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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行煙煙 -【予我千秋】《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0:05     標題: 行煙煙 -【予我千秋】《全文完》

予我千秋 作者:行煙煙

內容簡介】:

  「她性貪如狼,無情,背義,這樣一個女人,你連面都未見過,竟然為之所動?」

  「這樣一個女人,正該配我。」

  大平王朝第三部。第一部:歡天喜帝;第二部:江山為聘。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0:25

第一章

  建初十六年,大晉先帝最疼愛的四子戚炳靖年滿二十,受封鄂王。

  冊禮既行,先帝問他,想要討個什麼樣的女人做王妃。

  他想了想,然後漫不經心地回答道:「不求貌美,但求才智當與南朝卓少疆一般。」

  先帝大笑,說:「卓少疆乃男兒身,可惜,可惜。」

  一旁,服侍先帝近三十年的宦臣文乙湊趣道:「聽聞卓少疆有一雙生胞妹,名喚少炎,堪稱絕色,只是不知才智與其兄長相比又如何。」

  先帝聽了,笑意漸漸收斂,半晌後才開口,語意沉涼——

  「大晉與大平百年世仇,其女子縱有無雙顏智,亦不可使聘之。可惜,可惜。」

  年輕的鄂王則稍稍垂下眼簾,輕描淡寫地笑了笑,不再續接此話頭。

  ……

  這時節,卓少疆麾下六萬雲麟軍戰如破竹,以虎豹之勢縱馬踏穿二國疆線,長驅入大晉邊域三百里。屯守國南的大晉軍隊被打得哭爹喊娘,四座重城被連番拔滅,自大將以下校卒降者近五萬人。

  凡是親眼見過卓少疆本人的晉俘,無一生存,其麾下殺俘手段之狠絕殘烈,世所不聞。

  大晉連失國土,先帝震怒,大發諸路兵馬。

  八萬鐵流席捲而南,誓要收復所失河山。

  隨卓少疆出征的麾下大將江豫燃聞報,向他問道:「卓帥欲從何計?」

  卓少疆淡淡道:「廢他娘的什麼話?照戰不誤。」

  須知這片河山,國土,疆域——

  原本就都是大平的。

  ……

  三百八十年前大平太祖高皇帝開國,以女子之身臨朝二十四年,禪位於世宗睿武孝文皇帝。

  世宗執政凡三十年,崩,而後仁宗孝宣皇帝立。

  仁宗改官制,復分封之制,宗室子弟按嫡庶長幼封王、侯,遣就國,四方井然。

  其後一百二十年,至中宗孝昭皇帝時,始封外姓王、侯。朝中文武有殊功者,即拜封侯;終中宗一朝,唯上將軍戚安以軍功封晉王,世襲王爵。

  再四十年,大平皇室日漸式微,戚氏遂引兵割據,自立為帝,號大晉,二十年間頻仍出兵,兼併北部諸封國,與大平王朝劃岷山——渭江一線而治。

  自此往後逾百年,大平幾番出兵冀圖收復失地,大晉亦數次南下意欲擴張疆土,然二國大戰數百場,互有勝負,互不能制。

  ……

  就在卓少疆領軍以少敵多、欲迎擊大晉兵馬之時,大晉先帝突染急疫而崩。

  先帝既崩,竟出人意料地未傳位給最寵愛的兒子鄂王,反而將大位傳給了年僅十二歲的皇長孫,更於臨終前選定三名顧命大臣,詔令輔佐少主。

  大晉皇室劇變,大軍在外亦無心求戰,八萬兵馬一擊即潰。

  雲麟軍是役大功,大平朝中賜賞無數。卓少疆遷拜上北將軍、封逐北侯,督大平國北十六州軍事。

  卓氏自顯宗一朝入仕,卓少疆之父卓亢賢乃當朝中書令;卓少疆既以軍功得封,卓氏更極顯貴,皇室亦益重卓氏一門,不久後另有詔下,欲納卓亢賢之女卓少炎為太子妃。

  當此之時,人皆以卓氏得浩蕩皇恩,卻不想竟傳出了卓少炎與皇帝幼弟、成王英肅然私通之事。

  舉朝嘩然,卓亢賢入宮面聖,稽首謝罪,再乞骸骨。

  皇帝生性仁和,嘆了數口氣,說道:「此事與朕的幼弟也有干係,如何能只委屈卓卿一門?罷了,罷了。」

  卓亢賢伏地謝恩。

  出宮回府後,他盛怒未泯,以閨門不肅為由即刻將女兒趕出卓府,並張告國朝天下與之斷絕關係,言稱卓氏無有此等寡廉鮮恥之女眷。

  成王得知,遂納卓少炎入王府,充為侍妾;又二月,因卓少炎得盛寵,更置宅於京郊,月奉金寶以娛之。

  國朝中人聞此,皆慨嘆不已,稱卓亢賢雖兒女雙全,然男兒為英雄,女兒負淫名,是亦天道難料。

  ……

  這一場風波過去小半年後,大晉朝中剛安穩了一些,即再次引五萬兵馬自東北邊境入犯。

  領頭的先鋒使名不見經傳,起先並無人格外留意。然而這一軍先鋒人馬竟如入無人之地一般橫掠大平北境數州,凡大平出戰之州軍均為其所挫,這才驚動了領雲麟軍鎮守國之西陲的卓少疆。

  卓少疆先遣一萬騎兵即刻東進,繼以步卒二萬五千人緊隨其後,欲於戎州境內截斷大晉兵馬洶洶之勢。

  然而在途中卻反被大晉騎兵所阻擊,被迫與之列陣野戰。

  二軍衝殺半日,各有數千傷亡,然勝敗仍難分解。

  卓少疆遂勒兵少止,派人前去叫陣,言欲少歇再戰,同時暗中分遣奇兵繞敵之背。

  豈知去往叫陣的人被一箭射殺。

  隨之而來的是對方更加狂暴的一輪衝鋒攻勢。

  亂戰之中卓少疆遙遙望見敵軍主將戰旗,旗下一人持刀縱馬,勇武非凡;轉瞬間那人亦探目望來,隱隱約約的,似乎對他露出了一個莫測的笑意。

  隨即大晉竟鳴金收兵,火速斂兵退去。

  卓少疆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汗,並未出令前追,只冷然問左右:「可知敵將姓名?」

  「謝淖。」

  ……

  其後的一年,謝淖這個名字於卓少疆而言可謂如影隨形,北境十六州疆線共逾三千里,謝淖所領的兵馬不去攻佔任何州鎮,唯一的目標便是緊緊纏鬥著他的雲麟軍,四方轉戰,從不棄退。

  雲麟軍從前出戰即勝的神話亦這般被漸漸打破。

  謝淖因戰功累遷至大晉中將軍時,大平朝中傳來聖諭,詔令卓少疆振旅歸京。

  ……

  永仁二年正月十二日,卓少疆坐裡通敵軍,杖斃於市。卓亢賢稱冤無門,憤悲,竟以自殺證清白。夫人陸氏悲不能勝,亦自殺。

  御史台議誅卓氏三族,皇帝以卓氏世出忠烈,駁其族誅之論刑,然朝議固欲加刑以戒武臣,遂充卓氏女眷於北境軍前,為營妓;卓少炎雖為成王侍妾,終不得免罪。

  ……

  二月初八,大晉兵馬破戎州,盡殺城中守兵,擄掠其糧秣輜重。

  ……

  昏黑的兵帳中,謝淖瞥了一眼剛被扔進來的女人,伸手一把扯住她的頭髮,拉到自己身下。

  女人的軀體柔軟溫暖,他連看一眼她容貌的功夫都沒有一般地直接按著她的腰身幹了起來。

  除了男人沉重的喘息之外,整座大帳中不聞任何其它聲音。

  完事後,他舒緩地動了動眉骨,鬆開了一直箝制著她的雙掌。

  女人的腰身上佈滿深紅的指印,露骨而直接地展示出方才她曾受到了多大力道的蹂躪。

  伸手撥開她散亂遮蓋在臉龐上的頭髮,謝淖移過一盞油燈向她的臉照去——

  雖極髒污,卻不見一絲驚亂之色;明眸映著火光,美得令人吃驚。

  「有名字?」他問說。

  女人有些不適應那亮光,蹙眉閉了閉眼,方開口:「卓少炎。」

  ……

  「少炎。」

  謝淖張口重複了一遍,直接略去她的姓氏。語氣隨意,彷彿二人已熟稔多年一般。

  她不由側目,盯住他。

  擱下油燈,他迎著她的目光,伸手輕攏她蓬亂的長髮,然後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隨即起身,簡單整理了一下衣褲,大步走出帳外。

  外面天色尚未全黑,遠處戎州城頭濃煙滾滾。

  守在帳外的裨將周懌見他出來,立刻近前低聲道:「王爺。」

  「殺完了?」他面無表情地問道。

  周懌點頭,「戎州兩萬大平守軍,守城戰亡萬二千人,其餘八千人在城破時皆盡投降。降者已奉王爺之令,全部坑殺。」

  他冷然一哼,「當初卓少疆一役殘殺五萬晉俘,時至今日大晉仍懼其威。也當讓大平將兵嘗嘗此間滋味了。」

  聽到他提起卓少疆,周懌謹慎地回頭望了一眼兵帳,然而並未說什麼。

  而他察覺到周懌的目光神色,張口告誡:「切記——要慎言。」

  ……

  復入帳時,卓少炎已側臥在地上睡著了,身上搭著一塊簡陋的軍用鋪蓋,用以遮蔽她赤裸的身體。

  髒亂不掩她安然的神色,彷彿她身上並不曾發生令世人嗟嘆的那些苦難。

  謝淖打量了她一會兒,目光最終落在她裸露在外的肩膀上。

  那裡的皮膚有一道極明顯的繭痕,而這痕跡於習武之人則是分外熟悉——常年挽挎箭箙,皮膚被磨破,生繭,最後就會變得如這般生硬粗糙。

  世傳她的雙生兄長、那個戰功赫赫卻坐通敵軍而被下詔杖斃的卓少疆,擅騎射,擅用兵,不擅刀槍,不擅陣決。便是這麼一個人,幾年間統領著他的雲麟軍四處轉戰,以一己之力撼動了二國多少年來都未曾稍變的僵局。

  謝淖盯著那道刺目繭痕,無聲地笑了。

  卓少炎。

  像今日那般切切實實地幹她,他已經渴望太久了。

  ……

  男人呼吸聲渾厚,因行軍作戰勞累,未幾更有重重的鼾聲響起。

  卓少炎陡然睜眼,瞳眸澈明。

  帳縫中透進的月色微光輕映眉間,照出她清醒的面容,竟無一絲睡意。

  然後她起身,動作極輕,不出一點聲響。

  赤著雙足,她無聲地向謝淖走去。

  站定於距離他半臂的地方,卓少炎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個沉睡得渾然不覺的男人。

  記憶翻湧著,一年前兩軍於戎州境內列陣廝殺的場景鋪落於她面前,敵軍主將帥旗下,這個勇武非凡的戰將對她遙遙露出莫測一笑。

  當時她根本未能記住他容貌如何。而今細看,此人濃眉高額,生得英俊,面龐未染風霜,渾身並無出身行伍、多年從軍的久歷沙場之感。

  卓少炎看他看得出神,不妨男人忽然睜開雙眼,伸手將她扯入懷中。

  「想殺我?」

  謝淖出聲,沉啞的音腔震動她的耳骨。

  卓少炎不吭氣,任他將她抱緊,上下揉搓她的身子。

  「想替你那慘死的兄長報仇?」他又問,用牙齒輕輕撕咬著她的耳垂。

  聞此,卓少炎淡淡出聲——

  「亡兄之歿,乃大平國事,與你何干?」

  謝淖則很有深意地回笑,道:「卓少疆奉詔歸京,卻被斥詰暗通敵軍——也就是我部,更有我與他往來之書信為證;正是因此,卓少疆被下御史台獄,杖斃於市。你會不想為兄報仇?」

  「亡兄自始至終盡忠報國、不曾暗通敵軍,彼皆大平朝中偽陷之辭,」 她一字一句地說著,再次重複道:「與你何干?」

  謝淖繼續笑笑,「好一個盡忠報國。多年來他統軍在外,而你遠居京中,又如何肯定他果真未與我通謀?又怎知他果真是被誣陷冤死的?」

  卓少炎沉默著,他卻猛地將她摟著翻了個個兒,將她壓在身下,頂開她的雙腿。

  「將我抓來,凌賤我,」她在夜色中盯著他,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是為了羞辱我那已歿的兄長?」

  「並非。」謝淖答著,一點一點地擠入她的身體,聽見她自胸腔內逸出的深深喘息,方道:「想幹你,與他何干?」

  ……

  正月十二日,卓少疆杖斃於市。

  正月十六日,她與卓氏一門女眷被悉數羈押,流往北境戎州軍前。

  被刑部衙役押出京城北門時,三十多個女眷皆伏地大哭,戧首稱冤。唯獨她負枷站在最前方,無淚亦無聲,沉默地看著自城門樓上緩步而下的玉冠男子。

  「成王殿下。」

  衙役與守城官兵皆行大禮,紛紛側讓。

  她仍然未動,仍舊沉默地看著徑直走至她身前的男人。

  英肅然伸出手,撫平她的額髮,先是很輕地嘆息了一聲,而後道:「世人皆以為你卓氏乃蒙受了大冤,可你卻應該很明白,卓氏謀反之罪乃是大真大實,而此間真正被辜負的人,是我。」

  她冷冷地笑了。

  他霍然揚掌,狠狠扇向她的左臉,將她的冷笑連帶她整個人摑倒在地,「令你不死,乃是我對你的最後一絲情分。」

  話畢,他振袖轉身,如來時一樣緩步而去。

  她伏在地上,吞嚥下一口血沫,笑出了聲,繼而笑得撕心裂肺。

  ……

  二月初八,她與眾女眷方被押入戎州境內,便聽聞了戎州兵敗城破的消息。

  大晉謝淖麾下一隊人馬如風襲雲般地劫掠戎州四野,將她們也當做此役的戰利品,收入營中。

  蓋因謝淖治眾嚴整,並未有哪個兵卒敢碰她們一指。半日後一個裨將聞報而來,張口便點她卓少炎。

  從瑟瑟發抖中的一群女眷中將她拎出來時,裨將特意撥開她的亂髮,確認了她的容貌,見她果真色優於眾人,才放心地將她扛走。

  「我們將軍好色。倘服侍好了,有你的好命。」

  到中軍帳外時,裨將突然這麼對她說了兩句,然後便掀開帳帷,將她不管不顧地扔了進去。

  ……

  三日後,謝淖大軍毀壁燒營,繼續向西進發。

  清晨收隊拔砦時,謝淖步出帳外,全副披掛,整甲上馬。他遙遙地遠視一番業已出營的外探哨馬,然後回頭看向中軍帳外。

  帳簾斜起,卓少炎束髮赤足,容色清冷地站在外面,身上只隨意裹了一件他破舊的內袍,肩膀與四肢的大片肌膚裸露著。在這冬日裡,她竟似不覺得冷一般。

  「帶我走。」她向他開口。

  謝淖上下打量著她,未即回答。

  卓少炎步上前來,走至他坐騎旁,又說:「只幹了我三日,便夠了麼?」

  謝淖笑出聲,滿眼皆是滿意,探下身一把將她抓上了馬。

  「我會騎馬,給我一匹馬。」被他擁在懷中,卻搶在他揚鞭之前,她又要求道。

  隔著硬邦邦的鐵甲,她的腰被他用手箍住。

  謝淖狠抽一鞭,縱馬躍行,果斷地拒絕了她的請求:「給你一匹馬,好讓你騎回你的雲麟軍去?」

  ……

  他的尾音被寒風拍碎。

  而她聽得真切,卻問說:「你說什麼?」

  戰馬雄健的背脊在奔馳之中上下起伏,將謝淖噙了謔意的聲音顛入她耳內:「我說——給你一匹馬,好讓你騎回你哥的雲麟軍去?」

  卓少炎神色不動地向後靠入他的懷中,赤裸的肩臂貼上他的甲衣,說道:「我冷,你抱緊些。」

  謝淖頓了頓,扯著韁繩將她緊緊地收入懷中。

  ……

  晉軍向西連馳十八日,踏入豫州的地界。

  謝淖未給大軍任何休整的時間,即令麾下各部開始攻城。

  晉軍的攻勢猛烈非凡,然而豫州是什麼地方?豫州——當年卓少疆以軍功起家之地,亦是雲麟軍的初募之地,數年來作為大平北境十六州中最固若金湯的一處,擁有最精的兵馬、最豐的糧儲、最善的城防,是這條三千里疆線上最難啃的那塊硬骨頭。

  整整五個日夜,謝淖不曾回營。

  兩軍戰死的士兵屍體填滿了豫州城外深壑。凜冬勁風颳擦城牆,掃捲起濃重的腥血臭味,如同洪浪末流一般緩緩淹沒十里外的晉軍駐營。

  便連青天亦似沾染了血沫。

  卓少炎抱臂站在冷冷清清的兵營中,抬頭望天,鼻間深嗅。

  一名伙兵從她身前走過,遠遠瞟見她的臉色,竟生生打了個冷顫。

  女人頭顱微昂,脖頸線條纖細剛硬。她目光所觸之處空無一人,然而眼神肅殺狠厲,如同在望屍山萬傾。

  ……

  次日晨,謝淖終於歸來。

  他將卓少炎直接從睡夢中拖起來,扯光她的衣物,狠狠壓著她紓解了血戰之後的渾身躁火。

  完事後,他抬手捏住她的臉,開始細細密密地親吻她。從額頭到鼻尖,到嘴唇,到耳側,到脖頸……

  卓少炎一動不動地等他盡興。

  直到有人來叩帳,謝淖才略顯不捨地從她身上起來。隨手丟了一件衣物蓋住她的身子,他高聲將來人叫入帳中,自去拿水喝。

  來人她頗眼熟,是一直追隨在他身邊的那個姓周的裨將。

  「將軍,翻遍死人堆才找出來一套身量差不多的。」周懌向謝淖說道,將手中拎著的一套平軍甲冑奉上。

  謝淖點點頭,表示滿意。

  待周懌離開後,他將那套甲冑扔到她面前,說:「試試。」

  甲冑上面戰痕滿佈,胸前有幾處箭眼,背面則遭長刀砍透,粗糙的甲皮翻捲著,週遭掛著已乾涸凝固的赤黑血跡。

  卓少炎盯著那鐵甲看了一陣兒,沒問一個為什麼,依言照做。

  謝淖打量著她著甲的動作,看她似乎有些生澀,卻又不似完全不懂,折騰了半天後勉強穿妥。

  「以前穿過?」他問說。

  她點點頭,「小時候,和亡兄一起在講武堂習過兵甲諸事。」

  他對這個回答沒有表露任何懷疑,逕自抬手將鐵胄扣上她頭頂,然後說:「走罷。」

  「去哪?」她問。

  謝淖一手捏緊她手腕,一手揭開帳帷,答道:「攻城。」

  ……

  豫州城頭一片狼藉。

  平軍死傷頗多,女牆多處損毀,斷肢殘血,火痕驚目。

  晉軍的攻城戰在晨時離奇地收止,豫州守將江豫燃只當這小半日的空檔是上天眷顧平軍,急命眾將士集力修補守城工事。

  待晉軍攻勢再起時,平軍已能略有餘力地做出抵抗,甚至打退了晉軍的第一波進攻。

  江豫燃立於城頭,遠觀晉軍兵陣退跡,正欲下令城頭守兵再放一輪火箭時,目光突然一跳,喉頭隨之哽住。

  ……

  半身浴血的年輕守將遠立高牆之上,悍然不屈的氣質無人敢以小視。

  「果真硬骨頭。」謝淖微微眯眼,望著遠方城頭,轉向身旁問道:「江豫燃——卓少疆麾下雲麟軍中第一勇將,你認得麼?」

  遭他問話的卓少炎思索片刻,答說:「聽說過。」

  謝淖盯著她的神情,目光一寸不挪:「聽說卓少疆令他守豫州,正是因他名字裡帶了個『豫』字。你覺得——今日這豫州,江豫燃他能守得住麼?」

  卓少炎垂下眼睫,「我不知。」

  謝淖便沒再說什麼,揚手自她背後將她向前猛地推了一把。

  這未曾計料的一道蠻力險些令她跌落馬背,而她在驚惶之下費了好些力才復坐穩,額頭已是一層細密汗珠。

  馬兒受此力道,未經人催,便已離陣前出。

  卓少炎的雙手都被綁在馬鞍上,無法控韁,不得不回頭,以求助的目光看向親手促成這局面的男人。

  然而謝淖卻無動於衷。

  他身後的周懌手持一支點燃的松木,慢慢尾隨著她,一直走入城頭平軍可以看清她容貌的距離方止步。

  看不見她神色的周懌在後揚起手臂。

  松木火色刺眼,滾燙的焰苗只要再靠近一些,就足以燒傷她座下戰馬,而被綁在馬鞍上的她,足以被受驚狂奔的戰馬震斷雙臂、甩至蹄下、踩踏而亡。

  她忽地抬頭。

  寒風貼面而過,身著鐵甲的女人英武之氣勃然逼人,面上懼色已蕩然無存,眼中冷意層層堆疊,目光銳利地探向城頭。

  ……

  江豫燃哽在喉頭的那道反攻軍令慢慢地變成了心頭一道逆刺,將他從裡到外磨了個血肉模糊。

  他眼睜睜地看著出自敵陣的二人二馬步步侵近,目光始終凝定在前方那一人身上。

  待對上卓少炎的目光時,天地仿若一剎倒旋,江豫燃猛地閉上了眼。

  ……

  「卓帥此番奉旨歸京,可有要叮囑末將的?」

  「豫燃,好好守住豫州。」

  ……

  江豫燃睜開眼,乾緊的喉頭動了幾動,才發出了遲遲未下的軍令:「開城門,降晉軍。」

  「將軍?!」

  「開城門,降晉軍!」

  ……

  城頭的大旗被風撕扯著,發出呼呼的響聲。

  天色暗晚,城外二里處的山坡下,晉軍正在按照謝淖的指示收編豫州平軍降卒,統領此事的周懌神色不苟,親自督點兵械收繳的情況。

  謝淖策馬踱上山坡,打眼就見已經卸去鐵胄的卓少炎。

  冬夜凜風將她的長髮吹得四散飛揚,而她仍然穿著那套滿是戰痕髒血的甲衣,一動不動地站在坡頭,遙遙望著豫州城牆上那八面白底降旗。

  聽到身後馬蹄聲,她回頭,臉色再平常不過。

  謝淖躍下馬背,走到她身後。

  「這些都是你的功勞。」他揚鞭指了指山下的降卒,又用鞭柄抬起她的下巴,低頭咬上她的嘴唇:「豫州守軍,全殺。豫州城,送你。」

  卓少炎一震。

  少頃,她說道:「豫州守軍——你要殺則殺。豫州城——你有何能耐將之送給我?」

  「你是何意?」

  她罕見地露出一絲笑意,而那笑意頗涼:「大晉鄂王戚炳靖的封地正在二國疆線以北,大平北境失一寸河山,鄂王則多一寸封地。他能容你張口就將一座重城賞給一個女人?」

  謝淖迎著她那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臉,「此時張口提別的男人,是想激怒我?」

  卓少炎不語。

  謝淖卻放過她,負手轉望南面蒼蒼大地。

  良久,他回身,對她說:「大平山河,巍巍壯美,難怪卓少疆能以命守疆土。可惜他死得早,不能親見我將他生前所守的大平北境十六州一一踏破。」

  甲衣之下,她的血液在奔湧,她的心臟在劇跳,她的戰骨在嘶囂,她的每一方神思都想要衝破她施於其上的禁錮。

  而她最終只是面色平靜地抬手,撫平了被風吹亂的頭髮。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0:40

第二章

  謝淖說,豫州守軍,全殺。

  於是周懌在清點所繳兵械的同時,命部下在豫州城外深鑿一個二十丈見方的坑,又在其周圍點起幾堆篝火,最後將收降的萬餘平軍降卒編成五十隊,圍列於深坑四遭。

  此時天已黑,晉軍開始有條不紊地殺降。

  周懌每一聲令下,便有五十具平卒屍體落入坑底。

  血色浮蕩於篝火青焰中,燒得黛色遠天亦隨之變了形。

  謝淖命人押了江豫燃,同他一道在不遠的土坡上觀看整個過程。

  這位年輕的平軍將領縱使周身被縛,也仍然一動不動地立得筆直。他的面孔上掛著髒污血漬,令人不能分辨他的神色,僅能看見他一雙盡黑的眼中,一跳一跳地閃映著前方帶了血色的火光。

  待殺了近千人後,謝淖開口——

  「晉歷建初十六年春,卓少疆出兵北犯,連拔大晉四座重城,當時大晉降卒五萬人皆被殘殺。倘若我沒有記錯,此事正是你奉他之令所為。當初殺五萬晉卒時,你可有想過會有今夜?」

  江豫燃依舊一動不動地站著,不作任何回應。

  謝淖側首,在暗昧的光線中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個男人的一身硬骨。然後他牽動嘴角,似乎興致突發,說:「答我三問,倘說實話,我便留你麾下眾卒性命。」

  聞言,江豫燃久如石雕般的身子終於動了動。

  他慢慢地移動目光,對上謝淖的,冷冷出聲:「殺俘殺降之人,有何顏面言信諾。我如是,將軍亦如是。」

  謝淖未惱,微微眯眼望向遠處,耐心等待。

  大約又殺了一千人左右,平軍降卒中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似乎是有人欲反,但轉瞬即被晉軍壓制,而降卒的這一番逆舉,登時激得晉軍殺降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

  謝淖看得饒有興致,隱約感到身旁的人呼吸較之先前粗重了些,隨即聽到江豫燃冷冷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三問三答,但望謝將軍言而有信。」

  「為何降我?」謝淖仍舊保持著饒有興致的表情,一面看著遠處,一面淡淡發出第一問。

  「打不過。」

  「今日在城頭,你看見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看見。」

  謝淖瞟他一眼,最後問道:「卓少疆生前出戰騎馬,佩劍在左在右?」

  江豫燃沉頓少許,方答道:「在左。」

  ……

  令止殺降後,周懌交代左右將僥倖逃過一死的剩餘數千名平軍降卒單獨編營,扎於晉軍駐營之左。

  然後他去謝淖處覆命。在確認親兵都離得很遠後,周懌低聲稟道:「王爺,都安排好了。」

  謝淖在夜風中點了點頭,神色冷銳地遠瞰豫州城牆上的八面白底降旗。

  周懌問說:「江豫燃說的話,王爺以為幾分是真?」

  「無一字是真。」

  「那王爺為何還要留他麾下眾卒性命?」

  謝淖收回目光,回答他:「那是她最看重的部下,我又豈能不手下留情。」

  周懌自然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誰,一時只覺無話可說。

  從建初十五年至今,「她」一直是他心頭的一抹明焰,將一千多個日夜的時間燒烙成他入骨的渴望與慾念。

  追隨他多年的幾個親腹,人人皆知,人人皆曉。

  沉默了一陣兒,生性嚴謹的周懌為盡一己本分,斟酌著開口提醒:「大長公主生辰將近,王爺需入京陛見。倘將她留在軍前,必得交付一個可靠之人。」

  「留她在軍前?」謝淖重重反問,顯然未曾作此打算,「她在軍中,正如涸魚入澤,且眼下軍中更有她的舊部降卒,豈能留她在軍前?」

  「王爺的意思是……」

  「帶她走。」

  周懌乍然抬眼:「如何帶?」

  謝淖無視他的驚訝神色,一字一句地說:「正大光明地帶。」

  ……

  鄂王信使至軍中時,謝淖正在一點一點地撫摸卓少炎的身體。

  他的動作緩慢又仔細,手掌在她左腿內側摩挲了好一陣兒,輕捻某一處頗粗糙的肌膚,狀似不經意地問說:「你幾歲開始習馬?」

  「五歲。」

  「平日常騎?」

  卓少炎抬睫瞅他一眼,沒有說話。

  謝淖又問:「攻城那日,你上馬時是踩右蹬——倒與常人不同。」

  她仍舊無言。

  他的手又轉去摸她左肩上的那道刺目繭痕,淡淡道:「我們這些帶兵打仗的,平素佩劍掛左,故而上馬皆需踩左蹬——不然頗不方便。但如果佩弓在左,這劍就只能掛在右腰處了,上馬踩右蹬反而方便些。」

  卓少炎輕輕按住他的手,「將軍想太多。」

  謝淖沉沉地笑了。

  就在這時,親兵來報鄂王信使到。

  ……

  大晉鄂王戚炳靖,這名字對誰而言都是如雷貫耳。

  先帝有六子三女,鄂王排行第四,自幼失母,非長非嫡,在素以子憑母貴的大晉皇室裡,竟然能夠使英明不偏的先帝最為寵之愛之,足以令世人想見此人是何等的英材與睿武。

  戚炳靖二十歲封王,先帝親筆制詔,予其的封邑廣佔大晉八分之一國土,朝野震動,天下側目。

  既行冊禮,先帝欲留愛子於身邊,不遣就封,鄂王遂仍居於宮中,不治邑事,僅食邑祿。

  其後未數月,先帝突染急疫而崩,臨終前竟未傳位與鄂王,反而將大位傳給了年僅十二歲的皇長孫。

  此事又令朝野大大震驚,皇城內流言廣佈,皆說先帝遺詔恐遭近奸篡改,而鄂王絕不會容讓大位旁落。

  就在人人皆以為皇室將有劇變之時,鄂王出人意料地奉表新帝,自請出京就封地。

  新帝遂允其所請。

  鄂王出京之日,十二歲的新帝親率百官相送,在城外官道上叫著「皇叔」哭成了個淚人。從者面面相覷、不知所出,最後還是鄂王一把將其抱起來,親自安撫了一陣兒才令新帝重定心神,拾回上位者之尊容。

  於是這一場世人所以為的政鬥風暴至此戛然而止。

  也正是因此,大晉朝中才得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安定下來,才有了謝淖領軍銼動大平北境數州、與卓少疆於戎州境內陣鋒相對、在其後一年中屢勝平軍等諸壯舉。

  而已就封地的鄂王戚炳靖,竟真如他表中所言一般,謹治邑地,屏衛皇室,非詔不入京。

  但這個名字之於大晉的份量,在先帝駕崩兩年後的今日,早已無人能比。

  ……

  鄂王信使的來意很簡單,將謝淖此役所打下的戎、豫二州併入鄂王封地,並要求謝淖奉上除了分賞麾下大軍所需財物以外的其餘所有劫掠的戰利品——包括女人。

  令人意外地,謝淖答應得很痛快。

  送走信使,他命周懌按鄂王之意安排諸事,自去平軍降卒營內察視了一番。

  待他再次回到帳中,就見卓少炎正在不緊不慢地收拾自己,準備上路。

  謝淖從後面將她攬入懷中,鬍茬粗硬的下巴頗留戀地摩挲著她的髮頂,說:「今日為何不繼續求我留你在身邊?」

  卓少炎沒有回答。

  他的聲音回震在她耳邊:「當日你走投無路,求我帶你走是你的上策。如今你以為鄂王更有權勢,去他那裡則成了你目下之上策?」

  她冷靜地回應:「倘若將軍果然有能留下我的本事,我自然會求。」

  謝淖笑了,一把將她放開。

  「待見了鄂王,記得可別如這般掃興。」

  他叮囑她道,語氣竟是分外發自內心的真誠。

  ……

  次日清晨,周懌奉令,親自送卓少炎出營北上。其餘所掠財物以及卓氏眾女眷們則被裝了十餘輛大車,由他麾下左右虞侯領兵,一路在後督行。

  馬蹄踏過營門時,正逢平軍降卒列隊操練。

  卓少炎掌撐馬鞍,轉眸打探一眾平卒,未幾便輕易將目標鎖定。

  遠遠地,在降卒陣列前揮舉軍旗的江豫燃似乎有所感知,轉身看過來,就對上她一束銳明的目光。

  晨霧輕破,她行進間無聲地動了動嘴唇。

  江豫燃一瞬不瞬地盯著,末了,以極微小的幅度點了點頭。

  在卓少炎身前三步的周懌貌似隨意地回首看了看,似乎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便繼續帶隊朝前行去。

  ……

  鄂王府建在晉煕郡,自豫州北上,快馬加鞭僅需十五日即達。

  周懌一行抵赴時,王府中人早已聞報出迎,諸事皆安排得井井有條。

  一名三十餘歲的男子氣質清和有禮,在驗過周懌的軍牌以及諸車所裝之物後,微笑著示意他使命已達,可以放心回軍前覆命了。

  另有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婦人將卓少炎自馬上扶下來,上下打量她一番,輕輕嘆道:「南朝卓氏,真是一門可憐人。隨我來罷。」

  待卓少炎背影已遠,周懌才再度看向那名男子,見他目光一直追循著卓少炎,不禁咳道:「和暢。」

  和暢聞聲側首,笑意深長:「便是她了?」

  周懌如釋重負地籲出一口氣:「便是她了。」

  「王爺何時回來?」和暢又問。

  周懌答得乾脆:「就在明後兩日。」

  和暢笑著點點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那你還不快回軍前?」

  周懌低低一嘆,不得不反身上馬,未顧此番勞頓之疲累,再度猛抽一鞭,縱馬疾去。

  ……

  洗去一身風塵過後,卓少炎一覺睡至次日傍晚才醒。

  她暫居的屋室內被安排了兩個婢女,見她終於睡醒,立刻捧上粥點小菜,怕她餓壞。待她用畢,又侍候她梳洗換衣,仔仔細細地將她一頭長髮盤起。

  屋內暖氣融融,婢女輕聲細語,令她一時有所恍惚。

  這樣的日子,是久經沙場的陌生,亦是腦海深處的熟悉……她低頭,抬手,繡有鸞案的華衣大袖輕輕垂蕩著,她看清,驟然一怔。

  「這是什麼衣物?」卓少炎開口問侍候她穿衣的兩個婢女。

  婢女不答,卻稍稍退後,讓她得以從鏡中窺見在屋門處不知已經站了多久的男人——

  「哢」的一聲,卓少炎失手攥斷了一枚玉鐲。

  男人一身戎裝,鬍茬較分別那日更長,眼下青黑,看起來像是幾夜未眠長馳而歸,手中甚至還捏著馬鞭,顯然回來後還沒來得及更衣。

  他的目光卻極犀亮,與她的在銅鏡中隔空相觸。然後迎著她萬分驚怔的神情,他毫不吝惜地笑了。

  「這一身衣物製於建初十六年。」他踱進屋來,一面向她走近,一面出聲解釋:「是我封王之後,為王妃而製的婚服。」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0:59

第三章

  驚怔的神色很快自卓少炎臉上消逝。

  銅鏡中,男人步步靠近。她低垂下眼,再開口時,聲音聽上去似乎十分鎮靜:「王妃何在?」

  戚炳靖站定在她身後,回答道:「一直未討到。」

  她仍舊低垂著眼,抬起的手緩緩放下,精美的衣袖被重重壓在膝頭,「沒討到,製什麼婚服?」

  「用以閒來無事時,想像她穿這衣物時的模樣。」

  她便不再做聲。

  他則稍稍彎腰前傾,自後探臂握住她的手腕,將敞闊的袖口向上疊起,「製衣時無人知曉鄂王妃長什麼模樣,這袖口便做得大了。」然後他的手又移去她的襟前,繼續說:「還有此處,又太緊了些。」

  她安靜地坐著,任他自說自話。

  過了一陣兒,他似是無話可再說,便也安靜下來,只是站在她身後,凝視著銅鏡中的她。

  隨侍的婢女早已離去,二人無言相對,氣氛詭異非常。

  這個在邊境軍前對她索求無度、在兩軍交戰時將她綁在馬背上送去逼降的敵將,轉眼間竟變成了這座權懾大晉的鄂王府的主人,此刻更是盡斂疆場殺伐之煞氣,於這華屋暖閣中同她說些關於冊妃與婚服的莫名之言。

  而她,竟自強行按捺住心底驚潮,堪稱配合地回應著他的那些莫名之言。

  這世間,可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情?

  ……

  不知過了多久,卓少炎終於抬眼,對上鏡中的他。

  戚炳靖微微笑了。

  下一剎,有洶洶情焰自他眼底燃起。

  他握著她的手稍稍用力,將她一把拽起,壓倒在地上,三兩下剝去她才穿好沒多久的衣物。

  在他狠狠地咬上她的唇時,男人熟悉的氣息如同奔騰怒浪一般重重拍遍她的每一根神梢。

  卓少炎蹙起了眉。

  並不是因疼,而是——

  這竟果真是同一人。

  ……

  妝案前的燭光跳了跳,照出一地狼藉。

  戚炳靖重重喘息,良久,將頭埋入卓少炎的頸窩處,全身繃緊的肌肉一點點地放鬆下來。

  床榻近在咫尺,但他卻沒有要挪動的意思。

  少頃,他將她抱著,翻了個身,枕著方才卸下的衣甲,聲音略啞地說:「陪我睡一會兒。」

  她將自己在他胸前撐起,「我自昨夜一直睡到方才。」

  他睜開眼:「我是不是曾對你說過——待見了鄂王,記得可別如這般掃興?」

  不待她回應,他就將她重又按回懷中,閉上眼,不多時便打起了鼾。

  ……

  男人有力的心跳撞擊著她的耳骨。

  卓少炎伸手,輕輕摸上他的臉,然後又一點點地移至他的喉結處,掌下即是他的命脈。

  在建初十六年十月至永仁元年十二月的這一年有餘的時間裡,在兩國橫跨三千里的漫長邊境線上,他的這顆人頭曾經象徵著大平北境諸軍中最高的賞格。

  他用兵詭譎,行跡飄忽,曾如影隨形般地在大平北境十六州的地界內追逐雲麟軍的動向,卻不去攻佔任何一座州鎮。

  她與他曾於沙場交手七次。

  雲麟軍出戰即勝之赫赫威名正是斷送在他的手裡。

  帷幄之中,她曾徹夜不眠,想像他的模樣,揣度他的動機,深思他的戰法……但卻從未料到,謝淖這個名字竟不是他唯一的身份。

  正如——

  卓少疆這個名字,並不是她唯一的身份。

  ……

  屋外,兩個婢女久等在門口,並不敢向內張望一眼,直到遠見有人行過此處,方像見了救星一般地喚道:「蘇姑姑。」

  蘇郁聞聲停住腳步。

  正是她,昨日在府門外親自將卓少炎扶下馬背,迎入府中,安排寢臥,又放了這兩個婢女在其近前聽喚差遣。

  「王爺還未出來?」她走近問道。

  婢女點了點頭。

  蘇郁便毫不避忌地將門板推開一指寬的縫,目光順著這條縫探入屋內——

  那套用了封地內能找得到的最好的面料與錦線、由數十人花了三個月方製成的婚服,此時一半被壓在地上,另一半被女人隨意搭蓋在身上,早已被蹂躪得看不出最初的華美模樣。

  而那個女人,眼下正枕著鄂王光裸的胸膛,睡得一臉平靜。

  ……

  蘇郁將這難得一見的景緻看了半晌,重新將門板掩合,又將兩個婢女遣得更遠些,然後一言不發地離去。

  沒走多遠,就遇上了方從王府書庫中出來的和暢。

  倆人相互點頭示意,擦肩而過時,蘇郁看見他手裡捧著的幾本落塵書卷,忍不住好奇:「平日不見你讀這些。」

  和暢笑了笑,答她之疑:「自然不是我讀。是給王爺在入京的途中備著解悶的,故而是按王爺的喜好挑的。」

  蘇郁瞭然,轉身欲走。

  和暢卻在身後問:「蘇姑姑走得這麼急,要去做什麼?」

  蘇郁步子不停,簡單答他道:「找人重新做衣服。」

  ……

  寬敞的馬車內,卓少炎偎在整張虎皮製成的坐墊中,昏昏欲睡。

  戚炳靖一掌握著書卷,一掌握著她腕骨分明的手,目光每掃過幾行字,便移去看她一眼。

  「少炎。」他忽而叫道。

  這兩字,徑直侵入她的淺夢中,勾喚起她久遠的記憶。

  是深閣中的喃喃低語,亦是聲嘶力竭的詰斥。是明堂上的意氣風發,亦是鮮血淋漓的暴怒。這些皆已被掩埋於疆場的漠漠風沙下,如骨化灰,再難聞見。

  她猛然警醒。

  他摸著她一剎那間變得僵硬的肌骨,吐字緩慢卻清晰:「不常有人叫你的名字麼?」

  她抑了抑驚夢後似要衝破胸腔的劇烈心跳,「……不是。」

  他似乎信了,目光又回到書頁上。

  ……

  車隊行了二十餘日,方進入大晉京畿的地界。

  三百多年前,這裡曾是北戩故都。在大平世宗親征平滅北戩後,曾封國北諸路為孝烈皇后封邑,又於北戩故宮舊址上重建宮殿,作為孝烈皇后北巡封邑的行宮。在孝烈皇后過世後,這處宮殿有長達一百餘年的時間都未再有過新主。至中宗時,上將軍戚安以軍功封晉王,就封之後命人重葺這座宮殿,在其後數十年間幾經修整擴建,方有了如今這般規模。

  馬車路過皇城時,卓少炎揭起簾布朝外望了一眼。

  高深的宮牆自遠處如山嶂一般向她壓近,飛出牆外的一枝翠芽昭示著初春已至。

  戚炳靖此時正閉目養神,不妨她忽然開口,問說:「你入京陛見,為何要將我帶來?」

  他答道:「想要夜夜抱著你睡覺。」

  卓少炎放下簾布,無言片刻,復又問說:「從軍前到如今,你所圖的——是我的容色?」

  這回他沉默了許久。

  就在她以為他已經睡著了的時候,他突然睜開了眼,重重看向她,目中一片赤誠與坦蕩:「是。」

  ……

  大晉長寧大長公主生辰,戚炳靖入京所奉賀禮乃是十株奇石。

  大長公主府闢於皇城之南,佔地頗廣,共有一百三十屋,內裡花鳥園林,曲橋流水,於此初春時節,景緻怡人。

  鄂王的馬車於公主府門口停了一盞茶的功夫,又繼續向宮城行去。

  而卓少炎則被戚炳靖留在了他的長姊,長寧大長公主戚炳瑜的府上。

  離去前,他微微笑著對她說:「皇姊自幼疼我,想來亦會疼你。你陪她說說話,我夜裡回來陪你。」

  卓少炎不得選擇,只能承應下來。

  ……

  長寧素來喜愛丹青,在等府中開晚膳時,她邀卓少炎一道去公主府東殿中的畫室內品鑑她的藏物,而她自己則正好可以仔細瞧瞧那十株可以用以磨製上等顏彩的奇石。

  畫室內陳有諸多名家佳作,卓少炎輕輕挪步,一一看過去,心內亦頗驚訝於長寧之博藏,須知這些畫中有不少大平先朝歷賢之作,便連大平皇室,亦難說能比她陳藏得多。

  「你在大平,跟了成王幾年?」長寧伸手撫過一株孔雀石,語氣頗隨意地問。

  卓少炎愣了一愣,稍稍細思,才答道:「五年。」

  長寧轉首顧她:「大平皇室英氏多情種,想來成王亦如是?」

  卓少炎垂睫無言。

  長寧又問說:「你跟了他五年,都未生一子半女?」

  卓少炎搖了搖頭:「並無。」

  長寧目光深長地看了她一會兒,笑道:「我那四弟,待你可還好?」

  卓少炎腦中一剎想到他在軍前的冷辣狠厲,一剎又想到他近些日子中時常會流露出的溫柔疼惜,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答她此問。

  長寧見她不言,竟自輕嘆:「我那四弟,英武睿明、才拔眾人,然而封王二年有餘,都未討到個王妃。」

  窗櫺處洩入霞光,那株孔雀石在長寧手中閃動著惑人的細芒。

  「建初十六年,冊禮既行,先帝曾經問他,想要討個什麼樣的女人做王妃。」長寧瞥一眼卓少炎,「你想不想知道,我那四弟當時回了什麼?」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1:11

第四章

  長寧這話雖在詢問,可卻全然未給她作答的餘地,逕自繼續道:「先帝當時問罷,我那四弟沉思了好一陣兒,方回道:『不求貌美,但求……』」

  「皇姊。」

  男人橫來的聲音截斷其未盡之言。

  長寧收住話音,回身看向畫室門口,就見戚炳靖一身朝服,夕陽餘暉徐徐鋪落,將他負手而立的身影映得瘦長而凌厲。

  「怎麼回來得這樣早?」長寧波瀾不驚地轉過話頭,彷彿方才並沒有在背後說關於他的閒聞軼事。

  戚炳靖步履從容地踱進屋來,走至卓少炎身旁,牽起她的手,回長寧的話:「想她了。」

  長寧笑道:「美眷在室,合該如此。」

  ……

  用膳時,卓少炎幾乎指不碰箸,一口一口皆是戚炳靖餵她吃。

  長寧看得目不轉睛,良久,慨嘆道:「四弟,這未免也太寵了些……」

  「是麼?」戚炳靖問道,然而被問之人卻不是長寧。

  卓少炎被他盯著,不得不接話,答道:「還好。」

  在軍中時,他對她何曾有過憐香惜玉之舉,而今這些疼惜照拂,在她眼裡亦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長寧卻被他二人這一問一答逼得啞口無言。

  過了好半晌,她才再度開口問:「今日陛見,皇上沒有留你住在宮裡麼?這兩年昌慶宮一直未作它用,就為給你留著。」

  戚炳靖淡淡道:「在皇姊這裡住著舒心,又何必費事。」

  「前些日子,聽聞有朝臣上奏,說謝淖近來在南境頗不安分,又說謝淖如今自恃軍功,有幾次連你的王命都不放在眼裡,這些可都是真的?」長寧又問。

  「是又如何。」

  「那謝淖當初是因你舉薦才得以領兵的,而今你竟任他如此囂張?且他若在南邊闖出什麼禍來,你又如何脫得了干係?」

  「皇姊多慮了。我朝祖制,武將不封。謝淖縱有再大本事,亦翻不出什麼大浪來。」

  長寧聽後,眉頭稍蹙,卻終究未再多說什麼。

  卓少炎面色平靜地聽著二人對話,心中卻微起波瀾。

  未想到,以長寧與戚炳靖這般親近的關係,竟也被蒙在鼓中,不知謝淖其名之後,真相赤裸得令人震驚。

  ……

  翌日,鄂王專寵卓氏一聞傳遍京中朝臣貴戚。

  大長公主生辰將近,來送賀禮的車馬源源不斷。而自這日始,在賀禮之外,更有不少人特意奉禮給鄂王寵眷,冀望以此來搏鄂王歡心。

  據說戚炳靖在府中閒來無事,便叫人隨手拆了一件禮物來看。

  不料這一看,鬧出頗大一番動靜。

  被挑中的禮物送自戶部侍郎莫士培,是八根做工精湛、價值不菲的鈿釵。

  戚炳靖將那套鈿釵打量了幾眼,似笑非笑地說了句話:「古來王妃佩幾釵?」然後便叫人將這禮物原樣退回了莫府。

  莫府中人聞人傳言,立時大驚。

  大驚之後,又速速重備了一套十二釵,再度奉至大長公主府上。

  而鄂王的那句話,隨著此事再度傳遍京臣。先前所有以侍妾之等備禮之人,紛紛重製新禮,忙不迭地再奉禮上。

  大長公主府上下諸人且忙且怔,一日之內收入數倍於前之禮,堆得府庫皆滿,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

  這事傳到卓少炎耳中時,已經近晚。

  她沒什麼表情地坐著聽完,然後深思了好一陣兒,方開始對鏡拆卸妝髮。

  待戚炳靖回屋,她正好梳罷長髮,未施粉黛的面龐在燭火之下隱約露出一絲崢嶸英氣。

  戚炳靖目光一凝,呼吸隨之微沉。

  卓少炎轉身對上他的目光,少見地主動開了口:「有一事,我一直未問你。」

  「何事?」

  「那套婚服——當日為何要讓我穿?」

  戚炳靖並未立刻回答。

  她便問得更加直接而露骨:「你想娶我做正妃?」

  他緩緩地笑了,仍舊沒有作答。

  卓少炎望著他那笑,又道:「入京途中,你說——你是圖我容色。然而我卻想知道,長寧大長公主昨日對我未說完的那後半句話,是什麼?」

  戚炳靖走至她跟前,自上望進她的眼內,回答道:「……但求才智。」

  她聽了,半晌無言。

  他便執她之手:「如何?」

  她十分明白他這是在問什麼,面色頗平靜地回道:「我不能做鄂王妃。」

  他並未露出一絲意外的表情,探究道:「你既願委身於我,卻不願做我的正妃,如此不顧榮華,圖的又是什麼?」

  卓少炎抬眼,眼內光如薄冰:「你的權、勢。」

  在軍前,她圖的是謝淖的兵權。在晉煕郡,她圖的是鄂王的威勢。她這四字不必多加解釋,他便已全然懂得。

  戚炳靖仍然握著她的手,靜了片刻後,忽而問說:「你當年之所以委身於英肅然,所圖亦是他的權、他的勢?」

  「是。」她的回答毫不拖泥帶水。

  他將她的手握得更緊,沉沉地笑了。

  ……

  「她性貪如狼,無情,背義,這樣一個女人,你連面都未見過,竟然為之所動?」

  茫茫大雪之中,他頂著撲面而來的寒風,心內卻升騰起一抹明焰,面對向他說這話的人,一字一句道:「這樣一個女人,正該配我。」

  ……

  卓少炎耳邊聽見他的笑,下一刻手便被他拉至唇邊,輕輕地吻咬。

  「你想要什麼?」戚炳靖問道。

  她將自己貼近他,任他伸手扯開她的襟口,「我要卓少疆的舊部。」

  「還有麼?」

  「讓我回邊境。」

  「還有麼?」

  她搖了搖頭,抬起已褪去衣物的裸臂攀上他的脖頸,「只要給我這些,我的容色、才智……便予你所取。」

  ……

  大長公主生辰之夜,宴開百二十席。

  舉京臣工、皇戚、勳貴皆列坐,酒過十巡,樂舞昇平,眾人皆醺醺然。

  上座忽起一聲驚響。

  與座諸人醉意立刻去了大半,紛紛抬眼向上望去——

  就見那個傳聞中被鄂王寵愛有加、將要被冊為鄂王妃的女人,此時滿面怒容,紅著眼眶。座下碎了一地的玉片,是被她用力摔出去的酒杯。

  一殿人聲漸漸消彌。

  鄂王冷著面孔看著她:「你瘋了不成?」

  她像是醉了,歪扭著身子,冷冷笑著說:「你自從知道了我曾被謝淖染指,就像變了一個人——」

  鄂王霍然起身,揚袖重重抽上她的臉。

  力道之重,令她直接從上座跌滾下來,摔在地上,半晌動彈不得。

  「既然嘴上掛著粗野之人,那便滾回軍前,入充營妓。」

  震怒中的鄂王咬牙扔下這句話,不顧眾人怔訝,徑直離席而去。

  臥在地上的女人如從雲端跌落泥淖,一動不動,仿若沒了生息。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1:23

第五章

  晉熙郡,鄂王府。

  和暢坐在敞亮的書室中,將自京中遞來的印有鄂王私章的信箋拆開、閱畢,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起身,走出室外。

  外面碧天白雲,清風徐徐。

  他將目光放向南方,沉吟片刻,又暗自低笑,搖了搖頭。

  近前,蘇郁領著六位織女疾步走過,和暢瞟見,忙將她叫住。

  「王爺來信了,」他說道,「只怕短日內是回不了晉熙郡了。」

  蘇郁疑惑道:「王爺走前不是還吩咐,需備足婚禮諸物,待大長公主生辰之後,便行冊妃之儀麼?」

  和暢道:「王爺改了主意,眼下已在回軍前的途中了。」

  「那姓卓的女人呢?」蘇郁更加詫異。

  和暢笑意頗深,「那女人本非池中物,一個王妃之位根本滿足不了她。王爺是陪著她回軍前的。」

  蘇郁愕然。

  「故而,那套需重新做的婚服——」和暢最後道:「蘇姑姑大可不必著急了。」

  ……

  鄂王震怒的當夜,卓少炎即被送出京城。

  蓋因謝淖這名字如今已成為鄂王心頭一道惡刺,她並沒有被發配南境前線,而是與其她罪眷一併被流往屯駐於大晉東南重鎮章陵的守軍。

  裝押罪眷的車隊駛入章陵守軍轄界時,天氣陰沉,霾霧重重。

  押護車隊的士兵們一面令數十輛牛車緩緩停下,一面遣人去報信,然後便留在原處,頗有些懈意地等著此地守軍聞報前來交接。

  約摸二刻有餘,霧氣忽動,有馬蹄兵甲聲侵近。

  領頭的校尉以為是章陵守軍前來接迎,立刻上前,高聲報出自己的身份。

  霧色中,一名武將策馬而來,身後跟著數百名騎兵。

  待到近前,他先是檢視一番罪眷所在的車隊,然後向校尉道:「惹怒鄂王的那個女人,在哪輛車上?」

  校尉未見他按例亮出軍牌或令符,正待發問,卻為他冷漠嚴峻的面色所懾,已至嘴邊的話被生生嚥了回去,於是回身,舉臂指向停在前列的一輛牛車。

  武將朝他所指的方向看了看,目中露出一絲審慎的滿意。

  然後他再沒多說一字,抬起右手,向身後眾騎慢慢揮動兩下。

  在數百名騎兵齊齊鞭動身下戰馬的那一刻,武將猛地拔出腰間佩劍,砍斷了身前滿面驚怖的校尉的頸骨。

  熱燙的鮮血噴薄而出。

  校尉的頭顱重重砸落在地,一路滾到武將坐騎的馬蹄下。

  戰馬揚蹄,在校尉未闔的雙目上方躍過,衝入前方殺戮聲四起的屠陣中。

  ……

  牛車中,卓少炎一動不動地坐著。

  突如其來的砍殺聲、尖叫聲、驚哭聲……紛紛聚湧入她的耳內,而她卻似聽不見這場異動一般,臉色平靜得幾近於冷酷。

  並沒有過多久,車外的各色聲音便已漸漸平息。

  殺戮後的血腥味愈來愈濃,順著四處漏風的木板縫隙鑽入車內,填滿這個狹小空間。

  一柄帶血的鐵劍忽地刺透牛車氈簾。

  卓少炎緩緩抬眼,盯住那抹赤色劍光。

  下一刻,劍鋒一偏,整塊氈布被重重挑落。

  她的目光隨之移到武將冷毅的面容上。在看清來者後,她的臉色輕輕動了。

  周懌立身馬上,將長劍收入鞘內,然後對她行了個軍禮。他的身後,列著數百名晉軍驍騎。所有押護車隊的士兵同與她隨行的罪眷們,皆已死在了他們的槍劍利刃之下。

  就著這片赤烈血色,卓少炎開了口:「他在哪裡?」

  周懌答道:「王爺在十里之外等著您。」

  ……

  數百匹駿馬向西一路疾馳,入歸十里之外的主力兵陣之中。然後這彪人馬不多浪費一刻,立即整軍駛向南境前線。

  眾馬踏蹄,風起沙揚。

  卓少炎眯了眯眼,向後靠入戚炳靖的懷中,然後扯過他披繫在身上的大氅,以此遮擋撲面而來的沙塵。

  他揚起嘴角,一掌扣著她的腰,一掌控著韁繩,暖熱的呼吸縈繞在她的耳側。

  行進間,她清清冷冷地問他說:「你令周懌殺滅所有人——這是欲借奪我一事,叫謝淖與鄂王徹底交惡?」

  戚炳靖低聲笑了,讚她道:「這般才智,配以這般容色……」

  說著,他的手自她腰間一路上滑,掠過她的胸脯、脖頸、下巴,最後觸上她的左臉,以指在她頰上輕輕揉了幾下。

  「還疼麼?」他淡淡問道。

  已過去了這麼多日,她沒料到他會突有此一問,竟一時無言。回憶半晌後,她才答他:「那夜,你又不曾真的用力。」

  倘若真作計較,倒是她將自己狠狠摔下來的那跤更疼些。

  「皇姊那夜大驚,後來還在我跟前替你求了許久的情。」他又說道。

  她憶起與長寧短短相處的那幾日,竟透著多年來不曾有過的淺淡溫情,由是垂睫輕聲道:「令她憂掛,是我之過。」

  ……

  戎、豫二州新破,納入鄂王封地一事行之不快,謝淖大軍因之久駐未動。

  回營之後,戚炳靖直接將她帶至中軍帳下,又令周懌四散消息,使大軍上下皆知她又被謝淖奪了回來。

  入帳後,他擦亮火燭,照著帳內諸物,令她得以看個清楚。

  卓少炎定睛望去——

  帥氅、將甲、兜鍪、角弓、箭箙、鐵劍……全套嶄新的武將披掛與兵器,恰合她的身量,被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

  她雖一向冷靜自持,然而睹此亦怔怔。

  「比起那套婚服,想必送這些更能合你心意。」他的聲音自身後傳入她耳中,令她幡然回神。

  而他繼續緩緩道:「當年在戎州境內,你我陣鋒相對,我曾遠遠地看過你出戰時的模樣,這些應該沒有製備錯。」

  這每一字,都如同一把重錘,深刻地撞落進她心口,砸得她神魂巨震。

  過了許久,久到她不知其實過了究竟有多久,她才感到神智歸位,意識回聚。

  卓少炎自始至終沒有回頭。

  她沒有問他從何時開始懷疑她的身份,也沒有問是她的哪個舉動令他料定她即是卓少疆,而是徑直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他為她而製的衣甲。

  戚炳靖定定地望著她。

  她著甲的動作迅捷有序、乾脆俐落,非久經軍旅之人不能如此,全然不似上一回他試探她時那般生澀。

  待看見她將弓掛上左肩、劍佩在右腰後,他無聲地笑了。

  她側轉身子,亦無聲回視向他。

  火燭微光將全身披掛的她照得錚錚佼佼,戚炳靖開口,聲音有些低啞:「你即卓少疆一事,之前在營中為何向我隱瞞?」

  卓少炎回答道:「我曾一役殘殺五萬晉俘——落入哪個晉將手中,能得不死?更何況是謝淖。」

  他又問說:「今日在我面前,為何又承認得如此坦蕩?」

  她挪動步子,向他走近了些,反問說:「今日的你,捨得殺我?」

  戚炳靖看著她,微微笑了。

  卓少炎摘下兜鍪,靜靜地看了他 一會兒,又問:「還我舊部、予我兵權……你所圖的,僅僅是我的容色、與才智?你要的是——我幫你打下大平的疆土?」

  他的目中藏有深焰,隱忍而熾烈。

  「我要的是,你的心。」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1:36

第六章

  人的心,要怎麼給?

  ……

  江豫燃眉頭微陷地盤腿坐在地上,身前攤著一張碩大的牛皮輿圖。

  卓少炎在他眼皮子底下不急不躁地踱著步。

  大平北境十六州,戎、豫二州已為晉軍所破。餘下的恆、安、肆、並、光、朔、江、懷、齊、夏、司、秦、梁、冀十四州,守城諸將多為卓少疆舊部,多年來隨她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只要她一朝再度掛帥,將諸軍重新納入麾下可謂順理成章。

  只不過……

  「卓帥。」江豫燃性子耿直,直接說出心底最在意的疑慮:「諸軍倘若此番重入卓帥麾下,是擎大晉軍旗,還是擎大平軍旗?」

  卓少炎聞言,停住了腳步。

  「豫燃以為,我是降了大晉?」

  「末將固不以為然。」

  她遂堅定了目光,回答他:「既不擎大晉軍旗,亦不擎大平軍旗。倘若諸將仍信我,雲麟軍從此往後,便只擎一個『卓』字。」

  江豫燃先是愣了愣,隨即疏平了眉間褶皺。

  「起兵之後,卓帥意欲何為?」

  「我欲從舊計。」

  聽聞這話,江豫燃眼中突地一亮,捏拳站起身,「卓帥是說……」

  卓少炎一字一句地說:「廢帝,另立。」

  ……

  「世人皆以為你卓氏乃蒙受了大冤,可你卻應該很明白,卓氏謀反之罪乃是大真大實……」

  謀反之事,她從未不認。

  然而這罪,自古只降於謀敗者。

  數年來處心積慮,所望不過這一事。

  回念建初十六年,若無謝淖此人橫空出世、與她在北境纏鬥一年有餘,此事當早已在她拜將封侯之後大成。

  而今欲從舊計,舉步何止艱難。

  ……

  江豫燃鎮了鎮澎湃心潮,又問:「卓帥不降大晉,謝淖又豈能允讓卓帥重聚舊部、舉兵南下?」

  「他有所圖之物,望我能予其所求。」

  「何物?」

  卓少炎卻未作答。

  沉默須臾,她轉過話頭說:「豫燃,此事沒有回頭路。你與惟巽之間,恐怕只有待事成之日,方能再見面了。否則,若大事未成,反會將她連累。」

  提到這個名字,一向硬骨錚錚的江豫燃,一剎竟柔軟了臉色。

  卓少炎瞧著他的神情,問說:「可會怕她怨你?」

  江豫燃搖頭,篤然道:「惟巽知我。」

  李氏惟巽,是江豫燃青梅竹馬的心上之人,目下在朝中任大理司直,平日於大理寺左斷刑中專司各路命官、將校及死囚的疑獄審斷。二人自江豫燃從軍守北境以來,每年便只有在年節時分能夠見上一面。縱是如此聚少離多,二人之間相知相惜的情意仍未減滅半分,素為雲麟軍眾將所稱羨。

  卓少炎靜了一會兒,忽而又問:「付一心予一人,是什麼感覺?」

  江豫燃不假思索地回答:「可為她死。」

  ……

  日頭西移,戚炳靖練兵而歸。

  中軍大帳中,卓少炎正在細細拭劍,見他回營,神色絲毫未動。

  「聽說,你今日去見了江豫燃。」他一面脫卸甲冑,一面道。

  她點了點頭,坦坦蕩蕩地應道:「與他商量我再度掛帥、重聚雲麟軍舊部、舉兵南下三事。」

  停了停,她又要求道:「你領麾下所有人馬,助我一道南下。」

  聽清後,戚炳靖的動作微微頓住。

  然後他轉頭望向她:「以哪國之名舉兵?」

  「自然不是大平。」卓少炎對上他的目光,「更不可能是大晉。」

  他忽地笑了,笑聲粗沉,「你覺得,我憑什麼允你?」

  卓少炎丟下劍,站起身,走至他身前,將手裡不知何時多出的一物塞入他的掌中。

  戚炳靖握住,打量那物,見是一片被隨意扯下來的牛皮輿圖,邊角毛糙,背後潦潦草書數行。

  「是何物?」帳內光線昏昧,他一時未能看清那些字是什麼。

  卓少炎答得簡單:「婚書。」

  ……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

  謝淖

  卓少炎

  於今締千秋燕好

  赤繩早繫,白首永偕

  兵馬為禮,謹訂此約

  ……

  戚炳靖持著這張簡草的婚書,半晌無言。

  卓少炎遂又開口:「心,我不知該如何相付。人,你要麼?」

  他驀地收緊手指,「要。」以火辣辣的目光望著她,他又道:「既要兵馬為禮,我便允了你。」

  ……

  那片牛皮輿圖被他收入貼身衣內。

  她瞧見他的動作,不動聲色地轉開了眼,望向它處。

  「此生頭一回?」他突然問道。

  她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麼。

  許久之後,她才輕輕點頭,答道:「頭一回。」

  ……

  一個月後,這條三千里邊境線上的兵變消息傳至二國朝堂,宇內聞之震動。

  大晉驍將謝淖出兵章陵,奪大平罪故上北將軍、逐北侯卓少疆之妹卓少炎入帳內。

  卓少炎以亡兄之名重建雲麟軍,振臂之下,大平北境十四州守軍聞風倒戈。

  謝淖以麾下兵馬並師雲麟軍,聚兵南下。

  大晉皇帝震怒,鄂王震怒。上諭三發軍前,詰之以故,謝淖概不奉詔回表。

  鄂王遂令封地諸郡斷其大軍輜補,又遞表朝中,請發兵討逆。

  大平帝臣亦震驚,調國北諸路兵馬赴金峽關,以拒逆軍。

  ……

  月色朦朦,群山夜影猙獰。

  一匹驛馬騰蹄沒入營牆之後,直奔已在那裡等候多時的周懌。

  「周將軍。」來者向他行禮,奉上信物,道:「十五日前,大平成王遣使至鄂王府請見王爺。和先生以王爺出獵未歸為藉口,將人勉強打發了。」

  周懌神色頗冷:「和暢既然遣你專為此事來軍前傳話,必是有重情。」

  來者點點頭,說:「成王來使向和先生說:『人已送給了你們王爺,但望你們王爺言而有信、守諾奉約。』」

  周懌面無表情地吩咐道:「知道了。你不必逗留,速速回晉熙郡。」

  來者謹奉令,行過退禮後,立刻轉身上馬。

  腳方踩上鐵蹬,他的胸口即一熱。

  鐵刃深穿肌骨,拔出時帶出一捧熱燙的鮮血。

  周懌看著人在他面前倒下去,稍稍弓腰,將手中鐵劍上的血在那具尚溫熱的屍體上抹乾淨,然後仍舊面無表情地走回了營中。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1:49

第七章

  午後烈日照打在營中高台上,風過沙起,塵土蔽面。

  卓少炎枕甲睡得酣熟,渾然不覺有人登台靠近。

  「卓帥。」江豫燃單膝抵地,彎腰在她耳邊叫了好幾遍都不見她醒,索性抹了一把額上汗水,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雲麟軍自重振以來,除留鎮於十四州的守衛兵力之外,餘者與謝淖麾下大軍並師南下。卓少炎親自領帥前鋒兵馬,日夜兼程,僅用了不到二十日便推進至金峽關以北,就地扎砦,圖畫後軍攻略諸事。

  至前二日,謝淖率軍繼至,兵馬合入營砦,據高點後大建攻關器械,卓少炎方能見縫插針地抽空歇上幾覺。

  江豫燃自她此番起兵後一路追隨,自然知曉她之疲累,此時亦不忍擾她深眠。

  僅過了約莫一刻的工夫,遠處一聲駿馬烈嘶,將卓少炎驚醒。

  她握劍而起,倦色不掩目中殺意。

  風動鞘鳴,劍鋒徑逼身旁之人喉間,薄薄刃光映出她憊懶不清的容色。

  江豫燃敏捷地向後仰倒,躲開這一刺,然後翻身而起,立定後訝道:「卓帥做了什麼夢,出手這般精狠?」

  經這一出,卓少炎盡醒神智,待看清來人,方斂去警意,收劍入鞘後淡淡道:「……豫燃來了。」

  ……

  夢中,她的喉頭被人掐得死緊。

  窒息的痛感襲遍全身,天地漸漸在目中暗下去。

  有聲音冷血而忿恚,低震於她耳側:「裴穆清已經死透了,你既為他鳴不平,便該同他去死。」

  熱淚自眼角淌出,赤色盡染眼底。

  騰騰暴怒與滿腔殺意層層掙破她的神智,如出籠之凶獸,戮滅她殘存的意識。

  待到天地再度清明,她低頭長喘,渾身發抖。

  鐵劍脫手而落,只一剎,便被地上鮮血浸透。

  ……

  江豫燃打量著她的神色,略微猶豫了一下,問說:「卓帥是夢到了舊事?」

  卓少炎不置可否,反問說:「你來找我,是何事?」

  「大平金峽關守軍,換了主將。」

  「哦?所換何人?」

  「卓帥舊識,沈毓章。」

  卓少炎聽到這個名字後,先是沉默少許,而後眺向極遠處威武雄壯的金峽關關城,開口說:「朝中派他來,計在招降。」

  江豫燃點了點頭,亦以為然。

  卓少炎收回目光,轉而望向高台之下。

  不遠處,中軍帳幕被人揭起,兩名武將一前一後步出帳外。

  江豫燃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正對上謝淖亦遙遙探望向此處的目光。

  「謝淖沒有問過卓帥此番舉兵南下,所圖為何麼?」江豫燃忍不住問說。

  「問過。」

  「卓帥如何答他的?」

  「為報卓氏一門慘歿之仇。」

  「他信了?」

  「看似信了。」

  江豫燃看了一陣兒遠處周懌巡視眾卒修建攻械的場面,不得不承認這個冷面殺將確是帶兵的一把好手,又問道:「卓帥當初是如何說服謝淖出兵相助的?」

  卓少炎不緊不慢地回答他:「與他結為夫妻。」

  江豫燃腳下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無視他震驚無言的神情,卓少炎走向高台之邊,囑咐道:「豫燃,下回面見他時,須當以禮相待。」

  ……

  晉卒修造攻城器械的聲勢浩浩壯壯,激起漫天塵末。

  「何至於就將人殺了?你也過於謹慎了。」戚炳靖一面走出中軍大帳,一面輕斥身後之人。

  周懌跟在他後面慢步走著,默聲聆訓。

  戚炳靖又責道:「殺之前,也未問問和暢回了那人什麼話。」

  周懌想了想,終於出聲:「末將派人回晉煕郡再問個清楚?」

  「罷了,何必再節外生枝。」戚炳靖搖了搖頭,「料想和暢必知該如何應對。」

  周懌又問:「與大平成王之前約,王爺可還要守諾?」

  戚炳靖停住步伐,轉身望向不遠處的高台,眯著眼反問:「你說呢?」

  周懌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高台之上,女人持劍側立,長髮高束,肩背緊直,英姿勃勃。

  他遂自知多此一問,當下不復再言。

  豈知過了許久,戚炳靖都不曾收回目光。周懌久候無果,不由在側敦促道:「王爺?」

  「如此美人,竟存於世。」戚炳靖目光不移,慨然嘆道。

  周懌再度望了一望卓少炎披甲而立、塵灰撲面的側影,心內實在不能苟同這句評價,亦實在不能勉強自己附和此言,只得謹慎地閉上了嘴,不再催促。

  如此美人?

  建初十三年,大平北境飄搖不安,出鎮豫州的老將裴穆清兵敗回朝被斬,大平舉朝將臣無一人願往鎮豫州。時大平中書令卓亢賢之子、年僅十七歲的卓少疆為成王英肅然所力薦,奉旨掛帥北上,提兵二萬出豫州。卓少疆善騎射,作戰重方略而不拘古法,用兵果斷,於豫州一戰成名,自此留鎮大平北境。此後三年間,卓少疆請旨募兵,建雲麟軍之旗,率軍多方轉戰,擊退了十數次大晉南犯之兵馬。如此之年少英雄,聲名遍傳大晉國中,為大晉南境眾將兵所忌憚。至建初十六年,卓少疆總兵六萬,入侵大晉疆域,拔滅四座重城,殘戮五萬晉俘,狠狠給連年進犯大平疆土的大晉帝臣立下了一道殺威。

  ——倘使世間美人皆如是,男兒顏面當何存?

  周懌於心中默默道。

  ……

  三日後,大平金峽關守軍遣使叩營,遞函於卓少炎。

  是時,她正於帳中聚精會神地勾勒金峽關關城之防務全貌圖,聞報後接過來函簡單一閱,然後隨手擱在一旁,繼續手中未完之事。

  戚炳靖於帥案之後抬眼,問她道:「何人書函?」

  卓少炎一面製圖,一面答他道:「大平金峽關守將、折威將軍沈毓章。」

  「沈氏之人?」戚炳靖顯然聽說過此人,由是追問道。

  她應了一聲,以示肯定。

  他遂饒有興趣地站起身來,走去撿起她擱在一邊的書函,展開細閱。

  ……

  毓章頓首卓氏少炎足下:

  昔別於講武堂,六載不晤。今聞君音,無恙,幸甚。

  誠念故日舊情,願聊敘往懷。

  六日後,金峽關外,兩軍之前,吾當置酒以待。

  君其明之,毓章再頓首。

  ……

  閱畢,戚炳靖收起此函,緩緩道:「兩軍相持、血戰在即,為將者能有如此從容之氣度,果然不負大平沈氏近四百年的名門風骨。」

  卓少炎手中筆鋒一頓,然而並未說什麼。

  他走近她,輕輕握住她持筆的手腕,頗意有所指地問說:「函中所書『故日舊情』,是何時之故日,何等之舊情?」

  她無言片刻,而後抬眼,臉色沉涼如冰,回答道:「昔日,我與他曾共同治學於講武堂,奉教於大平名將裴穆清將軍座下。」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2:01

第八章

  入夜,山風習習,星幕璀璨。

  甲衣半褪,長髮解束。卓少炎懷中擁劍,坐於高台之上,神思微懶地望著遠處,借此涼夜消散一身暑熱。

  未幾,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她沒回頭,卻將懶懈的神思收了收,虛握兵器的手指緊了緊。

  來人自身後將她的長髮一把握起,一個吻帶著微燙的溫度沾落於她的後頸。

  微微閉上眼,她復又鬆了鬆握劍的手,低語道:「兵中事雜,營中不便,我有數日不曾洗過澡了。」

  戚炳靖沉沉地笑了。

  他在後坐下,將她擁入懷中,一把抓過她的劍丟至一旁,側首嗅了嗅她身上汗味,道:「辛苦麼?」

  「出外帶兵,誰人不苦。」她無甚波瀾地回應道。

  他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道:「待破金峽關,你當好好歇上幾日。」

  卓少炎無言無語,看向遠方的目色變得深了些。

  ……

  金峽關之關城,始建於世宗一朝。其後一百八十年中國北安泰,世宗之子孫繼帝位者恃其地勢險要,不曾督駐關城,以至其漸漸荒頹。至烈宗朝,晉王戚氏引兵割據,自立為帝,號擁軍馬數十萬,欲圖南進。烈宗乃遣諸將發兵、民,於金峽關重築關城,再派重兵駐守,以禦敵犯。後經顯宗、孝宗兩朝繕治,於原有關城外又新建四座新城,使之五城相連、內外相守,金峽關關城方有了如今之雄勢。

  金峽關關隘兩側山勢雄奇、地形險要,加之關城內精兵駐戍,素有大平國北第一關之稱。縱使大晉在過去百餘年間屢屢出兵南犯,也從未成功地踏入過關內一寸。

  ……

  星河靜淌,山澗料峭。

  卓少炎收回目光,問說:「待破金峽關——以你之見,該如何破?」

  戚炳靖道:「此關難攻,天下皆知。欲破此關,計固不在強攻。」

  她在他懷中轉首,望他道:「這些時日以來,周懌奉你之令,率眾卒大造攻城之械,皆是你假意佈置?」

  「嗯。」他淡淡回應。

  卓少炎遂輕輕垂下眼。

  此刻將她擁在懷中的這個男人,曾令她疆場飲敗,曾令她身負戰傷,曾是她含血咬在齒間的姓名,更曾是她欲取其人頭的勁敵。

  但他卻未有一刻,令她小視過他的方略。

  在他看不見的角度,她低垂的眼中隱約露出一絲贊色,「如此,倒也對得起謝淖善用兵之聲名。」

  戚炳靖聞言,一時笑得胸腔沉震,「未令你失所望,是我之幸。」

  她又問:「如此費心佈置,所圖為何?」

  「為你。」

  她竟無語,只得再度抬眼。

  他的嘴角仍然掛有笑意,然目光卻沉定有力:「破關之計,你心內必亦以為不在強攻。然不論你持何計,皆須令大平守軍相信,我所率之兵力,確與你麾下共圖進退。」

  世所謂之默契為何,世所謂之知己又為何?

  沉默少頃,她復開口:「多謝。」

  「夫妻之間,不言謝字。」他平靜地回道。

  卓少炎輕微一怔。

  而他已伸手握住她的下巴,俯首咬住她的唇。

  二人氣息相抵,她幾乎要為此間熾溫所融,意識迷濛之中竟未覺察到,自己的手指不知在何時主動牽住了他的衣襟。

  ……

  待回了帳中,戚炳靖自去解甲。

  卓少炎屈膝跪坐在地上,扯過不日前才繪好的金峽關關城防務圖,凝眉細察。片刻後,她抬頭,無聲打量戚炳靖的背影,思索了一會兒,突然問說:「軍武之事,你是如何自通的?當年戎州一役,是你首次領兵出戰,竟能有那般戰績。」

  自古名將雖多為天縱之材,但他身為大晉皇室貴胄,懂得如何統御將臣、擇賢出帥即可,又豈會近通戰法、用兵之術?

  戚炳靖回首看她一眼,「不服?」

  卓少炎應得坦然:「難服。」

  為將者誰人無傲骨?她當年在掛帥北出之前曾於講武堂師從大平名將裴穆清五年有餘,熟通各家兵書、古今陣法,深明為將之務、用兵之道。即便如是,她在頭一回將兵禦敵的豫州之役中亦吃了不少的虧。後人只見她一戰揚名的赫赫武功,又有誰知她當年幾乎一度以為不能得勝的慘況。

  而今憶起她在戎州境內與他對陣的那一回,實是難以相信當初那個勇猛果斷、不循常法的敵將,會是個此前從未上過戰場的皇子。

  卓少炎此刻的神情認真而抱疑,令戚炳靖微微笑了。

  他略作沉吟,即亦坦然答道:「軍武之事,我非自通。凡所得,皆自軍中而來。」

  她遽起驚色:「你從過軍?」

  他點頭,「三年。」

  「何時之事?從軍何處?」

  「建初十二年至十五年間,在大晉西境戍軍。」

  卓少炎臉上驚色難褪,眼前的這個男人竟一次次地顛覆她的所知所想,又勾喚起她欲進一步探知的念頭。

  「為何要以皇子之身從軍?」她問出最後一個疑惑。

  「為求歷練。」戚炳靖以寥寥幾字對付了她這問題,而後反問她說:「你當初——又為何要冒兄長之名掛帥領兵?」

  卓少炎一時沉默。

  須臾,她平復了臉色,說:「大平三百八十年之朝制,女子雖可入仕,卻不可拜將、不可封王。當初亡兄奉旨掛帥,卻於出征前夜突然暴斃。我欲取盛名,故而行此一事。」

  「卓少疆是怎麼死的?」

  她聞言,眼底漸漸漫出血色,然臉色仍然如常,簡單道:「急疫。」

  戚炳靖看了她兩眼,並未多加追問,彷彿信了她所說的每一個字。

  ……

  與沈毓章之約,即在翌日。

  晨時一過,卓少炎便勒束麾下親兵,叫江豫燃統率其部,與她一道出營北進赴約。

  離營前,她未找到戚炳靖其人,因料度他是帶兵出練未歸,便給他在帳中留了張字條,隨即拍馬而去。

  ……

  關城之下,崖峰陡峭,深闊溪谷蜿蜒如龍,樹木蔥鬱,花鳥芳鳴。

  溪谷中,一座塔寺遙銜遠處城隘,在翠峰疊影之下,猶如遺世之仙地,足以令人一時忘卻此地淌過多少鮮血,葬過多少英靈。

  一名男子獨坐於寺台上,身前置案、奉酒並玉杯兩隻,顯然已經等了許久。

  卓少炎遙遙看清,吩咐江豫燃帶兵留於百丈之外,獨自一人策馬前行,踏上塔寺百階,至寺台前方翻身下馬,將戰馬栓於一旁山石上。

  男子早已在她御馬上階之初便起身接迎。

  他身上一件素袍,腦後一根素簪,腰側一柄長劍,雖未著甲冑,然這簡衣卻掩不住常年帶兵之人身上那一股特有的冷峻嚴厲。

  「毓章兄。」卓少炎邁步靠近,與他見禮。

  沈毓章向她還禮,「少炎。」

  二人遂於案前對坐。

  「六年不見,毓章兄依然好風采。」卓少炎看著他抬臂斟酒,淡淡道。

  沈毓章神意清冷,「少炎若非女子,拜將又有何難。當年於講武堂中,裴將軍最中意的學生便是你。可惜五年前你因病拒入兵部治事,當時曾令多少人扼腕惋嘆。」

  「假使我當年入兵部,亡兄便不會冤死?卓氏一門便不會慘歿?」她同樣清冷地回應道。

  沈毓章擱下手中酒盅,未即說話。

  卓少炎又道:「毓章兄此來,是為勸降?」

  「我若勸,你肯降否?」

  「徒勞而已。」

  沈毓章毫不意外地點了點頭,「我料如是,故而未曾做過勸降的打算。」

  卓少炎面無表情道:「既如此,毓章兄約我來此地,是真的打算聊敘往懷?」

  「自然也不是。」

  「還望毓章兄直言。」

  沈毓章飲盡杯中清酒,目光克制而有禮地逡巡過她身上將甲,而後緩慢道:「約你前來,是因我想親眼見一見,當年裴將軍最中意的學生,如今成了要踏破他一生所戍疆土的叛將,是個什麼模樣。」

  音落,他伸手拔劍,其速之疾迅,令人無暇反應。

  鞘音錚錚,刃光一剎落於她的頸側,濺出數滴血珠。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2:15

第九章

  寺台案前,男人持劍的姿勢剛硬不疑。置於女人頸間的鐵劍,彷彿隨時都可以被施以強力,斬落她的頭顱。

  朝陽穿山落入溪谷間,絲縷金芒折映寒刃血意。

  ……

  這抹赤色光彩一徑流過山間層層疊疊的翠色峰影,落入立馬崖邊的二人眼中。

  在用以遮蔽他們行跡的重重樹枝後面,周懌近乎於本能地拈箭搭弓,鋒銳的鏃尖破葉而出,正對下方坐握鐵劍的男人額間。

  不足百步的距離,鬆指即可取其性命。

  然而身側之人卻抬起手臂,將他控弦的右手向下壓了壓。

  「王爺?」周懌疑道。

  ……

  因奉戚炳靖之令,他這六日來將此溪谷裡外勘察了個遍,方尋得了目下這一處離約見之地不遠不近,能夠通行人馬,於樹木掩映下不易令人察覺,又可以居高臨下地看清塔寺中所發生的一切的地方。

  他追隨戚炳靖凡六年,深知其心中所策所念:

  一面欲圖親見她諸行諸舉,一面掛懷她之安危,卻亦不意成為她此行的掣肘。

  因而今晨天尚未亮時,他二人便離營北出,徑至此地,先讓馬兒飲飽了山間清溪,令之銜枚,然後二人二馬便靜視著下方溪谷間的動靜,直到此刻。

  ……

  迎著周懌的疑色,戚炳靖從容道:「勿急。」

  然後他側首,目光探向遙對寺台的另一邊,又說:「莫要忘了,她是誰。」

  周懌順著看過去。

  百丈之外,江豫燃領著一眾親兵,一動不動地守望著,並非沒有留意到寺台上的突變,然而竟皆分外冷靜,不為所動。

  ……她是誰?

  五年前,她曾在大平國北最危難的時候領兵出征,於豫州城外與大晉的軍隊血戰八日後破圍入城,與城內守軍共禦敵犯。晉軍圍城逾四月,軍中糧盡,她與麾下分食馬屍以果腹;城頭兵罄,她號令百姓劈門製箭,熔錢鑄鏃;守城長戰,她以卓絕之意志長駐城頭,接連六日不曾闔眼睡覺。同她北上的二萬人馬到最後僅活下三百人,而她從始至終都未流露出一絲不敵欲降之意,剛強而堅忍地肩扛著這一萬九千七百個英魂,生生戰到了晉軍退兵的那一刻。

  這一場豫州守城之血戰,令卓少疆三字一昔之間揚名二國。

  其後她一手募建雲麟軍,鎮戍大平北疆,以一己之力撼動了二國邊境戰局。其持軍之苛嚴,其麾下之驍勇,無不為天下人所知。至建初十六年,她率軍北犯大晉國土、屠戮五萬晉俘,世人方進一步見識了她的大略與果決、狠戾與冷酷。

  於這樣一個女人而言,目下被人以劍相抵又算得了什麼?

  周懌握著弓的手緩緩垂下來。

  「王爺睿明。」他低嘆道。

  ……

  鮮血滴入案上玉杯之中,酒色猙獰。

  劍劈之力在割破她皮膚的那一剎堪堪收住。

  卓少炎不躲亦不動,任憑劍刃抵磨著她頸側肌膚,冷辣的創痛感不曾令她容色變動半分。

  沈毓章亦未再動。

  「毓章兄,為何手下留情?」她直視他,彷彿自己的人頭並未置於他的劍下。

  他未答,目光不移地看著她的鮮血順著劍刃滴入杯中。

  待足足攢了十滴後,他才一把收劍回鞘,然後攬袖伸手,捏過她面前這杯融有她鮮血的玉杯,起身面北而立。

  卓少炎抬眼,目光隨著他的動作緩緩移動。

  沈毓章雙手握杯,舉臂,向群山一敬,隨即用力一揚杯,將酒液盡數灑於足下,然後屈膝跪了下來。

  「這杯酒,為敬裴將軍。」

  他以額叩地,良久後直身,說道:「以你之血,謝裴將軍生前教育之恩,亦謝我此刻無法殺了你這叛將之罪。」

  卓少炎不為所動地坐在原處。

  「為何無法殺了我?」片刻後,她問說。

  沈毓章此時已站起來,回到案前,落座時一字一句道:「奉旨行事:可招降,不可濫殺。」

  「奉旨行事……」卓少炎復念一遍,勾起嘴角,眼內諷意深濃:「沈氏三百八十年之忠君祖訓,毓章兄恪守如是,不愧是沈氏的好兒孫。」

  他聞此,稍稍變了臉色。

  她又道:「如今之大平朝廷,皇帝仁昏,庸臣當道,忠良苟活。沈氏祖上恐怕亦沒有想到,身後子孫需奉忠於這樣的皇室、這樣的朝廷罷?毓章兄口稱奉旨行事,莫非還以為眼下之大平朝廷,可比太祖、世宗、仁宗三朝?」

  「為人臣者,仰視天,俯視地,盡忠、報國,無愧於心,如是足矣。」

  沈毓章回應道,字字鏗鏘,氣概剛正。

  卓少炎冷冷一笑,「如裴將軍者,忠否?良否?朝廷又待之何如?毓章兄是否忘了裴將軍當年是如何回朝被斬的?毓章兄奉沈氏祖訓,自問無愧於心,然如裴將軍者,又曾愧對於何人?」

  沈毓章看著她:「當年裴將軍之故亡,我知你恨意難解,所以才稱病拒不出仕。然而這些年來你委身於成王、深居享樂,又算得上什麼良臣?又有什麼資格評議朝廷?而今你與亡兄宿敵、晉將謝淖勾結於一處,策反亡兄舊部,南掠大平故土,又如何對得起他生前以命守衛的這片河山?又如何對得起卓氏世代之忠烈?」

  「忠烈?」

  卓少炎咬著這二字,重重反問:「卓氏謀逆,亡兄被杖斃於市,先父、先母皆畏罪自盡。毓章兄又何以如此糊塗?」

  沈毓章沉默少許,復開口:「卓氏蒙冤,國人皆知。」

  卓少炎按劍起身:「而今我既反兵,卓氏便再無『蒙冤』一說。」

  「你之所圖,是為報仇?」沈毓章沉聲問說。

  卓少炎不答,俯視他道:「毓章兄既欲做大平之錚錚忠臣,又何須知我這等叛反之徒所圖為何。」

  話畢,她躬身與他見禮,而後就欲離去。

  他的聲音卻在她耳側響起——

  「你之所圖,是為廢帝、另立?」

  卓少炎轉身的動作微微一頓。

  回首時,沈毓章亦已起身,神情一如迎她來時,冷峻,嚴厲。

  「是。」

  她毫不猶豫地承認道。

  沈毓章不言不語,眼底深黑。

  卓少炎忽又問:「毓章兄,可願率軍開金峽關城門,迎降於我部?」

  「少炎以為,兩軍一旦交戰,我必將敗於謝淖與你?」

  「我以為,毓章兄此役不論勝敗,都會為大平朝中所問罪。不如早降於我部,尚能保全兩軍將士性命。」

  「何以能有此誑語。」

  「毓章兄既不信我,便待沙場再見。」

  卓少炎看著他,再度揖了一禮:「當年於講武堂中,我曾視毓章兄為親生兄長。」

  沈毓章走近她,還她之禮:「當年,我又何嘗不視少炎為親生妹妹。」

  她輕輕笑了。

  而這笑中沾染的濕意,卻是已邁步離去的他未曾探見的。

  ……

  「夫將之上務,在於明察而眾知,謀深而慮遠,審於天時,稽乎人理。若不料其能,不達權變……」

  少年俊秀爽朗,誦背的聲音高亢,於講武堂內擲地有聲。

  冬日甚寒,裴穆清為磨煉眾學生之意志,諸室戒通暖,滴水可成冰。

  她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跺了跺僵麻的雙腳,將出門前母親塞給她的手爐偷偷摸出來,籠進袖內,愜意地長舒一口氣。

  在她舒服得就要睡著了的時候,不知何時在上誦背兵書之人換了,方才那個少年的聲音轉至她頭頂:「違裴將軍之定例,可是要受罰的。」

  她一下驚醒。

  「你是新來的?」少年的面孔靠近了些,笑意滿滿。

  她覺出他並無惡意,便點了點頭。

  少年又問:「你家裡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同入講武堂麼?」

  她再度點了點頭,「我哥。」

  少年遂仔細看了看她的臉龐,有些醒悟:「你是卓少疆的雙生胞妹罷?與他長得果然像極了。」

  她有些赧然。

  「我姓沈,雙名毓章。」少年衝她行了個同輩之禮,意態端正。

  她連忙回了個禮,看著這個長不了她多少的少年,心中只覺他比自家兄長要親和有禮得多。

  少年又笑了笑,說:「我嘗同少疆說起,沈氏這一輩中沒有女兒,我十分羨慕他能有個妹妹。」

  「那……」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衝他道:「毓章哥哥,你既然與我哥是朋友,那我也可以做你的妹妹。」

  少年微怔,轉而又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頭:「好。」

  是時,裴穆清自上座聞聲探目,重重咳了一聲,以示警告。

  少年立刻板正了臉色,捧卷垂首。然而書頁之後,他稚氣未脫的面龐上仍有遮掩不住的笑意。

  那一日,是她入講武堂習兵事的頭一日。

  三九寒天中,正是這個比她的親生兄長更讓她感到親近的沈氏少年,令她如沐春風,不再懼畏這沒有通暖的冷冷闊闊的講武堂。

  ……

  寺台高遠,沈毓章離去的步履剛健而堅定。

  一步一階,踏碎了莘莘故日,踏碎了兄妹舊情。

  ……

  天邊濃雲蔽日,山谷之間轉瞬即變得幽暗冷郁。

  卓少炎蹲在溪邊,一手掬水,一手輕拭從脖頸到胸前的血跡,對著水中倒影清理這道劍傷。

  溪流輕晃,水中忽而多了一人。

  她盯著那道人影,手中的動作停了停。

  下一刻,戚炳靖已彎腰下來,捧著她的臉迫使她轉過頭,側首舔吻她的傷口。

  卓少炎輕輕一顫。

  竟像獸類舐傷……

  她這樣想著,卻也沒有將他推開。

  直待他略顯熱燙的唇息在她傷口上滾過兩遍,她才啞著嗓子開口:「我叫豫燃守著谷口,他竟未稟未報,便將你放進來了。」

  「唔。」戚炳靖從甲衣內摸出一瓶金創藥,一面開蓋倒抹於她頸上,一面說:「他今日見了我頗為有禮,說是聽了你的吩咐,於是不曾阻攔分毫。」

  卓少炎憶起前一次對江豫燃吩咐的話,又瞥了戚炳靖一眼,見他面上不曾露出絲毫得意之色,方不動聲色地垂下了目光,靜靜地由他替自己上藥。

  待塗罷藥,她問說:「你是回帳後看了我留給你的字條,才一路尋來的?」

  戚炳靖毫無異樣地點了點頭,神情微疑:「這傷,是怎麼回事?」

  她無意多解釋,只簡單答道:「意外。」

  他便沒再追問,只是道:「見過沈毓章後,可想好如何破金峽關了麼?」

  她點頭,「已著豫燃去部署了。」

  「何時出戰?」

  「不必出戰。」

  「哦?」戚炳靖聞此,頓時來了興致。

  卓少炎看著他,重複道:「不必出戰。」她頓了頓,仍然無意與他多解釋,僅道:「你我只要持軍不動,便可坐觀大平守軍之變。」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2:28

第十章

  此後接連二十日,都不聞金峽關內大平守軍有何異動。

  卓少炎所行一如前言,於營中按兵不動,每日早起練兵、督眾卒修造攻城器械、閒時繪製大平疆塞輿圖、按時吃飯、按時就寢,過著極為規律而又波瀾不驚的日子,沒有展露出一絲一毫欲率軍出戰攻關的企圖。

  而自那一日後,戚炳靖亦未再追問她所持何計,任她籌策在心,不預不涉。

  又十餘日,如何攻略金峽關一事尚未明了,北面的大晉朝中卻先傳來了一道令人作難的消息——

  早先,因謝淖不經請旨便自作主張地率麾下人馬並師雲麟軍、聚兵南下,鄂王震怒之中令封地諸郡斷其大軍輜補,又遞表朝中,請發兵討逆。晉帝允其所請,令兵部即刻擇將調兵。兵部奉旨,拜曾於大晉西境鎮戍多年、為人沉勇忠正的陳無宇為將,發距離謝淖南境大軍最近的永嘉、定陽二郡守軍,南下追討逆軍。

  至是,陳無宇麾下前鋒已經踏入大平疆域,途過留有雲麟軍守兵的十四州而不掠,一路循謝淖大軍之蹤跡,徑逼金峽關而來。

  ……

  周懌接聞此報後,極少見地皺了皺眉頭。

  之前做戲為做全套,戚炳靖一令之下自斷大軍輜補,這些時日來軍中積儲已漸難支撐大軍日常開銷,只能仰靠雲麟軍自十四州轉運軍前的輜重物需。本冀望於攻克金峽關後因糧於敵,但未料到二軍曠日久持,竟不知何時才會一戰。而大晉追軍在後,不破金峽關則無以為恃,饒是戚炳靖兵智驕人,要想對付好眼下這局面,恐也不是容易之事。

  於是他找到戚炳靖,將陳無宇進軍之消息詳細作稟,隨後提出心中顧慮:「南有金峽關堅城為障,北有陳無宇追軍進阻,王爺持軍不動已有月餘,若再拖下去,諸事恐難收拾。」

  這時已近傍晚,營中埋鍋造飯的香味四處飄散。

  戚炳靖不急不躁地走在回中軍的路上,對周懌的顧慮充耳不聞。

  周懌知他每日此時皆要回帳中與卓少炎一道用膳,眼下心思固不在此處,但逢事定做萬全之策的性格促使他再度開口:「王爺究竟是何打算?望請明示。」

  「她既有破關之計,你又何須擔憂?」戚炳靖回他道。

  周懌不屈不撓道:「王爺可知是何計?」

  「我又何須知道?」

  「是王爺無意問,還是她不肯說?」

  戚炳靖停下腳步,瞥了一眼周懌。

  周懌固然看得懂那眼神,忍了忍,卻還是沒忍住,道:「王爺不問,她亦不說。末將斗膽而問:王爺與她結為夫妻,卻連她心中想些什麼都不知曉,這又哪裡像是夜夜共枕之夫妻?」

  這話堪稱放肆。

  然戚炳靖卻未動怒,目色平靜道:「舉大事者,又豈能度之以常理。我心中想的是什麼,又何曾讓她知曉過?周懌,你當比誰都清楚。」

  聞此,周懌一瞬冷靜,默聲不再言。

  「與我結為夫妻,同我夜夜共枕,是因她目下對我有所圖取。」戚炳靖繼續道:「若要交心,必得待她以真情付我之日。」

  周懌喟道:「卻不知王爺等那一日,還要等多久。」

  ……

  營中另一頭,江豫燃足下生塵,直入中軍大帳。

  「卓帥,外放至金峽關城外的遠探斥候回來了。」他臉上有隱約的喜色。

  卓少炎聞言起身,「城頭有異變?」

  江豫燃重重地點頭,「今晨時分,關城內外的『沈』字帥旗皆被撤了,至斥候回報時,尚未有新旗掛上去。」

  「大平朝中的動作倒是快。」卓少炎面無喜怒,「檄書都準備妥當了麼?」

  「皆按卓帥早前吩咐的,備了足足三千份。」

  「傳令各部:明晨依令進至金峽關外,列陣,招降。」

  「晉軍那邊要如何?」

  卓少炎想了想,回道:「此事晉軍去了,反會掣肘。」

  江豫燃領命告退,走至帳邊,揭簾看見不遠處正在埋鍋生火的晉卒,想了想,又返回帳中,說道:「謝淖大軍被大晉鄂王斷了輜補,眼下晉卒所食皆是雲麟軍自十四州轉運來的軍糧。」

  「心疼了?」卓少炎瞟他一眼。

  「心疼倒不至於。謝淖既願出兵相助,吃我們幾口軍糧又何妨。只不過……」他有些欲言又止。

  「直言無妨。」

  江豫燃便道:「卓帥與他結為夫妻,是圖他出兵相助。但他心中圖的究竟是什麼,卓帥可曾知曉?卓帥當真信他別無它念?」

  卓少炎一時無言,似在沉思。

  江豫燃又說道:「晉將陳無宇追兵在後,卓帥豈知謝淖不會陣前倒戈?倘若他存了異心,卓帥又何以成大計?」

  卓少炎仍然未說話,心頭卻忽而浮現出深印於她記憶中的、那一簇隱忍而熾烈的眼底深焰。

  「他對我有所圖之物,在未得到前,斷不可能會率軍倒戈。」在短暫的沉默後,她回應道。

  「何物?」江豫燃記得自己曾經問過一模一樣的話,卻未從她口中得到答案。

  而這一次,卓少炎終於未再迴避,直答他所問:「他要的是,我的心。」

  ……

  戚炳靖回到中軍時,恰逢江豫燃從內走出。

  江豫燃向他行禮,目光卻有別於平常,在他身上逡視了數圈後仍然不肯收回去。

  「有事?」戚炳靖覺察到他之異狀,近前詢問。

  江豫燃無意掩飾心中震動,直通通地開口:「今日方知謝將軍野心之大。」

  「野心?」

  江豫燃點點頭,並無意多解釋一字,既已當面感嘆過,便又行一禮,隨即抬腳離去了。

  ……

  入得帳中,戚炳靖開口便問卓少炎:「江豫燃今日為何如此古怪?」

  「許是得聞金峽關之變,心緒一時難控。」她雲淡風輕地回答道。

  此言果然令他的關注點得以轉移。

  「金峽關之變?」戚炳靖聽到這幾字,連解甲的動作都頓了頓。

  卓少炎點了點頭,「方才得報,關城內外的『沈』字帥旗已被撤了。」

  「大平又換將了?」他皺眉道。

  「不止換將這般簡單。」

  「哦?」

  她目中杳杳,吐字清晰:「沈毓章通敵、徇私,想必此時正被大平兵部派來的軍法官押詢中。」

  「通敵、徇私?」

  「兩軍相持,沈毓章卻遞函於我,函書中稱『故日舊情』、『願聊敘往懷』等諸語。在與我關外相晤之後,更是持軍不動,時過月餘都不出戰。鐵證如是,依大平軍法,他是罪責難逃。」

  戚炳靖定定地看著她,問說:「不過是帥旗撤換,你又如何能推斷如是?」

  「並非推斷。」她面無波瀾地開口。少許停頓後,她繼續道:「沈毓章這兩項罪名——正是我為他搆陷的。」

  他聞之,目中略震。

  她則哂笑了笑,「沈毓章之所以持軍不動,無非是因知你被鄂王斷了輜補、你我人馬必定難以久持相抗,計在長耗而迫使你我退軍。這點計策,還是當年同我一道在講武堂內學的。」

  他卻問:「你又是如何讓大平朝中得知沈毓章書函之內容的?」

  卓少炎轉過頭來,對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因我身邊至親至近之人中,有大平兵部所安插的眼線。」

  戚炳靖萬沒料到會聽到這般答案,不由自主地上前兩步,握住她的手:「此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晉歷永仁二年正月,卓少疆奉詔回朝,坐裡通敵軍之罪而被下獄——便是在那時得知的。」

  她淡淡地說著,臉色平靜如常,彷彿談論的並不是她所親歷的事情一般。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2:42

第十一章

  以堅厚磚石砌造的武庫深入地下數丈,森寒戾戾,將籠罩於關城內外的烈暑熱浪隔絕於外。

  銅燈靜幽的光線下,沈毓章面無表情地坐著,久置於膝頭的雙手紋絲不動。

  在他的身前,放有一張簡單的木案。木案之後,一個貌若中年的男人亦是面無表情地坐著,案上墨硯已乾,攤鋪的紙上未落一字。

  此番兵部派來盤訊的軍法官姓顧名易,早年是成王府上家客,後經成王舉薦入仕,歷職方、庫部、兵部三司,雖未經試科、做官多年位不過從五品,然其為人恭謹不伐,素為大平皇室所信重。

  面對態度冷漠、拒不配合的沈毓章,顧易不急不緩地開口敲打他:「沈將軍,顧某此來乃是奉旨問話。將軍拒不開口,是連聖意都不放在眼裡?」

  沈毓章則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人似石雕。

  顧易又道:「聖上念沈氏世代忠正,此番未詔將軍回朝下獄,僅令兵部遣顧某前來問訊,已是特開殊恩。將軍不領聖恩,欲置沈氏一族於何地?」

  沈毓章依然不為所動,連「沈氏」二字都撬不動他的嘴唇一分。

  顧易遂站起身,繞過木案,走至他身前,於燈下細細打量他因一日一夜未睡而略顯青白的臉色,再開口時語氣透露出明顯的惋惜之意:「六年前,沈將軍試進士科,一甲第三名賜進士及第;同年試武舉,答策、武藝皆拔出於眾人,一舉登第武狀元。其時沈將軍之文武盛名,赫然有聲於國朝之中,縱觀沈氏三百八十年上下,亦難見似將軍之佼佼英材。其後數年間,沈將軍領旨出南邊,雖未逢大戰,然為我大平立威於諸藩國前,是亦武功。似將軍之輩,身受皇室恩信,身負沈氏名望,怎會一時糊塗,做出那通敵、徇私之逆反諸事?」

  他稍作停頓,似乎不再在意沈毓章是何反應,轉而又道:「或許,將軍是仗著昭慶公主對將軍的一片痴心與情意,以為聖上顧忌愛女,必不會令有司對將軍論罪?」

  這話音砸在磚石之上,令沈毓章久滯的目光霍然一跳。

  留意到他神色之輕微變化,顧易只覺好似一堵密不透風之牆終於裂了一條隙縫,正待再言,卻見沈毓章忽而張口,聲音沙啞低沉地問說:「幾時了?」

  顧易稍皺眉頭,卻仍舊回答了他:「辰時三刻。」

  「再不放我出去,顧大人便將成為我大平失金峽關之頭一號罪人。」沈毓章看了一眼武庫內堆放著的自城頭撤下來的「沈」字帥旗,話音平靜卻生冷。

  顧易臉色一沉。

  這句話,在他赴金峽關宣詔、命隨行禁軍將沈毓章與其帥旗一併收押入這城牆下的武庫內之初,便聽沈毓章說過一遍。

  彼時他不曾在意,而之後沈毓章閉口拒言,一日夜間他便淡忘了此事。

  而眼下再聞此言,雖是一模一樣的字句,可卻偏偏被沈毓章說出了全然不同的語意。不似前一日之威脅或是警告,竟似冷血生寒地陳述一件即將發生的事實。

  顧易張了張口,然話未道出,外面的廊道內便傳來一陣急重的腳步聲。

  緊接著,厚重的門板被人用力地叩響。

  「軍前急情!」

  沈毓章依然面無表情,掃向庫門的目光中已有隱約血色。

  「顧大人,還在等什麼?」

  他一語驚醒微怔的顧易。後者快步走去起閂開門,來報的禁軍士兵因太過急切,險些撞進他的懷中。

  「半個時辰之前,叛軍以攻城器械將這檄書捲裹草團、拋投至關城內外之各處城牆之上,估摸著有數千張之多。」

  顧易抑著怒氣,一把抽過士兵手中捏著的浸滿了汗漬的紙張。

  在他試圖轉身就著銅燈昧光去分辨上面字跡時,士兵因緊張和畏懼而變調了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顧大人,眼下、眼下金峽關內外五城守軍,都嘩、嘩變了……」

  此言不啻晴天之炸雷。

  顧易大驚大駭,反手便抽了那士兵一嘴巴,「何以胡言!」

  士兵捂著嘴退至門外等著。

  沈毓章卻坐著冷冷笑出了聲。

  這笑聲令顧易脊骨生出一陣顫慄,手中檄書上的諸字在這一剎清晰地映入他目中。

  ……

  大平景和十七年七月初八。

  雲麟軍主帥卓少炎告金峽關諸將軍、都虞候、都尉、參軍、兵曹長、校尉、隊正、士卒:

  吾輩從軍,為衛戍疆土,為鎮守家國,為報效朝廷。

  然今之朝廷,信用奸佞,誅戮忠正,冤系無辜,早非可效之朝廷。

  昔,有名將裴氏穆清,以拳拳忠心而受其刑毒,含冤地下;有亡兄卓氏少疆,以赫赫戰勳而披罪曝屍,滿門皆沒。

  今,折威將軍沈氏毓章,系出名門,志慮忠純,文武之名冠天下,而一朝被謗以欲加之罪,生死難測,三軍上下咸盡袖手而旁視,又何忍乎!

