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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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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7 18:58:55
標題:
[寫離聲]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teae 於 2020-12-21 00:14 編輯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作者:寫離聲
【
內容簡介
】:
上一世,沈宜秋戰過白月光,鬥過硃砂痣,過五關斬六將,從沒落世家女熬成皇后,終於熬死了狗嗶男人,榮升太后。
誰知腳底一滑,撞死在皇帝棺材上,回到還沒出閣的十五歲
沈宜秋眼一睜,發現回到了新手村,氣得把眼一閉翻了個身:愛誰誰,老娘這回不伺候了
尉遲越回望人間最後一眼,卻看到不討喜的皇后一頭碰死在自己棺材上。尉遲越深受感動,重活一世,他決定對這個愛慘了他的女人好那麼一點點……
到了前世兩人初見的那天,尉遲越左等右等沒等到人——沈宜秋把他鴿了
又等了幾天,沈宜秋開始跟禮部尚書家的公子議親了
又又等了幾天,沈宜秋快跟人過定了
尉遲越:???!!!
尉遲越:汪汪汪,老婆你看我,是不是還能拯救一下?
沈宜秋:哦(滾一邊去別妨礙我鹹魚躺
這是一個狗男人欠教育,女人並不想教育,狗男人只好自學成才的故事
一句話簡介:狗子追妻
立意:愛讓人成為更好的自己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7 18:59:31
第一章 腳滑
時值仲夏,連著數日不曾下雨,今日又是個豔陽天,長安城裡一絲風也無。
國喪適逢這種天氣,著實愁人。
太極宮太極殿,庭中墁地的蓮花磚曬得滾燙,簡直能把肉燙熟。
殿前階下烏壓壓立著一大片白衣素冠的臣僚,在禮官的號令下齊聲嚎哭。
他們哭一陣停一陣,哭聲的間隙,庭中大青槐上的蟬叫得聲嘶力竭,像是要和哭喪的人群比比誰更聒噪。
臣子在階下哭,后妃、王公和宗室在堂上哭。
朝也哭,夕也哭,從日出哭到日落,已經哭了整整三日,哭得大行皇帝尉遲越本人腦殼疼。
尉遲越在靈堂上飄著,居高臨下望著自己的屍身,初時十分詭異,看了三天也就麻木了。
這麼酷熱的天氣,縱使屍床下置的冰換得勤,屍身也起了變化,還有股莫可名狀的氣味悄悄彌漫。
十二隻香爐同時點著降真、龍涎、沉水和白檀,也遮不住這股氣味。
尉遲越已經明白,自己是沒法返生了,再怎麼不甘心也無力回天。
然而他還是不甘心。
他御極不過六年,才滿三十歲,正是春秋鼎盛之時。
河未清,海未晏,西北邊患未平,關中又發大水……
朝政交到他手上時漏得像個篩子,他夙興夜寐,宵衣旰食,東拆西補,總算有了點起色,結果連著兩晚通宵理政,一倒頭就沒能再起來。
大約連祖宗都怪他,故而他死了三日也沒派個人來接引,放任他繞著自己的屍首飄了三天。
尉遲越正想得出神,大斂禮開始了。太祝誦讀完祝文,新帝在禮官引導下再拜踴哭。
雖然規矩沒什麼大錯,但新帝不過總角之年,還不知何謂生死,稚嫩的小臉上滿是懵懂。
新帝生母身份低微,尉遲越崩得突然,也沒來得及托孤,權柄八成要落到太后的手上。
想到此處,他皺了皺眉,望向跪坐於屍床西側的太后——他曾經的正宮皇后沈氏。
沈氏坐姿端莊得體,纖細的腰肢到脊背直得像根弦。
她依制穿著青縑衣裳,釵鈿全無,濃雲般的青絲用素銀簪子綰起,從頭到腳一絲不苟、無懈可擊。
饒是尉遲越一直不怎麼待見正妻,也不得不承認,沈氏生得極美,便是此刻粉黛未施,臉色有些蒼白,也依舊光豔照人,當得起一句「皎若太陽升朝霞」。
只是人一旦無趣,再驚人的美貌也變得沒滋沒味,如同一尊金鑲玉雕,美則美矣,沒有活氣。
沈氏恰到好處的哀戚也像是雕在臉上的,尉遲越足足觀察了三天,她這張臉壓根就沒變過。
禮官叫哭,她就微微垂下頭,用袖子掩住臉乾哭兩聲,一抬頭又是那副神情,簡直比他屍床下的冰塊還冷。
禮官宣佈「奉大行皇帝於梓宮」,便有內臣小心翼翼地把大行皇帝的屍身抬進棺木中。
尉遲越瞥了眼沈氏,只見她神色如初,只是眼眶隱約有些泛紅。
尉遲越心裡很是不爽利。
他們畢竟做了十二年結髮夫妻,他都要入棺了,蓋上棺蓋便再也見不著了,她還是這般無動於衷,這女人的心腸莫非是鐵鑄的?
他忿然挪開了視線。
尉遲越的目光在眾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後落在淑妃身上,心口開始隱隱作痛——這是他今生今世最寵愛的女子。
淑妃何婉蕙是他生母的外甥女,同他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只是她命途坎坷,蹉跎了數年,好容易才入宮,沒幾年他又死了。
他死得突然,之前又忙於朝政,說起來是椒房獨寵,真正能陪她的時間不多,更是沒能給她留下一兒半女傍身,甚至沒來得及晉封她為貴妃。
尉遲越黯然地望著何婉蕙,只見她削薄的肩頭劇烈顫動,幾次哭得差點背過氣去,多虧旁邊的人扶住她。
何婉蕙從小就嬌氣,愛哭,沒事也要傷春悲秋哭一哭,眼下他死了,太皇太后郭氏聞知消息一病不起。
她在這宮裡孤苦無依,大約要終日以淚洗面,不知有多可憐。
他瞟了眼端莊嚴肅的沈太后,暗暗歎息,沒了他的庇護,也不知道沈氏會不會欺負她。
恰在這時,何婉蕙抬起頭來。
尉遲越凝望著心愛的女子,只見那雙漂亮的杏眼又紅又腫,小臉卻像被雨打得脫了色的海棠花瓣。
尉遲越心口宛如針紮,這輩子除了江山社稷之外,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何婉蕙了。
他不由自主地飄到心上人跟前,明知觸碰不到她,還是忍不住伸出手,想像從前一樣替她拭淚。
然而沒等手指「碰」到她的臉頰,何婉蕙忽然「騰」地站起身來,徑直從一臉愕然的尉遲越身體中穿了過去,身手矯健渾然不似餓了三天的人。
何婉蕙蓮步輕移,身姿如弱柳扶風,腳下卻很是不慢。
沒等旁人回過神來,她已經撲到了大行皇帝的棺柩前,攔著不讓蓋棺蓋,一邊拍打著棺沿,嘶聲哭喊道:「陛下,你好狠的心!你怎麼能丟下妾一個人在這世上!陛下……求求你把妾帶走吧!」
尉遲越心裡五味雜陳。
以他打小受的教養來看,阿蕙的舉止有失體面,不過她一向至情至性、不拘俗禮,他喜愛的不正是她這份赤子之心麼?
再說她哀毀過禮,說到底也是因為對他癡心一片,想到這裡,尉遲越忍不住原諒了她的失禮。
不過何太妃得到了大行皇帝魂魄的諒解,旁人卻有些為難。
尤其是那八個舉著金絲楠木棺蓋的大臣,蓋又不能蓋,撂又撂不下,憋得臉膛紫脹,目眥欲裂,眼瞅著要給大行皇帝陪葬,真真苦不堪言。
就在這時,沈太后開口了:「來人,扶太妃去偏殿歇息。」
她的聲音聽起來沙啞又疲憊,甚至還有幾分虛弱。
尉遲越不禁一怔,再仔細一看,只見她眼下有明顯的青影,眼睛裡也密佈著血絲,顯然沒怎麼睡覺。
一種說不清的澀意掠過尉遲越的心頭。
未及細究,那邊又傳來何婉蕙撕心裂肺的哭聲,叫人惻然:「你們別攔著我,就讓我跟著陛下一起去罷!陛下……你丟下阿蕙一個人,叫我怎麼活吶!」
她一行哭一行掙扎,死死扒著棺沿不肯放手。
誰都知道何婉蕙寵冠六宮,宮人們到底不敢使力拉她,只能巴巴地看向沈太后。
沈宜秋緩緩地站起身,走到棺木前,看了眼靜靜躺在棺木中的大行皇帝,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諷意。
她撣了撣衣襟,居高臨下地看著何婉蕙:「太妃請起罷,你對大行皇帝一片忠心,著實令本宮感佩,只不過本朝並無嬪妾殉葬的禮俗,大行皇帝走得又匆忙,也沒留下隻言片語,本宮做不了這個主。不過……若是太妃執意要陪著大行皇帝去……」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輕輕按著心口,一臉誠摯:「本宮也不忍拂了你的心意。」
何婉蕙連哭都忘了,臉色隨著她的話一點點灰敗下來。
尉遲越看在眼裡,不由心生憐惜。
他自然知道何婉蕙並非真想跟他下黃泉,這不過就是一說,當不得真,就如他情到濃時也說「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難不成他就樂意和她做一對死鴛鴦?自然不是。他恨不得千秋萬代,再做個幾百年皇帝。
所以沈氏揪著阿蕙一句話不放,純粹是無理取鬧,有意刻薄她。
宮裡的個個都是人精,一聽沈太后這意思,是全然不給太妃存臉面了,他們便也沒了顧忌。
幾個宮人一擁而上,連拖帶拽地把何婉蕙「攙扶」到一邊。
尉遲越看著宮人們狗仗人勢,七手八腳地把何婉蕙拖開,既心酸又憤慨。
可憐他屍骨未寒,沈氏就擠兌他寵妾,可見這女人一點夫妻情分都不顧念,真叫人心寒齒冷!
尉遲越想到此處,不禁狠狠地瞪了沈宜秋一眼。
可惜沈宜秋毫無知覺,還往前逼近了一步:「太妃決定了麼?」
何婉蕙打起了冷戰,緊咬著牙關不作聲,怨忿不覺從眼中流露出來。
她自入宮便專寵,以前風光,如今就成了眾矢之的,沈氏一向和她不對付,眼下沒了皇帝庇護,難保不會秋後算帳。
今日鬧這一齣實屬無奈之舉,為的就是讓朝臣們做個見證,往後就算沈氏想對她不利,為了自己的賢名也得掂量掂量。
誰知她還是算錯了,這毒婦壓根不要臉!
靈堂裡鴉雀無聲,坐在對面的一干股肱之臣面面相覷,卻不敢置喙,因為這幾日他們見識了沈太后的手段。
皇帝年紀輕輕暴斃於書齋中,知情的幾個重臣吵得不可開交,卻是年輕的皇后拍板,先以宮宴為由將尉遲越的兩個兄弟召進宮中軟禁,再迅速控制住北衙六軍,保障宮禁安全,同時立即下令向西北邊境增派五萬兵力,以防吐蕃人趁火打劫。
做完這些,她才將皇帝的訃告發往天下諸州,扶年幼的太子登基,讓一場可能的風暴消彌於無形。
不過這些事尉遲越一無所知。
他不能離開自己的屍身五步以外,不知道他眼中規行矩步的無趣皇后背著他殺伐果決,只當太子能平穩登基都是宰輔們的功勞,加上祖宗在天有靈。
何婉蕙自然也不知道,否則借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脅迫沈太后。
眼下沈太后步步緊逼,何婉蕙騎虎難下,只得耍賴把眼一閉,身體一軟,假裝暈了過去。
沈宜秋挑了挑眉,面無表情地讓宮人把她抬到寢殿裡去。
她對逼死尉遲越的心肝寶貝毫無興趣,方才只是給她個教訓。
不過她倒是不介意讓何婉蕙去給尉遲越守靈,成全他們至死不渝的深情,自己也圖個眼裡耳邊清淨。
何婉蕙被抬了出去,眾人佯裝無事發生,棺蓋終於「轟」地落下。
隨著棺釘一寸寸地敲進去,尉遲越忽然若有所感,彷彿人世間的羈絆和牽掛逐漸變成了水月鏡花。
最後一根釘子敲進棺木中,他幡然醒悟,人世間的事已與他無關了。
他轉過身,原本是太極殿正門的地方變成了一片耀目的白光,光裡隱約能看見山川河流。
尉遲越彷彿生來知道怎麼做,自然而然地朝那片明光走去。
就在一隻腳踏進光裡的時候,他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砰」的一聲巨響,緊接是此起彼伏的驚呼。
尉遲越驀地回頭,只見太后沈氏倒在地上,額角一個銅錢大小的血洞,正汩汩地往外冒著鮮血,襯著她新雪般的膚色,紅得觸目驚心。
一個黃門扯著尖利的嗓子,帶著哭腔叫道:「太后……太后追隨大行皇帝去了!」
尉遲越心中巨震,不由自主地收回腳,待他回過神來,那片光已經變成了一個黑色的漩渦,不由分說把他捲了進去。
失去意識前,他滿腦子充斥著一個念頭,沈氏為他殉情了?沈氏竟然為他殉情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7 18:59:44
第二章 重生
沈宜秋回到了十五歲。
前一刻她還在尉遲越的靈堂上擠兌何淑妃,不防一個腳滑,額角磕在棺材角上。
她只覺一陣劇痛襲來,兩眼一黑,便回到了沈家,她出閣前的閨房。
沈宜秋很快弄清楚自己的處境,此時是承光十一年,她尚未選為太子妃。
沈宜秋躺在床上,怔怔地瞪著帳頂上熟悉又陌生的小團花,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沒把她噎死。
她如履薄冰地熬了十年,好不容易熬出頭成了太后,眼看著就能大權在握,臨到頭竟因為腳滑前功盡棄!
莫不是尉遲越英年早逝不甘心,變了厲鬼來害她吧?
沈宜暗暗思忖,隨即又覺不至於,他們結髮十年,雖說相看兩厭,也沒什麼深仇大恨。
何況他死後自己也算仁至義盡,不眠不休好幾日,幫他把太子扶上了御座。
不過是擠兌他心肝兩句,尉遲越還不至於如此小心眼。
沈宜秋思及太子,不由想到她本可以垂簾聽政、坐擁江山,又是一陣胸悶氣短,險些再死一次。
正懊惱著,只聽門簾一陣輕響,她的婢女素娥繞過列女屏風,走到她床前稟道:「小娘子,海棠姊姊來傳話,說老夫人請你過青槐院去。」
沈宜秋聽說是祖母傳喚,只得坐起身。
素娥把帳幔撩起,婢子們魚貫而入。打水的,端盆的、捧衣的……十來個人一排站定,很是唬人。
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沈家畢竟是鐘鳴鼎食的世家,雖說只剩個空架子,百年世家的排場卻不能丟。
祖母出身舊姓華族,看不慣時下浮薄風氣,沈宜秋便挑了件櫻桃花色方勝纈的半舊春衫,下著青碧羅裙,雙鬟髻上插一對素金折股釵,別的釵鈿一概全無。
梳洗停當,沈宜秋披上素紗披帛,帶著兩個婢子出了門。
青槐院是個兩進院落,有兩重廳堂,四面圍以回廊。
沈老夫人所居寢堂面闊五間、進深九架,廡殿頂上鋪著碧綠琉璃瓦,朱柱粉壁,簷牙高啄,十分宏麗。
此宅是沈宜秋高祖所建,據說單這幾間屋便花費了二十萬貫。
即便在宮中,這樣侈麗的屋宇也不多見。
這個時辰,沈老夫人照例在西邊耳室的小佛堂裡誦經。
沈宜秋一進屋,一股夾雜著些許朽木氣息的沉檀香撲面而來。
氤氳香霧中,沈老夫人一身絳紫色小團窠織錦衣裳,跪於佛龕前誦經。
沈老夫人在她出閣六年後亡故,如今乍見久違的親人,想起前世的種種,沈宜秋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沈宜秋的父母在她四五歲上相繼去世,她是在祖母膝下長大的。
沈老夫人為人嚴苛,又不喜沈宜秋母親,對她也是恨屋及烏。
上輩子的沈宜秋不明白,總以為只要自己足夠出眾,祖母就會對自己刮目相看。
然而她為沈家鞠躬盡瘁多年,到頭來只換得祖母一句冷冷的「無用」。
沈老夫人聽到動靜,卻並不回頭,半闔雙目,將一卷《華嚴經》誦完,方才叫婢女扶她起身。
她轉過頭打量了孫女眼,見她裝束素淡雅潔,眉頭略鬆:「七娘來了,坐罷。」
祖孫倆相對而坐,沈老夫人吩咐婢女煮茶的當兒,沈宜秋則靜靜地打量許久未見的祖母。
沈老夫人崔氏年逾花甲,大約是不苟言笑的緣故,顯得比一般人年輕,只是內眼角下彎得越發厲害,彷彿猛禽的喙,給她冷峻的面容又添了幾分刻深。
以前對上這雙眼睛,沈宜秋總是不由自主地發怵,不過今非昔比,她早已不是那仰人鼻息的小孤女,而曾經在她眼中無所不能的祖母,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尋常老婦人罷了。
沈老夫人見孫女氣定神閑,眼裡沒了往日的敬畏,不禁微微蹙眉:「不日便是上汜,皇后在曲江行宮設宴,你隨我同去。」
張皇后在曲江池畔設宴,名為賞花,其實是為太子尉遲越選妃。
上輩子她就是在宴會上被皇后相中,不久後便選為太子正妃,嫁入東宮。
經歷過一回,沈宜秋自是一清二楚。
她出身高門世族,家族卻已式微,有門望,無實權,父親還有個為國盡忠捐軀的好名聲。
出身清貴,又沒有勢力,實在是上佳之選,皇后選中她一點也不奇怪。
只不過張皇后並非尉遲越生母,母子間不甚親厚,尉遲越對嫡母心存芥蒂,自然也不待見皇后替他選的正妃。
重活一世,還要將老路再走一遍嗎?
沈宜秋回想那十年的種種,從心底生出股倦意來。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提心吊膽地熬上十年,萬一熬成太后又死了呢?
沈宜秋不禁打了個哆嗦,還是離尉遲越遠點,沒準還能壽終正寢。
她看了眼後牆的直欞窗,窗外花影搖曳,春光正好。
她忽然生出種別樣的希冀,一旦打定主意和尉遲越一別兩寬,雲也淡了,天也高了,陽光也更燦爛了。
沈老夫人見孫女心不在焉,索性把話挑明:「此次赴宴的不乏都中名門貴媛,你須得謹言慎行,切勿墮了父祖的聲名。」
沈宜秋低下頭:「孫女謹記祖母教誨。」嘴角卻不由一撇。
她大伯成日鬥雞走狗、放鷹遊獵,二伯養了十八房小妾,舞女樂伎更是數不過來。
餘下那些叔伯堂兄弟們一個個奢侈成性、不學無術。
沈老夫人拿這些不肖子孫沒轍,卻來為難她一個剛及笄的小女子,真是好生沒意思。
沈宜秋心裡如此想,面上卻不顯,這些年她在宮中與尉遲越打交道,最擅長的就是陽奉陰違。
沈老夫人剛愎自用,根本聽不進勸,若是明火執仗地違拗她,一座孝道的大山壓下來,沈宜秋便毫無招架之力。
不過要逃避花宴,法子卻有不少。
沈老夫人見孫女仍是往日那嫺靜馴順的模樣,方才緩頰道:「規矩不能錯,不過也無須太板正,衣飾也可略鮮亮些,總要有些少年人的鮮活氣方好。」
說罷她向婢女海棠使了個眼色,海棠轉身進了內室,不一會兒捧了個金銀平脫、嵌螺鈿的紫檀木匣子來。
沈老夫人把接過匣子,打開擱在身前几案上。只見大光明織錦墊子上擺著一對女仙紋金插梳,並一對纏枝石榴花樹金釵。
沈老夫人輕撫了一下匣中的釵子,眉目柔和了一瞬:「這是我當年的嫁妝,款式早已過時了,你拿去,著人重新打個時新花樣,覲見中宮打扮不可太素淨。」
沈宜秋拜辭:「這是祖母心愛之物,孫女不敢受。」
沈老夫人嗤笑聲:「給你就收著罷,不過一些死物,你是沈家女兒,切莫學那些鼠目寸光的小戶女子。」
沈宜秋目光閃爍,這「鼠目寸光的小戶女子」無疑是指她母親。
她的母親邵氏出身寒門,沈老夫人大約是覺得自家貴族血脈叫她玷污了,三不五時就要耳提面命一番,以免孫女血脈裡的窮酸氣作祟。
既然祖母如此說,沈宜秋也就不再推辭,大大方方地收了下來。
交待完正事,沈老夫人照例有一番長篇大論的訓示,要旨不外乎婦德、女則那些陳詞濫調。
沈宜秋當年將祖母的話奉為圭臬,如今聽來只覺陳腐可笑,只聽了兩句便開始走神。
她看著垂眉斂目,一臉謙恭,實則正饒有興致地望著青磚地上的影子。
影子裡有一雙雀兒在打架,沈宜秋暗暗替那隻落了下風的鼓勁助威。
沈老夫人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篇,兩隻鳥也分出了勝負,沈宜秋那隻果然反敗為勝,她頓覺心裡一陣雀躍。
「你以為如何?」沈老夫人問道。
沈宜秋壓根沒聽見祖母問什麼,不過此題只有一個正解。
她深深拜下,偷偷打了個呵欠:「孫女謹遵祖母教誨。」
沈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我也乏了,你且回房去罷,別忘了我的話。」
出了青槐院,沈宜秋伸了伸跪得酸麻的腿腳,正要左拐往自己院子走,忽然瞥見牆角有一片繡白蝶的淺蔥色裙角。
她略一回想,便想起那是二房堂姊沈四娘的裙子。
這堂姊掐尖要強,自詡哪哪兒都出眾,凡事都要和她比出個高低。
沈宜秋眼珠子一轉,立即心生一計。
她輕咳兩聲,故意對婢女素娥道:「這回皇后娘娘設宴,定是打著替太子殿下選妃的主意,若是有幸選入東宮,看這府裡還有誰敢刁難我 。」
素娥素來機靈,雖不明白主人用意,卻也順著附和:「是啊,往後四娘子、八娘子他們見了小娘子,還得跪下行禮吶!」
沈宜秋得意地笑了兩聲,隨即又道:「這幾日飲食上著緊些,莫要出了岔子,你去廚房叮囑聲,我一吃杏仁便滿身起疹子,見不得風,誤了大事便不好了。」
說完這番話,沈宜秋便帶著素娥翩然離去。
真是一磕睡就有人送枕頭,以她對沈四娘的瞭解,這花宴是肯定去不成了。
—————
東宮長壽院書齋,尉遲越正望著窗前的叢竹發怔。
沒幾日就是上巳了,上輩子他初見沈氏,就是在曲江池畔的上巳花宴。
當時嫡母一眼相中沈宜秋,他卻不喜她木訥呆板,回去後還鬱悶了一場。
若不是重生前看見沈氏為他殉情,這輩子他一定不會娶她。
然而天意弄人,偏偏叫他看見了那一幕……
這幾日只要一閉上眼,他眼前就是刺目的鮮血,還有沈宜秋那張慘白慘白的臉,像個百折不撓的債主,時刻提醒著他背上的情債。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終究還是歎了口氣。
罷了罷了,這女子為了他連命都不要,其情可憫,他姑且大度些,還是將太子妃之位給她吧,橫豎上輩子也是她的,換個人倒也橫生枝節。
權當行善積德,成全她一片癡心了。
打定了主意,壓在尉遲越頭的巨石總算移開了。
他悠然呷了一口茶湯,拿起案頭一卷《水經注》,無奈地搖搖頭,嘴角漾起一點笑意,真是沒轍,誰叫他這麼重情重義呢!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7 19:00:05
第三章 花宴
轉眼到了上汜前一日。
沈宜秋用完朝食,著人搬了張竹榻到廊下茶花叢前,歪在榻上看棋譜。
不過半個時辰,便見婢女素娥提了個食盒過來。
來了,沈宜秋心道,放下手中書卷:「誰送來的?」
素娥走近了,壓低聲音道:「小娘子料得真準,是八娘子。」
沈宜秋彎了彎嘴角。
四房這個八堂妹生來缺根筋,性子又偏狹,一挑一個準。沈四娘不至於傻到自己動手,最適合的人選自然是八堂妹。
素娥將食盒擱在小几上,掀開盒蓋,沈宜秋一瞧,是一碟櫻桃畢羅。
畢羅餡兒味道又甜又重,混進少許杏仁霜也不明顯。
這櫻桃畢羅是衣冠家名食,也不知用了什麼秘方,煮過的櫻桃餡仍舊色澤紅豔,又帶著鮮果的芬芳清甜,一枚便值一金。
沈宜秋上輩子貴為皇后,也因為太過奢侈,不能敞開了吃個夠。
也就是四房有錢,坑起姊妹來也這麼下血本。
沈宜秋最好這一口,不由有些遺憾,酸溜溜地對素娥道:「嘖,你倒是有口福。」
素娥從不和她見外,得意一笑:「謝小娘子賞。」
沈宜秋佯怒:「去去,別在我眼前吃,鬧心。」
素娥笑著去分點心,她這幾日已大致猜到了沈宜秋的意圖,雖然不明白自家小娘子為何不願嫁給太子,但並不多問。
整個貞順院,只有她是沈宜秋從西北帶來沈府的,主僕間的情分和默契非同一般。
她知道小娘子這麼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待素娥離開後,沈宜秋從繡囊裡掏出個小紙包,打開,挑出約莫一指甲蓋的杏仁霜,倒進手邊茶碗裡,端起碗一飲而盡。
她自然不會碰那些下了藥的櫻桃畢羅,份量拿捏不好可是會死人的。
她只是想躲開尉遲越,並不想把命搭上。
服了杏仁霜,沈宜秋便安心躺著,吹著風等藥效發作。
到了傍晚,她的身上果然發起癢來,零星幾顆紅疹開始冒頭。
她一直等到用完夕食,街鼓敲了數十遍,城中坊門紛紛關閉,這才遣了個婢子去稟告祖母。
青槐院中,沈老夫人正在燈下理賬,聽聞孫女生病,氣得將手中算疇往案上重重一拍,眉間川字頓時又深了幾分,把那傳話的小婢子嚇得大氣不敢喘一聲。
待把來龍去脈問明白,沈老夫人冷笑一聲,臉色陰沉得快要低下水來:「一個兩個都不叫人省心。」
下人們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只有海棠大著膽子道:「不知七娘子如何了,奴婢去貞順院看看?」
沈老夫人又是一聲冷笑,隨即道:「也罷,你去看一眼吧。」
過了會兒,海棠折返回來,向沈老夫人稟道:「七娘子臉上脖頸上都起了紅疹,還發著熱,身上燙得厲害。
「偏生坊門已關了,坊內又沒個醫館,只能明日一早去請大夫,花宴恐怕去不成了。」
沈老夫人哂笑了一聲:「倒是巧得很。」
海棠接著道:「奴婢仔細打聽了,七娘子這兩日沒吃過什麼不尋常的東西。咱們這邊也特意叮囑過,這幾日貞順院的膳食都是小廚房送去的……」
沈老夫人掀了掀眼皮:「這麼說,的確是出在那碟畢羅上了?」
海棠垂下頭:「奴婢不敢胡說。」
「你不必這麼小心。他們做得出這樣的事,還怕人說?」沈老夫人擱下手中的青筆,接過婢女遞來的濕帕子,揩了揩手,「不過八娘可沒這個心眼子。」
海棠目光閃了閃,八娘子性子雖乖戾,但為人粗疏,在吃食裡下藥這種事,確實不像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至於是誰出的主意,她心裡早有猜測,自然也瞞不過沈老夫人慧眼如炬。
果然,沈老夫人道:「被人當刀使的固然是蠢,二房那個也不見得聰明,至於真正聰明的那一個……」
沈老夫人譏嘲地勾了勾嘴角:「糞土之牆不可圬,有其母必有其女。我親自教養了這些年,到底還是不成器的。她的婚事我也不插手了,讓她那能吏阿舅籌謀去吧。」
又吩咐道:「你去叫三娘來一趟。」
海棠暗暗歎了一口氣,四娘子挑唆八娘子,讓她給七娘子下藥,結果卻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讓長房撿了個漏。
都說長房的三娘子是根木頭,如今看來,這位才是有大造化的。
第二日,沈宜秋醒來,得知祖母帶了長房的三姊去赴花宴,不由鬆了一口氣。
她這三姊滿腦子的風花雪月,行事還有些不著調,按說不太適合入宮,但相對的也不容易給家裡招禍。
解決了最大一樁心事,沈宜秋頓覺一身輕鬆,又仗著生病,理直氣壯沒下床。
她靠在床上喝了碗加足杏乾的酪漿,抹抹嘴又躺回去,心滿意足地睡起了回籠覺。
曲江池,芙蓉園。
曲江一帶地勢高曠,綠樹成蔭,池畔遍栽垂柳,又有大片杏林,此時正是杏花滿枝的時節,一片片如層雲,如新雪。
樓臺館舍錯落點綴於其中,彷彿籠罩著輕煙薄霧,恍然不似人間。
沈宜秋窩在溫暖的被窩裡,愜意地睡著回籠覺的時候,尉遲越正在曲江池畔吹冷風。
這一年開春晚,三月初仍舊乍暖還寒,尉遲越站在齊雲樓上,憑靠著朱欄,眺望池畔穿紅著綠、綺羅滿身的都人士、君子女。
齊雲樓是整個曲江池芙蓉園行宮最高的地方,尉遲越算是體會到了何為高處不勝寒。
他早晨也不知是怎麼了,鬼使神差挑了這身越羅衣服來穿,紫色春衫鮮亮輕薄,當風而立確實風度翩然,只可惜新衣裳飄逸有餘,厚實不足,實在不能抵禦這料峭的春寒。
一陣風吹來,尉遲越不禁打了個寒顫。
他在這風裡站了快半個時辰了,竟還不見沈宜秋露面。
上輩子她是什麼時候到的,又是隨哪位長輩同來?
尉遲越冥思苦想,卻是毫無印象,只能盲目地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
今日張皇后設尋芳宴,池畔結了許多錦廬供貴家女眷休憩。
皇后喜歡熱鬧,各色織錦畫障把那曲江行宮裝點得姹紫嫣紅,好不絢爛。
尉遲越對嫡母的眼光不好置喙,但在這種環境裡找人,是極考驗目力的一件差事。
何況那些女子不是用冪籬遮著臉,就是戴著帷帽,雖說紗縠一個比個輕薄,可也進一步增添了辨認難度。
尉遲越忽然意識到,自己雖然和沈宜秋做了十二年夫妻,目光卻極少在妻子身上停駐,自表妹何婉惠進宮後,他們夫妻更是有名無實,以至於他連妻子的長短肥瘦都記不太清楚,遑論從百八十個穿著打扮差不多的年輕女郎中認出她來。
尉遲越等得煩躁,屈起指節敲了敲闌干上的蓮花柱頭,想轉身回閣中,又有些不甘心。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望眼欲穿地等沈氏。
在他的認識中,沈氏是不用等的,從嫁給他第一天開始,她就一直在那裡,如同一件司空見慣的擺設。
他還是太子時,她總在長春院,後來他登基了,她就挪到了鳳儀宮,總而言之隨時待命,從沒有想見卻見不著的時候——當然他沒事也不會想見她就是了。
這麼一想,尉遲越生出些許慚愧,這十年來,沈氏不知在等待中度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又有多少次在失望中守著孤燈寒衾入眠……
實在是可憐!尉遲越歎了一口氣,姑且再等她一會兒吧。
正想到此處,卻見張皇后身邊的內侍馮某急步向他走來,是奉皇后之命來請他去春暉殿。
尉遲越這才回想起來,上輩子初見沈宜秋似乎就是在春暉殿。
他一邊絞盡腦汁回想上輩子他們初見時的情形,一邊不自覺地加快腳步,一路分花拂柳,不一會兒便到了春暉殿。
殿中烏壓壓的都是人。
除了張皇后、尉遲越的生母郭賢妃,還有幾個高位妃嬪和一群尚未婚嫁的皇子、公主,此外還有幾個看著有些面善的老夫人,下首坐著七八個頭戴帷帽的少女。
本朝風氣開放,男女大防只存在於腐儒的理想中,盲婚啞嫁更是罕有之事,皇子和公主也不例外。
在座這些少女便是經過張皇后的初選,家世和人材都適合的太子妃人選了。
尉遲越不動聲色地往堂中一掃,發現其中一個身著絳紅色壽字紋錦衣的老夫人生得與沈宜秋有幾分相似,不由望了一眼她身邊的少女。
那少女隔著輕紗,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害羞地垂下頭來,雖然隔著帷帽看不清神情,但那嬌怯之態顯露無疑。
尉遲越心頭一跳,像是被纖纖素手撥弄了一下,泛起一陣漣漪。
原來沈氏竟是對他一見鍾情!難怪後來發展到情根深種、生死相隨!
上輩子他未曾留意,如今一看,原來處處都是蛛絲馬跡!
眾目睽睽之下,他不好盯著人家一個小娘子看個不停,只能收回心神,昂首闊步地走進堂中,向張皇后、郭賢妃行了禮,在嫡母身邊落座。
張皇后笑道:「今日在座的都是親眷。」
說罷向他介紹,這是某家的夫人,幼時還曾抱過你,這是某家妹妹,小時候常進宮玩的……尉遲越一一見禮。
張皇后又指著那著絳紅襦衫的老夫人道:「還記得沈老夫人麼?」
尉遲越心道果然,這老夫人果然是沈氏的祖母,那她身邊這個自然就是沈氏了。
張皇后見他多看了沈家小娘子兩眼,不由笑道:「論起來你該叫一聲表姑祖母呢,真是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本朝建國近兩百年,世家大族就那麼幾個,彼此間盤根錯節,認真算起來,和尉遲氏都能扯出點關係。
沈宜秋也能算他一表三千里的表妹,只不過比起正經姨表妹何婉惠,親疏不可同日而語。
既然太子妃還得沈氏來做,尉遲越對待沈老夫人也比旁人更鄭重些,上前揖道:「三郎見過表姑祖母。」
沈老夫人忙避讓:「這如何敢當,太子殿下折煞老身了!」
張皇后又指沈老夫人身邊的少女:「那是你沈家阿妹。」
少女嫋嫋娜娜地行禮:「小女子見過太子殿下。」聲音甜得起膩,像在蜜糖裡浸過似的。
尉遲越怔了怔,那聲音與他記憶中的似乎有些出入。
沈氏說話聲調平板,雖然嗓音悅耳,但著實稱不上婉轉多情,甚至有幾分生硬,聽著跟朝會上奏似的。
看來是他上輩子萬事不關心,自然也沒有察覺妻子的嫵媚多情。
尉遲越這麼一想便釋然了。
在場眾人俱都見過禮,張皇后看了一眼在場的年輕人:「你們兄弟姊妹幼時素日一起玩鬧的,長大了倒生分了。」
德妃一向唯皇后馬首是瞻,立即心領神會:「阿姊說得很是,都是親眷,合該多走動,認認親,不然鬧得自家兄弟姊妹當面不識,豈不是要鬧笑話。」
張皇后滿意地頷首,沈老夫人等女眷便也從善如流,吩咐家中小輩摘下帷帽「認親」。
少女們畢竟臉嫩,都有些遲疑。
尉遲越早等著這一刻,不由看向沈老夫人身邊的少女。
那少女扭扭捏捏地磨蹭了一會兒,這才慢慢摘下帷帽,露出一張羞得通紅的芙蓉面。
尉遲越一時間竟有些近鄉情怯,下意識移開了目光。
不一會兒他心頭微癢,目光又飄了回來。
偏巧沈氏也在偷眼覷他,兩人目光一觸,尉遲越忙又挪開了視線。
沒想到沈氏素日一本正經,也有這般小女兒嬌態,對他的戀慕之情簡直溢於言表!
尉遲越握拳輕咳了一聲,故作正經地板起面孔,挺直腰板。
大庭廣眾的,沈氏竟公然與他眉來眼去,縱然他們是夫妻,也著實不成體統!
雖是這麼想,尉遲越的嘴角卻是不由自主地往上揚。
就在這時,耳邊響起張皇后的聲音:「若是我沒記錯,沈家三娘子是四月裡生的吧?」
沈家三娘子?尉遲越的笑意僵在嘴角,他記得沈氏似乎行七?
他定睛一瞧,彷彿被人兜頭潑了盆涼水,心裡頓時一涼。
他認錯人了!那壓根不是沈宜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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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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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7 19:00:17
第四章 選妃
尉遲越打眼一瞧,這才發現沈宜秋這三姊與她生得並不怎麼相似,甚至都看不出是一家人。
沈宜秋生得明豔昳麗,下頜微尖,一雙鳳目青白分明,不笑時略顯淩厲。
而這沈三娘卻生著張一團和氣的圓臉,跟白麵團似的,也不知方才是怎麼認錯人的。
沈氏為何沒來?
尉遲越不禁蹙眉,自重生以來,不管大事小情,都和上輩子如出一轍,沒想到這件事上卻陡然生變。
莫非沈氏出了什麼事?
他想著沈宜秋,沒察覺滿屋子的小娘子都在偷偷打量他。
他們一早聽說太子殿下龍章鳳姿,俊美無儔,今日一見,比之傳聞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尉遲氏素來以美貌著稱,尉遲越的生母郭賢妃年輕時寵冠六宮,姿色自是不必說。
尉遲越天生會長,博采父母的長處,生得修眉俊眼,朱唇皓齒,多一分則失之剛硬,減一分又過於陰柔,不知費了造化多少功夫,才造出這恰如其分的英挺和俊美。
尤其是那雙比常人深邃些的眼睛,看過來時真叫人面紅耳熱。
尉遲越的芯子已近而立之年,又實打實地當過幾年皇帝,舉手投足間的氣度又不是少年儲君可比。
別人還算好,沈三娘素日養在深閨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乎從未見過外男,受到的衝擊又不是旁人可比,看得兩眼都發直了。
沈老夫人瞥見孫女失魂落魄的模樣,忍不住掩口悶悶地咳了一聲。
沈三娘這才如夢初醒地收回目光,怯怯地低下頭,雙手不住搓著腰間佩的香囊,懷春之態盡顯。
張皇后等人看在眼裡,心裡沉吟,面上卻是滴水不漏。
「認親」既畢,張皇后和眾妃嬪各有賞賜,接著皇后便吩咐宮人設席開宴。
尉遲越記掛著沈宜秋,很是心不在焉,也沒心思去看別家小娘子生得是圓是扁。
他耐著性子看了一曲歌舞,飲了兩杯酒,便尋了個由頭離了席。
夕陽西斜,酒闌席散,眾女眷紛紛趁著坊門還未關閉打道回府。
張皇后也領著眾皇子公主和妃嬪,帶著隨從,浩浩蕩蕩的一大隊人馬,沿著專門築造的馳道回蓬萊宮。
尉遲越並未徑直回東宮,而是同皇后、郭賢妃一起回了蓬萊宮。
今日張皇后借著花宴替太子選妃,母子自然要商量一番。
回到蓬萊宮的寢殿,張皇后命宮人擺上夕食,特地請了郭賢妃來一起相商。
張皇后雖然不怎麼看得上郭氏,但她畢竟是太子生母,尉遲越娶媳婦,於情於理也該問問她的意見。
郭賢妃的意見很是不小。
張皇后道:「依我看,曹侍郎家的五娘子很是端淑嫻雅,生得也是花容月貌。」
郭賢妃秀眉微蹙:「阿姊說得很是,只不過妾見那女郎頭生得不甚圓,額又窄,恐怕不是富貴之相。」
張皇后有些不悅,耐著性子問尉遲越:「庾尚書的女孫十七娘如何?我看她應對得體,是個蘭心蕙質的好孩子。」
尉遲越尚且來不及說什麼,郭賢妃又欲言又止:「阿姊看著好,自然是好的,那庾小娘子的人才沒得說,只是……妾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說……」
張皇后睨她一眼:「你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郭賢妃福了福,怯怯地道:「依妾之見,這小娘子肩小背薄,腰又太細,似非多子多福之相……」
張皇后又說了幾個她看著好的,郭賢妃總能挑出些不足,這個兩顴太高,中年運勢不佳,那個手腳太大,不夠文雅……
張皇后都快氣笑了,不由高聲:「那你說說,究竟屬意哪個?」
郭賢妃忙低下頭,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模樣:「但憑阿姊作主,妾不敢置喙。」
張皇后眼不見為淨地轉過頭,對尉遲越道:「三郎你說,今日這些小娘子,哪個堪為東宮主母?若是實在選不出,便挑個頭最圓的也成。」
郭賢妃臊得一張臉通紅。
尉遲越見生母受如此奚落,不由有些不落忍。
但他明白皇后沒什麼壞心,只是出身將門,說話從來都是這麼直來直往,與賢妃這種心思細膩、百轉千回的,天生不怎麼合得來。
不過當著兒子的面奚落母親,張皇后也覺不太妥當,緩頰道:「說到底往後還是你們自己過日子,須得選個自己稱心合意的。這事本該與你阿耶相商,只是……」
張皇后歎了口氣,沒往下說。
他們都心知肚明,皇帝醉心道術,成天夢想著平地飛升,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住在華清宮紫雲觀。
他平素對子女們不聞不問,當起了甩手掌櫃,連太子娶妃這麼大的事也全權交給嫡妻。
尉遲越見張皇后絕口不提沈三娘,知道嫡母對她不甚滿意,不由感到意外。
上輩子他以為張皇后一眼相中沈宜秋是因為沈家有聲望底蘊而無實權,威脅不到張家在朝中的地位,如今才知道張皇后會選擇沈宜秋,看中的也不完全是家世。
想到上輩子嫡母臨終前那番推心置腹的囑咐,尉遲越五味雜陳,他先前一直對張皇后多有提防,卻是他小人之心了。
尉遲越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道:「茲事體大,兒臣不敢武斷。」
張皇后頷首:「你可是屬意沈三娘?那女郎當正妃怕是力有不逮,不過若是你喜歡,可以指她為側妃。」
尉遲越連忙搖頭:「兒臣並無此意。」
張皇后有些意外,挑挑眉道:「如此便罷了,沈家三娘這性子,的確不適合入宮。」
她瞥了眼低眉順眼的郭賢妃:「你意下如何?」
郭賢妃出身小官宦之家,對沈家這樣世代簪纓的門閥望而生畏,更不想找個世族媳婦,自然是連連點頭:「那沈家小娘子唇短齒露,是出納官不成……」
饒是尉遲越這親兒子也有些聽不下去。
張皇后打斷她道:「聽說沈家七娘子秀外慧中,氣度不凡,可惜今日來的卻是三娘。」
尉遲越本來有心打聽一下沈宜秋缺席的緣故,正苦於找不到機會,一聽嫡母這話,立即上杆子往上爬,佯裝不經意地撫了撫下巴:「母后說的可是沈使君之女?」
「正是,」張皇后惋惜道,「沈三郎以弱冠之年高中進士科榜首,真真是風華絕代。沈夫人亦是氣度高爽,頗有林下之風,可惜天妒英才,兩人雙雙早逝……」
郭賢妃一聽,這還了得,不禁瞪圓了眼睛,撫著胸口連道阿彌陀佛:「阿姊,這沈七娘怕不是個刑剋六親的命格罷!」
這話尉遲越上輩子聽了不知多少遍,耳朵都快生繭子了,往日他總是敷衍過去,今日不知怎麼竟覺格外刺耳。
不等張皇后開口,他便正色道:「娘娘慎言,刑剋之說不過無稽之談,沈使君抵禦吐蕃,為國捐軀,是我大燕江山的功臣。沈家小娘子痛失雙親已是十分可憐,若再傳出此等流言,叫她如何自處?」
張皇后欣慰道:「三郎此言甚是。」
尉遲越又旁敲側擊:「兒臣久聞沈使君之名,虎父無犬女,想來其女也有過人之處。」
郭賢妃不知兒子怎麼對那沈七娘如此興趣盎然,急得暗自咬牙。
張皇后也納罕,不過還是點點頭:「有那樣的父母,想來是個好孩子。」
她想了想道:「罷了,選妃之事也不急在這幾日,既然沒有滿意的,不妨再看看。」
這話正中尉遲越的下懷,當務之急是儘快命人查清楚,沈宜秋到底為何缺席。
當晚回到東宮,尉遲越立即將兩名最得力的親衛叫來,這兩名親衛是一對賈姓雙胞胎兄弟,一個行七,一個行八。
尉遲越繃著臉,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
賈七和賈八領了命,卻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賈八道:「太子殿下為何要去打探一個閨閣小娘子的消息?那沈七娘何許人?莫非與咱們殿下有什麼首尾……」
賈七在弟弟腦門上重重彈了一下:「你是不是傻?我倆日日陪伴殿下左右,何時見他與什麼小娘子有首尾?」
他摸了摸下巴,肅容道:「殿下行事自有他的道理,那小娘子必定干係重大,咱們切不可掉以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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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7 19:00:30
第五章 爭鋒
賈七和賈八訓練有素,不出半日便將沈七娘錯過花宴的來龍去脈打探清楚,稟報給了尉遲越。
尉遲越一聽,頭頂的陰雲立馬消散,就知道沈宜秋那邊定是出了什麼意外。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書案,既然知道她安然無恙,那便好辦了,只需尋個合適的時機,攛掇皇后宣她入宮覲見,便可水到渠成。
上輩子她能得皇后青睞,這輩子自然也可以。
之後的事,他只需順其自然便可。
打定主意,尉遲越勾了勾嘴角,一點也不心急。
橫豎人就在沈府裡好好待著,還能跑了她的不成?
這幾日,沈宜秋過得比神仙還逍遙。
她生著病,沈老夫人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又著婢女送了兩盒子藥材來,叫她安心養病。
沈宜秋打開一看,都是靈芝、人參之類的貴重藥材,顯然是出自祖母私庫的珍藏。
她聞弦歌而知雅意,明白這是對她的安撫之意。
沈老夫人是不打算重責那兩個堂姊妹了。
果然,第二日,她便聽說八娘子和四娘子雙雙染上了風寒,據說還挺重,少說得閉門靜養十天半個月。
素娥很是為自家小娘子抱不平,趁著房中只有兩人的當兒,忍不住埋怨:「老夫人也真偏心,這麼大的過錯竟然就輕輕饒過了……」
雖說這事是沈宜秋誘導的,但他們倆使壞坑害自家姊妹可不是叫人逼的。
老夫人毫不追究,實在有失公允。
沈宜秋只是一笑:「這話你可別出去亂說。」
她早料到這個結果。
二叔是官身,雖說是個靠門蔭的閒職,在沈家這輩人中也算難得,偌大個家族只有靠他撐撐場面。
四叔雖然不成器,妻族卻是實打實的權貴。
而她呢?只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
本來若是能入東宮,對沈家來說還算有些用處,如今連這用處也沒了,祖母又怎會為了替她主持公道,去追究二房和四房?
素娥本來怕自家小娘子心裡不好受,不成想她倒是心寬似海。
她替沈宜秋揩了嘴,拈了顆紫蘇蜂蜜釀梅子送到她嘴裡:「奴婢只是為小娘子不平。」
沈宜秋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是替我著想。他們總不能在家中待一輩子,如今沒有人管束,往後自有別人教訓。」
上輩子她四堂姊嫁了個浮浪紈絝,寵妾滅妻不說,還動輒拳腳相加。
沈宜秋念在自家姊妹的份上,想著能幫一把是一把,沒想到這堂姊打著入宮照顧她身孕的幌子,差點沒照顧到尉遲越的床上。
尉遲越以為這事出自沈宜秋的授意,著實氣得不輕。
沈宜秋白惹了一身騷,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有了前車之鑒,她自然對這些姊妹敬謝不敏了。
素娥一聽這話,釋然了些,用力點點頭,稚氣未脫的眼睛裡露出點生嫩的凶光:「沒錯,惡人自有惡人磨,他們那樣壞,佛祖菩薩絕饒不了他們!」
沈宜秋忍不住撲哧一笑,在她氣鼓鼓的臉頰上戳了一下:「佛祖菩薩哪有那麼閑。」
她懶懶地摸了摸肚皮:「素娥姊姊快別氣了,你家小娘子又想吃些甜口的,快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好菓子,取兩碟來。」
素娥的臉差點鼓成了蒸饅頭,不知道為什麼,小娘子這一病,越來越沒個正經,不但懶,還變饞了!
沈宜秋心安理得地「臥床靜養」,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藥。
疹子時起時褪,總也不見痊癒,沈宜秋卻是樂得窩在院子裡。
她上輩子嚴於律己,每日雞鳴三遍便起,如今忽然嘗到甜頭,就如窮人乍富,變本加厲,睡得昏天黑地,一發不可收拾,彷彿要把上輩子缺的覺都補回來。
躺了幾日,婢女們看她的眼神已經不太對了。
沈七娘一向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寒冬臘月也不例外,一年到頭像根弦似的緊緊繃著,如今卻像是脫胎換骨,從裡到外透著股懶洋洋的鬆散,彷彿對什麼事都不太上心。
幾個近身伺候的婢女,除了素娥以外,全都泛起了嘀咕。
下人們也有下人們的消息來源,很快就七拼八湊出了個「事實」——老夫人本來要把沈七娘嫁進東宮,可惜她命薄,臨到頭忽然發病,結果讓長房的「三木頭」撿了這個偏宜。
沈七娘一個孤女,入宮是沒指望了,將來說親也很難攀上什麼高門。
那些心思活絡又有門路的,便想方設法地另尋高枝,連她身邊的大婢女青娥,也托了管事的門路,去了三娘子身邊。
沈宜秋一概爽快地放行,絲毫沒有為難他們。
她這輩子不入宮,也不指望嫁什麼高門大族,那些心氣高的留在她身邊確實屈才了。
沈宜秋足足臥床半個月,身上的紅疹總算是褪乾淨了,沒再復發。
這半個月,貞順院走了幾個,又換了幾個新面孔。
留下的都是與主人一般胸無大志的,倒是清淨了不少。
身體痊癒了,沈老夫人那邊自然立即得到了消息。
沈宜秋不好再躺著,只得起了個早,收拾起懶骨頭,抖擻了精神,去青槐院給祖母請安。
沈宜秋往日總是最早去給祖母請安,今日卻沒有刻意趕早。
待她到得青槐院時,已有不少兄弟姊妹到了,其中就有不久前剛解了禁足的沈四娘。
這位四堂姊本打著取而代之的算盤,誰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非但沒占到偏宜,還被禁足了十多日。
她憋了一肚子的怨氣無處發洩,見了沈宜秋非但不覺心虛愧疚,反而幸災樂禍:「七妹總算痊癒了?可惜錯過了皇后娘娘的尋芳宴,連阿姊都替你抱憾。」
沈宜秋平日對這堂姊多有忍讓,如今卻是懶得維持面子情,淡淡道:「有勞阿姊掛心,都過去十天半個月了,我自己都快忘了這事,難為你還惦記著。」
堂中眾人隔岸觀火,不由竊笑,沈四娘仗著父親是從五品,在家中囂張慣了,許多人都樂得看她吃癟。
沈四娘未曾料到堂妹會這麼明火執仗地懟回來,一下子漲紅了臉,一時間竟想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沈八娘到了。
她和沈四娘不見得多親密無間,但是在對付沈宜秋時,兩人絕對是同仇敵愾、一致對外。
沈八娘掃了一眼沈宜秋,只見她一身水紅色的夏布衫子,圓髻上沒有釵鈿,只簪了一朵半開的淺紅茶花,卻襯得她細瓷般的肌膚瑩白透亮,不見半點瑕疵,剪水雙瞳更是神采飛揚。
最可氣的是,她臉上絲毫不見病容,更沒有留下瘢痕。
無紋無繡的尋常布衣穿在她身上,竟將滿堂的綾羅綢緞比得失了色。
沈八娘自然不願承認堂姊美貌,只覺那張臉越發扎眼。
她微微眯了眯眼,心生一計。
她走到沈三娘身邊,親昵地挽住堂姊的胳膊,往她身上打量了兩眼:「三姊,你這身衣裳花樣真新巧,可是皇后娘娘賞的料子?」
她的聲音不高,但是堂中眾人聽得一清二楚,都停下各自的談話,望向沈三娘。
沈宜秋看了三姊一眼,只見她穿著一件緋色對鹿紋織錦半臂,一看便是川蜀的貢品,確實像是宮裡出來的東西。
臣僚家眷去宮中赴宴,得些賞賜是很自然的事,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可沈三娘卻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低著頭撫弄著衣擺,支支吾吾半天,方才點點頭:「承蒙皇后娘娘青眼,得了這些賞賜……」
說罷又摸了摸髮髻上的鈿頭釵。
沈四娘這時已回過神來,留意到她的動作,眼裡滿是嘲諷,嘴上卻道:「這對金釵莫非也是皇后賞的麼?可否借妹妹一觀?」
沈三娘一臉紅霞地點點頭,拔下那對金釵遞給四妹。
「好生精巧,不愧是宮中之物,」沈四娘暗暗掂了掂釵子,眼裡鄙夷之色更濃,卻故意對沈宜秋道,「七妹,你看看,是不是很秀巧雅致?」
沈宜秋稱讚了幾句,心裡卻微訝。
上輩子她去芙蓉苑赴宴,張皇后賜了她一對金鳳釵並一對蓮花紋金臂釧,做工、成色和分量都遠勝於這對鈿頭釵。
如此看來,沈三娘和沈老夫人的希望大約要落空了。
沈四娘見她若有所思,以為她悶悶不樂,不由大為快意,將釵子遞還給沈三娘:「三姊,那日尋芳宴上有什麼見聞,何不同我們說說?」
其他人也來了興趣,七嘴八舌道:「皇后娘娘什麼樣?郭賢妃真有傳說的那麼好看麼?可曾見到太子殿下?」
最後一個問題是眾人最關心的。
雖說沈家是世族,但連著兩代沒有出什麼高官重臣,小輩們自然也沒機會入宮覲見,對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儲君十分好奇。
沈三娘怯生生地覷一眼沈宜秋,聲如蚊蚋:「太……太子殿下……是極好的……」
沈八娘撲哧一笑,用手肘撞了撞堂姊:「阿姊害羞了。」
沈三娘想起和太子四目相對的情形,雙頰幾乎要燒起來。
沈宜秋看在眼裡,不由暗暗歎息,又一個懷春少女淪陷了。
不得不說,尉遲越那張臉長得煞是勾人,配上那種捨我其誰的氣度,涉世未深的少女很難不動心。
可惜他們付出的心意註定得不到回應,因為此人的柔情十分有限,而且全都留給了他青梅竹馬的何表妹。
沈宜秋揉了揉眉心,收回思緒。
怎麼不知不覺又想起尉遲越來了?這個毛病得改改。
好在關於太子的話題沒有持續太久,沈老夫人做完早課,從佛堂裡走了出來。
小輩們對這個不苟言笑的祖母都有幾分畏懼,一見她便噤若寒蟬。
沈老夫人的目光在堂中孫輩身上逡巡一圈,落在沈宜秋身上:「七娘大安了?」
沈宜秋答道:「勞祖母垂問,孫女已經痊癒了。」
沈老夫人點點頭:「那就好,這幾日落下的功課擇日補上,切不可懈怠。」
所謂的功課不外乎《女則》、《女孝經》和女紅之類。
在沈老夫人看來,女子若是像男子一般滿腹經綸、才學出眾,便想得太多,女子一旦想多了,便不安於室。
沈宜秋的母親便是典型。
故此她對別的孫女還算睜隻眼閉隻眼,對沈宜秋卻是嚴防死守,生怕她和一個「才」字沾邊。
給祖母請了安,沈宜秋出了青槐院,正打算回去睡個回籠覺,身後有人喚她。
沈宜秋轉頭一看,卻是滿面紅霞的沈三娘,不由心裡發怵。
沈家這許多姊妹,她最怕的就是這三堂姊,因為與她說話從來都是雞同鴨講。
「堂姊有何事?」她問道。
沈三娘往四下裡瞟了幾眼,雙手絞著腰間的五彩絲絛,欲言又止道:「七妹……你不會怨阿姊吧?」
沈宜秋本就沒睡醒,聽了這話一臉困惑。
沈三娘握住她的手:「阿妹,這本是你的機緣,卻叫我搶了……阿姊很是過意不去……」
沈宜秋這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哭笑不得:「阿姊不必介懷,這些賞賜本就是宮中娘娘給你的,與妹妹有何干係。」
青槐院外人來人往,已經有別的兄弟姊妹朝他們兩人看過來。
沈宜秋不欲與她糾纏,可沈三娘從不知何為適可而止、就坡下驢,執拗地捏緊沈宜秋的手:「你知我說的不是這個……若是你沒病,入東宮的便是你……」
說到此處,沈三娘的臉燒得通紅,目光越發灼灼。
沈宜秋哭笑不得,沈三娘有沒有被相中還是兩說,未免操之過急了些。
她生怕沈三娘再說下去,只得道:「阿姊別多想,無論什麼機緣都是阿姊該得的。」
沈宜秋邊說邊不動聲色地抽出手,福了一福:「妹妹還要回去補上功課,失陪了。」
說完她不等沈三娘開口,轉身便溜。
她急著回去會周公呢,誰在乎尉遲越娶誰不娶誰。
剛走出幾步,身後又有人叫她,沈宜秋無奈轉身,卻是沈老夫人身邊的婢女海棠。
海棠道:「七娘子留步,舅夫人剛遞了帖子進來。」
「舅母?」沈宜秋有些吃驚。
她五歲剛回長安時,舅母時常來沈府走動,但沈老夫人看不上她舅家,一來二去的,舅母也感覺到了,漸漸的便來得少了,這幾年也就是逢年過節送些節禮來。
眼下非年非節的,舅母忽然登門拜訪,定是有什麼事。
兩人經過中庭,海堂不經意看了眼庭中槐樹:「今日樹上喜鵲叫個不停,不知咱們府裡有什麼喜事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沈宜秋經這麼一點,忽然想起來,上輩子舅母似乎曾上門說過媒。
只不過那時候她在花宴上入了張皇后的眼,舅母剛提起個話頭就被祖母堵了回去,她都不知說的是哪家公子。
作者: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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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7 19:00:43
第六章 說親
沈宜秋折回青槐院正堂。
不一會兒,便有僕婦領著個身著鵝黃衫子、石榴裙,身形高大健碩的年輕婦人走來。
沈宜秋一見那身影,鼻根便微微酸脹起來。
若說這世上有誰真心待她好,為她著想,除了從始至終一心護主的素娥以外,也就是舅舅一家了。
只是上輩子舅舅一直外任,她又身在深宮禁苑,始終聚少離多。
上一回見到舅母岳氏,還是在舅舅外放揚州之前,算上前世,分別已有五六年。
沈宜秋忙上前給舅母行禮。
岳氏一把將她拉住,握著她的胳膊端詳了半晌,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與沈宜秋的母親曾是閨中密友,自幼情同手足,對這外甥女也是當自家女兒般疼愛。
當初沈宜秋父母雙亡,岳氏曾動過接她回去撫養的念頭,奈何沈宜秋姓沈,舅家畢竟是外姓,如何爭得過?便只好作罷了。
沈宜秋如今十五歲,活脫脫就是她母親當年的模樣。
岳氏想起早逝的摯友,如何能不傷感,可礙於沈老夫人在場不好多說,只能撫著外甥女的頭髮道:「小丸出落得越發好了,多虧了老夫人精心教養。」
沈老夫人笑得頗慈祥,陰騭紋根根分明:「舅夫人太客氣了,七娘本就是我沈家人,何須言謝?舅夫人快請坐。」
岳氏出身不高,為人耿直而單純,但並不愚鈍,一下子聽出了弦外之音,知道自己方才說錯了話,倒有些喧賓奪主得意思。
她臉上訕訕的,低頭福了福,忙依言入坐,撫了撫鬢邊的散髮道:「阿岳不會說話,老夫人莫見怪。只是數月不見小丸,一時高興,不小心失言了。」
沈老夫人淡淡一笑,命婢女奉茶上菓子,一番張羅後,這才悠悠地道:「舅夫人合該多來走動,七娘雖姓沈,舅家也是至親,我這做祖母的也樂見她與你們常來常往。」
岳氏明白自己的話又叫沈老夫人尋出了紕漏,訥訥道:「老夫人莫見怪,晚輩並非此意。」
沈宜秋見舅母窘得耳根都紅了,心裡很不是滋味。
世家最擅長含沙射影那一套,一邊雲淡風輕地笑著,一邊將人刺得體無完膚,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有多難堪。
以往她見祖母譏刺舅家人,心裡雖難受,卻不敢說什麼,如今卻沒了那麼多顧忌。
她徑直走到舅母身邊,與她連榻而坐,伏在她胳膊上:「舅母若是能多來看看小丸就好了。阿舅可康泰?表兄和表姊可好?」
岳氏不由意外,隨即露出喜憂參半之色,沈宜秋當著祖母毫不掩飾親昵之態,她既欣慰又有些擔憂,喜的是外甥女並未與舅家疏遠,憂的是如此恐惹沈家人不快。
沈氏這樣的膏粱之族,人事複雜,不比他們蓬門蓽戶,外甥女又沒有父母可以依靠,在嚴苛的祖母喉嚨下取氣,想也知道不容易。
若是為了她這舅母得罪了沈老夫人,那她豈不是罪過?
沈老夫人無論心裡如何想,面上卻是滴水不漏,看不出半點異樣,只笑著吩咐沈宜秋:「茶湯沸了,與你舅母分茶。」
沈宜秋道了聲是,起身走到茶爐前跪坐下來,端起越瓷葵口茶碗,開始分茶。
岳氏看著外甥女沉靜的側臉,輕柔舒展的動作,不由怔了。
這樣的姿容和舉止,也只有沈家這樣的世家大族才能養出來,若是沈宜秋在她手底下長大,恐怕也像女兒阿芸那樣又瘋又野。
究竟如何為好,她也說不上來,只是心裡澀澀的。
沈老夫人接過孫女端來的茶碗,輕輕抿了一口,放下道:「舅夫人今日光降,不知所為何事?」
岳氏先前叫沈老夫人連連打擊,有些暈頭轉向,這會兒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忙道:「回老夫人的話,阿岳今日登門叨擾,確有一事要與老夫人相商。
「小丸已經及笄,她的婚事不知老夫人有何打算?」
沈老夫人愣了一愣,她以己度人,斷然不會想到這婦人如此無禮然,就當著孫女本人的面,大剌剌地提她的婚事。
沈宜秋倒是不以為然。
祖母眼裡規矩大過天,卻不知小門小戶沒那麼多講究,小娘子在自己婚事上時常能說得上話。
沈老夫人給孫女使了個眼色。
這種時候,體面人家的小娘子應該羞得抬不起頭,趕緊尋個由頭避開。
然而沈宜秋臉不紅心不跳,八風不動地坐著,甚至還微微仰著頭,聽得興味盎然。
沈老夫人眼裡帶上了怒容。
沈宜秋只當沒看見,舅父舅母不會害她,替她說的親事不會差,但沈老夫人卻未必看得上,若是背著她一口回絕,吃虧的還是她自己。
沈老夫人捏了捏眉心,搖搖頭道:「七娘還小,她上頭幾個堂姊還未出閣,慢慢物色,不急於一時。」
岳氏鬆了一口氣:「既然老夫人這裡還不曾定下,晚輩這裡倒有一門好親事。」
沈老夫人正盤算著怎麼找個藉口支開孫女,不想岳氏卻摟著外甥女的肩膀道:「小丸也來參詳參詳,往後日子是你自己過,若是不稱意,儘管同舅母說,別礙著情面輕易應下。」
她這麼一說,沈老夫人倒不好把人趕走了,只得捏著鼻子忍下:「不知舅夫人說的是哪家公子?」
岳氏道:「是寧尚書家二房嫡出的公子,族中行十一,年方弱冠,相貌人品都無話可說。」
沈宜秋正吃著茶,一聽這話,一口茶差點沒嗆進鼻子裡。
萬萬沒想到,舅母替她說的竟然是寧家十一郎!
岳氏連忙拍撫著她的背替她順氣:「怎麼了?可是這寧公子有何不妥?」
沈宜秋咳得淚眼婆娑,寧公子倒是沒什麼不妥,是太妥了。
他明年就會高中進士科榜首,接著入翰林院、中書省,成為尉遲越最親信的心腹之臣。
沈老夫人蹙了蹙眉,嗔怪道:「這孩子,這麼大了還如此莽撞。」
待沈宜秋止了咳,岳氏問道:「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沈老夫人答非所問:「舅夫人家的芸娘與我們七娘是同歲罷?不知老身是否記岔了……」
岳氏一時沒轉過彎來,老實回答:「回老夫人的話,他們表姊妹是同歲,芸娘還大了兩個月。」
沈老夫人道:「不知可曾定下親事?」
岳氏這才回過味來,沈老夫人這是在質疑那親事有問題,若真是好親,為何不留給自家女兒。
她忙不迭地解釋:「不瞞老夫人,阿芸這孩子叫我們養得沒規沒矩,高些的門楣我們是不敢高攀的。將來找個小門小戶嫁了,往後淘氣了也好說話。不比小丸大方嫻雅又知進退,又是貴府這樣的出身,若是嫁個尋常人家,才是辱沒了她。」
沈老夫人這才道:「舅夫人不必妄自菲薄,芸娘這孩子老身喜歡得很,下回帶她一起過府來。」
她頓了頓又道:「那寧家公子,如今還是白身?」
岳氏忙道:「寧老尚書是郎君座師,平日是時常來往的。寧二夫人是個好性兒,二房的幾位少婦人也都是知書達理之人,將來妯娌間定不會有什麼齟齬。」
「且寧家家風嚴正,四十無子方能納妾。小丸若是嫁過去,定然不會受委屈。寧家公子雖然還是白身,但才貌出眾,做的詩文連聖人都讚不絕口的。」
可惜這些並不能打動沈老夫人,岳氏費了許多口舌,沈老夫人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沈宜秋知道祖母是有些看不上這門親事的,孫女過得是否舒心,在她絕不是最重要的考量。
寧老尚書已經九十高齡,眼看著就要致仕,晚輩中沒有穿紫著緋的,且寧家根基算不得深,雖是書香門第,到底和沈家不能比。
最重要的是,寧老尚書當初站錯了隊,一早被架空了權力,這二十年來幾乎長年在東都養老,子孫雖然才學出眾,卻始終得不到重用。
當然後來寧十一郎成了尉遲越的左膀右臂,這是誰也沒預料到的。
若是尉遲越沒死,寧十一不出意外肯定會官至宰輔。
沈宜秋曾在大朝會上遠遠見過寧十一郎一次,彼時他已有玉郎之稱,是長安城中無數小娘子的春閨夢裡人。
要不是寧家如今不上不下,地位尷尬,也輪不到她這個只有面子、毫無裡子的破落戶撿個大漏。
不過沈宜秋對這樁婚事也不算滿意,只是理由與祖母大相徑庭。
沈宜秋是嫌他太出息了。
寧十一年紀輕輕便是天子近臣,他的夫人自然也輕鬆不了。
送往迎來是免不了的,三不五時還要與官家女眷甚至宮中的太后妃嬪周旋,與她守著一畝三分地悠閒度日的理想相去甚遠。
不過舅舅和舅母一心為她打算,寧家的家風也正,若是回絕了這門親事,恐怕舅家也不敢再替她說親了。
到時候由著沈家人作主,還不知會把她嫁到什麼樣的人家。
何況,她不肯上進,難道旁人還能拿刀架她脖子上?
沈宜秋略一思量,心下便有了計較。
岳氏見沈老夫人沉吟,心裡有些著急,大著膽子道:「七娘怎麼想?可願意和寧公子見上一面?說到底還是你過日子,我們做長輩的,只是一心盼著你好罷了。」
沈老夫人緊抿著唇,皺著眉盯著孫女,法令紋像兩條深深的溝壑。
沈宜秋以往一見祖母這神情便心驚膽戰,如今卻是無動於衷,垂下眼簾,略帶羞澀卻又堅決地道:「有勞舅母安排。」
岳氏心滿意足地告辭,沈老夫人盯著孫女看了半晌,忽然厲聲道:「跪下!」
沈宜秋乖乖退到廊下跪倒在地。
沈老夫人眼風如刀,在她臉頰上狠狠地刮了兩下,到底什麼也沒說,徑直回內室去了。
沈宜秋這一跪就是兩個時辰,直跪到正午,海棠方才扶她起來。
沈宜秋跪得雙膝紅腫,連敷了好幾日藥方才消了腫。她自己還沒什麼,倒害得素娥哭了好幾場。
此後多日,祖母再沒有同她說一句話。
沈宜秋知道她是徹底將沈老夫人得罪了,但她並不後悔,若是眼下服了軟,那她只有任由祖母擺佈的份了。
可沈老夫人看重臉面,絕不會在舅母跟前落下話柄,叫外頭人說她苛待孫女。
幾日後,岳氏便叫僕人來傳話,她與寧二夫人已經商定好,下個月初八佛誕日,兩家去城南聖壽寺進香,趁此機會讓兩個孩子見上一面。
當天夜裡,沈宜秋佛誕日要隨舅家去進香的消息,便傳到了尉遲越的耳朵裡。
消息傳來時,尉遲越正在東宮內書房中批奏摺,聞言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淡聲道:「孤看起來很閑麼?這些細微末節就不必來稟報了。」
賈七和賈八兩人巴巴地來稟報,自然是存了邀功的心思,可還沒來得及將寧、沈兩家議親之事稟報給太子,先就吃了個掛落。
兩人只得怏怏地退了出去。
走到廊上,賈八回頭張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書房,壓低聲音道:「阿兄,沈家小娘子和寧十一說親的事,要不要稟告殿下?」
賈七沒好氣地睨他一眼:「要說你去說,自討沒趣還沒討夠麼?」
賈八縮了縮脖子,嘟囔道:「還是算了吧……」
尉遲越氣定神閑地批完一堆奏摺,將朱筆一扔,暗自哂笑。
嘁,就算知道沈氏去寺裡進香又如何,難不成他還會上趕著去見她?絕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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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7 19:00:57
第七章 相看
四月初八佛誕,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邵家的馬車一早便到了沈府門前。
沈老夫人雖然還是對孫女不理不睬,卻派了青槐院裡主事的孫嬤嬤隨她同往。
沈宜秋向車上的舅母岳氏行了禮,上了為她準備的馬車。
車帷一掀開,裡面卻已坐了個紅衣少女。
那少女身量高挑,面容俏麗,圓圓的鼻頭微微往上翹,兩頰還點綴著幾顆細小的雀斑,反倒增添了她的嬌俏可人,卻是她表姊邵芸。
沈宜秋不由笑起來:「阿姊也來啦!」一邊說一邊探身。
邵芸把她一把拖進車裡,沒等她坐穩,就在她臉頰上掐了一把:「好你個沒良心的,給你下了多少封帖子,總是推脫搪塞!」
沈宜秋告罪求饒:「好阿姊,我知錯了……」
邵芸又掐又揉,把她折騰得鬢亂釵斜,總算消了氣,在她鼻尖上摁了一下,埋怨道:「你家老夫人也是,一個燒火丫頭,也當個金疙瘩似的藏著掖著。」
沈宜秋攏攏頭髮:「阿兄呢?怎麼不見他?」
邵芸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他呀,可別提了!上回登你們沈家的門,差點被你家老夫人生吞了,哪敢再進來,在坊門外等著呢。」
表姊說起來輕描淡寫,沈宜秋卻很是過意不去。
對那生得一表人才的邵家表兄,沈老夫人一向視若洪水猛獸。
他們表兄妹多說一句話,老太太就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模樣,生怕他們邵家把沈宜秋拐回去「親上加親」。
沈老夫人見不得沈宜秋和邵家多來往,這位適齡的表兄是主因之一。
出了坊門,表兄邵澤果然已經等著了。
十七八歲的少年郎,手腳長得無處安放,高高坐在黑色突厥馬上,英朗的眉宇間沒有一絲陰霾。
沈宜秋掀開車帷探出頭去,脆生生地叫了聲「表兄」。
邵澤倒叫這聲「表兄」唬了一跳,尷尬地摸摸後腦勺,愣愣笑道:「阿……阿妹……這向可好?」
孫嬤嬤在車後走著,見狀如臨大敵,憋著嗓子拼命咳嗽。
沈宜秋只當沒聽見,若無其事地和表兄聊了幾句,待馬車緩緩地行至金光-春明門大街,這才放下車帷。
邵芸歎了口氣:「如今可好了,你趕緊把親事定下來,也省得你們老夫人防賊似地防著我們家,咱們姊妹也好多見幾回……」說著說著,眼眶便紅了。
沈宜秋攢住表姊的手:「阿姊放心,往後你給我下帖子,我就是爬牆也要來赴會。」
邵芸叫她逗得噗嗤笑出聲來,倒不好意思再感傷了:「啊呀,頭髮都亂了,我替你梳一梳。」
她說著便從懷裡掏出把銀背黃楊木梳子,替沈宜秋重新梳了髮髻。
一邊道:「怎麼穿得這樣素淨,你們老夫人也是,花一樣的年紀,成日叫你穿得像個燒火丫頭,十分的樣貌也叫她折騰得只剩……九分半了。啊呀呀,那寧家小郎怕不是要把眼珠子掉出來!」
沈宜秋忍不住笑起來:「那可怪不得我。」
邵芸在她臉上輕掐了一把:「這是哪家的小女郎,好厚的臉皮!」
姊妹倆有程子未見,見了面有說不完的話,邵芸尤其能說,嘰嘰喳喳說了一路,不知不覺就到了聖壽寺的門口。
時人崇尚釋道,四月初八,城中士庶幾乎傾巢而出,萬人空巷。街上人摩肩、車掛轊。
城內的興善、慈恩等大寺人山人海,別說相看,恐怕一掉進人堆就找不見了,因此兩家人特地選了城南郭外十多里的聖壽寺,圖的就是個清靜。
邵家和沈宜秋一行人到得聖壽寺山門外,寧家的車馬剛巧也到了。
寧老尚書畢竟是正三品,寧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而沈宜秋的舅父邵安任從六品的戶部度支員外郎,雖說在冠蓋如雲的京都不算什麼,他卻是實打實的進士科出身,前途不可限量。
寺主不敢怠慢,一早便屏退了閒雜人等,親自帶領一隊知客僧出來迎接。
寧家人在外從來謹言慎行,加上眼下這境況,行事越發慎重。
沈宜秋將車帷挑開一條縫朝外望。
寧家總共也就四五輛馬車,十來匹馬,並十數僕役隨從。
馬車罩著青油布,十分不起眼,以他們的門第而言,可以算得上樸素了。
其中有三四個騎馬的少年郎,都穿著式樣差不多的白色繚綾春衫,其中一個騎青驄馬的最為引人注目。
此人眉目雋秀,肌膚白皙,且舉止閒雅而灑脫,果真是君子如玉,無愧「玉郎」兩字。
美人誰都喜歡,沈宜秋也不能免俗,當即生出幾分好感。對著這樣一張賞心悅目的臉,吃睡大約都能香一些。
她隨即轉念一想,又覺未必,好不好相處還得看性情。
尉遲越生得不比寧十一差,單論相貌說不定還略勝一籌,但沈宜秋對著那張臉只覺糟心。
一想到尉遲越,她頓時沒了看美人的興致,悻悻地放下車帷。
馬上的寧十一郎若有所感,不經意地望過來,只見青錦車帷一動,什麼也沒看真切,可驚鴻一瞥之下,他的呼吸卻微微一窒。
「如何如何?」邵芸興奮地搓著沈宜秋的袖子,「可曾看到你將來的夫婿?」
沈宜秋扶額:「阿姊別亂說,八字沒一撇的事。」
邵芸只不懷好意地看著她,掩嘴吃吃地笑。
兩家約好了相看,眾人俱是心知肚明,但也不能直奔主題,須得按部就班。
僕人張起行障,兩家的主母下車相互見禮,敘了寒溫。
接著小輩們下車行禮,又敘過年齒,這才有說有笑地一同往寺裡走去。
聖壽寺並非什麼名藍大剎,地方不大,只有兩進院落,帶一個後花園,回廊兩旁附建兩排僧院。
正殿五間七架,不甚軒敞。
兩家主僕和一眾僧人往那兒一站,幾乎就沒有插腳的地方。
眾人分男女在兩邊站定,楚河漢界、涇渭分明,沈宜秋隔著帷帽打量寧十一,卻見他目不斜視,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樣。
待行香完畢,男女賓客分別在兩個禪院中休息。
一進屋,岳氏便向沈宜秋招手:「七娘快過來,給寧家二夫人見禮。」
沈宜秋依言上前行禮。
寧二夫人四十來歲的年紀,體態微豐,眉眼與寧十一郎十分相似,是個風韻猶存的美人。
寧二夫人說話細聲細氣,溫柔似水,對沈宜秋顯是十分滿意,拉著她的手絮絮地問了好些話,卻注意著分寸,並不叫人心生厭煩。
沈宜秋一一答了,寧二夫人叫婢女取了見面禮來,是一些時新的衣裳料子,並一盒子寧府的合香,這是邵芸和沈宜秋都有份的。
此外,她又從腰間解下一枚螭虎穿花白玉佩給沈宜秋。
只消一眼就能看出,那塊玉質地溫潤無暇,雕工精湛,顯然價值不菲。
沈宜秋趕忙辭謝,寧二夫人堅決將玉佩塞進她手裡:「這玉佩是祖上傳下的,伴了我許多年。物件不值當什麼,不過是個意頭,你別嫌棄是舊物才好。」
她說得誠摯懇切,沈宜秋只得收下。
吃了杯茶,寧二夫人又對岳氏道:「園後的小徑通到山麓,沿途有一片桃林,倒還可觀。咱們姊妹在這裡吃吃茶,說會兒話,不必把孩子們拘在這裡,讓他們去玩罷。」
說罷又對婢女吩咐道:「十一郎呢?叫他陪著女公子們一起去。」
這就是給他們製造獨處的機會了。
孫嬤嬤一看,這還得了,正要跟出去,卻被岳氏叫住:「嬤嬤也去前邊吃碗茶,山路崎嶇,你年事高,腿腳不便,讓素娥他們跟著便是了。」
孫嬤嬤只得作罷,岳氏雖不是她主人,但畢竟尊卑有別,她在外不能叫人說沈家的奴僕沒規矩。
小輩們道了失陪,結伴往後山行去。
寧十一奉了母親之命,綴在後頭,盡心盡責地充當護花使者。
沈宜秋一邊走一邊欣賞山間的景致。
此處的氣候比城中多一分寒意,城中的桃花早謝了,這裡的桃林仍舊雲蒸霞蔚,落英隨溪澗而下,爛漫如錦,隔岸雲白峰青,層層掩映。
雖不是什麼勝景,卻也悅目怡心。
沈宜秋兩世為人,不是在深宅就是在深宮。雖說禁苑也有泉石可觀,但畢竟少了這分閒適悠然的心境。
這一片無名的山野桃林,卻叫她看得出了神。
回過神時,其他人走得只剩遠處的背影,只有她和寧十一郎被遠遠拋在後面。
沈宜秋第一次與尉遲越之外的外男獨處,雖說比別人多活了一世,也還是有些不自在,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
她隨即自嘲地一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們男未婚女未嫁,光明正大地相看,有什麼好心虛的!
尉遲越已是上輩子的事,而這一世,不論從前、如今,還是往後,他們都不會有半點瓜葛。
想到這裡,沈宜秋不由挺了挺腰板,大大方方地伸手摘下帷帽,對寧十一郎淺淺一笑,福了一福。
寧十一郎不由一怔。
隔著輕紗雖也看得出沈七娘容色出眾,他還是被她明豔的相貌灼了一下眼。
他曾讀過許多寫美人的詩句,此時似乎都有了著落,但又都不足以描摹出這近在咫尺,又如隔雲端的美。
比之吹彈可破的肌膚,宜喜宜嗔的櫻唇,靈動清澈的鳳目,修長眼角淺淺的紅暈,更令他納罕的卻是沈七娘那莫可名狀的神情。
她的面容出奇平靜,並非強裝出的鎮定,也不是故作通透世故,更不是自恃身份的端莊矜持,就像這山間悄悄開、靜靜謝的桃花,與山風流雲一般,無情而動人。
倒也不是出塵脫俗,卻與山下的滾滾紅塵若即若離,似乎隔著一層薄霧。
一個十五歲的小娘子,人生才剛剛開始,怎麼會有這樣一副神情呢?
寧十一郎暗自沉吟時,沈宜秋也在大大方方地看他。
有的美人宜遠觀,有的美人宜近賞,寧十一卻是遠近皆宜,五官姿容無可挑剔,真是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兩人忙著凝神打量彼此,誰也不曾留意,一水之隔的小樹林裡,有一雙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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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7 19:01:07
第八章 醋了
尉遲越起初懷疑自己眼花了。
對面那雙男女,一個是他的髮妻,另一個是他的心腹之臣。
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竟然在此山野桃林中私會!
溪澗並不寬闊,尉遲越目力又極佳,將對岸之人的神情舉止盡收眼底。
沈氏摘下帷帽的瞬間,他看見十一郎的眼神倏然一亮,驚豔之色全然不加掩飾——他與寧十一君臣相得,私下也甚是投契,不成想那廝看著道貌岸然,私德竟如此敗壞,公然引誘不諳世事的少女,瓜田李下也不知避嫌!
而那沈氏也甚是可惡,竟然在一個不相干的男子面前露首,非但不知羞,竟還嫣然巧笑!
那一笑隔花隔水,卻愈發燦然,如六月的驕陽般落在他眼底,令他忍不住覷了覷眼。
沈氏在他跟前總是不苟言笑的。
她一言一行堪為楷模,恨不能在頭上頂個「母儀天下」的匾額,何嘗這樣自在地笑過。
然而這樣的如花笑靨,卻是對著另一個男子。
尉遲越的胸腔裡彷彿燒著一團火,這火迅速蔓延,吞沒了他的五臟六腑。
偏偏這股無名火無處發洩。
沈宜秋尚未嫁與他為妻,他們這一世甚至還沒見過面;而寧十一不曾考中進士,與他素昧平生,更算不上背信棄義。
他的怒火師出無名,可正因其師出無名,才越發熾烈。
尉遲越五內俱焚,面上卻出奇沉靜。
賈七和賈八兩人原本是隨侍左右的,此時早已悄然退到五步開外,以免遭受池魚之殃。
賈八壓低了聲音道:「咱們殿下與那沈小娘子又無甚瓜葛,為何氣得這樣狠?」
賈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侍奉太子多年,對他的神情舉止極為熟悉,他打小受的是儲君的教養,喜慍不形於色,只有親近之人才能從蛛絲馬跡中看出他的情緒。
此時尉遲越雖然一臉平靜,但臉色煞白,周身如同結了層寒霜,顯是盛怒已極。
可是人家沈小娘子和寧小郎君,男未婚女未嫁,便是有點什麼,與東宮有何干係?
且他們連日來暗中盯著沈七娘,見那小娘子只是特別愛睡回籠覺,實在也算不得什麼異狀。
太子殿下心悅何家九娘子多年,這事他們這些近侍都心知肚明。
說句失敬的話,太子殿下在這事上有些一根筋,不是那等輕易移情別戀之人。
賈七摸著下巴,低聲忖道:「可要說沒什麼吧,今日又巴巴地趕到這兒來……」
賈八道:「殿下不是說閑來無事,城南景致好,微服出宮遛個彎麼?」
賈七睨了弟弟一眼:「你是不是傻?城裡城外幾十上百個寺廟,什麼彎能恰好遛到這兒?」
賈八這才恍然大悟:「我說呢,只是出門遛個彎,咱們殿下又是沐浴又是焚香的,換了十八身衣裳還不稱心……」
賈七用眼刀子剮了弟弟一眼,並指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賈八嚇得一縮脖子。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主人的背影,俱是默然。
尉遲越那身玉色輕羅衫子輕薄飄逸,實在不適合在草莽間行走,衣裾已經沾了不少塵土草葉,左腋下還被樹枝掛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好好一個金尊玉貴的太子,看著竟有幾分蕭瑟落魄。
對岸的兩人卻是渾然不覺。
沈宜秋和寧十一在桃林中漫步,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寧十一發現,這沈家小娘子比他預料的要活潑健談許多,見地更勝許多同齡男子。
沈宜秋也暗自點頭,寧十一郎果然是學富五車,更難得的是毫不賣弄,單這一點就勝過世上九成九的男子。
若是換了尉遲越那廝,怕是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兩人向桃林深處走去,枝葉逐漸繁密。
沈宜秋一個不慎,不曾留意頭頂橫枝,眼看著就要撞上去,寧十一郎下意識地伸手護住她的額頭:「小心!」
沈宜秋冷不丁地撞在他手上,他溫熱乾燥的手心覆在她額頭上。
肌膚相觸,沈宜秋並未生出什麼旖旎之情,心裡卻是一暖,這情急之下的呵護是做不得假的。
寧十一卻像被烙鐵燙了似的,迅速縮回手,少女肌膚柔膩的觸感還停留在他的手心,他下意識地輕輕握拳,像是要把什麼珍藏起來。
尉遲越的目光緊緊追著對岸的一雙身影。
雖然被枝葉擋著看不真切,但兩人肌膚相觸卻是明明白白地落在他的眼裡,刺得他兩眼生疼。
他不自覺地握緊腰間的犀角刀柄,直捏得指節發白。明明想拂袖而去,可雙腳卻像是釘在地上,寸步也挪不開。
對岸的兩人卻還得寸進尺。
沈宜秋看了眼寧十一郎的手:「寧公子受傷了。」
寧十一低頭一看,卻是方才被桃樹蹭破了一層皮,一用力便往外滲血珠。
他此時方才察覺痛,忙道無妨,卻見沈宜秋從懷中抽出一條素絹帕子:「公子先將就著包紮一下吧,回了寺裡再上藥。」
寧十一看了看雪白的帕子,只見一角繡著株小小的紫色菖蒲。
他面露遲疑。
沈宜秋落落大方地把帕子往前遞了一遞。
他們都明白這舉動意味著什麼。
寧十一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接過帕子收入懷中,揖了一揖:「多謝沈家娘子,寧某定不相負。」
沈宜秋彎了彎嘴角,她兩世為人,又吃了個大塹,眼力總比上輩子強些。
寧十一是個端方君子,與這樣的人在一起,一世舉案齊眉總是不難的。
至於尉遲越……她正要把這人從腦海裡徹底甩出去,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河對岸的林子裡,有個影子一晃而過。
沈宜秋心頭一跳,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哪裡有什麼人影,卻是一頭幼鹿從樹叢間鑽出來,踱步到澗邊,低下頭喝水。
果然是眼花了,沈宜秋不由暗笑,尉遲越的餘威真是不小,鬧得她都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尉遲越一言不發地在林間疾行,賈七賈八身為侍衛,身手自不必說,卻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
賈八忘了一眼主人背影,小聲道:「阿兄,咱們跟了殿下這麼久,還從沒見過他如此呢。說句不虔敬的,跟咱們坊南曲那個賣胡餅的王四郎挺像。」
賈七在弟弟腦門上彈了個腦瓜崩,瞪起眼睛:「作死!王四那是媳婦跟胡人跑了,如何與咱們英明神武的殿下相提並論?叫殿下聽見非削了你腦袋不可!」
賈八縮了縮脖子,強嘴道:「太子殿下賢明,從不因言治罪的!」他們殿下悲憤又委屈的神情,活脫脫就是那跑了媳婦的王四郎,他絕不會看錯。
尉遲越疾行出約莫兩里,叫山風吹了一路,逐漸冷靜下來。
滿腔的怒火熄滅了,他的五臟六腑成了一堆冷灰,填塞在他胸膛裡,堵得他喘不過氣來。
出了山,尉遲越帶著兩名侍衛,一路快馬加鞭回到東宮。
換下衣裳,飲了兩杯苦得發澀的釅茶,尉遲越胸中塊壘依舊未消,反而夯得更實了。
桃林中看見的種種在他心裡揮之不去,越來越清晰,彷彿有枝無形的筆,不停地勾勾抹抹,把那氣人的一幕塗得濃墨重彩。
在今日之前,他已記不得沈氏年少時的模樣。
原來那時的她臉頰微圓,嘴角邊稍稍鼓起,陽光一照,秀氣的耳朵略微透光,像是暖玉雕成一般。
深長的眼尾似乎也沒有後來那麼淩厲,連帶著目光也軟和許多,如初春掠過柳梢的輕風。
此時她還沒有被層層疊疊的錦繡和釵鈿壓得步履沉重,穿著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窄袖衫子,秀髮用一根青玉簪子綰起,與寧十一郎並肩穿行於山水間,好看得像幅畫……
不能細想,一想心裡便發堵。
他自問對沈氏並無什麼別樣心思,今日也就是閑來無事,無處可去,這才一時興起去了聖壽寺,與走親訪友並無二致。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將手裡的書卷隨意一攏,扔進案邊青瓷大甕裡,站起身,在房中漫無目的地來回轉圈踱步。
轉到第八圈,他忽然茅塞頓開。
非是他對沈氏有什麼男女之情,只不過他們畢竟做了十二年夫妻,早已習以為常的那個人。
如今乍然見她與別的男子眉來眼去,是個男人都不會舒坦——他只是不能免俗罷了。
可是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並不能緩解他心頭的鬱悶。
尉遲越正兀自生著悶氣,忽然有宮人入內稟報,飛霜殿的黃門來傳話,道郭賢妃的頭風病犯了。
郭賢妃罹患頭風病多年,隔三岔五要犯一犯。
至於究竟有什麼症狀,發作起來有何徵兆和規律,連尚醫局的醫官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總而言之,這病症沒給郭賢妃造成多少痛苦,倒是與了她許多方便,故而宮人黃門私下裡稱之為「便宜病」。
尉遲越自從三月三尋芳宴之後,就知生母的便宜病要擇個良辰吉日犯一犯。
果不其然,又叫他料準了。
尉遲越今日沒什麼閒心去聽生母絮叨,正想叫人送棵人參靈芝敷衍一二,第二個傳話的黃門到了,與前一個剛好前後腳。
尉遲越心知今日躲不過這一遭,只得打點起精神,命人備車馬。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7 19:01:21
第九章 婚事
從東宮到后妃所居的蓬萊宮,差不多要穿過小半個長安城。
尉遲越出門時是薄暮時分,到得郭賢妃的飛霜殿時,天色已經擦黑。
宮室中燈火通明,宮人、內侍、尚醫局的醫官、藥童進進出出,一派兵荒馬亂的景象。
眾人見了太子殿下紛紛駐足行禮,尉遲越一副憂心忡忡的孝子模樣,臉色凝重地詢問郭賢妃的病情,實則並不擔心。
郭賢妃哪次「便宜病」發作都是這麼勞師動眾,他早已見怪不怪了。
尉遲越拾級而上,舉步向生母寢殿走去。
宮人打起簾櫳,一股混合著藥味的濃郁薰香撲鼻而來。
尉遲越被薰得不自覺偏了偏頭,儘量屏住呼吸,大步流星地朝著生母的臥榻走去。
郭賢妃病病歪歪地靠在隱囊上,隔著雲母屏風看見兒子的影子越來越近,慌忙扶一扶蓬鬆的鬢髮,捧著心口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也不知她犯的是哪門子頭風,總是與咳疾一併發作。
尉遲越腹誹,面上卻不顯,繞過屏風,向生母行了個禮,滿面憂色道:「不知母妃抱恙,兒子來得遲了。」
郭賢妃屏退宮人,捏緊手中的帕子,微微蹙起柳眉,未及開口,眼眶先已紅了:「三郎,阿娘怕是看顧不了你多久了。」
尉遲越對生母的危言聳聽早就習以為常,他今日心煩意亂,實在沒什麼心情給生母捧場,不過還是按捺住煩悶,耐著性子道:「母妃吉人天相,定能長命百歲,切勿多思多慮,免得勞心傷神。」
郭賢妃扶著太陽穴,幽幽地探了口氣:「叫我如何能不多思,如何不多慮!自己懷胎十月,拼死拼活生出的孩兒,如今要娶婦了,我這做母親的卻連半句話也說不上……」
她邊說邊揪緊衣襟,痛心疾首道:「全怪我自己不爭氣,骨肉分離也不敢置一詞!」
尉遲越耐著性子道:「兒子全鬚全尾地在此,何來骨肉分離之說?」
當年尉遲越五歲,正是最鬧人的年紀。郭賢妃剛產下七皇子,又要趕緊恢復身子固寵,壓根沒空搭理她。
而張皇后無子,儲君之位虛懸,郭賢妃便絞盡腦汁,在皇帝跟前吹了無數枕邊風,這才把兒子塞進中宮,由皇后親手撫養。
如今到她嘴裡,卻成了皇后拆散他們母子。
把當年真正的前因後果拋諸腦後,當真是十分「便宜」。
子不言母非,尉遲越雖說心知肚明,卻也不好當面駁了親娘的面子。
可要他順著生母說嫡母的不是,他卻也做不出來。
平心而論,張皇后與他雖不親,對他的教養卻是盡心盡責。
郭賢妃暗恨兒子不能與她同仇敵愾,不過她今日提及往事只是起個興,重點還著落在選妃一事上。
她拉起兒子的手:「三郎,立妃不是兒戲,你可千萬要把在自己手裡,別叫人擺佈了去……」
尉遲越聽她說得不像話,皺了皺眉,隨即寬慰道:「兒子知曉,母妃請放寬心。」
郭賢妃湊近了點,神神秘秘地道:「三郎你同阿娘說句真話,究竟屬意哪家的女郎?」
尉遲越心中無端浮現出沈宜秋在桃林中笑靨如花的模樣,又一陣煩悶湧上來,幾乎沒心思敷衍生母,只冠冕堂皇道:「兒子心中並無人選,立妃一事關係社稷,不敢草率。」
郭賢妃聽了這話,七上八下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努了努嘴道:「這娶婦不能全看門第,那些世家女郎看著光鮮,秉性如何誰又看得出來?」
她覷了一眼兒子臉色:「依阿娘看來,實在不如找個知根知底的。唉,可惜阿蕙自小訂了親事,這孩子純孝,性子溫婉,知書達理,能親上作親多好……」
她一邊說一邊暗暗覷著兒子的臉色。何婉蕙是她胞姊之女,自幼與祁家嫡次子訂下婚約。
誰知那祁公子年歲漸長,身體卻每況愈下。
何家萌生退婚之意,卻又不好開口,便動起心思,想走郭賢妃的門路,將她送入東宮。
何家門第差點,做太子正妃怕是不成,但有賢妃那層關係,一個側妃還是沒跑的。
尉遲越冷不丁聽見前世寵妾的閨名,不禁晃了一下神,隨即有些心虛。
大約是沈宜秋殉情那幕過於驚天動地,他重生至今一直惦記著沈氏,倒沒想過如何安置何婉蕙。
何婉蕙上輩子與祁公子定親,因祁公子體弱,婚事一直拖著,後來祁公子病逝,何婉蕙便守了望門寡。
她幼時常入宮陪伴姨母,與尉遲越也是總角的交情,此時入宮本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惜她運氣不佳,偏生在這節骨眼上死了娘,不得不守孝三年。
直到孝期結束,生生拖到了二十四,這才入了宮——此時尉遲越已經登基為帝了。
如今何婉蕙雖有婚約在身,但畢竟還未過門,若是尉遲越有心,強行從祁家把她搶來也未嘗不可。
何表妹的心胸見識不足以母儀天下,但一個側妃之位還是能許的。
讓何婉蕙提前六年入宮……
這念頭在尉遲越的心裡浮起,隨即便被他下意識地摁了下去。
他義正辭嚴地對生母道:「何表妹已與祁六公子定親,祁家曾為我大燕江山立下汗馬功勞,我身為儲君,怎可因一己之私欲,與臣子爭妻?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話?此話母妃不必再提。」
對了,他何嘗不想與何婉蕙早成眷屬、雙宿雙棲?
奈何義不容情,這就怪不得他了。
郭賢妃聽兒子說得大義凜然,不敢再提這茬,尉遲越也覺自己深明大義,此事就此揭過。
上輩子他日夜為了朝政焦頭爛額,還得勻出空來安撫多愁善感的表妹,實在是心力交瘁、不堪回首……
橫豎他與何婉蕙早晚有情人終成眷屬,又何必急這一時半刻?
尉遲越心下釋然,不覺長出了一口氣。
———————
話分兩頭。那日在聖壽寺相看 ,沈宜秋和寧十一郎都對彼此頗為滿意。
不出三日,舅母岳氏再次登門拜訪,帶來了寧家的回音。
沈老夫人有了前車之鑒,這次尋了個藉口,沒讓孫女來見。
好在岳氏在相看當日便問了外甥女的意見,心裡有了數。
岳氏在堂中坐定,連茶都顧不上吃一口,便急急忙忙道:「寧二夫人第二日便特特地降臨寒舍,對小丸讚不絕口,直誇她知書識禮、樣貌出眾。」
沈老夫人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心裡冷笑,也就是子孫不成器,否則他們沈家的女兒,何時輪得到寧家那樣的門第評頭論足?
寧老尚書雖是正三品大員,但寧家祖上不過是高祖的一個裨將,憑著從龍之功發跡的,與崔、沈這樣鐘鳴鼎食的閥閱比不得。
岳氏見沈老夫人並未如她料想的那樣欣悅,不知自己又說錯了什麼話,忐忑道:「寧家對這門親事很是滿意,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若依沈老夫人的本心,她自是希望沈宜秋入東宮為妃,即便只是個側妃,也能為沈家出分力。
而寧十一郎非但自己是白身,其父也只是個太常寺丞,便是老尚書致仕,他上頭有叔伯父親和兄長,有什麼好處也輪不到他。
岳氏卻還在喋喋不休著「妯娌和睦」、「舅姑仁厚」。
沈老夫人一哂,這些都是看不見影兒的東西,縱然是真,也不過讓嫁過去的孫女過得舒心些,她自己是舒心了,與家族卻是毫無裨益。
可惜上回錯過了皇后的尋芳宴,這會兒宮裡怕是已經定下太子妃和側妃人選了。
孫女這出身,說起來清貴,可她父母雙亡,妝奩又不甚豐足,門第相當的人家怕是不願娶她,若是不能入宮,也只有下嫁。
沈老夫人心知孫女是高不成低不就,除非把孫女遠嫁,否則寧家已然是上選。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放孫女去相看。
她心裡雖已有七八分允了,但該端的架子還得端足,沉吟片刻道:「七娘她父母不在了,此事還需與她兩位伯父相商。」
岳氏是直性子,哪知道沈老夫人肚子裡那麼多彎彎繞繞,一聽便當了真。
外甥女那兩個伯父是什麼人品,京中無人不曉,婚事讓他們來做主,非把小丸賣了不可。
她心裡焦急,面上帶了出來:「老夫人是小丸的祖母,只要老夫人首肯,想來她伯父們也沒有二話。」
沈老夫人卻只是悠然地啜飲茶湯,聽她說得口乾舌燥,這才鬆口:「既然舅夫人極力促成,老身自是信得過的。」
岳氏大喜,又小心翼翼地道:「還有一事,寧家老夫人近來病篤,已臥床多日,寧二夫人的意思是讓兩個孩子早日過定完婚……」
沈老夫人的眉頭蹙了起來,撂下茶碗,輕薄的越州瓷在紫檀上一磕,聲似金玉。
岳氏的心也跟著一顫。
「我這做祖母的雖不算盡心,七娘到底是我自小看大的,」沈老夫人道,「這麼去給人家沖喜,恐怕她父母在泉下也要怪我。」
這話說得十分重了,岳氏忙不迭地賠罪:「寧家絕無這個意思,不過是怕事情生變,耽誤了兩個孩子的婚期。
「寧二夫人也十分過意不去,特地叫阿岳先來說一聲,若是老夫人不見怪,她擇日再登門致歉。」
沈老夫人這才略微緩頰,慢慢道:「想來寧家也不至如此不知禮數。」
岳氏鬆了一口氣,又替寧家、寧二夫人說了一席好話,這才起身告辭。
不出幾日,寧二夫人與她婆母江氏果真攜了重禮登門拜訪,沈老夫人賺足了臉面,寧家人又許以重聘,她這才對孫女的婚事點了頭。
作者: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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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7 19:01:34
第十章 計劃
塵埃落定,沈宜秋懸著的心終於放回了肚子裡。
自從她和寧十一郎的親事議定,沈老夫人便不怎麼管她。
既然不能光宗耀祖,那她在祖母眼中便與一著廢棋無異。
沈老夫人連《女則》、《女孝經》和《列女傳》也不叫她勤加溫習了。
祖母的放任自流帶著點謳氣的意味,誰知卻正中了孫女的下懷。
除了每日例行的晨昏定省以外,沈宜秋便窩在小院裡,或者翻翻棋譜,或者有一搭沒一搭地做些足衣、 帕子、香囊之類的小件繡活。
她的女紅稀鬆平常,但紋樣配色上總能獨出心裁。
比如尋常的對鹿紋,偏在角上繡一篷細碎的野花,在一色的連珠紋裡嵌一顆反色,或者將葉變作紅色、將花變作綠色,甚或在好好的寶相花中間繡一張貓臉。
大約大事上謹小慎微、墨守陳規的人,才要在這些細枝末節上找補一下。
上輩子郭賢妃常挑剔她的女紅不合式樣,張皇后卻愛煞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還請托她畫了不少花樣子。
想到張皇后,沈宜秋有些淡淡的遺憾,宮裡雖有尉遲越、郭賢妃與何婉蕙這等討嫌的,卻也不乏可親可愛之人。
比如張皇后,他們與其說是姑媳,倒更像是知交,這一世卻是無緣再會了。
更多時候,沈宜秋乾脆什麼都不做,往廊下竹榻上一躺,看著婢女們忙裡忙外,甚或只是伴著鳥聲蟲鳴,看看天邊流雲,便可適意地度過半日。
上輩子營蠅狗苟過了頭,這浮生半日閑便顯得難能可貴。
這一日,沈宜秋閑來無事,歪在東軒的黑檀木小榻上,見婢女湘娥正研香粉、打香篆,忽地來了興致,坐起身挽起衣袖道:「我來打。」
打香篆是樁巧活,填香不可太實,亦不可太鬆,把項香模翻覆倒扣時不可有半分猶豫,須得眼明手快、一氣呵成。
沒有成百上千回的練習,打出的香篆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糊成一團。
小婢子們一聽小娘子要打香篆,都停下手裡的活計,圍上來看熱鬧。
沈宜秋從盒子裡挑了個壽字模,素娥疾呼:「小娘子莫要托大,這字最是難打。」
沈宜秋沖她眨眨眼,老神在在地挽起袖子,執起香匙,舀起香粉往篆模裡填,填一層用指腹輕輕壓平,直至填滿。
只見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皓腕果斷又靈巧地一翻,將香模往銀鎏金蓮瓣紋的盤爐上迅速一扣。
一個清晰可辨的篆書壽字便宛然出現在盤中,一分不多,一分不缺。
圍觀的小婢女們忍不住拍手叫好,湘娥和素娥目瞪口呆,他們小娘子何時學會這一手的?
沈宜秋笑著放下篆模,在婢女遞來的銀盆裡浣了浣手。
尉遲越喜歡篆香,她上輩子為了投其所好暗暗苦練此道,打的篆字沒有十萬也有八萬。
可惜剛練得一手絕活,便趕上何婉蕙入宮,到底也沒用上一次。
如今時過境遷,再回想起來只覺有些好笑。眼下施展出來博婢女們一番瞠目結舌,倒也不算全無用處。
沈宜秋接過帕子揩了揩手,正要叫湘娥燃香,便聽門口有人道:「七妹好手藝,憑著這手絕活,專給人打香篆怕也能發家了。」
沈宜秋掀了掀眼皮,看向來人:「四姊說得是,技多不壓身。」
沈四娘原本要看她惱羞成怒,誰成想她混不在意,頓覺沒趣。
沈宜秋懶懶地起身,叫婢女看座奉茶:「不知四姊大駕光臨有何見教?」
沈四娘道:「我來賀七妹覓得佳婿,七妹小小年紀懂得為自己籌謀,阿姊自愧弗如。」
沈宜秋不把她的冷嘲熱諷放在心上:「阿姊過謙了,論運籌帷幄,誰也無法與阿姊相較。」
沈四娘叫她噎了一下,臉上有些掛不住,勉強擠出個微笑:「七妹喜得良緣,阿姊一是來道賀,二是來與你添妝。」
說罷吩咐婢女將幾段綾錦並一隻木匣奉上。
沈宜秋道:「倒叫阿姊破費。」說罷叫素鵝收了。
沈四娘沒有便走的意思,飲了一杯茶,放下碗,突然換了一副推心置腹的嘴臉:「阿姊素來愛說玩笑話,不講究分寸,往日若有冒犯之處,還望七妹見諒。」
沈宜秋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是絕不相信她會真心悔過,故而只是不鹹不淡地笑了笑。
沈四娘沒料到她是這樣油鹽不進,微露尷尬之色。
不過只是一剎那,她便重整旗鼓,接著道:「原以為妹妹必定會選入東宮,誰知偏巧發起疹子來,三姊倒是個有福的。」
沈宜秋一聽,便知她這次來究竟所為何事。
如今她的親事已經定下,寧老尚書雖是正三品,但眼看著要致仕。
寧家在朝中青黃不接,寧十一郎沒有功名在身,這門親事算不得多值得豔羨。
因此她四堂姊的矛頭轉向了沈三娘。
果然,沈四娘幽幽地歎了口氣:「我道三姊是個持重謙退之人,可自那尋芳宴後,她卻時露驕矜之色,自家姊妹自不會與她計較這些,可若真入了東宮,她這性子怕是要吃虧。」
沈宜秋暗自哂笑,她這四姊是玩合縱連橫呢,如今她嫁得不高,她便轉而嫉妒起沈三娘。
看似向她示好,實則以話相激,就是要挑唆她去尋三堂姊的麻煩。
可她上輩子在尉遲越的後宮中什麼手段沒見過?這點伎倆於她而言不過是孩童嬉鬧。
何況她對這些女孩兒家的明爭暗鬥毫無興趣,要她說,這四堂姊就是吃太飽,閑得慌。
沈宜秋笑道:「人各有命,阿姊方才說三姊是有福之人,想來不必多慮。」
沈四娘又叫她噎了一下,半開玩笑道:「這人的際遇真是沒法說,本來都是一樣的姊妹,三姊若是入了東宮,往後就是天家之人了,姊妹相見還要跪拜叩首,阿姊真是替七妹覺得委屈。」
說罷便緊緊盯著沈宜秋的臉,妄圖找出不忿之色。
沈宜秋卻不以為然,笑道:「橫豎也是四姊先拜,四姊不覺委屈,我又有何委屈。」
說罷掩袖打了個呵欠:「實在抱歉,本想多陪阿姊坐一會兒,可昨夜沒睡好,這會兒就犯起睏來了……阿姊且寬坐,妹妹少陪了。」說著欠了欠身,便起身往內室走。
沈四娘呆若木雞,這是連藉口都懶得找了?
沈宜秋小日子過得怡然自得,卻苦了尉遲越。
自打那日在聖壽寺後山,看到妻子與寧十一郎私會,尉遲越便沒睡過一個好覺。
日間忙於朝政便罷了,一到夜裡躺在榻上,沈氏那張光彩照人的臉便攪得他輾轉反側。
尉遲越難以成眠,索性不睡了,跑去書房閱覽奏疏。
女子是靠不住的,只有政務永不會辜負他——日日如期而至,排山倒海般堆將過來,十分可靠,令人安心。
太子殿下龍精虎猛,卻苦了他身邊伺候筆墨的小黃門。
一夜兩夜還罷了,連著一旬夜夜如此,誰消受得了?
本來伺候筆墨是個好差事,既輕省,又能在太子跟前混個臉熟,可如今卻成了頭一等的苦差。
這日剛巧賈七賈八兩兄弟當值,連夜守在門外。
一個小黃門打簾子出來,賈七忙湊上前去,低聲問道:「殿下又不成眠了?」
小黃門蔫頭巴腦的,活像是霜打的茄子,苦著張臉:「看這光景,又得折騰到天明才能睡下。殿下還等著奴取書,失陪。」說罷提著燈快步走了。
兩兄弟面面相覷,良久,賈八壓低了聲音道:「阿兄,殿下莫不是還惦記著那沈小娘……寧沈兩家議親的事,咱們要不要稟告殿下?」
自打那日從聖壽寺回來,太子殿下便沒再打聽過沈七娘的消息,要不要繼續盯著沈府,尉遲越沒個準話,他們也不敢問。
為免他突然問起,兄弟倆還是留心著寧沈兩家的風吹草動。
寧家人謹慎,雖已議定了婚事,仍守口如瓶;而沈家人不覺這親事值得誇耀,也未曾四處宣揚。
故而兩家議親之事,尉遲越至今一無所知。
賈七在弟弟後腦勺上削了一下:「你是不是傻?一早說也就罷了,這時候再提,不是上趕著討罵麼……」
「這事早晚能傳到殿下耳朵裡,咱們就裝作一無所知,若是事發後追究起來,便告罪稱當初疏忽,不曾打探到。殿下馭下寬仁,不會因此事重責,大不了再刷兩回馬廄。」
賈八連連稱是:「還是阿兄想得周到。」
兩人正交頭接耳,忽聽簾內太子道:「賈七,賈八,可在外頭?」
兩人心裡有鬼,悚然一驚,穩了穩心神,急趨入內:「殿下喚僕等何事?」一邊偷覷尉遲越臉色,見他嘴角微彎,眉頭鬆弛,連日來的陰霾終於散去,心下稍安。
尉遲越撚了撚手中筆管:「這幾日你們可曾留意著沈……咳咳,沈府?」
賈七連忙將沈七娘的近況稟報了一遍,只略去兩家議親之事。
尉遲越聽說沈宜秋老老實實待在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心裡舒坦了些許。
他屈指在一份奏摺上點了點,對賈七道:「你去備車馬,天一亮孤便要入宮。」
吩咐完畢,他撂下筆,起身往寢堂踱去。
他這幾日卻是一葉障目了。
沈氏這一世連他的面都不曾見過,一時叫小白臉迷惑也不足為奇。
她上輩子對他一往情深,又以身相殉,他自不能求全責備,為這點無傷大雅的小事苛責於她。
不曾見過皎月的光輝,才會叫星辰的微芒迷了眼。
只消讓沈氏見上自己一眼,她就會知道,什麼十一郎、十二郎、十三四五六七郎,全都是浮雲。
至於怎麼見,他心裡已有了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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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04:37
第十一章 得意
要與沈宜秋見上面說難不難,說容易卻也不怎麼容易。
沈七娘是大家閨秀,家中規矩重,無事不會出門冶遊。
沈家雖不是銅牆鐵壁,但人多眼雜,要避人耳目卻也不易。
即便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沈府,又如何對沈氏解釋?
恐怕她不是將他當作瘋子,就是將他視為登徒子。
再說即便他們前世是夫妻,潛入小娘子閨房中也非君子所為。
尉遲越略假思索便知此路不通,他不能找上門去,便只有想法子讓沈宜秋出門。
讓張皇后出面召沈宜秋入宮覲見最是穩妥,可嫡母必定會問因由,他不能將重生之事合盤托出,實在難以解釋。
後世史書稱崇安帝足智多謀,這點小事自難不倒他。
一封河西來的捷報令他靈機一動。
當年吐蕃大舉寇邊,河西節度使耿勇率兵棄城而逃,涼州失守。
沈宜秋的父親沈景玄時任靈州刺史,果斷發兵援救,與軍民浴血死守,在糧草匱乏、無險可守的情況下,奇跡般地支撐了整整兩個月,一直等到援軍到來,自己卻死在最後一役中。
當初尉遲越尚年幼,朝中一干老臣懼怕河西節度使耿勇擁重兵而反,不曾立即清算,對沈家雖有撫恤,與沈景玄的不世之功卻極不相稱。
後來耿勇被奪職問罪,沈景玄卻至今沒有得到應有的嘉賞。
如今王師在大鬥拔谷大破吐蕃大將悉諾邏軍,正是重提此事的絕佳時機。
只是尉遲越如今雖以儲君之身監國,畢竟還不是君主,此事須得與張皇后及朝臣商議過,再稟明身在華清宮的皇帝,由他下旨追封。
事不宜遲,尉遲越打定主意,顧不得一夜未合眼,用冷水洗了把臉,略整衣冠,跨上他的玉驄馬,只帶了五六個僕從,披著熹微的晨光,踏著露水濡濕的御道,穿過晨霧彌漫的長安城,一路快馬加鞭來到蓬萊宮。
張皇后一睜開眼便聽說太子求見,已經在寢殿外候了小半個時辰。
她不由唬了一跳,還以為邊關出了什麼緊急軍情,連臉都來不及洗,急急忙忙披上件外衫,便叫他入內。
尉遲越進殿向嫡母行禮問安,接著稟明來意。
張皇后聽罷,神色古怪地睨了兒子一眼:「你大清早火燒火燎地入宮來見我,就是為了追封沈使君之事?」
尉遲越早已備好說辭,臉不紅心不跳,冠冕堂皇道:「昨日黃昏接到河西發來的捷報,因天色已晚,兒子不敢打擾母后歇息,故此今日拂曉入宮,以便早些將這好消息稟告母后。」
「至於追封沈使君,兒子早有此意,此次大鬥拔谷之役告捷,便想到了此事。」
這理由倒也說得通,張皇后雖還存有幾分疑惑,還是點點頭:「沈三郎當日臨危不懼,挺身而出,以身殉國,確實該大加褒揚。至於如何追封,你與群臣商議便是。」
她頓了頓,目露欣慰之色:「此次多虧你力排眾議,一力主戰。不過你畢竟年輕,還需多聽取吳尚書等一干老臣的忠言。」
尉遲越應是:「謹遵母后教誨。」
吐蕃寇邊多年,隴右不堪其擾,朝中議和之聲不斷,尉遲越一心主戰,可惜上輩子因自己是儲君,想著韜光養晦,便採納群臣之見,與吐蕃議和,錯失了戰機。
重生後他一改往日明哲保身的做派,命將領出關交戰,這才得已重創敵軍。
不過他畢竟是以儲君的身份監國,還未登上帝位,鋒芒太露難免惹來非議。
張皇后有此訓誡,亦是題中應有之義。
張皇后又就朝中之事囑咐了幾句,話說完了尉遲越卻仍不告退,她不由納悶:「三郎還有他事?」
尉遲越原本指望張皇后主動提及沈宜秋,誰知她渾似忘了這一茬,尉遲越不好直說,便只好東拉西扯地尋些話頭,將張皇后的飲食、睡眠都細細詢問了一遍。
張皇后想要更衣洗漱,奈何兒子磨蹭著不走,她也只好陪著耐心與他說話,兜兜轉轉繞了半天,不知怎麼又繞回了追封一事。
張皇后這回終於想起沈七娘這個忠臣遺孤:「可憐沈家七娘,父親去世時還不滿五歲……說起來,我忽然想起樁事來……」
她頓了一頓,回憶道:「那時候沈七娘剛回京城不久,她祖母曾帶她入宮謁見。我是從未見過那般好看的小娘子,真個是粉雕玉琢,只是瘦得厲害。別的孩子難得入宮總是四處張望瞧新鮮,她卻只顧低頭盯著自己腳尖,一聲也不吭。」
張皇后搖搖頭:「真是叫人心疼。對了,當日你也在,我與她祖母說話,便叫你帶她去後邊園子裡玩,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尉遲越露出茫然之色,那時候時常有命婦帶著自家孩子入宮謁見皇后,他哪裡分得清誰是誰。
張皇后又道:「你還要將最鍾愛的那柄小胡刀送給沈家小娘子。」
經她這麼一說,他倒有點印象了。
張皇后接著道:「倒叫我吃了一驚,那柄小金刀你夜裡睡覺都要放在枕下,連你何家表妹也不讓摸的,竟這麼拿來送人。」
尉遲越依稀記得那把胡刀,確實是他的愛物,但贈刀的前因後果卻毫無印象。
張皇后又道:「不過沈老夫人謹小慎微,一得知此事,立即勒令沈小娘子將刀還了你。」
尉遲越心頭掠過一絲遺憾。
張皇后見他若有所思,不由笑道:「怎麼,三郎似乎對那沈家小娘子頗為上心。」
尉遲越正色道:「母后說笑了,兒子與沈家小娘子素不相識,不過是因沈使君之事提及罷了。」
張皇后一想,確實不曾聽說他倆有什麼交集,便點點頭道:「沈三郎就這點血脈存於世間,合該好好撫恤,以告慰國士在天之靈。追封之外,也該厚賜其女。」
尉遲越磨蹭著不走,等的就是張皇后這句話,聞言心中大定。
沈宜秋得了賞賜,自然要入宮向皇后、太后謝恩,屆時便有的是相見的機會,只消一相見,後面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尉遲越得償所願,便即向嫡母告辭。
剛出了皇后寢殿,他又馬不停蹄地趕赴紫宸殿,即命黃門傳召一干重臣入內議政。
議完隴右的軍情,他便提了追封沈景玄之事。
上輩子沈景玄追封從三品開府縣侯,不過此事是在尉遲越登基之後。
當時沈宜秋已是皇后,眾臣只當尉遲越抬舉皇后母家,自然沒什麼異議。
可如今尉遲越還是太子,無端抬舉沈家,還要追封沈三郎為縣侯,有人便不樂意了。
御史大夫楊坦道:「沈使君守住涼州城,自是有功於社稷,然他一力死戰,致使軍民傷亡慘重,亦有過焉。且他援兵涼州,致使靈州兵力空虛,若是敵軍進犯靈州,便是顧首不顧尾……」
楊坦是主和派的中堅,明裡暗裡指責太子窮兵黷武,這回河西大捷不啻於打了他的臉。
尉遲越早知他要借題發揮,只是掀了掀眼皮:「那麼依楊大夫之見,涼州城該當如何保下?」
楊坦是迂儒,於邊事一知半解,只知道打仗勞民傷財,增加稅賦。
他花白鬍子一抖:「亞聖有言,『仁者無敵』,我大燕乃天命所歸,德風所被,百夷臣服。《詩》言『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以德服眾,方是大道。」
尉遲越淡淡一笑,頷首道:「若當日換了楊大夫,必能以德服人,在城門上誦一篇詩書,便叫吐蕃兵馬羞愧掩面而去。
「可惜沈使君不如楊大夫這般舌燦蓮花,只有一副忠肝義膽,便只能血灑邊關,死了還叫人求全責備。」
楊坦叫他說得老臉一紅、啞口無言,不敢再置一詞。
尉遲越掃了臣僚們一眼:「孤以為可追封沈使君為開國縣侯,諸位可有異議?」
這一眼已隱隱有人君的威儀。
有楊坦的前車之鑒,群臣哪會上趕著討沒趣,都道:「沈使君實至名歸。」
大事就此定下,但細節還需從長計議。
中書門下和禮部、吏部都有話說,文臣最愛逮著這些事爭論不休,尉遲越聽他們喋喋不休半日,總算議出個大致的章程。
眼見日頭西斜,他便叫群臣散了,自己策馬回了東宮。
這一夜,東宮長壽院一眾內侍總算睡了個整覺。
尉遲越躺在床上心滿意足,事情進展得出奇順利,如今萬事俱備,只須等著沈氏對他一見傾心便是。
不知沈氏見了自己會露出怎樣的情態?那日桃林中沈氏水靈的鳳目、燦若桃花的笑臉又浮現在他眼前。
尉遲越嘴角不自覺溢出笑意,隨即繃住嘴角,翻過身端端正正地躺平。
他是持重之人,斷不會像某些浮浪子弟般與小娘子眉來眼去……
尉遲越在心裡編排著,不知不覺走了睏意,一直到四更天才合眼,雖然又是一夜未能安眠,但心境卻大不相同。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8 00:04:53
第十二章 封賞
追封爵位不是小事,需在朔望大朝會上令百官群議,接著稟明皇帝,著中書省草擬詔書,由門下省覆核,再交由皇帝批示,頒佈正式詔書。
一套流程走下來,最少也要十天半個月。
尉遲越情知此事急不來,倒也不慌不忙,橫豎沈氏安安分分待在家中,不會憑空生了雙翼飛出去。
他做夢也不曾料到,就在這二十來日中,寧沈兩家已經交換了庚帖,找山陽觀的觀主雲歸道長合了八字。
雲歸道長用山陽觀的信譽作保,寧家十一公子與沈家七娘的八字相輔相承,是天作之合,必能琴瑟合鳴,子孫繞膝。
寧二夫人十分高興,當即許諾出資一百緡,給觀中供奉的太上老君像,左右塑一對金童玉女。
觀主笑逐顏開,又額外占了一卦,道六月望日便是難得的良辰吉日,正宜行納吉禮。
寧家想早日將婚事定下,聽了心中大悅。
沈老夫人雖仍遺憾,但入宮無門,眼見著木已成舟,也只得絕了念想。
沈宜秋自定下親事以來,偶爾想到太子妃人選至今未定,心頭不免掠過一絲不安,生怕上輩子的孽緣餘毒未清。聽說此事,一數日子不過月餘,方才心下稍安。
行了納吉禮,這婚事才算真的定下。
世家最重臉面,沈老夫人再不甘心,也做不出背信毀諾之事。
這日早晨,沈宜秋去青槐院給祖母請安。
正與一眾堂兄弟、堂姊妹垂手立於後堂中,昏昏欲睡地聽祖母訓誡,忽聽門簾嘩啦一聲響,一道暖金色的晨光斜斜地照進昏暗的堂中,眾人精神一振。
沈老夫人打住話頭,朝門口望去,卻是她院裡的海棠。
這婢子一向穩重,如今臉上卻有張皇之色。
沈老夫人擰眉,冷聲道:「出了何事?至於如此冒失?」
海棠穩穩氣息,聲音仍舊有些顫抖:「回老夫人的話,宮裡來了幾位中官……」
一聽這話,眾人齊刷刷地望向沈三娘,她跟著沈老夫人赴花宴的事,闔府上下無人不知。
便是一開始不清楚的,日日見她穿著宮錦宮緞裁的衣裳招搖過市,也都知道長房三娘子得了皇后與太子的青眼,將要飛黃騰達了。
這會兒一聽說宮裡來人,自然都以為是為著三娘子來的。
沈三娘一張粉面飛起紅霞,低垂著頭,卻伸手扶了扶鬢邊一對鈿頭金釵——自打從芙蓉園回來,她這對釵子便似長在頭上,一日也摘不下來。
沈老夫人和沈宜秋卻想深了一層。
天家行事,最講究個穩妥體面,若是皇后有意讓沈三娘入東宮,必先宣召沈老夫人,先透個風,確保沒什麼變故,然後再降旨賜婚,斷不會突然上門傳旨。
沈老夫人道:「中貴人現下何在?」
海棠道:「大郎君已將他們迎入正堂,說請老夫人和七娘子前去接詔。」
此言一出,旁人還來不及說什麼,沈三娘失聲道:「什麼?七娘?是不是弄錯了?」
滿室的小郎君小娘子面面相覷,小聲議論起來,堂中頓時一片嗡嗡的竊竊私語聲。
沈四娘和沈八娘交頭接耳,一臉幸災樂禍,近來三堂姊已成了他們最嫌惡之人,連沈宜秋都要靠邊站。
沈老夫人重重地咳了一聲,孫輩們立即噤聲。
沈三娘臉漲得通紅,不敢再吱聲,一雙眼睛卻緊緊盯著沈宜秋,活似她七堂妹欠了她五百貫錢。
沈宜秋比她更莫名其妙,這與她有何相干?
她心中困惑,面上卻不顯,橫豎不可能下詔賜婚,她也不曾作奸犯科,倒也沒什麼好怕的。
沈老夫人吩咐道:「七娘速去更衣。」
沈宜秋道聲是,行過禮退了出去。
堂中眾人的目光也跟著追了過去,豔羨者有之,玩味者有之,嫉妒者更有之。
沈老夫人把孫輩們的神情看在眼裡,暗自搖頭,大抵一家一姓也有氣數,盛衰榮辱都是上天註定的。
有時看著這些兒孫,她便覺得自己是逆勢而行,妄圖力挽狂瀾,實在是徒勞無益之事。
大約三郎已將沈家最後一絲精氣耗盡,餘下這些便都是庸質陋材。
沈宜秋回房換了一身見客穿的綾羅衣裳,又叫湘娥替她重新梳了髮髻,簪上一對滿池嬌荷葉金簪,這才去青槐院與祖母會合,一同往前院去了。
到得正堂,只見簾幕高卷,堂中坐著兩個中年黃門,她大伯沈景逸陪於末座。
兩個黃門中,一個是沈宜秋前世的老熟人,尉遲越身邊的大黃門來逢春,另一個年紀稍長,略有些面善,看服色是四品宦官,當是皇帝的人。
沈宜秋觀兩人神色和煦,再看來人身份,便猜到是封賞的旨意,特特將她一個閨中小娘子叫來,定是因她父親的緣故。
她心念電轉,便知是由最近的河西大捷而起。
知道了原因,她放下心來,斂衽行禮:「小女子見過兩位中官。」
兩個黃門也在打量這位國士之後。
在宮中當差,他們自是見慣了富貴,也看多了絕色,但眼前這個少女的容色仍叫他們大為驚詫。
單是那柔細白膩,彷彿漾著水光的肌膚,便已羨煞六宮粉黛;鴉羽般的黑髮在日光下微微泛青,更是丹青難摹的顏色。
五官再是尋常,有這雪膚黑髮也就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了,偏偏沈七娘的五官生得比膚髮更出色。
尤其是那一雙顧盼生輝的鳳目,眼尾深長微挑,眼神也似藏了鉤子,叫人不敢細瞧。
來逢春暗自思忖,都說郭賢妃年輕時容貌冠絕六宮,其女甥郭九娘是京都第一美人,依他看來,比眼前這少女卻都差得遠了。
也就是沈家自重身份,將女兒藏在深閨,否則郭九娘這第一美怕要退位讓賢。
難得這小娘子生得光豔照人,卻又態度天然,沒有半分扭捏之氣。
來逢春心道,這才真個叫做秋水為神玉為骨。
兩個黃門看得有些發怔,好在他們還記得自己肩負重任。
那陌生中官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道:「請諸位接詔。」
沈老夫人、沈宜秋和沈大郎齊齊跪下。
那黃門展開詔書,朗聲念道:「《贈沈景玄諡爵詔》。沈景玄鼎足高門,天功世冑。才學著世,任兼文武。鎮守邊要,馭控遐荒。懷忠抱義,輕生殉國。宜從褒飾,以慰泉壤。可追贈上開府臨河縣侯,諡忠靖。特賜其母與其女各大練兩百匹,彩緞百端,京畿良田二十頃,餘者稱是。」
沈老夫人大喜,忙領著長子和孫女拜謝聖恩。
沈大郎方才聽著黃門宣讀詔書,心若擂鼓,血液幾近沸騰,期盼著輪到自己,可惜直至那中官收起詔書,也沒提他半個字。
眼見沈宜秋一個女兒家得了這麼多賞賜,他卻什麼也沒落著,不禁由喜轉怒。
母親也就罷了,沈七娘眼看著要出嫁,這些財帛田地不都成了外人的!
他身為沈家嫡長,如今只在太常寺領個從六品的閒職,皇帝封一個死人,賞兩個婦人,卻吝於賜他一官半職,倒不如沒有這封賞。
正憤懣,忽聽那來姓黃門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感佩忠靖侯高義,另有賞賜若干,是中宮與東宮一點心意,請老夫人、女公子笑納。」
沈大郎剛燃起些許希望,這話又如兜頭一盆冷水澆下。
沈宜秋一聽皇后和太子也有賞賜,心頭突地一跳。
當下按捺住忐忑,跟著祖母跪拜接詔、謝恩。
禮畢之後,一群小黃門魚貫將賞賜抬入院中。
單是幾百匹絹帛就抬了半日,此外又有數十箱上好香料藥材、文房茶具和金玉器玩,小山似地堆在堂中。
沈大郎在一旁幹看著,雙眼熱得直要冒火。
兩名中官一走,消息長了翅膀似地飛遍了整個沈府。
沈四娘等人聽說七娘子交了這樣的好運,心中一邊暗恨,一邊又慶倖。
得再多賞賜又如何,嫁資豐足又如何,還不是只能嫁進不上不下的寧家,連個官夫人都算不上。
而沈三娘正躲在房中偷偷抹眼淚,聞聽此訊,顧不得揩一揩腫成胡桃的眼睛,立馬破涕為笑。剛剛收進盒子裡的一對鈿頭釵又得以重見天日。
——————————
沈家祖孫得了這麼多的賞賜,自然要去宮中謝恩。
翌日大清早,沈宜秋便隨祖母前往蓬萊宮謁見。
沈家車馬在宮城西南的興安門前停下,便有皇后宮中的內侍前來見禮,道皇后念沈老夫人年事已高,特賜步輦一抬。
祖孫倆謝了恩,登上步輦。
沈老夫人生怕孫女多年來第一次入宮行差踏錯,見她氣定神閑,殊無怯意,心中又是大憾。
姿容氣度心機樣樣不缺,偏生是一副萬事不關心的性子,隨了她那個母親。
祖孫倆各懷心思,乘著步輦穿過長長的夾道,自右銀台門入,經過右藏庫,便轉入分隔前朝後宮的永巷。
自永巷以北,便是沈宜秋熟悉的世界。
她在這後宮中住了六年,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如故人般熟稔。
步輦輕輕地一搖一晃,沈宜秋也似遊歷夢鄉一般,熟悉的宮殿、台閣和回廊從她身邊掠過,勾起許多往事,叫人頓生今夕之感。
就在沈宜秋出神之際,步輦忽然停了下來。
她抬眼望去,只見左邊巷子中,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朝他們這裡行來。
為首是十多名腰佩刀劍的侍衛,隱約能看見後面八人抬的步輦,後頭還跟著一大隊隨從。
只消一瞥,沈宜秋就知道,這種陣仗除了太子不作他想。
真是冤家路窄,偌大個皇宮,偏偏狹路相逢。
沈宜秋一邊腹誹,一邊下輦,利索地往道旁一跪,恨不得把臉埋進地裡,只盼著尉遲越趕緊過去。
誰知天不遂人願,只聽步輦低垂的紫錦帷幔中,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前方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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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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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05:05
第十三章 見面
沈宜秋上回與尉遲越分別時,他還是棺木中的一具屍體,如今乍然聽他開口說話,嗓音也沒有後來那般低沉,帶著些少年人的清越,這感覺實在莫可名狀。
皇后宮中的宮人忙下拜道:「回稟殿下,是京兆沈氏老夫人與小娘子,入宮謁見皇后娘娘。」
沈宜秋心一涼,這下不見也得見了。
祖孫倆正要跪拜,尉遲越卻道:「姑祖母不必多禮。」
一邊說一邊下了輦車,反倒向著沈老夫人作揖。
沈宜秋叫他一聲姑祖母嚇了一跳,她不曾隨祖母赴宴,自然不知道沈老夫人新認一門偏宜親戚。
沈老夫人忙避讓,連道不敢當:「太子殿下折煞老身。」
頓了頓道:「多謝太子殿下賞賜,天恩浩蕩,沈氏沒齒難忘。」
尉遲越回過神來,冠冕堂皇道:「忠靖侯蹈義輕生,救萬民於倒懸,是我大燕的國士,如何封賞都不為過,孤不過聊表心意。」
沈老夫人謝了恩,吩咐孫女向太子行禮。
沈宜秋不情不願地道:「民女見過太子殿下。」行過禮便退至祖母身後,低垂螓首。
尉遲越略感棘手。
他故意與沈老夫人攀親戚,便是為了順理成章從肩輿上下來,否則他在高處,又有帷幔遮著,著實不便觀瞻。
他計劃得頗為縝密,奈何沈氏絲毫不能領會他的苦心,只見她眼觀鼻鼻觀心,始終不曾抬一抬眼皮。
尉遲越還從未遇見過這樣的難題。
他相貌俊美,又是天皇貴胄,走到哪裡都能引發女子爭相觀睹,上至八十老嫗,下至八歲孩童,見了他總不免多看幾眼,便是害羞或膽小,不敢逾禮盯著看,也必要偷偷瞟上幾眼。
偏這沈氏是個例外。
尉遲越尋思著,從她那裡望過來,恐怕只能看到他袍裾——她總不能看著袍裾便對他一見傾心吧。
而此時沈宜秋正瞅著他的袍腳。
這是一件紫色的樗蒲綾襴衫,下擺上用銀泥繪出群山,再以金綠線相交,繡出蒼松翠柏,襴衫以外,又罩了層如雲似霧的煙色紗縠袍子,廣袖一直垂至膝下。
沈宜秋略微掀起眼皮,便見男人修長手指間還捏了一把玉骨摺扇。
她不禁暗自稱奇,上輩子尉遲越衣飾上向來漫不經心,除了朝會或郊祭之類的場合會穿公服、朝服,其餘時候幾乎總是穿深色窄袖騎裝,足蹬烏皮靴,腰圍蹀躞帶,怎麼方便怎麼來,一年四季都差不多。
也不知今日刮的什麼風,這廝竟也學那些五陵少年、貴游紈絝,打扮得像隻開屏孔雀。
她心念一轉,忽然恍然大悟。
是了,何婉蕙那幾年時常入宮陪伴郭賢妃,他穿得如此風騷來後宮,多半是去會他表妹。
尉遲越哪知她心裡所想,他昨日特地宿在紫宸宮側殿,為的便是今晨的「偶遇」,計劃得萬無一失,誰知在最後一步上折戟。
他大費周章,自不甘心就此離開,對沈老夫人道:「孤正要去向母后問安,既是同路,不妨同行。」
沈宜秋頭皮一麻,這還沒完了?不禁深恨出門前沒占上一卦。
不過她先時還有些疑慮,生怕尉遲越與她一樣是死而復生,聽了這話倒是放下心來。
上輩子最後那幾年,他們倆話不投機半句多,若是尉遲越記得前塵往事,恐怕遠遠見了她就會繞道走,哪裡會邀他們同行。
太子殿下發了話,沈家祖孫自不能違拗,三人重新坐上肩輿和步輦,帶著一干隨從,向著皇后所居的甘露殿行去。
張皇后已知沈家祖孫要來拜謁,已等候在殿中,誰知太子也一起來了。
張皇后狐疑地看了看玉樹臨風的兒子,按捺下心中疑問,叫宮人請沈家祖孫入內。
行禮畢,皇后命宮人給沈老夫人賜座,又向沈宜秋招招手:「七娘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上輩子姑媳兩人相處得頗為融洽,兩人也有些同病相憐,同為帝王髮妻,同樣無法誕育子嗣,也同樣不受待見。
只是張皇后早逝,沒等到尉遲越登基便仙逝,沈宜秋一直深覺遺憾,如今乍見故人,又是年輕康健的模樣,心中感慨與歡喜自不必說。
她斂衽福了福,走到張皇后身邊,皇后握著她的手稱讚:「多年未見,出落得越發端靜嫻雅了,你母親已是風華絕代,你更是青出於藍。」
沈老夫人聞言臉色有些尷尬,她一向不喜沈宜秋母親,哪知皇后對她如此盛讚,她心中暗哂,張太尉到底是一屆武夫,女兒的教養可見一斑。
張皇后又道:「七娘不必拘謹,只當這裡是自己家便是,我膝下沒有女孩兒,一見你便覺十分喜歡。」
沈宜秋從方才開始便垂著頭,脖子早酸了,聽皇后這麼一說,便從善如流地抬起頭,挺直了身子。
尉遲越坐在皇后下首,沈宜秋一抬頭,自然就瞧見了他。
尉遲越終於等到沈宜秋抬頭,忙正襟危坐,沉下臉色,一臉端肅持重。
他料想沈氏見了他這般「岩岩若孤松獨立」的氣度,必定驚為天人,傾慕不已。
沈宜秋的目光從尉遲越臉上掃過,只見他面沉似水地看著自己,似有不豫,心道果然,他們大約天生八字犯剋,即便這一世並無瓜葛,只是萍水相逢,他倆也是互相看不順眼。
尉遲越暗暗覷瞧,卻見沈氏面無表情,目光從他臉上劃過,片刻也沒停留。
她的雙頰白裡透紅,卻是肌膚正常的紅暈,並不像他預料的那般雙目盈盈、粉面含春、紅霞滿腮。
他本來一心躊躇滿志,沈氏的冷淡就如兜頭一盆冷水澆下。
失望之餘,他不禁又想起那日桃林中,沈氏與寧十一言笑晏晏的模樣,與眼下不啻天壤之別。
莫非這一世,沈氏真的移情別戀了?
這念頭一萌芽,便被尉遲越連根拔去。
不可能,上一世她對自己用情至深,超越生死的界限,如此深情厚誼,又豈是可以隨隨便便換人的?
他思索了一番,大約還是因為沈老夫人的緣故。
是了,沈宜秋的祖母待她甚嚴,想必是因祖母在場,她必須循規蹈矩,便是怦然心動也要裝出這無動於衷的模樣。
沈氏生性內斂,一向七情不上面,裝得以假亂真也是有的。
就是因為她裝得冷若冰霜,上輩子到死他也不知道她的情意。
張皇后拉著沈宜秋說了一會兒話,總算放開了她的手。
沈宜秋坐回榻上,不一時便有宮人入內奉茶,又捧來各色鮮果和糕餅菓子。
張皇后見著什麼時鮮新巧的便叫人往沈宜秋面前食案上堆,金盤玉碗幾乎要堆疊起來。
「不知道你愛吃什麼,各色都叫他們備了點,」張皇后指著一碟紅玉珠顆般的櫻桃道,「這是華清宮熱泉旁的園子裡種出來的,那邊地氣暖,格外甜,你嘗嘗。」
又道:「這金乳酥和玉露團是我宮中小廚房自己做的,別處沒有這個味道。」
沈宜秋拈了一顆櫻桃放入口中,尉遲越看在眼裡,心道原來她喜歡這個。上輩子他難得在沈氏殿中用膳,偶爾為之,也不曾加以留意,如今才發現,自己對她的喜好一無所知。
尉遲越暗暗將她吃過的東西記在心裡。
沈宜秋不經意抬眼,就見男人眉頭微蹙,目光沉鬱地看著自己。
她莫名其妙,看了眼盤中的櫻桃,心道不就是吃你家幾顆櫻桃,雖然是稀罕物事,但也不至於這麼苦大仇深地瞪著我吧。
張皇后笑道:「我這宮裡還有兩筐,一會兒七娘帶回去。」
沈宜秋甜甜一笑,露出一對梨渦:「謝皇后娘娘賞賜。」
「不過一些吃食,你若喜歡,往後每年華清宮的櫻桃熟了,我都叫人給你送兩筐過去,不用和我見外。」
若是換了上輩子,沈宜秋必要誠惶誠恐地推辭,如今卻沒那麼多顧忌了,華清宮的櫻桃皮薄味甜多汁,厚厚臉皮年年都能敞開肚皮飽餐個夠,何樂而不為呢,當即謝恩。
沈老夫人忙道:「孫女沒規矩,見笑了。」
張皇后卻很高興:「難得七娘不與我見外,可見是與我有緣。」
尉遲越一直留意著沈宜秋的一舉一動,方才那一眼蜻蜓點水,也不知她看清楚自己樣貌不曾,雖說他有令人一見而為之傾倒的風姿,究竟還是多看幾眼穩妥些。
可沈氏卻不再朝他看,倒是一直眼含笑意地望著他嫡母。
尉遲越心中困惑,沈氏不趁此良機多打量打量自己,盯著皇后看個不住是何道理?
