醉酒路過的三公子調戲了幾句,人被嚇懵了,倒是沒怎麼樣。可惜那戶親家聽說了這事,忽然執意要解親,還揚言說這艄公的女兒不乾淨,是個傻子,讓艄公把收下的聘禮退回去。

  女兒家名聲毀了,這輩子怕是嫁不出去,艄公氣不過,恨來恨去便恨上了程昶。

  「只是這樣?」柯勇道,「就因為這個,你就對三公子下毒手?」

  「倒也不全是……」艄公支支吾吾,「草民、草民有些好賭,窮一些便罷了,手裡一有銀子便留不住。那親家來討聘禮時,已被賭沒一半了,草民沒法子,只好去跟地下錢莊借。借了卻還不上,那錢莊的東家便說要草民賠一雙手,草民一個搖櫓的,手沒了,吃飯的本事就沒了,正急得焦頭爛額,有個人找到了草民……」

  「誰?」

  「他遮著臉,草民瞧不清。他說,只要草民為他辦一樁事,他便幫草民把錢莊的銀子還了,另還會再給草民一百兩銀子。」

  雲浠問:「便是他讓你往三公子的袖囊裡塞金磚?」

  艄公點頭:「三公子是堂堂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草民原也是不敢的,可是……若沒有人幫草民還銀子,草民沒了手,命也就沒了。那人跟草民說,不過是往三公子的袖子裡塞金磚罷了,草民這麼窮,誰能料到是草民做的,八成都以為是三公子自己落水呢,草民也就信了他。」

  「再說了,草民的水性在整條秦淮河是一等一的,就算真的出了事,官府要查,草民帶上銀子,在河水裡走上一程,又有誰能抓得到?」

  「不想——」艄公說到這裡,眼眶一紅,聲音哽咽起來,「三公子出事以後,頭一個要殺草民的,竟不是官府的人,而是那人的人。那人手底下,個個都是高手,草民知道自己遭了大禍,生怕漁兒被牽連,趁那些人不備,回了一趟家,帶著漁兒一起逃……」

  漁兒便是這艄公的女兒。

  這事雲浠知道,她在艄公家周圍安插了眼線,第一回尋到艄公的蹤跡,便是他回家找女兒的當日。

  「那些人的心腸實在歹毒,連一個小姑娘都不肯放過。漁兒水性不及我,不慎被追到,還在水下,那些人就直接一刀、一刀——要了她的命!」

  艄公目眥欲裂,狠抹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淚,稍平復了一下,道:「我心知自己是躲不過了,我做錯了事,命賤,死了也就死了,可漁兒不能白死,我總要那些人為她償命!這才又走水路回了金陵,來京兆府投案。」

  艄公言罷,一時悲憤交加,左右一看,瞥見小桌上擱了一碗清水,端起吃了一口。

  雲浠問:「追你的人既有官府的衙差,又有殺手,你是如何區分的?」

  她派去找艄公的衙差,大都穿的常服,穿著官服去追人,不是擺明了告訴對方快逃麼?

  「官府的人不要我的命,那些人卻心狠手辣,且他們都穿黑衣,蒙著臉,大約是怕被人認出。」

  穿黑衣,蒙著臉,還個個都是高手?

  這架勢,倒像是哪戶高官顯貴門第自己養的暗衛。

  看樣子,這藏在背後的真凶,果然是個厲害人物。

  雲浠又問:「那些黑衣人中,你可能分辨出其中一二人,或是知道什麼特別的線索?」

  「分辨不出。」艄公道,想了想又說,「倒是最開始與我接頭的那個黑衣人,他把兩塊金磚遞給我時,我瞧見……他的右手手心有一道刀疤。」

  「這麼長,這麼深,就像有人拿刀險些將他的右手切成兩半,後來縫上的。」

  「至於線索……」艄公皺眉沉吟,逼迫自己竭力回想,忽然抬起頭,瞪大眼,像是回想起什麼可怖的一幕,「有、有——」

  他似駭得說不下去,又端起桌上的水,咕嚕咕嚕一口飲乾。

  「那個右手有疤的人來找我時,我一開始也擔心,畢竟他讓我害的人是小王爺,一個不小心,我和漁兒全要賠了命去,我就問他,究竟是誰想做這事。」

  「他說,他說——」艄公臉色發白,額頭滲出汗,彷彿說話艱難,伸手撫住脖子,「他說,不該問的別多問,總之小王爺他、他——」

  艄公的聲音越來越澀,到了最後一個字,竟已說不下去,一手扶著脖子還不夠,伸出雙手,緊緊卡住自己的嗓子根。

  「不好!」雲浠看著情形,頃刻反應過來,大聲吩咐:「快取水來,乾淨的水!」

  然而已太晚了。

  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艄公的嘴裡忽然湧出大口鮮血,整個人僵直著倒地,慢慢失去生息。

  一牢房的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無人說話。

  方才還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突然就這麼死在他們跟前了?

  過了會兒,只聞一個清冷的聲音:「是這碗水。」

  這話是程昶說的。

  他的面色有些蒼白,目光落在小桌上的空碗上,空碗裡本來是有水的,方才艄公心如焚灼,把水一口吃盡了。

  田泗甚靈敏,聽了程昶的話,出了牢門,不一會兒拎回來一隻耗子。

  耗子把碗中最後餘的幾滴水舔乾淨,沒過多久,也死了。

  艄公從來投案,到進這間牢房,統共也就兩個時辰,雲浠來時就問過了,這兩個時辰裡,除了來送飯的傻子七,沒人進來過。

  傻子七是個真傻子,一出生腦子便壞了,若不是因為他當捕頭的爹因公差死了,京兆府不會給他這份送牢飯的差事。

  也因此,傻子七每回送飯送水,碗上都標著號,哪一間哪一碗,清清楚楚,一旦錯一碗,他就會徹底弄混。

  傻子七這麼傻,艄公的死,不會是他害的。

  可大牢的看守明明說了,艄公被關進來這期間,沒人進來過。

  那麼,要不就是看守撒了謊,要不,就是傻子七送來的這碗水,被人途中做了手腳。

  田泗道:「我、我、我找李大屏問問去。」

  李大屏是其中一個看守。

  「不必了」。雲浠道,她搖了搖頭,「他們沒有撒謊。」又解釋,「倘若是他們撒了謊,除了傻子七,還另放人進了牢房,那人既有時間下毒,何不一刀殺了這艄公更痛快?」

  那些人之所以要殺艄公,就是為滅口,在一碗水裡下毒,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喝?倘他在喝之前,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豈不白費功夫?

  因此,事先除了傻子七,一定沒有人來過這牢房。

  看守沒有撒謊。

  水是傻子七在過來時,被人做手腳了。

  程昶想起一事,問雲浠:「那個要殺艄公的人,既沒進過這間大牢,怎麼確定艄公在哪間牢房的?」

  雲浠還沒答,柯勇道:「三公子有所不知,咱們衙門裡,每個身上有案子的捕快,都有一間自己的牢房,倘抓來的嫌犯,也先關入自己這間,這樣一旦大人們要審案子了,衙差們就知道去哪一間提犯人。」

  程昶點了一下頭,又陷入深思。

  過了會兒,他看了雲浠一眼,彷彿欲言又止:「你……」

  雲浠愣了愣,頃刻反應過來,對身後的人道:「田泗,柯勇,你們先帶著兩位廝役去外頭等著。」

  看著人撤出牢房了,雲浠對程昶道:「三公子有話但說無妨。」

  程昶點了點頭,問的卻彷彿是一樁不相干的:「我聽說,昨夜你值宿,今早艄公過來投案的時候,你本來在家中,是衙差去尋你,你才趕過來的?」

  「是。」

  程昶又道:「衙差跟你說,艄公找到了,當時,你家中有幾人聽見這事?」

  雲浠一愣,心想,這可多了,今早羅姝來她府上做客,吳大夫來府上為白叔看診,柯勇來跟她說艄公投案時,恰逢方芙蘭與羅姝要去醫鋪,白叔送吳大夫離開,前院裡,阿苓,趙五與兩個雜役也在,還有為羅姝的丫鬟,套馬車的車夫,還有田泗。

  這些人,大概都聽見柯勇說「艄公投案」了。

  雲浠道:「三公子的意思是,是卑職身邊的人有問題,否則那位給水做手腳的人,不會知道艄公關在卑職這間牢房裡?」

  程昶搖頭:「不止。」

  「真凶勢大,要殺艄公,早就殺了,何必等到他來投案?說明艄公來京兆府,是他始料未及的。」

  「即便始料未及,那真凶一旦得知艄公在京兆府大牢,派人過來殺了就是,何必畏手畏腳,以他的勢力,難道還怕兩個看守,不敢進這牢房?」

  雲浠一想,是了,畢竟那是連琮親王府的小王爺都敢下手的人。

  「只有一個解釋。」程昶續道,「他要派人進這牢房殺人滅口時,已來不及了。」

  「你我都是正午到的,適逢傻子七剛送過飯,那麼反過來想,真凶派來的人為什麼會來不及?因為他知道、或是瞧見你我快到了,不敢露出馬腳,這才沒有進牢房,而是選擇在傻子七的水裡做手腳。」

  「這就說明,這個被真凶派來殺人滅口的人,只比你我早到一會兒罷了。」

  「他為什麼只早到了一會兒?」

  「因為他與你我一樣,也是剛接到艄公投案的消息。柯勇是去侯府把消息告訴你的那個,若是他沿途透露的消息,真凶有充足的時間安排人手滅口,因此不可能是他,兩名看守同理。」

  「所以,這個消息,只有可能在兩個時間點洩露。」

  雲浠恍然:「柯勇把消息告訴我時,或者田泗去找三公子,把消息告訴三公子時?」

  程昶點頭,猶豫了一下道:「但我覺得,問題並不出在我這裡,田泗來找我時,語焉不詳,且當時我身旁除了兩名廝役,並無旁人。而我一聽聞後,就快馬趕來了。」

  所以,消息洩露的地點,極可能是在今早的侯府門口。

  是了,雲浠想,她是徒步趕來京兆府的,她腳程再快,終究抵不過旁人快馬加鞭。

  今早的侯府門口,一旦有人得知了艄公投案的消息,然後趕著把這消息告訴了真凶,真凶再安排人快馬趕來京兆府,剛好與她差不多時辰到。

  「而且……」程昶又補了一句,「這個人還精準地知道,你的牢房,是哪一間。」

  可是,這個人,是誰呢?

  早上在忠勇侯府門口的,都是雲浠再熟悉不過的人了。

  雲浠默然立著,她抿著唇,雙手漸漸握緊成全,一時十分自責,早上柯勇來找她時,她怎麼就不警醒些呢?這些日子柯勇一直在幫她尋這艄公的蹤跡,她怎麼就不能在柯勇開口前,先將截住他的話,把他帶去一邊再說呢?

  她又一時膽寒,洩露艄公投案消息的,竟是她所熟知的人。

  她身邊的人裡,竟有人認識要殺害三公子的真凶,並還是非不明地助紂為虐。

  程昶看著雲浠自責又惶然的樣子,道:「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這些只是我的推論罷了,不一定對,說不定有的細節被我忽略了。」

  雲浠卻搖了搖頭:「都是我,太大意了,這艄公好不容易來投案,卻沒說完最關鍵的一句話,這下線索又斷了。」

  牢房燭光晃動,雲浠低垂著眸,長睫在眼瞼下方罩下深影,貝齒緊咬著唇,嫣紅一片。

  程昶默不作聲地看著,過了會兒,眼中靈光一現。

  「誰說線索斷了?」他道,「我有辦法。」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22:50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七章

  雲浠一愣:「三公子有辦法?」

  可是,人都死了,還能有什麼辦法?

  程昶道:「正著不行,我們可以反著來。」

  放到現代,這其實就是一種很簡單的逆向思維。

  他解釋:「那些殺艄公滅口的人,最希望的是艄公死,那麼反過來,他們最怕的是什麼?」

  雲浠張了張口,似有所悟。

  程昶點頭:「他們最怕,就是這艄公沒喝那碗投了毒的水,他根本沒有死。」

  「所以,背後藏著的真凶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派人來確認艄公的情況。」

  「一旦他發現艄公並沒有死,一定會再次動手。」

  「請君入甕?」雲浠茅塞頓開,「三公子的意思是,我們可以暫將艄公的死訊瞞下來,誘那些殺手上鉤?」

  程昶「嗯」了一聲:「這艄公根本沒見過真凶,知道的線索並不多,但那些殺手就不一樣了,他們八成是真凶養的暗衛,只要能活捉一個,能問出的東西一定比這艄公多許多。」

  他說著,沉吟一番:「附近幾間牢房裡沒有人,方才艄公死的時候,我們並沒有聲張,跟著你的兩個衙差,我的兩名廝役,都是可信之人,也就是說,眼下知道這艄公已死的人,只有我們六個。但是,單就我們六人,還不足以成事。」

  「這間大牢也不行,牢房的走道是相通的,人來人往,艄公關在這裡,太容易被人發現端倪。」

  雲浠想了想道:「卑職可以向張大人討要一間柴房,暫將艄公移往此處關押,只是……」

  她猶豫了一下,「艄公進了柴房,便需額外的人手日夜輪班看守,卑職這裡……只怕是人手不夠。」

  她這話說得不儘然,其實並非人手不夠,而是能夠信任的人實在不多。

  艄公投案的消息就是在侯府門前洩露的,她是杯弓蛇影。

  「人手我有。」程昶道。

  他一穿過來,就知道「自己」被人殺害,兩三個月下來,他沒幹別的,盡顧著想法子保命了。王府中廝役與武衛的根底被他摸了個乾淨,哪些人可用,哪些人要再看看,哪些人該遠離,他心底門兒清。

  程昶執行力極強,說做就做,打開牢門把田泗、柯勇、與兩名小廝叫了進來,把計劃說了,一面吩咐一名小廝回王府調派人手,一面讓柯勇去牢門口守著,暫不放任何人進來。

  不出半個時辰,小廝便引著王府的人到了。

  這會兒程昶已把事情的首末擱在心裡過了幾遭,條理清晰地交代:「你們把艄公押進柴房後,日夜輪班守著,若逢人問起,不必顧忌,只管說這艄公在花朝節推我入水,惹得我生氣。而今他投案了,卻言辭瘋癲,一會兒說有人要殺他,一會兒又說害小王爺的不是他,可再問下去,他又什麼都說不出來,我因此大怒,覺得他抵罪不認,這才將他關入柴房,日夜命人刑訊拷問。」

  言罷,看死去的艄公虎背熊腰的,與張大虎體格相似,又囑張大虎與艄公換了衣,散下長髮,往臉上抹了灰,扮作艄公的樣子入柴房,日夜弄出些刑訊的動靜。

  雲浠在一旁看著,一邊跟著思量,心中漸漸明白過來。

  正是了,對真凶而言,這艄公死了固然好,但他若沒死,活著把什麼都交代了,真凶便沒必要費心思再派人來殺他了。

  程昶之所以要放消息說這艄公言辭瘋癲,說自己震怒,每日命人拷問艄公,便是要讓那真凶覺得,這艄公被連日追殺嚇出了瘋病,尚未將最關鍵的枝節交代出來。

  只有這樣,真凶才會中計。

  左右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跋扈慣了,在京兆府占一間柴房拷問得罪自己的囚犯,是他能幹出的事兒。

  一時柯勇又來問那碗投了毒的水對外該如何說法,程昶稍一思索,簡單吩咐了幾句,便交代妥當。

  他逆光立著,整個人從容冷靜,話不多,每一句都交代在點子上,時而垂眸深思,長睫遮不住眸底的光,卻在眼梢拖曳出一抹淡影,像有人拿著墨筆信手揮就,恰到好處,清冷雋永。

  雲浠嘗跟著衙門裡的人辦案,便是那個資歷最深的老推官,也不如眼前的三公子神思敏捷。

  這還是從前那個飛揚跋扈無惡不作的小王爺麼?

  又或者,根本是世人錯識了他?

  雲浠莫名失了一會兒神,不知怎麼,漸漸內疚起來。

  這是她的案子,卻要勞他在這裡費心費神。

  雲浠覺得自己幫不上程昶的忙,只好多出力,見柯勇要把艄公的屍體混在死去囚犯的屍體裡運出去,連忙找來板車,幫著托運。

  要出力的地方還不少,清掃現場,佈置柴房,遮掩屍體,雲浠是京兆府的人,還要進出衙門與張懷魯稟明事態。

  一時從午過忙到了暮色四合,雲浠精疲力竭,抱著稻草進柴房時,連步子都有些踉蹌。

  一旁田泗見了,說:「阿阿汀,你去、去歇著吧。這幾日,你夜裡,當、當值,白日裡,還要照顧白叔,昨晚到——現在,你連睡,沒睡過。」

  這話不期然被不遠處的程昶聽了去,他看了雲浠一眼,她面色蒼白,唇上一點血色也無,人很乏力的樣子。

  沒吃沒睡,典型的低血糖反應。

  他想了想,叫來一個小廝,吩咐:「你去街口買些糖回來。」

  他從前上班的時候,隨身會揣幾顆糖,上班族早晚加班,經常誤飯點,又不運動,很容易低血糖頭暈,這時候吃兩顆糖下去,效果立竿見影。

  「買糖?」小廝愣道,「小王爺,什麼糖?」

  「隨便什麼,糕餅、果酥、實在沒有,白糖也行,只要是甜口兒的都成。」

  小廝應了聲「好咧」,往街口走去了。

  程昶又回頭去看雲浠,她仍沒歇著,忙完柴房的事,又吩咐底下的人得空去秦淮河裡撈一撈艄公女兒漁兒的屍體。

  好歹是一條無辜性命,她想,等害三公子的真凶抓著了,便把艄公與漁兒葬在一起。

  人去了六合之外,有至親陪伴,也不用孤苦伶仃。

  雲浠調配好人手,回來與程昶稟報:「三公子,卑職這裡已忙完了。傻子七那裡,我讓柯勇過去隨便問兩句,他不記事,不記人,八成是什麼都不知道,若問多了,反而惹旁人疑心。這幾日卑職得空,便來衙門守著,三公子您若有什麼消息,派人來知會卑職一聲便可。至於艄公提到的那個掌心有刀疤的人……」

  她說到這裡,心中驀地又悶又慌,人也有點發暈,不由抬手扶了扶額稍。

  程昶見狀,道:「你先歇一會兒。」

  雲浠也覺得自己有些撐不住,點頭應好,走到一旁的稻草堆邊,倚著坐下。

  這麼一坐,眼前就開始發黑,她閉上眼,腦中嗡鳴不止,昏沉起來。

  但她心中有未辦完的事,仍強撐著沒讓自己睡去。

  程昶看了看她,又舉目看向街口,沒過多久,小廝氣喘吁吁地回來了,手裡拿著根糖葫蘆。

  程昶愣了下:「怎麼買這個?」

  小廝道:「回小王爺,衙門附近的糕餅鋪子關得早,小的一連跑了三條街,才買到這支冰糖果子哩!」

  程昶:「……」成吧,管它幼不幼稚,有用就行。

  雲浠朦朧間,聽到有人喚自己,先喊了聲「雲捕快」,她沒應,那人又喊「雲浠」。

  雲浠緩緩張開眼,不知何時,暮已低垂,程昶安靜地站在她跟前,一身墨藍官袍直要與這一天一地蒼蒼暮色融為一體。

  然後他伸手,遞給她一串糖葫蘆。

  雲浠愣愣地看著他。

  他卻淡笑:「吃了這個人就好點了。」

  暮裡有涼風拂過,吹動他眸裡一點一滴的冷清,化成星。

  雲浠覺得,她在上元燈節的夜裡,在花朝節的夜裡,所見過的最亮的明燈也不過如此。

  她默不作聲地伸出手,將冰糖果子接在手裡。

  她不是生來就這麼辛苦的,小時候跟著父兄住在塞北,堂堂侯府大小姐,也曾被人捧在手心疼愛過。

  那時她最愛甜口兒的,常纏著老太君做小點給她吃。

  冬日裡果食貧瘠,有時饞冰糖果子了,雲洛和裴闌還會溜出兵營快馬去鎮上買給她吃。

  這是多久沒人買糖果子給她了。

  是遷來金陵以後嗎?還是父親戰死,哥哥犧牲,她帶著哥哥的棺材回京的那一日?

  忠勇侯府只餘老弱病殘,連阿嫂也染了疾,沉沉一個擔子扛在肩上,銀子都要掰開來細數著花,平日裡只吃衙門的飯菜,管飽了事,哪裡會在乎味道。

  或許連她自己都忘了,她喜歡甜口兒的,當年最愛冰糖果子。

  她咬了一口,冰糖在嘴裡融開,帶著山楂的酸脆,絲絲潤入心肺。

  雲浠垂著眼,聲音很輕地道:「多謝三公子。」

  程昶看她一副沉默的樣子,以為她還沒緩過來,說:「沒事兒,你今日為我的事忙前忙後,按理我該請你吃頓便飯,但天太晚了,飯算我欠著,等你歇好了,我先送你回家。」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23:02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八章

  一旁的小廝套馬車去了。

  雲浠不想勞煩程昶,聽他要送自己回府,原想拒絕,但想到明日還要當值,許多事尚未落定,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夜色四合,馬車轔轔走在道上,車內軒敞舒適,角落裡的小幾上點著燈,程昶倚著車壁而坐,低垂著眸,一言不發。

  他操持了一日,不是不累的,但他深知自己身上繫著的這樁案子非同小可,單憑他和雲浠,想要揪出背後藏著的真凶,只怕十分艱難。

  他也知道京兆府那個姓張的府尹想要息事寧人,見他落水後無事,早已銷了案子,眼下縱著雲浠查,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依照常理,程昶覺得自己該把落水被害的事告訴琮親王,由大理寺立案徹查的。

  可是……

  一來,他並非真的小王爺,若大理寺遣人來問案,問不出真凶的線索不說,只怕他自己先露出馬腳,叫人以為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裝傻充愣,無事生非,尋起朝廷衙門的樂子來了。

  二來……他也知道這事有點匪夷所思,但冥冥之中,那個死去的程昶在臨終前,彷彿在這身體裡留下了一縷執念。

  是他告訴他,找琮親王無用,尋大理寺也無用,這事若太早掀開來擺在明面上,只會打草驚蛇。

  行吧,程昶想,那就走一步看一步,總之保命要緊。

  馬車已行了一陣,雲浠看程昶一直沉默不言,心中漸漸浮起一樁事來。

  她喚了聲:「三公子。」

  程昶似在深思,眉眼間十分疏離,好一會兒神志回籠,應她一聲:「嗯。」

  雲浠道:「有樁事,冒昧與三公子打聽。」

  「大約半個月前,卑職府上來了一位姓吳的大夫,說他常給看病的一家貴人傷了腿,他急著想法子治,給有腿疾的人出義診。眼下這位吳大夫,每日都來給白叔施針,敢問三公子,他可是您幫忙請來的?」

  知道白叔患腿疾的人不少,可是近日來,幫過侯府的,只有琮親王府的三公子。

  程昶愣了下,很快點頭:「是我。」

  他輕描淡寫:「月初禮部林大人祝壽,他的夫人傷了腿,吳大夫過去看診,說有幾個法子醫治,不知選哪個好,想出義診試試,當時我恰好在壽宴上,就跟他提了你府上白叔的事。」

  林大人的夫人張氏與琮親王妃是表姐妹,也是程昶的表姨母。

  程昶這番話,並不算憑空捏造。

  月初確實是禮部林郎中的壽宴,壽宴上,張氏也確實傷了腿,但只是尋常扭傷,養幾日就好了,斷不必大夫出義診試法子的。

  而琮親王妃之所以紆尊降貴,帶著程昶去一名區區五品官的府上赴宴,祝壽還是其次,主要是小王爺已及冠,近日好不容易收斂脾性,議親才是要緊——林府那位表小姐溫順可人,很是不錯。

  程昶知道,眼下雲浠已然猜到是自己幫忙請的大夫,若自己一味不認,反而顯得挾恩自驕,不如尋個由頭把這事帶過去。

  雲浠道:「多謝三公子,而今白叔得吳大夫施針,腿疾已好了許多,卑職……」她猶豫了一下,「卑職不知道當怎麼回報三公子,只您的案子,卑職一定會竭盡全力。」

  程昶雲淡風輕:「小事兒,我就是順道提了一句而已,你別放心上。」

  不多時,侯府到了,程昶幫雲浠打了簾,囑咐了一句:「你好好休息。」然後坐回車裡,讓小廝馭著車走了。

  馬車在巷子越行越遠,映著幾點燈火與月色,慢慢消失不見了。

  雲浠立在侯府門口看著,不知過了多久,府門「吱呀」一聲,方芙蘭提了風燈出來,問雲浠:「阿汀,你站在那裡做什麼?」又往巷子口看了一眼,說,「我方才好像馬車的聲音了。」

  雲浠回過神來:「哦,方才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我……他走了,我給他站班子。」

  方芙蘭聽是程昶,眸中閃過一抹訝色,上回是他,這回又是他。

  但她沒說什麼,只笑了笑:「人都走這麼遠了,你還站什麼班子?」

  不等雲浠答,又說:「你累了一日夜,趕緊回來歇著。」

  雲浠一點頭,跟著方芙蘭往府裡走,不經意想起白日間的事——那個洩露艄公投案的幫兇,就是今早出現在侯府門口的人。

  今早出現在侯府門口的,有哪些人呢?

  雲浠在心裡默數,除了她和方芙蘭,還有田泗、白叔、阿苓、趙五、方芙蘭的丫鬟、兩個雜役,這是府中的人;此外,侯府雇的馬夫、羅姝與羅姝的丫鬟,哦對了,還有吳大夫也在侯府門口。

  究竟是誰,把消息洩露了呢?

  雲浠慢慢頓住步子,輕聲喚了句:「阿嫂。」

  方芙蘭回過身來。

  「咱們府上的人,都是可信的嗎?」

  方芙蘭一愣,不知她何故有此一問,柔聲道:「可不可信,你還不知道嗎?前些年府上無以為繼,你我散了大半僕從,留下的這些,哪個不是跟了侯府大半輩子的?就說白叔,他在侯府四十年,比你我加起來都長。」

  見雲浠眉心思慮頗重,她又問:「阿汀,怎麼了?可是出什麼事了?」

  方芙蘭身子不好,雲浠不願讓她跟著憂心,搖了搖頭:「沒事。」

  又尋了個幌子,「就是哥哥襲爵那事,我前陣子不是說要找份證據麼?這都快一月了,塞北那裡,除了兩位叔伯回信說會幫忙,其餘的,包括裴闌給的線人,全都沒有消息。」

  「聽說聖上五月初就要定哥哥的案子,我有些著急,本想著親自去塞北一趟,一來,怕府上的人不放心,照顧不好您;二來,我手上有樁案子,實在走不開。」

  方芙蘭聽她說完,卻是一笑:「原來是為這個。」

  她溫聲道:「你哥哥襲爵的事已拖了好幾年了,不必急在這一時,眼下倒是有樁更要緊的事,你可仔細放在心上才是。」

  「更要緊的事?」

  「你糊塗了?」方芙蘭失笑,「忘了今日一大早,裴府的馮管家過府邀你去老太君壽宴的事了?你且算算日子,老太君是五月初二的壽辰,今日是哪一日了?」

  今日是四月二十七,只餘四日了。

  雲浠忙昏了頭,這才意識到老太君大壽將近,一時著急:「也不知來不來得及為老太君備壽禮。」

  「這個你不必擔心。」方芙蘭道,「今日馮管家回去跟老太君稟明了你赴宴的消息後,下午老太君又打發他過來了一趟,說是幫老太君帶話,問你討要壽禮,指明要一柄公公從前用過的舊劍,一幅我的刺繡。」

  為了不讓她難堪,連壽禮都幫她想好了。

  方芙蘭笑道:「阿汀,老太君這麼念著你想著你,說不定真如姝兒妹妹說,要在壽宴上為你和裴府的二少爺定下親事。」

  她回過身,往正屋裡走:「我今日看完大夫,去當鋪把皇貴妃娘娘賜給我的玉鐲子當了,為你置辦了一套衣裳首飾,還有庚帖,我也讓鳴翠從舊閣裡取出來了,老太君祝壽當日,咱們把庚帖帶去,省得定親時,旁人要看你和裴闌指腹為婚時交換的庚帖,咱們拿不出來……」

  方芙蘭兀自說著,語氣十分輕快。

  她平日裡話不多,今日顯見得是極為雲浠高興了。

  雲浠落後她兩步,不知怎麼,心中竟半點沒染上方芙蘭的喜悅,反而覺得有些冷清。

  「阿嫂。」她握了握手裡的劍,垂眸道:「我不想嫁給裴闌。」

  「為何?」方芙蘭愕然回頭。

  雲浠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她一身朱衣立在月色下,整個人十分落寞。

  但其實,她是知道自己為何不想嫁給裴闌的,她只是不知道自己今日為何就將這話說了出來。

  彷彿藏不住了似的。

  她從前怕方芙蘭擔心傷身,總是順著她的意,許多事都埋在心底的。

  方芙蘭提著燈籠步下石階,問:「阿汀,你是不是在怨裴府這些年,從未幫襯過咱們?是不是在怨,裴闌回金陵後,沒有立時上門來提親?」

  「但是你要想啊,」方芙蘭柔聲道,「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難處,每一戶大家子,也有他們作為大家子的難處,人活在這世上,都不容易,有時候多為自己想一些,多幾分私心,並沒有錯。而今裴府願意向你提親,便說明他們願意守諾,何必為了賭氣,屈就自己的前程呢?」

  雲浠張了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方芙蘭的話,她無力反駁,縱然她覺得裴闌待她已不僅僅是「私心」二字這麼簡單,她也不願多說旁人閒話。

  何況,她亦是惶然的。

  心中茫茫起了大霧,霧裡亮起一盞燈,她不自覺朝著那燈走,便與從前的自己遠了。

  方芙蘭道:「你是累了,去歇著吧。明日到我房裡把新置的衣裳首飾試一試,看看有哪裡可改,等老太君壽辰當日,你一定打扮好看了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23:14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十九章

  五月,江南入了梅,雨水淅淅瀝瀝的,從黎明落到暮裡。

  初二一早,方芙蘭撐著傘,囑咐兩個雜役將備好的賀禮搬進馬車裡。

  這日是老太君的壽辰,極可能也是雲浠的大好日子。

  雖然老太君先前已討要了一柄舊劍與一幅刺繡作為賀禮,方芙蘭怕送過去太寒酸,下了侯府的臉面,仍想法子置了些旁的。

  雲浠這日休沐,看著方芙蘭忙進忙出,原想問那些多出的賀禮是從哪兒來的,但她微一思量,到底沒問出口。

  同住一個屋簷下,彼此相依為命,知根知底,哪還有什麼猜不到的?

  雲洛生前待方芙蘭十分好,那時方家小姐豔冠金陵,雲洛尚未娶她,便將她擱在了心尖上。

  方芙蘭過門後,雲洛因頻頻征戰,兩人相守的日子並不多。每逢他得勝歸來,得了朝廷的賞賜,都會換來銀錢買許多物什送給她。

  環釵首飾,脂粉華衣,不一而足。

  方芙蘭生得太美,雲洛覺得天底下最好的珠玉都不能與她相配,總怕怠慢了她。

  可惜兩夫妻這樣琴瑟和鳴日子沒過幾年雲洛便走了。

  雲洛戰死塞北的噩耗傳來,方芙蘭傷心欲絕,病了大半年,險些隨他而去,後來還是看著雲浠一個孤女支撐侯府,實在可憐,才強撐著站了起來。

  一府老弱病殘,哪裡都需要花銀子。

  阿苓的娘親病得只剩一口氣的時候,方芙蘭一咬牙,拿出雲洛生前給自己買的環釵,對雲浠說:「阿汀,你拿去當了吧。」

  雲洛走得突然,連最後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跟方芙蘭交代,這些環釵,是他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雲浠本不願當了它們,方芙蘭卻說:「在你哥哥心中,這個侯府,還有侯府裡的這些人,永遠都比這些死物重要。」

  雲浠這才為方芙蘭留了幾樣她最喜歡的,把其餘的拿去當了。

  看著方芙蘭指點著雜役往馬車上抬賀禮,雲浠想,她的阿嫂,為了她,大約把自己最喜歡的那幾樣首飾也變賣了吧。

  裴府的壽宴在晚上,不少人一大早便登門祝賀,大都是看在裴府顯貴,過去套交情的。

  忠勇侯府沒人當官,倒是不必去那麼早。

  近晚時分,雨停了,方芙蘭與雲浠帶上丫鬟,由趙五驅車,往裴府而去。

  裴府門口十分熱鬧,兩旁掛著的紅燈籠上以金粉寫著一個大大的「壽」字。

  馮管家與二房的兩位小公子在府門前迎客,一旁站著排收禮的廝役,末後有張桌子,上備筆墨紅宣,供來客寫祝詞。

  馮管家一看到雲浠,當即迎了上來,說:「少夫人,雲浠小姐,您二位可算來了,老太君今日早起身便盼著哩,快請進,快請進。」

  說著,跟一旁的小僕交代了兩句,親自將她二人迎進了府內。

  裴府很大,宴席開在東面的花苑裡,中有小池,蓮葉田田,雖未開宴,眾人已相談甚歡。

  雲浠舉目望去,只見上首的座旁,姚杭山與羅複尤這些當朝大員正陪著老太君說話,而姚素素、裴闌、羅姝就立在一旁,一時不知說起什麼,姚素素與羅姝的臉竟同時一紅。

  這時,一個小僕湊到老太君耳側說了一句。

  老太君神色一怔,抬目瞧見了雲浠,拄杖便朝她疾步走來。

  走近了,啞聲喚一句:「阿汀。」握了她的手,不知是喜還是悲,險些落下淚來。

  雲浠也動容,說:「這幾年祖母身子不好,阿汀早有聽聞,一直沒能去探望,是阿汀不孝。」

  老太君比起往日是老了些,但她到底女將出身,哪怕到了古稀之齡,依舊鶴髮童顏,精神矍鑠。

  聽到這一聲「祖母」,她的聲音愈發哽咽:「難為你還肯叫我一聲祖母,這些年……唉,哪裡是你不孝,是裴府虧欠了你才對。洛兒那孩子,小時候那麼頑皮,我還罵他是禍害遺千年,沒成想,沒成想……」

  她說著,雙眼漸漸盈滿淚花,方芙蘭見狀,柔聲勸:「今日是老太君的壽辰,流淚可不吉利。這些年老太君一直思念阿汀,阿汀何嘗不是盼著能見您一面。而今您祖孫二人終於得以重逢,該高興才是。」

  「是、是,芙蘭說得對。」老太君抬手拭了拭眼角,笑道,「我是老糊塗了,而今我們祖孫倆終於能重逢,是大喜事。」

  雲浠與雲洛自小就跟老太君親,喚一聲「祖母」不為過。

  可他們之間到底是沒有親緣的,方芙蘭與老太君一人一句「祖孫倆」,落進旁人的耳裡,就是另一層意思了。

  一時有人竊竊私語,話裡話外不離雲浠與裴闌的親事。

  姚素素立在一旁,慢慢握緊羅姝的手,臉色發白。

  可老太君眼裡哪裡還裝得下旁人?

  她鬆了雲浠的手,將她推開了些,上下打量。

  多年未見,這個常纏著她的小姑娘長大了,出落得比她想像得還好看。

  眉眼明媚如春,青絲烏黑茂密,乾乾淨淨的眸子裡藏著雲氏一門與生俱來的堅貞堅韌,雙唇微微一彎,頰邊的梨渦又溢出幾分如早春山溪般的純澈。

  她今日沒著捕快服,一身淡青裙衫外罩一層輕紗,腰扣上的玉雖不算名貴,映著燈火,卻華光流轉,與她青絲馬尾間的梔子花簪相映成輝。

  腰身纖細,不顯瘦弱,不顯嬌貴,反而更加亭亭玉立。

  老太君連連點頭,不停地說:「好、真是好……」

  又拉過雲浠的手,比方才更親昵幾分,說:「我今天下午趁著午歇的時候,給你做了幾份你小時候最愛的小點,你快來嘗嘗,看看合不合胃口。」

  一旁侍立著一個三房的少爺,聽了這話,一面去扶老太君一面笑道:「祖母當真偏心,下午做好小點,孫兒想嘗一口都不肯給,偏生等到雲浠小姐來了,全拿出來給她。」

  老太君拍開他的手,笑駡:「你也配跟阿汀比?」

  這話一出,什麼意思眾人都聽明白了。

  自然也明白了今日的壽宴上,老太君一定會給裴闌與雲浠的親事做主。

  一時間,裴府的僕從,外來的雜役,對待侯府丫鬟下人的態度都恭敬起來。

  這時,外間忽然有人來報:「老太君、大老爺、二少爺,陵王殿下、琮親王、還有三公子到了!」

  老太君一怔,放下手中的小點,拍了拍雲浠的手,叫上裴銘與裴闌:「快、隨老身去前院相迎。」

  皇子與王爺到了,眾人皆不敢怠慢,跟著老太君的腳步,一齊去了前院。

  前院倒是比先才靜了許多,僕從們屏息凝神,從大門口迎進來一個身著紺青錦衣,眉眼英朗端方的人,正是當今的三皇子,陵王殿下。

  前些年太子病逝,昭元帝膝下,還餘三個皇子。

  三皇子陵王是為最長,另就是四皇子鄆王,六皇子年紀尚小,才十一,尚未封王,如今還住在宮裡。

  陵王系皇貴妃所出,算是個身份尊貴的庶皇子。

  但昭元帝在立儲一事上,並不太重視嫡庶長幼,他執意立賢,當年太子的生母不過是一個美人,後來母憑子貴才封了妃。

  可惜太子福薄,去得早,此後數年,東宮儲位一直虛懸。

  外間不是沒有人議論,下一任儲君究竟會是陵王與鄆王中的哪一個,但這種事不能攤開來在明面上說,說多了,一頂意圖謀反的帽子便扣上來了。

  老太君見了陵王,領著裴銘與裴闌參拜。

  陵王上去扶了她的手,溫言道:「晚輩是授母妃的意,過來與老太君賀壽的,老太君是長輩,晚輩怎好受您的禮?」

  又跟身旁的侍衛交代了幾句,侍衛聞言,朝院中眾人打了一個手勢,也免了所有人的禮。

  這時,府門口又有動靜。

  是琮親王與三公子也入府了。

  眾人尚未來得及跟琮親王參拜,目光不由自主便被落後他半步的三公子吸引。

  程昶今日一身淡月白,長髮如墨挽成髻,手裡還拿了根摺扇。

  要命的是那張臉,好看得天怒人怨,偏生他近日轉了性,不苟言笑,沉默且清冷地立在燈火下,不動倒也罷了,倘動一步,衣擺雲紋浮動,恍若月色流淌,不是行在人世間,而是步在雲端。

  在座都是凡人,只他一個是天上仙。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6 18:23:29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章

  今日是老太君的壽宴,琮親王不願喧賓奪主,與陵王一樣免了眾人的禮,領著王妃與程昶入了席。

  貴人們都到了,這就開了宴。

  雲浠是三品侯爵府的嫡出小姐,坐次並不低,與姚素素和一位尚書府小姐挨著,抬眼就能望見老太君。

  菜肴全是珍饈,天南地北的菜式都有,酒過三巡,下人們端上來一份糯米甜棗兒。

  老太君一看,笑道:「老了,吃不來甜了。」又招呼裴闌,「闌兒,你過來。」

  裴闌起身,頗恭謹地喚了聲:「祖母。」

  「你去,幫祖母把這份甜棗兒拿給阿汀。」

  裴闌愣了愣,一時沒動,回頭往雲浠那個方向看了眼,也不知是在看雲浠,還是在看垂眸不言的姚素素。

  老太君催道:「愣著做什麼,你不是知道她最愛吃甜口兒的麼?」

  裴闌只好稱是,端起那份糯米甜棗兒,步到雲浠座前:「請慢用。」

  雲浠「嗯」了聲。

  老太君彎眼瞧著,煌煌燈火下,裴闌英俊,雲浠動人,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忍不住對陵王與琮親王道:「叫殿下與王爺見笑,這兩個孩子,小時候一起長大,那會兒闌兒渾得很,知道小丫頭嘴饞愛吃甜,居然半夜溜出兵營給她買冰糖果子呢。」

  陵王與琮親王什麼人物,哪能聽不出老太君話外的意思,都道:「裴將軍至情至性,此乃好事。」

  宴席上並不必多拘禮,一時酒酣食足,眾人端起杯盞,四處走動起來。

  琮親王妃笑著朝坐下一方招了招手,不一會兒,就有幾人步上來與王府敬酒。

  雲浠看了一眼,這是禮部林郎中一家子,林郎中的夫人張氏是琮親王妃的表妹,之前就是她傷了腿,吳大夫才來侯府出義診的。

  琮親王妃一時說得高興,擱下酒盞,去拉林氏小姐的手,那林氏小姐生得眉若遠山,眼如秋水,是個頗動人的美人。

  王妃越看越喜歡,又側過臉,對程昶說了些什麼,程昶不過是點了下頭,不知怎麼,林氏小姐的臉倏然就紅了。

  「阿汀。」

  「阿汀?」

  身旁有人一連喚了她兩聲,雲浠回過神,只見羅姝笑盈盈地立在自己桌旁,說:「我方才過來時撞見素素,原還想著找你倆一塊兒說說話,她精神似乎不好,讓丫鬟抱了雪團兒來,說要去花園裡獨自待一會兒。」

  又補一句,「雪團兒就是皇貴妃娘娘賞給她的那隻能識美人的貓。」

  雲浠點頭:「我知道。」

  羅姝又往座上老太君那裡看了一眼,輕聲道:「阿汀,恭喜你呀。」

  雲浠一愣:「恭喜我什麼?」

  羅姝詫然一樂,拿手輕輕一推她,一副開玩笑的樣子:「你別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今日說是老太君的壽宴,誰不知道老太君是借著自己的壽宴,要為你和裴二哥哥的親事做主了呢。還請來了陵王殿下與琮親王做鑒證,這天底下,怕只有御賜的金婚才能遮得住你這風頭。」

  「老太君自小便疼你,把你當親孫女,真是捨不得叫你吃一點兒虧……」

  雲浠聽羅姝絮絮叨叨地說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知不覺,又落到那林氏小姐身上。

  琮親王妃與張氏愈說愈開懷,杯中酒水吃盡,喚來一名下人去添更烈的酒。

  程昶與那林氏小姐在一旁陪著,程昶倒是能時不時應承王妃一兩句話,只那林氏小姐,耳根子已紅得要滴出血來。

  「瞧她那小家子的氣的模樣,還當自己能飛上枝頭成鳳凰,嫁進王府做王世子妃呢?」

  「就是,平日裡真是瞧不出來,這個林若楠居然是這樣的人。想做王世子妃想做得瘋了?連三公子也敢嫁。」

  不期然,一旁壓低著的聲音落入耳裡。

  雲浠移目看了一眼,竟是幾戶人家的女兒湊在一起說那林氏小姐的閒話。

  「什麼王世子妃?林家小門小戶的,堂堂親王府,如何瞧得上眼?依我看,琮親王妃也就是看三公子到年紀了,先納個側室罷了。」

  「什麼側室,要娶一定先娶正妃。」一旁有個明白些的道,「正因為琮親王府的門第太高,是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等三公子封了王世子,他的正妃,出身絕不能太高貴。」

  「像林府這樣的,剛剛好。」

  一眾小姐姑娘皆愣了愣。

  聽明白的沉默不語,有幾個糊塗的緊著趕著地追問。

  雲浠又移目去看程昶。

  那邊正好來了位王府的家將,湊到程昶耳畔說了句什麼。

  程昶聽後,點了下頭,跟著家將往西面的水榭去了。

  他剛走沒一會兒,給琮親王妃與張氏換酒的下人過來了。將新的酒壺擱在桌上,又將舊的杯盞往託盤裡收撿。

  不知何故,這收杯盞的下人似乎有些情急,端起託盤要走,轉身與一名廝役撞了個滿懷。

  他動作甚穩,人雖晃了晃,託盤裡的杯盞卻紋絲不動,還順道伸手扶了一把廝役。

  就是他伸手的這一刻,雲浠一下怔住。

  因她看見,那下人的右手掌心,有一道又粗又深的刀疤。

  之前來京兆府投案的艄公說,那個把金磚給他,讓他去加害三公子的黑衣人,右手手心就有這麼一道刀疤。

  那艄公還比劃,「這麼長,這麼深,就像有人拿刀險些將他的右手切成兩半,後來又縫上的。」

  這下人手心的刀疤,與艄公說的一模一樣!

  他撞了廝役,走到角落,似乎見沒人注意自己,腳步飛快地追著程昶離開的方向去了。

  「阿汀?」羅姝又喚雲浠,「你今日是怎麼了?老是走神。」又掩唇笑,「待會兒老太君要為你和裴二哥哥定日子了,你可別——」

  不等她說完,雲浠扔下一句:「我有要事。」人已匆匆離開。

  程昶跟著家將往水榭走,越走越覺得不對勁。

  方才周遭還有三兩賓客,這會兒漸漸已無人了。

  亭閣兩側湖水粼粼,再往前走,過了棧橋,則是一處密竹林。

  程昶本能的警覺起來。

  眼前這位家將,跟了王府三十年,忠心耿耿,一直很得琮親王信任,按理是不會有問題的。

  他總不至於這麼倒黴,撞上了傳聞中那種一輩子只用一次,用過則棄的暗棋吧?

  程昶頓住步子,問:「你說父親尋我,他人在哪裡?」

  「回小王爺的話,王爺殿下正是在小竹軒等著您呢。」家將回道,又賠笑,「三公子這是吃醉酒,不記得裴府的路了,穿過前面棧橋與竹林,小竹軒就到了。」

  琮親王有頭風症,人多熱鬧的場合大都待不太久,酒過三巡就愛尋個清淨地方養著。

  這是琮親王的習慣,程昶知道。

  可是……

  本著小心為上,保命第一的原則,程昶道:「你去與父親說一聲,我不過去了,有什麼要事,回王府再說。」

  言訖,調頭往回走。

  身後的家將沒答話,程昶走了幾步,慢慢覺得不對。

  暗夜本是寂無聲的,可漸漸的,四周忽然傳來湖水浮動的聲音。

  水聲越來越大,程昶側目一望,只見長廊兩側的水面上泛起漣漪,四名蒙著面的黑衣人自水下冒了頭,背上背著刀,扶住一側的欄杆,就要往長廊上攀爬。

  程昶一下愣住。

  上輩子他做過心臟搭橋手術,裝過起搏器,為了畢業論文和工作項目,拼著命不要,熬過幾宿通宵,甚至還因為談戀愛進過重症監護,也算是命懸一線生死時速了,可是……他哪裡見過這陣仗?!

  怎麼辦?

  程昶想。

  還能怎麼辦……趕緊跑啊!

  電光火石間,程昶拔腿就跑,可是已太晚了,一名黑衣人已躍上了長廊,舉刀就向他砍來,程昶偏頭一躲,正待繼續跑,一刃刀風迎面襲來。

  森森寒氣撲面,程昶心想,完了,又想,所以我穿過來兩個多月是幹嘛來了?

  就為著再死一次?

  那寒氣尚未割到喉間,胳膊忽然被人一拽,程昶猛地跌退兩步,堪堪避過一擊。

  他側目一看,不知打哪兒竄出一個下人打扮的僕從,將他往身後一帶,迎面就與四名黑衣人纏鬥起來。

  這僕從武藝雖高,奈何赤手空拳,不過一刻就落了下風,他無奈,沖著程昶道:「你快走!」

  程昶哪有不知道走的,可他前面的路又被攔住了。

  是先才帶他過來的家將。

  家將道:「小王爺,得罪了。」

  手心一翻,從袖囊裡掏出一柄短刃,抬手便朝程昶刺來。

  他身形極快,比那四名黑衣殺手更勝,程昶只覺眼前冷光一閃,短刃已到了喉嚨間。

  就在這時,身旁有人喚了句:「三公子當心!」

  一隻手從旁側伸來,空手將短刃打偏。

  竟是雲浠趕到了。

  刃鋒擦著程昶的耳邊劃過,那家將反應也是極快,一招不得,橫刃一揮,便在雲浠的手心拉出一道血口子。

  鮮血淋淋而落,雲浠似乎絲毫不覺得疼,順著家將的手往前一帶,封住他的手腕,就勢一折,短刃頃刻從他手裡脫落。

  這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

  那家將見勢不好,要去奪刃,但雲浠比他更快,腳跟往上一勾,尚未落地的短刃又淩空飛起,雲浠右手仍與家將纏鬥,騰出左手來淩空一撈,將短刃握在手裡,頃刻回敬了家將一刀。

  這是她自小學武,父親教給她的本事。

  沙場上是搏命的地方,右手受傷,就用左手,雙手沒了,還有雙腿,不能懼疼,也不能懼死,只要你進一分,敵人就能退一分。

  家將捂住傷了的右肩,上下打量雲浠一眼。

  實在看不出,眼前明明是一個大家小姐,竟這麼厲害。

  小王爺不會武功,他們五打二,未必就沒有勝算,不過……家將耳根子動了動,此處雖然僻靜,不會一直無人來,他們鬧出這樣的動靜,只怕很快就有人趕到了。

  如此一想,他暗道一聲:「走!」

  四名黑衣人聞言,頃刻放棄與那刀疤僕從纏鬥,與家將一起往欄杆外一躍,沒入水中。

  那掌心有刀疤的僕從見他們走了,剛要上前來與程昶說什麼,只見水榭盡頭,有幾人朝這處趕來,他步子一頓,猶豫了一下,頃刻閃身往密竹林裡去了。

  雲浠本是要追,程昶將她攔下,說:「不必追,他既有心,日後還會來尋我們的。」

  雲浠默想了一會兒,反應過來程昶話裡的意思——

  此人原是受真凶指使,來加害三公子的,而今忽然反過來相幫,八成是真凶看艄公投案,怕艄公供出此人,想要殺了他滅口,他才來找三公子尋求庇護。

  雲浠心神微緩,看向程昶,忍不住擔憂地問:「三公子,您沒事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04:38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一章

  程昶微一搖頭:「我沒事。」

  他的目光落在雲浠垂在身側的手:「你的手……」

  雲浠這才想起自己受了傷,抬起右手一看,掌心的刀傷雖然長,好在不算深,已不似方才血流如注。

  雲浠上過沙場,而今又做了捕快,有隨身攜帶繃帶的習慣。

  她道:「小傷,沒事。」從荷包裡取出繃帶,就要往右手纏去。

  程昶一愣,攔下她:「你不消毒?」

  「消毒?」雲浠沒聽明白,猜了猜他的意思,道,「三公子放心,那短刃上並沒有淬毒。」

  程昶哪裡是指毒藥,這麼長一條血口子,他是怕她感染破傷風。

  他自小在醫院長大,基本的急救工作還是會做的。

  程昶道:「把傷給我看看。」

  雲浠微愣,過了會兒,低低「嗯」了聲,把右手伸到他跟前。

  程昶逕自握了她的手腕,仔細查看一陣,心中鬆一口氣,還好,目前沒有感染的跡象。

  水榭盡頭的幾個人已趕了過來,是馮管家與裴府的幾個家僕。

  亭閣長廊裡,打鬥的痕跡十分明顯,地上與廊柱上還有斑斑血跡。

  馮管家見此情景,咋舌:「這、這……」

  不等他說完,程昶吩咐:「去取清水、酒、還有止血的傷藥來。」

  馮管家也瞧見雲浠手心的傷口了,連忙稱是,交代了家僕們幾句,躊躇再三,問:「小的方才老遠見這處有幾個黑影掠過,不知三公子與雲浠小姐可是遇著了什麼歹人不曾?」

  他心中忐忑,雲浠倒罷了,眼前這一位可是堂堂親王府的小王爺,倘真遇著什麼危險,只怕裴府吃不了兜著走。

  程昶思量了一會兒,覺得此事與艄公那事一樣,一旦鬧開,反而打草驚蛇。

  「是我府上有幾個人作亂,已被攆走了,回去我自會同父親說,不幹你們的事。」

  「好、好。」馮管家揩了揩額角的汗,能大事化小最好。

  很快,家僕們便把傷藥取來了,程昶掃了一眼周圍的人,一個兩個全都是粗手粗腳的漢子,便對雲浠道:「我幫你上藥。」

  說著,取了清水,先幫雲浠沖洗了掌心,然後撬開酒壺,將酒水慢慢淋在傷處消毒。

  他的神色認真,動作輕緩,扶著她手腕的指尖雖是溫涼的,觸感傳到心裡,莫名灼燙。

  雲浠忍不住往回縮了縮手。

  程昶一愣,抬眸看她:「疼?」

  雲浠咬著唇,微搖了搖頭:「不,不疼。」

  程昶「嗯」了聲,很自然地道:「稍微忍著點。」動作放得更緩,「一會兒就好了。」

  藥是止血的三七,程昶把藥瓶子湊到鼻尖聞了聞,幫雲浠將傷藥抹好,他從前在醫院當過義工,傷口包紮得很漂亮,打好結,說:「行了,以後記得每天早晚換藥。」

  雲浠點了點頭,她默坐一會兒,低聲道:「多謝三公子。」

  程昶道:「謝什麼,你是為了救我才傷的。」

  一旁立著的馮管家看程昶為雲浠上藥,原覺得不妥,怕兩人之間有點什麼,眼下見程昶一副十分坦然的樣子,又聽說是雲浠救了他,放下心來。

  他遞上一張布帕給程昶揩手,一面對雲浠道:「今日多虧了雲浠小姐。」

  近戌時,雲端月牙亮得出奇,馮管家看了眼天色,對程昶與雲浠道:「此處偏僻,離擺宴的花苑有一段路要走,待會兒戌時正刻上壽粽壽糕,老太君還有大事要交代哩,可不能少了二位。」

  程昶點了一下頭,抬步便跟著馮管家往回走。

  雲浠落後半步,心中並不多歡喜。

  她知道老太君有什麼大事要交代,是要為她與裴闌挑日子,要為他二人定親。

  她不想嫁給裴闌,一點也不想,若說年少時,她對他還存有幾分如兄似友的情誼,這一點情誼,早在之後的歲月裡被消磨殆盡了。

  可是,雲浠又想了,倘不嫁給裴闌,她要如何與阿嫂、與老太君交代?

  她的阿嫂,為了給她撐一點顏面,把自己最喜歡的環釵變賣了為她置新衣;還有老太君,明明身子不好,為了她的事千里迢迢奔赴金陵,她若拒了這門親,叫這樣一個年至古稀,視她如己出的祖母如何受得住?

  更不提忠勇侯府一府老弱病殘,身患頑疾的豈止白叔一個?

  一年前白嬸過世,雲浠傷心過也自責過,她想,她手上若多些餘錢,若能為白嬸請更好的大夫,抓更好的藥材,是不是白嬸便不用走那麼早?

  這麼多年了,雲浠已習慣將自身的感受放在最末。

  雲端月色明亮,霧裡花燈灼眼,到底觸不可及。

  罷了,雲浠有些蒼涼地想,若阿嫂能好,若老太君能好,若忠勇侯府能好,若身在九幽之下的父親與哥哥能夠安息,便罷了。

  過了水榭是一條回廊,快到戌正,賓客們大都趕回去等壽粽壽糕了,此處幾乎無人。

  回廊兩側有幾間空置的淨室,是裴府用來招待來客品茶賞景用的。

  路過一間淨室,裡面傳來私語之聲,雲浠本沒有在意,然不等她走遠,忽聽淨室中一人問:「急函取回來了嗎?」

  這是裴闌的聲音。

  雲浠的步子一下頓住。

  急函?什麼急函?

  在她心裡,只有一封急函是頂頂要緊的。

  那封雲洛寫給朝廷,揭發招遠叛變的急函;那封唯一能證明她哥哥清白的急函;那封至今為止,杳無音訊的急函。

  雲浠心神忽凜,她退後兩步,來到淨室一旁,側耳聽去。

  不遠處的喧囂遮掩了她的腳步聲,淨室裡的人沒有覺察到外間動靜,繼續道:「回裴將軍,已取回來了。大理寺的人方才過來傳話,今日一早他們把雲將軍的案子遞上去,今上已拿御筆批了,眼下批好的文書已到他們手上。」

  「今上怎麼說?」

  「今上對忠勇侯府還是留有幾分情面的,饒是咱們帶回來的人,證詞供詞都對雲將軍不利,今上不過是治了雲將軍一個延誤軍情的罪,沒有判叛變,只是雲將軍襲爵的事,怕就無望了。」

  「無妨。」裴闌道,「隨便什麼罪,只要定一個就行。」

  「是,小的已跟大理寺的吏目打過招呼了,待會兒戌正時分,老太君若還要為將軍與那侯府小姐定親,便讓他趕在這一刻把雲將軍獲罪的消息告訴陵王殿下、琮親王、與老太君。」

  「招遠的案子,本就是今上的心中刺,雲將軍因此獲罪,乃是觸了今上的黴頭。總不能前腳今上給雲將軍定了罪,老太君後腳便要為雲將軍妹妹的親事做主吧?哪怕她老人家想做主,只怕王爺與陵王殿下也不願為這門親事做鑒證了。將軍與雲浠小姐的這門親事,定然是不成了。」

  室內靜下來,一時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似乎是裴闌在看信。

  「叫小的說,將軍就是太仁善,當初將軍找到雲將軍這封急函,就該將它燒了,何必千里迢迢地帶回來藏在別莊?還與雲浠小姐提這封急函的事,叫她平白多一個念想。」

  裴闌語重心長道:「你是不明白,忠勇侯已歿,但雲氏一門在塞北將士心中的威望不減,便是我不提,你以為阿汀就沒法子打聽到這急函的事麼?不如早日與她說了。」

  「只不過朝堂上的事,她一個女子,終歸不大明白,事到如今,雲洛襲爵不襲爵,已不再重要,左右是已經去了的人了,還不如順著今上的心意行事。」

  「是,都是已經去了的人了。便是雲將軍襲爵,侯府孤女寡嫂,半個子孫後代沒留下,這爵位今後又由何人來繼?反正百年後,大綏再無忠勇侯府,何必爭這一時呢?」

  裴闌一歎:「罷了,待會兒今上消息傳來,祖母那裡必會大動一場干戈,明日一早,等聖旨到了侯府,我去跟今上請個旨,懇請他看在雲氏一門忠烈的份上,憐惜侯府的孤女寡嫂,暫不要斷了侯爵的俸祿,今上仁德,想必一定會恩准。」

  「將軍還是念舊情啊。」

  裴闌悠悠道:「我與阿汀雲洛,畢竟一起長大。」

  「眼下萬事已塵埃落定,這封急函想必不會再有人追查,那……」

  「燒了吧。」

  淨室外,雲浠先還安靜聽著,到末了,整個人已氣得發起抖來,馮管家見狀,幾回想要破進屋去,打斷裴闌與他副將的言語,還沒動作,便被一旁的程昶抬手一攔。

  三公子神情冷凜,不似以往跋扈,卻比以往更令人心生畏然。

  馮管家不敢出聲,心間如熬著一鍋滾燙的粥,急如焚烈。

  最後一句「燒了吧」入耳,雲浠再忍不住,她肩頭顫動,雙手握緊成拳,幾步走到淨室正前,一腳踹開淨室的門。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04:53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二章

  室中之人同時愣了愣。

  那副將動作極快,門口一有動靜,便將急函收了起來。

  裴闌見門口立著的人竟是雲浠,臉色不由一沉。

  但很快,他又收起心中不悅,換上一副淡笑,問:「阿汀,戌時快到了,怎麼不去宴上等壽糕?」

  雲浠半個字都不想跟裴闌多說,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伸出手:「信。」

  裴闌訝然:「什麼信?」

  「他哥哥寫給朝廷,揭發招遠叛變的急函。」

  一個清冷的聲音自門口傳來,裴闌抬目看去,發現竟是程昶。

  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怎麼也在這裡?

  裴闌的目色再次沉下來,看了一眼立在程昶身邊的,頻頻擦汗馮管家。

  可這事原就是二少爺的不對,當著小王爺的面,馮管家哪裡敢跟裴闌交代首尾?

  裴闌的思緒轉得極快,心道事已至此,想法子應對才是最要緊的。

  再說了,此事即便被雲浠與程昶同時撞破,也沒什麼大不了。這樁事可大可小,他是大將軍,堂堂尚書裴府長大的人,凡事不會不給自己留後路。

  裴闌假作不知:「那封急函,不是至今下落不明麼?」

  「你給不給?」雲浠又問一次。

  裴闌不答。

  「好。」雲浠點頭。

  話音一落,她並手為刃,直取裴闌肩頭,裴闌側身一避,堪堪躲開。

  下一刻,一腿橫掃便自左側襲來,帶著淩厲的勁風。

  裴闌瞳孔猛地一縮,小丫頭自小武功就厲害,如今長大了,本事更比以往高強。

  他是堂堂大將軍,論武功,軍中少有人能打得過他,可是雲浠,單是方才出手這兩招,便讓他覺得目不暇給,大約這些年,她冬練三伏夏練三九,從未有過懈怠。

  裴闌倒不至於打不過她,但這麼多人看著,他怎好與一個女子相爭?

  他往後疾退兩步,沉聲問:「阿汀,你這是在做什麼?」

  雲浠根本不理他,伸手又是一招,要去奪他懷裡的信。

  這時,外間傳來腳步聲,有僕從來報:「三公子、二少爺,雲浠小姐,您三位原來在這裡,那邊要上壽糕了,老太君——」

  話未說完,覷見屋中場景,頃刻啞了,「這,這……」

  馮管家呵斥道:「去,一邊兒待著去。」又朝屋中賠笑,「二少爺,雲浠小姐,戌時到了,該吃壽粽壽糕了,老太君八成是久不見您三位,急著命人來催呢,三位看是不是先去壽宴那邊,這裡的事,待會兒再解決?」

  可雲浠哪有聽的?

  這裡的事,關乎侯府,關乎她哥哥一輩子的清白,她一刻都等不了。

  裴闌見雲浠招招式式都下狠手,與她纏鬥一陣,再避不過,不由皺了眉。

  一旁副將見此情形,趁雲浠不備,橫臂一擋,化解了她劈過來的一掌。

  裴闌借此時機,握住她的手腕,斥道:「你鬧夠了沒有?」

  雲浠的右手手心本就受了傷,又經一番打鬥,纏好的繃帶下又一滴滴滲出血來。

  裴闌擰眉看了一眼,問:「怎麼回事?」

  然而不等雲浠答,他又道,「今日是祖母的壽宴,你這麼鬧下去,待會兒驚動了她,豈不叫她老人家傷心?」

  雲浠憤然收回手:「我只要那封信!」

  裴闌見她冥頑不靈,負手不語。

  雲浠一字一句道:「我哥哥半生戍邊,保家衛國,頂天立地的一個人,而今為朝廷捐了軀,你居然拿他的清白做文章?」

  「你不想娶我,你嫌侯府拖累你的前程,大可以來與我明說,何必用這樣陰損的法子?」

  「你以為我想嫁給你麼?」

  「你當我會死賴著嫁入你們裴府不成?」

  「你憑什麼覺得我願意嫁給你這種人?」

  「我現在就明白告訴你,便是你們裴府要娶,我也不嫁!」

  她又伸出手:「信。」

  裴闌依舊沉默。

  雲浠道:「你就是不肯給是嗎?」

  她點了點頭:「好。」

  言罷,再不看裴闌,轉身便往壽宴的方向去了。

  裴闌抬眼望向雲浠的背影,目光不期然與立在門口的程昶對上,心中驀地一頓。

  三公子的雙眸裡,盡是冷色,這種冷,不是冰霜的寒,而是一種淡漠,一種疏離,如方外人看這塵世間,或鬼或蜮盡收眼底,只一眼,便洞穿人心。

  彷彿他本不是這世間人。

  彷彿被他看著的人,其實就是個笑話。

  裴闌莫名失了神,再反應過來,程昶已與雲浠一道走遠了。

  「將軍,這……」副將隱去後頭的話不提,目露擔憂之色。

  裴闌知道他想說什麼。

  急函的事,雲浠知道了無妨,但這事若由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捅到老太君跟前,只怕裴府要大動一場干戈。

  裴闌沉下心神,道:「也好,這事由她來,省得廢我一番功夫。」

  左右避不過老太君要氣一場了。

  花苑中的賓客早已重新入席,雲浠、程昶、裴闌的坐次均在廳中。

  老太君看著三人面色各異,一前一後的落了座,還沒等問,坐在左手的裴銘便斥裴闌:「讓你招待二位貴客,你卻好,害得貴客險些誤了時辰。」

  跟進廳裡的馮管家連忙打圓場:「回老爺的話,此事不怪二少爺,是小的不是,方才雲浠小姐在水榭傷了手,這才耽擱了。」

  老太君一聽這話,擔心道:「阿汀傷了?怎麼傷的,要不要緊?」拄著杖就是要起身。

  雲浠知道程昶不想聲張遇襲的事,搖了搖頭:「不小心磕傷的,沒什麼大礙,祖母放心。」

  老太君這才點了點頭,緩緩坐下:「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戌時二刻,府中婢女依次給每一席上了壽粽,須臾,又見八人合力抬上來一個半丈長,三尺寬的壽糕,供眾人分食。

  赴宴人等在這一刻同時舉杯,恭祝老太君高夀。

  老太君笑著應了,端起杯盞,並不飲,而是步到廳中,說道:「老身活到這把年紀,該經歷的不該經歷的,都趟過一遭,算是活夠了。這輩子,老身算是個有福之人,到了今日半截兒身入了土,只餘一個心願未了,倘若能了了,老身便是明日駕鶴西行,也能瞑目。」

  「所以便算老身私心吧,今日請來陵王殿下,請來琮親王殿下,請來諸位貴客,望你們能一同為老身做個鑒證。」

  她說著,笑著對裴闌道:「闌兒,你過來。」

  裴闌沉默一下,擱下酒盞,步到老太君身前,喚:「祖母。」

  「你年紀也不小了,本來三年前就該成婚,奈何當時軍情緊急,你去了塞北戍邊。保家衛國,這是好事,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而今你既回來了,這親事便萬不可再耽擱了。」

  裴氏一門從文,唯有長房的這個二孫子承她衣缽,習了武,老太君因此對裴闌十分疼愛,覺得要把這世上最好的姑娘嫁與他為妻。

  她抬起頭,對眾人道:「諸位或許都知道了,闌兒的親事是打娘胎裡就定下的,那姑娘老身是看著長大,一直十分喜歡,把她當親孫女疼愛。」

  她笑盈盈地朝雲浠招招手:「阿汀,你也過來。」

  雲浠端著酒盞,半晌沒動。

  老太君以為她是害臊,催道:「你站在那裡做什麼?快過來,今日的事,有祖母給你撐腰做主。」

  雲浠默了一默,終是放下酒盞,步上前去。

  老太君一手握著裴闌,一手握著雲浠:「你二人是打出生那年就交換了庚帖的,自小青梅竹馬,後來長大了,雖說天遠地遠的分開了好些年,好在眼下都回到了金陵。姻緣這兩個字,不是說斷就斷的,祖母今日就請陵王殿下、琮親王殿下,與在座的諸位一同做個鑒證,挑個吉日,把你二人的婚期定了。」

  一語畢,裴闌沒有說話,雲浠也沒有說話。

  倒是坐中人有人歡愉,有人舉杯,有人按捺不住,已開始道賀。

  老太君偏頭去打量雲浠與裴闌的神色,玩笑似地問:「怎麼,打小就定下的事,到了這會兒,你們倒還一起害臊了?」

  滿堂歡聲,裴闌仍是沉默,雲浠垂眸而立,慢慢張開口,輕聲說了句什麼。

  老太君愣了愣,以為自己聽岔了,側耳過去,問:「阿汀,你方才……說什麼?」

  雲浠咬了咬唇,緩緩從老太君手裡抽出手,退回至大廳正中,拱手一拜,一字一句道:「回老太君的話,阿汀方才說——我不嫁。」

  老太君怔怔地看著雲浠,須臾,跌退一步。

  她看了裴闌一眼,又看了裴銘一眼,半晌,心思漸漸清明,她意識到方才阿汀喊她「老太君」,沒有再喊「祖母」。

  「阿汀,你是不是受什麼委屈了?」老太君溫聲問。

  見雲浠不答,她又道:「你來,有什麼委屈跟祖母說,祖母為你做主!」

  雲浠垂眸搖了搖頭,轉身走到方芙蘭跟前,伸出手:「阿嫂,庚帖。」

  「阿汀……」

  「庚帖。」雲浠抬起眸,眸中火色烈烈幾欲灼人。

  方芙蘭知道她心意已定,只好看了身旁的丫鬟鳴翠一眼,鳴翠會意,取出庚帖來遞給雲浠。

  雲浠又回到廳中,雙手呈上庚帖:「這是十九年前,裴雲兩家交換的庚帖,今日物歸原主。」

  老太君沒說話,裴銘對馮管家使了個眼色,馮管家出來接了。

  雲浠負手而立,聲如金石擲地:「忠勇侯府男兒盡歿,但不是沒有人當家做主了,不是任憑何人都能欺負到侯府頭上的!」

  「我雲浠也姓雲,侯府的這個家,我來當,有什麼事,也是我說了算。因此老太君不必覺得虧欠,今日的這門親,由我侯府來退!」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2:22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三章

  宴上響起竊竊私語之聲。

  老太君看著雲浠,眼前的姑娘一身青衣,目光堅定得令人心疼。

  老太君不是傻子,來金陵的這些日子,縱然有人遮著掩著,她也聽了不少裴闌與姚素素之間的風言風語,加之先前,裴銘與裴闌對這門親事百般推拒的態度……

  老太君明白過來,她沉下臉,對裴闌道:「跪下。」

  「祖母?」

  「你給我跪下!」

  老太君聲如洪鐘,容不得絲毫反駁。

  裴闌的雙唇抿成一條薄線,默了片刻,撩了衣擺就勢要跪。

  裴銘從旁一攔,勸道:「母親,今日是您的壽宴,闌兒縱是犯了什麼錯,私下責罰則個就是了,如何要叫他跪著?便不提他剛授封了大將軍,這麼多貴客在,駁了他的臉面是小,駁了您的臉面才是大。」

  這時,外間忽有人來報:「稟老爺,府外來了個大理寺的吏目,說有要事要求見忠勇侯府的少夫人與雲浠小姐,方才他去侯府沒尋著人,找來了這裡。」

  裴銘聞言,明顯一怔,想了想,對老太君道:「怕是侯府的案子。」

  又道,「這是要事,耽擱不得,快請那吏目進來。」

  吏目一臉匆匆色,進得廳中,禮數都未行周全,便道:「稟少夫人,稟雲浠小姐,招遠一案,雲將軍的罪名定了,是延誤軍情。」

  方芙蘭聞言,臉色一白,險些要站不穩。

  老太君急問:「洛兒那孩子行事果決,聰明透頂,戰場上急擅變通,怎麼可能延誤軍情?」

  然而事已至此,她深吸一口氣,緩下心神來又問,「那侯府……可有因此獲罪?」

  「倒是沒有。」吏目道,「大理寺接到的消息,只稱是褫了雲將軍宣威將軍的稱號,罰沒紋銀若干,具體怎麼處置,還要看今上的旨意。聖旨大約中夜時分就要到侯府了,少夫人與雲浠小姐還是快快趕回去接旨吧。」

  吏目言盡於此。

  可這些話聽入眾人耳裡,哪有不明白的?

  忠勇侯府已成罪臣之家,侯爵沒了是遲早的事。

  宴上一時寂寂,只老太君一人拄著杖,來回踱了數步。

  她又看向雲浠,只見她神色冷靜,彷彿早已料到了似的。

  老太君快行幾步,來到雲浠身前去握她的手,切聲問:「阿汀,你可是因為這事,怕侯府拖累了裴府,這才與裴府退親的?」

  又道,「倘是這樣,闌兒更該即刻迎你過門才是,當年在塞北,侯府於裴府有恩,人世起落不定,兩家既共患難過,如今更要榮辱與共。」

  她說著,寬慰雲浠,「你別怕,洛兒這事——由祖母為你做主,明日一早,祖母就穿誥命服,進宮為洛兒鳴冤。」

  雲浠看著緊握著自己的老太君的手,聽著她的溫言細語,心中微酸。

  然而下一刻,她卻搖了搖頭,低聲道:「回老太君的話,我就是不想嫁。」

  「若您實在要一個原因,可以去問您的二孫子。」

  話說到這份上,再往下深究,就要剝皮露骨了。

  姚杭山見狀,起身笑道:「看來裴府與侯府眼下有要事要解決,既是兩家私底下的事,老夫這個外人便不好在此多過問了,叫老夫說,今日老太君壽宴圓滿,來日,雲將軍的事也一定可以轉危為安。」

  又說了些場面話,便告辭離開。

  眾賓客見樞密使大人走了,再不好多留,紛紛起身跟著告辭。

  宴席上,頃刻只餘了陵王與琮親王府一家子。

  他們是專程被請來為雲浠與裴闌的親事做鑒證的,眼下親事懸而未決,又鬧出了雲洛的案子,老太君擺明了要管,陵王與琮親王都與老太君沾著親故,便也不好走。

  老太君想起雲浠方才說的話——若您實在要一個原因,可以去問您的二孫子。

  目光落回到裴闌身上,怒斥:「還不快說,究竟怎麼回事!」

  言語間,安撫似地拍了拍雲浠的手。

  雲浠看著老太君。

  今日的壽宴上,這位年至古稀的祖母一連說了三次要為自己做主。

  可究竟做什麼主呢?

  祖母終究是裴府的祖母,若今日承她的情,做完主後,自己要怎麼報答,嫁入裴府嗎?

  今日一場風波,雲浠已對裴闌徹底失望,從今以後,她不想再與裴府有一星半點的瓜葛。

  再者說,裴府的這些人,裴銘、裴闌,哪一個不是心機深沉之輩?怎會容著老太君為了侯府的事,把裴府拖下水?他們定有一百種法子應對。

  雲浠想,她還有更重要的事。

  時間緊迫,聖旨中夜就到,她不能,絕不能讓哥哥平白蒙冤。

  她走到裴闌跟前,再次伸出手:「我已退了親,信。」

  她的意思很明確——拿退親換一封能證明哥哥清白的信。

  裴闌看著雲浠,她的眼中明明白白地寫著,倘若他不給信,她就在這裡,當著所有人的面,徹底與他魚死網破。

  左右知道這信的人,不只她一個,還有裴府的馮管家與幾個家僕,還有琮親王府的三公子。

  她什麼也不怕。

  裴闌沉默片刻,看了一旁的副將一眼。

  副將一言不發地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遞給雲浠。

  信已有些舊了,紙角微捲。

  雲浠接在手中,拆開來一看,信紙上的確是她哥哥的筆跡,末尾還有「宣威雲洛」的署名,以及他早已交還朝廷的官印。

  雲洛在信上寫,「招遠叛變,戰況危急,百里江山恐淪為焦土,塞北百姓遭逢大難,宣威定竭盡全力,拼死一戰,還望朝廷速速發來援兵。」

  然後他在最後說:「此戰兇險,宣威九死一生,倘葬身沙場,心中唯放不下內人與小妹,侯府孤女寡婦,望今上憐憫。」

  一封急函言簡意賅,雲浠看著看著,不知覺間喉間酸澀,連視野都模糊了。

  她的哥哥,到了最後,還在為她與阿嫂考慮。

  但很快,她抬手揩了一把眼角,沒讓淚落下來,邁步到廳中,對上方眾人道:「陵王殿下、琮親王殿下、王妃、三公子,恕雲浠無禮,實在是家有要事,不得不先行告辭。」

  言罷,恭敬地拜了拜,轉身離開。

  老太君追了幾步,喚:「阿汀……」

  雲浠背影一頓,沒有回頭,逕自往外去了,反是方芙蘭回過身,對著眾人再福了福,追著雲浠而去。

  廳中寂然,老太君頹然退了一步,裴銘裴闌要去扶她,被她揮杖打開。

  陵王見狀,上前將老太君摻住,說:「不如由晚輩跟去問一問侯府少夫人與小姐,看看有無可相幫的?」

  「好、好。」老太君連連點頭,她雖不清楚內因,但也隱約猜到雲洛的案子,八成與裴府有些微瓜葛,頹唐道,「阿汀她現在,只怕是不願見老身,如此……有勞殿下了。」

  陵王一點頭,快步離開。

  趙五已套了馬車。

  雲浠剛要走,忽聽身後有人喚:「雲浠小姐留步,少夫人留步。」

  身後的人俊美溫雅,姿態端方。

  雲浠頓住步子,行了個禮:「陵王殿下。」

  對於這位今上的三皇子,雲浠一直十分敬重。

  便說三年前,她獨自一人帶著雲洛的棺材回到金陵,雨水淅瀝,棺材被醉酒的程昶撞翻,露出雲洛的屍身,若非後來陵王從旁路過,申斥了程昶一通,並命隨行的僕從將雲洛的棺材重新抬回板車上,憑小王爺那時的飛揚跋扈,此事都不知當如何收場。

  陵王道:「你哥哥的事本王方才也聽到了,到底是為朝廷征戰一方的將軍,落得如此下場,實在令人扼腕。大理寺那邊是鄆王轄著的,這案子究竟如何判的,本王尚不清楚,先前亦不好插手。待本王差人打聽打聽,再看看能否相幫。」

  雲浠對著陵王一役:「多謝殿下,卑職已想好怎麼做了。」

  「怎麼做?」

  「哥哥不在了,忠勇侯府還有我,他既是清白的,明日一早,我便去宮門為他鳴冤。」

  陵王愣了愣,隨即點頭,淡笑道:「好,忠勇侯府有你這樣的女兒,老忠勇侯府該瞑目了。」

  又道,「時不我待,小姐快些回府吧。」再對方芙蘭一點頭,「少夫人也莫擔憂太過,朝廷對有戰功的將士,始終是寬宥的。」

  雲浠與方芙蘭應了,一同謝過陵王,驅車離去。

  身後,先時還熱鬧的裴府,眼下燈火依舊通明,卻安靜得出奇。

  懸在半空的明月不見了,天末捲起雲團子,暗沉沉的,像是要傾壓下來。

  梅雨時節,只怕又是一場雨將至。

  花苑中廳,老太君已怒得要喘不上氣來,她不讓裴闌裴銘扶自己,只由琮親王摻著。

  片刻,她稍稍緩過神,拄杖來到裴闌面前,再一次道:「跪下!」

  裴銘又要攔:「母親——」

  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老太君一揮杖便將他打開:「你教出的好兒子,再敢攔,我讓你一起跪!」

  她沉下聲,問裴闌:「怎麼回事?那封信……究竟怎麼回事?」

  「回祖母的話,那封信不過是……」

  「照實說!」老太君神思清明,知道事情到了這個當口,裴闌只怕會尋個藉口,真假摻半地揭過去。

  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她環顧一周,想起雲浠是自水榭回來後,神色才有異的,而與雲浠一同回來的,除了裴闌,還有一個人。

  老太君的目光落到左手旁,淡漠而立的程昶身上,對裴闌道:「你不說,那老身便請三公子把這事細說分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2:44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四章

  程昶不是一個嘴碎的人,且他知道,今日這事由他來說,或有裴府的人來說,意義是不一樣的。

  琮親王身負奸王之名,一向不涉紛爭,裴府的水太深,倘王府因今日的事趟了進去,日後再想抽身,怕就難了。

  還不如讓馮管家來開這個口。

  左右今夜堂堂小王爺在裴府遇襲,此事可大可小,捏著這麼一個把柄在手中,不怕馮管家不說實話。

  程昶道:「雲浠小姐討要的那封信,是雲將軍寫給朝廷,揭發招遠叛變的急函。」

  「早前雲浠小姐曾去樞密院向裴將軍打聽過急函的下落,裴將軍言辭含糊,只稱是尚未找著。但是今日我與雲浠小姐路過西院淨室,無意間聽說裴將軍早已將急函取了回來,大約還有焚毀之意。至於此事的細枝末節,老太君可以問問你們府上的馮管家,他當時也在場。」

  程昶起了這麼一個頭,將後頭難以啟齒的部分全拋給了馮管家。

  頂著老太君灼人的目光,馮管家不得不硬著頭皮開了口。

  說雲浠如何想取那信,裴闌如何不肯給,又說裴闌如何利用這信,迫得雲浠退了親。

  老太君越聽臉色越白,到末了,顧不得裴銘與幾房夫人的攔阻,揮杖就往裴闌腰股間打去,怒斥:「你這個逆子!」

  她到底是女將出生,饒是年至古稀,力道也極重,這幾杖她實實在在下了狠手,落到裴闌身上,疼得他渾身一震,咬緊牙關才穩住身形。

  琮親王勸道:「老太君息怒,照本王說,此事裴將軍雖有錯,但也算不上什麼大是大非。再者說,那急函的消息,他既沒瞞著大理寺,也沒瞞著今上,找也是他找回來的,不過耽擱了些日子罷了,實在不值得您為此氣壞了身子。」

  他不想摻和裴府的家事,這事管到這個份上,就夠了,和了一陣稀泥,見老太君稍緩過心神,便領著王妃與程昶一同告辭。

  琮親王的言外之意,老太君聽明白了。

  此事裴闌做得很周全,急函的消息,他不光跟大理寺,連今上那裡也交代過,雖然私下扣了急函一些日子,但誰能證明?到時候一旦有人追問,推說一句急函在送來金陵的路上耽擱了,他什麼錯處都沒有。

  可是……一樁事的是與非,豈能單以結果論之?

  琮親王走後,裴銘又要去扶老太君,卻被她一聲怒斥喝退。

  「你去,與你養的逆子一併給我跪著。」

  「母親?」裴銘不解。

  「方才有外人在,你是當朝尚書,我給你留面子。我現在問你,這整樁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太君怒不可遏:「洛兒的案子關乎招遠叛變,其間牽連複雜,闌兒久不在金陵,僅憑他一人,便只是扣下一份證據,未必會做得如此滴水不漏。此事必然是經你默許,是你在裡頭摻了一腳,教他這麼做的!」

  「你們難道是看侯府敗落,也要落井下石嗎?」

  「你們——你們父子二人,怎能如此喪盡天良?!」

  老太君說著,一時怒火攻心,跌坐在身後的木椅上。

  裴銘見母親如此,心中憂急,不由膝行幾步,解釋道:「母親,此事並非您想得這麼簡單。」

  「您且想想,當年太子殿下是如何過世的?您再想想,雲洛本事不亞其父,天生將才,他去塞北前,今上為何不讓他承襲爵位,為何不讓他來做這個統帥?僅僅因為老忠勇侯在前一役中貪功冒進嗎?」

  「不,今上是因為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仁德,一直為今上所看重。當年塔格草原蠻敵入侵,正是太子殿下保舉老忠勇侯出征的。豈知那一仗雖勝了,卻是慘勝,連老忠勇侯也因禦敵而死。」

  「太子殿下原本身體就不好,老忠勇侯一死,他把過錯歸咎於己身,更是一病不起。」

  「後來朝堂上有人參老忠勇侯貪功冒進,今上為什麼會信?他不是信,他只是想告訴太子殿下,塞北的仗沒打好,不是太子的錯,而是那些將軍沒本事。他只是想讓太子殿下寬心,讓他快些好起來。」

  「在今上心中,良將難得,可是一個未來的仁君,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所以隨後今上才任命招遠出征,把雲洛調為副將,以示懲處。」

  「可惜,就是這個決定,把太子殿下送上了絕路。招遠叛變的消息傳回金陵,不過一月,太子殿下便嘔血病逝。」

  「招遠一案,為什麼會成為今上的心中刺?不是因為招遠投敵有多麼可惡,而是因為太子殿下因此身隕啊!」

  裴銘說到這裡,沉了一口氣:「母親,您且想想,今上這一生勤政務實,建立多少豐功偉績,實實在在是個明君。可臨到暮年,卻犯了這麼一樁……」

  他環目四周,見都是可信之人,續道,「犯了這麼一樁糊塗官司——不委任雲洛為將,反讓招遠領兵,累及塔格草原一役大敗,數千百姓、上萬將士賠進性命,累及太子身隕。」

  「這是今上一輩子的痛,您叫他如何面對?」

  「有時候,一樁事做錯了,既然沒有挽回的餘地,那便容它錯下去好了。誰都不去提,彼此才能相安無事。」

  「正如雲洛這樁案子,只當他是跟著叛了變,又或是延誤了軍情,隨意處罰責個就罷。只要順了今上意,一筆帶過去就行了。」

  「若您執意要讓闌兒把雲洛的急函呈去大理寺,呈去今上跟前,豈不等同於明明白白地告訴今上,『您當年做錯了,是您愛子心切,乃至挑錯了將帥,您若是讓雲將軍領兵,塔格草原上的將士與百姓們便不會平白犧牲,太子殿下也不至於因此而亡。』豈不等同於當著今上的面,去揭他的傷疤嗎?」

  「還不如將這一份急函扣下來,只稱是沒找著,又或是耽擱了,一了百了。」

  老太君一語不發地聽裴銘說完,問:「所以,你是因此才慫恿闌兒扣下洛兒的急函?所以,這也是你不願讓闌兒娶阿汀的原因?」

  「阿汀是忠勇侯府的孤女,一旦闌兒娶了她,日後便與忠勇侯府脫不開干係了。」

  「你怕今上一見到闌兒,就想起洛兒,想起招遠,想起薨逝的太子?」

  「是。」裴銘點頭,「母親明白兒子。」

  「你糊塗啊!」老太君倏然起身,拄杖大罵,「聖心難測,你怎能憑著今上一時的態度,就妄圖揣測他的心思?」

  「若一切真如你所說,今上早就對忠勇侯府生了嫌隙,三年多前,闌兒出征前夕,滿朝均是質疑雲洛叛變之聲,今上怎會單憑琮親王一句話,一力將洛兒的案子壓了三年?」

  「若真如你所說,今上寧肯錯下去,寧肯一了百了,今次洛兒的案子判下來,又怎會只治了一個延誤軍情的罪?」

  「是,你可以解釋說,或許今上心中對忠勇侯府是有幾分歉疚的。但今上也是人,更是一個明白人,你怎知他不會思過,不會亡羊補牢?」

  「當年太子之死,他至悲至痛乃至於犯下大錯。但三年了,三年了啊,三年多時間,還不夠他明白過來,痛定思痛嗎?他如今是怎麼看待忠勇侯府的,你從何得知?」

  「等他回過神來,你以為他看不出你與闌兒背後這些動作?你能料到他真正的心思是怎樣的?」

  「他當然不會動你們,但你們這樣鑽空子,自以為揣摩到了聖意,從今往後,今上又會怎麼看你們?怎麼看待裴府?!」

  「更不提當年裴府落難,你被派去塞北那荒涼之地當知州,手上半點實權也無,若非雲舒廣幫你助你,你如何得以升遷?如何回到金陵?」

  「人行在世,當堂堂正正,上無愧於蒼天,下無愧於已心,方能立足於這天地間!眼下侯府遭逢不測,只餘孤女寡嫂,你,還有闌兒,卻為了一己私利,趨炎附勢,一味將她們撇開!」

  「人在做,天在看!」老太君氣得渾身發抖,連連拄打木杖,「你們忘恩負義,遲早——遲早會遭報應的!」

  裴銘與裴闌見老太君如此,當下也顧不得跪著,連忙上前去扶她,勸道:「母親,兒子不會不管侯府的,等這事風頭過去,若阿汀那裡有什麼可相幫的,兒子定然會派人過去幫襯著。」

  「至於洛兒,他人已沒了,這案子怎麼定罪,對他來說都沒什麼要緊,明日一早,我便讓闌兒上一封摺子,請今上憐惜侯府的孤女寡嫂,不要斷了侯爵的俸——」

  「你住嘴!」老太君嘶聲呵斥。

  「不對,」她倏而一頓,像是想起什麼,臉色一下發白,又連聲道,「不對不對,你這麼做,該不會是,該不會是……」

  然而話未說完,她驀地提不上氣來,雙眼一翻,逕自昏暈過去。

  —*—*—*—

  至中夜,程昶隨琮親王回到王府。

  雨已落下了,府門口的廝役舉了傘來迎。

  回府的一路上,琮親王都沉默不語,入了府,程昶拜別了他與王妃,就要回自己院子。

  琮親王注視著他的背影,半晌,喚了聲:「明嬰。」

  明嬰是程昶的字。

  程昶步子一頓,回過身來:「父親。」

  琮親王看著他,雨夜風燈,他執傘而立,明明還是從前那副樣子,卻實在有幾分不一樣了。

  到底哪裡不一樣,他這個做父親的也說不上來。

  跋扈,闖禍,那都是明面上的,琮親王記得,昶兒小時候也很規矩,日日黏著他哥哥,後來哥哥沒了,他才一日一日地養歪了性子。

  就好比眼下自己將說的這番話,若還是從前的昶兒,他是不會對他說的。

  「裴府的事情,侯府的事情,你少摻和些。今上……你皇叔父上了年紀,金陵這些高官門第,水深得很,你該遠離則遠離。」

  出乎意料的,程昶的眉宇間沒什麼意外之色,更沒追問原因。

  他只是點了一點頭:「知道了。」

  琮親王略一怔:「你……」

  他還當他近日與那侯府小姐走得近了些,想要攪和進這場是非呢。

  琮親王妃見琮親王這副樣子,以為他又要斥責兒子,連忙攔著:「昶兒好不容易收斂了性子,今晚又沒犯什麼錯,王爺擺臉色給他看是要做什麼?」

  又想起一事,笑著對程昶道:「你今晚可仔細聽你表姨說了?綰兒做得一手極好吃的蓮花糕,等過兩日你休沐了,母親邀她過門,叫她做給你吃可好?」

  程昶愣了下:「綰兒?」

  琮親王妃故意板起臉:「瞧你這心不在焉的樣子?就是你那表妹,禮部林家的小姐,綰兒是她的閨名。」

  又切切打聽,「你覺得她怎麼樣?」

  程昶反應過來。

  哦,就是他的那個相親對象。

  他想了想,答:「還可以。」

  確實還可以。

  論長相,稱得上是很美了;論性格,看樣子也算溫婉可人。

  這個年代不講究學歷工作和薪資,女子能讀個書認個字就很不錯。

  聽那個林氏小姐說,她小時候念過《女則》與《論語》,是個識字的,這就行了。

  雖然還沒什麼感覺。

  程昶上輩子的戀愛史比較慘痛,由於先天的心臟病,幾乎都是潦草收場。

  他其實很受歡迎,長得好看,又能靜得下心學習,門門功課第一,從中學到大學,十年如一日的校園男神。

  高中時期,單是情書就收滿了三個抽屜。

  初戀是在高二,女朋友是矮他一屆的藝術生,少男少女,情竇初開,見個面拉個手就臉紅心跳。

  有回晚自習下課,他送小女友回家,或許是弄堂裡的月色太好,把小女友的臉蛋照得皎如霜雪一般,他心神微動,撩開她散在脖間的髮,埋首便吻了下去。

  這是他的初吻,雙唇碰上如花葉一般的柔軟,心怦然得直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可惜下一刻,他就暈了。

  事後在醫院醒來,醫生說,他是犯了心臟病。

  程昶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住了一個禮拜,其間老師來看過他,朋友來看過他,同學也來看過他,惟獨小女友沒來。

  兩個禮拜後,程昶出了院,在學校裡碰見小女友,小女友萬分悲切地對他說,自己不能和他談戀愛了,父母不允許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有先天的心臟病,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自己眼前離開人世,她怕自己會受不了,會跟著他去,所以她只有分手這一條路可走。

  小女友最後流著淚說,她太喜歡他了,就算分開,她也會一直這麼喜歡他的。

  小女友離開後,程昶一人在操場邊的銀杏樹下立了許久,不是不傷心,但更多的是費解,他不明白太喜歡與分手之間有什麼必然關係。

  但不久以後,當他看見小女友挽著另一個男生的手有說有笑地走在校園裡,他就了悟了。

  那個男生,高大,陽光,帥氣。手裡轉著籃球,恣意奔跑,比他健康。

  人活在當代,身邊充斥著各式各樣的誘惑,每天可面對太多選擇,因此有的路尚未踏上,便預料到結果,有些事尚未堅持,便知道要放棄。

  趨利避害,這是人的本能。

  是自我保護。

  可惜他在初與小女友談戀愛的時候,沒考慮到這些。

  他很孤單,小時候父母先後離世,他在孤兒院住了一陣,後來被老院長收養,寄人籬下的日子過了五年。

  初三那年,老院長去世,他搬回父母的房子,用父母留下的錢養活自己。

  他有朋友,可是都不太親近,大約是因為他較嚴重的心臟病,沒人會與他走得太近。

  所以程昶在初與小女友戀愛時,是把她當成生命力很重要的人的,他甚至開始為彼此的未來打算,如何養好自己的身體,如何找一份高薪的工作,亦或自己創業,賺了錢,然後向她求婚,給她一個衣食無憂的生活。

  吃一塹,長一智,後來他上了大學,參加工作,再遇到喜歡他,他亦有點感覺的姑娘,他都會事先說明,自己有先天心臟病,比較嚴重的那種。

  大學那幾個還會試著與他交往兩三個月,工作後再遇到的,聽說他有心臟病,都是沉默,隔天一條短信過來,意思很直白,「我覺得我承受不了這樣的未來」。

  期間也有一個堅持得久的,卻在他做了心臟搭橋手術,裝了起搏器以後,提了分手。

  程昶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的心要靠機器才能維持跳動,或許在常人眼裡,已不能算是個完整的人了。

  誠如事到如今,他再回想少年時,最初那個小女友究竟長什麼樣,他已不記得了。

  只記得她很擅畫畫,臨分手時,她送給他一個素描本,本子上畫滿了他各種各樣的模樣,看書時,寫字時,微笑時,走在弄堂裡回頭看她時,筆觸間略去他眉宇的懨懨病態,灑上陽光,出奇的好看。

  好看得讓程昶相信,她當年是真的太喜歡他。

  可惜那個素描本,在一次他搬家後遺失了,一如他不記得她的模樣一般,並不怎麼可惜。

  程昶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便如奔走在這塵世中的芸芸眾生,最終在心上裹了一層堅硬的殼,且他的殼格外厚,彷彿杜絕了情念,以至於後來遇到再多形色萬千的女子,他也沒動過心。

  實在太難動心了。

  程昶工作幾年後,參加過不少同學同事的婚禮,有的在歐洲的小禮堂裡,有的在富麗堂皇的酒店,有的則是鄉下的流水席。

  無論哪一種,到末了,都要新人宣誓,百年好合,永結同心,無論貧窮,富貴,疾病,相守白頭,永不離棄。

  這是一雙人走進彼此生命的儀式。

  程昶見證了太多,雖然歆羨,並不多感慨。

  因他覺得,他這一輩子終歸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去,一個人享受歡愉與收穫,一個人承擔疼痛與疾病,沒有人會走進他的生命。

  —*—*—*—

  是夜,程昶聽著琮親王妃絮叨起林家小姐的好處,一時想起前塵往事。

  他倒是不排斥那位林家小姐,人美賢惠性格好,把距離保持妥當,可以先試著處處看。

  左右他這輩子攤上一副康健身子骨,娶妻還是無妨的。

  就是不知道那個林氏小姐喜不喜歡狗,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還是要養隻寵物狗。

  起碼一隻。

  等回了房裡,程昶才想起一樁要事——他忘了和琮親王提自己在水榭遇襲的事了。

  這事他雖然不想聲張,但害他的畢竟是王府養了幾十年的家將,便是他不說,不出三日,琮親王也能查到。

  想起遇襲的事,程昶就想起雲浠。

  他枕著手臂,躺在榻上,想著雲浠退婚時,一臉決然的模樣,當時她掌心的傷口破開,一滴滴又滲出血來。

  她畢竟是為了救他才傷的。

  程昶一時慨然,心中想,也不知她回府後,重新包紮過傷口沒有,那麼好看的一個姑娘,身上還是不要留疤才好。

  還有她哥哥的事,也不知道要怎麼解決。

  罷了,自己到底承了她的情,明天一早差人去問問,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相幫的。

  一時悠悠然入夢,夢裡竟有刀光劍影。

  一柄短刃向他襲來,森冷的寒氣割向喉間,這時,一隻手從旁側伸來,將短刃推開。

  雲浠回頭看他,問:「三公子,您沒事吧?」

  程昶剛要答,不知怎麼,眼前的景物倏而模糊起來,亭台水榭驀地倒轉,彷彿置身湖中,目之所及斗轉星移,他一時恍惚,再睜眼,額上懸著的竟是手術室刺目的無影燈。

  有人圍在病床邊,問:「這個病人什麼情況?」

  「心臟驟停。」

  又有人在喊:「上除顫儀。」

  「準備開胸。」

  刺痛的電流一下貫穿他的全身,他隨著電流猛地一起,猛地一落,好不容易吸了一口氣,那團呼吸卻炸裂在心肺中,讓他整個人痛不欲生。

  「救得活嗎?」

  「難說。」

  又有人在耳邊道。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這種,置身於生死邊緣,只一腳就要邁入無間地獄的感覺。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拼命告訴自己,活著不易,活著不易,堅持下來。

  後來他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程昶頭疼地想。

  後來?哪有什麼後來?他溺入了水中,再醒來,就成了另外一個程昶。

  ……

  程昶驀地坐起身,額間盡是冷汗,大口大口地喘了好一陣氣,才發現方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只是太真實了些。

  手術室,除顫儀擊在胸上的痛,還有醫務人員的對話。

  真實得讓他分不清究竟是蝶夢莊周,還是莊周夢蝶。

  真實得彷彿就是他此刻當下,正經歷著的一切。

  可他現在,分明還坐在自己的臥榻上,還是那個琮親王府的小王爺。

  窗外的雨還在下,梅雨時節,金陵一旦落雨便沒個歇止。

  隔著一層窗紙望去,外間蒼蒼茫茫如染霧氣,叫人辨不清晨昏。

  程昶又在榻上坐了一會兒,這才起了身,叫人打了水來清洗,問:「什麼時辰了?」

  「回小王爺的話,剛到卯正。」門前一名小廝應道,又提醒,「您今日休沐,不必去衙門應卯。」

  程昶點了一下頭,往門外一看,只見院中多了幾名生面孔的武衛,問:「怎麼回事?」

  「回小王爺的話,這幾人是王爺大清早派來護衛您安危的,什麼原因王爺沒說,終歸是為了您好。」

  程昶反應過來,八成是琮親王從哪裡得知了王府的家將反水的事,增派人手過來保護他周全吧。

  程昶沒應聲,想趁著今日休沐,去京兆府一趟。

  張大虎已在京兆府的柴房裡扮了好幾日死去的艄公,想來該有些眉目了,他過去問問情況,順道再問問雲浠,看看她哥哥的事怎樣了。

  這麼想著,程昶便回房更衣。

  身後的小廝跟進屋,一面伺候他,一面頗興奮地道:「小王爺,小的今日天沒亮,打聽到一樁稀罕事。」

  這名小廝叫孫海平,常跟在程昶身邊,人在一眾小廝中算得上聰明靠譜,缺點就是嘴賤得很。

  程昶下意識問:「什麼稀罕事?」

  「就是那個,侯府家的破落小姐,她昨晚不是在裴府老太君的壽宴上,跟他們家的二少爺退親了麼?」

  「按說她幹了這麼一樁石破天驚的事,人該消停些了吧?可她偏不。您猜怎麼著?今兒天還沒亮,她就帶著老忠勇侯的牌位,她哥哥的牌位,去宮門前跪著了,說什麼要給她的哥哥伸冤。」

  程昶一愣:「有這回事?」

  「是啊。」孫海平道,「叫小的說,這侯府的破落小姐也忒傻了,她哥哥早死了八百年了,當年屍體抬回來的時候,咱們還撞見過,燒得焦黑,塵歸塵,土歸土的事了,有什麼好伸冤的?」

  「再說了,昨夜今上剛一道旨意下來治你哥哥的罪,又沒礙著你什麼事,你連天亮都不等,這就上趕著跑去宮門前喊不服?這不平白給今上添堵了麼?」

  孫海平咂咂嘴:「小王爺,您說,咱們要去宮門口瞧個熱鬧麼?聽說有不少人都趕去瞧熱鬧了哩。」

  程昶一時無話,半晌,撿了個重點:「雲洛的屍體抬回金陵,應該在棺材裡,你……我們是怎麼撞見他的屍身的?」

  「這就要怪那破落小姐不長眼,迎面撞了小王爺您的馬車唄。結果您還沒怎麼樣,反倒是她驅的板車不經事,摔得連棺材掀了蓋,這不,她哥哥的屍身才翻出來。她當時還氣呢,可巧她不占理,沒人幫她,她也識時務,一個人把她哥哥屍身抬回了棺材。」

  程昶怔了怔:「你這意思,是她一個人把雲洛的屍首帶回金陵的?」

  「好像是吧?當時咱們都吃醉了酒,沒記太清。小王爺您那會兒當真大人有大量,她這麼冒犯您,您也沒與她多計較。」

  程昶聽了這話,心間一時不是滋味。

  他實沒料到他與雲浠之間還有這樣一段過節。

  照這麼看,雲浠如今盡心竭力地幫他查案,甚至在他遇難時,奮不顧身的相救,實在難能可貴。

  程昶想,縱然那些錯事是真正的小王爺犯下的,可他既然穿過來,沒道理光享受他的富貴榮華,享受他這副康健身子骨,卻不對他的過往負責。

  程昶默坐了一會兒,對孫海平道:「你把我的官袍拿來。」

  孫海平嚇了一跳,以為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他家小王爺要勤勉務公,連休沐都要去大街上巡一圈了呢。

  過了片刻,他又自以為想明白,頗興奮道:「小王爺,您是不是想穿著官袍,帶小的們去宮門口瞧那破落小姐的熱鬧?這樣好,有官袍在身,咱們也不至於被宮門口那些殺千刀的護衛攆走。」

  說著,立時取了官袍來,要幫程昶換上。

  程昶看了一眼,發現是便服,道:「不是這身。」

  御史的官袍分兩種,一曰便服,二曰朝服。

  古來御史乃天子耳目,犯言直諫乃是本職,便是品級再低,遇上要諫言的事,也有直接面聖的資格。

  所謂便服,是程昶巡街穿的官袍。

  而所謂朝服,就是他面聖穿的了。

  孫海平愣道:「小王爺,您、您這是要穿朝服?您要進宮見皇上?」

  程昶看了眼天色,伸手讓孫海平更衣,催促:「快些吧,再晚早朝就結束了。」

  —*—*—*—

  雨水自中夜落下,到了天明時分,已不似夜裡滂沱。

  雲浠接到聖旨,帶著父親與哥哥的牌位來到宮門跪著時,四周還漆黑一片,也不知何時,天漸漸就亮了。

  上朝的大臣一個接一個從她身旁路過,有人只看一眼她身前牌位上的名字,就遠遠避開,有人好心,上前勸她一兩句,見她不肯走,搖了搖頭也走開了。

  想想也是,她昨夜先是退了與裴闌的親事,得罪了裴府,後又接到今上問罪哥哥的聖旨,忠勇侯府淪為罪臣府邸。

  落魄到如今這個地步,還有誰肯幫她?

  還哥哥清白,也只有靠自己了。

  雲浠筆挺地跪著,雙目注視著眼前巍峨廣袤的綏宮,一身朱色捕快勁衣早已濕透,原本明快的色澤變得暗沉沉的。

  綿綿密密的雨水順著後頸,滾落她的脖間,但也不覺得冷,想來跪了這許久,早已適應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雲浠想,這回又是哪一位大人來看自己熱鬧了呢?

  罷了,看就看吧,只要她能將懷裡的急函親手呈給今上,只要能還哥哥清白,她不怕成為別人眼裡的笑話。

  不期然間,頭頂一方天地瀟瀟雨歇。

  雲浠愣了愣,仰頭看去,身前不知何時立了一人。

  程昶持著傘,一身蒼藍朝服如水墨浸染,那雙驚若天人的清冷眉眼,襯著這一天一地的雨霧,直要令山河失色。

  他看著她,問:「信帶來了嗎?」

  雲浠啞然道:「什麼信?」

  片刻後,她又反應過來,點了一下頭,說:「帶來了。」從懷裡取出一封用荷葉包著的信,遞給程昶。

  這是那封唯一能證明哥哥清白的急函。

  雲浠不知道程昶來做什麼。

  她只知道,他不是來瞧她熱鬧的。

  她從他的眼裡看得出。

  程昶接過信,細看了一遍,然後俯下身,看著雲浠,說:「我……從來沒有在皇帝面前諫過言,不確定自己可以做到幾分。」

  「但是我,可以幫你試試。」

  「你願意信我嗎?」

  雲浠愣愣地看著他,彷彿難以置信一般。

  好半晌,她像才反應過來他究竟說了什麼,抿緊唇「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程昶於是將雲洛的急函重新用荷葉包好,揣入懷中。

  他把傘遞給雲浠,說:「傘你拿著。」

  然後淡淡一笑,「好,那我就去試試。」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2:57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五章

  雲浠看著程昶的身影沒入宮門雨簾子裡。

  身前還放著他留給她的傘,她默跪一會兒,沒有用傘,而是將它小心翼翼地收起來,擱在身邊。

  雨絲急一陣,緩一陣,過了不知多久,終於細了。

  天邊雲霾散開,天陽澆灑下暉光。

  早朝大約也散了,宮門口,往來著外出務事的朝臣大員。

  雲浠依然直挺挺地跪著,雙目注視著宮門,她仍在等,好在此一時,她的等待與中夜大雨滂沱時分是不一樣的,因為心中有所希冀。

  程昶是在雨徹底停下的一刻出來的。

  他步到她跟前,說:「起來吧。」

  雲浠愣愣地看著他。

  他又說:「你哥哥的事,雖然還沒能昭雪,好歹爭取了個重新徹查。」

  雲浠一時怔然,彷彿溺水之人忽然自水下得來一團續命的氣,不敢輕易呼吸,怕不能維繫到浮出水面的一刻。

  過了一會兒,她才小心翼翼地問:「當真?」

  程昶一點頭,露出一個極淡的微笑:「當真。」

  他身上覆著雨後初晴的新鮮夏光,乍一展顏,簡直攫人心神。

  雲浠忽然不敢看他,她垂下眸,抬袖揩了一把頰邊殘留的雨水,撐著地面站起身,想道謝,又覺得謝之一字太輕,躊躇再三,竟是不知當說什麼才好。

  這時,宮門右側的小角門微啟,一前一後出來兩個太監。

  其中老一些,手持拂塵的,是昭元帝身邊的掌筆內侍官,姓吳,身旁跟著年輕些的,大約是他的隨侍。

  走得近了,吳公公先是對著程昶一拜,喚:「三公子。」

  目光落到雲浠身上,笑道:「想必這位便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雲浠小姐吧?」

  雲浠一點頭:「不知內侍官大人有何指教?」

  吳公公道:「指教哪裡敢當?今上就是派雜家來給您傳個話,雲將軍的案子,重新徹查的旨意已送去大理寺了。」

  這事程昶已提過了。

  但雲浠聞言,還是頗有禮地揖了揖:「煩請內侍官大人幫卑職拜謝今上,也勞煩大人費心了。」

  吳公公和顏悅色道:「雜家為今上做事,如何稱得上是費心?倒是雲浠小姐,您從前是進過宮的,那些杵在宮門口狗奴才竟沒認出您,叫您平白跪了大半日,實在是罪過。您快些回府上歇著,省得傷了身。」

  他話帶到,人情做到,隨即將拂塵往手彎上一搭,辭了程昶與雲浠,回綏宮裡去了。

  入得小角門,跟在吳公公身邊的小太監大惑不解,問:「師父,早上那侯府小姐剛來宮門口跪著時,您還說不必理會,怎麼這會兒,怎麼這會兒……」

  怎麼這會兒又殷勤起來了呢?

  「蠢東西。」吳公公將拂塵一甩,白他一眼,「雜家這些年教你的東西,你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

  他又指點:「方才在金鑾殿上,今上是怎麼提雲將軍的案子,怎麼提忠勇雲家的?」

  小太監愣住,不由仔細回憶。

  其實今日早朝的時候,昭元帝的話很少。

  便是琮親王府的小王爺將雲洛的急函呈於殿上,稱是雲將軍無罪時,今上也一語不發。

  當時滿朝文武屏息凝神,滿以為小王爺從前胡鬧便罷了,這回實實在在地觸了昭元帝的逆鱗,等著龍顏大怒。

  誰知昭元帝在龍椅上默坐了一會兒,隨後一揮手,那意思竟是讓吳公公把急函呈上來。

  他默不作聲地把信看完,淡淡問:「這麼重要的一份證據,何以漏失了呢?」

  當是時,大理寺卿的腿已打起顫了。

  好在程昶牢記琮親王的告誡,不要淌渾水,便誰也沒得罪,說:「回陛下的話,因這封信一早便落入了蠻子手裡,近日才找著,快馬加鞭送來京城時,大理寺的卷宗已遞到了御前,是以晚了。」

  昭元帝「嗯」了一聲,問裴闌:「有這回事?」

  裴闌道:「回陛下,三公子所言不虛。其實急函的事,臣早先與大理寺提過,奈何未見實證,子虛烏有,大理寺結案在即,也不能為一封沒影的急函平白耗費時日。說到底,此事還是臣之過,若臣能再盡心竭力一些,早日找到急函,也不至於耽擱了大理寺斷案。」

  昭元帝不溫不火道:「沒你什麼事。」

  大理寺卿見程昶與裴闌已為他留好了後路,順杆往下爬,連忙出來領罪:「稟陛下,此事確實不怪裴將軍,是臣急躁行事,急於結案,連多一日都等不了,這才導致了斷案有失。」

  又請教,「只是……降罪雲將軍的聖旨已發去了忠勇侯府,眼下忽然得了一份新的重要證據,接下來該如何行事,還望陛下明示。」

  發出去的聖旨,總不能再收回來吧。

  昭元帝的目光還停留在急函上,他似又把雲洛的信看了一遍,半晌,悠悠道:「發出去的聖旨收不回來,那就再發一份,就說得了新證據,要重新徹查。」

  他歎一聲,擱下急函:「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此句「亡羊補牢」一出,眾臣心中皆是一凝。

  雖不清楚昭元帝為何突然就對忠勇侯府寬仁起來,但所有人都明白了一點,數年來,梗在今上胸口的心結,老忠勇侯犧牲,太子殿下之死,招遠叛變,正在一寸一寸地解開。

  平生立下無數功業的君主老了,雖然犯了錯,尚沒有糊塗。

  所以他說,亡羊補牢。

  昭元帝看向程昶,問:「這份證據,你是怎麼拿到的?」

  程昶道:「回陛下,今日一早,忠勇侯府家的小姐跪在宮門口為雲將軍鳴冤,臣路過,便過去問了問,她便把急函給臣看。臣想著自己是御史,大約能幫她諫言,便闖了廷議。」

  昭元帝聽了這話,點頭:「雲舒廣的女兒,小時候進過宮,朕記得她。」

  他的目色冷下來:「方才你們中的人不是說,早上跪在宮門口的,是一名無事生非的捕快嗎?」

  吏部連忙有人出來解釋:「回陛下的話,早上下著雨,眾僚都沒瞧太清,且那雲浠小姐穿著一身捕快朱衣,時下正在京兆府任職,這才被誤認為是一名尋常捕快。」

  昭元帝「唔」了一聲,喚過內侍官,把雲洛的急函拿給了大理寺卿,又著中書舍人擬寫聖旨。

  及至散朝時,才輕描淡寫地道:「忠勇侯的女兒,當捕快,屈才了。」

  彼時朝臣們一半已退出殿外,一半仍留在殿中。

  看著今上施施然而去的背影,一時竟誰都猜不透他是怎麼想的。

  小太監細細回憶著早朝上,昭元帝的一言一語,恍然道:「師父,您的意思是,咱們這些做奴才的,行事該順著今上的心意走。就好比早以前,忠勇侯府是今上的心結,咱們便不必管侯府的人,而今今上決定把這個心結解開,咱們再看到侯府的人,就要賣幾分情面?」

  「蠢東西。」吳公公一甩拂塵再次打在小太監身上,「聖心難測,今上的心思,可是你這樣的下賤東西能揣摩透的?」

  他伸出一隻手,迎著拂過的風。

  「你看,這宮裡是有風的,咱們這樣的人,在哪兒都紮不了根,只能跟著這風走。」

  ……

  吳公公走後不久,大理寺便來了人,把重新徹查雲洛一案的聖旨念給雲浠。

  雲浠得了聖旨,仍不能放心,翻來覆去看了幾遍。

  慢慢地,心頭懸著的堅石落才了下來。

  宮門風聲漸勁,吹得日影浮動,她抬目看向程昶,笑道:「今次當真要多謝三公子!」

  她肩上的擔子重,平日裡幾乎不怎麼笑,直至方才她還一臉憂色,這會兒忽然綻開來一笑,程昶不由愣了一下。

  這笑容真是單純得很,彷彿就是為事情的本身而高興著,因此明媚灼眼。

  程昶道:「沒事,其實我沒費什麼功夫,把急函呈上去,說明原因,今上自然就說要重新徹查了。」

  他又看向雲浠,她一夜沒睡,跪了大半日,此刻臉色很不好,手心的繃帶脫落了一半,上頭還有斑斑血跡,大約她昨夜匆忙,沒來得及換傷藥。

  程昶問:「你怎麼回?」

  又道,「不然我送你回府?」

  他這話問得自然,可雲浠聽了,卻像是才回過神來。

  她頓住步子,不由上下打量自己,她淋了雨,衣裳才乾了一半,鬢髮濕漉漉地黏在頰邊,束在腦後的馬尾大約也亂了,還有靴子,靴上沾了泥,每走一步,便在地上踩上泥印子。

  她忽然難堪起來。

  心中想,自己怎麼能這麼狼狽地站在他面前呢?

  她抱著父親與哥哥的牌位,抱著聖旨,慢慢垂下眸,輕聲道:「不、不必了。侯府不遠,我自己走回去。」

  程昶見她拒絕,想著忠勇侯府離綏宮不遠,便點頭應了。

  臨上馬車前,看了眼她的右手,又提醒:「記得換藥。」

  雲浠目送著程昶的馬車遠去,在原處站了好一會兒班子,直到再也瞧不見了,才折身回府。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3:11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六章

  雲浠愈走步子愈輕快,等到了侯府,幾乎要跑起來。

  守在府門口的趙五瞧見她,喚道:「大小姐。」

  她「哎」著應了聲,逕自往正堂裡去,喊:「阿嫂,阿嫂!」

  方芙蘭自晨起便在正堂裡等著,聽到雲浠的聲音,連忙迎出來。

  雲浠已迫不及待地要將好消息告訴她:「阿嫂,成了!今上看了哥哥的急函,下旨讓大理寺重新徹查,鐵證如山,不日後,哥哥定能平反昭雪!」

  方芙蘭一下愣住,半晌一動不動。

  雲浠一手攬著懷裡的牌位與聖旨,伸出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阿嫂,你怎麼了?你不開心麼?」

  方芙蘭這才回過神來,道:「我哪裡是不開心,我只是……沒想到,」她看向雲浠,難以置信地問,「這就成了?」

  「我也沒想到。」雲浠笑道,「今早我跪在綏宮門口時,本沒什麼人理會我。後來三公子路過,聽說了我的事,便說幫我把證據呈去金鑾殿。他做了御史,可以直接向今上諫言,今上看過急函,信了哥哥清白,這才下旨重新查案的。」

  她把聖旨遞給方芙蘭:「阿嫂你看。」

  方芙蘭細看過一遍,見是御筆親書,末尾還蓋著玉璽,一顆心才放下來。

  她把聖旨還給雲浠,似想起什麼,遲疑地問:「你方才說……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幫的咱們?」

  雲浠一點頭,輕快地「嗯」一聲。

  方芙蘭道:「你怎麼又……」

  話說到一半,卻咽了回去。

  又什麼?又與他來往?又與他走這麼近?

  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近日收斂了脾性,可誰也不能說從前那個跋扈的公子哥就不是他,誰也不能保證他好到幾時,萬一哪一日,他又故態復萌了呢?

  終歸不是個能深交的人。

  方芙蘭本想提醒雲浠,卻想到雲浠這一陣子一直鬱鬱,已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

  罷了,他們忠勇侯府到底是承了三公子的情,她便也不說掃她興的話。

  方芙蘭拉過雲浠的手,抬袖為她揩了揩額角,柔聲道:「瞧你,把自己弄成什麼樣了?快去打水清洗清洗。方才京兆府來人了,說特准你一日休沐,你一夜沒睡,洗完好好歇著。」

  雲浠應了,又笑:「我先把阿爹與哥哥的牌位送回祠堂,哦,還要把今上的聖旨也供上去!」

  言罷,快步出了正屋。

  雲浠在祠堂裡焚了香,叩過首,便回了自己屋裡。

  她心中記著程昶提醒她要換藥,自櫃閣裡取出金瘡藥和繃帶,坐下來去解手心的結。

  她的傷本是三公子為她包紮的,結繫在腕側,很是漂亮,也不知何時弄散開,她中途瞧見,便隨意將繃帶繞了繞,自己打了一個結。

  雲浠重新包紮好傷口,將剪子金瘡藥一應物什收回原處,剛要扔擱在桌上的舊繃帶,手已伸了出去,驀然一頓,又慢慢收了回來。

  繃帶不值錢,她在衙門當捕快,多的是白拿的。

  可是,眼前的這一條已用舊的,不知何故,竟變得意義非凡。

  半晌,她打了水,將繃帶仔細清洗乾淨,晾曬在院中。

  陽光明媚,午過有風,繃帶很快乾了。

  雲浠將它收了回來,粗糙的布料幾經磨損變得十分柔軟。她將它擱在桌上,任憑它零散盤繞,一時怔怔,一時不知所措,也不知要拿它來做什麼。

  末了,想起雲洛最後一次出征前,送給她一把匕首,匕柄有些滑手,她是以沒用。

  雲浠將匕首從枕下取出,將繃帶一圈一圈地繞去柄上,比劃著試了試。

  嗯,挺順手。

  梅雨過了沒幾日,江南徹底入了伏,整個金陵如籠在一鼎火爐子裡,直要把人燙沒一層皮。

  五月中,雲洛的案子總算有了結果。

  大理寺仔細鑒過急函上雲洛的官印,又尋來幾份舊日部下的供詞,宣定雲洛無罪,歸還了他宣威將軍的封銜。

  大理寺卿見今上似乎有厚待忠勇侯府之意,把卷宗呈上御案時,便多問了一句,是否要讓雲將軍襲忠勇侯爵。

  誰知今上彷彿沒聽見這話,任憑大理寺卿在殿中立了大半日,才想起有他這麼一個人,淡淡道:「再說吧。」

  是為聖心難測。

  一時間,誰都摸不透這位九五之尊的心思。

  於是在眾人心中,忠勇侯府還是那個忠勇侯府,今上雖不怎麼記著,但也沒忘了。

  唯一的差別,大概是五月末,雲浠去領侯爵俸祿時,戶部的人臉色好看了許多。

  雲浠初與裴闌退親,這事沸沸揚揚地在金陵傳了好幾日,大都說是裴府賣侯府的情面。

  畢竟便宜裴府占了,這麼做,不至於讓侯府太難堪。

  雲浠不太在意這些流言,與裴闌的親事,如罩在她心頭的一片霾,眼下這片霾終於散了,她撥雲見日,樂得輕鬆自在。

  這日,雲浠夜裡當值,正午還沒用膳,田泗忽然來找,說:「雲、雲雲捕快,三公子府上的廝——廝役說,衙門柴房那裡,有、有動靜。」

  柴房裡,關著的人正是扮作死去艄公的張大虎。

  雲浠連忙問:「什麼動靜?」

  「不不知道,三公子一早,已、已趕過去了,讓我來,知會您一聲。」

  雲浠聽聞程昶已過去了,心中一急,這畢竟是她的案子,三公子是被害的那個,怎好讓他幫著她操心。

  回屋換了捕快衣,拿了劍,「那我也過去。」

  午膳剛備好上桌,方芙蘭見雲浠要走,追出來問:「不吃些再走?」

  「不吃了。」雲浠越走越快,轉眼已出了府,拋下一句,「有要事!」

  侯府在城東,離綏宮近,離京兆府卻遠,雲浠緊趕慢趕,仍是用了大半個時辰才到。

  柴房外守著的人已輪了班,雲浠問柯勇:「三公子呢?」

  「三公子早上來過,問了問這裡的情形,留到正午,被一名家僕叫走了,說是王妃在附近的觀音廟裡祈福,讓他過去一趟。三公子讓人帶話說,他陪王妃祈完福,如果天色還早,他就再過來。」

  雲浠又問:「三公子府上的廝役說,柴房這裡有動靜,你可知道是什麼動靜?」

  柯勇搖了搖頭:「三公子走得急,那名廝役與他一起走了,臨走前只說要仔細盯著,八成不是什麼大事。雲捕快您不如等等,三公子若來得及過來,自會與您說的。」

  雲浠想了想,覺得柯勇說得有理。

  若是要緊的動靜,程昶不會輕易走開,便是走開,也應該有交代的。

  可是……

  究竟是什麼事,值得他再過來一趟呢?

  雲浠看了看天色,眼下未時已過,程昶即便能趕過來,天也該暮了。

  程昶是小王爺,是御史,哪裡有他屈尊奔走的道理?

  雲浠想,左右自己要酉正了才上值,不如去觀音廟門口等著,若三公子有要事,也好一出來就和自己說。

  這麼想著,叫上田泗,就往觀音廟趕去了。

  夏日伏天,來廟裡進香的人並不多,這座廟又修在閭閻之間,不如深山老林的幽靜,香火亦不算鼎盛。

  廟門口的老榕樹被曬得懨懨的,雲浠等在榕樹下的時候,還在想,堂堂琮親王妃,便是要燒香拜佛,怎麼不去京郊的白雲寺呢?那裡清涼,宜人,左不過半日車程。

  然而等琮親王妃從觀音廟裡出來,她就明白了。

  與琮親王妃一起出來的還有三人,除了程昶,還有禮部林大人的夫人張氏,與張氏的女兒,林氏小姐林若楠。

  觀音廟,求子,求福,求姻緣。

  王妃來此,大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想著程昶要上值,白日裡去不了太遠的地方,因此將張氏與林氏小姐約見在觀音廟,然後讓他過來。

  那裡,程昶與琮親王妃與張氏說了一陣話,目光不期然一掃,發現等在榕樹下的雲浠,愣了一下,與王妃交代了兩句,便朝她走來。

  雲浠也愣了愣,回過神來才意識到哪裡有讓三公子屈尊邁步的道理,連忙迎上去,拜道:「卑職見過三公子,見過王妃。」

  程昶「嗯」了聲,大概猜到她的來意,沒多說什麼。

  倒是琮親王妃,目光落到她身上,淡淡問:「雲浠小姐怎麼也來廟裡了?」頓了好一會兒,又問,「來找昶兒的?」

  雲浠埋頭拱手:「回王妃的話,王府的廝役給卑職帶話說——」

  她話說到一半,不知怎麼,渾身不自在起來。

  抬眸一看,只見那林若楠正定定地看著自己。

  她神色恬靜,目光卻是淒悽楚楚的。

  雲浠原想說,是王府的廝役帶話說,三公子有要事尋她,因此自己才過來的,可話到了嘴邊,又改口:「是卑職衙門裡有要事,急著要向三公子稟報。」

  琮親王妃「嗯」了聲,對程昶道:「既然是公差,你快些辦完了回府。」

  又笑道,「今日你表姨表妹好不容易來王府一起用膳,莫要耽擱了。」

  程昶應了,與雲浠一起立在原處,看著府上的廝役套了馬車,送離了王妃的車駕,這才對雲浠道:「我母親臨時把我叫走,勞煩你特地趕過來一趟。」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3:24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七章

  雲浠道:「三公子客氣了,既是卑職的案子有了動靜,卑職過來是分內應當的。」

  兩人說著話,田泗也氣喘吁吁地趕過來了。

  雲浠問田泗:「你方才上哪兒去了?」

  原本還與她一起等在觀音廟門口,一回頭,人就不見了。

  田泗心中犯嘀咕,他方才走開時,分明與雲捕快打過招呼的。

  當時雲捕快定定地盯著廟門口,還「嗯」著應了他一聲。他只當她是瞧見三公子了,沒工夫理會自己,哪裡知她竟是走了神。

  田泗是結巴,人又老實,覺得沒必要為自己分辨這許多,便只解釋:「你、你中午,過來得急。我想著,想著你沒吃晌午,給你買、買吃的去了。」

  雖去買了,但雙手卻空空如也。

  他又道:「去——晚了,這、這個時辰,街口的包子鋪,關了。」

  雲浠看了眼天色,道:「沒事,待會兒衙門就供晚膳了。」

  然後問程昶:「三公子,不知您尋卑職來,有何要事?」

  程昶道:「觀音廟裡有個亭子,很清淨,我們去那裡說。」

  幾人到亭子剛坐下,一名已隨琮親王妃走了多時的王府僕役折返回來,呈上一個十分小巧精緻的錦盒,道:「稟小王爺,王妃走到半途,想著今夜王府開宴的時辰晚,怕您餓著,叫小的把這食盒帶給您,墊墊肚子。」

  程昶接過,說了句替我謝過母親。

  他其實不太餓,想到雲浠為了趕來見自己,連午飯都沒吃,順手把錦盒遞給她:「給你。」

  盛夏白日長,時至傍晚天也未入暮,但太陽已將毒芒收起來了。

  兩人坐在亭間廊椅上,中間隔了一小段合適的距離,雲浠看著驀然遞到自己跟前的錦盒,以及交織在程昶修長指間的光影,一時愣住。

  程昶道:「你不是沒吃午飯?先吃這個。」

  他語氣自然至極,推脫反倒矯情。

  雲浠道了聲謝,將錦盒接過擱在膝上,默不作聲地揭開。

  錦盒裡,整整齊齊地擺著四方十分精巧的冰蓮糕,雲浠剛要伸手拿,動作驀地一頓。

  過了會兒,她將錦盒原封不動地蓋好,遞還給程昶,說:「這個……還是等三公子餓了,親自用吧。」

  程昶納罕,下意識接過錦盒揭開來一看,只見右下角的冰蓮糕旁,落著一枚小巧的東珠耳璫。

  因耳璫與冰蓮糕一個顏色,因此不易發現,就像是做糕人不經意落在裡面的。

  程昶明白過來。

  方才他在觀音廟裡時,就聽琮親王妃頻頻誇讚林氏小姐手藝好,會做小點,一手冰皮的蓮花糕,在盛夏吃,解暑得很。

  這樣小巧可人的東珠耳璫,王妃是不用的,王府的下人等閒沒人用得起,倒是很襯那個林氏小姐。

  想來冰蓮糕也並不是王妃給的,而是林若楠特地做給他的。

  程昶斂了斂嘴角,一時沉默下來。

  他知道凡事不會這麼巧,這耳璫若不是林若楠刻意摘下留在裡面的,就是王妃或者張氏授意讓她摘的,終歸是做傳情達意之用。

  程昶對林若楠其實沒什麼感覺,幾個月頻頻相處,也說過不少話,但就是生不出分毫情意。哪怕娶回家,至多能做到相敬如賓,琴瑟和鳴那是萬萬談不上了。

  程昶也鬧不清自己喜歡什麼樣的。

  他上輩子說到底,沒動過幾分真感情,戀愛談得雖多,大都無疾而終,穿過來前已當了好幾年單身狗,於是也想得很開,覺得一個人過一輩子其實很不錯,不然,就找個真真正正的心上人。

  但他也沒再將錦盒裡的蓮糕給雲浠。

  到底是一份心意,程昶想,他接不接受是一回事,但如果轉贈出去,那就有點不尊重人了。

  這就好比他從前收情書,收得太多,有的根本沒時間看,但還是仔細藏在抽屜裡,沒扔了,也沒隨意拿給旁人取笑。

  寫信人懷著滿心悸動落筆成詩,不該糟踐。

  程昶喚來一名廝役,把錦盒遞給他,說:「幫我收好。」

  然後他看向雲浠,欲說正事,卻見她垂眸坐著,雙手規規矩矩地擱在膝頭,許久不言語,像在發呆。

  這姑娘一向伶俐,該不會是餓傻了吧?

