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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棠芯 -【有德自然香(女誡之婦德)】《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05:51     標題: 棠芯 -【有德自然香(女誡之婦德)】《全文完》

有德自然香(女誡之婦德) 作者︰棠芯

她蘭萱可是鎮威將軍府二格格,流著「鑲黃旗」鈕祜祿氏的剽悍血統,
策馬馳騁,放鷹狩獵,馬背上的事兒沒有一項難得倒她。
什麼?!要她專心研讀四書五經、三從四德?簡直是要她的小命嘛!
不過礙於皇命,她也只能乖乖放下弓箭,拾起沉重乏味的書本做做樣子。
這也就罷了,當今聖上為了攏絡漢人,竟然還要她嫁作漢家婦?
那個叫「張蕁」的算哪根蔥?不過就是個滿口「之乎者也」的酸儒!
她從小立志嫁給滿州第一勇士,她怎樣也看不上這種柔弱男子!
何況她早就心有所屬──上元夜偶遇的那個英武男子……
他那雙溫柔深邃,卻又飽含堅定的眼瞳,已深深烙印在她心中。
雖然對他的姓名、身份毫無所知,但她就是打定主意要嫁給他。
甚至不惜大演離家出走的戲碼,只為找到那個芳心暗許的「他」……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06:03

楔子

  清康熙年間 北京城 鎮威將軍府

  「你去還是不去?」一個暴烈的男聲夾帶著凌厲的氣勢從書齋裡傳來。

  「不去就是不去。」回答的女聲乾脆俐落、氣定神閒,與那暴烈的男聲顯然旗鼓相當、不相上下。

  「反了反了,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一個放肆的丫頭?」暴烈的聲音開始有些失控地吼叫。

  「阿瑪,您不必對我這麼凶悍,我又不是您的部下或者家僕,得對您的話言聽計從,不能違逆。我可是您心愛的女兒……要不要跟著先生一起學什麼三從四德,這我總有選擇的權利吧?」

  「什麼權利?這是皇上的命令!我都不敢忤逆,你要忤逆不成?」

  「乓」的一聲巨響——顯然,我們的鎮威大將軍大掌一揮,不知道打碎了什麼貴重物品。

  「阿瑪,您也真是的,何必拿青花瓷出氣。好端端的古董,就這麼毀了。這還是您最喜歡的一個花瓶呢,您怎麼就這麼不懂得珍惜……」而我們鎮威將軍的第二個女兒蘭萱,此刻正臉不紅氣不喘地望著她震怒的父親,侃侃而談。

  「你……你倒教訓起我來了?」鎮威將軍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一個大逆不道、無法無天的孽障!」

  「這也得問您和額娘。」她終於低下頭去,呢喃著低語。

  「你!」又是一聲巨響,這次遭殃的應該是那張大圓木桌案。

  「阿瑪,您不要動氣。蘭萱也不是真的想要忤逆您和皇上,可是女兒實在是力有未逮。與其欺瞞,不如實情以告。」蘭萱從小就在父親的吼叫下長大,對於這樣的場面她早已司空見慣,因此也毫無恐懼。

  此刻,她雖然低眉順目,然心中其實早已打定主意,要和父親抗爭到底。

  「辦不到也得辦到!那些皇室格格、官宦千金不是全都乖乖照辦了?難道我們鎮威將軍府的格格就如此沒有教養,要違抗王命?」鎮威將軍冷哼一聲。「你讓我這張老臉在滿朝文武和其他皇室宗親面前往哪裡擱?」

  「阿瑪,女兒不是想給您惹麻煩,或讓您丟了臉面。只是……那個先生……整天只會教些漢人的四書五經——什麼《周易》、《禮記》、《論語》、《中庸》等光書名就一套一套的讓人搞不清楚了。而且先生一開口就是些之乎者也……漢人都是這樣說話嗎?」蘭萱眨動靈巧非凡的眼眸,「女兒和其他一些格格們一聽先生說話就犯迷糊,聽得我們昏昏欲睡,又不知所云。」

  「這……漢人怎麼說話我倒真是無從研究。」將軍威嚴的表情也終於有了鬆動的跡象。「但當今聖上喜好漢人的儒家學說,又體恤漢人,講究滿漢一家。因此才下令八旗子弟都要研習儒家文化,連你們這些待字閨中的女兒家們也不能倖免,要學習漢人女子的三從四德、溫良有禮……」

  「阿瑪,您就不能去求求皇上嗎?」一見父親的強硬態度有了轉變,蘭萱立刻就靠向父親,嬌憨地搖動著她阿瑪的手臂。「我們是滿人,不是漢人。從小我們就跟著阿哥貝勒們一起騎馬射箭,皇上不也經常帶著我們去木蘭圍場放鷹捕獵嗎?就算他自己喜好漢學,也不能強迫我們跟著他一起學。」

  「他是聖上,要你學什麼你就得學什麼!漢人女子的德性你學不學得會阿瑪完全不在意,但是你若想忤逆皇上,就是讓我們家族蒙羞!別怪阿瑪沒有提醒你——還有在門外偷聽的丫頭,也給我聽好了!」

  鎮威將軍果然拿出了父親的架勢,聲如洪鐘、氣魄懾人。

  「阿瑪,您知道大姐在門外?」心虛的將軍府二格格蘭萱,小心翼翼地往緊閉的門扉處張望著。

  「皇上對於我們滿族女子太過剽悍的風氣早有整肅之意,這次趁著推廣漢學,同時也規範了閨閣中的禮儀風氣。而皇上也已正式下旨,即日起所有八旗女子都不得再行參與任何狩獵活動。」鎮威將軍眸光如刀地掃過女兒的臉。「為父作為內侍衛大臣,掌管統率侍衛親軍,衛護皇帝,我的女兒們更是應該做各旗女子表率,行為舉止都要有大家閨秀風範。」

  即使是一向最叛逆的蘭萱,也在父親的威儀下低下頭去。

  「你們姊妹就數你最不受禮教拘束,也最讓阿瑪頭痛。其他時候可以由著你胡鬧,但此事絕不能輕忽怠慢,必須認真熟讀三從四德等女誡女訓,聽明白了嗎?」

  「是。」在父親的喝斥下,蘭萱喪氣地低下頭。

  「在門外的丫頭,還不快給我進來!」鎮威將軍朗聲說道。

  蘭萱無奈地望向她那同病相憐的姊姊,心情可謂低落到了極點。

  看起來,她們想要逃學的願望怕是難以實現了。

  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從今天起,她真的要告別親愛的小紅馬以及弓箭鷹欄,而必須拿起那些沉重的書本,天天與無趣的古文為伍了。

  她……是真的很不情願呢。

  然而聖意難違的道理她還是懂——只不過,念不念得進去又另外一回事了。

  她會乖乖的聽話唸書,但絕對不會乖乖的照做就是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06:28

第一章

  北京城,天子腳下,熱鬧與繁華自是不在話下。

  更何況恰逢上元宵燈會,正陽門外更是商賈雲集、遊人如織,熱鬧得緊。

  夕陽西下時,便是上燈之際。遠遠望去,各色綵燈就如漫天星辰般璀璨奪目。

  每年此時,這天子腳下的王孫公子、達官貴人、仕女格格們就齊齊出動。燈市上到處人煙稠密,幾無寸隙。

  燈市的茶樓、酒肆則更是低唱高歌、飛觴醉月,一時間笙簧歌舞,人聲鼎沸,月色燈光,人不覺夜。

  「格格,我們真的要進去嗎?」 在西廊坊一帶頗為有名的「天香茶樓」門前,一個小廝模樣的下人正拉住他身邊那位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低聲耳語。

  「來都來了,當然要進去。」那位身穿華服的公子轉身低喝小廝。「還有,我說過許多遍了,要叫我少爺,不准叫我格格!」說完,她那雙玲瓏大眼還四處轉悠了一番,生怕有人聽了她的話去。

  「可是時辰已晚,小春擔心將軍或者福晉要找格……少爺怎麼辦?這裡又是外城,這等人蛇混雜的地方,您要是有什麼閃失,小春即使有十個腦袋也不夠被砍的呀。」說著說著,小廝的眼圈都要紅了。

  「小春。」華服公子無奈低歎。「我好不容易才從府裡偷跑出來,你若再囉哩囉嗦,可別怪我把你扔在這裡。」這位公子原來就是鎮威將軍府的二格格蘭萱,這些時日都被關在閨房裡同她的姊姊一起唸書習字,早就被悶壞了。

  今日元宵,她趁著府中忙碌,故意裝病,這才有了女扮男裝,混人耳目的機會溜出將軍府來逛燈會。

  「可是咱們也不必到這種地方,可以去猜燈謎,或者買些糕點胭脂……」

  「我上一次同凌泰貝子他們一起觀看摔跤時聽到他們竊竊私語,說這天香茶樓裡唱曲的姑娘如何艷冠京城,如何曲藝動人。我倒要聽聽看,她唱的曲子是不是真的……」

  蘭萱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她聽到了一些不尋常的動靜從茶樓上傳了下來。而且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有一群人在吆喝著什麼,起哄著什麼,又有人在哭泣,在求救,還有人在放肆地大笑。

  她拉住了此時做小廝打扮的侍女小春,退到茶樓邊上細細觀察。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能給我們爺唱曲,那可是天大的福氣。」隨著這樣粗魯的大喊大叫聲,一群人從茶樓裡魚貫而出。

  一群家丁模樣的人圍住了一個做歌女打扮的柔弱女子,其中更有二人凶神惡煞般地抓住女子的兩邊肩膀,推著她下樓。

  「你若再扭捏作態,可休怪本爵爺對你不客氣了!」在這群凶悍的家丁背後,站著一個輕搖折扇,笑容淫褻的豪客公子。

  「那不是順王府的庫勒貝子?」小春在蘭萱耳邊輕語。

  「真是過分!」蘭萱一看這樣的場面,就怒從心頭起。

  「這位爺,求您放過艷娘吧。艷娘只在茶樓裡賣唱,實在是無法過府獻藝。」那個唱曲的姑娘早就淚流滿面,全身發抖著。

  「少囉嗦,給我帶走。」庫勒貝子顯然失去了耐心,大手一揮,就準備仗著他的權勢強行擄人。

  「格格!」就在蘭萱準備挺身而出時,小春狠命地拉住了她。「我們千萬不能引人注意。」

  蘭萱娥眉微蹙,怎麼辦?小春說得也有道理,如果此刻被發現,那麼她女扮男裝偷溜出府的事豈不鬧得人盡皆知?

  而且最近皇上又在整肅八旗女子的風氣,女扮男裝這樣的事應該首當其衝會受到責罰。

  她猛咬住嫣紅嘴唇,杏眸裡掠過滿滿的不甘心。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這個柔弱的女子被庫勒這樣的爛人給欺負了嗎?

  她悄悄仰起頭,發現茶樓上坐著其他幾府的公子,他們都是一臉看戲的表情,絲毫沒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這些紈褲子弟。」蘭萱猛一咬牙,眼看庫勒就要把人帶走,實在忍無可忍,「你們給我……」她大步踏出。

  「天子腳下,庫勒貝子打算枉顧律法,當街擄人嗎?」

  然而她話還沒說完,打橫裡走出一個高大身影,將她完全的遮在了他的身後。

  蘭萱仰起頭,看著眼前這個英挺的背影。從對方的穿著來看,應該也是哪個王孫公子吧?反正在這北京城裡,不管遇到多大的官、多顯赫的家世,都是司空見慣的事。

  因此也造成了一些特權階級,為非作歹的事自然也就多起來了。

  不過,現在的聖上康熙皇帝是一位明君,他早就三令五申,八旗子弟王親貴族不得仗勢欺人、不得橫行霸道。

  近年來,皇城裡的貴族們也因此收斂了不少。但是畢竟天高皇帝遠,即使在天子腳下,每天也還是會發生這樣那樣的貴族欺人事件。

  眼下,不就被蘭萱給撞上了一樁嗎?而且願意伸出援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你是誰?」庫勒瞇起他的綠豆小眼,滿是鄙夷。「不知道本爵爺是誰?」

  「順王府的庫勒貝子——時常仗著父兄的權勢,到處欺壓良民、橫行不法——這樣的霸王,我怎麼會不認識呢?」擋在蘭萱面前的公子有副溫潤的嗓子,說話不緊不慢,煞是悅耳。

  蘭萱悄悄地退後幾步,走到對方的斜後方,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來人的容貌。

  奇怪,八旗中的皇室宗族,官宦公子她基本上都認識,為何卻從不曾見過眼前的公子呢?只見對方眉目清朗,風采翩翩,溫文含笑裡自有著一股淡定從容。

  這樣一個人物,她應該是過目不忘的。為何此刻卻想不起來對方是誰呢?

  庫勒貝子被眼前的公子一陣搶白後,反而眼露謹慎,不敢貿進。可見,他也同蘭萱一樣,並不知道來者身份。

  「本爵爺只是想邀請這位姑娘入府獻藝,怎麼就礙著了這位公子的路?你要如此強出頭。」這幾句話也是說得客氣之餘亦暗藏著警告意味。

  來人挺起胸膛,氣定神閒。

  「你也知道自己是位爵爺嗎?深受皇恩,卻不知謹言慎行,反而仗勢欺人,霸道傲慢。這樣的行為,若傳到聖上耳裡,想必不止是你一個人會受到責罰。」年輕公子雙手作拱,抱拳向天。

  「你……到底是誰?」這幾句話說得煞是嚴重,讓庫勒更是心生忐忑。

  「若你還有些許羞恥心,就趕緊放了人家姑娘,並且作揖賠禮。不然等會兒有位大人物來了,自當要你吃不了兜著走。」年輕公子雙眸倏地一亮,那朗若星辰的光芒煞是懾人。

  「什麼大人物?」庫勒四處張望了一下,明顯氣虛起來。

  年輕公子微勾嘴角,含蓄一笑:「你想等到那位大人物到來,親眼一見嗎?」

  庫勒貝子臉色發青,猛咬嘴唇的樣子,透露出他內心的劇烈掙扎。

  蘭萱忍不住掩嘴而笑,目光更是情不自禁的落在了年輕公子的溫潤側臉上。

  不知為何,看著對方那溫雅如玉的面容,她的心坎裡竟有一種奇異的悸動。為何看起來這麼溫文儒雅的人,全身上下又自有一股正氣威儀呢?

  他的氣質和她一貫來往的八旗子弟有些不同,但到底哪裡不同,她一時半刻卻又說不上來。

  也許因為他一直都非常有禮,沒有出手喝斥,也並不傲慢張揚吧。

  「你們還不快放手?」又是很溫和的聲音,這次面對的是那些家僕。「你們此刻若再仗著主子欺壓良民,就是刁奴!而本朝律法對於刁奴的處罰一向嚴厲,到時候你們的主子可保不了你們。」幾句話說得從容不迫,卻立刻就收到了效果。

  那些家丁立即變得騷動與驚慌起來,為首的立刻用眼神詢問他們的主子,而庫勒也終於做了個放人的手勢。

  「謝謝公子。」那個叫艷娘的唱曲姑娘立刻就跪下給年輕公子叩頭答謝。

  「姑娘快快請起。」年輕公子立刻就把艷娘攙扶了起來。他回頭看了蘭萱所站的地方一眼。「你到那邊那位公子身邊去,他會保護你。」

  「是。」艷娘立即就低眉順目的走向了蘭萱。

  突然間聽到他提及自己,蘭萱先是愕然,既而怔忡。帶著狐疑的眼神,她讓小春安撫受驚的艷娘,自己則注視著那個年輕的神秘公子,一瞬也不瞬。

  「趁那位大人物還沒來,貝子還是趕快走吧。」年輕公子面對目光凶狠的庫勒貝子依舊溫雅有禮。「剛才的事我想在場的人都會忘得一乾二淨——不過也希望貝子日後行事可以更加穩重,畢竟令尊令兄都是我朝的守邊大將,有著赫赫功勳。」

  他溫文的眼神在瞬間閃過一抹凜冽之光,讓本想要反駁的庫勒倏地閉緊了嘴。

  「貝子若不體恤父兄戎邊的辛勞,整日只想著仗勢欺人、流連風月、不務正業的話,早晚會令王府蒙羞,自身受損。」

  他這幾句說得輕重分明,自有一股迫人的氣勢與威嚴在。

  蘭萱在一旁幾乎要鼓起掌來。雖然他的語氣顯得過於文質彬彬,不夠豪爽,但卻是她平生聽過最鏗鏘有力,最有說服力的語言了。

  她往前站了幾步,困惑的側著頭。眼前這位公子帶給她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彷彿有股暖流在身體裡流過,令她心潮起伏不定,讓她臉紅心跳,無法自抑。

  「你……你到底是誰?」庫勒貝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面子裡子都深受打擊。

  「在下……」男子抱拳作揖。

  蘭萱也屏住了呼吸,很想知道這個年輕公子究竟是誰。

  「這裡發生過什麼事嗎?」然而,她的願望並沒有實現,因為隨著一位大人物的到來,他隨意的問話自然打斷了年輕公子的回答。

  那個大人物不是別人,就是當今太子!

  蘭萱在今日之前從不曾聽過「張蕁」這個人名,然而現在這個陌生名字的主人居然成了皇上給她的指婚對象,著實讓她對這個名字印象深刻——並且深惡痛絕。

  「他是個漢人,額娘。」當聖旨還未正式下達,她只是從鎮威將軍福晉那裡聽到後,就異常震驚。

  「雖然是個漢人,但皇上已經冊封他為仁德伯。而且他的父親更是禮部尚書,也算和我們將軍府門當戶對。還聽說張家的先祖在漢人裡赫赫有名……是……」福晉略顯躊躇,顯然對於漢人的歷史不甚瞭解。「總之,他配你也還算合適。」

  「我才不管他到底有沒有爵位。」蘭萱此時卻百般不願,萬般憤怒。「我從來不曾見過這個張蕁,連他長得是圓是扁也不知道,怎麼能這樣盲目的下嫁於他?」一想到這些,她的胸口就有一股窒悶之氣油然而生。

  「為娘還聽說他長相英俊,文質彬彬,非常斯文溫良。」福晉自然知道女兒的脾氣,然而她也只能溫言勸導。「前些日子,他寫的一篇文章更是名滿京城,造成轟動,流傳之廣甚至造成洛陽紙貴,書坊都來不及印刷成冊,只能抬高價格。」

  「什麼文章?」蘭萱警覺地感到就是這篇文章才會給她招徠這樣的厄運。

  「好像是關於婦人美德,聖上聽聞後十分賞識他的才華,這才破格覲見了他。之後就是封爵賞地,並且皇恩浩蕩的將你指給了他。」福晉握住女兒的手,提醒她不得莽撞。「萱兒,這可是皇上當著文武百官,在朝廷上宣旨指的婚。」

  「不行,我要進宮去求見老祖宗皇太后,她從小就很疼愛我,雖然我們鈕祜祿氏不是皇族宗親,但太后老祖宗以前就說過會為我們姊妹尋一門好親事。」蘭萱卻絲毫沒有聽見額娘的話,她的心思轉了幾個彎後,唯一的想法就是退婚!

  「這的確是門好親事,皇上親自找你阿瑪商量議定,難道會考慮不周不成?」

  「可我最討厭那些文質彬彬的所謂漢官,他們那些男兒哪裡有我們滿族男兒的勇猛威武?我從小就立志要嫁滿州第一勇士,怎麼也不能是個漢人的柔弱男子!」

  「你這孩子,就是這性格太過衝動!你現在去求見皇太后,不是為難老祖宗嗎?」福晉一把握緊女兒的手腕。「總之這事就是板上釘釘,沒得改了。」

  「什麼沒得改了?額娘,女兒不要嫁。」她跺了跺腳。

  「你不嫁也得嫁。」一向溫柔嫻淑的福晉此刻卻顯得嚴厲異常。「你們姊妹一向深得太后喜愛,即使不是皇室貴族,但你們的婚姻也早就不是爹娘可以做主,而是交給了皇上做主。你阿瑪讓皇上親封為鎮威將軍,又是當朝一品的侍衛內大臣,統管皇城和皇上的安危,我們怎麼能夠忤逆聖意?額娘當年也是被指給你阿瑪,現在還十分感激聖恩浩大……」

  「額娘,你是嫁給最勇猛的阿瑪,當然願意啦。」一見母親的嚴厲表情,蘭萱心裡的委屈就化成了淚水流了下來。「可是要我嫁給那些惺惺作態的漢人,女兒怎麼能甘心情願?你就去求求太后老祖宗,讓她老人家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萱兒。」福晉微微搖頭,低低歎息。「你不要對漢人有偏見,我們滿人入關也有數十年了,也該和漢人融為一家了。當今聖上也是這個意思,才會推廣儒學,任用漢人為官。而且在指婚前,聖上也徵求過你阿瑪的意見,他也同意了。額娘想這位張公子必有過人之處,才會得到皇上和你阿瑪的共同賞識……」

  「那又怎麼樣?」蘭萱緊咬櫻唇,俏臉含怒。「是我要嫁人,又不是他們!起碼也得讓我見上一面,即便不談兩情相悅,怎麼也要是我尊敬的男兒吧。」是的,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會嫁給一個一無所知的男子。

  想她怎麼也是鑲黃旗鈕祜祿家的女兒,鈕祜祿一族雖不是皇室貴族,但也是滿洲八旗裡驍勇善戰,備受尊敬,並且獲得無數皇寵的一族!

  一直以來,八旗子弟的婚姻雖然多為皇上指婚,但一般都會讓男女雙方互相有意了以後,再由長輩進宮請示皇上,然後獲得指婚。

  除了皇格格們的婚姻有時要考慮到外番因素而去和親外,其他八旗子弟的婚姻都頗讓人滿意——畢竟大家平日裡都相處歡樂,經常見面,彼此間也都熟識得很。

  然而她怎麼就如此倒楣,得下嫁一個只會說之乎者也的漢人酸儒呢?

  「你還未見過對方,怎麼就知道他不是你會尊重,甚至愛上的男兒呢?」福晉繼續循循善誘。「放寬心,你才能看得更遠。」

  「他寫了一篇關於婦女美德的文章才受到皇上的賞識,你還讓我怎麼放寬心?我也讀了些漢人關於女子德行的文章。那些……都是女兒根本無法接受的。」一想到那些三從四德的可怕教條,蘭萱就感到胸口窒悶無比,好像有把無形的枷鎖套住了她似的難受。

  「再無法接受,你也得接受。」福晉的口氣加重了幾分。「額娘說了這麼多,你也該有所覺悟了。不管喜不喜歡,這都是你的命運。你口口聲聲說著滿漢有別,那麼你一個滿洲女兒,怎麼就連這點接受命運的勇氣都沒有?漢家姑娘都能做到的事,你卻無法辦到?」

  「額娘!」福晉的這幾句話著實說得嚴重,蘭萱的臉色立刻就變得慘白。

  「這事皇上已經宣了旨意,便無法更改了。我和你阿瑪會和禮部尚書一起商討婚禮的事宜。到底是按照漢族人的習俗還是按照我們滿洲人的習俗來辦,或者是找個折衷之法——總之事情還很多,額娘沒空聽你抱怨。」福晉雖然心疼女兒,也不得不說幾句重話讓蘭萱清醒頭腦。

  「其實說再多又有何用?我也只是皇上手裡的一枚棋子罷了。他要滿漢通婚,為了做出表率,就讓我這個將軍的女兒嫁給漢人。這樣一來,官宦之家開了先河,百姓們自當效仿。」蘭萱強忍住了幾欲奪眶的淚水,握緊了小拳頭,她輕啟朱唇,一字一頓的說出這段話。

  「你知道就好。」福晉站了起來,拍了下女兒的肩膀。「這就是你的命,除了順從,別無他法。」

  是嗎?蘭萱並沒有與母親繼續辯論下去,她只知道自己不會這樣乖乖順從這所謂的命運。

  她相信世界上沒有不能轉圜的事——相信那個叫張蕁的傢伙也不想娶她這樣一個毫無婦德可言的刁蠻格格吧?

  如果他們一起抗婚的話……一個計畫在她的腦海裡逐漸成形。

  無論如何,她都要為自己的婚姻爭一爭!即使粉身碎骨,也絕不留任何遺憾!

  更何況,她心裡早有了夫婿的人選……那個在茶樓門前的英挺背影浮上心頭。

  不知道他是誰又如何?她只知道自己佩服和尊重他,想要進一步的瞭解、認識他……如果要嫁,她能接受的,也只有那個人。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06:41

第二章(1)

  這是個四四方方的小跨院,位於小巷裡的最深處,也算是個寧靜之所。

  這裡便是在天香茶樓裡唱曲的艷娘落腳之處。上元節的那一天,她險些惹上大麻煩,多虧了有人出手相救,並好意把她安頓在此處。

  那些幫助她的人裡,包含鎮威將軍府的二格格蘭萱——那日,她女扮男裝,化名納蘭宣,帶著艷娘離開茶樓。

  說起來,那一日的經歷也讓蘭萱記憶深刻,久久不能忘懷。

  看到太子殿下出現在天香茶樓時,她也頗為震撼。比起那個惹是生非的庫勒,她更得腳下開溜,不能讓太子看到她那副模樣。

  於是她帶著艷娘早早離開,送艷娘回家時蘭萱又擔心庫勒以後會找艷娘麻煩,於是就讓小春陪著艷娘去收拾包袱,她自己則去了納蘭學士府,找到從小和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納蘭凌,讓他安排這一處安靜的住所,並且要他發誓替自己保密。

  此時,在這間小跨院的木門前,女扮男裝的蘭萱又出現了,這一次她並不是一個人,身旁還站著納蘭凌。

  「凌哥,我已經下定決心要離家出走了。」蘭萱轉身望著同伴說道:「你不要攔我,也不要把我住在這裡的事告訴別人!」她拉了下肩膀上的細軟包袱,一副壯士斷腕的表情。

  「我可沒準備攔你。」納蘭公子倒也是一臉的悠閒自如。「你該不會認為我這一路跟著你來是想要隨時勸你回去吧?」

  蘭萱狐疑地噘起櫻唇:「最好是這樣……但我覺得你一臉準備看戲的表情。」

  「我只是想見見這位艷娘姑娘,居然能讓你這位格格,那個庫勒貝子,再加上太子殿下也差點被她驚了駕……更別說還有那個能說善道的某人。」納蘭公子倏地一頓,他那雙美麗的鳳眼裡劃過一絲狡黠。

  「我也想知道那個人是誰。」一說起這個,蘭萱就顯得鬱悶三分。「納蘭,他絕對是個不簡單的人。但為何我卻從不曾見過他呢?」

  「不簡單的人就一定要是你認識的人嗎?」納蘭凌走近跨院的木門前。

  「這京城裡大大小小的八旗子弟,平日裡多少都有些交情。而且,你和尚謹哥哥每每看到有才氣的人,就會邀請他們過府一敘——還有我不認識的人嗎?」蘭萱變得愁容滿面起來。「居然連你和我都不知道他是誰,這件事真夠奇怪的。」

  「為何就一定要是八旗子弟呢?京城裡有名望有學識的漢人也很多。」納蘭凌單手敲了敲門。「不過這些事我們日後再討論,先把你安頓下來,也讓我見識一下這個美貌的艷娘……」

  然而就在他敲門時,小跨院裡竟傳來了令人詫異的談話聲。

  「公子,艷娘只想好好服侍您,以報答您的救命之恩。哪怕給您當小丫頭也願意。求您就收了艷娘吧……」小跨院裡傳來的哀戚女聲令門外的兩人臉色大變。

  這算是什麼對話啊?