  朝廷無狀,焉知沈氏之今日,非諸君之明日邪?

  諸君苟以衛戍疆土、鎮守家國為志,何不若投身死地,奮起肅清宇內凶逆!

  吾既繼以亡兄之志,必竭雲麟軍之力,披丹心、塗肝腦,立明主、振社稷,誠得諸君所信,則雖死不悔耳。

  而諸君蓋世之功,必經百代而不殆矣。

  ……

  顧易一氣閱罷,又不可置信地從頭到尾重讀了一遍,然後立刻將手中的紙張撕扯了個粉碎!

  他轉身,對上沈毓章生冷的目光,一時竟不知當何以自處。

  數千紙措辭激昂詰厲的檄書被投上各處城牆,他已能全然想見守軍將會被激起什麼樣的反應,亦已全然相信了方才來遞報的士兵所說的每一個字。

  金峽關內外五城守軍皆已嘩變……

  顧易轉目看向無動於衷地坐在原處的沈毓章:「沈將軍不速速出去撫平嘩變各軍,還留在此處做什麼?」

  沈毓章瞟他一眼,「已晚。」

  顧易聞之大怒:「沈將軍是如何治的軍?放任亂軍而不顧,是真心想做反臣不成!」

  沈毓章這時緩緩站起身,以指輕撣肩頭積塵,然後向顧易走近。

  至他身前半步時,沈毓章停住,突然抬手,以掌扼住顧易的喉頭,猛地將他撳按到身後的門板上。

  鈍痛襲來,顧易一聲都發不出,圓睜的雙眼漫出條條血絲。

  「沈氏世代忠正,何來反心?」

  沈毓章一字一字地說道,掌勁逐漸加重。

  「我一心持軍、抵禦叛旅,卻被扣上通敵、徇私之名。而今叛軍叩關、檄書投城,致我麾下各軍嘩變,反倒能證明我前事之清白。敢問顧大人,這世間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麼?」

  顧易被他扼得幾乎不能呼吸,整張臉憋漲得紫紅。

  沈毓章盯著他的雙目,手勁一鬆,扯著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甩至一旁地上。

  然後他打開門,臉色青黑地步出武庫。

  ……

  在收得雲麟軍兵不血刃下金峽關之報時,一向處變不驚的周懌竟楞了好一陣兒才肯相信。

  他捋了捋諸事首尾,然後才去遞報於戚炳靖。

  戚炳靖無驚無動地聽了,並沒有說什麼。

  周懌卻將他捋順的諸事一一說來:「沈毓章之罪名是她蓄意搆陷的,不然雲麟軍不會這麼早便做好招降的準備,沈毓章帥旗被撤還不到一日夜的功夫,雲麟軍便能叩關投檄,顯見是早就料到了此變。至於那封檄書,其上字字看似襟懷宇內,實則是為報她一己私怨。沈毓章與她有兄妹舊誼,她卻仍然能夠以這般手段將他麾下各軍逼反,致他亦不得不反,實是無情,實是背義。王爺,大平成王對她的評價,竟是分毫不差。這樣的一個女人在身邊,王爺不得不防。」

  戚炳靖很是耐心地將他的長論聽完,不予置評半字,反倒吩咐說:「備馬,出營,北赴金峽關。」

  「王爺此去何故?」

  「想她了。」

  ……

  關城之外,天幕深青,明月皎皎。

  卓少炎在簡易搭建的兵帳裡睡得酣熟。

  「少炎。」

  有人在耳邊低聲喚她的姓名。

  她一下醒過來,睜眼就見戚炳靖近在咫尺的臉。

  他順著她身邊側躺下,伸出手臂,從她頸下穿過,讓她可以枕得更舒服些。

  她沒有猶豫地靠入他懷中,一如這幾個月來的每一個共寢之夜。

  「金峽關既破,為何不入關去?」戚炳靖問說。

  卓少炎剛醒的聲音透著啞色:「叫豫燃先帶兵入關去收整各軍,我待過兩日再去——沈毓章此刻定是怒極,倘見了我,怕會殺了我。」

  他又問:「你一計令沈毓章與他麾下各軍被迫反降,就不擔心大平皇室對沈氏一族問罪?」

  她聽見這問話,半睜的雙眼變得清明了些,瞄了一眼他的神色,沒有立刻回答。

  半晌後,她反問說:「我不念與他之故日舊情,令你徒生可憐沈氏之意?」

  戚炳靖沒有說話。

  卓少炎則道:「大平皇室不會對沈氏一族問罪——大平皇帝最疼愛的女兒,是絕對見不得沈氏受一丁點兒委屈的。」

  她的語氣不帶絲毫感情。

  他撫著她的背,問:「沈毓章盛怒之下,你不願入關,然為防已降諸軍不會有變,不若明晨讓我去會會他?」

  思考了好一陣兒,她方點了點頭,以示允諾,然後將頭埋進他的頸窩處,不多會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2:55

第十二章

  沈毓章一動不動地立於高處,俯瞰關外四野。

  清晨北風襲上關牆,掠過牆頭張揚怒展的「卓」字軍旗,將他沒有什麼表情的面龐吹得微透寒意。

  紅日東出,雄厚的牆體投下巨大的陰影,將一行緩慢步入關界的人馬襯得冷冷峻峻。

  守關步卒持兵上前,按例校驗其關牒,然後神色突然就變得不一樣了,很快地返回城門樓,吩咐放行。

  為首的是個年輕男人,簡衣素髻,未披兵甲。他雖從始至終未發一詞,然意態遠闊、氣度雄毅,非常年上位者難有此姿容。

  沈毓章不由得將他多看了兩眼。

  而後者在馭馬踱近金峽關城門時,昂頭望遠,在看見沈毓章的身影後,緩緩抬起握著馬鞭的右手,抵在額頭前方,似乎是遮擋刺目日光,亦似乎是對他遙遙致禮。

  沈毓章目光不移地回視,心內對他的身份一瞬瞭然。

  ……

  關城外的臨時兵帳中,卓少炎一面用早膳,一面聽江豫燃出關前來回稟:「關內諸軍都已收整妥當,沈將軍這兩日雖寡言少語,卻也不曾出手阻攔。」

  卓少炎點點頭,問:「晉軍追兵情況如何了?」

  江豫燃回答:「斥候回報說,最多五日,晉將陳無宇的追兵便將抵達金峽關下。」

  卓少炎微微一笑。

  江豫燃問說:「局勢這般亂,卓帥何以笑得出來?」

  卓少炎略略收起笑意,道:「大平朝廷無能,局勢越亂,目下當權者便越不知該如何對付;局勢越亂,越能看出來誰人才是忠賢之輩。」

  江豫燃聽後,旋即頷首。

  「謝淖一行人已入關了?」她擱下木箸,最後問說。

  「是,天亮未多久便持牒入關了。」江豫燃答罷,又忍不住嘆道:「卓帥當年率軍浴血轉戰十六州之時,如何能想到身後金峽關之城門,如今竟會主動開迎一晉將。」

  她並未責他僭言,只神色淺淡地瞟他一眼,沒再說什麼。

  ……

  城牆之上,沈毓章不冷不熱地對來者道:「自大平烈宗朝以降,謝將軍是頭一個踏入金峽關的晉將。」

  戚炳靖未應,逕自舉目向南看去——

  越過金峽關雄闊的內外五城,便是大平關內北三路,沃野千里,豐田萬頃。

  沈毓章順著他那堪稱放肆的目光一道望去,臉色不辨喜怒:「建康、臨淮、潮安……將軍想要先染指哪一路?」

  聞此,戚炳靖斂回目光,答說:「我之所圖,固非目下之沃土。」

  「將軍忤叛晉廷,與雲麟軍合兵並進,難道只為助卓少炎?」

  「只為助她。」

  「她許了將軍什麼好處,可叫將軍不惜自毀大晉名將英名,不顧與她亡兄多年的沙場宿怨,心甘情願地襄助她起兵?」

  「一紙婚書。」

  沈毓章聞言,陷入了沉默。

  他的臉色無驚亦無動,似乎這並未過於出乎他之所料。

  城頭風大,將二人袍擺吹得簌簌作響。

  半晌後,沈毓章復開口:「她所謀之略遠,自當不擇手段。以她一人換將軍麾下眾部兵馬,的確是一樁好交易。」

  那「不擇手段」四字,難掩他對卓少炎此番以計逼反金峽關守軍的未泯怒意。

  戚炳靖則笑了。

  「沈將軍之怒意,是在少炎,還是在將軍自己?」他問道。

  「何意?」

  「將軍既與少炎關外一晤,知她所圖卻未斬殺她,豈是真的因奉旨不可濫殺?將軍按兵多日不動,豈是真的持長耗之策、冀望於我軍糧磬退兵?將軍被朝中撤帥,金峽關內外五城守軍因此嘩變,將軍又豈是真的毫無辦法撫平諸軍、只能任由江豫燃入關收整麾下各部?」

  迎著這三問,沈毓章緩慢抬眼,面色終於動了。

  戚炳靖卻似看不見他逐漸轉青的臉色一般,繼續逼問道:「將軍之怒意,是在於少炎不念與將軍之故日舊情、不擇手段地搆陷將軍、以計令將軍與金峽關守軍反降雲麟軍?還是在於深知二軍之所以會有今日這局面,皆因自己蓄意縱容,放任少炎做出了將軍自己想做卻不能做、想謀卻不可謀之事?」

  沈毓章一向自持的冷靜克制與此刻心口的磅礡怒火激烈地交撞著。

  而戚炳靖則向他瀕臨爆發邊緣的怒火之上潑了最後一捧烈油:「『沈氏』——三百八十年的忠君祖訓,令將軍想反卻不能反,只能借少炎之力謀己之志。而將軍怒意之根源,正是做了外人不可見之悖逆之舉的將軍自己。」

  鐵劍出鞘,鳴音錚錚。

  彈指的功夫,劍鋒便已抵上戚炳靖頸間。

  沈毓章臉色朔青,指節泛白,持劍卻無語。

  ……

  大平朝野文臣武將,誰人不慕沈氏門楣。

  「沈氏」二字,代表了數十代先人以歷朝出仕之政績武功而鑄就的顯赫榮耀。

  而沈氏三百八十年的忠君祖訓,於沈毓章而言,卻不啻於噬心之枷鎖。

  六年前國之北境風雨飄搖,他登第武狀元,主動請纓北鎮邊疆,然而奉來的卻是提兵出南邊的一道聖旨。

  明堂拜將,皇帝親自降階授印與他,而他頂著這浩蕩天恩,只得硬生生地壓下了一腔熱血。

  出邊前夜,他特意往拜恩師裴穆清,向其辭行。

  裴穆清戎馬一生,至老亦是硬骨錚錚,然面對他時,竟語意寬和慰他道:「北邊的仗難打。陛下見不得沈氏英才落得個兵敗的下場,於是才有了這道旨意。你既有報國之心,便鎮南疆又何妨!」

  話畢,裴穆清親手為他佩劍,然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老師。

  大平景和十二年十月,出鎮豫州的裴穆清兵敗回朝被斬。

  遠在南疆的他,知悉此情已過了一月有餘。

  「畏戰不守」。

  印在邸報上的這四字,便是裴穆清以命相抵的罪名。

  他盯著那四字,眼內突地爆出血絲。

  來送報的兵部武官看見他的模樣,頓感憂懼,不自覺地退後數步。

  而他合了闔眼,又睜開,聲音鎮定而冰冷:「我願出鎮豫州,馬上便草請命書,勞你攜帶回京,呈至兵部馮大人案前。」

  武官卻說:「裴將軍既沒,朝中無人願往鎮豫州,唯獨成王連夜舉薦中書令卓大人之子卓少疆為帥。卓少疆雖未經兵事,亦未試科、出仕,但陛下看在成王的面子上,破例命外臣制詔,拜其為將。不日前,卓少疆已領兵二萬出京。縱是沈將軍眼下飛馬遞表於兵部,亦不過徒勞而已。」

  卓少疆?

  他沉思片刻,將與此人相關的記憶自腦海深處盡數撈起,倒也拼湊出了個英武的年輕模樣。

  而在那模樣後面,分明是另一張他更熟悉的女子面孔。

  既是她的胞兄,必當不會令人失望。

  如此想著,他便未再做糾結。在將武官送走後,他一寸一寸地把那張邸報疊成一小方,收入甲衣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大平景和十二年歲末,卓少疆於豫州一戰揚名,憑一己之力扭轉了大平北境之敗勢。

  此後三年間,卓少疆請旨募兵,建雲麟軍之旗,率軍多方轉戰,擊退了十數次大晉南犯之兵馬。

  至景和十五年,卓少疆總兵六萬,入侵大晉疆域,拔滅四座重城,殘戮五萬晉俘,一役震動大平朝野上下。

  皇帝御筆下旨:卓少疆遷拜上北將軍、封逐北侯,督大平國北十六州軍事。

  南疆軍中,沈毓章聞報,對近衛道:「我輩能出這等年少英雄,裴老將軍泉下終可闔眼。國朝能有這般勇臣良將,是邊民之福。陛下能信之、重用之,更是萬幸之幸。」

  然而僅過了一年多,又一封自京中遞來的邸報,狠狠地將他所懷抱的信念與期冀徹底敲碎。

  「……卓少疆坐裡通敵軍,杖斃於市。」

  這一回,他無驚亦無怒,只是一人縱馬出營,尋到一處開闊野地,凝望著北面連綿起伏的山巒,深思了許久。

  夜裡回營,他點了燈燭,自出南邊以來頭一回提筆給沈府去了信。

  ……

  今之國朝,早非太祖、世宗、仁宗三朝。

  陛下仁昏,庸臣當道,賢才苟活。

  良將含冤受戮,疆土又何人可守鎮之?

  宵小之輩登高制令,若此以往,國終將不國!

  試問忠昏君而戾天下,此忠是謂何忠?!

  兒不肖,不敢有污沈氏世代忠正之名,然沈氏之所以為今日之沈氏,不在乎愚而忠君,而在乎擁明主、正社稷。

  雖然,兒既奉沈氏之名,絕不謀不忠之事、以累沈氏一族,然為社稷萬民計,兒亦難為忠君之事。

  望雙親其明之。

  集州大營

  毓章長叩首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3:07

第十三章

  直到日頭西落,卓少炎才施然踏馬入關。

  江豫燃守著城門,提前將一切打點妥當,迎她入關之後即帶她一一巡視,更少不了向她稟報從奉他之命一直於城牆上執勤的親兵處得來的消息——

  謝淖與沈毓章今晨於城頭晤面,言敘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激得沈毓章拔劍相向。而後過了半刻,沈毓章又默聲歸劍入鞘,未發一詞地轉身步下城牆,徑直回了他此番掌軍立機要的幕室,至今未出。

  卓少炎問:「謝淖則去了何處?」

  「回晉營了。」

  她對戚炳靖並未流連於這座雄關之內沒有表示任何驚訝,只是吩咐道:「明晨,整肅旗鼓,發書與晉營,迎謝將軍麾下大軍入關。」

  江豫燃沉默少許,不得不應命。

  ……

  石階森寒,沒入地下數丈。

  武庫之中光線昧暗,卓少炎提一盞銅燈,不急不緩地向深處走去。

  至盡頭,一堵石牆,中砌一道鐵柵,上掛重鎖。

  門外守衛見她來,立行軍禮。

  卓少炎將手中銅燈提得高了些,透過柵格向內照了照,在看清裡面的人之後,目光停留了片刻。

  然後她下令:「開門。」

  ……

  鐵鎖被開的聲音驚醒了淺睡中的顧易。

  他不適地睜眼,下意識地舉袖擋了擋迎面而來的光亮。

  「顧大人,別來無恙。」有人走了進來,語氣不疏不親地叫了他一聲。

  顧易將胳膊向下挪了兩寸,眯著眼看向光亮中的來人——

  鋥亮的將甲,修長纖硬的脖頸,女人眉眼之間蘊有不可逼退的崢嶸英氣。

  他看清,有些許的發愣,而後又很快恢復了如常神色,最後闔眼一扯嘴角:

  「……卓將軍,別來無恙。」

  ……

  「卓將軍,別來無恙。」

  大理寺獄內,囚牢積水,顧易烏靴雪底浸透了髒漬,神色平和而守禮地向她道。

  她站在牢房內唯一能透進光亮的牆洞前,背身不語不應。

  一滴血珠自她指尖緩緩滾落,砸入牢地上骯髒的積水中。

  顧易瞥見,目光順著她的指尖向上,看見她破裂的袖口下那雙因被鐵條用力鎖縛而已皮開肉綻的手腕。

  他並沒有露出任何憐憫的神色。

  然後他踱前兩步:「聖意已定,顧某前來宣諭,請將軍跪聆。」

  她身形不改,未退未跪,僅張口問:「不問不審,大理寺和兵部便能定我的罪?」

  「鐵證如是,聖上以為沒有必要依群臣所諫詔三司會審——即便是審了,也改變不了什麼,不過白白令將軍受苦罷了。」

  她漠然道:「大平自開國以來凡三百八十年,建功之武臣不問而罪,恐無先例。」

  顧易答說:「那只得由將軍做這先例了。」隨即,他不再計較她跪與不跪、言辭恭與不恭,兀自宣道:「逐北侯、上北將軍卓少疆坐裡通敵軍,褫奪侯爵、去職罷官、以庶籍杖斃。」

  她的唇間逸出一絲冷笑。

  「裡通……敵軍?」

  顧易似乎料到她有此一問,拿出準備好的一物遞上:「鐵證在此。」

  她終於轉身,回顧。

  那是數張墨字滿滿的信紙。

  紙上字跡,非她親筆不能為。

  「難為顧大人費心作偽,請問我這信是通與何人的?」她言辭間諷意深濃。

  顧易不以為怪,又遞上另一物:「大晉中將軍謝淖。」

  那分明是一封回表。上面竟加蓋了碩大的一個晉軍中軍印。

  「連謝淖的軍印你們都能造出來……既是這等『鐵證』,我抗罪不伏亦是白費力氣。只不過——」

  她徹徹底底地轉過身,直面顧易:「顧大人,你我都很明白,若當真論罪,我頭上的罪名絕非這一樁。你們大費周章作偽,安放通敵之罪名給我,是何故?」

  顧易的神情中露出一抹未能掩飾的憾意:「成王殿下對將軍用情至深,雖握有將軍大逆不臣之罪證,然若以謀逆論將軍之罪,卓氏必將被誅九族,成王殿下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來。」

  她面無表情地聽著。

  「……而今以裡通敵軍論罪,卓少疆倘伏誅,兵部便將充卓氏女眷於北境軍前、沒為營妓。如此,則可保全卓少炎一條性命。」

  顧易停了停,退後半步,衝她再道:「卓將軍若無其它疑慮,便下跪伏罪罷。」

  牆洞中漏出的光將她青白的臉照得了無血色,而她抬起血跡斑斑的手,撥了撥鬢角散亂的髮,一字一句地問說:「向成王舉證我謀反之罪的,是我身邊的誰?」

  ……

  武庫密室中,卓少炎撥了撥銅燈油芯。

  「顧大人,當初京中獄中一晤,我有一問,而大人未答,是因勢所不容,大人的難處我明白。如今大人受押於金峽關內,我斷然不可能輕易放大人走,當初我那一問,大人現下能答否?」

  顧易抬一抬眼皮,看她道:「我無法回答將軍此問。當初將軍欲反之事,乃成王殿下先得先知,我不過是遵殿下之命辦事罷了。」

  「我料大人會這般回答。」卓少炎盯著他道:「不過眼下已無所謂了。此番沈將軍之事畢,我已將我身邊親兵換過一輪,當年經顧大人之手插入我週遭的人,如今是一個不剩了。」

  顧易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稍稍昂頭,仰望距自己身前半步的這個女人。短短數月的時間便已洗盡她身上罪囚與血的痕跡,那一雙寫滿了野心的眼中,無聲而露骨地表明了她如何在不動聲色之間,以當初所受之計,奉還與施計之人。

  銅燈暗光中,她影影綽綽的鐵甲之下,依稀疊映著一個暴怒至渾身發抖的少女。

  「當年……」恍惚之中他緩慢開口,卻又立刻清醒,隨即頓住,不再說得下去。

  ……

  血泊之中,她抱劍坐在地上,雙臂青筋暴起,手指劇烈顫抖。

  黏稠的血液沿著地磚細紋緩緩漫開,浸透她的長裙下襬。

  她急劇地喘息著,因恨,因怒,因不甘,因奮烈之爭。

  豆大的汗粒從額頭滾落,蟄迷了眼睛,她伸手抹了抹眼角,待視線再度清明時,看見身前背光站著一個男人。

  頓驚之下,她橫劍指向那人,嗓子卻沙啞到發不出一字。

  那人慢慢走近她,將她暴怒發抖的模樣收入眼底,然後平靜柔緩地開口:「卓姑娘,鄙姓顧,是成王府上家客。成王殿下因未見您出宴,故而叫顧某來尋姑娘。」

  他的雙腳踩在血泊中,地上橫陳著尚溫熱的少年軀體,而他卻視若無睹、無驚無懼,待她如常。

  她仍然在顫抖,攥著劍的手指幾乎要被自己握斷,嘴唇已被咬出深深血印。

  他這才像反應過來一般,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氣中瀰漫的濃重血腥味,然後微皺眉頭,道:「明晨卯時,明堂拜將——卓氏竟無人能去了。成王殿下的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費了。」

  她死死地盯住他。

  他則稍稍側身,回首望向廊柱後的陰影:「殿下,您說呢?」

  陰影中應聲踱出一個人,縱於暗色之中,儀姿仍雍容閒雅,從容鎮定。

  然後那人抬眉,輕輕探目看向她。

  ……

  卓少炎一陣心悸,大汗淋漓地驚醒。

  她起身著衣,望一眼窗外已破曉的天色,深思了一陣兒。

  然後她叫人傳令江豫燃按前日所計即刻前往晉營,再讓人將沈毓章請來議事。

  ……

  沈毓章來時,卓少炎正將她親手所繪的金峽關關城圖掛起來。

  因頭一日將怒火洩了一大半在謝淖身上,沈毓章此時心緒已平靜不少,見到卓少炎後並未主動發難。

  她則笑笑,招呼道:「毓章兄,請用茶。」

  關城之內固然不可能有什麼好茶,然而他未拂她之情,伸手取過她為他備的茶盞。

  這一個動作勝過千言萬語,二人已是心照不宣。

  「叫我過來,是為商量如何佈防關城內外?」沈毓章一面掃視她繪製的關城圖,一面問說。

  卓少炎伸手,慢慢撫過圖上的城牆,然後回道——

  「我欲將金峽關城拆了。叫毓章兄來,是為商量從何處開始下手。」

  話畢,沈毓章先是沉默。

  下一刻,沈毓章震怒!

  他倏然起身,將手中茶盞狠狠地按回案上,衝她低聲喝道:「你瘋了!金峽關城乃世宗始建——世宗!你若真的動手,則雲麟軍將盡失人心、便是興師亦無名!」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3:20

第十四章

  猝震之下,茶盞瞬間裂出數道碎紋,各向不同的方向逐漸延展,又堪堪在茶盞將要完全破裂之前止住。

  這個將碎而未碎的物件,脆弱得一如他二人才緩和了沒多久的關係。

  卓少炎並未立即做出回應,只是平靜地將目光轉投向那猶在微顫的茶盞。

  沈毓章的這一道震怒,合情又合理。

  他口中說世宗,世宗是什麼人?其在位三十年間,清四海、平兵亂、寬律令、體民艱、尚節儉、抑奢靡、勵精吏治、拔除黨爭、治天下以至公。景宣一朝英才頻出、將卒精強,諸賢竭誠輔弼,天下得以太平,百姓得以安養,家國得以富強。三百餘年來,世宗睿武孝文皇帝,始終是大平萬民奉於心中的第一明君。

  而沈氏為世代天子親臣、沈氏子弟自幼伴讀儲君,亦自世宗一朝始。自世宗以降,沈氏全族出過二位皇后、七任宰輔,沈氏子嗣尚公主及英氏宗室女闔九人、嫁女入皇族宗室闔十四人。沈氏一姓,早已與大平皇室血脈相結、不可分斷。

  她猶記得此前與他軍前一晤,他在確認她欲廢帝另立後的不言不語、深黑眼底,那一刻他未出手斬殺她,她事後便想明白了身為沈氏子弟的他在不應的背後壓著怎樣的一番決意。

  那是他亦想做、卻不能做的事,只能借她之力謀己之志。

  他勒軍閉關的久久不戰、他面對通敵詰責的拖延不辯、他受冤而致守軍嘩變後的放任不管,皆源於他蓄意已久的借勢而為。

  但他悖逆家門、賭上沈氏一族的這一番蓄意已久的借勢而為,為的是兵諫廢立,而非曝萬民於戰火之中——

  這座由世所敬戴的明君始建的關城若果真被她拆毀,則國之北境將盡失屏障,任是再多兵馬亦難擋大晉虎視之雄軍。倘是戰火一朝燒至關內,雲麟軍又有何顏面高擎立明主、振社稷之檄旗,又何以得天下之人心?!

  她懂得深烙於他骨血中的沈氏立身之正,故而坦然承接了他這一道震怒。她又因太懂得沈氏子弟自幼所受的教誨,所以絲毫不亂,深知他縱是怒極失態,也不會丟掉所有的理智。

  果然,卓少炎的鎮定與沉默成功地迫使沈毓章漸漸收束怒意、平復情緒、回歸冷靜。

  ……

  少頃,沈毓章收回按在茶盞上的手,目光複雜地探向卓少炎。

  她這時方看向他,開口說:「毓章兄胸懷經略,眼下定已想通了我為何要拆關。」

  縱使二人南北相隔、六年不晤,但少時在講武堂相伴習業數年、共同奉教於裴穆清的經歷,早已培育出了二人對兵事及大局判斷的默契,這一點她篤信無疑。

  而她所料不錯,沈毓章確實在發怒後的片刻之間就明白了她的意圖。

  晉將陳無宇追兵一路南進,不過數日之間便可叩關釁戰;金峽關守軍既已嘩變,大平朝中定將重新調集人馬北上討逆。如此一來,雲麟軍在關城之內如困甕中,必將面臨南北對擊、腹背受敵的局面。如若雲麟軍直接出關南下、兵諫京城,則亦需留下一半的人馬守穩北境門戶,這必將削弱南下之軍力;且更為重要的是,縱使如此能夠一路廝殺入京,這一場大戰傷的是大平的兵馬國力,坐觀得利的可是大晉;此戰過後,大平必難再與大晉之雄兵相持相抗。

  上兵之策,乃是不戰而令大平帝臣股粟,再借其主動請和之機圖策廢立。

  而將金峽關城拆毀一舉,則是卓少炎欲以萬鈞破釜沉舟之勢,與大平皇室拼一個誰更憂懼國之北境再無堅城屏衛、誰更駭怕大晉鐵蹄踏入關內平原千里。

  至於拆關之事,根本不必雲麟軍親為之——

  江豫燃眼下不是正奉了卓少炎的軍令,去發書晉營,迎謝淖所部兵馬入關麼?

  ……

  半晌沉默後,沈毓章終復開口,聲音冷靜無波:「可行。」

  卓少炎又問:「毓章兄以為當從何處拆起?」

  沈毓章瞟她一眼:「不如去問謝淖。」

  她輕輕挑眉,示意他多做一句解釋。

  他神色雖略有不豫,卻還是補充道:「欲令大平朝中聞之震盪,必應同時拆通關城南北。然陳無宇追兵近在咫尺,如何拆北邊方能將風險降至最低,這對付晉將的法子,自當去問晉將。」

  卓少炎睹他神色,想了一想江豫燃昨日對她稟報的,說:「有一事,我想問問毓章兄,還望毓章兄能夠據實以告。」

  ……

  戚炳靖回屋時,晚霞正蔽天。

  窗門皆大開,斑斕的霞光如同燒熔了的琉璃一般,漫得屋中到處都是,連在一起便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五彩琉璃湖。

  而卓少炎就坐在這一片琉璃湖的正中央,不緊不慢地梳著她半乾的長髮。

  髮梢所過之處,衣衫皆被洇濕,輕薄的布料緊緊貼著她的肩膀、胸口、窄腰……然後她瞧見了戚炳靖,便無聲地放下了手中的梳子。

  戚炳靖走過去。

  他曲了一條腿跪在她身前,緩緩伸手拈起她一縷濕漉漉的髮,低頭深深聞了聞,再抬頭看她時,眼底黑得不見一絲光亮。

  然後他隔著薄衫一口咬上她的肩膀,炙熱的呼吸瞬間將她燙得渾身顫慄。

  「你又想要什麼?」他的聲音自肩頭傳入她耳中。

  她昂起頭,輕喘兩下,正待說話,又被他咬著耳垂打斷:

  「要什麼,都允你。」

  緊接著她就被他按到了地上。

  趁著他解除衣物的間隙,她急促地推他一把:「門窗未闔。」

  他並不搭理她這話。

  「你若不關,我便叫人了。」

  「你叫。」

  說這話時,戚炳靖特意將壓著她的上半身抬起些,體貼地給她留出喊叫的餘地,似乎篤定她叫不出口。

  卓少炎盯著他,微微一側首,毫不猶豫地向門口放聲道:「來人!」

  這本是江豫燃為謝淖安排的住所。晉軍入關後,周懌在各要處都謹慎地安排了親兵守衛,雲麟軍上下除了卓少炎本人,誰都無法在戚炳靖不在的時候進來此處。

  戚炳靖被她激得渾身血又熱了三分,一把握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翻過身去。卓少炎反手扣住他堅實的手臂,指甲掐入他的皮膚中,引出他半聲悶哼。

  門外很快響起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和略顯猶豫的人聲:「卓將軍?」

  可這時的她已發不出任何完整的聲音。一頭濕漉漉的長髮染著汗水鋪散在琉璃湖面上,她的身體亦如扁舟一般於湖水上蕩漾起伏,而那起與伏所帶來的,是令她連天靈蓋都在打顫的愉悅。

  只得由戚炳靖在衝撞間替她抽暇,對外喝道:

  「滾。」

  ……

  這一場比之前任何一回都要激烈數倍。

  事後,卓少炎筋疲力盡地直接陷入睡眠,戚炳靖將她攬在懷中,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她肩頭那塊硬繭,慢慢地,也就跟著睡著了。

  再醒來時,日頭已經沒入遠山。

  門與窗仍然沒人關合,晚風過堂,將先前屋內曖昧的情愫滌蕩得乾乾淨淨。

  戚炳靖活動了一下頸骨,目光就對上了卓少炎的。

  她像是早已醒了,此時仍保持著在他懷中入睡時的姿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不知已這樣看了他有多久。

  她少有這樣注視他的時候。

  戚炳靖任她看著,並未開口問什麼。

  片刻後,卓少炎笑了笑,垂下眼睫,逕自收回了那目光。

  ……

  因有戚炳靖的那一句「要什麼,都允你」在前,晉軍於次日便在周懌的指揮下開始有條不紊地拆毀金峽關南北兩邊最外側的某段城牆。

  關內的這個異動被駐紮於大平潮安路最北邊營砦的一隊禁軍斥候所發現,立刻被向上層層通稟,由隊正到校尉、再到參軍、再到都虞候……這個消息每向上傳一級,便被添上一筆峻急之色,如此級級累加,至京中兵部時,已赫然成為了一道足以震駭大平帝臣的軍前急報——

  金峽關城將毀,大晉聞風發兵;鐵蹄踏關,近在漏刻。

  ……

  大平兵部發來的通使文書比卓少炎想像中的還要快許多。

  文書中未明言來使何人,僅曰和使攜厚誠之意自京中來,望關內諸軍在晤和使之前,萬勿再拆關城一磚一瓦。

  卓少炎閱罷,倒亦頗奉誠意地叫戚炳靖暫且停了拆關諸事——其實縱是沒有這封通使文書,拆關之事也不得不停了——因晉將陳無宇早已於十日前列兵關北,日日叩關叫謝淖叛軍出降。

  如是又過了八日,終有城頭望樓的守兵來稟報說,遙見巍巍儀仗,竟一眼望不見其尾。

  卓少炎聞報微蹙眉頭,隨即叫江豫燃去請沈毓章與戚炳靖,自己則先行前去探看。待上關牆,卻見沈毓章早已在此,負手凝立,一動不動地望著南方。

  遠處,大平和使的儀仗已清晰可見。

  「寶珠連頂,六輪八駿……」卓少炎的目光敏銳地抓到行進陣中最顯眼的那輛馬車,神色不掩疑慮:「……毓章兄,我竟不記得朝臣中有誰人能得如此聖眷。」

  沈毓章的臉色異常生硬。

  「不是朝臣。」他說道。

  卓少炎聞之,繼以目光相詢。

  沈毓章牽動了一下嘴角,然而那表情卻極難稱得上是一個微笑。

  然後他回答:「是央央。」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3:36

第十五章

  沈毓章口中的央央,姓英名嘉央。

  她的母親是赫赫有名的獻靜皇貴妃顏氏。顏氏生前寵冠大平後宮,在為皇帝誕下一女後晉封貴妃,不足一歲便因病早歿,上謚「獻靜」。在顏氏之前,大平朝惟皇后有謚及有追加策命者,未有妃嬪得謚之先例,而顏氏非因其子為皇儲或繼大位者、僅因被皇帝極為寵幸而得謚,此雖為極大之榮耀,卻亦為極大之悖制。此事在當年震驚朝野,自宰執以下,侍從、台諫、兩省官、監察御史以上諸臣紛紛奏諫不可,惹得皇帝大怒,降旨將反對聲最激烈的十餘名大臣連貶三級並發配邊地,再一意孤行地命宰臣親製冊、寶,告謚號於南郊,令顏氏成為了大平建朝以來唯一一位死後得謚的妃嬪。

  而皇帝對亡妃的深愛與故念,亦順理成章地在她所誕下的獨女身上得到了延續。

  顏氏去世時,英嘉央不過剛滿週歲。正在咿呀學語的她被皇帝親自送至太后膝下撫養,同年獲封公主,封號即為「昭慶」。自幼及長,英嘉央被皇帝捧在掌心中寵愛,所享所用皆是宮中至珍之物,所期所冀莫論何事皆被滿足,莫說大平的其她任何一位公主,便是已封王的諸位皇子,亦比不上她從皇帝那裡得到的榮寵一分。在這內宮與外朝之間,不知有多少人嫉她妒她卻不敢發一言,待到真的面對她時,又不過只餘恭、敬、尊、畏罷了。

  而這天底下能夠張口便叫她「央央」的,除了皇帝與太后,怕也只有沈毓章一人了。

  ……

  金峽關南城門在這輛象徵著她獨一無二身份的精貴馬車後面層層關闔,遮蔽了半片無雲晴天,亦擋住了護她而來的那一眾巍巍儀仗。

  在雄弘的關牆前,英嘉央步下車駕。

  關風獵獵,帶著塵沫與鐵的氣息,向她撲蕩而來。

  她迎著風抬眼,然後看見了沈毓章。

  他正站在離她不過五步的地方,投向她的目光又冷又靜,如同冰凍數年一時難化的硬土。

  ……

  卓少炎站在高處,將下方情景盡收眼底。

  半晌後,她對身旁的江豫燃道:「空一處地方給沈將軍與昭慶公主敘舊,勿令人靠近,亦勿安排守衛。」

  江豫燃頗為解意地應了下來——

  當年沈、英二人的舊事,國朝之中又誰人不知?二人青梅竹馬,自少時便互許心意,皇帝更是在景和十一年的正旦大朝會上允諾沈氏可於次年尚昭慶公主;然而這對曾引無數人羨望的天作之合卻於沈毓章奉旨出邊之後毫無徵兆地決裂:沈毓章連續數年皆以邊務冗繁為由謝不歸京詣闕,皇室亦從此絕口不提二人婚許之約;世人在驚詫之餘,並不能知曉到底是發生了何事,能使得這一對璧人形同陌路;而這六年來,皇帝無視朝臣中求尚昭慶公主之聲,一直未為愛女再擇夫婿;世人又不禁紛紛揣測,料想昭慶公主對沈毓章仍是一片深情、難以輕易釋懷。

  而今大平兵部遣使談和,來者竟是英嘉央,其意欲從何人處下手,卓少炎與江豫燃又豈會不明白。

  別過江豫燃後,卓少炎獨自一人下了城牆,向晉軍在關內的駐紮之所行去。

  就在此前一刻,奉令去請沈毓章與謝淖的江豫燃負命而歸:前者早已於他去請駕之前便獨自上了關牆,而後者則根本不在關城之內。

  至於江豫燃從周懌處討不到後者去向的答案,便只得勞卓少炎親自走一趟去問了。

  ……

  周懌守在戚炳靖的屋門口,見了卓少炎,依著禮數向她問安:「卓將軍。」

  卓少炎回禮,直截了當地問:「你們將軍呢?」

  周懌聽她此問,平靜答說:「我們王爺出關了。」

  卓少炎留意到他轉改的稱謂,略微沉吟,又繼續問:「出關——他以大晉鄂王的身份,去往何處?去見何人?」

  周懌衝她欠了欠身,似乎是要為接下來的話而提前告歉:「恕末將無可奉告。」

  卓少炎並沒有立刻發難。

  少頃,她說:「是去見陳無宇?」

  這語調雖是在問話,然語氣卻是絕然的篤定。

  周懌不免微微訝然,卻又很快地控制住了自己的神情,閉口不答。

  他未否認,卓少炎便當他是默認,又說:「你們王爺,昔從軍於大晉西境時,跟的就是陳無宇?當初大晉兵部下令追討謝淖叛旅,特地從西邊調陳無宇來發兵南下,亦是你們王爺的籌策?陳無宇揮師一路疾進,途過有雲麟軍鎮守的十四州而不掠,為的就是要趕在關外追上謝淖,必定是不知謝淖即是你們王爺?而今你們王爺出關去見他,豈非自揭身份,又是欲圖畫什麼?」

  這一句連一句,無一不近事實。

  周懌心中震盪,臉上終究是顯露出了些許驚色。

  他想起了那時在山澗中,卓少炎被沈毓章以劍相逼時,戚炳靖對他說的那句:莫要忘了,她是誰。

  至此時此刻,他才有了稍許切實的感受與體悟,她是誰,她何以令戚炳靖數年來痴迷如狂。

  頂著她最後近乎於逼問的那一句,周懌稍稍垂首,回道:「待王爺回來後,卓將軍可自去問王爺。」

  聞此,卓少炎輕輕笑了。

  「我想問他,又何必要等到他回來再問?」

  將周懌怔詫的目光丟在身後,她大步踱離此處,翻身躍上坐騎,策馬直向金峽關北城門。

  ……

  關外晉軍駐營的中軍帳內,陳無宇與戚炳靖各持一杯,對坐飲酒。

  這酒由戚炳靖自晉煕郡的鄂王府一路帶到金峽關,今又自關內被他隨身攜來此處。

  待見陳無宇酒過喉頭、臉色微舒後,戚炳靖這才飲下自己手中這杯,然後微微笑問:「將軍仍好這口?」

  此時距離陳無宇得知謝淖即是戚炳靖本人一事,才剛過去不過二刻的功夫。

  這位因沉勇忠正而為大晉皇室素所信重的中年將軍,此時的臉色仍稱不上是霽晴。他捏著酒杯,瞪了瞪眼前這個闊別三年、已是愈發成熟冷毅的年輕皇胄,以眼神代替話語對他進行了堪稱嚴厲的詰斥。

  ……

  一日前,陳無宇接到落有鄂王私印的信函,上曰謝淖本人將於次日出關叩營求見,請他務必開營迎見、以議降事。

  雖極疑惑,陳無宇仍是按此函所述,於今晨如約開迎自金峽關內而來的叛將謝淖。

  當時轅門既開,陳無宇親自駐馬於營頭等待來者,然後在深濃的晨霧之中,一人一馬的身影逐漸清晰,逼得他凝神盯視,竟不敢信自己所見——

  那一匹馬,是他在建初十二年時,為一個才赴西境參軍沒多久的少年親自挑選、親手打上蹄鐵、親身示範如何駕馭一匹軍馬的坐騎。

  而那個少年在那個時候,一手按著馬轡,一手接過他遞上的馬鞭,眼睛一眨不眨地道:「陳將軍,我在軍中一日,這馬兒必跟我一日。若有一日它再上不了戰場,我也會為它好好送終。」

  那個少年,姓戚名炳靖,是先皇帝的第四子,在建初十五年離開西境戍軍後,與他便再沒見過面——

  直到今日。

  ……

  良久,陳無宇才擱下酒杯,開口答他道:「難為王爺還記得。」

  戚炳靖仍是微笑,「想當年西境冬天濕寒,軍備不足,靠的就是偶爾偷一點將軍這酒來驅寒取暖了。」

  說著,他伸手取酒,再度斟滿二人的酒杯。

  陳無宇目光頗有些複雜:「這些年來謝淖在南境鬧的這些動靜,竟都是王爺所為?」

  戚炳靖不置可否。

  陳無宇又道:「王爺欲征南邊,何必要造一個謝淖出來?」

  戚炳靖先是沉默了一下,而後似乎是覺得無所謂直言,便答道:「晉室之昏亂,將軍也非全然不知。多一重身份,便可多十分餘地。」

  說這話時,他臉上已無笑容,帳外的陽光穿過帷幕縫隙打在他的側臉上,照出一片寒意。

  他的眼中透著鐵劍映日才能有的光亮,一如當初少年時。

  陳無宇看著他,一時無言。

  這個如今權懾大晉、威名震耳的鄂王,曾經是在何等暗晦無邊的日月中積蓄力量、靠一己之力搏出一條通天生路,恐怕並沒有多少人知曉。

  ……

  「從軍甚苦,上戰場更是會死人。殿下貴胄之身,何必要來蹚這拿命掛在刀槍尖上的日子?」

  陳無宇記得當初面對那個少年,自己如是問道。

  少年眼眸漆黑,身上有一種獸類欲於困境中求生的狠勁。

  然後他沒有什麼笑意地笑了笑,回答道:

  「為了活命。」

  ……

  二人又飲了數杯,有親兵來問何時進午膳。

  陳無宇稍稍遲疑了一下,隨即吩咐:「再候片刻。」

  戚炳靖捕捉到了他那一抹遲疑,待親兵退下後,毫不委婉地謔道:「將軍眼下沒什麼體面的吃食招待我,亦沒什麼可遮掩的。」

  陳無宇再度瞪他一眼。

  戚炳靖道:「將軍發兵南下,過雲麟軍駐守的十四州而不掠,又為金峽關城所阻,軍中餘糧自然日日見少。從我封地發來的軍糧,又不免被這一路所過的十四州雲麟軍所劫掠。將軍當初揮師疾進,是因料定謝淖叛旅不可能那麼快攻下金峽關,豈料事不如將軍所願,將軍如今倒落入了個進退兩難的境地。」

  陳無宇冷冷道:「王爺今日來,就為了講這些?」

  戚炳靖搖頭,認真道:「我來,是為了給將軍送糧——只要將軍願意長駐關外。」

  「糧從何而來?」

  「金峽關內。」

  「我帶麾下留在關外,駐守於十四州內的雲麟軍倘若出兵攻我,我豈非白白折損部下?」

  「這一點將軍可放心。」

  陳無宇聞此,不得不疑:「王爺與卓氏之雲麟軍,如今當真是共進退?」

  戚炳靖答說:「眼下是。」

  陳無宇皺了皺眉,沒再問什麼。半晌後,他慨然道:「建初十三年的豫州一役,我部奉令馳援,大軍都已到城下了……倘是當時不曾接到退兵之令,又何來今日之雲麟軍?而大晉與大平之間,又豈會是今日之局面?」

  戚炳靖則笑一笑,擱下酒杯道:「這世間,又何來如許多的『倘是』。」

  ……

  向陳無宇告辭出營後,戚炳靖不急不緩地策馬,踏上回程。

  盛夏的日頭又毒又烈,蟄得皮膚刺痛。

  他騎在馬背上,思緒被陳無宇那隨口一提的往事所挑動,連帶神色都不自知地變得和悅了許多。

  ……

  建初十三年的冬日格外冷,寒風捲著雪碴撲到人臉上時,刺痛的感覺遠甚於被這盛夏的烈日炙烤。

  大晉發兵南犯,一連攻破大平三座重城。

  大平北境風雨飄搖,朝中急令宿將裴穆清掛帥北上、出鎮豫州。

  晉軍集兵攻豫州三月不下,死傷無數,遂發書兵部,請自東、西二境發兵馳援。

  他便是在那時被陳無宇點為麾下左虞候,奉令隨軍馳援豫州。

  而在陳無宇所部一路馳近豫州城時,大平守將已換了人——裴穆清因畏戰之罪名已被大平朝中詔回問斬,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在此前從未上過戰場的年輕將軍。

  大雪之中,他在城下,聽著週遭已在此處圍城多時的士兵們議論那個頭一回上戰場的年輕人是如何率眾潰圍突入城中,又是如何領著殘部守城抗敵,是何等的堅忍智勇,又是何等的悍不畏死。

  然後他抬頭,遠遠地望向豫州城頭。

  ……

  行進中,戚炳靖再抬眼時,就見一人一馬正擋在他回關城的途中。

  來者似乎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遠遠地驅策著座下的馬兒緩緩兜著圈兒,不時地望一眼晉營的方向,直到也看見了他,才催喝坐騎向他靠近。

  他看清她的容貌,不禁微笑,然而一時未完全攏回的思緒尚有幾絲留在那風雪之中的豫州城下。

  ……

  漫天而降的大雪降低了可視的距離,他只能依稀瞧見城頭一人身著將甲,頂風逆雪地在與守城的士兵們一起修復被毀的城防工事。

  那人的將甲上覆滿了厚雪,雪色中又摻雜著驚目血色。

  從頭到尾,他都沒能看清那一片赤赤白白之下那人的容貌。

  然而他的心中卻極震極蕩。

  那是頭一回,他目睹了這世上除他之外的另一人,需在如此暗而無望的逆境之中奮勇拼爭,為的卻不是自己一個人的生路,而是一國的尊嚴、眾軍與百姓的性命。

  ……

  烈日下,卓少炎近在咫尺,她身上的甲衣反射著刺眼的光亮,沒有一絲一毫的雪色或血色。

  戚炳靖終於徹徹底底回神。

  「少炎。」

  他開口叫她,一如平常。

  然而心中卻道——

  多麼遺憾,在建初十三年初見她時,他竟並不知道那是他與她的初見。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3:48

第十六章

  卓少炎坐在馬上,對戚炳靖無聲地笑了一下,算作回應。然後她雙腳夾了下馬腹,又靠近他些,說道:「天太熱。」

  戚炳靖扯住韁繩,不急不躁地等她繼續說下去。

  「天太熱的時候,我的耐心通常不大好。」她補充道。

  戚炳靖笑笑,瞭然道:「周懌得罪你了?」

  「我問他你去了何處,他叫我自來問你。」說這話時,卓少炎早已收了先前的那一點笑意,目光平靜而冷淡。

  她說得簡單,而他卻十分清楚她真正想要知道的並非是他去了何處,而是為何要去——倘若她果真不知他去了何處,又豈能夠在此時此地將他攔下質詢?

  戚炳靖遂再度笑了一笑,據實以告:「我欲令陳無宇長駐關外,又煩他日日叩關叫謝淖出降,故而來讓他知曉謝淖身份,順便資糧與他,否則他又何以長駐得下去。」

  「叫陳無宇長駐關外,是為防誰?」她正目視他,又問道,「雲麟軍?」

  他經她如此咄咄逼人一問,面上竟無一絲一毫之怒色,只亦正目回視她,答道:「防的是,晉軍餘部。」

  卓少炎自然未曾料到會得到這般答案,一時微微愣住。

  面對她如此的質問,戚炳靖並不以為怪,神色如常地催馬上前,與她坐騎並轡,伸手替她抹去額角的汗粒。

  卓少炎未動未避,任他的手指又順勢撫了撫她的臉頰。

  然後他拽過她的馬韁,口中低喝一聲,同時馭兩匹馬兒向關城北門行去。

  行了數十步,戚炳靖側首瞥她,忽而笑著問:「倘是我果真臨陣倒戈,你又將如何?」

  卓少炎沒什麼表情地抬手指了指遠處關城,說:「先將城門封了,叫豫燃在關內將你麾下人馬殺個遍,」然後她又轉過來指向他——那指的位置正是他的心口處:

  「再引軍出關,與關外晉軍一戰,正好了結你我二人數年沙場舊怨。」

  戚炳靖順她所指而移動目光,盯著自己心口半瞬,再抬眼,先前那笑逐漸變為似笑非笑:「竟絲毫不顧念你我之夫妻恩情?」

  卓少炎不作聲地看他一眼,又撇開了目光,神似這話根本不需多問。

  戚炳靖一手突然用力,緊緊收拽她坐騎的韁繩,迫使她離他更近了些,然後伸手覆上她的左胸,掌下壓著她的心跳,說:「你方才的那些懷疑與狠話,本不必講出來讓我知曉。依你的心性,既疑我私通陳無宇部,若真無絲毫顧念,直下狠手便是,又何須單騎出關來尋我當面質詢?縱是逼我答了你的疑慮,你又如何能分辨我話中真假?你對我,縱使只有一分之顧念,其下亦是十分之真意。」

  她的臉色未起一絲波瀾。

  然而被他壓覆的胸口,卻因心臟遽起狂烈的跳動而變得緊繃僵窒。

  ……

  待近關城,戚炳靖將她的馬韁鬆開,交還至她手上。

  而卓少炎此時才再度開口,打破二人後來一路無話的局面:「大平朝中派遣的和使到了,已於今晨入關。」

  「和使什麼來頭?」他問說,又因她竟會將和使留在關內、自己獨自出關尋他這一事實而露出些許詫色。

  「昭慶公主。」

  聽到這四字,戚炳靖面上詫色倒是沒了,卻一時無言,似乎此亦出乎他之所料。他想了想,道:「你讓沈毓章與她談和?」

  卓少炎淡淡地「嗯」了一聲。

  戚炳靖又沉默片刻。

  她睹他神情,大約明白他在想什麼,遂道:「沈毓章欲成大計,如今連『沈氏』一姓都不惜悖逆,更何況是與昭慶公主的舊情。」

  ……

  沈毓章坐在屋內,雙手覆膝,神情難辨。

  在他身後一牆之隔的內臥中,英嘉央正沉沉睡著,以解她連日來倍道兼程趕赴金峽關的車馬勞頓之疲苦。

  在他右手邊的案几上,擱著厚厚的一摞札子,皆是她此番自京中帶來給他的。

  當時她是這麼對他說的——

  「沈將軍,這些是近日來朝中上下參劾將軍及沈氏一族的彈章。將軍人在金峽關多時,恐怕還不知朝中已亂成了什麼樣。還請將軍先將這些彈章讀上一讀,待我睡飽後,再與將軍談議和事。」

  他聽著「沈將軍」這三字,冷冷的心頭忽起一道罅縫。

  那道罅縫崎嶇而逼仄,通向的是早已被他埋葬在心中偏僻角落處的與她的種種過往。在今日之前,他本以為這六年之後還有數個六年,可以讓他在徹底淡忘之前不再輕易有機會翻動那些舊事。

  ……

  六年前的出邊前夜,他自老師裴穆清處告辭歸沈府。

  而英嘉央早已在府中等著他。

  「毓章。」——那時,她還叫他的名。

  他未料到她竟深夜違例出宮城,不由皺了皺眉,屏退了府中下人與她的侍婢。

  她的臉色不比他好多少,在叫了一聲他之後,便不再說什麼。

  他去斟了一杯熱茶給她,又拿了一件自己的外氅披在她身上。做完這些之後,他說:「早點回宮,免得陛下擔憂。」

  這話雖是關切之言,然他語氣之生冷,足以令人絕望。

  她伸手握茶,待血色漸回指尖,亦清冷回他道:「縱是讓你恨我,我也絕不讓你去蹚北境那趟渾水。」

  這「北境」二字,足以點燃他才被裴穆清平覆沒多久的心火。

  他極力克制著欲發之怒意,對她說:「而今已如你所願——我奉的是提兵出南邊的旨意。」

  她則默聲不語。

  他之心念她不是不知,但又如何?他一封自請出鎮北境的札子,換來的是明堂上那道令他出南邊的聖旨。皇帝愛女心切,凡她所願,無不滿足。然而國之北境動盪若此,他一腔報國之心如今又可投之何地!

  二人無言半晌,待茶都涼透了,她才緩緩站起身,緊了緊他為她披的外氅,說道:「北邊之亂,不在大晉南犯,而在大平朝中——如今這兵部已盡成了皇叔的犬牙,凡非皇叔之親信,任誰掛帥出鎮北境都落不得個好下場。毓章,你我自幼相識,我並非不懂得你心中大志,然而我決不許自己眼睜睜地看著你投身死地。今次此事,你若恨我,我也絕不怨你,望你去南邊後,照顧好自己。」

  然後她走向門邊。

  「央央。」

  他在她身後叫她。

  她身形一頓,回頭看他,目中微透水光,似乎已經料到他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他定定地看著她,似乎要將二人自幼及長的所有情分都以這如炬目光一把燒光。然後他說:「從此往後,你我之間,除了皇室與沈氏之間的君臣情分,便再無其它了。」

  ……

  英嘉央睡醒步出外堂時,沈毓章正背身站在屋門口。

  夜幕將臨,落日餘暉沉入關牆之後,巨大的牆影如山一般倒落,令未升燈燭的屋內頗顯冷悶。

  她就這麼看了好一會兒他的背影,才出聲叫他:「沈將軍。」

  這一聲似乎將他自夢中驚醒——雖然他原本就清醒非常。

  沈毓章轉過身來,對上她的目光,眼底滑過一抹不易察覺的遲疑。然後他應聲行禮,回道:「殿下醒了。」

  英嘉央道:「沈將軍如今叛逆朝廷,任卓氏亂軍拆關而不制止,又哪裡還當自己是大平的將臣?對我又何須再行臣下之禮。」

  沈毓章不辯不駁,默聲走進屋中,將手裡捏著的幾封彈章擱在案上。

  「大平朝中派你前來,是兵部當真無能人可用了。」他果真不再對她用敬謂,「我今與卓氏之雲麟軍共進退,連累沈氏一族,是我之過。但我絲毫不悔。」

  英嘉央望著他,卻並沒有走近他。

  六年不見,他身上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張揚意氣,多年在邊境帶兵的經歷賦予了他更多沉毅冷肅的氣質,連他的聲音及語氣亦與她記憶中的有了差別。

  二人就這麼隔著不大的一間屋子,無言了片刻。

  而後英嘉央打破了沉默:「你雖無悔,但你既姓沈,大平皇室便無論如何也見不得你落入這叛臣的絕境。卓少炎因卓氏一門慘歿而行此逆舉,尚通人情;可朝廷從未負過你,你又為何要叛逆朝廷?」

  沈毓章抬眼,目光頗沉。

  他沒有立即回答,然而她卻被他重如千鈞的目光壓得一怔,然後瞬間就看懂了他目中深意——

  而沈毓章亦已開口:「當年你說,決不願眼睜睜地看著我投身死地。然而在此之後,因出鎮北境而死的人,哪一個不是安國護民之良將,哪一個不是拳拳赤心之忠臣?憑什麼只我不死?」

  英嘉央怔然片刻,忽地笑了,笑亦艱澀:「原來如此。」

  ……

  當年因她之故,他未能如願北上抗敵,而他的恩師裴穆清卻因出鎮北境而獲死罪,含冤受戮。那一道畏戰不守的罪名,或許本該落在他的頭上,而他頂著沈氏二字,皇帝又豈會真降死罪給他?她仗著父皇寵愛,阻擋他安國盡忠之志,這又何嘗不是以其他將臣之鮮血去祭她這一腔私情?

  過去六年間,前有裴穆清,後有卓少疆,皆是他口中的良將,亦皆是他口中的忠臣。朝廷是未負他,可朝廷負盡了那些浴血報國的錚錚將臣,而他早已將自己視同他們一體,又豈能夠心甘情願地向這樣的朝廷繼續效忠。

  ……

  沈毓章將目光自她身上挪開,投向屋外夜色,問說:「當初裴老將軍獲罪之時,舉朝上下可有誰為他求過情?」

  「無人敢求。」她答道。

  他的臉色一如夜色,又問:「連你也不敢?」

  英嘉央注視著他,一時未答。

  ……

  密不透風的暖閣中,血腥味濃重。

  猛烈而密集的陣痛如同狂浪來襲,欲將她整個人撕裂。

  意識朦朧之間,不知是誰在她耳邊匆匆甩下一個急切的消息,那隻言片語令她瞬間大慟。

  體內極大的痛楚令她渾身汗濕、虛弱無力,而她於這無邊苦境之中仍然試圖掙扎起身,因腦中始終有一個聲音如針般一下下地紮著她:她若起不來,這宮城內外又有誰人能去求這情,而她若不及時去求這情,他必定真的會恨她一輩子。

  可神識渙散不過剎那間的事情。

  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她只聽見宮中接生的老嬤嬤大哭數聲,然後便墮入了黑暗無聲之地。

  ……

  「不是不敢。」

  過了許久,英嘉央才說話。

  這半句說罷,又過了好一陣兒,她才繼續說:「當時裴將軍歸朝,下獄、問審、定罪、處斬,兵部僅用了三日。待我能去向父皇求情時,已來不及了。」

  「三日。」沈毓章重複道,聲音僵硬,「你有何要事在身,整整三日,竟不得一空。」

  又是一陣沉默。

  然後她分外平靜地回答:「我難產三日,終得一子。」

  話音落後,空氣隨之凝滯不流。

  一開始,沈毓章像是並沒有聽清她的話,故而表情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

  過了半晌,他才轉過身來,先前僵冷的臉色一塊塊地碎裂脫落,露出新的神情——他像是聽到了極荒唐離譜的事情一般,眼底儘是不可置信。

  孩子是誰的?此事他為何從未得知?如此天大的事情,她又是如何避過外朝眾人的?倘是今日他不問裴穆清舊事,她要瞞他到何時?

  他想問,然而他卻一個問題都沒問出口,因這每一個問題在他心中都找得出答案。

  而那每一個答案,都如同鋒利帶刺的荊條一般,將毫無防備的他抽得心口震痛。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4:00

第十七章

  景和十二年二月,皇帝下詔,於京西闢昭慶公主府。

  整座公主府的規模與弘制自不必多說,僅這一道為未出閣之公主納地闢府之詔令,便足以令舉京臣民們大大吃驚。在此之前,除了皇帝因幼弟英肅然在封王後未就藩封而於京城內為其闢府之外,皇室任是哪一個王、侯、公主、宗親,皆不曾在成婚或就封地之前得享過這般聖眷。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將皇帝的這一舉動視為對掌珠的又一次有違朝制的寵愛,無人去探究此事背後是否另有隱情。

  昭慶公主未出閣便離宮入府一事,於當時動靜頗大,便連沈毓章在南邊軍中亦有所耳聞。

  那時他未曾多想。而今再憶往事,沈毓章只想笑,笑自己的後知後覺,笑自己的剛愎自用,笑自己的自私狹隘,笑自己的絕情絕意,笑自己這麼多年都不知自己竟有子存於世間——

  當年的那一座公主府,分明是她為了生養他二人的孩子,而去向皇帝求得的恩寵。倘不為此之計,又何以避得過內宮與外朝眾人,又何以保全他沈毓章及沈氏一門的顏面?

  他曾經那般斬釘截鐵地說,從此往後,她與他之間,除了皇室與沈氏的情分,便再無其它了。

  這便是她從未令他知曉此事的根源。

  而倘若今日他不曾咄咄逼問裴穆清舊事,她亦絕不會主動開口,令他知曉這個當年她無法去求情的真實原因。

  那是他與她的孩子……

  過往的所有耳鬢廝磨的纏綿,那些本以為已被遺忘的細碎畫面,於一瞬間聚起巨浪,又於下一瞬向他劈頭蓋腦地轟然砸落,將他整個人裡裡外外滌蕩得只剩下狼狽。

  ……

  沈毓章止住笑。然後他狼狽抬眼,眼內有清晰可見的血絲,卻無一分笑意。

  他問:「孩子叫什麼?」

  英嘉央靜了靜,回答他:「宇澤。」

  沈毓章掐滅了眼中的光。因他本打算繼續問的問題,此刻也不必再問了。

  宇字一輩,正是皇室為帝孫一輩所定,她是讓孩子隨了母姓。

  宇澤,澤被宇內。

  她對這個孩子有何等之冀望,而這冀望又是背負了誰的心志,這名字便足以解釋,根本無需多言。

  沈毓章忽覺這簡直就是天大一個笑話,而他自己,就正在這笑話的中心。

  他為世人所稱道的系出名門、志慮忠純、謙謙端方、文武盛名,於眼下這情境中,統統都是泡影,統統都是笑話。

  他想,他應被天下人所鄙笑。彷彿只有這樣,他才能從這笑話中脫身而出。

  可他最終也沒能再次笑出來。

  此時的屋外天色已然全黑了,而屋內仍未點燈。

  英嘉央就著這一片深濃暗色開口出聲,為這一段二人不曾計料到的對話畫上句點:「沈將軍,我此來無意再敘舊事。」

  這話又將沈毓章震了震。

  世人都以為皇帝數年來未為昭慶公主再擇夫婿,是因她對他舊情難消,便連他自己,在內心深處亦不自禁地這樣以為過。

  但世人皆錯,他亦錯。她一直未出閣,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她懷胎十月、歷經三日難產而誕、又由她獨自撫養了五年的孩子。

  至於她對他是否還有情,那情的份量又有多重,都在她這一句話之後不再重要。是她不會讓他知曉,更是她不會給他機會開口相問。

  無視沈毓章的沉默,英嘉央又繼續說道:「卓少炎策反亡兄舊部,與大晉叛將謝淖合兵並進,如今堂皇入關後,又動兵拆毀金峽關的關牆,以此來逼朝廷停兵談和。你袖手旁觀她諸多逆舉,可謂通謀,不妨直接說一說,你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沈毓章終於動了一動。

  但他此時此刻的神情根本無意與她談論和事,只道:「明晨再談。」

  然後他伸手點了燈燭,將這一室照亮,對她道:「一會兒我叫人進膳,你留在關外的儀從親兵,我會命人放一些進來,在外守著這屋子,你可安心。」

  話畢,他輕輕振袖,離開了此處。

  ……

  隔牆之室中,卓少炎靜默地坐著。

  江豫燃追隨她多年,雖奉令空出一處給沈毓章與英嘉央用來敘舊,不置守衛、亦令人不得靠近,但又豈會不知需留個玄機?

  而他所選的這一間屋宇正是如此。她身旁的牆體中,早已被人拆落數塊石磚,改用木板以與磚同色的灰泥封牆,中留數個細小孔洞;而在牆另一側的室內,又貼牆立花作裝飾,如此一來,尋常人若不循牆細察,根本發現不了其中蹊蹺。

  此刻聽到沈毓章話音已了、腳步聲亦已遠去,卓少炎才抬起眼睫,看向坐在她對面的戚炳靖。

  沈、英之間的對話,無不出乎他二人所料。二人目光相觸,皆是一時無言。

  良久,卓少炎站起身。

  戚炳靖隨她起身,口中道:「想好了?」

  卓少炎點頭,「想好了。」

  他便略略一笑,不再多問。

  ……

  翌日晨,沈毓章如約再至。

  英嘉央方梳洗罷,正於案邊用早膳。

  他於她身側坐下,口中無話,伸手取箸,陪著她一道吃了些東西。

  待用罷早膳,沈毓章仍不開口,不知是不知當講些什麼,還是要等她先出聲。

  如此片刻,英嘉央方說話:「北境天乾,風大,夜裡吹得窗門亂響,讓人睡不踏實。」

  「嗯。」沈毓章應道。

  這一聲之後,他又陷入沉默。

  而她臉上亦有倦怠之色,一時也未再言語。

  正是於此略顯僵硬尷尬的氣氛中,卓少炎的身影出現在了屋門之外。她的到來,彷彿解開了縛在沈毓章身上的無形重鈞,令他微微闔了一下眼。

  「毓章兄。」卓少炎先是同他打了招呼,然後一面步入屋內,一面沖英嘉央道:「公主殿下。」

  英嘉央將她上下打量一番,然後頗為克制地收束目光,應道:「少炎與我少時亦有所交,但自從入皇叔府後,便是數年不見。誰能想到今日再見,會是此地此景。」

  卓少炎輕輕望她一眼,並未入座,而是在他二人面前站定。

  「殿下此來,是為代表大平朝中與雲麟軍談和,」她不疾不徐地說,「不如便直言罷,朝廷的誠意是什麼?」

  英嘉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沈毓章,然後平靜卻直截了當地回答道:「令兄盡忠報國,卻為小人所搆陷,而今舉朝文武皆為卓氏抱冤,朝廷願為卓氏一門平冤昭雪。令兄生前所封職、爵,皆由你代襲,朝廷亦願以金峽關外的十六州為逐北侯之封地,由卓氏世代守鎮。」

  聞之,卓少炎笑了。

  她的笑意毫無溫度,但卻不是不加克制的嗤笑或冷笑。她的笑是三分早已料到又何必多問的自嘲,以及餘下七分的篤然決意。

  她說:「這些年來,將臣含冤者,難道僅是亡兄一人而已?朝廷若不是見金峽關被拆,又何以願為卓氏平冤?」

  而這話並不是問話,她也並沒有給英嘉央回答的餘地,逕自又繼續說:「朝廷的這點誠意,不夠。」

  英嘉央的臉色依然平靜,問她:「那麼,你要什麼?」

  卓少炎看著她,娓娓開口:

  「為已故裴穆清將軍平冤、追諡。」

  「為過去六年間因朝廷昏聵而戰死北境的大平將卒立碑。」

  「朝中自宰執以下,凡過去六年間涉北事軍機之臣工,皆黜官免職,另補賢材。」

  講到此處,卓少炎停了一停,轉首看了沈毓章一眼。

  他的神色清冷,目光晦明難辨,在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卓少炎遂道:「皇帝仁昏,故能令宵小之輩制政朝堂,致良將受戮、忠臣苟活。今雲麟軍所圖,在於廢帝、另立。故望皇帝能夠禪位讓賢。」

  英嘉央的臉色終於變了。她神情微震,卻又很快平復。目光抵上沈毓章的臉,她冷冷問道:「讓賢——你們欲讓何人居此大位?」然後她又轉去盯著卓少炎:「你叛逆朝廷,是為了自行稱帝?」

  卓少炎漠然道:「亡兄征戰沙場,為的是安民報國,豈有望圖大位之心。我今繼亡兄之志,又豈是為了自爭帝位。皇帝若肯禪位,當從英氏宗親內另擇賢明之材,雲麟軍必奉其為主。」

  「宗親……」英嘉央唸著這二字,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時冷笑:「你此番起兵,是為了成王?」

  「並非。」卓少炎回道,自然明白她作何聯想,但卻根本沒有一絲欲作解釋的樣子,反而問:「殿下心裡,可有人選?」

  英嘉央凝神不語,臉色暗青。

  卓少炎口中要廢的,是她親生之父皇,她幾乎不敢相信,站在她眼前的這個身著冷甲的女人,何以能夠用如此泰然的語氣,問她如此大逆之言。

  見她不語,卓少炎便道:「目下宗室之內,皇帝諸兄、弟、子、侄,凡封爵者哪個不是各踞一方,為己謀利,有誰心懷天下?不若策立帝孫一輩,再以忠良之臣輔政,雖是幼君,然若教撫得當,亦可望其將來成為賢主。」

  沈毓章驀地抬眼。

  「我欲立一人,不妨說出來聽聽殿下之意。」卓少炎雖是對英嘉央繼續說著,目光卻轉而去望沈毓章——

  而後者遽然起身,像是已料到她要說的是什麼。

  「殿下誕子五年,該是時候張告天下,這個孩子的存在了。」

  卓少炎看著他,全然不給他出言打斷的機會,一字一句地、極清晰地說道。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4:12

第十八章

  晉軍駐所內,數十封自晉煕郡的鄂王府一路轉遞來此處的札子正擺在周懌眼皮下,由他一絲不苟地拆閱、檢視、歸檔。鄂王平日裡需處理的尋常封地政務,大部分已由和暢代為裁決;但凡被轉發到軍中的,皆是與軍機或朝中大事相關的,容不得和暢不稟而斷。

  待檢理完所有公務,周懌才拿起一封和暢單獨寫給他的私函,面無表情地拆開來看:

  「蘇姑姑近日來問了我兩次,王妃那婚服究竟是做還是不做。依你日日跟在王爺身邊所見,我該怎麼答她?」

  周懌神情不變地提筆寫下:不知。

  「不日前聽說,王爺那四個兄弟又陸續不安分了,其中有兩個藉著事由入京陛見,在宮裡賴了近半個月都不回封地去。」

  「此事是長寧大長公主送信來告知的,隨信還附了一幅她的新作。我料想王爺在軍前必沒什麼心思賞畫,於是便收在他的書閣裡了。大長公主信中又提到,有近一年時間不曾見到你了,想知道下次王爺回京時,你是否會跟著一道回去?」

  周懌將那後一句反覆看了數遍,神情依然未變,寫下:不知。

  「……王爺到底何時才願意回來?」

  讀到這句和暢不敢直接去問戚炳靖的話,周懌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神色終於有了些鬆動。他抬起頭望了望窗外——

  窗外斜對著的是戚炳靖的居所。三刻之前,卓少炎於門前翻身下馬、排開守衛,走了進去。至眼下時分,仍沒有她要離去的跡象。

  周懌低下頭,重新提筆,再度寫下:不知。

  ……

  卓少炎此來,除了要將與沈、英二人對話的結果讓戚炳靖知曉之外,便是順便來補一頓早膳。

  戚炳靖的廚子是他自鄂王府帶出來的,自然比雲麟軍的強上百倍。尚未入關前,二人夜夜共枕,卓少炎由是深知這廚子的手藝。入關後兩軍分立中軍,戚炳靖知她惦記這廚子,常常在她未留宿他這邊時命人送吃的過去,而她亦養成了逢事與他相商時,便來他這裡用一餐膳的習慣。

  此時屋門緊闔,卓少炎卸了甲衣,以水淨面,然後走去戚炳靖跟前坐下。

  戚炳靖今未練兵,又因天熱,僅披著內袍,在屋裡一封封地批閱周懌前一日送來的札子。見她來了,他擱下手中筆札,然後頗自然地自案上挑了些她平素愛吃的粥菜推到她面前,又親手拿調羹舀了細粥送到她唇邊。

  如今早非當初在長寧大長公主府上初受他寵惜的時候,卓少炎面對他的這些舉動,已是早就習慣,並且來者不拒。

  戚炳靖伸手餵她時,另一手按在腿上,身上未繫的內袍受力虛敞開來,肩胸處的遒勁肌肉依稀可見。

  卓少炎一抬眼就看見這般景象,喝粥的動作無意識地慢了一慢。

  她低眼,不動聲色地嚥下口中的粥,然後將他的手按住。

  頂著他微詫的臉色,她將他手中的調羹取過來,舀了一勺粥,反遞到他嘴邊,再抬眼看他,說:「不嘗嘗?」

  戚炳靖並沒有張口,神情更像是因她不同於尋常的舉動而一時沒反應過來。

  「不嘗,便算了。」她本欲輕輕收回手,卻於半途中不當心碰到了他的肩膀,熱粥一下灑在他身上,又有些淌進他的衣袍縫隙。

  她臉上掛了歉意,將調羹扔下,然後手伸入他的袍中,以指沿著他的肌肉邊緣輕揩那粥跡——

  下一刻她便被他拽入懷中,騰空抱起,拋入床榻。

  這是二人間卓少炎頭一回主動求歡,戚炳靖在格外受用之下,亦少見地多費了些心思額外取悅她。

  到後來,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亦一個字都不想說,在他身上落下一串深淺不一的牙印。

  ……

  曖意蒸融的床笫間,戚炳靖扯過自己的衣袍,蓋上卓少炎的後背,俯身在她後頸啄了一口,然後下地去取水喝。

  她筋疲力竭地歇了好一會兒,才側過身,拿眼去覷他。

  他雖背對著她,卻可感知到那目光,沉沉笑道:「還不夠?」

  她懶得搭理,轉而逕自埋下臉。

  戚炳靖則拿水過來,將她的臉扳正,又握著她的後頸,一點點餵給她喝。然後他用指撥開她汗濕的髮,盯著她看了半晌。

  卓少炎與他對視,他無聲的目光像是需要一個答案。

  她遂伸手勾下他的脖子,迫他壓低上半身靠近她,然後她低垂眼睫,側首在他耳邊輕輕道:「想幹你,何須原由?」

  ……

  當初戎州境內的晉營兵帳內,冷得要命。

  周懌奉他之命,從一眾罪眷中將她找出,又一路扛著她,將她如丟麻袋一般地丟進他的中軍帳中。

  當時他未多看她一眼地,按著她的腰身便幹了起來。

  事後他點了油燈,照亮她的臉。

  她沒什麼表情地望著他,彷彿方才經歷的一切是發生在旁人身上一般。然而那一張沒有什麼表情的美貌之下,透出的是刻骨的剛強與堅忍,令他於一瞬間憶起建初十三年大雪紛飛的豫州城頭。

  那幾乎一模一樣的氣質,令他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確定了她是誰。

  從看不清長相的遙遙一眼,到能夠如此近距離地細細察視這張臉龐,他等了足足五年。

  從對她滋生出情與慾望,到像那般切切實實地幹她,他渴望了一千餘日夜。

  再到今日——

  她說:想幹你,何須原由?

  ……

  戚炳靖不計較地笑了笑。

  這並非是他最想要聽到的答案,但又未嘗不是她的真心之言。這簡單的一句,亦昭示著二人之間的關係早非當初,她不必再像從前一樣,一面需受制於他、一面又要依附於他。她能夠如此露骨地展示對他的慾望,便是恰到好處的宣告。

  而此刻她以嘴唇貼著他的耳,輕輕摩挲了一陣,慢慢斂盡纏綿之意後,才鬆手將他放開。隨後她說:「我欲策立昭慶之子。」

  這本該是她今日此來的要事,但拖到此時才切入正題,便也說明這算不得什麼「要事」了。而她更是明白,縱使她不說,他也知曉她做的是這等打算。

  戚炳靖淡淡地應了聲,然後問:「沈毓章能答應?」

  「不答應,也得答應。」

  卓少炎說著,臉色恢復了如常清冷。

  ……

  當時她話音落後,整間屋子裡許久都沒人作聲,靜得針落可聞。

  直到遠處突來的一陣士兵叱馬聲打破了這靜,沈、英二人才從措手不及的震驚中勉強回神。

  「你瘋了。」英嘉央先開口,語氣猶不可信:「你竟然瘋到,認為我會同意廢了我的親生父皇、再立自己的兒子作皇帝?!」

  她此時已無心去追究卓少炎是如何得知她有子一事,因對方口出之狂言遠比知悉此事更令人生駭。

  「我瘋沒瘋,毓章兄很清楚。」卓少炎意態平靜地回道。

  沈毓章冷冷地望著她:「廢帝、另立——要立誰人,此前已有決策,你今日為何突然變卦?」

  卓少炎回望他:「在昨日之前,我不知朝中派遣的來使是公主殿下,我更不知公主殿下竟有子存於世間。毓章兄,你難道不以為策立殿下之子,於此時此刻而言,才是上上之計麼?」

  她說話時語氣極度淡漠,一口一個殿下之子,好像她並不知那殿下之子亦是沈毓章之子似的。

  沈毓章一時冷笑,自然明白她打了什麼算盤。

  他看一眼英嘉央僵白的臉色,又看向卓少炎,將所有的不滿與怒意推入硬邦邦的三個字:「你休想。」

  卓少炎亦笑了笑,但與沈毓章不同,她笑意平和,甚至還帶了點敬意。

  「毓章兄心懷天下,此前捨生報國尚不懼,眼下捨子又何妨。」她說著,走近英嘉央,「立殿下之子為帝,殿下垂簾,再選三位忠良懇幹之臣輔政——這三位人選,此前我與毓章兄雖已有過商量,但若策立殿下之子,後面定還是要聽聽殿下的意思的。」

  面對她如此的自作主張,英嘉央幾乎憤怒:「你未免太放肆了。」

  卓少炎不駁她,收起嘴角一點笑意。

  而令英嘉央想不到的更加放肆還在後面——

  她說:「殿下今已入關,莫非還想要輕易出關回朝麼?殿下若想再與父皇相見,只能待皇帝禪位、新帝冊立大典之時。」

  然後她又轉向沈毓章:「毓章兄,你如今手無兵權,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勸一勸公主殿下。」

  ……

  這一番「不答應,也得答應」,卓少炎沒做過多解釋,也無需過多解釋。

  戚炳靖亦無意多問。

  此時令他更為在意的,另有它事:「待立大平新帝、昭雪卓氏冤情之後,你有何打算?」

  卓少炎抬眼看著他,神情似笑非笑道:「想要嘗一嘗,做你的王妃,是個什麼滋味。」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4:23

第十九章

  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使得她的話聽上去半真半假。

  戚炳靖臉色不變地「嗯」了一聲,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然後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做了王妃,再和我生幾個孩子。」

  「幾個?」卓少炎仍然將笑不笑的。

  「三個也就夠了。」

  戚炳靖倒還真的立刻給了她一個回答,答前不曾思考一瞬,更像是隨著她眼下的心情而隨意調侃的玩笑話。

  大抵是先前太耗體力,卓少炎此時不再多言,只是安靜地將他的目光接住,挑了挑嘴角,然後閉上眼,枕在他的肩窩處睡了過去。

  ……

  卓少炎離開後,沈毓章沉下臉色,鎖住眉頭,靜坐了很久都不發一言。

  他的這副模樣掉入英嘉央眼中,如彎刺一般勾動著她久遠卻仍舊熟悉的記憶。她輕易地回想起上一次他如此隱怒不發的樣子。

  那是景和九年,當時大平在北境接連打了幾場大勝仗,對於接下去該以何等策略對付大晉,朝中以裴穆清為首的主戰派與以成王為首的主和派吵個不休,朝堂連續數日不得安寧。沈毓章的父親恰恰在廷議爭論最激烈的時候上表諫奏,力諍當議和、劃地、休戰,而由他父親代表沈氏所呈的這一封札子,對皇帝自然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皇帝最終下詔,令本欲乘勝向北進軍的大平北境禁軍暫止攻勢。詔令下達的當日,沈毓章自講武堂出來後沒有回沈府,而是來宮中請見她一面。她便陪著他,任他一言不發、臉色黑沉、眉頭緊鎖地坐了整整半日,才聽他說了一句:我欲從軍。

  須知沈氏文臣出身,三百多年來鮮少有人身踐行伍之列。縱是他自少時起便習兵略於講武堂,亦不過是循沈氏一貫培育子弟的舊例罷了,家中又有誰會真的想讓他上戰場。他口中的這四個字,是對父親政議的最直接的反抗,更是他決計疏遠親族的最早開端。

  當時沒人想得到,沈毓章會在兩年後一舉登第武狀元、拜將出邊;更沒人想得到,大晉在用這兩年時間休養生息、厲兵秣馬後,會以洶洶之勢捲土重來,再犯大平北境。

  而他那時的神情,與眼下她所目睹的,幾乎一模一樣。

  不過那時的她,尚可作為他隱忍重怒之下的一道慰藉,而今日的她,對他而言又能是什麼?

  在靜坐許久之後,沈毓章開口說話了。

  他說得不快,因此更顯得語氣極冷:「你何必要來這一遭?」

  這話是衝著英嘉央問的,但他看也不看她一眼。

  在短暫地停頓之後,他的語氣逐句加重:

  「金峽關是個什麼態勢,你在京中難道一丁點不知道?兵部無能人可用了,求你來你就來?」

  「你既無意與我再敘舊事,那麼來了又有何用?又與其他任何一個人來有何分別?你以為拿著朝廷的那點誠意,你就能勸伏得了卓少炎?勸伏得了我?」

  「皇室如今是什麼樣,何須我再多言?皇帝無心問政已是多年,成王自封王後久不就封地,其野心昭然若揭。倘若你不來這一遭,雲麟軍便會推立英氏宗親中最無勢力的端侯之子,再委忠懇之臣輔政,肅清朝中宵小,以制衡成王一系。端侯封地偏遠且小,又是宗室旁系,新帝五年內翻不出什麼大浪,足夠讓朝廷有時間收拾北境亂局。」

  「如今你將自己送到這關內,卓少炎扣住你不放,逼皇帝做什麼,能比立你之子更快讓他答應?不過才五歲大的孩子,何必要被捲入這等亂事中來?」

  說出最後一句話時,他幾乎壓不住火氣。

  他明白卓少炎所提議的確實是眼下的「上上之計」,他無法反駁,也不能反駁;他心中絕不希望事態朝著這個方向發展繼續,但他卻又必須同意這樣去做。

  這怒意歸根結底,是他深覺自己虧欠了她。他不止虧欠了她,還更虧欠了二人的孩子。但他卻將對自己的火氣衝她發了出來。

  這樣的遷怒,鮮少在他身上發生。然而他竟然控制不住。

  英嘉央一直靜靜地看著他,待他把話都說乾淨了,才向他走近數步。

  身前近距離的人影帶來了些微的壓迫感,沈毓章皺著眉抬眼,眼底墨黑中透著紅斑。

  英嘉央看著他說:「你問我何必要來這一遭,那麼我來告訴你。」

  「我想親眼看一看,令你奮不顧身的、當初為了它寧可將我二人十餘年的情分一夕割斷的北境,究竟是個什麼模樣。這個理由夠不夠?」

  「六年前因我之故你未能血戰沙場。五年前我沒能救得了你的恩師裴將軍。而今你不惜賭上沈氏一族而投身叛軍,我將自己送到這關內,就是為了將自己與你綁在一起,令朝中無人能論你之死罪、能議發兵北上攻金峽關。我用我自己來賠你我之當初。這個理由夠不夠?」

  「兵部從來沒有因無能人可用而來求過我。從始至終都是我主動要求,替朝廷來走這一遭的。」

  沈毓章聽得胸口一窒。

  他盯著她,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字。心底深處一霎而起的強烈衝動,令他抬起胳膊,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他將她的手緊緊地攥在掌心中,就好像攥著他二人所有的當初。

  她一動不動地任他攥了半晌,才緩緩地將手從他掌中抽出。

  「毓章。」英嘉央輕輕嘆道,終還是叫了他的名,「此番賠過之後,你我便再無當初了。」

  沈毓章的手在她身前滯了滯,重新落回膝頭。

  他沒說好,也沒有點頭。他用新一輪的沉默來面對她的這句話。

  英嘉央側身,在他身旁坐下。

  她給出足夠的時間讓二人重新恢復冷靜。直到屋外的日頭移近天空正中,屋內的熱意將人蒸出一層薄汗後,她才出聲:「你來輔政。」

  「你來輔政,」她又重複了一遍,然後說:「我便同意。」

  同意的是什麼,她不需要多解釋。

  沈毓章將她的話聽得很清楚,臉色不變地繼續沉默著。

  他沒有表露出一絲的驚訝或猶疑,證明這個主張亦經他自己熟慮過。

  英嘉央看他一眼,繼續說:「餘下的二位,你與卓少炎可自決策。但是你,必須列位三輔臣之一。否則我絕不答應。」

  她說:「皇室如今是什麼樣,的確無須你多言。我自幼及長,身邊所有人都告訴過我,父皇在當年母妃過世之後就像是完全變了個人。我不知從前他是什麼樣,但我又豈能不知他這些年來是個什麼樣。國政、天下、民生,哪一件都不在他心裡。皇叔虎視在側,積蓄多年而有今日之勢。而今之朝堂,半壁皆是他的僚屬,照此以往,用不了三五年,這大位便該易主了。一旦讓皇叔得了這大位,以他過往對大晉的主張,大平國祚崩塌足可望矣。」

  她笑一笑,笑裡頭帶了點自嘲謔意:「如今雲麟軍起兵謀大事,你放任部署嘩變不管,我因被扣金峽關便同意你們所為,別說什麼被逼無奈,這若是忠,什麼是不忠?這若是孝,什麼又是不孝?」她收起笑意,一字一句:「但倘是這不忠不孝,能夠換得我大平國祚延綿,你我亦算對得起祖宗了。」

  沈毓章目光頗複雜地看著她。

  然後他沉沉應道:「好。」

  這一個好字,便是他對她提出讓他輔政這一要求的回應。

  英嘉央起伏了兩日的心緒亦在此刻被這一個好字輕輕撫平。她垂下眼,又想到一事:「你信卓少炎,信到了如此地步。」

  這話裡有深意,引得沈毓章不得不問:「何意?」

  她答說:「你連續六年不曾回京,自然不知道。自五年前卓少疆經成王舉薦、提兵離京出豫州之後,他與卓少炎兩人便再未一同出現於眾人眼前過。就連景和十五年,卓少疆因軍功封逐北侯的那一次,卓府對外亦稱卓少炎抱病,沒有隨眾人一同出城親迎兄長回朝。這其中多少古怪,朝臣們亦非傻子,五年來不是沒人懷疑過,但因礙於成王之勢,從沒人敢將疑慮宣之於口罷了。」

  沈毓章倏然抬頭。

  她的話令他豁然一醒。

  那些之前他能想得通的以及想不通的,統統在這一刻,全部重新想得通了。

  ……

  卓少炎以亡兄之名重聚雲麟軍舊部,舉兵至今,凡她之命,江豫燃等人無不奉從。卓少疆在世時,麾下第一勇將江豫燃的名聲是連沈毓章也有所耳聞的。那根本不可能是一個只衝著卓少炎是卓少疆胞妹這一點,便能夠讓渡兵權給她、對她所有的籌略兵策俯首聽從的性子。

  而自卓少炎入關以來,沈毓章親眼目睹其在軍中統管軍務,駐營、佈防、城事、造械、屯糧、繪圖……諸事樣樣精通,絕不可能是一個連續五年深居王府、而今一朝從軍掛帥的人能辦得到的。

  更何況還有晉將謝淖。

  卓少疆與謝淖雖是沙場宿敵,但二人交手數次,戰績平分秋色,知己又知彼。謝淖此名自出世以來,連大晉鄂王都不放在眼中,有誰能叫他在用兵一事上言聽計從?而今卓少炎能以一紙婚書令謝淖反兵相助,但又豈能僅憑這一紙婚書就將謝淖鎮住、在兵事上不涉不問。

  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在景和十二年提兵出京北上的人,從來都不是卓少疆,而是她。

  如此一來,所有的事情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

  而能夠被解釋的又何止是這些事情?

  沈毓章微微閉上眼。

  雲麟軍當初兵不血刃下金峽關,旁人都道她不念與他的兄妹舊情而致他受冤、不得不反。其後她揮令拆毀關牆,以此逼迫大平遣使談和,如今見勢扣住昭慶,欲以此要挾皇帝禪位讓賢,又算得上什麼堂正。

  然而她的這些心計與手段之下,是不願戰這三字。

  雲麟軍流的每一滴血,都不會、也不可能是因揮戈向同袍而戰。

  五年前她於國北危亡之際力挽狂瀾,為一國之尊嚴、為眾軍、為百姓,以血以韶華。

  而今熱血仍在,烈膽猶存,她亦從未變過。

  ……

  天色將暗,卓少炎巡營之後,獨自上了城牆,遙瞰北邊闊土。

  不多時,身後響起腳步聲。待臨近,沈毓章的聲音傳入她耳中:「當初在關外一晤,我厲斥你過去數年間深居享樂、不盡臣事,你為何不辯駁?為何不解釋?」

  卓少炎有那麼短短一刻的怔愣,隨即很快反應過來。她回頭看了沈毓章一眼,並沒有想到他找到此地來會是為了提這事。

  「你為何不告訴我,過去這五年間,是你冒卓少疆之名在北境征戰?」他壓著聲音,又問她。

  卓少炎無言片刻,反問說:「多一個人知道,又能如何?讓毓章兄知道,又有何用?」

  「凡無用之言,你必不說。凡無用之功,你必不做。是麼?」他冷著面孔道。

  她聽得出他話中之意,遂利落道:「毓章兄倘有事問,我所知必答,絕不隱瞞。」

  沈毓章微微頷首,直截了當問:「當年發生了何事?為何要由你頂替兄長出征?將朝中上下瞞了五年,是何隱情不能令世人知曉真相?」

  卓少炎答:「因我親手弒兄。」

  她的神情過於冷淡,語氣過於平靜,將這本該是驚駭眾生的一句話,硬生生地壓沒了它本該有的波瀾。

  沈毓章定住了。

  縱是他做了十足的準備,也沒料到會聽到這樣一個回答。

  「為何?」他逼自己冷靜地問出這句話。

  卓少炎望了望他:「毓章兄只知道,當年裴老將軍是蒙冤受死的。」她輕輕停頓,眼底逐漸漫出紅線:「但我卻知道,裴老將軍是如何蒙冤、如何受死的。」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4:40

第二十章

  景和十一年末,二國剛剛停戰了兩年的邊境又起硝煙。

  大晉出兵,來勢兇猛,先是一舉收復了大平在景和九年的幾場勝仗中攻佔的晉地,然後移麾南進,兵鋒直指大平北境前沿諸鎮。

  景和十二年四月,大晉破恆州;五月,破安州;六月,破肆州。

  大平三月連失三重城,北境門戶被晉軍如虎的攻勢撕出一條縱深的傷口,而那傷口裂痕若再往南進,就要裂到豫州了。一旦豫州有失,晉軍兵抵金峽關不過須臾之事。

  北境戰勢如將傾之廈,大平常年鎮戍邊境中能打的將領死的死傷的傷,一敗再敗的戰報更是攪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當此亂時,皇帝依兵部所奏,詔令戎馬一生、戰功等身的宿將裴穆清出鎮北境,望以裴穆清之赫赫聲望安定人心。

  景和十二年七月,裴穆清掛帥鎮豫州,督大平北境諸州軍事,命豫州全境堅壁清野,修繕城廓,造屯兵器,以堅城厚防待敵軍。同月,晉軍集結全部南征兵力,人馬盡數壓入豫州境內,在休整了十日後開始全力強攻豫州城。

  晉軍自七月末開始圍城至十月,大小攻城戰不下二十場,卻久不能下豫州。因豫州境內無所可掠,晉軍輜重糧秣吃緊,人馬亦因平軍的頑固抵抗而死傷無數,因此幾番權衡之下晉軍暫停攻城,退軍三十里後就地扎砦,而後發書朝中請援軍。

  當此之時,裴穆清沒有自城中出兵攻晉軍,更沒有加固城防以待後戰,而是抽調了一股人馬,隨他連夜出城南下,大有棄城捲甲避戰之意。他的這一舉動,未曾提前請命於朝中,後經兵部探報稟明朝廷,朝中人人大驚。皇帝雖平素仁和,然聞此亦動了急怒,當下詔令兵部調兵將裴穆清人馬截歸朝中,下獄問審。

  晉軍聞豫州城中主帥畏戰南撤,雖援兵未至,然不忍放棄此大好機會,又火速整甲圍城,寄望於在大平派遣新的帥臣之前將僅留有裨將守城的豫州一舉攻下。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七日,裴穆清坐畏戰不守之罪,經兵部會同大理寺審定過後,由皇帝御筆判斬。

  在詔令已下、處決未行之前,裴穆清在朝中的眾多門生以及曾於軍中追隨過他的武臣們幾乎無一人相信他會行畏戰撤逃之事,一日內數次聯名向兵部請命重審,然兵部因裴穆清罪證確鑿、又加皇帝御筆判書,拒不重審。聞此,皇帝命人傳詔,曰北境軍情緊迫如斯,畏戰之罪乃動搖軍心之首罪,凡有再上書為裴穆清說情者,皆視與裴穆清同罪。朝中由是無人再敢為裴穆清求情。

  二十八日午時,裴穆清於獄中被處斬。自其歸朝、問審、定罪至處斬,不過短短三日而已,除大理寺及兵部少數幾位奉詔處置此事的人之外,並沒有誰能夠有機會於裴穆清死前探問其本人一二。

  是日,皇帝於朝會上詢問誰人可替裴穆清出鎮豫州,北擊敵犯。舉朝噤聲,無人願領此命。皇帝遂令兵部於朝會後合議,速定人選。當晚,成王英肅然連夜上表,力薦中書令卓亢賢之子卓少疆為帥。皇帝允其請,於次日晨命外臣製詔,拜其為將,令其提兵二萬北援豫州。

  二十九日晚,成王府開家宴。

  ……

  那夜的成王府家宴,意在為卓少疆出征踐行。

  自景和九年那一場裴穆清與成王在朝堂上就主戰還是主和的激烈諍論之後,二人及其僚屬於政議上雖不至水火不容,但也堪算涇渭分明。成王雖於朝中經營兵部多年、勢力滲透兵部六司重要職官,但卻一直未尋得機會於軍中培植翼黨,更因礙於裴穆清在軍中的極高人望,從未成功拉攏過任何一位禁軍高階將領。

  皇帝於景和八年立儲,委中書令卓亢賢兼行太傅事。卓氏自顯宗一朝入仕,代代皆出將相之才,至這一代雖人丁稀薄,然亦可稱得上是朝中望族。卓氏一雙兒女自幼習兵事於講武堂,女兒尤其天資出眾,卓亢賢更是早已請了聖旨,計於來年春讓女兒蒙恩蔭免試入兵部。卓亢賢為臣恭穩恪己,於朝中行事素來謹慎,從未親附倚就過任何一方,眾亦皆以為卓氏多年來立場中正平和,不會為任何一派所動搖。

  直到此次卓少疆經成王舉薦得以拜將。

  ……

  成王府開宴,帖子下給卓氏閤府。除了卓氏之外,亦請了兵部及大理寺中平素與成王交好的一些臣屬。

  酒行十巡,眾人皆醺醺然,而成王因事耽擱,尚未出席。

  卓亢賢藉口不勝酒力,趕在成王來前攜眷屬先行告辭。卓少疆為宴席主客,不得先行,卓亢賢便將他留下,並無猶豫分毫。

  當時她隨父母步出成王府,待到無旁人處,聽得父親低聲喟息:「我半生如履薄冰,如今被這逆子……」,言未盡,母親便將父親攙扶上車,輕聲囑咐說:「官人,回府再說罷。」

  父親點了點頭,面色暗沉地上了車。

  母親將攜她一併上車時,她足下微頓,似乎突然想起什麼:「我有一物落在席間了,母親陪父親先行回府,給我留一輛車駕,我去取了就來。」

  待得母親同意,她立刻轉身向回走。

  一路上所遇成王府下人,她皆以要回席間取遺落之物為由,令人將她引回卓少疆與眾臣僚們在席後聚飲的暖閣外。

  然後她將引路下人屏退,上前幾步,停在閣簾外的廊柱處。

  此時閣中眾人飲得正酣,因無卓氏眷屬在側,言談間便少了諸多顧忌,被酒興一催,更是音高辭烈,一句句話順著酒風飄至閣外。

  先是有人持酒賀卓少疆此番拜將。

  如此飲了數輪之後,又有人順嘴提到北境戰事。一提到戰事,說話的人便多了。被不加遮掩地說出嘴的秘事也多了。

  恆、安、肆三州為何沒能守得住?因兵部刻意壓著糧械不發,壓著急報不稟,壓著兵馬在並、光、懷、朔諸州一線不准北援,不論三州如何發報求援,兵部皆視若無睹,直至將亡城破。

  戍守這三州的主將、裨將、左右都虞候共十數人,俱是裴穆清的舊部驍將,任是兵部在成王的授意下在過去兩年間如何籠絡,皆不為所動。

  而既然不為所動,那麼便只得死。

  死在晉軍手下,更省得兵部或大理寺髒了自己的手。

  接下來晉軍繼續南進,而豫州為北境重鎮,不得有失,正是將裴穆清送去赴死的絕好時機。

  然而先前對付恆、安、肆三州守將的法子卻對裴穆清無法奏效。裴穆清何等智勇,率軍堅守豫州近三個月,將晉軍活生生打到需要退兵求援,連一絲敗跡都看不到。

  既然無法借晉軍之手取其命,那兵部便只得自己髒一回手了。

  就在晉軍退兵三十里的消息傳回朝中的當夜,兵部便請了成王之意,矯詔一封,快馬加急發往裴穆清軍前。詔書上稱,晉軍不敵,晉帝遣使求和,願與大平合議停戰後事,皇帝命裴穆清將守城諸事交由裨將處置,自調人馬速速回朝,與兵部共議和事。

  裴穆清究竟有沒有懷疑過這封詔書上的內容,無從知曉。然而以裴穆清之性子,是絕做不出抗詔不遵的舉動來的。

  於是裴穆清與所抽調的人馬前腳剛出豫州城,兵部後腳便擬了一封彈章,誣其畏戰南撤。

  一旦裴穆清落馬,軍中自會震盪,局勢自會大變。而成王在經營兵部多年之後,終於能夠有機會向軍中安插和培植自己的親將了。

  ……

  她就這樣一直立在閣外聽,聽到最後,雙目變得血紅。

  閣簾被人自內打起,有人離席出恭。

  她抬頭,正見一張酷肖自己的面容,當下繞柱出來,擋在那人身前。

  那人酒意上臉,定睛看了她好一陣兒,才將她認定,然後冷笑:「你怎麼又回來了。」他回頭望一眼暖閣,再看她時,彷彿酒醒了些許:「你都聽見了?」

  她喉頭有千萬句話,然卻不知當從何處說起。

  他又冷冷一笑,臉色全然不在乎地向暖閣後面行去。

  行了數步,他回首,見她仍跟在身後,便停住腳步,轉身避進一處無人之室。

  她跟進來,闔上室門。

  然後她終於說得出話了:「裴將軍,亦教過你。」

  這幾個字她吐得極其艱難,說話時眼眶通紅,手亦成拳。

  「教過我又如何?」在未通暖的閣間內,冷意驅退他的酒意,他的神色逐漸變得清醒:「裴穆清最賞識的學生,是你。我在他眼裡又算是什麼?」

  然後他繼續說:「又何止是裴穆清。父親喜歡的,特意請旨要送去兵部的,也是你。」

  「就連成王……」他笑起來,笑得表情都有些扭曲,「就連成王,喜歡的也是你。不然我如何能得這拜將的機會?難道是靠咱們那個不識時務的父親?」

  她盯著他。

  熱血自心口湧上額間,又逐漸變得冰涼。

  一雙手的指骨被她在不自知間攥得僵白,而她聲音瘖啞,含了戾色:「北邊已死了多少人……恆、安、肆三州以及裴將軍受誣之事,你脫得了干係?父親一生謹慎小心,卓氏如今卻要被你拖入這骯髒爛泥坑中……裴將軍拳拳忠心,赤膽報國,為朝為民,而你不僅眼睜睜地看著他含冤受戮而知情不報,更還要踩著他未寒之屍骨上位……」

  她的雙眼被心火燒得乾澀疼痛,嗓子亦然:「哥。這樣的功名會污了祖宗,你又如何能取。我求你去向陛下請罪,說出你所知的實情,還裴將軍一個清白。」

  他冷冷看她,半晌後道:「我若不去,又如何?」

  她靜了片刻。

  再開口時,她眼中血色更甚之前:「那我就去。」

  他依然冷冷看她,許久之後,忽然動手,抬胳膊一把掐住她的喉嚨,在她來不及反應之前將她推逼到牆角處,然後抬起另一條胳膊,兩隻手一起下死勁地掐住她的脖頸。

  這舉動堪稱瘋狂,而他神色陰沉可怖,一副欲置她於死地的模樣。

  窒息的痛感瞬間襲遍她全身,整個天地漸漸在她雙眼中暗下去。

  而他的聲音冷血且忿恚,響震於她耳側:「裴穆清已經死透了,你既為他鳴不平,便該同他去死。」

  熱淚自眼角淌出,赤色盡染眼底。

  騰騰暴怒與滿腔殺意層層掙破她的神智,如出籠之凶獸,戮滅她殘存的意識。在失去意識之前,她只記得她看見了被他一直掛在腰間的那柄長劍。

  待到天地再度清明,她低頭長喘,渾身發抖。

  鐵劍脫手而落,只一剎,便被地上鮮血浸透。

  血泊之中,她抱劍坐在地上,雙臂青筋暴起,手指劇烈顫抖。

  黏稠的血液沿著地磚細紋緩緩漫開,浸透她的長裙下襬。

  她急劇地喘息著,因恨,因怒,因不甘,因奮烈之爭。

  豆大的汗粒從額頭滾落,蟄迷了眼睛,她伸手抹了抹眼角,待視線再度清明時,看見室門不知在何時已被人打開,而她身前背光處站著一個男人。

  頓驚之下,她橫劍指向那人,嗓子卻沙啞到發不出一字。

  那人慢慢走近她,將她暴怒發抖的模樣收入眼底,然後平靜柔緩地開口:「卓姑娘,鄙姓顧,是成王府上家客。成王殿下因未見您出宴,故而叫顧某來尋姑娘。」

  他的雙腳踩在血泊中,地上橫陳著尚溫熱的少年軀體,而他卻視若無睹、無驚無懼,待她如常。

  她仍然在顫抖,攥著劍的手指幾乎要被自己握斷,嘴唇已被咬出深深血印。

  他這才像反應過來一般,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氣中瀰漫的濃重血腥味,然後微皺眉頭,道:「明晨卯時,明堂拜將——卓氏竟無人能去了。成王殿下的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費了。」

  她死死地盯住他。

  他則稍稍側身,回首望向廊柱後的陰影:「殿下,您說呢?」

  陰影中應聲踱出一個人,縱於暗色之中,儀姿仍雍容閒雅,從容鎮定。

  然後那人抬眉,輕輕探目看向她。

  她的眼角掛著未乾的淚,然眼中卻燃著細焰,半身浴血,襯得她整個人更加狠戾不平。

  她拄著劍站起來,回視那人,任心頭一腔血液沸滾不休,面色卻逐漸變得沉靜寂冷。

  然後她一面走向他,一面開口說:「明晨卯時,明堂拜將——卓少疆能做到的,我必然能做得比他更多、更好。」

  「你圖什麼?」那人問道,目光掠過地上的屍體。

  「圖功業、圖盛名。」

  她答說,又靠近他些許,目光抵入他的眼中:「圖佐助明主上位,為卓氏一門謀世代之榮寵。」

  那人抬手,非常溫柔地抹去她眼角的淚,然後笑了,應道:「好。」

  ……

  夜風襲上關牆,將卓少炎的尾音吹斷。

  沈毓章從頭聽至尾,心內幾番震動,幾次開口欲言,卻終還是以無言來對她這一片坦誠。

  那些他在南邊聽聞的以及這些年他在心中臆測的,不及她所道真相之十一。

  她以一己之力來應付這至凶之北境,五年間所受之苦,又豈是他能夠想像得到的。

  卓少炎掃視他的神色,自然明白他在想什麼,遂道:「毓章兄不必自惱。當年你雖未曾北上,然這些年來亦盡了將臣本分。再看這往後的幾十年,又豈會少了毓章兄流血吃苦的日子。」

  這話雖是在勸慰,卻又實在不算順耳,令沈毓章一時失笑。

  她見他鬆緩了神色,亦抿唇一笑。

  「你與謝淖……」沈毓章提起這個話頭,望她一眼,又收住了。

  卓少炎知他想問什麼,並不為怪,答道:「我與謝淖,當初不識,更從未通謀。」她微微一哂,「如今倒與他結了夫妻,合兵共進。世事難料,此亦當真是諷刺。」

  既說到此處,沈毓章便多問了一句:「謝淖是何時知你即是卓少疆的?在你被貶流北境軍前、為他所擄劫時?」

  卓少炎目光望遠,盯著關內遠處的晉軍營房,搖了搖頭。

  「恐怕要更早。」她說。

  「有多早?」沈毓章皺了皺眉。

  卓少炎再度搖了搖頭,臉色平靜地收回目光,說:「我也想要知道。毓章兄,我們且走著看罷。」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4:51

第二十一章

  翌日晌午過後,卓少炎親自去找英嘉央。

  她進屋之時,英嘉央正好將筆墨收起,身前案上攤著墨跡尚未乾透的兩封奏表。

  這兩封奏表,是沈毓章按昨夜與她相商之後的決議,於今晨來請英嘉央親筆手書的。

  其中一封將發至宰閣與兵部,告知朝廷此番出使金峽關談和的結果與雲麟軍對朝廷所提的要求,而其中就請皇帝禪位讓賢一事,卻刻意未寫明雲麟軍有所推立之人,僅曰願皇帝擇宗室賢材即大位。

  另一封則是直呈御前的密函,其上完完整整地寫清楚了雲麟軍此番所圖為何,做了什麼打算,手中捏著什麼樣令皇帝不得不應的籌碼,接下來需皇帝如何配合,以及英嘉央自己並代沈毓章向皇帝告罪之言。

  論朝中目前大勢,皇帝一旦真的禪位,若按朝綱,由皇太子即位可謂順理成章,然若按人望,則成王被眾臣推舉的可能性最大。

  之所以分兩封奏表,便是因卓、沈二人無意在雲麟軍兵抵京城之前讓朝臣及成王一系得知雲麟軍的真正謀劃。成王耗費心血經營多年,一朝逢帝禪位,又豈會容讓大位旁落,不論雲麟軍推立誰人,都勢必會成為擋在他走上帝位途中的莫大阻障。雲麟軍對朝臣聲稱將策立誰人交由皇帝決定,此舉不僅能夠將這一池水攪渾,更能夠自然而然地讓太子代替沈、英之子成為眾所矚目的靶子。

  卓少炎閱過兩封奏表,確認所書無誤後,便吩咐人拿給英嘉央的儀從親兵,即刻發往京中。

  然後她沒有馬上離去,而是對英嘉央道:「前一日多有冒犯得罪,不妄求殿下諒解,但求殿下明白我輩苦心。」

  她意態誠懇,頗有推心置腹之誠。

  英嘉央看她一眼,臉色已不似前一日那般憤怒牴觸,道:「事竟成此,我又哪裡無辜?如今既已在一條船上了,就也不必再多計較了。」

  卓少炎微微一笑,心中欣賞她處事通透不矯情的性子,更知她如今願意配合雲麟軍,定是因她自己亦經過了充分且謹慎的考量。

  環視一圈這屋子,卓少炎轉身坐下,開口道:「在朝局未明朗之前,還需委屈殿下在這邊多待些日子。昨夜殿下睡得可還好?」

  英嘉央瞟一眼門窗,沒說話。

  卓少炎貌似隨意地說:「毓章兄昨日特地讓我調了些人手來,將殿下這屋子的門窗皆加固了一番,說是夜裡風大,吹得門窗亂響,怕殿下睡不踏實。」

  說罷,卓少炎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下英嘉央的神色,見其臉上未起一絲波瀾,便又不著痕跡地將目光移開。

  她少時亦曾親眼目睹過當年沈毓章與英嘉央之情深,如今得知他二人這些年來周折至此,又豈會毫無常人惋惜之意。

  「少炎。」英嘉央開口,臉色依然如常,並不刻意迴避她方才的話中有話:「這世間最令人婉嘆不忍之事,莫過於有情人因誤會而互相傷害、互生憎意、錯失彼此後便再也回不去當初。」

  「但我與沈將軍,從來沒有過任何誤會。在一起時,我們不曾傷害過彼此,亦不曾憎惡過對方。我與他走至今日這一步,並不是什麼錯失。」

  「在與他分開之前,我對他毫無保留,他對我亦皆是男兒之坦蕩,我們之間對彼此從無隱瞞,從無藏私。我與他當初之所以決裂,是因我以為我是為了他好。他割斷與我多年的情分,是因他明白了那麼多年我都未曾真正明白過他。我沒有什麼可為自己辯白的。他的感受絕不是什麼誤會。是我錯在太自負。」

  「自然,我也有過委屈,有過難過和傷心,有過極其難熬的日子,但是那些都過去了。如今再見他,我只是覺得,心已經不會再如當年一般因他而動了。」

  她說著這些,到最後輕淺一笑,真無芥蒂。

  卓少炎聽得不知該說些什麼,又為她的豁達所觸動,由是安靜著思索了片刻,而後問說:「殿下,為一人心動,是什麼感覺?」

  英嘉央一時怔了怔。

  ……

  為他心動,是什麼感覺?