  程昶如是想著,便說:「附近有個酒樓,走,帶你吃晚飯去。」

  言罷便已起身,往觀音廟外走。

  雲浠一愣,拾了擱在一旁的劍亟亟追上,道:「不必麻煩,今日王府擺宴,三公子不是應了王妃殿下要回府用膳麼?這會兒吃了待會兒怎麼辦?卑職衙門裡是供飯菜的,等下回去有的吃。」

  王府之所以擺宴,那是因為王妃見到林若楠臨時起意,等開宴時辰已很晚了。

  「沒事,我陪你先吃點,再回家裡。」程昶道,「上回艄公那事兒麻煩你,就說要請你吃頓便飯,這回又麻煩你跑一趟。」

  看了眼天色,又笑,「正好我也餓了。」

  天末覆上雲霞,街口酒樓燈火輝煌。

  或許是因為入了伏,金陵人閑著不愛出門,酒樓的生意並不怎麼好,門前迎客的小廝昏昏欲睡,乍一見程昶,跟見了神仙似的,目瞪口呆了好一陣才自夢裡醒神,連忙把貴客往樓裡請。

  到了二樓雅閣,程昶點了菜。

  等菜的當口,他也不耽擱,對雲浠道:「其實我讓人去你府上找你,並不是柴房那裡有了動靜,而是我自己有事要麻煩你。」

  他斟酌了一下,繼續道,「你還記得裴府老太君壽宴那天,跟著我們去水榭,手心有刀疤的僕從?」

  「記得。」雲浠一點頭。

  那刀疤僕從是最初把金磚給艄公的人。

  艄公受他之意,把金磚塞入三公子袖囊裡,想要害他溺水,後來沒成事,艄公反被人追殺,來京兆府投案,不想卻被毒死。

  程昶便讓張大虎扮作艄公的模樣,關在京兆府柴房裡,引殺手前來滅口。

  可惜一個多月過去了,柴房那裡竟沒有絲毫動靜。

  眼下出現的這個手心有刀疤的僕從,倒成了他們唯一的線索。

  程昶道:「我日前收到一張字條,應該是這個刀疤人留的,他說他沒法直接來王府找我,要等月末夏至節當日,想辦法與我見上一面。」

  夏至節本是大綏一個尋常佳節,但今年塞北大捷,今上喜極,命欽天監挑日子,擬定在夏至節當日,出綏宮與民同樂。

  今上要出綏宮,程昶這樣的皇室宗親自然要作陪。

  「我到時伴駕,可能不大方便。除我之外,只有你見過那個刀疤人,因此想麻煩你當日幫我留意,若尋到他,帶他來見我。」

  「行。」雲浠一口答應,「夏至節當日,我也正好巡街,到時一定多留意。」

  不多時,小二上了菜。

  菜肴不多,不浪費,但足夠他們吃。

  雲浠看著桌上菜色,俱是口味清淡的,心中有點困惑。

  早前三公子常在金陵鬧事,她不是沒去收拾過爛攤子,畫舫酒樓均有出入,彼時見滿桌琳琅,盡是珍饈海味,味兒都重得很。

  怎麼三公子落了一次水,連口味都變了?

  當日為他看診的大夫不是說他沒什麼事麼?沒聽說需要忌口。

  雲浠不由抬目看向程昶。

  只見他齊了筷子,吃飯的時候很安靜,但又不算刻板規矩,夾菜舀湯,動作雅致且灑脫。

  她從未見過有人吃飯吃這樣的。

  既不放浪形骸,又不古板乏味。

  非常好看。

  當然她沒見過實屬正常,這是後世結合了西方文化的餐桌禮儀,程昶做風控,客戶大都是商界大佬,他自然學得精髓。

  似覺察到雲浠在看自己,程昶目光一抬,問:「是不是菜式不合你胃口?」

  欲換過小二再點。

  雲浠連忙攔了,說:「不是。」

  過了會兒,她解釋說:「卑職就是覺得……三公子變了。」

  程昶愣了下,只一笑,沒怎麼在意。

  幾月下來,很多人都這麼說,說他吃一塹長一智,落水以後轉了性,不再像以前那樣胡鬧了。

  誠然也有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知他以後會不會變回去。

  雲浠見程昶安靜下來,心中的困惑越積越深,彷彿要壓不住了似的。

  「其實也不是變了。」她又道。

  「卑職從前與三公子接觸不多,不知道您究竟是什麼樣的。」她抿了抿唇,「卑職就是覺得,落水後的三公子,不像是……這裡的人。」

  她沒說這裡是哪裡。

  金陵?彷彿不大對。

  大綏?彷彿也不妥。

  但這裡究竟是哪裡呢?

  雲浠抬目望向程昶,想要試著解釋。

  卻見程昶慢慢地停了箸,怔然地看著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3:36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八章

  程昶其實是個得過且過的人。

  上輩子身如浮萍,無所歸依,滿門心思都花在「如何好好活著」這一生命基本命題上。

  而今到了這裡,心態上其實無甚差別,有人想殺他,整日疲於奔走,不過是為了保命。

  雲浠這一句話,驀然揭開他兩世為人塵封已久的鄉愁。

  他停了箸,移目看向酒樓欄杆外的閭閻古巷,不知怎麼,忽然懷念起二十一世紀的高樓大廈,通勤時分川流不息的車輛,以及行色匆匆的人群。

  他生活在信息時代,城是不夜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既近又遠。

  他沒有特立獨行,卻享受這種距離,就好比大學時的幾個舍友畢業後各奔東西,有的再也沒見過,有的還時常聚一聚,反正誰也沒有失聯的危機感。

  網絡的出現把天涯與咫尺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距離反而更多是情感上的距離,合則聚,不合則分,不像在這裡,時辰、里數、尊卑,分寸可數,都在丈量之間。

  程昶沒想到自己竟會這樣懷念起曾生活過的那個時代。

  然後他發現,所謂鄉愁,原來是一個時代一段文化烙刻在人靈魂深處的深痕,任憑他漂泊無依,也配得上擁有。

  也並非他穿越千載時光,就能輕易捨下。

  「三公子。」雲浠見程昶出奇的沉默,忍不住問,「卑職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有。」程昶道。

  他看她一眼,心中其實十分感念她方才一語珠璣,讓他頭一回體會到所謂鄉愁這種複雜難言的情緒。

  但他沒有傾吐心聲的欲望,順著她的話頭,語鋒一轉,問:「你是金陵人嗎?」

  雲浠一點頭:「是,小時候出生在這裡。」又道,「但我兒時跟著父親和兄長住在塞北。」

  程昶問:「你這一身本事,就是在那裡學的?」

  「一身本事?」雲浠不解。

  她想了一下,愣然地問,「三公子可是指我的武功?」

  大綏縱然開化,到底還是古代,男子出將入相,女子持家育子,才是常態。

  朝廷縱然允了女子入仕,官通常也做不大,多數還是從文,習武的很少,且因為沒個姑娘樣,大都被人看作異類。

  便說老太君,她能有今日地位,實則也是因為與琮親王府、與皇貴妃陵王之間的關係,若僅只是一個女將軍,不至於受人敬重如斯。

  「我這算什麼本事?」雲浠笑了一下,「我是女子,這樣的本事要放在父親與哥哥身上,才叫做本事。」

  「怎麼不算?」程昶道,「既能自保,又能保護他人,小則守家護院,大則驅逐外敵,鎮守疆土,這麼有用的本事,分什麼男女。」

  還能強健體魄,延年益壽。

  雲浠怔然:「三公子真這麼想?」

  程昶「嗯」一聲:「真的。」

  雲浠垂下眸,心中高興起來。

  其實她當初從塞北回來,起先並不是去京兆府謀職的。

  她去過樞密院,去過兵部,還去過幾個將軍府上,她也想承襲家風,長留軍中,像父親哥哥一樣,可惜那些人看她是個小姑娘,都婉拒了她。

  雲浠笑道:「對,我這身本事就是在塞北學的。小時候父親教哥哥,我就在一旁跟著練,家裡人口不多,有時候沒人陪我,我就和阿黃比劃。」

  她銜了口菜,認真嚼完,「阿黃是我在塞北養的一條狗,比我大兩歲,很聰明,我小時候打不過它,它還讓著我。」

  程昶愣了一下:「你養狗?」

  他穿來這幾個月,金陵城的大戶小姐認識不少,養貓的都少之又少,養狗的更是沒有,大都當狗是畜生,不是怕之就是厭之。

  「嗯。」雲浠一點頭,「塞北草原,天高地遠,阿黃在那裡過得很開心。」

  「它陪了我八年,我記得它走的時候,已經十歲了,當時牙齒都掉光了,走不動了,每天我就抱著它去院子裡曬太陽。」

  「最後那天,它忽然說什麼都要出門,我拗不過,只好陪它,然後它就像很小的時候那樣,陪我在草原上跑,陪我玩樂打鬧。」

  「可惜只玩了小半個時辰,它就累倒了,我知道它是撐不下去了,就跟它說,『阿黃,你安心走吧,我會一直記得你的』,它是聽得懂人話的,這才合了眼。」

  程昶聽了,心中慨然,道:「它活了十年,算是壽終正寢了。」

  「是,父親和哥哥也這麼說。」雲浠淡淡笑了一下,「軍中人總說要把生死看淡,阿黃葬在塞北,活了十年,算是喜喪。」

  程昶又問:「你後來還養過狗嗎?」

  雲浠搖了搖頭:「後來沒過幾年,就搬回金陵了。」

  到金陵不久,先是父親出征,父親戰死,又是哥哥出征,哥哥戰死。

  她還想養,可惜沒有這個心力,養了狗,反而要連累它跟著自己吃苦。

  「回來金陵後,家中事太多,我怕我不能善待新來的狗,便沒養。」雲浠道。

  程昶看著她,剛想說什麼,忽聽外間一陣動靜。

  柯勇進得酒樓雅閣,一臉急色:「三公子、雲捕快,不好了。」

  「柴房那裡出事了!」

  雲浠與程昶俱是一怔,柴房那裡已兩個月沒動靜了,怎麼偏巧在今天出了事?

  兩人都不耽擱,讓小廝套了馬車,匆匆往京兆府趕。

  路上,柯勇道:「雲捕快走了沒多久,大概暮裡時分,來了幾個黑衣人要殺那『艄公』。咱們人手原是夠的,哪裡曉得那幾個黑衣人厲害至極,又似乎早有準備,並不跟我們硬拼,只想看看動靜,看過就走。」

  「後來不得已,張大虎也出了手。那些人一看『艄公』竟是張大虎扮的,便知是中了計,全都撤走了,我們緊追慢追,一個也沒能留下。」

  「一個也沒留下?」雲浠問,「你們多少人,對方多少人?」

  「對方三人,我們……十餘人,還不算張大虎。」柯勇難堪道,「若是雲捕快您在,或許您能和他們拼一拼。」

  「這、這這麼厲害?」田泗咋舌,「能跟、跟雲捕快打?」

  一時到了京兆府,程昶一行人下了馬車,直往柴房而去。

  柴房外,張大虎與一眾小廝衙差垂頭喪氣地坐著。

  費了兩個月功夫,好不容易釣上來一條魚,卻叫它溜了。

  天色早已暗了下來,程昶拿著火把,到四周看了一番,又叫了幾個人來問話,目色漸漸沉下來。

  兩個月了,真凶一點動靜也無,擺明了很能沉得住氣。

  為何偏在今日動了?

  今日……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他問柯勇:「你剛才說,之前的黑衣人,身手跟雲捕快差不多?」

  「回三公子的話,是。」柯勇道,「這樣的高手難找,也不知那真凶是如何湊齊了三個。」

  程昶心道,這不難解釋。

  早前他府上反水的家將是與雲浠交過手的,大致瞭解雲浠的身手怎麼樣,今日要在京兆府的地盤上劫人,自然要尋實力相當的。

  一念至此,程昶思緒驀地一凝。

  他抬目看向還在柴房裡,仔細搜查證據的雲浠,心中漸漸生出一個念頭。

  上回艄公來投案,消息是怎麼洩露的來著?

  是在忠勇侯府門口,柯勇去找雲浠時,說出來,被人聽到了。

  這回……

  雲浠找了一陣證據,一無所獲,一抬眸,隔著柴房的門扉,只見程昶端立在月下,沉默地看著她。

  她走出去,抱手道:「三公子,卑職……」

  不知該怎麼道歉才合適。

  守柴房的人手是程昶排布的,這事說起來不是她之過,但她仍覺得自責。

  「你……」程昶默了一下,問,「今日田泗去府上尋你,你家裡人,可都是在的?」

  雲浠一聽這話,一下明白他的言中之意。

  難不成這回又是從她府上走漏的風聲?

  雲浠難堪至極,艱難地道:「田泗來尋我時,我在房裡,當時四周並無人,但有沒有人從院中經過我就不知道了,我……並不怎麼防著他們。」

  都是相依為命的忠僕舊將,雲浠很難因為一次巧合就對他們設防。

  「可是……後來我趕著出府,阿嫂追出來讓我用完午膳再走時,府上的人都是在的,我還跟他們說,『衙門裡有要事,不吃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句話,讓……府上的那個人生了警覺。」

  可那個人……會是誰呢?

  程昶道:「其實有個辦法,或許可以猜一猜是誰走漏了風聲。」

  「你明早回府,問問府上的人,今日你離開後,有誰在正午到……」他看了看天色,「申時之間出過府門。」

  想要給真凶報信,一定會出府。

  三個殺手差不多是酉時來的柴房,那麼兇手至晚便是在申時得了消息。

  雲浠點頭:「好,明早一回府,我一定仔細跟阿嫂,跟府上的人打聽。」

  程昶「嗯」了聲,又對她一笑,淡淡道:「此事不是你的錯,你不必想太多。這裡的人手是我排布的,當日水榭遇襲,那些人與你交手後,我早該想到要增派人手的,卻疏忽了。」

  耽擱了這許久,此時戌時已過了。

  出了京兆府,巷口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名王府家將催馬來到程昶跟前。

  「小王爺,王妃派小的來問您,可是公差出了岔子,怎麼還不回府?」

  程昶這才憶起今日府上擺宴的事

  他應道:「是有公差耽擱了,我這就回府。」

  說著,又看向雲浠,原想問她怎麼回,再一想,她今夜當值,原是該留在衙門的,便道了辭,上了馬車。

  程昶奔波一日,已是乏極,坐在馬車上,閉目回想這一日的經過,忽然憶起一事。

  他掀了簾,對趕車的廝役說:「我早前讓你收著的食盒呢?」

  「擱在馬車左手邊的匣櫃裡呢。」廝役應道,「小王爺,您是餓了?小的幫你買宵食去?」

  程昶擺擺手:「回府吧。」

  王府宴已散了,琮親王妃仍在正堂裡等著程昶。

  她素來溺愛這個兒子,今次他雖失了約,沒來赴宴,因是為公差耽擱,她亦捨不得斥責他。

  見程昶回了府,連忙讓丫鬟婆子為他打水來淨臉,又親自斟上茶,關切問:「昶兒,累了吧?」

  不等程昶答,目光落到他手裡握著的錦盒,心中一喜,抿唇笑道:「想來也是不累的,吃了冰蓮糕,最是解乏。」

  程昶沒說什麼,揭開錦盒,取出耳璫,遞給琮親王妃:「那林氏小姐做糕時,不慎將這耳璫遺落在了食盒裡,母親尋個時機,幫我還給她吧。」

  他既對她無意,糕點可以留,這耳璫是萬萬不能收的。

  琮親王妃愣住,半晌問:「昶兒……你這是何意啊?」

  過了會兒,忍不住又問,「你這麼做,該不會是為了……那個侯府小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3:48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二十九章

  程昶愣了下,意識到她在說雲浠,道:「母親誤會了,這事同雲捕快沒關係。」

  純粹是他不喜歡那個林氏小姐罷了。

  琮親王妃卻不大信。

  耳璫是她授意林若楠放入錦盒裡的,目的就是為了試探程昶的心意。

  程昶落水當日,她與王爺不在金陵,回來後,便覺得這個兒子與從前不大一樣了。

  她起先覺得高興,到了後來,卻越來越失落。

  從前的程昶雖胡鬧,終歸是與她親的,落水後的程昶,孝敬,有禮,卻十分疏離,像始終與人隔著一段不可觸及的距離,你進一步,他便不動聲色地退一步。

  琮親王妃只得安慰自己,昶兒這是長大了,懂事了。

  這樣也好。

  他今年及冠,從前有人說親,無人敢嫁,而今轉了性,連畫舫都許久不去了,總算能把親事提上議程。

  她挑來挑去挑了林家這個,樣貌好,性情溫順,沾著親故,知根知底,且王爺說了,明嬰日後的正妃,門第不能太高,林大人官拜五品,是正正好。

  幾回接觸下來,她眼睜睜地看著那林若楠從起初的抗拒,變得順從,再到實實在在動了心,可昶兒卻一直無動於衷。

  琮親王妃心中狐疑,幾個月下來,疑來疑去便疑到了雲浠身上。

  越想越覺得是。

  昶兒落水便是她救的。

  那日裴府老太君壽宴,昶兒一個人去水榭,卻與這侯府小姐一起回來。

  雲浠跪在宮門為雲洛鳴冤,到末了,是昶兒換了御史袍,趕去綏宮,闖了早朝,為她把證據呈上去。

  雖然他當日在金鑾殿上把話說得十分漂亮,誰也沒得罪,兼帶著還得了今上幾分贊許,可王爺始終是不願意王府攪進招遠的案子的。

  琮親王妃提點著道:「忠勇侯府,在招遠的案子裡牽涉得太深了。那個侯府小姐,說到底是個將門女,若是幾年前了倒罷了,眼下這個當口……」

  她往廳外看了一眼,確定四下無人,壓低聲音,「你皇叔父老了,身子也不好,儲位上無人,你父親只怕不會喜歡你與軍中人過從甚密。」

  她頓了頓,補了兩個字:「招禍。」

  私下議儲,議皇帝的身子,乃大不敬,王妃是拼著犯忌來告誡程昶。

  程昶不知說什麼好,一時間只覺得她想得太過。

  王妃又問:「那綰兒……你心中當真沒有她嗎?」

  程昶沉默一下:「沒有。」

  「沒有也無妨,正妃也不一定要娶自己喜歡的。」王妃笑了笑,「等你封了王世子,還可以再納側妃,納良妾的。」

  程昶不由看了王妃一眼,張了張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不想納這麼多妃妾,相伴的人太多,未必能共攜手。

  把那些女子娶回來跟個擺件似的擱在後院,豈不是生生將人耽誤了?

  他不願旁人拘著自己,便也不願拘著他人。

  上輩子一生尋覓未得一知心人,這輩子能得一人彼此不相辜負已足夠了。

  王妃再勸道:「過幾日南安王妃大病初癒,在家中設宴,母親叫上綰兒同去,你再與她見見可好?」又退一步,「再不濟,宴上京中多數貴女都會到,還有南安王的旁支,你且看看,有沒有心儀的,回來跟母親說。」

  南安王是郡王,雖也是宗親,地位比琮親王府矮了一截。

  程昶卻是一愣:「南安王妃?」

  聽聞南安王妃是宮中馴馬女出生,嫁給南安王后,愛馬之心不減,又在王府的後院飼了幾十匹駿馬,兼養了七八隻看馬的狗。

  程昶穿來多日,接觸的都是高門貴戶,沒見過哪家養這許多狗的。

  今日聽雲浠說起她在塞北的日子,又勾起了他養狗的心思,原想跟雲浠打聽打聽金陵有沒有狗市什麼的,卻被柴房的事打斷了。

  程昶一口答應:「好,到時我與母親同去南安王府上。」

  琮親王妃見他應得痛快,心中一喜,以為他終於將自己的話聽了進去,遂道:「天色太晚了,早些去歇著吧。」不再強逼著他。

  豈知程昶哪裡是去相看姑娘的,他是去相看狗的。

  隔日一早,雲浠一臉疲憊地回到忠勇侯府。

  她心中記掛著府上有內賊的事,連夜裡當值時也心神不寧的。

  這個時辰方芙蘭早已起了,坐在廳堂裡等著雲浠,一見她,迎上來道:「怎麼乏成這樣?可是累著了?」

  又溫言道,「今早我特地為你煮了一小鍋粥,快去膳房用些,用過早些歇下。」

  雲浠「嗯」了一聲,卻是不動,慢慢在右手旁的八仙椅上坐下。

  方芙蘭見她目色沉沉,移步過去,為她斟了杯水,輕聲問:「阿汀,你怎麼了?」

  雲浠在心中把府上的人悉數了一遍,覺得無論是誰把消息傳出去的,她都難以接受。

  這些人都是跟了侯府大半輩子的,都是她的親人。

  雲浠握著杯子,垂眸看著杯裡的水,搖了搖頭,說:「沒事。」

  然而過了一會兒,她又將水杯放下,問:「阿嫂,昨日我正午離開侯府後,府上可有人出去過?」

  方芙蘭聞言愣了下,片刻,勉強一笑:「這……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隨便問問。」雲浠看著方芙蘭,「阿嫂不知嗎?」

  方芙蘭沒說話,沉默地在雲浠一旁坐了,過了好半晌,才輕聲道:「不知。」

  「為何不知?」

  「昨日正午過後……我出門去了。」

  雲浠心中驀地一沉。

  方芙蘭平日裡除非去看病,否則足不出戶,就連之前變賣雲洛留給她的首飾,也是讓趙五跑的腿。

  昨日是什麼別樣日子,她竟破天荒地出門了?

  「阿嫂出門去做什麼?」

  「去……買了盒胭脂。」

  雲浠愣住。

  方芙蘭沒看雲浠,兀自笑了笑,「這個月有些餘錢,想著……再幾年人就老了,便尋盒胭脂來塗一塗。」

  她自以為理由得當,可細一想,這話哪裡站得住腳?

  自雲洛去世後,方芙蘭便素衣服喪,再不施妝粉,而今三年過去,喪期早已結束,她卻仍是老樣子,兼之府上拮據,方芙蘭一個人持家,平日更是儉省得很,哪裡會平白花銀子為自己買什麼妝粉?

  這麼看,方芙蘭定是有事瞞著自己了。

  但雲浠仍沒有因此疑她,而是問:「阿嫂正午出府,幾時回府的?」

  「大約,申時末吧。」方芙蘭一笑,「我記不太清了。」

  她又問:「阿汀,怎麼了?」

  雲浠卻沒有回答。

  三公子說過的,府上若有人想給真凶報信,必然是在正午與申時之間出的府。

  雲浠的一顆心直要沉到水裡去。

  這些年她血親盡失,唯餘一個阿嫂相依為命。

  方芙蘭也是命苦的,當年方府小姐名動金陵,貌若仙神,引得金陵多少公子踏破了方家門檻想要提親。

  方大人因此自視甚高,一心想把方芙蘭高嫁,不想硬生生把方芙蘭耽誤了。

  後來方府獲罪,方芙蘭一朝淪為落毛的鳳凰。

  她心繫父親,進宮去尋皇貴妃,尋太皇太后為方大人求情。

  豈知皇貴妃與太皇太后非但對她閉門不見,還命人傳話說,不必再來了。

  方芙蘭從前性子本就清高,又因生著一張太過明豔的臉招人嫉恨,那陣子她叩首於皇貴妃宮門之際,受盡旁人奚落,可她仍生生忍了下來。

  直到聽聞父親被判了斬監侯,才投湖自盡。

  方芙蘭投的湖是皇貴妃宮門以東的梅池。

  那日恰逢雲浠進宮,瞥見方芙蘭投湖的一幕,跟著跳水把她救起,把她帶到忠勇侯府日夜照顧。

  便是住在忠勇侯府上,出征歸來的雲洛第一回見到方芙蘭,一見傾心,拿軍功求今上赦了她牽連之罪,娶她為妻。

  雲浠親緣福薄,方芙蘭嫁入侯府不過年餘,老忠勇侯戰死塞北的消息便傳回金陵,時過不久,雲洛也出征了。

  是方芙蘭,陪著雲浠度過了平生最煎熬的日子。

  「阿汀?」

  見雲浠一直沉默,方芙蘭喚了她一聲,輕聲問,「你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雲浠道。

  她原想追問方芙蘭她昨日出府,究竟做什麼去了。

  可她問不出口,她怕聽到那個她不想知道的答案。

  她仍抱著一絲僥倖。

  「我……有點事,去後院一趟。」

  她步子急,等走到院中,又聽方芙蘭追出來,在身後問:「阿汀,南安王妃病癒,在府上設宴,今日命人送了邀帖來,你……去麼?」

  雲浠沒答,她有公差在身,這樣的場合,慣來是不去的。

  她穩下心神,去後院的雜房裡,跟僕役一一打聽了昨日府上每一個人的行蹤。

  午過以後,除了阿苓與趙五,再沒旁人出過府了。

  阿苓出府,是為了給白叔買治腿疾的傷藥。

  趙五從來就是府上的跑腿,每日都要出府走動。

  他們二人離府的理由,都比方芙蘭站得住腳。

  雲浠心中簡直空空如也。

  她不知道該怎麼與程昶交代,難道要告訴他,府上最有可能向真凶告密的人,竟是她的阿嫂麼?

  她失神地往自己院中走,路過回廊,不小心與一人撞了滿懷。

  是方芙蘭的貼身丫鬟鳴翠。

  鳴翠行色匆匆,手中還端著託盤,這麼一撞,託盤一掀,刺鼻的藥味撲面襲來。

  她一面去揀打碎的藥碗,一面問:「大小姐,您沒傷著吧?」

  雲浠搖了下頭,蹲下身,與她一起拾揀藥碗。

  拾了一陣,忽然意識到這藥味不對,方芙蘭有宿疾,身子不好,鳴翠慣來服侍她吃藥,可眼前這碗藥的藥味,分明不是方芙蘭慣來服的。

  「這是什麼?」雲浠問。

  鳴翠看她一眼,似乎不知該怎麼開口,支吾了一陣,只道:「大小姐別問了。」

  雲浠道:「阿嫂的藥,不是這個味的。」

  她不依不饒:「你和我說,不然我直接去問阿嫂。」

  鳴翠似是為難,過了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咬牙開口:「大小姐有所不知,少夫人的病加重了,這是近日新換的藥。」

  「加重了,我怎麼不知?」

  「大小姐常不在府上,自然不知。」鳴翠道,又猶豫一下,「且少夫人也不讓奴婢告訴大小姐,怕您憂心。」

  「其實自那裴府的二少爺回到金陵,少夫人瞧出您大約不願嫁去裴府,一面擔心您的事,一面擔心少爺的案子,日夜都歇不好,病勢便不大好了。」

  「三月初她進宮,累著了,剛出了綏宮,險些暈在護城河邊,若不是姝兒小姐路過撞見,送少夫人去了藥鋪子,奴婢當時都不知當怎麼辦。」

  「藥鋪的大夫自那以後便為少夫人換了藥,還讓少夫人勤去,往常是一旬一回,眼下已改成五日一回了。」

  「羅姝?」雲浠問。

  「是。」鳴翠點頭,「姝兒小姐得知少夫人的病情,便常來幫忙。少夫人不能太過奔波操勞,近日出門去藥鋪子,有不少時候都是她陪著呢。」

  「便說昨日,少夫人去看大夫,也是由姝兒小姐乘府上的馬車過來接她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4:04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章

  雲浠道:「照你這麼說,羅姝應該是常來侯府的,我為何……」

  她原想問,我為何不常見到她?

  可話未出口,雲浠忽然反應過來。

  不對,她其實是見過羅姝的。

  上一回,裴府的馮管家來侯府,邀她去老太君壽,羅姝就是在的。且她來侯府,就是為了陪方芙蘭去藥鋪。

  後來馮管家一走,柯勇便來說艄公投案的事了。

  當時羅姝正是在侯府門口,柯勇的話,她一定也聽到了。

  雲浠又想,自那以後,自己為何再沒在侯府見過羅姝了呢?

  這其實也很好解釋。

  自艄公投案,她每日除了上值,得閒便去柴房盯著,加上與裴府退親的事,哥哥的案子,成日忙得幾乎足不沾地,而羅姝來接方芙蘭去醫館,來回不過兩個時辰,自己遇不著她才是正常的。

  「小姐,您怎麼了?」

  「沒什麼。」雲浠道,心中一番思量,又問,「我只是在想,搬回金陵這些年,羅府與咱們府一直往來不多,羅姝……她是何時與阿嫂走這麼近的?」

  鳴翠道:「今年開春以後呀。」

  「開春以後,少夫人出了喪期,每月月初都要與金陵的貴女貴婦們一起進宮面見皇貴妃娘娘。」

  「少夫人她性子本來就靜,又因……昔日娘家府上的事,與不少舊交都疏遠了,只姝兒小姐,還能時不時與她常說上些話,一來二去,就走得近了。」

  今年開春以後……

  雲浠琢磨著這個日子。

  三公子便是在今年開春後的花朝節落水被害的。

  一時間,雲浠只覺方才已沉到水底的心又緩緩浮了上來。

  但她仍不敢掉以輕心,看了眼託盤裡碎裂的藥碗,叮囑鳴翠再去煎一副藥,一刻不等地就出了府。

  雲浠去了方芙蘭這些年看病的藥鋪,尋來大夫仔細問過,大夫答:「回大小姐的話,昨日少夫人一到敝館,便至裡間行針,期間未曾離開過,至於與她同來的羅府小姐,哦,期間倒是出去過一趟,大約半個時辰,說是買什麼物什。」

  雲浠一點頭,謝過了大夫,隨後又依著趙五與阿苓的行蹤,一一打聽過去。

  趙五去過的幾個鋪子的掌櫃都證實他確實來過。

  至於阿苓,白叔治腿疾的傷藥用完了,昨日她出門買時,還遇到了田泗那個考科舉的弟弟。

  照這麼看,的確是羅姝最有可能跟真凶報信。

  雲浠奔波了一日,將要回府時,天已暮了,路過寶煙齋,她忽然想起今日一早,方芙蘭說:「想著……再幾年人就老了,便尋盒胭脂來塗一塗。」

  雲浠想,縱然這是阿嫂拿來搪塞自己的話,可哥哥過世已快四年,阿嫂除了剛出喪期時,因著要進宮,買過一盒妝粉一枚螺子黛,再沒為自己添置過什麼,連衣裳都是穿舊的。

  雲浠心中驀地一疼,思及自己今日竟懷疑過阿嫂,更是愧疚難安。

  她快步走進寶煙齋,掏出荷包裡所有的銀子,買下一盒胭脂。

  回到侯府,天已黑盡了,方芙蘭這日身子不適,早早歇下,雲浠把新買的胭脂擱在她的軒窗臺上,回到正廳獨自坐著。

  她不是不累,只是尚不能安下心神。

  三公子貴為琮親王府的小王爺,今上的親侄子,今年開春後,竟兩回遇害,最後一回在裴府水榭,那兇手竟不惜動用了一枚埋在王府三十年的棋子,時至今日,沒道理會罷手。

  若報信的事是羅姝做的,那她區區一名女子,如何得罪得起琮親王府?便是換作整個羅府,也是得罪不起的。

  羅姝的背後,必然有人指使。

  雲浠想不明白羅府與琮親王府之間有何瓜葛。

  她恨不能明日一早就去尋羅姝打探虛實,又怕打草驚蛇。

  思來想去,她忽然憶起一事,喚來趙五問:「今早阿嫂與我說,南安王妃病癒,在府上設宴,命人送了邀帖來,你可知道阿嫂把那邀帖放在哪裡了?」

  趙五道:「少夫人料定大小姐您不會去,已將邀帖交給小的,讓小的明日一早去南安王府回了。」

  雲浠道:「不必回了,你把那邀帖拿來給我。」

  南安王府的宴,金陵的貴婦貴女們大約都收了邀帖,這樣的場合必然少不了羅姝,自己去宴上見她,總好過冒然去她府上惹她生疑。

  很快,趙五將邀帖取了來,問道:「大小姐,您這是要去南安王府的意思?」

  雲浠「嗯」著點了一下頭。

  南安王是先帝那一輩的旁支,早幾十年前其實是個親王府,後來因犯了錯,被罰去封地思過,降至郡王。

  今上繼位後,大權在握,不願王侯在鞭長莫及的地方待太久,怕當地的百姓生了二心,便借特赦令,將這些王侯都歸攏到金陵,美其名曰招回故里。

  天子腳下,凡王侯將相都過得安分守己,南安王祖輩上又是犯過錯的,因此更比旁人多出十萬分謹慎。

  以至於這一輩的南安王,連娶妻都只小心翼翼地娶了一個後宮裡無家世背景的馴馬女,膝下幾個兒子倒是出息,但官做得都不大,便說南安小郡王,不過當了個七品統領的差罷了。

  南安王府擺的事晚宴,但邀帖上的時辰卻寫的是午過未時到亥時。

  王府裡有個花苑修得別致,中有奇珍異草,竹林雅舍,供女眷賞玩,東面就是馬場,裡頭養了數十匹威風凜凜的駿馬。

  雲浠因有要事要尋羅姝,這日正午一過,她便去了南安王府。

  府上的僕役將她引到花苑,雲浠展目一望,羅姝果然已到了。

  然而與以往不同的是,羅姝這日竟未與姚素素同在一處,獨自一人帶著丫鬟坐在湖邊閑亭裡。

  姚素素抱著雪團兒,與花苑裡幾名官家小姐有說有笑。

  雲浠步去閑亭,喊了聲:「羅姝。」

  羅姝聞聲回頭,愣了愣,欣喜道:「阿汀,你怎麼來了?」

  拉過她的手在廊椅上坐下,「我還當你不愛這樣的場合,定是不會來的,今日你來了就太好了,我就有伴了。」

  雲浠笑了一下:「我是前幾日才聽府上的丫鬟說,今年開春後,阿嫂的身子一直不好,是你常陪著她去藥鋪。我在衙門當差,事多繁忙,反倒辛苦你了。」

  雲浠這話,雖然是為試探,一半也是出自真心。

  羅姝聞言,神色怔了怔:「你都知道了?」又道,「你阿嫂不是說,此事不要與你多提麼?」

  雲浠剛要答,忽聽花苑一處,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她與羅姝聞聲望去,只見姚素素懷裡的雪團兒似剛睡醒,慵懶地打了個呵欠,舔了貓爪子來洗臉。

  姚素素逗了逗它,抱起雪團兒,往身旁立著的女子手上遞。

  雲浠目光落到那女子身上,愣了一下。

  竟是那林氏小姐,林若楠。

  上回去裴府赴宴時,一眾貴女們還覺得林家攀附侯府,不與她多攀談,怎麼到了今日,竟個個對林若楠和顏悅色起來了?

  林若楠對雪團兒又喜又怕,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它,見它眯著眼無甚反應,這才從姚素素手裡接過。

  羅姝的目光也在林若楠身上,半晌,壓低聲音道:「阿汀你猜,今日林綰兒是怎麼過來的?」

  雲浠不明就裡。

  怎麼過來的?自然是乘馬車過來的。

  「她並不是隨她母親一路,而是坐了琮親王妃的馬車,三公子的馬車,就跟在她們那一乘後頭。」

  雲浠一愣:「三公子也來南安王府了?」

  但話一出口,她忽地明白了羅姝這話的意思。

  林府雖與琮親王府沾著親故,到底門第有別,林若楠便是要隨琮親王妃一同前來,斷沒有資格與王妃同坐一輛馬車。

  而今王妃竟允了她上自己的馬車,說明了什麼?

  是把她當自家人了嗎?

  雲浠一時間只覺心頭悶悶的,像是有一團無端的鬱氣在胸中聚結。

  她是個通透的人,這麼些日子下來,自己或喜或悲,或愁或憂,哪會看不明白源頭?

  她只是覺得這鬱氣來得不應該。

  不是瞧不起自己。

  她莫名覺得太遠了。

  她在凡間,他在雲端,八千里山川湖海趟過去,未必能觸及他一角衣袂。

  「阿汀?」一時又聽羅姝喚自己,「你怎麼了?」

  雲浠搖了搖頭:「沒怎麼。」

  目光再落回林若楠身上,只見她懷裡的雪團兒似嗅著什麼動靜,渾身的毛一炸,直直地盯著不遠處的小竹林。

  忽然,它「喵嗚」一聲,自林若楠懷裡騰身而起,飛快往竹林竄去。

  說時遲那時快,竹林中一陣動靜,頃刻發出一聲狗叫,雲浠尚未瞧清,翠綠竹間一團黃影掠過,雪團兒便慘叫一聲。

  花苑中的貴女們都驚住了,姚素素想也不想,慘叫一聲:「雪團兒!」提了裙便往竹林裡趕。

  竹林裡,雪團兒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後腿一片血淋淋,一看就是被咬傷了。

  它的不遠處還立著一隻及人膝頭的老柴狗。

  它一副戒備的樣子,彷彿雪團兒再靠近一寸,它就要與它拼個你死我活。

  南安王府的廝役也趕來了,一看這副場景,俱是咋舌。

  任誰不知姚家小姐懷裡的這隻貓是當今皇貴妃娘娘賞給她的?而今它竟受了傷,南安王府難辭其咎。

  姚素素將雪團兒摟進懷裡,任憑衣衫沾上血污,急道:「快請大夫,請大夫!」

  「回素素小姐,已經命人去請府上專為牲畜看病的大夫了。」

  姚素素摸了摸雪團兒,雙目含淚,又憤恨地盯向那隻老柴狗:「給我把它處置了!」

  幾名武衛拾了棍棒,聞聲而動。

  這時,一名王府下人越眾而出,戰戰兢兢地說道:「素素小姐,這隻柴狗原是南安王妃養來看馬的,而今它年紀大了,沒了力氣,王妃便將它交給了奴才們。奴才……與它相處了數年,有了感情,這才把它送來竹林裡養老。」

  「後來不知怎麼……它竟有了身孕。它身子不好,苦苦熬了兩個月,才生下三隻狗崽,兩隻都沒活下來,只餘了一隻。」

  「方才……大約是素素小姐的貴貓發現了林子裡的狗崽,想要探探究竟,老柴護犢心切,以為它要傷自己之子,這才咬傷了它。」

  說著,又連忙道,「奴才養狗養了數年,會看傷,素素小姐的貴貓傷勢其實不重,敷了藥,包紮好,至多十天半個月便可痊癒,還望……素素小姐看在老柴年紀大了的份上,能饒它一命。」

  他言罷,眾人都朝老柴身後看去,方才沒注意,眼下仔細瞧,它果然竭力護著身後的一個竹籃子。

  而竹籃子裡,的確睡著一隻巴掌大的小狗崽。

  姚素素冷笑一聲:「一隻畜生的命,也配與雪團兒比?」

  她在氣頭上,不依不饒:「王妃都將它棄了,可見它是不討人喜歡得很了!咬人的狗,不配留在這世上,它下的崽,必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來人,給我將兩隻一起打!」

  武衛應了聲「是」,頃刻舉起棍棒,朝老柴與幼崽身上打去。

  方才的奴僕大喊一聲「不要!」,撲身而上,把老柴掩在身下。

  可兩條狗的命的算什麼?

  南安王府的人最知道該如何權衡利弊,難道要拼著護一條將死的狗,去得罪樞密使,得罪皇貴妃嗎?

  兩名武衛上前去將奴僕拉開,另一名武衛將老柴遏住,正要一棍子下去,棍棒落在半空,被人一手握住。

  雲浠一臉漠然,連帶著木棍一起,將武衛往後一搡。

  她把老柴與幼崽護在身後,冷聲對姚素素道:「原本就是你那貓想傷小狗,老柴這才咬了它,且它沒下狠口,若下了,你那貓還有得活?不過是一點皮肉傷罷了,你何至於要它們的命?」

  -------------------------------------

  對,是隻小柴犬。

  本來想搞隻金毛或者比熊,但這兩隻都是歐洲狗。

  柴犬也很可愛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4:17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一章

  姚素素一見阻自己的人竟是雲浠,心中愈加怨怒。

  她這兩個月過得不順。

  雲浠與裴闌退親後,流言一來二去,不知怎麼就傳到她身上,說是她從中作梗,攪沒了裴府與侯府的親事。

  姚素素慣來清高,心中縱然對裴闌有意,私下裡倒是沒在裴闌面前說過半句雲浠的不是,也沒提過要他解親的事。

  看那日雲浠退親時毅然決然的態度,分明是她與裴闌之間生了嫌隙,與自己有什麼相干?

  這便罷了,眼下裴闌親事已解,按說該來姚府提親了。

  然而,不知是老太君病中攔阻,還是旁的什麼原因,裴府遲遲未有動靜,連裴闌都比以往跟自己疏遠了。

  姚素素一時間又成了旁人口中吃力不討好的笑柄。

  她是天之驕女,父親是官拜一品的樞密使,表姨更是執掌六宮的皇貴妃,豈能容得下此等詆毀。

  思來想去,源頭還是出在雲浠身上。

  若不是她那麼聲勢浩大地退親,自己豈會被旁人笑話至斯?

  她自認為行事已然很避讓著雲浠了,眼下不過是要杖斃兩隻狗,她竟撞上來相阻?

  姚素素越想越怒火中燒,當下不管不顧道:「這狗無人管教,本就該死!若雪團兒是我自己養的便也罷了,但它是皇貴妃娘娘賞給我的,它傷了,我為何不能管教傷她的畜生?!」

  人活一口氣,樹爭一張皮。

  姚素素高聲道:「來人,打!」

  一眾人等面面相覷,眼前一個是樞密使家的千金,一個是侯府家的小姐,都不是好得罪的。

  好在忠勇侯府已敗落,武衛們權衡一番,輕易做出取捨,紛紛避開雲浠,往老柴與幼崽身上打去。

  雲浠武藝雖高,架不住對方人多,攔得了前,擋不住後,遮得了左,護不住右,加之老柴心繫幼崽,不肯自己跑走,眼見得一棍子就要落在竹籃子上,老柴一個縱身飛撲,把幼崽護在身下,狠狠吃下一棍。

  一旁被遏住的奴僕大喊:「老柴!」

  老柴嗚咽一聲,原地晃了晃,倒在地上,粗重的喘氣。

  然而那些武衛仍不肯罷手,見老柴倒下,又去打那幼崽。

  雲浠見此情形,一咬牙,放棄與武衛們周旋,一個旋身將老柴掩於身後,一手從竹籃子裡撈起幼崽,把它護在懷中。

  她這麼做,等同於把後背露給敵手。

  一眾武衛吃了一驚,其中一人來不及收棍,竟落了一計在雲浠背上。

  「住手!」

  這時,竹林外,有人高聲喝道。

  眾人移目望去,只見一劍眉星目的公子迎面走來,正是南安王府的小郡王程燁。

  他方才與父親南安王在前廳待客,聽說竹林的事,連忙趕來。

  還在老遠,就見一身著青衣的小姐與府上武衛動起手來。

  青衣小姐身手極好,奈何只她人單力薄,危機之際,竟捨了自己去護幼犬,程燁見此情形,才出聲喝止。

  走得近前,程燁問雲浠:「你沒事吧?」

  雲浠正蹲身查看老柴的傷勢,聽了這話,抬頭看向程燁,搖了搖頭。

  程燁不由愣了一下。

  眼前的女子出奇的好看,一雙眉眼如春日初生的朝陽,明媚動人,又或是因擔心老柴的傷勢,眸中泛著水光。

  這是忠勇侯府家的小姐,程燁知道。

  方才家僕來通報時,便說是姚府的素素小姐與忠勇侯府的雲浠小姐因為養在竹林的一隻老狗起了爭執。

  程燁又看了眼被雲浠護在懷裡的幼崽,不知當說什麼好,半晌,明知故問地道:「你救的它?」

  雲浠沒回話。

  程燁也沒在意,轉身對姚素素一拱手:「這裡的事,在下都知道了,還望素素小姐能高抬貴手,饒過幼犬一命。」

  姚素素方才見雲浠被打,吃了一驚,氣頓時也消了一半。

  可她早前怒急時,不管不顧地為自己辯白,連皇貴妃娘娘都抬了出來,這會兒輕易的放過這一老一小兩隻狗,豈不顯得她對皇貴妃不誠?

  姚素素被自己趕鴨子上架,只得道:「你們府上的狗咬傷了皇貴妃娘娘的貓,若是輕饒了它,小郡王讓我如何與皇貴妃娘娘交代?」

  竹林外,趕來的尚不止程燁一人。

  南安王老遠看著,命跟著的大夫過去給雪團兒看傷,低聲問一旁的廝役:「王妃呢?」

  「回王爺的話,琮親王府的三公子說想去馬場看咱們府上養的狗,王妃親自陪著去了。」

  「趕緊去請她過來,跟她說這裡出事了。」

  「回老爺的話,早已著人去請了。」

  南安王是個沒實權的郡王,因此謹小慎微,誰也不敢得罪,處理這些外事,還不如他那個馴馬女出生的王妃。

  程燁道:「若皇貴妃娘娘問起,素素小姐只管說是在下養的柴狗不慎咬傷了貴貓即可,皇貴妃娘娘如有任何責罰,在下願一力承擔。」

  「小郡王說得輕巧,但這雪團兒並非一般的貓,而是一隻靈貓,它能識美人,能聽懂人話,皇貴妃娘娘雖將它賜了我,亦時不時讓我抱回宮給她瞧一瞧。她若見了雪團兒的傷勢,因此傷心該怎麼辦?」

  「便說大街上出手傷個人還該討回公道,我眼下不過想給雪團兒討個公道,小郡王竟是打定了主意要攔著?」

  姚素素說到這裡,餘光掃到自己身旁驚魂未定的林若楠,心生一計。

  她一笑:「再者說,這柴狗傷到並不只雪團兒,它方才那麼衝出來,把綰兒妹妹也驚著了不是?」

  林若楠今日是隨琮親王府的車駕來的。

  姚素素這話是什麼意思,眾人心知肚明。

  南安王府雖是郡王府,得罪一個皇貴妃已是不妥,遑論再加上一個琮親王府呢?

  程燁還欲開口,竹林外,有人喝道:「燁兒!」

  南安王邁步朝這裡走來,沉聲道:「燁兒,退開。」

  「父親?」

  「退開!」

  程燁不好當著眾人的面忤逆父親,只好讓開幾步,露出被他掩在身後的雲浠。

  南安王又息事寧人地對雲浠道:「即是這對柴狗母子犯了錯,還望雲浠小姐莫要再護著它們,把它們……交給家僕處置了吧。」

  懷中幼崽發出嗚咽之聲,就像是明白了什麼,怕得厲害。

  雲浠沒應聲,垂下眸去看它。

  她即救下了它,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被人奪了命去?

  它這麼小,究竟做錯了什麼?明明都是命,就憑著你姚素素養的貓比它金貴麼?

  羅姝也走上前來,搖了搖雲浠的手臂,勸道:「阿汀,要不算了吧?」

  雲浠看她一眼,只搖頭,低聲道:「不能算。」

  這時,武衛們見雲浠分神,其中幾個立功心切的竟不管不顧地要去奪她手裡的幼崽。

  手剛伸出去,便被一人從旁握住。

  程昶寒聲道:「幹什麼?」

  竹林碧葉下,他一身青衫,像是從這滿眼清清落落的竹色裡憑空幻化而來。

  眾人皆怔了一瞬,都恭敬道:「三公子。」

  程昶沒開腔。

  方才廝役來跟南安王妃稟報這裡的事時,他其實從旁聽了個大概,可是現在,他看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柴犬,又看了眼雲浠懷裡戰戰兢兢的幼崽,心中徹底涼了下來。

  他又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聲音比方才更冷三分,不是在詢問,而是在斥責。

  南安王府的管家一時間弄不清程昶是哪一頭的,膽寒心驚地道:「回、回三公子的話,是敝府的柴狗不慎傷了皇貴妃娘娘賜給素素小姐的貴貓,還驚著了林府小姐,素素小姐是以要杖斃……」

  「那貓好好的不是嗎?」

  不等管家說完,程昶便打斷道。

  大夫早已為雪團兒包紮好傷口,像是為印證程昶的話,雪團兒縱身一躍脫開大夫的懷抱,一下竄到程昶足邊,蹭了蹭他。

  到底是能識美人的貓。

  程昶又道:「這不是沒怎麼傷著嗎?」

  「是、是,三公子說的是。」管家連連應聲。

  程昶道:「這樣吧,這隻柴犬和幼崽我要了,皇貴妃娘娘如果問起,只說是我養的狗傷了她的貓,改日我進宮跟她賠不是就是。」

  眾人面面相覷,他們原以為三公子趕過來是為護那林綰兒,看這樣子,竟是幫著雲浠護狗的。

  可琮親王府的小王爺都這麼說了,旁人哪還敢多置喙?

  南安王打圓場:「這樣好、這樣好,三公子這個辦法,可謂皆大歡喜。」

  又道,「花廳裡已備好了糕點果酒,眼下烈日當頭,諸位貴客不如先去用些,權當消暑之用。」

  林若楠期期艾艾地跟著姚素素走,臨出竹林前,回頭看了程昶一眼。

  程昶似乎根本沒瞧見她,他移目看雲浠,見她鬢髮微亂,懷中還護著那隻幼崽,不由問:「你沒事吧?」

  雲浠搖了搖頭,不知怎麼,很是低落的樣子:「沒事。」

  她蹲下身,去看地上奄奄一息的老柴。

  方才為雪團兒看病的大夫知情識趣地留了下來,為老柴驗了傷,又去翻它的眼皮,搖了搖頭道:「沒得救了。」

  「老柴——」脫開武衛束縛的奴僕撲出來,跪倒在老柴身邊。

  大夫解釋道:「它腹下這道傷是被貓抓的,不怎麼要緊,但它身子本就大不好了,拼著一條命的力氣生下幼崽,只餘了一月壽數,加上方才一計悶棍吃得太重,至多……還有三日可活。」

  程昶與雲浠聽了這話,心中皆是難受,對那奴僕道:「節哀。」

  奴僕的眼淚蜿蜒而下,他傷心欲絕,一時也顧不上尊卑,應道:「我知道它活不長了,可我養了它七年,原本想著好好給它送終,沒想到……」

  「它小時候在這竹林長大,很喜歡這裡,眼下馬場那邊用不上它了,它就回到了這竹林。狗啊,跟人一樣,是有感情,是念舊認地方的。早知道今天這麼多人,我該多長個心,把它帶去旁處的,我怎麼就、怎麼就疏忽了……」

  奴僕說到這裡,哽咽失聲。

  像是安慰他一般,老柴自嗓子裡發出幾聲低吟,溫柔得令人難過。

  雲浠輕輕地把懷裡的幼崽放在老柴身邊,程昶伸手去撫了撫老柴。

  老柴很聰明,知道是他們救了它,舔了舔雲浠的手,又舔了舔程昶的手。

  奴僕見狀,回過神來,忙揩眼淚道:「奴才無狀,衝撞了三公子與小姐,還望三公子與小姐莫怪。」

  他是有事相求,一咬牙,又問:「三公子方才說,要收養老柴和這幼崽,是真的嗎?」

  不等程昶答,他又磕頭:「還請三公子收養了它們,奴才終究是個下人,護不住它們,若姚府的人再來找,只怕它們皆會性命不保。」

  程昶道:「你放心,我說過的話,自然會兌現。」

  他一想,「你看著老柴長大,與它感情深,我就不把它帶走了。改日我過來,幫你把它的後事辦了,這隻幼崽我帶走。」

  「多謝三公子、多謝三公子!」奴僕蒙受大恩,一時口不擇言,「外間都傳三公子蠻橫跋扈,可今日奴才一見,三公子當真菩薩轉世!」

  又說,「可惜這隻幼崽生來體弱,它原有兩隻兄弟,沒出生幾日都病亡了,還望三公子悉心照料,老柴很聰明,這隻幼崽若能平安長大,一定與老柴一樣聰明。」

  程昶點頭:「你放心。」

  他抱起幼崽,正欲與雲浠一起離開竹林,迎面見程燁去而復返。

  程燁先拱手與程昶一拜,喚了聲:「三公子。」然而看向雲浠,急問,「雲浠小姐,你背上的傷不要緊吧?」

  雲浠搖頭:「沒事,多謝小郡王。」

  程昶愣了一下:「你受傷了?」

  「三公子有所不知,方才若不是雲浠小姐護著老柴與這隻幼崽,只怕它們早命喪於府上武衛的棍棒之下。後來老柴受傷,雲浠小姐為了將幼崽攬在懷裡,生生幫它吃了一棍。」程燁道,又自責,「在下來得晚,也不頂用,多虧三公子幫忙。」

  程昶一時怔然:「你為何……」

  他想說,明明萍水相逢一隻小柴犬罷了,為何值得她如此相救?

  可話未出口,雲浠彷彿已知道了他要問什麼。

  目光落到他手裡的幼崽身上。

  「我就是覺得,它和阿黃小時候長得像。」她說,聲音很輕,「我……很想它。」

  很想阿黃。

  很想……當年在塞北的那些日子。

  那些,父親與哥哥還在的,無憂無慮的日子。

  程昶看著雲浠,她雖未將後半截藏著的話說出來,但他竟聽明白了。

  再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人生在世無所歸依,這一份執意要養狗的心願,也不過為了全上輩子無人相伴的殘念罷了。

  他猶自惘然,雲浠忽然抬頭看他,笑道:「小郡王說的是,還好三公子來了,若不是你,只怕救不下它。」

  她方才還神傷,轉眼就開心起來。

  一瞬間猶如雲霾散去天光傾灑。

  日破雲出般令人喟然。

  小小的幼崽,眉心有一道白,雖然有些病懨懨的,雙眼卻很有神,很好看,一定會很聰明,就像雲浠的阿黃一樣。

  程昶心念微動,不知是為了成全雲浠還是為了成全自己。

  將幼崽往前一遞,「你來養它。」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4:30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二章

  雲浠一愣:「三公子不想養嗎?」

  他很喜歡它,她看得出。

  「想。」程昶道,「但我府上人多手雜,只怕會養不好。」

  這是實話。

  他今日雖來看狗,並未打算要立時領一隻回去。

  王府的小廝缺乏管教,這隻柴犬這麼小,指不定哪一日他不在就鬧出⼳蛾子。

  雲浠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接過幼崽。

  這幼崽認人得很,不過小半日光景,已然熟悉了雲浠,眼下回到她懷裡,舒適地「嗚」了兩聲。

  程昶實在喜歡,又道:「給它取個名字吧。」

  立在一旁的程燁插話道:「這小狗身子孱弱,前頭兩隻兄弟都沒了,只怕名字不能起得太好,否則會傷壽數,雲浠小姐不如給它起個賤名,好養活。」

  雲浠聽了他二人的話,托起小狗崽端看了一陣。

  它不知從哪兒蹭了一身泥,臉上身上都髒得很。

  取個賤名……

  雲浠道:「就叫它髒髒吧。」

  程燁一愣,笑道:「這個名字好。」似又想起什麼,說,「在下這便吩咐府上的下人備一個木籠子,待會兒宴散了,雲浠小姐方便將髒髒帶回府上。」

  日暮戌時,開宴了,雲浠與程昶將髒髒托給南安王府的下人,一併去中廳赴宴。

  路上,雲浠想起侯府內賊的事,她雖懷疑羅姝,奈何沒有證據,便與程昶說還在查。

  程昶回說不必急。

  兩人的坐次不在一處,入了廳便分開,三公子與琮親王妃是南安王府的上賓,去了首席。

  然而一個月前,羅姝的父親羅複尤提了四品樞密直學士,她今日的坐次倒是與雲浠挨著。

  雲浠心心念念著要從羅姝這裡打聽出加害程昶真凶的線索,旁敲側擊了大半晌,羅姝卻只說些車軲轆話。

  陪方芙蘭去藥鋪的人是她,方芙蘭在藥鋪行針時,她的確離開了大半個時辰。

  雲浠問她為何離開,羅姝一笑,說:「那鋪子裡的藥味兒刺鼻得很,我聞不慣,就出去走了走。」

  雲浠被她這一通舉重若輕的辯白弄得迷茫,一時間竟懷疑起兩回給真凶洩露消息的人究竟是不是羅姝。

  雲浠不知自己是否小瞧了這個表妹,好在她問話問得嚴謹,沒讓羅姝瞧出什麼端倪。

  兩人又說起其他,羅姝支支吾吾道:「阿汀,我與你說一樁事,你可不要怨我。」

  這事的前半段,雲浠其實是聽說過的。

  六月初,京郊流寇頻頻生亂,今上想著秋節將至,命樞密院在秋節前把流寇的亂子平了。

  這事本來是小事,壞就壞在今上指派去平亂的人是姚杭山,姚杭山嫌麻煩,私下裡把這事交給了羅複尤處置。

  羅複尤早前是忠勇侯麾下的統領,然而回京後,他多辦理文書政務,久沒調遣過將領,及至六月中,京郊流寇的亂子非但沒平,還愈鬧愈沸揚。

  今上為此大肆發作了一通,甩了臉色給姚杭山看。

  姚杭山也鬱鬱,覺得是羅複尤牽連了自己。

  況乎這些年,羅複尤升遷得快,眼下已然官拜樞密直學士。

  外頭便有風言風語說,羅複尤其實是故意不把差事辦好,削弱今上對姚杭山的信任,以便有朝一日取姚杭山而代之。

  這些流言聽多了,常人心裡都會起一個疙瘩。

  姚杭山又不是一個宰相肚裡能撐船的,不多久,便擺出了一張冷臉給羅複尤看。

  姚府與羅府兩家的關係至此疏遠。

  羅姝道:「按說這是我父親與她父親之間的事,不該影響到我和素素,可是五日前,我二人結伴去裴府探望老太君。老太君她……大約因為你退親的事,還在氣恨裴二哥哥和素素,裴府的人便只將我請了進去,讓素素在外廳裡空等著。」

  「我原以為依素素的脾氣,她必不願等我,早一個人走了。誰知她竟真真在外廳裡等了一個來時辰,直到撞見裴二哥哥送我出來,才跺腳離開。」

  「而且這些日子……」羅姝說著,看了眼雲浠的臉色,「不知為何,裴二哥哥竟是與素素疏遠了,幾回在別府的席上相見,他也只與我說說話。」

  「本來嘛,咱們三個,你、我、裴二哥哥早年同住在塞北,關係就比旁人近一些,多說幾句也沒什麼,誰知竟讓素素生了誤會,加上我父親與她父親的事,她就不理我了。」

  羅姝說著,去搖雲浠的手臂:「阿汀,你看,我都與你坦白了,你可千萬不要跟素素一樣生我的氣,不然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雲浠一頭霧水地聽她說了半日,最後莫名其妙:「我生什麼氣?」

  羅姝道:「我怕你像素素那樣,以為,以為我與裴二哥哥……」

  雲浠明白了。

  她這才與裴闌退親,轉頭羅姝便與裴闌走得近,羅姝的意思,大約是怕她因此對自己心生嫌隙。

  再往深一層想,老太君在裴府一言九鼎,而今雲浠退了親,她氣裴闌與姚素素暗通款曲,是必不願讓姚素素過門了。

  但羅姝不一樣,老太君雖不如喜歡雲浠一般喜歡她,到底還是認可她的。

  裴闌早已到了議親的年紀,這廂娃娃親一解,總不能一直不娶妻。

  指不定姚素素對羅姝的氣恨並非空穴來風,裴府與羅府已暗中議上裴闌與羅姝的親事了。

  羅姝這番話,更多是為試探雲浠的態度。

  雲浠道:「你放心,我不會多想。」頓了頓,又補一句,「便是你與裴闌真的有緣,要彼此結為親家,我也只會給你們道喜。」

  羅姝一聽這話,臉倏地一紅,拿手輕輕一推雲浠,嗔道:「你胡說什麼呢?再這麼說,當心我不理你了。」

  一時宴畢,眾人與南安王道了辭,三三兩兩地出了府。

  程昶是上賓,與琮親王妃走在最前。

  府上的小廝已套好了馬車,琮親王妃辭別了南安王與王妃,方走至馬車前,心中不快便已按捺不住,低聲斥程昶:「你今日是怎麼回事?」

  程昶愣了下:「我怎麼了?」

  「你還裝作不知?南安王府的人都已與我說了,今日你分明是與綰兒同來,你見到她,卻視若無睹,下午在竹林,你還為著一隻狗,一味幫著那侯府的小姐,絲毫不顧綰兒的顏面與感受,你是沒瞧見綰兒來宴席時,眼圈都是紅的麼?」

  程昶問:「林若楠也在竹林裡?」

  他是真沒注意到她。

  想了想,又問,「她幾時與我一同來的?她不是乘母親您的馬車嗎?」

  她們是表姨母,在程昶看來,乘一輛馬車是天經地義。

  程昶道:「我還以為母親您讓她與您同乘一輛馬車,是為還她那隻留在食盒裡的耳璫,我還專門避了嫌。」

  琮親王妃只覺得雞同鴨講,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答這話。

  半晌,她問:「昶兒你……是真不喜歡她?」

  「真不喜歡。」

  琮親王妃溫聲勸道:「我不是說了嗎?綰兒做你的正妃,是真真的合適。你不喜歡不要緊,日後納側妃,納良妾,喜歡哪個……」

  程昶的臉色冷下來:「我只想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別的沒想過。」

  又說,「母親還是早日幫我將耳璫還了,把話說明白吧。我與林家的小姐其實不熟,這些事由我親自去做,那就很難看了。」

  「你——」琮親王妃結舌。

  看程昶面容冷峭,一副不容反駁的樣子,她敗下陣來,道一聲:「罷了。」

  再不理程昶,就著侍婢的手,上了馬車。

  程昶轉身往自己的馬車走,一展眼,卻見雲浠抱著髒髒也從南安王府裡出來了。

  髒髒蜷在木籠子裡,似是對這外間世界十分好奇,仰頭四下張望。

  程昶心念一動,想上前再去看看它。

  剛走了沒兩步,卻聽一聲:「雲浠小姐留步。」竟是那小郡王程燁從南安王府裡追了出來。

  他伸手遞給雲浠一個小巧的食盒,道:「髒髒太小,身子孱弱,只怕尚不能吃米糊,我命人弄來些羊奶,小姐回府後餵給它即可。」

  雲浠接過,應道:「真是多謝小郡王了。」

  程燁看著她,夜色裡,她眸子裡似有星子蕭疏,比白日要文靜些,卻依然明亮。

  他忍不住道:「雲浠小姐不必謝,我也是習武出生,一直仰慕忠勇侯和雲洛將軍的風采,可歎不能親睹一二,今日在竹林裡見識了雲浠小姐的身手,謂為嘆服,眼下不過是幫著照顧照顧髒髒,實在不敢居功。」

  他這麼說,雲浠就想起來了。

  南安王府武學傳家,上兩輩的南安王都是領過兵的,與忠勇侯府一南一北鎮守兩疆。

  可惜這一輩的南安王被招回了京城,幾個兒子雖也習武,官都做得很小,便說眼前的小郡王程燁,他也是封了世子後,才在樞密院在京房裡任了一個七品統領的職。

  雲浠客氣道:「小郡王說笑了,南安王府英雄盡出,實乃我輩楷模。」

  言罷,辭別了程燁,上了自己馬車。

  南安王府的賓客已散得差不多了。

  月色下,雲浠的馬車轔轔而去,程燁立在原處看著,直到瞧不見了,才折身回府。

  程昶還在原地。

  一旁的孫海平問:「小王爺,怎麼著?您是眼饞那破落戶小姐手裡的狗崽,想再去跟這窮酸郡王家討一隻?」

  孫海平就是程昶身邊的小廝,嘴忒賤的那位。

  「叫小的說,馬場裡那七八隻狗,都沒那破落小姐搶走的這隻好看,要不咱攆上去,叫她把這隻給咱們,不給就摔了,反正小的看她也養不活。」

  程昶無言地看孫海平一眼,一聲不吭地上了馬車,放下簾,說:「回府。」

  孫海平應:「好勒。」也跳上車前座。

  馬車轆轆跑了一陣,程昶又掀開簾,吩咐孫海平道:「你明日一早,命人備一碗羊奶。」

  「咋啦,小王爺,牛奶喝膩了,改喝羊奶了?」

  程昶繼續道:「備好送去忠勇侯府。」

  「這天太熱了,羊奶不經放,以後日日備一碗,趕著天亮送過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4:44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三章

  方芙蘭不喜貓狗,雲浠把髒髒帶回府後,把它養在自己院裡。

  巴掌大的小狗,一日一個樣,髒髒初來時,連走路都磕絆,從院門口跑到雲浠屋前,一路要栽好幾個跟頭。

  雲浠原還愁自己養不好它,誰知半月下來,髒髒被三公子和小郡王一早一晚兩碗羊奶供著,一日比一日健壯。

  有回田泗來尋雲浠,見髒髒正在吃奶,咋舌:「這、這、這小狗崽,咋吃得,比人還好?」

  雲浠看著髒髒碗盆裡的新鮮羊奶,也覺得受之有愧。

  她起先覺得髒髒身子孱弱,怕養不活它,程昶和程燁初命人送羊奶時,她便收下了。

  而今髒髒活蹦亂跳,白叔腿疾大好,阿苓又做了些縫補活計添補家用,雲浠每月能勻出點銀子,拿出來每三日買一碗羊奶,再配上米糊,也是養得好髒髒的。

  雲浠這麼想著,隔日一早便讓趙五去琮親王府和南安王府辭謝。

  當天下午,趙五就回來了,帶話道:「小郡王說,髒髒是生在南安王府的,那日承蒙大小姐您救它一命,南安王府應該管它。」

  「三公子說,髒髒本來是他要養的,但他怕家中廝役不好管束,把這麻煩推給您,心中過意不去,加上放心不下髒髒,等三個月後再斷奶。」

  兩邊話都說得漂亮,還順帶捎回來一隻空心的木球,一盆搗軟和的骨頭肉,都說是給髒髒的。

  雲浠只好收下,問:「那三公子和小郡王還說過什麼旁的沒有?」

  趙五想了一下:「有。三公子和小郡王都說,想改日過來看髒髒。」

  一旁敞著肚皮曬太陽的髒髒似聽懂了這話,歡愉地「嗷嗚」兩聲。

  它不知道上哪兒去玩了一遭,又蹭了一身泥,雲浠看它一眼,生怕程昶程燁來了後,看到髒髒這副髒模樣,以為她沒把它照顧好,應道:「行吧,那我先帶它去洗個澡。」

  然而程昶與程燁卻遲遲未至。

  這也無怪。

  七月初,秋節將至,今上即將出行,禮部與宗室們各領了差事,都忙得不可開交。

  況乎今上近日心境不佳。

  前一陣京郊流寇的亂子至今未平,今上斥了姚杭山以後,命一名四品將軍帶兵過去平亂。

  豈知那些流寇竟與當地的山匪勾結,兵一來,遁入山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兵一走,又出來滋事。

  本來官有官道,匪有匪道,兩邊各行其事,只要匪賊們不要做得太過,太平盛世年間,當地官府大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回不知怎麼,這幫流寇一來,這些匪賊們竟鉚足了勁兒跟朝廷對著幹。

  眼看著秋節就要到了,流寇滋事的地方,離金陵不過七八十里,當地的官府生怕這些匪寇一個興起鬧到天子跟前去,便與朝廷派來的將軍通力合作,還真抓了一個匪頭子回來。

  今上把這匪頭子扔給鄆王,命他三日之內審出結果。

  鄆王是轄著大理寺的。

  他把匪頭子關在大理寺的刑牢裡審了三日,無奈這匪頭子一身硬骨頭,末了,啐一出一口血,比著一根小拇指道:「我們山頭七個老大,我就是個小⼳,你們以為端了我的窩就一鍋端了?還早得很哩,我哥哥們在哪兒,沒人帶路,就憑你們,一輩子都找不著!」

  隔日,大理寺卿跟著鄆王進宮,戰戰兢兢地把匪頭子的供詞呈於御前。

  今上一看,勃然大怒,當即讓大理寺卿滾蛋,然後罰鄆王在御書房裡跪著,跪一整日。

  他想不明白,為何一樁看起來這麼簡單的差事,任誰領了去都辦不好。

  恰逢陵王進宮面聖,看鄆王在一旁跪著,本著兄友弟恭的原則,便幫忙說了一兩句情。

  今上憤然,方壓下去的邪火又竄了上來,沖陵王撒了個遍,末了道:「你要幫老四求情是嗎?那正好,你們兩兄弟一起跪著。」

  陵王溫文有禮,鄆王雖有點吊兒郎當,在御前還算規矩,兩位皇子的性格都不錯,因此明面上的關係尚好,不算交惡。

  私底下不好說,畢竟有個儲位擺在那兒,想來暗中勾心鬥角一定也是有的。

  這回陵王與鄆王倒是真真切切的同甘苦同患難了一回,跪了一整日,膝下連墊子都沒一個,隔日出宮時,險些走不動道兒。

  兩位皇子尚且如此,下頭的人更是如臨大敵。

  今年秋節本來是個大喜的日子,被京郊流寇這麼一鬧,各部衙門反而人心惶惶,愈發擔心那些不怕死的匪賊們趕在秋節當日混入金陵,湊到御駕前來折騰一番,一時排查的排查,加強防衛的加強防衛。

  程昶是巡城御史,程燁是在京房的統領,兼之又都是宗親,各自差事都重,便無閒暇去侯府叨擾髒髒了。

  日子終歸是要一天一天過去的。

  在朝臣們惶惶不安之中,在百姓們爭相期盼之中,秋節終於到了。

  這日一早,方芙蘭在侯府門口貼了秋神蓐收的畫像,掛了稻穗。

  雲浠留在府中用完午膳,打算早些出門,陪方芙蘭去街上轉轉。

  她這日是夜裡當值,前一陣兒程昶與她說,那個手心有刀疤的僕從,會在秋節當日趕來見他,告訴他有關真凶的線索,程昶怕自己伴駕走不開,請雲浠幫忙留意。

  雲浠應了,之後還特地去張懷魯那裡調了班,換到程昶伴駕隨行的那條街巡視。

  自大理寺為雲洛翻案後,張懷魯對雲浠已不似以往那般苛待,這種小請求,他當即一口答應,還和顏悅色地叮囑:「秋節這樣的大日子,金陵自有巡查司和在京房看著,輪不到咱們京兆府,你一個捕快,權當是過節,在街上逛逛即可,累了就回府,不必等天亮。」

  趙五套好馬車,將要出府時,府上又來了客。

  竟是羅姝。

  她笑道:「我今早起遲了,緊趕慢趕,險些來晚了,叫阿汀和芙蘭姐姐好等。」

  聽她這話的意思,原來是事先與方芙蘭約好的。

  方芙蘭溫聲道:「我近日聽說了你的事,想著你這幾日必然辛苦,原本想讓鳴翠去你府上說一聲,讓你不必特地趕來陪我,又怕你覺得我多事。」

  「芙蘭姐姐哪裡的話?」羅姝一笑,去挽方芙蘭的胳膊,「姐姐難得出府過節一次,姝兒怎麼能不作陪?再說了……」

  她一頓,臉上微紅,「我這陣子被那事攪的,心中亂極了,還想來找姐姐你說說話呢。」

  她雖未言明「那事」是何事,但雲浠心知肚明。

  時距雲浠退親已兩月,風聲平息,裴羅二府不再藏著掖著,雖尚未定下日子,已將羅姝與裴闌的親事擺到明面上來議了。

  裴府門第顯貴,裴闌又官拜大將軍,羅姝能嫁給他是實實在在的高嫁。

  羅府生怕這門已到屋檻的好親事跑沒了,裴府還沒下聘,已暗中備起了嫁妝。

  羅姝像是的確有一肚子的話要傾吐,幾人剛上了馬車,她便迫不及待地與方芙蘭細語起來,左不過女子閨中帶了些嬌羞的憂慮,雲浠在一旁聽著,沒開腔。

  她其實是放心不下羅姝的,畢竟她至今都未查出兩回跟真凶報信的人究竟是不是她。

  何況方芙蘭要與羅姝來往,雲浠也找不到理由相阻,總不好直接跟方芙蘭說,羅姝這個人,也許沒有面上看著這麼簡單吧。

  理由呢?

  她只好一路跟著她們二人,打定主意等日暮華燈上了再去上值。

  大綏尚燈,以為明燈如星子,能向天上地下的神靈祈福。

  秋節這日,秦淮河岸張燈結綵,只等日暮時分,鑾駕從宮中一出,齊齊將燈點亮。

  雲浠陪著方芙蘭與羅姝四下轉了一會兒,路上,遇著了不少與她們一樣早早出門的貴婦貴女們,說來也巧,走到一處僻靜地,老遠瞧見了姚素素。

  雲浠與姚素素關係不佳,不想上前與她撞個正著,便在原地駐足,等著她先離開。

  誰知姚素素竟是一副心虛的樣子,四下張望一陣,見是無人注意到自己,將手中雪團兒交給身旁的丫鬟抱著,提裙進了近旁的一座道觀。

  大綏本就尚佛不尚道,這是秋節,常人都向秋神蓐收祈福,哪有莫名去道觀的?

  雲浠見姚素素行蹤詭秘,心中起了疑,但她不想多管她的事,便和方芙蘭說:「走吧。」

  方芙蘭應了,然而羅姝卻仍立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道觀的方向。

  方芙蘭喚了聲:「姝兒妹妹?」

  半晌,羅姝才似回過神,勉強勾起一笑,問:「怎麼?」

  雲浠道:「酉時快到了,阿嫂晚間的一道藥還沒服,我要送她去藥鋪。」

  方芙蘭常看病的那家藥鋪子不遠,不到半柱香就走到了,大夫去煎藥的當口,羅姝一直心神不寧,方芙蘭與雲浠都猜到她這幅樣子,定與方才見到的姚素素有關,想問,又不知該怎麼問出口。

  畢竟與姚素素有關,八成就和裴闌有關了。

  羅姝坐了一會兒,驀地起身,對方芙蘭和雲浠道:「芙蘭姐姐、阿汀,我聞不慣這裡的藥味,心口悶得慌,想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

  言罷,也不帶丫鬟,自己一個人出了鋪子。

  方芙蘭看雲浠一眼,說:「你跟著去瞧一瞧,我實在有些不放心她。」

  雲浠正有此意,當即應了,拿了劍,跟著羅姝離開。

  她沒有追上羅姝,而是不動聲色地綴在她身後數步開外。

  羅姝像是也沒注意到自己後頭有人,快步來到之前的道觀,抬手在自己心口微微一撫,沉了口氣,逕自入內。

  道觀清幽,越往裡走,越是一個人也無。

  雲浠跟著羅姝,忽見她在一扇月牙門前頓住,月牙門內,隱隱傳來啜泣之聲。

  羅姝盯著月牙門內,收在身側的手越握越緊,直要將指甲嵌入掌心,從雲浠這個方向看去,她大半張臉血色已褪盡,整個人似乎還在微微發顫。

  雲浠狐疑,挪了個方向,又朝月牙門內望去。

  她目力極好,這一望,也是愣住了。

  門內的花圃間立著兩人,一人是方才見過的姚素素,另一人,卻是裴闌。

  兩人不知說起什麼,姚素素拾起帕子來抹淚,裴闌看她傷心,似是於心不忍,輕輕拿過她的手帕,幫她把臉上的淚漬擦去。

  他們靠得極近,一人替一人拭淚,溫柔繾綣得連外人都感知得到,一時間也不知誰先動了情,裴闌俯身,在姚素素頰邊落了一吻。

  「……」

  雲浠無言以對。

  若不是心中對羅姝存了疑,她真想轉身就走。

  月牙門外,羅姝顫得更厲害了,整個人如一片風中落葉,凋零枯敗。

  雲浠心道自己這麼乾看著也於事無補,何況眼下事態已十分明瞭,不如先帶走羅姝。否則這事一旦鬧起來,只怕不好收場。

  她沒有為羅姝出頭的意思,更沒有為姚素素和裴闌著想,她只是念著老太君之前已狠狠氣過一回,至今尚在病中,眼下是萬不能再受刺激了。

  雲浠剛要上前,只見羅姝驀地回身,目光直直與她撞上。

  她從未見過這副樣子的羅姝。

  那目光裡,怨毒,憤恨,傷心,全都袒露無遺。

  與她平日裡笑盈盈的樣子哪有一絲一毫的相像?

  雲浠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羅姝也怔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她收了目色,快步地走到雲浠身旁,說:「走吧。」

  雲浠忍不住問:「你沒事吧?」

  羅姝垂著眸,低低笑了一聲:「沒事。」

  「我不能有事。」頓了片刻,她又道,「他……從來就不喜歡我,小時候,他喜歡你,長大了,他喜歡素素。」

  像是在竭力遏制住自己心頭的怒意與難過,她啞著聲:「我不能和他鬧,不能。若鬧開了,他就……不會要我了。」

  ---------------------------------------

  有小夥伴在評論裡說古代稱呼小姐不直呼其名,我想了想覺得是,從下一章開始,文中出現過的幾個小姐改成雲大小姐,姚四小姐,羅二小姐。

  其中只有雲浠是獨女。

  別問小姐們其他的姐妹去哪裡了,問就是夭亡或者遠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4:55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四章

  兩人還未走出道觀,迎面撞上姚素素身邊的丫鬟。

  這丫鬟方才不知上哪兒躲閑去了,手裡還抱著雪團兒,一見雲浠與羅姝,猜到姚素素私下與裴闌幽會的事敗露,慌張道:「姝兒小姐,雲大小姐,我家小姐她、她……」

  然而雲浠與羅姝誰都無心思與她搭腔,逕自繞過她,往道觀外去了。

  回到藥鋪,天已有點晚了,雲浠雖有些放心不下,但也不敢耽誤了上值的時辰,倒了盞溫水放在羅姝手邊,看向方芙蘭:「阿嫂。」

  方芙蘭看了看羅姝,了然地點點頭:「我明白,你安心上值去吧。」

  雲浠離開藥鋪前,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羅姝一隻手緊扣著案角,訥訥地坐著,臉上仍是一點血色也無。

  雲浠擔心的自然不是羅姝有多麼難過,但她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在顧慮什麼。

  是羅姝這個人嗎?還是那個藏在背後的真凶?又或是,源自內心深處,莫名而來的不安?

  她喚來趙五,叮囑:「阿嫂難得出門一趟,你可要看顧仔細了。」

  趙五的功夫一半承自雲洛,著實不弱。

  他點頭:「小姐放心,小的一定保護好少夫人。」

  天色又暗了些,雲浠剛趕到朱雀南街,鑾駕已出行了。

  一霎時間,金陵城千燈齊明,直要將天邊灼豔的晚霞比下去。

  大街兩側設有觀燈的竹台,高矮不一,最高的一處堪比塔樓,叫做朱雀台,是專供今上歇腳用的。

  但秋節不像花朝節、上元燈節,點燈只做妝點,這是一個祈豐收的日子,等鑾駕一過,還有祈福的舞隊擠到大街上來跳豐收舞。

  舞者一人握一把黍子殼,舞到極時,把黍子殼一灑,就像一場黃金雨,沐浴到的老百姓,來年都可以心想事成。

  昭元帝坐在朱雀臺上,看著百姓們其樂融融,個個臉上皆是笑顏,心境為之一寬,便對伴駕的宗親們道:「行了,你們為這個秋節操持了一月著實辛苦,今日過節,不必再陪著朕,自去大街上走走,看能不能淋到黍子雨。記得把護衛帶好。」

  這話一出,陵王與鄆王先做表率,與昭元帝謝了恩,各自帶著護衛離開。

  程昶心中記掛著刀疤僕從的事,當下也不逗留,下了朱雀台,喚來孫海平問:「看到雲捕快了嗎?」

  「看到了,看到了。」孫海平道,「就在這條街上哩。」

  言罷,趕在前頭為程昶開道,把他引到一處岔路口。

  程昶觀察一番,這個路口位子不錯,四通八達,無論那個刀疤僕從從哪個方向來,都能看到——就是太擠了些。

  跳祈福舞的人快要來了,百姓們自覺朝兩側散開,為舞者讓出一條大道。

  程昶個子高,展眼一望,總算在人群裡找到雲浠。

  她就立在大道最前端,身旁的百姓們或是期盼,或是興奮,個個都沉浸在秋節的氣氛裡,只有她,雙唇緊抿,一臉戒備,彷彿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錯過了刀疤僕從的蹤跡。

  程昶愣了下,過了會兒,撥開人群往雲浠那處擠。

  身旁的孫海平與張大虎見狀,連忙為他開道。

  走得近了,程昶喚一聲:「雲捕快。」

  雲浠一愣,回頭望去,只見程昶就立在自己幾步開外。

  或許是因為伴駕,他沒像平日那樣青衣素衫,一身絳紫華袍上繡金銀線吉祥雲紋,翻出來的袖口呈天青色,腰間佩玉下綴著暗朱絲絛,一頭青絲束成髻,配著腰間的色澤,簪了根瑪瑙簪。

  這樣的錦繡華服若換了從前的小王爺來穿,必然是十分張揚的,然而此刻穿在程昶身上,非但不張揚,反而十分的清貴。

  彷彿他眉宇間自帶一股能化世間諸般色相為淡日疏煙的氣澤,雅致又奪目,讓人移不開眼。

  雲浠怔了良久,才問:「三公子怎麼過來了?」

  不是說要伴駕?

  程昶正要解釋,忽聽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伴著陣陣擂鼓聲,竟是跳祈福舞的舞隊繞過岔路口,往這裡來了。

  一時間人群攢動,百姓們紛紛往街心湧去,都盼著能在鼓聲結束時一沐那黍子雨。

  雲浠本就有點愣神,這會兒一時不查,竟被推攘著的人們帶著跌退幾步,擠入舞隊之中。

  舞者舞姿癲狂,手裡揮舞著的木頭鐮刀眼看就要打在雲浠背上,程昶道一聲:「小心。」

  幾步上前,握住雲浠的手腕,把她往回一拽,隨後一個轉身,與她互挪了位,替她擋了那柄打過來的木鐮。

  他尚未站穩,又被再次擠過來的人群帶得往前一傾。

  雲浠本就離程昶極近,猝不及防見他傾身過來,簡直避無可避,一頭便撞入他的懷裡。

  清冽的氣息撲面襲來,帶著些許如霜似雪的寒意,直直灌入她的心腑,把她包裹起來。

  雲浠只覺自己渾身的血都凝住了,不敢呼氣,也不敢吸氣,連心跳都快要消失。

  半晌,她訥訥地仰起頭,目光恰好與垂下眼看她的程昶撞上。

  他輕聲在問:「你沒傷著吧?」

  他的眼睫很長,眸子深邃,此刻微斂著,泛出些許星海湖光,淡漠又灼人。

  鼓聲停了,伴著一陣驚天徹地的歡呼,黍子雨淩空澆下,映著紛紛燈火色,搖落在程昶身遭。

  雲浠覺得自己快要消失的心跳驀然回復,卻不是舒緩的,不是平靜的,堪比方才的擂鼓聲,簡直振聾發聵。

  她狼狽地垂下眸,錯開與程昶交匯的眼神。

  這其實是很短的一瞬。

  從她被擠向街心,到程昶把她拽回來,護在懷中,低眼看她,不過只在幾息之間。

  程昶原覺得沒什麼,人群太擠了,護一下姑娘而已,直到發現雲浠整個人僵硬得無以復加,他才覺出不妥。

  到底是個古代姑娘,便是大綏再開化,也不能這麼隨便碰的。

  好在人潮已隨著舞者散去不少,程昶鬆開護在雲浠肩頭的手,退後一步,低聲道:「抱歉。」

  好半晌,雲浠才道:「沒、沒事。」

  程昶續著起先的話頭道:「今上高興,准了宗親們來朱雀街上逛逛,我想著你或許在等那個刀疤人,就過來找你。」

  他往四周看了看,說:「不必在這裡等了,我們去那邊的竹台。」

  竹台很高,從上俯瞰,四下一覽無遺,但這個竹台除非宗親尋常百姓是不能上的,因為離昭元帝的朱雀台有些近。

  雲浠看了那竹台一眼,收回目光後,低垂著眸點點頭:「好。」

  她仍不敢看他。

  程昶只當雲浠是被自己嚇住了,沒再說什麼,轉身帶路時,刻意與她保持了一段距離,然而遇到往他們這裡擠的人群,他會朝後伸出手,幫她攔上一攔。

  雲浠看著程昶掩在她身前的手,慢慢抬起頭,望向他如芝蘭玉樹一般的背影。

  她想,這個人,怎麼能這麼好呢?

  這麼好,可惜,卻這麼遠。

  方才被他握過的手腕,扶過的肩頭,莫名灼燙起來,彷彿帶著一團火,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一時到了竹台下,兩側的護衛見了程昶,都拜道:「三公子。」

  程昶「嗯」了聲,正要登竹台,忽然聽到一聲貓叫。

  貓叫聲離得很遠,但是分外熟悉。

  程昶愣了一下,不由順著聲音的方向,朝街口尋去。

  剛走了幾步,只見一團雪白的身影從西側一家鋪子前竄出,朝程昶狂奔而來。

  竟是雪團兒。

  街上還有熙來攘往的人群,程昶怕雪團兒一個不慎被人踩到,快步走過去,把它抱起來,問:「你怎麼在這兒?」

  雪團兒似乎已四處流竄了一些時候,身上有點髒,「喵喵」地應了兩聲,一臉委屈巴巴地往程昶懷裡蹭。

  程昶失笑,又問:「你主子呢?」

  這時,雲浠也跟了過來,見是雪團兒,愣了一下,四處望了望,喃喃疑道:「怎麼不見姚素素?」

  雲浠知道早前裴闌與姚素素在道觀裡幽會,可這都什麼時候了,總不至於幽會到現在吧?

  自皇貴妃把雪團兒賜給姚素素,她從來把這貓帶在身邊,至多交給貼身丫鬟,等閒是不離身的。

  雲浠隱隱覺得不安,可究竟是哪裡不安,她卻說不上來。

  思來想去,對程昶道:「姚素素很喜歡這貓,等閒是離不得的,方才街上亂成這樣,卑職擔心會出什麼事,還請三公子差人去找找她。」

  這一點程昶也想到了,但他今日是為尋刀疤人而來,身邊的人另有要事,便吩咐孫海平去找竹台下的護衛。

  這些護衛都在樞密院在京房當差的,得了程昶的令,過來回說:「小的奉命守這竹台,不得擅離,三公子請等,小的已托人把此間事態稟明了統領大人,想必統領大人很快就會趕來。」

  程昶點了點頭,沒上竹台,抱著雪團兒,與雲浠一起去街邊等著。

  秋節喧囂不止,百姓們的興奮勁頭一陣高過一陣。

  不多時,又有祈福的舞隊朝街頭走來,方才沒淋到黍子雨的人們爭先恐後地再次湧上街心。

  雲浠和程昶遠遠看著,似乎想到了之前的事,都沒挪步子。

  沒等多久,只聽一聲駿馬嘶鳴,幾名騎兵馬朝他們這裡趕來,為首一人居然是程燁。

  再一想,小郡王在樞密院在京房任統領一職,該他過來不怪。

  程燁看到雲浠與程昶一處,怔了一下。

  方才下頭的人來通報時,只稱是「三公子有要事請」,沒提雲浠也在。

  忠勇侯府的小姐,京兆府的捕快,為何會與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在一處的?

  程燁下了馬,朝雲浠一點頭,沒多說什麼,朝程昶拜道:「敢問三公子有何要事吩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5:09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五章

  程昶道:「我和雲捕快在街邊撿到雪團兒,怕是姚府的二小姐有事,勞煩小郡王讓手下的人去找一找。」

  程燁自然知道姚素素有多寶貝自己的貓,一見程昶懷裡的雪團兒,當即應道:「不勞煩,在下職責所在,三公子客氣了。」立刻差人去金陵各大街巷找人。

  一旁的孫海平見雪團兒總賴在程昶懷裡,想幫他家小王爺抱一抱貓。

  雪團兒慣會以貌取人,孫海平的手還沒觸到它身,它「喵嗚」一聲厲叫,渾身的毛都要炸起來。

  孫海平在心裡頭罵咧兩句,只得作罷。

  程燁分派好人手,沒有立時要走,而是留在原處等消息。

  他看雲浠一眼,見她一身朱衣佩劍,問道:「雲捕快今日當值?」

  雲浠應:「是。」

  程燁點點頭,過了會兒,又問:「雲捕快做捕快多久了?」

  雲浠道:「有三年了。」

  程燁「哦」了聲。

  再過了會兒,繼續問:「辛苦嗎?」

  雲浠道:「不辛苦。」

  程燁道:「不辛苦就好。」

  雲浠納悶。

  她不知道小郡王究竟想說什麼,但他這廂與自己搭了話,她也不好走開。

  雲浠心中其實記掛著那個刀疤僕從的事,想上竹台去望一望他的蹤跡,可她並非宗室,這個竹台不是她說上就能上的。

  雲浠又盼著程昶能來打斷他們的話,領她上竹台。

  但程昶這會兒竟知情識趣起來,抱著貓,一言不發地立在一旁,彷彿沒他這個人兒。

  程燁安靜了片刻,再接再厲,問:「髒髒去了侯府後,還住得慣嗎?」

  「慣的。」雲浠道,索性把能說的話一次說完,「它長得快,眼下已竄了個頭,就是淘氣,喜歡滾泥,隔三差五便要給它洗回澡。」

  程燁笑道:「兩三個月的狗崽,跟人兩三歲時差不多,正是頑皮的時候。」

  「我上回送去的骨頭肉,它還喜歡吃嗎?若喜歡,我再命人備一些送去。」

  「……」

  天已很晚了,佳節的氣氛不減。

  街上跳豐收舞的人越來越多,有人還自備了黍子殼,伴著激奮的擂鼓聲,拋灑澆下。

  有人吵嚷,有人奔走,人聲鼎沸異常。

  雲浠與程燁搭著腔,忽然覺得不對勁。

  縱是佳節,這大街上也太過熱鬧了些,且這熱鬧中,似乎還夾帶著幾分慌亂。

  雲浠凝神聽了一陣,蹙眉提醒:「小郡王。」

  程燁也覺察出不對勁了。

  他一點頭,幾步登上一旁的竹台,正要瞭望,忽見不遠處有官兵縱馬亟亟趕來,高聲稟道:「小郡王,出事了!」

  「東西二街有賊人扮作老百姓鬧事,像是在劫掠打搶!」

  程燁問:「可有人受傷?」

  「傷是一定有的,人群亂了,推搡之間難免踩踏,就是不知有沒有人身亡……」

  程燁快步下了竹台,問明幾個鬧事的地點,翻身上馬。

  「趕緊差人把此間事態向樞密院姚大人,兵部秦大人稟報。命在京房、巡查司之下所有官兵去各個鬧事地點疏散人群,抓捕賊人,其餘人手巡視各街巷,謹防漏網之魚扮作百姓再行滋事。」

  「是!」

  報信的官兵正要走,程燁又叫住他。

  「今夜鬧事的賊人,可是前陣子在京郊頻頻生事的匪寇?」

  「回小郡王的話,正是他們。」

  程燁心中一沉。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今上因為流寇擾民,已大發過好幾回雷霆。姚大人、羅大人,大理寺卿,包括陵王鄆王,都因這事被申斥過。

  眼下這些不怕死的竟在佳節當日湊到天子跟前來折騰,只怕今夜金鑾殿的燈火是不能熄了。

  程燁心中焦急,撈起手下人遞來的長槍,催馬要走,似是想起什麼,又退回來,對雲浠與程昶道:「三公子,雲大小姐,在下要去鬧事的地方看看,煩請你們在此等一等姚二小姐的消息。」

  言訖,吩咐幾名護衛留下來保護雲浠和程昶,打馬離開。

  滿城喧囂不止,雲浠與程昶登上竹台往下望去。

  鄰近的幾條街巷裡,雖有官兵趕來維持秩序,奈何人手暫時太少,老百姓們不知發生了什麼,反倒要往更遠處,鬧事的地方湧去。

  雲浠見此情形,憂心道:「那些賊人均扮作老百姓的模樣,也不知道等官兵趕過去,能不能區分出來,抓個齊全。」

  程昶沉吟一陣,卻道:「不難。」

  「這些鬧事的,按說是兩夥人,一夥是一個月前流竄到京郊的流寇,一夥是早在京郊紮根了數十年的山匪。就算彼此認識,肯定也認不齊全,相互融合,信任度並不高。」

  「像今天這種場合,金陵城戒備森嚴,他們能混進來,肯定是仔細籌謀過的。」

  「準備得這麼好,等到要行動了,不可能沒個章法,聽誰指揮,怎麼行事,什麼時候上,什麼時候撤,必然有個發號施令的。」

  「加上山匪和流寇之間互相不夠信任,為防有人渾水摸魚,或是傷了自己人,他們一定會要想辦法彌補這種不信任。」

  雲浠問:「怎麼彌補?」

  「時間,時間不夠,最簡單的辦法,」程昶道,「服飾。」

  這就跟學生上學要穿校服,有的公司要訂做制服一樣,除了消彌攀比心,提高專業度,另外就是為了增強集體榮譽感。

  這是現代人的思維慣性。

  雲浠一愣,明白過來:「三公子的意思是,這些賊人在衣飾上,一定有一樣的地方?」

  程昶點點頭:「而且那個發號施令的,在衣飾上,除了這個一樣的地方,一定還有特別之處。」

  「只要抓到頭目,審一審,今晚有多少人鬧事,分別是誰,具體計劃是什麼,就水落石出了。」

  雲浠猶如醍醐灌頂,再次看向鬧事的地方,目光裡多了幾分仔細。

  果然,那些鬧事的賊人頭上都裹著頭巾。

  這是盛夏,頭上裹頭巾的人多的是,然而匪寇們的頭巾卻別有不同,均是土黃色,背後……似乎還有什麼紋路。

  雲浠想,戴頭巾真是一個好辦法,等到該撤了,將頭巾一摘,遁入人群,誰還認得出他們?

  雲浠忍不住看了程昶一眼。

  他的目光安靜且認真,仍在人群裡仔細搜尋著那個刀疤僕從。

  想出用衣飾的法子辨認匪寇其實不算太難,難的是,他幾乎是無須思量,漫不經心地就說出了這麼一個辦法。

  雲浠抿了抿唇,心情有些難以言喻。

  一忽兒欣悅,為三公子常人難以企及的敏睿而高興著;一忽兒沮喪,自己當了三年捕快,臨到要發揮本事時,還不如他隨心一念。

  定下神來,最後覺得坦然。

  霧裡花燈高照,前方朗朗。

  既然路遠,自己要多多努力才是。

  雲浠收回目光,重新望向人群,眼前忽地一亮:「三公子,您看!」

  竹台下不遠處,有一人身著粗布皂衣,正垂著眼,快步朝他們這裡走來。

  正是那個手心有刀疤的僕從。

  雲浠立刻道:「我去接應他。」

  程昶還未來得及叮囑一句「多加小心」,便見雲浠解下腰間的劍,握在手中,疾步下了竹台。

  人群雜雜亂亂的,刀疤人也看到雲浠了。

  他加快腳程,疾行數步,正是這時,身旁寒光乍現,一左一右竟出現三個頭戴土黃頭巾的匪寇。

  匪寇們手舉短匕,頃刻便向刀疤人刺去。

  刀疤人身手極好,然而同時應付三人,還是被阻了道。

  百姓們見這裡起了兵戈,驚慌失措,紛紛朝四周散去。

  人群亂湧,雲浠被阻在外圍,一時間又見周遭多出五六個匪寇,招招殺機,均是想要那刀疤人的命。

  雲浠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些山匪流寇中,竟還藏著那真凶派來滅口的殺手。

  但她已來不及細想,刀疤人一人應付八人,左支右絀,眼見著一柄短匕就要刺入他的背心,雲浠高呼一聲「當心」,立刻拔了劍,奮力將劍柄扔去,幫他擋開了短匕。

  兩人終於匯合,四周的護衛還被阻在外圍。

  雲浠與刀疤人背靠背站著,對他道:「這些人我來應付,你快上竹台,去找三公子。」

  「不行。」刀疤人道,「官兵來了,三公子保不住我的命,我遲早會死。」

  雲浠愣了一下,提劍擋開兩個撲襲上來的匪寇,問:「讓你謀害三公子的人,究竟是誰?」

  「不知道,也沒見過,我們管他叫『貴人』,權勢……應該很大。」

  雲浠明白了。

  今日的事態鬧得這麼大,刀疤人眼下與人動了手,等官兵趕來,必然會把他帶走。

  程昶雖貴為小王爺,卻只有一個巡城御史的銜,沒權力在朝廷官兵手中留下他,況乎這夜今上也在,即便程昶有法子救他,也要等今上審過以後了。

  而那個所謂的「貴人」,既然在官兵中有耳目,那麼一定會趕在程昶救刀疤人之前,滅了他的口。

  因此,無論刀疤人去找三公子,還是留在這裡與匪寇纏鬥,最後都會落入官兵手中,都是死路一條。

  這刀疤人今日來找程昶,並不是信任程昶,而是被逼到絕境,為保命而來的。

  除非確定自己能活著,否則他什麼也不會說。

  看來……今夜已不是向他問話的最好時機了。

  雲浠遏住一個匪寇的手腕,反手一折,將他搡開,問刀疤人:「你能保住自己的命嗎?」

  「什麼?」

  「我掩護你走,你能不能保命?」

  刀疤人一咬牙:「能!」

  「好!那你一定好好活著,重新找個時機,再來見我和三公子。」

  話音落,腳尖一點,騰身而起,橫劍往跟前一擋,疾退數步。直至人群邊緣,劍在手心打了個圈兒,橫空一掃,把迫近的匪寇逼退,同時將刀疤人一推:「走!」

  刀疤人身形極快,遁入人群,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八名匪寇見刀疤人遁逃,俱是心急,當即要追,雲浠哪裡肯放他們走?劍尖在地上一個倒點,借力淩空翻身,躍至他們跟前,擋了他們的道。

  可她縱然武藝高強,一個人對八個人,終歸力有不逮。

  加之眼前這幾個匪寇下了狠心與她拼殺,招招殺機,一個不小心,一柄軟劍便自她身側襲來,直指她的脖心。

  雲浠仰身一倒,堪堪避開,那軟劍卻像是長了眼一般,自空中一彎,猶如毒蛇吐信,跟著她仰倒。

  正是這時,身邊一聲駿馬嘶鳴,一柄長槍從旁刺來,與軟劍纏在一起。

  長槍繞了幾繞,將軟劍纏至極致,爾後往上一挑,連劍帶著持劍的人,一併打飛出去。

  雲浠這才分出神來往一旁看去,來人竟是程燁。

  他是追著匪寇們來此的,老遠見著她與人苦鬥,連忙上來幫忙。

  程燁問:「雲捕快,沒傷著吧?」

  雲浠搖了搖頭:「多謝小郡王。」

  直至此時,官兵也已趕到了。

  人群尚未全然疏散,匪寇們見勢不好,連忙摘了頭巾,想要遁入人群奔逃。

  程燁「呔」了一聲,只怕抓不齊全這些賊人,連連催馬,與官兵一起急追而上。

  雲浠在原地頓了一會兒,心中驀地想起程昶方才的話——

  「只要抓到頭目,審一審,今晚有多少人鬧事,分別是誰,具體計劃是什麼,就水落石出了。」

  「而且那個發號施令的,在衣飾上,除了這個一樣的地方,一定還有特別之處。」

  這些賊人都戴土黃色頭巾。

  那麼所謂的頭目,除了這個頭巾,一定還有不同尋常的地方。

  雲浠的目光掠過人群,仔細搜尋,果然見得一個行蹤鬼祟的人,一面摘著土黃色頭巾,一面往巷弄裡奔逃,然而與匪寇們不同的是,他的頭巾上,還插著一根稻穗。

  雲浠想也不想,登時一躍而起。

  她身姿極輕,在身側一匹馬上借力,像是淩空之鳥,幾個騰身,便追至那匪寇跟前。

  手中劍一橫,架在他脖子上。

  「就是你,帶人來鬧事的?」

  然而已無需他回答了。

  周遭遁逃的賊人見頭目被擒,一時失了主心骨,不是潰散,就是當即伏法。

  不過片刻,程燁便擒了大半回來。

  程燁還在清點人數,忽聽長街盡頭,號角長鳴。

  由遠及近的行軍聲震耳欲聾,人群散至街道兩側,滿目畏然地看著數列身穿鎖子甲,頭戴紅羽盔的兵馬邁步行來。

  殿前司,天子禁衛。

  竟然……驚動了殿前司。

  今夜秋節一鬧,昭元帝不惜讓天子禁衛出城平亂,看來是龍顏震怒了。

  為首的殿前司指揮使,二品上將軍宣稚行到眾人身前,朝程燁點了一下頭:「小郡王。」

  然後道,「本將軍封聖上之命,出宮平亂,敢問小郡王,此間伏法的,可是今夜作亂的全部賊人?」

  「不是。」程燁道,「但頭目已擒到了。」

  宣稚點頭:「小郡王辛苦。」

  程燁解釋:「歸德將軍誤會,擒住頭目的,並非在下,而是京兆府的雲捕快。」

  他往一旁讓了讓,露出站在後側的雲浠,「便是忠勇侯府的雲大小姐。」

  宣稚愣了一下,說道:「原來竟是雲洛將軍的妹妹。」

  又道,「其實本將軍方才在瞭望樓瞧見了,雲捕快真是好俊俏的身手。」

  雲浠抱劍拱手:「歸德將軍過獎。」

  殿前司既來了人,朱雀長街很快肅清,宣稚命禁衛綁了賊人,又傳今上之令,與程燁、程昶,還有不遠處的宗親們一起回宮。

  雲浠看著殿前司離去的背影,略緩了一口氣。

  但她並不能放下心來,姚素素至今杳無音訊,還有阿嫂……今夜這麼亂,阿嫂難得出一回門,也不知她與羅姝怎麼樣了。

  雲浠把劍別在腰間,正欲去藥鋪子尋方芙蘭,忽聽身後,殿前司行軍的聲音驀地止息,頃刻,禁衛與宗親們又朝朱雀街兩旁散開。

  長街中間,遠遠行來一人,先與宣稚說了句什麼,然後便朝雲浠走來。

  雲浠定睛一看。

  竟是前陣子,她去跪綏宮時,在宮門外見過的掌筆內侍官,吳公公。

  走得近了,吳公公和顏悅色地一笑,說:「雲浠小姐,今上讓雜家趕過來傳一道口諭。」

  「命您跟隨殿前司、宗親大臣們,一道進宮。」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5:22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六章

  是夜,金鑾殿燈火通明。

  殿中均是宗親重臣,雲浠不過一名未入流的捕快,在宮門解了劍,跟在人群最末。

  昭元帝微闔著眼,聲音聽不出情緒:「說說吧。」

  殿中靜了一瞬。

  頃刻,一名五品大員出列,小心翼翼地道:「稟陛下,今夜金陵城之所以鬧出這樣的亂子,實乃巡防之過。只是……此一月間,京郊流寇山匪勾結,聚千人之眾,頻頻滋事,秋節前後又不能閉城,他們扮作百姓,混入城中,實在是防不勝防。」

  「臣等近日已仔細排查過出入金陵的百姓,還捉了上百可疑之人出來,將他們驅逐城外三十里,卻不想……仍不慎混了這數十賊人進來,好在鎮壓及時,沒有傷及太多平民,已是、已是……」

  「你想說,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昭元帝冷笑一聲。

  「是,陛下,臣正是這個意思。」五品大員應道。

  金鑾殿裡落針可聞。

  姚杭山抬起手,揩了一把額稍的汗。

  說話的五品大員是他手底下,在京房的掌事官,原還當他是個老實辦事的,沒成想竟蠢笨如豬。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一味地找藉口?

  嫌今上今夜的怒火燒得不夠旺,趕著添一把柴禾嗎?

  姚杭山喉間憋著一口血,只恨不能衝上前去捂了他的嘴。

  昭元帝涼涼道:「你的意思是,今夜這些賊人還來得少了?你還有功了是不是?」

  「回陛下,不、不是。」五品大員道,「臣只是、只是……」

  「朕記得你姓李,眼下是樞密院在京房的掌事官?」昭元帝道。

  不等回話,緊接著吩咐:「來人,把他身上這身官袍扒了,杖三十,讓他滾出宮去。」

  「是!」殿中侍衛領命,即刻將人拖了出去。

  夜沉沉的,殿外落杖之聲清晰可聞,近乎要敲在殿中每一個人心間。

  片刻之後,侍衛進殿回話說:「稟陛下,已行完刑了,李大人說……謝主隆恩。」

  昭元帝又冷笑一聲。

  「樞密院的人何在?」

  有了前車之鑒,姚杭山、羅複尤,兼之幾名樞密院事出列,俱不辯駁,叩拜道:「稟陛下,今夜金陵巡防不嚴,實乃臣等過失,請陛下降罪。」

  昭元帝懶得理他們,攆蒼蠅似的擺擺手:「挪到一邊跪去,礙眼。」

  姚杭山等人領命,膝行至殿側。

  昭元帝默坐了一會兒,略沉了口氣,想著事已至此,責罰降罪都先暫時緩一緩,當務之急,是要把眼前的亂子平了。

  他喚來宣稚,仔細問了問今夜賊人鬧事的情形。

  宣稚一一答了——賊人幾何,本事如何,分別在哪幾處作亂。

  末了道:「眼下這些賊人因何鬧事,是否只為搶掠,尚且不知。好在京房的統領,南安王世子調兵及時,抓捕了大半賊人,京兆府的雲捕快更是擒住了其中頭目,想必只要仔細審過,一應案情便可水落石出。」

  昭元帝「嗯」了一聲,移目看向鄆王:「就讓——」

  話未說完,他驀地想起前陣子,老四連個山賊頭子都審不好,嫌惡地看他一眼,改主意道,「罷了,歸德,你帶著殿前司的人去審吧。」

  「末將領命。」宣稚應道。

  昭元帝環目殿中,問:「至於京郊那群不怕死的,你們當中,誰去把這事解決了?」

  宗親與朝臣們四顧無言。

  過了一會兒,裴闌出列:「稟陛下,末將願帶兵前去京郊平亂。」

  「給他們臉了!」昭元帝面沉如水,冷聲道,「區區千餘賊人罷了,值得朕動用一名三品大將軍?」

  上回他派了一個四品將軍過去,抓回來的山賊頭子怎麼說來著?

  「我們山頭七個老大,我就是個小⼳,你們以為端了我就是一鍋端了?還早得很哩。」

  實在是挑釁朝廷,目無尊法!

  程燁請纓道:「陛下,臣乃在京房七品統領,願帶兵平亂。」

  「你是郡王世子,這事輪不到你。」昭元帝道。

  殿上一眾朝臣與宗親們面面相覷。

  這……品階高了不行,爵位高了的也不行,可這麼一個月下來,是人都看出來了,京郊的亂子是個燙手的山芋,不好擺平,放眼朝廷,誰還有這個本事?

  殿中一時寂寂然。

  良久,昭元帝忽然開口問:「忠勇侯雲氏女可在?」

  雲浠愣了下,步至殿中,跪拜而下:「回陛下,臣女在。」

  昭元帝看了雲浠一陣,片刻,提了句不相干的:「朕記得,幾年前,你隨雲舒廣回金陵,曾進過宮,朕那時見過你。」

  忠勇侯雲氏一門鎮守塞北,功高志偉,回金陵那年,昭元帝曾親自設宴,在宮中宴請雲氏一家。

  「是。」雲浠道,「臣女便是在那一年得瞻天顏。」

  昭元帝笑了一聲:「朕還記得,當時你在宴上耍了一套槍,居然打敗了朕兩個侍衛。雲舒廣說,你自幼跟著他學武,在塞北那幾年,還跟著你哥哥雲洛上過沙場。」

  「回陛下,陛下當真好記性。」

  昭元帝默了一陣,忽問:「聽說今夜是你擒住那個賊人頭子?他功夫怎麼樣,厲害嗎?」

  「回陛下的話,這些賊人功夫高低不一,臣女擒住那賊人頭子時,他只顧倉皇奔跑,是以看不出本事怎麼樣。」

  昭元帝問:「依你看,這些賊人的功夫,可在你之上?」

  雲浠想了一下,實話實說:「在臣女之下。」

  「好。」昭元帝點頭,「那麼這回京郊的亂子,就由你帶兵去平吧。」

  此話出,殿上諸人均是驚愕不已。

  雲浠抬起頭,訝然地望著昭元帝。

  但她沒多說什麼,只拱手:「是,臣女領命。」

  兵部尚書步至殿中,有些為難地提醒:「陛下,忠勇侯雲氏女而今只是京兆府隸下一名捕快,未入流,嚴格來說,沒有資格領兵。眼下她要帶兵去京郊,一來,怕是下頭的兵看她沒有品級,不會聽令;二來,不同品階能帶兵的數目不同,自然,陛下若另有旨意,那便好說。因此怎麼帶兵,可帶多少,從哪裡調遣,還望陛下明示。」

  軍中規矩森嚴,兵部尚書的提點雖然多事了些,卻是十分必要的。

  昭元帝沉吟一陣,道:「沒有品級,那就升一個。也按規矩來,今夜她立了功,先封個……七品翊麾校尉吧。」

  「至於帶兵的數目,歸德,你找人從手底下撥兩千給她。」

  「是。」

  昭元帝靜坐一會兒,忽地道:「朕記得,雲舒廣和宣威當年還有些舊部散在塞北?」

  兵部尚書道:「回陛下,正是,不過所剩不多。畢竟……」他頓了頓,「忠勇侯與宣威將軍幾回苦戰,死傷極多,散在塞北的,不過幾百餘人罷了。」

  這幾百餘人,因為四年來雲洛的案子懸而未決,朝廷不敢用,征戰半生,最後淪落為棄將殘兵。

  昭元帝道:「雲氏女升了校尉,手下不好沒人,把他們招回來,先歸攏在忠勇雲氏女底下吧。」

  殿中諸人皆是怔然。

  昔忠勇侯戰死,太子身亡,雲洛因招遠叛變獲罪,滿朝文武都認為忠勇侯府受今上厭棄,要自此敗落了。

  可前一陣,昭元帝忽然輕描淡寫地為雲洛昭了雪,朝廷又以為他是終於解了心結,要對忠勇侯府額外開恩。

  既要開恩,何不抬舉雲洛,讓他襲了忠勇侯的爵?

  晾在一邊這麼久,忽然把侯府的一個孤女升了校尉,這是何意?

  女子仕途本就艱難,也不能襲爵,到末了,終歸是要嫁人。

  難不成今上的意思,是要一面抬舉侯府,一面打壓嗎?對一個女子,這麼做有何意義?

  真是聖心難測,聖心難測啊。

  此間事了,夜也已過去了。

  天末晨光熹微,昭元帝十分疲倦,喚了琮親王與幾個肱骨大臣去御書房繼續議事,留下樞密院幾個掌院的在金鑾殿跪著,散了眾人。

  雲浠這廂雖被提了校尉,但因事出倉促,還需回府等聖旨,因此也沒多逗留,由一名小太監引著出了宮。

  程昶先她一步離開宮禁。

  這一夜事多紛繁,他一直沒能與她說上話。

  昨夜刀疤人一出現,她為了在匪寇與官兵手中保住刀疤人,不惜豁出命去拼殺。

  程昶在竹臺上看得清楚,心想,這姑娘怎麼這麼實在。

  已兩回了,上一回,在裴府的水榭,她也是這樣。

  其實真凶想殺的,自始至終只有他一個罷了。

  她這麼拼了命地為他尋線索,保證人,就不怕自己也被牽連進去?

  還是,這就是傳承了幾千年,到了後世,越來越淡薄的所謂恩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那種。

  可是,他與她之間,又什麼何恩義可言呢?

  他莫名撞入這個陌生的時代,說到底,除了自己,任何人、任何事,在他心深處,都是不相干的。

  卻莫名遇到了這麼一個姑娘。

  不管怎麼說,先與她道聲謝吧。

  程昶等在宮門外,好不容易看到雲浠,正要邁步過去,卻見宮門另一側,有一人亟亟趕過去,對雲浠悅然一笑。

  是那個小郡王程燁。

  他似在恭喜雲浠高升的事,指了指兵部值房的方向,又喚來一個侍衛,與她一起解釋著什麼。

  雲浠一邊聽,一邊點頭,還時不時應上一兩句。

  程昶邁出去的步子又收回來。

  是了,他怎麼忘了,她昨夜立功,升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是該被道賀的。

  還是自己萬事不關己太久了,以至於忘了要在意這些身遭事?

  程昶頓在原地,沉默地看著雲浠與程燁說著話,一個在心裡藏了數月的感覺漸漸浮起來——格格不入。

  是,格格不入。

  與身遭人、與身遭事的格格不入。

  與這整個時代的格格不入。

  只是不知為什麼,今日,此刻,這種感覺格外深切。

  深切得讓他覺得有點蒼涼。

  侯在一旁的孫海平與張大虎看程昶好半晌不動作,迎上來問:「小王爺,咱們是要回府,還是上哪兒去消遣會兒?」

  程昶清清冷冷地在原地立了一會兒,應了聲:「回府。」

  剛轉身要走,忽見一名小兵匆匆打馬趕來。

  臨到護城河,小兵棄了馬,快步急奔,大概因心中焦急,連連磕絆了好幾下。

  程昶盯著小兵看了一陣,認出他來。

  是昨夜程燁分派去找姚素素的。

  程昶心中浮起不好的預感。

  果然,只見那小兵奔到程燁面前,一下拜倒,驚慌失措道:「稟小郡王,在下等奉命在金陵城尋了姚府的二小姐一夜,直到今早……直到今早,才在秦淮水邊,發現了……她的屍體。」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5:35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七章

  此話一出,雲浠與程燁都愣住了。

  報信的小兵嗓門很大,饒是宮門口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姚素素遇害的消息也被幾個路過的大臣聽了去。

  一時間,眾人駐足,俱是竊竊私語起來。

  程燁急問:「怎麼會這樣?你們報官了沒有?姚府的人可已知情了?」

  「回小郡王的話,已報官了,案子目前歸在了京兆府。姚府的老夫人得知了這個消息,當即昏了過去,姚府的夫人、大少爺,五少爺,還有兩個姨娘,通通鬧到了衙門。另就是——」

  小兵頓了一下,「從昨晚到現在,姚大人一直在宮裡沒有出來,小的們通稟不到,還請小郡王幫忙想個法子。」

  程燁回頭望了綏宮一眼。

  昨夜匪寇鬧事,今上震怒,姚杭山與樞密院一干掌事的眼下還被罰跪在金鑾殿。

  按說今上正在氣頭上,不該拿任何事去攪擾,可生死事大,姚素素又是姚杭山最疼愛的女兒,這麼莫名其妙地沒了,哪有不及時告知的道理?