  「艷娘,你先起來說話。」

  就在蘭萱睜大雙眸瞪向納蘭凌時,又傳來低沉朗落的聲音就更讓她愕然了。

  「是他?」壓低了聲音,蘭萱恨不得推門而入。

  上天啊,她的心臟跳得好快呀,居然又相遇了。她早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將他找到,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噓。」納蘭凌一臉壞相地讓她噤聲,指了指門裡,意思是繼續聽下去。

  蘭萱臉色略微一沉,她非常不喜歡那個艷娘所說的話哦!

  「公子……您是嫌棄艷娘嗎?艷娘雖在茶樓唱曲,但也是潔身自好之人。先前因爹爹病重,前來京城投親又無著落。無奈之下這才以唱曲謀生,誰知爹爹的肺癆無法醫治,留下艷娘孤孤單單的在這世上……為了殮葬爹爹,也為了籌集回鄉的旅費……這才繼續留在茶樓唱曲……」

  艷娘本就有一副黃鶯般的玲瓏嗓子,此時她悲由心生,娓娓道來中又帶著淒淒切切的悲涼無依,就更加委婉動人了。

  蘭萱氣惱地握緊了雙拳,不知為何,她的心裡就好像腸子都打結似的不舒服。

  明明人家姑娘身世淒涼,又說得如此淒慘動人,她怎麼也應該掉下幾滴眼淚才對。然而,一想到艷娘面對的是那個人,她就忍不住從心頭生起怒火。

  「公子……艷娘知道自己福薄命淺,不敢奢求什麼,只求能留在公子身邊伺候您。您不要我,難道是因為艷娘不夠好嗎?」艷娘越說越哽咽,那語聲真是百轉千回,讓人聽了不禁動容。

  「什麼不敢奢求嘛。」蘭萱小嘴微噘。

  納蘭凌帶著興味的目光望向她,嘴角的笑容更加揶揄了幾分。

  「艷娘,你是個很好的姑娘。來,快起來。你不需要跪我。」沉著的聲音透過木門傳到蘭萱的耳裡,她屏氣凝神,側耳傾聽。

  「那天我助你脫險,只是覺得那是男兒當為之事,並不求你的報答。我若答應你,那才是居心叵測,佔你便宜的行為。」

  「公子……」

  「先聽我把話說完。」聲音溫和裡帶著凜然之氣。「京城你不能再待下去了,日後即使不是庫勒貝子,也還是會再遇到相同的情況。這裡是個是非之地,而你一介弱女子無依無靠,很容易受人欺負。」

  蘭萱聽到此處,抬首瞥了一眼納蘭凌,用力點頭。

  「我的遠房親戚在江南擁有幾畝薄田、一些織坊。我聽你口音也是江南人士,你老家若是還有可投靠之人,我便助你回鄉。若沒有,不如就去投奔我那位親戚,在他的織坊裡做一些繡工,也讓他替你物色一門好的親事。」

  「公子……恩公……您就是不肯收留小女子嗎?我……我不求其他,只求能留在公子身邊……」艷娘哭得肝腸寸斷,煞是可憐。

  蘭萱俏臉含霜,杏眸含嗔。

  「不是不肯留,是不能留。男女之間貴乎以禮相待,以誠相處。若我留下你,豈不趁人之危?而我本無此意,如因你提議,就將你留在身邊,對你也不公平。」

  蘭萱在一旁拚命點頭,原本的鬱悶之色一掃而光外,杏眸還異常地發亮發光。

  「他說得真好,是不是?」她敲了下木門,喜笑顏開地望著納蘭凌。

  「蘭萱……」納蘭凌無奈地搖了下頭。「你不覺得他的話裡透著一股你最不喜歡的酸腐之氣?」

  「哪有?是有氣度有才學有見解才對。」她不知為何突然臉微紅。「等一下一定要知道他姓什名誰。」

  納蘭凌的眼裡再度閃過一些惡魔般的戲謔光芒。

  「你真的準備逃婚到底嗎?其實張家公子我見過,他的人品、學識也真的是人中龍鳳,難怪皇上和將軍會如此賞識他……」

  「哎呀,你現在幹嘛說這些!」她又敲了一下木門,裡面的人聲也因為聽到了敲門聲而猝然而止。

  蘭萱狠狠地瞪了納蘭凌一眼。

  「好,不說,我不說。」納蘭凌的笑容又更熱烈了幾分。

  小跨院的門被人打開,站在蘭萱面前的便是那個她不知道名字的公子。

  「原來是你。」不知名的公子一見是她,笑容立刻在他俊逸的臉上蕩漾開來。「也是來看艷娘的嗎?」

  蘭萱微微點頭,眼裡閃過一些嬌羞的興奮感。

  「你……怎麼知道我把艷娘安頓在這裡?」

  「納蘭兄告知了在下。」他的話再次引起蘭萱的錯愕。

  她猛然回頭,看著一臉壞笑的納蘭凌,問道:「凌哥,你們認識?」一抹可以將人燃燒的烈焰從她眼眸裡迸發出來。

  「是啊……你別瞪我……是你自己沒問過我是否認識他。」納蘭凌好整以暇。

  「幾位公子萬福了。」侷促不安的艷娘上來行禮。

  「艷娘,你這幾天過得好嗎?那個庫勒沒有再找過你麻煩吧?」蘭萱熱情的扶起柔弱女子,對她嫣然一笑。

  「有你們這些貴人相助,艷娘實在是三生有幸。」艷娘害羞地斂下眉,那一低頭,真是萬種風情。

  「堇棠,我來給你介紹吧。這位是……」

  「我是納蘭宣,他的堂弟。」蘭萱疾速地打斷了納蘭凌,豪邁的手臂攬向納蘭凌的肩膀,暗示他不准多話。

  納蘭凌揚了下眉,不再多言。

  「堇棠兄——冒昧詢問一下,兄台隸屬哪一旗?」暗暗記下了他的名字,蘭萱自然地想要尋祖溯源。

  堇棠淡定的眼神掃過沉默壞笑的納蘭凌,輕揚嘴角,含笑搖頭:「我是漢人,不是旗人。」

  蘭萱頓時愣在了當場。漢人?她眨了下杏眼,小嘴微張。

  她怎麼從來沒有想過對方會是漢人呢?

  仔細打量著堇棠的穿著,雖然也是一身貴族公子的錦緞長袍,蓄著長辮子,頭戴圓頂禮帽,卻也的確沒有任何旗人的特徵。

  「對不起,真是冒犯了。」蘭萱慌亂過後,趕緊讓自己的神情顯得自然些。

  「不知情者何來冒犯?是我疏忽了,沒說明身份。在下姓張名蕁,字堇棠。」

  「什麼?你叫張蕁?那個……新冊封的仁德伯?禮部尚書的公子?」蘭萱有那麼一剎那覺得自己要暈厥了!

  也就是說,眼前這個溫文有禮,含笑如懿,讓她一見傾心的男子,便是……便是她的未婚夫!

  「你沒事吧?」眼看著她肩膀晃動了一下,張蕁一個跨步上前,想要伸手去扶她,但是見她站穩以後,就又立刻將手抽了回去。

  「我沒事,有勞張兄惦念。」蘭萱的臉色有些慘白,她轉回頭去看著納蘭凌,隱忍的目光裡包含著高漲的怒火。

  「幾位公子,如不嫌棄,入內喝杯艷娘親手泡的感恩茶。讓我好好謝謝你們。」艷娘靦腆地輕聲建議。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06:55

第二章(2)

  「艷娘!」蘭萱習慣去握對方的手,艷娘則立刻羞紅了臉,著急地把手抽回。「不好意思……我……呵呵……」她顯得有些尷尬,糟糕,忘記自己是男兒裝扮。

  「叨擾了。」張蕁及時說話化解了這份尷尬。「那就煩勞艷娘準備。我們不便入內,倒是這院子舒爽乾淨,不如就在這裡品茗聊天,如何?」

  「堇棠兄真是恪守禮儀,令人佩服。」納蘭凌偷瞄一眼蘭萱,邪氣的笑容裡滿是興味。「我這位堂弟粗野慣了,以後還煩請堇棠兄好好提點。」

  「凌哥,我哪有粗野?好歹我也念過四書五經,禮儀規範從小耳濡目染,悉心學習。你不要把愚弟說得如此不堪。」最後一句,她的口氣幾乎是惡狠狠地衝向了納蘭凌。

  他明顯是在幸災樂禍,甚至添油加醋想看好戲!早就知道對方是張蕁也不告訴她,還讓她演出什麼離家出走的戲碼——真是的!

  「是嗎?萱兒,你覺得自己禮儀端正?我怎麼聽你說你對於家裡安排的婚姻有所不滿,所以決定……」

  「凌哥!你不是有事必須先行離開嗎?你一直傾慕的和碩格格還在等你呢。」蘭萱皮笑肉不笑地打開手中折扇。

  納蘭凌明確地接收到了她的警告語氣,他笑彎腰般地頷首:「好好,為兄現在起變成啞巴,聽你們說,你們說。」

  「張兄,我堂兄在外人面前是翩翩風采沒錯,可是你不知道他有時候有多惹人嫌。愛煽風點火、幸災樂禍,還很壞心眼……」

  「喂喂喂,我親愛的『小堂弟』,你不必這樣抹黑為兄吧?我不過就是不小心說了一些你不想讓張兄知道的事。」

  「咦,你不是要當啞巴了嗎?原來啞巴說話這麼俐落呀!」蘭萱喝了一口艷娘端上來的香片,立刻齒頰留香。「哇,艷娘,你這壺香片怎麼泡的,好好喝!」

  「好喝嗎?」艷娘眼含秋波,嬌憨而笑。

  「果然香醇可口,入喉留香。」納蘭凌也大加讚賞。

  「如果能夠再配上一些糕點就更好了。」蘭萱中午時就離開了鎮威將軍府,因為擔心離家的計畫會受到阻撓,因此她午飯幾乎什麼也沒吃,昨晚又胡思亂想了一晚上,睡眠又不足……因此,現在五臟廟開始咕嚕叫了。

  「我讓小廝去買一些來如何?」張蕁立刻體貼地起身。「他們都在東門口的牆角下歇著。」

  「不用勞動你。」蘭萱將狡黠的目光投向納蘭凌。「凌哥,你的腳夫不也在門口嗎?」

  「成,我這就去辦。」納蘭凌看了一會的好戲,也覺得夠了,也想起身舒展筋骨。曖昧地對著蘭萱眨了下眼後,他刻意叫了艷娘。「艷娘,你在這庭院裡也悶了好幾天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買些茶點呢?」

  「這本就是艷娘應該準備的,可是……」她慚愧地低下頭去。

  「艷娘,抬起頭來!」蘭萱柔和的聲音裡透著鼓勵的堅定。「你在我們面前並沒有矮人一等,不需要老是對我們低著頭。」

  她的話讓張蕁向她投去了深思與玩味的目光。

  「好的,納蘭二公子。」艷娘卻還是不敢抬起頭。

  「你們去吧。」張蕁見蘭萱欲言又止的模樣,他輕輕開口。「我們替你看家,你大可以放心。」

  艷娘輕柔點頭,柔順地跟著納蘭凌一起離開。

  「她真是個美人,連走路都這麼婀娜多姿。」蘭萱悠悠歎了口氣。「我……我家妹子就學不來這樣。」好險,差一點就暴露了自己的女兒身份。

  張蕁略挑眉毛,對她臉上多變的表情頗感興味:「令妹走路是什麼樣?」

  「你也知道我們旗人穿旗裝要踩花盆底,平日裡走路還要甩帕子。那才叫難受呢,邁不出步子也走不快。我寧願穿馬靴——不是,我妹子寧願穿馬靴也不願意穿花盆底。」她再度暗自吐出一口長氣,自己這是怎麼了,老忘記今日的「身份」。

  「令妹也和你一樣豪爽嗎?」張蕁替她斟茶,目光無意地掃過她白玉般面容,還有那雙玲瓏剔透的大眼。

  「豪爽?」她一點也不喜歡他的形容詞,灰色的光芒立刻籠罩上了她的臉。「張兄覺得我很豪爽嗎?」

  「除了豪爽還很善良,很有主見,很勇敢。」他直勾勾的眼神還有他讚美的言辭令她突然間緋紅滿臉。

  蘭萱很少有害羞的時候,但不知為何,他那明亮的眼神就是讓她情不自禁的紅暈滿佈小臉。低下頭去後,她悄悄地從長長的睫毛邊緣觀察著他俊秀的面容。

  她這才發現他的確和一般的旗人有些不一樣,五官沒有那麼銳利和粗獷,反而多了幾份精緻和斯文,但是卻不會顯得過於文氣,反而在他的眉宇之間有一股英氣的硬朗,不過分生硬,卻非常有氣概。

  「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張蕁對於這樣直接地注視也顯得有些不自然。

  「沒有,我只是在想……滿人和漢人還是有些區別的。」蘭萱乾脆雙手托腮,認真的將他的容貌刻在心坎上。

  「滿人比較直率,而漢人比較迂腐,對不對?」他爽朗一笑。「你們在關外生活多年,自然帶著股豪爽之氣——這就是我剛才說賢弟豪爽的意思——而我們漢人多生在山水之間,自然帶著山水的靈秀之氣。」

  聽了他的話,蘭萱猛點頭:「你說得太好了,就是這種感覺。可是我不太會形容……」她悠悠歎了口氣,心房裡開始有了一些真切的體會。眼前這個英氣逼人,又俊朗非凡的男子就是她的夫婿呢。

  阿瑪和皇上這次真的是替她選了個萬里挑一的夫君。

  「你非常坦白。」張蕁朗俊的眼裡掠過幾許精光,掩蓋了一些他的斯文之氣,反而顯得霸氣非凡。「知道這是一種美德嗎?」

  「你不要再誇我了……」她俏臉更加紅潤有光澤。「我都要不好意思了呢。」

  「為兄只是說實話。」他頓了一頓,眸光顯得深沉了幾分。「要做到坦率可並不容易。」

  「我並不坦率!」她立刻就覺得無比羞慚。蘭萱垂下粉頰,心跳加速中帶著許多的愧疚。

  她連自己是女兒身的事也不敢告訴他,更隱瞞了真實身份。這樣的自己如何是坦率的呢?她根本就承擔不起他的讚賞。

  而她之前想要隱瞞自己的身份,也只是一時興起,並且擺脫掉兩人此刻相見的尷尬與生疏。

  「其實,我……」她的小手絞扭著短褂的青色鑲邊,坐立不安的神色倉皇。

  「其實什麼?」他的聲音柔和溫煦,眸光清冽明亮。

  蘭萱仰起臉,很想向他表明自己的身份。

  「爺,您在嗎?」然而門外的呼喊聲打斷了她,也讓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又給打回了心底深處。

  「什麼事?」張蕁眉頭微蹙。

  「這……」他的隨從顯然有些猶豫。

  「進來吧,但說無妨。」

  一個小廝模樣的隨從跨進院子裡,帶上門後,恭敬地作揖。

  「李公公在府裡等您,府裡就立刻派了人來找爺。」小廝恭敬地說著。

  「看起來是很要緊的事,張兄趕緊去處理吧。」蘭萱大方地先行站起,爽快地對他抱了抱拳。她雖不知那位公公是誰,但凡是宮裡的事,就沒有不要緊的。

  「留你一人在這跨院裡似乎不太妥當。我先送你回府。」張蕁倒是臉色不變,依舊悠閒如常。「你回去告訴公公,我一會就到。」

  「是。」小廝得了命令,立刻轉身。

  「真的不用陪我。我一個大男人,還要你送什麼送。」蘭萱有些心虛地降低了聲量,也轉開了眼。

  「反正順路,納蘭府離尚書府也不過隔了一條街。」他拍了下衣擺上的灰塵,灑脫地做了個「請」的姿勢。

  「那小弟就恭敬不如從命。」蘭萱在心裡暗暗歎氣,如果此刻她是女兒之身,現在的對話會不會有些不同呢?

  只能責怪自己不好,玩心太重——但今日與他偶遇,也實在是意料之外的事。

  她本想來看望艷娘的同時,也在艷娘這裡住下。畢竟她得認真演出離家出走的戲碼,好拒絕自己不要的婚姻。心想也許她這一出走就讓阿瑪和額娘亂了陣腳,會願意去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這也不是沒有先例可循,皇上一向體恤他們這些八旗子弟,也許就會體諒她的不情願吧。當然,如果真的不行,她也還是會乖乖回家。畢竟她從小生在將軍府,多多少少也明白規矩的重要。

  她只是想賭,賭一個未來自己選擇夫婿的可能性。起碼她試過了,也總比什麼也沒有做來得好。

  「你和納蘭兄的感情看起來很好。」他們一邊走出跨院,張蕁隨口聊道。「我是獨子,又因為京城裡沒有什麼親戚可以走動,所以從來不知道有兄弟姊妹的感覺究竟是怎樣。」

  「你剛才說貴親在江南——那麼你也是江南人士?」她對於他的身世背景真是充滿了好奇,很想知道關於他的全部事情。

  現在,蘭萱當然不會再逃親了。她還要回去好好的告訴阿瑪額娘,她完全滿意這門親事,不再有任何的異議。

  「我的祖籍在杭州。」張蕁一路和她行去,倒也不顯得匆忙,一點也不把有公公在府裡等他的事放在心上。

  「我從來沒有去過江南,無法想像你們漢書上形容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是什麼樣的情景。當今聖上南巡時我也還小,沒有福氣跟著同行。」蘭萱的眼裡顯出幾許期盼和困惑。

  「以後的日子還很長久。」張蕁淡然一笑,雙眸熠熠生輝的望著她。「賢弟還如此年輕,必有機會可以遊遍這大好河山。」

  蘭萱眼裡飄過幾許贊同,她伶俐地向他投去頗有深意的一瞥:「希望小弟有機會能與張兄同游。」她單純的心思裡,想到的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情景。

  對她來說如天書一般的漢人典籍《詩經》中,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這句詩。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是怎樣的深情厚愛才能支持著兩個人一起走過人生全部的歲月?

  而她,有此幸運可以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如能和他一起並肩而行,雙手互牽,一同遊覽那勝似天堂的美景,則該是怎樣的幸福呢?

  抬起頭,他們互相凝視了對方一眼。

  那一眼,似乎很尋常,又似乎很不尋常……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07:08

第三章(1)

  鎮威將軍府的二格格,蘭萱出嫁了。

  滿漢聯姻,皇上指婚,將軍府與尚書府又都是權傾朝野的國之重臣,因此這婚禮的排場自然是豪華隆重,極盡華麗。

  從將軍府到尚書府只有幾條街的路程,光是迎親的隊伍就從街頭排到了街尾。新郎按照滿族習俗去迎親,一路嗩吶高奏,鼓樂喧天,迎親的隊伍個個穿著大紅喜褂,好不熱鬧。

  新郎騎著高頭大馬,在華麗衣著的襯托下,更顯朗俊非凡。新娘的花轎也是格外扎眼,轎頂上一顆碩大的寶石襯托出新娘的尊貴身份。

  一路上惹來無數圍觀的路人,還有欽羨的目光。

  喜轎到了尚書府前,此時,新郎俐落地下馬,圍觀人群立刻發出喧鬧聲,該是射轎門的時候到了。

  坐在花轎裡的蘭萱頭蓋大紅喜帕,雖看不到她的表情神色,然從她小手緊捏手帕的舉止裡就可看出她的緊張。

  這射箭可是滿洲婚禮習俗裡的重要一環,意喻著滿洲男兒個個能騎善射,若要娶得美嬌娘,這三箭必須射得準、巧、快,力量準頭必須拿捏得當,要射在轎門下方,這樣才能驅除邪神又不傷了新娘。

  可是,她的夫婿是個漢人,蘭萱擔心他這輩子到底有沒有握過弓箭呢?她自幼就聽說漢族男子從小皆不習武,而是研讀什麼孔孟之道、儒家學說。

  常聽八旗子弟們說漢族男子肩不能挑,手不能砍,這射箭張蕁練習過嗎?

  懷著如此忐忑的心情,蘭萱猝然聽到三聲箭矢劃空而過,準確地落在她的轎門之下。

  「我真擔心你射不準呢。」當新郎來拉開轎簾時,她低下頭對他耳語了一句。

  新郎舒展的眉宇略略皺起,在掀開喜帕前,新郎新娘是不可以交談的。因此,他並沒有回應新娘的話,而是伸手攙扶著她,踏著馬凳走下轎子。

  頂蓋著喜帕,蘭萱只能看到腳下的幾寸道路,她又喜又羞,邁著小碎步緩緩向前。捧過裝滿米和錢的寶瓶,小心地跨過火盆,象徵著安全過門,日子紅火。

  然後新郎攙扶著新娘走進內堂,按照漢人風俗叩拜雙方高堂,這才送入洞房。

  經過這些繁複的禮俗以後,蘭萱早就飢腸轆轆,頭暈眼花了。

  她一個人被送入洞房,新郎則必須去參加祝吉的儀式。蘭萱由丫頭婆子們伺候著坐在新床吉位上,稱為「坐福」,等待日落西下,新郎歸來。

  蘭萱從一大早開始梳妝打扮,讓額娘替她開臉,然後等待迎親隊伍……這一路下來,一點東西也沒吃,再加上緊張和忐忑,她早就感到精疲力竭。

  「喜婆,小春,我可以睡一會嗎?好累啊。」趁屋裡只有她帶過來的婢女們,蘭萱再也坐不住了。「而且肚子餓了……」她悄悄掀開喜帕一角,發現喜床上的被褥四角都放滿了棗子、花生、桂圓及栗子。

  蘭萱心下一喜,額娘還說今天一整日她都必須忍受飢餓,沒想到夫家如此體恤她,給她準備了這麼多的零嘴乾果。

  「格格,您就安靜地坐著吧,再忍一會就日落了。」小春走過來給她喝了一口參茶。「現在不能睡。還有,喜帕要蓋好。」

  蘭萱清了下嗓子,正襟危坐著說:「你們都先下去吧,留小春伺候我就行。」

  「是,格格。」其他婢女們都安靜的退出了喜房。

  「小春,你累了的話就去外屋裡躺一會,晚點還有許多儀式要進行呢。」她終於垮下了肩膀,沒有外人,就不必再端著架子了。

  「可是格格,福晉吩咐小春今天一步也不能離開您身邊……」

  「福晉的話你聽,格格的話就不聽了?」她厲聲呵斥一句。「還不快退下!」

  「是。」小春立刻欠身退下了,她是蘭萱的貼身婢女,很明白這位格格要真發起怒來該是多麼的可怕嚇人。

  蘭萱等到屋內只剩她一人後,這才吁出一口長氣,掀開了頭上的喜帕。

  她盤腿靠在床褥上,就開始挑著四角的零嘴們吃了起來。

  張蕁推門進入喜房時,一眼就看到在外屋打盹的婢女小春。他無奈地搖頭,明亮的雙眸裡閃過一些戲謔。

  看來,這個小婢女今天也累壞了。於是,他並沒有叫醒小春,直接走進內室。

  而後,他就被自己眼前所見景象給震撼住了,一時間竟只能呆立房中。

  滿地的狼藉,有花生殼、栗子殼、桂圓殼、還有些沒吃完的紅棗滾了一地。他的新娘,鎮威將軍的二格格,皇上親自指給他的滿族淑女,此刻正躺在他們的喜床上呼呼大睡,她不僅掀掉了大紅喜帕,還將喜服也脫了下來扔在床沿。

  張蕁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了,他定了下神,仔細一瞧——她的腿後枕著的那是什麼?是他們喜床上的玉如意!此刻正被她踢到了腳後跟!

  這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新郎還未進屋,新娘便已經寬衣而睡,甚至擅自掀去喜帕!