  那是多少年前,她在太后宮裡不當心摔破了一盞從仁宗朝傳下來的八角如意宮燈。那燈相傳是當年仁宗與皇夫的定情之物,三百多年來一直被小心珍護。因物件不算小,縱是太后宮內曲意討好她的內侍們有心幫忙,這事也到底沒能在太后面前遮掩過去。

  當時太后板著臉問:「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如今是哪個不長眼的摔破的?」

  她本欲上前認錯,不想卻有一個少年比她更快地跪了下去。

  「是臣失手,犯了大錯,還請太后懲處。」他伏地叩首,語甚恭敬。

  當日正逢月初,沈氏夫人身有誥命,按例入宮覲見太后與皇后,因子侄輩有在宮內伴讀的,便也叫他們過來一併請安說話。

  她看清替她跪在地上請罪的少年,臉不禁紅了紅。

  太后瞅了瞅他,似乎亦未料到,於是頗無奈地嘆了口氣,用力將枴杖向地上一拄,斥道:「這一輩的朝臣子侄中,就數你平素行事最為穩妥,今日為何如此不知輕重?」

  「還請太后重罰。」少年說道,從始至終端方循禮,連頭都不抬一寸。

  因看在沈氏的面子上,太后終究也未真的重責他,只是罰他在殿外跪足兩個時辰,自省己過。

  當時正逢炎夏,真跪上兩個時辰亦是十足受罪的事情。她壓不住心內愧疚,每隔一刻就悄悄去殿門口看一眼在殿階下跪著的少年。

  他端端正正地跪滿了兩個時辰,跪到最後衣裳由裡到外都濕了,可肩背卻從始至終未曲未彎,一如他沈氏剛正的門風。

  她瞧著他英俊的側臉,心頭如羽拂過,轉身就叫內侍去備一碗解暑湯。

  待他起身回太后宮,借偏殿更衣拭汗再出來時,她用送這一碗解暑湯做藉口,近前與他說話。

  「你為何要替我受罰?父皇疼我,若知道我犯了錯,必會為我向太后求情,我也不會真就被罰的。」她對他說。

  他喝了幾口湯,神色稍緩,然後回答她:「公主殿下自有陛下疼愛。然而每一次陛下為了公主有違宮規朝制,都會受到外臣諫責。陛下之難處,殿下亦當體諒一二。為人臣者,理應為君分憂。臣今日替殿下受罰,亦是為陛下解憂。」

  他所言句句在理,她輕聲應了,然而心裡面卻有些悶悶的,說不清是因他耿直的諫言,還是因失自己所望的情緒。

  然而這便是他。沈氏家風如高松,如厚岩,他諸行諸舉,絕不會有損這三百多年的望族門楣。

  ……她又有什麼可額外期冀的呢。

  少年說完該說之言,又抬眼看了看她,沉默片刻,端著碗將湯一口氣喝完,然後將碗擱下。

  她一時只覺也沒什麼可再多說的,悶聲伸手去取那碗,可手還沒碰到碗邊,便被他一把攔下握住了。

  「殿下。」少年清了清嗓子,似乎這大不敬的動作令他自己也很是不自在。

  她的心一下子跳得飛快,看也不敢再看他,下意識地就想將手抽出。

  少年耳後隱約有紅意漫出,卻十分執著得將她的手握得愈發緊了些,一雙眼更是極其認真地盯著她,繼續說道:「臣今日替殿下受罰,也是想要讓殿下知道,這世間男子中,除了有陛下疼殿下之外,臣也疼殿下。」

  她的手被他攥在掌中,她卻覺得他攥著的分明是她的一顆心。

  就聽他再度開口:「臣以後,能不能同陛下與太后一樣,喚殿下『央央』?」

  ……

  英嘉央出神半晌,才動了動目光,收回遐思。

  側首去顧卓少炎,想到她方才問的話,想到今晨沈毓章轉述的她這些年的經歷,想到她以大好韶華盡付這漭漭沙場,又想到她以一紙婚書定來的謝淖及其大軍,不由心生憐惜之意。

  料她在兵事上有多精熟,於情事上便有多懵懂。

  「為一人心動……就好像你的心被掛在了他的身上,你的喜怒能夠被他輕易牽動,可你又會覺得很安心。你會想要同他親近,卻並不是為了求得什麼。」

  卓少炎聽了,若有所思。

  須臾,她垂下目光:「多謝殿下解惑。」

  ……

  是夜,戚炳靖處理完封地政務,如常來卓少炎這邊宿下。

  夜半時分,二人睡得正熟,卻被疾如驚雷的敲門聲震醒。

  來者是周懌。

  能夠讓平日裡嚴謹低調的周懌在這種時候貿然來稟,必定是至關緊要的急情。

  戚炳靖沉著臉色,披袍走去開門,與周懌在屋外低聲交談了數句。

  然後他返回屋內,不發一言地將衣甲穿戴整齊,掛劍上腰。

  在離開之前,戚炳靖回頭看向裡屋的床榻處,目光在卓少炎已經清醒的面龐上盤旋了一圈,簡單說道:「有點急務,我去去便回,你且繼續睡。」

  夜色中,清明的月光斜打在他身上,將他本就棱角分明的臉龐映得更加嚴峻,而他整個人亦似被籠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戾氣。

  卓少炎目送他出門,然後翻了個身,重新閉上眼。

  卻無論如何都再也睡不著了。

  思緒無序輕飛,她憶起了那一襲遠在晉煕郡鄂王府中的鄂王妃婚服。

  不覺是從何時起,在夜裡他抱著她入睡時,多年來時時糾擾她的染血噩夢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她自鏡中看見自己身著鄂王妃婚服的那一幕。

  鏡中除了她,還有身著戎裝的他。當日的每一個細節都反反覆覆地在她的夢中重現。每每醒來時,她的心口都被一股莫名的陌生情緒所纏繞。

  她用了很久的時間才得以分辨出,那是安心。

  在此之前已不知有多少年,她的腦海中不再出現這兩個字。三千里的北境疆線,十六州的戍守重責,心中籌劃多年的大謀大策,無一能許她有暇顧念這二字。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竟然有比手握鐵甲利刃更能讓她安心的事情。她更加沒有想過,如今能夠令她夜夜安穩入睡的,是本該最讓她枕戈以待、不得安眠之人。

  她想起那日他問她,待立新帝後,有何打算。

  也許是夢境與記憶都太過清晰,她並不遮掩地說出了那一刻她的真實所感。事後再想,她想要的或許並不是做他的正妃,而是那一份有他在便會有的安心。

  她又想起那日在他問她這話之前,二人那一場激烈的纏綿。

  那是她頭一回清楚地確認自己對他滋生的慾望,更是頭一回無所求亦無所取地與他親密。她僅僅是渴望他這個人,而非圖他能夠助她什麼。

  所有的這一切,在今日之前,她並未多加思索,到底是因什麼。

  腦中滾過英嘉央所言,卓少炎睜開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戚炳靖口中的「去去便回」,現已變成了許久未回。

  她稍蹙眉頭,忽而想起,那一日在關外晉營前,他同她說的,為防晉軍餘部。

  ……

  徹夜守著城樓的士兵看見卓少炎披甲前來,紛紛敬行軍禮。

  卓少炎略作詢問,果然得到戚炳靖同周懌帶了一隊人馬夜出關城的回覆。她阻止了欲隨她前行的士兵,獨自一人走至女牆後,眺目遠瞰。

  尚未翻白的天色一片灰濛,目所能及之地,若無燈火照亮,並不能看清什麼。

  他如同前一回一樣的不言何所往、亦不言因何而往,令她感到有些煩躁。且這煩躁的心情,又更甚前一回。

  煩躁之下,她全無耐心去仔細分辨,這煩躁之中是不是還摻雜了別的什麼。

  卓少炎如是站著,一直到天邊捲出一抹透亮的光彩,才看見極遠處依稀有人馬向關城馳來。

  戰馬全速奔行,不多時便到了城下。

  在看清他的容貌的那一剎,她先前所有煩躁的情緒皆在一瞬間被捋平。

  而在等士兵迎開城門時,戚炳靖亦已看見了她,一手勒著馬韁,昂首對上她望下來的目光。

  他的目光沉定有力,又帶著些許安撫之意,令她的一顆心悄無聲息地落回原處。

  卓少炎輕怔。

  在感到心落回胸腔內的這一刻,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此前她的心彷彿一直都掛在他的身上。

  ……

  戚炳靖在城下,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沒有風雪。沒有戰火。

  她披著將甲,站在城頭,不是為了抵禦他的進犯。

  她是在等著他歸來。

  他無聲地笑了。

  然後將掌心中殘留的一點血色拭淨,在城門洞開之後收回目光,一鞭抽下去,縱馬疾馳入城,不忍她再多等一刻。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5:06

第二十二章

  掌心中的血色雖被拭去,但戚炳靖的甲衣上仍沾上了些許血跡。在他回屋更衣時,那幾縷本是難於被常人察覺到的暗紅色澤,被卓少炎一眼就辨認出來。

  她不動聲色地移動目光,去看他衣物褪盡的上半身。裸於初晨陽光下的寬闊肩背、結實胸膛、勁瘦腰腹,上面除了掛著悶出來的汗意,並沒有什麼異常。

  在戚炳靖走出屋外、舉起一桶水自頭頂倒澆下去時,卓少炎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夜裡的急務,是要你親自去殺人?」

  冰涼的深井水令他一身暑意快速消散。

  剔透的水珠順著他的身體向下滾,戚炳靖抬手抹了一把臉,轉過頭看她,一張臉被天光割出一半明亮一半陰沉。

  「是。」他答得很果斷。

  借了陳無宇的營盤,親自審了幾個人,然後全殺了,割下的頭顱裝入鐵匣內,派人連夜快馬送去北邊。

  但這些他就沒必要說出口了。

  她走向他。先前本已被捋平的那一股煩躁情緒忽又憑空襲來,她動了動嘴唇,卻在意識到自己想要說的是什麼後,立即抑制住了這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衝動。

  戚炳靖始終在讀她的神色,道:「你說。」

  卓少炎不言。

  戚炳靖遂將手裡的木桶扔在地上,往她身前踱近兩步。

  曾經他與「卓少疆」交鋒多次。疆場之上,她極擅用兵,卻絕不莽進,凡大略必定是謀定而後動,從無例外。

  眼下她有話卻不直言,是因她於此事無謀可施,故而一無所動。

  ——但他毫不介意主動教她一教。

  晨光熹微中,戚炳靖伸手握住卓少炎沒什麼表情的臉,道:「少炎。」

  她目光微跳了下。

  他則道:「你心裡面的話,不妨由我替你說一說。」

  「你是在擔心——」

  「擔心我受了傷。」

  「又擔心我受了傷卻不言。」

  「還擔心你自己竟然對我起了擔心之意。」

  卓少炎面色不動,被他才殺過人沾過血的手掌按著的臉頰陣陣發熱。

  那熱意自心口深處傳來,隨著他手掌的力道加重而變得愈加熾烈。

  她並沒有反駁。也沒有掙脫。

  戚炳靖牢牢地看了她一陣兒,挑了一下嘴角,道:「你掛唸著我的這副模樣,十分讓我受用。」然後他低頭,曦光照亮他深黑的眼底:「亦十分讓我情動。」

  他徹夜未眠的沙啞聲音廝磨著她的耳骨。

  咫尺之距,他與她呼吸可聞。

  被她抑制住的那股衝動在他說罷之後終於有了出處,於此刻一霎再起,犀利地掙破她先前的箝制與禁錮。

  卓少炎動了動,一偏頭,用力咬住他的嘴唇。

  熾熱的呼吸瞬間燒紅了她與他的雙眼。

  連帶他身上殘留的水氣,都一併被蒸入這烈烈夏光中。

  ……

  二十日後,北邊傳來了一道消息。

  大晉先帝的次子、易王戚炳哲於封地暴斃。

  江豫燃將這消息遞給卓少炎之後,皺眉道:「大晉皇室又死了一個。這已是四年來死的第三個了。」

  晉歷建初十五年,大晉先帝染急疫,詔已出閣之諸子歸京問安。大晉先帝的長子、時封昌王的戚炳軒在回京途中為人所截殺。此案懸了數年,至今未破。大晉先帝生前從未立儲,昌王為先皇后所出,身居嫡位卻多年不冊,時人皆疑先帝欲立最寵愛的第四子為儲君;故而昌王遇害時,不少人皆疑此為戚炳靖所為,但因無實證,無一敢明言。

  晉歷建初十六年,戚炳靖封鄂王。同年,大晉先帝再染急疫,崩於寢宮。鄂王遵先帝遺詔,領文武百官扶立皇長孫登基即大位。而這一位因在戚炳靖的扶持下才得以將皇位坐穩了的新帝,正是已歿昌王戚炳軒的遺孤。在戚炳靖自請出京就封地後,此前疑他為了皇位而截殺昌王的謠言便不攻自破了。

  到如今晉歷永仁二年,距離大晉先帝崩逝不過區區兩年,先帝的次子也毫無徵兆地歿了。

  這便是江豫燃口中說的四年死三個。

  不論是當初的昌王還是如今的易王,生前都是春秋鼎盛之期,死得都過於突然。

  也不怪江豫燃忍不住要多評議幾句:「晉室祖上得位不正,如今子孫受天罰也不無辜。不過眼下晉室突逢此事,定少不了要亂上一陣,想必鄂王與大晉朝中也無暇去顧南下追討謝淖逆軍一事,如此對我軍倒是件好事。」

  卓少炎沒說什麼,只是在聽到江豫燃的那句「子孫受天罰」時,不太明顯地沉了沉臉色。

  但也僅限於此。她並沒有多餘的空暇與精力就此事深想下去,因為就在當日早一些的時候,雲麟軍收到了大平朝中在上上下下鬧足了十多日後、終於傳來的確定的旨意。

  ……

  當時奏表遞到大平朝中,立刻引起軒然大波。

  皇帝於翌日聽朝,宰閣、御史台、六部、三寺的臣工們不待皇帝說話,紛紛跪奏諫曰不可聽允叛軍所提的要求,更有欲以死明諫者,一時間鬧得滿殿皆是慟哭哀嘆之聲。

  如此一個半時辰,皇帝都插不上一句話。末了皇帝嘆了一聲,說了句「諸卿且繼續鬧罷」,然後便先行離殿而去,留下兩個內臣吩咐御膳房給眾位臣工們準備點心,說是若有人想一直在這殿上哭,也不必硬餓著肚子當忠臣。

  一連鬧了三日朝會,見皇帝從最初的插不上話到後來的一言不發,眾臣才漸漸收停了這聲勢浩大的諫鬧。

  然後皇帝道:「朕知卿等皆是忠臣,然雲麟軍佔大勢又咄咄逼人,眾卿還是議一議如何才能保住這祖宗江山罷。」

  鬧夠了的眾臣推舉出一人,出列奏曰:「陛下心懷天下蒼生,恐金峽關被毀、晉軍來犯而無所恃、致無辜百姓受戰火催燎,故欲讓位以求和,臣等深明君意,願為蒼生叩謝陛下!」

  皇帝滿面倦色地擺一擺手,道:「這些便免了,且撿重要的講。」

  那人便立刻道:「如今國中局勢複雜、外敵虎視眈眈,皇太子年少,恐難於此亂局之中當天下之大任。陛下若果真讓位,臣等願推舉成王殿下即帝位。」

  話音落地,大殿之上立刻隨之跪下去了多一半的臣子,皆紛紛說:「臣等亦願推舉成王殿下即帝位。」

  皇帝看著這滿殿臣子,默聲良久,方道:「容朕深思。」然後便叫了散朝。

  如此又過了五日。

  推舉成王即位的札子成山一般地堆在皇帝的案頭。朝會之上凡論及此事,言願成王即帝位的臣子數量亦是一日多過一日。

  到第九日,皇帝臨朝,告眾臣道:「朕已想明白了,卿等且自放心。」

  這一句讓眾臣放心的話,無不代表著皇帝願從眾臣之議,當下滿殿臣子又是紛紛跪謝叩恩。

  皇帝又喟嘆道:「如今雲麟軍挾持昭慶不放,且傳詔軍前,讓雲麟軍將昭慶送回京中。朕見昭慶無恙後,便出禪位詔書告天下。」

  朝臣聞言大驚。

  有人立刻出前諫道:「陛下!雲麟軍虎狼之心,陛下倘讓雲麟軍入京畿,安知卓少炎又會行何逆舉!」

  皇帝道:「不見昭慶,朕絕不會出禪位詔書。而雲麟軍不見詔書,又何以會放昭慶回來?允讓雲麟軍陳兵京畿一帶,便是要讓卓少炎能夠放心將昭慶放回京中,而不必擔心朕會反悔。」

  當即又有十數名朝臣出列,音辭慷慨而激動地大呼不可。

  皇帝沉默著看著眾臣,並不發一辭。

  過了片刻,皇帝忽然重重地將手邊的一物砸了下去,怒喝道:「朕還未退位!朕還是不是卿等口中嚷嚷著要誓死效忠的皇帝!」

  重物落地的聲音極大,與皇帝高聲怒斥之言一道,成功地令滿殿臣子立時噤聲。

  皇帝眼見眾臣消停了,方正了正臉色,再道:「何況雲麟軍又不只扣了昭慶,沈毓章眼下亦在其軍中。卿等不信卓少炎,難道還要再疑沈氏之人不是真忠臣?!」

  聞此,先前犯顏逆諫的臣子們啞口無言。雖然此前彈劾過沈毓章的人不在少數,但目下既然皇帝已決定要禪位,誰也不敢在這當口上將朝中望族如沈氏一門再次得罪了。

  於是眾臣喏喏,連聲奉皇帝之意,當日便由兵部派快馬北赴金峽關傳詔。

  ……

  雲麟軍收悉聖意後,次日便出關南下。

  卓少炎留了一半兵力在金峽關,將戚炳靖人馬編入麾下,以江豫燃為先鋒,競鞭揚塵地奔馳向京。

  晝夜兼程十七日,江豫燃的先鋒人馬踏入京畿地界。

  在命部署為後軍扎砦時,他提筆簡單寫了封信讓人發給卓少炎:「卓帥:沿途所見,京畿禁軍皆已撤防,兵部這一遭竟絲毫沒有為難末將。倒是稀奇。」

  卓少炎收信閱罷,想了一想,下令全軍加速馳南。

  ……

  待雲麟軍整軍安營於京畿之內後,天已入秋。

  大平自太祖高皇帝開國定都於此地,三百八十年來皇城大位經十數次易主,卻無一次是像今次這般,由武臣率軍兵諫京城、逼迫皇帝主動禪位讓賢。

  京中有老人於街頭連日哭唱,嘆皇室式微,竟至於此。

  此事傳至軍中,卓少炎問了問身旁的男人:「大晉皇室又如何?」

  當時週遭並無閒雜人等,戚炳靖撩動一下眼皮,簡單道:「近年多災。」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卓少炎看他兩眼,也沒再多話。

  ……

  雲麟軍既已陳兵京城之外,便如約將英嘉央與沈毓章送回京中。而皇帝亦將於見到愛女後的三日之內出製禪位詔書,明告天下將傳大位於誰人。

  就在英、沈二人離開雲麟軍的當夜,軍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來者是一名兵部的低階武官,言稱是奉了成王之令,出城請見雲麟軍主帥。

  卓少炎聽稟,面無表情地命人開轅門,將人迎至中軍。

  然後她吩咐左右:「去請謝將軍一併來中軍。」

  不多時,兵部來的武官已被帶到中軍帳外,而親兵亦回來稟道:「謝將軍眼下正在周將軍帳中議事,說是議完便來。」

  卓少炎頷首,示意人將兵部的人先帶進來。

  武官入內,按軍中之儀向她行禮,語甚恭畏:「卓將軍。成王殿下不便出城,卻又惦念與將軍之舊情,特委下官來給將軍送點心意。」

  卓少炎依然沒什麼表情,看他道:「成王殿下費心了。」

  武官便不多廢話,垂首上前,奉上一個精緻的木匣。

  卓少炎伸手,不疾不徐地將其打開。

  匣中躺著兩封文書。

  每一封文書正對匣蓋的那一面,都端端正正地印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章跡。

  卓少炎淡淡掃視過去,目光凝在那朱色的印跡上。

  印有五字。

  每一字她都無比熟悉——

  大晉鄂王戚。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5:18

第二十三章

  兵帳中油燈的光線半明半昧地照著卓少炎的臉,她的表情幾乎沒起任何變化。甚至連多一絲遲疑都沒有地,她轉手便將匣中文書取出,然後逐一展開。

  目光首先掃到內文尾部的日期——

  一封是晉歷永仁元年十一月初十。

  另一封則是晉歷永仁二年五月三十日。

  看清後,卓少炎的目光不易輕察地微微頓了一下。

  在永仁元年十一月初十過後還不到一個月,她自豫州奉詔振旅歸京,一入城便被械送御史台獄。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她親手將寫著白首永偕的婚書塞入戚炳靖的掌中;一個月後的五月末,謝淖大軍叛晉、與雲麟軍並師南下的消息傳遍二國,震驚整個宇內。

  卓少炎低眼,用手指將文書捲軸推平,自右來閱。

  兩封文書皆言簡意賅,措辭有力且果決。

  永仁元年的這一封並非普通文書,而是在鄂王印之外還加蓋了大晉帝璽的國書。書中答允大平成王英肅然,大晉誠願出借兵力南下,助其登基即大平之帝位。大晉借兵之條件有二:一是成王須按此前約定,在即位之後割讓大平金峽關以北之十六州疆土予大晉,以充鄂王之封邑;二是將卓少炎送至鄂王手中,大晉不見活人則不發兵。

  卓少炎看著那「卓少炎」三字,定了片刻,才擱下這封,拿起另一封。

  永仁二年的這一封文書則是僅蓋有鄂王印的私函。書函中稱,謝淖叛晉實為鄂王之授意,目的在於借卓少炎與雲麟軍之力,以更少的傷亡、更快的速度破金峽關南下,一旦合軍兵抵大平京城,謝淖必會率麾下臨陣反水,挾持卓少炎後殺雲麟軍一個措手不及,而後兵逼皇城,拱立成王上位;望成王於大平朝中力促此事成,開金峽關與京畿諸路門戶,切勿令兵部發兵北擊雲麟軍。

  閱罷,卓少炎將其向帥案上隨意一丟,舉目看向下首處的武官。

  她的臉色鎮靜而冰冷,聲音不帶什麼特別的情緒:「成王的心意,我收悉了。」

  然後她嘴角輕動,看向武官的目光像是在看著一個活生生的笑話:「自雲麟軍成功南出金峽關以來,成王便再也沒有收到過來自大晉鄂王的信函,更是從始至終都未得到過來自謝淖本人的消息。我說的對麼?」

  武官絕沒有料到她在閱過這兩封文書後會是這樣的反應,一時啞聲,不知該回應什麼。

  ……

  卓少炎不高不低的聲音穿過帳幕縫隙,清晰地傳入剛走到帳外的戚炳靖耳中。

  她身邊的親兵去請他來時,並未詳細說是何事。而他眼下聽得裡面傳出的這一句,當下便止住了要替他揭開幕簾的士兵的動作。

  士兵無聲收回手。

  戚炳靖給了他一點笑意,然後貼前,負雙手於背後,神色仔細地繼續聆聽裡面的對話。

  ……

  帳中,卓少炎等了那武官半晌,不聞其言,臉上便露出些不太耐煩的神色來。

  她以指輕叩帥案,說:「大晉鄂王戚炳靖,英武睿明,才出眾人,於大晉國中權勢滔天,便是大晉新帝亦須賴其以定朝綱。成王今能得他相助,大位雖不能說唾手可得,但若籌謀得當無失,亦能有八九成之勝算。」

  「但若諸策果真無所失,」她說著,嘴角露出一點譏色:「我此刻應已被謝淖挾持,雲麟軍更應已被殺個措手不及了,我又豈會有暇在這兒看這兩封文書?」

  她繼續說道:「謝淖其人,踐歷行伍而通兵事,從一介不知名的邑軍先鋒使憑著軍功一路升至大晉中將軍,僅用了不過一年多而已。當年他與卓少疆交手,七戰而四勝,四勝皆是速戰速決。這樣的一個人,若早已謀劃好臨陣反水一事,又豈會遲遲不動,徒增後事變數?」

  「我今能收到這兩封文書,足以說明諸事並未如成王所謀。我料成王久不聞鄂王音信,見雲麟軍陳兵城下亦久不見謝淖有所動,故而坐不住了,料定已不能再賴鄂王之允助,這才叫你送這兩封東西來給我看,意在挑撥離間我與謝淖。」

  「自然,成王與我相識多年,不會以為我看不出他這挑撥之意。他之所以赤裸裸地行挑撥之舉,是因他以為,既然這兩封文書已儼然無所用了,不如送來給我,縱然眼下謝淖尚未反水,然而這文書背後的事情,必能令我對謝淖的信任蕩然無存。他想試一試,如這兩封文書能夠使我與謝淖二軍離心,這局勢必將大變,雲麟軍若逢兵亂,三兩日間必亦顧不得這城中大位;而如若此計不成,於他而言亦不會有什麼多餘損失。」

  「我說的都對麼?」

  武官的額上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卓少炎看他一眼,伸手重新拿起那兩封文書,動作從容卻有力,緩慢地將其撕裂成四半。

  她拈了拈指尖,連眼都不再抬,冷冷道:「這兩封文書,皆是大晉鄂王所言所允,可成王怎麼就忘了去問問領兵的謝淖——他答應鄂王了麼?」

  ……

  口中所言,遠不及心中所想。

  先出現於她腦海中的,是江豫燃領先鋒人馬在踏入京畿地界後給她發的那封信。京畿禁軍撤防,江豫燃的那句倒是稀奇,如今再看,是一點都不稀奇。

  再往前回憶,便是金峽關前後諸事。

  最初大平換將,不從北面諸路軍中選人,偏從南邊將沈毓章千里迢迢調來。沈毓章一非成王親腹,二是裴穆清生前所看重的門生之一,多年前亦曾主動請纓北上抗敵,一向奉聽成王之意的兵部竟能在那當口上將他派往金峽關,如今想來,圖的便是沈毓章與她少時如兄妹般的舊情。

  但兵部所圖卻並非是為了讓沈毓章以舊情前去招降,而是能夠借此找個盡合情理的由頭將大平守關之將在二軍對戰之際撤下。沈毓章因念舊情而通敵與徇私,縱使她當初不為之搆陷此二罪,想必兵部亦不會手軟。而若非沈毓章這等門楣忠正、文武盛名赫然有聲於國朝之中的將領含冤被罷,金峽關守軍之軍心又何以能被輕易動搖,金峽關之門戶又何以能被輕易打開。

  顧易侍從成王多年,借兵部之名北赴金峽關問罪沈毓章的這一趟差使,他辦得是極其漂亮。

  當日關外一晤,沈毓章言稱所奉旨意為可招降、不可濫殺。

  當然不能殺了她。

  若殺了她,成王又何以按鄂王所言,讓謝淖借力雲麟軍破關南下?

  此後她拆毀金峽關牆以要挾大平朝廷,昭慶自請替朝廷北上談和,兵部竟不曾阻攔昭慶分毫;而雲麟軍扣住北上談和的昭慶以逼迫皇帝禪位讓賢,想必更是正中成王與兵部之下懷,由此順著皇帝之意,開京畿門戶以迎雲麟軍南下,等的便是謝淖會按鄂王所允諾的陣前反水。

  諸事一經想通,她的心中自然極震極蕩。

  二月的寒天雪地中,她被晉軍於戎州境內劫入兵營的每一幕畫面,至今猶在眼前。

  此後數月間,她於晉都看宮牆外的春日花芽,於金峽關外瞰山谷中的夏夜幽澗,於京城腳下聽兵帳間的秋風颯颯,身邊始終少不了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以國書明言索求,將她的性命納入他的掌中,還她兵權,予她舊部,因一紙婚書而應她所取,更在她不覺不察之間,默不作聲地將她所謀之事以他的方式強勢推助。

  ……

  兵帳幕簾被人自外揭起,有人踱了進來。

  卓少炎抬眼。

  腦海中才想著的男人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戚炳靖步履從容地走至她身前,將已被她撕裂的兩封文書自案上撿起,一瞥之後又扔回案上,目光移去看武官,說道:「從未應過。」

  這話應和著她方才那句反問,迫得武官額上冷汗又密了一層。

  卓少炎叫親兵進來,吩咐說:「將此人帶下去關起來。還有,讓我帳外的守衛撤得遠一些。」

  親兵遂依言將人綁了拖出去。

  幕簾落下,帳中一時變得極安靜,兩人誰都未立即出聲。

  就這麼靜了半晌,卓少炎才瞟向他,問:「你在外面聽了多少?」若不然,怎能夠卡著她問完那句話走進來。

  戚炳靖於她身旁落座,答道:「全部。」

  一開始,他本無意一直在帳外聽,但她說出口的話,思慮嚴密條理清晰,層層遞進之下將人逼得無從應對,不容他入帳打斷,於是便多站了一會兒。

  他話音落後,二人又沉默了片刻。

  夜風颳擦著兵帳,帷幕被吹得向內用力鼓動著,有風順著縫隙漏進來,撲滅了帳內燈苗。

  沒人去點燈。

  這一片看不清對方的暗色如霧如綢,將人攏在其中,令人一時只聽得清外面的風聲與自己的心聲,莫名得催人想要坦誠以待。

  黑黜黜的兵帳中,只聽戚炳靖振了振甲衣,問說:「為何信我?」

  她對謝淖不會反水的絕然篤定,令他於帳外聞之動容。

  二人隔得不遠,但卓少炎只能辨出他的側影輪廓,看不見他此刻是何表情。他雖只問了四字,她卻能在心中替他補全他未說出口的話。

  「你要的,從來都不是大平的疆土。」她開口,聲音沒什麼起伏,一字字清晰地敲入他耳中:「否則,從一開始你便不會留我的命。」

  他無聲片刻,又問:「你從何時開始這樣以為的?」

  「在你於金峽關城牆上將沈毓章激怒的次日。」

  「因何故?」

  她沒有立即回答,手指無意識地敲著另一隻手的掌心,少頃,才說道:「那日晨,我與沈毓章議過拆關之事後,望他能據實說出為何會被你激怒,他便對我和盤托出。」

  「我從未對你坦言過我出兵是為了什麼。你曾問過我一次,當時我稱是為報卓氏私仇,你也看似信了。然而你對沈毓章說的那些話,若不是清楚地知悉我所圖究竟為何,若不是全然瞭解他有著與我相同的不甘與執念,又豈會那般容易地撕破他蓄意的偽裝,以簡單幾句話便將他輕易激怒。」

  「而你既然早就知悉我為的不是報一己之私仇,就應該知道我所守的是什麼,心中必定明白不論你能給我什麼,我都絕不可能拱手將大平疆土讓予你。」

  「你亦不可能寄望於利用我與雲麟軍。旁人或許以為你提兵相助別有所圖,意在借我之力破關之後再尋機與我反目,吞據戰果。但曾與你真正在沙場交鋒七次的人,是我。」

  「謝淖之用兵,謀深而慮遠,從來都是先審我之強弱,斷地之形勢,觀時之宜利,胸懷必勝之策而後戰,從未有過臨機赴敵之舉動。便是如此,你與我之過往交手亦曾敗北三回。你又豈會自大地以為與我反目之後真能得勝?」

  「依你素來用兵之主張,若真要南掠大平疆土,從一開始便不會留我的命。如此,大平北境空虛,你發兵南犯,短時間內誰能擋得了你的道?又何必要大費周章地借我之力,圖那只有五六成勝算的結果。」

  這一席話卓少炎講得不快,故而耗費了一些時間。

  待她講完時,二人的眼睛已適應了這黑暗。

  戚炳靖看向她,她並未回視,但那一雙平日裡看起來英氣十足的眉眼此時被夜色勾勒得柔和了許多。

  他按她所說的想到了那一日。那一日的傍晚,晚風穿堂而過,他醒來時,正對上她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模樣。

  而亦是自那一日起,她與他相處時便慢慢地有了自細微處的變化。

  停頓少許,卓少炎繼續說道:「你刻意對沈毓章說那些話,是因你知其必會被傳入我耳中。你想讓我自己想透,若我想透了,遇事便不會輕易受人挑撥。若我沒想透,你早晚會與我一戰。你擔著這一戰的風險,是想要看一看,我究竟是不是一個無情背義之人,我究竟有沒有心。」

  她沒有問他,她說的對或不對。

  但她最後的這幾句,如火苗細細地燎過他的肺腑,逼得他沉聲應道:「嗯。」

  暗色中,卓少炎輕輕笑了。

  然後她伸手,將油燈重新點燃。

  乍亮的光芒激得她微眯了一下眼,但很快地,她在光亮中抬頭看向他,明眸映著火光,一如當初晉營相見,美得令他挪不開眼。

  她說:「晉歷建初十六年,你受封鄂王。冊禮既行,大晉先帝曾經問你,想要討個什麼樣的女人做王妃。當初長寧大長公主講過半句,事後你又補了半句。但是今夜,我想要聽一聽,你的真話。」

  戚炳靖看著她的眼,沉默了許久。

  然後他慢慢地笑了一下,回答她:「不求貌美,但求才智當與南朝卓少疆一般。」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5:30

第二十四章

  她以十分的通徹透闢換來了他十分的從容坦蕩,卓少炎再度輕輕一笑,沒說什麼。

  戚炳靖則泰然問說:「還想要聽什麼?」

  他以更直接的方式來應對她的直接。

  她聞此,投向他的目光中帶了一絲調侃:「看你還想說些什麼。」

  他接著她的目光,牽動了一下嘴角,道:「很多。」

  雖言很多,然二人卻皆未再言。

  今夜已說了足夠多,二人之間的氣氛又足夠好,彷彿此刻若有誰再多說半句,便會將這足夠美的夜不小心捅破。

  被他凝視著,卓少炎站起身,走至他身前。

  然後她伸出手,極輕地撩過他的耳垂,落在了他的肩頭。

  被她以指尖擦撩的地方如被放了一把火,輕而易舉將她還想要聽的同他還想要說的話統統燒成灰燼。

  戚炳靖的臉色黯了黯。

  他扭過頭,咬住她的指尖將她的手扯下來,然後將她的指尖含入口中,以舌輕戲。

  她的眼睛瞬時浮起一層水霧,目光變得軟如細鉤,勾得他揚臂一把攬住她的腰,將她按進懷中。

  她就勢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粗暴地解除二人衣甲的時候,銜咬著他的嘴唇、耳朵、喉結,一點一點地將火添得更烈。

  他的聲音被她成功得燒得滾燙,反過來將她耳垂也燒得通紅:「想要我怎麼弄?」

  她昂起頭,被他手下的動作撥得難耐,遂用力地掐著他的肩背,喘著氣答:「……你還不清楚?」

  戚炳靖啞著一笑。

  他清楚。

  他太清楚了。

  冰涼的帥案貼著她的前胸,熱意蒸人的他覆著她的後背,她死死地按著他緊扣在她腰間的手,汗自頰側被一下下地甩落,濺濕了那幾半被她撕毀的印著鄂王印的文書。

  ……

  是夜臨睡前,卓少炎趴在戚炳靖胸膛上,臉埋進他的肩窩處,任他緩慢地揉著她腰間發紅的指痕。

  痠痛但又舒服,令她微微嘆息。

  如是良久,他覺出她的呼吸漸趨平和,手勁便也漸漸鬆了,待她入睡。

  然而她卻忽然出聲,聲音輕低,自他肩頭傳入耳中:「當日周懌將我丟入你大帳前,說他們將軍好色。」

  戚炳靖聞聲笑了,一時無言。

  她便也跟著笑了,臉隨著他肩頭的震動而輕輕震著。

  他從未張口解釋過她與他的當初。

  而以她之聰穎與多思,又怎會想不透戎州境內二人初見的那一夜。周懌之言,是為了讓他將她自罪眷中挑出留下的舉動看上去盡合情理、避免她生出疑心。至於他對她的一次次佔有與試探,又何嘗不是為了讓這一切盡合二人當初之各自身份,為了驗證她果真是他為之惦念在心的、處心積慮地籌謀與推助的那個女人。

  今夜,她將周懌舊話再提,是在以她的方式對他說,她都懂。

  少頃,她收了笑意,輕輕蹭了一下他,他便伸手出去,捻滅了燈燭。

  深夜中,他的心跳沉而有力地貼著她的胸脯。

  「我的身上,沾過太多血。」

  卓少炎的聲音忽然再度響起。

  「該沾的,不該沾的……全沾上了。」她又說道。

  戚炳靖沒作聲,安靜地聽她說話。

  而她今夜說的那麼多話,都不如此刻說的這兩句,讓他覺得清晰震耳。

  她的頭在他肩窩裡動了動,似乎想要掩蓋什麼。但他仍然感受到了肩頭皮膚上的那幾乎難以察覺到的一丁點濕意。

  她曾親手弒兄。她的父母亦因她而亡。

  她以雙手掩埋過數不清的同袍血屍。她亦曾下令屠戮過數萬名敵俘。

  而她身上所沾染的那些鮮血,皆是為了她多年所守所持之事。

  又過了良久,卓少炎才聲音悶啞地繼續道:「多謝你。南下一路因你之助,少死了很多人。」

  她謝他,不是為他救了她自己的命,是為那些仍然鮮活的大平軍士們的性命。

  雲麟軍的,金峽關守軍的,北面諸路與京畿諸路禁軍的……她的不願戰,不願揮戈向同袍,或許他全部都明白,不論曾經她與他在沙場上如何交戰廝殺過,此刻他都能當得起她這一聲謝。

  戚炳靖緩緩地以掌輕撫她的後背,算作回應。

  待她徹底沉靜無聲、在他肩頭進入深眠後,他才稍稍側首,就著漏入帳中的月光看了看她的側顏。

  他的確從未張口解釋過她與他的當初。

  而那些她懂得、她以為的當初,卻並不是他與她的當初。

  ……

  建初十三年的豫州境內,大雪一日接著一日地下。

  大晉自西境調來攻城的援軍被派至西邊守圍,無令不需出戰。

  每日的清晨及傍晚,他都會藉著巡圍之際,策馬出外廓,遠遠地看一會兒風雪之中的豫州城頭。

  那個守城的年輕大平將領,他有時能看見,有時則看不見。

  能看見的時候,他便會勒馬多站一會兒,目不轉睛地打量那人在城頭的種種舉動。年輕將領的身形纖瘦而單薄,然勝在意志卓絕不屈,有一回晉軍集各部猛烈攻城,他連續六日每一次巡圍時都能看見他,令他幾乎懷疑那人連續六日不曾歇息過。

  每日去看看那個叫卓少疆的年輕平將如何了——此竟成為了他此次隨陳無宇出征中最令他沉迷的事情。

  如是過了近二十日,城下攻城之部中有消息傳至各軍。

  消息稱,豫州城大平守軍射向城外的箭經晉軍士兵細查,箭鏃看上去極像是百姓們在倉促間燒熔城中錢幣而製成的,料想平軍城頭兵罄,難以久持。

  陳無宇聽後,特意叫人去要了一支這樣的箭來看。

  除了箭鏃之外,連箭桿也非軍中常制,更像是劈裂門板而製成的。

  陳無宇看罷後,對他道:「如此來看,我軍回師之日可期矣。」

  他則盯著陳無宇手中的箭,久久不言。

  風雪之中城頭的一幕幕於他眼前飛掠而過,如此將敗之際,他竟不知有人的意志還能夠堅定若此。

  陳無宇看出他神色有異,問說:「殿下有何心事?」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抬頭望向遠處,那一片蒼茫的城牆在他眼中漸漸地化變成了雄弘森嚴的宮牆。

  須臾,他沉下目光,自嘲地笑了一聲,說:「陳將軍。有人從軍,是為戰一國之存亡;有人從軍,卻是為避一己之禍難。」

  陳無宇聽了這話,豈能不明白他意指何人何事,一時不知該接些什麼。

  他又說:「卓少疆雖為敵將,卻令我敬而重之。」他伸手拿過那根箭,翻看少頃,「我敬他這一腔忠血。若他戰死城頭,望將軍請攻城之部收他全屍,我必親為之葬。」

  為戰一國之存亡的人,將死;為避一己之禍難的人,可旁視其死而葬之。

  豈還有比這更諷刺之事?

  然而陳無宇卻沒有等到替卓少疆收屍的那一日。

  大平守軍兵罄後的第五日,晉軍收到了皇帝命諸部撤軍北退的詔令。

  大軍不得不從,攻城之部按令偃旗息鼓。

  而晉軍在退兵之時,無人知曉卓少疆從京中帶來豫州的兵馬僅剩下了三百人而已,豫州城原守軍皆已陣亡,若晉軍不退,豫州城破不過再一二日之事。

  在整軍回撤西境的途中,寒風呼動,陳無宇在馬上飲了幾口酒驅寒,然後且嘆且道:「陛下多疑,偏在此時罷兵。大平宿將裴穆清既死,後輩中尚無智勇過人、身經百戰之驍將,我軍不在此時將豫州城一舉攻破,真是白廢了這十年難遇之良機!卓少疆經此一役,聲名於大平國中必將大振,且此人又是這般堅勇不屈、悍不畏死的性子,若大平將他留在北境,往後大晉要想再討得便宜,只怕更難。」

  寒風難掩他臉上寒色,他冷冷一笑,道:「父皇若不多疑……將軍以為,我還有命活到現在麼?」

  陳無宇沉默,目色複雜地看他兩眼,然後將手中的酒囊一把扔進他懷中。

  他接過,掂了兩下,拔開塞子一飲數口。

  酒將胸口刮擦得火辣辣的疼,他的心底卻仍然僵、冷、硬、寒。

  回到西境後的沒幾日,他收到了長姊的信函。

  自他從軍以來,長寧一月一封家書,同他說些京中近況、皇室諸事,以及總是少不了問問他,需不需要她幫些什麼。

  這回的信中,長寧先說自己又收得幾幅大平先賢畫作,這些費了她近四年的功夫才得來的寶貝,待他下回回京時給他瞧瞧。

  然後又說,父皇近日抱恙,久不臨朝,國政皆委炳軒處置,然又對炳軒不甚滿意,幾次於炳軒覲見時當眾摔罵;侍奉父皇多年的文總管說,父皇這是想他了,但心中又還是恨,便將這恨意轉嫁至了炳軒身上;身邊但凡知悉內情的人都勸不了,也不敢勸,更別提旁人了。……

  他閱罷,將信燒了。

  然後坐著,慢慢闔上了眼。

  黑暗中,死窒不透的感覺籠罩著他,他看不見什麼是真正的生路,無邊無際的不見天日令他想要以血洗盡這一切。

  但不知為何,便在心中這暗無天日的黑境中,突然莫名地閃過了一刻的皚皚堅城。

  那城是風雪之中的豫州城。

  那皚皚之色是一個人將甲上的厚雪。

  那個人在八面圍城的絕境中向死而生的堅悍與孤勇,如同一柄鋒利的長劍,遽然劃破籠罩著他的無邊暗色,讓一抹微弱的光亮透進他的心底。

  他睜開眼。

  然後給長寧提筆寫了一封回信。

  信中他說,皇姊得大平先賢之畫,多賴長年委人於大平京中經營,而今他亦想委皇姊幫忙,於大平收買一個人的消息。

  那個人,是他永不可能成為的人,卻給了他在絕境中向生的明光。

  ……

  清晨,天光半亮而鳥鳴清脆。

  卓少炎枕在戚炳靖肩頭的姿勢整夜未變。

  她動了動,就聽見他說:「醒了?」

  她應了一聲,然後換了一處繼續枕著,儼然還未完全清醒。

  他遂隨手將她攬著,讓她安心繼續睡。

  然而帳外卻響起江豫燃急切而洪亮的聲音:「卓帥,城中急報!」

  「報。」她清醒了八九分,沖帳外說了聲。

  「昨夜皇帝遇刺,消息剛自城中傳出來!」

  卓少炎在戚炳靖的懷中僵了一瞬,下一刻翻身而起。

  她一面披衣,一面冷靜問外面:「死了?」

  江豫燃則飛快地回稟說:「皇帝無恙,而成王重傷,幾乎不免,現下生死難測。」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5:43

第二十五章

  停頓一下,江豫燃繼續說:「城中已有多處傳謠,說刺客是雲麟軍的人。雲麟軍表面聲稱欲立明主、振社稷、由皇帝定奪將傳大位於誰人,暗地裡卻行此暗殺苟且之事,實是因卓帥聽聞舉朝推舉成王即位,故而欲先弒君,而後或圖自立,或圖推立非成王之旁人。」

  聽清楚後,卓少炎披衣的動作慢了下來。

  「豫燃,今晨如常練兵。」她對帳外的江豫燃吩咐後,轉頭看向戚炳靖,而後者亦已在這幾來幾回的對話中起身,此時正好整以暇地攏起衣襟。

  他二人昨夜在帥案上鬧出的一片狼藉還未清理。

  被她親手撕了的文書亦在那狼藉之中。卓少炎向那處掃了一眼,臉色冷下去三分,說:「這是在挑撥你我之餘,還要讓英氏宗室內亂。」

  她並未說是挑撥皇帝與雲麟軍,因皇帝對雲麟軍的信任早已自她舉兵的那一刻起便蕩然無存。雲麟軍挾持昭慶,欲立者誰,皇帝清楚;雲麟軍陳兵城下,不欲立者誰,成王清楚。這一齣刺殺之戲,挑撥的正是皇帝與雲麟軍所欲推立之人,而不論那人是誰,皇帝此時此刻的內心必定猶疑搖擺,宮牆之中又豈會不亂。

  戚炳靖頷首,以示認同。

  然後他說:「若宗室內亂,你能如何?」

  這一問簡直犀利。

  雲麟軍陳兵城外,仗著多年來在邊境攢積的殺名與血勇震懾京畿一帶,令皇帝與眾臣不敢擅悖前約;然若宮城之內宗室自亂,皇帝對傳位於誰搖擺不定,這無兵無煙之戰局,又實非雲麟軍於城外所能制。倘若雲麟軍此時提兵入皇城,那更會坐實了卓少炎欲弒君自立之謠言,雲麟軍又何以能再得人心。

  沉思少頃,卓少炎答說:「我不能如何。」

  她的臉上看不出明顯的怒意,然而眼神卻極銳利:「但沈毓章人在城中,不如看看他能如何。昭慶之子,身上流著他一半的血。成王如今這一鬧,沈毓章又如何能忍得了。」

  城外之兵,她來典;城內之局,沈毓章來破。如若他二人之間連這點默契都沒有,那便當真是枉費了少時共同奉教於裴穆清座下的那幾年。

  戚炳靖再度頷首。

  待將衣物穿戴齊整,他對她道:「出去看看。」

  要去看什麼,卓少炎沒問,但心裡非常清楚。刺殺皇帝是天大的事情,兵部自然有十足充分的理由層層加強京城各處的衛戍兵力。

  吩咐親兵備馬,二人並轡出營,於晨輝之中策馬馳近城下。

  秋日朝光浮於護城河上,河面淨碧如鏡。河畔四野泛柳飛絮,於熏風之中輕蕩。

  卓少炎籲止坐騎,遙遙遠眺。

  戚炳靖亦勒馬,立在她身旁。

  縱只這般遠望一眼,亦可輕易分辨出城門樓與外城牆上各處加增的士兵。而外城尚如此,更可以想見皇城宮內此時是何等景象了。

  有風捲著燒雲掠過,霞彩不掩這座近四百年的都城之弘偉堅雄。

  風亦輕柔地撩動著卓少炎的髮絲,她的聲音在風中聽起來有些飄忽不實:「皇城中的那一個帝位,為無數人所覬覦。」

  戚炳靖稍稍側首。

  卓少炎則看向他,淡淡問說:「為無數人所覬覦之物,你為何不圖?」

  無論是當年大晉之帝位,還是如今大平之疆土,在他最唾手可得之際,他皆不曾試圖謀取。

  在此之前,她從未主動開口詢問過他的事。

  而此刻她開口,問的不是他如何得知她的身份及過往,問的不是他何時開始對她動了男女之情,問的不是他如何從成王手中謀得她的性命,問的不是他為何要自造另一個身份……問的卻是一個如尖銳之匕刃一般,直欲劈開他的胸腔,去窺他心底至深至暗處的問題。

  風肆無忌憚地襲上他的臉龐,戚炳靖微微眯了眼,不動不語。

  朝陽輕霞將他的側臉鍍上一層流光,他的神情於不知不覺間變得毫無溫度,銳冷漠然。

  過了許久,久到卓少炎以為他要以沉默不言回應她的問話時,他轉過頭,看向她。

  「待此事平,我講給你聽。」

  戚炳靖的聲音沉而慢,將這短短幾字的回應,說得如同千鈞之重諾一般。

  ……

  近晚時,丹墀上覆了一片夕暉。

  頭一夜刺客之事鬧了個通宵,宮內於日出時分終於清靜,但皇帝在大驚大怒之下難以入眠,請太醫來看過後進了安心養神之湯藥,又過了約一個時辰後才勉強睡下,至眼下還未醒來。

  在皇帝半睡半醒的這小半日間,內宮及外朝早已翻騰如沸水。

  昨夜成王受召,入宮伴皇帝下棋說話;刺客不知如何闖入了寢殿,行刺皇帝未果後,一轉手便將成王刺成了重傷。刺客被殿司侍衛拿下後,立刻服毒自盡;屍體經大理寺查驗後,報稱刺客額部有青色雲字刺涅;朝中人人皆知,當年卓少疆於北境募建雲麟軍時苦於邊境丁少,遂向兵部拿了特令,北境上凡服刑未滿但願投身軍旅之犯人,皆可刺字入伍,以充雲麟軍之兵員。

  當下宮中人心惶惶,道卓少炎為報一門血仇,不僅將大軍壓陳於京城之外,更欲於宮中取皇帝性命,其居何心,簡直人神共憤。

  成王重傷陷入昏迷,不省人事;若其身故,皇帝自然將傳大位於皇太子;當下又有人說,雲麟軍刺殺皇帝乃是皇太子與卓少炎相勾結,因皇太子擔憂皇帝按眾臣之願禪位於成王,故而想要先下手為強,縱使殺不了皇帝,便殺了成王也是好的;而這雲麟軍的刺客若無皇太子為內應,又如何能輕易闖入皇帝寢殿。

  皇太子英嘉凜聞宮中傳此言,亦駭亦驚,幾次求見皇帝,皆被侍奉皇帝的內侍以皇帝還未睡醒給擋了回來;皇太子遂上書論己之失察、未盡孝守之罪,自請廢黜皇太子位,同眾臣共舉成王即大位。

  未幾,此事傳遍外朝,有臣工上書曰,成王眼下生死不測,皇太子又有弒君父之嫌,皇帝當派人至城外雲麟軍中,說明逢此大亂,兩三日間京中無人能就大位,待皇帝自宗室之內另擇賢材後,再出禪位詔書。

  當下不少人稱附此言,亦紛紛上書。

  外朝如此一鬧,皇帝雖還睡著未醒,但這欲另擇宗室賢材一說,早已插翅飛往各王侯在京中的驛所,快馬攜信出京,不出數日便會遍聞各處封地。

  至晚膳時分,皇帝終於轉醒,而一醒來,面對的就是這亂如鍋粥的局面。

  內侍入內奉藥,出來後,即刻命人傳皇帝之令,詔昭慶公主入見。

  ……

  「你給朕跪下。」

  皇帝的聲音並不高,卻帶著平素難得一聞的怒意。

  英嘉央於殿上依言跪了下來。

  睿思殿為大平歷代皇帝之政殿,殿中的那一個御座,曾有過十八位帝王端坐於斯,或日或夜,批閱政章,聆聽臣議。

  而眼下,御座空著,皇帝站在下方,臉色因少眠而顯得青白,垂在身側的手指亦因心內滾動的怒氣而微微顫抖。

  「你自幼及長,朕有多疼你,你心中自有分明。」皇帝說著,然後抬手指了指御座,將本有些沙啞的聲音盡力拔高了些:「但你如今勾謀武臣,目無君父,不忠不孝,如何對得起英氏列祖列宗傳下來的帝位江山?!」

  英嘉央垂著目光,跪得端正。

  皇帝繼續斥道:「朕心疼你被雲麟軍扣在金峽關,朕同意禪位,朕同意傳位給你的兒子、朕的親外孫!朕甚至擋著外朝諫言,讓雲麟軍踏入京畿,陳兵城下!但她卓少炎不信朕,要來謀朕性命,還要取你成王叔的性命!這便是你勾結的外臣!」

  「嘉凜是你的親皇弟,自被冊為皇太子後多年來謹小慎微,如今被逼成了什麼樣?而你成王叔——」

  皇帝頓了一下,深喘了幾口氣,繼續道:「你成王叔……當年你母妃過世,朕欲為她上謚,滿朝臣子無人答應。你成王叔當年只有十六歲,幫著朕將宗室上下一一說服,你母妃才得以身後得謚。這麼多年來,朕唯一能說說心裡話的親兄弟便只他一人,可他如今卻也落得個生死不測!」

  「朕今日就要問你一問,雲麟軍遣人刺殺朕一事,你知不知情?!你是不是覬覦著大位,生怕朕傳位給你成王叔,故而想要先下狠手?!宮中議論嘉凜的那些話,說的其實應是你?!」

  這誅心三問,震得英嘉央眼底發紅。

  她跪著,沒有出聲。

  因皇帝早已屏退眾侍者,整個大殿中沒有旁人,故而顯得極其清冷。

  前方的御座於她眼中逐漸變得模糊,她的思緒沉沉蕩蕩,心中想著,不知那過往的十八朝中,這大殿上曾發生過些什麼事,而那些事中,又有沒有像她此時此刻所經歷的這樣的……一切。

  她沒有一絲一毫想要開口分辯的慾望。

  助武臣廢親生父皇之帝位,再逼迫其傳位於自己的兒子,比起刺殺皇帝而言,又能無辜多少?

  而她的父皇,當此亂局之中,怒問出口的竟是這三問,更足以解釋他是如何一步步落入如今這境地了。

  二人僵持之中,殿門突然被人叩響,有內侍報稟:「折威將軍沈毓章求見陛下,小臣拒推多次未果,故來請陛下之意。」

  皇帝聞言,冷冷一笑,道:「好,好。來得正是時候。」遂命人將沈毓章帶來殿上。

  然後他轉身,在御座上坐下,臉上終於露出一抹疲態。

  不多時,殿門開闔兩聲。

  英嘉央聽見身後穩健的腳步聲,未回頭看,眼角便映入一道瘦長而精悍的人影。

  沈毓章目不斜視地下跪,俯首,對上道:「臣沈毓章,叩見陛下。臣昨日歸京,不聞陛下傳臣入見,臣不敢擅請進見,然臣今日聞宮內事,不得不來請陛下安。」

  皇帝冷冷覷他兩眼,未叫他平身。

  沈毓章抬起頭,說:「今連公主殿下都跪在這殿上了,若臣不跪著,實在說不過去。陛下也不必叫臣平身了。」

  這話不臣,又刺耳,當即令皇帝臉色發青。

  「你這個逆臣!」皇帝怒道,指他道:「朝廷未負過沈氏,亦未負過你!但你又做出了什麼事來!」

  沈毓章說:「公主殿下生子而臣六年不知,此臣有負於公主殿下。除此之外,臣未負大平之江山,未負英氏之天下。陛下若論朝廷,朝廷早非可效之朝廷;陛下若論帝位,帝位自當由賢明之君居之。」

  皇帝一愣,下一刻怒意更甚,嘴唇亦微微發抖:「沈氏……沈文公在世時,如何能想到沈氏如今竟出了你這樣的逆子?!」

  皇帝口中的沈文公,姓沈名無塵,三百八十年前以文臣之身助太祖開國,居元功之首;世宗在儲位時亦蒙文公教輔多年,後來能成為一代明君,文公於其功不可沒。大平建朝至今,文臣死後因功高而得一字謚者,數百年間唯沈文公一人耳。沈氏一族綿延數百年的門風與家教,亦自文公當年所定。

  沈毓章聞言,嘴角輕扯,竟自一笑。

  頂著皇帝且怔且怒的神色,他竟站起身來,說:「文公在世時,必然想不到沈氏如今竟然會出臣這樣的逆子,因他絕對想不到沈氏之子孫,如今竟要效忠於這樣的皇帝。沈氏先祖若有靈,當於地下告太祖與世宗,當年太祖與世宗打下的大平江山,如今已落敗成了什麼樣。」

  此言足可被誅九族。

  英嘉央側昂起頭望向他。他堅毅的側影中依稀可見當初少年之倔強。

  沈毓章又道:「六年前,陛下於明堂之上拜臣為將,臣謹奉聖旨出南邊——當年未曾抗旨,成為了臣畢生之憾事。如今臣既歸京,朝廷便再殺不了任何一個忠臣良將。」

  他抬起手,按在腰間的鐵劍上——

  「陛下予沈氏履劍上殿之恩寵,臣謝過陛下。」

  皇帝看清他的動作,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驟驚之下高聲大呼道:「來人!」

  殿門四下大開,殿前侍衛們持兵而上。

  沈毓章拔劍,揚臂,劍鋒落在英嘉央的脖頸上。

  他說:「我看誰敢進來。」

  侍衛們躑躅不前。

  皇帝大駭,腰腿一軟,半邊身子都在御座上發抖,無力地朝四下襬了擺手。

  侍衛們遂退了下去,殿門亦隨之關闔。

  許是兵刃寒光令他想起昨夜才經歷過的事情,皇帝的臉上浮起一層虛汗,聲音低啞:「你想要朕死?」

  「想要陛下死的,非公主殿下,亦非臣。」

  沈毓章持劍不動,目視皇帝,道:「成王重傷昏迷,臣請代掌兵部事,望陛下出手詔。」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5:55

第二十六章

  一直到出了宮門,英嘉央才停下腳步,在夜色中回頭看了一眼沈毓章。

  男人意態平和沉穩,絲毫看不出他不久前才在大殿之上持兵相逼,迫皇帝於惶惑無奈之下出製手詔,以他代掌兵部事。在拿到這封詔令後,他更是得寸進尺,要求皇帝一併出具大禪詔書,明言將傳帝位於昭慶公主之獨子。

  這兩道內降御札,此刻已被送往宰閣中書,最遲明晨便將公之於臣眾。

  皇帝生性仁懦難改,雖因刺客一事而心疑英嘉央與雲麟軍勾結弒君,對傳位之前約多有搖擺之意,但被沈毓章如此強勢一逼,皇帝畏於其勇魄,先前那點動搖立刻被震得稀碎,急情之下計無從出,只能順應於他。

  成王多年來在人前立的是公明的名聲,在皇帝跟前兩袖始終不沾一塵,如今謀位,更是要圖一個「名正」。此前半朝臣工推舉他即大位,鬧得是沸沸揚揚,卻始終不聞他表露願即位之意圖。縱於暗下裡施展諸多見不得光的手段,將局面攪得紛亂如麻,也不見他真的親自動手公然要挾皇帝。

  可沈毓章卻不計將臣忠名,不計闔族前程,以一顆孤膽與一柄鐵劍,強硬且無畏地將這亂局狠狠劈開。

  ……

  英嘉央無意識地抬手,撫過自己微微有些發紅的頸側。

  他出手看似迅狠,然而力道拿捏得極好,那般鋒利的冷刃,竟至最後都未真傷她分毫。

  掛著公主府燈籠的車駕就候在不遠處。

  她料他是騎馬而來,於是對他告別道:「沈將軍。天色已晚,我先回府了。」

  沈毓章沒說話,卻一路跟著她走到車駕旁,看著公主府的侍婢將她扶上車,然後,就定定地站在車駕前不動了。

  他這麼擋著路,駕車的小廝不敢造次,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侍婢將簾子打起來,英嘉央於車中凝眉望向他。

  片刻後,她垂下目光,對婢子吩咐道:「去請沈將軍上車來。」

  ……

  馬車緩緩前行,街光一忽明一忽暗地透進車內。

  車內寬敞,兩人坐著,中間尚隔了不少的空。

  沈毓章微閉雙眼,擰著眉頭抬手,用力按了按跳痛的額角。

  英嘉央無聲地坐著。

  如此沉默地行過四五條街。

  她開口說:「公主府雖在城西,路途稍遠,但這畢竟是在京中,你又何必擔心我之安危,特意來送這一趟。」

  他睜開眼,目中有些疲意,「如今之成王,除了弒君之外,還有什麼事是他不敢做的。」

  他未鬆眉頭,又說:「陛下今日一醒來便傳你入見,更是失策。成王深知卓少炎與雲麟軍不可能允讓陛下傳位於他,但卻不知陛下究竟做了什麼打算。他以一場刺殺攪亂內宮外朝,看陛下遽慌之下,責譬誰人,便可知其本欲傳位於誰人。我料此刻,成王必定以為陛下欲傳大位與你。」

  英嘉央的指尖微微一麻。

  沈毓章看她一眼,「成王本想借刺殺一事讓陛下猶疑不決,以拖延時間。待宗室各王、侯於封地知悉京中事之後,不免會有想要上京勤王、以謀大位之人,到時局面便會亂上加亂。而局面越亂,則對雲麟軍越不利。如今若要穩定大局,必得逼有司速速行陛下禪位、新帝登基之二典。」

  話到此處,正遇路面不平,馬車重重顛簸了兩下。

  沈毓章的後背撞上車板。

  他眉間一緊,額角冒出一層細汗。

  他這稍顯異狀的模樣被英嘉央看見。她挪過手邊的蓮燈,不聲不響地朝他那邊照了照。

  不甚明亮的光線下,他衣袍的背側隱約有深暗的赤色現出,這是她此前在殿上並未察覺到的。

  沈毓章正坐著,不妨她探手過來,在他背上輕拂而過。

  他轉過頭,就見她凝神仔細查看指尖血跡,遂知瞞她不過,便又無聲將頭轉回。

  「怎麼受的傷?」她問。

  他答說:「沈府家罰。」

  ……

  昨夜入京,他歸府後先至雙親處告罪。

  當初他離京一走便是六年不歸。年初卓少疆坐通敵死罪,他自集州大營發書京中沈府雙親處,斥貶朝廷、明論己志,而後沒過多久便奉兵部調令北上金峽關,此後再未與府中主動聯繫過。

  北邊後來所發生的事情,一件更比一件震悚沈府。沈氏闔族被朝中彈劾近三個月,父親與叔伯輩早已告罪歸府、不視朝事,數月來向皇帝請罪的札子摞起來幾乎與案同高。

  他與雲麟軍共謀廢帝一事本就已將閤府連累,父親積攢了數月的怒火無處可發。而今他終於歸府,卻在面謁雙親時又將她生子而自己多年不知一事冷靜陳說出口。

  父親聞之雷霆大怒,天明之後便叫他到祠堂先跪滿四個時辰,然後在裡面親手將他狠狠杖責了一頓。到最後父親打到手臂發抖,怒意卻絲毫未減,衝他說了句極重的氣話:「若非你眼下所謀之事連繫著沈氏一族之生死,我必定要將你這逆子親手打死,以告罪於沈氏祖上。」

  他跪在沈氏先祖的靈牌前,回父親道:「父親今日若不打死兒子,兒子便做定了這逆臣逆子。」

  他接著說:「父親既知兒子眼下所謀之事連繫著一族之生死,便望父親於朝中助兒子一臂之力。宰閣、御史台、六部、九寺的臣工中,凡有不附成王之忠良之輩,望父親能費心親攏之。陛下一旦大禪,還需賴此輩與成王一系抗衡,與雲麟軍共同拱立新帝即位。父親須知,這即將要坐上大位的人,亦是父親的嫡親血脈。」

  父親被他氣得臉色蒼白,手中沾血的木杖掉在地上,嘴唇抖了半天卻說不出話來。

  他最後又說:「至於央央,兒子是一定會娶回來的。」

  ……

  但沈毓章僅以四字簡單回答了她。

  英嘉央不見他多解釋,又問:「傷口怎不妥善處理?」被打成這樣,衣袍裡外都染透了血,分明是沒有好好包紮上藥。

  沈毓章沉默了一會兒,說:「趕不及。」

  她沒有繼續問下去。

  皇帝一醒便傳她入見,這消息傳到沈府,他豈能容大事有失,必是一刻都多等不了。

  大殿之上,他氣勢強硬,神色鎮靜,逼著皇帝連出兩道手詔,誰又能想得到他是帶著這樣一身杖傷提劍上殿的。

  此刻血透衣袍,卻還要先顧她在這亂局之中的安危,執意要將她先送回府。

  英嘉央低眼,手上他的血已乾涸,指尖皮膚被扯得緊繃。

  她只覺心口似也被輕輕一扯,繃得緊了些。

  ……

  馬車在公主府前停穩,二人先後下車。

  雖有非常短暫的遲疑,英嘉央還是看向他,說:「先進來把藥上了,再回沈府。」然後先行步入府中。

  沈毓章頓了一下,跟了上去。

  公主府中極為闊大,雕甍邃閣,高軒曲徑,夜風輕來,有花草香氣盈於四周。

  她讓婢女先去備藥,回頭就見沈毓章立在原處,臉色沉沉地盯著地上花階,目中添了些說不明的情緒。

  她卻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思緒,想了一下,對他說道:「宇澤每日睡得早,眼下應已睡下了。」

  沈毓章聞聲抬眼,片刻後,說了一個「好」字。

  婢女備好藥,回來為他引路,她遂交由婢女侍奉他,為他清理傷口並重新上藥,自回屋去更衣。

  待更了衣,派去侍奉沈毓章的其中一個婢女回來,臉色不太好看,囁喏半天不稟。

  英嘉央一面對鏡摘去耳上金鐺,一面問:「怎麼了?」

  婢女未辦好差事,年幼的臉龐掛著懊色,輕聲說:「奴婢們請沈將軍寬衣上藥,沈將軍坐在屋中,冷著臉,不言不語的,奴婢們半晌都勸不動。」

  英嘉央將耳鐺擱在妝鏡前,看了一眼鏡中的婢女,並沒責她什麼,起身走了出去。

  ……

  屋門再被人打開時,英嘉央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眼前。

  沈毓章挨著矮榻,手肘撐在膝頭,脊背繃出一道流暢而結實的線條,上面幾抹猩紅刺眼。

  他抬眼覷她,不作聲。

  英嘉央輕輕嘆了口氣,對屋內外的侍婢們吩咐說:「藥放著,你們都先下去罷。」

  門被緩緩闔起,屋中點了燈,照著他冷肅的臉。

  她走近他,什麼話也不多說了,抬手去解他的衣袍。

  一層接一層地揭下來,待到他上身盡裸,背上那幾道杖傷又長又深,觸目驚心。她扯著他衣物的手一抖,不當心地輕敲到了他的腰側。

  「央央。」

  他叫她。

  這一聲她已有六年不聞。

  當下她只覺心口再次被人輕輕一扯。

  他說:「你對我,還是會忍不住心疼,是不是。」

  ……

  十六歲那年秋,他跟隨皇帝及諸皇子們出獵,雖有禁軍跟著,卻還是因貪獵而不當心地從馬上摔了下來。

  幸得天祐,摔傷不重,骨頭也只斷了肋條一根。

  回京之後,她一聽聞他受傷便跑出宮來看他。

  當時她眼眶通紅,緊攥著他的手腕,又氣又急,掀開他的衣袍就要看他的傷處。

  那時候的他還能忍著疼笑出來,騰出一隻手將她摟住,安慰她不是什麼大傷,不過兩三個月他便又能同從前一樣,能上馬能張弓,能將她一把抱起來。

  她把下巴擱在他肩頭,只覺心被揪扯得難受,半晌後悶悶地道:可是我心裡面疼。

  ……

  「你既然還是會心疼,」沈毓章的聲音低沉有力,「那麼我有些話要說給你聽。」

  英嘉央不語,手中替他輕輕清創、上藥。

  他背著她,看不見她的神情,停了停,又兀自繼續說道:

  「這些年你因我而受了多少委屈,我只能揣測。而我只要一揣測,就覺得心都要沉了。」

  「你說無意再敘你我之舊事,又說你我再無當初了。那便如你所願,你我不敘舊事,我亦不提當初。」

  「我要你看這往後,我是如何待你。你若願意把心再給我,我絕不會再讓你疼一分。」

  「你若不願意,那麼我便一直等到你願意為止。」

  「但你若想把心給別人,除非我死。」

  ……

  傷口被處理妥當後,英嘉央拿他褪下的衣物稍稍搭在他身上,說:「我去讓人找些乾淨的男子衣物,拿來給你。」

  然後便離開了這間屋子。

  這是自他說完後,她對他說的唯一一句話。

  說這話時,她的聲音聽起來無波無瀾。而從始至終,她都沒叫他看清她臉色如何。

  英嘉央離開時留了門,夜風裹著花香侵入屋中。花香催人眠,沈毓章用手肘拄著案台,手掌撐著額頭,閉眼休息。傷痛極抽人精力,不多時他便意識昏沉,幾欲睡著。

  朦朧間,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沈毓章勉力睜眼,瞟見有一角孩童的袍擺掛在門檻處,目光再向上去,正見一個想要極力隱藏自己、卻又忍不住要探頭向內張望的小男孩。

  怔了一瞬,他幡然清醒。

  小男孩被他發現,頭先是往外躲了一下,沒過多久,又大著膽子探頭向內望了望,見屋中的男人無甚反應,便試探地抬腳邁過門檻,不算費勁地將自己挪進了屋。

  他眨著眼看了看沈毓章,雖難掩好奇,卻還是有禮地衝他一揖,動作帶著孩童獨有的青澀認真。

  然後他稚嫩的聲音在屋中響起:「你是誰?」

  沈毓章想說些什麼,但一絲聲音都發不出,整個喉嚨都被心頭翻湧上來的熱血堵得牢牢的。

  他不止發不出聲音,他連動都動不了,整個人像是被用粗而硬的石釘釘在了這榻上,從頭到腳都僵硬著,連背部的傷口都沒了痛感。

  小男孩的容貌在屋中的光線下現出細節。

  眉毛像娘親,眼睛也像娘親,臉盤……臉盤像他,鼻子像他,嘴唇下頜統統都像他。

  沈毓章連呼吸都要窒住了。

  小男孩沒得到他的回應,便邁著小步子,有模有樣地走近他,大膽地盯著他的臉瞧了半天,十分執著地再次問說:「你是誰?」

  見他不語,小男孩的眼睛眨了幾下,換了一句問:「你姓什麼?」

  到此時,沈毓章才終於感覺到血液回流至四肢,僵麻的手腳能夠動了。

  他略顯艱難地從榻上起身,一條腿彎下,單膝跪在小男孩身前,讓自己的目光與他的眼睛平視,然後聲音有些不受控制地、沙啞而微顫地回答他:「……臣姓沈。」

  小男孩瞪大了雙眼,近距離地看著他眼中映出的自己,再問:「那你是不是我爹爹?」

  不待沈毓章說話,小男孩又湊近了些,神情期待極了,說:「娘說過,我爹爹就姓沈。」

  沈毓章的喉結滾了滾,反問:「你娘還說了什麼?」

  小男孩想了想,一板一眼地、很是認真地回答他:「娘說,我爹爹心中是山河,他在邊疆守著我英氏的天下,那天下裡也有我。所以我和別人不一樣,從小沒有爹爹陪在身邊。」

  沈毓章眼底發脹,又發酸,良久不能言。

  這是他與她母子錯失的六年光陰,這更是他無論如何都填補不了的愧責深洞。

  他想要抬手,碰一碰身前孩子的小手,卻終究按捺住了這衝動。

  然而有一隻小手卻輕輕地摸上了他的臉,細軟的小指頭在他眼角擦了擦,孩子的聲音變得有些小心翼翼:「……我不問了,你別哭。」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6:07

第二十七章

  屋外不遠處,侍婢托著衣物,貼心地打量了一下英嘉央的神色,輕聲問說:「小公子進沈將軍的屋子,殿下不讓奴婢們攔著,是為何?」

  英宇澤年幼未封,亦非宗室男所出,雖經皇帝密允入了宗室屬籍,但無名位品秩,故而公主府中人數年來只能以小公子稱呼之。

  英嘉央望著屋中,良久後亦輕聲回她道:「宗姓雖為至高,然血脈方為至親。他二人既為親生父子,又何必攔著不讓相認。」

  ……

  英宇澤聽見身後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回頭去看,然後眼內閃現出欣喜的光亮,立刻丟下沈毓章,轉身向後小跑了幾步。

  「娘,娘。」他扯著英嘉央的裙,急切地喚她。

  英嘉央將手裡的衣物擱下,順著他拽扯的力道彎下腰靠近他。

  英宇澤很是期待地,同時又很是小心地,貼著她的耳側,以小得幾乎要聽不清的氣聲說:「娘,我問到他姓沈。他是不是我爹爹?」

  英嘉央掀起眼睫,探了一眼孩子口中的「他」,然後溫柔地摸了一下孩子的後腦,亦以同樣的氣聲在他耳邊說:「去叫吧。」

  「真的?」英宇澤小臉仰得高高的,露出不敢相信的高興表情。

  英嘉央唇角挑出一點笑意,對他點了點頭。

  她再度抬眼時,對上了沈毓章的目光。

  沈毓章仍然維持著先前單膝跪地的姿勢,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母子之間短短的一段互動,人如石雕一般,唯目光中濕意難抑。

  英宇澤扭過上半身,眨了眨眼,試探著小聲叫了一下:「……爹爹?」

  沈毓章的身體明顯地一震。

  他被這突如其來且未敢奢求的巨大喜悅衝擊得幾乎維持不了自己的姿勢與神態,撐在膝頭的手緊緊地攥成拳,那力量似乎要令手背上的青筋爆斷。

  他的嘴唇翕動數下,沒能出聲。

  然後他迅速地放棄了說話,面朝小男孩,頓著點了一下頭。

  英宇澤看清,滿臉喜悅,興奮且雀躍地向他衝過去,一頭撲進他懷中,以稚亮的聲音又叫了他一聲:「爹爹!」

  沈毓章一把抱住他。

  他的手有些發抖,但極鄭重亦極珍視地,將孩子抱得緊緊的。

  他抑制多時的情緒於此刻終於找到了一個堂正的出口。他用嘴唇輕輕地碰了碰孩子的髮頂,然後將孩子鬆開了些,抬起一隻手,緩慢而小心地摸了摸孩子的臉龐,仔細地將孩子看了許久後,又再次將孩子一把擁入懷中,抱住他站起身來。

  這男性獨有的堅實胸膛與力量令英宇澤感到新奇,他睜圓了一雙眼,兩隻小手扣在沈毓章肩頭,驚喜地又叫了一聲:「爹爹。」

  這一連三聲的爹爹,令沈毓章飽脹的心口如被車石碾過,欠愧之情又深數分。

  他越過孩子的肩膀,看向英嘉央。

  她站在原處注視著這一切,眼圈不知在何時已盡通紅。被他這麼一望,她垂下目光,轉過身去,過了許久,才轉回來。

  再轉回來時,她眼瞼潮潤,而神色已恢復如常。在孩子面前,她仍然維持住了作為一位母親與一位皇族公主該有的儀態。

  英宇澤被抱著,很是乖巧,一動不動地趴在沈毓章的肩窩處。過了一會兒,他蹭了一下沈毓章的肩頭,開口要求道:「今夜爹爹陪我睡。」

  這話沈毓章與英嘉央都聽清了。

  二人都沒有立時回答。

  片刻後,二人又幾乎同一時間開口。

  英嘉央說:「你爹爹受傷……」

  沈毓章則說:「好。」

  這一字便截斷了她沒說完的話。

  英嘉央瞥他一眼,臉色有些無奈,又帶了少許令他感到久違了的嗔意。

  沈毓章微微牽動嘴角。

  時隔六年,他終於露出了自從與她再次相見後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笑容。

  ……

  屋內只留了盞角燈。

  英宇澤躺著,身上搭了一條小薄被,手指勾著沈毓章的大掌不鬆開。

  沈毓章則坐在榻邊。

  因不知該如何去哄孩子入睡,他只能藉著昏蒙的光線,再一次仔仔細細地端看孩子的容貌。

  好在英宇澤並不需要他來哄。

  大抵是太過於沉浸在「我有爹爹了」這一股極大的愉悅心情之中,他久久都沒有睡著,閉著的眼睛每隔一小會兒就要偷偷睜開一下,確認一下他的爹爹是不是還在身邊。

  沈毓章看著他這副小模樣,有些好笑,又極為心疼。

  為人父是什麼樣的感覺,他此刻還沒有十分豐足的體驗,然而與孩子相連的骨血,卻令他真實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被孩子的一舉一動牽著走,是何等既滿足又憂慮的感覺。

  掌心被英宇澤的小指頭輕輕撓了一下。

  沈毓章揚眉。

  英宇澤扭過小身子,睜開眼,一臉期冀地說:「以後就有爹爹帶我去騎馬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勾拉了一下沈毓章的指頭,說:「爹爹還可以陪我讀書,給我買好吃的,和我一道玩。」

  又過了一會兒,他又動了動,喚得沈毓章的注意,說:「等我長大一些,爹爹再帶我去軍營裡,我想看看爹爹是怎麼當將軍的。」

  說完這些話,他心滿意足地又將沈毓章的手拉得牢了些,重新閉上眼。

  沈毓章看著孩子,心口沉了沉。

  他沒有出聲去答應孩子的任何一個要求。

  因這孩子並不單單是他與她二人的兒子,更將是大平萬民不遠將來的皇帝。

  孩童可以任性索求,然而帝王卻需克己以為天下之表率。

  沈毓章低眼,拇指摩挲過孩子細嫩的手背。

  這隻手是那般的小,不知還需過多久,才能夠強勢而有力地握住御筆,親自處分這天下萬事。

  ……

  天亮後沒多久,屋門被侍婢自外極輕地打開,英嘉央躡步走了進去。

  晨曦尚未布入此處,床榻之間昏昏暖暖,一大一小兩個人影睡得正熟。

  她走近些,放輕了呼吸,看他父子二人的睡容。

  因背上有傷,沈毓章側臥著,臉正對著睡在裡面的孩子,一條胳膊越過孩子幼小的身軀,手掌搭在內側的床板上,將孩子虛攏在懷間,形成一個極為自然的保護姿勢。

  而英宇澤的小手捏著沈毓章的衣襟,睡得極香。

  英嘉央就這樣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孩子表露出的對他的強烈喜愛與信任不言而喻,更是遠遠超出她的想像。或許是因不可分割的血緣關係,或許是因沈毓章身上那一股難得一見的男子剛正氣概,又或許是因孩子對父親這一角色長久以來的渴望終於被填滿,不論如何,這父子二人相認時間雖極短,但相處起來竟極融洽。

  雖是無聲,但她的目光卻似有重量,沈毓章更似感受到了那重量,很快便睜開了眼。

  長年領兵戍邊,他睡得向來不深,此時一醒,更是立刻捕察到屋中多了一人。

  那人的氣息卻令他一時如墜夢中。

  夢中,她如清冽甘甜的水,流入他乾渴龜裂的唇,撫平他的焦灼。

  沈毓章翻過上半身,抬起眼皮,看向他這一個清醒的夢。

  片刻後,他平復了自己略顯粗沉的呼吸,坐起身來。

  起身之前,他輕輕將孩子的小手挪開,擱進被子裡。起身之後,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孩子的睡顏,然後才轉而看向她。

  然後他站起來,為了不吵著孩子,同她一道走至門外。

  屋外自有久候的侍婢們過來伺候,沈毓章便就著這朝陽晨風,簡單漱了口,接過侍婢遞來的外袍披上。

  「沈府來人了。」英嘉央道出一早便來找他的原因。

  他徹夜未歸,事前亦未與府上打過招呼,當此大亂之時,沈府中人不放心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沈府尋人,竟一徑尋到了昭慶公主府,這不免令人多想。

  她幾乎是在聽到這一消息的當下,便想明白了他回府之後究竟說了些什麼,能夠激得他父親盛怒之下更是下了狠手,將他打成這樣。

  不管她還要不要,亦不管她是否還在乎,這便是他對她一意之擔當,這更是他昨日對她所許重諾的切實履踐。

  輕捋被晨風吹亂的髮,英嘉央又說:「我同沈府的人說,你還睡著未起,然後將人打發回去了。」

  然後她側過臉,目光平和溫柔地抵進沈毓章的眼中。

  沈毓章低頭,看了看她的神情。

  夢中那清冽甘甜的味道頓時自他仍然鮮活的記憶中湧出。

  他的掌心有些發燥,喉頭亦有些焦渴,一如夢境當中。

  但他只是看著她,貌似冷靜地壓住自己這股貿然而發的心火,待其完全平熄冷卻後,才回應她道:

  「你說什麼,都妥當。」

  ……

  待英宇澤起來,梳洗罷,用過早膳,又誦讀了幾頁書後,宮內傳來了消息。

  中書頒詔,百官已悉皇帝昨日所出兩封內降御札。料想要不了多時,這詔書上的內容便會遍傳京城內外。

  朝臣們有多驚怔,百姓們有多震惑,沈毓章根本不去想,亦根本不在乎。他所想的,所在乎的,是昨夜勾著他的手不肯鬆開的親生骨血。

  書閣中,英嘉央將英宇澤從案前領至一旁坐好。

  她神態柔和,對孩子微微笑了一下,然後儘量以他能聽懂的語言,緩慢地向他講述並解釋,這一件與他相關的、足以令英氏宗室與國朝為之動盪的大事。

  沈毓章則在一側沉默地看著。

  英宇澤乖乖地坐著,聽娘親對他說的話。一張小臉從初時好奇,漸漸變得懵懂,到後來皺了皺小眉頭。

  孩子正逢啟蒙的歲數,此事對他而言太過艱澀,聽不明白正在情理之中。但他仍然保持著聆聽的模樣,不因自己的不解而放棄對娘親講述的專注。

  沈毓章的目光逐漸從孩子身上移到英嘉央的臉龐上。

  英宇澤不曾在宮中長大,身上卻蘊有宗室子的教養與知禮,又因身份特別而長年居於府中、不見外事,卻能養就一副懂事與樂觀的性子,這全因她在孩子身上傾注了難為旁人所知的諸多心血。

  他從未懷疑過,她能夠將孩子教得這般好。

  她自幼喪母,被父皇以極致的呵護疼愛養大,卻沒有仗著聖眷生成高傲驕蠻的心性,反倒是聰慧知國事、明理又溫柔,而這正是他當年為她心動的最初緣由。

  如今她做了母親,又豈會不將孩子教得更好。

  憶想當初在金峽關,想必卓少炎亦是料定了這一點,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迅速拿定主意,執意策立她所出之子為新帝。

  ……

  聽娘親說罷,英宇澤悶著聲,半晌都沒動。

  他天資穎慧,雖不甚明解娘親話中深意,但已能隱約感到今後他將要面臨的是全然不一樣的人生。除此之外,他甚至能感覺到,今後就連自己與娘親和爹爹的關係,也不會同今日一樣了。

  為了確認自己的感覺,他擰著小眉毛——那擰著眉的樣子竟像極了沈毓章——向母親提出了他的問題:

  「以後,我想讓爹爹陪著我玩,給我買好吃的,帶我出去騎馬,帶我去軍營裡看看,是不是都不可以了?」

  英嘉央看著他,沒說話,只是輕柔地摸了摸他的頭。

  這舉動便是令他失望的回答了。英宇澤極力忍著心內的委屈不表現出來,拿眼瞅了瞅沈毓章,小聲說:「可是我想要爹爹疼。我好不容易才有了爹爹。」

  這話一說出口,他便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大聲哭出來,小臉一時間擠得皺皺巴巴的,模樣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沈毓章走來,抬臂將他的小手握進掌心中,安撫地捏了捏,又替他擦了擦臉上的眼淚鼻涕。

  大掌溫厚的熱意及男性可靠的力量,令英宇澤的哭泣聲漸漸弱下來。他小聲抽噎著,長密的睫毛都因淚水而凝成了一簇簇的。他努力睜了睜眼,忍住哭意,看向面前的爹爹。

  與先前的動作相反,沈毓章的臉上沒有絲毫哄慰他的表情,甚至還凝有幾分肅色。看見孩子的情緒較之方才穩定了些,沈毓章開口說:

  「你想要爹爹帶你去軍營看一看,那麼爹爹現在就先讓你知曉,我大平近些年來,每年戰死的軍人及丁夫,少則數萬,多則十數萬。那些軍人及丁夫的孩子們,同你一樣,也想要他們的爹爹疼,但是他們的爹爹卻再也回不了家。」

  「戰死的那些軍人及丁夫,很多本不該死。但因皇帝昏聵,以致有無數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們,從小便沒了爹爹。他們甚至都沒有辦法去和別人說,他們想要爹爹疼。」

  「你不是尋常人家的兒子,故而你的肩膀上須承擔安國安民之重任。邊疆多少將兵,為守英氏之天下而終年枕戈,而你既然姓英,更當為英氏之天下而盡一己之全力。」

  「你要做一位英睿賢明的帝王。如此,才能夠對得起曾經為了這天下而鞠躬盡瘁、不惜以身濟民的英氏列祖列宗,才能夠讓天底下的孩子們都可以有爹爹疼。」

  英宇澤怔怔地,雖然並沒能全部聽懂,但卻清晰地接收到了自己必須要做一個好皇帝、讓天底下的孩子們都能有爹爹疼這一關鍵信息。

  這是他期盼相見了多年的、心中有山河的、剛正英武的爹爹,對他說的。

  他抬手胡亂地抹了抹自己的小臉,眼鼻通紅著,小聲問說:「爹爹……好皇帝,要怎麼當?」

  沈毓章很短暫地沉默了一下,眼底浮出堅定的決意,說出口的回答更像是他久存於心底深處的莫大願望:

  「恢復前烈,力致太平。」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6:21

第二十八章

  沈毓章不在乎眾人反應的那兩道皇帝御札,如雷如霆,人情驚駭。

  皇帝先欲內禪,詔曰「朕以不德,獲奉宗廟,宅帝位二十有八年,惟累先聖託付之重,夙夜惶懼,憂勤萬機,今思欲釋去重負,退避大位,稱太上皇帝」,再明言傳位之人,曰「皇女昭慶公主有元子,質本聰明,天之所望,可即皇帝位,以昭慶公主垂簾聽政,凡軍國庶務,一聽裁決」。

  昭慶公主竟有一子,子父為誰人,朝中無人不爭問,然而這卻是連宗正寺秘閣廳都無法拿出確鑿實證的一問。

  但這答案幾乎是一望而知。

  皇帝內禪,不傳儲君,不傳成王,甚至不直接傳位於愛女昭慶——不論是自願為之或是被雲麟軍逼迫至此——都必定是因看重這孩子的父親一系在朝中的地位,確信一旦傳位於他,無人再敢輕覷帝位。

  眼下能令朝中推舉成王之諸臣仍舊保有忌憚的,唯有沈氏。

  眼下能令卓少炎與雲麟軍收兵共同拱立新帝即位的,唯有沈毓章。

  而皇帝因成王重傷,令以沈毓章代掌兵部事的另一道旨意,則更像是為了讓眾臣坐實這一答案。

  兩道御札既出,沈毓章之父、尚書左丞沈尚銘復朝視事,請率有司行內禪、登基二典之禮備事宜,皇帝批允其請。

  ……

  同這些消息一併送到雲麟軍城外駐營的,還有沈毓章以雲麟軍換防京城各城門守軍的兵部諭令。

  雲麟軍陳兵城下數日,等的便是這一刻。

  江豫燃持令,火速領兵馬赴各城門處交接換防事宜,不到傍晚,事已俱妥。

  他立在城頭等卓少炎率餘部入城。在這短暫的空檔間,他任思緒跑馬,回憶起昨日晨收到皇帝遇刺消息時的心情,不禁嚥著城頭秋風笑了一笑。

  當時誰能想得到,不過一日夜的功夫,沈毓章便能叫京中朝局翻了一個天。

  而卓少炎識人斷局,至今還未錯過。

  ……

  卓少炎尋到江豫燃時,一彎又細又長的月輪正擦著城牆升入半空中。遠天淨透無雲,淺青色天幕襯得那月又亮又柔,帶著一圈微弱的光暈。

  江豫燃正看著那彎明月,不知在想些什麼,連她走近都未察覺到。

  「豫燃。」卓少炎出聲叫他。

  他回頭,看清來人,行軍禮道:「卓帥。」

  卓少炎看了看他的神色,問說:「在想什麼?」

  江豫燃低了低頭,嘴角勾起一絲笑,回答道:「在想惟巽。」

  卓少炎聞之,亦微微笑了。

  江豫燃又說:「卓帥,待此事大成之後,我要迎娶惟巽為妻。」

  卓少炎頷首,認同道:「惟巽等你多年,確實不該再拖了。」然後她又略略打趣道:「你與惟巽成婚,是雲麟軍中難得的喜事,想必上下同袍皆會助你籌備聘禮。」

  江豫燃一條硬漢,此刻耳根竟露紅意,除了低頭笑笑,便再說不出旁的了。

  ……

  待巡完城防,江豫燃見還未晚,欲再稟報些北邊遞來的不急瑣事,卓少炎便讓他說下去。

  他抬眼,正待開口,就見卓少炎看向城下不遠處的表情起了變化。

  這前後只相差一瞬,而她的變化又太微弱,若非他這等常年追隨在側、對她足夠瞭解的人,根本不會分辨得出。

  那是一焰有溫度的光,被她盛放在素來冷淡漠然的眼中。隨著她目光的挪移,這光在夜中微微閃耀著。

  江豫燃止住了話頭。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然後看見了謝淖。

  男人騎著馬,輕緩地踱著步,在宵禁之前沿著城牆根毫無目的地隨意移動著,一臉的漫不經心,偶爾才抬頭向上瞟一眼。

  「豫燃,方才本要說什麼?」卓少炎聽不見他說話,開口問著,目光仍然追隨著城下的男人。

  那語氣中更是噙了若有若無的一點笑意。

  江豫燃於此事哪怕再愚鈍,亦能感受到她這變化是因何人而起,當下也無意再以瑣事將她拖困在此,便徑直退後半步,行禮道:「無事了。天色將晚,卓帥早些歇息。」

  待卓少炎應聲而去,他才再度抬頭,目送她的背影越行越遠。

  江豫燃緊了緊眉,心中的感觸難以言喻。

  ……

  景和十二年末的豫州境內有多冷,江豫燃至今記憶猶新。

  大雪像是永遠都下不完,朔風更是不分晝夜地說起就起。圍城的晉軍定了必破豫州的決心,自東西兩面馳援的人馬源源不斷。

  城外黑天白日地都有敵軍在喊降,圍城之夾砦密不透風,想突出去求援都不成。

  城中斷了糧,百姓哭嚎聲如針刺耳。

  城頭兵罄,有同袍在絕望之下自己尋死,清晨踩著女牆下還未來得及收的屍體縱身躍下城牆,落地後腦漿迸裂,沒幾瞬便凍成了赤糊的冰。

  每一刻都是錐心刺骨的冷。除了冷,就再也感受不到旁的了。

  冷到最後,連心都被凍得僵麻,待到彷彿連冷也感受不到了的時候,晉軍竟退兵了。

  晉軍拔營北撤後的當晚,卓少炎命人將豫州城門打開,她走出城,到被大雪封住的城壑中親手刨挖平軍戰死士兵的屍體。

  雪一層一層地落在她的頭頂和將甲上,遮住了她身上的血跡。

  她用滿佈凍瘡的雙手,在被冰意封住的暗紅色雪泥中不停地挖,任誰叫都停不下來。

  江豫燃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當時的那個畫面。

  他眼睜睜地看著寒意自她身週一層層打疊起來,她的眼中盛著赤裸裸的戰意,她的頰側凝著凍成冰晶的淚痕,他看著她親手將自己的心與戰死的同袍們一起埋在了這被大雪冰封的豫州城下。

  自此往後數年間,他難見她怒,難見她驚,難見她哀,難見她樂。

  她如一塊永不會碎裂的冰,森冷而無畏,凜然且堅硬。

  ……

  但是現在,此刻,江豫燃看見這塊冰在融化。

  融盡一角的冰塊中,隱約可見有炙熱的光焰在爍動。

  那不同於陽光打在冰面上反射出的光芒,因那光芒雖刺眼,卻仍然滿透寒意。

  但這一簇光焰,穿透冰層傳遞出來的熱度,真實而灼人。

  這光焰是因誰而生,江豫燃縱然只是旁觀,卻亦看得非常分明。

  那個叫做謝淖的男人,用了八個月的時間,在他看得見以及看不見的地方,以他能料到及料不到的手段,一點點地將冰殼焐熱,勾裂,貼著她的心口送入一苗火種。

  在她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時候,她久僵的心動了動,這一苗火種就勢而著。

  江豫燃無法想像,亦不敢想像,若冰融盡後,這火焰將成何勢。

  他只是依稀地感到,這一顆被冰封了數年之久的心,其下之火種一旦被引燃,那爆發出的光芒當百十倍壯烈於平常。

  ……

  翌日天亮後,卓少炎單騎向城東。

  行了約五炷香,她於一個巷口停下,勒止坐騎,翻身下馬,將馬栓好後,獨自轉入巷中。

  烏頭大門之上,「卓府」二字蒙塵難辨。

  卓氏當初沒府抄家,府門早已被寬厚結實的木板封釘得嚴嚴實實。

  卓少炎拔劍,將木板一條接一條地砍斷,然後收劍,破門而入。

  卓亢賢在世時,性節儉,建府從不鋪金銷翠,閤府上下五間九架,無一屋室飾有藻井。屋宇往日乾淨整潔,雖無奢侈繁飾,但看著心曠神怡,換了眼下破敗至此,這一分節儉倒添數分心澀。

  卓少炎足下每一步都驚起草塵灰沫,陽光照下來,塵跡打著圈地飛起又落下。

  她一直走到雙親寢閣門前才止步。

  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她用衣袖擦了擦門板上的灰,然後像少時每日清晨向雙親問安時那樣輕輕叩了叩門。

  裡外靜無人聲,並沒有人來為她開門。

  她在門外雙膝跪地。

  然後稽首大拜,往復磕了九下頭。

  「爹,娘。」

  她的聲音平平靜靜。

  「女兒不孝。」

  她又說道,攥按在地磚上的雙手指節泛了白。

  ……

  直到日頭竄上去幾節後,卓少炎仍獨自坐在廳堂處,低著眼皮,看著灰塵細沫在眼前飄飄轉轉。

  有腳步聲自遠及近,不疾不徐而來。

  待至她跟前數步,停下了。

  「少炎。」

  男人的聲音落在這空空蕩蕩的廳堂中,激起一片輕塵。

  卓少炎抬起眼皮。

  一個本該因被刺客重傷而臥床休養的男人,此時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身形挺拔,儀姿一如她記憶中。

  於眼下的朝局中,二人相視須臾,他絲毫沒有敗者之容,而她亦未露勝者之態。

  清透的陽光下,英肅然的臉色於隨和中透著微微暖意。

  他像是對一個許久未見的舊友打招呼那般,說:「當初你下獄,到最後離京也沒能見到雙親一面。我聞昨夜雲麟軍換防京城諸門,便料定你今日會來這裡。方才路過,便順路進來一瞧。」