  程燁喚來一名宮門守衛,吩咐:「你去把姚二小姐的事告訴歸德將軍,看看他有沒有法子請陛下暫免了姚大人的責罰。」

  這時,京兆府也來人了,說府尹張大人要親自問案,請三公子、小郡王、還有雲校尉同去衙門一趟。

  他們三個,兩個是最先發現姚素素可能出事的,一個是遣人尋人的。

  雲浠與程昶程燁都沒推脫,當即趕去了京兆府。

  京兆府的公堂裡亂糟糟的,堂堂一品樞密使府上的小姐沒了,家眷們哭的哭,鬧的鬧。

  張懷魯是個息事寧人的脾氣,乍一撞上這麼一樁棘手的案子,又不敢開罪姚府的人,竟是束手無策。

  好不容易盼到程昶與程燁到了,連忙迎上去:「三公子、小郡王。」

  程燁著急,問:「張大人審得怎麼樣了?」

  張懷魯支吾:「尚未開審。」這不是等著您二位過來鎮場子呢麼。

  又補充,「這就審了、這就審了。」

  說著,回了堂案正襟危坐,將驚堂木一拍,高聲吩咐:「帶嫌犯——」

  兩名衙役拖著一名蓬頭垢面的女子上了公堂,雲浠定眼一看,竟是昨日她與羅姝在道觀撞見的,姚素素身邊的丫鬟。

  丫鬟已受過拶刑,慌亂急了,連連搖頭說:「不是我、不是我……」

  張懷魯詐她道:「如何不是你?昨日姚二小姐出府後,只將你一人帶在她身邊,且昨天晚上,你一整晚沒回姚府,在街上遊蕩,若不是今早小郡王手下的官兵發現了你,豈知你不是昨賊心虛,想要趁早上城門大開時出城潛逃?」

  「大人,大人奴婢冤枉,當真不是奴婢。」丫鬟道。

  她聲音帶了哭腔,急著為自己辯駁,說話也顛三倒四:「昨夜奴婢與我家小姐分開時,姝兒小姐,就是羅府的四小姐尚與我家小姐一處,兩人還起了爭執。」

  「後來小姐的貓,就是雪團兒跑丟了,小姐遣奴婢去追貓,奴婢便與小姐分開了。」

  「可是奴婢沒用,沒找著貓,怕被小姐責罰,因此才在城中找了一夜,沒有回府。」

  「你說你為了找一隻貓,所以整夜不曾回府?」張懷魯悠悠問道,隨即一拍驚堂木,「荒唐!你當本官是這麼好糊弄的?!」

  「是真的!雪團兒是皇貴妃娘娘親賜給小姐的,小姐把它看作眼珠子,比什麼都寶貝!」丫鬟慌道,又環目一望,指著雲浠道,「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問雲大小姐,那日、那日在南安王府上,小姐只因雪團兒受了一點皮外傷,不惜要杖殺雲大小姐養的小狗崽。」

  丫鬟的話雖在細微上有出入,但大致確是實情。

  張懷魯看向雲浠,雲浠點頭道:「是有這回事。」

  她想了想,補充道,「且昨日三公子與卑職之所以會請小郡王出面找姚二小姐,正是因為我們在街旁撿到了雪團兒,姚二小姐從來把這貓帶在身邊,等閒是離不得的。」

  張懷魯又望向程昶與程燁。

  二人俱稱是。

  張懷魯略一點頭,對丫鬟道:「那本官姑且信了你的話。」

  他沉吟片刻:「你方才說……昨夜你與姚二小姐分開時,她尚與羅府的四小姐在一處,兩人還起了爭執?」

  「是。」

  「俱本官所知,昨日秋節,姚二小姐只帶了你一人出府,並未約見任何人。她是因何會與羅府的四小姐在一起?是偶遇,還是私下裡刻意相約?她二人因何事起的爭執?當時又是什麼時辰?」

  「回、回大人的話,當時……大約是戌時末。」

  張懷魯低聲問一旁的師爺:「仵作可驗明屍身了?姚二小姐是什麼時辰遇害的?」

  師爺搖搖頭:「尚未。」

  張懷魯對丫鬟道:「你繼續說。」

  「說、說什麼?」

  張懷魯不耐,提醒:「羅四小姐與姚二小姐為何會在一處?因何起的爭執?」

  「這、這……」丫鬟結巴,一頭磕在地上,「奴婢不知。」

  「胡說八道!」張懷魯斥道,「你當時既跟在你家小姐身邊,難道連她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得而知?還是你方才所言俱是誑語,就是你——害死了你家小姐!」

  「不是、不是。」丫鬟搖頭,「我家小姐,之所以會與姝兒小姐鬧起來,乃是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你倒是說呀!」看她半晌憋不出一個響來,姚府的夫人趙氏也急了,厲聲催促。

  「因為尚書裴府的二少爺,裴大將軍!」

  丫鬟一咬牙,道出實情。

  開了這個口,後頭的話就好說多了。

  「昨日小姐出門,並非沒有約見任何人。她……其實是借著秋節,趕去朱雀街附近的道觀與裴二少爺幽會。」

  「後來不知怎麼……姝兒小姐與雲大小姐撞破了我家小姐與裴二少爺的事,兩人因此才起了爭執。」

  張懷魯聽了這話,一愣,問雲浠:「昨日雲校尉也在?」

  男女私下幽會,終歸是有辱聲名,難以啟齒的。

  雲浠猶豫了一下,才開口:「是。其實昨日羅姝是與卑職的阿嫂相約出門,到了朱雀街附近,遇見姚二小姐行蹤詭秘,羅姝她當時就起了疑,跟著姚二小姐進了道觀。卑職見羅姝神色有異,怕出事,也跟了進去,這才撞見了……姚二小姐與裴將軍幽會。」

  「只是,」雲浠想了想道,「我二人撞破他們幽會後,並未聲張,羅姝說,怕聲張了,她和裴將軍正在議的親事就不成了,因此她當時是同卑職一起離開的。」

  「我二人離開後,去了卑職阿嫂常看病的藥鋪子,當時大約是酉時末,卑職趕著上值,叮囑了家僕與阿嫂照看羅姝,爾後就去了朱雀街。」

  「至於再後來,羅姝為何會離開藥鋪,為何會與姚素素起了爭執,卑職就不得而知了。」

  張懷魯點點頭,對丫鬟道:「你接著說。」

  「是。雲大小姐與姝兒小姐離開道觀時,與奴婢撞了個正著。奴婢心知小姐與裴二少爺幽會的事敗露,便去告訴了小姐。」

  「小姐她與裴二少爺相互傾心已久,若不是裴府的老太君執意要讓裴二少爺娶姝兒小姐,裴二少爺怕是早已上姚府提親了。這廂兩人幽會被撞破,小姐破罐子破摔,決定去找姝兒小姐攤牌,請她把裴二少爺讓出來,哪知姝兒小姐竟是不肯,兩人這才——」

  「你胡說!」不等丫鬟說完,姚夫人趙氏厲聲道,「素素她溫婉貴雅,豈會為了一個,為了一個男子卑微至此!還說什麼幽會?!素素她成日都在本夫人眼珠子底下待著,乖巧至極,哪裡來的功夫去幽會?!定是你害了素素,眼下編的潑天謊話,辱了素素的名聲來洗脫自己的罪名!」

  「大人!」趙氏對張懷魯一欠身,「這死丫頭信口開河,心狠手辣,還請大人即刻賜她死罪!」

  「大人,奴婢沒有撒謊!」丫鬟見勢不好,連聲辯解。

  她驚慌失措,當下也不管不顧,平日裡憋在肚子裡的話一股腦兒往外倒,「小姐與裴府的二少爺有私情,金陵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裴府的二少爺自回金陵後,與小姐幽會已不是一回兩回了,每回都約在道觀,有時候……有時候兩人待在一處,一待就是一個下午!小姐是對裴府的二少爺許了終生,這才非他不嫁,才去懇求姝兒小姐把裴二少爺讓出來的……」

  「你住嘴!」趙氏氣得幾欲昏厥,一旁的姨娘扶住趙氏,也不顧衙役攔阻,當下便甩了一個巴掌在丫鬟臉上,「姚府養你十餘年,如何養出了你這麼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東西?!辱沒素素的名聲還不夠,眼下還要辱沒她的清白!」

  「素素冰清玉潔,才高貌美,放眼整個金陵城,有哪個門第是她搆不上的?就是宗親勳爵,天潢貴胄,她也配得上!如何會在裴闌那一根剛被人解了親的朽木上吊死?!便說、便說……」

  姨娘沒見識,說起話來幾乎是口不擇言,她環目一望,目光落到程昶身上。

  「便說琮親王府的三公子,一直以來也是對素素有意的。論出生,論門第,論樣貌,裴闌哪裡比得上三公子?與其選裴闌,素素何不選三公子?!」

  程昶:「……」

  「住口!」張懷魯被這話驚得一顫,連忙拍了驚堂木,「公堂之上,豈容爾等隨意喧嘩,來人,把這口無遮攔的婦人給本官拖下去。」

  隨即又起了身,跟程昶賠罪道:「三公子莫怪,那婦人只怕是得知嫡女意外身亡,一時傷心魔怔,得了失心瘋了,本官待會兒定會按律例責罰她。」

  程昶:「……沒事。」

  經姨娘這麼一鬧,公堂上倒是安靜了不少。

  姚府的人怕開罪了琮親王府,俱是清醒了些,不再多話。

  張懷魯戰戰兢兢地坐下,順著方才丫鬟與雲浠的供詞,把思緒理了一遍。

  簡單來說,昨日羅姝與方芙蘭相約,在雲浠的陪同下,一起去了朱雀街附近,撞見了行蹤詭秘的姚素素。羅姝近日正與裴闌議親,又知裴闌與姚素素有私情,心中起了疑,便與雲浠一起跟了進去,果然撞破了裴姚二人幽會。

  按雲浠的說法,羅姝十分看重自己與裴闌的親事,怕兩相鬧開難以收場,於是選擇息事寧人,離開道觀,與雲浠一起回了方芙蘭看病的藥鋪子,當時是酉時末。

  二人在此途中,遇到了姚素素的貼身丫鬟。丫鬟把雲羅二人撞破幽會的事告訴了姚素素。姚素素心慕裴闌已久,決定破罐子破摔,去找了羅姝,求她把裴闌讓給自己。

  羅姝大約是不肯,兩人在此過程中,起了爭執。

  爭執的時候,姚素素手裡的雪團兒跑丟了,遂讓丫鬟去尋雪團兒,當時大概是戌時末。

  若丫鬟說的話全是真的,那麼最後一個見到姚素素的人,就是羅姝。

  因為雪團兒是在亥初被程昶與雲浠撿到的,從戌時末到亥初,至多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而程燁命人在亥初去找姚素素時,已然尋不到她的蹤跡了。

  張懷魯問雲浠道:「你與羅四小姐撞破姚二小姐的幽會後,回到了藥鋪子,當時雲將軍的遺孀方氏可在?」

  雲浠道:「在的。」

  「除方氏外,還有誰人在藥鋪裡?」

  「還有藥鋪的雜役與掌櫃,卑職府上的趙五,丫鬟鳴翠。不過,當時阿嫂剛服過藥,獨一人在藥鋪裡間歇息,羅姝回到藥鋪後,阿嫂見她心情不好,便把她喚到裡間安慰,其餘人,包括鳴翠與藥鋪子的人都在外間,趙五更是守在藥鋪門外。」

  「照你這麼說,如果後來姚二小姐來尋羅四小姐,方氏、趙五、丫鬟鳴翠,還有藥鋪裡的人,都該看見才是。」

  「是。」雲浠應道。

  張懷魯想了想:「來人,即刻去忠勇侯府請方氏、家丁趙五、和丫鬟鳴翠,去朱雀街的回春堂請掌櫃的。另外,羅府和裴府那邊……」

  眼下羅姝嫌疑最大,裴闌又是關鍵證人,不得不請來審問。

  可是,羅府與裴府,哪個他都得罪不起。

  張懷魯躊躇了半晌,目光落到雲浠身上。

  今日雲浠雖被提了校尉,但聖旨未到,她仍是京兆府的捕快。

  雲浠的目光與張懷魯對上,會意,拱手道:「是,卑職這就去羅府請羅四小姐過堂。」

  張懷魯微鬆一口氣,又移目,看向程燁,賠著笑道:「想必裴將軍眼下正是在樞密院當值,小郡王是樞密院在京房的統領,不如……」

  程燁應道:「好,張大人可差一名捕頭隨在下一起去樞密院,請裴將軍過堂。」

  -------------------------------------

  拶(音ㄗㄢˇ)刑:又稱拶指,中國古代一種夾手指的肉刑,一般用於女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6:06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八章

  到得羅府,羅複尤的夫人俞氏乍一見到雲浠,著實意外:「阿汀,你怎麼來了?是來尋姝兒的麼?」

  忠勇侯府與羅府間雖有表親,自回了金陵,兩家便疏於來往。

  雲浠道:「姨母誤會了,阿汀此番是為公差來的。」

  「公差?什麼公差?」

  「衙門中的案子,暫不方便透露,還請姨母速速去喚姝兒表妹,請她跟我回衙門一趟。」

  俞氏向來是個沒主心骨的,一聽這話,驚得臉都白了:「該不會是老爺他出了什麼事吧?」

  雲浠搖頭:「與羅大人無關。」

  「這就好、這就好。」俞氏撫了撫心口,一邊命下人為幾個衙差看茶,一邊將雲浠往裡間引,笑著說,「你是不知道,昨夜姝兒回府後,一直心神不寧,直到今早問我討了碗安神湯才歇下,也不知睡著沒有。我原還想著阿汀你若無要事,便先等一等,待用過午膳,我再去喚姝兒起身,不想竟是為著衙門的案子。」

  說著,一推羅姝閨房的門,把雲浠引了進去。

  羅姝竟還未睡,獨坐在塌邊,不知在想些什麼,聽到門前響動,她驀地抬起頭來,瞥見雲浠,目光中閃過一絲慌亂:「阿、阿汀,你怎麼來了?」

  雲浠道:「衙門裡出了樁案子,張大人讓我來請你過堂。」

  羅姝倏地一下站起身,不安地理了理衣裙,磕磕巴巴地應道:「出了案子?好、好,我……我這就跟你去。」

  一路隨雲浠走至門口,又問:「阿汀,可是素素她,她……」

  後頭截話似堵在了喉嚨裡,如何都說不出口。

  雲浠蹙眉,看她一眼,道:「茲事體大,我不方便透露,等到了衙門你就知道了。」

  羅府離京兆府甚遠,雲浠帶羅姝回到衙門,裴闌,方芙蘭,以及回春堂的掌櫃與雜役已等在公堂裡了。

  羅姝一見這場景,徹底慌了神,張了張口還沒說出什麼,兩名衙役走上來,不由分說便給她拷上手枷。

  身後一個捕頭將她一搡,她往前跌走兩步,一下便跪倒在公堂正中。

  張懷魯將驚堂木一敲:「罪女羅姝,你可認罪?」

  方至此時,羅姝才意識到不對勁:「認罪……認什麼罪?」

  「殺人之罪!你可認是你謀害了姚府的二小姐姚素素!」

  羅姝一聽這話,雙目駭然瞪大。

  她似是沒怎麼聽明白,愣了好一陣,看了看雲浠,又看了看裴闌:「素素她,素素她死了?」

  張懷魯冷笑一聲:「裝得倒是無辜。」

  他慢條斯理地道:「本官早已查明,你因撞見姚二小姐私下與裴將軍……咳,幽會,因妒生恨,殺害了她,是也不是!」

  羅姝愕然,片刻,驚惶搖頭:「不是、不是我。」

  「還敢說不是!」張懷魯厲言道。

  又緩下聲氣,「那麼本官問你,昨日,你可否去過道觀?」

  「去、去過。」

  「據雲校尉所說,當時你在道觀外,只看見了姚二小姐一人,你是如何決定跟上她,進去看一看的?僅憑她神色有異?」

  「大人有所不知。」羅姝覷了裴闌一眼,輕聲道,「我與素素乃閨中密友,十分交好,她與……裴二哥哥的事,我其實略知一二,那道觀……她有回私下裡說漏嘴,曾提起過。」

  張懷魯一點頭:「那麼本官再問你,你府上近日正為你與裴將軍議親,你撞破他私下與旁人幽會,且還是你閨中密友,心中恨也不恨?」

  「……恨。」

  「所以,你就痛下狠心,決定除之而後快,下手殺了她?」

  「不、不,我沒有……」羅姝慌亂地道,「大人明鑒,素素與裴二哥哥之間有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撞破時縱然不甘,心裡其實早有準備,如何會下手去害她?何況我也知道,此事若鬧大了,難以收場,到那時,誰臉上都不會好看,裴二哥哥他……也不會再要我了。」

  羅姝這番話,倒是與雲浠此前交代的如出一轍,看來可以信。

  張懷魯道:「所以你決定息事寧人,跟著雲校尉回了方氏看病的藥鋪?」

  「是……」

  「方氏。」

  方芙蘭應聲:「民婦在。」

  「羅四小姐回藥鋪時,情緒與心情如何?」

  方芙蘭有些為難地看了羅姝一眼,實話說道:「不太好。」

  「當時民婦剛服了藥,在藥鋪的裡間歇息,姝兒妹妹她……回來的時候,人就有些心神不寧。民婦便讓下人都去外間等著,問了問道觀裡的事。」

  張懷魯點了點頭,又向藥鋪的掌櫃、鳴翠和趙五三人求證。

  三人俱稱是。

  張懷魯道:「據本官所知,羅四小姐回了藥鋪後大約一個時辰,姚府的二小姐便找來了,可對?」

  方芙蘭點了點頭。

  「當時是什麼時辰?」

  方芙蘭道:「當時是戌時正刻。」

  「你為何記得這麼清楚?」

  「大人有所不知,民婦身子不好,昨夜與藥鋪的醫婆約好要在戌時正刻行針,姚府的二小姐找來時,正逢醫婆拿了針進裡間。」

  「民婦知道道觀的事,見姝兒妹妹被姚二小姐喚走,心中擔心,本想陪著去看一看,可惜行針的時辰耽擱不得,只得作罷。」

  張懷魯又問趙五與掌櫃的幾人:「你們也瞧見了。」

  幾人稱是,藥鋪的掌櫃還道:「當時小人見羅四小姐與姚二小姐離開,想著兩個貴門小姐出行,身旁卻只帶了一個丫鬟,有點擔心,還專門過去請她們到藥鋪子裡說話。但當時兩位小姐似乎是有私話要說,便把小人打發走了,姚二小姐還說小人是多管閒事。」

  張懷魯「嗯」了一聲,問一直跪在地上的,姚素素的貼身丫鬟:「羅四小姐與姚二小姐離開藥鋪後,去了哪裡?」

  「回大人的話,沒去哪裡,當時街上擠得很,跳豐收舞的舞隊快要到了,兩位小姐便私下說話,便在秦淮水邊找了一個人少些的亭子。」

  張懷魯看向羅姝。

  羅姝應:「是。」

  張懷魯道:「所以當時姚二小姐把你帶到亭子裡,是想請你自願與裴將軍解親,可對?」

  羅姝點了點頭,淒涼又不甘地道:「她說……反正裴二哥哥自始至終都不喜歡我,我縱是……縱是嫁了他,他以後的心也不在我這邊,會納妾,甚至……甚至有朝一日,我不合他的意了,還會休了我。素素說,與其以後痛苦,不如眼下就把裴二哥哥讓給她……」

  此話一出,眾人俱是看向裴闌。

  方才一番審問,裴闌早已十分困窘,眼下又聽羅姝這麼說,狼狽地避開眾人目光,簡直難堪至極。

  張懷魯道:「正是姚二小姐這一番話,當場激怒了你,你因此與她起了爭執,是也不是?」

  羅姝垂眸跪著,一時沒有吭聲。

  「說話!」張懷魯一拍驚堂木,「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當時在亭中的,除了你,還有這名丫鬟,你以為你什麼都不說,本官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嗎?」

  羅姝這才應:「……是。」

  「你二人推搡之間,姚二小姐的雪團兒受驚,跑丟了,姚二小姐情急下,讓貼身丫鬟去找貓,是不是?」

  「……是。」

  張懷魯點點頭,心道,看來姚素素身邊這位丫鬟的供詞皆屬實,殺害姚素素的人,應該不是這名丫鬟了。

  張懷魯道:「據這丫鬟所說,她離開時,姚二小姐本也要去找雪團兒,但卻是你,揪住她不放?」

  「你為何要揪住她不放?為了趁人不備,引她到無人之處,殺了她麼?」

  羅姝沉默許久,低聲開口:「我雖與素素交好,可她一直以來,自認家世、相貌,樣樣皆高我一等,心底裡其實是瞧不起我的。」

  「她明知我對裴二哥哥……對裴二哥哥有意,還時常在我面前炫耀,甚至拿裴二哥哥從塞北寫回來的信給我看。這些我都可以忍了,但是——」

  羅姝抬起頭,眼中淚光與恨意灼然,「但是她如今無法與裴二哥哥成親,乃是她平日裡行事太過張揚所致!但凡她收斂一些,也不會在阿汀與裴二哥哥退親後,成為老太君的眼中釘!這一切分明都是她自作自受,眼下我家裡為我與裴二哥哥議親,她憑什麼要求我去解親?她有什麼臉說出這種話?!」

  「我自然恨她,所以雪團兒溜走後,我揪住了她,我就是想明白告訴她,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遂她的心意,不可能讓她得償如願。」

  「然後,」張懷魯道,「你就殺了她。」

  「我沒有!」羅姝道,「然後,她就走了。」

  「走了,去哪裡了?」

  「她見與我說不通,找雪團兒去了。她還說,今日我不聽她的勸,明日,她就讓裴二哥哥親自來把他的真心話說給我聽,讓我早日死了這條心。」

  張懷魯道:「若真如你所說,姚二小姐最後只是去找雪團兒去了,那麼你今日來公堂時,為何神色慌亂?本官聽雲校尉說,你彷彿早已料到是姚府的二小姐出了事,你若什麼都沒做,何以會心虛成這樣?」

  「我心虛,不是因為素素,而是因為雪團兒。」

  「雪團兒?」

  「是。」羅姝點頭,她默了一下,道,「秋節街上又擠又吵,雪團兒大概是被嚇到了,並沒有跑太遠,我回藥鋪的路上,在一戶人家的矮簷下找到它。」

  「我……當時心中氣恨素素至極,想著要報復她。對付不了她的人,對付她的貓總是可以的。」

  「我不敢親自動手,見跳豐收舞的舞隊已經到朱雀南街了,那裡人擠人,肩挨肩,便把雪團兒抱到了那處,把它放在人群中,盼著……盼著它或能被踩死,好叫素素大肆傷心一場。」

  這話一出。

  雲浠、程昶、程燁同時都蹙了眉。

  雪團兒不過一隻貓罷了,與人無害,何其無辜?為何竟要遭此狠手?

  但細一想,程昶的確是在豐收舞的舞隊過來朱雀南街的當口尋到雲浠的,兩人擠出人群,就聽到了雪團兒在街邊叫嚷。

  時辰也對得上。

  姚素素戌正去藥鋪找羅姝,羅姝與姚素素起爭執時,大概是戌時末。

  戌時末到亥初,短則一盞茶的功夫,長則一刻。

  若是雪團兒在戌末跑走,羅姝撿到它,把它帶到朱雀南街的最擁擠處,差不多正是一刻。

  而一刻後的亥初,程昶便在街邊撿到了雪團兒。

  張懷魯問程昶:「三公子撿到雪團兒時,可在四周見到了羅四小姐的蹤影?」

  程昶想了想,一搖頭:「沒有,當時街上到處都是人,如果不仔細找,很難辨出熟人來。」

  便說雲浠,他之前也是尋了好一陣才尋到她。

  張懷魯又問雲浠:「雲校尉也沒看見羅二小姐嗎?」

  雲浠莫名想起當夜發生的事,程昶悉心護著她出人群,那一片刻她哪有心神四處看,險些連找刀疤人的事都忘了。

  「也沒看見。」

  張懷魯對羅姝道:「如此說來,便無人證明你之所言是真是假。」

  換言之,沒有人能證明,從戌時末到亥初,羅姝究竟在何處。

  她究竟是在這段時間裡害了貓,還是以害貓為藉口,殺害了姚素素。

  這時,裴闌忍不住出聲道:「張大人,昨晚金陵城中各街巷均有匪寇作亂,素……不,姚二小姐她,會不會是被賊人謀害的?」

  張懷魯道:「裴將軍有所不知,昨夜的賊人均以劫掠為主,傷人已是很少,更不必提害人性命,何況今早找到姚二小姐時,她身上貴重的金銀環佩均在,衣飾幾乎完好,不像是賊人所為。另外時辰也對不上,姚二小姐戌時末、亥時初就失蹤了,而那些賊人鬧起來時,亥正已過了。」

  張懷魯其實覺得裴闌也有嫌疑,原也想審他一番,但是一來,裴闌剛到公堂時,便帶來了昨夜與他一起的兩位將軍,紛紛都證明昨夜戌時過後,他便在朱雀台下伴駕。

  自然也有一個可能,姚素素糾纏裴闌不止,裴闌雇兇殺人。

  可沒有證據,張懷魯不好妄加揣測,何況裴闌堂堂三品大將軍,如果真的有嫌疑,也不是他一個京兆府尹能夠審問得起的,案子就該歸到大理寺了。

  這時,衙門裡的仵作忽地來報:「稟張大人,卑職已驗明姚二小姐的死因了。」

  「姚二小姐屍身並未見浮腫,因是生前被人用綢帶勒死,爾後推入水中。」

  「死亡的時辰,正是在戌末到亥正之間。」

  「且小人還在姚府二小姐的牙關裡,找到了這一枚女子所用的耳珠。」

  羅姝回頭一看那耳珠,先是一愣,臉倏地一下白了。

  她驚惶搖頭,訥訥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6:19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三十九章

  耳珠色澤溫潤,只半粒米的大小,與昨日羅姝佩戴的穿線耳鏈子上的珍珠如出一轍。

  張懷魯人雖有點三不開,斷案卻頗有幾分本事。

  一枚藏在姚素素牙關裡的耳珠,並不能證明什麼。

  哪怕羅姝當即就承認了這耳珠是她的,也可能是旁人故意嫁禍。

  張懷魯沉聲道:「本官說是你了嗎?」

  又問,「這枚耳珠可是你昨日所佩戴?」

  羅姝點點頭,磕巴道:「這是、這是我耳鏈子上的珠子。」

  「那你且仔細回憶回憶,昨日你可曾在什麼地方遺失過你的耳鏈子,亦或是,有旁人碰過你的耳鏈子,更或者,你在與姚二小姐爭執的時候,被她奪了這耳鏈子去?」

  羅姝滿目驚惶,認真回憶了一會兒,淒然道:「我記不清了。」

  這也無怪,昨日一日,她先是撞破姚素素與裴闌幽會,後來又被姚素素逼迫著去與裴闌解親,心神已亂,哪還會在意自己的耳鏈子?

  便是真在爭執的當口被素素扯壞了去,她也不會知道。

  「我只記得,昨日我出門時,這耳鏈子尚是好好的,夜裡回府後,耳鏈子上的耳珠,便失了一枚了。」

  「不過,」羅姝又想了一下,「昨日除了素素,應是無人碰過我的耳珠了。」

  張懷魯沉吟。

  這廂羅姝所言,是真是假尚且不知,哪怕是真的,對案子也沒多大用。

  因為他不能僅憑著一枚耳珠,就斷定什麼。

  自然,若姚素素真是羅姝所殺,那麼她臨終前藏這麼一枚耳珠在自己的牙關裡,必然是為了指認真凶。

  可是,如果姚素素的死並非羅姝所為,藏耳珠的真凶另有其人,那麼這個人藏珠的目的又是什麼呢?為了嫁禍羅姝?不太像,耳珠又不是兇器,哪有僅憑著一枚耳珠嫁禍旁人的?

  張懷魯想不明白。

  他直覺這案子沒面上瞧著這麼簡單,看起來是情殺,大致篩查後,嫌疑人只羅姝與裴闌兩個,且若是裴闌,應當就是雇兇殺人。

  可是,他總覺得案子的背後透著一股子不對勁。

  張懷魯為官數十載的經驗教他對這個燙手的山芋畏而遠之。

  何況,案情已審到這個地步,接下來,就是該行刑審了,該私下問訊了。

  羅姝貴為四品樞密直學士家的小姐,裴闌更是大將軍,哪個是他用得起刑的?

  更要命的是,這案子關乎姚素素生前的名聲,即便裡頭還包含了些不為人知的枝節,姚府的人必也不肯輕易透露,他若執意追問,恐還會開罪了樞密使大人。

  張懷魯這麼想著,心思便從如何結案,飄到了如何趕緊撂挑子上頭。

  說來也巧,正是這時,一名衙役來報:「張大人,鄆王殿下與姚大人到了!」

  話音落,只見公堂門口疾步行來兩人,其中一人身穿紫棠色蟒袍,眉眼昳麗,帶了點近乎女子的媚,卻不顯陰柔,反而為他英俊的五官平添幾許風流,正是當今的四皇子,鄆王殿下。

  張懷魯連忙起身,跟著程昶程燁一併朝鄆王拜過,又看向落後鄆王半步的姚杭山,勸慰道:「姚大人節哀。」

  姚杭山聽聞姚素素枉死的消息,已在宮中大肆傷心過一場,這會兒心神微緩,雙目仍佈滿血絲,啞聲道:「素素呢?本官……想見見她。」

  張懷魯道:「仵作剛驗完屍,眼下移去了後院堂屋,方才姚夫人已過去看了。」

  說著,對一旁的衙差使了個眼色,衙差領命,帶著姚杭山往衙門後院去了。

  張懷魯又看向鄆王,遲疑著問:「不知鄆王殿下前來,所為何事啊?」

  鄆王道:「父皇聽聞姚府的二小姐過世,案情牽連裴羅二府,茲事體大,命本王前來取相關證據與卷宗。」

  鄆王是轄著大理寺的,他既親自前來取卷宗……

  「今上的意思是,姚二小姐的案子,之後就由大理寺接管了?」

  鄆王一點頭:「正是。」

  張懷魯如蒙大赦,催促著堂上的師爺與錄事把一應卷宗證據整理妥當,趁著這個當口,又把案情的大致過程,證人嫌疑人幾何,目下有幾條線索,仔細與鄆王交代了一番,總算趕在天黑前,請走了這尊大佛。

  這廂案子暫告一段落,其餘人等自然是走的走,散的散。

  雲浠心中一直記掛著自己昨夜放走刀疤人的事,想仔細與程昶解釋,還未開口,一名衙差趕來,對她拱手一拜:「雲捕快,張大人聽聞您提了校尉,請您過去值房一趟。」

  這八成是要趕在晉升的聖旨到侯府前,幫著雲浠交接公差了。

  張懷魯一片好心,雲浠不好弗他的意,只得點頭:「好吧。」

  言罷,對衙差道:「勞你去跟我阿嫂說聲,讓她等等我再回府。」

  她回頭望過去一眼,不想程昶正自公堂門口駐足,移眼來看她。

  四目相對,他微朝她一點頭,雲浠原也想讓程昶等等自己,可再一想,昨晚到現在,事出頻頻,三公子一夜未合眼,想必已是累極了。

  罷了,大不了今晚少睡些,明日起個早,多跑一趟,趕在天亮前去御史台與三公子說刀疤人的事。

  她這麼想著,便就跟著衙差去了值房。

  孫海平與張大虎在京兆府外候了一整日,見得程昶,迎上來道:「小王爺,您可總算出來了,咱是要回府,還是上哪兒去找點樂子去?」

  程昶本想說回府,想起雲浠方才的神情,頓住步子,說:「我先在這等會兒。」

  「等會兒?等什麼?」

  程昶原想說等雲浠,可不知怎麼,話到了嘴邊,竟沒能說出口來。

  孫海平見他家小王爺沉默,倒也不敢多問。

  他不知是從哪兒順來了一把蒲扇,一面給程昶扇風納涼,一面道:「嘿,小王爺,您是出來的晚了,沒撞著一場大戲!」

  「什麼大戲?」

  「就剛才,姚府的人抬著他們家小姐的棺材出來那會兒,雪團兒不是縮在街邊等著呢麼?結果姚府的人一見雪團兒,一下就動了怒,說他們家小姐若不是為追這貓,昨晚也不會枉死。有幾個脾氣上來的,像是姚府的姨娘少爺什麼的,當時就揪住雪團兒說要打死,要不是姚府的那個大人腦子尚沒進水,說這貓是皇貴妃娘娘賜的,命人攔住了他們,只怕雪團兒眼下已被分屍了。」

  程昶一聽這話,愣了下,問:「那現在雪團兒呢?」

  「趁人不備,溜了唄。」

  「溜去哪裡了?」

  孫海平想了想,指著一旁的巷子道:「那邊。」

  程昶想也不想,立刻抬步過去。暮色四合,巷弄昏暗,張大虎找衙門的人討來一盞風燈,程昶方走了沒兩步,便聽巷子裡傳來幾聲低低的貓叫。

  程昶:「雪團兒?」

  貓叫聲一頓,頃刻,只見一團黑影從牆角一瘸一拐地走出來,程昶提著風燈,蹲下身一看,竟真的是雪團兒。

  它一隻腿被打瘸了,身上好幾處傷口都滲著血,所幸它跑得快,傷勢不算太重。

  程昶又向它伸出手,溫聲道:「雪團兒,過來。」

  雪團兒走近,蹭了蹭他的手心,發出長長的,輕輕的「喵嗚——」一聲,像是十分傷心。

  雪團兒有靈性,想必姚素素生前待它十分好,今早程昶抱它來到京兆府後,它似感念到主人亡去,一直不吃不喝蹲在街口等著,直到姚素素的棺材被抬出衙門才衝出來,不想卻遭如此對待。

  程昶覺得荒唐。

  這都什麼事?斯人已去,人事已矣,如何竟要把內心的不甘與苦痛遷怒到一隻與人無害貓的身上?

  程昶將風燈遞給張大虎,抱起雪團兒。

  張大虎問:「小王爺,您要養這貓?」

  孫海平也問:「咋的啦,小王爺,咱不養狗了?改養貓了?」

  程昶默了一會兒,「嗯」一聲。

  剛出巷弄,迎面見雲浠疾步走來。

  兩人目光撞上,雲浠愣了一下,程昶也愣了一下。

  片刻,雲浠有些難堪地別開目光,看向程昶懷裡的雪團兒,問:「三公子去找這貓了?」

  她方才解交佩劍的時候,撞見張大虎過來接風燈,猜是程昶尚未離開,交接完差事,趕著出來找,沒曾想竟沒他瞧見自己這副急色匆匆的模樣。

  程昶「嗯」了聲,一時竟有點不知要說什麼,過了會兒,問:「你想抱它嗎?」

  雪團兒長得靈巧可人,一雙眼如碧藍的寶珠,很難讓人不喜歡。

  雲浠點點頭,走近幾步,伸出手。

  雪團兒很乖巧,又似明白程昶的意思,從他懷裡竄向她懷裡。

  遠望而去,兩個人此刻站得極近,衙門口點著燈,月色下,身影幾乎是挨在一起的。

  「昶兒。」正是這時,巷末傳來琮親王妃的聲音。

  她不知是何時到了,緩緩走來,先看了雲浠一眼,沒說什麼,溫言對程昶道:「你一日夜沒回府,可叫母親擔心,下午托人打聽,才知是衙門裡出了大案,怎麼樣,已無你的事了吧?」

  程昶道:「已無事了。」

  「無事就好。」琮親王妃道,「你父親說有事要問你,眼下還在家裡等著,事不宜遲,咱們這便回府。」

  程昶「嗯」著應了,看向雲浠,說:「那我走了。」

  雲浠微微點了下頭,把雪團兒還給程昶,似想起什麼,輕聲又道一句:「三公子,那個……」

  她怎麼忘了,她追出來,是為跟三公子說刀疤人的事的。

  但程昶似已明白過來,應道:「我知道,明天上午,我得空了讓廝役去你府上接你。」

  想了想,又補一句,「你累了一天一夜,先休息好,不必起早。」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6:32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章

  雲浠目送程昶的馬車遠去,剛一轉身,就看到在衙門口等著自己的方芙蘭與鳴翠幾人。

  方芙蘭眉間有重重的憂色,步上前來,看了程昶離開的方向一眼,沒說什麼,只溫聲問雲浠:「衙門裡的事都辦好了?」

  雲浠點頭:「辦好了。」

  她如今手上有點餘錢,想著方芙蘭在公堂耗了大半日,只怕已累極,便也不省著,讓趙五去雇了輛馬車。

  回府的路上,方芙蘭神思不定,幾回想開口,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及至快到侯府,她才猶豫著問:「阿汀,姝兒妹妹她……不會有事吧?」

  雲浠看她一眼,如實說道:「我不知道。」

  方芙蘭點了點頭。

  她明白衙門裡的案子事關機密,雲浠不能,也不便與她多提,可思慮再三,心裡終歸是放不下,又道:「出了喪期這大半年,姝兒妹妹一直與我交好,幾回去藥鋪子看診,也多勞她相幫。姝兒妹妹她……縱是心思玲瓏了些,心腸真的是不壞的,斷斷做不出害人性命的事,姚府二小姐的死必然與她無關,阿汀你,有沒有法子幫幫她?」

  雲浠道:「這案子牽涉到朝中有品級的大臣,如今已歸到了大理寺,怕是會由鄆王殿下和大理寺卿直接審查,別說我,就是朝野要員也無權干涉。」

  她又安慰方芙蘭:「阿嫂您別憂心,清者自清,若姚素素的死當真與羅姝無關,朝廷自會還她清白。」

  不多時,侯府到了,趙五付了車夫銀子,提著燈將方芙蘭與雲浠引進了府中。

  方芙蘭似還有話未說完,到了正院,遣走了趙五和鳴翠,問雲浠:「阿汀,我聽說……你被提了校尉。」

  「嗯!」雲浠一點頭。

  她一直想去軍中,如今雖只被提了個七品翊麾校尉,也算得償如願了。

  然而,令她最開心的還不是這個,她笑道:「提了校尉倒是其次,今早今上在殿上說,要把父親和哥哥昔日散在塞北的舊部招回金陵,歸攏在我麾下,雖只剩了四百餘人,但他們都是與父親哥哥共經生死的,與我也識的。還有阿久,我與您提過的,那會兒我跟著哥哥出征,就是她保護的我,這廂聖旨一下,她也能回來了!」

  方芙蘭聞言,只是沉默,過了會兒,她問:「那聖旨何時會到?」

  「大約就這一兩日吧。」雲浠想了想道,「今上命我去京郊平亂,要從大營裡抽調兩千兵將給我,聖旨大約已擬好了,就是調兵要花些時日,明日後日我都不上值,在家中等聖旨。」

  方芙蘭「嗯」了聲。

  雲浠見她眉間一點喜色也無,不由問:「阿嫂,您不高興嗎?」

  又說,「提了校尉,我每月的俸祿也能長一大截,以後就能為您、為白叔請最好的大夫,買最好的藥,咱們侯府也有好日子過了。」

  方芙蘭看著她,片刻,輕輕歎了一聲:「我哪裡是不高興,我只是在為你擔心罷了。」

  「為我擔心?」

  「你年末就滿十九了,尋常女子到了你這個年紀,哪有沒嫁人的?如今看來,裴府的二少爺縱然門第家世俱佳,到底不是良配,你與他的親,退了便也退了。我原還想等退親的風聲過去,為你去說一門親,可你這廂被提了校尉……」

  「女子一入軍中,哪怕常駐金陵,不必南征北戰,也為夫家所不喜,實難議親。你終歸是要嫁人的,這麼耽擱下去,今後又能嫁去誰人府中?」

  方芙蘭的話是實話,大綏從了軍的女子,大都孤老一生。

  便說老太君,當年也是耗到了二十四五,才嫁給了裴府的太老爺。

  那年間的裴府可不比現下,太老爺僅不過一名七品縣令,而老太君已貴為堂堂四品將軍。她嫁入裴府,是實實在在的下嫁。

  雲浠聽了方芙蘭的話,卻道:「我沒想這麼多,更沒有想著要嫁給誰。」

  她頓了一下,又說,「阿嫂不必急著為我議親,要是已有說上的,便都幫我退了吧,左右我覺得現在這樣就很好,不想與不相干的人綁在一起。」

  不相干的人?

  可是,什麼人才是相干的,什麼人才是不相干的?

  風燈明明滅滅,方芙蘭看入雲浠的眼,良久,輕聲問:「阿汀,你實話告訴我,你心中是不是有人了?」

  雲浠怔了一下,本想矢口否認,可再一想,她世間至親失盡,心中的這些話,不對阿嫂說,還能對誰說呢?於是輕聲應:「是。」

  「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方芙蘭小心翼翼地問。

  雲浠垂著眼,過了會兒,輕輕地點點頭。

  方芙蘭見她承認得這麼乾脆,一時間真不知道說什麼好。

  半晌,她問:「那他……也喜歡你嗎?」

  雲浠緊抿著唇,搖了搖頭。

  「是不知道,還是不喜歡?」

  「大概是,不喜歡吧。」雲浠低聲道,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想了許久,才說,「他的心思好像不在這裡,也不在任何人身上,在……很遠的地方。」

  就像他這個人,哪怕再隨和,再溫柔,也似乎與人保持了一段雲山霧罩般的距離,淡漠且疏離,彷彿他的紅塵,不是這世間紅塵。

  方芙蘭溫言勸道:「阿汀,莫說侯府如今敗落了,便是沒有,三公子貴為將來的王世子,貴為親王,也很難娶一個將門出生的女子。且再說,他如今看起來是轉了性,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與他相交不過爾爾,又怎知他骨子裡究竟是怎麼樣的?你在金陵當了這麼些年的捕快,為他收拾過的爛攤子豈止一二,就不怕他又變回去嗎?若是……」

  方芙蘭歎一聲,「若是他心中也有你倒也罷了。長嫂為母,阿嫂拼著不要顏面,也雇人去琮親王府為你說一說親,可你也說了,他心中……是什麼人也沒有的,如此一來,哪怕咱們女家先登門,這親事也是不會成的,反倒要累你落個攀附權貴的名聲。」

  「阿汀,你聽阿嫂一句勸,把你對三公子的心思收一收。你們緣分淺,不值得。」

  月色悱惻,映著院中疏影橫斜。

  雲浠只顧垂眸盯著院子裡交錯的影,半晌,說:「阿嫂放心,我自有分寸。」

  這話模棱兩可,既沒應了方芙蘭,也沒回絕她。

  可方芙蘭卻咂摸出了其中滋味。

  情之一字上,何為分寸?是明白他的心思,也明白自己的心思,所以規行矩步,不越雷池一步,只在寂無聲處,安靜且驚心地守著這個人嗎?

  方芙蘭道:「阿汀你……是真的非常喜歡他?」

  「我不知道。」雲浠說,又低聲解釋,「我從來沒喜歡過什麼人,不知道現在這樣,算不算非常。」

  方芙蘭再歎一聲:「阿汀,阿嫂是過來人,有的話縱然錐心刺骨,但都是為了你好。在心裡裝著一個得不到的人,是很苦的,時間一久,越能明白其中滋味,阿嫂不希望你這樣,趁著還早,盡力止損,好嗎?」

  雲浠沒答。

  方芙蘭言盡於此,對雲浠笑了笑,溫言道:「去歇著吧。」

  雲浠點了點頭,回到自己院中。

  髒髒早已睡了,聽到院門口有動靜,撒腿迎上來,見是雲浠,一面叫一面繞著她撒歡。

  雲浠卻有些低落,蹲身撫了撫它的頭,回了屋,沉默地坐在塌邊。

  其實她不明白,方芙蘭為何會說,在心裡裝著一個得不到的人,是一樁很苦的事。

  雲浠看著跟著自己進屋,在地上打滾的髒髒,想起那日在南安王府,程昶聽說髒髒長得像阿黃,就把髒髒送給她。

  她想起更早以前,在衙門的柴房口,他買了一串糖葫蘆給她。

  想起當日在裴府,她受了傷,他悉心為她包紮傷口

  苦嗎?一點也不。

  也許正如方芙蘭所說,他們門第不登對,琮親王府不會要一個將門女,他既不喜歡她,有朝一日,他也許會娶旁人。

  雲浠想,要是三公子娶了旁人,她肯定會難過的。

  可是她不覺得這樣就叫做苦。

  自哥哥戰死,三年下來,肩上重擔摧人心骨,連日子都暗無天日,能遇上這麼一個人,就像是在雲霾遍佈的穹頂突然傾灑而下了一道暉光。

  茫茫霧野裡點了燈,她逐燈而行,便也不冷不累了。

  雲浠一直覺得,能遇上程昶……落水後的程昶,是上天給她的,難能可貴的恩澤。

  因此能喜歡上他,也不該是苦的,而是她的福氣。

  這麼一想,她就高興起來,看著地上打滾的髒髒,把它拎起來放在自己膝頭,伸手從枕下摸出纏了繃帶的匕首。

  今日她卸了捕快的任職,繳了劍,暫時沒有隨身兵器了。

  不過她升了校尉,今後除了兵部分發的長槍,還可以自行佩戴兵器——就可以把這匕首帶在身邊了。

  雲浠翻來覆去地看了匕首幾眼,重新將它塞回枕下,仰頭倒在榻上,睡了個酣暢淋漓的覺。

  ……

  晨間落起雨。

  天色微亮,程昶一下從榻上坐起。

  他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額上是細細密密的汗,連裡衣也被汗液浸濕了。

  他又做了那個夢。

  夢裡,他仍躺在手術臺的無影燈下,看著一旁的大夫為自己推針。

  有護士闖進手術室裡,說:「張醫生,兩種起搏器都有庫存,就是家屬還沒趕到,不知道用哪一個。」

  張醫生一點頭,說:「給他打個電話。」

  電話接通,張醫生出了手術室,摘下口罩,剛拿起手機,只見醫院長廊盡頭,有一人穿著無菌衣奔過來。

  程昶認出他,是老院長的兒子。

  「總算到了。」張醫生說,「雙腔的起搏器不行了,他心臟病嚴重,心動力不足,要換三腔的。」

  「那就換。」

  「三腔的有兩種,國產的加手術費,總共十五萬,美國進口的比較貴,加上手術費一共三十萬左右,效果肯定是進口的好,如果術後恢復不錯,回去上班做點輕鬆工作不是問題。」

  「給他用進口的。」老院長的兒子說,「他不缺錢,親生父母留下的遺產足,自己賺的也多,就是得了這病……總之,以後無論要換什麼儀器,用什麼藥,都給他最好的。」

  明明已推了麻藥,明明知道自己在夢中。

  可開膛剖胸,起搏器植入心臟皮下的劇痛卻如真實經歷一般,簡直生不如死。

  直至手術結束,醫生縫了針,關了胸,把他推入重症監護,那種痛感仍在。

  兩個護士進病房來為他測血壓,一人俯下身,掀開他的眼皮,細細看了看,隨即看向檢測儀,報起數據,末了歎一聲:「多好的人啊,真是可惜了。」

  「可不是,」記數據的護士應道,「長得這麼帥,性格又好,聽張醫生說,無論學歷還是工作履歷都金光閃閃,要不是得了這病,我都想追他,唉……」

  言罷,往他的靜脈裡似注射了什麼,離開重鎮監護室。

  也許是靜脈裡的藥物終於起了作用,程昶再往四周看去,視野漸漸模糊起來。

  慢慢地,直到變成一團白茫茫,他陷入更深的昏迷當中。

  ……

  程昶喘了好一陣的氣,慢慢抬起頭,軒窗,古榻,琉璃屏風,仍在琮親王府,他仍是王府裡的小王爺。

  可是方才那個光怪陸離夢實在太真實了,幾乎是續著上回的做下去,彷彿是他當下正經歷著的一般。

  他默坐了一會兒,緩緩地敞開裡衣,垂眼看去。

  胸膛光潔緊實,沒有縫過針,沒有猙獰遍佈的傷口。

  程昶坐在榻上,神思微緩,可心中卻慢慢浮起了一種荒誕之感。

  因為他想起了一樁事。

  他一共做了三次心臟手術,一次搭橋,兩次裝起搏器,分別時單腔起搏器和雙腔起搏器。

  也就是說,三腔起搏器他沒有裝過。

  自然他天生心臟病,知道有朝一日,他如果心力不足再犯病,也許就需要把雙腔起搏器換成三腔的,可是……

  他並不知道三腔的起搏器的具體價格。

  不知道什麼用國產的,手術費十五萬左右,用進口的,加上手術費要一共三十萬。

  這是他的夢,所想所見,都該是他所已知的,他如今在大綏,無處求證起搏器的價格,可是,如果夢裡報的價格是真的呢……

  程昶一時間只覺連呼吸都快滯住了。

  雨細了,外間天色敞亮,盛烈的夏光透窗入戶。

  他緩緩抬起手,在煙塵裡看著自己的指間,失神地想,如果,只是如果,夢裡的那些,都是——真的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6:44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一章

  屋外傳來叩門聲。

  程昶猶自愣神,沒有應門。

  片刻,房門被人輕輕一推,一個細細軟軟的聲音問:「小王爺,您已醒了麼?奴婢、奴婢伺候您更衣。」

  程昶愣了一下,移目看過去,屋門前立著的竟是一個侍婢打扮的小姑娘。

  王府裡伺候的丫鬟多的是,但他這院子裡是沒有的。

  從前的小王爺太混帳,成日想著拈花惹草,琮親王怕他像他頭一位沾上花柳病的兄長一樣福薄早逝,從根源上絕了他的女色——一個侍婢也不給他。

  程昶一頭霧水地看著乍然出現的小侍婢,半晌,問:「你……誰?」

  「回小王爺的話,奴婢是被王妃派來伺候您更衣梳洗的。」

  說著,抬頭覷他一眼,臉倏地一紅,連忙移開眼。

  程昶又愣了下,垂目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裡衣是敞著的。他默不作聲地將衣衫一掩,一面下榻一面問:「孫海平呢,叫他進來。」

  孫海平就候在屋外,一聽程昶叫他,連忙進屋:「小王爺,您找我?」

  「嗯,我出了汗,想洗個澡,幫我打熱水。」程昶道,然後對小婢女說,「你出去吧,這裡沒你的事了。」

  可那婢女聽了這話,竟是未動,片刻,垂著眸重複了一句:「回小王爺的話,奴婢、奴婢是受王妃之命,從今以後,要貼身伺候小王爺更衣梳洗的。」

  程昶原還沒怎麼在意她這話,這會兒聽她又說了一遍,忽然有點明白過來是什麼意思了。

  他有點尷尬,仔細看了這小婢女一眼。

  只見她身姿嬌小,五官雖好看,但尚未全然長開,臉上還有點嬰兒肥。

  她十分拘謹地在他身前立著,耳根子紅得要滴出血來,或許是因為困窘,雙手揪著衣衫,反復纏繞。

  程昶問:「你……多大了?」

  「回小王爺的話,奴婢今年十五,上個月剛及笄。」

  程昶:「……」

  與未成年人發生關係,是要坐牢的。

  程昶道:「真沒你的事了,出去吧。」

  他語氣淡然卻不容反駁,小婢女聽了,不好再做堅持,細弱蚊蠅地應了聲「是」,退出屋外。

  待小婢女走遠了,程昶眉心一蹙,問:「怎麼回事?」

  孫海平道:「嘿小王爺,您是不知道,昨兒半夜王妃娘娘發慈悲,挑了好幾個可人的小丫鬟來咱們院裡,叫她們輪著伺候您。這是由著您挑通房呢。」

  程昶怔住,這麼說,還不止一個?

  「都這麼小年紀的?」

  「啊,對啊,不然小王爺您喜歡多大的?」孫海平想了想道,「哦,小的想起來了,倒是有個十七的,要不小的叫她過來伺候?」

  程昶:「……不用了。」

  又問,「她們眼下住哪裡?」

  「就在隔壁的偏院裡。」

  程昶略一思索:「那就讓她們安心在那裡住著,都是群小姑娘,衣食和工錢不要虧待了她們,就一條,別來我屋裡就是了。」

  孫海平一面應了,一面在心中犯嘀咕,這是咋了?他家小王爺戒女色,戒出佛性來了?

  但他不敢多問,依著程昶的吩咐抬了浴桶進屋,等他沐浴完,伺候好他更衣,剛著人備了膳,一早出門去打探消息的張大虎就回來了。

  「小王爺不是讓小的盯著大理寺那邊麼?今早上的消息,昨兒半夜,大理寺的刑牢裡,秋節當晚鬧事的匪寇,一下死了十幾個。」

  程昶問:「怎麼死的?」

  「具體不知道,聽說有的是自己服毒,有的是經不住用刑,不過,當夜圍殺刀疤人的那八個殺手,都死了。」

  看來又是滅口。

  程昶沉默下來。

  這兩天事發頻頻,秋節當晚,刀疤人本來要來找他尋求庇護,無奈途中卻被真凶派來的八個殺手截殺,雲浠無奈之下,只得放走刀疤人,留住殺手。

  這八個殺手被當做鬧事的賊人關入了大理寺刑牢,不曾想,僅一日間,竟全部被滅口。

  金陵城中,有本事把手伸到大理寺的人不多,除去少數朝廷要員,大概就只剩幾個親王郡王了。

  可是,程昶想,他不能這麼盲猜。

  這又不是做學術調查,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這是保命的事,他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當務之急,還是要找到刀疤人,從他口中問出線索。

  一念及此,程昶當即起身:「走,去忠勇侯府。」

  剛出了院門,他想起早上的事,不由退了兩步,問跟在身後的張大虎和孫海平:「我這麼去找雲浠,是不是有點不合適?」

  琮親王妃因為他和雲浠走得近,已斥了他兩回,今早莫名往他房裡塞通房丫鬟,八成也是因為昨夜撞見他與雲浠一處,誤會他對雲浠有意,想借著小丫鬟,斷了他的心思。

  張大虎沒答話。

  孫海平道:「有什麼不合適的?小王爺您是什麼身份,屈尊去那破落戶,是給他們長臉,怎麼著,他們還敢嫌棄了?怕不是吃了雄心豹——」

  話未說完,只見程昶面色不虞,改口道:「是,是有點不合適。」

  張大虎倒是耿直,實話說道:「小王爺平日裡去找那個侯府小姐倒沒什麼,可是眼下她剛退了親,您私下與她見見就罷了,要就這麼登門去找她,您是沒什麼,對她的名聲不太好。」

  「可以這樣。」孫海平想了想,「小王爺您可以先把她約到附近的一個寺廟香院什麼的,然後假裝自己也要去祈福上香,是臨時撞見的。」

  程昶:「……」

  怎麼弄得跟搞地下情似的。

  程昶:「行吧,約哪家香院?」

  「金陵城香火最好的就是京郊的白雲寺了,可是有點遠,來去要大半日,金陵城中的寺院道觀不少,離咱們王府最近的是……」

  程昶道:「不要離王府近的,找一家清淨的,離侯府近的,她今日在府中等聖旨,來去方便些。」

  「離侯府最近的,那就是文殊菩薩廟了。」

  程昶點頭:「好,那你去侯府,與她說一聲。」

  孫海平應了,剛要走,忽聽程昶又道:「回來。」

  他想了想:「算了,你不要去侯府,你去京兆府,找衙差田泗,托他幫忙去侯府找雲浠,說我在文殊菩薩廟等她。」

  「為什麼啊?」孫海平問。

  「你去侯府與我親自去侯府,有什麼差別嗎?」程昶道,「省得讓人說她閒話。」

  張大虎:「……」

  孫海平:「……小王爺,您該不會是真的瞧上那個破落……侯府小姐了吧?」

  程昶愣了下,失笑:「說什麼呢,快去。」

  —*—*—*—

  這日雲浠難得清閒,正自院子裡逗髒髒,忽見趙五過來道:「大小姐,田泗過來找您了。」

  雲浠納罕,心道田泗今日當值,過來找她做什麼。

  到了前院,則聽田泗道:「琮、琮親王府家——的三公子,請您去附、附近的文殊菩薩,廟,見一面。」

  雲浠知道程昶有事尋她商量,原還以為他會親自來,聽田泗這麼說,不由問:「怎麼是你過來?」

  「當差的——路上,撞見三公子家的廝、廝役,他說,三公子,怕自己過來,對您的名、名聲不好。」

  雲浠愣了愣,片刻,垂下眸,嘴角微彎,露出個幾不可見的笑:「我知道了。」

  田泗又道:「可是、他,怎麼約在文殊菩薩的、廟裡?」

  雲浠問:「有什麼不對嗎?」

  田泗結巴,言簡意賅道:「秋試。」

  立秋已過,眼見著秋試就快到了,金陵城中的考生,亦或家中有考生的貴婦小姐們都趕在這個當口去文殊菩薩廟上香。

  科舉三年一試,文殊菩薩廟的香火亦是蕭條三年,鼎盛一時。

  田泗之所以會想到這一點,是因為他家中有個做秀才的弟弟,正待在今年秋試中考取舉人。

  雲浠倒是十分理解程昶:「三公子不必考功名,大概還以為文殊菩薩廟清淨,沒想到這一點吧。」

  言罷,便要往廟裡去。

  方走了沒兩步,忽聽方芙蘭在身後喚:「阿汀。」

  她看了田泗一眼,問雲浠:「你這是要去哪裡?」又道,「不是要在家中等聖旨嗎?」

  雲浠想起方芙蘭昨夜的話,沒多做解釋,只道:「我去附近的文殊菩薩廟一趟,很快回來。」

  方芙蘭看著她,過了會兒,溫聲道:「要是聖旨來了怎麼辦?」

  雲浠道:「聖旨來前,宮中會提前一個時辰派人到府上通稟,到時候讓趙五來廟裡與我說一聲,我腳程快,趕得及回來。」

  言罷,她看一眼天色,生怕讓程昶等久了:「阿嫂,那我先走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6:58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二章

  忠勇侯府離文殊菩薩廟很近,雲浠到的時候,程昶還在路上。

  今日的香火果然鼎盛,饒是正午已過,廟裡仍有許多往來香客。

  雲浠念及聖旨一到,自己就要領兵去京郊平亂,短則十日,長則月餘,趁著閒暇,也去佛堂裡求了個福。

  時已立秋,日子仍在伏天裡,午過有些熱,求完福,雲浠去香門外的一株老樹下乘涼。

  方坐了一會兒,只聽身後有人喚:「雲校尉。」

  雲浠回頭一看,只見有一人自香門拾級而下,竟是程燁。

  程燁今日未著官衣,一身平素紋青衣羅衫,十分英挺,走得近了,他問雲浠:「雲校尉今日怎麼到這裡來了?」

  雲浠道:「哦,我過來求個平安符。」

  「來文殊菩薩廟裡求平安符?」程燁納罕。

  雲浠點頭:「今明兩日聖旨一到,我就要離京,遠的寺廟去不了,這裡近,便到這裡來求。」

  程燁笑道:「原來是這樣。」想了想說,「那正好,待再過幾日,宗室們要上白雲寺祭天祈豐收,那裡的香火很靈,到時我幫你求一個符,等你平亂歸來拿給你。」

  大綏有一個皇家寺廟,叫明隱寺,按說宗室們祭天祈福,該是去明隱寺的,可大約十二年前吧,明隱寺裡出了亂子,具體怎麼亂的不得而知,聽說是鬧出了人命。

  皇家寺廟裡見了血,漸漸便荒棄不用了,於是這些年,連皇室宗親們祈福也都是去白雲寺了。

  雲浠見程燁要幫自己求福,本想回絕,可聽他語氣坦然,又是一片好意,回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轉而問,「小郡王今日為何到文殊菩薩廟來了?」

  「我有一個至交,今年秋試要考舉人,我今日休沐,正好陪他來上柱香。」

  話音沒落,身後一人喚道:「景煥兄。」

  景煥是程燁的字。

  雲浠循聲看去,只見香門的石階上又下來一人。

  來人一身素衣闌衫,個子很高,也很清瘦,年紀二十上下,竟是田泗的那個弟弟,田澤。

  雲浠原以為程燁所謂的至交是哪戶世家公子,沒成想竟是個熟人。

  田澤看到雲浠,也是一愣:「雲捕快今日也來廟裡上香?」

  他尚未聽說雲浠升了校尉,仍稱一聲捕快。

  雲浠「嗯」了聲:「我聽田泗說你近日起早貪黑,用功得很,想必一定能夠高中。」

  田澤微一點頭,笑道:「那就借雲捕快吉言了。」

  田澤雖與田泗是兄弟,然而聽說不是一個娘所生,兩人並不大像,都長得好看,田泗白膚秀目,乍一看,有點姑娘氣,田澤則不然,他眉眼文雅疏淡,清清落落,端的是白衣卿相。

  程燁見二人認識,很是意外,三言兩語問明原由,笑說:「那我三人今能聚在此,想必是受菩薩指引,有緣得很了。」

  說著,問雲浠,「雲校尉接下來可是要回府等聖旨,不如由在下送上一程?」

  雲浠其實是來廟裡等程昶的,聽程燁這麼說,一時不知當怎麼答。

  她朝廟門口望去,未時將至,文殊菩薩廟香火不減,須臾又見幾輛窄身寶頂的馬車在廟門口停駐,馬車上,下來幾位貴婦人。

  其中兩人雲浠認識,一個是她的表姨母,羅姝的母親俞氏,一個是林若楠的母親張氏。

  這幾位婦人府上今秋都有公子科考,趕著今日來文殊菩薩廟上香無怪。

  然而羅姝近日因姚素素一案,才落了獄,俞氏頹喪地跟在幾位貴婦身後,由丫鬟廝役簇擁著,眉眼間很是陰鬱。

  不經意間,張氏抬眼瞧見了雲浠,愣了愣,回身對俞氏低語了幾句。

  俞氏順著她的話朝樹下這裡望過來,目光與雲浠對上,眸中的陰鬱一下化作惱色,壓了壓,沒能壓住,甩開丫鬟的手,怒氣騰騰地朝雲浠走來。

  離得近了,她抬手便朝雲浠臉上扇去,一面破口大駡:「你這黑了心肝肺的賤蹄子!」

  手到半空,被程燁截住,他護著雲浠退了兩步,一面問:「羅夫人這是何意?」

  俞氏沒理程燁,直指著雲浠:「那日你到府上來尋姝兒,我還道你是好心過來看她,沒成想你竟設了個圈套,冤她入獄!姝兒這麼善良,她能害人麼!能殺人麼!你們侯府敗落成那個樣子,她也不嫌棄,隔三差五就往你們府上跑,陪著你那個病秧子嫂嫂去看大夫,你倒好,眼下竟這麼害她,真真是恩將仇報!」

  俞氏自來是個蠢的,一聽說羅姝入獄,想到當日從府上帶走羅姝的是雲浠,心裡便對雲浠有了氣。

  後來又托人打聽,具體是怎麼回事,她也沒聽太明白,只知秋節當日,陪羅姝發現姚素素和裴闌幽會的是雲浠,後來撿到雪團兒的也是雲浠,再後來,托小郡王去找姚素素的還是雲浠,便理所應當地覺得羅姝之所以會落獄,都是拜雲浠所賜。

  她本來當日就要去侯府找雲浠算帳,還好被羅複尤攔著,哪裡知今日一早,羅複尤也被大理寺的人帶走問話了。

  程燁道:「羅夫人誤會了,令府的四小姐落獄,與雲校尉並無干係。她當日之所以會去府上帶走羅四小姐,乃是受京兆府尹所托,當時在下也在衙門,可以作證。」

  俞氏怒氣難減,程燁這一席話,彷彿一碗水硬要去潑油鍋裡的火,潑不滅,反而越燒越旺。

  她橫掃程燁一眼,竟不顧忌他的身份,脫口道:「小郡王可以作證?作什麼證?說的好像你十分瞭解這賤丫頭似的。怕不是被她這張臉所矇騙,鬼迷了心竅,她肚子裡那些彎彎繞繞,你能看得透其中一二?」

  一時想起今早張氏說與自己的閒話,冷笑一聲:「我說呢,前陣子琮親王妃想聘林氏女為三公子的正妃,已快納采了,這親事莫名黃了。一打聽,才知道是有旁人從中作梗,硬是惹得琮親王府與林府間斷了來往,不得不將親事擱置了。我還奇怪是誰有這滔天本事,原來正是忠勇侯府家的大小姐。」

  雲浠原想著俞氏在氣頭上,說話不過腦子,任她罵兩句便也罷,誰知她愈說愈離譜,簡直是瘋狗咬人,再按捺不住,道:「你休要胡言!琮親王府的事,與我有何干係?與你有何干係?你僅憑猜測在這妄言妄語,就不怕有朝一日這些話傳到王爺耳朵裡,傳到今上的耳朵裡,落個誹謗宗親的罪名嗎?」

  俞氏被她一頂「罪名」的帽子扣上來,氣焰頓時消了一截,但她仍是憤然不已,冷聲道:「我說得不對嗎?不然你為何要害姝兒,不正是因為你想嫁裴府的二少爺,可他不喜歡你。你眼見著退親之後,裴府與羅府之間親事將成,你嫉妒姝兒,這才設了個局,引得姝兒去瞧見那齷齪事,冤她入獄的麼?」

  俞氏早年是個農婦,十分刻薄,並不怎麼樸實,後來跟著夫君高升,心性養高了,卻不思進,見識依舊淺薄,幾十年囿於後宅裡的雞零狗碎,硬生生把世界活成了她「自以為」的模樣。

  烏七八糟的話說到這個地步,她還覺得有理得很,看一眼一旁的程燁,自以為抓到證據:「怎麼,雲大小姐退親後,攀不上三公子,攀上小郡王了?還相約到文殊菩薩廟來幽會?倒是與姚府小姐此前幹出的醃臢事如出一轍。」

  程燁從未遇過這等胡攪蠻纏的婦人,語氣冷硬下來:「羅夫人休要信口雌黃,我與雲校尉之間清清白白,今日到此,實屬偶然遇上。雲校尉是為求平安符而來,我則是為了陪同秋試的至交上香前來。」

  俞氏嗤笑:「到文殊菩薩廟裡來求平安符,誰信?」

  他們這廂起了爭執,幾個有眼力見的家僕早把往來行人攔在了數丈開外,俞氏的那些齷齪話,並未叫太多人聽去。

  可是不巧,程昶也已到了。

  那些家僕們不敢攔三公子,俞氏後頭那些污蔑琮親王府的言語,全叫他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程昶原不是個愛動怒的脾氣,無奈俞氏說得實在太難聽,他當即皺了眉,抬步就要過去截她的話。

  身旁的孫海平將他一攔:「小王爺,您不能去!」

  程昶眉頭擰得很深:「為什麼?」

  孫海平往俞氏與雲浠的方向看一眼,說道:「那老婆娘眼下就是一條瘋狗,逮誰咬誰,您沒瞧見嗎,今日這事與那南安小郡王有什麼關係?可那婆娘逮著他了,照樣把髒水往他身上潑。他和侯府小姐之間是乾淨的,改日說得清楚,可是您……」

  孫海平壓低聲音,「今日侯府小姐之所以來這兒,本來就是您私下約的,縱然是為正事,說出去誰信?這幾個多嘴婆娘會想,您是將來的親王殿下,不必科舉,忠勇侯府只剩一個獨女,府上也沒人秋試,你倆上哪兒不好,為何要來文殊菩薩廟?不是幽會是幹什麼?」

  「是、是……這事該怪小的,怪小的都沒想周全,忘了今年有秋試,可那瘋婆娘已然疑了您與侯府小姐的關係,旁兒還有那個張氏碎嘴,您這會兒過去,豈不更坐實了她們的疑心?」

  「自然您是小王爺,讓她們閉嘴,她們哪有敢不閉的?可之後呢,您又能拿她們怎麼樣?您現在過去,無論做什麼,說什麼,在她們眼裡,都是為那侯府小姐出頭,她們這會兒敢怒不敢言,等過幾日,必然在外間傳得沸沸揚揚。」

  「今日在這,倘只一個小郡王,流言再怎麼傳,都掀不起什麼風浪,若加上一個您,是人就要多揣摩上幾分了。流言是河,上游狹窄,越流越寬廣,對您是沒什麼,可對那侯府小姐,名聲怕是要就此毀了,將來誰還敢娶?她還怎麼嫁人?」

  孫海平縱然嘴賤,遇著事了,腦子卻是程昶一院兒小廝裡最好使的一個,這也是程昶願意常將他帶在身邊的原因。

  聽完孫海平這一席話,程昶冷靜下來,是了,他現在過去,對雲浠才是百害而無一利。

  可是,今日是他把雲浠約到文殊菩薩廟裡的,說到底,雲浠會被詆毀至斯,他也有一半責任。

  怎好叫一個姑娘為自己受屈?

  程昶眉心緊鎖,唇角斂起,默然不言。

  孫海平從未見過他家小王爺這副泠泠然的模樣,心中一凝,不由認真地出了個餿主意:「小王爺,您要是實在氣不過,改明兒小的叫上幾個人,給那賊婆娘套上麻袋惡打一通!哦,還有那個碎嘴的張氏,一起打!」

  程昶沒吭聲。

  這時,張大虎道:「小王爺您看,那邊站著的,是不是雲校尉的嫂嫂,方、方什麼來著……?」

  程昶聞言,一愣,循著張大虎所指望去,果見得方芙蘭帶著丫鬟鳴翠立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俞氏與雲浠幾人。

  她似也剛到一陣,但早已注意到了程昶,眼下感受到他的目光,回望過來。

  程昶沖方芙蘭一點頭,方芙蘭卻無甚反應,若仔細分辨,眸中竟還浮著些許冷色。

  片刻,她收回目光,提裙朝雲浠走去。

  俞氏越罵越難聽,污蔑雲浠與程燁的關係不說,田澤出來幫忙說了兩句,她又說田澤是來為程燁和雲浠盯梢做掩護的,末了,竟是提及雲浠、羅姝與裴闌兒時在塞北的事,說雲浠自小便不是盞省油的燈。

  與俞氏同來的幾個貴婦人見她說得離譜,卻也不攔,反倒跟看戲似的,立在一旁竊竊私語。

  「羅夫人在菩薩廟裡這般狂言亂語,就不怕衝撞了菩薩,犯下口業嗎?」

  俞氏正說得起勁,忽聽身後傳來一個柔柔冷冷的聲音。

  方芙蘭的步子不疾不徐,到了雲浠身前,望向俞氏道:「今日阿汀是隨我來的文殊菩薩廟,並不是與誰人相約在此。」

  「呵,我還道是誰,原來竟是方家的小姐。」俞氏定眼一看方芙蘭,笑了。

  方芙蘭是雲洛的結髮妻,便是不稱一句將軍夫人,也該喚一聲方氏,俞氏喊她「方家小姐」,其實是暗地裡罵她剋夫——畢竟當年方芙蘭以小姐之身住入侯府,嫁與雲洛不過年餘,雲洛便戰死塞北。

  方芙蘭並不理會她語中機鋒,淡淡問:「羅夫人說話,不過心就罷了,連腦子也不過一過嗎?」

  「你——」

  方芙蘭環目一望,施施然道:「立秋方過,秋試將至,這幾日的文殊菩薩廟香火鼎盛一時,縱是私下幽會,誰人會約在這個地方?此其一。」

  「其二,阿汀她非但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還是新晉升的翊麾校尉,與南安小郡王一樣乃當朝武將,分屬同僚,在此間撞上了,打一聲招呼實屬應當。照羅夫人的說法,招呼一聲便是有私,那滿朝多少文武要被你污蔑了去,要礙於你這話,再不敢結交來往?」

  「其三,至於在文殊菩薩廟求平安符,怎麼就不行了?阿汀她領皇命即將去京郊平亂,臨行前,遠的地方去不了,便到鄰近的廟宇來求福,既是為了不耽誤接旨的時機,也是為了祈求此行順遂。」

  「她一片好心,皆是為了給聖上辦好差事,卻遭羅夫人詆毀至斯,這話若傳不出去還好,倘傳出去了,傳到御前了,豈知不是你們羅府讓今上寒心?」

  「羅府近日光景本就不好,頻頻出事,若我是羅夫人,在這個緊要關頭,必是要規行矩步,不給府上再招惹禍端的。」

  「守住自己的嘴,就能守住一大半禍事,若守不住,只怕是好的也要變成壞的了。」

  方芙蘭望了望跟在俞氏身旁的幾個貴婦:「何況這青天白日的,到處都是眼,到處都是耳朵,誰人安的是什麼心,被這明晃晃的豔陽一照,還不是透亮的?常言道你是什麼樣的人,眼前看到的就是什麼樣的事,是以醃臢人與醃臢事打交道,清白的人,則清者自清。」

  方芙蘭這一番話,非但告誡了俞氏她今日這般作為,鬧到今上跟前,絕沒有好果子吃,也提醒了幾個貴婦不要多嘴,雲浠好歹是當朝校尉,這麼多人在,以訛傳訛的下場絕不會好。

  當年方父進士出生,學富五車,一路高升至禮部侍郎,一張嘴巧舌如簧,能戰群儒而不敗,而今他雖早已獲罪問斬,餘下的這個獨女,隱有乃父之風。

  方芙蘭縱然柔弱,卻是柔中帶剛,方府敗落之前,冠絕金陵的除了樣貌,還有才名。

  雲洛戰死後,她服喪三年,常人都道她剋父剋夫,臨到最後,連自己都成了一個任憑人欺負的病秧子,而今出了喪期,竟不折昔日風骨。

  方芙蘭軟硬皆施,到末了,淡淡一笑:「我身子不好,阿汀之所以先我一步到菩薩廟,就是幫著我請香求福的,沒想到我不過來晚一步,竟惹出這樣一場誤會。眼下誤會說開了,就當作是什麼都沒發生罷。」

  幾個貴婦人方才已方芙蘭一番鏗鏘之言鎮住,此刻見她先給了臺階,哪有不順著往下走的道理?

  一時間拽上俞氏,賠笑道:「將軍夫人哪裡的話?原就沒什麼誤會可言,方才羅夫人其實是與雲大小姐說笑呢。」

  言罷,再沒什麼心情進佛堂裡上香,道一句天色已晚,匆匆走了。

  天色其實尚未很晚,但菩薩廟裡的人確實是比午過時少了大半了。

  程燁見俞氏張氏幾人離開,舒了一口氣,對方芙蘭道:「虧得將軍夫人來得及時,我嘴笨,越解釋越不成章法,反倒叫她們鑽空子詆毀雲校尉。雲校尉說的話,她們又聽不進去。」

  「小郡王哪裡的話。」方芙蘭溫言道,「今日若非您在此護得阿汀,只怕阿汀要讓她們欺負了去。」

  程燁一笑,想問雲浠和方芙蘭可要回府,他願送上一程,目光落到雲浠身上,只見她正望向寺院側門的方向。

  程燁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愣了愣。

  側門那裡站著的,竟是程昶。

  程燁心中一時間不是滋味起來,腦中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俞氏方才說過的話——「來文殊菩薩廟求平安符,誰信」。

  是了,上一次,秋節當日,三公子撿到雪團兒時,就是與雲浠一起的。

  還有再上一次,在南安王府裡,雲浠要護髒髒,也是三公子趕來為她解圍,末了還把自己看上的髒髒送給她。

  三公子將來是親王殿下,不必考功名;而文殊菩薩廟,也不是求平安符的好地方。

  若雲浠不是來求平安符的,難不成是……

  思緒到了這裡,程燁猛地一握拳,戛然止住心中那齷齪念頭,提醒自己,雲浠清清白白一個姑娘,怎麼能這麼想她?

  再說了,自己身為南安王世子,不也不必考功名嗎?今日休沐,不也陪著田澤來向菩薩上香了嗎?

  這麼大一個廟宇,許他來,就不能許三公子來?指不定三公子也是為自己的至交上香請福的呢?

  他雖這麼想著,目光卻仍定定地落在程昶身上。

  程昶沉默地走過來,沒按禮數,先行招呼道:「將軍夫人、小郡王、雲校尉。」

  幾人一同回禮:「三公子。」

  雲浠本是與程昶相約在此,無奈方才被俞氏鬧了那樣難看的一齣,眼下阿嫂在,程燁與田澤也在,她竟不好與程昶多說什麼了。

  反是方芙蘭先問道:「三公子今日也來文殊菩薩廟上香?」

  程昶「嗯」了聲。

  方芙蘭點點頭,對程燁道:「今日羅府的夫人胡攪蠻纏,虧得有小郡王幫阿汀解圍。妾身過來菩薩廟時,瞧見南安王府的馬車都已備好了,想來是趕著回府,阿汀還要陪妾身去佛堂,今日便在此別過,改日妾身再讓阿汀上南安王府拜謝。」

  程燁聽她這麼說,就是不必相送的意思,只好回了句:「將軍夫人客氣。」與田澤一起,向方芙蘭幾人道了別。

  時已近晚,天邊的豔陽收了毒芒,廟裡的香客也散了大半,倏忽有風拂過,送來幾許涼意。

  程燁一走,方芙蘭臉上的笑意就淡了。

  她對雲浠說:「阿汀,你去寺院後面蓮池亭等我,我有話對三公子說。」

  「阿嫂?」雲浠愣了愣。

  她心中忐忑,方芙蘭是知道她對程昶的心意的,可說到底,她對他,終歸是一廂情願,是不敢讓他曉得的。

  方芙蘭似瞧出了雲浠的顧慮,補了句:「你放心,我有分寸。」

  長嫂為母,雲浠不好弗她的意,只好應了,折身往蓮池亭而去。

  方芙蘭看著雲浠的身影遁入遠處的拱門,默了片刻,問程昶:「今日阿汀之所以會來文殊菩薩廟,是受三公子相邀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7:13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三章

  程昶默了一會兒,微微頷首,然後合袖,俯身,紆尊向方芙蘭施了一個賠罪的禮。

  他道:「我的原意是想把她約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可是我不用考功名,忘了今年有秋試,文殊菩薩廟這幾日熱鬧,結果害她被人詆毀。本來……想幫她攔一攔那個羅府夫人,又怕會火上澆油。」

  「自然會火上澆油。」方芙蘭道,「三公子是何等身份?若您方才為阿汀出了頭,只會引來旁人無端的揣測。您是沒什麼,阿汀日後卻是怎麼都洗不清了。」

  「阿汀是個清白姑娘,心思純善,待人熱忱,行事也很規矩,斷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今日她應約來此,妾身信她是有正經事與三公子相商。妾身也信三公子將她約在文殊菩薩廟,本意也是為她的名聲著想,否則您不會迂回百轉,讓田泗來侯府尋她。」

  可是,方芙蘭在心中歎一聲,即便這樣,她也能看出雲浠是來文殊菩薩廟見程昶的。

  雲浠從來隱忍,然而田泗來找她時,她那副高興的樣子,真是藏也藏不住。

  若非如此,方芙蘭也不會跟來。

  「妾身不知以三公子這樣尊崇的身份,究竟有什麼事需要阿汀幫忙。但今日您也看到了,你二人走得近,一回兩回是沒什麼,倘次數多了,終歸會落人口實。阿汀她是女子,日後是要嫁人的。若與琮親王府扯上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日後誰還敢娶?」

  方芙蘭說著一頓,看向程昶:「恕妾身無禮,過問一句,倘有朝一日,阿汀她為名聲所累,三公子您願娶她麼?願善待她這一生麼?」

  「您……喜歡她麼?」

  程昶被方芙蘭問得怔住。

  這些問題,他從未想過。

  他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行走在這個世間,猶如隔岸觀花,紅塵滔天萬丈沾不落他身上半點煙塵,日月再美,也不是他心中的暮暮與朝朝。

  「我……」程昶張了張口。

  他想說如果雲浠真的被他所累,他是願意負責的。

  可是,他又想了,這是搭進兩個人一生的事,沒有真心的、勉強為之的負責,便不叫負責。

  而他身如浮萍飄蕩,尚且無根,怎麼定下這一顆心?

  何況……他又想起了那個匪夷所思的,他躺在手術臺上的夢。

  真實得令人不安。

  「三公子不必回答。」方芙蘭道,「即便您願意勉強,想必琮親王殿下也不會為您聘一個將門出身的女子為妃的。」

  她說著一歎:「妾身不知道三公子清不清楚忠勇侯府的處境,阿汀她這些年,過得十分不易。妾身雖是她的嫂子,但經年相依為命,早已把她看作是自己的妹妹。阿汀她……是妾身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妾身縱然力薄,也希望她後半輩子能夠平順,不要遇到太多坎坷波折,不知妾身之心,三公子可能體會一二?」

  程昶本來就是一點即透的人。

  方芙蘭的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哪有聽不明白的。

  想想也是,雲浠跟他來往,對她來說,何曾有半點好處?

  可歎他穿來這麼久,誰都不怎麼相信,莫名就信了她一人。

  不知是因為她兩回為他拼命,救他於危難,還是因為她無心的一句「落水後的三公子,不像是這裡的人」,勾起了他的鄉愁,讓他在這個陌生人間覺出一絲親切。

  雲浠說,他的案子就是她的案子,她要盡責,要查到底。

  可仔細想想,這樁案子牽連複雜,哪裡是一個小小捕快能夠查明的?

  她就該這麼由著自己毫無緣由地把案子壓下,既不報官,又不向琮親王稟明,無頭蒼蠅似地為他奔波嗎?

  她善良,真摯,熱忱,盡忠職守。

  而純與善是這世上最彌足珍貴的東西,不該被消費。

  程昶對方芙蘭點點頭:「我明白了。」

  方芙蘭笑了笑:「今日實在是妾身無狀,三公子凡事自有分寸,想必其實不用妾身多言。」

  她看了眼天色,「天快暗了,三公子應是還有要事尋阿汀,阿汀正在寺院後面的蓮池亭,三公子快些去吧,妾身也該去佛堂上香了。」

  程昶一點頭,謝過方芙蘭,朝蓮池亭去了。

  日暮四合,晚霞覆上雲端,蓮池亭裡最後幾個納涼的香客也走了。

  佛堂裡響起鐘聲,雲浠倚著亭柱等了小半日光景,就見程昶從前院過來了。

  天色已晚,雲浠看程昶走近,也不耽擱,逕自便問:「三公子今日尋卑職過來,可是從大理寺那裡得了什麼消息?」

  程昶看她一眼,本不欲再提這事,轉念一想,大理寺昨晚死的八個殺手秋節當夜與雲浠打過照面,眼下她就要去京郊平亂,提點提點她此事也好。

  「嗯,昨天半夜,大理寺的刑牢裡,秋節當晚鬧事的匪寇死了十幾個,圍殺刀疤人的那八個,都死了。」

  又說,「今天早上,羅複尤也被大理寺的人帶走問話了。」

  雲浠點頭:「秋節當晚,那個刀疤人與我說,背後要害三公子的真凶權勢很大,他們管他叫『貴人』,但誰也沒真的見過他。我原想為他做掩護,讓他上竹台去找三公子您,可惜當時官兵來了,刀疤人跟我說,倘若被官兵帶走,他遲早會死,我不得已,這才放走了他。」

  眼下看來,刀疤人沒有撒謊,那八個圍殺他的殺手也是「貴人」的人,正是在隔日夜裡就被人在大理寺刑牢裡滅了口。

  程昶道:「我知道。」

  雲浠看他一眼,過了會兒,低聲道:「還有一事,我瞞了三公子。」

  「之前艄公投案,消息就是從忠勇侯府走漏的。後來張大虎扮作艄公,原想引那『貴人』的殺手上鉤,沒想到,又是在侯府走漏了消息。」

  「這兩月下來,我在府中仔細查過,排除了大半人,有嫌疑的只剩幾個,其中嫌疑最大的……原本是羅姝。」

  「羅姝?」程昶一愣。

  「嗯,忠勇侯府敗落後,羅府與侯府一直不怎麼來往,羅姝她從前與我阿嫂更是連相熟都談不上。可是,今年開春後,她忽然與我阿嫂走得很近,還常常主動陪她去藥鋪看病。消息走漏的兩回,她都趕巧來了我府上,時機也對得上,後來我去藥鋪打聽過,藥鋪的掌櫃說,羅姝送阿嫂去藥鋪後,因受不了藥味,每回都出去過,若她是去與『貴人』報信,時間是剛好來得及的。」

  「自然我沒有實證,不能說這事實實在在就是她做的,而且,府中其他幾人的嫌疑也沒有全然洗清。可我既然疑了她,就是該往下查的,誰知突然鬧出了個姚素素的案子,反倒把我弄糊塗了。」

  羅姝為人雖然有點虛情假意,但正如方芙蘭所說,她也就是心思玲瓏了些,並不算壞。

  雲浠一直不明白羅姝這副樣子,究竟是不是只是她的表像。

  直到姚素素的案子一出,羅姝跪在公堂上,驚惶又怨憤著承認了自己的心思,承認她喜歡裴闌,嫉妒姚素素——雲浠竟覺得羅姝是可信的。

  「現在想想,我該在對羅姝起疑的當口,就去找她問明事由的,便是退一步,也該早日來與三公子相商,而今她被囚入了大理寺,我就是想問也來不及了。」

  程昶聽雲浠這麼說,不由看了她一眼。

  她雙眸低垂,雙唇抿得很緊,一副自責的樣子。

  其實他可以理解她為何將羅姝的事暫且壓下,沒有及時與他相商。

  消息是在忠勇侯府走漏的,「貴人」的幫兇若是羅姝還好說,若不是羅姝,若是任何一個忠勇侯府的人,都會令雲浠難以接受。

  他忽地又想起方芙蘭方才說的話。

  「妾身不知以三公子這樣尊崇的身份,究竟有什麼事需要阿汀幫忙。」

  是啊,這事與雲浠究竟有什麼關係?

  她為什麼要幫他?憑什麼要幫他?

  甚至為了幫他,讓自己處於兩難之地,數度身陷危境。

  這時,雲浠忽道:「三公子方才說,今日一早,羅姝的父親羅大人也被大理寺帶走問話了?」

  程昶「嗯」了聲。

  雲浠若有所思道:「姚素素的案子,裴闌已經是嫌疑人了,他是當朝三品大將軍,羅大人又官拜四品……」

  她眼前一亮,「我知道了,這案子眼下定是改成三堂會審了!」

  程昶聞言一愣,他是現代人,對古時的政事不太敏感,經雲浠這麼一提醒,仔細想了想,反應過來。

  裴闌一個三品大將軍,羅複尤一個當朝四品大員,大理寺即便要審,也是吃不下的。

  而大理寺已是古代最高的刑審機構之一,它都吃不下的案子,只有動用三堂會審了——即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共同審案。

  程昶就是御史台的巡城御史。

  這麼說,他可以……去見羅姝一面?

  與此同時,雲浠也道:「三公子,您是御史,我不能問羅姝的事,您可以試著去大理寺的刑牢裡問問她。」

  其實巡城御史的品級低,這樣的大案,非是要侍御史以上才可直入大理寺刑牢。

  好在御史查案可無視品級,三公子又貴為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與大理寺的牢頭獄卒打聲招呼,他是可以入刑牢問話的。

  雲浠道:「可惜我這兩日就要去京郊平亂,不能隨三公子同去大理寺,否則您想個辦法,去刑牢時帶上我,我與羅姝相熟,有什麼端倪,也可助三公子分辨一二。」

  程昶聽了這話,又看了雲浠一眼。

  暮色微涼,她一雙明眸熠熠生輝,長睫覆在眼上,密如鴉羽。

  他覺得她挺好看的。

  二十一世紀物質豐富,科技手段發達,人們對美的追求也借此達到了一種空前絕後的地步。

  而追過程昶的女孩兒猶如過江之鯽,前仆後繼,其中不乏有貌美如花的,可都市裡人情淡漠,往來皆匆匆,程昶後來見多了好顏色,覺得自己對美貌已經免疫了。

  這是多久了,兩年,三年,甚至五年,他頭一回覺得一個姑娘長得好看。

  也不知是千百年前的晚霞太純粹,映照在她的頰邊忽生灩瀲。

  亦或是,她這副盡心竭力為他著想的認真樣太令人感慨。

  程昶不由道:「其實你不用……」他頓了頓,「不用再這麼費心查這案子了。」

  雲浠一愣:「為何?」

  「這案子本來就和你沒什麼關係,再說你現在被封了校尉,不在京兆府供職了,查案不是本分,不必這麼拼命。」

  其實仔細算算,從他穿來至今,她少說也為他拼了兩回命。

  一回是在裴府的水榭,一回是在秋節當晚。

  刀劍無眼,她縱然武藝高強,一個不小心受傷了怎麼辦?

  程昶忽然想,如果他穿過來後沒遇到雲浠,他是不是早就該死了?

  暮風漸起,拂過蓮池中的芙蕖,送來隱隱清香。

  雲浠聽了程昶的話,半晌,垂下眸,悶聲道:「這案子,本來就是我的案子,縱是我做了校尉,也不能就這麼半途而廢了。」

  她其實也弄不明白,若案子裡的三公子換作旁人,她還會不會如今日這般盡心。

  畢竟程昶對雲浠而言,實在太不一樣了。

  程昶說:「是你的,但不該是你一個人的,我早該報官,之所以壓下來,是因為……」

  他略一頓。

  他從未與任何人說過自己不報官,以一己之力壓下這案子的真正緣由——說自己冥冥之中是受「死去程昶」的指引,誰會信?

  但他不願瞞著雲浠,模棱兩可地道:「我壓下來,是因為一種直覺。」

  雲浠點點頭。

  她其實聽明白了一半。

  要害三公子的「貴人」權勢滔天,整個金陵城,這樣的人就那麼幾個,哪怕報了官,捅到今上面前,只怕也不好收場。

  萬一……就是昭元帝本人呢?

  只能一點一點地查。

  程昶道:「以後尋到適當的時機,我會把這些事告訴官府的,你接到聖旨後,安心去京郊平亂,你不是想從軍麼,眼下就是好時機,這案子交給我,你不必再掛在心上了。」

  雲浠別過臉去看夕陽下的芙蕖,過了會兒,道:「不好。」

  「我不想只管一半。」她今日意外的固執,「我……左右已經攤上這事了,那些殺手知道我,背後那個『貴人』一定也知道我,現在想要抽身,已經晚了。」

  言罷,像是生怕程昶拒絕,亟亟止住了這個話題,從荷包裡摸了摸,取出一個平安符,遞給程昶:「三公子,給您。」

  程昶愣了下。

  雲浠道:「我要去京郊平亂了,短則十日,長則月餘,這些日子不在金陵,三公子您一定要多加當心。」

  今日無論誰人問她,她都說自己來文殊菩薩廟是求平安符的。

  他還當這只是她的藉口,沒想到她真地求了一枚。

  還是……給他的。

  程昶心中生出一種異樣之感,這樣的示好,他前生不是沒遇到過。

  他不由看向雲浠,心中複雜難言,正不知說什麼好,只聽雲浠坦坦然又道:「從前父親與哥哥出征,我們一家子都會去廟裡求平安符保平安。今日我在菩薩廟裡閑來無事,給阿嫂求了一枚,便也給三公子您求了一枚。」

  這番話在方才等他時,已在雲浠心中演練了多次,眼下說出口,總算沒露什麼破綻。

  程昶看她這幅輕鬆自然的模樣,恍了下神,覺得是自己多想。

  他道了聲謝,從雲浠手裡接過平安符,收入懷中。

  兩人一時話畢,同往前院而去。

  寺院裡敲響暮鼓聲,香客們上完最後一炷香,紛紛散去。

  方芙蘭尚等在佛堂外,瞧見雲浠與程昶,沒說什麼,與他二人一同出了香門。

  琮親王府的馬車已備好了,雲浠目送程昶登上車轅,想到此去京郊,少說也有數日,也不知那「貴人」會否在此期間有動作,忍不住道:「三公子一定多加保重。」

  程昶回頭看她一眼,點了點頭:「你也是。」

  天黑得很快,馬車走在路上,沒多久四下就徹底暗了,塵囂似乎只在日暮的一剎歸於寂靜,街巷裡點起燈,金陵城又熱鬧起來。

  程昶在馬車裡默坐了一會兒,從懷裡取出雲浠送給他的那道平安符。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程昶與雲浠其實挺像的,凡事講究一報還一報,旁人待他好一分,他必要還回去三分。

  但他這種講究,與雲浠有本質上的不同。

  雲浠是重情重義,而程昶只是重禮。

  人生在世,人情往來是一筆賬,他算得明白,寧肯吃虧,也不願虧欠了誰,如此到了曲終人散,既自在,又了無牽掛。

  程昶看著手裡的平安符,想起一事來。

  他上輩子交往的最後一個女朋友,對他其實挺不錯的,有陣子她想去日本,他因為身體不好,不能陪她同去,就給她轉了五萬。

  後來女朋友從日本回來,給他帶了一枚御守,聽說是在京都最靈驗的寺廟求的,能夠保佑他一輩子平安。

  程昶生來多病多災,一向不大信這些,但念在女朋友的心意,把她上個月看上的miu miu包買給了她,算是回禮。

  然而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與他所有無疾而終的戀情一樣,他生病,她起初體貼照顧,爾後漸漸疏遠,最後提出分手。

  而且提出分手的那天,她忘了打電話把護工叫來。

  離開病房時,程昶正睡著,沒人看點滴,一時不查空氣輸進了血管裡,把程昶生生疼醒。

  朋友同事們得知了這事,都義憤填膺地說那姑娘拜金、忘恩負義,還說程昶人傻錢多。

  但程昶不這麼認為。

  他那時已經把感情看得很寡淡了,幾乎是食之無味,對這位前女友,他實在談不上有多喜歡,反正分手了絲毫不難過。

  因此他覺得當初那樣相處挺好的。

  他花錢,買來她真假摻半的幾分心意,畢竟她還在他病榻前守足了半月,日日煲湯熬粥呢。誰也沒這個義務不是?

  等價交換,他其實不虧。

  程昶摩挲著雲浠給她的平安符,順理成章地想,這回還個什麼回去好?

  可他想了半晌,竟什麼都沒想出來。

  大概因為雲浠的這份心意,就是一份很單純的心意。

  程昶覺得,倒是比千百年後的那枚御守要珍貴許多。

  外間傳來奔馬之聲,似乎有官兵在巡街,程昶驀地想起之前雲浠說,每回出征前,她都會與父兄去廟裡求平安符。

  而今她父兄已逝,她盡顧著為別人求平安,卻忘了給自己求了吧。

  程昶掀開車簾,問孫海平:「父親此前是不是說等過幾日,宗室們要一起去白雲寺一趟?」

  「是啊。小王爺您忘啦,其實這是天家祖輩定下的規矩,祭天祈豐收嘛,您每年處暑都該去的,不過您往年都是不去的。」

  程昶道:「哦,那你回去與父親說一聲,過幾日我隨他同去。」

  孫海平納罕,提醒道:「小王爺,那裡一去就是整三日,規矩又多,沒意思得很。」又小心翼翼地問,「小王爺,您這回咋想通要去了?」

  程昶默了一會兒,道:「我去求個平安符。」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7:24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四章

  隔一日,提拔雲浠為翊麾校尉的聖旨就下來了。

  宣稚倒是不含糊,直接從殿前司下頭撥了兩千禁軍精銳給雲浠,說道:「雲校尉手下暫沒有自己的兵馬,不過招回忠勇侯舊部的旨意已發去塞北了,那邊氣候不好,入秋後大雪封山,今上特許他們明年開春後起行。」

  雲浠謝過,又等了兩日,捉來的山賊頭目也招了供。

  說他們在京郊據著的山頭叫虎頭山,一共七個大哥,幾百來號弟兄,營生很多,正經的有,不正經的也有。

  「咱們和當地的官府雖有摩擦,但幾十年下來,彼此有了默契,咱們平時不下他們臉子,偶爾幹些出格的勾當,他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大概兩個月前吧,京郊不是來了群流寇麼?咱們和這群流寇原本不對付,幹過好幾回架,後來有一日,這群流寇的頭兒,諢名叫錐子眼,上山來拜山頭,我當時不在,不知道他們怎麼說的,反正我回去的時候,幾個人已經一邊喝酒一邊稱兄道弟了。」

  這個山賊頭目說自己在七個老大裡行三,人稱一聲「三哥」。

  「後來我問老七,老七說,那個錐子眼先是給了咱們一箱金子,然後又說咱們幾百號人窩在這山裡,日子過得還沒有富貴人家養的狗好,不如去幹一票大的,攢足了成本,把鄰近的幾個寨子滅了,銀子女人什麼的,就都有了。」

  「我大哥這個人有點見錢眼開,二哥又是個有野心的,自然被他說動,這才有了秋節當晚鬧事的事。」

  「三哥」說,他們所謂的幹一票大的,其實就是在秋節當晚打家劫舍,斷斷不敢傷人性命,因此當時他們的人中為什麼會混入殺手,他並不知道。

  不過那八個在囚牢裡自盡的殺手他都見過,正是錐子眼手底下的人。

  宣稚又問錐子眼的來歷,「三哥」只稱不知。

  想想也是,正所謂「英雄」不問出處,他們這樣的悍賊,彼此間是不打聽來歷的。

  「三哥」招完供,宣稚命人照著他的話,畫了一幅錐子眼的畫像,一幅虎頭山的地形圖與山寨分佈圖,一併交給雲浠。

  雲浠也不耽擱,當夜回營整軍,隔日一早就帶兵出發了。

  處暑將近,程昶記著雲浠提點的事,著人去御史台疏通了一下關係,稱是想趁著三堂會審,也去查一查姚素素的案子。

  御史台的人只當小王爺這是要立功求上進了,回復說等過陣子,會審的官員名錄下來,把他的添上去就是。

  程昶這幾日於是過得很清閒,平日裡除了上值,便待在府裡逗雪團兒。

  別院裡新添的幾個小侍婢被程昶免了伺候,成日無所事事,見雪團兒可人,趁程昶去上值,輪著番兒逗它,程昶回府後聽說了這事,心想小姑娘終歸比廝役們細心,便默許了侍婢們來餵養雪團兒。

  也因此,程昶便與這些侍婢們有了些交道——每每下值回家,見雪團兒與一群小姑娘玩得正開心,他便不催,在一旁看著,時不時侍婢們與他說起雪團兒白日裡的趣事,他亦聽得仔細。

  這些婢女原就是被琮親王妃派來給三公子做通房的,對程昶不說別有心思,起碼是當主子供著的,而今見程昶溫和有禮,平易近人,一副仙姿玉容能與日月爭輝,或多或少都有些悸動。

  後有一日,程昶夜裡沐浴,一名侍婢借著尋雪團兒為由,闖入他屋裡,還不走,低眉紅臉地問可否需要伺候,程昶這才驚覺不妥,大約是自己無意間又招了桃花。

  隨後禁了侍婢們的足,三令五申地在院中立下規矩,不再與她們多言。

  沒過幾日,御史台那裡傳來消息,說他們已將小王爺的名字添到會審官的名錄上了。

  過來傳話的吏目說:「眼下一應嫌犯,包括在秋節鬧事的那幾個全都轉去了刑部的囚牢。就是羅府的四小姐一味喊冤,一直不肯招供,她是貴女,不能用重刑,因此姚府小姐的案子至今沒什麼進展。」

  程昶問:「前一陣不是聽說樞密院的羅大人也被請去大理寺問話了嗎?」

  吏目道:「羅大人之所以被請去問話,是因為此前羅府與姚府之間有些齟齬。今上原本是讓姚大人處理京郊的亂子,結果姚大人回頭就把這差事扔給了羅大人,羅大人又沒辦好,兩府因此生了嫌隙。審案麼,一絲一毫的線索都不能放過,前幾日大理寺卿疑羅府的四小姐是因為這個才對姚府的二小姐下手,這才把羅大人請去問話。」

  「但仔細想想,二位大人的事,牽扯不到兩位小姐身上,照現有的線索來看,若真凶真是羅四小姐,多半還是為『情』。大理寺問明白了,就讓羅大人回府了。」

  又把抄錄好的卷宗遞給程昶,「三公子已是此案的刑審官,可以根據進度去刑部囚牢裡問話,每間囚牢裡都有專門的錄事,他們會把三公子問話的內容記下,錄入卷宗裡,然後呈給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和鄆王妃殿下。」

  「鄆王妃?」程昶愣了下。

  爾後他反應過來。

  大綏女子可做官,其中官至極品者,當屬當今的鄆王妃殿下。

  她世家出生,才情極高,當年科舉殿試還中了探花,後來嫁給鄆王,也沒辭了刑部的差事,如今已官拜刑部侍郎。

  只是,鄆王與鄆王妃一個轄著大理寺,一個轄著刑部,兩人的關係卻是出了名的不睦。

  鄆王風流,娶了鄆王妃後,又納了幾房選侍,有名分沒名分的姬妾養了十幾人,與鄆王妃雖是夫妻,兩人卻有些形同陌路的意思了。

  吏目回道:「三公子有所不知,這樁案子,刑部坐鎮的堂官正是鄆王妃。」

  程昶點頭,想著還有兩日就該上白雲寺了,送走了吏目,當即就去了刑部的囚牢。

  關著羅姝的囚室十分乾淨,聽引路的獄卒說,羅姝這些日子統共就受了一回拶刑,她身子嬌貴,疼不過半刻就昏暈過去,等醒來後,仍是咬緊牙說自己不曾害人。

  幾個大理寺與刑部的刑審官沒法子,羅姝是貴女,總不能屈打成招,於是退而求其次,這陣子反倒常去裴闌那裡問話了。

  囚室裡的錄事已在恭敬地候著了,羅姝見是程昶來了,一時怔然,半晌磕磕巴巴地吐出一句:「我、我沒有殺人……」

  程昶過來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姚素素的案子,他是為了自己,為了打聽要害他那位「貴人」的線索。

  奈何一旁有個錄事,他問話不能太直接,迂回地打聽了一下秋節當日的細節,爾後旁敲側擊:「我聽說你這半年下來,每回陪方氏去藥鋪看病,中途都會離開一陣,是嗎?」

  羅姝道:「那藥鋪裡有股藥味,我聞不慣,是以每回都獨自出去走走。」

  「離開多久?」

  「半個時辰左右。」

  程昶點頭,他早聽雲浠提過,藥鋪裡的醫婆為方芙蘭行針的時長差不多就是半個時辰。

  「離開後去做什麼了?」

  羅姝茫然,想了一陣才道:「去鄰近的香粉鋪子、衣料鋪子逛一逛,偶爾乏了,就去秦淮河邊的亭子裡坐坐,打發打發時辰。」

  她精神頭不好,眼底烏青發黑,說起話來,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程昶原本疑羅姝是趁著這個時候,去給那位「貴人」報信的,眼下看她這幅樣子,也拿不准她說的是真話假話。

  他上輩子生活在法治社會,沒什麼審案的經驗,見羅姝半日裡吐不出一句有用的話,只能順著疑點往下查。

  「我聽雲浠……雲校尉說,這些年在金陵,羅府與忠勇侯府並不怎麼往來,你與方氏之間,更是連相熟都談不上。為什麼今年年初,她一出喪期,你忽然與她情同姐妹,甚至連她去藥鋪子,你都不嫌麻煩,常常陪著?」

  羅姝聽到這一問,明顯怔了一下。

  片刻,她垂下眸,小聲道:「因為、因為裴二哥哥……」

  「裴闌?」

  「是。」羅姝咬了下唇,「我……自小就喜歡裴二哥哥,可是裴二哥哥和阿汀是指腹為婚,我怕裴二哥哥從塞北一回來,阿汀就要嫁給他,如此我就再沒有機會了。」

  「我……想知道阿汀是怎麼打算的。可是,想必三公子也瞭解阿汀她這個人,這些事,她都是藏在心裡,不會對任何人說的。」

  「正好芙蘭姐姐出了喪期,二月初,還是三月初來著,那日她進宮,累著了,險些暈在護城河邊,我就過去幫她。芙蘭姐姐性情溫柔,我想著,或許阿汀不願意對我說的事,芙蘭姐姐願意對我說。」

  「因此,你才借著陪方氏去藥鋪看病為由,與她相交?」程昶問。

  羅姝點點頭:「我本來也沒報什麼能嫁給裴二哥哥的希望,可是芙蘭姐姐一直憂心阿汀的親事,有回,她與我說,阿汀這幾年來,竟從未主動提及過裴二哥哥哪怕一回,八成是心裡根本沒有這個人,並不想嫁去裴府,我這才徹底生了要嫁給裴二哥哥的念頭。」

  程昶聽了這話,不由一愣。

  他知道雲浠和裴闌是指腹為婚青梅竹馬,那日在裴府,他看她解親時決絕又傷心,原還當她心裡或多或少是裝著裴闌這個人的。

  眼下聽羅姝這麼說,才明白過來,原來雲浠之所以決絕,不過是因為她重情義,而她彼時的傷心,也只是為了忠勇侯府,為了雲洛罷了。

  原來她根本沒喜歡過裴闌。

  程昶這麼想著,不知怎麼,心裡竟微覺鬆快。

  但這鬆快也只在一瞬之間,很快,他的思緒又回到正軌,問羅姝:「所以你和方氏走近,僅僅是因為裴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7:41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五章

  程昶不是憑空有此一問。

  羅府一家子趨炎附勢,自忠勇侯府敗落,兩府一直不怎麼來往。今年年初,忠勇侯的案子、雲洛的案子懸而未決,時人唯恐觸了今上逆鱗,對雲氏一門避之不及,羅複尤這樣慣愛攀高結貴的,如何和准允羅姝與雲洛的遺孀相交?

  羅姝聽程昶這麼問,一時間有些恍惚。

  半晌,她低聲道:「倒也不全是。」

  「今年開春,我聽阿爹提起,說當年塞北一役,老忠勇侯其實是冤枉的,等裴二哥哥回京,今上重審招遠的案子,不會苛待雲氏一門。否則……我也不敢和芙蘭姐姐走這麼近。」

  程昶不由怔住。

  他穿來這大半年,對京師的大小事不是沒有耳聞。

  忠勇侯府之所以敗落,乃是因為當年蠻敵入侵塔格草原,已故的太子殿下保舉老忠勇侯出征,此一仗雖勝了,卻是慘勝,老忠勇侯也禦敵而死。

  爾後朝廷裡就有了異聲,有人參雲舒廣貪功冒進,非但未能徹底退敵,還累及數萬將士犧牲。

  而招遠出征則是在這之後——可以說,今上之所以委任招遠為將,出征塔格草原,其實是為了收拾雲舒廣遺下的爛攤子。

  無奈招遠叛變,雲洛隨之犧牲,塔格草原一役大敗。

  可是,忠勇侯的案子與招遠的案子雖然一脈相承,卻該分而論之,忠勇侯只是在前一役貪功冒進,對大綏還是忠誠的,招遠卻是實實在在的叛變。

  裴闌回京以後,今上確實重審了招遠的案子,也為此案當中犧牲的雲洛平反昭。

  平反的信物,還是程昶代雲浠遞上朝廷的,可是,當時昭元帝並未提及老忠勇侯半個字。

  老忠勇侯的案子,至今還懸著呢。

  「你確定你當時聽你父親說的是,當年塞北一役,老忠勇侯是冤枉的,不是雲洛雲將軍是冤枉的?」

  羅姝點點頭:「確定。」像是不明白程昶為何有此一問,又添了句,「我父親當時說的是忠勇侯,雲洛哥哥並未襲爵,忠勇侯不是他。」

  程昶沉默下來。

  照羅姝這麼說,雲浠一家子,非但雲洛冤枉,連雲舒廣也是冤枉的?

  也就是說,當年雲舒廣受太子殿下保舉出征後,並沒有貪功冒進,他與數萬將士戰死犧牲,實則別有原因?

  可是,這些事雲浠不知,朝廷不知,甚至連今上都不知道,為何羅複尤區區一個樞密院直學士會知道?

  程昶一念及此,腦中靈光一現。

  是了,樞密院。

  樞密院掌天下兵馬大權,而羅複尤的職位,掌的是樞密軍政文書,今年年初,他剛升任此職位不久,難不成是從文書中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

  當年若不是老忠勇侯貪功冒進,慘勝戰死,太子殿下也不會一病不起,今上就更不會遷怒雲洛,讓他作為招遠的副將出征。

  換言之,如果能證明老忠勇侯是冤枉的,那麼,雲氏一門就可以徹底平反了。

  程昶的思緒到了這裡,一時竟忘了要為自己謀劃,忘了自己此來囚牢,其實是想從羅姝口中套出那位「貴人」的身份。

  他追問:「你父親怎麼會知道老忠勇侯是冤枉的?他可是有什麼證據?」

  羅姝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想了想道,「我只是年初在白雲寺,無意間聽父親提及的。」

  「白雲寺?」

  羅姝點點頭:「父親初升任樞密院直學士時,為了整理軍政文書,查漏補缺,曾去白雲寺問過幾個罪人的話,在那裡住了一陣,今年的年關節,我們一家子就是在那裡過的。」

  罪人……

  是了,古來有些難以定罪的囚犯、罪臣的家眷、乃至於先帝的后妃,因為不方便被關押進刑牢,通常會被安排去皇陵亦或皇家寺院軟禁。

  大綏的皇家寺院原本是明隱寺,可十餘年前一樁血案,明隱寺漸漸荒棄不用,眼下白雲寺充作皇家寺院,那裡關押著罪人無怪。

  程昶還待再問,忽聽外間傳來一陣腳步聲,回身一看,來人是一名侍御史。

  他大約也是來問案的,見程昶在,恭敬地候在囚室外。

  程昶此行目的本就不純,見來了旁人,不好再逼問羅姝。

  何況,他想,關於老忠勇侯的冤情,羅姝大約已招認得差不多了。回頭讓人仔細查查白雲寺那裡關押著什麼人,等過幾天上白雲寺求平安符了,提來問一問就是。

  至於要謀害自己的那位「貴人」,等從白雲寺回來,再來問羅姝吧。

  程昶這麼想著,沒再說什麼,逕自離開了。

  刑部的囚牢安靜下來。

  程昶走後不久,候在囚室外的侍御史沖著錄事打了個手勢,錄事點點頭,把記著程昶問話的內容的文書遞給他,收拾好紙筆,也撤去外間守著了。

  侍御史看了一遍手裡的文書,並不露聲色,而是問羅姝:「方才三公子過來,都問了些你什麼?」

  羅姝一見這侍御史,臉色煞白,半晌才磕巴著道:「他、他就是問,我為何與芙蘭姐姐相交,為何陪她去藥鋪,陪她去藥鋪後,我去做什麼了。」

  「你怎麼答的?」

  「我都是照實答的。」

  她是當真聞不慣那藥鋪的藥味,與方芙蘭相交,也的的確確為了裴闌。

  侍御史點點頭,就著手中文書再次比對一番,爾後又問:「羅複尤讓你說的呢?」

  「父親讓我說的,我也找機會告訴三公子了。」

  「怎麼說的?」

  「就說……老忠勇侯當年出征塞北,並沒有貪功冒進,他其實、其實是冤枉的。」

  侍御史「嗯」了一聲,將手裡的文書往腋下一夾,逕自就要離開。

  「大人。」這時,羅姝喚道,她問,「阿汀,不,雲浠他們一家子,當真是冤枉的?」

  侍御史面容冷峻,語氣十分淡然,「這個不是你該知道的。」

  「可是、可是阿爹前陣子被請來問話的時候不是說,只要我把老忠勇侯的冤情告訴三公子,我就可以昭雪,可以平安離開這裡了嗎?」

  侍御史看著羅姝,半晌一笑道:「是,今天你做得很好,耐心等上數日,你就可以平安離開這裡了。」

  —*—*—*—

  出了綏宮,沿著朱雀南街一路直行,見到第二間茶鋪子左拐,有一條頗幽靜的巷弄。

  此時正午已過,天際濃雲蔽日,明明是暑意未盡的七月末,閭閻街巷間已有蕭條之意。

  侍御史離開刑部囚牢,一路來到巷弄裡停駐的一輛馬車前,恭敬地一拜,輕聲喚了句:「殿下。」

  馬車車身不顯,也未掛提了字的燈籠,若非這一聲「殿下」,常人根本看不出裡頭坐著的竟是這等身份尊貴之人。

  半晌,馬車裡的人應了一聲,問:「都告訴他了?」

  「是。借羅四小姐之口,屬下已將雲舒廣的冤情告訴了三公子。」

  「他不是要查本王麼?」馬車裡的人嗤笑一聲,「自不量力。」

  又問,「他乍聞此事,心中可有生疑?」

  「像是沒有。」侍御史道,「正如外間傳言的一般,三公子自落水後,人就有些奇怪,彷彿不怎麼記事,以往大意的地方,如今倒是聰慧謹慎了起來,可是以往一點即透的地方,尤其與天家朝廷相關的,卻不怎麼往心裡去。」

  「不過一切果如殿下所料,三公子一聽聞老忠勇侯含冤,在意極了,也顧不上跟羅四小姐套話打聽殿下您的身份,反而再三追問老忠勇侯的案子,一直到屬下去囚室外等著了,他才離開。」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馬車裡的人又笑了一聲,「常常本末倒置,輕重不分。」

  「這樣很好,他既在意這案子,本王就可以借他之手,把雲舒廣案子的真相徹底掀開來,讓父皇知道我那位仁善的太子哥哥,究竟是為何一病不起。不說扳倒……起碼姚杭山這個人,可以徹底除掉了。」

  「樞密使大人當年害得忠勇侯戰死,而今不能為殿下所用,有此一劫,乃是他自作孽。」侍御史道,猶豫了一會兒,又問,「既這樣,殿下可還要對三公子下手?」

  「自然,他知道了最不該知道的,絕不能活著。」

  「可是……三公子雖不怎麼敏銳,琮親王殿下卻是極厲害的。若是琮親王知道了三公子被人謀害,定會追查到底,萬一查到殿下身上,繼而把所有的事都揭開,只怕今上再不會信任殿下您了。」

  「父皇他可曾有一日信任過我?」馬車裡的人冷聲道。

  「再說了,你以為單憑一個程明嬰,忠勇侯就可以平反?姚杭山就能獲罪?」

  「這樁案子,非是要驚動琮親王不可。只有明嬰死了,琮親王順著他生前追查的冤情往下查,才能鬧到父皇跟前,父皇才會治姚杭山的罪。」

  「何況本王這個皇叔,名聲雖不怎麼樣,卻十分得父皇信任。」馬車裡的人道,「知道父皇為何這麼信任他嗎?」

  「因為他最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樣的事。」

  「就算明嬰死了,琮親王至多查一查忠勇侯的案子,絕不會把當年那些醜事揭開來。一來,那些事看起來與明嬰沒什麼關係;二來,這是天家秘辛,揭開來,反而給父皇臉上抹黑。琮親王不去揭那些事,就不會猜到明嬰的死,是本王動的手。」

  「是。」侍御史躬身一拜,「還是殿下縝密,考慮得比屬下更周到。」

  「那麼還是按計劃,等過幾日上白雲寺祈福,便對三公子下手?」

  「嗯。」馬車裡的人應了一聲,「去,告訴白雲寺的暗樁,把消息透露給明嬰手底下的人,就說能證明忠勇侯無罪的證人正是被扣在白雲寺的清風院裡。」

  他說著,大惑不解道:「本王這位堂弟,實在是命大,上回花朝節,分明已死透了,不知怎麼回事,竟活了過來。」

  「是,屬下也聽說了,跟死身回魂似的。」侍御史道,「不過殿下放心,這回屬下一定悉心安排,確保萬無一失。」

  「三公子他,也就只餘幾日光景可活了。」

  —*—*—*—

  程昶回府後,也不耽擱,當即就托人去打聽當年忠勇侯的案子,不出三日,下頭的人就過來回話了。

  說忠勇侯戰死後,舊部大都遺在了塞北,但因為朝廷中有人參忠勇侯貪功冒進,其中有幾人便被秘密押回了金陵審問,又因為今上沒給明話,這幾人不好被堂而皇之地送去大牢,幾經輾轉,現如今被軟禁在白雲寺的清風院裡。

  程昶沒料到這麼快就得了消息,一時之間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不清楚忠勇侯案子的細枝末節,原想找雲浠商量,但雲浠帶兵去京郊平亂未歸,去信亦來不及——明天就該去白雲寺了。

  思來想去便也作罷,程昶想,還是自己先去跟清風院那幾個罪人打聽一番,看看是否確實能證明忠勇侯有冤,也省得雲浠回來後空歡喜一場。

  隔日天不亮就要起行,這夜不過暮色將至,程昶便洗漱完,預備睡了。

  他思量了一整日,有些乏,幾乎是沾枕即眠。

  恍惚中又入夢,夢裡先是一片白茫茫,爾後慢慢浮現一條走廊。

  這條走廊他認得,是他上輩子常去的那家醫院。

  在夢裡,他彷彿是知道自己該去哪兒,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停在一間病房前,推門而入。

  這是一間vip病房,病床上躺著一個人,一旁還有兩個做記錄的護士。

  程昶走進一看,病床上躺著的那個人正是他自己。

  護士做完記錄,喚來護工看守,退出病房,去辦公室交報告。

  辦公室裡除了程昶的主治醫生,還等著一人,是他大學時,關係最好的室友。

  「怎麼樣?」室友問。

  主治醫生看了眼護士送來的報告,說:「三腔起搏器和心臟匹配程度很好,血壓,心率一切正常,一般人有這數據,已經可以出院了,等一個月以後再來複查,就他,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直睡不醒。」

  「是不是心臟病突發那會兒傷著腦子了?」

  「不像。」醫生道,「給他照過X光,測過腦電波,都很穩定,沒什麼問題的。」

  「唉。」室友一歎,「你說這都什麼事兒啊。」

  「再等等吧。」醫生道,「這種情況臨床不是沒發生過,可能就快醒了。」

  「行。」室友點頭,「我下午還要回公司開個會,那我先走了,等明天換他哥來看他。」

  醫生一笑:「你們這陪護的,單這一個禮拜,病人他哥,大學同學,高中同學,前女友,輪著來了一圈兒,一人守一天半天的。」

  「哎,程昶什麼情況,張大夫您又不是不知道,一個親人都沒有,孤苦伶仃的,就說他哥,也不是什麼親哥,就當年老院長的兒子,比他大幾歲,這些年關係不錯,所以叫一聲哥。」

  「我知道。」醫生點了點頭,「他這病不容易,好在有你們這些朋友。」

  說著,掛上聽診器,與室友一起出了辦公室,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你回公司去吧,這半天程昶病房裡除了護工沒別人,我有空多幫你們盯著點。」

  「行,那謝了啊張大夫,要他真醒了,立刻打我電話。」

  「放心,第一時間告訴你。」

  室友點了點頭,離開時,路過程昶的病房,對著房門嘀咕道:「不是說快醒了嗎?程三哥,快點醒過來吧。」

  程三哥……

  快點……醒過來吧……

  「小王爺、小王爺!」

  程昶看著室友的背影,愣愣地立在醫院的長廊上,正自恍神,忽聽近旁有人急切地喚他。

  忽然之間天地倒轉,門窗、白熾燈、長廊乍然褪去,化作初來時的一片白茫茫。

  茫茫似前生今世看不透的一場大霧。

  程昶陡然睜開眼,一下從床榻上坐起。

  他的裡衣早已被汗浸濕了,額稍也掛著豆大的汗珠,兩手握緊被衾,像是想要抓住什麼,半晌一動不動。

  孫海平在一旁問:「小王爺,您這是怎麼了?方才小的喚您,怎麼喚都喚不醒。」

  程昶茫然看他一眼,目光又落到屋中。

  天尚未亮,屋當中一星燭火如豆,隱隱照著軒窗古屏,幽微寂靜。

  「是啊,我這是……怎麼了?」程昶喃喃道。

  孫海平沒聽清,接著又道:「小王爺,過會兒咱就該去白雲寺了,您出了這一身汗,小的這就給您打水沐浴。」

  言罷,就要起身出屋,走到一半,又回頭問,「小王爺,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咱去給王爺殿下告個假,今兒就別去白雲寺了吧?平安符在哪兒求都一樣的,咱們心意到就行了。」

  程昶稍稍緩過神,聽了這話,思及自己此去白雲寺的目的。

  便是不求平安符,也是要幫雲浠問一問忠勇侯府的冤情的,隨即道:「要去的。快打水去吧,省得讓父親等我等久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7:55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六章

  白雲寺坐落在京郊白雲山,距金陵城二三十里路,行車走馬都要大半日。

  程昶昨夜沒休息好,坐在馬車裡,人睏乏得緊,卻睡不著。

  昨晚的夢境擾得他心緒不寧,恍惚中竟生出一種倉促之感,像是再不來白雲寺,一切就要來不及了似的。

  昭元帝近年龍體遷安,此去祭天,並未親臨,領行的反而是琮親王、陵王和鄆王。

  待到白雲寺,正是正午時分,宗室們用過齋飯,去佛堂裡誦了一個時辰經文。

  正式的祈福要等隔一日,從寅正起,一直持續到亥初,禮節繁複,規矩頗多,因此反而是今日,眾人能得小半日空閒。

  淩王妃的身子骨一直十分不好,誦完經文,便由陵王陪著去歇著了,琮親王見陵王走了,也不多約束,讓餘下的宗室們自行其事,也帶著程昶離開。

  程昶陪琮親王去了一間淨室,聽他與方丈議了一會兒佛,想到自己來此的目的,便辭說想去山中走走。

  白雲寺是一座大寺,其中求平安符最好的地方在西邊的觀音廟裡,與程昶要去清風院同路。

  這日山中拒了來客,十分清靜,程昶到得觀音廟,卻見廟中已有一人先他一步在佛案前點香,正是程燁。

  程燁也聽到動靜了,回頭見是程昶,微微一詫,擱下手中的香,先一步拜道:「三公子。」

  程昶回了個禮:「小郡王。」

  他二人並不怎麼相熟,一時禮畢,各取了香火,跪在蒲團上,對著廟中觀世音大師像拜了三拜。

  候在一旁的小和尚遞給他們一人一張紙箋,讓他們把所求平安人的姓名寫在上頭,然後把紙箋晾乾折好,塞入平安符中,說道:「二位貴人心誠,此符所佑之人必能安穩順遂。」

  程昶與程燁謝過,一併出了觀音廟。

  未時近末,山中風涼,兩人同路走了一會兒,程燁道:「想不到三公子今日也來求平安。」

  程昶「嗯」了聲,說:「聽說這裡的香火靈。」

  程燁點了點頭,想到此前對程昶與雲浠的種種猜測,心中一個念頭頓生,忍不住道:「三公子的平安符,可是為自己求的?」

  程昶道:「不是,為一個朋友。」默了一會兒,問,「小郡王呢?」

  「在下也不是。」程燁道,「我是來為雲校尉求的。」

  他一笑:「日前在文殊菩薩廟遇見她,聽她說來不及去香火靈的地方求平安,便來這裡為她求一枚。這畢竟是她第一回領旨平亂,山匪悍勇,想來不易。」然後問,「三公子呢?」

  然而程昶卻沒答這話。

  他頓住腳步,指了指眼前的岔口,說:「我去西面的清風院一趟,暫與小郡王別過了。」

  程燁愕然,白雲山深幽,這日宗室們祭天,山中禁衛遍佈,然而清風院地處偏僻,又沒什麼宜人的景致,常人不至,連守衛也分派得鬆散許多。

  但這畢竟是三公子的私事,程燁不好多問,又見他身後跟著四個王府武衛,遂點頭道:「好,那明日大禮上見。」

  程昶院中的廝役大都不成體統,祭天這樣的場合,他們不便跟來,琮親王雖派了四個親信武衛保護程昶,但程昶對他們並不多信任,到了清風院,囑他們在院門等著,一個人入了院內。

  前兩日張大虎去打聽忠勇侯的案子,早在清風院找到了接洽的守衛,這守衛一見程昶,躬身喚了句:「三公子。」將他引入一間暗室。

  暗室裡候著的兩人一高一瘦,精神雖不怎麼好,但看得出是行伍出身,指腹與虎口都有很厚的繭。

  守衛道:「這位是御史台的御史大人,今日前來,是想問一問當年忠勇侯塞北之戰的冤情,他問什麼,你們答什麼就是。御史大人明察秋毫,只要你們不多隱瞞,想必一定能為忠勇侯,為你二人翻案。」

  「是、是。」高個兒和瘦子應了,稱是當年雲舒廣手下統領,先把塞北一戰的大致情況一一道來,爾後說,「草原上那些蠻敵,通常也就是沒吃沒喝了,來邊境搶搶東西,乍一交手,兇悍無比,但因為沒糧,戰不長久,打打就退了,因此忠勇侯鎮守塞北多年,幾乎沒怎麼吃過敗仗。」

  這個程昶有耳聞。

  也正是因為雲舒廣鎮守塞北多年,居功至偉,今上才把他招回金陵,想著他年紀大了,回來享幾年清福,等過兩年,另派年輕的將帥去塞北。

  沒成想忠勇侯一走,隔一年,蠻敵就舉大兵入侵。

  「那年蠻敵雖來勢洶洶,也不過就是比往年多些兵,多些馬,今上慣來當他們是紙糊的老虎,起先沒怎麼當回事,直到失了一個城池,才引起重視,太子殿下擔心百姓安危,以防萬一,於是保舉了忠勇侯出征。」

  「誰知忠勇侯一到塞北,才發現這回的狀況有些不對勁。」

  「怎麼不對勁了?」程昶問。

  「我們和塞北的蠻子交手,每一仗最多打半年,有時候都不是因為他們打不過,而是他們沒糧食,撐不下去了。可是這一回,忠勇侯到塞北的時候,他們已然與我們打了數月,隨後交手,也不像之前那樣猛攻,反而迂回了起來,就像要打持久戰似的。」

  「忠勇侯發現事有蹊蹺,於是給樞密院去急函,請求樞密使大人急調兵糧前來。」

  「結果急函一去三月,樞密院那邊才緩緩回了一封信,說兵糧已在路上。」

  「但是,這封信來的時候,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蠻敵忽然整軍再犯,忠勇侯不得已,帶著手下七萬人迎敵,起初得勝,一路追出山月關才發現中了蠻子的圈套——先頭與我們交手的,其實誘敵深入的幌子,真正的蠻敵大軍竟排布在境外,有十萬之眾,我們當時早已戰至力竭,如何能與這十萬人交手?」

  「可退又退不了,忠勇侯這才帶著咱們拼死一戰,最後雖贏了,我們的人手幾乎死傷殆盡,忠勇侯也因禦敵而死。」

  程昶聽瘦子和高個兒說完,若有所思。

  其實他們所交代的情況,與朝廷卷宗上記錄的差不多,忠勇侯冒進,率兵追出境外,中了蠻敵的圈套,以少兵疲兵對上十萬大軍。

  可是仔細一想,實情又不儘然如此。

  朝廷的卷宗上,對忠勇侯出征前的塞北戰事只寥寥提了幾筆。

  可這兩個統領方才說了,蠻子打仗,通常打不長久,這回卻刻意拖長戰時,擺明了有詐,雲舒廣意識到這一點,去急函讓樞密院調兵馬糧草,樞密院為何直至三月後才回信?

  如果樞密院及時調來兵馬糧草,雲舒廣便也不至於以少敵多了。

  且兵馬糧草未至,雲舒廣明知有詐的情況下,卻帶著七萬人迎敵,並且追出境外,是不是說明了他也有不得已之處?

  程昶一念及此,不由追問。

  但這高個兒與瘦子卻說,忠勇侯帶兵追敵後,他二人率餘部留在境內策應,具體發生什麼,他們並不知情。

  瘦子還說:「其實三公子的這些問題,今年年初,樞密院的羅大人都來問過我二人,問完後,就說忠勇侯大約是有冤的。三公子若有不解之處,不如再去跟羅大人打聽打聽,他是樞密院的人,手上或許有證據。」

  程昶點頭。

  是了,羅複尤掌樞密軍政文書,羅姝說,他當時就是發現了文書上有缺漏,才來白雲寺過問忠勇侯的案子的。

  暗室裡一時靜了下來,程昶將思路理了一遍,見天色不早,便要起身離開。

  瘦子和高個兒見他要走,將他送至門口,都拜道:「還請三公子一定要為忠勇侯、為我二人伸冤。」

  程昶正欲點頭,忽然意識到不對勁。

  他二人……方才稱他什麼來著?

  三公子?

  可是,他方才來時,並未曝露自己的身份,連引路的那個看守也只說他是御史台的御史大人。

  難不成這二人從前見過他?

  程昶不動聲色地問:「當年今上招忠勇侯回金陵,你二人可是隨他一起回來了?」

  「沒有。」瘦子說,「當年忠勇侯回京,只帶回了一小半兵馬,我二人是留守在塞北的。」

  這麼說,直到他們被秘密押回金陵問話前,都一直住在塞北?

  換言之,這兩個人,根本沒有機會見過自己?

  既沒見過,為什麼他們會知道他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

  程昶點了點頭,默不作聲地離開暗室。

  他上輩子就是個普通人,對政事十分不敏感,但他人不傻,可以說是極其聰明的。

  他剛來暗室時,這兩個統領還稱他是御史大人,怎麼說了沒一會兒話,就改叫三公子了?

  是有人提前跟他們透露了什麼?還是,他們刻意改稱呼,想要提醒他什麼?

  可是,他們想要提醒自己什麼呢?

  候在清風院外的四個武衛還在,見程昶出來,拜道:「三公子。」

  程昶「嗯」著應了,逕自往山上主寺的方向走,腳步越來越快。

  有時候一樁事想不通透,是因為從來沒換角度思考過,一旦變換角度,就如落石如水,漣漪層層蕩開,一環一環清晰可見了。

  他怎麼沒想到呢?

  忠勇侯的案子懸了這麼久,即便羅複尤在今年年初查出了端倪,為何線索這麼巧就遞到了他手上?

  他在追查那個「貴人」的身份,那個「貴人」怎麼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了,豈不正好利用這一點來加害他?

  再思及那日羅姝為什麼要與他說忠勇侯的冤情?為何僅僅兩日,張大虎就在白雲寺清風院找到了當年的相關證人?為何這麼巧,這一切就發生在他要上白雲寺之前,甚至來不及與雲浠通個氣?

  他太急了,以至於沒有仔細思量,就讓自己陷入險境。

  可是二十一世紀是和平社會,人們的安全意識普遍很低,他以為他跟著這麼多皇室宗親們上山是安全的,何況他身旁還跟了護衛。

  卻是忘了反過來想一想,越是安全的地方,越是危險。

  越是鬆懈,越容易大意。

  山中禁衛遍佈,清風院的守衛卻很鬆散,加之四周都是密林,最容易藏人,尤其是……殺手。

  程昶帶著四個武衛疾步往來路上趕,尚未行至方才的岔口,只覺一陣細碎的風自耳畔刮過,身旁一名武衛高呼一聲:「小王爺當心!」順勢將他往左一帶,避開了一枚飛來的短刃。

  刀光乍現,密林裡登時越出十餘個身著黑衣的人,周遭不是沒有守衛,零散幾人分佈在山林中,明明瞧見了這裡的動靜,卻都視若無睹。

  大概也是「貴人」手下的人。

  來路被堵了,回不去主寺,程昶沒法,只能在武衛的護送下往清風院的方向奔逃。

  奈何身後殺手太多,兩名武衛不得已,道:「你們護小王爺先走!」隨即留下斷後。

  豈知「貴人」一不做二不休,設了這麼大一個局,這回是鐵了心要殺程昶,剛到清風院,只見院外的竹林裡又躍出來七八殺手。

  這些殺手出手狠辣,招招殺機。

  其中一名武衛將程昶往身後一帶,舉劍抵過殺手揮來的一刀,倉促中對程昶道:「三公子,這麼下去不是辦法,這山中,不知道還藏著多少人!」

  程昶也明白這個道理,可天羅地網早已布下,他怎麼脫困?