  他按捺住心底的滑稽感,耐住性子走到床邊,猶豫地伸出手去又縮了回來。

  「蘭萱。」沉著聲,張蕁低喚了一聲。

  蘭萱的肩膀微微轉動了一下,但依然好夢正酣,絲毫沒有醒覺的跡象。

  張蕁感覺到內心洶湧而上的不滿與無奈,他努力克制,繼續嘗試將她喚醒。

  「蘭萱,蘭萱……醒來,醒醒。」見她依舊無動於衷,張蕁伸出手去推了她的肩膀。

  「不要吵我!」蘭萱向來最氣有人驚擾她的睡眠,她習慣般地抬手揮開對方。「小春你這奴才,我說過多少遍了?本格格休息時,哪怕是天塌了也不准煩我!」

  睡眼惺忪,再加上起床氣,蘭萱只覺得腦袋脹痛,心情惡劣到了極點。

  「天塌了你也可以繼續睡,但是今天的婚禮儀式還沒結束。你若不想完成它,也有義務要告知我。」張蕁立即後退了一步,他一向溫雅的臉龐此刻卻籠罩上一層寒霜。

  蘭萱被這個低沉的聲音給嚇醒了,她猛地坐起,眼露恐懼之色。

  「我……我沒有不想完成……」她嚇得臉色發白,慌亂得想要披上喜服,戴上她的紅蓋頭。

  「那我就先離開。」他冷眼掃過她蒼白的臉色,倏地轉身。

  「別走。」趕緊穿上花盆底鞋,蘭萱也顧不得自己衣衫不整,一下站了起來。「你怎麼不讓丫鬟把我叫醒呢?」

  「我不走,你如何更衣梳妝?我去門外等待,如果可以進來了,喚我便是。」他沒有回頭,聲音平靜無波,卻毫無溫度。

  他生氣了。蘭萱伸出的手頹喪放下。確實,她現在這副不雅之態,也著實不適合與他繼續對話。剛才她有沒有說一些不合時宜的話?此刻腦海裡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來……

  「小春,小春,你快來助我更衣。」然眼前最要緊的便是她的儀容儀態,其他一切免談。

  「是,格格。」小春訓練有素地一躍而起,奔進了內室中。

  「你這奴才,怎麼能睡這麼死?連姑爺進房了都不知道?」蘭萱氣惱地瞪向她的貼身女婢。

  「格格。」小春嚇得跪了下來。「是奴才的錯,奴才該死。」

  「好了好了,你也不要跪了,快起來幫我準備,姑爺還在門外等著呢。」蘭萱看到小春一臉惶恐,她有些後悔自己言語過重,趕緊將她扶了起來。

  「格格,可是您怎麼……怎麼把這裡弄成這樣?」小春惶恐不安的四處觀察,滿地的垃圾,新床也完全沒有了整齊模樣。

  「我……我也不知道……」蘭萱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我迷糊中覺得困了,原本只想小歇一會後,才招呼你們來收拾的。沒想到都這麼晚了。」

  「小春先伺候您更衣……」小春俐落地替她套上喜服。「我去叫其他丫頭進來打掃和替格格重新梳妝。」

  「是是是,你快去。我自己可以梳頭。」蘭萱六神早就無主,今日她算是丟盡了顏面,如果這些事傳到阿瑪額娘的耳裡,定又惹來一番嚴厲的訓斥。

  而且,還讓他給瞧見了,他心裡會怎麼想呢?哪有新嫁娘這麼放肆無禮的?即便是一向從不喜被禮教束縛的蘭萱,也明白自己今日出了大紕漏,因而覺得羞愧,感到慌張。

  丫鬟婢女們一湧而入,喜婆更是滿臉驚慌的看著新床。

  「格格……您……您怎麼把那些喜果兒都吃了?」喜婆也是頭一遭看到如此情景,一時也傻了眼。

  「那些喜果兒不能吃的嗎?」正要戴上喜帕的蘭萱再度臉兒一紅。「我還以為是為了怕我肚子餓,特意準備的呢。」

  「我的好格格呀!」喜婆只能兀自搖頭,另外吩咐人趕緊再去拿點喜果兒進來佈置。「這四樣乾果是為了取名字上的吉祥寓意。咱以前是直接放在被子中,但那樣蓋起來不舒服,因此現在才放在棉被的四角上。」

  蘭萱一面坐上床榻,一面點頭:「那都是些什麼寓意?喜婆,你跟我說說。」

  「您先把喜帕給蓋上。」看她眨動著一雙好奇大眼,喜婆趕忙替她蓋上帕子。「這桂圓呀是取其團圓之意,棗兒和栗子則是早立貴子,花生則是取其兒女成雙之意,再加上中間的那玉如意,便是如意吉祥,子孫滿堂、團圓和美。」

  「怎麼都是這些個……」蘭萱羞紅了臉,端正了姿勢後,終於又恢復了正襟危坐的典雅儀態。

  「你們動作快點,別讓爵爺久等了。」喜婆喝令著丫鬟們。

  蘭萱則端坐床榻,再也不敢多說一語,多動一下。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07:48

第三章(2)

  「姑爺來了。」當聽到丫鬟們的稟告聲後,她的心臟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蘭萱咬了下自己的下唇,暗下決心,接下來的儀式中,她定要做到最完美最出色,以彌補先前的失態。

  只是,能否順利完成,她真的是心裡沒底啊。

  夜已深沉。

  這本應是個洞房花燭夜,你儂我儂間自有一番旖旎春光之時。

  然在這喜氣洋洋的新房中,雖寂靜無聲,新郎新娘卻都未寬衣,而是各自坐在喜床一頭,沉默以對。

  蘭萱已經坐了整整一天了,她此刻腰酸背痛,口乾舌燥,心情也很鬱結。

  「那個……相公……」她這樣喚他沒有錯吧?蘭萱倏地紅了臉。「已經晚了,我們是不是可以歇息了?」

  張蕁只是靜默地點了點頭:「格格先行歇息吧。」

  「可是你不睡,我怎麼能……」蘭萱絞了下手裡的帕子。「這多奇怪。」

  張蕁起身望著她:「你累了一天,沒什麼奇怪。」

  「那你呢?」蘭萱見他面無表情,也猜不出他的心思,更加忐忑不安起來。

  「我看一會書。」他指了指外室。

  「新婚之夜哪有新郎還看書的?」低下頭去,她既覺得委屈又感到失望。「先前把合歡酒給灑了不是我的本意,誰讓我心兒亂跳,手指發抖呢?吃子孫餑餑時它的味道的確讓人無法下嚥,太硬了。還有那長壽麵,半生不熟,也吞不下去……」

  蘭萱委屈地張大她的玲瓏雙眸,她知道自己又犯了錯,把婚禮搞得亂七八糟。但那並不是她的本意,他為何從挑開喜帕後,就一臉嚴肅,甚至不對她笑一下呢?

  「還有我以前女扮男裝之事,也不是刻意要隱瞞於你。如果我表明身份,怕你我之間相處會覺得尷尬。」她緊閉櫻唇,盈盈大眼裡盛滿了委屈之色。「就算你心裡對我有氣,也不必這麼嚴厲啊。」

  「格格說話一向這樣肆無忌憚嗎?」張蕁因為她的一番責備而錯愕。也許他太不瞭解這些滿洲格格的習性,然而眼前的這一個顯然已經讓他大開眼界了。

  「肆無忌憚?」他的評論頓時讓蘭萱心裡一涼。「這便是你對我的評價?」

  「太晚了,有些事我們明日再談。」張蕁將她失望的神情盡收眼底。

  「你看到我就是你的新娘並不感到驚訝嗎?而且我不覺得現在太晚,該談的話什麼時候都不嫌晚。」蘭萱在性格上有其當機立斷的一面,從不拖泥帶水。但有時也顯得過於任性妄為。

  然而她是滿族女子、將軍的女兒,太后面前的紅人,從來想要什麼就沒有得不到的,因此自然也造成了她性格上的某些乖張與缺陷。

  「也許我應該把話說得更明白些。」張蕁走到遠端的桌前,拉過把雕花木椅坐下。「今天不適合談話,因為你看起來非常疲憊,眼圈都黑了。而且今日怎麼說也是我們的新婚之夜,不適合嚴肅的話題。」

  「你也知道今天是我們的新婚之夜?」他的話一出口,就惹來她眼裡隱忍了許久的淚水。「從你挑開我的喜帕開始,你就沒笑過。我這個新娘讓你這麼失望嗎?那麼多的丫鬟喜婆都看在眼裡,你讓我日後怎麼在她們面前抬得起頭?」

  一抹不忍掠過他深邃的眸子,也許他今日的表現也有失態之處。然而當他走進新房,看到那些畫面時,也著實讓他失望與憤怒。

  「我一直幻想著這一刻,當你挑開我的喜帕,會是怎樣的表情呢?會驚訝嗎?會喜歡嗎?你會發現我就是那個納蘭宣嗎?你會與我說些什麼呢?我一直想,一直想……每天都在期待,可你卻……只是那樣冰冷地看著我,好像我是誰,對你毫不重要一樣……」她越想越辛酸,眼淚也就如斷了線的珍珠般不斷地滾落下來。

  「我早就知道你是蘭萱。」他感歎一聲,她軟軟的哭音還是讓他的怒火和堅持消弭了不少。

  原本想要讓她冷靜一夜,明日再好好和她談一談禮教與婦德的問題。可是現在她的眼淚讓他不忍就這樣把她丟在房裡……

  「你早就知道?怎麼知道的?」蘭萱的淚水停在眼眶,驚訝地站了起來。既然他不願意來到她身邊,那麼她也不是那些矜持等待著丈夫到來的漢家女子,她要直接走到他身邊,讓他不能逃避她!

  「納蘭凌!」蘭萱自然地坐在自己夫君身邊,用繡帕擦乾了眼淚。「那個惟恐天下不亂的納蘭公子。」

  張蕁不得不說她心思縝密,思維敏銳:「上元燈會那天,凌兄也在。當時他就對我說了你是蘭萱。」這也是為何當他得知皇上有意將她指給他時,會欣然接受的原因之一。

  他不會忘記那一天蘭萱眼裡堅定勇敢的目光,是那樣清澈、那樣純淨……

  「原來我們第二次見面時,你就知道我是女子了。」她拿起桌上放著的栗子,自然地剝起殼來。

  張蕁瞧著她瞪大眸子的困惑模樣,硬起的心腸就完全軟化了。

  「難怪你那時對我的態度有些怪異……哎呀,你不止知道我是女子,還知道我就是你的未婚妻?」她雙手捧起緋紅的臉頰,羞赧地斂下眼瞼。

  張蕁悠悠歎氣,他的這個滿族妻子真是說不出的可愛靈巧,即使她許多時候的舉止是那麼地不合禮儀,也讓他這個平素視禮教為圭臬的人覺得為難甚至憤怒。然而要他責備她,他卻發現自己並不能像對待平常人那般的對待她……

  「來,給你吃。你今天也累了一天。」她將手裡剝好的栗子送到他口邊。「這個栗子很香甜,我下午吃了好多……」緋紅染上雙頰,她羞赧地低下了頭。「讓你看到我那麼失態的樣子,真是抱歉。你不要以為我不在意,其實心裡難過死了。」

  「禮教傳統存在了幾千年,自然有它存在的理由。我知道你們滿洲女子以前不太在意,但既然入了關,而且當今聖上又那麼推崇……」

  「我知道,我知道。」她頭點得好像波浪鼓,拿著栗子的手還是放在他口邊。「我學了三從四德,我知道女子應該有婦容、婦言、婦德、婦功,是不是?也知道應該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快吃吧。」

  她以異常嚴謹的表情說著這番話,但最後一句還是破壞了她淑雅文靜的形象。

  張蕁終於張開口,那一刻,心裡流過一股奇特的暖流和悸動。

  從沒有女子用手餵食他過,而且他向來也不吃這些零嘴乾果。

  「怎麼樣?甜不甜?」睜大雙眸,她眼冒希冀地盯著他。

  張蕁淡淡地笑了起來:「如果我說不甜呢?」

  「哦。」她的表情立刻滿佈失望。「再嘗一個,我明明記得每個都很甜……你還要吃什麼?要不要喝茶?我讓丫鬟去泡一壺香片好不好?反正我們也要談話,沒有茶是不行的。」

  「你不要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沒什麼需要談的,說到抱歉,我也有不是之處。」

  她一聽之下,咬了下嘴唇:「是啊,你都擺臉色給我看。」

  「我沒有……」即便他平日裡再怎麼能言善道,擇善固執,遇到眼前的俏麗佳人也感覺舌頭打結,一時詞窮。

  噘起嘴,她滿眼委屈與悲傷:「我知道我今天顯得很不大方得體,灑了酒又抱怨東西難吃。可我不想惺惺作態,明明不喜歡的還說喜歡,委曲求全的行為我做不出來。」

  張蕁第一次從女子的口裡聽到這些話,這讓他微感震驚。

  「但我真的想要做好,誰知道越努力越緊張,就越是出錯……你也不鼓勵我一下,不對我說『沒事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她想來又覺得辛酸上了心頭。

  他握住她手腕的手,不知何時轉為了握住她的手,小心地包覆在他的大掌裡。

  「蘭萱,是我考慮不周,太過嚴厲。」她軟軟的聲音讓他立刻心生自責。「是為夫的不是,讓你忐忑不安了。」

  她吸了下鼻尖,不想讓心裡酸楚的淚水落了下來。反而綻出一抹溫柔的笑容,回視著他眼裡的溫柔:「那你就是不生我的氣了?」

  「我沒有生氣。」他只是有一些不滿,但現在也完全釋然了。

  「我有些餓了,你餓不餓?命人準備消夜好了,如果你覺得這些乾果不好吃的話……」她眨了下明眸。「我覺得身體很沉。今天一整天都坐在那裡,雖然有小歇了一會,可是之後就動也不敢動一下。又擔心你會對我不滿,也憂慮自己是不是顯得不合禮教……」蘭萱長歎口氣。「今天真的是我生命裡最長最長的一天了。」

  「我不餓,不用麻煩了。」他拉起她的手,將她拉向床邊。

  張蕁發現她的眼裡透著明顯的疲倦,雖硬打起精神,但依舊難掩倦容。

  「我是不是應該替你解衣?」蘭萱望向他眼裡溫暖的光芒,突然間想起額娘昨天夜裡對她說的那些羞人之語。

  「我自己來。」張蕁被她溫柔如水的眸光所吸引,無法放開她的手。

  這是他的妻……這個認知如此清晰地劃過他的腦海,激盪成一股澎湃的悸動。

  柔情如斯,嬌妻如斯,這樣的花好月圓之夜,豈能輕易錯過?

  四目相視,電光石火間,碰撞出了激越火花。即使她是滿族,而他是漢族,即使他們有著許多不同的思想,不同的認知……然而,他們還是順利的完成了婚禮,結成了夫妻。

  這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

  他悄悄地低下頭去,深邃的眼眸裡閃出微光,梭巡過她柔媚的面龐,彷彿在請求著什麼,訴說著什麼。

  而她含羞帶怯,輕柔低笑,緩緩閉上雙眸。

  從不曾經歷過兒女情事的蘭萱,有著女性的本能。她的純真,要等待著她的夫君來探索。

  輕擁住她的嬌軀,張蕁目光熾熱地俯首,輕柔又堅定地吻住了她顫抖的紅唇,也開啟了這長夜的激情之火。

  那火焰能燃燒起兩人,將他們永遠相鎖在一起。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08:01

第四章(1)

  張蕁一腳跨進西跨院後,就看滿院的僕從奔來跑去,煞是忙碌。「這裡出了什麼事?」他抓住一個抱著花盆架子的僕從詢問。

  「少爺,您回來了。」僕役恭敬地行禮,捧著的花架子卻差點撞到張蕁。「是少夫人吩咐的,要我們把院子裡的東西都搬走。」

  「小六,你動作快點,愣在門口幹什麼?等下少夫人遷怒下來,可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管事此時在院子裡到處吆喝。「房裡的所有家什物件全要搬出去,都給我麻利點。」

  「陳管事,到底怎麼回事旦讓大家先停下手裡的活。」被花架擋住的張蕁面容嚴峻地出現在管事面前。

  「少爺。這是少夫人的命令。」陳管事立刻恭敬應話。

  「你們都先把東西放下,在這裡等著。」張蕁略一沉吟,直接朝主屋裡走去。

  「堇棠,你回來了?快來看看皇太后老祖宗賞賜我們的東西。」他的娘子蘭萱聽到了他的說話聲,像蝴蝶般的飛出了屋子,直撲向他。

  「哎喲。」可惜蝴蝶腳步不穩,半途差點絆倒。「這勞什子的花盆底鞋穿起來還真難走路。」揉著腳踝,她懊惱沮喪地看向自己的夫君。

  「走路真不小心。」張蕁伸手扶她起來,嚴厲的表情立刻就變得柔和。「疼不疼?」

  蘭萱雙眸晶亮地望著他道:「看到你就不疼了……你今天下朝好晚,我等了老半天呢。」

  「我有些事要問你……不過先回房再說吧。」他不太喜歡她在僕傭面前如此坦白的目光和言語,太不含蓄了。

  可是他這個滿人媳婦說話向來直率得很。雖然覺得她的不造作很可愛,然而有時卻也會顯得缺乏禮數。

  該怎麼和她說呢?一向以禮為尊的張蕁也感到為難,一看到她那雙清澈天真的眼,他就覺得話到口邊,又被嚥了回去。

  「太后老祖宗還讓福公公來傳話,叫我們有空進宮去玩——下個月就是十六格格的生辰了。皇上有意將她指婚給蒙古將軍,因此這次生辰要大辦宴席……」蘭萱滔滔不絕地說著。

  「太后老祖宗派人到我們府裡傳話?那應該把我從朝房裡喚回來才是。」張蕁微微一愣,看來娶了個將軍格格,日後他和宮裡的關係會越來越密切。

  「把你喚回來幹什麼?我受了口諭不也是一樣?」蘭萱命人替他倒茶。

  「禮數上應該是我們夫婦一塊兒在場。」他看著屋子裡的景象,不禁又皺起了眉頭。

  蘭萱聽完後,悄悄吐了下舌頭。「太后老祖宗時常會賞賜些小玩意兒,或者讓公公們傳個話,不必如此在意。對了,這些都是陸續送進府來的賀禮,有些封疆官吏們的禮物晚到了,也有的直接送進了將軍府。今日我回家去看額娘和阿瑪,就一起帶回來了。」蘭萱指著圓桌上堆得高高的禮物說道。

  「你今天回了娘家?」張蕁做了個手勢,打發掉屋子裡所有的婢女。

  「是啊,覺得無聊,一個人太悶了。」蘭萱拉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回來時我還去了趟恭親王府,我和恭親王家的四格格從小就甚為投緣,我邀請她明日來府裡小坐。」

  「蘭萱。」張蕁揉了下眉心,看來不想談的事還是得談。「你要回娘家的事,為何昨日不先知會我?」

  「昨日沒準備回去,所以就沒告訴相公。你喝一口這碧螺春,我記得相公提過你的祖籍在杭州,這西湖特產的茶葉我見咱們將軍府裡有,就讓小春帶了回來。」蘭萱笑眼彎彎,今兒個她出門好好地放鬆了一番,又見到了想念的阿瑪、額娘,心情自是大好。

  「你倒是把我這些閒話都記住了。」張蕁看著她期待的雙眸,接過了茶杯,卻並未喝茶。「然而其他我和你說的那些話呢?」

  「什麼話?相公你的話每句我都深深記在心裡。」蘭萱大張著迷惘的雙眸。

  「我前天給你看的文集,你看了嗎?」

  她無辜地眨動了幾下眼:「相公,你知道為妻的漢學造詣不高,那些文章都寫得很高明,可是……我念了之後有許多地方不明白……」

  「有不懂的地方,你可以問我。」他拿起茶蓋,在茶碗上輕碰了兩下,眼裡閃過詼諧的笑意。他百分之百可以肯定,他的嬌妻應該從沒翻開過那幾本書冊。

  「啊……書被小春收起來了,待明日我讓她拿出來,再請教相公。」蘭萱帶著三分心虛,不敢看他。

  「那裡面有一篇專論婦德的文章,可曾留意?」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痕。

  蘭萱瞪著雙眸,用力地思考了好久,然後搖頭。「相公,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告訴我?不要和我繞彎子,直說無妨。」

  他的妻子很聰明——張蕁的笑容更深。

  「那只是我寫的一篇文章罷了,我想你應該看一下。」新婚燕爾,看著她的可愛面容,他實在無法對她有任何嚴苛的要求。

  「我看過!在知道我被指給你以後,阿瑪就拿給我看過,還對那篇文章大加讚賞。」她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幸好她知道那篇文章。

  「那你的感受呢?」他的眼裡閃過促狹之光。如果她看過那篇文章,到底是讚賞,還是反對?他很想知道自己妻子的想法。

  何況那上頭寫了他對婦女美德的所有要求,以她直率的性格,讀過後不應該毫無感想才是。

  「這個啊……我覺得很好啊。」蘭萱閃爍其詞,目光游移。

  當時她非常排斥這門婚事,自然也就大大的貶損了那篇文章一番。之後便忘了這回事,直到現在經他提醒,她才猛然想起。

  「你覺得很好?那麼就是同意我的觀點咯?」張蕁喝了第一口碧螺春。

  「我完全同意。」蘭萱倉皇間一時也想不起文章寫了些什麼,反正就只記得文采飛揚、引經據典、條理分明、格局也很宏大——這些都是阿瑪告訴她的。

  「那麼對於我所說的,女子應該具備『溫、良、恭、儉、讓』的品德,你也毫無異議?」

  「沒有,我沒有。」蘭萱在心裡念著「溫、良、恭、儉、讓」五個字,但她有念卻好像沒有完全懂——不過她不懂也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張蕁點了下頭:「那你告訴我,現在外面大動干戈的是準備要做什麼?」

  「哦。」話題終於轉換,她的表情再度變得靈動。「我今天不是去了恭親王府嗎?他們府裡正在大興土木,請了很好的匠人,將所有屋子院落都修葺一新,真是氣派極了。恭親王府的大貝勒你認識嗎?就是承兗貝勒,他和我說開春了,應該讓闔府上下有個新氣象。」

  「因此我就想到我們尚書府的佈局太樸素了,而且堇棠你現在是爵爺的身份,雖然你是因為孝順父母不願搬出府,但我們居住的這個跨院實在和你身份不符。」她說得頭頭是道。「出閣前我額娘也要我做個好妻子,好好當家。我想,讓丈夫的住所符合身份也是我應該做的事吧?」

  「所以你就決定在這裡大興土木。」張蕁雙唇緊抿成一直線。

  「是啊,我已經聯繫工匠了,明天就請他們過府測量、畫草圖。」蘭萱一說起自己的大計劃就顯得興奮不已。「堇棠,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很期待呢。」

  「你該知道要在家裡興土木是件大事。」他望向她染上興奮霞紅的臉,眼色卻暗沉了許多。「而且我們張家家訓,娘應該和你說過,第一條就是勤儉持家。」

  「家訓?哦,是啊,你娘是和我說過,還給了一本書冊,讓我慢慢看。」

  「那你讀完了嗎?」他的臉色更深沉了。

  蘭萱沒有發現他的表情變化,只是一逕想著自己的偉大計劃。

  「我看了,但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她歎了口氣。「那些文字枯燥乏味,有些話我也看不明白……而且我想你們漢人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我看不懂應該也沒有關係吧。」

  「凡是對你有利的句子你倒是記得很清楚。」張蕁深吸口氣,似乎下了什麼決定。

  「堇棠,我看恭親王府新修的池塘可漂亮了,我覺得我們府裡也可以挖個大池塘。還有,院子裡要那麼大片的竹林幹什麼?我覺得可以改種些四季鮮花,再弄些江南園林的假山、流水過來——聽說現在京城裡很流行江南庭院的佈置,不但氣派好看,還能防風沙呢……」

  「蘭萱,你先坐下,好好聽我說。」他伸手按住她的手腕,輕柔但堅定地將她拉到身邊的椅子上坐下。「我們府裡不需要大肆翻修,也不需要江南庭院,現在這樣就很好。」

  蘭萱這才真正注意到他嚴肅的神情,她顯得錯愕怔忡。

  「為什麼?」

  「我知道你從小就與皇格格們一起長大,也深受太后與皇上喜愛,有著尊貴的地位。但是我也對你說過,既然你已經嫁給我了,就是我們張家的兒媳。」他目光銳利地掃過她困惑的臉。

  「這些在我回門前你都告訴我了。」蘭萱雙手絞著帕子,眼神清澈而坦誠。

  「那你將我說的話再複述一遍。」他嚴厲的表情絲毫未變。

  此時蘭萱心裡有些不快。他現在這副嚴厲的模樣是什麼意思?她的所作所為都是出自好意,是為了討他歡心。但他似乎一點也不領情,竟還顯得氣惱。

  「相公,今天你娘囑咐要一起進膳。我瞧時辰也不早了,你趕緊換下官服,梳洗一下,我們到東院用膳吧。」一抹倔強的光芒閃進她晶鑽般的明眸裡。

  「不急。」張蕁口氣淡定,卻帶著一貫的氣勢。「我們話還沒說完。」

  「沒什麼可說的。」蘭萱小心地低下頭去。「你如果不滿意我的想法,那就讓僕傭們把東西都搬回來,修葺屋子的事也當我沒提過就是了。我現在的身份是張府少夫人,你也不必再提醒。反正不管到了哪裡,我都是你的妻子,本來就應該聽你的話。」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08:15

第四章(2)

  她低著頭,讓他無法看清她此刻的表情。雖然她這番話說得婉轉溫和,但張蕁直覺地感到她內心一定有所抵抗。

  「蘭萱,你我雖已成了夫妻,然而我們對彼此還不太瞭解,因此在習慣上會有所不同,也難免會有摩擦。但我並不是要你無條件順從,而是希望你能慢慢適應這裡,適應我的家和我這個人。」他眉頭緊鎖,目光深邃。

  「我自認已經很努力在適應了。」她還是鎖著眉心。

  「我們家向來以禮教治家,加上我和父親大人都任職於禮部,對於禮儀上的要求規範自然會比其他官宦之家嚴厲。身為我的妻子,行為上更應該嚴謹一些。」他的口氣漸漸加重。「你知道皇上為何願意把你這樣尊貴的滿族格格許配於我嗎?主要是因為皇上有意推廣禮教,整肅風氣。」

  「可是你也應該知道,我從小就是不受拘束地長大,現下要我突然改變所有的習慣和性格,我怎麼能立刻辦到?」蘭萱將手裡的帕子絞成了條狀。「我明明很努力了,只是你看不到……」

  「我知道你在努力。」伸出手去,他輕握住她握成拳頭的柔荑。「我也知道這對你來說的確有些困難……但我們已經是夫妻了,我希望你從現在起,把自己當成我的妻子,而不是外人,也希望你能瞭解我是怎樣的人。家訓也好,我的文章思想也好,都是讓你理解我的途徑之一。」

  「我一定會好好研讀,有不懂的地方也會請教你。」他手心的溫度傳遞到她的身體裡,讓蘭萱的心也變得柔軟起來。

  抬起眉,她恭順地望向他。

  「還有,『溫、良、恭、儉、讓』這五個字你一定要好好理解並且實踐,不僅僅是知道,好嗎?」他也不想太逼迫她,畢竟她有她的習慣,一時半刻確實無法改變。與其由他強硬命令,不如讓她自己理解、贊同,繼而接受。

  「好,我知道了。」即使內心有些不情願,她也點頭答允。

  「另外,你剛剛怎麼稱呼娘的?現在難道不該改口嗎?」這一點也讓張蕁有些傷腦筋。「你嫁入府裡也有月餘了,也該習慣這是你往後的家了。」他的家雖然沒有將軍府氣派,但他真心希望這裡能成為她心靈的倚靠之所。