他設身處地想了一會兒,忽然茅塞頓開。
是了,小娘子嫁人,婆母是否好相處是頭一等大事,自要仔細斟酌。
張皇后見兒子滿腹心事的樣子,心中疑團越滾越大,往日尉遲越來請安,總是寒暄兩句便急著走,坐榻都坐不暖,今日卻像生了根似的,一坐便坐了小半個時辰。
還打扮得這樣玉樹臨風,真是有些耐人尋味。
她心中狐疑,面上若無其事,對尉遲越道:「你們怎麼一塊兒來了?倒像是約好的一般。」
尉遲越道:「回稟母后,兒子剛巧入宮向母后問安,恰在鹿宮院外邂逅姑祖母與沈家小娘子,便即相攜而至。」
張皇后笑道:「七娘是你姑祖母孫女,你該稱她一聲七妹才是。」
沈宜秋光是想像這兩個字從尉遲越口中吐出,胳膊上便直起雞皮疙瘩,忙道:「太子殿下天皇貴胄,與民女有天淵之隔,不敢逾矩以兄妹相稱。」
尉遲越一個七字卡在喉嚨口,聽她這麼說,連忙咽了下去,正了正臉色。
見了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便阿兄阿妹地攀扯,是不務正業的浮浪子弟才會做的事。
沈宜秋瞥見他微蹙著眉,一張臉黑得像鍋底,心中一哂,誰樂意要個便宜表兄似的。
尉遲越又坐了一會兒,看著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辭。
走出皇后寢宮,他沐浴著孟夏和煦溫暖的陽光,渾身一陣鬆快。
今日雖與他料想的有些許不同,但進展十分順利,沈氏上輩子對他一往情深,這輩子又沒換個人,心意自也不會變。
何況他未雨綢繆、有備無患,在昨日的賞賜中表明了心跡,若是她見到那物,便知道他意欲娶她為妃。
而嫡母顯然對沈氏青睞有加,待她重提娶妃之事,他便提一提沈氏,皇后自然樂見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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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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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05:20
第十四章 驚喜
太子在場有的話不便出口,待他一走,張皇后便笑著問沈老夫人:「七娘及笄了罷?我依稀記得她與五公主同歲,五公主是去歲三月及笄,不知是否記岔了。」
沈老夫人答道:「皇后娘娘好記性,孫女確是元貞十八年十月裡生的。」
「那就是比五娘子小了半年。」
張皇后與身旁的中年女官對視一眼,又轉頭對沈老夫人道:「五公主及笄後便出宮建府,去歲冬月與附馬成婚。如今女孩兒一個個出閣,這宮裡是越來越冷清了。」
這話自非無的放矢,她每說一句,沈宜秋便心驚一分。
張皇后接著道:「我今日一見七娘便覺投緣,可惜不能長留身邊作伴。」
那中年女官笑著給沈老夫人續茶:「老夫人別怪奴婢多嘴,奴婢侍奉娘娘多年,難得見她如此開懷,若是小娘子能常來宮中陪伴娘娘就好了。」
不等沈老夫人答話,張皇后先道:「我也只是想想罷了,如珠如寶的女孩兒,入宮陪我這麼個老婦,人家祖母哪裡捨得。」
沈老夫人聞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張皇后有意讓孫女嫁給太子,心裡不禁喜憂參半。
若是當初順順利利帶著七娘子赴花宴,恐怕大事已成了,或是晚些替她說親事,也無所妨礙。
如今與寧家議定了親事,卻不知如何是好。不由深怨邵家多管閒事。
她忙拜謝:「孫女不識大體,媸顏陋質,承蒙娘娘不棄,實是她三生有幸,豈敢推辭。」
張皇后道:「老夫人過謙了。七娘也在家中待不了多少時日了,我怎生忍心搶人。」
女官以袖掩口,吃吃一笑:「奴婢倒有個兩全之策……」卻不往下說。
張皇后笑著剜她一眼:「好個刁滑婦人,偏你話多,在客人面前搬弄口舌,是生怕我不治你的罪?」
那女官一臉有恃無恐,笑道:「奴婢死罪,不該妄自揣測皇后娘娘心意。」
張皇后笑駡:「果真死罪。」
兩人一遞一說,就差把話挑明了。
沈宜秋偷覷祖母臉色,只見她若有所思,微露沉吟之色,不由心焦。
祖母的心思她一清二楚,如今與寧家還未過定,尚有轉圜的餘地,可是背信食言究竟於名聲有損,沈老夫人一向以門閥自矜,多半是在舉棋不定。
她不能將自己的後半生懸在祖母的一念之間。
沈宜秋心如電轉,便即低下頭來,雙手拉扯絞動著腰間的絲絛,嬌羞之色溢於言表。
宮中女子目光何其敏銳,見她這模樣,心下便有了計較。
張皇后沉吟片刻,對沈老夫人道:「七娘如此品貌,貴府的門檻怕不是已經被踏平了,不知哪家的公子有這般福氣。」
沈宜秋將頭埋得更低,沈老夫人看在眼裡,心頭火起,但卻毫無辦法。
皇后既已看出端倪,刻意隱瞞便成了欺君。
且寧沈兩家議親之事雖未傳揚出去,到底不是什麼秘密,皇后既起了疑心,著人一打聽就能知道。
她只得道:「回稟皇后娘娘,孫女許了寧家二房十一公子,現下還未過定。」
張皇后雖已猜到,仍不免遺憾,對女官搖頭歎道:「就知晚了一步。」
又將沈宜秋叫到跟前,拉著她看了又看,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張皇后與沈家祖孫說了會兒話,又留他們在宮中用了午膳,賜下若干賞賜不提。
從宮中辭出,沈家祖孫同坐一乘馬車回府。
剛一上車,沈老夫人便沉下臉來,目光如刀地盯著孫女,彷彿要在她花般嬌豔的臉龐上盯出兩個窟窿:「我悉心教導你十年,你學的便是自行其是,悖逆長輩?」
沈宜秋泰然自若地迎著祖母的目光:「孫女不知何錯之有,望祖母明示。」
沈老夫人不曾料到她這麼大膽,一時無言以對。
她為何勃然大怒,兩人都心知肚明,但理由不能擺到明面上說。
世家的體面就在這一層捅不穿、紮不爛、水火不侵的遮羞布上。
半晌,沈老夫人長長歎息了一聲:「你且好自為之。」
說罷靠在車廂木壁上,闔上雙目,再也不發一言。
若是換了以前,沈宜秋見祖母不豫,必定十分自責,哪怕委屈自己一輩子也要換祖母展顏,可上輩子一二再再而三,讓她將沈家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如今她心裡只是波瀾不驚。
沈老夫人也知無力回天,這回乾脆懶得罰她。
到了沈府,沈宜秋吩咐奴僕將皇后賞賜的宮錦彩緞、金玉器玩、衣裳珠翠等搬回院中。
湘娥細心,那兩筐金尊玉貴的熱泉櫻桃託付給了她。
一行人往後院走,一路上各院的下人看見,紛紛回去稟報自家主人。
片刻之間,闔府上下都知道七娘子入宮謁見得了許多賞賜。
旁人猶可,不過有幾分眼熱,一向與沈七娘暗暗較勁的四娘子等人,卻氣得差點咬碎一口銀牙。
沈八娘最是沉不住氣,聽到消息便即去找四堂姊,酸道:「不知七姊是什麼仙子下凡,誰見了她都不免傾倒。昨日才得了宮中賞賜,聽說今日又是十幾箱東西往院裡搬。三叔封了爵位,如今她是公侯之女,夫家又是三品大員,真是羨煞人了。」
沈四娘淺淺一笑:「三叔封的是虛爵,你外祖家正經有食邑的一等開國公,親舅又是世子,有何好羨慕的。門第如何,也不能單看官品。」
沈八娘一向以母族門第為傲,聽了這話,心裡舒坦了不少。
四娘子暗哂,誰不知道四嬸當年哭著喊著要嫁給三叔,鬧得全京都街知巷聞。奈何三叔看不上她,這才退而求其次嫁了四叔。
她面上不顯,繼續道:「七妹如今也算是苦盡甘來了,我原擔心她這身世不好說親,幸而寧家書香門第,不介意這些。」
沈八娘附和道:「不錯,三叔三嬸雙雙早逝,三房只剩她一個孤女,講究些的人家怕是要多想。」
沈四娘以團扇掩嘴,輕輕一笑:「要我說,這封賞原也不值得羨慕,比起官爵名位、金珠財帛,我只盼耶娘康健,手足和睦。」
沈八娘連聲附和:「阿姊所言極是,誰願拿父母的性命換一身榮華。」
心裡卻道,你阿耶官位高,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再一想自己阿耶,不禁洩氣。
她父親門蔭了一個從七品閑官,便似在這起家官位上紮了根,鎮日不務正業、眠花宿柳,一月中倒有半個月宿在平康坊,將她阿娘的嫁妝都揮霍殆盡,對他們這些子女更是不上心。
若是能拿去換成爵位、田地和錢財,倒是樁穩賺不賠的買賣。
沈宜秋回到院中,素娥一見那流水般往裡抬的朱漆大木箱,差點兩眼一黑暈過去,帶著哭腔道:「昨日宮裡賞的那些還未收拾完……賀喜小娘子……」
那麼多財物要清點造冊,再分門別類收入庫中,以便讓小娘子回來過目,哪些該放進妝奩帶入寧家,哪些又該丟下。
為了這個,素娥今日沒有跟隨沈宜秋入宮,帶著滿院婢子奴僕收拾了半日,眼下還剩了一小半。
沈宜秋上前拍拍她的胳膊安慰她:「慢慢理便是,又不急這一時半會兒。」
張皇后一向手面闊,又真心喜歡沈宜秋,便以添妝之名又賜了許多財帛。
沈宜秋回到房中,換回家常衣裳,摘下髮上釵鈿,正打算上床補個覺,素娥抱了個狹長的雕花沉香木盒子進來:「小娘子,奴婢見這盒子華美,裡頭的東西想必十分要緊,奴婢不敢擅自收起來,還請小娘子看一眼。」
沈宜秋打眼一瞧,那盒子果然華美無匹,通身描金彩繪,嵌著許多寶石真珠螺鈿,又是以上好沉香木雕成,芬芳撲鼻。
也不知裡頭藏著什麼好東西。
她不由被勾起了興致,坐直身子:「這是誰賞的?」
「是與東宮賞賜一起送來的。」素娥一邊答道,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開巧奪天工的黃金小鎖。
盒子裡卻是用蜀錦包裹的一幅卷軸。
沈宜秋不由一喜,這樣鄭重其事地包起來,定然是名家的墨寶了。
她這上頭隨了父母,雖也愛金玉器玩,真正叫她癡迷的卻是書畫。
她知道東宮藏書樓和尉遲越的書房中收藏了不少前朝名家的真跡,只是尉遲越不待見她,她便也不好意思開口去借。
尉遲越捨得將這些寶貝賞一幅與她,倒也算大方,不枉她忍他多年。
她一邊盯著素娥解開錦囊,抽開絲繩,一邊猜測,會是哪個寶貝呢?
是陸探微的《維摩詰居士》,還是衛協的《上林苑圖》,莫非是王右軍的《孔侍中帖》?
不,那是尉遲越心愛之物,斷然不會拿來賞人……那麼退而求其次,《鴨頭丸帖》也是很好的了。
沈宜秋心怦怦直跳,迫不及待地看著素娥小心翼翼一寸寸把卷軸展開,露出右側墨蹟。
她定睛一看,傻了眼。
這筆字她上輩子見過無數回,就是化成灰也認得,明明白白是尉遲越自己的筆跡。
沈宜秋大失所望,尉遲越的字也算不錯,但拿來賞人,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
上輩子他頗也知道藏拙,沈宜秋不曾聽說他拿自己的書跡賞過人。
她不免又想起今日尉遲越的行徑,心說重來一次,此人倒是添了不少新的毛病。
她潦草地掃了一眼絹帛上的字,待看清寫的是什麼,她只覺一口氣梗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來。
寫的竟然是《列女傳》,賞人一卷列女傳,這算什麼意思?
沈老夫人最喜歡叫她誦讀《列女傳》、《女誡》等書,上輩子她對祖母言聽計從,即便入了宮也日日不離身側,如今卻是見了便起膩,多看一眼都糟心。
素娥又將畫卷展開寸許,沈宜秋一瞅,嘖,每段小傳旁竟還配了畫。
若說尉遲越的字尚可,那他的畫技只能說慘不忍睹了。
好好的周宣姜后,叫他畫得頭大身小脖子長,又兼神情呆滯、兩眼無神,活像隻呆頭鵝。
素娥還待展開,沈宜秋揮揮手:「收起來罷。」
素娥也覺這畫不怎麼樣,還沒有小娘子平時畫著玩的竹筍、瘦驢和胖婆子好看,但是看這盒子的架勢,又覺不能輕忽:「小娘子,這該收到哪裡?」
沈宜秋道:「盒子留著,字畫……」
她本想說扔了,轉念一想畢竟是太子墨蹟,隨意毀棄萬一叫人知道罪責不小,便道:「字畫另外放著吧。」
她想想又補上一句:「切記收到我看不見的地方。」
此時尉遲越也已回到了東宮,正在內書房中召見幾位翰林學士,竟破天荒地走起了神。
不知沈氏這會兒有沒有見著他送的禮,若是見了,應當已經明白他的心意。
想起其中蘊含的巧思,他微感得意。他記得上輩子沈氏案頭總放著兩卷列女傳,想必是她所鍾愛,再見落款是他親筆所作,定然更加歡喜。
此外他還暗藏了玄機,只選了《賢明傳》中的王后和公夫人,以示嘉勉與希冀之意,若一時不能明白,那麼待她看見畫中女子個個肖似她時,必定心領神會……
尉遲越嘴角一揚,如今萬事俱備,只待嫡母重提立妃一事即可。
張皇后卻似並不著急,這一等就是十多日。
尉遲越等得都有些心焦了,這才等來甘露殿的內侍,道張皇后叫他進宮議事。
尉遲越精神一振,吩咐侍從道:「備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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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05:44
第十五章 真相
尉遲越策馬疾馳,揚起滾滾煙塵。
他的馬是突厥進貢的大宛良駒,奔騰時有如風馳電掣,不一會兒便將侍衛們拋在了身後。
尉遲越猶嫌馬不夠快,恨不能兩肋生翼,飛到蓬萊宮去。
是日和風清穆,五月的陽光撒在空闊的御道上,兩旁青槐枝繁葉茂,蒼翠枝葉間雀鳥啁啾,彷彿知他好事將近,紛紛向他恭祝道喜。
一牆之隔的鼎沸人聲、喧囂車馬也似充溢著生機。
儲君大婚是普天同慶之事,尉遲越一邊策馬,一邊打定主意,這一世除了大赦天下以外,還要在太極宮承天門外張宴,令臣民大酺三日,讓百姓也沾沾喜氣。
到了蓬萊宮前,他也顧不得下馬乘輦,一路長驅,直奔甘露殿。
到了皇后寢宮前,他不等肩輿來抬,三步兩步上了臺階,昂首闊步走進殿中。
張皇后見兒子神采飛揚,眼角眉梢透著笑意,不由納悶:「可是有什麼喜事?」
尉遲越這才察覺自己喜形於色了,忙壓了壓嘴角,沉聲道:「兒子一路從東宮馳來,見生民繁庶、風物暢美,不禁心生喜悅。」
張皇后心說我信你就有鬼了,面上卻笑意盈盈,微微頷首,贊許道:「你身為儲君知道勤政愛民,是百姓之福,我心甚慰。」說罷請兒子入座,叫宮人奉茶。
母子倆各懷心思地寒暄,張皇后兜著圈子,半晌不入正題,尉遲越接連飲了三杯茶湯,心中已有些煩躁,臉上卻仍是泰然自若。
張皇后繞了半天,終於道:「算算自上回芙蓉園花宴已經兩個月了,立妃之事不可再拖延下去。」
尉遲越聞言臉色依舊沉靜,但執杯的手卻微微一頓。
張皇后又解釋道:「這幾日賢妃頭風犯了,不能勞神,便沒有叫她一同前來,待你選定,再去與她知會一聲。想來你看上的人,她也不會有何異見。」
尉遲越心知頭風病不過是託辭,皇后多半是生怕賢妃又頭圓頭扁地攪纏不清,這才沒叫她來。
想到上次生母說沈氏刑剋六親,尉遲越心頭掠過一絲不悅,她不來也好。
上輩子她便不喜沈氏,總揪著她身世不放,若是知道他屬意沈氏,不知又要哭出幾升眼淚。
張皇后道:「不知三郎考慮得如何了?」
尉遲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淡淡道:「但憑母后作主。」張皇后對沈氏青睞有加,他都看在眼裡。上輩子她與眾女一齊赴宴,皇后都能慧眼識珠,從那麼多人中將她挑中,這回她入宮覲見,兩人面對面聊了這麼久,自然更是非他莫屬了。
尉遲越獲絲毫不擔心,只等著嫡母先提。
張皇后忖道:「依我之見,曹侍郎家的五娘子、虞尚書家的十七娘、吳祭酒家的十二娘,還有王少傅家的十娘子,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這幾位都是清淑嫻雅、端麗韻秀,堪為良娣,若有合意的,可以再選幾名封為良媛、承徽,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尉遲越一心等著張皇后提沈氏,對這些不甚在意:「但憑母后定奪,不必再封良媛諸等,務從儉省便是。」
本朝皇太子大婚,都是正妃側室一道加封,兩名側室是最少之數。
張皇后嫁給當今時,除了兩名良娣,還一氣封了兩位良媛、四位承徽,又升了好幾位昭訓和奉儀,至於東宮中原本沒有品級位份的侍妾宮姬,更是數不勝數。
尉遲越九歲封太子,十二歲便開始聽訟於東宮,十六歲上便奉旨監國,一直勵精圖治,至今沒有半個侍妾,與其父卻是大相徑庭。
他十三歲時,生母郭賢妃選了幾名貌美宮人,想塞給他為妾,卻叫他義正詞嚴制止:「母妃希望讓兒子做陳後主麼?」一句話便叫賢妃犯了兩個月頭風。
張皇后己所不欲,不施於人,並不像有的婆母,自己糟心了半輩子,轉頭又給媳婦添堵。
看到兒子對聲色犬馬視同洪水猛獸,她欣慰地點點頭:「那我便替你選兩個家世人品都合宜的良娣,再儉省卻是有違祖制了。」
她想了想,微露難色:「太子妃的人選卻有些難以定奪,盧侍中家的六娘子出身清望,聽說才學也是極好的,只是性子太過軟和,當正妃怕是差了一點。」
皇后又提了兩人,都是為良娣綽綽有餘,當正妃卻總缺了些什麼,似乎不足以母儀天下。
尉遲越本以為嫡母第一個便會提沈宜秋,誰知她渾似忘了這個人,不由詫異。
張皇后見他有些魂不守舍,清了清嗓子問道:「三郎怎麼想?我反復思量,也只有從這三人中選一位了。」
這就完了?不是還有沈氏麼?尉遲越狐疑地看著嫡母,莫非是那日她窺見了自己的心思,故意引他自己說出來?多半是如此了,嫡母一向是有些促狹的。
都到了這一步,明知道會讓張皇后在心裡看笑話,也只得就範了。
尉遲越抿了一口茶,指尖輕敲兩下杯壁,放下杯盞,狀似不經意地道:「那日在母后宮中所見那位沈氏女公子,倒是氣度閒雅,頗為穩重。」
張皇后滿臉遺憾,扼腕道:「我也覺沈家七娘子甚好,只可惜她已許了人家。」
這平平淡淡的幾個字,落在尉遲越耳中,卻不啻於平地一聲驚雷。
沈氏許了人家?這不可能!
他縱然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度,聽說自己髮妻與別人訂親,不免也露出了錯愕之色。
張皇后將兒子神色看在眼裡,不由失笑:「三郎緣何如此驚愕?七娘這般品貌,自然是百家爭求,許了人家不是理所當然的事麼?」
尉遲越意識到自己失態,竭力平復心緒,露出灑脫的微笑:「母后所言甚是。兒子非是驚愕,不過略有幾分詫異罷了。」
他鎮定自若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忽覺一股鹹澀的味道直沖天靈蓋。
掌茶的宮人驚呼一聲;「太子殿下,這是鹽碗!奴婢死罪……」一邊告罪,一邊叩頭如搗蒜,心裡暗暗叫冤。
皇后喝茶不喜歡加鹽,太子卻是每飲茶必要放鹽,且他舌頭刁鑽,宮人調的味道不是嫌太淡便是嫌太鹹,因而每次奉茶,宮人都會在他食案上放一碗濃鹽水,供他自行取用。
這是經年來的習慣,哪知道今日太子殿下怎麼了,竟把鹽碗當了茶杯,分明一個葵口,一個平口,器型大小都不一樣!
尉遲越硬是將那口鹽水咽下,鹹澀的味道令他靈魂激蕩,他愣是沒有皺一皺眉,鎮定自若道:「不必大驚小怪,孤只是覺得口裡有些淡。」
似乎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他若無其事地端起碗,又抿了一小口,這才撂下鹽碗:「不知沈氏與哪家結親?」
他不說沈七娘而說沈氏,便是關心世家聯姻之事,師出有名,非常得體。
張皇后簡直有些不忍心看,太子樣樣都好,就是不知為何,從小死要面子,都這樣了還在裝。
尉遲越兩口鹽水灌下去,倒是被激得靈醒了些。嫡母身在深宮中,弄錯了也未可知。說不定是以訛傳訛,他們沈家姊妹眾多,說親的或許是旁人。
張皇后道:「是寧家二房的十一公子。」
她這句話卻叫他如墜冰窟,剛燃起的一星希望就如火星遇水,「呲啦」一聲,只留下一股青煙。
尉遲越沉默半晌,一開口,聲音有點啞:「原來是寧家,倒是不曾料到。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
張皇后道:「聽說是不久前議下的,不久便要過定了。」
方才那兩口鹽水似乎流到了他臟腑中,又從他的笑容中流溢出來。
原來兩人在桃林中相會,的確是情投意合,已經許下終身。
張皇后點點頭:「寧家如今在朝中雖有些尷尬,但門風清正,聽說那寧小公子氣質清華,雖無功名,但如今在國子監讀書,頗得師長的嘉許,還有詩集行於世,想來早晚也能嶄露頭角。七娘嫁過去應當不會受委屈。」
邊說邊覷兒子的臉色,眼裡閃過促狹之意。
尉遲越苦笑,上輩子寧十一考進士科,被禮部侍郎壓著,還是他在覆核時發現他才學胸襟過人,力排眾議點了他為狀元。
寧十一有經世濟國之才,這輩子只要不出意外,這狀元定然還是替他留著。
張皇后又道:「本來我也想著,七娘那孩子合眼緣,又大方端雅,再沒有比她更合適的太子妃人選,也不是沒起過念頭,趁著他們還沒過定,降旨將她娶進宮來……」
尉遲越不由凝神屏息。
張皇后話鋒一轉:「可與臣子爭妻,說出去畢竟不體面,三郎你說是不是?」
她含笑看著兒子。
尉遲越只覺臉上如被摑了一掌,火辣辣的,這正是他親口說出的話。
張皇后接著道:「橫豎日後想見,宣她入宮陪我說說話便是。再說這姻緣也著實不錯,旁的也就罷了,寧家四十無子才可納妾,這一條便比什麼顯赫的官爵、門第都實在了。」
一眾宮婢同為女子,這些年又眼見張皇后與宮妃們鬥智鬥勇,以至於心力交瘁,盡皆點頭。
尉遲越再也聽不下去,匆匆行禮道:「兒子忽然想起宮中還有些冗務,母后請恕兒子失陪。」
張皇后沖著兒子的背影道:「太子妃的人選好生斟酌一下。」
待尉遲越離去,張皇后屏退了其他宮人和內侍,只留了最親近的女官在側。
那女官替皇后一下下打著扇子:「恕奴婢愚鈍,娘娘既知殿下有意,又喜愛那沈家娘子,為何不請聖人降旨賜婚?殿下方才那模樣……嘖……奴婢看了都心疼。」
張皇后老神在在地笑道:「是他娶婦,他都不急,我何必越俎代庖。」
女官低低一笑:「奴婢看著,太子殿下似乎挺急。」
張皇后道:「他的性子你不知道?若是真想要,他自會去爭,什麼不能與臣子爭妻,都是藉口罷了。他們尉遲家的人,身上流的可是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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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05:58
第十六章 決心
尉遲越不知怎麼回的東宮。
沈氏定親的消息如同一悶棍砸在他後腦勺上,也不見得有多疼,剜心剔骨談不上,就是打得他措手不及,眼前黑了一黑。
寧沈兩家結親,是板上釘釘、確鑿無疑的了。
可是尉遲越不明白,上輩子他不情願娶她,兩人毫無波折地成了夫妻,如今他願意娶她,甚至還費了不少心神,她卻與旁人定了親?這是何道理?
難道就因她吃錯了東西,錯過了花宴,此生便與他失之交臂了?
他不由又想起沈氏與寧十一談笑風生的樣子,再比照那日在甘露殿對自己不假辭色的模樣,饒是他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沈氏大約並未對他一見傾心。
恰恰相反,她與那小白臉倒是傾蓋如故。
尉遲越感到口中又鹹又澀又苦。
卻原來,沈氏的深情也會隨時而易,上一世能給他,這一世叫寧十一捷足先登,便付與了那小白臉。
誠然,寧十一郎生得不錯,才學也差強人意,但若論文韜武略,與他比還是差些,尤其是騎射,更是不如他遠矣。
家世就更不必提了,他是天潢貴胄,當朝儲貳,沈氏嫁與他為妻,將來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天底下除了太后,還有比皇后更尊貴的女子麼?
這簡直就像舉子不願當狀元,不可理喻。
尉遲越背著手在房中踱了幾步,有些怒其不爭,到底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娘子,一時叫皮相迷了眼。
也罷,他心道,本來就是顧念她對自己一往情深,這一世才想著娶她為妻,待她好些。
既然她已移情別戀,那便由她去與寧十一琴瑟和鳴、長廂廝守去吧。
她既不是非他莫屬,那他也不必非她不娶。
難道他還真去與臣子爭妻?此事絕非人君所為。
尉遲越一向是個當機立斷的果決性子,當下決計將此事拋諸腦後,叫內侍將今日送到的奏疏搬來。
他吩咐內侍研墨,隨意翻開一本奏章,卻是禮部侍郎劉韶德所上的《請建皇太子妃疏》。
太子遲遲不娶妃,朝臣們比尉遲越自己還心急,隔三岔五地上疏要求他立妃。
尉遲越往常不覺什麼,如今卻覺那一行行工整的小楷彷彿排著隊在譏笑他自作多情。
尉遲越剛平靜下來的心緒又掀波瀾。
他撂下這糟心的奏書,又打開另一封,卻是御史大夫楊坦的乞休表。
上回為了追封沈宜秋父親的事,楊坦叫他當著一干重臣的面教訓了幾句,自覺失了顏面,稱病不朝,如今又鬧著乞骸骨,分明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
尉遲越本就不豫,見此奏表,不免想起沈氏,又想起當日自己為了製造巧遇之機,煞費苦心,猶在沾沾自喜,沈氏與寧十一卻已暗度陳倉……
尉遲越捏捏眉心,提起朱筆便批下「准奏」二字。
這世上能要挾他的人還沒生出來,既然這屍位素餐的老匹夫願意將官位騰出來,成全他便是。
尉遲越批了一會兒奏章,總不免走神,看到瓊州進貢沈水香,沈氏的臉又浮現在腦海中;鼻端似乎還縈繞著一縷淡淡的幽香。
好不容易將她的笑顏從腦海中摒除,又看到「邊關不寧,十有一年」。
他放下奏章,想起張皇后的話,心道四十無子方能納妾便很了不起麼?
非是他喜歡三宮六院,上輩子他從不沉湎聲色,後宮總共也沒有多少人,在歷朝歷代的君主中已屬罕見。
他是人君,自不能與臣子一概而論。
莫非沈氏在意的是這個?尉遲越思忖,大抵世間女子都是愛喝醋的,沈氏對自己一往情深,心裡自然也暗暗醋著,只是深明大義,端莊識大體,這才未曾流露分毫,若是這一世……
尉遲越回過神來,哪裡還有這一世,此女業已琵琶別抱,與他分道揚鑣,再無瓜葛了。
想到此處,他便覺如鯁在喉。
罷了,多想無益。
尉遲越捏了捏額角,繼續埋頭案牘,可沈氏就像在他腦海中安了營紮了寨,只等他稍一鬆懈,她便乘隙來攻城略地。
尉遲越批了一會兒奏章,只覺心神不寧,不堪其擾,只得撂下筆站起身,走出書房,沿著回廊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長壽院後頭的園子裡。
時值仲夏,轉眼就是端陽,海池中芙蕖拱璧,花色白裡透紅,猶如少女含春的粉面。
池子上有一座水榭,四周施設了紗幔,尉遲越心不在焉地走過去,剛在水榭中坐下,便想起當年沈氏常在此地讀書消夏。
他立即站起身,步出園子。
可這東宮後院是他們當年婚後所居,哪裡沒有沈氏的影子?
尉遲越只得去了前院,至少她從不踏足此地。
他悶悶地坐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把來遇喜叫到跟前:「你可記得我幼時常帶在身邊的那柄小胡刀?」
來遇喜皺著眉一臉困惑。
尉遲越一邊回憶一邊道:「六寸來長,玳瑁刀柄,金刀鞘,上面還嵌著紅寶石和玉蟲子……」
來遇喜這才記起來:「可是聖人所贈的西域貢物?」
尉遲越點點頭:「不知現今何在?」
來遇喜努力回憶了一番,躬身道;「奴年老糊塗,一時還真說不上來,但宮中物事皆有造冊,請殿下容奴去查一查。」
尉遲越端起茶杯,將整杯釅茶一飲而盡,苦得皺了皺眉:「你現在去查,孤在這裡等著。」
來遇喜哪裡還敢耽擱,忙一路小跑著,支使小黃門們去翻各個庫裡的冊子。
東宮的庫藏不知凡幾,這刀又是多年前的舊物,找起來談何容易。
來遇喜使出渾身解數,滿東宮的宮人、內侍齊心協力翻箱倒櫃,找出那柄刀也費了一個多時辰。
尉遲越打開沉香木盒子,曾經日日摩挲的愛物躺在寶藍織錦上,時隔多年,刀鞘上的寶石真珠依舊熠熠生輝。
他伸手摸了摸刀鞘上鏨刻的葡萄紋,指尖傳來熟悉的感覺。
這似乎是他唯一一次贈送東西給沈氏。
上輩子每逢節日,他都會循著宮中的成例賞賜些東西,有時是錦緞,有時是器玩,但唯有這把小胡刀不是賞不是賜,是贈與她的。
卻連這把小金刀也沒送出去。
尉遲越沉默有時,收回手,闔上蓋子,對常遇喜道:「收起來吧。」
來遇喜應了聲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太子殿下不知怎麼了,勞師動眾地將孩提時的玩物找出來,他還以為有什麼要緊用處,誰知只看了一眼,摸了兩下,便又叫他收起來。
不覺五日過去,東宮風平浪靜。
賈七賈八見事情敗露,這幾日心裡七上八下,生怕太子殿下問責,特地編排好一套說辭。
兄弟倆對了七八十遍,確保萬無一失,誰知太子殿下悶聲回了東宮,批了一下午奏章,第二日照常在弘教殿與群臣議政,與往日並無不同,好似已將沈七娘拋諸腦後。
兄弟倆戰戰兢兢地等了數日,見太子非但沒有發落他們的意思,連問都沒問一聲,心裡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這一日夜裡,又是兩人在太子房門外當值守夜。
賈八故態復萌,恢復了往日那傻不愣登的模樣:「殿下不愧是偉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賈七心思比弟弟細得多,仍有些心有餘悸:「常言道,大丈夫何患無妻,想嫁殿下的小娘子能從延平門排到延興門。殿下什麼身份,豈會為了個女子黯然神傷?」
賈八不能贊同:「那沈小娘子生得貌美無匹,比何九娘還美上好幾分,怕也不是隨隨便便能尋個差不多的出來……」
賈七噎了一下,推了弟弟的腦門一把:「你是不是傻?就不能多娶幾個?幾個不行,那就娶上十個百個,三千佳麗聽說過麼?三千個加起來還打不過一個?」
「這怎麼比……」賈八捂著腦袋嘟囔了一聲,又納悶道:「上回殿下見那沈小娘子與寧十一郎私會,回來好幾日沒睡個整覺,那些黃門都折騰得夠嗆,這回倒是沒見他如此。」
賈七瞪了弟弟一眼:「少胡說,殿下那是勤於政事,夙興夜寐,豈是為了女子,莫要譭謗殿下清譽。寧尚書是朝中大員,咱們堂堂太子殿下,怎麼能跟人搶媳婦呢?這把臉面往哪兒擱?」
剛說到此處,便聽門簾「嘩啦」一聲響,眼圈烏青的太子殿下站在他們面前:「替我備馬。」
賈七看了眼天色,是夜無星五月,宮燈照不到之處漆黑一片,不禁小心翼翼地問:「不知殿下何往?」
尉遲越淡淡道:「孤要去一趟紫雲觀。」
華清宮紫雲觀在藍田,是皇帝修行的所在。
賈七和賈八料想太子必定有要事向當今請示,不敢有片刻耽擱,忙命下屬急去備車馬。
不一時,一切安排停當,尉遲越上了馬,勒住韁繩,回頭掃了賈七和賈八一眼:「你們隱瞞太子妃之事,罪無可赦。」
賈七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賈八還想按著串好的供詞申辯,被賈七一把捂住嘴拽得跪倒在地。
賈七匍匐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屬下知罪,請殿下責罰。」他一聽「太子妃」三個字就知不妙,沈七娘不足為懼,可太子妃就茲事體大了。
賈八既驚懼又納悶,不是說大丈夫何患無妻麼,不是說不會搶人媳婦麼?他悲憤地睨了兄長一眼,枉我這麼相信你!
尉遲越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們一會兒,這才發落道:「罰俸一年,自去領四十笞杖,往後半年宮中所有馬廄廁房都由你們清掃。」
頓了頓又道:「妄議太子妃,罪加一等,再加四十杖。」
兩人心裡涼了半截,八十杖下去,還不知有沒有命去掃茅廁。
太子殿下一向御下寬和,東宮近侍又都是貴家子弟充任,賈氏兄弟便是長樂長公主的庶孫,兩人受過最重的懲罰便是掃馬廄,哪裡想到這次的事竟觸了太子殿下的逆鱗。
兩人心裡叫苦不迭,但都不敢告饒。
尉遲越接著道:「孤有差事著你們去辦,若是辦得好,便留四十笞杖記著,以觀後效。」
兩人柳暗花明又一村,如蒙大赦,忙謝恩不迭:「殿下有命,僕等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辦好。」
尉遲越睨了他們一眼:「不必粉身碎骨。只需替孤往外傳個消息。」
如此這般吩咐完畢,尉遲越輕輕一夾馬腹,策馬而去。
沈宜秋是他的正妻,是他天經地義的太子妃,憑什麼拱手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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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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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06:10
第十七章 卜卦
驪山華清宮位於長安城東的昭應縣,去城六十餘里。
尉遲越輕騎簡從,只帶了十餘名侍衛,星夜啟程,從京城東面北端第一門通化門出,一路快馬加鞭,在第二日晌午抵達驪山北麓。
山間雲霧彌漫,一行人從西邊的望京門入華清宮宮城,沿途街衢洞達,百官廨舍和王公邸宅鱗次櫛比,雖名為離宮,卻儼然是座城池。
先時太子年幼,尚不能監國理政,皇帝便將整個朝廷一起搬到這驪山腳下,從十月一直住到來年春月。
那時候百官羽衛,商賈繁會,如今太子監國,皇帝當起了甩手掌櫃,這車馬闐咽、煙雲相連的盛況便看不見了。
驕陽下的宮城,侈麗奢靡已極,卻又冷清寂寥。
尉遲越看在眼裡,煞是肉痛,一言不發地騎馬穿過宮城,向山上宮殿行去。
離宮因地制宜,朱闕樓閣星羅棋佈於青山綠水間,彼此間以廊道相連,人行其間,便如走在雲上,四周綺樓繡戶令人目不暇接。
時不時有身披輕紗羅衣,頭戴銀蓮花冠,作女道打扮的宮人在閣道中穿行,遠望有如神仙中人。
可惜太子殿下生來不諳風情,玉宇瓊樓和婀娜美人看在他眼裡,全都是虛擲浪費的稅賦。
到得紫雲觀前,便有道士打扮的小黃門出來迎接。
尉遲越命侍衛在外等候,自己下了馬入內覲見。
到得正殿中,小黃門入內通稟,出來的卻是一個內侍和一個道士。
那內侍是皇帝身邊親信內臣,道士是極受皇帝寵倖的「大德」淨虛真人。
尉遲越缺乏慧根,哪怕死而復生一次也沒有大徹大悟,一見這些神神叨叨的高道大德,一身凡塵俗骨便不舒爽。
他掃了眼乾瘦的紫衣道人,挑了挑眉,殊無恭敬之意,轉頭問那內侍:「聖人何在?」
內侍面露難色:「聖人昨日起閉關修行,七日後方能出關,有勞殿下稍待幾日,不知殿下欲下榻何處?若是嫌少陽院來往不便,這紫雲觀中便有清淨的院舍,奴即刻命人掃榻……」
「不必了,」尉遲越打斷他道,「孤有要事稟告聖人,等不了七日。」
那內侍左右為難,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大德」卻笑道:「聖人將有所成,此次閉關干係重大,聖人特地囑咐,若非緊急軍情,一概事宜皆等他出關後再行定奪,望殿下見諒。」
說罷氣定神閑地作了個揖,他是當今天子親封的正三品金紫光祿大夫,皇帝本人以「阿師」相稱,長安城中的王公貴族、股肱之臣都對他禮遇有加,只盼著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幾句。
太子再怎麼尊貴也還不是皇帝,能不能登上帝位還是兩說。他日日與帝王相伴,料想太子必定忌憚他三分。
尉遲越點點頭:「既然真人這麼說,孤只能等了。」
淨虛真人微露笑意,心道果然。
誰知尉遲越話鋒一轉:「嘗聞真人迄今已三百餘歲,道術精深,出神入化,想必水火不侵、刀槍不入對真人而言不過雕蟲小技。」
他按了按腰間佩劍,半開玩笑道;「眼下聖人閉關,孤閑來無事,真人不如施展幾分與孤瞧瞧。」
他說得十分輕巧,語氣似是玩笑,但淩厲的眼風掃過,淨虛真人當下冷汗直冒、雙股戰慄。
一旁的老內侍唬了一跳,抬手抹抹額頭上的冷汗,忙打圓場:「殿下說笑了,刀劍無眼,若有個閃失,傷到真人……」
尉遲越道:「只有妖讒惑主的贗品才會叫凡鐵所傷,連街頭耍百戲的都能刀槍不入,真人乃是真仙下界,自不在話下,你這是杞人之憂。」
說罷「鏘」一聲,把佩劍拔出五寸來許。
那淨虛真人再也忍不住,也不管出家人無需跪拜俗世帝王的規矩,仙風道骨全拋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抖著聲音道:「殿下九天真龍血脈,凡鐵到了殿下手上也成神兵利器……小道修為淺薄,若貿然領受,身首異處事小,汙了殿下神兵寶劍,小道便是散盡修為也不能贖罪。」
尉遲越將劍推回鞘中,沉下臉冷聲道:「孤能見聖人了麼?」
淨虛真人忙不迭道:「殿下並非凡夫俗子,想來卻是無礙的,小道方才一時疏忽。」
尉遲越不屑再看他一眼,正了正衣襟,對那不住揩汗的老內侍道:「領路。」
室內煙霧繚繞,一股濃郁的降真香直往人鼻子裡鑽,掩蓋住若有似無的腐臭味。
重重帳幔中,分明傳出女子的調笑聲。
尉遲越不禁皺了皺眉,當今早年遊樂無度虧了身子,如今年事漸高,力不從心,便開始信奉黃老之術,妄想靠藥石益壽延年甚至長生不老,卻仍不知節制。
他在屏風前站定,由那老內侍入御帳中通稟,片刻後,皇帝穿著中衣,身披明黃道袍,披頭散髮地走了出來。
那寬袍廣袖倒是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可惜走近了一瞧,只見他眼白渾濁,氣色虛浮,形容枯槁,顯然是閉關與女冠們徹夜研習道術的緣故。
尉遲越抿抿唇,不動聲色地向皇帝行禮:「兒臣參見聖人。」
他頓了頓,捏著鼻子道:「打擾聖人清修,兒臣慚愧之至。」
皇帝塌腰坐在榻上,打了個呵欠,睨了兒子一眼:「何事如此緊急?」
尉遲越三言兩語說明來意,皇帝臉色越發不豫,不過還是點點頭道:「你年紀不小了,是該娶妻了。既然你和皇后看著合適,朕也就放心了。不過此事關乎國運,不可輕忽……」
說到此處,他掀起堆滿褶子的眼皮,渾濁黯淡的眼睛裡有了點光:「正好你也來了這裡,不如讓清虛真人合一合八字。」
尉遲越心中不屑,但卻不好在這些事上違拗父親,只得道:「兒臣遵命。」
皇帝便著內侍去請淨虛真人。
片刻後,真人到了,皇帝忙起身相迎,口稱阿師,恭謹作揖,又對尉遲越道:「三郎,快與真人見禮。」
淨虛道人心虛地偷覷太子,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哪裡還敢擺譜,忙躬腰道:「豈敢豈敢。」
皇帝將事情與淨虛道人說了一遍。
尉遲越淡淡道:「有勞道長。」
淨虛暗暗鬆了一口氣,忙道:「小道榮幸之至,敢不效犬馬之勞。」
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還請殿下將那位女公子的生辰八字說與小道知曉。」
尉遲越一噎,沈氏的生辰八字是什麼?還真把他問住了。她比自己小三歲,那便是元貞十八年,生辰似乎是在冬季,十月還是十一月?
他冥思苦想了一番,還是不太肯定,索性道:「元貞十八年冬月,真人道術通神,想來不必孤贅言了。」
皇帝狐疑地看看兒子,哪有這樣連八字都不知道就能憑空合出來的。
淨虛道人也知道憑空合八字太過離譜,可又不能不替太子圓場,好在他術業有專攻,多年來靠著哄騙帝王加官進爵,這點小事不在話下。
老道士眼珠子一轉,作個揖道:「太子殿下娶妃關乎國之氣運,合八字是民間之俗,未免粗疏,八字同而命運殊者比比皆是。」
皇帝連連點頭:「還是真人慮事周到,那依真人之見,該當如何?」
淨虛真人道:「不如讓小道開壇設法,問一問神明。」
皇帝大喜:「有勞真人。」
淨虛真人忙道:「舉手之勞耳。」
又轉向尉遲越:「還請殿下沐浴焚香,齋戒三日……」
尉遲越一聽還要再拖三日,臉色不由一沉,他這次連夜趕來便是要求皇帝一封手諭,有了手諭他才能名正言順命翰林學士擬旨,然後還得將三省得一道道繁瑣手續走完,又是十天半個月。
如今還要耽擱三日,他自是不情願,對那道士道:「齋戒三日?」
淨虛真人最擅察言觀色,一見他臉色便道:「太子殿下至誠,一日……不必齋戒也是可以的……小道這就命人設壇……」
尉遲越道:「設壇?」
淨虛真人立馬會意:「誠能感天,只要心意夠誠,不必借助外物。」
他邊說邊從衣襟中摸出三枚銅錢:「小道占上一卦也是一樣的,請殿下凝神屏息,心中默想所求之事。」
說罷他深吸了一口氣,將那三枚銅錢往香案上一撒。
噬嗑卦,喉中有物之象,主夫妻怨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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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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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06:21
第十八章 成竹
淨虛真人後心一涼,背上汗如雨下,心中連道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尉遲越臉色黑得像鍋底,寒聲道:「不準,再算。」
淨虛真人叫他激得一個哆嗦,三魂六魄又回到軀殼中,顫抖著手收起案上銅錢:「……殿下所言極是,小道學藝不精,請聖人、太子殿下恕罪。」
他正要再卜,餘光瞥見太子正冷冷地盯著他的手腕,突然心有靈犀地讀懂了他眼神裡的意思:再算出凶卦,你這雙手就別要了。
他只覺手腕一疼,不覺縮了縮,忽然福至心靈,將銅錢端端正正地放回案上,恭恭敬敬地揖讓道:「常言道賤不逾貴,小道貧賤,如何能越俎代庖,替殿下卜卦?」
要扔你自己扔,再卜出凶卦可怨不得我,砍自己的手去吧!
尉遲越沒動,只是掃了那三枚銅錢一眼。
老道會意,連忙上前用袍袖仔細楷抹乾淨。
尉遲越這才抬了抬下頜,面沉似水地拈起那三枚銅錢。
還算這老妖道有幾分眼色,他心道。
雖然他對這些神神叨叨的事不以為然,不過絲毫不懷疑自己一定能卜出個一等一的好卦。
如此想著,他輕輕一揮袖子,將三枚銅錢撒落案上。
訟卦,背道而馳之象,無端起訟,兩敗俱傷。
尉遲越眉頭一擰:「沒算對。」說著將銅錢一抄。
淨虛真人從沒見過這麼和老天耍賴的,不禁看得呆了去,心道阿彌陀佛,不愧是真龍血脈,也不怕遭雷劈。
正思忖著,只見太子又已出手。
老道伸長脖子一看,瞬間又縮了回來。
否卦,閉塞不通之象,主上下不和。
尉遲越臉色沉得快滴下水了。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語的皇帝終於看不下去了,咳嗽了兩聲,皺起眉頭,微露慍色:「三郎,你方才說那女子是沈三郎之女,卦象屢屢卜出不祥,想是那女子福澤太薄。其父母雙亡,許是天煞孤星,此等不祥之人斷不能為妃。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違拗。」
說到最後已經有些疾言厲色:「你娶妃不是一門一家之事,事關國祚,不可兒戲!」
尉遲越感覺心被不輕不重地揪了一下。
他沒說話,只是將那三枚銅錢一枚一枚地在案上擺好。
泰卦,象陰陽交感,地天通泰,大吉大利。
尉遲越向皇帝行個禮,沉聲道:「事在人為。」
他愛娶誰便娶誰,豈能受制於三枚銅錢?
皇帝沉下臉,鼻孔翕張,滿臉慍色,蠟黃臉孔便如變形的蠟塑一般扭曲。
他往案上重重一拍,將三枚銅錢震得跳了跳:「你這是逆天而行!」
殿內的宮人和內侍盡皆跪倒,匍匐在地,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淨虛道人身為方外之人不必跪拜,便悄悄向著牆角退了兩步,以免遭受池魚之殃。
尉遲越道:「兒臣惶恐。」可聲音裡聽不出半點惶恐。
皇帝氣急敗壞,將案旁立著的秦王子駕鶴博山香爐一腳踹翻,冷聲道:怎麼,「你連朕都不放在眼裡了?」
爐碳香灰灑了一地,爐蓋上的秦王子攔腰斷成了兩截。
尉遲越卻仍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眼皮也沒掀一掀:「兒臣不敢。懇請聖人賜諭。」
既已下定決心,遇上點阻礙就退縮,實在不是他的作為。
皇帝勃然大怒,心說我可不止你這一個兒子!
他心裡想著,險些將這話脫口而出,幸而頭腦中還留有半分清明,讓他將這話咽了回去。
太子監國數年,在朝中根深蒂固,最近辦的幾樁事更是沉穩老練,手腕高超,儼然有先帝當年風采。
最重要的是,北門禁軍的兵符在張氏手裡捏著,皇后待自己有幾分情意,他心知肚明。
若是真的下詔廢太子,說不定反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皇帝心裡瞬間轉過許多念頭,末了化作一聲暗暗的歎息。
他垂拱多年,這太子豈是說廢就能廢的?
皇帝方才發作一通,邪火去了大半,此時只覺頭暈眼花,四肢無力。
尉遲越膝行兩步,起身攙扶皇帝坐下:「阿耶保重。」
這聲「阿耶」將皇帝剩下的那點餘火也澆熄了。
他仍舊繃著臉:「你就算違拗朕也要娶那沈氏女?」
他倒也不是咬定了沈氏女不祥,只不過見不得兒子忤逆自己。
尉遲越對皇帝秉性了如指掌,心知他不過是借機逞一逞為人父的威風,此時見他神色語氣趨於和緩,便向淨虛真人睨了一眼。
淨虛真人先前見他們天家父子失和,恨不能把自己縮成螻蟻大小從門縫裡溜出去,此時見皇帝緩頰,心知他心裡已經鬆動,只欠一個臺階下。
這便是他的用武之地了。
老道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甩了一下拂塵,向皇帝行了一禮:「啟稟聖人,小道有一言斗膽啟奏。」
皇帝對淨虛真人一向敬重,雖然剛才見他有些失態,也只當是太子咄咄逼人所致,便頷首道:「阿師儘管直言。」
淨虛真人抖了一下拂塵道:「方才小道不慎聽見聖人所言,那沈氏女公子父母已亡故?」
皇帝點點頭。
淨虛真人高深莫測地掐了掐手指,掀動嘴唇,念念有詞,忽然雙眼一亮,喜道:「殿下鳳子龍孫,命格貴不可言,一般命格不堪為其敵體,倒是像沈氏女公子這般的,尋常人家福薄,娶回去興許有損無益,與殿下卻是天作之合。」
皇帝將信將疑,睨了跪在地上的兒子一眼,又看向淨虛真人:「此言不虛?」
淨虛真人道:「天道玄遠,小道修行淺薄,不敢妄言窺破天機。不過若有半句虛言,便讓天降雷火,令小道粉骨碎身。」
皇帝撫了撫須,沉吟道:「真人言重。」
淨虛真人又道:「小道聞『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雖儒家之言,小道亦深以為然,周幽失道,天欲亡之,故有壓弧箕箙之禍,若說周亡於褒姒,卻是本末倒置了。聖人仁德愛民,太子至純至孝,我大燕必定福祚綿長,千秋萬代。」
皇帝沉吟片刻,頷首道:「阿師此言甚是。」
轉頭對兒子道:「爾當時時反躬自身,常思己非。」
尉遲越再拜:「謹遵阿耶教誨。」
皇帝站起身,親自扶了兒子起來。
兩人一番父慈子孝,又是其樂融融。太子更是執起袖子,親自替父親展紙研墨,待墨蹟稍乾,便迫不及待將那道來之不易的手諭揣入懷中。
皇帝留他宿在華清宮中,見他執意要立即回宮,便也沒有強求。
尉遲越辭出,一路馬不停蹄,回到東宮時也已是月上中天之時了。
他顧不得饑腸轆轆,飲了一杯茶湯,便將賈七和賈八叫進書房,屏退了左右。
賈七知道是為了那樁四十杖的差事,不待太子發問,便主動道:「啟稟殿下,僕等已將殿下交代的話傳了出去,想必不日便能傳遍閭裡。」
尉遲越微微頷首:「那便留四十杖,餘下四十杖明日去領了。」
兩兄弟鬆了一口氣,想到明日不免吃一頓皮肉之苦,又是心驚膽戰。
賈七又道:「僕另有一事稟告殿下。」
尉遲越抬起眼皮。
賈七道:「僕等今日在市井間聽說一樁奇聞異事。因這事出在崇義坊,僕等不敢隱瞞。」
尉遲越本來興致缺缺,一聽是沈府所在的「崇義坊」,便即抬起頭來。
賈七接著道:「那崇義坊西南隅有一座善壽寺,中庭種了一棵三百年的老梧桐樹,前幾日不知怎麼,生出一片五色斑斕的葉子,那葉子上的花紋隱隱看得出是鳳形。如今街巷間都在傳,道崇義坊要出鳳凰了。」
尉遲越不由一笑,這傳言倒是不假。
賈七見他微露笑意,撓了撓腮幫子,上杆子奉承道:「可見咱們太子妃娘娘是真鳳降世,上天都有符應的。」
尉遲越一哂:「巧言令色。哪來什麼符應讖緯,都是無稽之談,不過是有人想造勢罷了。」
他略一思忖,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臉,當日花宴,沈老夫人帶了個孫女赴宴,也不記得排行第幾,似乎是長房的。
此事多半是她家人自作聰明,若非他本來要娶沈氏,豈不是讓沈家淪為全京都有識者的笑柄?
他不以為意,只是一笑了之。
兩兄弟退出書房,穿過回廊,出了長壽院,賈八終於按捺不住,將肚子裡憋了一天的疑問倒出來:「阿兄,殿下方才說符應之說都是無稽之談,又說京中的有識之士都不會相信,卻為何又命我們去傳那種謠諺?」
賈七橫了兄弟一眼:「你懂什麼,殿下不過是借此透個風出去,叫全京都的人知道,東宮要娶沈家七娘子,叫寧沈兩家看著辦。」
賈八抓了抓後腦勺,大惑不解:「這說不通吶,沈小娘子和寧家定了親事,若是兩家聽說了,先下手為強,這幾日就過了定,或者那寧公子乾脆拐了咱們太子妃私奔,那豈不成了打草驚蛇?」
賈七彈了弟弟一個腦瓜嘣:「說你傻,你還真是傻!叫你少看那些亂七八糟的傳奇故事,把腦瓜都看焦糊了吧!說破不道破,這是全兩家的體面。殿下吩咐咱們去辦,自然是胸有成竹、十拿九穩。你何曾見過太子殿下失手?」
賈八仍舊有些困惑,摸摸頭:「倒是不曾……」
尉遲越打發走了兩名侍衛,將皇帝的手諭從木函中取出,展開看了看,然後命內侍研墨。
天家娶婦也要三媒六證,不是降個旨就能將事定下的,上一世他娶妃,諸般事宜都是由朝臣擬定的,大媒請的是宗正寺卿,他叔祖父晉陵王,雖說是德高望重的郡王,但畢竟是他尉遲家人。
這一回,他心中的人選是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盧思茂,他身為宰相,又出身世家,無論年資還是家世都是不二的人選,而且與夫人多年來伉儷情深,在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
尉遲越寫完帖子,交給黃門封緘好,撂下筆,若有所思地以指尖敲了敲書案。
他壓根不擔心寧家會先下手為強。
他瞭解寧家,更瞭解寧彥昭。
他知道他會怎麼做。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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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20-12-18 00:06:32
第十九章 取捨
寧府正院後堂,寧彥昭一臉沉靜地看著祖父烹茶。
仲夏氣候悶熱,晌午下過一場雨,卻沒有帶來涼意,反倒將天地變成了一個大蒸籠,把人困在其中,四處都尋不見出路。
嫋嫋茶煙中,寧十一郎看著祖父佈滿壽斑的手,心道阿翁的手已經不如年前穩了。
他依稀記得去歲秋日,祖父還與他們一起登終南山,甚至嘲笑他們這些兒孫小小年紀卻四體不勤。
才不到一年時間,祖父已不是那個趿著謝公屐、健步如飛的矍鑠老人了。
老邁好像總在一朝一夕之間。
寧老尚書抬了一半眼皮看孫兒,只見他額上起了層薄汗,便如白玉蒙了層水霧,越發顯得清俊出塵。
他暗暗歎了一口氣,還是硬硬心腸道:「知道阿翁為何叫你來麼?」
寧彥昭點點頭:「孫兒知道。」
不知從哪一日起,長安城街巷、裡坊中的小兒突然都唱起一首不知哪兒來的童謠。
沉水香,雕鳳凰,漆金畫,玉匱藏。
寧老尚書道:「明白那童謠的意思麼?」
沉通沈,漆同七,玉音似越,旁人或許一時不能參透,他與沈七娘結親,怎麼會不明白?
「東宮屬意沈家七娘子。」他淡淡地答道。
那首童謠第一次傳到寧彥昭的耳朵裡,他就知道早晚會有這樣一場談話。
不過他心中尚存一分僥倖,自欺欺人地逃避了幾日,最終還是避無可避了。
寧老尚書又道:「你明白就好。」
恰在這時,茶湯沸了,咕嘟咕嘟翻著魚眼般的水泡。
寧老尚書打住話頭,將爐火熄滅。
寧十一正要去拿碗,寧老尚書搶在他前頭,舀了碗茶湯推到孫子面前:「來,嘗嘗祖父煮茶的手藝。」
寧十一郎端起碗抿了一口,清苦微澀的滋味在口中漫延開來,韻味悠長,令人齒頰留芬,他如實道:「阿翁技藝出神入化,可與竟陵子比肩。」
寧老尚書笑著搖頭:「一杯茶煮了三十年,能不出神入化麼?」
復又歎道:「祖父這一生,總角聞道,白首無成,到了這個年紀,也只有樂天知命了。可十一郎啊……」
寧十一心中一動,「總角聞道,白首無成」,八個字道盡了他們寧家人的不甘。
他咬了咬下唇,放下茶碗,深深拜下:「孫兒知曉,謹遵阿翁教誨。」
寧老尚書站起身,按了按孫子的肩頭:「我知你不甘心,但人生在世,總要有取捨。你有抱負,有才幹,早晚能一展宏圖。你自小聰敏靈慧,阿翁相信你,不會為了一時兒女情長拋卻前程。」
寧十一感到肩頭如有千鈞重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是家人的殷切期望,亦是他自己的滿腔抱負。
一時間,祖孫倆都不說話,只有簷頭積雨一滴滴打落在階前廊下。
寧彥昭不禁想起那日在聖壽寺後山的桃林中,少女眼眸如水,雙頰微紅,遞過一方繡著菖蒲花的絹帕。
那一日的空山流水,灼灼桃花,如今想來美得如夢似幻,果然也都成了夢幻泡影。
他心中微微悵然,彷彿一幅畫卷剛剛展開些許,驚鴻一瞥便叫人目眩神迷,正欲展開細瞧,那畫卷已不在手。
良久,他定了定神,深深拜下:「十一郎多謝阿翁提點。」
寧老尚書眼中流露嘉許之意:「阿翁不日便要上書乞骸骨,屆時與聖人求一求,讓你入崇賢館。」
本朝慣例,王公及三品朝臣子孫可入崇賢館,然而崇賢館一共只得二三十個名額,粥少僧多,像寧老尚書這樣有官無職、並無權柄的大員,也只有長子嫡孫方有這待遇。
寧老尚書這是想趁著致仕給兒孫換一個前程,但寧家孫輩不少,這前程著落在誰身上,全在祖父一念之間。
寧彥昭眼中閃過一絲希冀,彷彿一道光,將他年輕的臉龐點亮了。
本朝進士科不糊名,禮部侍郎身為考官,手中權力極大,而當朝禮部侍郎偏與他祖父有齟齬。
這些年因他刻意的彈壓,寧家子孫空有一身才學而不能嶄露頭角。
若是可以入崇賢館,館中學士便是其師長,有這些天子近臣的舉薦,禮部侍郎便不能再假公濟私,一舉及第指日可待。
寧十一的目光堅定起來,再拜叩謝:「孫兒定當懸樑刺骨、囊螢雪案,不負阿翁栽培。」
***
沉香鳳凰之謠迅速傳遍整個長安城,幾乎是街知巷聞。
奈何沈宜秋鎮日在院子裡懶懶躺著,婢女們都隨了主人,也是萬事不關心的性子,故而那首童謠傳入沈宜秋耳中時,已經是兩三日之後了。
彼時她正無精打采地歪在榻上,湘娥和素娥,一個給她打扇,一個剝了冰鎮的葡萄往她嘴裡餵。
沈宜秋打小容易苦夏,每年到了這個時節便吃睡不香,這幾日也是,一見飯食葷腥便膩味,只用些清淡的蔬食、篜菓子和鮮果。
不出幾日,前陣子養出的肉便又消了下去,下頜尖下來,便顯得有些楚楚。
湘娥一邊剝葡萄一邊道:「早知小娘子一下子瘦下來,前些時日裁衣裳,便裁得小一些了。」
素娥道:「罷了,小娘子來年就出門子了,到時候這些衣裳便不合式了。橫豎就穿這一夏,到時候都要丟在這裡。」
湘娥遺憾道:「都是上好的紗穀和花紗羅,倒不如一起帶過去,日後有了小小郎君和小小娘子,改幾身小衣裳,又輕軟又舒服。」
「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倒想得遠。」深宜秋笑道。
湘娥認真道:「哪裡遠了,六月初下定,最晚歲末也該成禮了,到明年秋天就該有小小郎君小娘子了。」
沈宜秋還來不及說什麼,素娥也來了興致,掰著手指道:「第一個最好是小小郎君,第二個是小小娘子,第三個……」
沈宜秋哭笑不得,不過聽他們七嘴八舌聒噪著,心中不免也生出幾分憧憬來。
上輩子她最大的遺憾便是沒能誕下自己的孩子,若是有個孩子,她定要親手替他縫許多小衫子、小袍子、小皮靴、小足衣、小帽子……
還有冬天的小狐裘,要用最細最軟的白狐腋……
她想著想著,不免出了神,素娥看在眼裡,對湘娥使了個眼色:「小娘子定是在數小小郎君和小小娘子,到時候從高到矮,從大到小那麼一溜兒跟在身後,個個都像咱們小娘子一樣好看,嘖……小娘子多吃幾顆葡萄,多福多子。」
沈宜秋紅了臉,翻身坐起,抽過她手中團扇,倒提著,用斑竹扇柄敲她的腦門:「越發沒規矩了!將我編了一半的長命縷取來。」
湘娥忙道:「小娘子身子不舒坦,何苦做那些費神的東西,讓奴婢們代勞便是。」
素娥掩嘴撲哧一笑:「旁的你能代勞,有一條卻是萬萬代勞不得,你道是哪一條?」
湘娥也笑,眨眨眼:「奴婢知道是哪一條。」
沈宜秋懶得與他們說話,兀自拿過編了一半的五色絲,她每年端午都會編些長命縷送去舅舅家,如今又多了一條……
她將各色絲線湊在一起比,心裡構想著圖案,心中溢出一點淺淺淡淡的柔情。
漸漸的,婢子們的調笑聲遠了,不覺又下起雨來,簷雨滴落在石階上,讓她想起長夜深宮中的更漏,不覺把她的思緒帶到了不知哪裡。
她不覺又犯起睏來,手腕發沉,不知不覺垂了下來。
就在這時,她恍惚間聽素娥對湘娥道:「對了,昨日聽了兩樁新文兒,不知你知道不知道。」
湘娥道:「是說善壽寺梧桐樹的怪事麼?」
梧桐樹的事沈宜秋有所耳聞,一聽便猜到是她大伯不知受了什麼「高人」點撥,妄圖替三堂姊造勢。
也不想想尉遲越是什麼人,豈會因這種拙劣的手段就範,沈老夫人知道了怕也要將大伯斥責一番。
她聽過便拋在了腦後,雖說丟的是整個沈家的臉,但她早已將這些虛名看淡了,左不過叫全京都看個笑話,笑笑也就過了。
素娥接著道:「這是其中一樁,另一樁呢?」
湘娥道:「另一樁倒是沒聽過。」
素娥得意地一笑:「不知道了吧,這兩樁事其實是同一樁,都應在咱們長房三娘子身上了。」
沈宜秋聽到此處,睡意去了大半,心中隱隱不安,難道她大伯做蠢事還成雙捉對的?
正納悶著,素娥又道:「你不知道,最近外頭到處都在唱一首歌謠,是這麼唱的,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小聲唱起來:「沉水香,雕鳳凰,漆金畫,玉匱藏……」
沈宜秋心頭一凜,騰地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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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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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06:44
第二十章 新舊
沈宜秋突然起身,將兩個婢子唬了一跳。
素娥忙從衣桁上取下件外衫,披在她身上:「小娘子,怎麼了?」
沈宜秋胸口有些發悶:「方才你唱的是什麼,再唱一遍。」
素娥不明就裡,又把那首歌謠唱了一遍。
她每唱一句,沈宜秋的臉色便白上一分,待四句唱完,她的臉頰已經煞白。
這唱的哪裡是沈三娘,分明是她!
兩個婢子叫她這模樣嚇住,湘娥用手背貼了貼她額頭:「小娘子怎麼了?可是方才半夢半醒魘著了?」
她轉頭忿忿看了素娥一眼,埋怨道:「小娘子正睡覺呢,你唱這些邪門邪路的東西做什麼?」
沈宜秋回過神來,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沒事,拿杯茶來。」她急需壓壓驚。
喝了半杯熱茶湯,她終於緩過一口氣,冷靜下來,條分縷析地將前因後果理清楚。
首先是這童謠的出處。
她與寧氏結了親,沈家人已不再對她寄予希望,便是沈老夫人也已死了心,這謠諺絕不會是從沈家出去的,那麼來源只有宮裡了。
沈宜秋眉頭一蹙,是尉遲越?莫非他記得前世的事?
她略一思索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若是尉遲越記得前世,必定與她分道揚鑣,絕不會費這麼多心機來娶她。
他一定不記得前塵往事。
難道上回入宮,一不小心入了他的眼?這就更是無稽之談。
尉遲越鍾愛表妹何婉蕙,她又不是什麼禍國妖姬,叫人見之神魂顛倒——若是有這能耐,那她上輩子也無需那樣汲汲營營了。
沈宜秋暗暗歎了口氣,多半還是因為入宮覲見,叫張皇后一眼相中了。
雖說她心中隱隱有些困惑,憑她上輩子對張皇后的瞭解,她似乎不是這等強人所難的人。
可除此以外的其它理由,就更說不通了。
無論如何,事情已經發生,與其深究原因,倒不如想想對策。
這謠言是近日才流傳出來的,可見宮中動這個念頭,不過是最近的事。
皇太子冊立太子妃不是小事,又要向皇帝請旨,又要著翰林學士擬詔,接著要在三省六部裡走一遍,繁文縟節一大堆,一應程序走下來,最快也要一旬開外。
在此期間,只要和寧家過了定……
想到寧家,她的眼神黯了黯,前世她與寧家沒什麼往來,但也知道,寧老尚書出了名的謹小慎微,大約是因為當年差點牽扯進齊王的謀逆案中,這些年越發審慎。
這謠諺一出,寧家多半會萌生退意,趨利避害。
可沈宜秋很清楚,尉遲越其人公私分明,唯才是舉,絕不會公報私仇。
便是他想娶她,也絕不會因此事記恨寧家人——何況他壓根不想娶她,寧家將她娶了去,說到底還幫了他一個大忙。
可惜寧家人並不知道,她也沒有任何辦法叫他們相信。
為今之計,只有先與寧十一郎見上一面。
尚有一線生機時,總要爭一爭。
何況那日在桃林中,她和寧十一郎算是約定了終身。
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更是兩個人的事。
便是姻緣終究不成,也該有個交代。
沈宜秋心如電轉,片刻便有了主意。
兩日後便是端午,她本就與表姊邵芸約好了在城西瑤光寺見面,她難得可以出沈府一趟,正可約寧十一見上一面。
她一個閨閣女子,偷偷寫信約男子私會,便是說起來也覺難以啟齒,然而事急從權,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沈宜秋兩世為人,從未做過這樣的事,一顆心不住亂跳。
便是上輩子尉遲越死了,她軟禁兩位親王,與群臣爭鋒相對,也沒有此刻這般為難。
她用冰涼的手背貼了貼滾燙的臉頰,打定了主意,當下叫婢子取來信箋筆墨,正要提筆修書,一個婢女打簾子進來稟告:「小娘子,邵家小郎君遞了帖子進來,眼下在前院過廳裡等著。」
邵家只有一個小郎君,便是她表兄邵澤。
表兄打小最怕沈老夫人,無事絕不會登門造訪。
兩日後她便要去舅舅家,屆時自然能見到,他早不來晚不來,偏這時候來,是什麼緣故?
沈宜秋擱下筆,將寫了一半的信箋交給素娥收起來,換了一身見客的衣裳,重新梳了髮髻,滿腹狐疑地往前院去了。
若是換了從前,沈老夫人必定會叫她院中的馮嬤嬤緊緊盯著,如今知道邵家並無親上加親的意思,便不再那樣嚴防死守了。
到得過廳中,只見邵澤束手束腳地端坐在榻上,沈家二房的五堂兄在旁相陪。
邵澤的個子比一般少年人高大許多,坐在榻上,像一座瘦而峭拔的山峰。他和沈家五郎差不多年紀,卻比他高了一個頭還不止。
沈宜秋入內向兩位兄長行禮。
邵澤見表妹來了,顯然鬆了一口氣。
沈宜秋對沈五郎道:「有勞五堂兄相陪。」
沈五郎本就與那木訥的寒門小子話不投機,他一不擅長詩詞歌賦,二不懂得走馬放鷹,一說到平康坊,臉便似燒紅的烙鐵,實在無趣得緊。
他早就不耐煩了,起身告了失陪,便轉身走了。
邵澤長出了一口氣,他不善言辭,只有說到排兵佈陣、舞刀弄棒這些感興趣的事,他才能侃侃而談。
而沈家公子們的喜好與他大相徑庭,他與他們見面,從來都是只能乾瞪著眼枯坐。
沈宜秋一見邵澤那劫後餘生似的神情,便忍不住笑了,一時倒把糟心事拋到了一邊:「阿兄怎麼來了?阿舅、舅母和芸表姊可好?」
寒暄了兩句,邵澤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說沈宜秋身邊的素娥。
沈宜秋頓時會意:「無妨,阿兄有什麼事直說便是。」
邵澤從懷中取出個小小的黑漆螺鈿匣子,匣子用蠟封緘,似是藏了什麼秘密。
邵澤把那小匣子放在身前茶床上:「這是寧十一郎托國子監的同窗轉交於我的。他叮囑我親自交到你手裡,我連阿芸和阿娘都沒敢告訴。」
「有勞阿兄。」沈宜秋笑了笑。
她已猜到匣子裡裝著什麼,不過還是從髮上拔下一支花絲鸚鵡金簪,挑開封蠟,輕輕地取下蓋子。
一方疊得方方正正的素絹帕子,一角繡著朵藍色的菖蒲。
素娥一眼認出這是她家小娘子的物件,怎麼到了寧十一那裡不難想見,可為什麼退回來,她卻是怎麼想都不明白了。
邵澤便是再遲鈍也猜到了,這定是兩人之間的信物。
他尷尬得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放,無措地覷著表妹的臉色:「阿……阿妹……」
想勸上兩句,可又不知這種事該怎麼勸。
小時候不管遇上什麼事,只消摸摸頭,說一句「小丸莫哭,阿兄去阿娘屋裡偷糖給你吃」便萬事大吉。
可如今丸子似的表妹長大了,他這一招便不好使了。
沈宜秋看出表兄窘迫,淺淺地笑了笑:「阿兄別擔心,我沒什麼事。」
她把那方帕子取出來,把匣子往回推了推:「有勞阿兄將這匣子還給寧公子。只是尋常物件,不值當用這麼貴重的匣子裝。」
這麼好的匣子,不該用來裝條舊帕子。
這麼好的小郎君,也不該給她做渡河的舟楫。
邵澤只知表妹和寧家的親事大約不成了,卻不知是什麼緣由。
他聽人說,人若傷了心,越是裝得若無其事,那事情便越是棘手,須得及時開解。
因而見表妹這模樣,越發慌了手腳。
他為難地撓了撓耳朵:「阿妹,常言道那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沈宜秋心道哪裡是去舊迎新,分明是新的去了,舊的陰魂不散、捲土重來。
見表兄抓耳撓腮的樣子,她不由笑了:「阿兄,我真的不打緊。」
她淺淺一笑:「阿兄明年下科場麼?」
邵澤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搖搖頭道:「我這榆木腦袋,便是下科場也貽笑大方。阿耶也說我不是讀書的料,前些日子家中請了個教騎射武藝的先生,多半還是走武舉的路子。」
沈宜秋道:「也好,待阿兄成了大將軍,雄鎮三邊,纖塵不動。什麼吐蕃、突厥,一聽邵大將軍威名,個個聞風喪膽。」
邵澤越發羞窘:「阿妹說笑,哪有那麼容易的……」
本朝邊將多為胡人,且都出生於行伍之間,便是得了武舉狀元,也不過得個出身,離真的帶兵打仗還有十萬八千里。
但是舅舅舅母只這一個兒子,舅舅也罷了,舅母如何捨得他去邊關吃風沙。
一說這些,邵澤便將方才的事忘了。
表兄妹又聊了一會兒,邵澤站起身,將案上的空匣子揣入懷中:「阿兄先回去了,免得久坐惹得沈老夫人不快。」
沈宜秋明白表兄這是為她著想,說到底,沈老夫人怎麼惱火也管不到邵家人,只能為難她。
「小丸送送阿兄。」她站起身將他送到屏門,再往外便是沈府大門了。
邵澤道:「阿妹留步。」
沈宜秋點點頭,眉眼一彎:「阿兄替我向戚家七姊問好。」
邵澤臉刷得一紅,囁嚅了一句什麼,低著頭走了。
沈宜秋目送邵澤離去,然後帶著素娥回了自己院子。
素娥什麼也不敢問,只是一路偷偷覷她臉色,但見她神色平靜,還時不時與她說笑兩句。
回到院中,沈宜秋將那條意義不凡的帕子交給湘娥:「收到衣箱裡去吧。」
說罷散了髮髻,換上寢衣,躺回床上,對憂心忡忡的素娥道:「去前院走了一遭又有些乏了,正好將方才的一覺續上。」說罷伸出細白的胳膊,放下了紗帳。
天大的事,睡一場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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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06:57
第二十一章 退婚
邵澤走出沈府大門,跨上馬,正要回家,突然感到似乎有人在盯著自己。
他四下張望,只見坊外街衢中人來車往,並未看到有什麼可疑之人,心道大約是錯覺,便騎著馬走了。
賈七和賈八兩兄弟從路旁一棵大青槐背後探出頭來。
賈八道:「此人我識得,姓邵,是太子妃的舅家表兄。他來沈府做什麼?莫不是找咱們太子妃?」
賈七睨了弟弟一眼,這憨貨倒是不認生,一口一個太子妃,叫得挺嫺熟。他摸了摸下巴思忖道:「大約是端午快到了,上沈家來送節禮吧。」
賈八又道:「咱們太子妃這舅家表兄好生奇怪,個子那麼長大,臉那麼紅,倒似個關公。」
賈七叫弟弟這麼一提醒,想起方才那邵家小郎君羞赧的神色,心頭一跳,這神情一看便是少年郎懷春。
他心裡叫苦不迭,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怪只怪太子妃生得閉月羞花,人見人愛。
正想著,賈八忽然「啊」的一聲叫起來:「這舅家表兄怕不是也……唉,自古表兄表妹的最是難防……」
賈七在弟弟小腿後踹了一腳:「少胡說!」
不防牽動了自己傷口,兩人都痛得嘶了一聲,他們那日領了四十笞杖,哪怕行刑的兄弟留了手,還是在床上躺了幾日,昨日才下地,又被派了這差事。
賈八痛得齜牙咧嘴:「阿……阿兄,這事咱們得趕緊稟報太子殿下吧?能稟報麼?」
賈七斜弟弟一眼:「上回的苦頭沒吃夠麼?殿下明察秋毫,瞞而不報有好果子吃麼?說你傻你還就是傻!」
賈八心道上次說要瞞的也是你,什麼話都叫你說完了,仗著早一時半刻從娘胎裡出來,見天欺負我。
不過他只敢腹誹,說出口是決計不敢的。
兄弟倆回了東宮,待太子辦完一天的公事,便即將邵家表兄如何去沈家,又如何滿面通紅地出來,一五一十地稟告給太子。
尉遲越初時還不甚在意,沈氏前世便與舅家親近,年節總不忘宣她舅母和表姊入宮。眼下時近端午,她舅家表兄上沈府送節禮,順便見一見表妹,也不算什麼逾禮越分的事情。
他一向大度,又貴為人君,豈能如那起市井閑漢,每日吃飽了撐的無事可幹,亂吃乾醋。
待賈七說到邵小郎從沈府出來時似乎神色有異,尉遲越不覺從書卷上抬起眼:「如何有異?」
賈七知道這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誰說誰倒黴,向弟弟使了個眼色。
賈八老實,上前稟道:「那邵小郎出來時滿臉通紅,眼睛水汪汪的,還不住傻笑。」
尉遲越臉一沉,「啪」一聲將手中書卷撂在案上。
寧家小白臉的事還沒了結,怎麼又來個表兄,這還有完沒完了?
他站起身,背著手踱了兩步,逐漸冷靜下來。
不至於,沈氏不是那種人,她既然與寧十一情投意合,與那表兄便不會有什麼瓜葛。
多半是那表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可這麼一想,他的五臟六腑便如泡在酸水中,非但沒釋然,反而更酸了——他的髮妻與旁人情投意合不說,一邊還有個表兄虎視眈眈!
尉遲越看了眼大氣不敢出的侍衛:「此人相貌如何?」
他上輩子只在成婚那日的筵席上見過此人一眼,早已不記得他的模樣了。
賈七忙道:「回稟殿下,此人生得眉歪眼斜,厚唇塌鼻,著實是個歪瓜裂棗。」
尉遲越冷哼了一聲:「邵公子是太子妃舅家表兄,你說他生得歪瓜裂棗,可是詆毀太子妃其貌不揚的意思?」
他頓了頓:「看來上次的笞杖沒叫你長記性。」
賈七忙磕頭謝罪:「殿下饒命,太子妃是九天玄女下凡,傾國傾城,舉世無儔。」
尉遲越道:「再三妄議太子妃,四十杖怕是不夠。」
賈七心裡叫苦不迭,知道此時多說多錯,他家殿下心裡不爽利,說什麼都要吃掛落,索性住了嘴。
尉遲越眼風掃向賈八:「你說。」
賈八眼見兄長沒討著好,便如實道:「回稟殿下,那邵公子豐神俊朗,相貌堂堂,眉目與太子妃有六七成相似,實是一表人才……尤其是身形魁偉長大,在眾人間便如鶴立雞群。」
尉遲越涼涼道:「多長大?」他自己便生得十分高挑頎長,比一般男子高了不少。
賈八抬手比劃:「約莫比僕還高上半個頭。」
尉遲越估算了一下,這麼說比他還要高兩寸來許,眉頭一皺,隨即又是一鬆。
過猶不及,太長大便不雅相了,如他這般才是恰到好處,一分不多半分不少,正合式。
他心裡舒坦了不少,轉念一想,也不必計較這些,只消早些將沈氏娶過門,有幾重宮牆攔著,那些魑魅魍魎、狂蜂浪蝶橫豎無計可施。
上輩子她既然能對他一往情深,這輩子自然也可以,他這輩子再待她好上一些,她一定十分感佩,對他越發死心塌地。
***
沈宜秋一覺睡到黃昏,起來若無其事地將那條編了一半的長命縷編好,然後找了個盒子收了起來。
雖然明知送不出去,也算是有始有終。
素娥心裡藏不住事,將前院的事悄悄告訴了湘娥,兩人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事,也不敢叫旁人知曉,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沈宜秋,彷彿她是個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他們戰戰兢兢地留心著,小娘子卻一切如常,照舊悠閒度日,沒事畫畫花鳥,擺擺棋子,與他們說笑也與往日一般無二,甚至連胃口都回來了一些。
三日後,寧家來人退還了沈宜秋的庚帖,翌日,沈老夫人便被皇后宣召入宮說話。
沈老夫人從宮中回來,立即將孫女叫到青槐院,將寧家退婚的消息告訴了她,末了道:「幸而兩家議親之事旁人並不知曉,也算全了兩家的體面。寧家主動退回庚帖,雖有些失禮,倒也省卻了許多難堪。」
沈宜秋絲毫不覺意外,淡淡地看了眼祖母,只見她每條皺紋中都盛滿了笑意,不覺心裡起膩。
上輩子她被張皇后選中,祖母也是這般喜不自勝,她看在眼裡,卻還自欺欺人,道是祖母疼愛自己才為自己高興。
沈老夫人又道:「宮裡放了消息出來,想必你也有所耳聞。」
沈宜秋點點頭:「孫女知曉。」
沈老夫人滿意地頷首:「很好,寵辱不驚,方是我沈家女兒。待你入了宮,也需謹言慎行,侍奉聖人、皇后和太子殿下,悉心撫育皇嗣,切不可得意忘形。」
若是往常,沈宜秋心裡再不以為然,嘴上也能敷衍幾句,可今日她連敷衍的心情都沒有了。
沈老夫人又道:「你身為沈氏女,與我沈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切不可忘本。你伯父叔父仕途坎坷,你當盡力幫扶。」
上輩子沈老夫人也有一番差不多的叮囑,沈宜秋當作了金科玉律,然而伯父叔父們打著她的旗號大肆斂財時,卻沒想過什麼一損俱損。
後來二伯在刺史任上貪贓枉法,被御史彈劾,丟官卸職,身陷囹圄,她為了救二伯一命脫簪待罪,自請廢后,在紫宸殿前跪了一日,換來尉遲越一生中唯一一次破例,保下二伯一條性命。
可做了那麼多,到頭來卻只得到祖母一句「無用」。
沈老夫人見她沉默不語,只當她在悉心聽教,又道:「你兩位伯父才幹過人,可惜抱經濟之器而有志無時,不能為社稷效力,如明珠蒙塵,如今太子監國,吏制清明,唯才是舉,你當舉薦賢明,不必因親緣而有所避忌。」
沈宜秋一笑,淡淡道:「祖母教誨,孫女不敢稍違,不過大伯庸碌無識,二伯貪鄙無厭,若身居顯位,蠹政害民,是害人害己,孫女能為有限,自顧且不暇,恕難從命。」
沈老夫人難以置信,只疑心自己年老耳背,半晌才回過味來,重重一拍案几:「你……你!孽障!」
一時急怒攻心,揪住衣襟大口喘著粗氣。
一旁伺候的海棠趕緊過來替她拍胸撫背,也顧不得尊卑,對沈宜秋道:「七娘子!老夫人素有心疾,你怎可如此激怒她!」
上輩子二伯下獄,沈老夫人也未見有個好歹,可見祖母的心是扛得住風浪的。
沈宜秋下拜,以額觸地:「孫女不孝,還請祖母保重身體。」
沈老夫人氣急反笑,指著孫女鼻子道:「你很好!你以為嫁入東宮便白日飛升了麼?沒有沈氏依仗,你什麼也不是!別忘了,你還沒嫁過去!」
沈宜秋道:「祖母若能說服帝后收回成命,對孫女不啻於再造。」
她頓了頓又道:「孫女得祖母撫育成人,祖母要打要殺,孫女不敢有半分怨言。」
沈老夫人差點背過氣去,宮裡旨意雖未下來,但她今日入宮,張皇后已將話挑明,若是孫女有個三長兩短,整個沈家都難辭其咎。
還真是打不得罰不得,只能好吃好喝供著她。
她只能外強中乾地瞪著她,一遍一遍咬牙切齒地說著「你很好」,卻拿不出什麼實際的手段治她,最後只能叫她抄百遍女戒,草草打發她出了院子,來個眼不見為淨。
沈宜秋走出青槐院,抬頭看看蔚藍的天空,長出了一口氣。
入宮便入宮吧,至少沈家是再不能讓她出半分力了。
把老路走一遍也不全是壞處,至少哪兒有坎,哪兒有坑,全都一清二楚。
到時候找個看著順眼的坑,跳進去躺平了,便可頤養天年。
不出一旬,太子的大媒登門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8 00:07:15
第二十二章 大婚
上輩子的大媒是宗正寺卿,竟陵王尉遲曠,這一世卻換成了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盧思茂。
單看品級雖是前世更高,但竟陵王是個閒散宗室郡王,盧思茂卻是實權在握的宰相。
沈宜秋見大媒換了人,越發確定這個尉遲越從裡到外都是簇新簇新的,絕不會是上輩子那一個。看來重活一世,也並非所有事都一成不變。
沈老夫人卻是喜不自勝,連孫女頂撞迕逆於她的事都暫且放到了一邊,滿面紅光地道:「盧公出身名門,官居宰輔,德高望重,太子殿下請盧公為婚使,可見對我沈氏的看重。」
沈宜秋不敢苟同,尉遲越是捏著鼻子娶她,對沈家也未見得有什麼好感,哪會操心這種事,多半還是出自張皇后的授意。
一想到張皇后,沈宜秋便啼笑皆非,按說她該怨張皇后拆散她好端端的姻緣,然而想起皇后上輩子對她的回護,又實在生不出什麼怨懟來,只能苦笑——他們姑媳大約真是宿世的緣分。
盧尚書登門後不久,賜婚的旨意也到了,這婚事便成了定局。
婚期定在八月,竟比上輩子還早了一個月。
本來她和寧十一定親,妝奩已在準備著,可如今突然不嫁寧家嫁東宮,許多東西便不合禮數了,須得重新備過。
沈宜秋得罪了祖母,沈老夫人不肯施以援手,只作壁上觀,心裡想著她一個十五歲的小娘子,從未經歷過這等大事,不出幾日便會左右支絀,只能向她服軟,懇求幫助。
可沈老夫人卻打錯了算盤。
上輩子這些事宜雖未經過沈宜秋的手,但她本就是處處留心、時時留意的性子,看過一遍,心中便有了章程,加之執掌後宮多年,千頭萬緒都捏在手心裡,這些小事自是遊刃有餘。
也不見她怎麼奔忙,鎮日在榻上躺著,偶爾動一動嘴皮子,卻將一應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條,貞順院的一眾婢子這些時日忙得腳不沾地,陀螺般轉個不停,但卻忙中不亂。
素娥和湘娥等人看在眼裡,越發對他們家小娘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沈宜秋要嫁給太子為妃,最高興的大約就是貞順院的下人。往日因主人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他們在府中不知受了多少閒氣,吃了多少暗虧,連去廚房領幾樣飯食,都得跟在後頭撿人家挑剩下得。
忽然天降大運,僕婢們頓覺揚眉吐氣,一時間個個挺直了腰板,走路帶風。沈宜秋本想約束一二,轉念一想,他們憋屈了這麼多年,難得高興一回,她又何苦敗興,便由他們去了。
這一日天氣晴好,素娥和湘娥正在院中指揮著小婢子們翻曬冬季的皮裘和氅衣。
素娥道:「以前看不出來,我只道咱們小娘子是有成算的,誰知她竟有這等能為,也難怪聖人和皇后娘娘要選她做太子妃了。」
她回頭往廊廡上看了看,只見她家小娘子歪躺在竹榻上,團扇搭在肚子上,半闔著眼皮,頭輕輕地一點一點,看樣子正在打瞌睡。
素娥不由歎了口氣:「只可惜了寧家小郎君……小娘子嘴上不說,心裡定然不好受的。」
湘娥也有些唏噓,咬了咬下唇道:「姻緣天定,小娘子與寧公子,就是差了那麼點緣分。」
兩人都覺意興闌珊、索然無味,素娥轉了話鋒:「不說這些了,說點高興的。昨日去庫房領香丸,你猜我遇見誰了」
湘娥道:「什麼都不說清楚,我如何能猜得出來。」
素娥笑著指指晴藍無雲的天空:「你再猜。」
湘娥頓時會意,她說的是原先與他們一起服侍沈七娘多年的大婢子青娥,她笑道:「是她呀。」
素娥嫌惡地撇了撇嘴角:「這會兒來找我套近乎,看意思是想求我和小娘子通融通融,讓她回貞順院來。」
湘娥道:「你答應了?」
素娥啐了一口:「我呸!小娘子當初沒去成皇后娘娘的宴席,她看著沒前程了,第一個拍拍翅膀另尋高枝,妄我們這些年當她是姊妹,現在見小娘子飛黃騰達了又來吃回頭草,叫我叉著腰狠狠罵了一通,抹著眼淚跑了。」
湘娥性子沉穩,心腸又軟,聞言道:「你這又是何必,不答應便是了。」
兩人正說著,院外傳來「篤篤」的叩門聲。
素娥柳眉一擰,滿臉不耐煩:「又來了又來了!一早不知道燒香,事到臨頭來抱佛腳。見天地往咱們院裡跑,跟四月初八趕廟會似的。小娘子說這叫什麼來著?」
湘娥笑道:「門庭若市,車馬闐咽。」
「對,對,就是這詞兒,早上五房、七房才來過,這會兒又不得清淨,今日也不知要來幾撥人。」素娥嘟著嘴埋怨。
湘娥也覺甚是煩擾,站起身,拂了拂衣擺上的褶子:「我去前頭看看是誰,你去叫醒小娘子,記得輕緩些,別唬著她。」
沈宜秋半睡半醒間聽見素娥輕輕的喚聲,便即醒轉過來,無奈道:「又是誰來了?」
剛問出口,便有婢子來稟:「四房蕭夫人來給七娘子添妝。」
沈宜秋坐起身理了理蓬亂的鬢髮,吩咐湘娥:「請夫人到東廂坐,我換身衣裳便來。」
到得東廂,房中除了四房的嬸嬸蕭氏,還有五個婢子,一個是祖母身邊伺候的婢女芙蓉,另外四個是容貌嬌媚、身段婀娜的豆蔻少女,都是沈宜秋的熟面孔。
芙蓉是沈老夫人身邊除了海棠之外最得用的人,而那四個容貌姣好的女子,則是她祖母精心替她準備的侍婢,名為跟去東宮伺候她,實則是幫她爭寵固寵用的媵妾。
這類女子,江南豪族多有蓄養,挑選相貌姣好的幼女,自小錦衣玉食地養著,請專人教授樂舞琴書,長成後一部分充作府中的伎樂、侍妾,一部分當作禮物饋贈同僚,剩下一些則陪著小娘子出閣,以便在主人娘子不便時伺候郎君,免得肥水流了外人田。
可沈家這樣自重身份的世族,少有如此露骨的。
沈宜秋前世只道祖母替她著想,將這些人照單全收,可尉遲越連她這明媒正娶的太子妃都不待見,對這些女子更是不屑一顧。便有心思活的,自作主張,大著膽子去自薦枕席,觸怒了尉遲越,自己被逐出宮去,連帶著沈宜秋也沒落著好。
至於這個芙蓉,看著老成持重又忠心耿耿,卻在她最艱難的時候背主求榮,落井下石,投向淑妃何婉蕙,獻策獻計,恨不能將她拉下后位。
沈宜秋一見這些熟面孔,便知是沈老夫人想求和,卻拉不下臉來,找了長媳做說客。
她不動聲色地向蕭氏行個禮,叫了聲「阿嬸」。
蕭氏站起身,親昵地拉住她的手:「阿嬸來看看你這裡有什麼可以幫手的,哪知道你小小年紀這麼能幹,這些事便是歷練多年的主母也要焦頭爛額,難為你安排得妥妥貼貼。」
沈宜秋道:「有勞阿嬸費心了。」
蕭氏又寒暄了幾句,方才推心置腹道:「七娘,阿姑年紀大了,不免有些急躁,興許待晚輩嚴厲些,可常言道,百善孝為先,我們這些做晚輩的,又怎麼能與她計較呢?」
她頓了頓又道:「一家人免不了有些磕絆,可說到底同氣連枝,這世上沒有比自家人更親的了。你年紀小,有的事還不明白。母家是女子的倚仗,尤其是后妃,不管哪朝那代,與家族總是共生共榮、相輔相成的。說句不恭敬的,譬如當今皇后娘娘,若沒有張太尉,她在宮中的日子有這麼舒心自在麼?」
她說得苦口婆心,口乾舌燥,但沈宜秋仍舊無動於衷,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顯然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蕭氏被迫從中斡旋,本就不甚情願,見沈宜秋這油鹽不進的模樣,越發覺得自討沒趣,心中不住地埋怨婆母。
不過既然受命,她也只得繼續勸道:「別看阿姑待你嚴厲些,說實話,你這許多堂姊妹中,她最……器重的就是你了。」
她本想說疼愛,但是連自己都不信,便臨時改了口。
沈宜秋依舊笑而不答。
蕭氏硬著頭皮繼續道:「你看,阿姑心裡還是疼你的。」
她一指芙蓉:「芙蓉是她身邊第一得意的人,平日起居都離不了的,她也與了你,換了別人她哪裡捨得?還有這些婢子,也都是阿姑精心替你挑的,我見著好,想替八娘要一個來,阿姑說你一個人在東宮不易,身邊不能沒幾個得力的人,叫我們誰也不許搶。」
沈宜秋一笑:「既然阿嬸這麼說,我就私自作主,將其中二人送給阿嬸。」
蕭氏嚇了一跳,忙擺手:「這如何使得?」
沈宜秋道:「祖母將人賞了我,這些人便是我的,我願意給阿嬸,祖母一定沒有二話。阿嬸不必客氣,咱們都是沈家人,同氣連枝,日後八妹出閣,有祖母挑的人幫襯著,我這做阿姊的便放心了。」
蕭氏叫她噎得不輕,可又挑不出她的理,的確,沈老夫人將這些人給了她,她便做得了這個主。
可作母親的,誰樂意給自己新婚的女兒塞幾個妖妖調調、色藝雙絕,一看就不安分的媵妾?
沈宜秋虎著臉,佯裝生氣:「若是阿嬸再與我見外,便是看不上我。」
蕭氏可不敢擔這藐視太子妃的罪名,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強顏歡笑道:「那阿嬸就替你八妹謝謝你了。」心裡將婆母又罵了幾十上百倍,不過人再她手底下,陪不陪嫁全由他們作主,大不了養幾天送人。
沈宜秋又道;「這些人是祖母精心挑的,色藝都是一等一,必定能讓八妹如虎添翼,阿嬸切莫用作他事,辜負了祖母一片苦心。」
蕭氏眼前一黑,她不說便罷了,偏這麼叮囑一句,也只好給女兒作陪嫁了,否則將來問起來不好交代。
沈宜秋又道:「阿嬸別見怪,我與八妹、四姊三人情分非同一般,八妹有的,也不能少了四姊的分。阿嬸先挑兩個,剩下的兩個便有勞阿嬸送去給二嬸,四姊剛議定了親事,想來最晚明年也要完婚,正好與她作陪嫁。」
蕭氏一聽不止膈應她,二房也有份,心裡立時好受了些。
沈宜秋看了一眼芙蓉道:「阿嬸也說了,芙蓉是老夫人身邊第一得意的人,老夫人日常起居一日也離不得的。這卻是不能隨便送與阿嬸了,還請阿嬸替我還給老夫人,祖母的心意,七娘心領了。」
蕭氏叫她說得啞口無言,只是唯唯諾諾,暈暈乎乎地帶著五個婢子出了貞順院,這才愕然發現,方才自己一直被個十五歲的小娘子牽著鼻子走,毫無招架之力。
眼下想來只覺莫名其妙,她出身一等國公府,雖是庶女,但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
可方才和沈七娘相對而坐,她卻絲毫拿不出反駁的勇氣。
蕭氏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這七娘子真是鳳凰命?要不小小年紀怎有這樣的氣勢?
當下在四個美婢中挑挑揀揀,費盡心機挑了兩個姿色稍遜的留下,送瘟神似的將另外兩個送去了二房。
沈四娘前陣子剛定下一門好親事,說的是安平伯府長房嫡次孫,本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誰知沈宜秋忽然飛上枝頭成了真鳳,登時將她的風頭搶盡,與東宮一比,伯府便黯然失色了。
這幾日她正氣悶,誰知沈宜秋得寸進尺,竟還送了美婢膈應她,饒是她平日智計百出,自詡女諸葛,此時也一籌莫展,只能氣急敗壞地摔了兩隻杯子三個碗,倒在床上抱著被子哭。
青槐院卻是另一番光景,沈老夫人本以為自己主動示好,孫女定然感激涕淋,必然會來負荊請罪,誰知等了一會兒,沒等來沈七娘,卻等來了灰頭土臉的芙蓉。
芙蓉將方才七娘子與四夫人的話學了一遍,沈老夫人聽得雙眼發直,連聲罵著「孽障」不休:「當初就該將她扔在西北,叫她自生自滅!」
沈宜秋送走了四嬸,打了個哈欠,正要回房繼續會周公,才出東廂走到廊廡上,忽地又聽有人叩門。
她歎了一口氣,只得停住腳步。
雖然她不樂意嫁給尉遲越,可也不得不承認,他在旁人眼中是塊惹人覬覦的大肥肉。
國朝儲位之爭司空見慣,太子往往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會叫人拉下馬,可尉遲越幾個年紀相當的兄弟無論手腕還是資歷都無法與他抗衡,他又監國數年,羽翼已豐,將儲君之位坐得穩穩當當,自本朝立國以來絕無僅有。
這太子妃的分量便非比尋常,只要不出意外,她便是將來的皇后。
沈家眾人固然豔羨沈七娘的好運氣,卻也慶倖選中的是沈宜秋這個孤女——她沒有父兄可以倚靠,可不只能靠著叔伯和堂兄弟了麼?
因此心思活的便聞風而動,想趕著她還未出閣先結個善緣。
沈宜秋來者不拒,但若有財帛禮物,無論多少輕重,她一概不收;但凡有人請她在太子面前「美言幾句」,或是暗示她幫忙謀個一官半職,她便直言愛莫能助。
儘管她擺出車馬不肯想幫,可還是有許多人存了僥倖之心,因此臨時抱佛腳的人仍舊絡繹不絕。
也不知這回是誰,她正思忖著,素娥已將人帶進來了。
沈三娘僵著一張臉走進來,她臉上敷了厚厚的粉,本就圓而平的臉越發像個發麵團。只見她嘴唇乾涸起皮,眼皮腫起,鼻尖發紅,顯是片刻前又哭了一場。
這三堂姊最是難應付,沈宜秋一見她這模樣頭皮便陣陣發麻,上前行禮叫了聲「阿姊」,命人奉茶。
沈三娘面無表情道:「不必叨擾,我來與七妹添妝,稍坐片刻便要走。」
她嘴裡說的是添妝,可眼神活像要取人性命。
沈宜秋叫她看得心裡發毛。
沈三娘讓婢女把禮物呈上,卻是當日她赴花宴,皇后賞賜的若干匹宮錦彩段,此外還有一個木盒子。
沈宜秋一看這光景,便知道盒子裡裝的必是那對鈿頭釵。
沈三娘扯了扯嘴角:「這些阿姊用不到了,七妹要入宮,便送與你添妝吧。」
沈宜秋淡淡道了聲謝。
沈三娘默不作聲地僵坐了一會兒,忽然死死盯住她的眼睛:「沈宜秋,你沒有話同我說麼?」
沈宜秋只覺莫名其妙:「阿姊以為妹妹該同你說什麼?」
沈三娘冷笑了一聲:「你別裝傻充楞。以前四娘他們說你不好,我一直不信,他們說你剋親,我還打心底裡可憐你……」
沈宜秋臉色一變,冷聲打斷她:「我無需三堂姊可憐,你有這份閒心,不如操心你自己。你很想嫁太子麼?善壽寺的梧桐看來是不靈驗了,下回換薦福寺的文柏試試。」
沈三娘叫她戳中心事,嘴唇直打哆嗦,臉漲得通紅,鉛粉也遮不住。
沈宜秋不等她哭出來,冷冷對素娥道:「送客。」
素娥是從西北跟著沈宜秋來沈府的,與土生土長的湘娥還不同,她眼中只有自家小娘子,聽見沈三娘那樣往沈宜秋心口捅刀子,她的心也像刀絞一樣。
那時候沈宜秋剛回沈家,從西北帶來的下人,沈老夫人只留下她一個,連自小帶大沈宜秋的乳母也因「行止無禮」、「言語粗俗」、「音聲不雅」,被遣出了府。
那段時日,他們主僕幾乎是相依為命。
沈宜秋第一次聽說是自己剋死了雙親,縮成一團一邊抖一邊哭的樣子,素娥一輩子都不能忘記。
她眼眶一紅,當即拉長臉道:「三娘子請。」幾乎是將她轟出了院子。
這樣的紛擾持續了月餘,沈家人碰了無數個軟釘子,漸漸明白過來,沈七娘是隻六親不認、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只顧一人得道成仙,並不願意攜帶雞犬,只能望洋興嘆,在背後唾駡幾句,卻也不敢當面開罪於她。
貞順院門前又恢復了往日的清淨。
轉眼到了七月裡,眼看著大婚在即,宮裡遣了若干女史、傅姆和師姆至沈府,教導冊妃和皇太子大婚的禮儀,沈宜秋的清閒日子便到頭了。
好在她上輩子都經歷過,一回生二回熟,禮儀雖繁冗,她學起來卻也遊刃有餘、駕輕就熟,讓那女史等人連連點頭,心道皇后娘娘果真慧眼如炬,選出的太子妃端莊嫻雅,行止儀態竟勝過許多入宮多年的嬪妃。
沈宜秋知道他們是張皇后信重的人,待他們也是禮遇有加,到八月大婚時,這些人與她已有了幾分親近之意。
不覺到了大婚當日。
黃昏皇太子便要來親迎,沈家眾人如臨大敵。
沈大郎夫婦尤其緊張,他們要代替沈宜秋父母的職責,一應禮儀都不能出分毫差錯,否則便是不敬天子,侮慢東宮。
可憐他們一心想將自己女兒嫁進東宮,終究替別人做了嫁衣裳。最可氣的是那片弄巧成拙的五色梧桐葉,如今好似貼在了他的腦門上,同僚故友見了,都要笑著調侃一句:「沈郎,那梧桐葉可否借某一觀?」
沈家其他人儘管叫無情無義的沈七娘寒了心,但沈家出了太子妃,畢竟是顏面有光的事,上至沈老夫人,下至馬夫雜役,全都與有榮焉。
沈家的男子在心中盤算著一會兒見了太子如何與他攀談,最好能出其不意、一鳴驚人,若是碰巧入了他的眼,平步青雲便指日可待;各房的主母夫人和小娘子不能在前頭觀禮,心中遺憾自不必說,婢僕們只求瞻仰太子殿下一眼,本來偷奸耍滑的,如今爭著搶著去前頭幹活。
闔府上下群情激昂,只有沈宜秋平靜如常,彷彿置身事外。
若她還是當年那個十五歲的少女,此時必定忐忑不安又浮想聯翩,對那只見過一面,連樣貌都沒看清的夫君心懷憧憬,對未來的生活抱著希冀。
可重來一遭,她只覺得早起很睏,褕翟衣和滿頭的花釵比記憶中還沉,壓得她脖子疼。
再就是想到一天到晚粒米、滴水不得進,她只盼著能早點將這一天熬過去。
尉遲越卻也絲毫不比她輕鬆。
他一大早天未亮便起床沐浴更衣,換上沉重得袞冕服,乘著金輅車到承天門,接受群官朝拜,然後拜見皇帝,繁冗的儀式和祭禮要從日出持續到黃昏。
尉遲越上輩子不滿於張皇后越俎代庖替他選了沈氏女,對婚禮也沒什麼憧憬,只當這是尋常的廟祭、郊祭,便是繁瑣些,跟著司禮官的指示按部就班也就是了。
可這輩子是他自己選的沈氏,又頗費了一番周折,只想快些看到他千辛萬苦娶來的妻室。
到了這一步,便如登山時距離峰頂一步之遙,最是焦急又難熬。
他只覺充當禮官的侍中大約是成心與他作對,故意將每個字都拖長。好不容易等老頭說出「禮畢」兩字,又嫌皇帝起身離座太慢。
眼巴巴地將皇帝盼走,尉遲越只覺自己等了足有一年,再也不願耽擱,抄起禮燭,登上金輅車,帶著鹵簿,向沈府行去。
皇太子出宮親迎太子妃,整個長安城有如鼎沸,真個是萬人空巷,士庶爭睹,儘管有金吾靜路,卻止不住長安百姓的高昂興致。
尉遲越肅容端坐在金輅車上,端的是威儀赫赫。
沈宜秋在院中,聽得鼓吹與車馬聲漸近,知道是親迎的隊伍快到了。
她便站起身,由著宮人替她將重重疊疊的褕翟衣穿好,領著婢子,緩緩出了院子。
司禮官在前方引路,傅姆時不時示意指引,師姆和保姆一左一右護持著她,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前院走去。
與此同時,尉遲越的金輅車終於停在沈府大門外。
尉遲越下了車,心裡早已不耐煩至極,卻不得不按照禮制與沈大郎答拜再三。
偏偏沈大郎想在太子殿下表現一二,在禮數之外就自行發揮,加了許多無謂的浮詞,果然一番苦心沒白費,叫尉遲越在心裡牢牢記上了一筆。
幸好沈大郎也不敢造次,略作發揮,展現了一下自己斐然的文采便見好就收。
尉遲越迫不及待地從掌畜者手中接過一對大雁。
皇太子大婚用的大雁,自是膘肥體壯,悍勇不凡,雖然被五花大綁,仍舊不肯坐以待斃,就在尉遲越伸手去抓的當兒,其中一隻突然爆起,撲騰著翅膀,照著尉遲越的手背就是狠狠一下。
尉遲越只覺手背像被錘子砸了一下,輕嘶一聲縮回手,低頭一看,只見已被啄出了血。
皇太子大婚見血,這怎麼看都不像是吉兆。
掌畜人嚇得幾乎魂飛魄散,匍匐在地上,抖得篩糠似的。
尉遲越瞪了那膽敢造次的肥雁一眼,然而他遇上的這隻卻是隻不畏強權的雁中豪傑,沖他大叫一聲:「嘎!」
尉遲越無法,心說難道我還和一隻鳥計較?便問那掌畜人:「這隻是公雁是母雁?」
掌畜人不知太子殿下問這個是何用意,抖抖索索地答是母的。
尉遲越點點頭道:「那便不打緊。」
掌畜人也不知道這是哪門子的不打緊,只稀裡糊塗地知道,腦袋是不用搬家了。
尉遲越從懷裡抽出條帕子,叫身邊黃門替他草草包紮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提起兩隻大雁。
在場眾人無不欽佩太子殿下的翩翩風度和雅量。
尉遲越同情地看了一眼公雁,娶了那樣一隻悍婦,想來也是雁生多艱。
他提著對雁,跟著禮官,領著隨從,昂首闊步地繞過屏門,穿過過廳,來到沈家正院,一眼便看見頭戴花釵、身穿褕翟衣的沈氏,在一眾宮中女官、傅姆和婢女的簇擁下,款步從東房走出來。
待她站定,尉遲越打眼一瞧,不由皺了皺眉頭,沈氏今日塗了厚厚的脂粉,她本就面如敷粉,唇似塗朱,眉不描而黛,如新柳遠岫。
偏生一張清水出芙蓉的臉,叫人塗得五彩斑斕,兩條柳眉被塗得又粗又濃,活像兩條臥蠶,臉上不知敷了幾斤胡粉,偏偏雙頰畫了兩坨赤紅,額頭又塗了黃粉,再是天生麗質,也經不住這般糟蹋。
尉遲越此時的心情,就像是歷經重關尋來一塊美玉,卻發現美玉上叫人用朱漆塗了隻王八。
他腹誹沈宜秋妝容的時候,沈宜秋也在冷眼打量他。
尉遲越身著袞衣,頭戴冕冠,他素來人五人六,此時人靠衣裝,更是十分像樣,說一句人中龍鳳真不為過。
沈宜秋暗暗歎息,饒是她也不得不承認,尉遲越這副皮囊真是無可挑剔,換了任何一個豆蔻之年的少女,恐怕都難免動一動心。
可惜他們做過一世夫妻,對著這張臉生不出半點憧憬和幻想。
見他蹙眉,沈宜秋心道果然,這一世不知張皇后做了什麼,他似乎更加嫌惡自己。
她記得上輩子尉遲越來親迎時,雖然臉上也沒什麼喜色,但至少沒有這樣不加掩飾地露出厭棄之色。
沈宜秋暗自慶倖,如此甚好,本來她以為要讓尉遲越徹底厭惡她,還得費上一番功夫,哪知道開局便如此順利,她不由對未來的日子生出了一點嚮往之情。
尉遲越對自己的嬪妃向來寬容,不會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不受寵的嬪妃,也不會動輒將人打入冷宮——東宮也有僻靜的宮院,但是因為久不住人,年久失修,尉遲越壓根不捨得費這個錢去修繕。
便是妃嬪犯了錯,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事,多半就是罰俸和禁足。
惹得他不快了,他不想見到你,不再來你的宮裡,那便等同於打入冷宮了。
別人唯恐不得君王寵眷,沈宜秋卻是求之不得。
宮中有美酒佳餚,有瓊樓玉宇,有林泉草木,有香草名花,喜歡讀書的,藏書樓中汗牛充棟,一輩子也看不完,要說這樣的日子難捱,恐怕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了。
後宮女子的不幸,多來自於求不得,無論是名位還是君王的寵倖,一旦有所求,心中便有掛礙,一喜一悲都被別人牽動著,再沒有自在可言。
沈宜秋走了十二年的彎路,直到一頭撞在尉遲越的棺材上,才明白這個道理。
好在這輩子才剛開始。
思及此,她嘴角浮起淺淺的笑意,滿懷希望地上了厭翟車。
尉遲越看在眼裡,心中微感得意,沈氏嫁給自己果然還是歡喜的吧。
他看了自己袞衣上的紋章,料想今日自己這端重英偉的風姿,定然已深深鐫刻在了沈氏的心裡。
兩人各自乘了輅往東宮行去,沈氏族人在後面跟從相送。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廣衢,一路行至東宮,天色已經黑透了。
東宮中燈火通明,沿途張燈結綵,紗幔飄浮,燈檯錯落,千枝萬盞,如火樹銀花,將崔巍宮殿照得煌煌赫赫。
從沈家帶來的僕從婢女們哪裡見過這種陣仗,素娥等人彷彿走進了天宮一般,恨不得生出八對眼睛,卻又不敢四處張望。
沈宜秋卻早已見過此情此景。
尉遲越和沈宜秋先後下了輅車,進入內殿行同牢禮。
沈宜秋從早餓到晚,早已饑腸轆轆,便是同牢的飯食十分難吃,她也忍不住吃了個飽——上輩子她自然沒有這個膽子,只淺淺嘗了一小口,餓了一天一夜。
司禮官主持了兩代好幾位皇子、公主的婚禮,還從未見過新嫁娘行同牢禮時吃這麼多的,不禁暗暗咋舌。
尉遲越已然不記得上輩子的情形,心說她定是心中歡喜,這才胃口大開。
至於為何歡喜,這還用問麼!
兩人各懷心思,一起飲了合巹酒,禮就算成了。
太子去前院宴客,沈宜秋則被傅姆、宮人們簇擁著入了內殿。
殿中早已設下御帳,一應陳設與沈宜秋記憶中一般無二。尉遲越吃穿用度上都不算講究,東宮遠不如蓬萊宮侈麗,不過也是雕樑畫棟,金碧輝煌。
沈宜秋掃了眼殿中列隊跪迎的宮人,其中大多都是上輩子侍奉過她的人,有的忠誠,有的卻暗藏了別的心思,這些不急於一時,一個一個清理乾淨便是。
此時她累了一天,只想趕緊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睡個天昏地暗。
這麼想著,她便叫素娥、湘娥和一眾宮人伺候她沐浴更衣。
去殿後浴池中洗去了一身疲憊,散了髮髻,換上寢衣,沈宜秋便叫宮人們退至屏風外,只留了素娥和湘娥在旁伺候,掀開床帳,鑽進被子裡,閉上眼睛,竟是要睡覺。
宮人們大吃一驚,面面相覷,這大婚之夜,豈有不等太子,自己先睡的道理。
素娥和湘娥也是欲言又止,未出閣時也就罷了,怎麼嫁給太子了還這樣。
正待要勸,屏風外傳來一道嬌柔的聲音:「娘娘,奴婢斗膽,這……太子殿下尚在前院宴客……娘娘就此安寢,似乎於禮不合……」
沈宜秋睜開眼睛:「進來說話。」
那宮人起身繞過屏風,垂手立在沈宜秋床前。
沈宜秋看了她一眼:「你叫什麼名字?」
那宮人行了一禮道:「回稟娘娘,奴婢賤名眉嫵。」
沈宜秋點點頭:「眉嫵,你明日一早領了俸錢出宮吧。」
那宮人一聽大駭,撲通一聲跪下,帶著哭腔道:「奴婢知罪,還請娘娘念在奴婢初犯,饒奴婢一回,奴婢伺候太子殿下多年,賢妃娘娘……」
沈宜秋涼涼道:「你知道我是誰麼?」
眉嫵心驚膽戰:「奴婢知罪,謝娘娘責罰。」
她知道太子妃這是殺雞儆猴拿她立威,再無轉圜的餘地。她是郭賢妃放在太子身邊的,雖然沒有明說,但她姿容出眾,所有人都默認,太子大婚後便會將她收為媵妾。
她料想太子妃年紀小,又是個新婦,必定多有顧忌,便想著給她一個下馬威,誰知這女子好生厲害,一來便拿太子身邊的舊人祭旗。
眉嫵無法,只好噙著淚退了出去。
沈宜秋掃了眼屏風外跪著的眾宮人,淡聲道:「我這裡沒什麼別的規矩,只有兩條,一,不可背主;二,不得打擾我睡覺。」
說完她翻了個身,將被子一捲,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了眼睛。
上輩子她忐忑不安地等著尉遲越,又睏又倦,卻不敢合一合眼,強打精神撐到三更天,卻等來一個傳話的宮人,道太子殿下飲了酒,已在外院歇下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8 00:07:28
第二十三章 洞房
東宮弘教殿中燈火輝煌,管弦盛陳,舞袖低回,筵席一直排到廊下、院中。
今日太子大婚,三省六部和京兆官員皆來赴宴;各地節度、都督、州牧刺史府都派了專員前來道賀;更有八方藩屬國派遣賀婚使遠道而來。
端的是緋紫耀目,玉觴金筵,眾人觥籌交錯,樂不思蜀。
本朝風氣開放,時人喜好歌舞,酒過三巡,眾人面紅耳熱,便開始技癢難耐,紛紛起身一展舞姿歌喉,醉眼朦朧間,逮著個人便稱兄道弟、把臂言歡,也不管昨日在朝會上吵得差點廝打起來。
所有人都興高采烈,暢樂之至。
只有太子本人老大不高興。
他握著酒觴,冷眼看著高官們群魔亂舞,一張臉快耷拉到食案上了。
他睨了一眼大媒盧思茂,德高望重的盧公正興致勃勃地跳胡旋舞。
虧他大腹便便,身姿卻這般矯健靈巧,轉得像隻中間大兩頭尖的陀螺,一雙袖子舞得如同兩道紫電,贏來堂中陣陣喝彩。
尉遲越心道酒這東西真不是東西,堂中這些都是大燕的股肱棟樑,三杯黃湯下肚便渾然忘我,連體統都不要了。
釀酒又糟踐糧食,今歲山東大旱連著蝗災,秋季定然欠收,減免賦稅是必須的,保不齊還要開倉放糧賑災,明年國庫肯定吃緊。
就該把這有百害而無一用的東西禁了,尉遲越涼涼地看了一眼觴中殘酒,用指尖敲敲杯壁,心道明日便叫御史中丞上書。
正想著,就見御史中丞周宣舉杯長笑:「快哉!快哉!當浮一大白!」
說罷仰起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抬袖揩揩嘴:「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傾耳聽……嗝……」
尉遲越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大媒盧思茂跳了兩支曲子,略感力不從心,只得停下喘口氣。
他正了正頭頂上歪斜的蟬冠,目光往席中一掃,不知怎麼發現了尉遲越這條漏網之魚。
他甩甩袖子,二話不說又舞了起來,如一陣紫色的旋風,片刻便舞到了太子的席前,邊舞邊下拜:「今日殿下大喜之日,何故枯坐席中,不妨與臣等同樂。」
說著也不見外,笑眯眯地來拉扯尉遲越:「來來來,殿下,娶婦是人生第一等樂事,莫要這麼苦大仇深的……咱們今日定要通宵達旦,載歌載舞,不醉不歸!」
尉遲越嘴上推辭:「某不擅歌舞,還請盧公見諒。」
心裡冷笑,娶婦連新婦的面都見不到,陪你們這些老頭子飲酒,這是哪門子的樂事。
盧思茂歪纏了一會兒,尉遲越只是不肯就範,他只得作罷,灌了他兩杯酒,和御史中丞抱在一起載歌載舞去了。
尉遲越拿起清水漱了漱口,皺皺眉頭,這東西到底有什麼好喝的,入喉辛辣,還令人喪失神智,令人做出種種蠢行來,著實誤事。他向來量淺,平日幾乎是滴酒不沾,宴飲上便總是吃苦頭。
上輩子大婚,他叫群臣幾杯便灌得不省人事,被橫著抬到東側殿,直到三更胸悶氣短醒轉過來,只來得及叫黃門去後面傳句話,便吐得天昏地暗,第二日頭疼欲裂,在床上躺了一日。
那時候他對沈氏有些抱歉,雖然不滿意張皇后替他選的太子妃,但他也不至於故意在大婚當日下她臉面。
然而他身為儲君,斷然沒有向妻室賠禮道歉的道理,事後賞了她兩箱錦緞就算囫圇過去了。
後來見她沒什麼異狀,便將此事拋在了腦後。
如今想來,她那時候初來乍到,第一夜便獨守空房,想必滋味不好受。
好在這一世他早有防備,一早便叫黃門在自己的酒壺中兌了大半的清水,定然不會重蹈覆轍。
他又等了一會兒,見堂中已有不少官員醉倒,便佯裝不支,扶著額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向著群臣作揖,稱醉道失陪。
臣僚們大多已經醉得五迷三道,哪裡還顧得上他,搖頭晃腦地嘟囔幾句,便叫他成功溜了出來。
尉遲越由兩個黃門攙扶著出了弘教殿,沿著回廊繞到殿後,從後門出了院子。
一走到僻靜無人處,尉遲越的醉態便當然無存,正要舉步趕往寢殿,忽地聞到自己衣服上酒氣熏人,改了主意道:「先去浴堂殿,伺候我沐浴更衣洗漱。」
想了想又道:「再煮一爐椒桂湯。」他的酒裡雖然摻了水,但兌稀的酒也是酒,口中難免有酒氣,他自己尚且覺得熏人,更別說沈氏了。
這是他們大婚第一夜,須得慎重些。
尉遲越一邊盤算著,一邊去了長壽院西側的浴堂殿,將自己裡裡外外捯飭得如蘭似麝噴香噴香,換上薰了龍涎香的新衣,這才躊躇滿志地出了浴堂殿。
剛走出兩步,他又折返回去,從香盒中取了一片雞舌香含在口中,確保自己吐氣如蘭。
這下是萬無一失了。
尉遲越瞥了一眼更漏,已經將近子時了,他忍不住加快了腳步,從酒筵上脫身便已有些晚,沐浴更衣耽擱了一會兒,想必沈氏這時候,已經等得有些心焦了。
這麼一想,他不由加快了腳步。
今日東宮燈火璀璨,映照得星月無光,也用不著提燈照路,尉遲越疾步在回廊中穿行,腰間佩劍、金絲香囊與玉腰帶相撞,時不時發出丁零噹啷的歡快響聲。
不一會兒他便覺額頭沁出薄汗,已是仲秋,但氣候依舊有些熱,晚風帶著燥意。
風一吹,方才飲下去的酒發散出來,直往尉遲越頭頂蒸騰,鬧得他又些熏然。
他不禁想起方才行合巹之禮,沈氏大約是不擅飲酒,一口下去辣著了,眼裡沁出薄薄一層水光,哪怕一張臉塗得五顏六色,也頗為動人。
若是洗去鉛華,略飲一點薄酒,雙頰暈紅,星眼迷離,還不知有多好看呢。
這麼一想,酒這東西也並非全無是處。
尉遲越不由又想到那日桃林中她一身素淡衣裳、脂粉未施的樣子。
她此刻想必已經沐浴洗濯一新,換上了寢衣,正坐在帳幄中等他一起行……敦倫之禮。
尉遲越想到此處,腹中便像點了一把火,方才的酒意借著火勢竄遍他全身。
他只覺頭重腳輕,腳底下軟綿綿的,彷彿踩在雲上,笑意不由自主地從嘴角蕩漾開去。
尉遲越心頭一凜,掖了掖衣襟,正了正金冠,此乃人倫大事,不可存有狎戲之心。
常言道酒為色之媒,果然不是好東西。
他一會兒心旌搖盪,一會兒克己復禮,終於揣著一腔矛盾來到了長壽院。
寢殿中燭火吹熄了大半,加上帷幔重重,比別處顯得深幽些,尉遲越有些納悶,不過還是理了理衣袍,舉步往裡走去。
外殿內侍見太子來了,連忙齊刷刷地跪下行禮。
內殿的宮人聽見動靜,都慌了神。
大婚之夜太子妃自己先睡了,太子若是發怒,他們這些下人多半也要遭殃。
可是此時去叫醒太子妃……
他們想起眉嫵的遭遇,又默默退縮了。
殿下發作一頓,大不了就是罰他們去掃茅廁,而打攪了太子妃清夢,可是會被逐出宮去的。
兩害相權,還是太子妃更可怕一些。
素娥和湘娥也很著急,他們與沈宜秋親近,不怕被她發落,但是他們家小娘子剛剛立了威,他們自己人怎麼能去拆臺?
他們到底也才十幾歲,雖算機敏,可歷練有限,遇上這種事也慌了手腳。
一個遲疑,太子已經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屏風前。
這時候再要去叫醒小娘子也來不及了,素娥和湘娥心如擂鼓,面色煞白,只好拜倒行禮:「奴婢拜見太子殿下。」
素娥機靈,有意將那聲「太子殿下」叫得特別響亮,然而沈宜秋睡功了得,只要睡熟了,便是有人將屋拆了她也未必會醒。
素娥悄悄往紗帳中一看,裡面的被子卷半點沒動彈,後背頓時一涼,心道完了。
這時,尉遲越也已到了帳前,縱然隔著一層朱色的紗帳,他也看能看出來,沈氏並未如他所料端坐帳中,等待與他行那……敦倫之禮。
看到帳中的景象,他怔然立在當地,疑心自己是醉了。
尉遲越覷了覷眼睛,再睜大,帳中的被子卷還在原地,穩如磐石,巋然不動。
他醉意上頭,腦筋轉得有些慢,只覺迷茫。
大婚之夜,沈氏一個人睡著了?就這麼睡著了?
竟然睡著了?!
尉遲越好容易回過味來,心中五味雜陳,憤慨有之,惱怒有之,但更多的是委屈——看看,這就是你千方百計娶來的新婦!
暑氣未消的八月初,他卻彷彿置身草木黃落的深秋。
若是換了從前,尉遲越一定毫不猶豫地拂袖離去,可一想到沈氏上輩子為了他自戕,他又躊躇起來。
不能走,若是此時離去,宮人們都看在眼裡,她這個主母便不好做了。
尉遲越打定了主意,對素娥、湘娥還有一眾宮人、內侍道:「你們退至殿外吧。」
眾人方才都嚇得噤若寒蟬,此時見太子殿下語氣平靜,不似發怒,心放回了肚子裡。
尉遲越待人走了,便想去叫醒沈宜秋,撩開帳子,卻見少女緊緊裹在衾被中,只一張瑩潤的小臉和幾綹頭髮露在外面。
暈黃的燭光中,她看上去少了幾分美豔和鋒銳,多了幾分娟秀,眼皮上的褶痕此時看來是淺淺的兩道,淡淡地掃進微微上翹的眼梢裡。大約是被子裹得太緊,她微微出了點汗,濡濕的髮絲貼在光潔的額頭上。
還有小扇子似密密長長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冷青色的影子。
尉遲越欣賞了一會兒,心道沈氏睡著的模樣倒是別有一種好看,不禁又好奇,自己睡著時不知是什麼樣,想必也是極好看的。
上輩子沈氏癡戀自己,醒時沒見她怎麼盯著自己看,說不定就是在他睡了以後,用眼神仔細描摹心上人的眉眼。
著實叫人心酸。
想到這裡,尉遲越的心軟了下來。
也許沈氏以為宴席要到半夜方散,便想著先小憩一會兒,卻一不小心睡實了,說到底也是為了養足精神與他……
尉遲越喉結動了動,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隨即又縮了回來。
罷了罷了,她都睡熟了,倒顯得他多急色似的。
尉遲越從早到晚忙了一天,又飲了不少酒,也已十分睏倦,疲敝之軍焉能久戰?還是養精蓄銳,重整旗鼓,以待來日。
打定了主意,他便開始自己動手寬衣解帶,按說沈氏是他妻子,伺候他更衣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他看了一眼睡得無比香甜的沈氏,不太忍心叫醒她。
他活了這麼多年從未自己換過一次衣裳,光是解帶扣、拆髮髻,便花了不少時間,草草將寢衣換上,外頭夜梟已經開始叫了。
尉遲越撩開帳子上了床,在沈氏身邊躺下,又遇上另一樁難事——床上只有一條衾被,此時被沈氏牢牢裹在身上。
尉遲越坐起身,正想喚人取一床被子來,轉念一想,新婚之夜便分被而眠,一來不是吉兆,二來太子妃面上不好看。
想到此處,他又躺了回去,試著拽了拽沈宜秋身上的被子,誰知還沒使力,方才還睡得一臉恬靜的沈氏忽然打了個滾,臉朝裡,背躬起,把被角緊緊抱在懷裡。
尉遲越無法,心道難不成他一個偉丈夫還與小女子爭一條衾被?讓讓她罷了。
他想著,拿起外衫蓋在身上,好在這幾日氣候暖,也不覺著冷。
尉遲越方才覺著乏,可躺到床上卻又沒了睡意。
他自己睡不著百無聊賴,便按捺不住要去攪擾沈氏的好夢。
恰好這時沈宜秋睡夢中翻了個身,又把臉朝向他。
尉遲越見她一綹長髮落在被外,忍不住伸手拈了拈,只覺又細又滑,心道睡相這麼差,若不是頭髮滑,明日起床不知要打多少個結。
他又湊近了些,沈氏勻淨的鼻息噴在他臉上,溫溫熱熱,微帶甜香,他的心尖好似被羽毛拂了一下,忽然靈機一動,伸手輕輕捏住了她的鼻子。
沈氏鼻子不能呼吸,睡夢中不自覺地張開嘴,發出一聲小呼嚕。
尉遲越甚是得趣,又捏了兩下,正要捏第三下,剛伸出手,只見沈氏睫毛一顫,忽然睜開了眼睛。
尉遲越忙放下手,咳嗽了一聲,皺起眉,彷彿是自己的鼻子反叫她捏了。
君子慎獨,悄悄做這種無聊的勾當實在有失顏面,偏偏還叫人抓了現行,此時一定要理直氣壯,切不可心虛。
他正想著該和沈氏說什麼,便見她又闔上眼睛,轉了個身,將後背對著他。
尉遲越鬆了一口氣,多半是睡迷糊了,幸好幸好,不然叫她發現自己行徑,還真有些不好意思。
沈宜秋本來迷糊著,這時也清醒了。
她睡夢中只覺呼吸不暢,一睜開眼卻看到了尉遲越,這一嚇非同小可,虧得她上輩子見過大風大浪,才沒叫出聲來。
他為何會來?何時來的?為何不叫醒她?為何不憤然離去?
看清楚尉遲越的剎那,沈宜秋下意識地想起身告罪,不過轉念一想,這不是歪打正著麼?最好一勞永逸將他得罪狠了,叫他再也不想與她同床共枕。
於是她當機立斷閉上眼,轉過身背對他。
她料想著尉遲越會發怒,再不濟也該拂袖而去,誰知等了半晌,身後的呼吸聲漸漸沉重,那廝竟然睡著了。
沈宜秋翻身仰天躺著,轉過臉瞥了他一眼,只見他眉目舒展,確乎是睡著了。
她往床裡側挪了挪,儘量遠離尉遲越。
他們前世做了十二年夫妻,同床共枕並不是頭一遭,但上輩子最後幾年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睡,如今要和旁人分享一張床,心裡難免有些彆扭。
方才那一眼令她受了不小的驚嚇,睡意也一去不復返。
既然睡不著,正好將眼前的狀況理一理。
尉遲越今日肯定惱了,沈宜秋萬分肯定,他之所以不曾當即拂袖而去,多半是為了他自己的體面——太子和太子妃新婚便失和的消息傳出去,於他的名譽也有損害。
他定是忍辱負重,只等天明。
沈宜秋眼角餘光瞥見他身上蓋著件衣裳,心裡的六分準頭變成了八分。他寧願蓋件衣裳也不肯與她同衾,顯然是憤怒已極,方才他皺著眉頭瞪著自己,眼中暗含威嚇之意,大約是要秋後算帳的意思。
沈宜秋想通了關節,頓時心中大定。
第一夜就旗開得勝,實在比她料想的更順利。
尉遲越厭棄了她,必定不會與她同房,她便不用遭那份罪了。
這種事於她而言痛楚遠多過愉悅,每回少則半個時辰,多則一個時辰,令人苦不堪言。
上輩子她為了得個孩子,咬牙忍著,忍了兩年仍舊沒動靜,讓尚醫局的老醫正細細診了脈,這才發覺她體質不易成孕,又用藥調養了兩年方才懷上第一胎——先前兩年的罪便白受了。
如今尉遲越不願與她同房,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按照本朝禮制,大昏之後三日內,太子妃宿於太子的寢殿,三日後便可以搬回自己的寢殿中。
上輩子她的寢殿是承恩殿,與長壽院隔著兩個院落,等閒不會碰面,到時候她過自己的小日子,不得已時露個臉,不是自得其樂?
沈宜秋如此思忖著,方才緊繃的心弦便鬆了下來,睏意再次襲來,她翻了個身,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明日還要去蓬萊宮拜見舅姑,須得養足精神。
翌日清晨,沈宜秋醒轉過來,想起昨晚的事,轉過頭看向身側,尉遲越果然已經不在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8 00:08:09
第二十四章 婆母
沈宜秋剛鬆了一口氣,便聽帳外傳來宮人的聲音:「奴婢請太子殿下安。」
她的一顆心又提了起來,他不是因昨晚的事憤怒至極麼?怎麼去而復返了?
正想著,紗帳便被一隻修長的手挑開。
一身紫色公服、頭戴進賢冠的尉遲越探身進來,嘴角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太子妃昨夜睡得可好?」
看見他這身裝束,沈宜秋頓時明白過來。
對了,今日要拜見舅姑,他們得一同入宮,昨晚的事自然暫且壓下不提——一來時間不充裕,二來若是撕破了臉,一會兒恐怕會叫帝后看出端倪。
他這樣皮笑肉不笑地問她「睡得可好」,可不就是暗示?
沈宜秋心中釋然,行個禮,迎著他的目光,坦坦蕩蕩,粲然一笑:「勞殿下垂問,妾睡得十分酣暢。」
尉遲越腹誹,一直睡到這個時辰,眼看著就要錯過入宮的吉時了,能不酣暢麼?他已經練了半個時辰劍,又去後面沐浴更衣,她這會兒才醒。
他記得上輩子沈氏一向比他起得早,每次朔望朝前一日他總是宿在沈宜秋宮中,常常是天未明,他一睜眼,便見她跪坐床前,將他的公服、腰帶、鞋襪、梁冠備得妥妥貼貼,只等他醒來,便能立即伺候他更衣。
他還從未見她睡過懶覺。
雖然心中微訝,不過見她笑得那樣喜悅,尉遲越還是頗感欣慰,她嫁給自己果然還是歡喜的。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後來已經查究得清清楚楚,沈氏與寧十一那日在聖壽寺並非私會,不過是兩家相看而已。
她與寧十一不過見了一面,又怎會一往情深?
如此一想,昨夜的那點不快頓時一筆勾銷,又見她剛睡醒,長髮淩亂地披拂在肩頭,眼神有些直直的,左臉頰上還印著半枚寶相花狀的紅痕,顯是衾被上的刺繡壓出來的,與他記憶中那一絲不苟的端莊模樣大相徑庭,但又分外愛人,心裡便像是生了層細細的絨毛,忍不住也報之以微笑。
沈宜秋心中一哂,以為他這樣冷笑不語,就能叫她自亂陣腳麼?
若她是個不諳世事的十五歲小娘子,說不定還真叫他嚇得心裡發毛,只可惜他註定要失望。
兩人針尖對麥芒地笑了一會兒,尉遲越敗下陣來,避過臉去,清了清嗓子道:「如此甚好,起來用膳吧,一會兒還要去西內拜見阿耶和母后。」
沈宜秋心道太子還是有幾分城府的,心中火焰多半已經三丈高了,面上倒是不顯。
沉吟片刻,便即叫婢女和宮人進來伺候她更衣洗漱。
盥洗停當,沈宜秋出了寢殿,到得堂中,與尉遲越相對坐定,便有典膳所的宮人上來擺膳。
以尉遲越平素的做派而言,今日的朝食算得豐盛,大約是大婚翌日的緣故。
沈宜秋前世記著祖母的諄諄教誨,初來乍到不敢逾禮越分,太子不動箸,她便也不動,太子用了什麼,她也跟著用什麼。
便是再喜歡的東西,也不能多吃一口,否則便是墜了沈家的家聲。
這輩子沈宜秋對沈家的家聲毫不在乎,更不怕惹得尉遲越不快——她還巴不得惹他不快。
她便不再約束自己,只挑自己喜歡的吃個夠,偶爾抬起頭瞥見對面的男人,就見他眉頭微蹙,若有所思,便知他定是在腹誹自己吃得多。
沈宜秋一哂,昨日一整天幾乎粒米未進,只在同牢禮上吃了些滋味怪異,難以下嚥的飯食,一會兒入宮又是許多繁文縟節,還不知何時才能吃下一頓,自得未雨綢繆多吃點。
管他怎麼想,橫豎不能委屈了自己。
尉遲越暗中留意她吃的東西,默默記下。見她櫻桃畢羅吃了兩個,知道是極喜歡的。
他皺了皺眉,雖說宮中的畢羅做得比市坊食肆的小巧,可兩個吃下去,不會膩得慌麼?一會兒坐車顛簸別難受才好。
沈宜秋見他臉色不豫,不知她吃兩個櫻桃畢羅又觸動了他哪根心弦,不過見他不高興,她便高興,忍著膩又吃了一個。
尉遲越卻盤算著,上回華清宮的櫻桃還存了幾筐在淩室中,凍過的鮮食風味不佳,用來做菓子餡兒倒是正好,明日叫人與典膳所囑咐一聲。
沈氏一個十五歲的小娘子,吃了這許多東西,想來想去,也只能是因為他的緣故了——上一世他鮮少陪她用膳,哪怕宿在她宮中,也是用完夕食才過去。
沈氏吃東西也很有意思,看著慢條斯理十分文雅,卻很是不慢,嘴不見怎麼動,就看到腮幫子鼓囊囊的。
看她吃得香甜,尉遲越自己也不由食指大動。
他向來不重口腹之欲,這一頓朝食卻吃得津津有味,心中打定了主意,待沈氏搬去承恩殿,他便日日前去陪她用膳。
她待自己情深意重,原來些須小事便能叫她歡喜至此,他上輩子卻連這等簡單微小的歡喜都未給與她,想來著實有些愧疚。
沈宜秋察覺他一直盯著自己用膳,便是不以為意,多少也有些不自在,吃到七成飽便沒了興致,心道再忍一忍吧。
左不過忍夠三日,往後除了四時八節和每個月朔望,都不必與他同席,到時候自能暢意。
兩人打定了主意,各自放下玉箸,捧起茶杯。
用罷早膳,沈宜秋回到房中,宮人替她換上入宮謁見穿的鈿釵襢衣,戴上金花九樹釵,出門登上厭翟車,跟上太子的金輅車,一起往蓬萊宮去了。
到得蓬萊宮紫宸殿,帝后已在殿中等候,巍峨宮殿前儀衛赫赫,入得殿中,只見帝后端坐於御帳中,宗室、命婦、內官和分列左右。
一般人見了這陣仗,難免要生出幾分畏怯。
上輩子沈宜秋一夜未成眠,一邊擔心自己是否惹了太子不快,一邊又生怕行差踏錯叫人看低了去,緊張得手足無措。
禮畢回到東宮時,中衣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了,如今回憶起來,仍覺十分狼狽。
一回生,二回熟,她為后數年,自己也在高處坐慣了,自然殊無怯意。
她跟著禮官指示,按部就班地上前拜見,然後將準備好的彩緞絹帛獻給帝后,帝后按制各有賞賜不提。
沈宜秋興致廖廖,皇帝卻對這個讓太子不惜忤逆於他的女子有幾分好奇,不由多看了幾眼,見她容貌昳麗,更勝賢妃綺年時,與這太子妃一比,他的六宮粉黛倒成了庸脂俗粉,難怪太子不惜頂撞於他也要將這女子娶回來。
皇帝不禁思忖,自己後宮這兩年未進新人,也該叫人去各地採選搜羅一番了。
張皇后看著太子妃容光熠熠的年輕臉龐,回首自己當初,心中感慨萬千,對兩人道:「夫妻本為敵體,爾等當以誠相待,相互扶持。」
說罷看了兒子一眼,自己費盡心思娶來的,總不至叫人受了委屈吧?
禮成後,皇帝移駕,預備啟程回華清宮。
張皇后則帶著太子和太子妃兩人回到自己的寢殿,拉著沈宜秋的手,對身旁女官笑道:「上回也是在這裡,還道我們沒有姑媳之緣,你看,終於還是叫我搶過來了。」
尉遲越皺了皺眉,他知道皇后這是怕沈氏心存芥蒂,自己將責任攬了下來,他知道嫡母是好心,自然只能承她的情,但心中卻覺大可不必。
女官明白皇后用意,附和道:「娘娘上回一見太子妃便念念不忘,這下總算如願以償了。」
沈宜秋聞言,卻正坐實了自己心中猜測,這樁婚事果然是張皇后的意思。
她心中澀然,可見婆母眉花眼笑、興致勃勃的樣子,她也只有無奈歎息。
皇后雖待她好,到底身在高位多年,行事專斷也是應有之義,她大約真心以為讓她嫁給太子是疼愛她。
不經意往尉遲越臉上一瞥,便見男人眉頭微蹙。
是了,皇后亂點鴛鴦譜,糟心的不止她一人,如此想來,尉遲越也有幾分可憐,心上人自小與別人訂了親事,自己只能娶個不喜歡的將就。
張皇后好心辦了壞事,然而木已成舟,她也只得笑道:「可見媳婦與阿姑有緣。」說罷奉上自己親手做的繡活,是一套十二件的香囊。
繡文不是常見的龍鳳、花鳥,卻是山海經中的山精水怪。
她深諳張皇后的喜好,東西自然送到了她心坎裡。
張皇后一見之下,果然愛不釋手,翻來覆去看個不住,一高興,又塞了她一堆錦緞和器玩。
尉遲越伸長脖子一看,那些香囊顯見是用了心的,沈氏送了張皇后十二個,卻沒有他的份,不禁面露不豫之色。
沈宜秋看在眼裡,心想尉遲越凡事一板一眼,多半是嫌自己贈與皇后的女紅不合式樣,失了體統。
看一個人不順眼,連物件也是錯的。厭屋及烏本是人之常情。
說了一會兒話,張皇后對兩人道:「時候不早了,你們還要去賢妃那兒,我便不留你們了,七娘便把這宮中當作自己家,無事便來坐坐。」
沈宜秋謝恩不提。
除出了張皇后寢殿,兩人各自乘了步輦前往郭賢妃所在的仙居殿。
一想到生母,尉遲越便有些頭疼,郭賢妃向來口無遮攔,說話又有些沒著沒落的。
上輩子她便不喜歡沈宜秋,這一世知他費了一番功夫將她爭來,前日便頗有微詞,一會兒見了面怕是要給她冷臉。
沈宜秋卻是胸有成竹,昨晚她將郭賢妃放在兒子身邊的宮女逐出宮去,不啻於打婆母的臉,她估摸著消息這會兒也該傳到仙居殿了。
上輩子她侍奉郭賢妃十分勤謹,可還是處處叫她挑出刺來,後來方知她就是看不慣張皇后選的人,自是橫挑鼻子豎挑眼。
那時候沈宜秋不明白,在賢妃宮裡受了委屈,回去也不敢與太子傾吐,生怕叫人說她挑唆母子情分,只能默默憋在心裡,日積月累。
如今她卻沒有這些顧忌了,尉遲越護短,見新婚的妻室對母親不敬,自然越發嫌惡。
正盤算著,輦車已在仙居殿前停下。
兩人到得殿中,只見賢妃繃著一張臉,彷彿上了一層漿。
尉遲越見生母這模樣,心裡便是咯噔一下,心道幸好他陪沈氏同來,不得已時還能從中斡旋一二。
沈宜秋若無其事地上前拜見,又奉上女紅——這自然是吩咐婢子們做的,普普通通的壽字香囊,橫豎都要被嫌棄,何苦費那功夫。
果然,郭賢妃接過來便交給宮人,不置一詞,只從鼻子裡發出一聲輕哼,便算收下了。
她叫宮人奉茶,吩咐完便又一言不發,只是沉著臉坐著。
按說這時候該是做媳婦的陪著笑臉奉承一二,然而沈宜秋全無這個自覺,對賢妃的冷臉視而不見。
尉遲越只得道:「母妃近來可康泰?」
不問還好,這一問,郭賢妃當機立斷地泛起了頭風,一手扶額,一手捧心:「阿娘這身子骨如何,你還不知道?」
尉遲越耐著性子道:「請母妃保重。」
郭賢妃睨了一眼無動於衷的媳婦,對兒子道:「如今你娶了新婦,阿娘心事已了,在這塵世已了無牽掛,只盼你們夫妻和睦,阿娘便是即刻歸天,也無憾了。」
太子新婚,賢妃便語出不祥,一旁宮人都聽不過去,勸解道:「娘娘莫要如此說,殿下娶妃,如今又多了一人孝順娘娘,娘娘必定仙福永享。」
郭賢妃冷笑了一聲:「孝順我是不敢當的,我只是太子殿下庶母,也不是人家正經阿姑,哪裡當得人家侍奉孝敬。」
尉遲越有些納悶,前世生母雖不喜沈氏,但也只是態度冷淡,不至於初見就這樣夾槍帶棒的,倒像是兩人有什麼齟齬似的。
正想著如何周旋,便聽郭賢妃道:「三郎,阿娘與你的人,若是不合你心意,與我退回來便是,何必做得那樣絕。」
尉遲越昨晚心思全在新婦身上,哪記得昨日哪些宮人當值,便是沒見到眉嫵,也不以為意。
宮人們叫太子妃那一手震懾得俯首帖耳,太子不問,他們也不敢上前搬弄是非,因此直到此刻,尉遲越還不知道沈宜秋發落宮人的事。
他正兀自莫名其妙,便聽沈氏道:「娘娘說的可是殿下身邊的宮人眉嫵?」
郭賢妃一聽「娘娘」兩字,便氣不打一處來,她是太子生母,太子妃自當稱她一聲「阿姑」,可方才也是自己說了不要當人婆母,這時候揪著個稱呼不放倒像是打自己的臉。
她冷哼一聲道:「原來這事太子妃也知道,本來太子殿下要發落誰,我也不好置喙,不過新婦才進門便往外逐人,知道的道是下人有過,不知道的難免誤會太子妃沒有容人之量。」
尉遲越這下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沈氏昨夜發落了一個宮人。
在前伺候的宮人有二十來個,他平時又對這些不太上心,一時倒想不起是哪個。
他使勁想了一會兒,終於把名字和臉對上了號,那宮人似乎生得略平頭正臉些。
莫非沈氏是叫她惹得不高興,所以才先睡了?