  她沒有答腔,而他也不以為怪,臉色竟又溫柔了幾分。

  英肅然踱近兩步,陽光令他稍稍眯了眼。他就這般眯眼看著她,目光看不出深淺,又道:「事至今日,我有時會責問自己,當初是不是太縱著你,又是不是太過於小看了你。」

  縱著的是,明知她是一把不屬於他的無鞘的匕首,卻還是心有僥倖地替她開了鋒利的刃。

  小看的是,她一個不知情愛為何物的女人,竟能勾得大晉鄂王與晉將謝淖兩個男人心甘情願為她所用。

  卓少炎聽著,仍然面無表情,手按在劍上,指尖輕敲兩下。

  英肅然看了她的動作,微微一笑,轉身步入陰影中,不叫陽光再眯了眼。

  離開前,他回首顧她,陰影中,他的臉龐被鍍上一層清冷的暗意,他輕輕喟道:「新帝將立,亂事未平,你自保重。」

  ……

  步出卓府,英肅然上了馬車。

  成王府儀從親兵護駕,一路浩蕩往西行去。

  然而剛轉過一個街彎,人馬立即止了步,車廂急停之下重重一震。

  車內,英肅然皺眉問:「出了何事?」

  外面隔了片刻,有親兵來報:「前方有兵馬封街,路走不通。」

  「雲麟軍的?」

  「屬下認不出。」

  英肅然伸手挑起簾子一角,向外望了望。

  不遠處,一眾人馬全副披掛,嚴嚴整整地將回成王府所必經的這條街封了。人馬雖數眾,然極有序,不擾不亂,不聲不響。

  為首居中的,是一個貌若將領的年輕男人。

  男人跨著一匹黑鬃戰馬,身如勁拔蒼松,氣勢剛健,悍勁十足。

  見成王府的車駕停滯不前了,男人方動了動脖頸,不鹹不淡地向這邊探了一眼。

  英肅然看清,吩咐道:「去問那人姓名。」

  親兵領命而去。

  英肅然目視著親兵去到那邊人馬當中,先禮而後請其姓名。

  男人聽了,並未還禮,保持著先前不變的姿勢與神色,嘴唇微動,吐出兩個字:「謝淖。」

  他並未刻意拔高聲音,然這二字足夠鏗鏘有力,越過二人之間隔的所有人車馬,清晰地送入英肅然耳中。

  這便夠了。

  親兵奉命讓道,掛有成王府燈籠的車駕繼續往前行了一段短路,直到與男人相距不過數步,才又再次停下。

  車簾被打起,英肅然正坐於車中,正目看向面前的男人,親自開口叫了一聲:「謝將軍。」

  男人聞之,眼神與注意力才移過來,斜了斜眉,算作回應。

  英肅然見他毫無退避讓路之意,問說:「謝將軍在此封街,擋我回府之路,是有何要事?」

  男人隨手以鞭尾敲了下戰馬健碩的背脊,驅馬靠近馬車,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車中之人,淡淡開口道:

  「謝某無事,但等夫人耳。」

  ……

  這短短一句回應,足夠輕視,亦足夠挑釁。

  像是刻意引著英肅然出言交鋒。

  英肅然坐在車中,溫和地笑了。

  他接過這一句帶刺的話,問說:「謝將軍為了女人,連晉將的身份都不顧,更連鄂王之命都不奉了。值得麼?」

  這話固然不需要對方回答,更像是他自顧自的惋嘆。

  「鄂王之命?」戚炳靖的語氣依舊是淡淡的,反唸著這幾字,說:「謝某所奉之王命,自始至終都是——」

  他著意頓了一下,才繼續說完:「力阻成王登基稱大平皇帝。」

  英肅然的笑意凝在嘴角。

  下一刻,他重又笑了一下,說:「按謝將軍此言,則鄂王空有睿明之名。謝將軍奉其為主,亦是可惜。」

  「願聞成王見教。」

  英肅然道:「鄂王背棄與我之前約,視唾手可得之大平疆土而不取,是謂不睿。而今大平若果真立幼子為帝,沈毓章欲法大平之太祖、世宗,早晚必與大晉一戰存亡;鄂王視強敵坐起而不顧,是謂不明。」

  「鄂王與成王之前約,對於成王而言,當真作數?」

  「謝將軍何意?」

  戚炳靖不經心地瞥他一眼,說:「成王是不是真的以為,鄂王完全不知你與他那幾個兄弟私相勾通之事。」

  英肅然聞言,臉上的笑容迅速地淡了下去。

  就聽男人繼續道:「你欲謀大位是真,欲借力於大晉是真,而欲亂晉室更是真。鄂王若遵循前約,拱立你登基稱大平皇帝,你又將如何以大平疆土做誘餌,挑撥晉室諸王相殘,坐觀而取其利?鄂王若連這都不清楚,才是真正的不睿不明。謝某若不奉鄂王為主,才是真正可惜。」

  天邊捲過一片厚雲,遮了太陽。

  英肅然的臉色一時落得如同這天色,重新審慎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肅聲問:「足下究竟何人?」

  戚炳靖無視這問話,斂了斂容。

  然後他策馬前行,在越過馬車時,伸出馬鞭挑住簾布,打斜向內壓入的目光如輕刀薄刃,撂話道:「謝某不惜命,但惜夫人。望成王今後處事前多復斟酌。」

  話畢,他收鞭,車簾隨之落下。

  他背身向後方人馬打了個手勢,一眾人馬立刻有序地讓出一條可供車馬通行的道路。有士兵上前催了馬車一鞭,半逼半送地目視成王府的儀從親兵護著車駕離開此地。

  戚炳靖則繼續向前行去,轉過街角,便進入了卓府的巷口。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6:32

第二十九章

  馬車在無人封阻的闊街上行得飛快。

  英肅然頗顯慵意地靠入堆疊的軟墊中,左手撫過右手拇指上冰冰涼的玉扳指,露出一絲輕微又淺淡的笑意。

  那抹笑太淺,又消逝得太快。在他一雙細長的眼微微眯起時,這笑甚至生出了幾分刻薄的意味。

  隨後他將手搭在一邊,整個人在車內坐得隨意而舒展,再將目光向下微微一垂,短暫地小憩。

  閉上眼後,卓少炎在卓府中以指叩劍的模樣清晰地浮現於黑暗中。

  那劍是他未見過的劍。

  她身上的甲衣亦是他未見過的甲衣。

  她從頭到腳全套的武將披掛與兵器,恰合她的身量,卻皆是另一個男人為她所製辦之物。

  英肅然閉著的眼一時如被光蟄,再睜開時,眼角漫著幾縷血絲。

  ……

  那一日是景和十五年的五月十七。

  她於北境大勝,率兵攻入大晉領土,拔重城四座,屠俘兵五萬,無視大平朝中彈劾她殺俘不仁的聲潮,再次趁大晉皇帝崩逝之機領兵突進,擊退了大晉南下復仇之八萬兵馬,硬是以這駭人的殺名令大晉將南邊的兵線向北收縮近三百里。

  她憑著這等大功歸朝受封侯爵、拜上將軍。

  是日禮畢,她身姿英武地踏階下殿,眼風擦過他的臉,遞給他一個明晰而乾脆的笑。

  一個時辰後,成王府中,他親手為她在腰間佩上了一柄他為她新製的寶劍。

  她定定地望向鏡中,抬手按在那劍上,以指摩挲過劍鞘上細密的雕紋,再隨意地輕敲了數下。

  這是她慣常的動作,凡有所思時,必會無意識地碰一碰隨身的兵器。

  然後她的目光稍作挪移,觸上站在她側後方的他,嘴角罕見地勾出一個堪稱撩人的弧度。

  他看進了眼裡。

  然後他伸指,捲起一抹胭脂,將她摟進懷中,指尖按住她的嘴唇,將那胭脂之色一點一點地揉進她的雙唇間。

  鏡中,她的英武之氣被這一抹鮮紅的唇色撕裂,裂縫之中露出她原本就該有的柔意與美貌。

  她瞥見這變化,回首顧他,眼尾隨之微微吊起,再度勾了一下嘴角。

  他壓著身子貼近她的唇。差半寸就要貼上時,他停下來,眯起眼笑了笑,一轉而貼上她的耳邊,說:「功業與盛名,皆在你的掌中。」

  她睨著他,不言不語。

  他迷戀地感受著她頸側皮膚的溫熱與其下跳動的脈搏,又說:「北境如今大安,軍權已定。接替你執帥雲麟軍的人我已有了主意,你大可放心回京。回來之後,你要什麼,就有什麼。」

  她像是被他的說辭打動,將那一抹撩人的笑意又加深了幾分,反手虛虛摟上他的脖子,說:「最遲明年,我必提兵歸京。」

  他那時必定是一剎間被這數年難得一見的笑容迷了心竅。

  那「提兵歸京」四字背後,實藏了多少狠意與殺意,他竟容自己沉迷惘顧而未去深想。

  ……

  被親兵告知車駕已至府外時,英肅然花了些時間才徹底醒過神。

  下車後,他的臉色較先前陰沉了不少,吩咐來接迎的心腹侍從道:「送人到我屋中。」

  來者沉默了一下,然後領命而去。

  不過一刻鐘的功夫,一對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女便被送入英肅然的屋中。

  二人極為乖順,進屋後依次脫去所有衣物,裸著年輕而光潤的身體,直接攀上英肅然,替他寬衣解帶,然後用嘴唇與雙手毫不停歇地、極盡所能地取悅於他。

  這些動作嫻熟流暢,二人面無赧色,顯然並非頭一回做這事。

  隨著少年滑至他身下,伸出舌尖撩吻他的腰腹,英肅然稍顯不耐地昂起頭,呼吸逐漸沉下去。

  少頃,他伸手,將另一邊少女的腰肢用力壓低,一寸一寸地順著她光裸的後背一路撫摸向下,然後以三根手指粗暴地拓入她的體內。見她吃痛,他低低地哼一聲,抽出手,扯著她的頭髮令她抬起頭來。

  少女的脖頸纖細而優美,彎出一道脆弱的弧跡。

  她因痛而滲出一層細汗的側臉,在不甚明亮的光線下,七分肖似卓少炎。

  這容色激得英肅然手上的力氣更重了,他鷙冷地看著她,又看向身下的少年——那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少年的臉,亦同卓少炎有七八分像,而少年瘦薄纖窄的身軀融有幾分陰柔之色,透著非男非女的詭異美感。

  片刻後,他毫無徵兆地勃然動怒,一把鬆開少女的長髮,接著反手揮掌,狠狠地抽上她的臉。

  巴掌聲接連響了十多下方停止。待看見少女兩邊的臉皆腫出一指高的數道紅痕,英肅然的神色才現出一點溫度,然後他輕輕地活動了一下手腕。

  少女忍著痛爬下榻,無聲地伏跪在地上。

  少年見狀,亦停止了動作,翻過身後老實地跪著。

  二人的臉孔正對英肅然的膝頭。他未著寸縷的胯下肉物,此刻痿匿於深色髮叢之中,更是從始至終都未成功翹昂起頭。

  「滾出去。」

  英肅然沉聲喝道。

  二人瑟縮,不敢多耽一刻地團起衣物退了出去。

  ……

  英肅然將眼閉起。

  腦海深處的幻境一層連一層。她坐在他的身上,輕輕地擺動腰臀。她被他壓在身下,因無法承受過多而將嘴唇咬破。她捧著他含著他,時輕時重地吮吸吞吐。她在他懷中笑著輕語。她將甲衣與弓劍褪下,站在他面前親口告訴他,她想要的,並不只是這些。

  他緊咬著牙根,探手到自己的胯下,握住後快速捻動。

  半晌後,他頹然放棄,頰側的肌肉因怒及不甘而微微顫動著。然後他猛地揚臂,掀翻了榻上諸物。

  那一個個畫面,長年撕咬著他心頭的血與肉,似尖銳的齒鋒一塊接一塊地磨噬,將那血肉碾碎成渣。

  那是他的念而不得。

  更是他的無能為力。

  她的身。她的心。她的志。

  莫論哪一樣,都不曾真的屬於過他分毫。

  而當他每每閉上眼念及此的時候,她那一個外表撩人而內裡冷厲的笑容就浮蕩在他的面前,清楚得連她眼角的笑紋都如現昨日。

  ……

  不知過了有多久,英肅然才平復了呼吸,抬手以掌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將其上粗脹的青筋一點點撫按開來。

  再叫人進來時,他已穿戴整齊,收斂起臉上陰沉的鷙色。

  他看上去異常平靜,和緩地對來人吩咐道:「陛下內禪及傳位之詔,英氏宗室人人必奉,成王府更無例外。早前顧易雖於金峽關扣押問訊過沈毓章,但他畢竟是朝廷命官,又怎能被一直扣在雲麟軍中。沈毓章欲安人心,又豈會罪人而無名。你去兵部,訴明我意,讓沈毓章勒令雲麟軍放人。」

  ……

  都堂內,沈毓章聽成王府親兵訴明來意,沉吟少許後,答允了這要求。

  待人走後,他叫了個武官,持他手令,去雲麟軍中處置此事。

  恰在此時,尚書省有人來遞話,說是沈尚銘公務冗雜纏身,請他代為去一趟禮部,督禮部諸吏將新帝即位之典儀務必於今夜前擬出個章程來。

  沈毓章應了下來,一忙完手上諸事,便抬腳去了禮部。

  此地他不常來,自門頭往內各堂間,他見諸吏眼生,諸吏見他更眼生。他頗有自覺地不叨擾禮部常務,只說自己奉了沈尚銘之命來走一趟,督問新帝即位之典的籌備進度,然後便被小吏帶去禮部侍郎與諸郎官坐聚辦事的閣子外。

  沈毓章將人謝過,腳步只不過是在門外頓了一下,就被裡面傳出的談議聲擊得皺起了眉。

  裡間一人道:「公主未出降而私生子,國朝從未有過此例故事。新帝即位後,要如何改昭慶公主之封號、尊謂?公主垂簾,諸臣陛見時又該如何謂主?」

  又有一人嘆道:「若為帝君計,公主該早日選尚、早日出降,不然新帝無父,這又是成何體統。」

  緊接著,又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新帝之父姓,一眾臣僚都知其必是沈氏。然而沈將軍毫無尚主之意,否則,又如何能忍公主被眾臣於暗地裡奚笑?你說公主該早日出降,但試問眼下這朝中,又有誰能不顧旁人論議而誠願尚主?昭慶公主被陛下寵愛了這許多年,卻不想被男人連累至此,也當真是可憐。」

  沈毓章踩著這話音,步入閣間。

  他的到來令眾人的議論一時中斷。有人打量著他,想要出聲問他是誰,又有何要務,然而卻被他慍冷剛硬的氣質逼得不敢直問出聲。

  整間屋中,禮部侍郎陳延是最後一個看見他的,亦是唯一一個將他一眼認出的。

  陳延一經看清,心裡面自然咯噔一下,卻勉強維持住臉色,招呼他道:「毓章來了。」他與沈尚銘是同年,情急之下仗著這一層關係,自作主張地試圖用這一聲親暱的稱呼將二人的距離拉近。

  而這一聲稱呼,更是令眾人在驟驚之下,立刻噤聲。

  沈毓章淡漠地點了一下頭。

  他站定在門口,沒往裡面再走半步。然後他對陳延道:「陳大人。禮部治事若此,大人當自劾己罪,於此事我沒什麼多餘廢話。」

  「至於昭慶公主,何時選尚,何時出降,」他順著屋中掃視一圈,對眾人說道:「自有沈某費心,不勞諸位。」

  他停了一停,繼續道:「昭慶公主之於沈某,譬若明珠,沈某愛之疼之尚慮不足。公主今蒙諸多非議,皆是因沈某之過。諸位大人如有欲再奚笑此事者,可來說與沈某聽,沈某必將於都堂之內恭候大駕。禮部人多口雜,沈某不介意借諸位之口將此言傳至朝中上下,讓眾臣周知。往後,若有人再在私下議論此種種,一旦傳至沈某耳中,沈某只能怪罪禮部未盡全力。屆時沈某無法保證,還能如今日這般與諸位大人好好說話。」

  沈毓章說罷,看了陳延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陳延嘆了口氣,疾步跟了出去。

  沈毓章停在門外等他,見他出來,並未再就此事為難他,只是簡略地將沈尚銘的要求讓陳延知悉,並說明今夜自己會再來一趟,來閱禮部初擬的章程。

  陳延見他沒再繼續發難,心中雖有愧意,然亦感佩於沈毓章的氣度,當即點頭允諾,言辭之間亦帶了敬意:「德壽宮已著人簡萁,為陛下大禪之後的居所。至於昭慶公主與其子,將軍安排於何時入宮?」

  沈毓章簡單答說:「已著雲麟軍於午後封戒城中各主道,護送二人入宮城。」

  ……

  就在此前早些時候,戚炳靖率一眾人馬往來封街,正是為了此事。

  晨時卓少炎獨自一人去往卓府,他至城外調兵,回來後看到她留的字條,當即便催馬先去了卓府附近。

  至於與英肅然的晤面與對話,雖未在計料之內,卻是早晚都會發生的事。

  在給了對方一個不大不小的下馬威與警示之後,戚炳靖獨自行至卓府外的巷口,待見卓少炎的坐騎,便亦翻身下馬,將二馬並轡栓好,然後走去卓府門口。

  門外,地上散落著七零八碎的斷裂的木條。

  門板上則有被劍劈掃到的痕跡。

  戚炳靖伸指蹭了一下門上碎屑,推開,步入府中。

  廳堂中,卓少炎遠見他走來,一整個上午都沉寂無光的眼中隱約現出一絲微亮。她握著劍,坐著等他走近。

  戚炳靖走得不快,步伐穩健,一面行,一面粗略地將這府中上下做了打量。

  待目光觸及她,他立刻覺出她的不同來。亦深亦沉,她像是負著萬鈞之重,連帶看向他的眼神都沉甸甸的。

  她來此處祭拜雙親,他必然能懂她的心情,雖雲麟軍人馬已於城中各處開始封街,他卻並沒有急迫地開口催促她起身。

  走至她身前時,戚炳靖伸出手向她,叫她:「少炎。」

  卓少炎瞟他一眼,沒接他的手,亦沒什麼表情,握著劍的手驀地一動,劍鞘脫落,鐵刃橫起,一瞬抵住他的前胸。

  然後她開口,說:「你當初出兵助我南下,而今大事將成,雲麟軍成功控扼京城,你的人馬於我而言已無大用了。旁人只知你是晉將謝淖,不知你更是大晉鄂王,但我清楚明白你的身份,更不能不顧你的身份。謝淖叛晉容易,鄂王卻生死皆為大晉宗室。晉軍連年南犯大平疆土,鄂王若死,大晉必亂,皇權數年難穩,不會再有暇心南征。如此,大平則不必憂慮北患,更可逐步收復北地。」

  她將劍刃輕輕翻轉,用了點力,割破他胸前的束甲勾帶,說:「你當初於城外問過我,為何信你。如今我倒想問一問你,為何信我?」

  戚炳靖任她的劍戳著胸口,神色未變,答她說:「信你,不信你,都無礙於我做所有這些事。」

  「我若殺你?」

  「那便來殺。」

  卓少炎盯著他,嘴角挑起一個細小的弧度。下一瞬她俐落地收手,一把將劍扔到腳下。

  她垂下手臂,有一物自她袖中輕輕滑落,被她飛快地握進手心。

  她站起身,靠近他些許,將他方才伸向她的那隻手重新牽起,然後將手心裡的東西順入他的掌中。

  戚炳靖攤著手掌,低眼去看。

  一枚鏽跡斑駁的甲片靜靜地躺在他的掌紋中。

  他凝視它許久,而後復看向她。

  卓少炎將他的手指屈起,按握成拳。她一貫的清冷容色在他面前逐漸崩解,有點點火星跳躍在她的眼中。

  她說:「我的心,給你。」

  她又說:「你握緊了,若丟了,便再沒第二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6:51

第三十章

  卓少炎的兩句話,如羽之輕,亦如山之重。

  如同由晝轉入夜的深湖,戚炳靖的眼中蕩著暗棱棱的波光,她的近影則猶如黑夜裡的明星,碎碎地鋪落於那湖面上。

  他感受著那枚甲片的粗糙棱角,手用了些力,應道:「握緊了。」

  卓少炎露出笑意。

  她的手仍然按著他的,她說:「你認得它麼。」

  這是一句問話,聲音輕得只有他能聽見,但她的語氣卻透著確信。

  「認得。」

  戚炳靖回答,甚至沒有再次展開手掌看一眼。

  他何止是認得。

  建初十三年冬,他疊著風雪遙遙遠望這將甲,在他不自知的時候,它已被烙入他的腦海深處。在回師西境後,這一襲甲衣,這一抹明光,曾數不清有多少次闖入他窒黑的夢境中,銳利地撥散層層暗霧,引他看清前方生存的亮。

  得到他毫不掩飾的確定,卓少炎輕輕地將他的手向自己這邊牽得近了些。

  這甲衣,她只於當年的豫州一役穿過。戰後,她將它與戰死的平軍同袍一併合埋下葬,僅留下了這一枚甲片。

  「當年大晉從西境馳援的兵馬中,有你。」

  她說著,眼中的星火更甚於前。

  戚炳靖看著她,點了一下頭。

  卓少炎則垂了眼,指尖來回摩挲著他的拳骨,有些難以自抑。

  曾經,她將自己的心冰封深埋入漫天風雪中的豫州城下。她以為她埋得足夠深,此心再難破冰得見天日。

  但她沒想到,五年前的那一役,城下有一個男人目睹了她在慘烈絕境中所有的奮力與拼爭、堅勇與隱忍,而他在五年後,親手將她的一顆心從厚重的冰層中刨挖出來,重新放回她的胸腔中,讓她知道,她有心可以給。

  ……

  兩天前,在京城外的雲麟軍駐營中,他回答了她關於他在建初十六年封王待冊妃的那一問。

  那般坦蕩的一句話,對於她而言,堪為至上的告白。

  令她不得不去深想。

  他在大晉西境從戍陳無宇部的經歷,他在永仁元年致英肅然的國書上寫的卓少炎三字,他以謝淖之名與她在北境纏鬥的那大小數戰……不計其數的碎片與細節在兩天之內經她重新梳理與拼湊,進一步呈現出更加清晰分明的脈絡。

  晉歷建初十六年,大晉先帝崩逝,新帝既立,鄂王掌權,出就封地。

  從那之後,大晉便再也沒有集結數路兵力大舉進犯過大平疆域。

  其後謝淖橫空出世,雖在三千里的二國疆線上與雲麟軍纏鬥了足足一年又二月,卻始終不曾攻佔過大平北境的任何一城一池。

  年初她謀敗而被貶流北境軍前,他先破戎州,為的是將她擄至麾下、保她全命;後破豫州,一是為了借此確認她的身份,二是為了將雲麟軍之重兵根本從大平控轄下剝離,三是以此重城堵住大晉朝中欲趁大平北境空虛而發兵之議論,四則是為了讓英肅然認為他已履約、為後事之謀做足鋪墊。

  除了此二城,他再未動過大平一寸山河。

  在此之後的所有事情,她已不必再多琢磨。

  他在明知她一旦功成之後便是大晉頭號勁敵的情況下,憑著她那一紙粗陋簡草的婚書,便敢懸軍深入大平腹地,更以他的謀略為她進一步鋪平道路、恰到好處地一次又一次地助她一臂之力。

  這等氣魄與手段,用在她的身上,不是為了讓她敗,竟是為了讓她勝。

  但這還不是令她動容的原因。

  真正令她動容的,是他這一舉一動之後的懂得。

  她心存何等志向,她一腔熱血所向何處,她家破人亡、雙膝跪在血泥中仍不肯言棄的是什麼,他全部都懂得。

  正是因為懂得,所以他付出在她身上的心意,每一分都能燎透埋裹著她的心的那層厚重冰殼。

  而這一份懂得,若沒有長達數年的盤思與揣摩,若沒有執著而毫不苟免的愛意,又如何能輕得。

  她不知他是何時愛上她的。

  她亦不知他是因何而愛上她的。

  但她知道,在她清楚而明確地感受到他的這份愛的時候,她那顆在未覺未察時重新回到胸腔內的心,會真真切切地因他而動。

  當初他說,他要的是,她的心。

  而今他以大晉鄂王的身份,敢將自己的性命放在她的手上,她又如何不敢給他這一顆心。

  只要她給的了。

  只要他還想要。

  ……

  把心掏出來,展示給對方看,交至對方手上。

  卓少炎自知不擅此事,故而今日做得格外簡單,而這簡單中又透著遮藏不了的生澀。

  她甚至連一句讓他瞭解她所思所想的話都不知該如何恰當而不失分寸地說出口。

  就在她輕輕摩挲他的拳骨的時候,戚炳靖將她的所有神態悉數收入眼底,他抬動手腕,將她的手帶至嘴邊,在上面印下一吻。

  然後他突然發力,扯她入懷。

  「握緊了,此生絕不會丟。」

  他攥著甲片的手扣在她背後,將她抱住。

  卓少炎的臉抵在他的胸前,在他看不見的角度裡,無聲而輕地笑了。

  少頃,她說:「我想知道,你是何時知我身份的。」

  許是因二人已交過心,戚炳靖沒有露出一絲欲迴避不言的神情。

  他緩聲而道:「建初十五年秋,我自西境戍軍受詔回京陛見,便是在那時確認而知的。」

  ……

  晉京地處偏北,一入秋,宮城內外便顯出幾分料峭寒意。

  收到大平成王遣使來朝的消息時,他正坐在昌慶宮中,週遭半暗而未點燈,殿磚上的冷意從腳底一路侵上來。

  他的兩隻手垂在膝頭,上面沾著不多不少的血跡。

  面前的地上,擱著一隻不大不小的鐵盒。

  此前,皇帝身染急疫,詔已封王或從軍之諸子歸京問安、侍疾。

  詔至西境陳無宇部,他聞之冷冷笑了數聲,然後命周懌帶著人馬一路護他回京。途中周折幾道,先從西境軍前向東北馳了數日,又轉道向南,在路遇昌王扈從的時候耽擱了半日,然後在入夜後全員直奔向京,此後再無波折。

  而昌王戚炳軒的首級,此刻泛著滲人的腐青色,一動不動地僵在鐵盒中。

  大約三刻鐘前,他一入宮城便直接去皇帝寢宮問安。

  皇帝見他來了,一張病容滿佈的臉透著戒備之意,看向他的目光頗為複雜,有不忍,有思念,更有憤恨。

  末了,皇帝屏退宮人內侍,僅留下文乙一人侍奉在側。

  他就在這時將一路隨身攜入寢宮的鐵盒在皇帝面前打開。

  無視皇帝於一瞬間變得大駭大驚的神情,他伸手攥住死人的髮髻,將戚炳軒的頭顱拎出來,更近地讓皇帝看清楚。

  手上的血跡,便是在那時沾上的。

  當時,他冷覷覷地盯著皇帝,說:「父皇既然下不了決心到底殺哪個,兒臣便自作主張,替父皇殺了一個。」

  皇帝渾身發抖,喉結快速地滾動著,臉上細密地滾出幾層汗,勉力抬了抬胳膊,指著他想要出聲,可他卻疾步上前,一把摁住皇帝的身子。

  皇帝的眼珠艱難地轉了轉,看向忠心耿耿跟了他近三十年的文乙。

  文乙視若無睹,抱袖垂首,站在一旁。

  他則道:「父皇病重,當好生歇養,不可勞心費神。皇兄既不能歸京,父皇可命由兒臣監國,待父皇病體痊癒後,兒臣再還政。」

  然後他看了一眼文乙,說:「要辛苦文內官代為書詔了。」

  「此皆小臣分內之事。」文乙謹言道。

  皇帝聞此,因巨怒而急劇地喘氣,臉憋漲得紫紅,未幾,一口氣沒上來,直接昏厥了過去。

  他對文乙點了點頭,隨後收拾了鐵盒,轉身走出殿外。

  皇帝寢宮外,周懌在殿衛之圍的外面等著他。

  看見他的神情和手上的血,周懌皺了皺眉,但並沒有僭言。

  一直到回了昌慶宮,周懌才低聲嘆道:「殿下。」

  他並不知自己的臉色此時究竟有多差,只是覺得連想要擠出一個笑容給周懌,這般簡單的動作竟都做不出了。

  「周懌。」他隨意坐下,將鐵盒扔在地上,嗓子如被砂石磨過,沙啞難聞:「我渾身都疼。」

  周懌眉頭又緊了幾分,走近他幾步,再度低聲嘆道:「殿下。」

  正在這時候,有小宦臣奉了文乙的指示來報:「大平成王遣使來朝,今晨剛到,陛下尚未得空召見。文總管說,四殿下既已歸京,陛下又詔令四殿下監國,讓小臣來問問四殿下之意,這來使是見還是不見?」

  周懌慎而問說:「大平通使要議何事?」

  小宦臣說:「文牒上寫著要議北境之事,細的沒說。」

  周懌聽清,立刻回頭看向戚炳靖。

  而後者果然被那北境二字激起了幾分精神,臉上亦回覆了些血色。他稍稍眯眼,似在飛快思索,然後果斷道:「見。」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7:03

第三十一章

  周懌在外殿等著戚炳靖更衣。

  ……

  不在京中的諸皇子中,戚炳靖所處的西境戍軍最遠。為了趕在所有人前頭入京,他們這一路幾乎是每隔兩日才睡上兩三個時辰,每人除了自己的坐騎之外還帶了兩匹馬,晝夜倍道兼馳,才堪堪在京北三百里的地方將昌王一行截住。

  在此前長時間的謀劃與準備之下,那一戰勝得毫無懸念。

  探蹤,設伏,射殺。之後他們將對方人馬全部斬首,自己未傷一人。

  昌王死前,甚至都沒能看清楚到底是誰下的狠手。

  天陰著,他與他百餘名扈從的屍身被歪七扭八地交錯壘堆在山包前。

  周懌帶著人清了一遍方圓十里,確保沒有漏網之魚。

  再回來時,戚炳靖跨過數具不知名的士兵死屍,親手持刀,斬下長兄的頭顱。他的眼底積疊著化不開的深濃黑霧。整個人因巨大的疲憊感與同樣巨大的輕鬆感而像是要散架了一般。

  周懌在側撐了他一把。

  「殿下。」周懌提醒道,「離回京還有三百里的路。」

  戚炳靖將手中的頭顱丟進地上的鐵盒中,上馬,沉默而狠悍地抽下一鞭。

  ……

  自皇帝寢宮出來後,周懌將戚炳靖極差的臉色看得一清二楚,更在聽到他說渾身都疼時,多年來頭一回產生了擔憂的情緒。

  當年戚炳靖是為何出京的,在西境的三年又是如何過的,此番是抱著什麼樣的決意率眾親隨走上這一條非生即死的通天之路,沒人能比他更清楚。

  但他的擔憂並未能持續。

  他眼睜睜地看見戚炳靖的狀況,因那簡簡單單的大平北境幾字而產生了極速的變化,如同被於一瞬間重新注入了滾滾生力,巍而不倒。

  周懌放下心來,但心中又同時冒起另外一層隱憂。

  ……

  建初十三年豫州一役畢,戚炳靖回西境後破天荒地關心起大平國事來。

  他做了兩件事。

  先是發書給長寧,借長寧為了收藏天下歷朝名作而於大平京中經營多年的關係,蒐羅收買一切關於卓氏的消息。

  然後又對陳無宇提了個不算太為難的要求,用陳無宇在軍中的資歷與人脈疏通大晉南境駐軍,再從陳無宇麾下抽調了一支斥候兵馬,常年借駐於南境軍前,用以偵探網羅卓少疆與其麾下兵馬的所有動靜。

  這兩頭得來的眾多情報與消息,被定期轉遞至西境,由戚炳靖親自收閱。

  不論是多瑣碎無用的內容,戚炳靖都不放過。所有經他閱後的文札,皆交由周懌妥善鎖管。

  有一回,周懌忍不住問:「殿下這是為了什麼?」

  戚炳靖看他一眼,扣下手中的兵書,說:「我想要知道,是什麼樣的原因,能讓一個人在那種絕境下仍然抱有戰勝的信念。我更想要知道,能做到這一切的人,又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但戚炳靖沒說出口的是,那個人給了他在黑暗中向生的明光與力量,而他想要更清晰而長久地看一看,這道光在他目所不能及的地方,究竟還能夠發出何等耀眼的亮芒。

  ……

  建初十四年初,豫州一役剛結束沒多久,卓少疆便拜表大平朝中,自請留鎮豫州,同時請旨建雲麟軍旗,而後奉兵部敕令,分遣麾下將校赴大平北境各州鎮招募兵員。

  因二國邊境戰火連年,北境人丁驟減,雲麟軍募兵進展頗不順。

  豫州城中將僚一籌莫展,卓少疆又草了封奏札發往京中,要求兵部與刑部特開恩令,國中十年內流放北境的數十萬囚徒中,非犯盜殺、強姦之罪者,凡有服刑未滿而欲從軍之人,皆可在面部刺字入伍。

  這一道奏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大平朝中眾議紛紜,皇帝沉吟難決,最終還是成王將皇帝說服,這道恩令才發下了北境。

  此令一開,雲麟軍再無缺丁之憂,前後不過三個月,便募滿了擬定的兵員。

  而卓少疆後來幾番被大平朝中彈劾詰礕的持軍嚴苛、治下狠厲之作風,亦是因此故。雲麟軍近三成士兵非良家子出身,倘若主帥不以嚴令治眾,又何以能煉出一支從麾而戰的驍勇之軍來。

  這前後諸事傳到大晉西境,戚炳靖捻著文札,對周懌說:「這等將材。」

  周懌亦頗感慨,表示認同。

  這等將材,若大平皇帝善用之,將來必成大晉重患。

  ……

  卓少疆既建雲麟軍,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整肅部伍、磨煉精兵。在此期間,大晉南境駐軍幾次小規模地發兵,試探性引戰,皆被雲麟軍所擊退。

  至建初十五年仲夏,卓少疆點兵發豫州,縱分三路,分別北擊恆、安、肆三州。

  雲麟軍祭天誓師,挾必破之決心,要將這三座被大晉在建初十三年攻陷的重鎮一一收復。

  兩個月後,雲麟軍破恆、安二州,卓少疆遂聚師肆州城外,集重兵攻城。

  便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晉帝抱恙,諸子歸京,大平成王遣使來朝。

  ……

  平使被人一路領至昌慶宮門口。

  周懌親自驗過那人的文牒,搜看他身上有無兵器,然後帶他入內。

  平使步入外殿,對正位上的戚炳靖恭敬地行了個使臣大禮。

  戚炳靖簡單回禮,請了來者姓名,然後命人看座。

  他待平使的客套話全說罷,笑了笑,問:「時候不早,還是說正事吧。」

  平使說:「大平有意止戰,與大晉締盟。這幾十年來二國周邊多有小國崛起,若大平與大晉一直這麼打下去,怕是皆會困於外患,難養國中。」

  戚炳靖好整以暇地問:「這是大平皇帝的意思,還是成王的意思?」

  「既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亦是成王殿下的意思。」

  戚炳靖又笑了笑。這笑裡面透著幾分冷意。他說:「卓少疆和他的雲麟軍,眼下正集重兵日夜猛攻肆州,不破不休。平使來議止戰,大平的誠意在哪裡?」

  平使回之以微笑,說:「大晉失恆、安二州,馬上又將失肆州。雲麟軍中銳卒如雲,晉軍擋不住又打不過。殿下若不同意止戰,又能如何?」

  周懌守在下方,聽到此處,算是明白了。

  大平這是仗著卓少疆率雲麟軍在邊境連勝,又趁著晉室詔諸子歸京這一昭示著晉帝身子不行了的亂時,手握卓少疆的軍勇來壓人。

  戚炳靖看著平使,臉上的冷笑淡了,說:「大平成王派你來談和,此事卓少疆本人知道麼?卓少疆和他的雲麟軍在邊境戮力血戰,知道自己被人當做籌碼這般利用麼?」

  平使道:「此乃大平國事,不勞殿下費心。」

  戚炳靖將人看了半晌,挑了下嘴角,頷首道:「止戰可談。只要你們把卓少疆的人頭給我送來,大晉可立二十年內不主動出兵之國約。」

  平使想都不想便斷然回拒,道:「絕不可能。」

  「為何?」

  「卓少疆乃大平將臣,大平朝廷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出賣將臣之血以求和。」

  戚炳靖的表情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事情,問說:「大平朝廷殺的忠臣良將還少麼?遠的不論,只說近的,晉歷建初十三年,在卓少疆之前出鎮豫州的裴穆清將軍是怎麼死的?」

  平使皺眉不語。

  戚炳靖進逼一句:「大平不願以卓少疆之人頭換二國止戰,究竟是因不能出賣將臣之血,還是因卓少疆是你們成王割捨不得的心頭之愛?」

  平使一時驚愕。

  但更令他震驚的話還在後頭,就聽戚炳靖又道:「再或者,這兩年來統領雲麟軍在北境征戰的,根本不是卓少疆,而是他的雙生胞妹,卓少炎?」

  平使自知不該面露驚色,但這突如其來的質問實在令他無法維持如常神色。半晌,他勉強開口:「殿下之言,未免太過於匪夷所思。」

  「我亦以為此事太過於匪夷所思。」戚炳靖表示同意,然後提議說:「可我有好些事情想不明白。不如我一一說出來,請平使為我解惑?」

  周懌聽著,自知阻止不了,便默默地嘆了口氣。

  平使亦只得道:「願聞殿下之疑惑。」

  戚炳靖微微一笑,命人給自己奉了杯茶。

  飲罷,他不疾不徐地開口道:「卓少疆有一雙生胞妹,名喚少炎,天姿聰穎,曾與他共求學於大平講武堂中。卓少炎本計於晉歷建初十四年春入大平兵部,但後來卻因生病而擱置了出仕一事。晉歷建初十三年末,卓少疆自大平京中提兵北出鎮豫州。從那之後,大平京中便再無一人親眼見過卓少炎本人。此事真不真確?」

  平使默聲不語,落在戚炳靖與周懌眼中,堪算默認。

  戚炳靖又繼續道:「卓少疆在大平北境募兵建軍,卻從不與部伍同寢、同浴、同如廁。他麾下親將江豫燃對外只稱這是他的私癖,而卓少疆平日統軍嚴苛狠厲,雲麟軍上下無人敢予以質疑。」

  「卓少疆在雲麟軍中素以冷酷寡言聞名,甚少於眾兵卒前親口發聲。平日中軍議事,所出之令必經江豫燃傳曉各部伍。雲麟軍上下十餘萬人,能得親聆其訓之人,不過二十餘名高階將校而已。」

  「卓少疆身為一軍主帥,雖是精熟兵法、才智拔萃、軍功傲人,但卻不擅刀槍、不擅陣決,唯一能與眾將校一較高下的便只有騎射這一門。卓少疆出身望族卓氏,身為男兒,更曾於大平講武堂師從裴穆清學習兵法武藝,但卻不會裴穆清傳授於講武堂眾男兒之裴氏槍法,實在奇怪。」

  「這幾件皆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情,還望平使能夠為我解惑。」

  戚炳靖的語氣真誠坦蕩,抬手朝平使一請。

  平使無話可答,從始至終僅以沉默應對。

  戚炳靖此前的犀利一問固然令他感到驚愕難抑,但後來的這一番話卻更加令他感到惶怖。京中卓氏之事,北境將兵未必耳聞;而北境雲麟軍中之密辛,京中朝臣們亦未必瞭解。可戚炳靖一介大晉皇子,竟然不論是大平京中還是雲麟軍中,舉凡關於卓少疆之事,全部知解甚詳,而從中所挑揀講出的每一句話都更是直擊要害,令他一時無法招架。

  看見平使沉默的樣子,戚炳靖復又笑了笑,衝下叫道:「周懌。」

  他沒具體吩咐,但周懌已會意。幾個殿衛奉令進來,持兵將平使壓住,迫其跪在大殿當中。

  刀劍架在平使的脖子上,平使憤怒地喘著氣,昂首斥問道:「殿下要斬來使?!」

  戚炳靖自座上走下來,靠近平使,彎腰盯住他的雙眼,說:「不。我只想要你開個價,要用什麼才能從你嘴裡買到一個真確的消息?」

  ……

  是夜,宮中接到了來自邊境的緊急戰報。

  周懌收了戰報,去轉呈給戚炳靖。

  他走入內殿,看見戚炳靖坐在窗邊矮榻上,沉思遠望。

  夜裡的窗外一片青黑,著實沒有什麼可看的。但戚炳靖就這麼一直望著那青黑的遠處,過了很久,才轉過頭,分了點目光給周懌。

  周懌自然明曉他此刻在想些什麼,更能從他那似是著火了的眼底感受到他熾濃的情緒。

  ……

  饒是此前已有深足懷疑,但聽到來自大平成王身邊的人親口確認卓少疆其名之下即是卓少炎,仍是給兩人帶來了不同程度的衝擊與震撼。

  那個在風雪之中的豫州城上、面對糧盡兵罄的絕境仍然誓死抗敵、為一國之存亡、為眾軍與百姓之性命而戰的年輕將軍,竟是一個女人。

  那個不懼寒苦地自請留鎮邊境、不擇手段地募兵建軍、統率兵馬北攻失地的雲麟軍主帥,竟是一個女人。

  那個以一身堅不可摧之硬骨與悍不畏死之勇魄為他斬開窒黑夢境、帶入一縷明光、令他敬之仰之而想要深探研究的人,竟是一個女人。

  ……

  戚炳靖打開周懌遞過來的邊境戰報。

  肆州城破,守軍盡俘。

  她自豫州揮師北進,至今夜,終於如願收復了大平在兩年前所失的、十數位將校為之戰亡的三座重城。

  戚炳靖面無表情地合上戰報,丟還給周懌。

  然而他的胸口卻沸熱難當,諸多情緒交錯激震,令他幾乎難以平復。

  她攻陷了肆州城。

  亦攻陷了他的心。

  又不知過了有多久,戚炳靖才開口,對周懌說出這一整夜的唯一一句話:

  「我要她。」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7:14

第三十二章

  次日,戚炳瑜聞訊入宮。

  她先去給皇帝請安,卻被文乙以皇帝昏迷未醒而擋在外面。

  戚炳瑜把文乙冷冷地打量了兩遍,沒說什麼,轉頭就去了昌慶宮。

  ……

  經人通稟後,戚炳靖親自降階出迎。

  秋風之中,戚炳瑜看著她這位足足三年未見的四弟,臉色冷若冰霜。

  戚炳靖的身形比當年壯碩了不少,愈顯剛健挺拔,膚色亦深了些,可見西境軍前的確煉人。

  ……直將人煉出了一副心狠手辣。

  戚炳靖見她來,目光中掩不住驚喜,和煦地向她一笑,請她入殿詳敘。

  「皇姊該讓人來說一聲,我必派人去相台寺接皇姊入宮。」戚炳靖親手為她斟茶,笑著說,然後對身後的周懌淡淡使了個眼色。

  戚炳瑜來得突然,周懌與他二人本在議事。此時接到戚炳靖無聲的吩咐,周懌二話不說便把案台上攤著的東西一樣樣收入匣中,上鎖。

  不等周懌出去,戚炳瑜就已直接開口發難:「炳軒是你殺的?」

  戚炳靖收起一點笑。

  戚炳瑜又道:「『昌王歸京途中不幸遇刺,皇帝大悲病篤,臨委四皇子監國』——這消息今晨都已傳遍京中了,你還要在我面前裝什麼?」

  她的怒意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

  戚炳靖道:「既然皇姊清楚,又何必多此一問。」

  戚炳瑜罵他道:「晉室怎麼就養出了你這麼個心狠手辣的東西。」

  戚炳靖嘴角一沉,沒吭氣。

  戚炳瑜又繼續罵道:「你如今既殺了炳軒,這皇城之中還能太平麼,你的命你真當自己能保得住麼。」

  戚炳靖盯著她,回道:「皇姊怎不問問自己,這些年來是誰把皇兄的動靜一一傳與我知曉的,這次又是誰把皇兄入京的路線提前發信給我的?要是沒有皇姊的這些消息,我如何能成功下得了這狠手。」

  戚炳瑜厲聲喝道:「我豈知你是打算要炳軒的命!」

  戚炳靖冷冷道:「皇姊此來責問,是因擔心弟弟,還是因擔心自己被牽連?」

  戚炳瑜先是一愣,隨即大怒,眼角發紅。

  她抬手便朝戚炳靖的左臉扇過去。

  掌摑聲震耳。

  周懌擋在了戚炳靖身前,替他挨下了這重重一巴掌。

  戚炳瑜咬牙:「滾開。」

  周懌不為所動。

  戚炳瑜再次抬起手,但她的手腕被周懌一把握住。

  周懌沉著臉說:「當年昌王欲置四殿下於死地時,公主殿下有像今日這般怒斥掌摑過昌王麼?」

  周懌是什麼身份,平素又是什麼性格,眼下竟敢拿這話衝撞戚炳瑜,就連戚炳靖一時都有些詫異了。

  戚炳瑜拚命掙了幾下,沒能掙脫,氣得看向戚炳靖,又罵他:「你就這樣看著?!」

  然而戚炳靖還沒做出反應,周懌就已將戚炳瑜的手鬆開,退後兩步,垂首道:「是臣冒犯了。兩位殿下敘話,臣先退下了。」

  周懌就這麼步出殿外。

  他一走,之前劍拔弩張的氣氛立刻減弱不少。

  戚炳瑜消了急怒,看著戚炳靖,半晌無言,只是眼角的紅越來越深。

  戚炳靖則嘆了一口氣,向她走近半步,說:「皇姊必然是因擔心弟弟,是弟弟讓皇姊傷心了。」

  戚炳瑜眼中蓄滿了淚,說:「你們哪個死,我都不願意!」

  戚炳靖沒再開口。

  這局,不死人何以破得開。

  戚炳瑜不是不清楚,她只是一時難以接受此事真的發生,亦驚怒於他將如此大的生死之事都瞞著她。

  須臾,戚炳瑜抬手揪住戚炳靖的襟口,將臉埋入他已非少年的寬厚胸膛,放聲大哭。

  她哭聲之哀,是為晉室之亂,令戚炳靖心口如被千刺。

  他輕輕攬了一下她的後背,說:「皇姊是否還記得,弟弟幼時讀書,不解『當為秋霜,勿為檻羊』為何意。當時,是皇姊教會弟弟的。」

  ……

  戚炳瑜走出殿外時,看見了站在殿階下等著的周懌。

  他的左臉被她那一巴掌摑出了明顯的指痕。

  戚炳瑜收回目光,冷著臉走過他。

  「殿下。」周懌在她走過時出聲。

  戚炳瑜的那一番冷意本就不夠堅定,被他這麼一叫,停下了腳步。

  「還請殿下不要生臣的氣。」周懌的聲音很低,但又確保了她能聽見。

  戚炳瑜一時冷笑:「周懌。你配讓我生你的氣麼?你配麼?」

  周懌就不說話了。

  戚炳瑜又說:「你以為你同我睡過兩回,你就能插手管我們姊弟之間的事了?你是不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麼身份。」

  周懌倏然抬眼。

  他的眼底藏著一片巨浪。

  戚炳瑜卻撇開目光,看向遠處:「你想娶我,但你又沒那本事。你既然沒那本事,你就不配讓我生你的氣。」

  周懌眼底的那一片巨浪被擊碎,悄無聲息地消退。

  戚炳瑜則已抬腳離去,連多餘的一個眼神都沒再留給周懌。

  ……

  督士兵封街戒嚴完畢後,周懌估摸了一下時辰,然後叫人去城東卓府附近探一下戚炳靖眼下如何了。

  因雲麟軍換防京城各城門,城中用以戒嚴的兵力不足,戚炳靖清晨至城外調麾下人馬,回城後看了卓少炎留的字條便去了城東,走前命周懌統領兵力,協助江豫燃戒嚴全城,護送昭慶公主與其子入宮城。

  視野中的宮牆,令周懌憶起些許往事。

  那些往事不算太愉悅,他沒多久便移開目光,驅馬繼續前行。

  待與江豫燃會合後,周懌衝他點了一點頭,算是致意,然後簡單說了他所負責的半城中戒嚴的情況。

  江豫燃表示知曉,然後請周懌同他一併前往城西的昭慶公主府。

  二人遂並轡往西。

  一路上,二人沉默無話,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自當初晉軍以卓少炎為餌、令江豫燃舉降豫州城至今,二人之間的關係一直是無要事不言、有要事簡言之,更從未如眼下這般協力同做一件事過。

  周懌因性格使然,平素謹言慎行,多以冷面示人,故而未覺得眼下有什麼不妥。

  江豫燃卻覺得很不自在。

  這不自在的感覺,不光是因眼下的情境,更因他始終覺得周懌在謝淖與卓少炎一事上,始終持有很明顯的審慎保留的態度。

  而那態度,更多是針對卓少炎的。

  江豫燃曾不止一次地親眼目睹過,周懌在看到卓少炎與謝淖在一處時不自察地皺起眉頭,就好像卓少炎全然配不上謝淖似的。

  每思及此,江豫燃的心內都有些不平。

  他想不明白,像他們卓帥這般才貌雙全、智略過人、堅勇不催的女人,究竟是哪一點讓周懌覺得她配不上謝淖。

  之前,江豫燃不屑計較,因他未見卓少炎對謝淖之真心。

  但如今,江豫燃將卓少炎之真心看得清楚明白,便再也無法不做計較。

  江豫燃在馬上思慮半晌,只能想到一個原因。

  那便是周懌因謝淖故,亦知悉卓少炎之過往。而卓少炎之過往種種,唯親手弒兄一事能讓周懌生此疑惡。

  江豫燃忍不住出聲,打破沉默:「周將軍。」

  周懌聽見後,以目光相詢。

  江豫燃問:「我們卓帥之過往,周將軍知道多少?」

  周懌想了一想他家王爺與卓少炎眼下的關係,又想了一想卓少炎對江豫燃的信任之度,言簡意賅地如實回答:「所有。」

  江豫燃瞭然,遂又問:「周將軍對卓帥心存惡感,是因卓帥曾親手弒兄?」

  周懌被他問得一怔。

  周懌想說,他從未對卓少炎心存惡感。但他皺了皺眉,認為自己沒有必要對江豫燃作此解釋。

  他皺起的眉頭,落在江豫燃眼中,則是坐實了江豫燃的推測。

  江豫燃冷冷道:「所以周將軍以為,卓帥配不上謝將軍。」

  周懌轉頭,望了江豫燃一眼,眉頭不禁皺得更深了些,卻依然什麼話也沒有向江豫燃解釋。

  ……

  他從未覺得卓少炎配不上他家王爺。

  卓少炎的確曾經親手弒兄。

  但是他家王爺,何止曾經親手弒兄。

  更曾親手弒君。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7:27

第三十三章

  皇城門口,負責宿衛宮禁的殿前侍衛統領孫頌與江豫燃的人馬做過交接之後,繼續護送昭慶公主府的車駕與儀從進入宮禁。

  沈毓章站在西華宮前。

  孫頌先到,殿衛分列,車駕後至。

  在等公主府的車駕駛近時,孫頌對沈毓章覆命道:「沈將軍。昭慶公主殿下與小公子已安然無恙地接入宮中了。將軍若還有它事吩咐,還望示下。」

  沈毓章道:「辛苦孫將軍了。」

  孫頌年過四十,在禁中當差多年,對皇室忠心耿耿。沈毓章少時入宮伴讀皇子,騎射、槍法、劍術皆是孫頌手把手教他的,至於後來他與英嘉央在宮中相戀的那些舊事,孫頌亦嘗親睹親聞。

  此番沈毓章歸京,幾日之間宗室朝堂便翻覆了氣象,孫頌此時再見沈毓章,心中自有頗多慨嘆。

  托仗著自己與沈毓章的舊交,孫頌道:「將軍與公主殿下當年決裂一事,宮中人人皆惋惜不已。公主殿下對將軍何等之情深,將軍不當辜負。」

  沈毓章的目光隨著公主府的車駕停穩而停穩,他回孫頌道:「當年是我之過,如今我必不再負她。」

  說罷,沈毓章上前親迎英嘉央下車。

  宮人支起車憲,小男孩的頭先探出來,他的兩隻手把著車板,看見沈毓章後高興地叫:「爹爹!」

  眾人皆低下了頭,不敢看亦不敢言。

  沈毓章微笑,上前把英宇澤抱下來放在地上,然後蹲下,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發皺的小衣服,告他說:「以後在這宮中,見了爹爹不能再叫爹爹了。要叫沈將軍,或者叫沈卿。記得了麼?」

  英宇澤有些委屈地點了點頭,小手還揪著沈毓章的衣袍,答應著:「沈將軍,我記得了。」

  其實來之前娘已經叮囑過他此事,要他記在腦中不可忘,可他一看見爹爹就高興得什麼都不記得了,結果現在被爹爹責說了。

  沈毓章起身,再度伸出一隻手,去接英嘉央。

  她的手落在他的手背上。

  英嘉央步下車後,輕輕收回了手。

  沈毓章看著她,問:「累麼?」

  英嘉央抬眼觸上他的目光。

  他的四周,是殿闕,是朱牆,是晴空,是秋陽,是存擱著與他二人相關的無數舊事的地方。

  與北境之金峽關不同,與京中之公主府不同,她此時此刻與他同在此宮中,才發現自己之前對他說的那一句「無意再敘舊事」其實是多麼的薄軟無力,亦是多麼的不自量力。

  這一眼眼皆是舊事。

  這一步步皆是當年。

  這舊事與當年就這樣靜陳在她眼前,而他的一言一行,皆能撥動她本以為她再也不會為他所動的這顆心。

  ……

  去向皇帝問過安後,復回西華宮來安頓。

  英宇澤年紀尚小,頭次入宮來,覺得什麼都稀罕,見娘親有意寬縱他一日,當即便在西華宮中上下左右地跑著玩,直玩到筋疲力盡,才被宮人帶去沐浴休息。

  沈毓章並未干涉英嘉央對孩子的這一番寬縱。

  二人皆明白,能像這般讓英宇澤無拘無束地玩耍的時光,已不剩幾日了。

  英嘉央安置好孩子,叫宮人取了茶與果子來。

  她親手給沈毓章奉上一杯茶,「沈將軍,辛苦了。」

  沈毓章將茶喝了,看她半晌,道:「央央。我不樂意你叫我沈將軍。」

  英嘉央道:「沈將軍將為新帝輔臣,但凡是將軍不樂意的事情,我自然是不敢做的。敢問將軍想聽我叫什麼?」

  她脾性素來溫和,此時將他一沖,沈毓章有點訝然。訝然之後,他明白了她這是心懷不豫。

  沈毓章擱下茶杯,瞭然道:「今日我在禮部的事情,傳到你耳中了?」

  英嘉央道:「沈將軍在禮部立威,讓人把將軍的話傳遍外朝上下,試問眼下又有誰人不聞。」

  沈毓章便問:「我那些話,意在護你,你為何不快。」

  英嘉央道:「你我之事,皆是你之過?方才見孫頌時,你只怕也是這麼講的?當年你我決裂之事,皆因我一意孤行、阻擋你北上報國之志,過不在你。而我懷上宇澤的那一晚,更是你情我願之事,後來決定將他生下,是我一人之決定,過亦不在你。」

  她看著沈毓章,質問道:「你從始至終未曾負過我,你以為,我需要你這般自毀名聲,就為護我?」

  自二人重逢,沈毓章尚未見過她發這般大的氣,更未聽過她主動開口提及二人之事。

  沈毓章被質問得一時無言。

  片刻後,他試著向她解釋,道:「我不願你受人非議、背負委屈。」

  英嘉央不再看他,靜坐了一陣兒。

  她的目光輕輕浮在眼前已變涼了的茶上方,嘆道:「毓章。這天下只有你能給我委屈受,旁人是給不了我委屈的。」

  沈毓章一愣。

  好似眼前萬物的顏色都於一瞬間變得乍亮,沈毓章心裡跟著豁然一明,他伸出手,越過案几,想要去握英嘉央的手。

  但他按捺住了這衝動。

  沈毓章緩緩一笑,道:「我明白了。」

  ……

  江豫燃將昭慶一行交給孫頌後,轉頭去了大理寺。

  他拿著兵部的令牌,直接去左斷刑司找李惟巽。

  江豫燃請人幫忙傳話,自在門外等了一會兒。

  沒多久,身後就有人輕輕柔柔地叫他的名:「豫燃。」

  江豫燃的耳骨一軟,轉頭去顧,看見李惟巽正抿著唇笑望著他,一臉的驚喜與不期而獲的開心。

  她身上穿著官服,闊袖以繩束扎,指尖還沾了幾點墨,顯然在出來前還在處理公務。

  江豫燃還未說什麼,胳膊便被她一拽,人被迫跟著她走了。

  「跟我來。」李惟巽笑了笑。

  待被她不知帶到了什麼無人的一處,江豫燃剛站定,頭就被李惟巽勾拉下來,她捧著他的臉摸了好幾下,然後喃喃地道:「你又瘦了。」

  緊接著李惟巽親了他一口。

  江豫燃這下整張臉都紅了,他咳了一聲,將她的手從他臉上拉下來,握住,這才有功夫將她好好打量。

  她還如他記憶中一樣,軟軟的小小的,沒怎麼變。

  便是這麼一個軟軟小小的女子,偏在朝廷的大理寺左斷刑中專司處置各路命官、將校及死囚的疑獄審斷,每日與那些陰暗之物打交道。

  李惟巽拉著江豫燃的手,道:「我聽說雲麟軍換防了,但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能來找我。」她說著,又流露出一點擔憂:「之前好久沒有收到你的書信,我每日聽著北邊的那些事情,心裡實在是擔心你的安危。」

  江豫燃道:「我每日都貼身帶著你給我的平安玉,哪裡會有事!」

  李惟巽笑了笑,把頭埋入他胸前,應道:「好。」

  江豫燃將她抱了一會兒,然後道:「我今日來找你,其實是有公務要同你說。」

  李惟巽有點捨不得地從他懷中仰起臉,道:「你說。」

  江豫燃道:「卓帥命我來請你幫一個忙。」

  因江豫燃故,李惟巽是朝廷命官中除了顧易之外唯一一個知悉卓少炎身份及過往的人。年初卓少炎歸京下獄,自御史台獄轉羈大理寺獄後,李惟巽亦曾於暗中照拂過她。

  李惟巽點頭,道:「有什麼是我能幫上的,你儘管說。」

  江豫燃道:「卓帥欲為裴老將軍平冤。當年兵部、大理寺二處凡參審裴老將軍一案的官吏,卓帥亦欲將其一一彈劾而論罪。平冤一事需得將當年一案徹查徹翻,眼下沈將軍雖已接管兵部,但大理寺諸吏仍然多親成王,到時候一旦經查,只怕會諸般阻撓,故而卓帥希望你能夠幫忙,想辦法將當年的卷宗提前取出,交與沈將軍。」

  李惟巽沉思少頃,笑著應道:「我來想想辦法。」

  江豫燃亦笑了,重新將她抱進懷中,感受著她柔軟小巧的身子,他差點就要將自己想要迎娶她的事說出口,但又馬上屏住了。

  江豫燃想,他還是應該按卓少炎所建議的,待聘禮備好後,再提此事為妙。

  ……

  西華宮中。

  直到晚膳用罷,沈毓章仍無離去之意。

  英嘉央也未催他。

  她問沈毓章:「父皇大禪的日子,禮部那邊可已定了?」

  沈毓章回答道:「今夜連著典儀一併奏上來,但必定就在這三五日之內。禮部在倉促之間準備,諸事不全,連新帝袞冕都來不及制,問說能不能往後延些時日。我意此事久拖不得,也未提前與你和卓少炎再商量,便敦促著禮部盡快行典。」

  英嘉央應道:「便這麼辦罷。」

  既已提到這些事了,沈毓章又道:「你既要垂簾,還有兩件事,我也想要問問你的意思。」

  英嘉央看他一眼,道:「該如何處置成王,必是其一。該如何安置卓少炎與雲麟軍,必是其二。」

  沈毓章「嗯」了一聲,道:「新帝一旦即位,我輩必欲為裴老將軍平冤,如此,當年涉事者若證有英氏宗室重親如成王者,你以為該如何處置?」

  英嘉央道:「你既欲叫宇澤法英氏之太祖、世宗,該如何處置宗室重親之犯法者,又何必再問我。」

  沈毓章沉沉地點了一下頭。

  他又道:「至於卓少炎,你意如何?」

  英嘉央蹙眉,道:「雲麟軍自北境起兵,不擎大平軍旗,不擎大晉軍旗,只擎卓字帥旗,此一直是我心憂之事。卓少炎雖懷為國之赤膽,但她今能擁兵廢帝,誰又能保證來日她不會再舉兵起事。但北邊如今不穩,大晉仍然虎視眈眈,若無良將戍邊,難保我大平疆土。」

  沈毓章道:「卓少炎為國征戰,軍功卓著,我大平今欲振興武事,應當昭其身份而大封之,如此方能激勵將兵忘死報國。待大封之後,再解她兵權,將雲麟軍帥印轉付他人。」

  「何等大封?」

  「我意封王。」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7:38

第三十四章

  沈毓章既已同英嘉央拿定主意,便覺得沒什麼可再耽擱的。

  他於次日找到卓少炎,將欲在國中昭布她之身份並按軍功大封的意思同她道明,只未提在之後解她兵權一事,然後問道:「少炎以為如何?」

  卓少炎當時在閱雲麟軍在北邊駐軍發來的奏報,聽了沈毓章的話,並未露出任何驚訝或是疑惑的表情,道:「新帝即位,毓章兄欲拿我豎典,以激勵國眾投軍,我自明白毓章兄的一片苦心。」

  沈毓章聽出她還有未盡之言,便等著她說下去。

  卓少炎看他,忽而微笑,又道:「然而縱使封王,我仍是大平之臣。毓章兄何以認為,我仍然願為大平之臣?」

  沈毓章的臉色變了。

  「你恨朝廷有負卓氏一門,心內始終不能消此恨意,是麼?」他口中這麼問著,但他心底又十分清楚這必然不會是卓少炎說此話的原因。

  卓少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喚他一聲:「毓章兄。」

  這一聲將沈毓章的胸腔都拉扯住了。她這一聲,是在說他何以不懂她,又或者是在說他何以裝作不懂她。

  沈毓章不應她這一聲。

  卓少炎則道:「之所以有今日之大晉,皆源因中宗朝以軍功封戚安為晉王,英氏宗室斷不可能再重蹈前朝之覆轍。毓章兄今欲封我為王,是預備何時繳我兵權?既要繳我兵權,是不是將來還預備要我的命?我今擁兵廢帝,此事在宗室、在朝廷心中是個永不可能消解的疙瘩。我又何必要這一個王位,我又何必要身份被昭佈於世?毓章兄欲大封我,是為國,而不是為我。但我自問早已為國盡忠,而今卻也不願再為毓章兄所利用。我不需這一個王位,更不需身份被昭佈於世。待裴老將軍平冤後,我自會上交雲麟軍之帥印,從此不問朝事、不問軍武。如此,也可換取宗室及朝廷安心。」

  她每說一句,沈毓章的臉色就暗下去一層。

  待她說完,沈毓章的怒氣已難被壓制,他冷冷道:「當年你入講武堂,裴老將軍教的頭一件事是什麼?」

  卓少炎眉頭動了動,答他:「為將者,何謂盡忠。」

  沈毓章沉聲斥她道:「你口口聲聲說你已為國盡忠,但這一個『盡』字——你敢說你真的做到了?」

  倘是真的做到了,又何以能說出方才的那一番話。

  沈毓章重重又道:「如今我必欲借封你為王一事激勵國眾,你應也罷,不應也罷,來日只等著奉旨便是。你縱然有再多的不情願,難道還能真的領兵造反不成?!」

  這話可謂誅心。

  逼得卓少炎冷笑道:「毓章兄,不送了。」

  被下了逐客令,沈毓章滿面怒容地看她兩眼,隨即離去。

  ……

  能引得沈毓章這般發怒,根本未在卓少炎的預料之中。

  而她的情緒亦被他那一句句強硬不留餘地的狠話激得氣血難平。

  卓少炎坐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平熄了心火。

  這時候戚炳靖從裡屋踱出來。

  他自然是聽見了二人全部的爭吵,等到此時再出來,亦是為了讓卓少炎先自行平靜一刻。

  卓少炎看見他,眼底殘存的怒意悉數消斂。

  她垂下目光,無聲又嘆了口氣。

  果然,戚炳靖走到她身邊,執起她一隻手,擱在掌中輕輕地捻她的手背,似是安撫。然後他問她道:「你衝撞沈毓章、不願被封王,亦有我的原因在內,只是沈毓章不知我的身份,故而你不能將這層原因讓他知曉,對麼?」

  卓少炎不願答他。

  戚炳靖見她這模樣,淡淡一笑,卻還是繼續說道:「少炎,你當年在豫州城頭尚不畏死,又豈會怕大平宗室、朝廷因忌憚你的軍功而取你的性命?你心懷家國,又何以會不願意被封王以激勵國眾從軍。如今你之所以會有顧慮,無非是因你心中有我罷了。」

  卓少炎欲從他掌中將手抽出,誰知他緊緊握著不叫她動,她心頭那股勉強平熄下去的火又躥起來。她看向他,惱道:「是。我心中有你。你偏偏明知故問。看我說不出話的模樣,你覺得很有趣?」

  戚炳靖道:「我不覺得有趣,我覺得十分心動。」

  卓少炎惱不下去了。

  她只得道:「大平朝廷若不昭布我的身份,我便只是以亡兄之名起兵南下、廢帝另立的卓少炎;然而我的身份一旦被昭佈於世,我便是曾經在邊境征戰連年、親令殘殺數萬晉俘的雲麟軍主帥。縱然你不計較,但大晉宗室和朝廷,能容得下我?」

  有一簇火光劃過戚炳靖眼底。

  他微微笑了,道:「少炎,你擔心封王後嫁不了我,做不了我大晉的鄂王妃。」

  卓少炎被他笑得又說不出話了。

  他多懂她。他若真想娶她為妻,他必會令大晉不再出兵南犯,讓二國邊境得以修睦,否則她不會肯嫁。但倘是她的身份被大晉國民所知,不論是晉室抑或朝廷,誰又能允他為了一個手上沾著無數晉軍士兵鮮血的女人做出這等決定。更遑論娶她為妻了。

  戚炳靖看著她。

  晉煕郡鄂王府中的那襲王妃婚服,他為她而製。

  三年前肆州城破的那一夜,他對周懌說,他要她。

  他既然要她,便清楚要她的代價是什麼。

  戚炳靖再度微微一笑。

  然後他握緊了她的手,正色道:

  「大平欲封則封,你縱為王,我也來娶。」

  ……

  夜裡,卓少炎梳洗罷,又想到他說的這句話,不自禁地就笑了。

  曾經的她,何嘗想過有朝一日會有這樣的一個人,知她心,亦知她志,心甘情願地讓她看見他的情與意,亦讓她心甘情願地將心交付給他。

  卓少炎自鏡中去看正在案邊攬卷而閱的戚炳靖。

  他感受到她的注視,抬眼望過來,捉住她窺視的目光。

  卓少炎一笑,沒事找事地解釋:「……替我取一下髮簪。」

  戚炳靖巋然不動,拒絕道:「我沒空。」

  卓少炎睨他,「沒空?」

  戚炳靖「嗯」了一聲,目光又淡淡回到手中書卷上:「我手裡握著你的心,沒空做別的事。」

  卓少炎的臉龐與耳根染起一大片紅意,一路漫入頸下。

  她那日同他表明心跡時說了這麼一句,他便能拿著這一句時時撩撥她的心,也不知他是有多喜愛這一句,說多少遍都說不膩。

  ……

  又四日,按禮部奏,皇帝行內禪之禮。

  宰執、文武百僚列班於紫宸殿,皇帝出宮,鳴鞭,禁衛諸班直及親從儀仗迎駕。諸宰執升殿奏事,奉詔勸新帝登基,皇帝遂降坐,鳴鞭還內。

  昭慶公主扶新帝出宮,新帝虛讓。少頃,內侍傳太上皇帝旨意,請新帝升御座。新帝遂升御座東側坐,昭慶公主垂簾。

  宰執、文武百僚稱賀、再拜、三稱萬歲。禮畢,新帝還坐西華宮。宰執下殿,候太上皇帝登輦,扈從至德壽宮而退。

  上昭慶公主尊號為昭慶上聖公主,諸臣陛見仍稱公主。

  ……

  周懌聽著自宮城中傳來的遙遙鞭音,轉頭看了一眼戚炳靖。

  他說:「王爺南下太久,大晉國中難防不亂。雖有陳無宇將軍提兵鎮於金峽關北,但一旦有事,王爺在此地鞭長莫及。和暢是什麼性子,如今連他也愁苦操心,盼王爺早歸。」

  戚炳靖頷首道:「待她封王,我便北歸。」

  周懌沉著臉色,默聲不言。

  ……

  西華宮中,英宇澤耷拉著小眼皮,因大典太累,早已睡過去了。

  沈毓章一身朝服未換,站在御榻邊上看了孩子一會兒,才轉身走至外殿。

  英嘉央此刻手中持著一封奏札,神情凝重。

  這封札子是方才成王府派人遞入宮中的,言稱訖請聖上鑑事。

  今日新帝登基大典,成王稱傷病未癒不至,卻偏在大典結束後沒多久的時候特地奏事,請新帝聖裁。

  沈毓章問道:「成王所奏何事?」

  英嘉央把手中已攥出指印的奏札遞給他,回答道:「他所奏之事,是要卓少炎的命。」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7:56

第三十五章

  英肅然所奏如下。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九日晚,卓少炎親手弒兄。

  事後,卓少炎勾結兵部侍郎鄭劾及其屬吏凡四人,冒兄長卓少疆之名,奉旨提兵北出豫州。

  景和十二年至景和十六年,卓少炎以卓少疆之名募建雲麟軍,執帥印征戰北境,屢次冒名請旨,欺罔君上,瞞弄朝廷。

  景和十六年末,卓少炎與鄭劾相勾謀,計欲起兵謀反、以圖大位,為人密告於大理寺卿吳奐頡,事敗。

  大理寺卿吳奐頡挾此事以要鄭劾,索取巨金,鄭劾為自保,以珍寶萬銀饋吳奐頡,吳遂改卓少炎謀逆為通敵之罪,造假證以奏朝廷,詔卓少炎歸京。

  景和十七年元月,卓少炎歸京下獄,「卓少疆」坐通敵死罪,吳奐頡以獄中死囚代其刑,卓少炎得以全命、貶流北境。

  ……

  英肅然在表中還稱,當時密告卓少炎謀反的知情人本就是吳奐頡的心腹,亦收受了吳奐頡的不少好處,故而在之後幫著吳、鄭二人匿藏此事多時。可如今此人與吳奐頡交惡,恐自身性命難保,遂夜叩成王府,將前事種種告於英肅然,望能將功折罪。

  此人不僅將諸事坦白,還上交了足以證明卓少炎在過去數年間與兵部、大理寺重吏相勾結,一同欺君、謀逆的諸多證據。

  ……

  這奏札上的任何一句,都足夠治卓少炎一個死罪。

  更何況是這觸目驚心的連篇死罪,卓少炎縱是萬死,亦不能抵其罪名。

  沈毓章待看罷,眉頭已擰成個死結。

  他本欲將卓少炎冒兄長之名與她多年來在北境抗敵之真相大肆昭佈於國中,以此連帶揭出當年裴穆清含冤受死之前因,為已故裴穆清昭雪、追諡,亦為卓氏一門平冤。

  可如今英肅然先發制人,竟於此新帝即位之時,捏造諸般罪名以告卓少炎。

  沈毓章豈能料到,英肅然為了治卓少炎萬死之罪,寧願自折羽翼,將多年來親附他的鄭劾、吳奐頡一併送到斷頭台上。

  沈毓章復抬眼,看向英嘉央,一時竟無言。

  英嘉央眉目凝重,問他道:「成王這般想要卓少炎的命,定是恨極了卓少炎。卓少炎在北境的這五年,若無成王庇護,何以能成今日之大事?成王恨她,亦合情理。她當日若不曾背叛成王,必不會致卓氏慘歿如此。這般想來,成王表中所言卓少炎本欲謀反之事,只怕亦如她親手弒兄一般,俱為真事。而卓少炎年初未死卻被貶流北境,這竟是成王對她心慈手軟、網開一面,其中豈非大有古怪。你當初因卓少疆坐通敵死罪而對父皇、對朝廷大失所望,殊不知卓少炎通敵事假、謀反事真。而你自北赴金峽關至今,從未聽卓少炎對你提起過此事,她還有多少事將你瞞在鼓中,你有未想過?」

  沈毓章不須她道,亦已想到了這些。

  他的面色猶如被人潑了層墨般。

  然經思慮少頃,沈毓章抑住疑怒,意頗堅定道:「倘若我見章而疑少炎,則更中成王之下懷。少炎為國之赤膽是真,縱有瞞我之事,亦必有她之苦衷。」

  英嘉央苦笑了一下,道:「莫非只有她有苦衷?成王要新帝聖裁此事,就是要讓朝臣們都看一看我與你會如何治此事,是公非公,是明非明,若由此而落口舌給成王,這帝位宇澤又何以能坐得住。卓少炎死,不死,成王都不輸此局。」

  她輕按眉心,顯出疲態來,又道:「毓章。這亂事何日能盡。這國中何日能得真正太平。」

  沈毓章聞此言,扔下奏札,走過去,扶住她的肩頭,將她擁入懷裡。

  英嘉央未掙。

  英氏統緒三百八十年,有過三位女帝,個個治江山不輸男兒。她自幼長在宮中,熟知前朝諸事,身為英氏女兒,自有不同於士庶人家女兒的氣血與心志,過去數年中縱有再多曲折、委屈、難解之事,她亦不曾軟弱過一分。可如今她親手將獨子送上這一個帝位,方知江山在握,肩上重責如萬鈞之沉,一夜之間便能將她壓得喘息澀難。

  身前男人的胸膛比六年前更加厚實,溫熱,蘊有足夠令人放心倚靠的力量。

  只猶豫了短短一刻,英嘉央微微閉眼,縱著自己靠入他懷中,少歇一陣。

  沈毓章輕撫她的後背,道:「央央,你且放心。亂事終有盡時,天下必得太平之日。」

  ……

  少帝即位,昭慶上聖公主垂簾,頒的頭一道詔書便是昭告朝中,以哪三位大臣為新帝輔臣。

  折威將軍沈毓章位列三輔臣之首,無人意外。

  餘下二位,一位是御史中丞朱子岐,一位是工部屯田郎中狄書馳。

  雖然近朝來蘭台失勢,朱子岐卻不失其剛直方正、直諫敢言之脾性,朝中真正不畏成王之勢的人為數不多,朱子岐是其中品秩最高的一個,昭慶選他做為輔臣,實在情理之中。

  而狄書馳年輕歷淺,所居非要職,位亦不過從五品,昭慶以他為三輔臣之一,看中的則是他的門楣。狄氏祖上亦是開國重臣,忠正可與沈氏齊名,曾自開國起連續八代、每代皆出名將之材。然而與能夠綿延近四百年的沈氏名望不同,狄氏錚錚將門,多少男丁戰死沙場,香火一直難旺,自第十代之後子孫投軍之志便逐漸衰沒,再未出過祖上那般名震四方的良將。近幾朝狄氏子孫多是入仕從文,雖未出過名臣大宰,卻始終對皇室忠心耿耿,不負狄氏祖上忠正之名。如今狄書馳為新帝輔臣,眾人雖有微詞,卻因礙於狄氏之門望,說不得什麼。

  詔書既下,塵埃落定。

  有朝臣上表問稱,雲麟軍所提的要求朝廷皆已滿足,這雲麟軍何時能退兵回北境,還京畿以太平,而那北面金峽關城被拆毀的數段牆體,雲麟軍何時能修復?

  昭慶發還所奏,告眾臣道,成王奏舉卓少炎不臣之罪數條,事當下案驗,待案驗罷,再論如何處置雲麟軍上下。

  ……

  李惟巽的書信送到江豫燃手中時,他正在問卓少炎這財禮到底該備多少才算好。

  卓少炎笑著看江豫燃滿心歡喜地拆開信,隨後又四下看了看江豫燃自說自話地備下的催妝禮——人家惟巽還未說答應他呢,他就已火燒火燎地迫不及待了。

  從前她見江豫燃與李惟巽之情意,唯有悅然之祝福,從未有過感同身受的體會。如今她再看江豫燃,不自覺地就聯想了到戚炳靖為她而製的那一襲婚服,心中自有不一樣的感受與體悟。

  在他還未見過她、還未親識她本人之時,他便已對她懷有那般深的愛意,他便已決計要娶她了。

  在未與她相見相識的那些日子中,他曾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望著那襲婚服、想像她穿上它的模樣?

  只消一思及此,她便想要將那些日子補給他。

  將那些她沒有像他愛她一樣愛上他的那些日子,全數彌補給他。

  但她不知如何去補。

  若用她此生剩餘的所有日子去補,夠不夠?

  ……

  待再回神時,卓少炎才發現江豫燃臉色之差。

  他拿著信的手指收得緊緊的。

  「豫燃?」卓少炎喚他一聲。

  江豫燃很艱難地將目光自信箋上移開,聲音澀啞:「卓帥。惟巽說她不願嫁我。惟巽還說往後也不必再相見。」

  卓少炎緊了緊眉,上前,自江豫燃手中將信抽出,親眼來閱。

  這信是李惟巽手書,字如其人,筆跡纖軟。

  信上說,江豫燃從軍多年,二人見少離多,她常為江豫燃擔驚受怕而夜不能寐,她心中羨慕那些能夠朝夕相處的夫妻,亦羨慕那些日日皆有丈夫疼愛的女子,她不願再繼續為了江豫燃的大志而委屈自己,故而不願向江豫燃託付餘生。

  卓少炎閱罷,將信還與江豫燃。

  她從未想過李惟巽會有背棄江豫燃的一日,以李惟巽對江豫燃的情意,不應如此,此事太過突然。

  但她轉念又想到信上的字跡。

  那般纖細柔軟的一個女子,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思念、失望與掙扎,最終做出了這個決定。或許落在她眼中是突然,可落在李惟巽心中,是深思熟慮過後的一斬。

  卓少炎看向江豫燃,雖知說什麼都不可能開解得了他,但仍是道:「豫燃,惟巽必有她的苦衷。」

  江豫燃捏了捏拳頭,道:「她縱有苦衷,也該當面說給我聽。卓帥,我要去找惟巽問個清楚。」

  ……

  江豫燃這一走,沒能親見兵部來人宣詔。

  成王所奏卓少炎大逆不臣數罪,事下案驗。沈毓章因掌兵部事,親自查問,會同刑部、御史台共驗成王所舉之事證。

  刑部早已按律將鄭劾、吳奐頡收押,之後亦奏請收卓少炎下獄問審。昭慶聞此奏,以卓少炎擁立新帝功高,勸諸臣莫要輕舉妄動,以免激起京中雲麟軍嘩變,致事情難以收拾,提議不如先將卓少炎禁足於軍中,待驗過物證、審過人證後,如卓少炎仍舊不能脫去疑罪,再收卓少炎問審不遲。

  審案諸臣無異議,沈毓章遂命兵部派人前往宣詔。

  ……

  沈毓章與卓少炎私交如何,眾人皆知,故而這案子並未放在兵部審理;大理寺承刑部之旨,此次大理寺卿吳奐頡涉案,這案子更不能放在刑部審理;幾番權宜之後,朱子岐領事的御史台最終成了這樁大案審驗之處。

  堂上,日影斑駁。

  細密的輕塵圍著跪在地磚上的女子打轉,遲遲不肯落下。

  女子的聲音一如她的身形,又弱又柔:

  「下官大理司直李惟巽,問各位大人安。」

  朱子岐看一眼坐在右側的沈毓章,見對方舉袖微讓,遂坐正了,開口問道:「向成王告發卓少炎、鄭劾、吳奐頡等人大逆不臣的人,是你?」

  李惟巽點了點頭。

  朱子岐又問:「當初得知卓少炎弒兄、冒卓少疆之名、欲於北境起兵謀反、向大理寺卿吳奐頡告密的人,也是你?」

  李惟巽再度點了點頭。

  朱子岐看著她低垂的頭頸,怎麼也沒有想到成王所舉的告密之人,會是這樣一個看似溫柔、纖弱、毫無心機的微不足道的女官。

  無人說話時,她就老老實實地跪在那裡,一副任是面對什麼樣的罪責與酷刑都不會抗爭的樣子。

  朱子岐見過不少告密圖利之人,卻從未見過她這樣的。

  他推了一下案頭的文書,讓陪堂小吏拿去給她看,道:「這是你向成王所舉的三人罪證,你可有要糾正或否認的?」

  李惟巽簡單地翻閱了一下小吏扔在她眼前地上的文書,對上說:「回大人的話,下官沒有什麼要糾正或否認的。」

  朱子岐問:「卓少炎的這些秘事,你是如何知曉的?」

  李惟巽回答道:「我與卓少炎麾下大將江豫燃青梅竹馬,江豫燃多年來一直視我為他的心上人。因他的關係,我與卓少炎亦有頗深的交情。卓少炎以女子之身從軍北境,心中自有不能為旁人所道之苦悶,所以會將她的心裡話與我千里傳說。卓少炎信我,諸多秘事也不瞞我。」

  「照此說來,卓少炎所謀諸事,江豫燃一直知情,卻從不上報朝廷?」

  「江豫燃並不知曉,卓少炎只同我說過。」

  「可你說江豫燃視你為心上之人,你知道的事情,會不曾告訴他?」

  「大人,我從未視他為心上之人。這些年來,全是江豫燃一廂情願罷了。」

  李惟巽說這話時,聲音雖弱,然目光凝冷,騙不了人。

  朱子岐再度看向沈毓章,低聲道:「沈將軍有什麼要問的?」

  沈毓章盯著李惟巽半晌,只問了一句:「李惟巽。你可有什麼隱衷?若有,可據實告來,朝廷必能為你做主。」

  李惟巽忽而輕輕笑了一下。她抬起頭來,對上沈毓章的目光。她的眼神平和而冷靜,她說:「沈將軍。當初告發卓少炎謀反之事、致卓少炎受詔歸京下獄的人,正是我。我沒有什麼隱衷,也不需朝廷為我做主。」

  她這句話有所指,朱子岐聽不出,但沈毓章卻聽懂了。

  正是她。

  令成王得知卓少炎背叛他的人,致卓氏一門慘歿的人,正是她。

  沈毓章點頭,沖差役道:「將她押下去。」

  ……

  快入夜時,兵部又派了人來。

  這回來的人是沈毓章帶到兵部的親從之一,行事非常低調。他在見到卓少炎後,遞給她一封信札。

  卓少炎打開,裡面薄薄一張紙,紙上是沈毓章親筆手寫的三個字。

  一個她分外熟悉的人名。

  卓少炎面無表情地將來人謝過,轉手就將這張紙就著燈燭燒了。

  烏色紙煙之中,她的面龐漸漸變得青寒。

  回憶如煙,繚繞於周。

  ……

  大理寺獄中,面對顧易,她抬起血跡斑斑的手,撥了撥鬢角散亂的髮,一字一句地問說:「向成王舉證我謀反之罪的,是我身邊的誰?」

  ……

  金峽關的武庫中,她盯著顧易道:「此番沈將軍之事畢,我已將我身邊親兵換過一輪,當年經顧大人之手插入我週遭的人,如今是一個不剩了。」

  ……

  卓少炎冷冷地笑出了聲。

  何曾料到,英肅然及兵部的眼線,從未安插在她身邊至親至近的人當中。

  而是她至親至近之人的至親至近。

  豫燃……

  卓少炎的心口沉了沉。

  江豫燃與李惟巽兩地相隔,每年只有年節時分能夠短短相聚。他二人上一回見面,便是去歲末李惟巽北上軍前探望他的那一次。

  而那一次,正在她與麾下最信任的諸親將商定過起兵大計之後。

  ……

  在被晉軍攻奪的豫州城外大帳中,她曾問過江豫燃:「付一心予一人,是什麼感覺?」

  當時,江豫燃不假思索地回答:「可為她死。」

  ……

  可為她死。

  倘若江豫燃得知這個他可為之赴死的女人做了什麼,他的心又將付予何處。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8:10

第三十六章

  李惟巽再見到江豫燃時,還是一如往常地對他柔柔一笑。

  獄牢潮濕,寒意森森,她的臉龐幾日之間就瘦出了分明棱角,可投向他的目光仍然溫暖和順,內蘊愛意。

  因經沈毓章提前打過招呼,御史台獄的差役不敢慢待江豫燃,先拿了張椅子放在江豫燃身後,但見他並無意入座,便頗知趣地退走,留江豫燃同李惟巽說話。

  隔著一道重鐵柵門,江豫燃將李惟巽上下打量。他眼底翻出一縷紅跡,喉嚨動了動,但沒能發得出聲。

  李惟巽叫了他一聲:「豫燃。」

  然後她輕輕地道:「你為何還是來了。」

  見信仍至,不肯休棄。

  江豫燃眼底的紅瞬間深了幾分,他也終於說得出話了:「你縱算要同我再也不見,我也要聽你當面親口說。」

  李惟巽對上他的視線,默聲不言。

  江豫燃上前一步,身體幾乎貼上柵門,懇切道:「惟巽,你這是在做什麼?你到底為何要這樣做?你究竟是遇到了什麼難事,會被逼成這樣?你同我說,好不好?」

  李惟巽竟笑了。

  「豫燃。」她說,「這些年來,你還是頭一回問我,我遇到了什麼難事。在今日之前 ,你心中唯有你的大志,我等了你這麼多年,你有想過我每一日都是如何過的麼?你有問過我一句,我遇到了什麼難事麼?」

  江豫燃用一雙已盡通紅的眼盯著她:「惟巽……」

  李惟巽卻將他打斷:「當年你從軍沒多久,就遇上北境大敗、裴老將軍回朝被斬,後來卓少炎提兵北上豫州,你在她麾下征伐多年,靠著血拼的軍功一步步走至今日,任誰見了你,都要誇上一句好兒郎。」

  她抬起胳膊,將手從鐵柵之間穿出,撫上他的臉,用指尖刮了刮他泛紅的眼角,笑著道:「這樣的一個好兒郎,如果有人輕輕彈指就可以要他的命,你說,我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呢。」

  她又道:「豫燃,你問我遇到了什麼難事。我的難事,從始至終,無非是你。」

  江豫燃抓住她的手指,下了狠勁地攥著,道:「是成王,是不是。」

  至此時,李惟巽沒有什麼可再對他隱瞞的,她道:「景和十四年的夏天,成王的人來找我,要我做他們的眼線,如果我不答應,他們便要你的命,不僅要你的命,還要搆陷重罪給你,讓你至死亦不得清白。豫燃,連裴老將軍那樣的英雄都能被他們害死,更何況是你。你說,我怎能不答應?」

  江豫燃咬牙道:「你當時為何不告訴我?你若同我商量,未必不能想得出法子應對。」

  李惟巽又笑了,她笑了幾下後眼中就泛起淚光,她道:「當時雲麟軍北攻恆、安、肆三州,你自出征到大捷還豫州,與我有近半年時間書信不通,我連你生死都不聞,只能靠北境遞來朝廷的軍報勉強瞭解北面的軍情。每每軍報抵京,我有多懼怕那上面的戰亡將校名單中有你的姓名,你根本無法想像。成王的人就在那時候逼著我應下此事,還要拿我親筆手書,以威脅我不敢反悔或將此事說出去。你告訴我,我當時要如何同你說,又要如何同你商量?」

  她抬起另一隻手,抹了一抹眼睛,繼續道:「我那時候每天夜裡都在想,倘若你真的戰死沙場了,我定要追隨你一道去死,這樣我也不必再膽怯懦弱,我也不必去做那定會叫你恨我的事情了。可你並沒有戰死,雲麟軍收復三座重城後,朝廷大封大賞,你更是被卓少炎親奏拜將,長鎮豫州。她對你是何等的信任,成王和他的人豈能看不出,又豈會放得過我?成王的手段你亦清楚,我絕不可能是他們唯一的眼線,他們也不曾指望我提供卓少炎日常的瑣碎消息,他們從始至終想要從我這裡得知的,唯有卓少炎是否有起兵自立的意圖。成王的人同我說得十分清楚,倘是我明知卓少炎有所圖卻不舉,他們如若從旁人處得知了,亦或是卓少炎果真起兵了,那麼你必將是他們頭一個要處置的人。但我若是照實舉發了,那麼縱使你參豫了卓少炎所謀,他們也會保你一命。豫燃,你不是我,你不知我心內有多少痛苦,但我又能如何?」

  江豫燃攥著她的那隻手失了力道,顫抖著將她鬆開。

  他的喉部吞嚥了好幾下,才得以艱難出聲:「……惟巽,你為了保我的命,而不惜將卓帥及雲麟軍北鎮邊境眾將兵的命送到成王手裡。惟巽,你這不是要我活,你這是要我死。」

  他又道:「卓帥當初歸京下獄,你對她有所照拂,是因心懷欠愧,對麼?卓帥還當你是不避她罪囚之嫌而特意善待她,事後曾對你極為感念。如今想來,只剩可笑。你可知在卓帥下獄後,雲麟軍上下對朝廷有多震恨,倘非卓帥在歸京前曾下嚴令、命麾下諸將守好十六州、不可有所妄動,雲麟軍早已嘩變了,根本等不到卓帥被晉軍擄劫、幾番周折後重回軍前!卓帥下獄一事連累頗多,卓府上下的人命,戎、豫二州守軍的性命,這些死去的人在你眼中,都不值我的命重麼?惟巽,我寧可當初是我死。如今我雖活著,但我又有何顏面再見卓帥、再見諸袍澤!」

  江豫燃的聲音到最後沙啞吃力,他眼底的一片通紅終於化作滾燙的熱淚,被他自己的話逼出了眼角。

  李惟巽緊緊咬住嘴唇,伸手去撫他滿是淚痕的臉,卻被他一下子避開了。

  她怔怔地望著他:「豫燃,你恨我……」

  一捧醲稠的苦意在江豫燃的心腔內劇烈地爆開,洶湧地侵入他的血髓與骨骼。

  江豫燃極力壓抑著這至苦至澀的滋味,退後一步,不再看她。他的聲音極低極啞:「惟巽,我恨我自己。我恨我當初無能,不能保你無憂無虞。我恨我如今大志得酬,而你早已非你。我恨我雖知你做了什麼,卻仍舊無法對你生恨。惟巽,我恨我自己。」

  李惟巽早已哭得不能自已。

  江豫燃澀然道:「之前我去找你,請你將裴老將軍當年的案宗取出,交至沈將軍手上,當時你說好,其實是在騙我,是不是。」

  江豫燃又道:「當年能證明裴老將軍是如何受死的、卓帥是為何弒兄冒名的物證都已遭毀,便連卓帥當初被搆陷通敵之罪的相關證據,亦已蕩然無存了,是不是。成王認定裴老將軍翻不了案、卓氏平不了冤,才敢於下此狠手,非要卓帥死不可,可你卻還是想要保住我的命,所以才被迫配合成王再造罪名栽贓卓帥,是不是。」

  李惟巽說不出話來,只是流淚。

  江豫燃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沒再說一字,亦沒再看她一眼,轉身決然而去。

  ……

  自當年豫州一役至今,江豫燃在北境出生入死十數回,卓少炎只見過他流血,未曾見過他流淚。

  江豫燃對著她,重重地跪了下來。

  他道:「末將自知縱是一死,亦償不得卓氏閤府及戎、豫二州戰亡同袍的命。但除了一死,末將不知該如何謝罪。」

  卓少炎冷冷地覷著他。

  江豫燃道:「望卓帥下軍令,治末將死罪。不然,末將唯有自裁以謝罪。」

  說罷,他將已脫鞘的匕首擱在身前的地上,垂首待卓少炎發落。

  卓少炎仍舊冷著臉,步上前。她看了看那把匕首,抬腳將它踢到一邊。然後她稍稍俯身,驟然伸臂發力,使盡渾身力氣抽了江豫燃一巴掌。

  江豫燃的嘴角被抽裂,豁口深長,淌出血絲,半邊臉很快見腫。

  卓少炎的整條手臂都震得發麻,掌心火辣辣地脹痛,她開口:「用你的命以謝罪?你要用你自己的命,替誰謝罪,謝什麼罪?!」

  她怒極生笑,笑亦發寒。

  她這滔滔怒意中又不盡然只是怒,還有大失所望的憤慨,還有為之不值的心疼。

  江豫燃低著頭顱,淚水砸在地上,哽咽道:「卓帥!」

  他深知,李惟巽所做所為對於卓少炎而言,不止是謀害卓少炎一人之性命,更不止是陪葬戎、豫二州同袍之性命,而是生生斷送了卓少炎隱忍奮爭數年才換得的改圖大業之良機。倘非後來為謝淖所助,卓少炎又何以能夠重掌雲麟軍之兵權、又何以能夠實現廢帝另立之大志。

  當年卓少炎能夠狠心親手弒兄,寧可委身於成王以換取拜將掌兵,後來更是甘願以一紙婚書而得謝淖出兵相助,所為皆是心頭之大志。卓少炎對自己尚且如此,而今既知李惟巽所作所為,又豈會心慈手軟地饒過李惟巽?

  若他不替惟巽以死謝罪,惟巽又何以能在卓少炎手中活得了。

  江豫燃砸在地上的淚水亦砸進了卓少炎心裡。

  似有呼嘯寒風橫掠她之心肺,令她滿腔都是那淚成冰後刺棱棱的痛。

  當年在豫州城頭,這個尚不滿十八歲的少年替她擋下晉軍鐵矢,那時節連糧都不剩幾粒,哪裡還能來藥,他數日高燒不退,一條命因這傷差點沒能保住。

  而那僅僅是個開頭。

  雲麟軍自建以來,北境上的每一場大戰,他都為護她而捨生忘死。她的身份與過往若無他在軍中為她遮護,她又如何能成今日之她。

  當初她問過他,豫燃,何以如此信我,何以如此助我。

  他回答道,卓帥信我、托我以生死之秘事,我必付卓帥以同等之信任,卓帥所懷之大志,亦為我心之所向,故願萬死以相助。

  這般錚錚鐵骨的男兒,眼下跪在她身前,寧願以一死而換所愛之人得以活命。

  ……「可為她死。」

  卓少炎看著他,道:「豫燃。我欠你的命,何止一條,我又豈會要你以死來謝旁人之罪。今日你既如此為李惟巽,我便只最後問你一句:你可想好了,要為了她而向我求這個情?若你想好了,我便饒過她的命,但你與我過往之情分,亦當就此抵斷,而雲麟軍從此往後,便不再有你江豫燃此人了。」

  江豫燃驀然抬首,雙眼赤紅道:「卓帥!」

  這更不如要了他的命!

  卓少炎又道:「豫燃,沈毓章既允讓你去見李惟巽,必定還在等著你去他那裡覆命。待見了沈毓章,你向他在兵部謀個差遣,他必會惜你之材。」

  江豫燃的脊背似於一瞬間彎垮,他啞聲道:「卓帥……」

  卓少炎最後道:「豫燃,我意已決。你去罷。」

  ……

  一直到入夜,卓少炎都未進食。

  戚炳靖進屋看她,她則對內臥在榻上,不知是不是真的睡了。

  他特叫他軍中廚子做了一碗她平素愛吃的粥,此時端到她跟前。他坐下來,伸手攏著她的腰,道:「怎不願吃東西?」

  卓少炎背對著他,道:「吃不進。」

  戚炳靖聽不出她情緒起伏,便道:「那便不吃了。」

  卓少炎抬手握住他搭在她腰間的大掌,道:「這世間男女之情意,竟有能叫人願以命相付的。」

  她又道:「你待我之情意,也可為我去死麼?」

  戚炳靖則問她道:「你可為我去死麼?」

  卓少炎翻過身來看他,見他目色平靜,嘴角噙笑,她遂道:「我須想一想,再答你。」

  戚炳靖便道:「我也須想一想,再答你。」

  卓少炎露出了多日來罕見的笑意。

  她連續數日被禁足於軍中,沈毓章審案無大進展,成王所舉之物證、人證皆極有力難駁,他這才於今日請了江豫燃去見李惟巽。

  但見過只怕亦無甚用。

  李惟巽所言不過是所言,拿不出任何可佐之證,料沈毓章不過怒亦更怒罷了。

  新帝即位,倘還如從前一樣叫良將被污含冤,這朝廷內外、國中上下又將如何看這少帝,又將如何看這輔政之臣,而這一個帝位,又豈能容易穩得住。

  因見她終於微微展顏,戚炳靖才去捏了捏她的下巴,低頭親了她一回。

  然後他輕輕撫過她的臉,道:「晚些再來陪你。」

  卓少炎點頭,問道:「你近日來為何如此之忙?」

  戚炳靖答:「皆是封地雜事,待來日你嫁入鄂王府,自有你操心幫忙的。到時候你可休要嫌煩。」

  卓少炎又笑了,扯著他的手說:「我只會領兵打仗,幫不上你什麼。」

  戚炳靖點頭,順著她的話,同她玩笑道:「會領兵打仗,便已足夠了。」

  ……

  待去了周懌處,戚炳靖先拿過茶來,慢慢地喝了幾口。

  周懌睹他神色,便知他有所吩咐,當即皺了皺眉。

  果然,戚炳靖對他道:「之前準備好的東西,今夜便發往北邊罷。叫和暢多送些英肅然與我那幾個兄弟勾結的罪證來。」

  周懌不滿道:「大平朝廷無能,洗不脫卓將軍的罪狀,還要王爺出手幫忙。」

  不等戚炳靖訓斥,周懌又道:「王爺要果真叫和暢這麼做了,我怕王爺的身份又會叫京中起疑。王爺於南邊軍中經營多年,不該在此時大意。」

  戚炳靖道:「周懌,你如今膽子是越發大了。」

  周懌閉上了嘴。

  戚炳靖又道:「當年她不在我手上,命叫旁人如何拿捏,我只恨管不著。如今她既已在我手上了,我又豈能容得了旁人再打她的主意。」

  周懌默聲嘆息,而後道:「那便按王爺的主張,也只有物證,要真想按死大平成王,還缺人證。」

  戚炳靖看他,胸有成竹道:「缺嗎?」

  周懌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隨即明白了他在說什麼,再嘆道:「王爺睿明。」

  戚炳靖意指何人,周懌是何等默契。

  當年……

  ……

  建初十五年秋的昌慶宮中,刀劍架在平使的脖子上,平使憤怒地喘著氣,昂首斥問道:「殿下要斬來使?!」

  戚炳靖自座上走下來,靠近平使,彎腰盯住他的雙眼,說:「不。我只想要你開個價,要用什麼才能從你嘴裡買到一個真確的消息?」

  平使的怒火漸漸冷卻,面貌趨於平靜。他盯著戚炳靖,問說:「四殿下對卓少疆抱了什麼心思,竟如此執著?」

  戚炳靖笑了,「你倒有膽色,敢問我這個。倘若卓少疆果為卓少炎,我對她抱了什麼心思,你看不出?」

  平使眼中微震。

  須臾,平使道:「四殿下既然願意開價……我只須殿下承諾一件事,殿下若答應了,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必回殿下以真確的消息。」

  「說。」

  「不論今日或是將來,凡大平成王遣使來見,不論許以何等條件,四殿下皆不可同意與大平議和。」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8:22

第三十七章

  戚炳靖的命令被用最快的軍馬晝夜兼馳地傳到了晉煕郡。

  和暢很快便將他索要的東西同樣用最快的軍馬遞回到了軍前。周懌收到後,看到裡面還有一封和暢寫給他的書函。

  上面就四個字:

  「你當力勸。」

  語氣是何等的恨其不爭。

  勸誰,勸什麼,和暢沒細說,但周懌又豈能不知。

  周懌很想回他一句:不如你來替我?

  但轉念想到和暢每日要處理的那些政務及公文,周懌又罷了這念頭。和暢或許可以替得了他,但他卻是萬萬替不了和暢。

  因此,在去戚炳靖處覆命時,周懌為了對得起和暢所托,硬著頭皮二次勸諫:「倘將這些東西交給大平朝中,掀起的波瀾必不會小。大晉國中一旦耳聞,必知謝淖與王爺不和為假,甚至會疑謝淖與王爺的關係,因以謝淖的身份,是斷不可能拿得到這些東西的。王爺多年經營不易,不該毀於一時一事,還望王爺再三思。」

  戚炳靖道:「周懌,你何時變得如此囉嗦,行事竟類和暢了。」

  周懌替和暢挨斥,心內不服,道:「王爺,倘是換了和暢在此處,只怕會勸到王爺夜不能寐。」

  戚炳靖道:「囉嗦。用你提醒?」

  想當年,他不過是道了一句「我要她」,周懌只皺了一晚的眉,而和暢則是接連進了三日的勸言。

  一憶便頭疼。

  周懌知戚炳靖這幾日心情上佳,便替和暢多問一句:「王爺舊事,卓將軍知道多少?」

  被問了這一句,戚炳靖本掛在嘴角的笑意隱去了些許。他道:「同她相關的,我撿了要事告訴了她。同她不相關的,暫無讓她知道的必要。」

  周懌不言了,但他沉默的表情卻比千言萬語還令戚炳靖不悅。

  戚炳靖道:「周懌,別惹我不痛快。」

  周懌垂首,道:「王爺處事自有分寸。是末將僭越了。」

  ……

  卓少炎被大平兵部禁足,過著幾乎無所事事的日子。

  而這則是戚炳靖心情上佳的原因。難得她不須帶兵,不須籌謀,不須奔波,不須被傷。這大把的無用時光,正好可以用以同他說些平日裡沒時間說的無用之話、做些平日裡沒時間做的無用之事。

  但這無用二字,是卓少炎評的。

  若換了戚炳靖來評,他定要說這些是頂頂有用的。

  眼下別過周懌,戚炳靖便回了卓少炎處。

  卓少炎沒事找事做,正在擦拭她現在每日都要擦上三遍的佩劍。見他來,她道:「周懌找你何事?」

  戚炳靖正經道:「周懌方才氣我。」

  卓少炎立刻被他逗笑,手裡的劍都要拿不穩了,「別胡言亂語。」

  戚炳靖又道:「但回來見你,什麼氣都能消了。」

  卓少炎低眼,臉上微紅。

  這些日子他總是這樣,說什麼事都能扯到這碼事,做什麼事都能做到床榻上去。

  她於情愛之事沒什麼經驗可言,身邊又無旁人可問,不知兩個人心愛對方,是不是就該這麼相處,於是只能聽他任他。

  當初她以容色謀圖他之權勢,對他予取予求,次次冷靜非常。而今她動了真心,在對他袒露心跡之後,面對他卻時常顯露青澀,不禁撩撥。

  但她既已確認了自己的心意,在他面前又沒什麼可作假的,從前不擅長的事情她便悄悄地同他學,這些時日亦有不少長進。

  戚炳靖走過來,從她手裡把劍抽走,道:「你怎不回我的話?」

  他的眼眸黑漆漆的,目光深深,一張臉怎麼看都是英俊。

  卓少炎一直都知他生得英俊。從前無暇多顧,直到近來得空,她才放縱自己每日端賞他的俊臉。

  戚炳靖之英俊,並非只因他五官生得好,更因他身上兼著生長於皇室的威儀貴氣與磨礪於邊軍的粗獷硬骨。他於國中手握重權,於疆場拚殺浴血,氣質峻拔,凜凜堂堂,絕非尋常俊逸男子能比得上的。

  她只覺得世間男子再俊而矚目,亦不過如他這般了。

  眼下被戚炳靖擋在身前問話,卓少炎自然知他喜歡聽什麼,也願意順他的意,便學他說過的話,道:「不回你話,是因為心裡在想著你,沒工夫回。」

  戚炳靖笑了。

  他把她拉起來抱進懷中,握著她的臉親下來。這一個親吻帶了極深的寵惜之意,為她這少有的可愛。

  唇舌相抵著,戚炳靖的聲音自然而然就變得低沉了。他說道:「少炎。我聽不膩。」

  聽不膩,她便日日同他說罷了。

  卓少炎伸手輕輕搭上他的肩,反過去將他細細地親了一回。待親到他開始忍不住地輕咬她時,她才將嘴唇移開些許,喚了他一聲:「炳靖。」

  這是她頭一回喚他的名。

  戚炳靖耳邊一轟,心頭如被巨浪洶洶打過一般,又震又麻。

  有多少年不曾有人再這樣開口喚過他。

  曾似這般輕輕喚他的那個人,多少年前已被沉埋於地下,如今屍骨腐化成灰,而他更是早已記不清她的長相。

  「嗯。」他應道,將她抱得更緊了些,「再叫一聲,我喜歡。」

  ……

  深秋近冬,夜裡輕寒。

  屋中生了火盆,炭燒得劈啪作響。

  卓少炎趴臥在榻上,身上沒穿什麼,因這姿勢,乳肉被擠得自臂下溢出,兩團白軟上面印著點點紅紫。

  腰與臀的狀況亦無甚差別。

  她累得動不了,只能拿眼去剜始作俑者。

  帶了薄嗔之意的目光,襯得她那張臉更是光豔迫人。

  燭火下,戚炳靖眉目澄湛,將她如何都看不夠。接著她這眼神,他毫不猶豫地又按著她的腰覆下來,似是不覺疲憊一般地將她又親又撞。

  卓少炎被他沖得長髮散了他一肘,她的手指掐著枕褥,喘息深深,呻吟碎長。

  ……

  待火盆中的炭燒滅了,戚炳靖也徹底消停了。

  他捋了捋卓少炎散亂的髮,往身上搭了件衣物,下地去換新炭。

  卓少炎這會兒眼底恢復清明,一徑瞧著他的背影看。

  這兩日周懌頻來找他,她今日偶問,他便拿著調笑之言來擋她的疑惑,明擺著就是不要她過問。

  那她便不問。

  其實問或不問,她都能料得準。

  英肅然曾與他勾謀,他手中定少不了英肅然的罪證。眼下她被英肅然再次搆陷重罪,他會袖手旁觀?