  右臂驀地一疼,竟是一名殺手找準空隙襲來,往他右臂劃了一刀。

  鮮血汩汩湧出來,瞬間浸濕衣衫,程昶捂住傷口,來不及在乎疼是不疼,只道:「算了,我們……」

  我們分開跑,能活一個是一個。

  他生活在二十一世紀,講究人人平等,沒有誰為誰賣命的道理。

  何況這些殺手擺明了是沖著他來,他大概是沒活路了,也就不拖累這幾個武衛為他賠上性命了。

  前一生短命福薄,到了這一生,沒想到還是沒避開多舛的宿命。

  然而話還未說出口,耳畔忽然響起亟亟一句:「程三哥……」

  程昶驀地頓住。

  那細小的,遙遠的聲音不知從何而來,彷彿是天際,又彷彿是心底,倏忽間,又是一句:「程三哥……」

  武衛見程昶怔然,以為他是駭住了,將他往唯一一條狹道上一推,對另一名武衛道:「我斷後,你帶著三公子逃,最好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到天黑,王爺見不著三公子,定會派人來尋!」

  另一名武衛點點頭,咬牙拽過程昶,帶著他沒命似地往狹道上跑。

  狹道兩旁雜草叢生,樹木參天,但因道路狹窄,林木分佈稀疏,藏不了人。

  漸漸地,狹道盡頭開闊起來,可入目的情形竟令人心中寒意橫生——是一個懸崖。

  殺手再次追來,身旁武衛不得已,提劍迎上。

  身後刀光劍影,眼前懸崖峭壁,程昶無路可走,回身看去,只見最後那名武衛與殺手們沒過上幾招,便被人當胸一刀貫穿。

  鮮血噴勃而出,伴著尖銳的刀鳴,帶出血肉。

  可殺手們還不罷休,頃刻又在武衛的身上補了幾刀,刀刀皆中要害,「噗噗」的悶響一聲接著一聲。

  程昶幾曾見過這樣血腥的場景,一時間幾乎要站不穩,一步一步往後退去。

  殺手們知道他已是走投無路,於是不急,收回刀,慢慢逼向他。

  日暮已至,天邊殘陽如血,程昶退到崖邊,扶住一旁一株枝幹虯結的老榆。

  胳膊上的傷還在流血,袖囊早已在方才的拼殺中被劃破,不期然間,一枚事物從袖囊裡落出來,程昶低眉一看,竟是雲浠在文殊菩薩廟為他求的那枚平安符。

  平安符保平安。

  他上輩子不大信這些,這輩子,果然還是不能信。

  可是,他到底是來了這世上一遭,眼下要離開了,竟如初來時一般,兩袖空空,什麼也沒有了。

  眼前這枚平安符忽然異常珍貴了起來。

  畢竟是一份心意。

  程昶想,他來這世上,疏離陌生,與人與事都隔了一段前生過往,只有這個姑娘,稍稍走近過一些,近到——發覺他或許並不是這世間人。

  程昶想要去拾那枚平安符,把它帶在身邊,可還沒彎下腰,心臟忽然一跳。

  這一跳猶如誰舉槌在心間重重一擂,幾乎是振聾發聵。

  天地間忽然風聲大作,連視野都模糊起來,耳邊又浮響起方才的聲音。

  「程三哥!」

  「程昶!」

  「程總。」

  「要醒了嗎?能醒嗎?」

  「快醒醒……」

  他的大學寢室是四人間,四個室友都互相稱「哥」,沒有弟,他是老三,所以他們叫「程三哥」。

  這是大綏,「程」是皇姓,整個金陵,幾乎沒人連名帶姓地喊他程昶。

  至於程總,那是在公司裡,同事對他的稱呼。

  這些……只有二十一世紀的人會這麼叫他。

  程昶循著聲音的來處,往身後看去,晚霞比方才更濃了,潑墨一般,灑了一天淒豔的血色。

  程昶忘了自己是在哪本書上看過,在現世,有些人會把黃昏稱作逢魔時刻。

  晝夜交替時分,陰陽晦明難辨,魑魅魍魎通通現形,妖魔大行其道,一切詭異的事也在此刻發生。

  心臟又是擂鼓般地一跳。

  這一回比方才更加震耳欲聾,帶著一陣攫人呼吸的鈍痛,連眼前的世界都搖搖欲墜。

  程昶再忍不住,面向懸崖半跪而下,伸手捂住心口,就像他上輩子,心臟病發作時一般。

  懸崖很高,下頭原本是一汪碧波蕩漾的湖水,他方才看到過。

  可此刻他再朝下望去,湖水上的蒼蒼暮色竟慢慢化作一團濃霧,升騰而上,就像他在夢裡所見的一般。

  而那一聲聲呼喊他的聲音,就是從這霧裡傳來。

  程昶也說不清自己是瀕臨生死駭著了以至於出現幻覺,還是眼前的一切就如他所看到的一般。

  視野已被迷霧遮了一半,他一手捂著胸口,一手——像是想要抓住唯一一點真實——仍是在地上摸索著雲浠送他的那枚平安符。

  可是卻什麼都找不到。

  眼前乾坤顛倒,世界天旋地轉,萬丈深淵淪為海市蜃樓,風聲退去後,殺手拔刀的聲音幾乎就在身後響起。

  與此同時,一隻蝴蝶破開山下蒼茫的霧氣在他眼前掠過。

  彷彿要引著他,走向唯一的生路。

  程昶的心最後一次劇烈一跳,他再支撐不住,雙眼一閉,往前一栽,整個人失去重心,逕自往懸崖下跌去。

  呼嘯的風聲自耳畔刮過,淒豔的殘陽在他下墜的身體上鑲上血一樣的金邊。

  粉身碎骨的感覺來臨前,天地驟然黯下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8:05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七章

  黎明將近,天地漆黑一片,白雲寺一間淨室裡,一星燈火如豆。

  外間還有奔促的、匆忙的腳步聲。

  琮親王府的小王爺不見了,跟著他的四個武衛全部慘死,眾人在山中搜尋了一夜,幾乎把每個角落都翻遍了,可是小王爺依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眾人一時自危,這是天家祭祀的大節,山中滿是宗親,禁衛遍佈,竟然會發生這樣的血案。

  然而與外頭的不安格格不入的是,淨室裡坐著的人十分閒適,獨自弈著一盤棋,眉梢眼底沒有絲毫憂色。

  不多時,只聞屋外叩門三聲,有一身著黑衣斗篷的人推門而入,見了坐中人,摘下兜帽,拜道:「殿下。」

  正是前兩日在刑部囚牢裡,與程昶打過照面的侍御史。

  「怎麼樣了?」坐中人拈著一枚黑子,不疾不徐地問。

  「回殿下的話,禁衛們又在山中找了一遍,仍是不見蹤影。琮親王急派人回宮,驚動了今上和太皇太后,今上已命宣稚將軍親自帶著一千禁軍往白雲山來了,大約天亮就到。」

  「竟然直接派了殿前司指揮使?」坐中人微微一詫,然後笑了笑,又問,「懸崖底下找了嗎?」

  「已找過了。那懸崖很高,下頭是白雲湖,湖邊有淺岸,岸上全是碎石,這麼高落下去,摔在岸上即粉身碎骨,哪怕跌入湖中,也難保性命。人九成九是沒了,只是……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直找不到三公子的屍身。」

  坐中人問:「崖壁上呢?」

  「崖壁是陡壁,雖有橫木,但幾乎攔不住人,山中的禁衛與咱們的人已放燈看過了,沒什麼發現,等待會兒天亮了,再去找一找。」

  「不過殿下放心,禁衛們並不知道三公子最後是摔落懸崖,眼下已撤去旁處搜尋了,那裡留守的都是咱們的人,若天亮有發現,一不做,二不休,用繩子吊人下去,推他一把就是。」

  坐中人點點頭,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過了會兒,他笑道:「本王這個堂弟,真是奇了。聽說他出生那年,有相士為他批命,說他命薄,最多活到及冠之年,唯一續命的法子,就是顛倒乾坤。」

  「顛倒乾坤?」

  坐中人「嗯」了聲:「那時太皇祖母已為他起名為『昹』,後來信了相士的話,才改成了『昶』。」

  「竟有這事,屬下還是頭一回聽說。」侍御史道,「不過屬下倒是知道三公子在王府裡本是行二,上頭只有一個兄長,琮親王妃見他生得太好,怕他福薄,硬生生改叫『三公子』,盼著閻王奪命時,能漏掉他。」

  「自欺欺人罷了。」坐中人又落下一子。

  爾後問,「你們之前說,明嬰是自己跳崖的?」

  「是。三公子當時約莫是駭著了,見咱們的殺手逼近,就自己往崖下跳了。」

  「那些殺手可都處理乾淨了?」

  「都是死士,能藏的已藏好了,幾個墊背的出了白雲山就清理了。」侍御史稟報道,說著,一笑,「屬下原本還在愁該怎麼把忠勇侯的案子捅到琮親王跟前,沒想到,竟是南安王府的小郡王幫了咱們一把。」

  「哦?」坐中人聽了這話,詫異著問,「程燁?」

  「正是。小郡王得知三公子失蹤,與琮親王說,他昨日下午,曾在西邊的觀音廟與三公子見過一面,當時三公子自稱是要為一個朋友求平安符。後來小郡王回主寺,三公子說有事去清風院一趟,兩人於是未曾同行。」

  「琮親王聽了小郡王的話,當即就派人去了清風院,想必眼下已找到了忠勇侯案子的相關證人,得知三公子生前正是因查這案子遇害的。」

  「琮親王想知道三公子的死因,必然會循著忠勇侯的冤情追究下去,查到姚杭山身上。有琮親王做助力,殿下扳倒姚杭山就不費吹灰之力了。」

  坐中人滿意地點點頭:「這樣很好,南安王是個純臣,素來謹小慎微,程燁為人亦十分正派,父皇嘴上不說,心裡卻是很看重南安王府一家子的。這樁事由程燁捅到琮親王面前,必定不會引人起疑,當真天助我也。」

  「殿下,還有一事。」侍御史想了想道,「忠勇侯府的那個獨女,是不是也該除掉?」

  坐中人頓了一下:「雲浠?」

  「是。上回屬下建議除掉她,殿下您說……有人要保她。可是,她這大半年以來,與三公子走得十分近,甚至幫著三公子追查殿下您的身份。三公子知道的那些事,不知告訴了她多少。眼下咱們既已除掉了三公子,為絕後患,不如也……」

  「不必。」不等侍御史說完,坐中人便打斷道。

  侍御史一愣,忍不住道:「殿下行事素來果決。這……究竟是什麼人,竟要令殿下一而再再而三地看他的情面行事?」

  「倒不全因為這個。」坐中人沉默了一會兒,道,「區區一個忠勇侯府的獨女,掀不起什麼風浪。」

  「再者說,倘忠勇侯府一個人都沒了,即便琮親王追查忠勇侯的案子,朝中沒人應和,也不堪大用。雲氏的獨女是個擰骨頭,為了雲洛的冤情,她尚且能跪綏宮門,發現她的父親也有冤,必定會連皮帶著骨頭狠咬一口下去,姚杭山還是其次,若她能咬下姚杭山背後之人的一塊肉,本王還該謝她。」

  「可她……畢竟只是一個女兒家。」

  「是女兒家才好。」坐中人一笑,「你忘了京郊的亂子,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這……殿下一石二鳥,趁著流寇在京郊滋事,派人混入流寇中,與山匪勾結。隨後一方面,殿下囑羅複尤故意辦砸平亂的差事,讓今上對姚杭山起疑;另一方面,將殺手混入秋節當晚鬧事的匪寇中,好取三公子的性命。這樣一應罪過,大頭都讓姚杭山擔待了。」

  「後來……姚府二小姐的死雖是個意外,但殿下巧利用此事,引三公子入刑部囚牢,質問含冤的羅姝,再借由羅姝之口,透露忠勇侯的冤情。」

  「這些都是後話。」坐中人道,「父皇慧眼如炬,他知道京郊的亂子,單憑那些個山賊鬧不起來,要害在作亂的流寇身上,眼下秋節鬧事已過,流寇已退了大半,眼下派人去平亂,只要有些本領,必能將差事辦好。」

  「雲氏獨女無論武藝還是領兵的才幹都不低,父皇這麼做,等同於把這功勞往她身上扣。她眼下只是一個校尉,想必等她回來,再辦幾樁實事,冊封將軍就指日可待了。」

  「殿下,屬下不明。」侍御史道,「陛下既要犒賞忠勇侯府,何不直接讓雲洛將軍襲爵,封賞雲將軍的遺孀,為何退而求其次,費盡周折地去扶持一個獨女呢?」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古來帝王,最忌兵權旁落,將軍兵威太盛,難免功高震主,可如果將軍是一個女子,這樣的顧慮便小上許多。不想用她了,把她招回京城,然後指個婚,嫁給一個於皇權沒威脅的人,兵權也就理所應當地收回來了。」

  「何況雲氏獨女確實十分有本事,好生培養,當年的老太君亦不及她。」

  「照殿下這麼說,那雲氏女將來……竟不會僅僅止步於一個低品將軍的銜?可是,依她的脾氣,循著忠勇侯的案子這麼追查下去,牽出姚杭山和那一位還好說,會不會查出當年忠勇侯之所以追出境外,是因為咱們……」

  侍御史話未說完,便被坐中人一個淩厲的眼風打斷。

  「父皇的身子已大不好了。」良久,坐中人緩緩一歎,「雲氏女就是想查,也要有足夠時間追查才是。」

  「怕就怕……她查一半,這個金陵城,就該變天了。」

  而坐在龍椅上的人,也該易主了。

  這話說出口已然罪同謀逆。

  饒是淨室內外並無耳目,侍御史聽得這話,也不由得一顫,良久,他合袖,對著眼前野心勃勃的人恭敬地拜下。

  不多時,天就亮了。

  宮中禁軍已至,山中一應兵馬盡聽宣稚一人調遣,分成十數支再次去山中尋人。

  誰知一找一上午,連祭天禮都耽擱了,仍是不見程昶蹤影。

  白雲山中出了血案,宗親們沒法子,只能兵分三路,一路跟著琮親王與宣稚,繼續在山中尋人,一路由陵王殿下領著,留在寺中把餘下的祭天禮行完,最後一路先行啟程回京。

  琮親王在白雲寺一住就是七日,這七日間,禁軍幾乎把整個白雲山翻了個底朝天,程昶就像憑空消失了似的,連一片衣角都尋不到。

  禁軍無奈,只好又往更遠處尋人,一時之間,近至金陵城中,遠至金陵城外百里,處處得見禁軍的身影。

  動靜一旦鬧大,金陵城中,人人都知道琮親王府的小王爺不見了,且還不見得蹊蹺,聽說琮親王妃為了這事,哭暈過去幾回,爾後大病一場,至今未癒。

  然而,金陵城裡亂了套,京郊的匪寇之亂卻漸漸平息了。

  雲浠初至京郊,並不急於行事,先是去當地官府揪出與山賊勾結的師爺,爾後依照之前山賊頭目給的地形圖,讓手底下的兵化作賊人模樣,由師爺領著,分別去七個匪窩拜山頭。

  安插好自己的人手,待到時機成熟了,雷厲風行,僅一日間,便帶著兵馬剿了四個匪窩,捉捕山賊兩百餘人。

  餘下三個匪窩的匪賊與流寇混在一起潰散而逃,卻被雲浠事先安插好的人手記下蹤跡,一路留下記號,不過三五日,雲浠便將他們通通捉了回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8:21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八章

  被捉拿歸案的山賊總共四百餘人,怎麼安置,如何安置,非但當地官府覺得麻煩,於朝廷而言,也是個負擔。

  雲浠拿不准主意,只好給京裡去信。

  此地離金陵不遠,不過三日,京裡便回了話,讓雲浠先行回宮覆命。

  雲浠於是暫將匪賊們留在了京郊,派手下的兵將看守,自己帶上少部分人手,輕裝簡行往金陵而去。

  這一日,雲浠剛走到城郊驛站,只見此處多設了一道禁障,往來百姓行色匆匆,從前在這裡巡視的不過巡查司、在京房的兵馬,今日竟多了一支禁軍。

  禁軍中有人認得她,稱呼了一聲「雲校尉」,直接給她放了行。

  雲浠心中狐疑,剛想著人去打聽,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抬眼一掃,城門口,方芙蘭正帶著趙五幾人迎了上來,喚道:「阿汀。」

  雲浠愣道:「阿嫂,您怎麼來了?」

  方芙蘭尚未答,丫鬟鳴翠笑道:「少夫人自接到大小姐要回京的信,日日來城門口等,總算把大小姐給盼回來了。」

  雲浠道:「阿嫂身子不好,你們也不多攔著。」

  方芙蘭笑道:「不怪他們,這幾年來,你從未離家這麼久,旁的將軍大人出行歸來,都有家裡人來迎,總不好獨叫你落了單。」

  昭元帝體恤雲浠平亂辛苦,特准她休息一日再進宮覆命。雲浠於是在城門口卸了馬,散了部屬,隨方芙蘭上了馬車。

  這輛馬車是她離京前,怕方芙蘭獨在金陵出行不易,拿自己晉升的封賞為府裡置的。

  車前的燈籠沒用「忠勇」二字,獨獨提了一個「雲」。

  雲浠坐在馬車裡,掀開簾子往外看,金陵熱鬧如昔,然而即便在城中,街上也有禁軍的身影。

  「阿嫂,我不在的這月餘,京中是出了什麼事麼?怎麼殿前司的人到城中巡視來了?」

  方芙蘭看雲浠一眼,沒答這話,過了會兒,她溫聲問:「你此去京郊平亂,辛苦麼?」

  「還行。」雲浠道,「那些山賊們不怎麼成氣候,之前鬧得厲害,多半是受流寇攛掇,秋節上生完事,流寇大半已散了,這差事辦得比想像中得容易。」

  方芙蘭點點頭,笑道:「這就好。」又說,「你終歸奔勞了一月,旁的事就不必多在意了,今日在家中好生歇息,養足了精神,明日還要進宮覆命。」

  雲浠聽了這話,卻沒作聲。

  她心中其實記掛著程昶的事。

  原以為三公子去刑部囚牢試探過羅姝的口風後,會給她來信,沒成想這月餘下來,程昶那裡音訊杳無。

  此前兩人在文殊菩薩廟一別,程昶曾讓她安心平亂,不必再為他的事掛心。雲浠卻擔心那背後的「貴人」用心險惡,三公子凡事一個人擔著,稍不注意只怕出了岔子。她雖不如他聰明,好歹甘願與他共涉險難。

  也罷,她眼下升了校尉,在各部衙門間走動也方便起來,三公子不來麻煩她,她今日主動去御史台問問就是。

  這麼想著,雲浠就道:「不歇了,待會兒用過午膳,我還有事出門一趟。」

  方芙蘭又看雲浠一眼,欲言又止。

  到得侯府,髒髒月餘未見雲浠,熱情得緊,它又長了個頭,往雲浠腿上撲,雲浠不防它,居然被它撲得跌退一步。

  午膳已備好了。侯府這些年患難過來,府中人不多拘束,俱是一家,今日雲浠歸來,白叔、阿苓等幾個下人都同坐一桌。

  吃到一半,方芙蘭擱下箸,問雲浠:「阿汀,你說你午過後要出門,是要去哪裡?」

  雲浠想了想,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就道:「御史台。」

  方芙蘭沉默半刻,卻道:「你剛回來,為著什麼事急趕著要出門,不能暫且擱一擱麼?今日在家陪阿嫂說說話可好?」

  雲浠一愣,方芙蘭平日裡最是善解人意,從前她要做什麼想做什麼,她從不多干涉,今日這是怎麼了?

  她本想直接問方芙蘭,奈何坐上有府中的下人在,怕一個問不好,下了方芙蘭的顏面,只好含糊地應一聲。

  一直到吃完午膳,眾人都退下去了,雲浠才道:「阿嫂,您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其實自她一到金陵,就覺出不對勁了。

  凡她問什麼,提什麼,方芙蘭都顧左右而言他。

  問京裡出了什麼事,她不答,說想去御史台,她攔著。

  雲浠這些年與方芙蘭相依為命,彼此最知道對方所思所想,方芙蘭該知道她想去御史台,是為了什麼。

  思及此,雲浠心中一個念頭忽生,怔道:「該不會……該不會是三公子他,出了什麼事吧?」

  午過堂中清幽,方芙蘭沉默坐著,沒答這話。

  雲浠瞧見她這反應,心中已有幾分明白,可她仍不敢相信,擱在身側的手倏地握緊,又倏地鬆開,半晌,小心翼翼地問:「他……出了什麼事?」

  方芙蘭抬目去看雲浠,只見她雙眉緊蹙,眸中憂色滿溢,忍不住喚了聲:「阿汀……」

  她想讓她別再問了,可她知道雲浠的脾氣,若得不到答案,只怕不會罷休。

  「三公子他,不見了。」

  「不見了?」雲浠愣道,「怎麼不見了?」

  「處暑節宗室們上白雲寺祈福祭天,三公子是在那裡不見的。」

  「怎麼會?祈福祭天是大禮,白雲山中禁衛遍佈,何況三公子貴為琮親王府將來的王世子,出行身邊必有武衛,他如何不見?怎麼可能會不見?」

  「阿汀,你先別急。」方芙蘭聽雲浠語氣迫切,忍不住勸道,「此事我亦是道聽途說,其中真偽難辨。在白雲寺的時候,三公子身旁的確跟著武衛。只是,那四名武衛後來盡皆是慘死,山中的禁衛,連同朝中派去的禁軍,在白雲山中搜尋了整整七日,俱是不見三公子的身影。眼下白雲山裡尚留了一部分人繼續尋人,其餘的,已派去城外更遠處搜尋了。你方才問金陵城裡為何會有禁軍,也是因為這個。」

  雲浠聽聞跟著程昶的四名武衛全部慘死時,臉就霎時白了三分。

  聽方芙蘭說完,頰邊竟是一點血色也無了。

  良久,她張了張口,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呢?

  可是臨別的那一日,他答應了她會保重。

  可是當日在文殊菩薩廟,她還為他求了平安符。

  都說文殊菩薩廟不是求平安符的好地方,早知道,她就不在那裡求了,哪怕辛苦一些,不等聖旨了,去白雲寺,甚至去明隱寺為他求呢。

  可是……她這一路回京,還盼著能與他見上一面呢。

  她很喜歡他,從不奢求什麼,只盼著能偶爾見到他,知道他平安,就好。

  方芙蘭看雲浠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喚道:「阿汀……」

  這時,趙五進得屋中,通稟道:「少夫人,大小姐,琮親王府的兩名廝役聽說大小姐回來了,在府外求見。」

  方芙蘭看雲浠一眼,還沒應聲,雲浠卻像陡然回過神來,斬釘截鐵道:「見!立刻請他們進來。」

  來人正是張大虎與孫海平。

  他二人今來尋雲浠是有事相求,便也不似以往跋扈,言語間恭敬起來,道:「雲大小姐走後,小王爺查姚府二小姐的案子,去刑部的囚牢裡,問羅四小姐的話。後來小王爺回府,對咱們說,羅四小姐說,當年老忠勇侯的案子,像是有冤情的,讓咱們去打聽。」

  「小的這一打聽,才得知當年老忠勇侯犧牲後,因為朝廷中有人參他貪功冒進,今上便從塞北秘密押回了幾人審問,其中有兩人,眼下正被關押在白雲寺的清風院裡。」

  「小王爺當時就要隨宗親們去白雲寺祭天祈福了,聽說了這事,就說要幫大小姐您問一問老忠勇侯的案子。哪裡知道、哪裡知道,小王爺他就是為了這案子,才出了事……」

  「為了……我父親的案子?」雲浠怔怔地道。

  「是。」孫海平道,「小王爺去祈福祭天,咱們這些廝役,是沒資格跟著去的,原本王爺為他帶足了武衛。可是清風院地處偏僻,守備鬆懈,密林遍佈容易藏人,其中兩名武衛就是在那附近被人殺害的。南安王府的小郡王也說,最後見到小王爺時,小王爺說有事要去清風院一趟,想來就是想為大小姐您,去尋老忠勇侯一案的證人問話。」

  雲浠整個人忍不住跌退一步。

  她起先還是滿心憂急的,眼下聽孫海平說完,方才如焚如煉的憂急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茫然,像是有人拿著細小的錐子,在她心上慢慢鑿開一個洞,卻無處添補。

  呼嘯的風穿胸而過,伴著催雪凝霜的凜冽。

  方至此時,雲浠才後知後覺地嘗出一絲難受,而這一絲難受,就像鴆毒,只要一滴,便能在她百骸裡焚燒氾濫起來。

  「王妃殿下聽說了這事,至今大病不起,前幾日王爺從白雲寺回來,也病倒了,眼下不過勉力支撐著循著線索往下查。禁軍雖仍在京郊、在白雲寺附近尋人,但小的們想……他們終歸只是把這當做差事來辦,怕也不夠盡心。」

  「小王爺他不怎麼與人相交,這半年來,唯與大小姐您走得近了一些,今次遭難,一半也是為了大小姐。小姐封了校尉,手上有兵馬,小的們是以懇請您,能不能帶上人手,帶上小的們,再去尋一尋小王爺,小的們料想,大小姐定是會比宮中的那些禁軍更盡心些。」

  雲浠聽了這話,點頭道:「好。」

  她沒說宣稚分派給她的人手大半留在了京郊看守山匪,自己眼下尚是一個空殼校尉。

  她在京郊平亂,辛苦了月餘,甚至來不及歇上一刻,更來不及收拾行囊,只扶了扶藏在腰間的匕首,一聲不吭地就要出府而去。

  「阿汀。」方芙蘭見雲浠這副失了魂的模樣,忍不住喚她一聲,「你去哪裡?」

  「去找三公子。」雲浠道。

  「你要上哪裡去找他?」方芙蘭道。

  她知道這番話說來錐心刺骨,可是還是忍不住提醒雲浠,「禁軍們已經將整個白雲山翻了數遍,要能找到,早該找到了。跟著三公子的四個武衛全部慘死,三公子又沒有功夫在身,只怕是凶多吉少。眼下距三公子失蹤已過去近十日,若不是因為三公子是天潢貴胄,有今上和太皇太后的偏寵,只怕……」

  只怕琮親王府已該辦白事了。

  方芙蘭走近雲浠,握住她的手,用僅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輕聲道:「阿汀,阿嫂知道你心裡難過,可是事已至此,再做什麼皆是徒勞。聽阿嫂一句勸,你只當是自己從未遇見過這個人,慢慢把他忘了,好嗎?」

  雲浠看著方芙蘭,眼中漸漸泛起水光,半晌,她垂下眸,啞著聲道:「不好。」

  說著,她抽回自己的手:「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只要一日沒尋到三公子的人,他就還有活著的希望。我要去找他,一日不行,就十日,十日不行,就十月,十月不行,就十個春秋,我……一定要找到他。」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8:40

第一卷 太上忘情 第四十九章

  雲浠離開忠勇侯府,步子起初很急,爾後慢慢緩下來。

  她方才乍聞程昶是因忠勇侯府的案子而遭難,傷心情急,以至於險些失了分寸,眼下冷靜下來,知道自己人單力薄,就這麼去尋人,猶如大海撈針,想了想,對跟著自己的孫海平與張大虎道:「你們幫我去京兆府尋一尋衙差田泗和柯勇,問問他們能否告假,若可以,請他們去城門口等我。」

  孫海平問:「大小姐您去哪裡?」

  雲浠道:「我要進宮一趟。」

  她是要進宮覆命去的。

  昭元帝雖准允她休整一日,但眼下已來不及了,若能借著覆命的機會,向今上請命去尋人,說不定還能換來些人手。

  雲浠在宮門口遞了牌子,道明來意,沒多久,便由一名禁衛引著去往文德殿。

  昭元帝身旁的掌筆內侍官吳公公等在殿外,見了雲浠,笑著道:「陛下正與宣稚將軍、鄆王妃、南安王府的小郡王議事,聽是雲校尉來了,當即宣您入內。不過雲校尉來得不巧,待會兒琮親王殿下也要進宮面聖,您若有什麼事,簡明與陛下交代了便罷。」

  宣稚是殿前司的指揮使,鄆王妃是刑部侍郎,至於程燁,乃在京房統領,巡視金陵治安,他三人同時面聖,八成就是為了三公子的事了。

  雲浠得吳公公提點,道了聲謝,隨即步入殿中,朝昭元帝拜下。

  正值午後,文德殿中十分幽靜,昭元帝看著雲浠,悠悠道:「怎麼不多歇一日,這就進宮覆命來了?」

  雲浠道:「京郊的匪寇滋事已久,眼下捉捕歸案,亟待處置,末將平亂歸來,不敢耽誤,是以立刻進宮向陛下覆命。」

  昭元帝「嗯」了聲:「你回京前,托人遞上來的摺子朕已看過了,你做得很好。」

  「至於那些賊寇。」昭元帝頓了頓,看向鄆王妃,「孟卿。」

  「臣在。」

  「朕記得,刑部遞上來的流放名錄中,有幾個地方尚缺人手?」

  「回陛下,正是。」

  「把這些賊寇編入其中,秋分前,一併發過去吧。」

  「是。」鄆王妃合袖一揖。

  「行了。」昭元帝看重雲浠,而今見她辦了一樁漂亮的差,對她的態度十分溫和,「你平亂歸來,想必乏累。忠勇侯的舊部明年開春才從塞北起行,金陵的兵馬調度尚需時日,朕聽聞你這幾年在京兆府做捕快,十分辛苦,趁此時機,好生在府中歇上半月一月,等兵馬調度好了,有了差事,朕再傳你。」

  雲浠躬身稱「是」,謝過龍恩,卻是不走。

  昭元帝問:「怎麼,你還有什麼事嗎?」

  雲浠沉默一下,說道:「陛下,末將聽聞,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失蹤了。」

  昭元帝沒吭聲。

  雲浠又道:「末將還聽聞,三公子失蹤前,正是在查末將父親,忠勇侯的案子。」

  殿中一時寂然,良久,昭元帝淡淡道:「他是御史,明辨正枉乃他職責所在,你不必多往心裡去。」

  「是。」雲浠拱手揖得更深,「但末將覺得,末將這些日子左右閑著,因而……想請命前去尋三公子。」

  若雲浠此刻抬頭,便能發現昭元帝先前的一副和顏悅色早已褪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悠然,卻又不儘然,彷彿這悠然,只是他拿出來擺在眼底的假像,而雙目幽深,誰也不知道那裡頭藏了什麼。

  良久,昭元帝不緊不慢地道:「你想去,就去吧。」

  過了會兒,他看向立在殿中的程燁,又才吩咐:「景煥,你這兩日無事,看看手下有無富足的人手,撥給她一用。」

  「是。」

  「行了。」昭元帝擺擺手,「都散吧。」

  眾人一併行禮。

  宣稚與鄆王一退出殿外,便往各自衙門去了,程燁與雲浠由一名內侍官引著,往宮外而去,出了綏宮門,方至護城河畔,只聽轔轔一陣馬車聲。

  雲浠移目望去,馬車富麗,車前的燈籠提了一個「琮」字,竟是琮親王殿下的車駕。

  雲浠與程燁當即退去道旁,朝著馬車行禮。

  誰知那車駕竟在二人身前不遠處停駐,車役看了雲浠與程燁一眼,朝車裡坐著的人通稟:「是忠勇侯府的雲校尉與南安王府的小郡王。」

  半晌,琮親王淡淡「嗯」了一聲,他掀開車簾,默不作聲地朝雲浠看去。

  隔得遠,眉目是瞧不清了。

  但忠勇侯府的獨女,他是見過的,只記得是生得好。

  眼下仔細再看,饒是穿著一身校尉服,依舊亭亭玉立。

  昶兒遇難,就是為了她父親的案子?

  「王爺。」車役見此情形,問,「可要傳忠勇侯府的雲校尉過來說話?」

  琮親王沒應聲,片刻,他放下車簾:「走吧。」

  文德殿中侍奉的內侍見是琮親王殿下到了,安靜地退出殿外。

  「來了?」昭元帝擱下手中筆,指著早已備好的椅凳,溫聲道,「坐吧。」

  「不敢。」琮親王卻道,「臣有罪。今日進宮,特來向陛下請罪。」

  他奉皇命領著宗室們去白雲寺祭天祈福,後來程昶出了事,他在白雲山滯留了七日,這七日間,今上非但調動禁軍幫他尋人,他一回到金陵,還特派人到王府上問候。

  琮親王與昭元帝雖是親兄弟,到底君臣有別,按說琮親王得此天恩浩蕩,哪怕心中悲慟,回到金陵,也該第一時間進宮謝恩的,可他非但沒有這麼做,還一連稱病數日,閉門謝客。

  「平修。」半晌,昭元帝歎了一聲,喚了琮親王的字,「你可是還在生皇兄的氣?」

  「你是不是在怪朕,是不是覺得年初昶兒落水,你進宮請朕細查,朕就該查個水落石出的?可昶兒落水畢竟才過去半年,朕想著,凡事終歸要緩一緩……」

  「臣不敢。」琮親王道,「陛下是社稷之主,遇事必定有諸多考量,怎麼做,如何做,都該三思而後行。」

  「還是你心中覺得,昶兒今次遇害,是因朕縱容慫恿所致?」

  琮親王聽了這話,不由苦笑:「陛下何必拿這話才激臣?」

  「其實你如果這麼想,朕心中反而好受些。」昭元帝道,「金陵城裡,能做出這些事的,統共就那麼幾人。昶兒……也不知是擋了他們其中哪個人的道。」

  他是皇帝,若真想查,哪有查不出來的道理?

  「可是朕的身子已大不好了,眼下儲位懸而未定,朝綱正是脆弱。這案子,若死命往下查,牽一髮而動全身,朕的皇子、肱骨大臣,怕是誰也不能有善果。若能妥善處置了還好,若是不能,後果不堪設想。百年江山,莫不能毀於一夕。昶兒的事,只能一點一點地來。朕允諾你,待來日,朝綱漸穩,朕一定會還昶兒一個公道,犯下此案的,無論是誰,朕絕不姑息。」

  他是兄長,是皇帝,而他是親王,是臣屬。

  龍椅上坐久了的人,到老了,能把話說到這份上,已是足夠了。

  何況親王的身份實在太微妙,動輒招帝王嫉恨。

  這些年下來,琮親王一直做得很好,不說做小伏低,有些罪責擔一擔,故意犯一些無足輕重的過錯,散去大半人心,也能活得安穩。

  甚至昶兒,他也把他養得沒那麼合意。跋扈一些,懵懂一些,只要不是大奸大惡,等日後懂事了,好生在王府裡待著,無論皇位上的人怎麼換,他都能一世無憂。

  親王的權利的帝王賦予的,他們兩兄弟在前一朝的皇權風雨裡相攜而行,共經生死,情分非比一般,但那都是前半生的事了,而今昭元帝信任他,抬舉他,對他仁至義盡,恰逢這個儲位動盪的時機,他該讓步體諒。

  琮親王默立良久,然後合袖,對著昭元帝深深一揖:「臣弟明白陛下的難處,也請陛下切莫憂心傷身,多多保重龍體才是。」

  話頭點到為止

  昭元帝頷首,另提起一事:「聽說這大半年來,昶兒與忠勇侯府的雲氏女走得有些近?」

  琮親王沒作聲。

  昭元帝又道:「朕原還不信,想著他們兩人,能有什麼交集?哪知道方才進宮,雲氏女竟執意請命,要帶兵去找昶兒。朕……准了。」

  琮親王淡淡道:「哦,可能雲氏女感念昶兒曾為宣威將軍伸冤,是以想要回報。」

  昭元帝笑了笑:「兒女間的事,你這個當爹的,尚不如朕這個做叔父的上心,上個月,皇祖母還問起昶兒的親事,朕想著昶兒也不小了,等找到他……」

  略一頓,像是才發現琮親王仍端然立著,又指了一下他身後的椅凳,說:「快坐吧。」

  琮親王於是合袖一揖,依言坐了。

  雲浠與程燁離開綏宮,二人約定酉時相見,爾後雲浠先一步往城門去,程燁則回在京房調派人手。

  到得城門,雲浠微微一愣,除了孫海平與張大虎,沒想到田泗、柯勇,還有田泗的弟弟田澤都已在此等著她了。

  田泗道:「張、張張大人,聽聞,雲校尉您要去、要去尋三公子,特允了我與、與柯勇的假,讓我們來——幫著您。至於阿、阿澤……」

  「在下聽家兄提及此事,得知雲校尉又要離京,在下這些日子得閒,可去府上幫忙照料,還請雲校尉放心。」田澤接過田泗的話頭,溫聲道。

  雲浠聽他這麼說,想到秋試已過,如今只等放榜結果,便不與他多客氣,點頭道:「那就麻煩你了。」

  不多時,日暮已至,程燁帶著數十兵馬過來了。

  見了田澤,他微微一愣,招呼了聲:「望安兄。」他二人是至交,平常素有來往,一時想到田澤田泗與侯府的淵源,程燁了然,多提醒了句,「那侯府就麻煩你了。」

  爾後對雲浠道,「在京房的兵馬不是都聽我調配,且有些尚有職責在身,今日情急,我能抽調的只有這七十來號人,你且先用著。等我再湊齊些人手,改日一併給你送去。」

  雲浠一點頭:「有勞小郡王了。」

  說著,她翻身上馬,作勢便要起行。

  「雲校尉。」程燁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喚了一聲。

  天邊的殘陽淡淡的,在雲端覆上一層極薄的,彤色的邊,卻不刺目。

  他不明白雲浠為何一回金陵連歇都不歇上一刻,便要去找三公子,想問,卻不敢問。

  就像他此刻手裡緊握著一枚平安符,想送,卻躊躇著送不出去。

  「怎麼?」雲浠見程燁半晌不作聲,不由問道。

  「沒什麼。」半晌,程燁道。

  他在心裡勸自己,再等等吧。

  然後看著雲浠,一笑:「尋人不易,若遇到難處,便差人告訴我,我一定竭力相助。等過幾日,我湊足兵馬,就去白雲山找你,幫你……一起尋三公子。」

  雲浠點頭,又道了聲「謝」,隨即翻身上馬,面向黃昏的殘陽,打馬而去。

  (第一卷 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8:50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章

  「心率,六十一次/分;血壓,七十,一百二……這是一還是二?」

  張醫生伸手在程昶面前比出一個數字。

  程昶:「……四。」

  「身份證號報一遍。」

  「三三零一零零……」

  「行了。」張醫生摘下聽診器,「一切正常。記憶力和理解力都沒問題。」

  程昶說:「多謝您了,張大夫。」

  「謝我幹什麼?你是命大,要不是你心臟病突發當晚,外賣小哥剛好上門,幫你叫了救護車,這回救不救得回來還另說。」

  又叮囑,「年輕人,不要為了工作拼命,過幾天出院了,跟公司商量商量,看看有沒有什麼別的崗位,這麼高強度的工作,最好別做了。」

  程昶點頭:「好。」

  特護病房裡充斥了消毒水的氣味,床頭擺著一籃水果,不知道誰送的,張醫生是人民醫院胸外科第一把刀,他的主治大夫,此刻病房裡除了她,還有兩個護士,他……都在夢裡見過。

  張醫生寫完醫囑,繼而道:「三腔起搏器裝上後,適應性良好,看數據可以出院,但是你剛從深度昏迷中甦醒,再觀察兩天,確定沒問題了再走。」

  程昶又說:「好。」

  「出院後一個月過來複查,這款起搏器的壽命大概在四年到五年間,沒電了會預警,到時候來醫院做個微創,換電池。」

  「行。」

  此時正值喧囂的晨間,陽光透窗灑入,把程昶蒼白的臉色照得幾乎透明,他穿著一身病服,卻難掩氣質,扣在被子上的雙手修長似玉,大概是因為剛醒來,好看的眉眼裡帶了絲疲憊,眸中有清泠泠的水光,有些朦朧,又很清醒。

  難怪醫院那些小護士爭著搶著要照顧他。

  張醫生把病歷本翻過來合上,笑了笑:「打電話叫你哥來,你哥臨時有個會,來不了了,換了你大學同學,說是已經在路上了。這些基本情況我只能先跟你說一遍,聽說你一個人住,不太好,出院後請個人吧。」

  程昶點點頭,說:「嗯。」

  張醫生離開後,兩個護士檢查了一下藥品和點滴,也走了,其中一人怕程昶無聊,幫他開了電視,把遙控放在床頭。

  這是醫院,電視的音量很小,程昶無心看,等護士掩上門,他合目,往病床上一靠。

  眼底又浮現出白雲山的斷崖,他手臂受了傷,身後殺手步步逼近,保護他的四個武衛都死了,他心臟驟疼,跌跪在懸崖一株老榆旁,遠天的黃昏淒豔如血,崖底是蒼蒼霧氣,他撐不住,往下跌去,等到再醒來……就是在這裡了。

  就像大夢方醒。

  程昶沉默地坐著,有些分不清他這大半年來,在大綏所經歷的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場夢。

  可是,人的夢是有斷層的,會隨著甦醒漸漸褪色,最後忘卻。

  但他此刻回想起金陵、回想起琮親王府,一點一滴清晰如昨,通順連貫,所遇到的每一個人,容貌、聲音、乃至於習慣,他都記得分明。

  他原本不信鬼神,是單純唯物主義。

  穿去大綏後,他尚可以用相對論平行世界觀來說服自己。

  可是他此刻回到二十一世紀,時間距離他心臟病突發不過兩個多禮拜,又該怎麼解釋?

  程昶不知道。

  唯物主義的教育告訴他,一切理論要建立在實踐的基礎上,不能空憑猜測,要找佐證。

  他沒有佐證。

  電視的音量忽大忽小,一則接著一則的廣告播完,放起了一個電視劇,程昶從前幾乎不看劇不追綜藝的,他覺得有點吵,拿過放在床頭的遙控器,想把電視關了。

  拇指已放在開關按鈕,不由得一頓。

  電視劇是個古裝劇,裡頭有個穿著紅衣、拿著劍的姑娘。

  乍一看,和雲浠有點像。

  卻不是雲浠。

  新生代小花的演技有待提高,拼了命想去演繹一個倔強,隱忍,有仁義之心的江湖俠女,可舉手投足之間總有點彆扭,臺詞功底也不行。

  其實倔強是一種氣質。

  就像雲浠,她的倔強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平日裡其實非常好相處,而這個小花,演得咋咋呼呼的。

  程昶一邊在心裡吐槽,一邊又忍不住往下看。

  劇情如何,他沒怎麼往心裡去,目光一直跟隨著那個紅衣俠女,一直到沒她的戲份了,才拿起手中的遙控器想要跳過,無奈發現這電視不是數碼電視,是個老古董,給病人們打發時間用的,電視臺有什麼節目它放什麼節目,連個快進鍵都沒有。

  程昶只好又坐在床上發呆,等著那個紅衣俠女出現。

  不多時,病房外有人敲門。

  來人把門一推,是程昶那個常來陪護的大學室友,段明成。

  「喲,真醒了?」段明成一見程昶坐著,歎道,「不容易啊。」

  他手裡提著一大包東西,逕自入了病房,往一旁的沙發上一坐,盯著程昶說:「你記得我是誰不?」

  「老段。」程昶道,「段明成。」

  「老幾?」

  「老二。」大學室友裡的二哥。

  段明成一點頭:「行,張大夫沒騙我,你小子沒傻。」

  又問,「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多久?」

  「聽說了。」程昶道,「兩個多禮拜。」然後對張明成說,「麻煩你了。」

  「哎,你怎麼突然跟我客氣起來了?咱們間常來常往的,至於麼?」

  拍拍身旁的大包,「昨天晚上你突然痙攣,一身接一身地出汗,還說胡話,把我和你哥,還有廖卓都嚇到了。後來情況稍微穩定點,我以為你要長期留院,跑出去給你買換洗的衣服,還有洗漱用品。早知道過來前我打個電話找張大夫問清楚了,剛在走廊上碰到她,她告我你過兩天就可以出院,這不,一大包東西,白買了。」

  這事程昶聽張醫生提起過。

  說是他昨天半夜突發性痙攣,但是查不出原因,心率和血壓都不穩定了一陣,本來醫院都打算實在不行,開胸做檢查了,誰知道臨近黎明時,他整個人忽然平緩下來,恢復正常了。

  程昶默了一陣,拿過一旁的手機,問段明成:「多少錢,我轉給你吧。」

  他在醫院裡留了卡,醫療費都是直接從卡上扣,但這包東西是段明成出去給他買的,親兄弟明算帳,應該還給他。

  「還沒算過,我找找小票。」

  段明成把小票翻出來,遞給程昶,程昶在心中簡略算了算,一共八百左右,他直接給段明成轉了一千過去。

  段明成問:「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著?出了院後,繼續回公司上班?你那公司是好,全世界排名前幾的財團,可說到底,都是給資本家打工,總不能把命搭進去。」

  「還沒想好。」程昶說,「再說吧。」

  他是真沒想好,在大綏的一段經歷在他的腦海裡織就了另一番人生風光,此刻回到故土,還有不真實之感。

  「要我說,你就該把那工作辭了,憑你的本事,做什麼做不好,找什麼樣的工作不是找,何必呢?」段明成說,「還有,我跟你哥都商量過,覺得你接下來不能再這麼獨了,家裡說什麼也要請個二十四小時特護。這次真是運氣好,你發病的時候,門沒關嚴實,外賣小哥過來剛好看見,但你總不能一直指著運氣好吧?」

  說著,看向程昶,小心翼翼地問:「你昏迷這十來天,廖卓過來了好幾趟,你知道嗎?」

  廖卓是程昶前女友的名字。

  就是從前去日本旅遊,給他帶御守的那個。

  「她這回很盡心,說實話,我和你哥工作都忙,社畜嘛。你昏迷這陣子,大半時間都是她過來陪你,她擔心請的陪護不盡心,還熬了幾宿幫你盯點滴。你公司的假,也是她過去幫你請的。」

  程昶點點頭:「回頭我找個機會謝她。」

  「怎麼謝?請她吃飯還是買個禮物送過去?」

  「吃飯吧。」大不了選個高級餐館,買個禮物送,萬一她再回禮,一來一回就沒完沒了了,程昶這麼想著,說,「到時候你也過來。」

  段明成就笑了:「我說你是沒開竅還是怎麼著?廖卓人家是缺你這一頓飯嗎?她這麼鞍前馬後地照顧你,什麼意思你看不出來?」

  程昶沒說話。

  他看得出來,但他覺得沒必要。

  電視劇一集播完了,在放片尾曲,紅衣俠女是女主角,在片尾曲裡又出現了,這是剪切過的鏡頭,倒是比劇中更像雲浠一點。

  程昶又移目去看電視。

  「廖卓這個人吧……是物質了點,但是,三哥,」段明成頓了頓,「我說句實話,這個年頭,一點也不物質的女孩兒幾乎沒有,結個婚還要買車買房給彩禮呢,你又不缺這點錢。而且你這麼單著下去,我們這些朋友終歸不放心,憑你的條件,找是隨便找,但誰知道那是個什麼妖魔鬼怪。廖卓咱們好歹知根知底。且她知道你有這病,而今想通了,還願意回來求複合,照顧你,很不容易不是?雖說好馬不吃回頭草,那也是特殊情況特殊考量不是?」

  「退一萬步說,就算,我是說就算,她有那麼一點是圖你的錢,但物質社會講究等價交換嘛,哪怕你請個特護,也是要給錢的,上海這物價,高級的一個月也要幾萬,廖卓能花得了你多少?恐怕也就差不多幾萬。你是學金融的,腦子也好使,適當用法律手段保護自己,吃不了虧,人姑娘的青春也值錢。」

  所謂適當用法律手段保護自己,程昶明白。

  請律師,立遺囑,找財產公證。

  但他不是因為這個才不接受廖卓,他也不在乎這點錢,他只是……對她沒感情。

  他在不知是夢是真的古往過了大半年,回到二十一世紀,不知怎麼,在情感上格外挑剔了起來,不願意隨便讓人介入他的生活,尤其是,以感情的名義。

  電視劇的片尾曲放完了,又開始播廣告。

  程昶愣了下,心中有點茫然,過了會兒,他轉頭問段明成:「剛剛那個電視你看了嗎,叫什麼名字?」

  段明成也愣了下,說:「你這話題,轉得也太生硬了。」

  他又說:「你別不承認,我知道你心中其實也一直惦記著廖卓的,不然我也不會這麼勸你。昨兒半夜,你突發性痙攣,還含含糊糊地喊『平安符』,讓人幫你找平安符。你這兩年,跟咱們這些糙老爺們兒待在一起,誰送過你平安符?後來我仔細琢磨,才想起也就兩三年前吧,你剛跟廖卓分手前,她去日本給你帶了枚平安符回來,她當時稱那個平安符叫什麼來著……哦,御守。」

  平安符……

  程昶一時失神。

  可是他很清楚,他要找的平安符,不是段明成說的御守。

  「然後——」段明成說著,似想起什麼,往褲袋裡一摸,取出一個事物,「今早護工給你擦手,在你手心裡找到這個。」

  程昶一看清段明成遞來的事物,整個人就愣住了。

  段明成是個糙老爺們兒,分不清平安符和御守,可是他分得清。

  這不是御守,是一枚十分古樸的平安符。

  平安符折成三角狀,一端開口,裡面……應該放了一枚紙箋。

  雲浠送給他的那一枚,被他遺失在了懸崖邊,而這一枚,像是他在白雲寺的觀音廟裡,為雲浠求的。

  廟裡的和尚曾遞給他紙箋,讓他寫上所佑之人的姓名。

  和尚還說:「施主心誠,所佑之人必能平安。」

  程昶怔怔地接過平安符,取出折放在裡的紙箋。

  紙箋上,赫然寫著的,正是「雲浠」二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9:02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一章

  他想要的佐證。

  程昶拿著平安符,一時之間失了神。

  他從大綏回來,身體是二十一世紀的身體,衣物是二十一世紀的衣物,連心臟,也是一直以來殘破的那一顆,獨這一枚平安符,竟然跟著他回來了。

  那麼這是不是可以說明,他這大半年來在大綏的經歷,並不單單只是一場夢?

  段明成看程昶沉默著不說話,以為他在想廖卓,於是說:「廖卓老家那邊有點急事,昨天半夜接了個電話,趕回去了。回頭我把你醒了的消息跟她說一聲,叫她早點回來。」

  「還有你那個陪護,我覺得挺不靠譜的,之前三天兩頭的請假就算了,昨晚臨到緊要關頭,居然推說有事,又溜號了,我看你還是另請一個吧。」

  程昶點點頭,說行。

  段明成只請了半天假,留下陪程昶說了一會兒話,就趕著回公司了。

  他走後,程昶的目光又落回到手裡的平安符。

  外間喧囂吵嚷,病房空寂無聲,兩個世界在這一刻彷彿在他的手裡的古符上交錯,病房成了囚籠,他忽然迫切地想離開這裡,去看一看這個他自以為熟知的人間究竟是怎麼樣的。

  放在床頭的手機震了一下。

  廖卓發來微信:醒了?感覺怎麼樣,還好嗎?

  程昶回了句:嗯。

  想了一下,又回:謝謝。

  過了會兒,廖卓發來一大段語音:「不好意思啊,家裡臨時出了點急事,沒留在醫院陪你,我這邊儘快處理好,早點回來。公司那邊我幫你請了假,你這幾天多靜養,剛我和段明成還有你哥商量了一下,那個護工咱們就不用了,你哥另請了個人早晚給你做營養餐,至於特護,等我回來幫你一起物色物色。」

  程昶聽完,又回了句謝謝。

  他剛醒來,精神其實並不好,剛才和段明成說了小半天的話,連身體都很疲乏了。

  等護士進來幫他換了點滴,量了體溫,搖下病床的背板,沒過多久,他就睡了過去。

  程昶在醫院又住了兩天,隨後做了一次全面檢查。

  出院那天,他哥何筧過來幫忙辦出院手續。

  何筧不是程昶的親哥,他其實是曾經收養程昶的老院子的兒子,比程昶大三歲,沒有血緣關係,兩人起初相交泛泛,後來老院長去世,才生出了點親情。

  程昶留在病房裡,正收拾行李,不期然病房門被輕輕一推,門口站著的是一名小護士。

  「程先生,我聽說您要出院了是嗎?」

  「對。」

  「是這樣,我是您入院後,一直負責照顧您的護士,這兩天調休沒在,所以……您可能不認得我。」

  程昶沒說話。

  他其實認得,他在大綏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裡見過她。

  「您,我……」小護士見程昶不言,有點緊張,半晌,掏出手機,「我聽說您出院以後,身邊暫時沒人照顧,您看您……是不是加我個微信?到時候有什麼注意事項,我也好直接跟您說。」

  理由找得很好,可她閃爍不定的目光卻出賣了她。

  程昶看著小護士,他其實很清楚她的意思。

  但是……

  「不用了。」程昶說,「我有張醫生的電話。」

  小護士愕然抬頭,眼中有明顯的失望,她的臉倏地紅了,站在那裡有點不知所措,好半晌才道:「這、這樣啊,那……」

  好在這時,何筧辦完出院手續回來了,小護士見來了人,把沒說完的話咽了回去,埋著頭,快步走了。

  何筧大步邁入病房中,幫程昶提了行李,一邊往外走,一邊拿肘彎捅了捅程昶,笑說:「可以啊,這才多久會兒功夫,又招了一個小妹妹。」

  程昶說:「想多了,人家就是對工作認真負責。」

  何筧又笑了兩聲,從褲袋裡摸出車鑰匙,遞給程昶:「我把你的奔馳大G開過來了,你看等會兒你是自己開車,還是我來開。」

  「自己開吧。」程昶道。

  起搏器的匹配程度很好,不影響開車,雖然說最好是休息三個月以後再上路,但在市區裡轉轉還是可以的。

  「行,那你順路把我送回公司。」

  何筧的公司在CBD,離程昶的公司很近,程昶靠邊讓他下了車,想了想,覺得自己反正已經過來了,調了個頭,把車開進地下車庫,去了公司一趟。

  他這幾天已經已經想得很清楚了,覺得自己這狀態,暫時不能工作,不全是因為病情,而是……因為這一段匪夷所思的經歷。

  回來至今,他都覺得不真實。

  整個人就像徘徊游離在兩個世界之間,塵囂紛擾,行人匆匆,與他卻毫無瓜葛。

  程昶沒帶工作卡,但他是公司中層骨幹,在接待那裡靠刷臉入了大樓,直接去了頂層見大老闆。

  他的原意是直接辭職,但大老闆卻說:「這樣吧,我給你放個大長假,等你休息好了,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到時候直接給我個電話,要調崗提前一個禮拜打招呼。」

  想想也是。

  人才到了一定境界,就是這麼搶手,獵頭公司三不五時地打電話挖人,對家開價動輒就是雙倍年薪,大老闆握住程昶這麼一個勤奮兼有頭腦的稀缺資源,不肯放手也情有可原。

  程昶於是沒客氣,點頭道:「行,那謝謝您了。」

  從公司裡出來,天色灰濛濛的,四月間的下午,原本已經回暖的天氣被一場寒流打回原形,空氣裡沁著春寒的料峭,程昶打開廣播,一個女聲說這幾天有強颱風登陸江浙滬一帶,提醒人們注意出行。

  上海的路況永遠都是一個熊樣,無論什麼時段都擁堵不堪,幸而程昶的公寓離CBD不遠,半個小時之內,終於堵回了家。

  天比方才更暗了,透過落地窗望去,外頭陰雲密布,風聲陣陣,果然是強颱風來襲的徵兆。

  程昶大半個月沒在,家具上落了灰,他做了點簡單的打掃,打電話跟鐘點工約了明天清潔的時間,然後坐在長桌前,想了想,還是打開了筆記本。

  大老闆好心留他,自然是出於挽留人才的考量。

  但他還拿著工資呢,總不能當甩手掌櫃,起碼要有個交代。

  程昶把這半個多月的郵件都看了一遍,挑要緊的回了,然後給部門裡的下屬發了郵件,分配了工作,又給全公司包括海外總部發了函,說明了自己的情況,順便抄送給相關事務的緊急聯絡人。

  做完這一切,天也徹底黑了。

  程昶手機裡存了幾家私房菜館的電話,翻出一家來點了營養餐,在等餐的當口,他就坐在沙發上,發起呆來。

  無事可做,無所適從。

  連心裡,也是空空蕩蕩的。

  他從前幾乎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程昶不禁想,自己在穿去大綏前,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來著?

  那時候工作忙,成日加班,偶爾看點新聞,跟朋友聚會,日子一天一天也就過去。

  他這個人,沒什麼興趣愛好,上學的時候勤奮上進,幾乎沒拿過除了第一以外別的名次,因為天生的心臟病,總比別人格外珍惜生活與機會,閒暇的光陰都用來努力,很少荒廢,於是也算充實。

  後來去了大綏……

  去了大綏,到了金陵,他成日裡想著如何在「貴人」手下保命,也無暇分心其他,幾回險險從危境裡脫生,都得雲浠相幫……

  程昶想起雲浠,一時間出了神。

  半晌,他不自覺地從口袋裡取出平安符,放在茶几上,一言不發地看著。

  如果……他在大綏的一切經歷都是真的,那麼他落崖後,一切又怎麼樣了?

  算日子,雲浠很快也該平亂回來了,她若知道他不見了,甚至是……死了,又會如何?

  思緒彷彿無處著落,在他腦海裡雜亂無章地徘徊著。

  過了會兒,餐館送餐的到了,程昶聽到敲門聲,神智回籠。

  他揉了揉眉心,讓自己冷靜下來,去門口取了餐,把熱騰騰的飯菜拿出來擺在茶几上,卻沒什麼胃口。

  他又坐了一會兒,似想起什麼,翻出手機,搜了一下前幾天電視臺播的古裝武俠劇,找到劇名和女主演員的名字,然後……充了個騰訊視頻的會員,想要看劇。

  程昶家裡的電視基本上是個擺設,平時最多用來看看新聞,好不容易弄明白極光TV就是騰訊視頻電視版,點進去,又發現普通會員不能在電視上跳廣告,於是……給自己充值升了個超級VIP。

  說實話,女主演的演技真的一般,只是因為服裝造型,乍一看和雲浠像罷了,皮膚也沒雲浠好,尤其是那雙眼,可能戴了美瞳,有點失真,不如雲浠的清亮。

  程昶看了一會兒,恨不得她就拿著劍站在那兒不要動。

  他又去註冊了一個微博賬號,搜了搜女演員的微博,翻了下她的生活照,都是擺拍,這就更不像了。

  程昶很失望,只好勉強去電視劇官微,翻出了幾張還不錯的劇照,存在手機裡。

  外頭的天忽然閃了閃,俄頃,一聲響雷在天際炸開,大雨兜頭澆下。

  一陣風順著窗隙飄進來,吹動茶几上的平安符。

  平安符的一角掀了掀,順著這陣風,險些飄落在地上。

  程昶一手把它接住,拿了個瓷杯壓了,然後步去窗前,把兩側的小飄窗關嚴實,拉上窗簾。

  外間風雨大作,幾乎要隔絕一切聲音,程昶把電視劇的音量調大了些,見桌上的飯菜已經溫涼了,於是齊了齊筷子頭,準備開吃。

  正是這時,屋外忽然傳來敲門聲。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9:15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二章

  知道程昶住址的人不多,除了何筧和段明成,還有公司幾個同事。他們要是過來,通常會先打個電話,不會貿貿然打擾。

  來人是誰,程昶心裡已經有數。

  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直到敲門聲又響了兩次,才過去把門打開。

  門口站著的果然是廖卓。

  她大概是剛從老家回來,手裡還拎著行李袋,雖然補過妝,整個人依舊略顯疲憊。

  廖卓看到程昶,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

  這個男人,無論隔了多久再見,乍一眼望去,都驚為天人。

  程昶穿了身寬鬆的淺灰色毛衣,下頭是深色休閒褲,額髮疏於打理,細碎地遮在眉上,有些懶散,但眼神卻很清醒,目光裡那一絲微涼像料峭的春寒,被好看的眼尾一收,斂入一身清冽裡。

  「我……那個,聽說你出院了,不放心,過來看看。」

  好半晌,廖卓才開了口。

  程昶點了點頭,他本來不想讓她進屋,但颱風天氣,外頭風雨大作,電閃雷鳴,人都站在門上了,總不好攆出去。

  「進來吧。」

  就這麼一會兒功夫,茶几上的飯菜就涼了,廖卓在門口換了拖鞋,進了屋,一看茶几上擺著菜,愣了下問:「你還沒吃晚飯?」拿手一試溫度,又說:「我幫你去熱一下。」

  程昶說不用,但廖卓已然端著菜進廚房了。

  單身狗的廚房是比較私人的地方,程昶皺了下眉,沒跟進去。

  十多分鐘以後,廖卓就從廚房裡出來了,菜用微波爐熱了,順帶熬了一小鍋粥。她坐在沙發上,對程昶一笑,問:「我也沒吃晚飯,能不能在你這裡蹭點?」

  程昶沒說什麼,去廚房裡多拿了一副碗筷給她。

  吃飯的當口,兩人都很安靜,電視上還放著之前的那個古裝武俠劇,廖卓幾回想要說話,都見程昶的目光在電視上,彷彿看得很專注。

  一直到一集播完,程昶拿著遙控器切集的當口,廖卓才找著時機問:「你以後……怎麼打算?」

  新的一集開頭,紅衣俠女暫時沒出現。

  程昶分出神來聽到廖卓的話,想了想說:「再說吧。」

  他看起來有些迷茫,彷彿真的對未來無知無著,廖卓很少在程昶臉上看到這樣的情緒——縱然疾病纏身,他一直是勤奮向上的。

  她不知他是不是被這一次突如其來的心臟驟停打擊到了,一瞬之間竟心疼起他來。

  於是不再遮掩,單刀直入道:「那什麼……我今天到你這來,什麼意思,你是明白的吧?」

  程昶沉默了一會兒,「嗯」了聲。

  「其實我和你分開後,心裡一直……放不下你。這兩年陸續接觸了幾個,都沒什麼感覺,所以一直單著。」廖卓說,「你這病,那會兒其實是我挺大一個心理障礙的,這兩年經歷了點事,想通了,人這一輩子,生死禍福,誰說得清呢?我聽段明成和你哥說,咱們分開後,你也一直單著,我就想著……要是你心裡要還有我,不用太多,只一點就可以,不如咱們……」

  「不用了。」不等廖卓把話說完,程昶打斷道,「你不用勉強,我一個人挺好的。」

  廖卓愣了下,像是沒聽明白他的意思,說:「但你身邊總得有一個人吧?」

  程昶說:「我會請個人。」

  「請來的特護,哪有自己人盡心?」廖卓說。

  她像是難以啟齒,垂下眸,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問:「程昶,你是不是覺得,我想跟你和好,是……圖你的錢?」

  程昶說:「不是,你別誤會。」

  她家裡的情況,從前他們在一起那會兒,他大概清楚。

  這回出院的前一天,段明成還打電話來,把這兩年廖卓的近況也說了。

  廖卓從小父母離異,她跟著母親長大,家境很一般。這其實沒什麼,無奈就無奈在她有個好賭的舅舅。廖卓的外公外婆去世早,這個舅舅基本上算是廖卓的母親拉扯大的,把他當成半個兒子看,賺來的錢都用去填舅舅賭債的窟窿。

  十年前舅舅因為賭博鬥毆,進了監獄,一家人過了幾年鬆快日子,結果去年舅舅出獄以後,死性不改,沒錢賭就借,沾上了高利貸,利滾利地又欠下不少錢。

  廖卓這回急趕著回老家,就是因為高利貸找上門,舅舅臨時跑路了,把她母親堵在家裡。

  「你是不是……聽說我舅舅的事了?」廖卓垂著眼,不敢看程昶。

  「是,我家裡是遇著點事,但我不是沒辦法解決,我也有工作,掙得雖然沒你多,省著點用,總能還上,必要了還可以報警。我想跟你和好,是因為這麼久的感情了,我放不下。我真的……很喜歡你,想要照顧你。」

  程昶沒說話。

  其實廖卓的事,這兩天何筧和段明成都與他提過。

  段明成說:「她這陣子照顧你,看著是真用了心。至於她家那點破事,我和你哥都查了,不算大,好擺平,我跟她私下談過,她說如果必要,她願意不領結婚證,立字據不接受你的一切財產,你到時候找個律師做公證不就行了?這我可沒逼她啊,都是她自己說的。」

  何筧言簡意賅:「外頭請來的人就放心了?廖卓好歹知根知底。」

  段明成和何筧都是在社會大染缸裡浸久了的人,見過形形色色的臉孔,他們既然查過廖卓的底,勸他放心,那麼他就該放心。

  程昶問:「你還差多少?」

  廖卓愣了愣,有些急了:「程昶,我真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程昶說,「我也沒想著一定要幫你還。我就是問問,心裡有個數。」

  「這回回去,我已經還了一些。」廖卓咬著唇,良久後開口,「請了個地方上有聲望的老叔去調解,高利貸那邊答應不追加利息了,現在……還剩三十萬。」

  三十萬,數目不大,是好擺平。

  程昶點頭:「行,我知道了。」

  他拿過沙發上的外套,說:「走吧,我送你下樓。」

  廖卓抬頭去看程昶:「那我們、我們……」

  「這是兩回事。」程昶道,「我已經說了,你不用勉強。」

  他這回入院,承了她的人情債,想要還回去,適逢她遇上困難,多少還是該幫一幫。她家欠下的是高利貸,這年頭借高利貸的,最是反復無常,程昶沒想著要直接幫她直接把窟窿填上。若真給她三十萬,既能還了人情,又能了斷感情,反倒簡單。

  到底怎麼做,他還要想想。

  廖卓此刻終於聽明白程昶話裡的意思了。

  感情是感情,人情是人情。

  他嘴上說著讓她不用勉強,其實是他自己不想勉強。

  他是……真的對她一點感情也沒有了。

  廖卓心裡很難過,連眼裡都泛起隱隱水光,這麼好的人,她怎麼就錯過了呢?

  半晌,她抬手揩了揩眼角,一掃眼看見茶几上還擺著沒收拾的碗筷,啞著聲說:「我幫你把這收了再走吧。」

  程昶又說不用,拿過手機按了幾下:「給你約好了車,送你下樓吧,這裡我回來會收。」

  廖卓把碗筷堆放在一起,默然點了點頭,正要走,目光在茶几上掠過,忽然瞧見那一枚被程昶用茶杯壓著的平安符。

  她「咦」了聲,挪開杯子,拿起平安符仔細看了看,問:「你怎麼有這個?」

  這一整晚,程昶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直到廖卓拿起平安符,他心中才莫名一沉,大腦的反應甚至跟不上動作,已然一抄手把那平安符從她手裡奪了回來。

  廖卓愣了下,看著程昶眉心微蹙,十分珍視這枚平安符的樣子,不由解釋道:「你別誤會,我就是有點奇怪。你怎麼有這個符,是拖人幫你從老家那邊帶的嗎?」

  他們倆的老家都在杭州,程昶是市區的,廖卓則在市郊。

  程昶原沒在意廖卓的話,只顧著將平安符收好,直到聽到她後半句,他臉色變了:「你見過這種平安符?」

  「嗯。」廖卓點頭,「就在我老家那邊的一個山裡。山上有個觀音廟,給的就是這種平安符。」

  她想了想:「聽說這平安符挺靈的,但廟裡的那個老和尚有點古怪,加上他要的功德太高,交通又閉塞,所以香火不是很旺。」

  程昶問:「你知道怎麼過去嗎?」

  「只知道大概位子。」廖卓看他一眼,「具體地址我問問。」

  她打了個電話,說的是家鄉話,程昶給她找來紙筆,廖卓一邊聽一邊記,但記下的並不是確切地址,只是路線。

  外間的風雨比之前更大了,雷鳴一聲接著一聲,震耳欲聾,廖卓的話語幾回被這雷聲打斷。

  期間,網約車到了,程昶讓司機稍等一會兒,錢照算,司機卻說颱風來了,外頭的天象太恐怖,想收工了,取消了他的單。程昶無奈,只好另叫了一輛。

  廖卓花了近二十分鐘,才把路線確認下來。

  她把紙筆遞回給程昶,說:「你要去求平安符?你從前不是不大信這個嗎?」

  程昶沒答,取了外套,送廖卓下樓。

  新叫的網約車也已經到了,廖卓臨上車前,像是不放心,又和程昶說:「最近天氣太不好了,那邊都是山路,不好走,你如果要過去,就稍微等幾天,起碼等颱風過了,到時候我陪你一起。」

  程昶依然沒答這話。

  送走廖卓,他上了樓,把桌上的碗碟堆去碗槽裡,拿出平安符,出神的看著。

  電視上的武俠劇循環放著,俠女一身朱衣執劍,像是受了什麼委屈,落寞地立在人群當中。

  程昶想起雲浠退婚那天,一個人站在裴府的廳堂裡,手心受傷出了血。

  俠女被人逼迫,當著眾人的面,跪了下來。

  程昶又想起那日雨水綿延,雲浠跪在宮門前,舉著父親和兄長的牌位,要為雲洛鳴冤。

  雷聲一聲接著一聲的炸響,早已把電視的聲音遮了過去,程昶甚至不知道這一段情節究竟在演什麼,但這都不重要。

  他摩挲著手裡的平安符。

  整個世界與他疏離交錯,將他遺棄於紅塵之外,唯這一枚與他一起橫跨千百年光陰的平安符,是他與這個人世間僅存的紐帶。

  是他,所能握住的,唯一的真實。

  程昶步去落地窗前,拉開窗簾,望著外頭風雨交加的天,一道直灌而下的閃電幾乎要將夜空撕成兩半。

  廖卓說,這幾天天氣不好,讓他等颱風過了再去那座老廟。

  可是他等不及了。

  游離著的感覺很可怕,他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又該向何處去。

  在大綏的時候,他想著回二十一世紀,而今回來了,才發現自己竟站在了兩個世界的交叉口,無人至,無人往。無人明白。

  程昶取出行李箱,把一身換洗衣服、術後的利尿劑、還有一些常規藥物塞了進去,沖了個澡睡了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就開車往杭州而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9:30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三章

  廖卓說的老廟在杭州城郊百八十里的山區裡,離得最近的村子叫知賢村。

  程昶出發得早,到知賢村的時候,還不到九點。

  天氣尚好,風收了一些,雨也不似昨晚那麼急,但烏雲仍懸著頭頂,程昶把車停在山路邊,找了個村裡的老阿姨打聽去老廟的路。

  老阿姨一聽程昶要上山,眼瞪得老大,說:「不要去啦,昨天颱風一來,樹都倒啦,晚上沒電,到處墨墨黑的,嚇死人了。」

  程昶說:「沒事,我就上山求個符,很快下來。」

  老阿姨見勸不住,只好給他指了路。

  當地人把老廟稱作觀音廟,聽說年代很久了,祖上那一輩就在,如今已十分殘破。

  眼下守廟的是個老和尚跟他的小徒弟,老和尚人很古怪,還有點勢利,逢著上山求平安的人了,可勁兒地訛錢,但還真別說,這廟裡求來的平安符是挺靈,老和尚偶爾幫人算命,也能說得八九不離十,因此就沒斷了香火。

  江浙一帶少有真正的高山,所謂的山,大都一兩百米高,其實就是丘陵,但上山的路蜿蜒陡峭,五米一個小彎,十米一個大彎,很不好走。

  程昶又花了近兩個小時才看到觀音廟的飛簷,在一個平緩的土坡上停了車,撐著傘徒步過去。

  雨比剛才大了,伴著隱隱的雷聲,正午時分,天反而沒有早上的澄亮,廟前有個穿著斗笠的小和尚正在清掃臺階,見來了人,將掃帚往廟門前一支,雙手合十:「施主。」

  程昶一瞬失神。

  這樣古韻未盡的地方,古韻未盡的人,讓他想起大綏。

  半晌,他才問:「廟裡的主持在嗎?我過來打聽個事。」

  小和尚點點頭,讓開一步:「施主裡面請。」

  這座觀音廟確實殘破,百年的風侵雨蝕,牆體斑駁不堪。

  小和尚把程昶引到觀音殿,對著大殿左側長案上打瞌睡的人喊了聲「師父」就走了。

  「師父」是個乾瘦的老和尚,聽是來了人,掀開眼皮,問:「求平安還是算命啊?」

  程昶說:「我想跟您打聽樁事。」

  「哦,算命啊。」老和尚聳了聳鼻子,他剛從酣睡裡醒來,人似乎還不大精神,說,「我這廟裡算命看機緣,老衲觀你今日無緣。」

  又合上眼,打了個呵欠:「有事多看新聞,科學信佛,才能幸福人生。」

  程昶:「……」

  「那我先求個平安符吧。」

  「哦。」老和尚緩了會兒神,說,「我這裡的平安符,分上中下三等,你要求哪一種啊?先跟你說明啊,下等的八十八,中等的一八八,上等的,六八八。」

  程昶:「……」

  還真有點訛錢的意思。

  「我能先看看您這裡的平安符嗎?」

  「不能。」老和尚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當是挑貨買貨呢?這符被凡人的眼瞧過,就不靈驗了。」

  程昶:「……那就上中下等平安符,各來一枚吧。」

  「嘿!」老和尚眼神亮了,「爽快!」

  程昶掏出錢包:「一共九百六十四,我付現金給您。」

  老和尚將他一攔,從長案前取出兩張塑膠封著的二維碼,說:「掃碼吧,微信支付寶都行。現金懶得數,麻煩。」

  程昶:「……」

  看您這深山老林的,科技倒是不落後。

  程昶取出手機掃了碼,跪在蒲團上,朝著觀音大士像認真磕了三個頭。

  他不知該為誰求平安,想了想,從零零落落的此生過往裡挑了三個人,何筧、段明成、和……雲浠。

  「好了?」就這麼一會兒功夫,老和尚又昏昏欲睡,見程昶回到長案前,從兜裡取出三個平安符擺在桌上。

  總的來說,三枚平安符長得都一樣,若真要論有什麼不同,上等的紙色古樸一點,朱砂符印老舊一點,下等的紙色最鮮豔,符印就像是用紅墨水剛寫成的。

  老和尚看程昶立在長案前一動不動,以為他覺得自己被訛錢了,理直氣壯地解釋:「你別看這三枚平安符樣子都差不多,其中玄機大有不同。上等的這個,是我師父寫的,放著有二三十年了,受盡香火,下等的這個,是我那小徒弟寫的,雖然承的是我師門古法,但他底蘊不足,寫出來的東西菩薩不很受用,不是那麼靈的。」

  他被香客質疑慣了,臉皮已練得很厚,說完這一番話,將平安符往程昶身前推了推:「錢你付了,貨我給了,概不退換啊。」

  程昶注視著平安符,仍舊沉默。

  不為什麼,只因這平安符,的的確確與他在白雲寺觀音廟裡求來的一模一樣。

  唯一的區別……

  他拿起其中一枚,仔細看了看:「您這裡的平安符,沒有一端開口的那種嗎?就是……裡面可以放一張紙箋,上頭寫所佑之人的姓名。」

  老和尚聽了他這話,不由瞪大眼:「你怎麼知道還有這種?」

  程昶沒答。

  過了會兒,他從懷裡取出曾經在白雲寺為雲浠求來的符,遞給老和尚:「大師您看看,這種平安符,您見過嗎?」

  老和尚手裡握著程昶給的平安符,翻來覆去瞧了兩眼,又取出老花鏡帶上,仔細研究上頭的符文。

  遠天悶雷陣陣,不期然間,雨水已成滂沱之勢,山中風聲嗚咽,吹得觀音殿的木門啪啦作響。

  沒過一會兒,老和尚的臉色變了,問:「你、你是從哪裡求來的這種符?」

  程昶沒說話,在他案前的長凳上坐了,盯著他。

  那意思很明顯,大師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老和尚說:「你這種符,我只在我師門傳下來的古書上見過,包括符文的寫法,已經失傳很久了。我師父從前說過,持有這種符的,都不是一般人,是……」

  他咽了口唾沫,沒把後半截話說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對程昶道:「我幫你算個命吧?」

  剛才說今日無機緣,這會兒又有了。

  程昶沒多說什麼,只點頭:「好。」

  老和尚遞給他一張紙,一支圓珠筆,「把你的姓名,籍貫,出生年月日還有具體時間寫在上面。」

  程昶依言寫了,老和尚拿過來,取出一本線裝書,對照著翻看,喃喃說開:「你……是不是,從小無父無母,或者父母早亡,親緣寡薄,剋親剋友?」

  程昶沒吭聲。

  老和尚又說:「你是不是……命裡多災多難,從小疾病纏身?」

  程昶仍舊沒吭聲。

  老和尚下結論道:「你這是天煞孤星的命啊!而且還——」

  「而且什麼?」程昶看老和尚說到一半又打住,追問。

  他的確父母早亡,說他剋親剋友也不是空穴來風,老院長收養他,待他好,卻在他上初中時意外出車禍離世。

  他親緣寡薄,有好友,無至交,一生至今,從沒有人走進過他的生命。

  至於疾病,他患有先天的、嚴重的心臟病。

  外頭的雷接連炸響,風聲比方才更勁了。

  老和尚似有點駭然,一咬牙,把手中書推給他:「你自己看。」

  書是豎行排版,上頭的字是繁體字,程昶掃了一眼,老和尚指著的那一處寫著一行:「天煞孤星,三世善人,一命雙軌。」

  一命雙軌……

  老和尚支吾道:「我學藝不精,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但我師父曾說,最後四個字,是前面的解。他還說……」

  他頓了頓,「這樣的人,陽壽看似短,實則長,等閒死不了,有時候看著兇險,之後也會柳暗花明,如果……真在陽壽未盡時死了,也會死而復生。」

  程昶沉默許久,問:「死而復生的定義是什麼?」

  是在瀕臨絕境時,在另一個時空的另一具身體裡醒來嗎?

  老和尚搖頭說不知,他這會兒已全然沒有程昶初來時那股招搖撞騙勁兒了。

  他把書收了,神色十分複雜,說:「不過我瞧著書上那行字的字面意思,大概是說,你三世行善,無奈撞上了個多災多難的天煞孤星命,上天看不過去,所以用『一命雙軌』的方式補償你吧,至於什麼是一命雙軌,什麼是死而復生,我……」

  話未說完,整個觀音殿忽然被一道閃電照得閃了閃,緊接著,一聲驚雷炸響,疾風撞開高窗灌進來,幾乎要吹熄佛堂兩側燃著的長明燈。

  老和尚在這恍若天譴般的異象中愣住,須臾,他似弄明白了什麼,看著程昶,惶然道:「不對,你、你今天,為什麼來?」

  「你……還沒回答我,這枚失傳了這麼久的平安符,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程昶看著他,過了會兒道:「我可以說,怕您不會信。」

  強颱風的天,風聲蓋過人聲,蓋過驚雷與急雨,在天地間呼嘯。

  老和尚沒聽清程昶究竟說了什麼,到了這會兒,他才仔細打量起眼前這個年輕人。

  他長得極好,好到單用英俊兩個字已不足以形容,他端坐在這四方佛堂裡,身後有未滅的長明燈,乍一眼看去,就像從古畫裡走出的公子。

  可是,畫裡的公子該是不染纖塵的,此刻呼嘯的風雨,烏沉的天際,卻在他眉目間蒙上了一層晦暗不堪的陰翳。

  他一看就是教養良好的體面人,是社會上的精英。

  這種強颱風的天,他為什麼會來他這裡呢?

  為什麼會獨自一人驅車來到這個深山老林的破廟裡來呢?

  老和尚的思緒回到原點,他是為平安符來的。

  尋常人若得了一枚平安符,管它再古韻十足,也不會追本溯源,不會去找這符究竟是在哪個廟裡開的光?除非……他因為這符,遇到了什麼事。

  這麼想著,忽然有八個字蹦進老和尚的腦海——「一命雙軌,死而復生」。

  他剛才和這個年輕人說那些匪夷所思的話的時候,他臉上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這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嗎?

  老和尚霍然起身,往後退了兩步,看著程昶像是看到了什麼怪物,指著他道:「你,你……」

  卻沒你出個所以然。

  程昶看出老和尚的驚慌失措,也隨之起身,解釋說:「大師,我身上的確發生了點事,今天過來就是想問個究竟。」

  他不知要何去何從。

  他只想問明白此生緣法。

  而所謂一命雙軌,是不是說,他無論在二十一世紀,還是大綏,都註定是一個格格不入的過客?

  閃電灼亮整個佛堂,將程昶蒼白的皮膚照得單薄又透明,這一刻,他驚若天人的眉眼像神祗,也像鬼魅。

  老和尚已不想去聽程昶在說什麼了,在他心中反復盤桓著的只有四個字,死而復生。

  「走、走、趕緊走!」下一刻,老和尚也不知從哪裡攫出一把勇氣,氣勢洶洶地繞過長案,去推程昶。

  他直到把他推出佛堂,推到漫天漫地的風雨裡,「你是命硬,死不了,是善人轉世鬼神托生,但你剋天剋地,我這廟裡容不下你,你看這天象,就是你帶來的災厄,你再在這待下去,我遲早跟著你完蛋!」

  言罷,將程昶的雨傘一併扔出來,「啪」一聲合上廟門。

  雨水順著脖頸流入衣服裡,剎那渾身濕透。

  程昶被這雨澆了個透心涼,他從未遭人如此對待,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撿起地上的雨傘,在頭上撐開,慢慢走回停車的地方。

  好在帶了換洗衣物,程昶提著行李箱,坐回車裡,把身上的濕衣換下,渾身擦乾,換了身乾淨的。

  他在車裡默坐了一會兒,回過頭,看了眼老廟的方向。

  雨水連天接地,來時還依稀可見的飛簷現在已經瞧不清了。

  他是來找答案的。

  到此,可以說是找到了,也可以說沒有。

  他仍然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裡去,又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度此一生。

  算了,想不通的事,暫且就不要去想。

  先好好活著吧。

  程昶的餘光掠過行李箱裡的藥盒子,想起自己今天的藥還沒按時吃,從後座拿了瓶礦泉水,打算就水服藥,取出藥盒才發現他竟然沒帶利尿劑,而是帶了一盒維生素片。

  他明明記得自己把利尿劑放在行李箱裡了的,什麼時候變成維C了?

  仔細一看,兩種藥的包裝還挺像。

  利尿劑是心臟病患者最重要的藥物之一,防止心衰,像程昶這種剛因為心臟驟停做了起搏器手術的,起碼在術後的一個月,這種藥是一天都不能停的,動輒病情反復,甚至因此喪命。

  程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可是這會兒自責已來不及了。

  他低頭一看腕表,剛好四點,還有兩個小時天黑。

  如果路上順暢,在黃昏前趕到知賢村是來得及的,到了知賢村,走高速大概四十分鐘到杭州,然後去浙江人醫。

  程昶這麼計劃著,打開廣播,啟動車輛。

  路況廣播的信號不大好,一個女聲斷斷續續地說強颱風今日加劇,颱風信號從橙色預警轉為紅色預警,接下來滬杭滬浦等高速封路,建議人們呆在戶內,不要出行。

  山間的風雨大的無以復加,雨水急而沉,砸落而下,卻在半空中與強勁的風形成角逐之勢,繼而被吹亂,吹得紛擾不堪。

  雨點子從各個方向撞在車窗上,濺開豆大的水花,程昶開了雨刷,前方的能見度依然很低。

  可他不能退回山裡,一來因為他急需趕去杭州取利尿劑,二來他已走到半路,這會兒上山和下山已沒什麼區別。

  雷雨颱風天要遠避山木,程昶知道,但他沒辦法,他只能適當加大油門,迅速並且平穩地趕在日落前回到大路上。

  好在之前的一段急彎他已經平安通過,只要穿過前面的密林,就能安全。

  驚雷一聲聲響徹山間,閃電將車內照得忽明忽暗,路況廣播的信號愈發不好,沒過一會兒,徹底斷了。

  沒了別的人聲,驟然間,就像只剩了他和這天地對峙。

  尋常人若獨自在這漫天異象裡開車獨行,恐怕早就怕了,可此時此刻,程昶心中卻有些說不出滋味。

  他有點走神,不知怎麼,耳畔又浮響起老和尚剛才的話:「這樣的人,陽壽看似短,實則長,等閒死不了。」

  「如果……真在陽壽未盡時死了,也會死而復生。」

  他想起他在那本線裝古書裡看到的,天煞孤星,一命……雙軌。

  「滋啦」一聲,車裡的廣播又連上了,還是剛才那個女聲,斷斷續續地說:「為您……播報,現在時刻,現在是,傍晚,五點三十分。」

  五點三十分,黃昏了。

  天上雲霾密佈,落日是望不見了。

  程昶的目光直視前方,不期然間,只見當空一道閃電劈下,直直打在山道旁一株十分粗壯的老樹上,老樹順勢搖了搖,從根部斷裂,朝山道上砸來。

  與此同時,程昶未及時服用利尿劑的症狀終於顯露。

  他胸口驀地一悶,彷彿有人拿著鼓槌,在他心上重重一擊。

  道前山木滾落,心間疼痛奪神,程昶維繫著最後一絲清醒,猛打方向盤,終於在車頭撞上粗木的那一剎,避讓開去。

  可這裡是山道,車頭轉向意味著要向坡下開。

  而坡度陡峭,稍不注意就會脫離掌控。程昶已無力掌控。

  車身失了重心,向坡道跌落,車中的安全氣囊彈開,將程昶前傾的身子猛地推回座椅上,後腦勺撞在靠座上,疼痛在震盪間奪去了他最後一絲神智。

  雨水已將天地澆得漆黑,山中一點光也沒有,是不能視物了。

  然而閉上眼的一刻,程昶卻看見依稀有人影朝他跑來,喚他:「三公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9:47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四章

  深秋的白雲山霧氣很濃,從斷崖下往北走,愈走天氣愈寒涼。

  九月末,自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失蹤已過去兩個月,禁軍將金陵方圓幾百里找了個遍,依舊不見三公子的人影。

  太皇太后那裡瞞不住,前一陣傷心大慟了一場,昨日禮部有人斗膽去試探昭元帝的口風,聽那意思,若是等立冬了還找不到人,琮親王府就該辦白事了。

  不過想想也是,尋人尋到這個份兒上,人事已盡,接下來只能聽天命了。

  這幾日,幾支遠去淮安附近尋人的禁軍已陸續收了回來,蓋因太皇太后的壽辰將至,今上孝順,想著等琮親王府的白事辦完,好生給太皇太后祝個壽,好讓他這位皇祖母歡喜一場。

  而白雲山一帶,除了一支留守的禁軍,只有雲浠一隊人馬還在繼續搜尋,從清風院外的斷崖一路往東,一直找到東邊海岸的漁村。

  這日晨,天尚未亮,程燁便帶著幾個人趕到城門。

  城門口的守衛見了他,上前拜道:「將軍。」

  程燁說:「我出城一趟,大約七八日回來,這幾日為太皇太后祝壽的西域舞者要進京,都打起精神來,切莫讓賊人混入使節的行隊。」

  守衛應道:「是,將軍放心。」

  程燁本是校尉,秋節當晚,匪寇鬧事,在京房和巡查司的掌事失察,均被今上革了職,兩大衙司群龍無首,今上於是指了程燁過去兼管,原本只想歷練他,看他差事辦得妥當,索性提了個五品寧遠將軍。

  但程燁這廂出城卻是為私事。

  雲浠已在白雲山一帶逗留了足足兩月,眼下已然找到東海漁村去了。

  八月時他看她幾乎把白雲山每一層草皮都掀開翻了個遍,曾勸過她一次,彼時雲浠有些心灰意冷,雖沒提要回金陵,也答應他要跟著禁軍去淮安一帶看看,程燁想著,若雲浠去了淮安還找不著人,便該死心了。

  後來不知她在清風院外的斷崖邊拾到了什麼,整個人魔怔了一般,執意說三公子是落崖失蹤的,成日帶著人在崖下搜尋,後來又沿著白雲湖,一路往東走,邊走邊跟附近的村落打聽。

  程燁撥給她的手下畢竟是在編的兵將,不能這麼無頭蒼蠅似跟著她尋人,到後來,除了零散幾個留下,跟著雲浠的只有田泗、柯勇,以及王府的兩個廝役。

  田泗的弟弟田澤在秋試裡中了舉人,這陣子常去侯府幫忙,起初程燁讓田澤把雲浠的近況轉告給方芙蘭時,方芙蘭還說:「讓她找吧,阿汀就是這個脾氣,沒試過,她是不會死心的。」

  及至前幾日,方芙蘭見雲浠竟兩個月不著家,才又托田澤帶話,請程燁勸雲浠回府。

  程燁從城門出,沒往白雲山走,而是打馬上了官道,直奔東海漁村。

  漁村那頭,已有官兵接應,見了程燁,迎上來拜道:「將軍。」然後說,「雲校尉今日去了蕪桐村,屬下這就帶將軍過去。」

  程燁點了點頭。

  他其實可以理解雲浠為何總在村落間尋人。

  那麼高的斷崖落下來,人即便不死也會受重傷,三公子出身金貴,傷重必然不能自理,需得有人照料,因此他若活著,必然是被斷崖下的好心人撿走了。

  只是……這麼久過去,金陵中的大多數人包括琮親王妃都接受了三公子身亡的事實。

  因此,旁人尋三公子是尋「屍」,只有雲浠仍在尋人。

  到得蕪桐村,程燁在村口卸了馬,帶著手下幾個人往村裡走,沒走幾步,就看到雲浠和孫海平拿著一幅畫像,叩開一戶房門,問:「這位大嬸,請問您見過這個人嗎?」

  應門的婦人朝畫像上一瞥,搖搖頭:「沒見過。」

  雲浠說:「勞煩您再仔細瞧瞧,他個頭大概這麼高,可能受了傷。」

  婦人依言又朝畫上看了一眼,說:「你這畫……是照著菩薩畫的吧?咱們這小村小落的,幾曾見過長成這樣的,如果見了,誰還能忘?」

  鄰近的幾個婦人聽了她們的對話,湊過來,也瞧了瞧雲浠手裡的畫,附和道:「就是,我看菩薩都沒他長得好看。」

  「大姑娘,這畫裡人是你什麼人呀?要不你留一幅下來,咱們幫你留意留意?」

  雲浠點點頭,把手裡的那幅給了她們,說:「多謝你們了。」

  她眼中有明顯的失望,在原處默立了一會兒,剛轉過身,目光便與不遠處看著她的程燁對上。

  程燁步上前來,對雲浠道:「你也別氣餒,我相信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雲浠「嗯」了聲,她垂著眸,眼神有些黯淡:「我沒有氣餒。」

  她只是想早一日找到他。

  畢竟每耽擱一日,三公子就少一分生還的希望。

  程燁看著雲浠,一時沒有說話。

  他不是沒問過她為何執意要尋程昶,那時雲浠只說是三公子幫她為哥哥伸冤,她因此知恩圖報。

  程燁想起此行的目的,對雲浠道:「你也別因此累著了自己,侯府還有人等著你回去呢。」

  雲浠低聲道:「我知道。」然後說,「我再去別家問問。」

  一旁的婦人見雲浠如此,勸說:「大姑娘,你別急,等俺家的糟老頭出海回來了,俺讓他幫你去打聽打聽。」

  「是啊是啊,他們在海上一飄幾十百把里,偶爾在附近的村鎮歇腳,見的人比咱們多,等過幾日,他們回來了,咱們幫你問問。」

  漁村的村民捕魚為生,家裡的男人通常也是結伴出海。

  雲浠點頭,又說了聲謝。

  她跟孫海平又步去不遠處的一間屋子前,叩開房門,把備好的畫像拿給應門的老嫗看,老嫗看過後,與之前的婦人一般說辭,從來沒見過。

  蕪桐村很小,不過一個來時辰,雲浠已和田泗柯勇分頭打聽完畢,跟往常一樣,村中無一人見過程昶。

  此刻黃昏已至,夕陽西下,沒了當空的豔陽,秋寒在霎時之間砭人肌理。

  雲浠原打算在蕪桐村借宿一晚,隔日一早再去鄰村打聽,正轉身往村裡走,忽見先前的婦人亟亟朝她跑來,說:「大姑娘,快、快來!」

  雲浠上前兩步:「怎麼了?」

  「隔壁村的張奶奶帶著小孫女去劉嬸家做客,剛才我把畫像拿給劉嬸看,那個小孫女說,這幾日家裡來了個跟畫裡人長得差不多的菩薩。」

  雲浠怔住。

  倒是她身旁的程燁先一步問:「當真和畫裡的人長得差不多?」

  「哎,這還有假?」婦人催他們,「是不是,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49:58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五章

  話音沒落,劉嬸已然帶著一名老嫗和一名小姑娘過來了。

  劉嬸對小姑娘道:「四丫頭,快把你適才的話跟這幾位官爺再說一遍。」

  四丫頭才五六歲年紀,梳著一對羊角辮,她平日裡跟著奶奶走村串戶,遇到的都是熟悉的人,這會兒乍然瞧見這麼多陌生臉孔,嚇得直往奶奶身後躲,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哎!」劉嬸是個直性子,催促道,「張家他奶奶,您來說。」

  老嫗點了點頭。

  「前兩天,四丫他爹出海回家,帶回來了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公子。聽說是一兩個月前,在白雲湖的水岸邊找著的,還說是個貴人,叫我跟四丫她娘好好照料。」

  程燁拿著程昶的畫像給老嫗看:「張家她奶奶,您仔細瞧瞧,您說的貴人是不是長這個樣?」

  老嫗的眼很花,分辨不清畫上人的模樣,湊近看了半晌,也只支吾道:「反正就是和菩薩差不多。」

  還是躲在她身後的四丫頭小聲補了句,「就是這樣。」

  程燁聽了這話,當下也不遲疑,問老嫗道:「不知張家奶奶家住何處,可否請您帶我等過去看看?」

  老嫗咋舌,眼前幾人都是官爺打扮,身著裙裝的那位俊俏的大姑娘更是氣度不凡,四丫她爹娘都喜歡清淨,乍然帶著這麼多人上家裡去,不知他們會不會生氣。

  劉嬸見張奶奶不言,急了,斬釘截鐵道:「能,我帶你們過去!」

  程燁點點頭,道了聲謝,正要帶著手下的人跟上,走了兩步,一回頭,卻見雲浠仍頓在原地。

  程燁問:「怎麼了?」

  雲浠沒答,過了會兒,她搖了搖頭,低聲說:「走吧。」

  張奶奶住的村子在鄰近的豐南港,離蕪桐村不過幾里路,路上,劉嬸對程燁與雲浠說,各村的男人出海的日子不同,回村的日子也不同,因此四丫他爹他們比蕪桐村的男人們早幾日到家。

  夕陽西下,村戶漁港間升起嫋嫋炊煙,到得豐南港,程燁讓手下與孫海平幾人等在村口,獨與雲浠兩人跟著劉嬸往裡走。

  劉嬸把他們引到一戶曬了網的漁家,招呼道:「四丫她爹,四丫她娘,吃著呢?」又說,「快別吃了,家裡來貴客了!」

  漁家的木扉是虛掩著的,隱約可見屋內的場景,不一會兒,四丫他爹就捧著碗出來了,看了看雲浠和程燁,又看向張奶奶:「阿娘,這二位是——」

  「這二位是金陵來的貴客。」劉嬸代答道,「四丫他爹,我問你,你們先前出海,是不是在海上撿了個菩薩一般模樣的公子?我聽你阿娘說,你前兩天把他帶回家裡,讓四丫她娘好生照料來著?」

  四丫他爹愣了一下,看向程燁,「官爺是來尋他的?」遲疑了一下,又說,「那官爺這便隨我進屋吧。」

  言罷,有些責備地看了老嫗一眼,像是埋怨她多嘴的意思。

  漁村的村民過的是自給自足的日子,雖不至於缺衣少食,大都並不富裕,此刻暝色四起,四丫家裡統共只點了一盞油燈。四丫他爹端著油燈把程燁與雲浠引到一間屋前,掀開布門簾,說:「躺在榻上的就是貴人了,二位且看看,是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

  程燁頷首,方要邁步過去,卻見雲浠又駐足在門前。

  她的目光落在榻上仰躺著的人身上,一燈如豆隱約映出她眸中的期待與惶然不安。

  想過去看看,卻又不敢。

  她找了他太久了,好不容易有了一絲希望,寧肯抱著這絲希望裹足不前久一點,因為害怕它會落空。

  程燁終於瞧明白雲浠的躊躇是緣何,心中一時不是滋味,但他沒說什麼,更沒催促雲浠,獨自走過去,就著燈火往榻上躺著的人仔細看去。

  竟然真的是程昶。

  程燁怔住了。

  距三公子失蹤已有月餘,跟著他四名武衛也已下葬,時至今日,金陵城當中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程昶死了,沒想到他居然活著。

  程燁急而短促地道了句:「是他。」

  雲浠一愣,疾步過來,朝榻上的人望去,見是程昶,腦中混沌一片,但手已下意識探向他的鼻間。

  鼻息綿長平緩,是真的活著。

  雲浠慢慢收回手。

  她張了張口,分明有許多話想問,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胸腹中像是漲了潮,慢慢水滿,溢過她的心肺,喉管,把她所有的言語堵在了喉間。

  她是歡喜的,但並不多興奮意外,不知為何,她一直有種直覺,覺得他還活著,會活著。

  縱然她在斷崖邊找到了自己送給他的平安符,知道他落了崖,縱然整個金陵都覺得三公子沒了,連琮親王府也將開始操辦白事,她就是這麼篤信著。

  雲浠不知道這種直覺從何而來,就像她從前,有那麼幾瞬覺得他並不是這世間人一樣。

  程燁喚了兩聲:「三公子。」見程昶毫無反應,問四丫他爹,「他怎麼不醒?請大夫看過嗎?」

  四丫她爹搖頭,說:「之前在白雲湖岸邊撿到他時,他就一直睡著,後來我們把他帶來船上,餵水餵食都餵得進去,就是不醒,船上倒是有個懂些醫的為他瞧過,說他脈搏有力,除了右胳膊上的傷,身子看著康健,沒什麼毛病。」

  程燁一聽程昶右胳膊上有傷,掀開被衾來看了看,傷是外傷,大約是被利刃劃的,眼下早已癒合得差不多了。

  他從腰囊裡取出一小錠銀子交給四丫他爹,說:「勞煩你,去這附近請最好的大夫來為他看診,無論多晚,務必請來。」

  四丫她爹應了,見程燁一身官服已然十分不凡,然他對待榻上之人居然恭敬有加,不由好奇道:「這位官爺,敢問這位貴人竟是哪家官戶人家的公子不成?」

  程燁想了想,倒也沒瞞著程昶身份,說:「不是官戶,他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

  四丫她爹愣了愣,一時竟沒鬧明白三公子是個身份,拿著程燁給的銀子走到屋門口,才驟然想起程燁方才,彷彿提了個什麼「親王府」?

  百姓對天家事不甚瞭解,卻也知道當今天下,只有一個親王。

  這位「三公子」是那位親王的兒子,那豈不就是……小王爺?

  四丫她爹一個踉蹌,險些在門檻上栽下去。

  四丫她爹往屋內看一眼,這個時節出海,收穫通常不大,然而自從撿到屋內那位睡著的貴人後,他們一村人捕下的魚直要趕上春夏,村裡的男人都當這是貴人帶來的福氣,打算過幾日再帶上他出海一趟,哪知今日他阿娘竟帶著官爺尋貴人來了。

  四丫她爹心有餘悸地想,沒想到竟是親王府的小王爺,這麼看來,還好他娘帶了官爺找過來,否則,也不知私藏王爺是個什麼罪。

  不多時,孫海平與張大虎聽聞找到程昶的消息,也擠進屋裡來了。

  他們守在榻前,一疊聲「三公子」,「小王爺」地輪著喚,但程昶就是不醒。

  四丫她娘送了幾盞燈火進來,屋中比先時敞亮了不少,雲浠此刻已有些緩過來了,她默不作聲地在塌邊的長椅上坐了,看著程昶。

  三公子還是之前那副模樣,兩月下來,人竟只瘦了一點,臉色雖然蒼白,卻不算全無血色,眉心舒展平緩,看著當真很康健,彷彿只是睡著了。

  她又取了水,舀了一勺,給他餵去,果然如四丫她爹所說,水也是餵得進的。

  雲浠的心情徹底平復下來。

  她略作沉吟,三公子此番遭遇不測,是遇到了歹人,他右臂上的刀傷就是最好的佐證。

  那位要傷他的「貴人」權勢滔天,若是得知他還活著,必然會再下手,因此她哪怕要帶三公子回京,也不能冒然上路,即便加上程燁的人馬,他們統共也不過二十餘人,而東海漁村地處偏僻,路上一旦遇上意外,求援不及。

  沒過多久,四丫他爹帶著臨村的大夫回來了,大夫已知道程昶的身份,不敢怠慢,仔細為他把了脈,活動了他的四肢筋骨,又掀開他的眼皮看了看,費解道:「貴公子脈象沉穩有力,氣色尚好,四肢百骸無損,頭顱亦不見外傷,按說該是十分康健,眼下雖是昏迷,卻無昏迷虛乏之態,反而像只睡著。」

  思索了一會兒,又道,「興許是草民醫術不精,叫官爺們笑話,但草民實在看不出貴公子有何異狀,這樣吧,草民為他開些寧神靜氣的藥,服過後,若三日後貴公子還不能醒,官爺們只能另請高明了。」

  程燁謝過,得了大夫的藥方,讓手下一人跟著他去抓藥。

  雲浠見屋中不相干人均已撤走,對程燁道:「煩請小郡王明日一早回京裡一趟,把尋到三公子的消息直接稟明今上與琮親王殿下。」

  程燁一愣:「你與三公子不一起回?」

  雲浠搖了搖頭:「我怕路上有意外。」

  她這麼說,程燁就反應過來了。

  程昶既是被人所害,只要他還活著,要加害他的人必然不會死心,為今之計,只有迅速回京一趟,當著群臣的面,把他在東海漁村的消息稟明今上,讓今上直接派殿前司的人來接,如此,即便有歹人想要動手,礙於有禁軍在,也須緩一緩了。

  程燁於是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看雲浠眉間憂色未褪,想了想,拾起擱在一旁桌上的劍,說:「不等明日一早了,我今晚就連夜出發,你放心,我一定儘快把三公子的近況稟明今上,必然不會出差錯。」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50:11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六章

  程燁把手下都留在了漁村,獨自一人快馬加鞭往金陵而去。

  是夜,四丫家並不寬敞,容不下太多人借宿,好在軍中人風餐露宿慣了,在地上鋪張草席便能睡,四丫她爹在相鄰幾戶漁家裡借了間屋,把程燁的手下領了過去。

  程昶這裡,獨留了雲浠,田泗柯勇,還有張孫二人。

  雲浠初尋到程昶,生怕再出意外,執意要親自守夜。經此兩月,孫海平與張大虎對雲浠已十分敬重,她說一,他們絕不提二。

  四丫她娘為雲浠找來一張竹席,鋪在塌邊,讓她累了打個盹,但雲浠卻擔心在竹席上睡踏實了,程昶有動靜不能及時聽見,婉拒了四丫她娘的好意,抱著劍,坐在塌邊的椅凳上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屋門忽然「吱嘎」一聲響。

  雲浠睜開眼,見田泗端著一碗魚粥進屋,說:「雲校尉,用、用點兒粥吧。您、您、您奔波了一日,什麼都——沒吃呢。」

  雲浠略一點頭,把劍往一旁的桌上擱了,接過碗,舀了一勺魚粥送入口中。

  粥味甘美,雲浠三下五除二吃完,問田泗:「四丫她娘做的?」

  田泗道:「對,她——熬了一大、大鍋,給小郡王,手、手下的兵爺,也送過去了。」

  雲浠想了想,從腰囊裡取出一小錠銀子給田泗:「我們在此借宿,已是很麻煩四丫一家了,漁村的人清貧,謀生不易,你幫我把這銀子給四丫她娘,就說是我們對她救回三公子的答謝。」

  田泗擺手:「不、不用了。我、我已經,給她了。」

  雲浠愣了愣:「你給了?」

  田泗撓了撓頭,笑道:「望安中了,中了舉人後,得了賞錢,家裡的日、日子寬裕很多。我、我有,銀子。」

  望安是田澤的字。

  雲浠道:「那也不能你給,你和柯勇本就是來幫我的,我還沒謝你們,怎麼好叫你們既出錢又出力。」

  說著,就要把手裡的銀子塞給田泗。

  田泗仍是推拒不收,說:「真、真不用。」他頓了一下,道:「侯府,侯府待我,和望安,有恩。」

  當年田泗入京兆府後,因為長得太秀氣,又口吃,衙門裡的人大都看不起他,只有雲浠願意讓他跟著辦差,後來田澤要考科舉,筆紙書墨昂貴,也是雲浠常從侯府拿了給他。

  雲浠心道,這算什麼恩,舉手之勞罷了。

  她又要塞銀子,田泗卻道:「雲、雲校尉,我有樁事,想麻煩您。」

  「您眼下,升了校尉,不、不在京兆府了,我、我一個人,不習慣,能不能,過去跟著您,在您手下當差,我心裡,心裡踏實。」

  雲浠一愣,問:「怎麼,我走了以後,有人欺負你了?」

  「也不是。」田泗道,「就是、就是——」

  他話未說完,一旁的榻上忽地傳來一陣嗆咳。

  雲浠驀地轉頭看去,只見程昶雙眉緊蹙,額間冷汗涔涔,雙手抓牢被衾,彷彿十分痛苦難受的模樣。

  雲浠步去塌邊,喚:「三公子?三公子!」

  然而程昶仍在昏睡之中,雙目緊閉,對她的呼喊恍若未聞。

  雲浠對田泗道:「快,把之前那個大夫請過來!」

  話音沒落,田泗已然推門出去。

  不一會兒,大夫就過來了,見程昶呼吸急促,嗆咳不斷,愣道:「這……這該不是被犯了魘症吧?」隨即為他把脈,少傾,搖搖頭,喃喃道,「不像,脈象比之前更穩了……」

  雲浠沒聽明白,問:「大夫,您的話是什麼意思?」

  大夫道:「回校尉大人的話,尋常魘症,多是由體虛引起,體虛氣乏,則多夢易驚。草民觀小王爺之態,狀似魘症,然聞其脈搏,竟比白日裡更沉穩有力,乃康復甦醒之兆。此等異狀,草民行醫多年,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雲浠略微鬆了口氣:「也就是說,三公子他現在尚且平安?」

  「正是。」大夫點頭,見程昶仍舊呼吸急促,冷汗不褪,卸下藥箱說,「罷了,草民在此多留一陣,待——」

  「像是醒了!」

  正是這時,守在一旁的孫海平叫喊出聲。

  雲浠驀地移目看去,只見程昶長睫輕顫,須臾,緊閉的雙目微微隙開,他像是看到了什麼,又像是視無所見,眸中有華光溢出,瞬間又陷入無盡的黑。

  雲浠再次步去榻邊,急喚:「三公子?」

  然而程昶已然把眼合上,再度沉入昏睡之中了。

  他的嗆咳之狀略有緩解,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但眾人都不能放心。

  雲浠讓大夫為程昶抓了靜心寧神的藥,親自熬了,餵他服下,孫海平擔心他冷汗過身,受涼染上風寒,打水為他擦過身子,換上乾淨衣衫。

  折騰一宿,待到稍微能歇上一刻時,天已亮了。

  張大虎對雲浠道:「雲校尉,您辛苦了一夜,去隔壁屋睡會兒吧,我守著小王爺就成,有什麼是我叫您。」

  雲浠略一思索,覺得自己也不能這麼沒日沒夜地扛著,點頭應了聲:「好。」洗漱完,便過去四丫那屋歇著了。

  睡了沒一會兒,忽聽屋外有人說話,隱約提及自己。

  雲浠心裡有事,睡得很淺,聽到自己的名字立刻就醒了過來,她推門出屋,屋外站著的除了柯勇,竟還有一名禁軍。

  雲浠原還奇怪怎麼程燁這麼快就把禁軍請來了,沒成想這禁軍竟是來找她的。

  「雲校尉,今上招回忠勇侯舊部的聖旨發去塞北後,塞北有數十名老忠勇侯的得力部下不願等到明年開春起行,想今秋就往京裡走,今上已准了,命我等與塞北回函前,把這數十人的名錄拿給校尉大人您過目。」

  當年雲舒廣的得力部下究竟有誰,雲浠心中大概有數。

  她點了點頭:「名錄呢?拿給我吧。」

  禁軍為難道:「因校尉大人出來尋三公子了,在下等不知您的去向,而名錄只有一份,在下等只好把它寄放到最近的縣衙,分頭出來找您。眼下恐怕要勞煩校尉跟在下去縣衙一趟。」說到這裡,似想起什麼,拱手拜道,「哦,險些忘了恭喜雲校尉找到三公子,又立一功!」

  最近的縣衙據此來回大概要大半日光景。

  此刻正是晨間,秋光淡薄,雲浠心中記掛著程昶,不大情願隨禁軍過去,奈何這是今上的意思,她不能違抗,只能點頭道:「好,那我們快去快回。」

  言罷,跟田泗柯勇略作交代,上了馬,揚鞭而去。

  —*—*—

  程昶在昏沉沉間,隱約聽到有人喚自己。

  他竭力睜開眼,依稀間彷彿瞧見了一襲朱衣,很快又陷入更深的混沌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未及時服用利尿劑的心衰之感終於慢慢褪去,百骸中,垂危之時幾乎要凝住的血液加速流動起來,幾乎歸零的心跳逐漸復甦,他開始找回自己的呼吸。

  空氣裡帶著一絲鹹腥味,像是在海邊,攫一大口入肺,新鮮得令人心驚。

  隨著呼吸平穩,感官也漸次甦醒。

  合著的雙目感受到光,耳邊,隱隱有人說話,這聲音……像是,孫海平。

  身下的床很硬,被衾也很粗糙,不似琮親王府的細軟。

  琮親王府?

  心中一個念頭掠過,像是要喚回程昶的神智一般,令他陡然清醒。

  他驀地從榻上坐起來,舉目望去,排竹作牆,粗木作榻,木扉後掛著蓑笠,一旁擱著魚簍與釣竿。

  這是……哪兒?

  「小、小王爺,您醒啦?」

  守在塌邊的孫海平和張大虎被程昶不期然坐起身的動靜嚇了一大跳,簡直就跟詐屍似的,一時間也不知當作何反應,見程昶眸中怔色遍佈,只得怯生生問一句。

  程昶又移目去看他二人。

  半晌,他問:「這是……大綏?」

  他太久沒說話了,聲音有些沙啞,張大虎和孫海平同時一愣,答道:「小王爺,瞧您說的,這裡不是大綏還能是哪兒?」

  又說,「您落到了白雲湖裡,被人救起來了,眼下咱們在東海漁村。」

  這麼說,他果然回來了?

  程昶的腦中渾噩一片,像是很糊塗,但又很清醒。

  他記得他去了杭州城郊的一座老廟,然後趕在黃昏時下山。

  他忘了帶利尿劑,颱風天氣,山木滾落,他為了避讓落木,開車跌落坡道。

  他記得在山中,老和尚對他說的話。

  天煞孤星,一命雙軌。

  死而復生。

  此刻身上沒有半點不適之感,他甚至能感受到心臟在每一下有力的跳動後,為器官與肢體輸送血液。

  這是一具健康的軀體。

  死而……復生嗎?

  程昶仍不敢相信,他默坐了好一會兒,垂下眸,看向自己的胸口,半晌,他伸手解開衣襟,胸膛光潔緊實,沒有猙獰的傷疤,沒有創口——這意味著他心臟的表皮之下,沒有異物沒有機器,沒有那個需要幾年換一次電池的起搏器。

  程昶徹底愣住了。

  心中的驚駭幾乎是無以復加。

  畢竟他上一回穿來大綏時,於因果緣法都是懵懂,而今他得知了片許真相,發現自己在三回瀕死之際離奇復生,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接受這個事實。

  「小王爺,您這是……怎麼了?」

  孫海平見程昶神色異樣,憂心問道。

  程昶搖了搖頭,過了會兒,道:「我先緩緩。」

  他開始梳理他在這裡的記憶。

  他去刑部的大牢裡問羅姝的話,得知老忠勇侯的案情有冤,著人去查,聽說白雲寺的清風院裡有證人,他趁著處暑祭天,去清風院尋證人問話,誤中了「貴人」圈套,被人追殺,跟著他的四個武衛盡皆慘死,他最後……也落了崖。

  隙開的窗口透進來一絲風,寒涼沁人。

  程昶記得他落崖那日,尚是夏末,天氣不該這麼冷的。

  他問:「現在是什麼時節了?」

  「深秋了。」張大虎答,「九月末。」

  九月末……也就是說,已經過去兩月了。

  程昶點了點頭,他慣來愛惜自己的身體,怕自己受涼,重新把衣襟扣上,然而不經意間,有一物從他的寬大的袖口滑落出來。

  程昶定睛一看,竟是曾跟著他回二十一世紀的那枚平安符。

  這枚平安符,又跟著他回來了。

  他見怪不怪,穿好衣衫,拾起這枚平安符,一面在手裡摩挲著,一面將思緒理了一通,問:「你們怎麼找來這裡的?」

  孫海平與張大虎於是將四丫她爹一行人如何在白雲湖岸邊撿到他,如何帶他出海說了一通,末了道:「小的們怕那些禁軍們不盡心,去求雲校尉帶咱們來找小王您,雲校尉在清風院外的崖邊撿到小王爺您的平安符,說您八成是落了崖,帶著咱們一路沿著白雲湖岸找,一路找來東海漁村,直到昨天才找著您。」

  雲校尉。

  程昶手裡的動作一頓:「雲浠?」

  「可不就是她。」孫海平道,「小王爺,雲校尉這回為找您是真盡了心,雖然也不知是不是為了給朝廷立功,小的以後再也不說忠勇侯府的不是了。」

  程昶「嗯」了聲,他默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那她現在人呢?」

  「您說誰?」孫海平納悶,隨即反應過來,「雲校尉?」

  張大虎道:「雲校尉今天一早被一個禁軍叫去縣衙了,說有什麼名錄要讓她過目。」

  程昶又「嗯」了聲,過了一會兒,又問:「那她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張大虎道,「小王爺,您有事找她?」

  不等程昶答,他就喚:「田泗、田泗!」

  田泗應聲進屋,一見程昶竟坐著,愕然道:「三公子,您、您、您醒了?」

  張大虎道:「小王爺問雲校尉什麼時候回來。」

  田泗看了看天色,正午早已過去,再多不久就該日落了,縣衙去此處也就大半日光景,於是道:「差不多,快——回來了。三公子,您找、找雲校尉,有事?」

  程昶沒說什麼,將手裡的平安符放入袖囊裡,默坐在榻上,整個人十分安靜。

  他既不答,下頭的人哪裡敢多問,一時請了大夫過來,為程昶把了脈,又伺候他吃了些魚粥。

  程昶活動了一下胳膊,自覺沒有不適之感,想了想,便說要一個人出去走走。

  孫海平不敢攔,怕他受涼,只好為他找來一身遮風的披風。

  此刻日落,暮風四起,程昶出了屋,只見漁家分佈零星,炊煙嫋嫋,不遠處就是海,連天一線。

  方至此時,程昶仍有些不真實感。

  一切恍如隔世,哪怕想起自己曾被追殺,亦覺得恍如隔世,彷彿曾經瀕臨絕境的三公子並不是他,而他只是一個不期然路過這塵世的過客

  兩處時空輪轉,乾坤顛倒,他回到千年前,連足下所履之地都像雲間。

  正這時,一聲駿馬嘶鳴喚回程昶的神智,他循聲望去,只見漁村村口,雲浠策馬回來,她在村口卸了馬,把它栓在木樁上,馬兒很有靈性,探過頭來蹭她的臉,她於是笑了,伸手撫了撫它的馬鬃。

  雲浠的校尉服分明是暗朱色的,然而她站在這灩瀲的殘陽下,迎風飛揚的衣衫忽然烈烈如火,一下撲入他的眼中。

  這一刻,程昶驀地想起他在千年後的二十一世紀,在電視劇裡,在微博上,拼命尋找的紅衣身影。

  原來這身影竟在這裡。

  足下的黃沙終於化為實地,曠日持久的疏離感開始退潮,百骸裡流淌的血液於是舒緩下來,彷彿是在規勸他,讓他慢慢放棄與這個人間天地,與宿命的對峙。

  程昶立在這殘陽暮風裡,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紅衣身影,直到她似有所覺,也別過臉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50:23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七章

  四丫家本就不大,前一夜在相鄰幾戶借幾間屋子,尚能容下來漁村尋人的官兵,眼下琮親王府的三公子醒來的消息不脛而走,臨近府衙的府尹當即帶上家眷與官差過來迎候,加上來東海漁村尋雲浠的禁軍,整個豐南港人滿為患。

  府尹在漁村另找了間寬敞屋子,把程昶請去此處歇息,又讓隨行的大夫重新為程昶把脈。

  大夫與頭先那一位一樣說法,都道是三公子脈象沉穩有力,身體康健,是吉人自有天相,又親去熬了碗藥湯,功效也與程昶白日裡吃的那一碗一般無二,滋補養生,凝神靜氣,唯一的不同,大概是用藥更名貴些。

  大夫伺候程昶服藥的當口,府尹與幾位禁軍統領就侍立在一旁,雲浠吊在人群最末。此刻已入夜了,她除了剛回豐南港時,與程昶隔著一天一地的霞色遙遙行了個禮,還未來得及與他說上話——她沒料到程昶今日就能醒來,當時她和府尹的人馬前後腳回來,瞧見程昶跟副畫似的立在魚戶炊煙間,一時沒反應過來,不過愣怔了片刻,便被府尹搶了先。

  雲浠看著程昶,他仍和從前一般模樣,眼下披衣倚在榻上,臉色與扶著藥碗的指尖都十分蒼白,或許是因為大夢方醒,他分外安靜,這樣的安靜不知覺間將他整個人籠在了一段朦朧裡,比月色還要皎潔。

  大夫餵程昶吃完藥,府尹忙遞了碗茶上去,殷勤道:「陛下與琮親王殿下已派殿前司的人尋了三公子數月,早前太皇太后、王妃殿下心憂三公子您的安危,還各自大病過一場,眼下三公子非但劫後餘生,且還毫髮無損,真是天大的福氣與造化。等消息傳回金陵,主子們不知能有多高興。照理說三公子久病初癒,是該好生歇上一陣的,但下官擔心陛下與琮親王殿下等久了心急,不如明日清早就起行?終歸在路上慢慢走,不耽擱養身子的。」

  不等程昶答,又道,「哦,南安王府的小郡王起先也是在漁村這裡的,見尋著三公子,昨日夜裡親自回京稟陛下去了,說是要帶著殿前司的禁軍來接。也是巧了,這幾位統領大人——」他端手指著屋子裡侍立著的禁軍,「剛好來附近辦差,下官已給小郡王去信一封,明日先由下官與幾位統領大人帶官兵護送三公子您回京,小郡王若帶了殿前司的人來,半程上接手即可。三公子,您看如何?」

  好話歹話都叫他一個人說完了,程昶還能說什麼,便點頭應了。

  府尹見程昶不怎麼吃茶,於是遞上清水供他清口,又懊喪道:「下官乍聞三公子在豐南港,急著趕來拜見,一時之間竟沒能思慮周到,忘了帶家僕婢子過來伺候。漁村貧瘠,三公子屈尊在這裡,想必是不習慣得很了——」他說著,小心翼翼地覷了眼程昶的臉色,續道,「好在下官的家眷隨了下官一道過來,小女身邊倒是跟著兩個貼身丫鬟,三公子若不介意,這些日子就由小女帶著丫鬟照料則個?」

  言罷,略微直起身,喚道:「瑜姐兒。」

  門外頃刻有名女子領著丫鬟應聲而入,她大約十五六的年紀,身著薄粉襖衫,身姿纖纖,五官雖不怎麼出眾,襯著雪一般白的膚色,也是靈動好看的。

  程昶萬沒想到府尹竟來了這麼一齣,他方才心裡裝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連聽府尹說話都是心不在焉的,等反應過來,一個半大的姑娘已杵在他跟前了。

  程昶的目光在瑜姐兒臉上只停了一瞬,不自覺就朝雲浠看去,雲浠也正看著他。

  兩人目光這麼一撞上,雲浠愣了一下,程昶也愣了一下。

  但雲浠很快垂下眸,與屋中另幾位侍立著的統領一樣,只當是視無所見。

  其實這也沒什麼,三公子皇親貴胄,身邊本來就該有合乎身份的人伺候,府尹情急之下沒安排好人手,於是把自己的小女身邊的丫鬟撥過來也順理成章。只是,這府尹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屋裡一眾立著的人卻是心知肚明的。

  琮親王府的三公子縱然名聲不怎麼樣,卻是親王府的獨苗,是太皇太后的眼珠子,連當今聖上都縱著他三分。誰家女兒若能入他的眼,日後便是不能封王妃,憑著府尹小姐的身份,指不定也能搆上一個側妃。這是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大好契機,府尹一家子沒道理不抓住,退一萬步說,哪怕三公子沒瞧上他家瑜姐兒,看在他們一家一路護送照料的份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擱在今上與琮親王眼裡,也是該行封賞的。

  瑜姐兒見三公子好半晌不作聲,忍不住抬目看了他一眼,這一看,臉便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子,怔了片刻她才斂眸,低聲行禮道:「三公子。」

  程昶的目光早已從雲浠身上收回了。

  不知怎麼,方才那些零零散散的,不可名狀的心事,在他心間一片片聚攏起來,彷彿大霧褪去後,蔓草叢生的林間,慢慢竟能尋出一條路來。

  半晌,程昶開口道:「我這裡不需要人伺候,你們出去吧。」

  府尹「啊?」了一聲。

  孫海平看了眼他家小王爺的臉色,頃刻斥道:「沒聽明白還是怎麼著,我家小王爺不近女色,身邊慣來不用丫鬟。」

  他這話說得露骨,府尹聽了,連忙打揖賠罪,又自找臺階說:「天已晚了,三公子好生歇息。」帶著瑜姐兒出去了。

  他這麼一走,屋中侍立的幾名禁軍統領也紛紛行禮告退。

  雲浠原是想與程昶說一兩句話的,奈何屋中幾名禁軍官職都在她之上,他們告退,她自也不好多在屋中待著,正要跟著一道出去,沒留神身後傳來一句,「雲校尉留步。」

  雲浠默了一瞬,回身拱手:「三公子有何吩咐?」

  程昶也不知道自己留下雲浠是要說什麼。

  他原本是這紅塵方外人,於這個世界無牽無掛,眼下歷經生死回來了,莫名覺得他好像就該和她說一聲,交代一下似的。

  半晌,程昶才尋出一句話來:「你今日去衙門辦事,順利嗎?」

  雲浠道:「順利。」過了會兒,又添補道,「今上要把父親與哥哥的舊部召回京裡,有幾個等不及開春,今秋就想起行,殿前司的人讓我去瞧一眼名錄。」

  程昶「嗯」了聲。

  屋子裡安靜得出奇,沒過多久,兩人竟又同時開口。

  「我……」

  「三公子……」

  聽見彼此的聲音,又同時住口。

  雲浠覺得他們原本該是有很多話要說的。

  她想問他到底是怎麼遇害的,想與他說她對「貴人」身份的揣測,想理一下手裡的線索,與他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但他們太久未見了,眼下不是說這些話的恰當時機。

  何況——雲浠也不知是否是自己錯覺——三公子今日待她與以往有些不同,興許是大夢方醒的緣故,像是有些生分,卻又沒覺得疏遠,兩人之間隔著一段雲山霧罩的距離,倒叫她沒由來地比從前更緊張些。

  雲浠又看了程昶一眼,燭光恰好照在他身上,明明一身淡泊色澤,卻在這一段火色裡熠熠生輝。

  雲浠垂下眼,輕聲道:「三公子若沒有旁的吩咐,下官先告退了。明日清早,下官亦會護送三公子回京。」

  程昶道:「好。」

  沉默一下,吩咐,「張大虎,你去送雲校尉。」

  雲浠仍住在四丫家,離程昶這裡不過百步距離,張大虎尋思著「這有什麼好相送的」,先「啊?」了一聲,瞥見程昶一臉淡淡的,隨即又「哦」一聲,撓撓頭,莫名其妙地追去了。

  雲浠走後,孫海平一面打水伺候程昶洗漱,一面問道:「小王爺,您怎麼待雲校尉不一樣了?」

  程昶半晌沒吭聲,披衣從臥榻上坐起,在水盆裡淨了手,才問:「怎麼不一樣了?」

  「小的說不上來,像是不如以往熟絡了。」孫海平道。

  他彎下身,幫程昶脫了襪,又兀自說道,「不過這樣也挺好,她費了辛苦來找您,是對您有恩情,可您大難不死,終歸是您自己福澤深厚。她立了功,朝廷少不了會賞她,也算咱們已還了恩。再說了,她從前老盯著您,您尚煩她煩得厲害,近一年交情雖好了些,但她手裡攥著您往日那些把柄,總叫人心裡老大不痛快。她眼下升了校尉,不能再查案子,與咱們交集也該少了,少了好,少來少往的。」

  程昶光腳立在足踏上,問:「她攥著我什麼把柄了?」

  「也沒什麼。」孫海平俯身去幫他理臥榻,「她從前不是京兆府的捕快麼,早幾年您常去畫舫那陣,京兆府那個姓張的三不開就常派她來盯著您,怕您鬧出點兒什麼事。有回您夜裡遛出府,為了會芊芊姑娘,爬到秦淮河畔摘星樓的房樑上去了,後來下不來,就是她把您捎下來的。」

  程昶:「……」

  程昶:「還有嗎?」

  「還有。」孫海平爽快地應了聲,「就去年,您瞧上桐子巷一家玉器鋪子的玉器,想拿銅板跟掌櫃的換,按說這間鋪子的玉器能得小王爺您青眼,那是它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但那掌櫃的竟是個好歹不分的草包,非但不願換,還直要將您請走,後來小的們實在看不下去,幫您幫那鋪子砸了,結果就是雲校尉帶著田泗那幾個人過來,硬把您和小的們從那鋪子裡拽了出來,還把這事稟了王爺,叫您賠了好些銀子。」

  程昶:「……還有……嗎?」

  「還有一樁您記不記得?」孫海平道,「就四年前,雲校尉帶著她哥哥的棺材從塞北回來那次。這事小的後來又琢磨過,有些了悟,覺得雖然是那棺材犯了晦氣,冒犯咱們在先,但死者為大嘛,咱們是不該撞翻宣威將軍的棺材。誰知這事被路過的陵王殿下瞧見,叫小王爺您當街得了殿下好一通申斥,後來王爺還因為這個,在朝廷賣了忠勇侯府好大一個情面,幫他們把老忠勇侯的案子都壓了下來。」

  程昶:「……」

  孫海平鋪好臥榻,說:「小王爺,可以歇息了。」

  一回頭,卻見程昶一臉沉痛地立在腳踏上,半晌沒動作,於是問:「怎麼著?小王爺,您還想聽?那可多了去了!就說從前您常在畫舫吃醉酒,十有八回都是雲校尉帶著她那個手下田泗來為您收拾的爛攤子,時不時還撞見您——」

  「別、別說了。」程昶道。

  他捂住胸口,深呼吸,平復了半晌,隨後在臥榻上躺平,拉過被衾直接蓋過臉,說:「你出去吧,我想靜靜……」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50:38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八章

  入了夜,豐南港十分安靜,琮親王府的三公子下榻在此,漁村周遭早已肅清,遠遠的海面上飄著零星幾點漁火,遙望去,像墜下來的星子。

  張大虎剛把雲浠送到四丫家門口,就見府尹帶著瑜姐兒迎上來,笑著道:「張賢弟,三公子可是已歇下了?」

  他本是五品官,卻要稱張大虎這樣的廝役一聲「賢弟」,可見是做小伏低得很了。

  張大虎愣了下,才意識到這聲「賢弟」喚的是自己,應道:「不知道,應該已歇下了。」

  「哦。」府尹又問,「那依張賢弟看,三公子這一夜,可能歇得好了?」

  張大虎道:「這我怎麼知道?」

  府尹遂自餘光裡瞥了瑜姐兒一眼,又重新看向張大虎,接著問:「依張賢弟看,三公子今晚會否有什麼煩心事?」

  張大虎莫名其妙,說:「你擔心小王爺睡不好?那你明早自己去問問小王爺不就成了?」

  府尹一愣,見張大虎竟沒領會自己言中深意,分外無奈,只好尷尬著笑著去看雲浠。

  這也不怪,實在是程昶挑人頗有眼光,他初來大綏那陣,因前沒因後沒果的,在一院兒小廝中揀選了好一陣,才擇了孫海平和張大虎常跟在身邊。這兩人,孫海平單有腦子,動起手來練隻厲害點的野貓都降不住;張大虎空有一身硬武功,腦子就是塊榆木疙瘩。

  偌大的王府,既有功夫又伶俐的下人不是沒有,但程昶不願把這樣的人放在近前,本事大了怕拿捏不住還是其次,最怕露出端倪。

  是以府尹這樣繞著彎地想從張大虎這裡探三公子的口風,明擺著是問錯了人。

  雲浠自然明白府尹想打聽什麼,她稍一回想,覺得瑜姐兒走後,程昶並無惱怒之色,想來是不多計較的意思,於是安慰道:「劉大人放心,三公子為人寬和,大人既然是因急著趕來拜見才沒安排好伺候的婢子,三公子想必不會在意。」

  她這麼一提點,張大虎才明白過來,點頭道:「對,咱們小王爺不近女色已很久了,你日後只要讓你家小女和丫鬟繞著他走,他不會和你計較今晚的事的。」

  劉府尹耷拉著眉頭點頭,心中仍是愁得很。

  雲浠和張大虎嘴上是這麼說,可誰能信呢?三公子從前流連畫舫是出了名的,這一年來雖收斂了些,可說他不近女色,那是萬萬不能當真的。

  劉府尹心想,八成是自己或者瑜姐兒哪裡得罪了三公子,才被他請出去屋去的。

  三公子失蹤已久,好不容易才被找著,這一程護送三公子回京,乃是天大的功勞一樁,若自己一個不小心,沒把差事辦好,開罪了三公子,叫好事變成壞事,那就當真罪過了。

  這麼想著,劉府尹一咬牙,拱手向張大虎深深一揖,說道:「還請張賢弟指點小官一二。」

  張大虎嚇了一挑,他縱然有些跋扈,卻也明白尊卑有別,方才劉府尹稱自己「賢弟」他已覺得不妥,眼下這麼個五品官竟對著自己一個僕從作起揖來,等閒是要折壽的。

  張大虎於是急道:「是真的,我家小王爺已戒女色很久了。就前一陣兒,王妃殿下要往小王爺房裡塞通房,選了好幾個水靈的丫頭來伺候,結果小王爺一瞧,全給打發到別院去了。」

  劉府尹聽了這話,目露詫色。他琢磨一陣,將信將疑地問:「當真?」

  張大虎覺得這些事沒什麼不能說的,就算日後傳出去,他家怎麼著也落個改過自新,潔身自好的美名,於是道,「當真。小王爺還說,那些丫鬟才剛及笄,年紀太小了,他都不怎麼喜歡。且小王爺從前喜歡的也是姿態婀娜些的,樣貌動人些的,嬌花兒似的才好呢,太素淨的,不打扮的,像你家小女這樣的,通常入不了他的法眼。」

  大綏的女子通常及笄說親,等出嫁,大都十六七的年紀。

  說及笄的姑娘年紀小,倒也勉強說得過去。

  劉府尹家的瑜姐兒才剛過十四,姿態尚未婷婷,又正是不招三公子待見的年紀,無怪乎今夜被他請出屋去了。

  劉府尹於是安下心來,說:「多謝張賢弟指點。」囑了一句明早趕路早些歇息云云,帶著瑜姐兒回了。

  雲浠奔波了一日,已是累極,本打算回到四丫家便睡,打了水來淨臉,不期然間在水裡瞧見自己的倒影。一襲青絲在腦後束成個簡單的馬尾,鬢髮不服管,編成辮,一併併入馬尾裡,無環釵,臉上也無脂粉,更因數日尋人疲乏不堪,眼底青暈很重,唇上沒有血色,這樣的她,豈止是素淨,已可堪稱寡淡了。

  她又垂眸看向自己身遭,一身暗朱色校尉服紮進腰封中,腰身倒是裹得窄小纖細,可腰封卻是獸皮鞣製的,一點也無女子的芊盈之態。

  張大虎說,三公子不喜歡素淨的,不喜歡不打扮的,他還說,三公子喜歡的是姿態婀娜些的。

  想想也是,那樣舉世無雙的清貴公子,該有溫香軟玉作伴。

  雲浠一念及此,不知覺間就有些沮喪。

  她洗漱乾淨,換了身乾淨衣衫,以手為枕,合衣躺在榻上,忍不住想自己好歹是個姑娘家,總這麼不收拾不打扮的,是不是不好。

  可這個念頭僅只在她腦海裡浮起一瞬便被她壓下去了。

  縱是素顏朱衣不好,她還能怎麼辦呢?