這倒也情有可原。
不過畢竟是賢妃的人,就這麼發落了難免要落人口實。
尉遲越抿了一口茶,正想替她攬下,卻聽沈氏道:「啟稟娘娘,此事與太子殿下無涉,那人是媳婦替娘娘發落的,此人出言不遜,不敬主母,留在宮中恐怕於娘娘名譽有損,倒叫旁人說娘娘宮裡出來的人沒規矩。」
尉遲越差點叫茶湯噎住,他記憶中的沈氏一向謙恭謹慎,甚至有些過於拘謹,沒想到竟也有幾分烈性,大約是那宮人將她氣狠了。
是了,生母似乎提過幾次,待他娶了正妃,便要他提拔幾個人做媵妾。
想來是那個眉嫵仗著賢妃做靠山,懷有非分之想,在太子妃面前顯露了出來,也難怪沈氏沉不住氣了。
賢妃料想自己發難,媳婦即便不是誠惶誠恐,也該賠罪告饒,誰知她卻反過來給自己甩臉子!
一股邪火在她身體裡亂竄,燒得她心肝脾肺腎一起疼,她一時之間都不知該捧哪兒,揪著自己衣襟,看看油鹽不進的媳婦,又看看兒子:「三郎,你娶了新婦就是如此孝順阿娘的麼?」
尉遲越能怎麼辦?只好替太子妃擔待著:「兒子不敢。是東宮規矩鬆弛,那宮人在東宮多年,耳濡目染,故而作出越禮犯分之事,太子妃依例懲處,整飭紀綱,原也出自兒子的授意。」
沈宜秋一怔,尉遲越竟然在替自己說話?是吃錯了東西麼?
她心中隱隱生起些不安,轉念一想,是了,尉遲越前世也不喜歡生母插手東宮的事,她身為太子妃,發落東宮裡的人,本就是名正言順。便是不滿意自己,他也要維護東宮的體統。
郭賢妃正待要發作,尉遲越便道:「母妃身體不適,兒子和阿沈便先告退了。」說罷帶著沈宜秋行禮辭出。
出了仙居殿,尉遲越便沉下臉來,他知道生母不喜歡沈氏,可沒想到她連面上敷衍一二都不肯。
這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不過發落自己宮中一個下人,生母便在見禮時當著一眾宮人給她沒臉,著實蠻不講理。
他看了看沈宜秋,心道雖然沈氏性子沉穩,但如今還是個十五歲的小娘子,自是有些氣性的——若是沒有氣性,上輩子也不會做出自戕這等事了。回去少不得多陪陪她。
沈宜秋眼角餘光瞥見尉遲越一臉鬱悶,不由幸災樂禍,妻室和婆母不和,夾在中間的男子最是裡外不是人。
待他們回去之後,郭賢妃的便宜病想必又要大肆發作一番,到時候保不齊能用眼淚把尉遲越淹死。
有了今日這一遭,他必定看見自己就心煩,說不定今晚就去前院睡,來個眼不見為淨。
兩人各懷心思,坐上了回東宮的車。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8 00:08:28
第二十五章 異夢
兩人乘車到得東宮門口,尉遲越命輿人停下,自己下了車,走到太子妃的厭翟車前,撩開車帷道:「你先回宮,孤還有些政務要處理,需前往太極宮一趟。」
沈宜秋一怔,尉遲越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他想去哪兒便去哪兒,為何要向她交代行蹤?
且他臉色雖鬱鬱,卻並無惱怒之意。沈宜秋有些拿不準了,她按捺住心中的驚疑,平靜淡然地行個禮:「妾恭送殿下。」
禮數周到,可他們既成夫妻,如此未免生分疏離,尉遲越臉上鬱色更重。
沈宜秋心裡一鬆,果然還是惱的。不過他素來以國事為重,有政務要處理,自然會將私怨放一放。
這麼一想,她便將那點不安拋諸腦後了。
與太子妃道別後,尉遲越徑直前往太極宮殿的安仁殿——此處是他日常處理政事的地方,離三省六部官廨、翰林院及政事堂都不遠,召見朝臣議政也方便。
前幾日他忙於大婚的齋醮、典儀,分身乏術,朝政難以兼顧,積壓了許多奏報要過目,還要召宰相們議一議山東旱、蝗災情。
到得殿中,積壓的奏表已分門別類放好。尉遲越先吩咐內侍去召朝臣來議政,自己先將山東來的奏報快速瀏覽了一遍。
重活一世,並非所有事都與上輩子相同,譬如今夏的大旱和蝗災,便是上輩子未曾有的。
不過大燕幅員遼闊,水旱災害時有發生,也不足為怪。
只是他如今以儲君之身監國,大事還需他阿耶首肯,他當了六年皇帝,再回頭做太子,難免有處處掣肘之感。
他皺了皺眉,隨手撈起一分奏疏,卻是將作監呈上來的萬年宮輿圖,心裡越發煩躁了。
皇帝嫌終南山的翠微宮又小又舊,要重修前朝的仁壽宮,改稱萬年宮,當作避暑行宮。
今上不管事,但知道伸手要錢,上下嘴皮子一碰,戶部和太府寺的錢便流水似地嘩嘩往外淌。
正煩心著,朝臣們陸陸續續到了,一番見禮後,眾人坐定。
尉遲越往群臣中掃了一眼,沒見盧思茂,詫異道:「盧公何在?」
戶部侍郎郭平微露難色:「回稟殿下,盧公昨夜不慎閃了腰……」
尉遲越心道老胳膊老腿的跳胡旋舞,這下可好了。
又掃一眼,發現御史中丞周宣也不知去向,這回不用他問,郭平主動道:「周御史昨夜多飲了幾杯……」
尉遲越一聽便知道了,這是「會須一飲三百杯」的後遺症。
再一看群臣或多或少都有些臉皮浮腫、神思恍惚,臉色不由一沉。
群臣紛紛暗暗叫屈,誰都以為太子憋到十八才娶媳婦,如今新婚燕爾、夫婦綢繆,少說也得三日不能理政,故此昨夜筵席上都盡情歡歌暢飲。
誰知道小年輕龍精虎猛,第二日便召他們議政,真是猝不及防。
臣僚們紛紛道:「太子殿下心懷萬民,大婚翌日便忙於朝政,僕等欽佩之至。」欽佩是欽佩,也不知皇嗣有沒有著落了。
尉遲越疲憊不堪,捏了捏眉心,開門見山道:「山東諸州大旱,今歲必定欠收,須得未雨綢繆,不知諸公有何高見?」
長安城人口繁庶,京郊土地大多成了權貴的莊園,糧食供應需要仰仗山東諸州,如今山東大旱,長安就有斷糧的危險。
群臣開始七嘴八舌,有說按往年的成例,將朝廷並百官遷去洛陽,度過糧荒再遷回來,有說疏浚漕路,從江南運糧。
尉遲越聽他們爭了半晌,也沒有什麼萬全之策,他只得道:「遷往洛陽勞民傷財,疏浚漕路非一日之功,不能解燃眉之急。依孤之見,河東諸州連歲豐稔,穀賤傷農,不如出含嘉倉中糧食,運至京都,再於河東諸州行和糴之法。」
所謂和糴,便是要朝廷出錢帛,從農戶手中買餘糧。
戶部侍郎一聽便開始哭窮,有人提議增收稅賦,尉遲越一口否決:「稅賦繁重,民戶已無擔石之儲,只可減,不可增。山東諸州至少給複一年。」
戶部侍郎繼續哭窮,又要買糧,山東又要免稅一年,還要給皇帝造離宮,他又不是耍百戲的,能憑空變出錢來麼?
尉遲越也知道戶部的難處,沉吟片刻道:「玉華離宮之事,孤去與聖人商量,再從東宮內庫中出帛五十萬端,以解燃眉之急。」
太子從自己囊中掏錢,眾臣自然稱頌不止。
尉遲越哪裡有心思聽他們歌功頌德,才娶了媳婦,家裡就快揭不開鍋了,過幾日把賬冊拿給她,都不知道要如何交代。
不過他還是一臉端肅,冠冕堂皇道:「孤受萬民給養,這是分所應當。」
眾臣都道太子殿下賢德。
尉遲越不經意瞥了一眼簾外,只見有宮人在廊下點燈,他這才發現天色已向晚,再一看更漏,已近戌時,心道糟糕,一忙起來便忘了時辰,也沒遣個黃門去東宮說一聲。
沈氏多半還在等他回去用夕食,她那麼能吃,想必這會兒已經很餓了。
尉遲越匆匆與群臣道了聲失陪,也不耐煩乘輿,叫內侍牽了匹馬來,便翻身上馬,急急忙忙往回趕。
還好太極宮離東宮近,他的馬又快,片刻便到了長壽院。
尉遲越大步流星地走進院中,便見幾個典膳所的宮人捧著食案、提著食盒、端著殘羹冷炙,從屋裡魚貫而出。
他不由怔立當地,原來太子妃並未等他用夕食,甚至都沒有遣人來問一聲。
微涼的晚風灌滿他的袍袖,吹入他的衣襟,令他心口發涼。
宮人見了他紛紛行禮問安,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這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從蓬萊宮中回來,錯過了午膳,一直到此時粒米未進,已經饑腸轆轆。
他正要折返回去,便見沈宜秋從回廊後側繞出來。
沈宜秋以為尉遲越憋著火,想必不會委曲自己,今日多半宿在前院了。她樂得逍遙自在,從蓬萊宮回來便沐浴更衣,與女史擺了兩局棋,然後叫人去典膳所傳了幾樣愛吃的菜肴,就著甜酒吃了。
一不小心吃得有些撐,此刻正在廊上走動消食,誰知一個拐彎,正好對上尉遲越,倒把她唬了一跳。
這行徑她有些看不懂,不過她還是定了定神,若無其事地上前行禮:「妾拜見殿下。」
尉遲越扶了她一下道;「不用多禮。太子妃用過夕食了麼?」
沈宜秋看了一眼正捧著盤碗往外走的宮人,心道這不是明知故問麼,不過她還是答道:「有勞殿下垂問,妾已用過了。」
想了想又投桃報李地問了一句:「殿下用過了麼?」
尉遲越本想據實回答,可沈氏本就心重,他說不曾用過,倒有些興師問罪的意思,難保她不會多想,便點點頭道:「孤在安仁殿與群臣用過了。」
罷了罷了,少吃兩頓也不會死,就當體驗民生疾苦了。他總將民生多艱掛在嘴上,可日日錦衣玉食,何曾嘗過饑餒的滋味?
這回定要好好將這滋味牢記在心,如此才能感同身受,時時提醒自己不忘民瘼。
太子妃此舉雖不是有意,卻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沈宜秋見他神色如常,並沒有半分慍怒,甚至微有些許自得,心下越發狐疑。
既不是來找她算帳,難不成今夜要留宿?她心裡不禁咯噔一下。
尉遲越彷彿聽見了她的心聲,接口道:「晚來風涼,早些回殿中歇息吧。」得早些安置,睡著了便不會覺著餓了。
沈宜秋臉色一白,看了看天色,這麼早便要就寢,今晚看來是逃不過一場劫難了。
罷了罷了,躲得一時,躲不過一世。一咬牙,一閉眼,忍一忍也就過了。
兩人各自盤算著,一前一後回到殿中。
尉遲越去殿後沐浴更衣,沈宜秋坐在妝鏡前,由宮人和婢女替她解髮髻。她從鏡中看見素娥和湘娥眉眼間盡是喜色,不由苦笑。
素娥和湘娥卻是喜滋滋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早晨收拾衾被,知道昨夜無事發生,心裡暗暗焦急,方才見太子早早歸來,與太子妃相攜入室,心裡都鬆了一口氣。
太子娶妃,同時封了兩位良娣,按照祖制,大婚前三日太子和太子妃同宿,過了這三日,除了每月朔望,其餘日子便由著太子選了。
他們娘子又沒有家裡仰仗,若是一開始沒站穩腳跟,往後這宮裡人越來越多,日子便不好過了。
已經白白浪費一夜,剩下兩夜,能一舉成孕便好了。
沈宜秋由著他們替自己梳順頭髮,接著脫下衣衫,換上輕軟的薄絹寢衣,然後叫宮人們熄了燈燭退至殿外,只留了牆邊幾盞銅雁燈。
帳幄中一片幽暗,只有些微光從織物的紋理中透入。
換完衣裳,尉遲越恰好也從殿後走出來,他剛沐浴完,換了寬大的寢衣,微濕的頭髮披散下來,赤足踩著厚厚的絲綢地衣走過來,低下頭道:「太子妃也安置吧。」聲音比平日軟一些輕一些,許是因著周遭的幽暗,越發顯得曖昧不明。
沈宜秋咬了咬牙,事已至此,也只能想方設法讓自己舒坦些了,越是緊張,一會兒吃的苦頭越大,倒是讓自己鬆弛下來,還容易捱一些。
尉遲越卻是餓得頭暈眼花,方才在熱湯中一泡,更是有些心慌,此時仍舊胸悶氣短,說話也是有氣無力。
兩人先後上了床,並排躺下,蓋好衾被。
沈宜秋把雙手平放在小腹上,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盡力讓自己放鬆下來。
然而上輩子最後三四年兩人便沒有同過房,便是朔望日他來她寢殿,也是在側殿中睡,眼下又同床共枕,要放鬆談何容易。
尉遲越卻是另一般忐忑,沈宜秋與他並排躺在床上,兩人離得很近,他幾乎能透過兩層薄絹感覺到她的體溫。
隨著她的每一次呼吸,莫可名狀的甜香在空氣中彌漫,縈繞在他鼻端,似花非花,似蜜非蜜,卻讓他想起清晨帶露採下的梨子,咬一口細嫩的果肉,清甜汁液在唇舌間迸濺……
尉遲越喉結一動,可恥地咽了一口唾沫,越發餓了。
更可恥的是,他奔波了一整日,餓得腹中抽搐,身上有一處卻還不甚安分,連他也不禁有些佩服自己。
沈宜秋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晌,身旁的男人卻只是仰面躺著,並無進一步的動作,她不禁有些惱火,自己洗乾淨脖子,伸長了給他砍,那刀卻遲遲不落下來,實是莫大的折磨。
此刻尉遲越也在掙扎——他明媒正娶的新婦就在身旁躺著,他本來無需多問,只要將她腰間帶子一抽便可。
可是剛抬起手,他便遲疑了,今日她在仙居殿受了委屈,眼下正滿腔哀怨,他拉她行此事,縱然她只能依禮順從,卻也太不體諒人。
想到此處,尉遲越的手輕輕落在沈宜秋的小臂上,順著她的手腕摸索到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握了握,清了清嗓子道:「阿沈,母妃有時就是……今日委屈你。」
這話若是換了平日,他是決計說不出口的,此時黑燈瞎火,免去了幾分尷尬,倒是脫口而出了。
說完這句話,他便感到沈宜秋的身體一僵。
想來她不曾料到他如此體貼,定然十分動容,也不知會不會背過身去,躲在被子偷偷抹眼淚。
尉遲越心裡溢出些許柔情,拍拍她的手:「睡吧。」那種事不急於一時,不妨忍上幾日,待她安頓下來再說。
沈宜秋彷彿被雷劈了,怔怔地望著黑黢黢的帳頂,百思不得其解。
她和郭賢妃針鋒相對,尉遲越非但沒有怪她,還反過來安慰她?究竟是哪裡出了岔子?
她的一隻手還在男人手裡捏著,手心已經汗涔涔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不能自亂陣腳。
她心緒稍平,默默將這兩日的經歷逐一分析,總算恍然大悟,是她自作聰明,忘了過猶不及的道理。她驅逐郭賢妃的人,將她得罪狠了,導致今日郭賢妃一再難為她。
尉遲越一向厭惡人家恃強淩弱、仗勢欺人,見她被婆母刻薄,反倒可憐起她來,連昨夜的事都不與她計較了。
真是弄巧成拙了。不過沈宜秋並不氣餒,討他喜歡不易,讓他厭棄卻是易如反掌。
如此過了兩夜,兩人相安無事。
翌日早晨,兩人坐在堂中相對用朝食,尉遲越忽然道:「孤聽聞民間有三朝回門之禮,你想不想回家看看?」
沈家並無沈宜秋牽掛之人,她正想搖頭,驀地改了主意,上輩子尉遲越這麼不待見她,沈家人可謂功不可沒。
他既然提起,正好順水推舟,讓他見識一下她親人們的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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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08:40
第二十六章 臨幸
說的是三朝回門,但太子妃省親,不可能套上車馬便走,先得卜算良辰吉日,接著遣內侍前往沈家,曉諭其家人,安排接駕事宜。
雖然太子再三囑咐「務求儉省,切勿靡費」,但也得給太子妃家人留出充裕的時間作準備。
卜算之後,省親的日子便定在了一旬之後。
在此之前,沈宜秋先要熟悉東宮的環境、人事和制度,肩負起太子正妃的職責。
在長壽院的太子寢殿住滿三夜,翌日白晝她便移去了自己的寢殿。
這一世她的寢殿仍是承恩殿,位於長壽院後頭,中間隔著兩個宮院。
這是她前世住慣了的地方,便是時隔數年依舊非常熟悉。如今故地重遊,與記憶中的樣子也沒有多大出入。
室內重幔深深,帳幄前是一道十二牒螭龍屏風,帳中一張闊大的文柏眠床,緣牆擺著一排帶鎖的櫥子,小案、香爐、花瓶錯落點綴其間。
一應陳設都符合太子正妻的地位,但椒泥塗壁、明珠嵌柱這等奢華是不必想的。
沈宜秋命人將出嫁時帶來的妝奩、箱籠搬入院中,該擺出來的擺出來,該造冊入庫的造冊入庫,單是這件事便讓一眾宮人和黃門忙了半日。
沈宜秋四下裡轉了轉,指著赤金色的對雉紋織錦帳幔道:「燈燭一照晃得人眼暈,換成我們帶來的秋香色的花羅,柿蒂紋的那種,待天冷了在外面加一層細罽,又暖和又擋光。」
吩咐完又對湘娥道:「這細頸花瓶,還有這隻博山爐,收到庫房裡,換成我帶來的青瓷圓肚瓶和狻猊香爐,還有這屏風……」
她撫了撫下巴,皺著眉頭打量屏風上張牙舞爪瞪著兩隻大眼的螭龍,只覺無可奈何,把這種東西擺在床前,也只有尉遲越想得出來了。
「換成那套輞川十二景吧。」她對湘娥道。
湘娥不禁有些擔心,趁著其他宮人不注意,小聲道:「娘子,這些是太子殿下叫人準備的,一來便換掉許多……」小件的擺設也就罷了,這大件的屏風也換掉,太子殿下見了也不知會不會著惱。
沈宜秋道:「無事,殿下日理萬機,這些細務不能勞他費心。」這是她住的地方,自是怎麼舒服怎麼來。
她在沈家時,貞順院從名字到陳設都是沈老夫人包攬的,一味的要素雅端重。
她一個幾歲大的小孩子,眼前也沒有什麼鮮亮的顏色,後來入了宮,她事事以尉遲越為先,把他的喜好當作了自己的喜好。
尉遲越的眼光說不上差,但老氣橫秋,偏愛深沉的顏色,古樸的紋樣,她又這麼過了十來年。回首一生,所居之處幾乎沒留下什麼她自己的痕跡,說起來是家,卻像是寄居逆旅。
她回過神來,對湘娥笑笑:「去換吧。」
一切收拾停當,她又帶著兩個婢子去後園裡逛了逛,仲秋時節百卉凋零,只有桂花盛放,但她嫌那香氣太甜膩濃郁,最後還是折了幾枝掛了青果的橘葉,與兩個婢子一起捧了滿懷。
正要回殿中,剛穿過回廊一側的小門,便看見太子迎面走來。
有了昨日的前車之鑒,尉遲越今日未雨綢繆,早晨去太極宮召集朝臣議政,晌午便叫人將奏疏搬回東宮批復,一下午都在前院書房,看看天色差不多,早早便來了承恩殿。
一走進院中便看到沈氏與兩個婢女有說有笑地走出來,懷裡抱著一大捧亂七八糟的橘葉,一邊說笑一邊低下頭,在那半青不黃的果子上輕輕一嗅,腮邊現出個淺淺的笑窩。
以前他見到的沈氏總是有些拘謹木訥,這一世倒是沒那麼拘束了,可在他面前也鮮少露出這樣自在的神色。
眼下這一低首一淺笑,情態卻與桃林中的記憶重合起來,如同一幅精心描摹的美人圖忽然活了起來,他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沈宜秋一抬頭,見尉遲越望著自己發怔,只覺莫名其妙,將懷中的枝葉交給素娥,理了理衣襟,走上前去斂衽行禮。
尉遲越只覺一股若有似無的柑橘氣息隨著她飄近,煞是好聞,他定了定神道:「你今日遷到這殿中,孤無事便來看看,可有什麼煩難?」
沈宜秋恭謹地答道:「勞殿下垂問,已經收拾妥當了。」
尉遲越點點頭:「孤進去看看。」說罷兀自上了臺階。
一走進殿內,他便留意到室內陳設換了不少。
承恩殿的陳設雖不是他親力親為,但這一回他卻委派了從小在他身邊伺候,他最信重的黃門來遇喜,總攬諸般事宜,來遇喜深諳他的喜好,自是投其所好,一切都照著他喜歡的來。
尉遲越還從自己的私庫中拿出了幾樣珍藏,別的也還罷了,那十二牒的螭龍屏風氣勢恢弘,出自名家手筆,頗有漢魏神韻,實是難得一見的珍品,竟然也不見了。
自己忍痛割愛,收到的人卻不知珍惜,難免有些失落。
他打量了一下那新換上的屏風,見那山水小景甚是別致,頷首道:「此畫甚有意趣,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手筆?倒是有幾分史道碩的神韻。」他自己畫藝不佳,但是好東西見多了,頗精於賞鑒,只是看自己的畫作不太準。
沈宜秋目光微微一閃,淡淡道:「不是什麼名家,只是個無名畫匠,家人從市坊中搜羅來的。」
尉遲越見畫上沒有落款,只是每一幅的角落裡用朱砂畫了個銅錢大小的圓圈,想那畫匠是個目不識丁的,也不再深究下去。
他四下裡環顧,見房內張掛著若干畫軸、畫幛,獨獨不見他親筆畫的列女圖,心中詫異,卻也不好問出口,略假思索,明白過來,那是他送與她的定情信物,列女的形貌神韻與沈氏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她自然羞於拿出來示人。
如此一想,尉遲越便釋然了。
沈宜秋吩咐素娥把橘葉插入花瓶中,然後命人去典膳所傳膳。
兩人一起用了夕食,已到了掌燈時分。
太子今夜何去何從,這會兒該見個分曉了。
尉遲越看了眼沈宜秋,她今日穿了一件朱紅色的重蓮綾襦裙,泥銀薄紗披帛中隱隱綽綽顯出勻稱的雙肩,一條翠藍色的絲帶將裙腰高繫,勒出玲瓏的曲線,一抹瑩白如雪山橫臥,在燭火映照下,簡直叫人目眩。
這本是後宮女子常見的裝束,尉遲越卻有些心猿意馬,不由想起昨夜他們同衾共枕,自她身上傳來的體溫,她胳膊上溫軟滑膩的肌膚,喉嚨一陣發緊。
他飲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對沈宜秋道:「太子妃早些安置。」她今日一番折騰,想必已經十分疲憊,合該讓她歇息兩日,既然不行那事,與她同被而眠便是折磨自己。
沈宜秋也起身行禮:「妾恭送殿下。」將他送出門外,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今日移宮,雖說不用她動手,但錯過了午後的小憩,已有些睏乏,實在沒什麼精神應付他。
尉遲越出了太子妃的寢殿,腹中的邪火並未熄滅,卻越燒越旺,頗有燎原之勢。
黃門來遇喜見他踟躕不前,小心翼翼地問道:「不知殿下欲往何處?」一邊往太子妃寢殿的西側望去。
尉遲越順著他目光看過去,只見不遠處的宮室亮著燈火,他這才想起那是兩個良娣所居的院落。
東宮地方有限,不像太極宮和蓬萊宮那般重門連棟,尉遲越又不喜糜費,便是有空著的宮室,修繕陳設要花錢,多出來的宮人內侍更是要多花錢糧,因此兩人雖說是正經的正三品側妃,卻只能受點委屈,分享一座院落。
張皇后的眼光未變,兩位良娣還是上輩子那兩個,一個是盧侍中的孫女盧六娘,一個是太子少傅王萼的孫女王十娘。他御極後,兩人一個封為德妃,一個封為賢妃。
來遇喜見他望著那處宮室舉足不前,便問道:「殿下今夜可要臨幸良娣?」
太子臨幸妃嬪本是天經地義之事,可尉遲越卻遲疑了一下,就在這時,一陣夜風吹過,帶來一縷若有似無的柑橘清香。
他不覺想起方才在承恩殿中,沈宜秋抱著橘葉低頭輕嗅的模樣,不知怎的失了興致,搖搖頭道:「回長壽院。」
走出兩步,他又對來遇喜道:「一會兒叫人折幾支帶果的橘葉,送到我房中來。」
書房中還堆了不少奏疏,山東的災情還未緩解,不是縱欲的時候。
況且有些事也不必非得仰仗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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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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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08:54
第二十七章 立威
太子走後,沈宜秋很快也歇下了。
素娥和湘娥今晚不當值,服侍太子妃睡下後,兩人走出承恩殿,整個院落裡燈火熄了大半,只有簷角和廊下留了幾盞風燈,暈黃火光輝映著清冷月色。
下了臺階,走到中庭,兩人不約而同地往西邊望去,只見兩位太子良娣所居的淑景院還亮著燈火。
他們側耳聽了一陣,並未聽見什麼動靜,太子一行似乎已經往前院去了。
兩人俱是鬆了一口氣,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露出僥倖又無奈的笑容。
回到房中,素娥長出一口氣,小聲道:「娘子一點也不著急,倒是我們成天七上八下、提心吊膽的,今日算是安然度過,也不知明日如何。」
她雙手合十望天拜了拜:「阿彌陀佛,求佛祖保佑娘子,別叫那兩位占了先機。」
湘娥勸慰道:「莫著急,娘子一定有自己的主意。」
想起這陣子他們娘子沒心沒肺的樣子,她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話,兩人默然半晌,相對歎了一口氣。
湘娥道:「方才那屏風,殿下極口地誇讚,小娘子為何不認是她自己畫的,推說是市坊裡買的?」
素娥從提燈裡取了火點燃案上油燈,一邊道:「娘子不願用這邀寵吧。你不知道,小娘子的丹青,是小時候我們娘子手把手教的。」
她說起以前的事,不覺又把沈宜秋叫成了小娘子,湘娥也沒糾正她,她口中的娘子,自然就是沈宜秋的母親了。
素娥又道:「那時候娘子病已經很重了,小娘子小時候活潑鬧人得緊,娘子要陪女兒,又沒力氣,就騙她坐下來畫畫,小娘子還小,筆也拿不來,娘子就握著她的手畫,小娘子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娘子教她在角落裡畫一個紅圈,說『這就是小丸』。畫了三十六張畫,娘子就過身了,一直到……前一日,你說小娘子怎麼能用這邀寵呢。」
素娥說著說著哽咽起來,佯裝去挑燈芯,背過身去揩了揩眼淚:「你沒見過我們娘子吧?」
湘娥搖了搖頭,她被買進府時,沈三郎已經出任刺史,攜妻帶女去靈州了。
素娥道:「我們娘子極出色的,郎君總是說,我們娘子不願嫁她,是他千求萬求才求娶來的。」
湘娥訝然,她一直聽人說這門親事門不當戶不對,沈三郎不到二十歲就高中進士科狀頭,三房娘子的阿耶不過是宮中圖畫院的一個小小侍詔,家中很是貧寒。
眾人都說,三房娘子那時費盡心機勾引沈三郎,差點將沈老夫人氣出好歹來。
一直到如今,下人中還有人傳,三房娘子是狐狸托生,所以才將三郎迷得神魂顛倒,鬧得母子失和、家宅不寧,死了還作祟,拐了郎君去陪她。
素娥一哂:「說出來你大概不信,那時候郎君請媒人求娶娘子,娘子不願嫁,邵家阿翁也不願娘子嫁他,郎君不知求了多少次,足足熬了三年,後來邵家阿翁見郎君志志誠誠,這才鬆了口的。」
湘娥奇道:「這卻是為何?」沈三郎那時候中了狀元,生得又俊朗,多少高官公侯要捉他回去當女婿,怎麼還有人不願嫁的?
素娥道:「門不當戶不對,邵家老翁生怕女兒嫁進來受磋磨,娘子喜歡自在,也不願在宅門裡束手束腳。」
「不過我們郎君對娘子沒的說,你看如今大房二房四房,哪一房不是許多小妾外室,我們郎君房裡乾乾淨淨,一隻母蒼蠅都飛不進。都說我們娘子厲害,娘子哪裡管過這些,男子真要娶妾,誰又攔得住?」
她歎了口氣道:「當初寧家……算了,不提也罷。」
寧家有四十無子方能娶婦的家規,太子卻是一國儲君,三宮六院是一定的了。
素娥又道:「有的話以前不好同你說,如今不在沈家了,倒是能大膽說一句。」
「那時候娘子和郎君過身,小娘子回京城,邵家郎君和娘子想將她接回去養,可惜老夫人沒答應。若是在舅家長大,小娘子不知能少吃多少苦。」
湘娥默然,雖然離開了沈家,她到底做了多年沈家奴僕,也不好說主人家的是非。
素娥卻是毫無顧忌:「要我說,沈老夫人的心腸也太硬了些,小娘子剛失了雙親,她就要將自己看不順眼的地方硬掰過來。」
「小娘子小時候和我們娘子一樣,是左利手,老夫人看不慣,要糾她,叫嬤嬤拿了戒尺,一見她伸左手便啪地打下去,小娘子小時候多倔啊,越打越要伸,疼了就咬牙忍著,一聲也不吭,就只眼淚一串串往下掉……」
她說不下去了,抽了抽鼻子:「不提了不提了,都過去了,只盼殿下少讓小娘子受些委屈吧……」
湘娥摟了摟她的肩:「咱們娘子那麼聰明,一定會順遂的。」
素娥抬袖子抹了把臉:「早些睡吧,明日起娘子要接手宮裡的內務,且有得忙。」
翌日,果然一大早便有內官來承恩殿求見太子妃。
沈宜秋昨夜睡得晚,這時候已經醒了,洗漱完畢,正靠在床頭看時下風靡京都的傳奇故事。
這些故事大多是士子們的行卷,被有心人搜羅到一處,輯成故事集,無不天馬行空,文采斐然。
她看得津津有味,連肚子都不餓了,看到有趣處,便不由自主地抿嘴微笑。
就在這時,有宮人進來道:「啟稟娘子,內坊典內湯世廣、家令寺丞馮和求見。」
沈宜秋掀了掀眼皮:「請他們去東側殿等著。」
說罷也沒有起來的意思,仍舊悠然自得地靠在床上看書。
宮人面露遲疑,內坊典內和家令寺丞雖然是內官,但都是有品級的,一個從五品,一個從七品,平日在東宮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太子妃這樣乾晾著他們,不知是何意思。
沈宜秋見她不走,問道:「還有何事?」
宮人見識過太子妃的厲害,不敢置喙,連忙領命退出殿外。
沈宜秋不以為意,看完手中一卷,又叫湘娥取來下一卷。
這會兒宮人中幾個較機敏的已經看出來了,太子妃這是有意要給兩位內官一個下馬威,心中暗道這世家女果然好生厲害。
沈宜秋卻是吃一塹長一智。
尉遲越又要忙朝政,又要管內務,本來就分身乏術,娶了太子妃,便將宮內事務一股腦地扔給她,只派了幾個內官、女史協助她。
彼時沈宜秋才十五歲,雖跟著沈老夫人學過理家,可東宮的規矩和人事之複雜,遠非一家可比。
她害怕叫宮人們看輕,遇事也不敢開口便問,只靠著自己摸索,熬了不知多少夜,才將那千頭萬緒弄明白,一邊還要擔心自己不得太子喜歡,有負祖母的殷殷期盼。
然而在宮中能冒尖的人哪個不是人尖,一個小娘子的虛張聲勢,又如何騙得過他們?只消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心虛和沒底。
他們也知道太子對這個皇后選中的正妻並不喜愛,更知道她雖為世家貴女,沈家卻是個空架子,不過憑著祖墳裡幾根枯骨驕人,實權是沒有的,因而也不將她放在眼裡。
縱然太子馭下謹嚴,下人不敢造次,但眼角眉梢流露出些許輕慢之色,或是扯著「祖制」、「成例」的大旗來給她軟釘子碰,卻也夠她難受的了。
沈宜秋那時本就最在意旁人的目光,既因自己的無能而慚愧,又如何會向太子吐露分毫,便是他問起來,她也是報喜不報憂,默默將難處都忍了。
後來她才慢慢知道,看人下菜碟原是人之常情,她初來乍到,下人也在暗暗稱量這個主母的斤兩。
若是起初不能將威信立起來,往後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當回事,再怎麼厚賞,人家也只是一發看輕你。
走過幾年彎路,沈宜秋這一世自不會重蹈覆轍,她連皇后都做過,太子妃更不在話下。
素娥和湘娥在一旁看著,暗暗著急,他們知道娘子要立威,卻擔心她操之過急,將內官得罪狠了。
下面人暗地裡使絆子,到時候太子怪罪下來,不免夫妻之間有齟齬。
沈宜秋卻是不緊不慢地將手中書卷看完,又命人去傳早膳。
慢條斯理地用完早膳,她這才叫人替她更衣梳妝,待一切收拾停當,方才移步東側殿,這會兒那兩個內官已經被乾晾了近一個時辰。
兩人面上不顯,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飲茶,可心中都有些忐忑。
太子成婚,要將內務移交給妻子全權處理,下面的人嘴上不說,心裡難免犯嘀咕,太子妃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小娘子,且雖出身世家,沈家如今朝中無人,也就是「五姓女」的名頭好聽罷了。
他們心中都存了輕忽之意,太子明察秋毫,下面的人不敢上下其手,如今換了個才及笄的小娘子,又是才嫁進來的新婦,臉皮薄,想必手腕也有限,多半有空子可鑽。
誰知他們一大早來承恩宮求見,太子妃卻遲遲不出現。
他們起初是憤懣,隨著時間推移,漸漸生出忐忑,不安越來越濃,至於如坐針氈。
就在這時,只聽簾外宮人紛紛道:「請太子妃安。」
兩人忙放下茶杯,起身避席,整理衣冠,就見宮人打起簾櫳,一個宮裝麗人迤迤然走進來。
只見她著茶紅色小袖衣,十二破青碧色織錦裙,身披泥銀紅綃披帛,青絲綰作雙鬟望仙髻,臉上粉黛未施,除了容貌生得格外冶豔之外,似乎也看不出什麼過人之處,看著甚至還有些稚氣未脫。
兩人俱都鬆了一口氣,方才未必是她有意如此,便是真給他們下馬威,看這模樣也不足為懼,當即下拜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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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09:05
第二十八章 敲打
沈宜秋受了兩人的禮,笑道:「有勞湯典內與馮寺丞久候。」
這兩位都是她的老熟人了,他們不認得她,她卻與他們打過好幾年交道。
又矮又胖、長著兩層下巴的是太子內坊典內湯世廣;另一個臉長似馬的則是太子家令寺丞馮和。
兩人都道不敢當,是他們來太早,打攪了太子妃娘娘清覺。
沈宜秋淺淺一笑,請他們入座,自己也升座坐定。
不一時便有宮人奉茶,太子妃端起茶杯抿了兩口,只不發一言。
兩個內官對視一眼,內坊典內湯世廣官品高,率先上前一步,揖道:「啟稟娘娘,太子殿下有令,將東宮內務移交娘娘總理,僕等今日一是來拜見娘娘,給娘娘請安,二是將內坊與家令寺的情況呈交娘娘御覽。」
沈宜秋放下茶杯:「我才入宮,什麼都不懂,有勞兩位與我分說分說。」
兩人一聽,心中都是一喜,他們還沒給下馬威,她自己倒急不可耐地從馬背上爬下來了,連藏拙都不曉得。
太子妃自己認了什麼都不懂,自然只能由著他們說了,便是找出什麼紕漏,也能輕而易舉地搪塞、彌縫過去。
湯世廣精神一振,滔滔不絕道:「啟稟娘娘,太子內坊設典內二人,丞二人,典直又四人,內坊掌東宮閤內的禁令,宮人糧廩出入等諸般事宜。門戶、各宮院的出入、繖扇、車輦、內外命婦的車駕,也都是由內坊負責。
「另有太子內官,自然也由娘娘統管。司閨掌管妃嬪及宮人名簿,知三司出納,掌正管著文書出入,記錄存檔,閨閣管鑰、糾察推罰也由其掌管,掌筵管著帷幄、床褥、几案、舉繖扇、灑掃等事宜,此外還有司則、掌嚴、掌縫、掌藏、司饌、掌食、掌醫、掌園……」
沈宜秋輕笑了一聲,端起茶杯。
湯世廣的話聲戛然而止。
太子妃彎眉笑眼道:「湯典內一下子說這麼一大篇,你覺得我記得住麼?」
湯世廣後背微汗,這話還真不好回答,他道:「娘娘蘭心蕙質,僕……僕斗膽以為……」
「湯典內真是抬舉我了,若能在頃刻之間記下這一大篇,我何不去考進士呢,」沈宜秋半開玩笑道,「不過想必兩位是太過高看我,不是有意要將我繞暈,是不是?」
她說得輕巧,兩人卻是汗如出漿,下面人稟事,若還要上峰絞盡腦汁,自然是下屬大大的失職。
湯世廣連忙跪下,頓首謝罪:「奴慮事不周,衝撞了娘娘,請娘娘賜罪。」
沈宜秋莞爾一笑,大度道:「衝撞我事小,湯典內執掌內坊,還需勞你多思多慮,務求周全,切莫辜負殿下的信重。」
湯世廣哪裡還敢造次,只顧口稱唯唯。
沈宜秋又看向家令寺丞馮和:「馮寺丞要與我分說分說家令寺的情況麼?」
有湯世廣的前車之鑒,馮和不敢托大:「啟稟娘娘,奴準備不周,還請娘娘恩准奴明日具書上呈,稟明詳情。」
沈宜秋點點頭。
馮和心裡一鬆,便聽太子妃接著道:「我聽宮人說,你們叫人抬了好幾口大箱子到宮門口,不知是何物?」
兩人剛放回肚子裡的心又提了起來。
馮和硬著頭皮道:「回稟娘娘,那些是內坊和家令寺的名簿和出納帳簿。」
湯馮二人偷偷對視一眼,他們抬了這麼多帳簿,便是要給新主母一個下馬威。
東宮事務龐雜,帳簿不計其數,單是一年的帳就裝了好幾箱,太子妃想必不曾見過這種陣仗,見了必定慌了陣腳。
然而這一番敲打下來,兩人默契地決定,對此事絕口不提,怎麼抬來的,一會兒怎麼抬回去便罷了。
偏偏她不依不饒地問起來,也只能據實回答了。
沈宜秋道:「既然已經到了門口,何不叫他們抬進來。」
太子妃這麼吩咐,他們也只得從命。
不一會兒,所有大木箱都抬進了屋裡,沈宜秋掃了一眼,一共有七箱。
兩個內官臉色已經有些發白,低垂著頭不敢看太子妃。
沈宜秋卻是神色如常,叫小黃門打開其中一個箱子,只見裡面整整齊齊碼著卷軸,少說也有幾十上百卷。
太子妃問道:「這些是多久的賬?」
湯典內回答:「啟稟娘娘,是上一年的細帳。」
沈宜秋認真地點點頭:「不錯,待我不眠不休將去年的帳看完,又可以接著看今年的了。」
兩人嚇得幾乎魂不附體,連道恕罪。
沈宜秋只想敲打他們一二,並非真想治他們的罪,看著差不多了,便緩頰道:「這些細帳我也不耐煩看,兩位是殿下信重的人,難道還信不過?既然都有成例,那就蕭規曹隨,諸般事宜都按舊章來辦,細帳也不必交我過目。」
她頓了頓道:「我只看一年總帳,進項比往年多,出項比往年少,我這裡自然有賞,如若不然……」
見兩人臉色一變,她又笑道:「歲有豐欠,這我當然知道。若是進項少出項多,兩位便要備細述來,只要情有可原,我自不會苛責兩位。若是出入大過一成,便交由殿下定奪。
「殿下監國,天下十道三百六十州,哪裡豐哪裡欠,他都了然於胸,我一個後宮婦人不懂,殿下卻是洞若觀火的。」
兩人汗流浹背,連稱從命,叩頭謝恩。
沈宜秋起初不明白尉遲越為何要用這兩個人,後來才明白,他們心細而膽小,縱然人品不值一提,但也只敢貪些小利,水至清則無魚,他們是不可能事事躬親的。
敲打了兩人一番,沈宜秋便道:「兩位還有何事?」
兩人便即告退,沈宜秋掃了一眼堂中的七口大木箱:「這些也一併帶走吧。」
湯馮兩人連忙命小黃門抬箱子,沈宜秋忽然改了主意,摸了摸下巴道:「且慢,留一箱下來。」
當天黃昏,尉遲越從太極宮回來得有些晚,生怕又錯過承恩殿的晚膳,連公服都沒來得及換,便騎著馬徑直到了宮門前,走進去一看,卻發現自己多慮了。
正殿裡黑黢黢靜悄悄的,東側殿內卻是燈火通明,宮人內侍時不時出入其中,見了他都行禮問安。
尉遲越好奇地走到側殿中,只見沈宜秋坐在書案前,手裡捏著支筆,面前攤著好幾卷書和一卷空白的絹帛,正在燈下奮筆疾書,察覺他來了,這才撂下筆上前來行禮。
尉遲越掃了一眼案上書卷,卻原來是帳簿,不由恍然大悟:「今日內府和家令寺來人了吧?」
沈宜秋點頭:「湯典內和馮寺丞今早來過了。」
尉遲越道:「內務冗雜,可遇到什麼難處?」他不過是隨口一問,上輩子沈宜秋一嫁進來便接掌了內務,沒多少時日便能上手,從頭至尾無需他過問,十分省心。
不料沈宜秋卻道:「臣妾愚鈍,只覺千頭萬緒手足無措,沒有數月之功,恐怕難以勝任。」
在尉遲越的記憶中,這還是沈氏第一次說自己有難處,訝異之餘,尉遲越有些歉疚,他自小受儲君的教養,不滿時歲便上朝聽政,一點東宮內務自然信手拈來,卻不曾考慮,沈氏一個閨閣女子,一時間要理清楚恐怕不容易。
上輩子沈氏什麼都不說,這回卻坦言自己有難處,大約是自己這幾日的體貼,讓她放下了幾分心防。
他心頭驀地一軟,再怎麼要強,到底只有十五歲,便即溫言道:「不必急於一時,哪裡不明白,給孤瞧瞧。」
沈宜秋身子一僵,她不過是裝裝樣子,只是為了得幾日清閒,哪裡看過這些帳。
尉遲越不是最嫌棄別人愚笨麼?怎麼突然轉了性?
她忙推辭:「殿下日理萬機,怎麼好勞煩殿下,不懂的我已記下了,明日再召湯典內他們問問便是。」
尉遲越道:「也好,他們若是敢偷奸耍滑,你儘管敲打。」
沈宜秋越發不解。
尉遲越又道:「天色不早了,先用夕食。」
沈宜秋方才吃過菓子,不過這會兒又想吃點鹹口的,也不想為難自己的舌頭和肚腹,便即叫人去典膳所傳膳。
兩人在堂中用了晚膳,沈宜秋便道:「殿下,趁著時候還早,妾去理一會兒帳,請恕失陪。」
尉遲越今夜過來,本是打著歇宿的主意。在他看來,沈宜秋上回入宮受了委屈,這幾日他體貼溫存,已經過了三日,想必有什麼不高興也該淡忘了。
今夜月朗風清,正是良宵佳夕。
不過太子妃這麼上進,還真有些不太好啟齒,他沉吟片刻道:「這些事先放一放,不必急於一時,太子妃也辛苦一天了,不如早些安置。」
沈宜秋大義凜然道:「謝殿下體恤,妾是東宮主母,這是妾職責所在,若是不能早些理清楚,妾實在寢食難安。」
尉遲越拗不過她,又不能直說要與她行周公之禮,只得忍痛應允。
沈宜秋連衽行了一禮:「謝殿下關懷。」
太子妃忙於內務,尉遲越在一旁看了會兒,有些慚愧。
沈氏身居後宮,也這樣勤謹,他還有許多奏疏未及細覽,卻流連後院,消磨時光,實在很不應該。
太子頓時起了見賢思齊之心,起身道:「孤先回書房,太子妃早些安置,」
沈宜秋擱下筆,戀戀不捨地把目光從帳簿上挪開,起身送尉遲越到殿外:「妾恭送殿下。」
聽得尉遲越的輦車聲漸遠,沈宜秋將筆一撂,從堆積成山的帳簿底下抽出一卷傳奇,叫素娥取兩碟淋了酪漿的鮮果來,歪躺在榻上,有滋有味地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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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09:20
第二十九章 省親
太子受了太子妃的激勵,這幾日越發變本加厲地勤勉起來。
這次山東大旱,京都糧廩捉襟見肘,和糴只能解燃眉之急,卻不是長久之計,幸而去歲風調雨順,還支應得過來,天災發生在此時,卻是與他示警,江南至京都的漕運該好好整頓一番。
他前日著工部和戶部商議獻策,至今也沒有可行的方案。
此外還有遣使與吐蕃議和的事宜;江南盜鑄錢幣、假幣惡濫的問題。
由此又想到,錢荒愈演愈烈,錢貴物賤,百姓納稅以錢計,這樣一來,實際繳納的糧帛比應天年間高出一倍不止,可更改稅制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
對了,差點忘了他還有個不省心的阿耶,吵著鬧著要建避暑行宮,不知怎的突然又要派遣花鳥使去各地採選美人充實後宮。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少不得還得親自去一趟華清宮,當面勸諫一二。
正盤算著,有內侍捧了一摞書卷進來:「啟稟殿下,這是昨日收到的行卷。」
是了,又到了一年一度進士明經科舉的時候。
本朝科舉試卷不糊名,公侯高官可向主試官舉薦,往往還未下科場,狀元便已定下。
各地的舉子一入夏便陸陸續續入京,將自己的得意詩文製成卷軸,上京都各路達官貴人門前投獻,以便得到貴人賞識,一朝平步青雲。
徑直上東宮門前行卷的雖然不多,可太子總攬朝政,自然有人想方設法通過各種門路將文卷塞到他眼前。
平日他再忙也要抽空看上幾眼,不過最近實是分身乏術。
正要命黃門暫且收起來,忽然想起前日聽來遇喜提過一嘴,承恩殿的黃門這幾日似乎從市坊搜羅了一些往年的舊行卷,供太子妃閒暇時觀覽。
他完全懂得,理賬是極枯燥乏味的事,很需要調劑一二,這些舉子為了引人矚目,在行卷中花樣百出,不但有詩賦,還有許多荒誕不經的傳奇故事,堪可娛目娛心。
他想了想,沈氏雖無出眾才情,畢竟知書識禮,想來好壞還是能分清的,倒不如把這些卷子交予她閱覽篩選一遍,將好的挑出來。
他打定了主意便道:「將這些送到承恩殿去,讓太子妃替孤篩選一遍。」
內侍微露遲疑之色,尉遲越一哂:「無妨。」
科舉是國之大事,雖然只是替他審閱行卷,卻也有瓜田李下之嫌。
不過尉遲越向來不以為然,自己庸懦無能沒有主見,才會格外敏感,成天擔心後宮女子干政。
他是由巾幗不讓鬚眉的張皇后手把手教出來的,上輩子他對張后心存提防,說到底忌憚的還是張家手中的北門禁軍。
對嫡母本人,他既敬且佩,張皇后出身將門,於軍國事上多有見解。便是監國多年,邊事防務上他還是習慣與嫡母商討,有時得她點撥一二,真有醍醐灌頂之感。
上輩子死時,他也是深憾嫡母已不在世,若有她掌舵,定然可保社稷平安、萬民無虞。
沈氏的才幹打理後宮算得遊刃有餘,可前朝之事卻不能放心託付於她。
太子殿下宵衣旰食,忙得焦頭爛額,太子妃也是廢寢忘食,忙得不亦樂乎。
前日搜羅來的傳奇集子都叫她看了個遍。
好在又到一年進士明經科舉之時,每日有許多新的行卷被達官貴人的門房、奴婢賣到書肆。
隔幾日她便遣個識文墨的黃門前去搜羅一番,每次都能有所斬獲。
不過她也不是鎮日不務正業,百忙之中抽空看了看尉遲越的家底,田產不少,倉廩卻空了一大半,她不用看帳簿,便知太子又拿私產去補貼國用了。
饒是她與尉遲越兩看相厭,她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難得的賢明君主。
這一日,她囤積的書卷又將告罄,正要叫黃門再去一趟市坊,便有兩名長壽院的內侍,各抱了一大摞書卷來。
得知是尉遲越的吩咐,她不由詫異,舉賢任能事關國祚,後宮干政不是最犯忌諱的事麼?難不成因為沈家不行,所以沒了這重顧慮?
她不明白尉遲越此舉何意,但既然太子有令,那她也只好奉命行事,橫豎還省下一筆買卷子的錢。
待那兩個傳話的內侍一走,她便饒有興味地看起來。
連看了幾個卷子,水平參差不齊,她一邊看,一邊將卷子分作上、中、下三摞,以青筆勾出佳句,略作點評,一晌午便判了五六卷。
用過午膳,她小憩了一會兒,起來用了點茶湯和菓子,回到案前,又抽出一卷,剛一展開,差點沒叫菓子噎了個半死。
卷頭上赫然寫著「河陽寧彥昭」,正是寧十一郎的郡望和名諱。
沈宜秋連忙喝了一口棗茶,把梗在喉嚨口的麵食壓下去。
她捧著茶杯,指尖敲敲杯壁,莫非尉遲越是在試探她?
可根據她對尉遲越的瞭解,他不像是這麼無聊又小肚雞腸的人啊。
沈宜秋蹙著眉冥思苦想一番,忽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尉遲越此時才十八歲,勉強算個少年人,心性與前世那秉政多年的深沉帝王,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血氣方剛的年紀,知道自己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曾經與人議過親,心有芥蒂倒也情有可原。
不過此事倒是叫人為難。
她低下頭,看著秀雅而不失遒勁的字跡,不禁犯難起來。
寧十一上輩子便是進士科榜首,文采自不必言,起首便是一篇大賦,真是字字珠璣、行雲流水、酣暢淋漓,她都忍不住想用青筆將全篇都勾出來。後面的幾首律詩、絕句、樂府,也都是可圈可點。
要她違心地判個中下,實是做不出來,但判了上等,不知太子會如何。
她倒不介意得罪尉遲越,但萬一因此連累寧十一仕途坎坷,卻是她的罪過。
她雖覺尉遲越公私分明,但此事關乎尊嚴,便有些拿不準了。
沈宜秋盤算了片刻,決定來個拖字訣,先按兵不動拖上幾日,待摸清楚太子的意圖再作計較。
當天傍晚,尉遲越從大堆的奏疏中抬起頭,忽然想起自己連日來忙於朝政,已有四五日不曾去陪太子妃用晚膳,不禁心生慚愧,打定了主意這一世要對她好一些,可一忙起來仍舊顧首不顧尾。
想到此處,他放下手頭的奏書,對內侍道:「去承恩殿。」
沈宜秋料想尉遲越用行卷試探她,不出兩日定然要來看她反應,便將判好的卷子放在案頭,其餘的叫宮人收起來,卻把帳簿攤得到處都是,以備尉遲越突然駕到。
果然,當日黃昏他便急不可耐地來了。
沈宜秋定了定神,將太子迎入殿內,一邊命人傳膳,一邊叫宮人奉茶。
她一邊若無其事地喝茶,一邊從杯沿上悄悄打量太子的神色,只見他一臉疲憊,眼下有淡淡青影,可見這幾日政務繁重。
百忙之中還要抽空前來,看來對此事頗為在意。
太子飲了兩口茶,環顧四周,只見四處都是攤開的帳簿,心中不禁一暖,頓覺自己不是孤軍奮戰。
在他為了朝政夜以繼日的時候,太子妃也在孜孜不倦,常言道夫婦同心,其利斷金,真是誠不我欺。
他不由溫聲道:「太子妃這幾日還在忙著理帳麼?身體為重,不必一蹴而就。」
頓了頓又道:「今日我叫人拿來的行卷,你看完了麼?」
沈宜秋心道果然,這就迫不及待地追問起來了,好在她早有準備,理直氣壯道:「判了六卷,內宮事務還未理清頭緒,餘下的只能留待日後慢慢看來。」
尉遲越見晚膳還未送來,閑著也是閑著,便道:「你判完的與我瞧瞧。」
沈宜秋便遣宮人去取。
片刻後取了來,卷軸上已掛好了不同顏色的木簽,朱色的是上等,綠色的是中等,白色的則是下等。
尉遲越依次展開看了幾眼,只見判定公允,點評一陣見血,切中要害,不禁大為驚訝。
他料想太子妃可以勝任,卻不想她做得如此出色,上輩子他總以為沈氏寡言又木訥,竟從未發覺她有此等內秀之才。仔細想來,他們上一世雖為夫妻,卻是相敬如賓,連一次促膝長談都不曾有過,自己對她又有多少瞭解呢。
他忍不住讚歎:「太子妃心中有丘壑。」心裡打定了主意,日後再收到行卷,便讓內侍直接送到承恩殿來,她眼光獨到,此事可以放心交予她。
沈宜秋被他誇得莫名其妙,只得道:「殿下謬贊。」
這時典膳所的宮人到了,沈宜秋命人將卷子收起,和太子一起用了晚膳。
尉遲越本來就是硬擠出時間來陪太子妃用膳,用完膳便起身道:「孤還要回太極宮,太子妃切莫辛勞,早些歇息。」今日工部侍郎呈了漕運方案上來,他還未及細看。
太子妃起身相送。走到宮門口,尉遲越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道:「這幾日朝中事務繁多,再過兩日孤陪你省親,屆時可以住上兩日。」
沈宜秋回到殿中,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尉遲越從頭至尾神色如常,末了還提省親的事,她非但沒能弄清楚尉遲越的意圖,反而更迷茫了。
相安無事地過了兩日,便到了回沈家省親的日子。
太子妃省親自有制度,尉遲越務求省儉,大刀闊斧地砍去了許多無謂的繁文縟節,只是太子夫婦駕幸,金吾靜路,沈府諸人迎接,該有的排場、禮數亦是省無可省。
太子妃的懶覺也睡不成了,大清早便得起床梳妝更衣。
按制度太子妃省親該著鈿釵襢衣,太子行事低調,改成常服,但也不能太寒酸,梳妝打扮頗費了宮人們一番功夫。
沈宜秋有大婚之日的前車之鑒,再不願將一張臉塗得濃墨重彩。
於是手巧的宮人只用眉墨將她柳眉略勾深一些,唇上薄薄施一層胭脂,又在臉頰上輕掃了一些真珠加山花研成的細粉,額間貼上寶鈿,兩腮點上小小的面靨。
她平日因著隨時要上榻躺一會兒,懶得施朱塗粉,總是素著一張臉,此刻淡掃蛾眉,輕紅著臉,便覺分外明豔照人,連承恩殿的宮人都忍不住悄悄多看幾眼。
尉遲越見了暗暗長出一口氣,雖不如平日淨頭淨面的好看,至少不像大婚那日,塗抹得連人都認不出來。
他見沈宜秋神采奕奕,嘴角含笑,心中有些愧意。
太子妃和母家極為親密,尤其是對祖母言聽計從。
上一世,他有心抬舉沈家,見沈二郎頗有幹才,便將他調入戶部。
沈二郎也果然勤謹,七年中考績優異,他便放心委任他為益州刺史,誰知他在任上大肆斂財,欺上瞞下,以至於膽敢隱瞞災情不報。
事發後按律該治他死罪,然而沈氏脫簪自請下堂,在他殿外跪了兩個時辰,只求換她二伯一命。
那是他一輩子最難熬的兩個時辰。
沈宜秋那時候才小產不滿三個月,他於心不忍,可又不願違背自己的原則,飽受煎熬,最終還是網開一面留了沈二郎一命。
明知道沈氏也為難,明知他自己該負識人不明的責任,他還是不免遷怒於她,後來著實冷落了她一段時日。
想起這些往事,他心裡便有些發堵,好在重活一世,他可以修正上輩子的錯誤。
沈二郎這樣的蠹蟲,他是不會再給半點機會的,也省得太子妃左右為難。
沈宜秋不知太子心中所想,卻與他不謀而合。
她這回順水推舟帶尉遲越回沈家省親,只盼他明察秋毫,早日識清沈家人的嘴臉,別再提拔她二伯這種蠹政害民之輩。
若是她二伯隱藏得好,這回哪怕頂著後宮干政的罪名,她也要勸住尉遲越。
兩人各自懷揣著滿腹心事,分別坐上金輅車與厭翟車,帶上侍從,浩浩蕩蕩往沈府去了。
連日來,沈家眾人為了接駕事宜忙得腳不沾地。
雖然沈七娘是個白眼狼,但才出嫁幾日便由太子陪著省親,於沈家是莫大的榮耀,朝野中都在暗暗傳著,沈家怕是要靠女兒起來了。
八字還沒有一撇,沈府的男子便已做起了權戚的美夢,各自盤算著,如何才能借此機會嶄露頭角,博得太子的賞識。
接駕前一天夜裡,沈老夫人將三個兒子叫到青槐院中——前頭四個兒子是沈老夫人生的,五房、六房、七房都是庶出,這等大事自然沒資格參與。
沈老夫人看了兒子們一眼:「明日太子光降,切記克己復禮,謹言慎行,切莫失了我沈氏的體統。」
這樣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幾個兒子從小聽到大,耳朵裡早已生了繭子,心中笑母親迂闊,口中只是唯唯。
沈老夫人又看向最器重的二子,四個嫡出的兒子中,她私心裡最偏愛二子。
三子雖出息,卻是天生反骨,大事上全都與她對著幹。長子庸懦,四子荒唐,唯有這個二子,才氣膽識都不缺,只是少個一展宏圖的機會。
如今便是個好機會。
孫女不願幫扶母家,可她依舊姓沈,此次省親,便是太子要抬舉沈家的表示。
她欣慰地看了一眼最鍾愛的兒子:「二郎,諸般事宜,還需你多費些心思。」
沈二郎道:「兒子知曉。」
兄弟三人出了青槐院,沈四郎道:「阿娘說來說去便是那一套,什麼禮數、體面,早就不中用了。」
沈大郎輕斥道:「不可出言不遜!」
頓了頓又道,「不過四弟說得也不是全無道理,阿娘囿於內宅,年事也高了,時遷事易。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若還是高標自持,難免曲高和寡。」
沈二郎道:「阿兄此言差矣,無論時世如何變遷,禮與道,仍是我等安生立命之本。」
話是這麼說,他已經作了萬全的準備,派人搜羅了珍寶與美人,明日但看太子喜歡什麼,便可見機行事,投其所好。
雖然朝野上下都說太子克己復禮、潔身自好,但這種諛詞是當不得真的,又不是聖人,怎會無癖,他三弟號稱君子,還不是一見絕色的邵氏便神魂顛倒,不惜與家裡鬧翻,求了三年五載,非弄上手不可。
人同此心,事同此理。
翌日,沈家男子早早分列於屏門外,翹首盼望太子的車駕到來。
巳牌時分,只聽隆隆車馬之聲由遠及近,忽見街衢盡頭揚塵滾滾,太子的鹵簿總算被他們盼來了。
為首的是一隊披甲執銳的侍衛,接著是十數名俊俏黃門騎馬引導,後面便是太子、太子妃以及隨從的車駕,總有五六十人——這已經是省得不能再省了。
不一時,車駕到了沈府門前,沈家人紛紛下拜行禮,將太子和太子妃的車駕迎入屏門內。
車一停穩,便有十數名宮人上前,打繖扇的,舉步障的,捧几案的,執瓶爐的,不一而足。沈宜秋扶著素娥的手下了車,又坐上步輦,在眾人的簇擁下,向院內行去。
行至二門內,便見沈老夫人為首的一眾女眷跪拜於庭中,沈宜秋依禮下輦攙扶了一下祖母,動作是十足的敷衍,沈老夫人積怒未消,又添新怨。
可原先的祖孫,如今已成君臣,想想她給沈氏一門帶來的切實好處,便咬牙忍了。
沈宜秋只扶起了祖母一人,氣定神閑地受了其他人的大禮,然後才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多禮。」
其他人便罷了,幾個與她素來不合的堂姊妹卻是叫一口氣憋得臉色鐵青。
禮畢後,眾人打量沈七娘,只見她一頭濃雲般的烏髮綰作寶髻,上插金梳,簪花樹金釵,明珠寶鈿如繁星點綴其間。
她上著朱色蹙金繡孔雀紋廣繡襦衫,下繫松針綠十二破蜀錦裙,披帛結綬,真珠腰衱繫出不堪一握的纖腰。
腳下一雙重台履鑲珠嵌寶,隨著她款款而行,滿身的珠翠、金繡熠熠生輝。
最令人豔羨的還不是盛裝華服,卻是她身旁的男子。
尉遲越身著絳紗袍,腰繫玉梁珠寶鈿帶,頭戴遠遊冠,他身量頎長,氣度端重,姿容俊雅,端坐輦上,煌煌不似凡塵間人。
與沈家眾人見過禮,尉遲越被延入外院正堂,沈宜秋則被女眷簇擁著入了內院。
沈四娘跟在隊伍後面,抬眼往人群中一掃,一下子便認出三堂姊,單看背影,便知道她有多落寞了。
沈四娘一勾嘴角,走到沈三娘身邊,撫了撫她的胳膊,輕歎一聲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七妹入宮這幾日,整個人都脫胎換骨一般,這通身的氣度。」
沈三娘不說話,只輕輕「嗯」了一聲。
沈四娘又道:「真是像做夢一樣,前幾日還是平起平坐的姊妹,如今卻有天淵之別,都說七妹命格不好,依我看,這哪是不好,這是將全家的好都集於一身了。」
沈三娘依舊不吭聲,沈四娘傾身過去,小聲在她耳邊道:「阿姊,那日你從曲江池回來,說太子殿下俊美無儔,我原以為你誇大其詞,今日見了才知不是虛言。」
沈三娘臉漲得通紅,眼眶中已經隱隱有淚珠打轉,沈四娘瞥她一眼,嘴角隱隱現出笑意。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8 00:09:38
第三十章 藏汙
尉遲越在沈家人的簇擁下去了前院,與沈家兄弟在堂中坐了一會兒,沈大郎便起身請太子移步山池院用午膳。
山池院在後園中,尉遲越一路行去,只見只見府中亭台館閣不計其數,無不雕欄玉砌、丹粉塗飾,點綴以名花異草、奇禽珍獸,令人目不暇接。
樓閣之精麗,比之東宮多有過之,便是放在太極宮、蓬萊宮中也不顯突兀。
上回大婚親迎,尉遲越全副心神都在新婦身上,不曾留意周遭,這會兒才發現沈家的奢靡令人歎為觀止。
這些世家子弟不思進取,鎮日衣錦饌玉,耽溺於聲色犬馬之中,以至於變賣祖產田地,將祖宗的基業都快敗完了,仍舊不知收斂。
沈大郎陪侍一旁,見太子若有所思,以為他在暗暗讚歎樓閣泉池之麗,心下得意。
這園宅雖是祖上的產業,但傳到他手中,又築山浚池,構建了許多樓觀,他雖沒什麼為宦的才能,於此道卻頗有心得。
他有意引太子沿這條道走,便是想伺機表現一下自己的能為,以期得到太子賞識。
本朝將作監將作大匠一職多任宗室貴族子弟,平日清閒,若有宮殿、御苑營建,油水自是豐足可觀。
沈大郎也有幾分自知之明,知道三省六部自己是不用想的,便將目光盯著將作大匠一職。
這不是什麼清貴官職,許多朝臣都瞧不上,但比起他這個清湯寡水的從六品祠部員外郎,還是多了不少實惠。
他上前作個揖道:「寒舍簡陋,殿下見笑了。」
尉遲越道:「沈員外不必過謙,貴府雕飾綺煥,令孤歎為觀止。」
沈大郎不曾聽出太子話語中的弦外之音,還道他這是賞識自己的意思,再接再厲道:「承蒙殿下謬贊,僕不勝榮幸,奈何敝舍狹小,不能極盡林壑之美。」
沈府占了崇義坊四分之其一,雖比不上宮苑,但在長安城中也是難得,不遜於許多公侯的宅邸,這還算狹小,莫非你要住到皇宮去?
尉遲越雖知這是沈大郎的謙辭,心中卻也很是不豫。
他素來七情不上面,便是有十分的不悅,臉上也看不出分毫。
一行人穿過回廊上的側門,便到了後花園山池院。
只見其中林園洞起,亭壑幽深。園中構石為山,中央穿一曲池,有奇石護岸。池中風亭水榭、梯橋架閣,另有許多畫樓飛閣掩於竹木叢草之間。
沈大郎指著樹木叢生之處,得意洋洋道:「好叫殿下知曉,這林子看似平平無奇,其中的樹木卻是從各地搜羅來的異種,有天臺的金松、琪樹,稽山的海棠、榧樹、檜木,剡溪的紅桂、厚朴……林林總總約有四五十種,草木本身倒不算什麼,只是南北氣候有異,要種活卻是不易,當初運來的樹木,十中不能活一。」
不等太子接話,他又道:「這些護岸石都來自日觀、震澤、巫嶺、羅浮等地,每一塊都有來歷。」
尉遲越點點頭:「果真不同凡響。」
沈大郎大受鼓舞:「只是地方偏狹,僕只能竭力穿池疊石,總不免穿鑿雕琢之感,少了幾分天趣。」
尉遲越神色依舊如常:「沈員外不必妄自菲薄,貴府屋宇宏麗,遠勝東宮,叫孤大開眼界。」
沈大郎再遲鈍,一聽他將沈府與東宮比較,也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忙告罪:「僕僭越,不敢與東宮相提並論,請殿下恕罪。」
尉遲越只是淡淡一笑,沈大郎不敢再多說,退到後面,不覺間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不禁暗暗咋舌,這少年太子好大的威儀!
他父親在世時,沈家也曾接過一次聖駕,那時來的是當今天子,可比這位太子平易近人多了。
沈二郎方才看著兄長出乖露醜,又不好出言提醒,只能暗暗大罵蠢材,眼下見他吃了掛落終於噤聲,心中冷笑,連太子的喜好、脾性都不曾摸清,便急著逢迎,碰一鼻子灰也是活該。
他樣樣都比長兄強,卻叫那蠢物占了個「長」字,這樣的場合,只能由他搶在前頭。
沈四郎一向瞧不起長兄,見他吃癟,心中暗笑。
兄弟幾人各懷心思,將太子延入堂中。
雖然尉遲越在口諭中反復申明,不得鋪張靡費,但沈家人哪裡會當真,短短十日中,他們將這山池院正堂大肆修葺一番。
簷柱、枋楣等處請人重新施以彩畫,貼上金箔,屋內頂上平闇塗以朱漆,用金漆描出忍冬紋,又和椒泥塗壁,一邁入堂中,便覺芬芳撲鼻。
山池院正對園池,庭中遍植牡丹綠竹,奇禽珍獸漫步其間,水邊以大幅織錦、輕紗羅縠搭出巨大帳幄,以供太子賞景之用。
與沈家的做派一比,東宮的生活簡直可稱清寒。
便是尉遲越心裡早有準備,世家之窮奢極欲,仍舊出乎意料,便是與石崇、王愷之輩相比,沈家也不遑多讓。
他一言不發地走進堂中,與沈家兄弟分賓主坐定,便有身著綺羅的狡童美婢手捧食案、盤碗、酒觴、杯盞魚貫而入。
又有歌童舞女、伎樂管弦,在堂中奏樂起舞,好不熱鬧。
沈大郎親執銀鎏金酒壺,往太子身前杯盞中斟酒,一邊道:「粗茶淡酒,望太子殿下見諒。」
尉遲越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他雖不嗜酒,可自小在宮中長大,好壞自能分得出,這酒乃是上好的郢州富水,比他大昏當晚宴飲群臣的酒還好上一些。
他放下杯盞道:「好酒,真如瓊漿玉液。」他陪太子妃省親,雖然對沈家人沒什麼好感,卻也不是專程來打他們的臉。
見太子緩頰,兄弟幾人鬆了一口氣,沈大郎滿面紅光:「殿下謬贊。」一邊給他續酒。
沈四郎卻有些不快,這回迎駕,多虧他岳丈送了許多錢帛來,便是這幾壇郢州富水,也是他岳丈的窖藏,功勞卻叫長兄搶了去,實在不忿,便也舉杯去敬太子:「此酒出自忠勇侯府,舍下還有幾壇,若是殿下喜歡,僕遣人給殿下送去,對了,此酒須得用海南沉檀香炭來溫方能出味,僕著人一起送去。」
溫個酒竟要用沉檀作炭,昔日石崇以蠟燭炊飯,也不過如此。
尉遲越按捺住不悅,不置可否地端起酒杯飲了一口。
一時間樂舞大作,觥籌交錯,兄弟幾個輪番敬酒奉承,珍饈美饌流水似地呈上來,列於方丈之間。
雖然沒有燕髀猩唇、玄豹之胎,卻也窮極海陸之珍。
尉遲越一向不重口腹之欲,卻也不得不承認,一樣的食材,席間菜肴遠勝東宮,與之一比,典膳所的膳食只能果腹而已。
沈四郎見太子連用了兩片烤鵝,忍不住顯擺:「不瞞殿下,今日這庖廚是僕特地從臨川長公主府上借來的,最拿手的便是這道烤鵝,治法獨出新裁,是將鵝關進鐵籠重中,籠裡置一銅盆,盆中盛放五味汁,再於籠下生炭火,鵝受火炙,渴熱難耐,便去飲那五味汁,如是反復,直至烤熟。」
尉遲越一聽,神色微變,當即撂下牙箸,再也沒動那烤鵝一下。
沈二郎看在眼裡,也放下箸,搖頭歎道:「為了口腹之欲虐殺生靈,實在有違天和,幼弟無知,請殿下見諒。」
又輕斥兄弟:「立即命人將這廚子送還長公主府,往後不許再胡鬧。」
沈四郎甚是不忿,但當著太子的面不敢造次,只得道:「知曉了。」
尉遲越臉色如常,片刻之後,這一點小小的不快便被眾人拋諸腦後。
酒過三巡,沈二郎起身請太子移駕室外帳中。
尉遲越既來之則安之,也不去拂他的意,與沈氏兄弟移至織錦帷幄之中。
剛坐定,庭中絲竹聲戛然而止,就在這時,只聽遠處洞簫聲起,一聲清歌宛如破空而來,只見一艘畫舫從池對岸遠遠駛來。
舫中站著兩個身著白色駢羅衣,頭戴輕金冠,胸佩七寶金瓔珞的女子,一人吹簫,一人清歌曼舞。
簫聲哀怨,歌喉婉轉,舞姿柔媚,眾人都忍不住叫好。
畫舫駛到近前,只見舫上鋪著宣州紅絲舞茵,女子赤足而舞,踝繫金鈴,潔白雙足便如一對幼鴿。
待將那兩名舞姬的容貌看清,卻是一對絕色的雙生子。
兩女宛如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眉眼完全一樣,身長也一分不差,恐怕連其父母都分不出誰是誰。
尉遲越從未見過相貌如此相像的雙生子,不禁多看了兩眼,心道賈七和賈八雖是雙生,容貌卻不甚相似,與尋常兄弟無異,想來雙生子與雙生子也不盡相同。
沈二郎一直在旁悄悄留意,此時見太子看著那對舞姬出神,心裡有了底。
這兩個女子是他前日花重金買來的高麗舞姬,一名飛鸞,一名輕鳳,妙擅歌舞音律,又是雙生子,顛鸞倒鳳之際別有一番風味,且還是處子,他自己都沒來得及收用,正巧遇上太子駕幸,也只好忍痛割愛了。
太子殿下真是豔福不淺。
他有些不捨,不過還是前程要緊,便對太子道:「此二女乃是高麗人,一名飛鸞,一名輕鳳。」
尉遲越心思早不在席上,正覺無趣得緊,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心道他們叫什麼名字與我何干。
沈二郎當下不再多言,男子之間這種事總是心照不宣,點得太透便不美了。
尉遲越對歌舞一竅不通,劍舞、胡旋、柘枝這樣的勁舞還有幾分可觀,這種慢舞搖來晃去的有什麼好看。
那兩個女子的裝束也怪得很,特別是頭頂上的金冠,用細金絲結成鸞鶴之形,足有一尺多高,跳舞的時候顫顫巍巍、搖搖欲墜,非但不好看,還有些可笑,實在可以算得服妖之列。
他陪太子妃省親,不過是想她剛剛嫁為人婦,必定想念家人,讓她回來與家人團聚,沒想到沈家人弄出這許多花樣,實是本末倒置。
飲宴一直持續到天黑,園子各處亮起燈燭,照得四下宛如白晝,那兩名高麗舞姬跳了幾支舞,便在席間捧壺奉酒,笙歌絲竹仍舊不絕於耳。
尉遲越耐著性子又坐了一會兒,實在有些不耐煩,又飲了不少酒,有些頭暈腦脹的,便對沈家兄弟道:「孤不勝酒力,請恕少陪。」
沈家兄弟自然懇言相留一番,挽留不住,只得起身相送。
沈二郎心中得意,太子到底是個年方弱冠的少年郎,美人在側,哪裡按捺得住,這會兒怕是已經迫不及待了。
他面帶笑意道:「殿下既已睏乏,僕便即命人帶殿下去館中沐浴安置。」
尉遲越向沈家兄弟作個揖,便跟著沈府的奴僕走了。他帶來的大部分隨從和侍衛大多宿在外院,因是在太子妃母家,他只帶了兩個近身伺候的黃門。
沈家安排的下榻之處就在園中,是一處三進院落,院中燈火輝煌,陳設靡麗,尉遲越走進內室一看,卻不見沈宜秋,他叫來一名沈家的婢女問道:「太子妃何在?」
那婢女答道:「啟稟殿下,太子妃在後院與老夫人、夫人和各位小娘子用膳。」
尉遲越料想她定有許多話要與親人敘說,便也不急著催她過來,只問了淨室的所在,叫內侍伺候他沐浴更衣。
沐浴完畢,他換上寢衣,散了髮髻,回到房中,正打算將工部呈上的漕運圖細細研究一下,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床帳中似有人影。
他以為是沈宜秋回來了,走到帳前一看,紅綃中赫然是方才那對舞姬。
兩人穿了難以蔽體的薄衫,柔弱無骨的身體蛇一般糾纏在一處,見他過來,仰起一模一樣的臉,沖著他媚笑:「妾身請太子殿下安。」煞是撩人。
尉遲越不禁血脈賁張,卻是驚的。
太子殿下不解風情,只覺這一幕又噁心又詭異,腹中酒意上湧,一個沒忍住,扶著床柱吐了出來。
內侍忙斟茶與他漱口,取來潔淨的衣裳替他換上。
飛鸞輕鳳兩姊妹唬了一跳,頓時面如土色,連滾帶爬地從床上爬下來,跪在地上不住磕頭,直道饒命。
尉遲越吐掉了一些酒,不適感覺略微緩解。
他知道這是沈二郎的餿主意,也不去追究兩個女子,揮揮手道:「你們出去吧。」
姊妹倆忙不迭地叩頭謝恩,披上衣裳,麻溜地退了出去。
尉遲越這會兒也明白了,沈二郎既然叫這兩個舞姬來伺候自己,沈宜秋今晚肯定宿在別處了。
他和沈宜秋新婚才不到半月,這回還是陪著她省親,她的伯父叔父竟然就急不可耐地往他房裡塞美婢,這是將侄女置於何地?他一時間說不上是憤怒還是憐惜。
想到她上輩子不顧身體,為了這樣一個伯父,在他殿前足足跪了兩個時辰,尉遲越心裡便如針刺一般,此刻他只想快點去她身邊,也不用做什麼,只是陪著她便好。
他忍著噁心,將自己從裡到外清理乾淨,披上外裳,快步走出院子,問守門的沈家奴僕:「太子妃今夜宿在何處?」
那奴僕見他語氣中透著怒意,嚇得直哆嗦:「啟……啟稟殿下,小小……小奴不知,請……請容小奴去後頭問……問一問。」
尉遲越不會平白去為難一個下人,只是點點頭:「好,你速速去問。」
待那奴僕離開,尉遲越在院外慢慢踱著步,沁涼如水的夜風將他的怒意吹散了幾分,本來恨不得立即將沈二郎叫來申斥一頓,這會兒冷靜下來,改了主意。
他想起上輩子沈宜秋懷孕時,因為懷相不佳,十分辛苦。偏偏那時吐蕃在西北猖獗,他忙得焦頭爛額,十日裡有九日宿在太極宮。
沈宜秋說要讓堂姊入宮陪伴,他自然一口答應,誰知她那堂姊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趁他回宮便來引誘,還說是出自皇后授意。
他大失所望,當即去問沈氏,她不曾辯駁一句,默認了所有過錯,如今想來,卻多半是那堂姊自己的主意。
尉遲越歎了口氣,沈宜秋父母離世早,她在沈家長大,想必將這些人都當作最重要的親人,卻不知他們只想著自己的榮華富貴,絲毫不為她著想。
若是她知道真相,不知要怎麼難過,倒不如別去捅破這層窗戶紙,給她留個溫情的假像。
正想著,只見遠處有個婢女打扮的人提著燈走過來,尉遲越一瞥之下覺得有幾分眼熟,仔細一回想,卻是上輩子太子妃從沈家帶進東宮的婢女,似乎是叫青娥還是碧娥的。
這一世沈氏不知因為何故,沒有帶她入宮,而是將她留在了沈家。
那婢女到了跟前,向尉遲越行了個禮,聲音有些顫抖:「啟稟殿下,小娘子叫奴來請殿下去花園一敘。」
尉遲越聽到那聲「小娘子」覺得有些奇怪,自從沈宜秋出嫁,婢女們便已改口稱娘子,大約是這婢女太過慌張,一時忘了改口,他也不以為意,只是道:「你帶路。」
聽說沈氏約他去園中,尉遲越心中又是一軟,回頭對那兩個內侍道:「你們不必跟隨。」
邊說邊理了理衣衫,沈氏心細,一會兒見了她,千萬別叫她看出異狀。
青娥提燈照路,尉遲越在後面跟隨,一路七拐八彎,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來到一座僻靜的小園,只見燈火幽暗,花木扶疏,園中一座流杯亭裡坐著個人,低眉垂首,似乎在想心事。
青娥在園門外停住腳步,對尉遲越道:「殿下請進。」
尉遲越心說沈氏將他叫他這僻靜處,莫非有什麼私語要說?他心中微微疑惑,一邊舉步朝著亭中走去。
離亭子三步遠,那女子忽地抬起頭來,盈盈下拜:「太子殿下。」
尉遲越腳步一頓,這聲音有幾分耳熟,但絕不是太子妃。
作者: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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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09:57
第三十一章 線索
尉遲越立即停住腳步,回憶了一下那個聲音,想起是沈宜秋的堂姊,跟著沈老夫人出席尋芳宴的那個。
這種情形他見得多了,二話不說轉身便走。
沈三娘好容易瞞過母親和一眾姊妹,大著膽子將太子成功引到這裡,哪裡甘心就此功虧一簣。
情急之中也顧不得男女之防,奔上去扯住尉遲越的袖子:「殿下留步,妾身只是想與你說幾句話。」
尉遲越為了那對高麗舞姬已經憋了一肚子火,如今還一而再,再而三。他盡力壓抑怒火:「放開。」
沈三娘聽他聲音冷厲,不覺鬆了手,不過還是追在他身後哀求:「殿下,求求殿下聽妾身說幾句話,說完妾身便死心了。」
尉遲越再也忍不住,轉身道:「你這樣對得起你堂妹麼?」
沈三娘不防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怔,眼淚立即奪眶而出:「明明是妾先與殿下相識的,那日在曲江池畔……」
尉遲越差點氣笑了,他是道旁的一文銅錢麼?誰先見著誰先撿?
沈三娘又道:「那日殿下明明……明明……」
尉遲越默然,他想起來了,那一日他誤以為來的是沈宜秋,不小心多看了兩眼,想來禍端就在那裡。
沈三娘見他神色不似方才那樣嚴峻,以為他態度鬆動,便退開兩步,垂下頭,擺弄著腰間的玉佩,怯生生道:「若是殿下不介意的話,妾身願效娥皇女英……只求每日遠遠望著殿下……」
尉遲越打斷她:「不必,孤介意。」
沈三娘未曾料到他拒絕得這樣乾脆,眼淚又聚集起來,哽咽道:「殿下,妾身哪裡比不上七妹?妾身是長房嫡出,又對殿下一片真心,憑什麼……」
尉遲越冷冷道:「憑她不會這麼對你,你就不配和她比。」
硬梆梆地扔下這句話,他轉過身,正要舉步離開,忽聽身後沈三娘厲聲道:「殿下如此絕情,三娘活在這世上也沒什麼意思!」
話音未落,只聽撲通一聲,尉遲越一回頭,卻見沈三娘跳進了園中的小曲池裡。
沈三娘這一跳十分決然,當真是抱了赴死的決心,奈何那池子淺,她跳下去方才發現,池水還不到她腰際。
且那池子荒置多年,池水污濁,底下積了厚厚的淤泥,她腳底一滑,整個人坐在了泥水裡,實在與她料想中的悽愴悲涼相去甚遠,越想越悲傷,嚎啕大哭起來。
尉遲越看了她一眼,捏了捏眉心,快步走出西園。
他單刀赴會,連隨從也沒帶,沈府中房舍繁多,道路曲折,他往燈火盛的地方走,路上隨便叫住個沈家婢女,吩咐道:「帶孤去太子妃下榻處。」
好在那婢女倒是知道太子妃今夜下榻何處,便即奉命。
——————
沈宜秋這一日見到的笑臉,比她兩輩子加起來的還多。
她高踞上座,所有人都沖著她仰起臉笑。
阿諛諂媚的,曲意逢迎的,故作親昵的,忍辱負重的,上至祖母,各房的夫人,娘子,小娘子,下至婢僕,每個人都笑得兩腮僵硬,笑紋像是鐫刻在臉上的溝壑,每一道溝壑裡都灌注著不加掩飾的欲望。
沈宜秋不禁納罕,上輩子她是有多眼盲心瞎,這才沒看出來呢?
上輩子她也省過親,不過是在嫁進東宮兩年後,那時候的沈家人的笑卻沒有那般燦爛,她成婚兩年肚子毫無動靜,誰都知道她不得太子歡心。
他們的笑容裡帶著幾分休戚與共的愁苦憂慮,還有幾分隱秘的幸災樂禍。
沈宜秋彼時不懂,如今全懂了。
按說她該感到揚眉吐氣,可是沒有,她看著他們舉杯諂笑,爭先恐後地與她斟酒倒茶,她心中毫無波瀾。
這些人既已不能叫她傷懷,將他們踩在腳底下也不能叫她快慰,唯有一股濃濃的倦意從心底升起。
她竟有些想念承恩殿的夜晚,尉遲越不來的時候,她是何其自在。
畫幾筆劃,寫幾筆字,剪剪花枝,合幾味新香,有一搭沒一搭地做會兒繡活,甚至只是歪躺在榻上,一邊吃鮮果一邊給小宮人們講狐狸和老狸作怪的故事,他們那又怕又想聽,雙眼圓睜的模樣實在有趣極了。
便是看帳簿都比坐在這裡強。
沈宜秋百無聊賴地坐了會兒,飲了三四杯酒,看了幾支舞,驀地想起來,她如今壓根不必遷就誰,不由暗自苦笑,真是積習難改。
想到這裡,她毫不猶豫站起身,剎那間歡聲笑語、絲竹笙歌戛然而止,下面那些笑臉裂開一條縫,滲出惶惑和無措。
沈宜秋淺淺一笑,對眾人道:「我有些乏了,請恕失陪。」
席間女眷紛紛起身挽留,沈老夫人把著她的手臂,忍氣吞聲道:「娘娘出嫁後,骨肉難得相見,嬸母、姊妹們都念著你,不再稍坐一會兒麼?」
沈宜秋將胳膊從祖母手中抽出來,福了一福,什麼話也沒說,轉身揚長而去,披帛被風揚起,從沈老夫人的眼前拂過。
堂中鴉雀無聲,只有太子妃和一眾隨侍宮人身上的環佩發出清泠泠的聲響。
眾人片刻後回過神來,紛紛下拜行禮:「恭送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苦笑,到底還是仗了尉遲越的勢。
今夜沈家人替尉遲越準備了單獨的館舍,她樂得清靜,回到出閣前住的貞順院,走到院門前,便見門楣上掛著一塊朱底填金漆的匾額,兩串明晃晃的紅燈將字照亮:「鳳儀館」。
沈宜秋終於忍俊不禁,也不知這是誰的主意,沈家上下從來不缺這樣的人才。
素娥和湘娥見了對視一眼,也是一樂。
走進院中,四處張燈結綵,廊廡上掛滿了風燈,仲秋草木凋零,沈家人便別出心裁地用綾羅綢緞剪出樹葉、紮出花朵,綴了滿枝滿樹,費了這許多錢帛和功夫,熱鬧倒是熱鬧,但著實可笑。
沈宜秋四下一環顧,只見院落修整一新,闌干上了朱紅的新漆,門楣、簷柱上描金著彩,門口的普通竹簾換成了上好的錦額湘簾。
走進屋裡,帳幔帷幄、床榻几案全都已經更換一新,她以前讀過的書,抄寫的女則、女戒和經文,倒都還在原位。
貞順院不大,沈宜秋便叫宮人們去別處安置,只留了素娥、湘娥和兩名宮人在旁伺候。
沈老夫人管得嚴,她這裡本來也沒什麼有趣的書,便是有也在出嫁時帶走了。沈宜秋在紫檀架子上翻了翻,抽了卷佛經看了會兒,甚覺無趣,便打算起身沐浴。
就在這時,素娥進來稟道:「娘子,沈家二房四娘在外頭求見。」
沈宜秋聽這稱呼,不覺發笑:「才離開幾日,你就把自己當外人啦。」
素娥嘟囔道:「橫豎奴婢本來也不是這裡的。娘子,要不奴婢叫她走,就說你睡了。」
「若是那麼好打發便不是她了。」
話音未落,門簾已叫人掀開,兩個守在門外的宮人一臉為難地告罪:「娘子,這位沈家小娘子……」畢竟是太子妃家人,他們只敢言語勸阻,卻不敢動手阻攔。
沈四娘行禮:「小女子拜見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對她視而不見,只對兩名宮人道:「我叫你們值守門外,便是無論誰來都不能擅入的意思,沒有守好便是失職,回宮自去掌正處領罰。」
承恩宮的人都知道太子妃賞罰分明,有功則大方行賞,有過罰起來也不含糊,一應都有規矩,當下拜謝,退至門外,心中亦不敢有怨懟。
發落完宮人,她這才看向沈四娘:「四堂姊起來說話,找我何事?」
沈四娘叫她在下人面前晾著,心裡十分不忿,但一想到片刻後便能叫她氣急敗壞,便忍下了不快,站起身道:「小女子攪擾娘娘歇息,實是事急從權。」
沈宜秋仍舊半靠著,手裡握著經卷,眼皮也沒抬一下,一幅愛答不理的樣子。
沈四娘無可奈何,只得一個人硬著頭皮往下說:「娘娘,方才我見三姊悄悄離席,生怕她出什麼事,便叫婢女跟著她……」
沈宜秋掀起眼皮睨她一眼。
沈四娘咬了咬下嘴唇:「非是我多心,三姊從早晨起神色便有些不對,我便留了個心眼……方才我叫婢女跟上去瞧瞧,三姊沒回自己院子,卻去了西園。」
西園在沈府的西北角,是個獨立的小園子,在沈宜秋曾祖父那一代,原本住著個寵妾,後來寵妾不知何故橫死。
不久之後,那園子便傳出鬧鬼的流言,很快即廢棄了。平日裡總是鎖著,幾乎沒有人往那邊去。
沈宜秋幼時最害怕的便是那個地方。
每回她屢教不改或者犯倔的時候,沈老夫人就會叫嬤嬤將她關在那裡反省。短則一個時辰,長則關上半日,最長的一次關到天黑,總之必須讓她哀求告饒,保證下次不再犯才罷休。
每次門一開,她總是一邊抽噎一邊用盡全力奔跑,彷彿身後真的有個厲鬼在追趕。
而祖母總是在不遠處等著她,待她撲到自己懷裡,便摸摸她的頭,笑著道:「怕麼?下次別再犯了,祖母不是為了罰你,是為了教你守禮。」
一直到如今,沈宜秋還清楚地記得,風穿過院牆上的孔洞發出的嗚咽聲,還有園門落鎖時那一聲叫人心驚肉跳的「哢噠」。偶爾夢見,她還是會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
沈宜秋眸光暗了暗,不置可否地一笑:「三堂姊倒是膽大。不過這種事你來同我說有何用?」
沈四娘一咬牙道:「本來小女子也不敢來叨擾娘娘,只是那婢女回來稟報的途中看見……看見……」
沈宜秋抬起眼:「看見太子往西園去了?四姊,你能一次把話說完麼?」
沈四娘低垂眉眼:「遵命。那婢女見三姊房中的青娥引著太子殿下往西園去了。」
「哦,」沈宜秋的視線重新回到佛經上,「有勞四姊趕來告訴我。」
沈四娘心中冷笑,這種時候還在強撐場面,心裡多半已經火燒火燎了,她從小看著自己阿娘與父親的姬妾、美婢、外室交鋒,知道世間女子無不善妒,而世間男子無不嫌惡妒婦。
沈七娘和太子新婚不出一月,太子又是這般豐神俊朗,若是知道自己姊妹覬覦夫婿,定然火冒三丈,無論沈三娘能否成事都是一場好戲——自然她不信沈三娘能成事,三堂姊姿色平平,太子殿下眼高於頂,大約看不上她。
不過只要能讓他們夫妻失和,便是十足的樂子。
她想了想,跪下道:「三姊一時糊塗,還請娘娘念在姊妹情分,饒過她這一回。若是娘娘不介意,小女子這便陪娘娘一起去西園勸阻三堂姊。」
沈宜秋一哂,她這四姊謀事總喜歡一箭雙雕,這時候還不忘在尉遲越面前露個臉,不過卻是打錯了主意。
她引以為傲的姿容,在尉遲越眼裡卻不算什麼,後宮何時缺過美人?不說何婉蕙那等絕世美人,便是兩個太子良娣,也是一等一的容色,還不是至今未被臨幸。
她懶懶道:「這一日累得很,恕難奉陪,四姊想做什麼請便。」
沈四娘這會兒看出她的鎮定不像是裝出來的,不由躊躇:「三堂姊若是做出什麼來……」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英明神武,自有聖裁。」
沈四娘還想說什麼,沈宜秋道:「四堂姊若是有意,不妨也去讓殿下裁一裁。」
沈四娘隱秘的心事叫她一語道破,臉頰燒得滾燙。她倒不是要與太子有什麼,畢竟她已定下一門理想的親事,嫁過去便是正妻,好過在後宮爭寵,被沈宜秋壓一頭。
但是若能得太子一眼眷顧,也夠她藏在心底暗暗歡喜好久。與她定親的伯府公子其貌不揚,還有些矮胖,實在叫人生不起什麼傾慕之情。
沈宜秋瞟了四堂姊一眼,只見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放下佛經笑道:「四堂姊兀自拿主意,我要沐浴安置,便不留你了。」
素娥早在一旁摩拳擦掌等著了,一聽自家娘子發話,當即捋起袖子上前:「四娘子,請吧。」
沈四娘無法,只得行禮告退。
沈宜秋看看更漏,快到戌時三刻,便吩咐素娥等人服侍她沐浴更衣。
沐浴完畢,她穿著寢衣走出淨房,卻見屋子裡多了個人——尉遲越不知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沈宜秋見他臉色不豫,心說莫非是二伯他們和沈三娘做得太過,他連天亮都等不得,這會兒就來興師問罪了?
她面上不顯,照常行禮,接著問道:「殿下怎麼來了?」
尉遲越見她臉頰上帶著熱氣薰出的紅暈,雙眼濕漉漉如含秋波,肺腑中的燥鬱之氣散去不少:「孤今夜宿在這裡。」
沈宜秋的住處在沈家後院,按說便是他們夫婦要同宿,也該沈宜秋去他那兒,不過太子要住,她總不能將他趕出去,只得道:「此處偏狹簡陋,床榻局促,還請殿下擔待。」
尉遲越掃了眼床榻,果然有些小,比起東宮中的床榻要狹窄許多,兩個人睡的確局促了些,不過還是道:「無妨,我們擠一擠便是。」
沈宜秋老大不情願,他有大床不睡,非要來擠她的小床小榻,真是無妄之災。
尉遲越環顧四周,屋子算不上軒敞,看得出帷幔、屏風等物都是新換上的,料想原先要樸素許多。想起她在這間屋子裡從一個小小孩童長到及筓少女,再從這裡出閣,嫁作人婦,心中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這時沈宜秋已經開始張羅,吩咐宮人去外院取他的衣裳鞋襪、澡豆巾布等物。
待東西取來,尉遲越去淨室又沐浴了一回,兩人躺到床上。
不但床榻小,連衾被也有些窄,兩人只好挨近彼此。
尉遲越躺在床上,眼角餘光瞥見沈宜秋,只見她已闔上雙目,但呼吸很清淺。
太子妃睡覺時有個捲被子的壞毛病,這會兒她雙疊放在腹上,一臉寧謐恬靜,一看便是沒睡著。
尉遲越有些欲言又止,他本想將方才的事告訴她,那兩個高麗舞姬便罷了,沈三娘一身泥水回去,此事一定瞞不住,與其讓她從旁人口中知道,倒不如他來說。
可見了面,看見沈宜秋一無所知的樣子,他又躊躇起來。
若是今晚告訴她,恐怕她會徹夜難眠,好不容易回家省親,家裡人卻將她當作晉身之階,一個個想踏著她往上爬,想也知道多難受。
他打定了主意,轉過身朝著沈宜秋,伸出胳膊把她圈在懷裡。
沈宜秋驀地一僵,莫非他要在這裡做什麼?
太子卻只是把她圈在懷裡,一下一下摸著她的頭髮。
沈宜秋被摸得有些煩躁,卻又不能把他掙開,只好僵著身子忍著。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呼吸聲放沉,沈宜秋這才鬆了一口氣,趕緊拉起尉遲越的胳膊,從他懷裡鑽出去,貼著牆壁進入了夢鄉。
尉遲越有早起的習慣,不過昨夜多飲了幾杯酒,又受了兩回驚嚇,第二日便睡晚了,醒來床上只有他一人,叫來宮人一問,才知道沈宜秋被祖母請去了。
尉遲越只道他們祖孫難得一敘有說不完的話,不曾往別處想,便叫宮人伺候洗漱,用完早膳,他在院中等太子妃回來,閑著無事,便走進東軒。這是一間小小的書室,沿牆一排矮架,中間放著書案、坐榻和筆墨等物。
他見書架上堆著不少書卷,便拿起卷軸上的籤子看,架子上除了《論語》、《孝經》和幾部佛經以外,便是《女則》、《女戒》以及沈宜秋最喜歡的《烈女傳》。
想起她在行卷上寫的那些批註,他不禁納悶,她的點評很有見地,雖不曾旁徵博引,卻也給他博覽群書的感覺,想來平日她看的也不只這些。
正思忖著,書架與牆壁的夾縫裡有一物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定睛一看,似乎是錦緞書囊包裹著的一卷書,那紫色小團窠宮錦怎麼看怎麼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
彷彿有一道電光在他腦海中閃過,這不是他用來裝《列女傳》圖的書囊麼?
他有些狐疑,伸手去抽那卷軸,卻發現它死死卡在書架和牆壁之間,他用了點力抽出來,打開錦囊,一看裱綾和紫檀木軸,果然都是他常用之物。
尉遲越心一沉,抽開絲繩,展開卷軸,熟悉的字跡出現在眼前,因為長時間擠在牆與書架之間,畫上已經多了幾道印痕。
這是他百忙之中熬了兩夜畫出來的,寄寓著他對這樁婚事的期冀,甚至可算作定情信物,她這樣棄之如敝帚地對待他的畫,那她對他這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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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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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0:08
第三十二章 脅迫
尉遲越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跡,這念頭一旦在他心底生了根,便像野草一般瘋長,回想今世以來的種種,一切都在印證他此時的猜測。
她大婚第一夜不等他,不是為了養精蓄銳,只是不願等他——也不在乎他是否會不悅,
她不等他用膳,也不是因為在賢妃宮裡受了氣,只是不在意他。
她不舍晝夜地埋頭帳簿,不是因為急於接手內務,而是以此為藉口,逃避與他親近。
尉遲越的心不斷往下沉,他不由想起沈宜秋和寧十一在桃林中談笑的模樣,她帶著薄紅的雙頰,水波漾漾的眼睛,腮邊淺淺的笑窩,全都歷歷在目。
她與寧彥昭才是兩情相悅……
窗外一聲清脆的鳥鳴忽然喚回他的心神。
尉遲越鬆開握緊的手心,將那卷笑話似的《列女傳》圖重新捲好,縛住,放回錦囊中,然後按原樣塞入書架與牆壁的縫隙裡。
這些只不過是他的猜測,便是她一開始不情願嫁他,如今成婚業已半月,他待她也算得體貼,說不定她已改了初衷也未可知。
究竟如何,還需見了沈氏多加留意,悉心求證。
尉遲越打定主意,便按捺住失望,靜等沈氏歸來,不成想等了約莫兩刻鐘,仍不見沈氏回鳳儀館。
他叫來一名宮人問道:「娘子何時出去的?」
那宮人答:「啟稟殿下,娘子走了約莫有一個多時辰了。」
尉遲越覺察出不對來,不由想起昨夜的事,莫非還有後續?
他走出院子,對院外的沈家奴僕道:「帶孤去你們老夫人的住處。」
此時沈宜秋正氣定神閑地坐在青槐院正堂裡,一邊啜飲上好的陽羨茶,一邊看著大伯母和三堂姊呼天搶地。
沈老夫人面色鐵青地坐在一旁,時不時搖頭歎氣,自言自語:「家門不幸!家門不幸!」二房和四房兩位夫人一坐一右,一個小聲寬慰勸解,一個給她端茶順氣。
沈大郎垂首立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大伯母袁氏摟著女兒哭了一陣,拿帕子揩揩眼淚,膝行至婆母跟前,抱著她的雙足道:「阿姑,看在阿袁這些年侍奉舅姑還算勤謹的份上,幫阿袁勸勸太子妃娘娘吧……阿袁只得這麼一個女兒……」
長房兩個年長的女兒都是庶出,袁氏嫁過來三年方才生下沈三娘,因而從小到大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養出了如今這副性子。
沈老夫人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就這一個女兒,叫你教成這樣子,你有何顏面相求?」
沈三娘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抽噎著道:「……你……你們不必攔我……我……我沒有……沒有臉活下去……你們為何不……不讓我死……」
沈宜秋放下茶杯,一手支頤。她這三堂姊上輩子嫁得早,倒是沒什麼機會領教。不成想鬧將起來倒也豁得出去。
沈老夫人氣得將手裡的杯子朝孫女頭上摔去:「死了倒好!讓她去死,死了清淨!我沈家沒你這樣的不肖子孫!」
那杯子來勢迅猛,沈三娘唬得身子一縮,堪堪躲開,瓷杯砸在她身邊地上,碎瓷片濺起,不巧劃傷了她的手。
沈三娘看著傷口裡洇出的鮮血怔了怔,眼裡忽然閃過厲色,撿起塊較大的瓷片,便要往自己手腕上摁,袁氏見了,立即飛身撲上去搶奪,兩人扭成一團。
沈宜秋仍舊冷眼看著,神色懨懨,彷彿在看一場無聊的百戲。
袁氏好容易搶下碎瓷片,沈三娘的手腕上還是被瓷片尖角戳了個針尖大小的口子。
袁氏心疼得差點哭暈過去,對著沈大郎哭道:「郎君,三娘也是你女兒,你就忍心由她去死麼?你去求求太子妃……」
沈大郎將手從袖子裡抽出來,臉一落:「我能如何?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袁氏一聽這話哭得更凶了,一邊哭一邊訴說:「我好好的人家出身,自從嫁到你沈家,侍奉舅姑,相夫教子,一日不輟,你一房一房地納妾,庶子庶女一個接一個地生,我貼嫁妝替你養,何曾有過一句怨言?」
沈大郎見妻子當著其它幾房的面揭自己的老底,一時間惱羞成怒:「將女兒教成這樣,虧你還有臉說!我不管了!管不了你們!」說罷竟然氣衝衝地拂袖而去。
袁氏摟著女兒哭得昏天黑地:「我命苦的女兒,阿娘無用,怪只怪你托生時未擦亮眼睛,投到這樣的人家……」一時間將幾十年的冤屈和苦水盡數往外倒。
沈老夫人越聽臉色越差,重重一拍案几:「莫再說了!」
她積威甚重,袁氏性子又軟弱,登時嚇得噤若寒蟬。
沈宜秋饒有興致地看著祖母,方才長房母女一番唱作,不過是起個興,這會兒終於要入正題了。
沈老夫人一臉怒容地看向袁氏母女:「三娘,去給娘娘磕頭認錯。」
沈三娘怔怔地看向祖母,眼裡滿是不甘,上頭雖有兩個庶出的姊姊,但她是第一個嫡孫女,祖母雖然嚴厲,待她也頗為關懷,方才用杯子擲自己,眼下又叫她磕頭,如何能不委屈。
袁氏卻明白,這是婆母鬆口的意思,忙將女兒一推:「去!你做下這等荒唐事,多虧娘娘襟懷寬廣,又顧念姊妹情分,若是換了旁人,哪個能容你!」一邊拼命朝女兒使眼色,這點氣都受不了,真入了宮怎麼辦?
沈宜秋懶懶道:「大伯母別這麼說,都是自家姊妹,不必多這些虛禮。」
袁氏暗喜:「娘娘不怪你,還不快拜謝娘娘!」
沈宜秋道:「三堂姊想入宮與我作伴,我非但不怪她,反而要謝她一番美意。再說了,三堂姊衝撞的是太子殿下,便是治罪也輪不到我,你們求我恕罪也沒用。」
袁氏臉色一白:「娘娘,三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便是不能成你的助力,她也妨礙不著你什麼。大伯母知道對不住你,可也無可奈何,三娘那副模樣叫太子殿下看見,實是沒法再嫁旁人……她做了糊塗事,合該一頭碰死,可誰叫大伯母就這一個女兒,也只能撕掉臉面來求娘娘……」
「大伯母也知道,娘娘才成婚便往宮裡帶姊妹說不過去,一年半載三娘也等得,只求娘娘給一句話,若是娘娘肯救她這一條賤命,大伯母往後每日吃齋念經,祈求娘娘福壽萬年……」
沈宜秋彎了彎嘴角,還挺體貼周到。
沈老夫人皺著眉歎了一口氣:「娘娘,你堂姊糊塗,但心眼不壞,你在深宮禁苑孤立無援,有個姊妹在身邊,不說幫扶,至少多個人說說體己話……」
沈宜秋笑道:「祖母所言極是,姊妹之間合該有福同享。不如這樣,二伯母,四叔母,還有五房、六房、七房的叔母們,把想入宮的姊妹造個冊,我一起呈給殿下,若是他准了,往後東宮全是自家姊妹,肥水不流外人田,真真再好不過。」
此言一出,堂中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沈老夫人壓抑著怒氣道:「娘娘是要老身下跪向你磕頭才罷休麼?好,好,老身這便跪下求你。」
說罷推開攙扶她的兩個兒媳,重重地跪了下來,「娘娘,老身求娘娘了。」說著便要磕頭。
眾人跟著跪了下來,二房夫人范氏仗著自己夫君官位高,自認在妯娌中最說得上話,當即攔住婆母,對沈宜秋道:「娘娘,百善孝為先,聖人以孝道治國,娘娘讓祖母下跪叩首,御史知道了是要上書的,若是太子殿下聽聞,也難免要與娘娘生出嫌隙來,懇請娘娘三思啊!」
話音未落,便聽簾外傳來眾僕的聲音:「請太子殿下安。」
不等堂中眾人回過神,尉遲越已經摔開簾子走進堂中。
雖只聽見隻言片語,但見堂中沈家女眷跪了一地,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自家女兒做出蠢事,他們不去管束、教訓,竟還有臉用孝道脅迫太子妃就範。
范氏心頭一跳,不知方才的話有沒有太子聽了去,她回想了一下,剛才那一番「孝道」之言說得深明大義,應當挑不出理,心下稍安。
眾人紛紛向太子行禮,沈宜秋不慌不忙,也站起身行禮問安,尉遲越扶住她,掃了一眼堂中眾人,目光落在范氏身上,面沉似水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在先。是誰說孤的太子妃受不起這一跪?孤倒要看看,哪個御史敢上書。」
范氏嚇得面無人色,連忙拜倒告罪。
尉遲越看她裝束年紀,便知她是二房主母,冷冷道:「便是要上書,也該彈劾沈少監懷祿貪勢,服輿奢靡,逾禮違制,縱容家人忤逆君主。」
這些罪名,每一項都夠奪官去職了,最後那一條要深究起來更是大罪,范氏匍匐在地上,抖得如同篩糠,連一句告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沈宜秋聽見這句話,便知此行大功告成,尉遲越對她二伯的面目看得一清二楚,這一世肯定不會再重用他,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倒不怎麼擔心太子的怒火燒到自己身上。
尉遲越又看向沈老夫人:「沈家就是這樣侍奉太子妃的?」
沈老夫人顫聲連連告罪:「老身知罪,不敢有半分不敬,請殿下、太子妃娘娘降罪。」
尉遲越不願就這麼善罷甘休,但這些都是沈宜秋的家人,他若是疾言厲色地發落他們,恐怕也是她最難堪。沈家的帳他一定要算,但不是此刻。
他不由望向沈宜秋,只見她站在一旁,神色淡淡的,無悲亦無喜,彷彿這一切與她無關。
這些本該是她最親的人,她迫不及待地回來與他們團聚,不知他們可曾記得問她一句,在東宮過得好不好,他又待她好不好。
尉遲越看著她無動於衷的模樣,不知為何比看見她痛哭流涕還難受。
他忍不住走過去拉起她的手:「宜秋,我們回家。」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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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20-12-18 00:10:22
第三十三章 家人
尉遲越一說「回家」,堂中眾人臉色大變,太子陪太子妃省親三日,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如今只過了一夜便要離開,恐怕不消半日,全長安都會知道沈家觸怒了太子,惹得他中途拂袖而去。
然而沒有一個人敢出言挽留,他們只能看著太子和太子妃相攜而去,心中兀自焦急不已。
沈宜秋也是一怔,這還是第一次從尉遲越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上輩子嫁給他十多年,他不是叫她「太子妃」、「皇后」,便是稱她「阿沈」。
那一句「回家」更是讓她啼笑皆非,沈家固然算不得她的家,東宮又何嘗是她歸處?
她的手被尉遲越攢在手裡,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讓她胳膊上起了層雞皮疙瘩,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了沒有抽出去。
尉遲越牽著沈宜秋大步往外走,他緊緊攢著的這隻手,手指長而纖細,手背有些單薄,手心卻是軟軟的,此時這手就如一隻受驚的雛鳥,在他的手心裡不敢動彈,卻逐漸變得冰涼,手心裡微微沁出冷汗。
被他握著手,她感覺到的不是安心,而是緊張。
尉遲越心一沉,不由鬆開手,低頭一瞥,只見沈宜秋臉上立即掠過如釋重負的神色,尉遲越不知怎麼有些煩躁,又握住她的手,攢得更緊。
太子這雙手可以拉開七石弓,此時只是稍稍用了點力,沈宜秋便被他捏得生疼,眼見他心緒不佳,她不敢這時候拂他逆鱗,咬著牙忍了。
出了院子,尉遲越低頭看了她一眼:「你已嫁給我,便是我尉遲家的人。」
這是要她和沈家劃清界限的意思?沈宜秋早在上一世便對這些親人死了心,倒也不介意,點點頭「嗯」了一聲。
尉遲越的臉色仍是沉沉的,未見稍霽,不過好歹放開了她的手。
沈宜秋不露聲色地把遭罪的手揣進袖子裡,輕輕揉了揉。
兩人一時無話,默默回到昨夜下榻的「鳳儀館」,沈宜秋便即命宮人收拾箱籠和器具,預備擺駕回東宮。
宮人和內侍們見太子不發一言,臉色不豫,太子妃雖然神色如常,但兩人之間一句話也沒有,這卻是前所未有的事——太子和太子妃大婚以來,雖說算不上蜜裡調油,卻也相敬如賓。
想來是方才在沈老夫人的院子裡出了什麼事,惹得太子殿下不快,連帶著太子妃也被遷怒。
下人們不敢多問,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埋頭收拾,手腳比平日還快了幾分,不一會兒便準備停當。
太子和太子妃一前一後往外走。
尉遲越走到院門口,忽然頓住腳步,回過頭對沈宜秋道:「東西都帶了?別遺落了什麼。」
沈宜秋聽他問得古怪,心下狐疑,謹慎答道:「一應物品都有宮人照管,應當沒有遺落。」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太子怎麼忽然關心起這些細枝末節來了,便是落下什麼,派個黃門來取便是。
尉遲越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再多說什麼。
車馬已經在外院等候,此時沈家兄弟諸人已經知道青槐院中發生的事,沈大郎垂頭喪氣,沈二郎臉色鐵青,恨不能將長房除之而後快,心裡又罵母親糊塗,昨夜太子將那兩名舞姬逐出,他便知道弄巧成拙,未料長房侄女又做出這般蠢事,沈老夫人也跟著他們瞎胡鬧,還將他蒙在鼓裡自行其是。
還有范氏那個蠢婦,賣弄口舌,連累他被太子遷怒,青雲直上是不用想了,但願太子看在新婚妻子的份上,別對他趕盡殺絕才是。
沈家眾人各懷心事,將太子和太子妃恭送到屏門外,望著太子的鹵簿漸行漸遠,這才回到家中,關起門來,一家人你怨我,我怨你,吵得天翻地覆。
尉遲越靠坐在絮了絲綿的織錦墊子上,厚厚的車帷將喧囂隔在外頭,嘈雜的車馬人聲彷彿來自某個遙遠的地方,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來思考。
方才一時衝動離開了沈家,朝野上下很快便會知道沈家得罪了東宮。儘管他並未將太子妃與沈家視為一體,但旁人不會這麼看,哪裡都不缺趨炎附勢、拔高踩低之人,若是徑直回宮,沈宜秋這個太子妃定會叫人看輕。
他正思忖著,輅車已駛出坊門,正要往北行,他撩開車帷,命輿人停下車。
這會兒沈宜秋也在暗自思量,如她所願,尉遲越已經對沈家人深惡痛絕,二伯便是不被追究彈劾,貶官降職,至少是升遷無門了。
可尉遲越對她的態度卻有些出人意料,方才他忽冷忽熱,說不上來到底是厭棄還是憐憫,或許兼而有之。
正盤算著,厭翟車忽然停下來。一個黃門在車外道:「啟稟娘娘,太子殿下請娘娘移駕輅車。」
沈宜秋不明就裡地扶著宮人的手下了厭翟車,登上輅車,對尉遲越道:「殿下有何吩咐?」
她說話一向是這麼小心翼翼又彬彬有禮,尉遲越習以為常,一直不曾多想,如今方才驀然發覺,新婚夫婦之間豈有如此說話的,簡直就像下屬稟事一般。
不過此時不是在意這些的時候,尉遲越定了定神,若無其事道:「孤記得太子妃的舅父家在城南嘉會坊?」
沈宜秋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個,微露詫異,尉遲越從來不關心這些事,上輩子做了十多年夫妻,恐怕他也不知道她阿舅家是在長安縣還是萬年縣,遑論哪個裡坊了。
尉遲越有些心虛,他之所以知道太子妃舅家在何處,是因為上回聽了賈七賈八兩兄弟的報告,這才去查了她表兄的底細。
此事不光彩,自不能叫人知曉。
沈宜秋雖感納悶,面上不顯,只是道:「殿下沒記錯,確是嘉會坊。」
尉遲越點點頭,撩開車帷對騎馬跟隨在車邊的大黃門來遇喜道:「去嘉會坊。」
沈宜秋嚇了一跳:「殿下……」
尉遲越道:「孤既答應陪你省親三日,沒有此時回宮的道理。」他記得上輩子沈宜秋與舅家很親近,時不時召舅母和表姊入宮,直到他舅父外任,他們舉家遷往江南,她還著實失落了一陣。
她在沈家受了委屈,說不定見一見舅家人,可以得到一點安慰。
如此一來,旁人也知道,得罪他的是沈家,與太子妃無涉。
沈宜秋明白這是尉遲越替自己做臉,心中暗暗歎息,看來他對自己還是憐憫居多。
大約是二伯母說的話叫他聽了去,激起了他的義憤——尉遲越這人最是護短,一旦他將你劃入自己人的範疇,諸事便會寬容許多。
她也的確思念阿舅一家人,行個禮道:「妾拜謝殿下恩典,只是舅父家院落狹小,恐怕無法容納這些車馬從人。」
尉遲越略感意外,他自小長在皇宮,便是偶爾出宮,駕幸的也都是高門華族的府邸莊園,無一不是崇門豐室、洞戶連房。沈宜秋的舅父邵安時任從六品戶部度支員外郎,他料想著家中也不會太貧寒,倒是不曾料到他家園宅如此狹小,連上百人、幾十匹馬都容納不下。
他頷首道:「倒是孤思慮不周。」
又對來遇喜道:「分出一半人馬,先回東宮,餘下的隨孤去嘉會坊。」
沈宜秋無可奈何,要養尊處優的太子殿下自行領悟「狹小」的真意,怕是不能夠。
她只得如實道:「啟稟殿下,妾舅父家只有兩進小院,四五間房舍,恐怕只能容納十數人。」
尉遲越始料未及,清了清嗓子對來遇喜道:「讓鹵簿回東宮,留四個侍衛,兩個黃門,兩個宮人伺候便是。」
又對沈宜秋道:「太子妃便與孤共乘一車吧。」太子和太子妃的座駕都不小,想來那邵家也沒有多少地方停放車馬。
來遇喜領了命,便即去安排各種事宜,太子殿下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要改道去城南,他們下面人卻多出許多事來,要告知金吾衛淨路,又要派人快馬加鞭去邵家報信,安排接駕事宜。
他們巳牌時分從沈府出來,到得邵家時已近午時。
邵家夫婦連同一雙兒女已在門外跪迎。沈宜秋的舅父邵安在戶部上班,聽到消息急急忙忙趕回來,馬還是向上峰借的——他家只有一頭騾子一頭驢。
金輅車停在邵家宅門外,太子妃夫婦不得不下車步行。
尉遲越先時還擔心院子裡停不下自己的金輅車,卻是多慮了,因為他的車壓根進不了院子,除非把門連同半堵牆都拆了。
他只得吩咐輿人將輅車駕回東宮,明日晌午再來接。
邵安向太子夫婦行禮,滿臉歉意:「不知殿下與娘娘駕幸,有失遠迎,寒舍偏狹簡陋,還請殿下與娘娘恕罪。」
尉遲越掃了眼連瓦都沒覆的素土矮牆,窄小的窄門,素平無瓦的影壁,低矮的房舍,實在也說不出「過謙」兩字。
雖然已從太子妃口中得知邵家的屋宅如何狹小,但直到此時,他才明白這「狹小」兩字絕非虛言和謙辭。
他只好道:「是我們臨時起意,多有叨擾。」
又看了一眼邵夫人岳氏及其一雙兒女,目光落在沈宜秋的表兄邵澤身上。
他目光一閃,握住太子妃的手道:「諸位請起,宜秋的家人也是孤的家人,不必多禮。」
邵家人哪裡敢把太子的客套當真,連道不敢當,不過太子能說這話,也是對太子妃的看重之意,邵安和岳氏都鬆了一口氣,忙將太子妃夫婦迎入屏門內。
尉遲越又看了邵澤一眼,心道,此人果然生得相貌堂堂,魁偉非常,只是比他還高出兩寸來許,實在長大得過分,便顯得粗蠢。
最可恨的是此人全不知避嫌,目光老在沈宜秋臉上打轉,裡面是不加掩飾的關切和擔心。
尉遲越對邵家人也沒什麼好感,沈宜秋當初和寧彥昭議親,便是邵家牽的線。若不是沈宜秋再無別的親人,他也不樂意上這兒來。
路過馬廄,尉遲越不經意瞟了一眼,裡面有一頭騾子和一匹馬,馬倒是上好的大宛馬,油光水滑,膘肥體壯,他隨口贊道:「好馬。」
邵安微露赧色:「此馬是僕向郭侍郎借的。」
岳氏趕緊在後面扯他衣擺,邵安為人落拓不羈,頗有幾分名士做派,想什麼便說什麼,也不以貧寒為恥。
他們家也實在算不得多窮,至少這園宅還是自己的,許多與他差不多品級的朝官在長安買不起宅子,還得賃宅而居呢。
此時經夫人一提醒,這才察覺自己大約是給外甥女丟臉了,趕緊亡羊補牢:「殿下莫要見怪,左近便有騾馬行,賃馬租車都十分便捷,故此不曾蓄馬。」
尉遲越忍不住揚起嘴角,上輩子他只知沈宜秋的舅父是進士科出身,畫得一手好丹青,為官很踏實,卻不知他是這樣的性子。
岳氏扶了扶額角,差點沒暈過去。
邵安將尉遲越延入前堂,沈宜秋隨著舅母、表姊去了後院,邵澤則負責招呼和安置東宮來的內侍、隨從等人。
一進屋裡,岳氏便拉起沈宜秋的手:「小……娘娘在東宮可好?太子殿下待你……」
沈宜秋笑道:「舅母莫擔心,太子殿下待外甥女很好,舅母別見外,還同以前一樣叫我小丸便是。」
邵芸大大咧咧道:「阿娘,我就說你鎮日杞人憂天,我們小丸這麼好,誰見了能不喜歡。你看小丸嫁出去幾日,越發好看了。」說著便去拉沈宜秋的胳膊。
岳氏忙拍開她的手:「去!沒個尊卑!」她雖也覺外甥女哪裡都出挑,但天家不比別的人家,太子又豈是尋常夫婿。
邵芸卻是毫不見外,抱著沈宜秋的胳膊道:「東宮什麼樣?好不好玩?」
沈宜秋哭笑不得:「不算小,過幾日請阿姊來玩一回,阿姊便知好不好玩了。」
邵芸道:「好啊好啊,擇日不如撞日,明日我便跟著你回去。」
岳氏氣不打一處來,往女兒身上拍了一下:「虧你也是做阿姊的,成日就知道玩,娘娘才入宮幾日,你就去鬧她!有什麼好玩,無非屋子多幾間,牆高些……曲江池、樂游原還不夠你玩!」
轉頭對沈宜秋道:「娘娘莫聽她胡亂攛掇。」
舅母不曾明說,但沈宜秋明白,這是替她考慮,免得她惹來物議,叫人說她得意忘形。
邵芸吐了吐舌頭:「我說笑呢,阿娘真當我是三歲孩童呢。」
岳氏不勝其擾,起身把她往外哄:「去廚下給我盯著去,少在這兒胡唚!」
支走了女兒,岳氏放下門簾,方才執起沈宜秋的手,眉間現出憂色:「娘娘,原本說的好好的回沈家省親,怎麼只住了一夜便往這兒來了?」
沈宜秋知道舅母定然有此一問,報喜不報憂道:「是我想舅父舅母和表兄表姊了。」
岳氏歎了一口氣,幫她把鬢邊一縷散落的髮絲捋到耳後:「你阿舅和舅母沒什麼本事,幫不上什麼忙,但若是娘娘受了委屈想訴一訴,儘管告訴舅母。」
沈宜秋明媚地一笑:「舅母別擔心,小丸很好,殿下也待我很好。」
岳氏點點頭:「看見太子殿下待你好,你阿舅和我總算能放心了,不然怎麼對得起你過世的阿耶阿娘……」說到摯友,她的眼眶又紅起來。
自從寧沈兩家婚事告吹,她一直暗暗惋惜,生怕沈宜秋嫁進東宮受委屈,方才親眼見到太子溫言款語,又當眾牽她的手,心裡一塊石頭才落地。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便到了用午膳的時候。
邵家只有兩個僕役,岳氏、邵芸和邵澤都去幫忙,虧得岳氏能幹,不到一個時辰便置辦出一席像樣的飯食。
本來邵家人將正堂用屏風隔成兩半,將男女分作內外兩席,可賓主總共才六個人,這麼一分,每席才三人,著實沒必要,最後尉遲越道;「都是自家人,也不必分什麼內外,將屏風撤了吧。」這才並作一席。
邵家平日都是全家人圍著一張七尺見方的大食案用膳,一時之間變不出許多獨用的小食案來,倉促間連借也來不及。
太子倒是毫不介懷,入鄉隨俗地在案邊坐下。
不一會兒,兩個僕婦端了食器、酒肴上來。
邵安替太子斟酒:「殿下嘗嘗僕自釀的燒春。」
尉遲越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這酒與沈家招待他的郢州富水自不能比,不過他還是捧場道:「好酒,不想邵度外有此絕技。」
邵安得意地對妻子道:「你聽聽,太子殿下都說好,往後別再說我糟蹋糧食了。」
岳氏一臉不服氣。
邵安連忙道:「殿下嘗嘗這羊炙,是拙荊的拿手菜。」說罷用刀從整隻羊腿上割下一片最好的肉,放到尉遲越的盤中。
尉遲越一嘗,笑道:「邵夫人炙羊的功夫,卻比邵度外釀酒強多了。」
眾人都笑起來。
尉遲越從未見過尋常夫婦如何相處,只覺十分新鮮,邵安生得儀錶堂堂,又是進士科出身,算得上才貌雙全,不成想竟有幾分懼內,想來那邵夫人是個厲害彪悍的人物。
飲了兩杯酒,邵安道:「殿下,僕少年時遊學四方,曾在三門砥柱山一帶停留,方才殿下所說的漕路險隘處,僕倒有個設想……」
尉遲越眼睛一亮:「願聞其詳。」
邵安以筷尾蘸酒,竟在案上畫起運路圖,邊畫邊與尉遲越分說自己的想法,尉遲越時而頷首,時而蹙眉,不時提出質疑,邵安毫不見外地反駁他。
到後來兩人連吃飯都顧不上,就在席間唇槍舌劍地爭辯起來,把其他人都看呆了。
邵安起身道:「殿下稍待片刻,僕嘗繪有砥柱山圖一卷,待僕取來與殿下觀覽。」
尉遲越也跟著起身:「孤也隨阿舅去書房。」
說罷對其他人作個揖,道聲失陪,便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
待他們走出廳堂,邵芸忍不住扯扯沈宜秋的袖子:「這太子殿下……怎麼和我想的不大一樣……」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8 00:10:35
第三十四章 懷抱
尉遲越和邵安在書房裡討論了一下午,回過神來已近黃昏。
兩人走出書房,來到院中,尉遲越見廊下牆根靠著一把硬弓,有些好奇:「阿舅平日也習騎射麼?」雖說本朝重武功,但邵安生得儒雅俊逸,頎長消瘦,實在不像是嫻習弓馬的樣子。
邵安笑道:「回稟殿下,是犬子鬧著玩,見笑。」
尉遲越自小習武,看看樹在對面牆根的箭垛,不由技癢:「此弓可否借孤一觀?」
邵安忙道:「殿下請便。」
尉遲越拿起弓,試著拉了拉弓弦,倒是吃了一驚,他至多能拉開七石弓,平日用的多為四五石,這把弓卻有六七石,心裡有些不是滋味:「邵小郎神力。」不過射箭光有蠻力也不行,準頭才最重要。
他對著邵安一口一個阿舅,卻不管邵澤叫表兄,邵安這些事上一向粗枝大葉,也沒覺察出不對,只道:「殿下謬贊,不敢當。犬子成日不務正業,怠惰荒廢,著實慚愧。」
尉遲越道:「武藝精湛卻也難得,翌日馳騁沙場、開疆拓土,亦是棟樑之材,倒未必要走進士、明經一途。」
國朝立國之初,股肱之臣多文武雙全、出將入相之輩,不過承平日久,如今重文輕武之風漸盛,朝臣都已進士科出身為傲,雖有武舉,但武舉狀元與進士科狀元不啻天淵。
邵安以為太子這不過是安慰他,未料他又道:「如今邊將、節度使多為外族,雖驍勇善戰,卻有諸多隱患,奈何文士易得,良將難求。」
邵安本來常為了獨子不務正業而頭疼不已,聽太子這一番肺腑之言,不禁感慨:「殿下雄韜偉略,遠見卓識,襟懷寬廣,卻不是僕等鼠目寸光之輩可比。」
尉遲越道:「阿舅謬贊,不過是一些牢騷話,貽笑大方。」
他頓了頓又道:「邵小郎何在?左右無事,何不請他露一手?」
邵安忙道不敢當,叫來個老僕一問,答曰小郎君正在廚下與娘子打下手。
尉遲越又是吃了一驚,君子遠庖廚,豈有大丈夫出入廚房的道理。
邵安面露赧色:「叫殿下見笑了,窮家小戶沒那麼多講究,不瞞殿下,不只是犬子,僕逢休沐日,也要與拙荊幫手的。」
尉遲越不由心生同情,邵安進士出身,好歹也是個六品官,卻仍是匹夫匹婦,還要被悍妻馭使,做這些君子不恥的事情,著實可憐。
看邵安一個妾室也無,想來那邵夫人也是個一等一的妒婦。
邵安不知太子片刻之間已轉過那麼多心思,兀自樂呵呵地對僕役道:「叫小郎君過來。」
沈宜秋午後閑著無事,搬了張小胡床坐在後院裡,看表姊邵芸描花樣子,他們外祖曾是宮中畫院的侍詔,子女、孫輩都雅擅丹青,便是成天舞刀弄棒的邵澤,下筆也是有模有樣。
邵芸平日猴子似的坐不住,只有靜下心來畫畫時像個閨秀。岳氏從廚房中走出來,在圍裙上揩揩濕漉漉的手,湊過頭來看。
邵芸拈著筆管仰起頭道:「阿娘看我畫的丹花好不好?」
岳氏嗤笑了一聲:「就這點三腳貓功夫,也好意思顯擺。」
邵芸歪著頭,對著紙欣賞了一會兒,點點頭:「嗯,我覺著很好,不比阿耶畫的差多少麼。」
岳氏睨她一眼:「因為你阿耶也是三腳貓功夫。」
「噫!」邵芸感慨,「這話可不能叫阿耶聽見。」
岳氏道:「不怕他聽見,咱們家若論畫技,還數你祖父和你姑母。」
邵芸的姑母便是沈宜秋的母親了,她不由豎起了耳朵。
岳氏接著道:「祖父就不說了,你姑母那時還沒你大呢,已經替名藍大剎畫經變畫了,那大慈恩寺的維摩詰變,就是你姑母的手筆。」
沈宜秋記事早,依稀還記得幼時曾聽父親說過,那時候他進士科及第,與同科一起去大慈恩寺登雁塔題名,恰巧見到她母親在寺中畫經變,這才有了後來的緣分。
想起父母,她總是有種淡淡的不真實感,靈州的記憶被她埋在心底,哪怕是傷心難過的時候,也只敢淺嘗輒止地想一想,似乎想得多了,那些記憶也會像大慈恩寺西牆上母親的手跡一般,很快褪色斑駁,失去鮮妍的顏色。
岳氏的聲音將她飄遠的思緒:「……咱們住的這園宅,倒有一大半是你姑母畫畫攢下的。」她說著眼睛又紅了。
邵芸擱下筆,走過去摟住母親肩頭:「阿娘別難過,今日大好的日子,姑母在天有靈,看見小丸過得好,也會高興的。」
沈宜秋也勸道:「舅母莫傷懷。」
岳氏抽了抽鼻子:「舅母不好,開開心心的日子偏要哭哭啼啼。」
邵芸回到竹案前,重新提起筆:「橫豎有阿兄墊底,我還不是最差的。」
岳氏不由破涕為笑。
邵芸又問:「阿兄還在廚房?叫他給我們切一盤香瓜來。」
岳氏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要吃自己去切,成日支使你阿兄,出嫁了怎麼辦?誰家的小郎君受得了這樣的懶婆娘?」
邵芸嬉皮笑臉:「阿耶不是甘之如飴麼。」
岳氏不免又要動氣:「去!你阿兄被阿耶叫到前頭去了,與太子殿下射箭呢。」
邵芸「啊呀」一聲扔下筆,拉起沈宜秋:「小丸,咱們也去瞧瞧!」
沈宜秋也有些好奇,便與表姊攜手往外院走去,岳氏在他們身後叫道:「站遠些,別叫箭傷了!」
姊妹倆剛跨出內院小門,便聽見「嗖」一聲羽箭破空的聲音,一支箭穿過整個院落,深深釘入箭垛正中,再一看持弓之人,卻是尉遲越。
邵安和邵澤忍不住叫好。
尉遲越聽到身後環佩聲,知道是沈宜秋來了,卻並未回頭,又從箭袋中抽出兩支,彎弓搭箭,屏息凝神,弓弦「砰」一聲震響,一箭飛出,他立即再次拉動弓弦,搭箭再射,第二支箭追著第一支箭而去,竟從箭尾穿入,兩箭一起釘入箭垛紅心。
這一招神乎其技,邵澤看得兩眼發直,半晌方道:「殿下絕技……」
尉遲越鬆了鬆肩頭和手臂,把弓遞還給邵澤,微微一笑:「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說完回頭看了一眼沈宜秋,雲淡風輕道:「什麼時候來的?孤方才專注射箭,倒是不曾察覺。」
沈宜秋哪裡看不出他的得色,尾巴都快翹上天了,還裝模作樣。
許是舅父家的氣氛太過輕鬆融洽,她也忍不住鬆弛下來,笑道:「方才來的,正巧見識殿下絕技,殿下射藝精湛。」
她這樣直截了當地奉承他,尉遲越倒有些不好意思,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子:「不過爾爾,全賴名師指導罷了。」
又假惺惺地拍了拍邵澤的胳膊:「邵小郎天賦極佳,假以時日,必能超過孤。」邵澤的手下功夫也算難得,不過要與他比肩,沒個三五年的勤學苦練不必想。
眾人有說有笑地互相吹捧一番,岳氏從後院走出來請他們用晚膳。
與邵家人用完晚膳,尉遲越又去書房和邵安長談,沈宜秋也不等他,先去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看外祖父親筆繪的畫譜,一邊等太子回房。
為了他們來住,邵安夫婦將自己的正房讓出來,換上全新的席簟、床褥和衾被,雖然比不得沈家那般奢靡,但新曬過的被褥蓬鬆綿軟,像裹著雲朵一般。
沈宜秋不一會兒便昏昏欲睡起來,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宮人問安的聲音,尉遲越回來了。
沈宜秋立即起身行禮,尉遲越手裡抱著一堆卷軸,興興頭頭的,像是孩童剛得了什麼新奇的寶貝。
他走進屋裡,把那些卷軸放在案上:「阿舅將昔年畫的三門峽圖都送與了孤,與工部呈上的堪輿圖應證發明,卻是清楚多了。
沈宜秋聽他一口一個阿舅,不知說什麼好。
尉遲越展開一卷,面露遺憾:「可惜孤不能離京,無法親眼看見這些大好河山……」
他自顧自說了一通,這才想起自己此行是陪太子妃看望家人,便叫內侍將畫軸卷好收入箱籠,自己去後面淨室沐浴。
收拾停當,兩人躺在床上,尉遲越仍然有些興奮,又將今日邵安提的方案在心裡過了一遍,等不及想與眾臣詳議。
此次陪太子妃省親,雖然在沈家遇到許多糟心事,卻在邵家得到意外之喜,邵安雖然懼內,但為人疏朗,頗有見地,在度支員外郎任上卻是有些屈才,虧他上輩子自詡舉賢任能,野無遺才,放著個現成的賢才也沒發現。
尉遲越轉過頭看了一眼雙目緊閉的沈宜秋,她與舅家如此親密,卻不曾為她舅父爭取過什麼,他上輩子怎麼會以為她與沈家沆瀣一氣呢?
想到自己的諸多誤解,尉遲越心裡生出許多愧意,連早晨那卷《列女傳》圖帶來的不快,也隨之消散了大半。
她又不記得上輩子對他一往情深,這一世他於她而言只是個陌生人,又有寧十一的親事在先,她不樂意嫁他也情有可原。
想起沈家發生的種種,他心生憐意,就是因為沒有家人的愛護,才讓她把僅有一面之緣的寧十一當作寄託吧。
沈宜秋平躺在床上,聽著身側男人沉沉的呼吸,忽然沒了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起風了,不一時又下起雨來,屋內驟然生涼。她素來體寒,每到深秋便要用薰籠將衾被薰暖,否則睡一夜還是手腳冰涼。
近日氣候晴暖,舅母準備的衾被也不算厚,沈宜秋身上發寒,轉過身背對尉遲越,抱著被角縮成一團。
就在這時,床榻一動,一個暖熱的胸膛貼上她的背,不等她回過神,已經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尉遲越將沈宜秋緊緊攬在懷中,便是感覺到她身子僵硬,他也沒有在意,更沒有放開手,反而將她摟得更緊,下頜在她髮頂上蹭了蹭,似埋怨又似嗔怪:「身上這麼冷……」邊說邊將長腿一屈,沈宜秋冰涼的雙腳便抵在了他腿上。
尉遲越又摸索到她的手,覆在手心裡搓了搓。
沈宜秋不敢輕舉妄動,縮成一團裝睡。
尉遲越沒得到回應,明知道她裝睡也不著惱,就這樣將她擁在懷中,嗅著她身上若有似無的馨香,有一搭沒一搭地摸她順滑微涼的頭髮。
他不是柳下惠,溫香軟玉在懷,腹中便如有一把火在燒著,燒得他心中焦渴,奈何外宿不便,也只好忍耐一二。
沈宜秋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地躺在尉遲越懷裡,聽著窗外的風聲,聽著雨滴敲打在屋瓦上,聽著簷角的銅鈴叮噹作響。
這一切都讓她想起另一個深秋的長夜。
那時候她也是渾身冰涼地躺在床上,聽著外面風雨大作。
醫官告訴她娩下的是個死胎,她往後再也不能有孩子。血流不止,洇濕了床褥和席簟,但她不覺得疼,只感到冷。
沈宜秋閉上眼睛,男人的懷抱真的很暖,她曾經願意傾盡所有去換一個這樣的懷抱,然而她等了一夜,直到風雨停歇,窗紙微明,也沒有等來。
祖母至少教會了她一點,若是你貪戀一個溫暖的懷抱,它就會成為你的軟肋。
沈宜秋將圈著自己的手臂輕輕挪開,從尉遲越懷裡掙了出去。
尉遲越久久凝視背對他的女子,床不大,她已經幾乎貼到牆上,只是為了遠離他。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8 00:10:47
第三十五章 長夜
雨下了一夜,沈宜秋記不起自己何時睡過去的,醒來天已微明,她睜開雙眼,便發現帳外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
她揉了揉眼睛,發現尉遲越背對她站著,已經換上公服,戴上玉冠,正在扣腰間的玉帶,不知為何他沒有叫宮人進來伺候他更衣。
沈宜秋一動,絲緞摩擦,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響,尉遲越聽到動靜,轉過身淡淡道:「孤吵醒你了?」
沈宜秋道:「妾自己醒的,殿下要出去?」
尉遲越的語氣仍舊淡淡的:「孤要去太極宮召臣僚議政,先走一步。」
他的臉藏在陰影裡,隔著青紗帳更是看不真切,沈宜秋起身披衣:「妾替殿下更衣。」
尉遲越道:「不必,孤自己來便是。時候還早,你再睡會兒,待孤回宮再遣人來接你。」
這輩子沈宜秋總是一覺睡到大天亮,從未做過早起伺候他更衣,恭送他上朝的事,眼下也沒覺出不對勁,只道:「外面下雨,殿下怎麼去太極宮?」
尉遲越目光微動:「不必擔心,雨勢已收了。」
他這麼說,沈宜秋當真就不擔心了,只是道:「妾恭送殿下。」
尉遲越啟了啟唇,最終什麼也沒說,默然走到門口,撩起竹簾,立即有內侍追上來替他打傘,尉遲越也不管,走到前院,與邵家人告辭,便即叫人將馬牽來,翻身上馬,一夾馬腹,便衝進了雨幕中。
內侍和隨從們不明就裡,只道太子等不及宮中派車來,這麼火燒火燎地冒雨騎馬回宮,必定是朝中有什麼要緊事,連忙拍馬跟了上去。
雨比昨夜小了許多,然而雨絲細密,如千萬條的細絲,從灰濛濛的天空墜落,天地彷彿籠罩在無邊的紗幕中。
街衢泥濘不堪,尉遲越策馬疾馳,泥水飛濺,青錦障泥擋不住,尉遲越的衣袍被雨水洇濕,又沾了許多泥點,當真狼狽不堪。
可更狼狽的卻是他的心緒。
他兩世為人,從不曾在女子身上放過多少心思,便是上輩子寵愛何淑妃,也不過是在理政之餘抽點時間去看看她,多賞她些珠寶器玩和錦緞,在她哭的時候耐著性子好言寬慰幾句——他是君王,體情察意是妃嬪的本分,何嘗需要他去揣摩一個女子的心思?
重生以來,他為沈氏做的事,付出的心血,已經大大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他以為這些事足以打動世間任何一個女子,可昨夜沈宜秋的舉動卻如兜頭一盆涼水澆下,令他猝不及防。
一個女子如此抗拒自己的夫君,若非心中有別人,他想不出任何解釋。
而沈宜秋心裡的那個人,除寧彥昭以外不作他想。
尉遲越從小到大事事出類拔萃,他有卓絕的天資,又肯下死工夫,便是再難的事,他也能想方設法做成,還從未嘗過無能為力的滋味。
沒想到在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這裡碰了壁——還是上輩子對他癡心一片,不惜殉情的妻子。
只不過見了寧彥昭一面,至於如此念念不忘麼?
尉遲越胸中彷彿堵著一團綿絮,直到太極宮承天門巍峨的門樓出現在眼前,他的鬱悶仍舊無法紓解。
片刻到永安門前,尉遲越勒韁駐馬,守門的侍衛都認得太子,立即避讓行禮。尉遲越微一點頭,便策馬長驅直入,徑直到了千秋殿。
下了馬,他去淨室草草洗濯一番,換上乾淨衣裳,披散著濕漉漉的頭髮,便即命內侍去中書、門下以及各部官廨,請眾臣來議事。
想不通的事情,不去想便罷了。他肩上擔著江山社稷,本就不該在女子身上花什麼心力。
不一時朝臣們陸陸續續冒雨前來,有的還打著傘或披著蓑衣。
尉遲越請群臣入座,將昨日與邵安商討的漕運方案提出來,讓群臣集思廣益,眾人便認真參詳討論起來。
尉遲越一心專注政務,倒把不快暫且拋諸腦後。
不覺半日過去,雨勢收歇,天色放晴,尉遲越一看更漏已近午時,便對朝臣們道失陪:「茲事體大,非一時可決,有勞諸位多費心。」
說罷辭出,剛走到廊廡上,秘書監魏言追上來:「殿下請留步。」
尉遲越停住腳步,回頭道:「魏公有何見教?」
魏言道:「不敢當,僕只是想起一事,前日僕遣人送了兩卷舉子文卷到殿下宮中,其中有一卷乃是寧尚書之孫所作,小有文采,還望殿下撥冗一觀。」
尉遲越目光一閃:「近日冗務纏身,未及閱覽。不知魏公說的是寧家哪位公子?」
魏言道:「是二房行十一的小公子。」
尉遲越不動聲色地頷首:「孤知道了,有勞魏公舉薦賢才。」
魏言忙道:「當不得殿下謬贊。不瞞殿下,寧老尚書對僕有知遇之恩,不過僕舉薦寧小公子,卻是出自一片公心,天地可鑒。」
「魏公一心為社稷舉薦賢能,孤感激不盡。」話是這麼說,他心裡一清二楚,顧念師恩和一心為公都是幌子,魏言與禮部侍郎不對付才是真的。
而禮部侍郎與寧老尚書的齟齬眾所周知,魏言此舉一來向世人顯示自己尊師重道、知恩圖報,二來能給政敵添個不大不小的堵,三來寧十一郎確實驚才豔絕,眼下蒙他舉薦,日後便要承他的情,真是一舉三得。
不過人有私心無可厚非,尉遲越用人只論跡不論心,當下答應定會仔細讀一讀寧彥昭的行卷。
回到東宮,他徑直去了書房,便即命黃門找出寧十一郎的文卷。
不管他的太子妃是否心許寧十一郎,然而公是公,私是私,尉遲越心裡再怎麼不豫,也不會將公私混為一談,寧彥昭有才能,有器局,他為何不用?