  他只道這些日子以來她因被禁足而得享連日清閒,真是好事。

  但試問哪個如她這般身負疑罪之人,在眼見沈毓章審案毫無進展、疑罪難脫之時,還能這般悠哉閒哉,心神牢定。

  而她之所以能夠如此,無非是因他給她的這份安心。

  炭火重燃,發出悶悶的嘭聲。

  戚炳靖回身,觸上她瞧他的眼神。

  他道:「還想要?」

  這又是在調笑她了,卓少炎這回不願順他的意,遂衝他一笑道:「我還想要,你可還行?」

  戚炳靖先是一愣,沒有料到她說得出這話來,心道這些日子以來她倒果真同他學了不少。

  然後他笑一笑,拍了兩下手上的炭灰,道:「且等我先打水淨淨手。」

  卓少炎抿唇悶聲笑個不停,饒過了他。

  ……

  戚炳靖要的東西雖已被送到,卻並沒有要馬上出手的跡象。

  他不急,周懌自然更不急。

  周懌明白,戚炳靖是在等他口中的「人證」先有所動靜。

  此人行事自有主張,除了當年同戚炳靖做的那一筆交易之外,其後又有數次奉成王之命北赴大晉,然而從未真與戚炳靖通謀賣國,對大平亦可謂忠。

  此人雖讓人捉摸不透,然他對大平成王陽奉陰違,必有其謀,其謀亦必與成王所謀不合,他既得成王如此信任,卻能在成王身邊按捺多年不發,所謀者必大。

  所謂大者,如眼下之事何如?

  ……

  成王府中。

  顧易自外歸來,直趨英肅然處覆命。

  之前卓少炎自金峽關揮師南下,仍命人將他於武庫深牢中看管,直到太上皇帝出具禪位詔書後,英肅然請沈毓章發兵部令讓雲麟軍放人,他才得以從牢內脫身,一路南歸京城。

  顧易步近書閣外,正見一個少年衣衫凌亂地從內走出。他低頭避視,待人走過後,才抬首進去。

  英肅然坐在書案後,臉色陰沉。待見到顧易,他的神情轉添幾分怠意,問道:「事辦得如何?」

  顧易行禮,答道:「屬下方才去了鄭劾、吳奐頡家中,他二人至親明曉此事厲害,皆收下了藥,承諾明日一早便會和飯食一道送入獄中,叫二人自我了斷,免去閤家受罪。」

  英肅然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李惟巽還老實麼?」

  顧易道:「李惟巽見不得江豫燃受苦,必不會不老實。殿下之前行事過於倉促,應該等屬下回京,交由屬下去辦。還好眼下未出什麼意外,不然殿下豈非功虧一簣?」

  英肅然譏道:「等到你回京再辦?只怕沈毓章已先將我按下獄中了。」

  顧易無奈道:「沈毓章豈有這等能耐?當年裴穆清、卓少疆諸案宗及物證皆是屬下親自處理的,沈毓章手無證據,如何能質殿下之罪。殿下未免太沉不住氣。」

  英肅然冷笑了一聲,從桌上抓起一物,在手中掂了兩下,然後驀地向他扔砸過去,口中罵道:「你去金峽關辦趟差使,能叫人把你扣在關內牢中數月不放。倘非我低頭叫沈毓章把你放出來,你眼下能在府中教訓我?」

  顧易當即跪下,任他砸罵,口中請罪道:「殿下息怒。」

  那物件砸中他額頭,英肅然見了血色,心頭怒意稍解。

  顧易俯首又道:「屬下亦是為了殿下著想。殿下自然知道屬下的忠心,屬下斷是不敢教訓殿下的。」

  「起來罷。」英肅然收了怒,眼神陰戾:「還有一事,你須據實告我。」

  「殿下請問。」

  「那個叫做謝淖的晉將,竟能得鄂王信任如斯,連我與大晉其餘幾個親王往來之事都知道。我不得不再問你一句:你當初幾次奉我之命北赴大晉與諸王晤面,果真未留下任何把柄在鄂王手中?」

  顧易面色嚴慎,答道:「殿下放心。之前每一回殿下都反覆叮囑,屬下也都回殿下以實,殿下怎又突然疑心了?」

  英肅然忽地輕笑,眼中戾意褪去大半。他道:「沒什麼。今日午睡做了個奇夢,竟夢見你同鄂王勾結,要害我的命。」

  顧易面不改色,道:「屬下的命,是同殿下綁在一處的。屬下倘若要害殿下的命,那屬下亦會賠上自己的命。屬下惜命,怎敢如此。殿下的夢想來是反的。」

  英肅然搓了搓扳指,笑著道:「是了,你最惜命。」他又將顧易看兩眼,「夜深了,你退下歇去罷。」

  顧易再行過禮,退出書閣後,面無表情地抬起衣袖,輕輕拭去額頭被砸出的血跡。

  ……

  破曉之前,天色烏黑無光。

  沈毓章自睡夢中被下人叫醒。

  有人夜叩沈府,言稱要舉發成王之罪。

  沈毓章囑咐不可驚動沈尚銘及夫人,叫小廝把來者引去偏廳,自己速速穿衣,然後走去見客。

  待見來者,沈毓章本升起冀望的那顆心又沉了下去。

  這些時日他本就少眠,此刻心情更是煩悶。沈毓章接過小廝奉的熱茶,讓人退走,然後不緊不慢地喝一口,看向那人,冷冷道:「顧大人。成王派你來擾沈某清夢,又是做了什麼盤算?」

  顧易對他一揖,道:「沈將軍,別來無恙。」

  沈毓章不說話,臉上已掛逐客之意。

  顧易又道:「沈將軍,顧某當日在金峽關多有得罪。然沈將軍現掌兵部事,顧某職屬兵部,亦是沈將軍之下官,眼下有事來稟,沈將軍要拒顧某於門外?」

  沈毓章道:「有話便說。」

  顧易道:「顧某此來,是為舉發成王之罪。景和十二年十月,成王同兵部侍郎鄭劾、大理寺卿吳奐頡等人搆陷裴穆清將軍畏戰不守之罪。景和十七年元月,成王再同諸人搆陷卓少疆通敵之罪。自景和十四年至今,成王更與大晉諸王屢次通謀,欲以大平疆土換大晉出兵、助其登大位。今卓少炎陷罪,罪亦為成王所搆陷。」

  這些罪名固然不稀奇,沈毓章不過苦於無實證耳。

  此時聞言,沈毓章按下茶盞,「你拿什麼舉證成王數罪?」

  顧易道:「當年裴穆清將軍之案宗、歸京所攜兵部之矯詔、卓少疆與謝淖私通之偽書、大晉中將軍之偽印、成王與大晉諸王通謀之書函、前後所有涉案官吏名單……全在顧某手中。」

  沈毓章面孔一震。

  他打量著顧易,再問:「何以能全在你手中?」

  顧易道:「當初所有物證,皆由顧某奉成王之命親手淹埋。除裴穆清將軍一案,其餘每一宗大罪,顧某皆參豫其中。」

  沈毓章重現冷意:「你今來舉發成王,拿著這些物證,是要同朝廷做交易?朝廷要答應你何事,你才願把這些物證交與朝廷?」

  顧易搖頭,「沈將軍。顧某不需同朝廷做交易。顧某將物證交與朝廷,便是願與成王同罪。」

  沈毓章幾不能信。

  眼前這個男人,當初在金峽關撤了他的帥旗,案他通敵徇私之罪,當時是何等的佞勢逼人,如今豈又能作出這副模樣。

  沈毓章疑道:「你圖什麼?」

  顧易道:「顧某所圖,與沈將軍同,亦與卓將軍同。」

  沈毓章一時怔然。

  顧易露出十分淡的一點笑意,如同一個在漫漫長夜中的苦行之人於萬里跋涉之後終見曙光。

  他道:「景和九年,顧某奉裴穆清將軍之命,化名入奉成王府。成王多疑,顧某連續三年皆未能成功取信於成王。一直到景和十二年,裴將軍不幸被害,顧某方藉著卓將軍府宴弒兄一事得獲成王信任。」

  「這世間欲為裴將軍平冤、欲肅清朝綱、欲改換明主之人,並非只有沈將軍與卓將軍二人。」

  顧易瞥了一眼沈毓章震驚難抑的神情,又道:

  「景和十二年七月,裴將軍奉詔北鎮豫州。裴將軍離京前,自認此去北境至凶,曾囑顧某道:『少輩諸學生中,得我最掛念者,不外乎沈毓章、卓少炎二人。毓章去歲奉詔南下,數年之內當無大礙。然少炎性剛烈,遇事必有險,你須替我守好她的性命,你可做得到?』」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8:33

第三十八章

  當時裴穆清問完,目光矍鑠地看著顧易。

  顧易回答說:「請將軍放心。我必竭力,保將軍掛念之人性命無虞。」

  裴穆清頗欣慰地點了下頭。二人所待的這間屋子裡,有几有椅,有兵譜在書櫃之中,有名兵置於蘭錡之上。除此之外,便無它飾了。屋室闊大而無曲折,極像裴穆清之心胸。

  顧易道:「北境至險,恆、安、肆三州已死了那麼多位將校。將軍明知成王及兵部諸吏不懷善心,為何還要去?將軍功勛卓著,雖臨聖意,但亦可稱病而不奉。」

  裴穆清沉吟著,道:「為將者,戰本為國,不為其它。我今若恃功高而不奉詔,此例一開,今後國中建功之武臣豈非皆可效此,朝綱必壞。」

  顧易沉默了。

  此即為裴穆清之忠骨,一生難改,亦不當改。

  裴穆清打量著顧易,稍踱兩步,慨而言道:「今致如此朝局,過亦在我。倘是早些年便對成王多加提防、多放些人在成王身旁,哪會有如今大半兵部皆聽成王之令的局面。」

  ……

  景和九年的那一場廷辯是何其激烈,持續數日難休,最終還是以英肅然為首的主和派佔了上風,便連沈尚銘所領的沈氏都不再持中立之姿。此事過後,裴穆清與軍中諸將領才意識到兵部重吏已唯成王之馬首是瞻,這才在遲滯的醒悟與謹慎的考慮之後,決定在成王身邊安插軍中之人,以作手眼之用。

  顧易便是在那時候奉裴穆清之命進入成王府的。

  當年與他同入成王府還有另外八個人,但如今除了他之外,已是一個都沒留在府上了。英肅然性多疑,顧易如履薄冰侍奉他近三年,英肅然仍只待他如尋常家客,並不以要事秘事付他。

  顧易便只能一直等。

  等一個能叫英肅然在他面前卸下心防的良機。

  ……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九日晚,成王府開宴。

  英肅然午後入宮面聖,再去向太后問安。因在太后宮中耽擱略久,待回到府上時,宴已過半。

  是夜正好輪到顧易陪宴,聽聞英肅然歸府,他便到王府正門處接迎。

  英肅然下車後,聽得小廝報稱卓亢賢已攜夫人先行離去,當下臉色就一陰。他扯著袍子邁過門檻,問說:「卓亢賢的一雙兒女呢?」

  在過去的兩年中,不論是對內還是對外,英肅然從來不曾刻意掩飾過他對卓少炎的興趣。因那興趣有時被表露得格外濃烈,便襯得那其下的情意不單單是興趣二字了。同卓少炎相比,卓少疆才本平平,當初英肅然能夠接受他的拜帖與投靠,無非是看在他妹妹的份上。而此番英肅然願意逾制舉薦卓少疆領兵出征,所圖更不只是想在軍中培植自己的親將。

  那小廝道:「卓中書的長子眼下正在暖閣裡與朝臣們聚飲,卓氏千金本是要跟著卓中書一道走的,但說是有東西忘在席間,眼下又回去取物了。」

  英肅然面孔稍霽,再無一言,抬腳徑往暖閣那處行去。

  顧易緊緊地跟上他的步伐。

  尚隔著十餘丈的距離,就見卓少炎站在暖閣外頭,同從內而出的卓少疆說了幾句話,然後二人一前一後地避入一處無人之室。

  英肅然看清,並沒當回事。

  顧易在側道:「成王殿下,外傳卓氏千金與其兄長近日不和。酒後易失言,若他二人一言不合、大起爭執,屬下恐卓氏千金會吃虧。」

  英肅然聞此,足下輕頓。他向顧易瞟去一眼:「你倒周全。」遂不緊不慢地改去那間屋室。

  臨到屋外十餘步,顧易又道:「殿下不妨在此處稍後,且讓屬下先去門外探聽一二,若無事,殿下入室則顯唐突,不合殿下身份。」

  英肅然攏著衣袖淡淡地笑了聲,道:「我從前竟沒發覺,你這腦子用在此事上正合適。」

  顧易道:「不敢。殿下說笑了。」

  言罷,顧易疾步走近室外,隔著門板窺聽。

  少女的聲音瘖啞,含了戾色。

  「……裴將軍拳拳忠心,赤膽報國,為朝為民,而你不僅眼睜睜地看著他含冤受戮而知情不報,更還要踩著他未寒之屍骨上位……」

  顧易一剎愀然,眼眶滾熱。

  裴穆清受死的當晚,他生生按下了欲殺了英肅然的念頭。因縱是殺了英肅然,皇帝依然是這一個皇帝,朝廷依然是這一個朝廷,今日沒了成王,明日必會再出一個某王,今日有裴穆清含冤受戮,明日必會有其他名臣良將被污而死。

  除非改立明主。

  但這改立一事,是萬難之事。無親將,無兵權,談何改立。

  「少炎性剛烈」。

  這五字猶震於他耳側。他雖答應過會保她性命,但他亦可借她剛烈之性,以謀大事。

  屋內,少年的聲音冷血且忿恚,傳入顧易耳中:「裴穆清已經死透了,你既為他鳴不平,便該同他去死。」

  顧易一動不動。

  身體撞擊牆壁發出聲音,還伴隨有少女的掙扎悶哼。

  鐵劍出鞘聲,少年的痛喝聲。

  這時,顧易才將門無聲地推開。

  少年的屍體橫陳在地,濃稠的鮮血逐漸漫過一塊又一塊的地磚。暴怒之中的少女渾身發抖,完全沒有發現門已被人打開。

  顧易無聲後退十餘步,轉身看向英肅然,道:「殿下今夜可得佳人。」

  英肅然嘴角略揚,「是麼。」

  顧易沒有說話,點了點頭。

  卓少炎親手弒兄,為他二人親眼所見,大罪難逃。她性雖剛烈,但他不知她會因裴穆清之死做到何等地步,又會否與同他心存一樣的念頭。

  他會為她創造良機。

  她若與他所念相同,必會抓住這良機,委身於英肅然以換取兵權。她若只想要脫罪保命,亦只能委身於英肅然以換得庇護。而無論她選哪一樣,他都可借由此事成功獲取英肅然的賞識與信任。

  顧易重新走回屋中。

  背著光,少女驟驚之下,橫過鐵劍指向他,劍尖在微微顫動。

  顧易將她暴怒發抖的模樣收入眼底,平靜柔緩地開口:「卓姑娘,鄙姓顧,是成王府上家客。成王殿下因未見您出宴,故而叫顧某來尋姑娘。」

  他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氣中瀰漫的濃重血腥味,然後微皺眉頭,道:「明晨卯時,明堂拜將——卓氏竟無人能去了。成王殿下的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費了。」

  他稍稍側身,回首望向廊柱後的陰影:「殿下,您說呢?」

  ……

  英肅然那一晚到最後都不曾就宴。

  顧易任他領著少女回了自己的寢閣,自覺地留下來,著人處置卓少疆的屍體。在看著水掃地磚上的血跡時,顧易的心內毫無波瀾。

  他並不知道,在他目所不能及的地方,英肅然捧著少女的臉龐看了足足一刻,都未能真的親下去。

  少女的明眸與紅唇無聲地撩動英肅然的心。

  他的心中像有千把鉤子,將他的慾望從血肉之中勾剝開來。

  那慾望鮮活,扭曲,醜陋,也悲哀。

  他心中有多想用盡一切下流的手段叫她取悅他,他心中就有多怕面對讓她知道他並不是個完人的那一刻。

  有多迷戀,就有多自卑。

  最終,英肅然用拇指按了一按少女的臉頰。

  那臉頰冰涼徹骨,他戀戀不捨地收回了手。

  ……

  景和十三年初,豫州大捷。卓少炎以卓少疆之名拜表,自請留鎮豫州,請旨募建雲麟軍。

  成王府中,英肅然手裡捏著她的那封奏表,對顧易道:「既已一戰揚名,這盛名還不夠麼?還要不嫌苦地留在北境?還看不上北境諸路禁軍,要募建新軍?誰給她的膽子!」

  顧易道:「殿下看中的女人,性子就是這般貪。殿下可後悔了?」

  英肅然經他一評,一怔之後又一笑,謔道:「有什麼可後悔的。她雖性貪,但我又豈是給不起的人?」

  顧易又進言稱:「卓將軍要募建雲麟軍也是好的。將來殿下要圖大業,雲麟軍正好可為殿下所用。」

  英肅然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那便少不得要煩兵部放些人在她身邊了。」

  顧易頷首:「此事屬下去辦,不勞殿下費心。」

  ……

  又過數月,卓少炎再拜表,請兵部與刑部特開恩令,准募北境罪囚入雲麟軍。

  朝中驟起波瀾,皇帝猶豫難決,經由英肅然勸說後,才准了此奏。

  那日英肅然自宮中回府,面上自有不豫之色。他冷冷笑著對顧易道:「她倘再多鬧一齣,便叫她回京來自去御前請旨。」

  顧易垂首道:「國中上下,誰人也比不得殿下這般深得陛下信任。對旁人而言再難的事情,到了殿下這裡,全都易如反掌。殿下每次只需在陛下耳邊勸上一二句,陛下沒有不聽的。」

  英肅然寬去朝服,更衣後自去府院中品賞春花,將顧易扔在身後。

  灰紫色的海棠花瓣在他的指間被捻碎。

  他低眼看了看這花漬,憶起少時。

  當年今上仍在儲位,他還稱其為皇兄。便是在宮中的海棠樹下,皇兄同他玩耍,不知何故有重枝斷裂砸下,千鈞一髮之際他將皇兄推開,自以身替。

  旁處皆無大礙,唯獨傷了子孫根。

  他皇兄本就生性仁懦,自認對他不住,從此呵他護他,將他這個幼弟當成至親至信之人相待。

  在他十六歲那年,皇貴妃顏氏薨逝。今上因上謚一事同舉朝重臣鬧個不休,便連英氏宗親亦視今上此舉為目無祖宗之制。只有他站在今上身側,幫著今上將在京宗室一一說服,顏氏才最終得以身後獲謚。

  經此一事,今上更將他視作唯一一個能說得上心裡話的親兄弟。

  十八歲封王,他無意就封,今上允他留京,更在京中為他闢府。自仁宗朝以降,英氏皇子封親王不就封者,在他之前,未有先例。

  英肅然看著這滿院的海棠花,無聲哂笑。

  便是這麼一個心仁手軟、懦弱不明之人,竟能在這大位上坐了這許多年。試問英氏之天下,如何能叫連一個婦人都割捨不得的君王來執掌。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8:45

第三十九章

  景和十四年夏,雲麟軍北攻恆、安、肆三州。九月,下恆、安二州,移麾集兵攻肆州。

  北境連捷,鄭劾手持軍報自兵部來,在遞報入禁中之前先奏與英肅然知曉。

  成王府的後院中已落有一角發黃的綠葉。英肅然坐在院中,曬著午後剔透溫暖的秋陽,聽鄭劾逐字逐句地念自北境發來京中的軍報。

  鄭劾念罷後,對英肅然道:「雲麟軍雖在北境連勝,但卓將軍如今越發自大,目無兵部諸令,凡事若不見成王殿下手令,絕不奉聽。」

  英肅然瞟他一眼,沒說話。

  鄭劾又道:「若此以往,卓將軍在北境坐大,恐怕連殿下也難制她之野心。」

  英肅然看向另一邊,淡淡問道:「顧易,你以為呢?」

  顧易低眼,並不看向鄭劾,只道:「鄭大人之前已脅迫大理寺的李惟巽為兵部眼線,同她青梅竹馬的江豫燃最為卓少炎所信重,鄭大人又還有什麼可擔憂的呢。」

  鄭劾知道顧易這兩年來深為英肅然所信賴,當下只笑了兩聲,道:「下官也是為了成王殿下做打算,至於該如何對待卓將軍,兵部自然還是要聽殿下之意的。」

  待鄭劾告辭離府後,英肅然一個人獨在院中坐了少頃,再叫顧易到跟前。

  英肅然道:「顧易,我意叫你去一趟大晉。」

  顧易問:「所為何事?」

  英肅然道:「議和。」

  顧易抬眼看他,眉頭微微一皺。

  英肅然習慣性地搓了兩下扳指,道:「前日自北邊遞來的線報你也讀了,晉帝詔諸子歸京,我料晉室換代便在今明兩歲之間。目下晉帝抱恙,邊境連敗,大平若要逼大晉議和收兵,此正難逢之良機。倘是大晉肯和,北邊戰事可靖,如此,兵部將卓少炎詔回京中理所應當,雲麟軍權亦可另付他人。」

  顧易道:「屬下持異見。景和九年,大平在北境亦是連勝,大晉不得不收兵止戰,正因當年殿下主和,朝廷才未乘勝追進。然而景和十一年末,大晉再度出兵南犯,絲毫未將大平的和意放在眼中。百年來大晉對大平之疆土始終虎視眈眈,晉室之野心又豈是能靠一紙和書輕易約束得了的。對付虎狼之國,唯有靠虎狼之兵。今卓少炎率雲麟軍在北境為我大平勇立兵威,可懾大晉不敢輕易南犯。大晉一日野心不死,大平一日不可自減良將。屬下還望殿下三思。」

  英肅然冷冷笑道:「她算是哪門子的良將?」他驀地站起身來,面色如霾,又重複了一遍:「她算是哪門子的良將?!」

  顧易默然。

  英肅然看向他,依舊冷笑著道:「她曾師從裴穆清數年,你當真信她那一晚弒兄是因要圖功業、要圖盛名?!是因大平女子不可拜將、不可封王?!你當真信她在北境募建雲麟軍,是毫無私心的為國之舉?!」

  顧易神情大震,道:「殿下何出此言……」

  英肅然再道:「她仗著我對她的情意,又因我這兩年縱著她、寵著她,她便以為她真能為所欲為?如今連兵部之令都敢不奉了!今次若不叫她識得她是靠著誰才得了這權、這名,我怕她是當真連自己的本名都不會寫了!」

  這一通火氣發罷,英肅然的一張臉沉得越發青了。沉默須臾,他復開口,那聲音低了不少,其中亦有喟意:「顧易。我心中頗唸著她,她也該早些回來,慰我念她之苦。你說,是不是?」

  顧易一時竟無言可對。

  他豈能不知,英肅然對卓少炎,雖愛,卻疑,雖疑,卻又心懷僥倖。他手中捏著她弒兄、欺君之罪證,又以兵權為餌誘她委身於他,既愛而寵之,又防而備之,心中可謂矛盾至極。

  不見顧易吭氣,英肅然向他走近兩步,眼皮輕輕一撩:「你若不願去大晉,我便再挑個人去。你以為我身邊除了你之外,就沒旁人可用了?」

  顧易立刻道:「屬下斷不敢做如是想。殿下肯委重任於屬下,屬下豈有不願之理。」

  英肅然看了他一陣兒,說了個「嗯」,又道:「早些啟程。和事早定,兵部也可早日詔她回京。」

  顧易再拜而領命,翌日便離京北上。

  ……

  晉京地處偏北,未入深秋,寒已料峭。

  顧易一路幾乎沒怎麼歇息,心中滿滿各種盤算。他這兩年雖得英肅然所信,卻未得英肅然所盡信。誠如英肅然所言,除了他之外,英肅然更有其他心腹可用。此番赴晉議和,他若明目張膽地不按英肅然所命行事,它日英肅然若再換人前來,他必敗露。因想不出什麼萬全之策,他只能決定先照章行事,然後再隨機應變。

  在顧易抵達晉京使驛後沒多久,他就聽說了晉帝的第四子亦於今日抵京,午後剛自昭德門入城。

  關於晉帝諸子,顧易在成王府上時亦有所聞,對四皇子戚炳靖的印象尤為深刻。

  晉室歷來子以母貴,戚炳靖自幼失母,因與長姊長寧公主親近而被寄養於長寧母妃宮中。他自少時起便以文武拔萃而得晉帝青眼相加;及長,他雖位卑,卻以不世出之材幹在六子中最得晉帝寵愛。然而三年前不知因何故,晉帝竟將這個最寵愛的兒子發往最苦的大晉西境戍軍,連續三年都未詔其回京。

  晉室之秘,成王府縱多有北面線報,大平也難窺其十一。但對於像戚炳靖這樣傳聞中的佼佼英才,顧易確是抱有一窺之願。

  至傍晚時,晉宮之中傳來消息,稱皇帝抱恙,委四皇子行監國事;四皇子既見使牒,命人傳平使入宮覲見。

  顧易踏著夜色,被人一路領至昌慶宮前。一個冷面武將不言不語地搜過他全身後,將他引入殿中。

  步入殿上,顧易終於親眼見到了這個名傳於眾人口中的大晉四皇子。

  年輕,英挺,峻拔,軒昂……這些形容外表的詞語都不足以用來描述在沉默之中的戚炳靖給予顧易的感覺。

  顧易第一眼所看到的戚炳靖,像是一塊金子。

  但這塊金子卻不似尋常的金子。它像是經歷了沙土與血泥的磨礪與洗禮,又被擦去了表面上所沾染的所有沙土與血泥。它仍然是金子,卻又不盡然只是金子。它上面有許許多多細小到難以看清的粗糲擦痕,那每一道擦痕都令它變得更加堅硬,難以被擊碎。

  但顧易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

  因為金子再堅硬,也只會以沉默示其貴重,不會起而攻擊。

  坐於上位的戚炳靖並沒有沉默太久,很快便對他開口說話了。

  而對著他說話的戚炳靖,沉穩,自信,犀利,尖銳,一針見血,令人難以招架,分明是一把淬火而出的鐵劍。

  顧易心中更因他所言而幾番震動。倘非親耳所聞,他又怎能相信這個大晉貴胄竟會對千里之外、素未謀面的一個女人,抱有如此心思。

  當時,刀劍架在顧易的脖子上,戚炳靖站在他面前,笑了。

  顧易收去他之前用以掩飾自己內心實情的諸般神色,道:「四殿下既然願意開價……我只須殿下承諾一件事,殿下若答應了,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必回殿下以真確的消息。」

  「說。」

  「不論今日或是將來,凡大平成王遣使來見,不論許以何等條件,四殿下皆不可同意與大平議和。」

  戚炳靖問說:「你圖什麼?」

  顧易道:「殿下只須聽我開價,不必知我為何開價。」

  戚炳靖道:「只要二國邊事不靖,大平朝廷便始終會對大晉南犯之野心有所忌憚,更沒那麼容易找得出人替換如此能征善戰的卓少疆。你圖的,是讓她可以手握兵權、長鎮邊境,對麼。」

  顧易不語。

  戚炳靖負手,在他面前輕踱數步,道:「我允你。」

  顧易驟然抬眼,「當真?」

  戚炳靖示意殿衛撤去顧易頸上的刀劍,又是一笑:「你不信我,還開價作甚?既敢同我開價,便該明白,我若應允,必能做到。」

  睹此氣度,顧易再無質疑,垂首道:「那我便回殿下所問:當年提兵出豫州、在大平北境一手募建雲麟軍、如今率軍北攻三州之人,正是卓少炎。」

  戚炳靖沉默了好一陣兒。

  顧易看得出他的臉色起了變化。那變化甚微,只是嘴角上揚的幅度輕輕一動,卻帶得整張神情都透著勃勃生機。

  顧易心底又大為之動。

  他見過英肅然對卓少炎是何等的迷戀,卻從未在英肅然臉上見到過這般神色——萬物昭甦,因她而活。

  他聽見戚炳靖於沉默之後再度開口:「你可願意同我說一說她?」

  這話不似上位者對下的施壓,竟是平易近人的真摯請求。

  顧易想,眼下正集雲麟軍之重兵猛攻肆州城的卓少炎,如何能想得到,這世間竟有一個男子身居敵國之高位,連她一面都未近見過,卻對她懷有此情此意。倘若她一朝得知,又將如何,又是否會對這男子回以同等情意?

  但是顧易卻搖了搖頭,道:「我願先等殿下踐諾,若下回還能有幸與殿下晤面,我再答殿下此問。」

  出乎他之所料的是,戚炳靖並未因被他拒絕而惱怒,反而是低笑數聲,道:「好。好。可見你頗有護她之心。甚好。你去罷。」

  ……

  顧易一返京,便至英肅然處覆命。

  他一五一十地將戚炳靖是如何推斷出卓少炎身份的原話向英肅然道來,然後道:「當時晉四皇子命人拿刀架在屬下的脖頸上,屬下拚死也未承認!」說著,他將衣領扯下來些許,叫英肅然看清他脖頸上的重傷——那是他在回京路上故意用佩劍自戕的,此時正好被派上用場。

  英肅然陰沉著臉,道:「然後呢?」

  顧易繼續說:「晉四皇子不知何故,偏認定了卓少炎的身份,更斷言稱殿下當年奏舉卓少疆領兵出征,不過是為了討好心愛的女人。他叫屬下帶話給殿下:成王果欲與大晉修和,何不拿心頭之愛來換。」他挽起袖口,露出傷痕纍纍的手臂,拔高了聲音道:「晉四皇子此意在羞辱殿下!屬下為殿下不平,卻被他們當廷打成這樣。殿下,大晉根本毫無和意!屬下辦事不利,反連累殿下被辱,屬下萬死之罪!」

  說罷,顧易伏地叩首,大哭不止。

  英肅然無言片刻,忽然側身,順起手邊几上瓷器,狠狠摔了出去。

  瓷器被砸到牆上,迸裂成無數碎片,飛濺四處,其中有數片橫掠過顧易的腦殼,將他的面頰擦出條條血痕。

  顧易哭聲更凶。

  英肅然怒意沉沉,拿來肆州大捷的軍報與卓少炎的奏表,用力甩到顧易面前的地上,道:「她想繼續打,便讓她繼續打。」

  打到大晉服為止。

  顧易拾袖擦淚,仍作伏低的姿勢,毫不猶豫地伸手把那幾封奏札攏進懷中。

  ……

  景和十五年,卓少炎總兵六萬,入侵大晉疆域,拔滅四座重城,殘戮五萬晉俘,一役震動大平朝野上下,而後她無視大平朝中彈劾她殺俘不仁的聲潮,再次趁大晉皇帝崩逝之機領兵突進,擊退了大晉南下復仇之八萬兵馬,硬是以這駭人的殺名令大晉將南邊的兵線向北收縮近三百里。

  五月十七日,卓少炎奉詔歸京,拜上北將軍、封逐北侯,督大平國北十六州軍事。

  那日禮畢,她回了成王府。

  只在英肅然的寢閣之中待了不到兩刻鐘,她便走了出來,正與前來請事的顧易擦肩而過。

  顧易向她行禮:「卓將軍。」

  她並未回禮,只輕輕掃了他一眼,徑直離去。

  顧易當時看得十分清楚,她那道掃過他臉龐的目光中,帶著赤裸而清晰的輕蔑之意。

  他什麼都沒多說,更沒多看,轉身去叩門請見英肅然。

  英肅然見了他,語氣竟是少有的和悅:「今日何事?」

  顧易道:「方才得報,大晉新帝既立,鄂王自請出京,南就封地。」

  英肅然冷謔道:「大位分明唾手可得,卻要拱手讓給一個乳臭未乾的孩童。大晉鄂王,不過如此。」

  他看了眼顧易:「大晉少帝即位,諸王虎視,朝局不穩,又逢南面大敗,就算是鄂王,想必如今也再難像去歲那般囂張。我意讓你再去一趟大晉,迫其簽下和書。」

  顧易這回不同於去歲,應得十分痛快:「殿下所計極是。」

  英肅然瞧著他,搓了兩下扳指,又道:「你既要走這一趟,就別白費了腳程。不如順路去訪訪鄂王的幾個兄弟。」

  顧易謹奉命,道:「是。」

  ……

  晉煕郡的鄂王府,是顧易此入大晉的最後一站。

  此番來迎他入府的,並不是上回在昌慶宮門前見過的那一位冷面寡言的武將,而是另一位禮數週到如春風拂面的年輕男子。

  那人對顧易道:「鄙姓和,單名一個暢字。我家王爺聽聞顧大人遠道而來,叫和某先在府中招待大人兩日。」

  顧易問說:「敢問鄂王爺何在?」

  和暢笑了笑,道:「我家王爺公務在身,眼下不在府上。顧大人莫急,且歇上兩日,我家王爺便回來了。」

  顧易只得暫住在鄂王府上。

  和暢說是兩日,但實際上過了足足五日,顧易才等到戚炳靖回府。

  在這五日間,顧易回憶了十數次上一回與戚炳靖的那場晤面,昌慶宮中戚炳靖的諸言諸行,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當時方行監國事的大晉四殿下,如今已成了權傾大晉朝野的鄂王爺。

  在顧易再次看見戚炳靖時,他又覺得戚炳靖變得與上一回不同了些。像是鐵劍染了一層血,戾色藏於鋒刃之下,男人看上去更加沉穩了,但那沉穩之中又隱約露出幾縷狠辣的色澤。

  見到顧易的戚炳靖露出了一個對故人才能有的微笑:「顧大人。你竟誠不欺我,又見面了。」

  顧易回之以微笑:「王爺亦未欺我。故而我必再來與王爺一晤。」

  戚炳靖叫他不必拘束,又問他吃過了沒有,竟待他當真似舊友一般。

  許是因卓少炎將二人牽繫,顧易竟未以戚炳靖待他的態度為怪,受之安然。

  戚炳靖叫人來奉茶,問他道:「顧大人從何處來?」

  顧易笑著道:「我從何處來,王爺豈能不知?如今這大晉國中,還有王爺想知而不能知的事情?」

  戚炳靖便又問道:「我那幾個兄弟,將顧大人招待得可還好?」

  顧易道:「比不得鄂王府。」

  戚炳靖大笑出聲。

  笑過,他淡淡地望向顧易:「顧大人今次前來,可願意同我說一說她?」

  顧易點頭,道:「在同王爺說她之前,我想冒昧問王爺一句:王爺是因何故而對她起了這等心思?」

  戚炳靖沒說話,拿起茶啜了幾口。

  顧易雖知自己僭言,卻覺得此必問不可,不然他何以能真正對得起裴穆清所托,於是默聲等著。

  待茶將冷,戚炳靖方開了口:「顧大人。你有沒有獨自在深夜之中行過路,那路艱險且長,週遭黑暗無邊,冷箭四處難防,生死便在一瞬。」

  顧易沒說話,然而擱在膝頭的手卻輕輕一握。

  戚炳靖又道:「倘若你行過這樣的路,你便該知道,在你無望之刻,若有一道明光照亮你的前方,你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卓少炎,她便是我的那道明光。」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9:03

第四十章

  顧易被問,他有沒有獨自在深夜之中行過路。

  顧易不止行過,顧易仍在行著。那路艱險且長,週遭黑暗無邊,冷箭四處難防,生死便在一瞬。每每在他無望之刻,也會有一道明光照亮他的前方,令他堅持不棄。

  那道明光,是「大事可成」四字。

  為成大事,顧易可以一直獨自在這深夜之中走下去,可以犧牲所有不如此事重要的人和物,更可以利用所有能夠助他成此大事的人和物。

  只要大事不敗,顧易就無愧且無悔。

  ……

  燈苗抖動,北地的風入夜即烈。

  窗門被風拍得呼呼砰砰,將顧易向戚炳靖講述的話音融了進去。

  裴穆清尚在世時,對卓少炎的諸般評價,顧易皆記在心頭。顧易從前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在此情景中,將這些向一位敵國皇胄娓娓道來。

  卓少炎是何等的天姿聰穎,少時在講武堂習課業時是何等的出眾,又是如何與沈毓章並為裴穆清最器重的兩位學生,而裴穆清直至死前,心中放不下的仍是性剛烈的少炎之性命周全。

  然而這個被裴穆清至死仍掛唸著安危的卓少炎,弒兄、欺君、以色謀權、殘戮敵俘,所行皆為世人眼中的大逆、無情、棄德、背義之舉,她為了盡恩師之報國抗敵之志,為了平忠臣良將之冤,為了肅清宵小、還朝廷以清明,又何曾顧唸過自己的聲名與性命。

  卓少炎眼中的顧易,亦是她所認定的佞小之一。

  她如何能想得到,被她如此輕蔑、被她如此憎惡的顧易,竟對著她剛殘殺了他五萬兵卒子民的大晉鄂王,如此一字一句地將她之為人與過往和盤托出。

  世事之不測與稀奇,再無過於此者。

  ……

  燭光夜影之中,戚炳靖無聲細聆,神色越發沉而靜。

  顧易所講述的一切,被他逐字逐句地疊在記憶深處的那一個立在豫州城頭的身影上,使得她在他的腦海中變得愈來愈清晰。

  到後來,戚炳靖微微地笑了。

  顧易睹他微笑,不禁問道:「王爺對她用情至深,竟連她殘殺晉俘一事都不計較?」

  戚炳靖道:「同用情無甚關係。大晉四城守將敵不過她一人用兵,城破眾降,此是晉將之罪,非她之過。晉俘數眾,雲麟軍難編、亦難養,她下令殺俘,為的是絕此後患,為的是保大平北境之安。她身為平將,何錯之有?我又有什麼資格去計較。」

  顧易想到大平朝中彈劾卓少炎殺俘不仁的那些聲潮,竟連敵國於此事的見識都不如,不禁悶聲。

  談仁,大平眼下又何來底氣談仁與不仁。

  戚炳靖看向他,道:「如今卓少炎連勝,大挫晉軍之銳。看來大平與大晉的這紙和書,如今是非簽不可了?」

  顧易不語,神思沉沉。

  戚炳靖笑了,道:「顧大人,且放寬心。大晉絕不簽此和書,顧大人只管回去覆命。」

  顧易搖了搖頭:「大晉如今南邊不守,縱是不簽和書,短期之內亦無力再戰。卓將軍必將被詔回京中。」

  須知大戰方休,卓少炎縱有兵諫另立之心,亦需足夠的時間來做起兵之準備。顧易不怕她被詔回京中,顧易怕的是她在毫無準備之下被詔回京中,從此被削奪兵權,數年之謀敗於一朝。

  不料戚炳靖卻道:「我大晉有絕世良將,尚可與卓少炎一戰。顧大人又何必早早替我大晉告敗。」

  顧易一時不知他這是自何處來的篤意,若大晉真有這等「絕世良將」,怎不早見於沙場?

  但顧易只是道:「那便蒙王爺關照了。」

  戚炳靖允他一諾,竟當真一力踐諾至此,足以令顧易敬而服之。然而晉室此輩竟出了這等不凡人物,又十分令顧易憂而患之。

  倘若戚炳靖並未對卓少炎生出這般厚重的情意,眼下二國之局面又將變得如何,顧易竟一時不敢深想。

  思及此,顧易不禁疑道:「王爺既已知道了她的身份及過往,今後欲做什麼打算?」

  戚炳靖沉吟須臾,站起身來,對他道:「顧大人何不隨我來。」

  顧易遂起身,跟著他一道離開這間屋子,穿過數道花廊,到了另一間屋子門口。

  戚炳靖將門推開,率先走了進去。屋中很快被他點著的燈燭映亮,顧易聽到他說:「顧大人,進來罷。」

  顧易這才邁過門檻,走入屋中。燭火雖不甚明亮,但顧易仍然看清了屋中掛置著的物件。

  那是一襲女子嫁衣。

  鸞案大袖,精美華貴,光麗逼人。

  顧易喃喃出聲:「這是……」

  戚炳靖的眼底躍動著燭火輕焰,回答他道:「這是我封王之後,為她而製的鄂王妃婚服。」

  ……

  親眼目睹此等深情重意,顧易亦震亦驚,良久難言。

  一直到他回到大平,顧易仍會不時地想起那一夜那一室。連被嫁衣映紅的燈燭之光都似乎在為戚炳靖之深情所動,更何況是他。

  臨行前,戚炳靖同他說了兩個人名,皆是大晉長寧長公主長年經營於大平京中的人脈與眼線,可臨重任。倘若將來大平京中生變、卓少炎逢難,顧易可放心用這兩人送信到晉煕郡的鄂王府。

  顧易想,他為謀成大事,的確是利用了戚炳靖對卓少炎之情深,但戚炳靖又何嘗不是以這情深,成功地謀取了他的信任,或許將來亦會將他利用。

  大晉鄂王,單單以「人傑」而論,似乎都委屈了他。

  ……

  就在顧易返抵大平京城的兩個月後,晉將謝淖的名字隨著北境軍報而來。這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晉軍先鋒使,因被鄂王戚炳靖所舉薦而得以領兵南擊大平北境數州,後在戎州境內與卓少炎正面一戰,未敗而引軍北去,回到晉地之後即被拜將。

  顧易心內頗為之奇,想必此人便是戚炳靖所稱之人。然後顧易又將謝淖這名字反覆地看了十數遍,心內竟冒出一個十分荒唐的揣測。然而這揣測無法被驗實,只得被顧易沉下心底。

  但不論如何,大晉又出強將,二國邊境一時難安,戚炳靖所允他之事,竟再次被實現了。

  顧易可以短暫地擱下對卓少炎的牽憂,騰出手去做另一件事了。

  ……

  大理寺的官舍外,李惟巽拎著書箱正要外出。

  顧易從舍下陰影處步出,將她攔住,有禮道:「李大人。」

  李惟巽抬眼見他,一愣,大約是因知道顧易的身份,臉上立刻掛起幾分戒備之意,連握著書箱把柄的手指都攥緊了。她蹙著眉頭道:「顧大人來找下官何事?」

  顧易引臂外指,同她說:「顧某奉成王之命,有事來詢李大人。若李大人有空,還望同顧某一去。」

  李惟巽有點遲疑:「往日成王都是派兵部的鄭大人來找下官的。」

  顧易則道:「李大人若不信顧某,那麼顧某便去換鄭大人來。」這話聽似平和,實則暗含威壓。

  李惟巽低頭,緊著眉想了一想,沒敢再抗拒,老實地跟著顧易走了。顧易將她帶入一所茶樓,直接進了雅間,闔上槅門。李惟巽有些拘謹,亦有一些侷促,抱著書箱挨著茶几坐下,身下的凳子仍有多半留空。她抬手捋了一捋額髮,小聲問道:「顧大人,往日成王問話,並未叫我來過這樣的地方。」

  顧易並未對她多解釋。不多時,茶樓的小廝便按顧易所點的茶來奉,顧易頗大方地給了他一把賞錢,小廝樂著退了出去。然後顧易親手給李惟巽斟了一杯茶,溫聲道:「成王稍後便至,李大人可先飲杯茶解渴。」

  李惟巽瞧著那茶,一動不動。

  顧易不急亦不催,茶樓裡外他都已安排打點好了,沒人敢疑成王身邊的人。眼下她就算不肯喝這茶,他身上還帶了刀和繩。無論如何,她今日都不可能活著走出這茶樓。李惟巽是鄭劾手中的眼線,她同江豫燃情深意篤,江豫燃既為卓少炎那般信重,顧易便留不了李惟巽的性命。

  顧易不信李惟巽,不信江豫燃,甚至連卓少炎都不能盡信。他想,他這並非是心狠手辣,他這是不容有失。

  李惟巽怔然片刻,輕聲開口說:「這茶,是產自成府路的茶罷。」她又道:「我家便在成府路。從前年幼,茶花每每開滿山時,豫燃都會帶我騎馬去看。」她的眼底晶瑩透亮,問道:「聽顧大人的口音,家也在成府路罷?」

  顧易沒有什麼家。他至親早逝,這輩子沒愛過什麼旁的人,也沒被什麼旁的人愛過。他十五歲那年投軍,甫上沙場,身被數刃,失血昏迷,後來是被裴穆清親手從死人堆裡拎出來的。從那之後,顧易便認為他的這條命,也不該是他自己的了。裴穆清立身忠正,將心赤膽,顧易自此奉之效之,從無二意。

  李惟巽提到江豫燃時的神情,淨如雪花,仿若伸手一觸,就會化沒。

  不知緣何,顧易竟在這一刻想起了戚炳靖在得知卓少炎身份時的神情。顧易不知江豫燃對李惟巽的情意有多深,但若能叫李惟巽心念若此,必不會淺少。

  江豫燃一身錚錚硬骨,在北境捨命抗敵、血傷無數,如何能想到他摯愛之人為了護他性命而踏上歧路,更將因踏上歧路而丟了她自己的性命。若叫江豫燃這樣赤膽向國的好兒郎得知李惟巽之死訊,他又將露出什麼樣的神情。護國安民,到頭來竟護不住自己心愛的女人。

  顧易有一瞬之遲疑。

  他聽到有人對李惟巽說:「茶不必飲了。李大人,你走罷。」

  竟是他自己的聲音。

  竟是何其不可思議。

  直到李惟巽離開後,顧易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

  愛既能成事,愛亦能敗事。

  ……

  景和十六年末,李惟巽自豫州歸,即至英肅然與鄭劾處舉發了卓少炎將起兵謀逆一事。

  雷霆驟降,風雨欲來,大勢將傾。

  顧易連夜修書一封,找到戚炳靖曾同他說過的那二人,讓他們即刻快馬加鞭送信至晉煕郡鄂王府。

  然後顧易再回成王府,面對盛怒之下的英肅然,進言道:「雲麟軍既已不能為我所用,殿下若殺了卓少炎,晉將謝淖大軍又有何人能制?北境必定大亂,殿下欲圖大位之計亦將殆矣。屬下以為,不若留她一命。大晉鄂王曾要殿下割愛以求和,殿下何不推就其意,今將卓少炎送到鄂王手中,邀其出兵南下,助殿下一舉登大位,再割北地以換和書。此為一時求全之策,待殿下大事既定,再施計挑唆大晉諸王內亂,必能坐收漁利。北地數州及卓少炎,不怕不能再回殿下手中。到時殿下對她要殺要剮,皆隨殿下之願。」

  ……

  景和十七年正月初十。

  大理寺獄內,囚牢積水,顧易烏靴雪底浸透了髒漬。

  他退後半步,神色平和而有禮地道:「卓將軍若無其它疑慮,便下跪伏罪罷。」

  牆洞中漏出的光將卓少炎青白的臉照得了無血色,而她抬起血跡斑斑的手,撥了撥鬢角散亂的髮,一字一句地問說:「向成王舉證我謀反之罪的,是我身邊的誰?」

  顧易默聲不答。

  卓少炎冷冷一笑,再問:「充卓氏女眷於北境軍前、沒為營妓——成王今欲將我發往哪一州?」

  顧易答她道:「戎州。」

  當年戎州境內,她曾與晉將謝淖陣鋒相對。

  今去戎州,等著她的,是一個將她烙入心中千餘個日夜、在她不知不聞時便已對她熟稔於心、早已決計要將她娶做自己正妃的男人。

  而這個男人,不僅救她於死境,更將饋她以新生。

  ……

  景和十七年六月初九。

  蓋有大晉鄂王印的第二封書函被發至成王府上。

  顧易緊接在英肅然之後將這封書函閱罷,他貌若深思片刻,而後道:「鄂王欲借雲麟軍之力破關南下,此計不可謂不明。他要殿下在京中襄助,開金峽關及京畿之門戶,屬下倒有一策可獻。當年卓少炎在講武堂時,與沈毓章關係最近,情同兄妹。何不令兵部將沈毓章從南邊北調金峽關,再以他二人兄妹舊情為名,安沈毓章一個通敵、徇私之罪,撤他帥旗、罷他兵權。以沈毓章之赫赫門楣及文武盛名,此舉必會致金峽關守軍不滿,又何憂金峽關之不破。」

  ……

  景和十七年六月二十日。

  顧易再赴晉煕郡鄂王府。接迎他的仍然是和暢。和暢與他簡單見過禮,笑著道:「不巧,我家王爺不在府上,顧大人此番是空跑一趟了。」

  顧易問說:「鄂王爺幾時回來?我等他便是。」

  和暢的笑意更加和煦,道:「我家王爺出獵在外,短日子內是回不來府上了。」

  顧易聞此,若有所思。

  和暢又道:「顧大人此來何事,同我說也是一樣的,待我家王爺一回來,我必逐字轉述之。」

  顧易略略一笑,道:「也好,那便勞煩和先生了。成王殿下此番遣我來催:人已送給了你們王爺,但望你們王爺言而有信、守諾奉約。」

  和暢記下了,又留顧易在府用膳、多住兩日。

  顧易搖頭,謝而拒道:「我還需走一趟金峽關,無法在此地多留,實在抱歉。若我往後還能有幸與鄂王爺再相見,我必親自奉酒同他暢飲。」

  ……

  景和十七年七月初八。

  以堅厚磚石砌造的武庫深入地下數丈,森寒戾戾,將籠罩於金峽關城內外的烈暑熱浪隔絕於外。

  銅燈昧光下,浸滿汗漬的檄書皺皺巴巴,上面字字句句,將顧易的雙眼刺得腫脹發酸。

  ……

  雲麟軍主帥卓少炎告金峽關諸將軍、都虞候、都尉、參軍、兵曹長、校尉、隊正、士卒:

  吾輩從軍,為衛戍疆土,為鎮守家國,為報效朝廷。

  然今之朝廷,信用奸佞,誅戮忠正,冤系無辜,早非可效之朝廷。

  昔,有名將裴氏穆清,以拳拳忠心而受其刑毒,含冤地下;有亡兄卓氏少疆,以赫赫戰勳而披罪曝屍,滿門皆沒。

  今,折威將軍沈氏毓章,系出名門,志慮忠純,文武之名冠天下,而一朝被謗以欲加之罪,生死難測,三軍上下咸盡袖手而旁視,又何忍乎!

  朝廷無狀,焉知沈氏之今日,非諸君之明日邪?

  諸君苟以衛戍疆土、鎮守家國為志,何不若投身死地,奮起肅清宇內凶逆!

  吾既繼以亡兄之志,必竭雲麟軍之力,披丹心、塗肝腦,立明主、振社稷,誠得諸君所信,則雖死不悔耳。

  而諸君蓋世之功,必經百代而不殆矣。

  ……

  背後抵著的門板又冷又硬。

  顧易被沈毓章扼得幾乎不能呼吸,整張臉憋漲得紫紅。

  沈毓章盯著他的雙目,手勁一鬆,扯著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甩至一旁地上。然後他打開門,臉色青黑地步出武庫。

  顧易伏跪在地上,劇烈地喘息。他攥緊雙拳按在武庫地磚上,一面笑,一面流出了淚。

  沈毓章離開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顧易閉了閉眼。

  裴穆清少輩諸學生中,得他最掛念者,不外乎沈毓章、卓少炎二人。

  如今他這最掛念的兩個學生,一自南,一自北,相會於此雄關。

  家國自此,何愁無望。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9:17

第四十一章

  御史台獄中,卓少炎聽完顧易所講述的一切,沉靜了好半晌。

  來探獄之前,沈毓章已同她講了顧易舉發成王一案的諸事概要,並將所有與裴穆清、與卓少疆兩案相關的物證都示與她看了。正因顧易這一番捨命的舉證,沈毓章與朱子岐才得以成功將她身上的疑罪洗脫。

  英肅然本欲將鄭劾、吳奐頡在獄中毒害卻未果,而這兩人轉頭就咬死了英肅然不放,成為除了顧易之外的另外兩個重要人證,當即被從刑部大牢一併移送御史台獄。朱子岐同台吏將二人連審四日夜,又審出了過去數年之中二人奉英肅然之命而犯下的諸多罪狀,二人畫押之卷宗疊摞起來有數尺之高。

  大平自開國以來,尚未有宗室親王被牽涉於此等大案的先例,朝野上下一時震噤。沈、朱二人請昭慶及皇帝之意,因事關宗室,昭慶須再詢太上皇帝之意,遂命兵部先收成王府親兵,另派官兵圍禁成王府。

  禁足之令既解,卓少炎頭一件事便是親來探顧易之獄。

  饒是有沈毓章的話在前鋪墊,她仍是被顧易所言驚震得一時做不出任何反應。

  過去這五年中,她曾嘗盡諸般苦痛,她曾以為她所能倚靠的唯有自己。其後在金峽關與沈毓章再相逢,她方知這世間懷抱此志的非她一人。其後兵抵京城之下,她方知戚炳靖是如何在不動聲色之間以他的方式推而助她。

  可是今日她才知,她過去所知太淺,淺至一無所知。在她不見不聞之時,竟有這樣一個人,比她更隱忍,比她更艱難,比她更能捨命,僅僅靠著他一己之力,如履薄冰地,機關算盡地,一步續一步地在這條崎嶇暗道上默默無聲地走到今日。

  幸得天光終亮。

  ……

  沉靜了好半晌後,卓少炎想定了。她看向顧易,鄭重道:「顧大人,你往後可願跟著我?」

  顧易愣住。

  他搖首,道:「卓將軍。我當與成王同罪。」

  卓少炎道:「我輩不懼流血、捨命拼爭,為的是立明主、振社稷、護良臣。今若似顧大人這般的忠臣仍須伏罪,那這改立一事為的又是什麼?我意如此,毓章兄之意亦如此。」

  顧易道:「將軍竟不怪我曾利用將軍麼?若非五年前我視將軍弒兄而不救不阻,將軍又何須委身於成王多年,又何須背負這些連男兒都難以扛得起的苦志。」

  他語至最後微有哽澀。欠愧之情,溢於言表。

  卓少炎道:「欲謀成大事者,自有其取捨及犧牲。顧大人奉裴將軍命,所為者,國也。捨我又有何過?我敬大人這一片忠心赤膽。且在過去數年間,若無大人保我護我,我這條命早也沒了。大人往後若願意跟著我、入府為謨臣,我必以兄禮待大人。」

  能得她如是諸言,顧易早已感動非常。獄房昏暗的光線下,他乾涸的嘴唇略微顫動著,久而再啟道:「顧某何德何能,可得將軍青眼相待。」

  卓少炎起身,衝他長長一揖。

  顧易亦起身回她之禮,此事便算定了。

  待卓少炎再坐下時,顧易慨嘆:「護著將軍這條命的人,非我一人。將軍真正該謝的,是大晉的鄂王爺。若沒有鄂王爺對將軍的這份深情與執念,我又何來能耐可以保得住將軍的命。」

  此言又將卓少炎的心柔柔一擊。

  雖知戚炳靖對她惦念數年、用情至深,但從旁人口中完完整整地聽到戚炳靖為她所做的一切,又是一番不一樣的滋味。

  少頃,卓少炎輕聲道:「我知道。」

  顧易睹她神色,又哪裡看不出她對戚炳靖的情意,便斟酌地問出被他沉在心底許久的那個疑惑:「晉將謝淖與鄂王爺的關係……」

  卓少炎坦言道:「正是同一人。」

  顧易小震了下,隨即嘆道:「大晉鄂王爺,果真不是尋常人物。」

  能被這等人物所深愛寵惜,卓少炎此前因從軍而所受盡的苦楚,在顧易眼中竟都值得了。

  ……

  待出沈府,日頭已經西落。

  周懌抱著文匣,沉著臉色不發一言。

  戚炳靖瞥他一眼,道:「你作此臉色,是給誰看?」

  周懌道:「末將不敢給王爺臉色。可沈毓章也太不識好歹,王爺願助他一臂之力,他竟回絕王爺好意,殊不知這些物證得來有多不易。」

  他曾幾番勸諫戚炳靖三思,可戚炳靖一意孤行。誰曾想這些由和暢千里迢迢遞來此地的難得物證,到頭來竟被沈毓章毫不猶豫地推而拒之。

  方才在沈府中。

  沈毓章看著戚炳靖叫周懌呈上的文匣,問道:「謝將軍何意?」

  戚炳靖道:「下聘。」

  「將軍為何人下聘?所聘者何人?」

  「大晉鄂王戚炳靖,欲求娶雲麟軍主帥卓少炎。」

  一如當初金峽關城牆上初相見,沈毓章聞此無驚亦無動。他看著戚炳靖,問道:「謝將軍與少炎之婚約又要如何?」

  戚炳靖道:「沈將軍是聰明人,何須勞我多言。」

  沈毓章臉色不禁一變。

  顧易自首、招供、伏罪,自然須得將他與大晉鄂王之數次謀晤對沈毓章和盤托出,否則如何能夠合理解釋諸事。當時顧易言罷,沈毓章自然同顧易之當初一樣,對謝淖之身份立刻升起疑惑。眼下聽得戚炳靖此言,沈毓章心中雖早有準備,然亦難平動容之色。

  竟是這般坦蕩,這般磊落,這般情深,這般意重。

  少頃,沈毓章將那文匣一推,道:「我大平國事,自有大平朝廷之主張,無須大晉相助。」

  周懌冷著臉收回文匣。

  戚炳靖倒有些欣賞他這風骨,道:「大平今能有少炎、沈將軍、顧大人之輩,國不當亡。」

  沈毓章目光頗有些複雜:「謝將軍不顧自己身份,不顧晉室安穩,竟有孤軍懸入大平京畿之勇魄,我亦深深佩服。」

  戚炳靖道:「少炎捨不得殺我。沈將軍不會蠢到殺我。旁人沒有能耐殺我。我又何懼之有。」

  沈毓章少有無言以對的時候,此時竟沉默。

  晉室此輩能出這等人物,大平若欲恢復前烈,不知尚需多少年。

  須臾,沈毓章問道:「鄂王欲娶少炎,可願許以停戰和書?」

  戚炳靖微微一笑:「自然。否則,她又哪裡肯嫁。」

  沈毓章點頭,道:「少炎為國征戰,軍功卓著,又有拱立新帝之功,倘要遠嫁大晉,我大平必將為她備足嫁妝。」

  「將軍所指,是封王一事。」

  「是。」

  「想必這將是大平歷朝以來頭一個無封邑、無兵權之親王。」

  沈毓章聽得出他話中謔意,卻並不以為怪,道:「謝將軍不會不清楚,我大平中宗一朝,上將軍戚安以軍功封晉王,北就封地;至烈宗時,戚氏子孫引兵割據、自立為帝,方有了今日之大晉。自烈宗朝以降,我大平再未封過建功之武臣;而大平自開國以來三百八十年,更從未封過女子為親王。如今少炎得封,縱無封邑、無兵權,亦是撼動祖制朝綱之大事。從此少炎之尊榮,便是大平宗室女亦難能與之相媲。如此,將軍還不滿意?」

  戚炳靖看著沈毓章:「沈將軍之難處,我都明白。將軍既然不願收受先前之聘禮,不如由我替將軍再添一二嫁妝。」

  「將軍何必破費。」

  「不是破費。是鄂王疼她。」

  ……

  卓少炎一走出台獄大門,抬眼就看見在外等著她的戚炳靖。

  他沒留神到她出來,正伸手從馬腹下的皮囊中掏出一把料豆餵他的坐騎,整個人透露著不常見的閒適與輕鬆。

  恰合她此刻的心情。

  卓少炎幾步走上前,輕輕喚他:「炳靖。」

  戚炳靖聞聲回頭,笑得極為舒暢,應道:「少炎。」

  卓少炎被他這一叫,心頭又軟了幾分,連帶著神色與目光都變了。她走到他跟前,伸手鑽進他的袖口,勾住他的掌。

  「不怕人瞧見?」他故意問,還左右打量了一下路過的人。

  她輕笑,「噓。」

  ……

  二人晚膳直接去了卓少炎少時在京中最愛吃的宜泰樓,就在東市子橋附近。

  大事既定,卓少炎心頭再無重壓,因身旁有戚炳靖陪著,便頗縱著自己,點了菜之後,又叫了酒來與他分飲。

  在北境時,雲麟軍闔軍禁酒,因而她的酒量並不算好,在圖過新鮮後,又再淺淺地嘗了幾下便不再飲了。

  戚炳靖瞧她不喝了,便換了她的杯子來飲,手上兼又夾了她愛吃的菜送入她口中。卓少炎臉上一直帶著微醺的笑意,他餵她一口,她就吃一口。

  二人在樓上臨街的窗邊坐著,一俊一美,恩愛非常,頗叫周圍看見的人羨慕。

  卓少炎忽又喚他:「炳靖。」

  戚炳靖應道:「嗯。」

  被她這酒後微甜的聲音叫得禁不住地想笑。

  卓少炎伸出手,不顧旁人的目光,以指輕輕刮蹭了一下他的臉頰,然後道:「以後,讓我疼你。」

  在台獄中,顧易曾同她說了戚炳靖當年所言。他曾獨自在深夜之中行過路,那路艱險且長,週遭黑暗無邊,冷箭四處難防,生死便在一瞬。

  她不知那是一條什麼樣的路,她不急著去問他的過往,她等著他親口告訴她。

  她只知她聽了這話後,心裡很疼。

  自從戎州初相見,這一路上都是他在疼著她,她竟未想過他是否也想要人疼。於是她在說罷之後,又重複了一遍:「讓我疼你。」

  然後她看見他的眼底深了深,她聽見他的聲音中帶著陌生的、難以名狀的情緒,他看著她,道:

  「好。我讓你疼。」

  ……

  出了宜泰樓,夜風清涼,二人沿街慢慢走著。

  這一帶在入夜之後,街上燈火輝明,往來熙熙攘攘,頗為熱鬧。

  卓少炎指著前頭不遠處向他介紹說:「那邊便是有名的西津夜市。可想要去瞧瞧?」

  戚炳靖一路行,一路打量著大平京城諸色風物,此時聽她這話,便隨口一問:「一個夜市而已,又何故有名?」

  卓少炎笑了,答他說:「傳聞世宗睿武孝文皇帝與孝烈皇后的定情之地便是那裡。他二人是千古佳偶,數百年來大平京中的女郎們但凡有了傾慕之人,都願帶著她們心愛之人去那裡沾一沾福氣。」

  戚炳靖聽著有趣,牽住她的手,問說:「你年少時,也有這等願望?」

  卓少炎垂下目光,撫著他的手指,道:「年少時,固然心嚮往之。但如今我身邊有你,便覺得無須再去沾這世間的任何福氣了。」

  她何其有幸,能為他所深愛。

  古今再無女子,能比她更有福氣。

  ……

  夜裡睡下時,戚炳靖一如往常地將她抱進懷中。

  卓少炎酒意睏乏,將睡未睡地,聽見他在她耳邊低語:「少炎。」然後肩頭的衣物便被他剝去了。

  她輕聲呢喃,推了他一把,想要睡去。他卻含著她的耳垂,繼續低聲哄誘:「不是說要疼我?」

  她瞬間清醒了數分,滾滾燙意襲上臉龐。往日在這床榻上,的確是他疼她更多,而她從未刻意琢磨過要如何去「疼」他。

  他拉著她的手往下摸,一面教她如何取悅自己,一面忍不住地親她,聲音也跟著啞下去:「少炎,這樣疼我,我會舒服,可記住了?」

  她被他勾得魂魄都要丟了。

  他卻還不放過她:「今夜先教你這一樣。明夜,再讓你知道還能用什麼法子來疼我。」

  她的嘴唇都要被他親破了,她的聲音也跟著要破了:「……嗯。」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09:47

第四十二章

  當卓少炎睡熟後,戚炳靖抬手捧住她的臉,在暗中凝視許久。

  這是他此生頭一回聽到有人說,要疼他。

  是被人憐惜心愛。是被剝開堅硬的外殼。是將軟處變得更加軟。

  這感覺對他而言極為陌生,令他下意識地想要防備,然而她的話語卻又帶著令他無法抗拒的融融暖意。

  曾經的她像一塊冰,冷靜,漠然。現在的她像一團火,熾熱,赤誠。她用她毫不加掩飾的愛意,將他熔化。

  過去,她忠於家國。如今,她忠於她的心。而她的心,正被他握在手中。

  在叫他握緊她的心時,她沒有顧慮過她的心會否被他握碎。她說把心給他,她便當真把一顆心全給了他。曾經她在邊境,捨身抗敵、悍不畏死;如今她面對他,不計後果、信他如斯。

  為她所信所仰之物,她皆可奮不顧身。

  這便是她卓少炎一貫之心性,一貫之為人。從始至終,不曾變過。在風雪之中的豫州城頭是如此,在他戚炳靖懷中亦是如此。

  戚炳靖忍不住,低下頭,輕輕地含住她的唇,逐漸加重力道,又吮又吻。

  卓少炎被他親醒了。她張開眼睫,意識回籠,辨別出他身上的熱意與燥意,淺淺哼道:「你怎麼沒完沒了……」

  竟從未見過他慾望這般濃熾而不休。

  戚炳靖待親了個夠,才又抵在她耳邊,道:「少炎。你既說要疼我,那便要一直疼下去。倘若有一日你不再疼我了,我會要了你的命。你信麼?」

  卓少炎抬手握住他的後頸,對上他咫尺間的視線,屈腿勾住他的腰,突然用力翻身,將他反壓在下。她以指撥了撥他濃黑的眉,又落在他說了狠話的嘴唇上,道:「若真有那一日,我讓你來殺。」

  話畢,她也低頭將他的唇含住,照樣又吮又吻,而後輕輕移開,對他道:「我卓少炎既然愛你,便此生不悔,亦絕不變心。」

  這兩句話,是何等之血性,是何等之重諾。

  戚炳靖只覺滿腔滿腹皆是熱辣辣的疼,疼得他眼底都發酸。

  他這一生叫人服,叫人畏,叫人防,叫人恨,叫人生不如死,唯獨沒叫人愛過,沒叫人疼過。

  她曾化為明光救他於黑暗泥淖之中,他救她一命,是以一命還一命,未圖所報。三年前的那一夜,他雖下定了決心要她,卻也沒有指望過能真得她愛、她疼。

  而今她竟不負他之情深,愛他、疼他,叫他不知還要如何愛她、如何疼她,才能襯得起她付與他的這顆心。

  戚炳靖的喉結滾了兩下,開口欲言。

  卓少炎卻貼著他的耳,輕聲道:「還要我再疼疼你麼?」

  顧易曾對他道,她天資聰穎。此言竟不虛。她之天資,用在何處,皆可輕易叫人難以招架。

  ……

  翌日午後,西華宮中。

  午膳罷,只歇了兩刻,英嘉央便囑咐內侍去替英宇澤更衣,做出行之上下準備。

  英宇澤從午夢中被喚醒,雖還是迷迷瞪瞪的,但平日裡會因沒睡飽而鬧脾氣的小情緒今日也沒了,只乖乖地讓人服侍著穿衣著履。

  未幾,他穿戴齊整,待見了娘親,便一板一眼地問:「沈將軍何時來接朕?」

  英嘉央瞥了兒子一眼,淡淡道:「待沈將軍來了,必會先考問陛下這兩日的課業。」

  英宇澤聞言,垂頭喪腦地拽過內侍遞上來的書卷,翻開來閱。

  ……

  經人通稟後,沈毓章踏入西華宮。他解下佩劍交給內侍,再接過內侍奉上的溫熱濕巾子淨了淨臉與手。就這麼兩下的功夫,英宇澤就已經等不及了,直接從內殿中跑出來,興高采烈地來迎他。

  「沈將軍!」他仰著頭叫,臉上儘是期盼之色。

  沈毓章彎腰,半蹲,正色道:「陛下當循禮儀。無故不得在宮殿中跑跳。」

  英宇澤很乖地點頭:「朕聽將軍的教誨。」

  沈毓章則道:「除了臣,陛下也要聽公主的教誨。除了公主,朝廷中凡良臣之諫言,陛下皆應聽而明之。」

  英宇澤繼續點頭,認真道:「將軍說的,朕都記下了。」

  然後他小心地扯了一下沈毓章的衣袍,問:「沈將軍,咱們現在可以出宮了麼?」

  沈毓章看向他的身後。

  英嘉央正打量著他二人,神情恬淡。

  沈毓章向她行禮,道:「臣接陛下去台獄,事畢便還宮。往返皆有孫將軍率殿衛護駕,公主殿下且放心。」

  英嘉央允了,步上前來,彎腰親手將英宇澤的衣領正了正,然後看向沈毓章:「你帶皇帝去罷。」

  沈毓章欲走,她又在後補了一句:「回來後,晚膳留在宮裡吃。」

  英宇澤高興得眼睛都亮了。

  沈毓章微微笑了,一面牽住皇帝幼小的手,一面應她道:「好。」

  ……

  御街之上,車駕緩緩前行。

  車內,沈毓章問英宇澤:「陛下一會兒該說的話,可都記清楚了?」

  英宇澤的聲音透著孩童特有的正經可愛:「朕都記清楚了。將軍可放心。」

  他全然掩飾不住興奮之情,只要能同沈毓章在一處,無論要他做什麼,他都是高興的,更何況今次還能出宮來,見識他未曾見過的地方與人物。

  沈毓章又問:「公主可曾告訴陛下,今日為何要陛下出宮?」

  英宇澤很是謹慎地思索了一陣兒,而後認真答說:「朕要去救忠臣。」

  沈毓章道:「若無忠良之臣,則英氏江山難守。陛下身為人主,今後當學會明辨忠奸,更須明白,忠臣可為國流血,國卻不可令忠臣蒙屈。」

  英宇澤似懂非懂,卻仍然點著小腦袋,記下了聽到的每一個字。

  ……

  台獄中,守獄諸吏雖早已被傳過令,但人人面色惶恐,惴惴不安。他們從未有人近睹過天顏,更從未聽說過皇帝會親臨這等腌臢之地。

  一道微弱光線從窗洞中投射入獄牢中。

  外面響起腳步聲,由遠及近。

  小吏將牢房鐵門重鎖打開,再將門完全打開,對裡面叫道:「顧大人,陛下自宮中來,您須起身見駕了。」

  本在用粗劣的紙筆寫字的顧易聞言,稍怔,疑自己聽錯,故而動作略顯遲滯。

  腳步聲臨近,到牢房門前停下。諸吏噤聲而退後。隨即,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出現在了牢房門口。

  顧易先看見了沈毓章,然後才看見被沈毓章牽著手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著至尊者才能穿的衣物。他看起來有一絲緊張,小手將沈毓章抓得緊緊的,小嘴也抿得緊緊的,一雙眼卻很明亮,牢牢地注視著顧易。

  顧易從怔愣中回神,連忙起身,稽首大拜,道:「罪臣顧易,叩見陛下。」

  小男孩猶自好奇地打量著他,小腦袋還歪了一歪。

  沈毓章低聲喚道:「陛下。」

  被提醒後,英宇澤才想起自己該做什麼、該說什麼,一時間小臉上掛起懊愧之色。他趕緊抬頭望了一眼沈毓章,在收到後者無聲鼓勵的目光後,遂鼓起勇氣,將手慢慢鬆開。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邁步上前,伸出小手,碰觸跪伏在他身前的男人肩頭,學著大人的模樣做了一個虛扶的姿勢,以滿是稚氣的聲音開口說:「顧卿平身。」

  男人的肩頭微微顫抖,只敢抬起頭,未敢站起身。

  英宇澤又有些緊張了,他再度鼓了鼓勇氣,盡了最大的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鄭重而嚴肅,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最要緊的話:

  「顧卿未負國,國必不負顧卿。顧卿受苦了,朕親自來接顧卿出獄。」

  話音落下,英宇澤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男人的眼中湧出大顆大顆的熱淚,砸在骯髒的牢房地上。

  他睜大了眼睛,問說:「顧卿為何哭泣?」

  男人答不出聲,仍自流淚不止。

  這牢獄,這男人,這熱淚,一幕幕場景太過鮮明,重重地印入仍然懵懂的英宇澤心間,叫他此後一生難忘。

  此時的他不可能想得到——

  若干年後,當他親執御筆,每每欲落硃批於獄令之上時,便會想起幼時所見此情此景。

  世間唯忠臣不可蒙屈,不可含冤。

  後來,他統御江山凡六十三年,為大平歷代帝王在位時間最長者,亦為大平歷代帝王在位時國中每年詔獄最少者。
有君仁明如此,何憂前烈不復。

  ……

  傍晚回宮,一直到用罷晚膳,英宇澤都乖巧出奇。

  待宮人撤下殘羹,他方瞧了瞧一旁的娘親,又扭頭瞧了瞧另一旁的爹爹,開口問:「沈將軍,朕今日是不是做了一回好皇帝?」

  沈毓章忍俊不禁。但他仍然板正了臉色,答道:「陛下今日做得很好。」

  英宇澤有些高興,小手去拉沈毓章的衣袖,又問:「那朕是不是可以向將軍討個賞賜?」

  沈毓章搖首,道:「陛下至尊,只有賞賜臣子的規矩,沒有向臣子討要賞賜的規矩。」

  英宇澤聽懂了,立刻更高興了,道:「沈卿,那朕給你個賞賜。你今夜就留在這宮裡,陪朕睡覺吧。」

  沈毓章沒有吭聲。他轉動目光,投向英嘉央的臉上。

  英嘉央未看他,只是對英宇澤道:「陛下何以如此不懂禮數,不懂體面,不懂規矩?沈將軍是外臣,豈能留在宮裡陪陛下睡覺?」

  英宇澤頓感委屈,可憐巴巴地小聲道:「朕都做一個好皇帝了,為何還是留不下沈將軍呢。」

  見娘親不答他,英宇澤又轉而變得氣鼓鼓地,自己從凳上挪下地,扭身就走:「朕不要你二人陪了,朕要自己去睡了。」

  英嘉央不哄他,也不阻擋他,沖邊上的內侍無聲使了個眼色,叫人跟著英宇澤去內殿,伺候他就寢。

  她也不看沈毓章,低著眉不知在想什麼。

  沈毓章這時開口:「央央。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

  英嘉央仍然垂著目光:「我就不送你了。」

  沈毓章說要走卻紋絲不動,聞言問道:「我若一定要你送我,你送是不送?」

  英嘉央無視他執拗的目光,無奈道:「毓章。你何故非要如此。便如眼下這般,不妥麼?」

  「不妥麼?」沈毓章不帶笑意地笑著,道:「我心愛的女人,我不能光明正大地碰。我親生的兒子,我不能光明正大地疼。你問我,便如眼下這般,不妥麼?」

  他久等不見她回應,心下一沉,一時未忍住,伸臂去握她的手。她欲格開他的掌,反而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英嘉央細白的腕間被他攥得發紅,引得她皺眉:「沈將軍。」

  這三字一出,沈毓章臉上連笑也沒了。

  她繼續說道:「將軍是輔政之臣,須知分寸。」

  沈毓章冷冷道:「原是為此。央央,你心中怕這江山不久之後便會改姓了沈,是不是?」

  英嘉央亦冷冷回道:「將軍既然這般想我,又哪裡會顧念我心中到底在想什麼。」

  沈毓章將她的手緩緩放開。

  他二人皆非少年時,竟還能如此拌嘴,真是荒唐又可笑。

  少頃,沈毓章嘆了口氣,道:「是我錯了。央央。你必不會這般疑我。我又叫你心裡委屈了。你要怎麼責我,我都認。只要你心中能痛快點,可好?」

  英嘉央輕輕揉著腕子,不言不語。

  她還能怎麼責他?她捨得怎麼責他?他不就是仗著上一回她說,這天下只有他能給她委屈受,他才敢這麼給她委屈受的麼?

  沈毓章又道:「我知你是為了我的名聲考慮。眼下成王剛倒,皇帝年幼,只能仰仗諸位輔政大臣。然而亂事未盡,朝廷還待收拾,難免有心懷不軌之人欲見機謀事,也未可知。我如今位列輔臣之首,又掌兵部事,若有不慎,被有心之人藉機劾個『藐上弄權』的罪名都算是輕的。你是怕我又像上回禮部事一樣自毀名聲,所以才刻意不准我同你、同皇帝過於親近,我說的對不對?」

  他雖問對不對,但根本不是在問。故而英嘉央也沒有答他的必要。她只是終於願意正眼看一看他,遞給他的一道目光中糅雜著諸多情緒。

  她難道不想要被他光明正大地碰麼?她難道不想要宇澤被他光明正大地疼麼?

  自從上次禮部事畢,她便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仍會為他擔心、為他氣惱,她便知他總是可以輕輕鬆鬆地便叫她守不住自己的這顆心。

  一如當年太后宮中。

  他沈毓章,就是有這能耐,叫她無論同他分開多久,都會重新為他再次動心。

  沈毓章則迎著她的目光,起身,振袖,面無表情道:「殿下早歇,臣先告辭了。」

  ……

  次日早朝,除諸臣所奏事外,廷議者有三。

  先是成王一案,按太上皇帝之意,當移宗正寺置獄,再派能臣審訊。能臣當選誰人,朝議紛紜,最後還是昭慶上聖公主獨斷,點了狄書馳去督辦此事。

  再來是裴穆清、卓少疆二案,按兵部、御史台之主張,當翻案重審,凡當年涉此二案之官吏,置五日期自首,逾期不自首者,若經事後查證,皆坐數倍之罪。

  最後則是大封卓氏一事。此議一開,廷上猶如油潑沸水,吵吵嚷嚷,久不消停。末了,仍是昭慶上聖公主叫眾臣當廷住口,欲有所奏諫者,且待散朝之後擬札子進上來。

  整個朝會,幾不聞沈毓章之聲音。

  待諸事議罷,昭慶上聖公主在簾後問說:「可還有事要當廷奏稟的?」

  眾臣無甚話要再講了,皆抱袖垂首,等著內侍叫散朝。

  這時候,沈毓章竟出列,於廷上朗聲道:「臣沈毓章,尚有一事要奏。」

  「且奏。」簾後輕聲道。

  沈毓章跪地,恭行臣禮,開口時,聲音鏗鏘震地:「臣沈毓章,請尚昭慶上聖公主。望陛下准臣所請。」

  滿殿一時靜若無人。

  幾瞬後,響起東西砸落於殿磚的聲音,四下皆有,不止一聲。

  被這些聲響驚醒的諸臣們紛紛向上告罪,彎下腰去撿已被摔出裂痕的竹笏,再匆匆攏於掌中舉起,遮住自己驚不可抑的神情。

  這當中,禮部諸吏猶為震驚。

  陳延就站在沈毓章的斜後方。此時看著沈毓章挺闊的背影,他動了動足,張了張嘴,卻終究忍住了出前上諫的念頭——

  大平開國近四百年,在此之前,有過女帝當政,有過太后垂簾,卻從未有過未出降之公主聽政的。

  然今事已成此,便也罷了。

  可誰又見過做臣子的,竟敢當廷求尚垂簾聽政之公主?!

  這眼中還有沒有禮法,還有沒有祖制,還有沒有朝綱?!

  莫說過去不曾見,便是將來,恐怕亦絕不會有。

  此舉真是,曠古絕今,沈將軍。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10:02

第四十三章

  景和十一年初,大慶殿,正旦大朝會。

  文武滿座,觥籌交錯,君臣皆歡。飲至半酣時,皇帝命人將沈毓章叫到近前,笑問道:「又是一年之初。毓章,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同朕說的?」

  沈毓章行禮,而後抬首。一張臉龐年輕、英俊,亦透著未被世事磋磨過的傲然意氣。他朗朗回話道:「陛下深知臣之心意。臣望於年內尚昭慶公主,惟願陛下准允。」

  皇帝頗心慰,對他頷首道:「你父親前些日子已同朕提過了。如今邊境無事,確是辦此大事的好時候。不過央央是朕的心頭之愛,你同她的婚事倉促不得,宮中須得花些工夫好好張羅籌辦。朕也叫司天監的人看過日子了,便放在年末罷。」

  沈毓章笑了笑,跪下謝恩:「臣謝陛下准臣所請。」

  朝宴罷,他又去太后宮中給太后請安。

  太后宮外,英嘉央正叫幾個宮女挑著如意宮燈掛上簷。待見到他來,她遙遙衝他一笑,笑中盡現愛意。

  那一夜宮燈柔柔,雪色清清,方從宴上飲罷酒的沈毓章就這麼醉在了她滿滿愛意的笑容裡。

  醉了的沈毓章管不住心頭旖念,只想要放肆一回。

  他步上前,也不顧旁邊還有宮女望著,逕自抬臂,將她的兩隻手牢牢地收進自己的掌中,意氣風發地道:「央央,陛下同意你我的婚事了。你想要什麼,你一樣樣地告訴我。我一定要給你備這世間最厚最重的聘禮。」

  英嘉央嗅到他衣袍上沾的酒味,和聲道:「毓章,你醉了。」

  沈毓章更加得寸進尺地一把將她拽入懷中,這動作叫一旁的宮女們都羞得垂下了頭。他醉得肆無忌憚,仗著她敵不過他的力道,鎖住她的腰,低頭湊到她耳邊說:「央央。我沒醉。你現在就同我說,你想要什麼。你想要什麼,我統統都給你。」

  英嘉央被他這麼抱著,耳邊是他赤熱的話語,一時心動到無以復加,連要掙扎都忘記了。

  她竟就縱著他在太后宮外如此放肆,未加制止。

  他靠得太近了,呼吸一下下地擦著她的臉。她臉紅了,喃喃道:「毓章,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他的胸腔震動兩下,是笑了。然後他道:「你要我的一心一意,不離不棄,一生一世。央央,我說的對不對。」

  她伏在他胸前,也笑了。

  沈毓章道:「央央,你要的,我統統都給你。我沈毓章說到做到。山河家國,我會守;你的真心,我亦會守。」

  那時節,強敵縮臥,邊境太平,國中大安,年輕的沈毓章說出口的堂堂承諾,叫人深信不疑。

  誰曾料傷心,誰曾料絕意。

  誰曾料別離,誰曾料斷棄。

  誰曾料,一生一世,終缺六載。

  ……

  英嘉央透過珠簾望著跪在殿上的沈毓章。

  距離那一個正旦雪夜已近七載。他已不再那般年輕,不再那般張揚。如今的他,沉毅,穩重,輔政大權威壓之下,朝堂之上竟無一人敢出前諫阻他這堪稱不臣的舉動——甚至連他的親生父親沈尚銘,也沉默著不發一辭。

  年幼的皇帝頗不安份地頻頻四顧,小小的臉上露出大大的期盼。

  眾人矚目之下,英嘉央終於開口:

  「沈卿,你放肆了。」

  她的聲音中幾乎沒有任何情緒,是平常一貫的溫和堅定,未失一分主儀。

  遭斥的沈毓章肩背挺直,一如御案邊角。他目視上方,坦坦蕩蕩回道:「臣今日就放肆了。臣既然已經放肆了,便不在乎再多放肆幾言。」

  這話一出,她仿若看見了當年那個因醉酒而肆無忌憚的年輕沈毓章。

  沈毓章則再拜而叩首,然後抬首再道:「景和十一年正旦之夜,臣曾允諾公主殿下:一心一意,不離不棄,一生一世。當年未盡之諾,臣今願重新履踐,望殿上眾臣共作見證:臣沈毓章,請尚昭慶上聖公主;若陛下准臣所請,臣必以一心一意待公主,無論何事絕不離棄公主,一生一世疼愛公主。」

  這字字句句,無一不打在她的心頭,令她眼眶輕濕。

  一霎憶當年雪夜,一霎又憶他同她割斷了所有情分的那六年。如今她能重為他心動,而他願重許她此諾,是多麼令人嗟嘆,又是多麼令人慶幸。

  這男人不顧臣子體面,不顧沈氏門風,一旦放肆起來,分明仍是當年深深愛著她的那個少年。

  當年她肯陪著他放肆。如今她若不陪著他再放肆一回,那她便是白白愛了他沈毓章這麼多年。

  ……

  放肆。

  當真是放肆。

  陳延甚至以為,只用放肆這二字都不足以形容沈毓章的舉動了!

  他以為沈毓章當廷求尚垂簾之公主一舉已是古今不聞,卻萬萬沒料到沈毓章還能更加不顧君臣體面,竟敢在朝堂之上當眾告愛!

  陳延忍不住以竹笏半遮面頰,扭過頭去看沈尚銘。

  沈氏這三百八十年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倘若沈文公地下有知,豈能容沈氏子孫這般體面全無?!

  沈尚銘對上陳延的目光,沉沉地喟息。陳延怎能知道,當初沈毓章被他親手揍得滿背是血,仍能硬骨頭地說出「至於央央,兒子是一定要娶回來的」這等話,那股決意震得他這個做父親的簡直束手無策。況今沈毓章身在輔政高位,又哪裡是他能夠當廷教訓得了的。

  沈尚銘以為,昭慶絕不可能當廷應允沈毓章。否則此例一開,往後但凡有重臣挾權相逼幼帝,昭慶又將要如何平衡處置?

  豈料在少思之後,英嘉央微微側首,看向陳延,道:「陳卿,且勞禮部再忙一忙。」

  陳延一驚:「公主殿下?」

  英嘉央道:「沈將軍同本宮的婚事,便勞陳卿費心了。」

  陳延手中的竹笏二度掉到了殿磚上。

  沈尚銘雖亦為所驚,但他瞧著陳延失態,則更是無言。

  大平英氏這幾百年來,因情之一字而任性縱意的君王,豈止是一兩位?

  倘若太祖地下有知,必當同文公一笑罷了。

  ……

  因沈毓章當廷求尚昭慶竟被准允一事過於震動朝堂,散朝之後,未敢當廷上諫之眾臣又紛紛擬了彈章,一封封參劾沈毓章不臣的奏札被陸續遞進禁中。相較之下,皇帝意欲大封卓氏一議倒一時無人再顧得上參駁。

  三日後,皇帝制詔,頒於天下:

  其一,為已歿武威上將軍裴穆清平反,昭雪其畏戰不守之冤罪,追諡武毅公。

  其二,為卓氏一門平反,昭雪已歿逐北侯卓少疆裡通敵軍之冤罪,昭布卓少炎冒亡兄之名提兵出守豫州、募建雲麟軍、收復大平失地、北伐大晉重鎮等諸事。

  其三,為彰卓少炎不世之軍功及擁立新帝之大功,以國姓封親王。

  ……

  狄書馳尚未步入宗正寺大門,宗正寺卿喬嘉便已出迎上前,一揖道:「狄大人。」

  朝中九寺正卿,喬嘉是其中唯一的女子。她十九歲科舉入仕,外任六年後回京,在其後五年中憑著謙謹的為人與斐然的政績一步步晉陞,如今年方三十歲便已身居正三品之位。狄書馳縱為三輔臣之一,亦不敢將她怠慢,立刻回禮道:「未想能得喬大人親迎。」

  喬嘉一面迎他入內,一面道:「狄大人奉旨問成王一案,若有需要喬某協助之處,直言便是。」

  狄書馳聞她之言,對她有禮地一笑,道:「喬大人平日熟悉宗室事,若喬大人公務不忙,便同我一道聽審此案罷。」

  自開國至今,宗正寺內從未置過詔獄,而今昭慶將成王按押於宗正寺內,又令輔臣之中權勢與資歷最淺的狄書馳來督辦此案,喬嘉又如何看不出這必定是因太上皇帝欲對成王網開一面,生怕他被兵部、刑部、御史台三處合力定個死罪。

  喬嘉側首看了一看狄書馳。他雖是名門之後,但極年輕,又無大勢,眼下接了這樣一宗燙手案子,想來定會希逢太上皇帝之意,給宗室一個體面。

  ……

  入獄後,一審便是三個時辰,其間狄書馳未進食,只飲了數杯茶而已。

  待將舉發英肅然數罪的人證之辭與物證都一樣樣問驗過後,狄書馳問英肅然道:「殿下還有什麼話要講的?」

  他這時候的聲音與神色,同審訊初時幾乎毫無分別。面對英肅然,他從始至終的態度皆不卑不亢,不以其宗室身份高待,亦不以其罪囚身份低看。喬嘉不禁暗嘆。

  審訊之中,英肅然很少開口,每被狄書馳問話求證時,多以沉默無視作為回應。此時聽見狄書馳這一問後,英肅然方掀了掀眼皮,終於分出一點注意力給他:「你叫卓少炎來,我便回你所有的問話。」

  狄書馳道:「陛下已以國姓封卓氏為親王。殿下當循禮儀,稱其為英王殿下。」

  英肅然笑了。

  然後他的笑聲越來越大,久久不休。到最後,他輕輕喘息,道:「圖功業,圖盛名……好一個英王殿下。真是好一個英王殿下。」

  說罷,有淚水自他眼角淌出。

  英肅然身份何其尊貴,如今身陷囹圄,罪名未定,他全程未罵舉發他的顧易,未罵獄中為自保而倒戈的吳奐頡、鄭劾,甚至未罵經他一手推舉卻終將他背棄的卓少炎一字。

  他竟因狄書馳一言而流淚。

  喬嘉看清,愕然而怔忪。

  狄書馳則面不改色,道:「殿下若無旁的話要講了,朝廷便將依著這些人證之辭及物證,按律給殿下定罪。」

  沉默少許,英肅然復開口:「我有何罪?」他的眼角仍然潮濕,但語氣十足譏諷,重複道:「我有何罪?!」

  不待狄、喬二人說話,英肅然又自答道:「似裴穆清、卓少炎、沈毓章這等主張用兵之人,手中沾的人命何止數萬條,他們便是良將?而我殺了幾個不從我意的將臣,又何嘗不是為了議和以換得家國太平,我便是有罪?!沈毓章欲以兵武恢復前烈,他便是忠臣?而我欲以疆土為餌而誘大晉宗室內亂,又何嘗不是為了滅晉,我便是叛國?!」

  他的笑聲譏嘲生冷。

  狄書馳自座上站起來,走近英肅然,道:「三百八十年前,狄氏先祖忠武公,為國死戰,遺骸難全。似忠武公這般為國捐軀的將卒,數百年間數不勝數。大平河山,寸寸疆土,皆浸有為國戰死的將卒鮮血。殿下殺的,不只是幾個不從殿下意的將臣,更是大平無數的忠魂。殿下用作挑撥晉室內亂誘餌的,不只是國之疆土,更是英靈之如山白骨。」

  狄書馳又道:「殿下以為靠著太上皇帝護佑,必得不死。但若殿下不死,這萬萬忠士於地下又怎能長眠。我為狄氏之後,若能容殿下不死,又有何顏面再跪先祖之靈位。」

  他的聲音不起絲毫波瀾,但喬嘉卻聽得股粟。

  她至此時方徹底明白,昭慶點了狄書馳來督辦此案,背後的思慮是何其幽深而周全。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10:16

第四十四章

  審訊罷,狄書馳隨喬嘉回至宗正寺諸吏平日辦事的閣間內。喬嘉叫人送了晚膳過來,狄書馳也未客氣,同她一道簡單用過。然後他又向她借了一張桌案,親手親筆地書擬成王一案的奏表。

  到了夜裡,諸吏早已走光,狄書馳猶自沉眉伏案,根本不察時間已晚。喬嘉無意催擾他,卻亦不便只留他一人在此處,於是隨意抽出幾冊書來,邊閱邊等著他。

  至半夜時分,狄書馳自案上抬頭,看見喬嘉已伏在一丈之外的另一張桌案上睡熟了。他面露歉意,卻沒開口叫醒她。四下環顧,他看見了她擱在旁處的薄氅。他遂輕輕放下手中的筆,躡足走過去,幾近無聲地將薄氅披在她的背上。然後他回到自己案前,將燭心輕撥,重新拿起筆,蘸了蘸墨。

  在破曉前,狄書馳終將奏表擬定。他看了一眼將醒未醒的喬嘉,再次躡足走過去,將她身上的薄氅小心取下,無聲放回原處。

  喬嘉醒來後,看見狄書馳正在收拾桌案。他察覺到她的動靜,給了她一個極微淡的笑容,沒多說什麼。她覺得肩背上彷彿尚有一絲暖意,伸手探拂,卻並沒有摸到多餘的衣物,由是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狄書馳待收拾妥當,便告辭道:「今日休沐。喬大人勞累了,早些回府歇息罷。我這就走了。」

  喬嘉起身相送,道:「狄大人徹夜未眠,也當早些回府歇著。」

  狄書馳沒答她此言,只對著她一揖,轉身出了宗正寺。

  喬嘉站著沒動,將他的背影多望了兩眼。

  他的背影同他的為人一樣,低調,卻不低頭,脊背中撐著他的仍是剛直不屈的名門忠骨。

  ……

  狄書馳並未回府,而是在天光破曉時分直接去了宮城的廣德門外,伏闕上疏。

  萬字長表,論成王英肅然欺君罔上、殘害忠良、結黨營私、叛國求榮等數樁重罪,罪罪得證,奏請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斬刑。

  疏入禁中,昭慶閱罷,又傳沈毓章、朱子岐二人覲見,二人閱罷後,又轉遞至德壽宮請太上皇帝閱。

  一個半時辰後,禁中來人,向狄書馳傳太上皇帝之言:「狄卿大忠,宮中上下皆知。事關宗室,馬虎不得。狄卿何不回府,聽候皇帝旨意便是。」

  狄書馳俯首,回道:「臣便跪在這宮門處,等候陛下的旨意。」

  來人久勸未果,只得回去覆命。

  宮中久未有聖旨付下,而狄書馳亦長跪不起,大有伏闕相逼之意。很快地,此事便被傳到了本在休沐中的各朝官耳中。又過了兩個時辰後,陪審此案的宗正寺卿喬嘉被詔入禁中。

  到了未時,喬嘉從禁中出來。行至宮門處,她看見狄書馳,便徑直走到他的身旁。

  跪了這麼久,狄書馳的嘴唇已被深秋的風吹得有些龜裂。他微微側首,看向喬嘉。喬嘉垂著目光看他,道:「狄大人。」

  狄書馳回道:「喬……」話音出口,他方覺出自己聲音澀啞難聽至極,遂皺了皺眉,喉部吞嚥兩下,再開口道:「喬大人。」

  他僅僅說了這三字。他並沒有問喬嘉入禁中被問了什麼,也沒有問喬嘉在陛見時說了什麼,好似這些都不甚重要。

  喬嘉站著,狄書馳跪著,她就這麼垂首逆光,靜靜地看了他一陣兒。

  ……

  方才在西華宮中,昭慶坐北面南,右手坐著沈毓章,左手坐著朱子岐。待她行過禮後,昭慶便問說:「狄書馳所上之疏,喬卿可有為他參謀過?」

  見她搖首,昭慶便將那奏表遞給她一閱。然後昭慶問道:「喬卿以為狄書馳所議何如?」

  她回道:「臣以為狄大人所議者,為國。」

  昭慶又問:「喬卿熟知宗室事。大平自開國至今,可有過皇帝斬殺宗室之先例?」

  「從無。」

  「而今皇帝年幼,登基未久,狄書馳伏闕上疏,逼皇帝殺了自己的外叔祖父,喬卿以為這亦是為國?」

  「是。」

  昭慶沉默少許,看了一眼沈毓章,又看了一眼朱子岐。他二人的表情皆似在所料之中,並沒說什麼。於是昭慶對她道:「喬卿可退下了。」

  ……

  察知到喬嘉久不挪移的目光,狄書馳不得不開口:「喬大人還要這樣看我多久?宮門之處不便久停,喬大人若再不走,定會被御史記下,回頭受劾。」

  喬嘉未答他,側轉過身,同他一道面向宮門,然後在與他隔了一塊磚石的地方,跪了下來。

  狄書馳詫然抬頭。

  喬嘉對上他的目光,坦然道:「狄大人為國,喬某亦為國。」

  ……

  至申時,京中已遍傳輔政大臣狄書馳及宗正寺卿喬嘉伏闕、逼皇帝下詔判斬成王、而聖意遲遲不決一事。

  而亦自申時起,陸續有文臣自發前往廣德門前,跪於狄、喬二人身後,奏請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斬刑。這些文臣中,有三省的,有六部的,有九寺的,有入仕多年默默無聞的朝官,亦有尚無資歷登朝議政的各衙文吏,零零總總,有百餘人之多。

  緊接著,又有館院、四監及御史台的官員們,抱疏加入到伏闕人群當中。

  最後,連太學及講武堂兩處的學生們也來到廣德門外,整整齊齊地排跪在人群的最末處。

  禁中聞報,不多時便遣人出來,代昭慶叱問為首的狄、喬二人:「二卿煽動群情,進逼皇帝,此舉是忠,非忠?」

  狄書馳叩首,回道:「眼下之勢,固非臣之本願。唯望陛下、公主殿下早做聖斷,以安眾臣之心。」

  「狄卿以為自己姓狄,皇帝便不忍治你的罪?」

  「臣斷不敢做如是想。然陛下能殺臣一人,卻殺不盡臣身後眾臣僚。」

  「狄卿好膽魄,寧可拼上自己的命,也定要換成王一死,才肯罷休?」

  「臣不懼流血,唯懼誤國之奸人不得伏罪。」

  ……

  德壽宮中。

  太上皇帝倚在御榻上,聽罷昭慶的話,倒未如她所預想中那般情緒激烈,反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隔了半晌,他短促地咳了數聲,咳完長喘,微闔雙眼,始終未言。

  許多年前發生的事情清清楚楚地重現於眼前——

  宮苑之中,海棠花瓣碎了一地。宮人驚呼,他亦情急,手忙腳亂地將受傷的幼弟抱起來,直接送入自己的皇太子宮中。太醫來看罷,緊皺著眉搖了搖頭,欲言又止。待他將太醫迎到側殿問罷傷情,再將太醫送走後,回至榻邊,勉強對幼弟擠出一個不由衷的笑意。幼弟年紀雖小,但極聰慧,忍著傷痛,反過來拽了拽他的衣角,像是安慰。他幾乎要落淚,自責道:「肅然,皇兄無用,連你都護不住。」

  當年的英肅然不過十二歲,聽他此言,在痛中猶和他玩笑道:「皇兄若覺得對不住弟弟,不如便將儲位讓給弟弟罷。」

  他便順著這話笑了一笑。

  兩日後,先帝詔他考問朝事,他勉強答出五分,不免又受了一頓狠狠斥責。他心灰意冷,向先帝請罪道:「兒臣不是做皇帝的料。肅然自幼聰穎,父皇何不將大位傳給肅然?」

  這話激得先帝震怒,口不擇言罵他道:「朕怎麼生出了你這樣一個廢物!」

  先帝怒則怒矣,罵他罰他,卻始終未說為何不肯傳位於天份明明高出他許多的幼弟。

  直到三年後,先帝臨終,詔他近前侍奉。他伏在榻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隻手被先帝使足了勁抓住,先帝病弱嘶啞的聲音傳入他耳中:「這江山,是祖宗傳下來的江山。英氏先祖治國,是靠著一『正』字,方有了大平之世代天下。朕的諸子當中,論聰明,肅然第一;論心正,你第一。朕今寧可讓你這庸仁的儲君坐這江山,也絕不可能把大位傳給肅然。」

  他惶惑不安,聽懂了先帝的話中深意,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先帝用最後的力氣重重掐了掐他的手心:「祖宗的江山,你替朕守好了。至於肅然,你莫寵莫慣,否則這江山與他的命,你必定要失一樣。」

  時至今日,他才知先帝預事之先明。

  然而先帝臨終之重託,他一樣都沒有辦妥。

  ……又過了許久,他終於睜開眼,看向立在榻前的愛女,低聲說道:「長跪在廣德門前的臣子們,怕是早已餓壞了罷。」

  英嘉央稍怔,而後輕嘆,道:「父皇,可真想清楚了?」

  太上皇帝翻身面內,再未發一字,只抬手朝身後揮擺了兩下,叫她退走。

  她遂行禮,而後轉身步出殿外。

  ……

  昭慶的輦乘停在廣德門外。

  天色已黑,八個內侍手持宮燈,在前引路。英嘉央緩緩前行,一路步至眾臣跪著的壁道上。

  有內侍高聲告眾臣昭慶駕至此地。眾臣遂行叩拜大禮。

  英嘉央並未叫平身。

  她行至跪在眾人之前的狄書馳身邊,道:「狄卿,抬起頭罷。」

  狄書馳抬頭,眼底滿是血絲,面色因飢勞而顯得青黑。他啞聲道:「公主殿下。」

  英嘉央道:「文臣素來體弱,眼下已餓倒了不少。狄卿還要率眾在此處跪多久?跪到沒人能再跪得住為止麼?」

  狄書馳不言。

  英嘉央道:「狄卿以為此前沈將軍當廷求尚本宮,是挾權相逼,故而以為今日亦能挾眾臣逼迫皇帝殺了自己的外叔祖父,是不是?」

  狄書馳仍不言。

  英嘉央道:「本宮之所以當廷應允沈將軍,非因本宮畏沈將軍之權勢,而是因本宮亦心愛著他。然今狄卿伏闕諫諍,逼皇帝向眾臣低頭、殺英氏宗室,以為自己當真是為國?」

  狄書馳神色坦蕩,道:「臣此舉是否為國,自有公論。然成王誤國,又有誰人能駁。」

  英嘉央道:「今宗室分封四境,若聞皇帝在京大殺宗族,國中豈得安寧?北有強敵大晉虎視,若大平內亂,邊境豈得安寧?一旦內外俱亂,又有多少將臣、兵卒要血灑疆場、埋骨它鄉?狄卿要殺成王一人,卻有沒有想過會有多少人為成王之死而陪葬?狄卿還敢言稱自己是為國?」