  她已經是這麼樣一個人了,總不能為了另一個人,日日施粉黛,配環釵,穿紗衣吧。那她衙門的差事該怎麼辦?扮成這樣,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忠勇侯府那許多事,該由誰去扛?

  何況這樣的她,就不是她了。縱是能得了三公子喜歡,能稍稍入他的眼,也只是另一個人罷了。

  張大虎說,三公子喜歡嬌花兒。可她終歸不是嬌花。

  她是松,是竹,蒼勁而堅韌,經冬不凋。她是長在荒涼塞北上的一株葦,是蕭蕭落木下,紮根曠野,昂首蒼穹的蒲草。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50:48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五十九章

  深秋的漁村,寒意似乎是從水花兒裡頭滲出來的。浮浪一陣又一陣地沖刷海岸,漲一回,退一回,周遭就要冷個三分。劉府尹一夜沒睡,搓著手,吩咐人把三公子的馬車備好,親自往裡頭鋪了毛氊子,擱了暖爐,看秋陽已在雲端露了頭,才命人去喚程昶起身。

  程昶眼下已反應過來劉府尹為何急趕著要送他回京了。立冬將至,太皇太后的壽辰就在立冬之後,他若能趕得及回京為他這位太皇祖母祝壽,也算劉府尹辦了樁得臉的差事。

  從漁村回京,少說也有大半個月路程,劉府尹雖急著啟行,但路上也不敢催著走快了。三公子是剛被找著,身子雖無恙,到底歷了一場生死大難,何況天一日冷似一日,半道上就入了冬,這樣的氣候,是萬不能再辛苦了他,偶爾入暮時分多趕小半個時辰的路,劉府尹都要忐忑不安地去看三公子的臉色。

  所幸這位親王府的菩薩爺一直沒為難他,除了有些少言寡語,說走就走,讓停就停,十分隨和,倒是與傳聞中那個無事生非的小王爺不大像。

  一路既有殿前司的人跟隨,貼身保護程昶之責就落到了禁軍身上,雲浠騎著馬,帶著柯勇與田泗綴在官兵後頭,她來的時候心急如焚,而今終於尋到了程昶,心裡一塊大石頭落定了,回程的路上,心境也就舒緩下來。

  只是,雲浠望著前方不遠處,轆轆而行的馬車,三公子近日不知怎麼了,一直不怎麼與她說話。她知道他是被「貴人」害的,原還想問問他究竟是遇著什麼事,是怎麼失蹤的,她還想著回京以後,趁朝廷的差事沒派下來,要幫他去追查「貴人」的下落的,可如今他隻字不與她提,她便也不好多問。

  雲浠記得程昶失蹤前,她與他最後一次在文殊菩薩廟相見,當時他就和她說,日後她不必再費心查他的案子了。

  他還說,這案子與她其實沒什麼關係,如今她被封了校尉,不在京兆府供職了,查案不是本分,不必這麼拼命。

  一想到這裡,雲浠就有些頹唐。

  她與三公子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因為這樁案子才走得近了些,而今他輕描淡寫一句話把她推開十萬八千里,搖身一變,又成了那個雲端上的人,身遭籠著雲和霧,拂袖之間是月與星,可望而不可及。

  他們這一行人馬加上官差與禁軍一共百來號人,走的是官道,每日在沿途驛站歇一回,用過午膳,下午加快腳程,趕到下一個驛站落宿。

  這日晌午,雲浠簡單吃了乾糧,正牽了馬去山道邊的小溪飲水,忽聽身後有人喚了句:「雲校尉。」

  雲浠一看,是常跟在瑜姐兒身邊的丫鬟。

  「雲校尉,我家姑娘身子有些不適,您能跟奴婢去瞧一眼嗎?」

  他們這一行人,除了瑜姐兒與兩個丫鬟,只有雲浠是女子。雲浠看丫鬟一臉憂色,在溪邊舀了水來淨了淨手,一點頭說:「走吧。」

  瑜姐兒正歇著驛站的一間小偏屋裡,她臉色煞白,雙手捂著小腹蜷在一張小竹榻上,渾身上下像是一點氣力也無,一看雲浠來了,吃力地喊了聲:「雲校尉。」略緩了緩,又添補了句,「雲校尉,我月信到了,疼得厲害……」

  雲浠一愣,頃刻明白了怎麼回事。

  她自小習武,身康體健,月信從來沒疼過,卻也聽說過有的女子體虛,每逢葵水來時,常伴有腹痛難忍之狀。

  雲浠不懂醫理,不清楚月信時的腹痛之症該如何醫治,她先上前看了看,見瑜姐兒的裙襖上沒沾上髒汙,略鬆了一口氣,然後斟了盞熱水給她,問:「你怎麼樣?還能趕路嗎?」

  瑜姐兒咬著唇,艱難地搖了搖頭。一旁的丫鬟說:「雲校尉,您有所不知,我家姑娘自來了葵水,每逢月信必是要犯腹痛之症的,且每回少說也要疼上個三兩日,疼得久了,五日也是有的,眼下姑娘她正疼得厲害,莫要說是趕路了,能不能坐起身都難說。」

  雲浠眉頭微蹙,走到窗前朝外看,官差們已開始列隊待發了,程昶用完午膳,正由劉府尹引著往馬車那裡走。

  雲浠又問:「府尹大人身邊不是帶著名大夫嗎?你可請他看過了?」

  瑜姐兒仍是疼著沒開腔,丫鬟代答道:「雲校尉怕是沒在月信裡疼過,這樣的腹痛之症不能算是病,熬過就好,是以用藥也只能緩解一二分,且那藥方子奴婢是能背的,姑娘適才已打發奴婢去問過余大夫了,余大夫身上沒帶足夠的藥材。」

  瑜姐兒望向雲浠,吃力地道:「我早上隱約覺得不好,就與阿爹提過,可爹爹說三公子趕著回京給太皇太后祝壽,等閒是不能耽擱的。且阿爹他終歸是男子,不太明白姑娘家這些事,憑我怎麼說,他也只叫我忍忍,還說三公子是殿下,不該他來遷就咱們。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裡頭急,這回月信一到,竟比以往還要更疼些……」

  說著,她悽楚地看著雲浠:「雲校尉,怎麼辦,我若跟不上三公子的車馬,是不是要獨一人留在這半道上了?」

  這裡雖是官道旁的驛站,但入冬時節,天寒地凍,路上幾無人煙,她一個養在深閨的嬌貴姑娘,難得出一趟遠門,而今要被遺落在這山間道邊,難免會倉惶無措。

  雲浠解釋道:「太皇太后的壽辰就在冬至節後,這一路天寒,夜裡又不好多趕路,日子已是很緊了,三公子確實沒法耽擱。」

  她又想了想,說,「這樣吧,我陪你留在驛站,等你這兩日疼過了,我再帶你打馬趕上。」

  瑜姐兒聽了這話,眸色略微一亮,感念道:「如此自然最好,當真是多謝雲校尉了。」

  雲浠點了點頭,正欲出屋去通稟一聲,不期然間,瑜姐兒又喚了句:「雲校尉。」

  她有些躊躇,片刻才道:「雲校尉,您待會兒去稟報時,能否不與三公子說是我病了,您才留下的?」

  她支吾著道:「因我、因我日前已開罪過三公子一回了,這回又因身子不適,耽擱了行程,我怕他心中不快,日後遷怒爹爹。」

  雲浠一愣,原想說三公子不是這樣的人,可話到了嘴邊,卻沒說出口,覺得世人偏見太甚,憑的與他人解釋這許多沒有意義,於是點頭道:「好,若逢人問起,我另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雲浠出了驛站,只見程昶已由劉府尹引著上了馬車,她疾步過去,等快走進了,腳步又驀地停住,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程昶近日待自己那般疏離的態度。

  雲浠立在馬車不遠處,躊躇半刻,沒跟程昶稟報,轉而向隨行的禁軍統領說明事態,然後喚來田泗與柯勇,把瑜姐兒的事說了,又囑咐:「若有人問起我去哪兒了,你們就說是我身子不適,要在驛站歇兩日,兩日後自會追上來。」

  她想,左右她是綴在三公子馬車後頭走的,離得遠,三公子近日又不怎麼與她說話,不過離開兩日,想來他不會發現。

  田泗說:「雲、雲雲校尉,我們、我們陪你留下吧。」

  柯勇也道:「是啊,這裡雖說是官道,半日裡不見個人影,您一個人護著三個沒半分力氣的姑娘,要是遇到危險怎麼辦?」

  雲浠笑了,說:「沒事,我一個人能應付。」她看了眼程昶的馬車,囑託說:「這兩日你們看顧好三公子,其他的人我都不熟識,雖說有殿前司的人在,我也不能全然放心。」

  他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一定要護好他的安危才是。

  言罷,不由分說,朝田泗與柯勇揮揮手,兀自往驛站去了。

  正午已過,車馬轔轔起行,程昶在車廂裡沉默地坐著,過了一會兒,忍不住掀開簾,朝車後看去。

  孫海平與張大虎就在車後方隨行,見程昶掀簾,俱是畢恭畢敬地將他望著。

  程昶沒說話,看了一會兒,便將簾子放下了。

  孫海平於是沒吭聲,張大虎卻撓撓頭,也朝行隊後頭望去,卻什麼也沒瞧見。

  沒過多久,程昶又撩開簾,朝車後望去。

  孫海平仍沒吭聲,張大虎莫名其妙,順著程昶的目光又看一眼,問:「小王爺,您是落了什麼東西嗎?」

  程昶單手撩著簾子,半晌問:「雲校尉——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嗎?」

  張大虎「啊?」了一聲,再次往後頭一看,這才發現原來一直綴在行隊最末的雲浠竟然沒跟上來。

  張大虎道:「小的不知,小的去問問張統領。」說著,催馬往最前頭趕去了。餘下孫海平小心翼翼地覷了眼程昶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小王爺,雲校尉沒跟上來,咱們要不要叫停行隊,略等一等她?」

  程昶朝曠野山間看一眼,點頭道:「好。」

  其實早在雲浠被瑜姐兒身邊的丫鬟叫去驛站時,他就注意到了。後來他上了馬車,原以為她會跟上來,沒想到她從驛站出來後,在他馬車不遠處立了一瞬,轉而就去尋禁軍統領了,眼下他們已走了這麼一程,她竟像是還留在驛站那裡。

  程昶不是不願去問問雲浠究竟因什麼事耽擱,可這些日子,孫海平竹筒倒豆子似把他當年做下的那些荒唐事與他說了個遍,且十之五六都被雲浠撞了個正著,縱然那些禍事並不是真正的他闖出來的,但是人都有知恥之心,而時空的倒轉為舊日的那個小王爺添了幾分新色,竟令他躑躅。

  三公子這一路上十分隨和,行程如何安排,從不多發一言,眼下忽然叫停了行隊,前頭的禁軍統領、後頭跟著的府尹統統嚇了一跳,皆皆聚到馬車前來聽命。

  程昶見行隊既已停了,也不多猶疑,逕自便問:「雲校尉因什麼事耽擱了?怎麼沒跟來?」

  張統領道:「回三公子的話,說是身子不適,雲校尉說想在驛站歇兩日,歇好了自會追來。」

  程昶一聽這話就愣了。

  雲浠性格極其堅韌,凡事都以正事為重,幾回受傷都一聲不吭,眼下竟會因身子不適而暫留驛站,想來她的「不適」定是十分要緊的「不適」了。

  程昶這麼想著,眉峰就微微蹙了起來,望著這幾無人煙的山間曠野,也不知她一人能否應付。

  孫海平一看他家小王爺這副神情,半是了悟半是心驚地問:「小王爺,那咱們可要調頭回驛站瞧一眼去?」

  程昶沒作聲,看了問話的孫海平一眼,半晌,放下車簾。

  一行人等被這道簾子隔出了兩個世界,俱是一頭霧水,正不知該怎麼辦時,則聽車廂裡,程昶淡淡吩咐:「回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0:51:04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章

  冬日的天暗得早,正午還有豔陽高照,眼下不過一個來時辰過去,適才那股亮堂勁兒就沒了。太陽收了鋒芒,懨懨地掛在天盡頭,驛丞把驛站外的桌椅茶水收了,一回頭,與雲浠哈了個腰,招呼道:「校尉大人。」

  雲浠點了點頭。

  她這會兒無事可做,瑜姐兒的腹痛症她幫不上忙,看丫鬟往銅捂子裡添了熱水,裹起來讓瑜姐兒擱在肚皮上暖著,就獨自出來倚著門扉坐下。

  初冬時節,萬物凋敝,雲浠百般聊賴,從地上扯了幾根枯草胡亂打著節,心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事。

  用枯草打節的趣味是從前在塞北,雲洛教給她的,幾根草零零散散地編在一起,看起來,就跟長了鬚的百節蟲似的。

  想起雲洛,雲浠就想起方芙蘭。

  她其實有點後知後覺,當初得知程昶失蹤,不管不顧就出來找他,整整兩月餘,她只給侯府去過一封報平安的信,眼下要回京了,心情竟有些忐忑。

  她這才意識到她讓方芙蘭擔心了,否則憑阿嫂那麼平和的人,不會費心托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小郡王來勸她回家。

  何況,阿嫂還是知道她心思的。

  驛丞收拾完桌椅,籠著袖子出來躲閑,看雲浠仍坐在門扉外,與她搭腔道:「雲校尉,您這一趟出遠門,有些時候了吧?」

  雲浠道:「嗯,兩個多月了。」

  「那是挺久,家裡人該等急了。」驛丞道,轉而又笑,「不過能把差事辦好就成。」

  雲浠愣了愣,點頭道:「對,把差事辦好就成。」

  經驛丞這麼一打岔,雲浠的心情好了不少。

  她心想,回去的事,回去再說吧,阿嫂那麼好,既明白她的心思,是不會與她多計較的。

  況且自己這一路尋來,到底功夫不負有心人。此前三公子失蹤那些日子,她是什麼壞結果都想到了,夜裡沾了枕就噩夢連連,如今他安然無恙,她這一場奔波便很值得。

  驛丞看了眼天色,對雲浠道:「雲校尉,天晚了,外頭寒涼,來驛站裡歇著吧,小的也要掩門了。」

  雲浠問:「這麼早就掩門?要是有過往的商客來借宿怎麼辦?」

  驛丞笑道:「往常到了這個時節,商客早不來了,便是要往金陵去,也會趕著抄近道,不會走這條路。這條路其實也就三公子這樣要大行車馬擺大陣仗的金貴主子走一走,三公子早已走遠了,總不至於掉頭回來吧。」

  雲浠聽了,應道:「也是。」

  她望了眼遠天斜陽,站起身,正欲跟著驛丞回驛站,忽聽不遠處傳來車馬聲。

  雲浠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待別過臉,只見曠野裡,一列熟悉的人馬不疾不徐地朝驛站這裡行來。

  八騎禁軍護行的馬車分外熟悉,雲浠往前快行幾步,想要迎駕,又慢慢緩下來。

  心裡有個念頭呼之欲出,引得她不由卻步。

  雲浠頓在原地,看著馬車行到近前,劉府尹將車上的人迎了下來。

  冬日裡,滿山盡是枯枝敗葉,可車上下來的人卻穿了一襲青衫,這一點淺淡的蒼蒼色在這蕭條山野突兀的可貴著,可貴連帶著他肩頭的月白薄氅都似染上了雲端彤彩,彷彿要將這繽紛的霞光帶下來,連通天地,披往山間。

  如此已是人間極景,更不必去看他山河作的眉眼。

  程昶由劉府尹引著,朝驛站這裡走來。

  雲浠埋首行禮:「三公子。」

  程昶點了點頭,然後垂眼看她,過了會兒,問:「你是不是病了?」

  「我……」

  然而她話尚未出口,孫海平就打斷道:「三公子念你有功,聽聞你病了,特帶了大夫過來為你瞧病,還不快過來謝過三公子?」

  「是。」劉府尹也道,「三公子一路奔波勞苦,走得累了,打算今日多歇上一歇,因方才張統領過來稟報說雲校尉您身子不適,在此歇腳,便順道過來。」

  說著,就把程昶往驛站裡請,一邊道,「三公子,快入夜了,外頭風涼,有什麼話進裡頭再說。」

  三公子既要在驛站下榻,禁軍與隨行的官差便都需在附近安營紮寨,驛丞把掩了一半的門又敞開,搬了幹柴禾出來幫忙生火,這麼一番動靜,把原先在客棧裡歇息的瑜姐兒也吵醒了。

  瑜姐兒帶著兩個丫鬟出了屋,一見程昶,臉色驀地一駭,怯生生地去看劉府尹。

  劉府尹正躬著身:「三公子莫怪,其實今日病的本不是雲校尉,而是瑜姐兒。但瑜姐兒犯的乃是一些女兒家的病症,因此不好跟您開口。」

  程昶聽了這話,沒覺得什麼,想著原來病的是瑜姐兒,在心裡略鬆了一口氣。

  他生理知識扎實,什麼是女兒家的病症,他心裡很清楚,但劉府尹這麼堂而皇之地跟他說明,倒叫他難以應對。

  程昶這幅不言不語的模樣落到劉府尹眼裡,儼然就是另一番滋味。

  他只當三公子是動了氣,登時跪地,道:「三公子恕罪,瑜姐兒不是有意跟你打誑語的,蓋因此前瑜姐兒已冒犯過您一回,下官怕她因病耽擱行程再惹您不快,是以才囑她不要向您稟明事由。雲校尉想必是礙於小女的請求,才稱是自己病了。」

  一句話,將錯處往雲浠身上推了一半。

  但雲浠眼下的心思在別處,沒多太計較。

  她方才看程昶半路折返,有一瞬間竟以為他是聽聞自己不適才趕回來的,忐忑得連手心都出了汗,後來聽劉府尹稱三公子是「順道」,才知原來是自己多想。

  風起吹皺水面兒,風一過,水塘子又靜得跟塊鏡子似了。

  雲浠也說不清自己此刻心中是何種滋味,像是有些失望,又坦蕩蕩覺得這樣才是應該的。

  便如孫海平所說,哪怕他當真是因為自己掉頭回了驛站,她千里尋他,他這樣品行的人,念在她有功,照拂她一二也屬倫常。

  雲浠這麼想著,就聽程昶道:「隨行不是跟了個大夫嗎?」

  他又道:「既然是你家小女病了,就讓大夫給她瞧一眼好了。」

  「是、是,多謝三公子不計較小女的錯處。」劉府尹如蒙大赦,直呼:「三公子虛懷若谷,海納百川。」

  程昶點點頭,隨後看了雲浠一眼,說:「你也累了,天涼了早點睡。」起身回屋裡去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4:27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一章

  天方入夜,余大夫為瑜姐兒診完脈出來,尚未走到紮營的地方,就見黑燈瞎火處竄出來一人,抬手在他跟前一攔:「站住。小王爺命你過去一趟。」

  余大夫嚇了一跳,定眼一瞧,才發現眼前這個人五大三粗,正是常跟在三公子身邊的廝役,張大虎。

  余大夫拱手道:「敢問張小爺,三公子可是有什麼吩咐不成?」

  張大虎道:「我怎麼知道?反正小王爺叫你去見他,你就得去。」

  言罷,不由分說,拽了余大夫的胳膊肘,把他帶到程昶屋前,稟道:「小王爺,人帶到了。」隨即把門推開。

  余大夫打眼一望,見屋中除了程昶外,只有兩名廝役,略鬆了口氣,拜道:「敢問三公子,可是有什麼事吩咐草民去辦不成?」

  他早聽聞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個頂糊塗的人,既這麼糊塗,想必該是什麼端倪都瞧不出來的。

  程昶問:「那個瑜姐兒是真有腹痛之症嗎?」

  「回三公子的話,是有的。」余大夫道,他是跟在劉府尹身邊的醫官,時而劉府尹府上的家眷病了,他也會過府診一診脈,是以劉府個人身上有什麼病,他都是知道的。

  「很嚴重?」

  「這……嚴重倒也談不上,三公子有所不知,這樣的病症,凡女子身上多少會有點,與身子底子有關,難熬是難熬了些,但不怎麼要緊,三兩日過去也就康泰了。」

  程昶道:「這麼說,這是常有的事了?」

  「是,雖然個人不同,但瑜姑娘每月一回,必是要犯的,且每次腹痛起來,症狀時而輕一些,時而重一些,也不盡相同,譬如這一回,」余大夫道,「這一回瑜姑娘的腹痛就難熬得緊,是以不得不在驛站暫留,還勞煩雲校尉作陪。」

  余大夫一口氣說了一串兒醫理,然而話音落,那頭卻半晌沒有言語。

  余大夫心中納悶,不由地抬起眼皮去看程昶,這一看,他生生駭了一跳。三公子也正看著他,神色淡淡如同平常,但那眼神卻極清醒,彷彿能洞穿人心一樣。

  哪有半分糊塗的樣子。

  余大夫心裡本就有鬼,被程昶這麼一瞧,膝頭就軟了,強撐著沒跪,舌頭卻先打了結:「三、三公子。」

  程昶見他不再裝樣子,自也不多擺譜,單刀直入就道:「是劉府尹教你這麼說的?」

  余大夫垂著眼,沒吭聲。

  程昶又道:「其實瑜姐兒是不是根本沒犯腹痛,又或者是犯了,但沒那麼嚴重。」

  余大夫仍沒吭聲,但肩頭卻打起顫來。

  「問你話呢!」孫海平見余大夫跟隻悶葫蘆似的,高聲喝道,「知道得罪咱們小王爺是什麼下場嗎?扒了你這身皮都是輕的!」說著挽起袖子,要上前去教訓他。

  手還沒挨著余大夫的頭,余大夫立時就跪了:「三、三公子饒命,草民不是有意要欺瞞三公子您的,確是,確是——」他一咬牙,也顧不上與劉府尹的主僕情誼了,心道是保命要緊,實話說道,「確是劉府尹吩咐草民這麼與三公子說的。」

  「三公子明鑒,瑜姑娘她眼下並不在信期,身子康泰得很,此前之所以謊稱是犯了腹痛症,其實是為了把雲校尉絆在驛站,讓她不能即時隨您的車駕回京。」

  這話出,孫海平和張大虎面面相覷。

  把雲浠絆在驛站,不讓她即時回京,為什麼?

  余大夫見程昶仍不吭聲,戰戰兢兢地把什麼都招了:「是真的,三公子,是府尹大人吩咐瑜姑娘這麼做的,他還讓小的幫著一起欺瞞,以至於雲校尉此前見瑜姑娘臉色不好,也是因吃了小的一副藥的緣故。」

  「府尹大人說了,倘雲校尉跟隨三公子您的車駕回京,這護送琮親王府小王爺的頭一等功,他就撈不著了。」

  程昶畢竟是雲浠費盡千辛萬苦找著的,這功勞誰也不能跟她搶。可找人是一樁功,找到人後,平安護送回京又是另一樁功。若雲浠跟著程昶一道回京,誰的功勞也不能大過她去。頭一個在今上、在琮親王、甚至在太皇太后面前得臉的人就得是雲浠。可若雲浠路上因為旁的事耽擱了,護送三公子回京的要職落到他劉府尹身上,他先在今上跟前得了臉,那一切就不一樣了。

  封賞都是其次,要緊的是前途。經此一事,宮中的主子們就會記得他,往後各大衙門有什麼肥缺,就會先想到他。

  這可是平步青雲的大好機會,縱使手腕卑劣了些,他也不得不抓住了。

  張大虎一聽余大夫的話,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你們算計雲校尉?」

  他不像孫海平,有副玲瓏心腸,凡事都要盤算首尾,他是個榆木腦袋,從前他眼裡沒雲浠這號人,只知道效忠小王爺,後來小王爺失蹤了,是雲浠帶著他找著的,他就徹底服了她。

  張大虎既服了誰,凡事便向著誰。

  他挽袖子:「你小爺我——」

  「你出去吧。」不等張大虎的拳頭落到余大夫臉上,程昶淡淡吩咐道。

  「小王爺?」張大虎急了,覺得此刻不揍人更待何時?一瞥眼,卻在程昶臉上瞧見了一抹清寒之色。

  怒意呼之欲出。

  小王爺自落水後,縱然寡言了些,為人一直十分隨和,幾曾見過他動怒?

  還不待張大虎反應,則聽程昶泠泠又道:「你去告訴劉府尹,讓他帶著他手底下的官差,趕在明早天亮前,都滾。」

  余大夫聽了這話,連聲應「是」,扶著藥箱連滾帶爬地退出屋去。

  孫海平拿餘光去覷程昶的臉色,過了會兒,見他略有和緩,小心翼翼地問:「小王爺,您是怎麼瞧出來那個芝麻官兒幹了這殺千刀的勾當的?」

  程昶教養良好,並不遷怒,答道:「回來驛站的時候,他反應有點怪。」

  不讓他詢問雲浠的「病情」,急於把他請入驛站。且一入驛站,就忙著賠罪,甚至還帶著瑜姐兒一起跪下了。

  程昶當時就奇怪,不過是犯個腹痛罷了,哪至於這麼嚴重?

  這才想到他或許是做賊心虛。

  回驛站的決定分明是程昶自己做的,憑的路上怎麼耽擱,也是程昶的主意,這個劉府尹為何稱他是怕瑜姐兒耽誤行程。

  覺出這一點不對勁,再往細裡一深想,許多枝節便顯而易見了。

  瑜姐兒犯了腹痛,為何劉府尹連大夫都不留下一個?跟隨劉府尹的官差那麼多,其中必定有他的親信,劉府尹為何不多留幾個親信保護,偏偏要勞煩雲浠一個外人?

  依余大夫說的,瑜姐兒的腹痛之症是常態,每月月信必是要犯,那便是不能行遠路,既然如此,早在他們在這一行人啟程前,劉府尹就該想到這一點的,哪怕沒想到,瑜姐兒也會告知劉府尹。劉府尹既然什麼都知道,為何還要讓瑜姐兒跟著車馬一起走?就是為了半途絆住雲浠。

  孫海平道:「小王爺,您說,您單這麼一會兒功夫就瞧出來劉府尹是擺局設計雲校尉呢?雲校尉照顧了瑜姐兒一下午,會不會也瞧出來了?」

  程昶沒作聲。

  他其實有點在意這個,瑜姐兒不過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頭片子,沒什麼城府,便是劉府尹囑咐她要假稱病,她能瞞得住雲浠一刻,未必能一直瞞著她。

  孫海平看了眼程昶的臉色,隨即替雲浠叫屈:「那個姓劉的芝麻官兒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陪小王爺您走一道回金陵的路,就想攬這頭一等功?咱們這兩月下來,跟著雲校尉一起把白雲山每一寸草皮都翻遍了,把東海邊每一塊石頭都掀開看過了,才找著的小王爺您,還沒說要搶功勞哩!」

  「就是。」張大虎是真心實意為雲浠著想,「雲校尉是個實誠人,只顧著把差事辦好,小王爺您不怎麼理她便罷了,若朝廷的封賞再被搶了,她就吃大悶虧了。」

  程昶一愣:「我不理她?」

  可這話一出,他又反應過來。他近日是沒怎麼與她說話,但這也不能全賴他。白日裡都在趕路,偶爾停歇下來,她離他遠,他總不能越過人群去與她攀談吧,那麼多官差禁軍瞧著呢。再就是晚上,她大多時候睡在帳子裡,更深夜靜的,他也不至於去打擾她。

  何況,若是之前就罷了,程昶如今知道了從前的小王爺作奸犯科的那些事,便擔心自己一個不規矩,讓人覺得冒犯。

  張大虎道:「可不是,雲校尉費心找您,您也沒謝過她。」

  這話一出,程昶就安靜下來。

  沒過多久,他驀地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

  雖已入了夜,但官差們方才紮好營,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齊吃乾糧,時而傳來一陣一陣喧鬧聲,雲浠坐在窗邊聽著。

  她今夜沒睡帳子,而是宿在驛站裡,加上整日裡只趕了半天路,也不怎麼累,到了這會兒,竟是不睏。

  雲浠正想著找些事來打發時辰,忽聽屋外傳來叩門聲。

  田泗問:「雲、雲校尉,您睡了嗎?」

  「沒呢。」雲浠應道,走過去開了門,「有事?」

  田泗點了一下頭,進了屋,想著到底男女有別,只把門虛掩了,回身道:「雲校尉,我、我想跟您說個,說個事兒。」

  雲浠倒了杯水遞給他:「說。」

  「雲校尉,您沒,沒瞧出來嗎?」田泗接過水,在一旁的桌邊坐下,「那個劉府尹,他算——計您。」

  「就剛才,我、我過來的時候,看到瑜姐兒,跟個沒事人似的,出屋了,像是余大夫有,有要緊的事,找她,和劉府尹。她、她根本就沒病。」

  雲浠默了一瞬,隨後一點頭:「我知道。」

  「您——知道?」

  「知道。」

  其實早在下午的時候,瑜姐兒抱著銅捂子,忽然以犯睏為由支開雲浠時,雲浠就猜到自己大概被她騙了。所以她出了屋,獨自在驛站門口坐著,懶得看瑜姐兒帶著兩個丫鬟在自己跟前作戲。

  「您、您知道,她為什麼,要騙您嗎?」田泗看雲浠跟個沒事人似的,不由替她著急,「她是想,幫她的父親,搶、搶您的功勞。想趕在您之前,在、在陛下,在琮親王府跟前,得臉。」

  雲浠笑了,又點頭說:「我知道。」

  窗頭傳來一陣喧鬧聲,雲浠別過臉去看,淡淡道:「搶就搶吧,我原也不在乎這個。」

  外頭太吵了,有的官差還很年輕,彼此推讓玩鬧,倏忽一陣喧囂傳來,讓她想起軍中。

  外頭實在太吵了,以至於雲浠只顧看著窗外,沒留神虛掩著的門外,驀然停駐的腳步聲,驀然停駐的人。

  「您、您不在乎?」田泗道,「可您這麼費心去找三公子。找到了,這可是一樁大——大功勞,您日後升遷,統兵,今上都會因為這、這個功勞,多看重您一二的。」

  所以才會有人費盡心機來跟她搶。

  雲浠卻道:「對,不在乎。」

  她來找他,只是單純地想要找到他,如今他好好的,她便算功德圓滿了。

  且要說呢,她私心裡反而不想領這頭一等功,她不想讓三公子覺得自己之所以千里迢迢地尋他是為了給朝廷立功,為了給自己奔個前程。

  所以若有人想搶她的功勞,那便讓他搶去好了。

  但這些都是她藏得很深的心思,不必任人知道,因此便閉口不提。

  田泗遺憾道:「可惜。」

  「有什麼好可惜的。」雲浠又笑了,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這個功勞我雖不在乎,但要是有人敢和我搶軍功,我能打得他滿地找牙!還真當我沒脾氣了?」

  屋外,程昶一聽這話,也無聲息地笑了。

  田泗道:「平白、平白錯過一個,升將軍的好時機。」

  「我的功勞不在這裡。」雲浠搖了搖頭。

  她在窗前坐下,看著營帳間星星點點的燈火,聽著鼎沸的人聲,說:「我想像父親和哥哥一樣,有朝一日,憑自己的真本事,上戰場,掙軍功,禦敵八千,守疆萬里,那樣才威風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4:40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二章

  夜更濃了些,雲浠想起一事,問田泗:「對了,你上回說,不願在京兆府待了,仍想來我的手下當差?」

  田泗點頭道:「對,我、我想,跟著您。」

  雲浠有些猶豫:「可我眼下做了校尉,日後少不了會離京辦差。」

  她倒沒有不願讓田泗跟在身邊的意思,但田泗已近而立之年了。他這半輩子一門心思都撲在了他弟弟田澤身上,衣食住行照顧得十分妥帖,而今田澤中了舉人,有了出息,田泗也該為自己打算,早日成個家。若跟了她,隨了軍,一年到頭大半日子不在京中,還有哪家姑娘願跟他?

  田泗解釋道:「忠勇侯府,對我,對我有恩,所以我,想跟著您。」

  他瞧出雲浠的顧慮,又道,「我最大、最大的心願,就是望安過得好,有出息,成家的事,我沒,沒想過,隨緣吧。」

  雲浠聽他語氣篤定,便點頭:「好,那回頭我去和張大人說一聲,只要京兆府肯放你,你就仍過來跟著我。」

  張懷魯是個三不開,等閒不肯得罪人,而今雲浠做了校尉,又得今上青睞,不過討要個衙差罷了,張懷魯豈有強留不放的道理?

  雲浠這麼說,這事兒就是成了。

  田泗正高興,忽聽外頭傳來吵鬧之聲。眼下已是戌正了,按理官兵們也該陸續歇下了,何以鬧出這麼大動靜?

  田泗與雲浠朝窗外看去,似乎是劉府尹帶著幾人想往驛站這裡來,卻受了禁軍攔阻,兩邊正吵得厲害。

  「看看去。」雲浠見此情形,拾起擱在桌上的劍,隨即便往紮營的地方去。

  營地外,劉府尹一邊喊冤,一邊嚷著要見三公子。

  雲浠在一旁聽了一陣,沒怎麼聽明白,所幸柯勇是一早就在的,見雲浠和田泗過來,就跟他們解釋:「似乎是剛入夜那會兒,劉大人不知為著什麼事將三公子得罪了,三公子動了怒,要把劉府尹和他手下的官差通通攆走。」

  田泗愣道:「三、三公子,要攆人?」

  雖然說傳聞中的小王爺不好伺候,可這大半年接觸下來,田泗只覺得程昶隨和有禮,幾曾見過他動怒?

  柯勇說:「我也正納悶呢。不過攆人這話,好像不是三公子親口說的,是余大夫還是誰帶給劉大人的。劉大人是以不信,想要求見三公子。適才禁軍裡的幾個兵爺拿不准,已去請示過三公子了,但三公子並不在房裡。」

  雲浠愣了一下,問:「三公子不在房裡?」又問,「那他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聽說是遛彎兒去了。」柯勇道,「但孫海平說,三公子確實是下了令,要趕在天亮前把劉大人攆走,劉大人稱冤枉,還說沒見著三公子,他就不走。眼下張統領一面命人攔著劉大人,一面又去請三公子了。」

  雲浠原還在好奇劉府尹是怎麼得罪程昶的,聽柯勇說他「遛彎兒」去了,四下一望,這荒郊野嶺的,他要上哪兒遛彎去?

  雲浠擔心程昶的安危,握緊手裡的劍,正想去找找他,柯勇打眼往她身後一瞧,訝然道:「三公子。」

  回身一看,正是程昶帶著張大虎與孫海平往營地這裡來。

  營地裡候著的禁軍連忙迎上前稟道:「三公子,劉大人執意要求見您,卑職們攔不住,適才已去通稟過您一回,但您身旁的廝役稱您是……遛彎去了,並不在房中。」

  程昶一聽「遛彎兒」這個詞,便知是孫海平編出來搪塞這些禁軍的。

  他剛才確實不在房裡,他找雲浠去了,見雲浠的房門虛掩著,田泗正在裡頭和她說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後來營地這裡喧嘩,他心中納悶,走到長廊拐角的地方推窗看了看,也就是這麼半刻功夫,雲浠就拿著劍,帶著田泗,匆忙忙地下樓出驛站去了,絲毫沒瞧見就立在她屋後拐角處的他。

  禁軍又道:「方才余大夫稱他夜裡曾被三公子您傳去問話,又稱您要請離劉大人及大人手下的官差,不知余大夫所言,是否真是三公子您的意思?」

  程昶點頭:「是我的意思。」

  此言出,四下俱是愕然。

  田泗柯勇幾人是好奇三公子竟會因何事動怒;一應官兵是納悶怎麼劉府尹是怎麼悶不吭聲地惹出這麼大一個響動來的?分明白日裡還好端端的。

  「三公子——」劉府尹一聽這話,心知不好,頓時雙膝落地,「下官知錯了,下官確實打了歪主意,慫恿瑜姐兒稱病誆騙您,誆騙雲校尉,一切都是下官的不是,下官罪大惡極,求三公子恕罪,三公子恕罪。」

  程昶悠悠站著,沒吭聲。

  劉府尹見他竟是心意已決的樣子,一咬牙,膝行至雲浠跟前,說:「雲校尉,小官今日行徑雖有些卑劣,卻也不是要故意跟您搶功勞,而是因為……因為小官乃金陵人士,曾在金陵府當差,是後來才被遷去東陽的。而今家中老母年事已高,思念故鄉至極,小官想帶她回到金陵,不得不出此下策,想著若能憑此立下一功,得以升遷,或許就能舉家重返故土。」

  「雲校尉,您能不能念在小官一片孝心的份上,跟三公子求個情,懇請他寬宥小官則個?」

  雲浠聽劉府尹這麼說,有些沒反應過來。

  聽這言外之意,三公子竟是因為發現劉府尹設計要搶她的功勞,才動怒將他攆走的?

  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看劉府尹一把年紀卻跟自己跪著,不由道:「劉大人,您先起身。」

  他官品比她大,年紀也足以做她爹了,跪跪程昶倒罷了,怎麼能跪她?

  劉府尹哪裡肯起,自顧自道:「雲校尉,其實小官早就打聽清楚了,您這一路尋三公子,從白雲寺一路尋到東海漁村,千百里路走過來,幾乎是日夜不寐。隨行的禁軍、官差,大都放棄了,連琮親王府都預備著要辦白事了,只有您,還在馬不停蹄地找,是以也只有您能找到三公子,這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吶。您對三公子的這份恩,這份情,蒼天可鑒。小官哪怕是想跟您搶功,也搶不著去啊。」

  雲浠:「……」

  她知道劉府尹話裡的「情」乃「情義」的情,可她畢竟做賊心虛,一時竟被他說得沒了言語。

  劉府尹見她似無動於衷,又面向程昶:「三公子,縱然下官念頭可恥了些,手腕卑劣了些,可下官這一路護送您回京,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縱然是有十萬分看重雲校尉,卻也不能就這麼著把下官攆走啊。」

  程昶:「……」

  你說清楚,「十萬分看重」是什麼意思?我都不知道你怎麼就知道了呢?

  劉府尹再接再厲:「雲校尉,求您幫著勸三公子一句吧。只有您的話在三公子跟前才是最有分量的,單說今日下午,三公子一聽張統領說您病了,也不趕路了,立刻下令車馬調頭回驛站來找您,可見三公子對您的這份恩情是極上心的。要不……您就行行好,原諒小官,小官當真是一時昏了頭,才慫恿瑜姐兒假稱病誆騙您,您原諒小官吧,只要您原諒小官,三公子就能原諒小官了。」

  雲浠:「……」

  程昶:「……」

  劉府尹言罷,當即就要跟雲浠和程昶磕頭。

  他倒不是真覺得撈不著功勞有什麼要緊,只是帶著這麼多官差被三公子半途趕回去,動靜實在太大,等回京後琮親王必定要過問。琮親王知道,那麼今上必然也會知道。他劉府尹一應將天底下最尊貴的人都得罪了,日後升遷無望不提,能不能保住烏紗帽都難說。

  因此他拼著顏面不要,都要讓這事有個善果。

  孫海平覷了眼程昶一臉不知該說什麼好的神色,當即斥道:「大膽,你當咱們小王爺是什麼人了?說話豈會出爾反爾?讓你滾你就該立刻滾!」

  「就是。」張大虎立刻附和,「也就是雲校尉這樣實心眼的人才會被你騙了也不計較,咱們小王爺定然是要和你計較到底的!」

  孫海平十分無言地看了張大虎一眼,轉而將滿臉厲色收了,十分恭敬地向程昶獻計道:「不過小王爺,這芝麻官縱使可惡,但這大半夜的要將這麼多人攆走,憑的折騰,照小的說,不如您就罰他們跪一個晚上,或者一人賞十個板子,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程昶聽出孫海平的意思,他是在提醒他,這麼興師動眾的將人攆走,回京後,琮親王一定會過問。到時該怎麼交代?

  可他是二十一世紀的人,二十一世紀的人們對看不慣的事物一向是冷處理,他尊重個體,跪一夜、打板子這樣有損身心的事他做不出來,秉承眼不見為淨的原則,讓他們走才是他規則範圍內最妥善的解決辦法。

  程昶正思量,就聽雲浠道:「三公子,不然您便只罰劉府尹一人好了,隨行這些官差其實並沒有錯處,這一路護您回京,他們也算盡心。」

  程昶看雲浠一眼,她都這麼說了,他再執意攆人,就沒勁了。

  於是點頭道:「好。」

  劉府尹看程昶已然鬆動,忙自請認罰道:「三公子大人有大量,下官今夜回帳後,必定將功德經抄上十遍,再寫請罪文書一封,於明晨交予三公子手上。不日後回京,亦不敢領受朝廷封賞分毫。」

  言罷,跟程昶磕了一個頭,蝦著腰起身,退下了。

  劉府尹一離開,一旁幾名禁軍稱方才官差們聽是要走,已拔營準備起行了,眼下要重新紮營,他們要過去看看,於是也告退了。

  孫海平掀起眼皮覷了覷程昶,又覷了覷雲浠,忽然捂住小腹,叫喚道:「哎喲,今夜不知怎麼了,肚子一直咕嚕咕嚕叫,恐怕是吃壞了。哎喲不行了,小的得上茅房。」

  說著,一把拽了張大虎,就要拉著他走。

  張大虎莫名其妙道:「不是,你上茅房你拉我幹嘛,我要陪小王爺回驛站去——」話未說完,卻被孫海平一把奪了手裡的風燈。

  孫海平回頭幾步,將風燈塞進雲浠手裡,哈著腰道:「雲校尉,麻煩您。」回頭將張大虎一併拉著走了。

  方才還吵嚷的營地一下安靜下來,周遭不是沒人,但有也只是幾個守營的官兵,站得遠遠的。

  雲浠垂眸立在原地,想起劉府尹方才那些話,不知說什麼好。

  她倒不至於誤會三公子對她有什麼別樣心思,她只是沒想到,原來三公子還是跟以往一樣,是有那麼一些看重她的。

  既然這樣,他近日為何與她疏離了呢?

  程昶看雲浠雙手交握在風燈的提竿,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溫聲道:「把風燈給我,我來拿吧。」

  雲浠愣了一下,繼而應了聲:「是。」待將風燈交到程昶手上,又茫然了片刻,才又拱手道:「三公子,卑職護送您回驛站。」

  程昶道:「好。」

  驛站離這裡有一截距離,程昶提燈照亮,雲浠就拿劍排開道旁的荒草。

  荒草有的矮,有的高,長得雜雜蔓蔓,再往遠處看,除了驛站前的兩隻燈籠,荒野裡的點點營火,便只餘穹霄上一輪敞亮的月了。

  白日裡那些荒山枯枝全都融在了夜色裡,變得混淆不清,看不見蕭條,哪怕天寒地凍,也不覺得多冷,反而要借著身旁風燈的寸許光,品出一點溫暖來。

  雲浠的心神這會兒已經緩下來了,她賠禮道:「勞煩三公子,今日因我假稱病,特地回了驛站,還耽擱了行程。」

  程昶看她一眼,沒提這個,卻說:「我還沒來得及多謝你,盡心盡力尋我,否則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金陵。」

  其實他不是故意不和她及時道謝的。

  在常人眼裡,他只是失蹤了兩月,可只有他知道,他在這一段日子裡究竟經歷了什麼。

  一命雙軌,死而復生。

  他在瀕臨絕境時回到二十一世紀,又在瀕臨絕境時回來。

  兩次生死,游梭在時空罅隙,他至今都覺得難以理解與接受。

  「不是我。」雲浠道,「是三公子的品行好,所以吉人自有天相,否則任憑卑職怎麼找,都是找不到三公子的。」

  她抿了抿唇,又道:「且再說,當時朝廷剛封了卑職做校尉,卑職也不能白領著朝廷俸祿不做實事,三公子是皇家中人,將來的王府世子,找尋三公子乃卑職的職責所在,三公子不必謝。」

  她原先是盼望著程昶不要誤以為她來找他,是為了給朝廷立功,眼下又巴不得他能誤會才好。

  因她更擔心他勘破自己的心思,又與她疏遠了。

  雲浠道:「且卑職還聽說,三公子之所以會失蹤,是為了查卑職父親的案子。」

  雲浠說完這話,原以為程昶不會接腔,畢竟他早已與她說了,讓她不必再為他的事費心。

  沒想到程昶卻點頭道:「是。」

  他略想了想:「當時我去刑部的囚牢問羅姝的話,是她告訴我你父親忠勇侯當年是被冤枉的。後來我著人去查,正好查到能證明你父親有冤的人被關在白雲寺的清風院裡。處暑祭天那日,我去清風院問證,問到一半已覺出端倪,當時雖想著要逃,但那個『貴人』早在四周設伏,跟著我的四個武衛為了保護我,都……」

  程昶頓了頓,「我一路被追到崖邊,隨後……就落了崖。」

  其實說是落崖也不儘然。

  那是黃昏逢魔時的異象,暝氣升騰,殘陽如血,一泓湖波化為鋪天蓋地的濃霧,引著他墜往未知。

  依稀中他記得他看到了蝴蝶,就像一場莊周夢。

  雲浠道:「是我大意了,明明知道羅姝有詭,還讓三公子一人去問她話。我該跟今上請命在京城多留一兩日,陪三公子一起去見她的。」

  「不怪你。且我覺得雖然羅姝有詭,幾回與『貴人』報信的人,未必就是她。」程昶道。

  他回想了一下當日見羅姝的情形,有些記不清了,所幸當日有錄事把他的問話記錄在案,回去翻一下卷宗即可,續道,「等回金陵後,我將一應事端理一理,有了頭緒,就和你相商。」

  雲浠一愣,頓住腳步,看向程昶:「三公子還願意讓下官幫著您一起查這案子嗎?」

  夜很靜,風燈的光描摹出他浸在山月裡的清顏玉骨。

  她又很快收回目光,垂下眼道:「卑職還以為您不願了。」

  程昶道:「我已想過了,那個『貴人』既然利用你父親忠勇侯的案子來誘伏我,想必已經知道你牽涉在這案子裡,既然這樣,索性你我一起追查下去,早一日查出根底,我們也好安心。就是要多麻煩你。」

  雲浠連忙搖頭,笑道:「不麻煩,卑職願意為三公子效勞。」

  程昶看到她笑,不由也笑了,說話間,二人已到了驛站,他道:「回屋吧,早點休息。」

  雲浠又搖頭:「不了,卑職再過去營地那邊看一眼,咱們離金陵已不遠了,這兩日小郡王就要帶著殿前司的人馬趕來匯合,聽說琮親王殿下與王妃殿下也隨行。今夜鬧出這麼大動靜,卑職擔心跟著劉府尹的官差不安分,過去看一眼,再把路上的事物安排妥當,也不至於叫這麼一大隊人馬在琮親王與王妃殿下失了分寸。」

  她說罷,跟程昶揮揮手,步履輕快地便往營地那頭去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4:53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三章

  殿前司的人馬腳程很快,兩日後,程昶一行人剛走到夫子亭,程燁便帶著一列禁軍簇擁著琮親王的車駕等候在此了。

  此前琮親王妃得知程昶失蹤,傷心大病過一場,眼下病雖好了,身子還是虛的,見了程昶,險些哭暈過去,拉過他的手瞧了又瞧,還似在夢中。

  到了夫子亭,金陵便近了。

  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回京當日,是個難得的豔陽天,魏然煊赫的禁軍開道,每行一步,連馬蹄聲都是齊整的。

  金陵城的老百姓閑來無事,都出來瞧熱鬧,只見十六騎的近衛後頭,一輛闊身寶頂的馬車悠悠駛過,不期然來了一陣風,將雲霧綃做的車簾掀起來一角,露出車廂裡,三公子安靜的側顏。

  道旁一行人頓時被攫去了呼吸。

  上回三公子落水,醒來後便比以往更俊了些,而今他失蹤歸來,看著怎麼像是比落水那次還要俊了?

  就說方才的側顏,山月作眉,寒星作眸,骨相之美連天底下最心靈手巧的匠人都雕琢不出十之一二,不知道的,還當是琮親王府請了哪路神仙回來。

  一路雖是禁軍護行,卻並不回宮,而是先將三公子送到了琮親王府——聽說今上特賜了恩典,讓程昶在王府稍作歇息,等晚些時候,再進宮赴接風宴。

  這個所謂的接風宴是皇家的家宴,吃宴的統不過昭元帝與幾個后妃皇子,再就是琮親王一家。

  當年昭元帝繼位後,這一輩的兄弟陸續歿了,要不就是住得遠,待在封地偶爾上一封請安摺子,三年五載不帶回一次京的;召回來的譬如南安王這樣的,都是旁支,與昭元帝這一脈不親不說,有的早已降了等,大都只領著輔國將軍的銜。

  是以能夠格與昭元帝吃家宴的,都是天底下極盡尊貴的人了。

  從前程昶嘗在金陵惹是生非,昭元帝並不見多偏寵他,至多就是對他的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兩人到底是親叔侄,而今程昶轉了性,又連番遭逢大難,昭元帝難免心疼,眼下太皇太后的壽辰已然近了,宮裡宮外都忙得不可開交,昭元帝還分出神來派殿前司的人馬去迎了程昶回京,又親自在宮內為他設宴,這可是天底下獨一份兒的殊榮,落到文武百官眼裡,竟覺得比起陵王鄆王,今上還要更寵這個親侄子些。

  自從程燁帶著禁軍在夫子亭接了程昶,雲浠這一路上便沒什麼事了。

  她依舊綴在行隊最末,待到了琮親王府,府裡的管家把他們一路護行的幾個校尉統領請去偏廳吃了茶,再一人贈了一個茶包,她這一路便算功德圓滿。

  茶包接在手裡一掂量,沉得很,琮親王府的管家說是西域進宮的金絲兒茶,小禮罷了,不值什麼。結果雲浠出了王府將茶包拆開一看,裡頭裝著的哪裡是什麼金絲兒茶,分明就是拿金絲挽成的茶匙子。

  一應七八個校尉統領,一人得了一個。

  只是,這樣的禮擱在常人眼裡雖貴重,對琮親王府而言,確實不值一提。左右三公子是天家人,是今上的親侄子太皇太后的眼珠子,回頭宮裡的恩旨下來,他們還要得賞,琮親王府這個茶包,不過就是意思一下罷了。

  雲浠將金茶匙收好,仰頭一看天陽,正是正午時分,她一路回到琮親王府,問守在大門口的趙五:「阿嫂呢?」

  趙五一看雲浠,欣喜地喚了聲:「大小姐!」說道,「少夫人一早得知大小姐您今日回金陵,便在正堂裡等著了,大小姐您快去吧,少夫人怕是要等急了。」

  雲浠「噯」了聲,三步並作兩步進了門,連行囊都來不及放,繞過照壁,便往正堂裡去。

  日光灑金似在正堂門口鋪了三尺,雲浠望見端坐在高案邊,淡日疏煙般的身影,腳步不由慢下來。

  她很久沒見方芙蘭了,自從哥哥去世,她去塞北為他收屍以後,她還沒與方芙蘭分開這麼久過。

  她很想她,卻又有些怯,畢竟她當初一意孤行地去找程昶,絲毫沒顧及阿嫂獨留在府中,會否會為自己擔心。

  倒是方芙蘭聽到外頭的動靜,移目看來,先喚了聲:「阿汀?」

  她很快起身,快步走到門前,見了雲浠,眼中的歡喜色簡直要溢出來:「不是說一早就到金陵了嗎?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雲浠道:「琮親王府請吃茶,我與隨行的幾個統領不敢辭,是吃過茶才回來的。」

  方芙蘭點點頭。

  她牽過雲浠的手,將她拉到近前看了看,大約是見她臉色看著尚好,笑了,隨後上下將她一打量,又笑著責備:「半月前就入了冬,你穿著這麼一身單衣,是不知冷麼?」

  然後拉著她進屋,從桌上端起一個瓷碗遞給她:「把這參湯吃了。」

  雲浠應「好」,接過參湯一飲而盡,隨後問:「阿嫂,你這陣子身子還好嗎?」

  方芙蘭道:「你還知道要問我好是不好。」

  她雖是這麼說,語氣裡卻絲毫沒有責備之意,或許起初是有的,後來看雲浠走得久了,積攢在心間的擔心,盼著她回來的渴望,便將那一絲微不足道的責備遮過去了。

  眼下看著她好端端地站在跟前,便也只顧著欣慰了。

  方芙蘭於是點頭道:「我很好,終歸按時辰吃著藥,把身子將養著。」

  她接過雲浠的行囊,打開來幫她收拾,一面問:「我聽說,後來是你找到的三公子?」

  雲浠先「嗯」了一聲,想了想,又搖頭:「也不算是我找到的,三公子是吉人自有天相,我在東海漁村尋到他的時候,他身子已然康泰了,想必即使我沒有尋過去,他改日轉醒,也會自行回金陵的。」

  方芙蘭愣了下,不解地問:「不是說落崖了嗎?才兩個月時間,他身子怎麼會是康泰的?那麼高的崖落下去,身上一點傷都沒有?」

  「手臂上有一道刀傷,但我尋到他的時候,刀傷也已癒合了。」雲浠道,「我後來問過三公子,他說落崖時候的事,他記不太清了,或許是中途被哪道橫長的枝椏攔了攔,所以才沒受傷的吧。」

  方芙蘭「嗯」了一聲,她手裡的動作慢下來,一時若有所思。

  雲浠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問:「阿嫂,怎麼了?」

  方芙蘭看她一眼,欲言又止,過了會兒,才問道:「那三公子他……知道是你費心找的他嗎?」

  雲浠道:「知道。」

  「那他可有對你說過什麼?承諾過……什麼?」

  雲浠愣了愣,片刻後,明白了方芙蘭的言中之意。

  她垂眸道:「他只是跟我道了謝,旁的沒多說。」

  她頓了頓,很快又道,「終歸我也不希望他因為我去找他就覺得欠著我,想要予我回報。我不圖這個。」

  方芙蘭搖了搖頭,柔聲道:「阿汀,阿嫂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你與三公子,本來就很難……」

  方芙蘭沒將後半截話說出口,但雲浠卻聽得十分明白。

  她與程昶,本來就很難,即便是兩廂情悅,今上或琮親王都難以首肯他們的親事,她這次費心去找他原本是一個契機,他竟還沒能因此打動,她日後想與他一起,怕是渺渺無望了。

  「沒事。」雲浠依舊垂著眸,「我……」

  我不奢望這個。從不奢望今後能與他在一起。

  可她也沒將後半截話說出口。

  捫心自問,她不奢望嗎?她其實是奢望的。

  這世上從來沒有真心喜歡上一個人後還不盼著與他兩廂廝守的。

  她只是不停地告訴自己要知足。她知道了太難了,因此固步自封。

  他很隨和,但他其實是個很疏離,很冷漠的人,心間裹著一層殼,她怕多走近一步,他從此就要退避三舍。

  「這是什麼?」方芙蘭從雲浠的行囊裡取出一個精緻茶包,問道。

  雲浠接過來,取出裡頭的金茶匙,遞給方芙蘭:「是今日琮親王府給的賞賜。」

  她默了一瞬,轉而又道:「阿嫂,我想找個時機,把這茶包與茶匙還回去。我不想收。」

  方芙蘭愣了愣,隨即笑了:「是該還。」她說,「我們心裡若有誰,若喜歡誰,就該在這個人面前體體面面的,不輕易受他的禮,受他的恩,這樣無論他心裡有沒有我們,我們都能在他跟前抬得起頭,只有這樣,才能配得上這份喜歡。」

  方芙蘭說著,把金茶匙重新裝回茶包裡,溫聲道:「找個機會,還回去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5:06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四章

  方芙蘭把雲浠的行囊歸整好,揀出要漿洗的衣裳,喚鳴翠進屋。

  鳴翠正在後院與白苓一起為白叔搗藥,聽了這聲喚,兩人連忙擦了手過來。

  鳴翠問:「少夫人,是要出門了嗎?」

  雲浠一愣:「阿嫂要出去?」

  方芙蘭沒答,鳴翠笑著道:「今日該是少夫人去藥鋪看病的日子,少夫人為了等大小姐您回來,已去得晚了呢。」

  雲浠一看天色,午時已過,是去得晚了。

  她生怕耽擱了方芙蘭瞧病的時辰,說道:「左右我也有事要出門,先送阿嫂去藥鋪。」

  「不必了。」方芙蘭柔聲道,「又不是什麼大事,你去忙你的,有趙五和鳴翠陪我去藥鋪就行了。」

  言語間,鳴翠已去東廂為方芙蘭取了絨氅來,立在一旁久不作聲的白苓看幾人俱是要走,便道:「大小姐,少夫人,這些衣裳,阿苓拿去洗了吧。」她抱起雲浠行囊上待要漿洗的兩身衣裳,望向雲浠,彷彿生怕她不答應似的,又解釋,「左右阿爹剛吃過藥,阿苓眼下得閒。」

  雲浠便點了點頭:「好,辛苦你。」

  白苓聽她應了,很是高興,沖方芙蘭與雲浠淺淺一笑,便朝後院去了。

  方芙蘭看著白苓的背影,想起一事來,問雲浠:「阿汀,我年初與你說想給阿苓說戶人家,這事你辦得怎麼樣了?」

  雲浠愣了愣:「我給忘了。」

  其實說忘也不儘然,白苓是白叔的女兒,比雲浠小四歲,是她看著長大的。當初雲洛把白叔視作半個生父,是以白叔這一家子在忠勇侯府便算不得奴婢。阿苓自小乖巧溫順,這些年長大了,知她這一家蒙受侯府照料,每日除了照顧白叔,便想著要去伺候雲浠,幫雲浠做些雜活。可她把自己當丫鬟,雲浠卻把她看作妹妹,等閒不願讓她忙累。

  年初白苓及笄,方芙蘭提起想為她說親,雲浠便沒怎麼把這話放在心上,一是因為她案子纏身把這事擱置了,其二,也是因為她捨不得白苓。

  雲浠道:「我想著阿苓左右年紀還小,就是要說親,也不急於這一時。」

  方芙蘭笑道:「不小了。你且算算,就是眼下說親,納采、問名、納吉這些禮就要花個小半年,親事還要籌備個小半年。等翻過年,阿苓就十六了,等不起的。」

  雲浠略一思索,覺得方芙蘭說得有理,轉而又為難道:「可我每日出入衙門和兵營,接觸的多是官兵和將領,阿苓性情太乖巧,還是嫁個讀書人家為好。」

  「我也這麼想。」方芙蘭道,「倒不必嫁得多富裕,身家清白耕讀人家就很適合,最好還能把白叔一併接過去。」

  雲浠一怔:「為什麼要把白叔接走?」

  可這話出,她頃刻就想明白了。

  白嬸走了,白叔和阿苓相依為命,他們彼此是這世上唯一的至親,阿苓若嫁走了,白叔孤苦不提,阿苓必定也時時掛懷,不能安心。

  雲浠道:「還是阿嫂想得周到。那我改日就去請媒人,趁著這陣子閑,再多為阿苓備些嫁妝,省得嫁人時失了體面。」

  她們二人說了這會子話,天又更晚了些,趙五已套好馬車在府門等了一時了,雲浠不敢再耽擱,把方芙蘭扶上車座,調頭就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方芙蘭看她仍是穿著一身校尉服,像是要去綏宮的意思,不由問:「阿汀,你去辦什麼差?」

  雲浠道:「今上召父親和哥哥的舊部回京,有幾十個老部下等不及開春,深秋就起行了。等他們到金陵,忠勇侯府必然住不下,我想著他們都是有兵籍在冊的將士,想去兵部問問有無法子幫忙安置。」

  她說著,就開懷起來:「名錄我已看過了,阿久也一塊兒回來呢!」

  言罷,朝方芙蘭揮揮手,往綏宮的方向去了。

  雲浠到了兵部,原本只是想打聽打聽忠勇侯舊部如何安置,然而她如今升了校尉,很得今上看重,加之她近日尋回程昶,立下大功,兵部的人見是她來,不敢怠慢,把她遞上來的名錄瞧過後,分派人手去禮部、接待寺、樞密院一應做了協商安排,當即就把忠勇侯舊部回京後的安置問題妥善解決了。

  冬日的天暗得早,這麼一番折騰,待雲浠從六部衙門裡出來,外頭已暝色四起了。

  宮樓各處點起燈火,煌煌殿宇在這暮色火光裡顯得巍峨不可一世,雲浠和兵部的一名小吏由內侍官引著從綏宮的小角門出宮,不期然間,只聽綏宮正門悠悠開啟,三輛極其華貴的馬車先後使入軒轅道。

  沿途的巡衛與內侍紛紛退到道旁行禮,雲浠與兵部小吏站得很遠,遙遙對著三輛馬車拜了拜,就聽一旁的內侍道:「想來這馬車上頭坐著的,正是琮親王殿下,陵王殿下、鄆王殿下與三公子呢。」

  兵部的小吏一整日都泡在衙門裡,不清楚外頭的動靜,於是問,「親王殿下與三殿下、四殿下怎麼一齊進宮了?」

  內侍像是聞得了什麼新鮮事,張唇訝了訝,才解釋:「大人竟不知麼?今兒早上三公子回京,聖上在延福宮設了家宴為他接風,聽說連太皇太后也來哩。」

  這些都是這魏巍深宮裡,頂頂尊貴的人了。

  兵部小吏聽了這話,不敢多議,與雲浠一起等馬車悠悠駛過軒轅道,折往東面去了,才默不作聲地從小角門離開綏宮。

  因赴宴的人少,延福宮的宴席擺得簡單而精緻,太皇太后拈著箸,對程昶笑道:「你這大半年非但轉了性,連口味兒也與以往大不同了,且來嘗嘗,桌上的這些可都是你喜歡的?」

  程昶應「是」,看滿桌清淡菜式,隨意揀選了一樣入口,稱很喜歡。

  皇貴妃抿唇笑道:「瞧皇祖母您說的,明嬰小時候住宮裡,是皇祖母您帶大的,他的口味您還不清楚嗎?這些肴饌都是您今日親自盯著壽膳堂做的,他哪有不喜歡的道理?」

  這是家宴,昭元帝與琮親王幾人閉口不談政事,難免話少,宴席上想要和樂,勢必就要有會說和樂話的人,皇貴妃是其一,賢德二妃亦不遑多讓,陵王鄆王是晚輩,卻也懂得哄太皇太后與昭元帝歡顏,一場家宴吃下來,倒也其樂融融。

  宴席將末,太皇太后又向程昶招招手:「昶兒,過來。」

  有眼力見兒的內侍當即便在太皇太后邊上加了一席,太皇太后拉過程昶的手,慢悠悠地笑道:「余衷家的二姑娘,周洪光家的五哥兒,你還記不記得?」

  余衷這個名兒程昶沒聽說過,周洪光,彷彿是吏部哪個當差的。

  終歸他不是真的小王爺,人一直認不齊全。

  程昶是以模棱兩可地答:「印象不太深了。」

  太皇太后笑道:「不怪你印象不深,余衷家十二三年前就搬離金陵了,周家幾年前當差上頭犯了糊塗,被你皇叔父好一通罰,這些年大概是覺得沒臉,也不遞帖子進宮來看我這個行將就木的老朽了。」

  程昶道:「太皇祖母老當益壯,龜年鶴壽。」

  「就你嘴甜。」太皇太后又笑,「不過我也是前一陣兒才曉得,你皇叔父去年就把余衷招回來,眼下在太常寺當差。你這兩個月生死未卜的,我這顆心喲……」她伸手撫上自己胸口,「一直安不下來,閉上眼就是噩夢,想著我的昶兒究竟在哪裡呀。後兒還是你皇叔父曉得了這事,回頭跟余衷打了聲招呼,把他家二姑娘接進宮來了。淩姐兒,你記得嗎?小時候,你,她,還有周家的五哥兒,常在我宮裡一塊兒玩鬧,且每年呀,你們就盼著太皇祖母能帶你們上明隱寺去,到了明隱寺,你們可開心了,漫山遍野地瘋玩兒。」

  程昶從太皇太后的話裡聽出頭緒,余和周都是異姓,這些異姓人家的娃娃能進宮伴在太皇太后身邊,只能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了。

  程昶道:「左右是有親故的,他們既在京城,太皇祖母倘想他們,把他們召進宮說話就是。」

  「說的是呢。」太皇太后道,「我還想著,趁我這身子骨還能動彈,再帶你們仨上明隱寺一趟去,可惜,不能夠了。」

  明隱寺是皇家寺院,十餘年前一場血案,早已荒棄不用,而今凡祭天祭祀等事宜,早已改去白雲寺。

  提起明隱寺,座上一應人等都安靜下來,所幸家宴也已用得差不多了,昭元帝停了箸道:「天色不早了,皇祖母早些安歇吧。」又笑著說,「您的大壽就在近前,壽宴當日還有得勞動,要多將養著。您思念明嬰,他近日無事,讓他常進宮來陪您說著話就是。」

  言罷,與琮親王、陵王鄆王一齊起身先送了太皇太后離席,爾後才自行邁步往宮外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5:16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五章

  昭元帝離開延福宮,把陵王鄆王及程昶幾人散了,獨留琮親王陪著,慢悠悠往宮禁裡走。

  月朗星稀,重重宮樓在這靜夜裡只餘了個淺淡的輪廓,昭元帝遙遙望了眼,道:「太晚了,今日就在宮裡歇吧。」

  琮親王稱是。

  今上與親兄弟有話要說,一列宮人不敢靠近,都在八丈外的地方綴著,近前只有個提燈引路的內侍官,低眉順眼的,連邁出去的腳步都無聲息。

  「下午那會兒,昶兒去御史台了,這事你知道麼?」昭元帝似想起什麼,問道。

  琮親王點頭,說知道。

  「他如今是越來越有樣子了,早上才回京,下午就去了衙門。聽說還著人去刑部打了招呼,明日一早要親自提審羅複尤家的那個四姑娘,羅,羅,羅什麼來著?」

  「羅姝。」琮親王道。

  「對,提審羅姝。」

  昭元帝笑著道,「他還問雲舒廣的案子查得怎麼樣了,說是想要看卷宗,嚇得吳歧、石逸春幾個老不休都來請示朕。」

  吳歧與石逸春分別是御史大夫與大理寺卿。

  程昶失蹤後,大理寺當即就查到了白雲寺清風院,從裡頭揪出了當年雲舒廣的兩個部下,得知三公子是為了追查忠勇侯的冤情才不見的,便把三公子的失蹤與忠勇侯府的案子並在一塊兒追查,眼下程昶找著了,失蹤案銷了,可忠勇侯府的「冤情」還尚未有定論呢。

  「朕能說什麼?朕自然是准了。從前昶兒胡鬧慣了,成日裡不務正業,如今他好歹求上進了,知道為朝廷分憂,為朕分憂,他要問案,朕這個做叔父的,哪有不鼓勵的道理?你說是不是?」

  當年塔格草原一役慘敗,累及太子身死,一直是昭元帝心頭的一根刺,而今昭元帝對此事的態度雖有所鬆動,願意為雲洛平反,但並不意味著他就想直面這樁案子。

  那根刺在心裡紮得太久了,早已與血肉長在了一起,倘若要一下拔出來,必然要傷筋動骨。

  昭元帝這一番話裡掖著話,琮親王不是沒聽出來。

  琮親王道:「皇兄說明嬰長大了,依臣弟看,他其實還是小兒心性。想來是被連著折騰了一番,心裡憋著一股氣,因此打算要徹查到底。皇兄暫且由著他去,等這股氣過去,他也就罷手了,回頭臣再開解開解他。」

  「他要查,就查吧。」過了一會兒,昭元帝卻道,「你也不必多說他,朕瞧著,昶兒如今不像是個糊塗的,白雲寺這事,他受了大委屈,該他弄明白。」

  「聖上,王爺殿下,仔細著檻兒。」

  一時走到夾道盡頭,引路的內侍官出聲提醒。

  邁過門檻兒打個彎兒,御花園就到了,亭臺樓閣玉樹瓊花漸次入眼。

  昭元帝漫不經心地瞧了一陣,忽然長長一歎,說:「平修,我身子大不好了。」

  平修是琮親王的小字。

  琮親王聽得這一聲喟歎,腳步驀地頓住。

  九五之尊的身子狀況是天家頭一等的秘辛,太醫院請脈過後的診冊都是要擱在金閣裡拿九龍鎖鎖起來的。更不敢在私下議,議多了,被有心人聽了去,就是意圖謀反。

  昭元帝回頭看琮親王這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苦笑著道:「今早上太醫院來診脈,朕逼著他們說實話,結果呢,一個一個嚇得趴在地上,跟沒脊樑骨似的,說若仔細將養,不勞心,不費神,興許還有個五載七載,若不這樣,大約就只剩一兩年光景了。可朕是皇帝,怎麼能不勞心費神?朕想著,一兩年,想必是快得很了。」

  琮親王拱手,溫聲道:「皇兄是真龍天子,眼下的不好,想必只是一時不好,等來年開春,氣候回暖了,必定會身康體健的。」

  昭元帝曬笑一聲:「你我是一路走過來的,到如今,你也開始拿這些沒筋骨的話來打發朕了?」

  他將笑容收了,望著不遠處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說道:「所以今日下午,朕傳了衛玠,讓他帶著皇城司(注)的人,仔細去查雲舒廣的案子,查宣威的冤情、招遠的叛變,去查……太子的死因。」

  琮親王聽了這話,面上雖無動於衷,心中卻不由一震。

  昔日太子身死的大悲大慟化為深宮殿宇上經年不散的一道霾,而今,他的皇兄,終於要從這道霾裡走出來了嗎?

  昭元帝道:「昶兒的公道,朕其實很想為他討,忠勇侯一府滿門忠烈,朕也想為他們昭雪。可朕是皇帝,朕的子嗣太少了,老三,老四,沒一個像話的,眼下到了這個緊要關頭,朕沒法子,只能先顧及江山,顧及朝綱,平修,你能明白朕嗎?」

  說起來,這已是昭元帝第二回提這話了。

  琮親王點了點頭,說:「臣弟明白的。」

  九五之尊的身子狀況雖是秘辛,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總能漏出去個一二。太子身隕經年,儲位卻一直懸著,底下的皇子不起心思嗎?前些年朝廷裡請立東宮的摺子不知上了多少,全被昭元帝壓了下去。而今到了這個關頭,眼看今上或許是要熬不住了,群臣都開始另謀出路,濟濟朝野上,純臣又能有幾人?

  昭元帝不是不想查是誰要害程昶,動手動到天家人身上,實在太猖狂!

  可是,能對天家人動手的,也只能是天家人了。

  他若大費周章去查,必然會引得朝野動盪,若逼得急了,說不定還會起兵戈,激得群臣憤怨皇子逼宮。

  昭元帝想,他若是春秋鼎盛之年倒也罷了,誰敢鬧,誰敢反,拖出去治罪就是,可他不是,他自己都不知道還餘多少時日可活。倘他就此撒手人寰了,餘下這個爛攤子,又該由誰去收拾?

  大綏是從前朝滿目瘡痍裡接手的江山,歷經五帝勵精圖治,好不容易才開創的盛世。

  打江山難,守太平更難。

  儲位虛懸,皇帝時日無多,皇子無德,帝位無人可予,由此時日一久,必然會加劇黨爭,君臣離心離德,這是毀社稷根本的事。

  社稷根本毀了,家國就要從裡頭開始敗了,太平,便也守不住了。

  昭元帝不想這盛世毀在他手上。

  但有什麼辦法呢?這是長在這深宮裡,誰都瞧得見,誰也不敢提的一塊流著膿的毒瘡,只能任其慢慢潰散。昭元帝想,罷了,且效仿秦皇漢武,便用這餘下的時光,去尋一尋那靈丹妙藥吧。

  秦皇漢武找尋的是長生藥,他的願景小一些,他只求一帖能治毒瘡的藥,此心昭昭,但願蒼天可鑒。

  琮親王的下處在福寧宮南面的披芳殿,兩人走到岔路口,琮親王彎身恭送道:「夜深了,皇兄今日操勞,想是乏累,回寢宮後安心歇下吧。」

  昭元帝道:「不乏,今日昶兒回來,朕高興。」

  他頓了一下,「說起來,昶兒還是忠勇侯府的雲氏女找著的,朕預備著要封賞她,但一時想不出要封賞什麼好,依你看呢?」

  琮親王道:「依臣弟看,尋常的封賞就很好,雲氏女是升了校尉後,請命去找明嬰的,而今找到了,也是她分內應當。」

  昭元帝悠悠地看著琮親王,過了會兒,笑了:「朕上回說,昶兒與那雲氏女走得有些近,你還不信,說雲氏女只是為了感念昶兒為宣威伸冤才請命去找昶兒。眼下你看,就是昶兒失蹤,也是為了追查她父親忠勇侯的案子。聽說——」他略一停,像是在回想,「昶兒因為她,在回金陵的路上還出了點岔子。」

  「彷彿是雲氏女病了,要在驛站歇息,昶兒也吩咐行隊回驛站,耽擱了大半日行程。哦,聽說沿路護送的那個府尹想搶雲氏女的功勞,昶兒動了怒,要攆人走。」

  「有這樣的事?」琮親王默了默,回道,「臣弟尚未聽說。」

  昭元帝笑著道:「所以朕早已說了,你這個當爹的,尚不如朕這個做叔父的上心。便說今年年中,弟妹想為昶兒說親,挑來挑去,挑了禮部林家的。後來朕知道了這事,幫著一打聽,才知那林什麼的,不過是禮部一個五品郎中,平日裡不提起,朕都不記得有這號人,昶兒是要封世子的,你的親王爵,以後也是要由他繼承的,五品官家的姑娘做王妃,太寒磣,怕是委屈了他。不過朕又想了,昶兒的正妃,還是找個合他心意的為好。依你看,昶兒喜歡什麼樣的?那個雲浠嗎?」

  琮親王聽了這話,心頭一凜,合起雙手彎身拜下。

  「雲浠出身是好,堂堂三品忠勇侯府,自立朝之初便鎮守塞北,打下汗馬功勞,配得起昶兒。但是……」昭元帝看了一眼琮親王,悠悠道,「不太合適。」

  至於為什麼不合適,昭元帝話裡話外其實已說得很明白了。

  程昶是世子,是將來的親王,古來親王最忌與兵權扯上關係,遑論娶一個將門女為妃?雲浠的出身是好,可惜,她是忠勇侯府的人,手裡掌了兵。

  琮親王道:「明嬰這些年胡鬧慣了,尚未收心,哪會有什麼稱意的人呢?他的親事,左不過父母之命,臣弟對選親擇妃這樣的事不在行,倘皇兄、皇祖母能幫著明嬰擇一個合適的,那便再好不過了。」

  昭元帝聞言,像是才想起什麼,說道:「提起皇祖母,朕倒是想到一個人。昶兒小時候不是常與余衷家的二姑娘玩在一塊兒麼?上個月她進宮陪皇祖母說話,朕剛好在,看了一眼,已出落得水靈了。正好皇祖母的壽辰也近了,回頭朕與余衷說一聲,趁著皇祖母的壽宴,把他家二姑娘與昶兒的事大致定下來,你看如何?」

  琮親王道:「聽憑皇兄安排。」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5:30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六章

  子時的梆子聲敲過,六部衙門除了值廬還點著亮,最後一盞燈火也熄了。

  冬日的寒夜涼浸浸的,柴屏搓著手,從刑部的大牢出來,迎面遇上幾個綏宮巡衛,上前討了他的魚袋一查,寒暄道:「侍御史大人這麼晚還當差。」

  柴屏笑道:「三公子回來了,交代了些差事,這不,連夜趕著辦了。」

  他是侍御史,官品在程昶之上,但程昶畢竟是小王爺,他為他辦差並不為過。

  巡衛道:「大人辛苦。」

  柴屏點點頭,看巡衛走遠了,籠著袖口從小角門出了宮。

  街上已無人煙,唯不遠處一個巷弄口泊著一輛掛著「柴」字燈籠馬車。守在馬車旁邊的廝役見了柴屏,喚了聲:「大人。」然後問,「大人,回府嗎?」

  柴屏「嗯」著應了。

  他原本立時要上馬車的,腿已抬起來了,不知怎麼,又躊躇著放下。他退後一步,理了理衣冠,然後搓著手,原地跳了幾下,彷彿是要把這一身寒意去了才敢登上馬車。

  車簾落下,廝役揚了鞭,驅著車在這冬日的街巷裡轆轆行起來。柴屏入得車廂,卻並不能坐,而是對著眼前身著鴉青色斗篷的人拜下:「殿下,屬下讓殿下等久了,實在罪過。」

  斗篷人似乎正在閉目養神,過了會兒,他才緩緩睜開眼,道:「無妨。」

  柴屏道:「屬下方才已去刑部打聽清楚了,三公子今日接風宴前,討了上一回他親自審羅姝的案宗過目,還說明日一早他要再審一回,且要單獨審,不需錄事在一旁記錄。」

  「殿下,您說三公子是不是已猜出刑部囚牢裡的錄事是咱們的人,並且還猜出了是我們利用羅姝做局,誘他去清風院的了?」

  此言出,車廂裡半晌沒聲。

  過了會兒,斗篷人才道:「他好歹在生死邊緣兜了一圈,猜不出才是稀奇。」

  「殿下說的是。」柴屏點頭,「但屬下總以為三公子還是從前那個糊塗的,未料他自落水後竟變得如此敏銳。」

  他說著,又道:「屬下也已派人去打聽三公子落崖後是如何活下來的了,但這回去接三公子的殿前司人馬裡沒有咱們的人,三公子這一路上,幾乎沒有對任何人說起他落崖後的經歷,是以屬下還沒打聽清楚。不過屬下早前已派人去東海漁村打聽了,想必不日後就會有消息傳來。」

  「不必了。」斗篷人道,「他落崖的時候,被橫長的枝椏攔了一下,落到崖下後,究竟發生過什麼,他自己也記不太清。後來東海漁村的人在白雲湖邊撿到他,當時他人是昏迷的,身上什麼除了手臂的刀傷,什麼傷也沒有,在漁村醒過來後,身子也沒有任何不適。」

  「這……」柴屏咋舌,「殿下是何以知道得這麼清楚的?」

  聽著就像是三公子親口相告的一般。

  但他自然不必等斗篷人回答,細一思量,說道:「這不對啊,三公子落崖後,咱們的人就放燈在崖壁上仔細瞧過了,那崖壁是陡壁,雖有橫木,幾乎攔不住人,即便三公子被橫木阻了阻,白雲湖邊的淺岸上全是碎石,那麼高摔下去,哪怕不粉身碎骨,怎麼可能一點傷都沒有?何況咱們的人岸上水裡都找過數回,定然沒有疏漏,並不見三公子人影啊。」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中琢磨,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

  思緒到了這,彷彿要收不住,忍不住接著道:「殿下,上回三公子落水那事,您還記得嗎?」

  斗篷人「嗯」了一聲。

  「三公子落水那回,人在水裡溺了足足有一炷香,常人早該去見閻羅王了。可三公子呢,撈起來時原本沒了聲息,等一抬回京兆府衙門,忽然又詐屍了。」

  「殿下您說……」柴屏猶疑了一下,「這世上會不會有這樣的人,無論怎樣,都是死不成的,亦或者,哪怕死了,也會死而復生?」

  馬車在深夜的街上不緊不慢地走著,柴屏說這話的時候,恰好來了一陣寒風,風掀起車簾一角灌進來,車廂中的燈火微一晃動,柴屏下意識移目看去,不期然瞥見了夜空裡一輪荒涼的毛月亮,整個人都不由瑟縮了一下。

  斗篷人沉默地坐著,也不知將這話聽進去了沒有,過了會兒,他問:「毛九,你們找到他了嗎?」

  毛九便是雲浠和程昶一直在尋的那個手心有刀疤的人。

  「還沒有。」柴屏滿是愧色,「前些日子咱們的人已在朱雀街瞧見他了,追了一陣,追到秦淮河邊,竟跟丟了。」

  「當時要在金陵行事實在太難,三公子失蹤,殿前司的人馬成日在城中搜尋,太皇太后壽宴將近,祝壽的西域舞者進京,城中擠擠挨挨的都是出來看熱鬧的人。屬下擔心毛九趁著西域舞者進城的當口溜出金陵,當即派了人去城外方圓百里搜捕,竟然仍沒能找著他。」

  斗篷人聽了這話,眉心微蹙,似是有些動怒,然而片刻後,他卻放緩語氣:「不怪你,毛九這個人,確實有些本事。」

  否則他也不會派他去接洽艄公,讓艄公往程昶袖子裡塞金磚頭。

  「多謝殿下體諒。」柴屏道,「不過屬下今日逗留在宮中,並非全無所獲,屬下打聽到一個十分要緊的消息。」

  他看了斗篷人一眼,壓低聲音,「陛下這陣子,已開始調動皇城司的人馬了。」

  「此事本王知道。」斗篷人悠悠道,「父皇讓衛玠帶著人去查雲舒廣的案子,再查一查當年皇兄究竟是怎麼死的。」

  「這是好事。」斗篷人一笑,「衛玠與雲洛的交情好,有他帶著皇城司的人插手忠勇侯府的案子,姚杭山這個樞密使,就做不了太久了。」

  「不止呢。」柴屏道,他稍稍一頓,理了理思緒,「按說皇城司的人行事該十分隱秘,這事叫咱們的人發現,著實算個意外。」

  「殿下這些年不是讓咱們的人盯著明隱寺那頭嗎?大約五日前吧,咱們的人在山下遇到幾個商客,跟他們打聽附近的路。本來呢,咱們的人扮作農夫,那些人扮作商客,該是兩不相疑的,結果咱們的人上山小解,卻發現那幾個『商客』也上了山。咱們的人覺得蹊蹺,就一路跟了過去,這才發現這幾個『商客』竟進到明隱寺裡頭去了。」

  「殿下您想,自從十二年前那場血案一出,陛下明令荒置明隱寺後,還有什麼人能進寺裡去?只能是皇城司的人了。若非咱們的人早已在附近扮了數年農夫,想必憑皇城司的人的敏銳,定然會有所警覺,不會上山的。」

  「屬下猜想,陛下現今的身子……該是大不好了,因此等不及,想要加緊找一找當年在明隱寺失蹤的那個人,這才又派了皇城司的人去查問線索。」

  斗篷人聞言,坐著半晌沒吭聲,須臾,他冷笑著道:「難怪今日家宴上,太皇祖母一提起明隱寺,父皇便將宴席散了,還獨留了皇叔一人說話,這是他的心結,也是他唯一的解。」

  柴屏聽昭元帝獨留下琮親王,愣了一下,疑道:「殿下,陛下對親王殿下信任至極,留下親王殿下說話,會不會打算讓琮親王也去尋當年在明隱寺失蹤的那個人?」

  「怎麼可能?」斗篷人失笑。

  馬車在一道深巷裡停下,柴屏先一步下了馬車,提著燈,將斗篷人引著往泊在巷口的另一輛馬車走去。

  「雖然當年在潛邸時,父皇與皇叔一路走來,生死同舟,但他老人家畢竟在龍椅上坐得太久了。皇位啊,人一旦坐上去,就會變得疑心重重。父皇對我如此,對皇叔,哪怕還存有當年的信任,也不可能毫無保留了。事關儲位,父皇絕不會讓皇叔插一腳進來。何況我動了明嬰,皇叔面上看雖沒什麼,私底下難道不想查出真相,然後除掉我嗎?」

  「父皇是既盼著他查,又怕他查,就譬如他對明嬰,是既盼著他能醒事,又擔心他太清醒。所以父皇他老人家留下皇叔,八成既是為了安撫,又難免要打壓。怎麼安撫呢?想來快要封明嬰為王世子了。因此他老人家大約還要提點皇叔一番,讓他轉告明嬰,身為將來的親王,安分守己才是緊要,切莫與雲氏一門走太近,尤其是雲浠,畢竟忠勇侯府可是掌了大綏百年兵的。」

  言罷,就著柴屏的手,登上自己的馬車。

  柴屏立在車外恭敬道:「殿下說的是,屬下受教。敢問殿下,陛下派皇城司的人去明隱寺的事,咱們可要應對一二?」

  「應對?」燈火將斗篷人的側影映在側壁上,勾勒出虛虛一個輪廓,他似乎有些乏,抬手捏了捏眉心,「除非明嬰那裡有動靜,否則不必應對了。」

  他長長一歎:「他人老了,身子骨不行了,難免寄希望於別處,以為當年明隱寺失蹤的那個人是靈丹妙藥呢。也罷,隨他找去吧,大海撈針,看他能找到什麼時候。」

  ……

  卯正時分,天邊剛泛起一絲水藍,程昶便起身了。

  他這大半月奔波在路上,昨夜回王府歇下,是難得好眠,雖沒睡太長時辰,醒來後人倒是十分精神。

  孫海平在一旁的耳房裡聽到動靜,推門進來看程昶已洗漱好了,訝異道:「小王爺,您這麼早就起了?」見他換了身官袍,不由地又問:「今上不是准了您幾日休沐麼?怎麼還要當差?」說著,忙道,「那您等等小的,小的這就換身衣裳陪您巡街去。」

  他想著程昶是巡城御史,現如今回京了,要上值當差,自然該去巡街。

  程昶看孫海平一副睡糊塗了的模樣,說:「不必了,我去刑部。」

  孫海平愣了愣,這才想起程昶昨日派人跟刑部的人打了招呼,說要去提審羅姝。

  可太皇太后的大壽再兩日就到了,他還當他家小王爺要等壽宴過了才去審人呢,沒想到小王爺如今辦事這麼雷厲風行,一刻也不帶拖遝的。

  孫海平道:「那小的這就吩咐人給您備早膳去。」

  王府的膳堂手腳很快,不多時,就把早膳送過來了。

  程昶口味清淡,桌上擺著的都是些清粥小菜,他齊了齊筷子頭,正準備開吃,抬眼看孫海平獨一人在桌邊布菜,不由一愣,問:「張大虎呢?」

  孫海平撓撓頭:「不知道,好像早上起那會兒就沒瞧見他。」他說著,去門口隨便喚來一人,讓他去尋張大虎。

  沒一會兒,只聽外頭粗裡粗氣一聲,「小王爺,您有差事吩咐小的去辦?」張大虎隨即進了屋。

  程昶一抬頭就愣住了。

  王府的廝役向來一身布衣短打,眼下入了冬,外頭至多添一件對襟襖衫,卻看張大虎今日,身著月白闊袖長衫,足踏玄色雲頭靴,腦門兒上還戴了頂斯斯文文的絨氊帽兒,雖然……配上他虎背熊腰的身形,瞧著有點怪吧,好歹是十分體面的。

  也不知道他穿得這麼人模狗樣的是要幹什麼勾當去。

  張大虎看程昶沒反應,又問一次:「小王爺,您有差事吩咐小的?」

  程昶已差不多吃完了。

  他這個人,不大喜歡干涉別人的私事,加上張大虎與孫海平辛苦找了他兩月,又一路護送他回王府,他昨日是特地允了他們休息的。

  「沒事,看你不在,隨便問問。」程昶接過孫海平遞來布帕揩了揩手,站起身,再看張大虎一眼,說,「你去忙你的吧。」

  「那成。」張大虎一點頭,「那小的這就上忠勇侯府找雲校尉去了。」

  孫海平正在給程昶遞茶水,聽了這話,驚得手一抖,茶水灑了大半。

  程昶:「……」

  他別過臉,上下又打量了張大虎一眼。

  孫海平道:「不是,你一個人找雲校尉幹什麼去啊?」

  張大虎很意外:「你咋給忘了呢?當初雲校尉答應帶著咱們去找小王爺,咱們說過要報答她,我這是報答她去啊。」

  「你報答她你穿這身兒?你腦子被驢踹了?」孫海平道。

  張大虎瞪大眼:「這身兒咋了?這身兒不精神?」

  兩人說話間,程昶已自行披好絨氅,推開門往院外去了,張大虎倒是記得他家小王爺今日要去刑部,與孫海平一起跟在後頭恭送他。

  孫海平試圖挽救張大虎:「你要報答雲校尉,也不必這麼趕早,要不等小王爺回來咱們陪著小王爺一塊兒去?」

  「不用了,我去我的,你們去你們的。」張大虎道,「再說了,我打算給雲校尉買幾份禮,要先上街轉轉去。」

  孫海平小心翼翼:「你要買什麼禮?」

  「還沒想好。」張大虎撓撓頭,「雲校尉是個姑娘,我想著,要不就送些胭脂水粉、簪子耳墜什麼的。」

  孫海平覺得張大虎就快沒救了:「你知道她是姑娘你還送胭脂首飾?」

  車夫已套好馬車等在外院了,看程昶出來,連忙上來扶他上了馬車。

  張大虎與孫海平一起站在道旁目送程昶的馬車離開,一面又說:「胭脂首飾怎麼了?你還別說,我近日仔細看了,雲校尉長得好看,比小王爺從前在畫舫裡瞧上的那個芊芊姑娘、桐花姑娘還要好看不知多少哩!她就是不打扮,素淨了點兒。」

  孫海平:「求求你快閉嘴吧。」

  「為啥,不是你先問我的嗎?」張大虎莫名其妙,「再不成,我這兩日上忠勇侯府幫雲校尉幹點兒活,反正她家全是病秧子,幹活的人口少……」

  程昶的馬車已駛出去數步,忽然停住,車夫驅著馬掉了個頭,又回到王府前。

  孫海平連忙迎上去,畢恭畢敬道:「小王爺,您有什麼吩咐?」

  「那什麼,」程昶撩起簾,看了一眼張大虎,「他……」

  「明白明白。「不等程昶開腔,孫海平就立刻道,」小的這就囑人堵了他這張王八嘴,再五花大綁捆起來,只要小王爺您沒回王府,絕不讓他踏出王府半步,一定把他摁住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5:45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七章

  程昶到了刑部,衙署外的小吏迎上來,說:「三公子,您這麼早就到了?御史台的柴大人也才剛過來。」

  程昶知道柴屏,這一輩官員裡的佼佼者,年不及而立已然做到了侍御史一職,上回姚素素的案子一出,朝廷改作三堂會審,程昶想去刑部囚牢裡審羅姝,就是柴屏幫忙疏通的關係。

  程昶問:「柴大人過來做什麼?」

  小吏陪著笑道:「似乎是為案子的事,這不,年關快要到了,上頭催結案催得緊。」

  程昶點點頭,由小吏引著,下了囚牢裡。柴屏正在囚牢的外間看新遞上來的供詞,見了程昶,先一步上前拜道:「三公子。」

  他或是想著程昶近三月不知所蹤,對目下案子的進度知之甚少,先把大致情況與他說了一遍,末了無奈笑道:「原以為三司衙門這麼多能人,姚府二小姐的案子該是好結,沒成想這麼長時日下來,竟成了一樁無頭公案,證據找來找去,原先的幾個嫌犯都脫了罪,秋節當晚鬧事的匪寇又多,也不知是不是其中哪個起了歹心下的殺手,總之那些賊人沒一個招的。好在眼下樞密使大人鬆了口,裡頭這個——」他往囚室那邊望了一眼,「可以暫且放出來了。」

  這裡是女牢,所謂「裡頭這個」,指的便是羅姝了。

  程昶問:「為何?」

  柴屏道:「要說呢,羅府的四小姐作案動機有,證據也有。可是這個證據,不足以指證她就是犯案的真凶。」

  他說著,順手就從一旁的櫃閣裡取出羅姝的卷宗以及一個木頭匣子,匣子裡裝著的是一枚女子用的耳珠子。

  程昶記得,當日京兆府過堂,仵作在姚素素的牙關裡找到這枚耳珠,羅姝才落獄的。

  「這耳珠確系羅府四小姐的不假,可為何竟會在姚二小姐的牙關裡找到呢?試想倘若姚二小姐的死當真是羅四小姐所為,那麼姚二小姐在瀕死掙扎之際奪下羅四小姐耳珠以留下證據,這耳珠應當在她手中才對,因為她彼時呼吸困難,人應該是在一種力竭的狀態,無力將耳珠塞入牙關。因此這枚耳珠,並不足以證明姚二小姐就是羅四小姐所害。」柴屏說道。

  這個程昶知道,所謂疑罪從無,因為怕冤枉好人,凡證據上出了問題,都會被視作無效,古來律法大都如此。

  「再者說,姚府二小姐的屍身雖然是在水岸邊找到的,但她其實是被縊亡的。姚二小姐與羅四小姐力氣相當,憑羅四小姐一人,恐難以致姚二小姐於死地。況且,根據羅四小姐的供詞,她所供訴的兩人起紛爭的時辰、姚二小姐的愛貓雪團兒走失的時辰,都與姚府丫鬟的供詞、三公子您的證詞相吻合,說明她說的是真話,如此,也就不能判定羅四小姐是殺害姚二小姐的真凶了。」

  柴屏說到這裡,一笑,打趣道:「聽說那隻叫雪團兒的貴貓後來被三公子您撿了去養,這貓除了走散那會子,該是一直跟在姚二小姐身邊的,要是它能開口說話,指不定能提供些關鍵線索。」

  程昶道:「我事後還真帶雪團兒去了秦淮水邊一趟,但它除了四處嗅了嗅,沒什麼異常。」

  柴屏張口訝了訝,隨即點頭:「三公子為了查案,當真費心了。」

  言罷,他長長歎了一口氣,「羅四小姐到底是樞密院羅大人的千金,而今證據不足,被這麼關在囚牢裡說不過去,眼下刑部與大理寺已一併出具了諮文,要令她出獄了,只待咱們御史台在上頭署名。但是,關於那耳珠,有一點讓我著實費解。」

  柴屏略作一頓,蹙眉道,「倘姚二小姐不是羅四小姐殺的,那麼真凶將耳珠放入姚二小姐口中意欲究竟為何呢?倘這真凶想要嫁禍羅四小姐,他大可以用別的更好的法子,留下這麼一份似是而非的證據,目的是什麼?」

  程昶聽柴屏說著,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木匣中,色澤溫潤的耳珠上。

  過了片刻,他道:「柴大人可否把這枚耳珠借給我用一會兒,我拿去問一問羅姝,」

  「這個自然。」柴屏忙道,「三公子今日既是來提審嫌犯的,這裡的一應案宗、罪證,三公子都可以任意取用。」言訖,把羅姝的卷宗以及木匣子一併呈交給程昶,又與獄卒略作交代,先一步離開了。

  因程昶事先就打過招呼說要單獨審問羅姝,囚室裡早已擱好了一張木椅,原本在裡頭待命的錄事一見他進來,連忙收拾筆墨退出去了。

  程昶將卷宗與裝著耳珠的木匣子擱在一旁,撩袍在木椅上坐了,看著羅姝:「說說吧。」

  他倒是不怕隔牆有耳,姚素素的案子是三堂會審,眼下這個大牢裡,既有刑部的人,也有大理寺與御史台的人,這些人都知道他在這裡審案子,互相盯著,是誰也不敢靠近。

  羅姝縮在角落裡,戰戰兢兢地應:「說、說什麼?」

  「說是誰讓你把忠勇侯的冤案透露給我的。」程昶不疾不徐道。

  羅姝惶恐地望著程昶,片刻,避開他的目光:「三公子在說什麼,我……我聽不明白。」

  程昶打量了羅姝一眼。

  她到底是四品樞密直學士之女,饒是身處大牢中,部衙裡的人也對她頗多照顧。她身上的囚衣是乾淨的,因為冬日天寒,外頭還添了件襖衫,擱在角落裡的飯菜尚算新鮮,但她似乎仍然很冷,周身裹著棉被,整個人十分頹喪,兩個月下來,又瘦了不少。想想也是,她一個養在深閨的嬌貴小姐被關在這大牢裡久不見天日,心中早已慌極駭極了。

  至於他今日要來審她的事,想必早已有人提前知會過她了,甚至告誡過她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否則她剛才瞧見他,不會這麼鎮定。

  程昶道:「你父親教你說的?他也為那個人效忠嗎?」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程昶見羅姝仍沒有反應,語氣依舊不緊不慢,「是有人借著你父親的名義轉告你,讓你把忠勇侯府的冤案透露給我,還說只要你成功把我騙去了清風院,不日後,他就能讓你離開這座大牢,對嗎?」

  羅姝一聽這話,心頭驀地一震。

  她不由回憶起昨日夜裡,那個御史台的大人過來叮囑她的話:「三公子眼下想必什麼都猜到了,他若問起你白雲寺清風院的事,你不必慌張,也不必回答他,明白嗎?」

  他還說:「要是他問起你忠勇侯府是否有內應,是否你就是這個內應,你既不要承認,也不要否認,只需害怕就行了。」

  她當時心中狐疑,多嘴了一句:「忠勇侯府……有內應?」

  熟料那個大人卻道:「此事與你不相干。你只需記得,你要讓三公子相信你就是這個內應,否則,」他一頓,「想想你們羅府一家老少的命。」

  程昶見羅姝一直不言語,繼而道:「忠勇侯府有個內應,這個人是你嗎?」

  羅姝心下微凝,果然被那個御史大人猜中了。

  她正等著程昶逼問,未料程昶忽然語鋒一轉,他靠著椅背,雙手修長的指尖交抵著,閒適地問:「是不是早就有人告訴過你了,說我會過來問忠勇侯府內應的事?」

  「他是不是還說,一旦我問起,你既不要承認,也不要否認?」

  程昶淡淡道:「你現在是不是在想,為什麼我會猜到這些?」

  「一看你的反應就知道了。」他道,「是他告訴你,只要你什麼都不說,做出一副害怕的樣子,我就會信你?」

  羅姝被程昶這一通字字切中要害的問驚得無以復加,她不知道該作什麼反應才好,半晌,支吾道:「我真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程昶聞言,沒吭聲。

  過了會兒,他站起身,迫近兩步,目不轉睛地盯著羅姝:「你是沒用腦子想過?他這是拿你做替罪羊呢。你一直想離開這大牢,可你知道你若坐實了忠勇侯府內應的身份,又該在牢裡蹲多久嗎?」

  羅姝微微一怔,目光中頃刻流露出慌亂擔憂之色。

  程昶心中立即就有了答案:不是她。

  忠勇侯府的內應,不是羅姝。

  她畢竟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養在深閨少不經事,被他這麼一連串的迫問詐出了實情。

  其實那個忠勇侯府的內應不過是在「艄公案」的緊要當口給「貴人」遞了兩回消息,眼下「貴人」的身份尚且虛無縹緲,沒有實證,他的內應又怎麼會被送入大牢?

  羅姝之所以會露出擔憂的神色,是因為她不知這內應究竟做過什麼。

  程昶知道,姚素素的死,八成不是羅姝所為;忠勇侯府的冤案,羅姝一個深閨小姐,恐怕也知之甚少;至於自己被騙去清風院被人追殺,羅姝只不過是其中一枚為人利用的棋子罷了。

  是故他今日來刑部大牢裡提審羅姝的目的只有一個,問出她是否就是忠勇侯府的內應。

  眼下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

  但是還不夠。

  他轉過身,拿過擱在一旁桌案上的木匣,取出裡頭的耳珠:「你的?」

  羅姝惶然看了一眼,飛快垂下眸,小聲應道:「是……」然後她連忙辯解,「可我當真不知道這隻耳珠為何竟會在素素那裡,素素當真不是我害的——」

  「我知道。」不等她說完,程昶就道。

  旁人或許猜不出真凶為何要留下這樣一枚似是而非的證據,但他卻猜得出來。

  或者說,他是在被人追殺至清風院外的崖邊,黃昏降臨生死一線之際恍然大悟的。

  「其實你本無罪,在京兆府過堂的時候,因為仵作在姚素素的牙關裡找到了這枚耳珠你才下了獄。」

  「有人早就知道我懷疑忠勇侯府有內應,也知道我懷疑這個內應是你,所以他早就算到一旦你下了獄,我就會到牢裡跟你打聽有關內應的事。他利用這個機會,反將我一軍,借你之口告訴我忠勇侯的冤情,然後把我騙去了白雲寺的清風院。」

  程昶說到這裡,俯下身,修長的雙指捏著耳珠,盯緊羅姝一字一句道:「你可知道,就是這顆珠子,害了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分明是極平靜的,可羅姝一抬眼,卻在他溫玉般的眸子裡窺得了一絲暗,清冽的眼尾斂藏著近乎妖異的戾氣。

  三公子俊美無儔在金陵是出了名的,然而他眼下這副模樣,已不能單單用「無儔」二字形容,彷彿上天遁地,都不能找出這樣一個人,他是清姿玉骨的仙,更是攝人神魂的鬼魅,好看得叫人心中生怖,好看得能讓人償命。

  可他為人所害,有人無故要取他性命,縱使他在時空的顛倒中彷徨失措,在回京的一路上按捺不表,心中如何能不恨?

  若不是死而復生,若不是一命雙軌,他現在是不是早已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了?

  「並且他還不知足,他非但利用這顆珠子令你入獄,設局伏殺我,且還把證據做得似是而非,讓你不至於坐實殺害姚素素的罪名。他想讓我覺得他在保護你,畢竟他希望我認為,你才是他在忠勇侯府的內應。」

  「你、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麼?」羅姝徹底被程昶駭住了,支吾道,「不是我害的你……」

  三公子落崖的事,哪怕她在獄中,也聽人提起過了。

  那些人說,清風院外的崖是陡壁,落下去必然九死一生,她不知道他是怎麼生還,又是怎麼回來的。

  「因為今日之後,那個人還會派人來找你。」程昶道。

  反正已撕破臉了,彼此做了什麼都心知肚明,索性剝皮露骨把話說開。

  「你幫我轉告他,其實他的身份,我大致知道,我也大致知道他最終想要的是什麼。」

  「本來他和我井水不犯河水就罷了,他既然容不下我,我也犯不著跟他客氣。」

  他生活在一個法制社會,行事有法律與道德的約束,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可以任人宰割。

  他生活在和平年代,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的成長沒有坎坷。

  在那個如同調色盤一般紛繁絢爛的二十一世紀,他也在沒有硝煙的爭鬥中歷練過,也見識過複雜的人性,一路動心忍性,憑著極清醒的頭腦,饒是帶著一顆令人不堪重荷的心臟也攀上了高峰。

  縱然這些都不能與動輒嗜血的皇權相比,但他好歹要為自己的命好好爭一把。

  無法訴諸於法,訴諸於正義,那麼就自己還自己公道。

  「你告訴他。」程昶負手,冷聲道,「咱們走著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5:57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八章

  程昶出了囚室,把卷宗與木匣子歸至原處,一旁幾個獄卒看三公子面色不虞,俱是不敢吭聲。

  離開刑部,抬頭一看,竟然下雪了。

  這場雪來勢洶洶,鵝毛大的雪片子彷彿自入冬就積攢著,等雲頭承不住重量了,一股腦兒地澆灑下來。

  天地間一片紛紛揚揚,四周一下就白了,更遠處,幾個朝廷大員想要面聖,被殿前司的人攔在宮門外挨個查魚袋,他們似乎冷得受不住,籠起袖口,在原地來回頓腳。

  程昶遙遙看了一會兒,正準備離開,身後有人喚道:「三公子。」

  是早上迎候他的刑部小吏。

  「適才皇城司的衛大人來衙署尋三公子您,得知您在提審嫌犯,就說不必打擾,下官想著,既是衛大人找,想必是有要事,便特特過來轉達三公子您一聲。」

  程昶一愣:「衛大人?」

  「就是衛玠衛大人。」

  程昶想起來了,衛玠,皇城司的指揮使,忠武將軍。

  皇城司這個衙門,說白了,擱在明朝就是錦衣衛,只為天子辦事。衛玠這樣的人來找,大抵都與皇命有關,無怪乎這小吏要特地相告了。

  程昶自穿來後,倒是在幾回朝宴上見過衛玠,只記得他長著一對飛眉,鬢角剃得拉裡拉雜,一副辦事不太牢靠的模樣,還十分嗜酒。

  程昶問:「衛大人找我做什麼?」

  「下官不知。」小吏道,又笑著說,「想來大約是為著忠勇侯的案子。」

  皇城司雖然只給天子辦差,但他們經手的案子,除了少數極機密的,大都在刑部與大理寺有載錄,這小吏是刑部的,自然能猜到一二。

  「之前三公子您失蹤那會兒,刑部與大理寺這裡把您的失蹤案與忠勇侯的案子並在了一塊兒追查,眼下您回來了,失蹤案銷了,餘下忠勇侯的案子就轉到皇城司去了。」小吏道,「聽說是今上的吩咐,讓皇城司的人務必給三公子您一個交代。」

  程昶是為了打聽忠勇侯府的冤情才被人追殺的,現如今那些追殺他的暗衛不然是死了,不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唯一的線索,只餘下忠勇侯這一條。

  但程昶知道,昭元帝讓皇城司去查忠勇侯的案子,未必是為了給他一個交代,他只是讓堂堂小王爺被伏殺這事在明面上有個妥善的解,等時日長了,就不了了之了。

  程昶不知道昭元帝究竟怎麼想的,他的態度一直很曖昧,既要袒護陵王鄆王,擺明了又對這兩個兒子不滿,可他身子不好,餘下一個小皇子才六歲,扛不起社稷大統,皇儲這個難題,他要怎麼解決呢?

  算了,憑那皇帝怎麼想,反正跟他無關。

  程昶道:「那我過去皇城司一趟。」

  「不必去不必去。」刑部小吏見程昶邁步要走,連忙攔道,訕訕笑著說,「衛大人適才沒尋到三公子您,說左右無事,出宮吃酒去了。」

  程昶愣了下,朝廷大員上值卯進申出,這才什麼時辰,就出宮吃酒了?

  小吏又道:「三公子不必擔心耽誤了皇城司的差事,衛大人過來時,遇到了去兵部覆命的雲校尉,雲校尉不是忠勇侯府的人麼?衛大人便著人先請雲校尉去皇城司了。」

  程昶問:「雲浠?」

  「對,就是雲大小姐。」小吏道,「忠勇侯的案子繁雜,又擱置了好幾年,想來皇城司那裡跟雲校尉有的打聽,三公子改日再過去也是一樣得。」

  他說著,折身回衙門取了一把傘呈遞給程昶,然後指了指天:「今兒太冷,三公子身子金貴,不如早些回王府。」

  程昶撐著傘,沿著軒轅道一路走到綏宮側門。雪更大了,洋洋灑灑地直往人臉上撲,側門外,有幾個等候官老爺的馬車夫蹲在一起喝氣搓手,其中一人道:「怎麼突然就下雪了,一點預兆都沒有。」

  「是啊,昨兒還晴好,陡然一下這麼冷,早知添件襖子再出門了。」

  「誰能料天老爺突然來這一齣呢?我家老爺早上出門時連身薄氅都沒帶,想必該在衙門裡凍壞了。」

  「小王爺——」

  程昶正若有所思地聽著,忽然聽到孫海平的聲音。

  他側目一看,只見孫海平捧著個暖手爐跑來,氣喘吁吁道:「小王爺,您已經辦完差啦!那小的這就讓人把馬車趕過來。」

  說著,把暖手爐遞給程昶。

  「不必了。」程昶道,「我還有點事。」

  孫海平道:「咋了?小王爺,這大冷天的,您還有啥事兒急著辦?」又拍拍胸脯邀功道,「您放心,小的過來給您送銅爐子前,已跟人合力把張大虎那個瞎貓熊眼的蠢頭驢捆起來了,保管他不能上忠勇侯府攪和去。」

  程昶說:「我去一趟皇城司。」

  「皇城司?皇城司離這遠著哩!」

  但程昶沒多解釋,撐著傘,回綏宮裡去了。

  皇城司的衙署設在西面白虎門附近,並不在綏宮內,但走宮裡的夾道過去,腳程便快些。

  雪忽大忽小,程昶到了皇城司,老遠一看,衙署外正排著長龍,遙遙十餘人的隊列裡,有看著像家丁的,有看著像耕夫的,什麼扮相的都有,大都是老百姓。

  程昶納悶,上前一打聽,其中一人將他上下一打量,問道:「閣下不是皇城司的人吧?」

  程昶今日雖穿了官袍,外頭卻罩了身絨氅,官帽也沒戴,一頭墨色青絲梳成髻,拿玉簪隨意簪了,是以瞧不出身份。

  他道:「不是。」

  「那您有事找皇城司辦,都得在這排隊候著,等那頭的官爺——」那個人抬手往衙外的長案一指,「問過您姓名籍貫後,才會把您引進去。」

  程昶道:「我是來尋人的。」

  「都一樣。」那人又道,指了指往前後幾人,「我是來找差事的,他是來打聽案子的,那頭那個,瞧著沒?穿一身補服的,還是個七品官哩,聽說是上頭哪位大人派來取物件兒的,還不是在這排著?總之來了皇城司,就得守衛大人的規矩。」

  程昶:「……」

  行吧,太平盛世,帝王放權放得厲害,這些天子近臣閑得沒事幹,已開始搞前臺接待搞自主招聘了。

  程昶是琮親王府的小王爺,按理只要上前說一聲,自會有人把他恭迎進去,但他到底是二十一世紀的人,講究人人平等,凡事不習慣行特權,便撐著傘,繞去長隊最末排著了。

  皇城司的兩個接待小吏辦差事尚算勤快,沒一會兒就輪到了程昶。

  「名字?」

  「程昶。」

  「哪個程,哪個昶?」

  「晷漏肅唱,明宵有程的程,永日昶。」

  程雖是皇姓,但這個姓氏在大綏很常見,加之三公子的名諱不是人人皆知,是以小吏並不以為奇。

  「年紀?」

  「二十。」

  「家住何方,哪裡人士。」

  「金陵人士,家……就住在金陵城東無衣巷。」

  小吏筆尖一頓,抬頭看向程昶,愣了一下:「你住無衣巷?那不是琮親王殿下住的地兒嗎?你跟琮親王殿下是鄰戶?」

  程昶:「……嗯。」

  他爹住在王府有汜院,他住在扶風齋,算是鄰居吧。

  「在哪裡當差?」

  「御史台。」

  「來辦什麼差?」

  「……找個人。」

  「那成,去裡頭等著吧,待會兒上頭的大人過來了,自然會引您去衙裡尋人的。」小吏看著手裡記下名錄,越看越不對,金陵人士,姓程,琮親王殿下的鄰戶,還在御史台當差?

  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在哪裡當差來著?

  小吏倏然一下站起身。

  「回、回來!」

  程昶正收了傘往裡走,忽聽小吏一身喚,回頭問:「還有什麼事嗎?」

  適才外間雪大,瞧人瞧不大清,眼下細一看,長得跟副畫兒似的,不是三公子還能是誰?

  「三、三公子。」小吏呆了一瞬,立時就跪下了,惶恐道,「小的不知三公子大駕,方才多有冒犯,三公子恕罪,三公子恕罪——」

  這也不怪他沒認出人來,誰能料琮親王府的三公子竟會在這大雪天上皇城司來排長龍呢?

  三公子為人所害,九死一生回到金陵,聽說今上心疼他,已打算明年一開春就封他為王世子了。封了王世子,那就是將來的親王,貨真價實的小王爺,日後逢了他,就該稱一聲「殿下」,這可是頂頂尊貴的身份,常人哪裡得罪得起?

  小吏這一跪,引得衙署裡幾個官員都出來瞧動靜,見是程昶,一時間都陪著小吏跪了,其中一人賠完罪,斗膽上前問:「敢問三公子來皇城司尋何人?」

  程昶沉默了一下:「我找雲校尉。」

  「雲校尉正在武雅堂那邊辦差呢,下官這就為您通傳去。」

  「不必了。」程昶道。

  他沒料到自己這一來竟引出這麼一通陣仗。

  「我在這裡稍等一下就好。」看了一眼仍跪在一旁的官員與小吏,說,「都起身吧。」

  「三公子要等也不能在這裡等啊。」官員微一愣,聽三公子這話,竟是要親自等著雲校尉辦完差的意思?這麼冷大雪天,「這是外衙,入冬還沒來得及燒炭盆,三公子您裡邊請,裡邊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6:10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六十九章

  雲浠從武雅堂出來,一名主事官立刻過來道:「雲校尉,您已辦完差了?」又說,「三公子已等了您好些時候了。」

  雲浠一愣:「三公子在等我?」

  「是。三公子不到午時就過來了,說是有事找您。外衙那幾個當差的本來要立時過來知會您,三公子攔著不讓,說不耽誤您辦差,這不,眼下已足足等了您一個多時辰了。」

  雲浠左右望了望:「三公子人在哪兒?」

  「仍在外衙呢。」主事官道,「下官想把他請來內衙,他說不必。」

  說著,引著雲浠就往外頭去。

  誰知一到外衙的接待間,程昶竟是不在,守在接待間外的小吏道:「三公子半個時辰前就離開了,沒說去哪兒,小的也不敢打聽。」

  皇城司是天子近衛,衙署很大,單是外衙,演武場就有七八個,程昶人這麼一走,都不知該上哪兒找去。若他等不及已經離開倒罷了,怕就怕他人還在衙司內,他是來找雲浠的,他不走,雲浠就不能走,這大寒天的,憑的把人困在這兒。

  主事官為難道:「勞煩雲校尉稍等一等,下官這就派人去尋一尋三公子。」

  雲浠點了點頭:「有勞大人。」

  她在接待間坐下,一旁的小吏為她沏上茶,但天實在太冷,茶很快就涼了,連暖手都暖不了一刻。雲浠把茶放下,她今日出門得急,更沒料到會下雪,只穿了尋常的校尉服,原本在兵部復完命,早些回到侯府倒也罷了,誰知半路撞見衛玠的人,把她傳來了皇城司,耽誤了這麼久,外頭積雪已深,冷就不提了,想必待會兒回府的路才是難走。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

  雲浠覺得自己大概能猜到程昶為何來找她,她早上在兵部,聽人提起說三公子去刑部大牢裡提審羅姝了,想必三公子一定是知悉了有關「貴人」的線索,才趕著過來與她相商的。

  雲浠有些懊惱,她分明知道昭元帝派皇城司查問忠勇侯的冤情只是做做樣子,可心中還是抱有一絲僥倖,企盼父親能借此機會昭雪。是以武雅堂的將軍問當年雲舒廣出征前夕的情形時,她生怕遺漏,有些話翻來覆去地說。其實她明明可以早點出來的。

  早點出來,三公子就不至於白來一趟,不至於等她這麼久;早點出來,她就可以見到三公子了。

  雲浠舉目朝窗外望去,之前那個去找程昶的主事官仍不見身影。

  她有些失落,心想,三公子大約是等不及,早已走了吧。

  雲浠略歎了口氣,站起身,對一旁的小吏道:「我去外面走走。」

  外面就是遼闊的演武場,場上擺著擂臺,戰鼓,還插著旌旗,雲浠看了一會兒,沒過去,她不能走遠,只敢在附近轉轉,沿著一條廊道來來回回地走,不期然間,不遠處有人喚她。

  「雲浠。」

  聲音清清涼涼的。

  雲浠驀地移目看去,程昶正撐著傘,立在這一天一地的風雪中。

  他身上的絨氅是茶白色的,髮間的玉簪是極淡極淡的青,明明站在刀兵旁,一身霜意卻能將兵戈之氣盡數斂去,演武場的烽火狼煙被雪一遮,化作水墨山色,襯著一旁清清冷冷的人,便是一場好風光。

  雲浠見是程昶,一時也顧不上雪大,快步朝他走去,拱手道:「三公子。」然後問,「三公子您有事找卑職?」

  程昶將傘往她頭頂遮了遮,問:「你的事辦好了嗎?」

  「已辦好了。」

  程昶「嗯」了聲,把暖手爐遞給雲浠,說:「那走吧。」

  他剛才其實哪兒也沒去,不過是等久了出去隨便轉了轉,後來發現手爐涼了,想找個柴房添熱碳,找著找著就走遠了。

  手爐接在手裡,正熱乎,那股融融的暖意透過她的指腹與掌心滲入血脈裡,一下便祛了她這一身寒氣。

  雲浠原以為程昶把手爐給自己拿著是有什麼事要辦,看他正撐傘等著自己一起走,才跟上了去。兩人路過接待間,程昶與先才的小吏打了聲招呼,便與雲浠一起離開皇城司了。

  沒了樓閣擋風遮雪,天地一片浸骨的寒涼。

  雲浠看程昶握著傘的指節有些微泛紅,想來是冷的,琢磨著要把手爐還給他,便說:「三公子,卑職來撐傘吧。」

  但程昶沒應這話,他看她一眼,說:「那天回京後,我本來想等忙完了,把你送回侯府的,後來一打聽,你已經走了。」

  聽說王府的管家連頓飯都沒留她吃,只招待了杯茶,給了個打發人的金茶匙。

  「無妨的。」雲浠道,她一笑,「三公子劫後餘生,好不容易回了王府,自然該多陪一陪王爺與王妃殿下,再說卑職在外兩月餘,也是急著回侯府見阿嫂呢。」

  她說著,想起今日程昶來尋她或是為了羅姝的事,便問:「三公子您已去刑部提審過羅姝了?」

  「嗯。」

  「那……」雲浠略微猶疑,「忠勇侯府的內應,是她嗎?」

  程昶一時沉默,片刻,他道:「不是。」

  雲浠怔了怔,隨後「哦」了一聲,不吭聲了。

  她其實有些難過,一直以來,她都希望侯府的內應就是羅姝的。

  她的血親已沒了,世間至親唯餘一個阿嫂,所以她把忠勇侯府裡的每一個人都看作是自己的家人。

  這些人,每個都與她熟識,每個都待她好,倘若要逐一查過去,每查一個都無疑於在她心上添一道瘡疤。

  雲浠的心裡蒼涼涼的,但她很快便點頭,說:「那好,那我近日多留意,一定把這個人找出來。」

  她想了想,又說:「還有那個刀疤人,我離開金陵前,跟柯勇打了招呼,讓他留人幫忙盯一下,昨日柯勇與我說,他的人一個月前在金陵裡見到了刀疤人的蹤跡,可是,那天恰逢給太皇太后祝壽的西域舞者進京,跟丟了。」

  「我想著,」雲浠抿了抿唇,「如果能早日找到刀疤人,找到……侯府裡的內應,我們就能早日查出害三公子的『貴人』究竟是誰了。」

  程昶聽了這話,卻沒接腔。

  他看雲浠一眼,見她神情黯淡,一副有些失措的樣子,沒再提內應的事,仰頭看著漫天雪,笑了笑道:「金陵的雪好,在我家鄉已經很難得見到這麼下得這麼靜的大雪了。」

  雲浠聞言,有些不解。

  她想問,三公子的家鄉,不正是金陵嗎?