  他想給她穩定安逸的生活,不需要太過華貴,卻能給她安心與溫暖的感覺。

  「對不起……」蘭萱感受到他聲音裡的沉重,這才恍然發現自己的確沒有把這裡完全看成她的家。她似乎還是鎮威將軍府的二格格,而不是他張蕁的妻子。

  也難怪她的夫君會覺得她不懂禮數,就連她的阿瑪額娘也曾批評她太過放肆驕縱了。

  「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夫妻間也不必道歉。」他的眼裡流露出一絲溫情。「從今日起,你多陪著娘,如果覺得無聊就找她聊聊天,你會發現她是很溫柔慈善的母親,從她那裡可以學到許多持家之道。我希望你能認同並且融入這個家。」

  「相公,我知道了。」她輕柔頷首。「以後我有任何不足,你也要多包容我一些。不能因此而討厭我。」

  「我怎麼會討厭你?」張蕁將她從椅子上拉了起來,溫柔地擁進懷抱裡。「你是我的妻,我呵護都還來不及呢。」

  蘭萱安心地閉上眼睛,此刻心裡漫溢著對他的愛意,先前的嫌隙早就煙消雲散了。

  「相公,你知道當我知道你是我的指婚良人後,我有多高興嗎?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得到上天的厚愛,才能如願以償。我當時就在心裡發過誓,要好好做你的妻子,做一個可以讓你驕傲、讓你沒有後顧之憂的賢妻。」

  張蕁的眉宇完全地舒展開來,不論她在禮教上的表現與他的期望有多麼背道而馳,但她的善良與坦率,卻是他無法抗拒的。

  他知道自己會寵愛她一輩子,因此也更加期望她能和他有著共同的想法。

  他相信,假以時日,蘭萱必然會成為四德俱備的女子。

  他並不知道,那個表面上柔順的蘭萱,向來我行我素,極有主見。此刻,她雖然因為對丈夫的愛,而願意低頭妥協,但其實她內心的想法沒有一刻改變過。

  將來,還有一些預想不到的風暴在前頭等待著他們……

  婚後的生活並不如蘭萱期望的那樣甜甜蜜蜜,無憂無慮。

  張家是個很講「禮數」的地方,凡事都必須符合禮教規範。當她讀完了那本張家家訓以後,就開始感覺到一些不安與危機。

  這本家訓上大部分的內容她無法認同,甚至有了很深的厭惡和排斥感。女子在這個家庭裡似乎毫無地位、思想可言,處處都充滿了她無法忍受的約束與規範。

  就拿她婆婆對她耳提面命的「四德」來說,她頗有微詞,特別是對於「婦德」的那些規範教條。

  女子為何必須恭順謙卑,為何就不得反抗男於的權威呢?女子為何必須凡事聽從父親、丈夫甚至兒子的命令?就連出門這樣的小事都要得到他們的首肯,這也太

  在她的想法裡,如果男人的想法是錯的,那麼就不應該聽從。如果自己的想法是對的,那就應當堅持。在他們滿人家庭裡,從沒這麼多的規矩教條,讓她從小覺得男兒與女兒本來就沒有太大不同。

  「娘,今兒個有花市,我們去逛逛好不好?兒媳見您整日待在房裡做繡工,也太乏味了。」這幾日她都陪著張母聊天唸書,雖然學習了不少禮教德性,但心裡的不贊同感卻也越來越高漲。

  更何況她性喜熱鬧,無法安靜,被困在這犬宅院裡幾天,早巳心煩氣躁。

  「你如果想去,等晚上蕁兒回來,向他說明便是。明日讓蕁兒早些時辰回來,陪你去逛逛。」張母生性溫文嫻雅,張蕁身上那股文雅勁兒應該就是遺傳自她。

  張母放下手裡的繡工,揉了下酸痛的額心。「老了,才一會就覺得眼睛酸痛得緊。」

  「娘,等我下回進宮時,替您向太后求一副西洋眼鏡來。她老人家說戴上那個玩意,看什麼都清晰許多。」蘭萱靈光一現。「我覺得一定也適合娘。」

  「阿彌陀佛,真能用上皇太后御用的東西,也算是我們家門有幸。」張母立刻念了句佛號,她篤信神明,吃齋念佛,很是虔誠。「老祖宗的身份何其尊貴,我怎麼能和皇太后相提並論?你不必替我費心。」

  蘭萱有些喪氣地望著婆婆,她已經很努力的想要和婆婆更親熱一些,然而許多時候,她可真不知道要如何去接她婆婆的話茬兒。

  「娘,剛才我們說的事,兒媳認為不必請示夫君。」在婆婆面前,蘭萱也盡量學會文贊贊地說話,但著實顯得拗口。「他公務繁忙,讓他抽空陪伴妻子,他定會拒絕。況且花市本來就比較適合女兒家逛,即便他前往,想必會感到無趣得緊。」

  「陪著我這個老人家定然悶壞你,其實你不必每日來請安陪伴。要去哪裡,先知會蕁兒一聲也就是了。」張母也是聰慧之人,這滿族格格娶進門,雖是讓家門蓬蓽生輝,卻也要更加小心翼翼。

  畢竟張氏一門是漢族,即便官拜尚書,卻也還是外族之人。滿漢通婚是天大的好事,因此不能出任何的紕漏。對於自己的兒子她無比放心,張蕁向來行事穩重、進退合宜。但這將軍家的格格娶進門後,除了兒子以外,就是與她這個婆婆接觸最多。可不能因為她,讓蘭萱感覺不適。

  「娘,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她這番話倒是讓蘭萱慌了手腳。「兒媳陪著您覺得很快樂,一點也不煩悶。您可千萬別這樣和我夫君說,他會以為我禮數不周,讓娘您厭煩了呢。」

  如果被張蕁知道她因為覺得沉悶,而想要拉著婆婆一起出府去散心,一定又會惹來他一番說教。她有些怕和他談論禮教問題,因為她永遠會是輸的那一方。

  「你如何會禮數不周?難道是蕁兒說的?」張母暗自心驚,自己的兒子竟會如此不懂事?蘭萱可是鑲黃旗鈕祜祿家的格格,除了皇族格格以外,她就是最尊貴的格格了,豈能責備她不懂禮數?

  「娘,您不知道,相公覺得我在婦德方面還有許多欠缺,所以讓我跟著您學習怎麼當個好妻子、好媳婦呢。」一聽婆婆那開切的話語,蘭萱壓抑在心頭的不滿與煩悶就有些忍耐不住了。

  「這話從何說起?」張母拉住蘭萱,體己地拉住她在身邊坐下。「來,你好好同我說說,如果蕁兒真有什麼地方不對,我定會讓他爹好好教訓他。」

  「他也沒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蘭萱本能地替丈夫辯護。「只是娘也知道,他是漢人,我是滿人,生活習性上有許多不同。若以漢人女子的標準來要求,我定然有許多缺點。」

  這些話一直悶在她的心裡,從不曾對人說起過。越是研讀張蕁留給她的那些功課,她越覺得自己離他心目中的完美女子差距甚遠。

  如果他喜歡的是那樣禮儀周到的女子,那麼她就完全不符合他的標準。從他那篇曾經轟動京城的文章來看,她更是連女子德性的一點邊也沒有沾到。如此這般,她的夫君又怎麼會喜歡她呢?如果不被喜愛,她會不會有被休的命運?

  蘭萱為此暗暗犯愁,表面上她努力去迎合丈夫的想法,然而內心裡卻還是志忑不安到了極點。

  「他那篇婦人美德論裡,推崇女子應該溫良恭儉讓,但是這五種品德我都鮮有具備……溫者貌和,良者心善,恭者內肅,儉乃節約,讓即謙遜。他還具體解釋女子應該什麼也不與人爭,什麼也不與人搶,溫和守禮、恭順謙卑……而我似乎一條也不符合。」

  「難怪這些日子你都在研讀女訓女誡之類的書籍。」她這番話倒真的是讓張母更加驚慌失措。「我以為是你自己感興趣才找來研讀的……」

  「不是啦,是他要我必須好好理解。」蘭萱歎氣再歎氣,這些日子對著那些教條,她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歎氣。「娘,您覺得堇棠會不會嫌棄我不是他心目中的完美妻子人選呢?」

  「不會不會,當然不會。他怎麼可能會嫌棄你?」張母聽得臉色發白,額冒冷汗。看來,她那個凡事都設想周到萬全的兒子也會有考慮不周的時候。怎麼能對蘭萱說這些話呢?也不想想他們張家的身份地位,能夠高攀上將軍府已經是何等榮幸,不知有多少雙含妒的眼在等著看他們出醜呢!

  不行,今晚無論如何她也要和丈夫商量,找兒子好好地談一談。

  讓他明白自己的身份與格格的地位,不能失了分寸,也惹上麻煩!

  而她現在首要的事,就是安撫蘭萱。讓她不要把這番抱怨說給她的額娘——甚至是皇太后聽。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08:48

第五章(1)

  張蕁絕對沒想到蘭萱竟會到母親面前告了他一狀。

  今日他剛跨進府門,還來不及換下官服,就被心急火燎的管家告知,父母在正房裡等他去回話。

  張蕁冷靜聽完一番訓話後,絲毫沒有為自己辯解。

  「爹,娘,兒子認為這是我與格格之間的問題,還是讓兒子來處理吧。」他謹慎但堅持地回答。「至於爹娘的教訓,兒子謹記在心。」

  「尋兒,我知道你向來處事嚴謹。但你這個媳婦有些特殊,我們張家的條規對她不太適用,你一定要拿捏分寸。」張尚書溫言警告。

  「是。」他低頭應允。

  不到一盞茶時間,張蕁離開父母的居所,向西跨院走去。

  他的臉色就如同逐漸黑暗的天色般,讓人難以捉摸,也看不真切。

  他向來以為蘭萱心無城府,坦率直誠,但今天她所做的這件事,實在太不像他認識的蘭萱。

  從母親的口氣判斷,蘭萱當時的怨氣非常深重。

  而更令他在意的是:至今為止,母親說起蘭萱時的口氣還是非常小心謹慎,一直強調兒媳婦的身份尊貴。

  雖然蘭萱的確是名門之女,然而現在她已經是張家的兒媳。如果不是平日裡兩人相處太過客氣,母親絕不會這樣慎重,生怕怠慢了她。

  張蕁沉著鎮定的眼裡掠過如星辰般的銳利光芒,看來他還得和蘭萱開誠佈公,把該說的話都說完——關於他們張家對於媳婦的美德要求,以及他的期望。

  他已經給了她很長的時間適應,如果她又反彈的話……他並不會因為忌憚她的身份而退縮。所謂家有家規,她現在是他們張家的媳婦,就必須樹立這個認知。

  下定決心後,他的表情倏然冷靜了不少,也冷酷了許多。

  推開房門,張蕁逕自說道:「其他人都退下,我和少夫人要單獨待一會。」

  「姑爺,您回來了?我們格格她……」沒看到一向活潑開朗的蘭萱身影,婢女小春倒是緊張兮兮地趕了上來。

  「小春,這裡不是將軍府,注意稱謂。」張蕁眉峰一擰,立刻顯得嚴厲異常。

  「啊?」小春被他喝斥一聲後,呆呆愣住了。

  「在這府裡,蘭萱是我的妻子,是尚書府的少夫人。你既已隨嫁過來,就要按照我們府裡規矩改口。」他冷冷掃過小春的臉。

  「是。」小春連忙福身。「是小春糊塗了,請少爺原諒。」

  「說吧,我的夫人她怎麼了?」平日只要聽到他回府,蘭萱必然笑臉相迎。此刻蘭萱卻不在,這就更加深了他的懷疑——蘭萱在母親面前告上一狀後,是否也準備給他臉色看了呢?

  「格……不對,少夫人她……」小春卻突然結舌起來,對於眼前嚴厲的張蕁,她還是深受驚嚇。

  「她在臥房?」

  「是……」

  「堇棠,是你回來了嗎?」就在此時,蘭萱滿含眼淚地從臥房裡走了出來。

  張蕁立時被她眼裡深刻的悲傷所震撼,他一個跨步到她面前,接住了她撲過來的身體。

  一靠向他的胸膛,蘭萱就哭得更加悲傷深切。

  「怎麼了?」她的哭聲嚴重干擾了他的思路,早已忘卻了自己原先下定的決心以及要和她說的話,只想搞清楚讓她哭泣的原因。

  「我的徐嬤嬤去世了,剛才將軍府裡的來旺捎來額娘的信……徐嬤嬤是我的奶娘……她前年離開將軍府回家養老,沒想到這麼快就……嗚嗚嗚……」她哭倒在他懷裡,泣不成聲。

  張蕁輕拍著她顫抖的背脊,將她扶到一旁軟榻上坐下,又命小春去倒杯參茶。

  「堇棠,徐嬤嬤可疼我了。我小時候額娘身體不好,一直是她照顧我的。」抓著他的衣襟,蘭萱哭得斷腸。

  「徐嬤嬤的老家在哪?」他伸手替她擦拭去淚水,溫柔地抱住她,輕撫著她。「我命人代我們去弔唁。」看她哭得如此淒涼,他的心竟情不自禁地揪緊著。那種感覺平生未曾感受過,就好像她的痛苦傳染到了他的內心般深刻。

  「我想自己去。並不遠。」蘭萱抬起婆娑的淚眼,懇切的望向他。「她就好像是我的另一個母親一樣……」

  「乖,別哭了。你如果哭壞了身體,徐嬤嬤在天有靈,也會心疼的。」現在,他就無比心疼了。

  張蕁一手抱緊她,一手從小春手裡接過參茶,親手餵她喝了一口。

  蘭萱的雙眸眨啊眨的,眼看著豆大的淚珠又掛在了睫毛上。

  「額娘的信裡也沒說清楚,她到底是怎麼走的……堇棠,我現在想回娘家一趟好不好?」她咬了下嘴唇,眼神很游移。「我想知道更多的情況,我……」

  「今天太晚了,明天我陪你回去。我們一早就去,好不好?」他溫柔一笑。「你現在滿眼紅腫,如果讓額娘看到了,也會心疼的。」

  「那你明天陪我回去。」她攀住他的脖子,將小臉埋在他的頸窩裡。「你今天回來得好晚,我一直在等你。」

  「因為一些公務。」他的眼神略一黯淡,又立刻變得清朗起來。「你用過晚膳了嗎?想吃什麼,我讓膳房去準備。」

  「我吃不下……」她撒嬌般地晃了下肩膀。

  「吃不下也要吃點。」張蕁竭力思索她喜歡的食物,卻發現自己並不瞭解她的喜好。「燕窩粥,小春去讓廚子準備。多少吃一點,我陪你吃,好不好?」

  蘭萱在他的溫言軟語下,輕輕點頭:「堇棠,你對我真好……你去向爹娘請過安了嗎?」蘭萱的悲傷因為他的安慰而稍稍平復了一下,雖然內心還是那麼難過,但混沌的頭腦倒也清晰了幾分。

  她知道張蕁是個孝子,每天晨昏都要向爹娘請安。

  「我去過了……蘭萱,好一點了嗎?人死不能復生,你要堅強些。」他輕輕用食指勾起她的下巴,眼神裡閃爍著讓人安心的深邃光芒。「不論何時,我們都要對自己的親人好一些,那麼即使他們不幸身故,我們也盡到了自己的孝心。」

  「你說我對徐嬤嬤不好?我雖然有時候會嫌她嘮叨……但我從來不會對她大聲說話,也沒有把她當成奴才來看。她是除了阿瑪、額娘還有我的姊姊外,和我最親近的人了……」說著說著,她的淚水又掉了下來。

  張蕁只是抱著她,輕輕搖動著她,並沒有打斷她的話。

  「前年她的媳婦替她生了孫子,雖然我很捨不得,但還是讓她回老家去頤養天年。我把自己攢下來的例銀——雖然也不多,一共才二百兩,都送給她了。可是她沒有收……」蘭萱哽咽著,哭得更傷心了。「她不要我的錢,說只要我能嫁個如意郎君就是她最開心的事……還說我阿瑪對她很好,她晚年是無虞無憂的……」

  「那就是了,徐嬤嬤一定很喜歡你,你也對她很好。」

  「是吧……不過她走的那天,我還是讓小春把那二百兩銀子塞進她的包袱裡。可是……可是,堇棠。」她眨著矇矓淚眼看向他。「我從來沒去看過她,每次想好了要去,但總有事而錯過了。我有寫信請她來參加我的婚禮,她卻說抽不開身,怕是已經生病了吧。」

  「她是怕你擔心,才不告訴你的。你也不必太過自責,生死有命,這是人力不能左右的。」

  聽了他的話,蘭萱用力點了點頭,「以前我對你每天晨昏都要去給爹娘請安,感到有些不以為然。我在家的時候,也會對阿瑪發脾氣,對額娘的話聽之不聞……請安的事,更是記得就做,不記得就算了。」她用絹帕擦拭著自己的眼角,和他說說話後,堵著的心坎就沒那麼難受了。

  有他陪著真是太好了……蘭萱想到如果沒有他,只有她一個人聽到這個噩耗,她不知道會有多麼傷心難過呢。

  張蕁捋了下她額頭上掉落的幾許秀髮,默默地聽著她的傾訴,讓她好好的宣洩心裡的哀痛。

  「可是現在我明白了,以後我要對阿瑪好,對額娘好,對我的公公婆婆好,對你好,對姊姊好……徐嬤嬤已經不在了,而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應該隨便忽視,要更真心的對待。」蘭萱用被淚水清洗得透澈的雙眸望向他清朗溫柔的眼。

  「蘭萱,你真是蕙質蘭心。」他的心裡掠過陣陣柔情,先前有過的一些嫌隙早已煙消雲散。

  先前的她坦率真誠,善良天然,如果他懷疑這樣的她心有城府的話,也太對不起她對他的信任與依賴了……是的,依賴。被她依賴的感覺是這樣的美好,他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她的這種依賴,是全然毫無保留的。

  「堇棠,還好今日有你陪著我。你知道嗎?你對我的寵愛,和阿瑪額娘,和徐嬤嬤,和太后老祖宗,和皇上……他們對我的寵愛都不一樣……」蘭萱噘起她的櫻桃小嘴,可愛地歪過腦袋,彷彿在深深思考。「我說不清,雖然你並不會順著我所有的要求,但卻讓我很甘心聽你的話!」

  她終於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猶如春花初綻,驅散了一切的陰霾悲傷。

  「我們用膳吧。」他摟著她站了起來,拿起她的帕子,替她擦掉眼角未干的淚痕。「明天我就陪你回將軍府,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好好休息。」

  蘭萱乖乖點頭,胸口依舊有著失去親人的悲痛,但身體裡的沉重卻已經褪盡。

  是的,徐嬤嬤在天有靈,也不喜歡看到她這樣整日哭泣。

  「徐嬤嬤,你看到了嗎?我嫁了一個世上最好最疼我的郎君,你可以安心了。」她扶住張蕁的手,輕輕揚起頭,望向天邊的方向,柔聲說道。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08:57

第五章(2)

  蘭萱在夫君張蕁的陪伴下一起回到了鎮威將軍府,並從鎮威將軍福晉那裡聽到了關於徐嬤嬤過世的全部細節。

  徐嬤嬤果然在她大婚之目前就已重病纏身,卻在回信裡欺騙她一切安好。她自然明白嬤嬤的用意,是不想破壞了她出嫁的心情。

  然而當得知這些實情後,蘭萱又如何能夠心安?因此,她決定一定要親自去弔唁徐嬤嬤。

  「蘭萱,你是一品大臣家的格格,而徐嬤嬤卻只是你的奶娘。她身故,於禮你是不應該去弔唁的。」一聽她的話後,福晉首先表示了反對。

  「我才不管這麼多,我把徐嬤嬤當成親人看待。哪有親人去世,我卻不能去憑弔之理?」蘭萱的倔脾氣在此刻爆發開來。

  「額娘已經命人準備弔唁之物,並旦讓府裡的管事親自送去。於情於理,於我們皇家的體制,這樣就已經算是盡到心了……」

  「額娘,您是可以派人過去,因為又不是您喝著徐嬤嬤的奶水長大!」蘭萱氣急敗壞地打斷福晉的話。「總之我已經決定了,要和堇棠一起去弔唁。」

  她挽過一言不發的丈夫的手臂,尋求著丈夫的支持。

  「蘭萱,額娘的話甚是有理。你是格格,而且新婚不久。本朝禮有定制,新婦不能沾染殯喪之氣。即使娘家有親身故,也不必披麻戴孝……」張蕁穩重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

  「什麼?」蘭萱只覺得腦袋裡打了一聲悶雷,整個人都有爆炸似的感受。「堇棠,你是……你的意思是同意額娘的話?」她小嘴微張,頓時覺得失望至極。

  「我同意額娘的話,因為這樣做才於禮相合。」張蕁的神情依然淡定,雖然他內心知曉要說服蘭萱會遇到阻力和困難,但他必須讓妻子明白,對於他來說,禮教是必須被遵守的。

  「那我的感受呢?就因為禮制上的規定,我就不能去表示我的心意嗎?」蘭萱道。

  「為夫可以代你去弔唁。」張蕁的臉色鎮定中顯露堅持。「夫妻本是一體,你的心意由我帶到。這樣既合乎情理,也能讓你盡一片心意。」

  「我有手有腳,為什麼要你代我去?」蘭萱氣惱地望著他。「堇棠,你太讓我失望了。昨日我還以為你一心替我著想,是我可以依賴的良人。然而你現在卻以那些什麼道德禮教規範來約束我,限制我的行動。我不明白,那些東西比我的情感還重要嗎?」

  「額娘,請您先迴避一下好嗎?我想和蘭萱單獨談一談。」張蕁瞥了一眼她因為氣惱而漲得通紅的臉頰,彬彬有禮地轉身向福晉行禮。

  福晉早就被女兒一番大膽的言辭給嚇住了。她有些憂慮的看著張蕁:「堇棠,我這女兒從小就接受我們滿人的教育,又因為我膝下無子,故她們兩姊妹從小就跟著她阿瑪去圍場騎馬射箭……女兒家的教養自然就學得少了,也有些不懂規矩。你要慢慢教導她,切不可和她一般見識。」

  「額娘,您和他說這些幹什麼?我們滿人女兒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我……」

  「蘭萱,你就少說幾句。」福晉朝著女兒搖了搖頭,轉向女婿說。「我把她交給你了,有什麼話就直接對她說,不必顧及她的格格身份。」

  「額娘……」蘭萱又驚又急又氣,杏眼裡射出憤怒的光芒,直直盯著自己的丈夫。

  福晉走後,張蕁雙唇緊抿成嚴厲的直線,關上房門後轉身面對蘭萱。

  「你覺得禮教道德不重要?」他的聲音冷冷的,表情也冷冷的。

  「我要去弔唁。」她的聲音斬釘截鐵。

  「知道你如此任意妄為的後果會是怎樣嗎?」他略略提高聲音。

  「不知道。」眼看著張蕁眼裡的溫度越來越低,蘭萱的心房也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她從不曾見到自己的夫君臉上有如此冶漠的表情,他總是溫文儒雅,總是淡定謙和。即使在他們初相見時,他也是那樣從容不迫。

  然而此刻,他面對著自己,為何要流露出這樣冷漠的神情?

  一抹銳利的光掠過他深不可測的眼,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放任自己的妻子為所欲為,視禮教罵糞土。

  「那我現在告訴你,如果你一意孤行,親自去弔唁的話,會引起很大的風波,也給喪家帶來巨大的不便甚至麻煩。首先,喪家必定要清場,要全體出來迎接你。但是他們也不敢將你引進家門,因為如果他們讓你去弔唁,反而會招來禍事……」

  「行了,你不用再說了。」蘭萱倏地打斷他的話,氣鼓鼓地瞪圓雙眸。「不要拿這些話來嚇唬我。我只要換上男裝,隱藏身份。這樣宗人府根本不會查到,更不會給任何人增添不便和麻煩。我只想親自去上一炷香罷了……這也不可以?」

  「就是不可以!」他的語氣倏地強硬。「如果真如你所說,大家都陽奉陰違,不誠心遵守,那還要禮教道德幹什麼?仁、義、禮、智、信這五常是做人的根本,是我們做人的起碼準則。沒有了這五常,則家將不家,國將不國。」

  蘭萱被他一陣搶白,氣得肩膀都發起顫來:「你說我連做人的根本都不懂?」

  張蕁劍眉緊蹙,神情嚴肅中帶著隱忍與耐心。

  「我們生活在這世間,總會遇到不順遂的事,或是必須忍耐的時候。即使萬般不情願,也得遵守這世間的法則。正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不是任何時候都可以隨著我們的想法行事。」

  「但是我想做的事沒有到那麼嚴重的地步。只要你讓我去,我可以保證不會影響到任何人——你甚至不必陪同我前往。」她還是固執己見,不願溝通。

  「那在你眼裡什麼才是大事呢?如果任何時候都放縱自流,那麼即使遇到了大事,你也還是會抱著這樣無所謂的態度。蘭萱,問題不在於這件事的大小,而是能不能做。」他想要和她講道理,想要說服她,但前路卻是那樣狹窄難行。

  蘭萱凶狠地瞪著他,滿眼充滿著不平與憤恨。

  「日後我會陪你去徐嬤嬤墳前上香,讓你可以盡點心意。然而現在你不能去,為了朝廷的禮制,為了你自己,為了將軍府,也為了我們張家。」他意志堅定,目光凜冽堅持。

  「說了半天,你就是不能體諒我的心情。對於你來說,那些禮教道德是不可逾越的金科玉律,是你覺得至高無上的真理。」兩行清淚從她悲憤的眼裡流了下來,流過她那蒼白如紙的臉頰。「但那是你的想法,你不能強加在我的身上。也許這是朝廷的禮制,是眾人都認同的教條。但我還是有我自己的思想,你不能控制我,也不能強迫我。」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控制你,而是希望你能打心底理解……」張蕁沉重的語氣微微一頓。 「你不要負氣,平心靜氣後可以好好想想我的話。如果人人都只想做對自己有利的事,而罔顧倫常道德,那社會的秩序何在?」

  「我想我一輩子也無法理解。」蘭萱猛地轉過身,第一次不想面對她的夫君。

  張蕁向前跨出一步,身形停頓了一秒後,又收回了步伐。

  不管此刻的她有多痛苦失望,他都不能就此心軟。就憑她今日的言辭,以及剛才福晉的話,又想到昨日白天她或許也是以這樣的語氣和他娘親說話,在在都讓他感到內心深處有一股苦澀湧現。

  「還有你應該改一改對你母親的態度,你怎能用那樣強硬的口氣與她說話?你忘記昨日對我說過的話了嗎?要善待身邊親人,要更加孝敬爹娘。」狠下心,不理會她顫抖的肩膀和她低低的啜泣聲,他繼續厲一言訓斥。

  「在你眼裡,我就這樣一無是處嗎?」蘭萱緊咬住自己的絹帕,想要控制住內心奔流的痛楚。「你所想要的妻子是擁有完美『婦德』的女子,而我卻絲毫沒有,也不想要有。」

  她回過身來,異常倔強地瞅著他,一瞬也不瞬。

  「即便為了我,你連嘗試一下也不願意?」她的眼神如把利刀穿過他的身體,讓他痛到無以復加。

  張蕁筆直地站立著,神情還是那樣冷漠鎮靜。

  「為何一定要我去嘗試?你也可以嘗試著接受我的觀點。反正我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你娶到的鈕祜祿?蘭萱,就是將禮教視為敝屣、不層一顧的女子。」昂起螓首,她漆黑的眼珠裡蒙了一層水氣,但眼神無所畏懼。

  如果她不是他的妻子,如果她不是在與他奉為圭臬的禮教抗爭,他會為她的堅持與勇氣而鼓掌,為她擁有自己的思想而驕傲。

  然而張蕁明白,他不能任由她踐踏禮教道德,不能放縱她為所欲為。因為他愛她,想要確保她一生的平安幸福,就必須要讓她收斂起這些驚世駭俗,於己無益的思想與行為。

  他湛然有神的眼眸裡掠過鋼鐵般的堅韌,他的五官輪廓也在這一刻顯得更深更清楚。

  「你若真的無法接受,不願遵守。那我也只能寫下休書——哪怕違抗聖恩、辜負於你。」

  說完,他便狠心轉身。「你……你說什麼?」蘭萱一個站立不穩,幾乎倒地。她……沒有聽錯吧?「你好好想一想。我剛才說出口的那句話,不會更改。」不再停留,張蕁大步走向門去。

  他不能回頭,也無法回頭。如果看到她哭泣的眼或者絕望的表情,也許他會改變心意,也許他會拋棄自己一貫遵守的禮教道德,只求可以博得她的笑容與喜悅。

  蘭萱用雙手支撐住身後的紅木圓桌,身體不住顫慄。

  剛才那個說話殘忍到讓她毛骨悚然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張蕁嗎?