上輩子他是一年後才舉進士科,這回卻是提前了一年,也不知是因為什麼緣故,但是他能早出仕一年,他身邊便可多一個得力之人,他自是樂見其成。
尉遲越一邊思忖,一邊等黃門翻找行卷,誰知幾人將書架上的卷軸翻了個遍,也沒找到寧彥昭的行卷。
尉遲越這才想起來,當日自己叫人送了一批行卷到承恩殿,想來寧十一的文卷也在其中。
想到此處,他的心不由一沉,沈宜秋可曾發現?
他立即站起來:「去承恩殿。」
這會兒太子妃還沒從邵家回來,幾個黃門都是莫名其妙,不過太子要去哪兒,沒人敢說一個不字,當即備輦。
到得承恩殿,尉遲越徑直走進東側殿,屏退宮人和內侍,然後走到書架前。
沿牆一排書架上堆滿了書卷,尉遲越隨便翻了幾個籤子看,架子上除了史書之外,大多是漢魏六朝詩賦和文集,他料想的沒錯,沈宜秋果然涉獵廣泛,不止愛看《列女傳》——他至今也不明白沈氏為何對列女傳愛不釋手。
書中女子的嘉言懿行堪可垂範,但若論文采見地,自是不能算一流,她既讀過《左傳》、《史記》,怎麼還能將一部《列女傳》當寶貝?
莫非她並不喜歡《列女傳》?前世擺在案頭,莫非只是裝裝樣子?這一世她移情別戀,便懶得裝下去了?
尉遲越越想越覺得十有八九是這麼回事。
難怪他精心描繪的《列女傳》圖,被她棄如敝履,卻也不全是因了他的緣故。
這個念頭叫他心裡一鬆。
他繼續挨個在書架上搜尋,找到第四個架子,只見上面堆放著許多傳奇文集和舉子行卷——想來便是她近日叫人搜羅來的,而他叫人送來的那批行卷便堆在架子第三層。
尉遲越將十幾軸文卷抱到書案上,一卷卷展開看,展到第四卷 ,寧彥昭的大名赫然出現在卷首。
寧十一郎的詩賦他前世見過許多,每次宮中宴飲群臣,寧彥昭總是揮筆立就,拔得頭籌,這精心挑選出的詩賦自是文質相炳煥,饒是他存了別樣的心思,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讚歎,將起首一篇《江海賦》從頭至尾品讀一番,甚至還有些意猶未盡。
或許沈氏並未發現其中混著寧十一的文卷,他身為人君,實在不該這般杯弓蛇影。
他正要將文卷捲起收好,忽然瞥見兩個字之間有個青色的小點。
這一點十分細小,又夾在筆劃之間,非常不起眼。
可這青色絕非本來所有——這翡翠般的顏色,分明是宮中獨有的青墨,他記得沈宜秋批註行卷時,用的便是這種墨。
他找出一卷沈宜秋批過的行卷,兩相一對照,顏色果然分毫不差。
尉遲越的心不斷往下墜,她看過寧十一的文卷,若非心虛,又怎會裝作不曾看過?
他枯坐了片刻,將文卷收拾好,按原樣放回架子上,然後步出承恩殿。
事情已經再清楚不過了,他費盡心思娶來的太子妃心有所屬,她念念不忘的還是他的心腹之臣。
尉遲越出了承恩殿,登上步輦,回到書房。他陪沈宜秋省親幾日,書房中又堆了許多奏書亟待處理,他定了定神,飲了半杯釅茶,然後拿起一封奏書,可看了半晌,也沒看明白上面寫了些什麼,以往隨時都能沉下心,今日卻煩悶不堪。
他盡力批了兩封,終是扔下筆,對身邊黃門道:「你帶人去邵府,將太子妃接回來。」
看著黃門奉命匆匆離去的背影,他心裡舒坦了一些,隨即又是一墜,把人接回來之後又待如何?
拿著寧十一的文卷當面質問她麼?這樣的事他無論如何都做不出來。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仰頭灌下一杯苦茶,澀味直蔓延到他的心窩。
又批了幾道奏疏,便有黃門來稟,道太子妃的車駕已經回到承恩殿,又問:「殿下今日可是去承恩殿用夕食?」
尉遲越便欲起身,回過神來,又坐了回去,對那黃門道:「不必,就在長壽院用。」
他想了想又道:「遣人去承恩殿說一聲,讓太子妃不必等孤。」
隨即一笑,她哪裡會等他,他不去,恐怕她是求之不得。
用罷晚膳,尉遲越竭力摒除雜念,又批了會兒奏疏,到戌時三刻,他已覺筋疲力竭,便擱下筆走出書房。
時近中秋,一輪皎潔秋月高懸空中,灑下一院清暉,連帶著廊上的燈火,似乎都比平日冷了兩分。
尉遲越不想回書房批奏書,卻也不想回寢殿,沿著回廊徘徊了一會兒,不覺走出了院子。
黃門來遇喜趕緊提起盞風燈跟上去:「殿下要去哪個院子?」
尉遲越經他這麼一提醒,才想起自己還有兩個良娣。
他沉吟片刻,對來遇喜道:「伺候我沐浴更衣,備輦去淑景院。」
來遇喜眉頭微動,太子今日大清早冒雨騎馬回宮,他便覺有蹊蹺,看這光景,似乎是與新婦鬧彆扭了。他從太子出生便侍奉左右,對他的瞭解無人能及。
太子長到那麼大,他還從未見他對哪個女子上心,近來卻接二連三為太子妃做了許多事,實在是樁稀罕事。
不過太子要做什麼,輪不到下面人置喙,來遇喜只道了聲是,什麼多餘的話也沒有,便去叫人備輦。
輦車行至淑景院門外,來遇喜上前扶太子下輦,尉遲越卻坐著沒動。
他雖不重女色,但上輩子自娶了妻,從未在這事上委屈過自己,可這一世為了太子妃,他已經生生忍了半個月。
尉遲越心裡一擰,忽然不想去淑景院了,他往東邊看了一眼,只見燈火熄了大半,沈宜秋一定已經歇下了,他沉聲道:「去承恩殿。」
沈宜秋剛躺下不久,這時候正在半夢半醒之間,忽聽得外面傳來一陣響動,她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便聽見外面宮人問安的聲音,不由詫異。
尉遲越要來承恩殿歇宿,從來都會提前遣人來說一聲,今晚不知怎麼突然駕到。
她忙命宮人點燈,掀開衾被起身,下床趿上絲履,由宮人替她披上氅衣,這時候太子已到了近前。
沈宜秋下拜行禮:「妾請殿下安。」
尉遲越本來心中便壓著一團火,見她這樣謙恭而疏離的樣子,那火燒得越發旺了。
他掃了眼宮人,冷冷道:「你們退下。」
宮人們立即低頭退至殿外。
沈宜秋見他來者不善,不知是哪裡觸怒了他,只作不曉:「妾伺候殿下更衣。」
話音未落,床邊銅鶴燈火苗被風捲得一偏,沈宜秋還未回過神來,已經被尉遲越打橫抱起扔在了床上。
沈宜秋跌在床上,被褥厚實綿軟,倒也不疼,但她驚疑不定,心砰砰直跳,簡直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上輩子與尉遲越做了十二年夫妻,他一直算得溫文爾雅,便是情動時,也從未有過這般舉動。
沈宜秋受了驚,胸膛起伏,薄薄的寢衣下山巒般的線條呼之欲出,尉遲越的臉映著燈火,雙眼中也似有兩團火。
他沒再猶豫,將沈宜秋單薄的寢衣一扯,滿目春色竟讓他情不自禁地覷了覷眼。
尉遲越還戴著紫金冠,衣衫一絲不苟,沈宜秋卻是衣不蔽體,兩相對比之下,更覺羞恥不已,雙頰似著了火般嫣紅,豔色一直蔓延到眼角。
尉遲越端詳她一會兒,喉結一動,用指腹撫了撫她滾燙的臉頰:「你是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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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時間:
2020-12-18 00:11:00
第三十六章 體質
尉遲越居高臨下看著沈宜秋的雙眼,手滑到她頸側,停留片刻,再順勢落到肩頭。
手下的肌膚溫軟滑膩,彷彿薔薇花最裡層的花瓣,總有人將美人比美玉,但冷硬的玉又怎能比她。
手中的身體在輕輕打顫,如同風雨中纖細的柳枝。
但她的眼神卻平靜淡然,逆來順受中帶著冷意,彷彿他是雷霆,是暴雨,是某種無可奈何只能承受的東西。她的眼中沒有羞怯,更沒有愛意。
尉遲越心中的火已熄了大半,心口彷彿填著一抷灰。
兩世為人,他從未強迫過誰,如今卻要強迫一個女子與他歡好,一種全然陌生的無力和挫敗湧上心頭。
就在這時,沈宜秋卻忽然縮起身子。
這明顯的抗拒姿態讓尉遲越雙目微微發紅。
他沉沉地壓住她的身體,一手按住沈宜秋肩頭,一手握住她的下頜,強行將她的臉掰過來,冷聲道:「看著孤。」
沈宜秋秀麗的柳眉蹙起,貝齒咬著下唇,臉色蒼白,眼角隱隱有淚光,幾縷淩亂的髮絲貼在臉側,額頭已經微微汗濕了。
這會兒尉遲越也看出不對來,就算心裡藏著別人,至於這樣麼?
他停下手上的動作,放開她的下頜:「怎麼了?」
沈宜秋抽了一口冷氣:「殿下恕罪,妾……腹中有些絞痛……」
她這副形容,顯然不是作偽。
尉遲越一時間愧悔不已,趕緊從她身上下來,一握她的手,竟然沒有一絲暖意。
沈宜秋聲音虛弱:「殿下恕罪,妾今夜恐怕不能伺候殿下……還清殿下移駕淑景院。」
尉遲越氣不打一處來,都這時候了,還不忘把他往別人院裡推!
他不豫道:「你身子不適為何不早說?」
沈宜秋也冤得很,本來她只是小腹有些墜墜的,估摸著是葵水將至。她體質虛寒,月信一直不準,且十回裡有八回痛得死去活來。
傍晚她略感不適,便早早躺到床上,誰知道尉遲越忽然氣勢洶洶地闖進來。
她這腹痛怕有一大半是叫他一嚇催出來的。
然而同太子沒有道理可講,她只得道:「忽然發作起來,掃了殿下的興,請殿下恕罪。」
尉遲越聽她到了此時還一口一個恕罪,只恨自己方才那下咬得不夠重。他沉著臉翻身坐起:「你忍耐片刻,孤即刻命人請醫官。」
沈宜秋道:「是痼疾了,叫素娥他們去煎一副藥來便是。」
尉遲越不理會,掀開帳幔對屏風外道:「來人。」
不一時便有守夜的黃門快步入內。
尉遲越道:「著人立即帶孤的魚符,去蓬萊宮尚藥局請陶奉御。」
沈宜秋道:「不必叨擾,吃一劑藥下去便不痛了。」
尉遲越見她面帶赧色,知道多半是婦人獨有的隱疾,便道:「陶奉御是帶下聖手,正好讓他替你診診脈 。」
沈宜秋體質虛寒,不易有孕,上輩子子嗣上便很艱難,成婚兩年後未能成孕,吃了兩年湯藥方才懷上第一胎,然而未足兩月便即小產。
其時陶奉御已經告老還鄉,替她診視的是後來升上去的林奉御,比之陶奉御卻是欠缺了些經驗。
尉遲越本就有心尋個機會讓陶奉御替她仔細診視一番,眼下她正好腹痛發作,趁此機會看一看正好。
沈宜秋本來怕麻煩,她有上輩子的藥方,重生以來便在吃著,無需多此一舉。
不過轉念一想,讓醫官瞧一瞧也好,如此一來尉遲越知道她不易成孕,便不用在她身上浪費時間了,也省去她許多痛楚。
這一世的尉遲越不知為何又多了些新的怪癖,上輩子只不過是橫衝直撞,順著自己的心意來,這一回怎麼還上嘴咬……
沈宜秋趁他不注意抬手撫了撫頸側,被他咬過的地方還有些熱辣辣的疼,也不知有沒有破皮。
太子妃有恙,內侍不敢耽擱,快馬加鞭,飛馳到蓬萊宮,將白髮蒼蒼的老奉御請了來。
陶奉御到得承恩殿,連氣都沒喘勻,便揩揩腦門上的汗,開始給太子妃診脈。
尉遲越坐在一邊看著,只見老奉御眼睛微眯,時而頷首,時而皺眉,心中不由忐忑。
上輩子林奉御信誓旦旦說太子妃調理了兩年已無大礙,可以懷胎,後來果然很快便成孕,可胎卻沒坐住。
第二胎的時候沈宜秋便萬分小心,前三個月幾乎是躺在床上未下地,安胎湯藥一日不輟,誰知到七個月時,她卻忽然臨盆,熬了一日夜,娩下的孩子卻沒了生氣。
想到此處,尉遲越眸色一暗。
那一年正是多事之秋,吐蕃大舉進犯,安西節度使趁此機會扯起反旗,青州流民叛亂,兩代人數十年的積弊一時間向他壓來。
就在八百里加急戰報送到他案頭的時候,便有黃門來報,皇后臨盆,娩下一個死去的男嬰。
他默然良久,最後還是拿起戰報,連夜召宰相至太極宮商議,只叫尚藥局的所有奉御醫官都去她宮中待命。
第二日他趕至她殿中,只見簾幕低垂,帷幔深深。
他走到她帳幄前,剛要伸手,她從帳中伸出一隻蒼白的手,輕輕搖了搖。
她開口第一句話便是「陛下恕罪,妾沒能保住皇子。」
她沒有哭,也沒有詰問他何以來得這樣遲,他準備的解釋全都沒了用武之地,只能握住這隻冰涼蒼白的手安慰她:「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她沉默半晌,最後道:「陛下的孩子便是妾的孩子。」
尉遲越撫了撫額角,那時候他固然難受,卻也暗暗鬆了一口氣,慶倖於她的通情達理,慶倖於她的深明大義。
這段往事被他埋在心底,他不是個喜歡找不自在的人,邊情緊急,他有無窮無盡的國事要忙,政務很快便將他從泥潭中拉了出來,再後來,其他孩子的誕生逐漸沖淡了喪子的慟。
可沈宜秋呢?
陶奉御清了清嗓子,將他的思緒拉回了當下。
尉遲越的目光落到沈宜秋伸出帳外的手上。
這隻手纖細潔白,不像後來那樣消瘦,手背上也沒有那麼冷的青色。
重來一世,他們還都年輕,很多事還未發生,很多錯誤還可以避免。
尉遲越耐著性子等了半晌,老醫官卻只是搭著太子妃的手腕,眯縫著眼睛,神情莫辨。
他終於忍不住問道:「敢問陶奉御,太子妃如何了?」
陶奉御收回手,作了個揖道:「娘娘脈動起伏,虛弱無力,深沉難辨,似有虛寒之症,需細細調養。」
沈宜秋道是。
這與林奉御當年的診斷一般無二,尉遲越正要點頭,那老奉御捋捋白鬚,接著道:「敢問娘娘,近來是否在服藥調養?」
沈宜秋的聲音從織錦帳幔中傳出來:「陶奉御醫術神妙,我確在服藥。」
陶奉御皺了皺眉:「娘娘的藥方可否借老僕一觀?」
沈宜秋便即吩咐素娥去取藥方來。
陶奉御將那藥方細細看了一回,搖搖頭道:「此方雖能見效,卻有操之過急之嫌,待老僕略改一改。」
尉遲越忙命宮人取筆墨來,陶奉御提起筆,刪去兩味藥,又添上四五種,然後道:「老僕添了幾位溫補藥材,娘娘先服上三個月,老僕再與娘娘診脈,屆時再行添減。」
他對沈宜秋道:「娘娘飲食起居上也需多留意,寒涼之物少用。此外閑來無事時可多走動走動,讓血脈暢通。」
沈宜秋道:「有勞陶奉御。」
陶奉御行了個禮道:「不敢當,老僕這便告退了。」
說罷看了一眼尉遲越,一臉欲言又止。
尉遲越會意,跟著老醫官出了承恩殿,走到廊下。
陶奉御道:「殿下恕罪,有些話,老僕不便當著娘娘講……」
尉遲越方才便覺他藏著掖著,平靜道:「陶奉御儘管直言。」
陶奉御白鬚抖了抖,臉上現出難色,不過還是一咬牙道:「娘娘體虛,年紀又小,不易成孕……」
這些尉遲越早就知道了,也不以為怪。
陶奉御又道:「一來是不易有孕,這便罷了,若是勉強懷胎,恐怕難以坐住,倒是容易反復滑胎,老僕斗膽一言,還望殿下莫怪,娘娘眼下的身子,恐怕不宜行房……」
尉遲越卻是微微一怔,上輩子林奉御卻是從未提過此節,他還特地詢問過,林奉御向他確保無礙。
陶奉御見太子沉吟,以為他不快,不由冒出冷汗,但他為人耿直狷介,又見太子妃與家中最小的孫女年紀彷彿,便忍不住說出了實情。
正惶恐間,太子卻道:「多謝陶奉御據實相告,敢問奉御,此脈象難診麼?」
陶奉御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不過還是一五一十道:「回稟殿下,娘娘的脈象清楚無誤,便是出師三五年的新手,也能診出。」
尉遲越臉色一沉,如此說來,當年那些醫官便是刻意隱瞞,不告訴他行房會對沈宜秋的身體有妨礙,大約是怕他不悅。
當初太子妃兩年沒有懷上孩子,他將尚藥局的兩位奉御和四位直長都召來診視,卻沒有一個人告訴他實話。
宮中尚藥局集合了舉國上下最高明的醫者,然而他貴為儲君,卻聽不到一句實話。
沈宜秋兩次勉強懷胎,都是林奉御負責安胎,孩子沒保住,他也沒遷怒醫官,如今想來,卻不知他們還有多少事隱瞞著。
若不是陶奉御醫者仁心,恐怕他們夫婦這輩子也被蒙在鼓裡。
尉遲越按捺住怒火,鄭重地向陶奉御行禮道謝。
陶奉御仍舊不太放心,他方才一診脈便知太子和太子妃還未圓房,太子血氣方剛的年紀,要忍住恐怕有些難,他想了想,便將事情往嚴重裡說:「殿下請恕老僕多一句嘴,宮中多有服用避子湯藥,此方中多寒涼之物,對婦人傷害極大,長服更是貽害無窮,且此藥並非萬無一失,失效是常有之事……」
尉遲越頷首:「孤明白陶奉御的意思,有勞奉御替太子妃悉心調理身體,孤與太子妃的子嗣便托賴奉御了。」
陶奉御深深拜下:「不敢當,老僕定不負殿下所托。」
辭別了老醫官,尉遲越回到殿中,沈宜秋正靠在床邊,就著素娥的手喝參湯。
見太子回來,沈宜秋讓素娥把湯端下去,屏退宮人,便要下床,被尉遲越按回床上,扯過衾被兜頭罩住她,然後又扒開被子讓她露出臉:「給孤好好躺著。」
沈宜秋道:「妾蒲柳之身,不能為殿下誕育皇嗣,請殿下恕罪。」
尉遲越見她一臉愧疚,但語氣中分明是如釋重負,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淡淡道:「太子妃多慮了,有陶奉御替你調養,假以時日定能為孤開枝散葉。」
他睨了一眼沈宜秋,動手解腰間帶扣:「太子妃記得按時服藥,孤等著你為孤生一群皇子皇女。」
沈宜秋聽到「一群」,臉色一白。
尉遲越見她露出一絲慌張,心裡舒坦了些,脫了外衫鑽進被子裡,把她往懷中一攬,溫熱的手掌按在她小腹上:「別動,孤手暖,給你揉揉。」
沈宜秋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小腹卻傳來陣陣暖意,尉遲越素日習武,手似乎也特別暖些。
饒是沈宜秋也不得不承認,腹中的疼痛似乎緩解了不少。折騰了一晚上,她已經筋疲力盡,此時便如浸在華清宮的熱泉中,不覺昏昏欲睡。
尉遲越察覺懷中人的身體慢慢鬆弛,呼吸變得微沉,便放輕了手下的力道,這樣揉了半夜,方才罷手。
還未睡實,他忽地又驚醒,一看沈宜秋仍舊團在他懷裡一動不動,心下一鬆,又將她摟得緊些,這才終於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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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良娣
翌日清晨,尉遲越難得不用去太極宮,一大早便去校場練箭——這是他素來的習慣,只要沒有朝會,每日清晨都要練武。
沈宜秋經過昨夜一番折騰,睡得遲了些,直到天光大亮,方才懶懶地叫素娥和湘娥伺候起身,這時候尉遲越已經從校場回來,去殿後沐浴更衣畢,在東軒一邊看書一邊等太子妃一起用早膳。
沈宜秋洗漱、更衣畢,正在對鏡梳妝,便有宮人入內稟道:「啟稟娘娘,宋良娣與王良娣求見。」
太子和太子妃大婚當日,良娣也一起入門,當時便拜見過,沈宜秋免了他們的晨昏定省,兩人這段時日一直待在淑景院中足不出戶,今日忽然前來,想是有些慌了。
素娥的臉便是一落。
沈宜秋在鏡中看見,忍不住一笑,回身對那宮人道:「知道了,請兩位良娣去東側殿稍坐,上回殿下賞的陽羨茶呢?拿出來請他們用。」
她頓了頓又吩咐:「問問兩位良娣可曾用過朝食,若是不曾用過,就請他們到堂中與我們一起用。」
素娥的臉色更難看了。
沈宜秋打趣道:「素娥姊姊,你的臉都快落到地上了。」
素娥撅撅嘴,小聲嘟囔道:「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那新茶咱們也沒幾兩,娘子自己也捨不得日日喝……」
沈宜秋明白她不過是拿茶葉說事。她介意的是兩個側妃明知到太子在承恩殿,還趕早來請安。
昨晚尚藥局的奉御替她診脈,直言她未經調理不易懷胎,承恩殿眾人心裡不免打鼓,素娥最是替她著想,自然擔心讓兩位良娣占得先機。
兩位良娣一個是宋侍中的孫女,一個是王少傅的孫女,雖然都不算世族,且都是庶女,但父祖在朝中擔任要職,自己也是才貌雙全,無論哪個誕下長子,對沈宜秋這個太子妃而言都不是好事。
不過對宋六娘和王十娘,沈宜秋卻非但沒有惡感,甚至還存著感激。
上輩子剛入宮時,他們三人也曾暗暗較過勁——都是都中數得上的貴女,都是姿容出眾,才學兼人,自是誰也不服誰。
然而後來幾年宮中陸續有新人進來,他們三人都是無子又無寵,漸漸也熄了爭競的心,反倒因為一起入宮,時常走動,比旁人多了幾分親近。
彼時沈宜秋因四堂姊的事惹了尉遲越不快,不久二伯貪腐案案發,朝野上下都在揣測皇帝會不會廢后,扶立淑妃上位。
後宮眾人趨利避害,都生怕與沈宜秋扯上關係,盧六娘和王十娘卻甘願冒著得罪何婉蕙的風險,日日去她宮中看望,陪她聽琴賞花飲茶閒談,開解寬慰她。
若不是有他們雪中送炭,沈宜秋不知道能不能撐過那段最暗無天日的日子。
到底是張皇后看中的人,品性自然不會差。
沈宜秋一早知道自己的體質不易有孕,上輩子調理了兩年方才懷上第一胎,不出兩月便小產,又經過兩年才懷上第二胎,千辛萬苦地坐住,最後也成了水中月——也許她就是子女緣薄。
尉遲越是太子,不可能一年兩年地等下去,直到她生下嫡長子。
橫豎都是要生,他們生總好過別人生。
她對素娥笑了笑:「我們三人一同入宮,自然要親近些,將來作伴的日子多著呢,一會兒切不可失禮。」
她頓了頓又道:「往後這宮裡遠不止這幾個人,你一一都去計較,哪裡計較得過來?」
素娥經她這麼一說,頓時悵然起來,才新婚便有兩個貴妾已經夠堵心的了,往後還要眼看著新人一個個進門,單是想想便覺得彷彿鈍刀子割肉。
當年在靈州,她親眼見過郎君和娘子如何恩愛,可憐小娘子自小到大吃了那麼多苦,只盼她長大成人能嫁得知疼知熱的如意郎君,最後卻嫁入了天家——太子殿下算不算如意郎君不好說,但知疼知熱是不必指望了。
素娥暗暗歎了口氣,打開奩盒,隨手取出一支纏枝石榴金釵,正要替沈宜秋插入髮間,沈宜秋從鏡中看見那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想起昨夜尉遲越說的「一群」,胳膊上頓時起了層雞皮疙瘩,忙道:「換一支吧。」
素娥又挑了一支瓜瓞綿綿金簪,沈宜秋一見便覺頭疼,自己從奩盒裡挑出一支荷塘小景簪子才算完。
不一會兒宮人又來回話,道兩位良娣已經用過朝食,就在東側殿等候太子妃。
素娥臉色稍霽,總算這兩位還知道些進退。
沈宜秋便叫宮人去傳膳,不一時早膳到了,她與太子一起用過早膳,食案撤下,換成茶床,兩人相對飲了一杯茶,沈宜秋便道:「兩位良娣來承恩殿請安,已經等候多時了,正好殿下也在,不如召他們入內說話。」
尉遲越一聽,撂下茶杯,越窯瓷磕在檀木案上,發出金石般的一聲響。
他站起身,冷冷道:「孤要去太極宮,太子妃自己召他們說話吧。」
說罷便朝殿外走去。他昨夜憋了一肚子火,被沈宜秋腹痛一攪和,後來便不了了之。
誰知她此時竟又打起了保媒拉纖的主意,把他往別人院子裡推,她便能清清靜靜思念寧彥昭麼?想得倒美。
尉遲越心中冷笑,頓住腳步,回頭道:「孤今日晚膳在承恩殿用,晚上也在此歇宿。」
沈宜秋微微睜大眼睛。
尉遲越見她這措手不及的模樣,心裡的鬱悶紓解些許,嘴角一揚:「對了,分開用膳多有靡費,往後孤便在承恩殿用膳,若是哪天來不了,孤遣人來告訴太子妃。」
說罷心滿意足地往門外走去。
沈宜秋只覺莫名其妙,昨晚醫官就差直說她的身子懷不上皇嗣,尉遲越還來承恩殿做什麼?他不知道這是無用功麼?
她百思不得其解,尉遲越不像是會做此等多餘之事的人,難道太子真的窮到連一頓飯也要省?
她揉了揉太陽穴,按捺下心中困惑,叫宮人去請兩位良娣到堂中說話。
不一時,宮人領了兩位良娣到殿中,兩人垂眉斂目地下拜行禮:「妾請太子妃娘娘安。」
沈宜秋道:「不必多禮,以姊妹相稱便是。」
說罷敘了年齒,宋六娘是三人中年紀最小的,比沈宜秋還小了兩個月,王十娘則是十七。
不過沈宜秋是太子妃,即便年齡不是最大,兩人也都稱她為阿姊。
兩位良娣都生得花容月貌,宋六娘溫婉可人,柔順秀麗,臉蛋微圓,一雙眼睛分外動人,如江南二月的煙波春水,內眼角卻是圓乎乎的,添了幾分憨態。
王十娘則是清冷孤傲、微有棱角的長相,身量比一般女子高些,如北地傲雪的寒梅。
兩人裝束差不多,都是窄袖褥衫石榴裙,外罩織錦半臂,宋六娘是藏報春色麒麟錦,王十娘則是水青色纏枝花紋錦。
兩人都施了淡淡的脂粉,描了眉,點了絳唇,雖不是濃妝豔抹,但顯見花了一番心思。
然而他們煞費苦心,鼓足了勇氣,滿懷忐忑和憧憬,卻得不到太子一顧。
他們竭力掩飾,但失落還是從眼角眉梢滲出來,沈宜秋看著他們,就像看著許多年前的自己。
她本來準備了一篇冠冕堂皇的勉勵之語,對著這兩張春花皎月般的臉龐,她忽然一句也說不出口了,只是放下茶杯道:「早該請兩位妹妹來坐坐,奈何前些時日庶務冗雜,如今倒是閑下來了,你們也別成日拘在院子裡,多來走動走動才好。」
說罷叫湘娥取了些綾羅緞帛、香粉口脂、簪釵環佩之類的東西來,都是鮮亮的顏色,時新的花樣。
沈宜秋上輩子與兩人相識多年,自然深諳兩人的喜好,兩人忙下拜謝賞。
沈宜秋道:「正是豆蔻之年,愛穿什麼愛戴什麼儘管可著心意來,我這裡也沒那麼多規矩,你們不必拘謹,閒時多走動。」
沈宜秋知道僅憑三言兩語也不可能叫他們放下戒心,也沒有說什麼推心置腹的話,只道:「太子殿下政務繁忙,宮中長日寂寥,喜歡什麼消遣,不用拘著自己,喜歡吃什麼,若是典膳所沒有的,叫人來承恩殿說一聲,我讓他們加上。」
宋六娘覷了王十娘一眼,大著膽子道:「多謝阿姊,妹妹直說了阿姊莫要見怪……典膳所幾乎每日都是羊肉羊羹,還真有些吃不慣……」
沈宜秋一笑:「六娘是江南來的,確實會吃不慣,眼下快九月了,不久螃蟹便肥了,我叫人給你留兩簍。」
宋六娘眼睛一亮,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沈宜秋看在眼裡,不由彎了嘴角:「不過此物寒涼,不可多食,記得配著薑桂酒一起吃。」
宋六娘一向嘴饞,上輩子在東宮時領的俸金倒有一大半填了肚子,後來尉遲越登基,她封了德妃,成了一宮之主,終於擁有了夢寐以求的小廚房,每日變著法子弄好吃的,沒幾日便吃出了雙下巴。
闔宮上下都知道,德妃的小廚房中藏龍臥虎,廚子手藝遠勝尚食局。
王十娘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一眼同伴,臉色又冷了一分,連人家品性都沒摸清楚,一點小恩小惠便叫人拐了去,真真沒出息。
沈宜秋看她一眼,臉上掠過一絲促狹,對她道:「我在閨中時便聽說十娘琴藝超絕,東宮藏書樓中有一些漢魏古譜,你若是要看,我可以叫人替你謄抄一份。」
王十娘清冷的臉頰立時浮出兩片紅雲:「多謝阿姊,妹妹感激不盡。」
沈宜秋知道她最是外冷內熱,又愛琴如癡,交情淺時顯得冷淡又狷介,若是將人引為知己,便會掏心掏肺。
一聽見古琴譜,她已經把方才對宋六娘的腹誹忘得一乾二淨。
肥螃蟹和古琴譜的功效立竿見影,兩人一時忘了最初的來意,對太子妃的戒備也少了許多,三人一邊飲茶一邊談天說地,不知不覺便到了午膳時分。
沈宜秋往外一望,見外面長空蔚藍,秋氣高爽,索性提議將午膳擺到後園亭子裡。
都是十幾歲的小娘子,便是心裡知道自己要爭奪同一個男子的寵愛,可真的笑鬧起來,又不知不覺將這些拋諸腦後。
他們生在差不多的門庭,打小受著差不多的教養,看差不多的書,學差不多的藝,自然也有聊不完的話題。
用完午膳,王十娘叫宮人去淑景院去取了自己習用的琴,乘興撫琴。
沈宜秋和宋六娘擺起棋局,一邊聽琴一邊對弈,消磨了一下午。
夕陽西斜,三人都有些意猶未盡,還是王十娘見天色晚了,知道太子要來承恩殿,悄悄拉了拉樂不思蜀的宋六娘,起身向太子妃告退。
沈宜秋拿不準尉遲越的態度,也不敢貿然留他們用晚膳,只叫人去典膳所傳幾樣精巧的菓子送去淑景院。
宋六娘和王十娘辭別太子妃,出了承恩殿,讓宮人遠遠跟在後頭,並肩往西邊淑景院行去。
宋六娘輕輕歎了口氣:「太子妃娘娘真好。」
王十娘輕輕地「嗯」了一聲。
宋六娘的聲音輕輕澀澀的,像清水裡撒了一把沙:「若我是太子殿下,我也喜歡她。」
王十娘沒回答,只是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8 00:11:23
第三十八章 試探
是日黃昏,尉遲越回到承恩殿,沈宜秋走到階下相迎。
尉遲越望了一眼自己的太子妃,只見她神色恬然,雖然臉色還有些發白,眼角眉梢卻帶著些許欣悅之色。
他下午便聽到黃門來報,道太子妃與兩位良娣飲茶撫琴賞花對弈,玩樂了一日,心裡很不是滋味,天底下的女子豈有不善妒的,她與良娣們一見如故,毫無芥蒂,顯然是沒把他這夫君放在心上。
果然,沈宜秋一見到他,那抹溫暖的笑意便如日落時海天之際的霞色,一點點褪成冷白。
若是換了以前,再給尉遲越臉上安十對眼睛也看不出來,然而如今他已知道太子妃真實的心意,只要稍加留意,便處處都是蛛絲馬跡。
尉遲越不覺想起東側殿第三隻書架上寧彥昭的行卷,心裡彷彿有一群螞蟻在齧咬。
他面上不顯,若無其事道:「太子妃的腹痛可有緩解?」
沈宜秋道:「謝殿下垂問,晝間服了兩帖藥,現下已好多了。」
尉遲越點點頭:「那就好,記得準時服藥。」
他走上前去:「傍晚風寒,你身體欠安,往後就不必出來迎接了。」說著故意上前執起她的手。
沈宜秋不習慣他的觸碰,尉遲越心知肚明,感覺到她的僵硬,他心裡便生出一種莫名的快慰:便是心裡有人又如何,這只手還不是只有他能牽。
隨即又覺心頭似有一陣秋風掠過,自己身為太子竟淪落至此,著實淒涼。
沈宜秋不知他喜怒無常是為哪般,早晨還黑著臉拂袖而去,傍晚又溫言款語故作親昵。要不是對他的神情姿態太過熟悉,她簡直懷疑太子軀殼裡換了個人。
不明就裡地太子迎入殿中,沈宜秋一邊命黃門去典膳所傳膳,一邊吩咐宮人煮茶。
尉遲越盯著那紅泥小茶爐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上輩子他去沈宜秋殿中,她總是親手為他煮茶,起初她煮的茶總是不合他口味,茶不是放多便是放少了,鹽不是加多了便是加少了,茶湯不是沸過頭便是每煮到出味。
他嘴上雖不說,但心裡覺得她多此一舉,總是皺皺眉道:「這些事讓下人做便是,太子妃何必親力親為。」
沈宜秋總是恭順地道是,下一次卻依然如故,煮茶的手藝一次比一次高明,那杯茶湯也越來越合他的心意,終於有一天分毫不差,他也只是點點頭,隨口贊一聲:「太子妃好茶藝。」
她便會垂下眼睫,低低道:「殿下謬贊,這是妾的份內事。」
他在生活起居上說儉省也儉省,但吹毛求疵起來也是無人能及,唯有在這承恩殿,才有一杯無可挑剔的茶。
可他那時卻視為理所當然,她小心翼翼的討好在他看來既笨拙又多餘,全不在點子上。
尉遲越回過神來,看了眼對面的太子妃,只見她氣定神閑地袖著手,別說替他煮茶,恐怕連茶杯都懶得遞一下。
若是對面坐著寧彥昭,恐怕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他心裡湧起股酸澀,涼涼地道:「不知太子妃可會煮茶?」
沈宜秋欠了欠身,面不改色道:「說來慚愧,妾不擅此道。」
尉遲越心裡冷笑,面上不顯,微笑道:「太子妃蘭心蕙質,不必過謙,孤倒想嘗一嘗。」
沈宜秋只覺此人莫名其妙,上輩子她為了讓他開心,悉心揣摩他的喜好——天曉得此人有多吹毛求疵——將一手煮茶功夫鍛煉得爐火純青,換來的也不過是一句不鹹不淡的「好茶藝」。
這般吃力不討好的事,這一世她自然懶得再做,可他又不知哪裡不順意,閑著沒事要來折騰她。
重活一世,此人不知怎的越發難伺候了。
不過太子殿下既然有令,她也只能照辦。沈家這樣的人家,小娘子出閣前自然學過煮茶分茶,故而她只說「不擅此道」,若說全然不會,任誰都不相信,更不可能把尉遲越糊弄過去。
沈宜秋示意煮茶的宮人把煮到一半的茶撤下,換上新的茶釜,自己坐到茶爐前,拿起銀火,撥了撥風爐中的銀絲碳,接著拿起梨木杓,往茶釜中舀了兩瓢山泉水,端起茶釜架在爐上。
等水沸的時候她也沒閑著,拈起鎏金銀茶則,從紙囊裡舀了炙好的茶葉,倒入茶碾,細細碾磨。
尉遲越看了眼那茶葉,見是尋常的南漳茶,納悶道:「上回孤叫人送來的陽羨新茶呢?」
沈宜秋噎了一下,總不能說好茶要留著招待你良娣,只得道:「上回拿出來煮,茶罐裡進了潮氣,失了風味,不敢給殿下用。」
尉遲越懷疑她沒說實話,狐疑地盯著她的眼睛。
沈宜秋迎著他的目光,微微挺胸,一臉坦蕩。
尉遲越又不好叫她拿出茶葉來檢視,終究只能揭過不提:「孤那裡還有幾兩,稍後叫人送來。」
沈宜秋來者不拒:「妾謝過殿下。」
說話間她將茶碾成細末,釜中水已一沸,她便拿起鳥羽拂末,將碾好的茶葉粉末掃進釜中。
沈宜秋的動作行雲流水,神情專注,但尉遲越疑人偷斧,只覺處處透著股敷衍的勁頭,與上輩子那鄭重其事小心翼翼的態度判若兩人。
頃刻間釜中茶湯如湧泉連珠,已是二沸。沈宜秋拿起竹筴,牽起衣袖,攪動茶湯,尉遲越看著她玉一般的皓腕輕輕轉動,十分賞心悅目。
可上輩子同樣的動作落在眼裡,他卻視而不見。
他抬起眼,望向沈宜秋的臉,氤氳的水汽中,她低垂著眉眼,掩住了眸光。尉遲越只見長翹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漂亮的影子,彷彿一對被霧水濡濕而垂下的羽翼。
他的目光順著她的鼻樑往下,經過秀氣的鼻尖,落到櫻桃花色的唇珠上。
尉遲越的喉結不由輕輕一動。
就在這時,沈宜秋忽然抬眼,一雙眼眸如剪秋水,眼神裡帶著些許困惑和警惕,尉遲越彷彿做壞事被抓了現行,迅速移開視線,清了清嗓子,欲蓋彌彰道:「太子妃好茶藝。」
沈宜秋道:「太子殿下謬贊。」說著將一縷落下的額髮別到耳後,執起茶杓,將沫餑分到兩隻玉般溫潤的越州瓷碗中。
尉遲越看了一眼碗底,違心誇道:「茶花很漂亮,孤已經迫不及待想嘗一嘗太子妃的手藝了。」
茶湯三沸,沈宜秋又舀了茶湯分入碗中,問尉遲越:「殿下可要加鹽?」
得到肯定答案,她拿起竹揭,從鹺簋中隨意舀了點鹽投入茶湯裡攪了攪,她對尉遲越的喜好怕是比他自己還清楚,若是她願意,能將分量拿捏得分毫不差。
可沈宜秋並不想叫他滿意,做得差一點,往後這活才不會落到她頭上。
尉遲越轉動茶碗欣賞了一下茶花,然後端起碗抿了一口,只覺味道澀而鹹,他一早料到風味不佳,入口時心裡便有了準備,但這茶仍舊難喝得出乎他意料。
上輩子沈宜秋不曾摸透他的喜好之前,煮的茶也比這強多了。
此事只有一個解釋,她一顆心全在別人身上,不情願侍奉自己夫君。
她越是如此,尉遲越便越是不肯遂她的意,面不改色,微微頷首:「太子妃果然好手藝,甚合孤的意。」說完又飲了一口。
沈宜秋只知道他這是睜著眼睛說瞎話,至於他為什麼捏著鼻子喝,就不得而知了。
尉遲越優雅地將一碗茶喝完,暗暗長出一口氣,把空碗擱在案上,涼涼地看了妻子一眼:「孤從未喝過這麼可心的茶,只覺神清氣爽,若是可以每日品嘗,真是一大賞心樂事。」
沈宜秋這會兒也看出他是存心刁難自己,扯了扯嘴角:「能日日為殿下煮茶,妾榮幸之至。」
尉遲越哪裡看不出她眼裡的不情願,頓感暢快:「能者多勞,幸苦太子妃。」
「殿下不必見外,這是妾分內事,」沈宜秋邊說邊拿起另一隻茶碗,加了鹽端到他面前,「殿下既然喜歡,不妨再飲一碗。」
尉遲越喝完一碗,沈宜秋又替他續上,直喝了三碗,典膳所的宮人來送晚膳,這才救了太子殿下的舌頭。
尉遲越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連喝了兩碗甘露羹,總算把嘴裡的澀味沖淡了些。
用完晚膳,沈宜秋裝模作樣地拿出帳簿,尉遲越狀似不經意道:「上回孤叫人送來的行卷,太子妃審讀好了麼?」
沈宜秋心頭一跳,難怪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原來應在這上了——寧十一郎的行卷,果然是他故意送來試探她的。
她目光微動,若無其事道:「請殿下恕罪,妾愚鈍,內務還未理清,倒把這事擱置了。」
尉遲越道:「內務慢慢厘清便是,不急於一時,倒是進士科省試將近,鎖院在即,不能再拖下去。」
沈宜秋心中一哂,今年進士科省試在十二月,還有整整三個月,哪裡就火燒眉毛了,這分明是藉口,她只得道:「殿下所言甚是,妾不知輕重,還請殿下恕罪。明日妾便將剩餘的文卷批閱出來。」能拖一晚是一晚,眼下剛吃飽肚子,正是昏昏欲睡的時候,睡飽了才有力力氣想對策。
尉遲越卻不肯放過她:「不必等明日,時候還早,太子妃不如將帳簿暫放一放,趁著孤在這裡,若有疑問還可商討商討。」
沈宜秋情知今晚是逃不過了,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便即命宮人去側殿取文卷來,又叫人準備筆墨。
她也不去辨認,隨手抽了一卷展開,手執青筆,一邊細細審讀,一邊用筆勾出佳句,以簪花小楷寫上批語,約莫兩刻鐘後,她將第一卷 審完,判了中等,交給太子過目。
尉遲越快速瀏覽了一遍道:「太子妃判得極是公允,繼續。」
沈宜秋又抽出一軸,不巧卻正是寧十一郎那卷。
尉遲越早已將那文卷的裱綾花色和木軸質地都記得清楚分明,立即從邵安給他的砥柱山圖上抬起眼,眼神直往沈宜秋的臉上瞟。
沈宜秋的目光落在卷首的名字上,微露驚訝之色,尉遲越看在眼裡,本來七分的懷疑變作十分——她分明早已看過寧彥昭的文卷,卻還在此佯裝訝然,若非心虛又怎會如此。
沈宜秋將卷首的賦文看完,對尉遲越道:「太子殿下,妾以為此卷無疑是上等,後面的詩作不必看了。」
尉遲越往那卷子上掃了一眼,故意道:「太子妃為何不加評語?」
沈宜秋道:「此子大才,妾之所學不足以裁判。」
沈宜秋權衡了一下,太子既然懷疑她對寧彥昭存著戀慕之心,不管她怎麼判,他都不會滿意,倒不如照實說,只能寄望於尉遲越愛才心切、公私分明了。
尉遲越臉上果然閃過一絲不豫之色,也沒有去接她遞過來的文卷,站起身,繃著臉道:「孤乏了,有勞太子妃伺候孤沐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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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1:35
第三十九章 冷暖
尉遲越話一出口便已後悔,他娶太子妃,不是為了要她像下人一樣伺候自己,便是對嬪妾,他也從未提過這樣的要求。
可他是一言九鼎的君主,說出口的話斷沒有收回去的道理,何況這時出爾反爾,不知沈氏心裡會如何笑話他。
沈宜秋也覺意外,上輩子尉遲越待她雖冷淡,卻也不曾為難過她,說起來妻子伺候夫君天經地義,她常做的也就是替他更衣而已。
然而太子既提了這樣的要求,她沒有拒絕的道理。她最擅長的便是逆來順受,只是福了福,平靜地應是。
尉遲越看她這低眉順眼的模樣,心裡有點難過,想解釋一句自己並非有意折辱於她,又說不出口,憋在心裡,臉色倒是越發不好看了。
兩人各懷心思,一前一後去了承恩殿後的浴堂。
太子生活簡樸,東宮的浴池比蓬萊宮小了許多,不過八尺見方,南北各砌三層石階,池底鋪著蓮花磚。
此時幾個宮人正在往池子裡灌注熱水,見太子妃跟著太子一起來,還道他們要共浴,都吃了一驚。
可細觀兩人神色,並無什麼旖旎的氛圍,尤其是太子,活似有人欠了他五百吊錢。
宮人們也鬧不明白狀況,不敢多看一眼,恨不得把臉埋到胸口。
太子妃倒是和往常沒什麼不同,平靜地吩咐宮人準備澡豆、巾櫛和寢衣等物,備齊後,便叫他們去門外等候。多些人盯著,只是徒增尷尬。
屏退了宮人,沈宜秋便對尉遲越道:「妾為殿下寬衣。」
尉遲越本來心懷愧疚,見她這公事公辦的模樣,氣性上來,轉過身面朝她,一言不發地托起雙臂。
沈宜秋低下頭,輕手輕腳地解開他腰間的玉帶扣,取下腰帶,脫下外衫,掛在旁邊衣桁上,接著解開他中衣上的帶子,替他寬下中衣,尉遲越勻稱的胸膛便顯露在眼前。
沈宜秋上輩子也常替尉遲越更衣,但僅限外衣和鞋襪。
尉遲越不喜歡與人肌膚相貼,便是行周公之禮,也很少除下中衣。
且寢殿中燭火昏暗,不比眼下浴堂中燈火通明,每一寸皮肉都纖毫畢現。
饒是夫妻多年,沈宜秋也有些羞赧,不由垂下眼簾,雙頰染上霞色。
尉遲越看在眼裡,心裡微感得意,故意道:「太子妃很熱麼?雙頰這般紅。」
沈宜秋咬了咬下唇:「謝殿下垂問,是有些熱。」她雙眼被水汽侵染,越發顯得婉轉,她本是冶豔的長相,露出羞態便格外嫵媚。
尉遲越的嗓音不覺變得低沉:「太子妃小心些,別熱壞了。」
沈宜秋道:「多謝殿下關心。」一邊替他解下裳。
不一會兒,尉遲越身上衣物幾乎除盡,只剩下一條緄襠褲,圍在勁瘦的腰間。
他知道太子妃在看自己,心裡有些得意,他這身形多一分則太魁梧,少一分則太清瘦,端的是萬裡挑一。
寧彥昭一個只知道埋頭讀書的文士,有他這樣的身板麼?
沈宜秋也不得不承認,太子生得腰是腰腿是腿,身姿峭拔,算得賞心悅目。她不曾見過其他男子的身體,無從比較,但尉遲越者生得大抵是不錯的。
只可惜她此時恨得牙根發癢,實在沒什麼心情欣賞。
尉遲越沒有自己動手的意思,等著她替自己解褲子。
沈宜秋不知如何下手,這麼私密的事情,尉遲越一向是自己做的。
尉遲越卻不打算放過她,催促道:「太子妃在等什麼?」
沈宜秋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氣,伸手去解帶子,可褲子上的帶子又細又多,她手一抖,不小心把個活結抽成了死結。
她一急,加上堂中燠熱,額頭上立即冒出一層細汗。
尉遲越聲音裡滿是笑意:「太子妃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沈宜秋磨了磨後槽牙,可那褲帶結成了死結,越是急越是解不開。
尉遲越輕笑了一聲:「孤來。」說罷長臂一舒,從方才解下的蹀躞帶上摘下一柄小胡刀,利索地將褲帶割斷。
沈宜秋非禮勿視地垂下眼,臉頰滾燙,紅得好似熟透的蝦子。
尉遲越本是作弄於她,這時卻有些不好意思,沒再顯擺,轉身踏入池中。
在熱湯中浸了片刻,他重整旗鼓,轉頭對立在池邊的沈宜秋道:「太子妃不來伺候孤沐浴麼?」
沈宜秋已經懶得計較,走上前去,拿起布巾,開始替他擦身。
沈宜秋自小被人伺候,哪裡會伺候人,下手沒什麼輕重,心裡憋著火,又想他皮厚,便用了八成的力氣。
尉遲越感覺皮快被她蹭下一層,也不知道她這是搓背還是謀殺親夫。但他堅決不服輸,咬咬牙笑道:「太子妃的力道拿捏得很好,甚合孤的心意。」
沈宜秋心裡冷笑,手上又加重了一些,直把尉遲越搓得後背發紅,自己兩條胳膊又酸又麻。
尉遲越咬牙忍了半晌,也實在吃受不住了:「可以了。」
沈宜秋熱出了一頭汗,不由長出一口氣:「妾伺候得不好,望殿下見諒。」
尉遲越後背火辣辣生疼,但仍舊泰然自若:「太子妃過謙,第一回 便伺候得孤這樣舒坦,往後還要多勞動太子妃。」
沈宜秋手一抖,巾布掉進了水池裡。這還沒完了?
尉遲越不過是逗她玩,他也沒有那麼多層皮給她磋磨。
只是見她慌張,他便渾身舒坦,心滿意足地從池子裡站起身:「有勞太子妃把孤身上的水擦乾。」
沈宜秋被他折騰得夠嗆,待把這太歲送出去,叫來宮人重新換水,伺候自己沐浴完畢,只覺腰酸背痛,渾身的骨頭幾乎散架。
剛躺到床上,尉遲越便貼了上來,毫不見外地把她團一團裹進懷裡,對著她耳後道:「今日真是辛苦太子妃了。」
沈宜秋默默從一數到十,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才道:「這是妾的本分。」
尉遲越到底有些歉意,心裡打定主意,下回去華清池,投桃報李伺候她一回便是,想到此處不免血氣上湧,趕緊往後退開幾寸。
自打這日起,太子彷彿得了趣,連著五六日都宿在承恩殿,雖然沒再叫太子妃伺候洗澡,晚上同床共枕也沒做什麼,但沈宜秋還是渾身不自在——有個上峰在側,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這滋味實在不好受。
更煩人的是,他似乎已經養成了抱她睡的習慣,哪怕她等他睡熟後悄悄從他懷裡鑽出去,他不一會兒便能閉著眼睛摸索過來,熟練地把她撈進懷裡。
久而久之,沈宜秋也就懶得掙扎了。
好在過了幾日,沈宜秋那來無影去無蹤的葵水忽然而至,她總算鬆了一口氣。
當晚,尉遲越照例來承恩殿用了夕食,正要叫宮人備熱水,沈宜秋便道:「請殿下恕罪,妾這幾日不便伺候殿下……」
尉遲越半晌明白過來「不便伺候」是什麼意思,心道你什麼時候便過了。
「無妨,」他若無其事道,「這承恩殿孤也住慣了,今晚還是宿在此處。」反正月信又不妨礙他抱著睡,沈宜秋看著瘦,該有肉的地方倒是不含糊,抱在懷裡還怪舒服的。
沈宜秋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恐怕有損於殿下……」
尉遲越嗤笑了一聲:「不過村夫野老的無稽之談罷了,太子妃見多識廣,怎麼也信這些。」
沈宜秋只好乾笑:「殿下教訓得是。」
尉遲越見她臉色不好便覺受用,當下催她就寢,從背後摟著她,把臉埋在她頸窩處吸了一口:「太子妃用的是什麼香?」
沈宜秋乾巴巴道:「尋常熏衣香罷了,殿下若是喜歡,妾明日把香方呈給殿下。」
尉遲越又湊到她衣領上嗅了嗅,方才那股甜香分明不是香料的氣味,想來是她身上自帶的體香,今日似乎更濃郁了。
他將她摟得更緊一些,低聲道:「宜秋……」
懷中人的脊背立即繃緊,尉遲越覺得煞是有趣,把她搓揉了兩下,又低低叫了一聲,逗得差不多了,這才道:「這幾日朝中可能有些事,你若是聽到什麼流言蜚語,別著急,也別放在心上,孤自有計較。」
沈宜秋聞言有些意外,前朝之事能影響到她的有限,一想便知道,尉遲越是打算動她二伯了。
能防患於未然將這禍國殃民的蠹蟲早些剪除,於社稷是好事,於她也不是壞事——現在讓人非議幾句,總好過上輩子那樣被拖入泥沼。
不過尉遲越竟會擔心她為流言蜚語難過,不惜隱晦地提醒她,這倒是一樁新鮮事。
他一向把前朝和後宮分得很清楚,便是上輩子寵愛何婉蕙,也沒有提拔何家人,何淑妃的同胞弟弟也只能老老實實地走進士科舉,考到第五年方才及第。
即便沈宜秋不情願承認,她心裡也明白,這一世尉遲越對她有些上心了。
大約因她和別人訂過親,他心有不甘,便非要讓她俯首貼耳、死心塌地不可——尉遲氏自馬背上得天下,太子平日裡看著溫文爾雅、謙恭有禮,骨子裡其實有一股狠勁。
上輩子他這麼寵何婉蕙,除了偏愛那一類女子之外,恐怕也有多年求而不得的緣故。
現今他們才新婚,她生得尚算得平頭正臉,他覺著新鮮也正常。
沈宜秋有些困擾,倒是不怎麼擔心,別看他眼下興興頭頭的,不過是招貓逗狗似地逗一逗,等找到更有意思的消遣就不會再來招她,她只要耐著性子忍過這一陣便好。
兩日後,沈宜秋便知道尉遲越說的是什麼事了。
御史中丞柳翝上書彈劾祠部郎中沈青玄玩忽職守,奢侈逾度,去歲主持郊祭前本應齋沐七日,卻夜宿平康坊秦樓楚館中。一應罪責經查證屬實,予以革職查辦。
柳中丞原是東宮崇文館直學士,誰都知道他是太子親信,他親自上疏彈劾,明明白白就是太子的意思。
當日沈家大張旗鼓地接駕,朝野上下都道沈家要借著太子妃的勢起來,誰知道太子只過了一夜便拂袖而去,這會兒又要革沈二郎的職。
眾人都在揣測沈家怎麼得罪了太子,以至於他竟連新婚妻子的顏面都不顧,便要收拾她伯父。
恰在此時,尉遲越接連三夜宿在長壽院,也不來承恩殿用晚膳,東宮的人心也浮動起來。
第四日清晨,尉遲越練完劍回到院中,沐浴更衣畢,叫黃門來遇喜過來伺候他用早膳。
來遇喜心比比干多一竅,哪裡不知道太子的意思,不過尉遲越不問,他便裝作不知,只是躬身替太子擺膳。
尉遲越用了一個玉露團,終於按捺不住,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孤叫你留意著承恩殿,這幾日如何?」
來遇喜道:「娘娘無事,只是昨日罰了兩個宮人,打發走了一個內侍。」
尉遲越冷哼了一聲:「才幾日功夫,這些人便沉不住氣了。」他這幾日故意不去承恩殿,也是為了試一試承恩殿的下人是否忠誠可靠。
他在裡面安插了自己的人,特意命他注意下人們這幾日可有輕慢,本是想幫沈宜秋清理一下身邊人,誰知她不等他幫忙,自己便動手了,他的安排倒沒了用武之地。
沈宜秋上輩子便是如此,遇事總是自己想辦法,受了委屈也不來同他說。
他起初也念她的好,省心成了習慣,便理所當然不去關心了。
尉遲越忽然覺得口中的菓子味同嚼蠟,他又問道:「太子妃這幾日可還好?」
來遇喜目光閃爍。
尉遲越見他欲言又止,想當然以為太子妃這幾日過得不好,嘴角不由自主揚起。
之前他日日宿在承恩殿,想來她已習以為常,他三日不露面,她難免失落,這一失落,被冷衾寒、長夜漫漫,方才知道他的好處。
來遇喜知道他想岔了,心裡暗暗歎了口氣,還是如實道:「昨日兩位良娣去承恩殿請安,陪娘娘用了午膳,之後便一起描花樣子、染指甲、剪金箔花勝。」
尉遲越點點頭,宋、王二人倒是有幾分義氣,知道去開解太子妃。
上輩子他們三人也處得不錯,值得嘉許。
他想了想道:「一會兒你去庫裡選兩百端時新的綾羅,一半送到承恩殿,剩下一半給兩位良娣分了。」
他頓了頓又道:「今日呢?太子妃又在忙什麼?」
來遇喜垂下眼皮道:「今日娘娘一早便召了兩位良娣用早膳,又從教坊傳了兩個樂人入宮,說是要去園中持螯把酒、聽琵琶賞菊花……」
尉遲越「啪」一聲撂下銀箸,是淑景院沒飯吃麼?還是承恩殿的飯食特別香?成天價地往那兒跑,怎麼不見他們來長壽院請安!
他沉下臉道:「他們身為良娣,明知道太子妃身體欠安,還成日招著她往園子裡跑,著實不成體統。」
來遇喜只得道是。
尉遲越拿起茶碗飲了一大口,氣還是順不過來,站起身道:「備輦,去承恩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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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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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1:48
第四十章 妻妾
來遇喜領了命,正要退出去,尉遲越忽然道:「且慢。」
這會兒他估摸著三個女子正在用早膳,樂人和螃蟹還未到,他眼下火急火燎地趕過去,頂多讓他們散局,卻不能叫太子妃肉痛。
尉遲越以指尖敲敲湯碗,嘴角驀地揚起:「先不去承恩殿,你遣人去典膳所,待承恩殿的螃蟹上籠,立即回來稟報。」
來遇喜哪裡猜不出他打的什麼主意,嘴上應是,心裡歎息,太子殿下政事上那麼精明,怎麼兒女之事上就鬧不明白,明明是想人家在意自己,卻非得擰巴著去搗亂。
觀他少年時與何九娘相處,也知道什麼事都讓著點人家小娘子,怎麼到了太子妃這裡,就渾似換了個人。
不過看到太子每日興致勃勃變著法子地去招太子妃厭煩,來遇喜也生出了一點促狹之心,說到底這些事旁人幫不上手,只能靠太子殿下自己鑽研領悟了。
這幾日太子不來,沈宜秋既清閒又鬆快,又有兩位良娣作伴,過得比神仙還逍遙自在。
這會兒她與兩位良娣剛用完早膳,叫宮人撤下食案換了茶床,姊妹三人飲了杯陽羨茶,閑來無事,沈宜秋便叫宮人去開庫房,對兩人道:「眼看著就是重陽了,我前日叫人收拾了一些應景的衣料、簪環出來,眼下無事,你們正好挑一挑,這兩日便著繡坊裁制新衣,重陽宮宴上好穿。」
宋六娘和王十娘道:「每回來都偏阿姊的好東西,著實慚愧。」
沈宜秋道:「這些東西收在庫裡也是不見天日,穿戴在你們身上,我還能時時欣賞。再說我偏你們的東西還少麼?幾時同你們見外過了?」
她頓了頓道:「十娘上回合的梅花香我快用完了,正想著怎麼哄你再給我合一匣子。」
王十娘素日不苟言笑,這會兒也飛紅了臉:「阿姊不嫌棄粗陋就好。」
宋六娘歎了口氣:「我又沒有王姊姊這般蘭心蕙質,手又笨得很,什麼都不會做。」
沈宜秋笑著往她嘴裡塞了一塊金乳酥:「你年小,只管好吃好喝就夠了。」
宋六娘用袖子掩著鼓囊囊的腮幫子,直道夠了:「留點肚子,一會兒多吃兩個螃蟹。」
沈宜秋睨她一眼:「就是知道你打的這個主意,才要多塞你幾塊餅,此物最是寒涼,女子切不可多食的,一日最多吃兩個,你們明日再來吃。」
宋六娘只得道:「知道啦好阿姊。」
說來也怪,太子妃明明只比她大兩個月,有時說話卻像極了她家中長姊,彷彿比她年長十來歲。王家姊姊明明最年長,太子妃有時候也把她當小孩似地逗玩。
說到螃蟹,三人的臉龐都亮了,這還是今年第一批螃蟹,昨晚剛從蓬萊宮送來,這種稀罕物事良娣的份例中是沒有的,太子和太子妃一人分得兩簍。
沈宜秋知道宋六娘最嗜這個,便迫不及待地將他們請來同享,也好看著點宋六娘,免得她年紀小貪嘴吃多了,她自己吃夠了體寒的苦,可不願她也遭這份罪。
不一時,宮人們把衣料、簪環、脂粉取來了。
沈宜秋命人將料子展開,把簪環、脂粉都堆在大案上,叫兩人挑選。
衣料多是菊花、蜀葵、玉蘭之類的秋花紋樣,有蜀錦,有織成,還有泥金泥銀的紗綾,各種顏色都有,爛漫地鋪了一地,宋六娘和王十娘不一會兒便挑花了眼,直道不知如何選。
沈宜秋便替他們參詳,拎起一端褪紅色的叢菊瑞錦,披在宋六娘身上比了比:「這端如何?」
王十娘拊掌道:「先前還覺這顏色太浮,倒是格外襯六娘,嬌嫩又俏麗。」
宋六娘也覺好。
沈宜秋又替王十娘挑了一端少府監綾錦坊出的杏黃色水波紋綾,上面繡著大朵的玉蘭。
王十娘從未穿過這顏色,執起銅鏡一照,卻意外合適,由衷道:「阿姊真好眼光。」
沈宜秋又替兩人選了幾端,衣衫、裙裳、腰帶和披帛一一配好,兩人連聲讚歎,旋即道:「阿姊還未挑呢。」
沈宜秋指了一端檀色繡黃蜀葵的:「這花色如何?」
兩人直搖頭:「不好不好,太老氣。」
宋六娘拎了一段嫣紅的:「阿姊生得好,肌膚又白,這樣鮮亮的顏色才襯你。」
王十娘也笑道:「阿姊給別人挑倒是一挑一個準,怎麼給自己挑的這般老氣。」
拿起一段朱槿色的放她身上比劃:「這個也好。」
沈宜秋對著銅鏡照了照,有些拿不準:「似乎過於鮮亮了……」
兩人不住搖頭:「哪裡,是阿姊平日穿得太素淡了。」
一時選定了料子,沈宜秋叫宮人送去繡坊,又打開奩盒叫他們挑簪釵環佩,三人對鏡插戴,忙得不亦樂乎,最後宋六娘選了一對菊葉形鏨刻菊花紋的金簪、一對紅寶石茱萸釵,王十娘選了一支羊脂白玉雕玉蘭花頭簪,並一對菊花紋寶鈿金插梳。
恰在這時,有宮人進來稟報,叢教坊召來的兩名樂人到了。
沈宜秋便即宣他們入內,那兩名樂人一男一女,都生得眉清目秀,特別是那男子,生得長眉秀目,身姿飄逸,容止閒雅,不像個樂人,倒像是哪個膏粱之族的公子。
沈宜秋心中暗暗稱奇,宋六娘和王十娘極少見到外男,當即垂下頭,雙頰微微泛紅。
沈宜秋知道兩人不自在,便叫宮人搬了一架木屏風來,讓兩個樂人在屏風外奏樂,宋六娘和王十娘這才恢復如常。
沈宜秋便對兩位良娣道:「前日皇后娘娘叫人送了內坊新調的脂粉和眉黛來,你們想試試麼?」
宋六娘躍躍欲試,挽起衣袖塞進金臂釧裡:「我來給阿姊畫眉。」
王十娘睨她一眼,沒好氣道:「你省省吧,我這張臉成日讓你糟踐也就罷了,還來禍害娘娘。」
邊說邊輕輕搓手:「我來伺候阿姊。」
不等沈宜秋抗議,兩人已經七手八腳地把她按在妝鏡前,王十娘調胭脂的時候,宋六娘便去解拆沈宜秋的髮髻:「阿姊,妹妹替你梳個鬧掃髻。」
王十娘道:「又來了,你小心些,別把阿姊的頭髮揪下來。」
宋六娘撇撇嘴:「阿姊的頭髮又光又滑,又不像你似的都是結。」
王十娘指尖蘸了胭脂,在宋六娘臉頰上掐了一把,宋六娘的圓臉蛋上頓時出現幾條紅杠子,她兀自不知,一邊給沈宜秋篦頭髮,一邊嘮嘮叨叨數落王十娘的頭髮又細又乾。
宮人們在一旁見了也不由好笑,這兩位良娣時常來承恩殿與太子妃作伴,便是沈家出事也沒有一絲一毫變化,反而對太子妃更體貼。
素娥等人看在眼裡,不覺放下了戒備和成見,偶爾感歎,這兩位良娣雖是太子的妾室,倒比沈家那些小娘子更像是娘子的親姊妹。
王十娘調勻胭脂,在沈宜秋臉頰上一層層細緻地染開,又撲上乾茉莉與真珠研成的細粉,接著打開黑檀螺鈿盒子,用小楷蘸了螺子黛,讓沈宜秋閉上眼睛、仰起臉,一手輕輕扶住她的下頜,細細地替她描眉:「阿姊的眉生得好,我都不知道往哪裡下筆,倒是畫蛇添足了……」
話音未落,屏風外的琵琶聲忽然戛然而止,只聽外面宮人道:「奴婢請殿下安。」
三人這才知道是尉遲越來了。
王十娘還沒來得及放下筆,尉遲越已經繞過屏風走了進來。
尉遲越往殿中掃了一眼,只見綾羅綢緞、胭脂香粉鋪了一地,他的太子妃正披頭散髮坐在妝鏡前,他的兩個良娣,一個給她梳頭,一個托著她的臉替她畫眉,外面樂人奏著琵琶,三個女子其樂融融,竟然連他進來都沒察覺。
三人這會兒已回過神來,王十娘和宋六娘忙放下手中的筆和梳篦,起身行禮,沈宜秋見尉遲越神色不豫,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把兩個良娣護在身後:「妾拜見殿下,妾行事無狀,不曾出殿相迎,還請殿下責罰。」
尉遲越看在眼裡,說不上來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按理說妻妾和睦是全天下男子求之不得的事,可他這一妻二妾和睦得過了頭,三個女子親密無間,他這個做夫君的倒像是外人。
他嘴裡發苦:「平身吧。」
沈宜秋和兩位良娣也冤,平日這時候太子不是在太極宮就是在前院書房,若是早知道他會來後宮,他們也不敢玩得這麼忘乎所以。
三人起身坐下,尉遲越瞥了他們一眼,只見太子妃臉上塗抹得紅紅白白,兩腮貼了面靨,眉毛只畫了一半,一深一淡,不用換裝就可以去唱踏搖娘。
宋德妃臉上頂著幾道紅杠,似乎還不自知。宋氏上輩子便膽小,見了他就跟耗子見了貓一樣,這會兒恨不得打個地洞鑽進去。
而王賢妃雖垂著頭,脖子卻不屈地梗著。這王氏眉眼神情都像極了她祖父,恨不能把「犯顏直諫」四個字頂在腦門上,尉遲越每次見到她,總覺得她一言不合就要拔劍抹脖子。
三個女子各有各的糟心,尉遲越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對沈宜秋道:「太子妃這幾日可有按時服藥?身子好些了麼?」
沈宜秋道:「謝殿下垂問,已好多了。」
尉遲越涼涼地看了她一眼:「太子妃不可掉以輕心,深秋天寒,水邊風涼,還是少去園中為宜。」
沈宜秋目光微動,欠身道:「妾遵命。」
就在這時,有宮人在屏風外道:「啟稟殿下、娘娘,典膳所送了蒸蟹、薑桂酒和菓子來。」
沈宜秋沒來得及說什麼,尉遲越臉一沉,挑挑眉道:「太子妃血虛體寒,怎可食此物?」
他掃了一眼兩位良娣:「你們侍奉娘娘,怎麼也不勸諫?」
宋六娘和王十娘忙下拜謝罪。
沈宜秋哭笑不得,這壓根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忙道:「與兩位良娣無涉,是妾自己貪嘴。」
尉遲越對屏風外的宮人道:「去典膳所說一聲,從今往後,寒涼之物一概不得往承恩殿送。」
他頓了頓道:「既然已經蒸好,這回便算了,孤替你吃。」
宋六娘的肩膀立即垮了下來,低垂著頭,眼裡已經鼓了兩包淚。
沈宜秋瞥見,心疼得緊,知道尉遲越這通發作全是沖著自己,便道:「殿下雖然陽盛,但多食終究傷脾胃,妾雖體虛,兩位妹妹配著薑桂酒用一兩隻卻是無妨的。」
尉遲越明知道她是為了兩個良娣打算,這番溫言款語仍叫他受用,他點點頭道:「那便送三對到淑景院。」
宋六娘輕輕吸了吸鼻子,和王十娘一起道:「謝殿下賞賜。」兩人心裡卻不服氣,明明是太子妃的螃蟹,倒要他們承太子的情,這太子殿下可真是惠而不費。
沈宜秋趁著尉遲越不注意沖他們使了個眼色,兩人會意,便即告退。
尉遲越卻道:「且慢,孤有一事要勞動兩位良娣。」
兩人明知不是好事,也只能道:「殿下儘管吩咐。」
尉遲越道:「入秋以來,郭賢妃的舊疾發作,孤朝務繁忙,不能前去侍奉,兩位良娣既然無事,便有勞兩位在院中持齋誦佛、抄寫經文,為賢妃祈福,替孤盡一盡孝。」
說是祈福,其實就是變相禁足了,宋六娘和王十娘也不知自己哪裡惹了太子不快,心裡不忿,卻也無計可施,只能領旨謝恩。
兩人回到淑景院,屏退宮人,關起門來,宋六娘便撅起嘴:「本來說好了明日要和娘娘投壺的,這下子玩不成了。」
王十娘也歎了口氣:「別埋怨了,老老實實抄經吧,早些抄完早些出去。」
宋六娘往地衣上一攤:「這九十九遍要抄到什麼時候去!」
她打了個滾托著腮道:「太子殿下方才那臉色真是駭人,眼下想起來我心裡還砰砰直跳,娘娘真是不容易……」
王十娘深以為然,太子竟然如此喜怒無常,真是叫她始料未及,也虧得太子妃好性子,若是換了她,恐怕不出三日就要憋出病來。
承恩殿中,尉遲越睨了沈宜秋一眼:「今日孤正巧有半日閒暇,太子妃想賞花麼?孤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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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2:00
第四十一章 畫眉
沈宜秋想和兩位良娣一起賞花,同伴換成太子還有什麼樂趣可言?不過她心裡清楚,尉遲越這是成心找茬,就是要讓她動氣,若是叫他得了趣,他往後便會變本加厲地折騰。
折騰她一個人也罷了,就怕他折騰兩位良娣——今日他們被罰禁足抄經,便是代她受過,她已是十分過意不去。
只有沉住氣,順著他的意思,他見不著她惱羞成怒的樣子,不出幾日便會覺著無趣。
沈宜秋沉吟片刻,心下有了主意,攢出個欣悅的微笑:「多謝殿下賞光,妾不勝榮幸之至。」
她這笑容無懈可擊,連尉遲越都有一瞬間的恍惚,以為她真想和自己去賞花。
他頓覺這花賞不賞都無甚樂趣,不過既然話已出口,他還是道:「那便請太子妃梳妝更衣吧。」
沈宜秋便叫來宮人替自己梳妝,又命人將畫障、榻几、食床、茶爐等物搬去後園水榭中。
尉遲越坐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想起方才王氏托著太子妃的下頜替她描眉的情形,不由有些氣悶,站起來道:「孤倒是不曾為太子妃畫過眉。」
太子不解風情,畫眉這種閨房之趣,他一向嗤之以鼻,不耐煩體會——他身為儲君,豈有伺候女子的道理。今日也不知怎麼的,不知不覺脫口而出。
宮人們都很識趣,聽太子這麼說,當即行禮,默默退到一邊,低垂著頭非禮勿視。
尉遲越無法,只得挽起衣袖,拈起湘竹筆管,他從未在女子臉上描畫過,好在他雅善丹青,太子妃的臉膩滑如絲,大抵和在絲帛上作畫差不了多少。
他學著王十娘方才的樣子,托起沈宜秋的下頜,讓她仰起臉,她秀美纖長的脖頸便彎出好看的弧度。
尉遲越喉結動了動,低聲道:「閉上雙眼。」
沈宜秋實在不太放心太子的手藝,那《列女傳》圖她雖只掃了一眼,列女們的慘狀至今還歷歷在目。然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太子殿下要在她臉上揮毫潑墨,她也只有捨臉陪君子。
她依言閉上眼睛,卻不由屏息,睫毛輕輕顫動。
陽光濾過窗櫺間的金絲綠紗,輕柔地落在她臉龐上,窗前竹影搖曳,光點便在她眉心、眼瞼和鼻樑間來回跳動,她兀自仰著臉,櫻唇微微翹起,不知道自己這模樣多誘人。
尉遲越不覺低下頭去,驀地回過神來,雙唇離她只有一寸來許。
他悚然一驚,他自小愛潔,連敦倫時都不脫衣,只因厭惡女子汗濕的肌膚蹭到自己,與另一個人唇齒相接,他更是連想都不曾想過。
可是方才他分明從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渴望,想要將那豐潤又俏麗的雙唇含住。
尉遲越忙坐直身體,偏過臉去輕咳兩聲,然後提起筆,胸有成竹地落在沈宜秋的眉頭上,頓了頓,一筆拖到眉峰。
就在這時,沈宜秋的睫毛一顫,尉遲越的手腕也跟著一抖,筆鋒偏出少許,本來恰到好處的眉峰高出了些許——太子這才發現,在人臉上作畫,尤其是在美貌女子的臉上作畫,與在帛和紙上還是有很大不同。
他隨手拿起一塊絲綿去擦,誰知沒能將畫錯的地方擦除,反倒將螺子黛暈得更開了。
尉遲越只得放下絲綿布,端詳了一下,現在太子妃的眉毛一邊高一邊低,一邊濃一邊淡,一邊粗一邊細。
然而經天緯地的太子殿下怎會被區區兩條眉毛難住,他不屈不撓,滿蘸了螺子黛,凝神屏息,在另一邊眉毛上勾了一筆,然後拿起絲綿如法炮製,這裡蹭蹭,那裡抹抹。
擱下筆一端詳,尉遲越不禁默然,這回倒是另一邊太低太細了。
他一不做二不休,又添添畫畫,如是反復五六回,總算將兩條眉毛搗鼓得差不多,這才撂下筆,暗暗長出一口氣,放開沈宜秋的下頜:「好了。」
沈宜秋方才只覺他在自己臉上塗抹了半日,料想著也不會美觀到哪裡,但是攬鏡一照,還是差點手一抖把鏡子摔了。
鏡中的她面目全非,額頭上彷彿挺著兩隻大蛾子,饒是她打定了主意要奉承太子的手藝,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一句誇讚之語。
尉遲越蹭蹭鼻樑,睜著眼睛說瞎話:「太子妃天生麗質,尋常眉妝略顯乏味,孤便戲為擬古,不知太子妃可喜歡?」
沈宜秋只得道:「殿下獨出心裁,妾感激不盡。」
尉遲越也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便即讓宮人替她梳髮更衣。
沈宜秋放下鏡子,來個眼不見為淨。
不一時,收拾停當,太子和太子妃夫婦相攜移步後園。
園中秋花開得正好,夾岸的桂花金粟滿枝,樹下蘭草、蜀葵叢生,各色菊花吐蕊爭豔,放眼望去,便如一匹絢爛的錦緞。
池畔水榭中已經鋪好席簟、地衣,張掛好羅帷,支起畫障,博山爐裡燃了沉水香,升起嫋嫋香霧,因為太子妃畏寒怯冷,宮人還加了兩個炭盆。
沈宜秋步入水榭中便覺溫暖如陽春,倒比殿中還舒服。她暗暗歎了口氣,若是和宋六娘、王十娘一起聽琵琶吃螃蟹,不知有多開心。
兩人解了氅衣,依次入座,宮人便捧了食案進來,擺上酒食、瓜果和菓子,自然還有熱氣騰騰的蒸螃蟹——方才尉遲越替沈宜秋畫眉,宮人們便小心地隔水小火煨著。
沈宜秋瞥了一眼盤中的螃蟹,一共六隻,每隻足有四五兩,整整齊齊碼在鎏金蓮花紋大銀盤上,蟹足用紅絲線紮起,蟹殼上貼著金箔剪出的鸚鵡牡丹花樣,鏤空處透出彤色,加上彌漫的蟹香,真是說不出的誘人。
尉遲越臉上閃過笑意,眯了眯眼道:「今秋的蟹看著不錯,可惜太子妃沒有口福了。」
沈宜秋不為所動,臉上看不出絲毫惱意,恭順地欠欠身:「殿下的口福便是妾的口福。」
說罷撩起衣袖,挽進寶鈿金臂釧裡,從案上拿起小銀剪,微笑道:「妾替殿下拆蟹。」
尉遲越本來想逗她氣惱,她這麼柔順,頓覺沒意思,從她手裡拿過銀剪刀交給一旁的宮人:「這些事讓宮人做就是了,你不能食蟹,便用些菓子吧。」
沈宜秋從善如流地坐回榻上,安心地吃菓子飲茶,觀景賞花,倒也自得其樂。
尉遲越就著薑桂酒吃了半個宮人拆好的螃蟹,他雖不好口腹之欲,對此物還算喜歡,可此時有沈宜秋看著,他卻有些食不甘味,便即投箸,用菊花茶漱了漱口,含了片雞舌香,在宮人端來的香湯中浣了手,對沈宜秋道:「太子妃方才不是從教坊召了兩名樂人麼?左右無事,不如讓他們來彈奏一曲。」
沈宜秋微覺詫異,今上擅音律,喜歌舞,尉遲越似乎生怕自己步上父親驕奢淫逸的後塵,對這些靡靡之音一直有些排斥,只對琴網開一面。
不過他既然這麼說,沈宜秋便即吩咐宮人去喚人。
不一時,兩名樂人抱著琵琶到了水榭中,尉遲越打眼一瞧,只見那男子生得夭夭調調,眉心還生了顆色如朱砂的美人痣,不由氣結。
太子妃趁他不在與兩位良娣尋歡作樂也罷了,竟然還召個這樣的樂師陪席,簡直令人髮指——他方才進殿時沒細瞧,若是早知如此,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召此人來侍奉。
這卻是冤枉了沈宜秋,她只命黃門去教坊傳召樂師,又沒指名道姓要誰,更不曾指定美醜妍媸,何況這樂人美則美矣,相貌過於陰柔,不是她喜歡的那一類長相。
尉遲越不發一言,兩名樂師行了禮,便即在席上坐下,轉軸撥弦,一時間樂音如急雨落在湖面上,泠泠淙淙,清越激揚。
沈宜秋本就喜歡音律,一時間聽得怔了,茶也顧不上喝,菓子也顧不上吃,不由自主停杯投箸。
那男子技藝尤其高妙,只見修長手指在琴弦間飛快撥動,幾乎成了殘影。
沈宜秋心裡不虛,也沒有刻意避嫌,大大方方地盯著那樂師的雙手。
尉遲越時不時用眼角餘光瞥她,見她一直凝望著那樂師出神,胸口便如堵了一口綿絮,只覺那琵琶聲喧雜鬧人。
偏那樂人不經意抬頭,不慎瞥見太子妃的玉顏,不由自主又看了一眼——這實在怨不得他失禮,太子殿下畫的眉堪稱鬼斧神工,任誰見了都要忍不住看第二眼的。
那樂人想笑,又知道不能笑,低下頭,使勁憋住,雪白的臉頰漲得通紅,一分心,手下彈錯了一個音。
他技藝高超,立即遮掩過去,尉遲越的耳朵卻端的靈敏,心裡冷笑,這是「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呢!
他耐著性子等一曲奏完,對那女樂師道:「你彈得不錯,賞。」
便有宮人捧了絹帛來,尉遲越賞了那女子十匹絹,對那男子卻不置一詞。
那男子分明彈得更好,卻沒得賞,不免有些氣餒。
沈宜秋看他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有這手技藝,想來是天賦上佳又下了多年苦功,心裡有些不忍。
尉遲越打發走了兩名樂人,越發覺得索然無味,稍坐了一會兒便道:「水邊風涼,不宜久坐,還是回殿中去吧。」
沈宜秋應是,命宮人撤席。
回到殿中,沈宜秋屏退了宮人,親手煮了一爐茶,對尉遲越道:「殿下,方才那樂師可是惹得殿下不悅了?」
尉遲越聽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心裡越發憋悶,涼涼地道:「他彈得太差,還彈錯了音。」
沈宜秋不由好笑,分明是那人生得好,不知觸動了他哪根心弦,叫他不爽利了。
她溫言道:「殿下果然妙擅音律,妾耳拙,倒是沒聽出來。不過殿下說不好,想必是真的差,此人來東宮一趟,空手而歸,想來再無顏面汙君王的耳目,說不定就此棄了此藝,於他倒也是好事。」
尉遲越哪裡聽不出她是在諷諫,但被她這麼一點,自己也覺不成話,叫來個黃門吩咐道:「方才那奏琵琶的男子何在?」
黃門答曰還在殿外。
尉遲越道:「賞他二十端帛,五端宮錦,帶孤的口諭,他技藝拔群,孤很欣賞。」
沈宜秋眼裡露出笑意,太子雖然一身怪毛病,但一向聽得進勸,他上輩子執政多年,朝野政治清明,與他廣開言路密不可分。
尉遲越見她眼波中流出笑意,胸中連日來積壓的塊壘頓時為之消散,就像河冰遇上春日暖陽,原來令她由衷流露出笑意,遠勝於惹她氣惱。
他忍不住道:「你不必擔心,寧十一郎才華橫溢,孤會委以重任。」
沈宜秋不知他緣何突然提起寧彥昭,微微一怔,不過還是道:「殿下明察秋毫,殿下覺著好,自然是好的。」
尉遲越避過臉清了清嗓子,旋即皺起眉:「太子妃不妨去洗一洗臉。」
他頓了頓又對黃門道:「方才的蟹冷了,晚膳時叫典膳所再蒸一盤,孤與太子妃同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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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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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2:12
第四十二章 宮宴
當天夜裡,尉遲越心滿意足地將太子妃摟在懷裡,嗅著她身上馨香,只覺渾身筋骨酥軟,舒坦得彷彿泡在華清池的蓮花湯一般。
他算是吃一塹長一智,自己不來她這兒睡,被冷衾寒的是自己,孤枕難眠的是自己,沈宜秋無動於衷,他這純粹是難為自己。
自打這日起,太子又開始夜夜宿在承恩殿,殿中眾人暗暗鬆了一口氣,東宮那些暗暗觀望的宮人、內侍,恢復了往日的殷勤,臉上的笑容也真摯起來。
過了兩日,尉遲越又稱兩位良娣孝心感天,經由他們齋戒祈福,郭賢妃的病情已有好轉,便將抄經減為九遍,齋戒改至七日,又賞了幾箱宮錦、器玩到淑景院,以彰其誠。
東宮裡可算是皆大歡喜,苦惱的大約只有太子妃,太子這陣子消停了些,不再以作弄她為樂,但是往承恩殿跑得更勤了,夜夜留宿不說,白晝也不放過她。
只要他不去太極宮召見臣下,便似在承恩殿紮了根,連前院的書房都不去了,叫黃門將奏疏搬到承恩殿,索性把沈宜秋平日消暇看書的東軒當了自己書房。
太子霸著承恩殿,兩位良娣即便解了禁足也不敢來,上回的事還叫他們心有餘悸,生怕一不小心叫他看不順眼,郭賢妃的病勢再生什麼變化。
沈宜秋裝模作樣地看了兩日帳簿,也裝不下去了,轉而替尉遲越批行卷,好在每日都有新的行卷送到東宮,不愁沒有事做。
兩人相安無事過了幾日,轉眼便到重陽。
這一日皇帝要在蓬萊宮麟德殿大宴群臣,登高賦詩,太子自然要出席。
皇后也要設宴款待命婦,沈宜秋和兩位良娣都在受邀之列。宋六娘和王十娘在淑景院中拘了幾日,能和太子妃一起外出,自是求之不得。
重陽當日,三人穿上新裁的衣裳,敷粉施朱,插戴上前日選的金釵簪環,登上了馬車。
沈宜秋仍舊坐著自己的雁翟車,宋六娘與王十娘同乘一車,他們只在芙蓉苑的花宴上見過張皇后、郭賢妃等人一面,也沒說上幾句話,出嫁後卻是不曾入宮覲見過,坐在車上,不免有些忐忑,王十娘尚可,宋六娘膽小,不時用帕子擦手心的汗:「姊姊,我今早起來右眼皮便跳個不停,我有些害怕……」
王十娘安慰她:「皇后娘娘待人寬和,不會難為你我的,莫怕。」
宋六娘「噯」了一聲,湊過去小聲道:「皇后娘娘最是和藹可親,我倒是不怕……」
王十娘明白過來,都說殿下生母郭賢妃不好相與,上回在芙蓉苑花宴上她雖不發一言,可臉色卻不太好看。
宋六娘性子軟,膽子小,也難怪要發怵。
她只得拍拍她的手:「一會兒小心謹慎些,別做什麼出格惹眼的事,想來也不會有誰為難咱們。」
宋六娘大眼睛忽閃兩下,乖巧地點點頭。
她揉了揉猶在跳個不住的眼皮,與王十娘一起,將車帷撩開一條縫往外覷看。
太子和太子妃嬪出行,自有金吾衛清道,望出去也見不到行人,只有路旁整整齊齊的大青槐,枝葉間露出黃色土牆,偶爾有佛塔、佛閣的寶頂從樹梢掠過,可他們居於深宮,便是這景象也難得一見,兩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沈宜秋卻是沒什麼心思看風景,昨夜被尉遲越揉來搓去,夜梟叫了才迷迷糊糊睡著,今日為了入宮又起了個大早,此時雙眼睏得睜不開,蔫蔫地靠在車廂軟墊上打瞌睡。
就在半夢半醒之間,車廂忽地一抖,沈宜秋驀地驚醒,撩開車帷一看,車馬已到了蓬萊宮西南的興安門前。
她揉揉眼皮,打迭起十二分精神。
上回她頂撞了郭賢妃,這陣子飛霜殿風平浪靜、寂然無聲,實在有些蹊蹺。她這位婆母沒什麼大才,大奸大惡之事做不出來,但絕不是吃了虧能善罷甘休的性子,今日保不齊有什麼等著她。
正思忖著,馬車又動起來,通過興安門,沿著坡道往上,地勢不斷升高,不一時便到了右銀台門,沈宜秋和兩位良娣在此換乘步輦,轉入永巷,已經可以聽到斷斷續續、若有似無的管弦聲,越過宮牆隨風飄來。
步輦終於停在甘露殿前。沈宜秋和兩位良娣由宮人攙扶著下了輦。
此時日頭已升得很高,碧藍的秋空中飄著幾縷紗轂般的雲翳,崔嵬的宮殿如巨獸盤踞在高臺上,脊上鴟吻高張,簷角飛翹,明黃琉璃瓦上一道碧綠剪邊,映襯著赤紅的宮牆、侍衛的金甲、寒光閃閃的列戟,直叫人目眩神迷。
比之太子妃所居的承恩殿,皇后的甘露殿卻是巍峨多了。
王十娘不由凝神屏息,宋六娘本就有些忐忑,此時一見這陣勢,心裡越發沒底,肚腹中抽搐翻攪起來。
沈宜秋瞥見她臉色發白,上前捏了捏她的手,小聲道:「別怕,第一回都是這樣的,一會兒緊緊跟著我就是。」
宋六娘感激地回握了她一下,太子妃雖然也只有十五歲,只比她大了兩個月,但只要有她在,她便好似找著了主心骨,無端覺著安心。
看著沈宜秋鎮定自若的模樣,她心裡越發欽佩。
沈宜秋帶著兩位良娣走進甘露殿中,殿內已坐滿了內外女眷,滿目的綾羅錦緞、金珠寶玉,香風與笑語撲面而來。
張皇后踞於主位,一見他們便笑著招手:「你們總算來了,快過來讓我瞧瞧。」
宋六娘偷偷一瞧,認出上回在芙蓉苑見過的林德妃、曹淑妃、陳昭儀等人,卻獨獨不見郭賢妃,不由暗暗鬆了一口氣,臉色也活泛起來。
張皇后見自己挑的兩位良娣一個嬌憨可人,一個氣度高華,也是喜歡得緊,溫言問了他們在東宮可好,兩人都道太子妃仁厚寬和,待他們情同手足,在場的命婦都是人精,一看便知此言發自肺腑,絕非場面話,對這太子妃越發刮目相看。
郭賢妃不在,別人不提,沈宜秋卻是不能不問的,她便道:「如何不見賢妃娘娘?」
張皇后目光一閃,臉上掠過一抹淡淡的不快,只道:「賢妃今日有些不適,在殿中休息。」
她頓了頓道:「一會兒用過午膳,你們三個去飛霜殿問個安。」
沈宜秋知道皇后不欲多言,應了個是便揭過不提。
林德妃和曹淑妃等人都露出譏誚的笑來。其他人不明就裡,他們卻是知道內情的。
前幾日皇帝從華清宮回來,當夜本來是宿在蔣充容那裡,還未來得及寬衣上床,飛霜殿便來人,道郭賢妃犯起心疾來。
郭賢妃年輕時寵冠後宮,如今雖然比不得風頭最盛時,在皇帝心裡的分量還是比旁人重幾銖。
這明晃晃的爭寵手段也叫年過半百的皇帝頗為受用,一受用,就在飛霜殿接連宿了三晚。
今日皇后叫人去請賢妃赴宴,她便作張作致稱病不來。
後宮眾人雖鄙薄郭賢妃的作派,卻也不得不佩服她幾十年如一日的恒心,與她同時入宮的德妃、淑妃等人,早已經熄了爭寵的心,只有她,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都已娶了婦,還老驥伏櫪、壯心不已,與一群嬌豔如花的二八少女爭寵,竟然還爭贏了。
林德妃和曹淑妃暗暗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都歎了口氣,再蠢又如何,誰叫人家生了個好兒子,連張皇后都讓她三分。
張皇后拉著三人說了會兒話,便讓他們與一眾長公主、王妃、公主以及外命婦見禮,幾位長公主和王妃各有禮物相贈。
見完禮,張皇后讓沈宜秋與自己連榻而坐,又給兩位良娣賜了座,笑道:「早該請你們來認認親的,奈何總也聚不齊人,好在今日重陽,他們總要賣我個面子。」
有幾位命婦是第一次見到太子妃,只知她出身五姓世家,未曾料到她生得如此光豔照人,又見兩位良娣都是明眸皓齒,如春花秋月,各有各的美態,心裡都暗道太子好豔福。
平陽長公主笑道:「阿姊說的什麼話,你一聲令下,我們誰敢不來。」
大公主靠到張皇后身上,指著五公主道:「還有誰,阿娘說的不就是小五麼,自打嫁了人,鎮日窩在府裡不出門。」
五公主去歲冬日才和駙馬成婚,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聞言羞得低下頭,搓著衣帶不語。
張皇后笑著在大公主胳膊上掐了一把:「我說的分明是你,你倒好,賊喊捉賊欺負五娘。」
沈宜秋明白張皇后故意這麼說,其實是念及她與太子新婚,想讓他們多相處,遂一直未曾召她入宮陪伴。
然而她這一片苦心註定是要白費了,沈宜秋暗暗歎息,對皇后道:「媳婦不孝,早該向阿姑請安的。」
張皇后嗔怪道:「你與三郎好好的,便是最大的孝順了。」
長沙長公主掩嘴一笑:「阿姊等不及抱孫兒了。」
張皇后睨她一眼:「看看,這婦人又在顯擺她的孫兒。」
轉頭對沈宜秋解釋道:「你三姑母不久前剛當上祖母,走到哪兒都是三句話不離孫兒。」
沈宜秋上輩子與長沙長公主交好,早已將禮物備下,便即從素娥手中接過一個一尺見方的描金檀木匣,親手交給長沙長公主:「賀喜三姑母,這是我和兩位良娣的一點心意,望姑母笑納。」
這顯是一早便準備好的,長沙長公主頗感意外,又有些動容:「太子妃真是有心。」
說罷打開盒子,只見盒子裡臥著一對金麒麟,一對白玉璧,還有兩雙繡著獅子球路紋的小軟鞋。
金玉倒罷了,那雙小鞋子紋樣新巧,玲瓏可愛,長沙長公主將鞋子托在掌心,只見兩隻鞋子上各繡著一隻頭大身小的小獅子,鬃毛纖毫畢現,歪著腦袋,睜著懵懂天真的大眼睛,一隻足下踏著祥雲,另一隻抱著繡球,雲和球都絮了絲綿,鼓鼓地墜在鞋頭,繫了小金鈴,一晃便輕輕發出叮鈴鈴的聲響,一看就不是繡坊出來的東西。
長沙長公主連道有心,越看越喜歡,諸女眷也嘖嘖稱奇:「繡工也還罷了,這方寸之間的心思卻是難得。」
張皇后道:「是我們宜秋自己做的。」
說著從裙帶上解下沈宜秋親手繡的香囊顯擺,「你們瞧,這也是她做了送我的,一套有十二隻呢,我等閒捨不得戴。」
眾人都贊太子妃心思巧。
他們先時聽說沈家得罪太子,沈二郎被削職奪官,心裡不免沉吟,這太子妃位子還未坐熱,伯父便丟了官,任誰都會以為她失了太子的歡心。
但此時見張皇后如此看重這兒媳婦,不由得暗暗感慨,這沈氏女果真厲害,便是沈家失勢,只要有皇后替她撐腰,她這太子妃便當得穩穩當當,何況兩個良娣還對她服服貼貼、唯命是從。
當下笑容裡又多了三分真誠。
眾人在殿中一邊飲茶,一邊閒聊,說了會兒話,張皇后便命宮人擺宴,叫眾人移步後苑太和殿。
沈宜秋與張皇后、德妃、淑妃、平陽、長沙兩位長公主並幾位王妃、公主同席,宋六娘和王十娘與其他內命婦一席,彼此隔著屏風和重帷。
沈宜秋無端有些不放心,拉過王十娘,悄悄叮囑道:「瞧著些六娘,別叫她吃多了頂著,回頭吹了風又難受。若是有什麼事,便差宮人進來傳話。」
想想還是有些不放心,索性叫湘娥陪著兩位良娣。
不一時開筵,絲竹大作,舞樂盛陳,眾命婦把酒談笑,席間一片歡聲。
張皇后興致頗佳,拉著沈宜秋說了好一會兒話,酒過三巡,便即叫人取來壺箭,叫了眾人行令投壺。
沈宜秋飲了兩杯菊花酒,雙頰泛出酡紅,剛放下杯盞,便見湘娥低著頭匆匆走過來。
沈宜秋向眾人告失陪,起身走過去,小聲道:「出什麼事了?」
湘娥壓低聲音道:「宋良娣被叫去飛霜殿了。」
沈宜秋有些納悶,宋家與何家素無瓜葛,宋六娘也沒惹著郭賢妃,叫她去做什麼?
「什麼時候去的?」她問道。
湘娥道:「開席不久飛霜殿的宮人便來傳話。」
沈宜秋一估算,少說也有兩刻鐘了,賢妃才開席便把人叫走,是算準了她要陪皇后,無論如何也不能即刻離去。
她微微蹙眉:「只叫了她一個?王良娣呢?」
湘娥道:「王良娣不放心,也跟著一起去了。」
沈宜秋心頭一跳,若是宋六娘一個人去還罷了,王十娘孤傲狷介,若是脾氣上來,保管會頂撞郭賢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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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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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2:26
第四十三章 刁難
飛霜殿的宮人在前面帶路,宋六娘和王十娘挽著手走在後頭。
宋六娘低垂著頭,緊緊貼著王十娘,方才飲下的半杯菊花酒在腹中翻湧。王十娘感覺她身體輕輕打顫,想安慰她兩句,可他們距那宮人只有一步之遙,她只得暗暗拍拍她的手背。
兩人走得很慢,那飛霜殿的宮人也不催促,可飛霜殿距太和殿就那麼點路,再怎麼磨蹭,不一會兒也到了。
那帶路的宮人在殿門口立定,福了福,皮笑肉不笑地道:「有請兩位良娣。」
宋六娘情知太子妃正陪皇后、長公主們飲宴,這會兒趕不過來,只得硬硬頭皮往裡走,好在有王十娘陪著她,否則這會兒怕是腳都軟了。
飛霜殿裡帷幔低垂,燈火搖曳,香霧飄渺,甜膩中帶著股淡淡的腥味,兩人一走進去,差點沒被熏出眼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王十娘擅合香,一聞便認出是煬帝宣華夫人帳中香作底,還混了幾味別的東西,似香非香,似藥非藥,她卻是辨不出來。
帷幔深處傳來一個慵懶而略顯尖銳的嗓音:「人帶來了?怎麼還不進來?」似有不豫之意。
宋六娘心頭一跳,本就不適,此時只覺小腿轉筋,肚腸都攪作了一團。
王十娘捏捏她的手,拉著她快步走上前去。
郭賢妃叫了人來,自己卻還躺在床上。
兩位良娣隔著雲母屏風向她行禮:「妾拜見賢妃娘娘,請娘娘安。」
郭賢妃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沒叫起,卻對宮人道:「扶我坐起吧。」
屏風裡人影晃動,片刻後,賢妃道:「你們進來。」
兩位良娣起身繞過屏風,便見賢妃嬌慵無力地靠在榻上,一手支頤,一手把玩著一串香珠,渾身彷彿沒有骨頭。
身穿朱槿紅的廣袖羅衣,下著翠綠金絲鳥毛裙,雲鬢散亂,眼皮微腫,兩腮潮紅,眼裡豔色風流。雖已四十來歲,卻不顯老態。她只比張皇后小了三年,卻彷彿兩輩人。
太子的眉眼與她不算相似,若不說是母子,怕也沒人看得出來。
宋六娘和王十娘不曾承寵,不曉男女之事,否則一看便知端的。兩人雖有些不明就裡,卻也莫名羞紅了臉,不敢細瞧。
王十娘從未見過人躺著能扭成這般九轉十八彎的模樣,心中暗暗納罕,宋六娘則把頭低低埋在胸口,只盼著能早些出去。
賢妃掃了兩人一眼,目光落在王十娘身上:「你們倆倒是形影不離。」
王十娘淡淡道:「妾不曾向娘娘問安,便不請自來了,還望娘娘見諒。」
郭賢妃冷哼了一聲:「你們伺候太子,可還盡心?」
王十娘道:「回稟娘娘,妾等侍奉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娘娘,不敢有一日懈怠。」
宋六娘也低聲道:「不敢懈怠。」
郭賢妃又問:「你們不曾與太子妃啕氣吧?」
宋六娘和王十娘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女,哪裡聽得出她弦外之音,只道郭賢妃怕他們妻妾不和,特地敲打他們,忙道:「太子妃娘娘待妾等如手足,妾等亦當以誠相報,勤謹侍奉。」
郭賢妃撇了撇嘴,她在東宮有自己的耳目,早聽說兩人成日往承恩殿跑,不知道伺候太子,倒是一個勁地奉承太子妃,她只覺不可思議。
在她看來,共侍一夫之人,就算說不上不共戴天,卻也不可能毫無嫌隙,便如她和張皇后,面上抹得過去,背地裡卻是彼此看不順眼,爭完夫君的寵愛,又爭兒子的孝心。
大婦與妾室親如手足,簡直聞所未聞。
她今日將宋良娣叫到飛霜殿來,便是要瞧瞧底細,若真像下人說的那樣,她便要殺雞儆猴——她不能拿太子妃如何,難道還不能懲戒一個小小的良娣?
郭賢妃拉下臉道:「你們是太子殿下的嬪妾,第一要緊的便是為殿下開枝散葉。」
兩位良娣這才明白過來,郭賢妃不喜歡他們與太子妃親近。
兩人心裡不服氣,卻也只得道:「謹遵娘娘教誨。」
郭賢妃又對宋六娘道:「知道我為何獨獨叫你來麼?」語氣頗為不善。
宋六娘身子一晃,不由跪倒在地,雙膝緊緊並在一起,虛虛地道:「請娘娘明示。」
郭賢妃冷笑了一聲,向一旁的宮人使了個眼色,那宮人便將一個木函捧到宋六娘面前。
郭賢妃道:「宋良娣,你看看這是什麼。」
宋六娘定睛一看,卻是她替郭賢妃抄的經書,她小心翼翼地道:「回稟娘娘,是妾為娘娘祈福……抄的經。」
郭賢妃忽然坐直身子,將手中的香珠重重往案上一拍,頓時拍裂了幾顆。
宋六娘一張小臉脫了色,囁嚅道:「娘娘……妾不知……」
郭賢妃對那宮人道:「拿出來給她瞧瞧。」
宮人打開木函,取出一軸經卷,展開遞到宋六娘面前。
宋六娘接過來,可她驚慌失措,哪裡定得下心,目光在經卷上打轉,淚眼婆娑間什麼也看不清。
王十娘湊過去一瞧,不由啼笑皆非,宋六娘做事一向有些粗枝大葉,抄經時又有些急,這經卷裡便抄漏了一小段。誰知道郭賢妃這麼仔細,連祈福的經文都要一字一句地檢查過去。
他們卻是低估了郭賢妃其人,她便是收到皇后賞賜的錦緞、命婦送的節禮,都要叫宮人一寸寸檢查過去,若有瑕疵,便在心裡暗暗記上一筆。
王十娘指了漏字的地方,宋六娘這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卻也鬆了一口氣,不過是漏抄一段經文,實在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她忙道:「妾大意,請娘娘恕罪。」
郭賢妃繃著臉不說話,她身旁的中年宮人道:「兩位良娣有所不知,前日這經卷送到殿中,當晚娘娘便發起心疾……」
郭賢妃冷笑道:「若沒有這份心,何必多此一舉,倒惹得佛祖怪罪,也不知道這是替我祈福還是咒我。」
宋六娘臉上剛有些血色,聞言又褪了個乾淨,嘴唇哆嗦,話也說不出來,宮禁中巫蠱咒詛最是沾不得,郭賢妃這話實在誅心,顯是在小事化大成心找茬。
王十娘方才見這婦人做張做致便窩了一肚子火,此時血氣上頭,一挑眉道:「娘娘慎言,抄漏經文乃是無心之失,宋良娣絕無不軌之心,妾可以對天起誓,以命擔保。」
郭賢妃本來也是危言聳聽,不過是見宋良娣膽子小,想嚇她一下,打的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的主意,沒想到這王良娣竟頂撞於她,頓時動了真火:「不管有心還是無意,惹得佛祖不快,致我心疾,莫非還有假?」
王十娘臉若冰霜:「依妾愚見,佛祖斷不會那麼小心眼。」
郭賢妃知道她這是指桑駡槐說自己小心眼,越發惱羞成怒:「太子妃就是這麼教導你們的?不敬我倒罷了,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裡,我卻不能輕輕饒過。」
她尖聲道:「給我去佛堂裡跪著,直到佛祖原諒你們的過錯為止!」
她不能發作太子妃,罰兩個良娣跪上兩三個時辰卻無人能置喙,便是太子來了,也不能駁她的臉面。
王十娘和宋六娘知在劫難逃,正要認罰,忽聽屏風外傳來腳步聲,宮人齊齊拜倒:「拜見太子妃娘娘。」
兩人眼睛一亮,旋即又擔心起來,生怕連累了太子妃。
正為難著,沈宜秋已經繞過屏風,向兩人望了一眼。
只這一眼,宋六娘的眼淚便落了下來,無聲地叫了聲「阿姊」,王十娘提著的心也放回了肚子裡。
沈宜秋不再看兩人,向郭賢妃行了個禮:「拜見賢妃娘娘,娘娘近來可安康?」
郭賢妃柳眉一豎:「我正要叫人去請太子妃,既然你來了,我倒要問問,這兩位良娣是怎麼回事?」便將宋六娘抄錯經文、王十娘出言頂撞的「罪狀」歷數一番。
沈宜秋道:「是媳婦管教無方,待回到東宮,我必定好好約束兩位良娣。」
說罷轉向兩人:「你們還不快向賢妃娘娘賠罪。」
郭賢妃抬手道:「不必同我賠罪,要賠罪去同佛祖賠。」
沈宜秋目光微動:「他們有過,說到底是我的不是,娘娘要他們跪多久?我替他們跪。」
兩位良娣一怔,心裡又暖又酸,眼淚奪眶而出。
郭賢妃一噎,她可以發落太子良娣,卻不能叫太子妃罰跪,一時間有些騎虎難下,癟癟嘴道:「太子妃身份尊貴,我哪裡受得起。便是佛祖降罪要我病死,也只能生受了。」
沈宜秋道:「賢妃娘娘吉人天相,佛祖定會保佑娘娘長命百歲。」她這話倒也不假,上輩子張皇后死了,皇帝死了,尉遲越死了,她也死了,郭賢妃還活得好好的。
郭賢妃道:「太子妃不必虛言安慰,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不過是捱一日算一日罷了。」
她瞄了一眼沈宜秋的小腹:「也不知有沒有那個福分,熬到孫兒降世。」
那中年宮人行個禮道:「啟稟太子妃娘娘,賢妃娘娘自入秋以來舊疾頻頻發作,並非事出無因。」
沈宜秋對郭賢妃道:「不知娘娘舊疾發作,不曾入宮侍奉,還請見諒。」
郭賢妃冷笑:「豈敢勞動太子妃的大駕?」
說罷對那宮人歎息道:「天家不比尋常人家,我又不過是個嬪妾,哪敢叫太子妃侍奉湯藥,便是噓寒問暖也當不起。」
沈宜秋耐著性子與她說了半天,便是要等這句話。
她勾起嘴角道:「娘娘是太子殿下生母,媳婦理當侍疾,替殿下盡孝。」
此言一出,殿中眾人皆感意外,王十娘想說話,沈宜秋向她使了個眼色,微微搖頭,她立即會意,將話咽了回去。
郭賢妃也委實意外,怔了怔道:「你肯留下侍疾?」
沈宜秋道:「這是媳婦分內之事。」
郭賢妃轉念一想,太子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便是張皇后,也無法叫太子不認她這個阿娘,太子妃身份高又如何,侍奉婆母豈非天經地義?
她頓覺腰板直了些:「太子妃一片孝心,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
沈宜秋對宋六娘和王十娘道:「娘娘寬宏大量,不與你們計較,你們謝恩告退吧。」
郭賢妃為難兩位良娣本就是殺雞儆猴,究根結底,她看不過眼的是太子與太子妃感情綢繆,她留下侍疾,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太子不能寵倖妻子,便順了她的意——太子千方百計娶這沈氏女,又為她破天荒地頂撞自己,她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她當下懶得與兩個良娣計較,三言兩語便將他們打發了出去。
沈宜秋淺淺一笑,上輩子她因了尉遲越的緣故,真心將郭賢妃當作自家長輩,只要她便宜病一犯,她便入宮請安,侍奉湯藥,不敢有一絲懈怠,郭賢妃見她軟弱可欺,便作威作福起來,料她不會向太子訴苦,便成心為難她,又當著宮人的面冷言冷語譏刺她。
沈宜秋本不欲與她計較,若只是為難她一人,她大不了當場針鋒相對頂回去便罷了。
可她偏偏要拿她身邊的人開刀,那她就不能這麼輕輕放過了。
而且留下侍疾於她而言是一舉兩得,她終於可以獨佔整張床,睡幾夜安穩覺,待她回到東宮,說不定尉遲越能把抱她入睡的習慣改了。
她也不擔心郭賢妃在起居上難為她,畢竟她占著身份,郭賢妃無論如何不會在這上頭落人口實。
尉遲越在麟德殿與皇帝、王公、臣僚們飲宴,免不得多飲了幾杯,待夜闌席散,他被內侍攙扶著走到殿外,只覺頭重腳輕,抬頭一看月亮,竟有四個之多。
來遇喜道:「殿下可要歇在蓬萊宮中?」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思索片刻,還是搖搖頭道:「不必,擺駕回承恩殿。」
這會兒已過亥時,命婦的筵席散得早,他料想這會兒沈宜秋早已回到東宮,便也沒著人去問。
他在馬車上小憩了一會兒,回到東宮,酒意散了些許。
尉遲越下了車,只覺酒氣熏人,先去浴堂殿沐浴洗漱,又含了香片,這才往承恩殿去,到得殿外,只見寢堂裡黑燈瞎火,他直覺有些不對,沈宜秋睡覺時總會留一兩盞燈火,眼下這光景,倒似殿中無人。
他快步走到院中,便有宮人上前行禮。
尉遲越問道:「太子妃已經就寢了?」
那宮人微露詫異:「回殿下的話,娘子不曾歸來。」
話音剛落,便有黃門入內傳話:「啟稟殿下,娘子命奴回來稟告殿下,賢妃娘娘舊疾發作,娘子留在飛霜殿侍疾。」
太子的臉色當即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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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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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2:38
第四十四章 出手
尉遲越立即對來遇喜道:「備車馬,去蓬萊宮。」
來遇喜卻道:「殿下,眼下已經二更天,到得蓬萊宮都要子時了,賢妃娘娘和太子妃娘娘想來都已歇下了……」
尉遲越方才酒意上頭,一心想著去把沈宜秋帶回來,未及思慮,經他一提醒,這才回過神來,郭賢妃為了駐顏,一向睡得很早,這時候想必早就寢了,他即便趕過去也不能叫醒生母管她要人。
他漸漸冷靜下來,又覺此事蹊蹺得很。
郭賢妃的頭風病是怎麼回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哪裡是真有病,不過是借題發揮要逞一逞婆母的威風罷了。
可今日是皇后設重陽宴,一眾內外命婦都在,大節下的,她怎麼會挑這種日子發難?
他沉吟片刻,又問那前來傳話的黃門:「太子妃何時去飛霜殿的?」
黃門答道:「回稟殿下,午宴時飛霜殿來人請宋良娣,兩位良娣先去,隨後娘子便跟著去了。」
尉遲越抿了抿唇,晝間的事,她直到夜深才遣人來傳話,莫非是怕他一時不忿去飛霜殿要人?這裡面又有兩個良娣什麼事?
他又問:「太子妃可有別的話?」
那黃門道:「娘子說,兩位良娣不小心惹得賢妃娘娘不快,還望殿下看在她的份上網開一面,原諒他們的無心之過。」
「可有別的話?」尉遲越又問。
小黃門見太子臉色不佳,縮著脖子搖搖頭:「回稟殿下,沒有了。」
尉遲越臉色更冷,自顧且不暇,倒有閒心管旁人。
他隨手指了一個黃門道:「去請兩位良娣。」
來遇喜待那人離去,小心道:「殿下今夜可要回長壽院安置?」
尉遲越回頭看了一眼黑黢黢的承恩殿,心裡越發不爽利,早知太子妃在蓬萊宮,他也不用穿過半個長安城趕回東宮來。
他想了想道:「就宿承恩殿吧。」
清了清嗓子,似向來遇喜解釋,又似對自己說:「橫豎也住慣了。」
來遇喜目光閃了閃:「奴這就著人準備。」
宋六娘和王十娘白日裡在飛霜殿受了驚嚇,這會兒仍舊有些惴惴的,一時擔心賢妃為難太子妃,一時又擔心太子回宮後要追責,兩人都不敢就寢。
黃門來請,兩人起身略理了理衣裳,便即跟著去了承恩殿。
尉遲越邊等人邊爭分奪秒地批奏書,待人到了,叫黃門將他們徑直引到東軒。
兩位良娣行過禮,見太子沉著臉,心便提了起來。
尉遲越放下書卷掃了他們一眼,只見宋六娘眼皮還腫著,想起太子妃的叮囑,捏了捏眉心,緩頰道:「賜坐。」
待兩人坐定,尉遲越方才對宋六娘道:「今日郭賢妃召你去,究竟所為何事?」
宋六娘的嘴唇立即打起了哆嗦,鼻尖發紅,眼裡包著淚,卻不敢當著太子的面哭,使勁憋著:「殿……殿下恕罪……」
尉遲越一見女子泫然欲泣的模樣便心煩意亂又束手無策,不由撫了撫額頭,這副模樣若是叫沈宜秋看見,不知當他怎麼難為人了。
他看向王十娘:「王氏你說。」
王十娘鎮定多了,將飛霜殿中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她記性絕佳,幾能過耳不忘,將郭賢妃、宮人和沈宜秋的話複述一遍,幾乎一字不差。
尉遲越的臉色越來越差,聽聞生母言涉咒詛,更是沉得要滴下水來。
他知道王氏為人正直,絕不會誇大其詞、添油加醋。他知道生母蠻不講理、睚眥必報,卻不想她為了上回一點小齟齬,竟然荒唐到這等地步。
王十娘見他面色不豫,不敢接著往下說,尉遲越道:「太子妃又為何留下侍疾?」
王十娘便將那中年宮人如何搬弄口舌學了一遍。
尉遲越道:「可是生得像魚那個?」
王十娘幾乎忍不住笑出來,那宮人臉大而扁,兩眼之間幾能再擺下一對眼睛,不成想太子殿下看著一本正經,刻薄起人來倒是入木三分。
她斂容道:「回稟殿下,正是此人。」
尉遲越冷哼了一聲:「接著說。」
王十娘又將郭賢妃和沈宜秋的話學了一遍。
尉遲越不覺捏住腰間的紫玉摩羯佩,直捏得指節發白。
待王十娘說完,他沉吟半晌,這才點點頭道:「孤知道了。」
宋六娘本以為太子要發落她,不成想他從頭到尾也沒追究抄錯經文之事,心弦一鬆,只覺整個人虛飃飃的,手腳軟得如同麵搓成一般。
尉遲越見她這不爭氣的模樣便頭疼,也只有沈宜秋耐煩寵著,他揮揮手道:「往後做事仔細些便是,你們退下吧。」
待兩人離去,尉遲越坐著生了會兒悶氣,這叫宮人伺候沐浴更衣。
不覺已近三更,他熄了燭火,獨自躺在他和太子妃兩個人的床上,酒意已散得差不多,睡意卻遲遲不來。
衾被裡似乎還殘留著沈宜秋髮膚上那股獨特的香氣,待他凝神去細嗅,卻又忽地飄渺無蹤,無跡可尋,彷彿只是他的錯覺。
輾轉反側間,他不覺想起上輩子的事。
那時他們新婚不久,便是一開始不滿意張皇后選的妻子,可他們少年夫妻,沈宜秋又是那般溫婉恬靜,要說沒有一點心動,也是自欺欺人。
他們也曾有過一小段綢繆的時光。是什麼時候開始悄悄變化的?他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就像一壇清酒慢慢變濁,變酸,誰也不知是幾時開始的。
但他卻清楚地記得,他們新婚未滿一月,郭賢妃的頭風病便頻頻發作,沈宜秋總是一聽聞消息便入宮問安,親自侍奉湯藥,少則三五日,多則七八日。
每次從飛霜殿回來,她總是比平日更沉默寡言,對著他時卻沒有半句怨言。
那時候他只道她遵從孝道,克己守禮,卻不曾想過,她是因為他才甘願忍受一個陌生婦人的刁難和無禮——那時候郭賢妃當著他的面也忍不住含沙射影地刺她幾句,遑論背著他時。
而他卻對她的委曲求全視而不見,欣慰於她的懂事和省心。
如今想起這些事,他心裡像是灌了鉛,沉沉地往下墜。
好在來者猶可追,這輩子,決計不能再重蹈覆轍,叫她受委屈。
太子輾轉難眠,沈宜秋卻是難得睡了個暢快的囫圇覺。
她以前有些認床,重生以來卻將這毛病徹底改了,練就了一身隨時隨地閉眼就睡的本事——如今一想,並非她天生眠淺,卻是上輩子心太重的緣故。
她坐起身,推開床屏,便有宮人來伺候她更衣洗漱。
沈宜秋看了看更漏,已經過了辰時,她昨夜睡前便囑咐帶來的宮人守好門,若有賢妃的人來催,務必將他們攔在外頭,她占著太子妃的名分,正經算起來,她的婆母只有張皇后,地位僅次於帝后和太子,正一品的賢妃還得往後排。
上輩子她不過看在尉遲越的份上敬她幾分,如今卻不必看她臉色。
慢條斯理地用罷早膳,便有宮人來稟,太子到了,正在賢妃娘娘的寢堂中。
沈宜秋料到尉遲越會來,不過她還不曾給郭賢妃點顏色瞧,不能叫他壞了自己的好事。
她打定了主意,便即披上織錦半袖,帶著宮人出了下榻的西側殿。
到得賢妃寢堂,只見賢妃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尉遲越坐在榻邊,雖面色如常,但沈宜秋只消一眼便知他心中不豫。
她若無其事地走上前去行禮:「妾請太子殿下、賢妃娘娘安。」
尉遲越不動聲色,一雙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盯著她,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見她面色白裡透粉,並無半點受委屈的跡象,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溫言道:「不必多禮。」
郭賢妃將兒子的神情看在眼裡,咬了咬腮幫子,似笑非笑地對尉遲越道:「太子殿下親眼見著太子妃全鬚全尾,這下總該放心了吧?」
尉遲越深諳生母的性子,不去理會她,對沈宜秋道:「孤今日去紫宸殿向聖人稟事,你在此陪伴母妃,用罷晚膳同孤一起回東宮。」
賢妃嗤笑了一聲:「賤妾哪裡敢勞動太子妃大駕。」
沈宜秋低下頭,臉上現出為難之色,下拜道:「為娘娘侍疾,代殿下盡孝,乃是妾分內事。」
她又對尉遲越道:「請殿下成全妾一片孝心。」
郭賢妃笑道:「三郎你聽到了,是不是阿娘逼你新婦留下侍疾?」
尉遲越道:「母妃說笑了,母妃要媳婦侍疾,三郎怎敢置喙,只是沈氏體弱多病,又粗枝大葉,恐怕侍奉不周,反倒給母妃添亂。」
說罷便一個勁地朝沈宜秋使眼色,他都已經替她搭好了梯子,她只需順著下來便是。
可沈宜秋卻渾似聽不懂,也不看他,卻對郭賢妃道:「殿下所言極是,妾粗手笨腳,承蒙賢妃娘娘不棄。」
郭賢妃心下得意,還算這沈氏有幾分眼色,知道討好她這個婆母,她也緩頰道:「太子妃親自侍奉湯藥,我只有惶恐榮幸的份,豈敢嫌棄。」
兩人一遞一說,儼然是一對孝慈和睦的姑媳,尉遲越白般暗示,沈宜秋只作不知,他也不能強行將她綁走。
他早已看出來了,沈宜秋是真的想留下替賢妃侍疾。
要說沈宜秋心甘情願侍奉他生母,他便是再自欺欺人也不會信——這輩子她滿心滿眼只有寧彥昭,連他這個夫君都不願奉承,怎會願意服侍他生母?
多半是為了宋氏和王氏著想。
尉遲越嘴裡發苦,在太子妃心裡,兩個良娣的分量怕是比他這夫君還重些。
就在這時,那長相似魚的宮人捧了一碗藥湯進來,沈宜秋挽起袖子,接過藥碗道:「我來。」
那宮人頓時眉花眼笑:「有勞太子妃娘娘。」高高在上的世家女、金尊玉貴的太子妃,到了他們賢妃娘娘跟前,還不得伏低做小,同他們這些宮婢一樣端湯餵藥?
尉遲越看在眼裡,隱忍不發,這宮人名喚余珠兒,是郭賢妃乳母的女兒,仗著這層關係成了賢妃的左膀右臂,最喜為主人出謀劃策,攛掇她如惹是生非。
昨日拿抄錯的經書做文章,多半就是此人的主意——尉遲越瞭解自己生母,憑她自己是想不出這等計策的。
他昨晚便打定主意要將這婦人逐出宮去,也給賢妃一個教訓,可眼下沈宜秋要留下,倒是不便即刻發落,否則生母定要遷怒於她。
尉遲越看著沈宜秋謙卑恭謹地侍奉生母喝藥,心裡有些不是滋味,起身道:「那太子妃便在此陪伴母妃,若有什麼事,遣內侍來傳話。」
說罷向郭賢妃行了個禮,辭出飛霜殿。
尉遲越前腳走,沈宜秋一改方才殷勤恭順的模樣,柳眉一蹙,滿臉寒霜,冷冷問道:「此藥是誰煎的?」
郭賢妃叫她這變臉的功夫驚了一下,一時張口結舌,半晌才回過神來,惱怒道:「這藥有何不妥?」
宮人余珠兒道:「啟稟太子妃娘娘,此藥是老奴親自按方煎的。」
郭賢妃以為沈宜秋要找藉口動她宮人,騰地坐起身道:「余嬤嬤打小伺候本宮,難不成還會害我?」
沈宜秋放下藥碗,湯匙落進碗裡,發出一聲脆響,眾人心頭都跳了跳。
她略微緩頰:「賢妃娘娘別誤會,娘娘身邊的人,自是信得過的。」
余珠兒鬆了一口氣,郭賢妃臉色稍霽,便聽沈宜秋接著道:「不知這藥方是何人所開?能否與我一觀?」
郭賢妃不由心虛,她裝病的事人盡皆知,這藥自然也不是療治頭風之藥,卻是養顏湯方罷了,如何能給她瞧?她便拉下臉道:「這是尚藥局林奉御親筆寫的方子,林供奉醫術高明,難不成還有錯的?」
沈宜秋冷笑道:「既然醫術高明,那便是有意為之。」
她頓了頓道:「不瞞賢妃娘娘,家中重慈罹患風疾多年,我自小侍奉湯藥,一聞便知,此藥斷然不是療風疾方。不知那奉御為何故意用別的藥方充作風疾方,以至娘娘多年飽受痼疾之苦,真真其心可誅!」沈老夫人自然沒有頭風病,但她說有,此時又有誰會去查證?
郭賢妃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她身為寵妃,在尚藥局自然要有自己的親信,有自己人在,裝個病、安個胎,都便宜許多。林奉御從剛入尚藥局起便替她診病,是她最信賴的醫官。
她這會兒才明白過來太子妃要做什麼,卻已經晚了。
若是要保林奉御,她便要承認自己多年來都是裝病——她如何丟得起這個人?有的事可以心照不宣,卻絕不能說穿。
可若是不認,便是林奉御失職,他不至於因此獲罪,尚藥局是一定待不下去了。
沈宜秋轉向自己帶來的宮人,對一人道:「茲事體大,非我所能決斷,你速去稟告皇后娘娘,請娘娘聖裁。」
郭賢妃臉一白,軟軟地躺回了床榻上。
沈宜秋氣定神閑地拂了拂衣襟,端起藥碗,執起玉勺:「娘娘,養顏湯快涼了。」
上輩子替她調理身體、安胎保胎的便是這位林奉御,她先後兩胎都未保住,也不曾遷怒、懷疑過醫官,直到前陣子陶奉御替她診視。
他看完藥方後雖未多說,但沈宜秋心思細膩,一聽他語氣便知那方子有問題。
她瞭解郭賢妃,知道她沒膽子真刀真槍地謀害皇嗣,但那醫官既然欺上瞞下、推諉塞責,那她就讓他再無前程可指望。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8 00:12:53
第四十五章 良藥
宮人來稟報時,張皇后正靠在榻上,耷拉著眼皮,由宮人替她輕輕按著頭上穴位。昨日重陽宴親朋齊聚一堂,她興致一高,便多飲了幾杯菊花酒,眼下宿醉未消,還有些頭昏腦脹。
昨日郭賢妃召見太子良娣,留下太子妃侍疾之事,張皇后自是一清二楚——她執掌六宮,千頭萬緒都捏在手心,各宮中的大事小情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她沒去替沈宜秋解圍——若是她精挑細選出來的太子妃連這點小事都應付不了,那她這雙眼睛也可以不要了。
不過聽那宮人說完,她還是情不自禁地睜大了眼,與隨侍的女官面面相覷,這沈七娘太出人意料了!
賢妃的確糊塗,但畢竟是太子生母,連她這個皇后都要容讓她三分,沒想到她一個出嫁月餘的新婦說收拾便收拾,且手段乾脆俐落,直叫她有苦說不出。
張皇后也看不慣賢妃,她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樂見其成,但幸災樂禍之餘,也不免擔心太子和太子妃因此反目。
尉遲越在她膝下長大,賢妃待他並不盡心,但人對血脈相連的生身母親,總是有天然的孺慕之情,且子不言母過,便是知道賢妃有錯,一個孝字壓下來,也只有叫妻子受委屈。
張皇后沉吟片刻,叫來個黃門吩咐道:「你去尚藥局請陶奉御過飛霜殿,替賢妃診視,並核查林奉御的藥方,若林奉御真如太子妃所言玩忽職守,致使賢妃多年來飽受風疾困擾,你速來回稟,我定不輕饒。」
那黃門領命離去,太子妃遣來的宮人也退出殿外等候,張皇后這才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女官端起放涼的醒酒湯,一邊餵她一邊笑道:「飛霜殿那位怕是要吃點苦頭了。太子妃真是個妙人。」
張皇后捏了捏額角,苦笑道:「我這名義上的母親鎮日替他們操心,人家正經阿娘還來裹亂。」
女官道:「娘子視殿下如己出,假以時日,殿下定會明白娘子的苦心。」
張皇后豁達地笑了笑:「我也不求他明白,只盼著他們小夫妻少叫我操點心。」
女官奇道:「上回殿下和太子妃來請安,奴婢在一旁悄悄看著,殿下待太子妃可著緊得很。」
張皇后睨她一眼:「你明知我操心的不是這個。」
又歎了口氣:「今日看她與兩個良娣親密無間,姊妹似的,我就知道事情不太對勁……」
女官道:「太子妃賢惠識大體,娘子不該欣慰麼,怎麼反倒擔心起來。」
「你啊你,揣著明白裝糊塗,非要我說破,」張皇后斜睨她一眼,「便是再賢惠的女子,哪有喜歡與人共侍一夫的?你看德妃和淑妃對我言聽計從吧?那也是這幾年沒了心氣,當年在東宮是什麼光景,莫非你不記得了?」
那女官憶起往事,也生出感慨:「娘子且放寬心,當初殿下為了娶太子妃,連夜騎馬去華清宮求聖人降旨,老奴也算看著殿下長大,從不曾見他如此,便是有些波瀾,也不過是好事多磨。」
張皇后也不禁莞爾:「你說的倒也是,三郎就是過得太順遂,有人磨一磨他的性子,倒也不是壞事。」
女官接口道:「是啊,兒孫自有兒孫福,娘子大可放心,最要緊是仔細自己的身子……」
張皇后笑容淡去:「我這身子骨如何,你還不知道?」
女官橫眉道:「奴婢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聖人當年也真是……都說虎毒不食子,連自己的孩兒……」
「不毒能手刃同胞兄長?」張皇后冷笑道,隨即揮揮手:「過去的事還提他做什麼,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他如今也只能在華清宮醉生夢死,舊賬這輩子算不清楚了。」
頓了頓又叮囑道:「這些舊事切不可叫三郎知曉,畢竟是他阿耶,他知道了恐怕不好受。」
女官道:「是,奴婢知道輕重。」
張皇后沉默片刻又道:「說起來,今日聽吳家阿姊說起,與何九娘訂親的那位祁公子,這程子病得越發厲害,恐怕延捱不了幾日。」
女官撇撇嘴:「不是說婚期定在今歲秋天麼?眼看著快入冬了,怎麼不見她過門。」
張皇后道:「你別這麼說,這倒也怪不得何家,這光景,任誰都捨不得自家女兒嫁過去。」
女官只得道:「娘子宅心仁厚。只是飛霜殿那位太也不講究,外甥女自小與人訂了親,還成日召她入宮,叫她與殿下相見,年幼時便罷了,都及笄了還不知道防閑,這瓜田李下的……」
「我也知道賢妃打的什麼主意,」張皇后一笑,隨即搖搖頭,「她這外甥女心眼可比她多多了,她還真以為人家甘心當她馬前卒呢……」
正說著,方才去飛霜殿的黃門回來了。
張皇后打住話頭問他:「陶奉御替賢妃診過脈了?如何?」
黃門道:「回稟娘子,陶奉御診過脈,賢妃娘娘的確罹患風疾,先前林奉御寫的藥方全不對症。」
「果然如此,多虧太子妃明察秋毫,」張皇后道,「傳我口諭,林奉御身為醫官疏忽職守,未能盡責,著停職查辦,待殿中監查清始末,再行黜陟。」
說罷她眼中閃過一絲促狹,對身旁女官道:「阿婉,勞你去一趟飛霜殿,替我慰問賢妃。」
女官含笑應是,皇后叫她去飛霜殿,分明是要自己替她瞧好戲,一會兒回來好詳細說與她聽。
飛霜殿中,郭賢妃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時不時發出一聲低泣,宮人余珠兒跪在床前,時不時拿起帕子替她拭淚。
而沈宜秋則在屏風外,看著陶奉御寫風疾藥方。
待老醫官寫完最後一味藥,沈宜秋道:「有一事請教奉御。」
陶奉御忙道:「不敢當,娘娘請指教。」
沈宜秋道:「重慈所服的風疾方中,似有一味黃連,奉御所寫的方子裡卻少了此藥,不知何故?」
陶奉御一樂,他這方子裡自不必加黃連,但還是捋鬚道:「不想娘娘精通醫理,黃連有清熱燥濕,瀉火解毒之效,對風疾亦有極佳療效,是僕疏忽了。」一邊說一邊把黃連寫上。
老醫官對賢妃的便宜病早有耳聞,他平生最看不慣的便是這些裝病折騰醫官的宮妃,既然皇后和太子妃有意叫她吃點苦頭,他也樂得順水推舟。
沈宜秋取得藥方,便即交給湘娥:「你照方去煎,務必盯著藥爐,不可有半分差池。」
話音剛落,便有宮人入內稟道:「秦尚宮求見。」
郭賢妃一聽是皇后的心腹女官來了,越發氣悶,差點將牙咬碎,卻也不敢將人拒之門外,咬著牙道:「有請。」
秦尚宮走進殿中,向太子妃行了禮,兩人一起繞過屏風走到郭賢妃床前。
行罷禮,秦婉道:「啟稟賢妃娘娘,皇后娘娘聽聞此事勃然大怒,立即將那失職的奉御革職查辦。」
郭賢妃早知保不住林奉御,可親耳聽到這話從皇后的女官嘴裡說出來,還是忍不住落下兩串淚來,她本是多愁善感之人,那林奉御生得斯文白淨,又善於體情察意,素來奉承得她十分舒坦,如今沒了這可意的人,怎叫她不傷感。
沈宜秋忍住笑意,溫言道:「娘娘不必憂心,陶奉御方才說了,娘娘的病情雖叫人耽誤多年,好在病根不深,並非束手無策。」
秦尚宮又道:「皇后娘娘說了,這回多虧太子妃娘娘明察秋毫,否則年深日久,若是病根難除,便追悔莫及了。娘娘還說,有此佳媳,可見賢妃娘娘是有福之人。」
她頓了頓,看向郭賢妃:「娘娘說,是也不是?」
郭賢妃差點將腮幫子咬出血來,勉強輕哼出一聲,算是回答。
她哪裡不知道這老婦是瞧她好看來的,只盼著她瞧一眼便走,誰知她站在床邊袖著手,全無要走的意思。
郭賢妃只得吩咐宮人賜坐。
約莫半個時辰後,宮人端著藥碗進來,卻是個大湯碗,足有七八寸大。
郭賢妃一見那碗,耳邊便是轟地一聲響。
沈宜秋微笑道:「娘娘多年宿疾,又不曾對症服藥,如今難免要多服些。」
她一邊說一邊挽起袖子,親手接過藥碗和湯匙,輕輕攪了攪藥湯,舀起小半勺嘗了一口,便是心裡早有準備,也不禁打了個激靈,苦得幾乎靈魂出竅。
她滿意地放下湯匙,換了一隻,對宮人余珠兒道:「還不快攙扶娘娘起床喝藥。」
余珠兒只得扶賢妃坐起,在她腰後墊了個隱囊。
沈宜秋舀起滿滿一芍藥湯遞到賢妃嘴邊:「娘娘請服藥。」
郭賢妃無法,只得張開嘴將藥吞下,整張臉立即皺成一團:「苦……」
沈宜秋哄孩童似地道:「良藥苦口,方才我嘗過,雖不太好喝,倒也說不上苦極,還請娘娘以身體為重,稍加忍耐。」
秦尚宮道:「太子妃娘娘孝感天地,賢妃娘娘切莫辜負娘娘一片孝心。」
沈宜秋一勺接一勺地餵到賢妃嘴邊。
郭賢妃一邊吞咽,淚水不斷奪眶而出,涕淚糊了滿臉,余珠兒不忍心瞧,乾脆避過臉去。
沈宜秋卻不為所動,穩穩當當地將一大碗藥盡數餵完,這才撂下碗。
賢妃一碗苦藥下去,五臟六腑裡都是苦味,靠在床上奄奄一息,目光都有些渙散,嘴裡喃喃道:「珠兒,給我調碗蜜糖水……」
余珠兒正要應是,沈宜秋道:「不可,奉御方才特地囑咐,此藥不可與蜜糖兼服,服藥後半個時辰內不可飲水,不然失了藥效,還得重新再服。」
說罷,沈宜秋從湘娥手中接過帕子,在賢妃嘴角上按了按,又替她掖了掖衾被,這才道:「娘娘服了藥好生歇息。媳婦先告退了,晚膳後再來伺候娘娘服藥。」
她頓了頓,一彎嘴角:「只要每日三次服藥不輟,不出半年定能將病根拔除。」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8 00:13:05
第四十六章 動怒
太子妃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侍疾便侍疾,每日三回湯藥,回回挽著袖子端著碗,親手一勺勺餵到郭賢妃的嘴裡,賢妃大約是感其孝誠,回回涕淚滂沱、泣不成聲。
太子妃的孝行傳遍了蓬萊宮,闔宮上下交口稱讚,都道郭賢妃好福氣,有太子妃出力,困擾她多年的頑疾看來終於能連根拔除了。
尉遲越自然也聽聞了沈宜秋的所作所為,不由啼笑皆非。
生母罹患頭風多年,他也深受其苦——自打皇帝去了華清宮,她的便宜病有一大半是沖著兒子發作。
奈何他同胞弟弟心硬如鐵,在王府中穩如磐石,郭賢妃區區一陣頭風壓根吹他不動,郭賢妃無法,幾次一來便也不去自討沒趣,只沖著大兒子一個使力。
這回生母把手伸得這樣長,也實在該受點教訓。如今她在太子妃手上吃了個大虧,一年半載怕是不會再發病了。
不過沈宜秋這般毫不留情,他也未免有些澀然——不看僧面看佛面,郭賢妃無論怎麼不是,究竟是他生母,沈宜秋這輩子無所顧忌,自是因為不在意他的緣故,她也不怕因此與他生出嫌隙,非但不怕,大約還求之不得。
尉遲越不能真叫生母連喝半年苦藥,何況太子妃在飛霜殿樂不思蜀,東宮彷彿突然空落落的,他夜夜孤枕寒衾,滋味也著實不太好受。
他耐著性子等了三日,翌日清晨,便命黃門備車馬,前往蓬萊宮。
沈宜秋在飛霜殿過得十分愜意,殿中宮人、內侍都明白這位不好惹,都小心翼翼侍奉著,比伺候郭賢妃還無微不至。
她除了每日三頓雷打不動地「侍奉湯藥」,其他時候便在西側殿中,讀讀書,喝喝茶,吃吃菓子,不用在太子跟前裝模作樣,比在承恩殿時還清閒逍遙。
這一日早晨,她照例叫湘娥盯著飛霜殿的宮人煎藥——為免落人話柄,湯藥東宮的人一概不沾手,只在一旁監督,藥材絕不能短斤缺兩,尤其是黃連,更是一銖也不能少。
待藥煎完,她便叫宮人送去郭賢妃的寢堂。
郭賢妃正靠在床上做繡活,遠遠聽見泠泠的環佩聲,心頭一跳,針沒拿穩,一個不小心戳了手指,嫩蔥似的指尖上頓時湧出一顆血珠,宮人余珠兒忙替她用絹帕包紮起來。
沈宜秋繞過屏風,便看見榻邊擱著一隻做了一半的雲紋綾足衣,邊緣繡了竹節紋,顯是年輕男子的物事。
她一見便知此物是替五皇子做的。尉遲越從小到大幾乎不曾穿過生母親手縫的衣物。
他剛出生那會兒,賢妃年紀小,又一心想著早些養好身子固寵,哪裡耐煩照顧孩子,故而尉遲越出生後便是由乳母、宮人帶大的。
長到兩三歲時,他漸漸曉事,想和母親親近,可賢妃忙著與新人爭寵,每日變著法子討好皇帝,哪裡顧得上他。
後來尉遲越去了甘露殿,養在張皇后膝下,賢妃雖一力促成此事,可眼見太子孺慕嫡母,又覺這兒子不再屬於她。
五皇子卻是在她身邊長大,眉眼又肖似她,比起偶爾見面的長子,孰輕孰重、孰親孰疏,自是不言而喻。
張皇后自也不會多此一舉,所以尉遲越從小到大的衣物,不是繡坊便是身邊宮人做的。
沈宜秋不禁想起上輩子,她第一次捧出自己親手縫製的貼身衣物,尉遲越眼裡一閃而過的光。為了這點光,她不知多少次熬紅雙眼,徹夜替他縫衣裳。
她回過神來,自嘲地一笑,尉遲越怎會缺這幾件衣裳,她那時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去憐惜他,殊不知她自己才是傻得可憐。
沈宜秋摒除雜念,上前向賢妃施了一禮:「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郭賢妃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昨夜服完藥,不能喝水不能吃蜜,直苦得她輾轉難眠,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著。
此時沒有別人在,她也懶得與太子妃虛與委蛇,並不搭腔,只是冷哼了一聲。
沈宜秋絲毫不著惱,若無其事端起碗,舀了湯藥餵過去。
郭賢妃喝了兩勺,忽然失聲痛哭起來,接連灌了三天苦藥,她已經受夠了。
沈宜秋無動於衷,又舀起第三勺遞到她嘴邊:「娘娘請喝藥。」
賢妃再也忍受不下去,竟像個孩童一樣搖頭撒潑:「不喝,我不喝!」
沈宜秋淡淡道:「娘娘不喝藥,風疾怎會好?」
郭賢妃瞪視她片刻,忽然氣性上來,不管不顧地一揚手,只聽嘩啦一聲響,越窯瓷碗摔在金磚地上,碎成了七八瓣,一碗湯藥全灑在沈宜秋身上,碎瓷片迸濺起來,在她雪白的手腕上刮了一下,劃出道一寸來長的口子,頓時滲出殷紅的血來。
郭賢妃本是要揮開沈宜秋,不想她沒拿穩摔了碗,此時見她手上流血,她又氣又怕,索性伏倒在余珠兒懷裡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道:「老天何不將我收了去,為何降下天煞孤星來折磨我……」
話音未落,只聽遠處傳來一道冷冷的聲音:「誰是天煞孤星?」
隨即便是宮人齊刷刷跪倒的聲音:「請太子殿下安。」
郭賢妃大驚失色,只覺一股寒意順著脊柱往上躥,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她平日雖然在兒子面前撒嬌賣癡,但心裡有根弦繃著,知道他的底線在哪裡,不敢越雷池一步——對這個兒子,她還是有些發怵的。
尉遲越看了一眼沈宜秋,只見她身上灑滿藥湯,衣襟被染成棕褐色,說不出的狼狽。
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只見皓白手腕上,一道傷口正往外滲血,雪白肌膚襯著殷紅鮮血,讓他又想起上輩子靈堂裡看到的那一幕。
他不由自主地避開視線,走過去扶她站起,對宮人道:「去尚藥局請醫官。」
沈宜秋道:「不必勞動醫官,傷口很淺,上點藥包紮一下便是。」
尉遲越默不作聲地拉起她的手腕一看,冷聲道:「這還叫淺?」
他當即從懷中取出潔淨的絹帕,替她簡單包紮了一下。
郭賢妃看在眼裡,心裡一陣酸楚,生母在這裡受人磋磨,他卻只知心疼新婦,她嚅了嚅嘴,正要說話,尉遲越一眼掃過來,讓她生生把話咽了下去。
尉遲越道:「母妃方才說誰是天煞孤星?」
他的語氣微涼,波瀾不興,可聽在郭賢妃耳朵裡,卻如一道驚雷。
她心驚肉跳,囁嚅道:「不是……」
尉遲越不聽她辯解,看向余珠兒:「娘娘糊塗,你們這些做下人的不知勸諫,任由她胡言亂語。來人,將這兩人打二十笞杖,逐出宮去。」
兩名宮人面如死灰,當即跪倒在地,連連叩首告罪。
他指的兩人都是郭賢妃的心腹,尤其是余珠兒,更是與她一起長大,情同姊妹。
太子一聲令下,便即有黃門上前拉人。
郭賢妃見兒子動了真格,頓時花容失色,不管不顧地掀開衾被爬下床,一把抱住余珠兒,不讓黃門將她帶走。
余珠兒緊握著賢妃的手,淚水漣漣道:「娘娘保重,珠兒先走一步了。」
郭賢妃轉頭對兒子道:「三郎,太子殿下,阿娘失言,向太子妃賠不是,求你放過珠兒這一回,阿娘身邊就這麼兩個得用的人……」
尉遲越冷冷道:「母妃請自重。」
頓了頓又道:「母妃不必擔心無人可用,你放在東宮的十四人,兒子明日便替你送回來。」
郭賢妃臉一白,她這些年陸陸續續往東宮安插人手,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誰知太子一清二楚,連數目都紋絲不錯。
尉遲越本以為生母沒什麼惡意,往東宮安插耳目,不過是放心不下他,便佯裝不知,由她去折騰,誰知她得寸進尺,將他的忍讓視為理所當然。
他掃了一眼榻上,冷不丁看見一隻繡到一半的足衣,不必去看大小和紋樣,也知道是替他同胞弟弟縫的。
生母最愛惜美貌,很少做女紅,生怕手指變得粗糙,除了偶爾向皇帝邀寵之外,能讓她心甘情願拿起針線的,只有她的幼子。
尉遲越看著生母,只覺無比陌生。他知道自己是眼前這婦人所生,可她並不將他當作兒子,他也不能將她當作阿娘。
張皇后是他的嫡母,卻也不是他阿娘——她更像是一位師長,盡心盡責地教導他,將他培育為一個合格的儲君。
郭賢妃坐在地上哭得聲嘶力竭,尉遲越卻不再看她一眼,行了個禮,拉起沈宜秋便往殿外走。
沈宜秋微微一怔,牽著她的這隻手修長有力,分明是成年男子的手,此刻卻像不安的孩童一般輕輕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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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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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3:17
第四十七章 回宮
出了飛霜殿,尉遲越放開沈宜秋的手,平靜地道:「太子妃先回宮,孤要去太極宮一趟。」
轉頭又對來遇喜道:「你侍奉娘子回東宮,一到立即去藥藏局傳醫官。」
說罷看了一眼沈宜秋包著絹帕的手腕:「仔細些,別沾水。」便上了步輦。
沈宜秋行個禮道:「妾恭送殿下。」
尉遲越沒看她,仍舊直視前方,只是微微頷首。
沈宜秋不以為意。夫妻十多年,她瞭解尉遲越,心緒不佳時他不喜別人陪伴,上輩子他只在朝中太平無事時才來後宮,朝政棘手時,十天半個月不來後宮也是常事。
他似乎只在遊刃有餘時才願意見他的后妃,方才在她面前流露出片刻的軟弱,已是極不尋常,事後想起多半要後悔的。
來遇喜目送太子離開,躬身對沈宜秋道:「娘娘請。」
沈宜秋點點頭,道一聲「有勞」,登上了步輦。
出了飛霜殿的宮門,來遇喜閒聊一般道:「這幾日殿下也不按時用膳,夜裡也睡不安穩,這才三四日便清減了。」
沈宜秋明白他的意思,卻佯裝不懂,只道:「殿下為國盡瘁,可欽可敬,不過為社稷與萬民計,殿下還當保重身體,有勞中官多勸諫著些。」
她說得冠冕堂皇,來遇喜哪有不明白的,欠身道:「不敢當,伺候殿下與娘子是老奴的本分。」
當下再不提太子,只將這幾日東宮中的人事一一稟報。
沈宜秋本想在飛霜殿再躲幾日清靜,不想尉遲越來得這樣快,不過她也有些放心不下宋六娘和王十娘,尤其是宋六娘,上回在賢妃那兒受了驚嚇,也不知眼下如何。
回到東宮,來遇喜遣人請來醫官,重新替太子妃上藥、包紮、開方,待忙完,差不多到午時,沈宜秋正要命人去請兩位良娣過承恩殿一同用膳,便有宮人來稟,兩位良娣來請安了。
宋六娘和王十娘聽說太子妃回東宮,俱都滿心雀躍,他們這幾日在淑景院中足不出戶,對飛霜殿的事雖略有耳聞,詳細情形卻不清楚。
而且東宮這陣子也不太平,太子忽然大刀闊斧地發落了十幾個人,宮人內侍便罷了,還有幾個有品級的內官,淑景院也逐出去兩個宮人一個黃門。
兩位良娣不敢多問,卻都提心吊膽,太子妃因他們的緣故得罪了郭賢妃,也不知會不會因此觸怒太子。
沈宜秋聽說他們求見,回寢堂換了件小袖襦衫,將受傷的手腕藏起,然後折回堂中與兩人相見。
宋六娘一見沈宜秋眼眶便紅起來,訥訥地叫了聲「娘娘」。
沈宜秋屏退宮人,將兩人叫到身邊,宋六娘再也忍不住,倒進她懷裡,嘴一癟哭了出來:「阿姊,都是我不好……」
沈宜秋哭笑不得,拍著她的背替她順氣:「我又沒事,再說這本來就是我的事,便是你不曾抄錯經也一樣。」
她頓了頓道:「賢妃娘娘宮裡小廚房肴饌豐盛,膳食精美,我還後悔沒叫你一起留下呢。」
宋六娘叫她一逗,不由破啼為笑,連連搖頭:「不去了,再也不去了,賢妃娘娘那樣凶,便是有燕髀猩唇、玄豹之胎給我吃,我也吃不下呀。」
沈宜秋也笑起來,捏捏她的腮幫子:「噫,臉都瘦了。」
宋六娘伸出肉肉的手背給她瞧:「可不是,阿姊你看,窩都淺了。」
沈宜秋恨不得把她揉成一團。
宋六娘心思淺,見太子妃全鬚全尾,又聽她親口說沒事,她便放下心來。
王十娘想得卻多些,她警覺地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兩遍,見她神色如常,非但氣色上佳,臉頰甚至還略微豐潤了一些,這才略微鬆了一口氣。
不過她還是旁敲側擊道:「怎麼不見殿下與阿姊一起回來,可是朝中有事?」
沈宜秋知道她是擔心自己與尉遲越有嫌隙,心頭微暖,溫言道:「殿下去太極宮召見臣僚,遂未同我一起回來。」
王十娘將信將疑,從她臉上又實在看不出什麼端倪,只得將疑慮按捺下來。
宋六娘欲言又止地問道:「阿姊,賢妃娘娘的風疾痊了麼?」
她說起「賢妃」兩字小心翼翼,顯是心有餘悸。
沈宜秋不由彎了嘴角:「沉屙宿疾,沒那麼快痊癒,不過服了這幾日藥,想來近日是不會再犯了。」
三人敘了一會兒話,王十娘將淑景院宮人被逐的事說了一遍,沈宜秋道:「別擔心,此事與你們無關,一會兒我讓司閨帶幾個宮人內侍與你們挑選。」
不一時,午膳到了,三人把酒言歡,經過飛霜殿的患難與共,他們之間的默契又不是往日可比。
有兩位良娣作伴,時光流逝也似快了許多,一眨眼功夫便到了薄暮時分。
沈宜秋正打算遣人去太極宮問問尉遲越何時歸來,便有黃門來稟,道殿下今夜宿在太極宮。
沈宜秋並不意外,今日她在飛霜殿見著他的窘迫,想來這陣子他是不會想見她了。
她只是點點頭,便即命宮人傳膳,用完晚膳,就著茶看了半個時辰閒書,沐浴更衣畢,仍舊沒什麼睏意,索性叫素娥取了繡架來——再過一個月便是表姊邵芸的生辰,綾羅綢緞、金玉器玩平日也能送,總覺得不夠特別,還是親手做點東西更見心意。
沈宜秋一旦認真做起事來便容易忘我,埋頭繡了好一會兒,抬頭一看更漏,已近二更,她這才後知後覺感到脖頸僵硬,肩背酸疼,揉了揉脖頸,正要起身,一轉頭,卻聽見屏風外傳來一聲熟悉的輕咳聲。
沈宜秋一聽便認出是尉遲越的聲音,忙起身出去迎接:「妾不知殿下駕到,有失遠迎。」
仍舊是恭敬而淡漠的聲音,一句話便如一條大河,將兩人遠遠分隔兩端。
尉遲越嘴裡有些發苦,掃了一眼繡架上的輕容紗:「繡的是什麼?」
沈宜秋道:「回稟殿下,是披帛。」
尉遲越挑了挑眉:「這些活計叫下人做便是。」
沈宜秋如實道:「邵家表姊生辰,妾想親手做點東西贈她,無法令人代勞。」
尉遲越記得上輩子他們也曾有過差不多的問答,只不過那時候她是替自己縫製中衣。
上輩子自從他們成婚後,他身上的貼身衣物便全是沈宜秋親手所縫,其他妃嬪用女紅討他歡心,總是務求新巧精緻,做些香囊、扇袋之類的東西,便是貼身衣物,也要在繡紋上花心思,總要叫他見到巧思。
而沈宜秋做的衣裳,全都中規中矩、無紋無飾,卻總是特別輕軟舒服,他不曾細想過,穿著舒服,便多穿幾回,就算是承了她的情了。
他好潔,每日必要沐浴更衣,軟薄的衣料不耐洗,一年四季不知要穿舊多少身,他也不曾算過。這麼穿了幾年,忽然有一日,他換上中衣,忽覺料子冷硬,後脖頸有如針刺,脫下一看,卻見領子上用金線繡了一株蕙蘭。
從那日起,他再也沒穿過沈宜秋替他縫的衣裳。
當時只道是尋常,如今再要穿一次,卻是不能夠了。
尉遲越默然片刻,看了看她微紅的雙眼:「燭火搖曳傷眼睛,晝間再繡吧。」
沈宜秋應了聲是,見他已散了髮髻,髮梢微濕,知道他已沐浴過,便道:「妾伺候殿下更衣。」
躺在床上,尉遲越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理直氣壯地把沈宜秋摟進懷裡,卻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孤又讓你受委屈了。」
沈宜秋哪裡知道他說的是上輩子,只道他指的是郭賢妃兩次刁難,她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一下:「妾不曾受什麼委屈,倒是妾屢次頂撞賢妃娘娘,殿下不怪罪妾,便是開恩了。」
尉遲越抿了抿唇,轉過身把她虛虛地攏在懷中,有些固執地道:「是孤讓你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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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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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3:28
第四十八章 決定
第二日,沈宜秋終於知道她這委屈受得有多大了。
尉遲越照例早起去太極宮與臣工議政,沈宜秋睡了個舒舒服服的回籠覺,起來洗漱梳妝完畢,來遇喜便來了,隨他一起來的還有二十多個小黃門,將十多口朱漆柏木大箱子抬進院中,陽光一照,箱子上的仙鶴祥雲和牡丹銀平脫花紋熠熠生輝,晃得人眼花。
承恩殿的宮人都叫這陣仗鎮住,素娥、湘娥等跟著沈宜秋來的尚可,在東宮服侍多年的宮人都知道太子一向儉省,甚至有些矯枉過正,何曾見他如此鋪張過。
來遇喜向沈宜秋恭謹地行了一禮,仍舊是平日那謙恭溫和的模樣,眉眼間略帶喜色:「啟稟娘子,殿下命老奴送些衣料器玩過來。」話音剛落,便有小黃門捧了幾個卷軸上來,卻是賞賜的清單。
沈宜秋道:「謝殿下賞賜,也有勞中官費心。」說罷叫湘娥賜坐看茶。
她接過清單展開一看,第一卷全是綾羅綢緞,但是珍異貢品便有百來端,有蜀中錦彩、吳越異樣紋綾紗羅、河南北紗綾、襄邑織成,以及薄如蟬翼的輕容、鮫綃紗,看得人眼花繚亂。
香料也是兩大箱,上品海南沉水便有數十斤,鷓鴣斑、箋香、白檀、降真、龍腦、乳香更是不計其數,甚至還有一匣子價值連城的真龍涎。其餘簪釵環佩、金玉器玩,數不勝數。
沈宜秋放下單子,有些哭笑不得。
做了兩輩子夫妻,尉遲越還是這麼直來直往,覺著虧欠了誰,便立即賞些錦緞珠玉器玩,不過這麼大手筆卻也罕見。
只有上輩子何婉蕙入宮那次,他給的「補償」可堪與之媲美,但那時他已登基為帝,整個內府都是他的私庫。如此算來,還是這一回更叫人瞠目結舌。
沒想到郭賢妃一句「天煞孤星」竟有如此奇效,早知如此,上輩子她含沙射影暗示她命硬剋親的時候,就該叫尉遲越知曉,發兩筆橫財豈不勝過白捱罵。
來遇喜道:「另外還有帛八百端,金百斤,銀兩百斤,老奴就不著人搬來了,娘子要用時隨意遣人支取即可。」
沈宜秋謝過他,老黃門叫人捧了一隻黑漆嵌寶鈿金平脫盒子過來,對太子妃道:「啟稟娘子,殿下特地叮囑,要奴將這件東西交到娘子手中。」
那盒子看著有些眼熟,沈宜秋想起來,這盒子的大小、形制、紋飾,都和上回裝《列女傳》圖的盒子差不多,她不由有些膽寒,莫非太子又親筆畫了什麼送她?