  可話到了嘴邊,又覺得不對。

  一直以來,雲浠都有種可笑的直覺,眼前的這個三公子,不像是這裡的人。

  不像是金陵,甚至不像是大綏。

  可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才能孕育出三公子這麼與眾不同的人來呢?

  她於是問:「三公子的家鄉在何處?」

  家鄉何處?

  程昶唇角的笑意淡了些。

  要說呢,他是杭州人,後來在上海讀書工作。這兩個城市冬天都很少下雪,哪怕下雪,也難以堆積起來,偶爾地上才鋪就薄薄一片白,便被呼嘯而過的車輛碾出數道錯綜的輪印。

  他的故鄉,有川流不息的車流,有鱗次櫛比的高樓廣廈,有黑夜裡,永不熄滅的華燈。

  亮得能掩去星光月暉。

  雲浠見程昶良久不語,想起一事來,笑著道:「其實當時找不到三公子,我就安慰自己說,三公子興許只是回家鄉去了,興許只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等他在那裡待夠時日了,就會回來的。」

  這話出,程昶的腳步驀地頓住。

  握在傘骨的手微微收緊,他不由別過臉又看雲浠一眼。

  她唇角的笑意很清淺,眸子乾乾淨淨的,明媚得像暖春,但她應該不會覺得暖,大雪封天,身上的校尉服太單薄,饒是捧著手爐,鼻尖與耳珠已凍得通紅了。

  「冷嗎?」程昶問。

  雲浠愣了下,搖了搖頭,說:「不冷。」

  程昶把傘遞給她:「幫我拿著。」

  然後他解開絨氅,抖開來,罩去她的肩頭。

  雲浠撐著傘,怔怔地立在雪中,一動也不敢動,眼睜睜地看他為她披上絨氅,為她繫上絨氅的繫帶。

  天地間來了一陣風,雪粒子拂來傘下,一粒黏在他的長睫,雲浠抬眸看去,長睫下是湖光山色,目光如水。他似有所覺,手裡動作略一停,微抬眼,如水的目光便與她撞上。

  雲浠心間一跳,慌忙別開眼。

  程昶沒說什麼,垂下眸,不緊不慢地為她繫好結,說:「好了。」順手從她手裡接過傘。

  此處已立朱雀正門不遠了,兩人並肩走著,誰也沒有再說話。

  雲浠知道自己不該接程昶的氅衣的,甚至連這暖手爐都該還給他,他是天家人,她只是校尉,他們兩個人之間,若真要論,他是君,她是臣。

  可她現在的心裡太亂了,她不知道程昶方才的舉動意味著什麼,是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嗎?還是藏著別的喻意。

  她甚至不知道他今日為何來皇城司尋她。

  究竟是為了羅姝的事,還是看到下雪了,過來為她送一隻手爐,為她撐傘。

  然而這個念頭一出,她又慌忙提醒自己要打住。

  不是沒有希冀的,可若希冀不切實際,妄生了可念而不可及的願景,她恐怕這一輩子都會覺得遺憾。

  所幸餘下的這一段路已不長了,很快就出了綏宮側門。

  孫海平早已綏宮門外等著了,一看程昶非但是與雲浠一起出來的,連他的絨氅與手爐都通通在雲浠身上,訝然道「小王爺,您怎麼……」

  然而話沒說完,他又想起一事,連忙道,「小王爺,王爺殿下正等著您呢。」

  話音落,身後便傳來肅然一聲:「明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6:22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章

  程昶回身見是琮親王,喚道:「父親。」

  雲浠愣了下,隨即也見禮:「王爺殿下。」

  琮親王昨夜宿在宮中,今早起身後,索性去部衙裡料理完差務才離宮。一出來,看到程昶的馬車停在宮門口,人卻不在,喚孫海平來問過,才知他是去了皇城司。

  早上就有人來跟他稟過了,說雲浠被衛玠的人傳去了皇城司問案,他知道程昶是去找雲浠的,便在宮門口等,看他會何時出來。

  琮親王道:「本王聽聞皇城司開始重新徹查忠勇侯的案子了,怎麼樣,案子進展得順利嗎?」

  「順利。」雲浠道,「多謝王爺關心。」

  「忠勇侯一生征戰沙場,為大綏立下汗馬功勞,既是他的案子,若有本王幫得上忙的地方,你不必顧忌,隨時來找本王。」

  雲浠道:「當年父親的案子在朝廷鬧得沸沸揚揚,便得王爺相助,卑職無以為報,已很愧疚,如今怎敢再勞煩王爺。」

  琮親王笑了笑。

  他的目光落到雲浠肩頭的氅衣,語鋒一轉,說道:「你辛苦尋回明嬰,於王府有大恩,本王本該邀你過府,好生答謝你的,奈何太皇太后的壽宴將近,本王諸事纏身,今早聽聞你在兵部覆命,便囑明嬰過去代本王轉達一聲謝意,未料他竟找你找去皇城司了。」

  雲浠聽了這話,微微一怔。

  原來三公子今日來皇城司尋她,竟是琮親王的意思。

  她心中一時說不出滋味,茫然中夾雜著失落,失落過後又安慰自己,這才是對的,她原就不該多想。

  雲浠道:「王爺不必客氣,尋回三公子乃卑職分屬應當。」

  琮親王頷首,抬目看了眼紛揚的雪,吩咐孫海平:「你去宮門與禁衛打聲招呼,就說是本王的意思,讓他們套輛馬車送雲校尉回府。」

  隨後看向程昶,「明嬰,我有事囑你,隨我上馬車。」

  雲浠見程昶要走,忙喚了聲:「三公子。」

  她將手爐遞還給近旁的武衛,又去脫絨氅,手剛碰到繫帶,便聽程昶道:「穿著吧。」

  他看她一眼,道:「冬天天冷,不急著還我。」

  隨後不再多說,跟著琮親王往馬車走去了。

  親王是八騎的車駕,車身十分寬敞。雖然今日才落第一場雪,但車內早已焚起了紅羅炭,厚毛氈做的車簾阻絕了外間的寒意,整個車廂都暖融融的。

  琮親王沉默地坐著,待到車夫將馬車驅離了綏宮正門,才問道:「忠勇侯府那個孤女,你喜歡她?」

  程昶安靜片刻,「嗯」了一聲。

  琮親王又問:「有多喜歡?」

  有多喜歡?

  很喜歡大概是談不上的,如果說僅僅只是好感,又不止。

  算上前世與今生,他已經很久沒有喜歡過一個人了,無數人在他生活裡來去,沒有一個走入他的心間。

  算算該是多少年了,這還是頭一回,有個人懵懵懂懂地撞入他眼中,撞在了他心外堅冰做的硬殼上,他為此情真意切地動容,縱然那些龜裂的痕不足以讓外殼破損,讓他就此淪陷。

  程昶道:「我說不清。」

  說不清?

  琮親王看程昶一眼:「無論多喜歡,就此打住。」

  他又說:「你和她之間,沒有緣。」

  琮親王說完這話,原以為程昶會反駁,沒想到他竟沒有,他只是在聽到「沒有緣」三個字時,眉心微微蹙了蹙。

  於是有些叮囑的話,譬如昭元帝的聖意、余衷家的二姑娘余淩,他便沒有對他提及。

  罷了,說得再多,他未必會放在心上。

  琮親王道:「過幾日你太皇祖母壽辰,你早些進宮,延福宮午間設了小席,你先去陪一陪她。」

  程昶應:「知道了。」

  他撩開簾,去看車外的落雪。

  不過一會兒工夫,雪已細了許多,雲浠大約已快回府了。

  他想起今日在皇城司,她因為要等他,一個人在外衙的廊下來來回回地走,鼻頭與耳根都凍得通紅了,也不知道要進屋躲雪,他覺得好笑又心疼。

  程昶其實知道琮親王為什麼要說他和雲浠之間沒有緣,就像他知道先前琮親王一見雲浠,為什麼要說他今日去皇城司尋她,是受父之命。

  程昶不反駁,不僅僅是因為他不能當著人下自己父親的顏面,更因為很多時候,他覺得無謂爭一場。

  命途尚且撲朔迷離,生死猶未可知,紅塵只能聊作添香之物,有朝一日若能雲開,但願有月明吧。

  —*—*—*—

  太皇太后的壽宴當日,雲浠一早便起了身。

  照理她區區一個七品校尉,是沒有資格去宮宴的,但太皇太后或是感念她尋回程昶,之前禮部把赴宴大員的名錄呈上去,她特意囑了要讓忠勇侯府的雲氏女也來。

  既然是以忠勇侯府的名義,雲浠去,方芙蘭自然也要一起去了。

  「除了小姐與少夫人被太皇太后破格請進宮去,再有就是太常寺少卿余家,太僕寺有個什麼周家。對了,聽說那個余家與太皇太后沾著親故,他們家的二小姐小時候還是伴在太皇太后身邊長大的呢。前兩個月,三公子失蹤那陣兒,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傷心得緊,還特地傳了余二小姐進宮長住。」

  而今雲浠尋回程昶,立了功,今上又命皇城司重新徹查忠勇侯的案情,金陵的一些臣眷見風使舵,對忠勇侯府的人便不似以往避如蛇蠍。偶爾府上有宴,便會邀方芙蘭過府,鳴翠跟著方芙蘭同去,慢慢便自那些姑娘夫人口中聽來些碎語。

  雲浠沒怎麼將鳴翠的話放在心上,待她為自己梳完頭,照著一旁的銅鏡看了眼。

  及腰的長髮散了下來,兩側各挑起一束在腦後挽成髻,上頭簪了根青花簪,額間細細墜了隻水亮的珠,配上她今日霜青色的裙,挺好,挺精神的。

  她平日裡束馬尾束慣了,還以為把頭髮散下來,人會沒精打采呢。

  白苓在一旁看著雲浠,說:「大小姐要是能常這樣打扮就好了,真好看。」

  雲浠沒接腔,她今日要以忠勇侯府的小姐進宮,因此才精心梳妝,平時哪有這功夫?收拾乾淨就成了。

  她站起身,回身就要拿擱在桌上的劍,指尖觸到劍柄才想起今日也是不得佩劍的。

  雲浠問白苓:「白叔的腿今早怎麼樣了,還疼嗎?」

  白苓點點頭。

  雲浠說:「那我待會兒進宮前,先繞去給白叔抓藥吧。」

  侯府雜院的人各有各的事忙,唯一兩個跑腿早上都出門去了,不知何時能回,趙五趕馬車,等著送雲浠和方芙蘭進宮,不如就讓他繞道跑一趟。

  白苓忙搖頭:「不急的,阿爹說了,也就這兩日下雪天冷,他的腿才疼了點,比起往年已好多了,待會兒大小姐您這裡忙完了,阿苓出去抓藥就行。」

  雲浠聽了這話,沉吟一番。

  早上鳴翠與白苓先為方芙蘭梳妝,又為她梳妝,用了一個來時辰,眼下已近午時了。太皇太后的壽宴雖在晚間,但她們這些臣眷不能掐著點去赴宴,等她老人家吃過中午的小席,她們就該進宮了。

  「行吧。」雲浠點頭,正琢磨著是否讓趙五回來的路上抓點藥材,就聽外頭趙五道:「大小姐,少夫人,田公子過來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6:34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一章

  田公子即田澤,因他在今年的秋試裡中了舉人,忠勇侯府的人都尊他一聲「公子」。

  雲浠一聽田澤來了,有些意外,繞去前院,田澤手裡拎著一捆藥包,見了雲浠,先斂身行禮:「雲校尉。」然後說,「家兄算著白叔治腿疾的藥該服完了,囑在下買了送來。」

  雲浠回京後,去京兆府跟張懷魯討要田泗,張懷魯非但同意,還讓柯勇跟田泗一起過來繼續跟著雲浠當差。

  眼下年關在即,田泗手上還有諸多京兆府的差務需要交接,平日裡忙得不見影兒,等閒有什麼事,便讓田澤幫著打理。

  雲浠歉然道:「前兩月我不在,你就常來侯府幫忙,你如今中了舉,開春還有會試,該多在家裡溫書才是。」

  田澤道:「雲校尉不必客氣,家兄說過,忠勇侯府於我兄弟二人有恩,不過是為白叔送一趟藥,舉手之勞罷了。」

  他笑起來,「再者說,經史子集翻來翻去,講得無外乎是人世綱常,天道禮法,看得多了,難免乏味,若能多出來走動,或能有新的心得。」

  他穿著長衫青襖,眉眼間遠山遠水的,氣度十分清華,若非衣衫太過陳舊,半點瞧不出是苦出生的。

  二人說話間,方芙蘭也過來了,見了田澤,稱了聲:「田公子。」

  田澤知雲浠和方芙蘭趕著進宮為太皇太后祝壽,便道:「那在下便不耽誤雲校尉與少夫人,改日再過來拜訪。」

  說著,把手裡的藥包遞給一旁的白苓,順道問了一句:「白叔的身子還好嗎?」

  白苓點點頭:「尚好。」

  她抬眸看他一眼,耳根子漸漸紅透了,接過藥包無措地立了片刻,才聲若蚊蠅地又道,「多謝田公子。」

  天色已不早了,雲浠送走田澤,囑趙五套好馬車,與方芙蘭一起往宮裡而去。

  路上,雲浠想起一事,問方芙蘭:「阿嫂,您覺得望安怎麼樣?」

  方芙蘭「嗯?」了聲,問:「怎麼?」

  「阿嫂前陣子不是說想給阿苓說戶人家麼?我看阿苓像是對望安有意,不如去問問他的意思?」雲浠道。

  她越想越覺得合緣:「望安是田泗的弟弟,這些年常來往的,也算是咱們自己人了,他人品好,樣貌也好,看樣子,也很願意照顧白叔。阿苓若能嫁給他,我們就不必為她的後半輩子擔心了。」

  方芙蘭略一沉吟,卻道:「怕就怕他不願娶阿苓過門。」

  見雲浠不解,她解釋,「田澤滿腹學問,博古通今,目下已經是舉人,等來年春闈一過,他若沒有金榜題名倒罷了,萬若高中進士,日後前途無量,娶一個……貧家女為妻,恐會拖累了他。」

  方芙蘭這話雖逆耳,卻不無道理,雲浠聽後,有些失落,應道:「阿嫂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了,我適才只想著倘阿苓與望安的親事能成,她出嫁後,也能常回侯府。」

  方芙蘭柔聲一笑,道:「你其實可以去問一問田澤的意思,若他也對阿苓有意,兩個人彼此兩廂情悅,那這事便沒什麼好顧慮的了。」

  雲浠黯下去的眸色又亮起來,輕快地「嗯」一聲。

  太皇太后的宮宴設在延福宮,是綏宮近旁,一座相對獨立的宮所,據傳是上一朝的祖皇帝不滿宮城狹小所建,專作設宴、遊賞之用,若走綏宮的夾道過去,路就要近些,若從宮外繞行,路就很遠了。

  雲浠到延福宮時,恰是申正,她與方芙蘭下了馬車,由內侍官引著往今日擺宴的昆玉苑而去。苑中,許多公侯臣眷皆已到了。因是為太皇太后祝壽,講究一個其樂融融,規矩不多不說,連席次也不講究男子在左,女子在右,皆是按府入坐,譬如忠勇侯府的席旁,便設著皇城司指揮使衛玠的席。

  雲浠抬目往座上那幾席一望,宮裡頂尊貴的那幾個人還沒到。她又撫了撫掛在腰間的荷包,想著今日大約能見到程昶,早上出門前,便把上回琮親王府給的金茶匙也帶著了。

  宴席雖擺在露天,每一席下頭都煨著小火爐,是一點也不冷的,雲浠與方芙蘭剛要落座,不遠處有幾個臣眷與方芙蘭招手,笑著喚:「芙蘭,快過來。」大約是趁著尚未開宴,要拉她過去說話。

  方芙蘭自是不能辭,與雲浠一點頭,先一步離開了。

  雲浠難得來延福宮一回,正打算四處轉轉去,剛走了沒兩步,身後有人喊她:「阿汀。」

  雲浠愣了一下,整個金陵,會喚她「阿汀」的人實在不多。

  雲浠回頭一看,竟然是裴闌。

  自從姚素素出事以後,雲浠已許久沒見到他了,聽聞他被懷疑是謀害姚素素的嫌犯後,被三司奏請,停了大半月的職,直到近日才回到樞密院當差。

  雲浠行了個禮:「大將軍。」

  裴闌看著她,過了會兒,輕聲問:「你近日還好嗎?」

  雲浠微微皺眉,她與他退親後,便該是兩路人了,平日哪怕見了都該避嫌,憑的來問好與不好是要做什麼?

  她沒答,反問:「大將軍有什麼事嗎?」

  「也沒什麼。」裴闌道,他略一猶疑,又道,「是這樣,祖母近日身子不大好,常常念及你,你能不能過裴府來——」

  裴闌話未說完,忽然被人自身後一撞,身子往前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雲浠一怔,裴闌習武經年,定力極好,是誰竟能將他撞得這般狼狽?

  她舉目看去,撞著裴闌的人長著一雙飛眉,狹長的雙目雖有神,但因喝醉了的緣故,顯得有些糊塗,他顯然不怎麼愛收拾,鬢角剃得拉裡拉雜,下巴上還有青鬍茬,最稀奇的是眼下分明是大冬天,他卻只穿著一身單衣曳撒,襟口敞得很開,彷彿半點都不覺得冷。

  正是皇城司的指揮使,衛玠。

  衛玠嗜酒是出了名的,平日裡除了當差的時候清醒,其餘的時候都醉著。這不,太皇太后的壽宴還未開始,他又喝得酩酊了。

  衛玠在原地晃了晃,才意識到自己撞著人,拎著酒壺湊近去一瞧,笑了:「喲,這不是裴二少爺嗎?不好意思裴二少爺,撞著您了。」

  他一說話,就是一股沖天的酒氣。

  裴闌眉頭一擰,往一旁避開一步,說:「衛大人不必多禮。」

  衛玠目光落在裴闌的衣衫上,略一定,如臨大敵:「哎喲,瞧我這,居然把裴二少爺的衣裳弄濕了。」他伸手就要去給他拍,「這下可難看了,金陵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小姐要跟我急呢!」

  裴闌先是與雲浠解親,爾後又與姚素素糾纏不清,後來與羅姝議親議到一半,竟然出了人命官司,而今他在金陵雖不至於身敗名裂,也不似以往風光了,衛玠這話說出口,怎麼聽怎麼像在譏嘲他。

  奈何他是天子近衛,等閒不能得罪。

  裴闌只得強壓著怒氣,回一句:「衛大人說笑了。」抬步離開了。

  衛玠看裴闌走了,聳了聳肩頭,大約是覺得沒趣,隨後拎著酒壺,在原地找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席,踉蹌著坐下,又喝起來。

  雲浠鬆了一口氣。

  她心裡其實有些感激衛玠,聽裴闌的意思,是要讓她過府去探望老太君,可她才與他解親半年,眼下就去裴府,該以什麼名義?她又不能直接辭,老太君待她如親孫女,她如今病了,她是該去看一看的。若不是衛玠吃醉酒不經意把裴闌撞了,雲浠都不知該如何應答這事。

  不多久,酉時已至,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話的人陸續入了席,須臾,只聽內侍官一聲高唱:「太皇太后、陛下駕到——」

  雲浠抬目望去,太皇太后由昭元帝與琮親王伴著入了昆玉苑。

  他們身後跟著的分別是陵王、陵王妃、鄆王、鄆王妃,三公子,以及跟在三公子身邊,一個面若銀盤,眸若剪水,身著天青色對襟襦裙的姑娘。

  雲浠一見那青衣姑娘,略一愣,看她的裝扮,並不像是天家人,可金陵城的官家小姐她大都見過,這個卻是生面孔。

  眾人向太皇太后與昭元帝見過禮,雲浠忽聽得鄰近一席有人小聲議:「你看那個,她就是太常寺余少卿家的二姑娘余淩。」

  「太常寺少卿家的姑娘怎麼來太皇太后的壽宴了?」

  「聽說是與太皇太后有遠親,小時候伴在她老人家的身邊長大的。前一陣兒三公子不是失蹤麼,太皇太后傷心得緊,陛下就讓這淩姐兒進宮陪太皇太后。大約是她伺候得好,解了太皇太后的心魔,陛下一道旨意,非但准允了她來太皇太后的壽宴,還把她的父親遷來太常寺頂了少卿的缺。」

  「要這麼說,追本溯源,余家太常寺少卿的銜兒,竟是因三公子得的?」

  「可不能這麼說,陛下用人自有陛下的深意,與旁的什麼不相干。」

  兩人拉拉雜雜議了小半晌,待議到了昭元帝身上,立時謹慎了起來。

  昭元帝孝順,今日既是太皇太后的壽宴,便把上座讓給了她老人家。

  太皇太后落座後,看余淩還盈盈立著,招了招手,把她喚來身邊。她的目光在四周搜尋片刻,見程昶身邊尚空著一席,順手一指,似乎不經意,把余淩指去了程昶身邊。

  壽宴的席次鱗次櫛比,眾人圍坐在一起,彼此離得都不算遠,雲浠能聽見太皇太后說話,也能看清他們的神情。

  余淩的衣裙是天青色的,每走一步,像是水波浮動。

  她步去程昶身邊,朝他款款行禮,程昶似乎愣了一下,卻沒說什麼,點頭與她回了個禮。

  雲浠收回目光,垂眸看自己的衣裙,也是青色的,發白的霜青,她早上還覺得這個顏色乾淨精神,眼下藉著燈火夜色,又覺得,大約並不能算好看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6:49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二章

  昭元帝道:「皇祖母雖然說過不要壽禮,但孫兒思來想去,還是備了一份,皇祖母不喜鋪張,大壽不是每年都操辦,日後惦記起這日子,好歹有個念想。」

  言罷,他拍拍手,幾名宮人合抬上一株高五尺,寬三尺的血紅色珊瑚。

  這樣的珊瑚稀世罕見,座眾人見了,皆嘖嘖稱奇。

  皇貴妃拿起絲帕掩口,一副訝然模樣:「陛下贈給皇祖母這株珊瑚狀似鹿角,有祥瑞之意,皇祖母松鶴之年依然身康體健,再得了這珊瑚,定然要長命百歲,活過菩薩去呢。」

  太皇太后失笑,抬手點了點皇貴妃:「屬你嘴貧。」

  她笑過,環目朝坐下一望,不知怎的就有些傷感:「宮裡的人這些年愈發伶仃了,早年皇后慈善,早早的就沒了。後來就是暘兒,多好的太子呀,儒雅,仁德,體恤民生,菩薩托生的一個人,也被蒼天收了去。你們孝順,給我祝壽、備壽禮,這份兒心意我知道,但我人老了,就只一個願景,盼著這宮裡人丁興旺。」

  這是大壽之日,這樣的話說出口難免不吉利。

  昭元帝聽太皇太后提起故太子程暘,一時觸及心底哀痛,慢慢放下酒盞。

  琮親王道:「皇祖母不必操之過急,您福壽綿長,幾個重孫輩正值當年,興旺的日子尚在後頭。」

  太皇太后聽了這話,遂點點頭,笑著道:「是,瞧我這話說的,大喜的日子,憑的敗了你們興致,還惹了皇帝不痛快。」

  昭元帝道:「皇祖母說笑了,今日是您的大壽之日,孫兒只有高興的。」

  「太皇祖母。」這時,鄆王忽然離席朝座上一拜,道,「太皇祖母雖再三叮囑說不必準備壽禮,但重孫子不得已,跟父皇一樣,也備了一份。」

  太皇太后聞言,先是一愣,隨後皺眉笑了,嗤道:「還不得已?你且說說,究竟是怎麼個不得已法?」

  「因這大禮是自己來的。」鄆王也笑道。

  他生得英俊,丹鳳眼上一對長眉,唇角邊還點著顆淺痣,就這麼笑起來,模樣有些昳麗。

  他朝一旁的鄆王妃招招手:「阿拂,過來。」

  鄆王妃點頭,步去鄆王身邊,兩人一起先朝太皇太后施了個禮,又朝昭元帝施禮:「稟太皇祖母,稟父皇,阿拂已有近三個月身孕了。」

  此言出,四下俱驚。

  天家有了嗣,這是何等喜事?

  雲浠正留意著去看鄆王妃的肚子,忽聽身旁傳來一聲脆響。

  她別過臉看,方芙蘭雙眉輕攏,凝神看著太皇太后那處,手裡的湯勺不知怎的跌進了湯盅裡,神情也不似旁人歡顏。

  雲浠問:「阿嫂,您身子不舒服嗎?」

  方芙蘭收回目光,微搖了搖頭,笑著道:「沒有,有些意外罷了。」

  她說意外並非毫無由頭,鄆王與鄆王妃不睦多年,金陵城人盡皆知,鄆王府上有名分沒名分的姬妾養了十數人,聽聞兩人若不是同在朝堂共事,十天半個月都未必能見上一面。

  昭元帝也是愕然,問:「何時的事,朕如何不知?」

  「回父皇,阿拂身子不適有日子了,但要說覺察,也是近日才覺察的,王府的大夫看過,為阿拂仔細調養了一陣,這胎到底來得不易,兒臣只敢等胎像穩了才上稟,父皇恕罪。」

  昭元帝微微笑道:「無礙。」

  隨即一揮手,示意近旁的內侍官請太醫。

  昭元帝向來不苟言笑,露出這副形容,大抵高興得很了。

  這也無怪,天家這一脈自昭元帝起就子息單薄,太子薨逝後,膝下只有陵王鄆王兩個成年皇子,又因鄆王與鄆王妃不睦,陵王妃多病孱弱,除了早年鄆王有一庶女,孫輩更是無所出,這下好了,天家總算有繼了。

  太醫為鄆王妃請完脈,跪地賀道:「稟陛下,稟太皇太后,鄆王妃胎像已穩,脈象沉而有力,看樣子,像是個男胎。」

  昭元帝眉頭一展,當即大笑一聲:「賞!」

  太皇太后把鄆王妃喚來身邊,撫著她的手語重心長道:「你既有了皇嗣,刑部的差事就該辭了,太奶奶知你心高,等閒不願荒廢了這一身才情,可眼下不是折騰的時候,你將這一胎養好,仔細著將他生下來,於江山社稷才是頂頂要緊的。」說著,瞪鄆王一眼,「他日後再敢怠慢你,你告訴太奶奶,太奶奶替你責打他!」

  鄆王妃略一猶疑,點頭應:「好。」

  天家有了嫡嗣子,座上座下一派和樂,眾人心裡明鏡似的,從前陵王鄆王皆無所出,兩人半斤八兩,蓋因陵王稍長,略勝一籌,眼下鄆王有了後,那意義就非同一般了,就說綏宮裡懸了多少年的儲位,倘要坐上去一人,如今也該以鄆王為先。

  一時間笙歌樂起,宮裡的內侍趁著興致當口傳了酒菜,高唱道:「開宴,請舞,奏樂——」

  伴著鼓點,只見數十西域舞者從西側入了昆玉苑,他們頭戴氊帽,蒙著半截長面紗,身上卻穿得清涼。女子的衣裳與裙襖是分離的,露出一小段光潔的肚皮,男子身著單袖衣,一隻臂膀藏在寬廣袖口裡,另一隻臂膀裸露在外,奇異又冶豔。

  然而太皇太后一輩子榮貴,什麼沒見過?縱然這些舞者是昭元帝下旨特地從西域請來的,她此刻之所以舒暢,不過是因為適才鄆王敬獻的「大禮」。

  眾人在樂聲中推杯換盞,雲浠有些心不在焉,她看著苑中舞姿癲狂的西域舞者,沒由來想起一事——回金陵以後,柯勇留下的眼線說,一個多月前,他們曾在金陵見到了刀疤人的蹤跡,可惜當日適逢西域舞者進京,跟丟了。

  也不知那個刀疤人現如今在哪兒,雲浠想,如果能找到他,就能找到害三公子「貴人」的線索了。

  一曲終了,西域舞者長身一揖,再起身,竟從輕薄的面紗底下變出一捧捧壽糖,眾人當即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笙樂又起,舞者們繼而踩著鼓點,自上首太皇太后起,到昭元帝,琮親王,三公子,及至坐中各席分發壽糖。

  一名單袖舞者來到雲浠座前,遞出一枚壽糖,雲浠待要去接,他卻收回手。

  他在原地略一頓,隨即單膝跪地,翻手朝上,重新將壽糖呈給雲浠。

  每個舞者遞壽糖時都要耍些花頭,雲浠不以為怪,然而當她拿起壽糖拿,整個人忽然就愣住了。

  眼前西域舞者的掌心,赫然有一道極長極深的刀疤。

  她抬眼,目光與他撞上,正是那個她尋了許久不見蹤影的刀疤人!

  夜色太深,面紗朦朧,燈色繚亂,以至於方才他在苑中起舞時,她竟能沒認出他。

  西域舞者分發完壽糖,重新聚於苑當中,對著太皇太后齊齊一拜,用生澀的官話說道:「恭祝太皇太后福如東海,長壽無疆。」

  太皇太后笑著點頭:「有賞——」

  宮人端來幾個託盤,舞者們一一領了賞賜,順著昆玉苑西側的小道退去了。

  他們一走,程昶也隨即起身,笙歌聲太大了,雲浠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瞧見他與太皇太后拱了拱手,隨即也往西側小道而去。

  他們要找刀疤人,「貴人」要殺刀疤人滅口,有了上回秋節的經歷,雲浠一刻不敢耽擱,她環目一看,苑中多的是四處走動敬酒的人,便與方芙蘭道:「阿嫂,我逛逛去。」

  方芙蘭今夜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聽她這麼說,點頭應了聲「好」。

  因延福宮是綏宮以外的獨立宮所,昭元帝平日裡若非宮宴不至,因此像今夜這種場合,殿前司、皇城司只在昆玉苑布了禁衛,其餘地方由樞密院下的在京房分人把守,守備相對鬆懈。

  雲浠沿著西側小道出了昆玉苑,起初還能撞見三三兩兩的宮人,越走越無人煙。

  她心中焦急,一來怕「貴人」搶先一步,將刀疤人滅口,二來更怕三公子獨一人跟去,遭遇危險。

  繞過一片假山奇石,前方隱約傳來拼殺之聲,雲浠心中一凜,凝目望去,奈何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樟樹林,什麼都瞧不清。

  她加快腳步,疾步出了林子,只見程昶正負手立在湖畔,不遠處,數名武衛與幾名黑衣蒙面的人已然拼殺了起來,那個刀疤人儼然就在他們當中。

  「三公子!」雲浠一見這情形就明白了,程昶並不是獨自來的,他早就在延福宮裡藏了武衛。

  「三公子早就知道這刀疤人躲在延福宮中?」

  「我也是猜的。」程昶道。

  「貴人」權勢滔天,在金陵城中眼線密佈,想要殺一個人滅口,哪有那麼難?這刀疤人前一陣兒尚在金陵東躲西藏,時不時露些蹤跡,怎麼西域舞者進京當日,就突然消失得沒蹤影了呢?

  眼下回頭來想,最可能的原因是,他混進了西域舞者的行隊中。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常人最難想到的地方。

  而對刀疤人來說,他躲進宮中,幾乎相當於擇了一條「死路」,因為那個要殺他的「貴人」正是宮中人。

  程昶想明白這一點後,本打算立刻來延福宮找刀疤人,可他再一思量,延福宮太大,刀疤人跟著西域舞者進來後,未必仍混在其中,眼下壽宴在即,他若大費周章去找,惹出動靜先驚動了「貴人」,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

  反正刀疤人若想求生,總會想法設法來見他,不如先暗藏些武衛在宮中,如果臨時生變,也好應對。

  那幾名黑衣人儼然是「貴人」的人,不顧武衛阻攔,招招式式直取刀疤人的性命,他們武藝極高,出招又狠辣,饒是我寡敵眾,也令刀疤人脫不開身。

  雲浠見程昶這裡尚有武衛保護,拋下一句:「我去助他!」隨即也趕了過去。

  幾名黑衣人對雲浠似乎頗為忌憚,一見她過來,暗道一聲「殺」,招式一變,同時卸了防備,在雲浠趕到前,兩人側身一攔,以身軀擋了武衛刺來的劍,餘下幾人揮匕同時刺向刀疤人。

  刀疤人連日奔逃,身上舊傷未癒,這麼拼殺一場,體力早已不支,饒是武衛盡力相護,一名黑衣人的短匕也找準空當,紮入他的腹中。

  短匕一紮一抽,帶出來寸長的腸子。

  汩汩鮮血湧出來,刀疤人再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見已得手,以迅雷之勢抬匕往脖上一抹,竟是全都自盡了。

  雲浠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她動作已很快了,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程昶也已趕來了,他半蹲下身,看刀疤人仍有生息,抬手捂住他腹上的傷口,切聲道:「你撐一撐,我讓人去找大夫!」

  「不必了。」刀疤人道,他無力地道,「我活不成了。」

  「那個……『貴人』,他之所以要殺三公子,是因為,三公子您,知道了那樁事,所以他……要殺您滅口。」

  「哪樁事?」程昶問。

  「哪樁事……」刀疤人連咳數聲,嘴角也湧出血來,「三公子,您自己不記得了嗎?」

  「不記得。」程昶道。

  他略一頓,忽然又道:「你撐下去,你告訴我是什麼事。我什麼都不記得,一直以來,什麼——都不知道!」

  此言出,雲浠不由怔住。

  她抬目看向程昶。

  借著火光與月色,程昶眼中盡是迫切與無措。

  自落水以後,三公子一直都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何曾這般惶然過?

  還有——

  他說他什麼都不記得,她尚且可以理解。

  可是,他說他什麼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刀疤人神色複雜地看著程昶,卻已來不及問他究竟,他艱難地喘了口氣,說:「究竟是什麼事,我也不知……三公子您落水後,那個『貴人』讓我……把當日在畫舫當日,陪著您的幾個畫舫女,抓來審問,隨後就……全部滅口了。」

  「有一樁事,我為了保命,誰也沒說。」

  「有個畫舫女告訴我,三公子您……落水前,曾跟她炫耀,說您知道了一個天大秘密。」

  「天大的秘密?」程昶問。

  「是,說是一個……可以攪得天下大亂的秘密。」

  「她當時,只當您說的是玩笑話,曾問過您是什麼秘密,可是你醉得厲害,只搖搖晃晃地跟她,指了一個地方。」

  「您指的是,秦淮水邊的……絳雲樓。」

  這話出,雲浠渾身一震。

  她急問:「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可是刀疤人已然撐不住了,他彷彿聞無所聞,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道:「我叫……叫毛九,三公子您若能手刃『貴人』,記得,告訴……我。」

  說罷這話,他閉上眼,渾身軟了下來。

  程昶看著地上再沒了生息的人,目光落到雲浠身上,不由問:「你怎麼了?」

  雲浠有些失神,須臾,她抿了抿唇,分外艱難地道:「他說,三公子您落水前,最後指了秦淮水邊的絳雲樓。」

  「三公子可知,當時,我就在絳雲樓上?」

  那是花朝節的夜裡,老百姓過節晚歸,但絳雲樓按時按點就關張了,亥時過後,只留一個小角門給雲浠出入——絳雲樓高,雲浠要借頂樓盯著在畫舫吃酒的小王爺,謹防他鬧出事來。

  這些小王爺都該是知道的,因為他十回有八回吃酒惹事,都是雲浠帶著衙差去幫他收拾的爛攤子。

  他甚至瞧著她從絳雲樓上下來過。

  依刀疤人所言,程昶在秦淮河邊落水前,跟一個畫舫女說他知道了一個「能攪得天下大亂的秘密」,然後指向了絳雲樓。

  也就是說,他當時指向的是……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7:01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三章

  程昶與雲浠一時間誰都沒有開腔。

  水邊的血腥味很濃,滲進冬日的寒涼裡,竟泛出森冷的刺骨之意。

  半晌,雲浠道:「我……出生在金陵,後來在塞北長大,跟哥哥上過兩回沙場,十三歲那年舉家遷回金陵不久,塔格草原蠻敵入侵,父親受故太子殿下保舉,出征了,再後來,哥哥娶了阿嫂過門,父親在塞北禦敵犧牲……」

  她沒頭沒尾地說著,彷彿意無所指。

  但程昶知道她在費力表達什麼。

  真正的三公子是因為一個「天大的秘密」被害的,而那個「天大的秘密」,最後竟然與她有關。

  雲浠心中亂極,她不知道她這明明昭昭的小半生中,究竟是哪裡出了錯,竟會累及三公子被害。

  她很自責,想要解釋,但不知從何說起。

  程昶道:「或許那個秘密並不在你身上,而是在——」

  「三公子。」

  程昶話未說完,便被趕來稟報的武衛打斷。

  他順著武衛的目光看去,不遠處,有一人抱手倚在樟樹邊,正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

  竟是衛玠。

  在場的武衛包括雲浠都是有功夫在身的,耳力極好,可就是這麼一大幫人,竟沒一個知道衛玠是何時過來的。

  衛玠見已被察覺,吊兒郎當地走過來,一面道:「延福宮的守備雖然鬆懈,但在京房的南安小郡王,可是個辦實差的。」

  他一笑,朝樟木林那邊看了一眼,「三公子再耽擱下去,恐怕就要來人了——」

  話音落,遠處果然傳來搜尋之聲。

  程昶原還不明衛玠為何要提及程燁,思緒一轉,才意識到今夜太皇太后壽宴,延福宮這裡添了在京房的人把守,而程燁目下掌領的正是在京房。

  一名武衛問:「三公子,可要清掃這些黑衣人的屍身?」

  程昶道:「不必。」

  衛玠嗤笑一聲:「做賊的又不是你家主子,何須清掃?」

  他在水岸邊蹲下身,正欲仔細查看毛九的屍身,忽聽樟木林外有人道:「小郡王,動靜像是從這裡傳來的。」又拜道,「陛下。」

  陛下?

  雲浠與程昶同時一愣,怎麼昭元帝也過來了?

  衛玠皺眉「嘖」了一聲,再凝神一看地上,毛九一身西域舞者衣,腹上駭然一個血窟窿,儼然不是與那些黑衣人一夥的。

  他稍一思索,當機立斷,抬起一腳就把毛九的屍身踹入了湖水中。

  雲浠愕然道:「你做什麼?」

  衛玠看她一眼,不耐地解釋:「天家有嗣了!」

  這一句話沒頭沒尾,可電光火石間,程昶就明白了過來。

  昭元帝與琮親王雖是同宗兄弟,依然有君臣之分。

  程昶這大半年來被伏殺多次,昭元帝的態度一直曖昧,擺明了要袒護「貴人」,若放在以往,倘「貴人」做得太過,昭元帝或許會懲戒,會暗查,可如今不一樣了,天家有嗣,儲位將定,昭元帝勢必不會為了一個親王之子去動一個也許會坐主東宮的皇子。

  何況今夜這些武衛是程昶暗藏在延福宮,目的就是為了找到毛九揭發「貴人」。

  親王之子與皇子之間鬥得如火如荼,是昭元帝不樂見的,他眼下尚能忍,尚能做到明面上的公正,可若程昶不懂得藏鋒,甚至步步相逼,哪怕有朝一日能揪出「貴人」,皇威之下也難以自全了。

  因此今夜這一茬,至少在明面上不能太難看,稍微示弱,當作是暗殺便罷。

  衛玠又看了眼程昶與雲浠身上的大片血漬,想了想,順手在地上撿起一個黑衣人的匕首,對程昶道:「你忍著點兒。」

  林間已依稀能見火光,程昶點頭:「好,快!」

  衛玠挽袖,當即抬手往程昶的肩頭刺去。

  雲浠剛想明白,見得眼前一幕,一瞬間已來不及反應,下意識就去奪那匕首。並手在衛玠手腕下兩寸處一劈,衛玠沒防備,竟被她卸了力道。

  匕首脫手,拋向高空,雲浠順勢奪下,反手將利刃對準自己,朝著肩頭狠狠一劃。

  她是常習武的人,下手極有分寸,傷口不深也不淺。

  可痛是無法避免的,血當即湧了出來,雲浠悶哼一聲,匕首從她手中脫開,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清響,她抬手捂住自己肩頭,另一隻手還牢牢地撐在地上。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程昶不由愣住。

  深紅的血花就在他眼前綻開,順著她霜青色的衣裙蔓延而下。

  灼灼而焚,烈烈如火。

  他怔忪道:「你……」

  然而不等他說完,衛玠便道:「你腦子是水囊子做的?你身上有血正常,你劃傷自己,他身上這麼多血怎麼解釋?」

  火光越來越近,林子裡,有人喚:「小郡王,在這邊!」

  就要來不及了。

  衛玠一咬牙,並手便自雲浠的後頸一打。

  他這一下下手極重,雲浠眼前一黯,再無力支撐,往前栽倒,程昶順勢將她接住,扶著她的雙臂,讓她慢慢倚在自己肩頭。

  他心口淤堵,說不出是何滋味,半晌,問:「你……為什麼……」

  為什麼要替我受這一刀?

  「三公子千金之軀……不能受傷,」雲浠尚還沒有昏暈過去,喃喃著道,「我摔打慣了,沒事……」

  血順著她的肩頭流淌,一滴打落在他的手背,那股灼燙在觸到他肌膚的一瞬間偃旗息鼓,化作融融的暖意,安靜地順著他手背的紋理,滲入血管,走過百骸,最後淌進心脈。

  程昶慢慢地垂下雙眸。

  他覺得有些好笑。

  她說他千金之軀不能受傷,她可知他的一顆心早已千瘡百孔?他在另一個世界裡,在無影燈下無數次開胸關胸,家常便飯一般躺在手術臺上等待生命的終止,每一回都會覺得無望。

  獨行艱難的這一生,從不盼望能開花結果。

  習慣了冰冷的器械在心上縫合操作,胸上遍佈猙獰的創口,他其實早已不怕疼了。

  剜心之痛他尚能從容待之,這一股滲入心扉的涓涓熱流,卻讓他頭一回覺得不適。

  「小郡王,三公子在這裡!」

  一列火光穿過樟木林行來,程燁領著在京房的護衛到了湖水邊,看到雲浠,他愣了一下,想要上前去扶她,卻猶疑著頓住,一揮手讓護衛把守住此處,跟隨後跟來的昭元帝與琮親王稟道:「陛下,王爺殿下,找到三公子了,衛大人與雲校尉也在。」

  昭元帝「嗯」了一聲。

  衛玠拱手道:「稟陛下,方才三公子遇襲,臣與雲校尉聽到響動,找來此處。」

  他指了一下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襲擊三公子的正是這幾個黑衣人,雲校尉為了保護三公子,受了傷。」

  昭元帝目光落在程昶懷裡的雲浠身上,並不作聲。

  半晌,他緩緩地道:「忠勇侯府雲氏女數度救昶兒於危難,來人——」

  「在。」

  「帶她下去尋太醫醫治。」

  幾名內侍官越眾而出,想要去扶雲浠,可程昶不鬆手,拽了幾下,都沒能將她從程昶懷裡拽開。

  「這……」其中一名內侍官為難,正欲稟報,回頭一看,只見昭元帝目色凜然,當即用了蠻力,這才把已經昏暈過去的雲浠拉開。

  程昶怔怔地看著內侍官將雲浠帶走,在原地頓了良久,才站起身,朝昭元帝與琮親王行了個禮,說:「有勞皇叔父、父親費心,明嬰沒事。」

  琮親王沒應聲。

  昭元帝吩咐道:「衛玠、程燁,即刻去查,看看究竟是誰膽敢在延福宮對昶兒動手!」

  衛玠與程燁拱手稱是。

  昭元帝說罷這話,目色微緩,又對程昶道:「你太皇祖母在席上久不見你,擔心得緊,所幸你這廂出來沒有受傷,今日到底是她的壽辰,不能敗了興致,這便隨朕回去罷。」

  說著,垂眸見他的絨氅上滿是血漬,抬手示意內侍官替他褪了絨氅,親自解下自己的為他罩上。

  這便是天家,永遠都在粉飾太平,無論私下如何兵戎相見,面上都該其樂融融。

  程昶一回到昆玉苑,太皇太后便由余淩扶著迎上來,拉過他的手憂心地問:「怎麼去了那般久,沒事吧?」

  程昶道:「太奶奶放心,不過是四處走了走,沒事的。」

  「這就好,這就好。」太皇太后撫了撫心口,轉而笑著道:「適才上了玉蓉湯,我記得你最愛吃,特地讓淩姐兒拿小爐給你煨著,只等你回來。淩姐兒,還不快去為昶兒把湯碗呈過來?」

  余淩應了聲「是」,跟程昶盈盈一拜,步去席邊端了湯碗,喚道:「三公子請用。」

  程昶點了點頭,接過碗,目光不經意間,在她身上掠過。

  余淩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衣裙。

  程昶想起雲浠今日穿的是霜青色,同樣是青色,可穿在雲浠身上就格外好看,襯著她額間的玉墜,鬢邊的簪花,乾淨而明媚,今日在宴上,他就看了她好幾眼,但她只顧著吃宴,都沒發現。

  他想起那朵開在她肩頭滾燙的血花,不由移開眼,去看雲浠的席次。

  席上空空蕩蕩的。

  她還沒回來。想必也沒有這麼快回來。

  太皇太后看程昶這副失了神的模樣,移目去看昭元帝。

  視線對上,昭元帝對太皇太后微一頷首,太皇太后於是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拉著程昶的手笑著道:「昶兒,太奶奶有個心願,不知你應是不應?」

  「你既已及冠,說起來很不小了,王府裡連個正妃也沒有,這不成體統,早早納了妃,你皇叔父也好為你封王世子呀。你與淩姐兒一起長大,說到底是青梅竹馬的情誼,你目下既沒有喜歡的,趁著太奶奶的壽辰,不如就由太奶奶給你做主,讓你皇叔父為你與淩姐兒賜個婚,算是為太奶奶祝壽了,你可願?」

  程昶聽了這話,驀地一怔,茫然地看著太皇太后。

  昭元帝也笑道:「是,昶兒不小了,近日也十分長進,該是納妃的時候,且這既是皇祖母的意思,朕豈有推辭的道理?昶兒,你太奶奶問你話呢。」

  程昶一時未答。

  半輩子游離在生死之交,朝暮凡塵間任憑來去,一直以來,他對緣對情,都是無所謂的。

  這還是頭一遭,紅塵一點一點蜿蜒,在他荒涼的心間落土生根,抽出枝椏。

  此生依舊茫茫,可是大霧彌漫間,前方彷彿點起了一盞燈。

  燈色微弱又冷清,卻彷彿有著滔天之志,要在這寒冷冬日,掬一捧春光,到他跟前。

  程昶不由笑了。

  雖然這份笑意,也被藏在了心底。

  他抱手,長身一揖:「回陛下,回太皇祖母,明嬰——不願。」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7:15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四章

  雲浠肩上的傷不重,被人扶去歇下不久,便醒了過來。

  方芙蘭在一旁憂心地問:「阿汀,你怎麼樣?」

  雲浠吃力地坐起身,微一搖頭:「阿嫂,我沒事。」

  她的傷剛被包紮好,榻邊的小几上還擱著一晚熱氣騰騰的藥。

  方芙蘭蹙眉道:「不過是出去走了走,怎麼就傷成這樣了?」

  端起藥湯,舀了一勺吹了吹熱氣,「先把這藥吃了。」

  雲浠依言將藥服下,環目一看,這裡應當是昆玉苑附近的一間靜室,眼下正是戌正,宴席未散,不遠處還有依稀的笙瑟聲。

  雲浠想起先前在樟樹林湖水邊發生的事,問:「阿嫂,三公子怎麼樣了?」

  方芙蘭尚未答,屋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來人是太皇太后身邊的秦嬤嬤。

  見了雲浠,她訝然道:「姑娘竟這麼快醒了?」欠身行了個禮,「太皇太后得知雲大小姐因護三公子而受傷,特地讓老身過來仔細照看著。」

  秦嬤嬤是太皇太后尚值妙齡時就跟在身邊的,當年皇太后去得早,是她幫襯著太皇太后一塊兒把昭元帝拉扯大,是以秦嬤嬤雖是奴婢,在綏宮裡的地位卻十分尊貴。

  雲浠哪敢領受這份殊榮,當即掀了被衾要下榻回禮:「我的傷不重,眼下服過藥已好多了,有勞嬤嬤費心。」

  「快別多禮,」秦嬤嬤趕緊上前將她一攙,笑著道:「姑娘的傷勢如何,老身方才詢過太醫了,雖說沒傷著根本,但姑娘到底是為了護三公子才傷著的,算上您上次尋回三公子,往大了說,您已救了三公子兩回性命了。」

  她扶著雲浠,讓她在塌邊坐了,「這宮裡任誰不知道,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眼珠子,太皇太后眼下一提起你,就感激得緊,適才在宴上,她老人家還說呢,等來年三公子大婚,要專為你設一個上座,叫三公子好生答謝你。」

  雲浠聽了這話,一愣:「三公子大婚?」

  「可不是。」秦嬤嬤道。

  她四下一看,屋中只焚著一個炭盆,今日雖晴好,到底入了夜,冷風灌進來,寒嗖嗖的。

  她步去屋外囑宮人多添了兩個紅羅炭盆,又取了手爐、毛氈,讓人送了熱水與小點,打點好一切,才續著方才的話道,「說起來也好笑,適才在宴上,今上想趁著太皇太后的壽宴,喜上添喜,要給三公子與余家那個二姑娘賜婚,誰知三公子竟給辭了。」

  「當時一座人都嚇了一跳,三公子這麼辭,不是當著人叫今上抹不開面兒麼?且往大了說,這就是違抗聖意不是?後來鄆王殿下就問三公子,是不是心裡已有人了才要辭這親事,你猜三公子怎麼答的?」

  雲浠斂眸聽著,沒吭聲。

  「三公子說沒有,只是連番遇害,暫且無心這些俗事。」秦嬤嬤笑道,「就是說呢,這余家的淩姐兒與三公子是青梅竹馬的情誼,還有個周洪光家的五哥兒,三個人小時候很能玩在一塊兒。老身還記得那些年太皇太后身子骨尚硬朗,年年領著他們上明隱寺哩。」

  「太皇太后說,三公子這一年來時遇著不少事,人的性子也沉下來不少,他想緩緩,緩緩也是應該。但話又說回來,今上金口玉言,這事兒眼下已起了一個好頭,後面納吉,問名,議親,等開春就該陸續操辦了。太皇太后心疼三公子,留了淩姐兒在宮中長住,三公子眼下雖未見得有多喜歡她,常來慈恩宮裡走動,兒時的情誼能拾揀起來不說,時時這麼處著,兩個人也就情深義厚了。老身來前,太皇太后還提呢,說待來年,今上正式賜了婚,賓客的名錄由咱們慈恩宮親擬,頭一號要請的就是姑娘你呢。」

  秦嬤嬤一邊說著話,一邊仔細往新送來的手爐裡添熱碳,等碳添完,話也說完了。

  她把手爐遞給雲浠,和善地問:「姑娘有什麼想用的吃食沒有?」

  雲浠道:「嬤嬤費心了,我尚不餓。」

  「行,那姑娘若餓了,便跟門前知會一聲,壽膳堂的廚子今兒都來了延福宮,老身叫他們變著法兒地給你做好吃的。」她說著,眼神不經意往窗外一瞥,似才想起時辰,自責著道,「哎,瞧我這嘴,一說起話來就沒個把門,竟在姑娘這逗留久了,所幸太皇太后大壽,她老人家想必不怪,就怕叨擾了姑娘歇息。那姑娘歇著,老身不打擾了。明兒一早,今上還特地囑咐了在京房的小郡王送你回府呢。」

  秦嬤嬤說罷這話,擺擺手意示雲浠不必相送,掩門走遠了。

  秦嬤嬤一走,雲浠臉上的笑意就漸漸沒了。

  她將手爐擱在一旁,垂下眸,看著窗幾在手背上映下縱深交錯的影,過了會兒,從邊上的小几上拿過一隻匕首。

  方芙蘭見過這匕首,這是雲洛最後一次出征前,送給雲浠的。

  或許是因為滑手,匕柄上纏著一圈圈繃帶,繃帶很舊了,但很乾淨,想必雲浠常洗。

  「阿汀。」方芙蘭輕喚一聲。

  她心中不忍,勸慰道,「那個余家的余淩,是近日才遷回金陵的,她與三公子經年未見,正如秦嬤嬤所說,三公子未見得有多喜歡她。可三公子即便不想受這親事,即便眼下辭了,也不能硬著去頂撞聖上,頂撞太皇太后。」

  「他是天家人,他的親事,從來都不是由他自己做主,你可明白?」

  雲浠垂著眸,沉默地點點頭。

  她怎麼會不明白呢?

  她甚至知道秦嬤嬤今日之所以要來與她說這番話,大約是受太皇太后,亦或昭元帝的指使。

  天家人做事,總想要滴水不漏。

  他們大約是看她近日與三公子走得近,怕她幾回救他,兩人生了情愫,這才決定要兩頭掐斷的。

  她知道,他是親王子,最不該娶將門之女。

  雲浠悶悶地道:「阿嫂,等三公子的親事定下來,我和他,是不是就遠了?」

  不等方芙蘭答,她又道:「其實那日在皇城司,他來給我送過一回手爐,我還以為,我在他心裡,有那麼些許不一般了呢。後來才知道,他來找我,其實是受琮親王的吩咐。」

  她的乍喜乍悲,到頭來,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其實我早就想到了。」她道,「三公子已及冠了,總不能一直這麼不納妃,今上想為他賜婚,為他封王世子,這是好事。」

  至於她?

  她原本想著要幫他找到謀害他的「貴人」的。

  可今日看來,他先她一步算到毛九藏在延福宮,先她一步暗布了武衛,論智謀,她不如他,論功夫,他貴為小王爺,身旁多的是保護他的人,也不少她一個。

  他或許原本就不需要她。

  算了,就這樣吧。

  反正以前她的生活裡沒有程昶這個人,不也一樣過嗎?

  雲浠淡淡地笑了一下:「其實今日看到那個余淩,我就隱約猜到太皇太后大約要為她和三公子的親事做主了。」

  「其實我早就想好了,三公子將來要長住金陵,而我遲早要像父親與哥哥一樣去塞北戍邊的,我與他終歸要天各一方,他的親事既定下了,我就不去打擾他了。」

  她一直說著「其實」,彷彿一切早就在她預料之中了一般。

  可是其實,只因心裡存了不該有的奢望,才會一直安慰自己說「其實」。

  「阿汀。」方芙蘭伸手去撫雲浠的手,「你別難過。」

  雲浠微一搖頭:「阿嫂,我不難過。」

  她沉了一口氣,仰身躺倒在榻上,拉過被衾:「天晚了,阿嫂,你快去睡吧,省得沒歇好傷了身子。」

  方芙蘭再看雲浠一眼,知道眼下無論說什麼都於事無補,無言歎了一聲,吹熄了案頭的燈。

  「阿嫂。」

  方芙蘭剛走到門口,忽聽雲浠又道。

  「我真羨慕那個人呀,可以一直陪著三公子。」

  方芙蘭移目看去,屋子裡黑黢黢的,什麼都瞧不清的。

  雲浠的聲音悶悶的,有點發澀,她又道:「阿嫂,你從前說,在心裡裝著一個得不到的人,是很苦的。」

  時間一久,越來明白其中滋味。

  從前她還不信,她覺得能喜歡上三公子,是她的福氣。

  可她眼下明白了。

  這種滋味,無聲且驚心。

  自在荒涼處起高樓,眼睜睜看他樓塌了,碎成片片青瓦堆,憑他驚濤駭浪,摧折心骨,卻一點煙塵也不能留下。

  雲浠沉在一片黑影裡,咂咂嘴,說:「是有點苦。」

  —*—*—*—

  宴席將散,一行人先把太皇太后送至瓊華閣,陪她又說了一會子話,待她歇下,這才回了各自的下處。

  程昶喚來一名宮人問了問時辰,聽是亥正,與琮親王一揖,說:「父親母親且先歇下,明嬰還有事,出去走走。」

  「明嬰。」琮親王道,「你去哪裡?」

  程昶沒答。

  琮親王妃四下一看,上前兩步:「你可是要去尋忠勇侯府的雲氏女?你父親明裡暗裡已與你說過多少回了,讓你切莫與她走得太近,你怎的就是不聽?」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且再說,今晚你皇叔父究竟是什麼意思,你瞧不明白?咱們會寧殿就在你皇叔父的移清殿旁邊,你的動向,他如何能不知?」

  程昶略一沉吟,剛要開口解釋,展眼一看,只見太皇太后身邊的秦嬤嬤竟引著余淩過來了。

  秦嬤嬤笑道:「太皇太后惦記著三公子,想著今日宴上三公子或未能盡興,好在眼下尚未很晚,便吩咐淩姐兒陪著他四處走走。」

  言罷,余淩欠身與程昶行禮:「三公子。」

  程昶頷首,說:「走吧。」先一步往昆玉苑那邊去了。

  昆玉苑的宴已在收了,四處都是宮人與巡視的武衛,因先前鬧了暗殺的事,延福宮今夜的守衛十分嚴密,昆玉苑與移清殿附近是殿前司、皇城司的禁軍,更遠處還有在京房的官兵。

  程昶行至一處小亭前,頓住步子,回頭看余淩,說:「我還有點事,你——」

  「三公子可是要去探望忠勇侯府的雲浠小姐?」不等他說完,余淩就道。

  她環目一望,似是見近旁的武衛都不敢靠近,低聲又道,「三公子且去吧,淩兒就在小亭這裡等著您。」

  程昶有些意外,倒也沒問她為何會覺得他要去尋雲浠,左右她被昭元帝召進宮,常伴在太皇太后身邊的,是該知道聖心。

  程昶喚來殿前司的人,囑他們護好余淩的安危,獨自一人順著小亭外的石徑,往昆玉苑更深處的石林裡走去了。

  石林積雪已深,程昶行至一處開闊地帶,頓住步子。

  他似是在等什麼人,立在原處,沉吟不語。

  沒過多久,近旁的一座假山後果然繞出一個拎著酒壺,喝得醉醺醺的人,他眯起眼仔細認了認來人,似乎很意外:「喲,三公子,這深更半夜的,怎麼一個人到這兒來了?」

  正是衛玠。

  程昶道:「不是衛大人約我來此的嗎?」

  說是相約也不儘然。

  今夜分明是程昶找「貴人」麻煩,可衛玠一來,非但幫他處理了毛九的屍身,還與他一起在昭元帝跟前合演了一齣瞞天過海,倒打一耙,說成是自己遇襲。

  程昶此前與衛玠毫無交情,無緣無故得他相助,當然不會覺得理所應當。

  衛玠是皇城司指揮使,天子近衛,知道太多天家秘辛,他幫自己,定然是有所求的。

  而程昶之所以一路尋到此處,乃是因為這個石林只有皇城司的人把守,想必衛玠早已安插了自己的人,說話最方便。

  衛玠笑了:「瞧三公子這話說的,在下是草莽之流,怎敢勞動尊駕移步?」

  「衛大人既然沒什麼事,」程昶道,「那我先走了。」

  說著,邁步就要往石林外去。

  「哎,怎麼說走就走。」衛玠挪後兩步,在程昶跟前一攔,「聊聊?」

  「怎麼聊?」

  「交心的那種。」衛玠笑道,暗忖一番,醉醺醺的雙眸裡閃出一絲促狹之意,「不如這樣,你我各自交換一個秘密。你先說。」

  程昶點頭。

  然後他說:「我失憶了。」

  衛玠:「……」

  雖然有些吃驚,但他此前已預料到了。

  但說秘密吧,這還真是個秘密。

  「你這個也太揀便宜了。」衛玠道。

  他雖這麼說,卻似乎絲毫不介意,轉而又得意洋洋起來:「你看我的。」

  「我覺得,三殿下、四殿下,沒一個好東西,我討厭他們。」

  程昶:「……」

  「所以——」衛玠緊盯著程昶,眼中笑意不褪,說不清是不是仍醉著,慢條斯理地道:「我想扶你做皇帝。」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7:31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五章

  石林裡有一瞬寂靜。

  片刻,程昶道:「我對皇位沒興趣。」

  然後他問:「衛大人試探好了嗎?」

  他二人說起來並不熟識,雙方之間更沒有信任可言,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怎麼可能一上來就宣之於口?哪怕琮親王是天家嫡系,到了程昶這一輩,已然算是旁支了。

  程昶接連遇害,這事流傳到外頭,旁人只會覺得小王爺是作惡太多遭人報復,可衛玠身為天子近衛,該曉得對程昶動手的究竟是什麼人,這人之所以至今都藏得好好的,不過是因為昭元帝存心袒護罷了。

  親王之子與皇子之間動了兵戈,動輒牽涉皇權。

  因此衛玠才有此一說——假意稱有心扶程昶登極,試探他對皇位有無相爭之心。

  不成想,他這一點伎倆,立刻就被程昶識破了。

  衛玠意外地挑挑眉,然後雙手一攤:「好了。」

  程昶道:「說吧,你找我過來,究竟有什麼事?」

  衛玠走到一個石墩旁,掃了掃上頭的雪,坐下來,懶洋洋地道:「你回京不久,今上忽然傳我,讓我查兩樁案子,一是昔忠勇侯的冤情,這二嘛,是十多年前,明隱寺的一樁血案。」

  程昶「嗯」一聲。

  衛玠看他並不意外,指了一下對面的石墩:「哎,你也坐。」

  程昶點了下頭,走過去坐下,衛玠續道:「不過今上行事,自有他的盤算,忠勇侯的案子,他說查個點到為止就行了,我猜八成是做做樣子。至於另一樁——」他一頓,忽然湊近,「說真的,你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

  程昶看他這反應,忽問:「你今夜之所以幫我,是為了跟我打聽當年明隱寺的案子?」

  「你知道?」

  「猜的。」

  忠勇侯的冤案是昭元帝下了明令追查的,如果衛玠是為了追查忠勇侯府的案子,大可以擺到明面上來說,何必大費周章地尋他過來?

  而這些年來,天家最忌諱提及的事之一,便是當年明隱寺的血案了。

  衛玠道:「大約十二三年前吧,明隱寺裡發生過一場血案,死了不少人,當時我尚不是皇城司的指揮使,血案因何而起,我也不知。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血案過後,失蹤了一個人。」

  「什麼人?」

  「一個孩子,男的。」衛玠道,「如果他眼下還活著,大約和你差不多年紀。」

  「陛下讓你追查明隱寺的案子,就是為了找這個孩子?」

  「對。今上說,這個孩子自小在明隱寺長大,特徵嘛,背脊上有三顆紅痣。至於這孩子的身份,今上沒說,不過照我猜,大概是和天家有淵源,指不定就是今上的血脈。可這天大地大的,我上哪兒找這個人去?總不能在城門口設個禁障,凡路過的男丁挨個撩袍子看背脊骨吧?且那個孩子從血案中脫身,八成早逃離金陵,逃到天邊上去了。」

  「因此你才來找我,當年太皇太后常帶我上明隱寺,你想問我對這個失蹤的孩子有無印象?」程昶問。

  「不止。」衛玠想了想,道,「今上對他家老三、老四一直不滿意,這才將儲位空著。如果我猜中了,這個孩子就是今上的血脈,你說等我找著了他,陵王、鄆王的處境會怎麼樣?你畢竟是親王子,將來要承襲親王爵的,等閒不是關乎生死存亡的皇儲大事,誰願動你?我還以為你這一年來連番被追殺,是跟這個失蹤的孩子有關係呢,畢竟你早年常跟太皇太后去明隱寺,說不定能知道什麼呢?後來一想,這不對啊,你如果能知道點什麼,應該早與琮親王和今上說了,金陵城也不會像眼下這麼平靜,於是我就猜,你說不準是失憶了。」

  「但你不確定我是否真的失憶,所以近日來,你一直在觀察我的動向,那日你專程來刑部找我就是為這個,後來你發現我與雲浠走得近,我幾次三番遇險都得她相救,便也盯上了她。今晚,你的席次就在雲浠旁邊,雲浠與我去樟樹林湖水邊的時候,你就一路跟著她過來了。」

  衛玠一笑,不置可否,他將酒壺裡的最後一口酒喝完,欠身湊近了些:「說說吧,那個手心長著刀疤的人,叫什麼來著?哦,毛九。最後跟你說了什麼?你為什麼這麼拼命要找他?」

  程昶略一思索,覺得沒什麼不可說的。

  他雖不至於完全信任衛玠,但也知道他絕無可能是「貴人」的人,否則他何必幫他?他甚至現在就可以對他下手。

  「我找毛九,是因為他知道我為什麼連番被害。」程昶道,「他說,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還說,我落水前,指了一個地方——秦淮水邊的絳雲樓。」

  「絳雲樓……」衛玠咂摸半晌,忽然「嘖」一聲,「雲家那個小丫頭?」

  「你知道?」

  「我和她哥哥交情不錯。」衛玠道,看程昶似是疑慮,又說,「你別不信,當年她把雲洛的屍身帶回金陵,才十六歲,一個人滿金陵地找差事做。你當她一個小丫頭,京兆府姓張的那個三不開為什麼願意收她做捕快?」

  衛玠豎起拇指倒指了指自己:「我。」

  「不過嘛,我叮囑了張懷魯不要把這事跟任何人說。畢竟忠勇侯府的案子水深得很,再跟我一個天子近衛扯上干係,對她沒好處。」

  他幫了雲浠,倒也沒當甩手掌櫃。

  雲浠領了什麼差事,平常在哪裡巡視,張懷魯隔三差五都會差人去知會衛玠一聲。

  因此雲浠常在絳雲樓上盯著吃酒的小王爺,這事衛玠知道。

  衛玠問:「所以,那個『貴人』之所以要殺你,是因為你知道了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和雲家那個小丫頭有關?」

  程昶垂下眸,過了會兒,安靜地道:「雲浠乾乾淨淨的一個人,怎麼會與這樣的事有關?毛九當時指的應該是忠勇侯府吧。」

  衛玠聽他這麼說,歎了口氣,十分失望:「我還當你被追殺,是跟明隱寺當年失蹤的孩子有關係呢,這樣我就有線索找人了,沒想到原來是因為忠勇侯府。」

  「哎,」他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程昶道:「既然和忠勇侯府有關,那就順著忠勇侯的案子追查。」

  「哦,差點忘了,你在御史台當差,背後還有琮親王府。」

  衛玠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把喝空了的酒罐子一腳踹去小池塘裡,回過頭又一笑,「看你這麼坦誠的份兒上,我再跟你交個底。忠勇侯的案子,跟鄆王有關。」

  「當年忠勇侯在塞北禦敵,蠻子改打持久戰,忠勇侯發現事有蹊蹺,給樞密院去急函,請求急調兵糧,這事你知道麼?」

  程昶點點頭。

  他去白雲寺清風院問證的時候,聽那兩個忠勇侯舊部提起過。

  「結果急函一去三月,遲遲未有回音。」

  「可是也是那一年,淮北大旱,災民數以十萬計,當地官府上報朝廷,今上急得幾宿都睡不著覺,後來鄆王請纓,前去賑災,結果這樁誰都辦不好的差事,他竟辦好了,你說奇是不奇?」

  程昶微一沉吟,問:「你的意思是,鄆王或許動用了本該調去塞北,給忠勇侯的兵糧?」

  衛玠聳聳肩:「不知道,反正沒證據,且忠勇侯的案子,今上只讓我做做樣子,並不允我深查。那個老狐狸——」

  他笑了笑,滿口大不敬的話,「那個老狐狸,盤算深得很,有的事讓我查,有的事則私下交給宣稚。宣稚這個人吧,有點愚忠,可能對於老狐狸來說,用他比用我來得稱心。」

  程昶知道宣稚,殿前司指揮使,歸德將軍。

  帝王講究制衡之術,對昭元帝而言,衛玠行事雖不拘一格,但難以把控;宣稚雖循規蹈矩,但有的差事,不方便交給他去做。

  最好的法子,就是讓殿前司與皇城司兩個禁軍衙門互相牽制,這樣他才能高枕無憂。

  「當年太子殿下身隕,按理皇儲之位該傳給陵王,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嘛,陵王比鄆王年長一點,且是皇貴妃之子,出身也更好,可能因為鄆王辦好了一樁大差事吧,老狐狸搖擺不定,就把儲位空了下來。」

  程昶點點頭,說了聲:「多謝。」見夜色已深,站起身,邁步往石林外走。

  「你去哪兒?」衛玠追上兩步,與他並肩而行,調笑著問,「你該不會是念著雲家那個小丫頭為你受了一刀,要去看望她吧?你這個人,腦子是比以往靈光多了,這些事上,怎麼就絲毫不顧及旁人怎麼想呢?你是什麼人?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將來的親王殿下。就你前一陣來皇城司找她那事兒,等了一個來時辰不說,還送暖手爐,要不是我囑人給你壓著,闔宮上下怕是早已鬧得沸沸揚揚了。」

  「別說我沒提醒你啊,老狐狸今晚已經派人在小丫頭的下處盯著了,你去找她,移清殿那邊勢必會知道,你是想老狐狸立刻就塞樁姻緣給你?快過年了,不值當。再者說,老狐狸還特命了南安王府的小郡王明早送雲家那丫頭回府呢,你說,他這是什麼意思?」

  程昶步子微頓,看衛玠一眼,沒說話。

  行到岔口處,步子一折,不是去找雲浠,而是回會寧殿的方向。

  衛玠意外地一挑眉,卻仍跟著程昶,與他商量:「到時候你查忠勇侯的案子有進展了,咱們再碰個頭?」

  「你不是說陛下不讓你碰忠勇侯的案子?」

  「我是說了。」衛玠眨眨眼,「但我還說了,我討厭陵王鄆王,看他們倒黴,我高興。」

  言訖,他步子一頓,順著一條小徑,踉踉蹌蹌地往另一個方向巡視去了。

  看這樣子,大概是吃醉了酒,可他的酒分明在久以前就吃乾淨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7:44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六章

  太皇太后的壽宴一過,年關很快就到了。

  當年昭元帝繼位之初,皇權動盪過一陣,後來皇帝盛年,勵精圖治,乃至天下承平,國祚昌盛,金陵、臨安等地夜不閉戶,百姓們其樂融融。大綏尚燈,每至年關,金陵的燈一直要從朱雀街燃到秦淮河畔,桐子巷的喧囂聲徹夜不息,年味濃得一整個正月都化不開。

  雲浠剛從塞北回來那年,雲舒廣也曾帶著她與雲洛去秦淮水邊放燈,可惜好景不長,雲舒廣出征以後,家境一年不如一年,及至雲洛犧牲,她在京兆府謀了差事,以後的年關夜都在值勤,便談不上團圓了。

  這一年日子大好了,雲浠升了校尉,難得在家,除夕當夜,邀了田泗田澤一同過來吃荷葉餃。正月裡走親戚,雲浠親人無幾,除了讓趙五去裴府問候了一聲老太君,其餘時間都歇在家裡陪方芙蘭。倒是程燁,閑來無事來過侯府幾回,他與田澤是至交,兩人趁著過大節,聚了好幾次,時而在侯府的院子裡一起逗弄髒髒,日子久了,連髒髒也不拿他們當外人。

  年一過完,按理該歇到十五,兵部那裡傳信說,忠勇侯舊部二月該到金陵了,讓雲浠去西山營一趟。

  西山營在金陵西郊,往來大約要三五日,加之雲浠是過去處理忠勇侯舊部安置事宜的,初七啟程,十五一大早才回到金陵。

  正月過半,日子也回暖了,十五這天是上元節,城內若非公務,不能縱馬,雲浠在上方門前下了馬,沿著秦淮河堤,一路往忠勇侯府走。新年新氣象,堤邊的柳樹抽了新芽,桃枝杏枝也結了零星的花苞,春光灑在秦淮水裡,亮堂堂的,雲浠牽著馬,一邊走,一邊在心裡琢磨:今年有好幾樁大事要辦,一是阿嫂的病,阿嫂的身子骨一直不好,年關前後,舊疾還復發了,一連去了好幾回藥鋪子。雲浠隨後托人打聽,得知臨安城有個治宿疾的名醫,等阿久他們到了,她要跟兵部告個假,帶阿嫂去臨安找名醫看看,早日把阿嫂的病治好。

  再有就是白叔與阿苓,之前得三公子相助,白叔的腿疾已好多了,只要攢夠一筆吃藥的銀子的就成,急的是阿苓的親事。上回她看出阿苓大約對田澤有意,本打算立刻去問田澤的意思,轉而一想,開春將至,春闈就在眼前,這是田澤一輩子的大事,等閒不能耽誤了,便把議親的事按下不表,想著等年關的時候,先跟田泗商量。

  誰知這年年關繁忙,雲浠一直沒能抽出空閒,這麼一耽擱,竟已到了正月十五,若親事訂了,籌備還需大半年呢,雲浠心想,此事萬不能再拖了,待會兒一回府,頭一樁大事就是尋田泗去。

  一路回到忠勇侯府,趙五竟然不在。守門的是柯勇,一見雲浠,說:「雲校尉,您快進去看看吧,府上好像出了點事。」

  雲浠問:「什麼事?」

  柯勇道:「我也說不好,似乎是侯府被什麼人盯上了,趙五與白叔商量去了,田泗田澤他們也在。」

  他是來給雲浠拜年的,哪知到了侯府,府外連個看門的都沒有,進裡頭一打聽,白叔與趙五幾人正吵得厲害。柯勇是個實在人,心想別人家的事,他一個外人也拿不准主意,可侯府的門敞著,府外不能沒人守,便自顧幫著看門了。

  雲浠聽是侯府被人盯上,有些急,她生怕「貴人」的人找到府上,阿嫂他們出事,三步並作兩步進得府中,剛繞過照壁,就聽見正堂裡雜雜嚷嚷的吵鬧聲。

  「人只瞧見個影兒,張口就胡說,這下好,少夫人身子剛好轉,這麼一折騰,又病了!」

  「我也沒說一定是,但身形真的很像,再說了,這人行蹤奇怪,連著兩日出現在侯府外,追上去問個究竟總不過分。大小姐去西山營前還特地交代了,讓我好生看著侯府。」

  「理都讓你占完了,出事就搬出大小姐,我看這事就是你——」

  「怎麼了?」

  白叔拄著杖,氣衝衝地正與趙五吵得不可開交,一回頭瞧見雲浠,頃刻息了聲。

  正堂裡除了白叔、趙五,後院幾個做雜活的包括白苓也來了,另外還有田泗與田澤。

  一屋子的人見了雲浠,都安靜下來。

  雲浠又問一次:「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她左右一看,「阿嫂呢?」

  白叔杵著杖,氣惱地往旁邊一坐,別過臉去:「你問趙五。」

  趙五幾回張口,似乎覺得將要說的話尚欠妥當,到末了,又咽了回去。

  最後還是田澤幫著解釋道:「雲校尉,趙五說他……像是看到宣威將軍了。」

  雲浠一愣,手裡握著的馬鞭險些掉落在地上。

  她腦子尚未轉過來,就聽白叔指著趙五斥道:「少爺都過世多久了,他什麼都沒弄清楚,單是瞧見個影兒,就說那人是少爺,急得一整府的人都去追,少夫人病才好,也一路跟到巷子口,這下受了風,又病了!怨誰!」

  趙五急道:「我在塞北時就常跟著少爺,他什麼身形,我能認不出?那人來一次沒什麼,已連著在侯府附近轉了三次了,這不奇怪?咱們侯府人雖不多,大都有功夫的,那人盞茶的功夫就把咱們甩掉了,這要不是功夫好,能跑這麼快?」

  「功夫好的人多了去,你逮著一個就說是少爺?你怎麼不說——」

  「別、別、別吵了。」眼見著二人又鬧起來,田泗連忙打斷,他看了眼雲浠,見她臉色蒼白,急著與她解釋,「就、就是阿汀你,你,去西、西、西山營這幾日——唉,望安,你,你來說。」

  田澤點了一下頭,對雲浠道:「雲校尉您不在侯府這幾日,府外總有一個穿著褐衣,遮著臉的人在附近的巷口徘徊,因為身形有些像過世的宣威將軍,趙五就格外留意了些。今日一早,這個人又來了,趙五怕真是宣威將軍,想著上前去認一認,然他剛走近,那人就跑了,趙五急著去追,驚動了一府的人。後來少夫人問究竟,聽是宣威將軍,大約觸及了傷心事,便病倒了。」

  雲浠點了點頭,她目下已有些緩過來了,自在心中沉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問趙五:「你看清臉了嗎?」

  「沒有。」趙五搖頭,「他警覺得很,我一走近,他就跑了。」

  「這要能是少爺——」白叔怒氣未消,狠狠杵了一下拐杖,「這要能是少爺,見著咱們,還能跑嗎?只怕多一刻都等不及要回侯府來與少夫人和大小姐團聚!你說你見著了少爺,這話是能隨便說的?當年少爺過世,是大小姐親自去塞北為他收的屍。那幾年,大小姐是怎麼過來的,少夫人是怎麼過來的,你說一回,就相當於逼著她們把瘡疤揭開來看一回!你怎麼就是不明白?」

  白叔說到末了,聲音已是哽咽。

  他當年將雲洛視如己出,以至於雲洛英年戰死,他至今都不能釋懷,可逝者已矣,生者總會慢慢走出來,最怕就是在死灰之上燃起一絲星火希望,不能燎原,也觸不可及,叫人一輩子陷在深淵裡。

  他老了,作繭自縛也就罷了,雲浠與方芙蘭還年輕,她們都是太重情義的人,後半輩子總不能守著一個虛無的念想而活。

  他是將心比心,才大動了一番肝火。

  雲浠明白白叔的用心良苦,勸道:「白叔您不必氣,有時我在大街上瞧見身形挺拔些的,還常常將人誤認作是哥哥呢。再說趙五也是盡責,那人三番五次在侯府附近徘徊,見人就跑,是可疑了些,追一追也是應該。」

  她說罷這話,一面吩咐雜院裡的人都散了,一面讓白苓把白叔扶去後院歇息。本想繞去方芙蘭的院子,看看她的病如何了,途中碰到鳴翠,說:「少夫人吃過藥,剛睡下,大小姐您還是晚些時候再過去看她吧。」

  雲浠應了聲「好」,便沿著長廊,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髒髒正在小院裡睡覺,幾日沒見雲浠,奔上來繞著她的腿打轉,雲浠俯身撫了撫它的頭,把行囊放去屋中,又出了門,慢慢在階沿上坐下。

  其實方才聽趙五提及雲洛的一瞬間,她是當真燃起了一絲希望,盼著哥哥還活著。

  她甚至想,當年為哥哥收屍時,屍體是焦黑的,說不定不是哥哥呢?

  但她知道這不可能。

  屍身穿著的甲胄是雲洛的,將軍印也是雲洛的,身形更與雲洛一般無二。

  哪怕這些都有得作假,屍身右臂上的胎記又該解釋呢?

  且當年招遠叛變,情勢危急千鈞一髮,雲洛帶著那麼多兵將,根本來不及從草原的大火裡脫身。

  況且白叔也說了,如果哥哥沒有死,一定會回來找她,找阿嫂的。

  雲浠想起雲洛最後一次出征,那時忠勇侯戰死的消息剛傳回金陵不久,她尚未從傷悲大慟中緩過心神,眼睜睜就看著雲洛接了朝廷的旨,穿好鎧甲,拿著佩劍,出了侯府的門。

  她追在他身後,不明白早已被封了大將軍的哥哥這一回為什麼被降為副將,可雲洛卻坦然,他笑著說:「阿汀,你放心,阿爹不會白白犧牲,該是忠勇侯府的榮耀,該是咱們雲家的功勞,哥哥一樣不落,全都能掙回來!」

  「阿、阿汀。」

  雲浠兀自坐著,忽聽一旁有人喚她。

  田泗在她旁邊的階沿坐下,說:「阿汀,你、你別傷心。」

  「我不傷心。」雲浠一搖頭,「我就是,想哥哥了。」

  田泗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問:「宣威、宣威將軍,他是——什麼樣的?」

  雲浠聽他這麼問就笑了,目光落在院子裡空蕩蕩的兵器架上,說:「小時候我娘親去得早,是阿爹與哥哥把我帶大。哥哥是天生將才,十一歲上戰場,十四歲就能領兵了,到了十五歲,只要他上戰場,必定戰無不勝。那時無論是塞北還是金陵的人都說,哥哥青出於藍,將來非但能承襲忠勇侯爵,成就一定在父親之上。但哥哥不在乎這個,他從不驕傲,他說他只想像雲氏一門的祖祖輩輩一樣,保家衛國,戍邊守疆。」

  「我還小的時候,哥哥和阿爹出征,我和阿黃就在家裡等他們,後來哥哥開始統兵了,我想跟著他上沙場,父親不同意,還是哥哥帶我去的,他讓阿久來保護我,第二回就讓我領了兵,你信嗎?」

  「信,我信,忠勇侯一,一家子,都是好人。」田泗道。

  他又仔細看了一下雲浠,說:「阿、阿汀,你如果,實在,實在想宣威將軍,那你——那你就去,找裴府那個,二少爺,確認一下屍身,總好過——這麼懸著。」

  當年雲洛的屍身說到底是裴闌第一個收的,雲浠去塞北的時候,屍身早已入殮。

  裴闌怕她傷心,不讓她揭棺看,可她在回金陵的路上,一個人走到半途,曾揭開來看過,那麼英朗挺拔的一個人,到頭來,變作一棺焦黑的屍首。

  她那時根本不敢信那是雲洛。

  雲浠點了一下頭:「好,改日我去找一下裴闌。」

  髒髒有點人來瘋,見了雲浠與田泗,也不睡了,自在院子裡打滾,又叼來木球遞給雲浠。

  雲浠將木球擱在手心裡掂了掂,然後用力往小院外一扔,髒髒瘋跑著去撿了。

  雲浠看它玩得熱鬧,心神回緩許多,這才想起正事,問田泗:「對了,望安的親事,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7:58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七章

  田泗道:「我、我還沒、想過這個。」他問,「阿汀,你——問這個,做什麼?」

  雲浠道:「望安今年及冠了,照理該成家,阿苓剛好也過了及笄之年,我看他二人年紀合適,彼此也知根底,想問問你的意思?」

  田泗愣了一下:「這、這樣啊。」

  他沒應好,也沒應不好,垂下眼,坐著不說話了。

  田泗在雲浠跟前,向來是有什麼說什麼,很少這麼欲言又止。

  雲浠見他猶豫,倒不是不能理解。

  田泗這一輩子滿門心思都撲在田澤身上,當年初來金陵,難以立足,為了讓田澤安心在家溫書考科舉,僅憑一身三腳貓的功夫就來京兆府找差事。他略識得幾個字,在府衙裡當個抄書先生也能糊口,因為衙差的工錢高一些,他想剩下工錢為田澤買筆墨,被京兆府裡的幾個捕快欺負得鼻青臉腫,還認死命要做衙差。

  田澤的學問好,眼下已經是舉人,等春闈一過,一旦金榜題名,日後必定能飛黃騰達。可是忠勇侯府門庭凋敗,白苓出生苦,娶了她,對田澤的仕途沒有助力不說,雲舒廣罪名未洗,說不定還會影響田澤的前程。

  雲浠道:「你如果覺得覺得他們不合適,不般配,可以直說,我不介意的。」

  「阿汀你你、你別誤會,我不是覺得他們不般配。」田泗忙道,「這是,兩回事。就算——就算望安他,以後再出息,也該記得侯府,對咱們的恩情。」

  「就是,就是——」田泗猶豫著道,「這是,望安自己的事,只能讓他,自己拿主意。我想——等科考結束了,再問他的意思。就不知道,阿苓姑娘,等不等得起。」

  「那我問問白叔。」雲浠一笑,「終歸我這裡先把阿苓的嫁妝備起來,她日後就算不與望安成親,也是要嫁人的。春闈也就這一兩月了,你讓望安安心溫書。」

  她說著,喚了髒髒過來,從它嘴裡奪過木球,舉高來讓它跳起來搶。

  田泗看著雲浠手裡鏤空的木球,說:「這個木球,是、是之前,三公子,給的吧?」

  他又說:「有些日子,沒見著,三公子了。」

  雲浠聽了這話,動作微微一頓。

  過了會兒,她把木球重新扔出去,若無其事道:「他開年後被提了侍御史,聽說就快要封王世子了,大概忙吧。」

  田泗點頭,這是開年後,綏宮中幾樁大事之一,他知道。

  此前,昭元帝對儲位的人選一直屬意不定,太皇太后的壽宴過後,鄆王妃有孕的消息如落石入水,一時激起千層浪,幾位肱骨大臣連夜草擬奏疏,由吏部尚書、樞密使姚杭山聯名呈上,請立鄆王殿下為東宮太子。昭元帝原本不置可否,無奈奏疏一封接著一封,他只好於年關當夜鬆了口,對前來覲見的大臣說:「立儲是大事,留待三月陽春再說。吩咐下去,讓禮部、鴻臚寺、宗人府先緊著籌備籌備,把昶兒的王世子位定了。」

  說著,順手下了一道旨,把程昶由巡城御史一職擢升為侍御史。

  雲浠站起身,拿過髒髒叼回來的木球,放在高處,說:「我出去一趟。」

  田泗想起今天是上元節,跟上去問:「阿汀,你、你要出去看燈?」他看了看天色,才剛申時,「時候還有些,有些早呢。」

  他覺得大好佳節,雲浠一個人去街上看燈有點伶仃可憐,又說:「我陪你,陪你去吧。」

  雲浠笑著道:「我不看燈,就去買兩盞回來給阿嫂和阿苓。」

  方芙蘭病了,白苓要在府中照顧白叔,多好的節日,到處張燈結綵,她們卻不能出門看看,乾脆買兩盞回來,等過幾天,方芙蘭病好了,阿苓也得閒的時候,帶她們放燈去。

  雲浠又說:「這時候出門去正好,否則天晚了,街上人擠人,指不定什麼時候能回家呢。你也別陪我,望安要溫書,你回去陪他。」

  言罷,步履輕快地出了府門。

  整個金陵城,燈最好的地方不在朱雀街,而在城西的桐子巷。桐子巷坐落在秦淮河畔,說是「巷」,實則是個四通八達的地帶,沿街有各式樣的小商販,水邊泊著畫舫,往巷子深處走,有賣書畫的,有製玉器的,也有做皮肉生意的。這些商鋪小攤,平日裡各管各,互不叨擾。到了正月十五這天,通通徹夜點花燈。燈色從最高的瓊樓起,一路往下延展,漫過深弄長街,漫過茶肆酒館,一直鋪到秦淮水裡,站遠站高了看,像滿天星火密匝匝地墜落人間,美得驚心動魄。

  雲浠雖然出門早,可今日上街看燈的人格外多,緊趕慢趕到了桐子巷,已是薄暮時分了。

  秦淮河邊多的是賣燈的小販,她在一個小攤前站定,先為阿嫂挑了一盞芙蓉燈,又為白苓挑了一盞兔子燈,想了想,覺得也該為自己買一盞。

  她心中存了點很美好的願景,有的近在咫尺,有的遙不可及,左右快入夜了,索性在河畔放了燈再回去吧。

  雲浠這麼想著,正埋下頭選燈,餘光不經意間,掃到一個人影。

  她轉頭看去,只見一襲褐衣在往來人群裡轉瞬即逝。

  褐衣?

  雲浠驀地想起趙五白日裡的話——

  「府外總有一個穿著褐衣,遮著臉的人在附近的巷口轉悠,看身形,很像過世的少爺。」

  雲浠的手不由顫了一下。

  她穩了穩心神,將手裡的燈放下,沿著秦淮河岸,若無其事地往前走,借著水影與附近的琉璃燈,留意後方的動向。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一個身著褐衣,遮著臉的人又跟了上來。

  雲浠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

  她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卻不敢立時去認人。趙五說了,這個褐衣人警覺得很,且有功夫在身,人一旦走近,他就會跑。

  雲浠正打算將這褐衣人引去一條巷弄再作截堵,誰知就是她這一猶豫的功夫,褐衣人竟似有所察覺,轉身就朝來路走。

  雲浠心中大急,立刻跟了上去。

  趙五說的是真的。

  饒是這個人一襲褐袍遮住了面貌與身形,可單就這身形來看,當真有些像哥哥。

  天已黯了,桐子巷萬燈齊燃,賞燈的人熙熙攘攘,幢幢燈影映在水裡,映在夜空,繽紛斑斕得不似在人間。

  可雲浠卻無心觀賞這上元夜地花燈,那個褐衣人已經發現她了,他在原地微一頓,腳步越來越快,狂奔起來。

  雲浠不及反應,高呼一聲:「站住!」不管不顧就去追。

  褐衣人的功夫底子果真好,饒是大街上擠擠挨挨的都是人,他仍然跑得極快。

  但他似乎並不熟悉桐子巷的路,穿過幾條小弄,眼見著一條長街跑到了頭,情急之下,竟掀翻了一旁一個花燈攤子,縱身躍進攤子後的短巷中。

  各式各樣的花燈落了一地,雲浠本想幫忙撿,奈何眼前的短巷雖是絕境,憑褐衣人的功夫,翻牆跑綽綽有餘,她生怕跟丟那個褐衣人,急著去追,不期然竟還踩碎了幾盞燈。

  小販傻了眼,在身後大罵:「你你你你,你們做什麼!你們賠我的燈!」

  雲浠根本來不及應答,短巷是背巷,裡頭黑漆漆的,她沒聽到翻牆的聲音,於是放緩步子,慢慢往裡摸索。

  褐衣人大概是藏起來了,雲浠悄無聲息地往裡走,一邊探手取火摺子,正在這時,耳畔忽然有勁風刮過。雲浠偏頭一躲,下一刻,又有一掌自正面襲來。

  雲浠的雙眼已適應黑暗了,她認出此刻與她交手的人正是褐衣人,暗自一咬牙,當即卸了防備,不管不顧地要去揭他的兜帽。

  這個褐衣人擺明了不想傷她,本來一掌已劈了出去,見她不設防,硬生生地又收了回來,一時之間竟被雲浠這一套不給自己留後路的招式逼得左支右絀。

  「青天老爺,在那邊!」

  忽然巷口傳來叫嚷聲,褐衣人回頭一看,竟然是之前的小販引著巡城御史過來了。

  「好了好了,不打了!」

  褐衣人自往後退了三步,抬手就將身上的斗篷一掀。

  一襲褐袍委地,映照著不遠處官差手裡的火光,眼前分明是一個身形高挑的女子。

  她與雲浠一樣都束著馬尾,兩道長眉微微上挑,雖是單眼皮,但眼形猶如月牙,十分好看,唇角緊抿的時候是往上翹著的,帶點笑意,帶點倔強的俏。

  雲浠認出眼前人,當即大喜:「阿久!」

  阿久似乎很得意,勾手攬過雲浠的肩:「功夫不錯,有長進,就是離我還差點兒!」

  雲浠左右看了下,問:「就你一個人嗎?」

  「啊?不然呢?」阿久順著雲浠的目光也四下一看,「你覺得還有誰?」

  雲浠微一沉默,她有點失望,可轉而再一想,哥哥已過世四年了,本來就是虛無縹緲的念想,如今阿久能回來,已很好了。

  雲浠又開心起來,問:「那這幾日,在忠勇侯府附近的也是你?」

  阿久道:「是啊。」

  「之前兵部不是說你們要二月才到金陵嗎?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腳程快,老忠頭他們追不上我。」阿久得意地一揚下巴,「本來想先回來一步,給你個驚喜。好不容易打聽清楚去侯府的路,上門一看,一半都是不認識的人,有一個長得白白淨淨的,秀氣得跟個姑娘似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人。」

  雲浠笑了,剛想和她說長得白白淨淨的那個人是田泗,只聽身後有人道:「這裡,就在這裡,就是她們倆掀了我的攤子。」

  是剛才賣燈的小販帶著巡城御史到了。

  借著燈火一瞧雲浠和阿久,「嘿」了一聲,捶胸頓足道:「你說長得好好的兩個姑娘,怎麼竟幹些毀人生意的勾當?官老爺,您可得還小人公道!」

  巡城御史應了聲,正待問明事由,細一瞧雲浠,認出她來,愣道:「雲校尉?」

  他為難起來。

  他與雲浠同列七品,可雲浠還是忠勇侯之女,實在不好處置。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吧,我帶你們去見一見今夜值勤的御史大人。」

  像御史台樞密院這樣的衙署,除了在綏宮外宮設有總衙,在金陵東西南北四處都設有值勤的值所。

  桐子巷在城西,離御史台西所不遠,雲浠幾人由巡城御史引著,到了御史台西所的中院。

  巡城御史拱了拱手:「幾位且在院中稍等,我去通稟一聲。」

  雲浠點了一下頭:「有勞。」

  此刻天已黑盡了,遙目望去,眼前的值廬裡點著燈,窗前映著一個安靜的剪影,剪影的案頭堆放著如山的卷宗,他正看得認真。

  也不知是哪位大人,上元節的夜裡,竟如此勤勉。

  等候通稟的當口,阿久拿手肘撞撞雲浠,覺得頗新鮮:「嘿,你說這什麼人呢,滿金陵都在外頭過燈節,他倒好,一個人躲起來看卷宗,這麼用功,八成是個老書呆子。倒也成,這輩子不指著飛黃騰達,能混上個御史台的御史,很不錯了!」

  雲浠看她一眼,沒說話。

  阿久見雲浠不理自己,指了指窗上的剪影,又去逗蹲在一旁的小販:「你別委屈啊,快瞧瞧,青天大老爺要為你做主呢!要不是撞上我們,你還沒這福氣呢!」

  小販「哼」一聲,籠起袖口,別開臉,蹲著往一旁挪了一步。

  方才去通稟的巡城御史很快出來了,對雲浠幾人道:「侍御史大人請你們進去。」

  雲浠一點頭,帶著阿久入了值廬。

  值廬裡點著燈,剛一進去,就聽見鼾聲。雲浠仔細一看,書案的左右手還擱著兩張小案,小案上也堆滿了卷宗,孫海平與張大虎四仰八叉地倒在卷宗上,睡得雲裡霧裡。

  唯正中的書案前坐著的人還很清醒,他看書的樣子專注而沉靜,像畫中人,也像月下仙。

  一瞬間叫人的心都靜下來。

  「大人,人帶到了。」

  程昶一抬頭,見是雲浠,也愣了一下。

  方才巡城御史來通稟時,沒說姓名,只說是桐子巷有官員鬧事。

  既然是雲浠,想必一定是事出有因了。

  程昶正待問,還沒出聲,小攤販忽然一下跪撲在地上,哭訴道:「青天老爺,您可一定要為小人做主啊!」他瞥眼一掃雲浠與阿久,想起方才那個巡城御史稱雲浠是什麼「校尉」,想必一定是主謀,指著她道,「就是她,她夥同她的同夥,不僅掀了小人的攤,踩爛小人的燈,方才我們一同等候在外,還言語羞辱小人,羞辱大人您!她說您是書呆子,這輩子不能飛黃騰達!這擺明了就是來惹事的呀!大人,士可殺,不可辱,您可一定要為小人,為您自己,討回公道——」

  程昶聽是雲浠惹事,原還不信,眼下聽小販說著,越聽越詫異。

  目光慢慢移向雲浠,挑起眉。

  雲浠:「……」

  她垂下眸,腳後跟默默在地上蹭了蹭。

  也不知是她腰間的匕首硬,還是這地上的磚更硬?

  算了,先別管哪個硬了,趕緊劈個地縫鑽進去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8:11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八章

  阿久聽這小販告雲浠一通黑狀,揚眉道:「喲,瞧不出來,方才在外頭一聲不吭的,我還當你是個啞巴呢,見了青天老爺,一張嘴能讓你說出花兒來?你的燈是我踩壞的。怎麼著,你們皇城根下的燈要格外精貴些?賠銀子都不行?要不要給你升個堂,寫狀子再摁個血手印?把我們關押起來你就高興了?你這個年就能過好了?」

  小販指她:「大人,你看她還猖狂哩!」

  他二人吵得厲害,把一旁打瞌睡的孫海平與張大虎也鬧醒了。

  張大虎見了雲浠,眼神一亮:「雲校尉,您怎麼上這兒來了?」

  他方才在睡夢裡糊裡糊塗地聽了幾句,眼神一瞥落到一旁的小販身上,立刻擼袖子:「是不是這廝招惹的您?看來是沒被他虎爺被揍過——」

  小販瞪大眼。

  孫海平拽住張大虎,頗嚴肅:「你瞎了眼?瞧不出小王爺正斷案呢?先聽聽這廝怎麼說。」

  他二人從前跟著小王爺,遇上這樣的事,只有被審的份兒,不是賠銀子就是罰跪,這下程昶升了侍御史,頭一回當青天,雖不怎麼正式,也不妨張大虎孫海平翻身農奴做地主,跟著沾光。

  張大虎經孫海平這麼一提醒,反應過來,兩人挺起腰,一左一右退到程昶旁邊站著去了。

  程昶覺得這就是個小事,問:「她們踩壞了你幾盞燈?折合多少銀子?」

  小販道:「回青天老爺的話,七八盞,約莫二兩銀子。」

  他趕緊又道:「但這不是這二兩銀子的事!」

  程昶愣了一下。

  一旁的巡城御史解釋道:「稟大人,這小攤販來報案的時候,下官問明了價錢,當時就提過賠銀子,但他說什麼都不肯,非說雲校尉毀了他的生意,要雲校尉給個說法,下官不好做決斷,不得已,才帶他們上大人您這兒來的。」

  「若僅僅是毀了七八盞燈,我都不愛跟她們計較,但她們把我的生意毀了,我的損失豈止二兩銀子這麼一點?她們得把我一整攤的燈都買下來。」小販道。

  他略想了想,又嚷嚷,「且不止,她們還得把我這一年紮的燈全都買下來!」

  這話一出,值廬裡的人都愣了。

  阿久指著小販問雲浠:「你們金陵人都這麼會做生意?」

  孫海平忍不住,「嘿」一聲破口罵道:「你挺有本事啊,訛錢訛到你小王爺頭上來了?你是狗眼不識泰山?不認得誰是訛人錢的祖宗?要不是你小王爺金盆洗手不幹了,他橫霸金陵那會兒,你毛都還沒長齊呢!」

  程昶:「……」

  張大虎又開始擼袖子:「雲校尉,這廝就是皮癢,我幫您給他來一頓實在的,一頓過後,保管他這輩子都能消停了。」

  「回來。」程昶道。

  他被這幾人鬧得頭疼,揉了揉眉心,問小販:「你為什麼說她們把你的生意毀了?」

  「回大人的話,因為她們掀了小人的攤,把小人推車的車軲轆也弄壞了,而且小人跟她們來了您這兒,今夜占好的攤位沒了不說,生意更是做不成了!」小販道。

  一旁的巡城御史道:「稟大人,這小攤販這話不假,上元夜,桐子巷的攤位全憑搶的,他一走,他原來的攤位自然要被人占,且雲校尉與阿久姑娘追逐的時候,正是賣燈的良時,她們這麼一鬧,把他賣燈的時辰也耽擱了。」

  小販自認也不是個無理取鬧的人,說:「這樣吧,她們如果願意賠我的燈,我便宜點出給她們也成。」又道,「大人,小人的燈和推車就在外頭,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程昶起身把桌上的卷宗收好,說:「走吧。」

  御史台西所在西城門附近,因是衙署重地,人煙很少。

  阿久之前掀攤的時候沒在意,眼下細一看這小販推車上的燈,訝異地道:「阿汀,他的燈真好看!」有綻開的荷,翱翔的鷹,還有湖裡的遊魚,樣式不一而足,個個精緻,栩栩如生,阿久拿起一個虎頭燈,說:「阿汀,我喜歡這個!」

  小販看她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洋洋自得:「你那個是手提燈,還有那邊的水芙蓉、春桃,是放河裡的河燈,這些都是小意思,我家裡還有往天上放的祈天燈哩!」

  說著,忽然想起就是眼前人毀了自己的生意,又大罵:「要不是你掀了我的攤,害我沒了攤位,我上半夜賣完這些攤,我爹後半夜把祈天燈拿到桐子巷來,我能發大財!按理賣祈天燈的錢你也該賠我!你別磨蹭,趕緊賠我銀子!」

  「還有祈天燈?」阿久愣道。

  她對雲浠說,「阿汀,從前在塞北過節,你不是最愛看人放祈天燈嗎?可惜塞北會紮燈的人少,手藝也遠不如金陵這裡的好。」

  程昶問小販:「你的祈天燈都在家裡?」

  「回大人的話,是。」小販道,他眼下已瞧出眼前這個畫一般似的大人與雲浠她們是認識的了,聽他這麼問,趕緊又說,「小人的家就在西城郊,從西城門出去盞茶的功夫就到,大人您跟小人瞧一眼去?」

  程昶看雲浠一眼,見她與阿久一樣,正在仔細看小販車上的花燈,「嗯」了一聲說:「去看看。」

  上元夜沒有宵禁,城門徹夜不閉,沿著秦淮水走上小半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小販住的大院。

  大院裡滿是祈天燈,就這麼一眼望過去,大約有百來盞,燈身上描著花樣,上身紅朱,下身淺青,紋理清晰可見,像尚未綻放的花骨朵。

  大綏尚燈,小販家自祖上就是紮燈的,一家好幾個兄弟,全憑這個糊口,生意好的時候,養活一大家人不提,一年下來還有富足。

  小販道:「雖說花朝節、秋節,也有人買燈,但上元夜是賣燈最好的時候,就說小的一家子,一年紮的一大半燈,都該在今天賣。」

  正所謂半年不開張,開張吃半年。

  程昶點了一下頭,對張大虎道:「你去借幾個推車。」

  再問小販:「你算一下,你這一院的祈天燈,加上今夜攤上的提燈、河燈,一共多少銀子?」

  「這……」小販看了一眼,粗略估計,「全部加在一起,怎麼也要五十兩吧。」

  程昶問孫海平:「帶銀子了嗎?」

  「帶了帶了。」

  程昶點了下頭,指了指院子裡的祈天燈:「都買下來。」

  雲浠聽了這話,先是一愣,隨後趕緊道:「三公子不必,我賠他就行——」

  說著,連忙去解腰間的荷包。

  程昶將她一攔,笑了下:「我來。」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孫海平那頭已付好銀子,張大虎跟附近的官差借了推車,幾人合力把滿院的燈都堆放去車上,一路推著到了秦淮河岸。

  推車裡的提燈河燈與祈天燈加在一起有幾百盞,單是他們幾人,就是放一夜也放不完,所幸這裡雖是城郊,秦淮河水邊也有許多過節祈願的人。

  程昶道:「把燈都分出去吧。」

  孫海平與張大虎應了,將推車推了過去。

  在河邊玩鬧的孩童們看到有人贈燈,立時擁了上來,圍著孫海平和張大虎討要。阿久看他們玩得開心,也上前去湊熱鬧。

  上元節的規矩是先放河燈,再放祈天燈。

  男女老少們得了燈,紛紛自秦淮水邊放下,河水上頃刻泛起點點亮色。

  雲浠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她有些躊躇,不知道怎麼與程昶開口,本想和他提買燈的事,想把銀子還給他,可是她此前已提過一回了,一再開口,反顯得自己有些斤斤計較,思量片刻,終是先問了句不相干的:「今夜是上元夜,三公子怎麼會在西所值勤?」

  程昶淡淡道:「不值勤,就要進宮去吃宴,我不想去。」

  進宮吃宴,必然要與太皇太后一起,太皇太后必然要把余淩塞到他旁邊,余淩這個人,雖然行事得體,分寸有度,但他不喜歡,既不喜歡,不如避嫌。

  所以乾脆到值廬裡躲清閒,且上回得了衛玠提點,正好翻一翻鄆王賑災的案子。

  孫海平幾人分發完河燈,張大虎回來推放著祈天燈的推車,程昶順手從上頭拿了一盞,遞給雲浠:「不許個願嗎?」

  雲浠接過。

  祈天燈足有她半個身子那麼大。

  奇怪此前分明有許多願望的,可眼下他就站在自己身邊,最難最遠的那個似乎已實現了,餘下的,便只剩零星一個了。

  雲浠垂眸看著手裡的燈,笑了笑道:「我沒什麼願望,就希望我關心和關心我的人都能平安順遂,」她頓了頓,「還有三公子,希望三公子也能平安順遂。」

  言罷,她取了火摺子,探進祈天燈裡,點了燈芯。

  火光在花燈裡亮開,將燈壁映得明豔異常。

  她似想起什麼,道:「對了,毛九最後留下的線索,三公子您查得怎麼樣了?已過去這麼久了。」

  程昶道:「已經有些眉目了。」

  他略頓了頓,似乎從雲浠的言語中辨出了幾許別意,忽然道:「陛下不希望我與你走得太近,但我也不願他硬塞給我姻緣,年關節前後,他盯我盯得太緊,所以這麼久了,我只好不去找你。」

  雲浠聽了這話,手裡動作驀地一僵。

  片刻,她緩下心神,心想大概是自己會錯意了,三公子說想來找她,興許只是為了查「貴人」的事。

  他此前說過要和她一起查的。

  手中的祈天燈已徹底點燃了,夜風拂過,火光獵獵。

  雲浠閉眼默許了心頭願,將祈天燈往上一放,燈於是乘著風,緩緩往天上升去。

  河邊不少人也已放了祈天燈了,雲浠仰頭看去,漫天花燈,密密匝匝地升騰而起,像萬千星辰在人間飄散,天地浴火。

  「真好看。」雲浠道:「從前我在塞北的時候,最喜歡跟著哥哥放祈天燈。那時我就想,要是能有許許多多的祈天燈一起放,一定很好看。」

  程昶別過臉去看雲浠,她的眸子清亮而明媚,彷彿隨意一盞燈火映在裡頭都能照徹天地。

  兩世輪回,他沒見過這麼乾淨坦蕩的人。

  「買下這些燈,」他笑了笑,「就是放給你看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8:24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七十九章

  「買下這些燈,」程昶笑了笑,「就是放給你看的。」

  雲浠聽了這話,心間一頓,愕然別過臉去看程昶。

  夜是清涼的,祈天燈如點點星火,映在他如水的目光裡,漸漸匯成穹宵天河。

  雲浠的心跳都快要息止。

  她的思緒一下就亂了。

  她不知道她所聽到的,是不是就是她以為的那個意思,天上有一段柔軟的月色,他隨手一撈,送到她咫尺之間,可她不敢去接,怕握不牢。

  「阿汀,你快過來看!」

  雲浠正不知所措,忽被阿久從旁一拽,拉著她去秦淮水邊。

  水裡已飄著許多河燈,阿久留了一盞小船模樣的,編了幾個小草人放在上頭,傍水放下,像夜裡擺渡的過江人。

  「好看嗎?」阿久問。

  雲浠點頭:「好看。」

  周圍的孩童們見了這船燈,都拍手稱奇,紛紛圍過來找阿久討要小草人。

  阿久被他們鬧得手忙腳亂,雲浠看著笑了一會兒,又回過頭,去看程昶。

  程昶留在原地,正仰頭望著滿天的祈天燈。

  那裡離水岸有點遠,四周沒什麼人。

  他的目光有點寂寥,整個人十分安靜,似乎上元夜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

  雲浠忽然想起,程昶曾說,他的家鄉不是金陵。

  夜色掠去了千年光陰。

  點點燈火映在他悠遠的目光裡,他看它們的樣子,像在看故鄉。

  彷彿他本該生活在一個有夜燈朗照,輝煌永夜不息的地方。

  而此時此刻,漫天星燈飄零,他一人獨立在夜中,如玉一般,人間塵煙難以侵染,世上諸般不入心上,太美好了,美好得不禁讓人徒生一種流離失所的悲涼。

  雲浠忽然覺得銘心又刻骨。

  ……

  放完燈,亥時已過半了,佳節的喧鬧尚未歇止,幾人歸還了推車,順著西城門入了城。到了御史台西所,值勤的武衛已幫程昶把馬車套好了。

  先前的巡城御史尚未離開,見了程昶,先作一揖道:「今夜有勞大人。」又對雲浠道,「在下今晚通宵值勤,不能離了馬,雲校尉與阿久姑娘若趕著回侯府,在下可差人去附近的在京房值所借兩匹馬來。」

  雲浠剛要答,程昶就道:「不必,我送她們。」

  「這……」巡城御史愣道,「忠勇侯府在城東的君子巷,離此處尚遠,大人送雲校尉回府,怕是要繞路。」

  雲浠也道:「三公子不必麻煩,我與阿久自己回就行。」

  「不麻煩。」程昶道,他上了馬車,撩起簾,對雲浠道,「上來。」

  初春的天雖回暖了些,到了夜裡,冷風一吹,仍是有些寒涼,程昶看雲浠穿得單薄,順手把自己的手爐遞給她,然後將阿久讓進車裡。

  車身很寬敞,裡頭焚著沉水香,車凳上鋪著厚厚的軟毛氈,當中還擺了張雕花小案。

  阿久四下張望一陣,感歎道:「真闊氣!」扣手敲了敲眼前的案几,又說,「還是梨花木呢!」

  雲浠這才想起適才忙亂,竟忘了與程昶介紹阿久,忙道:「三公子,這是秦久,她的父親從前是忠勇天字部的統兵大人,去年今上下旨召回父親和哥哥的舊部,她因此就到金陵來了。」

  又對阿久說,「這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

  阿久方才聽孫海平與張大虎一疊聲「小王爺」的喊,早猜到了程昶的身份,但她自小在塞北長大,忠勇侯的舊部只重軍法,私下裡親如一家,平日裡見了雲舒廣雲洛都不怎麼講規矩,眼下撞見個正兒八經的天家人,她也是不知道怕的,隨口就問,「小王爺大過年的怎麼還值勤呢?」

  程昶道:「手頭上有些差事。」

  他問:「阿久姑娘什麼時候到的金陵?兵部那裡不是說你們要二月才到嗎?」

  「我腳程快,先一步到了唄。」阿久道,又詫異地一挑眉,「怎麼,小王爺你們御史台的,也關心兵部的事?連忠勇侯舊部該什麼時候到金陵都知道?」

  程昶看了一眼雲浠,見她正正襟危坐著瞧手裡的手爐,默了一下,沒答阿久的話,轉而問:「阿久姑娘是在塞北長大,到了金陵還習慣嗎?」

  「這不好說。」阿久道,「金陵嘛,皇城根下的地方,縱使有一千一萬個不好,但有一點是好的,太平!像我們這樣在邊疆長大的,隔三差五就要跟蠻子幹一仗,鬆鬆筋骨也挺好。老忠頭又把我當兒子養,所以我呢,十二歲就跟著雲洛上沙場了。不過這幾年不行了,之前招遠叛變,兵敗了,後來裴闌那小子來塞北,我瞧不慣他,不願跟著他打仗,正好他用我們這些忠勇舊部用得也不放心,相看兩生厭,怎麼辦?我們就撤唄。老忠頭就帶著我們幾百人,撤回了吉山阜。」

  「這個吉山阜是什麼地方呢?是塞北的一個城鎮。小王爺您不知道,像我們這種在塞北兵營裡長大的人,住慣了帳子,一出來就是大草原,自由自在的多好嘿。吉山阜這樣的地方,就跟你們金陵似的,樓是樓,街是街,巷是巷,東南西北都要劃分出個所以然,跑馬都不能跑得痛快,住著自然不慣。我居然一住就是快四年,可把我憋壞了。所以去年今上的聖旨一來,我跟老忠頭他們一刻都等不及,就往金陵來了。金陵雖然不如大草原,好歹比吉山阜繁華,再說了,阿汀不也在這兒麼——」

  阿久話匣子一打開,說起來便有些收不住。

  她其實不算話癆,遇上順眼的人了,多說兩句,遇上她瞧不上的,話不投機半句多。

  但程昶這個人吧,很特別,與他說話會讓人覺得舒服。

  不像是有些人故作謙謙君子有禮姿態,他很真誠,願意傾聽,並且及時回應,讓人很願意說下去,也讓人覺得,他對自己所說的話題是很感興趣的。

  放到二十一世紀,說白了,就是情商高。

  阿久難得遇上這樣的人,越說越來勁,轉而提及少年時上沙場的事,簡直要把自己這小半生與程昶聊個乾淨。

  一路上有了話聊,忠勇侯府很快就到了。

  程昶為雲浠留了幾盞祈天燈給侯府的人,下了馬車,阿久與孫海平幾人一起把燈往府裡搬。

  雲浠喚了聲:「三公子。」然後把暖手爐遞還給他。

  程昶沒接,說:「你拿著吧,才初春,還有一陣子才徹底回暖。」

  雲浠不知說什麼好,她這一晚上心緒猶如一團亂麻,無所適從地在半空浮蕩,直到現在都沉不了底。在原地默了半晌,想起方才阿久竹筒倒豆子一般拉著程昶說了一路,心中過意不去,又為她解釋:「三公子,阿久性子直,向來有什麼說什麼,她是敬您,因此話才多了些。」

  她只當程昶喜靜,平日裡更是少言寡語,大約不喜歡話多的人。可是阿久陪她一起長大,她不希望程昶不喜歡阿久。

  程昶卻道:「沒事,我挺願意和她說話的。」

  「三公子願意?」雲浠愕然。

  程昶「嗯」了聲,他看她一眼,神情淡淡的,聲音溫涼:「因為她是你朋友。」

  府裡的人聽到動靜,趙五趕到府門口:「大小姐,您終於回來了。」

  瞧見程昶,又施了個禮:「三公子。」

  雲浠看他神色有異,透過門隙,朝府內看一眼:「怎麼了?府裡出了什麼事嗎?」

  「倒也沒出什麼事。」趙五道,「羅府的四小姐過來了,說是有急事找小姐您,到這會兒了還不肯走。眼下少夫人正陪著她在正堂等您呢。」

  雲浠一愣:「羅姝?」

  年關節前,羅姝疑罪從無,早從刑部大牢裡放了出來,可姚素素被害的案子懸而未定,羅姝疑凶的名聲尚未洗乾淨,回府一個多月,她一直羞於拋頭露面,今夜怎麼找到她這兒來了?

  雲浠正不解,一串迫切的腳步聲自府內傳來,竟是羅姝聽到她回來,耐不住等,急著出來見她了。

  「阿汀——」羅姝神色焦急,先喚了雲浠一聲,目光一掠,不期然落在程昶身上,她愣了愣,隨即一咬牙,提裙往地上一跪,倉惶道,「阿汀,三公子,求求你們,救救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8:35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章

  雲浠略怔了下,上前去扶羅姝:「你先起身,有什麼話去裡面說。」

  方芙蘭也從侯府裡跟了出來,與雲浠一起將羅姝扶起,道:「姝兒妹妹傍晚時分就到了,一直等你等到這時候,你是——」

  她本想問雲浠上哪兒去了,餘光一掃,落到程昶身上,旋即明白過來,施了個禮:「三公子。」

  雲浠將羅姝與程昶幾人一併請入府中,招來趙五簡略吩咐了幾句,指著阿久,對方芙蘭道:「阿嫂,這就是阿久,我從前與您提過的。」

  方芙蘭微頷首,笑著對阿久道:「阿久姑娘且稍候,我這便吩咐人把阿汀院子的西廂收拾出來。」

  阿久的目光在方芙蘭臉上落定,她大約是病了,臉色蒼白,可五官確是極美的,煙眉將蹙未蹙,桃花似的眼裡如藏著一汪春江水,饒是在夜裡,也盈盈生輝。

  雲洛初娶方芙蘭為妻那年,草原上的人都說,宣威將軍的夫人,有沉魚落雁之美。

  那時她還不信,心想再怎麼美,能美過阿汀去麼?

  如今真正見了方芙蘭,才知是人外有人。

  阿久一擺手,大喇喇地道:「嫂子不必麻煩,我去阿汀房裡湊合一夜就成!」

  雲浠也道:「阿嫂您的病還沒養好,早點歇下吧,從前在草原上,阿久常跟我擠一塊兒睡的。」

  方芙蘭聽了這話,也不多堅持,叮囑雲浠好生照顧羅姝,與程昶施了個禮,帶著阿久往雲浠的小院去了。

  忠勇侯府是有「貴人」的內應的。

  待方芙蘭幾人走遠,雲浠去正堂門口看了眼,確定四下無人了,才掩上門,為羅姝倒了一杯水,問:「你讓我幫你什麼?」

  羅姝仍是張惶的,她看了眼上首坐著的程昶,捧著水吃了一口,對雲浠道:「阿汀,我阿爹他要把我嫁走,嫁給……樊府的小少爺。」

  雲浠愣了下,樊府的老爺是國子監的祭酒大人,時年已七十高齡,樊府的小少爺之所以謂之「小」,只因行末,實則眼下已過不惑之齡,是可以做祖父的年紀了。

  樊小少爺四十年來一事無成不提,聽說私底下還有些骯髒的癖好,府裡的幾房小妾莫名就被折騰沒了,頭前有一位夫人,身子一直不好,前兩年也去了,而今羅複尤要把羅姝嫁過去,是要給這位樊小少爺做續弦?

  「我一聽說阿爹要給我定這門親,就去求過他,求過阿娘,可阿娘只是哭,阿爹和我說,如今求誰都沒用了,這是上頭那個『貴人』的意思,他也保不住我。眼下已納了吉,就要過聘了,要不是撞上了年關節,只怕二月不到,我就該嫁去樊府。阿汀,求求你,幫幫我好嗎?我不想嫁去樊府,嫁給那樣的人,我怕是只有死路一條。」

  官宦人家,女兒一直不如兒子受重視,羅府的女兒多,從前羅姝乖巧聽話,在羅複尤跟前自然得臉一些,可羅複尤這個人,一輩子把仕途看得比身家性命還重,他既投誠了「貴人」,自然不能讓一個女兒擋去自己平步青雲的路。

  把羅姝嫁給那樣一個敗類,羅複尤雖痛心,但也沒奈何,退一步想,羅姝的名聲已毀,這輩子能不能嫁出去還兩說,眼下能攀上國子監祭酒家的小少爺,已算是造化了。

  至於她嫁過去後境遇如何,羅複尤不願思量,也不肯多思量。

  程昶聽了羅姝的話,倒是不意外。

  她為「貴人」所利用,幫著他設局伏殺過他,而今她即便出了刑部大牢,日子怎麼會好過?

  那個「貴人」心狠手辣,區區一名女子何足掛惜?早日封口了事。說不定連嫁去樊府都是個幌子,等把迎親禮一過,日後指不定能不能活命呢。

  畢竟嫁給那樣一個敗類,活不長久也正常。

  雲浠也已聽明白了,她問羅姝:「其實你不是來找我的吧?你真正想找的人是三公子。」

  羅姝捧著水,半晌,低低應了聲「是」。

  她有點不敢看程昶,那日,程昶在刑部大牢裡審她的情形猶令她心生畏懼,可「貴人」和三公子不對付,眼下貴人要置她於死地,她想要求生,只有硬著頭皮來找程昶了。

  羅姝吃了口水,小心翼翼咽下,彷彿生怕動靜大了就會惹程昶不快似的,解釋道:「我不能直接去琮親王府,想著,阿汀你與三公子走得近,或許能幫我帶句話。沒想到……今日竟在這與三公子撞上了。」

  她將杯盞放下,擱在膝頭的手張開又收緊,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快步走到程昶跟前,就勢要跪,只聽程昶淡淡道:「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他此前錯信她,已被害過一回了。

  這一回,為什麼還要信她?

  羅姝忙道:「我、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三公子您。」

  「你知道什麼?」程昶問,「你知道姚素素是怎麼死的嗎?」

  羅姝搖搖頭。

  程昶道:「和你一樣,知道得太多了。」

  那個「貴人」既然能在姚素素的牙關裡塞一枚「耳珠」冤羅姝入獄,說明他一定與姚素素的死有關。姚素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貴人」還能因為什麼而殺她?

  想都不用想,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亦或者,知道了不該知道的。

  「姚素素貴為樞密使之女,當今皇貴妃的表侄女,他說殺就殺了,所以你要想想,你該要告訴我什麼,才會讓我覺得你值得相信。」程昶道。

  換言之,他要真正的,有價值的消息。

  程昶問:「忠勇侯的冤情,你知道嗎?」

  羅姝搖搖頭:「不知道。」

  「那沒有意義了。」程昶道,「你回吧。」

  「可我、可我知道故太子身隕的真相!」羅姝見程昶不願相幫,情急之下也顧不上會否犯了忌諱,「故太子他不是急病死的,他是……他是被人下了毒!被人害死的!」

  此言出,程昶眉頭一蹙:「真的?」

  他語氣微緩,又問:「你怎麼知道?」

  「那日我去求阿爹不要將我嫁去樊府,在書房外,隱約聽到他在和人說話,言語中提及故太子,又說什麼毒發身亡,那人還說,要早日把那些證人了結了。」

  程昶聽了這話,若有所思。

  照刀疤人毛九臨終前所指,他被「貴人」追殺,是因為知道了一個「天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大約與忠勇侯府有關。

  老忠勇侯的戰死,招遠叛變,累及故太子急病身亡,程昶近日苦查忠勇侯的案子,自然也查了查故太子程暘的死因。

  只不過,宮中提及程暘的卷宗無外乎是些歌功頌德的,末了至繁至簡提一句「病亡」,再找不出其他,且程暘死後,就連當年在東宮侍奉他的一眾侍婢也無蹤跡了。

  宮裡有人猜,或許是昭元帝悲極盛怒,一併賜死了。

  程昶道:「依你所言,故太子若系人投毒致死,陛下難道不查?為何竟會對外說是『病亡』的?」

  「這我不知。」羅姝道,「但三公子請信我,我說的,字字句句都是真話。且我還聽說,那幾個能證明故太子被投毒的證人,如今就被關在,關在……」羅姝細想了想,「關在明隱寺。」

  屋外忽然傳來一聲細微的動靜。

  若不仔細聽,還以為是院中的蟲鼠。

  但雲浠常年習武,耳力極好,哪能分辨不出來?

  她立刻與程昶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前,驀地把門拉開。

  屋門外站著的人竟然是方芙蘭。

  雲浠一下就愣住了。

  「阿嫂?」她喚。

  張了張口,卻什麼話都說問不出來。

  他們在正堂敘話已敘了大半個時辰,照理方芙蘭早該歇下了,且明日一早,方芙蘭還該去藥鋪看診的,眼下子時過半了,她還未睡下,明早怎麼起得來身?

  方芙蘭對雲浠笑了笑,溫言道:「你回來得晚,眼下夜已過半了,該進些吃食,我白日裡睡夠了,這會兒有些睡不著,便去給你做了碟小點。」

  她說著,把手裡端著的青花碟遞給雲浠,站在屋外對程昶施了個禮,「也請三公子、姝兒妹妹一併用。」便折身回後院去了。

  雲浠看著方芙蘭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回廊盡頭了,還猶自頓在原地。

  忠勇侯府有內應,她是知道的。

  第一回,艄公投案,柯勇來給她報信,方芙蘭在府門口,正要去藥鋪看病。

  第二回 ,關著「艄公」的柴房有動靜,田泗來找她,那天下午,只有方芙蘭、趙五、以及白苓出過門。

  她那時就已對方芙蘭起疑了,只是意外聽說方芙蘭兩回離府去藥鋪看病都有羅姝陪著,才懷疑起羅姝的。

  可日前程昶已與她說了,忠勇侯府的內應,不是羅姝。

  既然不是羅姝,還能是誰呢?

  白苓與趙五都是跟了侯府多少年的人,她不希望是他們。

  但她更不希望是方芙蘭。

  當年雲洛去世,她與方芙蘭相依為命,若非阿嫂陪著她,關心她,要從父兄離世的傷痛中走出來談何容易?