  是她印象裡總是目光溫柔,舉止溫文,對她呵護有加,讓她安心倚靠,傾心愛戀的男子嗎?

  休書……他竟能說出如此絕情負義之話!當淚水無法遏止地滾落時,蘭萱悲慘地發現,她相信他的話和他的無情。

  她相信張蕁真的會休了自己——因為她絕不是他心目中的良妻之選。如果她繼續一意孤行,那麼等待著她的就會是一紙休書!

  原來所有的濃情密意都只是她的幻想罷了,他們之間恐怕沒有所謂的天長地久,攜手到老。

  她……在他心裡什麼也不是,毫無地位,毫不重要。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09:09

第六章(1)

  蘭萱猝然發現自己孤立無援。

  就連一向寵愛她的阿瑪,這一次都站到了張蕁那邊,勒令她不得親自去弔唁徐嬤嬤,並且立刻返回尚書府。

  坐在回尚書府的轎子上,她緊閉朱唇、杏眸黯然、雙頰蒼白。

  回到尚書府後,她也只是一言不發地逕自向西跨院走去,沒有看過身旁的張蕁一眼。

  「格格,您回來了?要先沐浴嗎?什麼時候出發去弔唁徐嬤嬤?小春也想去磕個頭。」婢女小春迎了上來。

  蘭萱冷冷地瞥了一眼走在身邊的張蕁,轉身面對小春:「我不會去了,你能不能去就問他吧。」

  說完,她就向著屋內走去。

  「小春,幫我收拾東西。我要搬到隔壁廂房裡去住。」蘭萱邊走邊說。

  張蕁站在內室的門口,不動聲色地望著她的背影。「你不必搬過去,我搬。」

  蘭萱倏地停住身形,胸口閃過一陣預料之外的疼痛。她咬了下發白的嘴唇,厲聲開口:「好,你搬就你搬。」

  她強迫自己回頭,冷冷的眼神掃過他平靜的臉。「小春,替爵爺收拾衣物。」

  站立在一旁的小春怔忡地望著兩人,早晨出門時還甜甜蜜蜜的,怎麼回來就變成了臘月的天呢?

  「東西我會自己收拾。」張蕁一腳踏進內室。

  「小春,我要沐浴,幫我準備熱水。」蘭萱立刻扭過身去,不想看到他的臉。「爵爺,請您先出去吧,我要沐浴更衣。」

  「我拿些東西就走。」他動作迅速地打開衣櫃,很快就收拾好了一個包袱。「其他的改天再拿。」

  「好。」蘭萱眼露憤恨地瞪著他。張蕁微斂眼眸,神情也跟著嚴峻了幾分。他拿起包袱,在門前停頓了一會。

  蘭萱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不信他就打算這樣跨出門去。

  但是他繼續抬步,決絕地走了出去。

  蘭萱猛地捏緊了手裡的帕子,忍住就要奪眶的眼淚。

  分房就分房,以為她會因此而難過或是示弱嗎?不,他既以休書為威脅想要控制她的行動,那她也會讓他明白——她不是那種軟弱得只能依靠丈夫的女子。

  她不想被休,但也不會輕易妥協!

  他若無情,她又何必多情?

  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蘭萱與張蕁之間依舊在冷戰。

  她下定了決心絕不開口先與他和好——在蘭萱的人生裡,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堅持。

  從來都事事順遂的她首次遇到這樣的挫折,讓她平生第一次有時間好好思考與審視。這一次的問題,可不是她撒嬌任性就能解決,也不是她端出格格架子就能讓對方妥協讓步。

  而且這個挫折傷透了她的心,自尊、自信、感情……全部都被傷害與踐踏。這也讓她的心緒起了很大的變化,原來世界上還有她無法得到的東西,無法達成的目的。

  她只能停下來,一再地思索。不知不覺間,蘭萱成長了不少,也許她自己並沒有發現自己的變化,但她已經學會了隱忍與等待。

  而同時在等待的還有另一個人,那就是張蕁。

  當蘭宣在痛苦難受時,他的心情也受著考驗與煎熬。但所謂重症要下猛藥,他不得不對她如此嚴厲。

  雖然他是那樣喜歡她天真爛漫、坦率直白的性格,然而她已經為人妻,將來還要為人母。張家是江南一帶的世族,有著深厚的家學背景,而他作為長子嫡孫,有著繼承家學的重擔在身。

  他的妻子如果不能打從心底認同他們的家訓家規,毫無婦德可言,又如何可以將其發揚光大?

  這一招雖然狠絕,但也未必不會有成效。他先讓她冷靜一段時間,再好好與她說理。

  只是日復一日,他們之間的冷戰卻毫無結果。

  這幾日,春光正濃,京城裡的世族子弟都結伴去郊外踏青賞綠,遊覽名勝,登高憑眺。

  蘭萱自然也受到了好些貴族的邀請,往常她總是最喜愛熱鬧的那一個,幾乎有約必赴。

  雖然今年她已嫁為人婦,不過邀請並未減少,只是多數都是希望他們夫婦可以共同蒞臨,這便讓她打消了所有赴約的念頭。

  即使窗外春光明媚、鳥鳴切切,她也無法去郊外踏青賞花,甚至騎馬奔馳……

  蘭萱心裡真是有著百般的無奈與怨懟,而她和張蕁間的冷戰也持續在進行中,她絕對不會妥協,也絕對不想再和他說話了。

  「格格,您就不要再和姑爺嘔氣了。」小春替她端來蓮子羹。「昨兒個姑爺不是主動來和格格商量事情了嗎?」

  「那只是因為佟妃娘娘要過生辰,找我商量應該送些什麼禮物。」

  「但他可以自己做主,不必徵詢格格的意見不是嗎?」小春是個善解人意的丫頭,從小就被賣進將軍府,一直跟在蘭萱身邊。

  「他這個人恪守禮教,迂腐非常。誰知道他心裡的想法是如何?他就是想把我變成和他一樣罷了,我才不要。」蘭萱負氣地說道。

  小春站在她身後歎了口氣:「可是格格……您要在這尚書府和姑爺過一輩子,總不能一直這樣互不來往啊!」

  「小春,連你這丫頭也想來教訓我不成?」蘭萱噘起了嘴。

  「奴婢不敢。」小春立刻就跪了下來。

  蘭萱靜默了下來,久久不曾說話。

  「小春,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太任性了?也許是我太我行我素,任意妄為。這些日子我讀了他給我看的那些文章典籍,我也明白了一些禮教的重要。可是……有些事我就是想不明白……」她扶起了小春,臉色漸漸黯淡。

  「格格,小春就更不明白了。」

  「他們張家要求兒媳擁有完美的禮儀,非常注重品德修養。而那些漢族的東西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全部理解,溫良恭儉讓……與我個性上有許多格格不入的地方。我一定無法變成那樣的賢淑,也不可能符合他的要求……」

  這些話藏在蘭萱心底好些日子,她無人可訴。今日只能說給最貼心的小春聽,但也無法從對方那裡得到答案。

  「那個溫良什麼的很難嗎?」小春睜著困惑雙眸。「格格您每次進宮,不也都得到太后老祖宗的讚許,說您懂得進退,禮儀周到嗎?」

  「那是因為對方是太后老祖宗,是在宮裡,我怎麼可以放肆呢?」蘭萱輕柔感歎。「而且就只有一會的功夫,忍一忍就過去了。」

  「那你在姑爺面前不也可以忍一忍?」小春天真地說道。

  蘭萱怔怔地望著小春那張胖嘟嘟的臉,神情變得很古怪。

  「格格……您……您不要這樣看著我,小春說錯什麼了嗎?」

  「沒有,你沒說錯。」蘭萱雙眸微亮。「小春,你真是太天才了,我現在才發現你是這麼的聰明。」興奮的紅暈染上她的雙頰,也點亮了她一直毫無生氣的臉。

  小春卻顯得更加困惑起來。

  「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與其和他硬碰硬,不如慢慢來。」雙手用力互敲,狡黠機智的光芒閃過她靈動的眼。「即使內心不認同,也並不表示我做不來。不就是說話慢點、走路慢點、笑得含蓄點、聲音放低點……不要和他爭辯,假裝順從……這樣他就別想把我休掉。等他漸漸失去戒心,我再慢慢地恢復本性。」

  蘭萱自言自語般地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靈活轉動著。

  「對啊,格格您以前也最會哄將軍和福晉開心了。不管做了什麼事,每次都能順利的逃過責罰。」小春點頭如搗蒜。

  「我就讓他大吃一驚好啦。小春,你替我準備一下……」附在小春耳邊,蘭萱一陣耳語。

  她要好好地讓她的夫君對她刮目相看——好讓她痛快地扳回一城!

  「少爺,是少夫人命令我們把東西都搬回去的。」

  當張蕁發現他居住的廂房裡已經空無一物時,丫鬟如此回答他。

  「好,我知道了。」揮退丫鬟,一絲疑惑閃入他深邃的眼。昨日去見蘭萱時,她冷淡的態度絲毫沒有鬆動,怎麼今日就轉了性子?

  他這個格格妻還真是有些難以捉摸,陰晴不定。但是……其實他今日也準備命人將他的物品搬回去,看來他們還真是心有靈犀啊。

  他並不是真的想和她冷戰到底,也不想傷她的心。他明白時間一久,反而會適得其反,讓她更加地痛恨他的原則和想法。

  畢竟要扭轉她的看法,需要時間與耐心,以及她真心的認同。

  只是他還真沒有想到,她會先向他妥協——也未必是妥協,也許她又有了新的主意。

  張蕁嘴角揚起輕笑,不管他的妻子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讓他搬回去,他都非常期待她的表現。

  即便張蕁有了萬全的心理準備,但當他回到主臥房後,還是被蘭萱的過度溫馴所懾。

  「相公,前段日子都是蘭萱的過錯,太過任性放肆了。這幾日,蘭萱認真反省過後,決心要做一個讓相公驕傲,擁有完好美德,謹守禮儀規範的婦人,成為天下的典範。」蘭萱柔聲細語,笑不露齒,恬靜地站在張蕁面前。

  他應該為了她這番話而感到喜悅,可是瞧著眼前低眉順目的蘭萱,他渾身都覺得彆扭無比。

  「相公,為妻先助你更衣,穿著朝服行動很不方便吧?」蘭萱對他嫣然一笑。「小春,快去打盆洗臉水來。」她說話的語速也比平日慢了許多。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09:23

第六章(2)

  「不煩勞,我自己來……」他的眉心自然地蹙起。

  「夫妻間,何須客氣?為妻者,應當為相公分擔憂慮,消弭疲勞。這些都是我應為的。」蘭萱親自打開衣櫃,拿出一套他的常服。

  張蕁挑了下眉,炯炯的目光觀察著她奇異的說話語氣和舉止。

  「還有你讓為妻閱讀的那些典籍書冊,為妻都已經讀完了。以後定將那些德化教條謹記在心,經常默讀,不敢或忘。」她依舊笑盈盈地望著他,眼神顯得含蓄而溫柔.

  「蘭萱,你先不要忙,來,坐下。」他牽過她的柔荑,蘭萱順從地低著頭。

  「先前為夫的確說了一些重話——那並不是為夫的本意,而是希望你能因此警覺,意識到禮教的重要。」張蕁帶著探索的目光掃過她柔順的臉。

  蘭萱聽完立刻頷首。「相公,你不要再說了,我明白你因我輕賤禮教而動怒,全是為了我好。當時我卻無法理解相公的深意,反而驕縱任性,和相公鬧了彆扭,真是萬萬不該。」她低垂螓首,語音輕柔。

  張蕁無法看到她的眼眸和神情,也明白自己不該懷疑妻子。然而她的轉變太過突然,讓他一時間如何適應?

  「你……真的不再怪我了?」他不會忘記當時她眼裡的悲慼,原本以為即使她認同了他對於禮教道德的論點,要再度得到她的信任與諒解,也得花上一番心思。

  「為妻不敢,也不該責怪相公。」抬起眼簾,她的笑容溫順嫵比。

  蘭萱可以望見他眼裡的狐疑與忐忑,因此也就更助長了她的自信與樂趣。可以讓一向鎮定從容的張大公子感到不安,這也算是她的一項能耐了。

  看來,要成為擁有「婦德」的女子,也不是那麼困難嘛。

  他還能說些什麼?張蕁凝視的眼眸裡閃過一些沉著。不管蘭萱是不是真的想明白了——他還是無法放寬心不去懷疑——但現在他也只能靜觀其變。

  「相公,你怎麼不說話?」她嬌羞地瞅了他一眼,又立刻低下頭去。眼波流轉間,粉頰嫣紅,星眸晶瑩,朱唇溫潤。

  張蕁發現她穿了一件粉色繡花的旗裝,襯得她的皮膚白皙亮麗,人比花嬌。

  他們已經分居了月餘,眼見嬌妻如斯,他怎能不心搖神馳?

  握住她的手,他目光明亮而溫柔。「前些日子讓你受苦了,不管你怪不怪我,為夫也的確對不住你。但你既已明白了為夫的用意,日後我們夫妻就要心無嫌隙,

  相敬如賓。」「是。」她眨動著濃密的眼睫,看著他的眼神如夢似幻。她在勾引他。

  張蕁將她自然地擁入壞中。「蘭萱,其實看著你難過,我也不好受。」

  蘭萱揚起翦水大眼,殷切地凝視著他。「那你還狠心多日不理我。明知我是負氣才說要分房,你卻真的搬了出去。」

  「那是為了讓你消氣。不然盛怒之下,只會越發不可收拾。」張蕁向來溫和淡定,意志極強。他的處事原則一向是不慍不火,卻非常堅持。

  「可我當時真的以為你不要我了……好傷心……天天流著淚……」蘭萱是個衝動人兒,再加上身份尊貴,眾人寵愛,哪裡受過這樣的怨氣?也分不清他的真假。

  「那只是權宜之計,為了讓你好好地思考我說的那些話。假使你不冷靜下來,審視你自己的行為,我們夫妻間就真的永遠無法溝通了。」他知道她聰穎過人,許多時候也只是對他敷衍了事。

  他不想因此責備她,如果禮教道德只事關他一人,他大可放任她的行為。

  是這樣嗎?聽完他的話,蘭萱在內心裡打了個大大的問號。但她望向他的目光卻非常順從。

  「你我的婚姻是皇上指婚,而聖上和你阿瑪選上我的原因,就是希望透過我們的婚姻來整肅婦女風氣,希望你能成為婦德的表率,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他的眉宇又蹙了起來。 「背負這樣的責任,我不能明知你違反禮法,卻不干涉……」若她的行為被有心人上報宗人府或者皇上耳裡,就可能替她惹上麻煩。

  「你不要說了。」她伸出手去,輕輕放在他的嘴唇上。「以後我都聽你的,不再亂發脾氣,也不再任性妄為。」她說得淒淒切切,聲音誠懇。

  張蕁看著她澄淨的眼,決定相信蘭萱的轉變,心窩處流過陣陣暖流,對於她的善解人意感到既驚訝又窩心,還有些自責與憐惜……

  「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以後不能再對我那麼凶,我真的很難過……」蘭萱望著他眼裡的溫柔光芒,心裡一酸,悲傷的淚水就真的流了下來。過去一月,他的種種冷漠無情,她真是想到就覺得無比委屈和悲傷。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拇指拭去她的眼淚,張蕁將她緊緊擁住。

  這一刻,他在心裡許下誓言。哪怕他的妻子真有什麼違反婦德的行為,他也絕對不會再提休妻之說。況且,他會守護著她,直到永遠。

  這日,春光融融,康熙皇帝便帶著幾個阿哥、文臣武將、皇親國戚們一起浩浩蕩蕩地來到京城外的西山圍場進行狩獵。

  圍場裡繁花盛開,春意盎然,微風涼爽,綠草如蔭。因此,康熙皇帝也帶了女眷們同行,讓她們可以欣賞春光,踏青走綠。

  女眷們並不能參與狩獵活動,她們在僕傭們的簇擁與照顧下,在獵場別苑的花園裡散步、嬉戲,等待著狩獵者們的凱旋而歸。

  每年此時,便是這些福晉格格們爭奇鬥妍之時。如有幸受到邀請,定要好好的打扮一番,以博得讚美與青睞。未嫁的格格們,也可在此時悄悄地選定夫婿,回去後懇求父母去向皇上請求指婚。

  春獵雖不如在木蘭圍場的秋狩那樣規模浩大,卻也是一項滿清貴族不可或缺的蘭萱每年都是隨行的女眷之一,以前她們都是被允許在圍場裡騎馬放鷹的。然而今年皇上特意下旨女眷不得騎馬,也不得進入圍場獵區。

  看起來,皇帝陛下對於整肅婦女風氣一事,的確非常在意。

  不能騎馬,對於蘭萱等人來說的確是一大憾事。但皇上的命令誰也不敢違抗,只得乖乖的留在別苑裡。

  這些女眷們閒來無事,免不了說上一些閒言碎語。

  蘭萱本來和姊姊一起陪著佟妃,與其他幾位貴妃娘娘、格格們一起喝茶賞花,倒也顯得愜意自在。

  後來娘娘們坐得乏味了,要去午睡。就讓她們這些年輕格格們自行遊玩,不必在她們跟前伺候著。

  鎮威將軍家的兩個格格平日裡雖然吵吵鬧鬧,但如今分開久了,也自然有許多的體己話要說。因此,姊妹倆就找了一處僻靜的涼亭,一敘別後離情,也說說各自婚姻的甜酸苦樂。

  直到納蘭無雙毫不淑女地朝著她們狂奔而來,也虧得她穿了花盆底鞋還能跑得這樣飛快。

  「無雙,你是被什麼妖魔鬼怪給追著嗎?看你那一副驚慌的樣子。」鎮威將軍家的大格格掩嘴而笑。

  「大消息,大消息!」納蘭無雙也沒有理睬對方的挪揄,而是拉住她們姊妹的手一陣搖晃。「等一下狩獵結束,聖上還要舉行個馬術射擊大賽。贏了的人可以得到一份千金難買的榮寵——是過去誰也不曾得到過的大榮寵。」

  「那些想要爭奪王位的阿哥們必然都會躍躍欲試。無雙,這有什麼好興奮?每次皇家比賽,還不都是阿哥們的表演。」蘭萱閒閒地打了個哈欠。

  「蘭萱!」大格格拍了下妹妹的肩膀。「你也太直言不諱了。這裡可不比我們將軍府,哪由得你胡說八道。」

  康熙皇帝賢能傳世,膝下也有許多皇子皇孫。然而這兒子多了也就招惹來了麻煩。雖已立儲,但皇后早薨,太子又結黨營私、荒奢無度、狂妄傲慢,因此時常惹惱他的皇阿瑪。

  而大阿哥雖是長子,只因不是皇后所出,就這樣失去了太子之位,多年來憑著他的母舅是當朝權貴,也一直在汲汲鑽營、暗暗佈局。

  其餘皇子也多是驍勇善戰、足智多謀之輩,眼看著皇上對太子越來越不滿意,自然也就蠢蠢欲動起來。這幾年,本來只是暗潮洶湧的奪儲之爭,也就越演越烈。八旗貴族們也各自為著私心,暗地裡投靠和扶持於己有利的皇子。

  漸漸地,在這皇城裡,形成了幾股不小的勢力。平日裡互相傾軋、爾虞我詐,自不在話下。

  「我也只是實話實說罷了。」蘭萱嘟囔了一句。

  「你呀,就是性格太過直爽任性,妹夫到底怎麼能容忍你這暴躁丫頭呢?」大格格打趣的話立刻打散了凝重的氣氛。「額娘上次說你們夫妻曾大吵一架……怎麼和好的?」大格格眨動著好奇的眼,望著蘭萱。

  「真是的……怎麼把話題繞到我身上來了?」蘭萱雙手插腰,大刺刺地說:「還是先聽無雙把話說完吧。」

  「你不是對那什麼天大的榮寵不感興趣嗎?」納蘭無雙此刻倒拿起翹來。

  「你這丫頭……想吊我胃口不成?」蘭萱素來與無雙親密,因此立刻伸出手去捏了下無雙的手臂。

  「哎呀,蘭萱,你好粗野。說,你是不是就這樣對付你家相公?」無雙立刻反擊回去。

  一時間,兩個丫頭鬧成了一團。

  「幾位格格,原來你們在這,讓奴才找了好一會兒。」就在這時,將軍府裡的小德子滿身大汗地跑向她們。

  「怎麼了?」大格格首先發問。

  「佟妃娘娘說皇上要在圍場裡舉行馬術射擊比賽,請各位格格前去觀賞呢。」一邊擦汗,小德子恭敬地回話。

  幾位格格相視而笑,有這樣的大賽可以欣賞,她們當然是再樂意不過了。

  於是停止嬉鬧,讓婢女們為她們整理儀容後,兩姊妹與納蘭無雙便快快樂樂地出發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09:41

第七章

  全朝上下都知道康熙皇帝能文善武,阿哥們也個個都是競技場上的好手。

  每年的秋狩春獵就是各家阿哥、將軍、貝勒貝子們卯足勁表現的時候,誰的箭法准,誰的獵物多,必然可以得到皇帝的讚賞。因此一聽說要舉行騎術射箭大賽之後,這些八旗貴族子弟全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聽說了嗎?皇上沒讓阿哥們參加比賽。」當蘭萱等人在一旁的遮蔭觀戰棚下坐定後,她身旁的納蘭無雙俯身與她低語。

  蘭萱點頭說道:「這樣其他人就有表現的機會了。」她的目光四處游移著,希望可以發現自己丈夫的身影。

  「我哥來了!就知道他不會去參加這種活動。」納蘭無雙伸手向著納蘭凌搖晃了幾下。 「不過從他那裡應該可以聽到更多有趣的消息。」

  身著白衣,拿白色折扇的納蘭公子緩步而來,看見蘭萱後,他就咧開嘴角,笑得肆無忌憚。

  「你那是什麼表情?」蘭萱圓眼微瞪。「看到我家相公了嗎?」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旗裝,提醒自己要保持淑女風範。她現在可是禮部尚書府的媳婦——這是她婚後第一次在眾貴族面前露臉,隱隱地感覺到有許多注視的目光。

  蘭萱這才有些明白張蕁說過的話——她的身份已經改變了,不再是以前可以無法無天的將軍府格格,而是講究禮儀典範的漢族世家長媳。

  如果她有什麼差錯,名譽受損的不止是她自己,甚至會牽扯到將軍府以及禮部尚書府。

  「蘭萱,婚後多日未見,你……真是讓我刮目相看。」納蘭凌望著她正襟危坐的優雅模樣,暗暗驚歎。「我還以為是哪家淑女和無雙坐在一起呢。」

  「納蘭公子,本格格一向都很有大家閨秀風範。」她笑不露齒,淡淡點頭。

  「是嗎?」納蘭凌的眼裡閃過一抹狡黠。「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希望你聽了以後,還能保持住你的完美禮儀。」

  「請說。」她的目光掠過納蘭凌,還在搜索自己丈夫的身影。

  堇棠去了哪裡?他是文臣又是漢人,這春獵也是他第一次參加。出發前,蘭萱還是替他捏了把汗,暗自擔心。

  「蘭萱,不要找了。堇棠兄不會到這裡來觀看比試。」納蘭凌大剌剌地坐在她們後面,裡讓僕役拿了杯茶來一飲而盡。

  「納蘭公子,你這些舉動也太不優雅了。」蘭萱拿趄小帕擦了下額角。

  「男人豪邁,不是更吸引女人的目光嗎?」納蘭凌打開折扇。

  一旁的納蘭無雙翻了個白眼,對著蘭萱俏皮一笑。「以後誰嫁給他誰倒楣。」

  「堇棠為什麼不會來這裡?」蘭萱還是沒有發現夫君的影子,這才追問。

  納蘭凌倒搖了搖頭說道:「不可說也……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蘭萱知道納蘭凌是欲擒故縱,所以先前才故意忽略他的話。但是眼看著比試就要開始了,她心裡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想法。