  狄書馳皺眉,一時竟無言。

  英嘉央道:「誠然,成王犯法,若不伏罪,忠良難以平冤,王道難以得正。本宮與太上皇帝相商,當褫奪成王爵位,將其貶流邊境,為過去六年間因朝廷昏聵而戰死北境的數萬將卒修碑築墓。此對成王而言,與死又有何異?然此對國而言,足可慰忠良,足可正王道。」

  英嘉央又道:「狄忠武公當年以身報國,是為平天下之亂。狄卿是真忠臣,既然一心向國,必能想通何謂為國之上策。」

  英嘉央注視著狄書馳,最後道:「太上皇帝不忍見眾卿飢勞,已命人備了熱膳放在寶和殿前。狄卿何不隨我一道,領眾臣前往用膳?」

  她話音既落,便不多一字,等著狄書馳回應。

  宮城之夜肅靜,於無聲中似有千古之迴響。要守江山不破,有明正之君王、捨命之忠臣尚不足夠,還須君臣相知、相互體諒、妥協與屈從。

  良久,狄書馳的前額重新叩於地磚上,他答稱:「臣狄書馳,謹奉公主殿下之意。」

  ……

  寶和殿前,用罷熱膳的臣子們陸續散去,昭慶特意安排了十數位內侍候在此處,為這些臣子們引路出宮。

  月輪當空,柔和明亮,狄書馳與喬嘉結伴同行。因成王一案及伏闕長跪一事,二人之間已形成了某種難言的默契,相處起來較頭一日更是自然許多。

  走著路,狄書馳忽而出手扶了喬嘉一把,道:「路面有坑,喬大人當心。」

  因先前跪得久了,喬嘉的確膝疼,又因累而未留神路面,此時經他提醒,她才避開了那小坑,便對他道了聲謝。

  狄書馳則道了聲不必,手在她肘間又多扶了一會兒才放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可喬嘉卻因他的這個舉動而微微面紅了。

  待出了宮城,告謝過引路的內侍後,二人也將分道揚鑣。

  就在應當按禮告別的這一刻,狄書馳冷不丁開口,問道:「恕狄某冒犯,請問喬大人年過三十還不婚,是何故?」

  喬嘉微怔,並未怪他冒犯,答說:「我自外任回京以來,朝中適齡之男子,官位皆不如我高,竟無人敢娶我。然而官位比我高的,又都已成婚,故而我至今還未婚。」

  狄書馳道:「喬大人會介意夫君年輕,亦不如大人官位高麼?」

  喬嘉不知為何,又有些面紅,聲音也輕了:「若夫君是個堂堂正正的好兒郎,我又豈會介意他的官位或年紀。」

  狄書馳又問:「如狄某這般的,可稱得上是喬大人口中堂堂正正的好兒郎?」

  藉著月色,喬嘉瞅著他。他的話堪稱直白,可他的神情卻極磊落,不以自己此言無禮,倒與他低調的性子反差甚大。

  她沒出聲,只點了一下頭。在點過頭之後,她就不願再抬起頭叫他看見她越發紅的臉了。

  而他也沒叫她再抬頭。須臾,她的眼下出現了他的手掌,手掌中放著一枚玉珮,玉珮上刻著一個「狄」字。

  ……

  狄書馳領眾臣伏闕一事聳動京城,於次日傳至戚炳靖及周懌耳中。

  是時,周懌正在為北返大晉而收整這九個月行軍在外所接到的所有國中文書,在聽了此事傳聞後,他的動作不自禁地停下了。

  戚炳靖的手正搭在那一匣和暢千里遞來此地的物證上,聞此亦淡淡一笑。

  這笑是自嘲的笑,在笑他自己的多此一舉。

  誠如沈毓章前言,大平國事,自有大平朝廷之主張,無須大晉相助。

  大平有良將如裴穆清、如卓少炎、如沈毓章,有忠臣如顧易、如狄書馳、如喬嘉……又何愁宵小不盡,又何愁朝廷不肅。

  武將之悍勇,可安家國。文臣之血性,可鎮社稷。

  大平當初吞併四國,建一姓之社稷,歷太祖、世宗、仁宗三朝,家國鼎盛,江山何其壯偉;其後經二百餘年,皇室日漸式微,疆土分崩於外,邊境戰火連年,幾有國滅之難;家國危亡之際,忠臣良將未絕,由悍勇並血性催發出烈烈生機,竟挽江山不破。

  當敬,亦當畏。

  ……

  卓少炎大封當日,便解雲麟軍之帥印,此事並同她將遠嫁大晉一事,被沈毓章及昭慶暫按未表,朝中上下無人得知。

  若依戚炳靖的念頭,他將先率軍北歸,然後再遣使節前來,擇吉日以國書下聘,堂堂正正接迎卓少炎北上晉煕郡。

  但這話頭一提,便被卓少炎毫不猶豫地拒絕。

  當時戚炳靖坐著,手中握著她的大平親王冊寶,一邊打量著那物,一邊說出他的打算。而卓少炎在一旁收拾她往後不再有機會披掛的將甲,聽了他的提議,眼都不抬地道:「帶我走。」

  戚炳靖抬頭,未即回答。

  這三字何其耳熟,然情境卻已大不相同。

  「為何?」他擱下冊寶,問她道。

  卓少炎望向他:「想要夜夜被你抱著睡覺。」而後她明媚一笑,又補道:「——就如你當初一般。」

  戚炳靖被她一笑,心中蕩漾,亦跟著笑了。他這笑中,有喜悅,有溫存,有不捨,有疼寵。

  然後他道:「好,依你。你要什麼,都依你。」

  卓少炎被他這簡單兩句撥弄得心弦又亂,他須對她何等情深,才會對她如此寵惜疼愛,令她時時刻刻都想再將他也多疼幾分。

  ……

  還未到晚膳時分,周懌有事來稟,才走至門外,就聽見裡面傳出卓少炎斷斷續續的聲音:

  「……像這般弄你,舒服麼?」

  緊接著是他家王爺低沉含笑的回話:

  「不如上一回。待北回晉煕郡的路上,我再細細教你。」

  周懌渾身一凜,連事也顧不得稟報了,連忙快步退走。

  回屋後,他皺眉拭汗,坐到案前,沉思少許,然後抽出張信箋,提筆給和暢去信:

  「王爺計於五日後啟程,率謝淖所部北歸。」

  「大平英王卓氏亦將與王爺同行。」

  「你莫要怪我不勸王爺,此事若換了你,你必也不敢勸。」

  「你若不信,便等王爺回府,叫你親眼瞧一瞧,什麼叫做寵溺無度。」

  「閱罷既焚,不得保留。」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10:35

第四十五章

  戚、卓二人啟程北上的前一日,英嘉央自宮中發書,設宴為二人踐行,邀二人入宮一敘。卓少炎問過戚炳靖的意願後,答允了宮中來使。未時二刻,宮中派了車駕來接二人入皇城。

  宮宴設在寶和殿。沈毓章入禁內,先去西華宮接英嘉央母子。時至初冬,夜裡凝霜,他一入西華宮,方坐穩,便有內侍來進暖湯:「沈將軍。這是公主殿下特地囑咐為您備的驅寒湯。」

  沈毓章端起喝了兩口,含笑問道:「是公主親手做的罷?」

  內侍笑了笑,壓低聲音道:「公主殿下不讓奴婢們講。」說罷,他瞧內殿中的二位還沒出來的動靜,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將軍今日戴的那副貂絨煖耳——雖是前些日子陛下賜的賞——亦是公主殿下親手縫製的。」

  沈毓章當廷求尚昭慶,昭慶當廷應允,二人雖未行婚禮,但他在這些宮人們眼中的身份自然已與往日不同,像這些話,久跟在昭慶身邊的宮人們也敢斟酌著同他講了。

  沈毓章聽後,淡淡地「嗯」了一聲,沒說什麼。

  其實內侍不言,他也知道。他的央央,從前便愛在這些細處疼他,如今在教養皇帝之餘,仍然不嫌疲累地為他操心,這一份細緻與深情,叫他心中又暖又酸。

  不多時,英宇澤先自內殿中出來了。

  因知道沈毓章在外面等著,故而他這次沒跑也沒跳,老老實實地邁著小步子走近沈毓章,然後仰著小臉道:「沈將軍,你來了。」

  沈毓章起身,行禮道:「陛下。」

  英宇澤一邊道:「沈將軍,不必多禮。」,一邊湊近了他些,瞧見他今日的心情很不錯,小嘴便一咧,伸手去拽他的衣裳,連聲叫道:「沈卿,沈卿。」

  沈毓章難得縱容,彎腰把他抱起來,放在一旁的御座上,口中應著:「陛下有事可吩咐。」

  英宇澤拽著他不叫他退開,眼睛睜得大大的,很認真地說:「沈卿,朕想要一個妹妹。」

  沈毓章無聲地看著兒子。

  英宇澤見沈毓章沒什麼反應,有些著急,又繼續說:「沈卿,你何時和公主給朕生個妹妹?朕想要一個妹妹!」

  沈毓章被兒子這般拽扯著,聽著這荒唐之言,心道這內宮之中不知是誰不守規矩地教了皇帝什麼,回頭定要好好徹查整治一番。

  這時候,英嘉央出來了。英宇澤一看見娘親的身影,小手立刻鬆開,小腦袋立刻耷拉下來,好似方才什麼都沒發生。

  沈毓章也未揭穿兒子,臉色如常地對英嘉央笑了笑,道:「少炎與謝將軍已在寶和殿候聖駕了。」

  英嘉央點了點頭,正要叫內侍來背皇帝出殿上輦時,英宇澤小小聲地道:「朕想要沈將軍抱。」

  她還未說什麼,沈毓章已將兒子一把抱了起來,走來對她道:「今夜算是家宴,便破一回例罷。」

  英嘉央默許了,垂下的目光中隱有笑意。

  ……

  自入皇城起,大平內宮中人皆以國禮待戚炳靖。待到皇帝駕至寶和殿,伴駕的沈毓章更是對戚炳靖道:「謝將軍遠來貴客,不必多禮。」由是免了他所有見駕的禮數。

  既知戚炳靖的身份,卻不捅破,更以比親王禮更高的上禮相待,足以彰顯大晉鄂王名為親王、實掌大晉權柄的地位。

  引得戚炳靖微微一笑,對沈毓章道:「沈將軍,費心了。」

  然後他看向年幼的英宇澤,這是他頭一回親睹這位卓少炎率雲麟軍一手拱立的大平新帝。小男孩對上他的目光,在好奇之外又有些後縮,是雄性天性中對更加強大的同類產生的天然戒懼。

  戚炳靖不留痕跡地移開目光,又看向英嘉央:「公主殿下。」

  英嘉央此時已叫內侍上前斟酒,對戚炳靖笑著道:「今夜非國宴,而是家宴,將軍不必拘束。」

  有卓少炎在身旁坐著,戚炳靖又哪裡會拘束。他一面同沈、英二人寒暄著,一面自案上看著卓少炎平素喜歡吃的,挑出來放到她面前。

  許是天冷,卓少炎吃得不太多。戚炳靖抬手取下她手中酒杯,親自夾菜送至她唇邊,溫聲哄她道:「明日啟程,路上只怕吃不好,今夜多少再吃些,可好?」

  他不刻意避忌席間其他人,音量如常。沈毓章坐得近,聽見了這話,一時手上動作都慢了些。

  卓少炎倒沒覺得什麼。當初在長寧面前他亦是如此,想是習慣了隨心所欲,而這世上也沒人能約束得了他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她輕聲道:「沒你的廚子做得好。」雖是這般說著,但還是就著他的手又吃了些。

  戚炳靖笑了,看著她的目光很是溫柔,全然是沈毓章此前未見過的面貌。

  沈毓章心下感慨,想了一想,仍是開口問道:「少炎親王之位,此去大晉,沒名沒分。謝將軍是如何打算的?」

  這話他語氣雖然和善,然卻帶著分明的質問。他轉頭又看向卓少炎,眉間微皺,再道:「少炎便這麼心急,連幾個月都等不得麼?若待謝將軍歸晉後,將與你的婚事同晉帝議定,再以國書下聘,豈不更為妥當?」

  這是心中真把他自己當做她的兄長,才能說出口的責備。

  卓少炎抬手稍稍按住戚炳靖的膝頭,不讓他回答,而是先行開口:「一日,一時,一刻,我都不願意同他分開。」

  沈毓章聞之震動。

  而為之震動的亦不止他一人。

  戚炳靖低頭,將她按在他膝頭的手攏進掌中,輕輕握住。她此前雖同他剖白過心跡,亦允承過重諾,但皆是二人私下之言,她從未像今日這般當著旁人的面,坦然道出她對他的情意。

  她以毫不遮掩的赤誠,再次將他的心重重打動。

  然後戚炳靖抬頭,對沈毓章道:「少炎此去大晉,我必保她不受一分委屈。沈將軍之擔心,十足多餘。」

  沈毓章深深看了他一眼,本欲再說什麼,卻終未再開口。

  ……

  宴至尾聲,英宇澤睏倦極了,伏在娘親懷裡,長黑的眼睫貼著下眼瞼,怎麼叫都睜不開眼。英嘉央遂叫內侍先將皇帝送回西華宮安置,然後再請卓少炎同她移步偏殿說話,留沈毓章與戚炳靖在席上繼續飲酒。

  自金峽關的那次對談後,她二人便再沒遇上能像眼下這般單獨說說話的機會。內侍給二人進上熱茶與幾盤果子,然後闔門退下。

  二人同坐於榻上,中間隔著小几。卓少炎看見英嘉央拿出準備好的一個精巧銅匣放至几上,又見她推開匣蓋,裡面是半片金製麒麟符。

  卓少炎睹之微怔。

  英嘉央柔聲開口道:「少炎,過去這些年,你受苦了。你為國之功勛,遠勝千百男兒,卓氏英名必入史冊。如今你要遠嫁大晉,卓氏無人,毓章同我便託大一回,做你母家的兄嫂。做兄嫂的,總要為妹妹備足嫁妝才是。你既解帥印、上交兵符,毓章又命兵部重鑄了一枚麒麟符,一半付予你,一半交由雲麟軍新帥。倘若你將來遇急,不必往報朝廷,以此符即可調用雲麟軍半數兵力。少炎,你本心赤忠,必不會濫用兵權。這半片麒麟符,便是毓章同我給你傍身北上的嫁妝。只有你手握大平調兵之權,晉室中人才不敢小覷你,才不敢給你委屈受。」

  這一席話說得令卓少炎鼻頭發酸。她無聲片刻,終未落淚,只輕輕牽動嘴角,將英嘉央謝過,收下了兵符。

  「既提到嫁妝,自然不止這一份。」英嘉央看著她,繼續道:「謝將軍替大晉鄂王又添了兩樣:歸還戎、豫二州給大平,條件是皇帝必須將此二州作為你的親王封邑;謝淖麾下所有兵馬也歸你,以充你的封邑親軍。」

  卓少炎驀然抬眼。

  英嘉央道:「當時毓章問他,疆土至重,大晉鄂王何以捨得割這二座重城還給大平?謝將軍答說,豫州繫著你的心,戎州繫著你的命,過去你把心與命盡付與家國,如今你把心與命盡付與鄂王,疆土再重,亦重不過你的心與命,你曾以命戍守大平國北十六州,鄂王願還此二州給大平,以全十六州,以全你心願。」

  卓少炎臉上的表情從初時的驚詫,到逐漸平靜,再到微微動容,始終一字未說。

  豫州城,是他同她的初見之地;戎州城,是她同他的初見之地。他願還此二州給大平,讓她不再是一個沒有封邑、沒有親軍的親王,這是在以他的方式告訴她,他有多疼她。

  她又憶起,當初她被他擄入麾下,在豫州城外的山坡上,他曾道,豫州城,送她。如今這豫州城,他到底是送給了她。

  她遂輕輕笑了。

  英嘉央瞧著卓少炎眉梢眼角柔軟的笑意,心中又如何能不感慨。她仍然記得很清楚,在金峽關城內,卓少炎曾問她,為一人心動,是什麼感覺。那時候卓少炎猶懵懂不自知,如今卓少炎滿心皆是戚炳靖,信他,愛他,而一路促成她這變化的,自然是戚炳靖對她的懂得、深情、疼愛、寵慣。

  一個女人,一生中能得遇這樣一個男人,何其難求,何其幸運。

  少歇,英嘉央復開口:「雲麟軍新帥人選,兵部已經議定,毓章亦頗認可此人。」她打量了一下卓少炎的臉色,又道:「少炎,毓章同你的性子都硬,我也知道過去他曾數次惹你不快,故而今日,由我來同你說此事。」

  卓少炎微微蹙眉。英嘉央用了這般語氣,不必明說,她就已經知道這人是誰了。於是她冷靜地問:「是江豫燃?」

  英嘉央點了點頭。

  早前江豫燃為李惟巽求情,卓少炎雖饒過她一命,卻將江豫燃自雲麟軍中除名,踢去兵部。沈毓章待成王案罷,看在江豫燃纍纍軍功的份上,將李惟巽自獄中放出,重重貶官罰俸,了結此事。卓少炎既解帥印,兵部為雲麟軍重新選帥,朝廷武臣當中,論戰功,論忠心,論對北疆與對晉軍的熟稔,論在雲麟軍中的人望,江豫燃都是不二之選。若非他曾遭卓少炎自雲麟軍中除名,兵部根本不會有分毫猶豫。

  英嘉央並沒有多解釋,因為卓少炎必明白。她靜靜地等著卓少炎的反應。

  沉默了許久,卓少炎看向英嘉央,神色冷淡地道:「我已不掌雲麟軍之帥印,雲麟軍之事,同我再無半分關係。朝廷欲用何人,但聽陛下、殿下聖意便是。」

  ……

  翌日卯時未到,沈府派人遞來一封信函給卓少炎。

  此正逢眾人整裝待發之時,卓少炎接信一看,見是沈毓章手書,便叫眾人稍候,返身回屋拆閱:

  少炎吾妹:

  吾妹今日去國赴晉,兄徹夜輾轉,仍有不吐不快數言,欲道與吾妹知曉,不然心中難安。

  此前數載,吾妹為國,受盡屈苦。兄雖未嘗明言,然心中時時愧責,自恨未能代吾妹戰於北疆,又恨未能早知吾妹境遇,救吾妹於宵小手中。此皆兄一生難消之懊憎。

  今吾妹逢遇良人,兄亦為吾妹心悅。大晉鄂王乃人中至傑之輩,對吾妹用情至深,此吾妹之幸。吾妹赤心烈膽,一朝託付,必盡信之,此鄂王之幸。然鄂王城府極深,兄竟難窺其底,恐吾妹有朝一日為其所負,故望吾妹能時時警醒,勿為其所傷。

  晉室近年多難,吾妹今嫁作戚氏婦,必少不了與晉室諸輩斡旋。吾妹須記住,大平是吾妹的國,亦是吾妹的家。吾妹既為大平親王,若在大晉遭了委屈,望亟修書告兄,兄必接吾妹歸家。

  兄無它念,惟願吾妹平安,幸福。

  如是可矣。

  兄沈毓章

  卓少炎將這封短信讀了兩遍,眼底逐漸變得濕紅。她伸出手指,輕輕摸了一下「少炎吾妹」四字。

  摸過後,忍不住又摸了一下。

  ……

  卯時整。

  天翻白,寒風減,戚、卓二人及隨行兵馬依次出發,離京北上。

  為縮短趕路時間,卓少炎棄車騎馬,同戚炳靖並轡,行在兵列中部。在他們前方不遠處,是周懌及顧易的背影。

  卓少炎北嫁大晉一事尚未詔告天下,然而謝淖所部人馬數眾,北調之舉動,瞞不過仍駐紮在京畿境內的雲麟軍上下。

  北行不過十里,旭日破雲而出,烈烈金芒鋪罩四野。

  平原不遠處,出現了數百面高高擎起的軍旗,旗面隨風肆揚,每一面上都是清晰可見的碩大「卓」字。

  那一面面,皆是雲麟軍曾經的帥旗。

  護擁著這數百面軍旗的,是三倍於其的雲麟軍武官。他們無聲地列隊於卓少炎此行的必經之路兩側,在看見卓少炎一行人馬後,無聲而有序地翻身下馬,解盔夾於臂下,一手振甲後按劍,立得筆直。

  站在他們最前方的,是江豫燃。

  卓少炎在馬上看見了這數百面帥旗,看見了江豫燃,又看見了站在他身後的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她沒有停下,他們也沒有擋住她前行的路。

  在她行過他們陣列前時,江豫燃率先單膝下跪,而後他身後眾人亦紛紛單膝下跪,俱以軍禮參拜,而後以目光相送。

  從始至終,他們無一人出聲。

  然而他們無聲的目光與動作,已道盡了一切。

  待行至他們只能看見她的背影時,卓少炎才微微低垂下頭,看見她按在鞍轡上的手指因過於用力而變得極青極白。

  在寶和殿面對英嘉央時,她未落淚。

  在讀沈毓章給她的信時,她未落淚。

  此刻寒風襲上她的面頰,卓少炎無聲地拉起披著的大氅,將它覆在面龐上,過了許久,都沒有放下。

  戚炳靖在她身旁,見狀,無聲地伸出手,將她的馬韁抽過來,引她的坐騎離自己靠得近些,穩穩前行。

  ……

  人馬一路疾馳,出金峽關,只在途經陳無宇大營時歇了一歇,然後一日不停地繼續北進。

  馬蹄踏入大晉疆域時,淺雪將將沒過蹄蓋。待到晉煕郡時,雪深已過蹄踝。

  鄂王府門前,戚炳靖籲止坐騎,翻下馬背。然後他轉身,不由分說地掐著卓少炎的腰將她從馬上抱下來,讓她的兩隻腳踩在自己的靴背上。

  「你的履底太薄,踩著雪,會著涼。」戚炳靖在她耳邊說道,根本不顧週遭一眾人的目光。

  卓少炎臉上有些燒紅,卻沒掙扎。她在他懷中抬起頭,望向鄂王府的門匾。一樣鐵畫銀鉤的大字,一樣的雪花輕飛,從冬到冬,往返跋涉數千里,她終又回到了此處。

  沈毓章說,大平是她的家。然而此時此刻的她卻覺得,此處也是她的家。

  蘇郁領著小廝婢女們在王府正門處接迎,看見這一幕,便吩咐讓人去抬輦,上前笑著道:「王爺,不如讓英王殿下乘輦進府?」

  戚炳靖則道:「不必麻煩。」然後又將卓少炎打橫抱起,邁著大步往府內走去。

  蘇郁叫人跟上去伺候,自己卻未動,仍站在府前,看著方才一直侍立在一側的顧易,露出微微笑意。

  顧易亦瞧見她了,亦微微笑著,緩緩對她一揖,有禮地道了聲:「蘇姑姑,顧某又來叨擾了。」

  建初十六年,他北上晉煕郡,在鄂王府上曾留宿過七日,同蘇郁打過十數次照面,自然知道蘇郁在鄂王府上的地位與能耐。

  蘇郁回他禮,簡單道:「顧先生不必見外。顧先生當年愛喝的茶,我已叫人為先生早早備下了。」

  顧易又對她道了聲謝,抬腳進府。

  府內,和暢同戚炳靖見過禮後,便亦不甘寂寞地出來尋周懌。周懌正在忙著安排隨他們一路北上的扈從人馬,待見了和暢,也只草草地同他招呼了一聲。

  和暢背著手,悠哉悠哉地看了一陣兒,忽而道:「年末了,王爺必要入京赴正旦朝會。你同不同王爺一道去?」

  周懌皺了皺眉,頓了一下,才道:「軍前還有事。」

  和暢道:「哈。謝淖所部都被王爺送給大平的英王殿下了,你軍前還有何要事?王爺這一番舉動,京中一旦得知,正旦朝會上能消停得了?你忍心獨善其身,讓王爺一人入京?」

  周懌黑著一張臉,「你怎不去。」

  然後他再未理會和暢的深笑,轉身繼續忙他的。不多時,他聽見和暢在他身後嘆了一口氣,說道:「周懌。前日京中剛傳來消息,皇帝要為長寧大長公主再次選尚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02:10:49

第四十六章

  建初十五年底,長寧公主戚炳瑜降嫁,駙馬為時任殿前都指揮使任熹的長子任錚。任氏一朝尚公主,所進財禮,倍於皇室親王聘禮,更證實了任錚心儀長寧數年之久、非她不娶的京內傳聞。

  建初十六年,大晉先帝崩逝。新帝即位,進封戚炳瑜為長寧大長公主。後三日,駙馬任錚失足落水,溺斃於府。未出亡夫喪期,長寧即離任府還宮。新帝不顧朝議,下詔為其闢大長公主府,再賜萬錢予任府治喪事。時新帝年僅十二,少年懵懂,所下詔書背後實為誰人之意,朝臣們又豈能看不出,於是無人再敢議論戚炳瑜目無禮法諸舉。

  兩載半過去,當年的風波早已無人再提起。京中消息雖稱是皇帝欲為長寧再次選尚,但此事若非出自戚炳瑜本人的意願,皇帝又豈敢替他這個皇姑私做主張。

  此事出自她本人的意願……

  院內雪花仍在飄飛,周懌獨坐於樹下,肩頭積了半指厚的落雪,腦中儘是和暢所說的話,臉色比這天色還要黑沉。

  不遠處有人提燈而來,深橘色的光亮挑醒周懌的神智。他立刻站起來,抬手拍了拍衣上沾的雪,恢復一貫的冷默神情。

  來人是蘇郁。她遙遙瞧見周懌,便叫身後跟著的兩個婢女停下等她,自己走上前來。她笑了笑,道:「周將軍,怎還未回屋歇下?是在軍前待久了,此番回了王府,一時不習慣了?」

  周懌道:「有勞蘇姑姑關心,我這就回屋了。」說罷,他對蘇郁行了個晚輩禮,轉身大步走了。

  蘇郁瞧著他的背影,無聲嘆了口氣。戚炳靖諸兄弟姊妹當中,屬大長公主府與鄂王府的關係最為親近,京中凡同戚炳瑜相關的消息一旦傳來晉煕郡,鄂王府不出一日必定閤府皆知。周懌的心事,蘇郁多少能猜到,但他不願同旁人提,她便也無從開口勸慰。

  待見周懌回屋,屋中亮起燈後,蘇郁才回頭叫那兩個婢女道:「走罷。」

  鄂王府形制宏闊,足有二百四十八間屋,按西、中、東分為三院。中院為戚炳靖平日所居之處,西院供養府上謨臣及侍衛,東院則住著府中管事及僕役們。

  蘇郁此時帶人入西院,是為了去給顧易屋中送東西。

  顧易隨卓少炎入鄂王府,按王府規制,府中上下皆以謨臣禮待他,和暢更是尊戚炳靖之意,邀他於晚膳後手談數局,借此同他交代府上諸事,直到眼下還未放顧易回屋。

  蘇郁開門,兩個婢女跟著她進了屋。來前已被蘇郁吩咐過,兩個婢女手腳利索地將屋中明燈生火,給床上重新鋪上一層厚褥,再換了一個稍矮些的瓷枕。蘇郁上前察驗,俯身親手按了按新鋪的床褥,又將枕頭擺正了些,才滿意地起身。

  離開時,一個婢女小聲道:「蘇姑姑,我們還從未見您對除了王爺之外的人這般費過心呢。」

  蘇郁斥她道:「你懂什麼。英王殿下以兄禮待顧先生,鄂王府上下豈能慢待了他?方才在府外,我瞧顧先生臉色不甚好,想是一路北上勞累了。顧先生此前來大晉,從未碰上過寒冬時節,若不將他照料好,倘是他一夜就生病了,又要如何?」

  婢女喏喏,不再說什麼。

  還沒待三人走遠,顧易迎面踏雪而來。他看見蘇郁站在他屋前,臉上有一閃而過的微詫,隨即步上前,微笑著同蘇郁見過禮,道:「蘇姑姑,是找顧某有事?」

  蘇郁的臉上則有一閃而過的尷尬,她輕輕咳了一聲,道:「我帶人來給周將軍送東西,無意路過顧先生門前。」

  顧易瞭然地點了一下頭,等著她告辭離去。

  蘇郁卻問道:「顧先生今夜同和暢的棋下得如何?他可有為難先生?」

  提到此事,顧易只得苦笑:「顧某軍武出身,棋藝上不得檯面,倒是為難和先生了。」

  蘇郁抿唇一笑,向他告辭。

  走遠後,跟在她身後的婢女憋得臉都漲紅了,最終還是不敢多說什麼。

  倒是蘇郁想起了什麼,神色如常地問她二人:「王爺同英王殿下已安置了?」

  二人同時點頭,一人答道:「王爺本打算要叫郎中來看看,英王殿下卻執意說自己的風寒無大礙,只須好好睡上一覺定能痊癒。王爺拗不過她,便早早地陪著一道歇下了。」

  蘇郁頷首,以示知曉。

  早前在府外,眾人皆見戚炳靖對卓少炎是何等的心愛,連雪都捨不得讓她踩一寸。蘇郁本以為他是過於寵慣卓少炎,直待她將府內上下打點妥善,親自去中院過問後,才知是因卓少炎路上染了風寒,惹得戚炳靖如此疼惜不已。

  此事便通情合理多了。

  可眼下聽了小婢所言,蘇郁又覺得稀奇了。須知她家王爺想做什麼,歷來無人能勸得住,而今夜他竟會拗不過一個女人,倒是聞所未聞之事。

  ……

  地龍將屋中燒得暖氣蒸騰,床榻間熱意猶甚。

  卓少炎被戚炳靖自後面擁在懷裡,脊背貼著他赤裸暖熱的胸膛,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他搭在她腰間的手臂。她的聲音因風寒聽起來有些低啞:「……你還是去別處睡罷,免得也染上病了。」

  戚炳靖極其溫柔地親吻她的臉,又含住她的耳垂,模糊答她:「回府頭一夜,你就趕我出主屋?若傳出去,像什麼話。」

  她明明不是此意,卻被他強詞奪理。

  可卓少炎被他咬著極敏感的耳垂,輕輕哼了兩下後,實在駁不動他。

  覺出背後的胸膛越來越熱,腰臀之後貼著他的那一處也變得滾燙,她輕輕咬唇,反手摸過去。

  然而腕子卻被他一把捉住,緊接著,他的笑聲沉沉震在她耳邊:「做什麼?」

  她將熱燙的臉頰在枕上輕蹭,道:「……想要疼疼你,讓你盡興一回。」

  還在大平京中時,他曾道,待北回晉煕郡的路上,他再細細教她。然而北回之途行程緊湊,眾人皆是久經軍旅之人,星夜兼馳,難得長歇,又哪得時間精力做此事。更何況他如此心疼她,又怎會捨得她在路上為此再額外受累。於是一拖便到今夜,他已連著有這麼多日子都沒碰過她了。

  她說想要疼疼他,是發自真心之言,哪怕只是先用手,能讓他紓解一下也該是好的。

  誰料他貼著她的耳說:「盡興?……少炎。此前,我從未真的盡興過。」

  在他二人互通心意之前,做這事談何盡興;而在她把心交給他後,他又顧慮行軍在外,諸事不便,也未曾真的順著性子為所欲為,次次都只是解渴罷了。

  她被他的話撩得耳廓滾燙,被他捏在掌中的腕子也軟了。她喃喃問:「……那要如何,你才能盡興?」

  他則將她的手擱回身前,將身子錯開她的腰臀,輕撫她的肩頭,哄她道:「待你病癒,再談此事。」

  她沉溺在他的溫存當中,意識逐漸模糊,不多時,便跌入暖甜的夢中。

  ……

  清晨,屋外鳥兒嘰喳,鳴聲脆亮。

  卓少炎在戚炳靖的懷中醒來。她未睜眼,只一動,臉上就落下來自他的一個暖熱的吻。

  一夜無夢。醒來時愛人觸手可及。世間再無比這更美好幸福的事。

  她翻身,摟住他,枕在他的肩窩處,又繼續睡過去。

  ……

  再醒來時,天已大亮。身旁無人,卓少炎在床上叫了聲:「炳靖?」在外間一直守著的婢女聞聲趕忙進來,回話道:「王爺有事同周將軍離府外出,囑咐奴婢們不得吵醒殿下。」

  卓少炎擁著被子坐起來。

  婢女上前將床帳打起,伺候她穿衣洗漱。屋外雪已停歇,天色晴美,陽光照進屋內,令她感到心頭甚暖,連頭一日的風寒症狀都似乎全消了。

  待用罷午膳,蘇郁來叩門請見。

  卓少炎親自將蘇郁迎入屋中,叫了聲「蘇姑姑」。因聽戚炳靖提起過,蘇郁是自他四歲起便看顧照料他至今的長輩,她心中對蘇郁自然頗懷敬意。

  蘇郁此來是為卓少炎量體做婚服的。她高興之情溢於言表,笑眯眯道:「殿下同王爺的事情總算是落定了,這婚服也總算是可以做了。」

  卓少炎任她擺佈,望向鏡中,問:「上回那一襲……」

  蘇郁有些不滿道:「上回殿下來府中,才試著穿了一回,就被王爺糟蹋得不成樣了,哪裡還能再用?」

  說著,她彎腰,伸手輕按卓少炎的腰部,一面裹上軟尺,一面道:「我們王爺,一向是這般肆意的性子,須殿下往後好好管教他一番才好。」

  卓少炎低眼輕笑,垂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地撓了下手心。

  蘇郁做事利索,不多時就量全了,她打量著卓少炎的臉色,笑說:「殿下今日的身子大好了,王爺必定高興。」

  卓少炎想到昨夜戚炳靖的話,耳朵又熱起來。這一點變化,竟也被蘇郁捕察到了。蘇郁便又說:「殿下床笫之事,我本不便多問。但一想到我們王爺的性子,我又不得不說一句:殿下可莫要什麼事都由著王爺,免得叫自己受苦。」

  卓少炎一聽蘇郁的話,兩頰霎然變得通紅,忙道:「炳靖凡事都頗疼我,蘇姑姑多慮了。」

  蘇郁笑了:「那便好。殿下生得這般容姿出眾,王爺此前又沒有過女人,我只怕王爺對著殿下不知輕重。」

  卓少炎怔了一下。蘇郁的話,她聽得很清楚,故而沒有必要再問了確認。

  他此前竟沒有過女人?

  當初戎州城外,她被周懌扛著丟進兵帳,因周懌道了句「我們將軍好色」,她在事後便從未琢磨過他同她的第一次。

  那時節她的感受只是疼,但那疼同沙場上所負戰傷相比,對她而言是多麼微不足道,而她那時所圖的,更是欲以色謀他的兵權,又哪裡顧得上其它的。那一回他重重地攥住她的腰,從頭到尾也沒用多久。那時她於此事並無經驗,只以為男人發洩慾望不過如此。

  如今細細再憶,卻有了不一樣的感受。

  他手上極重的力道,除了是要掌控她之外,或許也摻雜有頭一回的些許緊張?而自那一回之後,他在此事上是越來越遊刃有餘,越來越知道如何將她取悅。她原以為是因他逐漸展露出對她的深情,卻不想他亦是循序漸進地摸索此事的門道?

  她精於兵事,於情事確是有些遲鈍。可遲鈍,不代表她愚笨。

  她竟是他頭一個女人。

  她竟是他唯一的女人。

  想明白後,卓少炎的心底陣陣發熱,那股熱意衝入她的血液之中,拱得她滿心喜悅,同時又覺得為此事而如此喜悅的自己實在是傻。

  但她卻止不住自己繼續發傻。

  既然他與她都是頭一回,他竟還次次口稱「教」她,叫她以為自己果真什麼都不懂、不知,只能聽他的。

  「殿下?」蘇郁見她半晌無話,輕聲喚她。

  卓少炎回神,側首看向蘇郁,問道:「蘇姑姑,王府中的書閣在何處?」

  蘇郁道:「殿下是要找書?」見她點頭,又道:「王府上的藏書藏畫,平日裡皆由和暢收管。和暢嗜書成性,殿下想要找什麼書,只管問他便是。」

  ……

  鄂王府中的書閣,足有三層之高。底層八間,二層四間,三層一大間,藏書共逾六萬冊。書樓四周蓄水為湖,上有橋亭,環以假山,被以花草,縱在冬日,亦能感到栩栩生意。

  卓少炎抬首望著這座堪稱壯觀的飛簷藏書閣,暗暗驚嘆。

  和暢一路引她來到此地,見她此刻神色,便笑了一下,解釋道:「我們王爺,母妃過世得早,自幼被寄養在長寧大長公主的母妃宮裡,從未有過自己的書室,故而格外羨慕那些有自己藏書的皇子們。後來我們王爺離京從軍,在軍中讀書本就不易,更遑論藏書了。直到封王,王爺在封地建府的頭一件事便是大造藏書樓,以全多年未竟之心願。」

  說罷,他繼續引卓少炎步入底層的一間書室中。

  為四面頂天立地的書櫥包圍著,卓少炎問他道:「此地既有六萬逾冊藏書,想來是什麼書都能找得到了?」

  和暢無法掩飾臉上的得意之色,回道:「此閣內藏有古今名家經、典、史集、政書、兵書、方志、詩文、科舉錄、話本、醫經、商書、造物誌……殿下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卓少炎道:「春宮圖。」她看了和暢一眼,問:「有麼?」

  和暢得意的表情凝固在臉上。他略僵硬地點了一下頭,問道:「……不知殿下平素喜歡看哪一種的?」

  ……

  戚炳靖回府後的頭一事,便是問卓少炎身子如何了,眼下人在何處做什麼。在被告知英王殿下病已痊癒、眼下正在主屋後的浴房中沐浴後,戚炳靖沒什麼猶豫地就去了。

  浴房之中有溫泉引入,池周水氣氤氳,恍如雲上。雲中有女,姿容曼妙。

  聽到腳步聲,卓少炎在水中回頭。透過繚繞水霧,她看見男人正抱胸倚牆地站著,嘴角帶笑地望著她。

  她的臉龐、脖頸、水面之上的身子都透著被熱意蒸出的誘人淺紅。隔著水波,依稀可見她的兩團嫩軟,在水中悠悠浮蕩。

  戚炳靖的眼底被這熱氣及這一副美景燒得有些發紅。

  她衝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美得令他的心跳疾速加快。

  然後她輕聲叫他的名:「炳靖。」

  戚炳靖沒開口回應,而是直接走來池邊,屈膝蹲下,低頭近看她。他越看,呼吸就越沉,越燙。

  卓少炎抬手,輕輕撥了撥水花,移到池邊,仰臉對上他的目光。她的嘴唇微微一動,透著濡濕的緋紅色,嫩得勾人。

  他壓下想要將其蹂躪的慾望,問她道:「今日在府上做什麼了?」

  她笑了一笑,身子往前,貼上池壁,答他:「讀書。想你。」說話時,她的兩肘輕輕撐著池沿,胸前的軟嫩被擠壓在壁磚上,溝壑深深。

  他忍不住單膝跪在池邊,俯身伸出手,「少炎……」

  可她卻立刻後退,沒叫他成功碰觸到她。然後她再度對他一笑,什麼話也不說地轉身離開他,踩著石階步出浴池。

  她不著寸縷地,重新走回他身邊。

  戚炳靖剛起身站穩,就被卓少炎貼上來。她赤裸、光滑、濕潤、柔軟的雙乳壓上他的前胸,他身上的衣物立刻被洇濕。

  「少炎……」他再度開口,聲音儘是沙啞。

  卓少炎伸指按住他的唇,微微笑著,踮腳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想要被你疼。」

  戚炳靖渾身都在發燙,發硬,說不出一個字。

  她今日不一樣了。她的目光、語氣、動作,皆與往日不同,以致她對他的愛與欲,被彰顯得格外鮮明,激得他此刻更是難耐,更是渴望。

  他熱燙的手指被她牽引著,從她的脖子一路向下,擦過她胸前的乳珠、小腹、直接按在她兩腿之間的潮潤處。

  「嗯……」她輕輕呻吟,手腕動了動,讓他的指尖按著她最敏感的一粒輕輕摩擦、顫動。

  戚炳靖喘著粗氣,一口咬住她的唇,然後咬住她的下巴,接著向下咬住她的脖子,然後掐住她的腰,把她粗暴地壓到了地上。

  他滾燙而帶著微刺的舌捲住她細嫩紅潤的乳珠,瘋狂舔舐,然後張口將她的小半乳肉叼住,重重吮吸。另一隻手仍然在她的下面反覆撥弄著那一粒,他已不需她再引導,就知道怎樣的摩擦與顫動,可以換來她難以忍受的破碎呻吟。

  如是半刻,卓少炎的眼角掛起了水珠,她伸手掐住戚炳靖的肩膀,索求道:「要你……進來……」

  下一瞬,她就被他帶著硬繭的指頭侵入。

  戚炳靖一面用手指小幅度地抽插她濕滑得像要融化了一般的小穴,一面彎起指節頂弄她的內壁,唇舌則換去舔吻她另一側的乳。

  卓少炎抱著他的頭,腰腹隨著他插弄的節奏時而上時而下地輕輕擺動,口中含含糊糊地喚著他的名字。

  戚炳靖輕微地停頓,突然又頂入一根手指。她的裡面軟得一塌糊塗,他的兩根手指立刻引起她的一小陣痙攣。他不吃她的乳了,抬頭,赤紅著雙眼,盯著她的表情,快速地抽插,又同時用拇指頂住她的小核。

  「少炎,叫出來。」情慾逼他,他便逼她。

  她像是聽不懂他的話一般,大腿內側顫抖著,咬著嘴唇,雙眼霧濛濛地望著他,神色一半是愉悅,一半是愉悅未至頂峰的煎熬。

  戚炳靖忽而停下動作,將手指緩緩抽出來,拉出一條稀粘透明的水絲。她幾乎要哭了:「你別……」

  可他將她的雙腿用力打開,然後埋下了頭。

  熱燙的舌滑過她的每一寸敏感之處,挑著她,一點一點地將她剝開,進入,上唇覆在她的小核上,隨著舌的進出而逐漸贈予她與手指全然不同的快感。

  到達頂峰時,她連叫都叫不出,淚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

  待長達十數下的高潮痙攣過去,她闔上眼小歇少許,再睜開時,就見他已除盡衣物,跪在她身前,硬脹兇猛的昂揚正抵在她腿間。

  她咬著唇抬起腳,踩著他的胸膛把他往後推——

  戚炳靖未得所願,皺著眉一把抓住她的足腕,重重地問:「嗯?」

  卓少炎輕輕笑著,以肘將自己撐起,用了些力,收回腿,然後向他傾身,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反將他推倒,壓在下面。她含住他才給過她無尚愉悅的嘴唇,呢喃道:「……莫急。」

  他英俊的面容因被慾望炙烤而略顯猙獰,連帶著他的語氣都有些發狠:「等什麼?」

  他彷彿被她逼得變成了另一個人。此前的種種溫柔與疼惜,眼下統統被湮沒在這巨大的欲浪當中。

  她不答他,而是轉去含住他的耳垂,手在他的胸前劃動著,揪住他淺褐色的乳首,時輕時重地挑弄著。聽見他溢出喉間的深喘,她以舌尖將他的耳垂頂出口中,整個人向下滑去。

  他仿若感知到她要做什麼,渾身登時又硬了幾分。

  「少炎……」他握住她的頸子,試圖阻止她。可她已伸出舌,輕輕撥過他粗硬的頂端。只這麼一個動作,立刻叫他丟盔棄甲。

  他難抑地昂起下巴,緊貼著地磚的頭皮陣陣發麻,那股麻意順著他的後脖頸、脊柱、腰腹一路衝下來,再一路衝上去,讓他整個人爽快得發懵。

  ……從不知,此事竟能這般舒爽。

  她用舌尖戲弄了一會兒他,又張開紅唇,將整個碩大的頭部含入口中,一邊用兩腮嫩肉擠壓著,一邊繼續用舌刮擦他頂端的一圈。在做這些時,她的兩團被他肆虐得處處紅痕的乳肉也在輕輕地蕩著,不時地碰撞到他下面的兩顆囊袋。

  這前所未有的、強烈的刺激與香豔的畫面,令他幾乎在一瞬間潰不成軍。他無法控制衝動地伸出手,按住她的後腦,忍不住將胯向上頂——

  那極暖極嫩的口腔內,小舌仍然一下又一下地就著他的動作勾撩著他,這極致的快感頓時轟滅了他所有的神智。

  他猛地曲起一側的膝蓋,咬著牙根叫出她的名字,毫不保留地爆發在她口中。

  釋放後,他脫力地鬆開了一直箝制著她頭頸的右掌。

  待回過神,他緩緩撩起眼皮,就見她跪在他身前,水眸含笑瞧著他。

  然後她輕啟紅唇,將口中的白濁一點點地吐出來,讓它順著自己的鎖骨,一路流至聳翹而紅腫的乳珠上。

  何等淫靡。

  叫他的心幾乎在剎那間又重新變得灼燙。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36:24

第四十七章

  仍有一滴白濁沾在濕紅的唇瓣上。

  卓少炎的目光柔柔地落在戚炳靖兩腿之間。笑意寫入她的眼底。她抬起手,以指輕輕揩下唇瓣上的那滴白濁,然後慢慢地將它抹在自己胸前。在指尖觸碰到被他凌虐至腫翹的乳珠時,她輕輕呻吟了一聲,似是舒服,又似是痛。

  戚炳靖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他的呼吸比方才更沉,也更燙。他腿間之物比方才更加灼熱脹硬,也更加氣勢洶洶。

  他自地上撐起上半身,長腿大開,探身伸手,一把將她擄進懷中。

  他低頭欲親她的嘴唇,卻被她躲開。她不叫他親,卻要以像用糖絲織就的目光將他網住不放。

  她伸手握住他腿間之物,像是玩弄他一般地上下揉搓著,又像是不經意一般地將雙乳向他挺顫了一下,似嗔似怨地道:「方才剛洗淨,卻又被你弄髒了。」

  她的一舉一動、她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足以令他心生狂意。

  他熱燙的呼吸噴在她耳孔處:「我弄髒的?」聲音隱隱透著戾意。然後她用來揉搓他的那隻手就被他抓住了。

  他頗用了些力,她有些吃痛,立刻將他鬆開。幾乎是同一時間,他雙手分別擰著她的兩條胳膊反剪到她背後,然後一掌用力地箍攥住她的兩隻手腕。

  「痛……」她不知真假地輕呼,眼神又嬌又怨,又勾又撩,卻換不來他的半分心疼,反而被他這股力量逼得將胸乳挺得更高了一些。

  他發著狠,又重複了一遍:「我弄髒的?」

  她微微點頭,濕黑的長髮軟軟曲曲地貼住肩頭,紅斑點點的豐嫩乳肉顫動著,白濁的精水滴滴答答地順著她的胸腹往下滑落。

  他被這景象刺激得滿目血絲,連呼吸都要忘了,更顧不上再同她計較。

  「炳靖……」她又張口,那條曾叫他欲仙欲死的小舌在口中輕輕伸張,她的聲音像裹了層蜜一般:「你真俊。」

  緊接著她又道:「……又硬,又粗。我方才都吃不進……」

  一直在他腦中險險地牽拉住理智的那根弦「噌」地斷了。

  她話未說完,就被他反剪著雙臂扭過身子,按著腰翹起臀。他用另一隻手一把抓住她的臀肉,扒開,兩腿擠進她跪著的膝間,又重又躁地喘著粗氣,將自己粗暴地捅入她濕嫩滑膩的體內。

  她深深長長地「嘶」了一聲,被他禁錮在背後的胳膊一瞬間繃直了。

  一挺到底的時候,他的汗水隨著動作重重地砸落在她背上,他的雙眼赤紅得可怕:「吃不進?……」喉頭滾動,吞嚥了兩下,腰胯就著腥臊催情的汁液一下又一下地猛戧:「……吃不吃得進?!」

  他骨子裡的狠與戾,平日裡被掩藏在那因愛而生的脈脈溫柔與疼惜之下,終於此刻毫無遮蓋地暴露於她面前。

  她被他衝撞得渾身發抖,聲音含上了哭意:「你且疼疼我……」

  他一面扯住她的手臂,一面又快又狠地操弄她,俯身將她的背覆住,牙齒磕在她耳垂上:「疼你?……我就是平日裡太疼你了。」

  才慣得她如此恣意妄為,輕鬆掠盡他所有的理智。

  她長髮散亂,身上不見一絲贅肉,脊背的弧線極其漂亮,在他不留餘地的大力撞擊下抖得越來越凶。

  這是最能叫她舒爽的姿勢。縱然理智盡喪、用著最不疼她的力道蹂躪著她,可下意識中他仍然不自知地在以最疼她的方式發洩情慾。

  她呻吟著,費力扭頭望向他,眼中盈盈汪汪的:「我要受不住了……」

  受不住,也得受。

  他不言,只一昧咬著牙低著眼,猛進猛出,將她幹得又哭又吟,然後被她二度襲來的高潮痙攣絞得直接洩在了她體內。

  勁瘦的腰肌震顫數下。他輕闔眼皮,攥著她的手掌仍然不肯鬆,繼續緩而慢地抽插了數下,以延長餘韻。待背上生出一整層悶汗,他眼中的血絲才漸漸消了,解開了對她的箝制。

  她跌在地上,渾身上上下下一片狼藉。

  狂意既消,神智既回,戚炳靖待看清她身上道道紅紫,眉頭遽緊,動作竟一時滯住:「少炎……」

  稍愣之後,他連忙伸手將她扶起、撈進自己懷中,一面噙住她的唇瓣細細地吮吻,一面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乳肉,輕輕撫弄。

  他這難得一見的不知所措的模樣,引得卓少炎忍不住淺笑出聲。她被汗打濕的臉頰紅紅潤潤,抬手攀上他的肩,親了親他的臉,聲音還是那般柔膩:「……今次盡興了麼?」

  戚炳靖看著她,未言,熾濃的情意皆被蘊在目光中。

  有她如此費心疼他。

  何止盡興。

  更是盡情。

  ……

  戚炳靖入浴房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才出來,一出來,就叫一直在外面守著的婢女去報蘇郁處。蘇郁雖能想得出她家王爺是怎麼折騰人的,但卻萬萬想不到她家這從沒伺候過人的王爺,在折騰盡興罷,竟會親手替人洗淨、擦身、穿衣,再一路抱回屋內,簡直是欲將人呵疼入骨。

  自蘇郁處回來的人,按蘇郁的吩咐帶了藥,呈給戚炳靖,並不敢多言一字。

  戚炳靖收了藥,臉色沉沉地將人揮退。

  一待回身,他的臉上又掛起絲悔意,自責地皺眉。裡間,卓少炎喚了他一聲。他立刻應了,然後將藥兜入袖中,走了進去。

  床帳間,卓少炎薄衫覆體,側臥在床上。鬆軟的黛色絲被捲在她裸露在薄衫外的雙腿之間,更襯得她白皙臀股上的斑痕刺目。她的手臂垂在一旁,目光含笑地望著他,在無聲地邀他靠近。

  戚炳靖仍然沉著臉色,緩步踱近床邊,挨著她坐下。

  卓少炎動了動,將頭枕上他的大腿,伸手虛虛地攬住他的腰,舒服地輕輕一嘆,道:「又是誰惹你不快了?」

  他答不出來。用手指輕輕刮了刮她的臉頰,戚炳靖黑著眉眼道:「少炎。為何縱著我發狂?平白叫自己吃苦。」

  她從軍多年,並非尋常柔弱女子,倘若真想將他抽醒,亦非難事。

  卓少炎瞧著他的神情,明白了。她抿唇輕笑,抬手將自己的薄衫揭開,又嗔道:「你不喜歡?」

  她紅腫的乳又露出在他眼前。

  戚炳靖的呼吸頃刻之間又變重了。他僵硬了幾瞬,略艱難地將藥自袖中取出,鎖住眉頭,一言不發,使著再輕不過的力道為她上藥。

  藥香清甜。腿間一物,隨著他手指撫過她的身子而熱熱勃發。

  戚炳靖臉色一下子變得更難看,索性一把將藥扔了,沉聲道:「我今夜去別處睡。」說罷,就要將她推開。

  可他的腰卻被她抱得緊緊的。

  「回府第二夜,你就要讓我獨守空房?若傳出去,像什麼話。」

  她的聲音輕輕的,又含了些許委屈。

  他立刻動不得了,低頭看,就見她笑顏如花,哪來絲毫委屈?面對她故意的撩撥與捉弄,他一面無奈無法,一面又覺得這模樣的她令他更加心愛難抑,遂道:「你是在疼我,還是在收我的魂?」

  卓少炎撐著他的腿支起身子,兩手環住他的頸子,將下巴擱在他肩頭,於他耳邊道:「我喜歡。」

  「嗯?」他不甚明解。

  她親了一下他的耳廓,笑說:「你問我為何縱著你發狂?因為我喜歡。做喜歡之事,又哪裡能叫吃苦。」

  他的心又因她這話燙了數分。

  他十六歲從軍西境。十七歲初次見她。十九歲得知她的身份。二十歲同她沙場初戰。二十二歲終得她人、她心。

  她曾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將他的心佔據了這麼些年,他本以為能得她人已是幸事,卻不想能得她心;既得她心,他更想不到她對他之愛意日益蓬增,她竟真如此前承諾那般,事事處處都在盡心疼他。

  叫他眼眶發熱。

  這世間從未有過一人,如她這般愛他,如她這般疼他。

  ……

  夜裡安置後,戚炳靖仍同前一夜一樣,自卓少炎身後將她擁在懷中,又小心地避開她身上紅腫未消的各處。

  暗色之中,二人將睡未睡。卓少炎忽而道了句:「當初在戎州城外,周懌說『我們將軍好色』。」

  戚炳靖應了聲「嗯」。

  她淺笑,意有所指道:「你好色……從前美色今何在?」

  他聽她這語氣,便明白她這必定是知道了什麼,遂埋頭在她頸窩處,低聲道:「在我懷中。」

  從始至終,他好的只有她。

  她臉一紅。不再揪問。

  就這麼靜了半晌。

  她又輕喃:「……下回,該換讓我盡興。」

  他怔了怔,而後忍不住啞聲笑了,答應道:「好。隨你盡興。」

  ……

  次日午後,和暢來給戚炳靖送文書。

  戚炳靖一見他,臉色就變得陰沉沉的。他問道:「昨日英王在府上讀書,讀的是什麼書?」

  和暢睹他神情,心中暗叫不好,卻仍強自正色道:「……自然是英王殿下平素喜歡讀的書。」

  戚炳靖冷厲的目光掃著他。

  和暢只得實話實說:「……殿下挑撿著讀了約莫十餘本春宮冊子,俱是有名家批註的。」

  說罷,不待戚炳靖發怒,和暢又立刻道:「英王殿下要的,屬下豈敢不給?王爺萬莫遷怒無辜!」

  然而預想之中的怒火並未落在他身上。戚炳靖盯著他,沉聲道:「書樓中收了多少本春宮冊子,端屬你最清楚。英王日後若再問你要,你當如何回覆?」

  和暢會意,畢恭畢敬地答:「屬下必回:殿下想要多少,便有多少,保證取之不盡,閱之不竭。」

  戚炳靖抽出他送來的文書,一面看,一面道:「滾罷。」

  ……

  又五日,京中有旨傳來,詔宗室諸王入京赴正旦朝會。

  戚炳靖這回連問都沒問一句,便直接命人將卓少炎的行裝一併收拾妥當,帶她一道入京。

  二人情意正濃,莫說她不願同他分開一刻,他也根本想不出夜裡沒她在懷裡的滋味。

  而他此舉在入京後會掀起什麼樣的波瀾,鄂王府中謨臣皆能想得出,但卻沒人進勸。便連和暢,在親眼目睹過他二人日日情深之後,此番也懶得多費口舌。

  只是在戚炳靖交代封地諸事時,和暢斟酌著問了一句:「王爺舊事,英王殿下知道多少?」

  此前尚在大平時,周懌問過一樣的話。

  眼下再聞和暢此言,戚炳靖的眼底暗了一暗,並沒回答。少頃,他道:「管好府中諸事,備好婚禮諸物。待正旦朝會罷,你們便該改口稱她為『王妃殿下』了。」

  ……

  晉室在封諸王,戚炳靖一行是最晚抵達京城的。自昭德門入城後,一路直赴長寧大長公主府,下榻於斯。

  不多時,便有宮中來人傳話,請鄂王入禁內,留宿宮中。

  當時,戚炳靖正陪著戚炳瑜說話,聞言只是淡淡回了句:「今日累了,明日我再入宮見陛下。」

  來人臉上堆著刻意討好的笑,半垂著頭道:「桓王、睿王比王爺回來得早,這些日子都奉詔住在宮裡。王爺久未見陛下了,陛下也頗唸著王爺。還望王爺體諒陛下聖心,入宮陪陪陛下罷。」

  戚炳靖的語氣依舊淡淡的:「陛下過完年就該十五歲了,怎麼還是一副孩子心性。還要鬧著讓人陪?」

  來人聞言,略顯惴惴:「陛下不論多大年歲,在王爺面前也終歸還是個孩子。」

  戚炳靖低哼了一聲,似是笑。沒再給人任何回應。

  來人進退都不是,只得拿眼去望坐在一旁細細品茶的戚炳瑜。

  戚炳瑜餘光微動,笑著道:「你回去罷。就同陛下說,是我要留鄂王在府上說話,明日必把人送還入宮。」

  來人如得大赦,當即行禮告退。

  待人走了,戚炳瑜便收起臉上笑意。她看向戚炳靖,眉頭輕蹙:「你此番回京,何必要將少炎一道帶來?還嫌不夠亂?數月前炳哲於封地暴斃一事,京中到現在都沒個消停。炳昱、炳衡此番回京,必定要拿此事大做文章。你卻偏要逢此亂時,再添新亂!」

  戚炳靖站起身,道:「弟弟的事,便不多勞皇姊費心了。」

  他將涵著冷意的目光向她斜斜遞過去:「皇姊此番欲再選尚一事,亦未同弟弟相商過。皇姊是不是還要再同當年一樣?」

  戚炳瑜愣了下,道:「這又如何能一樣……」

  話未盡,可聽話之人已離她而去。

  她猶自怔怔,望著他的餘影半晌,才將目光收回。

  ……

  畫室之中靜無人聲。

  戚炳瑜一人閉目養神,直待有人的氣息侵近,她才動了動眉心,不太情願地將眼皮睜開。

  逆著夜影燭光,周懌站在她身前。

  戚炳瑜看清,神色未多一分異樣,就這麼動也不動地坐著,對上他這一張冷肅的臉。

  周懌沉默著。

  但他這一份沉默卻不盡然只是沉默,這沉默中埋蘊著磅礡的難平之意,於他貌若冷靜的外表之下、於旁人不得窺見之處,蓄勢而待發。

  良久,戚炳瑜先開了口:「周懌。你終於願回京了。」

  周懌盯著她,眼神中濺出血色。他問道:「你這一回,打算要嫁誰?」

  這聽上去毫無起伏的聲音與情緒,叫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她一面笑,一面回答說:「怎麼,你又要再殺一個?」

  周懌沒說話。

  戚炳瑜繼續諷笑道:「你同我那四弟,慣會使這殺人的手段。我說錯了麼?」

  周懌忽地笑了。他這笑十足罕見。足可令人生駭。足可令她不再能夠諷笑得下去了——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大步近前,在未反應過來時,整個人被他擁入懷中。他的氣息瞬時填滿她的肺腑,令她幾乎窒住呼吸。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38:19

第四十八章

  周懌死死地抱緊了戚炳瑜。

  他的身體極度僵硬,因長久的悶抑,亦因此刻的爆發。他體內的血液在湧動,如山洪般咆哮,震得他整個人都在抖。他用發著抖的手將她的手從闊大的袖口中捉出來,然後他將她的衣服剝開,一層接著一層。

  周懌手指的溫度如烙鐵。燙得戚炳瑜猛得瑟縮一下。她試圖反抗:「周懌,別……」但卻引來他更加強硬的動作。

  他錯開頭,連同看向她的目光都彷彿在跟著發抖:「你讓我看看。」

  戚炳瑜霎然紅了眼。緊接著她緊緊地閉上眼。

  周懌低下頭。

  被他扯散的華服堆疊在她的身上,她露在微涼空氣中的皮膚起了一層顫慄,致使那上面大大小小的疤痕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雖過兩載半,傷猶似昨日。

  周懌的眼紅得異常凶狠。

  然後有淚自那凶狠的眼中冒出,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她的疤痕上。男兒熱淚的溫度如岩漿,將她的心灼出了深洞,逼得她重新睜開了眼。

  戚炳瑜抬手,可他的頭卻埋了下去。

  周懌吻上她的肩頭。那裡的淚水被他吮去。他的動作極小心,極輕柔,極珍視,極鄭重。他就這樣一寸一寸地吻過那些醜陋難消的傷疤。

  「炳瑜。」他的嗓音沙沙的,艱難地將他想說的話吐出口:「不要再嫁。倘若再有人傷你,我會發狂。」

  他將臉揚起,眼神幾近於凶殘:「王爺如今權勢滔天,你無須再為他做打算。」

  戚炳瑜仰了仰頭,鼻尖一酸。她抓住他的肩膀,聲音微微哽咽:「周懌。你有什麼資格同我說這些?」

  他被她質問得一僵。

  她的淚水溢出眼角:「當年是你無意娶我在先。從頭到尾,我連一個理由都從你口中拿不到。今夜你不要我再嫁,那你可願娶我?」

  這一問,如同重重一掌,將他抽得又痛又醒。

  周懌一把放開她,踉蹌著向後退了數步,站穩。他捏住拳,拳頭上青筋條條爆起。他極力克制著,極力忍耐著。

  戚炳瑜看著他這副模樣,胸中滿腔苦意令她渾身都發痛。一顆顆淚珠不間斷地順著她的臉頰往下落,她卻冷冷地笑了。

  她草草地攏起凌亂的衣物,站起身逼近他,一字一句地問:「你不肯娶我,是因我四弟不允?」

  周懌沉默地搖頭。

  多年來積攢的失望、委屈、憤慨糅雜於一處,被他的這把沉默引燃,爆出熊熊怒火。戚炳瑜臉上掛著淚,衣衫不整卻顧不得儀容,衝他厲聲喝泣:「還能為何!」

  周懌的面容因忍抑而顯得扭曲,彷彿她有多痛,那痛便翻數倍加於他身上。終於開口時,他緊了緊牙根,聲音苦澀:「殿下豈能疑王爺?王爺自幼及長,就只在當年發過一次雷霆重怒,為的便是殿下。殿下不該不記得。」

  他將目光埋入低垂的頭顱下方,沉聲再道:「殿下。是臣不配。」說罷,他不給她留一分挽留餘地,轉身決然地離去。

  畫室的門一開一合。寒風竄入。

  戚炳瑜跌回椅上,舉袖撫面,放聲痛哭。

  未覆衣物的皮膚被風一凍,記憶中他熱淚貼膚的熱度與觸感更是鮮明。那是何等的愛與戀,悔與惜,騙不了人。

  他道,殿下不該不記得。

  她又如何能夠忘得掉?

  ……

  建初十六年六月,先帝崩逝,新帝登基。

  大典當夜,戚炳靖雷霆重怒,昌慶宮內殿因他怒火一片狼藉。

  戚炳瑜站在那一片狼藉當中,脖頸上仍有衣襟遮不住、妝粉蓋不住的片片淤青。她安靜地看著戚炳靖發怒,被掩於華服之下的其餘傷口仍在隱隱作痛。

  震怒中的戚炳靖殺氣騰騰地瞪向她:「你自出降以來,數月間以種種藉口不願還宮。我向來以你心願為重,故而不曾多加追問,亦不曾勉強你分毫。然而倘是今日不逢宮中大典,倘是今日沒有你的陪嫁侍婢拚死向我來告,此事你要將我瞞到何時?!」

  戚炳瑜依然安靜著,眼中湧起一層水霧。

  戚炳靖見她不言,怒氣更盛:「任錚總共打了你幾回?!是如何打你的?!傷都在何處?!你一一同我道個明白!」

  他這些問話自然得不到她的回應。

  得不到回應的戚炳靖正欲再發怒問,卻見她掉下淚來。她的淚水遏制住了他膨燃的怒火,將其漸漸淋熄。

  這一問問,皆是她日夜之噩夢。她從不願憶,但卻不得不活在其中。

  戚炳靖步上前,撩起袖子,輕輕為她拭了拭淚。他想要將她攬入懷中安撫,卻在伸手碰到她的肩頭時,聽見她忍不住地呼了一聲痛。

  當下他生生變了臉色。

  戚炳靖的怒氣再度滾滾上湧,撐得他胸口撕裂一般地疼。他道:「倘是沒有今日,你會繼續忍下去。」

  「你當初下嫁任錚,不是因任錚心愛你,而是為了拉攏任熹以助我。」

  「你貴為堂堂皇室公主,在任府受盡屈辱卻不肯聲張,縱著任錚一次比一次變本加厲,害得自己遍體鱗傷,是怕我短短時間內收攏不住殿司的人心與兵馬。」

  他啞著聲音,道:「是不是。」

  見她不言,他目裂而怒喝道:「是不是!」

  戚炳瑜如光平銅鏡一般的沉默被他這一喝震成了碎渣。她抬目視他,抑著心中萬般苦楚開口道:「我為的是晉室,不是你。」

  她無視他目中的寒光,繼續道:「去歲炳軒歸京途中被人截殺,幾個兄弟誰不疑此事是你所為?父皇寢疾,委你監國一事更是令炳哲、炳昱心生不滿。他二人母家有勢,三衙中步司、馬司的人早早投了他二人。若不為你拉攏殿司的任熹,他二人如何能對你有戒畏之心?他二人若不服你監國,晉室如何能消停得了?!難道我要再眼睜睜地看著死上一兩個弟弟麼?!」

  戚炳靖笑了,笑得令她一時悚然。他道:「皇姊,你心裡放著晉室。你為了晉室,連你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晉室出了你這般的公主,果真是晉室之幸。是晉室之大幸!」

  她蹙眉:「四弟……」

  他收止笑意,譏道:「我晉室諸子,需靠長姊犧牲以全晉室。我戚炳靖,需靠長姊受辱以得權柄。皇姊為弟弟們費心若此,弟弟們要何以報皇姊?」

  話音未盡,戚炳瑜已渾身發抖地揚起手臂,向他臉上摑去。

  這一回沒人替戚炳靖擋,但他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沒叫她碰到自己一下。他緊攥著她的手,冷聲告誡道:「皇姊,弟弟早非幼子,無須皇姊動手教訓。」

  ——自然,更無須皇姊處處照護。

  戚炳瑜彷彿在這一刻才重新看清了她這個業已封王的四弟。

  他的確早非幼子。他何止早非幼子。

  他早已長成了參天大樹。樹皮粗糲。樹根粗深。茂密葉蓋籠就的巨大陰影,無人能夠輕易窺近。

  戚炳靖將她的手鬆開。他道:「皇姊身上有傷,不便再回任府,且先在宮裡住上兩日,養一養傷。」

  他的決意,不容她置喙。

  隨即,戚炳靖命人安排宮殿與輦乘,又親自將她送出去。

  路過外殿時,她看見了一直守在此處的周懌。周懌沉默著,目光觸上她一眼,立刻低垂下去,看起來同往日並沒有什麼分別。

  然而只這一眼,即如有萬枚銀針扎入她的傷口。她輕顫著別過頭,被戚炳靖扶上了輦乘。

  戚炳靖站著,負手看著她遠去。待再轉身步入殿內,他的一張臉轉瞬變得如黑雲籠罩一般,他對著周懌道:「我要任錚,生不如死。」

  周懌什麼也沒說,行了個禮,告退出殿。

  新帝登基後的第三日,任府傳出任錚死訊。

  報至宮中,戚炳靖面無表情地將人斥退,然後看向周懌:「死了?」

  周懌答道:「任錚死前,曾生不如死。」

  一切的凶狠殘暴皆被淹沒在他冷靜的面容與語氣之下。

  戚炳靖未多計較,目光頗含深意地望他兩眼,「周懌。這天底下最不忍見她受苦的人,是你。」

  周懌神情不變地答:「是末將一時失手。與旁的無關。」

  ……

  畫室之外夜風呼嘯。

  周懌走著,不知過了多久,臉上忽有辣辣的痛感。他抬手摸了一把,是已被凍成冰渣的淚痕。

  當年任錚死前的模樣仍歷歷在目。渾身上下不見一寸完好的皮肉,近百道傷口,道道深可見骨。

  他周懌做事,何時失過手,從未失過手。他就是要讓任錚死。

  臨死前的任錚,表情驚懼而猙獰,噙著滿口血的嘴嚅動數下,以氣音問出一句,為什麼。

  為什麼?

  周懌曾捧在掌心中、捨不得重碰一分的心愛之人,被他如此輕賤、如此凌辱、如此重傷。

  必該受死。

  不遠處傳來的一聲「周將軍」,將他自回憶中生生拔出。

  周懌飛快地抹了一把臉,定住腳步。他定睛看去,見是卓少炎。在這雪夜裡,她帶著兩個小婢,正在屋外剪梅花枝。

  他遂走近,行禮道:「英王殿下。」

  花瓣上的落雪撲簌簌地落下來,卓少炎用手一攏,笑了。她看了兩眼周懌,問道:「周將軍,何以臉色如此不好?是哪裡不適麼?」

  周懌答說:「天太冷。」

  卓少炎瞧了瞧他的眼,沒再多問,只點頭道:「周將軍,早些歇息罷。」

  周懌再度行禮,「殿下明日需陪王爺入宮,也當早歇。」

  ……

  雪停天晴,宮城朱牆披了一層霜衣,於寒意之中散發著剔透晶芒。

  卓少炎裹著暖厚的大氅,手被戚炳靖牽著,同他不緊不慢地在這宮城之內走著。在二人不遠不近的身後,跟著奉了皇帝之命來迎的侍從,此刻無人敢上前催促二人上輦,只得默默地在後一路跟著。

  綿白的厚雪被履底踩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引得卓少炎起了玩心。

  她丟開戚炳靖的大掌,彎下腰,雙手掬起一團雪,三兩下揉作一個雪球,一回身,就按到了戚炳靖的後背上。

  那雪球沾在他背上不過兩瞬,就簌簌散落。戚炳靖抖了抖身子,大氅鶴羽順滑,不見一絲雪痕。

  卓少炎牽動唇角,搶著開口道:「我送一個雪球給你,你卻把它弄壞了。可怎麼辦?」

  竟是這般無理,這般無賴。

  戚炳靖看向她,目中透著微微無奈。旋即他又笑了,笑中帶著深濃的寵愛。他道:「少炎。捉弄我好玩?」

  她笑得雙眼彎彎,「不然,我也讓你捉弄?」

  可他又哪裡捨得捉弄她。

  戚炳靖不同她做口舌之爭,直接跨上前一步,兩手握住她的腰將她舉離地面,昂首衝她道:「這下看你還如何能摸得到雪。」

  卓少炎乍驚又笑,抬手圈住他的脖頸,低下頭,目光亦亮亦柔,緩緩地將嘴唇壓上他的,舌尖輕巧地挑了挑他的唇縫。

  在這一言一行皆守嚴規的宮牆之內,他就這般旁若無人地抱舉著她,任她對他行此親暱之舉而不加制止。

  二人身後跟著的侍從們何曾見過戚炳靖如此縱容溫存的一面,當即無一不怔怔然。半晌後,才有人反應過來,派人悄悄前往皇帝所在的崇德殿一報。

  ……

  一直將卓少炎送至昌慶宮,戚炳靖才略顯不捨地鬆開了她的手。

  他抬手輕揉她被風吹得略僵的臉,又親了親她的額頭,道:「你在此處歇著等我。晚上,我叫御膳房做你最愛吃的幾樣菜。」

  卓少炎被他掌中的暖意捂得舒服得輕輕眯眼,問說:「我當真不須同你一道去見陛下?」

  戚炳靖的拇指順著她的臉頰緩慢地向下揉:「不急在今日。今日,我先去取旨。」

  她明知卻仍笑著問:「取什麼旨?」

  他拿手指點按她的唇,無奈笑道:「娶你的旨。」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38:35

第四十九章

  皇帝所居的崇德殿外,戚炳靖在石階上磕了磕靴底沾的雪泥。

  出殿來接他的文乙看見他的動作,一面上前來替他解開大氅,一面微微笑著道:「王爺如今是越發不知宮內的規矩了。」

  這一句自有其言外之意。

  戚炳靖脫下大氅,接過一旁內侍遞上的手爐,攏進袖中,語氣淡淡問道:「方才被派去接我的人當中,有陛下自己養的人?」

  文乙不置可否。

  戚炳靖仍是淡淡地道:「果真是長大了。長大了,我亦能少費點心。」

  文乙並沒有立刻將他引入內殿中,而是問:「昌慶宮那邊,一切都安好?王爺可有其它要吩咐的?」

  聞此,戚炳靖臉上的冷色減去些許,甚至露出了幾分笑意:「一切都好。只要晚膳按她喜歡的做便是。」

  文乙看清他前後神色之變化,頓了一下,問道:「王爺舊事,她知道多少?」

  這一問不同於周懌、和暢此前斟酌小心的探問,而是久經醞釀的、帶有關心之意的勸問。

  這之間的區別,戚炳靖自然能分得出,故而他並沒有用對付周、和二人的話來回覆文乙。

  他只是非常短暫地沉默了一下,而後道:「文叔。我從前未敢期盼她能如此愛我。如今她竟真的如此愛我。我不忍,亦不捨。」

  說這話時,他為世人所慕所懼的鄂王身份被褪去,他赤燙的真情與真心被捧出,隨著他聲音的起伏,在這冰寒的空氣之中赤裸裸地躍動著。

  他這一句不忍與不捨,叫文乙沒能再繼續說下去。

  文乙撫了撫抱在臂間的氅羽,躬身道:「陛下已在內等候王爺多時了。」

  ……

  正於御案前習畫的少年一見戚炳靖,立刻丟下手中御筆。他的臉龐與雙眼皆在一瞬間明亮起來,滿面皆是喜悅之色。

  「四叔!」他一面叫道,一面站起身,輕撩袍擺,向下走來。

  年輕的身板瘦而纖長,較上回見面時又長高了不少。說話的聲音亦脫盡稚嫩,帶著這個年歲的男孩特有的生硬嘶啞。

  戚炳靖微微笑了。他直著腰,虛虛一欠身,對上欲行臣禮,卻被少年立刻伸手阻止:「四叔不必多禮!」

  他便依了少年,收去禮數,僅僅道了聲:「陛下。」

  少年上前來拉住他的手,朗聲道:「四叔,朕還是愛聽你直呼朕的名字。就像朕小時候那樣叫朕廣銘,可好?」

  戚炳靖未順他的心意,看進少年明亮的眼中,道:「陛下,這君臣的規矩,還是要守的。臣上回便已同陛下說過了,陛下為何始終記不住?」

  戚廣銘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朕同四叔之間,還要講什麼規矩?當年是四叔將朕親手領上這御座的,朕只需記住此事便好!」

  說罷,他引戚炳靖坐下,又為戚炳靖親自奉茶。

  戚炳靖端起茶,闔下眼簾,亦闔下笑意,淺淺地品了兩口,復又擱在一旁。

  戚廣銘瞧見,趕忙又道:「四叔,此番你回京,朕特地命人備足了你當年在西境軍中最愛喝的酒。待正旦朝宴時,由朕陪著四叔暢飲一番可好?」

  戚炳靖望他,像望著一個不知世事的孩童一般,笑道:「陛下從未去過軍前,不知這軍中的酒,其實沒有什麼好滋味。」

  無措的少年一時訥訥,「那……」

  戚炳靖又是一笑,「陛下的心意,臣領了。然而陛下是從何處得知臣當年在軍中的喜好的?」

  「是三叔同五叔今次回京,與朕說的!」

  「哦?他二人今日何在?」

  「三叔同五叔出城郊獵未歸,不想四叔竟挑了今日入宮。」

  戚炳靖聽後,除了一聲聽不出任何情緒的「嗯」之外,未多說一字。

  戚廣銘有些謹慎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臉色,見沒什麼異樣,遂又笑著道:「四叔早前發來的奏表,朕已閱過了。因此事不便與幾位輔臣相商,朕便自作主張,同叔叔們議了議。四叔今欲冊立正妃,朕自是頗為四叔高興。只是此事非四叔一人之事,更是大晉與大平之國事,三叔、五叔對此事頗有不滿,恐還需四叔同幾位叔叔做個解釋為好。」

  戚炳靖瞥了少年一眼,未發一辭。

  戚廣銘擱在膝頭的雙手互相捏了一捏,仍是笑著:「聽說大平英王容貌、才智皆出眾,不知朕何時能得幸一見?」

  戚炳靖卻答非所問,低聲一嘆:「陛下如今長大了。」

  這話叫戚廣銘互相捏攥著的手指下意識地一緊。他起身,走到戚炳靖座旁,竟屈尊彎下膝蓋,半蹲半跪著,像小時候一樣伏在戚炳靖膝頭,臉上有些委屈,道:「四叔當年不過只有十六歲,便去了國中最苦的西境戍軍歷練。朕如今馬上就要十五了,豈能不學著為四叔分憂?想必四叔在十五歲時,早已不須先帝為四叔費心了。四叔,朕說得對不對?」

  戚炳靖稍稍揚起嘴角,似乎是在笑。他抬手,略帶安撫之意地摸了摸少年皇帝的髮頂,叫他不必緊張。

  然後他的目光越過少年,投向崇德殿的門口。冰天雪地被朱門掩在外面,並不能叫他看見。可他的目光卻如被冰雪覆著,漸漸寒冷。

  良久,他才回答道:「陛下所言,甚對。」

  ……

  十五歲那年,京中風雪同今歲一樣。

  崇德殿外,他抖了抖肩頸上落的雪,小心地抱著精美的漆金食盒,等人通傳。

  很快地,文乙自內出迎,看見他的模樣,不動聲色地將旁人屏退,上前道:「今日風雪甚大,四殿下何必頂風冒雪前來?換了明日再送,也是一樣的。目下,陛下正召了大殿下在問話,一時半會兒見不了旁人。」

  他回道:「寧妃娘娘今日為皇姊做了雲絲糕,因唸著父皇也愛吃,便一定要我送來。那便勞煩文總管代為轉呈給父皇罷。」

  他沒說的是,自寧妃宮中出來前,寧妃曾百般叮囑他,一定要他親手送到陛下面前,叫陛下看一看他的孝心。

  他向來是最得父皇寵愛的那個兒子。可在今日之前,父皇已足足有一個半月未召他入見,亦未再去過寧妃宮中。寧妃久忍不住,這才叫他今日冒雪求見。

  文乙看了看他抱在懷中的食盒,道:「既是寧妃娘娘的心意,又怎好由小臣代為轉呈。四殿下,外面風大,進殿來等著罷。」

  他跟著文乙步入殿中,頗守規矩地站在外殿角落處,騰出一隻手,拾袖擦了擦後頸上的雪水。

  文乙卻引臂向通往內殿的門處一指,道:「此處地龍燒得不甚熱,四殿下不如往那邊站一站,免受風寒。」

  他愣了一下,道:「父皇同大皇兄正在內殿中說話,我豈能目無規矩?」

  文乙垂著目光笑了笑,道:「四殿下,無礙的。小臣服侍陛下這麼多年,豈會連這點事都無能分辨?」

  他雖有些遲疑,卻仍按從文乙之言,移近內殿門外站著。

  內殿中的說話聲極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他一驚,轉目看了一眼文乙。

  文乙卻似不聞一般,垂頭抱袖立在另一頭。

  他欲退去,可內殿中的話音卻將他的雙腳牢牢地釘在了殿磚上,叫他挪動不了一寸。

  緊隨在一聲清脆狠亮的掌摑聲之後,傳出皇帝的厲聲斥罵:

  「混賬東西!你就這麼想要你四弟的命?!」

  「父皇何以如此冤枉兒臣?兒臣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做這等事!」

  「朕還未昏老到信了你這逆子的狡辯。眼下該查實的皆已查實了,該殺的也都殺乾淨了。倘是再有下一回,朕先拿了你的命!」

  「父皇未免過於寵愛四弟。如今為了四弟,竟如此心疑兒臣?!」

  皇帝沉默少許。而他大皇兄的聲音又響起:

  「父皇縱要兒臣的命,兒臣亦不認此罪!四弟從小長到大,身上哪點像父皇?!亦不能怪內宮有人傳他非父皇親生……!」

  不等裡面皇帝發怒,在外面站著的他已是一腔怒血湧至頭頂,險些將懷中食盒砸在地上。

  怒極失智,他咬著牙步上前一步,欲直接闖入內殿。

  可他的肩膀卻被人有力地握定,叫他無法再進半步。

  「四殿下。」文乙的聲音自他身後低低地傳來,「莫要做傻事。不然,死的必定是殿下。」

  ……

  文乙一路行至昌慶宮外,遠遠地,便看見了卓少炎。

  她正獨自一人坐在殿階上,饒有興致地望向殿外西北角。那裡不知從何處來了兩隻赤頂烏尾的鶴,一雌一雄,眼下正旁若無人地在雪地中展翅啄鬧。

  文乙隔著一段距離,將她仔細地打量半晌,才繼續向她走近。

  待到離她十餘步處,卓少炎才注意到他的到來。她轉向他的目光變得冷且靜,審慎而防禦。她雖一動未動,然周身氣質卻於一霎之間形若鋒利兵刃。

  「英王殿下。」文乙站定,向她行禮,「小臣姓文名乙,從前侍奉先帝,如今侍奉陛下。小臣奉王爺之命,來問問殿下晚膳想吃些什麼菜。」

  卓少炎目中的冷意被無聲地消去。她站起身,雖沒笑,但神色已變得柔和許多:「原來是文總管。我嘗聽炳靖提起總管過去在宮中對他的諸多照拂。」

  「不敢。」文乙微微笑著,「殿下這幾日在宮中若有事,可直接派人來找小臣。王爺如此心愛殿下,小臣必要保證殿下在宮中一切順心。」

  卓少炎此時方露出笑意。她的臉頰泛起些許微紅,道:「炳靖疼我,倒叫文總管見笑了。」

  文乙看著她:「想必英王殿下亦頗心疼王爺,才叫王爺如此放心不下。」

  卓少炎雖有些赧然,卻抿唇一笑,大方道:「我的確心愛炳靖,不弱他對我情意一分。」

  文乙笑了一笑。他那笑中含著些許惋憐之意。然後他又步近她些許,道:「英王殿下赤心坦蕩,王爺能得殿下傾心相許,是王爺的福氣。然而小臣不知,殿下是否會一直像此刻這般心愛王爺?」

  卓少炎聞言,臉上的笑淡了些:「總管何意?不妨直言。」

  文乙緩緩道:「倘若小臣說:自建初十五年至今,大晉先帝、昌王、易王之死,皆是王爺所為;大晉朝中文臣武將,凡是不尊、不服王爺之輩,莫論忠佞,蓋難活命;當年雲麟軍北伐,大晉四座重城兵敗陷落,連累五萬晉俘為平軍殘殺,此事亦是王爺蓄意所致……殿下會作何感想?」

  「倘若王爺是這樣一個男人,殿下仍然會像此刻這般心愛他麼?」

  ……

  「倘若她果真如大平成王所評價一般,你仍然要為了她,去與成王做這樣一筆交易?!連正旦朝會都不顧,立刻就要南回晉煕郡?!四弟,你糊塗了!」

  永仁元年末,昌慶宮外風雪交加,戚炳瑜匆匆追出殿外,試圖勸阻戚炳靖的一意孤行。倉促之間,她連外氅都未披,立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文乙捧著衣物緊跟出來,替她罩上,然後默聲站在她身後,順著她的目光一道望向戚炳靖的背影。

  戚炳靖聞聲回首,於風雪之中對上她的急切的眼神。

  她對著他,一字一句道:「她性貪如狼,無情,背義,這樣一個女人,你連面都未見過,竟然為之所動?」

  茫茫大雪之中,戚炳靖被撲面而來的寒風驟雪模糊了容色。

  透過層層雪霧,文乙聽見他亦是一字一句地回答道:「這樣一個女人,正該配我。」緊接著,他又道了句:「正如我在皇姊眼裡,亦是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東西。不是麼?」

  戚炳瑜怔住,嘴唇顫了顫,臉色亦怒亦悔,卻終未說出話來。

  漫天雪片很快便將戚炳靖大步離去的身影遮蓋得嚴嚴實實,叫人不再能看得清。他留在這風雪之中的話音,足夠堅定,足夠無畏。

  一如他對想要擁有她的決意。

  ……

  直到晚膳時分,戚炳靖才回到昌慶宮。

  他的手中拎著一個精巧的小竹筐,裡面裝著一隻以冰雕刻成的、栩栩如生的小兔。他走近卓少炎身前,像是獻寶一般地將那隻小冰兔遞到她面前,微微笑道:「早前弄壞了你送我的雪球,便拿這個來賠,如何?」

  然而他的這一舉動並未討到她的歡心。

  卓少炎輕輕看了一眼那小兔,又抬眼看向他。

  一觸上她的目光,戚炳靖不禁皺了皺眉。他將竹筐隨手擱在案上,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問說:「少炎。出了何事?」

  她臉上的皮膚冰冰涼涼,一如她的聲音:「昨夜在長寧大長公主府上,我偶見周將軍自公主久處之畫室中出來,臉色甚是難看,更似流過淚。」

  戚炳靖的臉色暗下去一層。

  她素來不是個喜歡打聽旁人私事的性子,此時提起這個,必有其因。

  她繼續道:「似周將軍這般硬骨錚錚的男兒,何事會令他如此無力,如此傷心?我一時之間,只能想到當初為了李惟巽而不惜下跪求我的江豫燃。」

  「但周將軍畢竟不是江豫燃,長寧大長公主更不是李惟巽。又有何故能致周將軍如此?」

  卓少炎並未指望他回答。她看著他,喚他道:「炳靖。」

  戚炳靖沉沉應道:「嗯。」

  她問道:「你殺過多少人?」

  他抬眼,盯住她。

  她道:「我不在乎你殺過多少人。論手上沾過的血,我又能少到哪裡去?我在乎的是你為何要殺人。是為安家國之寧,還是為足一己之欲?」

  他不語,只一徑盯著她的眼,似乎想要從她的眼中窺見她的一顆心。

  她因他長久的沉默而輕輕笑了,雖然那笑中並沒有絲毫的笑意。她道:「當初你同我陳兵大平京畿,我曾問過你:皇城中的那一個帝位,為無數人所覬覦;為無數人所覬覦之物,你為何不圖?當時你說,待此事平,你講給我聽。然而現在,我已不需你講給我聽了。」

  她站起身,直視他暗黑無光的雙眼,聲音愈發冷下去:「你從來不是不圖這江山。只不過你圖的,不是這姓戚的江山。你殺過的人、手上沾過的血,皆是為了你自己的欲念。我說的,對不對?」

  話至最後,她的聲音在無法克制地輕輕顫抖。

  這顫抖之中,蘊含著無窮無邊的不信,失望,憤怒,痛心。

  她曾經以為,他與她是同一類人。他是如此懂她,她懷抱著什麼樣的心念與志向,她拼盡所有是為了什麼,他統統懂得。他用這一份懂得,讓她心甘情願地將一顆心交到了他的手上。

  可她今時方知,他與她,從來不是同一類人。他雙眼所望的方向,從來都與她不同。

  他對她的那一份懂得,是仰望,亦是悲憫。

  顯得多麼諷刺,又顯得多麼殘忍。

  戚炳靖無聲地看著她。

  有寒風忽自平地起,有暴雪忽自天上降。

  不過前後一剎那。

  她的容顏已被兜入這寒風暴雪之中。

  她離他慢慢遠去,她回到了那座遙可不觸的城牆上,於這風雪之中,他看不清她是什麼模樣。

  他耗盡心血焐熱的、小心捧握在手中的、百般呵護著的這顆心,在他眼前漸漸冷卻,重新被她埋入冰雪之中。

  他的面龐亦被這風雪覆上了一層重重寒霜。

  從始至終,他未回答她的話。

  他只是漠然一笑,問說:「少炎。你還疼我麼?」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38:48

第五十章

  ——少炎。你既說要疼我,那便要一直疼下去。倘若有一日你不再疼我了,我會要了你的命。你信麼?

  ——若真有那一日,我讓你來殺。我卓少炎既然愛你,便此生不悔,亦絕不變心。

  ——少炎。你還疼我麼?

  ……

  戚炳靖那漠然的一笑,給他的目光中添入一抹血色。

  那抹血色,使得他下壓的目光愈發僵冷,微透狠戾,同他如覆寒霜的面龐一道令人生畏。

  仿若只要她出口否認,下一刻他便會真的要了她的命一般。

  「你問我?」

  卓少炎逆著他的目光,一面進前一步,一面開口。

  她這一步的氣勢過於咄咄逼人,竟令他不得不後退了一小步——

  他戚炳靖,何曾後退過半步,眼下竟被她卓少炎的一個反問逼得不自禁地向後退卻,連帶目光中的血色與狠戾都於一瞬間消彌無蹤。

  卓少炎抬頭逼視他:「你手中握著我的心。我還疼不疼你,你感覺不出?!」

  她的聲音仍然是顫抖的。她的語氣中仍然飽蘊著失望與憤怒。但她這一句中的失望與憤怒,卻不同於此前的失望與憤怒。

  有一滴淚自她眼中被震落。

  寒風驟停。暴雪驟止。

  他面龐上的寒霜被這一滴淚盡數融化。她仍然站在他面前。她的容顏清晰可見。她的一顆心,仍然被他握在掌中。

  他輕撫那顆心。

  它不再熾熱,不再滾燙,但它仍在鮮活地跳動著,仍在輕柔地摩挲著他掌心的皮膚。

  戚炳靖抬起僵麻的胳膊,想要為她擦一擦淚:「少炎。我不該瞞你。但我不得不瞞你。」

  他的聲音又低又啞,飽含著別無選擇的深深無奈。

  她卓少炎是什麼樣的人,所信所仰的是什麼,從最初,到如今,他沒有一刻不清楚。

  當初她廢帝另立,所立者何人?是沈毓章、英嘉央之子。

  沈、英二人為政治國之主張是什麼?是法大平之太祖、世宗,恢復前烈,力致太平。

  新帝欲法之世宗,是什麼樣的人?一句「若吾身可濟民,吾不所惜也」傳千古,身為帝王,為了家國百姓之安寧而不惜一己之命。若無這樣的王道,大平之社稷何以至今猶在。

  她將大好韶華盡獻國之北疆。

  她在風雪之中的豫州城頭堅毅不屈、悍不畏死。

  她的這一身硬骨是靠什麼在支撐,她所有的堅忍、狠毅、手上沾過的血,統統是為了什麼?

  ——安國,安民,挽大平江山於不破。

  他太懂她。

  正是因為太懂,他才不忍、不捨,始終不願讓她知道,他與她從來都不是同一類人。

  卓少炎卻一把格開了他伸過來的手。

  她自己輕輕抹去臉上淚珠。然後她看著他,道:「炳靖。我此前從未愛過什麼人。我於此事毫無經驗。當初愛上你,是我太輕率了。」

  太輕率了。

  她何以能因他對她的這一份深深的懂得與相助,就想當然地以為他與她是同一類人,他所信所仰的亦同她一樣?!

  他是什麼人。

  他生於晉室,長於晉室,自幼耳濡目染皆晉室中事。

  晉室是什麼樣的?當年的戚氏,靠兵武起家,憑軍功得封大平之外姓親王,不過短短四十年後,子孫即恃兵強馬壯而自稱帝,挾洶洶野心縱兵南下,鐵蹄踐踏大平疆土,二國戰火百年難止。

  戚氏之晉室,何時奉忠盡義過,何時以民為先過。

  他弒父,弒兄,殺朝臣,連累數萬將兵性命,為的豈是安國與安民?為的豈是固戚氏之江山?

  他愛她。

  因她以明光之姿救他於死窒黑暗之中。

  他助她。

  因她足以令他仰視,亦足以令他垂憫。

  他以這愛與助,贏獲了她的信任,使她在將他徹底看個清楚明白之前,就輕率地將自己的一顆心交到了他的手中。

  何其諷刺。何其殘忍。

  卓少炎抹去淚後,又道:「我把心給了你。可你從未把心給過我。我何曾真的窺見過你的心?我何曾真的碰觸過你的心?我若不識你的心,又要如何繼續愛你!」

  此刻,她的聲音在失望與憤怒之外,亦夾雜著難以消解的委屈與傷心。

  她的這些話,猶如鋪天蓋地的密集箭陣一般,將他網殺得體無完膚。

  戚炳靖的胸口一陣一陣地發痛。他一把抓起她的手,按到自己發痛的胸口,道:「少炎。我的心,你來拿。只要你肯要。只要你不嫌棄。」

  他還有話未說完,但他不敢說出口。

  卓少炎不答他的話。

  她沉默了一下,使勁想將手抽出。

  但他卻死死不肯放開,不論她痛與否,始終將她的手緊緊地按在胸口。

  他的心跳得極快,一下接一下地砸在她的手心裡。

  漸漸地,她不再試圖掙脫,因她整個人都被他如此狂烈的心跳砸得顫抖不已,根本無力再動一下。

  ……

  夜裡睡覺時,戚炳靖如往常一般,將卓少炎圈入懷中。

  她沒有反抗,但身體僵硬不已。

  他低下頭,想要親她一下,可卻被她一下子錯開。頓時,他只覺心如被鈍刃狠刮數下,盡力抑了抑,才沒出聲。

  沉默半晌後,他將她放開,撐身起來,打算離開。

  可他的手卻被她勾住了。

  她不情願與他親暱,卻亦不情願與他分開。

  何其矛盾。何其掙扎。

  戚炳靖沉著眉眼重新躺下。他沒再將她抱進懷裡,就只輕輕地將她的手握住,道了句:「睡罷。」

  於黑暗中,他自己毫無睡意,一直睜著眼到三更天。

  估摸著她已睡得深熟了,他試著低低喚了聲:「少炎?」

  未聞她答,他便小心地將她的手鬆開,自己起身披衣,藉著月色步出殿外。

  ……

  月華正盛,雪夜清寒。於凝積薄霜的殿廊之間,戚炳靖不出意外地看見了文乙的身影。

  他不疾不徐地踱過去,叫了聲:「文叔。」

  文乙的兩鬢掛有白霜,顯然已在此等了他許久。待聞他聲,文乙側首顧他,抱袖垂首:「王爺。」

  月光打在戚炳靖的側臉上,映出冷冷肅色。他抬目遠眺,道:「文叔知道我今夜睡不好,故而在此等著我。」

  文乙道:「該說的話,早晚都得說。王爺的不忍與不捨,又何以能夠長久地留住她的心?王爺是什麼樣的人,本該更早些叫她知道才是。」

  戚炳靖沒有說話。

  文乙又道:「當年王爺的母妃是因何鬱鬱而亡的,王爺難道忘了?王爺該引以為鑑。」

  他這話說得堪算冒犯。

  戚炳靖的臉色驟變,嘴角亦抽動了一下。但他終未動怒,只將文乙看了兩眼,道:「文叔替我在她面前揭開舊事,此間用意,我自明曉,我不怪你。但文叔告訴她的事,太多了。」

  太多了。這三字被他低沉地念出齒間,是不滿,亦是斥責。

  文乙卻苦笑一聲,道:「王爺有所不知。王爺舊事,小臣只對她說了一半。另一半,是她自己推斷出的。」

  「哦?」

  「王爺愛上的女人,論才智,論機敏,確是小臣此前從未見過的。」

  ……

  「倘若王爺是這樣一個男人,殿下仍然會像此刻這般心愛他麼?」

  文乙的語氣寬和,然而話意卻極尖刻。

  卓少炎看著他,只稍稍蹙了下眉。

  文乙並未從她臉上看到他意想之中的大驚失色,心內已隱約升起一絲不安,而她接下去問出口的話則更出乎他的意料:

  「文總管。長寧大長公主是否曾心儀於周懌將軍?」

  文乙詫而啞然無聲。他未說是,亦未說不是。

  但他既未出聲否認,這態度便足以令卓少炎篤定。她的臉上未多一分異樣表情,她也仍舊沒有回答文乙的話。

  少頃,她開口了,像是要捋順自己心內的疑惑,亦像是要順道從文乙處求證一般地,娓娓而道:

  「文總管對我說的這些事,必定是真的。炳靖是什麼樣的性子,若一旦得知有人在我面前傳謠,他豈能饒得了人?而文總管既然敢背著他對我說這些,必定是因為這些事並非炳靖想刻意瞞我,而是他遲遲不敢同我說。否則,他必將怪罪於總管。」

  「他心思縝密,天地不懼,亦知我手上沾過多少血,他又有何故不敢同我說這些?他必定是怕我若一朝得知這些事,會不再愛他了。」

  「他殺人,不是為了安家國,不是為了振社稷。他是為了謀圖這大位。否則,他不會怕我不再愛他。」

  「可他若想要晉帝之位,何不在當年弒君父後即自登基?何必要再扶持被他殺害的亡兄之子,徒留大患?」

  「周將軍能為長寧大長公主痛泣,若長寧大長公主亦曾心儀於他,他二人何故不能廝守?是因公主與鄂王,周將軍只能擇其一?可公主對炳靖,至親至情,周將軍又何以陷入兩難之地?」

  「是因炳靖所謀之事,終會傷及公主。而周將軍若尚公主,則不能再助炳靖成其大事。」

  「文總管。我說的,都對麼?」

  文乙只有僵愣。

  卓少炎眼中如漆黑夜幕,無星無光:「炳靖他要的,不是這晉室之帝位,不是這戚氏之江山——」

  「因他本就不姓戚。對麼?」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39:02

第五十一章

  殿門開合的聲音在夜裡聽來格外清晰。

  在昌慶宮外殿司夜的宮人被戚炳靖一一屏退,他帶著一身雪夜寒氣,未執燈燭地步回內殿中。

  床頭,他本以為睡熟了的卓少炎正抱膝坐著。聽見聲音,她抬頭看向他。

  戚炳靖的腳步稍頓了一下,心跳在胸腔內也稍頓了一下。

  他怎會以為她睡熟了?

  此事令他無法入眠,難道她就能如常入眠?

  「少炎。」他低聲道,一面走近床頭,一面快速搓了搓自己冰冷的雙手,「是我擾你好眠了。」

  卓少炎看著他寬衣,等了一會兒,才問道:「你去了何處?」

  戚炳靖轉過頭,答她道:「方才睡不著,故而出殿透透氣。見到文乙,便同他說了幾句話。」

  一字未瞞,一字未騙。

  她沒說什麼,將懷裡揣著的手爐掏出來,遞向他。

  手爐被她抱得久了,尚有絲縷餘熱,足夠暖一暖他冷冷的雙手。

  戚炳靖握著這小小的手爐,立在床頭,低眼瞧她,因不知她心中在想什麼,故而並沒有輕易開口說話。

  她心內縱有再多矛盾,再多掙扎,人依然在他身邊,心依然在疼著他。

  這於他而言,已是足夠了。

  暗色中,卓少炎動了動,重新躺下來。她以背對著他,忽而道:「我想家了。」

  戚炳靖看不見她的神情,她的聲音落入他耳中,如隔千山一般遙遠。而她說出口的這四個字,更是叫他一窒。

  她輕聲又道:「可我在大平的家,早已沒了。我本以為晉煕郡的鄂王府會是我的家,然而我竟錯了。」

  他要的是帝位。

  他決意掀覆這晉室。

  他欲讓江山改姓,重鑄社稷。

  區區一個晉煕郡的鄂王府,如何能叫他滿足。

  「炳靖。我若留在你身邊,須得眼睜睜地看著你繼續殺人,直到你終將晉室踏毀成灰,以取而代之……是不是?」

  戚炳靖將手爐擱下。「鐺」地一聲,重重震耳。

  他道:「是。」

  床上於是再沒了動靜。

  在挨著她躺下後,戚炳靖沒再試圖去抱卓少炎,亦沒去握她的手。

  他的聲音像是自胸腔中排擠出的一般,又啞又沉:「少炎,我不勉強你。你若難再付真心,我也不留你的人。」

  窸窣一陣後,他將一物塞入她的手中。

  卓少炎握住這帶有他體溫的一物,稍稍一摸,牛皮質地、邊角毛糙……她的淚瞬間湧出。

  ——心,我不知該如何相付。人,你要麼?