  暗夜的梆子聲響起,子時三刻了。

  程昶見天已太晚,對羅姝道:「事情我都知道了。」言罷,便起身要離開。

  他沒提會否相幫羅姝,但羅姝亦不敢多問,把程昶送到正堂門口,低低說了句:「勞煩三公子。」直愣愣地又回到正堂裡坐下。

  雲浠一路將送到程昶府門外,她有些難過,有些不知所措,心中那個不好的揣測讓她的心緒一沉再沉,沉到無盡的深淵裡。

  她知道,憑三公子的明敏,不可能對忠勇侯府的內應沒有猜想。

  他或許早就有一百種法子揪出這個內應了,他只是照顧她的感受,從來不在她跟前多提內應的事,從不逼著她去找。

  可是他不提,她不能當作無事發生,仔細算來,若非三公子命大,那個「貴人」已害過他兩回性命了。

  孫海平與張大虎套了馬車過來。

  雲浠亦步亦趨地跟在程昶身後,不敢看他,垂眸看著地上,輕聲道:「三公子,方才我阿嫂她……」

  「明日一早,我們一起上明隱寺一趟。」

  不等她說完,程昶就截住她的話頭。

  雲浠被他硬生生打斷,反應了半晌,才問:「明隱寺不是早已封禁了麼?有那麼好去嗎?」

  程昶「嗯」了聲:「我有辦法。」

  他指了指府門,說:「天晚了,你進去吧。」

  雲浠卻搖了搖頭,低聲道:「我送三公子。」

  程昶見她堅持,沒多說,轉身上了馬車。

  馬車在青石巷裡轆轆行起來,程昶默坐了一會兒,掀簾往後一看,雲浠竟還站在原地。

  府門口的燈籠在寒風裡搖搖晃晃,把她單薄的影拉得很長,她大約是難過的,垂著頭,半晌一動不動,就這麼一眼望過去,伶仃又可憐。

  程昶於是叫停了馬車,往回走去。

  雲浠正自惘然地在府門口為程昶站著班子,不期然間,一道修長的身影回到她身前站定。

  雲浠愕然抬頭:「三公子?」

  「有句話忘了和你說。」程昶笑了笑,「真相沒弄清楚前,不急著傷心。」

  雲浠點點頭,片刻,又搖搖頭:「我不是傷心,我就是……」

  就是什麼呢?

  是害怕,擔心,怕那個內應就是阿嫂。

  也是愧疚,怕竟是自己的至親要幫著「貴人」加害三公子。

  「阿汀。」

  程昶忽然喚她。

  他早就想這麼叫她了,總是聽旁人叫,他覺得挺好聽的。

  「還有一句話也忘了說。」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髮,溫聲道,「一切有我呢。」

  --------------------------------------

  給程三設定的履歷大概是從小學到大學都是第一名,大學就讀於國內知名學府,大三大四去常青藤某知名學府交換,期間在某知名財團實習,回國後知名財團工作,期間深造過,然後不到三十做到中層。

  所以程三現代的年紀大約二十七八。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8:48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一章

  馬車走遠了。

  雲浠回到侯府,掩上門,往自己的小院走。

  走到一半,她頓住步子,倚著長廊盡頭的廊柱慢慢蹲下。

  她的腦子一片空白,直到現在,都理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感受。

  天上有段柔軟的月色,他摘下來,送到她咫尺之間,她分明是不敢接的,他卻告訴她,只要攤開手心就好。

  月色流轉在掌紋之上,清涼溫柔,如有實質。

  她應該是高興的,可是下一刻,她又變得患得患失起來。

  大概這世間太美好的事物都會讓人徒增煩惱,怕留不住,怕守不牢,怕是一場枉夢徒然。

  以至於她連多問一句都不敢,生怕動靜大了,夢就會散似的。

  夜已很深了,夜鴉掠過長廊,歇在廊頭角,聊賴地叫了兩聲,撲棱著又飛走了。

  雲浠借月色,瞧了眼夜鴉的殘影,她此刻神思微定,心中不經意又想起方芙蘭。

  她其實曾認真揣摩過誰會是「貴人」的內應,她甚至懷疑,並且試探過忠勇侯府的每一個人,但是,除了方芙蘭。

  雲洛離世後,方芙蘭是她這世上最親的人,她不能接受是她。

  適才在正堂,她發現方芙蘭或是借著送小點,偷聽程昶與羅姝敘話的一瞬間便已難受得無以復加。

  好在眼下緩過來,想通了,覺得三公子說得對,事情沒弄清楚前,不該急著傷心。

  指不定只是一場誤會呢。

  雲浠籲了口氣,站起身,回到院中。髒髒已睡下了,掀開眼皮,看到她,勉強走過來蹭了蹭她的腿肚子。

  雲浠俯身摸了摸它的頭,聽到屋裡傳來鼾聲,隔窗看了眼,阿久正四仰八叉地睡在她的榻上。

  雲浠於是在屋外打水洗漱乾淨,才推門進屋。

  阿久是在兵營裡待慣了的人,倒頭就睡,一點動靜就醒,她翻身坐起,瞧見雲浠,仔細辨了眼天色,問:「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雲浠沒說話,在榻前坐下。

  阿久也沒真的等著雲浠答,仰頭躺回榻上,枕著手臂道:「那個羅姝,我記得她小時候個子小小的,老是追在裴闌後頭喊裴二哥哥,如今長大了,樣子變了不少,我差點兒沒認出來。」

  雲浠心中仍記掛著方芙蘭的事,半晌,道:「阿久,我明早要去辦點事,大概要離開金陵一兩天,我阿嫂身子不好,這兩天你能不能幫我陪著她?」

  阿久愣了一下:「啊?明天嗎?」

  「怎麼了,你有事?」

  「有啊。」阿久道,「我要去找我一個朋友。」

  雲浠問:「你不是剛來金陵?哪裡來的朋友?」

  阿久道:「我路上交的啊,不然塞北到金陵這麼遠,我一個人趕路,多沒趣。」

  她想了想,又改了主意,「行了行了,那我這兩天先陪你嫂子唄。」

  「也不必陪。」雲浠思量了一下,找了個藉口,「此前我去京郊平亂,端了幾個匪窩,那些人揚言要報復我,報復忠勇侯府,阿嫂這兩日要去藥鋪看病,你幫我暗中跟著她,保護她就行。」

  阿久爽快道:「成!」

  雲浠想著明日還要早起與程昶去明隱寺,與阿久說完話,脫靴上了榻,閉目就是要睡。

  阿久卻有些睡不著了,她翻過身,支起下頜,「喂,阿汀,你這個嫂子,雲洛是怎麼看上的?從前塞北草原上多少姑娘喜歡他,從沒見他瞧上過誰。」

  「我也說不清。」雲浠道,她回憶了一下:「阿嫂其實挺可憐的,她的父親從前是禮部的侍郎大人,後來犯了事,要被今上問斬,連著發落了他們一家子,阿嫂的母親當時就自縊了。那會兒先皇后剛歿不久,還在梓宮停靈,阿嫂只好進宮跟皇貴妃求情。大約是皇貴妃不願相幫吧,阿嫂心灰意冷,便想著要投湖自盡,我恰好路過瞧見,把她救起來,帶回侯府。」

  「也是巧,沒過半月,哥哥回來了,我記得他當時剛平了嶺南之亂,立了大功,回府後,和我一起照顧了阿嫂幾日,聽說了方府的事,便拿著軍功,請今上赦了阿嫂的罪,把她迎娶進侯府。」

  「照你這麼說,」阿久道,「雲洛那小子,當時竟然是一眼就喜歡上你嫂子了?」

  雲浠道:「應該是吧。」

  阿久咂咂嘴,沒滋沒味地道:「也是,她是長得好看。」

  豈止好看,簡直傾國傾城。

  阿久安靜地在榻上躺了一會兒,伸手揉了揉鼻子,半晌,忽然歎一聲:「哎,我還真有點兒羨慕她。」

  她沒說羨慕什麼,雲浠到底也沒把這話放在心上,左右是個姑娘家,多少都會有些羨慕方芙蘭的。

  那年間金陵城多的是高門閨秀,可才情樣貌均拔尖兒的,便只方芙蘭這麼一個。

  雲浠心裡,其實是很敬重她這位阿嫂的。

  她是塞北長大的野丫頭,而方芙蘭,彷彿就是自秦淮的煙水裡應運而生的。

  她溫柔,平和,善解人意。

  世人看她外表,或許會覺得她不經風雨太過柔弱,實則不然,雲浠知道,她這位阿嫂,其實是外柔內剛的。

  兩人相依為命那幾年,她去衙門謀職,肩負起忠勇侯府的生計,而方芙蘭孀居在家,打理府中一應事物,教老有所管,幼有所依,肩負起的,是忠勇侯府所有人的人心。

  雲洛離世後,方芙蘭曾對雲浠說:「阿汀,你哥哥沒了,阿嫂還在,我們姑嫂倆,從今往後就是這世上最親的親人。」

  便是這麼一句話,才支撐著雲浠,讓她從絕境中走了出來。

  身旁阿久的呼吸已變得綿長,鼾聲漸起。

  雲浠想起往事,望著房樑,喃喃道:「阿久,其實我有時候覺得咱們侯府挺對不住阿嫂的,你說她嫁過來,都沒過上幾天好日子。」

  她說著,想起今夜的事,不知怎麼,就有些難過,又道:「阿久,我阿嫂對我真的挺好的,那幾年,真慶倖有她陪著我,我一直……都很喜歡她的。」

  身旁鼾聲忽止。

  阿久翻身坐起,伸手一推雲浠:「雲洛喜歡她,你也喜歡她!我對你不好嗎?我還對你好呢!」

  雲浠盯著她,半晌,道:「你這麼凶,哪裡好了?」

  阿久並手為刀,劈下來:「你再說一次?」

  雲浠抬臂一擋順勢拆了她的招,笑著道:「是,你也對我好,我和哥哥也喜歡你!」

  ……

  因為隔日要去明隱寺,雲浠堪堪睡了兩個時辰,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了。

  明隱寺距金陵不算太遠,跑馬大約要半日,然而十三年前一場血案後,明隱寺所在的平南山整個都被封禁了,跑馬至多到山下,上山還要另想法子。

  昨日程昶雖說了要一起去明隱寺,卻沒提在哪裡碰頭,雲浠本想早點趕去城門口等,剛出侯府不久,碰上個王府廝役,與她道:「小王爺早一個時辰已出發了,雲校尉自行去明隱寺即可,小王爺會在平南山後山腰的七方亭等您。」

  雲浠一聽這話,心中焦急。

  羅姝說,故太子殿下是被「貴人」投毒致死的,且能證明故太子死因的證人,正是在明隱寺。

  若此言不虛,「貴人」得知三公子前去取證,不可能坐視不管,必然會在路上設伏。

  雲浠本想要陪著程昶同上明隱寺,一路上也好護他周全,未料他竟先她一步出發。

  她擔心程昶安危,一路上連連打馬疾奔,想著或能追上程昶,未料平南山已近在眼前了,竟還未見著程昶蹤跡。

  其實程昶也就比雲浠早到一刻。

  他連夜托人給衛玠捎了口信,天不亮就往明隱寺趕。

  馬車走得慢,路上睡了一覺,剛醒來不久,馬車外就有人敲窗,衛玠的聲音傳來:「你也真是,要上明隱寺好歹提早三日說一聲啊,這麼突然著人來知會我,還讓我在路上埋幾個武衛,省得有人伏殺你,我差點兒來不及安排。」

  程昶掀簾看衛玠一眼,問趕車的張大虎:「剛才路上有人擋道嗎?」

  「沒有。」張大虎道:「小王爺,這一路上風平浪靜得很哩!」

  衛玠一聳肩,「你看,白忙活了。」

  程昶若有所思地放下車簾,就著車廂裡早已備好的清水擦了臉,清了口,下了馬車,與衛玠說:「先去七方亭,等個人。」

  衛玠這日倒穿得齊整,一身指揮使常服,可惜臉上的鬍茬仍沒打理乾淨,說話的時候眯縫著眼,就跟沒睡醒似的。

  到了七方亭,他問:「等誰?」

  程昶道:「雲浠。」

  衛玠聽是雲浠,倒是不意外,照上回毛九的說法,程昶被人追殺,大約跟忠勇侯府有關,他要帶著雲浠一起掀追殺他的「貴人」的底兒,合情合理。

  想起忠勇侯府,衛玠想起一事來,問:「上回我不是給你透了個底兒?讓你去查忠勇侯當年『貪功冒進』,和鄆王賑災立功有沒有關係,你查得怎麼樣了?」

  程昶道:「有些眉目了。」

  衛玠問:「所以到底有關係嗎?」

  程昶剛要答,山腳下,只聽一聲駿馬嘶鳴。

  正是午時,雲浠疾馬趕到驛站,「籲」了聲,將韁繩使勁一勒。

  駿馬高高揚起前蹄,嘶鳴不已,雲浠今日沒穿校尉服,一身朱色勁裝,高坐於馬上,整個人沐浴在晴好的日光裡,簡直英姿颯爽。

  衛玠「嘿」了聲,說:「這小丫頭,可真精神!」

  雲浠一展眼,看到程昶,當即翻身下馬,三步並作兩步就往七方亭這裡趕,到得近前,她問程昶:「三公子是何時到的?」

  衛玠道:「他就比你早到一刻。」

  雲浠原還想問程昶這一路上是否平安,但眼下看他無恙,便將這一問省了,轉而與衛玠拱手:「衛大人。」

  衛玠打量了她兩眼,指著她,跟程昶道:「你看她這一路過來足不沾塵的勁兒,明擺著功夫好,你怕路上有危險,帶著她一道上明隱寺來啊,還故意錯開,先後腳過來,怎麼著?你怕她跟著你會出事?你喜歡她啊?」

  雲浠一聽這話,足下一個趔趄,險些踩滑。

  程昶沒應衛玠,順手把她扶了扶,說:「當心。」

  所幸衛玠這話就是隨口一提,見雲浠到了,隨即引著二人往明隱寺走。

  明隱寺雖被封禁,把守的禁衛卻源自皇城司與殿前司。

  一路上有了衛玠帶路,三人暢通無阻,到了寺門口,衛玠將新貼上的封條一拆,說:「進到裡頭就要當心了啊,但凡被殿前司的人瞧見,老狐狸那頭必然就知道你們闖明隱寺了。」

  程昶沒說話,雲浠一點頭:「請衛大人帶路。」

  其實所謂能證明故太子死因的證人,衛玠也不知道是誰,但明隱寺裡,確實秘密關押著從前侍奉東宮的幾個侍婢。

  這是座百年古剎,殿宇繁多,路徑迂回百折。

  好在衛玠已在寺中各處早安排了自己的人手,一路帶著雲浠和程昶避開殿前司的耳目,卻也順利。

  到了一處靜室前,衛玠頓住步子,語重心長地說:「像這種關押著人的靜室,一向是由八個皇城司、八個殿前司的人一同看守,他們殿前司的人跟我的皇城司不對付,這麼個看守法,能起個相互監督的作用,任誰也不敢帶人擅闖。」

  程昶四下看了看:「怎麼沒見著殿前司的人?」

  「你還問?「衛玠道,「我早跟你說了,要上明隱寺來,最起碼提前三日跟我打招呼,你這麼連著夜的知會我,我能怎麼辦?」

  他抬起一腳,把門踹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殿前司的禁衛。

  衛玠續道:「我只能裝醉,拿酒壺把他們一齊砸暈了。」

  程昶:「……」

  雲浠:「……」

  衛玠又催促:「你們要見的證人就關在隔間裡,趕緊的快審吧,省得待會兒地上這幾個醒了,我還得挨個砸一通。」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7 01:09:06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二章

  到了隔間外,程昶剛要推門,衛玠又說:「我連夜打聽了下,當年故太子身隕後,被關來明隱寺的東宮侍婢其實不少,但人嘛,一旦被關押久了,成日裡擔驚受怕的,這兒——」他伸手敲了敲腦子,「難免會出問題。這些年陸續瘋了幾個,被帶走後,人就沒了。八成是老狐狸怕他們亂說話,私底下處置了。餘下這裡關著的兩個,腦子約莫還清醒,就是對人戒備得很,你問他們話,他們未必會答。」

  程昶點了一下頭,進到隔間裡,果見得一名宮女,一名內侍。

  他們二人均瘦得不成人形,見了程昶,一如見了索命閻王般,驚恐萬狀地往角落裡鑽。

  程昶先沒開腔,步去桌前,倒了杯水,然後來到侍婢二人跟前,把水遞給他們,說:「你們別怕,我不會傷害你們的。」

  這兩人只戰戰兢兢地看他一眼,並不接他遞來的水。

  這卻合理。

  方才衛玠說了,這些年,關在明隱寺的東宮侍婢瘋了死了不少。對這二人而言,程昶幾人是不速之客,不接他的水,說明他們戒備,怕水裡有毒。

  戒備好,戒備說明他們神志清醒,能猜到他來做什麼,這樣他大可不必掩飾,直言不諱反而能取得他們信任。

  程昶把水放到一邊,又說:「我到這裡來,是為了跟你們打聽故太子程暘的死因。」

  他道:「當年太子殿下走得蹊蹺,朝中一直有異聲,後來陛下把此事壓了下來,慢慢的就沒人再提了,最近朝局動盪,此案又被翻到了檯面上。」

  他沒提朝局因何動盪,這二人若能聽明白他的話,該知道皇權即將更替。

  程昶道:「我知道,陛下之所以留下你二人,乃是因為你二人曾侍奉故太子左右,知道他真正的死因。但是——」

  他一頓,「秘密不說出來,帶到墳墓裡,終究只是個沒人曉得的秘密罷了。想要逆天改命,單靠守口如瓶是不行的。今日江山是昭元帝坐主,或許會留你們在此苟且,再過個一年半載,倘上頭換了人,能不能留你們性命就兩說了,你們說對嗎?」

  這話出,衛玠先嚇了一跳。

  他平日裡說話已很不講究了,至多也就罵今上一句「老狐狸」,程昶的語氣聽著平和,到末了一個江山易主,這是明擺著咒老狐狸死啊!

  這要被人聽了去,直接拖到刑場問罪綽綽有餘。

  但還別說,程昶的話竟是有效,其中那名內侍略有鬆動,抬起眼皮,看了程昶一眼。

  程昶繼續道:「故太子仁德,遠勝過陵王鄆王,我一直敬他。眼下朝局動盪,江山將來誰人做主猶未可知,覆巢之下無完卵,你們想要活命,我也想活命,明隱寺早就被封禁,我既然甘冒風險來找你們,你們該知道我與你們休憩與共。否則我何必理會你們?何必理會故太子究竟是怎麼死的?任由新繼位的君主一道旨意把你們清理了不好麼?」

  宮女聽了這話,抱膝蜷得更緊。

  那名內侍猶疑許久,瑟瑟縮縮地問道:「陛下……陛下他,要立鄆王殿下為太子了麼?」

  程昶心間一頓,是鄆王?

  但他沒答這話,只是道:「我是琮親王府的人,眼下在御史台當差,我不能保證一定能救你們的性命,但你們如果把當年的真相告訴我,應該有一線生機,你們信我嗎?」

  「奴婢知道你。」良久,內侍說道,「你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從前你來東宮,奴婢跟著太子殿下,見過你幾回。」

  他問:「你……你想知道什麼真相?」

  程昶問道:「當年塔格草原蠻敵來襲,太子殿下為何要保舉忠勇侯?」

  這一問甫一聽上去沒甚意義,忠勇侯鎮守塞北,塞北出了事,自然該由他出征。

  可仔細想想,卻不儘然。

  當皇帝的心裡,總有些不便說出口的計較,譬如馭下要講究制衡之術,又譬如,守疆土的將領要常換常新,否則一個老將在同一個地方駐守太久,得了那裡的軍心民心,容易做成土皇帝,變成朝廷的心腹大患。

  當時昭元帝剛召回雲舒廣,目的就是為了另派將領鎮守塞北,故太子明慧,應該猜得到他父皇的心思,怎麼雲舒廣才回金陵不到一年,他竟逆著昭元帝,竭力保舉忠勇侯出征了呢?

  衛玠一挑眉,沒想到三公子見微知著,竟能瞧出旁人想不到的這一層端倪。

  被程昶這麼一引,內侍倒真憶起一事來:「太子殿下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先皇后病逝那年,他剛大病過一場,好不容易養好了些,塔格草原就出事了。當時忠勇侯剛回金陵大約半年,太子殿下雖與他見過兩回,倒是沒提要請他出征的事。後來陛下都已將出征的將軍定下來了,太子殿下不知是得了什麼消息,忽然懇請陛下讓忠勇侯出征。陛下一貫信賴太子殿下,便由了他。」

  程昶問:「太子殿下當時得了什麼消息?」

  「這個奴婢不知。」內侍道,「忠勇侯出征後,太子殿下的病便一直不見起色,大約是成日裡擔心塞北的戰況吧,畢竟忠勇侯是他保舉的。所以後來忠勇侯慘勝犧牲的消息傳來,殿下他自責不已,病情愈發重了。」

  「陛下傳了太醫為殿下診治,太醫說,太子殿下是病在心裡,倘能醫好心病,或許還有一線希望。其實當時太子殿下的身子已大不好了,太醫這話,不過是了寬慰陛下。奈何陛下信了他,為了讓殿下不那麼自責,認定塞北一役慘勝,乃忠勇侯貪功冒進的過失,還褫了宣威將軍統帥的銜,讓他作為招遠的副將出征。」

  然而正是這個決定,招遠叛變,累及塔格草原一役大敗,太子程暘病入膏肓。

  「敗仗的消息傳來,殿下他傷心不已,立刻就找了人去查。」

  「查什麼?」

  「不知道。」內侍道,「太子殿下他養了一些很忠心的武衛,他們要查什麼,像奴婢這等身份的人,是不讓曉得的。不過照奴婢看,或許是招遠叛變的內情吧。」

  「不對。」一旁的宮女忽然出聲,「太子殿下查的事情,跟先皇后有關係。」

  「你怎麼知道?」程昶問。

  宮女道:「有幾回我為太子殿下打水更衣,站在寢殿外,隱隱約約聽到太子殿下和武衛的談話,說『先皇后』什麼,哦對了,還提過『明隱寺』。」

  「但他們究竟在說什麼,奴婢就不得而知了。」宮女道,「而且一直到太子殿下身隕的前一日,他還傳了那個武衛,奴婢最後聽到武衛對故太子說『尚未找到』,又說『幾年過去,樣子都變了』,大約先皇后仙逝以後,太子殿下他就在找什麼人吧。」

  程昶聽了這話,對衛玠對視一眼,若有所思。

  如果這宮女與內侍所言不虛,太子程暘一直以來都在一個與明隱寺有關的人。那麼這個人,極可能就是衛玠日前提過的昭元帝流落在外的皇子。

  可是,先皇后乃正宮娘娘,育有幾子幾女,彤冊上記得清楚明白,這個流落民間的皇子必然非她所出。既然非她所出,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當年故太子忽然保舉忠勇侯出征塞北,是否也與這個皇子有關?

  但程昶並未在這個問題上多做停留,當年的大致情況已瞭解得差不多了,他單刀直入:「故太子究竟是怎麼沒的?為何會有人說是投毒?」

  「這……」內侍稍微猶豫,「當年太子殿下確實被人投了毒。那個投毒的人,就是鄆王。」

  「其實當時殿下已無藥可醫了,就是強撐下去,至多也就能活過三五日吧。但是那日太子殿下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讓奴婢二人為他整衣冠,要去面聖。奴婢們為他整到一半,鄆王就來了,端了一碗參湯,稱是『萬年血參』要敬獻給太子,說吃了對身子大有裨益。但太子殿下似有話要對鄆王說,屏退了奴婢二人。」

  「奴婢二人剛退出殿閣不久,就聽到裡頭傳來碎碗之聲,太子殿下怒斥說……」內侍想了想,「他說鄆王『糊塗』,又說他『竟敢投毒來害他,他本來當他犯了錯,有心悔過,不打算與他計較了』。奴婢二人聽是出了事,就進了殿裡去,看到,看到……」

  內侍說到這裡,整個人不禁顫抖起來。

  想必那一定是一段令人生怖的往事,時隔數年回憶,仍令人惶然難以自抑。

  程昶知道,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著急,他溫聲道:「你慢慢說,不要急。」

  內侍點了一下頭,也顧不上手邊上的水是否有毒了,端起來吃了一口,緩了半晌心緒,才艱難道:「當時太子殿下嘴角和衣襟上滿是血漬,也不知是嘔出來的,還是吃那毒湯吃的,眼底與印堂已發黑,整個人如失了魂的鬼,但他還活著,還在痛斥鄆王。斥著斥著,到了最後就哭了。」

  「哭了?」

  「是。」內侍道,「太子殿下很自責,說是他對不起忠勇侯,對不起雲氏一門。」

  「後來,大約是東宮這裡的動靜太大了,把陛下驚來了,陛下看到地上鄆王給太子殿下送的藥湯,讓太醫驗,聽是確實有毒,立刻就讓禁衛把太醫殺了,還下令讓把我們這些在東宮伺候的一併關來明隱寺。他告訴鄆王,留下我們這些證人,是為了讓他知道怕,知道畏懼。」

  程昶問:「所以那碗毒湯,太子殿下究竟是吃了嗎?」

  「吃沒吃奴婢們不知,但是太子殿下他當時確實就『急病』去世了,他臨終時似乎想要對陛下說什麼,但是沒來得及。奴婢這些年想了想,大概是太子殿下得知了鄆王的一樁錯處,預備著要告訴陛下,鄆王想要阻攔他,一不做二不休,送來毒藥湯,左右那時太子殿下也沒幾天可活了,便是吃了藥湯身亡,大約也不會有人懷疑他的死因。至於鄆王殿下的那樁錯處,哦對了,太子殿下斥鄆王的時候,似乎提到了『忠勇侯』,提到了什麼『屯糧』。」

  程昶心緒一沉,果然。

  「什麼意思?」雲浠問,「什麼屯糧?你的意思是,我阿爹……忠勇侯當年犧牲,與太子殿下說的『屯糧』有關係?」

  內侍搖了搖頭:「奴婢不知,奴婢已把所知道的,全告訴你們了。」

  程昶點頭:「好,辛苦你二人了。」

  該問的話已問完,程昶三人離開靜室。

  天已黃昏,衛玠一腳把一個昏暈的殿前司禁衛踹去一邊,感慨道:「這個老狐狸,也是能忍天下之不能忍了,一個兒子想要把另一個兒子害死,居然還鎮定地收拾殘局。」

  「倒也是。」他想了想,「反正大兒子是個將死之人,吃不吃那碗毒湯,都沒兩天活頭了。老四再混帳,到底還是他親生的種,打斷骨頭連著筋呢,權衡一下利弊,是該保住小的。老狐狸能在這種情形下權衡利弊,這份兒心性忒難得了,怪不得能做皇帝。」

  他看戲似的,揶揄喟歎地說了半晌,身旁兩人一個也不接腔。

  衛玠看程昶一眼,見他眉間微擰,若有所思,不耐道:「我說你們倆,怎麼都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眼下這事兒不是明擺著了麼?太子殿下知道了老狐狸有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兒,差人去找,沒找著,他當時保舉忠勇侯出征塞北,約莫也跟這事兒有關係,結果沒料忠勇侯在塞北打仗的時候,鄆王暗自調走了他的兵糧,忠勇侯逼不得已,只能速戰速決,因此『貪功冒進』追出關外,慘勝犧牲。」

  「太子殿下覺得忠勇侯犧牲的事有蹊蹺,命人追查真相,得知忠勇侯是被鄆王害的,急著去告訴老狐狸,鄆王估計臨時知道了這事兒,為了攔下太子殿下,端了碗毒湯過去,其實太子殿下吃不吃那碗毒湯並不重要,他得知是鄆王下毒,就算不吃,氣也給氣死了。」

  「當時老狐狸到了,一見這事,估摸著掐死他家老四的心都有了。可他氣歸氣,心裡又想了,老大反正都這樣了,總不能讓老四陪著他去見閻王吧,要是兩個兒子一起沒了,估計他老人家下陰曹地府的時辰也不遠了,所以就決定保住老四。」

  「老四畢竟幹了樁混帳事,老狐狸雖要保他,但也不願讓他活這麼容易,所以呢,又留下幾個證人關來明隱寺,讓老四時時刻刻知道厲害。」

  「至於你。」衛玠對程昶道,「你的事兒就更簡單了,那個毛九不是說『貴人』追殺你和忠勇侯府有關係嗎?你鐵定是知道了鄆王調用忠勇侯屯糧的事兒,且還知道了鄆王為著這個事兒毒害了太子殿下。鄆王想著,就算老狐狸願意包庇他,可要是滿朝文武知道了這個秘密,鐵定不會讓他好過,到時彈劾他的摺子能把御案淹死,只怕老狐狸也保不住他,所以他肯定不能讓知道秘密的你活著,一不做二不休,只好派人殺你了。」

  三個人出了明隱寺,衛玠一路說得口乾舌燥,帶程昶與雲浠到了山下的歇腳處,就著桌上的冷茶猛吃一口,看暮已四合,說:「快餓死了,怎麼著,一起出去打個尖兒?」

  程昶看雲浠一眼,見她十分低落的樣子,說道:「你去吧,我不去了。」

  「成。」衛玠道,「那我給你倆捎兩張餅回來。」一面往小院外走,一面感歎,「可瞧瞧我這人兒吧,管吃又管住,管開路還給善後,真是菩薩似的大仙人喲,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這是平南山下的一處院落,天黑趕不及回金陵城,要在此處湊合一晚,到了戌末,四野幾乎無人,程昶趁著天末還有一絲光亮,找著燭臺點了燈。

  他將燈放在桌上,轉頭看雲浠一眼,她仍站在屋門口沒動,整個人訥訥的,像是覺察到他的目光,低聲問:「三公子,我阿爹當年的冤情,您已查到了對嗎?」

  「是不是……」她略一停,抿了一下乾澀的唇,「是不是,真如衛大人所說言,是鄆王暗中調走了本該發去塞北的屯糧?」

  程昶點頭:「是。」

  他得了衛玠的點撥,近一月在御史台值廬裡苦翻舊案卷宗,在細枝末節處搜尋因果,不是沒有成效的。

  真相殘忍,他本不願告訴雲浠的,可轉念一想,英烈守疆禦敵而死,為何卻要背負「貪功」的駡名?生死一場徒然,難道連他至親女兒都不配知道真相嗎?

  程昶道:「當年忠勇侯出征塞北,因兵糧短缺,曾給樞密院寫過急函,求掉兵糧,但因當時淮北大旱,鄆王前去賑災,糧草不夠,於是暗中與姚杭山合謀,秘密徵用了應該發去塞北的屯糧,忠勇侯……大約是久等不來兵糧,只好以速戰速決之術追出關外,才致萬餘將士犧牲,他自己也賠了性命。」

  「當年樞密院稱,阿爹八百里加急求調兵糧,驛使路上耽擱,等信送到金陵,足足晚了三月。」雲浠道,「所以,其實不是驛使耽擱,是樞密院私自壓了阿爹的信,非但不給他發兵,還把他要急用的屯糧調去給鄆王賑災立功勞了?!」

  雲浠胸口氣血翻湧,她強忍了忍,才又問:「三公子有證據嗎?」

  程昶搖了搖頭:「我近日借著值勤之故,翻了下從前的卷宗,這些因果都是我從卷宗的細枝末節裡推斷出來的,眼下雖得了明隱寺那兩個宮人證實,但是沒證據。而且這案子是陛下壓下來的,有心要包庇鄆王,證據應該在戶部,但不好找。」

  或者應該說,他們這麼暗底下追查,根本沒可能找到證據。

  雲浠愣道:「也就是說,我現在想給我阿爹伸冤,無望了是嗎?」

  她伸手,指向綏宮的方向,「我阿爹在邊疆出生入死,那個人只為了把一樁案辦漂亮,辦得能叫滿朝文武臣服,能在他父皇跟前得臉,就害了我父親和塞北萬千將士的性命?!而即使這樣,我都不能為阿爹伸冤,還要眼睜睜地看他坐上儲位,成為繼任太子?」

  她其實並不執著於真相,因無論外間怎麼說,她一直是相信雲舒廣的。

  雲氏一門頂天立地,忠勇二字一以貫之,何懼蜚短流長?

  可塞北英烈之魂尚未安息,她卻要眼睜睜看著他們一身傲骨鐵膽變作他人的晉身之階,一腔保家衛國的熱血化為丹墀臺上的赤,被那人踩在腳下,不屑一顧。

  她咽不下這口氣。

  雲浠覺得自己其實是不難過的,她就是憤怒,是悲慨,她太難受了,喉嚨口彷彿堵著一塊巨石,難吐難咽。

  好不容易沉了口氣,雙眼一開一合,一滴淚便逕自跌落,直直打在地上。

  雲浠愣了愣,才發現自己竟然流淚了,她抬起手臂去揩,剛伸到半空,便被人握住。

  他的指間的清涼的,他把她拉近,拉入懷中,身上的氣息也是冷冽的。

  程昶喚了聲:「阿汀。」

  雲浠她一抬眼,就能看見他線條清冷的下頜。

  她於是僵在他懷裡,動也不敢動。

  程昶沉默許久,問:「阿汀,你信我嗎?」

  不等她答,他說:「我不會讓鄆王做太子的。」

  「忠勇侯府的一切不公,我都為你討回來。」

  「英烈為國捐軀,在我的家鄉,是該封功建碑,讓後世銘記的。你父親和你哥哥該得的清白,憑他是太子,是皇帝,都不能抹去。」

  雲浠聽了這話,不由問:「三公子要怎麼做?」

  程昶望著已經徹底暗下來的夜,半晌,說:「暫等一等。」

  二人還未等到一刻,出去打尖兒的衛玠急匆匆回來了,他兩手空空,顯見得是忘了給雲浠和程昶捎餅,催促道:「趕緊走吧,殿前司的人不知道怎麼回事,居然找到這兒來了。」

  這個小院是他在明隱寺當差的時候閑來無事蓋的,拿木柵欄圍了一塊地,搭了兩個茅草屋,按理不該有人知道。

  程昶道:「這幾天有人跟蹤我,我留意了一下,像是殿前司的人,應該是陛下派的。」

  「有這回事?」衛玠一愣:「那你今早過來,是怎麼把他們甩開的?」

  程昶看他一眼:「我沒甩開。」

  衛玠覺得自己沒聽明白,說:「你沒甩開?你沒甩開,那他們跟著過來,不就知道我帶著你倆上明隱寺了麼?」

  程昶道:「嗯,知道。」

  衛玠茫然地看著他,過了會兒,問:「不是,你的意思是,你是故意把他們引過來的?」

  程昶道:「我查到鄆王私自調用忠勇侯的屯糧,找不到證據,沒法往下查。正好明隱寺這裡有證人,把殿前司的人引過來,由他們把證人帶進宮,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告去金鑾殿上,跟陛下討個明令,這樣才能去戶部取證。」

  昭元帝不是喜歡粉飾太平嗎?反正無惡不作的人又不是他,他憑什麼要幫他的寶貝兒子藏著掖著?把一切掀開來擺在明面上,才是最有效,最能切中要害的辦法。

  天下之大,並非皇帝一家之言,為人君者,更要顧及民心,顧及臣心。

  何況昭元帝還是這麼一個愛惜聲名,愛做表面公正的帝王。

  他勵精圖治了一生,臨到末了,不會願意把一輩子的盛名賠進去。

  程昶不信把事情鬧開,在鐵證面前,他還能包庇鄆王。

  衛玠道:「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殿前司那個宣稚有點愚忠,你把他引過來,他如果得了老狐狸的令,把那兩個證人私下處置了怎麼辦?反正神不知鬼不覺的。」

  「不會。」程昶道,「今天是正月十六,各衙署開朝第一日,多的是往來值勤的,歸德將軍的動向,宮裡各個部衙的大臣都瞧在眼裡,他來明隱寺解決一兩個證人容易,但他不可能解決掉我,再說了——」

  程昶道:「你和你的皇城司不也在這兒麼。」

  衛玠覺得自己要瘋:「你玩兒這麼大,事先怎麼不跟老子說一聲?!」

  他又道:「你倆玩兒吧,老子不奉陪了!」

  言罷,掉頭就走。

  走到小院外,忽然頓住,垂頭喪氣地走回來,蹲下身,歎了口氣:「唉,老子被你坑死了……」

  下一刻,一列禁衛舉著火把進了小院,宣稚越眾而出,拱手道:「三公子,衛大人,雲校尉,陛下有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1:54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三章

  回程的馬車走得慢,到了綏宮,已近天明時分了。

  正月十七,開朝的第二日,一應政務步上正軌,廷議上多的是要事相商,加之日前嶺南一帶有亂,昭元帝特地把早朝提前了一個時辰。

  宣稚帶程昶三人入得宮內,見金鑾殿廷議已始,便道:「請三公子、衛大人、雲校尉在偏殿暫候,待早朝散了,在下再為三位通稟。」

  程昶道:「歸德將軍不必麻煩,我有要事要奏請陛下,這就去金鑾殿面聖。」

  宣稚愣了愣,直覺應該攔著程昶,可是,便是不提程昶小王爺的身份,單他四品侍御史的銜,足有資格去廷議議政了。

  宣稚於是點了一下頭,看了殿外的內侍官一眼。內侍官會意,入內通稟,不一會兒出來,道:「三公子,陛下有請。」

  金鑾殿上的文武官分列左右兩側,樞密使姚杭山稟完嶺南之亂,見程昶進殿,退去右首。

  程昶撩袍,跪地請罪道:「臣昨晚不顧陛下禁令,擅闖了明隱寺,請陛下降罪。」

  昭元帝自然知道程昶為何要闖明隱寺,倘要降罪,就要問明事由,他不願問,是以道:「無妨,你起身吧。」

  程昶謝過,站起身,卻並不退去一旁,他續著方才的話頭道:「稟陛下,臣之所以闖明隱寺,乃是因為六年前塞北一役。」

  「年關前後,臣整理卷宗,無意中發現六年前,塞北一役或有內情。臣起初只是懷疑,輾轉打聽,終於在明隱寺裡找到兩名證人,證實當年忠勇侯苦戰而亡,與鄆王殿下賑災淮北有關。」

  此言出,滿殿俱驚。

  當年淮北大旱,災民數以萬計,救災的糧食久日不至,暴民四起,當地官府連夜上報朝廷,然而滿朝文武,誰也不敢接這燙手的山芋。

  昭元帝急得幾宿睡不著覺,到末了,竟是沒甚政績的鄆王主動請纓,把這樁誰也辦不好的差事辦好了。

  那時朝廷不是沒有異聲,但塞北剛死了萬餘將士,誰也不願在這個關頭去觸昭元帝黴頭。

  以至於後來招遠叛變、宣威戰死、太子薨逝,軍務政務一度亂成一鍋粥,更無人有暇去理會鄆王是怎麼賑的災了。

  而今鄆王妃有孕,昭元帝屬意鄆王為太子,明裡暗裡只差一道冊封的恩旨了,琮親王府的三公子竟挑在這個當口,彈劾起未來的儲君了。

  「三公子這話從何說起?」一名身著孔雀補子的大員越眾而出。

  程昶定眼認了認,此人乃吏部侍郎,年前鄆王妃有孕的消息傳出後,上書請立鄆王為儲的幾位大臣裡就有他。

  「當年鄆王殿下在淮北賑災,忠勇侯在塞北統兵禦敵,兩地相隔千里,如何竟會扯上干係?」

  程昶道:「相隔千里不假,但當時忠勇侯急用糧,鄆王殿下也急用糧,兩地都需糧草,自然就有關係了。」

  「聽明嬰這話的意思,竟是在懷疑本王私下調用了本該發往塞北的屯糧?」鄆王盯著程昶,悠悠道。

  他步去殿中,朝上一拱手:「父皇明鑒,當年淮北大旱,兒臣賑災所用的糧草,朝廷的載錄上記得清清楚楚,一為當地官府開倉放糧;二為淮南、淮西、江南一帶富商所捐贈;三為朝廷急征南方各地糧草,發往淮北。誠然當時運糧發糧的路線不佳,這是因為大旱導致暴民四起,為了使糧草平安送達淮北,有時不得不選擇繞道而行。」

  「明嬰初任侍御史不過一月,便是盡閱當年卷宗,又能找到幾分因果緣由?本王知你蒙受父皇看重,急於為朝廷建功,但你總不能僅憑著一星半點的『莫須有』,就給本王扣上私調兵糧這麼大一頂帽子,把本王賑災之苦勞盡數抹殺吧?」

  他一拂袖,朝昭元帝深深一揖:「父皇,兒臣當年赴淮北賑災,看災民苦狀,感同身受,幾欲愴然涕下。所募集的每一顆糧,都是兒臣日夜不寐辛苦籌得的,兒臣問心無愧!」

  「你真的問心無愧嗎?」程昶道,「就像你說的,當時淮北有暴民,你運糧的時候,為了避免暴民攔路哄搶,不得不選擇繞道。可是你繞道,至多也就在附近的山裡、鄉鎮繞一繞罷了,為什麼竟然會繞到西北,甚至北境去?」

  鄆王一愣:「什麼西北,北境?本王不知你在說什麼。」

  程昶道:「朝廷糧食的用途各有不同,你賑災用的糧,除了富商捐的,大部分都是官糧;塞北忠勇侯打仗所用的糧,是邊境屯兵時期的屯糧。這些年西北與北境沒有戰事,邊疆將士耕耘所產的糧食,大部分都發往塞北。你說你沒有私自調糧,那麼你的運糧路線,為什麼會途經西北?」

  鄆王道:「本王方才已說得很明白了,本王所調的糧食,除了當地官府捐贈的,大都來自江南、淮南與淮西,本王從未從西北與北境一帶調過糧。」

  程昶道:「長途運糧,途經的驛站數以千計。你可以修改運糧的路線,但你不能修改運糧所經過的驛站數目,否則會與當地官府統計的數目不相符。也因此,你修改運糧路線時,選擇以避開暴民為藉口,在同一個地方反復繞行,經過同一個驛站兩次甚至三次之多,可是上千個驛站,你總會疏漏幾個,那幾個我查了,正是在西北附近。你運糧路線不合理就不提了,話說回來,你說你運糧要繞開暴民,這我理解,但據我所知,你當時前去賑災,樞密院發了五千軍衛給你,加上當地官府還有許多官兵,合在一起,還治不住暴民?」

  「你或許想說暴民也是民,不過是因為大旱才落草為寇,你不想傷他們,但當時災情緊急,數萬災民等著糧草救命,孰輕孰重,你難道分不清楚?你為避暴民繞行以至糧草延至,豈不是本末倒置?」

  「其實事實恰恰相反。」程昶看著鄆王,說道,「你初到淮北,立功心切,沒有勘查好路線與當地情況就急於調糧,並且催促各方加快運糧,結果從江南、淮西運送的一大批糧在路上遭到暴民哄搶。」

  「好好的糧被你弄沒了,淮北等著救濟的數萬災民怎麼辦?你心知闖了禍,慌於彌補,便求助於樞密院姚大人。當時恰逢忠勇侯也要用糧,西北與北境的屯糧即將發往塞北,你二人於是合謀,推說是驛使路上耽擱,將忠勇侯求調兵糧的急函壓下,暗改了運糧路線,私自調換了屯糧與官糧,以至忠勇侯久等不來兵糧,只好速戰速決,追出關外。」

  「陛下——」程昶言罷,姚杭山越眾一步伏地跪下,懇切道,「塞北將士戍邊辛苦,臣從來體恤他們,歷來但凡忠勇侯求糧,臣從未敢有一日耽擱,三公子此言空口無憑,純屬妄斷妄測,這樣的事,臣絕沒有做過,絕沒有做過啊!」

  「我是沒有什麼切實的憑證。」程昶道。

  「但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從西北運糧,文書上可以作假,但糧草所經的驛站做不了假,倘若你們真的問心無愧,沿著千餘個驛站問過去,問問驛丞,問問當地官兵,六年前究竟有無大批糧草自這裡經過,發往淮北,一切自當一目了然,你們敢嗎?」

  「邊境屯糧,每年到底有多少收成,樞密院、戶部都有記錄,且其產出數目,與各地的官糧必不相同。你們魚目混珠,私自換糧,或許可以改一年的數字,但你們不可能把之前每一年的數目逐一改過,只要從戶部調出黃冊,兩廂一做對比,算一算經年下來各方產出的平均數,其中端倪必然自現,你們敢嗎?」

  「況且,」程昶一頓,「我雖沒有實證,輾轉打聽,得知當年忠勇侯犧牲後,故太子殿下懷疑其死因,遣人赴塞北細查,得知竟是你暗中調走屯糧,盛怒之下,以至病發而亡,此事當時伺候在故太子殿下身邊的兩名侍婢均可作證。這二人昨日被我從明隱寺帶了出來,眼下就候在宮門外,我這就懇請陛下將他們傳來金鑾殿上對峙,你們敢嗎?!」

  鄆王本以為程昶不學無術,便是這大半年來轉了心性,可他終究不熟悉文書,難以鑽研,便是花足一月翻閱卷宗,哪能找到什麼端倪?未料他專注又細緻,非但把卷宗閱盡,還能比照著大綏地志,把他運糧路線的不合理處一一找出,從千餘驛站裡辨出西北的那幾個。他甚至不知什麼時候學了算術,連戶部最繁雜的錢糧賬冊該怎麼算,算過後又該怎麼剖析,都了如指掌。

  直到現在,鄆王終於慌了神。

  賑災是朝政大事,這樣大的案子,他哪怕身為皇子,有姚杭山相幫,也不可能手眼通天,把紕漏藏得嚴嚴實實,倘有心要查,何愁找不著證據?

  當年只因朝政軍政太亂,故太子又急病難癒,一眾朝臣不願火上澆油,才讓他糊弄了過去。

  更重要的是,那時昭元帝有心袒護他。

  可是,哪怕天子有心袒護,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昭元帝愛惜聲名,在鐵證面前,當著一眾朝臣,難道還會偏袒他嗎?

  何況,若他所料不假,程昶從明隱寺帶回來的兩名宮婢,正是當年伺候在程暘身邊,看著他把毒藥湯送去程暘臥榻邊的那兩個。

  故太子仁德,極得人心,這一殿朝臣或許不會為了一個忠勇侯得罪將來的儲君,但若他們得知他曾給故太子下毒,必會為故太子討回公道的。

  鄆王思及此,心思急轉,忽生一計,心道當年他給程暘下毒,父皇是知道的,父皇包庇他,實屬幫兇,這麼看,父皇應與他是同一邊兒的,只要不讓那兩個侍婢上殿,道出當年的實情,至於程昶要查的戶部賬冊、調糧路線,那都是日後的事,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

  鄆王目光落在昭元帝身上,見他正目色陰鷙地盯著程昶,順勢就道:「父皇,明隱寺早被封禁,明嬰擅闖原就是罪過,還口口聲聲稱是從裡頭找到了證人,他稱兒臣立功心切,兒臣看他才是立功心切!他要請翻戶部黃冊,要算糧草,要遣人去淮北甚至西北查運糧路線,兒臣清清白白,憑他去查!但請父皇莫要聽信了他的讒言,誤將兩個連身份都難以查清的人請上來對峙,這裡是金鑾殿,煌煌天威在此,豈是憑他信口開河,就能鬧一齣沉冤昭雪的?未免太過兒戲!」

  昭元帝聽了鄆王的話,沉默良久,道:「昶兒,你暫將你從明隱寺帶回的兩名證人移交刑部,待刑部審過後,證實他二人所言屬實,朕自會令三司立案追查當年昉兒賑災淮北的實情。」

  「稟陛下。」程昶道,「臣從明隱寺帶回來的這兩個人,曾貼身伺候於故太子殿下近前,陛下您其實是識得的。只是當年故太子急病而亡,這二人照顧不周,您傷悲之下,把他們發落去明隱寺關押,年歲一久,大約忘了。」

  昭元帝聽了這話,心間微微一頓。

  當年的事,他其實記得很清楚,他之所以留下暘兒身邊的兩個侍婢,就是因為他們撞破昉兒給暘兒下毒,關押他們不殺,也是為了讓昉兒時時刻刻記得這個教訓。

  眼下聽昶兒這話的意思,竟是要撇開昉兒下毒的事不提,只提忠勇侯之冤?

  如果撇開下毒的事,那麼就把他身為帝王,包庇皇子的事實一應撇去了。

  昭元帝有些意外,目光不由自主停駐在程昶身上。

  是從什麼時候起,他這個只知道胡作非為的侄子變得如此明事理,懂進退,識人心了呢?

  下毒一事,說到底,是昭元帝、故太子、鄆王父子三人的家事,若攤開來擺到明面上講,只會讓天家難堪,雖能置鄆王死地,可此一步太險,他未必走得下去。

  於是他選擇退一步,把昭元帝從這樁齷齪事裡撇開,只提鄆王,只提忠勇侯。

  但他退的這一步,並不是全然的讓步,細想想,他是以退為進,他在告訴昭元帝,倘不將這兩名證人立刻請到殿上,那麼他還有後招,因為他可以選擇撕破臉,拿鄆王給故太子下毒的呈辭,借滿堂朝臣之怒,把這二人請上來作證。

  方至此時,昭元帝才反應過來。

  原來程昶是故意的,他故意把他的殿前司引去明隱寺,故意拖到開朝第二日的廷議時分回來,故意闖的廷議。

  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讓他種種行蹤盡現於人前,讓人推不得,躲不得,藏不得,拖不得,直面他的一切質問。

  他身為親王之子,這一年以來屢招伏殺。而他身為帝王,卻不願為他做主。

  無法訴諸於法,訴諸於正義,所以,他要自己還自己公道。

  罷了,昭元帝心想,當年昉兒竟敢下毒去害太子,這樁事,是他做錯了。當年雲舒廣死得冤枉,塞北的萬餘將士也死得冤枉,昶兒拿捏住這個,要問昉兒的罪,且算因果報應吧。

  昭元帝道:「那便將這兩名證人,傳到殿上來吧。」

  ---------------------------------------

  太子——程暘

  陵王——程暄

  鄆王——程昉

  小皇子的名諱不重要,除此之外,同一輩的近親還有咱們的男主程昶。

  以及一個流落在外的,昭元帝給他取的名是程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2:05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四章

  不多時,殿前司的禁衛便將明隱寺兩名侍婢帶到了。

  程昶問:「據你二人之言,當年故太子急病而亡,乃是因為聽到鄆王私自調用發往塞北的屯糧所致,可對?」

  當年關押進明隱寺的東宮侍從不少,大都非死即瘋,這二人被囚禁數年,依然頭腦清醒,說明是極機警的。

  太子程暘當年分明被鄆王投了毒,但三公子的問話,卻略去投毒一事不提,說明他不想在金鑾殿上掀天家的底,不願讓昭元帝難堪,這二人立刻領會到了程昶的深意,也把鄆王投毒的部分略去,只道:「回稟陛下,回三公子,故太子薨逝前,奴婢二人伺候在他身邊,當時鄆王殿下過來為故太子殿下送藥,奴婢二人退去殿外,確實聽見故太子殿下因鄆王調用了忠勇侯的屯糧,怒斥鄆王。」

  此言出,滿殿譁然。

  鄆王急道:「父皇,這、這二人必是與明嬰串通,一同來陷害兒臣的——」

  此前為鄆王說話的吏部侍郎也道:「陛下,這二人雖然曾經侍奉於故太子殿下身側,但他們被關押數年,誰知他們是不是為了離開明隱寺信口胡謅?昨日三公子已提前見過這二人,又有誰能證明他們沒有暗中勾連?」

  程昶道:「陛下,昨日並非只有臣見過這兩名侍婢,臣問話的時候,皇城司的衛大人、忠勇侯府的雲校尉也在場,他二人都可以證明這兩名侍婢所言屬實。眼下他們二人就候在偏殿,陛下可宣他們入金鑾殿對峙。」

  昭元帝頷首。

  不稍片刻,衛玠與雲浠便由內侍引著入殿了。

  衛玠品級雖高,但他與宣稚一樣,乃禁衛指揮使,平日裡除了幫昭元帝辦私事,就是負責宮禁守衛,像這樣的廷議,他一個月來一回都嫌多。

  衛玠本是一萬個不願意攪合進這事端裡來的,奈何他這回被程昶坑得死死的,昭元帝問話,他只能同雲浠一起如實作答。

  吏部侍郎在一旁聽罷,覺得無可辯駁,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譏誚道:「好,就算這兩名侍婢所言非虛,當年鄆王前去淮北賑災,所調用的官糧裡不慎混入了屯糧,雲校尉身為忠勇侯之後,在忠勇侯犧牲後,難道不曾懷疑過乃父的死因嗎?六年前滿朝大員質疑忠勇侯『貪功冒進』,你不出來為乃父伸冤,而今六年過去,你忽然站出來說你父親忠勇侯是冤枉的,你如何取信於眾,如何取信於陛下?」

  他這話說出來,其實已有些狗急跳牆,但在鐵證面前,他辯不過三公子,見雲浠不過區區一名女子,料想她該是個軟柿子。三公子所述的冤情,乃忠勇侯之冤,倘雲浠這位忠勇侯之女在殿上立不住,先一步偃旗息鼓,那麼這樁懸案大可以潦草收尾了。

  吏部侍郎的話一出,殿中已有朝臣不忿,替雲浠辯解:「岳大人這話實在可笑,當年忠勇侯犧牲之時,雲校尉不過一名小姑娘,你讓一名小姑娘進得皇殿上來為忠勇侯伸冤,未免強人所難!」

  「正是,且那時宣威將軍尚在世,忠勇侯府的當家人,並非是雲校尉!」

  雲浠道:「岳大人口口聲聲說我當年沒有為父親伸冤,豈知我父親犧牲後,我與兄長雲洛曾遞了數封狀書請求徹查父親的死因,怎知那些狀書一到樞密院、一到大理寺,盡皆石沉大海。」

  「樞密院後來給了說法,稱是父親急函求調兵糧,驛使路上耽擱,以至父親莽撞發兵。至於父親究竟是何時求調的兵糧,驛使究竟耽擱了多久,兵糧最後又去了哪裡,通通含糊不清。」

  「岳大人說我不伸冤,敢問我要如何伸冤?我父親堂堂三品忠勇侯,一生保家衛國,而今在邊疆枉死,朝廷非但不願幫他洗去汙名,甚至連狀子都不接,連立案都不肯,敢問我伸冤有門嗎?」

  雲浠看著吏部侍郎,邁前一步:「不如岳大人,你來告訴我,將軍戰死邊疆,大理寺與樞密院為怕禍及己身,官官相護,你該去哪裡伸冤?」

  大理寺雖有寺卿,眼下卻是由鄆王轄著,而樞密院的樞密使,正是姚杭山。

  雲浠這話,無疑是指鄆王與姚杭山結黨營私。

  「陛下——」姚杭山伏跪在地,泣聲道,「老臣一生為國,鞠躬盡瘁,絕無半點鑽營,雲校尉與三公子實屬污蔑老臣!」

  「陛下。」雲浠拱手,向昭元帝拜道。

  在明隱寺山下的小院裡,程昶問她:「阿汀,你信我嗎?」

  他說:「我不會讓鄆王做太子的。」

  「忠勇侯府的一切不公,我都為你討回來。」

  那時她就想告訴他,她是相信的。

  縱然她知道,要為父親討回清白,她要直面的是一朝帝王對皇子的偏袒,她將要與煌煌天威對抗,可是他說了,英烈為國捐軀,是該豐功建碑,讓後世銘記的。

  是啊,本就該是這樣,她又有何好懼怕的呢?

  有他這一句話,她就有了主心骨,這殿上縱有刀山火海,她也不怕闖!

  雲浠沉了口氣:「陛下,當年臣的父親忠勇侯犧牲後,臣與兄長雲洛遞去樞密院與大理寺的訴狀,臣至今都留著,樞密院給臣的回函,臣也收著。陛下若不信臣之所言,臣可以立刻回府取來呈於殿上,陛下盡可以看看樞密院當年是如何敷衍了事。」

  「塞北一役,邊疆戰死將士逾萬,但並非沒有存活,而今父親舊部回京,臣的父親究竟是何時求調的兵糧,為何要求調兵糧,找一人來問問便知。若一人不夠,那便找三人,找十人,或者臣可以親赴塞北,便是請出當年的蠻敵上殿作證又何妨?」

  「臣的父親保家衛國,一生遠離故土,為國捐軀,連同兄長雲洛也禦敵犧牲,臣不求富貴容達朝廷體恤,但雲氏一門清白立世,百年以來無愧忠勇二字,臣只懇請陛下還雲氏一門、還忠勇侯府一個公道!」

  雲浠這一番呈辭擲地有聲,話音落,一殿大員無不感懷在心,紛紛撩袍跪下,齊聲道:「請陛下還雲氏一門、還忠勇侯府公道——」

  「父皇,兒臣當年——」

  「你還想說什麼?!跪下!」早在程昶把明隱寺兩名證人請上殿時,昭元帝就看出了臣心所向,他這一輩子,把名聲看得比什麼都重,當年的事,本來就是昉兒做錯了,事已至此,那就該怎麼辦怎麼辦吧。

  鄆王依言跪下,磕了一個頭,悲切道:「父皇,即使兒臣賑災時,所募集的糧草中,當真混入了本該發往塞北的屯糧,那兒臣也是不知情的啊。兒臣當年主持賑災事宜,一直是按照章程辦事的,期間並沒有出現過差錯。又或者是,或者是……」

  他略一思索,生出一計,決意把髒水潑出去:「或者是兒臣手底下哪個人把事情搞砸了,臨時調了忠勇侯的屯糧,瞞天過海,沒有告訴兒臣。正如明嬰所言,賑災所用的官糧,與發往邊關的屯糧,數目應是不同的,戶部的黃冊上應有記錄,當年戶部正是由三哥轄著呢,三哥才思斐然,勝過兒臣,他都沒查出紕漏來,兒臣如何得知?」

  一直立在右下首沒出聲的陵王聽了這話,愣了一下,朝著昭元帝一拱手,解釋道:「父皇,那年兒臣剛接管戶部不久,淮北大旱,塞北久戰不息,各方都需用錢糧,戶部的帳目與往年確有出入,但因出入不算太大,兒臣自認為合理,便沒仔細與往年做比對,此事是兒臣倏忽了。今日廷議過後,兒臣一定按照明嬰說的法子,仔細對比,算出各方產出的平均數,也好還四弟、還忠勇侯府一個真相。」

  昭元帝冷笑一聲:「正因為你當年失察,才出了這麼大亂子,拖到今日才想亡羊補牢,晚了!」

  陵王俯首:「兒臣有錯,請父皇息怒。」

  昭元帝沒理他,轉而對程昶道:「昶兒,此案便交由你去徹查。」

  程昶今日之所以把一切事端鬧到金鑾殿上,就是為了跟昭元帝討來口諭徹查忠勇侯的冤案,眼下昭元帝應允了他,他自然應是。

  當年淮北賑災的真相如何,昭元帝心中一清二楚。

  昉兒不過派人追殺過昶兒幾回罷了,看昶兒的樣子,連油皮都沒擦破過,居然睚眥必報,非但讓昉兒眼下做不了太子,還借著忠勇侯的案子,讓他臣心盡失,日後再想登儲,怕就難了。

  也不知道他這個親侄子,是何時變得這麼有魄力了?

  單單是昉兒逼的?他不信。

  昭元帝定定地看著程昶,彷彿頭一回識得他這個人,忽然,他一笑,道:「昶兒這一年來與從前大不一樣了,長大懂事了不少,也肯為朕分憂。禮部。」

  禮部尚書出列:「臣在。」

  「回去籌備著,三日後,便晉昶兒為王世子。」

  「臣領旨。」禮部尚書朝上一拜,又朝程昶拱手,「恭喜殿下。」

  昭元帝續著道:「既封了世子,世子妃也要儘快定下。」他頓了頓,忽道,「上回你太皇祖母壽宴,為你跟朕討了一樁姻緣,讓朕在金鑾殿上,當著滿朝文武為你賜婚,似乎是……太常寺余家的?」

  「陛下。」程昶一聽這話,立刻拱手道,「此事臣在太皇祖母的壽宴上已說過了,臣不願——」

  「明嬰!」不等他話說完,琮親王便出聲打斷,「不可頂撞你皇叔父!」

  他待要代程昶向昭元帝賠罪,昭元帝一擺手,淡淡道:「近日剛開朝,政務繁多,賜婚一事今日提來是有些倉促。禮部。」

  「臣在。」

  「你們回頭一併籌備著,待到二月,挑選個黃道吉日,朕再擬旨。」

  「是。」

  昭元帝的目光落在正自發怔的雲浠身上,喚了聲:「雲校尉。」

  雲浠回過神來,抱手道:「臣在。」

  「這大半年來,你屢立奇功,數度救昶兒於危難,朕一直想要封賞你。然則你晉升校尉的日子太短,再作升遷,怕是有些急。眼下正好開年,嶺南一帶有亂,朕記得你的兄長雲洛嘗在那一帶平過亂,這樣,樞密院、兵部。」

  兵部尚書與樞密院掌院出列:「陛下。」

  「擢,忠勇侯府雲氏女為五品定遠將軍,待忠勇侯舊部至金陵,即刻前往嶺南一帶平亂。」

  他問:「雲將軍,忠勇侯舊部何時會到?」

  雲浠道:「回陛下,二月初就到。」

  「也是二月。」昭元帝淡淡咂摸著這個日子,「那好,待你湊足兵馬,就於二月出發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2:19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五章

  昭元帝吩咐完,似是有些乏累,說道:「今日就這樣吧,眾愛卿若還有要事要奏,自來文德殿見朕。」

  言罷,他站起身,由內侍引著,離開大殿。

  如今程昶授封世子,是真正的繼任親王,他血統尊貴,從前不學無術倒也罷了,眼下看起來,論才幹,論人品,竟比陵王鄆王更勝一籌,眾臣一下朝,紛紛與他道賀。

  衛玠離開金鑾殿,本來想去找程昶算帳,看他那裡被圍得水泄不通,便問一旁的雲浠:「我回皇城司,你去哪兒?」

  雲浠正要答,殿閣後走出來一位年邁的內侍官,對著衛玠一揖:「衛大人,陛下有請。」

  然後對雲浠道,「恭喜雲將軍高升。陛下適才交代了,過一會兒要親自為雲將軍擬旨,還請將軍去兵部稍候,雜家得了恩旨,立刻送過來。」

  這名內侍雲浠認得,姓吳,侍奉過兩朝帝王,如今是昭元帝身邊的掌筆內侍官,上回她跪綏宮門,為雲洛鳴冤,就是他來代昭元帝傳的話。

  雲浠點了一下頭:「多謝吳公公。」

  雲浠走後,衛玠由吳峁引著到了文德殿。

  文德殿是皇帝的御書房,又分內外兩殿,昭元帝確是累了,沒在御案前批閱奏章,而是歇靠在內殿的臥榻上閉目養神。

  聽是衛玠到了,他緩緩睜開眼,問:「明隱寺,是你帶著昶兒去的?」

  衛玠對他拱手一拜,實話答道:「回陛下,三公子稱明隱寺關押著的證人,或是知道忠勇侯犧牲、故太子身故的真相,臣覺得茲事體大,便帶著他去了。」

  「茲事體大?」昭元帝淡淡道,「既知道茲事體大,為何不先來回稟朕?」

  衛玠跪地道:「是臣倏忽了,請陛下降罪。」

  昭元帝悠悠地盯著他,半晌道:「罷了。」轉而問道,「上回朕讓你去找旭兒,你找得怎麼樣了?」

  衛玠道:「回稟陛下,尚未尋到五殿下的蹤跡,但臣輾轉得知,六年前塞北一役,太子殿下之所以保舉忠勇侯出征塞北,像是與五殿下有關。忠勇侯的舊部不日將回到金陵,臣打算找他們問一問,看看能否得到五殿下的線索。」

  「隨你。」昭元帝道,「記得不要走漏風聲。」

  他隨後擺擺手:「行了,朕乏了,你下去吧。」

  衛玠應是,朝著昭元帝再一拜,站起身,退到殿外去了。

  內殿開著一扇窗,衛玠走後,昭元帝隔著窗隙,看著他的背影,待他步下白玉階,消失不見了,重重一歎:「這個衛玠,不能用了。」

  內殿中侍奉著的一眾內侍皆垂首低眉,只當自己什麼聲兒都聽不見。

  唯吳峁端了碗參湯,步上前去:「陛下,吃碗參湯歇歇吧。」

  昭元帝接過,吃了幾口,將參湯擱下,又說:「昶兒有急智。」

  他前後兩句話都說得莫名,但吳峁卻是聽明白了。

  程昶從發現故太子身隕有隱情,到決定去明隱寺,再到故意引殿前司帶回兩名證人,把忠勇侯的冤情在金鑾殿上掀開來,果敢果決不提,一切籌劃,僅用了不到兩日。

  更重要的是,他這麼做,將衛玠也牽涉了進來,逼得他成為他的助力。

  衛玠不喜歡老三老四,昭元帝是知道的,程昶這一步走下去,等同於把衛玠綁來了自己的船舷上,日後衛玠行事不說一定會站在程昶一邊,多偏幫著他,這是毋庸置疑的。

  昭元帝著人備了筆墨,親自寫好擢升雲浠的聖旨,待要收筆,想了想,又多添了兩句,遞給吳峁,說:「拿去兵部傳旨吧。」

  吳峁帶著一名小太監出了文德殿,走了一段兒,小太監四顧無人,壓低聲音對吳峁道:「師父,三公子今日授封王世子,眼下該在禮部領補服與玉印,兵部與禮部離得不遠,咱們從禮部繞行,去恭喜一下三公子吧。」

  吳峁淡淡問:「恭喜三公子做什麼?」

  「師父您不是常說嗎?這宮裡是有風的,咱們這樣的人,只能跟著這風走。那麼些大人都去恭賀三公子了,可不能少了咱們呀。」

  「蠢東西。」吳峁端著拂塵,看他一眼,「風往哪兒吹都沒弄明白,就妄圖想要跟著風走?」

  他道:「雜家且問你,今上為何冊封三公子為世子?為何要給三公子指婚?為何要遣忠勇侯府的雲氏女去嶺南平亂?」

  「這……」小太監微一猶疑,答道:「冊封三公子為世子,是因為三公子年歲到了,去年落水後,轉了性,如今長進了;要給三公子指婚,大約是不願看三公子與雲氏女走得太近,怕生亂子,也因為三公子告發鄆王殿下,拆了今上的台,今上看他像是對雲氏女有意,所以要另指給他婚配,不讓他如意;至於遣雲氏女去平亂,是為了把她支開。」

  「師父,我說得對嗎?」小太監言罷,小心翼翼地問。

  「扶不上牆的爛泥。」吳峁換了只手端拂塵,拂塵尾一掃,打在小太監臉上,「今上與琮親王自前朝的風雨裡一路走過來,兄弟情甚篤,親王子與皇子之間私底下無論怎麼鬥,都可看作是小孩子家的玩鬧,只要沒真出了事兒,過去也就過去了,但眼下冊封三公子為世子,意義就不同了,你可明白?」

  小太監點點頭,又搖搖頭。

  吳峁歎了聲,問:「我且問你,這天底下,什麼人最難當?」

  「這個徒兒知道,皇帝。」

  「比皇帝更難的呢?」

  吳峁看小太監仍一臉懵懂,代他答:「是皇帝的兄弟,親王。」

  「親王這個身份,看起來尊貴,實際上無論權柄,地位,都是皇帝給的,要生要死,要尊要卑,全憑皇帝一句話。守疆土的將軍尚握有一方領兵權,有安身立命的本錢。親王呢?除了食邑萬戶,黃白之物比常人多一些,還有什麼?皇帝弱便也罷了,逢上厲害的,動輒引來猜忌。今上繼位之後,花了幾年收攏權柄,先帝的兒子不少,如今還活著的,你且算算,除了遠天遠地早已被貶為庶民的那一兩個,只剩一個琮親王。而今他下了一道恩旨,冊封三公子為下一任親王,你覺得是在抬舉他?」

  「照師父您這麼說,今上冊封三公子為世子,表面上是抬舉他,但三公子往後再做什麼,就不能以一句玩鬧遮過去,今上給三公子王世子的身份,是要以這個身份束縛住他。」

  吳峁寬慰地一點頭:「你再來答,今上為何要給三公子另指婚配?」

  小太監十分躊躇,他方才說的是,三公子像是對雲氏女有意,但他今日拆了今上的台,今上便不願讓他如意,可他眼下卻有些不確定了。

  小太監頓住步子,朝吳峁一揖:「請師父指教。」

  吳峁道:「今上是天子,天子的心中,裝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怎麼會有閒心理會兒女情長這樣的小事?」

  他看著巍峨宮樓,慢慢悠悠道:「今上他,這是在示弱呢。」

  「示弱?」小太監一愣。

  「今日在大殿上,三公子與雲氏女,一個舉證,一個告發,逼得今上不得已,只好下令徹查鄆王。之後,今上立刻下令為三公子指婚,把雲氏女遣去嶺南,你是不是覺得今上急了?急著把他們拆開,為了不讓一個王世子沾上將門之兵,甚至有些莽撞了?」

  「是。」小太監低聲應道。

  「你且想想,連你都能瞧出來的東西,滿朝大員,難道瞧不出來?」

  「可他們會怎麼想呢?」老太監道,「他們會覺得三公子今日一番呈辭,居然把今上逼得慌不擇路,他們心中,對三公子定然是畏的。今上當著眾臣的面,把他的無措展示出來,就是要讓這些大員畏懼三公子。」

  「這些大臣們甚至會認為,今日三公子只是在金鑾殿上頂撞頂撞今上罷了,待有朝一日,陛下把三公子逼得緊了,憑三公子的能耐,加之他如今又被封了王世子,是不是可以反了?可以帶兵逼宮了?」

  「眼下是太平盛世,誰都不希望真的動盪,都盼望著皇權能平安更替,有人能安穩繼位。」

  「天下還沒易主呢,正統又不是沒有,今上在眾臣心中埋下『三公子可以反』這一可能性,你說那些大臣們是不是要防著他?」

  「可事實上三公子他真的可以反嗎?他在朝野根基薄弱,前半生聲名狼藉,這一年來雖有好轉,但並不足以扭轉朝臣對他的印象,便算有衛玠、雲氏一門助他,與這蒼蒼天下相比,還是勢單力薄了些,何況他還背負了『王世子』這個看似尊顯,實則負累的身份。」

  「所以,今上看似莽撞,先一步示弱,是為了讓群臣忌憚三公子,忌憚將來的親王;冊封他為世子,是為了束縛他;二者合而為一,就是要捧殺他。」

  「你要記得,今上他是天子,既然是天子,自己怎麼樣,並不重要,對手怎麼樣,其實也不重要,他要計較的是這一殿朝臣究竟願意擁立誰為君,比不了誰更合適,那麼就比誰更不合適,帝王心術,就是永遠都會算到人的心坎上。」

  小太監聽吳峁說完,不禁長歎:「琮親王小心翼翼了一輩子,沒想到到了今日,他與三公子還是前途未卜,徒兒聽說——」他略一頓,四下一看,把聲音壓得極低,「徒兒聽說,當年今上繼位那會兒,他與琮親王其實都在兩可之間。如果先帝挑了另一個,恐怕不會有今日這樣兩難的光景。」

  吳峁沒理會他這話。

  他心想,且未必呢。

  今日的處境,全因各自所在的位子不同,如果把今上與親王調換個個兒,一路泥濘走到頭來,大約也狼狽不堪。

  小太監問:「師父,那琮親王一府,今後就要任憑今上猜忌,沒落了嗎?」

  眼前飛過一隻蚊蟲,老太監伸手一抓,沒抓著。

  他收回手,說道:「這才哪兒到哪兒?別看這金陵城靜悄悄的,細細撈一把,到處都是水,渾得很,誰知裡頭藏沒藏魚?藏沒藏鯤?面上沒風浪,底下全是暗湧,今上身子已大不好了,像咱們這樣的小蝦,留著氣兒,躲在那石縫裡且呼吸。」

  小太監道:「師父,您可不是小蝦,您是條錦鯉魚!」

  二人說著話,眼見著兵部到了,一齊收了聲兒,吳峁進了兵部,換上一副和顏悅色的神色,將恩旨念完,對雲浠道:「雜家可給雲將軍道賀了,今上體恤,非但給您升了將軍,還言明等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為忠勇侯塞北一役一齊立案後,您可以隨時到部衙過問。」

  雲浠展開手裡的聖旨一看,昭元帝果然在聖旨裡頭加了這一條。

  末了還說,倘若忠勇侯冤情屬實,即刻令宣威襲忠勇侯爵。

  雲浠大喜,謝過吳峁,從兵部小吏手中接過她的將軍甲胄與佩劍。

  她眼下已是五品將軍,手下可領兵逾萬,自然不可與往昔同日而語,到了宮門口,立刻有武衛為她牽來馬,恭敬地道了聲:「雲將軍慢行。」

  雲浠一路御馬到了忠勇侯府,趙五迎上來:「大小姐,您回來了。」

  雲浠「嗯」了聲,勒停了馬,快步走到正院,只見阿久靠在一張長竹椅上,正懶懶散散地陪髒髒扔球玩,方芙蘭坐在正堂一側,拿著繃子與繡針,正在仔細繡著圖樣。

  阿久一瞧見雲浠,把髒髒撿回來的球扔出去,站起身,不悅道:「說走兩日還真走兩日啊,再不回來我都要出去找你了。」

  雲浠走到她身前,將聖旨塞到她懷裡,笑著道:「看看!」

  「幹什麼?」阿久一面展開聖旨,一面不耐煩道,「你知道我這個人最煩看帶字兒的玩意兒了,我——」

  然而她看到一半,驀地頓住。

  目光移向聖旨右首一列字,仔仔細細地重新從頭看起。

  阿久的確不愛看帶字兒的東西。

  當年在草原上,兵營裡多的是不識字的,當年阿久學認字,還是雲洛教雲浠時,帶著她一起手把手教的,她心思不在書本上,學得慢,有的字雲洛教雲浠一遍,就要教阿久三遍,教雲浠三遍,就要教阿久十遍不止。

  可是眼下,阿久卻把手裡這道密密匝匝寫著字的旨意從頭到尾看了三遍。

  她抬起頭,問雲浠:「這是真的?」

  「那皇帝老兒,當真要升你做將軍?讓你二月就領兵出征?」

  雲浠點點頭。

  「他還要徹查當年塞北一役的真相,要還侯爺清白?」

  「等還了清白,還要讓雲洛那小子襲爵?」

  雲浠又點點頭。

  「阿汀。」方芙蘭聽到外間的響動,來到正堂門口,喚了雲浠一聲。

  雲浠於是從阿久手裡拿回聖旨,過去遞給方芙蘭:「阿嫂,今日陛下——」

  「我都聽到了。」方芙蘭點點頭。

  她如釋重負,眼裡盡是柔和的喜悅,笑著道:「你辛苦了這些年,總算等來了這一天。」

  雲浠搖頭道:「我不辛苦,阿嫂才辛苦。」

  方芙蘭終歸比阿久細緻些,看到雲浠手裡還拎著從兵部領回來的將軍甲胄,說道:「你做了將軍,日後更要體面,把這甲胄給我,我拿去給你擦乾淨,找木架支起來。」

  雲浠道:「阿嫂,你身子不好,讓趙五或者鳴翠隨便幫我擦擦就行了。」

  「這是大事,我怕別人不夠細緻。」方芙蘭道,她知道雲浠一直想領兵,想做將軍,而今得償如願,該仔細對待才是。

  她又回到正堂,收好她繡圖樣的繃子,柔聲道:「我還說開春了,趕在三月為你做身春衫,眼下你二月就要走,這些日子且要趕趕了。」

  言罷,她喚來鳴翠,與她一起收拾雲浠的甲胄。

  雲浠回到院中,四下一看,阿久竟是不見了,她愣了愣,繞去前院找,只見阿久已經在府門外卸她拴在一旁的馬了。

  雲浠愣道:「阿久,你去哪兒?」

  阿久頓了下,回過身來,撓撓頭:「哎,我之前不是與你說過嗎?我在來金陵的半道上交了個朋友,他知道我在忠勇侯麾下長大,是塞北兵營裡的,今天得了這麼大一個好消息,我高興,出去玩兒,順道告訴他,讓他也高興高興。」

  她言罷,又解釋:「上回我要去找他,你讓我陪著你阿嫂,沒讓我去,他已等了我好幾日了!」

  雲浠點點頭:「那好,你去吧。」

  阿久想了一下,忽然又把卸下來的馬拴回木樁,幾步上來勾住雲浠的肩膀,陪她走回小院:「算了算了,我不去了!你升了將軍,還不聲不響地幹了這麼大一樁厲害事!今天陪你!」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2:32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六章

  兩人回到小院內,雲浠問:「阿久,這兩日我不在,你可曾跟著我阿嫂了?她……可有遇上過什麼麻煩沒有?」

  當時羅姝來侯府,透露故太子的真正死因,方芙蘭就在正堂外,是聽見了的。這兩日雲浠跟著程昶去明隱寺查證,面上雖沒表現出什麼,心中卻一直藏著個結。

  她怕方芙蘭就是「貴人」的內應,會給「貴人」報信。

  阿久道:「你放心,你嫂子她挺好的,沒人找過她麻煩。」

  「當真?」

  「當真。」阿久點頭,「我這兩日一直跟著她,昨天她去藥鋪看病,我不但在外頭守著,怕她在藥鋪子裡遇到危險,還上了後房屋頂,盯著那個醫婆為她行針,又一路綴在她馬車後頭回來的哩。」

  雲浠知道阿久,她雖有些大大咧咧,辦起事來卻很牢靠,等閒不會出差池。

  依照毛九最後留下的線索,「貴人」是鄆王,當年忠勇侯出征塞北,他暗中調用了忠勇侯的屯糧,此事被故太子得知,要揭發他,他情急之下,投毒以至故太子急病而亡。

  如果阿嫂真是鄆王的內應,聽到三公子要上明隱寺找鄆王給故太子殿下投毒的證人,不可能不告訴鄆王。

  可是,程昶去明隱寺的一路上卻很平順,並沒有遇到危險。

  退一步說,就算阿嫂沒來得及趕在三公子上明隱寺前給鄆王報信,三公子離開金陵城一日之久,阿嫂不可能這麼長時間還不將此事告知鄆王,讓鄆王早作應對。

  但今日的廷議上,看鄆王的反應,顯然是對三公子去明隱寺一事不知情的。

  這麼說,忠勇侯府的內應,並不是阿嫂。

  雲浠思及此,心中長長舒了一口氣。

  眼下鄆王已被徹查,父親沉冤得雪,哥哥也將承襲忠勇侯爵,而「貴人」的案子,也只待三司查審了。

  但即便這樣,她仍不能全然鬆懈,畢竟內應不是阿嫂,還有可能是忠勇侯府的其他人呢。

  髒髒玩累了,去小池塘邊吃過水,跑來雲浠身邊趴下,雲浠順勢摸了摸它的頭。

  阿久也在雲浠旁邊坐下,看著她,說:「你好不容易升了將軍,這麼大一樁喜事兒,你怎麼瞧著一點都不開心呀?」

  雲浠一時沒答。

  她升了將軍,終於可以領兵出征,其實是很開心的,可這開心的背後,卻藏著幾分空落落的滋味。

  今日在大殿上,昭元帝說,二月要為三公子賜婚。

  雲浠道:「阿久,我心裡有點兒難過。」

  「難過什麼呀?」阿久問。

  雲浠沒答。

  程昶從未對她言明過心意。

  他只是自碧空皓月裡摘下一段暉贈給她。

  她心中高樓塌陷,青瓦成堆,他卻遞來琉璃,要在她心底重建朱閣。

  可朱閣尚未建好,月就熄了。

  他在金鑾殿上說了不願,但天威在上,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他的姻緣,豈是能以「不願」二字就潦草收尾的?

  她不知道要怎麼辦。

  阿久瞧了瞧雲浠的神色,問:「你是不是想侯爺,想雲洛那小子了?」

  她伸手一拍雲浠:「沒事兒,雲洛那小子知道你出息,指不定多高興呢,這次去嶺南平亂,把你的本事拿出來就是!」

  說罷這話,她又看一眼雲浠,見她仍不見得多歡欣,提議道:「我陪你上桐子巷轉轉去?」

  雲浠想了想,覺得出去散散心也好,點頭道:「行。」

  她這日休沐,之後接連數日都要去西山營統兵。嶺南的亂子是匪亂,內因有些複雜,兵部將幾個衛所的兵將重新編制,調出一萬八千人,歸在雲浠麾下,雲浠白日裡要練兵,待到日暮了,還要與手下幾個參將商量平亂計劃,等到平亂計劃大致擬出,雲浠從百忙之中抽出閒暇,已是二月初了。

  這日一早,通政司那裡來了消息,忠勇侯舊部五日後就到,雲浠從西山營回到侯府,打算先把忠勇侯舊部的消息告訴府裡的人,隨後去一趟刑部,問問父親的案子進展得如何了。

  她剛到府中,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熱茶,趙五便來通傳說:「大小姐,田公子過來了。」

  田澤進到正堂,跟雲浠一揖:「雲將軍。」隨後道,「今早聽景煥兄說雲將軍回府了,在下冒昧登門,希望沒有打擾將軍。」

  雲浠聽到「景煥」二字,反應了一下,想起此乃程燁的字。

  今年年關節還沒過完,京郊附近一座州府鬧了時疫,程燁領兵過去治疫,這兩日才回來。

  雲浠道:「不打擾。」又問,「田泗的傷養得怎麼樣了?」

  開春以後,田泗與柯勇一起離開京兆府,到了雲浠麾下,他底子薄弱,武藝更是平平,前一陣兒雲浠練兵時,他不慎竟拉傷了胳膊,只好回到家中歇養。

  「已好多了,多謝將軍關心。」田澤道。

  他有些遲疑,頓了片刻,才說:「其實在下今日登門,是有事想告知將軍。」

  他道:「是在下的親事。」

  雲浠愣了一下,三月春闈在即,她原不想讓田澤分心,與田泗提及白苓與田澤的親事,也只不過是問個意思,既然田泗說要看田澤的心意,這事怎麼都該等到杏榜發榜後再議,未料田澤為了這事,竟親自登門了。

  雲浠道:「此事不急,一切終歸以你科考為重,等殿試結束,你仔細思量過後,再做決定不遲。」

  田澤卻道:「將軍二月中就要出征,嶺南路遠,等將軍回來,或許已是大半年後,在下早日給將軍一個交代,便也不會平白耽誤他人。」

  「阿苓是個好姑娘,且她在忠勇侯府長大,一定與將軍一樣,是忠義勇善的。但是……」他頓了一下,「我不好娶他。」

  他這話說得篤定,雲浠聽後,不由一怔。

  「不是阿苓不好,她很好,只是,我沒想過這回事,何況……我以後,大概會帶著兄長離開金陵。」

  雲浠有些不解。

  田澤與田泗原本就不是金陵人,歷經艱辛來到這裡,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腳跟。

  眼下田澤已中了舉人,憑他這一身錦繡才情,說不定今年春闈就能高中進士。中了進士,前路康莊大道,何以要捨之?

  千里迢迢而來,十餘年寒窗考科舉,日後卻要離開,這是為何?

  但這畢竟是旁人的私事,雲浠不好多問。

  又或者,田澤所謂的離開,只是指去地方州府上任,只是為拒親尋的理由。

  雲浠道:「既然你已有了自己的安排,自然按你的心意去做。」

  田澤仍是為難:「照理說,忠勇侯府對我與兄長有恩,將軍但凡有言,我斷不該拒,我願意幫阿苓一起照顧白叔,只是……」

  不等他說完,雲浠便搖頭道:「你與田泗總說侯府對你們有恩,其實這些年,侯府沒落至斯,反倒是你們幫了我們不少。」

  當初田澤來京兆府做衙差,她手底下正好無人,才他跟著自己,何至於讓他感恩戴德如斯?

  至於田澤,左右侯府裡的書冊擱著也是擱著,平日裡除了方芙蘭,幾乎無人翻開,借給田澤,更是舉手之勞。

  倒是這些年,忠勇侯府一府老弱病殘,田泗田澤隔三差五便過來幫著照應,反是辛苦。

  塔格草原一役後這幾年裡,雲舒廣與雲洛汙名未得昭雪,忠勇侯府在金陵城幾乎無所結交,便只有田氏兄弟兩個朋友。

  至於三公子、小郡王,那都是去年花朝節以後的事了。

  田澤道:「將軍言重了,我和兄長不過力所能及地為侯府出些力罷了,比之將軍遠不如。」

  他言罷,起身請辭,剛走到正堂門口,卻不由頓住步子。

  白苓正站在門外,怔怔地看著他。

  她聽說田澤到府上來了,便盼著能看他一眼——他近日在家溫書,她已許久沒見到他了。

  當時雲浠正在四處找茶盞為田澤沏茶,沒覺察到她來了,便任由她立在正堂門外,把他們的話全都聽了去。

  見田澤出來,白苓有些無措,支吾道:「我、我只是……」

  她原想裝作什麼都沒聽見的。

  話未說完,卻壓不住心頭難過,連鼻頭都酸澀得厲害,她飛快別開臉,疾步回後院去了。

  田澤十分內疚,對雲浠道:「將軍,我……」

  雲浠道:「我會去勸她的。你別往心裡去,好生科考才是緊要。」

  言罷,親自將田澤送出府。

  雲浠還未走到後院,便在回廊裡瞧見了方芙蘭與白苓正在一處,白苓坐在廊椅上,眼眶發紅,似是剛哭過,方芙蘭正溫言勸她。

  見雲浠過來了了,白苓聲若蚊蠅喊了聲:「大小姐。」

  她知道雲浠近日勞苦,今早好不容易才回府一趟,生怕她為自己費心,輕聲道,「大小姐放心,我已沒什麼了。」

  方芙蘭亦道:「你今日不是還要去刑部?早些去,早些回來。阿苓這裡有我陪著。」

  雲浠想了想,她性子直,不大會勸慰人,阿嫂性情溫柔,有她陪阿苓,是比她好些,隨即點頭道:「好。」

  ……

  忠勇侯府的案子畢竟牽涉皇子,三司立案過後,均不敢怠慢,非但把六年前卷宗調出來,重新逐一整理,還按照程昶在金鑾殿上提的法子,八百里加急往西北至淮北一帶的州府去急函,讓各州府官派人去沿途驛站問證。除外,還令戶部清算十年來,涉案地方官糧、屯糧的產出,以做比對。

  如此忙了十餘日,及至二月初,才初見眉目。

  這日,程昶看完手裡的案宗,想去刑部取戶部送過來的帳目,剛站起身,沒留神眼前一陣發暗,原地晃了晃才站穩。

  一旁的小吏見狀,忙沏了一盞茶遞上,說:「殿下近日操勞,可要當心身子。」

  程昶接過茶,喝了半盞,道:「沒事。」

  雲浠二月中就要出征了,他想趕在她出征前,把忠勇侯的案子辦妥,近日是辛苦了些,時時頭暈,但想必沒什麼大礙。

  程昶在原地定了定神,收拾好桌上的卷宗,邁步就往公堂外而去。

  誰知剛走了沒幾步,腳下便有些發軟,他原本沒怎麼在意,誰知越走,步子越虛浮,慢慢地像踩在雲上。

  程昶覺得不對勁,伸手往前扶去,剛撐到公堂的門柱上,心間猛地一跳。

  似乎有誰拿著鼓槌在心上重擊,胸口處忽然劇烈地疼起來。

  這種疼痛太過熟悉了。

  程昶伸手捂住心口,抬目朝四周看去,四周彷彿騰升起一團霧氣,遮住他的視野,蒼蒼漭漭的,讓他視無所見。

  緊接著,霧氣又化成水,朝他的眼耳灌來,滔滔不斷,似乎要將他溺在一片汪洋裡。

  一旁的小吏見狀,連忙上前扶他,喚道:「殿下?殿下!」

  可他的聲音彷彿也是自水裡傳來,既模糊,又遙遠。

  恍惚之中,他似乎還聽到了別的聲音。

  「他怎麼了?」

  「颱風天開車,從山坡上摔下來了。好像還有嚴重的心臟病,嘖,難辦。」

  「這種天進深山,怎麼找到的?車禍前發了定位嗎?」

  「什麼定位?他女朋友知道他去了哪裡,開車進山裡找,把他背到山道上,報了警。」

  「還有女朋友?唉,長成這樣,果然是名草有主了。」

  「不說了,主任跟上海那邊連線回來了,可能要準備手術。」

  ……

  「殿下!殿下!三公子殿下!」

  水浪濤濤,雜亂的聲音在程昶耳邊浮蕩著,忽近忽遠,讓他越聽越心驚。

  他的腦中一片空白,捂在心口的手不斷收緊,幾乎要隔著衣衫,將胸膛掐出一段血青。

  他不知道要怎麼辦,只能在原地等著,慢慢等著。

  直到耳畔的聲音漸漸褪去了,視野恢復,四周的景致漸漸清明。

  初春時節,正午的春光盛烈,照在公堂的門楣外,卻在他一寸前歇住,將他籠在一片暗影裡,彷彿見不得陽光的鬼魅。

  程昶覺得冷,說不清是身上冷,還是心上冷,以至於他幾乎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克制住自己不顫抖。

  一旁的小吏見他目光清明了些,擔憂地問:「殿下,您沒事吧?」

  程昶扶著門廊,半跪在原地,許久沒有應聲,及至身遭的寒意都漸漸消退,心上的疼痛消失,心跳歸於平靜,才啞著聲答了句:「沒事。」

  他抬袖揩了一把額頭細細密密的汗,吃力地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書案前,緩緩坐下,然後拿過方才剩下的半杯茶,一飲而盡。

  茶已涼了。

  這股溫涼順著他的喉嚨,延展進他的血脈心腑,讓他冷靜下來。

  程昶無聲地坐著,心上彷彿將什麼都思量了,又彷彿什麼都沒思量。

  他的目光落在案頭的卷宗上,忠勇侯的案子,雲浠二月就要出征了,他想趕在她出征前,把這案子辦妥,好讓她安心。

  程昶緩緩沉了口氣,重新站起身,對小吏道:「走吧,去刑部。」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2:46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七章

  程昶到了刑部,刑部的人說,戶部尚未將算好的賬冊送來,又說:「三公子若是急著要,下官這便過去催催他們。」

  程昶是挺急的,今日已是二月初三,雲浠出征的日子雖未定下,但無論怎麼算,至多只餘十來日了。

  他道:「不必,我去戶部。」

  到了戶部,門前的小吏與他揖了揖,說:「殿下您來了。」又道,「今日陵王殿下也在呢。」

  陵王雖轄著戶部,但他職位不高,僅領著郎中的銜,比程昶的侍御史還不如。他到底是皇子,戶部凡有賬冊,大都會交給他過目,前陣子昭元帝因鄆王賑災的案子在金鑾殿上申斥過他,他近來不敢怠慢,常來戶部督促帳目清算。

  他今日穿著一身湖藍公服,腰間掛著魚袋,沒有佩玉,人卻如玉一般俊美溫雅,見了程昶,有些意外,問:「明嬰?你怎麼過來了?」略一思索,猜到他的來意,又說,「這些賬冊已清算好了,我讓人再核對一遍,省得出差錯。」

  程昶一點頭:「有勞殿下。」

  他並不耽擱,找了一張空著的書案坐下,拿了卷已算好的賬冊看起來。

  半盞茶的工夫過去,戶部小吏在一旁打揖道:「三公子殿下,帳目已核算好了,小的是直接給您送去御史台麼?」

  鄆王的案子由三司立案,但主審不在御史台,而是在刑部,賬冊拿去御史台,只是方便了他一人,刑部那裡要過目,往來送一趟,要耗去小半日光景。

  程昶道:「送去刑部。」

  小吏稱是,招來幾人抬賬冊,陵王見程昶要走,放下手裡的事,說:「明嬰,我同你一道過去。」

  兩人沿著廊道,並肩而行,陵王道:「上元節那日,太奶奶宮裡吃元宵,明嬰你怎麼沒過來?」

  程昶道:「本來是打算去的,但御史台西所離宮所太遠了,沒趕得及。」

  陵王點頭,想起一事,又笑說:「太奶奶沒見著你,好一通生氣,還是余家那位二姑娘說你這是知上進,才把太奶奶哄開懷了。吃過元宵,照規矩要放祈天燈許願,太奶奶讓余家二姑娘幫你放一盞,她卻推拒,說你自有你的心願,不是她能幫你許的,急得太奶奶罵她不靈光。後來還是周家的五哥兒幫你放的。周家的五哥兒,你記得嗎?」

  程昶記得,他聽太皇太后提起過,他兒時常與余淩、周洪光家的五哥兒,一起伴在太皇太后身邊,還曾同去明隱寺玩。

  程昶道:「我記得他父親差事上犯了糊塗,有些年頭不曾進宮看太奶奶了,怎麼今年竟來了?」

  「聽說是太奶奶讓步,托人去周府捎了個意思,周家人聞弦歌,知雅意,就把五哥兒送進宮來跟太奶奶請罪了。」陵王道,「你兒時與他最玩得來,怎麼,他沒與你提嗎?」

  程昶道:「沒提。」

  陵王本就不是個多話的人,見程昶說話興致不高,便沒再另起話頭。

  太子身故後,陵王是這宮裡的皇長子,又系皇貴妃所出,照理地位最尊,可他差事一直辦得不盡如人意,偶爾出些差池,不說有大過,功勞定然是談不上的,因此反被鄆王后來者居上。

  程昶聽府裡的小廝提過,他兒時與陵王鄆王的私交都不錯,長大後,大約因他越長越混帳,漸漸也就沒兒時那麼親近了。陵王是長兄,偶爾程昶行事出格了,還會管教申斥他,鄆王則純粹在一旁看戲。

  不過三人到底是堂兄弟,這些年除了正經宮宴,私底下偶爾也聚聚,不算斷了來往。

  到了刑部,刑部的郎中正在跟雲浠說忠勇侯的案子,一回頭見到程昶與陵王,連忙跟雲浠一起過來拜道:「見過陵王殿下,見過三公子殿下。」又問,「二位殿下怎麼親自過來了?」

  戶部的小吏將帳目抬入刑部署內,陵王道:「本王過來送賬冊,順道問一問案子的進度。」

  當年鄆王暗中調糧,他有失察之責,眼下關心一下案子也屬分內應當。

  刑部郎中道:「巧了,雲將軍也是過來打聽案子的。」

  他說著,把忠勇侯案子的近況與雲浠、陵王從頭說了一遍,末了道:「三公子殿下做事細緻,當年各部案宗上的疏漏與疑點,殿下他已整合得差不多了,眼下尚缺一些證據。驛站那邊,近的譬如淮南,淮西一帶已回了函,西北的要再等等,至於證人,除了早前白雲寺清風院那兩個統領呈交過證詞,另外就是要等忠勇侯舊部回京。」

  陵王點頭,問:「父皇可曾過問過此案?」

  「過問的。」刑部郎中道,「陛下他幾乎日日都問。」

  他遲疑了一下,又說:「昨日尚書大人把目下已得的證據證詞整理成案宗呈到文德殿,陛下盛怒,非但下令將鄆王禁足在王府,還停了樞密使姚大人的職。尚書大人回來後說,若非姚大人年前痛失愛女,陛下大約是要立刻將他革職問罪的。」

  陵王與雲浠一起點了一下頭。

  眼下昭元帝的態度已很明顯了,重處姚杭山,輕罰鄆王。

  畢竟程昶在金鑾殿上沒提鄆王給故太子投毒的事,鄆王又是個有嗣的皇子,當年暗中調糧這一口黑鍋交給姚杭山一人背了,鄆王必然是能保命的。

  但他也只是保命,儲位上頭是無望了。

  雲浠聽刑部郎中說完,道:「多謝大人相告。」

  一時語罷,陵王辭說回戶部,先一步走了,程昶取了一份賬冊,打算帶回御史台看,走到門前看雲浠仍在,便問:「一起?」

  其實雲浠就是在等他。

  她得了琮親王府的金茶匙,一直想要還給他,奈何至今沒找著合適的機會,眼下她就要出征了,今日進宮,想著或能見到程昶,特地將茶匙帶在身邊。

  雲浠點頭:「末將送殿下回御史台。」

  六部與御史台是相鄰的,從刑部回御史台,沿著一條廊道直走下去就是,然而程昶出了刑部,卻指著階沿下的一條小石徑道:「走這邊。」

  初春的天,萬物復甦,石徑旁三兩花樹正開了花,顏色新得很,兩人默走了一段,程昶問雲浠:「什麼時候出征?」

  雲浠道:「具體日子還沒定下來。等定好了,我與三公子說。」

  程昶點頭,他看她一眼,說:「我聽說兵部歸了一萬八千人到你麾下,你最近都去西山營練兵。」

  「是。」

  「那麼多人,怎麼練的?」程昶問。

  一萬八千人究竟有多少,他沒什麼概念,上學的時候開運動會,兩千多人站在跑道上,他已經覺得擁擠,一萬八千人,大概要密密麻麻站滿一整個田徑場。

  「不難。」雲浠道,她想了想,從一旁撿了根枯枝,劃弄著地上的小石子兒給程昶看,「十人成排,分成十個縱列,一百人成一個子營,兩千人成一個大營,一共一十九營,每一營的統領都持不同旗幟,發指令時,聽號角看旗幟就行。」

  她說著,三兩步登上一旁的小亭台,說:「我就站在這兒,別看只高地面出兩三丈,但下面哪個子營出了錯,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程昶一挑眉:「還挺能幹。」

  「算不上能幹。」雲浠將枯枝扔了,拍拍手,從亭台一躍而下,她身姿俐落,足尖落地不揚起一絲塵土,一身將軍紅衣颯爽飛揚,「日子太短了,眼下練兵,只能先養個默契,從前我哥哥在草原上練兵,令行禁止,整整十萬人,收步邁步,持盾揮矛,連動作都是一樣的。」

  一旁有官員路過,見了他二人,拱手拜道:「殿下,雲將軍。」

  程昶點頭,雲浠回了個禮。

  此刻路上還時不時遇著辦事的大員,然而兩人更往小徑深處走,便沒什麼人經過了,雲浠頓住步子,從荷包裡取出金茶匙,遞給程昶,說:「三公子,這個還你。」

  程昶認得這茶匙,是他初回金陵那日,王府的管家賞給護送他回京的幾個統領大人的。

  他問:「為什麼要還我?」

  雲浠道:「我去尋三公子,不是為了立功,也不是為了求賞賜,我就是……」她思量了一下措辭,說,「我就只是去尋三公子罷了。」

  程昶聽了這話,把茶匙接過,他看著雲浠,忽然笑了,說:「這個茶匙不算貴重,正常人呢,收了也就收了,你這麼還給我,我反而覺得不對勁。」

  他一頓,問:「你在介意陛下要為我賜婚?」

  雲浠抿著唇,她原想否認,可仔細一想,若非昭元帝要為三公子賜婚,她此去嶺南迢迢,把這茶匙帶在身邊也好。

  程昶見她不語,道:「我不會娶她的。」

  他對情對緣一直無所謂,兩世輪回,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執著,怎麼會不珍惜?

  大霧彌漫,前路或許茫茫,他尚且不會為一切未知動搖自己的心意,又怎會令旁人來為自己做決定?

  雲浠看著程昶。

  她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想,他既不怕,那她也不怕。

  她問:「三公子不娶余淩,是不是因為——」

  「還不夠明顯嗎?」她話未說完,程昶就道。

  他眼中有柔和的笑意,雲浠看到他笑,不由也笑了。

  程昶往斜廊外高高的欄杆上一坐,垂眸看著雲浠,說:「你要是也喜歡我呢,」他微一頓,「也不要急著答應我。」

  「讓我追一追你。」

  廊外桃花開得熱鬧,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枝桃花就歇在他眉梢,他的眉梢微微揚起,仔細看去,有點瀟灑,還帶點風流。

  「追一追我?」雲浠問。

  程昶看著她,她眼底那一絲喜悅藏都藏不住。

  她是經受過離亂苦難的,還能這麼乾乾淨淨,真是難得。

  在萬千塵浪裡曆過一遭,繁華過眼,是非觀也被滌蕩過一遍,到最後,就喜歡真摯的,善良的人。

  「嗯。」程昶點頭,「你是個好女孩兒,值得讓人追上一陣。」

  「所以剛才那句話,也不該由你來問。該由我來告訴你。」

  然後他說,「對,我就是喜歡你。」

  --------------------------------------

  二皇子早夭,所以沒寫二皇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3:49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八章

  御史台已離得近了,遙遙的有小吏上來拜見,見程昶正與雲浠一處,便立在不近不遠處候著。

  程昶看了一眼,問雲浠:「什麼時候再去西山營?」

  雲浠道:「明早就要過去了。」她想了想,又說,「父親舊部到金陵當日,我會回來,之後再有兩日就起行。」

  程昶點頭:「好,等你見過你父親的舊部,我去找你。」

  雲浠愣了下,一時不明白他這句「來找她」是何意。

  上回他不是說怕今上胡亂塞姻緣給他,所以如無要事,不便相見麼?

  她問:「不必避嫌了麼?」

  程昶道:「不必了。」

  也是,眼下昭元帝要賜婚的意思已昭然若揭,既然防不住,等旨意下來,她跟他一起抗旨就是。

  候在不遠處的小吏似有要事,神情有些焦急,雲浠看他一眼,不想耽擱程昶的公務,於是道:「三公子,那我先回了。」

  言罷,便往石徑盡頭的月牙門走去。

  小吏見狀,連忙步上前來,剛要出聲,卻見程昶仍立在原處,看著雲浠的背影。

  小吏納悶,心想,哪有王世子為將軍站班子的?但他不敢吱聲,蝦著腰杵在一旁。

  雲浠走到月牙門前,步子一頓,回過頭來,看程昶仍在,燦然一笑,又朝他招招手,一身紅衣折入一片花影裡,快步離去了。

  程昶這才問小吏:「何事?」

  小吏道:「稟殿下,刑部傳話說,明日一早要將忠勇侯案子的供狀與證詞呈去御案,問您看完了沒有,他們想趕在申時前到您這裡取。」

  程昶說:「我已經看完了,讓他們來取吧。」

  小吏應了聲「是」,陪著程昶一起走回御史台,見他臉色仍不怎麼好,想起他此前險些昏暈在公堂裡,忙倒了盞茶呈上,關切道:「殿下,您已無事了吧?」

  程昶搖了搖頭。

  先前的心上的劇痛彷彿只是一場幻覺,到了現在,除了一點餘悸,什麼也不剩了。

  杭州城郊的老和尚說,他是天煞孤星,三世善人,一命雙軌。

  可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至今還似懂非懂。

  兩回在瀕臨絕境時穿梭時空,他深知這不會是巧合,可眼下他再次聽到那些來自遙遠時空的聲音,感受到劇痛,究竟是因為身在二十一世紀的他即將甦醒,還是預示著這裡的他,即將再次遇到危境?

  程昶不知道。

  他定了定神,想到過會兒刑部的人要來取證詞,把書案上的狀子又重新整理了一遍。

  其實這些狀子尚不齊全,想要定鄆王及姚杭山的罪,尚缺戶部帳目比對後的文書,西北一帶的驛站回函,而他這裡,除了淮南淮西驛丞的證詞,便只有白雲寺清風院,兩個忠勇侯舊部統領的供詞了。

  程昶的目光停在最後這一張供詞上,忽然定住。

  白雲寺清風院的證詞,怎麼會在?

  不知是否是心上一場如幻覺般的劇痛讓他草木皆兵,可他分明記得,當日他在清風院外遭人伏殺,清風院內,那兩名忠勇侯麾下統領,也在不久之後遭人殺害了。

  人都死了,證詞何以會留下?

  程昶靠著椅背,閉目揉了揉眉心。

  上一回,「貴人」以忠勇侯的案子作為誘餌,在他去刑部囚牢裡審羅姝時,借羅姝之口,透露忠勇侯有冤,隨後他著人去查,得知白雲寺清風院裡關押著兩名能證明忠勇侯冤情的證人,借著白雲寺處暑祭天,去了清風院問證。

  然而這一切都是「貴人」安排的陷阱。

  羅姝告訴他忠勇侯有冤,是「貴人」安排的,清風院裡的兩名證人,也是「貴人」想法子安放進去的。

  他做這麼多,目的就是為了在清風院外設下天羅地網,取程昶的性命。

  可是,如果「貴人」就是鄆王,既然他敢把程昶「殺」了,把兩名證人殺了,為何會留下這一份對自己極其不利的證詞呢?

  他的目的,不正是為了遮掩自己調換忠勇侯屯糧的罪行嗎?

  誠然,白雲寺乃皇家寺院,清風院內的守衛及僧人必然不可能全是鄆王的人,他們在程昶離開後,保留下一份證詞也不無可能。

  這些程昶都知道,他只是不明白,鄆王連派人追殺小王爺這樣膽大包天的事都做了,手腳為什麼不能再乾淨些?為什麼會有遺漏?

  他站起身,將桌上的狀子都收好,吩咐小吏轉交給刑部的人,邁步就往皇城司而去。

  程昶是去皇城司找衛玠的,然而到了衙署門口,守在外頭的武衛道:「殿下是來尋衛大人的?衛大人出去辦案子了,今日不在衙司內。」

  程昶沒理他,逕自入內,一手推開了值房的門。

  衛玠正枕著手臂,翹著個二郎腿,仰躺在值房的一張竹榻上打鼾。

  程昶走過去,伸手扣了扣一旁的小案:「起來。」

  衛玠自夢中咂咂嘴,似乎什麼都沒聽見,睡得正香。

  程昶道:「你在你們衙署柴房外的老樹下埋了幾壇酒,我給你挖出來送去陛下御案前?」

  衛玠鼾聲漸止,半晌,他伸了個懶腰,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看到程昶,揉揉眼,驚訝道:「喲,小王爺,您怎麼來了?外頭那幾個廢物沒跟你說我不在?」

  「說了。」程昶道,「但是陛下眼下不信任你,你不在衙司待著,還能在哪兒?」

  衛玠「嘖」了一聲,又問:「你怎麼知道柴房外的老樹下藏著酒?」

  程昶道:「上回我來皇城司,四處轉了轉,正好看見你一個手下從外頭捎了幾壇酒回來,拎去樹下埋。」

  衛玠嗜酒如命,昭元帝怕他耽誤事,是明令禁止他在衙署裡吃酒的。

  衛玠歎了聲:「看來說他們是廢物還抬舉他們了。」

  他站起身,拉了張椅子給程昶坐,自己懶洋洋地在另一頭坐下,道:「說吧,你來找我什麼事兒?」

  程昶開門見山:「去年處暑,白雲寺清風院外有人追殺我,你查了過後,確定是鄆王的人嗎?」

  衛玠好像沒聽明白:「查什麼?你在說什麼?這事兒我不知道啊。」

  程昶於是看著他,不說話了。

  上回他在清風院外被人追殺至落崖,昭元帝就算面上敷衍了過去,私底下不可能不追查。

  他手下的兩支禁衛,皇城司與殿前司,因指揮使不同,行事風格也不同,衛玠不拘一格,宣稚循規蹈矩,這樣的事,昭元帝多半會交給衛玠去追查。

  再者,衛玠討厭陵王鄆王,不是沒緣由的,他一定是私下查這二人的陰私查得多,才生了厭惡之情。

  衛玠被程昶盯得發毛,不耐煩道:「你還有臉來問我?我差點沒被你坑死,我以後都不想再理你了。」

  程昶道:「你現在想和我劃清界限已經太晚了,眼下誰都認為你和我是一頭的,你早點把實情告訴我,對你沒有壞處,否則我要遇上點什麼事,你也會跟著倒黴。」

  他的話說得越實在,衛玠越是聽得牙癢癢。

  他雖討厭陵王鄆王,但他當初去找程昶,還真沒有要與他結為同黨的意思,頂多覺得他挺有意思,交個朋友罷了。

  明隱寺一遭,他讓他實實在在坑了一把,起初是有點氣不過,好在這幾日已想得很通了,覺得老狐狸不信任他,大不了就把他革職查辦唄,反正皇權早遲都要更替,倘若陵王鄆王其中一個登極,他就不當這個官了,浪跡江湖去。

  衛玠於是道:「查了,當初在清風院外追殺你的人,就是鄆王養的暗衛不假。」

  程昶問:「確定?」

  衛玠點頭:「確定。」

  他想了想,又說,「此前裴府老太君過壽,你在裴府的水榭也被人行刺過。那回也是鄆王派人幹的。」

  程昶聽了這話,蹙起眉頭,若有所思。

  衛玠問:「有什麼不對嗎?」

  程昶搖頭:「說不上來。」

  他道,「當時我被騙去白雲寺的清風院,是因為那裡關著兩個能證明忠勇侯冤情的證人。這兩個證人如果是鄆王安排的,他派人追殺我以後,也該把他們一起處理掉。」

  「不是處理掉了麼?」衛玠道,「你失蹤當日,這兩個證人就死了。」

  程昶道:「是處理掉了,但他們的證詞留了下來。」

  衛玠愣了下,說:「這有什麼奇怪的,白雲寺是皇家寺院,清風院就算偏僻了點兒,好歹在白雲寺內,守在那裡的護衛不可能全是鄆王的人,要全是了,他們在清風院裡直接把你殺了不是更妥當?為什麼要等到你離開了才動手?所以那兩個證人的證詞留下來也不難,他們有禁衛保護著嘛。」

  程昶聽了這話,一時未答。

  過了會兒,他問衛玠:「你近日怎麼樣?」

  「你還問?老狐狸眼下徹底不信任我了,你說我近日怎麼樣?」

  衛玠仰身重新往竹榻上一倒,又翹起他的二郎腿,「不過也好,樂得清閒,不用跑腿幫他辦差。就是明隱寺那事兒,他還讓我追查。」

  他別過臉看著程昶,納悶道:「你說老狐狸到底怎麼想的?他讓我幫他找他家老五,可他除了年紀,除了後背長了三顆紅痣,別的什麼都不跟我提,只說老五是因為十多年前明隱寺一場血案失蹤的。可血案到底怎麼回事,你起碼露個風兒啊?搞得我眼下跟個瞎貓似的,四處找人打探,還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怕觸了天家的忌諱。」

  「對了,年關節那陣兒,我還找余家那個二姑娘,叫什麼,哦,余淩,就是老狐狸打算指給你做王妃那姑娘問過,還有周洪光家的五哥兒,他們兩人也是什麼都不知道。」

  衛玠說到這裡,坐起身,問程昶:「後來我跟余家那個二姑娘問起你,那姑娘說,她近半個月都沒怎麼見著你,不知道你的近況。我說你避開她,不會是為了雲家那個小丫頭吧?你這麼喜歡她?打算要為了她抗旨?」

  程昶沒答這話,他對衛玠道:「清風院那份證詞,我還是有點不放心,你找人幫我細查一查,看看這份證詞是怎麼找到的。」

  衛玠又拿起架子:「你覺得我會幫你查?我不會的。」

  程昶看了眼天色,已近申末了,他起身離開,一面與衛玠說:「如果我讓我手底下的人查,沒有半月一月出不了結果,你比較擅長這種事,過陣子你查好了,找人過來跟我說一聲。」

  衛玠追出來,再次跟程昶強調:「你上回坑了我,我還沒和你清算這筆賬呢,這回你還想差遣我?我告訴你,沒門兒,我是肯定不會幫你查的,你自己想辦法吧。」

  言罷,理理衣冠,重新折回值房裡睡大覺去了。

  程昶這頭雖托了衛玠,可他的心畢竟是懸著的,回到王府,又交代手底下的人去追查清風院的證人,過了幾日,倒是皇城司先來了人,對他說:「殿下,您上回交代衛大人幫你查的事,衛大人已查好了。」

  程昶一挑眉,效率還挺高。

  他問:「怎麼樣?」

  皇城司的武衛道:「您被人追殺那日,殿前司的禁衛入夜時分趕到清風院,清風院已經被人屠了,後來寺中僧侶清掃寺院,那份證詞是被一名小和尚在佛案後的角落裡撿到的,大約是被人遺落亦或藏匿在此,若非仔細清掃,不易發現。那名小和尚後來失蹤了,衛大人著人去找,暫沒找著。」

  程昶點了下頭:「我知道了,多謝你們。」

  武衛道:「殿下客氣。」言罷,對程昶一拱手,逕自離開了。

  程昶立在王府門口,斂眉深思。

  他本以為忠勇侯的案子,他被人追殺的緣由,已然因是因,果是果,理得十分清楚明白了,可清風院的證詞,就像是一滴墨,落入早已被滌蕩乾淨的清水中,讓一切又變得渾濁起來。

  程昶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錯。

  衛玠是不會騙他的,當初在裴府的水榭、在清風院外,追殺他的人,分明就是鄆王的手下,可是,既然是鄆王的人,為什麼會出這麼一個簡直堪稱粗心的紕漏呢?

  程昶正仔細思索著,腳邊忽然被一團軟綿綿的東西蹭了蹭。他垂眸一看,是雪團兒。

  雪團兒不知什麼時候跟著他出了府,見他看它,歡快地「喵嗚」了兩聲。

  這是姚素素的貓,當初皇貴妃把貓賜給姚素素,說這貓識美人,有靈性得緊,後來這貓果真識美人,還在宮宴上,就竄到了程昶腳邊。

  秋節當晚,姚素素帶著雪團兒去朱雀街,為了裴闌,與羅姝起了爭執,雪團兒在她們爭執時走散,姚素素去追雪團兒,此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等她再被人找到,已然是秦淮水邊的一具屍體了。

  程昶一念及此,忽然想到姚素素牙關裡的那顆羅姝的耳珠子。

  正是那顆耳珠,讓羅姝下了獄,讓他有理由去獄中審問羅姝,繼而被騙去清風院,被人追殺落崖。

  若一切都因這耳珠而起,那麼究竟是誰,把耳珠放去姚素素牙關裡的呢?

  換言之,究竟是誰,殺害了姚素素。

  程昶覺得費解,姚素素已沒了小半年,連她的案子也已成了無頭公案。

  他原本已經覺得所有真相都已水落石出,可追本溯源,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撲朔迷離的最開始。

  孫海平趕著馬車過來,問程昶:「小王爺,上衙門去麼?」

  程昶沉吟一番,俯下身,抱起雪團兒,掀簾入了馬車內,對孫海平道:「先去秦淮水岸。」

  當初羅姝與裴闌已定下婚約,裴闌卻在秦淮附近的道觀與姚素素幽會,不慎被羅姝撞見。後來姚素素來找羅姝,讓她與裴闌解親,兩人為此起了爭執,雪團兒走散。

  依羅姝的說法,姚素素一見到雪團兒走散,就去追雪團兒去了,此後就沒有再回來。

  可養過貓狗的人都知道,這些小寵物最是靈性,如果不是被驚嚇得狠了,通常不會離開主人太遠,哪怕跑開,過會兒也會尋著氣味找回來,除非……是遇上另外的,熟悉或者能令它親近的人。

  那麼雪團兒是在跑丟的路上,遇到過什麼人嗎?

  馬車在秦淮河邊停住,程昶從姚素素與裴闌最開始幽會的道觀起,帶著雪團兒,沿著秦淮河,繞過桐子巷,一路往朱雀街走,把秋節當晚,姚素素走過的路,帶著雪團兒都重新走一遍。

  他知道他眼下的這個辦法拙劣得很,幾乎等同於碰運氣,很難揪出真正殺害姚素素的兇手。

  可事情已過去太久了,也只能碰一碰運氣了。

  正午將至,春光正是盛烈,雪團兒黏人得很,一路緊跟著程昶,幾乎目不斜視。

  到了朱雀街的岔口,不遠處就是方芙蘭常去看病的藥鋪子。

  程昶記得,當晚羅姝是與方芙蘭和雲浠一起出來的,在道觀撞破姚素素與裴闌幽會後,她便與雲浠一起回到藥鋪,陪方芙蘭看病。

  在這之後,姚素素便來藥鋪尋羅姝,兩人隨後一起去了秦淮水邊的小亭。

  程昶帶著雪團兒,在藥鋪子外略作一停,正準備往小亭那裡走,忽聽雪團兒「喵嗚——」一聲,撒丫子便往藥鋪那裡跑去。

  雪團兒識美人。

  程昶的目光一路跟隨著它,直到看著它在藥鋪子前停下,繞著剛從藥鋪裡出來的,豔冠金陵的美人轉了個圈,埋下頭,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腳背。

  --------------------------------------

  本文兩大絕色,三公子,方芙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4:01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九章

  初春的秦淮,風很淡,方芙蘭一身素色紗衣,沐浴在這和風裡,仿似一枝剛綻開的玉蘭。

  她低眉看到雪團兒,不由笑了,彎下身,把它抱起來,伸手撫了撫它的頭。

  雪團兒依偎在方芙蘭懷中,撒嬌似的「喵嗚」了兩聲。

  方芙蘭抬目朝四周望去,看到不遠處的程昶,緩步過去,欠了欠身:「三公子殿下。」

  程昶點了下頭,問:「少夫人出來看病?」

  「是。」方芙蘭點頭,「舊疾了。」

  說著,把雪團兒遞還給跟在程昶身邊的孫海平。

  程昶看著雪團兒對方芙蘭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問:「少夫人識得這貓?」

  這貓原是姚素素的,後來才跟了他,他幾乎沒怎麼帶雪團兒出過門,姚素素又與方芙蘭相交泛泛,方芙蘭怎麼會認得雪團兒?

  方芙蘭道:「去年初,妾身出了喪期,隨貴女命婦們進宮,曾在皇貴妃娘娘的宮裡見過雪團兒幾回。素素過世當日,京兆府傳證,雪團兒在公堂外等素素,妾身停下來看過。當時妾身看它有靈性,聽說姚府的人不要它,覺得可憐,本想把它帶回侯府,後來妾身做完證出來,聽阿汀說,殿下把這貓收養了。」

  她說話時語氣和緩,不疾不徐,讓人聽起來如沐春風。

  程昶道:「原來是這樣,少夫人有心了。」

  方芙蘭笑著一搖頭。

  他二人俱是容貌不凡之輩,眼下雖是午過,秦淮河附近行人不多,但凡有路過的,無不駐足來看他二人。女子已是國色,對面端然而立的男子更是驚為天人,可惜這兩人瞧上去身子都不大好,臉色都十分蒼白。

  大綏縱然民風開化,但方芙蘭到底是嫁過人的,不宜於程昶多說,一時語罷,與程昶福了福身,說道:「忠勇侯舊部後日就回金陵了,妾身府上還有不少事待辦,請殿下恕妾身先告辭一步。」

  這事程昶已聽人提起過了,據聞昭元帝還特賜了雲浠恩旨,允她後天一早,帶上一千兵馬出城去迎她父親的舊部。

  程昶於是點頭道:「好,少夫人慢走。」

  待方芙蘭走遠,孫海平問:「小王爺,咱們眼下去哪兒,還去那個小亭子不?」

  程昶想了想:「不去了,回王府。」

  雪團兒不待見孫海平,在他懷裡待得也不安穩,一找著機會就要往程昶身上鑽,孫海平被貓嫌,心中也不痛快,咒它道:「回王府好,這貓不安分,見了美人就瞎跑,也不管認識不認識,早遲栽倒蔥摔個大啃泥哩!」

  言罷,趁著雪團兒發作前,把它放在地上,一溜小跑回頭套馬車去了。

  孫海平跟了程昶一年,比起以往,嘴上已很能積德,偶爾過過嘴癮,大都也能找准分寸。

  可他今日這話,程昶聽了後,卻不由蹙眉。

  貓就是貓,即便再有靈性,認人頂多認個氣味,辨個模樣,哪裡會真的分辨是美是醜?

  雪團兒之所以會與程昶親,是因為早在皇貴妃把它賞賜給姚素素之前,程昶就曾去皇貴妃宮裡逗弄過它,不過那時逗弄雪團兒的他,並不是真正的他,而是早已離世的小王爺罷了。

  因此雪團兒識得方芙蘭,也並非因為她是絕色。

  縱然方芙蘭之前的說辭天衣無縫,可程昶仍不由對她起了疑。

  看雪團兒的樣子,對方芙蘭甚是親密,不像是僅有幾面之緣,況乎姚素素被害當晚,方芙蘭就在附近的藥鋪子裡,姚素素跟羅姝起爭執後,去追雪團兒,路上碰上方芙蘭,這是說得通的。

  可是,倘若事實真是這樣,那麼姚素素的死,就與方芙蘭有關?

  更有甚者,正是方芙蘭,殺害了姚素素?

  可是方芙蘭區區一個弱女子,常年深居簡出,害姚素素做什麼呢?

  程昶的思緒一到這裡,便如進入一條迂回百折的胡同,四處都是路,卻不知道往哪裡走才是出口。

  他其實懷疑過方芙蘭就是忠勇侯府的內應,但後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當日羅姝來忠勇侯府,透露故太子真正的死因,方芙蘭就在正堂外,是聽見了的。倘若她真的是「貴人」的人,為何不攔著他與雲浠上明隱寺,不事先告知鄆王一聲呢?

  還是說,這個「貴人」不是鄆王,而是另有其人?

  可是,如果「貴人」不是鄆王,又怎麼解釋數度追殺他的人,都是鄆王養的暗衛?

  程昶心中疑竇叢生,及至回到王府,在扶風齋的正堂裡坐下,還沒能理出頭緒。

  王府的人為他傳了膳,他很快用完,孫海平看他臉色不好,不由問:「小王爺,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歇一會兒?這兩日不去衙門了。」

  程昶是覺得有點不舒服,但他腦中思慮紛雜,一時不能安心,搖了搖頭,對張大虎道:「你把宿台叫過來。」

  宿台是他手底下養的武衛之一,因從前跟著琮親王,金陵城年來的大小事都了如指掌,如今跟著程昶,除了保護他,就是幫他打聽消息。

  沒過一會兒,宿台到了,對程昶一拱手:「殿下有事吩咐?」

  程昶「嗯」了聲,問道:「方家的事,你知道嗎?」

  宿台愣了愣:「殿下指的是哪個方家?」

  不等程昶答,他很快反應過來:「城南方府,早已問斬的禮部方侍郎的方家?」

  程昶點了點頭。

  宿台回想了一下,說:「知道。」

  「這個方侍郎,本名叫方遠山,早年是二甲進士,在金陵城很有點才名。但他這個人,性格上有點鋒芒,初入仕那會兒得罪了不少人,後來同年都已平步青雲高升了,他仍只是在太常寺領了個七品奉禮郎的銜,沒什麼實權。一直到十多年前,他被禮部的尚書看中,將他調任至禮部,很快升任郎中,再三年,升任至三品侍郎。」

  「那時方府在金陵城不說數一數二,也算是排在前列的門第了。畢竟方遠山年紀不高,已然位至侍郎一銜,他有才情,有本事,興許再有幾年,升任尚書,入中書省做平章事恐也不在話下,可惜後來獲了罪。」

  程昶問:「什麼罪?」

  「數罪併發。最大的兩樁,一個是操持天家祭祖時,把太宗皇帝的名諱寫錯了兩筆,還有一樁置他死地的,是他拿著戶部撥給禮部祭天的銀子中飽私囊,貪墨紋銀二十萬兩。當時今上盛怒,立刻判了方遠山梟首示眾,並把方府一家子都從重發落了。方夫人得知這個消息,第二日就自縊了,其餘的也是死的死,充軍的充軍,唯有府上的小姐,聽說她在宮裡投湖自盡時,恰好被路過的定遠將軍,就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雲浠所救,後來宣威將軍歸朝,拿著軍功請今上赦免方家小姐的牽連之罪。」

  「聽說今上本不願應承宣威將軍的,但當時忠勇侯剛受故太子殿下保舉,出征塞北,宣威將軍又在嶺南立了一功,忠勇侯府的人在朝野上很能說的上話,加之宣威將軍明擺著有意要迎娶方家小姐為妻,陛下也不好多說什麼,於是應允了他。」

  方芙蘭是怎麼嫁進忠勇侯府的,程昶聽雲浠零零星星地提過,大致有數,然而眼下聽宿台這麼從頭到尾細細道來,忽然覺出些許不對勁來。

  他問:「照你這麼說,故皇后病逝,方府獲罪,故太子殿下保舉忠勇侯出征,其實是同一年的事?」

  年頭有些久了,宿台也記不太清。

  他認真想了一陣,道:「回殿下的話,不算是同一年。卑職記得先是故皇后辭世,故皇后辭世大約一兩個月後,方府事發,此後又過了大約三四個月,太子殿下才保舉忠勇侯出征。忠勇侯是剛過了年節走的,中間翻了一年。不過,這三樁事的確是先後腳發生的不假。」

  程昶聽了宿台的話,不由深思。

  故太子程暘是庶出,後來被寄養在皇后膝下,因為仁德賢雅,很得昭元帝看重。

  皇后在世時,昭元帝與她相敬如賓,可她離世這些年,倒未見得昭元帝有多思念她。

  關在明隱寺的證人曾說,故皇后過世後,故太子殿下就一直在找一個人,這個人,極有可能就是失蹤的五皇子。

  故皇后去世後不過一兩月,方遠山就獲罪了,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嗎?

  程昶思及此,忽然想到方遠山起初是在太常寺任職的,太常寺這個衙門,掌的正是宗廟禮儀。

  程昶腦中靈光乍現,他問:「方遠山最開始在太常寺任職,後來又去禮部任侍郎,那他當時是不是常去明隱寺?」

  宿台對著程昶一拱手:「殿下有所不知,方遠山最開始的職銜,太常寺七品奉禮官,正是要長日駐留在皇家寺院,主持天家祭天祭祖禮佛等事宜的。明隱寺當年正是皇家寺院,方遠山自然長期駐留在此。哦,說起來,方遠山調任禮部,正是明隱寺被封禁後不久的事情。當年朝野中還有人玩笑說,明隱寺是方大人的『洗福地』,說明隱寺把方大人身上的福氣都洗去了,因他一離開,就得以平步青雲。」

  程昶聽完這一番話,心中有些念頭漸漸明晰起來。

  他正待去分辨,心跳沒由來地一陣一陣發緊。

  他伸手捂住心口,沒來得及去細想自己是否是思慮太過,借著腦海裡乍現的一絲微光,從龐雜的思緒裡,理出一根線頭。

  ——衛玠說,當年明隱寺一場血案後,五皇子就失蹤了。

  而血案發生的時候,方遠山是太常寺的奉禮官,正是在明隱寺任職。

  血案過後,明隱寺被封禁,方遠山得以高升。

  那這是不是說明方遠山的高升,與失蹤的五皇子有關?