  盯著納蘭凌的詭譎笑容,蘭萱脫口而出:「他該不會……參加這次比試吧?」

  「果然是夫妻,真是心有靈犀!」納蘭凌搖了幾下折扇,看似悠然自得。「皇上讓大家自由選擇,除了幾位阿哥之外,文臣武將、貝勒貝子都能參加比試。」

  「那他也不必參加啊。」蘭萱難掩眼裡的愕然,低垂眼睫,她努力克制情緒。

  「因為有些傢伙說你的夫君是個漢人,在馬術箭藝上一定技不如人。還有個什麼庫勒的,似乎刻意找他麻煩!要求與他比試,還說他如果逃避就是懦夫。」納蘭凌斜眼瞥了蘭萱一眼。「你對這個人應該不陌生吧?」

  「我當然記得,仗勢欺人,貪戀美色的敗類。」蘭萱咬著牙,低聲說道。

  「堇棠倒也沒有理睬他,只是走到登記官那裡,報上了自己的官階和稱謂。」納蘭凌咧嘴而笑。「蘭萱,我認識堇棠兄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雖然是少數能讓我敬佩的漢人,但畢竟不擅騎射,我也從不曾見他動過武。你還是去勸勸他忍一時之氣,不必理會那些小人的挑釁。」

  蘭萱直視著前方,手裡的帕子早就被她擰成了麻花。

  「我可是放棄參加比試,特地趕過來知會你。趁現在還在佈置比試場,應該沒人會注意少了個格格觀戰。如果我是你,就會立刻趕過去阻止他。」納蘭凌以扇掩口,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

  蘭萱聽得真切,她斂下面容,嘴唇微抿了一下。「好,我去。」

  「我和無雙替你掩護,我的僕役會帶你過去。他們在東邊的馬廄準備。」納蘭凌合上扇子。

  蘭萱神色凝重地點頭。明亮的眼眸裡沒有任何的喜怒之色,顯得平靜而內斂。

  這樣的表現倒讓納蘭兄妹有些詫異。「以前是個驕慢的將軍府格格,現在則是個端莊的年輕婦人。」納蘭凌的眉間也有抹疑惑。「婚姻竟可以讓人有如此大的變化……」

  「不過私底下她還是那麼活潑可人。」納蘭無雙的眼裡流露出了幾許欣羨。「如果我也能學會那種優雅的儀態,就不會整日被阿瑪教訓了。」

  納蘭凌揚眉,並沒有言語。對於自己的妹妹,他的確沒什麼自信可言。

  張蕁選擇完了箭矢,又親自替坐騎換了套馬鞍。

  他從小廝手裡接過弓,穩健地跨上了馬。「你回去告訴少夫人我要參加比試,不必在這裡陪著我了。」想到蘭萱會等他,他決定還是派人先去知會她。

  「少爺……少夫人她……」

  張蕁背上箭筒,正認真地檢查著弓弦的韌性與弓臂的強度。聽到小廝猶豫的聲音,他厲聲問道:「怎麼還不去?」

  「他不必去告訴我,因為我在這呢。」回答他的卻不是小廝的聲音,而是清脆熟悉的女聲。

  「蘭萱?」張蕁大感吃驚,立刻下馬,站定在妻子面前。「你怎麼在這?」

  只見蘭萱淺笑盈盈,眉眼裡帶著三分笑意,三分端莊,三分俏皮。「滿族男子在出征前,都會接受妻子的祝福。我現在來祝福你,應該不算違反禮教吧?」

  「不算。」他的眼裡掠過幾許驚奇,蘭萱的舉止總是如此出人意料。

  「不過就算違反禮教,我也會來。」她親切地靠到他身邊,眼眸裡閃著晶瑩的亮光。

  張蕁沉思地凝視著她,半晌後,他也微笑起來。「我以為你來,是想阻止我參加比試,但看來並非如此。」

  「是有人建議我來阻止你。」她張著好奇的眼睛環視了四周,其他人都在忙著準備,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不過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

  「來,我們去那裡說話。」他牽過馬,帶著她往不遠處的樹林邊緣走去。

  將馬拴在一旁的大樹上後,張蕁愜意地靠著樹幹而立。

  「你一點也不緊張,還很期待。」在無人處,蘭萱也顯得更為活潑了幾分。

  「為什麼覺得沒有必要阻止我?我是個漢人,書香門第出身,你不怕我等一下手忙困亂,讓人笑話?」他凝視著她眼裡閃爍的幾許溫柔。

  她眨動著靈活大眼,噘起櫻唇:「你可不是個遇事衝動,容易受人挑釁的人。我相信你既然選擇參賽,就必然有你的理由。我還記得上元節那天,我們初遇時,你正氣凜然的表現。」

  張蕁揚起薄角,笑容如蔚藍天空般清澈明朗。「我也記得那一天你不顧自己身

  分暴露的危險,也要出手助人的巾幗英氣。」

  「你居然也會誇我……今天太陽是打西邊出來的?」含羞的蘭萱揚起頭看向天空,心裡暖洋洋的。

  張蕁伸手一勾,就將她帶到他堅實的胸膛前。「蘭萱,你能這樣信任我,我覺得榮幸而驕傲。我的妻子竟可以這般理解我。」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是啊,我很理解你……」但你什麼時候能理解我呢?心底裡掠過一絲遺憾,但她用更明亮的笑容掩蓋失落。

  現在可不是她自怨自艾的時候,她是來替她的夫君打氣的!「所以不管輸贏,我都會支持你。」目光落在他臉上,一抹堅定浮現在她雙眸中。

  他輕鬆地將雙手環繞在她的腰間。「我不會辜負你的信任。」

  四目相接,一股說不出的溫暖氣息在兩人的心頭徘徊。微風輕巧地穿過樹梢,拂過他們的臉頰,也吹起了他的衣擺、她的裙裾。時光在這個瞬間停滯了,有一些不同的感受在兩人的胸懷裡衍生。這樣清晰地看到對方,也深深地感受到了他們的未來緊緊相系。

  「我要回去了……」蘭萱的眼裡閃過不捨,多麼希望這一刻可以永久停留。

  只有他們倆,再也沒有旁人。

  張蕁卻緩緩搖頭。「我還沒收到祝福,你怎麼能走?」陽光折射在他俊美的五官上,更顯耀眼。

  蘭萱含羞帶怯地低下頭去。今天的他有些不一樣。雖然是一貫的溫柔,一貫的穩重……但在那雙深邃有神的眼眸裡,還蘊藏著一些讓她臉紅心跳的東西。讓他看起來是那樣的神采飛揚、玉樹臨風。

  她揚起眼瞼,粉頰嫣紅,星眸晶瑩地望向他眼裡那足以將她完全吸入的清鑠光芒。她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脖子,柔聲低語:「我打算這樣祝福……」踮起腳,她親吻了一下他的臉頰。「還打算這樣祝福……」

  她帶著柔媚羞怯的笑容,眼神裡閃爍著嬌憨大膽的神采,主動吻上他的嘴唇。蜻蜓點水般地一觸,她又帶著淺笑,紅著雙頰準備撤退。

  然而張蕁怎會如此輕易罷休?他有力的手臂微微收縮,就讓她的紅唇再度貼上他的嘴角。那是充滿柔情密意,又熱烈纏綿的一吻。

  在這皇家圍場中,當遠處敲響了競爭比試的隆隆鼓聲,愛意卻在他們之間悄悄蔓延……

  蘭萱雖早已有了準備,張蕁的馬術與箭法應該都有不錯的表現,但她絕對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厲害到如此地步。

  初試時,他打敗了同組所有八旗貴族子弟,拔得頭籌。只見他騎著駿馬從靶場前飛掠而過,豎立著的十個圓形草靶上,就被射上了十枝箭矢,九枝都正中紅心,惟有一枝箭微微偏離靶心。蘭萱驚愕得幾乎合不攏嘴——直到耳邊如雷般的歡呼聲拉回了她的理智,才讓她不至激動地跳了起來。

  要矜持,要典雅,要穩重……她的視線熱烈掃過丈夫昂揚威武的臉,第一次發現她溫文儒雅的丈夫也有如此豪邁英武的一面。

  「蘭萱,真沒想到,你的夫君能騎善射,不比我們滿洲男兒遜色!」納蘭無雙驚歎著。

  「我也沒想到……」淡淡的驕傲浮上她的粉頰,蘭宣格格此刻得意洋洋,但又刻意忍耐,不想太喜形於色。

  「說不定今天的勝者不是滿人,而是個漢人。」搖著折扇,納蘭凌挑了下眉。他眼裡的光芒也不知是欣喜還是陰沉。

  「是不是有些不服氣啊,大哥?」納蘭無雙揶揄地看向他。「如果贏了今天的比試,勢必能獲得聖上的嘉許,說不定還真能贏個滿洲第一勇士的稱號。但是……如果是漢人奪魁,許多人的面子大概就要掛不住了。」

  蘭萱聽在心裡,並不接話。她只是注視著丈夫離阻的背影,默默給他鼓勵。

  「蘭萱,我想到你以前和我說過,要嫁就要嫁個最勇敢的男人。雖然你嫁給了儒學之士,禮儀之家,但竟也能如願以償。」納蘭無雙湊近她的耳邊低語。

  一抹喜悅的光芒掠過她清澈的雙眸,蘭萱轉頭瞥了眼無雙。「你這丫頭……還不快快坐好,比試還沒結束呢,嚼什麼舌根。」

  「哎喲哎喲……看看……這才嫁了人沒幾天。就開始端起夫人架子了。」納蘭

  無雙歎息間坐回自己的座位。

  「順騏哥哥也參賽了啊。」蘭萱看向比試場地,握帕的手微微提起護住心窩。「以前每次狩獵,他都百發百中,從不失手。」

  「這組比試必定他第一!知道嗎?今天的比試還有人開了賭局,我就押了順騏第一。」納蘭凌得意的說道。

  果不其然,順騏以全中的戰績獲勝,而且也是所有與賽選手裡,唯一一個全中靶心的人。

  「接下來才是困難的部分。」納蘭凌繼續搖晃著他的折扇。「現在只是初試,等一下複試就要拿出真本事啦,到時候高下立分。」

  「蘭萱,如果張爵爺真的拿了第一,那就能從皇上那裡得到天大的榮寵呢!」納蘭無雙顯得非常激動。

  「那八個人裡的確好手如雲……不過,也許我相公真能打敗他們也說不定!」她綻放出一抹璀璨的笑痕,帶著自信與淡淡的驕傲。「這麼有信心啊……別忘了順騏也是對手之一。」納蘭凌顯得有些不以為然。

  「他是我相公,我當然對他有信心咯。」蘭萱嫣然一笑。「就算不是第一又如何?對我來說也沒什麼差別。」

  她的話音剛落,比試就正式開始了。陣陣鼓聲中,選手們按照抽籤決定的順序陸續上場。

  「好難啊。」納蘭無雙微微感歎。比試共有十個指定地點,遍佈圍場各處,不但要在限定時間內抵達指定地點,還得射中那一刻才放飛的鴿子。「可惜我們看不到全部過程……快看,那裡放鴿子了!」

  所有在競技場裡觀看的人都激動地站了起來,男子們有許多都蠢蠢欲試的想牽馬跟上選手,但由於康熙皇帝並沒有下令眾人可以離開,因此全都忍耐著。

  張蕁第三個出場,當第一人出發後約一盞茶的工夫,第二人也跟上了。此刻,他就牽著馬站在競技場的入口處等待命令。

  蘭萱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身影,無暇顧及其他。

  然後,張蕁回頭了。他準確地找到了她,遠遠的……隔著一整個競技場,蘭萱卻可以清晰感受到他熱烈的視線。

  他對她微微點頭。

  她對他露出笑容。

  只是那樣平常的舉動,卻將一切話語都道盡了。

  號令響起,他跨上了馬背。

  她的雙手放在心口。不論結果如何,他都是她心目中的勇士。

  得夫如此,婦復何求?

  同分。

  張蕁與順騏貝勒在第二場競賽中,同樣射中九隻鴿子,也都只用了三盞茶的時間。

  這樣的結果讓主持大賽的兵部尚書進退兩難,皇帝要決勝負,需要一個勝者。現在該如何是好?

  張蕁與順騏一起站在競技場的中央,等待著結果宣佈。

  兵部尚書正在請示康熙皇帝,而兩側的觀賽台上早已喧嘩四起。

  張蕁是漢人,卻有如此高絕的箭法與騎術,自然惹來無數議論。有讚歎的、有羨慕的、有嫉妒的、有嘲諷的……對於這些滿人武士和八旗子弟來說,無疑是個不小的打擊與諷刺。

  「聖上有令,請張爵爺與順騏貝勒爺一同上前回話。」傳令太監在皇座邊揚聲高喊。

  「庶!」兩人同時朗聲回答,並步向前。

  觀戰台的一側,蘭萱並沒有和其他人一起站起來,也沒有與身邊興奮的人群交談。她只是逕自坐著,目光望向高台上的康熙皇帝,專注凝視著。

  雖然,她是這樣的為她夫君驕傲,然而,從她身邊那些竊竊私語裡,她突然間意識到了張蕁如果勝出,那代表了什麼。

  滿人不如漢人!

  而且還是滿人引以為傲的馬術箭法。

  在這個滿人所統治的王朝裡,這應該是無法讓人容忍的事。

  身為格格,一向以身為滿人為傲的自己,此刻又該懷抱著怎樣的心情?她的目光栘向張蕁,他直直地跪下,謙卑中又帶著那樣的自尊自傲。

  「平身。」康熙皇帝帶著欣賞的目光掃過兩人。 「朕承諾過,這次競技的勝者可以得到朕所賜予的禮物——從太祖皇帝起,都不曾給予過的一項尊貴禮物。」康熙皇帝威嚴的聲音緩緩響起,而整個競技場上立刻就鴉雀無聲。

  尖銳的顫抖掠過蘭萱的胸口,從未有過的寒意從她心底裡升起。但即使臉色蒼白,她還是維持著自己的坐姿。

  「這項殊榮我只能賜予一人。」康熙皇帝以威武的目光掃過全場。

  所有目光都垂斂下來,無人敢與聖上的眼神相觸。

  「朕皇權天授,也將秉持公正。張蕁、順騏,朕若要卿等與朕一同較量,卿等是否願意?」康熙皇帝話音一落,所有人的眼裡都閃過了愕然與驚詫。

  這個世上,沒有人敢與皇帝較量。

  而皇帝的這句話,究竟是何用意,也讓人無從揣測——看來,能否獲得皇帝垂青,就在於張蕁與順騏的回答之中。

  「皇上,臣願意。」

  「皇上,臣不能。」

  兩個截然不同的答案,同時在競技場上響起。

  瞬間,有一股凝重的氣氛在圍場上空盤旋開來,整個空氣裡開始瀰漫著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讓眾人全都屏氣凝神,不敢動彈。

  「張蕁,說說為何不能。」皇帝面無表情,聲音平靜卻帶著讓人顫慄的冷漠。

  張蕁拱手作揖後,往前站了一步。「皇上,臣自小熟讀儒學,君臣之禮在臣心中已經根深蒂固。故臣不與君爭,臣怎可與聖上較量?」

  「如果這是朕的命令呢?」

  遠處蘭萱握住帕子的雙手微微顫抖著,臉色慘白。現在她根本無心去想什麼勝利失敗、滿人漢人。滿心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希望張蕁不要惹惱了皇上。

  她張大驚懼的眼眸,心裡瘋狂地吶喊著。不要忤逆皇上,千萬不可以……

  「臣不敢違抗聖上旨意,然臣也有幾句話想向皇上明言。」張蕁揚起頭來,湛然的眼眸裡掠過堅韌與決心。

  「說。」康熙皇帝語氣威儀。

  「君,君也;臣,臣也。君臣之間有可為,有不可為。以皇上之聖明卓識,必然比臣更明白這些道理——若君不君,臣不臣,則天下亂,黎民難。」他的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義正詞嚴,神情恭敬肅然。

  整個競技場變得一片死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張葬身上。

  他的大膽言辭顯然震驚四座,也讓關切他的人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蘭萱全身都在戰慄,眼前飄起一片紅霧,讓她幾乎無法視物。天哪,他在說些什麼?

  可是,在她緊張到抽搐的同時,心裡又不由得升起一股自豪與敬佩。

  她向來知道自己的丈夫並不是膽小怕事之輩,卻也不曾想過他有如此宏大的勇氣,敢於直面君王,而面不改色,堅持正道。

  她暗自在心裡發誓,不論今日他會受到何種處罰,她都要與他一起承擔!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09:55

第八章

  「好,說得好。」讓人窒息的沉默一再蔓延後,康熙皇帝卻突然開了口。

  「張蕁,你的答案雖然有些迂腐,卻站在正道之上,讓朕無從反駁。對於君臣之道,禮教德化,你身體力行,當為本朝之楷模,朕甚感欣慰。」康熙皇帝頷首。

  「皇上聖明。對於皇上之稱讚,臣愧不敢當。」

  「朕說你當得起,你便當得起。只是不能同你較量一番,朕還是有些遺憾。」康熙皇帝笑容滿面。

  「臣自是不敢與聖上較量,但若聖上想與臣等一起切磋技藝,臣等定當竭力奉陪。」張蕁的眼裡閃爍著明亮的光芒,恭敬之態絲毫未變。

  「哈哈哈……說得好……張蕁,你既通讀儒家學說,又能應時變通,這就更難得了。」皇帝的愉悅心情從他爽朗的笑容裡就可見一斑。

  同時恭立在座下的順騏臉色微微陰沉了幾分。

  「順騏,你豪邁慷慨,坦率勇猛,頗有朕年輕時的朗朗英姿,朕有你這樣的臣子,也甚為驕傲。」康熙皇帝仁慈的目光也落在他的身上。

  順騏貝勒立刻拱手作禮。「謝皇上誇讚。」

  「不過今日還是要評出一個勝者……順騏,你覺得朕應該如何評判?」

  順騏貝勒暗暗瞧了一眼笑容滿面的康熙,皇帝的眼神十分親切,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鼓勵或者暗示,讓他無從揣摩聖意。

  「一切聽憑皇上處置,臣甘心服判。」順騏貝勒高聲應道。

  「那麼,張蕁呢?」皇帝笑著點頭,目光掃向張蕁。「你是個漢人——你覺得朕應該把這個榮耀給滿人,還是漢人?」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論滿人、漢人,都是皇上的臣子,臣當然更無異議。」張蕁坦然而笑。

  「你們一個文質彬彬,一個勇敢果斷,這讓朕如何取捨?罷了,朕就把這份榮寵一分為二,共同賜予你們二人。」康熙皇帝做出了決定。

  「謝皇上。」兩人同時回答。

  「這份榮寵就是膚的一項允諾,無論何時,無論何事,哪怕是犯了死罪,只要拿出這項允諾要求朕赦免,朕也會答應。」

  此話一出,震撼全場。

  原本緊張的氣氛被眼前更大的震驚所衝散,眾人的情緒又莫名地高漲起來。

  滿清自入關以來,從來沒有哪個皇帝給過任何一位臣子這樣的承諾!這真是天大的榮寵,是皇上所能給予的最好獎勵!

  「皇上龍恩。」兩人同時下跪,以示感謝。「臣銘心領受。」

  此時,在觀戰台上,蘭萱交握的雙手鬆開又握緊,握緊又鬆開……她的心情真可以用水深火熱來形容。

  在經歷了恐懼與狂喜的煎熬以後,她只覺得全身虛脫,毫無力氣。

  康熙皇帝宣佈比試結束,大家可以隨意行動。

  當張蕁與順騏走下高台後,競技場裡的氣氛完全地沸騰了起來。

  許多人都跑向了他們,全是恭喜、祝賀以及諂媚之聲。

  蘭萱並沒跟著那些簇擁的人群,她定定的坐在座位上,眼神裡閃爍出一些迷惘與疑惑。

  「蘭萱,你怎麼了?」張蕁發現蘭萱神情有異樣,是在回程的馬車上。

  自從坐上馬車後,蘭萱便一言不發。這與她一貫活潑的性格背道而馳的表現,自然立刻就引起了張蕁的注意。

  「相公,沒什麼。」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後,又默默地低下頭去。

  「不對,不可能沒什麼。」他用看穿一切的目光凝視著她。「今天下午那個支持我參加比賽的蘭萱,可不是現在看起來沉默疲憊的蘭萱,太累了嗎?」

  「我又沒做什麼,怎麼會累。」她還是低著頭,扯了下嘴角。「不像相公參加比試,騎馬射箭,又要跨越許多障礙,和那麼多八旗子弟還有貴族們一起競爭……才是該喊累的那一個。」

  張蕁因為她的話而眼露疑惑,他往後靠了一下,目光更深沉地掠過她的臉。

  「我現在很希望可以得到妻子的讚美,獎勵我今天這麼努力。」他沉默了一會後,目光再度顯得柔和。

  蘭萱緩緩抬起頭來,她的眼裡閃爍著些許柔軟的晶光。「第二場比試的時候,我覺得腦袋暈忽忽的,彷彿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似的……你去比試,倒比我自己參加比試還讓我覺得緊張。」

  「讓你受苦了。」拉起她的手,他目光溫柔。

  蘭萱只是茫然的望著他的臉,好似想要將他好好地看清。

  「堇棠,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很瞭解你了。知道你對禮教的看法,知道你是個勇敢正直的人,知道你說一不二,知道你公正嚴明……但是我今天看見你拉弓的模樣,看見你凱旋而歸的模樣,看見你在馬背上自在的模樣……讓我覺得好陌生,好似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這些就是蘭萱心裡的疑惑,在整個比試的過程中,她雖然被緊張和恐懼所籠罩著,但當張蕁與順騏一同獲得皇帝的獎賞後,她的這些疑惑就突然間浮上了心頭。

  「你看起來溫文儒雅,怎麼會有這麼好的馬術箭法?你是個文臣,又怎麼會比武將還要勇猛?這些技藝沒有長久的練習是不會這樣嫻熟的,可你……平日裡你喜歡書法文章,我從未看過你鑽研騎術箭法……」

  她梭巡的目光在他臉上游移著,眼裡還有些許的憂慮。

  「原來你是被這些給困擾著。」他捏了一下她的手指,燦然而笑。「我並不是有心隱瞞你,而是沒有機會告訴你。」

  「剛開始我覺得你在這些武藝方面有所作為,的確讓我很高興。畢竟……你也知道我從小就跟著阿瑪騎馬、放鷹。如果你也深諳騎術,日後我們就有一起策馬狂奔的機會。」期待躍入她清澈的眼,但那光芒一閃而逝。「可是你的技藝高超到那種地步,我著實不曾想到。」

  「謝謝你願意把這些心裡話告訴我,而不是隱瞞起來。」張蕁溫暖的視線掃過她有些發白的臉頰。「這樣就更顯得我有刻意隱瞞的嫌疑了——可能因為我覺得在你眼中,我沒有那些滿人勇士那樣強壯,所以便想給你一個特別的驚喜。」

  「我從來沒有覺得你很文弱……」她噘起嘴,在他含笑的眼裡又撇了下嘴唇。「好啦,我承認以前我是有些看不起讀書人,覺得你們手無縛雞之力,只會說些之乎者也的迂腐話語。」

  「大部分讀書人的確不會騎馬,更遑論武藝。」他將雙眼微微瞇起。「但我年少時和一位親族裡的長輩學了些強身健體的本領,其中騎馬射箭也是必學之術。」

  「他一定很厲害!看你現在的本事就知道了。」因為他的一番解釋,蘭萱心裡的疑惑與沮喪自然消減了不少。

  張蕁欣然頷首:「日後他若來到京城,我會介紹你們認識。他是個傳奇人物,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漂泊中度過,遊歷大江南北,遇見不平就行俠仗義、出手相助……」

  「啊,難怪你也喜歡打抱不平。即使對方人多勢眾你也毫無懼色,原來是因為你藝高人膽大!」吁出一口窒悶之氣,蘭萱終於綻出了笑容。「我真是太好運了,可以嫁給相公這樣的高手。」

  「現在不再覺得我陌生了吧?」他的目光促狹中帶著幾許認真。「我原本以為今日表現出色,應該能得到嬌妻的大大表揚,還在期待你會如何的誇獎我。誰知竟是這樣一番審問……」

  「堇棠,原來你也這樣巧舌如簣。我原本還以為你是個老實人呢。」蘭萱吸了下俏鼻,調皮地嘟起粉嫩紅唇。「今日我才算看到了你的真面目?哼,以前也把我騙得太苦了……哎喲……」

  馬車一個顛簸,蘭萱險些跌下座去。

  張蕁大手一橫,立刻將她抱進懷裡,安坐在他腿上。「小心。」

  「有相公在,我不會有事。」她順勢就勾住他的脖子,笑得無比燦爛。

  「你啊。」他一手穩穩地抱住她,一手點上她的鼻尖。「對我還有什麼疑問?趕緊一併問罷,我可不想再看到你用那種懷疑的目光望著我。」那種目光讓他胸口一陣緊縮,令他很不喜歡。

  「沒有了。」她輕輕搖頭,靠向他的頸窩。「相公,我以你為傲。不管你是漢人還是滿人,我想這些都沒有區別。而且看到你今天面對皇上時的精彩表現,我深深明白了禮教的意義。」

  她的話令他會心而笑,汨汨暖流湧現心頭。「怎麼說?」

  「皇上要治理這麼龐大的國家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倫理綱常是不能被打亂的。」她抬起頭,澄淨的目光裡帶著領悟,與他近在咫尺的眼眸對望著。「如果什麼人都可以任性妄為,不顧禮教,那麼這個國家就會大亂。」

  「沒錯。」她的話讓他感到驚喜,沒想到她竟能用最簡單淺白的語言,說出許多連男人都不懂的道理。

  「我以前總是認為自己想做的事就是對的事,不必顧及別人的感受。」蘭萱眼裡掠過一絲惆悵。「可是如果每個人都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而沒有一套適用於天下的禮教準則、行為約束。那麼將會如何?」

  他輕輕收起她額前掉落一縉秀髮。「蘭萱,你的聰慧超過了我的想像。」

  「我還沒說完,你怎麼就稱讚起我來了?」一抹嬌羞浮上她柔嫩的粉頰,紅暈俏麗地在她臉上暈染開來。

  他的目光掃過她泛紅的雙頰,越來越感到她的身上蘊藏著無數讓他著迷的品德與氣質。他的蘭萱是獨一無二的,勇敢、果決、堅韌、有自己的思想。

  她不同於一般的漢家女子,而他也相信在所有的滿族格格裡,也很難找到第二個像她這樣仗義豪邁又精明靈巧,且聰穎過人的女子。

  這份「特別」曾經讓他以為需要好好地管教她的脾氣,然而現在,她的這份「特別」卻是他最珍惜的特質。

  「不要再打斷我。」她的口氣嬌憨裡帶著命令。

  他只是輕輕頷首。

  敏銳的光芒從她眼裡閃過,她用更加專注的表情望著張蕁。「如果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的行為正確,而做出違背倫理道德的事,我想一定會爭端不斷,甚至永無寧日。就好像上元節那日遇到的庫勒——今天他的表情可真是精采極了!」

  一提起這事兒,蘭萱表情靈動,目光興奮。「他第一輪比試也只射中二個箭靶,而且都在邊緣。到最後一箭,根本就是毫無力氣,連弓也拉不開了!當他看到你輕鬆獲得了那組第一時,臉上的表情啊……光想就覺得好笑!」

  張蕁用揶揄的目光掠過她的臉,似笑非笑。

  「相公,你怎麼不說話?」

  「你不是命令我不要再打斷你嗎?」

  她噘起嘴。「也是啊……我繼續說正題……不要再扯開了!那個庫勒就是為所欲為,以為他可以強行帶走艷娘,還有他手下的那些家丁,也是仗著他的權勢而胡作非為!如果沒有道德法制來約束這樣的人,那麼就會有更多的人被他欺壓。」

  他深深點頭,被她眼裡突然閃爍出的智慧光芒所吸引,無法移開視線。

  「每個人都應該想到其他人,而不是只想到自己。有時候即使是對的事,也會給旁人帶來麻煩。」她的笑容顯得開朗而寬容。

  「你讓我驚歎。」望著她靈動的雙眸,還有嘴角的笑靨,張蕁咧嘴而笑。「我竟然還曾經懷疑,你是否真的甘心情願接受禮教束縛,認同我遵循禮儀的觀點。」他自責地搖頭,眼神帶有歉意與憐惜。

  「可是你的見解遠高出我的期望數十倍。你用旬月時間就領悟了我花費多年研究的道理學說,著實讓為夫敬佩不已。」

  一股不安從她心底浮現出來,張蕁充滿歉意與替她驕傲的眼眸讓她汗顏。

  她其實……的確欺瞞過他,並不是心甘情願接受他那些關於禮教的話語。

  「蘭萱,你願意原諒為夫?今日你如此信任我,而我卻無法做到相同的地步,

  實在是有愧於你對我的高情厚意。」張蕁悠然歎息。「關於禮教,關於夫妻相處之道,我也有許多不足之處,不能太過自以為是、剛愎自用。」

  蘭萱低下頭去,不敢望向他坦蕩的眼。

  「日後,我會改正這個過失。相信你說的每句話,就好像信任我自己一樣。」

  他的許諾重於泰山。蘭萱的心頭掠過陣陣不安,她可以這樣一言不發地接受他的承諾和歉意嗎?心跳不斷地加速,而一股涼意也從腳底竄上背脊。

  不,不可以!當他在許諾永遠信任她時,她又怎麼能懷著那樣的秘密而無恥接受?