來遇喜親手掀開蓋子,裡面果然是個狹長錦囊。
沈宜秋硬著頭皮將錦囊裡的卷軸取出來,展開一看,卻著實吃了一驚,竟然是王右軍的《蘭亭序》。
此帖尉遲越的愛物,也是東宮藏書樓中最珍貴的藏品,他輕易不肯示人。
據她所知,何婉蕙上輩子曾打過這書帖的主意——她號稱京都第一才女,最擅書畫,倒未必真是覬覦那書帖,只不過想將一身榮寵昭告天下罷了。
只可惜她百般暗示,尉遲越也不過是賜了她一卷摹本。
便是摹本,也出自今世名家之手,用的是六朝故紙陳墨,幾可亂真。
沈宜秋再怎麼異想天開也不會以為自己在太子心裡的分量可與何婉蕙一較,她也不曾見過《蘭亭序》的真跡,只當尉遲越故技重施,眼前這卷也是今人摩寫的。
即便如此,太子肯費這番功夫,也已叫人納罕了。
沈宜秋小心翼翼地收起書帖,放回盒子裡,命湘娥小心收到畫櫥裡,對來遇喜道:「殿下實在有心。」
來遇喜不禁意外,這太子妃真是寵辱不驚。
太子不重外物,金珠寶玉在他眼裡無異於糞土,這些書畫大約是他唯一看重的身外之物,其中又以王羲之的《蘭亭序》最為珍貴,他平日自己都捨不得多碰,如今忍痛割愛,卻只換來一句「有心」。
來遇喜自詡有幾分識人的眼光,眼前這十五歲的小娘子,卻實在叫他看不透。
他辦完差事,在承恩殿稍坐了一會兒,便即告退——太子還在太極宮等著他前去覆命。
出了承恩殿,他便騎馬前往太極宮。
尉遲越才召見完翰林學士,一見來遇喜,按捺不住眉宇間的笑意:「太子妃怎麼說?」
來遇喜心中叫苦不迭,想彌縫一二,也不好過於誇大其詞,否則黃昏兩夫妻一見面,他的謊話便不攻自破了。
他斟酌著道:「娘子十分歡喜,對那書帖愛不釋手。」
尉遲越打出生就由來遇喜伺候,同樣對他的神情舉止了若指掌,一看便知太子妃必定沒有他料想的那樣動容。
他不禁有些失望:「娘子可有話?」
來遇喜腦門上沁出汗來,也不好胡編亂造,只得賠著小心道:「娘子說……多謝殿下費心。」
尉遲越嘴唇動了動,竟不知說什麼好。他放下手中玉筆,從坐榻上站起,背著手踱了兩步。
早知道沈宜秋眼高,尋常的綾羅綢緞、金珠寶玉不看在眼裡,他這才忍痛將自己的寶貝捧了出來——這和剜他心頭肉也相差無幾了。
他料想天底下沒人見了如此珍寶還能無動於衷,本想著太子妃即便不是感激涕零,至少也會熱淚盈眶,說不定投桃報李替他做一身衣裳,那就再好不過了。
誰知只有這麼一句話,尉遲越簡直能想見她那不鹹不淡的語氣。
他嘴角浮起苦笑。上輩子他不曾想過取悅沈宜秋,誰知道要博她一笑如此之難。便是挑剔如何婉蕙,只要給她最珍異最貴重的,便能叫她展顏。
尉遲越做夢也沒想到,恭謹順馴的沈宜秋,竟會成為他最棘手的難題,他以前總覺周幽王荒謬愚蠢至極,如今倒有些同情他了。
他捏了捏眉心,心道罷了,上輩子她癡心錯付,為他誤了一生,又豈是區區身外之物可以抵償的?
究竟是他欠她的多。
尉遲越坐回書案前,重新提起筆,正要叫來遇喜退下,卻見老黃門欲言又止。
「還有何事?」他問道。
來遇喜道:「啟稟殿下,老奴想起一事,娘子的生辰眼看快到了……」
尉遲越手腕一顫,朱筆拖出長長一道。他只記得沈宜秋生辰是在冬月裡,卻不記得究竟是哪一日,若非來遇喜提醒,僅憑他自己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回事。
他佯裝鎮定,清了清嗓子:「孤知道。」
來遇喜暗暗歎息:「老奴是想請示殿下,娘子的生辰如何操辦?眼下離十月廿二只有月餘,殿下定個章程,奴好趕緊去辦。」
尉遲越沉吟片刻:「筵席比著往年皇后娘娘在東宮時的成例來辦,賓客名單讓太子妃定。」
來遇喜應是,便即告退。
尉遲越捏了捏額角,蹙起眉頭。
宴席倒是好說,可他該送她什麼生辰禮?早知道便將《蘭亭序》留到下個月再送,如今他已將自己最寶貝的東西送了出去,再送什麼都相形失色。
他以指尖敲敲桌案,沈宜秋舅父的任命快下來了,但那是他憑自己才幹和能為取得的,與太子妃無關。
何況她畢竟姓沈,論起來被革職的沈二郎才是她依靠,提拔邵安並不能彌補。
後宮女子最需要的是什麼?
財帛和珍寶,他給了,她也不缺——宮中一應飲食起居都有分例,那些東西除了賞玩解悶,便只能拿來賞賞人。
財帛沒什麼用處,沈宜秋又是太子妃,位份也不能再往上升。
尉遲越冥思苦想半晌,驀然發現自己坐擁江山、富有四海,卻真的沒有什麼可以給她。
不,還有一樣他可以給,她上輩子求之不得,這一世也必定需要——嫡長子。
母族不能依靠,夫君不是她心宜之人,唯有孩子與她血脈相連,也是她畢生的依靠。
尉遲越至今不曾臨幸兩個良娣,可從未細想過怎麼處置這兩位良娣——他們是他的妾室,嫁入東宮便是為了替皇家生兒育女、開枝散葉,臨幸他們是理所當然的事。
沈宜秋心裡有別人,恐怕也不在乎他臨幸誰——看她與宋氏、王氏那麼親密無間便可知曉。
可明明是理所當然、毫無障礙的事,不知為何,他卻始終提不起興致。
如今卻不用多想了,他既決定讓沈宜秋生下嫡長子,在此之前自然不能臨幸別人。
陶奉御上回說得一清二楚,避子湯藥對女子身體傷害極大——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既不捨得讓太子妃服,也不能讓兩位良娣服。
何況那藥未必有效,若是失效,難道他還能害自己的孩兒?
只有不去臨幸,方能萬無一失。
想通此節,尉遲越心中無端鬆快起來,他不知不覺地輕聲哼起不知從哪兒聽來的一支江南小調。
然而高興不過片刻,他重又苦惱起來,孩子不是說要就有的,何況沈宜秋這身子骨,還不知何時才能同房。
他總不能送她個許諾當作生辰禮。繞了半日,又回到了原點。
沈宜秋不知太子苦惱,送走了來遇喜,她忙著叫承恩殿的宮人內侍將尉遲越的賞賜清點入庫——尉遲越此舉實在有些多餘,說到底連她這個人都是太子的,這些東西從他庫裡搬到承恩殿,也不過是左手倒右手罷了。
忙了半日,忽有宮人來稟,道邵夫人遞了帖子進來,請求謁見太子妃。
沈宜秋先是一喜,隨即察覺不對,她瞭解舅母為人,她最是替她著想,生怕外人說太子妃驕狂,很少主動謁見,且她新婚不久,若非有事,她絕不會遞帖子進來。
可舅父在朝為官,邵家若是有事,她不可能一點風聲都聽不到。
沈宜秋略假思索便猜到,舅母多半是為了沈家人來的。
沈家出事後,沈老夫人和幾個伯母、叔母遞了好幾次帖子進來,請求見她,沈宜秋一概不見——這就是身為宮妃的好處,便是沈老夫人要見她,也不能找上門來,只能等她召見。
沈宜秋以為她擺明態度,他們碰了幾次釘子便也只能消停,沒想到還是低估了這些人。
她心裡冷笑,叫來一個內侍吩咐道:「去內坊傳我的令,召邵夫人明日入宮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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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3:41
第四十九章 召見
當日黃昏,尉遲越回到承恩殿,見東軒亮著燈火,走進去一看,只見沈宜秋正坐在書案前,對著他的寶貝《蘭亭序》摹寫。
尉遲越看看近在咫尺的燈燭、墨池,只覺心驚膽戰。
沈宜秋剛好寫完最後一筆,見太子進來,忙擱下筆,起身斂衽行禮道:「妾請殿下安,謝殿下賞賜,妾無功受祿,著實惶恐。」
尉遲越若無其事道:「些須小事,太子妃不必放在心上。」
沈宜秋去吩咐宮人傳膳,尉遲越趁著她不注意,忙將燭臺、墨池往旁邊推了兩寸。
這時沈宜秋忽然轉過身,尉遲越趕緊縮回手,清了清嗓子,佯裝低頭看她摹寫的帖子。
這一看倒真的有些訝然,沈宜秋的手書形神皆備,飄逸中見骨力,只是手腕的力道略微不足。即便如此,翰林學士中能出其右者也不多了。
何淑妃號稱善書,甚至被捧為當世衛夫人,但她的字婉媚有餘,氣韻不足。
上輩子他曾見過她摩寫蘭亭,卻是雕琢其形,神氣局促,他知道表妹以此為平生得意事,自然不會去潑她冷水,心裡卻只當她鬧著玩。
他不由道:「卻不知太子妃擅書。」
沈宜秋不疑有他,只道:「妾班門弄斧,叫殿下見笑。」
尉遲越道:「太子妃不必妄自菲薄,不知太子妃可願割愛,將此摹本贈與孤?」
只不過是自己摹寫的書帖,沈宜秋自不會敝帚自珍,然而她只是摹著玩,寫得隨意,紙也是練字用的藤紙,送人有些寒磣。
即便對方是尉遲越,她也覺送不出手,便道:「承蒙殿下不棄,只是此乃戲作,不堪贈君,待妾來日重寫一篇奉上。」
尉遲越心道嘴上說來日,還不知有無來日,他執意道:「不必重寫,孤看這就很好。」
沈宜秋無法,只得命內侍晾乾後捲起裝入函中。
兩人一起用了晚膳,又在東軒各自看了會兒書,便即沐浴更衣就寢。
沈宜秋早已對太子習以為常,秋夜裡被他摟在懷裡,那熱度倒比被爐均勻持久些,於是很快便枕著尉遲越的手臂沉入了夢想。
尉遲越卻睡不著了,先時還好,如今打定了主意要等沈宜秋調理好身子生嫡長子,一想到要忍過兩三年,懷中的柔肌膩體、襲人馨香便成了莫大的折磨。
他小心翼翼地托著沈宜秋的腦袋,將胳膊抽出來,試著轉過身背對她,然而骨頭裡的癢意更甚,片刻後便忍不住轉回去,重新將人摟住。
他就像一個渴極的人,面對著一大碗蜜糖水,偏偏能看能嗅不能喝。
忍了半晌,他還是輕輕掀開被子,披了衣裳,躡手躡腳地去了淨室,屏退宮人,在裡面待了足足半個時辰。
翌日,沈宜秋一直睡到隅中,更衣梳妝畢,便有內坊的黃門來稟,道邵夫人已至命婦院。
沈宜秋便即叫人去請。
不一時,岳氏到了,她今日為了謁見太子妃,特地著意妝扮了一番,穿了新裁的五彩撮暈錦上襦和石榴裙,頭髮梳作大髻,施了薄薄的胡粉,唇上點了朱色。
沈宜秋見慣岳氏素面朝天的模樣,不由笑道:「舅母妝扮一下越發好看了。」
岳氏立時羞紅了臉,見過禮,沈宜秋拉著舅母與她同榻二坐,屏退了宮人內侍,只留素娥、湘娥在旁煮茶奉點心。
兩人敘過溫涼,沈宜秋又問了舅父、表兄表姊的近況,這才道:「外甥女在宮中長日無聊,舅母與表姊不妨常來與我作伴。」
岳氏道:「豈敢攪擾娘娘。」臉上現出難色。
沈宜秋知她為何欲言又止,索性道破:「舅母此來,可是為了旁人的事?」
岳氏無奈道:「前日沈二夫人與四夫人折節造訪……」
沈宜秋一笑,他們倒也能屈能伸。
她的二伯母與四叔母都出身名門,平日眼高於頂,一向鄙夷她母親的出身,自然也看不上邵家。
往日岳氏去沈府探望外甥女,他們以己度人,只道她是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便把發黃的絹緞、蟲蛀的香藥,施捨似地扔給她。
岳氏自己厚道,總願意將人想得良善些,不以為他們是故意羞辱她,便是心裡不舒坦,也照單收下,回去還節衣縮食地省下錢置辦回禮。
沈宜秋那時候雖然年小,卻已有些知曉人情世故,雖然思念舅母和表姊,見他們逐漸來得少了,卻也鬆了一口氣。
她愧疚道:「是我思慮不周,帶累舅母受打擾。」
岳氏嗔怪道:「娘娘說的什麼話,哪裡就打擾了……只是沒什麼招待貴客,難免失禮。」
沈宜秋道:「他們可是請舅母做說客,要我召見他們?」
岳氏點點頭:「小丸,舅母不知上回省親出了什麼事,那兩位夫人也未細說,但舅母心裡明白,你最是重情義,若非他們做得太過,絕不會拒而不見……舅母也不會慷他人之慨叫你原諒,不過既然答應他們把話帶到,舅母也只好來叨擾。」
沈宜秋以為岳氏會勸她與沈家人化干戈為玉帛,不想舅母說出這番話來,可見是一心為她著想,她不由動容,眼眶微微酸脹:「外甥女知曉。」
岳氏歎了口氣,執起沈宜秋的手道:「聽說你祖母這陣子染了風寒,已經臥床多日……」
她左右為難,眉頭擰成一團:「……舅母也不知該怎麼說,但你是沈老夫人一手帶大的,我只怕老夫人百年後,這齟齬成了你的心結。」
沈宜秋與祖母的恩怨上輩子便已勾銷,自然不會有什麼心結,然而岳氏並不知道,只是擔心來日子欲養而親不待,她會悔不當初。
她明白舅母的心意,對她道:「舅母放心吧,小丸有分寸。」
頓了頓又道:「我這幾日便召見祖母和伯母,聽聽他們有何話說,定不叫舅母為難。」
岳氏眉頭一鬆,隨即又道:「舅母說句不中聽的,你別見怪。無論如何,那總是你的母家,若是與他們不相往來,你在宮中難免孤立無援,而且……」
她不喜歡在背後道人是非,踟躕片刻還是道:「若是叫外人知道,總不免有些風言風語。」
沈宜秋微微一笑:「舅母不必擔心,他們不會往外說的。」
二伯父去官,沈家唯一的倚仗便是她這個太子妃,若是外人知道沈家將她得罪了,那他們才真是孤立無援。
因而他們寧願忍氣吞聲、紆尊降貴去求岳氏代為轉圜,也要讓沈宜秋召見他們一次,為的便是叫全京都的人知道,太子妃與母家並無嫌隙。
岳氏為人耿直,哪裡猜得透那些人心中的彎彎繞繞,但聽見沈宜秋言之鑿鑿,便也放下心來。
兩人一起用了午膳,岳氏便即告辭,沈宜秋挽留她用晚膳,她卻執意不肯。
沈宜秋只好吩咐黃門備車馬送舅母回家,將昨日備下的錦彩、器玩等禮物裝了一車,一起送去,岳氏再三推卻不過,只得滿心忐忑地領受了。
兩日後,沈家人終於等來了太子妃的召見。
沈老夫人的風寒立即痊癒,昧旦便起床,與二兒媳一起出了門,到得東宮外,宮門還未開,他們只好在外頭等了兩刻鐘。
終於等到門開,一名內侍將他們延入命婦院,又將他們晾了一個多時辰。
沈老夫人已有幾分惱怒,想昔日在沈府時,一向只有孫女大早在廊下等候她起床,如今卻顛了個個兒,偏偏這婚事是她一力促成,一想到兒子因此丟了官,她心中便如萬蟲齧咬。
可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她還得低聲下氣來求這貽禍家族的煞星。
沈宜秋卻照舊睡到豔陽高照,這才不疾不徐地起床,用罷早膳又飲了一杯茶,又去後園中走了兩刻鐘消食,估摸著祖母這會兒估計已經氣得腸子打結,這才吩咐內侍去傳他們入內。
沈老夫人恨得牙根發癢,沈二夫人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但見了沈宜秋,兩人仍舊只能堆起笑,規規矩矩地行禮。
沈宜秋氣定神閑地受了他們的禮,吩咐賜坐奉茶,接著屏退了宮人,抬起眼皮掃了兩人一眼:「不知祖母和二伯母有何見教?」
沈老夫人本來準備了一大篇冠冕堂皇的說辭,預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見到孫女這高高在上的態度,只覺那些話都堵在胸膛裡,憋得她幾欲窒息。
沈二夫人范氏見婆母不中用,只得上前賠著笑臉道:「此次我與阿姑求見娘娘,是為了向娘娘賠罪的。」
沈宜秋垂下眼看了一眼越窯茶碗裡碧綠的茶湯,嫣然一笑:「不敢當,本是一家人,何必說這見外的話。」
范氏覷了一眼婆母,又道:「好叫娘娘知曉,三娘不知禮,大膽衝撞殿下與娘娘,阿姑已將她送去終南山的尼寺裡清修反省,直至娘娘消氣為止。」
沈宜秋恍然大悟:「難怪,我方才還道大伯母為何不來,原是為了三堂姊的事。」
她頓了頓道:「若是我不消氣呢?難不成三堂姊要清修一輩子?」
沈老夫人嘴角往下一撇,兩條法令紋便如刀刻:「本就是她做錯了事,便是罰她反省一輩子也是應當的。」
沈宜秋淺淺一笑:「三堂姊衝撞的是太子殿下,既然殿下並未降罪,我又怎能怪罪她?祖母若是以為她該罰,怎麼罰,罰多久,都由祖母定奪,我怎能處置自家姊妹。」
沈老夫人本以為按孫女的性子,聽說堂姊被送去山中尼寺,定會心軟,只要她發話不追究,便可將三娘子接回來,儘快說個人家將她嫁出去,這事便可揭過。
若是她氣不過執意要罰,那也是太子妃有令,她也好向長子長媳交代。
誰知沈宜秋只是輕飄飄兩句話,便將責任推回她身上。
沈老夫人還想替孫女求求情,范氏卻有些不耐煩,沈三娘自己犯蠢還帶累全家,便是落髮為尼都算便宜她了。
她搶先道:「娘娘所言極是,阿姑和我回去定會好好懲戒三娘子。伯母此次求見,另有一事,還請娘娘見諒……」
沈宜秋好奇道:「伯母請直言。」
范氏歎了口氣:「是四娘的婚事,安平伯府欺人太甚恩……」
說罷忽然下拜叩首,聲音裡帶了哭腔:「妾懇請娘娘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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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3:52
第五十章 逼債
沈宜秋道:「二伯母這是做什麼,倒唬了侄女一跳,有話不妨好好說。」她說著「唬了一跳」,語氣卻是不鹹不淡,臉上也一派泰然自若,連裝模作樣伸手扶一扶都懶得做。
范氏心中默念幾遍佛號,總算將惱意強壓下去:「娘娘也知曉,四娘與安平伯府長房的公子議定了婚事,八月裡都已行了納吉禮,可前些時日郎君仕途……遭遇坎坷,安平伯府便似有出爾反爾的意思……」
說著說著哽咽起來,從袖中抽出絲帕來拭眼睛,抹淚的間隙抬眼覷瞧太子妃,卻見她一臉無動於衷。
沈二夫人的危言聳聽並未叫沈宜秋驚詫,倒是這唱念功夫叫她刮目相看,就這麼光看著有點不過癮,她沖著素娥招招手,吩咐道:「再煮一爐茶,叫人去典膳所傳些菓子,再來點松子、榛子、蜜裹胡桃仁……脯臘也可來兩碟。」
范氏差點沒氣得七竅生煙,連哭都忘了。
沈宜秋歉然道:「還請二伯母接著說。」
范氏脖子裡青筋若隱若現,也不知在心裡唱了多少遍佛號,這才接著道:「方才說到安平伯府言而無信……」
沈宜秋道:「莫非他們是要悔婚?」
范氏咬咬牙道:「似有此意。」
若沈宜秋真是十五歲,這會兒說不定真信了,然而此時的她卻不會輕易叫人蒙蔽。
沈二郎雖然被革職,但沈家仍是舊五姓,她這太子妃也活得好好的,安平伯府長房嫡次子其貌不揚,又沒什麼真才實學,靠著祖上的功業蔭了個閒職,他能娶五姓女為妻,已經是祖墳上冒青煙,哪裡會輕易退婚。
沈宜秋記得上輩子安平伯府下的聘禮頗為豐厚,如今二伯父丟了官職,安平伯府想退婚是假,趁機討價還價才是真的。
她明白這個道理,沈老夫人和范氏怎會不知道,他們在這裡拿退親說事,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心如電轉,一下子便將這些關竅想通,佯裝訝然:「不想堂堂伯府,竟也會如此行事。」
沈老夫人面露嘲諷:「老安平伯起自行伍間,因從龍之功而封伯爵,至今也不過三代的基業,倒也怪不得他們。」
范氏道:「郎君去職,安平伯府若是因此看低四娘,婚約解了便也解了,可此事非關四娘一人,也不只干係到我們一房,他們如此行事,又將娘娘置於何地?」
沈宜秋微微頷首:「原來如此,前日在宮中重陽宴上,我還遇見安平伯府肖老夫人和長房張夫人,倒是不曾看出什麼異樣。」
沈老夫人和范氏臉色微變。
沈宜秋接著說道:「不如我將伯府兩位夫人召進宮問問。」
范氏支支吾吾半晌,方才訕訕道:「安平伯府只是話裡話外透露出這意思罷了,畢竟不曾明說,我們先道破,倒成了我們的失禮。」
沈宜秋點點頭:「二伯母說得是。」
她撥弄了一下腕上的金條脫:「那祖母和二伯母想讓我做什麼?」
沈老夫人和范氏對視了一眼,兩人俱都不曾料到,太子妃竟就這樣大剌剌地問了出來。
沈老夫人暗暗歎了口氣,欠了欠身道:「娘娘,上回我們行事無狀,惹得太子殿下震怒,事後闔府上下都已反省過,你三堂姊也叫我送去尼寺,還請娘娘高抬貴手,放你二伯父一條生路。」
范氏膝行兩步,再拜叩首:「娘娘,四娘不懂事,以前多有得罪,我這做阿娘的替她向娘娘賠罪。」
沈宜秋對范氏道:「二伯母言重了,便是她給我送加了杏仁的畢羅,至少也沒令我一命嗚呼,可見不過是姊妹間玩鬧罷了。」
范氏臉上越發掛不住,直到:「求娘娘恕罪。」
沈宜秋不理會她,又對沈老夫人道:「祖母這話我又聽不懂了,二伯父不是好好的麼?」
沈老夫人氣得身體輕輕打顫,她緊緊咬住牙關,免得一鬆口惡言惡語便要衝出去。
良久,她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還請娘娘看老身薄面,在殿下面前轉圜一二,若是這樣下去,你二伯父一輩子便毀了。」
范氏這回不用再裝相,眼淚奪眶而出:「求娘娘高抬貴手,念在你二伯父不曾虧待你……娘娘可還記得,那時候娘娘剛回長安,思念父親,你二伯父時常將你抱在膝上,還帶你一同騎馬……」
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話,更是觸了沈宜秋的逆鱗,沈家幾個伯父叔父,就屬沈二郎的相貌與她阿耶最為相似,彼時她痛失雙親,乍然見到眉目與父親相似的二伯父,心裡其實暗暗將他當作了父親。
上輩子她在親情與道義之間掙扎的時候,沈老夫人正是利用這一點叫她下定決心去向尉遲越求情。
沈老夫人的話,她至今原原本本記著:「你二伯父便如你阿耶,你真要眼睜睜看著你阿耶再死一次麼?」
便是如今想起,沈宜秋仍覺心上彷彿被鐵杵重重地擊了一下,胸中悶悶生疼。
她冷冷一笑:「不瞞二伯母,那些事我還真忘了。」
范氏瞠目結舌。
沈宜秋又道;「不過另一些事我倒還記著。」
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那時候我從靈州回長安,將我阿耶阿娘的財帛、地契一併帶入府中,阿耶數年的官俸加上聖人賞賜的田宅、身故後的撫恤,加上我阿娘的嫁妝,少說也有數百萬錢。」
她看向沈老夫人:「我記得那時候祖母說那些錢財由二伯父替我管著,這些年你們都不曾提過,我竟忘了此事,多虧二伯母提醒我。」
沈宜秋上輩子自小受的世家教養,以談錢為恥,如今將阿堵物掛在嘴上,絲毫不以為恥。
沈老夫人氣得腸子絞成一團,手把手教出來的孫女不知羞恥一口一個錢,竟還討要起父母的錢財,她還在世,子孫沒有別居異財的道理,按理說沈三郎的財帛田地歸公中所有是理所當然的。
那時候三兒子以身殉國,立下不世之功,朝廷自有厚賜,那些財帛與他為官數年的積蓄,加上沈宜秋母親的嫁資,都交給沈二郎「代為打理」。
沈宜秋上輩子將他們視為家人,從未與他們計較過——左右她入了宮也不會缺衣少食。
這輩子她一早便打定了主意要連本帶利拿回來,正愁沒機會提,沒想到他們便將機會送到她手上。
沈老夫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覺五臟六腑都投入了烈火中,良久她才道:「懇請娘娘寬限數日,待老身回去著人將帳目理一理,便即呈給娘娘。」
沈宜秋道:「那就有勞祖母將當年的舊賬也一併送來,我好看看這些年生出了多少孳息。」
她看了一眼二伯母,莞爾一笑:「二伯父精明強幹、足智善謀,十年裡至少翻了一番吧?」
范氏畢竟不如婆母見慣風浪,嚇得面如土色,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這些年沈二郎揮霍無度,連本都還不出,哪裡還能拿出一倍的利來,少不得要變賣幾個田莊——他們的田產已經所剩無幾了。
沈宜秋卻渾似看不見,微微垂下眼皮,對兩人笑道:「今日起得早,這就有些乏了,我就不留祖母與二伯母了,什麼時候帳理好了,遣人將賬冊送來便是。」
沈老夫人和范氏只好道「遵命」,打落牙齒和血吞。
出了東宮,姑媳倆上了沈府的馬車,半晌沒能說出一句話。
范氏已是幾近虛脫,懨懨地靠在車廂上,帶著哭腔道:「阿姑,這可怎麼是好,媳婦這下全沒了主意……」
沈老夫人鐵青著臉道:「能如何,她既開口要,你能不給麼?」
范氏也顧不得失態,忍不住痛哭流涕:「便是將家底掏空,一時間也湊不出那許多財帛與她……當年那些錢財也不是我們一方花用的,長房和四房難道不曾沾光麼?如今卻要我們一力承擔……」
沈老夫人怒喝道:「莫再多言,回去先查帳目,缺的我出體己補上!」
范氏等的便是這句話,雖然頭頂仍舊一片愁雲慘霧,但至少有婆母兜著,他們不至於傾家蕩產。
送走了祖母和二伯母,沈宜秋有些提不起勁,雖然出了一口惡氣,但每回見完沈家人,她總覺得渾身的力氣彷彿被人抽走,與曾經最重要的親人反目,真正無動於衷談何容易。
她屏退了宮人,在側殿中怔怔地坐了會兒,不覺間半碗茶已經放涼。
沈宜秋回過神來,將冷茶一飲而盡,冰涼苦澀的茶湯滑入她喉間,像是一股冷泉澆在她心頭。
她放下茶碗站起身,想去東軒看會兒書,平日看來妙趣橫生的傳奇,眼下卻是索然無味。她只得撂下書,披上氅衣,一個人去後園中走了一會兒。
也不知是飲了冷茶還是吹了冷風,到了傍晚,喉嚨便開始發澀發癢。
尉遲越從太極宮回來,便發覺沈宜秋的聲音甕甕的。
沈宜秋掩嘴咳嗽兩聲,斂衽向他行禮:「請殿下恕罪,妾似是染了風寒,不便伺候殿下。」
尉遲越拉住她的手將她拽到身邊,不等她回過神來,一個溫暖的手掌已經扣到了她額頭上。
太子蹙著眉摸了一會兒,也說不上來她有沒有發熱,便即叫人去請陶奉御,又張羅人去傳膳,全無要走的意思。
沈宜秋只得道:「還請殿下移駕,以免過了病氣。」
尉遲越「嘖」了一聲:「你這點病氣能過給誰。」
他頓了頓道:「你就是身子骨太弱了,這才容易染上風寒,孤每日習武不輟,何曾染過風寒。待你病好了,也別睡懶覺了,跟著孤一起習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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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4:03
第五十一章 往事
沈宜秋重生以來算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遇上什麼坎都能雲淡風輕地面對,聞聽此言,第一回從心底生出恐懼來。
她不自覺地退後一步,勉強擠出個乾巴巴的笑容:「殿下說笑了……」
尉遲越說這話絲毫不存促狹之心,他是真心以為沈宜秋的身子骨太弱了。
本朝崇尚豐健,許多貴家女子也時常穿著胡服,戴著渾脫帽,拋頭露臉策馬冶遊。然而沈宜秋生在舊姓世家,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便養得四體不勤、身嬌體弱。
尉遲越並非成心逗太子妃,但此時見她張皇失措,彷彿搔到了心頭癢處,越發來了興致,一本正經板起臉來:「孤豈會說笑,正好快入冬了,你跟著孤練上一冬,定有收穫。」
沈宜秋想起每日昧旦便要從暖烘烘的被窩裡鑽出來,去外頭吹冷風,嚇得臉都脫色了:「殿下要習武,妾跟著去只會妨礙殿下……其實妾也未必就染上了風寒,許是甜的吃多了,嗓子有些不適……」
尉遲越微微眯了眯眼,臉上閃過一絲促狹:「不曾染上風寒就更好了,明日便可隨孤去校場。」
沈宜秋差點沒哭出來,趕緊以帕子掩嘴輕咳兩聲:「大約還是有些風寒……不過些許小病,臥床靜養幾日,服幾帖藥便好了。」比起大清早去校場吹風,她寧願喝苦藥。
尉遲越撩了撩眼皮:「孤看也是,太子妃臉色不好,這幾日自然要服藥靜養,哪一日養好了便隨孤習武,孤親自教你騎射。」
沈宜秋欲哭無淚,還想掙扎一下,尉遲越摸摸她的後腦勺:「就這麼定了。」
說罷轉頭對來遇喜道:「你去內坊說一聲,替太子妃趕製幾套胡服,再準備女子用的刀劍、弓矢等物。」
他說一句,沈宜秋的臉便白一分。
尉遲越想了想又吩咐道:「叫他們做得精巧好看些,繡些花兒鳥兒,嵌點真珠寶鈿之類的物事。」
沈宜秋啞口無言,她是在意好不好看麼!
雖然她也不得不承認,做得精巧些的確能略微緩解痛苦。
太子殿下一錘定音,此事便沒了轉圜的餘地,沈宜秋心灰意冷,一頓晚膳吃得食不甘味。
尉遲越見了又有話說:「太子妃今日胃口不佳,看來真是病了。」
便即吩咐宮人道:「去典膳所說一聲,這幾日膳食清淡些,尤其是甜膩的菓子別往承恩殿送。」
沈宜秋磨了磨後槽牙,乾笑道:「多謝殿下關懷,妾無以為報。」
尉遲越嘴角一彎:「太子妃不必見外,你早日康復,便是最好的報答了。」
用罷晚膳,宮人剛撤下食案,陶奉御也到了。
老醫官替沈宜秋診了脈,點點頭道:「娘娘確實有些風寒入體之症,還需好生靜養。」
說罷便提筆寫藥方,邊寫邊道:「殿內的炭盆莫生得太熱,否則一寒一熱,便容易風寒侵體,娘娘本有些虛寒之症,還需小心。」
沈宜秋頓時燃起微渺希望:「奉御的意思,可是不宜外出?」
老醫官抖了抖鬍子,搖搖頭,一盆涼水兜頭澆下:「不然,娘娘倒是該多出去走動走動,只要穿暖和些便無礙。不瞞殿下與娘娘,娘娘體質偏弱,與足不出戶也有些關係,田間地頭勞作的婦人,倒是罕有此症。」
沈宜秋傻了眼,尉遲越哪裡不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此刻見她蔫頭耷腦,不由一笑:「受教了,奉御此言甚是。」
陶奉御寫完方子便即告辭,尉遲越與他一同走到廊下。
他一早便想讓陶奉御再來替太子妃診診脈,可又怕叫人看破他心思,這回沈宜秋染了風寒,本不必捨近求遠、小題大作去蓬萊宮請人。
陶奉御也心知肚明,此時見太子跟出來,心下更是了然。
尉遲越欲言又止片刻,終於還是道:「敢問奉御,太子妃服藥已有一段時日,不知可有效驗?」
老醫官心中一哂,不過面上不敢露出來,只得斟詞酌句地道:「回稟殿下,此藥是溫補之方,起效要慢一些,若要看出療效,少說也得服上一年半載。」
尉遲越早知是這麼個結果,也說不上失望,點點頭道:「有勞奉御。」
同為男子,陶奉御不由有些同情太子,他方才一把脈,便知太子這些時日遵照醫囑不曾與太子妃同房,太子夫婦新婚燕爾,太子又是這個血氣方剛的年紀,能體諒妻子,實屬不易。
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據實說道:「閨閣女子體虛是常有的事,不過如娘娘這般嚴重的卻並不多見。若是老僕猜得沒錯,應是年幼時落下的病根,倒像是幼時常受饑寒之苦,虧了底子……」
尉遲越不禁蹙眉:「奉御此話當真?」沈家是鐘鳴鼎食的人家,再怎麼也不可能缺衣少食,怎會受饑寒之苦?
陶奉御歎了一口氣:「莫說殿下不信,老僕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故而上回老僕不敢妄言,然而脈象確實如此。」
老醫官點到即止,不敢再往下說。尚藥局的御醫不當值時可隨意接診,陶奉御善婦人科,常為高門大戶的女眷診病,深宅大院裡的醃臢事屢見不鮮,深知捱餓受凍未必是因為貧苦。
尉遲越也想到了什麼,眸光一暗。
送走陶奉御,尉遲越折回殿中,又是若無其事的樣子,照例與沈宜秋在東軒看了會兒書,沈宜秋去後殿沐浴,他便將素娥叫到跟前,屏退其餘宮人,問道:「你是自小在娘子身邊服侍的?」
素娥小心道:「回稟殿下,奴婢在靈州時便服侍娘子了。」她不知道太子為何突然叫她去問話,心中有些忐忑,生怕說錯話給太子妃添亂。
太子卻似看透她所想:「孤只是找你問幾件事,你據實回答便是。」
素娥七上八下的心略微放下。
尉遲越問道:「娘子可是沈老夫人親自教養的?」
素娥答是。
尉遲越點點頭,又問:「老夫人可曾苛待過娘子?」
素娥面露難色,這些事她在心裡憋了多年,早想一吐為快,但是又怕說出來有搬弄是非之嫌,連累太子妃叫人責怪馭下不嚴。
尉遲越看出她猶疑,便道:「你照實說,孤不會怪罪於你,更不會苛責太子妃。」
素娥咬了咬唇,破釜沉舟道:「回稟殿下,老夫人待娘子十分嚴苛。娘子四五歲上從靈州回到長安,老夫人嫌她規矩不好、雅言說得不好,便將靈州隨來的奴僕全都遣走,只留了奴婢一個。老夫人又派了嬤嬤來管教,娘子只要有什麼小錯,輕則呵斥,重則罰不許吃飯,大冷天的穿單衣站在廊下反省……」
她起先還有所顧忌,說著說著越發義憤填膺,渾然忘了對象是太子,只顧替自家娘子鳴不平,將那些陳年舊事不斷往外倒,她本就口齒伶俐,那些往事又在她肚子裡憋了多年,說出來更是暢快,便將那些事一一歷數過來。
尉遲越聽聞沈老夫人為了糾正沈宜秋的左利手,不惜讓嬤嬤用戒尺打,又為了「做規矩」將她關在廢棄的荒院中,面色沉得幾欲滴下水來。
素娥又道:「小娘子在靈州養過一隻獵狐犬,那小狗是小娘子隨郎君外出時撿回來的,天生跛足叫主人遺棄道旁,郎君和夫人帶著小娘子,一點點餵它羊乳,好不容易才養活,小娘子可喜歡了。後來郎君夫人沒了,小娘子回長安,那獵犬也一起帶回來。」
她頓了頓又道:「那犬兒雖不能言語,也知道護主,有一回見那嬤嬤打小娘子,竟掙脫了繩索,撲上去咬了那老婦一口,老夫人便叫家奴將那犬兒用袋子套起來,當著小娘子的面打死了。」
素娥邊說邊抽噎起來:「小娘子自那日起就像丟了魂,好幾個月不肯說話,也不愛吃飯,臉都瘦得脫了相,看不見一點笑影子。」
「老夫人卻說是那犬兒魅的,找了許多和尚道士來驅邪,邵家郎君和夫人要將小娘子接走,老夫人怎麼也不肯放人,說娘子姓沈,無論是好是歹都要留在沈家……直到去了一趟宮裡,得聖人福澤庇佑,回來方才慢慢好轉了……」
尉遲越沉著臉一言不發,良久才道:「孤找你來問話的事,別告訴你家娘子。」
素娥面露遲疑,她自小便對沈宜秋忠心耿耿,什麼事都不會瞞她,可太子是君主,他的命令也不能不聽。
尉遲越道:「讓娘子知道,難免又勾起她的傷心事。」
經他這麼一說,素娥不免有些動搖了。
尉遲越又道:「你對娘子忠心,這很好,不過有時有所不言,未必不是忠心。」
素娥仔細一想,確有道理,便道:「奴婢遵命。」
打發走素娥,尉遲越怔怔地坐了許久,上輩子沈宜秋從來不曾說起過幼時的事,他也不曾問過,做了十二年的夫妻,竟然對她受過的苦一無所知,他本該是她最親近的人,本該成為她可以全心依賴的人,可他卻待她那樣不聞不問,甚至在她舊傷上又添新傷。
他聽見寢殿中傳來動靜,想來是沈宜秋沐浴完畢回來了,他想立即走過去將她護在懷裡,可隨即又覺無顏見她。
尉遲越一直坐到將近人定時分,沈宜秋遣了黃門來問他何時沐浴就寢,他方才起身。
沐浴更衣畢,他走入帳中,見沈宜秋靠坐在床上,床上鋪了兩條衾被。
沈宜秋見他過來便要下床伺候他寬衣,尉遲越道:「我自己來。」
說罷叫宮人撤走多餘的衾被。
沈宜秋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道:「殿下還是小心為上,為了社稷萬民保重身體,切莫過了病氣。」
尉遲越不加理會,滅了燈,擠進她被窩裡,將她摟在懷裡,扣著她的腰,與她額頭相抵,借著帳外昏暗的燭火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兩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起。
沈宜秋不知他為何突然如此,只覺這一刻無比漫長,她感覺自己手心慢慢沁出汗來。
雖說她一直不明白尉遲越為何夜夜宿在承恩殿卻不與她同房,但她這會兒生著病,一身病氣,怎麼他反倒有興致了?
她暗暗歎息,無奈地闔上眼簾,唇上卻忽然傳來一種陌生的感覺。
沈宜秋驚詫地睜開眼,尉遲越的嘴唇輕輕一觸便離開了她。
暗昧的燭光裡,男人神色莫辨:「你試試能不能過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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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4:16
第五十二章 升遷
尉遲越感覺一股酥麻從他心尖上掠過,就像清風拂動樹梢,令他整個人都輕顫起來。
沈宜秋的唇比他想像的更柔軟更清甜,如同帶露採摘的素馨花瓣。
他本不曾細想,憑著一股無端的衝動便做了,可一觸之後,淺嘗輒止便不夠了。
他抬起沈宜秋的下頜,偏過臉,正要再次細細體會,可就在他低頭的一剎那,忽然捕捉到她眼中的緊張和戒備。
他的動作一頓,隨即一笑,撥開她臉側一縷髮絲,撫了撫她的耳廓:「安置吧,孤不逗你了。」
他卻沒有放開她,兩人額頭相抵,近得讓人無措。
男人的呼吸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乾淨。
平心而論,方才那一觸並不令人生厭,可其中的輕憐之意卻讓她茫然,原來他是這樣對待自己憐惜的女子麼?
可她並不需要誰的憐惜與呵護,若是上輩子,她興許會為此動容,可如今卻是既無心又無力。
若是尉遲越想找個人花前月下、郎情妾意,實在不該找她。
相較之下,她更願意他像上輩子那樣直來直往,雖然疼,但咬一咬牙就過去了,她沒有多少長處,能忍疼算一個。
正在此時,尉遲越忽然扣住她的後腦勺往自己懷裡一摁,沈宜秋感染風寒,鼻子本有些不通暢,這麼一來更覺喘不過氣來。
欲待掙出來,男人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宜秋……往後若是受了委屈,別放在心裡可好?」
沈宜秋誠惶誠恐道:「妾多謝殿下恩典。」
尉遲越抿了抿唇,接著道:「你若是有什麼心願,也可告訴我。」
沈宜秋又道:「妾並無什麼不如意。」
尉遲越自嘲地一笑,還是道:「眼下沒有,以後想到了告訴我。」
沈宜秋忽然福至心靈:「殿下,妾方才想到一事……」
尉遲越打斷她:「習武之事沒得商量。」
沈宜秋:「……是。」
尉遲越嘴角一彎,順了順她的亂髮:「安置吧。」
沈宜秋眼見自己逃不掉習武的命運,只能盼著陶奉御的風寒藥別那麼立竿見影,能多拖延幾日也好。
兩日後,她的病還未痊癒,朝中卻傳來消息,舅父拜黃門侍郎,兼江淮轉運使,掌東南各道水陸轉運事宜,雖無「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朝廷的重用之意不容置疑。
邵安本是戶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從六品度支員外郎,一躍升為從四品已經叫人咋舌,轉運使更是非親信不得而居的要職。
先前太子貶黜沈二郎,不少人以為沈宜秋這太子妃不得太子歡心,如今她舅父一躍成為股肱腹心之臣,入政事堂是遲早的事,紛紛對她刮目相看。
沈宜秋卻明白,尉遲越並非任人唯親,恰恰是舉賢不避親。
舅父於漕運一事頗有見地,太子再三思慮,才委以重任,非是為了她——若說有她什麼事,也不過是當日太子陪她省親,機緣巧合去了邵家。
不過隨即又有消息傳出,太子私下裡又賞賜了新任侍郎一座崇仁坊的宅邸並僮僕三十人,良馬六匹以及財帛若干,這就純是出於親戚之誼了。
然而這是太子的私產,朝野上下無人能夠置喙,只能暗暗羨慕邵安有個好外甥女。
邵安本人卻著實為難,斟酌半日,還是去太極宮拜見太子。
大黃門來遇喜親自出來相迎,將他延入殿內。
太子正在批奏疏,見了他起身相迎,笑道:「賀喜舅父。」
邵安忙行禮:「不敢當,僕拜見殿下。」
尉遲越將他延入座中:「舅父不必多禮。」便即命內侍奉茶。
自從在邵家一見如故,他便舅父長舅父短,邵安原來只是個戶部員外郎,也不甚介懷,如今他乍然升任要職,無數雙眼睛盯著,卻不免有些惶恐起來。
尉遲越知道他有所顧慮,便道:「此處沒有旁人耳目,舅父儘管放心。」
他頓了頓道:「舅父此來有何見教?」
邵安這才略微鬆了口氣,不過還是不敢僭越:「僕有個不情之請,懇請殿下成全。」
太子道:「舅父請直言。」
邵安硬著頭皮道:「僕蒙殿下賞賜,受之有愧,不勝惶恐之至,僕懇請殿下收回所賜園宅與僮僕……」
尉遲越詫異道:「為何?」
邵安道:「殿下別見怪,實在是僕與拙荊、犬子、小女過慣了清寒日子……」
尉遲越以為他是客套,笑道:「舅父不必見外,崇仁坊離官廨和宮城都近,舅父上朝或入宮議事都便捷些。」
他頓了頓道:「舅母若是有暇,不妨多去東宮陪陪太子妃。」
不等邵安開口,他便道:「有關東南漕運,我正有一事與舅父相商,本想叫人去貴府請,眼下正好。」
邵安無法,只得與他討論起政事。
翌日,邵夫人岳氏便來東宮求見太子妃。
沈宜秋命宮人將她延入寢殿。
夫君升遷,岳氏自然高興,眼角眉梢都是喜氣,入內便下拜謝恩,沈宜秋忙上前扶住她:「舅母何須多禮。」
岳氏一聽她嗓音便知道她染了風寒,一臉愧疚:「早知道娘娘有恙,就不來叨擾了。」
沈宜秋笑道:「無妨,我倒怕將病氣過給舅母。」說罷叫宮人打起簾櫳,推開窗扇。
兩人話了幾句家常,岳氏看看旁邊宮人,沈宜秋會意,將宮人屏退。
岳氏露出無奈之色:「舅母這回來,是有一事相求。」
沈宜秋道:「舅母有什麼事吩咐便是。」
岳氏有些欲言又止,雙頰微紅:「娘娘能否與殿下通融一二,將賞賜的園宅收回去?」
她赧然低頭:「非是你舅父和我不識好歹,實在是……那新宅子太大了,我們家一共沒幾口人,又實在過不慣呼奴喚婢的日子,那和雇的兩三個婢僕便很夠用。
「何況我們在嘉會坊住了多年,鄰里都是相熟的。園宅雖小,一磚一瓦都是你外祖、舅父和阿娘的心血,就這麼離開,也實在捨不得……」
她苦笑了一下,接著道:「何況你舅父雖升了官,俸祿也是有數的,要養這麼三十多個僮僕並六匹馬,實在有些捉襟見肘……」
沈宜秋明白舅父為人,旁人坐了這個位置,聚斂財帛便如探囊取物,但舅父為官清廉,俸祿以外不會多取一文,靠這點俸祿養一大家子,的確是困難。
太子賞賜的園宅、奴僕、良馬,又不好賣掉或租賃出去,便是空置著也是一大筆開銷,何況空置著還有不敬太子之嫌。
沈宜秋有些啼笑皆非,尉遲越生在天家,哪裡想得到這些事。
她倒是願意送舅父一家財帛田地,令他們衣食無憂,但以舅父舅母的性子,便是收下也會寢食難安。
何況設身處地,換作她也割捨不下嘉會坊的老宅。
她點點頭道:「舅母放心,小丸去同殿下說。」
邵氏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陪沈宜秋閒聊了幾句,便即起身告辭,離別時反復叮嚀,讓她好生將養。
當天夜裡,尉遲越回到承恩殿,沈宜秋便斟酌著將舅母的請求說了,末了道:「還請殿下見諒,舅父舅母並無不敬之意。」
尉遲越聽罷只覺難以置信,他活了兩世界還從未見過邵家這樣的,放著大宅子不要,寧願蝸居在逼仄的房舍裡,休沐日還要親自入庖廚給娘子打下手。
便是終南山的隱士,還想著多蓋幾間茅屋呢!
沈宜秋觀他神色便知他不信,心知沒法叫他明白,有人不愛高屋華宅,只願一家人相守著過日子。
她只得道:「舅父舅母眷戀舊宅,又捨不得鄰里,還請殿下諒解,倒是有一事懇求殿下。」
依照尉遲越的為人,賞出去的東西斷不肯輕易收回,最好的法子便是另外提一個請求,與之相抵。
尉遲越果然道:「你說,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沈宜秋道:「上回在邵家,表兄見識殿下精湛射藝,便念念不忘,奈何苦練無果,又無名師指教,不知殿下可否幫他引薦,拜一位師傅?」
尉遲越聽她提起表兄,心中微酸,不過這要求於他而言也實在太容易了些。
他略假思索:「此事不過舉手之勞。邵小郎還未入仕途吧?既然舅父不要園宅,不如與他一個出身。」
沈宜秋欠身道:「能得殿下引薦名師便已感激不盡,不敢有此奢望,表兄明年便要考武舉,若是武藝出眾,定不會埋沒。」
尉遲越瞟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道:「提起邵小郎,孤倒是想起一件事來,重陽那日,阿耶同我提了一句,六妹眼看著快及笄,正物色駙馬人選,孤想著邵小郎儀錶堂堂,為人沉穩,倒是良配,不知舅父舅母意下如何。」
沈宜秋腦仁一疼,上輩子這廝也沒有保媒拉纖的癖好啊,怎麼又多出怪毛病來。
她生怕他一高興亂點鴛鴦譜,忙道:「妾代舅父舅母與表兄多謝殿下美意,不過……」
尉遲越嘴角笑意漸隱。
沈宜秋接著道:「表兄早已心有所屬,只待考取功名便要上門提親的。」
「原來如此,」尉遲越一本正經地頷首,嘴角一邊止不住上揚,語調也輕快起來,「那我更要成人之美了,何必等來年武舉,我這裡司御率府正有個錄事參軍的缺,表兄文武雙全,正好可以勝任。」
沈宜秋張口結舌,怎麼方才還是「邵小郎」,一瞬間就變成了「表兄」。錄事參軍是從八品官,何況入了司御率府,便是尉遲越的親衛近臣。
她不好替舅父舅母和表兄定奪,只得道:「多謝殿下,妾明日召舅母入宮,問問他們的意思。」
太子頓了頓又道:「何必去問,武舉便是奪魁,還未必有這樣的釋褐官。你也不必太謹小慎微了,東宮用個人罷了,孤還做得了主。」
他興致盎然道:「就這麼定了。如此一來表兄也不必拜什麼師傅,想學那手箭法,孤親自教他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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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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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4:30
第五十三章 勾心
陶奉御的藥十分有效,沈宜秋未能如願將風寒多留幾日,五六日後症狀已差不多消失。
不過她一口咬定喉嚨還是疼,不時裝模作樣咳兩聲,每日估摸著尉遲越快回承恩殿,便回榻上病病歪歪地躺著,尉遲越明知她是裝病,卻也不好直接請醫官來診脈拆穿她,更不能把人從被窩裡拖出來揪去校場。
好在太子殿下足智多謀,略假思索,便心生一計。
這一日黃昏,他回到承恩殿,沈宜秋正要命宮人去傳膳,尉遲越忽然道:「有幾日不曾食蟹,叫典膳所蒸一碟來。」
太子妃病中要忌口,尉遲越本就不重口腹之欲,便也陪著她清粥淡飯,免得見他大魚大肉,勾起她肚子裡的饞蟲。
不多時,飯食送到,宮人打開食盒,五隻肥螃蟹整整齊齊碼在鎏金銀盤中,膏腴幾乎頂破紅彤彤的蟹殼,蟹香混合著薑醋的氣味撲鼻而來,沈宜秋趕緊避過臉去,用帕子掩嘴咳嗽兩聲,趁機咽了咽口水。
尉遲越看在眼中,笑意水波般漾起,輕輕搖頭,歎息道:「這個時節的螃蟹最是肥美,不過吃不了幾日了,聽聞天再冷些,螃蟹便會鑽進淤泥裡,再也捉它不著。」
說著撩她一眼:「可惜太子妃風寒未癒,今歲恐怕要錯過了。」
沈宜秋明知他是故意激自己,但兩害相權取其輕,比起不能享用美味,大冷天的從被窩裡爬出來顯然更痛苦。
她乾笑道:「是妾沒有口福。」
尉遲越見她不為所動,也不多言,便即吩咐宮人拆蟹。
宮人挽起袖子,浣了手,掀開蟹蓋,頓時香氣四溢,滿室都是膏黃的肥腴氣息。
尉遲越故意道:「宜秋你看,這蟹又比前日送來的更肥美了。」
沈宜秋本想來個眼不見為淨,但太子既然這麼說,她也只好看了一眼:「殿下說的是。」
尉遲越執起牙箸,夾了一條蟹腿肉送到沈宜秋身前的碟子裡:「來,與你解解饞。」
沈宜秋道:「謝殿下。」將盤中的蟹腿吃了。
不吃還好,就這麼一丁點塞牙縫都不夠的蟹肉,非但不解饞,反而勾得她更想大快朵頤。
尉遲越彷彿沒看出來,自己吃完一隻,又挑了塊蟹膏放進沈宜秋面前的碟子裡。
沈宜秋看了眼盤子裡的蟹膏,只有指甲蓋大小,在偌大的銀盤中間顯得十分寒酸,真還不如不吃。
但是太子殿下親手布菜,她不能不吃,只好拈起放進嘴裡,幾乎落下淚來。
這一頓晚膳,沈宜秋受盡折磨。
太子偏偏吃得格外慢條斯理,當著她的面吃了三隻蟹,這才用菊湯漱了口,命宮人撤膳,一邊悠然自適地飲著茶,一邊意猶未盡道:「明日再叫他們蒸幾隻。」
第二日,尉遲越便從自己院中撥了個老嬤嬤來,專門替太子妃調理身子,伺候她的飲食。
這位錢嬤嬤從尉遲越出身起便伺候他,是個頭髮半白、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臉上隨時都帶著三分笑意,讓人一見便心生親近之意,一張嘴更是叫人如沐春風。
不過沈宜秋當天午膳時便見識了這老嬤嬤的厲害。
她這幾日就指著尉遲越去太極宮,午膳時好打打牙祭——典膳所雖得了太子的令,但太子妃借宮人或良娣之名傳幾個菜,難道他們還能拂了意?
沈宜秋這一日照例叫人去傳了一道蟹羹並一碟畢羅,剛要下筷,錢嬤嬤也不勸諫,只是滿面愁容地跪在她身邊,沈宜秋便即沒了胃口。
尉遲越實在已將她的性子摸透,知道她吃軟不吃硬,故而派了這老嬤嬤來以柔克剛。
沈宜秋忍了兩日,嘴裡淡得發苦,無可奈何,只得向兩位良娣求救。
前些時日她染了風寒,生怕將病氣過給兩位良娣,沒叫他們來承恩殿,如今她是裝病,自然無需顧慮。
用罷午膳,宋六娘和王十娘果然如約而至。
沈宜秋對錢嬤嬤道:「我與兩位良娣說說話,這裡無事,嬤嬤不妨隨素娥他們去前頭吃杯茶,歇息片刻。」
錢嬤嬤知道太子妃與兩位良娣感情甚篤,不疑有他,行個禮便退出殿外。
宋六娘伸長脖子,看著老嬤嬤的衣角掠出簾外,長出一口氣,從兩隻袖管裡各掏出個油紙包。
她又撩開襦衫,沈宜秋一看,卻見她腰間纏著個鼓囊囊的大紙包,不由撲哧一笑。
宋六娘雙頰微紅,一邊解下布包一邊委屈道:「阿姊還笑我……王姊姊不肯分擔一二,兩隻螃蟹五樣菓子全賴我一人之力……」
王十娘睨了她一眼:「沾了味道再也洗不去的,我鼻子靈,可受不了這個。左右你日常也吃得滿身都是味,就多擔待點吧。」
沈宜秋憋著笑,向宋六娘作個揖:「是阿姊不好,阿姊與你賠不是,六娘最是義薄雲天。」
宋六娘的臉越發紅了,圓圓的杏眼亮如星子,嘟囔道:「阿姊又逗我……」
王十娘從腰間香囊裡取出兩顆香丸:「阿姊,這是我新合的香丸,燃上一丸,保管沒人聞得出蟹味。」
沈宜秋拉著王十娘的手,感激道:「還是十娘想得周到。」
宋六娘有些吃味,便即挽起袖子:「阿姊,妹妹替你拆蟹!」
她一邊拆一邊嘴裡叨叨個不停:「我們以前在南邊,吃蟹用不著剪子,就用手掰,用牙咬,別有一番滋味呢。我還記得小時候與家人一起去虎丘吃船菜,畫船停在普濟橋下岸,新鮮的魚和螃蟹隨指隨烹,那滋味,你們簡直想不出來……」
她說著說著,聲音惆悵起來:「吃飽喝足坐在船頭看風景,船上燈火映在江水裡,就像徜徉在星河裡,我真想……」
聲音漸次小下去,鼻尖紅起來。
沈宜秋知道她做夢也想回江南,可是一入宮門,此生大約再不能一償所願。
她往宋六娘的嘴裡塞了一片林檎果:「叫你一說饞煞我了,下回咱們在後園海池裡放條船,讓你做東,請我們也吃一回地道的蘇州船菜。」
宋六娘感激地看她一眼,吸了吸鼻子:「那要很大的船,艄艙裡還要裝個灶……」
王十娘撲哧一聲笑出來:「這呆子還當真了。」
沈宜秋把宋六娘摟入懷中:「誰說不是真的,不就打條船裝個灶麼,阿姊幫你辦。」
她一指王十娘:「你這小娘,又貧又刁,叫你給我們撐篙。」
宋六娘笑起來,圓臉蛋上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對對!叫你撐篙!」
她將拆好的蟹肉端到沈宜秋面前:「阿姊請用。」
沈宜秋一邊飽餐肥蟹和菓子,一邊與兩位良娣說說笑笑。
兩隻螃蟹、一枚櫻桃畢羅、一枚貴妃紅和兩塊甜雪吃下去,沈宜秋終於心滿意足。
王十娘將香丸投入香爐中,宋六娘揩淨手,將蟹殼包好揣回袖子裡。
約莫半盞茶功夫之後,錢嫲嫲回來了,只見太子妃嬪們談笑飲茶撫琴焚香,沒有半點異狀,遂放下心來。
當日傍晚,尉遲越回承恩殿用晚膳,自然故技重施。
沈宜秋一個時辰前剛吃了兩枚蟹,此時見了螃蟹心若止水,不過為免他起疑,仍舊裝出渴望的樣子。
尉遲越頗為得意,料她不出兩日便要告饒。
誰知過了三日,他螃蟹都快吃膩了,沈宜秋依舊推脫風寒未癒,不願隨他去校場。
尉遲越不免狐疑起來,叫來錢嬤嬤一問,道是兩位良娣日日來與太子妃作伴,立即明白過來,卻是有人暗度陳倉呢!
這一日,太子去太極宮理政,兩位良娣照例來承恩殿接濟太子妃。
宋六娘已經輕車熟路,錢嬤嬤前腳離開,她便撩起衣衫解下腰間纏著的油紙包。
王十娘也不甘示弱,將香丸投進博山爐。
宋六娘打開紙包,拿起銀剪子便要拆蟹。
沈宜秋總叫她伺候有些過意不去,便道:「你說自己剝和咬滋味不同,不知怎麼個不同,我今日倒想試試。」
宋六娘便放下剪子,指導她怎麼剝蟹才是地道江南吃法。
沈宜秋掰下一條蟹腿,剛上嘴咬,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屏風上透出一條頎長的人影,心道不好,尉遲越已經繞過屏風走了進來。
兩位共謀,一個嚇得噤若寒蟬,一個一臉視死如歸。
太子看了看太子妃,只見她手裡還抓著啃到一半的蟹腳,端莊的臉上浮現出難得一見的尷尬之色。
尉遲越臉上一本正經,眼裡卻滿是促狹的笑意,清了清嗓子,對兩位良娣道:「太子妃風寒未癒,你們怎可引她吃這些物事?」
沈宜秋放下蟹腿道:「啟稟殿下,妾的風寒已經痊癒了。」
尉遲越睨她一眼:「哦?什麼時候痊癒的?早晨孤離去時不是還未痊癒麼?」
沈宜秋臉不紅心不跳:「約莫是晌午。」
尉遲越點點頭,對兩位良娣道:「倒是孤錯怪你們了,平身吧。」
有太子在場,兩位良娣如坐針氈,坐了片刻便即起身告辭。
待他們離開,尉遲越看了一眼太子妃:「既然已經痊癒,明日想必可以隨孤去校場了。」
沈宜秋只得道:「妾不勝榮幸。」
第二日昧旦,沈宜秋睡得正酣,便感覺有人輕輕推她,耳邊傳來男人的聲音:「宜秋,該起來了。」
沈宜秋只當沒聽見,把頭縮進被子裡接著睡。
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得後脖頸傳來一股寒意,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睜開眼睛便見尉遲越支頤躺在她身側,彎眉笑眼地看著她。
他晃了晃手裡的東西,卻是他的白玉魚符。
「該起床了。」他道。
沈宜秋聽出他聲音有些古怪,鼻音有些重,嗓子還有些沙啞,定睛一看,他的臉頰上有兩抹不正常的紅暈。
她狐疑道:「殿下莫非也染上了風寒?」
尉遲越一挑眉:「不曾,孤從未染過風寒……」
話音未落,他忽然避過臉去,捂著嘴打了個噴嚏。
他吸了吸鼻子,轉過臉,佯裝什麼也沒有發生:「孤從未染過風寒,快起來,孤帶你去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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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4:42
第五十四章 習武
太子堅決不承認自己染了風寒,沈宜秋無法,只得硬著頭皮從被窩裡鑽出來,好在殿內生了幾個炭盆,倒也暖和。
尉遲越大功告成,心滿意足地去後殿盥洗,沈宜秋便叫宮人替她更衣。
習武用的胡服是前幾日便已備好的,素娥替她換上,又將長髮綰作男子髮髻,插上白玉簪。沈宜秋對著鏡子一瞧,差點沒認出自己來,忍不住一樂。
這時候尉遲越從後殿中走出來,正巧看見沈宜秋對鏡展顏,不禁停住腳步,屏住呼吸。
沈宜秋轉頭發現太子凝視自己,有些不自在,雙頰飛起薄紅,起身福了福,卻不知她一身男裝,微露嬌態,情致又有別於平日。
尉遲越感覺心尖微微一顫,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其時都中貴女喜穿胡服,乃至宮中的嬪妃公主也時常穿著,尉遲越早已見怪不怪,未料沈宜秋這般裝束起來,仍叫他心跳漏了一拍。
只見她一身金錦小袖長衣,足躡錦靿靴,行動間袍裾下的條紋波斯褲若隱若現。這身衣裳是比著她身量裁制的,為了習武時行動方便,做得格外錦窄襯身,蹀躞帶一勒,更顯身段玲瓏,細腰不盈一握。
沈宜秋本是昳麗的相貌,平日女裝並無絲毫男子氣,可穿上男裝,卻宛然一個雌雄莫辨的少年郎,越發顯得明眸皓齒、顧盼生姿,真如琪花玉樹一般。
尉遲越有些口乾舌燥,喉結動了動,暗自慶倖她是個女子,若她是個男子,自己的一世英名和袖子能不能保住還真難說。
他不敢多看,再看下去恐怕去不了校場。他清了清嗓子,矜持地點點頭:「外面冷,加件半臂。」
沈宜秋依言穿上蕃錦半臂,半臂內裡襯了狐皮,十分暖和。
她見尉遲越只穿了一身單衣袴褶,好心提醒他:「殿下要不要穿上半臂或披件氅衣?」
尉遲越重生以來便不曾得她如此關懷,頓覺渾身上下暖意融融,豪氣干雲道:「無妨,習武之人怎會畏寒,穿多了行動不便。」
沈宜秋便也不再多言,兩人出了殿,坐上步輦往校場去了。
東宮校場在北苑後,左右長林門之間,是平日東宮六率操練的地方。
兩人到達校場的時候尚未破曉,天空灰沉沉地壓在頭頂,校場邊的旌旗在寒風裡獵獵作響。
平日尉遲越習武有親衛作陪,以便切磋武藝。今日因為太子妃要來,侍衛們不便在場,就只有十來個內官。
尉遲越看了一眼身後的沈宜秋:「冷不冷?」
沈宜秋道:「妾不冷,殿下呢?」
尉遲越輕嗤了一下:「這點風算什麼,孤寒天臘月照樣穿單衣,一會兒活動開了還嫌熱呢。」
沈宜秋聽他上下牙都在打架了還逞強,實在是啼笑皆非,心裡不免有幾分擔憂,他臉色潮紅,嗓音微啞,顯是染上了風寒,此時吹了冷風,病情難免要加重。
但尉遲越在這些事上莫名固執,旁人怎麼勸都沒用,她也只好作罷了。
兩人剛走進校場,便有幾名內侍牽著馬迎上來。
尉遲越掃了一眼,微微頷首,問沈宜秋道:「太子妃可曾學過騎馬?」
沈宜秋想起在靈州時,阿耶時常帶她騎馬,讓她坐在自己身前,用大氅裹著她。
邊陲的風又乾又冷,阿耶用胸膛和臂膀圈出的世界暖意融融。
馬匹馳騁起來,她便偷偷把頭探出去,冷風呼呼地刮著她的臉龐和耳朵,刺刺生疼,但又有種難言的暢快。
每次回家以前,阿耶總會塞一小塊飴糖給她,摸摸她的頭,與她打商量:「小丸一會兒見了阿娘可別說漏嘴。」
糖在口中融化,黏糊糊的,將牙都黏在了一起。
可回到家,她阿娘三兩句話一套,她還是免不了說漏嘴,阿耶便要吃一通排揎。可下次只要她牽著他袖子央告幾聲,他又忘了以前的教訓。
她記事早,還記得阿耶最後一次帶她去城外騎馬。
那是個晴好的秋日,天空的顏色像紫羅蘭的花瓣,大團大團的白雲彷彿天上的羊群,一陣風吹過,漫無邊際的黃草便如海浪起伏。
他們沿著黃土城牆騎了很久,直到太陽沉入遠處的賀蘭山中。
回城的時候,阿耶對她道:「明年小丸就可以自己騎馬了,到時候阿耶帶你挑一匹神氣的小馬駒,咱們悄悄學,學會了嚇你阿娘一跳。」
她嘴裡裹著黏牙的飴糖,用手背擦擦嘴角的口水,含糊地「唔」了一聲。
那時候她天天盼著明年快點到,後來她終於等來了明年,可是再沒有人送她小馬駒,也沒有人被她嚇一跳。
阿耶和阿娘就如那天的落日,沉入賀蘭山中,再也見不著了。
後來倒是有個人說要教她騎馬,只可惜他自己全忘了。
沈宜秋回過神來,淡淡一笑:「不曾。」
尉遲越道:「無妨,孤慢慢教你。先來挑馬。」
這些馬都是精心挑選的大宛良駒,每一匹都是蘭筋權奇,神駿非常。
沈宜秋一時之間挑花了眼,只得道:「妾不識相馬,請殿下定奪。」
尉遲越比了比她的身量,選了一匹較為矮小的玉驄馬,仔細端詳了一下,然後拽過絡頭,對沈宜秋道:「摸摸它。」
沈宜秋像幼時一樣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捋了捋玉驄馬光滑的脊背。
玉花驄溫馴地低下頭。
尉遲越道:「它很喜歡你,你可以摸摸它的頭。」
沈宜秋依言伸出手,還沒碰到馬頭,玉花驄忽然打了個響鼻,她嚇了一跳,不覺收回手。
尉遲越道:「別怕。」
邊說邊握著她的手,放在玉花驄腦袋上,玉驄馬溫馴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偏過頭蹭她的手,蜷毛刷著她的手心,有些癢。
沈宜秋心裡生出股奇異的感覺,自從她的小獵犬死後,她再沒有這樣與動物親近過。
尉遲越道:「要不要再看看別的?」
沈宜秋搖搖頭:「就這匹吧。」
尉遲越指了指旁邊一匹:「這匹紫連錢也不錯。」
沈宜秋連看都未看一眼,捋了捋玉花驄的脖子:「妾喜歡這匹。」
尉遲越在馬背上輕拍了一下:「就你了。」
說罷轉頭對內侍道:「將太子妃的馬牽回馬廄去,好生照料。」
沈宜秋傻了眼,睜大眼睛欲言又止。
尉遲越一笑,在她後背上輕輕拍了一下:「別急,先把基本功練扎實。」
他頓了頓道:「今日孤先教你紮馬步。」
沈宜秋明白過來,這漂亮的馬兒就是個誘餌。
尉遲越道:「來,像孤這樣蹲下。」
沈宜秋磨蹭了半晌還是立在原地不動。
尉遲越詫異道:「怎麼了?」
沈宜秋漲紅了臉:「不雅相……」
尉遲越嗤笑了一聲:「紮馬步有什麼不雅相的,雅相得很,特別賞心悅目,不信你回去對著鏡子紮紮看。」
沈宜秋看了看周圍的內侍,尉遲越會意,命他們退到校場外。
待內侍門退出門去,尉遲越道:「好了,這下沒有旁人在,孤可不嫌你不雅相。」
說罷在沈宜秋大腿上拍了一下:「來,分腿。」
沈宜秋只得將雙腿分開一足寬。
尉遲越伸腿將她一條腿勾開:「再分大點。」
沈宜秋仍舊不肯就範。
尉遲越索性用手將她雙腿掰開,擺成適宜的姿態:「你這腿又長又細,得好好紮馬步下盤才會穩。」
沈宜秋氣不打一處來,誰在乎下盤穩不穩!
尉遲越又在她後腰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腰板挺直。」
手順著她的脊背往上滑,一邊道:「背挺起,雙肩打開。不錯,就這樣,別動,先紮上一個時辰試試。」
沈宜秋臉一白,差點沒哭出來。
尉遲越笑著摸摸她的後腦勺:「孤說笑呢,一個時辰紮下來你這雙細腿還不得斷了。先紮一刻鐘。」
又摸摸她的肚子:「氣沉丹田,知道丹田在哪兒嗎?這裡,讓氣息往下沉……不是讓你憋氣……」
沈宜秋以為一刻鐘沒什麼難度,誰知不過片刻便覺雙腿酸軟,膝蓋打顫,料想一刻鐘總該過了大半了,問尉遲越道:「殿下,還有多久啊?」
尉遲越道:「早著呢。」
沈宜秋又堅持了一會兒,雙腿已經沒了知覺,試探著問道:「殿下,該到了吧?」
太子冷酷道:「還不到半刻鐘。」
沈宜秋實在支撐不住,腿一軟,往後一跌坐在地上。
尉遲越撲哧笑出聲來。
沈宜秋兩世為人從沒丟過這麼大的臉,抱著膝蓋把臉埋在臂彎裡。
尉遲越正了正臉色,上前來拉她:「是孤不好,孤不笑你,快起來,把剩下半刻鐘紮完。」
沈宜秋一聽還要繼續,越發不肯抬頭,坐在地上不肯一聲不吭。
尉遲越見她細胳膊細腿,生怕拽得她脫臼,不敢用力,想了想,忽然呵口氣往她胳肢窩裡撓去。
沈宜秋平素最怕癢,突然遇襲,又癢又氣,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一邊哀求:「殿下別……」
尉遲越撓得越發起勁,撓完胳肢窩又撓腰窩,沈宜秋邊笑邊躲,氣得滿臉通紅,眼角憋出淚來:「尉遲越!」
尉遲越一怔,驀地鬆開手。
沈宜秋臉一白:「妾無狀,請殿下恕罪……」
話音未落,尉遲越一矮身,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8 00:14:54
第五十五章 探病
沈宜秋話一出口心裡便涼了半截,上輩子最後那幾年,她痛定思痛,終於將沈老夫人崇奉的「以夫為天」棄如敝屣,面上謙卑,心裡其實並不以為自己低人一等。
是以方才氣得狠了,一時嘴上沒把門,「尉遲越」三個字便脫口而出。
沈宜秋知道他一向重規矩,有一回何婉蕙在大庭廣眾下故作親昵喚他「阿兄」,他雖未說什麼,卻面露不豫之色,後來何婉蕙再也沒敢當旁人的面叫他阿兄。
眼下這校場中雖只有他們兩人,但直呼其名甚為不敬,比一聲「阿兄」可嚴重多了。
沈宜秋料想著她要吃個掛落,再不濟也要看他冷臉,誰知他卻一把將她抱起,看眼裡的神色,非但沒著惱,似乎還有些高興。
沈宜秋只覺莫名其妙,這還是她認識的尉遲越麼?
尉遲越極少從別人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家裡人喚他三郎,其他人稱他殿下和陛下,沈宜秋最是謹小慎微、規行矩步,平日與他對答總是謙卑恭謹,不敢稍有逾矩,其中的疏離之意不言而喻。
尤其是這一世,她的態度就像一塊堅硬滑溜的冰,無懈可擊,叫人無從下手。
方才那一聲「尉遲越」,卻像石破天驚的一斧子,將冰面劈裂了一條縫,雖然是窄窄的一條縫,但隱約可以窺見一尾小魚遊過,雖是驚鴻一瞥,卻著實令人欣喜。
他垂眸望著她的眼睛,目光柔和:「你方才叫我什麼?」
她到底沒膽子再叫一遍他的名字,只道:「妾知罪。」
尉遲越眉眼一彎:「子度。」
沈宜秋目露困惑。
尉遲越道:「是加冠時太傅替我取的表字,私下裡你可以這麼稱呼我。」他雖有表字,卻終其一生從未用過。
上輩子他從未想過去用,不知為何卻突然想叫她知曉。
也許是映在她眼瞳中的晨曦太美,她輕顫的睫毛彷彿鍍上了一層金。
沈宜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和他做了一世夫妻,還是第一次聽說他有表字,不過這也沒什麼稀罕,沒有人會稱呼太子或皇帝的表字,知道的人亦是鳳毛麟角,連史書都未必會記載。
他將表字告訴她,親密之意不言而喻。
沈宜秋也不知這一世他們怎麼陰差陽錯地走到了這一步,但她也無法自欺欺人——尉遲越似乎待她有些與眾不同。
與眾不同應該是何婉蕙才有的待遇,沈宜秋只想安安靜靜泯然眾人,遂道:「妾不敢僭越。」
「是我讓你叫的,怎麼是僭越,」他微微挑眉,「你的呢?」
沈宜秋茫然片刻,隨即明白過來,他是在問她的小字。
她目光微動,毫不猶豫地道:「妾並無小字,家中長輩都喚我七娘。」
尉遲越有些將信將疑,不過她不說,他便也沒再問,只是抱著她不放,看著她緋紅的臉頰,只覺心臟變成了一朵雲,又輕又軟,晨風一吹便要飄飄悠悠升上天去。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落在她的雙唇上,飽滿微翹的紅唇,如清晨的薔薇花蕾,小心收斂起香甜的氣息。
想起那雙唇的滋味,熟悉的焦渴又攫住了他。
尉遲越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就在快要觸及她時,他驀地回過神來。
他們是來習武強身的,正事還沒辦呢,就在這裡卿卿我我,倒顯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似的,往後他這師父還有何權威可言!
想到此處,他立即懸崖勒馬,將她放到地上,正了正臉色道:「再紮半刻鐘,別想偷懶。」
沈宜秋一臉茫然,不過和太子沒什麼道理可講,她只好按他教的擺好姿勢。
尉遲越抱著臂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眼睛微微眯縫了一下,冷不丁伸腿去勾她左腿。
他的動作迅疾如電,又來得突然,沈宜秋叫他一絆,當即失去重心向後倒去,差點驚呼出聲。
尉遲越眼明手快地伸手托住她的後腰,扶她站穩,得意道:「你看,孤就說你下盤不穩。」
沈宜秋磨了磨後槽牙,皮笑肉不笑道:「多承殿下指教。」
尉遲越幫她重新把馬步紮好,糾正了她的姿勢:「你運氣好,遇上個好脾氣的師父,孤小時候武藝是毛將軍親教的,老將軍可不會因為孤是太子手軟,馬步紮不穩是要捱板子的。」
沈宜秋乾笑道:「嚴師出高徒,難怪殿下武藝高強。」
尉遲越笑道:「太子妃所言甚是,孤也要見賢思齊做個嚴師。」
邊說邊從腰間摘下佩刀,用刀鞘在她臀上輕輕拍了一下,板著臉道:「往前收。」
沈宜秋一個大家閨秀何曾受過這樣的對待,雖然不疼,但卻十分羞人,她一張粉面漲得通紅:「殿下!」
尉遲越六親不認道:「校場上沒有夫君,只有你師父,做錯了就要老實捱打。」
為了不捱打,太子妃果然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可惜她第一回習武,平日又四體不勤,不免又捱了幾刀鞘。
紮完馬步,尉遲越又教她出拳,眼見日頭有些高了,這才將佩刀扣回腰間,開恩道:「今日就到此為止,明日接著練。」
沈宜秋已經累得雙股打顫,聞聽此言如蒙大赦。
回到承恩殿,她去淨室草草沐浴一番,換上寢衣倒頭便睡,直睡到午時方覺緩過來些,想起早晨的事,不覺啞然失笑。
雖然又累又窘迫,可此時的心緒卻意外輕快。
沈宜秋叫宮人來伺候洗漱,又叫素娥替她揉了揉酸脹的雙腿,這才叫人去傳午膳。
用罷午膳,她小憩了一會兒,又傳兩位良娣來飲了兩杯茶,快到日西時分,忽有黃門來稟,道太子殿下去蓬萊宮向皇后娘娘請安,忽然風寒入體,有些發熱,便在蓬萊宮歇下了,怕太子妃等他回去用膳,特地命人來傳話。
沈宜秋一聽便覺不對,問那黃門道:「殿下病情如何?可曾去尚藥局請奉御診治?」
小黃門的目光微微有些躲閃:「今日恰好是陶奉御當值,已經為殿下診過脈,道沒有大礙,只是不便勞頓。」
沈宜秋才不會信這鬼話。
尉遲越嘴硬得很,早晨一口咬定自己沒病,若非實在病得下不來床,他絕不會承認自己得病,更不會宿在蓬萊宮。
沈宜秋想了想,順水推舟道:「知道了。」
又命宮人開庫取了一株靈芝,命那黃門帶去給太子。
送走了小黃門,沈宜秋去東軒看了會兒書,卻不知怎的有些心神不寧,又撫了會兒琴,平日行雲流水的琴音,如今卻滯澀起來,連她自己都有些聽不下去。
她披了氅衣走到廊上,舉目西望,只見彤彤的落日已落在了遠處宮室的屋脊上。
她不由想起死而復生以來的種種。
上輩子的事已經過去,誰是誰非也算不清楚了,何況就算有舊帳也不該算在今生的太子頭上。
平心而論,這一世尉遲越待她已算很好了,雖不能投桃報李,卻也不能待他太差。
何況他這風寒說不定還是因她而起的,於情於理也該去探望一下。
沈宜秋輕輕歎了口氣,轉頭對素娥道:「叫人去備車,去蓬萊宮。」
素娥早在等這句話,雙眼倏地一亮:「是!奴婢這就去。」
沈宜秋回房中換了外出的衣裳,讓宮人替她梳了個簡單的圓髻,粉黛未施便出了門——她是去給太子侍疾,不必打扮得花枝招展。
不一會兒便有黃門來稟,道車駕已經備好。
這時候尉遲越彷彿在冰與火中輪番煎熬,他仰躺在床榻上,蓋著厚厚的衾被,可脊背還是一陣陣發寒,喉嚨裡卻似有火燒,喝下去的水似乎未到腹中便已蒸發殆盡了。
越是鮮少生病的人,病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他早晨只是覺得身上有些發寒,從未放在心上,去太極宮召見了幾個國史編修,看著時候還早,想起多日不曾去向張皇后請安,便騎馬去了蓬萊宮。
誰知道剛從皇后的甘露殿出來,他剛下臺階,忽覺一陣天旋地轉,好在身旁的黃門反應迅捷,及時扶住他,將他攙扶進殿中。
張皇后便即命人去請陶奉御,診脈開方煎藥,灌了一副湯藥下去,汗卻發不出來。
尉遲越雖在甘露殿長大,但此處畢竟是嫡母寢宮,多有不便,他便命黃門將他移到左近的百福殿。
他迷迷糊糊睡了一個時辰方才醒轉過來,渾身的骨頭就像在醋中泡過,又酸又軟,連抬一下胳膊、動一動手指都覺骨頭縫生疼。
他只在年幼時得過風寒,早已忘了是什麼味道,這會兒真病倒了才覺自己小覷了此症,想起前幾日的豪言壯語,嘴裡有些發苦。
尉遲越叫黃門進來伺候他喝了半碗水,便叫人退出屏風外候命,此時左右無人,四下裡落針可聞,他聽著滴滴答答的更漏,估摸著這會兒沈宜秋該在用晚膳了。
他方才命黃門去東宮傳話,並非欲擒故縱,她病癒不久,身子骨又一向弱,若是再過了病氣,他們兩人豈非沒完沒了。
可這會兒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他卻隱隱期待她能來,哪怕隔著屏風陪他說兩句話,也可將這病痛緩解一二。
正思忖著,忽有黃門在屏風外道:「啟稟殿下……」
尉遲越心神一振,不由自主地探身,卻聽那黃門接著道:「賢妃娘娘到了。」
尉遲越大失所望,躺回床上。自從上回在飛霜殿殺雞儆猴發落了宮人余珠兒,他還不曾見過生母,賢妃叫人往東宮送過幾回東西,一次是親手做的糕餅和羹湯,一次是親手縫的衣裳。
這些都是她奉承今上時慣用的伎倆,尉遲越只是命人收起,不過再怎麼賢妃也是他生母,生恩無法割捨,她既已知錯示好,他也不會揪著先前的事不放。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請賢妃進來。」
片刻後,便聽屏風外傳來環佩之聲,尉遲越一抬眼,卻見雲母屏風上映出兩個人影,除了生母之外還有個穿郁金裙的年輕女子。
他沒來得及細想沈宜秋怎麼會和賢妃同來,方才熄滅的希望卻瞬間燃起。
就在這時,只聽賢妃在屏風外道:「三郎,看阿娘把誰帶來了?」
話音未落,兩人已繞過屏風,賢妃身後的女子抬起頭來,雙眉微蹙,眼眶發紅:「表兄怎麼忽然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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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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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5:09
第五十六章 表妹
這還是尉遲越死而復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何婉蕙,可在看清楚來人的一瞬間,他心頭掠過的並非意外之喜,卻是淡淡的失落。
隨即他便覺錯愕,何婉蕙自小與他情分非比尋常,也是他上輩子最寵愛的妃嬪,這一世無疑是要再續前緣的,按說好不容易見到相思之人,他該欣喜若狂才對,可他只覺有些茫然。
不等他分辨清楚,何婉蕙的淚水已經在眼眶中打轉了:「表兄怎的不顧惜著身子……」
尉遲越一見她哭,腦海中一空,顧不上想別的,方才的念頭已指縫中的流沙悄然溜走。
他啞著嗓子安慰她道:「只是一點風寒罷了,不礙事的,你別哭。」
郭賢妃摟了摟外甥女的肩頭:「阿蕙入宮來陪我幾日,才到我殿中,一聽說三郎染了風寒,立即心憂如焚,連晚膳都顧不上用,便急急地趕來了。」
尉遲越見到何婉蕙自是欣然,但是對生母的作派卻著實反感,她打的什麼主意,簡直是司馬昭之心。
上回他雖義正詞嚴地拒絕了郭賢妃,但她顯然還未放棄。
他不接茬,只是對內侍道:「去替賢妃娘娘和何娘子傳膳。」
何婉蕙低眉淺笑:「阿蕙謝過表兄。」
尉遲越又道:「九娘這向可好?」
何婉蕙眼中掠過一絲淒然,不過轉瞬即逝,她只是笑了笑:「阿蕙很好,多謝表兄掛懷。」
尉遲越不由內疚起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重生以來,對她實在算不得掛懷,十日裡倒有八日想不起她來。
不過他政務繁忙,自然不能在兒女情長上花多少心思。
何婉蕙四下裡張望了一下,不解道:「怎麼未見阿嫂?」
提到沈宜秋,尉遲越胸口一悶,不等他回答,郭賢妃便道:「太子妃何等尊貴,怎可這麼稱呼人家,私下裡說說便罷了,當面可千萬要恭謹些,莫要惹了太子妃的不快。」
她頓了頓,語氣裡帶上了一點嘲諷的意味:「太子妃執掌東宮日理萬機,哪像我們這麼閑……」
尉遲越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了生母一眼,郭賢妃的聲音立即微弱下去。
她見沈宜秋不在,便有些故態復萌,兒子這一眼卻叫她回想起飛霜殿中的經歷,實在有些不寒而慄。
尉遲越這才對何婉蕙道:「太子妃體弱,是孤叫她別來的。」話出口才發覺自己不知在為誰辯解,不由垂眸自嘲地一笑。
何婉蕙看在眼裡,咬了咬下唇,從袖子裡掏出一樣物事,卻是一對精巧的鸞鳳香囊:「前些時日阿耶微恙,阿蕙在家中侍疾,至今未得拜見太子妃娘娘,做了一對小玩意兒,謹賀表兄與娘娘新婚吉祥。」
她將兩隻香囊並在一起,飛鸞舞鳳便合作一個圓。
她手巧,女紅比起宮中針繡坊的繡娘不差,紋樣配色更是有股子文士的雅致。
尉遲越道:「有心了。」
郭賢妃連聲稱讚:「我們阿蕙的手真是巧,前日你替我繡的那條腰帶,聖人見了也讚不絕口,還說要托你繡一幅老君像呢。」
何婉蕙羞澀地低下頭:「聖人和姨母謬贊。」
皇帝篤信黃老之術,能替他繡老君像,便是在他跟前掛了號,若是得個封賞,也能抬高她身份。
說不定皇帝多問兩句,郭賢妃順理成章將兩人的事一說,沒準皇帝一高興開金口,祁家的婚事便能退了。
尉遲越明白他生母的心思,微微蹙眉:「那麼大一幅畫像,繡起來傷神費力,針繡坊又不是沒有繡工。」
郭賢妃還欲說什麼,何婉蕙卻道:「表兄這是心疼阿蕙。」抿唇一笑,手指不由自主地絞著腰間繫香囊的絲繩。
說了兩句話,便有內侍過來問道:「啟稟殿下,藥湯已經煎好,可要現在服用?」
尉遲越命他端上來。
片刻後,便有內侍端了藥碗進來,另一名內侍正要去接,何婉蕙卻道:「中貴人,讓我來吧。」
那內侍惶恐道:「怎麼好勞動何娘子。」
何婉蕙卻已將袖子挽入金臂釧,露出雪白的胳膊。
尉遲越起初不以為意,畢竟於他而言,幾個月前何婉蕙還是他的妃子,餵個湯藥實在算不得什麼事。
待何婉蕙端起藥碗,他方才回過神來,眼前的表妹不是上輩子的表妹,她眼下有婚約在身,男女授受不親,她如此行事十分不妥,若是叫人知道了,未免於她閨譽有損。
他忙道:「這些事讓下人做便是。」
何婉蕙俏皮地皺了皺鼻子,微微拖長了音調道:「表兄莫非怕阿蕙粗手笨腳把藥湯灑了?」
尉遲越道:「你畢竟也及笄了……」
話音未落,何婉蕙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眼眶又紅了起來:「表兄別見怪,是阿蕙思慮不周,只道自己心裡一片光風霽月,不曾想到落在別人眼裡是多麼恬不知恥……」
尉遲越有些腦仁疼,不由解釋:「孤不是這個意思。」
何婉蕙低下頭,兩串淚珠便落了下來:「阿蕙都明白,只不過懷念小時候,不想因為年歲漸長便與表兄生分了……」
尉遲越經她這麼一提,不由想起小時候他出天花,成日關在院子裡,連生母都不肯踏足他的寢殿,只敢在門外看一眼。
宮人內侍見了他也是一臉畏怯,不得已時才近他身。
何婉蕙卻常常趁著姨母不注意,悄悄溜進來陪他,坐在他床邊與他說話,他怎麼趕也趕不走。
自那時起,這時不時在生母殿中見上一面的小表妹,便走進了他心裡。
想起往事,尉遲越的心腸硬不起來了,他無奈道:「你莫要再哭了,是孤不好。」
何婉蕙抽出帕子拭了拭淚,輕輕吸了吸鼻子:「阿蕙知道。」
便即端起碗來,手執湯匙舀了一勺遞到他嘴邊:「表兄快喝藥吧,藥湯都快涼了。」
尉遲越喝了一勺,便接過碗:「有勞,孤自己來吧。」說罷仰起脖子一飲而盡,便有內侍上遞上帕子與漱口的香茶。
喝完藥,方才叫人傳的晚膳也到了,何婉蕙卻不願去堂中用晚膳,對尉遲越道:「方才在姨母殿中用過些茶菓,阿蕙真的不餓。」
說罷對郭賢妃道:「姨母方才什麼也沒吃,趕緊用晚膳吧,這裡有阿蕙照應著。」
郭賢妃客套了兩句,便去堂中用晚膳。
殿中只剩下表兄妹兩人和幾名宮人內侍,雖說算不上孤男寡女,可也沒差多少了。
尉遲越病中虛弱,應付何婉蕙的眼淚又實在勞心耗神,此時便有些犯睏。
他想了想如何下逐客令才不至於招出她的眼淚,斟酌著道:「表妹還是去堂中用些飯食,用完膳便陪母妃回殿中安置吧。」
何婉蕙搖搖頭,體貼道:「表兄可是乏了?乏了便睡吧,阿蕙待你睡著便離開。」
小時候她也總這麼說,尉遲越知道她固執起來遠非常人能比,也不再勸她,躺下來闔上眼。
不一會兒藥湯中的安神藥物起了效,他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郭賢妃用完晚膳回到殿中,見兒子已經睡著,便對外甥女道:「三郎既已睡下,我們也回去吧。」
何婉蕙看了看微弱燭光中男人沉靜的睡顏,輕輕搖了搖頭,對郭賢妃道:「姨母先回去吧,阿蕙再坐一會兒,表兄生著病,阿蕙不忍叫他醒來見床邊無人。」
郭賢妃按了按外甥女的肩頭,嗔怪道:「你這孩子,可惜……」她將後半截話咽了下去,但可惜的是什麼,自然盡在不言中。
沈宜秋薄暮時分從東宮出發,到得百福殿時天已經全黑了。
聽聞太子妃忽然駕到,尉遲越身邊的黃門面面相覷,都是一臉苦相。
太子妃是他們東宮的正經女主人,自然要小心伺候著,可床邊的這一位也得罪不起,她在太子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他們這些隨侍多年的近侍都清楚。
而且與這何九娘定親的小郎君據說只剩一口氣,什麼時候喘出來,這小娘子八成也要入東宮,太子與她青梅竹馬的情分,受寵是板上釘釘的事,這時候不說結個善緣,至少不能得罪她。
偏偏大黃門來遇喜回鄉奔喪,若他在還能妥善應付過去。
幾個黃門打了一番眉眼官司,無聲地推舉出一個倒黴蛋,負責出殿迎接太子妃大駕。
沈宜秋乘著步輦穿過庭院,便見一個黃門帶著幾名宮人,快步走下臺階迎上前來,滿面堆笑地行禮:「奴拜見娘子,請娘子安。」
沈宜秋由宮人攙扶著下了輦,問道:「殿下如何了?」
那黃門道:「回稟娘子,殿下服了湯藥,才睡下。」
沈宜秋點點頭:「好,我去看看殿下。」
那黃門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就在這時,沈宜秋忽然瞥見階下停了一乘小輦,她隱約察覺了什麼,問道:「殿中可是有旁人在?」
黃門正愁怎麼開口,聽她自己問起,鬆了一口氣:「回稟娘娘,是賢妃娘娘外甥女何九娘在探望殿下……」
沈宜秋方才便已猜到,不由勾了勾嘴角,她以為他病得下不來床,這才巴巴地趕過來,誰知道卻是因為這個緣故。
她急著趕來,晚膳也未來得及用,此時想叫人去傳膳,卻沒什麼胃口,想起吃食便覺膩味。
她想立即回東宮,可來都來了,不能轉身便走,宮裡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她不能叫人挑出錯來。
那黃門見她神色難辨,小心翼翼道:「娘娘可要去殿中等?」
沈宜秋想了想,實在沒興趣去看何婉蕙惺惺作態、哭哭啼啼,便道:「不必了,我就在外頭等,有勞你待殿下醒了來通傳一聲。」
那黃門哪裡敢真的叫她在外面等,忙將她迎入東軒,宮人內侍們殷勤更勝往日,一個個忙裡忙外,焚香煮茶,掃榻捧幾,只盼著太子妃娘娘看在他們盡心伺候的份上,千萬別遷怒於他們。
沈宜秋自然明白這些人所想,待他們也比平日更加和顏悅色,宮人內侍們嘴上不說,心裡卻都感激太子妃娘娘體諒下情。
茶湯未煮到一沸,便有宮人來稟,道何娘子在外求見,想向太子妃娘娘請安。
沈宜秋點點頭道:「不必了,她的好意我心領了。」
上輩子剛成婚時,她因了尉遲越的緣故,待他這表妹也很是親善,便是她入宮為妃,她也不曾為難過她,可惜人家志存高遠,看上的是正室之位。
橫豎他們註定劍拔弩張,此時大可不必虛與委蛇。
何婉蕙巴巴地趕來請安,既是禮數,也是存了爭勝的心,她時常聽人說這沈七娘容貌絕豔,又端的厲害,連姨母都在她手上吃了個大虧。
更重要的是,太子方才的神情叫她有些不安。
她躊躇滿志地來爭奇鬥豔,誰知卻吃了個閉門羹,人家連面都不願見,她幾乎氣得落下淚來。
但此時沒有旁人在,落下來也沒什麼用處,倒不如省省。
她咬了咬嘴唇,沉著臉,轉身回了寢殿,坐回尉遲越的床邊。
沈宜秋卻有些百無聊賴。
這百福殿是閒置的宮妃寢殿,東軒的書架上空空如也,她找不到書解悶,環顧一圈,發現牆上掛著一張琴,便叫宮人摘下來,輕輕撥弄著玩。
尉遲越在睡夢中心裡一動,隱約聽見若有似無、時斷時續的琴聲,恍惚間以為那是天邊傳來的飄渺仙樂。
他想睜開眼看一看,奈何眼皮彷彿有千斤重,怎麼也睜不開。
何婉蕙雙眉一擰,站起身將床邊帷幔放下。
一旁的宮人們不禁面面相覷,這琴聲從東軒傳到這裡,已經微弱得幾不可聞,且曲調舒緩清雅,壓根不吵人。
沈宜秋斷斷續續地撫了兩曲,讓宮人把琴掛回去,又慢條斯理地飲了三杯茶,仍舊不見黃門來傳話。
她耐著性子等了一個時辰,既沒有等到尉遲越醒轉,也不見何婉蕙出來。
她估摸著自己等了這麼久,任誰都挑不出錯來,便即對尉遲越身邊的黃門道:「殿下看來已經睡熟了,我先回東宮去,你們好生伺候。」
說罷便帶著宮人離開了。
坐上馬車,她靠在車廂上,後知後覺地發現肚腹有些難受,許是幼時常被祖母罰不許吃飯落下的病根,她只要不按時用膳便會不適。
馬車駛過相輝樓,一點點難受已經變作陣陣抽痛,許是方才空腹飲茶的緣故,這回痛得格外厲害些。
可馬車行在半道上,除了咬牙忍著別無他法。
終於捱到承恩殿,她的中衣後背幾乎被冷汗浸透,連下車走幾步路的力氣都沒了。
宮人們用腰輿將她抬入殿中,便即去請醫官。
沈宜秋躺在床上,弓著身子蜷縮成一團,看著宮人黃門和藥藏局的醫官們團團轉。
她的眉頭緊緊皺起,額頭上不斷往外冒冷汗,嘴角卻含笑。
明明打定了主意再不去自討苦吃,怎麼就這麼記吃不記打呢。
沈宜秋你活該,她在心裡一遍又一遍道。
尉遲越睡到將近子時,忽聽外面傳來夜鴞叫聲,一個激靈醒過來,睜開眼一看,卻見朦朧燭光中坐著一個人。
他睡得迷迷糊糊,恍惚間以為自己在承恩殿,也沒看清楚床邊人的樣貌,含糊道:「宜秋……你怎麼坐在床邊?」
話音剛落,視野逐漸清晰,他突然認出來床邊的人不是太子妃,卻是何婉蕙。
何婉蕙眼中包著淚,尷尬地笑了笑:「表兄你醒了?」
尉遲越這時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點點頭:「阿蕙,什麼時辰了?」
何婉蕙道:「近子時了。」
尉遲越皺了皺眉:「你怎麼還不回飛霜殿?」雖有宮人內侍在側,但她在他寢殿內待到深夜,瓜田李下哪裡說得清楚。
他心裡有些懷疑,再怎麼至情至性,何婉蕙也已經十七歲了,不是個孩童,她又不知道最後會嫁給自己,怎麼一點也不避嫌呢?
他捏了捏眉心:「你趕緊回去安置吧。」
何婉蕙道:「可是表兄這裡……」
尉遲越打斷她:「我這裡有人伺候,別擔心了。」
何婉蕙有些失落,點點頭道:「是……」
她邊說邊起身,身形一晃,便朝前栽去,旁邊一個內侍迅如閃電地躥過來一把扶住她:「何娘子小心!」
何婉蕙扶了扶太陽穴道:「忽然起身有些暈……」
尉遲越道:「你是不是還未用晚膳?」
何婉蕙不回答,只是垂眸一笑:「表兄好好將養,阿蕙先告退了。」
走出兩步,她忽然停住腳步:「對了,太子妃娘娘先時來過,見表兄已就寢,坐了會兒便走了。」
尉遲越立即道:「什麼時候的事?怎麼也沒人叫醒我?」
瞥見何婉蕙蒼白的臉色和泫然欲泣的神情,尉遲越沒再說下去,待她離開,他立即叫來個黃門問道:「娘子是什麼時候到的?」
那黃門如實道:「回稟殿下,娘子大約是戌牌時分到的,她見何娘子在殿中,便不曾進來,」
尉遲越目光微動:「她等了多久?」
黃門道:「總有一個多時辰吧。」
尉遲越臉色一沉,方才何婉蕙說太子妃「坐了會兒便走」,若非他仔細詢問,便會以為沈宜秋只待了片刻。
但這般模棱兩可之言,認真計較起來也不算錯。
他不想以小人之心去揣測何婉蕙,但這一點懷疑,就像一粒細砂落在他心裡,雖然微不足道,卻硌得他有些難受。
尉遲越坐起身,對黃門道:「伺候孤更衣起身。」
那黃門吃驚道:「殿下要去哪裡?」
尉遲越道:「回東宮。」
作者: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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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5:20
第五十七章 痛斥
尉遲越一邊說,一邊掀開衾被,翻身下床。
內侍小心翼翼勸道:「殿下風寒未癒,更深夜半出去吹了冷風免不得要加重病情……」
尉遲越方才聽說沈宜秋在外頭等了一個時辰心裡焦急,壓根沒想到自己還在病中。
此時經他一提醒,方才發覺自己雙腿發軟,頭重腳輕,喉嚨裡灼熱焦渴,似要冒煙,後背上卻陣陣發寒。
外面夜鴞還在一聲聲地叫著,寒風吹得庭樹簌簌作響,簷角金鈴叮噹響個不停。
他瞥了一眼更漏,已經子時了,這會兒太子妃想必已經睡下,他半夜回到承恩殿,恐怕只會攪了她的清夢。
於情於理,他都該躺回床上,睡到天明再作計較。
然而他還是道:「無妨,叫人備車馬。」不知為何,他一刻也等不得,只想立即趕回她身邊。
他腦海中昏昏沉沉,也沒想過回去做什麼,只是想離她近一些。
不一會兒,收拾停當,車馬備妥,尉遲越由內侍攙扶著上了馬車。
車廂上覆了狐皮,生了暖爐,氈帷一遮,本來十分暖和,但他心急如焚,恨不能兩脅生翼,嫌車駛得太慢,頻頻撩開車帷往外望,深秋的寒風灌進來,車裡很快便如冰窖一般。
尉遲越不甚在意,只是裹了裹身上的鶴氅,靠在車廂上,聽著車輪在靜夜中隆隆作響。
寒風一吹,他神思清明了些,想到沈宜秋是戌時抵達蓬萊宮,多半未用晚膳便從東宮出發了。
尉遲越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有些酸澀,又有些甜,她平日待他不冷不熱的,能邁出這一步,已是十分不易,可他卻在這關頭睡死了過去,偏生還讓她撞上了何婉蕙。
她會誤會麼?
然而何婉蕙上輩子的確是他寵妃,實在也說不上誤會。
尉遲越揉了揉額角,只覺腦仁更疼了。
他不由又想起何婉蕙的舉動,眼神一黯。
且不說其中有沒有賢妃的意思,若說她留下是因為擔心自己無人照顧,可太子妃都到了,她為何還是不走?
他與何婉蕙有兒時的情分在,總是記得她小時候純真無邪的模樣,願意將她往好處想,便是有疑慮,也會替她找藉口。
可無論他心裡多袒護表妹,這回他卻說服不了自己。
越是深想,他的一顆心越是往下沉。何婉蕙愛使小性子,他一向知道,上輩子她時不時半真半假地抱怨皇后嫌惡她,他只當她敏感多思、爭風吃醋,安慰幾句便一笑了之。
可如今想來,便是當時不信,久而久之難免也留下了沈宜秋刻薄寵妃的印象。
其實在何婉蕙入宮之前,他對沈宜秋這皇后並無什麼不滿,便是夫妻之間沒有多少兒女之情,卻也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後來卻漸行漸遠,與何婉蕙水滴石穿的潛移默化也不無干係。
他捏了捏眉心,疲憊地靠在車廂上,不再往下想。
這時馬車也到了承恩殿外。
他由內侍攙扶著下了馬車,只見沈宜秋的寢殿窗戶中透出微弱的燈火,在深秋的寒夜中,像個靜謐的夢。
尉遲越只覺暖意熱泉一般汩汩地從心底溢出來,連身上的病痛似乎也減輕了。
他索性下了輦,三步並作兩步穿過廊廡,守門的內侍見太子殿下深夜駕到,不禁吃了一驚,正要行禮,尉遲越卻示意他別出聲,小聲問道:「太子妃可安置了?」
內侍正要作答,卻見湘簾捲起,幾個人從門內走出來,尉遲越借著廊下風燈的光一打量,卻是王十娘和宋六娘,身後跟著幾個宮人。
兩人見了他也是一怔。
王十娘回過神來,冷著臉行了個禮,硬梆梆地道:「妾請殿下安。」
王氏平日見誰都是一張冷臉,只有與沈宜秋和宋六娘在一起時才會談笑風生,尉遲越已是見怪不怪,也不以為忤。
未料平日見了他就像耗子見了貓的宋六娘,臉上也像是結了霜。
兩人的神情語氣如出一轍,比這夜半的寒風還冷上幾分。
尉遲越察覺出不對勁來,問道:「太子妃呢?」
王十娘擰著柳眉,咬著嘴唇不說話。
宋六娘只得道:「回稟殿下,娘娘剛睡著。」
尉遲越鬆了一口氣,隨即微感詫異,此時已是四更天,沈宜秋早該回來了,如何才睡著?
他又問道:「你們如何在此處?」
宋六娘正要作答,王十娘卻道:「殿下竟然一無所知麼?娘娘未用晚膳便趕去蓬萊宮替殿下侍疾,回來的路上胃疾便發作,到東宮時連路都走不動,是被人抬回寢殿的。」
尉遲越心口發涼,失神道:「她有胃疾?」
王十娘難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殿下竟不知道?」
這下子宋六娘也忍不住了:「殿下既然有人伺候,為何不說一聲,叫阿姊不顧身子巴巴地趕過去,卻又讓她白等……」
說著眼淚便不爭氣地滾落下來,她索性拿袖子抹:「阿姊疼得打冷顫、咬胳膊的時候殿下在哪裡?眼下阿姊喝了湯藥好不容易睡著了,殿下卻又來了,難不成還要阿姊拖著病體伺候殿下?」
她打了個哭嗝,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妾替阿姊求殿下恩典,讓她踏踏實實睡幾個時辰吧!殿下不心疼阿姊我們還看不過眼呢!」
平日膽小的人一旦豁出去,往往格外敢說,非但尉遲越,連王十娘都唬了一跳,忙在宋六娘身邊跪下,對尉遲越道:「宋良娣年紀小不懂事,口無遮攔,求殿下恕罪……」一邊悄悄拉宋六娘的袖子。
宋六娘卻用力將袖子一抽,吸了吸鼻子,梗著脖子冷笑道:「王姊姊別拉我,今日便是殿下治我死罪我也要說個痛快!我們阿姊心實,哪裡比得上某人那麼多心眼子?她不是喜歡侍疾麼?怎麼不嫁到祁家去侍奉她正經夫君!莫非她就是喜歡伺候別人的夫君?」
尉遲越沉著臉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地站著,彷彿一座山。
王十娘情急之下也顧不得了,伸手捂住宋六娘的嘴:「六娘別說了!」
誰都知道何九娘與太子是打小的情分,她連太子妃都不放在眼裡,哪是宋六娘得罪得起的。
宋六娘硬是掰開她的手:「我偏要說!她就是沒有廉恥!」
「宋氏,」尉遲越終於開了口,「慎言!」
宋六娘仰著頭高聲道:「何九娘恬不知恥!」
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廊廡中,像一把利刃刺入尉遲越的耳中。
宮人內侍嚇得大氣不敢出一聲,俱都眼觀鼻鼻觀心,貼著牆根不敢動彈,但心裡卻暗暗為宋良娣叫好。
知道主人娘子受了委屈,承恩殿眾人都是同仇敵愾,將那何九娘視作仇讎。
宋六娘憑著一股孤勇把狠話倒完,這時候回過神來,也開始後怕。
可她並不後悔,她平日雖一副缺心眼的模樣,其實心如明鏡,誰真心待她好,她一清二楚。
總是太子妃護著她,如今能為她說幾句話,便是受罰、降位分,她都不在意。
尉遲越沉默了一會兒,對王十娘道:「宋良娣酒後失言,你帶她回去。」
又掃了周圍的宮人黃門一眼:「今夜的事誰也不許再提。」
這就是不予追究的意思了,王十娘忙拉著叩首謝恩,然後將她攙扶起來。
宋六娘劫後餘生,這時方才發覺自己渾身脫力,雙腿不由自主地打顫,冷汗已經浸透了中衣。
尉遲越不再看他們一眼,提起袍裾走進殿中。
殿中還殘留著淡淡的藥味,與沉水香糾纏在一起,有些清苦氣。
他穿過重重的帷幔走到沈宜秋的帳幄前,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凝神屏息。
他向守在床邊的宮人揮了揮手,讓他們退至屏風外。
尉遲越輕輕將織錦帳幔撩開一角,低頭望向帳中人。
沈宜秋抱著衾被蜷縮成一團,臉上沒有半點血色,眼眶微微下陷,眼下有濃重的陰影。
她不知夢到了什麼,秀氣的長眉微微皺起。
尉遲越伸手撫了撫,想把她的眉頭撫平,可片刻後她又蹙起了眉。
做了一世夫妻,他竟然連她有胃疾都不知道。
兩位良娣的話盤旋在他耳邊,像錐子一般刺著他的心口,饒是他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的話並非沒有道理。
他微微歎了口氣,轉身去殿後草草沐浴了一番,換上寢衣,輕輕掀開被角,驀地想起自己染了風寒。
他想了想,走到床尾,輕輕掀起被子鑽進被窩裡。
沈宜秋體虛畏寒,平日手腳便不容易捂暖,如今胃疾犯了,越發冷如冰雪,偎著被爐也沒暖和起來。
尉遲越探手一摸,不禁皺了皺眉,便即把被爐推出被外,將她的雙腳抱進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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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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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5:33
第五十八章 寒夜
夢中,沈宜秋又回到了小時候,孫嬤嬤拽著她穿過幽深的竹林小徑,她慌亂地伸手,死命抓住旁邊一株竹子。
可孫嬤嬤的力氣哪是她一個小小孩童能抗衡的,她使力一拽,沈宜秋手心被竹節刮蹭,一疼便不由自主鬆開了手。
西園就在眼前,黑沉沉的剪影籠罩在霧裡,像棲息在墳地上的烏鴉。
沈宜秋聽見自己哭喊起來:「嬤嬤,我知錯了,莫要關我進去……」
孫嬤嬤停住腳步,轉過頭看她,咧開大嘴,露出一口尖牙:「小娘子錯在哪裡?」
沈宜秋怔住,這回是犯了什麼錯?她想不起來了。
孫嬤嬤獰笑道:「小娘子想不起來了?莫不是在誆老奴?」
沈宜秋慌忙搖頭:「不是不是,不是誆人……能想起來……」
絞盡腦汁地想,可腦海中一片混沌:「是因我和素娥說了靈州話麼?」
孫嬤嬤笑而不語。
沈宜秋接著猜:「是因我說想阿娘麼?」說到阿娘,她鼻子一酸,臉皺了起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不敢擦,也不敢叫它落下來。
孫嬤嬤不說話,轉過頭去,更大力地拖拽她,她的鞋底蹭在青石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她看見孫嬤嬤的手,泛著點青紫,繃緊的肉皮泛著寒光,像鐵鑄的一樣。她一手抓著她,一手從腰間掏鑰匙,「哢噠」一聲,鎖開了,又是「吱嘎」一聲,西園像睡醒的鬼怪張開黑黝黝的大口。
沈宜秋哭起來,不管不顧地往後退,孫嬤嬤像擒小雞似地將她抓起來,開始扒她身上的絲綿襖子。
沈宜秋哭求道;「嬤嬤別脫我衣裳,我怕冷,會凍死的……」
孫嬤嬤笑道:「才九月裡,又不是天寒地凍的時節,小娘子難受一下才長記性,才知道老夫人的一片苦心,小娘子什麼時候真的知錯了,老奴就來請小娘子出去。」
沈宜秋嚎哭道:「嬤嬤別關我,我真的知錯了……」
孫嬤嬤不為所動,臉一落:「小娘子切不可學那些小門小戶上不得檯面的孩子,叫老夫人聽見更要罰!」
沈宜秋不敢再哭出聲來,緊緊咬著嘴唇,肩頭一聳一聳。
孫嬤嬤動作利索,片刻便把她脫得只剩一件單衣。
沈宜秋只覺後背被大掌一推,一個踉蹌栽了進去,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哢噠」,鎖落了下來。
外面分明是大晌午,可不知為何西園裡卻是昏黃昏黃的,既不像白晝也不似黑夜。
風從磚牆的破洞裡灌進來,打著呼哨搖動庭中的樹木和荒草,荒草足有半人高,能把她這樣的小孩全沒住。
枯黃的草葉上凝了白霜,沈宜秋手腳冰涼,寒意像蛇一樣在她脊背上爬來爬去,她感到腹中有什麼在翻攪,這才想起自己還沒用過飯。
外頭很冷,她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屋子,門上貼著好幾條符咒,新的舊的縱橫交錯,深深淺淺的黃紙上用血一樣的朱砂畫滿了她看不懂的符咒。
婢子們都說屋子裡有個上吊死的女鬼,好多人都聽見過她的哭聲。他們說天黑後那女鬼就能掙脫出來,到處找人替死。
剛想到這裡,天色便暗了下來。
沈宜秋驚恐地抬頭,日頭已經落到了牆頭上,還在往下沉。
她急忙奔到門口,用力拍木門:「嬤嬤,我知錯了!」
沒有人回答她,天空已經變成土一般的灰黃色。
她哭喊道:「我想起來了嬤嬤!」
良久,外面傳來一個嚴厲的聲音:「真的知道錯了?」
沈宜秋一愣,隨即道:「祖母,七娘知道錯了,七娘不該推四姊……」
話音剛落,門「吱呀」一聲開了,沈老夫人站在五步開外,手裡抱著一件狐皮裘,笑著望她:「知錯就改善莫大焉,祖母並非要罰你,只是想叫你明白規矩。你不比姊妹們,小時候沒受好教養,如今要正過來,自然要吃些苦頭的。」
說罷沖她招招手:「過來。」
沈宜秋又冷又餓,只想迫不及待地撲進祖母溫暖的懷抱裡,可她心底深處卻明白,那溫暖原比捱凍受餓更危險,是要叫她丟命的。
祖母見她不動,神色越發慈藹,一晃眼,她的身前多了個炭盆:「七娘如何還不過來?冷了吧?來祖母這裡烤烤火。」
沈宜秋看著溫暖的炭火,終於小心翼翼地挪過去。
沈老夫人笑得眼角皺紋堆起:「這就對了。」
沈宜秋終於湊近了炭盆,正要伸出手來暖一暖,忽覺什麼抓住了自己的雙腳,她低頭一看,卻是炭火中伸出一雙手來抓住了她的雙腳。
她一驚,她的腳已經燒了起來,火焰順著她的小腿往上躥,她一邊掙扎一邊求告:「祖母救我!」
沈老夫人的聲音自炭火中傳來,一張臉在火中若隱若現:「你看我是誰?」
沈宜秋一個激靈驚醒過來,下意識地掙腿,卻發現雙腿竟真的無法動彈。
這一嚇當真不輕,她只覺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許多念頭從她腦海中閃過,怔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是在承恩殿裡。
她在承恩殿,那抱著她雙腳的自然就是太子了。
沈宜秋鬆了一口氣,隨即又覺困惑,尉遲越今夜不是宿在蓬萊宮麼?怎麼又回來了?
尉遲越剛迷迷糊糊睡過去,沈宜秋一動,便即甦醒過來,睡意朦朧道:「宜秋?」不覺放開她的腳。
沈宜秋立即將腳抽了出來:「妾無狀,睡夢中冒犯了殿下。」
尉遲越聽她語氣一如往常一般謙恭,聽不出怨懟,甚至沒有半點不悅,心便是一沉。他披衣起身,走到床頭:「還疼麼?」
沈宜秋微怔,隨即輕描淡寫道:「謝殿下垂問,喝過藥湯便好了。」
尉遲越抿了抿唇,若非有兩位良娣告訴他實情,恐怕他真要以為她只是略有不適。
他嘴裡發苦:「孤竟不知你有胃疾。」
沈宜秋道:「不過是一點沉屙舊疾,近來不曾發作過,殿下又如何知道?」
近來不曾發作過,那兩位良娣又是怎麼知道的?何況他與她夫妻十二年,十二年中又發作過多少回?他一無所知,因為沈宜秋一次也沒有叫他知曉。
何婉蕙是蹭破點皮都要他哄半晌才收淚的,有點頭疼腦熱的,更是像個孩童,一定要他陪在身邊。
其他嬪妃便是不敢有樣學樣,真的抱恙時,總也希望得到他的眷顧垂憐。沈宜秋卻不同他說,是不想,不願,還是不屑?
尉遲越心中澀然:「是孤不夠關心你。」
沈宜秋無所謂地道:「是妾自己疏忽大意,殿下不必介懷。」
尉遲越聽得出來,她並非欲擒故縱,也不是故作堅強好讓他更加憐惜——她是真的不在乎也不需要他的憐惜。
方才聽了兩位良娣的話,他滿腔都是對柔情和憐惜,如今收不起來又無處安放,只能堵著。
沈宜秋道:「殿下風寒好些了麼?中夜奔波切莫加重了才好。」
方才她的腳被他抱著,只覺他胸膛滾燙,顯是還在發熱。她想了想,將床帳撩開一條風,向外面喚道:「素娥,叫人替殿下煎一副風寒藥來。」
素娥在屏風外應是,又道:「娘子的湯藥在爐子上煨著,可要再服一劑?」
沈宜秋胃中仍在隱隱作痛,雖然不想叫尉遲越再大驚小怪,但她也不會難為自己,便即答道:「好,端來吧。」
尉遲越果然道:「還在疼?」
沈宜秋道:「回稟殿下,早已不疼了,不過此藥養胃,多服兩劑也好。」
尉遲越將信將疑,正待說什麼,宮人端了藥進來,將帳外的銅孔雀燭燈點上。
太子道:「我來。」
沈宜秋一臉誠惶誠恐:「怎可勞動殿下……」
話音未落,尉遲越已端起了碗:「無妨。」
何婉蕙每回生病便似變成了孩童,嫌藥湯苦,捂著嘴不肯喝,非要他親手餵,尉遲越雖然耐著性子餵她,但要他一個天皇貴胄伺候人,他總是不太樂意。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上趕著伺候人。
沈宜秋知道今日不讓他餵一口決計不能善了,只得暗暗歎了口氣,叫宮人攙扶她坐起。
尉遲越將一芍藥餵到她嘴邊,沈宜秋張嘴咽下:「有勞殿下。」邊說邊順勢接過碗,仰起脖子幾口便將一碗藥灌了下去,眉頭都未皺一下。
她將空碗遞給宮人,接過帕子掖了掖嘴角,對尉遲越道:「殿下不妨先小憩會兒,待藥煎好妾伺候殿下。」
尉遲越點點頭卻沒動,抿了抿唇,終於還是道:「你方才來時孤不小心睡過去了,並非有意叫你白等,何家娘子……」
沈宜秋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意:「妾明白。」這時候尉遲越或許還沒有娶何九娘的意思,畢竟祁家小郎君還活著,他便是再喜歡也只能藏在心裡,但她卻對後來的事一清二楚,所以這解釋便是多此一舉。
何況他要娶何婉蕙為妃,何須向她交代?
尉遲越其實並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可沈宜秋壓根不在乎他的解釋,卻又讓他心裡發堵。
早晨在校場,他分明感覺她向自己靠近了些許,或許只有一步,但這一步何其來之不易。
不過一夜天的功夫,他們又退回了原地——興許連原地都不如。
他想起晨曦中她的笑容,含著幾分無奈,幾分羞惱,那樣鮮活,叫人怦然心動。只是再要看見那樣的笑容,不知得等上多久。
然而窺見過春暉,又怎麼甘心退回寒冬?
尉遲越苦笑:「你先睡,孤還有點事。」
說著披上氅衣,趿著絲履走到殿外,對隨他前來的黃門道:「明日一早你去趟蓬萊宮,將何家娘子所贈的香囊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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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8 00:15:46
第五十九章 弟弟
何婉蕙雖中夜才睡下,翌日不到辰時便已起身,洗漱完畢,未及梳妝,先去殿外親手給郭賢妃煎玉容湯。
郭賢妃日日都要服兩次玉容湯,只要何婉蕙在飛霜殿,這碗藥就由她來煎,因她心細,做事妥帖,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
不止是煎藥,一會兒郭賢妃醒了,她還要服侍姨母更衣洗漱,替她梳髮、上妝,甚至還要替她描花樣子做繡活,讓她好拿去討今上的歡心。
對何家這位小娘子,飛霜殿上下交口稱讚,道是連伺候賢妃多年的大宮女余珠兒都比不上她——故此余珠兒被趕出宮後,郭賢妃便召了外甥女入宮,一來是有個稱心如意的人在側作伴,二來也是排解胸中鬱悶。
何婉蕙任勞任怨,對著誰都是笑意盈盈的,若是有誰道「小娘子辛苦」,她便說:「能伺候姨母是九娘的福分。」
煎完藥湯,她盛了一碗出來,用小火煨著,然後回房中梳妝。
她住的是附建在郭賢妃寢殿東側的朵殿,雖與椒泥塗壁、香柏為柱的正殿不能比,卻也軒敞富麗。
她在檀木妝台前坐定,拿起銅鏡,以指腹撫了撫背面的蓮花童子,這是揚州進貢的水心鏡,不是單有錢能買來的,哪怕是豪富之家,等閒也見不到,姨母卻這麼扔在朵殿裡。
何婉蕙歎了口氣,打開妝奩,奩盒裡的簪釵環佩也都是姨母的物件,大多只戴了一回便棄置一旁,她在這蓬萊宮裡能隨意取來插戴,可卻帶不走。
姨母說聖人賞賜不便拿來賞人,戴出去也太過招搖,其實意思很明白——若是想過衣錦饌玉、僮僕如雲的日子,便設法當人上人吧。
何婉蕙挑挑揀揀,挑出一支最不起眼的羊脂白玉花頭金簪,用眼角餘光瞥了瞥隨侍一旁的宮人,見她果然露出了贊許之色,心中一哂,抬頭對她溫婉地一笑:「可否勞動姊姊,去百福殿問一問表兄的風寒可有好些?」
話音未落,她的婢女已經從香囊裡取出一塊銀餅子遞了過去。
那宮人笑道:「小娘子何必與奴婢見外,本就是奴婢分內事。」
說著接過銀子揣進袖子裡,便即去百福殿打探消息去了。
何婉蕙暗暗歎了口氣,她在這宮裡是外人,每有差遣便要使錢,姨母雖不算吝嗇,但她賞下來的是宮錦彩緞器玩,何婉蕙打賞宮人內侍卻都是真金白銀。
久而久之,還真有些捉襟見肘,若是前程有望,這錢也不算百花,可偏偏……
想起祁十二郎,她不由蹙了蹙眉,這門親事曾經羨煞旁人,祁家門第高,祁郎風神如玉、才學兼人,唯一的不足便是自娘胎裡帶了些弱症,原也沒什麼大礙,可誰知年歲漸長,那病症卻越來越重,宮中尚藥局的奉御都束手無策,尤其是去歲冬日以來,病勢一日沉似一日。
她起初還求神拜佛祈求他痊癒,如今也沒了念想。
這門眾人稱羨的好親事,已令她成了長安權貴中的笑話。
為今之計,也只有回頭走宮中的門路了。
她咬了咬牙,若非甘露殿那老乞婆從中作梗,一早便直說太子正妃不能是她,她早就是東宮主母了,耶娘又何苦退而求其次替她定下那病秧子。
好在都說祁十二郎已油盡燈枯,行將就木,想來就在今冬了——其實他這樣苟延殘喘著,於他自己也不過是熬日子,徒增痛苦罷了。
若是能早些塵歸塵土歸土,她至少也能封個良娣,如今兩個良娣之位都叫人占了,卻只好屈居人下了。
好在太子待她……她想到此處,眉頭不由蹙起來。她與太子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不是旁人能比,她一直很篤定,便是他娶了妻妾,她也不曾看在眼裡。
可是昨晚太子的神情,卻叫她莫名心煩意亂,憑著女子的直覺,她看得出沈七娘已在他心裡占了一席之地。
他們成婚不滿兩月,為何會如此?莫非那沈七娘真如傳言中那般光豔無匹又手段高超?