  程昶一念及此,倏忽一下站起身。

  他吩咐宿台:「你即刻去皇城司,找——」

  話未說完,心口又是一陣發緊。

  冥冥之中彷彿有一隻大手攫住了心臟,程昶一下疼得弓下腰,幾乎要站不穩。

  他忽然劇烈地咳起來,孫海平與張大虎連忙上前來扶他,急問:「小王爺,您怎麼了?」

  程昶搖了搖頭。

  眼前漸漸起了霧,胸口還在發緊,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心上的緊縮之感不單單是因為緊張和愁慮,還因為疼痛。

  痛得他幾乎要喘不上氣。

  可他仍思慮著。

  腦海中,浮響起衛玠曾玩笑著與他說過的幾句話——

  「我還當你被追殺,是跟明隱寺當年失蹤的孩子有關係呢,這樣我就有線索找人了,沒想到原來是因為忠勇侯府。」

  「你畢竟是親王子,將來要襲親王爵的,等閒不是關乎生死存亡的皇儲大事,誰願動你?」

  衛玠說得不假。

  或許,「貴人」之所以要追殺他,為的根本不是忠勇侯的案子。

  或許,「貴人」一直想置他死地的原因,正是與失蹤的五皇子有關。

  心中思緒千絲萬縷,他終於從中找出了那個正確的線頭,知道了應該從哪裡入手。

  程昶不斷地,劇烈地咳著,試圖把最後一句話吩咐完:「去皇城司……找衛玠,告訴他,查,查……」

  眼前的大霧驀地彌散開,如同一張張開的大網,忽然撲襲而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4:21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章

  昏黑中,程昶聽見有人焦急地喊:「小王爺,小王爺!」

  是孫海平與張大虎的聲音。

  他想回應他們,可是動彈不得。

  漸漸地,這些聲音遠去了,像是沉入了水底,慢慢被另外一種熟悉的、嘈雜的聲音所代替。

  「老實點!」

  像是有人在呵斥。

  「警察叔叔,我真的不知道啊,他就是來我廟裡算命的,你說他一個金領,年入百萬,高端大氣上檔次,怎麼還搞封建迷信這套呢?」

  這是……杭州城郊的老和尚?

  一旁兩個小護士在笑,這老和尚六十好幾了,還喊人警察叔叔。

  「再說了,你看我這不是主動報案了嗎?不是主動下山去找他了嗎?」

  警察一邊在本子上記,一邊說:「報警是你一個公民的基本義務。颱風天把人趕下山,要不是人女朋友來找,你後悔一輩子。」

  「是,是,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我肯定第一時間告訴警察叔叔。」老和尚道,又嘀咕,「誰也不知道他這麼能找死啊……」

  警察指著老和尚腳邊的一個五彩斑斕的編織袋問:「這麼一大包,裝的什麼東西?」

  老和尚耍滑頭,拿著腔調道:「俺山裡人,好不容易進一趟城,打算去西湖、靈隱寺、杭州銀泰城玩兒幾天,帶的換洗衣服。」

  說著,彎腰「嘩啦」一聲把編織袋拉開,翻出裡頭的T恤、夾克衫,主動交給警察檢查。

  他沒犯法,警察其實沒必要看他帶了什麼,說了句「行了行了」,讓老和尚把編織袋收好,看向一旁廖卓和段明成。

  廖卓他認識,傷者的女朋友,報警的就是她。

  旁邊這個……

  廖卓介紹道:「他是程昶的大學室友,聽說他出了事,剛從上海趕過來。」

  「我姓段。」段明成道,「謝謝警察同志,給您添麻煩了。」

  警察一點頭,他接到報警電話,聽說山裡出了車禍,於是進山幫忙把傷者送來醫院,眼下傷者這裡有人照顧,車禍的原因也找到了,系颱風天開車,也就沒他什麼事了。

  他看向老和尚,叮囑了句:「記得等橙色警報過了再上高速。」然後把筆錄本合上,揣好走人了。

  警察一走,護士就過來了,看了廖卓一眼:「病人家屬,過來交個費。」

  廖卓點點頭,剛要跟著過去,段明成把她一攔,問:「你家裡那事兒,處理好了嗎?」

  廖卓愣了下,一時之間難以啟齒。

  十年前她舅舅因為賭博鬥毆,進了監獄,前陣子出獄,又沾上賭博,借了高利貸,結果還不上,一個人跑路了。後來高利貸找上門,把廖卓的媽媽堵在家門口。

  廖卓幫忙還了一些,眼下還欠了三十萬。

  前兩天她去程昶家裡,程昶還問過她這事。

  廖卓有點尷尬:「他和你說了?」

  「他沒提。」段明成道,「我知道。」

  但凡社會上有點關係,稍微一打聽就知道了。

  段明成看廖卓這副樣子,道:「他住的那個重症監護,一天六千到兩萬,燒錢,我去繳吧。」說著,從錢包裡掏出一張卡,「他在他哥那裡留了張卡,之前我從上海過來,他哥把卡拿來給我了。」

  廖卓於是點了點頭:「那謝謝你了。」

  段明成道:「小事兒。」

  段明成一走,老和尚左右看看,提著編織袋走過來,笑嘻嘻地道:「姑娘,我能去看一眼你男朋友不?」

  廖卓皺了皺眉:「他在重症監護,不能隨便探視。」

  「我好不容易下山一趟,讓我去看看唄。」老和尚道,「再說了,他又沒親人,今天也就我來看看他,以後八成沒什麼人會來了。」

  廖卓問:「你怎麼知道他沒親人?」

  「他來找我算命啊。天煞孤星,無父無母,親緣寡薄,我看你也不是他女朋友吧,你瞧著是挺喜歡他,他不見得喜歡你。」

  老和尚道:「他心裡裝著別人哩。」

  「誰?」

  老和尚耍起無賴:「你去跟護士說一聲,讓我去看看他唄,就隔著窗,看一眼行不行?看了我就跟你說。」

  廖卓略一猶豫,轉頭去護士站了。

  過了會兒,一個護士跟著她回來,對老和尚道:「病人還沒脫離危險,探視時間只有五分鐘,只能隔著玻璃窗看,不許進裡面。」

  說完,帶兩人去洗了手,穿了無菌衣和無菌口罩。

  隔著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窗看去,程昶正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各種儀器,他的面色蒼白如紙,額頭上隱有一點烏青,大約就是俗稱的印堂發黑,但他的生命體徵已趨近平穩。

  「看好了嗎?」一旁的護士問。

  「看好了看好了。」老和尚答道,隔著窗戶雙手合十,說了聲:「阿彌陀佛,希望你早日康復。」

  兩人一起出了重症監護區,廖卓問老和尚:「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老和尚掏出手機,上下滑了滑,翻出個二維碼,說:「我要算算,算好了我就告訴你。這是我微信,咱倆加一個?」

  廖卓看他一副江湖騙子的樣子,不想理他,見段明成從電梯裡出來,走了過去。

  老和尚無奈地聳聳肩,拎著編織袋,朝走廊另一頭的樓梯間走去。

  這是已過了淩晨十二點的醫院,除了急診,四處都很安靜。

  樓梯間裡有盞燈壞了,懸在頭頂,忽閃忽滅,老和尚一進到樓梯間裡,便把那副嬉皮笑臉的神情收起來了,他扶著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走,越走面色越沉凝,漸漸地,他皺紋遍佈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駭然,連帶著腳下的步子也加快起來,到最後,一股腦兒衝出了最後一層的樓梯門。

  他照著指示牌,快步出了急診大廳,繞去醫院後院。

  外間的風已停了,這個後院離醫院的太平間很近,除了幾個煙民,一向沒什麼人來。

  然而到了這個點,角落裡蹲著抽煙的幾個人看到老和尚,大約是覺得他古怪,心裡發怵,將煙頭在地上杵滅了,很快走了。

  老和尚踩著枯枝,找了一個地方坐下,然後拉開編織袋,從最上頭一層T恤與夾克衫下取出一隻搖鈴,一個香爐,幾支香與一本十分老舊的線裝書。

  他把香點燃,插入香爐中,擺好陣仗,然後抬頭看向空茫處,抬起手背,顫巍巍地揩了一把汗,忽然道:「你聽得到我說話吧?」

  「你還沒死,一定聽得到我說話吧。」

  如果這會兒有人在,看到這老和尚,一定會覺得他瘋了。

  他對著一團空氣說話,彷彿他的眼前立著鬼魅。

  「我問過我師父了,你眉間的那一點烏青,是人魂游離之態,你是三世善人,是好人,不會這麼輕易沒命的。」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其實也很怕,剛揩過的額頭又滲出細細密密的汗,他於是沉了口氣。

  「我不是、不是故意趕你走的,颱風天氣,你好歹躲在車裡,等雨停了再下山啊……」

  「師父說,世間一切善惡,皆有果報。你現在半死不活的,我有責任,我……試著救救你,你如果醒了,咱們兩不相欠,如果醒不來,也千萬不要來找我算帳。」

  言罷,他舉起搖鈴,翻開面前的一本線裝書,順著第一行「魂兮歸來」四個字,一字一句的念誦起來。

  老和尚是修過佛道的,他甕聲甕氣地念起經文,起初還清晰可聞,漸漸地匯成一串變徵之音,伴著陣陣搖鈴聲,沉入這中夜之中,雜雜杳杳一片。

  他念著念著就閉上了眼,四周不期然起了風,風聲漸勁,吹動著他眼前的書卷翻飛作響。

  這個夜忽然喧囂起來,似乎老和尚所念出的每一句經文,與這夜風混雜在一起,都能起死人魂。

  不遠處有靈車駛入醫院,護士從太平間推出屍體,關上門的一剎,有風順著窗隙滲入太平間內,吹動著每一具屍身上的白布緩緩飄動。

  靈車遠去,有親人悲慟哀哭。

  這個偌大的醫院,每天都有人生,有人死。

  魂兮歸來,彷彿就在耳畔。

  順著樓層往上,程昶的重症監護室,兩個穿著無菌衣的護士推開門,對著心電監護儀記錄數據,其中一人看了眼程昶,不由道:「他長得真好看。」

  「是啊。」另一人附和,「剛送過來那會兒,我就在想,怎麼能人長這麼帥。」

  兩人記完數據,剛要出監護室,忽然地面顫了一下。

  「怎麼回事?地震嗎?」

  「又不是四川,哪這麼容易地震的?」

  可這話話音一落,地面又顫了一下,隨即輕輕震顫起來。

  兩名護士對看一眼,一時鬧不清狀況,忙亂之中只來得及說一句:「保護病人!」

  其中一人連忙扶住程昶的病床。

  就在這時,心電監護儀忽然發出警報聲,病床上,程昶的呼吸急促起來,他面色蒼白,驚若天人的眉眼在這一瞬間妖冶異常,口中喃喃似想說話,噴出的熱氣撲灑在呼吸罩上,伴著一旁儀器低低的驚叫,詭異得像來自幽冥的鬼魅。

  魂兮歸來。

  扶著病床的護士看呆了去,尚未緩過神來,只見程昶的胸猛地一個起伏,他忽然睜開眼。

  明明是非常好看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這就這麼直直看過去,白的慘白,黑的地方,似乎要彙聚這濃夜裡的所有的暗,能把人吸進去。

  護士嚇得「啊——」一聲驚叫,連連往後退去,跌倒在地,驚恐萬狀地望著病床上躺著的人。

  然而,這一切只不過發生在一瞬間。

  待她從地上爬起來,重新朝四周看去,監護室裡剛才的震盪,彷彿只是一場幻覺。

  心電監護如常,指數也如常,而病床上,程昶已緩緩閉上眼,再次陷入無盡的昏黑裡去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4:32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一章

  程昶驀地坐起身,彷彿剛自幽冥黃泉裡回魂,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解開衣衫,看向自己的胸膛。

  胸膛光潔緊實,沒有傷口。

  這是……怎麼回事?

  程昶怔怔地坐著,有一瞬間幾乎是耳無所聞的,慢慢地,他的心跳平復,這才聽到耳畔有人喚自己。

  「小王爺——」

  「昶兒?昶兒!」

  程昶別過臉去,琮親王妃正坐在榻邊,她的眼角有淚漬,是剛哭過,孫海平與張大虎就立在她身後,一臉焦急地望著他。

  他居然還在大綏?

  程昶有些茫然。

  他還以為剛才那個老和尚已經招魂把他招回去了呢,敢情居然是個學藝不精的半吊子?

  琮親王妃見程昶終於有了反應,連忙讓開榻邊的位子,請太醫過來為程昶把脈。

  太醫看過後,起身拱了拱手,對琮親王妃道:「王妃殿下放心,三公子殿下身子康健,此前昏迷不醒,應當是太過操勞所致,只要細細滋補調養,想必沒有大礙。」

  王妃點了點頭,問程昶:「昶兒,你覺得怎麼樣?」

  程昶道:「母親放心,我已無事了。」

  孫海平為他打水淨了臉,端來早膳,程昶與王妃一起用完,又陪著她說了會兒話。

  王妃為了守程昶,一天一夜沒休息,眼下實是乏了,見他無事,就由下人引著去歇著了。

  程昶默坐了一會兒,仍未能從時空的輪轉中回過神來。

  招魂沒招回去,那麼他頻頻有現代的感應,究竟是因為什麼?

  心中湧現出無數個答案,然而找不到佐證,沒有一個答案是可以確定的。

  程昶覺得自己這麼憑空亂想不是辦法,他收回思緒,轉而問起另一樁事:「我睡了多久了?」

  「回小王爺的話,您已睡了快三日了。」

  快三日了?

  也就是說,今日已是二月十二了?

  程昶記得忠勇侯舊部是二月初十到金陵,此後休整一日,二月十二夜裡趕去西山營,隔一日清早就出發去嶺南。

  只餘不到一日,雲浠就要出征了。

  程昶昏暈前,忠勇侯的案子只差最後一份忠勇侯舊部證詞就可以結案,眼下忠勇侯的舊部既然到了金陵,他們的證詞想必已經遞交到了刑部。

  刑部整合案宗,今日就可以把結案的摺子遞到昭元帝御案前,但這摺子參的是鄆王,昭元帝未必願意立刻理會,拖個三五日總是有的。

  程昶還打算趕在雲浠出征前,把忠勇侯的案子結了呢。

  想到此,他站起身,拿過櫃閣上的官袍就是要換。

  孫海平問:「小王爺,您要去皇城司?」

  他想著程昶才剛轉醒,身子尚未康復,這就出門辦事,恐怕又要操勞,於是道:「小王爺,小的代您去皇城司吧。」

  「皇城司?」程昶愣了下。

  「您不是去找衛大人的嗎?」孫海平看他這副模樣,也是納罕,「您暈過去前,不是吩咐宿台去皇城司找衛大人麼?但您沒提要找衛大人做什麼,宿台就沒去。」

  程昶繫袍扣的動作緩下來,經孫海平這麼一提醒,他想起來了,他暈過去前,正是在查方芙蘭之父方遠山的事,且還得知方遠山當年平步青雲,極可能與失蹤的五皇子有關。

  他是該去找衛玠的,可雲浠今晚就要去西山營了,忠勇侯的案子還沒解決呢。

  程昶對孫海平道:「你待會兒讓宿台去皇城司給衛玠帶句話,讓他從方遠山的案子入手,查一查當年明隱寺的血案。」

  言罷,吩咐張大虎套馬車,匆匆往宮裡去了。

  —*—*—*—

  這日是花朝節,在大綏過花朝,很有些講究,白日裡,閨中的姑娘要剪花紙、祭花神,到了晚上,還要去河岸邊放燈許願。

  往年的花朝節,雲浠不是在衙門值夜,就是在外頭巡視,去年她在張懷魯那裡領了差,去絳雲樓上盯著程昶,還恰巧撞上了他落水。今年好不容易得閒,她倒是能留在府中,與鳴翠、阿苓阿久幾人一起剪花紙了。

  忠勇侯的舊部是初十到的金陵,雲浠特地帶了一千兵衛出城去接,舊部一共四百餘人,聽上去不多,看上去倒是黑壓壓一片,因此雲浠沒帶他們入城,而是從城外繞行,直接去了西山營安置。

  其實忠勇侯的舊部遠不止這麼一點,蓋因招遠叛變後,裴闌受命去塔格草原,大多舊部經朝廷重新編制,入了裴闌麾下,餘下像阿久這樣只願效命於雲氏的,就由阿久之父秦忠帶著,退到了塞北吉山阜,等候朝廷新旨,而這一等,就是四年。

  雲浠明日一早就要出征,照理今天該早些去西山營的,但程昶此前說過,她臨行前,他要來送她,她如果早早去了營中,怕就不能與他見上一面了。

  雲浠實在想與程昶道個別,可她連等了兩日,程昶那裡竟一點動靜都沒有,以至於她手上剪著紙,人卻有些心不在焉,頻頻往院外望去,沒留神剪子在她指間一滑,險些割傷她的手。

  鳴翠見這情形,不由問:「大小姐,您是在等什麼人嗎?」

  雲浠還沒答,一旁盤腿坐著的阿久就道:「她能等什麼人,她是著急出去打仗吧!」

  她從高木凳上躍下,來到桌邊,隨手撥了撥桌上剪好的花紙,挑出一朵開得極豔的牡丹,讚歎道:「人間富貴花!這個好,這個給我吧,我拿去掛樹梢頂上!」

  白苓道:「阿久姐姐既然喜歡,拿去好了。」

  阿久滿意地將牡丹收了,問:「你還會剪什麼?要不再給我剪兩個金元寶?」

  鳴翠抿唇一笑:「阿苓妹妹手巧,什麼都能剪好,阿久姑娘可以讓她給你剪一副百花圖。」

  「什麼都能剪好?」阿久似乎不信,她在桌上的彩紙堆裡翻了翻,找出一張紅紙,「我其實不大喜歡花兒啊草啊什麼的,這樣,你給我剪一個將軍,手拿長矛,威風凜凜的那種。」

  白苓點點頭,接過紅紙,仔細思量一番,在紙上落下剪子。

  須臾,一個人像自紅紙上漸漸成形,鳴翠在一旁看著,忽然訝異道:「大小姐,阿久姑娘,你們快來看,這不是少爺嗎!」

  雲浠移目看去,紅紙上的人身著甲胄,眉峰淩厲,與雲洛果真有八九分相似。

  「我看看!」阿久一手拿過人像,仔細看了眼,當即一拍白苓的肩,驚喜道,「還真像!」

  她對這人像剪紙實在愛不釋手,反復看了數遍,本想揣入腰囊裡收好,又怕起了褶痕不好看,在雲浠的櫃櫥裡翻了翻,找出一個方木匣,把雲洛的人像收入其中,然後看著白苓,熱切地道:「你再幫我剪幾個人行不行?」

  白苓問:「阿久姐姐還想要誰的人像?」

  「剪一個阿汀,再剪一個老忠頭。」阿久說著,轉而一想,她阿爹帶著忠勇侯舊部回金陵那天,只有雲浠和方芙蘭去接了,白苓沒去,於是道,「算了,老忠頭你沒見過,剪一個我吧,我的人像要比阿汀和雲洛都大些,威猛一些!」

  白苓點了點頭,從桌上仔細揀選了兩張紅紙,持剪剪起來。

  阿久看她剪紙剪得好,一時間也起了興味,從桌上隨意拿了張紙,比對著雲洛的人像,也學著剪起來。

  她手笨,剪了半晌沒剪出個鳥來,立刻自暴自棄,看雲浠也剪得歪瓜裂棗,把她拽出屋,說:「阿汀,咱們去秦淮河邊兒玩吧,我想放燈了,今天是花朝節,可以放燈。」

  雲浠道:「上元節那天不是帶了幾盞燈回來麼?」

  「上回的?早放了!」阿久道,「你是說琮親王府那個小王爺給的祈天燈對吧?你去明隱寺那兩天,你嫂子跟我、鳴翠、還有阿苓一起放的,我們還各自在燈上寫了願望。你別說,那燈真挺靈的,你嫂子在燈上寫『沉冤昭雪』,結果侯爺真的就昭雪了!」

  她勾著雲浠的肩,推著她往府外走:「走吧走吧,再不出門去,過會兒天黑了,咱們就該去西山營了。」

  雲浠一聽這話,心下沉了沉,她頓住步子,對阿久說:「阿久,我有點事要辦,不能陪你去秦淮河。」

  「什麼事?怎麼沒聽你事先提過?」

  雲浠不想瞞著她,可也不知該怎麼與她解釋,思來想去只道:「我事先與一個人約好了,要……先去和他道個別。」

  言罷,她生怕阿久追問,快步走到府門外,解開拴在木樁上的馬,翻身而上,朝阿久招招手:「我一定儘早回來!」

  申時將末,日暮未至,這個時辰,金陵中人或在家中忙著夜飯,或早早上秦淮趕花朝了,街巷中反倒沒什麼人。雲浠一面打馬往琮親王府趕,一面在心中想,她就只去見他一面,跟他說一句她要走了,讓他多多保重就好。

  反正整個金陵都知道他們相熟,她登一登王府的門,又不進去裡面,怎麼了?

  打馬路過一條巷陌,對面有一輛馬車迎面駛來,雲浠原沒怎麼在意,擦肩而過時,忽然覺得不對勁,馬車很眼熟,駕車的人……似乎更眼熟?

  她驀地勒馬,催著馬調了個頭,朝那馬車望去。

  馬車也調過頭來了。

  駕車的人是張大虎,不一會兒,車上下來一人,身著月白常服,眉眼如水墨浸染,手裡拿著一道明黃聖旨,迤然向她走來。

  離得近了,程昶展開聖旨道:「忠勇侯府雲氏女,接旨。」

  雲浠愣了一下,連忙下馬,單膝跪地:「臣在。」

  「朕紹膺駿命,今已查明,昔塞北一役,忠勇侯雲舒廣追出境外,系糧草短缺所致,並無貪功過失,今,令禮部張榜,將其清白之名告昭天下,並賜金印紫綬,以表其功——」

  雲浠適才見程昶要念旨,原還沒有反應過來。

  昭元帝雖下令讓三司查明忠勇侯的冤情,可這案子畢竟牽涉鄆王,審案的過程必定困難重重,即便能夠結案,昭元帝那裡也會拖上十天半月,沒成想程昶竟趕在她出征前就把這案子辦妥了。

  程昶收了聖旨,溫聲道:「陛下已命禮部的人去擬榜了,想必今日夜裡就能張貼出來,就是你哥哥襲爵的事,可能要等到你從嶺南回來以後了。」

  說著,見她仍跪著,提醒道,「還不接旨?」

  「是。」雲浠連忙伸出手,「臣謝陛下隆恩。」

  幾年了,她無一日能盼著父親的汙名能夠昭雪,今日聽到這個消息,如同一塊懸在心中的大石總算落了地,開心至極。

  接過聖旨,她站起身,不由問:「怎麼是三公子送這聖旨來?」

  程昶道:「刑部結案的摺子已經遞到御案了,我進宮見了陛下,跟他說你明日要出征,他就寫好聖旨,讓我先行送過來了。」

  昭元帝不願這麼早批復刑部的摺子,程昶知道。

  若旁人催他,他未必肯應允,但偏不巧,今日進宮催他的是被他親兒子追殺了幾次的親侄子,他要粉飾太平,於是只有擬旨了。

  雲浠知道程昶雖說得輕描淡寫,但期間操勞辛苦,哪裡是三兩句話道得清的。

  她不禁道:「三公子為我阿爹的案子夙興夜寐,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答謝。」

  「不必謝。」程昶道,「你明早要出征,早點把這事解決了,你早點放心。」

  他知道昭元帝不喜歡他和雲浠一起,但那又怎麼樣呢?老皇帝不喜歡是老皇帝的事,他知道自己喜歡誰就行了。

  雲浠愕然道:「三公子是特地趕在我出征前,跟陛下討來的聖旨?」

  「我不是說過嗎?」程昶淡淡道,「我要追一追你啊。」

  他眼底有很溫柔的笑意,清泠泠的,明明比這初春的風還淡,卻莫名令人心驚。

  雲浠不由也笑了。

  她抿著唇,垂下眸,一時不知當答他什麼。

  她覺得自己其實不必追。

  程昶看了眼天色,道:「我算了下時間,你如果二更出發去兵營,我們還有兩個時辰,一起過個花朝節?」

  去年花朝節,他來到這裡,算上今天,他剛好認識她一年。

  雲浠點點頭,看了眼手裡的聖旨,對程昶道:「三公子且等等,我把聖旨送回府,立刻就過來。」

  言罷,生怕耽擱一刻,立即翻身上馬,催馬走了。

  一旁張大虎懵懵懂懂地聽了半晌,總算抓住一個明白處,上來問:「小王爺,咱們要陪雲將軍一起過花朝節是嗎?」

  程昶看他一眼,沒說話。

  張大虎於是興奮地道:「太好了,小的上回看雲將軍喜歡放燈,還打算趁她出征前,買幾盞送——」

  「不用送了。」不等他說完,程昶便打斷道。

  他指著張大虎,吩咐馬車旁兩個武衛,「趕緊把他架回王府。」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4:47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二章

  待雲浠回來,張大虎已被人架走了。

  黃昏時分,秦淮水岸華燈初上,程昶與雲浠到了桐子巷,天邊晚霞正盛。

  河堤的楊柳上繫滿了紙花,有女子早早來到水岸邊,閉上眼對著河神默許一個願,然後將手裡的芙蓉燈放入水中。

  花燈被漣漪蕩開,緩緩飄遠了。

  程昶問雲浠:「放燈嗎?」

  雲浠想了想,淺淺一笑:「不放了,我很多願望已經實現了,其他的神仙幫不了,全憑自己盡力。」

  程昶也一笑:「挺好,知足常樂。」

  堤岸邊還泊著船,均是很細很窄的烏篷,船上除了艄公,至多能容下五人。有姑娘三兩成伴上了船,順水飄蕩一遭,便算沾了這花朝夜的喜氣。

  一個艄公沿河搖著烏篷過來,問:「公子,小姐,上船嗎?只要十文錢,帶你們順著秦淮水走一大圈哩。」

  雲浠的目光落到烏篷上。

  說來也奇,她雖是金陵人,卻從來沒有乘過船,從前在塞北草原的日子就不提了,後來回了金陵,領了捕快的差事,平日裡除了值守就是巡街,更無暇去秦淮水上游賞一圈。

  雲浠一直認為遊船是有閒情的人才會幹的事,而她總是疲於奔命。

  程昶看了雲浠一眼,了然地收回目光,取出一錠銀子給艄公,先一步上了船,對雲浠伸出手:「來。」

  他的手心是溫涼的,稍一用力,便她拽上船。

  船身多吃了一個人的重量,搖晃起來。

  雲浠跟著晃了晃,隨即四下看去,她覺得奇,原來乘船的感受是這樣的,腳下站不實,就像踩在雲端。

  艄公見他二人不進蓬內,從篷子裡取出兩張小腳凳擱在船頭,拿起櫓,順水一搖,高唱一聲:「走嘍——」船在水面蕩開,一下飄離河岸好幾尺。

  雲浠並不坐,順著船舷,一步一步往船頭最前端走去。

  程昶看著她,問:「你在做什麼?」

  雲浠回過身來,燦然一笑:「我沒打過水仗,想試試那些常在水上作戰的領兵大人是什麼感受。」

  暮色已歇,夜風四起,風吹得烏篷一蕩,雲浠站在船頭,也跟著晃了晃。

  她平衡力極好,很快站穩,又說:「我聽阿爹說,那些擅水戰的將軍,可以極目千里,無論風浪多大,只要站在船頭張弓,必能百發百中。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出海領兵,能不能做得與他們一樣好。」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樣子有點神氣,眼眸與星子一般亮,裡頭盡是無限神往的神色。

  程昶於是笑了笑。

  雲浠看他不說話,從船頭下來,坐到他的身邊,沉默片刻,問:「三公子,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出征?」

  「畢竟很多人都說……女子從軍,是不好的。」

  其實豈止不好,簡直是異數中的異數。

  身為女子,應該三從四德,應該相夫教子,像她這樣混跡軍中嚮往沙場的,實在是悖逆倫常。

  而他身為親王子,將來的親王殿下,應該是希望娶一名賢德的王妃的。

  程昶問:「我不希望你出征,你就不去了嗎?」

  雲浠思量許久:「我還是會去的。」

  她道:「因為我很希望像阿爹和哥哥一樣,做一名守疆禦敵的將軍,眼下他們都不在了,我想代替他們,承雲氏先人之志。」

  「但是我,」雲浠垂下眸,咬了咬唇,「真的很在意三公子是怎麼想的。」

  因為他對她實在太重要了。

  程昶道:「我也希望你去。」

  「你有你自己的目標,並且一直為此堅持著,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真的?」雲浠問。

  程昶點頭:「真的。」

  看她似是難以置信,又道,「這麼說吧,在我的家鄉,有許多跟你一樣的女孩兒,她們有獨立的人格,有清晰而堅定的目標,並且一直為此付出努力。所以我希望你也能一樣,你足夠善良,也有足夠的勇氣,因此永遠不必在意自己是否特立獨行,一個人能忠於本心,執著於眼前事,是很了不起的。」

  雲浠站起身,點頭道:「嗯,我一定會打勝仗,一定能夠凱旋。」

  自她當了校尉,朝中不是沒有質疑之聲,說她其實本事不大,全憑今上垂憐。

  但是她從小跟著父親和哥哥學習兵法,自十二歲就上了沙場,雖然歷練是少了些,但她已想好了,去嶺南以後,她要跟著軍中老將好好學,多向他們請教,慢慢積累,她不會遜於任何人。

  程昶看向雲浠,笑著道:「是,女將軍,聽上去多威風。」

  烏篷船搖到秦淮水中央,艄公將篙櫓換了邊,撥開一串一串花燈,慢慢撐著船回岸邊。

  雲浠重新在程昶身邊坐下,問:「三公子的家鄉在哪裡?」

  「怎麼?」

  雲浠道:「那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地方。」

  所以才會有他這麼清醒達觀,溫柔瀟灑的人。

  水岸已近在眼前,程昶想了想,道:「不是三兩句話說得清的,等以後有空了,我慢慢和你說。」

  上了岸,候在岸邊的武衛給了艄公賞銀,此刻正值戌正,花朝夜正是熱鬧,但雲浠二更就要出發,她還要回家跟侯府的人道別,程昶不能把她拖到最後一刻。隨即讓武衛去套了馬車,一路把她送回侯府。

  到了臨近的巷弄,程昶叫停了馬車,指了指眼前的一條長巷,對雲浠道:「我陪你走一段。」

  雲浠「嗯」著點了下頭,看到侯府已近在眼前了,她想起一事,頓住步子道:「其實上回羅姝來忠勇侯府以後,我讓阿久跟蹤過阿嫂,她和我說,我們上明隱寺的兩日,阿嫂的行蹤沒有異常,更沒有向鄆王報信之嫌。但是,後來我想了想,僅僅兩日,不足以消除阿嫂的嫌疑,所以這些日子我沒讓阿久跟著我去西山營,仍讓她留在侯府,可是這些日子,侯府的人均沒有異樣。」

  「明早我就要出征了,忠勇侯府的內應至今沒揪出來,我實在有點不放心,三公子那裡有什麼線索嗎?」

  程昶沉默片刻,回道:「沒有。」

  他雖然讓衛玠從方遠山入手,追查當年明隱寺的血案,但這一切畢竟只是懷疑,也許是他冤枉了方芙蘭也說不一定。

  何況這些年方芙蘭與雲浠相依為命,眼下雲浠出征,是要上戰場的,戰場上刀劍無眼,他擔心她的安危,不想拿不確定的事攪擾她的心神。

  雲浠道:「三公子如果有線索,一定要和我說。如果侯府中有人行悖逆之事,加害三公子,我絕不姑息。」

  程昶笑了,道:「一定。」

  他看著雲浠,忽然道:「留樣東西給我吧。」

  雲浠點頭:「好,三公子要什麼?」

  程昶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目光落到她髮髻裡插著的銅簪上。

  簪身古樸清雅,簪頭鏤刻著一隻飛鳥,式樣很別致,男女皆可佩戴。

  「你這簪子,用很久了嗎?」

  雲浠道:「很久了,我及笄前就開始用了。」

  「把它給我吧。」

  「好。」雲浠應道,隨即把簪子拔|出,交到程昶手上。

  幾縷長髮順勢從她馬尾中脫出,垂落在她鬢邊,為她本來明媚的五官平添三分溫柔。

  程昶接了她的銅簪,笑了一下,說:「我不占你便宜。」

  言罷,取下頭上的玉簪,青絲如瀑,隨著簪子拔出,一下傾瀉下來,絲緞般披在他的肩頭,稱著他山河作的眉眼,如月上天人。

  他微傾身,把玉簪插入她的髮髻中:「我的給你。」

  然後他看著她,似覺得這玉簪襯她,又笑了一下,從袖囊裡取出一物,遞給雲浠:「還有這個。」

  是他曾在白雲寺觀音殿裡為她求的平安符。

  雲浠不知道,這個平安符對程昶而言有多重要,這是兩個世界,唯一曾隨他往,隨他歸的事物。

  是他存余這個顛倒時空裡唯一的信物。

  他只是說:「它很靈,跟著你去嶺南,一定會保你平安。」

  街巷裡響起梆子聲,二更了。

  程昶對雲浠道:「回吧。」

  雲浠點點頭,握著平安符,轉身走了一段,腳步一頓,忽又回轉身,快步走回來。

  「怎麼了?」程昶問她。

  雲浠斂眸默立了一會兒,抬頭望入他的眼,說:「我捨不得三公子。」

  他的臉色不好,十分蒼白,她早就注意到了,她不知道她這一去多久才能回來,她也希望他可以平安。

  程昶也看著她,她眼裡清透的光一點一點映在他眼中,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身前一帶,俯下身去。

  唇上細而軟,如同早春初綻的花瓣,他沒有貪戀太久,也沒有深入。

  他很克制,她與他畢竟不是一個時空的人,他想按照她這裡的方式尊重她。

  可她的身子仍是一下就僵了,整個人輕輕顫了一下,但是一點拒絕之意都沒有,還磕磕絆絆地學著要迎合。

  程昶覺得好笑,微微鬆開她。

  他的鼻尖只離她半寸不到,就這麼俯眼看去,她眸中的慌亂與無措一覽無遺,可是即便這樣,她竟一點不退,定定地回望他。

  「你這樣,」程昶笑著道,「還讓不讓人好好追了?」

  「三公子不追了嗎?」雲浠想了想,認真地道,「三公子如果不願意追了,那就換我來。」

  「追。」程昶揚眉一笑,「我這個人,其實有點自私。我打算追你追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這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不會忘了我。」

  雲浠一愣:「三公子會不在嗎?」

  程昶安靜地看著她,片刻,搖了搖頭:「不會。」他道,「我等你回來呢。」

  然後他退開一步,催她:「好了,太晚了,快回去吧。」

  雲浠回到侯府,趙五竟沒在府門口守著,方芙蘭正在前院,一臉憂色地來回徘徊。

  「阿嫂?」雲浠喚了一聲。

  方芙蘭看到她,疾步迎上來,責備道:「你上哪兒去了?這都什麼時辰了才回來。」

  她該二更就出發去兵營的,是回來得晚了。

  雲浠赧然道:「我去跟一個朋友道別,所以耽擱了一會兒。」

  方芙蘭有點訝異,阿汀從來不是個不守時的人。

  她的目光落到雲浠髮髻間,成色極好的玉簪上,旋即明白過來,伸手幫她把垂落鬢邊的髮挽入馬尾中,重新為她簪了髮,問:「此去嶺南,這簪子你可要隨身帶著?」

  雲浠低低「嗯」了聲。

  方芙蘭頷首,溫聲道:「秦叔來了,正在正堂裡等著你,我去為你找個軟匣。」

  秦叔即秦忠,曾經是雲舒廣麾下天字部的統兵大人,與阿久是父女,性格又直又躁,四年前塔格草原一役,他受了重傷,連腿也跛了,而今傷病雖癒,卻落下一身舊疾,再上沙場是不行了。回京後去樞密院述職,聽說還是裴闌幫他安排了個閑差。

  雲浠三兩步到了正院,還沒入堂內,便聽秦忠在裡頭訓斥阿久:「你一直這麼毛毛躁躁的,叫我怎麼放得下心?就說之前今上的詔令傳到塞北,你們仨一起啟程,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保護他們,保護他們,你倒好,幾回衝到最前頭,到了金陵也四處瞎跑,怕不是這回去了嶺南,你也只顧著殺敵,不管大小姐安危!」

  阿久蹲在椅子上,十分不忿,噘著嘴道:「他們倆本事比我高到哪裡去了,哪用得著我保護?老忠頭你也別小看阿汀,她如今功夫好著呢,能跟我打平手。」

  「我讓你保護他們,是因為他們沒你有本事嗎?是因為——」

  秦忠話沒說完,餘光瞧見雲浠邁步進了正堂,頃刻噤聲。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5:00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三章

  阿久抓起擱放在一旁的佩刀,從椅子上一躍而下,興奮道:「阿汀你回來了,咱們趕緊走吧!」

  雲浠點了點頭,想起他們方才的談話,問:「剛才你們在說誰?」

  阿久愣了下,「哎」了聲,「我不是和你說過嗎,我路上遇著的兩個朋友,我們仨一起回的金陵。」

  見雲浠將信將疑,她一指秦忠:「老忠頭,你跟她說。」

  秦忠點頭:「對,久子朋友。這兩人早年也是侯爺麾下的,後來受了傷,到吉山阜長住,那會兒你跟久子還小,不認識他們。去年詔令下來,他倆聽說今上召回我們,也想來金陵,久子就跟他們同路回來了。」

  言罷,再一看天色,催道:「行了,裴闌那小子特允了我一日休沐,讓我過來送你,誰想居然被你耽擱到這麼晚。你們兩人一個將軍,一個前鋒營統領,自己的規矩先要做好,不然再好的兵馬也會變成一盤散沙,趕緊出發吧。」

  雲浠和阿久到了府門口,趙五已經備好兩匹快馬,方芙蘭等在府外,見了雲浠,遞給她一方軟匣,溫聲道:「用來收你的玉簪。」

  雲浠接過,想到此一去風烈塵揚,把玉簪拔下,仔細收入軟匣中。

  方芙蘭又從鳴翠手上接過行囊,交給雲浠:「開年為你趕製的春衫已擱在裡面了,想必還能穿上一陣,聽聞嶺南入夏後酷熱,你是去領兵打仗的,身子最當緊,切記不可太貪涼。」

  雲浠笑道:「當年哥哥從嶺南回來,帶了那兒的乾芋角,阿嫂愛吃,這回我去嶺南,也給阿嫂帶芋角!」

  方芙蘭柔聲道:「阿嫂什麼都不要,只盼著你平安歸來。」

  說著,對阿久斂衽施了個禮,「阿汀莽撞,還望阿久姑娘一路上多看顧她。」

  阿久伸手將她扶了扶,點頭應道:「嫂子只管放心。」

  兩人一齊上了馬,催馬快行數步,方芙蘭一時不捨,忍不住追了幾步,喚了聲:「阿汀。」

  雲浠勒馬回轉身來。

  月色稀薄,方芙蘭身覆淡白披風,獨立在街巷,一如誤入人間的仙娥,她目中盈盈有淚,叮嚀雲浠道:「你做事隱忍,全憑一人擔著,這不好,此去嶺南,記得凡事量力而為,阿嫂……等著你回來。」

  雲浠道:「阿嫂放心,等到了嶺南,我一定時時寫信回來報平安。」

  雲浠與阿久一路打馬快行,到了西山營,大軍還有一刻才整行,守在營外的守兵上來拜道:「將軍,要傳人鳴號了嗎?」

  雲浠道:「等卯正吧。」

  守兵稱是,又說:「田校尉夜半過來,像是願隨將軍同往嶺南,眼下他等在營裡,將軍可要見他?」

  「田泗?」雲浠一愣。

  她此去嶺南,雖說自己有信心,嶺南畢竟蠻荒之地,到時戰況究竟如何,實在是說不好。

  田泗雖說跟了她幾年,到底沒上過沙場,加之田澤來年就要科考,此事為重中之重,雲浠早便勸他留在金陵。

  沒想到他竟找到西山營來了。

  雲浠道:「我去見他。」

  田泗其實就等在塔樓邊上,見雲浠到了,連忙上前,說道:「阿、阿汀,你去嶺南,帶上我,一起吧。我——我不會拖你後腿的,還會、會保護你。」

  雲浠道:「不是我不願帶你,但望安的春闈就在明年——」

  「這、這也是,望安的意思。」不等雲浠說完,田泗就到,「是他讓我跟著你。」

  「這些年,若、若不是你,我跟望安,哪能輕——輕易在金陵立足?」田泗道,「忠勇侯府、對我們,有恩。」

  雲浠見他執意,便不再勸,點頭道:「那行,你就跟在我身邊,做我的貼身校尉。」

  言罷,她催馬入營中,回身一看,阿久竟沒跟來,她仍在營外,勒著馬在原處徘徊幾步,對雲浠道:「阿汀,我想去見個人。」

  雲浠一愣,旋即了然道:「你那兩個朋友?」

  阿久「嗯」了聲:「他們知道我今日出征,說會出城來送我,我想去附近看看他們來了沒。」一頓,立刻補了句,「我一定趕在鳴號前回來。」

  雲浠先前聽聞這兩人也曾在雲舒廣手下效力,本想跟著阿久一起去見見他們,奈何她是將軍,眼下大軍即將起行,還有諸多要務要辦,只得道:「你去吧。」

  距西山營二里地外,有一個不太像樣的茶寮,據說是一個解甲歸田的老兵開的,平日夜裡二更開張,卯正關張,專供將軍出征前歇腳之用,除非在軍中待慣了的兵將,否則不知道這個地方。但老兵身子不好,茶寮已荒置很久了。

  然而這日一早,茶寮外又點起燈籠,寮前的棚子下,有兩人正坐在桌前吃茶。

  撩開清晨的霧氣望去,其中一人身負褐衣斗篷,兜帽遮得嚴實,不太瞧得清模樣,另一人穿一身玄色衣衫,看樣子已過而立之年,嘴角略微下沉,眼上覆著一條白布,大約是受過眼傷,不能見光。

  阿久將馬拴在寮外的木樁上,沖著其中一人嚷嚷:「喂,她都要走了,你不去見一下嗎?」

  褐衣人將茶送到嘴邊,動作一頓,答非所問:「嶺南山險,此前給你畫的地形圖,教你的作戰要訣,你都記熟了嗎?」

  「會了會了。」阿久道,她解下佩刀放在桌上,翻了個茶碗,也給自己斟了碗涼茶,仰頭一飲而盡,「你已來回教了七八遍了,我做夢都會背了。」

  「你這人,萬事不過心,只要想忘,沒有忘不掉的,我該讓你默下來。」

  「默下來帶在身邊?去嶺南這一路,我和阿汀吃一起,睡一起,要被她發現,起了疑心怎麼辦?」阿久道,又說,「嶺南的寇亂不好平,你這麼不放心,陪她一起去唄。」

  褐衣人不答,但他似乎真的不放心,握著茶碗的手指微微收緊,目光移向西山營的方向。

  「好了好了。」阿久道,「你們兩個呢,就好好留在金陵,爭取早點兒找到五殿下,為侯爺洗冤報仇,阿汀的安危交給我,我拿命護著她呢。」

  褐衣人聽了這話,看向阿久,沉默一下,道:「阿汀護得住自己,你自己要多保重。」

  對上他的目光,阿久微微一愣,片刻,她垂下眼,又斟了碗茶一飲而盡,從腰囊裡摸出一樣東西拍在桌上:「這個送你。」

  是一捆捲起來的竹簡。

  褐衣人展開來一看,竹簡上貼著三個紅紙剪的人像,一男兩女,如果雲浠在這,就能認出這三個人像是白苓在花朝節剪的雲洛、阿久和她。

  阿久揉了揉鼻子,似是有點難為情:「本來我打算自己留著的,看你可憐,給你了。你要是想……阿汀了,就拿出來看一看。」

  一陣晨風吹來,拂落褐衣人的兜帽,露出他原本器宇軒昂的眉眼,竟與竹簡上,手持長矛威風凜凜的將軍一模一樣。

  他垂眸看著竹簡,笑了一下:「多謝。」

  「好了,我得走了。」阿久拿起桌上的佩刀,解開拴在茶寮外的馬,翻身而上,背著身朝他們招了招手,打馬揚鞭而去。

  不多時,遠處號角長鳴。

  褐衣人聽見鳴角聲,四下看了看,雙足在地上一點,身輕如燕,躍上茶寮外,丈餘高的旗杆上,舉目望去。

  一旁的玄衣人聽見動靜,跟著出了茶寮,站在旗樁邊上道:「沙場上瞬息萬變,作戰要訣畢竟是死的,臨到緊要關頭,未必派得上用場,你曾在嶺南立過功,如果陪她同去,一定能助她旗開得勝。」

  「不了。」褐衣人搖頭,「小丫頭一直想承雲氏先人之志,當將軍,上沙場,我從前雖帶她在塞北禦過敵,終歸只讓她做個跟班的罷了。領兵打仗這種事,唯有真正親身經歷一遭,才能見識一番天地,一切才會不一樣。」

  晨風漸勁,吹動他的斗篷。斗篷翻飛飄揚,露出裡頭一隻空空蕩蕩的袖管。

  雖然沒了右臂,但他眉峰間的淩厲卻絲毫不減當年。

  聽著一聲又一聲大軍起行的號角聲,雲洛極目望去,像是能看到幾里開外的塔樓上,身著甲胄的纖纖身影。

  他勾唇一笑:「這小丫頭,長大了。」

  長得比他想像得還好。

  號角的鳴聲歇止,雲浠步下塔樓,催著馬,一列一列地檢視過她的兩萬大軍,來到陣前,高喝一聲:「將士們——」

  「在——」

  「此去嶺南,黃沙萬里,本將軍望你們——」

  她微一頓,想起程昶昨日告訴她的話。

  永遠不必在意自己是否特立獨行,一個人能忠於本心,執著於眼前事,是很了不起的。

  「本將軍望你們不懼險阻,不懼強敵,縱使鐵騎碎甲,亦不可奪志也!」

  眾將士齊聲應,山呼海嘯一般:「縱使鐵騎碎甲,不可奪志也——」

  雲浠點點頭。

  春光兜頭澆下,在她本就十分明媚的眉眼間勾勒出一絲堅定,與幾許不同以往的自信。

  她高坐馬上,身著銀色甲胄,背負朱紅披風,獵獵晨風捲著披風往後揚去,英姿颯爽極了。

  「出發。」雲浠勒馬往南,手裡揚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5:14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四章

  初春的清晨是寒涼的,趙五剛起身,打著呵欠走到前院,就看到方芙蘭籠著薄氅,從照壁後走出,喚了聲:「趙五。」

  她這一夜心憂雲浠,沒怎麼睡好,臉上沒有半分血色,單是看上去就弱不禁風。

  趙五問:「少夫人,您怎麼這麼早就起了?」

  方芙蘭道:「我身上有些不適,需去藥鋪一趟。」

  方芙蘭慣常是每十日去一回藥鋪,偶爾疾症犯了,去得勤些,也會提前半日與趙五打招呼,像今日這麼撞上來就說要出門的,實乃少之又少。

  趙五思量半晌:「行,那小的這就送少夫人過去。」

  方芙蘭看他面色猶豫,問:「你可是有事在身?」

  「也不是什麼大事,忠勇舊部回京,有幾個老兵不識字,沒寫述職文書,大小姐昨日代他們寫了,囑小的交去兵部。」趙五道,又說:「沒事兒,小的今日先送少夫人看病,明日再去兵部交文書不遲。」

  方芙蘭道:「既是忠勇舊部的事,不該耽擱。」她稍一思索,「你把文書帶上,送我去藥鋪之後,不必等我,早些去兵部交文書,我看完診,會托岑掌櫃套好馬車,送我回來。」

  趙五想了想,覺得也成,去後門套了馬車繞來正門,見方芙蘭獨一人等在府外,問:「鳴翠不跟著少夫人您嗎?」

  方芙蘭搖了搖頭:「昨夜阿汀出征後,她幫阿汀收整,忙到後半夜才歇下。」

  趙五點頭,心想藥鋪的醫婆照顧盡心,少夫人去藥鋪,鳴翠也不是回回都跟著,當即驅著馬車,往朱雀街去了。

  時辰尚早,到了朱雀街南街與秦淮水岸的岔口,和春堂才剛開張,岑掌櫃正站在鋪子外,一條一條地取門板,聽到有馬車在身後停駐,回身一看,走上去揖禮:「少夫人可是疾症又犯了?」

  方芙蘭點點頭,問:「薛大夫今日在嗎?」

  薛大夫便是常為方芙蘭行針看病的醫婆。

  「在的。」岑掌櫃道,「她今日來得早,天沒亮就到了。」

  言罷,朝鋪子裡招呼道:「薛大夫,侯府的少夫人過來了。」

  頃刻,一名鬢髮斑白,慈眉善目的老婦人從裡間走出,笑著道:「上回給少夫人開的藥方子裡,有一味藥材鋪子裡沒有,只好用旁的替代,趕巧這味藥昨兒半夜裡到了,我還說配好藥,差人送到侯府去,可巧少夫人就過來了。」

  說著,引著方芙蘭就往裡間行針去了。

  守在藥鋪外的趙五見狀,放下心來,驅著馬車,往兵部趕去。

  岑掌櫃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巷盡頭,掩上門,回到裡間,對方芙蘭與薛大夫道:「走了。」

  薛大夫一點頭,把展開的針囊又捲起來收好。

  方芙蘭看著她,問:「他夜裡就過來了?」

  薛大夫眉間有濃重的憂色,應道:「是,四更時分過來的,聽說只因一個小錯處,便被陛下罰跪在文德殿外,從正午一直跪到夜裡三更。」

  她一邊說著,一邊與岑掌櫃一起挪開靠牆的一個藥架,推開藏在後頭的暗門。

  暗門後是一條封閉的巷弄,順著往深處走,盡頭是一戶尋常人家的後門。

  薛大夫叩門三聲,須臾,門「吱呀」一聲開了,應門的武衛拱手道:「少夫人。」

  薛大夫將手裡的錦衣薄氅遞給方芙蘭:「少夫人快去看看吧,殿下已枯坐了一夜,只顧吃酒,任誰勸都不聽的。」

  方芙蘭微點了一下頭,步入院中。

  這戶人家從外頭看上去稀鬆平常,後院的院落卻極別致,是春來,萬物萌發,院裡栽著的白玉蘭亭亭而綻,石橋邊的垂楊下,有一人正坐在石桌前自斟自酌。

  他身形修長,腰間佩著一塊古樸的玉,就這麼看過去,側顏俊美異常。

  似是聽到方芙蘭的腳步聲,他道:「來了?」

  方芙蘭「嗯」了一聲。

  他笑了:「我知道你會來,所以在這裡等你。」

  她冰雪聰明,昨日雲浠把忠勇侯一案的結案聖旨帶回侯府,她一定能猜到會發生什麼。

  方芙蘭輕輕把薄氅罩在他的肩頭,在他對面坐下,問:「三公子逼著陛下結了侯爺的案,陛下罰你了?」

  「父皇想輕懲老四,推說他不知道樞密院換糧的事,只治了個監察過失的罪,大半錯處讓姚杭山擔了,餘下的,就治我失察,說我沒將當年的賬冊算清楚,才讓姚杭山鑽了這麼大一個空子。」他寥落地笑了一聲。

  方芙蘭看著他,他的眼十分好看,弧度柔和,眼角微微下垂,是天生一雙多情目,如若笑起來,不知有怎樣的風華,可惜他很少真心的笑,就如現在,他的眼簾微斂著,讓人辨不清他的心緒。

  方芙蘭道:「其實當年你發現鄆王呈交上來的賬冊出了問題,分明可以告知陛下的,何必拖到現在。」

  陵王淡淡道:「算了,他慣來討厭我,我若凡事做得太好,反而會招他厭煩,惹他忌憚。」

  他想起他頭一回當差,辦好一樁大案,滿以為會得昭元帝讚賞,誰知奏疏遞到御案,昭元帝反倒青了臉,此後整整三月不曾召見他。

  「所以,就不勞他費心挑我錯處,我自知道該怎麼做,左右這些年他斥我毫無建樹,我也習慣了。」

  方芙蘭問:「三公子的事,陛下懷疑你了嗎?」

  「他想懷疑也沒證據。」杯中酒盡,陵王又斟了一盞,送入唇邊,「該封的口已經封乾淨了,裴府和白雲寺,都是老四動的手,他想證明我借刀殺人,可他怎麼把老四撇乾淨?他即使懷疑,也不會想追查的。」

  「何況老四實在太蠢了,不過是看明嬰與雲浠走得近了些,什麼都沒準備好,就急趕著在裴府水榭動了手。白雲寺這次,若不是我用羅姝把明嬰引去清風院,又事先在清風院裡放了兩個證人,再托人透露給老四,說明嬰要上清風院查他的案子,他至今都以為他的計劃天衣無縫呢。」

  「可惜,」陵王說到這裡,一頓,「我算錯了一步。」

  方芙蘭看著他:「三公子?」

  「是。白雲寺明嬰落崖,我分明讓我的人混在老四的暗衛裡,跟著追到清風院外,事後還放燈在崖壁上找過,雖沒找到,那麼高摔下來,也該是必死無疑了,不知是怎麼活下來的。我算著明嬰身死,皇叔必然會追究他的死因,繼而查到老四、姚杭山身上,是故在清風院裡留了一份證詞給皇叔,畢竟皇叔不清楚當日情形,應當不會對這一份證詞起疑。沒想到,明嬰竟活著回來了。」

  「他實在太聰明,就這麼一份證詞,他就對我生了疑。」

  方芙蘭道:「他也對我生了疑,那日他抱著雪團兒到秦淮河邊查素素的案子,見雪團兒像是認得我,應該能猜到秋節當夜,素素最後見到的人是我,說不定會讓他手下的人去追查當年方家的事。」

  陵王聽了這話,放下杯盞,並指在石桌上輕輕扣著,半晌,道:「恐怕不止,他還會去找衛玠,讓他從當年方府的案子入手,去查明隱寺的血案。」

  他說到這裡,眉心微微蹙起:「如果這樣,一切就不好辦了。」

  他拍了拍手,頃刻,遠處有一武衛上前來拜道:「殿下。」

  「立刻讓御史台的柴屏來見本王。」

  方芙蘭聞言,微微一愣:「你要親自對三公子動手?」

  一瓣玉蘭從樹梢脫落,緩緩墜在石桌上,停歇在他修長如玉的指邊。

  方芙蘭看著那瓣玉蘭,輕聲問:「你能不能,不殺三公子?」

  「為何?」陵王問,他旋即明白過來,「因為雲浠?」

  方芙蘭垂眸苦笑了一下:「阿汀待我深恩,我只是不希望她最後落得像我這樣。這些年我們一起相依為命走過來,所以這世上如果有令她開心的事,我便希望這事能永存,如果有讓她喜歡的人,我便希望她能好好與那人在一起。」

  陵王看著方芙蘭,良久,輕歎一聲:「沒用的。你知道父皇為什麼要讓雲浠掌兵權嗎?因為她是女子。」

  「老四不能承大統,父皇無一日不盼著衛玠和宣稚能夠找到程旭。可這個程旭,畢竟是流落民間的皇五子,哪怕有朝一日能歸朝,一時之間也難得群臣信賴。屆時朝局動盪,兵權都分在各大將軍手裡,程旭除了宣稚,再無人扶持,如何立足?所以父皇把兵權交給雲浠,因為她是女子,只要一嫁人,兵權自然而然就能歸到天子或皇儲手中了。」

  「是故雲浠嫁的這個人,任憑是誰都好,絕不能是明嬰。父皇把兵權給她,是為了讓她保兵權。明嬰的身份太尊貴,如果從皇祖父那一輩算,他才是正兒八經的嫡系,血脈甚至比得過我這個庶子,只是因父皇繼位,才落成個近親旁支。他是對皇權有威脅的獨一人,雲浠嫁了他,豈非兵權旁落?」

  「若明嬰還跟從前一樣渾渾噩噩倒罷了。可你看他現在,哪有半點糊塗的樣子?聰慧勝常人十分,甚至連衛玠都肯為他所用,最讓人不安的是,他太冷靜了,像這世間方外人,每一步都走得極清醒,若不是他失憶了,像個無頭蒼蠅似的在一團混沌中摸索,恐怕我眼下已不是他的對手。」

  「三公子失憶了?」方芙蘭愕然。

  陵王「嗯」了聲:「我日前在戶部碰見他,拿周洪光家的五哥兒試了試他,他雖應變自若,沒漏什麼大的破綻,但周家的這個五哥兒不一樣,他是問都不該問一句的,所以看樣子,他確然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方芙蘭勸道:「他既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又何必要他性命?」

  「明隱寺的血案他若追查下去,我與他之間,便只能活一個,且他今朝是失憶了,明朝想起來怎麼辦?」

  「再者說,你看看他是怎麼對待老四的,人若犯他,他必犯人。他已開始懷疑真正害他的人是我,就必不可能放過我。」

  方芙蘭安靜許久,問:「你打算何時對他動手?」

  「就這一兩日吧。」陵王道,「再拖下去就來不及了。」

  他見方芙蘭眉間似有隱憂,安慰她道:「你不必為我擔心,父皇即使知道,也不會追究的,且他眼下,也忌憚明嬰呢。」

  方芙蘭搖頭:「我不是擔心這個,你凡事思慮周全,如若動手,絕無失手的可能。」

  她垂下眼簾,眸中覆上傷色:「我只是在想,倘阿汀知道了,不知會有多傷心。」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5:27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五章

  陵王憶起一事,對方芙蘭道:「說起來,當日明嬰在金鑾殿上為忠勇侯伸冤,之所以沒提老四給大皇兄下毒,一是以退為進,逼得父皇不得不問罪老四;其二麼,他是留了一手。」

  「留了一手?」

  「是。」陵王點頭,「因為即便所有的線索都指向老四,沒有切實證據,他仍不確定追殺他的人究竟是誰。」

  他說到這裡,長歎一聲:「他行事這樣周密,既然對你生了疑慮,恐怕早已讓他的武衛暗中跟著你了。」

  方芙蘭輕聲道:「我知道,可我終歸該來一趟藥鋪的。」

  她的眸色黯淡下來:「前些日子,阿汀她……也曾對我生疑,讓秦久跟了我一陣。」

  「無礙。明嬰喜歡雲浠,雲浠這才剛出征,他不想讓她煩憂,即便讓人跟著你,也不會鬧出動靜,至多讓他的人查一查和春堂罷了。他想查,隨他查去。至於秦久,左右你沒在她跟前露過破綻,何須擔心?」

  他見方芙蘭仍失神,取出一方錦盒,推到她跟前:「成色不好,但尚算別致。」

  錦盒裡的玉墜子成色的確不好,玉色渾濁,還有些粗糙,可仔細分辨玉裡的紋路,卻似一朵渾然天成的綠萼梅。

  方芙蘭低眉看了一眼,溫聲說道:「多謝殿下。」

  卻沒將玉墜子收下。

  陵王一雙多情目微微一黯,片刻,他笑了一下,將錦盒收回,說:「那就照舊,我先幫你收著。」

  一名武衛上來稟道:「殿下,御史台的柴大人到了。」

  方芙蘭聽了這話,站起身,對陵王道:「殿下既有要事,我先告退了。」

  陵王看著她,頷首道:「好。」

  柴屏一到院中,就看到一片女子的淡色衣角折入後院小角門裡,消失不見了,他微微一頓,隨即步上前來拜道:「殿下。」

  陵王問:「明嬰近日在做什麼?」

  「說來有些奇,三公子殿下一連好幾日沒上衙門,聽說是病了。今日一早,屬下去太醫院打聽,為三公子看診的太醫說,三公子此前忽然昏睡了三日,當時已是重症之像,可轉醒過來後,人竟然沒事,不知是否是太過操勞所致。」

  陵王「嗯」了一聲,然後道:「這個程明嬰,不能留了。」

  柴屏愣了愣,似乎不解,朝陵王無聲一揖。

  陵王道:「他開始讓衛玠查方遠山了。」

  柴屏聽他提起方家,暗忖一番,問:「殿下可是擔心三公子查到當年方府被抄家時,那兩個暴斃的侍衛?這事卻是無礙,左右那兩個侍衛身死,並非殿下所為,殿下不過替方家收拾殘局,如若三公子拿此事來問殿下,撇乾淨其實很容——」

  他話未說完,驀地對上陵王淩厲的目光,不由噤聲。

  片刻,才又問道:「殿下的意思是,我們這回要親自動手?」

  陵王頷首:「是。」

  「可是,三公子實在太警覺了,稍有一點異樣,等閒瞞不住他,且他如今無論去哪裡,近旁都跟著琮親王府的武衛。」

  「這一點本王知道。」陵王道,「但眼下有一個好時機。」

  「什麼時機?」

  「可以用一用衛玠。」

  「衛大人?」柴屏愣道,「衛大人與三公子彼此信任無間,想要離間他二人,恐怕難以做到。」

  陵王悠悠道:「你也說了他二人信任無間,你盡可以利用這個信任無間。」

  柴屏茫然不解,再次拱手作揖:「請殿下指教。」

  「明嬰這個人,有點古怪。本王有時候覺得,他落水前和落水後,並不是同一個人。落水前,他行事渾渾噩噩,凡事得過且過,落水後,他清醒,多智,極度敏銳,這些便不提了,最蹊蹺的是,他行事有一套自己的規則法度,與所有人都不一樣。」

  究竟哪裡不一樣呢?

  其實陵王自己也有些說不上來。

  他待人隨和,知禮守禮,又同時拒人於千里之外;明明冷漠異常,又擁有十足的善與義;雖然是有仇必報的脾氣,卻不屑於行陰詭之事,即便遇上天大的不公,也不會不擇手段。

  他的行與理,似乎都被一套極嚴謹的法度框在其中,哪怕天塌下來,他都不會逾越半步。

  這麼一想,他都有些佩服他。

  「他這個人,其實有些自相矛盾,大多數時候謹慎非常,但是對待信任的人,居然是一點都不會設防的,譬如雲浠,譬如衛玠。」

  「是,這一點屬下也覺察了。」柴屏道,「三公子無論去哪兒都帶著武衛,可凡去皇城司,凡去忠勇侯府,都是讓武衛候在外頭即可,不過也是,衛大人的身手無人比肩,從前也就雲洛將軍能與他——」

  話未說完,他忽然反應過來。

  「殿下您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在皇城司動手?」

  陵王道:「雲浠出征了,明嬰唯一不會防的一個人就是衛玠。」

  柴屏細想了想,搖頭道:「可是這太難了,皇城司中幾乎全是衛大人的人,不說我們的人難以混入其中,即便能混進去,至多留守在外衙,退一步說,我們的人哪怕多出皇城司一倍,明刀明槍地動手,他們也絕非是衛大人的對手。」

  「不必去到內衙,就在外衙。」陵王淡淡道。

  「眼下父皇不信任衛玠,已下令宣稚,負責調換殿前司與皇城司的部分人手,縱然動作不大,趁著這個時機,將我們的人安排入其中,想必不難。再者說,明嬰既然會去皇城司找衛玠,難不成一輩子不出來麼?」

  「屬下明白了,殿下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先在皇城司外衙埋伏人手,等三公子進入內衙,卸了防備之後,再把他引出來?」柴屏問道。

  他腦中靈光乍現,隨即撫掌道:「是了,皇城司的內外衙之間,有一條不長不短的通道,左右各有值守的值房,相互連通,我們的人只要在此處動手,三公子的武衛必然救援不及。」

  話音落,陵王似在思慮,修長的指間在石桌上緩緩扣著,一時未答。

  柴屏也跟著沉吟一番,喃喃道:「不對……還是行不通。」

  他剛舒展的眉頭又皺起,「三公子離開皇城司時,衛大人必然相送,有衛大人護著三公子,我們不可能得手。」

  「這個容易。」陵王道,「想個辦法,把衛玠支開就是。」

  「他不是想查當年明隱寺的血案嗎?那就把當年父皇與宛嬪的事拋些線索給他,然後適時透露給父皇,衛玠居然追查到了宛嬪。宛嬪與程旭,是父皇最大的私隱。父皇若得知了此事,必然會傳衛玠去文德殿,從重處置。」

  「至於如何引明嬰離開皇城司,這就更容易了。衛玠去了文德殿后,隨便找個人告訴明嬰,衛玠受了父皇重懲。衛玠畢竟是經明嬰指點,才從方家入手,追查明隱寺血案的,程明嬰這個人講善義,得知衛玠因他受罰,必然急著過去幫忙,他在這種情形下離開皇城司,一定不會留神自己的安危。」

  柴屏喟歎道:「殿下這個計劃,實在是天衣無縫。每一步都有事實支撐,三公子即便要推敲,也找不出紕漏。」

  「這是因為他失憶了。」陵王道,「他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才有這麼一次機會。」

  他想了想,搖頭道:「但是明嬰還是太聰明了,這樣的機會有且只有一次,一定要萬無一失。」

  「這樣,宛妃的線索,你讓周家的五哥兒去透露給衛玠與明嬰。」

  「屬下聽聞那周才英兒時常與三公子玩在一處,如果我們找他幫忙,他臨陣倒戈,我們豈不功虧一簣?」

  「他不會。」陵王一笑,「其實這一點本王該多謝衛玠。」

  「若不是衛玠打草驚蛇,為了查明隱寺的案子,問到周才英那裡去,惹得周才英驚慌失措來求本王庇護,本王也不可能得這麼一枚有用的棋子。」

  他站起身,步到小池塘邊,盯著池水裡的遊魚,「明嬰失憶了,衛玠又沒失憶。他怎麼也不多想想,周家這些年一直謹小慎微,周洪光怎麼可能在差事上犯糊塗?當年周家之所以被父皇遣離金陵,實則因為周才英可能目睹了那場血案。而今周家好不容易回到金陵,衛玠又拿明隱寺的案子問到周才英跟前,豈不逼得周才英病急亂投醫麼?」

  柴屏道:「周家當年本來就是因為明隱寺的血案被調任,如果由這位五哥兒主動把線索告訴衛大人,衛大人順著往下查,只會越查越真,越查越不會生疑。而三公子信任衛大人,衛大人不生疑,三公子就必不會生疑。」

  「而且,周才英也絕無與明嬰透露實情的可能。」陵王道,「明嬰兄長,琮親王府大公子的死,跟這個周才英有些關係,因此明嬰最厭煩他,周才英不知道明嬰失憶,躲他都來不及。」

  柴屏道:「屬下明白了,這麼看來,三公子想要脫身,除非他能憶起所有的事。可他眼下就如換了一個人似的,這些疏漏是不可避免的。」

  他說罷,拱手彎身一揖:「待兩日後東窗事發,屬下會以忠勇侯一案案情有異為由,帶人去皇城司尋三公子,確保三公子絕無可能脫身。」

  「但是你帶人過去還不夠,皇城司內外衙的通道並非無避處,我們人手不夠,倘有人路過,幫他一把,亦或他藏入一間值房內,拖都能拖出一條生路。」陵王道。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一雙多情目微微斂著,泛出冷凜的光:「放把火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5:48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六章

  月末一場倒春寒,金陵竟落微雪。

  這日,程昶剛起身,一股寒氣便順著窗隙湧來,逼得他籠緊衣衫。

  他這幾日身子都不大好,有些疲乏無力的感覺,請太醫來看過,只說是操勞所致,開了些不大起作用的安神藥方。

  程昶愛惜身體,左右忠勇侯的案子已結了,他便沒去衙門,成日在王府養著,直到昨兒個半夜,衛玠忽然派人傳信,說明隱寺的案子有眉目了,請他過去皇城司一趟。

  程昶用過早膳,孫海平伺候他吃完藥,見外間雪未止,又翻出一身鴉青絨氅為他披上,他看程昶臉色蒼白至極,不由道:「小王爺,要不您歇一日再去吧。」

  程昶一搖頭,他做事不愛拖遝,何況明隱寺的血案是關乎他性命的大事,「先去問問情況。」

  皇城司在綏宮西門外,離琮親王府有些距離,驅車一個來時辰,等到了衙司,正午已過了。

  程昶讓武衛候在衙外,獨自撐了傘,往衙署裡頭走。

  衛玠一雙長腿擱在一張高桌上,正枕著手臂,等在外衙。

  他一見程昶,「喲」了一聲道:「怎麼臉色不好?雲家那小丫頭走了,你犯相思症啊?」

  程昶聽他插科打諢,沒理他。

  衛玠也沒多說,引著程昶往內衙裡去,等過了通道,他說道:「老狐狸不信任我,這兩日讓宣稚負責調換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手,外衙裡沒幾個信得過的,煩死了。」

  程昶說:「你就沒趁機往殿前司安插你的人?」

  衛玠嚇了一跳,連忙四下看了看,煞有介事:「這你也能想到?了不起。小心點,別讓老狐狸的人聽到了。」

  然後他語鋒一轉,長歎一聲:「我告訴你,我可能犯了大忌了。」

  程昶問:「什麼忌?」

  「你前幾日不是讓我順著方家這條線,查一查當年明隱寺的血案?我就順便查了查方家至今還活著的幾個人,那個方府小姐,就是雲洛的遺孀,不簡單。」

  「方芙蘭?」

  「對。方遠山被斬後,方府一家子不是被充軍就是被流放了,結果你猜這個方氏為什麼能留在金陵?」

  「聽說是宣威將軍歸朝,拿軍功求陛下赦免了她的罪。」

  「那是後頭的事。我是問,當時方府被發落後,一家子都離開了金陵,這個方氏,為什麼沒跟著一起走?」衛玠道。

  不等程昶答,他就接著說道:「當時方遠山被斬,方家的人逃的逃,散的散,方家夫人隔日就自縊了,後來朝廷發落的旨意下來,只有方氏一人留在府中。刑部想著左右一個女子罷了,只派了兩名衙差到府上拿人。結果你猜怎麼著?這兩名衙差當夜就暴斃了,聽說是七竅流血死的,屍體就在方府。」

  程昶一愣:「這麼大的事,後來怎麼沒聽說?」

  「有人幫忙善後了唄。」衛玠道,「到底是誰善的後,我還沒來得及查,反正那兩個衙差死了,方氏沒走成,這才有機會進宮向皇貴妃求情。」

  程昶頓住步子:「你查查陵王。」

  「你懷疑他?」衛玠愣道,「前幾次殺你的人不是老四嗎?」

  程昶沒答。

  縱然目下所有的證據都指向鄆王,他對陵王總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那日他帶著雪團兒去秦淮水邊找線索,雪團兒最後奔向了方芙蘭。

  雖然方芙蘭解釋說,她與雪團兒相熟,是因為曾在皇貴妃宮裡見過它,但程昶一直不大信她——僅見過幾回,雪團兒就能在秦淮來往行人中認出她?

  不過方芙蘭這番話,倒是無意中點撥了程昶。

  雪團兒曾是皇貴妃飼養的貓,而陵王,不正是皇貴妃之子?

  程昶沒與衛玠解釋太多,他找回之前的話頭,問:「你不過是查了查方芙蘭,有什麼好犯忌諱的?」

  「我說的犯忌,不是指這事。」衛玠道,「方遠山被抄斬的真相不好查,我才轉頭從方家其他人身上找線索,查到方芙蘭,就是個碰巧。」

  「明隱寺的血案,是老狐狸的私隱,我找當年跟明隱寺有關的人問了一圈兒,對了,還包括你,除了打聽到血案當時,寺裡頭死了個女人,連根蜘蛛絲兒都沒摸著。結果昨天晚上,周才英,就是小時候跟你挺熟的那個周家五哥兒,忽然來找我,說他其實知道死的那個女人是誰。」

  「誰?」

  「宛嬪。」衛玠道。他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補了一句,「聽說老狐狸還是太子時,兩人就好上了。」

  程昶有點納悶:「你們這兒,男人有個三妻四妾不很正常麼?」

  跟一個嬪妾好上怎麼了?昭元帝畢竟是皇帝,他喜歡誰不喜歡誰還要經旁人許可麼?

  衛玠沉浸在自己將要說出口的事實裡,一時沒在意程昶口中的「你們這兒」是何意,他道:「我這麼跟你說吧,這個宛嬪,其實不該叫宛嬪,她比老狐狸還長八歲,曾經是先帝的寵妃,該叫宛太嬪。」

  程昶:「……」

  行吧,古代天家倫常比較混亂,這樣的事,歷朝歷代都有,他可以理解。

  衛玠道:「其實我追查明隱寺的血案,只是想早點兒找到失蹤的五殿下,畢竟老三老四太不是東西,由他們承大統,那完了,社稷毀了。哪知道這麼一查,居然查到了老狐狸自己身上,難怪老狐狸當時只讓我找人,不跟我說當年明隱寺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我跟你說,老狐狸耳目靈通得緊,遲早能曉得我掀了他的老底兒,到時候他傳我去金鑾殿問罪,你可要救我。」

  程昶道:「知道。」

  二人說話間,來到內衙衛玠的值房前,守在值房外的武衛拱手拜道:「殿下,衛大人。」

  衛玠問:「人還老實麼?」

  武衛道:「一直在裡面待著,沒什麼動靜。」

  衛玠點了點頭,伸手推開了值房的門。

  值房裡立著一個面色白皙,眉清目秀的男子,看年紀,約莫剛及冠不久,跟程昶差不多大。

  然而他一見程昶,竟是怔了怔,驀地別開目光,看向一旁。

  程昶從未見過這人,但猜也猜的到,他就是兒時與自己相熟的那位周家五哥兒,周才英。

  想來昨晚周才英找來皇城司後,衛玠怕自己單獨問話有疏漏,於是自作主張,把周才英拘在這兒,然後連夜派人去王府傳話,叫程昶過來的。

  程昶一直擔心有人拿他「失憶」做文章,設伏謀害他,所以自始至終,他除了對雲浠和衛玠透露過片許實情,將自己的秘密遮掩得嚴嚴實實,眼下見了周才英,既是兒時舊友,他也不能裝作不相熟,提壺斟了盞茶遞給他,道:「說吧,當年明隱寺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周才英見程昶竟肯與自己說話,愣了一下。

  程昶看他這反應,也愣了一下。

  自己做得有什麼不對嗎?

  然而不等他細想,周才英已然從他手中接過茶盞,捧茶揖了揖,說道:「回殿下,當年明隱寺血案的事由,小人也記不太清,只記得血案發生前,明隱寺中一直住著兩個不明身份的人,一個婦人,一個孩童,是母子二人。」

  當朝沒有殉葬一說,先帝駕崩後,大多太妃太嬪都留住在了綏宮內,少數幾個自願移往皇家寺院參佛,也都同住在明隱寺東闕所內。

  「明隱寺很大,幾乎占了平南山半座山,但這母子二人並不住在東闕所,而是住在半山腰一個隱秘的地方,且不常出戶,平日的起居,由寺裡的一名老太監和他的小徒弟照顧。」

  程昶問:「既然這母子二人居住的地方隱秘,你為什麼知道他們?」

  周才英略一怔:「不是殿下您帶著我們去見他們的嗎?」

  他解釋道:「有回太皇太后帶我們上寺裡,殿下您說要溜出去獵兔子,您跑遠了,還受了傷,好在撞見了那孩童,他非但幫您止了傷,還背著您回來。後來再去明隱寺,您說您要報恩,就偷偷帶著我與淩兒妹妹去找那孩童。」

  程昶喝了口茶,淡淡道:「太久了,忘了。」

  周才英點點頭:「那時候年紀小,小人和淩兒妹妹也就隨您去見過那母子二人兩回,淩兒妹妹後來也將這事忘了。小人之所以記得,是因為小人的父親,彼時正在禮部當差,明隱寺的血案發生時,小人恰好隨父親上了寺中,當時寺裡死了不少人,包括一些常住寺裡的僧人與內侍官。」

  「小人記得那婦人的屍體被抬出來時,陛下剛好到了,他很傷心,管那婦人叫『妱妱』,又讓禁衛去尋那個孩童,說是這孩童喚作『旭兒』。可旭兒失蹤了,誰都沒能找到。」

  「其實『妱妱』究竟是誰,『旭兒』究竟是誰,小人當時太小,並沒有留意,直到後來,小人一家子被遣離金陵,小人聽到父親與母親說話,才得知『妱妱』二字,正是當年先帝寵妃,宛嬪的閨名,而旭兒,其實是失蹤的五殿下程旭。」

  「父親說,他其實並沒有在差事上犯過糊塗,而是知道了陛下的秘辛,才被陛下遣離金陵的,因為當年先帝重病,宛嬪早在先帝崩逝前,就『染疾去世』了。」

  沒想到這個「染疾去世」原來只是一個金蟬脫殼之計,想來宛嬪之所以「染疾」,乃是因為她有孕在身,而「去世」後的宛嬪,非但秘密住進了明隱寺,還為昭元帝生下程旭。

  程昶道:「照你這麼說,陛下既看重宛嬪與五殿下,為何不早日將他們接回宮?難道明隱寺的血案發生之前,陛下一直不知道他們母子二人活在世上?」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周才英道,「殿下可以尋明隱寺的僧人,亦或當年在明隱寺供職的其他官員問上一問。」

  程昶點了點頭,一時想起當年方遠山也常駐明隱寺,正待問方家的事,外頭忽然有人叩門。

  守在外間的武衛對衛玠拱手拜道:「大人,陛下身邊的吳公公過來了,請您去文德殿面聖。」

  衛玠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張小竹榻上聽程昶問話,一聽這話,收腿坐起身,問:「吳峁親自來了?說什麼事兒了嗎?」

  「吳公公沒提,只是說陛下請您立即過去。」

  衛玠想了想,點頭:「成。」站起身,就往值房外頭走。

  程昶一時間覺得不對勁,對衛玠道:「我陪你過去。」

  「別。」衛玠道,「應該不是什麼大事兒。」他朝周才英努努嘴,「這廝昨兒半夜才來皇城司,老狐狸消息再靈通,又不是順風耳,八成是找我過問皇城司和殿前司調換禁衛的事兒,你跟我一起去,老狐狸反倒以為咱們結黨。」

  言罷,大喇喇離開了。

  衛玠走後,程昶一直有些心緒不寧,皇城司離文德殿尚遠,吳峁畢竟是昭元帝身邊的掌筆內侍官,究竟為什麼事,竟勞動他親自過來請人?

  一念及此,他推開門,對守在外頭的武衛道:「你找人去打聽一下,陛下到底為何傳衛大人。」

  「是。」武衛領命,當即找人去打聽消息了。

  程昶回到值房中,來回走了幾步,目光不期然與周才英對上,想起一事,問:「我記得衛玠前陣子找你問明隱寺的血案,你搪塞他,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昨天晚上你忽然想通,決定把一切告訴他了?」

  「回殿下,小人一開始什麼都不說,實在因為這事是陛下的私隱,小人不敢隨便跟人提的。但衛大人畢竟是陛下身邊的禁衛,是皇城司的指揮使大人,小人想著他打聽明隱寺的血案,或許是為了找尋失蹤的五殿下,是受陛下默許的,小人怕耽擱了陛下的要事,是故才趕來皇城司,把實情相告。」

  程昶「嗯」了一聲,又問:「當年方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殿下問的是,方遠山的方家?」周才英問。

  「方家的事小人不清楚,小人只記得方遠山也曾在明隱寺當差,明隱寺血案過後,方遠山高升入禮部,頂的正是家父的缺。」

  程昶點點頭,他見周才英手中的茶已吃完了,順手提了茶壺,想為他斟滿,誰知周才英竟被他這個舉動驚得退後一步,怔忪地望了他半晌,才反應過來程昶原來只是想為自己斟茶,當即放下茶盞,誠惶誠恐地合袖拜道:「小人自己來,不、不敢勞煩殿下。」

  程昶見他這副樣子,心中疑竇叢生。

  按說他和余淩周才英兒時相熟,即便長大了,也不該這麼生分,可周才英在他跟前為什麼一直要以「小人」自居?

  程昶忽然想到一直以來,無論是琮親王、琮親王妃,亦或者是王府的家將與廝役,在他跟前提起兒時的事,至多順嘴提一提余淩,除了太皇太后,從未有一人提到過周才英。

  程昶隱約覺得不對勁,正待問,方才去打聽消息的武衛回來了。

  他滿目焦急,一時也來不及多禮,逕自就道:「殿下,陛下得知衛大人追查明隱寺的血案追查到了宛嬪,正在文德殿大發雷霆,說要將衛大人革職問罪,您快去文德殿救救大人吧!」

  程昶一聽這話,驀地站起身。

  衛玠眼下失了昭元帝信任,本來已放棄查明隱寺的案子了,若不是他讓衛玠試著找找方遠山高升與明隱寺血案之間的關係,衛玠也不會查到宛嬪。

  說到底,衛玠會被問罪,都是因為他。

  程昶當下也來不及多想,只對周才英道:「你隨我去文德殿面聖。」邁步就朝衙外走去。

  外間微雪已止,黃昏將近,剛掙脫出雲層的春陽似乎格外珍惜這落山前的一瞬,極盡全力盛放出刺目的光,將大地照得茫茫生輝。

  程昶疾步走在內衙通往外衙的通道上,忽然覺出一絲蹊蹺。

  他驀地頓住步子,問跟在身旁的武衛:「你是怎麼這麼快就打聽到衛大人被問罪的?」

  「屬下的人還沒到文德殿,一個與皇城司相熟的小太監跑來告訴屬下的人的。」

  只是一個小太監?

  可是昭元帝與宛嬪的私情是最不可告人的秘辛,一個小太監,怎麼可能知道?

  何況,周才英昨日夜裡才來皇城司找衛玠坦白,皇城司的內衙全是衛玠的人,衛玠也說了,昭元帝又不是千里眼順風耳,怎麼可能知道周才英來皇城司做什麼?

  除非……事先就有人知道周才英要來皇城司說宛嬪的事,然後派人告訴了陛下。

  除非,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程昶思及此,方才未解的疑慮的又湧上心頭——他與周才英既然是兒時的玩伴,為什麼這一年以來,除了太皇太后,從未有一人在他面前提過周才英,包括琮親王與王妃?

  他轉頭看向周才英,問:「我和你,有仇嗎?」

  周才英聽了這話,臉色煞白,十分戒備地問:「你、你什麼意思?」

  程昶心頭湧上極其不好的預感,逼近一步,正要開口逼問,沒想到只他這一個舉動,周才英就嚇破了膽,抬手捂住頭,倉惶道,「當年大公子的死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是自己染上髒病的,我就是陪著他去畫舫而已,你不能怨怪在我身上!」

  大公子?

  程昶愣道:「琮親王府的大公子?」

  他早已病逝的哥哥。

  雖然穿來只一年,但程昶知道,原來的小王爺並不是生來就惡貫滿盈的,聽說小時候也懂事乖覺,一直到琮親王府的大公子病逝,他才慢慢長歪了的。

  常人都說,當年大公子沒了,最傷心的不是琮親王與王妃,而是總是以大公子馬首是瞻的琮親王府三公子。

  難怪這麼久了,除了太皇太后,幾乎無人在他面前提過周才英。

  周才英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太皇太后年紀大了,自是希望他們能和好如初。

  可是,既然當初的小王爺認定自己兄長的死跟周才英有關,任何知情人在他面前提周才英,無疑於揭他心上的瘡疤。

  衛玠是這幾年才在皇城司走馬上任的,不知道他和周才英之間的齟齬說得過去。

  可是有一個人,不可能不知道。

  程昶忽然想起那日他去戶部,陵王提起上元夜的事,笑說當夜他不在,是周才英幫他放的燈。

  他還說,他記得程昶兒時與周才英最玩得來。

  可是,真正的小王爺認定是周才英害了自己哥哥。

  他們之間,怎麼可能最玩得來?

  程昶想,他或許知道只陵王為什麼要故意在他面前提周才英了。

  他在試探自己是否「失憶」。

  而這天底下,最想知道他是否「失憶」的人只有一個——「貴人」。

  程昶看著周才英:「是陵王,指使你來皇城司,把宛嬪的事告訴衛玠的?你們想趁著武衛不在我身邊,利用陛下重懲衛玠,把我引出皇城司內衙,然後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

  話未說完,他忽然頓住。

  程昶左右一看,眼下他所在的地方,不正是那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內外衙通道?

  「殿下,您怎麼了?」一旁的武衛見程昶神情有異,不由問道。

  程昶尚未答,周才英先一步慌了神,他一步步後退,幾乎帶著哭腔:「不是我要害你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那個叫柴屏的大人,只是吩咐他把宛妃的事告訴衛玠罷了。

  程昶懶得理他,急促地道了句:「走!」

  他一直隱瞞自己「失憶」,就是怕有人利用這一點對自己下手,沒想到千防萬防,還是被人找到了機會。

  誰知他才剛走了沒幾步,心上驀地一陣劇痛,迫得他幾乎站立不住,不得不彎下腰,伸手捂住心口。

  程昶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疼痛,究竟是因為自己情急所致,還是現代的身體有了感應。

  總不至於那個老和尚趕在這個關頭招魂了吧。

  這可太他媽操蛋了。

  黃昏已至,日霞在水意泠泠的青石路上鋪就一蓬暗金,他離通往內衙的門其實不遠,奈何心上劇痛,哪怕有武衛摻著,也實在走不快。

  正這時,通道右手旁的值房內忽然出來兩人。

  他們見了程昶與武衛,也不上前幫忙,而是逕自去通道口,掩上了通往內衙的門。

  就像掩上了唯一的生門。

  程昶知道他們是陵王安插的人——他中午過來的時候,衛玠就提過了,這兩日宣稚正負責調換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手,外衙裡沒幾個信得過的,陵王雖動不了皇城司內衙,但往外衙安插幾個自己的人,還是做得到的。

  程昶只是不明白,這些人既然殺意昭昭了,何不立刻對他動手,掩門之舉是什麼意思?

  身旁的武衛也覺出不對勁了,見那兩人掩上門,快步往他們這裡來,當機立斷道:「殿下,您快逃!」提劍迎上去。

  身後傳來刀兵的碰撞聲,程昶沒有回頭看,心上的疼痛緩和了一些,他沿著通道,快步又往外衙去。

  哪知剛走了沒幾步,就見一名外衙小吏引著幾名穿著公服的大員朝他這裡走來。

  排頭的一位四品公服,正是與他同在御史台任職的侍御史柴屏。

  身後的武衛見狀,一邊拼殺一邊鬆了口氣,催促程昶:「殿下,快去柴大人處!」

  然而程昶遇事清醒更勝常人十分,眼下已是草木皆兵,見到柴屏,他只覺得蹊蹺,皇城司與御史台向來沒有公務牽扯,柴屏怎麼會這麼湊巧來了皇城司?

  他慢慢緩下腳步,四下望去,只見通道左側尚有數間連通的值房。

  他步子一轉,就往值房裡逃去。

  與此同時,不遠處傳來「噗」的一聲,竟是之前為柴屏引路的小吏被柴屏手下的人當胸一刀貫穿了。

  程昶並沒有回頭望,而是順著一間又一間連通的值房,企圖找出一條生路。

  心上的疼痛雖然和緩,但並沒有全然褪去,隨著程昶疾步奔走,又慢慢加劇。

  彷彿萬蟻噬心一般,攫人心神的痛楚讓神志也模糊起來,耳畔雜雜杳杳,分明是什麼聲音都辨不清了,可程昶竟也能憑著一絲求生的本能,覺察出身後有人在追他。

  眼前漸漸騰升起蒼茫的霧氣,值房的盡頭是一間柴房。

  柴房四壁徒然,除了一個高窗,什麼生門也沒有。

  程昶心中冰涼一片,拼命的奔逃讓他喉間至胸腔難受得如同火灼,可這一點痛楚與心上撕裂一般的劇痛比起來幾乎不值一提。

  程昶覺得自己已經喘不上氣了,五內俱焚,他站立不住,雙腿一軟逕自跌跪在地,雖強撐著沒有昏暈過去,卻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追殺自己的暗衛一步一步逼近,亮出匕首,要取他的性命。

  「別動他。」就在這時,柴屏的聲音傳來。

  他帶著幾人就站在柴房外,冷冷地看著半跪在地的程昶,吩咐道:「點火吧。」

  「陛下問起來,就說是衛大人失查。」

  程昶終於明白過來。

  怪不得他們不立刻殺他,要先掩通道的門,怪不得他們不願在他身上留下刀傷。

  他們想把他的死,做成是皇城司走水所致。

  這樣剛好能迫得昭元帝治衛玠一個不大不小的罪,最好還能卸了他皇城司指揮使的職銜。

  一石二鳥,真是好計謀。

  「是。」暗衛拱手領命。

  隨即取了火摺子打燃,置於角落上的枯枝上。

  這裡是柴房,四處都是枯枝與乾柴,火勢很快蔓延開,烈烈地燒灼起來,四處都是嗆人的煙子,與程昶眼前不知何處而來的霧氣混雜在一起,遮住他的大半視野。

  暗衛點完火,將火摺子收入懷中,正欲離開柴房,程昶忽然往前一撲,從後方把暗衛絆倒在地,然後使勁渾身力氣,抱緊他的腿,無論如何都不放。

  他們想要他死,想要他的命。

  那他就要讓他們以命償命。

  所有要害他的人,通通不得好死!

  他拖一個是一個,他要讓他們與他一起葬身這火海之中!

  火勢蔓延得太快了,火舌一下子就舔到了柴房門口,暗衛拼了命地掙脫,想要逃出柴房,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全身而退。

  他回頭一看程昶,只見他額頭盡是細細密密的汗,雙目分明早已失焦,眼底佈滿血絲,眸中的恨意昭然而現。火舌尚還沒有蔓延到他身上,可他似乎哪裡疼得很,整個人顫抖著,一聲又一聲不斷地,劇烈地咳著,咳出一口又一口鮮血。

  他就這麼趴伏在地,唇邊奪目的血紅稱著他慘白的,幾乎病態的膚色,襯著他天人一般的眉眼與四周的濤濤烈火,彷彿從陰司煉獄裡爬出來的厲鬼。

  柴屏一見這副情形,心中巨駭,當即也不管那名暗衛的死活,吩咐:「落鎖!」

  話音落,兩名武衛立刻一左一右將柴房的門掩上。

  柴房中火已成海,暗衛見唯一的生門就要消失,使勁渾身解數用力一掙,終於把程昶掙開,朝門前撲去。

  然而太晚了,柴房的門已然被鎖上了。

  暗衛心中惶急,四下望去,目光落到西牆唯一的高窗上,窗外一抹殘陽如血。

  他當即抬袖掩住鼻口,不顧火勢滔天,登上一旁的灶台,想要奪窗而逃。

  然而,就在這時,異象發生了。

  那一道吸飽了眾生悲苦的殘陽,忽然彙聚起一天一地的黃昏豔色,透過高窗,將暉光傾灑入柴房,落在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程昶身上。

  烈火還在焚燒,可這一道一道倏忽而至的光,將程昶的周身慢慢地,溫柔地包裹起來,與不知從何處升起的蒼蒼霧氣融在一起,竟能使他不被烈火侵擾。

  暗衛看到這場景,徹底駭住了,連火舌舔到自己的衣角都渾然不覺。

  烈火張狂著,咆哮著,如猛獸一般,不斷地朝程昶撕咬而去,可附著在程昶周身的光,彷彿就要與這火海對抗,自最瀲灩處,騰升起一隻又一隻揮翅的金色蛺蝶,將火舌逼退。

  柴房中無一處不是烈火,只有程昶躺著的地方不被襲染。

  暗衛大半截身子已被燒著,他拼命地掙扎著,嘶喊著,生命已快流失殆盡。

  他將要陷入混沌之時,耳畔忽然傳來清遠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雅徹。

  就像此生行到涯涘,忽見菩提。

  那是佛祖梵音——

  世間善惡皆有果報。

  魂兮,

  歸來。

  濤濤火海與盛大的,瀲灩的落日之輝僵持著,對抗著,在暮色來臨之時,終於撞在一起。

  世間一切剎那消失。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6:03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七章

  中夜時分,皇城司的火終於撲滅,露出燒得焦黑的屋樑架。

  聽說是黃昏時著的火,起火點在柴房,後來火勢變大,順著柴房往值房蔓延,將皇城司通道左側的一排值房燒了個精光。

  眼下火滅了,候在通道外的禁衛魚貫而入,抬出一具具焦黑的屍首。

  這些屍首裡,有在皇城司當差的小吏,有跟著御史台柴大人一起過來的官吏,還有皇城司的禁衛,其中一人,是常跟在衛玠身邊,最得衛玠信任的武衛。

  他的屍身已焦黑,仵作驗過後,說他並非死於大火,而是死於一計貫穿入腹的刀傷。

  每出來一具屍首,等在外頭的衛玠就焦急地上前辨認,直到最後一具近乎成碳的屍身被抬出,一名禁衛搖頭道:「沒有了,大人。屬下等已裡裡外外找過三遍,這是最後一具屍身。」

  衛玠愣怔地抬起頭:「那他人呢?」

  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在這場大火裡消失了。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聽衙司內所有見過三公子的人說,三公子最後出現的地方就是內外衙的通道,就是在黃昏火起時。

  武衛猶豫著道:「也許……三公子看到火起,先一步離開了也說不定。」

  可皇城司就這麼大,每一個出口都有人把守,程昶如果離開,怎麼會一點蹤跡也尋不著?

  衛玠怒道:「再找!」

  他早前被昭元帝傳到文德殿問話,昭元帝雖知道他追查到了宛嬪的事,震詫之餘,並沒有真的動怒,末了,反是道:「你既查得當年線索,那麼便順著這些線索,好生找一找朕的旭兒吧。」

  大約這個曾叱吒風雲的帝王真的老了,過往恩怨已在歲月的更迭裡面目全非,只想要在有生之年,與自己的親骨肉團聚。

  衛玠一從文德殿出來,便接到皇城司起火的消息,等他火急火燎地趕回衙司,值房裡火勢已滔天了。

  眼下皇城司衙署外,除了一列列禁衛,還有從各部衙司趕來幫忙的官吏。

  其中一名頗擅審案查案的大理寺推官採集完證詞,上來與衛玠拜道:「衛大人,經下官初步推斷,今夜皇城司之所以起火,乃是因為這名西側門侍衛,」他並手一指最後一具從柴房抬出的屍首,「想要刺殺三公子殿下。您的武衛、外衙的小吏,為了保護三公子殿下,與這侍衛拼殺起來,卻不幸被他所殺。」

  「爾後,據柴大人證詞,這名侍衛為了追殺三公子殿下,把他逼入內外衙通道左側盡頭的柴房,柴大人帶人去救,但這侍衛非但閂了門,還點了火,大有與三公子殿下同歸於盡之意。後來火勢太大,柴大人不得不帶著人退出通道外,與趕來的禁衛一同救火。而在此期間,皇城司各出口把守森嚴,並不見三公子出入。」

  「柴大人,不知下官所言可有疏漏?」這推官說完,朝正在一旁由太醫看傷的柴屏一拱手。

  柴屏搖了搖頭:「李大人所言甚是,並無任何疏漏。」

  他左臂一大片肌膚被大火燎得血肉模糊,倉惶奔逃時,右腳也崴了,眼下正坐在皇城司外,由太醫挽著袖口上傷藥。

  「至於三公子被追殺一事,」李推官說著,看向蹲在衙外的周才英,「周五公子確定三公子一離開內衙,就覺察出事情有異?」

  周才英抱著膝頭,哆哆嗦嗦地點了點頭。

  「可是,據本官所知,周公子當時正與三公子殿下一處,為何獨獨周公子您逃回了內衙,三公子殿下卻被堵在了通道內呢?」

  「我、我也不知道。當時,明嬰本來也想回內衙的,但他似乎身子不適,我、我想去扶他來著,可我……不敢。」

  「為什麼不敢?」衛玠道,他一把扯過周才英的衣襟,就地把他拎起,「你不是和他一起長大嗎?遇到這種事你一個人跑了?你還是個人?」

  「我……我也沒法子,他當時要和我算他哥哥的賬,我也很害怕,而且他不知道怎麼回事,連走路都走不穩,我如果管了他,說不定兩個都跑不了。」周才英惶恐地看著衛玠,連語氣都帶了哭腔,「我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確什麼都不知道。

  昨晚柴屏找到他,只讓他把當年明隱寺的實情告訴衛玠,別的什麼都沒交代。

  後來在通道裡,他見程昶的反應有異,本能地覺察到有危險,於是先一步逃了。

  眼下他雖明白事出有因,但他總不能當著柴屏的面,供出柴屏吧。

  何況衛玠本來就在找失蹤的五殿下,柴屏勸他來皇城司交代實情,有錯嗎?

  周才英知道這裡頭的水渾得很,渾得連堂堂一名王世子都能被吞併其中,因此哪怕他能猜到片許真相,也是什麼都不敢說的。

  柴屏見衛玠不肯放過周才英,溫言勸道:「衛大人有所不知,三公子殿下近日身體一直不大好,自忠勇侯一案結案前後起,已告假數日,聽說此前還昏暈過去一回,睡了近三日起不來身。因此周公子稱三公子殿下因病痛走不穩路,是可信的。」

  衛玠聽了這話,一把搡開周才英。

  他其實並不多懷疑這位周家的五哥兒,看他這副沒出息的樣兒,即便做了什麼,想來都是被人利用。

  衛玠轉頭看向柴屏:「對了,柴大人今天怎麼忽然來皇城司了?」

  柴屏道:「在下整理忠勇侯一案的結案卷宗,發現有一份證詞遺失了,原想問問是否是三公子殿下帶回了王府,奈何殿下因病告假數日,在下也不好登門打擾,今日聽聞殿下來了皇城司,是以趕來。」

  衛玠「嗯」了一聲。

  柴屏看他眉間憂慮深重,勸慰道:「衛大人不必自責,想來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

  他已過而立之年,生得慈眉善目,說起話來更是溫言細語,單是聽著,就能讓人心神和緩。

  但衛玠並沒有打消對柴屏的懷疑,御史台的人,向來不怎麼跟皇城司打交道,好端端的,怎麼偏偏今日找來了?

  他還待再問,一名禁衛忽然來稟道:「衛大人,陛下得知三公子在皇城司的大火裡失蹤,下令全城戒嚴,琮親王殿下正在進宮的路上,太皇太后也在往金鑾殿裡趕,眼下前宮各處都亂了套,陛下傳您去金鑾殿見駕呢。」

  衛玠聽了這話,暗握了握拳頭,一拂袖:「走。」

  傷藥已上好了,柴屏看著衛玠的背影,慢慢挽下傷臂的袖口,站起身,對太醫溫聲道:「多謝醫官。」

  太醫拱手作揖:「柴大人多禮。柴大人回府後,切忌傷臂七日內不可碰水,每日一早需來太醫院換藥。」

  「知道了。」柴屏點頭。

  他又道了聲謝,由早已趕來的家將摻扶著,往近處巷口停駐的馬車走去了。

  初春的夜是寒涼的,柴屏走到馬車前,一副慈眉善眼像覆上冰霜,忽然涼了下來。

  他登上馬車,朝趕車的車夫不鹹不淡地吩咐了句:「去城南朱雀街。」

  半個時辰後,馬車在朱雀街一間民戶前停下,柴屏叩門三聲,不一會兒,一名老嫗過來應了門。如果仔細辨認,這名老嫗正是常在和春堂為方芙蘭看病的薛大夫。

  她見了柴屏,把他引往後院,道:「殿下入夜時分就等著大人了。」

  柴屏「嗯」了聲,整了整衣衫,步上前去,對獨坐在小池邊的人拱手一拜:「殿下。」

  陵王頷首:「怎麼樣?找到了嗎?」

  柴屏一聽這話,明白陵王已然得知了三公子失蹤的消息,說道:「回殿下,沒有找到。」

  陵王眉心一蹙:「怎麼回事?」

  「殿下有所不知,屬下是親眼見著童七把三公子逼入柴房之中,親眼盯著童七放的火。當時三公子似乎犯病了,不斷地咳血,雖然尚沒被火燎著,已然奄奄一息,且那個柴房四面絕壁,唯有一個窄小的高窗可以逃生。屬下在高窗外安排了我們的人,火起後,並不見任何人逃出,按說三公子是絕無可能生還的,不知為什麼,人居然憑空不見了。」

  「上回是這樣,這回又是這樣,本王這個堂弟,是有天佑嗎?」陵王伸手揉了揉額角,想起之前程昶落崖的事,一時間不知該怒該疑,竟氣笑了。

  「罷了。」他沉了口氣,「立刻派人去找,倘找到,就地殺了。」

  「是。」柴屏領命。

  「善後了嗎?」

  「回殿下,已善後了。殺武衛、殺皇城司小吏,以及追殺三公子的罪名,全都推到了童七身上。該處理的人,包括給皇城司傳信的小太監,全都處理乾淨了。另外,屬下當時為了不讓三公子逃出柴房,將他與童七一並鎖在了柴房內,事後擔心人看到銅鎖生疑,火起後,在外頭等了片刻,命人把鎖取了下來,只是……」

  「只是什麼?」

  柴屏猶豫著,一時不知該怎麼說。

  他還記得他最後見到程昶的樣子,他臉色慘白,嘴角不斷淌著殷紅的血,分明是天人一般的眉眼,可眸中恨意滔天,為他整個人蒙上一層可怖的陰翳,像是自幽冥而生的厲鬼。

  彼時柴屏已然駭極,原本立時想要逃,卻不得不在柴房外等上一時,等到烈火把裡頭兩個人燒乾淨了,才命人取下柴房門上的銅鎖。

  沒想到銅鎖剛被卸下,烈火一下從柴房噴湧而出,瞬間吞沒了站在門外的數人。

  然而這還不夠,那火舌彷彿有生命一般,又朝餘下幾人吞噬而來。

  柴屏當時驚得一身涼透,只覺這奔湧而來的烈火,就像柴門合上前,程昶眼中滔天的恨意。

  他要他們償命。

  他要他們通通都不得好死!

  柴屏拼了命地往外奔逃,原以為自己也要葬身火海,還好只是被燒傷了右臂。

  他記得他逃出值房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隱約間,自火光處看到了一隻金色的蛺蝶。

  上回程昶落崖,他埋伏在鄆王暗衛裡的人也說,三公子落崖後,有人在崖邊看到蝴蝶。

  柴屏不知道這所謂的蛺蝶,稱不稱得上是一種異象,又或者是自己看錯了,畢竟當時暮色已至,那或許只是黃昏的最後一縷光。

  柴屏搖了搖頭,說:「沒什麼。」

  他道:「可是殿下,這回事情鬧得這麼大,琮親王殿下會不會追究?」

  「你以為一直以來,皇叔什麼都沒做嗎?」陵王冷笑一聲,「明嬰手下許多忠心耿耿的可用之人是從哪裡來的?他從前不過一名紈絝子弟,在朝堂上無權無勢,眼下初任御史不過一年,扳倒老四當日,金鑾殿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支持他的朝臣?老四從堂堂一個繼任儲君,到如今無人問津,你以為單憑父皇一道不輕不重的問罪旨意就可以做到?想要令時局變更,不在這深宮裡花上數十載經營,是不可能的。」

  「明嬰是有本事,可他的每一步,都走在皇叔為他打好的根基上。皇叔雖不聲不響,卻跟明嬰裡應外合,否則老四何嘗會有今日?」

  「這也是父皇急著把明嬰冊封王世子的原因。因為只要明嬰還有『紈絝子弟』的身份做掩飾,他和老四無論怎麼鬥,都可當做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鬧。父皇深知老四玩不過明嬰,才想用王世子這個身份束縛住他,讓他放過老四。」

  「可惜,」陵王一笑,「太晚了。」

  「照殿下這麼說,琮親王殿下若得知今日三公子在大火裡失蹤,勢必會追查,日後……或許就會把矛頭對準我們了。」

  「不必擔心。」陵王道,「有父皇為我擋著呢。」

  柴屏一時不解其意,朝陵王一揖。

  「父皇當皇帝當得太久了,對他而言,他作為皇帝的盛名,他的龍椅,遠比他和皇叔的兄弟情重要。」

  「父皇縱然厭煩我,可眼下老四登不了大寶,老五失蹤,老六年紀太小,父皇在找到老五前,只有保住我,這個唯一可以承襲他王座的兒子。」

  「皇叔縱然恨,可他能做什麼?他能反嗎?造反是要有本錢的。他當初與父皇兄弟情深,父皇登極後,厚待於他,他也任憑父皇收攏權柄,只留了些不堪大用的人在自己手上,眼下這個局勢,只要父皇壓著他,他就無能為力,且明嬰太有本事,已然引起父皇的忌憚,皇叔如果稍有動作,父皇豈不正好以謀反之名問罪琮親王府?」

  「本王都能猜到父皇到時會怎麼做,他會念及兄弟情,輕罰皇叔,然後讓明嬰背上大半罪名,正好除去這個心頭大患。」

  「所以,皇叔動我不得。」

  柴屏聽了陵王的話,不由唏噓:「屬下有些明白殿下為什麼要奪江山了。」

  「說什麼天道輪回,善惡果報,有時候這天理,只握在一個人手中。」

  「是啊。」陵王長歎一聲。

  他有些疲乏,揉了揉眉心:「目下只剩最後一樁事了,派人找到程旭,然後殺了。」

  「是。」柴屏道,「屬下這兩日從周才英口中問到了不少事。當年明隱寺裡,眾太妃太嬪的起居,是由宮裡派過去的內侍照顧的。宛嬪與五殿下雖隱居在山腰,也有一名老太監和他的小徒弟秘密照顧。後來血案發生之時,寺中死了不少內侍,包括照顧宛嬪的老太監,但那名小徒弟卻跟五殿下一起失蹤了。」

  「屬下想著五殿下或許沒什麼人見過,但那名小太監既要照顧宛嬪與五殿下的起居,難免會跟人打交道。屬下打算從這小太監入手,找當年在明隱寺當差的人問一問,或許能查得一些五殿下的線索也說不一定。」

  「也好。」陵王點頭,又冷笑一聲,「當初明嬰不知他在明隱寺裡結識的孩童就是他的堂弟,成日嚷嚷著要報恩,結果報什麼恩?他失憶了,把人都忘了,不然本王還能從他那裡打聽打聽。」

  「還有一樁事要請殿下指教。」柴屏說道,「周洪光家的五哥兒眼下知道了不少內情,屬下可要找個機會把他處置了。」

  陵王微一沉吟,淡淡道:「不必,他膽子小,掀不起風浪,何況眼下明嬰沒了,沒有人能庇護他。留著他,本王尚有用處。」

  言罷,他站起身,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衣袖:「你且去吧。今夜宮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本王也該進宮看看了。」

  「是。」柴屏合袖一揖,退後一步,讓出一條道來。

  —*—*—*—

  天邊星子蕭疏,黎明時分,緊閉的綏宮門驟然開啟,一列又一列的禁衛魚貫而出,行至金陵的大街小巷張貼皇榜。

  皇榜上有一副畫像,畫中人俊美無儔,乍一眼看上去,彷彿不是這世間人。

  及至天明,皇榜前圍著的老百姓多了起來,間或有人道:「怎麼又不見了?」

  「不知道。」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唄。皇城裡待不住,上哪兒閑耍去了,八成又像上回一樣,鬧個幾月就找著了。」

  人群最末,立著一名褐衣人,一名玄衣人。

  「誰?」玄衣人眼上覆著白布,什麼也瞧不見。

  「我再看看。」

  雲洛無聲地看著那畫像,一時覺得眼熟,卻沒能分辨出來。

  他從前不常在金陵,與程昶沒見過幾回,及至聽到周圍有人議論,才從他們的語鋒裡辨出失蹤的人原來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

  兩人無聲離開人群,到了僻靜處,玄衣人笑說:「也難怪你沒自那畫像上認出人來,我曾在宮裡見過三公子幾回,怕是世間最擅丹青的畫師都不能描繪出他樣貌的十之一二。」

  雲洛沉默了一下,道:「聽阿久說,這一年來,阿汀好像與這個三公子走得很近。」

  他一頓,「他怎麼忽然失蹤了?」

  「你擔心他?」玄衣人問。

  雲洛道:「我擔心阿汀。」

  「我記得三公子與五殿下相熟,大概是這世上,最能記住五殿下樣貌的人。」玄衣人道,「也罷,我們既要找五殿下,也順道找一找他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6:20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九十八章

  「心動力……良好,血壓,心率,都正常。」

  「好了。」醫生合上病歷本,抬頭對眼前的病人說,「簽個字,可以出院了。」

  這個病人之前一直昏迷不醒,前幾天醒來,人似乎有點回不了神,總是獨自在病房裡發呆,連家屬與陪護都不願意見,直到昨天才清醒了點,第一句話就問:「我什麼時候能出院?」

  他本來就有先天心臟病,住院是因為颱風天開車出了車禍,導致心臟起搏器移位,加之未及時服用利尿劑所致,給藥後排了水腫,眼下情況已基本穩定。

  看他在出院證明上簽了字,醫生又說:「回去以後多休息,雖說裝了起搏器可以開車,但你從前做過搭橋,存在基礎疾病,如果路況不好,不要上路。」

  「行。」

  「這兩天醫院床位不緊,你如果哪裡不舒服,其實可以再觀察兩天。我的辦公室在門診七樓心外科,左手第一間,有什麼問題,隨時過來諮詢。」

  「知道了,謝謝您了大夫。」

  劉醫生一走,程昶獨自在病床上坐了一會兒,隨即拿了床頭的乾淨衣服,去洗手間裡換下病號服。

  他是三天前醒來的。

  睜眼的一剎那,眼前仍是灼豔的黃昏與滾滾烈火。

  他這一生與人無害,即使時空輪轉,一時間仍無法從皇城司大火的焚炙中抽離。

  心中恨意難以消減,他什麼人都不想見,每天除了必要的護理與檢查,他都要求一個人待在病房內。

  直到手心觸碰到一個溫涼的事物,心神才慢慢回緩。

  那是雲浠送給他的銅簪。

  上次是平安符,這次是銅簪,程昶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他只記得最後的最後,他在一片茫茫霧野裡看到金色的蛺蝶,蛺蝶溫柔振翅,就像上一回,他落崖時看到的那樣。

  程昶努力理順思緒,眼前疑無路,那麼一切只能照舊。

  段明成有事先回上海了,臨走前幫他把筆記本捎了過來,程昶冷靜異常地打開筆記本,查了下公司郵件,挑重要的回復了,隨後靜坐了大半日,他想他大約能猜到自己為什麼回到了二十一世紀——一命雙軌,瀕死之境穿越時空。但他仍想弄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於是決定早點出院。

  廖卓這幾日都在病房外陪護,今天早上好像有什麼事,出去了,程昶從洗手間換完衣服出來,看到她的微信:我離開一會兒,儘快回來。

  程昶想了一下,回復道:我有點急事要辦,先出院了,你忙完就回家吧,希望你一切順利。然後把手機揣進兜裡,去護士站結帳。

  接待程昶的是護士長,她把他的費用清單打出來,說:「所用費用都從您留在這的銀行卡上扣除了,同樣的清單醫院往您的郵箱裡,手機短信上都發了一份,有什麼問題打最下面這個電話諮詢,出院後記得按時吃藥。」

  程昶點頭道了聲謝,問:「我剛進醫院那天,有個老和尚來看我,您知道他任何聯繫方式嗎?」

  「神神叨叨那個?早走了,什麼聯繫方式都沒留。」

  「那送我入院的徐警官呢?」

  「這個有,他留了姓名和單位地址,我放在辦公室了,等著,我拿給你。」

  護士長說完,交代一旁兩個小護士兩句,快步去辦公室了。

  這會兒剛好午過,住院部多的是來探病的,程昶等在護士站,他穿著淺灰色毛衣,深色休閒褲,微開的領口依稀可見鎖骨,目光分明乾淨如水,不知經歷過什麼,眉間竟有風霜凜冽。

  他就這麼沉默地站著,整個人溫柔又淩厲,英俊逼人至極,以至於往來的所有人都忍不住轉臉來看他。

  其中一個小護士鼓足勇氣走上前,問:「小哥哥,能不能加個微信呀?」

  程昶看她一眼,沒說話,移開目光。

  正好這時護士長回來了,她把警察的單位地址給程昶,以為他是想過去道謝,就說:「您昏迷那會兒,上海的張大夫,就您中山醫院的主治大夫,來杭州出差,特地過來看了您,您也可以給她打個電話。」

  程昶道:「行。」

  颱風過去,天氣回暖了點,下午風很大,程昶走到停車場,坐在車裡給張醫生發了條道謝的短信,開車剛走到醫院門口,就看到廖卓從馬路對面跑來。

  她是看到程昶的微信,特地趕回來的,隔著車門敲了敲窗,比劃著問他去哪兒。

  她颱風天進山找他,畢竟救了他的命。

  程昶摁下車窗,如實道:「我去趟派出所。」

  廖卓說:「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程昶想了一下:「我之後可能還有點事。」

  「我知道,我不會耽誤你的,我是真有點事要去派出所一趟。」廖卓道,她似乎有點難以啟齒,頓了半晌才說,「是我舅舅的事。」

  程昶點頭:「行,上車吧。」

  廖卓是去找民警諮詢她舅舅借高利貸的事的,還沒到下班時分,杭州的路並不堵,不一會兒到了城西派出所,所裡的民警聽了廖卓的事,說:「你這個屬於民事糾紛,對方沒有犯罪行為,你們也沒掌握犯罪證據,所以不構成犯罪事實,我們這兒不好立案,一般是主張協商解決,協商不了就找代理律師,也有交給仲裁庭的,總之要看情況。哦對了,有一條規定好像是說,借款超過百分之……百分之多少來著……」

  「百分之二十四。」程昶道,「借款年利率超過百分之二十四的部分不受法律保護,不用償還。」(注)

  這是最高法院為防民間借款利息過高出臺的條文,他是做風控的,多少知道一點。

  「對,百分之二十四。」民警點頭,「你舅舅要是實在還不上,先把該還的這一部分還了。我們這兒之前遇到過一個案例,等著,我去幫你翻一下。」

  「行,謝謝你了,警察同志。」廖卓道。

  程昶看她這兒還有好一會兒,先一步回到接待大廳,找一名小民警打聽了一下當日進山救他的徐警官的辦公室,找到徐警官道了謝,順便又問老和尚的手機號。

  徐警官翻出筆錄本,把老和尚的電話給程昶,勸說道:「這和尚看上去有點兒神神叨叨的,叫我說,不是什麼壞人,那天你出事,他還下山找你來著,你女朋友前腳報警,他後腳電話就打我們這兒來了。冤家宜解不宜結,你別怪他,好好跟他說。」

  程昶道:「我知道,我就是找他問點事。」

  出了派出所大廳,程昶站在大門口,撥通老和尚的手機,鈴響三聲,那頭接了。

  「喂?」

  「是我。」程昶道,「我醒了。」

  「……」

  「啪」一聲,好像是手機落在了地上,過了會兒,又傳來窸窸窣窣撿手機的聲音。

  老和尚哆嗦著地把手機撿起來,剛要掛,那頭程昶適時道:「別掛,我有事要問你。」

  「……你問。」

  「你又招魂了?」

  「……臥槽!你他媽當時不是昏迷的嗎?真的什麼都能看見?」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除了我剛入院那晚,你招過一次魂,你後來又招過嗎?」

  「沒有啊,我哪敢啊,我就那晚招了一次,差點沒被嚇死,後來我師父說,你這種命數的人,不能隨便招魂,好像會影響什麼……另一條命軌?而且輕易也招不回來。」

  程昶聽了這話,若有所思。

  這麼說,他這次之所以能回來,全然因為瀕臨絕境所致。

  「你還在杭州嗎?我們見一面。」

  「不見。」老和尚斬釘截鐵,「你這個人問題太大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了。」

  「我現在在派出所門口。」

  「……」

  「那我報案了?」

  「……」

  「颱風天,你把我趕下山,故意傷害?」

  「……」

  「剛買了你的平安符,我就出車禍,消費欺詐?」

  「……」

  「半夜在醫院的太平間外面招魂,封建迷信?」

  「……你不能這樣,平安符是你自願買的,我趕你下山的時候,也不知道你有心臟病你能出車禍啊!」

  「我知道。」程昶道,「但是我請個律師,幫你把你所有的行為建立一下法律因果關係,還是做得到的。」

  「……」

  「並且基於你之前見死不救的事實,以及醫院後院關於你招魂的監控視頻,警察找你過來問話是免不了的。」

  「……」

  「所以,是你自己過來見我,還是讓你的警察叔叔帶你來見我?」

  「……」

  一個小時後,老和尚拎著編織袋,出現在派出所門口,破口大駡:「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

  注:確切來說,是年利率超過36%的部分不用償還,24%-36%之間可以協商償還,但超過24%部分確實就不受法律保護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0-11-28 00:06:32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九十九章

  程昶沒在意老和尚的話,說道:「我的車停在路口,你帶我去見一下你師父。」

  老和尚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行,我師父是隱世高人,藏在這芸芸眾生之間,他要知道我曝露了他的身份,他能罵死我。」

  「行。」程昶點頭,掉頭就往派出所走。

  老和尚看他又要去報案,追上幾步伸手一攔:「哎,你們這種資產階級大地主怎麼就知道欺負我們貧下中農呢?這要擱改革開放前,你要被批鬥的你知道嗎?」

  程昶掏出手機,點開導航APP,遞到老和尚面前:「輸地址。」

  老和尚皺眉沉思一會兒,十分為難地「嘖」了一聲:「我有點忘記我師父住哪兒了,先回想一下啊。」

  程昶看著他:「我手機裡存了徐警官的電話,你輸入的地址如果是臨時編的,我隨時打給他。」

  老和尚表情一僵,把手機遞還給程昶,暴躁道:「這手機我用不來,你自己輸地址,安徽省黃山市張相縣梧桐鎮六二村希望小學!」

  程昶愣了一下:「希望小學?」

  「我師父大學畢業剛兩年,進山做支教,不行啊?」

  他看程昶面色有異,又不耐煩地解釋:「我們師門,不分年紀大小,全看資質悟性,誰悟性好誰做師尊,你還有什麼問題?」

  程昶搖頭:「沒有。」他頓了一下,「看出你的資質了。」

  他輸好地址,驗明真實有效,想了一下,給廖卓發了條微信,說明自己有事,要先走一步。

  兩人剛離開派出所,還沒走到路口,就見一輛尼桑麵包車在路邊停下,車上下來一個老婦,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伯,還有三個精壯大漢。時值仲春,天尚未完全回暖,三個大漢僅穿著緊身短袖,胳膊上有青龍紋身。

  程昶見那個老婦人有點眼熟,不由頓住步子。

  那婦人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沒一會兒,廖卓就從派出所出來了。

  見了婦人與老伯,她眉頭微皺:「媽,舅舅,你們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老婦沒說話,老伯支吾著道:「我、我在你手機裡,下了個定位app。」

  「姑娘,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別以為你到了派出所,就能告我們。你舅舅當時借錢,那可是跟我們公司簽了法定合同的,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一名精壯大漢從文件帶取出一張紙,舉到廖卓眼前。

  「你以為我們想借錢給你舅舅這種人?無賴一個。那天哥幾個找他還錢,他喝醉酒,還打傷了哥一個兄弟,哥兄弟現在還在醫院住著呢,要不是看你跟你媽可憐,醫藥費也該你們出,趕緊把錢還了,兩清。」

  廖卓抿著唇,沒開腔。

  其中一名大漢看她這模樣,吊兒郎當道:「忘了跟你說,你舅舅借錢的時候,偷了你媽的房本做抵押,所有的抵押手續,合同手續,都是由我們公司法務經手處理的,條款方面對你們沒有一點好處,你要實在不想還錢,那咱們就上法院。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啊,要上了法院,這事兒可就不是抵押你媽的房子這麼簡單了,怎麼著還要判你舅舅一個故意傷害罪吧?哥兄弟受傷,醫院出具的證明,哥幾個隨身帶著呢。」

  這話出,廖卓還沒出聲,她母親看她猶豫,竟先一步當街跟她跪下了:「小卓,救救你舅舅吧!你舅舅一把年紀才放出來,這要又進去了,這輩子咱們就見不著他了啊!」

  那名頭髮花白的老伯也隨之跪下,哭著道:「是啊小卓,你救救舅舅吧,再說了,之前二十萬你不是幫忙還了嗎?剩下的你再湊一湊,一定不難吧……」

  廖卓一時間又氣又急,簡直不知說什麼好,想要去扶母親和舅舅,可他們就是不起,想要甩手走人,可眼前這個,畢竟是自己的親媽。

  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正準備翻出手機,把這個月剛到賬的工資轉過去,先把眼前的麻煩解決了再說,不遠處,程昶忽然喊了她一聲。

  他朝她點點頭,廖卓猶豫了一下,鬆開母親的手,說:「你們等我一下。」

  來到程昶跟前,她垂著眸,支吾道:「讓你們見笑了,我……」

  「我都聽到了。」程昶道,「還差三十萬是嗎?」

  他拿出手機,找到廖卓的微信。

  老和尚在一旁斜眼覷著,瞧見程昶輸進去的數字,眼睛登時瞪得跟銅鈴一樣。

  「轉給你了。」程昶將手機一收。

  廖卓剛要說話,他又道:「這錢算我借你。你救了我的命,應該的。」

  他頓了頓,「我再多說一句,這事本質上是個無底洞,不是錢能解決的,根結在你舅舅身上,你要想好該怎麼辦。」

  廖卓抿緊唇,點了點頭。

  她一時無措,半晌翻開手包,拿出筆記本和筆:「我寫個欠條給你。」

  說著,在筆記本上用阿拉伯數字和中文同時寫上借款數目與日期,附上身份證號,又請老和尚簽字做了見證,將欠條的一頁撕下來,遞給程昶:「我一定儘快還你。」

  程昶將欠條收了:「沒事,慢慢來。」

  言罷,就跟老和尚朝路口走去了。

  走出一截,老和尚震驚不已地道:「請問你是財神爺轉世嗎?窮得只剩下錢了?」

  程昶張了張口,想要反駁。

  再一想,自己兩世皆遊走在生死邊緣,命都保不住,好像確實只剩點錢了。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你要感謝小平爺爺。」

  老和尚說著,回頭看了一眼,問:「那妹子人其實挺好的,你怎麼不喜歡?」

  程昶沒說話。

  老和尚又問:「對了,那個姓雲的姑娘呢?她在哪兒?」

  程昶步子一頓,看向老和尚:「你怎麼知道她?」

  「就上回那個平安符,你不是給我看了嗎?裡頭紙條上『雲浠』兩個字不是個姑娘名兒?」

  程昶眸光微垂,淡淡道:「她不在這裡。」

  路口停著一輛越野車,程昶摁下車鑰匙解了鎖,老和尚兩眼直放光:「臥槽,頂配大G啊這是?有錢真好!」

  見程昶要開駕駛座的門,他連忙上前,關心地道:「你這個心臟病我這幾天上網查了,聽說裝了起搏器要遠離磁場是吧?能不能開車?」

  「能開,而且我這個有防磁干擾功能。」

  程昶打開車門,老和尚又撲上車座上攔住他:「那你的左手呢?之前你入院就是因為起搏器移位,現在左臂不能高抬是吧?」

  「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來開吧我來開吧,我還沒開過這麼高級的越野車呢。」

  說罷,他拉開編織袋,迅速翻出一張駕駛證遞給程昶。

  程昶看了眼,想起醫生起先交代他要多休息,說:「行吧。」繞去車輛右邊,上了副駕駛座。

  老和尚繫好安全帶,四下張望了一會兒,似在找什麼,半晌,反應過來:「哦,你這個車是自動擋。」

  程昶:「……」

  程昶:「你到底會不會開車?」

  「會的會的,你不是看過我駕駛證麼。」老和尚道,他又四處看了看,問:「在哪兒插車鑰匙?」

  程昶:「……」

  伸手一指方向盤邊的「Start」鍵,「轉一下這個。」

  老和尚照做,過了會兒,又疑惑道:「哎,手剎呢?你這車怎麼沒手剎?」

  程昶:「……」

  程昶:「掛D擋,直接走。」

  車輛終於起行,急轉彎一個猛衝,差點撞到路邊的大樹上。

  程昶:「……」

  程昶:「我今天是要交代在這兒了是嗎?」

  老和尚訕訕道:「好像是油門踩猛了。」

  「你駕駛證是路邊辦證五塊錢一個那種嗎?」程昶問,「下車,我來開。」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