  咬了咬嘴唇,蘭萱在心裡下了決心。

  不論說出來的結果是怎樣的讓他失望,她也應該對他坦白,說明真相。

  「堇棠……」無法控制住聲音的顫抖,她緩緩揚起頭。

  「我在。」感受到她聲音裡的鄭重,張蕁的眸光更顯溫柔明亮。

  「你那樣說真是讓我太感動了。」攀住他的頸項,一絲絲水氣盈滿她的眼眶。「你對我這麼好,然而我卻覺得自己不能這樣安心地接受你的承諾。因為我……」

  馬車突然間微微顛簸了一下,然後倏地停止。

  張蕁對她微微一笑後,拉開一邊的車簾。「看來,我們到家了。」

  蘭萱只能輕輕歎氣,看來她未說完的話要回房後再向他坦白了。她希望自己不要失去說出真相的勇氣。

  在張蕁的攙扶下,她跨下馬車。

  尚書府門前,執事陸陽恭敬的向他們行禮鞠躬。「少爺,少夫人。」

  「今日府裡沒什麼特別的事吧?」張尚書並未跟隨皇帝出遊,而是像往常一樣處理禮部的所有事務。

  執事再度向張蕁行禮。「舅夫人和表小姐來了,少爺。老爺讓我在這裡候著您和少夫人,您們一回府,就立刻稟報。」

  蘭萱瞪圓了好奇的目光望向張蕁,見他立刻面露喜色。

  「舅母和婉約來了?太好了。蘭萱,我這就給你引見。」張蕁握起她的手,想了想又開口。「不對,你是格格,應該讓他們來晉見你才對。雖然這裡是自己家,但禮數也不可怠慢。」

  「你都說了是自己家,誰見誰不都一樣?我們先去向爹娘問安,那不就自然見到了嗎?」蘭萱斜睨著他,神情帶著幾分期待。「我們大婚時,你在江南的親戚也有不少人前來慶賀,路途遙遠,真是難為了他們。可是我卻無緣見到,他們又都趕回去了。這次來的舅母,那時有來嗎?」

  「舅父三年前過世,舅母和婉約表妹要守孝,故不能前來。」一邊說著話,他們一邊往府裡走去。

  「這樣啊……那我們更要好好盡一下地主之誼。他們是第一次來京城嗎?」

  「不是。舅父曾經在京裡為官多年,後來才告老還鄉,回到杭州……我表妹的年紀與你相當,她來了,你也好有個伴。」張蕁笑著說道。

  「是啊,不知道她們會住多久?」蘭萱的注意力都被這對母女給佔據了。她嫁入尚書府的這些日子,第一次有親眷來訪,這可是讓她好好表現一番的機會。

  她要當個讓任何人都滿意的女主人,好好招待張蕁的舅母與表妹。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10:09

第九章(1)

  徐婉約是個典型的江南女子,雖在京城生活了六年,但她不論長相習性都人如其名,婉約細緻,柔美秀麗。

  無論何時,舉手投足間都有著一股說不出的秀美與文雅,對待傭僕和氣慈善,對待長輩進退有禮,與同輩相處也一樣讓人感覺如沐春風,非常愜意。

  蘭萱身為格格,自然見多了金枝玉葉與大家閨秀,更別提還有雍容典雅的貴妃娘娘以及一品夫人。她們之中許多人都有著傾國傾城的美貌,有著最無可挑剔的禮儀規範,也有著可以與男人匹敵的才華與智慧。

  但像徐婉約這樣如詩如畫的女子,她倒是第一次見到。

  這大概就是江南女子的天性,常常看那些漢詩裡都會有許多描寫江南女子的句子。有些什麼呢……她皺緊眉頭搜索枯腸,卻還是一無所獲。

  那些句子她都抓不住,也想不起。算了吧,她本來就沒有多少文學造諧,更不會什麼詩啊詞的……

  「婉約,江南的春天和我們北方有什麼差別?我去過大漢草原,卻沒有去過江南水鄉。」既然想不起來,蘭萱就只得轉身,和她一起散步的徐婉約說話了。

  「表嫂有機會真應該去江南看一看。每當春天來臨,到處都可見綠草青青,流水潺潺。再加上鳥鳴鶯啼,暖風徐徐,以及那如絲如綿的細雨,真是溫柔極了,也靈動極了。」徐婉約柔聲說道。

  蘭萱被她的呢噥軟語所打動,忍不住的幻想著那一派大好春光。「難怪人家都說江南的春光是最美的。」

  「那種畫面可真正是『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舂』——有著春天獨特的風韻。」在池塘邊的大石上坐下,徐婉約悠然地撿起一根小草,輕輕攪動池面,蕩起一圈圈的漣漪。

  蘭萱第一次發現,原來漢家女子的服裝是如此飄逸舒適的,徐婉約身上那襲月牙色的衣裳溫柔地貼著她玲瓏的曲線,既行動自若,又清雅動人。

  哪像她穿著旗裝,如果要在池塘邊坐下,似乎有些不太方便……

  「不過我聽說江南的春天雨水很多,每天都陰沉沉的,一定會影響心情,而且也多有不便。」蘭萱並不喜歡雨天,因為每逢下雨,她就不能出外遊玩了。

  「不會啊。」徐婉約卻緩緩搖頭。「江南的雨是最溫柔的,伴隨著滿天滿地的綠色,天空都是湛藍的,而不是灰濛濛的呢。」

  蘭萱聽完她的話後,眼露疑惑。她可從來沒有見過下雨時還有湛藍的天空,另外,怎麼會有溫柔的雨水呢?

  「表嫂應該有讀過杜甫的詩吧?『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徐婉約回首揚眉,帶著清雅的笑容等待著蘭萱接詩。

  蘭萱眨動了一下她無辜的大眼,不明所以地回望著徐婉約。不甚明白她為何停頓下來望著自己。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就在這沉默的時候,一個明朗溫潤的男聲介入她們之間。

  張蕁今日回府得早,當聽說蘭萱與表妹在花園裡散步時,他便欣然前來。

  蘭萱帶著明媚的笑容回頭望著自己的夫婿。「今兒個你倒是好早。」

  「禮部的官文都處理完了,又是這樣明媚春光之時,我也偷會兒懶。」他溫柔的眸光掃過蘭萱與徐婉約。「有嬌客在,即使偷懶也不為過。」

  蘭萱笑容漸漸隱去,不知為何,她一點也不喜歡張蕁將目光落在徐婉約身上。

  此時,徐婉約早巳起身行禮。「表哥。」她聲音婉轉,神態嬌羞。匆匆望了張蕁一眼後,就立刻低下眉去。

  「原來你們在聊江南的春雨,蘭萱從不曾見過,自是無從想像。」張蕁指指身後的涼亭。「我們去那邊坐坐,賞花品茶、聊詩對詞,倒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徐婉約立即頷首。「我讓丫頭拿古箏來,點上一縷檀香,我為二位獻曲。」

  「那真是再好不過。」

  蘭萱望著張蕁臉上的興奮表情,本來愜意的心情莫名的低落了起來。

  什麼賞花品茶、聊詩對詞,這些都是她不擅長的。他又不是不知道她沒有什麼學問,怎麼還會有這樣奇怪的提議。

  「表哥,前日聽姑母說表哥喜畫寫意山水,表妹冒昧地瞻仰了表哥的墨寶。真是筆意縱橫,墨味盎然。筆墨的融合真是如魚得水,游刃有餘。」三人向著涼亭走去時,徐婉約徐徐低語。

  「表妹過贊。為兄只是隨意為之,難登大雅之堂。」

  見他們二人相談甚歡,蘭萱加快步伐,走到張蕁身邊,自然地挽住他的臂彎。

  她眨動著靈活大眼,帶著三分天真問道:「相公,墨的味道好臭啊,怎麼會是盎然呢?」

  此話一出,另二人皆在瞬間呆愣住。

  「哈哈哈……」張蕁領悟到她話語的實意,大笑起來。「蘭萱,平日裡就要你多讀些書,這下可在表妹面前見拙了。」

  「你笑什麼嘛。」眼見徐婉約強忍笑容,自己的丈夫又如此肆無忌憚地大笑,蘭萱也明白自己的話必然哪裡出了問題。

  她因此不悅地沉下臉來,一聲不吭。

  「表嫂真會說笑。」徐婉約靈巧的化解了尷尬。「不過,我小時候也很討厭墨的味道,真的很臭。」

  「是吧。」蘭萱得意地瞪了張蕁一眼,雖然心裡很明白自己剛才的話顯得有多麼無知。然而面子上她還是得硬撐著,怎麼能在徐婉約的面前示弱?

  「其實江南的春色雖然美麗,但京城也毫不遜色。江南的春很嫵媚,京城的春生機勃然,各有特色。真是『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徐婉約淺笑著環顧尚書府花園。

  「不過經你這麼一說,我開始懷念起江南的『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張蕁深邃的眼裡掠過記憶的光芒。

  「那時表哥弱冠年紀,跟著張家二叔一起學習武藝,也陪著我們這些親戚家的小丫頭們放紙鳶、做花燈。你待了二年有餘,後來姑丈升了禮部侍郎,你也要赴京科考,這才離開了杭州。」徐婉約望向張蕁,眼波流轉出盈盈春水。

  「當時舅父也陞遷了京官,我與你們一家一起回京——那時也是春天,一路上我們將所有詠春的詩幾乎都念了一遍。」

  「對啊……我們還聯詩作句,可惜誰也比不上表哥你,因此到最後沒有人願意和你比試下去……那段日子真是無拘無束啊……」徐婉約眼神明亮。

  「年少時光總是最讓人印象深刻。」一抹遺憾閃過他的眉眼間,似乎想起了什麼,惆悵著什麼。

  徐婉約看了他一眼,她的眼裡一樣流露出那樣意味深長的表情。「後來我哥哥幾次科考失敗,乾脆回到杭州去經營織坊的生意。父親不適應京城的氣候,二年後也就告老還鄉了……」

  「這些年在杭州過得還好嗎?舅父去世,我也沒能親自去弔唁。當時有公務在身,無法離開京城。」張蕁濃眉緊蹙,神情中有一股蘭萱從不曾看到過的寂寥。

  「不要談這些了……徒惹傷感……我的琴拿來了,彈一曲什麼好呢?」

  「西江月?」張蕁露出了一貫溫和的笑容。

  蘭萱兀自坐在一邊,平靜而沉默地看著他們。她覺得自己好像被隔絕在一個和他們不同的地方。他們的談話她無從介入,也不想介入。

  如果張蕁想要冷落她這個夫人的話,她也不想提醒他什麼。

  反正他現在和表妹談興正濃,怕也是不想受到她的打擾吧。

  蘭萱從來不曾覺得她有任何不如人處,也從不曾把誰看成是自己的威脅。因為她對自己信心滿滿,也可以說過於傲慢,傲慢到覺得自己處處都很優秀可愛,再加上她性格天生豁達樂觀,因此她從不爭強好勝。

  畢竟這麼多年來,她都是活在一個被寵愛的環境裡,身邊滿是讚美的聲音與疼愛的目光。

  而且與她一起長大的那些格格們,都有著和她一般的背景,一般的教養,她也從來不覺得自己身上缺少了什麼特質。

  直到徐婉約出現了,她不是王侯將相家的格格,更不是皇親貴族,只是個小小漢官之女罷了,卻讓蘭萱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那個徐婉約說話總是柔柔的,聲音總是輕輕的,看著人時眸子裡彷彿會溢出水來,琴棋書畫又無一不精,來了這一個多月,闔府上下人人都喜歡她,人人嘴裡都只會誇獎她。

  就連她的貼身侍婢小春都在她面前誇獎徐婉約聰慧美麗,賢良淑德。

  「你們都喜歡她,我偏偏就不喜歡她。」蘭萱忍耐了許久的不滿之情,在小春說了那些不合時宜的話後,完全爆發出來。「我看她老是惺惺作態,整天繞在堇棠身邊,『表哥、表哥』的攀交情。」

  「格格!」小春睜圓了驚詫的眸子,四下瞭望。「您這話可別給其他人聽見,不然還以為您吃醋捻酸呢。」

  「還不是你,沒事在我面前說她好幹什麼。」蘭萱只覺得許多煩悶之氣鬱結在心,又無處發洩。這一個多月,堇棠心裡就滿是他那個表妹,他們夫妻間根本就少了許多獨處的時間。

  「小春可是格格的人,格格在小春心裡是天底下最好最美的女子,她怎麼比得上呢?」小春一見蘭萱的臉色,就立刻明白了蘭萱的心思。

  「你這丫頭……也不枉我這麼多年都疼著你。」蘭萱只是歎了口氣,心情兀自鬱悶著。

  「格格,他們到底要住多久才要走?都一個多月了呢。」想到自己剛才說錯了話,小春急於補救,並且表示忠心。「舅家夫人和舅家小姐雖然是親戚,但也沒理由一直住下去。」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10:22

第九章(2)

  她這話又說到了蘭萱的心坎裡,引得她心情更低落了許多。

  「而且最近您和姑爺……怎麼覺得生分許多?以前姑爺一回來就找您聊天……現在大半時間都陪著那個徐家小姐,昨天還陪她下棋,格格您都只能做他們的陪客了……」

  「小春!幫我換件衣服,我要去向娘請安。」蘭萱的耳邊響著小春的聲音,心裡卻是百轉千回地掠過好多念頭。

  突然間,她就站了起來,眼神裡閃爍出堅定的目光。

  最近這段日子,她可太不像自己了。

  什麼時候起,她會為了別人的事而悶悶不樂,甚至妄自菲薄呢?她不應該那麼把徐婉約放在心上才對。

  她可是向來有任何不順心的事,都會想辦法去解決的鎮威將軍家二格格!這一次,也不能獨自坐在房裡發呆鬱悶才對!

  咬了下紅唇,她既已想清楚了,便立刻行動起來。

  「娘,舅母和婉約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媳婦想要準備些禮物給她們,知道了她們的行程,我也好準備。」蘭萱坐在張母的房間裡,語氣委婉而恭敬。

  正在看一個繡花圖樣的張夫人抬頭望向她,目光居然顯得有些猶豫不決。

  蘭萱敏銳地發現出異樣。張母向來對她客氣有禮,甚至寵愛有加,今日這份猶豫裡還帶著幾分擔憂,到底是什麼意思?

  「蘭萱,你嫁來我們張家也有半年了。」張夫人突然揮手打發走了身邊的丫鬟們,獨留蘭萱與她談話。「有些事也應該讓你知道了。」

  「什麼事?娘,您但說無妨。」蘭萱目光瞥過被丫鬟帶上的房門,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警戒。

  「你大概不知道,蕁兒以前和婉約有婚約。」張夫人神情閃爍,但還是飛快地把話說了出來。說完,她就歎了口氣。「那是我和她母親間的約定,我還給了聘定之物。但是當時他們還小,我們打算先把這件事當成秘密,讓兩個孩子相處起來不會感到尷尬。」

  蘭萱一聽這話,心就涼了半截。怎麼也沒想到,她原本是希望張母可以向徐家母女施加壓力,讓她們早日返鄉,誰知道卻聽到這樣晴天霹靂般的話。

  「因此在蕁兒弱冠之年,我便讓他去杭州與他二叔住上一段日子。他和婉約也算是情投意合,因此我們兩位做母親的便想讓他們自己決定婚姻大事,才沒有把之前的約定說出來……」

  「娘,您現在告訴我這些話,是何用意?」蘭萱聽著張夫人沉重的語調,只覺得心房裡燃燒起一團烈火,將她燒得暈頭暈腦,心膽劇痛。

  她也顧不得自己打斷長輩說話的無禮,冷冷開口了。

  張夫人臉色蒼白的望著她.「孩子,你先不要惱,聽我把話說完,好嗎?」

  蘭萱緊咬住嘴唇,手心用力地捏緊了帕子。除了點頭,她還能說不嗎?

  張蕁沒有想到徐婉約會在西跨院的門口攔住他,而且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

  「怎麼站在門口?一起進去吧。蘭萱一定很喜歡有你和她做伴。」雖感詫異,但他只是微笑著和她頷首。

  「表哥,我就是想和你單獨談談——不知道可不可以和我去花園裡走走?」徐婉約柔弱地抬起頭,眼神裡有著懇求與緊張。

  「當然可以。」張蕁的目光掃過跨院,他決定先不回房。

  他們平靜地一起走了一段,張蕁可以感覺到徐婉約心事重重,因此他決定先行開口。

  「不管是什麼事,你都可以告訴我。」他溫和的目光在夕陽下顯得炯炯有神。

  「那個……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該不該說……」徐婉約顯得非常躊躇。「其實應該不關我的事,如果我告訴你,可能也是多管閒事。」

  「婉約,以前你可是什麼話都對我說的。你既然想要找我談,必然是很重要的事。」張蕁對於她躊躇不前的態度微感驚詫。「我就站在這裡,還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呢?難道我會取笑你嗎?」

  「不是我自己的事。」她的目光帶著些羞愧地垂了下去。「如果我有任何過分的行為,你一定要告訴我,阻止我。」

  「到底怎麼了?」她越是猶豫,他就越困惑。

  「是……關於蘭萱表嫂的。」徐婉約的雙頰染上羞愧與緊張的暈紅,她揚了柳眉,飛快地瞥向他。「我覺得她對姑母不太尊重……」雙手不自覺地絞扭起來,她變得更加侷促。

  「怎麼說?」張蕁的眼裡掠過深幽的暗色之光。

  「我知道她身份尊貴,這些話本也不該由我來說。但是如果不說,我又覺得於心難安。」她彷彿下了決心,高高地昂起頭,直視著張蕁那雙莫測高深的眼。「姑母對她說話都很恭敬,即使我們三人私下相處時也這樣。表嫂她對姑母說話也顯得高高在上,不苟言笑。怎麼說她也是你的妻子,姑母的兒媳。所以我覺得……」

  張蕁的神情在聽完她的話後毫無變化,一言不發。

  徐婉約也沉默了起來,因為無法得知張蕁的想法而顯得不安。

  「看來我是多慮了……她是滿族鑲黃旗,本來就和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不一樣。表哥,就當我什麼也沒有說過。請你不要以為我是在從中挑撥什麼才好。」徐婉約驚恐地低下頭去,顯得非常不知所措。

  「你說的這些,我明白了。」就在此時,張蕁忽然開口。

  他的聲音冷酷得彷彿來自地獄。

  蘭萱聽完了張母所有的話。此刻的她,全身顫抖得不能自已。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荒誕絕倫的事?她可是張蕁的妻子,是他正式拜堂成親,並且由皇上親自指婚的妻子!

  而現在,她嫁給他不過半年,他的家人就準備讓她接受他即將納妾的事實!

  「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平常之事,與其將來他自己看上一些不知底細的姑娘,不如做妻子的先替他打點,日後也能保證家門安寧,夫妻和睦。」張夫人神情溫和地望著蘭萱。「婉約也是官宦人家出身,雖說她的哥哥沒有功名,不過她這孩子自幼懂事,知道進退,日後也絕對不會對你做出什麼逾越之舉。」

  蘭萱的胸口緊縮成一團,陣陣疼痛不斷地襲擊著她。她努力忍耐,神經緊繃,一動也不能動。

  「娘,這事堇棠和婉約都知道嗎?」良久,她才能讓自己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張夫人的眼裡掠過幾許遲疑,用更小心翼翼的口吻說:「蘭萱,這事當然還要得到你的許可,包括蕁兒在內,也是不能自己做主的。所以我才與你商量。」

  蘭萱只覺得頭腦裡一陣暈眩,幾乎無法把持自己。

  她捏緊了絹帕。「堇棠……他為什麼不親自來問我?這事不是應該由他親自來和我談嗎?」不,這絕不是他夫君的念頭,是她婆婆擅自所為的!