她不禁看了一眼銅鏡,鏡中人眉目若畫,身姿婉媚,論姿容態度才情,全京都誰人能及她?她雖未見過沈七娘,卻也不信她能強到哪裡去。
何婉蕙心下稍安,打開裝胡粉的螺鈿小盒子,她昨夜睡得晚,眼下的青影要留著,微顯枯澀暗淡的肌膚卻要稍微遮一遮。
就在這時,有宮人掀簾子進來傳話,道賢妃醒了。
何婉蕙只得將蓋子扣回去,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面上卻是笑意盈盈的:「姨母今日起得倒比平日早些。」
說話間到了賢妃帳幄前。
郭賢妃剛起床,見了她道:「九娘快來替我梳個墮馬髻,畫個桃花妝,今日五郎要來看我。」
何婉蕙一聽說表弟要來,臉色微微一白,勉強扯動嘴角:「不想能見到表弟,真是意外之喜。」
她這個表弟才十三歲,可心眼比篩子還多,一雙狐狸眼似能洞穿人心,偏他還仗著年小口無遮攔、撒嬌賣癡,什麼話都敢往外說。
每回見了她,總要說些怪話令她難堪,偏偏郭賢妃將他看得眼珠子似的,一句「他年小,別與他計較」,她便只好打落牙齒和血吞。
何婉蕙滿腹心事地替賢妃梳妝打扮,又替她配了衣裳腰帶鞋襪和簪環,佯裝不經意地道:「未知表弟何時到?」
她打定了主意,若是尉遲淵一時半會兒不來,她便提出去探望表兄,郭賢妃想撮合她和太子,自是樂見其成,到時候她借著侍疾之名,便可避開這小魔星。
橫豎他在這飛霜殿也坐不住。
誰知不待郭賢妃回答,便聽門口傳來個少年人的聲音:「噫,何表姊也在麼?我這趟來得可真巧!」
別的少年在這個年紀,嗓音大多如老鵝般不堪入耳,尉遲淵卻與眾不同,他的聲音仍舊如泉流漱玉般悅耳動聽。
可這麼好聽的聲音落在何婉蕙耳中,卻如一個晴天霹靂,她胳膊上立時起了層雞皮疙瘩。
一個晃神,五皇子已經到了近前,歪著頭一言不發地端詳她。
尉遲淵的眉眼與母親有幾分相似,母子倆的瞳色都比一般人淺些,可兩人的眼神卻是天差地別。郭賢妃的眼睛裡透著幾分憨蠢,而尉遲淵的眼睛卻剔透如琉璃。
他的容貌不如兄長俊美,卻有股子妖冶氣,偏生轉眼之間又能露出孩子般的純真來。他的舌頭像是淬了毒,可若是他願意說幾句好話奉承你,能叫你整個人浸在蜜糖裡。
他還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聽說已叫長安城裡不知多少小娘子傷了心,可想而知長大了會是個怎樣的妖孽。
何婉蕙叫他一雙眼睛盯著,心不由自主地砰砰亂跳,臉頰裡透出粉色來。
尉遲淵卻忽然湊近她的臉:「表姊今日似有些憔悴,粉也上不勻了,可是為我表姊夫的病寢食難安?」
何婉蕙咬著腮上軟肉,勉強扯出個笑來:「五皇子說笑了。」
尉遲淵微微眯了眯眼:「怎麼是說笑,表姊夫生病難道是什麼可笑的事?」
何婉蕙氣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打轉。
郭賢妃忙打圓場:「五郎,你怎麼又與你表姊啕氣,難得見一面,為何提這些傷心事招她?」
尉遲淵立即斂容,作個揖道:「表姊莫哭,表弟與你賠個不是。」
何婉蕙福了福:「五皇子折煞我了。」說著抽出帕子拭眼角。
尉遲淵嘴角一勾:「該當的,表姊有所不知,我們尉遲家的男子都有一種家傳疾症,見了女子落淚便要胸悶氣短,尤其是表姊這樣的美人淚,更是一滴也見不得。我雖不如阿耶、阿兄那般病入膏肓,病根卻是一脈相承的……」
話還未說完,郭賢妃一個香囊沖他扔過來,笑嗔道:「這刁鑽古怪的孩子,連你父兄都編排上了!」
尉遲淵一探手,靈巧地將香囊接在手中:「阿娘疼我,故而只用香囊砸我,若是扔一顆眼淚過來,兒子怕要如表姊夫般一病不起。」
郭賢妃無可奈何,板下臉來道:「不許再說這些渾話!」
尉遲淵睨了何婉蕙一眼,見她已將嘴唇咬得發白,便不去理會她,對郭賢妃道:「阿兄呢?聽聞他病了,我特來瞧個新鮮。」
郭賢妃手心發癢,又要砸他,奈何手邊沒有趁手的東西,只好咬牙罵道:「你要氣死阿娘了!」
正說著,方才受何婉蕙之托去百福殿問安的宮人卻回來了。
何婉蕙道:「表兄的風寒好些了麼?」
那宮人答道:「回稟何娘子,殿下昨夜已經回東宮了。」
何婉蕙聞言怔住,半晌才回過神來,還是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回東宮了,他一聽說沈七娘來探病,竟連身體都不顧,三更半夜都要趕回去。
這消息彷彿一掌摑在她臉上,一個念頭從她腦海中浮現出來——尉遲越已經不是她一人的了。
郭賢妃詫異道:「三郎不是還病著麼?怎麼突然回去了?」
何婉蕙苦澀地一笑;「姨母,若是阿蕙沒猜錯,應是為了太子妃娘娘……娘娘昨夜來探病的時候表兄正睡著,娘娘坐了坐便走了,後來阿兄醒來,我便如實告訴了他……」
郭賢妃氣得腸子都打了結,張了張嘴,竟不知說什麼好。
尉遲淵卻是看熱鬧不嫌事大,還在一旁架秧子起哄:「噫,阿兄與阿嫂真是琴瑟和鳴,我一直道他不解風情,看來也看人,只要棋逢對手,呆子也能搖身一變而為情種。」
一邊說一邊若有似無地瞟了眼表姊。
何婉蕙臉漲得通紅,眼中盈盈有淚光,卻因他方才一番言論不敢哭出來。
尉遲淵頓了頓又道:「阿兄回了東宮也好,我正愁找不到藉口去瞧瞧新嫂嫂呢,聽五姊他們說,阿姊是個天仙似的美人,也不知有沒有表姊那麼美。」
他莞爾一笑道:「便不如他們說的那樣也無妨,只要她不鎮日地朝我阿兄落淚,可就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了。」
郭賢妃方才正生悶氣,叫他幾句怪話一說,忍不住撲哧一笑,何婉蕙的臉色卻越發難看了。
就在這時,忽有內侍進來稟報,道太子身邊的黃門來找何娘子。
何婉蕙兩眼倏地一亮。
郭賢妃也欣慰地看了外甥女一眼,一疊聲道:「快叫他進來。」
幾個黃門走進殿中,一個手中捧著匣子,另幾個捧著彩緞絹帛若干。
幾人向賢妃、五皇子行了禮,捧盒的那人對何九娘道:「這是殿下叫奴送來給何娘子的。」
何婉蕙接過來道:「有勞中貴人。」
她方才受盡尉遲淵的擠兌,眼下好不容易扳回一城,自然要叫他瞧瞧,便即打開盒子,待看清盒中的物件,笑容卻僵在臉上。
郭賢妃愕然道:「咦,這不是你送給三郎的香囊麼?」
何婉蕙羞憤難當,眼淚終於還是奪眶而出,不過她還是哽咽著解釋道:「姨母,這是賀表兄和表嫂新婚的……」
她想合上蓋子,卻已經來不及了,尉遲淵眼明手快地一撈,把那對香囊取了出來,翻來覆去看了會兒,笑道:「表姊這禮送得當真是好,阿兄阿嫂佩在身上正可睹物思人,時時刻刻都念著你的好,阿嫂必定愛不釋手呢。」
何婉蕙兩道淚痕將臉上胡粉沖出兩條溝,看著煞是可憐,她不理會尉遲淵,只怔怔地問那黃門:「表兄可有話帶給我?」
黃門道:「殿下說,有勞何娘子費心,但這份禮他與太子妃收下不合適,枉費何娘子一片苦心,他與太子妃十分過意不去,這些彩緞請何娘子笑納。」
不等何婉蕙說什麼,尉遲淵已經笑出聲來:「有趣,當真有趣。」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8 00:16:02
第六十章 兄弟
尉遲淵口中連稱有趣,對那黃門道:「我正要去探望阿兄,就同你們一起去東宮吧。」
郭賢妃愕然道:「怎麼才來便要走?你等等,阿娘前日剛給你縫了足衣,你穿給阿娘看看……」
尉遲淵絲毫不為所動:「有勞阿娘,我先去瞧阿兄,改日再穿給阿娘看。」
說罷竟然當真跟著那幾個黃門出了殿。
郭賢妃氣得腮幫子鼓起,卻拿幼子毫無辦法,她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東西,他卻不知珍惜,可即便打定了主意下回再也不給他做這些,隔幾日叫他一哄,頓時心花怒放,將舊怨忘得一乾二淨。
尉遲淵離開後,何婉蕙著實鬆了一口氣,但瞥見裝香囊的木盒,她的心又沉了下去。
郭賢妃生了會兒小兒子的悶氣,這會兒也想起外甥女的事,免不得唉聲歎氣:「也不知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歷盡千辛萬苦生養的兩個孩子,就沒一個省心,小的成日啕氣也罷了,以為三郎是個省心的,誰知姻緣上卻遇著這麼大一個坎。」
郭賢妃重重歎了口氣:「我這做阿娘的也不求他娶個多賢惠的媳婦,可他千方百計娶回來個剋我的煞星,真真氣死我了……」
何婉蕙聽到此處,心往下一墜,失神問道:「太子妃是表兄自己求娶來的麼?」她知道沈七娘與寧家議過親,可她一直以為這樁婚事是張皇后的主意,可聽賢妃的意思,似乎是表兄的手筆。
郭賢妃這才察覺自己說漏了嘴,她瞞著外甥女,倒不是怕傷她的心,皆因兒子千方百計求娶個天煞孤星回來,於她是個奇恥大辱。
不過既然已經說出來,她便也不再瞞著,竹筒倒豆子一般,將兒子怎麼連夜去華清宮求聖人降旨,又怎麼在城中傳謠諺的事和盤托出,何婉蕙愈聽心愈涼,雙唇打顫,半晌說不出話來。
偏偏郭賢妃還哪壺不開提哪壺:「哼,阿蕙你是不知道,我同三郎提過,讓他出面與祁家說一說,將你的婚約解了,你道他怎麼說?」
何婉蕙緊抿著唇,一聲不吭。
郭賢妃沒好氣地道:「他說,祁家是大燕功臣,他是太子,不能跟臣子爭妻,你聽聽!不能跟祁家爭,怎麼倒與寧家爭去了?定是那沈氏暗中使了什麼手段。」
她冷笑了一聲:「怪道他們說沈七娘母親是狐狸托生的,當年將沈三郎迷得神魂顛倒,生的女兒也得其真傳,魅人的功夫了得。」當年沈三郎以弱冠之年取得進士科魁首,曲江池探花宴那一日,他騎著白馬穿過長安城,幾乎引得萬人空巷。
郭賢妃彼時還未入宮,是個待字閨中的妙齡女郎,與長安城中不計其數的少女一樣,將風華絕代的沈家三郎當成了春閨夢裡人。
這麼一個人,最後竟鬼迷心竅娶了個畫師的女兒,便是如今想來,郭賢妃依舊有些意難平。
她撇了撇嘴,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外甥女,怒其不爭地歎了口氣:「可惜你這孩子心實,隨了我和你阿娘,學不來那些妖媚蠱冶的手段,可不就吃了虧?」
何婉蕙垂下眼簾:「只要表兄順意,阿蕙便心滿意足了。」
郭賢妃按了按她的胳膊:「你別擔心,三郎與你的情分擺在那兒呢,只要進了宮,沒人能越得過你去。」
何婉蕙羞得垂下頭,露出的一截粉頸也泛出了薄紅。
她囁嚅道:「姨母休要拿阿蕙逗樂,阿蕙身不由己……」
郭賢妃睨了她一眼:「要我說那祁家也真不厚道,祁十二都那副光景了,還拖著人家好好的小娘子不放,也怪你祖父迂闊,他們先不仁,你們又何必守義?」
何婉蕙輕聲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畢竟是打小訂下的親事,祁家不提,祖父和阿耶也不便說什麼,他們心裡也是疼阿蕙的。且祁公子待阿蕙那麼好,如今他纏綿病榻,也著實可憐……」
郭賢妃不免有些動容:「你這孩子,總是替旁人著想,那祁小郎若是真對你有情,便該替你想想,若是你嫁過去他便撒手人寰,叫你如何是好?」
何婉蕙忙道:「姨母疼阿蕙,阿蕙心裡明白,但若是祁家不提,這婚是斷斷退不得的。」
郭賢妃見說不動她,無可奈何道:「罷了罷了,姻緣天定,只看你們有沒有緣分了。」
何婉蕙站起身道:「阿蕙伺候姨母用湯藥。」
尉遲越經過大半夜的一場奔波,風寒越發重了,雖然半夜喝了一副湯藥,睡到早上身上仍舊滾燙。
他一開始還想強撐著起床去太極宮理政,剛坐起,還沒來得及下床,只覺一陣頭暈目眩,只得又躺了回去。
再看看身邊睡得人事不省的太子妃,他也不放心就這麼離開——沈宜秋慣會逞強,等她醒來,還是傳醫官來看一看,他才放心。
他迷迷糊糊思忖著,不覺又睡了過去,再醒時已是一個多時辰後,睜眼一看,沈宜秋卻已經起來了,坐在床邊,手裡捧著一卷書,正看得津津有味。
尉遲越輕輕咳了一聲,沈宜秋察覺他醒了,便即放下書,問他道:「殿下好些了麼?」
尉遲越點點頭:「你呢?胃還疼麼?」
沈宜秋道:「謝殿下垂問,妾並無不適。」
尉遲越見她臉上已恢復了幾分血色,略微放心,不過還是叫黃門去傳醫官,直到從醫官嘴裡聽到太子妃無恙,他心裡的一塊石頭才落地。
醫官又替太子診視,一把脈,不由皺起眉:「殿下的風寒似有加重的跡象,需臥床靜養,切不可操勞,以免病氣入肺經與心經。」
尉遲越畢竟是英年早逝過一回的人,雖嫌臥床麻煩,卻也不敢掉以輕心,頷首道:「孤知道了。」
醫官剛離去,便有黃門來稟,道五皇子前來探望太子殿下。
尉遲越聞聽此言,腦仁越發疼了。憑他對這同胞弟弟的瞭解,他若是真來探病,恐怕全大燕的江河都要倒流了。
不過人既已到了,他也不能將他趕出去。
尉遲越只好對那黃門道:「請五殿下到長壽院稍坐,孤這就去。」
說罷,他瞥了一眼沈宜秋,卻見她若有所思,神情有些古怪。
尉遲越倒也不覺詫異,他這幼弟在長安城中威名赫赫,連黃口小兒都知道五皇子小小年紀便是個不務正業的紈絝,太子妃想必也聽過他那些混帳事,難怪會沉吟。
沈宜秋心裡想的卻是上輩子的事。
上一世她與尉遲淵全無往來,只在宮中家宴上見過幾回面,連話都不曾說過幾句,唯一一次直面彼此,卻是在尉遲越死後。
尉遲越暴斃,沈宜秋封鎖了消息,當機立斷以皇帝之名召兩位皇弟入宮赴宴,一個是四皇子,另一個便是尉遲淵。
四皇子得知自己被軟禁,氣得暴跳如雷,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駡,而尉遲淵卻出奇平靜,只是提出要見一見兄長的屍首。
沈宜秋總覺得他前來「赴宴」時便已猜到了實情,可這又叫人費解——明知道會被軟禁,甚至可能有殺身之禍,還老老實實入甕,這算是聰明還是蠢笨?
雖然朝野上下都說五皇子是個文不成武不就的混不吝,可沈宜秋知道,尉遲淵絕不愚笨,不管是誰,只要見過他那雙淺淡又剔透的眼睛,就知道他絕對是個一等一的聰明人。
沈宜秋收回思緒,想不通的事不去想便是。
尉遲越拖著病軀起床更衣洗漱,坐上步輦。
到得長壽院,尉遲淵已在正堂中等候有時,見他進來,規規矩矩行個禮:「五郎見過阿兄。」
尉遲越一見他這副模樣心中便是警鐘大作,他這弟弟一向沒個正形,若是哪一日忽然一本正經,那必定是在憋壞。
尉遲越略一沉吟,當機立斷,決定先下手為強。
他將眉一挑,嘴角一撇,冷哼了一聲:「你不去弘文館上學,到東宮來做什麼?」
尉遲淵睜大眼睛,眼神清澈又無辜,半是委屈,半是關切:「弟弟聽聞阿兄抱恙,心憂如煎、寢食難安,哪裡還能靜下心來讀書,非得立即親眼見到阿兄不可。」
他說得懇切真誠,尉遲越若非他親阿兄,說不定真信了。
他拿起青玉鎮紙往案上不輕不重地一敲,沉下臉道:「還敢巧言令色!馮學士前日來見孤,道你接連四五日未去弘文館,又去哪裡荒唐了?怎可如此不求上進、虛度光陰?」
尉遲淵謊話被拆穿,卻沒有半點赧色,只是憊懶地一笑:「我坐在那兒也只是礙先生的眼,便不去辱沒斯文了。橫豎我又不用考進士,學那些勞什子做什麼。」
「讀書治學是為修身識禮,豈是為了功名?」尉遲越繃著臉教訓道。
尉遲淵道:「阿兄教訓得是,五郎謹記在心,明日便洗心革面。不過聖人有言,『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歟』,兄長有恙,若是坐弟弟的不來探望,怕是孔聖人也要從地下爬出來打我。」
尉遲越聽他滿口胡言,只覺病更重了,糟心地揮揮手:「行了,你也探望過了,請回吧。」
尉遲淵看了一眼外頭天色:「眼看著快到午時了,阿兄不留弟弟用午膳麼?」
尉遲越絕情道:「不留。」
尉遲淵眨巴兩下眼睛:「阿兄急著趕我走,可是要回後院陪阿嫂?正好,我還不曾向阿嫂請過安呢……」
忽然被戳中心事,太子惱羞成怒,揮袖趕他:「去,趕緊回你的王府去。」
尉遲淵可憐巴巴地道:「虧我滿長安地替阿兄找狗,未料阿兄這般無情……」
尉遲越心頭一跳,若無其事道:「找什麼狗?孤何時叫你找狗了?」
尉遲淵道:「噫,聽說賈七賈八滿京城找額上有塊月形白斑紋的黑色獵狐犬,我道是阿兄要,好容易弄來一隻這樣的,卻原來阿兄用不著?」
尉遲越心裡一喜,面上卻不顯:「是我要,又如何?」
尉遲淵莞爾一笑:「狗兒就在我府中養著,阿兄若是用得著,弟弟這就叫人去牽來。不過,弟弟有個微不足道的請求……」
尉遲越睨他一眼,又好氣又好笑:「要什麼,說吧。」
尉遲淵道;「我想見見阿嫂。」
「不行。」尉遲越斬釘截鐵。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9 00:12:33
第六十一章 小叔
尉遲越一口回絕,倒不是為了防閑,皆因他這弟弟嘴上沒把門,昨晚剛出了何婉蕙的事,若是他再口無遮攔說點什麼渾話惹得沈宜秋不豫,那遭殃的還是他。
尉遲淵卻越發來了興致,眯了眯眼道;「阿兄為何不讓我見?」
尉遲越正色道:「見你阿嫂做什麼?不合禮數,別胡鬧,趕緊回去。」
尉遲淵忽閃兩下眼睛,長睫毛扇子般扇動;「我只是想給阿嫂請個安罷了了,我還是個小孩子,又不能把阿嫂搶走,阿兄怕什麼。」
尉遲越見他這涎皮賴臉的模樣便牙根發癢,恨不得將他拎起來打一頓,這種事別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倒好,還大言不慚往外說。
他懶得理會這混帳玩意兒,掀了掀眼皮,冷冷道:「自己走還是讓侍衛幫你走?」
尉遲淵道:「那狗兒呢?阿兄不要了麼?」
尉遲越冷哼了一聲:「你自己留著吧。」
尉遲淵又道:「那樣的狗可不好找,沒準全長安就那一隻。」
尉遲越不為所動,他活了兩輩子,還沒有人能要挾他:「長安沒有去別處找,總之用不著你。」
他堂堂一個儲君,還能叫一隻狗難住不成?
尉遲淵居然點點頭道:「阿兄自然沒有什麼辦不到的。」
他眼珠子一轉:「不過阿兄千方百計尋這狗兒,究竟有何用呢?」
尉遲越道:「與你何干。」
尉遲淵嬉皮笑臉道:「讓愚弟猜猜,是不是送給阿嫂?」
尉遲越有些愕然,他只吩咐賈七賈八按圖索驥找這麼一條狗,卻不曾說過用來做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是為了送給沈宜秋作生辰賀禮,五郎又是怎麼知道的?
不過他面上不顯,只淡淡道:「獵犬自是打獵用,太子妃又不打獵,養獵犬做什麼,要養也是養猧子,你想多了。」
尉遲淵盯著兄長看了半晌,忽地粲然一笑:「本來見不見還在兩可之間,見阿兄這樣,我倒是非見不可了。阿兄是不是詫異我怎麼知道這狗兒是送阿嫂的?其實容易得很。」
他頓了頓道:「阿兄又不似愚弟這般遊手好閒,這麼多年也不曾見你放鷹走狗,平白無故叫人滿城找狗,連毛色和額上斑紋都要一模一樣,想來是阿嫂曾養過這樣的狗,不知因何緣故死了或丟失了,我猜得對不對?」
尉遲越只覺手心發癢,好容易克制住,涼涼地睨他一眼:「對不對都與你不相干,有那個閒心,不如去背兩篇文,作兩首詩,也省得馮學士一天到晚來找孤告狀。」
尉遲淵涎著臉道:「本來不相干的,如今卻相干了。阿兄悄悄地找狗,想必是要給阿嫂一個意外之喜。賈七和賈八找得那樣急,想必期限近在眼前,那便是要趕什麼日子,眼下非年非節的……」
他頓了頓,忽作恍然大悟狀:「想必是阿嫂的生辰快到了。你說她要是事先知道了,還有沒有那麼高興呢?」
尉遲越心頭火起,臉一沉:「尉遲淵!」
尉遲淵懶懶地一笑:「阿兄日理萬機,總不能一天到晚守著阿嫂,我總有辦法叫她知道的。」
尉遲越不禁頭疼,他瞭解這個弟弟,尉遲淵聰明透頂,什麼都是一點就透,故而凡事只肯出三分力氣,可若是他有心要做成一件事,便是不眠不休也要做成才能善罷甘休。
尤其是這類損人不利己的事,他最是願意苦心鑽研。
自己又不能一天到晚盯著,有心算無心,還真不一定能防住他。
太子無奈捏了捏眉心:「為何執意要見你阿嫂?」
尉遲淵道:「阿兄知道我的,每每聽說哪裡有奇人異士,定要親眼見一見。」
太子輕斥:「休得胡言亂語,你阿嫂是哪門子的奇人異士。」
尉遲淵睜大眼睛:「噫,阿嫂治好了母妃多年頭風,又治好了阿兄多年眼疾,這還不算奇人異士麼?簡直比法喜寺的禪師還高明,莫非是個神仙?」
尉遲越一噎,都快叫他氣笑了:「你料我不會打你?」
尉遲淵無辜地眨了眨眼:「阿兄最疼五郎,怎麼捨得打我。好阿兄,就讓我瞻仰一下神仙阿嫂吧……」
尉遲越額角青筋突突地跳,但聽弟弟奉承沈宜秋,不知怎的心裡有些得意,他撫了撫額角道:「太子妃未必肯見你,孤著人去問一問。」
他頓了頓又叮囑:「當著太子妃的面切不可出言不遜,否則孤打斷你的腿。」
尉遲淵自是連聲答應。
尉遲越暗暗歎了一口氣,便即吩咐黃門去請太子妃到前院來用膳,攤上這麼個寶貝弟弟,一定是上天要磨煉他的心志。
沈宜秋正在思忖要不要遣人去前頭問問太子在哪裡用膳,來傳話的黃門便到了。
沈宜秋有些詫異,上輩子尉遲淵也時不時來東宮,但尉遲越從未叫她去見自己的兄弟。
以她對太子的瞭解,這應該不是他的主意。
那就是尉遲淵要見她?見她做什麼?
沈宜秋莫名其妙,不過還是立即叫宮人替她換上見客的衣裳,理了理髮髻,便往長壽院去了——雖說尉遲越命黃門來詢問她的意見,可太子既然開口,難不成她還能不去?
到得長壽院,她一眼便看到了尉遲淵。
此時的五皇子還是個半大少年,身量比兄長矮了一個頭,兄弟倆眉目並不十分相似,神情舉止更是南轅北轍。
尉遲越因了生病的緣故,半臥在榻上,看起來卻如正襟危坐般正經;而尉遲淵坐得端端正正,眉宇間也沒有輕佻之意,可還是無端讓人覺得憊懶,彷彿下一刻他就要歪躺下來。
尉遲家的男子有祖傳的好相貌,尉遲淵五官都漂亮,不過見了這對狐狸似的眼睛,便很難注意到其它地方。
沈宜秋暗自思忖的時候,尉遲淵也在打量她,他先前聽五姊他們將太子妃說得天上有地上無,他原以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不想見了真人才知道,他們的讚譽並無半句虛言。
他微微覷了覷眼,規規矩矩起身行禮:「五郎見過阿嫂。」
沈宜秋側身避過,又福了福:「妾見過五皇子殿下。」
尉遲淵笑道:「阿嫂與阿兄一般喚我五郎便是。」
尉遲越也道:「不必與他多禮。」見弟弟並無什麼出格的言行,他暗暗鬆了一口氣。
三人寒暄了一會兒,便即入座,不一會兒,宮人端來食案,酒肴陸續呈上。
尉遲淵舉杯祝道:「五郎賀阿兄阿嫂新婚,祝阿兄阿嫂百年好合,子孫滿堂。」
沈宜秋端起酒杯,才抿了一口,手中的酒杯便被尉遲越搶了過去,他對尉遲淵道:「你阿嫂身體不適,不能飲酒,這杯我替她喝。」說罷將酒一飲而盡。
尉遲淵饒有興味地看看太子,他阿兄一身臭毛病,潔癖尤其嚴重,若是以往,別人沾過的酒食便是殺了他也不肯碰一碰的,偏偏他自己還一無所覺,沒有半分猶豫便端起來喝了。
尉遲淵不由又看了一眼沈宜秋,他從小在宮中長大,身邊美人如雲,單是美貌並不能叫他刮目相看,這位阿嫂似乎比他想的更有趣。
他嘴角一勾,正要再命宮人將酒滿上,酒杯已被太子奪了去:「你也別喝了,孤今日正好無事,用罷午膳考校考校你的功課。」
尉遲淵不滿地「嘖」了一聲,苦著臉道:「阿兄也真是,沒有絲竹舞樂便罷了,連酒都不讓喝,知道的道這裡是東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深山老林裡的齋院呢。」
他忽然對沈宜秋一笑,綻開的笑顏真如三月春光一般,明媚得有些晃眼:「阿嫂,與阿兄這樣無趣的人朝夕相對,可真是難為你。
「下回請阿嫂去我王府做客,我那裡有波斯來的三勒漿和河東葡萄酒,最適合女子飲用的。阿嫂喜歡聽阮咸還是琵琶?我都會,到時候彈給你聽。」
他說得一派天真無邪,叫你覺得若是想歪了,必定是自己心裡齷齪。
尉遲越氣不打一處來:「尉遲淵!」
沈宜秋早知五皇子是個渾人,也不在意他的渾話,不過聽他揶揄太子,心裡不覺好笑,面上仍舊是一本正經:「能伺候太子殿下是妾的福分,並不為難。多謝五皇子盛情相邀,妾不勝惶恐。」
尉遲淵撲哧一笑,眯了眯眼:「阿嫂真是個有趣的人。」
沈宜秋欠了欠身,臉上毫無波瀾:「五皇子謬贊。」
尉遲越接著道:「天下的女子都絞盡腦汁要叫自己顯得更聰慧可愛,只有阿嫂反其道而行之,分明很是可愛,卻要裝出一副無趣的模樣,可不是有趣極了。」
沈宜秋啞然失笑,尉遲家每一代總要出些異類,尉遲淵便是這一代當之無愧的奇葩。
尉遲越聽了這話,心中無端一動,隨即回過神來,板起臉斥道:「不得對太子妃無禮!」
尉遲淵有恃無恐地對沈宜秋一笑:「五郎年小不懂事,阿嫂別與我一般見識。阿兄常教導我不可在背後對人評頭論足,說長道短,可我見了阿嫂,有一肚子的話,實在憋不住。思來想去,只有當著阿嫂的面一吐為快了……」
話音未落,他已經被忍無可忍的太子提著後領子扔了出去。
尉遲淵有沒有被打斷腿不得而知,不過他言而有信,當天便遣人將那隻獵狐犬送了來。
這獵犬才三四個月大,通體漆黑,皮毛油亮如一匹黑緞,唯有額上生了一簇白毛,卻是新月的形狀,果然與素娥描述得一模一樣。
尉遲越悄悄派人將素娥叫到前院,素娥一見拴在樹下的狗兒,雙眼一亮,脫口而出:「當真和月將軍一模一樣!」
尉遲越的臉一黑。
素娥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犯了天大的忌諱,臉嚇得幾乎脫色,忙跪下謝罪:「奴婢該死,請殿下降罪……奴婢說的是小娘子先前那條狗兒的名字,並非對殿下心存不敬……」
尉遲越蹙著眉揮揮手:「回承恩殿去吧,此事切不可叫你家娘子知曉。」
素娥忙叩拜謝恩,暗暗長出了一口氣,小娘子給狗兒取名字的時候哪裡知道太子叫什麼名字,又怎麼會料到自己將來會嫁給太子。
待素娥走後,尉遲越彎下腰,與那黑黢黢的小東西大眼瞪小眼,瞪了它一會兒,他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它額頭上的月牙斑:「從今往後你就叫日將軍,記住。」
小獵犬似乎不太滿意這個敷衍了事的名字,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仰著脖子朝他吼:「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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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20-12-19 00:12:46
第六十二章 賀禮
小獵犬被安了個威風凜凜的名字,可絲毫沒有穩如泰山的大將之風,一邊奶聲奶氣地吠叫,一邊躍起前足往尉遲越身上撲,尉遲越嫌棄地往後退了幾步:「去去,一身狗味兒。」
一旁的宮人內侍哭笑不得,不禁腹誹,人家小日將軍就是條狗兒,還能有什麼別的味兒?
尉遲越有些犯沉吟,這狗看起來又傻又笨,沒規矩又不開化,也不知能不能討得太子妃的歡心。
他思忖半晌,只覺這樣拿去送人實在不行,需要好生調教一番。
想了想,他對小黃門道:「取些獐脯、鹿脯來。」
不一會兒,肉脯拿來了,尉遲越拈起一條,蹲下身,對著小獵犬晃了晃:「日將軍,作個揖。」
日將軍毫不理會他的指令,歡叫兩聲撲將過來,就要搶他手裡的肉脯。
尉遲越自是緊抓著不放,日將軍便上來舔他手指,尉遲越只覺又濕又軟又溫熱的東西從他手指上刷過,他寒毛直立,一股血氣直沖天靈蓋,差點沒暈過去。
下人們都知道太子有嚴重潔癖,他能忍受的活物除了人便是馬,連馬都得日日用香湯刷洗,不能有馬味兒。
便即有幾個黃門上來救駕,攙扶的攙扶,打水的打水,抱狗的抱狗。
不一時香湯端來了,尉遲越迫不及待地把手浸入盆中,用澡豆搓了不知多少遍,搓得皮都發紅了,這才接過布巾擦乾手。
一個黃門道:「殿下,奴這就將小日將軍牽到園子裡去,叫人調教幾日,保管訓得服服帖帖。」
太子雖不喜歡放鷹走狗,但東宮還是養了一些鷹犬,以備圍獵之用——皇帝酷愛狩獵,以前一得閒便要放鷹打獵,如今雖耽溺於求仙問道,每年冬日也要召集宗室和群臣,在禁苑中圍獵幾日過過癮。
東宮裡自然有專門馴服鷹犬的奴僕。
尉遲越正要點頭,不經意瞥見小獵犬圓溜溜盛滿懵懂的眼睛,沒來由地遲疑了,他皺了皺眉,這狗又呆又蠢,不知會不會被別的狗欺負?
若它受了傷,太子妃不免要難受。
何況他也聽聞過別人如何熬鷹馴犬,那些手段雖能叫狗兒俯首帖耳,卻不免要令它吃些苦頭。
想到此處,太子改了主意:「不必,將它留在長壽院,孤親自訓它。」區區一隻狗罷了,莫非還能難住他?
尉遲越從未與畜生打過交道,距離太子妃生辰也只剩下十幾日,但他自信能以德服犬,定要叫這蒙昧無知的畜生臣服在他明君的聖德光輝下。
太子一旦打定了主意要做成什麼事,便會心無旁騖、全力以赴,這幾日便以臥床靜養之名宿在前院,除了看奏書或者召見臣下之外,其餘時間都拿來對付日將軍。
不出幾日,小獵犬被太子的燉兔肉、蒸肥羊、鹿肉脯養得肥了一圈,一身黑毛越發油亮,簡直可與太子光可鑒人的烏髮媲美。
然而太子的訓練殊無成效,小獵犬非但不會作揖,似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宮人和黃門一喚「日將軍」,它便墊起後腳,伸長脖子,睜圓了眼睛,往尉遲越的寢堂張望,舔舔嘴,搖動尾巴,撒嬌似地吠叫兩聲。
宮人和黃門都疑心它錯將日將軍當作了太子的名號,但誰也不敢將這大逆不道的猜測說出口,便是想一想也覺罪過。
只有太子本人感到訓練卓有成效,雖說日將軍還不能令行禁止,也沒學會作揖拜夀,好歹不舔他手了,吃相也文雅了一些。
太子爭分奪秒地訓狗,夜裡宿在長壽院,連晚膳也不叫太子妃一起用了,只說風寒未癒,生怕將病氣過給她。
太子生著病,早晨的習武自然被迫中斷,沈宜秋便清閒下來。
她每日早晨都會去前院探病問安,不過總是稍坐片刻便走,尉遲越也不留她,有兩次她起身告退,分明看見他眼中閃過如釋重負的神色。
沈宜秋也是如釋重負,這樣相敬如賓正合她的意,反倒是先前的親密叫她不自在。
付出的情意得不到回應,是個人都會心灰意冷,何況尉遲越是天潢貴胄,向來只有別人奉承他,沒有他一直遷就人的道理。
沈宜秋知道他的耐心早晚會耗盡,如今他冷下來,她只覺理當如此。
倒是他又遣人往承恩殿送了幾回東西,叫她有些哭笑不得,其實這一世他待她已算仁至義盡,便是要收回寵愛,也大可不必補償什麼,倒是她因為上輩子的事對他不冷不熱,其實有些不公平。
不過尉遲越貴為君主,從來不缺真心愛慕他的人,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也不少,他大約會失落幾日,但也僅此而已。
她實在無需將自己看得太重,更不必替他操心。
沈宜秋很快便將諸般念頭拋諸腦後,再過十幾日便是她的生辰,她雖不想大張旗鼓地設宴,但太子已經吩咐下去要按東宮的成例辦,倒是不能太過簡慢。
宴席的事情有內坊和家令寺操持,賓客的名單、座次卻要她一起擬定。
太子妃生辰,沈家人定然要入宮賀壽,一想起免不得又要與那些人逢場作戲,她便有些提不起勁。
兩位良娣見太子妃神色懨懨的,都以為是因了太子的緣故。他們嘴上雖不說,心裡卻是為太子妃抱不平——既然那麼喜愛何九娘,先前何必做出一副與太子妃鶼鰈情深的模樣。
他們生怕太子妃傷懷,便借著幫忙操持生辰宴的由頭,日日往承恩殿跑。
沈宜秋從宮人那兒聽說了宋六娘與王十娘為了她衝撞太子的事,心裡感激,卻又後怕不已,怎麼處罰都在太子一念之間,若是認真計較,禁足、罰俸、降位份都是輕的。
便是這回太子沒追究,以後遇事想起來,難道不會有芥蒂麼?
兩人剛入宮,又都是心性單純之人,為了義氣不惜冒犯太子,可他們畢竟是要在宮中過一輩子的。
沈宜秋與兩位良娣交好,本是為了報上輩子雪中送炭的恩情,叫他們在這宮裡過得舒心些,誰知卻弄巧成拙。
這些念頭不能宣之於口,但眼角眉梢難免有憂色隱現,兩位良娣看在眼裡,認定了太子妃在為太子傷情,越發替她不值,卯足了勁要逗她開心。
太子近日不來,沈宜秋便留他們在承恩殿用晚膳,三人飲酒談笑,聯句行令,興致來了便披上狐裘去園中秉燭夜遊,有時候玩得晚了,沈宜秋索性叫他們宿在承恩殿中。
才數日光景,三人已有些相依為命的意思,宋六娘和王十娘都覺得與其費心費力去討好薄情的夫君,倒不如這樣悠哉遊哉地相伴到老。
不覺十幾日過去,轉眼已是十月廿一,第二天便是沈宜秋的生辰。
這是太子妃嫁入東宮以來的第一個生辰宴,太子身邊的大黃門來遇喜親自操持,雖有千頭萬緒,卻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是夜,來遇喜命小黃門將明日宴席要用的几案、席簟、屏風、畫障、食器酒具等最後清點一遍,正檢查食單有無紕漏,便有小黃門來傳話,道太子叫他去長壽院。
來遇喜立即趕到長壽院,只見太子正在廊下鍥而不捨地教小獵犬作揖賀壽,那狗兒只是睜著滴溜溜的眼睛望著他手中肉脯,口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太子竟然也沒有挪步,只是不厭其煩地道:「日將軍,看好,像孤這般,做對就與你吃。」
來遇喜不覺失笑,快步走上前去行禮。
尉遲越摸了摸日將軍的腦袋,直起身對來遇喜道:「筵席都備妥了?」
來遇喜道:「請殿下放心。」
尉遲越在宮人端來的銅盆裡洗了手,一邊拭手一邊往殿中走,來遇喜跟了上去。
尉遲越走進殿中,屏退宮人,問來遇喜道:「你說實話,孤這份禮,娘子會喜歡麼?」
來遇喜知道這狗的來歷,也清楚太子費了多少力氣去訓它,便道:「殿下用心良苦,娘子定然感佩動容。」
尉遲越輕輕頷首:「沒錯,她會知道孤用心良苦,也會念孤的好。」
他頓了頓道:「可她看見這隻狗,不免想起不開心的往事,明日是她的生辰,孤只想叫她開心,若是她不開心,念孤的好又有什麼用?」
來遇喜有些愕然,隨即暗暗歎息,他打小侍奉太子,何曾見他這般體察過另一個的心意?看來太子妃是真的入了他的心。
他思索片刻道:「殿下待娘子以誠,娘子定會明白殿下苦心。」
尉遲越苦笑了一下:「明日便是她生辰,再要尋什麼賀禮也晚了,只能去庫中選一樣。」便是還有時間去外頭找,天下又有什麼能與蘭亭序匹敵呢?
來遇喜道:「不知娘子喜歡什麼?奴將冊子拿來與殿下挑選?」
尉遲越沉吟片刻道:「不必了,你去取鑰匙開庫,孤自己進去挑。」
東宮藏庫中的燈亮了一夜。
翌日平旦,沈宜秋起身更衣洗漱,梳妝停當,便有宮人通稟,道來遇喜替太子殿下送生辰禮。
沈宜秋便即請他入內。
不一會兒,來遇喜指揮著十來個黃門將一套十八牒的檀木立屏抬入殿內。
屏風上罩著朱紅色寶相花紋織錦,看著喜氣洋洋。
來遇喜滿面笑容,向太子妃行禮:「奴奉殿下之命為娘子上壽,恭賀娘子千秋,祝娘子貴體康健,福壽綿長。」
沈宜秋笑道:「有勞中官。」望了望碩大的屏風,不由有些憂心,太子挑東西的眼光實在不好說,他送的生辰禮,無論如何都得擺上一段時日,小件的東西便罷了,這麼個龐然大物,連視而不見都難。
上回那螭龍屏風她至今記憶猶新,也不知這回是什麼。
她心裡轉過無數念頭,面上不顯,仍舊帶著得體的微笑。
來遇喜沖兩個小黃門點點頭,兩人往屏風兩旁一站,同時將錦緞揭下。
承恩殿眾人見這陣仗早就好奇那屏風上有什麼,此時俱都凝神屏息,一瞬不瞬地盯著。
錦緞滑落,巧奪天工的金銀平脫紫檀木框中鑲嵌著十八幅仕女畫。
這畫題雅俗共賞,宮人們也都認得,正是《列女傳》。
沈宜秋啞然失笑,尉遲越這輩子也不知怎麼了,總是和《列女傳》過不去。
不過這回至少不是他親自潑墨揮毫,這屏風的畫技與那《列女傳》圖有天壤之別,一看便是宮廷中的珍藏。
她正發愁怎麼安置這寶貝,不經意間多看了一眼,忽然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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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時間:
2020-12-19 00:12:56
第六十三章 生辰
這十八牒小列女屏風並無落款署名,但沈宜秋又怎會認不出自己外祖的手筆來。
時人畫人物多用「春蠶吐絲」法,線條如髮絲般勻細,且仕女體態豐腴,面短而豔。
而眼前這些仕女用的卻是蘭葉描兼蚯蚓描,線條富於變化,且這些仕女纖瘦飄逸,骨清神雋,頗有六朝遺意,是典型的「邵家樣」。
外祖父在宮中圖畫院貢職時間不長,但其畫作深得先帝喜愛,大部分畫作都隨先帝葬入皇陵,宮中剩下的並不多,這樣的整套屏風畫實屬難得。
更重要的是,其中的衛姬和齊姜兩幅的運筆方向和筆勢,與其餘各幅皆有微小的差別,旁人或許注意不到,但沈宜秋自己是左利手,自然看得出來,作畫者也是左利手。
沈宜秋知道外祖父晚年身體不好,任務繁重時,母親便會替筆。
母親喜歡畫畫,出閣時的妝奩便是她從小到大的畫作。
後來去了靈州,她又畫了許多,朔方的山川、草木、牛羊、馬匹、街市……
她最喜歡畫的是桃林,靈州有赫連勃勃所置的果園,有桃李千株,每當盛放之時,他們一家人便會去林中遊玩。
後來她病骨支離,不能再出門,只能憑著記憶,將那雲蒸霞蔚的盛景重現於筆端。
沈宜秋回長安前,老管事將她母親的畫作收拾作幾大箱,一起運往長安。
那幾口大木箱裡裝著的,不僅是母親的手跡,也是她最珍貴的記憶。
可回到沈家後,祖母便即將靈州跟來的管事、奴僕、乳母全都趕出了府,那些畫作沈宜秋也再沒有見過。
後來她問起,祖母只說靈州至長安千里,路途遙遠,那些東西在途中佚失了。
沈宜秋第一次被祖母鎖入西園,便是因她哭著鬧著索要母親的畫。
後來她再要看一眼母親的手跡,只能去大慈恩寺看母親所繪的經變畫。
然而二十年中,那些畫早已褪色斑駁,又由別的畫師添改上色,早就面目全非了。
不想時隔多年,竟然能在這裡看見母親的畫作。
沈宜秋怔怔地站了半晌,眼前逐漸模糊起來。
一旁的湘娥見了,不由暗自著急,她知道自家小娘子近來對女戒、女四書和列女傳之類深惡痛絕,但這畢竟是太子送的生辰禮,再怎麼不喜歡,也不至於委屈得哭出來啊,這叫太子知道了怎麼想?
她悄悄向素娥使眼色,可素娥卻在發懵,她還沒明白過來,太子殿下的賀禮不是月將軍麼?怎麼換成了屏風?
沈宜秋回過神來,忍住淚意,對來遇喜道:「有勞中官回稟殿下,多謝殿下厚意,妾感激不盡,稍後親去拜謝。」
來遇喜見她這模樣,哪有不明白的,暗暗欣慰,這份禮總算是送到了太子妃的心坎上,不枉殿下熬得兩眼通紅,在藏庫和崇文館中翻找了一整夜。
他微微一笑,行個禮道:「這是殿下親自挑選的,只望娘子喜歡。」
沈宜秋溫柔地看了一眼母親的手跡,淚眼盈盈道:「我很喜歡。」
來遇喜急著回去將這好消息告訴自家殿下,便即領著小黃門退出了承恩殿。
他們一走,沈宜秋立即屏退了宮人。
四下裡只剩下她和素娥、湘娥兩人,她再也忍不住,眼淚立即落了下來。
兩個婢女叫她唬了一跳,素娥道:「小娘子怎麼了?」
沈宜秋眼淚不住往外流,聲音哽咽,卻滿是欣喜:「素娥,這是外翁和阿娘的畫啊……」
素娥「啊」地驚呼出聲來,隨即也跟著哭起來,邊哭邊道:「娘子莫哭,今日是娘子生辰,不能哭的……」
沈宜秋哭了一會兒,心緒慢慢平復。
湘娥去打了涼水來,絞了帕子替她敷眼睛:「一會兒賀壽的客人該到了,可不能叫他們看出來。」
沈宜秋點點頭:「我方才是太歡喜了,一時難以自抑。」
湘娥又看了素娥一眼,又好氣又好笑:「你倒好,不說開解娘子,自己也哭上了。」
素娥一邊抽噎一邊道:「要換作是你,沒準哭得更厲害……」
她抹抹眼淚,又是心酸又是欣慰:「殿下待咱們娘子真好。」
邊說邊覷瞧沈宜秋的臉色,這承恩殿上上下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月將軍的事,她不明白太子為何改送屏風,但單看這屏風,也知道他花了心思。
沈宜秋默然良久,只是輕輕歎了一口氣,什麼也沒說。
她在殿中靜靜坐了片刻,待眼上和鼻尖的紅暈褪去些,叫湘娥替她用粉遮了遮,這才傳其他宮人內侍進來。
她叫黃門將床前自己畫的山水屏風搬入庫中,把外祖父和母親的畫屏移到床前,細細端詳了許久,這才戀戀不捨地站起身,叫宮人伺候自己換上鈿釵襢衣,往前殿去了。
不一會兒,賀壽的客人陸陸續續到了。
太子妃生辰,幾乎全京都的王孫貴族女眷都到了,便是不能親自道賀的,也都命人送來了賀禮,不一會兒,庭中、廊下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各色盒子箱子、綾羅綢緞,金銀花片、寶鈿和織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沈家女眷由宮人導引著穿過回廊,其他人猶可,二房夫人范氏和幾個女兒眼中卻幾乎冒出火來。
為了還沈宜秋的債,他們二房的家底掏空了一大半,沈二郎不捨得變賣田產店肆,便逼夫人范氏去母家借,可長安城中誰不知道太子寧願重用太子妃舅父也不願用沈家人。
范氏碰了一鼻子灰,最後不得已還是變賣了一個莊園兩家店肆,又掏空了她的嫁妝,這才勉強把窟窿填上。
沈四娘議定親事,本來妝奩都已預備好了,可出了這檔子事,連她的嫁資都免不了遭受池魚之殃,竟縮水了一半。
安平伯府得知此事,便即給她的未來夫婿先納了兩房貴妾,沈四娘肺都快氣炸了,卻有苦說不出來——若是她還想嫁進伯府,便只能暫且忍氣吞聲。
沈家女眷心裡一片愁雲慘霧,卻還要裝出歡喜欣然的模樣,不能叫那些眼神比刀還利的都中貴女看出他們與太子妃失和。
沈宜秋哪裡不知道沈家人見了她便牙癢,她也不樂意在大好的日子敗興,可惜她仍然姓沈,這樣的場合總免不了要見到他們。
沈家女眷步入堂中,沈四娘暗暗打量,只見沈宜秋高踞主座之上,堆雲籠霧般的髮髻上簪著花樹金釵,釵頭鸞鳥口銜明珠,顆顆都有指甲蓋大小,寶光流轉,令人目眩神迷。
大約是在東宮中養尊處優,沈宜秋臉龐光潤如玉,妙目顧盼神飛,在妍麗之外又添雍容,竟比她髮上的明珠更耀目。
沈四娘幾乎有些自慚形穢——因為沈宜秋逼債,他們姊妹幾人這回進宮都沒打新的簪釵,只能插戴以前的舊物,她頭上簪了一根紫水精金步搖釵,眼下與太子妃一比,連那水精石似乎都有些灰撲撲的。
沈老夫人望著高高在上的孫女,心中五味雜陳,是她一手將她送到青雲之上,可她如今卻滿心悔恨。
她收斂心神,領著媳婦、孫女們拜道:「臣婦拜見太子妃娘娘,祝娘娘壽比南山,如月之恒。」
又呈上禮單:「不腆之儀,謹賀娘娘千歲。」
沈宜秋命宮人接了,也沒有多看一眼,只淡淡道:「祖母、伯母,諸位堂姊妹,不必多禮。」
便即命宮人賜坐,竟然不再理會他們,彷彿這些人並非她的至親,只是一些不相干的點頭之交。
不一會兒,邵家人到了,沈宜秋的態度頓時判若兩人,拉著舅母和表姊噓寒問暖,親昵之意盡顯。
堂中眾人看在眼裡,面上不顯,心裡卻都犯起了沉吟。
原先他們以為沈家只是觸怒了太子,看這光景,他們似乎連太子妃也一塊兒得罪了——有些心思靈敏的便揣測起來,說不定沈家得罪的原是太子妃,太子為了愛妻出氣,這才發落了沈二郎。
沈二郎奪職,東宮這棵大樹看來他們也靠不上,如今沈家只有祖墳中幾把枯骨可以驕人了。
倒是太子妃的舅父邵安,看著不聲不響,卻借著東風青雲直上。
邵家門第雖不顯,邵安卻是正經進士科出身,且頗有幹才,如今只是欠缺些年資,待太子登基,毫無疑問是要入政事堂的。
作為邵家唯一的小娘子,邵芸一下子成了各家夫人、娘子們注意的焦點,一聽說她尚未定親,夫人們臉上的笑容又熱切了幾分。
沈老夫人看在眼裡,氣得胸口悶悶作痛,她以為孫女在眾人面前會為家人,也為她自己留三分顏面,不想她全無顧忌,早知如此,她又何必將體己拿出來填債!
沈宜秋在後頭應酬女客,太子則在前院招待男賓。
酬酢了一整日,夫婦倆都累得夠嗆。
尉遲越送走了客人,剛回到長壽院,打算沐浴更衣,便聽到兩聲熟悉的狗吠。
來遇喜看了看小獵犬,問道:「殿下,這獵犬是送到園中養著,還是送回五殿下府中?」
既然不打算送給太子妃,這狗自然也不必留在長壽院了。
尉遲越正要叫人將它送去後園,日將軍又吠了兩聲,忽然嗚咽起來。
尉遲越的話一出口拐了個彎:「不必,留在這裡,孤養著吧。」
那名喚將軍的狗還在嗚嗚咽咽,活似個受了氣的小媳婦,尉遲越捏了捏眉心道:「將它抱進來。」他一整天不在長壽院,一會兒又要去承恩殿,只有這點時間可以接見日將軍。
片刻後,小黃門將狗抱進殿中。
尉遲越自己一身酒氣,日將軍沐浴過香湯,狗味兒已經蕩然無存。
太子打發走黃門,將小獵犬抱到眼前,看著它圓溜溜的黑眼珠,。忍不住彎起嘴角:「日將軍,往後你就是孤的狗了。」
日將軍伸出舌頭似要舔他,沒能得逞,只得舔舔自己鼻子。
尉遲越輕輕拍了拍它腦袋,板起臉:「不可恃寵而驕。」
話音未落,只聽外面傳來沈宜秋的聲音:「殿下安置了麼?」
尉遲越心頭一凜,待要命人將狗抱出去,門口的湘簾已經動起來。
情急之下,尉遲越只能將日將軍往袍襟裡一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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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3:20
第六十四章 願望
尉遲越把日將軍塞進袍襟裡,小獵犬立即掙扎著要往外鑽。他低頭一看,懷裡鼓鼓囊囊一團動來動去,哪裡遮掩得住。
眼看著宮人要打簾,尉遲越急中生智,一個箭步躥到帳幄中,抱著狗兒和衣往床上一躺,想一想,又跳起來滅了帳邊的銅燈,然後躺了回去。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和狗同床共榻,太陽穴突突直跳,雞皮疙瘩一層疊著一層,但事急從權,也只好忍耐,反正這身衣袍連帶著席簟床褥衾枕都不能要了。
好在他方才為了教導日將軍,屏退了宮人和內侍,此時殿中只有一人一犬,否則叫下人看見,太子殿下的顏面不知該往哪兒擱。
沈宜秋隔著簾櫳聽見一陣腳步聲響,走進殿中,卻不見尉遲越,不由詫異:「殿下?」
帳幄裡傳來一聲輕哼。
沈宜秋走到帳前,只見男人面朝床裡和衣而臥,連髮冠都沒摘,四下裡彌漫著淡淡的酒氣。
這情形怎麼看怎麼古怪,沈宜秋試著輕輕推了推他的肩頭:「殿下?」
尉遲越含糊道:「孤……孤有些醉了……」
沈宜秋越發狐疑,她只見過真醉的人堅稱自己沒醉,從未見過急著認醉的,況且太子若是醉酒,怎麼會沒有宮人、內侍在旁伺候?
尉遲越顯然有事瞞著她,不過她也無意窺探太子的秘密,甚至不曾往帳中多瞧一眼,不過若是帳中有別人在,黃門方才也不會讓她順暢無阻地進來了。
她想了想道:「妾伺候殿下更衣?」
尉遲忙將脖子轉過些:「不必了,孤一身酒氣,難聞得很,孤叫黃門來伺候即可,太子妃請回吧。」身子卻不動,仍舊朝裡側躺著。
說罷發覺自己口齒清晰,言語又有條理,實在不像醉酒得樣子,忙找補道:「孤的酒已醒得差不多了,你先回承恩殿,孤沐浴後便過來。」
沈宜秋道:「殿下若是不適,便在長壽院安置吧。妾只是來向殿下道謝……」
尉遲越感到懷中的小獵犬開始扭動起來,他生怕狗兒吠叫,只盼著太子妃快點走:「太子妃不必多禮,孤不過是隨便選了一樣,你喜歡便好。」
太子一向是這樣,便是費勁心機也要裝出舉重若輕的模樣,她外祖留下的手跡寥寥無幾,而東宮的庫藏浩如煙海,哪會那麼碰巧,正好選中這一件。
沈宜秋抿唇一笑:「這份賀禮於妾而言珍貴無比,妾不勝感激。」
尉遲越欲哭無淚,太子妃平日惜字如金,要她與自己多說幾句話都不可得,眼下他只求她快走,她卻不肯走了。
懷中的日將軍越發不安分,朝著他懷裡拱,邊拱邊發出嗚嗚的聲音。
沈宜秋聽見動靜,狐疑道:「殿下?」
尉遲越忙學著奶狗的聲音叫喚起來:「嗚……嗚……無妨,是孤飲多了酒,有些胸悶。太子妃先回吧,孤稍後就來。」
與此同時,日將軍已經扒開他的衣襟鑽了進去,用爪子扒拉他的胸膛,不一會兒便將中衣領口扒鬆,濕涼的狗鼻子在他胸口一小片肌膚上蹭來蹭去。
尉遲越毛骨悚然,幾乎靈魂出竅,強忍著沒把拎起狗扔出去。
日將軍卻不領情,不耐煩地弓起背。
尉遲越與這獵犬相處多日,對它的動作了如指掌,知道他這是在運氣準備大聲吠叫,慌忙中把手放到狗嘴前。
他的手方才抓過肉脯,日將軍嗅了嗅,果然忘記了叫喚,伸出舌頭吧嗒吧嗒舔起太子的手來。
沈宜秋聽見帳中奇怪的聲響,遲疑道:「殿下……無事吧?」
尉遲越此時恨不得將手剁了,聲音聽著有股子萬念俱灰的味道:「無事……是孤在咂嘴……你先回去,孤再躺片刻便來。」
沈宜秋行個禮道:「妾先告退了。」
尉遲越如蒙大赦。
就在這時,懷中的小獵犬忽然動劇烈掙扎起來。
而沈宜秋還未退至殿外,尉遲越使勁抱住狗,扯過被子便將它包裹起來,那小獵犬掙脫不開,便即吠叫了一聲,雖然用被子捂著,可聲音還是傳出些許。
沈宜秋停住腳步回過身:「殿下,方才那是犬吠麼?」
尉遲越一僵,隨即矢口否認:「孤怎麼沒聽見?大約是外頭的野狗在吠。」
沈宜秋將信將疑,方才那一聲犬吠實在不像是從外頭傳來的,不過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尉遲越會在床上藏隻狗,便即退出了殿外。
尉遲越待人出了門,這才鬆開手,長出了一口氣。
日將軍從衾被裡鑽出來,在太子的床上躥來跳去轉著圈,似在尋找什麼。
尉遲越正要將它拎下床,便見它在自己枕頭上嗅來嗅去,忽然抬起一條腿。
尉遲越情知大事不妙,卻無法阻止,只來得及堪堪躲開。
很快水聲響起,一股令人不悅的氣味彌漫開來。
片刻後,宮人們便看見衣衫不整的太子殿下逃命似地從殿中躥出來,後面跟著歡蹦亂跳的日將軍。
尉遲越兩世為人,還死過一次,但如此可怕的經歷絕無僅有。
他在浴池中泡了半日,將皮洗脫了一層,這才擦乾身子,換上薰了十七八遍的潔淨衣裳,這才往承恩殿去了。
沈宜秋知道他要來,沐浴更衣後並未立即就寢,而是坐在榻上邊看書邊等他,見他來了,便即放下書迎出來,五步開外便覺太子芬芳撲鼻,活像個長腳的香爐。
尉遲越卻仍疑心自己身上有怪味,時不時抬起袖子聞一聞。
沈宜秋行過禮,將他延入殿內。
這時已近二更天,兩人酬酢了一日,都已十分疲憊,尤其是太子,更是心力交瘁。
但尉遲越還是命黃門將帶來的酒肴擺上,對沈宜秋道:「我還未賀你生辰。」
沈宜秋便要捧壺斟酒,尉遲越卻先一步執起酒壺道:「我來。」
便即斟滿兩杯酒,端起酒杯,想說兩句祝語,對上她燭光中盈盈如水的眼睛,卻忽然忘言。
沈宜秋莞爾一笑:「妾滿飲此杯,願殿下身體康健,長樂無極。」說罷仰頭將滿杯酒一飲而盡。
尉遲越失笑:「該是我賀你,怎麼反倒叫你敬我。」
他清了清嗓子,鄭重地端起酒杯:「惟願沈氏宜秋長命百歲,一世無憂。」
沈宜秋眼波微微一動,垂下眼簾道:「妾多謝殿下。」
尉遲越不讓沈宜秋多喝,自己卻連飲了三杯。
飲罷酒,命宮人撤了酒案,兩人洗漱完畢,寬衣解帶,躺在床上。
尉遲越多日未與沈宜秋同床共枕,一躺下便不自覺地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久違的溫軟讓他幾乎要嗟歎。就在這時,他忽然想起方才抱過狗,雖然搓洗了無數遍又換了衣裳,可心裡仍有芥蒂。
他正打算放開沈宜秋,忽覺腰上一緊,卻是沈宜秋回抱了他一下。
尉遲越呼吸一窒,心臟怦怦直跳,頓時把狗拋到了腦後,將懷裡的人緊緊摟住。他們同床共枕已有一段時日,這還是沈宜秋第一次回抱他,雖然只是輕攏攏的一下,卻幾乎讓他渾身的血液沸騰起來。
沈宜秋的臉貼在他胸膛上,聽著他擂鼓般的心跳聲,輕聲道:「多謝殿下。」
尉遲越未料這份賀禮能叫她如此開心,她外祖的畫作雖不多,宮中卻也有幾件。
正納悶,便聽她接著道:「那屏風裡有兩幅是家慈的手跡,妾已有十多年不曾見過,托賴殿下……」
尉遲越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他覺得其中兩幅的筆法與其它十六幅不盡相同,似非出自同一人的手筆,不想卻是歪打正著,他忙道:「孤並不知曉……」
沈宜秋當然知道,太子便是再怎麼料事如神,也不可能猜到其中混著她母親的手跡,但他雖是無心,她卻受了恩惠,不可不承他的情。
「即便如此,妾還是要謝謝殿下。」她道。
尉遲越又覺不對,既然沈夫人擅畫,又怎麼會沒有手跡留下,沈宜秋似乎能看見他心中所想,便即解釋道:「家嚴家慈過身後,妾隨家人從靈州回長安,家慈的畫作在途中佚失了。」
尉遲越愕然:「怎會佚失?孤著人沿途去尋訪……」
話音未落,他已經明白過來,佚失是假,多半是被沈家人毀棄了。
沈宜秋果然道:「多謝殿下好意,不過時隔多年,再去找也是徒勞。」
上輩子祖母病入膏肓,她去探望,終於忍不住將壓在心頭多年的問題問出口。
沈老夫人終於承認,那些畫多年前已叫她燒了。
尉遲越將她抱得更緊,想說點什麼安慰她,話卻堵在喉嚨口。
沈宜秋反而道:「多虧殿下,如今妾隨時都能看見阿娘的畫作,已經心滿意足了。」
她越是如此,尉遲越心裡越是酸澀,撫了撫她的髮絲道:「你還想要什麼?孤都替你尋來。」
沈宜秋道:「妾什麼都不缺,殿下所賜,妾已經無以為報。」
尉遲越挑了挑眉道:「孤難道是要你報答麼?」
他頓了頓,試探著道:「我看時下有許多人養猧子,你想要麼?孤不在的時候可以與你解悶。」
沈宜秋沉默了片刻,搖搖頭道:「妾幼時曾養過一隻獵犬,後來死了……多謝殿下好意,但妾不想再養什麼活物。」
尉遲越不由慶倖自己沒將日將軍送給她,否則定會勾起她的傷心事。
他拍拍她的背道:「睡吧,明日還要早起。」
沈宜秋一怔:「早起?」
尉遲越低頭在她額上吻了一下:「自然要早起習武,叫你躲了這麼久的懶,明日孤要好好考校你。你好好用功,早日學會騎馬射箭,說不定還能趕上今歲的圍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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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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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3:27
第六十五章 心意
太子是得了三分顏色就要開染坊的,沈宜秋此時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翌日,尚未破曉,殘燭已經燃盡,殿內一片昏暗,尉遲越卻準時醒轉過來,在沈宜秋耳邊道:「宜秋,時候不早了。」
沈宜秋「唔」了一聲,只是翻了個身,背朝他蜷成一團,上回後脖頸叫他魚符冷不丁貼了一下,這回她早有防備,將被子裹得密不透風,不讓太子有可乘之機。
尉遲越無處下手,忽然心生一計,開始往她耳朵上吹氣。
沈宜秋迷迷糊糊感到耳朵發癢,抬手揉了揉,順手抓起衾被蒙住頭。
太子扯了扯被子竟然扯不開,想了想道:「你不想起來看看你阿娘的屏風麼?」
沈宜秋一聽這話,頓時清醒了三分,不過還是不動彈,只含糊道:「一會兒再看……」反正屏風又不會長腳。
尉遲越無法,只能使出殺招,翻身壓到太子妃身上,雙手捧住她的臉,把她的臉往中間擠,沈宜秋的嘴被腮肉擠著,櫻桃小口越發只有一點點。
尉遲越喉結動了動,啞聲威脅道:「再不起來孤要啃你臉了,孤還沒洗漱,你當真不怕?」
沈宜秋還有些迷糊,心防也不如清醒時那麼重,打了個呵欠:「殿下請便,妾的臉也是隔夜的……」橫豎有潔癖的不是她。
尉遲越一噎,這招果然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想了想,來硬的不行,只能以利誘之:「好好跟孤習武,過陣子孤帶你去華清宮泡熱泉。」
沈宜秋輕哼了一聲,華清宮的熱泉她上輩子也泡過幾回,和宮中的浴池也沒甚大差別,坐上大半日的車跑過去,實在無謂得很。
況且去華清宮又無需騎馬,該去時自然能去。
尉遲越見她依舊不為所動,只能往上加籌碼:「你想不想去江南?待你練好身子,孤帶你去好不好?」
他在東軒書架上看到不少地理志、方志、遊記和輿圖,料她志在林泉,哪裡知道她只是喜歡看著旁人的經歷,足不出戶地過過乾癮。
舟車勞頓,羈旅客愁,哪有躺在榻上吃著菓子空想舒服。
何況尉遲越眼下是監國太子,等閒離不了京城。
沈宜秋全無半點興致:「多謝殿下,妾哪兒也不想去。」
都說無欲則剛,太子妃無欲無求,整個銅牆鐵壁、固若金湯。
若是換作別人,比如他弟弟尉遲五郎,太子哪裡耐煩磨嘴皮子,定然二話不說掀開被子將他拖下床,沒準還要打一頓。
但是對著眼前又香又軟暖烘烘的一團美人,卻哪裡下得去手。
太子軟磨硬泡了半日,窗紙已經漸漸亮起來,沈宜秋的睡意叫他磨沒了,這才姍姍坐起身,喚宮人來伺候她起床。
收拾停當,沈宜秋披上狐裘,跟著尉遲越出了門。
尉遲越吃了一塹也不曾長一智,已入了冬仍舊穿著單衣。
到得校場,尉遲越便道:「將狐裘脫了。」
沈宜秋看了一眼被寒風刮得不住搖擺的樹木,哪裡肯脫,呼出一口白氣:「妾冷。」
尉遲越「嘖」了一聲,二話不說替她解了裘衣領下的帶子:「動起來便不冷了,穿成這樣怎麼練武。」說罷便將她的狐裘扒了下來。
沈宜秋不禁打了個寒顫,尉遲越的刀鞘已經拍了上來:「跑起來,繞著校場跑一圈便不冷了。」
沈宜秋是世家閨秀,平日走個路都是輕移蓮步,弱柳扶風,稍遠一點的路便要坐步輦,哪裡受得了這樣發足奔跑。
才跑出一箭之地,她已是氣喘吁吁,尉遲越手握佩刀,趕羊似地跟在她身後,只要她一慢下來,便用刀鞘輕拍她。
沈宜秋最怕這一招,刀鞘還未挨上身,她已經面紅耳赤,羞憤難當之下,竟然咬著牙跑完了全程。
她累得喘不過氣來,也顧不得風度了,便即往地上一坐。
尉遲越將她一把拽起:「跑完了不能就坐,須得將筋絡拉鬆,否則明日有你受的。」說罷逼著她拉筋,又彎腰替她捏腿。
折騰完,太子又道:「還記得怎麼紮馬步麼?紮個給師父瞧瞧。」
沈宜秋咬了咬唇,硬著頭皮將那不雅的姿勢擺出來。
尉遲越方才替她捏腿,刀扔在了一旁,此時一見她鬆鬆垮垮的姿勢,氣不打一處來,也顧不上去撿刀,抬手便往她臀尖上拍去:「才幾天,全還給師父……」
話未說完,驀地意識到方才的舉動輕浮無禮,他是毛老將軍親自教出來的,老將軍出身行伍,一生南征北戰,在屍山血海裡來去,沒有那麼多文縐縐的講究,脾氣上來了揮起大掌便往他臀上扇,哪管他什麼身份。
尉遲越與師父一脈相承,以前訓五郎的時候也是一言不合抬腳便踹,這回卻是一時沒轉過彎來,打完才覺不妥。
偏偏那觸感留在手心裡,令他心尖也跟著微顫,耳朵竟然發起燙來——便是在床笫間,他也沒做過這麼沒羞沒臊、胡天胡地的事。
他清了清嗓子,欲蓋彌彰放緩了聲氣:「你再試試看,慢慢來。」
從校場回到承恩殿,沈宜秋累得幾近虛脫,趴在榻上緩了好一會兒,這才去後殿沐浴更衣,接著迫不及待地鑽回薰暖的被窩裡。
真是由奢入儉難,上輩子每日早起便罷了,重生以來她便沒為難過自己,如今卻是要睡個囫圇覺都難。
沈宜秋不經意瞥見床前屏風,目光動了動,輕輕歎了一口氣,闔上了雙眼。
累了一早上,沈宜秋怎麼也睡不夠,一個回籠覺睡過了頭,醒來一問宮人,已近午時,忙翻身下床。
今日太子去太極宮召見臣下議事,要傍晚才回,沈宜秋便邀了兩位良娣來用午膳。
一起身,果然有宮人稟道,兩位良娣已在東側殿等候有時,沈宜秋忙披衣洗漱,頭髮還未梳,便即叫人請兩位良娣到寢殿中說話。
片刻後,宋六娘和王十娘走進殿中,向沈宜秋行了禮,兩人已得知太子昨夜在承恩殿為太子妃祝壽,心中雖還有些意難平,卻也著實替沈宜秋鬆了一口氣。
沈宜秋赧顏道:「一不小心睡過頭了,叫你們好等。」
兩人忙道無妨。
宋六娘好奇道:「阿姊今日在校場學了些什麼?」
沈宜秋只覺不堪回首,眼淚都快下來了,扶了扶腰,歎口氣道:「紮馬步,出拳,舞棍子……聽說明日還要學開弓。」
兩位良娣見她愁容滿面,不禁對視一眼,宋六娘欲言又止道:「阿姊,其實習武強身也挺好……」
王十娘也頷首:「是了,說句逆耳之言,阿姊的身子骨也著實弱了些,我未出閣時常與姊妹們打馬毬的。」
宋六娘眼神一亮:「啊呀,我還從不曾打過馬毬呢。我們那邊的女子少有學騎馬的。」
沈宜秋心下稍慰,宋六娘出身江南水鄉,嬌小溫婉,想來也與她一般四體不勤。
誰知宋六娘接著道:「但是我蹴鞠的功夫可不賴,等閒男子都比不過我。以前在家中,我們姊妹也同兄弟一起跟著師父習武的,我還會耍刀棍呢!」
說罷轉頭對沈宜秋道:「阿姊你這兒有棍子麼?妹妹耍一套給你瞧。」
王十娘也道:「阿姊,要不要跟我學五禽戲?」
沈宜秋聽著他們一遞一說,嘴裡發苦,本指望他們同仇敵愾——便是不能同仇敵愾,至少該義憤填膺吧,誰知他們竟毫不猶豫投入了敵軍陣營!
尉遲越在紫宸殿東軒召見完臣僚,回到東宮,忽然想起太子妃的表兄邵澤似乎是這幾日來東宮上任。
便即叫內侍去司御率府詢問,果然,邵澤正是今日到任。
表兄走馬上任第一日,自然要見一見,尉遲越便命人將他請到長壽院。
不一會兒,邵澤到了,他已換上宮中親衛的裝束,穿上武人衣袍,越發顯得儀容俊偉。
尉遲越心中沒了芥蒂,只覺他儀錶堂堂,意氣風發,反倒遺憾他意有所屬,否則這般雄健兒郎倒是六公主的良配。
邵澤前來拜見太子,心中著實不安,無他,這太子殿下每回見了他似乎都有些不豫——他雖訥於言辭,卻並非缺心眼。
他恭謹地行了禮,正忐忑,太子卻已起身離座,親自扶起他:「邵郎不必多禮,你是太子妃的表兄,便也是孤的親人,私下裡以兄弟相稱即可。」便即延他入座。
邵澤張口結舌,訥訥的不知該說什麼好,回過神來,連道不敢當。
太子卻十分不見外:「表兄上任第一日可還順利?」
邵澤不明白為何一段時日不見,太子忽然對他如此親善,但他生性老實,並未深想,只有些受寵若驚:「承蒙殿下垂問,僕腆居其位,著實慚愧,但求不負殿下器重。」
尉遲越見他應對得體,不卑不亢,越發欣賞:「往後你就與賈氏兄弟一班,若是有什麼不清楚的,儘管去問賈七賈八,孤已經吩咐過。」
邵澤道了謝。
尉遲越指尖輕輕點了點身前案几:「孤聽宜秋說,表兄已有屬意之人,未知是哪家女公子?如今表兄釋褐,正該好事成雙,孤替你請聖人旨意賜婚如何?」
邵澤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遲疑了片刻,鼓起勇氣拜道:「僕多謝殿下美意,只是……只是,僕……僕答應戚家娘子,以武舉狀元為聘……懇請殿下恩准。」
尉遲越有些詫異,挑了挑眉:「戚家?可是左衛親府左郎將戚鈛?」
邵澤蹭蹭鼻尖,垂下眼簾道:「回稟殿下,正是戚家二房七娘子。」
尉遲越這回真有些吃驚了,戚鈛驍勇善戰,不過他膝下三個女兒卻比他的勇武更出名。
這三個女兒樣貌隨了父親,個個生得人高馬大、雙目炯炯,又自小隨父兄習武,剽悍非常,且路見不平便要見義勇為,城中輕薄浮浪兒少有沒挨過三姐妹拳棍的,便在背後暗暗將他們叫作「戚家三金剛」,一傳十十傳百,這諢號便在街巷間流傳開了。
本來武將家的女兒便不好說親,這下子姊妹三人的親事更成了難題。
太子怎麼也沒想到,邵澤的意中人竟然是戚家女兒。
不過他心中訝異,臉上卻不露分毫,只是微微蹙眉道:「為何定要武舉狀元作聘?是戚家提的?」都說戚家女兒愁嫁,邵表兄一表人才,父親又是朝中大員,分明是提著燈都找不到的佳婿,怎麼還挑三揀四的?
邵澤慌忙解釋:「啟稟殿下,並非如此,是僕自覺配不上戚家娘子……」
尉遲越愈發不明白,無論家世還是人材,邵澤配戚家女兒都是綽綽有餘,恐怕不止是他,全京城的人都只會以為戚家小娘子配不上他。
然而邵澤神色坦蕩,說的顯然是真心話。
尉遲越撫了撫下頜:「表兄雖武藝高強,可若有意外,又當如何?」
邵澤目光堅毅:「那便來年再努力。」
尉遲越道:「表兄不怕戚家小娘子另許他人?」
邵澤臉燙得要冒煙,然而眼神卻清澈又堅定:「不會的,她說會等僕。」
尉遲越雖不能理解,但看見他眼中的光芒,卻也不免動容,心裡無端生出些羨慕。
邵澤執意要考中狀元才去提親,尉遲越也只得由著他,頷首道:「若有什麼孤幫得上忙的,表兄儘管直言。」
兩人又聊了幾句,邵澤便起身告退,尉遲越道:「今日有些匆忙,改日孤與太子妃專程設席為表兄賀。」
邵澤連道不敢當。
尉遲越道:「無礙,宜秋也有多時不曾見你,定然想念。」
說罷起身送邵澤到殿外,剛走到廊下整,忽然有一道黑色的影子從轉角躥出來,往尉遲越的膝上撲。
邵澤不經意地一瞧,不由大驚:「這不是小丸的狗兒麼?」
尉遲越正從腰間錦囊中往外掏肉脯,聞言轉過頭:「小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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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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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3:41
第六十六章 小丸
邵澤還在納悶那狗為何與表妹養過的那隻一模一樣,半晌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將太子妃的小字脫口而出,忙謝罪:「殿下恕罪,僕一時失言,將太子妃娘娘小字脫口而出,並無對娘娘不敬之意。」
尉遲越嘴上道無妨,心裡卻有些發澀,他與沈宜秋兩世夫妻,竟不知道她小字,上輩子是他從未想過去問,這一世他問了,沈宜秋卻不願告訴他。
他佯裝若無其事,微微頷首:「原來太子妃有此小字,孤倒還不曾聽說過。『蕙心紈質,玉貌絳唇』,是個好字。」
邵澤臉微微一紅,欲言又止道:「啟稟殿下,非是『紈與素』之紈……是藥丸之丸。」
尉遲越一怔,隨即忍不住揚起嘴角,心中頓時釋然幾分,原來是這個「丸」字,沈宜秋不好意思告訴他倒也情有可原。
邵澤微露赧色:「這小字也只有家嚴家慈、舍妹與僕稱呼……僕斗膽臆測,太子妃並非有意隱瞞殿下……」
尉遲越知道他是怕自己不豫,故而忙著替表妹辯解,不由欣慰,沈宜秋半生孤苦,有這樣的舅家,卻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拍拍邵澤的胳膊:「孤知道。」
頓了頓又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不知這個『丸』字可有什麼來歷?」
邵澤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聽家母說,這小字是姑母所取,因為太子妃娘娘幼時生得珠圓玉潤,臉蛋、鼻子、嘴連同耳朵都是圓乎乎的,姑母說就如大丸子上疊了幾個小丸子,故而戲以『丸』字相稱,家裡就一直這麼叫到大了。」
尉遲越輕咳了一聲,滿面笑意,連道「妙極」。
送走邵澤,尉遲越抬頭看看,日頭已經開始西斜,等不及命黃門備輦,便三步並作兩步地朝承恩殿行去。
沈宜秋聽到動靜,照例出殿相迎,只見太子滿面春風,眼裡的笑意簡直要淌出來,不禁狐疑,莫非是前朝有什麼好消息?
她按捺住困惑,將尉遲越延入殿內,便即吩咐宮人去傳膳。
尉遲越不重口腹之欲,不甚挑嘴,向來是有什麼吃什麼,此時見沈宜秋向宮人吩咐菜色,他卻破天荒地道:「加一道金丸玉菜,再來一道魚丸羹,一道蒸肉丸,小天酥丸也可來一碟,菓子就要玉露丸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宜秋警覺地望向他:「殿下今日好興致。」
尉遲越微笑頷首:「的確,今日孤有件喜事。」
他賣著關子吊人胃口,只是不說破,眼睛卻往沈宜秋臉上瞟,眼神似在說「你快來問吶」。
沈宜秋才不會就範,只欠了欠身,淡淡道:「如此,妾賀喜殿下。」
尉遲越一笑:「同喜同喜。」
他平日一本正經,這一笑卻有些狡黠輕佻的意味,沈宜秋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
兩人一邊飲茶一邊等晚膳,尉遲越忽然環顧四周,抽動了一下鼻子:「太子妃這裡燃的是什麼香?」
沈宜秋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答道:「回稟殿下,是妾自己合著玩的無名香。」
尉遲越道:「可否將香丸與我看看?」
沈宜秋莫名其妙,不過還是叫宮人去將香盒取來,打開蓋子呈給太子:「殿下請過目。」
這些香丸每一枚只有指甲蓋大小,尉遲越拈起一枚瞧了瞧,放在掌心,令它滾動兩圈,眼中笑意如漣漪般蕩漾:「小香丸,香小丸,又香又圓的好小丸。」
電光石火間,沈宜秋恍然大悟,他定是從哪裡聽說了自己小字。
她心思如電轉,立即想到表兄是今日到任,尉遲越定是在前院召見過他,表兄老實,想來是不小心說漏了嘴。
她不願叫他知曉自己的小字,怕的就是眼下這種光景。
沈宜秋佯裝一無所覺,尉遲越不見外地將那香丸揣入腰間:「這小丸香得緊,孤十分喜歡。」
沈宜秋皮笑肉不笑:「妾手藝粗陋,承蒙殿下錯愛。」
尉遲越又從魚袋中取出一金一玉兩顆珠子:「偏了太子妃的香小丸,這金小丸和玉小丸與你玩。」
沈宜秋明知他是揶揄自己,也只得道謝接過。
這時晚膳到了,兩人移步堂中,宮人在兩人身前擺好食案與盤碗,肴饌陸續呈上,當先便是一碟小天酥,這道菜是雞肉與鹿肉切碎後調味拌製的,應太子的要求團成丸狀在香油中炸過。
尉遲越用銀箸夾起一枚送到沈宜秋身前盤中:「宜秋,來嘗嘗這枚酥小丸。」
沈宜秋有些牙根發癢:「多謝殿下。」若無其事地吃了。
菜肴一道道上來,太子興致勃勃地替沈宜秋布菜,夾到她盤碗中的無一例外都是丸子,他一邊忙活一邊道:「這金小丸做得不錯」、「這魚小丸嫩滑可口,太子妃定要試試」,「肉小丸裡加了橙皮末,清新不膩,太子妃多用幾丸」,「玉露小丸是你平日便愛吃的,怎麼只瞪眼不動箸啊?」
沈宜秋擱下銀箸:「有勞殿下,妾已飽了。」她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丸子了。
尉遲越笑著用筷首點點眼前的鎏金銀碗:「孤要多吃幾枚小丸。」
沈宜秋一頓夕食不知聽他說了幾個「丸」字,耳朵裡都快磨出了繭子,好不容易等他用完,心滿意足地漱了口,飲了一杯茶湯,這才相繼去沐浴。
兩人在東軒坐了會兒,好在朝政繁忙,太子還要爭分奪秒地批閱幾封奏疏,無暇再丸來丸去的。
沈宜秋的耳根子終於得到片刻清淨,也拿了行卷出來批,眼看著進士科省試在即,最近送入東宮的行卷也越發多起來。
一旦沉下心來,時間便過得特別快,不覺便到了戌牌時分,兩人相繼沐浴更衣,上床就寢。
剛躺下,尉遲越便朝沈宜秋湊過去。
太子妃心知不妙,便聽太子含笑道:「宜秋,明日一早我教你打彈丸如何?」
沈宜秋終於忍無可忍:「殿下饒了妾吧,妾知錯了。」
尉遲越佯裝詫異:「何錯之有?孤如何不知?」
沈宜秋乾笑了一聲:「殿下上回垂問妾小字,妾不曾如實相告。」
尉遲越一邊繞著她一綹頭髮玩,一邊問道:「哦?你的小字是什麼?」
沈宜秋道:「殿下已經知道了。」
尉遲越矢口否認:「你不說孤如何知道?是什麼?」
沈宜秋只得道:「啟稟殿下,是一個『丸』字。」
尉遲越明知故問:「是紈素之紈麼?是個好字,十分貼切。」
沈宜秋額角青筋跳了跳,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回稟殿下,乃是彈丸之丸。」
尉遲越撲哧笑出聲來。
沈宜秋惱羞成怒,轉過身背對著他。
太子從背後摟住她,用指尖挑開她臉側的髮絲,在她耳邊道:「小丸,小丸。」
沈宜秋只作聽不見。
尉遲越叫了幾聲,又探手往她臉上摸,摸到她秀氣的鼻尖:「不怎麼圓麼。」
沈宜秋都快氣笑了:「是小時候。」
尉遲越收了笑,有些悵然:「你小時候究竟有多圓啊?可惜孤不曾見過。」
沈宜秋一哂,心道你分明見過,不過轉念一想,那時她瘦得皮包骨頭,想來已經名實不符了。
尉遲越將她摟緊:「如今還是香小丸,卻不是肉小丸了……」偏在這時,他胳膊觸到一處溫軟,心道也未必盡然,頓覺喉間發緊,只盼陶奉御的藥湯和藥小丸能快些見效。
再這樣下去,還沒等太子妃的身子調理好,他怕是先要憋出病來。
入了冬月,朝中事務越發繁忙起來,各地的稅賦陸陸續續運往京都,地方官員也要入京述職,各藩屬國的朝賀使也帶著貢物彙集到長安。
另有一件朝野上下萬眾矚目的大事——進士科省試已近在眼前。省試雖由禮部主持,可舉賢任能是國之大事,太子也不能置身事外。
尉遲越又開始宵衣旰食。沈宜秋本指望他忙起來顧不上自己,能躲掉幾日晨練也好,可太子似乎猜到她所想,無論多忙,都雷打不動地拖她起床習武。
沈宜秋知道躲不開,只得認命,一個多月下來,倒也漸漸適應了。
十一月望日,長安落下了今歲第一場雪。
每月朔望日都有大朝會,太子天未亮便要去太極宮,因此朔望日也是沈宜秋難得的假日。
然而她習慣了早起,到了平時起床的時刻,不覺醒轉過來。
她翻來覆去醞釀了一會兒睡意,卻怎麼也睡不著,索性坐起身。
剛撩開帷帳,便見素娥興沖沖地走過來:「娘子,昨夜落雪了,庭中已經積起來了!」
沈宜秋幼時總盼著下雪,因為朔方的初雪總是特別早,長安的雪總要叫她等上很久。
如今雖然沒有小時候那樣的心境,但初雪總是叫人歡喜的。
她便即叫素娥替她洗漱更衣,披上厚厚的狐裘,穿上鹿皮靴,走到廊廡下一望,只見細雪紛揚,滿目的銀妝素裹,琉璃瓦被雪覆蓋,只留了一條翠綠剪邊,被灰濛濛的天空襯得越發鮮亮。
不時有寒鴉從樹梢間飛掠而過,枝葉晃動,撲簌簌落下一抔雪來,片刻後又積起。
她對素娥道:「一會兒等天大亮了,叫人去西院傳個話,請兩位良娣去園中賞雪。」
沈宜秋怔怔地望了一會兒,驀地回過神來,只覺光陰如白駒過隙,倏忽年關將至,她嫁入東宮也也有小半年了。
湘娥遞來一隻手爐:「難得逢望日不用去校場,娘子怎的不多睡一會兒?」
沈宜秋這才想起今天是十一月十五,進士科禮部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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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20-12-19 00:13:55
第六十七章 初雪
想起進士科舉,沈宜秋不由想起寧十一郎那軸驚才絕豔的行卷,免不得有幾分不安。
尉遲越雖稱讚過寧十一才華橫溢,但畢竟有議親之事在先,他當真會毫無芥蒂麼?
沈宜秋記得禮部侍郎和寧老尚書有齟齬,本要將其孫兒黜落,是中書門下覆核時改了判卷結果——中書門下覆核只是走個過場,其實是太子愛才心切,這才力排眾議,不惜給禮部侍郎難堪,點了寧十一為狀元。
若是他對寧十一心存芥蒂,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袖手旁觀,寧十一便會落榜。或者他惜才,將他置於榜末,既全了禮部侍郎的體面,又足以讓寧家感恩戴德。
沈宜秋雖與尉遲越夫妻多年,知道他愛才如命,但究竟結果如何,卻全繫於他一念之間。
沈宜秋發了一會兒怔,終是輕輕歎了一口氣,早知如此,她當初就不該答應與寧十一相看,如今再怎麼愧悔,也是無能為力了。
這時尉遲越已冒雪到了太極宮,東宮距太極宮不過咫尺之遙,從承恩殿出來,過麗正殿,往西行,穿過武德路門,徑直往前,穿過朱明門,便是太極殿。
他不耐煩坐車,便是寒冬臘月也騎馬來回,又哪裡會將這點雪放在眼裡。
宮人內侍已連夜將夾道上的積雪清掃乾淨,馬蹄踏在濕漉漉的青磚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雪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
尉遲越不覺想起上輩子,每年初雪,沈宜秋都會去後園中賞雪,起初她總是遣任相邀,不過這段時間總是朝務最繁忙的時候,他哪裡有心思賞雪,每年都是叫人送些狐裘貂鼠之類到承恩殿,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待哪一年冗事少些,便去陪她賞一次雪。
然而年年都事多事之秋,如是兩三回,沈宜秋便不再邀他了。
後來何婉蕙入了宮,她平日也不見多體弱,但每年長安落第一場雪,她總要臥病幾日,他若不去探視,她便默默垂淚,他也只能來回奔波於前朝和後宮之間。
如今想來,沈宜秋從來沒有邀寵獻媚之舉,想必是初雪於她而言有別樣的意義。
他當真忙到一兩個時辰都抽不出麼?尉遲越胸中發堵,說到底還是因她願意遷就包容罷了。
不知今日她會不會邀他去賞雪?正好前日五郎送了幾壇好酒來,可以開一壇溫了與她對酌。
他盤算著,一時又不太確定,雖說近來她對著他不再如以前那般拘謹,臉上也有了笑影子,但她心裡有沒有他,她心裡還有沒有寧十一,卻是不得而知。
他一邊騎著馬一邊胡思亂想,不覺已到得朱明門外,朝會的時辰還未到,群臣在東西上閣門外等候,尉遲越撣了撣落在肩頭的雪,解了狐裘扔給來遇喜,走進太極殿的東朵殿。
他飲了杯熱茶,將昨夜剛送到的奏疏看了兩封,眼見時辰差不多了,便對來遇喜道:「若是承恩殿有人來,立即來稟告孤。」
說罷便移步正殿。
不一會兒,群臣自東西閣魚貫而入,尉遲越掃了一眼,不見禮部侍郎——今日是進士科禮部試的日子,幾位考官半個月前便鎖入院中不得出外走動。
想起進士科舉,不免又想起寧彥昭,他回憶了一下,上輩子這一年進士科舉中並無才華卓著、可與寧十一匹敵之人,只要不出什麼意外,他在舉試中定然出類拔萃。
雖然想好要點他為狀元,尉遲越心中的酸苦並未減少半分,等寧彥昭入了翰林院,那張俊臉便要日日在他面前晃悠,真是想想便鬧心。
正思忖著,朝臣們已經按班列站定。
尉遲越收回思緒,捏了捏眉心,朝一旁的黃門點了點頭,朝會正式開始。
朔望朝的儀式完畢之後,群臣自東西閣門退出太極殿,一干股肱近臣隨太子前往延英殿議事。
這一日要議的事務頗多,最要緊的一樁是遣使與吐蕃議和,吐蕃內亂,又接連被燕軍重創,勉力支撐了數月,終於送出國書求和。
上至君王,下至臣僚,都著實鬆了一口氣,十幾萬兵馬壓在西北,軍餉吃緊,若是再打下去,恐怕國庫都要打空了。
尉遲越道:「此次吐蕃以贊普長子艾雪勒為議和使,此子陰險詭詐,狼子野心,使者之任須慎之又慎,諸位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眾臣便開始七嘴八舌地商議推舉,一直從辰時議到午時,人選卻遲遲定不下來,推舉出的人不是年資、分量不夠,便是對邊事瞭解不足。
最後還是兵部老尚書權亞之自告奮勇道:「臣願效全馬之勞。」方才一錘定音,由他出任專使,過了上元便啟程前往涼州與吐蕃談判。
老尚書什麼都合適,就是年紀大了些,這兩年身子骨又不甚旺健,本已鮮少過問朝事,只在家中含飴弄孫,今日太子召他前來,其意不必明言,但他不開口,沒人好意思提。
尉遲越雖解了燃眉之急,心中卻有些愧疚,老尚書以如此高齡千里迢迢趕赴邊關,實在是無可奈何。
當年梁王謀逆案鬧得腥風血雨,幾乎半個朝堂都牽扯進去,梁王一黨被誅殺殆盡,無數能臣俊傑就此命喪黃泉,其中有多少冤假錯案自不必說,如寧家這樣掃到邊的更是不計其數,以至於如今朝中多庸碌之輩——他能讓寧家孫輩入翰林,但若要復用寧老尚書,卻是犯了今上的大忌。
最要緊的一樁事定下,尉遲越心中略鬆,著翰林學士草擬國書,又與群臣商議了一會兒,便即宣佈退朝。
走出延英殿,外頭雪已霽,太陽破雲而出,映照得殿庭宛如冰壺。來遇喜捧著狐裘跟上來:「殿下,可要傳午膳?」
尉遲越心中雖已明白,仍不免問道:「承恩殿沒遣人來?」
來遇喜暗暗歎息,小心答道:「啟稟殿下,老奴未曾見到有人來。」
他頓了頓道:「殿下政務繁忙,娘子向來賢惠識大體,又體貼殿下,定是怕打攪殿下。」
尉遲越不置一詞,向千秋殿的方向走去——他往日若因政務繁忙宿在太極宮,便下榻千秋殿,來遇喜忙跟了上去。
尉遲越走進書房坐下,命內侍烹茶,來遇喜往香爐裡填了香丸,又從小黃門手中接過茶爐,燃炭生火,添水煮茶,忙得胖臉上出了一層汗——他是太子最信重的大黃門,這些瑣事原不必他親歷親為,皆因他看出太子殿下心緒不佳,這才越發殷勤小心。
尉遲越叫小黃門取來未及閱覽的奏疏,批了兩封,放下朱筆,問來遇喜:「太子妃今日在忙什麼?」
他知道來遇喜行事縝密,早晨他提了承恩殿,他一定會遣人去打探,以便他隨時問詢。
來遇喜果然道:「啟稟殿下,娘子今日邀了兩位良娣在後苑中喝茶賞雪。」
尉遲越垂下眼簾,「嗯」了一聲,便又默不作聲了。
來遇喜賠著小心道:「娘子未必知道殿下今日有暇,殿下若是有興致……」
尉遲越心中微動,抬起眼,隨即蹙了蹙眉道:「不必了,用罷午膳孤還要召見學士。」沈宜秋與兩位良娣在一起遠比對著他更開懷暢意,他此時趕過去,大約只會壞了她的興致。
他揉了揉額角,對來遇喜道:「叫人去和娘子說一聲,孤今日朝務繁冗,晚膳便在太極宮用了,她若是無聊,便叫兩位良娣陪她吧。」
他頓了頓又道:「前日五郎叫人送了幾壇波斯三勒漿來,你送一壇過去。」
來遇喜領了命便要去辦。
退到門邊,太子又將他叫住:「太子妃有胃疾,讓兩位良娣看著些,別叫她多喝。」
想了想又道:「再叫人去蓬萊宮傳陶奉御,替娘子請個平安脈。」
來遇喜走後,尉遲越屏退了左右,自己執起茶壺,往越瓷杯中注了杯釅茶,又站起身走到門前,半捲起湘簾。
他坐在案前,一杯接一杯地飲著苦澀的茶湯,看著庭中的青松、紅梅與白雪。
今歲的初雪,他只能獨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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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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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4:08
第六十八章 狀元
十二月廿二是進士科舉放榜的日子。
曉色初分之際,長安城中已是車馬喧囂,士庶爭相前往禮部貢院觀看發榜,尤其是當科舉子,更是坊門一開便迫不及待地趕往貢院。
白屋之士、貧賤之子,都指望著一舉擢第,登為龍門,當真是朝為匹夫,暮為卿相。
城中高門華族,便是沒有子弟應舉,也都遣了僮僕前去打探消息。
寧十一郎亦不能免俗,早早便派了僮僕前去探榜。
按慣例,紅榜張貼在禮部貢院南院東牆,寧十一的書僮到得貢院南院時,東牆外已裡三層外三層圍起了人牆,連水都潑不進,哪裡擠得進去。
寧十一特地選了個目力過人的高個僮僕,奈何英雄所見略同,各家都選高個的,撞在一塊兒,便沒了優勢。
寧家書僮只能乾著急,耳邊人聲鼎沸,黜榜的舉子或黯然低泣,或如癡如顛,狂笑不止的有之,破口大駡的亦有之,更有人激憤之下試圖衝進棘柵中撕榜,被披甲執銳的守衛拿住。
而擢第者則意氣風發、氣定神閑,儼然一派俊彥國士的氣度。
寧家書僮依稀聽見人群中不時有人議論「寧彥昭」、「寧十一郎」,心怦怦直跳,忙拉住身邊一白衣士子問道:「榜上可有姓寧的郎君?」
那人與他擠作一堆,自然也不曾看見榜紙,不耐煩道:「我哪裡知道。」
一連問了幾人,都道不知,書僮只得耐著性子一寸寸往前挪。
好不容易前面的人看夠了離去,半晌之後,總算擠進了幾步。
寧家書僮使勁踮起腳,從人牆的空隙中張了一眼,只見牆上張貼著大榜紙,榜頭豎黏黃紙四張,黏成長幅,「禮部貢院」四個淡墨大字依稀可辨。
書僮也知道自家公子的處境,不去看榜首,卻從榜末開始一個個往前看,看到中間仍舊未曾看見自家公子的名姓,正疑惑間,忽聽前面一人道:「萬萬沒想到,狀頭竟是寧十一……」
書僮以為自己聽岔了,將信將疑地往榜首看去,魁首赫然是「寧彥昭」三個字,他呆了半晌,揉了揉眼睛,驀地如夢初醒,轉頭便往人群外面鑽。
寧彥昭正在書房中作畫,前去看榜的書僮忽然一陣風般地捲進來。
寧十一微微蹙了蹙眉。
那書僮卻是什麼也顧不上了,抬袖揩揩臉上的汗,上氣不接下氣道:「小……小郎君……賀……賀喜小郎君……高……高中狀……狀元!」
寧彥昭一怔,手中的筆一頓,一團墨蹟在紙上洇開。
書僮一瞥,不禁有些惋惜,好好一幅山石菖蒲,毀在最後一筆上。
寧十一卻不以為意,將筆一撂,站起身,提起袍擺,一貫淡然的臉上難得顯出幾分喜色:「我去稟告祖父!」
承恩殿中,太子和太子妃正相對而坐用早膳。
尉遲越手執鎏金銀箸,將一枚櫻桃畢羅夾到沈宜秋盤中,沈宜秋欠身道謝,小口小口地吃了,卻有些心不在焉。
尉遲越目光微動,她心神不寧已有幾日,方才在校場學騎馬時也不能全神貫注,雖極力掩飾,但太子今非昔比,哪裡看不出來她在擔心什麼。
他的妻子記掛別的男子,他心中苦澀,卻又不足為外人道,畢竟沈宜秋並不知道上輩子的事,這一世就是他拆散了她和寧十一的姻緣。
尉遲越頓時也覺食不甘味,放下銀箸,望著沈宜秋小口啜飲酪漿。
沈宜秋回過神來:「殿下不再用些菓子麼?」
尉遲越搖搖頭:「孤已飽了,你再多用些。」
沈宜秋道:「妾也飽了。」便即命宮人撤了食案,換上茶床。
尉遲越往簾外看了一眼,這幾日氣候晴暖,連日未雪,屋瓦的殘雪半消半融,滴滴答答地從簷頭往下落。
尉遲越低頭抿了一口茶湯,狀似不經意地道:「孤忽然想起來,今日是進士科放榜的日子。」
沈宜秋不想他會提起這個話頭,一時無言以對,只點點頭:「日子過得真快。」
尉遲越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往下說,便是他不說,寧十一拔得頭籌的消息不出半日便會傳遍長安城,自然也會傳到承恩殿來,她自然會知曉。
他站起身道:「孤今日要去一趟蓬萊宮,晚膳不必等我。」
沈宜秋站起身將他送至殿外,從內侍手中接過狐裘替他披上,細心地將帶子束好,正要鬆開手,雙手忽然被捉住。
尉遲越不覺用上了點力道,沈宜秋吃痛,眉頭微蹙,抬起眼看他:「殿下?」
太子低頭對上她青白分明的眼眸,心中彷彿被針刺了一下,便即收回手,轉身匆匆下了臺階。
晌午,寧彥昭進士科奪魁的消息便傳到了承恩殿。
太子妃曾與寧家十一郎曾議過親,這在京都不算什麼秘密,東宮眾人也知道。
進士科擢第的士子是全城的談資,尤其是寧十一這樣年輕有為、才貌雙全的,更是萬眾矚目。宮人們當著太子妃的面不敢多說,私下裡總忍不住要議論幾句。
沈宜秋用罷午膳在寢殿中小憩,半夢半醒間聽到窗外有人輕聲道:「聽聞那寧家郎君年方弱冠,不但寫得好文章,還生得俊俏非凡……」
另一人道:「啊呀,那些等在榜下捉婿的公卿貴族富家翁,怕不是要搶得打破頭、撓花臉……」
「那也不儘然,」先頭一人道,「畢竟寧家那景況……」
她記得上輩子直到她死時,寧十一的親事似乎還未議定,他備受尉遲越器重,但畢竟家族處境尷尬,想來婚事上也有些坎坷。
只盼這一世他能覓得良緣吧。
第一個宮人又道:「開春曲江宴,寧家小郎君定是探花使,可惜咱們是無緣得見了……」
沈宜秋睡意漸沉,後面的話便聽不見了。
進士科放榜十日後,今上從華清宮回到長安,於蓬萊宮麟德殿召見新科進士並賜宴,太子奉命監國,自然也要列席。
召見當日,尉遲越坐於皇帝右側,新科進士在禮部官員導引下魚貫而入,當先便是狀元寧彥昭。
寧十一郎穿著與眾人一般無二的素白衣裳,但舉手投足間風采卓然,有如芝蘭玉樹。
他雖比同齡人端雅穩重,可畢竟有少年人的傲氣與鋒銳,一朝登越龍門,意氣風發,更如寶劍出匣,光耀殿庭,其餘三十一名進士,雖也是士林華選,不乏王孫公子、世家子弟,相形之下卻是黯然失色。
皇帝對寧家心存芥蒂,本對太子極力保薦的狀元人選頗有幾分不滿,此時見了這寧家小公子,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寧家確實一門英彥,寧老尚書當年便是進士科狀元出身,只可惜太過八面玲瓏,妄想左右逢源,卻弄巧成拙。
不過寧家也算不得梁王黨,已付出了兩輩人的代價,太子要用他孫兒,便隨了他的意吧。
當年京中有半數高門都牽扯進梁王案中,若真要計較起來,恐怕朝中清一色都是寒士了。
皇帝不由瞥了太子一眼,不得不說,他這兒子選士的眼光確實不錯。
以寧彥昭為首的新科進士進入殿中,向皇帝、太子跪拜行禮畢,皇帝看了一眼眾人道:「爾等是國之英彥,以文章顯達,當思報效朝廷,勤習事君澤民之術,為社稷萬民謀福祉。」
寧十一等人再拜道:「謹遵陛下諭旨。」
皇帝又勉勵了幾句,便吩咐黃門在殿中設宴。
文英薈萃,宴席上自然要飲酒賦詩,揮毫潑墨。
寧十一才思敏捷,旁人一首還未寫罷,他已吟出三首,雖是應制之作,卻佳句迭出,頗為清麗可喜。
皇帝親執寧彥昭的詩卷,捋鬚頷首:「好個『落月銜仙竇,初霞拂羽衣』好,好!」竟連道了五六個好字。
陪宴的臣僚方知這新科狀元年紀輕輕卻頗為通達,知道今上好求仙問道,便投其所好,果然令龍顏大悅。
尉遲越上輩子與寧十一郎君臣多年,倒是不以為怪,寧彥昭看似清冷,其實並非恃才傲物之輩,興許是因為父祖多年來不得舒展,養成了他玲瓏的性子。
皇帝聖心大悅,便即命賞,彩緞絹帛金銀以外,又賜以良駒寶馬一匹,美人一雙。
寧十一謝恩領賞,皇帝又問道:「天賜良才,是社稷之幸,錦帛良馬不足嘉賞爾之宏才,十一郎,你可有什麼想要的?」
群臣面面相覷,連尉遲越也微微納罕,看來寧彥昭這幾首詩當真作得頗合聖意。
寧十一郎得了皇帝的青眼,面上卻無半點驕矜之色,不卑不亢地再拜謝恩:「僕粗質陋才,蒙陛下不棄,已惶恐不已,不敢求賞。」
皇帝見他氣度閒雅,越發滿意,和善地笑道:「朕今日高興,你不必有所顧慮,儘管提。」
皇帝執意要賞,再推辭便是不敬,但提什麼賞賜,卻也很有講究。
皇帝名為賞賜,其實無異於一場考校,殿中諸人盡皆望著寧十一,等著看這新科狀元會交出怎樣的答卷。
寧十一郎沉吟片刻,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太子,向皇帝道:「承蒙陛下厚愛,僕聞太子殿下藏有王右軍《蘭亭序》真跡,若有幸一觀,僕死而無憾。」
眾人心中暗暗叫好,這賞賜提得果然極巧,既全了皇帝的體面,又顯出自己重文輕財的風骨,還可借機與太子套個近乎。
皇帝朗聲笑道:「不愧是清才俊士,要的賞賜也如此清雅絕俗。」
他轉向太子:「三郎,不妨成人之美吧?」
尉遲越沉吟片刻,看了一眼寧十一,向皇帝行個禮道:「啟稟聖人,《蘭亭序》已易主,兒子須問一問新主,方能答覆寧公子。」
此言一出,殿中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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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4:20
第六十九章 珍寶
太子淡淡一句話,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麟德殿幾乎沸騰起來。
《蘭亭序》是稀世罕有的珍寶,便是今上的內藏庫裡也找不出第二件可與之媲美的墨寶。
皇帝本人更是愕然,因為《蘭亭序》為何會在太子手上,來龍去脈沒人比他更清楚。
太子十二歲那年與幾位皇子一起隨他在禁苑中圍獵,他們追著一頭獐子進入密林中,冷不防從旁躥出一頭麋鹿,眼看著就要撞向他的坐騎,幸虧太子奮不顧身一躍擋在他身前,同時彎弓搭箭,一箭射中麋鹿前足。
然而那鹿來勢洶洶,折了一腿衝勢仍然了得,太子被鹿角掛到肩膀,當即滾落馬下,幸而他隨機應變,往馬腹下一滾,方才沒被鹿蹄踩中。
太子拼死救駕,自然要重賞,他問太子想要什麼賞賜,太子倒也不與他見外,一開口便要了他內藏庫中絕無僅有的至寶。
說這《蘭亭序》是他以命掙來的也不為過。
得了賞賜之後,太子果然也將這寶貝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旁人別說染指,連看一眼他都要心疼。
如此珍愛之物,竟會拿去送人,皇帝不由沉吟,莫非是推託之詞?
他打量著兒子,試圖從他臉上找出點蛛絲馬跡。然而太子一臉坦蕩,又不似託辭。
皇帝忍不住想問問《蘭亭序》的新主人究竟是誰,但大庭廣眾之下,又不好問出口。
尉遲越轉向寧十一:「還請寧公子見諒,請稍待一兩日,等孤問過新主,立即派人去貴府通稟。」
寧十一神色淡然,一派寵辱不驚,只是長揖至地道:「是小子無禮,令殿下為難。」
心中卻不太相信,他早已聽聞《蘭亭序》是太子心頭愛物,如此珍寶,怎會拿去賞人?
興許只是對他心存芥蒂,故意當著群臣的面砌詞推脫罷了,可既然有芥蒂,又為何點他為狀元?太子其人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寧十一望著高踞上座的儲君,只見頭戴白玉冠、身著紫金袍,腰間束著金玉起梁珠寶鈿帶,只比他大了一歲,已有淵渟嶽峙的氣概。
比起形容枯槁、雙眼渾濁的皇帝,年輕的太子反倒更有君臨天下的威儀。
寧彥昭的目光落在太子的手上,正是這對白皙修長,宛如文士一般的手,卻能翻雲覆雨,隨心所欲地左右他的命運。
這雙手可以奪走他心儀的女子,也可以賜予他天下士子夢寐以求的青雲路。
寧彥昭心中有不甘,亦感其知遇之恩,最終化作心中一聲暗暗的歎息。
尉遲越卻無暇考慮他和寧十一之間的恩怨——他只是發愁該怎麼和太子妃開口。
送出去的東西再要去借已經有些不成話,偏偏還是為了寧彥昭向她借,他不能不說緣由——寧彥昭大庭廣眾之下提出要一睹蘭亭真跡,這段「佳話」想必當天就能傳遍長安城,自然也瞞不過沈宜秋。
她本就對寧彥昭餘情未了,又鬧這麼一齣,不知心中又會起什麼波瀾。
尉遲越掃了眼寧十一,越發覺得這張小白臉看著糟心,提什麼要求不好,偏偏是《蘭亭序》,莫非真有靈犀一說?
想到此處,他忙將思緒截斷,如今沈宜秋已是他的太子妃,穩穩當當在承恩殿裡坐著,一百頭靈犀來拉都沒用。
他稍覺寬慰,不過胸中還是堵著一團鬱氣,在宴席上不覺多飲了幾杯酒。
酒闌席散,尉遲越坐上回東宮的馬車,他素來量淺,飲多了酒便犯暈,靠著車廂壁打了會兒瞌睡,下車時仍覺頭重腳輕。
到得承恩殿中,沈宜秋已經沐浴完畢,穿著寢衣靠在榻上,手裡還握著一卷書,雙目已經闔上,竟是不小心睡著了。
殿內燃著炭盆,與室外的冰天雪地如同兩個季節。
沈宜秋身上搭著一條薄薄的兔褐毯子,足衣和裙擺間露出一截玲瓏如玉的足踝。
尉遲越一眼望去,喉頭發緊,頭暈得越發厲害了。
這時候,沈宜秋聽到動靜醒轉過來,揉了揉眼睛,仍舊有些睡眼惺忪。
她站起身,趿著絲履迎上前來:「殿下可是飲了酒?」
尉遲越忙退開一步:「酒氣很重?」
沈宜秋一笑,腮邊現出淺淺的笑靨:「不重。」說罷便去替他解狐裘,又命宮人去煮醒酒湯。
尉遲越坐在榻上,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清了清嗓子道:「小丸,孤有件事與你相商。」
沈宜秋見他臉上微露赧色,不由納悶,抿抿唇道:「殿下吩咐便是。」
尉遲越道:「《蘭亭序》可否借我一用?」
沈宜秋一怔。
尉遲越覷著她臉上的神色,接著道:「今日聖人在麟德殿饗宴新科進士,席間寧十一應詔賦詩,聖心大悅,意欲厚賞,讓他自己提,寧十一要借《蘭亭序》真跡一觀。」
他頓了頓道:「孤並未應下,你若是不願借,孤便叫人回絕。」
沈宜秋微啟雙唇,半晌沒發出聲音,好容易回過神來:「殿下的意思是,妾這裡的《蘭亭序》是真跡?」
尉遲越不由一挑眉:「莫非你一直以為孤送你的是贗品?」
他深吸了一口氣:「禮單上不是白紙黑字寫著?」
沈宜秋道:「禮單足有好幾卷,妾不曾看完。」
尉遲越叫她噎得不輕,不成想沈宜秋比他還憤慨,睜大眼睛,一臉難以置信:「那可是《蘭亭序》啊,殿下怎麼隨便拿來賞人?」
尉遲越氣得肝疼,他是隨便賞人?《蘭亭序》是他心頭肉,他剜出來給她,到了她嘴裡就成了隨便賞人。
莫非重活一世,這女子換了一副鐵鑄的心腸?
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太子殿下自然不會這麼說,他只輕描淡寫地哼了一聲:「不過是一軸書卷,孤願意送誰便送誰。」
若是沒有上輩子的經歷,沈宜秋說不定真信了,但這《蘭亭序》可是何婉蕙都求而不得的東西,她狐疑地看著太子,莫非重活一世,他被豬油蒙了心?
不過此刻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沈宜秋拎著裙擺快步跑到牆邊的螺鈿紫檀木櫥前,打開櫥上的小金鎖,打開櫥門,小心翼翼地取出裝《蘭亭序》的木函放到書案上,將燈燭、墨池移開八丈遠,這才凝神屏息打開蓋子。
她一想到自己無數次隨意將這寶貝攤在案上,對著摹寫,或是一邊飲茶、吃菓子一邊揣摩筆意,便覺頭皮一陣陣發麻——好多次尉遲越就在旁邊看著,竟然忍得住一聲不吭。
好在《蘭亭序》安然無恙地躺在盒子裡。
尉遲越探手來取,沈宜秋眼明手快地將他擋住,從袖子裡掏出絹帕與他墊著:「殿下請小心些吧。」
尉遲越叫她戰戰兢兢、鄭重其事的模樣逗樂了,做了兩輩子夫妻,她從來都是一副雲淡風輕、寵辱不驚的模樣,此時卻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守財奴。
他上輩子總覺沈宜秋出身五姓世家,無時無刻不端著架子,不如何婉蕙那般任情隨性,可今日之事若是換作何婉蕙,又豈敢顯露出這「傖俗」的一面?
如今回想起來,沈宜秋的刻板不過是祖母言傳身教的緣故,只是因循習慣使然。倒是沈老夫人如此嚴苛的訓誡也未能將她天然的性情磨滅殆盡,實已令人訝異。
尉遲越心中無端湧起股柔情,也不去管書卷了,一把將她攬入懷中,低頭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沈宜秋卻還記掛著案上的《蘭亭序》,掙扎著彎下腰,搆到蓋子,合上木函,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尉遲越笑著揶揄她:「不想沈七娘也有為身外之物折腰的時候。」
沈宜秋哭笑不得:「這可是《蘭亭序》啊!莫說是折腰,折成兩段都無妨。」
她頓了頓道:「殿下還是將《蘭亭序》收回去吧。」
尉遲越不禁詫異:「為何?」
沈宜秋道:「此物實在太珍貴,放在承恩殿中責任便在妾身上,往後妾時時都要掛心,恐怕寢食難安,倒不如仍舊由殿下保管著。」
尉遲越挑了挑眉:「送出去的東西豈有收回的道理,孤已將它贈與你,你就是它的主人,即便遺失、毀損,孤也不會過問。」
他不說「遺失」、「毀損」還罷了,一聽這兩個字眼,沈宜秋耳朵裡便嗡嗡作響,連忙搖頭:「不可不可,若是在我手上丟了毀了,那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還是請殿下收回去吧,妾要看時去藏書樓看便是。」
尉遲越見她執意要將書卷送回,想了想道:「既已送給你,這《蘭亭序》便是你的東西,孤只是代為保管,你仍可隨意處置。」
沈宜秋這才鬆了一口氣。
尉遲越鬆開手:「你還未答覆,究竟借還是不借?」
沈宜秋撫了撫木函:「借多久?要帶出宮去麼?」
尉遲越啞然失笑:「不必,若是你肯借,孤便請人來崇文館看。」
沈宜秋鬆了一口氣:「好。」
是夜,兩人躺在床上,沈宜秋慢慢平靜下來,方才有些不安,尉遲越從來不是個色令智昏的人,便是上輩子寵愛何婉蕙,也頗有分寸,比如金珠寶玉可以賞,《蘭亭序》卻不行。
他為什麼會將《蘭亭序》送給她?
沈宜秋揉了揉太陽穴,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就在這時,尉遲越伸手揉揉她的後腦勺:「小丸,你喜不喜歡孤送你的《蘭亭序》?」
沈宜秋道:「自然喜歡的。」
尉遲越一手支頤看著他,映著燭火的眼睛格外亮:「那你要不要投桃報李?」
沈宜秋哭笑不得,哪有自己開口要回禮的,她想了想道:「自然要的,但妾身無長物,身上穿的頭上戴的全仰仗殿下賞賜,連妾這一身也是殿下的,實在不知何以為報。」
尉遲越見她一副低眉順眼的認命模樣,心裡有些不是滋味,目光動了動:「你給孤做身衣裳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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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4:33
第七十章 心事
太子提的要求卻令沈宜秋始料未及,上輩子她替他做的衣裳有上百身,自她入宮,他的貼身衣裳便幾乎是她包攬的。
尉遲越好潔,貼身衣物一概是雪白的顏色,冬季用西域白疊布,春秋用吳綾,夏季則用春羅和細葛布,都是不耐浣洗的料子,一身衣裳洗個十來次便舊得沒法穿,她便一直在縫新衣。
她不善言辭,從小到大的教養更讓她不能將許多事宣之於口,便把對夫君的心意都傾注在這一針一線中。為了叫他穿得舒服些,她將冷硬的新布一寸寸用手悉心搓揉,又不惜花成倍的時間用藏針縫,將針腳都藏起。
白線縫在白布上,盯著看上一會兒便會頭暈眼花,她白晝忙著宮務,常常只能夜裡對著燈火縫,燈燭晃眼,更是雪上加霜。
她上輩子不過二十來歲眼睛便不好,大半是因這些衣服而起的。
只因他第一次收到她縫製的衣裳時眸光微動,說了一句「還從未有人替孤縫過衣裳」,她便任勞任怨縫了六年,直到後來有一日,她在他的中衣領口發現一株金線繡的蕙蘭,方知那一個個點燈熬油的不眠夜,那模糊的雙眼,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的自苦。
何婉蕙自比她聰明,深知該往哪裡使勁,她壓根不必費那力氣,只消在宮人縫好的衣物上繡株蕙蘭。
沈宜秋如今回想當年的自己,就如冷眼看一個陌生人,心中毫無波瀾,只覺不可思議,怎麼會有人傻到這種地步?
不成想重活一世,此人會用蘭亭真跡向她換一身衣裳,真叫人啼笑皆非。
她看了眼男人的眼睛,莫非真的換了個人麼?
世上再沒有比這更上算的買賣,她點點頭:「殿下不嫌棄妾的女紅粗陋便好。」
尉遲越見她一口答應,心中的歡喜幾乎要滿溢出來,將她圈在懷中揉了兩下,隨即想到做針線傷眼又傷手,便道:「不必做一身,做條褌褲便是,也不必著急做,孤不缺衣裳穿。」
他想得這樣周到,沈宜秋自要承他的情,順水推舟道:「多謝殿下體諒,妾粗手笨腳,又不曾裁製過男子衣裳,的確需摸索一段時日。」
這褌褲不能不做,也不能做得太好,不然他穿得稱心適宜,還想再要別的,豈不是給自己找事。
故此醜話說在前頭,到時候呈上去的活計不太像樣,他也不好說什麼。
尉遲越哪裡不知道她這是就坡下驢,上輩子她做起衣裳來又快又好,一條褌褲哪裡難得住她。
然而想起上輩子那一身身衣裳,他只覺自己此刻挾恩圖報,有些心虛——以他上輩子的行徑,實在是一條褌褲也受之有愧,若非她對上輩子的事一無所知,他無論如何也開不了這個口。
他輕輕撫了撫沈宜秋的背,低低地叫了一聲「小丸。」
懷中人應了一聲:「殿下有何吩咐?」
尉遲越扯了扯嘴角:「睡吧。」
這輩子他一直在竭盡所能地補償她,可他虧欠過的那個人,與他懷裡的人,究竟能不能算作同一個人?
翌日早晨,從校場回來,尉遲越便即遣黃門去寧府送信,邀寧彥昭前往崇文館賞《蘭亭序》帖。
寧十一郎原以為太子昨日在麟德殿的答覆不過是推託之詞,未料他竟真的邀他前去賞書帖,莫非這《蘭亭序》真叫他賞了人?書帖的新主人又會是何人?
昨夜麟德殿席散已近亥時,今早太子一大早便遣人來傳信,可見書帖就在東宮,那《蘭亭序》的新主自然也在東宮,莫非……
寧彥昭心裡一動,隨即覺得這猜測甚是不經,《蘭亭序》是無價之寶,設身處地去想,太子也不可能將它賞給新婚不久的妻室,即便那人是她……
寧十一郎不再往下想,收回思緒,摒除雜念,便即命僕從備馬,披上鶴氅出了門。
到得東宮門外,寧家僕役遞上名刺,便有黃門將寧彥昭引至崇文館。
太子已在館中等候,見他到了,起身相迎,親自延他入座,命黃門奉茶:「寧公子請。」
寧十一行禮入座,不動聲色地打量太子,只見他作家常裝束,一身玄青色襴袍,未戴冠,頭髮用白玉簪束起,宛如一個尋常文士,但舉手投足間氣度不凡,只消一眼便知是天潢貴胄。
他神情雖是和顏悅色,但一雙眼睛深不見底,審視起人時如刀鋒般銳利。
寧彥昭自詡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被這雙眼睛看上一眼,也覺背上有些發涼。
與此同時,尉遲越也在打量寧彥昭,他雖已進士科擢第,但還未拜官,仍是一身白袍,一張小白臉彷彿敷了粉,倒比袍子還白上幾分。
太子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背,他每日在校場習武,又頂著日頭騎馬往來於東宮、太極宮與蓬萊宮之間,自不比終日坐在書齋中不見陽光的寧十一,白得那般離譜,但這膚色也算得白皙,體魄更不是文士可比,無論怎麼看都是他更勝一籌。
尉遲越心裡的鬱氣稍微紓解。
相對寒暄了幾句,飲了兩杯茶,尉遲越便命人撤去茶床,換上書案,去取《蘭亭序》書帖。
不一時,大黃門捧了木函來,尉遲越從他手上接過,遞給寧彥昭。
寧彥昭趕緊行禮,鄭重其事地接過,端端正正放在書案上,打開盒蓋,只見裝裱古樸的卷軸靜靜臥在木函中。
尉遲越道:「寧公子請隨意觀覽。」
寧十一郎道了謝,小心翼翼地從木函中取出卷軸,解開絲繩,然後從袖中取出一方絹帕墊在手下,慢慢將卷軸展開。
尉遲越目光落在那方絹帕上,只見帕子一角繡著株紫藍色的菖蒲花,微感詫異,男子大多用素帕,便是繡紋樣,也多是松柏、竹葉、雲鶴之類,繡花卉的倒是很少見。
寧彥昭察覺他的目光,手不由一頓。當初他將帕子送還給沈七娘,本以為可以放下——畢竟他們只有一面之緣,他雖鍾情於沈七娘,卻不過是淡淡的情愫。
然而他著實低估了「求不得」三個字的威力。日復一日的遺憾與不甘,未能讓記憶中的容顏褪色,卻叫她的一顰一笑越發鮮妍。
帕子一角的菖蒲花,便成了他與自己的一個暗號,心底的秘密叫他痛苦,這痛苦中卻也隱藏著甜蜜。
今日他出來時太過匆忙,一時大意,竟忘了換帕子。秘密隱現,偏偏叫最不該見到的人窺見,寧彥昭心中既慌亂,又有幾分快意。
尉遲越盯著人家一方帕子看,叫人發現,有些不好意思,索性光明正大地打量了兩眼道:「這紋樣倒是別致。」
寧十一方知他一無所知,暗暗鬆了一口氣:「舍妹玩鬧,叫殿下見笑了。」
尉遲越不疑有他,只耐心等著寧彥昭細細欣賞書帖。
寧十一做事謹慎小心,原本沒什麼放心不下,但這書帖如今是太子妃之物,他肩頭又多了一重責任,定要親自盯著方才放心。
寧彥昭也頗為識趣,看了一刻鐘便小心收起書帖,按原樣放回函中,蓋好蓋子,還給太子,長揖道:「多謝殿下成全僕多年夙願。」
尉遲越笑道:「寧郎不必多禮,借花獻佛罷了。」
說著接過木函交給來遇喜:「收回櫥中,叫人將鑰匙送還給娘子。」
寧彥昭心中一震,東宮上下能稱「娘子」的只有一個。
《蘭亭序》的新主人竟真是太子妃!
百般滋味忽然齊齊自他心中湧出,一時之間他竟不知該作何感想。
尉遲越恍若不知,請他移步書齋:「寧郎文辭具博,詩賦炳煥,孤有許多問題想向你請教。」
寧彥昭定了定心神,連道不敢當。
兩人在書齋中飲茶閒談,寧彥昭起初心存戒備,但聊了一會兒,發現太子博學洽聞,言談間常常一針見血,且於朝政的見地與他心中所想常常不謀而合。
聊著聊著,他竟對太子生出一見如故之感,不覺已將沈七娘之事拋諸腦後,但覺胸中熱血沸騰,迫不及待想入朝為官,與這年輕的儲君一起,做出一番經天緯地的事業。
尉遲越上輩子便與寧十一君臣相得,他向來將公私分得清楚,雖不喜寧彥昭這張小白臉,但對他的才能見地都頗為欣賞。
兩人相談甚歡,不覺聊了一個多時辰,就在這時,忽有一黃門入內稟道:「殿下,娘子遣人來問,殿下午膳是否去承恩殿用。」
尉遲越看了眼寧十一,微露遲疑,近來政務繁忙,難得有半日閒暇,他自然想多陪陪太子妃,可既然召見寧彥昭,不留他用午膳也說不過去。
寧十一郎垂眸看了看杯中澄淨的茶湯,默默放下杯盞,行個禮,稱要回去侍奉祖父,向太子告辭。
尉遲越鬆了一口氣,歉然道:「今日冗務繁雜,改日再請寧郎入宮一敘。」
說罷起身將寧十一送至長壽院外,便即轉身快步向承恩殿走去。
寧十一立在道旁,看著太子的背影匆匆離去,抬頭遙望了一眼,只見高聳的宮牆和無數屋脊與簷角。
明知宮苑深深什麼也望不見,他還是佇立遙望了一會兒,這才轉身對引路的小黃門道:「有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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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4:49
第七十一章 湯泉
沈宜秋答應替太子縫條褌褲,卻沒說定什麼時候交差,拖了三五日,方才叫宮人開庫取了十幾端各色素白料子出來,開始選料子。
素娥趁著沒有旁人在,勸道:「娘子又要習武,又要管內務,這些活計交給奴婢們做便是,做完了娘子繡個松枝竹葉之類的,意思到了也就行了。」
沈宜秋搖搖頭,謝絕了她的好意。她既許諾太子親力親為,便沒有叫旁人代勞的道理——有些聰明,她便是重活十世恐怕也學不來。
因是冬季,她挑了一段今歲西域進貢的白疊布,鋪在案上,開始裁剪。
她上輩子不知替尉遲越縫了多少條褌褲,壓根不用量尺寸畫線,閉著眼睛也能裁出來。
不過這回裁製的時候,她故意將褲管裁得肥大些,又將褲襠裁得緊小些,雖然只是差了分毫,穿在身上襠短腿肥,想必不會太舒服,太子穿過一回就能領教她的手藝,定然不想再穿第二回 。
裁完布片,她也不急著縫,扔在榻邊篋笥中,想起來便拿出來刺兩針,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縫了十來日,一條褲腿才堪堪縫完。
尉遲越自太子妃應承下來便隱隱期盼著,可遲遲也不見那條珍貴的褌褲送來,他又不好意思去催問,只能眼巴巴地等著。
誰知褌褲沒等來,卻先等來華清宮的旨意,今冬的圍獵改到驪山,命太子、諸皇子並群臣前去伴駕,元旦的大朝會一併改到離宮宮城外東北角的觀風樓前。
皇帝年紀越大越任性,輕飄飄的一句話,幾百上千人便要跟著他折騰。
尉遲越不久前為了避暑行宮和採訪美人的事犯顏直諫,便不好在這些小事上違拗他,只得抽出空來安排圍獵與元旦大朝的事宜,又要忙朝政,又要在長安與驪山之間奔波,忙得廢寢忘食。
圍獵日期定在臘月廿五,廿三卻是郭賢妃生辰,皇帝要為寵妃設宴慶賀生辰,太子是賢妃所出,說什麼也不能缺席,便將離京的日子定在廿二日。
東宮也有一大批人要隨行,沈宜秋這太子妃當然不能閑著,一忙起來,那條褌褲便暫時擱置了。
出發前往華清宮的前一夜,尉遲越回到承恩殿,總算收到了他那來之不易的褌褲。
他按捺不住欣喜,便即捧著褲子去後殿沐浴。
將自己裡裡外外洗得纖塵不染,他迫不及待地穿上褲子,繫上帶子,試著走了兩步,卻覺胯與襠處有股子說不出的彆扭勁,他低頭研究了一下,原來是胯窄襠短褲腿肥,因而襠部勒得難受,兩條褲腿卻生風。
上輩子沈宜秋做的褌褲舒適熨帖,既不過於鬆垮,又不太過緊繃,彷彿第二層肌膚。
兩世之所以有那麼大的差別,自然不是因為手藝。
還有這料子,分明與上輩子一樣,也是冬季常用的西域白疊布,可就是沒有上輩子那些衣物柔軟,也不知究竟差在哪裡。
尉遲越一顆心像泡在黑醋中,又酸又澀,可捧到他面前的心意他不珍惜,如今只能強求,還有什麼話說?
儘管對某一處來說,穿著這條褲子便如上刑,但尉遲越還是捨不得脫下,披上寢衣走到寢殿中。
沈宜秋正靠在床上看新科進士的詩文集,聽到腳步聲放下書卷,坐起身,故意問道:「褌褲還合身麼?」
尉遲越走路的姿勢有些古怪,但還是強顏歡笑:「很好,正合身。」
沈宜秋微微眯了眯眼,一笑,露出淺淺的笑窩:「那妾就放心了。」
當下兩人解了羅衣上床。
尉遲越照例將人攬入懷中,他這幾日奔波於華清宮與長安之間,已有兩夜未能回承恩殿歇宿,此時美人在懷,低幃昵枕、耳鬢廝磨之際,某處不出意外起了變化。
這一變不打緊,那褌褲緊窄,本就十分勉強,此時更是無處安放。
尉遲越忍耐了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翻身下床,去後殿中換下寶貝褌褲,又冷靜了大半個時辰,這才回帳中睡下。
翌日一早,車駕扈從齊備,太子與太子妃便即向驪山進發。
沈宜秋知道宋六娘最怵郭賢妃,更怕賢妃有皇帝撐腰,大節下的找兩位良娣晦氣,問過兩人的意思,索性讓他們除夕前再過去。
驪山距長安城六十多里,便是快馬加鞭也要半日,太子與太子妃出行,車駕扈從一大隊人馬,行程自然快不了。
一大早出發,到得驪山北麓時天色已經擦黑。
車駕從正南的朝陽門入,往北行,又過一道宮門,便是太子的寢宮少陽院。
沈宜秋坐著馬車顛簸了一整日,由宮人攙扶著下了車,已經累得筋疲力盡。若非她近來日日習武,恐怕渾身的骨頭都已散架了。
尉遲越知道她疲累不堪,便道:「今日已經晚了,先回殿中用膳歇息,明日再去向阿耶請安不遲。」
沈宜秋哪裡還有力氣奔走,聽了這話求之不得,便即隨太子進入殿中。
華清宮雖是離宮,但經過幾次擴建與休憩,屋宇之侈麗遠勝東宮,這少陽殿便是雕樑畫棟,屏帷床席皆是珍品。
兩人稍事休整,尉遲越便即命人傳膳。
沈宜秋累了一天,此時沒什麼胃口,揀清淡的肴饌用了幾樣,便擱下了筷箸。
尉遲越見她已累得搖搖欲墜,便道:「不必等孤,你先去沐浴吧。」
沈宜秋也不與他客套,從善如流地去了湯池。
少陽院中有太子夫婦專用的少陽湯,湯池呈四瓣海棠形,長十五尺,寬五尺餘,上建五間七架湯屋,熱泉自水下青玉獸口源源不斷地湧入池中,一殿水汽氤氳。
沈宜秋累得一個指頭都不想動彈,但是一身風塵,不洗濯乾淨,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眠。
她沐浴時不喜歡有許多人伺候,便即屏退了宮人,只留下素娥和湘娥伺候。
素娥替她解下外衣裙裳,只留一件素羅中衣。
沈宜秋拎著衣擺,赤著雙足,由北面石階踏入池中。
熱湯漫過她的足踝,浸沒她的小腿,再沒過她的腰際,直至脖頸,她將整個人浸在池中,舒服地輕輕歎了一聲。
湯池分了上下兩層,池底與池壁皆甃以文石,中間以瑟瑟與沉檀鏤作山形,不必再焚香,一室香霧彌漫。
素娥道:「娘子乏麼?奴婢替你揉揉肩。」
沈宜秋點點頭,便即坐在石階上,背對著她,將雙肩露出水面。
素娥頗擅此道,不輕不重地捏著她的肩膀和脖頸,沈宜秋不一會兒便覺通體舒泰,被熱氣薰蒸著,眼皮越來越沉,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之間,她只覺素娥手上的力道忽然變重了,微微有些酸痛,但似乎比方才更舒服。
在她肩頭捏了一會兒,她又曲起手指,用指節順著她的脊椎一節一節地推頂,沈宜秋只覺一股酸麻順著脊椎竄至頭頂,不覺含糊地低吟了一聲。
背上的手一頓。
沈宜秋喃喃道:「別停……方才那樣怪舒服的……」她有些納悶,素娥日日在承恩殿陪著她,這一手是什麼時候學會的?她竟一無所知。
她直覺哪裡不對,但此時半夢半醒,昏昏沉沉,心思略微一轉便卡住不動了。
就在這時,素娥的雙手又移到她的肩頭,卻並未在那裡稍作停留,竟順勢往前滑去。
沈宜秋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轉過頭一看,朦朧水霧中,正對上尉遲越的雙眼。
黑沉沉的眼睛裡神色莫辨,彷彿有風暴在其中醞釀。
她忽然一陣心慌意亂。
男人俯下身,貼著她耳邊道:「上回太子妃伺候孤沐浴,這回輪到孤投桃報李。」
話音未落,沈宜秋只覺前襟一空,回過神來,衣帶已經隨水流飄遠。
耳邊傳來男人不滿的聲音:「哪有人穿著衣裳泡熱湯的。」
聲音一頓,只聽嘩嘩的水聲響起,他已經進到了池中,頎長勻稱的身軀在澄澈的泉水與霧氣中若隱若現:「過來,孤教你怎麼泡。」
沈宜秋只瞥見一眼便趕緊挪開了視線,恍然意識到自己此刻衣不蔽體,趕緊以手臂環住雙肩。
正想著怎麼找個藉口上岸,忽覺整個人往後一傾失去了平衡。
沈宜秋不覺發出一聲驚呼,整個人已經栽入太子懷中,她不由自主想掙開他。
「別動,」男人在她耳邊道,「孤又不能做什麼,只是幫你捏捏腿,免得明日起來疼。」
沈宜秋上岸的時候渾身上下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她也不喚宮人來伺候,草草地擦了擦身體,披上寢衣,回到寢堂中,一頭栽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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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5:01
第七十二章 愛慕
沈宜秋離去後,尉遲越背靠著池壁,雙臂搭在池邊文石上,長長呼出一口氣。
伺候太子妃沐浴真不是樁輕鬆的差使,差點沒搭上他的半條命。
他在湯屋中又待了近半個時辰,這才回到寢堂中,撩開層層疊疊的錦帷和紅紗帳一看,太子妃已經睡著了,只見她抱著衾被朝外側躺著,寢衣袖子捲至臂彎,一條腿伸出被外,玉足潔白,仿若蓮瓣。
尉遲越喉結動了動,上前替她拉好袖子,又捉著她腳踝塞回被中,指間的滑膩似在提醒他方才湯池中的感覺——他一向不喜歡與人肌膚相觸、耳鬢廝磨,只覺狎昵又彆扭。
可方才在熱泉中,她光潔的後背貼著他的胸膛,卻只叫他意亂情迷。
若非心中殘存一線清明,知道絕不能叫她冒成孕的風險,他方才恐怕已經難以自持要了她。
沈宜秋在睡夢中若有所感,遠黛似的雙眉微微一蹙,紅唇微翕,綿長的呼吸一時變得急促起來。
密而長的睫毛小扇子似地覆在眼上,隨著微翹的眼尾勾出俏皮的弧度。
她的肌膚中仍舊透出薄薄的嫣粉,也不知是紗帳映紅的,暖氣薰蒸的,還是夢到了什麼令她含羞之事。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有些困惑,他從來不是縱情聲色的人,這種事雖能帶來一時快意,卻轉瞬即逝,並不能叫他耽溺,遇上朝務繁忙時,他甚至覺得是種累贅。
可如今他對沈宜秋的渴望一日更甚一日,他的身體裡彷彿時時都燃著一把火,她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句無心的話語,甚至一個不經意的眼神,都在往火中添柴加炭。
他掀開衾被一角,小心翼翼地躺下來,側身對著沈宜秋端詳了一會兒,腹中的邪火又有竄起的苗頭。
尉遲越趕緊調息運氣,在心中默誦了一篇道德經,這才漸漸睡過去。
翌日清晨,沈宜秋睡得正酣甜,忽覺有人揉捏她耳垂,一聲又一聲地喚她的小字。
她有些惱怒,轉個身扯起衾被蒙住頭。
太子從後面抱著她的腰把她從被子裡挖出來:「該起來習武了。」
沈宜秋將眼皮撐開一條縫,眼前一片昏暗,顯然尚未破曉。
她一時間只覺難以置信、不可理喻,簡直想一腳把這廝踹下床去。
太子見她不理會自己,又開始撓她咯吱窩:「你連拉弓都沒學會,過兩日便是圍獵了。」
沈宜秋一驚:「圍獵?」圍獵有她什麼事?難道不是尉遲越去山林裡圍獵,她正好窩在寢殿裡補眠消閒麼?
尉遲越刮了刮她的臉頰:「你還不曾打過獵吧?孤教你獵兔子如何?」
男子天性裡大約都有好戰嗜血的一面,便是尉遲越這般克己自持的人也不能免俗,雖不像今上當年那般嗜好田獵,對一年一度的圍獵也有幾分期待憧憬。
沈宜秋卻是沒有半點興致,兔子在林子裡待得好好的,她在這殿裡待得好好的,相安無事不好麼?偏要大冷天的去尋兔子的晦氣。
她和兔子何辜,要遭此無妄之災。
尉遲越見她不為所動,沉吟片刻,忽然道:「你不想習武也可以。」
沈宜秋喜出望外,隨即又將信將疑,將眼皮翕開一條縫。
太子忍俊不禁,俯身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薄唇貼著她的耳廓道:「你接著睡,孤抱你去泡個熱湯,亦能舒筋活血,強身健體……」
話音未落,沈宜秋已經滿面通紅地坐了起來。
兩害相權取其輕,和太子一起泡熱湯於她而言不啻為洪水猛獸。
尉遲越輕笑出聲,在她頭頂捋了兩下,就算她願意再泡一回,他恐怕也吃受不住。
起床更衣洗漱畢,天色才濛濛亮,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殿庭中,往北眺望,只見蒼色群山籠在晨霧中,驪山地氣暖熱,山腳下草木蓊鬱,山巔卻有皚皚積雪。
尉遲越朝遠處山峰一指:「那就是圍獵的所在。」
沈宜秋一看,只見那山遠在宮苑之外,騎馬少說也要跑上一個時辰,心中暗暗叫苦。
尉遲越命黃門去牽馬取弓,一邊取下腰間佩刀:「不成功便成仁,今日若再射不中箭垛,師父絕不姑息。」
然而沈宜秋手上天生沒什麼準頭,臂力又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催逼出來的,連射了十來箭,最準的一箭連箭垛的邊都沒擦著。
太子妃卻已氣喘吁吁、香汗淋漓,手上拉弦之處已經勒出深深的紅痕。
尉遲越第一回 當師父便遇上這樣嬌氣的徒弟,實在是出師不利。
眼看著圍獵在即,要她在此之前學會射箭,看來是癡人說夢。
他只得收了她的弓,牽過她的玉驄馬,退而求其次道:「至少這幾日將騎馬學會了。」
耐心教了半日,尉遲越總算知難而退,收起佩刀,認命道:「罷了。」
沈宜秋雙眼倏地一亮。
尉遲越沒好氣道:「別以為能躲懶,到時候你和孤共乘一匹馬便是。」
兩人都出了一身汗,各自沐浴更衣,一同用了早膳,沈宜秋回帳中睡回籠覺,尉遲越乾脆叫人將奏疏搬到寢殿,就坐在她床邊批閱,待她醒來梳妝停當,兩人便一同去瑤光樓。
今日郭賢妃生辰,皇帝特地在瑤光樓設宴為寵妃慶賀。
到得瑤光樓外,便聽樓中歌管悠揚,不時傳出笑語。
宮人打起水晶簾,兩人步入樓內,只見室內香霧繚繞,皇帝與郭賢妃連榻而坐,五皇子坐在下首,作女冠打扮的華清宮宮人以外,還有個著杏色羅衣的清麗女子侍立在郭賢妃身側。
不是何婉蕙卻又是誰?
沈宜秋只掃了她一眼,目光未在她身上稍作停留,若無其事地走進殿內。
尉遲越未曾料到會在這裡看見何婉蕙,可轉念一想,卻又是情理之中的事。
自打他發落了生母身邊最得用的宮人,賢妃便時常召外甥女入宮陪伴,將她一起帶來華清宮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他之所以料不到,卻是因他近來想起何婉蕙的時候越來越少。
他不覺轉頭瞥了眼身邊的太子妃,但見她神色如常,平視前方,似乎並未留意到賢妃身邊的女子。
這匆匆的一瞥卻沒有逃過有心人的雙眼,何婉蕙咬了咬唇,她與尉遲越相識多年,何嘗見過他將別個女子看在眼裡?不成想卻為這沈氏女破了例。
方才她看得明明白白,太子見了自己,臉上殊無驚喜之色,卻立即去覷瞧沈七娘,莫非他已移情別戀?
何婉蕙忍不住打量太子妃,只見她一身海棠紅的蜀錦襦衫,下著泥錦孔雀羅裙,薄施粉黛,容色穠豔至極,身段窈窕。便是她自詡貌美無匹,也不得不承認,這沈氏豔麗非常。
但未免過於冶豔妖嬈,看著不像是安於室家的女子。
想當年甘露殿那老乞婆生生拆散她和太子的大好姻緣,說她不堪母儀天下。她一直想看看那老婦千挑萬選的媳婦是怎樣的天人模樣,不成想挑來挑去,挑中的又比她勝在何處?不過有個五姓女的名頭罷了。
她不由想起城中傳言,說沈七娘之母乃是狐魅托生,想來那沈三夫人也是妖冶魅人之輩,有其母必有其女,難怪成婚數月,便將夫君迷得神魂顛倒,甚至不惜為她罔顧人倫、頂撞生母。
這樣的女子將來入主中宮,為天下女子表率,簡直是個笑話。
正想著,賢妃忽然道:「阿蕙,來見過太子妃娘娘。」
皇帝道:「九娘一向稱三郎為表兄,那太子妃便是表嫂,不必如此生分。」
何婉蕙已走上前來,盈盈下拜,親昵道:「九娘見過表嫂。」
沈宜秋叫她這一聲「表嫂」叫得起了層雞皮疙瘩,淡淡道:「不必多禮。」便即叫宮人奉上見面禮。
何婉蕙道了謝,接到手中,只覺錦囊沉甸甸,一摸便知是個金餅子,分量很足,但顯然就是拿來賞賜人的。
她心中暗恨,面上卻不顯,仍舊笑著寒暄。
賢妃見外甥女親切熱絡,太子妃卻是一張冷臉,不肯稍假辭色,不覺心疼起來,瞟了一眼皇帝,婉然一笑,對沈宜秋道:「阿蕙一直同我念叨,說上回在百福殿意欲向太子妃請安而不得,自覺失禮,心中十分忐忑。阿沈,九娘若有什麼冒犯之處,我這做姨母的替她賠個不是。」
賢妃此言,本是想叫兒子知曉,當日在百福殿何婉蕙求見,卻被太子妃拒之門外。
誰知太子卻望向妻子,眼中似有驚喜之色一閃而過。
不等太子妃應答,太子便搶先道:「母妃言重,阿沈入宮原是為我侍疾,更深夜半不是見禮之時。」
五皇子沒形沒狀地靠在隱几上看戲,聽到此處忽然撲哧一笑:「噫,更深夜半,表姊怎麼會在百福殿?」
尉遲越只顧替太子妃辯解,卻並非有意譏刺何婉蕙,見表妹羞得滿臉通紅,他也有些後悔失言,冷冷地睨了弟弟一眼。
尉遲淵勾了勾嘴角,不再多言,只托著腮看向沈宜秋。
沈宜秋欠欠身,拂了拂衣襟,睨了何婉蕙一眼,彷彿她只是一粒微塵:「久聞何娘子知書識禮,果然聞名不如見面。」
尉遲淵一樂,「聞名不如見面」出自《北史》,下面一句是「小人未見禮教,何足責哉」。
這阿嫂著實有意思,罵人不帶一個髒字。
在場諸人,皇帝和賢妃不知這句話的典故,神色如常。
尉遲越和何婉蕙卻都是博覽群書之輩。
何婉蕙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中噙著淚,將下唇咬得發白,也顧不上什麼禮數,隔著淚光盯著太子。
可一向對她百依百順的表兄,此刻卻一瞬不瞬地望著別的女子。
她與太子相識經年,從未覺得他這般遙不可及,宛如天上星辰。
她原本總覺得太子其人太過嚴正,又一心朝政,不如許多王孫公子那般風流倜儻。
可此刻她心中忽然湧出無限愛意,只覺他俊逸非凡,姿容絕世,從頭到腳無一處不令人欽慕。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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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20-12-19 00:15:13
第七十三章 約會
沈宜秋瞥了眼何婉蕙,只見她眼眶微紅,淚光盈盈,一副泫然欲泣又強自隱忍的模樣,真個是我見猶憐。
起初她不明白這副模樣的威力,以為何婉蕙手腕不見得多高明,見識更說不上多廣博,連爭寵的伎倆都乏善可陳,動輒落淚,難道自己不嫌煩麼?
後來她才明白,招式不怕老,只要有效便可——對別人有無效驗不得而知,對付尉遲越卻是殺手鐧。
尉遲越與表妹有打小的情分,見她落淚,心便偏了過去,至於她是否真的受了委屈,這委屈是別人給的還是自己找的,日理萬機的皇帝哪裡有空分辨——後宮這些雞毛蒜皮扯頭花的瑣事,於他而言是無傷大雅的小事,孰是孰非根本不重要。
沈宜秋一開始不明白這道理,總想丁是丁、卯是卯地分辯個清楚明白,久而久之才發現,不過是徒勞無益。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聖明天子真的看不破一個小女子的爭寵伎倆麼?不過是因這伎倆於自己無害,又能取悅自己罷了。
若她是男子,在何婉蕙與她這樣無趣的女子之間,沒準也會偏愛宜喜宜嗔的何淑妃。
何況她不只會耍小性子,還有些恰到好處的小才情和小聰明,不算太多,不至於叫男子覺得她能與自己匹敵,也不算太少,聯句唱和綽綽有餘。
她溫柔起來簡直如春風化雨,便是你郎心如鐵,也能叫她化成繞指柔。
何婉蕙配尉遲越其實頗為可惜——這廝不解風情,不好風月,娶了京都第一才女,卻不能配合她吟風弄月,便與牛嚼牡丹無異。
沈宜秋沒去看尉遲越,她不必去看他此刻的表情,也知他定然滿腔的憐香惜玉之情。
上輩子她事事退讓,尉遲越還生怕她欺負了自己的寵妃,方才她公然譏刺,想必他已經十分惱怒。
沈宜秋殊無懼意,不是她不願退讓,何婉蕙要的是中宮之位,她根本退無可退,既然早晚劍拔弩張,眼下大可不必裝出情好款洽的模樣——至於尉遲越怎麼想,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尉遲越時不時看向妻子,太子妃卻平視前方,就是不往他這兒看一眼。
她的神色一如平日般端莊嫻雅,看不出喜慍,太子越看,心中越沒底,又怕她惱,又暗暗地盼著她著惱。
凝望妻子半晌,他方才後知後覺想起受委屈的是表妹。
他將目光從沈宜秋臉上剝下,轉向何婉蕙,果然見她泫然欲泣,不由蹙了蹙眉,心底生出些許愧疚。但這愧疚從何而來?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
皇帝是風月場上的行家裡手,一看這曖昧又尷尬的氣氛,心下便有了計較。
他的目光落在太子妃身上,只見兒媳面容沉靜,腰板挺得筆直,雖容色絕美,但這冷傲的神情未免令他想起自己的髮妻張氏,心中便有些不喜。
再看梨花帶雨的何九娘,心頭就像被那玉一般的柔荑揪了一下。
郭賢妃時常召外甥女入宮,早些年他常去飛霜殿,三不五時能看見那俏生生的小女童,後來他長居華清宮,鮮少去賢妃宮裡,倒是有幾年未見。
何九娘年幼時便是美人胚子,如今更是出落得沉魚落雁,猶勝郭賢妃綺年時。此刻微紅的眼眶、盈盈的淚光,更添楚楚風姿。
他的心腸幾乎要軟成一灘泥,便即溫聲道:「好了,敘過親便是一家人,朕看太子妃也不是量狹之人,不會同你計較的。」
郭賢妃也安慰道:「陛下說的是,阿蕙這孩子就是心實,也太過小心了些。」
何婉蕙低垂螓首,行個禮道:「阿蕙不懂事,叫陛下、娘娘擔憂了。」
當下將此事揭過不提。
沈宜秋這才命宮人呈上禮單,向郭賢妃賀壽。
郭賢妃雖然暗地裡與太子妃勢同水火,但在她手上吃過一次大虧,又當著皇帝和太子的面,不敢尋釁,只是微微撇了撇,淡淡道一聲「有心」,便將禮單收了。
眾人寒暄了一會兒,皇帝便命人擺宴。
片刻後,有八個黃門抬了一張足有十尺見方的黑檀大方几案來。
皇帝笑道:「今日家宴,都是至親,朕一時興起,叫人打了這張大案,便效貧家小戶,團團圍坐,同案而食,豈不親近?」
郭賢妃十分捧場,拊掌道:「陛下奇思妙想,妾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皇帝便即攬著郭賢妃的肩頭,延她入座,捏腔拿調地道:「娘子請入座。」
沈宜秋臉色冷下來,後宮中能稱娘子的只有一人,眼下在蓬萊宮甘露殿中。
皇帝戲稱賢妃為娘子,自不會當真,不過哄她開心罷了,但如此戲言,卻將張皇后置於何地?