  ——要。

  如今她早非罪眷,她貴為大平親王,她無須再借他的權、勢以圖大事,她不必再委身於他,而他除了她對他的情,也再無任何東西可以留得住她。

  當初她不知該如何給他這顆心。如今她卻不知該如何收回這顆心。

  淚水越湧越多。

  她哭泣無聲,然而整個人抖如篩糠。因他的話,亦因自己心口空無一物卻血淋淋的痛。

  背後傳來他低沉的喟嘆聲,繼而整個人又重新被他圈入寬闊溫暖的懷中。

  戚炳靖的手摸上她的臉,擦去她的淚水。他手上的粗繭刮得她臉生疼,引她哭得更凶。她哭個不停,他就一直給她擦淚。

  不知擦了有多久,她突然扯住他的胳膊,翻過身來,一頭撞入他懷裡,手死死地扣住他的肩膀,終於哭出了聲。

  他對她不忍,亦不捨。

  她對他亦是不忍,更是不捨。

  戚炳靖感受到了她的這份強烈難抑的不忍與不捨,當即眉頭一鬆,輕撫她的後背,任她在自己懷中放聲大哭。

  他不怕她痛,她哭。

  他怕的是她不痛,她不哭,冷靜決絕地離他而去。

  一直到覺出她哭意稍止後,戚炳靖才在她耳旁開口,繼續之前未盡的話:「……但只要你還有一點疼我,還有一點不捨,我想要你摸一摸我的心。」

  他欲將胸腔打開,讓她窺見他的心,讓她碰觸他的心。

  他所有的過往與經歷,那些為人知或不為人知的,那些埋藏於最深處的黑暗與泥淖——

  他願意毫無保留地向她敞述。

  只要她願意。只要她不嫌棄。

  他難能有如此主動、懇摯、坦誠的一刻,令她不禁眼鼻又酸。面對這樣的他,她又何以推拒得了。

  卓少炎只覺自己的心被他輕揉了一下,她隨之在他懷裡輕顫了一下。而後她將手從他肩膀滑下來,抵在他心口處,稍稍抬起頭,道:「……你當年從軍,並非為求歷練,而是為了今日,對麼?」

  唇息相觸間,戚炳靖小幅度地搖了搖頭。他按住她的手,沙啞的喟息撩過她的額髮:「不。是為了活命。」

  ……

  「四殿下。莫要做傻事。不然,死的必定是殿下。」

  文乙的聲音低低地傳入他耳中,他的肩膀被用力握住,連半步都進不得。這重重的警告與阻攔,很快便令他重拾神智、鎮靜下來。

  崇德殿內殿中的斥罵聲猶未歇止。

  他彎垂脖頸,二話不說地抱著食盒退下,反身徑直走出殿門。外面,呼呼雪風夾著如沙一般的冰粒狂撲到他臉上,他那因怒意沸燃的熱血被漸漸冷卻。

  繼而他開始發抖。

  攥著食盒邊角的手指發青發白,一動,指節就咯嘣一聲。

  「四殿下。」文乙跟了出來,輕揮拂塵,喝退近處其餘侍從。

  他僵僵地立在風雪中,抬眼,眼中亦如結了一層冰:「……文總管方才是故意引我靠近內殿,去聽父皇與大皇兄說話。文總管是想要提醒我,大皇兄於內宮之中暗傳我身世之謠言,想要借此奪我的命?」

  文乙不吭氣。

  他又道:「可為何當我欲闖殿與大皇兄對峙時,文總管卻說死的必定會是我?!」

  少年的聲音冷硬而粗啞,眼中是憤,是疑,是痛,是駭。

  頂著風雪,他看著不肯開口的文乙,忽而冷冷笑了:「所有人都說父皇寵愛我。可他們從未見過父皇在私下裡是如何待我的……」

  凡有三四分賞識,必有六七分戒意。每每投向他的目光中,多是冷然漠色。偶爾流露出父親對兒子的疼惜之情,卻總是匆匆一閃而過,何曾久駐於面。

  那些被宣之於口的寵與愛,全是給旁人聽、給旁人看的。他何曾切實地感受過一分那寵、那愛。

  他本以為在兒之前,他更是臣。君父對兒臣,該當如此。

  可他或許錯了。

  「是因那謠言,固非謠言?」他在冷冷笑罷,又怔怔地問了一句。

  今若要皇帝在他二人之間殺一個,死的必定會是他。原因無它,唯他不是皇帝親生的罷了。

  文乙嘆息:「四殿下。」

  他眼中的那層冰一點一點地消融,水霧模糊了他面前的皇城風雪。

  他五歲喪母。從五歲到十五歲,他在這宮中如履薄冰、謹慎圖強,卻因文武出眾、屢受父皇嘉賞而為眾兄弟們嫉恨在心,於人不可見處遭過的苦數不過來。可他從未深思過,其實那些苦,竟都不算是什麼苦。

  這天下誰想要他的命他都可以不懼,除了一人。

  這人便是他的君,他的父。

  他抬起一條胳膊,倉促地將臉埋在袖中蹭了兩下。然後他目光複雜地再度看了一眼文乙:「若非我幼時曾多蒙文總管相助,今日我必不肯輕信文總管所言。」

  他又問:「文總管,為何要屢屢助我?」

  文乙回看他一眼,目中淺露悲憐,沒答他此問。

  然那一抹淺淺的悲憐之意,卻令他瞬間憶起了當年。

  ……

  當年他不過五歲。母妃寢宮外,人來人往,個個面色惶怖。他懵懵懂懂地用小手扒住門板,想要往裡面望一望,卻被人不當心撞了一下,跌倒在地。

  「四殿下。」有人聲音和藹,從一側將他扶起來。

  逆著光,他對上一抹悲憐的目光,不知怎的,這目光逼出了他不敢對旁人露出的、莫大的委屈及害怕。他揪著這人的衣袖,在這人的臂間大聲哭泣,邊哭邊道:「他們都說,我娘親沒了,我、我……」

  這人嘆息了一聲,摸了摸他的頭,教他道:「四殿下,哭得好。一會兒寧妃娘娘會過來,殿下一旦見到長寧公主,就像這樣去抱住公主哭。只有把公主哭得心疼了,殿下往後在這宮中的日子才會有倚仗,才會不被人輕易欺侮。」

  見他只顧抽噎著,這人又囑咐了一句:「殿下,可記住了?」

  ……

  那年,十二歲的長寧跟隨協理六宮事的母妃來到昌慶宮中。寧妃囑她在外等著,自入內去提問宮人。

  「姊姊……」

  男童帶著哭腔的聲音侵入長寧耳中。

  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懷裡就撞進來一個小男孩兒,撕心裂肺的哭聲將她震得心口陣陣發酸。

  小男孩兒把頭埋在她腰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姊姊,他們都說,我娘親沒了……」

  他的兩隻小手死死地抓著她的衣裙,無論旁邊的宮女怎麼勸掰都不動,彷彿她就是他唯一可以倚靠的親人一般。

  長寧怔然片刻,伸出兩隻手,將他抱住。她輕聲哄他道:「四弟別哭,還有姊姊在……」

  這時候,寧妃提了宮人出來,見狀蹙眉。

  在她開口責問前,長寧已出聲懇求道:「母親不是一直想要為我生個弟弟麼?不如把四弟領回宮中,正好陪我一道讀書玩耍,可好?」

  寧妃猶豫著,上下打量緊緊抓著長寧不肯鬆手的小男孩。

  「寧妃娘娘。」不知何時,文乙出現在她身旁,目色平和地道了一句:「四殿下前日的課業,被陛下當著幾個皇子的面誇稱了好些句。」

  寧妃看了一眼文乙,目光旋而又對上長寧且求且嬌的神情,頷首道:「便領著你的四弟一道回宮罷。」

  長寧欣然謝恩,低頭看向他。

  他的一張小臉上掛滿了涕淚,小手被長姊輕輕牽住。不多時,一張透著淡淡馨香的帕子落在他臉上,她一面溫柔地替他拭面,一面道:

  「四弟是我戚氏的好兒郎,不哭,不哭。」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39:14

第五十二章

  「四弟。」

  長姊的聲音傳入他耳中,帶著些許問探,又帶著些許關心。她自外歸來,尚未更衣便來看他,必是因聽人說了什麼。

  戚炳靖緩慢地抬起頭。他凍如寒霜的臉色讓戚炳瑜蹙了蹙眉。她步上前來,低頭看了看他僵硬的、撐在膝頭的雙臂,以及肩背處被風雪洇濕後又被殿內熱氣烘乾的漬跡,輕聲又問:「聽母妃說,你今日去給父皇送雲絲糕,回來後便冷著臉一言不發,連晚膳都沒用。」

  他隔了好半天,嘴中才吐出一個字:「嗯。」

  戚炳瑜素來知曉他的性子,故而不逼問他,只在他身邊坐下,渾不在意地說起別的事:「任熹的大千金任婉今日生辰,府上開宴。我替母妃去任府赴宴,你猜怎麼了?任錚一見了我,就當眾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大跟頭,被一眾官眷們取笑個沒完。」

  說這話時,她的臉龐在燈燭下閃著微紅,神情柔柔。

  她的語氣與聲音使得戚炳靖的臉色變得和緩了些。他終於肯把目光投向她,「任氏家門顯赫,任錚亦是一表人才,他如此心儀皇姊,皇姊還在等什麼?」

  戚炳瑜瞧了瞧他,抿唇道:「待我四弟封王、出閣後,我再出降也不遲。」

  聞言,戚炳靖的臉上重新砌起一層無形冰殼。

  他極不由衷地、勉強地一笑。

  他道:「弟弟不值得皇姊如此相待。」

  戚炳瑜的笑意稍減,仔細地打量他的臉色,「四弟?」

  戚炳靖低下頭,臉色一片暗沉:「皇姊。大皇兄污我非父皇所親生,想叫父皇殺我。我恐會連累皇姊、連累寧妃娘娘。」

  戚炳瑜大驚,斥道:「這等事情,你豈能隨口亂說?!」

  「今日我在崇德殿中,隔門親耳所聞。」他仍然低著頭,說道。

  大驚之後,即是大怒。

  戚炳瑜站起身,嘴唇氣得抖動:「我道炳軒此番回京久不還封地是為了什麼,原是為了謀劃這些髒事!」

  她在屋中踱了幾步,越想越怒,又道:「外祖去歲剛過世,他們就料定母妃在宮中已失勢了?竟迫不及待地使這樣下作的手段在你身上!」

  戚炳靖眼中滾過一抹冷鷙。

  他攥了一下本就捏緊了的拳,低聲道:「皇姊莫要動氣。」

  戚炳瑜冷聲道:「四弟,你且放心。不論是當年還是今日,都沒人能平白無故地欺侮你。」

  ……

  當年他被領回寧妃宮後的第八日晨,在早課時被二皇兄出言譏諷,說他初初喪母,轉頭就認別人做娘,真是好一個孝子。言罷,二皇兄還將他的腦袋用力按在桌案上胡亂磕了十數下,大笑了許久才將他放開。

  他掩著淤青的額頭回來,委屈得憋著淚,卻一個字都不敢同旁人講。這並非是他頭一回遭皇兄們欺侮,往日裡母妃只教他多加忍耐,不可惹事。如今他清楚明白,寧妃並非是他的生母,他再是年幼,也知不該給好意收養他的人蕁麻煩。

  然而不知何故,此事竟被傳到了長寧耳中,長寧又立刻去告訴了寧妃。

  不料短短一個時辰後,蘭妃便帶著二皇兄登門謝罪。

  當時寧妃指間夾著兩支剛裁了枝的粉花,正對著宮女在下跪捧著的鵝頸天青瓷瓶,將插而未插。她連眼皮都不願抬一下地道:「二皇子年歲尚小,是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沒規矩的話?妹妹未免太疏於管教了。」

  蘭妃強按著滿面不情願的兒子跪下來,垂首恭聲道:「都是妹妹的疏忽。這不,炳哲自己也知錯了,非要來找他四弟當面認個錯呢。」

  寧妃牽動唇角,淡淡道:「既要認錯,不如去陛下面前認罷。」

  蘭妃聞此一愕,隨即咬了咬腮,抬手便將兒子重重地打了數下,又狠狠擰住他的耳朵,罵道:「不識禮數的東西!還在等什麼?」

  戚炳哲齜牙咧嘴地哭嚎起來,一屁股坐到地上,嗚嗚大叫道:「我錯了我錯了,母親別打了……」

  寧妃眉目平和地看著她母子二人,道:「妹妹不愧是將門之女,教養兒子的手段倒要叫我好學。」

  蘭妃見狀,使了個眼色叫貼身宮婢將兒子抱走。然後她擠出一點笑,在下伏低道:「妹妹這樣的出身,哪裡能和姊姊相比?還望姊姊看在咱們都是陛下藩邸舊人的份上,不計哲兒這回的過錯了罷。」

  寧妃不言,伸手輕輕扔了一支花進瓶裡。

  她以指尖揉著另一支花的嫩瓣兒,臉色一點點地變冷:「四皇子的亡母亦是陛下的藩邸舊人,我看你是忘了。」

  蘭妃眨下兩滴淚,拾袖哽咽道:「妹妹真的知錯了……」

  寧妃冷笑一聲,「我多年來膝下只有長寧一個女兒,沒能給陛下生下皇子,是我的過錯。然我若能替陛下護好皇子,亦可算是勉強抵過了。四皇子既來了我宮裡,便如我親生的一般,誰都不能看低了他。」

  蘭妃沒想到她會說出這話,臉色微怔,卻又很快地恢復常容,舉袖抹著臉,連連點頭,應道:「四皇子好命,能得姊姊收養。這下莫說宮裡沒人敢看低他,便連陛下也必會看在姊姊的面上,對他青眼相看。」

  須知今上當初並非儲君,乃自藩邸奉詔承即大統。元烈三十八年,先帝駕崩,遺詔傳大位於今上。今上在藩封十餘年,雖多有軍功在身,然難掌京中朝局,全因仰仗寧妃的父親、時任當朝左相的朱緒,才將這大位坐熱坐穩。雖然寧妃苦於無子、不得冊后,可今上對寧妃多年來亦敬亦愛,凡同寧妃相關的人、物,無一不得今上青睞。而今寧妃願將四皇子收養於宮中、做他的倚靠,這對他而言,真可謂是不幸中的大幸。

  細脆的花枝經她輕折即斷,寧妃毫不顧惜地將那斷枝及被揉碎的花瓣丟至座下蘭妃面前,道:「四皇子天資出眾,若能得陛下嘉賞,也是因他自己爭氣。」

  ……

  宮內御廄旁的夾道處,戚炳軒方一轉身,便被戚炳瑜擋住了路。

  他看清來人,臉色稍暗,卻仍是笑著道了句:「皇姊。」

  戚炳瑜一掌抽上他的左臉。

  戚炳軒錯愕,目中頂起怒意,捂著臉高聲道:「皇姊是不是瘋了!」

  戚炳瑜冷冷道:「你就這麼想要四弟的命?」

  戚炳軒盯牢她,怒意愈盛:「父皇不是把和此事相干的人都殺乾淨了麼,皇姊又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戚氏兒郎,該當頂天立地,豈有你這樣用下作手段對付親兄弟的!」

  「有父皇寵著他,等再過幾年他頂天立地了,他眼中還能容得下我們這些親兄弟麼?!他幼時吃過的那些苦,能不加倍報還在我們幾個身上麼?!皇姊這般護著他,是想要我們幾個的命!」

  戚炳瑜厲聲喝道:「你們哪個的命,我都不捨得!」

  戚炳軒被她這般嚴厲訓誡,目中乍現狠意,猛地抬手將她用力推了一把,令她整個人直接撞在了夾道宮牆上。

  後腦勺傳來劇痛,手腕處的皮膚滲出血絲,戚炳瑜在懵了一瞬之後,驚而怒道:「炳軒!」

  戚炳軒卻立刻捏住她的喉部,壓著聲音道:「皇姊,你還以為你母妃的朱家仍是當年的朱家麼?!你還以為你能像從前一樣教訓得了弟弟麼?!」

  他的手使了些力,看她被箝制得說不出話來,眼中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

  下一刻,他的後背遭人猛擊,整個人被掀翻在地。

  雪泥撲了他一臉,緊接著有人騎到他身上,密集的拳頭砸落在他腰腹處。戚炳軒吃痛,也顧不得看清來人是誰,怒吼一聲,起而還擊。

  二人扭打在一處,拳腳相加,滾成了兩坨浸著雪水的灰球。

  「別打了!四弟!快住手!」

  戚炳瑜按著喉嚨,嘶啞地喊著,卻沒人聽她的。

  少年赤紅的雙眼中滿是殺意,手掌用力掐著兄長的脖子,一字一句道:「你若再打她一下,我讓你死!」

  比他高了半頭的戚炳軒提膝疾撞,反將他撲倒,不留餘力地兇猛地揍他。

  白刃寒光一閃。

  匕首橫掠,劃開戚炳軒冬日厚厚的衣袍,血花從他右臂噴出。

  戚炳靖大口喘息著,手中的刀尖頂在戚炳軒的下頜處,臉上被血珠濺到,表情顯得分外猙獰。

  「你若再打她一下,我讓你死。」

  ……

  三人被聞聲趕來的侍衛拿住,直接送去崇德殿,叫皇帝判後發落。

  凶器落在殿磚上,匕刃上仍然帶著未乾的血跡。

  戚炳靖跪著,垂首,聽戚炳軒聲嘶力竭的控訴,聽戚炳瑜義正言辭的分辯,自始至終不發一辭。

  末了,皇帝點了他的名,問道:「何故以凶器傷人?」

  他叩首,低聲回答道:「大皇兄傷皇姊。」

  戚炳軒在側,聞之怒道:「父皇!宮中何時有過皇子打架幾出人命的事?!若傳出去,戚氏臉面何在!」

  皇帝看向他,沉聲喝道:「你也知道要維護戚氏的臉面?!」

  戚炳軒默然,少頃,又昂首強稱道:「兒臣受此血傷,竟沒理可循麼?!四弟犯此大錯,父皇若不嚴懲,何以戒其餘弟弟們!四弟性子生烈,若繼續留他在宮中,必將惹出大禍來!」

  皇帝不言,重新將目光投向跪著的戚炳靖。

  少年臉色冰冷,雖有屈意,卻仍顯倔強。他對上皇帝的目光,不辯,不求,漠然以待發落。

  這一份漠然如同油潑滾水,令皇帝臉色重重一變。

  而他既睹皇帝的臉色,當下又伏地叩首,低聲道:「兒臣有過,任憑父皇懲戒,絕不心懷怨恚。」

  ……

  三個月後,戚炳靖年滿十六,奉詔遠赴西境戍軍。

  宮中知悉此事內情的人屈指可數。聖意既定,無人敢諫,無人敢勸。

  他離宮的那一日,文乙替皇帝來送他出城。

  昭德門內,他勒止坐騎,回首一望。遠處皇城朱牆依稀可見,積雪已融,春枝冒頭,翠翠紛紛。

  文乙無聲地對他行過大禮。

  他在馬上一揖,道:「文總管。我走了。」

  他的目光灑在這這一片盎然春色中,然而眼中所見,卻仍是那一場寒風驟雪。

  ……

  風雪之中,他問:「當年若非皇姊求寧妃收養我,我的命早已沒了……父皇這些年來在人前對我的好,全是給寧妃和朱家看的,是不是?」

  文乙道:「四殿下,您自幼聰睿,天分過人,又何嘗不是寧妃娘娘在宮中的指望?」

  他扯了一下被凍得僵硬的嘴角。

  當年的寧妃,什麼都有,唯獨缺一個兒子。寧妃能對他視若己出,是因見他天資出眾,盼著將來或能靠此博得聖眷,讓他成為她及朱家在這宮中長久的倚靠。

  而寧妃既收養了他,在過去這些年中,父皇自然不能壓他,不能殺他。壓他,就是壓朱家的臉面。殺他,就是殺朱家的威勢。

  他能活到今時今日。

  竟是因這般陰差陽錯的緣由。竟是這般的諷刺。

  然今朱緒已死,朱家在朝中勢不如前,連大皇兄都敢潑他一身污水,不就是因看見寧妃在宮中亦已失勢了麼?

  寧妃不知他的身世。長寧不知他的身世。大皇兄亦不知他的身世。

  可父皇知。

  他的心一徑沉下去,「文總管,如今在這宮中,我還能靠誰保命?父皇今時已不必再顧忌朱家,我還有活路麼?」

  文乙嘆了口氣,道:「四殿下。陛下雖為帝王,但陛下亦是人。當年殿下年幼,陛下亦在盛年……可這十年過去,陛下對殿下豈能毫無父子之情?況今陛下其餘諸子皆極平庸,唯殿下文武拔萃,陛下亦多有難捨之意。」

  文乙停了停,又道:「陛下欲殺,卻不忍殺。然若不殺,卻怕殿下有朝一日自知身世,局面必將難以收拾。大殿下此番以身世之名污殿下,恰是觸到了陛下逆鱗。若此事一旦傳到殿下耳中,令殿下自己生疑,那殿下的命必是保不住了。

  「四殿下如今之策,唯有先行避難。趁陛下尚有不忍之意,早早遠離皇城,不與諸兄弟們爭寵御前。至於保命之長策,唯有一條,四殿下智略過人,不必小臣多說。」

  「陛下近年來年歲越大,心越多疑。四殿下若決計避難,絕不可自去請旨出宮,以免陛下生疑。殿下須得用個不叫旁人起疑的法子才是。」

  他聽罷,無言了許久。

  眼中的水霧復又被凍結成冰,刺得他眼眶裂痛。

  又隔了許久,他沉了沉頭顱,道:

  「好。

  「我走。」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39:29

第五十三章

  翌日晨,宮中遞來消息,說桓王、睿王聽聞鄂王抵京入宮,旋自郊外獵營歸城還宮。皇帝遂起了興致,召幾位叔王詣南御苑射弓,再就御苑內賜宴;又吩咐,從能射之武臣及侍衛中擇人伴射。鄂王以周懌善射,專命人來大長公主府上傳他前去伴駕。

  戚炳瑜聽人稟了此事,問說:「大平英王可也隨行?」

  來人答說:「王爺說英王殿下昨夜睡得少,今日就讓她在宮裡歇著。早起時也沒驚擾她,只吩咐奴婢們好生伺候著。」

  戚炳瑜頷首以示知曉,將人遣退。過了會兒,她囑咐在身邊伺候的人:「請周將軍自去府庫中挑上一柄稱手的弓。」

  待早膳用罷,婢女來請戚炳瑜穿戴,又安排車駕,照正旦朝會前的日程出府赴相台寺燒香。

  外頭天晴,冬日陽光如細薄的金片,悠悠蕩蕩地往下掉落。

  周懌將這些金片毫不憐惜地踩進雪地裡頭,靴底發出乾擦擦的聲音。他一抬臉,就撞上同樣正要出府的戚炳瑜。

  二人對視,又各自錯開目光。

  周懌手裡擰著馬韁,沒動。等戚炳瑜及侍婢先上了車後,他才躍上馬背。

  誰料馬車不走。

  一短陣兒後,像是車中的人終於願意放下驕傲,那車簾被人輕輕打起。戚炳瑜的側顏在金片似的陽光下顯得格外貴不可觸,她道:「今日諸王相會,你須得規勸著鄂王些,莫要縱他又惹出什麼禍來。」

  「縱」這個字,周懌自問沒資格領。他知道她這話是留了餘地,那本該說出口的,其實應該是「助」。

  周懌沒答沒應,沉默地磕了磕馬腹,調頭往和她相反的方向去了。

  車裡的人終究是沒忍住,伸頸往外望了一眼,卻只剩他一個背影。飄在她臉上的金片紛紛落下去,陰影重新蓋上她的面容。

  侍婢小心地提醒道:「殿下,時辰不早了。」

  ……

  「殿下,時辰不早了。」侍婢一面催促著,一面將裹得厚厚實實的她扶上輦。

  沒下雪,比下雪的日子更冷,寒意直往人的骨頭縫裡面鑽。

  建初十三年的皇帝生辰,正逢南面用兵。從四月一直打到十一月,戰事還沒個消停的跡象。大軍攻豫州城三月不下,又自東西兩面調兵馳援。南面戰事未靖,皇帝叫減生辰排場,除了在宮中賜一頓大宴之外,其餘規矩一律削減。

  輦乘經過宣佑門時,戚炳瑜的眼皮抬了抬,略略一揚厚重的衣袖,指著跪在宮門處的一人,問:「那人是誰?」

  男人身著低階邊軍武官的甲衣,根本不該有資格出現在這裡。

  內侍立刻疾步去打聽,又疾步回來,回話道:「當值的侍衛答說,這人是四殿下自軍前派來的,奉命替四殿下進京獻壽禮給陛下。陛下聽稟,只叫人在宮門處跪著等,並沒說何時宣見。」

  戚炳瑜蹙著眉,將下巴尖壓入厚絨衣領,示意繼續前進,跟上前面的母妃。

  皇帝生辰,不詔四皇子歸京,四皇子卻不敢不派人進奉孝意。皇帝沒說何時宣見,是因根本不會宣見。皇帝叫人跪在此處,是要叫所有往來之人都瞧見,四皇子的人,只配跪在此處等。

  大宴前後近三個時辰。待宴散後,戚炳瑜先送母妃還宮,然後又命人重新抬輦回宣佑門。

  男人果然還在宮門處跪著。

  天邊日輪西沉,邊緣烏濛濛一圈,融入將升之夜幕。

  戚炳瑜下輦,撇下隨侍諸人,獨自走近男人。

  她問:「你是我四弟派來的?叫什麼名字?」

  「周懌。」

  竟是一個連她是誰都分辨不出、連一個「臣」字都不知道該說的粗人。

  她又道:「抬起頭來。」

  周懌抬起頭,看向她。

  戚炳瑜怔住了。

  男人明明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但他這沉默的一眼,如同狂風呼嘯過境,將她前二十四年在心中積存的所有其他男人的痕跡橫掃一空。

  他就如此突兀而輕易地撞進她的心口。

  「你……」

  她張了張嘴,她以為她出聲了,可她竟沒有。

  周懌仍然跪著,沉默著,看著她,等她發話。

  戚炳瑜的小半張臉被壓在厚重的衣物中,其餘露出在外面的,很快泛出紅意。面對男人,她從不知自己能有如此不知該如何進退的一刻,她也從不知自己能有如此矯情多慮的一刻。

  她幾乎要喪失主儀,折損皇室威嚴。

  周懌久不聞她出聲,皺了皺眉,重新將目光落下去。

  他的這一舉動立刻解了她的困境。

  戚炳瑜尋回冷靜,問道:「你是頭一回進京?」

  「是。」

  「我四弟派你進京,沒同你交代入宮的規矩?」

  「交代了。」

  「沒囑咐你,如若遇到不順之事,可來尋我相助?」

  「囑咐了。」

  「沒教你該如何做?」

  「教了。」

  既如此,還能把事給辦成這樣?

  她幾乎要替戚炳靖被他氣笑了:「我那四弟何等聰明,怎會派了你這樣一個不通世故、不懂圓融的人來辦這差事?所幸今日父皇不曾宣見你。」

  不然,不止他的命該交待在這裡,她四弟在西面也好活不了。

  周懌低著頭不吭氣。

  良久,他才蹦出一句:「四殿下做事,自有道理。」

  到了這會兒,戚炳瑜總算看明白了,此人雖出身行伍,不善言辭,不通人情,可貴在對她四弟忠心耿耿。

  而以她四弟目下之處境,能得人忠心追隨,最是難得,最是不易。

  戚炳瑜微微嘆息,又問了一句:「我四弟的病,可好些了?」

  周懌臉上露出了難得的遲疑之色,須臾,他才回答:「四殿下還未痊癒,眼下仍在軍中養病。」

  她蹙眉,道:「若沒病這一場,他必該隨大軍征豫州了。如此,倒也不儘是壞事。」

  周懌則不再接話。

  戚炳瑜瞧著他兩道壓低的粗眉,只覺他這沉默寡言的模樣倒是十足的硬氣。這一把鐵骨與忠誠,竟被他無聲演繹得如此鮮明。不知他對自己的女人,會不會有一樣的鐵骨,一樣的忠誠。

  本已消退的紅意又重新回到她兩頰。她輕咳了一聲,問說:「你這幾日宿在何處?回頭我命人送東西過去,你好帶回軍中給我四弟。」

  「宿在北驛所。」

  ……

  兩日後,長寧公主親臨北驛所。禁中早早來人,將裡外閒雜人等清退。

  周懌看著內侍們將東西一樣一樣地擺到他跟前,再看著這些人低眉順眼地退出去,將門自外關合。

  屋中就剩戚炳瑜同他二人。

  他垂手立著,不言不語,因有沉默自頭到腳將他牢牢遮罩,叫人看不出他是否拘謹。

  戚炳瑜自袖中摸出薄疊的落有墨漬的紙,伸臂遞向他,道:「我四弟人不在跟前,太醫只能按他表中所道病症斟酌著起個和緩的方子。除了藥之外,吃的、穿的、書冊,我也都備了一些,煩你回去帶給他。」

  周懌卻不接藥方。他直通通地道:「四殿下表中沒說實話。四殿下不曾抱病,而是被人所傷。」

  戚炳瑜盯住他:「外傷?他又沒上過戰場。軍中有誰敢傷皇子?!」

  而他竟隱傷不報?雖隱傷不報,卻又要稱病?怕人不知?

  周懌不答,又恢復沉默。

  戚炳瑜沒逼他,想了一想,問說:「傷他的人,不是軍中的……是昌王派去的人?人拿住了?死了麼?」

  周懌點了一下頭。

  戚炳瑜攥爛了手中的藥方。她的胸脯起伏著,在忍抑情緒。片刻後,她問:「他還有什麼事瞞著宮中?」

  周懌搖了搖頭。

  他沒告訴她,當時戚炳靖被刺,拿住了人也不聲張,立刻將人滅口。他雖性命無礙,但傷還未好利索,就向手持兵部調令的陳無宇請命,隨軍馳援豫州城下。周懌本要跟著,但被戚炳靖斷然拒絕,然後被不由分說地派了這個進京的差事。

  戚炳靖既隨軍出征,卻在每旬遞向京中的奏表中聲稱天寒抱病。在周懌離行前,他更是嚴嚴叮囑了一句:「若見了長寧公主,只可對她說我為人刺傷一事,旁的一概不准提起。」

  估摸著此時此刻,戚炳靖應已在豫州城下,同大軍築圍以計攻城事。此番各軍諸部雲集,豫州一旦城破,這一個大功不知會落到哪家頭上。

  周懌自問這趟差事辦得沒出什麼岔子。

  只是他沒料到最後會被戚炳瑜又問一句:

  「周懌。你為何總不敢看我?」

  周懌的眼皮一跳,渾身忽地不自在起來,如被擱在火上炙烤一般。很快地,有汗自他額角淌下,可他竟不敢拭一下這汗,生怕被她瞧出他的不自在。

  但他不知,他沉默的幌子已被這幾串汗撕扯爛了。

  戚炳瑜起身走向他:「你是沒見過女人?還是沒見過漂亮女人?」

  說話間,她已經走到他身前。她打量著他額上的汗,抿唇一笑,摸出帕子,按上他的腦門——

  周懌如遭雷擊,連呼吸都斷了。

  他根本沒看見她笑,也根本感覺不出她溫柔的力道,那張帕子半遮了他的目光,只坦出一小截她露在袖口外的纖細白皙的腕子。

  他自耳邊驟然響起的嗡嗡震鳴聲中,努力分辨出她的聲音:

  「還是你沒聞過女人的香味?……亦沒被女人碰過?」

  ……

  十支箭分別埋入十垛靶心,簇簇尾羽連續短震數下。

  周懌落下手臂,聽見身後有人高聲喝彩道:「周將軍果然好射術!」

  說話的人是皇帝。少年的聲音難掩興奮,又連稱了幾個「好」,然後命近侍行賞。他雖躍躍欲試,卻還肯分心顧及身邊的幾位叔王,轉顧一番,問說:「周將軍,不知你同朕的四叔相比,誰更厲害些?」

  周懌收了弓,上前謝賞,兼又答話:「回陛下的話,王爺文武睿材,臣豈能相比。」

  戚炳靖哼笑了一聲,不屑駁他這謙遜之辭,招手叫他過來席間吃杯酒。

  這並未經得皇帝准允,然而周懌竟從戚炳靖之命,未請皇帝之意,徑直起身入席。

  待同周懌飲過三杯,戚炳靖將手中的杯底磕在光可鑑人的果案上,轉首顧皇帝,道:「陛下若果真要賞周懌,何不賜他做駙馬都尉。」

  這話雖在請旨,然語氣卻不容人抗拒。

  戚廣銘扯了扯嘴角,笑問:「四叔,是要讓周將軍配哪位公主?」

  戚炳靖的手指不緊不慢地磋磨著杯沿,「陛下之前沒同臣商量,就擅自決定要為長寧大長公主再次選尚——那臣便替大長公主做這個主了。」

  皇帝尚未表態,周懌的臉色已是一沉又一黑。他緊緊握著酒杯,低聲道:「王爺。不可。」

  戚炳靖磋磨杯沿的動作停下。

  他站起身,伸展了一下筋骨,步下射場,隨意挑了把弓,抽了三支箭。

  周懌緊跟上前,在他側後方道:「王爺!」

  戚炳靖搭箭上弦,橫臂一張弓,堅硬的肘骨便抵近周懌的喉間。他的聲音堅決且生冷:「周懌。不必再騙我,亦不必再騙你自己。此事我意已定,沒有你置喙的餘地。」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39:42

第五十四章

  相台寺大正殿的杏黃琉瓦與三重飛簷大蓋覆滿霜雪,隱於山巒之內。冬日百樹幹枝,吊著細細的冰棱。僧人身著厚厚冬衣,持帚掃除。

  燒罷香,放完生,敬過錢,戚炳瑜與住持告了禮,離寺下山。大長公主的儀仗停在山腳下,遙遙依稀可見。近千級石階,侍婢小心地托扶著她,一步一階地往下走。

  戚炳瑜神遊物外,足下突然踩空一階。侍婢嚇得立刻將她抱穩了,見她無礙,才驚魂落定地道了句:「殿下方才想什麼呢,這若是不當心摔滾下去,可不是小事。」

  想什麼?

  建初十五年深秋,父皇抱恙,內書手詔,詔在外諸子歸京。父皇病情漸重,她陪著母妃來相台寺為父皇祈福,將過了一日夜,就聽聞戚炳靖歸京,戚炳軒在途中為人所截殺,父皇於病中委皇四子行監國事。當時她同樣是踏在這伴山石階上,聽後,想也未想地別過母妃,立刻回宮。

  在昌慶宮殿外,周懌頂著被她掌摑出指印紅痕的一張臉,面對她以重辭相激,仍以沉默相對。

  「你想娶我,但你又沒那本事。你既然沒那本事,你就不配讓我生你的氣。」

  她講完這句話,多一個眼神都沒留地抬腳離去。

  然而走了不過十餘步,周懌從後面將她追上,擋住她前行的路:「殿下!」

  她停住腳步,看向他略顯急切的一張臉,以為他終於要說出他久久不敢對她說的話。她心底軟了些,然臉色猶然冷矜:「怎麼?」

  周懌鎮了鎮神,變得面無表情:「殿下方才的話,只說對了一半。臣確實沒本事。但臣,從未想過要娶殿下。」

  她有些不敢信自己的雙耳,指甲掐進掌心,「為何?」

  這兩字既問出口,她的整幅尊嚴亦被隨之扯掉,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想要向後退一步,但她終究忍住了。

  周懌低下頭,道:「沒有為何。」

  他又道:「殿下莫要再在臣身上費心了。」頓了頓,他醞釀稍許,才繼續道:「此前同殿下的兩回歡愛,是臣糊塗了。」

  「周懌。你騙我。你有什麼苦衷?」

  「殿下,臣沒有苦衷。臣也沒有,騙過任何人。」

  ……

  戚炳靖以兩個「騙」字,成功讓周懌悶嚥下了聲音。

  他何止騙了戚炳靖、騙了他自己,他更是騙了戚炳瑜。可她對他的心,當年的他如何能受?戚炳靖避難軍中,蟄伏三年,終將身世一事告他知曉,這是何等的信任?!他從未被戚炳靖逼著做出過任何選擇,他也根本無須讓戚炳靖逼他做出任何選擇。

  大晉戚氏靠兵武起家,然而大晉的兵卒,卻是最被輕賤的。武將不封,兵命如蟻。邊境征伐連年,纍纍白骨委於荒丘,俱是宗室內鬥爭權奪利的陪葬。他在遇到戚炳靖之前,從未想過這世上會有願視袍澤之命為己命的皇子。戚炳靖於泥淖之中拔身而起,欲以一己之力破開這昏天黑月,面對這條非生即死的通天生路,他周懌毫不猶豫地、心甘情願地陪他去走。

  轉思之間,戚炳靖已是連發三箭。

  他道:「箭。」

  周懌默然去又取了三支箭交至他手中。

  戚炳靖握著箭,並不急著再射,口中道:「周懌。建初十五年,若非你得知了我的秘事,你本該在那年便做這駙馬都尉的。」

  建初十五年末,長寧降嫁任錚,出閣前曾閉門三日不見任何人。直到戚炳靖去請見,她才叫人開了門。便在那時,他才後知後覺地得知她曾鍾情於周懌。事後他問周懌,周懌沉默不答。而長寧既已嫁入任府,他便未再多加追問。

  建初十六年,周懌手刃任錚。戚炳靖再提舊事試他心意,卻被周懌以淡漠的神情及一句「失手」而蒙惑。

  他竟信了。他何其遲鈍,竟信了周懌此言。

  若非昨夜卓少炎提起,周懌為了長寧痛泣,他何以能想到被周懌的一身鐵骨與忠誠所壓埋在心底的深深情意。

  戚炳靖重新搭箭上弦,道:「周懌。我如今身邊有人,無須你再為我盡忠。皇姊多年不易,缺個人好好疼她。」

  他說如今身邊有人。

  周懌卻無法十足放心那個人。

  但戚炳靖心意已定,說沒有他置喙的餘地,那便是當真沒有。周懌想不通是哪裡出了岔子,怎就叫戚炳靖醒悟被他蒙在鼓中,怎就會如此篤定,他就是那個能夠好好疼戚炳瑜的人。

  又是三箭連發。

  總共六箭,唯有兩箭入了靶心。

  這時候,二人側方的席間有笑聲傳來:「四弟曾在軍前歷練多年,誰料如今竟手生如此!」

  戚炳靖將弓扔在一旁,低低哼了一聲。

  他沒走回席間,只是將目光向那邊探過去——

  「三哥,何不下來一道練練?」

  戚炳昱正飲著酒,聽了這話,連忙擺手,「四弟何苦為難我?我這手,可持毛錐,不可張弓啊!」

  言罷,他粗濃的眉峰動了動,神似想到了什麼,又道:「聽聞大平英王善騎射,今日四弟為何沒將她一道帶來,也好讓兄弟們見見!」

  少年皇帝聽了,立刻在一旁道:「三叔不知,四叔心疼大平英王,昨日帶人進宮,連朕都沒機會瞧一眼。」

  「哦?」戚炳昱看看皇帝,再看向戚炳靖:「四弟往宮中藏人,豈不是把這皇城當做你的王府私宅了?」

  這話叫周懌皺起眉。

  戚炳靖道:「三哥,我已在御前請了婚旨。她是我未成禮的王妃,陪在我身邊,又有何不可。連日車馬勞頓,我疼她,免她覲見之禮,又有何不可。」

  戚炳昱愕然,詫異地目視皇帝:「婚旨?」

  戚廣銘唯唯諾諾:「……朕昨日同四叔說了,此事最好先同三叔及五叔議過,可四叔意頗堅定,硬要朕持璽落印。」

  「四弟。你要冊妃,選哪個女人不好?大平英王,手上沾著多少大晉將兵的血?當年五萬晉俘,她說殺就殺!你要冊她為妃,不怕引起國中重怒?!」

  戚炳昱苦口婆心,連酒杯都放下了。

  戚炳靖重新拎起長弓,「三哥手不能張弓,竟有膽勸弟弟。」

  戚炳昱臉一僵。

  在他旁邊坐著的戚炳衡則站起身來,不滿地叫道:「四哥!你這話又是什麼意思?三哥說話,已是給足了你面子。陛下當初年少,你逼著陛下出國書給大平成王,就為換這個女人!當時你可曾告訴過陛下與輔政大臣們,這女人就是那個攻我大晉重鎮、殺人不眨眼的雲麟軍主帥?!你假意與謝淖反目,背地裡叫謝淖助她南下,扶立大平新帝,我大晉從中一分好處都未討得!你為美色沖昏了頭,竟行欺君、背國之舉,你對得起陛下、對得起我大晉子民麼!」

  周懌黑著臉,大跨一步就要上前。

  戚炳靖抬臂舉起弓,弓弰重重地打在周懌的胸口,止住了他的衝動。然後戚炳靖自去捻了支箭,轉過身來,二話不說地張弓將箭射向席間!

  鐵鏃「鐺」地一聲,釘入戚炳衡身前的桌案。箭尾受力,震個不停,硬羽一下下地擦著戚炳衡的衣袍。

  戚炳衡的膝蓋微微一抖,「四哥你……!」

  戚炳靖在箭筒前欠身,一面再抽一箭,一面道:「四哥手生。看來還是沒能封住你的嘴。」

  「嗐!」戚炳昱抬手搓了一把僵了的臉,去拽戚炳衡的衣袍,調和道:「五弟,坐下,快坐下。咱們都是兄弟,有話好好說。」

  戚炳衡一屁股跌回座上,面色憤然。

  戚炳昱又沖戚炳靖正色喝道:「四弟,這是在御前!你這般放箭也不怕誤傷了陛下!二哥亡歿不過數月,你不顧京中流言蜚語,竟還敢這樣對親兄弟?!我看你這不是手生,你這是手狠!你不止手狠,你這心也毒……」

  他話沒說完,自己面前的酒杯亦遭一箭。瓊液撲濺了他一臉。鋒利碎玉擦過他的鬢邊,割斷了一縷髮。

  這一箭的力道更甚之前,直接將案几鑿出了數道深深裂痕。

  戚炳昱話音雖斷,張著的嘴卻一時合不上。

  宮中隨行的侍衛在南御苑內圍足足列了三匝,見此情境,竟沒有一人上前保護聖駕。

  戚炳靖將手中的弓遞給周懌,看眾人道:「大平英王卓氏,我必以國禮聘而娶之。她手上沾的血,我替她擦。擦不擦得淨,我說了算。三哥說我把皇城當做王府私宅,我便當了。五弟說我欺君、背國,我便等陛下降罪。三哥說我對兄弟手狠心毒,我便認了。陛下,還有什麼要斥誡臣的?」

  少年的手撐在案上,戰戰兢兢,「四叔……」

  這時候,守著圍口處的一人上前來報,稱:「宮中的文總管來了。說是送大平英王來見王爺。」

  戚炳靖的臉色不可察覺地變了。在場除了周懌,無人看得出。

  他短思半瞬,道:「既然來了,便請進來。」

  不多時,文乙引卓少炎一路來到射場外。他先向皇帝及諸王行過禮,而後獨向戚炳靖道:「英王殿下睡醒後聽說今日有射宴,大起興致,怨王爺沒將她帶來。小臣便自作主張,將殿下送過來了。」

  然後他躬身退開,讓戚炳靖及眾人得以看見立在他身後的卓少炎。

  他們口中的那個手上沾了不知多少大晉將兵鮮血、率軍攻大晉重鎮、殺人不眨眼的雲麟軍主帥,坦坦蕩蕩地出現在他們眼前。

  卓少炎穿了身騎裝,披著薄氅,束起高髻,颯爽英姿不掩奪目美貌。她微微一笑,側首時露出纖細卻剛硬的脖頸。她的目光從始至終只看向了戚炳靖。

  「炳靖。」卓少炎開口。

  戚炳靖應了聲:「嗯。」

  然後他問:「怎麼來了?」語氣聽不出喜怒,便連周懌都分辨不出他此刻的態度。

  卓少炎嘴角的笑意變得若有若無。

  「我若缺席,恐今日在座諸位,沒人疼你。」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39:53

第五十五章

  彷彿一齣緊鑼密鼓的大戲被人硬生生地截斷了戲台,沒人能再按著戲本兒唱作下去。戲場被攪,檯子上的每個人都立刻換上另一副面孔,顯出一致的戒備。

  本是戰戰兢兢的少年皇帝手不抖了,悄悄摸到頭頂正了正冠,又挺直了脊樑。他的三叔很快地合上了嘴,臉上不見一絲駭意;五叔也不再發怒,跟著板正了面色,於席間正襟危坐。

  卓少炎聲音落地,並未得到戚炳靖的任何回應。

  倒是周懌頭一個向她行禮,敬稱一聲:「英王殿下。」

  卓少炎還他禮,轉身面向席間。她的目光輕輕一晃,對上少年目不轉睛的眼神,微笑後道:「外臣卓少炎,見過陛下。望陛下恕臣遲覲之過。」

  戚廣銘揚袖一擺,揮免她欲行的大禮,朗朗笑道:「英王如今是朕四叔未成禮的王妃,恩典亦同四叔,可免陛見之禮!」

  緊接著,卓少炎又同戚炳昱、戚炳衡見過禮。二人行止周到,頗端得出大晉皇室的威儀,同時又不失對戚氏宗室婦的保有距離的親和之意。

  似乎方才那一場親兄弟之間因她而生的激烈爭執,不過是一抹幻煙。席間幾人言舉如常,反襯得釘在席案上的那兩支羽箭格外突兀,十分扎眼。

  文乙沒吩咐旁人,而是親自躬身步上前,將那兩支箭自案上用力拔出,無聲告過禮後,退下來。他走到戚炳靖與卓少炎中間,雙手捧箭呈給戚炳靖,「王爺。」

  戚炳靖道:「折了罷。」

  「是。」

  文乙將兩支箭抵在地上,用腳使勁將箭桿踩成兩截。「哢」「嚓」兩下短促的脆音過後,那一片嚴密籠罩於射場上空的劍拔弩張的氣氛隨之破裂。

  席間幾人於悄無聲息間重又換上一副嶄新神色。

  「四叔!」戚廣銘笑著叫道,「方才既已同周將軍比試過了,不如回來飲酒。四叔替周將軍要的賞,朕今日還宮後便囑人草詔。」

  戚炳靖則看向卓少炎,將她上下打量,問道:「冷麼?」

  「略有些。」她答說,背後薄氅被冷風吹得鼓起。

  他衝她伸出手,「來我懷中。」

  ……

  侍宴的宮人在席間進膳,斟酒。

  卓少炎被戚炳靖輕攏在懷中。旁人只見他對她的憐寵,只有她才能感覺出他按在她腰間的手掌有多僵硬。

  她垂下眼簾,伸手按下他的酒杯,輕聲勸道:「少飲些罷。」

  他便不再碰杯盞,淡淡道:「依你。」

  戚炳衡在側瞧見這一幕,似是打趣道:「四哥,何必如此寵著。英王亦是久經軍旅之輩,豈能不知兒郎們的喜好?酒同女人,哪個都少不得!」

  卓少炎不作聲地瞥了他一眼。戚炳衡遂訕訕一笑。

  一旁,戚廣銘管束不住目光,一徑望著卓少炎,待尋得這一空,立刻問:「久聞英王從軍時善騎射,今日既來了,何不下場一示射術,讓朕同諸王開開眼界?」

  卓少炎笑了一聲,道:「陛下。臣已不記得上回張弓而未殺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她口中所謂殺人,殺的正是晉軍。

  這個因她的到來而被眾人掩起不談的忌諱,此刻被她自己坦然地撕開其上的遮罩,再度送到眾人面前。

  戚廣銘一愣,旋即又勉強一笑,道:「英王是要做我四叔王妃的,將來必定再不會碰這些打打殺殺的事了。」

  卓少炎則道:「臣只會領兵打仗。待做了鄂王妃,也不知能幫上炳靖什麼。」

  此話一出,席間再沒人能笑得出來。先前才散去沒多久的陰雲再度回罩於眾人上方,只不過,這一回的陰雲來向不同罷了。

  她豈止是會領兵打仗。

  在同謝淖的戎州一役之前,她數載間在大平北境率雲麟軍同大晉將卒作戰,未嘗一敗。而今連謝淖及其所部也被戚炳靖一併送給了她,試問短期之內晉將之中又有誰能再同她一戰。

  更何況,大平新帝以半數雲麟軍調兵之權為嫁妝,傍她北上嫁入晉室。她手握大平兵符,誰敢不經仔細掂量便輕易欺她?

  但瞧她此刻同戚炳靖之恩愛情狀,若不允她嫁入晉室,不知算不算是欺她?

  兩句話說罷,卓少炎不再出聲,只稍稍向戚炳靖懷中偎了偎。

  席下,被折斷的兩支羽箭殘桿還沒被人收拾,叫人不自覺地又將目光投過去。

  戚炳靖以指叩了兩下膝,向皇帝道:「臣飲了酒,目下乏了。今日的宴,就先到這罷。」

  ……

  皇帝起駕還宮,桓王、睿王亦隨御駕同行。文乙來請戚炳靖及卓少炎,問:「王爺及殿下何意?」

  戚炳靖道:「便不回宮中住了。我仍帶她回皇姊處。」

  文乙點頭,道:「也好。」遂回至御前覆命。

  這邊鄂王儀仗亦起,戚炳靖牽著卓少炎上車。人在虎皮厚褥中落座,車簾一放,在不被旁人看見後,他的手也隨之從她身上收回。

  六馬駕車,緩緩前行。

  車內被暖具烘得熱騰騰的,戚炳靖昂首向後一靠,兩臂抱胸,闔眼短寐。

  他沒碰她,她便也沒去碰他。

  頭一夜他說了太多的話,此刻該當疲乏。她看了兩眼他繃得冷硬的側臉,又想起夜裡二人互貼著心口說的那些話。

  他以摯情為刃,破開胸腔,叫她切切實實地窺見他的一切過往。

  而她終於明白了,那一條自顧易口中聽得的深夜長路,是如何艱險且長,是如何黑暗無邊,是如何冷箭難防,又是如何生死難測。

  臨近破曉時分,她心中諸多情緒糾結纏繞如同亂麻,只能從中勉強揪出一根線頭。未經深思便出口,本不是她的作風,但面對難得掏心相對的他,她又哪裡能做得了平常的她?在他懷中,她低聲道:「炳靖。當年你為活命,不得已而殺人,我又豈會不能懂你?可如今大患已消十之八九,你身邊更有了我,你仍要為這帝位而謀旁人的命?這一個帝位,你果真非取不可?」

  當時他聽了,沒答任何話。他只是摸了摸她的髮,道了句:「天快亮了,睡罷。」

  ……

  行進中路遇不平,馬車顛了兩下。

  戚炳靖寐得淺,一顛之後就醒了。他撩起眼皮,見還未到大長公主府,便又闔起。過了會兒,他開了口:「你今日,為何而來?」

  這話,他本已在南御苑內問過一回,她也答了。但他此時重提,便是要逼她說出真心話來。

  卓少炎卻沒作聲。

  為何而來?

  今晨他何時離宮,她根本不知。待她醒來,問了一眾在昌慶宮中伺候的人,都說不敢打聽他的去向。直到文乙來探她時,她才知今日皇帝召了諸王詣南御苑射宴,而除了皇帝及諸王的儀仗外,整個南御苑內外的侍衛,皆是兵部奉了他鄂王之命調派的。

  見她不答,戚炳靖便替她答:「你以為我今日要動他們中的哪個。你見不得我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你若缺席,則恐今日在座諸位,沒人攔得住我。攔著不叫我殺人,便是你疼我的方式。」

  好一齣大戲,對方拿這戲本兒打磨了多時,他也等了多時。結果今日這齣戲方起了個頭,戲場便被她硬生生地給攪了。

  說罷,他面無表情地睜開了雙眼。

  他太懂她了。

  當初雲麟軍欲廢帝另立,她不惜以一張婚書換他出兵相助,不惜利用沈毓章被污而使金峽關守軍嘩變,不惜拆毀雄關、扣住昭慶以要挾大平朝廷,此種種為的皆是不殺大平一兵一卒而謀成大事。

  她的心計,她的手段,她流的血,從來不是因揮戈向同袍。

  曾經的她忠於家國,她所有的犧牲、付出與妥協,皆是為了匡扶正道。

  如今的她愛上了他,她自持的理解、退讓與心疼,又何嘗不是想要讓他走上她心中的正道?

  「我不是你的國,不是你的君,我是你的男人。我要的是,你對一個男人的愛與疼。」

  戚炳靖的聲音冷冷地響震在車廂之內。

  「我剖開一顆心叫你看、叫你碰,我不是不痛的。你是不是以為,只有你卓少炎所奉的道,才是這天下的至正之道?」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40:06

第五十六章

  卓少炎。

  自戎州相見至今,這是他頭一回連名帶姓地叫她的名字。這一聲落入她耳中,又冷又重。

  他短短幾句話中,捎著無意掩藏的怒氣。而在怒氣之下,亦有隱約可辨的失望與痛意。

  怒氣是因她今日此來,攪亂了這一場對方籌謀已久、而他願以順水推舟的大戲。失望與痛意是因他剖心任她窺觸,得來的卻不是她比之前更多的理解與尊重。

  頭一夜他曾說,他的心,她來拿,只要她肯要,只要她不嫌棄。

  而今他問,她是不是以為,只有她卓少炎所奉的道,才是這天下的至正之道?若是,則他的心,她終究是嫌棄了。

  他要的,何止是她的愛與疼。他要的,更是她的敬與重。

  若無敬與重,她又如何能夠真的愛他、疼他?

  ——正如當初他待她一般。

  自從上了馬車,卓少炎一直沒有說話。此時被戚炳靖這般冷辭質問,她才終於開口道:「……炳靖。」

  她就這麼叫了他一聲。

  他的表情微起變化,目光隨之移去她的臉龐上。她並沒有因他的話語而露出不快的神情,仍然是他見慣的冷靜。

  可她接下來的話卻毫不似看上去這般冷靜:

  「我心裡面很亂。」

  她輕聲說道,眼簾一垂,就遮住了他看向她的目光。

  「你說得對,我見不得你為了大位而謀旁人的命。但你難道以為,我就情願見得旁人來謀你的命?」

  「你問我今日為何而來,我自己竟也想不清楚。今晨聽到南御苑內侍衛皆是奉你之命佈置的,我一面擔心你又要殺人,一面又擔心你殺人不成、反被人害。」

  「我心裡面亂到,根本顧不得去分辨我到底想要做什麼。我不明白我去了,是要攔著不叫你殺人,還是要護著你不被他們所害。我只知我那時候唯一想的,就是要親眼看一看你在做什麼。」

  「炳靖,你自幼嘗盡辛酸苦辣,計事城府極深。自你我二人在戎州相見後,你所謀助我的事、你對我的情意、你的諸多過往,有哪一件是你主動親口同我說的?不是被人揭開隱秘,便是憑我自行揣悟。」

  「我悟得很累。你要我把你當做我的男人來愛和疼,那你又有沒有把我當做你的女人來相信?昨夜你剖開心叫我看、叫我碰,然而一覺睡醒後,我又變得絲毫不知你心中在謀劃什麼、在籌算什麼。」

  「你說我以為只有我所奉的道,才是這天下的至正之道。我想問一問你,我卓少炎所奉的道,是什麼道?若論正,晉室之江山,最是得之不正。我曾為大平將臣時,日夜所思,皆是該如何收復大平之山河故土。可當我說出想要嘗一嘗做你的鄂王妃是什麼滋味那一句話時,我卓少炎所奉的道,便已不再是從前的道了。」

  「如今的我,又有什麼資格再論正道?你以為我今日此來,是看輕你,是不敬你。可你錯怪我了。」

  「我只是心裡面……很亂。」

  她說罷,車內一時極靜。

  戚炳靖之前繃得冷硬的臉色逐漸鬆緩。過了少頃,他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腕,「少炎。」

  可他也只是這麼叫了她一聲,拇指不輕不重地在她手腕內側摩挲著。

  卓少炎垂首,看了一會兒他的動作,抬手按住他,「炳靖。你能否回答我,這一個帝位,你是非取不可麼?為取帝位,不論要再賠上多少人命,你也不在乎?」

  面對她第二回問這話,戚炳靖沉默了許久。

  然後他收回了被她按著的手,答道:「少炎。我已回不了頭了。」

  她聞言,輕輕蹙眉。

  他又道:「此事要你體諒我,本就是我奢望了。我不逼你。我頭一夜說過的話,仍然作數。」

  ——她若難再付真心,他也不留她的人。

  車行至大長公主府前,緩緩停穩。在小廝來打簾子之前,卓少炎轉過頭,看著他的眼,道了句:「我知道。」

  戚炳靖沒再說話。

  車簾一起,外面大亮。當著眾人的面,他撩袍下車 ,然後舉臂將她抱下來,再將她的手牽住。

  任誰看了,都是恩愛如常的模樣。

  ……

  鄂王歸京,在京諸臣遞入大長公主府的名刺堆如小山。

  今日聽聞他自宮中還至公主府,又有不少朝臣府上派人來問安,順便再遞名刺望求一見。戚炳靖一入公主府,便命將這些人統統打發了,自己從那一堆名剌中挑揀著看了半晌,最後只叫人去傳當朝輔政大臣之一、戶部尚書莫士培來府見談。

  莫士培到府,同戚炳靖談了約莫四炷香左右的時間,然後告辭出府。

  這時候天已黑了,有侍婢前來遞話,說長寧已自相台寺燒香回來,請王爺、英王殿下一併去用膳。

  戚炳靖回說有事不便,叫人去請卓少炎同長寧用膳,再單送幾樣菜來他這裡。

  侍婢不敢違逆他意,照實回去稟了戚炳瑜。待人再單送菜來他這裡時,戚炳靖貌似隨意地問了問卓少炎晚膳用得如何,侍婢答說,英王殿下說沒什麼胃口,只叫人送了些粥,用罷便歇了。

  等人退走後,戚炳靖持箸撥了撥那幾樣菜,一口未動。

  他按了按太陽穴,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

  ……

  一直到亥時,戚炳靖仍未自書室中出來。

  周懌得知,立刻前來探看。書室裡外伺候的人早就被戚炳靖打發了個乾淨,眼下連個添水煮茶的都沒有。

  「王爺。」周懌自覺地將水煮上,看了眼戚炳靖朔青的臉色。這明顯的異狀令他更加謹慎,斟酌著開口問:「可是宮中有事?」

  戚炳靖道:「我的舊事,她昨夜都知道了。」

  周懌默然。此刻看著戚炳靖的神色,他也能猜到八九分卓少炎的反應,又豈能不明白戚炳靖的心情。可他不是和暢,不擅解意,故而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沉默片刻,周懌仍是選擇有話直言:「王爺同她走的本就不是一條道,她難以接受王爺所謀之事,不是她的錯。」

  不論是他還是和暢,當初都勸過諫過,但誰都擋不住戚炳靖的一意孤行。

  雖不是一條道,但戚炳靖在她身上花了多年的心思,自然懂她,更是心甘情願地為她一路保駕。如今換作她,面對戚炳靖的諸多舊事不過一日夜的功夫,莫說懂他、莫說心甘情願,單論眼下她還能留在他身邊,便已是極為不易了。

  周懌本想勸戚炳靖,莫求太多。但他慎思再三,沒說出口。

  「周懌。」戚炳靖道,聲音沒什麼起伏,「我同她說,若她難再付真心,我也不留她的人。你說,我是不是愚蠢至極?」

  周懌一時無言,只是皺眉。

  戚炳靖攥緊了的拳頭抵在桌案上,他久未進水的喉嚨有些沙啞:「你說——我是不是愚蠢至極?!」

  水燒開了。

  周懌將茶盞拿去燙,然後重新添茶。他走回戚炳靖身旁,奉上茶,如實道:「王爺。以英王殿下的性子,不論王爺說與不說這話,她若真心想走,王爺必也是攔不住的。」

  ……

  子時過半,司夜的婢女將將輪換過一回。

  戚炳靖回到他同卓少炎歇宿的主屋處,立時就有婢女執燭為他開門,「王爺。」他邁步進去,壓著聲音問:「英王如何?」婢女答說:「英王殿下早已睡熟了。」

  他未解外袍,直接繞過屏風,走去裡屋的床邊。

  床帳低盪,隱約可見她側臥的身影。她的呼吸聲輕又平穩,胳膊搭在被子外面,袖口被蹭捲至肘間,裸露的皮膚在夜裡看起來白得冷青。

  戚炳靖無聲地撩起帳子,伸手輕輕地將她的衣袖扯下來,蓋住她的手臂。

  他立著看了一會兒她平靜的睡容,然後放下床帳,退了幾步,尋了把椅子坐下,就這麼望著被絲帳遮罩在內的她,一動也不動。

  四更一過,婢女悄聲進來叫起,一見這副場面,登時一愣。

  戚炳靖轉過頭,示意她莫出聲,自己起身走至外面的小閣內,命人來服侍他洗漱、更換朝服。

  ……

  窗格上凝著的冰晶在清晨的暖陽照耀下,變得五彩斑斕。那一片斑斕映上銅鏡,將鏡中人的面容也染上了幾縷不一樣的華彩。

  卓少炎微微閉眼,錯開陽光。

  婢女立在她身後為她梳髮,一面梳一面道:「今日是除夕,每年的這一日,公主殿下都喜歡熱熱鬧鬧地過。去歲王爺有事急著趕回南面,連團圓宴都沒和公主一起吃上。今歲王爺不僅留在府上,還有殿下陪著,總算是能熱鬧圓滿一回了。」

  去歲他是為了什麼急著趕回南面,婢女不知,可卓少炎十分清楚。她沒說話,只是將雙眼重新打開。

  婢女又道:「殿下不知,王爺昨夜回屋晚,怕擾到殿下,又捨不得殿下,就這麼一直坐到了四更。天沒亮,又進宮聽朝去了。」

  卓少炎看向鏡中,她的眼中也透著難掩的倦意。

  她怎會不知。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40:21

第五十七章

  待梳洗罷、用過早膳,又有人來遞信給卓少炎。信由沈毓章自大平京中發至晉煕郡的鄂王府,和暢代收後又命人快馬轉遞來晉京,今晨剛被送入大長公主府。

  沈毓章在信中先是說了些大平京中近況,又稱他同英嘉央的婚期已定,因平、晉二國和約尚未締定,不便發國書往大晉邀遣使節前來觀禮,便在家書中提前曉諭她。然後沈毓章又問,不知鄂王與她的婚事備辦得如何了,婚期是否已定,她在大晉過得如何,有沒有受什麼委屈,若有,務必要去信讓他知曉,他必為她做主。

  卓少炎坐在案前,將信反覆看了數遍,嘴角輕輕牽起。

  沈毓章為人向來剛正嚴肅,對她無事從不多言,可近兩封寫給她的信卻顯得十分囉嗦,即便只是隔著薄薄信紙,她也能鮮明地感受到他那份難以不表的擔心。也正是因有沈毓章的存在,她才得以感受到被兄長關心疼愛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在這萬家團圓的除夕,卓少炎在案前攬袖提筆,字字端正地給沈毓章回了一封信。

  ……

  今日是正旦前的最後一次常朝,戚炳瑜於午前入宮,待朝會散罷,同戚炳靖一道至寧妃宮中請安陪膳,至晚間再一道回公主府。

  府中午膳罷,各院管事的並小廝婢女們依然忙忙碌碌,為晚間的團圓宴及守歲做足準備。

  周懌無公務在身,遂在府中幫著將今夜侍衛們輪值諸事訓點了一番。待他忙罷回屋,就見卓少炎在外等著他。

  「周將軍。」她道,「若有空,可否一敘?」

  周懌愣了一下,又很快地對她行過禮,應道:「殿下有事來詢,末將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天氣晴明,暖陽煦煦。卓少炎頷首,命隨行的婢女在院中桌幾布上茶果,在椅上鋪上皮墊,然後請周懌就同她坐在這院中敘話。

  周懌的性子不似和暢,若無人問,他必不主動開口;而他一旦開口,所出必無假話。

  他坐下後,直率地問道:「殿下想聽什麼?」

  卓少炎亦直率回道:「將軍可否同我說一說,炳靖當年在大晉西境從軍的事?」

  周懌短暫地沉默,然後道:「殿下也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必定知道這從軍的苦處,想聽的定也不是王爺吃過多少苦。」

  「將軍想說什麼,便說什麼。」

  「那末將想到什麼,便說什麼。」

  周懌道:「王爺當年孤身到軍中時不過十六歲,個子比現在要矮多半個頭。先頭幾個月,一眾同袍們對他又是戒備又是排擠,幾乎沒人肯同他說話。」

  「為何?」

  「無它,只因這些年來大晉的兵卒因宗室內鬥而吃了太多的苦。見王爺是皇子,沒人肯將他當做同袍相待。」

  ……

  在先帝還是皇子時,大晉宗室子弟就善以軍功爭寵於上。國中若無事,便總有人要尋個由頭出兵釁邊、南犯大平,連年如是。同大平硝煙最密的那幾年,大戰不隔年,小戰不逾月,先帝身上的赫赫武功,便是由這萬千纍纍白骨築就的。大晉數十萬兵卒浴血沙場,到最後竟不是為了驅退敵犯、擴征疆域,而是為了做宗室子弟內鬥的墊腳石。

  先帝即位時諸子尚年少,兵革由是略減。然而只過了短短八年,十八歲的先帝長子欲效先帝之武功,力諍出兵,派親將率軍南下,再揭二國硝煙。至建初十年,先帝次子亦請兵遣將南下,然而這一役大晉大敗,折損數大,不得不收兵養息。當時的大平則因受滯於朝中和、戰之爭,錯失了趁勝北擊的最好時機。

  晉室靠軍武奪奠江山,故而對武將格外戒備。凡領軍出戰之將臣,皆掛皇子親將之名,若勝,則皇子建功加封,若敗,則將兵闔軍問罪。先帝諸子無人親征沙場,卻可坐享將兵之血功。

  戚炳靖身為皇子,初到軍中遭受排擠,理所固然。

  情況扭轉於四個月後。

  大晉西疆多荒漠,駐戍頗苦,因常年匱缺軍備錢糧,若有兵卒受傷重殘,一律按兵部令,直接處死,撫以恤金。當時漠外馬賊釁邊,一場小戰,陳無宇派出去的校兵死了八個,傷了二十餘個。那二十餘人中,有三人肢殘傷重,已無意識。

  那三人的命,是戚炳靖保下來的。

  他不僅保下了那三人的命,更對一直以來都不得不奉守兵部律令的陳無宇道:「陳將軍,這些同袍們的命,我定要保。且不止這一回,往後將軍所部,也不可再處死重傷之同袍。」

  他遠離京廷,知悉內情的人屈指可數,又皆在禁內。對兵部而言,他仍是皇帝多年來最寵愛的那個兒子。

  活下來的三個人當中,正有周懌的親弟弟。

  那天傍晚,周懌找到正在給坐騎餵料的戚炳靖,頭一回主動同他搭話:「四殿下。多謝了。」

  戚炳靖道:「不必言謝。你們的命,與我的並沒有什麼不同。我見不得你們的命被如此輕賤。」

  那時候的周懌,根本不明白這句話背後所蘊蓋的深刻含義。他並不知道,貴為皇胄的戚炳靖的命,一樣可被人隨意拿捏、被人如此輕賤。

  一年後,戚炳靖在出營巡邊時被人刺傷。

  ……

  周懌說到此處,看了眼卓少炎,簡單地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當時王爺傷在右腹,傷口約莫這麼長。」

  卓少炎看著周懌的動作,腦海中隨之出現戚炳靖身上的傷疤。

  他從未對她提起過。

  此前,她以為那是他在沙場負的戰傷,故而不曾多問。

  周懌又道:「那一回王爺沒死。沒想到過了不到一個月,又有人來殺他一回。王爺這回有所防備,只受了點輕傷。」

  ……

  負傷後的戚炳靖一動不動地任周懌給他上藥,雙眼暗沉無光。

  周懌問他:「殿下被人行刺,為何不報京中,讓陛下下令徹查、還殿下以公道?」

  戚炳靖沉默不答,按在膝頭的手僵緊發青。

  他似乎抱著必死之心,視此局於無解。他不開口,周懌更無從揣度他心中在想什麼,只能閉嘴,不再多問。

  陳無宇得知他被人所刺一事,亦震亦怒,詢問何故。面對陳無宇,戚炳靖只道:「陳將軍。晉室昏亂,父皇多疑,我為兄弟們嫉恨,故來軍前避難。」

  那時大晉正在南面用兵,連破大平數座重鎮,昌王、易王各有親將在前線帶兵,各部先後抵達豫州城下,集兵攻圍豫州。

  豫州一役,周懌無緣親見。

  後來,他在從京中回馳西境的途中聽說了豫州的戰況。豫州城將破之時,先帝竟下令大軍停戰北撤。攻破豫州這一個大功,到最後也沒落在昌王、易王中的任何一個人頭上。

  陳無宇率部千里馳援,又千里馳回。整軍人疲馬憊,戚炳靖亦是接連歇了數日。而待再見周懌時,此前窒繞他多時的沉沉死氣已全部散盡,他對周懌說:「周懌。他向死而得生,我又為何不能活?」

  戚炳靖話中的那個「他」,已在豫州一役後名揚二國,種種事蹟,周懌皆有所聞。

  然而那時候的周懌沒能親眼所見「他」在豫州城頭的堅毅與勇略,以致他後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難以明白,戚炳靖何以能對她痴迷如狂。

  ……

  卓少炎一直安靜地聽著。

  周懌卻停下了。他打量了一下卓少炎的神色,斟酌道:「王爺在軍中諸事,大略便是如此了。」

  他沒提戚炳靖是如何在暗中積蓄自己的力量,如何利用長寧的善良讓她相助遞送有關戚炳軒的諸多消息,又是如何在建初十五年的歸京途中親手斬落兄長首級。

  他更沒提戚炳靖城府何其之深,縱是面對忠心耿耿、過命之交的他,也將自己的隱秘瞞了足足三年。

  而卓少炎的模樣,似乎也並無意讓他講述這些。

  她幾乎沒有花費任何時間思考,徑直問道:「建初十六年,我率雲麟軍北伐,攻陷大晉四座重鎮,殘戮五萬晉俘。此役晉軍之敗,是炳靖蓄意所致?」

  周懌說不出假話,僅以沉默回應。

  卓少炎又問:「當時他所圖為何?」

  周懌答:「建初十六年,王爺封王,仍行監國事。當時三衙之中,只有殿司因長寧公主之故聽命於王爺,馬司、步司在昌王死後,分別投了母家勢大的易王、桓王。王爺欲改兵制,欲收三衙之權,便需易王、桓王的人在南面大敗一場。」

  ……

  卓少炎恰在那時率兵北伐。

  四鎮先後發報求援於朝廷,皆被戚炳靖按下,不調一兵一馬馳援。

  收得兵報時,周懌問他:「王爺果真忍心坐看四鎮守軍無援、無望,為雲麟軍所攻破?」

  戚炳靖道:「兵權不收,兵制不改,大晉兵卒的命只會一直被輕賤下去。是這四鎮的人命多,還是上下百年來死的人命多?我若不在此時下手,難道要等我那二哥、三哥反過來對我下手?」

  周懌無言以對。

  戚炳靖又秘製赦令,特赦四鎮守軍,叫人持令往南,若四鎮守軍無援棄守,則所有北撤之人馬皆得特赦。

  可這特赦之令終是慢了一步。

  雲麟軍勢如破竹,大晉四座重鎮被接連攻破,自守城大將以下合計五萬餘人,皆被她一令殘殺。

  報還朝中,舉廷震驚。

  經此一役,易王、桓王傷筋動骨,馬司、步司勢不如前,戚炳靖毫不費力地收了三衙之權。

  ……

  周懌看著卓少炎,道:「當時和暢問王爺:『王爺是要定了這個女人的。可她手上沾了如此多晉軍的血,王爺必犯眾怒。』王爺沒罵和暢,只說了兩句話:『她手上的血,是我殺人時濺上去的。將來,我替她擦。』」

  卓少炎垂下目光。

  當日在大平京中,他同她說的話彷彿猶在耳側——

  「大平欲封則封,你縱為王,我也來娶。」

  ……

  夜幕初升之時,戚炳靖同戚炳瑜自宮中還府。二人各自回屋更衣,再至主廳,入席,開宴。

  席間諸人,雖各懷心思,然而這一頓宴膳,終是吃得團團圓圓。

  宴罷,戚炳瑜瞧見衣上不當心沾了酒,便喚婢女扶她再回屋去更衣。周懌亦自席間出去,巡查府上侍衛輪值情況。

  收宴之時,有山呼一般的爆竹聲自遙遙的皇城禁中傳來。整個京中的萬千街巷,皆隨之浩浩鬧鬧,一派繁華盛象。

  府中高牆之內,雪夜仍自冷清。月掛低梢,漏下幾縷柔光,蕩在戚炳靖的胸口。他同卓少炎不緊不慢地走著。

  沉默仿若有形,亙在二人之間,須臾又化作了水,瀰漫得四處都是。

  數十步後,戚炳靖將這無處不在的沉默打破:「少炎。」

  不論外面再多熱鬧,他的聲音仍然清晰分明。

  音落,她的手就被他牽住了。

  卓少炎的腳步隨著他停下,她抬頭,目光撞進他被月光鍍了一層霧的眼中。

  戚炳靖從懷中摸出一物,又握在掌中捂了一捂,才順著她的指尖套上她的手腕,「少炎。喜歡麼?」

  卓少炎低眼看去。一枚細細的箍環玉鐲輕輕吊在腕間,在月光下閃著潤潤盈澤。

  她晃動了一下手臂,玉鐲貼著她的肌膚轉了兩圈,它上面沾帶著的他的溫度移渡到了她的身上。

  再抬頭對上他的眼,她沒答他,然後手又被他牽住了。

  戚炳靖緊了緊握著的手,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縮了縮。他便又叫了聲:「少炎。」然而他沒能繼續說下去,情緒仍在被醞釀著。

  那些情緒聚在他眼底,聚出了一潭深湖。這深湖在冬夜,竟未結冰,湖面上稀星點點。

  湖面輕蕩兩下,定住了,靜如平鏡。他道:「我說了錯話。」

  停了停,他攥著她的手,又道:「別走。」

  那片湖看起來是那般沉靜,可湖面卻漸裂罅縫,現出其下之滔滔駭浪。

  卓少炎看著那道裂開的窄罅,漸漸地看紅了雙眼。

  彷彿不漏之盅終可漏,不破之鋼終可破。

  這個男人。

  他強大。他的軟弱留給了她。他狠辣。他的溫情留給了她。他愛她,以淋漓盡致的方式,在他的內心。

  卓少炎任他攥痛了她的手,定定地將他看了半晌。

  然後她輕聲開口:「沈毓章今日來信,我寫了封回信。待你有空時,替我遞出罷。」

  ……

  書案上,落有墨字的信紙平平整整,未折未封。

  戚炳靖伸手將信拾起,拿至眼前。

  毓章兄:

  今接兄信,知兄成婚在即,不勝欣悅。

  吾平安如常,炳靖亦然,兄勿遙念牽掛。炳靖待吾,事事皆以真心真情,凡兄所不忍,亦炳靖所不忍,兄不必疑憂。

  晉地冬寒日短,吾常夜中思國,念大平風物浩繁。然吾今將為戚氏婦,凡炳靖之所在,即吾心、家之所在,大晉歲末新正,景象陽和,冀家國安寧,則吾心可定。

  兄負一國之重,輔助少主,夙夜勤政,萬當保重。伏望吾皇、吾兄、公主新歲康強、平安、幸福。

  妹少炎謹稟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40:35

第五十八章

  遠街上的爆竹聲漸次小了。偶有零星幾聲,也消彌於重重深院的層層瓦牆之中。

  玉鐲沁涼,貼著卓少炎溫熱的手腕,被戚炳靖以掌圈住,收進被中,擱在他的腰間。他將她抱在懷裡,二人相擁而臥。

  此刻已在新歲。

  戚炳靖低頭,親了親卓少炎的臉。她這回沒再躲開,手在他腰間輕輕攬了下。這輕弱的一個動作,叫他的臉色頓時變得軟和了。然而床帳之間昧昧暗暗,她看不見他這一番細微的神情變化。

  「少炎。」

  「嗯。」

  「少炎。」

  他一邊親她,一邊迭聲喚她的名,沒完沒了。她應了兩聲,便沒再應了,臉頰上起了一個淺淺笑窩。緊跟著,她的嘴唇便被他含住了。

  這一個吻,又深,又不夠深。

  他吻著她,頭一回不帶任何慾念。情被分剝出來,融在他與她親暱的糾纏裡。他這樣親了她許久,親得呼吸漸漸放緩,不知不覺地放過了她,然後就著這個姿勢,直接墜入睡夢中。

  這近一年來,夜裡很少有他比她先入睡的時候。

  睡著了的戚炳靖,腦袋仍然挨著她的。卓少炎從被中抽出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他睡得非常香熟,毫無所察。她便又啄了一下他的嘴角,重新把手藏回被中,擱在他腰間。

  她一時睡不著。

  她想著這幾日文乙的揭示,他的親口剖白,周懌的直言陳說,還有她親眼所見的他的宗室血親們。他變得更加完整,他也變得更加真實。他不再是她過去認知中的那個男人,可他卻比過去更加讓她感到生動、熟悉。

  面對被揭開的舊事及血腥過往,他坦蕩承認,卻不多做解釋。

  他長於昏亂晉室,自幼喪母,因賴長姊心軟才得以活命。多年來君父拿他當做穩固外戚重臣的棋子之一,他看似尊貴,命實低賤。為了活命,他遠離京廷,避難軍前,屢遭兄弟毒手卻亦只能沉默忍受。在十九歲之前,他的命沒有一日是真正握在自己手中的。

  可她不見他苦大仇深,亦不聞他撕心裂肺。

  他城府在胸,冷靜而審慎,一朝求生,連弒兄、父,處事果決而狠辣。

  可她不見他由此暴戾乖張。

  他見不得同袍的命被人輕賤,卻下得了狠手將大軍拋在雲麟軍的利刃之下。

  他對長寧隱瞞諸事、毫不猶豫地利用長寧的善良以成大事,卻不忍心看著長寧不得幸福圓滿。

  鮮血在他體內流淌。心臟在他胸腔裡跳動。他的矛盾、他的真實,在讓她心亂之後,竟又逐漸令她心定。

  他懂她,所以他不逼她認同、支持。

  而今她開始懂他,她又何必逼他改變、回頭。

  倘若就如此刻這般,互不相迫,但求相守,不知可否?

  ……

  丑時二刻,司夜的婢女小心進來叫起。

  正旦大朝會在即,在京文武皆須於寅時列班於天華門前,百年朝制,從未變過。

  戚炳靖睏倦,摟著卓少炎又睡了足足三刻有餘,幾經下人提醒催促後,才頗不捨地放開她。起身下地後,他伸手接過浸有冰水的巾子抹了一把臉,精神抖擻地走至外間。

  洗漱罷更衣,親王禮服形制繁複,四個手腳伶俐的婢女不敢怠慢地服侍他穿戴。繡有九章的青色袞衣剛上身,他背後就傳來卓少炎的聲音:「我來。」

  她這話是對正在伺候他更衣的幾個婢女說的。

  婢女們聽命退後,捧起衣飾供卓少炎取用。戚炳靖沒動,胸口一暖,是卓少炎的手伸進他的外衣中,仔細地掖平了襯在裡面的白花羅中單。

  她低垂著眉眼,長髮散落在素色寢衣上,雙手取過象徵著他身份的虎飾金銙帶具,將接著帶扣一端的皮鞓圈過他的腰。

  青潤的玉鐲在他身上移掠,戚炳靖忍不住抬手攏了攏她的長髮,道:「少炎。」她應了一聲,替他穿衣的動作並沒有停下。天未明,屋中燈燭之光暖暖柔柔,她於此事雖生澀,卻顯出待他格外的溫存。

  他露出一點隱約笑意,問:「這玉鐲,你可喜歡?」

  昨夜她沒答他。眼下,她聞聲抬頭,瞅他一眼,那目光彷彿在說,這話何必要問。可他卻十分執著,等著她給出回應。她便無奈地輕笑,道了聲「嗯」。

  然後她問說:「何處來的鐲子?」

  他答:「昨日入宮,請旨開了供奉庫,從庫中挑的。」停了停,他又補充:「同這鐲子一道,還有好些別的物件。你今日若有空,便挑著看一看。等晚間我回來,你告訴我,喜歡哪些,不喜歡哪些。」

  她怎會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自認說了錯話,怕她真的離開他,遂想哄她,想留她,想討她歡心,卻只能想得出學那些士庶人家送女眷首飾的笨拙法子。說是「請旨開庫」,她又豈能料不到他的行事與作風,也不知他這回從宮中取走了多少珍品。

  他全然不知,他昨夜的那一句「別走」,對她而言,遠勝這些金玉千百倍。

  他在旁人眼中權勢滔天、難以輕摧,可他這簡單的兩個字,卻讓他在她面前變得軟弱。其實她若決計要走,他千言萬語也留她不住,叫她窺見他的弱處,不僅於事無補,更是不智之策。

  他在先帝諸子中以聰睿著名,在沙場上同她對陣亦是運籌帷幄、計謀百出,可如今卻會有這般傻蠢的一刻。

  可正是這不智、這傻蠢,於她而言是最最珍貴的。

  想著,卓少炎靠近他的胸前,仰臉看他道:「炳靖。你有時候,會犯傻。」

  戚炳靖下意識地將她摟住,抱在懷裡。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她何出此言,脫口問道:「什麼時候?」

  問完又覺不妥,卻已遲了。

  她嚥下笑意,看著他略訕訕的臉色,道:「便在眼下。」

  戚炳靖遭她調侃取樂,不禁不惱,反而心中暢快。他轉而朗聲大笑,抬手捏了捏她的後頸,低頭親一親她同樣笑揚的眼角,她微紅的臉龐,還有她輕輕貼上來的嘴唇。

  ……

  待他鄂王儀仗浩浩蕩蕩起行後,卓少炎簡作梳洗並用膳,然後叫人帶她去看他昨日從宮中供奉庫取回公主府上的東西。

  百餘件大大小小的稀寶首飾,琅琅鐺鐺地擺滿了十張寬長的烏木妝案。正當中,一件明麗華貴的鳳飾高冠攫奪了她的目光。那頂冠子約有一尺半高,上有大小花釵共十八株,前周飾以九龍、四鳳、六翟鳥,左右各有三扇博鬢。

  珠環翠攏,龍飛鳳舞,金燦生輝,璀采如幻。

  卓少炎怔住。

  這高冠豈是尋常物……

  她身後屋門被打開,厚木相擦的聲音立刻喚回了她的心神。卓少炎回頭,見是戚炳瑜,遂行禮道:「公主殿下。」

  「少炎不必多禮。」戚炳瑜微笑道,揮袖遣退侍婢們。然後她步上前來,同卓少炎一道打量這一屋金玉珍翠,嘆道:「四弟這回未免太張狂了些。」

  她聞風而至,必是有話要講,這句不過是起了個頭罷了。

  卓少炎便安靜地等她下文。

  戚炳瑜抬指,隔空點了一點那頂華美高冠,道:「少炎。這頂冠子,是我大晉歷朝皇后受冊時才能戴的鳳冠。」

  她並未在意卓少炎的神色,又道:「昨日在宮中,四弟說,滿庫便只有這頂冠子配得起你的容色,且取出來,叫你在同他大婚之時佩用。」

  ……

  當時戚炳瑜在宮中陪著戚炳靖一道挑選珠飾,聽見他這話,一時驚詫不敢確信。內諸司統管供奉庫的宦臣及陪從的內侍們更是大驚失色,頓時慌慌亂亂地跪倒一片,但無一人敢出言諫止。

  戚炳靖環視一圈瑟瑟發抖的眾人,問說:「怎麼,我取不得?」又點了一人,命道:「去稟陛下,問他賞不賞得。」

  不多時,被派去的人返回,傳述上逾:「陛下稱:『這宮中的物件,只有四叔看不上的,沒有朕不願拱手相讓的。四叔想取什麼,直取便是。』」

  戚炳靖則淡淡一笑,道:「今日,只先取這一鳳冠。」

  ……

  朝暉透窗而入,照在鳳冠上,令其色澤變得金而兼赤,如染血珠。

  戚炳瑜道:「少炎如今是要嫁入我晉室的人。晉室若亂,無一人能獨善其身。四弟自封王以來,行事多剛愎無忌,我說的話,對他無用。少炎在四弟心中無人能代,望能多加費心,盡力規勸。」

  她的措辭極委婉,以至誠之意請卓少炎相助。

  卓少炎聽後,沉默少頃。然後她側過身,對戚炳瑜再行一禮,回答道:「殿下恕我。我勸不了,也不想勸。」

  戚炳瑜緊緊蹙眉。她隨即略起薄怒,問:「倘使他就在你眼前殺人,你也不勸?」

  卓少炎迎著她的目光,冷靜地,一字一句道:

  「若如是,我閉眼。」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40:47

第五十九章

  天沉黑著。

  雄雄巍巍的天華門前,千官聳列,靜無人聲。在京文武、諸郡縣進奏吏及士子、境外各小國、遠藩之朝歲使節,在此已經等候了足足一個時辰,無不凍得臉抽腿僵、瑟瑟發抖。

  自禁中出來的內侍省供奉官共二十四人,端端正正地立在眾臣之前。領頭的押班在這寒冷黎明滿頭落汗,臉色焦急難安,頻頻探首遙望御街深處。

  寅時早過。人還未至。

  直到天際破曉,方有清脆車鈴聲自遠處不緊不慢地傳來。

  押班吐出一口濁氣,這時才肯拿袖抹抹汗水。然後他沖身後招了招手,有八人立刻小步趨前,去迎來者。

  大輅朱質金漆,玄蓋黃裡,纁油通幰,右載長戟,左建旂旗。旂上交龍騰騰,金鈴鐺鐺。前衡伏有八鸞,栩栩如生。

  六匹赤騮,金鍐方釳,由人逐步引近。

  候在宮門前的千餘內外官臣見狀,紛紛整肅,垂目視地。

  押班趨身近前,行叩拜大禮,敬聲道:「王爺既至,乞開閶闔。」言罷,他仍然伏低背脊,靜默聆命。

  「開。」

  隔著幰幔,一聲令自輅中出。聲音沉穩,不疾不躁,反襯得押班額上的急汗如同笑話一般。

  押班得令,起身退下。

  未幾,宮門內放魚鑰,金釘朱漆的厚重城門對著眾臣徐徐敞開。

  二十四個供奉官引金輅先行,有風撩動輅幰,男人頭冠十二旒冕的背影於眾人面前一晃而過。

  曦光半束,映亮了那袞衣上的龍火虎蜼之章。

  有好些首次入京的郡縣進奏吏看呆了,待金輅已入宮城,才恍然回神。又有人喃喃道:「這鄂王……」卻不敢再說下去。

  除了鄂王,再無任何一位親王、宰臣能享用這踰越儀制的輿服儀仗。

  除了鄂王,再無任何一人敢破大晉百年正旦朝會千臣入宮時辰之祖宗定制。

  而上至天子,下至百官,無人敢斥,無人敢諫。

  ……

  押班跟在金輅旁,腳下快速挪動的步子顯出了他的心焦。

  為了正旦朝會,皇帝夜裡幾乎沒有睡多久,兩個時辰前便命人服侍他穿戴準備。用過膳後,皇帝先至正儀殿虔誠炷香,以祈來年國中大豐;次至供奉祖宗的龍章閣內行酌獻禮,以祈列祖列宗庇佑;再至福寧宮向親祖母即太皇太后奉賀;最後皇帝回至崇德殿中,向文乙問道:「宮門外,諸臣班齊否?」

  文乙答說:「諸臣班齊,唯缺鄂王。」

  皇帝沒吭聲,過了好一陣兒,才道:「那便等著四叔吧。」然後讓文乙從內侍省派人前往天華門外接引。

  奉差前來辦事的押班真是有苦難言。

  須知大晉自建國至今,還從未有過王、臣在這等大典上讓皇帝久候之先例。可眼下的這位王,又是他萬萬催促不得的。

  好像老天也被他這份心急燎燒到了,一直穩坐於輅上的鄂王竟然出聲,體諒道:「叫駕官行快些,免得陛下等急了。」

  話雖如此,可這位的語氣仍同之前一樣,不疾不躁。那一句免得陛下等急了,落到押班耳中,幾近於譏諷。

  可押班絕不敢多想,更不敢多言,只趕緊領了命,快步前去敦促駕官。

  ……

  今歲之正旦朝會,比從前的任何一歲都晚開了三刻鐘。

  自天華門至拱辰殿大殿,五千黃旗儀衛威威凜凜。諸臣自天華門聯轡入城,百步後下馬,肅容前行,再按官階壓序魚貫入殿。殿中肅穆,奏樂,皇帝繞屏升御座。諸臣按儀,行九拜大禮。禁衛諸班高聲嵩呼,聲如振雷。

  鄂王出前,率百官向皇帝祝壽。皇帝宣制答辭。

  朝賀禮畢,皇帝賜宴於殿內外。

  ……

  宴散,戚廣銘獨將戚炳靖留下,二人同輦還至崇德殿。殿中香菸繚繞,少年讓人寬去身上的黑羔裘,捏了捏眉心。

  戚炳靖坐下,以手撣了撣蔽膝,叫了茶,端握住,沒飲。

  「四叔。」戚廣銘走來,與他隔案而坐,語甚恭敬:「前兩日射宴,幾位叔王之間鬧得不甚愉快,朕擔心四叔埋怨於朕。今日朝會及大宴,朕便特意提前叮囑三叔和五叔,叫他們不可當眾衝撞四叔。眼下只有四叔與朕二人,朕想同四叔說幾句心裡話。」

  「陛下有話,但說無妨。」

  「四叔對大平英王用情至深,罔顧她過去曾殺大晉數萬將兵,一定要娶她、冊她為正妃,三叔和五叔不能體諒四叔,但朕能。朕願幫四叔去說服宗室、說服朝廷!」少年的聲音信誓旦旦。

  然後他話鋒一轉:「但是四叔要為了她與大平修和,四叔如何對得起先皇帝遺訓、對得起大晉之列祖列宗?英王如今人在大晉,大平必缺能征善戰之勇將,且大平幼帝剛立、朝廷未穩,對我大晉而言可謂難逢之良機!四叔身為大晉親王,流的是戚氏的血,豈可因一女人而置利國之大事於不顧?」

  戚炳靖將茶盅擱下,「陛下意欲何為?」

  戚廣銘道:「四叔,大晉當趁此難逢之良機發兵南下,開疆拓土,以利後世!至於英王,她既做了四叔的正妃,便是我大晉的人,便當站在我大晉這端、為我大晉效力,若她還唸著故國,便不值得四叔如此愛她。」

  少年一番陳辭,慷慨激昂。

  戚炳靖待他全部講完,抬目叫人:「文乙。」

  文乙從屏後出來,走至二人面前,躬身行禮。

  戚炳靖問:「近來陛下最常召見的侍講,是哪一位大人?」

  文乙答:「寶文閣直學士、知制誥譚君,譚大人。」

  「召他覲見。」

  ……

  譚君被引入殿中。

  少年皇帝坐於御座上,神色略顯惴惴。在御座的右下方,戚炳靖泰然而立,見譚君入殿,便不吝將目光全部投給了他。

  譚君叩拜,「陛下聖安。王爺萬安。」

  少年並沒有膽大到自作主張地叫他平身。

  戚炳靖逡視著他,道:「譚卿。若本王沒有記錯,你是建初六年的進士,更曾是鄭文襄公的學生。」

  譚君應稱:「臣是。」

  他身材瘦削,低頭跪著時,肩後的骨頭將朝服支起一個突兀的弧度,看起來極硬,極銳。

  戚炳靖道:「鄭文襄公在世時,輔弼先帝,人皆稱賢。如今你近奉御前,不知平日裡都教了陛下些什麼?不妨今日也講給本王聽一聽。」

  譚君抬起頭,目光視上。

  他在看清戚炳靖的面孔後,臉色慢慢變得煞白。那白中隱隱透出血色,在他的皮膚下鼓動著,像是要撐裂他艱難維持住的鎮定神色。

  譚君的聲音有些沙啞:「臣教陛下:何謂忠,何謂孝,何謂祖宗之法,何謂家國天下。」

  他又道:「臣還教陛下:何謂不忠,何謂不孝,何謂目無祖宗之法,何謂棄置家國天下。」

  戚炳靖看上去饒有興致,「本王也想聽一聽譚卿之高見。不知在譚卿口中,誰人是這不忠、不孝、目無祖宗之法、棄置家國天下之輩?」

  譚君的嘴皮一掀。

  少年慌忙站起來,試圖打斷道:「四叔!譚卿胡言亂語,他從未教過朕這些……」

  然而譚君話已出口:「即是王爺。」

  少年一僵。

  戚炳靖則將譚君看了兩眼,讚許道:「譚卿敢言,不愧是鄭文襄公的學生。」

  言罷,他向前踱來。

  譚君的下頜隨著他的逼近而微微仰抬,血絲自他眼角爆出。他冷冷道:「王爺何必惺惺作態。王爺欺陛下年少,難道還要欺我大晉朝廷沒有忠直之臣?!」

  戚炳靖的腳尖停在譚君膝前數寸處。

  「譚卿。鄭文襄公的經國之才你沒學到幾分,但他那一心求死的本事,你倒是一分不落地承住了。」

  聞此,譚君血沖額頂,聲音震地:「先師之死,何其冤痛!昌恭憲王為先皇帝長子,當年為人所殺,此案至今未明。先師當年為昌恭憲王之案鳴不平,卻被王爺懷恨在心、百般折辱,最後不得已而自盡。王爺弒兄,迫害忠良,百年後又有何顏面敢見戚氏祖宗?!」

  「本王若殺昌王,為何還要拱立昌王之子即帝位?本王若恨鄭文襄公,為何還要贈他美謚,為何還要允他的學生位在經筵侍講之列?」

  「王爺拱立陛下即位,並非真心尊奉陛下,而是想要借此堵住疑王爺弒兄諸臣的口。王爺贈先師美謚、允臣位列經筵,並非賞識臣之才學,而是為平朝怨,以此讓眾人以為王爺亦惜先師,先師自盡一事同王爺無關。」

  譚君字字如劍,揮出一陣血雨腥風。

  少年一屁股跌回御座上,兩手死死地扣住膝蓋。

  戚炳靖紋絲不動,面無表情。

  他問:「陛下欲發兵大平一說,是你教的?」

  「是。」

  譚君承認,言辭錚錚:「王爺此前欺陛下年少,與大平成王交通密謀,以謝淖大軍南下助英王成事,以國之公器而做私用,此為不忠。王爺不顧先皇帝遺訓,不顧大晉將兵冤魂,執意迎娶大平英王,此為不孝。王爺因大平英王之故,割戎、豫二州地及謝淖所部大軍,以饋大平,目中竟無祖宗之法。王爺不以疆土為重,反欲與大平修和,將良機拱手讓與敵國,心中早已棄置家國天下。」

  他揚袖指天,聲嘶力竭:「臣今近奉陛下,若不以正道教陛下,如何能對得起先師,又如何能對得起我大晉之社稷!」

  ……

  大長公主府。

  戚炳瑜正同卓少炎一道用膳,有人自宮中來報。侍婢請過命,將人帶進來。來人單膝跪在門內,看見卓少炎也在,一時囁嚅。

  戚炳瑜看一眼卓少炎,又看向來人:「英王不是外人,直說便是。宮中出了什麼事?」

  那人道:「今日朝宴罷,寶文閣直學士、知制誥譚大人在御前指罵鄂王。鄂王雷霆震怒,當著陛下的面,叫人在崇德殿將譚大人掌嘴二百、打斷手骨。譚大人體弱昏厥,不知生死地被抬出殿外,陛下則被嚇得失了心神,眼下正叫太醫看著。鄂王陪在御前,文總管著小臣來傳話,說今日鄂王須得遲些才能出宮回府。」

  戚炳瑜臉色稍變。她蹙眉問:「譚大人在御前罵了鄂王什麼?」

  那人不敢輕易開口。

  戚炳瑜心煩,遂擺了擺手,叫人退走。

  然後她側過頭,對卓少炎道:「你果真能閉得上眼?」

  卓少炎置箸於案,沒答,亦沒再吃半口。

  ……

  太醫用了安神的藥,臥在御榻上的少年終於止住抖意,勉強睡去。

  夢中,血如大雨一般傾潑而下。

  譚君就跪在血雨當中。雷霆轟轟陡降,劈碎他的脊骨。

  少年渾身顫慄,動不了嘴唇,也動不了手腳。有一雙堅硬的大掌壓在他的兩肩上,他的頭頂傳來男人沉沉的聲音:

  「陛下。你看那文臣的風骨,無聲無形,卻比他們命還要難以摧折。」

  「我大晉竟有此等忠正之臣,是朝廷之幸。」

  「可陛下太心急了。他今日若死,殺他的不是臣,而是陛下的仇恨和野心。」

  仿若有無數枝帶刺荊條在少年體內攥絞著他的胃、他的心,他幾乎要窒息,那一根根荊條刮裂他的胸腔,從他咽喉中猙獰衝出,然後聚擰在一處,向他劈頭蓋臉抽來——

  「啊——!」

  少年渾身汗濕地驚醒,張皇大叫。

  殿中黑濛濛一片,有內侍聞聲捧燭而來,近前問安。

  他清醒了一些,伸手扯住內侍的領口,大聲喘著氣,連聲問道:「鄂王何在?鄂王何在?鄂王何在!」

  「回陛下的話,鄂王已出宮了。」

  ……

  大輅之中,暖香輕盈。

  戚炳靖緊鎖眉頭,雙眼緊閉。冕旒白珠左右晃蕩,在他冷毅的臉上反出一道道陰影。

  須臾,他抬手摸了摸胸口,眉間褶皺漸漸疏平。

  那裡被他觸及的地方,彷彿殘存著卓少炎清晨留下的溫度。那時候她的手撫平他的衣物,又在他的胸前擱了小半晌。

  短短數寸之距,她眼眸清明地看著他,說:「我不走。你也再靠我近一些,好不好。」

  想著,戚炳靖笑了一下。

  而後那笑意漸彌漸淡,終被壓回他眼底的一片寒黑當中。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41:02

第六十章

  天色盡灰,夜裡又飄起了雪。

  鄂王儀仗回至大長公主府。幰幔摘起,寒風倒灌,戚炳靖身披黑色厚重羔裘,無甚表情地下了大輅。府門外,十二個小廝持燈照路,兩個上前撐傘伺候,卻被他略不耐煩地格退。

  片片分明的雪花跳躍在暖橘色的燈光中,燈光又映亮了府門內一人的身影。那人靜靜立著,裙裳邊角沾了雪,一動不動地望著門外的動靜。

  戚炳靖冒雪大步行路,抬頭正見那人,本是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忽地露出一抹笑意。他足下頓了一下,沖身後招了招手,叫回了方才被他斥退的那兩個撐傘的小廝。然後他走上前,解開裘衣,將人罩進自己懷中。

  「少炎。」

  他身上溫熱的氣息將她包裹住。

  卓少炎面頰冰涼,被他的大手一捂,立刻暖了。她笑了一下,抬手按在他的手背上,道:「我沒有那麼冷。」

  戚炳靖用拇指刮了一下她泛紅的鼻尖,反握住她的手,牽著她一道往裡去,邊走邊道:「夜裡頗寒,往後不可再出來迎我。」

  卓少炎沒接這話,轉首顧他,問說:「在宮裡用過膳了麼?」

  他搓了兩下她的指尖,然後淡淡一「嗯」。

  以為她這一問只是個開頭,可他卻只聽見她輕聲跟了一句:「那便好。」然後,就再沒提任何關於他今日在宮中所經歷的事了。

  戚炳靖低頭,將她無聲打量。她的側臉在暈光中顯出一種柔靜的美,神色看起來平平和和,與她的語氣無異。

  他遂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

  ……

  進了屋,在侍婢來為他解冠寬衣前,戚炳靖忍不住將卓少炎一把攬入懷裡,抱了半晌。她這般的平和讓他心熱。隔著衣物,他不輕不重地撫摸她的後背,然後親吻她的臉,嘴唇,還有耳後軟嫩的皮膚。

  卓少炎在他懷裡顫了一下。

  她掀起眼睫,對他道:「先寬衣,沐浴吧。」

  戚炳靖的嘴唇在她頸側留戀不捨,遲遲才道:「好。」

  在將她放開時,他不經意間感受到她的身子仿若一瞬間放鬆,而自他懷中離開前,她則像是無意識般地輕輕一嗅。

  隨即,卓少炎極短促地蹙眉,那抹神情轉瞬即逝,可卻仍舊被他敏銳地捕捉到。

  戚炳靖徹底將她放開。注視著她轉過身的背影,他眉目微沉,未發一詞。

  他知道,她是在聞。

  聞他身上有沒有血腥味。

  ……

  浴房中,水霧繚繞。

  戚炳靖兩臂搭在池壁邊,雙目緊闔。他赤裸的肩膀與上胸掛著水珠,濃眉亦濕,愈發黑亮,整張面容在水氣之中看起來更顯峻悍。

  有人進來,緩步走到他身後,跪坐下來,抬手解開他的髮髻,替他揉按僵乏的頭頸。

  「少炎。」他沒睜眼,沒回頭,張口叫了她一聲。

  卓少炎的指尖在他的太陽穴處打著圈按壓,口中應道:「嗯。」

  戚炳靖沉默須臾,見她似乎一切如常,終是沒說什麼。過了會兒,她的手順著他的脖子往胸前滑,又向下探了探,纖瘦的手臂浸入浴湯中,觸到他右腹處的那條傷疤。

  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蜷了蜷。然後她沿著那道疤,一點一點地撫過他的腹、胸,在他的心口處停住。

  那日在車中,他道,他已回不了頭了。

  當時她遠不如今時懂,他為何一定要這個帝位。

  他為活命,殺兄弒父。而既殺兄弒父,他身上便脫不去這血與罪。皇帝總有羽翼豐滿的一日,百官總有不肯向他效忠的人。他若為臣,則永是罪臣。他若回頭,則血肉筋骨都將被人踐至碎滓。

  可他能殺一人,十人,百人,卻殺不光所有想叫他死的人。

  而被他所殺的那些人,又有多少是真的罪值一死。那些人的鮮血與白骨,又將連累多少親眷愛人痛泣心碎。

  卓少炎就這麼恍了神。

  她怔怔地盯著他寬厚的脊背,不妨手被他一把捉住。她的通徹與感悟,以及這通徹所帶來的更深的矛盾,似乎都被他這一捉而暴露在外了。

  戚炳靖從始至終沒回頭。

  他摸了摸她濕漉漉的手指,並未說話。她的手指互絞著,如同她的內心。他低頭,吻上她的手指,像是在哄慰她的一顆心。

  她沒走。

  她也不曾質問或阻止他的行徑。

  她更沒有將自己作為籌碼,逼他回頭,迫他選擇。

  她只是將所有的矛盾與難處,埋進她自己的心中,讓自己掙扎,讓自己難安,卻要讓他看見她貌似平和如常的樣子。

  她曾在大平北境戍守邊疆、征戰沙場、圖策廢立,數年中處事無不堅定、果決、狠辣,可她如今面對他,竟至如此。

  這是她待他的溫柔。

  她愛他,以淋漓盡致的方式,在她的內心。

  或許是這浴湯的的熱氣過於蒸人。

  戚炳靖的眼底有些發澀。

  他不願被她看見異樣,遂捏了捏她的手指,重新闔上雙眼。

  ……

  翌日清晨,宮中來人傳聖旨。

  不多時,便有人匆忙來稟戚炳靖,慌亂之間差點未經通報便闖入屋中。當時卓少炎尚未醒來,戚炳靖正圈她在懷,藉著曦光看她睡覺。遭外面這一陣鬧,卓少炎動眉睜眼,手輕輕推了推戚炳靖的肩,呢喃道:「出了何事?」

  戚炳靖遂將她放開,道:「你睡。」

  他下床,隨手抓過外袍披上,沉著一張臉走出去。

  來人見他,如被大赦一般地道:「王爺,宮中來人宣賜婚旨,公主殿下卻抗旨不遵。內侍省來的黃門不知該如何進退,急催王爺去處置此事。」

  戚炳靖聽了,面孔一時沉得更黑,「公主眼下何在?」

  來人一腦門的碎汗,聲音也跟著小了:「公主殿下……去找周將軍了。」

  ……

  周懌站著。

  絲綸帶軸,被戚炳瑜重重地砸到他身上。他沒出手接,那道至尊至重的聖旨便順著他的胳膊「啪」地落到地上,散不成形。

  戚炳瑜盯著他,問:「你說不配娶我,轉頭就去求陛下賜婚?你究竟何意?」

  周懌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又看向地上的絲綸,實話實說:「這是王爺之意,非臣之意。」

  戚炳瑜冷笑了兩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朝暉拂過她的臉,她的眼中閃動著淡金色的水光,嘴唇因生氣而微微發抖。