  蘭萱此時別無他念,只想知道張蕁與此事是否毫無關係。

  「你也知道蕁兒重視禮教規範,以他那種穩重自持的性格,永遠也不會向你開口說要納妾。但我這為娘的明白他的苦處,即使會惹惱你,我也要代他開口。」

  這句話猶如冰冷的雨水淋在她的心口上,澆滅了她所有的憤怒,也澆滅了她所有的熱情。

  「也就是說,他們都沒有意見,只等我同意嗎?」

  「可以這麼說。」張夫人察言觀色後才又開了口。「有了婉約和你作伴,你也就不用擔心蕁兒總是要求你守禮知份,學習婦德了。我知道我們漢人的這些規矩實在讓你感到頭痛,但尋兒又是對禮教品德極為重視的人。婉約從小就學習這些儒家德化,有她替你共同分擔為妻之道,你也不會那麼辛苦……」

  「娘!」蘭萱冷冷打斷張夫人的話。她緩緩站起,面容靜穆、神態倨傲。「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那……你的想法呢?」張夫人隱約從她的臉色裡看出了些什麼。「蘭萱,請你放心。不管蕁兒以後又娶了誰,你的地位永遠不會改變,他也不敢對你怠慢。我們張家的長媳除了你,不會有其他人。」

  蘭萱微微勾起嘴角,她感到既諷刺又可笑。眼前這個她稱之為「娘」的女人,竟然認為她只要保有一個身份地位,就會微笑著讓自己的丈夫納娶新妾。

  「謝謝娘這麼為蘭萱著想,可是蘭萱卻一點也不希罕什麼張家長媳的地位。」

  她揚起冷眉,一雙杏眸裡滿含著徹骨的憤恨與惱怒。「今日我敬重您是我丈夫的母親,才叫您一聲娘。然而那並不代表我就要答應您的任何要求。」

  「蘭萱,請你冷靜。」張夫人顯得有些驚懼,她也站了起來。「我的提議毫無惡意,也絕不是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我希望你能相信,打你過門起,我就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般看待,我……」

  「所以呢?因為您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就覺得我應該接受您這樣的提議嗎?也許其他人都是這樣做,堇棠也一直說父母之命不能違背。這些日子,我努力適應你們張家的規矩,努力學習那些對我來說很困難的禮教德化。」蘭萱隱忍著她幾欲奪眶的眼淚,現在可不是她哭泣的時候。「但我永遠都是蘭萱,是鎮威將軍府裡那個我行我素慣了的二格格,我無法認同娘您說的話,也無法照您說的那樣去做。就算這樣對您不敬,我也不會改變自己!」

  蘭萱猛然轉過身去,胸口裡的悲痛正以她不能控制的速度擴散著。她怕自己繼續留下來會說出更加嚴苛的話,也怕自己會放聲大哭,將所有的情緒都宣洩出來。

  她大步向著房門走去,用力拉開,決心在自己崩潰前離開。

  房門外,站著一臉寒霜的張蕁。

  他的目光比上一次對她說出「休書」時還要讓人不寒而慄,那是決絕的殘忍,隱含著高漲的怒火與冷酷。

  蘭萱後退了一步,心裡有一處曾經很溫暖的地方在他的目光下崩塌了。

  她感覺到一股絕望,漫天漫地要將她淹沒的絕望。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10:38

第十章

  他們互相對視著,彼此的眼裡都只映著對方的容顏。

  然而他們的眼裡卻都沒有溫度,沒有柔情。

  他們是夫妻,本應是這世上最親密的關係,要攜手一起走過人生長長的歲月,一起變老。

  然而現在,他們對視的目光裡卻只剩下冷漠。

  「你都聽見了。」先開口的是蘭萱,她用冷靜的目光掃過他的臉,心口處閃過劇痛。

  「向娘誠心道歉,並且收回你剛才的話。」凜冽的光掠過他的眼。「我還可以原諒你。」

  熱淚倏地衝出蘭萱的眼眶,她根本無力控制。雙手握緊了拳頭,極力抑制著自己潰敗的情緒。

  「道歉?原諒?」她讓自己微笑,即使那笑容看起來比哭泣還要軟弱。「剛才我說的話你既然都聽到了,那麼也就不用再對你說第二遍了。張蕁,說出口的話是無法收回的,那些就是我的真心話。」

  「你!」張蕁前進了一步,憤怒的火焰在他眼裡開始熊熊燃燒。

  「我怎麼樣?」她昂起頭,猛力咬緊下唇,一瞬不瞬地瞪視著他。「你又想對我說什麼?說我不講禮數,沒有德性?」

  「不,我不想再對你說什麼。」他的眼裡也閃過隱忍與失望,張蕁重重點頭。「看起來,什麼禮教道德對你都毫無意義,因為你從來不曾真的在意過。」

  她的眼裡掠過痛楚。「因為我沒有順從你母親,所以你對我這樣失望,失望到準備放棄把我教養成一個你心目中擁有完美婦德的女子了嗎?」

  但是那股痛楚被她用譏諷所掩蓋,充滿了鄙視與輕蔑的眼神直直地射向他,好像黑夜裡雨道清冷的燭光。

  「我曾經以為你真心改變——不,是真心的認同了禮教的重要。原來,那些全都是你的演戲與欺騙嗎?」他眼下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雙手緊貼著身體兩側,緊繃了起來。

  她扭開了視線,因為不想再看到他那張會讓她心痛如絞的面容。

  「今日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倨傲無禮,高高在上。絲毫不尊重你的長輩,我的母親。你應該明白『孝』這個字的意義,而不是隨意的踐踏它,蔑視它。」張蕁的失望與寒心已經超越了他的全部克制力,隨時都有爆發的可能。

  「是,之前我都是假意附和的。你以為,當你說出那樣絕情的話以後,我就要誠惶誠恐、害怕你會休了我嗎?」蘭萱的心口破了一個洞,當血液流出,當痛到無以復加,原來人會感到麻木。

  她冷冷地笑著,轉回頭去,輕蔑地凝視著她最愛但也最恨的男人。

  「當時的我是萬念俱灰般的心情,在痛苦之餘,我才不會那麼輕易被打倒。我假意附和,讓你對我失去戒心,只是為了將來可以更深的打擊你——比如現在這樣的時刻,你感到失望,感到被騙了吧?」踏前一步,她自己也詫異著何來的堅強與勇氣,她竟能將自己真正的心意掩藏得如此之深。

  張蕁果然聚攏了眉峰,一抹晦澀染上他的眉宇眼底,讓他的表情閃過痛苦。

  「你不是說過,只要我再一次違反禮教,你會毫不客氣下休書嗎?現在,就到了那個時刻了吧?」蘭萱彎起嘴角,譏刺之意盡現。

  「你以為我不敢?」挑了下眉,他原本溫雅的五官上罩著冷酷的堅毅。「憑你剛才對我母親說話的態度,我就著實應該休了你。」張蕁猛地緊抿住嘴角,憤怒在他眼眸裡爆發開來。

  「隨你。反正我現在也不想繼續留在這裡,聽你的羞辱或聽你母親的建議。」她抬眼望了下頭頂,努力遏制住已經滾落的淚水。

  不,她要微笑,而且是勝利者的微笑。她不能被他們打敗,不能被他們用禮教作為借口,踐踏她的自尊,蹂躪她的心。

  「那你最好現在就收拾東西,離開尚書府……」

  「天哪,蕁兒,你到底在說什麼?你們的婚約是皇上親自指婚,你不能……」張夫人急促地跑了過來,拉住兒子的手臂。「全是為娘的不是,是我說錯了話,惹惱了蘭萱。」

  「娘!」母親的話更讓張蕁的血液直衝上頭頂,他繃緊面龐,青筋爆裂。「她是您的兒媳,何來您惹惱她之說?她應該尊重您,孝順您,敬愛您,而不是對您擺架子,為所欲為!」

  蘭萱用一種看猴戲的目光凝視著他們,她發現自己輕易地就笑了出來。

  「張蕁,直到今日我才看清你真正的為人。我只恨自己太過天真,以為你會真心愛我疼我,同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真的很不爭氣,就在準備離開的這一刻,眼淚就不停使喚地拚命落了下來。

  她的話裡有種刻骨的悲慟,讓他的心臟猛地緊縮,全身莫名地掠過幾許顫慄。

  他不懂,明明是她任性妄為、頂撞長輩,傲慢無禮,為何卻表現出這樣深受傷害的模樣?而他又為何會感到心痛空虛呢?

  「這一次,我慶幸自己及時看清你的真面目,沒有被你那套所謂的婦女美德的論調所騙。你再怎麼樣,也休想我答應這件事。就算因此被你說我毫無婦德、不識禮教那又如何?禮教再重要,也不如誠心實意來得重要,也不如我的心……我這顆心……」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淚眼模糊的雙眸裡射出清亮無比的光芒。

  蘭萱沒有說下去,她只是移開了凝視的目光,帶著一臉的絕望與麻木,從他的身邊掠過。

  她沒有回頭,沒有停下腳步,任由淚水橫流,縱使心如刀割,還是不願再回頭看他一眼。

  她要求的並不多,只是起碼的尊重與平等。如果夫妻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人,她又怎能與其他女子共同分享她的丈夫?

  她不知其他女子何以容忍,但她卻萬萬不能。

  她付出真心實意,也只求對方一心一意的對待。

  這樣如果就叫善妒,那她寧願做個妒婦。

  「尋兒,你快去把蘭萱給追回來!」張夫人用手撫胸,愕然不已。

  張蕁只是靜默地搖了搖頭,他的腦海裡反覆地迴盪著蘭萱最後的話語和她的表情。為什麼她會有那樣痛徹心扉的神色呢?

  「娘,她對您如此不尊重,如果我還放任她的行為,我真的枉為人子。」他扶住母親的肩膀。「至於其他,那是兒子應該操心的事。」

  「其實蘭萱的態度娘也能理解,我們同為女人,我……」

  「娘,就衝著她對您那高高在上的態度,兒子就不能容忍。」想到剛才她說話的口氣,他的胸口就再度抽搐。

  「她哪有?蘭萱在娘面前一向溫順體貼,是娘覺得她是滿族格格,我們不能怠慢。」張夫人滿臉焦慮和懊惱。「她幾次三番都想與我拉近關係,只是為娘的放不開心懷罷了。」

  「是這樣?」張蕁微微一愣。「可是婉約……」

  「少爺,不好了,少夫人她命人備轎,說要回將軍府。」府裡的執事陸陽心急火燎地在門外稟報。「小的攔也攔不住,她還帶上了陪嫁的丫鬟小春。」

  「我知道了。」張蕁下顎緊繃。「沒什麼事,你先下去吧。」

  「是。」

  待執事走後,張夫人面色如土地看著兒子。「蕁兒,你怎麼還無動於衷?娘雖然明白你和婉約之間的情意,但也不能就這樣怠慢了蘭萱。再怎麼說,她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加上地位尊貴,她就算一時想不開而惱火,也還好安撫。可是如果她回了娘家,那這事就不止是你納妾的問題,可能還會驚動皇上……」

  「娘,您說什麼?婉約?納妾?」張蕁從母親焦慮的語氣裡感到一股徹骨的寒冷。

  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眉宇間攏上凌厲之氣,他的五官也在瞬間變得稜角分明。

  鎮威將軍府裡亂成了一團,因為已經出嫁了的二格格突然回府,並聲稱她被自己的丈夫給休棄了。

  「他想休了你?根本就是做夢。他算哪根蔥……」

  蘭萱一聲不吭,臉上淚痕未乾,卻也倔強地不再哭泣。

  「不行,明日我要把那張蕁找來,他竟敢欺侮我的女兒!」鎮威將軍望了眼自己一向活潑開朗的女兒,現在卻一副憔悴模樣,立刻怒從心頭起。

  「將軍,你冷靜點,怎麼跟著孩子一起胡言亂語。」福晉雖也一臉憂慮,但在女兒與丈夫都失控的情況下,她必須保持理智。「這門婚事怎麼說也是皇上指的,滿漢通婚,舉朝歡慶的事,怎麼能因為他們鬧鬧小彆扭就說什麼休棄?」

  「萱兒,他到底怎麼欺負你了?告訴阿瑪,我這就給你做主。阿瑪掌管著京城所有禁衛軍,他如果不給我一個交代,我就派兵包圍他的尚書府!」福晉的話沒能讓將軍消氣,反而火上澆油。

  「阿瑪,您什麼也不要做,千萬不能去傷害他!」蘭萱看著暴怒的父親,強打起精神。「那樣就成了仗勢欺人了。」

  「你還護著他?」鎮威將軍冷哼。「就是你這樣縱容他,他才敢無法無天!」

  蘭萱又低下頭去,眼裡染上幾許哀愁。「他也沒有真的欺負我,納妾又不是犯了王法,也沒有觸犯禮教。算起來,受責備的應該是我,犯了善妒這條罪。」

  「納妾?他們張家修了幾輩子的福氣才能和我們將軍府結親,你過門還不到一年,他就要納妾?」鎮威將軍氣血翻騰。「簡直是反了……」

  「也太過分了。」福晉也再也沉不住氣。「他要休了你,那可不行。我明日就進宮去告訴老祖宗,讓皇上下旨仳離。將軍,你給我們女兒挑的什麼夫婿?還說他人品端正,禮儀周到,正直忠誠……」福晉猛拍一下桌子。

  「稟報將軍福晉,二姑爺在王府門外求見。」將軍的貼身侍衛在門外稟報。

  蘭萱倏地蒼白著臉看向父親,用力搖頭。「我不要見他。」

  「誰也不准替他開門,叫他給我滾!」鎮威將軍壯碩陽剛的臉上掠過駭人的光芒。

  福晉溫柔地摟住女兒,眼裡也充滿了氣憤。「將軍,咱們女兒受到這麼大的欺辱,可不能就這樣算了。和他們自然是不能再當親家了,除此之外,更不能輕易放過他們。」

  「那是當然。」鎮威將軍在一旁的太師椅上重重坐下。「他張蕁不把我們將軍府放在眼裡,就是不把鈕祜祿氏放在眼裡,不把我們滿清鑲黃旗放在眼裡!」

  蘭萱抓住額娘的手,她的身體倏地顫慄了起來。看著阿瑪那憤怒的表情,驚恐從心底裡浮現出來。即使被他傷透了心,她不想懲罰他什麼。

  他不愛她,不是什麼天大的罪過。

  「阿瑪,我不想讓事情鬧大,也不想自己變成別人議論的對象。這件事就到此結束吧,讓我和他可以平靜分開。從小到大,我沒有求過您什麼。」她揚起淚光閃閃的眼眸。「這次就算女兒求您,不要找禮部尚書府的麻煩,也不要責備張蕁,他早已心有所屬,是女兒的出現從中拆散了他們……」說著說著,她就悲從中來,不能自抑。

  「萱兒,快別傷心了。這樣的男人根本不值得。」福晉溫柔地摟住女兒,隱忍住憤怒。「你覺得怎麼舒坦,就怎麼樣。阿瑪和額娘,都聽你的。」

  她暗暗對著鎮威將軍使個顏色,讓他稍安勿躁。

  「將軍,姑爺不肯離開,一直拍打王府大門。」侍衛再度於門外稟報。

  「這個不識抬舉的……」鎮威將軍望向還在流淚的女兒,忍住怒火。「不必理睬他,時間久了,他自會離開。」

  蘭萱微微抬起頭,對父親點了點頭。「阿瑪,女兒從小就任性妄為,經常惹得您和額娘生氣。這一次,還是給您和額娘惹了麻煩,請您們原諒女兒,以後我不會再做出讓您們頭痛的行為,會做個聽話乖巧的女兒……」蘭萱啜泣了一聲,想到父母對自己的疼愛,眼淚又止不住地掉了下來。

  「張蕁!」鎮威將軍憤怒地拍碎了手邊的茶碗。「我真不甘心……」女兒的話讓他動容,又感到愧疚。「如果不是我當初看錯了人……」

  「好了,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福晉抱緊女兒。「萱兒,我和你阿瑪一直以你們姊妹為傲。你從小就伶俐活潑,我們看到你喜歡還來不及,高興還來不及,疼愛還來不及呢……」說著說著,福晉竟也落下淚來。

  「額娘,您別哭。女兒也不會再哭了。」蘭萱趕緊拿出帕子替母親拭淚。「日後女兒要陪在阿瑪與額娘的身邊,我……」

  「蘭萱!蘭萱……蘭萱,你在哪裡?」

  突然間,伴隨著一些短兵相接的凌亂喧嘩,蘭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正高喊著她的名字,由遠而近。

  是張蕁!

  驚詫的光掠過她憂傷的眼,頓時點燃了她毫無生氣的面龐。

  「將軍,姑爺他撞了進來。我們攔不住他……」侍衛驚慌的在門外稟報。

  這是怎麼回事?蘭萱從軟榻上站了起來,凝視著窗外漸漸聚集的火把與更清晰的喧鬧聲。

  「蘭萱,我知道你在裡面!你聽我說,你一定要聽我說!」張蕁的聲音同樣清晰地傳入她的耳裡,語氣強烈而充滿了堅定的信念。

  張蕁正在硬闖將軍府。

  他赤手空拳的面對滿府士兵,毫不畏懼,氣勢如虹,身形矯健地一路闖過侍衛阻攔,直奔蘭萱的寢房。

  然聚集而來的士兵越來越多,佔滿整個院子。雖只有十步路,他卻怎樣也不能再邁前一步。於是,他朗聲高喊了起來。

  「蘭萱,在這個世上我張蕁會娶的女子就只有你一個人,永遠只有你。」他雙手垂立身側,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掃過那些環伺在四周的衛兵。「今日我們之間有些誤會,我必須要和你親自解釋。若你不願出來,我便只能硬闖。請阿瑪與額娘見諒!」他雙手抱拳,凌厲的目光落在廂房上。

  「張蕁,我女兒不想見你,就算硬闖,你覺得能如願嗎?」廂房的門打開了,鎮威將軍邁步而出。

  「阿瑪,蘭萱是我妻子,請您允許我見她。」張蕁磊落的目光看向岳父。

  「那你就先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鎮威將軍面無表情。

  張蕁撩起他長袍的下擺在腰側打了個結。「得罪了!」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他眼裡燃燒著的熊熊決心,絕不後退,也絕不放棄!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2 00:10:54

尾聲

  蘭萱雙手緊握,手裡的絹帕早已掉落在地,她也毫無所覺。

  張蕁那幾句話是什麼意思?他要娶的人只有她——那麼徐婉約呢?他們之間有誤會,什麼誤會?

  她努力回想離開禮部尚書府前他們的對話,越想明白卻越是一團亂,怎麼也無法集中思路。

  外面的庭院裡打鬥聲陣陣,同樣聽得她心驚膽戰。即使他曾經跟著高人學過武藝,但是雙拳難敵四腿,更何況是訓練有素的王府衛隊?

  「額娘……」彷彿聽到有人倒下的聲音,蘭萱顫抖的握住福晉的手。「我還是出去見他吧。」

  「你阿瑪會處理。」福晉壓下女兒的肩膀,讓她坐回軟榻上。「他對你做出那等事,想輕易把你接回去,那怎麼行?」

  「可是他說有誤會……」

  「萱兒,你怎麼能這麼快心軟?」福晉揚起得意的眉毛。「看他剛才那一番表白,果然還是在意我女兒的。不過以後要讓他好好地服你管教,這次就要給他點教訓——剛才你阿瑪也在,額娘不好教你馭夫之術,現在你聽我說……」

  「張蕁,雖然你身手了得,但這是將軍府,憑你一己之力,想要突破重圍,你辦得到嗎?」窗外傳來了鎮威將軍的聲音。

  「不行也得行。」

  張蕁的聲音還是頗為鎮定,這讓蘭萱心裡微微安寧。她繼續抓住母親的手,神情緊張。

  「你這樣算不算以下犯上?算不算違反禮教?」鎮威將軍聲如洪鐘。

  「蘭萱對我說過,這世上還是有比禮教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真心。現在,我真心要見她,那就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張蕁的聲音短促有力,充滿信念。

  蘭萱倏地站了起來,她跑到門邊,衝動地想要拉開門閂。

  「真心?你的真心就是讓我女兒傷透了心,哭著跑回娘家嗎?」將軍的厲聲質問阻止了她的舉動。

  「這裡頭有誤會,而我必須當面向她澄清。」張蕁的聲音帶著一些喘息,聽起來他已經開始疲憊,然而他的聲音又比先前更靠近了一些。

  蘭萱背過身去緊貼門扉,握緊的手裡沁出冷汗。她顫抖著身體,努力抑制自己的擔憂與緊張。

  阿瑪不會真的傷害他的,不會真的傷害他的……

  「在見到她之前,你必須先說服我。為什麼我要讓你見我的女兒?你到底可以帶給她什麼?給她一生幸福嗎?」鎮威將軍的口氣是那樣強烈與銳利。

  門外打鬥的聲音停止了,也許是張蕁已經不支倒地,也許是將軍讓士兵們停止了進攻……也許是他已經走到了她的門前。

  父親的話讓蘭萱的心頭竄過陣陣悸動,酸澀湧上心頭,淚水也不禁落下。

  「我不知道我能帶給她什麼,因為一直以來,都是她帶給我許多歡樂,許多溫暖。只要看到她的笑容,我就會感覺很安心,很美好。我們婚後發生過許多事,也有過衝突,但她都一直縱容著我,支持著我。她讓我明白了一個真正德才兼備的女子應該擁有毅力、勇氣、智慧以及寬容。她吸引我所有的目光,讓我想要保護她,疼愛她。」

  張蕁的話語一字一句敲在了蘭萱的心坎上,她轉過身去,悄悄地打開了門閂。

  她看見他站在父親的面前,身後站立著一排排的王府侍衛,許多人身上都添了傷口。

  張蕁臉上同樣掛了彩,雙拳正淌著殷紅的鮮血。但他的雙眸,在火光映照下,炯然有神,堅毅無畏。

  「我從沒有過任何納妾的念頭——我的母親應該有些誤會,我已經向她解釋清楚,並且也向我的雙親表明了想法和堅持,我喜歡的人一直都是蘭萱,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將是。所以我張蕁的妻子只有她,不會再有其他人。」

  張蕁堅毅的眼神從將軍凌厲的臉上緩緩轉開,落向了神情激動的蘭萱。

  一抹痛楚的光芒閃過他深邃的眼,眉頭緊蹙。

  「蘭萱,剛才是我太過衝動,沒有聽到你和母親的全部對話,沒有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就胡亂對你發了脾氣。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此時所說的話,我愛你,今生就只愛你。」

  淚水如斷線的珍珠般從她的臉頰上滾落。所有的痛楚,所有的絕望都已經消失無蹤了。

  看到他眼裡的表情,她又怎麼會再去懷疑他呢?

  「你願意原諒我嗎?我有時的確過於武斷,也有些高傲。但是你改變了我的許多看法,讓我明白原來這世上的真理並不一定只有一種。」他轉身走向她,當地出現在他眼前,就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走向她了。

  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張蕁都要走向她。

  「可是……可是我不是你理想中的女子,那些漢人女子的美德我壓根兒沒有。你不是一直想娶一個擁有完美品德的女子嗎?我知道我不是,我一直都知道……」

  蘭萱用衣袖擦去淚水,□眼淚立刻就又流了下來。

  「的確,我一直想要娶一個端莊賢淑、知書達禮的漢家女子。然而,當我知道你就是那個在上元節當天勇敢救助艷娘的人時,我很高興自己可以娶到你這樣一位格格。那一天你那雙清澈剔亮的眼眸就已經留在了我的心裡。」

  他在她面前停下,深情地注視著她。

  「可我還是做不到溫良恭儉讓……今天我的所作所為也和這五個字毫無關係,我……」

  「以後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因為你有比這些更奸的美德。」張蕁握住了她的肩膀,有力但也溫柔。「就好像現在,你沒有指責我,反而還在自責。你的寬容大度,你對自己信念的堅持,讓我自歎不如。」

  「堇棠……」紅唇不住地顫抖著,蘭萱大哭著投進了他的懷抱裡。「那麼說你是真的不喜歡徐婉約嗎?娘說你們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所以我以為……我以為你一點也不喜歡我,我以為你討厭我……」

  「怎麼會?」他的眼裡也隱隱泛起一些水氣。從不曾流淚的他,因為她的一番話而不禁輕彈男兒淚。「我從來沒有給過婉約任何承諾,在我眼裡她只是妹妹。我想現在母親會代我向她說明這番話,向她表達我的歉意。而你,才是我珍視的妻,我要呵疼愛護一生的女子。」

  至於徐婉約在花園裡對他說的那番話,張蕁也已明白那是婉約耍的小手段,他也已經向母親證實了,蘭萱從不曾不尊重他的母親。

  聽完他的話,蘭萱伸手牢牢抱住他寬闊的背脊,就好像抓住了生命裡的唯一。

  「你今天還是對我提了休棄一事,你怎麼可以這樣?明明知道我聽到這句話會多麼傷心,你還說……你怎麼可以……我這麼喜歡你,一心一意的對你。雖然我沒有說出口,但你應該知道……」她悲切哭訴著,將心裡所有的驚慌委屈全都宣洩出來。

  「如果以後我再提休書這兩個字,如果有任何辜負你的行為,我張蕁一定不得好死!」他舉手發誓。

  「你胡說些什麼啊!」她立刻鬆開手,捶打他的胸口。「你才不準死,你死了我怎麼辦?如果你再敢這樣欺負我,我就讓你再也找不到我,再也見不到我……」

  「那怎麼行?」他溫柔憐惜地抱住她,因為感受到她真實的在自己懷抱裡,而感到感激與安心。「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會找到你,再也不讓你離開我身邊,再也不讓你受傷,再也不讓你感到不安。這些話我早就該告訴你,才好讓你安心。」

  「你知道嗎?其實早在上元節那天,我就對你念念不忘。我本來想要逃婚,就是為了這個連名字也不知道的你……可是當我知道你就是我未來的丈夫後,我滿心期待,充滿幻想……可是大婚那天開始就一直不斷遇到挫折,我一點也不符合你的期待,這讓我無比難受……後來,好不容易我覺得我們之間有了進展,卻又聽說你喜歡的是別人……」

  「你受苦了。」聽她親口說出來,他既感到安心,又感到痛心。安心的是她願意把心裡話都告訴他,痛心的是他竟如此不察她的心思。「也怪我不夠細心,太過自我,總是想要以自己要求的禮教道德來約束你,而沒有發現你本身擁有那麼多、那麼好的美德。」

  「也不全是你的問題,我也任性衝動,還曾經想過要假意欺騙你,讓你以為我完全聽從你的話……這些我已經在改了,我真的有努力。回去以後我也得向娘真心道歉,我今天的確對娘不敬。」她在他懷裡閉上眼,嬌態畢露。

  「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緩緩拉開一些兩人間的距離,他替她拭去眼淚。「在我眼裡,你已經很完美。日後就讓你好好地來改變我,好好地指點我。」

  「那倒不錯,我以前所受的苦,都要雙倍奉還給你。」她終於破涕為笑。其實她才捨不得讓他受苦,而他也已經完美到她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步了。

  「你是我見過最善良的女子,竟這樣就輕易地原諒了我。原本我還以為會受到更大的阻撓。」張蕁凝視著她被眼淚洗得清亮的眸子,表情鄭重。

  「不是我善良,是我阿瑪善良。你不知道他可是向來以脾氣暴躁出名的鎮威將軍。」蘭萱對他俏皮地眨了眨雙眸,心情終於完全舒暢起來。

  她的丈夫愛她,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開心的事嗎?

  在一旁的鎮威將軍立刻就橫眉豎目地看向女兒,果然女大不中留,有了丈夫就忘了爹!

  「不管要我做什麼事,刀山火海,只要可以讓你重新回到我身邊,我都願意去闖。」他坦蕩地回答。

  「堇棠,我真的沒有愛錯你。雖然你嘴裡說會休了我,但其實你做不到的,對不對?」她從他溫柔的眼神裡,突然領悟到了他對她的愛絕對不會比自己的少。

  「我是離不開你的,而你也離不開我。」

  得夫如此,她已足矣。

  將軍向著他的手下們揮了揮手,開始幫這一對已經目中無人的小夫妻清場。真是的,也不看看場合,就這樣你儂我儂起來。

  福晉走過來牽住丈夫的手,兩人相視一笑後,攜手離開。

  不一會兒,原本還密密麻麻站滿人的庭院裡,只剩下相愛的二人。

  夜空裡,一彎圓月高掛。

  蘭萱與張蕁目光互鎖,愛意無限。

  「我本想要好好的管教一下我那不懂禮教的妻子,但其實該被管教的那個人是我才對。你教會了我許多東西,讓我懂得了禮教只是形式,而真正重要的是我們的心。只有真心所為才有意義,才能獲得幸福。」張蕁的聲音充滿了濃情厚意。

  一抹紅雲籠上她有些憔悴的臉頰,驅散了所有的陰霾與悲傷。

  「我從你這裡也明白了許多的道理,得到了成長。堇棠,我們真的可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吧,會永永遠遠在一起吧?」

  望著她天真又充滿堅貞的眼,他堅毅地頜首。他的雙手執起她的雙手,虔誠低語:「現在起,我不會再放開你的手。」說完,他緩緩俯身向她。

  蘭萱揚起眉毛,笑容柔美而滿足。

  目光相遇的剎那,他吻上了她的嘴唇。

  這一吻,訴盡了千情萬意,訴盡了濃情厚愛。

  日後,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分開他們,無關禮教,無關世俗。

  只是因為他們深愛著彼此,信任著彼此,尊重著彼此。

  愛,擁有超越一切困難的力量。愛,讓這個世界變得美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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