郭賢妃受寵若驚,滿面紅霞,小聲嬌嗔:「陛下就愛逗妾玩,孩兒們看著呢……」
沈宜秋實在看不下去,移開了視線,眼角餘光瞥見尉遲越,只見他面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什麼。
皇帝與賢妃恩愛纏綿了一會兒,終於入了席,太子夫婦與五皇子也依次入座,輪到何婉蕙,她卻堅持不願入席:「九娘身份低微,是來伺候陛下、娘娘與兄嫂的,不敢僭越。」
不等郭賢妃說什麼,皇帝便道:「本是一家人,何須見外。」
何婉蕙再三推辭,皇帝沉下臉,佯怒道:「朕賜你座,若是再推脫,便是嫌棄朕。」
何婉蕙連道不敢,紅著臉小心翼翼地入了末座。
當下坐定,宮人們捧著酒肴魚貫而入,頃刻間水陸珍饈盛陳於前。
今上窮奢極欲,雖突發奇想效仿「窮家小戶」圍坐聚食,肴饌之珍異卻令人咋舌,連粳米飯中都摻了玉屑與冰片。
沈宜秋卻沒有半點胃口,只揀清淡蔬食用了幾塊,太子也有些食不甘味。
皇帝和賢妃卻是興致勃勃,賞著歌舞,一杯接一杯地飲酒,直喝得星眼迷離,面酣耳熱,舉止越發輕浮起來。
何婉蕙不時湊趣與姨母說兩句話,沈宜秋與太子意興闌珊,五皇子則怡然自得,沒心沒肺地享受著美酒佳餚和樂舞。
筵席從晌午持續到夜晚,好在皇帝和賢妃有款曲要私下裡敘,入夜不久便散了席。
皇帝和賢妃回到下榻的芳華殿,敘了一回舊情,皇帝伏在枕上氣喘吁吁,直道:「常言道人不如舊,愛妃風韻猶勝當年……今日是你生辰,想要什麼賀禮?」
賢妃輕舒玉臂,扶了扶散亂的雲鬢,對皇帝道:「妾只求陛下應承妾一件事。」
皇帝道:「你儘管說。」
賢妃長歎了一聲,欲言又止道:「還不是三郎的事,他身邊沒個知疼知熱的人,我這做阿娘的終是放心不下……」
皇帝眸光一閃,半真半假道:「朕這麼多年身邊也只得你這一個可心人兒,怎麼不見你替朕操心張羅?」
賢妃睨他一眼,往他肩頭軟軟地推了一把:「妾說正經的呢……方才在瑤光樓是什麼光景,陛下也看見了。三郎和阿蕙是自小的情分,若非阿姊看不上我們家阿蕙,她也不至於定下那門親事,說起來倒是我這做姨母的對不住她。」
皇帝道:「哪門親事?」
賢妃嗔道:「陛下明知故問,就是那祁家那纏綿病榻的小郎君吶。」
皇帝「哦」了一聲:「既已定了親,那便只能作罷。太子奪臣子之妻,說出去總是不好聽,朕從掖庭中採選幾個柔順的美人給三郎便是。」
賢妃欲待再說,覷見皇帝神色,知道此事沒有商榷的餘地,只得怏怏地住了嘴。
太子妃夫婦回到寢殿,兩人心緒都不甚佳,因為何婉蕙的事,尉遲越有些心虛,不敢如昨日那般胡作非為,請太子妃先去湯池中沐浴。
沈宜秋有些疲累,不與他客套,便即去了湯屋,泡了一刻鐘便披衣出來。
回到寢殿中,尉遲越便即放下手中的奏疏:「孤去沐浴。」
沈宜秋往榻上一靠,對素娥道:「幫我把昨日讀到一半的書取來。」
素娥應了聲「是」,但卻踟躕著不去。
沈宜秋與她主僕多年,對她的神情舉止了若指掌,立即察覺不對勁,坐起身問道:「出什麼事了?」
素娥眉頭皺得要打結,朝湯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咬咬牙道:「方才娘子沐浴時,芳蘭院來人求見太子殿下,殿下便走出殿外,去了庭中,奴婢那時恰在廊廡轉角處,那一處沒燈火,殿下沒發現奴婢。」
她頓了頓,鼓起勇氣道:「奴婢看見,那婢子將一封書信交給殿下……」
沈宜秋目光微微一動,芳蘭院是附建於芳華殿西側的小院,正是何婉蕙的下榻之處。
她點點頭:「我知道了。」
素娥抿了抿唇,滿面憂色:「娘子,他們……她怎麼能這樣……」
沈宜秋對她笑了笑:「別擔心,殿下和何娘子是表兄妹,自小親近,叫人傳個信而已,你別同旁人說,免得生出事端來。」
素娥點點頭,去側殿取了書來,不再提這話。
是夜二更,尉遲越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在沈宜秋耳邊輕聲道:「小丸,睡著了麼?」
太子妃不吭聲,呼吸沉沉。
尉遲越又輕輕推了推她,推一下喚一聲:「香小丸,肉小丸……」
沈宜秋還是一動不動。
太子放下心來,輕輕掀開衾被,撩開帳幔,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披上氅衣,拎起鞋,赤足踩著地衣往外走去。
沈宜秋睜開眼睛,透過紗帷,看著尉遲越的背影。
待男人走出屏風外,她輕輕打了個呵欠,翻了個身,抱著被子闔上眼睛。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9 00:15:25
第七十四章 勸解
驪山地氣雖比別處暖,山間的冬夜依舊寒冷刺骨。
尉遲越出來得急,只在寢衣外披了件狐裘,並不能將渾身上下裹嚴實,凜冽的山風一吹,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出了寢殿,繞過廊廡,走到院門口,已有兩名黃門在此等候,一人提燈,另一人從腰間解下鑰匙開鎖。
尉遲越問道:「東西都帶了。」
那小黃門低聲應是。
太子點點頭,便讓黃門在前提燈朝路,徑直出了殿庭,到得外院,已有黃門將馬牽來。尉遲越翻身上馬,繞過牆垣,徑直往北面苑囿行去。
華清宮後苑本是山林,營建宮殿時以牆垣圍起,稍作修葺,園中古木森然,洞壑幽深,垂葛懸蘿,行走其間便如走在山間。
此時更深夜半,園中寂無人聲,只有風搖動草木,發出簌簌聲響。苑中樓觀不如宮中那般星羅棋佈,只有零星幾處點綴在草木間,廊下風燈在黑暗中發著光。
尉遲越下了馬,快步穿過廊廡,來到一處幽僻的庭院前。
提燈引路的黃門扣了木門,片刻後,門「吱嘎」一聲開了,一個小黃門探出頭來,一看是太子殿下大駕,忙行禮問安。
尉遲越微微頷首,便即大步流星地走進庭中,朝著廂房喚道:「日……」
「將軍」兩字還未出口,忽有一道黑影從半掩的門扇中衝將出來。
尉遲越不由自主蹲下身。
小獵犬一邊搖著尾巴,一邊吠叫著撲到他膝上,一跳跳地想要舔他臉。
太子忙將它腦袋推開:「髒死了。」卻任由它兩條前腿搭在他膝蓋上。
日將軍吠叫了幾聲,又變成如泣如訴的嗚咽。
照看它的小黃門道:「殿下不知,小日將軍今日沒見到殿下,一整日蔫頭耷腦的趴在廊下,聽見腳步聲便起身張望,奴餵它肉,它只吃一口,便又無精打采地趴回去。」
小獵犬配合著他嗚咽,似在配合那小黃門的話。
尉遲越心中一軟,卻拍了拍小獵犬的腦袋,正色道:「日將軍,你是公犬,不可動輒嗚嗚咽咽,作此忸怩之態。」
小獵犬圓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巴巴地望著太子。
尉遲越自覺方才過於嚴厲,清了清嗓子,捋捋獵犬毛茸茸的腦袋,緩頰道:「好了好了,孤晝間有正事,這不是來看你了麼。」
夜半三更放著溫香軟玉不抱,頂著寒風來見一條狗,太子殿下簡直不敢細想。
他從腰間錦囊裡掏出鹿肉脯,托在手心裡。
小獵犬歡叫一聲便來舔食,尾巴不住左右搖晃。
尉遲越不自覺地縮了縮手,到底還是忍住了,又餵了幾條肉脯,在黃門端來的香湯裡浣了手,望著日將軍腦袋上的月牙斑發愁。
「想不想跟孤去獵狐狸野兔?」
日將軍不明就裡:「汪!」
太子歎了口氣:「孤就知道你想去,但是你這模樣,她一見就會認出來。」
日將軍用腦袋往他手心裡蹭,一邊發出嗚嗚聲,忽然就地打了個滾,露出肚子。
尉遲越面露嫌棄,還是揉了兩下:「罷了罷了,孤想想法子,帶你去就是了。」
太子生怕沈宜秋醒轉過來發現他不在,不敢耽擱太久,安撫了日將軍一會兒,摸摸它的腦袋:「孤明日再抽空來看你。」
便即出了院子,原路折返,策馬回了少陽院。
回到寢堂,他不敢點燈,摸黑去淨室中浣手濯足,又將手搓熱,這才躡手躡腳地回到帳幄中,聽見沈宜秋呼吸勻靜,顯是在熟睡,不由長出一口氣,把她摟在懷中,心滿意足地輕歎了一聲。
太子很快便進入夢鄉。不遠處的芳蘭院中,卻有人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何婉蕙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坐起身,披上灰鼠裘,推開門走到庭中。
婢女秋鴻忙抱著條氈毯跟了上去:「小娘子,外頭天寒地凍的,仔細著涼。」
何婉蕙恍若未聞,倚靠在朱闌上,轉過臉道:「秋鴻,你說表兄為何不肯見我?」
她本就生得楚楚,此時巴掌大的小臉映著月光,白得發青,越發惹人憐愛。
婢子不敢對上那雙水汽迷蒙的眼睛,低下頭勸道:「小娘子莫要多想,小娘子在殿下心裡的分量沒人能比得上……」
何婉蕙淒然地笑了一聲:「『常恐秋節至,涼風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絶』,如今我便是這無用的秋扇,他連多看一眼都不願意了。」
秋鴻道:「小娘子別誤會太子殿下,殿下是為小娘子的閨譽著想,這才……」
何婉蕙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他連我的書信都不看一眼,也不願來見我……呵,說什麼閨譽,只是託辭罷了,他不過是怕那花容月貌的嬌妻生妒,哪裡還記得我們兄妹情分呢。」
她說著,忽地怫然作色,發狠將信箋撕成碎片,染了香、繪著白梅的薛濤箋頃刻間叫她撕得粉碎,雪片般紛紛揚揚落在地上。
她猶嫌不足,在碎紙片上踏了兩腳,淚珠一串串地落下來,這回卻是貨真價實的傷心淚。
秋鴻忙拿出絹帕替她拭淚:「小娘子,莫要氣苦,氣壞了自己身子不值當的……」
何婉蕙肩頭聳動,抽噎著道:「秋鴻,你今日也見到太子妃了,你說實話,她是不是比我美,比我好?」
秋鴻忙道:「誰不知道小娘子是京都第一美人,第一才女,全長安誰能與小娘子比?那位不過是仗著身份,依奴婢之見,實在不過是庸脂俗粉,比小娘子差得遠了。」
何婉蕙睨她一眼,嗔道:「行了,知道你哄我呢。」
頓了頓,莞爾一笑:「回屋吧,明日一早還要去那邊伺候。」
秋鴻道:「奴婢若有半句虛言,便叫這山林中躥出隻大老虎,一口吞吃了奴婢。」
何婉蕙撲哧笑出聲來。
秋鴻欲言又止道:「小娘子,奴婢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賢妃娘娘也是……什麼事都要你做……」
何婉蕙沉默片刻,輕輕歎了口氣:「這話休要再說,她是我姨母,伺候她原也是該當的。」
秋鴻道:「小娘子明日不必太早起來,今日是賢妃娘娘的好日子,陛下也在芳華殿,想來明日會起遲。」
何婉蕙道:「她可以起得遲,我卻不能去遲了。」
撕了信箋,她心中鬱氣稍紓,便即回房睡下。
翌日,何婉蕙仍舊昧旦起床,梳洗停當,便過芳華殿去,問了宮人,道聖人與賢妃還在睡著。
何婉蕙照例親手替賢妃將玉容湯煎好,煨在小爐上,便去側殿書房中練字。
何婉蕙的一筆字在京都權貴中小有名氣,她寫一卷詩帖,都中王孫公子不惜以千金來換,但她自矜身份,當然不會隨隨便便讓手書流出去。
太子癖好不多,書藝算是一個。
何婉蕙叫婢女研了墨,拈起湘竹筆管,不一會兒,雪浪般的箋紙上便出現了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赫然是班婕妤的《怨歌行》。
練了半個時辰字,有宮人來稟,道賢妃醒了,請小娘子去房中作陪。
何婉蕙當即擱下筆,起身向姨母的寢堂走去。
房中熱氣熏人,濃香中夾雜著淡淡的腥味。
郭賢妃穿著寢衣,釵斜鬢亂地坐在妝台前,臉上還留著殘妝。
何婉蕙上前行禮請安,便聽屏風裡傳出一陣鼾聲。
郭賢妃朝屏風望了一眼,低聲道:「聖人還在睡著,舉動仔細些,別弄出聲響。」
頓了頓道:「九娘替我勻妝,再梳個墮馬髻,宮人粗手笨腳的,手藝沒一個及得上你,只能叫你能者多勞了。」
何婉蕙一笑:「姨母說得什麼話,伺候姨母本就是阿蕙的福分。」
郭賢妃微微動容,執起何婉蕙的手:「好孩子,真是多虧有你,珠兒一走,姨母這裡真是亂了套。」
她湊近外甥女耳邊,壓低聲音道:「昨夜我與聖人提了你和三郎的事……」
何婉蕙眼波一動,垂下眼簾。
郭賢妃輕輕歎了口氣:「可我好說歹說,聖人還是沒鬆口,恐怕只能等了。」
她捋了捋何婉蕙鬢邊的碎髮:「阿蕙,姨母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已經比人晚了一步,若是等祁小郎……說起來總是守過望門寡,身份上又低了一截,便是三郎對你有情,終究越不過先頭那三人去,再說了,女子有多少大好年華?再蹉跎上兩三年,唉……」
她拍拍外甥女的手背:「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何婉蕙低眉垂眼,輕聲道:「阿蕙知道姨母是替我著想。」
郭賢妃恨鐵不成鋼道:「姨母也不多說了,你是個聰明孩子。」
沈宜秋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
昨夜太子走後,她一時醒著,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才睡著。
她不知道太子出去多久,總之直到她睡著,他還沒回來。
這一夜不是素娥、湘娥當值,其餘宮人和內侍便是知道太子中夜悄悄出門,太子妃不問,他們也不敢貿然稟報。
沈宜秋坐起身披上氅衣走出屏風外,尉遲越正好從門外進來,穿著一身胡服,手中提著劍,鬢髮微濕,顯是習武歸來。
她眸光微動,若無其事道:「殿下今日怎麼沒叫妾起來習武?」
尉遲越因為昨日何婉蕙的事,心中有愧,早晨見她睡得香甜,便沒忍心叫醒他。他微微垂眸,輕咳了一聲道:「孤見你睡得熟,便不曾叫你。昨日你也乏了,習武暫停一日也無妨。」
沈宜秋心中一哂,她哪一日睡得不熟,平日也不見他手軟,大約是瞞著她夜會佳人,心中愧疚,這才格外好說話。
她想了想,這倒是個好機會,便即得寸進尺道:「妾還未學會騎射,隨殿下去圍獵,只會拖累殿下,不如……」
話未說完,便被太子打斷:「孤不怕你拖累,難得一次冬獵,錯過便要等一年,無論如何都得去。」
沈宜秋只得悻悻地作罷。
尉遲越去殿後沐浴更衣,兩人用罷早膳,尉遲越批閱昨夜快馬從太極宮送來的奏疏,沈宜秋則撿起剩下一小半的進士詩文集接著看。
時近日中,有芳華殿的宮人來傳話,道聖人請太子、太子妃前去用午膳。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9 00:15:44
第七十五章 責難
沈宜秋一聽又要與那些人一同用午膳,心裡膩味得很。
不止是她,尉遲越聽見黃門的稟告,也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今日一早門下省又送了一堆奏疏來,他還未及閱覽。此外,各地租調陸續送抵京城,地方州府官員入京述職在即。
在此之前,還需將這三百五十多個州府長官的名姓形貌、遷轉履歷、往年政績得失,再行溫習一遍,以便述職時了然於胸,提問能切中要害,力圖不讓殘國蠹民、欺世罔人之輩渾水摸魚,也不至令賢德之才埋沒。
不出幾日便是圍獵,又要耽擱兩三日,再之後便是歲除與元旦大朝,又有許多雜事。
他正想趁著這兩日山中無事爭分奪秒地埋頭案牘,這下又被打亂了。
尉遲越暗暗歎了口氣,可皇帝發話要享享天倫之樂,為人子者又怎麼能拂了他的意?少不得只有夜裡用功了。
兩人俱是心不甘情不願,到得芳華殿外,聽見有琵琶曲聲傳出,是一支陌生的樂曲。
沈宜秋聽得出那彈奏之人技藝嫺熟,在教坊中數一數二,但曲聲斷斷續續,有如零珠碎玉,應是新學此曲,正納悶奏者是誰,宮人打起珠簾,她往裡一看,卻見一個窈窕的女子背對門口,懷中抱著個琵琶,身前紫檀金銀繪卷軸架上攤著卷樂譜。
那女子時不時抬起頭,顯是在對著曲譜現學現奏。
這背影沈宜秋不知見了多少回,只消一眼就知道是何婉蕙。
皇帝與賢妃連榻坐於上首,正全神貫注地賞曲,皇帝微眯著眼睛,側著頭,在膝上輕輕打著節拍。
而五皇子則面西而坐,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正用銀叉子叉著林檎果往嘴裡送,聽見門口的動靜,第一個轉過頭來,對著兄嫂一笑。
這一笑當真明媚如三月春暉,滿室彷彿都叫他照亮了。沈宜秋本來意興闌珊,叫他這麼一笑,心緒也不由輕快起來。
坐於上首的皇帝和賢妃齊齊向門口看來,何婉蕙亦停下演奏,轉過頭來。
太子卻並未向她看一眼,與太子妃相攜走進殿中。
行過禮,敘過溫涼,兩人入了座,便有宮人來奉茶。
沈宜秋好整以暇地打量何婉蕙,只見她形容略顯憔悴,雖施以粉黛,卻蓋不住眼下青影,且眼皮微腫,顯是昨夜沒睡好又哭了一場的緣故。
昨日叫她言語上擠兌了一下,見了表兄想必要哭訴一番,但沈宜秋瞭解尉遲越,他至多出言安慰,但何婉蕙若是想讓他出手斷了她與祁家的婚約,卻是打錯了主意。
太子這人最重體統,上輩子何婉蕙也早有此念,可無論她如何明示暗示,太子就是不鬆這個口,寧願熬上五六年,待名正言順時,方才將她納入後宮。
尉遲越對表妹有情,但要說他們此時有什麼首尾,卻是不至於。
何婉蕙偷覷了太子一眼,只見他手執瓷杯,一臉淡漠,亦不向她望來,驀地想起昨夜原封不動退回的書信,頓覺如鯁在喉,也無心再奏,一曲終了,便將懷中的紫檀螺鈿琵琶交還給皇帝。
皇帝笑道:「不想九娘技藝如此精湛,這琵琶你留著吧。」
五皇子嘴裡還包著林檎果,鼓著腮幫子便嚷起來:「阿耶好生偏心,兒子向你討這把『鴛鴦于飛』,討了多少回,阿耶都捨不得給。」
沈宜秋有些忍俊不禁,誰都知道這琵琶的名字,偏他要說出來。
這琵琶乃是名家所製,以金箔和螺鈿在紫檀上拼出鴛鴦銜花的圖案,是皇帝最常用的一把。
何九娘忙跪下辭謝:「此乃陛下愛物,價值連城,妾如何敢受。」
皇帝道:「不值當什麼,不過一件舊物,朕如今也用不上,倒不如跟著你,物盡其用。」
不等何九娘說什麼,賢妃搶道:「陛下折殺她小孩子家,她不過彈著玩玩,怎麼能用御物。」
何九娘的態度頓時堅決幾分。
皇帝方才是一時興起,回過頭來一想,也覺不妥,便另賞了一把楓木螺鈿琵琶並絹帛若干匹。
何婉蕙謝了賞,坐回末座。
皇帝對尉遲越笑道:「三郎方才來得巧,正好評點評點,阿耶這曲新譜的《怨歌行》如何?」
尉遲越面無表情,淡淡道:「阿耶雅興,兒子不通音律,不敢妄加評鑒,阿耶譜的曲自然是極高妙的。」
這回答自不能叫皇帝滿意,他抿了抿唇,又看向兒媳:「太子妃想必雅善音律。」
沈宜秋福了福:「聖人謬贊,妾於此道一竅不通,著實慚愧。」
皇帝有些掃興,這兒媳正當妙齡,卻這般無趣,白白浪費了這好相貌。他看了一眼何九娘,越發覺得這般才情態度方可稱尤物。
五皇子飲了口杏酪,放下碗,忽然道:「阿耶今日怎的有此雅興?」
皇帝妙善音律,昔年極好樂舞,譜曲作歌編舞無所不精,但近年來只顧著求仙問道,倒是將這些凡俗的喜好撂下了。
皇帝看了一眼何九娘,捋鬚笑道:「方才在書齋中見到九娘所書《怨歌行》,忽然有感而發,便譜了此曲。」
賢妃道:「聖人一刻鐘不到便譜成此曲,一氣呵成,真真如有神助。」
皇帝叫寵妃恭維得通體舒泰:「那也是九娘的詩和得好。」
五皇子道:「表姊還作了詩?那我定要拜讀拜讀。」
何婉蕙頭皮一麻,這魔星一開口,總沒有好事,正想著如何婉拒,賢妃卻道:「阿蕙,你表弟想看,便與他看看又如何。」
何婉蕙只得從卷軸架上取下方才那頁曲譜,卷起呈給尉遲淵。
尉遲淵往前展開,發現這曲譜原是綴在何婉蕙的手跡後頭,卷首是班婕妤的《怨歌行》,接著是何九娘擬的同題詩。
五皇子歪著腦袋輕聲誦了一遍,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一味地笑。
何婉蕙兀自忐忑不安,便聽他道:「表姊此詩深得古意。」
何九娘鬆了一口氣,總算這渾人還有幾分清醒,在皇帝面前不敢大放厥詞。
正思忖著,尉遲淵卻又接著道:「昔有班門弄斧,今有班門弄歌,妙哉妙哉。」
沈宜秋忍不住彎了彎嘴角,簡直有些憐惜何婉蕙,牙尖嘴利之人不在少數,敢當著皇帝、太子的面說這種話,普天之下也只有五皇子一人。
這話說得促狹,連尉遲越都不免牽動了一下嘴角。
皇帝也是又好氣又好笑,瞥見何婉蕙眼中淚光閃閃,立即板下臉道:「五郎,不許作怪!快與你表姊賠不是。」
尉遲淵放下詩卷,向何婉蕙作個揖道:「是我口無遮攔,表姊切莫放在心上,表姊的詩自是極佳的,不然阿耶也不會以曲相和。」
何婉蕙聽他語氣誠懇,卻依舊在含沙射影,不由將下唇咬得發白,皇帝碰巧看見她作的詩,又不是她有意叫他看的,他要以曲相和,莫非她還能拒絕?
她自然看得出皇帝的眼神中不止有長輩對小輩的關愛,更有男子對女子的欣賞,這眼神她並不陌生——她平生所見外男不多,但十個裡有八個這麼看她,只因她生得美貌,又富有才情,難道也能怪她?
她心屬的是太子,對皇帝並無什麼想頭,心中光風霽月,一派坦蕩,但賢妃心胸狹隘,素有醋癖,聽了這話保不齊生出什麼誤會來。
她覷了覷姨母臉色,果見她面露不豫。
何婉蕙心中惱怒,卻不能對皇子甩臉子,只得道:「五殿下喜歡說笑,能博殿下一笑,是九娘之幸。」
皇帝打了幾句圓場,將此事揭過不提,賢妃看了眼更漏,命宮人擺膳。
幾人仍舊圍著前日那張大方几案用膳。
酒過三巡,皇帝放下酒杯,對著下面揮揮手,舞茵上翩翩起舞的教坊女子便即行禮退下。
皇帝對身邊黃門點點頭,那黃門退出殿中,不一會兒,領了十來個女子,都作女冠打扮,身著青絹羅道服,頭戴銀蓮花冠,個個婀娜俏麗,柔媚生姿。
皇帝對這些女子道:「還不拜見太子與太子妃。」
眾女子齊齊向尉遲越下拜,嬌聲道:「奴婢見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尉遲越叫他們叫得起了層雞皮疙瘩。
一見這陣仗,在場眾人都知道是什麼意思。
尉遲越不覺去看沈宜秋,卻見她一臉無動於衷,端著茶杯的手穩穩當當,連羅繡都不曾顫一下,不由胸中發堵。
皇帝果然道:「往後你們就是東宮的人,須勤謹伺候太子、太子妃。」
眾女齊聲應是。
尉遲越卻道:「多謝阿耶美意,但兒臣宮中不缺侍奉之人,兒臣正欲趁年下放歸百名宮人。」
皇帝知道兒子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但兒子的房裡事,他這做父親的實在不好插手,便看向賢妃。
賢妃會意,笑道:「傻孩子,放歸宮人是福德,你只管放,這些人又不是與你做雜役的。」
她頓了頓道:「你後院中只得三人,成婚至今,也無佳信,便是做耶娘的不急,朝臣也要急了。」
說罷瞟了一眼兒媳,臉上露出得意之色:「不止是為你,也是為阿沈分憂。」
提到皇嗣,皇帝也皺了皺眉,臉色凝重起來:「你也不小了,誕育皇嗣刻不容緩,再無佳信,如何向百官與萬民交代?」
賢妃見皇帝替她撐腰,霎時忘了對兒子的畏懼:「聽聽,阿娘是後宮婦人,不識大體,我的話你不聽便罷了,你阿耶也這麼說,你總要放在心上。」
兩人這話是對尉遲越說的,卻都看向沈宜秋,譴責之意溢於言表。
沈宜秋心知自己得表個態,請個罪,再拜謝皇帝的好意,將替她「分憂」的美人收下來,回去勸諫太子廣播雨露——這便是太子妃的職責所在。
她正要履行太子妃的義務,卻聽尉遲越道:「啟稟父皇,此事乃是三郎之過,是兒子力微才薄,不堪大任,只能以勤補拙,埋首案牘,以至於無暇他顧,與太子妃無涉。」
沈宜秋微微一怔。
尉遲越伸出手,隔著袖子握了握她的手,一股暖意透過織物傳到她手上:「是三郎無暇去後院,三人與三十人、三百人無異,且要安置這些人,又須營建、修葺宮苑,不免靡費,實在無謂。」
皇帝臉色微沉,但他執意不要,他強行塞人總是不像話,只得作罷,皺著眉道:「為政之道,在垂拱而治,不必事事親力親為,要懂得輕重緩急。」
尉遲越心中苦笑,國計民生,邊情外政,哪一件是可以放手的「小事」了?不過他還是拜道:「謹遵阿耶教誨。」
沈宜秋聽皇帝大言不慚地教導尉遲越「治國之道」,不禁啞然失笑,若不是因他十幾年的「垂拱而治」,太子何至於累成這樣?
撇開上輩子他們之間的是非恩怨不提,尉遲越為君卻是無可指摘,他御極數年,減少稅負,藏富於民,便是有內憂外患,百姓也可稱安居樂業。
他夙興夜寐,還要時不時為皇帝的無理要求奔走,如今還要受此非難,實在荒謬至極。
沈宜秋胸中生出股意氣,不覺從袖管中伸出手,用力回握了太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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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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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5:58
第七十六章 譏刺
沈宜秋那一握大半出自義憤,握完便要收回手,卻被尉遲越反手緊緊攢住,收不回去了。
沈宜秋抬起眼睛,對上男人含笑的雙眼,只覺無可奈何,不由也淺笑了一下。
他們的手有几案遮擋,旁人看不見端倪,這一番眉眼官司卻落在有心人的眼裡。
何婉蕙心如刀絞,先前還能自欺欺人,以為表兄退回書信不來赴約是為她名節考慮,可他方才退回美人,又邀功似地對著沈氏微笑,卻沒有別的解釋了。
就在這時,五皇子忽然撲哧一笑。
皇帝正義正詞嚴地訓示太子,叫小兒子這麼一笑,心下不悅:「五郎,你笑什麼?」
五皇子眯了眯狐狸眼,隨即斂容正色道:「回稟阿耶,五郎不過是胡思亂想,說出來大逆不道。」
皇帝叫他這麼一說,越發好奇:「想到了什麼,說來聽聽。」
五皇子道:「除非阿耶答應兒子,不管說什麼都不問兒子的罪。」
太子一聽,知道準沒好話,正想叫他住口,皇帝已道:「朕不問你的罪。」
五皇子作個揖道:「啟稟阿耶,兒子方才聽聞阿耶說起『清靜無為,垂拱而治』,心想,若論文韜武略,經世濟國,五郎難以望阿耶、阿兄之項背,可要說『無為』、『垂拱』,怕是無人及得上我,阿兄這太子豈非應該讓我來做?」
話音未落,皇帝臉上已是山雨欲來,正要發作,太子已經怒斥道:「放肆!聖人面前,怎可大放厥詞,還不謝罪!」
五皇子滿臉無奈和委屈,卻是不緊不慢地再拜叩首:「父皇恕罪,兒臣知錯。」
賢妃又氣又急,差點越過食案去打他:「你這胡天胡地不成器的孩子,玩笑也沒個分寸,這是能拿來混說的麼?你乾脆氣死阿娘算了!」
罵完兒子,急忙伏倒在皇帝面前:「五郎小孩家不懂事,絕無覬覦儲位、兄弟鬩牆的心思……」
皇帝揮揮手打斷她,陰沉著臉道:「朕說了不會問他的罪,到此為止,莫要再提。」
說罷端起身前酒杯,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將金杯重重往紫檀木案上一撂,掃了眼眾人道:「朕乏了,先走一步。」話音甫落,便即拂袖離席。
賢妃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卻不敢如平日那般撒嬌賣癡挽留他。
待皇帝走後,方才直起身,捧住臉,一邊哭一邊罵小兒子:「冤孽,冤孽,我造了什麼孽,生了你這麼個不省心的……」
五皇子卻仍然氣定神閑,甚至還拿起銀箸夾了一片鯉膾放進嘴裡,吃得津津有味。
沈宜秋原先只覺五皇子促狹刻薄,直到此時方才對他刮目相看,擠兌何婉蕙一個小女子並非什麼壯舉,連皇帝都敢當面擠兌,恐怕古往今來都找不出幾個人。
賢妃心思簡單,聽不出來尉遲淵話中有話,其實是在為兄長打抱不平。這哪是兄弟鬩牆,分明是情比金堅。
不得不說,賢妃生的兩個兒子,一個賽一個有能耐。
尉遲淵若無其事地又夾了一片魚膾,掀起眼皮看看眾人:「噫,你們怎麼不吃?」
尉遲越氣不打一處來,起身走到弟弟身邊,抬手往他腦袋上削了一下:「因為就你生了嘴!」
這頓午膳吃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拂袖而去,賢妃嘴裡不住地念叨著「冤孽」,除了五皇子這個「冤孽」本人之外,別人都沒什麼胃口,便即散了席。
皇帝當日便回了紫雲觀,連著幾日沒來賢妃所居的芳華殿,自然也沒召兩個兒子共享天倫之樂。
太子因禍得福,可以心無旁騖地在少陽院中處理政務。
那日得太子妃一握,他只覺連日來的疲乏一掃而空,渾身上下又都是幹勁,真恨不得日日有十個八個美人給他拒絕。
他當天便欲趁熱打鐵再與太子妃一同泡次熱湯,奈何文書堆了滿案,一起頭便沒個完,等他從案上抬起頭,太子妃已經沐浴完畢,靠在榻上睡過去了。
他只得俯身將她輕輕抱起,放到床上,替她掖好衾被,自去湯池中泡了一回。
圍獵前兩日,其餘皇子、公主、宗室與隨駕的官員陸陸續續到了驪山,華清宮宮城內外裡閭闐咽,商賈逐利而來,一時間整個羅城繁華熱鬧不減都市。
圍獵前夜,皇帝大約消了氣,在瑤光樓中設家宴,請一眾皇子、公主出席。
到得樓中,沈宜秋掃了一眼,見在座的有四位皇子,六位公主,並若干宗室。
四皇子這一世是初見,此時他一身錦繡,頭戴玉冠,端坐金殿上,也是俊朗非凡,奈何但上輩子他指著她鼻子跳腳大罵的模樣太過鮮明,她至今記憶猶新。
四皇子身邊便是五皇子,兩人之間差了兩年,但坐在一處,神氣卻大相徑庭,一個如同木胎泥塑,另一個則宛如精怪。
其餘兩位皇子才七八歲的年紀,生母位份都不高,此時袖手坐著,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幾位公主、長公主已在張皇后宮中見過沈宜秋,本就對這落落大方的太子妃印象不錯,後來又聽聞她勇鬥賢妃的事蹟,越發對她刮目相看,此時見了她,都上來與她寒暄,將她從衣飾到妝容都誇了一遍。
二公主、四公主都帶了孩子來,大的十來歲,小的只有二三歲,尉遲家的人生得貌美,挑的駙馬也都一表人才,這些孩子個個唇紅齒白,樣貌可愛。
或許是上輩子求而不得的緣故,沈宜秋最喜歡孩子,見了別人的孩子也眼饞,連樣貌普通的孩子也愛得緊,別說這些粉妝玉砌的漂亮孩子,當下蹲下身,恨不能將每一個都摟進懷裡。
四公主家的小世子還不滿三周歲,懵懵懂懂,見她蹲下便往她膝上坐,四公主忙拉孩子起來,沈宜秋卻抱住他:「讓他坐,讓他坐。」一邊從袖子裡摸出枚白玉雕成的小老虎塞進他手裡。
其他孩子看見了自然眼饞,但出於教養,不好意思討要,只巴巴地望著沈宜秋。
「都有都有。」沈宜秋嘴裡說著,又摸出許多玉雕的小玩意兒,貓兒狗兒兔子狐狸豹子獅子應有盡有,有的憨態可掬,有的慧黠機敏,個個靈動可愛。
她閑來無事便自己畫了粉本,讓工匠雕了,就是為了過年時分送各家的孩子。
四公主從兒子手中挖出來對著燭火端詳:「好生愛人,簡直像是活的一樣……」
話音未落,小世子已經快急哭了,皺著張小臉,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大郎的……大郎的……」
沈宜秋心疼不已,立即又摸出隻小麒麟塞給他:「這個更厲害。」
二公主在一旁看著,吃吃笑著看向弟弟:「阿沈這麼喜歡孩子,三郎還不趕緊的。」
尉遲越正看著沈宜秋與孩子玩笑,心中五味雜陳,聞聽此言怔了怔,半晌方才回過神來:「自當勉力。」
眾人哄笑起來,沈宜秋立時飛紅了雙頰。
何婉蕙陪在姨母身邊,冷眼看著太子妃被人團團圍著,如同眾星拱月,自己卻像個宮人一般,穿著樸素的衣裳,低眉順眼侍立在一旁,便是有人留意到她,也只是微一頷首,眼中盡是不屑。
何婉蕙心中冷笑,這些人的容貌才情哪一個及得上她了?不過是仗著托生在天家罷了。
眾人寒暄罷,便按尊卑齒序入座。這回的家宴人多,皇帝沒再效仿窮家小戶弄什麼同案而食,不過在場的都是近親,便男女同席,並未分內外。
張皇后、淑妃和德妃未至,在場嬪妃中屬賢妃的位份最高,得以坐在皇帝身邊。
皇帝神色如常,時不時俯身與郭賢妃交頭接耳幾句,顯然已將那一日的不快拋到了九霄雲外——五皇子出了名的渾不吝,與他計較純屬自找不痛快。
他見何婉蕙並不入席,跪坐在賢妃身邊侍奉,眉頭一動,溫聲道:「九娘也入座,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見外。」
二公主和四公主交換了一個眼神,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
何婉蕙再三推辭,但皇帝執意要她入席,最後還是入了席,陪在末座。
一時開宴,弦管大作,舞袖飛旋,眾人賞舞品樂,觥籌交錯。
四公主家的小世子黏上了沈宜秋,竟不肯隨母親回自己坐席上,抱著太子妃的腰不肯鬆手。
沈宜秋求之不得,乾脆叫宮人將他的食具搬過來,將他抱在懷中,親手執起小銀勺,一口口餵他,自己都顧不上吃一口。
尉遲越時不時往她那兒瞟一眼,忍了半晌,終於忍不過:「你自己也吃,孤來餵他。」
說罷便想將那小孩拉入自己懷裡,誰知那孩子卻掙開他的手,往沈宜秋懷裡一撲,嘟嘟囔囔道:「舅母餵大郎好不好?」
沈宜秋心都快化了,對尉遲越道:「無妨,我已經飽了。」
尉遲越睨了那沒眼色的小孩一眼,正巧那孩子也悄悄轉過頭看他,用黑曜石似的瞳仁打量他片刻,忽然沖他得意地一笑,然後在太子妃懷中蹭了蹭:「舅母香香……」
尉遲越噎得不輕,沈宜秋卻越發高興,舀了一勺魚茸送到他嘴邊:「啊——」
太子拿孩子沒辦法,只得朝四公主瞪眼。
四公主視若無睹,繼續與姊妹談笑,過了半晌,方才笑著起身,將兒子拽起來:「別鬧你舅母,讓舅母好好用膳。」
尉遲越一口氣方才順回來些。
席間自然聊起翌日的圍獵,尉遲氏馬背上得天下,子孫大多精於騎射,說起狩獵,不止是皇子,連公主們都是興致勃勃、躍躍欲試。
二公主更是個中好手,對尉遲越道:「往年總是叫三郎拔得頭籌,今年阿姊可要扳回一城。」
尉遲越笑道:「今年我不與阿姊爭這頭籌。」
二公主明知故問:「這卻是為何?」
四公主笑著看太子妃:「還能有什麼緣故。」
二公主爽朗大笑,對沈宜秋道:「阿沈可曾學過騎射?」
沈宜秋笑答:「是這幾日現學的,至今不曾射中過箭垛。」
四公主道:「啊呀,你這麼聰敏,定是師傅不行。早知如此我便早些來驪山,若是我來教,保管一日便教會你。」
尉遲越哂笑了一聲。
四公主是德妃所出,與太子年歲相當,幼時又常在張皇后宮中,兩人關係十分融洽。
聽見弟弟一臉不屑,挑了挑眉道:「三郎莫非不信?」
尉遲越道:「你不妨試試看,先別誇海口,你能逼得她願意同你學再說。」
二公主聽出他話中的意思:「莫非這師父是你?」
尉遲越笑而不語。
二公主拊掌笑道:「以前五妹吵著讓你教她騎馬,你總嫌她笨不願教,如今還得求著人同你學,該。」
四公主的目光若有似無地從何婉蕙臉上劃過:「那得看教的是誰,求是求不來的。」
何婉蕙臉色又白了幾分,她以前在宮中見公主們揚鞭飛馳,心中豔羨不已,也想請表兄教她,可尉遲越總是推說沒空,哪裡耐煩去教她。
正咬著唇思忖著,忽聽有人喚她。
她抬起眼,只見眾人都望著她。
皇帝道:「九娘,朕方才問你,可學過騎射?」
何婉蕙忙斂衽下拜:「回稟聖人,妾略知一二。」
皇帝捋鬚笑道:「上回問你可曾學過彈奏琵琶,你也說略知一二,可見騎射也是精熟的,明日圍獵,你也一起去吧。」
何婉蕙連忙推辭:「妾多謝陛下厚意,不過妾是來侍奉姨母的,不可嬉遊。」
皇帝看了眼賢妃,隨即對何婉蕙道:「你姨母得你侍奉這些時日,玩個一天半日難道她還會怪罪於你?」
郭賢妃臉上有些掛不住,附和道:「這孩子說的什麼話,姨母身邊難道還缺人伺候?你儘管去玩便是。」
她頓了頓道:「只是九娘來時並未有此打算,騎裝、鞍馬、弓具都不曾備下……」
皇帝不耐煩道:「這些有何難,叫宮人們連夜置備便是,這等細務莫非還要朕操心?」
賢妃當眾吃了排揎,心中羞憤,可也只得唯唯諾諾地應了。
皇帝又對何婉蕙道:「朕新得了一匹紫連錢白馬,朕騎有些矮,你拿去騎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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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6:10
第七十七章 釋嫌
何婉蕙感覺到一道道目光從四面八方射向自己,宛如一支支利箭,彷彿要在她身上紮出一個個窟窿。
只因她無權無勢,只能仰人鼻息,而他們都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他們見不得她側身其間,將她視作異類。
她明知道自己該拒絕皇帝的賞賜——姨母是她在宮中唯一的仰仗,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她。
然而她忽然瞥見沈氏,瞥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從心底裡升起一股強烈的不甘。
她何家也並非貧賤門戶,憑什麼她非要低人一等?明日圍獵,其他人都有寶馬名駒,尤其是太子妃,定然從東宮馬廄中選了上好的名馬,只有她,只能騎著駑馬,淪為這些人的笑柄。
她遲疑片刻,盈盈下拜:「陛下恩賞,九娘卻之不恭,然受之有愧,實在不敢領受。」
尉遲越不禁皺了皺眉,皇帝近年來隨心所欲慣了,言行頗多不經,這幾日又是作曲相和,又是賞賜御用之物,實在有失體統,雖說不至於做什麼,但對著一個議定婚事的晚輩大獻殷勤,實在為老不尊。
更令他意外的是何婉蕙的態度,他以為有了琵琶那一節,她定會堅辭不受,誰知言語態度竟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究竟是年紀小不懂事,在宮中耳濡目染,不免被名利迷了眼。
今日有那麼多宗室在,若是傳出去,於她名節必定有損。
究其根本,生母將她召到宮闈間朝夕相伴,實在甚為不妥。
他正思忖著得尋機勸勸生母,便聽皇帝道:「長者賜不可辭,朕讓你收,你便收。」
何婉蕙又半真半假地推辭了一下,便即拜謝聖恩,然後回到席間,一抬眼,冷不丁對上太子的視線,見他臉色微沉,似有不豫之色,心中登時大為暢快。
酒闌席散,何婉蕙跟隨姨母回了芳華殿中,照例要侍奉姨母就寢,便見郭賢妃拔下髮上一支金雀簪,重重地往妝臺上一拍,對宮人內侍道:「你們都給我出去!」
宮人內侍知道賢妃發怒,生怕遭受池魚之殃,一個個麻溜地退出殿外。
不等人走到門外,郭賢妃便冷冷道:「明日圍獵回來,你便下山家去。」
何婉蕙滿臉驚惶,便即跪倒在地,帶著哭腔道:「阿蕙哪裡侍奉不周,姨母儘管罵,為何要趕阿蕙走……」
郭賢妃心中所想之事不能啟齒,只是道:「我這裡不缺人伺候,眼看著就要歲除了,你也該回家中與耶娘兄弟姊妹團聚,不必陪著我這老婆子。」
何婉蕙心中冷笑,當初明明是賢妃自己要她陪到驪山來,叫她過完上元再回去,如今忽然翻悔,定是因方才皇帝賜馬,惹得她醋癖又犯了。
可她這回連話都未同太子說上幾句,更是沒能私下裡見上一面,就此無功而返,心中多有不甘,總要想個法子留下才是。
她心中盤算著,姨母雖小心眼,但心腸不算硬,少不得要以情打動她。
再抬起頭時,她臉上已經滿是淚水,膝行上前,抱住郭賢妃的膝蓋:「就算姨母不要阿蕙了,至少叫阿蕙知道,究竟是哪裡討了姨母的嫌,也叫阿蕙死個明白……」
她一行說一行哭,卻不是對著男子時那梨花帶雨的哭法,而是直著嗓子嚎啕,涕淚滂沱,像個不諳世事的孩童一般。
郭賢妃自小看她長大,見她如此模樣,不禁想起她年幼時姨母長姨母短地繞著自己膝蓋打轉,心中已經軟了三分,兀自自責起來。
外甥女不過一個小孩子家,不解男女之事,哪裡知道其中的門道?何況她一顆心都繫在兒子身上,這還能有假?
方才的事,倒是她想岔了,不過是小孩子貪圖好馬,不捨得拒絕罷了。
想到此處,方才的齟齬頓時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又想起外甥女這麼盡心盡力、毫無怨言地侍奉左右,真比親女兒還親,一時間又心疼又慚愧,拍撫著她聳動的背脊道:「好孩子,你孝順姨母,姨母豈有不知的?只是你究竟定了親事,在飛霜殿也罷了,橫豎也沒有外男,可驪山人又多,耳目又繁雜,你在這裡終究不合適,是姨母想得不周全。」
郭賢妃頓了頓道:「你且先回京都去,待姨母回到東內,再召你入宮,可好?」
雖然外甥女渾然不覺,但皇帝什麼德性她卻是一清二楚,以防萬一,還是將她送走為上。
何婉蕙踟躕道:「但是表兄……」
太子政務繁忙,平日總在太極宮和東宮間來去,難得去蓬萊宮一次,也是向嫡母和生母請個安便走,哪裡比得在這驪山,抬頭不見低頭見?
郭賢妃當初將外甥女帶來華清宮,也是存著讓兩人多見面的心思。
她一時左右為難起來,但終於還是放心不下皇帝,硬硬心腸道:「你表兄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祁家的事不了結,便是日日相見又如何?你聽姨母一句勸,回去勸勸你阿耶阿翁,將祁家的親事退了。」
何婉蕙紅著臉道:「若是退了之後表兄……」
郭賢妃道:「只要你退成這門親事,我便去同聖人說,叫他降旨,風風光光送你進東宮,必不叫你低人一頭。你表兄本來心裡就有你,難不成還有二話?」
邊說邊從手腕上退下一對弦紋嵌寶鈿金釧,戴到外甥女手上:「姨母性子急,方才疾言厲色,與你賠個不是。」
何婉蕙破涕為笑,伏在賢妃膝頭:「姨母最疼阿蕙……」
圍獵當日清晨,尉遲越費了一番功夫將太子妃從床上哄起來,兩人洗漱更衣,用過早膳,整裝待發,便有幾名黃門牽了五六條獵犬,另有一條比其它獵犬小些,抱在一個小黃門懷中,通體烏黑油亮,煞是可愛。
沈宜秋一見那隻獵犬,眼睛倏地一亮,隨即變作黯然。
尉遲越將她神色看在眼裡,知她定是想到了幼時養過的那一隻。
那小黃門無奈道:「啟稟殿下,小……這小狗兒怎麼也不願戴頸圈。」
沈宜秋正納悶為何一隻狗的事都要向太子稟報,便聽尉遲越道:「它一向不願叫人拘著,隨它去吧。」
沈宜秋明白過來:「這是殿下養的狗兒?」
沒等尉遲越回答,日將軍已經從黃門懷中掙脫出來,歡叫著向他撲過來,扒著他的褲腿,快速甩動著短小的尾巴。
尉遲越不自覺地往腰間摸去,隨即回過神來,摸了摸鼻子。
小黃門甚有眼色,遞上幾條鹿肉脯,尉遲越接過,熟練地逗引小獵犬:「向太子妃作個揖。」
小獵犬嗚嗚叫了兩聲,心不甘情不願地人立起來,兩條前腿動了動。
沈宜秋不由暗暗納罕,上輩子她可從未見過太子放鷹走狗,更別說親自飼養了。
尉遲越扔了一條鹿脯給日將軍,得意地看向太子妃:「如何?」
沈宜秋哭笑不得:「殿下這是將獵犬當猧子養呢。」
尉遲越一怔,訕訕地道:「它也會打獵的。」
沈宜秋看了那狗兒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蹲下身,繞著它的頸項撓過去,手法十分嫺熟。
日將軍「嗷嗚」一聲,仰天躺下,翻開肚皮。
沈宜秋輕輕摸摸小獵犬的肚子:「乖。」
小獵犬眯縫著眼享受,發出嗚嗚聲。
尉遲越目瞪口呆,他不知餵了日將軍多少斤肉脯,它才對著他亮出肚皮,沒想到太子妃只是伸手撓了兩下,這狗兒便如此諂媚,實在有些心酸。
沈宜秋仰起頭問道:「它叫什麼名字?」
尉遲越道:「沒有名字,一條狗兒要什麼名字。」
沈宜秋不以為然地皺了皺鼻子,又要去摸它的腦袋。
尉遲越頓時緊張起來,伸手將她隔開:「髒得很,別摸了。」便即叫黃門將狗抱走:「好生照看著,到了獵場再放下來。」
沈宜秋知道他素來有潔癖,也不與他計較,在宮人端來的香湯中浣了手。
尉遲越看著時辰差不多了,便即命侍從整裝向獵場進發。
當先一隊穿著黑甲,腰佩陌刀,騎著黑馬的親衛在前開道,太子和太子妃並轡而行,後頭是一眾宮人內侍,再後是一隊臂鷹牽犬、帶著獵具的黃門,最後又是大隊侍衛護駕。
沈宜秋才學會騎馬不久,駕馭起來仍舊有些吃力,尉遲越本想叫她與自己共乘,但沈宜秋總覺眾目睽睽之下不太像話。
太子拗不過她,只能讓她騎上自己那匹玉驄馬。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山上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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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6:21
第七十八章 風波
自華清宮至半山腰的獵場,有二三十里山路,本來尉遲越和眾侍衛策馬驅馳,不過小半個時辰便能抵達,然而沈宜秋才學會騎馬不久,在平地上馳騁都勉強,走山路自然快不起來。
沈宜秋抬頭朝山腰處望去,只見林間時有侍衛的鎧甲閃現,映照著日光,如點點碎金,隱約可以聽見鼓吹與馬蹄聲傳來,想來獵場中已經開始布圍了。
她見眾人只能隨著自己徐徐而行,心中過意不去,對尉遲越道:「殿下不妨帶著侍衛先行一步,妾與宮人內侍慢慢行來便是。」
尉遲越卻毫不猶豫地一口拒絕:「你這徒兒還未出師,為師自然要親自盯著你。」
嘴角一揚:「知恥就好,回去好好用功,來年的圍獵可得替為師爭口氣。」
沈宜秋一聽還有來年,頓時啞口無言,尉遲越笑著在她肩頭上輕拍了一下。
由於太子妃拖後腿,東宮人馬足足用了一個時辰才抵達獵場,皇帝、眾嬪妃、其餘皇子和公主們都已經到了集靈台。
太子和太子妃上前向皇帝、賢妃行禮。
皇帝道:「三郎怎麼來得這樣遲?」
目光落在太子妃身上,只見她作男子打扮,著一身蘇枋色窄袖胡服,足躡鹿皮六合靴,腰圍蹀躞帶,更顯得腰如束素,不盈一握,與一身玄色勁裝的太子站在一起,著實賞心悅目。
未等尉遲越回答,四公主便揶揄道:「有佳人相伴,自然要慢慢欣賞沿途風景。」
皇帝也朗聲笑起來,眾人都湊趣地笑了一回。
尉遲越道:「阿姊又說笑。」卻不自覺地瞥了身邊的妻子一眼,目光柔和,與平日那不苟言笑的模樣判若兩人。
何婉蕙立在郭賢妃身側,自太子夫婦到來,她的目光便一瞬不瞬地盯著表兄。
但見他一身勁裝,腰佩彎刀,與平日著袍服的模樣比,又自多了幾分英挺之氣,越發顯得蜂腰猿背,身姿峭拔,緊窄褲裝與烏皮靴連為一體,勾勒得一雙腿修長無比,何婉蕙只看了一眼便面紅耳赤地垂下頭去。
尉遲越向眾人掃視一眼,瞥見表妹,見她身穿丁香色宮錦胡服,又自添了幾分嬌媚,此時臉色酡紅,目光盈然,嬌怯之態引得皇帝與四皇子等人頻頻回顧,臉色不禁沉了沉。
何婉蕙不知他心中所想,察覺到他的目光,心下微微得意,抬手捋了捋鬆散微蓬的鬢髮——她時常攬鏡自顧,一舉手一投足都力求富於美態。
奈何太子不解風情,一臉無動於衷地收回目光,她這千嬌百媚的一撩便如媚眼拋給瞎子看。
皇帝站起身,眾人也隨他移步台邊,靠著朱漆雕欄俯瞰山間布圍的情形。
本次圍獵隨行者甚眾,除了宗室與群臣外,還有幾千名侍衛,都是從十六衛中抽調的精兵強將。
台下林莽間,只見數千身著鱗甲騎著戰馬的侍衛分作數隊,如幾條銀龍,在山林中蜿蜒,漸成包圍之勢,鼓吹聲、馬蹄聲與呼號聲此起彼伏,宛如雷動。
沈宜秋兩世以來第一次隨尉遲越圍獵,此情此景亦是初次得見,被這氣勢感染,不覺心潮起伏。
片刻之後,禁衛們已經圍出數個獵場,逐漸往中間收縮,將獵物向包圍圈中驅趕,以便皇帝、宗室與臣僚們狩獵。
不一會兒布圍結束,皇帝由眾人簇擁著下了集靈台,隨獵的臣僚已在台下等候。皇帝從黃門手中接過長弓挎於背上,戴上佩刀,翻身上馬,天子的坐騎乃是一匹九花虯,額高九寸,毛拳如麟,真如虯龍一般。
眾人亦紛紛上馬。
二十多名獵騎為嚮導,接著是數百名身披鎧甲腰佩陌刀的侍衛,或架鷹抱犬,或手持弓箭,將皇帝、眾皇子公主以及臣僚護衛在中間,向獵場馳去。
好在因為人多,馬速不快,沈宜秋憑著敏捷聰慧的玉驄馬,勉強能跟上眾人。
到得獵場,幾名侍衛將群鹿驅趕到皇帝跟前,皇帝搭弓射出第一箭,命中一頭雄鹿,眾人爆發出一陣歡呼。
皇帝龍顏大悅,又射了兩頭鹿、一頭獐子,便將長弓交給一旁的內侍。
他近年來成日煉丹服藥,疏於習武,方才拉弓時便覺吃力,射上幾十箭便覺氣力不支,便即命眾人四散狩獵,自己帶了一隊侍衛擺駕回集靈台觀獵。
恭送皇帝離去,皇子、公主們便商量著往哪個圍場去。
往年尉遲越總是與兄弟姊妹們一同射獵,彼此爭競,但他今年帶了沈宜秋,便嫌五皇子和幾個公主聒噪,不願與他們同行。
正想著怎麼找個藉口與他們分道揚鑣,四公主卻控著黃驃馬擋在他們馬前,笑著對沈宜秋道:「三郎要與二姊比賽,阿沈不如跟著我,我教你射野豬去。」
不等沈宜秋回答,尉遲越便即伸手,牢牢拽住玉驄馬的韁繩,挑挑眉道:「阿姊想要徒兒自去搜羅尋覓,別來與孤搶。」
四公主本就是逗兄弟玩,撲哧一笑,回身二公主道:「瞧他這樣子,真是越發出息了。」
二公主笑道:「咱們自去打獵,別打擾了人家小兩口,難得阿沈在,也讓我們趁機贏他一回。」
四公主道:「二姊此言差矣,以前是難得,以後可就不難得了。」
正說笑間,只聽身後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表兄……」
四公主似笑非笑,幸災樂禍地拍了拍弟弟的胳膊。
尉遲越轉過身,便見何婉蕙跨著昨日新得的紫連錢馬,小步向他們踱來,她眉目秀麗,身形纖弱,穿著男裝高坐在馬上,纖腰款擺,不像公主們那般英姿颯爽,卻比平日更加嬌柔婉媚。
沈宜秋和尉遲越本來並轡而行,一見她靠近,不覺往旁邊拽了一下韁繩。
玉驄馬似乎與主人心意相通,本與太子的黑馬湊著頭,立即往旁邁出幾步。
何婉蕙旁若無人,只是望著太子:「九娘可以跟在表兄表嫂馬後麼?」
尉遲越一心只想教太子妃射兔子,帶著日將軍捉狐狸,不曾將表妹納入計劃之內,他不由蹙了蹙眉。
圍獵不比別的事,究竟有些危險,何婉蕙是他表妹,便是沒有上輩子的事,他也不能不管她,可一旦帶上她……
他不覺轉頭去看沈宜秋,卻見她不知何時已經遠在五步開外,一臉事不關己,神態與幾位公主如出一轍,彷彿在看戲,他心裡不知怎的有些發堵。
何婉蕙見他遲疑,瞟了一眼太子妃,又道:「九娘只是綴在後頭,一定不拖累表兄表嫂。」
尉遲越向人群中掃了一眼,不見尉遲淵的身影,只得對四公主道:「阿姊,孤帶著阿沈顧不上九娘,讓她跟著你可好?」
四公主的生母德妃與賢妃有嫌隙,她又素來不喜何婉蕙忸怩作態,帶她是一百個不情願,不過看著弟弟左右為難,她也有些於心不忍,少不得要替他解個圍,便道:「行。」
說罷冷冷看了一眼何九娘:「我馬快,你跟著我,小心別跟丟了。」
何婉蕙卻道:「九娘騎術拙劣,恐怕會妨礙四公主殿下……」
四公主本來就是勉為其難幫弟弟個忙,不想她還推脫,便即一哂:「你看,非是我不願意帶,人家不樂意跟著我呢。」
何婉蕙漲紅了臉,淚盈於睫:「九娘並非此意,請公主恕罪,公主願意讓九娘扈從,九娘自是求之不得……」
四公主氣性出了名的大,冷笑一聲打斷她:「眼下你求之不得,我卻不願帶了。」
她忽然看向沈宜秋:「阿沈跟著我吧,我們難得一敘,正好說說話。」
沈宜秋頗有自知之明,她這騎射功夫,跟著誰都是拖後腿,便道:「阿姊騎術高明,我跟著恐怕拖累你。」
轉頭對太子道:「殿下不必看顧妾,妾也不會打獵,不如先回集靈台等候,殿下玩得盡興。」她本來就是被尉遲越逼著來的,若說方才還有幾分興致,被何婉蕙一攪合也全沒了,此時只覺興味索然。
尉遲越道:「孤答應過要親自教你狩獵。」
沈宜秋道:「殿下一諾千金,自不會食言,只是妾愚鈍不堪,不堪殿下教誨。」
何婉蕙立時紅了眼眶,淒然一笑:「表兄,是九娘的錯,不該貪圖新鮮隨來獵場,叫表兄為難……」
說罷對沈宜秋道:「請表嫂留步,要走也該是九娘走。」
沈宜秋懶得與他們夾纏不清,只是一笑:「何娘子此言甚是古怪,我要走要留,是我一人之事,與何娘子無涉。」
說罷下馬向太子行禮:「請殿下准妾先回集靈台。」
尉遲越看著她的眼睛,見她目光堅決,知道挽留不住,只得道:「好。」
沈宜秋心中一鬆,便即笑著眾皇子和公主們道失陪,便即調轉馬頭,一夾馬腹,帶著宮人與內侍往來路上行去。
尉遲越看了眼何婉蕙,對眾侍衛道:「你們留下護著何娘子。」
又對四公主作了個揖:「還請阿姊看孤的薄面,對何娘子看顧一二。」
何婉蕙一驚:「表兄要去哪裡?」
尉遲越臉色沉沉,沒有回答她,一拽韁繩,便即向沈宜秋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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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6:34
第七十九章 桃源
何婉蕙怔在當地,望著太子遠去的背影,茫然不知所措。
她料想自己不過是跟在後頭,太子沒有理由拒絕她,誰知那沈氏好生厲害,一使性子,生生逼得表兄不得不在他們倆之中選一個。
更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尉遲越竟然不顧他們多年情分,毫不猶豫地選了沈氏。
何婉蕙正咬著唇發怔,互聽四公主冷聲道:「何娘子,三郎後腦勺上沒生眼睛,你的淚水可以省著點用。」
二公主年歲稍長,又生性寬厚,當即輕咳一聲,示意妹妹嘴下留情。
四公主向來聽二姊的話,不再嘲諷她,只是沒好氣地道:「跟上我們。」
太子一走,何婉蕙哪裡還有心思狩獵,想回集靈台,可又怕得罪公主們,只得怏怏地跟上去。
她心不在焉,腦海中盡是連日來尉遲越的言行和神態,越想心越是往下沉。
原本她想著祁十二郎也延捱不了多少時日,犯不著急於這一時半刻,白白落人話柄。
可太子被沈氏迷得忘乎所以,若是再拖下去,不知還會生出什麼變故。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賢妃雖愚笨,這話卻說得不錯。
反正這驪山她也留不得了,倒不如早些辭別了姨母回長安去,趁著節下去祁家拜個年。
沈宜秋騎著玉驄馬,不緊不慢地順著山道前行。
今日騎馬來回奔波,她已經覺得兩股間磨得有些生疼了——大清早地從被窩裡爬起來,來來回回騎了一個多時辰馬,實在無謂得很。
若是換了從前,她即便心中再是不豫,也不會拂袖而去,多半會委曲求全,為了東宮的體面忍讓何婉蕙。
可她忍了一輩子,早已膩味,再不願意難為自己。至於尉遲越怎麼看她,會不會著惱,她早已不在乎了。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沈宜秋以為太子想起什麼派人來傳話,轉身一看,卻見山道轉彎處出現一騎,玄衣黑馬,身後跟著臂鷹抱犬的獵騎,不是太子又是誰?
這卻大大出乎沈宜秋的意料,正困惑著,尉遲越已經追上了她,一勒韁繩:「就知道你走不了多遠。」
沈宜秋道:「殿下怎麼來了?」
尉遲越道:「孤送你回集靈台。」
沈宜秋感激道:「多謝殿下,不過去集靈台不過幾里路,有隨從跟著妾便是。圍獵已經開始了,殿下趕緊回獵場吧,免得輸給二姊。」
尉遲越不理會她的話,反倒湊近了些,從她手裡拽過韁繩,抬眼覷她:「小丸,你惱了?」
沈宜秋哭笑不得:「妾為何要惱?」
話一出口,方才發覺這話聽著倒似無理取鬧,忙道:「妾一點也不惱。」
說完只覺仍然不對味,這話不管怎麼說,都像是在賭氣撒嬌。
本來她只是不願應付何婉蕙,又不想拖公主們的後腿,這才提出要回集靈台,可尉遲越這一追,倒成了她使小性子欲擒故縱。
沈宜秋知道怎麼描補都無濟於事,索性不解釋了,只道:「殿下真的不必相送,妾自己回去就行了。」
尉遲越道:「山路崎嶇,你這騎術……嘖,遇上什麼事,除了孤誰能撈得住你?」
沈宜秋聽他又揶揄起自己的騎術,有些惱羞成怒,拽回自己的馬韁,一夾馬腹:「這條路寬闊平坦,殿下不必擔……」
話還沒說完,玉驄馬忽地向前一躍,沈宜秋全無準備,失去平衡,便即向後仰去,她手上沒什麼力氣,馬韁脫手,眼看著要墜下馬去,忽覺後腰被人一托,沒等她回過神來,已經被尉遲越攔腰抱起,放在自己身前。
沈宜秋驚魂未定,只覺四肢脫力,心怦怦直跳,半晌說不出話來。
尉遲越義正詞嚴道;「馬兒受驚是常有的事,你看,若是方才孤不在,你不就跌下馬去了?」
沈宜秋轉過頭,狐疑地看著太子,又看看玉驄馬,懷疑他方才做了什麼手腳。
玉驄馬性情溫順又沉穩,從不一驚一乍,她騎了那麼久也沒遇上過這樣的事,怎麼偏生這麼巧?
尉遲越叫她看得心虛,清了清嗓子道:「回頭你這功課可得好好補補。」
沈宜秋方才只顧著後怕,此時方才發覺自己和太子共乘一馬,被他圈在懷中,實在有礙觀瞻。
山道上雖然沒有車馬行人,但一大隊的隨從看著,也著實不成話。
她想回到自己馬上,可她剛一動,尉遲越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用手臂將她牢牢箍住,在她耳邊小聲道:「別動,你想讓孤當著他們的面撓你咯吱窩麼?」
沈宜秋沒見過這樣倒打一耙的人,可她生怕太子說得出做得到,只得按兵不動。
尉遲越讓內侍牽著沈宜秋的玉驄馬,一夾馬腹,他胯下黑馬便如山電一般疾馳起來。
沈宜秋只覺山風與松濤在耳邊呼嘯,寒氣直往她口鼻中灌,幾乎叫她喘不過氣來。
眨眼之間,黑馬已經飛掠過四五個彎道,沈宜秋坐在馬上,只覺自己彷彿是急流中的一葉扁舟,只能身不由己地左沖右突。
極速馳騁讓她心驚膽寒,卻又令她血液沸騰,她只覺自己輕飄飄的似要飛起來。
尉遲越帶著她策馬疾馳了一會兒,逐漸放慢馬速,在她耳邊道:「好玩麼?」
沈宜秋雙膝打顫,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只聽得耳邊傳來太子的輕笑,不等她回過神來,黑馬又如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
兩人縱馬馳騁,沈宜秋暈暈乎乎不知今夕何夕,過了好一會兒才發覺不對,集靈台離獵場不過數里路,他們早該到了,可沿途哪裡有集靈台的影子?
趁著太子再次放慢速度,沈宜秋忙問道:「殿下,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
尉遲越笑道:「你才發現?都走出二十多里了。」
沈宜秋都快氣笑了:「殿下不是要送妾回集靈台麼?」
尉遲越道:「集靈台有什麼好玩,孤帶你去個好地方。」
沈宜秋本來也無所謂去哪兒,回了集靈台,難免要與皇帝、賢妃他們一起觀獵,確實沒什麼好玩。
說話間,山路開始蜿蜒下行。
尉遲越道:「孤小時候來驪山,有一回偷偷騎著馬跑出來玩,發現一個好地方。」
沈宜秋聽他這麼一說,不覺好奇起來:「是什麼樣的地方?」
尉遲越道:「自然是好地方,就在前面不遠處,一會兒到了你便知道了。」
沈宜秋又道:「殿下還來得及回獵場麼?」
尉遲越一哂:「誰說孤要回獵場。」
頓了頓道:「圍獵將野獸都驅趕到一起,便是打到獵物也沒什麼意思,一會兒到了地方,孤教你打獵便是。」
沈宜秋對打獵沒什麼興趣,但他為了圍獵而來,自然要過過癮,便也不去掃他的興,點點頭道:「好。」
尉遲越雖然說那地方就在前頭,可他們繞山而行,不斷順著山勢往下,足足行了半個時辰,也不見那神秘的寶地。
行至一處山谷,尉遲越方才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向沈宜秋伸出手:「到了。」
沈宜秋也不和他客氣,扶著他的手下了馬,環顧四周,只見周遭松柏蒼翠,風光秀麗,一條小溪蜿蜒流過,但也只是尋常山間景致,沒什麼出奇,實在不值得路遠迢迢地專程來一趟。
她不免有些失望:「就是這兒?」
尉遲越道:「快到了,馬過不去。」
他命隨從們在原地等待,取來長弓與箭袋背在身上,又從黃門手中接過小獵犬放在地上,對那狗兒道:「跟著孤和太子妃,別亂跑。」
小獵犬對著他吠叫一聲。
尉遲越便牽起沈宜秋的手,帶著她順著山壁旁的一條小徑往前走:「小心腳下。」
兩人一犬走了約莫半刻鐘,尉遲越指著崖壁道:「就是這裡了。」
沈宜秋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個窄小的洞穴,只能容一人通過,洞口懸著古藤垂蘿,不仔細看還真發現不了。
尉遲越對沈宜秋道:「洞中幽暗,你跟著孤,別害怕。」
兩人一前一後彎腰進了洞穴,仍舊牽著手。
洞中漆黑一片,沈宜秋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覺眼前出現一片光亮,原來他們已經穿過洞穴,來到一片山谷中。
沈宜秋在黑暗中待了好一會兒,乍見天光,不覺覷了覷眼,待雙目適應了亮光,這才環顧四周。
待看清周遭的景象,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放眼望去,只見山谷中草木蔥蘢,山花似錦,美不勝收。外面分明是數九隆冬,這裡卻溫暖如春。
山谷中央是一方三丈見方的圓形水潭,水色青碧,潭邊岸上皆是白石,望之宛如一塊翡翠鑲嵌在白玉中間。水潭上白氣迷蒙,顯然是熱泉泉眼所在。
潭邊竟有幾株桃花開得正豔,引來蜂蝶盤旋飛舞。
尉遲越道:「是不是好地方?孤沒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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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6:48
第八十章 交心
尉遲越解下長弓和箭袋放在潭邊,就地往岸邊如茵的綠草上一躺,雙手枕在腦後,眯著眼透過樹頂看太陽,整個人忽然鬆弛又憊懶,與平日那個一本正經的年輕儲君判若兩人。
他拍了拍身側,對著沈宜秋一笑:「小丸,你也來躺會兒。」
他以為沈宜秋會一口拒絕,沒想到她卻毫不猶豫地席地坐下,在他身側躺下。
尉遲越自然地伸出一條胳膊給她枕著,便如兩人同床共枕時一般。
沈宜秋枕在太子胳膊上,繁茂的枝葉在頭頂搖曳,斑駁的影子落在她臉上。
尉遲越轉頭看她:「這裡舒服麼?」
沈宜秋輕輕「嗯」了一聲,看著枝葉的剪影與飄忽的流雲,忽然想起小時候在靈州的事。
那時候她常隨阿耶出城去牧場玩,走累了便往草地上一躺,西北的草很高,她人又小,一躺下便如陷在厚厚的毛毯中,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有時她阿耶找不見她,便會「小丸小丸」地喚起來,一聲又一聲,隨著風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盤旋,好像能傳到天邊去。
時隔多年,她偶爾還能聽見父親當年的呼喚,總忍不住想答應一聲。
正發著怔,耳邊忽然響起一陣歡快的犬吠。
沈宜秋轉頭一看,只見太子帶來的那條小獵犬一邊叫一邊撲到太子身上,前爪搭在他胸口,伸出舌頭便要舔他臉。
尉遲越忙躲開,一臉嫌棄地推開小獵犬的腦袋:「去去,自己玩去,別來鬧孤。」
小獵犬搖著尾巴,仍舊堅持不懈地湊過頭來,尉遲越只能一手推它,一手從腰間摸出樣黑黢黢的物事,原來是條肉脯。
太子將肉脯在獵狐犬眼前晃了晃:「想吃麼?」
話音未落,他一甩手,將手中的肉脯扔向遠處,小獵犬便即追了上去,吃完一條,尉遲越又往相反的方向拋出一條。
小獵犬東奔西跑,忙得團團轉,吃了幾條肉脯,忽然發現山花叢中蜂蝶飛舞,便去撲蝴蝶,玩得不亦樂乎,渾然忘了主人。
尉遲越拿出絹帕揩手,揩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去潭邊浣了手,這才重新躺回去。
兩人並排躺著,一時無言。
沈宜秋奔波半日,叫和煦暖陽一曬,不覺昏昏欲睡,就在她快要沉入夢鄉的時候,忽聽男人在耳邊道:「這是孤第一次帶人來這裡。」
沈宜秋不知該說什麼,便只是含糊地「唔」了一聲。
尉遲越轉頭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秀目微闔,長睫毛掩著眸光,星星點點的陽光在她漂亮的側臉上跳動。
他抿了抿唇道:「是真的,連四姊、五郎他們都不知道,這是孤一個人的秘密。」
他兩輩子都不曾帶人來過這裡,也沒想過帶誰來這裡,但不知為什麼,他今天沒有多想,便將她帶了來。
沈宜秋隨口問道:「殿下怎麼發現這寶地的?」
尉遲越沉默了好一會兒,沈宜秋幾乎懷疑是不是睡過去了,轉過臉一看,卻對上男人沉沉的目光,他的雙眼不復平日的清明,彷彿籠著層霧,讓人想起陰冷潮濕的黃昏。
他忽然啟唇,嗓音微微澀然:「是孤十二歲那年冬日……」
說完這一句,他又沉默下來,彷彿不知道從何說起,良久方道:「孤從十一歲開始上朝聽政,沒有朝會時便聽訟,聽了一年,太傅便讓孤掌刑獄。」
他解釋道:「死刑經由大理寺斷案,刑部審批後,尚需三次複奏,才能處以極刑,那年起阿耶不復理政,這覆核的差使便落到了孤身上。」
「孤第一次簽發斬刑,便是十二歲的時候。人犯是個惡貫滿盈、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在江淮一帶犯了無數血案,罪證確鑿,孤翻來覆去,將刑部與大理寺的案卷看了不知多少遍,這才簽了字。」
「行刑那日,太傅帶著孤去觀刑,那人犯蓬頭垢面,一臉血痂,跪在鬧市中,劊子手提起刀,那人犯忽然抬起眼看向孤,連聲大叫『冤枉』,孤心中大駭,忙問太傅,孤是不是斷錯了,可未等太傅回答,那刀已經斬了下去……」
尉遲越不覺覷了覷眼:「孤不敢看,忍不住轉過頭去,太傅將孤的臉扳正,道『這是殿下核准斬殺的人,殿下須得正眼看著。殿下肩頭擔著千千萬萬的性命,眼前不過一條性命都不敢看,日後如何為那千千萬萬條性命負責?』」
「孤便只好睜大眼睛,盯著那顆滾落的人頭,那人犯圓睜的眼睛瞪視著蒼天,孤心裡著慌,拼命回想那些案卷上的罪證,可一個字也想不起來,急得差點哭出來……回到宮中,孤立即將那案卷翻找出來再三確認,那人犯鐵證如山,孤並未斷錯。」
「可一到夜裡,孤一闔上眼,便會看見那人的眼睛,聽見他聲嘶力竭喊冤的聲音,嚇得整晚整晚睡不著覺……」
「孤不敢叫太傅和母后知曉,生怕他們覺得孤優柔寡斷,懦弱無能。後來母后見孤神思恍惚,日漸消瘦,大約是看出了端倪,便帶孤來驪山散心,孤一個人騎著馬跑到山上玩,便發現了這片世外桃源,孤在這裡躺了半日,舒舒服服睡了一覺,回去便好起來了。這是我的福地。」
他自嘲地笑了笑:「若不是兩位兄長得疫症去了,這太子決計輪不到我。剛到甘露殿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心中總是很惶恐,生怕自己難當大任。他們都說孤勤政,說孤賢明,其實孤只是膽小,生怕祖宗基業毀在自己手裡。」
他垂下眼簾,嘴角一揚:「若非造化弄人,孤眼下說不定比五郎還混帳胡鬧。」
他素來沉默寡言,從未說過這麼一大篇話,這些事更是埋在心底,從未與人說過,方才不知不覺便說了出來,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按說他與何婉蕙更熟稔親近,可這些話他斷斷不會與表妹說,這地方也斷斷不會帶表妹來。
連尉遲越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與沈宜秋說這些,說完才有些不好意思。
沈宜秋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她認識的尉遲越一直是那副不可一世,刀槍不入的模樣,卻忘了他開始學著理政監國時,不過是個半大孩子。
他當然會有迷茫的時候,會有害怕的時候。
皇后與太傅不遺餘力地教導他,將他培養成合格的儲君,這本是理所當然、無可厚非的事。
可在他惶懼迷茫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可以依賴,只能在這深山中尋一片靜謐的桃源,自己療傷。
沈宜秋微微動容,待他說完,方才看著他的眼睛道:「殿下不必這樣逼迫自己,偶爾胡鬧一下也未嘗不可。」
尉遲越一怔,不想賢良淑德、母儀天下的沈皇后竟會勸他胡鬧,他只覺肩上一輕,驀地一笑:「既然太子妃這麼說,孤只好從善如流了。」
話音甫落,他忽然一翻身,便將沈宜秋壓在身下:「孤要胡鬧了。」
沈宜秋目瞪口呆,這太子的臉色怎麼比山裡的天氣還瞬息萬變,方才還悶悶不樂,眨眼之間就變得涎皮賴臉,她的淚意生生被他這一出憋了回去。
沒等她回過神,太子的吻已經像雨點一樣落在她臉上、頸上。
沈宜秋脖頸敏感,很怕癢,不覺躲閃,聲音裡已帶了惱意:「殿下!」雖是在寂無人煙的深山中,可光天化日之下做這等狎昵之事,簡直已經不能算作「胡鬧」範疇。
尉遲越卻道:「小可奉太子妃娘娘之命胡鬧,定要鬧到娘娘滿意為止。」
沈宜秋又麻又癢,不疑有詐,便即告饒:「已經滿意了……」
太子眯了眯眼:「原來娘娘喜歡這樣。」
沈宜秋欲哭無淚:「地上髒得很。」
尉遲越道:「不怕,那池子裡是熱泉水,比少陽湯還舒服,一會兒小可伺候娘娘沐浴,便又是一枚香小丸。」
沈宜秋大驚失色,讓她在這山野池子裡沐浴,倒不如殺了她,她忙道:「不可,不可!」
太子本是逗她玩,見她驚慌失措,越發得趣了:「有何不可,這裡又不會有人來。娘娘害羞什麼,又不是第一回 。」
沈宜秋想起初至驪山那一日在少陽湯中的胡鬧,不禁漲紅了臉:「殿下!」
尉遲越眼看著再逗下去她真要惱了,這才道:「好了,孤不逗你了。」說罷鬆開她。
沈宜秋立即坐起身,一低頭,發現衣襟已叫他扯鬆了,露出裡頭中衣,衣衫皺得不成樣子,再一摸頭髮,也是蓬亂不堪,不由氣惱,她就不該心軟。
每回只要心一軟,這廝保管蹬鼻子上臉。
尉遲越從她頭髮上摘下幾片枯葉和草莖:「這回巾櫛澡豆和換洗衣裳未備齊,沐浴是不成的了,不過來都來了,娘娘就屈尊濯一濯玉足吧。」
說完打橫抱起她往水潭邊走去。
沈宜秋正要抗議,尉遲越已經脫了她腳上的鹿皮靴,扯去雪白的足衣,露出比足衣還白的雙腳,將她的腳浸入潭水中。
沈宜秋本有些抗拒,可微燙的池水浸沒腳背,一時間暢快難言,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
她索性挽起褲腿,將修長的小腿也浸入水中。
泡了一會兒,她拎起腳,橫坐在岸邊石頭上,從袖中取出絹帕擦拭雙足,就在這時,小獵犬注意到她,蹦蹦跳跳地撲過來,伸出舌頭便去舔她足心。
沈宜秋只覺又麻又癢,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
尉遲越一見,氣不打一處來,趕緊上前將小獵犬拎起來,指著它的鼻子數落:「放肆!太子妃的玉足也是你能舔的?」
日將軍不服氣地沖他叫:「汪!」叫完還舔舔嘴。
尉遲越瞪著眼睛與它對視一會兒,終究敗下陣來,將它放回地上,摁了摁它的腦袋:「不許再胡鬧。」
話音未落,忽聽水潭對岸的草叢中簌簌作響。
尉遲越對沈宜秋比了個「別動」的口型,躡手躡腳地摸過弓箭,沒等他彎弓搭箭,一個灰撲撲毛茸茸的圓球從草叢中蹦出來,原來是一隻小兔子。
尉遲越放下弓,對日將軍道:「狗兒,去給孤捉兔子。」
日將軍一看見活物,天性使然,便即追了上去。
那兔子受了驚,四處逃竄,卻哪裡跑得過矯健的獵狐犬。
兔子逃到水潭邊,眼看著就要被小獵犬追上,忽然仰天倒下,四腿一蹬,似乎嚇死過去了。
日將軍一愣,晃了晃耳朵,小步走上前去,伸出前腿,眼看著就要碰到那灰兔子,兔子卻忽然猛地跳將起來。
日將軍嚇了一大跳,對著兔子狂吠起來,且吠且退,一不小心,「撲通」一聲失足掉進了水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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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7:00
第八十一章 露餡
小獵犬栽進水潭中,便即沉入水中,那兔子也驚了一跳,愣愣地望著落水狗,連逃都忘了。
尉遲越「騰」地站起身往狗落水的地方跑去。
沈宜秋見太子神色焦急,料他第一回養狗,便跟上去勸道:「殿下別擔心,狗兒天生會鳧水的……」
話音未落,便見一個黑乎乎的小腦袋破水而出,甩甩水珠,便仰著脖子,四肢在水中刨動,果然在水潭中繞著圈遊弋起來。
沈宜秋笑著看尉遲越,卻見他臉上的焦急之色並未稍減,反而對那獵犬叫道:「狗,上岸來!」
小獵犬平日被黃門、宮人們稱作「小日將軍」,並不知道太子那聲「狗」是在喚它,仍舊自顧自在水中游著,遊一會兒,又把頭鑽進水中,過一會兒再探出水面。
尉遲越讓黃門將它頂上白毛用螺子黛染了,再塗以濃墨,在小雨中淋個一時半刻也不會露餡,可是哪裡經得住這樣反反復復,尉遲越又不能跳進水裡去逮它,只能乾看著。
不一會兒,它腦門上的墨便化在了水中,好在墨色並未脫盡,又有螺子黛打底,那白色月牙斑並未顯現出來,只是那一撮毛變成了炭灰色。
沈宜秋本來饒有興味地看著小獵犬戲水,看著看著只覺那狗兒頭頂的一撮毛有些古怪。
正兀自納悶,待要定睛看清楚,尉遲越卻擋在她身前:「別理那蠢笨不堪的狗兒了,孤說好要教你打獵的。」
說罷拾起弓,從箭袋中抽出一支雕翎箭,挽弓搭箭,正要對著岸上那隻看熱鬧的傻兔子射出,沈宜秋忽道:「殿下等等。」
尉遲越見她秀眉微蹙,知她動了惻隱之心,便即放下弓箭:「罷了,這般靜謐之地,弄得風毛雨血也可惜,今日不射了。」
沈宜秋暗暗替那傻兔子鬆了一口氣,兔子也似乎終於回過神來,往草叢中蹦跳。
就在這時,池中的小獵犬察覺動靜,朝岸邊一張望,看到它的獵物竟不告而別,忙快速遊到岸邊,四足並用爬上岸,來不及抖一抖毛,便朝林中衝去。
獵狐犬奔馳起來迅猛如電,沈宜秋隱約看見草叢中一黑一灰兩團活物撲騰扭打在一起。
少頃,小獵犬便叼著灰兔子朝他們跑過來。
沈宜秋一看那兔子,蔫頭耷腦的,四腿不時掙動兩下,倒是還活著,也未見血。
獵狐犬跑到兩人跟前,將兔子放在地上,那灰兔子打個滾,突然發足狂奔,瞬間躥出一箭遠,小獵犬的速度卻比它更快,再次追上去將它擒拿抓獲。
尉遲越見沈宜秋蹙著眉,揪著袖子,便即對她道:「你想要那隻兔子麼?孤替你捉來。」
不等沈宜秋回答,他便走上前去:「日……狗兒,把兔子給孤。」
小獵犬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只好奇地打量著灰兔子。
尉遲越顏面全無,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嗓子。
有了前次的教訓,用前腿將那兔子摁在地上,搖搖尾巴,沖它吠了兩聲,兔子已經放棄了掙扎,仰天躺著聽天由命,小獵犬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忽然伸出舌頭,「吧嗒吧嗒」地舔起兔子的毛來。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只覺臉都被這不爭氣的狗兒丟盡了。
沈宜秋卻是樂不可支:「殿下的狗兒真有意思。」
尉遲越道:「是五郎弄來的,孤只養了兩個月,它這性子多半是隨了原主人。」
小獵犬將那兔子舔了一回,便不知拿它如何是好,卻不捨得將兔子放了,對著主人嗚嗚直叫,尉遲越簡直沒眼看:「罷了,帶回去養在一起吧。」
說罷抽出根衣帶,牽住兔子一條腿,拴在一棵桃樹上,摸完兔子,他想起那野兔從降世以來便不曾沐浴過,只覺手臂上起了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連忙去潭水中浣手。
待他回過身來,卻見沈宜秋正拿著條帕子替小獵犬擦毛。
尉遲越一驚,待要上前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沈宜秋照著小獵犬腦袋上一頓擦,頭頂的斑紋便顯現出來,雖然並未恢復雪白的本色,仍是灰撲撲的,但清清楚楚是個月牙形狀。
沈宜秋拿著帕子的手一頓,世上斷然沒有這麼巧的事。
她想起方才太子的話,這狗他養了兩個月,往前一推,恰好是在她生辰前後,他為何去尋這條狗,為何臨到頭來換了別的生辰禮,又為何大費周章地將斑紋遮蓋起來,她片刻之間全明白了。
她目光動了動,抬起眼去看尉遲越,只見他神色緊張地覷著她,眼眶忽然有些酸脹,忙低下頭去,繼續替小獵犬擦毛,一邊道:「這谷中暖和,外頭卻冷,雖然是狗兒,受了寒也要生病的。」
她仰頭尉遲越笑了笑:「妾小時候養過狗兒,殿下政務繁忙,想來也沒有時間照料,若是殿下放心,便將它放在承恩殿,妾替你照看吧。」
尉遲越知道她已經全明白了,不禁有些赧顏,蹲下身,摸了摸小獵犬微濕的腦袋:「它的名字叫日將軍……」
沈宜秋微微一怔,隨即對著小獵犬輕聲道:「將軍。」
尉遲越攬住她的肩頭,在她鬢髮上吻了一下:「別難過,孤……」
沈宜秋把頭靠在他肩上:「妾知道,多謝殿下。」
小獵犬見兩人只顧自己湊著頭,將它冷落在一邊,不甘心地往兩人之間擠,被尉遲越推了出去:「髒死了。」
日將軍一向百折不撓,繼續繞著兩人打轉,見舊主人不搭理它,便去向新主人獻媚,用腦袋蹭太子妃的手背,又在她眼前打滾,嗚嗚叫喚著搖尾乞憐,把邀寵獻媚的功夫盡數施展。
沈宜秋果然叫它蒙蔽,向尉遲越要了肉脯,撕成小片放在手心裡一點點餵它。
待它一身皮毛曬乾,她更是將它抱在懷中,不住地撫摸,竟捨不得放下來。
太子被冷落在一邊,黑著張臉,睨著他千方百計尋覓來的獵犬,只覺嘴裡發苦。
兩人一犬在山谷中消磨了半日,誰都不想離開,奈何閒適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日影西斜,山上隱約傳來鳴金之聲。
尉遲越輕輕搖了搖枕在他臂彎裡打盹的沈宜秋:「小丸,該回去了。」
今夜皇帝要在集靈台大宴群臣,賞賜圍獵中表現出眾者,太子自然也要列席。
沈宜秋悠悠地醒轉過來,揉揉惺忪的睡眼,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待看清楚身邊人和周遭的風景,方才想起是在山中。她方才似乎做了什麼好夢,雖記不得了,暖融融的感覺卻留在心間久久不散。
尉遲越見她眼中含笑,不禁也笑了。
兩人坐起身起身,將彼此身上沾著的草莖枯葉摘乾淨,然後牽著兔子帶著狗,往來時的山洞走去。
走到洞口,沈宜秋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尉遲越道:「你若喜歡這裡,來年冬天孤再帶你來。」
沈宜秋點點頭。
尉遲越湊近她耳邊低聲道:「下回定要帶上巾櫛和換洗衣裳。」
沈宜秋雙頰變得緋紅,尉遲越看看她,又看看天邊流霞,只覺她比霞色更豔麗。
兩人穿過山洞,回到下馬之處,隨從們四散在山間,休息的休息,飲馬的飲馬,見兩人出來,連忙牽馬整裝。
尉遲越將狗、兔和弓箭交給黃門,翻身上馬,接著握住太子妃的手輕輕一提,又在她腰間一托,便把她抱上了馬。
沈宜秋一回生二回熟,沒了方才的抗拒。
一行人沿著原路折返,向山上集靈台行去。
尉遲越不像來時那般策馬疾馳,讓馬不緊不慢小步踱著——難得哄得她願意與她同騎共乘,他只盼著這段路再長些才好。
山中暮色漸起,霞光消隱,霧靄彌漫,遠處山巒由蒼青轉為暮紫,山麓的宮城亮起點點燈火,璀璨如繁星。
晚風吹拂,帶來陣陣寒意,尉遲越將沈宜秋緊緊裹在大氅中。
沈宜秋被男人圈在懷中,後背貼著他熾熱的胸膛,周遭滿是混合著沉水香的男子氣息。
方寸之間仿若陽春,臘月的寒風盡數被他擋在外頭。
馬在山道上小步奔跑,一顛一顛,沈宜秋只覺眼皮發沉,不覺靠在太子的懷裡昏昏欲睡。
半夢半醒之間,她恍惚聽見有人喚她「小丸,落雪了。」
她仍舊閉著眼,喃喃道:「阿耶,到家了麼……」
忽然一個激靈醒過來,睜開眼睛往外一看,只見沉沉的暮色中,柳絮般的雪片在風中飛旋飄舞。
她轉過頭,仰起臉問太子:「殿下,集靈台到了麼?」
尉遲越緊了緊手臂,低頭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就在前面了。」
到得集靈台,夜宴還未開始,兩人先去向皇帝問安。
皇子、公主們早已到了,正齊聚一堂顯擺圍獵第一日的收穫,互相擠兌揶揄,笑鬧個不住。
四公主一見兩人,立即笑道:「你們倆到哪裡躲清閒去了?」
尉遲越笑而不答。
四公主的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了好半晌,沈宜秋叫她看得雙頰暈紅。
她來時雖已整理過衣衫,但衣裳上的皺褶怎麼也撫不平,髮髻也有些散亂。
四公主一個過來人,如何看不出端倪,登時眉花眼笑,朝太子睨了一眼。
二公主也湊過來:「三郎今日打到些什麼?」
尉遲越大言不慚:「一隻兔子。」
二公主笑道:「啊呀,果然收穫頗豐。」
眾人都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俱都笑起來。連皇帝也不禁想起年少時的情懷,露出懷念的笑容。
只有一個人站在角落中,落落寡歡,臉色沉得似能滴下水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9 00:17:13
第八十二章 辭別
是夜天子在集靈台大宴群臣,頒賜財帛,太子與諸皇子相陪,嬪妃、宗室與命婦則在台邊的丹鳳樓集宴。
其他高位嬪妃不在,宴會仍舊由郭賢妃主持。賢妃盛裝打扮,身穿妃色蹙金孔雀錦繡衣,下著五色鳥毛裙,足躡重台履,義髻高聳,金玉滿頭,通身珠圍翠繞,煌煌燈火一照,比上元節的花燈還熱鬧。
郭賢妃春風得意,容光滿面,連帶著對兒媳婦也寬容了幾分,只管與命婦們觥籌交錯,不時與陪在她身側的外甥女交頭接耳幾句。
太子妃和諸公主也換下了胡服,妝飾一新,只是比起寶光奪目的賢妃娘娘,未免遜色了一些。
何婉蕙身著藕色蜀錦衣,下著石榴裙,烏髮梳作百合髻,清麗婉媚如芙蓉出水。今日有眾多外命婦在場,她便沒有入席,只是陪侍在姨母身旁。
京都的權貴之家就那麼些,各家女眷時常走動酬酢,便是沒見過何九娘的,也知道郭賢妃有個絕色外甥女,此時一見,便猜到是她。
全長安都知道何家九娘子和祁家那位纏綿病榻的公子定了親,拖著不肯過門,倒是成日裡往宮裡跑,更有消息靈通者,聽聞上回她在百福殿為太子表兄「侍疾」之事,又見她跟到驪山來,心中不免有些輕視之意。
祁家也有女眷赴宴,只是祁十二郎只剩一口氣,他母親祁三夫人守著病榻寸步不離,整個三房也無人列席,不然倒有一場好戲看。
便有好事者問祁家長房夫人:「賢妃娘娘身邊那位小娘子,可是與令侄定親的那位何家小娘子?」
祁大夫人朝上首張望了一眼,若無其事地笑道:「好幾年未見,我都不記得那何家小娘子的模樣了,還真說不上來。」
問話者故作驚訝:「聽聞貴府與何家是通家之好,怎麼年節也不走動的麼?」
祁家上下都對何九娘頗有微詞,拖著不願意成婚倒也罷了,成日往宮中跑,如今還跟隨賢妃來驪山圍獵,在眾皇子、宗室面前拋頭露臉,這是將他們祁家置於何地?
她扯了扯嘴角道:「何家小娘子是大家閨秀,想是不便走動。舍侄身體欠安,也不好去何家拜訪,早些年舍侄健旺些時,倒是時常走動的。」
眾人聽祁大夫人含沙射影,俱都暗哂,望向何婉蕙的目光更多了些鄙薄。
正說笑著,忽見何婉蕙站起身,迤迤然朝他們走來,眾人面面相覷,盡皆住口。
何婉蕙走到祁大夫人跟前,行拜禮道:「九娘見過祁大夫人,久缺問候,夫人可康泰?」
兩家定了親,她來行禮問安本是理所當然的事,只是祁大夫人料她心虛不敢來,未曾料到她若無其事,謙恭有禮一如昔年。
祁大夫人側身避開她的禮,淡淡道:「不敢當。」
何婉蕙不以為忤,仍舊溫婉地笑著:「怎的不見三夫人與兩位姊姊?」
祁大夫人道:「有勞何娘子掛心。」態度卻十分冷淡,也不回答她的問題。
何婉蕙受了冷待,臉色微紅,低垂眉眼,眼角隱隱有淚光閃現,但她仍舊彬彬有禮,示意宮人替她斟了一杯酒,舉杯敬了祁大夫人,接著道:「許久未見三夫人,九娘甚是想念,改日定當登門拜謁。」
祁大夫人不料她竟說出這話,一時有些拿不準,莫非是她錯怪了她?又想她與侄兒兩小無猜,情分匪淺,若非侄兒病重,真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
她心腸不由一軟,十幾歲的小娘子,未必就有那麼深的心機,見她委屈含淚,並無半點心虛,倒是生出幾分歉疚。
三人成虎,宮中又是是非之地,傳言本就不可盡信。賢妃要召外甥女入宮陪伴,何九娘也無法拒絕,說不得是迫於無奈。
念及自己方才當著眾人的面詆毀於她,不禁緩頰道:「三妹與兩位侄女也甚是想念何娘子,時常與我念叨你。」
何九娘又道:「九娘明日一早便回長安,年下去貴府叨擾,還望夫人見諒。」
祁大夫人聽她說得誠摯,心裡的那點疑竇也消散了:「說什麼叨擾,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見外。」
兩人寒暄了一會兒,何婉蕙方起身道:「姨母那裡還需九娘伺候,諸位夫人請恕九娘失陪。」
祁夫人見她神色隱忍,越發認定她是被迫來驪山侍奉姨母。
待她走後,祁大夫人臉上有些尷尬,掩著嘴咳嗽了兩聲,眾人沒看成好戲,也將此話揭過不提。
沈宜秋與公主們只顧著談笑,沒有人留意何婉蕙。
席間不免說起圍獵之事,沈宜秋方才到得晚,不曾聽到各人的戰果,便問幾位公主:「今日可是二姊拔得頭籌?」
二公主笑著向一眾姊妹團團作揖:「承讓承讓。」
四公主道:「三郎不在,自是二姊占了先。」
她頓了頓道:「本來二姊以外便是我了,可惜……叫五郎撿了便宜。」說著打住話頭,撇撇嘴,向何婉蕙瞟了一眼。
顯是埋怨叫何婉蕙拖了後腿。
沈宜秋這才順著四公主的目光看向何婉蕙。
何婉蕙正巧一抬頭,對上她的視線,便即垂下眼簾。
二公主笑道:「分明是你自己疏於練習,本事不濟,輸給五郎不冤。」
四公主道:「若說旁人也罷了,五郎那懶胚子,難不成還比我勤快?」
二公主道:「你別笑話人家懶,人家心思比你巧啊。」
「哪裡是心思巧,分明是他那幾個侍衛得力,又是野豬又是狼的,全給他餵到嘴邊,」四公主說著,端起纏枝牡丹紋金酒杯,將半杯酒一飲而盡:「我偏不信這邪,明日再戰。」
就在這時,四公主家的小世子從嬤嬤懷中掙脫出來,跌跌撞撞地朝著沈宜秋撲過來,奶聲奶氣地叫「舅母」,巴巴地望著她的袖子瞧。
沈宜秋變戲法似地從袖子裡摸出一隻小小的紫玉馬給他,小世子眼睛一亮,便即往她膝頭一靠,低頭把玩起來。
四公主忙輕斥道:「大郎,讓舅母好好用膳!」
沈宜秋連道無妨:「小世子願意與我親近,我歡喜還來不及。」便即向嬤嬤要了他的食具,又仔細浣了手,親自餵他。
眾女眷都道:「太子妃年紀輕輕,餵起孩子來倒是有模有樣。」
四公主笑道:「你真是不知道這孩子多鬧人。」
沈宜秋嗅著小世子滿是乳香的髮頂:「我們大郎哪裡鬧人了,分明乖得很。」
四公主道:「阿沈那麼喜歡,送與你算了,你帶回東宮去吧。」
沈宜秋笑著問小世子:「要不要跟舅母回家呀?」
小世子轉頭看了看母親,又看看太子妃,鄭重地點點頭:「要。」
眾人不禁哄堂大笑。
沈宜秋道:「好,好,跟舅母回去,舅母院子裡有隻小狗兒,你喜歡小狗兒麼?」
小世子眼睛一亮,點點頭:「大郎要看。」
沈宜秋對孩子耐心十足,一會兒餵飯,一會兒餵湯,乃至揩嘴拭臉,都親力親為,並不假手於人。
四公主本來怕兒子打攪她,可見她真的樂在其中,便也由他們去了。
到席散時,小世子與這舅母已經親密無間,四公主吩咐乳母去抱孩子,小世子卻扭動著身子不肯叫她抱,帶著哭腔道:「阿娘說……阿娘說送與舅母的……」
四公主又好氣又好笑:「這孩子,急著將自己送出去呢。」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五公主逗他道:「大郎為何要送與舅母呀?」
小世子眨巴兩下眼睛,看看沈宜秋,吮了吮拇指:「舅母香香,舅母好看……」
五公主笑道:「舅母和五姨母哪個好看呀?」
小世子捏著手裡的小玉馬,想也沒想:「舅母好看。」
五公主大笑,又問:「那舅母和你阿娘哪個好看呀?」
小世子遲疑了片刻道:「都好看呀。」
五公主刮刮他的小臉蛋:「那可不行,誰好看你今晚跟誰睡。」
小世子左看看右看看,沖著四公主喚了聲「阿娘」,然後毅然決然地撲進了沈宜秋懷裡。
四公主笑著來拽兒子,小世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沈宜秋道:「阿姊,要不今夜讓小世子隨我去少陽院吧,是我答應了他,合該踐諾的。叫嬤嬤們跟著,若是小世子夜裡鬧起來,我便將他送回凝雲院。」
四公主看看兒子,歎了口氣,在他頭頂揉了揉:「可不許鬧你舅母。」便即吩咐伺候小世子的嬤嬤和侍女們跟太子妃一起去少陽院。
前頭的宴飲不知要到何時,沈宜秋便命內侍去向太子傳話,自己先與公主們一同下山。
回到寢殿中,她先給小世子的隨從們安排下住處,帶著小世子逗了一回狗兒,看著時辰有些晚便叫嬤嬤帶他去後殿小湯池中沐浴,自去少陽湯中泡了一會兒。
不一會兒,兩人都沐浴梳洗完畢,小世子不願意睡,沈宜秋便將他抱在懷裡,握著他的手,教他畫貓兒狗兒和小兔子。
玩了一回,孩子終於有些睏了,嬤嬤便來抱他:「小世子,隨嬤嬤去睡覺,讓太子妃娘娘安置。」
小世子緊緊抱著沈宜秋的胳膊:「大郎和舅母睡。」
宮人們都掩著嘴吃吃笑起來。
嬤嬤道:「那怎麼使得!」
小世子仰起小臉:「就使得!」
沈宜秋便對嬤嬤道:「就讓他睡我殿中吧,若是中夜鬧起來,我再叫人請嬤嬤。」
便即叫宮人取了一床簇新的衾被來,把孩子抱到床上。
小世子大約是方才玩過了頭,走了睏意,眨巴著烏溜溜的眼睛,翻來覆去睡不著。
沈宜秋道:「睡不著麼?」
小世子吮著拇指道:「舅母唱歌。」
沈宜秋點點頭,隨口哼唱起來,卻是一首靈州小調。
小世子認真聽著,逐漸安靜下來,眼皮慢慢耷拉下來。
沈宜秋本不想那麼早睡,可摟著孩子哼著曲,不知不覺把自己也哄睡著了。
集靈台的宴席一直到中夜才散,尉遲越歸心似箭,又不能提前離席,心中焦急不言而喻。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他也顧不上飲了許多酒,便即騎著馬往山麓飛馳而去。
到得少陽院外,他翻身下馬,正要往寢殿去,忽然瞥見不遠處一棵槐樹下站著個人影,那人手中提著一盞微弱的風燈,裹著裘衣,戴著風帽,看得出身形嬌小,顯然是女子。
他心頭一跳,酒意醒了大半,剎那間竟以為是沈宜秋在門外等他,隨即意識到絕無這個可能。
正想著,那人走上前來,摘下風帽,盈盈一拜,卻是何婉蕙。
尉遲越反感她如此行事,但見她孤身一人夤夜在此相候,不知在寒風中立了多久,心中又有些不落忍,便道:「九娘,你怎麼在此?怎麼沒有下人陪伴?」
何婉蕙道:「表兄,阿蕙明日便要下山,特來向表兄辭行。」
邊說邊向他走進,目光纏綿,似纏繞著萬縷情絲:「阿蕙一直想與表兄當面說兩句話,奈何一直找不到機會,只能出此下策……」
太子的隨從們不想能目睹此情此景,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尉遲越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打斷她的話:「孤這就命人送你回芳蘭院。」
他看著何婉蕙眼中有淚光,莫名生出股煩躁之意,忍不住正色道:「我們雖是表親,畢竟年歲已長,須得避嫌。中夜相見甚是不妥,往後不可再如此任意妄為。」
頓了頓道:「替孤向姨母問好,路上小心。」
轉頭點了兩個內侍:「你們送何娘子回芳蘭院去。」
說罷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院中走去,身後傳來壓抑的抽噎聲,他心中越發堵得慌。
到得寢堂中,宮人向他行禮,似有話要稟報,他不耐煩聽,只是一頷首,並未停下腳步。
尉遲越大步流星,徑直走到帳幄前,輕輕撩開錦帷,借著透過窗紙漏入的月光看到沈宜秋側身而臥,睡顏沉靜,臉龐在似水的月華中瑩潤如真珠。
他只覺心中的煩躁稍微紓解,俯身在她臉頰上輕吻了一下,伸手去摸索她的手,忽然碰到一團軟軟的東西。
他探身過去,定睛一看,頓時傻了眼,這不是四姊家那個討嫌的孩子麼?
作者: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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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7:26
第八十三章 爭寵
尉遲越這才想起方才有宮人似是有話稟告,只是他疾步走來,沒聽她說完。
半夜裡將這孩子退回四公主下榻的凝雲院是不成的,少不得只能這麼將就一晚。尉遲越看看太子妃恬靜的睡顏,頓生幾許不甘。
晝間在山谷中他便心癢難耐,但到底是光天化日,沈宜秋又臉嫩,到底不能放開了胡鬧,他只盼著夜裡回到床幃間可以一親芳澤,可人人都似與他過不去。
筵席散得既晚,回到少陽院又被表妹堵在門口,好不容易把人打發走了,回房一看,連床都叫人占了。
太子越想越堵心,一時間想不出什麼法子,只得先去浴堂草草沐浴,換了寢衣出來,卻見那孩子得寸進尺,竟然摟住了沈宜秋的脖子。
尉遲越怏怏地在床外側躺下,有心想抱抱太子妃,可床上有孩子在,即便睡得無知無覺,他也做不出狎昵之舉,只能憋著火氣乾躺著。
偏生他飲的酒不多不少,正好令他睡意全無,亢奮不已。
他仰天躺了一會兒,終是意難平,借著月光打量了那孩子一會兒,忽然惡向膽邊生,輕手輕腳地將那孩子抱起放到床裡側,自己往兩人中間一躺——就算他今夜不能得償所願,也不能叫這小潑皮霸佔著小丸。
小世子在睡夢中皺了皺眉,小嘴嚅了嚅,吹出個口水泡泡,又顛了個身,弓成個小蝦米,繼續呼呼大睡。
尉遲越心裡痛快了些,闔上眼皮,凝神調息,逐漸睡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覺得有什麼壓在胸口,睜開眼睛一看,卻對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
尉遲越瞬間清醒,一看,原來那小兒正想從他身上爬過去。
太子殿下與小世子大眼瞪小眼。
俄頃,尉遲越忽見那小兒嘴一癟,心道不妙,果然,那孩子「嗷」一嗓子哭起來。
沈宜秋從睡夢中驚坐起來,茫然四顧,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上輩子第二個孩子小產後,她時不時在睡夢中恍惚聽見嬰兒啼哭,每回都會驚醒過來,茫然又徒勞地尋找她那不存在的孩子。
好在這回她頃刻找到了哭聲的來源,立即清醒過來,將嚎啕大哭的小世子摟入懷中,輕聲道:「好乖乖,怎的哭了?別怕,舅母在這兒。」
她拍撫了孩子一會兒,這才發現尉遲越:「殿下何時回來的?」
尉遲越道:「約莫子時散的席。」
沈宜秋點點頭,繼續輕拍哭個不住的小世子:「怎麼睡得好好的醒了?莫哭莫哭,哦,哦……」
尉遲越腦海中靈光乍現:「定是認生了,不是想他阿娘便是想乳母,孤這就叫人拿被子包了送回去。」
殊不知小世子從斷奶起便獨自睡,四公主喜歡四處遊玩,常帶著兒子四處亂跑,今日住離宮,明日住莊園,更無認床認生的毛病。
太子話音未落,那小兒便打著哭嗝道:「舅母,大郎要舅母抱抱……」
沈宜秋心已化成了一灘水:「好,好,舅母抱。」
那小兒抽噎了一會兒,總算噤聲。
太子無計可施,又不好同一個垂髫小兒計較,只得與他換了個位置。
沒想到他剛躺下,那小兒便伸手推他:「阿舅走……」
尉遲越難以置信:「你說什麼?」
太子一向不苟言笑,也不像五皇子那樣會討小孩的歡心,宗室中的小輩都與他不甚親近。
小世子以前便覺這三舅凶巴巴的不好相與,有些怵他,此時他板起臉來,嚇得抱緊沈宜秋,「哇」一聲又大哭起來。
這小兒體魄隨了他阿娘,哭起來中氣十足,餘音繞樑,尉遲越只覺天靈蓋都快叫他這震天的哭聲掀飛了。
沈宜秋心疼孩子,忍不住道:「殿下,小世子這樣哭下去不是辦法……」
尉遲越挑了挑眉:「大郎,別哭了。」
小世子不理他,哭得更凶了。
太子道:「這孩子機靈得很,八成是假哭。」
小世子聞言,仰起臉接著哭,涕淚齊下,聲勢浩大,比夏日得雷雨還滂沱。
沈宜秋心如刀絞,語氣急起來:「殿下!」一邊替他拭淚。
尉遲越一聽便知她惱了,撇撇嘴道:「行,孤錯怪他了。」
小世子見有人替他撐腰,也不怕這兇神惡煞的三舅了,伸手推他:「不要阿舅,大郎不要阿舅……」
尉遲越一挑眉,正要說什麼,對上沈宜秋譴責的目光,只得把話咽回去,無可奈何道:「孤去側殿睡。」說罷披衣下床。
小世子頓時破涕為笑,伏在沈宜秋懷中,奶聲奶氣道:「舅母好,舅母像阿娘,舅母香香……」
沈宜秋聽他哭得甕聲甕氣,一顆心又酸又軟,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大郎最乖,不怕,阿舅已經走了。」
尉遲越剛走出屏風,冷不丁聽見這話,差點沒氣出個好歹。
翌日仍舊有圍獵,尉遲越一早便來喚沈宜秋,沈宜秋醒轉過來,對太子搖搖頭,小聲道:「殿下,妾昨晚便覺腹中墜墜的,今日怕是不能隨殿下去獵場了。」
又看了看身側酣睡的小兒:「況且小世子還睡著,妾起來免不得要吵醒他。」
沈宜秋服了一陣子陶奉御的藥方,月信比以前準了些,尉遲越一算,差不多是在這幾日,便道:「你身子不舒服便在山下休息吧。」
說罷睨了那小兒一眼:「待他醒了,便叫他嬤嬤帶著回凝雲院去,這小子鬧人得很,與他阿娘一個德性。」
沈宜秋忙道:「哪裡就鬧人了,妾就不曾見過這麼乖巧可人的孩子。四姊也要去打獵,回凝雲院也是那些下人伺候著,留在這裡妾還能照看一二。」
不等尉遲越開口,她一口氣接著道:「殿下去獵場吧,不必擔心我們。」
尉遲越一噎,沒好氣地睨了一眼小世子紅撲撲的小臉,想了想道:「孤也不去圍獵了,昨日門下省送來的奏疏孤還未閱覽。」
沈宜秋道:「一年一度的圍獵,殿下錯過豈不可惜?」
尉遲越道:「正事要緊,閑來無事隨時都可去禁苑狩獵,無礙的。」
沈宜秋見他心意已決,便也不勸他了,替小世子掖了掖被角,闔上眼接著睡。
尉遲越便去東軒批奏疏,待那一大一小醒來,三人一起用了早膳。
太子看著太子妃一勺勺地餵那小兒,他要與她說句話,那小兒不住地打岔,撒嬌賣癡,令人髮指。
用罷早膳,沈宜秋見風和日麗,便帶著孩子和日將軍去後園中玩。
尉遲越有心一起去,沈宜秋掃了一眼他案上堆積如山的文書道:「殿下不必陪我們,正事要緊。晝間多批閱幾封,夜裡早些就寢,免得傷了身體。」
太子妃那般體貼,太子如何能拂了她的好意,只得巴巴地目送兩人一狗出了門。
他們玩了半日方才回來。
尉遲越聽見動靜,走到廊廡上,便見太子妃一手牽著孩子,懷中抱著一束半放的紅梅,眼睛裡盛滿了笑意,他不覺看呆了。
小世子手裡也抓著短短的一截梅枝,上面有兩朵半放的梅花並四五個花苞,他仰起小臉,伸著小手:「花花,舅母戴。」
沈宜秋去接,小世子卻緊緊抓著不給:「大郎戴……」
沈宜秋明白過來:「大郎是要親手給舅母戴麼?」
小世子點點頭。
沈宜秋笑著蹲下身,側過頭。
小世子果然走上前,將手中的紅梅斜斜地插進沈宜秋的髮髻中,然後在沈宜秋臉頰上「吧唧」親了一口:「舅母好看。」
尉遲越看得目瞪口呆,只覺自己活了兩輩子,手段竟不如一個孩子高明。
他隨即明白過來,定是四姊與駙馬兩人沒羞沒臊,這孩子才有樣學樣。
他氣不打一處來,重重地咳嗽兩聲。
沈宜秋站起身,摸了摸小世子的後腦勺,笑著朝尉遲越走過去,低頭從懷中抽出一支梅花給他:「請殿下笑納。」
尉遲越接過花,便即掐下一枝,現學現賣地插進沈宜秋的髮髻裡。
沈宜秋哭笑不得:「殿下,當著孩子的面……」
尉遲越扣著她的腰往身前一攬,睨了小世子一眼,然後在太子妃兩邊臉頰上重重地各親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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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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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7:41
第八十四章 發怒
當日傍晚,四公主遣人將小世子接回凝雲院,沈宜秋看著乳母抱著孩子離去,眼中滿是不捨。
尉遲越摟著她的肩頭低聲道:「那麼喜歡孩子,改日我們也生一個。」
隨即想起這一日夜的遭遇,不禁遲疑起來,太子妃連別人的孩子都捧在掌心,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還得了。眼下她要調理生子,倒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轉念一想,他和小丸的孩子必定聰慧過人、玉雪可愛、通情達理,決計不會像四公主家的小兒那般無賴。
想起他和小丸的孩子,他的心尖便是微微一顫,仿若熏風拂動柳梢。
他和小丸的孩子,他細細咀嚼這幾個字,不禁有些恍然。上輩子他也曾無比期待沈宜秋為他誕下皇子,但那是因為他盼望嫡子,可現在他只是想要一個他們倆的孩子,無關嫡庶,無關江山社稷。
沈宜秋聞言垂下眼簾,孩子是她上輩子最大的遺憾,若是這一世能有個自己的孩子……她不敢想下去,若是期望再一次落空,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尉遲越的話,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尉遲越只道她害羞,便也不曾放在心上。
沈宜秋的月信如期而至,圍獵自是去不成了,熱湯也沒法泡,每逢此時她總是格外嗜睡。沈宜秋鎮日窩在寢堂中,尉遲越便在東軒處理政務,往年圍獵,太子的戰績總是遙遙領先,這一年卻只打得一隻兔子——還是日將軍打來的。
日將軍身世大白,也不用再藏頭露尾,大搖大擺地帶著兔子入主少陽院,平日專門照料它的小黃門也跟著到了少陽院。
那小黃門伶俐討喜,只一日便與沈宜秋身邊的宮人內侍混熟了,尤其是對素娥,更是姊姊長姊姊短叫個不住。
素娥見他嘴甜,也喜歡與他說話,一來二去,不免說起日將軍前幾日養在北邊宮苑中,那小黃門道:「眼下好了,殿下要看小日將軍也不必來回跑,那日他半夜三更過園子,奴真是嚇了一跳。」
素娥心中一動,連忙問道:「是哪一日?」
小黃門道:「就是賢妃娘娘生辰那日,廿三。」
素娥臉色一變,「啊呀」叫出聲來,便即轉身往殿中疾步走去。
沈宜秋正歪在榻上查看前日從東宮送來的節禮單子,見她匆匆忙忙走進來,笑道:「出什麼事了?」
素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娘子,奴婢該死。」
便即將那小黃門的話稟明,自責道:「全怪奴婢,聽了隻言片語便來搬弄口舌,平白叫娘子與殿下生了嫌隙,奴婢百死莫贖。」
沈宜秋忙扶起她來:「你遇事來告訴我,何罪之有,何況我也並未放在心上。」
想起尉遲越那日大半夜悄悄出去,竟是這麼回事,不覺失笑,隨即有些愧疚,她雖然一笑置之,但終究誤會了尉遲越,卻是她小人之心了。
素娥聽主人說不曾將此事放在心上,難免暗自生出另一種擔憂來。娘子嫁入東宮以來,太子如何待她有目共睹,可她待太子雖恭謹,態度始終是淡淡的。
若是她稍微上心些,得知夫君夜會別的女子,必定心煩意亂,又怎會如此鎮定?
素娥不由想起壓在衣笥底下的那隻小木盒,想起盒子裡的舊帕子和長命縷,心中暗歎一聲,莫非娘子還是……她不敢往下想,只道:「娘子寬仁,這才不怪罪奴婢,奴婢搬弄是非,合該領罰。」
沈宜秋知她倔強,若不罰她,此事在她心裡恐怕過不去,便道:「那就罰你三個月俸。」
素娥這才謝了恩。
沈宜秋想了想又道:「我們來驪山時帶了些衣料子,你替我找找,有沒有細白疊或是益州高杼緞,若是沒有,厚實些的吳綾或蜀綾亦可,要素白的。」
素娥道:「娘子做什麼用?」
沈宜秋道:「做貼身衣裳。」
素娥登時明白過來,喜道:「奴婢這就去!」
沈宜秋見她喜上眉梢,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她身邊這些人嘴上雖不說,想必也替她擔著心。
可上輩子有太多事橫亙在她和尉遲越之間,她心知許多事並非是誰的錯,她可以將往事放下,卻早已沒了風花雪月的心境——便是上輩子,她又何嘗有過?
情愛一事於她從來是奢侈,這一世她更是別無所求,只要自在兩字。
但是這一世她與太子雖成婚只有數月,卻比上一世親近許多,那一日在山谷中他坦陳心事,令她生出些知己之感,較之上一世的形同陌路,卻又勝出許多。
尉遲越為君為人都無可指摘,若得一世舉案齊眉,未嘗不是幸事。
她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素娥已帶著兩個宮人抱了十來端衣料來:「娘子,咱們來時只帶了這麼些,素白的都在這裡了,西域白疊布卻是沒有。」
沈宜秋收回思緒,讓宮人們將衣料攤在床上,挑了一端竹枝紋吳綾,一端益州高杼緞,吳綾用來做褌褲和襪子,高杼緞做中衣。
挑完料子,她讓宮人將餘下的收起來,又向素娥要了剪刀、尺子和色墨,便即開始畫線裁剪。
她的女紅雖一般,但這些衣裳是做慣的,便是時隔數年,每一條線的長短尺寸仍舊爛熟於心,片刻便將布片裁好,接著用手將料子揉軟——小時候阿娘身子還算旺健時,總是親手替她和阿耶貼身衣裳,便是這樣將衣料揉軟,如此一來,新衣穿在身上便如半舊衣裳般舒適。
用了半個時辰將衣片搓揉好,她便飛針走線地縫起來。
半日功夫縫了半條褌褲,她估摸著尉遲越公事辦得差不多了,便將布片、針線都裝進篋笥中收起來。
從這日起,每當尉遲越去書齋中理政,沈宜秋便在寢堂中做針線,倏忽過了數日,轉眼便是廿九。
這一日張皇后和德妃、淑妃等一眾宮妃要來華清宮,東宮的兩位良娣也一起過來。
東宮的車馬先到,沈宜秋與兩位良娣好幾日未見,一見面便有說不完的話。
到薄暮時分,蓬萊宮的車馬也到了,可其中卻沒有張皇后。
一問,原來皇后前日舊疾發作,眼下臥病在床,因怕太子和太子妃擔心,命甘露殿諸人將消息瞞下,眼看著出發在即,無法成行,這才叫德妃帶了消息來。
張皇后素有舊疾,只是她不喜歡麻煩旁人,每次犯病都悄無聲息,遠不如賢妃的便宜病那般聲勢浩大。
沈宜秋聞聽此訊,心中很不好受,張皇后是懷胎時坐下的病,遍延名醫也無法根治,上輩子沒看到尉遲越登基便仙逝了。
今歲皇帝執意要在驪山過年,元旦大朝會設在華清宮宮城外的觀風樓前,將百官和內外命婦都召了來,蓬萊宮中便只剩下皇后與一些沒位份的掖庭美人。
張皇后膝下沒有一兒半女,母親已逝,無有姊妹,向來寵愛的幾位公主都已出嫁,又要攜駙馬來驪山伴駕,自然不能陪在她身邊。
沈宜秋心中難受,夜裡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終於鼓起勇氣喚了一聲「殿下」。
尉遲越立即道:「怎麼了?」口齒清晰,顯然也並未睡著。
沈宜秋抿了抿唇道:「妾有個不情之請……」
話音未落,便聽太子道:「你也在擔心母后?」
沈宜秋心頭一暖,她一直以為太子與皇后不甚親近,聽見這個「也」字,便知他也記掛著嫡母。
她道:「妾想去蓬萊宮為母后侍疾,求殿下允准。」
尉遲越退後一些,看著她的眼睛:「你明日去東內,何時回來?」
頓了頓道:「打算和孤分開過年?」
沈宜秋默然不語,驪山與長安之間幾十里路,乘馬車一日來回著實勉強,她明日去探望皇后,便趕不回來與太子一同過年了。
她料想太子斷然不會答應,只是不爭取一下心中難安,聽他話裡的意思,果然十分不豫。
她心中失望,卻也無計可施,成婚第一年便與夫君分開過年,便是在尋常人家也不成話,何況在天家,可說驚世駭俗。
他沒有怫然作色已是涵養過人了。
正欲闔上眼再不提此事,忽覺腰間一緊,卻是太子扣住了她的腰。
尉遲越在她臉上一通亂親,這才道:「不愧是孤的好小丸,心地好又孝順。」
沈宜秋不禁喜出望外:「殿下准了?可若是分開過年……」傳出去終究於太子和東宮的聲名有損。
尉遲越卻道:「誰說孤要與你分開過年。」
頓了頓道:「明日我去求阿耶,我們一起去蓬萊宮陪母后過歲除。」
沈宜秋驚道:「元旦大朝會怎麼辦?還有歲除的夜宴……」元旦皇帝不但要受百官朝拜,還要接見萬國來使,太子斷然沒有缺席的道理。
況且帝后不和,盡人皆知,太子不出席歲除夜宴,卻去蓬萊宮陪嫡母,皇帝定然會不悅。
尉遲越卻道:「孤陪你們用完晚膳,連夜趕回驪山便是。」
沈宜秋待要說什麼,尉遲越道:「非是為了你,孤本就要去。」
說罷將她腦袋往胸口一按:「快睡,不然明日有你受的。」
沈宜秋將頭靠在男人胸口,聽著一聲聲有力的心跳,心中一片寧謐,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翌日一早,尉遲越便起身前去紫雲觀向皇帝請安辭行。
皇帝素來起得遲,太子足足等了一個時辰,才等到皇帝醒來。
問安寒暄畢,尉遲越將事情一說,皇帝的臉色便是一沉,昨日得知張氏拿喬,拂他的面子,他已然憋了一肚子火,聽見太子這話,更是大光其火,便即疾言厲色道:「皇后不在,宴會可以由德妃主持,你這個太子不在,朕上哪裡找人替你?」
尉遲越跪倒在地,可臉上卻沒有什麼惶恐之色,沉聲道:「聖人以孝治天下,母后寢疾,為人子者理當侍奉在側,請聖人成全。」
皇帝斜睨了兒子一眼,冷哼了一聲,嘴角肌肉抽動:「你只知向嫡母盡孝,朕與你生母呢?」心中冷笑,說得這般冠冕堂皇,無非是看張家手裡握著北衙禁軍的虎符,這才巴巴地趕去討好張氏。
尉遲越再拜道:「兒子無能,無有兩全之策,還請聖人恕罪。」
皇帝一揮袖子,寒聲道:「你要去便去,元旦大朝也不必出席了。」
尉遲越仍是那副泰然自若、八風不動的模樣,眉頭都未皺一下:「遵命。」行禮謝恩,便即辭出。
皇帝氣得砸了一隻香爐兩套茶碗。
尉遲越走在回廊上,身後不斷傳來瓷器碎裂之聲,他卻恍若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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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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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7:56
第八十五章 歲除
尉遲越回到少陽院,沈宜秋早已將車馬、行裝準備停當。
兩人登上馬車,尉遲越又吩咐黃門將未及批閱的奏疏搬上馬車。
沈宜秋道:「東宮無人在這裡也不好,六娘和十娘既來了,讓他們多留幾日吧。」
尉遲越知道他是心疼兩位良娣舟車勞頓,又憐他們難得出來玩一趟,故此尋個藉口讓他們多留幾日罷了,便點點頭:「你安排便是。」
沈宜秋見他神色懨懨,知道他方才去紫雲觀,定然與皇帝不歡而散,當下便不再說話。
尉遲越靠在車廂壁上,疲憊地闔上眼睛。
天家父子不比尋常父子,但要說沒有一點父子情分,那也是言過其實。
皇帝初登大寶那幾年也曾有過數年的勵精圖治,尉遲越年幼時仰望父親,便如望著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可他一年年長大,卻要看著曾經仰止的高山一點點坍塌,夷為平地不算,簡直要陷落成個大坑。
即便兩世為人,他也無法做到心如止水。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拿起一封奏疏開始閱覽。
沈宜秋見慣他爭分奪秒、廢寢忘食,也不以為怪,便即拿出一卷詩文集子,打算趁著路上無事聊以消遣。
誰知還未來得及展開,手中的書卷便被尉遲越抽了去。
男人看了她一眼,蹙了蹙眉,責怪道:「車行顛簸,傷眼睛,還容易頭暈。」
沈宜秋抿了抿嘴,忍不住道:「那殿下怎麼還看?」
尉遲越的眼睛仍舊盯著奏書:「孤勤於習武,不比你氣血兩虛。」
沈宜秋叫他的強詞奪理氣笑了:「傷不傷眼與氣血有何干係?」
尉遲越抬起眼看她,嘴角微微揚起:「太子妃莫非是在心疼孤?」
沈宜秋佯裝沒聽見,轉過臉去看車外的景色。
尉遲越笑著將奏表收起,正色道:「孤聽你的,為了小丸保重身體。」
沈宜秋又氣又好笑:「殿下要為了社稷萬民保重身體,妾何德何能……」
尉遲越長臂一舒,環住她的肩頭:「太子妃大可不必妄自菲薄,社稷可不會心疼孤。」
沈宜秋只好告饒:「妾知錯了,妾不該多嘴。」倒招出他那麼多渾話來。
尉遲越最喜歡她這副羞惱又無可奈何的模樣,當即將她往懷中一帶。
沈宜秋栽進太子懷中,臉頰貼在他胸膛上,頓時羞慚得燒紅了臉,車廂中雖只有兩人,可織錦車帷之外,便是大隊的隨從侍衛,這般親昵著實有失體統。
尉遲越先前在紫雲觀中與皇帝鬧得不歡而散,本來心緒甚是不佳,眼下卻鬆快了不少。
他知沈宜秋素來端重,也不敢過火,更怕她以為自己浮浪輕薄,只在她腮邊吻了一下,便拉她臥倒下來,讓她枕在自己腿上:「睡會兒。」
沈宜秋掙扎了一下,沒掙過他,便從善如流地闔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她恍惚醒來,睜開眼睛,卻見尉遲越的裘衣蓋在自己身上,他右手輕輕搭在她背上,左手中執了一卷奏書,正全神貫注地閱覽。
察覺到她醒了,他立即將手中奏書放下,輕咳了一聲道:「才走了半程,你再睡會兒。」
沈宜秋知道自己一睡他又要拿起來看,搖搖頭:「妾睡醒了。」便即坐起身。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不時看看窗外風景,剩下一半路程很快便走完了。
一行人在華燈初上時分抵達長安城。此時坊門早已關閉,高立的坊牆阻擋不住歌管歡笑與聲聲爆竹。
因皇帝將元旦大朝會改到驪山,除夜的長安城不如昔年那般熱鬧,可除舊迎新的氣氛仍舊籠罩著整座都城。
蓬萊宮北據高崗,從這裡南望,整個長安城盡收眼底。
甘露殿飛鳳樓,張皇后憑欄而立,往城中望去,只見各個坊曲中的樓觀寺廟燈火通明,家家戶戶張燈結綵,萬千燈火映亮了夜空,令星月無光,便似天上星河落到了地上。
張皇后佇立良久,對身旁女官道:「你聽得見羅城傳來的爆竹聲麼?」
女官秦婉道:「奴婢年邁耳背,不比娘子好耳力。」
張皇后笑道:「你我同歲,怎麼說得好似七老八十……」
說到一半不禁失笑:「老了老了,我們都老了。」
秦婉忙道:「娘子春秋鼎盛,只有奴婢一人老。」
張皇后笑道:「既是同歲,要老也是一起老。」
秦婉道:「不然。娘子壽比南山,奴婢福薄命短,同樣的歲數,奴婢垂垂老矣,娘子算來還不過是個垂髫的小娘子呢。」
張皇后道:「你這張嘴啊……」
不禁朗聲大笑起來,一旁的宮人內侍都湊趣地笑起來,笑聲久久回蕩,慢慢止息,如同筵席將散時稀疏的簫管。
張皇后臉上笑意漸隱,悵然道:「這會兒該飲屠蘇酒了罷?」
秦婉知她說的是華清宮的歲除宴,心中惻然,佯裝若無其事道:「晚來風涼,娘子早些回殿中去吧。」
張皇后笑著搖搖頭,自嘲道:「老了,真是老了,人也變積黏了。」
一行說,一行下樓,眼前一暈,腳下一個踉蹌,秦婉唬了一跳,忙去攙扶她:「娘子小心!」
張皇后推開她的手:「只是絆了下,哪裡就要你扶了。」
甘露殿中燈火輝煌,帷幔都換成了喜氣熱鬧的紋樣,金瓶中插著紅梅,窗戶上貼了許多彩帛金紙剪成的花勝。
宮人內侍們生怕皇后孤淒冷清,著實下了一番功夫,卯足了勁將這甘露殿裝飾得喜氣洋洋。
可強撐出的熱鬧,非但徒勞無益,反增落寞淒涼。
筵席已經擺好,大大一張食案上擺滿了金盤玉碗,海陸珍饈應有盡有,可是用膳者只有一人。
張皇后與秦婉情同姊妹,但畢竟有主僕之分,不能邀她同席。
她抬頭看了眼侍立在一旁的宮人內侍,每個人的臉上都堆滿喜氣洋洋的笑容。
秦婉捧起酒壺,往舞鳳紋金杯中注了半杯屠蘇酒,澄黃酒液入杯,藥味隨著酒香彌漫開來。
時人有在歲除飲用屠蘇酒的習俗,飲時闔家老幼齊聚一堂,按照年齒,自幼及長,一一飲過,求個添福添壽的意頭。
張皇后默然片刻,端起酒杯飲了,椒的辛,柏的苦,酒的辣,一起入喉,嗆得她忍不住捂著嘴咳嗽起來。
秦婉忙替她拍撫。
張皇后嗆咳了一會兒,掖掖眼角的淚花,笑道:「想我當年,這樣的薄酒能飲幾罎子……」
話只說了一半便搖頭:「又提當年勇,果真是老了。」
秦婉想說點什麼寬她的心,可口舌彷彿鏽住一般,什麼也說不出來。
皇后執起玉箸,興致勃勃道:「讓我嘗嘗這瓏璁餤做得如何。」
她病中本就沒什麼胃口,吃了一口便覺膩味,勉力吃了半塊,又嘗了幾樣,便即投箸。
她笑著對宮人和黃門們道:「你們也去用膳吧,我這裡留兩個人輪流伺候便是,大節下的也不必拘著,樗蒲六博局開起來,輸了算我的。」
眾人都道要留下侍奉娘子。
皇后搖搖手:「你們去,我有些乏了,回去躺躺。」
正要起身,忽聽外頭傳來腳步聲,聽著有不少人。
張皇后不禁詫異,與女官對視一眼,有位份的嬪妃都去了驪山,這時候還有誰會來?
就在這時,只聽門外的黃門和宮人道:「拜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張皇后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三郎?」
還未等她回過神來,簾櫳一動,太子和太子妃已經走了進來,下拜行禮;「母后萬歲。」
張皇后說不出話來,竟有些手足無措,半晌方道:「你們不是在驪山麼?怎的到這裡來了?」
秦婉喜不自勝:「娘子明知故問,殿下與太子妃娘娘自然是來陪娘子。」
太子掃了眼喜慶的宮殿,孤零零的食案,滿案的盤碗杯盞,心中澀染。
他定了定神道:「聽聞阿娘微恙,兒子與阿沈便來探望。母后現下如何?太醫怎麼說?」
張皇后道:「不過一點小病小痛,我不耐煩去驪山才稱病的……你們這會兒過來,明日的大朝怎麼辦?」
尉遲越目光一閃,若無其事道:「聖人已經准了兒子缺席。」
張皇后一聽便明白過來,蹙了蹙眉,一想事已至此,便沒再提這些。
只是連聲道:「叫你們路遠迢迢地過來,真是……真是……」
說著說著不覺哽咽起來,佯裝咳嗽避過臉去,掖了掖眼角。
秦婉笑道:「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大老遠地過來,娘子還叫人乾站著。」
張皇后連忙道:「看我這糊塗勁,你們還未用晚膳吧?」
又埋怨女官:「你也就知道說,還不看座傳膳,同他們說加一道鷺鷥餅,一道升平炙,一道飛鸞膾,一道糖蟹……」
尉遲越目光動了動,這些都是他平素最愛吃的,他從未說過,也未表現出特別的喜愛,沒想到嫡母竟一清二楚。
張皇后又道;「還有七娘喜歡的櫻桃畢羅也別忘了,一切菓子肴饌中都不可放杏仁和杏仁霜,千萬記得!」
秦婉連連答應。
張皇后一邊張羅,一邊握住沈宜秋的手:「你身子骨弱,做什麼大老遠地來回奔波,都怪三郎,自己胡鬧也罷了,也不知心疼媳婦!」
尉遲越笑著入座:「母后卻是冤枉我了,是她求我帶她一起來的。」
沈宜秋忙道:「母后別擔心,我上了馬車便睡,一點也不累。」
尉遲越道:「這話不假,的確睡了一路,母后看她臉頰,上面是不是還印著寶相花紋的印子?」
他今日著的衣袍便是寶相花刺繡。
沈宜秋一慌,不自覺地抬手摸臉,隨即想起枕在尉遲越身上睡是晝間的事,便有印子這會兒也早就消了,明白過來他是在逗自己,不禁惱怒地睨了他一眼。
皇后哪有不明白的,朗聲笑道:「三郎學壞了,盡欺負媳婦。」
尉遲越瞟了沈宜秋一眼,笑道:「豈敢豈敢。」
說笑間,宮人捧了食案盤槅來,肴饌陸續呈上。
張皇后道;「不忙說話,你們都餓了,先用膳。」
尉遲越笑看沈宜秋一眼:「孤確有些餓了,她在車上倒是吃了不少,又是菓子又是餅的。」
張皇后佯怒:「盡胡說,方才還說人家睡了一路。」
沈宜秋的確不是睡便是吃,不禁紅了臉。
宮人端了新酒來,太子親手執壺,斟了一杯奉給皇后:「母后請。」
張皇后從他手中接過酒壺,笑著替兒子媳婦斟酒:「屠蘇酒該你們小孩兒先飲。這裡是七娘最小,你先飲。」
沈宜秋道了謝,捧起酒杯飲了兩口,尉遲越便自然地將她手中杯盞接了去,對皇后解釋道:「阿沈有胃疾,不能多飲,還望母后見諒。」
沈宜秋道:「一杯兩杯不打緊,難得陪母后用膳。」
張皇后卻毅然決然地站在兒子一邊:「怎麼小小年紀便有胃疾,這病症可大可小,千萬好生調理,別落下了病根。」
太子和皇后依次飲了酒,三人又嘗了五辛盤,吃了膠牙餳和米麵酥油做成的假花果,一邊談笑一邊用膳。
張皇后本來沒什麼胃口,此時心中歡喜,又有兒子媳婦布菜,不知不覺也吃了不少。
用完膳,三人被宮人內侍簇擁著去庭中燃爆竹。
劈劈啪啪的爆竹聲中,尉遲越向沈宜秋瞥了一眼,只見她的臉龐被火苗映紅,雙眼中盈滿了笑意。
他心中漾起無限柔情,不覺伸手攬住她的肩頭,隨即想起有長輩在場,忙悻悻地收回手。
張皇后早將他的舉動看在眼裡,與秦婉對視一眼,都偷偷笑起來。
爆竹聲音漸息,尉遲越對皇后道:「時候不早了,母后身體有恙,早些安置吧。」
張皇后道:「你們今晚還回東宮麼?」
尉遲越看了眼沈宜秋道:「時候晚了,若是母后不嫌我們煩,我們便宿在東內。」
張皇后沒好氣道:「我不嫌七娘,只嫌你煩,成日裝腔作勢的與我見外。」
又說笑了一回,方才由秦婉攙著回寢堂中歇息。
張皇后躺在床上,渾身的骨頭都在作痛,可她仿若未覺,眼角眉梢全是喜色,對女官道:「三郎娶了媳婦,人比以前活泛多了,竟然會說笑逗趣了。」
秦婉也道:「誰說不是呢,奴婢也覺太子殿下開朗了許多。」
張皇后道:「七娘是個好孩子,只盼著他們能好好的,我也無憾了。」
秦婉道:「娘子莫要這麼說,有殿下與太子妃娘娘孝順你,享不盡的福氣在後頭呢。」
張皇后淡淡一笑,眼中露出黯然:「我這陣子時常想,以前是不是將這孩子逼得太緊了。」
她頓了頓道:「我總是生怕他長成他阿耶那模樣……終究是不同的。」
秦婉道:「太子殿下是重情之人。」
張皇后點點頭。
秦婉又道:「娘子放寬心,將養好身子,過陣子還要抱小皇孫吶。」
她眼中也有了濕意:「娘子苦了半輩子,總算苦盡甘來,娘子一定要保重身子。」
張皇后笑著點頭:「好好,我要活到七老八十,看著孫兒孫女長大……」
說著說著有些氣急,忍不住咳喘起來。秦婉忙用帕子替她捂著嘴,又拿清水與她漱口。
趁著皇后不注意,秦婉低頭看了一眼帕子,果見上面沾著血,忙團起塞進袖子裡,回身笑道:「娘子定能長命百歲……」
說完這句話,連忙轉過臉去,兩串眼淚便落了下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9 00:18:08
第八十六章 驚夢
歲除夜,太子與太子妃宿在甘露殿的西側殿中。
尉遲越遠途奔波,在馬車上亦忙著閱覽奏表,勞累了大半日,可這時依舊沒什麼睡意。
尉遲越深知張皇后已經病入膏肓、回天乏術。
上輩子他對嫡母雖不甚親近,但皇后的養恩重於山,他延醫請藥亦是不遺餘力,遣專使四處尋訪名醫,甚至連西域的醫者都召進宮來試過,可所有人一經診視便大搖其頭,只道藥石難救。
重活一世,他可以改變許多事,唯獨面對嫡母的病,仍是束手無策。想起年少時在甘露殿中的點點滴滴,他只覺胸口堵得慌。
尉遲越生怕吵醒太子妃,雖難以成眠,卻也不敢動彈。
殊不知沈宜秋亦是睡意全無,張皇后的病便如一塊巨石壓在她心口。
兩人各懷心思,又都不敢叫對方知曉,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睡去。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尉遲越恍惚間只覺身子輕若無物。飄飄悠悠來到一處宮室。他抬頭看門楣上的匾額,可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尉遲越甚覺古怪,按捺心中不安,穿過高捲的湘簾走入殿中,卻見殿內雕樑畫棟,錦帷重重,屏帷几榻盡皆精麗雅潔,儼然是張皇后所居的甘露殿。
宮人內侍們在他身邊來來往往,卻對他視若無睹,也不上來行禮問安。
他們有的捧著盤碗,有的提著食盒,有的捧著酒壺,將數不盡的珍饈美食往一張大案上堆,眼看著已經擺不下,他們便將碗碟摞起,頃刻之間便摞了兩三層。
可肴饌這麼多,玉箸卻只有一雙,箸尾鏨刻對鳳,紋路裡嵌了金,尉遲越看到這對玉箸方才想起,今夜是除夕,他和小丸趕來陪皇后過年。
這麼一想,耳邊響起隱隱約約的爆竹聲,再環顧四周,只見到處張燈結綵,果然喜興非常。
他心頭忽然一跳,小丸在哪裡?他們不是同來的麼?
尉遲越趕緊回頭望去,卻見身後霧濛濛的一片,回廊、庭樹都隱沒在霧中。他喚了一聲「小丸」,無人應答。
他提起袍擺便要出去尋她,不等一隻腳跨出殿外,迎面走來兩個宮人,有些面善,他略假思索,便想起是承恩殿中的宮人。
兩人也與殿中的宮人一般,彷彿壓根看不見他。
尉遲越忙叫住他們,兩人總算看見了他,停下腳步。
「太子妃何在?」他問道。
兩人面面相覷,其中一人道:「太子妃?此處是皇后寢宮,沒有太子妃。」
尉遲越心道這裡果然是甘露殿,隨即愈發困惑:「太子妃不在,你們又為何在此處?」
那宮人的神色比他還詫異:「奴婢是皇后娘娘的宮人,自然在娘娘身邊。」
尉遲越想起嫡母,問道:「怎麼也不見皇后?」
方才那宮人笑著往他身後一指:「堂中坐著的不就是麼?」
尉遲越轉過身一看,果然見案前一錦衣婦人端坐著,手中執著玉箸,不正是張皇后麼?
他快步上前問道:「母后可見過孤的小丸?」
張皇后笑著用玉箸點點身前盤碗:「什麼小丸?這裡倒有不少,你看看找的是哪個。」
尉遲越想起旁人不知太子妃小字,便道:「母后,兒子要尋的是太子妃。」
張皇后笑道:「太子與太子妃去華清宮過年了,你要找他們便騎馬去吧,只是有好幾十里路,到那兒恐怕筵席也散了。」
尉遲越心下惶遽:「母后說的話兒子怎麼聽不懂?」
張皇后道:「你說的話,我怎麼也聽不懂。」說罷便對著他笑。
尉遲越見問不出什麼,只得行個禮道:「母后請恕兒子失陪,兒子先找到太子妃再來侍奉母后。」
張皇后沖他揮揮手:「去吧,都去吧,不必陪我。」
尉遲越心裡一酸,可丟了小丸,他非立即找到不可,便即起身。
他轉過身,卻見一人從門外走進來,手裡捧著個朱漆螺鈿攢盒,卻是沈宜秋身邊的素娥。
素娥見了他,便即行禮:「奴婢請聖人安。」
尉遲越聽她稱呼自己為「聖人」,越發驚疑,可也顧不上詰問,只道:「娘子何在?」
素娥道:「聖人方才不是在與娘子說話麼?」
尉遲越愕然,轉過身一看,案前坐著的張皇后赫然變成了沈宜秋。
他疾步走過去:「小丸,你怎麼在這裡?」
沈宜秋抬起眼看看他:「妾不在鳳儀宮又能去哪裡?」
尉遲越不明就裡:「這不是甘露殿麼?」
沈宜秋道:「甘露殿?那不是母后的寢殿麼?十幾年前就改成翠微殿了,如今是何貴妃住著,聖人不記得了?」
尉遲越一頭霧水:「何貴妃?何婉蕙?」
沈宜秋也是一臉困惑:「自是她,宮中還有哪個何貴妃。」
她頓了頓道:「聖人今夜不是和貴妃、太子在驪山麼?你們一家人過年好好的,又為何來打攪妾的清淨?」
尉遲越道:「太子……」
沈宜秋淺笑了一下,低下頭去,只管自己飲酒,不再理他。
尉遲越上前奪過她手中的金酒杯:「你有胃疾,不可飲酒。」
沈宜秋笑出聲來:「聖人好生奇怪,莫不是醉了?」
尉遲越道:「孤知道了,定是你和母后合起來作弄孤。」
沈宜秋一怔:「母后?張太后麼?張太后三十年前便仙逝了。」
尉遲越大駭。
沈宜秋抬起頭來,卻不復方才年輕的模樣,只見她容顏憔悴,眼尾滿是細紋,嘴角微微下垂,鬢邊已有了幾縷白髮。
尉遲越心中一慟:「小丸,別作弄孤了,快跟孤回家。」
沈宜秋斂去笑意,掀起眼皮看了看他,漠然道:「聖人自己家去吧,不必理會妾。」
話音甫落,殿中忽然飄起雪來。
尉遲越未及去想宮殿裡為何會飄雪,只見雪片柳絮般紛揚,沈宜秋的髮上、肩上,乃至眼睫上,全都落滿了雪。
可她卻似木雕泥塑的偶人一般,一動也不動,仍舊端坐在食案前。
尉遲越忙上前去拉她:「小丸,我們回家。」
沈宜秋的嘴唇已經凍得褪了色,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像是用冰雪雕成,她的聲音比冰雪還冷:「家?妾哪有家。」
尉遲越幾乎是在哀求:「小丸,走吧。」
沈宜秋不理會他。
說話間,雪已經積了一尺來深,眼看著要將她埋起來。
尉遲越不管不顧地上前去抱她,可沈宜秋彷彿在這裡生了根,他怎麼也抱不起來
沈宜秋歎了口氣:「妾這輩子哪兒也去不了啦。」
尉遲越只覺心口彷彿被什麼重重撞了一下,心神俱震,驀地驚醒過來。
他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四下寂靜無聲,他茫然不知身在何處,想起夢中情景,只覺心臟緊緊縮了起來。
尉遲越怔了半晌,方才慢慢回過神來,回憶起昨晚的事,知道自己好好躺在甘露殿的側殿中。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躺在被外。
他趕緊伸手往旁邊摸索,摸到裹著衾被睡成一團的沈宜秋,揪緊的心頓時一鬆,後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如同劫後餘生,便即將她連人帶被子緊緊摟住,低聲喚著「小丸」。
沈宜秋在睡夢中隱約聽見有人喚自己,想答應一聲,奈何睏得張不開嘴,只是輕輕哼了一聲。
尉遲越聽見她的聲音,將她摟得更緊。
尉遲越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第二日卻是難得睡過了頭,醒來已經天光大亮,陽光透過織錦床幃的縫隙,將帳幄映亮。
他想起昨夜的怪夢,仍覺心有餘悸,低頭看看懷中人,只見她雙目緊閉,睡得十分酣甜。
尉遲越端詳了沈宜秋好一會兒,怦怦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他小心翼翼地鬆開太子妃,撩開床帷——雖然起得遲了,還是得亡羊補牢去庭中練一會兒劍。
正欲披衣起床,他的目光不經意落在枕邊,卻見床頭放著一疊衣物,雪白的料子,疊得整整齊齊。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件,展開一看,是一條褌褲,觸手綿軟,正是他上輩子常穿的那種。
唯一的不同處,是褲腳邊緣不顯眼處繡了一隻通體烏黑,頭頂生著月牙斑的小獵犬——除了沈宜秋,還有誰會在太子的衣物上繡隻狗兒?
尉遲越既驚且喜,再拿起一件,是一對足衣,也繡著日將軍。
他將那疊衣物一一看過,卻是一整套的貼身衣物,每一件上都繡著日將軍,或作或臥,或撲或人立,姿態各不相同。
他抱著那堆衣裳,竟有些手足無措,明明是極輕軟的物事,可捧在手裡卻彷彿沉甸甸的。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沈宜秋的聲音:「殿下可還喜歡?」因是剛睡醒,口齒有些不清,便有一種嬌慵的意味。
尉遲越轉頭一看,只見她已起身,屈腿坐在床上,雙頰微紅,青絲委了滿枕。她嘴角掛著淺笑,笑靨若隱若現。
太子仔細一看,卻見她眼中微有血絲,恐怕連日來不曾好好歇息,一直在趕針線活。
他將衣裳小心放下,回身緊緊抱住沈宜秋:「孤喜歡,但是以後別再做了。」
沈宜秋被他箍得有些喘不過氣:「不過幾日的功夫。」
尉遲越鬆開她,堅決地搖搖頭:「不許再做了。孤每年元旦穿一回便收起來,能穿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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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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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8:21
第八十七章 非議
沈宜秋不覺好笑:「只是一身衣服罷了。」
上輩子穿了上百身也不見他放在心上,怎麼忽然就當成寶貝了,旋即想起,這一世是這一世,不該混為一談,便即道:「妾替殿下更衣吧。」
尉遲越搖搖頭:「孤自己來。」
一行說,一行寬下中衣,解去褌褲。
他背對床站著,衣衫褪下,露出頎長背影,沈宜秋冷不丁看見,便即別過臉去,那身形卻已留在了腦海中。
太子長年習武,身姿峭拔,卻不像一些武人般筋肉虯結,寬肩窄腰,四肢修長勻稱。沈宜秋擅畫,眼光既毒,便是無從比較,也覺他皮相生得賞心悅目。
驀地察覺自己心中所想,心下詫異又羞慚,不覺耳根發燙。
尉遲越迫不及待地套上褌褲,繫好帶子,這回尺寸合適,穿在身上輕軟若無物,非常舒服。
兩相對比之下,他便猜到上回是何緣故,回過頭去,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沈宜秋:「上回的褌褲小了些,這回倒是正好。」
沈宜秋欲蓋彌彰道:「看來妾的手藝有長進。」
尉遲越也不急著穿上中衣,就這麼光裸著胸膛躺回床上,將沈宜秋圈在懷中,低聲道:「依孤之見,倒是上回那熱湯泡得卓有成效……」
沈宜秋轉過身掀起被子蒙住頭臉。
尉遲越隔著被子還在說個不住:「少陽湯穿鑿痕跡重了些,還是不如山間幽谷的野泉,下回咱們去泡那個,青天白日的,小丸就看得更清楚了。」
沈宜秋只聽著便替他臊得慌,不知他一個堂堂儲君怎麼把這些渾話說出口的。
尉遲越扒開被子往她後腦勺上一通亂揉,兀自笑了一會兒,這才依次穿上中衣和足衣。
沈宜秋過了半晌才從被子裡鑽出來,回頭打量他,只見他身上東一隻西一隻的小獵犬,不禁撲哧笑出聲來。
誰能想到一本正經的太子殿下,貼身衣物上繡著狗兒?
尉遲越低頭一看,也有些哭笑不得,想抱著沈宜秋胡天胡地一番,又怕揉皺剛換上的新衣,到底還是作罷,心道先給你記在賬上,夜裡再連本帶利地收回來。
兩人起身更衣洗漱,便去正殿向皇后請安。
張皇后病中眠淺,昧旦便醒了,此時正靠坐在榻上,就著女官秦婉的手喝藥,見兩人來了,三口兩口將藥喝完,笑道:「你們倒起得早。」
尉遲越與沈宜秋上前行禮,都道:「元正啟祚,萬物惟新,伏惟母后尊體萬福。」
張皇后笑道:「同喜,也恭祝你們萬福萬歲。」
三人說了一會兒話,皇后便叫宮人傳早膳。
正用著早膳,忽有黃門來稟,道權老尚書今早突發急症,權家人來請恩旨,想請尚藥局的奉御去權府看看。
尉遲越一驚,權老尚書前日自請為議和使,本來過完上元節便要趕赴涼州與吐蕃議和,沒想到突然生此變故。
他立即站起身:「是何症?老尚書現下如何?」
那黃門道:「回稟殿下,似是卒中。」
這下子連張皇后都有些失色:「怎會如此!趕緊讓當值的醫官立即去權府。」
尉遲越還算冷靜:「母后這裡不能無人,留兩個醫官支應,叫陶奉御去權府。」
張皇后點點頭,整個尚藥局中屬陶奉御的醫術最為高明,若是他不能治,去再多人也是徒勞。
尉遲越又對皇后道:「老尚書半生戎馬,屢次臨危受命,以此高齡尚思報效朝廷,兒子心下難安,想去權府看看,請母后恕兒子失陪。」
皇后連連點頭:「應該的,你趕緊去,正好聽聽醫官怎麼說,回來告訴我。」
尉遲越應是,又對沈宜秋道:「你在這裡陪陪母后,若有什麼事,遣人來權府告訴我。」
沈宜秋道:「妾知曉,殿下放心。」
尉遲越便即匆匆離去,連早膳也顧不上用,沈宜秋將一碟曼陀樣夾餅裝進食盒,交給太子身邊黃門。
張皇后看在眼裡,與秦婉交換了一個眼神,俱是心照不宣地一笑。
太子離去後,姑媳接著用早膳。
張皇后記掛著權老尚書的病情,又憂心與吐蕃議和之事,不禁食不甘味,用了小半碗豆沙加糖粥,便放下青瓷湯匙,沈宜秋亦沒什麼胃口,便即叫宮人撤去食案。
張皇后出身將門,雖是後宮女子,於邊關局勢上頗有見地,許多臣僚難以望其項背,她歎了口氣道:「如此一來,權老尚書恐怕不能去涼州了。」
「吐蕃近十數年在西域橫行無忌,又數度侵擾我大燕邊關,實乃大患,三郎趁其內亂挫傷其元氣,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議和使非是等閒之輩可以充任的,若非無人可用,三郎也不至去勞動權公,只可惜還是……」
又搖頭苦笑:「想我泱泱大國,朝中人物凋敝至此,我亦難辭其咎,罪孽,罪孽。」
秦婉看了一眼太子妃,目光閃了閃,對皇后道:「元旦新歲,娘子切莫作此沮喪語。」
張皇后爽朗地一笑:「七娘不是外人,不必避著她。」
頓了頓道:「何況朝野上下都看著呢,那些事又哪裡瞞得過了?」
沈宜秋知道當年皇帝與幾個兄弟爭儲位,正是靠著岳家手裡的北衙禁軍,發動兵變,將長兄斬於刀下,這才奪得儲位。
雖說廢太子昏聵懦弱又荒淫無度,只是占了嫡長,可這段往事畢竟不光彩,朝野上下都諱莫如深,未料張皇后身為半個參與者,卻毫不避諱地隨口說出。
沈宜秋不知怎麼作答,只能默然不語。
張皇后又拉起沈宜秋的手,語重心長道:「七娘,你往後是要入主中宮,雖說後宮不得干政,但對前朝的事不能兩眼一抹黑,三郎不似他阿耶那般胸襟狹隘。」
秦婉在一旁聽得冷汗直冒,握嘴咳嗽個不住。
張皇后睨她一眼:「怎麼,還不興讓人說了?」
她一向是直來直往的性子,但也並非一味魯直,若非看準太子妃為人,這些話便是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也不會吐露半句。
「當年啊……」她垂下眼,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對沈宜秋道,「當年三郎他阿耶一腔雄心壯志,信誓旦旦,說若是他秉政,定要蕩除奸佞,振飭綱紀,還吏治以清明,定不重蹈父祖覆轍。
「只怪我心盲眼瞎,真以為他心懷社稷萬民,是超凡拔俗之流。」
秦婉道:「聖人當年的確勵精圖治,只是……」
張皇后擺擺手:「不必安慰我,他這個人,做什麼事都興興頭頭,沒個善始善終,要說文韜武略、聰明才智,也是有的,只是不願腳踏實地。」
「治國於他而言與作首詩、譜首曲並無二致,只求速成。按著他的心意,恨不得今日登基,明日便蕩平四海,第三日便去泰山封禪。」
「可治國哪有那麼容易的?千頭萬緒便如一團亂麻,若是沒有心底一股大義撐著,那麼日復一日,任你怎麼天賦卓絕、才智兼人,也要氣餒。」
她看了一眼沈宜秋,歎息道;「三郎他阿耶初登大寶時,也曾有過一番轟轟烈烈的作為,為掃除奢靡風氣,下令將車輿服御、金銀器玩銷毀,供軍國之用,甚至令後宮妃嬪將錦彩衣裳染成皂色。」
「內朝外政上,他也著實下過一番功夫,若是能堅持下去,倒不失為一個中興之主,只可惜稍有成效,他便立時沒了興致,便開始大興土木,建造行宮,廣羅美人珠玉。朝野上行下效,奢靡之風比先帝朝有過之而無不及。」
張皇后歎了口氣:「其實當明君哪有他那樣開心?克勤克儉,操勞一輩子,於己身也不過是青史上一筆虛名,像他阿耶那樣眼裡只有自己的人,是註定走不到頭的。」
她按了按沈宜秋的手:「七娘,三郎選了一條孤獨的路。可我總想著替他找個人,與他結伴而行。這是我的私心,為人母者,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走得順暢些。」
沈宜秋點點頭,輕聲道:「媳婦明白,殿下也明白母后的苦心。」
張皇后笑道:「我本來擔心你心裡有疙瘩,如今你們好好的,我終於可以放心了。」
沈宜秋雖覺自己有愧於張皇后的期待,卻也不免動容。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張皇后有些乏了,沈宜秋便扶她睡下,待她睡著,便去書房取了一卷漢書,邊看書邊守在皇后床邊。
元旦日,長安城街衢中車馬如流水,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新春的喜氣,見面便拱手作揖,互道「萬歲」。
這一日也是走親訪友、拜賀新喜的日子。城中有數的高門華族,世家權貴,無不門庭若市、車馬駢闐。
祁家祖上乃是開國勳臣,祁家一門現今在朝為官者便有七八人,穿紫著緋者亦有三人。
家有三品大員,壽延坊的宅邸向街開門,懸山屋頂大門面闊三間,進深五架,門旁列戟,端的是氣派非凡。
上門拜年賀歲的車馬自是絡繹不絕,直至午後,方才逐漸稀少。
就在這時,一輛罩著青油氈布,樣子十分不起眼的小車停在祁府側門旁,一個頭戴冪籬、身形窈窕的女子由婢女攙扶著,悄然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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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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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8:39
第八十八章 退婚
何婉蕙孤身到訪,祁家人盡皆大吃一驚。
原先兩家時常走動,自祁十二郎病重,何家人便只在年節派遣家人送些節禮,極少親自登門。兩家女眷在其它場合遇見,也不過是寒暄兩句,不復從前的親近。
祁三夫人已有近三年不曾見過何九娘,聽說她孤身前來,心下狐疑,便即整理衣衫,命人將她延入堂中。
她打眼一瞧,只見何九娘一身薄紅襦衫,下著郁金裙,輕移蓮步走入堂中,臉若芙蓉,身姿嫋娜,比三年前又添幾分嬌豔,不免想起病榻上的愛子,心中越發惻然。
何九娘走上前,右膝跪地,口稱拜賀之語,祁三夫人攢出個勉強的微笑:「同喜,九娘不必多禮,令尊令堂可好?」便叫奴婢看座奉茶。
敘過寒溫,何婉蕙臉露羞愧之意:「久未拜訪,還請夫人恕九娘失禮。」
祁三夫人見她只帶了一個婢女,知她瞞著家裡,心道何家人涼薄,一心想要女孩兒攀龍附鳳,這小娘子卻是重情重義之人。
前陣子那些謠言,想是好事者以訛傳訛,思及此,她心下稍覺寬慰,又想兒子的病勢一日沉似一日,饒是她再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確是耽誤了人家小娘子。
她何嘗不想退了這門親事,可看著兒子的模樣,又實在開不了這個口,兒子嘴上不說,做母親的豈不知他心意?此時若退親,說不得就成了他的催命符。
祁夫人又愧疚又苦澀,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無數條細紋裡都彷彿有苦意在流淌:「好孩子,我都明白,只苦了你。」
何婉蕙也在打量祁三夫人,暗暗心驚,三年間她竟衰老、憔悴了這麼多,若是祁十二郎苟延殘喘地活上幾十年,她朝夕對著個病人,過不得幾年定然也是這副模樣。
本來還有幾分不落忍,此時卻是堅定了心意,便即下拜道:「九娘冒昧前來,原是有個不情之請,還請夫人成全……」
祁三夫人一驚,忙去扶她:「有話好好說,何須行此大禮。」
何婉蕙紅了臉,垂下眼簾,輕聲道:「請夫人允准九娘見一見阿兄……九娘亦知此事不合禮數,實是難以啟齒,只是數年未曾見到阿兄,九娘心中難安……」
祁三夫人不由動容,眼角已沁出淚來,兒子日日盼著能見心上人一面,只是定了親的男女見面畢竟逾禮越份,於女子閨譽有損。
她有心想讓兒子見何九娘一面,只是不敢提,越發覺得這兒媳體貼懂事,忙道:「好孩子,你有這份心,我求都求不得,只是對不住你。」
何九娘亦是紅了眼眶,微笑道:「伯母又與九娘見外。」
祁三夫人便即叫來婢女,吩咐道:「去看看小郎君這會兒是不是醒著。」
婢女領了命出去,不一會兒回來稟道:「小郎君才飲了藥湯,這會兒正靠在床頭看書。」
祁三夫人一聽便揪緊了手中帕子:「怎麼又看書,說了多少回看書傷神,偏不聽勸……」
想到何九娘在場,連忙住了口,對那婢女道:「你帶何家小娘子去郎君院中。」
又對何九娘道:「原該我陪你一道去的,只是這裡還有些冗事。」
何婉蕙心知這是托詞,祁三夫人是怕自己在場,她和十二郎不便說話,此舉正中她下懷,當即道:「九娘冒昧登門已是叨擾,怎可再勞夫人相陪?」
當即起身道失陪,跟著祁府的婢女去了前院。
祁十二郎病骨支離,又不能見風,無法移步堂中,何婉蕙只能去他房中相見,走到門口,不等婢女打起簾櫳,便有湯藥的苦味撲鼻而來,何婉蕙不覺蹙了蹙眉。
走到房中,婢女請何婉蕙稍待,便去床前通稟,只聽一個虛弱的聲音道:「扶我起來。」
婢女道:「小郎君不可勞累。」
祁十二郎不與她分辯,只是道:「扶我起來便是。」
婢女不敢違拗,只得扶他起床,替他披衣、整理衣冠,待收拾停當,攙扶著他走到屏風外。
祁十二郎便即對下人們道:「你們去外頭候著。」他這副模樣,防嫌已是大可不必。
何婉蕙雖早有準備,可冷不丁見到祁十二郎,還是忍不住駭然,只見他臉色蠟黃,嘴唇焦枯,雙頰深陷下去,眼皮卻不自然地腫起,雖努力挺直腰背,後背仍舊有些佝僂,不過在房中走了幾步路,竟已滿頭冷汗,喘息不已。
分明是個弱冠的小郎君,卻比垂老之人還不如。與她記憶中那個豐神如玉的祁家阿兄,哪裡還有半分相似。
若說先前她還有幾分哀傷,見了他這副枯槁醜陋的模樣,心中便只有驚惶怖懼,或者還有一絲憐憫,原先的情意卻是半點也不剩了。
祁十二郎本是絕頂聰明之人,心思敏銳,一見她神色,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心下一片淒涼,不過還是微笑道:「九娘萬福,這向可好?」
何婉蕙驚覺自己方才失態,忙收斂起驚懼之色,柔聲道:「勞阿兄垂問,九娘一切都好,阿兄……如何?」
祁十二郎只是苦笑了一下,他這副模樣清清楚楚,實在也不必費什麼口舌了。
兩人敘了幾句寒溫,何婉蕙望向祁十二郎,柳眉微蹙,眼中淚光瑩然,滿含輕愁,如三月煙波,她這模樣極美,男子叫這般朦朧淚眼看上一眼,便恨不得將心掏給她。
祁十二郎情知她此來所為何事,可見了她這神情,心中仍舊隱隱作痛,不覺自嘲地笑了笑。
「阿兄……」何婉蕙叫了一聲,嘴一癟,兩行清淚潸然落下,「九娘有話同你說……」
祁十二郎抬抬手打斷她:「我也有話同何娘子說。」
他頓了頓道:「我已病入膏肓,藥石妄效,承蒙何娘子不棄,卻恐怕終究無法踐諾,只能辜負何娘子厚意,你我的婚事,就此作罷。」
何婉蕙不由怔住,一顆心狂跳起來,她想了一大篇說辭,以為須得費一番唇舌,更怕他受不了打擊,在她面前一命嗚呼,心中正忐忑著,誰知這麼輕易便如願以償。
她既驚且喜,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方蹙眉道:「阿兄為何這麼說?九娘並無此意……九娘對阿兄……天地可鑒,可是因外頭那些流言蜚語,令九娘見疑於阿兄?」
祁十二郎微怔,他不曾聽說過什麼流言蜚語,一想便明白過來,家人見他病得只剩一口氣,自然不會告訴他,想是有什麼傳言甚囂塵上。
他心如電轉,便猜到定然與太子有關。
何九娘與太子表兄青梅竹馬,何家當年還興過將她嫁給太子為妃的念頭,只是皇后不允,這才作罷。
這些事家人自然知曉,但其時何九娘不過是個幾歲大的孩子,他們便有微詞也怪不到她頭上。
祁十二郎道:「你別多心,我不曾聽說過什麼,也不曾疑你。我已拖累你多年,好在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何婉蕙拿出帕子擦擦眼淚,決然道:「九娘斷斷不會做這絕情負義之人,只要阿兄一句話,我便……我便……」
低低垂下頭,竟是說不下去了。
祁十二郎牽動了一下嘴角,溫聲道:「親事是我要退的,與你無涉……」
他避過臉捂著嘴劇烈地咳嗽一陣,接著道:「你放……放心,此事祁某一力承擔,定然不叫何娘子為難。」
何婉蕙淚如雨下,連道「阿兄怎可棄我」,竟似十分不捨。
她哭一聲,便如往祁十二郎的心口裡塞一抔冰雪,不過片刻,他只覺寒意刺骨,眼前黑了一黑,趕緊凝神屏息,用盡全力支撐住,這才沒有栽倒下來。
他看了看何婉蕙道:「別哭了,祁某有些乏了,就此別過吧。」
說罷便示意婢女扶他起身,忽然又想起什麼,對婢女道:「你去將我床頭的木盒取來。」
片刻後,那木盒取了來,祁十二郎接過,交到何婉蕙手上:「得蒙何娘子惠賜,祁某不勝感激,只是再留著恐怕不妥,這便物歸原主。」
何婉蕙接過,打開一看,裡面整整齊齊放著七條長命縷,還有一隻繡著松鶴的香囊。
他們定親後,她每年端陽都會打一條長命縷送給他,到如今總共七年。
看著這些舊物,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熱血沖上頭,差點忍不住反悔,脫口而出說這親不退了。
但只是一剎那,她便冷靜下來,若是此時心軟,便有無窮後患,何況只有退了親,她才能儘快與表兄雙宿雙棲。
想起俊朗無儔的太子,她心中便湧出柔情蜜意,當即將蓋子合上,辭別了祁十二郎。
一邁出祁十二郎的屋子,縈繞鼻端的藥味和死氣逐漸散去,她沐浴著冬日暖陽,只覺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鬆快輕盈,便如脫去一件滿是污泥的濕重袍子。
祁十二郎望著斑斑的湘簾發了會兒怔,只覺心底茫茫,仿若雪原。他這樣活了幾年,除了苦便是痛,沒有半點生趣,於家人更是負累。
只是每每看見那些長命縷,他便想著還有人在等他,不能辜負她的期望,無論如何也要試試再撐一日。
如今卻是不必再撐下了,祁十二郎的身子一晃,便從坐榻上栽倒下去。
婢女、僮僕大驚失色,七手八腳地將他扶起,祁十二郎低聲道:「無妨,無妨……」忽覺喉頭一甜,忍不住將方才飲下的藥汁吐了個乾淨,酸苦中夾雜著血腥氣,眾人唬得臉脫了色,將他抬到床上,便有人急去稟告夫人。
祁十二郎歇息片刻,稍微緩過些,要了清茶漱口,又命僮僕打了水來盥洗。
就在這時,祁三夫人聞訊趕來,見兒子這副模樣,只覺心都碎了,可元旦佳節,又不敢當著他的面落淚,便強自忍著:「十二郎,這是怎麼了?」
祁十二郎搖搖頭:「兒子無礙。」
祁三夫人想刨根問底,可究竟害怕觸動兒子心事,不敢再問,只若無其事地道:「別怕,大夫也說了,服這藥是會頭暈噁心,我兒很快便會痊癒,不會有事的。吐掉也不打緊,阿娘叫他們再煎去。」說到後來,也不知是安慰兒子還是安慰自己。
祁十二郎搖搖頭:「阿娘,不必了,這藥停了吧。」
祁三夫人大駭:「怎麼……可是這藥……這藥若是停了……」
尚藥局的奉御曾斷言,若是停了這藥,不出三月他就會油盡燈枯,可是服了這藥,他成日懨懨欲睡,稍一坐立便頭暈目眩,且肚腹中絞痛不止,實在苦不堪言。
祁十二郎道:「阿娘,兒子眼下這樣子,活著又有何益?請恕兒子不孝……」
祁三夫人的眼淚奪眶而出。
祁十二郎伸手握了握母親的手:「阿娘,我與何家娘子有緣無份,過了上元便將親事退了吧。」
祁三夫人想說什麼,祁十二郎向她擺擺手:「是兒子的主意,她什麼也沒說,這麼拖著人家不厚道。」
祁三夫人點點頭,哽咽道:「好,都依你……」
祁十二郎又道:「還有一件事,求阿娘成全。兒子想回洛陽看看。」
祁三夫人愕然道:「你在病中,怎可勞頓?」
祁十二郎道:「長安到東都也不遠,在車中也是躺著,無礙的。」
他頓了頓,接著道:「這幾日時常想起洛陽老宅園中牡丹,臨……臨走前能再看一眼,我便無憾了。」
說罷一笑,依稀有當年風流少年的影子。
祁三夫人點頭:「好,阿娘帶你回去……」話未說完,已然泣不成聲。
說了兩句話,祁十二郎疲累不堪,很快便睡了過去。
祁三夫人在床邊坐了會兒,替兒子掖了掖被角,站起身走到外面廊廡上,將兒子房中下人盡數叫到跟前:「方才何家娘子同小郎君說了什麼?」
一個婢女答道:「回稟夫人,方才何家娘子一到,小郎君便即叫奴婢們退出房外,他們語聲又低,聽不清說了些什麼,只是……」
祁三夫人道:「只是什麼?」
婢女答道:「何家娘子出來時眼睛又紅又腫,想是一直在哭。」
祁三夫人聞言臉一沉:「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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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8:50
第八十九章 決定
晌午,尉遲越從權府返回甘露殿,張皇后和沈宜秋一見他凝重的臉色,便知權老尚書的病情多半十分棘手。
太子果然道:「權老尚書突發卒中,經陶奉御及時施針,性命無虞,只是左側身子無法動彈,恐怕很難痊癒。」
張皇后歎了口氣:「叫陶奉御辛苦些,無論如何全力救治。」
尉遲越道:「是,兒子已讓陶奉御在權府留上三日,以防權公病情有變。」
張皇后點點頭,傷感了一回,又道:「如此一來,議和使只能另選賢能了。」
頓了頓道:「三郎心中可有人選?」
尉遲越微微蹙眉道:「兒子一路上思前想後,能擔此大任者唯有盧公與恩師毛老將軍,然盧公熟諳內政,於軍國事務上略遜,且盧公為人圓融,行事多留餘地,與吐蕃人打交道,卻是一步也不能退的。」
張皇后接口道:「至於毛老將軍,為人耿介,性子又急躁,恐怕說不上三句話就要兵鋒相向。」
尉遲越無奈頷首:「母后所言甚是。」
張皇后道:「可除了這兩位,餘者不是年資不夠,便是見識稍遜,再就是欠缺氣魄胸襟,難堪此任。」
尉遲越看了一眼沈宜秋,答道:「因此兒子想自請出任議和使,前往涼州。」
此言一出,不僅是張皇后,連沈宜秋都有些難以置信,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張皇后道:「正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本朝立國至今,從無太子離京的先例。你以一國儲君之身遠涉邊關,此舉甚為冒險。」
太子道:「兒子知道。只是兒子思來想去,朝中無人比兒子更合適。兒子雖愚魯,文才武功皆無足取,但兒子對邊關及西域事務略知一二,若有棘手之事,也可立決。」
張皇后沉吟半晌,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事實,他熟知邊關事務,這幾年燕軍與吐蕃數度交手,皆是他做的決策,萬一事情身邊,他在場也可隨機應變。如此一想,滿朝文武無人比他更適合當這個議和使。
「此事究竟過於異想天開,言官定不會輕易罷休,」張皇后苦笑,「你最好有個準備。」
尉遲越道:「兒子知曉,故此特來求母后。」
張皇后啞然失笑:「你啊你,竟來算計你母后!」
張家手握北衙禁軍,是一大強援,只要得到張將軍的支持,他此去涼州便無後顧之憂。
尉遲越道:「兒子懇請母后襄助,此行若是順利,我大燕可趁此機會取回安西四鎮,至少可保西北邊關數十年安寧。」
張皇后睨他一眼:「你不開這個口,莫非我就不幫你?」
尉遲越笑著作揖:「兒子謝過母后。」
他看了眼沈宜秋,又道:「兒子打算取道靈州,順便檢閱朔方軍。」
沈宜秋聽見「靈州」兩字,眼中隱隱現出渴望。
尉遲越看在眼裡,笑著對張皇后道:「既已勞煩母后,兒子便再提個不情之請。」
張皇后沒好氣道:「得寸進尺。」
尉遲越看向沈宜秋:「阿沈,你想不想回靈州看看?若是想,便與我一同求母后恩典。」
沈宜秋眼睛倏地一亮,她自然想去。
靈州是她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阿耶與阿娘長眠在賀蘭山下,若是能回去看一眼,她願意拿一切去換,然而入了宮,這一眼就成了妄想。
沒想到如今這妄想竟似觸手可及,沈宜秋忍不住想點頭,可隨即便冷靜下來。
此事不止異想天開,已是驚世駭俗,言官的唾沫星子得把東宮淹了,她搖搖頭道:「多謝殿下好意,不過此事於禮不合,且靈州去長安千里,妾也怕苦。」
張皇后將她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知道她並非不想去,只是顧慮重重,這才故意這麼說,便狡黠地一笑:「什麼與禮不合,太子妃好端端的在甘露殿中替我侍疾,接連數月深居簡出。」
沈宜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了半晌,方才輕聲問尉遲越:「當真可以?」
尉遲越笑著牽她的袖子:「還不快與孤拜謝母后。」
張皇后也笑了,眨眨眼道:「七娘哪裡都好,就是太老實。」
沈宜秋仍是難以置信,恍然如在夢中,整個人懵懵懂懂的,跟著尉遲越下拜謝恩。
張皇后見了她這模樣,不禁有些心疼,將她拉起來,柔聲道:「我也是在邊陲長大的,是皋蘭,真是做夢都想回去看看。」
她說著,目光便飄忽起來,彷彿可以越過宮牆,越過城垣,一直抵達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是去不成了,你替我去看看大漠和草原吧。」
沈宜秋握著張皇后的手:「好。」
張皇后轉過頭,佯裝咳嗽,偷偷掖了掖眼角。
沈宜秋不免有些擔心:「妾只怕跟去會拖累殿下。」
尉遲越沒好氣地道:「誰叫你習武總偷懶,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張皇后笑著揶揄道:「你一同去才好,免去三郎多少後顧之憂!」
三人聊了幾句,母子兩人便開始旁若無人地談起西域的局勢,尉遲越全然沒有叫太子妃回避的意思,沈宜秋不覺聽得入了神,不知不覺半日過去,日頭已經偏西。
尉遲越命黃門去傳膳,對嫡母道:「請母后見諒,今日用罷夕食,兒子還要去一趟邵侍郎府邸。邵侍郎不日便要前往洛陽,在他離京之前,兒子還需就轉運之事與他商討一下。」
他轉過頭對沈宜秋道:「一去西北便是數月,你也去向舅父舅母道個別。」
沈宜秋知道他去舅父家的確是有公事,但舅父初七啟程,在此之前哪一日去都行,他趕在今日去,其實是為了她。
張皇后知道太子妃與舅家親近,邵安又是一心為公、才學卓著的能臣,連連點頭:「應該的。」便即催促他們儘快用膳,早些出門。
尉遲越道:「不急,邵侍郎從驪山回京,這會兒恐怕還在路上。」
兩人陪張皇后用了膳,便即登上馬車,出了蓬萊宮,向城南嘉會坊行去。
其時坊門已經關閉,邵家人才用罷晚膳,一家人圍著大案飲茶,聽邵安繪聲繪色地講述元旦大朝會的見聞。
就在這時,便聽外頭傳來叩門之聲。
岳氏奇道:「這會兒怎麼還有人來?」
邵芸道:「多半是坊中鄰里,給咱們送好吃的。」
岳氏在女兒臉上重重地刮了一下:「吃吃吃!就知道吃!」
兩個老僕腿腳不怎麼利索,邵澤便被母親支使著去應門。
他打開門往外一看,登時唬了一跳,只見兩駕東宮的馬車停在門外,後頭跟著一隊隨從侍衛。
尉遲越上回見識過邵家的院落,這回輕車簡從,只帶了十來個人,但也將邵府門前的小巷擠得水泄不通。
邵澤自打入了宮中,時常伴在尉遲越左右,但見了太子仍舊有些緊張,此時突然見著他,腦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回過神來行禮:「僕……僕僕參見殿下,太子妃娘娘。」
尉遲越與沈宜秋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便即向他拜年。
太子道:「表兄不必見外,今日孤和宜秋走親訪友,只敘家人禮。」
邵澤這時才冷靜下來,忙將他們迎入庭中。
此時邵家餘人已聽到動靜,出來相迎,將兩人延入堂中。
敘過溫涼,他們便圍著大方案坐下——邵安榮升侍郎,家中也未添置幾張食案茶床,仍舊是一張大案,既作食案又作茶案。
不過比起皇帝那張東施效顰的紫檀大案,這張雜木案几卻親切得多,連滲進木頭裡的淺淺油漬都讓人心底蒸騰起一股懶洋洋的暖意。
幾人圍著几案飲茶聊天,尉遲越忽然覺得這矮屋窄院比之華庭高軒,卻有一種別樣的煙火氣。
甚至這甘願「匹夫匹婦」,看著有些懼內的邵家舅父,也令他有些許羨慕。
他與太子妃總是隔著一層,雖說相敬如賓,到底少了幾分自在隨意,比如邵夫人方才在邵侍郎胳膊內側擰那一下,太子妃決計不會對他使出。
邵侍郎雖然疼得齜牙咧嘴,但看他的神情卻似甘之如飴。
尉遲越暗中打量著他們夫婦的舉止,只覺十分新鮮逗趣。
幾人聊了一會兒,太子便提了西北之行。
岳氏聽說沈宜秋也要去,既替她高興,又有些擔憂:「那麼遠的路,可要小心些。」
沈宜秋道:「舅母別擔心,有禁軍精銳隨行的。」
邵芸卻是興致勃勃:「啊呀,真巧,你們去西北,我們也要去洛陽。」
邵夫人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什麼你們我們的,在殿下與娘娘面前沒個尊卑。」
尉遲越道:「說了只敘家人禮,表姊這麼說並無不妥。」他近來表兄叫得既順口,也不在乎再多個表姊。
邵芸得意道:「連殿下都這麼說,就阿娘你窮講究。」
沈宜秋道:「舅母和表姊也一同去洛陽麼?」
邵夫人苦惱道:「還不是叫她纏得受不住……」
她瞪了邵芸一眼:「可不許妨礙你阿耶公幹。」
邵芸道:「阿耶管阿耶公幹,我管我玩,哪裡就妨礙了,不過是搭邵侍郎的便車,托侍郎的福住一住驛館罷了。」
眾人都笑起來,只有邵夫人愁眉苦臉:「這麼大個人,成日就知道玩,出門在外不比在家,可得規矩些,別叫人笑話你阿耶。」
邵芸道:「阿耶阿娘且放寬心,到時候我扮作個小郎君,你們就說是親眷家的孩子。」
邵夫人氣得牙根發癢:「瞎胡鬧!」
沈宜秋卻好奇道:「阿姊真要扮作男子麼?」
邵芸道:「可不是,難得出趟遠門,定要玩得盡興,我連衣裳鞋襪都預備好啦。」
尉遲越目光落在沈宜秋臉上,若有所思道:「這倒是個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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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0:19:10
第九十章 躊躇
邵芸一向天馬行空,在她自己看來是奇思妙想,卻總被她阿娘罵胡鬧和不著調,阿耶唯娘子馬首是瞻,阿兄是根愣頭愣腦的木頭,以前除了小丸表妹幾乎沒人給她捧場。
眼下聽太子這麼說,邵芸頓生知己之感:「不愧是太子殿下,有見地。」
說罷起身回房,抱了個盒子來,打開蓋子,拿出兩撮黑毛擺在唇上:「你們瞧,我連鬍子都準備好了。」
邵氏氣得直冒煙,便要尋笤帚。
其他人都笑得前仰後合,邵安也咧著嘴,眼角餘光瞥見夫人怒容,趕緊收了笑,拉下臉,清了清嗓子:「大娘,莫要胡鬧。」
沈宜秋好奇道:「這是用什麼做的?」
邵芸道:「是黑羊毛,我做了好幾副吶。」
尉遲越和沈宜秋借來端詳,原來是將黑羊毛用膠貼在紗轂上,十分逼真。
太子拿出一副又大又蜷曲的,放在沈宜秋臉上比劃了一下:「如何?」眾人見她眉清目秀,卻滿面虯髯,盡皆笑起來,連邵夫人都忍俊不禁。
邵芸道:「小丸生得太秀氣,便是作男子打扮也該是面白無鬚、粉雕玉琢一般的小郎君。」
眾人笑鬧了一會兒,尉遲越和邵安便移步書齋商議政事。
邵安此去洛陽是為了檢視含嘉倉,以及關東至關中之間的漕米轉運情況。
兩人談了一會兒,邵安歎了一口氣:「殿下,僕說句實話,縱然解決了三門峽一段的漕運問題,也是治標不治本,江南糧米運至京師所費不菲,能救一時之急,終非長治久安之計。」
尉遲越默然片刻,點點頭:「舅父所言甚是。」
邵安道:「立國之初,租庸調製大行,造帳、造籍、授田,再以田產多寡來征租,可謂輕徭薄賦、為民制產,按制三年一造籍,可這幾十年來制度形同虛設,戶部中的籍帳早成空文。徒以授田的名義加重賦稅,授田與否沒個定準,可賦稅卻只增不減,遂至於重為民病。」
他頓了頓,苦笑道:「殿下自然知道癥結所在,請恕僕多言。」
大燕傳國逾百年,積弊漸重,權貴大肆設立莊園,兼併田地,大量農戶無田可耕,只能依附於豪富,以至於大量人口隱沒。
尤其是先帝和今上兩朝,儲位都奪自兄長手中,一旦御極便大肆封賞,京畿土地幾乎被權貴瓜分殆盡,豪富動輒兼併數萬畝土地,關中缺糧,大抵上便是由此而起。
尉遲越沉吟半晌,方道:「舅父心懷社稷萬民,令孤感佩。舅父放心,孤雖不才,亦有匡時救弊之心,屆時還望舅父鼎力相助。」
此病深入骨髓,要治無異於刮骨療傷,而今上在位,這些人暫且動不得,只能徐徐圖之。
邵安聞弦歌而知雅意,行個禮道:「有殿下這句話,僕粉骨碎身亦無悔。」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已是月上中天的時分,尉遲越便起身告辭。
邵安道:「殿下與娘娘此去西北,千萬珍重。」
太子道:「舅父放心,孤一定護小丸周全。」
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不經意將太子妃小字脫口而出,不禁有些尷尬。
邵安卻是一笑,隨即有些傷感:「舍妹與舍妹夫長眠西北,娘娘嘴上雖不說,心裡一直盼著回靈州看看……僕替娘娘多謝殿下成全。」
頓了頓又道:「殿下請恕僕多一句嘴,娘娘年幼失怙,沈老夫人待她又嚴厲,故此心比旁人重些,什麼事都放在心裡,外頭看著不免有些冷,僕看得出來娘娘心裡有殿下,若是有什麼得罪之處,還請殿下海涵,僕這做舅父的先替她賠個不是。」
尉遲越目光微微一動:「孤明白,舅父請放心。」沈宜秋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不過上輩子她對他一往情深,這一世雖說心裡暫且有別人,但水滴石穿,過個一年半載,想來能將一顆心轉回他身上。
邵安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歎了口氣道:「僕這半生最後悔的事,便是娘娘幼時未曾執意將她接來撫養,實在愧對她父母。」
尉遲越道:「舅父不必傷懷,你有你的難處。」
太子妃畢竟姓沈,且邵安出身寒門,位卑職低,非但師出無名,也無力與沈府相爭。
他認真地對著邵安施了一禮:「舅父請放心,孤定不會負了小丸。」
邵安感慨道:「舍妹與妹夫泉下有知,定然欣慰。」便即送他出門。
沈宜秋也與舅母、表姊依依惜別。
岳氏拉著外甥女的手甚是不捨:「這一分別便是小半年見不著,娘娘可千萬保重。」
邵芸道:「阿娘想小丸麼?不如我們去完洛陽再去西北吧。」
岳氏牙根發癢:「想得美,洛陽回來便給你找個婆家趕緊嫁出去,讓婆母管教你!」
邵芸一臉不以為然:「阿娘,我勸你還是早些認清,你女兒八成要砸在手裡了。」
眾人都叫她逗笑了。
沈宜秋道:「舅母放心,沿途都有郵驛,我們可以常通書信。」
邵芸道:「小丸也要給我寫啊,沿途的趣聞軼事都記下來。」
沈宜秋一口答應。
岳氏又對兒子道:「你多照應著娘娘,出門在外機靈些。」邵澤是東宮侍衛,這回也要隨在尉遲越身邊。
邵澤撓撓頭:「阿娘,兒子盡力。」
眾人又笑了一回,兩人方才辭出邵家,登上馬車,返回東宮。
太子自請擔任議和使的消息一經傳出,果然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
群臣紛紛上疏勸諫,奈何太子心意已決,又有盧尚書、毛將軍、張太尉等一干股肱之臣站在他一邊,朝中也確實無人比他更適合擔當此任。
皇帝得知此事,雖震驚,倒是並未多加阻攔。他雖醉生夢死,當年亦有過雄心壯志,若是能將龜茲、于闐、焉耆、疏勒四鎮重新納入大燕羈縻,將來寫在青史上自是豐功偉績——這可是算在他頭上的,太子願意出力,何樂而不為?
太子得到這些強援的支持,言官們磨破了嘴皮子也沒用,最後也只得作罷。
出發之日定在正月十八,過完上元便走。
離京在即,太子要確定隨行人員,還要處理政務,與太子妃兩人皆是忙得腳不沾地,連上元都未能好好過,只在承恩殿設了一席,叫了兩位良娣來一同用膳,就算過了節。
尉遲越匆匆用罷晚膳,便即回前院處理政務,直到中夜才回承恩殿,沈宜秋也是才忙完,還未睡著。
兩人成婚以後的第一個上元便這麼潦草地過了,尉遲越十分過意不去,對沈宜秋道:「待來年事情少些,孤陪你出去玩個通宵,我們微服上街看花燈,去波斯邸飲美酒,吃遍長安城的菓子點心鋪。」
沈宜秋累得睜不開眼,懶懶道:「那不是得把肚皮撐破。」
尉遲越道:「對了,還得去曲江池裡放花燈,孤叫他們做盞有龍舟那麼大的,保管最威風……」
沈宜秋哭笑不得,不過聽他喋喋不休地說著,心裡竟也生出幾分憧憬來。
話分兩頭,何婉蕙元旦那日從祁府回來,便一心只等著過了上元祁家人來退親。
誰知還未等來祁家人,朝中卻傳出太子要去涼州的消息。
這一去便是數月之期,待他從涼州回來,還不知是怎樣的光景。
偏偏姨母還在華清宮,要過完上元才回來。
何婉蕙遲疑片刻,當機立斷去了驪山。
郭賢妃聽宮人通稟,道何家小娘子求見,不禁吃了一驚。
見了面,何婉蕙將祁家答應退婚之事一說,郭賢妃不由大喜過望,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高興完,她又有些發愁:「只是三郎十八便要啟程去涼州,待你退完親,他人已離京了,看來只有等他回來再說了。」
太子妃隨行之事,郭賢妃並不知曉,但她料想兒子離京數月,便是沒讓兩位良娣隨行,也會帶宮人伺候,沿途各州府長官也定為他安排了美人,待回京時,沒準又有了寵倖之人。
何婉蕙的想法與姨母不謀而合,兩人相對發了一會兒怔,郭賢妃試探著道:「其實……三郎與你情投意合,名分早晚會有,這回去西北倒是極好的時機,錯過實在可惜……」
太子離京,太子妃不能相隨,若是她能一路相伴,便是數月獨寵。
「可是……」何婉蕙垂下眼簾,「阿耶阿娘定然不會允准的。」
郭賢妃見她態度鬆動,笑道:「你阿耶阿娘不也盼著自家女兒好?他們的心思姨母清楚得很。你放心,我同你阿娘去說。三郎不說,外人又不認識你,東宮幾個宮人黃門,哪敢搬弄主人是非?只要你有了恩寵,還怕什麼?」
她頓了頓道:「你若是再不放心,我便去求聖人先擬旨,你帶著旨意去,便是有人說嘴,還怕什麼!」
何婉蕙詫異道:「這樣也可以麼?」
郭賢妃一笑:「規矩是人定的,天家豈是一般人家?不說別人,就聖人當年寵得眼珠子似的蔡麗妃,原先還嫁過人呢,不是寡婦,她夫婿至今在蘇州府活得好好的。」
何婉蕙冷不丁聽見這些宮闈秘辛,不禁愕然,一張粉臉漲得通紅。
郭賢妃道:「你什麼也別想,放心去西北……」
話音未落,忽聽屏風外一個含笑的聲音道:「表姊要去西北?」
何婉蕙耳邊轟地一聲,後背不覺冒出冷汗,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五皇子已經走上前來,郭賢妃笑駡:「你這孩子,是貓兒變的麼?一點聲響都沒有。」
何婉蕙心說哪裡是貓兒,分明是狐狸變的。
五皇子眯了眯狐狸眼,打量了何婉蕙兩眼:「恭賀表姊得償所願。」
何婉蕙不接茬,心裡卻有些慌,退婚的事無人知曉,他僅憑隻言片語便猜了出來,果然狡獪非常。
五皇子話鋒一轉:「表姊要去西北?可惜,可惜……」邊說邊搖頭,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何婉蕙道:「五皇子聽岔了,姨母和九娘說的是表兄去西北的事。」
尉遲淵長出一口氣:「幸好,幸好,表姊若是真去西北走一遭,這張如花似玉的臉五郎怕是再也見不著了。」
何婉蕙奇道:「怎麼說?」
尉遲淵眼珠子一轉:「表姊不知道麼?西北風沙大,日頭毒,乾燥缺水,那裡的女子個個肌膚粗糙,二三十歲便如六七十歲的老婦般衰老,都是從這上頭來的。」
他頓了頓接著道:「哦對了,途中還要經過一片大沙海,又熱又乾,十幾日不能沐浴,灰頭土臉的,你想想那味兒……嘖……一般人都要嫌棄,別說阿兄還有那麼重的潔癖……」
何婉蕙知他故意危言聳聽,並未盡信,但西北乾燥而多風沙她是知道的,且沿途沒幾處行宮,此行定然要吃許多苦頭,她不禁遲疑起來。
待尉遲淵走後,何婉蕙向郭賢妃搖了搖頭:「九娘多謝姨母美意,只是九娘才退婚便隨表兄去西北,若是叫人知曉,九娘名節事小,難免有傷表兄令名。」
她羞澀地一笑:「九娘這麼多年都等了,何必急在一時?這幾個月九娘便在家中日夜誦經,替表兄祈福,向佛祖祈求表兄早日平安歸來。」
郭賢妃聽她說得這般誠摯,也不覺動容:「好孩子,難為你事事替三郎著想。往後有你陪在三郎身邊,我這做阿娘的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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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7:09:56
第九十一章 辭行
出發前一日,尉遲越前往驪山向皇帝辭行,皇帝在瑤光樓設宴替太子餞行,自有一番囑託教誨,尉遲越一一領受。
宴罷,皇帝與郭賢妃將他送出華清宮宮城外,臨別之際,賢妃照例哭成了個淚人兒,雖說大兒子自小在皇后宮中長大,可到底是她的親骨肉,在她看來,涼州幾近於不毛之地,實在不明白兒子貴為儲君,為何要以身犯險。
尉遲越安慰了生母幾句,便即辭別帝妃,趁著郭賢妃的眼淚還未將宮城淹沒,趕緊擺駕回京師。
正月十八清晨,尉遲越與沈宜秋去蓬萊宮拜別張皇后。
張皇后仍在病中,雖敷了粉塗了朱,不叫兩人看出來,可脂粉哪裡遮掩得住憔悴病容。
沈宜秋心中慚愧:「母后寢疾,媳婦不能侍奉左右,實在不孝……」
太子也道:「兒子不能在母后跟前盡孝,著實慚愧。」
張皇后笑道:「這說的什麼話,你們此行又不是冶遊,與吐蕃議和是大事。我這病長年如此,時好時壞,待氣候和暖些便好了,你們不必擔心,路上千萬小心才是。」
又對尉遲越道:「三郎,出行在外,千萬看顧好七娘。」
尉遲越應是。
張皇后又道:「國事固然重要,切不可以身犯險,你們平安歸來才是第一要緊事。」
一邊說一邊將他們送到殿外。
尉遲越回首道:「母后留步。」
張皇后嘴上說好,腳步卻不停,扶著秦婉的手下了臺階,一直跟著他們到宮門外,看著他們上了輦車,直至年輦車消失在宮道盡頭,她仍舊佇立在風中,半晌才掖了掖眼角,欲蓋彌彰地對秦婉道:「年紀大了,冷風一吹便如此,甚是惱人。」
秦婉攙扶她往殿中走去:「娘子好生保重身子,幾個月轉眼就過去了,殿下與太子妃娘娘吉人天相,定能平安歸來。」
張皇后點點頭,可那惱人的風刮個不停,她手中的帕子不多時便濕了。
辭出蓬萊宮,尉遲越便即整裝出發。
此番與吐蕃議和,隨從官員並東宮黃門、宮人百人,另有從十二衛中抽調的精銳三千騎保駕。
太子親任正使,副使是兵部侍郎李玄同,隨行官員近二十名,來自中書、門下、御史台、兵、禮、戶等各衙,此外還有鴻臚寺少卿與若干精通吐蕃語言文字與風俗的譯官。
除了各司官員之外,太子還帶了兩位年輕的翰林院待詔,一位是去歲進士科魁首寧彥昭,另一位則名不見經傳,群僚中幾乎無人識得。
此人看著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身量還未長足,生得清俊無儔,比之有「玉郎」之稱的寧彥昭,似乎還多幾分秀雅。
不過翰林待詔不入流品,太子願意帶兩個年輕人陪在左右,也無人可以置喙,群臣見之不過有些納罕,也並未放在心上。
這位神秘莫測的翰林待詔自然就是沈宜秋了。
太子妃這幾個月名義上深居甘露殿替張皇后「侍疾」,自然不能出現在使團中,須得捏造一個身份。
最方便的自然是以侍妾之名隨行,但如此一來,她一路上只能藏形匿跡、規行矩步,每到一處行宮館舍便閉門不出。
太子妃本人雖沒什麼異議,但尉遲越那日聽了邵家表姊的話,推及沈宜秋,料她也想盡情領略沿途風光與人情,便興起了令她扮作男子的心思。
堂堂太子妃自然不能扮作奴僕,若是扮成侍衛,她這小身板又實在不像樣。
各部官員皆有品級,等閒蒙混不過去,思來想去,也只有翰林待詔合適,雖沒有官品,但他可以隨時召見伴駕,不會有人以之為怪。
唯一的問題是,同為翰林待詔的還有個寧十一郎。
尉遲越有心栽培寧彥昭,涼州行自要帶上他歷練一番,寧十一眼下還未拜官釋褐,尉遲越便給了他一個翰林待詔的身份。
兩個翰林待詔抬頭不見低頭見,沈宜秋的身份瞞得住別人,卻瞞不住見過她的寧十一。
尉遲越躊躇一番,終究不願意因為自己的私心困著沈宜秋——左右兩人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儘量少叫他們湊在一起便是。
臨行前,隨行官員各按官品列隊,翰林待詔無品級,與鴻臚寺的譯官們一起騎馬走在最後頭。
兩位翰林待詔一碰頭,寧十一郎果然露出愕然之色,但他不過愣怔片刻,便恢復了那鎮定自持的模樣,若無其事地向她作揖行禮:「某河陽寧十一,敢問足下高姓,行第幾何?」
沈宜秋早知寧十一郎也在隨行之列,心中早有準備,但乍然見到他,依舊有些五味雜陳,定了定神,平靜地回以一禮:「敝姓林,彭州導江人,族中行十七,見過閣下。」
兩人敘過禮,便即心照不宣地目視前方。
半晌,寧十一郎還是忍不住瞥了沈宜秋一眼,輕聲道:「足下……這一向還好麼?」
這話問得古怪,好在周圍的譯官們正高談闊論,夾雜著隆隆車馬聲,寧十一的語聲又極低,無人注意到。
沈宜秋道:「多謝足下垂問,某很好。」
寧十一郎目光微動:「那便好。」
沈宜秋欠欠身,便不再與他搭話。
寧十一郎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說什麼。
太子車駕在前,尉遲越坐在車中,想起沈宜秋此時正與寧十一郎並轡而行,可以光明正大地談天說地,只覺如有芒刺在背,終於忍不住對車旁騎馬隨行的大黃門來遇喜道:「去請林待詔。」
來遇喜心中暗笑,奉了命,便即調轉馬頭去請人。
不一會兒,沈宜秋來到跟前,向太子行了個禮:「僕見過殿下。」
尉遲越清了清嗓子,冠冕堂皇道:「林待詔熟知沿途各州府的風土地旺,自此以後便隨在孤左右,以便孤隨時問詢。」
沈宜秋暗自好笑,不過面上不顯,一本正經地行禮,壓著嗓音道:「謝殿下恩殿,僕不勝榮幸。」
行出兩里路,太子又撩開車帷,對馬上的太子妃道:「林待詔,孤有一事相詢,請登車。」
沈宜秋無法,只得勒韁下馬,在眾目睽睽之下登上尉遲越的馬車。
與太子同車是莫大的榮耀,隨行官員心中不由暗忖,這位年輕的林待詔不知是何來歷,似乎出身寒門,亦無功名在身,可所受眷顧似乎更勝寧狀頭,不知有何過人之處。
沈宜秋上了車,放下車帷,向尉遲越行禮道:「殿下有何吩咐?」
尉遲越聽她仍舊壓低嗓音學男子說話,知她是故意揶揄於她,輕哼了一聲伸手將她拉入自己懷中,俯身在她耳邊道:「孤請待詔來,自是有事相詢。」
沈宜秋不由面紅耳赤,低聲道:「殿下!」
尉遲越在她滾燙的臉頰上吻了一下,這才放開她:「孤明白了,多謝林待詔指教。」
沈宜秋又好氣又好笑。
尉遲越抬眼端詳她,見她身著玉白圓領袍,儼然是個朱唇皓齒、風流倜儻的小郎君,與平日著女裝自不相同,亦有別於習武時的胡服。
她此時雙頰暈紅,上挑的眼尾也染上了薄紅,眼風裡帶著薄嗔掃過來,又是另一種勾魂攝魄。
太子只覺心底有團火直往四肢百骸間流竄,不敢再看,忙移開目光,連連告誡自己,此行有重任在身,切不可怠惰。
思及此,他忙拿起手邊書卷繼續讀。
沈宜秋好奇地問道:「殿下看的是什麼?」湊過頭去,卻見上面並非漢字,卻是蟲鳥般的陌生文字。
沈宜秋一見便猜出這是吐蕃文字,太子果然答道:「是吐蕃經書。」
但是她從不知尉遲越識得吐蕃文字,不禁詫異:「殿下是什麼時候學的?」
尉遲越道:「才學了數月,只是略識一二。雖有鴻臚寺譯官隨行,但轉譯中難免失卻原意,多少得會一些。」
他頓了頓道:「可惜平日抽不出時間來,倒是旅途中得閒,正好補補功課。」
沈宜秋也不禁有些佩服,身為天之驕子卻能如此刻苦,實屬難得。
她幼時生長於靈武,城中胡漢雜處,父母又都是開明之人,她受父母影響,華夷之見既淡,眼下見了這些異域文字,也是興味盎然:「這經文上寫的是什麼?」
尉遲越抬起眼:「你想學麼?」
沈宜秋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殿下能教妾麼?」
尉遲越一本正經道:「也不是不行,不過你得叫一聲師父。」
沈宜秋知道他又在逗自己,不理會他,兀自轉過頭去。
尉遲越笑著摸摸她後腦勺:「孤這三腳貓功夫,自己看看也罷了,教人怕是誤人子弟。」
頓了頓道:「待上了渡船,孤召個鴻臚寺譯官來教你。」
兩人說了會兒話,車駕不知不覺出了城西開遠門。
又向西行十里,抵達臨皋驛。
臨皋驛是長安城西北第一個驛館,在渭水南岸,官員西北行,親故大多在此處為其餞行。
太子離京,諸皇子、宗室與百官也在臨皋驛中設宴祖餞。
五皇子尉遲淵自然也在座中。
「林待詔」跟在太子身後步入堂中,四皇子等人一時未將其認出來,尉遲淵卻是噗嗤笑出聲來。
尉遲越瞪了弟弟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不許多嘴。
尉遲淵將嘴角拉平,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與其餘幾位兄弟一齊道:「祝阿兄此行一帆風順,馬到功成。」
尉遲越舉杯回敬,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對諸兄弟道:「孤離京數月,你們替孤好好孝順父皇與母后。」
眾人唯唯諾諾,尉遲淵卻眯了眯狐狸眼,眼中有狡黠的笑意,漣漪般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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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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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7:10:08
第九十二章 預感
太子一行並未在臨皋驛多作停留。
尉遲越飲罷三杯酒,便起身向送行的宗室與百官告辭:「有勞諸位撥冗前來相送,本該盡歡,奈何會盟之期近在眼前,不可不兼程而往,就此別過,望諸位見諒。」
眾人紛紛起身,將太子一行送至驛館外。
尉遲越正要登車,眼角餘光瞥見五皇子,右眼皮一跳,心頭掠過一絲不安,遂停住腳步,將他叫到一旁,囑咐道:「孤不在京中數月,你需謹言慎行,謹遵先生教誨,切勿荒怠學業,否則待孤從涼州回來,有你好看。」
話說出口,他自己也覺這威脅甚是無力,與尉遲五郎談學業,想也知道說了等於白說。
太子沉吟片刻,只得放低要求:「無論如何不得胡作非為。」
尉遲淵一本正經地點頭,作個揖道:「五郎謹遵阿兄教誨,定然規行矩步,絕不叫阿兄擔心。」
太子睨了眼弟弟,心中狐疑,這孩子的破德性他一清二楚,態度越好越令人擔心,低眉順眼準是要鬧⼳蛾子。
尉遲越心頭一跳,五郎最是愛鬧愛玩,以他的性子,知道他要去涼州,定要鬧著隨他同去,怎麼這些天半點聲息都沒有?
就在這時,尉遲淵眼珠子一轉:「阿兄,我能跟著你們一道去麼?聽說涼州城繁華富庶,有十里燈樹,五郎也想見識一下。」
來了,尉遲越暗哂,同時心下稍安。
他板起臉道:「不行,孤有正事,又不是去玩的。」
尉遲淵狡黠地一笑:「那阿兄怎麼帶了阿……」
太子一個眼刀子扔過去,尉遲淵便即掩嘴:「阿阿阿嚏!」
尉遲越在他後腦勺上削了一下,便即登上馬車準備啟程。
五皇子也翻身上馬跟上去:「阿兄,好歹讓五郎送阿兄到渡頭,這總行吧?」
尉遲越聽他嗓音中帶著委屈,心頭驀地一軟。
這是他第一次離京那麼久,也是第一次與弟弟長時間分別,他捨不得兄長也是自然。
思及此,他緩頰道:「只送到渡頭便回去,再晚城門閉上又多出事來。」
五皇子連聲答應,騎馬隨在車旁,一直將兄長送至渡口,果然依言調轉馬頭,向著來路奔馳而去。
尉遲越回首望著弟弟的身影消失在驛路盡頭,心中亦湧起淡淡的離愁別緒。
皇帝對子女們向來淡漠,郭賢妃只知無節制地寵溺,難為這弟弟除了有點不著調,嘴壞了點,並沒有沾染上別的惡習,也著實不容易。
尉遲越一邊思忖著,一邊下了馬車,與沈宜秋一前一後上了渡船。
太子坐在舟中,聽著四周人喧馬嘶,混合著舟棹破水的聲音,心頭的不安越來越濃。
他腦海中忽有一個念頭閃過,連忙起身走出船艙,對來遇喜道:「方才從驛館中出來,隨行人員都清點過了?」
來遇喜莫名其妙,不知他緣何突然有此一問,答道:「回稟殿下,已清點過了,並無出入。」
尉遲越仍舊不放心,忖了忖道:「你著人再去點一遍,仔細對照名冊,不能少一個,更不能多一個。」
來遇喜領了命,便將任務分派下去,三千多人再清點一遍著實費了一番功夫,結果並無出入。
尉遲越得知,心下稍安,頓覺自己未免小人之心。
弟弟雖喜歡胡鬧,當不至於做出這麼荒唐的事。
他有些愧疚,暗暗打定主意,一路上看見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都要盡數搜羅,日後帶回京城給五郎,涼州城的美酒也要帶上一車。
尉遲淵沒有跟來,太子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將此事拋在腦後,便即遣人去向鴻臚寺少卿借個譯官來教吐蕃語。
鴻臚寺少卿見太子帶在身邊的兩個待詔俱是白皙俊俏的小郎君,便投其所好,從譯官中挑了個年紀最輕、相貌最俊的派遣過來。
尉遲越一見那小譯官,暗暗在心裡記了鴻臚寺少卿一筆,但是人都來了,又不好退回去,只得捏著鼻子認了。
那小譯官卻一無所知,他在一眾譯官中年資最淺,不想竟被上峰委以重任,只覺受寵若驚,一張小白臉漲成了粉紅色,行禮道:「僕馬德祖拜見殿下,能侍奉殿下左右,僕三生有幸。」
尉遲越頷首,向他介紹沈宜秋:「這位是林待詔,想學吐蕃語,有勞你教他。」
沈宜秋也上前作揖:「林某先謝過馬兄。」
馬譯官原以為自己是來侍奉太子,一聽原來只是教個小小的翰林院待詔,心下不免有些失落,但既然太子有命,他自不敢怠慢,當即還了一禮:「林兄不必多禮。」
他遲疑了一下:「只是吐蕃語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不知林兄想學到什麼地步?」
沈宜秋道:「某不曾學過,不知難易,不如先試著學學看。」
馬譯官想了想,便開始講解吐蕃語的來歷:「吐蕃語源出梵文,乃是吞彌桑布紮所創,此人位列吐蕃贊普松贊干布七賢臣之一……」
這小譯官不過十七八歲,講起課來倒是頭頭是道,這些尉遲越雖已知曉,也不覺聽住,權當作溫故知新。
馬譯官見太子殿下也側耳傾聽,要著意表現自己學識,講得越發起勁,講完源流與掌故,他便開始教沈宜秋三十個根本字的讀法。
許多讀音乃是漢語中所無,沈宜秋初學,一時發不準,馬譯官便湊近過去替她糾正:「這裡要稍稍嘬唇,唔,像某這樣,唔,還是不太對……」
他說著便伸出手來,要去捏林待詔的嘴,說時遲那時快,不等他碰到林待詔的臉,太子殿下已然伸出胳膊將他攔住,沉聲道:「誰讓你動手的?」
馬譯官唬了一跳,抬眼覷了覷太子,只見他臉色黑得像鍋底,忙告罪:「僕忘形失禮,請殿下恕罪……」這也實在怪不得他,當初先生就是這麼教他的,誰知道這林待詔碰不得。
沈宜秋無奈道:「都怪僕愚笨,難為馬兄。」
她這麼一說,尉遲越也回過神來,只道:「不知者不罪,下不為例,你接著教。」
馬譯官暗暗掖了掖額頭上的汗,不覺對這小小的待詔刮目相看,方才太子一怒,他嚇得腿都軟了,這少年待詔仍舊泰然自若,竟還敢替他說話,可見此人絕非池中之物。
太子又待他如此與眾不同,此人前途一定無可限量。
馬譯官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將這小林待詔奉承好,態度越發懇切殷勤。
誰知他不管怎麼使盡渾身解數奉承小林待詔,太子殿下仍舊黑著一張臉,他教了約莫半個時辰,直至告退,太子都不曾與他說一句話。
待那小譯官離去,尉遲越冷哼了一聲:「這個馬德祖,滿口諛詞,油腔滑調,巧言令色,殷道全選的什麼人!」殷道全便是鴻臚寺少卿的名諱。
沈宜秋正在對著馬譯官寫的吐蕃文字默誦,聞言抬眼笑道:「妾倒覺得這小譯官教得很好,深入淺出,條分縷析,又有耐性,他非但吐蕃話說得流利,還精通梵文,小小年紀真是不簡單。」
說罷不理會他,兀自低頭看書。
太子知道她說的是實話,無法反駁,只能自己對著艙壁生了會兒悶氣。
沈宜秋複習了約莫一刻鐘,將書卷捲起,對太子道:「殿下,妾明日還跟馬譯官學麼?」
尉遲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睨她一眼:「湊合學吧,換個人沒準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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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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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7:10:19
第九十三章 寄情
當日黃昏,太子一行渡過渭水,抵達咸陽驛。
奔波了一日,人睏馬乏,眾人安頓下來,已是月上柳梢的時分。
太子與副使等一干臣僚用罷簡單的夕食,回到下榻的院落中,黃門來遇喜便來請示:「殿下,娘子今晚下榻何處?」
尉遲越一時沒明白過來:「太子妃自然與孤住一起……」
話音未落,驀地回過神來,方才發覺這是個大問題。太子妃理所當然與他同宿,林待詔卻是師出無名,晝間伴駕無人可以置喙,夜裡「待詔」卻說不過去了。
可沈宜秋若是不住他院裡,便要與隨行臣僚混居一處——翰林待詔是小小流外官,無品無級,按理說兩個待詔得同住一屋……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只覺自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來遇喜知道主人的心病,目光閃了閃道:「啟稟殿下,隨行的流外官住在東院,兩人一間房,正好多出一人來,東院沒有空屋,倒是一牆之隔有個空置的小院子,雖狹小些,倒也清靜。」
尉遲越遲疑片刻,終是不情不願地點點頭:「好,叫那兩個娥去伺候,再派兩個身手好些的黃門在外守著,千萬確保娘子無虞。」
來遇喜領了命出去辦,尉遲越踱到西廂,在書案前坐下,叫小黃門從書笥中取來一卷西域圖志看——平日忙於朝務,想讀會兒閒書都抽不出時間來,這趟去涼州,國事委於盧尚書等一干大臣,他這才有時間撿起來。
可才看了兩行字,他便煩躁地放下書卷。
他和自己的太子妃下榻於同一個驛館,卻只能被數重牆垣相隔,真有咫尺天涯之感。
這會兒她在做什麼?他忍不住想,她可曾睡下?那院子與寧彥昭下榻的南院不過一牆之隔,難保不會遇見……
尉遲越相信寧彥昭是君子,更相信太子妃的為人,便是她心裡還未放下寧十一,也絕不會做逾禮越份之事,然而一想到兩人也許會寒暄兩句,甚或只是四目相接,太子便覺有人在他心上插了一把細針。
他有些坐不住,起身出了東廂,走到中庭。
他所住的自然是整個咸陽驛中最好的院落,屋宇嚴整,陳設精潔,庭院裡栽著青松白梅,枝幹上覆著殘雪,頗有畫意。
尉遲越走到梅樹下,夜風吹拂,虯枝輕顫,送來陣陣幽香,他不禁想起那日沈宜秋相贈的那支紅梅,心頭似有微風拂過。
他在梅樹下來回踱了幾步,想攀折一枝叫人與她送去,正要抬手,想起這梅樹乃是驛館之物,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拿來送人總有些惠而不費的意思。
他思忖片刻,忽然靈機一動,便即折回書齋,命小黃門研墨,取過一張素箋,揮毫潑墨,頃刻間便畫就一幅月下寒梅圖。
他撂下筆端詳了一會兒,只覺墨意淋漓,剛柔並濟,柔美蘊於遒勁之中,可謂平生得意之作。丹青原本是他陶冶性情的雅好,此時用來傳情倒是正好,真真技多不壓身。
太子看了半晌,覺得似乎缺了些什麼,撫了撫下頜,又執起筆管,有心提一首詩,又覺稍嫌刻意,斟酌片刻,在空白處寫道:「見庭中白梅盛放,甚是可喜,與小丸同賞」。
嘴角一彎,拎起箋紙吹幹,封入匣中,交給小黃門:「給娘子送去。」
小黃門領了命,捧著匣子退出書齋。
南院東廂,素娥和湘娥與幾個小黃門正忙裡忙外,掃榻鋪床,弄得揚塵四起,沈宜秋聽驛館的僕婦說東院旁有個小花園,她閑著無事,便往園子裡踱去。
那小花園果然十分狹小,與其說是花園,莫如說是個小花圃,天寒地凍的時節,園中卉木凋零,實在沒什麼可看。
她繞了一圈便要回轉,走到門口,卻見回廊中有一身著白袍的男子,正向這裡走來。
是夜月朗星稀,月光照得他眉眼分明,卻正是寧十一郎。
他解了襆頭,頭髮用牙簪束起,在月下信步,越發顯得清俊出塵。
寧十一郎也看見了沈宜秋,怔了怔,旋即回過神來,停住腳步,遠遠向她一揖。
沈宜秋回以一揖,道了聲「失陪」,正要離去,卻見寧十一快步向她走來:「林兄請留步。」
沈宜秋只得停下腳步。
寧十一鬼使神差一般穿過廊廡,走到三步開外,不敢再靠近。
沈宜秋道:「寧兄,有何見教?」
寧彥昭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嘴唇動了動,躊躇半晌,方才輕聲問道:「殿下……待你可好?」
沈宜秋對寧彥昭始終有些愧疚,但聽他如此問,亦覺甚是無謂,也不作答,只是斂衽行了個禮:「有勞寧公子垂問。」
寧彥昭心知她已嫁作人婦,在他送還那條帕子時,他們此生已然毫無瓜葛,但人總是貪心的,她深鎖重重宮牆之內,他只求再看她一眼,待真的看見了,又覺一眼不夠,他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似在她眼角眉梢尋找著什麼。
他驀地意識到,自己只是在尋一些蛛絲馬跡,好證明她迫不得已嫁給太子,心裡仍對他餘情未了。
他反復問她過得好不好,想聽的卻是一句「不好」,這念頭叫他心驚。
就在這時,廊上傳來腳步聲,沈宜秋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小黃門手捧著個木匣快步走進來。
她對寧彥昭揖了揖:「少陪。」便即向那小黃門走去,笑道:「中貴人有何貴幹?」
那小黃門時常在太子跟前伺候,平日常來承恩殿,聽太子妃打趣他,忙行個禮道:「不敢當,奴見過林待詔。奴奉太子殿下之命給林待詔送點東西。」
沈宜秋看了眼盒子,是個黑檀螺鈿書函,不知裡頭裝的又是什麼好東西,笑道:「僕謝殿下賞賜,有勞中貴人跑這一趟。」
小黃門一臉誠惶誠恐:「折煞奴了。」便捧著匣子,隨沈宜秋一起回下榻的小院子。
寧彥昭佇立良久,直至沈宜秋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這才轉身往園中走去。
進了屋,沈宜秋從小黃門手中接過盒子放在案上,打開蓋子,取出箋紙。
興味盎然地展開一看,只見上面畫著一隻蒼勁有力的……雞爪子?
她一看題字,方知畫的是梅枝,再仔細一瞧,那「雞爪子」的腳趾間果然擠著幾簇可憐巴巴的五瓣小花。
她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殿下有心。」
頓了頓道:「有勞回稟殿下,我很喜歡。」
小黃門大喜,叉手行禮:「娘子早些安置,奴這就回去覆命。」
說罷一溜煙似地退了出去。
太子正忐忑地等著回音,見那小黃門回來,清了清嗓子道:「娘子怎麼說?」
小黃門道:「回稟殿下,娘子見了畫兒愛不釋手,捧著看了又看,滿面笑容,連聲道好,娘子叫奴婢傳話,說喜歡得緊。」
尉遲越睨了他一眼:「娘子必不會這麼說,定是你添油加醋。」
小黃門搔搔頭:「殿下明察秋毫,奴略有誇大,不過娘子的確喜歡得緊,笑得可開心了。」
尉遲越嘴角微揚,心道果然得有一技傍身,幸而小丸喜歡丹青,正是他所長,若她喜歡的是音律,調弦弄管他就不能奉陪了。
接連數日,太子始終沒機會與太子妃雙宿雙棲,只能在晝間召「林待詔」上馬車伴駕。
一行人晝間趕路,夜宿驛館,五日後抵達甘泉宮。
甘泉宮位於甘泉山上,即是秦時林光宮,漢時更名為甘泉宮,是古時祀天之處,亦是長安北塞的軍事要衝,宮中建有通天台,高三十五丈。
這是途中唯一一座行宮,便是他們是夜的下榻之處。
他們抵達時正是日落時分,沈宜秋剛安頓下來,正要與「同僚」們一起用夕食,便有黃門來請。
沈宜秋只得向眾人團團一揖,道聲失陪,便即跟著小黃門出了院子。
居於一處的都是年輕的流外官或低品官,除了鴻臚寺的譯官外還有校書郎、正字等低品文官,眾人對這位小林待詔都十分好奇。
同為翰林待詔,寧十一郎與他們住一起,林待詔卻總是獨居一院,但是侍奉他的男女下人便有七八個。
而且太子殿下似乎異常器重這林待詔,晝間幾乎總是叫他伴駕,便是與副使他們議事也不叫他回避,真是奇哉怪哉。
有個姓吳的校書郎按捺不住,悄悄問寧彥昭:「寧兄,那位林待詔究竟是何來頭?」
寧十一郎淡淡一笑:「寧某亦不知。」
那校書郎有些失望:「你們是同僚,以前從未見過麼?」
寧十一道:「寧某前日才承蒙陛下指為待詔,未及去翰林院供奉,是以先前不曾見過林待詔。」
眾人知道從他這裡問不出什麼,轉而問譯官馬德祖:「馬兄,你近來不是日日蒙殿下召見麼?想來時常見到林待詔吧?」
馬德祖呷了一口茶湯道:「不瞞足下,馬某蒙殿下召見,正是去教這位小林待詔吐蕃語,你們別看那小林待詔年紀小,殿下對他可是眷顧非常,兩人談天說地,便如友人一般。殿下為人嚴肅,只有對著林待詔時常常臉帶笑容。」
眾人聽了都是嘖嘖稱奇,只有寧彥昭臉色一白,放下竹箸,執起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烈酒入喉,燒得他心口發疼。
這些日子太子時不時召見他,兩人一邊對弈一邊閒聊,從詩文聊到朝政,他與太子越熟悉,越發現他胸襟開闊,見地不凡,這樣一個人,是不會假公濟私、以私廢公的。
早知如此,若是他當初多一分堅持,而不是聽見謠諺便即放手,一切都會不一樣……
可是他甚至無法怨恨,無法懊悔,因為他心裡明白,若是再回到那時,他依舊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無論重來多少次,他們都會錯過。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19 07:10:29
第九十四章 初吻
沈宜秋跟著領路的黃門來到行宮正殿東側的喜安殿——太子的下榻之處。
她步入堂中,卻見食案已經擺好,尉遲越笑道:「連日來粗茶淡飯,這行宮裡雖沒什麼山珍海味,烹調卻比驛館精細些。」
沈宜秋入了座,便有宮人上前擺膳,她打眼一看,有五六道都是她平日喜歡的,顯然是太子特意吩咐廚下做的。
尉遲越道:「這裡的冷修羊做法似乎與長安有異,你嘗嘗。」邊說邊替她布菜。
沈宜秋嘗了嘗,點頭道:「果然,似乎更鮮嫩些。」
太子大悅:「那便多吃幾塊。」
他自己卻不動箸,一瞬不瞬地打量了她一會兒,微微蹙眉:「才這幾日便瘦了,小丸都快變成小棍了。」
沈宜秋早知他一尋到機會便要拿自己的小字打趣,越理會他越來勁,便只作聽不見,抬眼看看他道:「殿下也清減了。」
因尉遲越要在靈武逗留數日檢閱朔方軍,這趟行程十分趕,他們途中幾乎沒怎麼休息,每日清晨出發,趕一整天的路,日西方至驛館歇息。
一路上舟車勞頓,饒是太子體魄強健,也不免消瘦了些許。
尉遲越聽她這麼說,只道她關懷自己,不覺嘴角微揚,隨即壓下:「胡說,旅途中成日無所事事,比在京中輕省多了,哪裡會瘦。」
說著又往她碟子裡堆了許多肉食:「多吃點,用完膳我們去登通天台。」
沈宜秋一聽,臉色便是一白,不必問那樓臺有多高,一聽「通天」兩字就知端的。
她神情懨懨,嘟囔道:「一定得去麼?」
尉遲越捏了捏她包在襆頭中的髮髻:「到了甘泉宮怎可不登通天台,這通天台乃是秦漢祭天處,足有三十五丈高。」
沈宜秋一聽有三十五丈,臉色由白轉青。
太子接著道:「孤聽人說,雷雨天站在通天臺上,雲根都在腳下。」
沈宜秋心說雷雨天站那麼高,是生怕雷劈不到自己麼?但是這話只能心裡想想,決計不能說出來。
尉遲越見她仍是興致缺缺,哄道:「來都來了。你不想爬也不打緊,大不了孤背你上去。」
「來都來了」四個字似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威力,沈宜秋一聽,也覺此生說不定只來這甘泉宮一次,若不登臨,難免遺憾,便點點頭。
用罷晚膳,兩人便即登上輦車,往通天台行去。
沈宜秋自不敢叫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背她登臺,又不願叫黃門宮人用步輦抬,咬著牙自己爬,還差四五丈,實在已經筋疲力盡,氣喘吁吁道:「殿……殿下……容……容妾……歇……」
話音未落,忽覺腳下一空,身子一晃,已被尉遲越打橫抱了起來。
沈宜秋不禁輕聲驚呼,越往上臺階越陡,她不敢往下面看,不覺摟住男人的脖頸。
尉遲越輕笑了一聲,故意道:「這臺階真陡,一不小心栽下去可怎麼是好。」
沈宜秋明知他是逗自己,卻也緊張起來:「妾自己下來走吧。」
尉遲越卻不肯將她放下來,接著道:「小丸倒是不怕,滴溜溜便滾下去了。」
沈宜秋聽他還有暇消遣自己,不願理他,便即閉上眼睛,來個自欺欺人的眼不見為淨。
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太子停下了腳步,不禁睜開眼。
這一睜眼不打緊,她情不自禁地驚呼出聲,隨即便屏住呼吸,目力所及,惟見星斗滿天,仿若一伸手便可摘下。
尉遲越卻並未將她放下,抱著她轉了兩圈,眼前的星辰也旋轉起來,此情此景美得叫人窒息。
沈宜秋叫這美景震撼,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愣怔之間,尉遲越終於將她放到地上。
沈宜秋憑靠闌干南望,只見遠處有無數燈火,星星點點,宛如螢火:「那是……」
尉遲越從背後摟住她,俯身在她耳後吻了一下:「那是我們的長安。」
說著扶著她的肩頭,令她側過身,目光落在她臉上,也如星光般柔和。
沈宜秋心頭一動,一種陌生的感覺在她心間蔓延,令她有些慌亂。
還未等她分辨清楚,男人微涼的嘴唇已經落到了她唇上。
尉遲越此舉全憑直覺,似乎在這璀璨星空下,理所當然應該這麼做,也只能這麼做。
此時感覺到懷中人輕輕顫抖,氣息有些急促,他方覺耳邊轟地一聲響,無師自通地微啟雙唇,試探著用唇齒描摹勾勒。
驀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他只覺有些難以置信,他潔癖甚重,平日連旁人用過的杯碗都決計不願碰,這等事簡直不可想像。
剎那的驚異過後,難言的歡喜便如決堤的洪水般從他心中湧出來,將他的陳規、舊習、理智……盡皆沖得粉碎。
尉遲越就彷彿一個初嘗蜜糖的孩童,不知饜足,只顧著索要更多。
沈宜秋初時又驚又駭,可是隨後,她的腦袋漸漸開始發沉,繃緊的脊背逐漸放鬆下來,不自覺地仰起臉,只覺滿天的星辰都在旋轉、墜落。
不知過了多久,尉遲越才慢慢鬆開手,替她緊了緊狐裘的領子,將她一縷髮絲別到耳後,欲蓋彌彰道:「頭髮被風吹亂了。」
沈宜秋還未回過神來,仍舊有些懵懂。
那是什麼?她兩世為人,周公之禮並非不曾行過,卻從未有過此等經歷,震驚之餘,又有些羞赧。
兩人靠在闌干上,心照不宣地佯裝忘了方才的事。
尉遲越指了一處道:「看到那燈火最密集之處麼?定是平康坊。」
沈宜秋十分配合,也指一處道:「那這裡便是東宮了。」
兩人憑闌眺望了一會兒,尉遲越清了清嗓子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下去吧,明日一早還要趕路。」
沈宜秋答應了一聲。
走到階前,尉遲越自然地牽住她的手。
春寒料峭,可兩人的手心不約而同沁出了薄汗。
兩日後,太子一行終於抵達邠州,這是他們途徑的第一個州府。
太子駕到,邠州刺史府一干官員與治所新平縣的縣令早已在城外等候,待太子一行車馬抵達城郊,便即迎上前行禮問安,將太子一行迎入城內。
是夜,太子與隨行官員下榻刺史府,刺史及一眾地方官員在刺史府中大開筵席,為太子一行接風洗塵。
這樣的宴席自然要飲酒酬酢,沈宜秋接連兩日不曾好好休息,不耐煩出席,向太子告了假,早早回房沐浴歇息,一覺睡到天光大亮。
洗漱完畢,她走出院落,與同僚們一同用早膳,剛走進堂中,便聽兩個年輕的校書郎在小聲交談:「聽說昨夜劉刺史設宴款待太子殿下,竟召了四五十來個營妓陪席,有個小娘膽大包天,竟然往殿下身上靠,殿下當場黑了臉……」
另一人道:「嘖,看來這小娘生得不怎麼樣了,想來邠州這小地方也尋不出什麼了不得的美人。」
先前一人道:「那可未必,聽他們說那小娘生得沉魚落雁,好看得緊,誰知太子連看都不看一眼。」
「要我說,這劉刺史也太不講究,四五十個也太多了些,席間不過十來個客人,一人分得四五個,哪裡支應得過來。」
先前一人笑道:「可不是,明年便要遷轉,想回京,難得遇上這機會,自然卯足了勁奉承殿下,誰知踢上了鐵板。」
沈宜秋暗哂,正要入座,便有黃門快步走來,請「林待詔」去太子院中用早膳。
那兩人看著「林待詔」纖秀的背影,對視一眼,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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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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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7:10:43
第九十五章 失蹤
通天台之後,太子殿下有心溫故知新,但獨處機會既少,又沒有那晚的清風星辰起興助陣,並非床幃枕席間,總不能說來就來,是以無法如願,只能在夜裡孤枕難眠時將那滋味翻來覆去細品。
他自以為與小林待詔君子之交淡如水,兩人的偽裝天衣無縫,殊不知眼角眉梢難免流露出柔情,在旁人眼裡已是袖懸一線、搖搖欲墜。
沈宜秋倒是不曾將那通天台的夜晚放在心上,感慨了一下男女之間竟還能翻出這許多花樣,便將那片刻心悸拋諸腦後,不再深想。
她晝間在馬車上跟著譯官馬德祖學吐蕃語,夜裡則獨宿一院,不用與人搶被子,更不用叫人搓來揉去,沾枕便能睡。
若是哪一日到驛站的時辰早,她便在房中給舅母、表姊以及兩位良娣寫信。
本朝官道四通八達,西達蔥嶺,東窮遼海,北逾沙磧,南盡海隅,三四十里置一郵驛,四方交通活絡便利,官私書信往來十分方便。
她一路上不時收到兩位良娣的書信。
宋六娘的書信總有一大束,長篇累牘、巨細靡遺,將東宮裡的人事草木鳥獸魚蟲一一寫過去,尤其是這幾日又創出什麼新鮮食單,更是迫不及待地要抄錄在書信中與阿姊分享。
托她的福,沈宜秋雖然離京數百里,東宮裡有什麼風吹草動她都一清二楚。
王十娘恰恰相反,她性子內斂,總是惜字如金,常常只有一封短箋,寥寥數語報個平安,或是一兩首小詩,不過每回都會隨信附一些新合的香丸。
沈宜秋也將沿途搜羅來的土儀、風物隨信送往京中,如扶風的榛實,新平的澡豆,定平的豳鐵小刀,雜七雜八一大堆,托太子郵回長安給兩位良娣。
這一日清晨,車馬啟程前,沈宜秋照例將連日來搜羅的小玩意兒裝滿一個篋笥,托尉遲越隨書信一起送回長安。
尉遲越自然應承下來,卻不免要拈一回酸,靠在車廂上,睨她一眼:「長安什麼沒有?要從外頭買,這些東西又哪裡比得上貢物了?」
忍不住心想,她待宋六和王十倒好得很,若換作他留在東宮,他們三個一起出遊,恐怕早就樂不思蜀,怎會又寄書又送東西。
沈宜秋知他小心眼的毛病又犯了,不由啼笑皆非:「東西不值當什麼,圖個新鮮罷了,殿下不也給五弟、四姊他們寄了土儀去麼?」
尉遲越強詞奪理道:「他們是孤的兄弟姊妹,自是不同。」
沈宜秋一哂:「六娘與十娘亦是妾的姊妹。」
尉遲越睨了她一眼,輕哼一聲,將手揣在袖子裡,垂下眼簾不再說話。
沈宜秋從懷中取出一包榛實遞給他:「這榛實撒了鹽花烘烤過,又去了殼,雖是不值一提的土物,風味倒還不錯,殿下要不要嘗嘗?」
尉遲越冷哼一聲,不過還是從袖管中抽出手去接,指尖觸到油紙包,傳來微微暖意,是她懷中帶出來的。
他只覺心頭微癢,收回手,點點膝上的寧州方志:「孤手裡不得閒,你自己吃吧,免得弄汙書卷。」
沈宜秋佯裝聽不懂他的暗示,果真自顧自吃起來,榛實暖烘烘的香氣在車廂中彌漫。
尉遲越忍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太子妃依舊不能領會,他只好努努嘴:「你不是要孤嘗嘗麼?拈一顆來。」
沈宜秋方才剛托他辦了事,不好過河拆橋,縱然不想慣得他蹬鼻子上臉,還是拈了顆榛子送到他嘴邊。
尉遲越張嘴含住,舌尖無意蹭到她的手指。
沈宜秋只覺心頭麻癢,連帶著脊柱都是一麻,不覺紅著臉縮回手。
她先後養過日月兩位將軍,常手拿肉脯餵它們,兩條狗兒都喜歡舌忝她手指,可此時的感覺卻大相徑庭。
太子卻似一無所覺,細嚼慢嚥地吃完一顆,掀起眼皮:「沒嘗出什麼味兒。」
他本是風流的長相,生得輕眉俊眼,只是平日裡行止過於板正,壓住了那股風流佻達,此時身著便服倚在車廂壁上,眼風斜斜地飛過來,便有幾分京城紈絝、五陵少年的輕佻氣息。
沈宜秋叫他瞧得耳根發熱,瞥見他微挑的薄唇,不知怎的想起那晚通天臺上的感覺,有些如坐針氈。
她定了定心神,又拈了一顆送到他嘴邊,尉遲越甫一啟唇,她便撤開手指,結果榛實掉落下來,滾入尉遲越的衣襟裡。
太子不由笑起來,點點薄唇:「小林待詔可是眼神不好?孤的嘴生在這兒,不在脖子下面,怎的往孤衣襟裡餵。」
沈宜秋惱羞成怒,說什麼也不願再餵他,背過身去,自顧自去看邵芸寄給她的書信。
才看了兩行字,只覺肩上一沉,卻是太子將胳膊搭在她肩上:「小林待詔在看什麼?」
沈宜秋道:「是表姊從華陰寄來的書信,她說在驛館遇見舅父同僚的家眷,母子兩人亦是去洛陽,兩家人便結伴同行。」
尉遲越隨口問道;「哦,是哪家的家眷?」
沈宜秋搖搖頭:「表姊在信中也未言明,只說那家有個與她年歲相當的小郎君。」
邵芸的書信與她本人一般飄忽不定,東拉西扯,想到什麼便寫一氣,許多事都沒頭沒尾。
尉遲越本就是隨口一問,也未打心裡過,只道:「舅父一家比我們晚幾日離京,長安至東都八百里,我們到涼州時,他們也差不多到洛陽了。」
一路上風平浪靜,不覺又是三四日過去,太子一行抵達寧州府,在治所定安的刺史府中歇宿一晚。
寧州刺史不知是否聞知了同僚的遭遇,接風宴上只是準備了一些樂舞,並未鬧出什麼⼳蛾子。
翌日清晨,太子便不顧一眾州縣官員的盛情挽留,便即命隨從擺駕啟程。
一行人出了定安城,經過定安故關,沿著馬嶺川河谷,繼續向西北行。
尉遲越坐在車中,陪著沈宜秋學了一會兒吐蕃話——她學得很快,不過十幾日,已經可以與他用吐蕃話簡單交談上幾句。
馬德祖見了也嘖嘖稱奇,連道他當年學了兩三個月才有林待詔眼下的進益。
小林待詔卻十分謙遜:「全賴馬兄教得好。」
馬譯官不禁深受感動,心道,這小林待詔如此受寵,絕非僅憑姿容皮相,卻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最難得為人謙退,並不恃寵而驕,笑起來更如南風拂柳。
若他有此癖好,恐怕也不免淪陷。
思及此,馬德祖不覺心頭一凜,即便雅好男風,他也不能對太子的人心存妄想吶!
太子並不知道小馬譯官想入非非,不過仍舊如平日一般,一上完課便將他趕下車。
譯官一離開,車廂裡只剩他們兩人,太子殿下頓覺耳根清淨。
他悠然地飲了一杯茶,拿起昨夜送到驛站的朝報看起來。看完朝報,又看了幾篇奏表,他這才取出家書。
第一封便是五弟尉遲淵的。
這孩子寫信也沒個正經,言辭如何不著調就不必說了,一筆字也不難看,偏要寫得歪歪斜斜,一筆一劃都透著憊懶,尉遲越一看便想起弟弟那懶洋洋的模樣,笑意不覺漾開,真真是「見字如晤」。
尉遲越先前還有些擔心他會悄悄跟來,不過使團與隨從禁軍每日朝夕對照名冊清點人員,憑他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怎麼可能瞞天過海混跡其中——若是那麼容易便叫人混進來,他這儲君也不必當了。
待得數日後收到王府寄來的書信,他心頭那點疑慮也被驅散了。
太子將尉遲淵亂七八糟的書信讀了兩遍,把信箋疊好,收入篋笥中,又拿起一封。
未等他打開封緘,便聽車外傳來賈七的聲音:「殿下,屬下有急事稟報。」
賈七素來有些輕佻,可此時聲音沉肅,一聽便是有大事發生。
尉遲越心頭一凜,便即命輿人停車,撩開車帷,對賈七道:「何事?」
賈七額頭上滿是冷汗,壓低聲音道:「茲事體大,請容屬下上車稟報。」
尉遲越點點頭,賈七立即登上馬車,正要說話,瞥見車中的「林待詔」,不覺愣怔了一下。
他們兩兄弟曾在沈府外盯梢,怎會認不出太子妃?
尉遲越當著他也不裝模作樣:「太子妃不是外人,說吧,出了什麼事?」
賈七便即道:「啟稟殿下,京中傳來消息,五皇子殿下不見了。」
尉遲越一路上收到弟弟三四封書信,最新的一封剛讀罷,他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隨即明白過來,這些信一定是提前寫就的,小崽子八成蓄謀已久:「何時發現的?」
賈七臉色發灰,冷汗淌到了眉骨:「殿下接連幾日不曾去弘文館……這也是常有的事,馮學士起先也不以為怪,直至三日前,他察覺不對勁,前去王府尋人,這才發覺殿下不在,府中下人道殿下去了華清宮,馮學士便遣人去問,這麼一對證,才發覺自正月十八後便無人見過五殿下。
他頓了頓接著道:「一查城門的記錄,原來那日五殿下來送行,之後便不曾回過城。」
賈七沒說一句,尉遲越的臉色便差一分,沈宜秋亦覺難以置信,這麼大個人走丟,家人竟然過了十多日才發覺,且不說尉遲淵還是皇子,可見他平日被忽略到了何種地步。
尉遲越聽賈七說完,捏了捏眉心:「他帶了幾個人?」
賈七道:「只有兩個長隨。」
尉遲越臉色白得嚇人:「聖人可知道此事?」
賈七道:「馮學士想稟告聖人,叫賢妃娘娘阻攔住了,不過皇后娘娘知曉此事,已經遣了宿衛去京畿一帶搜尋,又暗中告知各州縣長官尋訪。」
尉遲越思索片刻道:「他多半是要跟孤去靈州,從隨行禁衛中分出兩千人,分作三路,立即去長安至靈武的三條道沿途細細搜尋。」
賈七應是,正要退出去,又有一個親衛來稟:「啟稟殿下,探路的斥堠回來稟報,道前方十里,峽谷中似有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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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7:10:57
第九十六章 埋伏
聞聽此言,車中幾人微微變色。
「莫非是吐蕃人搗鬼?」賈七未及細想脫口而出。
尉遲越斬釘截鐵道:「不可能。」
沈宜秋深以為然,吐蕃內亂,求和之心比大燕更甚,且此地距西北邊關尚有千里,便是有人要破壞議和,大批吐蕃軍怎麼可能悄無聲息地入關?
賈七回頭一想,也明白埋伏此處的不可能是吐蕃人,那就是內敵了……
尉遲越沉吟片刻,實在想不出誰會這麼膽大包天,莫非是尉遲湛?他這四弟倒是覬覦儲君之位,只可惜志大才疏,有賊心沒賊膽,在朝中亦沒什麼根基,就算有心篡奪儲君之位,怕也沒那麼大本事。
沈宜秋也是一頭霧水。她心念電轉,頃刻之間將可能的人選都盤算了一遍,一一否決。朝中自然有人盼太子死,還著實不少,但尉遲越這回帶了三千精騎,個個是十六衛中的精銳,要伏擊太子也沒那麼容易,若是一擊不中,豈非打草驚蛇?
尉遲越問那前來報信的侍衛:「埋伏在何處?可知有多少人?」
那侍衛道:「回稟殿下,前方十里阪道迂曲險狹,隘口僅可容單車通過,峽谷兩旁俱是密林,那些人便是埋伏在林中,可探查的約有百人,藏得深的便不得而知了。」
尉遲越點點頭:「多半是山匪之流,不足為懼。」
賈七不禁失笑:「哪兒來的賊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太子也覺此事蹊蹺得很,這種不成氣候的山賊匪類,劫掠的大多是往來的商人,見了官兵溜得比兔子還快。
稍有經驗的山匪,一聽蹄聲便知他們一行兵強馬壯、人多勢眾,怎麼還會往刀鋒上送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再去想,捏了捏眉心,吩咐賈七道:「叫車馬停下,原地歇息,你和賈八先帶一百弓弩手去前頭探探路,先弄清楚那些人的來路再動干戈。」
賈七領了命,便即下車,點了一隊騎兵並弓弩手,與弟弟領頭,眾人翻身上馬,風馳電掣一般疾馳而去。
到得山隘前方,只見兩旁山峰高聳如同城闕,抬頭一望,天空只有窄窄的一線。
賈七低聲對弟弟道:「當真是打伏擊的好地方。」便即一抬手。
弓弩手們訓練有素,不必賈七下令,便分散就位,將箭鏃對準兩側的密林。
林子裡傳出一陣響動,驚出一群雀鳥。
賈七亦摘下背上長弓,彎弓搭箭,朗聲道:「前方是哪位朋友?為何藏頭匿尾,不露真容?」
林中傳來一個粗獷的聲音,用蹩腳的官話喊道:「你耶耶牛天王在此,留下錢帛米糧,放你們一條生路,否則格殺勿論!」
賈七一聽樂了,撲哧笑出聲來,心道果然是不長眼的毛賊。他心中哂笑,卻不耽誤手上功夫,便即將箭尖指向那聲音來處:「哪裡來的山賊,快快出來受降,否則耶耶一箭將你這對沒用的招子串成一串!」
那粗獷聲音:「你們……爾等不是胡商?」竟是大為困惑。
賈七哭笑不得,連商隊和官兵都分不清楚,竟然也敢落草為寇。
賈八納悶地搔了搔頭:「這些真是山匪?「怎麼聽起來比邵家那二愣子還愣。
賈七道:「先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說著側了側頭,拉緊弓弦,便要向那聲音來處射箭。
千鈞一髮之際,林中忽然響起另一道聲音:「有話好好說,我們只是求財,不想害人性命,莫要逼我們動手,我們有一百三十八人,個個有爾等兩個長,三個寬。少說廢話,快快將財帛留下,小王我饒你們一條性命!」
這把嗓音清亮悅耳,如春日的山澗,一口流利純正的官話,最要緊的是,此人的聲音賈七和賈八都太熟悉了。
賈七先是一怔,接著一驚,隨即大喜。
賈八還如墜雲霧,壓低聲音道:「阿兄,這人的聲音怎麼有點像五殿下?怎麼自報家門還帶報數的?這不是……啊!」
他猛地一拍腦袋;「五殿下失蹤……卻是跑這兒當山賊來了?!」
賈七差點調轉弓給他一箭,輕斥道:「閉嘴!」
他轉身對著禁衛們打了個「生擒」的手勢,然後不動聲色地對林子裡喊道;「哪兒來的毛賊,竟敢在你耶耶面前大放厥詞,首領是哪個縮頭烏龜?有種出來與你耶耶名刀明槍打一場!」
五皇子的聲音響起:「打就打!小王便來與你會會!」
那粗獷聲音道;「二弟且慢,你年紀小,身板薄,細胳膊細腿打起來吃虧,待阿兄打頭陣!」
說罷對眾匪喊道「二天王高義,我等血性男兒,難道還不如一個十來歲的娃娃嗎?別管是商是官,給我殺將過去!殺!殺狗官!」
林中眾匪群情激昂:「殺狗官!殺狗官!」一邊高喊著一邊衝殺出來,從離地數尺的山石上一躍而下,霎時便聚集了上百人眾。
賈七打眼一瞧,只見這些匪徒大多穿著短褐粗衣,頭上包紅巾,腰上皆繫紅帶,算是統一了著裝,兵刃卻是五花八門。
為首一個虯髯大漢雙手各持一柄豁口大斧,顯是用來劈柴的,餘下人眾有的拎著鋤頭、有的扛著釘耙,鐮刀、獵弓、棍棒應有盡有……
一個穿著褐布袍子,手持柴刀的少年不慌不忙跟在眾人後頭,吊兒郎當地提著把柴刀,嘴裡叼著根草。
賈七默默看了一眼五皇子手中的柴刀,在一眾農具之間,這豁口大刀鶴立雞群,已稱得上神兵利刃。
再定睛一看,眾人皆是衣衫襤褸,他穿那身半新不舊的褐布袍子堪稱體面,方才那匪首稱他為「二弟」,可見他在匪幫中混得相當不錯,心中不由感慨,不愧是人中龍鳳,落草為寇還漲了行市,從皇子升為「天王」。
五皇子下到半坡,趁著群匪不注意,悄然往樹叢間一閃。
賈七不知五皇子與這夥人有何恩怨,回頭對眾侍衛道:「收了弓箭,生擒活捉,儘量別殺傷人。」
侍衛們便即收了弓箭,拔出腰間陌刀,只以刀背迎擊。
賈七賈八下了馬,輕舒猿臂攀上石壁,幾個兔起鶻落,便到了五皇子的藏身處。
尉遲淵背靠著一棵大樹,柴刀插在土中。
他抱著臂,將嘴裡的草莖一吐,笑道:「來將通名,小王寶刀不斬無名小卒。」
兩人下拜行禮:「屬下救駕來遲,請五殿下降罪。」
「好說好說,」尉遲淵笑道,瞅了一眼下方站成一團的人群,「這些都是我幫中兄弟,還請兩位看我薄面手下留情。」
賈七道:「屬下明白,已經下令生擒,絕不殺傷這些……英雄的性命,殿下不必擔心。」
尉遲淵點點頭,這才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襟,歎了口氣:「帶我去見阿兄吧。」
待得他們下了山崖,「鏖戰」也分出了勝負。
這些匪徒燒殺搶掠的技藝顯然不怎麼精熟,在訓練有素的侍衛面前不堪一擊,一陣叮叮噹噹的亂響之後,那一百多條漢子便叫侍衛們盡數擒住,有三五個漢子受了點輕傷,還都是亂鬥之中被自己人的農具弄傷的。
匪首被侍衛用馬鞭反綁了雙手,正見他的便宜二弟與兩個官兵首領談笑風生,方才發覺自己上了當,氣得跳腳大罵,罵的都是慶州一帶的土話,侍衛們也聽不懂,但知道不是好話,便有人一刀鞘抽在他嘴上,抽得他一張嘴立時腫起。
不想那匪首硬氣得很好,吐出一口血帶兩顆牙,繼續大罵。
賈七道:「倒是條漢子。」
尉遲淵對匪首拱拱手:「牛兄,得罪了。」
又對押著他的侍衛道:「牛兄是客,不可失禮。」
侍衛忙行禮道:「遵命,五殿下。」
那山匪罵到一半,忽然住口,瞪著一雙牛似的大眼:「你……你……」
就在這時,賈七已經牽了馬來,尉遲淵向匪首道了聲「失陪」,便即策馬而去。
尉遲越在車中等著侍衛們回來稟報,一邊憂心失蹤的弟弟。
聽見馬蹄聲響,他撩開車帷往外一看,卻見山道上幾人策馬奔來,幾名黑衣侍衛中間夾著個穿短褐的,不禁心生疑惑,待他們行至近前,看清那人的形貌,他先是喜出望外,懸著的心落回肚子裡,擂鼓般地狂跳起來。
不過欣喜只有一瞬,隨即怒火便竄起三丈高:「孤今日定要打斷他的腿!」便即下了馬車。
沈宜秋見他面若寒霜,恐怕那句話不是虛言。她暗暗覺得尉遲淵被打斷腿也是活該,不過到底不能眼看著事情不可收拾,也跟著下了車。
少頃,尉遲淵行至車前,勒住韁繩,翻身下馬,正要行禮,尉遲越忽然從一旁侍衛手中奪過馬鞭,劈頭蓋臉地朝弟弟身上抽過去。
馬鞭帶著呼呼的風聲,顯然是真的下了力道。
尉遲五郎大吃一驚,不自覺地抬起胳膊一擋,鞭子抽在他前臂上,只覺劇痛煞時傳遍整條胳膊,半邊身子都是一麻,他痛嘶了一聲,臉色變得煞白,豆大的冷汗滾落下來。
不過他不求饒,也不呼痛,只是咬牙忍著。
兩兄弟的性子雖大相徑庭,倔起來倒是一個德性。
沈宜秋在一旁看著,有些於心不忍。
尉遲越一鞭子抽下去,仍舊怒焰高漲,可看著弟弟這副模樣,第二鞭卻是無論如何抽不下去,把鞭子往地上一扔:「你很好。」
尉遲淵見狀,知道他已經心軟,便即順著杆子往上爬:「阿兄,五郎知錯了。阿兄若是不解恨,再多抽幾鞭,都是五郎該受的。」
尉遲越面沉似水:「以為孤不忍心打死你?」
尉遲淵方才叫他重重抽了一鞭子也沒有哼一聲,這會兒狹長的眼梢卻沁出薄紅,看著十分可憐:「五郎該死,阿兄打死五郎,省得五郎總惹阿兄生氣。」
尉遲越怒極反笑:「孤是該打死你,省得你成日找死。」
話是這麼說,語氣分明已經軟了下來。
尉遲淵目光一動,乘勝追擊:「阿兄,你車裡有沒有吃食?五郎已經好幾日未曾吃過飽飯了……」
尉遲越一看弟弟,果然比分別時消瘦了許多,冷哼了一聲:「餓死最好。」
頓了頓道:「自己上車去。」
沈宜秋小聲對一旁的小黃門道:「去找個醫官來替五皇子看看胳膊上的傷勢。」
尉遲越離她不過一步之遙,耳朵又敏銳,聽見她吩咐黃門之語,只是輕哼了一聲,到底什麼都沒說,背著手去問賈七山匪的情況。
尉遲淵挨的那一鞭很重,半條胳膊都紅腫起來,血光隱隱,萬幸不曾傷筋動骨。
醫官替他敷傷藥包紮的時候,他故意將那傷臂在太子面前晃悠。
尉遲越這時氣已消了大半,看著這條觸目驚心的胳膊,暗暗心疼不已。
他已從賈七那裡得知尉遲淵是叫那夥山匪綁了去,但詳細情形卻不清楚,想開口問,又拉不下這個臉。
沈宜秋看在眼裡,不覺暗哂,她自己也對尉遲五郎的經歷十分好奇,便即問道:「五弟怎會在這裡?」
尉遲淵道:「說來話長,阿嫂行行好,先給五郎一口吃食可好?吃飽了才有力氣說。」
話音未落,尉遲越手中的茶杯便向他腦門上砸了過來。
不過那杯子上沒帶什麼勁力,五皇子一抬手便接在了手裡。
沈宜秋笑著吩咐黃門去取菓子,又從自己篋笥裡拿出一包晉棗:「車上沒有別的吃食,五弟先吃點棗子墊墊饑。」
尉遲淵道了謝,正要去接,太子劈手奪了去:「餓死他了事。」自顧自吃起來。
五皇子也不與他計較,無奈地看看沈宜秋,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不一會兒菓子取來了,尉遲淵似乎是真的餓狠了,吃了兩籠金乳酥兩碟水晶龍鳳膏,又飲了半杯茶,這才講起他離京以來的經歷。
「我要跟去涼州,阿兄定然不會應允,只得出此下策,」他邊說邊從尉遲越手裡挖了個棗子送進嘴裡,「你們人多,腳程自然不會太快,我便快馬加鞭走在你們前頭,想著先到慶州城等著,這時離京已有六百里,說不得你們也只好帶上我。」
尉遲越瞪了他一眼:「想得美!」
尉遲淵接著道;「一路上倒是順風順水,誰知六七日前從寧州出來,一到這馬嶺峽谷便被牛兄一夥擒住了。」
尉遲越聽他與山匪稱兄道弟,又覺手癢難耐。
尉遲淵道:「也是趕巧,牛兄他們落草為寇不足一月,一直不曾開張,好在遇上我,才算吃上一頓飽飯。」
他頓了頓道:「他們劫了我的錢財,買了三頭羊五壇酒,吃了一頓炙羊,卻犯起難來。殺了我吧,下不去手,放了我吧,又怕前腳放我後腳就去告官,牛兄見我能寫會算,是個大才,思來想去,決定拉我入夥當軍師。」
沈宜秋撲哧笑出聲來,尉遲越睨了她一眼。
尉遲淵道:「我看他們也挺難的,好容易落草為寇,還挑肥揀瘦的,婦孺不劫,窮的不劫,讀書人不劫,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劫,好容易遇到我這肥羊,劫到的錢財大半散給了貧苦人家,吃了一頓羊酒,第二日便接著喝稀粥。」
「做賊做到這個份上,真真天可憐見。阿兄你知道我的,最是悲天憫人、急人之急,路見不平,怎能袖手旁觀?我看著他們這沒出息的樣子,心裡不由著急,這麼下去遲早得散夥回去種田,可是他們又無田可種……」
尉遲越聽他胡說一氣,本想教訓他,聽到最後一句,卻忘了計較,蹙眉道:「無田可種?」
尉遲淵揉了揉脖子,懶懶道:「比如那位牛兄,田地被富戶強買了去,自己成了佃農,交的租糧足有官租的七倍,不過他倒也能忍,這麼重的租也咬牙交著。」
「直到前兩個月,他小女兒被曹刺史搶進府裡,沒幾天草席包了扔出來,屍身上少了一隻眼睛四根手指。牛兄氣不過,打傷了刺史府裡一個管事,連夜帶著老妻逃進山裡為寇。」
他頓了頓道:「哦,對了,牛兄劫了我的道,也算救了我一回,功過足以相抵。」
瞥了沈宜秋一眼:「聽聞這幾日曹刺史在城中到處搜羅漂亮少年,要進獻給太子殿下當男寵。」
尉遲越聞言臉便是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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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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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7:11:09
第九十七章 權衡
沈宜秋微微一怔,隨即明白「男寵」二字從何而來,不由耳根發燙。
這兩個字算是尉遲氏的忌諱,因為尉遲氏祖上曾出過一位分桃斷袖的郡王,鬧得滿城風雨、物議紛然,好幾十年後還有人津津樂道,連沈宜秋都有所耳聞。
權貴有點龍陽之癖算不得什麼稀罕事,床幃間的消遣不耽誤他們娶妻生子、升官發財。
這位郡王之所以木秀於林,乃是因為他一生未娶,要與那男子一生一世一雙人——偏偏那男子還是罪官之子,自小充作奴籍。
自那以後,尉遲家的子孫便對「南風」視若洪水猛獸,今上再怎麼胡天胡地,宮闈間男寵卻是一個也無。
何況是尉遲越這樣板正的一個人。
沈宜秋自是清楚他無此癖好,有何表妹在,他的兩條袖子便是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想也知道他必定火冒三丈了。
沈宜秋瞅了眼太子的臉色,果然見他一張臉黑成了鍋底。
尉遲越確實憤慨,還十分酸楚。
他一路上忍著孤衾獨枕、輾轉反側之苦,竟還是傳出這樣的流言,早知要擔此虛名,何苦受這些委屈!
不過此時不是計較此事的時候——待沈宜秋調理好身子,生他幾個孩兒自證清白便是,屆時謠言自然不攻自破。
眼下最棘手的是如何處置慶州刺史曹彬。
尉遲越眉頭微蹙,用指尖輕敲膝蓋,這是他沉思時的小習慣,沈宜秋和尉遲淵一見便知他在躊躇。
尉遲淵半晌沒等到下文,忍不住問道:「阿兄打算如何處置牛兄他們?」
尉遲越睨了他一眼:「尚書大傳曰:『丕天之大律』,此人傷人犯法,劫掠財貨,自是依罪量刑,有何可議?叫你熟讀刑典,你讀到哪裡去了?還來問孤?」
五皇子不曾料到兄長聽了曹彬如此暴行,竟然無動於衷,一挑眉道:「五郎亦與他們同流合污,殿下要罰,便連我一起罰吧。」
尉遲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以為孤不敢罰你?」
尉遲淵道:「五郎甘願受罰,不過五郎不才,不通刑典,敢問阿兄,那戕害百姓、欺男霸女、惡貫滿盈的曹刺史依律該當如何處置?」
沈宜秋暗暗歎了口氣,尉遲淵再怎機敏,到底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又生長在兄長的羽翼下,乍見如此不平事,衝動是自然的。
可她明白,曹彬在朝中牽連甚廣。乃是中書侍郎薛鶴年黨羽,而薛鶴年是天子信臣。
背靠著皇帝這棵大樹,雖屍位素餐、大肆聚斂,卻無人可以撼動他的相位——因為通過其黨羽爪牙聚斂來的錢財一部分中飽私囊,另有一大部分入了當今皇帝的私庫。
說來好笑,富有四海的天子竟然設了兩座私庫,用來貯藏臣子進獻的財物。
上輩子朝中內憂外患,尉遲越至死未能動薛鶴年一黨,便是因為這些人輕易動不得。
如今外患平定在望,可皇帝還在位,太子動曹彬,非但打了皇帝的臉,而且難免打草驚蛇。
然而聽聞此人的暴行,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不免義憤填膺,恨不能殺之而後快。沈宜秋設身處地想了想,若換作是她,恐怕也會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抉擇。
尉遲越沉著臉道:「若是孤不處置曹刺史,你該當如何?」
尉遲淵的目光在兄長臉上逡巡片刻,輕輕歎了口氣,無所謂地一笑:「牛兄傷了人,其餘兄弟卻不曾犯法,我是自願與之為伍的,財帛也是我自願奉上的,如今牛兄要下獄,幫中群雄無首,我自當義不容辭代管幫中事務,不見得看著他們餓死。」
他說罷,自己也有些洩氣,兄長只需派一隊侍衛將他押回京城,時時盯著他,他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飛來慶州當山匪。何況他如何不知兄長有自己的難處?那番話不過是賭氣罷了。
正思忖著,太子卻道:「這些百姓攔車請命,手段雖不足取,然情有可原,其情可憫,孤自當查明是非曲直,若曹彬真的貪贓枉法、戕害百姓,自要依律押解回京,著有司嚴查,依律懲處。」
此言一出,尉遲淵睜大了眼睛,隨即露出欣喜:「阿兄此言當真?」
沈宜秋也有些難以置信,尉遲淵未必明白他阿兄此舉便如行在刀鋒之上,她卻是一清二楚。
尉遲越睨了兩人一眼:「孤在你們眼中這般不堪?」
五皇子難得露出慚色,鄭重其事地下拜:「五郎慚愧。」
太子沒好氣道:「你偷偷離京這筆帳孤還沒與你算完。」
尉遲淵道:「五郎聽憑阿兄處置。」
太子道:「明年你給孤考個進士回來,便算你功過相抵。」
尉遲五郎一怔,他生性愛玩好動,叫他潛下心來讀書,真不如打斷他的腿,然而他既已答應兄長聽憑他處置,此時便不能翻悔,便道:「遵命。」
尉遲越又道:「可不能用你端王的名號,用寒門士子的身份考上才算真本事。」
五皇子道:「那是自然,五郎定不叫阿兄失望。」
尉遲越當即拿起手邊一卷周易正義,往弟弟懷裡一塞:「那便滾去念書,洗洗乾淨換身衣裳,多少天沒沐浴了?臭不可聞。」
尉遲淵瞟了眼小林待詔,露出了然的神色,作個揖道:「謹遵阿兄教誨,五郎即刻就滾,阿兄與林待詔請自便……」
話音未落,尉遲越已經解下腰間佩刀,要用刀鞘抽他,尉遲五郎口中嚷著「林待詔救我」,麻溜地下了馬車。
車中只剩下兩人,尉遲越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捏了捏眉心,露出疲憊之色。
沈宜秋斟了杯清茶,默默遞過去。
尉遲越抬眼望她,苦笑了一下:「若非五郎碰巧有此際遇,此等蠹政害民之輩便安然無恙,孤明知他惡行,卻姑息養奸,任由他為害一方。」
他一向行止端重,便是閑坐時亦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度,可沈宜秋此刻看著他,卻莫名覺得他肩背上壓著一座看不見的山。
她目光微微一動,也顧不上後宮不得議政的規矩,開解道:「殿下有自己的難處,不得不權衡利弊,自然如履薄冰。五弟年幼,有些事未必清楚……」
尉遲越搖搖頭:「權衡算計得太多,便如誤入迷障,倒不如五郎赤子之心見事分明。孤總想著等一等,孤在東宮裡錦衣玉食自然等得,可這些求告無門的百姓如何等?」
沈宜秋暗暗歎了口氣,坐到他身邊,將手搭在他胳膊上:「殿下已做得很好,不必待自己太苛刻。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殿下有愛民之心,是社稷之福。」
尉遲越抬起眼皮凝睇她:「原來在小林待詔眼裡,孤有這麼好?」
沈宜秋一聽他口吻,便知他又沒正經,正待挪遠些,男人已經舒臂攬住了她的肩頭:「既如此,今晚小林待詔與孤將流言坐實了可好?」
這男人為何能在一本正經與輕佻浮浪之間神行萬里、來去自如,太子妃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無可奈何道:「那種……流言甚囂塵上,有損殿下清譽,殿下還是……」
尉遲越薄唇在她緋紅的臉頰上輕觸了一下:「我生怕傳得不夠荒唐。」
沈宜秋聽出他弦外之音:「殿下另有籌謀?」
尉遲越道:「不愧是我的小丸,聰敏得緊,該賞。」說著在她唇瓣上啄了一下。
沈宜秋哭笑不得,這算哪門子賞。
尉遲越接著道:「曹彬此人罪大惡行還不在欺男霸女。關中連年水旱欠收,朝廷頒令,讓流民就地附籍,授予田地,給付三年,休養生息。這本是利民惠民之策,曹彬之流卻趁機將治下戶口假充附籍戶,吞併田地,借此中飽私囊。」
他冷笑了一聲道:「吞沒朝廷租稅他還嫌不夠,又縱容豪富強買、兼併良民田地,從中牟利。」
沈宜秋聽得背上發寒。那些真正需要附籍的流民自然無田可種,與失去田地的當地農戶一樣,只能依附於豪家富戶,交著比官稅重十數倍的租稅。
她很快發現其中的問題:「可是清查戶籍,搜括隱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無確鑿證據,如何將這些人一網打盡?」
尉遲越聽她一陣見血點出其中的關竅,不由刮目相看——以殘殺良民的罪名將曹彬押解回京審判不難,但若是根本癥結不解,慶州百姓仍舊無一日安寧。
何況曹彬與薛鶴年多年來沆瀣一氣,手中必然握著許多薛鶴年的把柄,此次將他押解回京,薛鶴年定然要力保他。
皇帝受了那麼多賄賂,自然也想息事寧人。
到時候曹彬大可將殘殺牛家小娘子的罪名推到妾室或下人身上,全身而退亦不無可能。
因此他們必須找到曹彬為禍一方,隱沒戶口的切實證據,讓他無可狡辯。
可是如何搜集證據呢?太子大張旗鼓地駕臨,曹彬自然有防備,定然已將形跡遮掩好。
太子總不能因他向自己送美貌少年問他罪吧?
沈宜秋正思忖著,便聽太子道:「小丸,你想不想喬裝打扮去城中玩玩?」
當日黃昏,太子一行抵達驛館歇宿。
尉遲越安頓下來,與太子妃、五皇子一同用罷晚膳,吩咐侍衛道:「將那牛姓匪首帶過來。」
不一會兒,那牛天王便被帶到太子跟前。
他往堂中掃了一眼,只見一穿金戴銀的俊俏年輕人高踞榻上,看面貌不過十八九歲,想必便是傳說中的太子。
太子兩側各坐著一少年,一個是他那好二弟,另一個身穿白袍,白面紅唇,生得嬌滴滴的,跟朵桃花似的,簡直像個美嬌娘,想必就是太子的男寵之一了。
兩人沒說話,但眉來眼去,一看就是有姦情。
牛天王心裡冷笑,上樑不正下樑歪,這些有權有勢的人都一個德性,不拿窮苦人的命當命。
他見了太子也不下跪,侍衛在他膝窩裡踹了一腳:「大膽賊囚,還不拜見太子殿下!」
牛天王吃痛,不覺跪倒在地,但仍然梗著脖子不吭聲。
尉遲淵向牛天王拱拱手:「牛兄,多有得罪。」
牛天王最恨的當屬此人,虯髯一抖,瞪起牛眼:「要你假惺惺!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我牛二郎哼一聲就是豬狗!」
尉遲越對侍衛揮揮手,侍衛行了個禮便即退下。
太子這才道:「你不想替女兒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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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7:11:25
第九十八章 推測
牛二郎聞言一愣,狠話卡在喉嚨裡,化作一聲哽咽,半晌才往地上啐了一口,用慶州土話道:「少耍花槍騙你耶耶,要殺就殺!」
尉遲越聽不懂慶州話,但看他神情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受了冒犯也不以為忤,淡淡道:「你不想替女兒報仇便罷了。」
尉遲淵道:「牛兄,若是我阿兄要殺你,你這時還有命麼?我們騙你圖什麼?」
牛二郎覷著眼,濃眉緊緊皺起,狐疑地來回打量眼前的三個人,終於還是道:「你們真的……」
尉遲越點點頭:「所以你要把女兒被害的事原原本本告訴我們。」
牛二郎便將他小女兒如何被曹刺史搶進府中,如何被殘害至死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他的官話說得不太利索,夾雜著一些慶州土話,但三人勉強能聽懂。
三個月前,他小女兒去寺廟裡拜佛,偏巧遇上曹刺史,叫他一眼看上。
第二日便有曹家人逼上門來,道要她進府「享福」,牛家是佃農,家中一貧如洗,便是不願意,哪裡拗得過刺史府?牛二郎與老妻只能淚汪汪地望著女兒被一輛犢車拉走。
牛二郎用袖子抹抹淚花:「曹家給了一兩銀十匹絹,我說我們哪能用賣女兒錢?吃進肚裡爛腸,穿在身上長瘡,就給三娘帶進門去,算她嫁妝了……早知道,早知道……全怪她阿耶沒本事,只盼她下世投個好人家,別再受這份苦……」
他抹了把臉,接著道:「自打三娘進了曹家,我總盼著能見她一面,問問她過得怎麼樣,過了個把月,我忍不住問到曹府門上,說想看一眼女兒,我不吭聲,就遠遠看一眼,看她全鬚全尾的就好……可曹家下人不讓我見,哄我走,只道三娘好得很,吃香喝辣,快活著呢。」
「他們越是這麼說,我和她阿娘越是放心不下,正好冬天地裡沒活,她阿娘織布,我就悄悄在曹府外頭候著,接連等了十日,總算等到曹家一個婢子出門給曹小娘子買繡線,那婢子和我們家沾點親,我見是她,趕緊偷偷跟上去,一直跟到市坊裡,這才叫住她。」
「她見了我慌慌張張的,我看出不對,就有點急了,一直纏著她問,她沒辦法,只告訴我三娘惹惱了曹刺史,叫他們關起來了,她也好幾日沒見著。」
「我一聽,急得團團轉,我得去救我三娘吶,可曹府進不去,我急得只能在曹家後門外轉悠,一直轉到後半夜,就看見幾個下人鬼鬼祟祟抬了什麼出來。」
「四下裡黑洞洞的,其實什麼也看不清,可我一見那東西,腦袋裡好像炸了雷,耳朵裡轟轟的直響。」
「我搶上去問他們那是什麼,有個下人認得我,見了我著慌,腳下一絆,手一鬆,我三娘……三娘就從草席裡滑了出來……」
他說不下去,坐在地上大聲嚎啕起來,一個滿面虯髯的七尺壯漢,嘴唇高高腫起,眼淚鼻涕糊了滿臉,這情形簡直有些滑稽,可是沒人笑得出來。
沈宜秋站起身,走過去遞了一條巾帕給他。
牛二郎道了謝,接過雪白的絹羅帕子,不捨得拿來擦臉,捏在手裡,想著回去給三娘,驀地意識到女兒已經不在了,從喉間發出一聲沉沉的悲鳴。
三個人都默契地不出聲,由著他放聲痛哭。
待他終於收了淚,尉遲越方才道:「你放心,令媛的血債孤一定會替你討回來。」
牛二郎爬起來,跪倒在地,連連叩首,額頭在磚石地面上磕得砰砰作響。
尉遲越道:「不必如此。不過你打傷曹府下人,需依律受罰。」
牛二郎道:「只要能替三娘討回公道,莫說受罰,就是要我這條命又值當什麼!」
就在這時,沈宜秋忽然道:「敢問令媛之前,可有曹刺史殘殺其他妾室的傳聞?」
牛二郎皺著眉搖搖頭:「要是早聽說這種事,我寧願連夜帶著三娘躲到山裡去,哪裡還會推她進火坑?」
沈宜秋道:「那可有其他妾室莫名其妙不知所蹤的?」
牛二郎想了想,搖搖頭:「那曹狗二十幾個小妾外室都活得好好的,只有我的……我的三娘……」說著又哽咽起來。
尉遲越明白過來她為何有此一問,曹家小娘子被剜眼斷指,他們理所當然地以為曹彬有虐殺女子的癖好,不曾想到這些毒辣手段未必是為了虐殺取樂,也可能是逼供。
回過頭來一想,若是曹彬有此人神共憤的癖好,怎麼可能一點風聲都不透出來,他們卻是想當然了。
他心中微訝,不由佩服沈宜秋的敏銳。
尉遲淵也頗感意外,側頭看看沈宜秋,彷彿今日才認識這個阿嫂。
沈宜秋知道他們都已察覺,便即住了口。
尉遲越又向牛二郎打聽了一些與曹刺史有關的事,便即命人將他帶下去。
牛二郎走後,尉遲越方才道:「牛家小娘子恐怕是無意間發現了什麼,這才叫曹彬滅了口。」
尉遲淵點點頭:「死前被折磨逼供,多半是為了確認她有沒有把秘密洩露出去。」
尉遲越接口:「曹彬下此狠手,曹家娘子發現的定是性命攸關的東西。」
他瞥見沈宜秋若有所思,便問道:「太子妃在想什麼?」
沈宜秋道:「妾在想,曹刺史隱沒戶口、貪墨租糧、賄賂京官,那一筆筆帳總不能記在心裡。若是有這麼一本賬冊,倒算得上性命攸關。」
尉遲越眼中流露出贊許之色:「很有道理。」
沈宜秋接著道:「另外,牛家小娘子果真是嫁入曹府後才發現曹彬的秘密麼?她一個剛入府的妾室,日常會去的地方就那麼幾處。」
「若是曹刺史房中有什麼,別的妾室難道不會發現?曹刺史為官多年,不至於這麼不小心吧?」
尉遲越和尉遲淵對視一眼,都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沈宜秋向尉遲淵問道:「五弟,牛小娘子的母親你可曾見過?」
尉遲淵已明白她的意思:「幫中不少人認識牛家小娘子,他們雖未明說,但據我推測,牛家小娘子應當稱不上國色天香,當初曹刺史一見傾心非要將她迎入府中,許多人都覺難以置信,還道牛家交了好運。」
沈宜秋點點頭:「這就是了,牛小娘子並非天人之姿,曹刺史一見傾心,又急不可耐地搶她回去,甚是古怪。因此妾猜想,那要命之物多半不在曹府,卻在牛家小娘子去的佛寺裡。」
頓了頓又道:「若牛家小娘子撞破的只是賬冊所在,曹刺史只需將賬冊換個地方藏匿便是,不必殺人滅口又逼供,故此依妾之見,那定是不便移動的東西,比如房樑、石幢之類的東西。」
尉遲越聽她絲絲入扣地條分縷析,越聽越訝然,隨即從心底湧出自豪來,他的小丸平日不顯山不露水,像是一塊光華內蘊的美玉,小心收斂著光芒,偶爾顯露出一點便令人著迷不已。
五皇子由衷讚歎:「阿嫂真是了不得,五郎很少佩服人,對阿嫂卻是五體投地。」
沈宜秋抿唇一笑:「五弟謬贊,只是猜測罷了,沒準都是錯的。」
尉遲越卻睨了弟弟一眼:「時候不早了,你可以回自己房裡去了。」
尉遲淵可憐巴巴道:「多日未見,阿兄不留我敘敘舊麼?」
太子六親不認地吐出一個字:「滾。」
尉遲淵只得起身,對沈宜秋作揖:「阿嫂,家兄就託付給你了,他不太曉事,還請阿嫂看小弟薄面,多擔待著些。」
太子又好氣又好笑:「明日別睡過頭,晚了不等你。」
尉遲淵轉過頭,眼睛倏然一亮:「是去查案麼?」
太子睨他一眼:「別廢話,快走。」
待弟弟一走,尉遲越將賈七叫來,如此這般地吩咐部署一番,末了道:「傳令下去,大家在驛館休息兩日,我們幾個先去慶州城的事切不可走漏風聲。」
賈七哭喪著臉道:「殿下龍章鳳姿,僕這獐頭鼠目的,要在接風宴上假扮殿下……僕唯恐裝不像,叫刺史府的人瞧出來……」
尉遲越臉一沉:「敢露餡唯你是問。」
賈七心頭一凜,趕緊唯唯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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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9 07:11:34
第九十九章 人牙
是夜,太子殿下依舊孤衾獨枕,不曾將流言坐實。
尉遲越的侍衛中人才濟濟,他吩咐下去,便有人連夜替他們假造好了過所。
翌日一早,尉遲越、沈宜秋、五皇子裝扮成從南邊赴京考進士的舉子,六名武藝高強的侍衛扮作長隨,一行人騎著馬上了路。
賈八和邵澤亦在隨行侍衛之中,此外還有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
尉遲淵見他有些面善,多看了兩眼,猛然認出來:「牛兄?剃去髯鬚竟似換了個人,我都認不出你來了。」
沒了鬍子、修細眉毛的牛二郎一張容長臉,竟還有幾分俊朗。
牛二郎笑著摸摸臉:「怪不自在的。」
尉遲淵道:「有你帶路更好了,我們地頭不熟,在城裡瞎摸亂撞叫人識破就糟了。」
頓了頓又道:「牛兄,先前騙了你,實在過意不去。」
牛二郎早已明白過來他騙自己去劫太子的道是為了替自己申冤,恨不得將心掏給這位小兄弟,哪裡還有半點芥蒂:「二……五殿下替草民申冤報仇,就是草民再生父母,草民來世當牛做馬報答五殿下與太子殿下的恩情。」
他朝太子的背影張望了一眼,見他與那小男寵同騎一匹馬,將人摟在懷裡,又時不時低頭湊在那少年郎耳邊磨來磨去,心裡有些毛毛的。
但轉念一想,太子幫他申冤,是個好太子,不是曹刺史那等欺壓百姓、強搶民女的大淫賊,那小林官人也是個頂頂和善的好人,他們相好實在沒礙著誰。
自己受了人家的恩惠,實在不該這麼想他們,當下羞慚難當,暗暗打定了主意,若是有機會,定要粉身碎骨報答他們。
沈宜秋在驪山雖曾與太子共騎一馬,但仍舊有些羞赧。
她本想自己騎一匹馬,尉遲越哪裡肯放過溫香軟玉抱滿懷的好機會,義正詞嚴道:「一路上幾十里都是山道,你騎術不精,太危險。」
沈宜秋一想,她騎得慢,其他人為了遷就她,難免也要放慢速度,到頭來耽誤正事,便也不再提了。
尉遲越自打出了京便不曾好好與她親近,在馬車上偶爾摟抱一下也都是淺嘗輒止,此時便如久旱逢甘霖,兩條胳膊將她牢牢箍在懷裡,時不時低下頭,佯裝說話,借機與她耳鬢廝磨。
沈宜秋叫他蹭來蹭去,心頭莫名有些癢,只盼著快點到今夜下榻的邸舍,早些結束這折磨。
尉遲越這回與她心有靈犀,也盼著快點到下榻處——他們微服出行,隨行的俱是親信,自然不用掩耳盜鈴分開住。
一行人策馬長驅,抵達慶州城西門外時天色已擦黑,
他們喬裝改扮,自然不能住朝廷設立的驛館,便在官道旁尋了一家邸舍,尉遲越告誡眾人:「一會兒入了邸舍,稱呼上小心些,切莫說漏了嘴。」
眾人應是,便往門內走去。
這邸舍雖是私營,可規模與驛館也相差無幾,足有五六個院落。
他們入內一看,只見屋宇軒敞,陳設雅潔,庭院中一株茶梅開得正好,倒有幾分韻致。
邸舍中除了他們之外,只有幾個從南邊來的商人。
尉遲越向賈八使了個眼色,賈八便上前對那邸舍主人道:「這裡有幾間空房,我們都要了。」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一陣蹄聲,片刻後,便有人在屏門外高聲吆喝:「怎的無人出來迎客?」
邸舍主人忙道:「有勞客人稍待,小的去外頭說一聲,叫他們另尋住所。」
牛二郎聽了這聲音卻是怒目圓睜。
尉遲淵看在眼裡,小聲問道:「牛兄可是識得此人?」
牛二郎壓低聲音,但壓抑不住怒氣:「是邱四,我們慶州城裡的人牙子,當初我三娘進曹家,就是他那婆娘來說的項。這人什麼絕戶錢都賺,曹家、方家、萬家那幾個大戶人家,買人都是打他手上過。」
他冷笑了一聲道:「這回定是去外頭替曹老狗尋摸漂亮小郎去了,豬狗不如的淫賊!」
隨即想起那曹老狗尋摸漂亮小郎君用來做什麼,不覺有些尷尬,咳嗽兩聲,欲蓋彌彰道:「草民是說那曹老狗,不是說……咳咳……」
牛二郎雖是與尉遲淵交頭接耳,幾人相去不遠,尉遲越和沈宜秋也聽得一清二楚。
尉遲淵老神在在地道:「牛兄此言差矣,淫不淫的不在男女,男子與男子之間也有心心相印、情深似海的,比之世上最恩愛的夫妻也不差什麼。」說罷微眯狐狸眼,瞟了一眼兄嫂。
牛二郎聽了連連咋舌:「草民沒見識。」
尉遲越臉都綠了,替著尉遲淵的後脖領便將他拽了過來:「哪裡聽來的渾話,再胡言亂語,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五皇子的雙腿每日都要在兄長嘴裡斷上十回八回,絲毫不放在心上,眼珠子一轉道:「阿兄,我有個好主意……」
太子冷哼:「滾。」
沈宜秋笑道:「賢弟足智多謀,想到了什麼主意?」
尉遲淵差點感激涕零:「林兄真乃五郎知己。」
尉遲越屈指在他腦門上重重彈了一下:「好好說話!」
五皇子道;「我們一行十來個人,雖然隱姓埋名、喬裝改扮,但外鄉人總是難免引起警覺,倒不如來個偷樑換柱……阿兄雖說年紀大了點,好在夠漂亮,勉強也能算作『漂亮小郎』之列……」
尉遲越一聽火冒三丈,正要打斷他的腿,不想沈宜秋卻若有所思道;「這主意妙得很,我們可以分作兩路,一路去佛寺,另一路混入曹府,萬一我推斷有誤,也不至於兩頭落空。」
尉遲淵道:「果然只有聰明人才懂聰明人。」
尉遲越聽太子妃這麼一說,微微頷首:「林兄所言極是,就這麼辦吧。」
五皇子感慨:「噫!阿兄幾時變得這麼好說話了?」
牛二郎也暗暗納罕,心道這太子殿下對著小林官人倒是千依百順,五皇子說得不假,看他倆這光景,與真夫妻也不差多少,還是婆娘做主的那種……等等,兩個男子在一處,到底哪個是婆娘……
正胡思亂想,只聽外頭傳來爭執之聲,那人牙子邱四大聲道:「什麼先來後到,什麼包不包,他們幾個人,要住那許多房?你邱耶耶差你這幾吊錢?睜大你的狗眼瞅瞅,邱耶耶這是替當今太子殿下、曹使君辦差,你得罪得起嗎?」
那邸舍主人無法,只得入內與尉遲越一行人商量,卻正中他們的下懷。
賈八道:「既如此,我們擠一擠,分兩個院落與他們便是。」
邸舍主人如蒙大赦,對他們連連作揖,千恩萬謝。
片刻後,邱四一行人牽著騾馬走了進來。
尉遲越打眼一瞧,為首的除了邱四還有一個麻臉中年男子,後頭跟著五六個俊俏的少年郎,最大的也不過十六七歲,最小的看著比尉遲五郎還小些,大約只有十一二歲。
其中兩三人舉止妖媚,脂粉氣很濃,顯是從小倌館之類地方買來的。另幾個少年則神情局促,大約是從窮人家半買半搶來的。
太子一行人都在心裡暗罵禽獸。
邱四等人也在打量尉遲越一行,只見主僕十來人中除了一個中年大漢外,個個是修眉俊眼、相貌不俗的少年郎,尤其是那三個主人公子,個個都是稀世罕有的美人。
尤其是那十五六歲的纖秀少年,直看得他兩眼發直——他做了二十多年人牙子,經他手上過的美人少說也有上百人,就沒見過這樣的絕色。
再回頭看看自己尋來的那些人,相形之下不免黯然失色。
可惜這些人雖是白衣舉子的打扮,但一看僕從衣飾與鞍馬,便知是富貴人家的公子,等閒得罪不起,否則將他們獻給曹刺史,定能得一大筆賞金。
他心中暗暗遺憾,眯縫了一下三角眼,堆起笑來,向太子一行作了個揖:「敢問尊駕高姓?」
正直的太子殿下自然猜不到邱四心裡的齷齪念頭,但看到他目光黏糊糊地膠在沈宜秋臉上,心中已是怒不可遏,哪裡還肯答腔,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便即拉起沈宜秋的袖子,對邸舍主人道:「有勞帶路。」
邱四摸了摸臉頰,嘻嘻一笑,待他們離去,對那麻臉男子道:「有氣性,夠味道,只可惜年歲稍大了些,身子不夠軟。」
那麻臉男人猥瑣地咂咂嘴:「倒也未必,我打眼瞧他身條,腰細腿長臀翹,看著韌性不錯。」
邱四露出油汪汪的笑容:「老東西,想什麼呢,別惹禍上身。且太子殿下喜歡的是沒長成的少年郎,這個怕是不成的。」
麻臉男人舔了舔嘴:「太子殿下看不上才好,我就喜歡這種夠辣的。」
邱四「咯咯」笑出聲來:「老賊,不好好做買賣,一天到晚想著自己受用。」
說著收了笑:「我看算了吧,不知道那些人什麼來頭,看著不像是一般門第。」
麻臉男人道:「你這慫貨,富貴險中求,曹使君就是這慶州的土皇帝,在這地界上,誰還能大得過他去?」
他眼珠子一轉,露出凶光:「幾個外鄉人,走在山裡遇上山匪,死了也是白給,怕什麼!」
太子殿下不知道那些人已經打上了自己的主意,跟著邸舍主人來到下榻的院子,他們十人分作三個院子,他們夫婦一個,尉遲五郎與邵澤一院,其餘侍衛與牛二郎一院。
尉遲越離京兩旬,總算能與太子妃宿在一處,迫不及待地將探頭探腦的尉遲五郎趕出去,把房門一關,便將人摟入懷中好一頓搓揉。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篤篤」的叩門聲,尉遲越惱羞成怒,揚聲道:「何人?」
來人道:「小的來給兩位客人送晚膳。」
尉遲越這才想起來他們還未用晚膳,鬆開懷中的沈宜秋,歉然道:「餓不餓?先用晚膳。」
說罷打開門,那僕役行了禮,提了食盒走進堂中,將酒肴一一擺在案上,指那酒壺道:「這是敝店自釀的梅酒,兩位客人請嘗嘗看。」
尉遲越微微頷首:「退下吧。」
那僕役卻道:「小的給兩位斟酒。」說著提起酒壺,往杯中注酒。
沈宜秋目光微微一動,與尉遲越交換了一個眼神。
尉遲越執起酒杯,對沈宜秋道:「那便嘗嘗吧。」
話音未落,手中的酒杯忽然照著那僕役面門上摔去。
瓷杯帶著勁風正中那僕役面門,他「啊喲」一聲痛呼,仰天摔倒在地上,不等回過神來,臉已經被一隻鹿皮靴踩住。
那俊俏非凡的小郎君一挑眉,兇神惡煞地道:「說,是誰叫你來下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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