  周懌見她動怒,皺了皺眉。隨後,他彎腰把聖旨拾起,略顯僵硬道:「然今聖旨已下……」

  「周懌,不必勉強。」

  戚炳瑜將他的話打斷。她向前走幾步,逼近他道:「這道婚旨,縱使你奉,我也不奉!」

  周懌眼底幽晦,一聲不吭。

  她的臉龐距離他只有數寸,他看得清她眼中的失望、憤怒、傷心、驕傲,那一扇扇情緒接連拍打著他的胸口。他被這無形之力撞得向後退卻半步,才得以站穩。

  戚炳瑜轉身就走。

  「殿下若不奉旨,是想要嫁誰?」

  就在她走到門檻邊時,周懌冷不丁開口。這話他說得艱難,說完他就閉上嘴,牙根咬得耳後微疼。

  她連頭也不回,只道:「同你何干?」

  周懌又沉默了。

  他不答,戚炳瑜等了片刻,再度冷笑一聲,一把將門推開。

  她一望,就看見了正在數步之外負手而立的戚炳靖,當下更加不快,反手一甩,兩扇門板「咣當」一聲,撞在一處。

  戚炳靖遙遙一望,睹她神色,便猜到了裡面對談何如,立刻無聲嘆了口氣。

  「皇姊。」他迎上前,向她問了個安。

  戚炳瑜在他面前全然沒了方才在周懌處強自硬撐的驕傲,氣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斥道:「他既不願娶我,你又何必逼他!這聖旨,我不奉!」

  戚炳靖皺眉,「皇姊不嫁周懌,是想要嫁誰?」

  她輕抽鼻翼,不言不語。

  他又道:「皇姊讓陛下選尚,心中又無中意之人,平白折騰這一齣,若不是為了試探周懌的心意、逼他回京,還能為何?」

  戚炳瑜嗔目視他,「我的事,無須你管。」

  她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往邊上一撥,也不管他還有話未說完,便徑直離去。

  戚炳靖攔她不得,心頭也滾起氣來。待她遠去,他抬目看向周懌的屋門,高聲喝道:「周懌!」

  周懌聞聲而出。

  「王爺。」他走到跟前,雙手捧著絲綸,「還請王爺處置。」

  戚炳靖盯著他看了半晌,心頭怒意愈來愈盛,「周懌。你想要如何?你想要眼睜睜看著皇姊再嫁他人?」

  周懌答:「末將只想盡忠。」

  他頂著戚炳靖即將爆發的怒氣,面不改色道:「王爺與公主,末將必捨一人。若捨公主,末將只負公主一人。若捨王爺,末將有負數萬袍澤之魂,此生難安。還望王爺,不要再逼末將。」

  此話猶如大雪滅火,漸漸平熄了戚炳靖的怒意。

  他神色複雜地看著周懌,張了張口,卻罕見地收回了想要說的話。

  周懌最後道:「王爺。待將來大事抵定,若公主殿下不棄末將、心中仍有末將,末將必以餘生賠公主之深情。」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41:13

第六十一章

  這道婚旨本就出自戚炳靖之口,眼下由他來親為「處置」,再妥當不過。內侍省派來的黃門如釋重負,受命封旨還宮。

  人走後,戚炳靖在本是用來設案供旨的正廳中坐了下來,一言不發地接連飲了數盞濃茶。

  然後他將茶盞重重地按在桌上。再抬眼,他的目光定定地壓上廳中西壁的一幅掛畫。

  長寧府中各屋陳設皆極清韻、淡雅,更少不了她喜愛的丹青作飾。掛於正廳中的這一幅,於行家眼中算不得什麼絕世名作,只是對於長寧而言,這一幅最為特別。

  建初十六年,新帝登基,戚炳瑜進封長寧大長公主。三日後,皇帝下詔闢長寧大長公主府。數月後府成,當時已就封地的戚炳靖命人送畫入京,將它贈作長寧的開府之禮。它遂被長寧珍掛於此處。

  這幅畫,是他當年親手所繪。

  揮毫落紙,筆力雄渾;肆意暢達,一氣呵成。

  其上山河曠遠,雲天蒼茫;秋霜皓皓,萬物懍懍。

  ……

  「姊姊,姊姊。我今日讀書,上有一句:『當為秋霜,勿為檻羊』,該當何解?」

  「四弟,秋霜肅殺於物,檻羊受制於人。若為秋霜,則可令萬物危懼而俯首;若為檻羊,則只得生死受人而擺佈。」

  「那,倘是不想當檻羊,就只得當秋霜麼?若當秋霜,又要做些什麼?」

  「四弟眼下還小,尚無須琢磨這些。待將來四弟長大了,懂得多了,自會有分斷,也就不必再聽姊姊的了。」

  ……

  皓皓之秋霜,懍懍之萬物。

  這萬物之中,有護他於翼下十餘年、予他親情與溫暖、教會他何為秋霜的至親。然縱為至親,亦不得倖免。

  許久,戚炳靖才鬆開目光。他的眼底像被洇進了畫上濃墨,生著凝稠的黑。

  這時候,外面有人來尋他,是個小婢,手中還捧著一件厚裘。

  她被人放進,立在門口處,瞧見戚炳靖這一張令人生畏的面孔,怯怯行禮,「王爺。」

  戚炳靖的目光刮過她的臉。

  小婢嚇得抱緊了衣物,結巴道:「……英王殿下說、說王爺被人叫得急,走前穿得少,又半天不回去,遂叫奴婢來給王爺送衣物。」

  戚炳靖聽了,周身棱刺悄無聲息地收起。

  他不多耽擱地站起來。小婢連忙近前替他披衣,然後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頭,走出了這廳屋。

  ……

  戚炳靖回去時,卓少炎正在被兩個婢女侍候著上妝。

  在銅鏡中,她與他目光相觸。他的目光帶著無形的重量,將她徹頭徹尾地罩住。卓少炎經他這一望,轉頭止住婢女的動作,又吩咐道:「你們先去吧。」

  婢女依言退下。

  她對鏡中的他開口:「我聽說了。」

  但她也只是輕聲讓他知道,並沒有額外多問什麼。周、戚二人相愛卻不能相守,她可以想見這背後的難割與難解,更明白他欲全皇姊之圓滿、卻終無法如願的心情。他既決意踏上這條道,任親任近,無一人之悲苦能夠令他轉圜、回頭。

  然雖如此,他到底也是人。有骨,有血,亦有心。

  戚炳靖望著她的目光又重了些。他沒說話,身形一動,向她走近。

  透過銅鏡,卓少炎看著他踱至身後,然後她垂下眼,伸手拿起婢女方才擱下的胭脂,自己暈了一點緋色在指尖,揉去唇上。

  可她的手腕卻被他一把抓住。

  戚炳靖從後面將她攏進懷中。他的氣息繞過她的肩頸,抵上她的臉頰與耳畔。他神色陰沉難辨,聲音亦然:「少炎。」

  卓少炎覺出異樣,抬起頭。

  她背脊所貼挨的身軀,蘊有不同於尋常的熱意。

  尚來不及給出任何回應,她便被戚炳靖一把拉起來,轉而貼上他堅實的胸膛。他微燙的嘴唇快而準地烙上她的,幾瞬就將那上面的緋色咬盡。然後他一把掐住她的腰,抱著她回到床上,毫不猶豫地卡著她的腿將她推入軟被中,幾下就扯落了她身上的衣物。

  他重重地喘息著,手掌用力地揉搓著她的豐腴軟肉,一如餓獸。再狠狠地含弄她,又咬又吮,他像是控制不住力道一般地,在她身上硬生生地造出一連串的紅痕,自己的雙眼也隨之變得赤紅。

  彷彿他心中壓有萬鈞之結,於這極度的困頓難持之中,她是他唯一的出口。而他在她面前裂堤洩洪,放任情緒在她身上爆發。

  卓少炎深喘。

  她渾身顫抖著,勉力維持住神智,看向他——他兩隻手掌死死地把著她的腿根,頭埋在中間,舔舐刺弄,毫不顧章法地肆意妄為。

  「……炳靖。」

  她的聲音夾著破碎的呻吟,令戚炳靖短暫地停住。很快地,他撐起身體,重新覆在她的上方。他雙眼中的血絲比此前更烈,他口中呼出的氣燙得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縮。

  卓少炎的眼中噙著淚——那淚來自於極度的歡愉,亦來自於極度的心疼——她抬手圈住他的脖頸,將他的頭按下來,抱在自己的胸口。

  「炳靖。」

  她低聲喚他的名,雙手溫柔地劃過他的脊骨,感受著他緊繃的肌肉在她的手心中漸漸舒開。

  戚炳靖抵在她身體兩側的拳頭鬆了鬆、又攥緊,如是反覆多次,終是徹底洩力。他渾濁的呼吸帶出心底深處長久的積鬱,又過了許久,他才應了一聲:

  「……嗯。」

  ……

  午膳前,戚炳瑜身邊的侍婢稱公主頭痛,什麼都不想吃,叫人不必傳膳。

  這話沒多時便被人稟到戚炳靖耳中。

  他摟住伏在他胸前的卓少炎,向屏後低聲道了句:「知道了。」然後他抬起另一隻手,按了按額角。

  再向懷中瞥了一眼。

  枕在他赤裸結實的胸膛上,卓少炎安靜無聲,長睫閉垂,呼吸綿長,輕輕地、一下下地撩過他的心口。

  戚炳靖遂扯起絲被,小心地搭上她的後背。

  ……

  不多時,又有人來跪稟新事。

  這一回戚炳靖不得不擾醒卓少炎。她稍稍睜眼,神色未清,兩手攬著他的脖子,嘴唇貼進他的頸窩裡,「怎麼了?」

  「六弟來府,我去一晤。」

  他說著,將她托放到身側,翻身下地後,重新將被口替她掖好。

  ……

  清瘦高挑的少年在屋中昂首看畫,聽見腳步聲,立刻轉身,看見人後滿面悅色,高興地叫了聲:「四哥!」

  這一聲情真意切,令戚炳靖淡淡一笑。他道:「炳永來了。」然後指了指座,道:「不必拘謹。」

  少年笑著應了,撩袍坐下,質如清風霽月,率性坦蕩。

  先帝第六子戚炳永年最小,僅比新帝長兩歲。先帝崩逝時,戚炳永年幼未封;新帝登基近三年,只在永仁元年末封了先帝第五子為睿王;而戚炳永奉詔出閣,竟連個郡王的爵位都沒有,只被授以永倉郡防禦使;他雖為郡防禦使,卻不駐郡、無職掌、僅領祿而已。

  而戚炳永身無王爵、又領虛職,竟樂得其所,一年中有大半時間遊歷在外,非奉詔則不歸京。此番正旦朝會,他更是因在途中遇到暴雪封山,被耽擱了整整十日,緊趕慢趕回來,仍是錯過了朝會。

  好在他閒散之名朝野皆知,兩日來連一個奏劾他的人都沒有,而他之於朝廷是何等的無足輕重,由此可見一斑。

  此刻對著戚炳靖,他先是依禮問安,再眉飛色舞地講了講這一趟出行的奇聞異事,最後感嘆道:「四哥。昨夜一入京,三哥和五哥便將我抓去敘話。」

  這一個「抓」字,活靈活現地表達了他的不滿與抗議。

  戚炳靖低聲笑了,而後道:「他二人說了什麼,惹你這般不快?」

  戚炳永挑了挑漂亮的長眉,道:「從頭到尾,都是些罵四哥的話。先說四哥如今越發不將陛下及兄弟們放在眼中,要動祖宗傳下來的兵制不說,手更是伸到戶部裡頭,打起了諸王邑祿的主意。他們說,四哥一手收兵,一手繳錢,分明是要把人往絕路上逼,哪裡還顧念半點親兄弟的情分。他們還說,若我就這樣繼續游手好閒、視若無睹,待四哥收拾了他二人,下一個便要收拾我。」

  說著,他又苦笑:「我心中想,我這樣一個廢物,還須勞四哥『收拾』?」

  戚炳靖沒說什麼,臉上亦是常色,叫人猜不出他此刻抱懷什麼樣的心思。

  而戚炳永也根本無意去猜,直言道:「三哥和五哥明知我一直感念四哥對我的好,卻仍同我說這些,想必等的就是我來四哥面前傳話。四哥,三哥和五哥這分明就是要公然同你撕破臉。」

  「無妨。」

  「四哥有何打算?」

  戚炳靖深黑的眼底滾過一抹譏色。

  他道:「六弟。你若當真感念四哥待你的好,便趁早離京。如此,四哥留你一條性命。」

  ……

  到傍晚時分,翰林醫官使鄭至和從宮中來,被人一路引入府中,帶到戚炳靖跟前。

  燭火下,鄭至和的額頭上湧出豆大的汗粒。他顫巍巍地跪下,伏身長叩。

  戚炳靖略略坐正了,問:「陛下今日如何了?」

  「回王爺,陛下今日不、不大好……」鄭至和的兩膝在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詳稟。」

  鄭至和卻不敢開口。

  戚炳靖的手指叩了兩下桌案,面露不耐煩,「鄭卿?」

  鄭至和被那輕微的兩聲驚到了,連忙道:「是是……臣、臣今日至崇德殿請脈,陛下身旁的內侍說陛下昨日受驚,從夜裡就開始胡言亂語,直到天亮才歇了一會兒。臣去的時候陛下又醒了,臣也親耳聽見了陛下的胡言亂語……陛下如今是得了臆症,臣已下了方子,王爺不必太過憂心……」

  「什麼胡言亂語?」

  鄭至和不敢說,卻亦不敢不說,只得硬著頭皮答道:「……陛下說、說:『鄂王要殺朕,鄂王真的要殺朕!國中有無忠良來救朕?』」

  言罷,他立刻以首叩地,連呼數聲「王爺恕罪」。

  過了會兒,鄭至和聽見戚炳靖笑了一聲,道:「鄭卿既然來了,就順便去給長寧大長公主請個脈。公主今日說頭疼,連飯也不願吃。」

  鄭至和緩慢地抬起頭,愣了一愣,似不敢信。半晌,他才醒過神,忙稱:「臣現在就去。」

  戚炳靖卻又將他叫住,道:「待給公主請過脈,再移步去看一看英王,診問平安。」

  鄭至和點了點頭,忙起身拍袖,恭承其命。

  ……

  女子的手腕雖纖瘦,卻有力。

  鄭至和凝神不語,搭在上面的手指久久不移。半晌後,他眉心一跳,收回了手。然而似乎是為了確認無誤,他再度搭脈。

  這一回,他的臉色逐漸變得篤定。

  卓少炎一直瞧著他,見他神情短短之間變了幾變,不禁問道:「鄭太醫,我身子有恙?若有,還望直言。」

  鄭至和起身,而後再跪,行了個大禮,而後道:「恭喜英王殿下,殿下有孕了。」

  卓少炎怔住。

  「你……說什麼?」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41:26

第六十二章

  鄭至和跪著,對卓少炎重複了一遍:「恭喜英王殿下,殿下有孕了。」

  然後他挪動膝蓋,將身子向後方轉了一半,衝著在另一頭坐著的戚炳靖又行一大禮,俯首道:「恭喜王爺。英王殿下有孕了。」

  屋中一時靜謐。

  耳邊不聞人聲,鄭至和心中打鼓,不得不將頭抬起來。他先是看向戚炳靖,只見戚炳靖端坐不動,面容冷靜,目光沉著,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鄂王。

  便連聽到自己的女人懷了身孕,竟也能無喜無驚。鄭至和轉念,想到戚炳靖那連殺人也不眨一下眼的秉性,又覺得他這一番沉著冷靜……似乎並無不妥之處。

  鄭至和遂轉頭,看向卓少炎。

  豈料她也是一樣的平心靜氣,便連先前那一丁點兒的怔容也消失無蹤。

  這位……也是個面對數萬條人命說斬就斬的狠角色,想必這有孕一事,對她而言亦不過「區區」。鄭至和說出口的話無人搭理,他不禁略有些腦殼疼,可除了繼續跪著,他不敢有分毫輕舉妄動。

  三人就如此這般,沉默了一陣兒。

  不知過了多久,燭火輕跳,扯動戚炳靖濃黑的雙眉。他看向鄭至和,終於開口:「怎還跪著?」

  鄭至和不解,一臉茫然。

  戚炳靖目中氳著不耐煩:「還有話稟?」

  鄭至和幡然覺悟,「沒、沒話了。臣這就告退。」邊說,邊叩了個頭,然後連忙起身,快步退走。

  直到退至屋外,將門板悄然掩合時,鄭至和才在嗖嗖寒風之中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怎會沒話要稟?

  怎就不讓他說一說,卓少炎有孕多久了?眼下胎脈如何?有沒有什麼須注意的?該如何安胎調養?房中之事又有些什麼避忌?……

  屋中那二人,貌若冷靜如常,可竟沒人想到要問他一句。

  鄭至和籲出一口濁氣,轉身,將手中醫箱遞給守在廊間的婢女,負手搖頭,露出一抹酸苦笑意。

  ……

  屋中,燭火又輕跳兩下。

  卓少炎頭頸微垂,凝神在思。燭光將她的側臉鍍上一層暖意,使得她的神情看起來十分柔和。在她未察之間,戚炳靖自座上起身,緩步走至她身旁。

  他罕見地沒有喚她的名。

  而是直接屈膝,蹲下身,一條腿抵在她曳地的裳緣邊,稍抬下巴,逆光對上她的雙眼。

  卓少炎的長睫動了下,觸上他的眼神,有那麼一怔,彷彿被他驚擾了思緒。但她轉瞬就軟了神色,輕輕將嘴唇抿住。

  她方才被診脈的那隻手腕被戚炳靖握住。

  他捏了兩下,低頭,在她手腕內側的脈搏處溫柔地落下一個吻。那吻很快地移到她的指尖,隨著他重新將頭抬起,又移去了她的臉頰,嘴唇,鼻尖。

  最後,那吻隔著衣物,觸上了她的小腹。

  呼吸微燙,灼入華衫。

  他心跳的份量壓入這呼吸中,將她拱得渾身發熱。在她試圖伸手推開他時,他率先昂頭,兩手將她的後腰一攬,一面抱住她,一面站起來。

  他緊緊地將她箍在懷中,吻如同狂風暴雨一般地罩落下來。

  卓少炎的沉靜容色被他成功打破。

  有一絲笑意自她的喘息中溢出,欣悅之情一如溪瀑,一霎淋透他二人的心。

  戚炳靖抱著她,幾大步走回床邊,將她放倒,反手一把扯落床帳。

  然後他無休無止地親吻她。含吮她的嘴唇,耳垂。舔咬她的脖頸,鎖骨。他的舉動透著如狂的愛意與佔有慾。這數尺見方的狹小空間內,充斥著他無處訴放的、極致盛大的歡喜。

  待燭火細苗幽幽若燼時,戚炳靖才消停了。

  青色牡丹紋的薄羅衫子前襟幾乎被揉爛,散敞著,堆在卓少炎的胸口。她的乳肉隨著呼吸輕顫著,肌膚上覆著一層細汗,兩瓣嘴唇帶著緋色水光,靡麗誘人。

  戚炳靖熾熱的呼吸隔著蟬紗,自下而上地掠過她的乳尖,惹得嫩蕊羞晃,然後他的動作在此停住。

  他盯住她如盛清泉的眼,懸滯片刻,利索地翻了個身,將她收入自己懷中。

  伏在他肩頭,卓少炎輕輕喘息了一陣兒。他的灼硬抵在她的腿根處,往日兇猛如兵,此時卻老實安分,被他收斂住的囂張慾望,一寸寸地無聲沉埋入他的血脈。

  她將胳膊自薄衫下探出,伸手抱住他。同他貼合的肌膚,極度貪戀他軀體的觸感與溫度,令她不由自主地在他的胸膛上輕輕摩挲流連。

  待汗意消減,卓少炎在他耳邊呢喃:「你難受麼?」

  戚炳靖以掌按住她的後腰,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那淺淺的兩個漂亮腰窩,閉著眼說:「難受什麼。」

  她一時失笑。

  明明硬如烙鐵,還能冷靜扯謊。

  「方才,鄭至和連個賞都沒受,就被你唬退了。」

  「我有功夫顧及他?」

  他粗聲回了這麼一句,竟不講理。然後他抬起眼皮,目光斜壓,看了看她,「少炎。」

  「嗯?」

  「你有孕了。」

  他的嗓音有些乾啞,這四字如經火燎。

  她再度失笑。

  這又是什麼樣的傻話。她難道沒有聽見鄭至和說的話,要他此刻再重複一遍?但她這回沒笑他,只是輕聲回道:

  「嗯。」

  ……

  鄭至和被人追住,攔在了府門內。

  他的醫箱被人接過,緊接著被告知:鄂王有賞要賜,請他留宿公主府內。

  鄭至和猶豫了一下,問說:「只宿一晚?」

  小廝道:「王爺未說。」

  鄭至和只得跟著人往回走,路上又問:「宮中陛下那邊……」

  小廝不答他——不知是因不知,還是因不敢——只是傳話:「王爺說,叫鄭大人將英王殿下的病症細細寫來,稍後由小的轉呈王爺。」

  「病症?」鄭至和愣了一下。

  「鄭大人診脈,不是說英王殿下體虛虧血,需好好進藥調理麼?」

  鄭至和聞此,明白了,額上又湧出汗粒,「……誒,是。」又走了兩步,他忍不住駐足,回頭,回望本來近在咫尺的公主府大門。

  然後他無聲嘆了口氣,轉回身,繼續向被夜色籠遮的府中深處行去。

  ……

  鄭至和的箋子寫得不僅條理分明,更是謹慎小心。

  就著燈閱過,戚炳靖將其隨手一擱,捻滅燭火,回到床上。卓少炎雖已就寢多時,卻不曾入睡,一直在等他。

  他的懷抱真是暖。

  他的氣味真是令人安心。

  卓少炎在他臂間抬頭,對上他未閉的雙眼。

  這雙眼眸,白日裡看明明是漆黑如夜的,可到了夜裡,卻比這夜色亮了數成。那眼中有深湖,湖上有繁星,於暗中閃著稀碎的光亮。

  不知她腹中的孩兒,將來會不會也生有這樣一雙足以令人沉醉其中的眼眸。

  思及此,她唇角輕動。

  而這細微的一動,竟也叫他在夜裡瞧見了。

  旋即他的氣息貼近,挨上她的唇瓣:「在想什麼?」

  這聲音足夠溫存,足夠包容,亦足夠有力。她只覺一瞬之間,二人的血似已交融在了一處,那些曾經被她克制住的、沉在心底的話語,此時都能夠說得出口了。

  「這孩子,該姓什麼?」

  她問出了心中一直想問的話。

  或許屋外,深青的夜空中星斗明璨,但比不及他眼底長煙浩渺,天河漫漫。

  他並沒有讓她久等。

  「姓謝。」

  ……

  披著清寒夜色,文乙步入崇德殿中。

  少年皇帝服藥後安置沒多久,此時剛剛睡著。他的眉頭緊緊糾擰,好像夢中受難,解脫不得。

  文乙探視過皇帝的病況,又出外細詢是日在崇德殿中當差的內侍,待一切收拾妥當,才再度回到內殿門內,無聲地立在一旁,隔著這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看了一會兒少年在御榻上的病中睡容。

  不到四年的光景,這已是他所侍奉的第二位寢疾在此的大晉帝王。

  回想建初十五年深秋,也是在門內此處,文乙陪著戚炳靖站了許久。御榻上陷入昏睡的皇帝早非盛年,病容之下,是再也不能夠倒懸乾坤的頹疲與無力。

  那年秋,諸事紛亂。

  皇帝一病不起,諸子會集京城,各懷心思。昌王既歿,翰林院議謚恭憲,戚炳靖奉旨行監國事,詔葬昌恭憲王於皇陵。皇二子易王戚炳哲奏請刑、兵二部案查昌恭憲王之死,當廷質證戚炳靖為弒兄之凶手,卻反被侍御史彈劾不孝不悌,隨即被殿前侍衛押出皇城,最終被兵部連夜派禁軍護送回封地。

  當時的戚炳靖,猶如一柄飲足了血的無鞘鐵劍。

  森寒。狠辣。無情。

  朝堂下,文臣清議沸沸嚷嚷。以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鄭平誥為首的百餘名館院清臣,於宮門處伏闕長跪,為昌恭憲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對那些刺耳嘈雜的非議聲,戚炳靖置若罔聞。對那些自命忠君的臣子們,戚炳靖視若無睹。

  崇德殿緊闔的八扇深朱門扉為他闢出了一片短暫的清淨。

  那時候,戚炳靖看著因他之故而昏迷難醒的父皇,似乎認為終於到了他可以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向文乙道:

  「我的生父,是誰?」

  ……

  那一夜,文乙引戚炳靖去了位於皇城西北角的寶文閣。

  戚炳靖既掌監國之權,內外侍衛無人敢攔,於是一路通行無阻。入閣,他跟著文乙,攀踩著造於百年前的木質樓階,在湧著些許回音的嘎吱聲中,來到了閣樓的三層。

  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高大木櫥,裡面收著數不清的歷代禁中敕制與絕密文札。

  文乙稍稍將此地打量一番,然後目光鎖定一角。他留下戚炳靖,獨自走過去,扶梯而上,在一摞積滿塵灰的文札中翻找了許久。

  最後他手持一物,以袖拂去上面的塵跡,回來恭敬地呈給戚炳靖。

  戚炳靖接過,低眼看去。

  此物形制對他而言,再熟悉不過。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軍報。

  這般普通的一封文書,何以值得被收藏於此地。戚炳靖皺起了眉,猶疑道:「有甚特別的?」

  文乙沉默不答,待他自行翻閱。

  戚炳靖遂將這一封軍報展開。

  先帝朝,元烈三十四年夏七月。

  南境兵敗,大晉失二郡之地,折損兵馬一萬四千餘人。

  皇三子裕王名下親將出征者凡四人,戰亡有三。三軍麾下指揮使、校尉及隨軍兵官、吏,亡歿者共八百一十三人。

  裕,正是今上在藩邸時的親王封號。

  這總計八百一十六個死者的姓名,以正楷手書,密密麻麻地擠滿了這一封軍報長表。

  戚炳靖捏住軍報兩端,展臂,將上面業已發黃的一列列墨字匆匆掃視了一番,重新抬眼,看向文乙。

  文乙步近,稍稍弓腰,托住虛垂著的軍報中段,在那一連串的姓名中尋到了一個。然後他輕輕點住那個名字,指給戚炳靖看,道:「這,便是殿下的生父。」

  單名單姓。

  區區兩個字,夾在這幾千字當中,顯得極其平凡、微不足道。

  正如同那其餘具名的八百一十五名武官、以及那不具名的一萬四千餘名兵卒一般,只是寥寥數筆冷冰冰的墨漬。

  戚炳靖的神態幾乎沒起一絲變化。

  然而他的目光卻緊緊地凝定在那兩字上方——

  「謝淳」

  過了許久。

  他的面前開始變得有些模糊。

  目之所視處,晉西北邊軍戍所外的狂風平地而起,挾捲住足以令人窒息的粗糲沙塵,兇猛地從地下翻蕩出所有因重傷而死於自己人之手的千萬具森森白骨。

  這風一路南侵,襲上千里之外的豫州城頭。粗砂被驟雪凍做一塊塊泥冰,在他眼前,砸落在城壑外高壘如丘的兩軍士兵死屍身上。那所有的白骨與死屍,倏忽統統化作塵灰,被烈風一剎吞沒。

  這風穿馳過上下百餘年,見證晉室每一朝帝王的登基之路。

  這風撲上他手中的軍報,而後了無蹤痕。

  唯那一串串已無人知的姓名,隨著他攥緊了手指,輕微一晃。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0 10:41:38

第六十三章

  元烈三十四年夏。

  由晉帝第三子裕王督掌的南徵兵馬,在高涼郡慘遭敗績。這並非裕王府在過去數年間的頭一回失利,但卻是數年當中罕有的被平軍一路抄沒大軍後方轉運重鎮的一役。

  此前,裕王以不世之軍功博得聖眷,因近年征伐頻頻,遂請旨在地處西南的齊康郡置督視軍馬府,以掛帥之親將坐鎮督府,總統南征諸軍馬事。又以王府中的數十名幹練能臣充督府屬官,分領諮議軍事、機宜文字、幹辦公事、隨軍轉運等督府要職,全面節制邊境軍期之民政、兵務、錢糧諸事宜。經裕王一手打造的督視軍馬府在兵威鼎盛之期,足可與朝廷的三衙分庭抗禮。

  謝淳,正是這督府中最傑出的幾位屬官之一。他是進士出身,於元烈二十七年入裕王府為謨臣,參謀機要,頗得信任。元烈三十二年,督視軍馬府初建,謝淳作為裕王謨臣充任督府諮議軍事,協助當時的裕王親將節制藩軍兵馬調發諸事宜,沒過多久,繼被委以監察戰時軍馬錢糧之重任。元烈三十四年夏,大晉發兵,謝淳任隨軍轉運使,在高涼郡設隨軍漕司,職掌前方作戰兵馬之錢糧草料籌集、調配、運輸等要務。

  兩軍戰事膠著,至六月中旬,大平以三萬人馬牽制晉軍主力,分遣八千騎兵日以繼夜地奔襲晉軍後方,挾著縱將賠上這八千人馬的性命、也定要殺亂晉軍後方重鎮的洶洶之勢。

  高涼郡首當其衝地成為了平軍對晉軍發起奇襲的頭一戰。

  距離高涼郡僅不過百餘里的齊康郡接聞這一急情,立刻北撤郡內居住的所有督府屬官的隨軍眷屬,又接連發報其餘後方諸郡,曉諭此變。

  待這些謨臣的眷屬們被倉皇送回裕王府所在的始安郡時,高涼郡早已兵敗不守。平軍在一把火燒光了漕司和郡內所有的糧草倉之後,並沒有繼續去攻督府所在的齊康郡,而是立刻調轉馬頭,在回軍沿途中將晉軍轉運前線之各要道一一掘毀。

  齊康郡督府雖避過此劫,然高涼郡漕司及轉運糧道既毀,短時間內再難繼續同從前一樣強有力地支撐前線軍需。

  在前方鏖戰的晉軍聞後方生變,軍心不穩,士氣大跌,潰敗連連;至七月時,晉軍以累計戰亡一萬四千餘人的代價終於令平軍停止了反攻,繼而收戈退兵。

  這一戰,於晉軍而言,亦恥亦辱。

  是役戰亡的武官人數達到近年來的峰值,這對督府、對裕王、對朝廷而言都是一筆不小的折損,更莫論這當中還有不少當初從裕王府轉任督府屬官的難得能臣。

  沒人能夠妄自揣測遠在始安郡的裕王的心情。

  ……

  夏日溽熱,午後,裕王府中蟬鳴陣陣。

  從齊康郡北撤回到始安郡的所有謨臣眷屬,全部按裕王的要求收容入府中,在沒有為這些人安排好妥善長居之所的這段時間,皆由裕王府負責供養。

  文乙托著解暑的藥湯,在門口略微躑躅。

  府中此處是一進獨門小院,遠離其餘眷屬所居住的院落,雖然略顯侷促,但勝在清淨、不打眼。

  躑躅過後,他貌似平常地、緩步走入屋中。擺放在屋內的冰鑑散出的涼氣紓解了他的暑熱,令他的心神於一瞬間變得冷定。

  文乙看了一眼那座鎏金冰鑑,然後挪開目光。

  這幾日來,裕王府中旁人輕易不能得的物件,都被裕王差人送來了這裡。任它們在旁人眼中有多稀貴,都不及這屋中住著的人在裕王心中稀貴。

  「紀姑娘。」文乙隔著花鳥屏風,喚道。

  不多時,裡面的人輕輕答應了一聲。

  文乙遂走進去。

  女人倚窗而坐,未施脂粉的面容看起來雖然有些憔悴,卻不掩她罕見的美貌。她向文乙探了一眼,並沒有說話。

  她的一雙眼,仿若夜中深湖,湖上有繁星,閃動著稀碎的光亮。湖面平靜,縱使心中有再多的悲傷、苦痛,也被她不留痕跡地淹沒在那一片寧靜的湖水之下。

  文乙放下手中的湯盅,對上她的眼神。

  正是這一雙足以令人沉醉於其中的雙眼……

  叫裕王數年難忘,更是將一顆心都牽掛在了她的身上。

  文乙垂首,道:「王爺聽聞姑娘這幾日厭食,特叫小臣前來探問姑娘。這解暑湯,是王爺特地命醫官用了上好的藥材為姑娘煎熬的。」

  女人仍然沒有說話。她的目光極其短暫地在湯盅上停留了一下,飄至一旁。

  文乙等了半晌,復又開口:「謝大人之歿,王爺的哀痛絕不亞於姑娘。然人死不能復生,姑娘又何必糟踐自己的身子。」

  略略停頓後,他繼續:「姑娘這樣,王爺很是心疼。」

  這一趟差事,著實難辦。

  文乙的後背微微發汗,但他仍然硬著頭皮,說道:「王爺的意思,紀姑娘如今既已在王府住下了,便不必再搬走了。畢竟在此之前,姑娘與謝大人也並沒有來得及成婚。姑娘……可願意?」

  說罷,文乙連看也不再看她一眼,不知是因他自己覺得難堪,還是因怕她覺得難堪。倘若下一刻有一道巴掌落到他臉上,他也絕不會感到驚奇。甚至在他的心中,他竟隱隱期盼著能有這麼一道巴掌落下來,將他立刻解脫。

  但她並沒有給他這個解脫。

  相反地,她的回答將他推向了更加難堪的境地。

  輕而微涼的女人聲音傳入文乙的耳中:「我有孕了。」

  文乙沉默了一下,道:「王爺知道。」

  「這孩子……是我的命。」

  她又道,一雙眼中,浮出了淺淺水光。此刻的她似乎脆弱得一觸即碎,卻又剛強得無人能折。

  文乙答她:「王爺惜疼姑娘。若姑娘不肯捨棄這孩子,王爺願視這孩子為己出。」

  他又說:「這些年來,王爺雖陸續冊納朝廷重臣、將門之女,可那皆是為了裕王府,而非為了他自己。王爺此前沒愛過什麼人,唯獨對紀姑娘一見傾心。謝大人是王爺肱骨,王爺敬之重之,過去三年中從未對紀姑娘有過踰矩之肖想。而今謝大人已故,王爺懇請姑娘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能夠照顧姑娘餘生。」

  她聞此怔怔,須臾,才道:「……視為己出?」

  文乙點頭,「若姑娘生個女兒,將來便是裕王府的小郡主。待她長大了,王爺定會為她在朝中擇個才貌雙全的好夫婿,保她一生安康幸福。」

  「若是個男兒,又如何?」她定定地看著文乙。

  文乙答:「姑娘放心,王爺雖為戚氏親王,可從未有過爭奪大位之心,只願守住封地及王爵,蔭及子孫。若姑娘生個男兒,王爺也必將他當做自己的兒子。既與皇位無爭,姑娘便不必擔憂他的性命會受血統所累。而他非長非嫡,王爺的爵位也輪不到他來承襲,往後若能做個閒散宗室子,逍遙無束地過一生,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你所言,都當真?」

  「王爺不騙姑娘。王爺肯許重諾。」

  「何等重諾?」

  「王爺若騙姑娘,則裕王一脈,斷於此輩。」

  文乙代替裕王,言之鑿鑿,信誓旦旦。這等話,也只有借他之口道來,才能讓雙方那所剩無幾的體面得以保留。

  女人笑了。

  一聲後,她忽地落下淚。緊接著,那淚水越湧越多,引得她抽泣聲漸大,至後來喘息急劇。她眼中的深湖終於不能寧靜,水浪在漫天翻湧。她整個人因這啜泣而顫抖不休,她的臉龐與露於衣領外的脖頸微微發紅,她心底的悲苦與屈辱再也不能被遮掩,她所有激動難抑的情緒聚攢在一處,她抬臂指住文乙,放聲大泣道:

  「我要這重諾有何用……有何用!謝淳死了,他死了!我何嘗不想隨他去死,但我卻不能連累他的骨肉。可如今,連他的骨肉,竟也要冠做他人姓?!我不要裕王的重諾,我要謝淳活過來……我要他活過來!」

  她哭得跌下椅子,伏在地上長泣難止。

  文乙睹之不忍,走上前,彎下腰,試圖將她扶起。

  可他的袍擺卻被她一把攥住。

  「我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我連他的屍骨都不能親手去收……」她緊緊揪扯著文乙的衣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為何還活著?你說,我為何還活著?!」

  文乙沉默著,任她抓著他的衣物不鬆。

  他悲憐地俯視她。但他絕不可能回應她哪怕一個字。

  過了足足一刻,她的嗓子終於哭啞了,再也發不出一聲。她的雙肘撐在地板上,呼吸氣若游絲,彷彿渾身力氣全被抽光。她像是一尾被遺棄在即將乾涸的水窪中的魚。

  一把攙著粗沙的鹽粒,被擲入這水窪。

  是文乙最後的話:「入夜後,王爺會來看望姑娘。」

  她了無生氣。像是沒有聽到。

  但他確信她聽到了。

  就如他確信她十分清楚,這裕王府的大門,只要裕王不准,她此生便不可能再走得出去。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0:42

第六十四章

  內都堂。

  莫士培直通通地站著,腳邊是被人摔散了的奏札。

  皇帝寢疾,自正旦朝會後接連數日休朝不聽,國事一應由鄂王處分。鄂王每隔一日至內都堂視事,由輪值之宰執、輔臣奏報急務,當堂決斷。

  眼下,議的是朝廷欲將諸王封地內的酒稅、商稅收歸戶部統徵一事。在都堂裡坐著的,除了聽政的鄂王,還有尚未離京回藩的睿王、桓王二人。

  過往,酒務與稅務皆歸諸王封內所轄,酒商稅先由各郡縣徵繳,再入諸王庫,最後按五取二的定比由各封地的發運司轉入朝廷戶部庫。級級轉運,層層盤留,個中貓膩,從地方到朝廷,無人不心知肚明。但因礙於百年來朝制如此,戶部在過去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維護宗室體面。

  可如今,戶部及莫士培以朝廷連年用兵、國庫匱貧,欲收諸王封內的酒務、稅務之權,今後將由朝廷直接派文官任此差遣,至各地徵繳酒商稅,此二項的稅幣則仍舊按照五取二的定比直接發往邊境各戍軍,餘者再奉入諸王庫,歸作諸王是年食祿。

  戶部此舉,要動的可是諸王庫中的真金白銀,有誰肯輕易同意吃下這麼大一個虧。都堂內,氣氛一時有些劍拔弩張。

  莫士培根本沒打算彎腰去撿那本破散的奏札。

  他的腰桿硬得有些刺眼。

  戚炳昱怒容滿面,虎視莫士培。

  不多時,他拍案而起,高聲斥罵:「莫士培,你掌的是我大晉朝廷的戶部,不是鄂王府的私庫!你莫士培的腦門上,如今就差沒刻個碩大的『鄂』字了!」

  他似乎已經完全忘了,就在十多天前的南御苑射宴上,那個當眾教誨戚炳衡「有話好好說」的人可正是他自己。

  但他這一番氣急敗壞,落在眾人眼中,卻極「情有可原」。

  戶部這一奏議若得以施行,雖諸王利益皆會有所損傷,可誰的損傷都不及他戚炳昱的大。須知睿王封地歷年之賦額,田稅及茶鹽稅加在一起也不過四成,大頭都在酒稅及商稅兩項。

  莫士培應對得不卑不亢:「今後由朝廷統徵酒稅及商稅,鄂王封地也不例外。」

  戚炳昱當即氣得笑出一大聲。

  他譏道:「莫士培。你當年以區區戶部侍郎列位新帝輔臣之一,如今剛過了短短兩年,便已一躍而至尚書之位。你以為我們不知,你這一路擢升是靠著什麼?!」

  莫士培沒有回應。

  戚炳昱冷哼一聲,又說:「自從陛下即位,三衙之權收歸兵部,四境之戍軍,皆是按兵部令調發的。過去連續兩年守在南邊的,正是鄂王的藩軍。今朝廷要收諸王封內的酒務及稅務,又要將此二項稅幣的五分之二直接發往各邊軍。戶部打的算盤,不就是要統繳了諸王的錢,去養鄂王獨一家的人馬麼?不然,還能是什麼!」

  莫士培道:「鄂王以封地藩軍鎮戍南疆,是為國。戶部今奏此議,亦是為國。臣莫士培,絕無半分私心。」

  「好一個清清朗朗。真是好一個清清朗朗!」

  戚炳昱話中諷意甚濃,他甩下衣袖,負手轉過身,瞟向另一頭的戚炳衡,怒容難減:「五弟,聽聽這話!我們倒都成了存有私心、不為家國之輩了!」

  戚炳衡沉著張臉,並沒輕率開口。

  正在兩日前,他剛在這都堂中為了別的事吵過一輪,結果並未佔到半點上風。

  當時在議的是新兵部尚書該當選任何人。原兵部尚書已於去歲八月表請致仕,由誰繼任,數月來朝中未見宣麻,而鄂王一直不歸京,這人選便一直定不下來。此番逢正旦朝會,鄂王終於露面,這事便當仁不讓地被作為頭一等的大事來議。

  誰料戚炳靖目中無人,直接奏了一個名字,陳無宇。

  大晉歷朝,武將不封,更從未有過出身邊境戍軍的將領直接進入朝廷中樞的先例。戚炳靖這一奏,既違朝制,又違祖制,落在旁人眼中,便只見他曾經從軍西境時與陳無宇的那點舊交。

  至於戚炳衡是為了什麼要闖到都堂吵那一輪,自然是因鄂王這一奏,立刻讓諸王心生警惕。

  建初十六年,晉軍南境大敗,戚炳靖因監國事,下詔罷三衙之權,凡殿司、馬司、步司所隸諸軍皆歸兵部統握。從此,大晉歷朝之兵權二分的規制被破廢,兵部集軍權於一體,除了掌軍國機務、兵防、邊備、戎馬之政令、出納密令、武舉、選募軍兵、儀仗之外,更將同時作為大晉諸軍的最高軍事指揮機關。

  至永仁元年,在戚炳靖強勢的堅持下,出身藩軍的謝淖因赫赫戰功而被拜為大晉中將軍,自此開啟了封地藩將可憑軍功晉位朝廷高階武官的新一輪兵制。

  到了今時,戚炳靖奏舉陳無宇接任兵部尚書一位,其背後究竟抱著什麼樣的思量,又是為了將來什麼樣的謀劃而做鋪墊,不可能不令諸王內不自安。倘是陳無宇果真做了這兵部尚書,戚炳靖後背無憂,只怕下一步就要打削減諸王藩封兵權的主意了。

  兩日前,戚炳衡在都堂中沒討到半點便宜,鎩羽而歸。

  眼下,他在無言片刻後,抬眼看向怒氣正盛的戚炳昱,心中竟冒出一股不合時宜的幸災樂禍來,原來他竟不是唯一被都堂裡的這幫臣子逼到口不擇言的人。

  然而,同那前景不甚明朗的兵制相比,少些錢財又能算得上是什麼要事?何以叫他這位三哥如此計較憤怒?他卻沒細想,若短了錢財,他三哥一向自恃強壯的封地軍馬又要拿什麼去養。

  戚炳昱不見他開口,瞪著眼又叫了一聲:「五弟?!」

  戚炳衡這才勉為其難地站起身,面向正北主座上的人,叫了聲:「四哥。」他打量著從始至終不發一辭的戚炳靖,替他那另一位兄長幫腔:「前些日的兵部事還未定,戶部今日所奏,不如過些時候再議。眼下國中無事,朝廷又何必如此心急。」

  座上之人笑了下。

  那笑無聲,笑意冷漠,帶著一股面對不自量力之人的、高高在上的憐憫。

  「三哥。五弟。今日叫你二位來聽戶部所奏,是想給你們留個體面。朝廷之決議,你們若奉,那是最好;你們若不奉,只管提兵來見。可乎?」

  戚炳靖的語氣堪稱平和。

  可這話的內容入耳如刺,足以令聞者驚駭。

  果然,戚炳昱勃然作色,面孔發青。他僵了幾瞬後,咬緊牙根,憤然轉身,一言不發地抬腳離去。

  他這一走,戚炳衡自然也待不下去。他皺了皺眉,將要走,又忍不住,冷冷道了句:「四哥待親兄弟,何以如此心狠。」

  這一句的尾音,久蕩於都堂中。

  待人走後,莫士培才鬆弛了臉色,彎下腰,撿起奏本。

  他撣了撣上面沾的灰,直起身。

  本中所奏,句據翔實,背後凝結著戶部上下百餘名官吏時近兩年的心血,一旦施行,牽動的何止一個睿王、一個桓王。從朝廷到地方,有多少人要得罪交惡,有多少人會被迫犧牲,有多少人仕途將改,又有多少人必遭非議。

  此事面對的是何等的壓力,又需主政者胸懷何等的魄力,莫士培十分清楚。

  他看向戚炳靖,而戚炳靖也正看著他。

  「莫卿,你受累了。」

  莫士培聞之,立刻斂了神色,專心應付他後面將要吩咐的話。

  眼前的這個男人,意態堅定,從容果決,縱在旁人口中權勢滔天、心狠手辣,可莫士培從未以為意過。

  因他擁有足以令莫士培尊之、敬之、奉之的抱負、膽識與氣魄。

  ……

  隔日。

  一封來自睿王、桓王聯名發來的奏表被遞到內都堂。

  當值的諸臣輪流讀過,無一不驚。惴惴之下,又將這封奏表進至戚炳靖案上,請他一閱。

  表上稱,去歲易王戚炳哲在其封地暴斃一事,實為謝淖派麾下人馬前往暗殺。睿王、桓王於近日收得匿名物證,將盡快呈至刑、兵二部,望朝廷立詔謝淖歸京,以便案驗其疑罪。

  謝淖是鄂王親將。指稱謝淖殺易王,不啻在罵鄂王弒兄。欲治謝淖之罪,是以此來羞辱鄂王。謝淖若被下獄,則鄂王將失不可或缺之肱骨。

  這一封來自戚炳昱與戚炳衡二人的奏表,是對戚炳靖及戶部欲改稅制的公然反抗、挑釁、宣戰。任何兄弟間還殘存的臉面與情分,於此已被徹底撕裂、拋棄。

  戚炳靖閱罷,沉默著。

  他竟沒有動怒。亦或是那所有的磅礡怒氣皆被他成功壓埋在這一張貌似鎮靜的面皮之下,旁人難以窺得絲毫。

  少頃,他合起手中奏本,簡單吩咐:「發本王敕令,詔謝淖回京。」

  ……

  是日歸府,天色陰霾。

  戚炳靖臉色不晴,心中有事,徑直去了書室,叫人服侍著更衣、淨面,然後一聲不響地坐了半晌。

  他不言語,在書室裡外伺候的人更不敢出聲。

  直到掌燈時分,戚炳靖石雕一般的表情終有所動,他後知後覺地問了句:「英王何在?」

  有侍婢答:「眼下,該是鄭太醫為英王殿下診脈、進藥的時辰。」

  戚炳靖便沒再多問。

  只是在提起卓少炎後,他的臉色和緩了些許,叫這屋裡屋外的人也跟著卸去了些許緊張。

  又過了會兒,戚炳靖眼皮一動,盯著書案上的一盤果子,皺起眉頭。

  那是他素不愛吃的甜食。

  熟知他喜好的貼身小廝連忙近前,將其端起,欲撤下去,卻不妨戚炳靖問了聲:「何處來的?」

  小廝答:「今日英王殿下閒來無事,在府上同公主學著做了幾樣果子玩,公主就叫人擺到王爺這裡來。小的們知道王爺不愛吃,但因是公主的吩咐,就……」

  「放下。」

  戚炳靖打斷他,指了指案台。

  小廝立刻依原樣擱下,又悄悄退後了些。

  戚炳靖面無表情地伸手,捏起一塊送入口中。他很快地咀嚼,吞嚥,然後繼續沒什麼表情地,又取了一塊。

  很快地,那盤子便見了底。

  他遂擺了擺手,叫人都退出去。

  然後他以拇指揩了揩嘴角不留神沾到的細渣,眼底冒出幾分笑意。

  她自有孕之後的變化,細微,卻又明顯。她柔軟的那一面同過去有了差別,她近日來一直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也得以被分散,有全新和陌生的事物令她的心變得充盈、喜悅、也更為堅韌。

  如此,極好。

  他兀自想道。

  ……

  叫膳前,周懌黑著一張臉來到書室。

  今日在內都堂發生的事,這時已盡數傳到了他耳中。一見到戚炳靖,他便開門見山:「王爺要讓謝淖回京?王爺要如何讓謝淖回京?」

  這連著兩聲不顧身份的質問,足以道出他罕有的急切與疑困。

  戚炳靖看他一眼,不答。

  周懌緊緊皺眉:「王爺何意,望請示下。」

  戚炳靖仍然不答他。

  看了一會兒周懌這張忠毅的面孔,戚炳靖沉了沉聲音,「周懌。你替我,將她送回晉煕郡。」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1:00

第六十五章

  卓少炎出京的儀仗極其低調。

  周懌只用了三日時間就抽調出所有的鄂王扈從精銳,重新整車備馬,然後在戚炳靖毫不猶豫的命令之下,於正月十七日的清晨離城,護送卓少炎南下晉煕郡。同行的除了這些人馬之外,還有一直侍奉卓少炎左右的數個婢女,以及同周懌一樣奉了戚炳靖之命、迫不得已走這一趟的鄭至和。

  為了能夠更加方便地貼身照顧孕中的卓少炎,鄭至和在臨行前又從翰林醫官院中點了一個女官隨行。女官名喚倪楓,是鄭至和最為賞識的下官,亦是有資格入宿禁中的所有醫官中他最信任的一位。

  那一夜鄭至和被要求留宿大長公主府,一留便是十餘日。待到他終於能夠離開時,卻又是直接離城出京。鄭至和雖有苦,卻難言,除了恪盡職守,沒有其它辦法。

  卓少炎有孕一事,對外被戚炳靖封了個密不透風。而兄弟反目及謝淖歸京一事,卓少炎同樣被戚炳靖瞞了個徹徹底底。

  周懌做事,滴水不漏。

  路途中,他每日一封奏報,將當日的行程、路線、卓少炎的情形細細寫稟戚炳靖,甚至連當日卓少炎吃了什麼、歇了幾個時辰這樣瑣碎的事情,都一一記錄,以資備查。而每封信的最後,他都鍥而不捨地請命:待卓少炎安全抵達晉煕郡後,望能准他立刻返身回京。

  周懌的請求一直被戚炳靖漠視。他並沒有收到任何一封回覆。等到他發出第二十封信後,一行人安然無恙地回到了晉煕郡的鄂王府。

  是日天氣晴美,鄂王府門廊遍佈陽光暖印。

  蘇郁目不轉睛地看著一行車馬在王府門前停穩,她的一顆心終於得以落地。車簾起,蘇郁步上前,與婢女一起將卓少炎扶下車。她關切地瞧了瞧卓少炎的臉和身子,語甚欣慰:「殿下大喜。這一路上受累,可總算是回來了。」

  卓少炎對她展顏一笑。

  陽光打在她的側臉,將那抹笑容暈得極其模糊,很快便消失不見。

  ……

  夜裡,中院的主屋早早便歇了燈。

  地龍將一室燒得暖熱,一如從前。被縟鬆軟,絲帳下,卓少炎一人獨臥,身旁空空蕩蕩,這張床從未顯得如此寬大過。

  她靜靜地躺了許久,終難入睡。

  後來她閉上雙眼。

  可一閉眼,戚炳靖的樣貌就更為清晰地出現在她眼前。她的身體在黑暗中變得極度敏感,鼻間甚至似乎能夠嗅到他遺留在此處的氣息,雖然她清楚那是錯覺。

  這叫思念。

  她並非頭一回體會這種感覺,但從未有過任何一次,能像這般讓她輾轉難眠。在回晉煕郡的途中,她每一夜都在思念他。思念層層壘疊到今夜,終於到達了她幾乎難以壓制的頂峰。

  她不確定他此刻在哪裡。但她又清楚他就在她心裡。

  她又回憶起他說要送她回晉煕郡的那一晚。

  當時他說出口的理由,叫她不得不認同。

  皇帝寢疾,不知何時能夠痊癒,國政賴他決斷,他必須留在京中。她懷有身孕,若一直隨他居於京中,待她肚子顯懷後,便再難瞞得過旁人——那旁人中,也包括著戚炳瑜。他無意她和孩子遭受任何變故、任何傷害,他決不允許有任何一個萬一出現,他執意而堅定地要求她離京南歸,如此他才能放心。

  晉室波詭雲譎,朝局變幻莫測,他心有所謀,她很清楚,於是也知他的慎思絕不多餘。

  她只能答應。

  不是為了讓他安心,亦不是為了讓她自己躲避,而是她一樣容不得任何一個萬一,是為了她的骨肉。

  「少炎。」

  她好像聽到他的聲音。與往日一樣的低沉動人,在她耳後纏綿。那聲音中,有許多的不捨,還有許多的思念。

  她明明知道這聲音只存在於她腦中,但她仍然閉著眼應了一聲:

  「嗯。」

  ……

  翌日晨醒時,天剛濛濛亮。

  卓少炎緩緩將眼打開,恍惚了一陣兒,才意識到身處何地。眼皮開合數下,她不禁想起之前同戚炳瑜的那一句:若如是,我閉眼。

  如今她與他分隔兩地,縱使她不閉眼,她也不會再看到他手上的血,她已無須再為此而忍抑內心。

  可如今她不需閉眼,她卻反而需比從前忍抑更多。

  ……

  在晉煕郡,時間似乎要比京中流逝得慢許多。

  連日來,卓少炎遵鄭至和醫囑,寢食皆極規律,胎脈平和,身子無恙,讓鄭至和逐漸放下心來,不用再小心翼翼地一日三問。

  再到後來,因倪楓是女子,進出更為便宜,又因她見鄭至和疲累,便主動替他分擔日常診脈、進藥諸事。她生性冷淡,話少,醫術精湛,處事謹慎,自從到了鄂王府,從未惹出丁點麻煩,便連眼裡揉不得一粒沙的蘇郁都對她挑不出任何錯。

  這日,又下起不大不小的雪。午後,倪楓為卓少炎診過脈,如常囑咐她勿忘添衣。卓少炎攏下袖口,手輕搭上小腹,想了一想,問說:「我有孕至今已過十週,腹部怎還未顯懷?」

  倪楓答說:「此事並非每個女子都相同,殿下不必擔心。」

  卓少炎遂輕輕一笑,「我並無經驗,也不知有孕後人會變成什麼樣,閒時不免會多想,讓你見笑了。」

  倪楓多看了她幾眼。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才能看見卓少炎在人前展露出極致的溫柔。她難得露出一點笑,道:「殿下的這個孩子,又乖巧,又安靜,從沒讓殿下吃什麼苦,這性子或許是隨了殿下。」

  卓少炎抿起唇。

  這時,蘇郁遣人來傳話,說新製成的婚服正在送來主屋的路上,稍後請卓少炎過目並試穿。

  倪楓遂收拾了東西,起身告辭。

  在返回西院的途中,她與和暢在一座曲橋之上不期而遇。

  天上細雪輕落,和暢撐傘駐足。白霜覆著傘骨,他看清來人,笑了一下,笑意如春風和煦。

  倪楓與他擦身而過。

  和暢卻沒有繼續前行,轉身叫道:「小九。」

  倪楓頓了一下,回頭,沒什麼表情地看向他。

  他便笑問說:「我聽鄭太醫總是這般喚你,覺得好奇,不知這是為何?」

  她如柳的眉輕動,神色透出絲不耐煩,卻還是回答了他:「我在家排行第九。」

  「哦。」和暢一副恍悟的模樣。他向她踱近,直到離她半臂之距,又笑著說道:「小九,你怎麼總不笑。」

  倪楓抬動眼皮,伸手觸上他的胸膛。

  和暢立刻半身發麻,心跳遽烈——她卻用了極大的力氣將他使勁一搡,逼他踉蹌退後,離她遠了好些。

  然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和暢留在原地,尷尬之後,悵然若失。

  身後有人叫他:「和暢。」

  他便將頭轉向另一邊——周懌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此地,也不知看了有多久——他立刻開始頭疼。

  「太輕狂。」

  周懌丟下這句,從他身邊走過。

  ……

  嫁衣如火。

  織金、雲霞、鳳紋,深青色的霞帔自卓少炎肩頭曳下,琢有高貴鳳鳥的玉墜垂在她身前,半陷入輕軟的大紅衣紗。

  對著鎏金描畫的等高銅鏡,蘇郁雙手捧起那隻僅有大晉歷代皇后才能用的鳳冠,珍而重之地為卓少炎戴上。

  鳳冠明燦,映得卓少炎面龐如染霞色。

  蘇郁看得怔了。

  她像是陷入了頗為久遠的回憶,漸漸地,她眼中湧現水光。

  卓少炎察出她的異樣,輕聲道:「姑姑,怎麼了?」

  蘇郁回過神,連忙背過身,拾袖抹了抹眼角,然後才道:「我瞧見殿下的模樣,心想若是王爺看見了,不知要有多歡喜。」

  ……若是還有個人也能看見,不知該有多好。

  卓少炎望了她一會兒,問說:「姑姑是不是想到了……已故的文妃紀氏?」

  她既這般問了,蘇郁便也不再掩飾,輕泣而哽咽道:「文妃是個可憐人,她當年為了生養王爺,吃了多少苦,卻沒能親眼看著王爺長成如今這般頂天立地的男兒,也看不見王爺如今能娶到殿下這般的女子,更看不見王爺如今有殿下這般疼他。」

  卓少炎撫上腹部,一時無言。

  少頃,蘇郁拭去淚水,道:「明明是喜事,我卻讓殿下也跟著難過,是我之過。」

  說著,她又近前,仔細察看婚服是否妥帖,然後又自顧自地嘆道:「殿下如今有了身子,若再耽擱些日子,這婚服定會變得不合身了。也不知王爺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真是急死個人。」

  這話,也醒到了卓少炎。

  算起來,她竟有一段時日沒有收到戚炳靖發回的書信了。思及此,她再看這嫁衣與鳳冠,只覺意興闌珊。

  「姑姑,替我寬衣罷。」

  ……

  不多時,顧易前來請見。

  他拿著大平京中發來的最新邸報,送來給卓少炎一閱。待被人引入屋中,顧易打眼就看見蘇郁紅濕的雙眼,不禁眉頭微皺。

  但他沒說任何話。

  蘇郁見二人有要務要談,便先告退。待屋門關上,顧易一直無聲追隨著她的目光才被不留痕跡地收了回來。

  「顧兄。」

  「殿下。」

  二人見過禮,顧易撿了幾條大平要事奏與卓少炎,二人談了約莫兩炷香的時間,然後告一段落。卓少炎請他用茶少歇,顧易也關心詢問她近日身子如何。

  言談間,卓少炎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蘇郁方才的話,心思為之所牽,她看向顧易,想了一想,問道:「顧兄。景隆七年夏,大平與大晉曾有一戰,晉軍戰亡一萬四千餘人,在高涼郡更是全軍覆沒。當年那一役,平軍主將是誰人,顧兄可知?」

  顧易放下茶盞。

  他眼角的細紋微動,像是被觸到了許久沒碰過的舊事。

  「景隆七年,臣十五歲,那年開春時剛入行伍。」

  顧易一邊緩慢地回答,一邊將思緒自回憶中拔出。

  「當年的那一役,是臣頭一回上戰場。平軍當時的主將,正是於臣有大恩的裴穆清將軍。」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1:16

第六十六章

  景隆七年夏,晉軍進犯大平北疆。

  時鎮並州的裴穆清奉兵部令,節帥六州兵馬,北禦敵犯。

  在此之前的四年中,大晉主動出兵共計十七次,其中大戰四,小戰十三,平軍得勝之役不過六次而已。大晉裕王有雄才,在靠著征伐武功博得聖眷之後,更是請旨在晉西南的齊康郡大建督視軍馬府,進一步統合大晉南境在戰時的兵政與軍馬,借此培植自己的一方勢力。

  大平屢敗,北境將疲兵餒,朝廷在幾番猶豫平衡之後,終於景隆六年秋下令,從鎮戍國之東、南的禁軍中擇將北調,以重整北境軍風。被派往並州坐鎮的裴穆清正是當中的一位。

  當年的裴穆清正值盛年,北臨軍前,嚴行明令,大刀闊斧地整軍練卒,懲辦驕惰,裁汰冗弱,提拔銳將,短短數月之間,並州軍容煥然一新。此事上聞朝廷,皇帝難得地展眉舒容,兵部亦難得地鬆了一口氣。至景隆七年開春時,裴穆清於並州境內選募新兵,意在為並州守軍添補新血。

  年少無家、背井離鄉的顧易便在那時受募入伍。其後幾經核試,他成為裴穆清親兵中的一員,負責每日傳喚軍令、遞送驛報等事宜。如此沒過多久便逢大晉來犯,他被點入主帥扈隨人馬,於四月末跟隨裴穆清統軍出征。

  那個時候的平軍,迫切需要在北境贏得一場大勝,以進一步鞏固這剛剛得以重振的軍威。

  但這絕非易事。

  晉軍擁勝者之凜凜兵威,後方輜補源源不斷,軍馬個個抖擻凶狠,如同張著獠牙的群狼一般撲向大平。

  裴穆清善戰,亦善謀,驍勇之下不缺沉穩,統率麾下與晉軍且戰且周旋,以拖磨晉軍高盛的氣焰。晉軍未能戰而即勝,漸失耐心之下,連續數次露出破綻,反叫平軍佔了便宜,由是兩軍陷入膠著,一直戰到六月中旬,仍然沒有任何一方奪得壓倒性的勝利。

  就在這時,平軍收得北面一間報。

  報稱,高涼郡守軍接督府密令,將於十日後調防,接替原守軍的兵馬本該早已抵赴郡內,但至今遲遲未見。至於高涼郡守軍為何要被調防,不知;而後繼之兵馬為何遲來,亦不知。

  這條間報,足夠令人心動,亦足夠令人心疑。

  高涼郡作為晉軍的漕司重地,統管前線一切輜重轉運,後方軍資從四面八方匯至郡內糧草倉,其積儲之豐足,非常人能想像。高涼郡守軍調防,新軍不至,則郡內人馬空虛,無防可控,正給了平軍一個奇襲的莫大良機。若晉軍漕司不守,前方軍心必亂,此戰之勝敗可定矣。

  但這若是假的,若是晉軍特為平軍設下的一隻口袋,又如何?

  主帥帳內,將領們各執一方,爭論了足足四個時辰,仍未達成一致。

  裴穆清沉思許久,最後拍板:下令裨將帶軍牽制晉軍主力,自點八千人馬,攜十五日口糧,輕裝北進,奔襲高涼郡。是以寧可拼上這八千人馬的性命,也不肯放過這畢其功於一役的難逢良機。

  十一日後,平軍八千人馬馳入高涼郡境內。

  是時守軍剛撤,郡內防禦空虛,平軍兵馬如自天降,晉軍漕司在倉促之間,只能連夜召集漕司官兵及郡內為數不多的守倉衛兵,勉強抵抗來襲敵軍。

  這是一場實力懸殊的戰役。

  平軍速戰速決,半日破城,裴穆清率軍親至晉軍漕司外喊降,同時分遣人馬至郡內各糧草倉處,準備縱火焚之。

  半個時辰後,晉軍的隨軍轉運使謝淳率領漕司中的一眾武官走出來。他們手無寸兵,衣衫整齊,鬚髮乾淨,好像特地為了這一時刻而做了準備。

  平軍人馬漸次安靜。

  裴穆清看向謝淳,簡單問說:「大人願降否?」

  謝淳也簡單回答:「願死國也。」

  裴穆清點了點頭,「可全大人忠志。大人可有遺言?」

  謝淳沉默少許,開口:「唯望將軍先遣麾下驅百姓出城,而後再縱火焚倉,免傷無辜。」

  裴穆清應允了他的請求,然後命身後的部下張弓。

  謝淳遂領眾人,慨然赴死。死前,無一人再出一聲。死後,眾人屍體被收於漕司之內,隨平軍一把火燒成骨灰。

  裴穆清履踐了對謝淳生前的承諾。

  直到將高涼郡的糧草倉盡數燒燬後,平軍仍不能盡信晉軍絕無後詐,因不敢留戰,立刻調轉馬頭,在回軍沿途中將晉軍轉運前線之各要道一一掘毀。

  那時候的顧易跟隨裴穆清回馳軍前,並不知道在回去之後還將面臨一場鏖戰才能讓晉軍認敗撤退,而他的命也將差點喪於那一戰。在晝夜兼程的途中,顧易每每疲極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慨然赴死的男人。

  在晉軍漕司門前,男人身中四箭,血透層層緇衣。他奉令幫忙收屍,有一封破碎不全的、尚未來得及遞出的書信從男人冰冷的胸口處掉落。

  信紙上的墨字被鮮血染花了大半,年少的顧易只能勉強辨認出其上寥寥數句:

  「……

  今戰事至此,吾當為國死。國朝百年,兵辱已極,民不可再辱。倘以吾輩之死,全一郡百姓之命,死亦值所。

  吾心無所愧,唯憂一死而致吾愛卿卿悲慟憂傷,罪何可言!

  卿當自珍保重,願能再遇良人,愛卿護卿,一世不改,則吾地下可安。

  ……」

  這一封不知是要發往何處、發至何人的信,被原封不動地塞回男人冰冷的胸口,同他的屍骨一道,在火光之中化為灰燼。

  ……

  鄂王府,藏書閣。

  卓少炎找到和暢時,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收理古籍。聽到身後聲音,和暢回頭,看清來者後,他擱下了手裡的書冊。

  「殿下有何事?」和暢彬彬有禮地詢問。

  他本以為卓少炎此來是有書要尋,可卻久不見她答話。她的眉目有些沉,在將他看了一會兒後,走至他旁邊找了把椅子坐下,竟是長談之勢。

  和暢睹此,收起平素常掛在臉上的浮笑,待她發問。

  又過了一會兒,卓少炎問說:「晉歷元烈三十四年,高涼郡一役,平軍的主帥是裴穆清將軍。此事,炳靖一直都清楚?」

  和暢不置可否。他沉默了一下,反問:「殿下為何不去問周懌?」

  「周懌話少,若非被問,絕不多言。可是我今日十分想要多聽一聽,我想不到去問的那些事情。」

  此言誠懇,和暢的猶疑被消除。他看她道:「是。王爺一直都清楚。」

  卓少炎輕輕點頭,又問:「當年謝淳大人,是被裴穆清將軍殺害的。此事,炳靖也一直都清楚?」

  和暢答:「是。」

  卓少炎的臉色毫無意外。她的眉目卻更加沉了些,嘴唇跟著一動,像是有話欲出,可終沒能出聲。

  和暢便替她說道:「殿下是否想要問,既然大平的裴穆清將軍是王爺的殺父之敵,王爺此前為何還要襄助殿下成事?為何要讓裴穆清將軍冤罪被雪洗?為何要視大平軍臣拱立明主上位?」

  他問罷,又自答:「蓋因此等私仇,不足擋王爺之大業。」

  「想必殿下又要問,王爺之大業者,何謂也?」他繼續說著,全然省去了她提問的功夫,「大晉國中,兵不被辱,民不苦戰;天下宇內,無征無伐,干戈閉藏。這是王爺之私欲,亦是王爺之大業。」

  「為成大業,王爺可殺盡所有必殺之人;雖有私欲,王爺卻可置私仇於蒼生之後。這便是王爺。」

  「在臣眼中,王爺與殿下從來都不是一路人。殿下為國盡忠,固然令人敬重;王爺圖覆晉室,功過孰高,後世自有公論。」

  「王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殿下真能懂得他麼?殿下真能理解他麼?殿下真能輔弼他麼?」

  「殿下,真能全心全意地愛王爺麼?」

  和暢毫無保留地說完後,躬身向卓少炎行禮告罪。

  卓少炎無聲地坐著。

  過了許久,她起身,不發一辭地走出了藏書閣。

  外面,陽光下的積雪白得刺目,將她眼底逼出了一層薄薄的水光。未回和暢的答案就在她心口,一下接一下地躍動,試圖衝破她的制約。

  她短暫地駐足,平復心緒,然後繼續邁步向前行去。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1:28

第六十七章

  兩日後,從晉京發來的最新朝廷邸報被送至鄂王府:

  一,詔以陳無宇為武威上將軍、兵部尚書;二,戶部頒行新酒商稅令,收宗親藩封之酒務、商務於朝廷;三,桓王戚炳昱、睿王戚炳衡坐通敵賣國之罪,下獄問審。

  這三道消息,就猶如三道乾雷,齊齊驟至。

  烏雲密佈的廳堂間,周懌持報,與和暢無言對視。

  電閃之後,才聞隆隆鼓震之聲。

  周懌猛地站起身——

  「我當回京。」

  他臉色青寒地說。

  和暢難得皺眉,「你回京之請,王爺至今未允。你若擅作主張,便是違抗王命。王爺一旦動怒,定會重懲你。」

  周懌沉默地盯住他。

  那是一股不顧一切的執意,從他的眼神、從他紋絲不動的身體、從他不吭一聲的態度中洶湧而出。

  和暢察出不對,「周懌?」

  周懌搖頭,「和暢,你不知道。」

  他語氣中的凝重逼得和暢也跟著站起身來——

  「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

  周懌僵硬的臉孔裂開,幾縷苦意流瀉出來。他道:「在京時,王爺曾請旨,准我尚長寧大長公主。」

  和暢難得一愣。

  「這……」他開口,又道:「你……」

  旨降而婚未竟,這讓一向能言善辯的和暢都一時失了語。他左右踱了兩步,再抬首望周懌。

  他不必再多聽解釋,已自明白。

  曾經周懌是為了什麼而狠心割斷和戚炳瑜的感情,如今他便再一次為了相同的原因而斷然放棄可以和她再續前緣的機會。

  和暢長嘆一息,道:「周懌。」

  這時的這一聲中含著的深意,已大不同於先前。二人是同僚,亦是好友,多年的默契在二人之間靜靜流淌。

  周懌重複一遍:「我當回京。」

  倘說此前他還沒想明白戚炳靖為何遲遲不准他回京,那麼在今日看到邸報上的那道二王下獄的消息時,他便統統全明白了。

  卓少炎有孕,戚炳靖看似是命周懌率軍護送她南回晉煕郡,實則是借此機會讓他遠離京中晉室風雲。晉室一旦遭逢大難,周懌與此事的關聯可以被撇得一乾二淨。當初面對周懌抗旨,戚炳靖的確沒有逼迫周懌;但誰能想到他會以自己一貫沉默而強勢的手段,乾脆俐落地替周懌做出了取捨。

  和暢這回沒再勸阻。

  今京中暴雨將臨,這一封朝廷發來的邸報言簡意賅,背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近日來戚炳靖函中不提,晉煕郡便無人得知。周懌是什麼性子,豈能容忍自己置身事外,留戚炳靖一人在京中犯險?

  只是和暢心有疑憂:「你若一走,英王必定生疑,又如何能將她再瞞下去。她懷著王爺骨肉,萬不能有所差池。」

  周懌道:「英王心思靈透,縱使我不走,你以為王爺京中諸事,她會毫無所察?至於還能再瞞多久,你我只能盡力罷了。」

  和暢不得不承認。

  稍思後,他對摯友道:「周懌,你去罷。」

  除此之外,也無須他再多囑託什麼。

  此輩兒郎的忠與志,非死難滅。

  ……

  周懌臨走前,至卓少炎處行禮、告別。

  他將戚炳靖發來通報平安的書信送至卓少炎眼前,隨後按軍禮行過,說道:「王爺來函,召末將回京。」

  卓少炎問他:「京中有事?」

  周懌回答說:「並無大事。只是陳無宇將軍不日將調任兵部,諸事雜多,王爺叫末將回去幫忙。」

  這番說辭是和暢幾番斟酌過後出的主意。卓少炎太聰敏,若說無事,她必定起疑,不如從三道消息中擇其一,據實相告。

  聽後,卓少炎先是有點詫異,隨即微微笑了,面露理解,又道:「將軍在晉煕郡守了好些時日,確是耽擱了京中正事。炳靖在京,沒有將軍膀助,也定疲累。如此,將軍便早些啟程罷。」

  周懌說了個「好」,就將告退。

  但卓少炎又追問道:「朝廷的邸報,已有許久沒送來我這邊了。便連陳將軍調任兵部這樣的大事,我都不曾聽說。將軍可知是何故?」

  周懌低下頭,答道:「和暢不願讓朝廷的事情惹殿下煩心,想要殿下安心養胎。這也是王爺的意思。」

  卓少炎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再度微微一笑,沒多為難他。

  她從衣袖中摸出一封信,交給周懌,「本打算今日遞出的,既然將軍要回京中,便勞煩將軍代為親手交給炳靖。」

  周懌慎重接過,應了。

  卓少炎最後道:「將軍此去,務必保重。」

  周懌謝過,再行一禮,徹底與她作別。

  ……

  當夜,周懌即離府北上。

  在快馬兼程的途中,他與鄂王府眾人一樣,並不知道京中朝堂上下已因桓王、睿王下獄一事而鬧了個天翻地覆。

  正月十三日,鄂王在內都堂中宣令,命人持王令向南,詔謝淖歸京,驗問其殺害易王之罪。

  然而一直等到了二月初十,謝淖連個影子都沒出現在京畿境內過。

  這期間,桓王、睿王不止一次地到都堂發問,質疑鄂王包庇謝淖,意欲淹蓋其罪行,故而無視朝綱,欺瞞朝廷,假意傳令詔其回京以拖延時間,實則在暗中操控兵部、刑部諸吏,以謀助其脫罪。

  又過五日,戶部新酒稅令頒行,桓王當廷大發雷霆,於文武眾臣前再次指斥鄂王行不臣之事。

  廷上,鄂王面無表情地聽罷桓王怒氣衝天的言論,破天荒地正面應對了桓王聽似毫無理智的質詰。

  他對眾臣道:「自接桓王、睿王奏舉謝淖殺宗親之罪以來,本王已叫兵部、刑部查驗其證,此事的確是謝淖所為。」

  朝臣們聞之愕然。

  鄂王又道:「然謝淖殺人,有其緣由,本王並不認為謝淖當罪,而朝廷也沒有必要再詔謝淖歸京。」

  桓王上前怒稱:「豈有此理!你倒說說,是何緣由,可在我大晉殺人而不伏罪!」

  鄂王轉頭看向刑部尚書詹丹,「有勞詹卿為桓王解惑。」

  詹丹聞之,持笏出列,一板一眼道:「自建初十六年六月起,易王便與大平之成王暗通款曲,以出賣大晉疆土、軍馬為籌,謀換私利。永仁二年夏八月,謝淖軍駐大平金峽關,夜間截獲一隊被派往大平的易王府親兵,又自他們身上收得易王與成王往來之書信。罪證確鑿,謝淖因按軍法,處以斬刑,然後又命人將他們的首級送往易王封地。易王在看到這些首級後,受驚而亡。」

  「簡直是胡說八道!」桓王臉都漲紅了,飛快地環顧四周,高聲道:「易王死時,身被數刃,分明是為人所暗殺!此前所奏之匿名物證,樣樣都可證明是謝淖派人去下的殺手!至於謝淖是奉了何人之命,刑部與兵部竟不查?!」

  詹丹像是沒有聽見一般,反向鄂王道:「刑部與兵部在查驗易王之案時,也查出了一些別的。」

  鄂王道:「卿可直言。」

  詹丹的聲音極其清晰:「是。臣等查出,當初與易王一樣同大平成王通謀賣國的,還有桓王及睿王。」

  鄂王問:「依大晉律法,此當何罪?」

  詹丹答稱:「罪當棄市。」

  這般冷酷的話語,經由這般平實的語氣說出,更加令聽者股粟。因有譚君前事為鑑,在場諸臣無人敢輕舉妄動、為二王求情說話。

  詹丹聲音剛落,戚炳衡滿是驚怒的聲音便在另一邊響起:「四哥,你是不是瘋了!」他毫不顧及宗室威儀及體面,竟下意識地抬手去拔腰間的飾劍。

  有殿衛眼疾手快,立刻上前將他押住。他掙扎了幾下,正將叫罵,卻連嘴也叫人給堵住了。

  這一齣兄弟鬩牆,毫無遮掩地赤裸於眾臣目前,且即將要向著更加不可收拾的地步衝去。

  戚炳昱雙眼赤紅,於廷上厲聲呼喝:「刑部證據何在!」

  詹丹未語,垂袖等著。

  冷蕩蕩的大殿上,鄂王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傳入眾臣耳中:

  「下獄問審,證據自然就有了。」

  ……

  永仁三年二月十五日,桓王戚炳昱、睿王戚炳衡坐通敵賣國之罪,下刑部獄。

  就在桓王、睿王鋃鐺入獄後的次日,內宮中傳出消息,一直寢疾不起的少年皇帝終於恢復了神智,能夠如常讀書並說話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1:40

第六十八章

  皇帝身體大為好轉的消息一早傳至昌慶宮,戚炳靖不見驚訝,只是頷首表示知道,並不急於去問視皇帝平安。早膳用罷,他著人安排,動身前往刑部牢獄。

  鄂王儀仗出行,沿途無禁卻人人自避,這不光是因對其權勢慣有的敬畏,更源於聽聞昨日二王下獄一事後的駭懼。

  刑部內,詹丹早已命人安排妥當。

  戚炳靖一到,即有刑部官吏迎前,無須吩咐,便將他一路引入收押桓王、睿王的兩間牢房外。

  刑部為二人打造的牢獄稱不上差。不算狹小的窗洞,不算厚實的隔牆,不算粗重的鎖鏈,不算潮黴的臥具,以及不算重防的守衛。總言之,以這等待遇來招呼犯有通敵賣國大罪之人,已足夠彰顯刑部對二人的心慈手軟。

  牢房的地上有生鮮觸目的血痕正如細蛇般蜿蜒流動。對比前述之善待,此正透著截然相反的、詭異的冷酷與殘忍。

  血的腥氣被牢房門外靜燃的艾條苦味壓沒。

  僅僅一牆相隔的兩間牢房內,戚炳昱、戚炳衡面上已無血色,因經徹夜刑訊,此時疲痛交加,皆臥縮於牆側,陷入半昏半迷的狀態,不察門外來者。

  有人遞上審訊堂錄。戚炳靖接過,一張接一張地翻看,看完後原封不動地遞還,然後抬眼看向鐵門內二人。

  他的表情平靜得如同凜冬中凍結成冰的湖面,除非春至,否則任是何等狂風暴雪都掠不起湖面一絲波瀾。

  詹丹站於他的側後方,同樣一臉平靜地問:「王爺想要如何處置此二人?」

  戚炳靖回答:「按律處置。」

  詹丹說:「王爺雖提供了二人與大平成王交通的實證,然二人所謀不曾真的施行。按大晉律法,宗親犯法罪減一等,若量二人之刑,罪難等死。」

  戚炳靖道:「詹卿治下之刑獄,雖嫌苛狠,但行鐵律,不偏不枉,為本王一向所敬服。大晉律法,在世一日,便為尺一日。」

  這話坦蕩,亦足以表達他的態度。可詹丹沉默了一下,再次向他確認了一遍:「王爺能容此二人不死?」

  戚炳靖卻不再回答。

  這一番對話帶起的響動,驚擾了牢房中人。戚炳靖的聲音雖極低沉,然於被囚困在此的人而言卻如惡夢中刺,寥寥數聲便能激得人自渾噩之中警醒。

  神智忽自昏沉中抽出,戚炳昱勉力抬動眼皮,精神隨之聚起,很快就緊緊盯牢門外的戚炳靖。他的兩顆眼珠爆滿血絲,渾身因突然分明數倍的疼痛而止不住地打顫。他的嘴唇因高熱而乾涸龜裂,喉間擠出的聲音支離破碎:「……你……二哥就是你殺的……」

  他試圖抬起胳膊,可力氣最終也只能夠讓他將血跡斑斑的手掌握成拳頭、飽含恨意地壓在地上。他忽然咯咯笑了:「……四弟,你殺他……可決不是為了我大晉……你並不是因為他與大平的英肅然通謀一事才殺了他的!」

  這一聲喝斥引動劇烈的咳嗽,咳嗽令戚炳昱更加痛苦且猙獰。新鮮的血液從他身上不曾有機會癒合的傷口中爭先恐後地冒出,他的冷汗與熱血將衣衫交替浸透。他說:「……你,你是因二哥當初暗中派人去軍前查謝淖的身份,才下狠手去殺他……哈,我和五弟今次……今次也是因觸到了你的這塊逆鱗,才引得你再次不顧親兄弟的情分……我說的,對不對?!」

  戚炳靖接住他的目光,接住他的問話,卻不語不動。

  從窗洞處漏進來的陽光在這暗室中顯得異常慘白。恨意層層堆加,被這一把陽光燎著,給了戚炳昱奮起一擊的力量。

  他像瘋了一樣拖著傷痕纍纍的軀體向前一躍,不出意外地狼狽跌落在腥臭髒污的地上。可他不肯放棄,竭力伸手去搆門柵,不顧一切地撕扯著嗓子吼道:「謝淖究竟是誰?!他和你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你要殺我們,你要像殺父皇、大哥、二哥那樣地殺我們……!」

  戚炳靖的目光逐漸變冷。

  他無聲地轉過身。

  「……四弟!你給兄弟們一個痛快罷!」

  身後鬼哭狼嚎的聲音不肯罷休地一路追趕他,被他不疾不徐的步伐盡數踩在腳下。詹丹示意刑獄諸吏處理牢獄中人,然後側頭看向戚炳靖穩如蒼山的背影。

  他就這樣沉默地離去。

  ……

  傍晚時分,崇德殿的內官接昌慶宮人報,稱鄂王已處置完前朝事,眼下正往此處來,意在探視皇帝安康。

  崇德殿的準備是自一早便布妥的,眼下聞報,內官便替皇帝更衣梳髮,再叫人去安排傳膳。

  不多時,鄂王駕至崇德殿。

  少年皇帝親自出迎,神貌確似康復,舉手投足如常,只是身形因之前病了一場而顯得更加清瘦了。

  鄂王執皇帝之手入殿,詢問皇帝身子如何,叔侄二人便一來一往地敘了幾句話。然後宮人前來布膳,膳色皆以清淡為主,鄂王遂陪著皇帝用了幾口。皇帝吃得少,很快便擱下箸,鄂王反倒叫人進上酒來,自斟而小酌。

  皇帝見鄂王飲酒,先問說:「四叔今日,心情甚好?」

  鄂王只是略略一笑。

  皇帝又說道:「朕聽說這段日子來前朝事多,四叔操勞國政,務必要顧好身子。朕幫不上四叔什麼忙,只望能不給四叔添亂罷了。」

  鄂王道:「桓王、睿王之事,陛下必定也聽說了。」

  皇帝點頭,稱是。

  鄂王繼續道:「陛下可有要吩咐的?」

  皇帝答說:「兩位王叔犯法一事,只要刑部證據確鑿,朕聽四叔與朝廷的決議便是。」

  鄂王看了看皇帝,問:「他二人是陛下的親叔叔,陛下或許想為他二人求一求情?」

  皇帝否認說:「朕不能因宗室私情而置大晉國法於不顧。」

  鄂王再度一笑,道:「陛下長大了,比從前更懂事了。」

  皇帝聽後,親自替鄂王斟上一杯酒,敬道:「四叔若心情好,不如再飲些,若覺得乏了,今夜便宿在崇德殿中罷。」

  鄂王沒拂他盛情,且道了聲「好」,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當夜,鄂王留宿於崇德殿中。

  ……

  入夜沒多久,皇帝便先安置了,也很快就睡熟了。

  崇德殿為大晉歷朝歷代皇帝的寢殿,回望先帝一朝,縱是再得聖眷的皇子公主或宗親,都不曾有過夜宿於崇德殿中的寵遇——

  哪怕是在先帝病篤臨終前,也不准任何一位皇子宗親值守於殿中。

  殿中熏籠中蒸出的香味隨著夜色漸濃而逐漸減淡。

  就著這幾縷醒神的香,戚炳靖批閱罷臣章,起身走至殿外。外面霜氣攏繞,將他身上殘存的酒意一點一點洗淨。

  他站了一會兒,復轉身步入殿內。

  他向內殿走去。在那兩扇門外,他看見了當年那個兩肩凍雪、手捧食盒的十五歲少年。少年足下,踩著至薄至險的冰,冰下是能夠讓人萬劫不復的荊棘深淵。

  他站在少年身後,看著少年脊背單薄卻執拗倔強的背影。如果此時少年回頭,他將能看見他終將長成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可在他的注視下,少年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沒人再擋著他的路,他伸出手,一把推開了內殿的門。殿中,搖搖欲墜的一代雄主臥在御榻之上,疾病與衰老已將他曾經的心志消磨殆盡。

  久病之中,先帝的狀況有好有壞,多時昏迷,偶爾轉醒,而在轉醒時,又十有八九是認不出人的。

  這一夜,正是他二十歲的生辰。

  他走入殿中,看見文乙嘆氣彎腰,將難得醒過來的先帝扶起來,靠上色澤已朽的錦繡褥墊。

  在御榻跟前,他將已落帝璽的皇詔攤開舖於先帝眼前,恭恭敬敬地道:「兒臣謝父皇恩典。父皇賜兒臣之封地,足佔大晉國土八分之一,兒臣愧不敢受,然父皇執意如此,兒臣不得不奉旨。」

  先帝目光炯炯,盯他半晌,卻認不得他。

  不止認不得他,彷彿連自己是誰,身在何處,都記不清了。

  他對上先帝多疑怔惑的目光,說道:「當年大皇兄封王後,父皇曾問他,想要討個什麼樣的女人做王妃。兒臣當時在想,若兒臣有一日封王,不知父皇會不會也按兒臣的心願,替兒臣把喜歡的女人討來做王妃。父皇為何不問問,兒臣想要討個什麼樣的女人做王妃?」

  停了停,他兀自又道:「是兒臣忘了,父皇眼下想不起,也聽不懂,更說不出。既然如此,便由兒臣替父皇來問,如何?」

  先帝眼角的皺紋相互拉扯著,口中喃喃說:「水……」

  可一旁的文乙並沒有去取水。他遂一笑,想了一想,道:「兒臣不求貌美,但求才智當與南朝卓少疆一般。」

  「若逢父皇龍體康健時聽了,定以為兒臣是在說笑,會大笑而道:『卓少疆乃男兒身,可惜,可惜。』」

  他又看了一眼文乙,「或許文總管聽了,也會在一旁湊趣道:『聽聞卓少疆有一雙生胞妹,名喚少炎,堪稱絕色,只是不知才智與其兄長相比又如何。』父皇聞此,又定會將笑意收了,冷冷責備稱:『大晉與大平百年世仇,其女子縱有無雙顏智,亦不可使聘之。』」

  文乙無聲地對上他的目光。

  「文總管。」他說道,「今夜陛下與我之間,所談便大略如此罷。總管記下,如常傳出於內宮與外朝便是。」

  文乙垂下頭,這時才出聲:「是。王爺與陛下敘話,小臣去為陛下取水。」

  文乙很快地退走。

  燭燈昏昧,先帝臉上暗壑深深,仿若一道道無法回頭、亦不可言說的崎嶇往路。

  二十歲的他對著這樣一張面孔,忽覺再說什麼都不必須,又忽覺有一話又必須說出。他沉默少頃,道:「父皇。當年謝淳叛你,而你借平軍之手殺了謝淳,這些年來,你悔不悔。」

  聽到這二字,先帝的目中遽然有了神采。可那神采只驚掠半瞬,便再無影蹤。先帝的目光虛浮於燭華裡,內中空空蕩蕩,再無往事。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1:54

第六十九章

  鄂王因夜裡飲酒故,次日晨輟朝,直到過了晌午才起。內都堂命人送奏本到昌慶宮,被告知鄂王歇在崇德殿,便又匆匆轉遞至崇德殿。鄂王遂與皇帝共閱臣章,談議國朝要事,直到近晚,才同皇帝作別,離殿出宮。

  出宮後,鄂王儀仗直趨長寧大長公主府。

  自正月十七日起,鄂王因朝事繁忙而長宿於宮中,久未回公主府。今夜鄂王此行,內侍省早早便遣人前往曉諭公主府,安排打點諸事。

  然而當鄂王儀仗緩緩行至大長公主府門前時,迎接眾人的卻是閉門冷羹。

  內侍省的人在外面跪了一排,俯身叩首請罪。

  磚石上覆著雪霜,鄂王的靴底踏亂這一層浮薄的白淨,徑直侵入他們垂視發抖的目光中。

  鄂王並未發怒。

  他站在長寧大長公主府門前,親自抬手,叩動獸首門鈸。

  銅鐵互擊的聲音高而亮。

  門的另一側,有人像已在此久候,聞聲而道:「公主無意見王爺。王爺,還是請回罷。」

  鄂王沒有回應。

  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退後兩步,側轉過身,望了一眼守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禁中侍衛,無聲地下了一道令。

  侍衛們上前,拔出身上攜帶的兵器。

  這座欽賜大長公主府,當年闢府修建時所耗甚巨,千餘名精工巧匠不分晝夜而造出的精貴與華美,如今被武力輕而易舉地摧毀。

  等鄂王再度轉回身時,公主府大門已被俐落卸破。

  他抬眼前望。

  在他身後站著的、跪著的人,也跟隨他的動作而抬眼前望,然後紛紛大怔。

  洞開的府門內,長寧大長公主素衫披髮,無妝無飾,坐在敞闊卻寒冷的主廊間。她的身邊,只有一個婢女手持一盞素紗燈籠,照亮她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好像他的破門而入,她已恭候多時了。

  婢女的燈籠輕輕晃動了一下,地上的影子也隨之一晃。不多時,那兩道挨得很近的影子上方,又疊壓下一道長而冷的身影。

  鄂王已經站在她二人面前。

  婢女持燈籠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連帶她的眼神也放低了。她看不見、也不敢看二人的神色,只能聽見二人的聲音。

  鄂王先問:「我大晉皇室女眷,非國喪、非服罪,不著素衣。今皇姊何故如此?」

  長寧反問:「鄂王竟不罪本宮?」

  鄂王道:「皇姊何罪之有。」

  長寧道:「本宮有兩個親兄弟為人所殺,還有兩個親兄弟今被刑囚在獄、生死難測,本宮這個做姊姊的,恐也難逃鄂王降罪。」

  鄂王道:「皇姊多慮了。」

  長寧道:「鄂王在本宮府上動兵、破門,這等陣仗,豈非對大罪之人?」

  鄂王沉默少許,而後道:「是因皇姊不肯見弟弟。」

  長寧猛地站起來,怒道:「本宮沒有你這樣心狠手辣的弟弟!本宮更恨自己當初不曾看清你的心狠手辣!」

  她的聲音將燈影驚得重重一抖。

  鄂王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長寧的嘴唇被凍得發青,她的眼中凝著清亮的水,仿若再一輕觸,便會潰而成洪。她說:「鄂王。你今若不抓本宮下獄,明日本宮便將聯名在京宗親上書皇帝與朝廷,奏劾你當年殺害昌恭憲王之罪。當年本宮不曾作證,如今悔不當初。」

  鄂王微抬雙眼,看向她。

  他終又開口:「只要皇姊心裡能痛快。」

  長寧道:「哪怕如此,你也絕不肯放過炳昱與炳衡?!」

  她的憤怒與憎恨當中,同時夾雜著無力與絕望。

  鄂王收回目光。

  他緩慢地向長寧行了個大禮。這一個無聲的動作代表了千言萬語。是為她對他多年的庇護養育之恩而真誠道謝,亦是為他自己此刻的無法妥協而懇摯告罪。然後他轉過身,沿著來路,一步續一步地走出了公主府。

  在擺駕離去前,鄂王向他的儀衛親兵留下了一道簡短的王命:

  莫論何時,莫論何事,護長寧大長公主之周全,順長寧大長公主之心願。

  ……

  皇帝在身體康復後的隔日,即恢復了聽朝視事。

  大殿之上,文武班齊。

  鄂王領眾臣向皇帝祝安,三呼萬歲於廷。皇帝答辭,依慣例為鄂王賜座,叫眾臣平身,然後由輔臣出前奏事。

  整個早朝持續了約一個半時辰,皇帝仔細聽了戶部新令的施行情況,期間並沒作什麼評價。

  諸臣奏事畢,鄂王向皇帝道:「陛下如今龍體康健,臣可以放心南回封地了。」

  皇帝微怔了一下,意頗不捨道:「朝廷事多,四叔在京,朕才能放心。」

  鄂王道:「此殿之上皆忠臣。陛下大可放心。」

  皇帝張了張口,還欲再說些什麼挽留。

  這時,皇帝身邊近侍上前道:「陛下。永倉郡防禦使戚炳永在殿外求見,言稱有要事要當廷奏稟。」

  皇帝的表情很驚訝,疑道:「六叔?」

  緊接著,他的目光很快地掃向鄂王,又掃了一圈殿上群臣。

  鄂王安靜地坐著。

  皇帝遂收回目光,對近侍道:「宣他覲見。」

  殿門啟合,光與影一扇扇交錯,鄂王與皇帝的臉色在這一扇扇的光與影之中無聲無息地完成了無人可以察覺到的轉變。

  戚炳永被人引入殿中。他一路行至御前,跪拜,叩首,禮畢起身,抬頭,直視御座之上的少年。

  皇帝問道:「六叔本不必上朝,若有事奏,遞章入禁中便是。今有何要事,需勞六叔上殿稟對?」

  戚炳永對答:「臣為代晉室宗親上疏而來。」

  皇帝又問:「所上何疏?」

  戚炳永道:「臣等欲劾鄂王謀害至親之罪。」

  舉廷聞此大震。

  皇帝也驚得將身體向前傾去,道:「方才,六叔說什麼?」

  戚炳永雙手遞上奏本,道:「建初十五年秋,先帝寢疾,詔諸子歸京。鄂王於歸京途中截殺昌恭憲王。」

  此固不是新鮮事,眾臣面面相覷,不知當年無果之舊事何必又被重提。

  戚炳永接著說:「此事,今有長寧大長公主為人證。」

  眾臣不顧臣儀地交頭接耳,一時間沸沸揚揚。

  皇帝一愣,轉頭去看鄂王,像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戚炳永話未竟,停頓少許,又道:「建初十六年夏,先帝病篤,不識人事。鄂王矯詔,自封為王,後親手弒父君於寢宮。」

  此言一出,群臣陡驚,沸議聲驟止。

  皇帝不顧君威地站起身,失聲道:「六叔,何敢胡言至此!」

  戚炳永道:「臣並未胡言。此事亦有人可作證。」

  皇帝連連追問:「誰人?誰肯為此事之人證?!」

  戚炳永一字一句道:「先帝近侍,今內侍省都總管文乙。」

  皇帝愕然無語。

  身邊近侍眼疾手快地攙扶了他一把,皇帝才得以勉強站穩。然後他滿面緊張地看向鄂王,低聲喃喃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鄂王在眾人矚目之中,面不改色地站起來。

  皇帝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

  戚炳永則近前一步,急切地對上道:「陛下。大晉有國法,宗室有祖制!鄂王今有疑罪在身,該當下獄問審。陛下何必猶豫!」

  皇帝囁嚅,求救似的看向下方的刑部尚書詹丹。

  在無人臣敢言的一片寂靜中,詹丹持笏出前,道:「稟陛下。今晨,內侍省都總管文乙親至刑部投案自首,並舉發鄂王數罪。大晉律法,在世一日,便為尺一日。臣以為,鄂王身負疑罪,的確該當下獄問審。」

  鄂王的目光動了動。

  此時的他,在眾人眼中,堪稱眾叛親離。

  面對這憑空而降的罪名,他甚至沒有為自己當廷開脫一辭。他只是極簡單地問了一句:「刑部欲治本王之罪,雖有人證,然物證何在?」

  冷蕩蕩的大殿上,詹丹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傳入眾臣耳中:

  「下獄問審,證據自然就有了。」

  ……

  鄂王下獄的次日,出自御史台的一封萬字彈章被內都堂公之於世。

  其上彈劾鄂王之言,鋒利如刃,尖銳如刺,曆數鄂王近年來的不臣、不法之行舉:殺父兄,辱忠良,害眾軍,謀私權,目中竟無國法祖制;以帝君年少,屢行欺君事,違正旦百年朝制,刑天子師於御前,取大晉皇后鳳冠,飲酒夜宿崇德殿……其廢帝野心昭然若揭。

  此封彈章既出,半日之內,彈劾鄂王之浪潮洶洶而起,無數措辭詰戾的彈章鋪天蓋地地灌入都堂之中,舉京幾乎不聞任何敢為鄂王辯白的聲音。

  這般兇猛的勢頭,是久抑數年、一朝掙脫後的巨大反彈。

  這似乎不僅僅體現了群臣的心聲,更代表著深居於崇德殿、忍辱負重數年之久的那位少年的態度。

  聲勢浩大的彈潮被皇帝放任不管整三日。

  然後有詔出外廷:以寶文閣直學士、知制誥譚君主審鄂王謀弒君父、宗親一案。

  ……

  森冷潮濕的刑獄中。

  獄吏揮動手腕,帶刺長鞭飛舞成圈,在充斥著血腥味的空氣中震出一聲刺耳的爆音,鞭尖飛速展開,牽動整條鞭體,重重抽落血肉之軀。

  隔著三丈的距離,譚君瞬也不瞬地盯著前方。

  男人手腳被縛,站姿仍如青松。

  這般的十鞭抽下去,他的後背已成一片血肉模糊。淋淋血珠順著他的腰背往下滾浸,沒多久就染透了他的全身衣物。

  第十一鞭,獄吏用力揮抽向他的雙腿。

  男人應聲跪倒在地。

  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權勢滔天的、心狠手辣的鄂王,被抽滅威儀,被抽毀尊嚴,被抽斷硬骨,就在譚君的眼前,應聲跪倒在地。

  譚君緩步走上前。

  獄吏見狀,收起長鞭,無聲退讓。

  跪在地上的男人,臉色因烈痛而變得慘白,汗水和著血水將他的五官襯得戾氣十足,他的手背上青筋必現,拳骨撐在地上,竭力維持著不抖不動的姿勢。

  譚君腳尖停在他膝前數寸處。

  「當年鄭文襄公因得罪王爺,竟被王爺迫害至死。臣今想問一問,這些年來,王爺悔不悔。」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2:09

第七十章

  三月初五,皇城有樹開花。

  內侍手捧一簇剛裁下來的新鮮花枝,徐徐步入崇德殿內,趨近御案前,微笑著道:「陛下。看這花兒。」

  戚廣銘抬起頭來。

  少年眼眸清亮,面色亦如春景,花枝倒映入他的眼底,勾出了他隱抑在內的意氣風發。

  從桎梏中脫出,從薄冰處走下,從峭壁側攀頂。

  他以這樣的意氣風發,敞懷擁入這象徵著萬物生機的盎然春意。

  鮮嫩的花瓣被揉碎,自戚廣銘指間滑落。色澤濃烈的汁液沾至御案上的刑獄審訊堂錄,乍睹如血。

  他淡淡問道:「朕的四叔今日如何了?」

  內侍答稟:「翰林醫官院照常遣人去獄中看過了。該診脈則診脈,該上藥則上藥,確保鄂王還能再受得起幾輪刑罰。」

  自鄂王下獄至今,已過整整十五日。

  在外朝諸臣看不見的刑部深獄中,他的皮肉被以最酷烈的手段凌虐,然後被御醫以最上等的藥材醫治,每待傷口剛開始癒合時,便被同樣酷烈的刑罰再一次撕扯開,反反覆覆,似無止盡。

  戚廣銘伸手,揭過那一頁被花汁浸染的堂錄,如同揭去鄂王的一層皮肉。

  他將這紙舉到鼻間,嗅了一嗅混合了春花的墨香,然後無聲地將它拋去案旁。

  這一摞審訊堂錄,由譚君每日定時送至御前。

  譚君翰林出身,有文臣的風骨,更有文臣的迂腐。鄂王面對數道罪名,十五日來無論如何受刑,卻無一認罪之辭,由是譚君遲遲不上定罪之疏。

  戚廣銘盯著那摞堂錄,深思著。

  內侍謹慎進言道:「陛下打算將鄂王的命留到何時?倘拖得久了,只怕會有變數。」

  戚廣銘不答,卻問:「六叔眼下在何處?」

  「回陛下的話,永倉郡防禦使正按陛下昨夜的吩咐,今日前去勸長寧大長公主了。」

  ……

  戚炳永負手而立,昂首望向正廳西壁的那一幅碩大的掛畫。

  其上山河曠遠,雲天蒼茫;秋霜皓皓,萬物懍懍。

  然後他轉回身來。

  「皇姊。」他對著坐在屋中另一頭的戚炳瑜請了一禮,直截了當問說:「此前皇姊明明答應為鄂王弒兄一案之人證,為何近日又反悔?」

  戚炳瑜的臉色貌若平靜。她反問:「你口中的『鄂王』——是你什麼人?」

  戚炳永稍愣,而後答:「……是四哥。」

  戚炳瑜聽後冷笑,「你還當他是你的親兄長?!」說罷,她怒而拍案,起身道:「你還當本宮是你的親姊姊?!」

  戚炳永默然,收斂神色。

  戚炳瑜情緒難抑,聲音微顫:「當初本宮之所以答允你肯為人證,是因炳昱、炳衡下獄,你來我府上斡旋進勸,稱可以此事來向你四哥施壓,逼他放人。本宮信了你,然竟沒料到你與皇帝的謀劃豈止於此!你與皇帝今欲殺了你四哥,難道還要本宮再為人證?!簡直荒謬!」

  戚炳永抬目視她,「四哥親手弒父、弒兄,難道是旁人逼他的?四哥犯下大罪,禍藏不臣野心,這些難道不是事實?皇姊今若包庇四哥,則亦將是我大晉的罪人。」

  「你們口口聲聲稱他弒父——證據何在?!就憑文乙一面之詞?!」

  「文乙服侍先帝三十餘年,忠心耿耿,當年難敵四哥權勢,不得不忍辱負重,眼睜睜看著先帝為其所害,而今寧可賠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將四哥舉發入罪。皇姊亦是自幼在宮中長大的,難道還要疑文乙對先帝的忠心?」

  「此事自發至今,除了你和皇帝,又有誰見過文乙一面?!本宮不疑文乙對先帝的忠心,但本宮亦難信你與皇帝的空口之辭!」

  「事到如今,皇姊不信,也得信。」

  他了無熱度的聲音傳至耳邊,叫戚炳瑜一瞬脫了力。她跌坐回椅上,撫胸長喘,半晌後才將手垂落。

  「六弟。這些年來,你四哥待你不薄。你為何一定要如此?你要叫本宮看著你們一個個都手沾至親鮮血?」

  戚炳永年輕的臉上露出些許不合他這年歲的澀意。

  他道:「皇姊,弟弟也姓戚。」

  他又道:「過去這幾年中,四哥先後殺了大哥、二哥,而後又對三哥、五哥動手,倘說四哥不會殺我,有誰會信?朝臣們都以為我胸無大志,多年來拿我當宗室笑料的大有人在,可我若不如此,焉能無災無害地活到今日?哥哥們姓戚,我也姓戚,我又何嘗沒有戚氏兒郎都有的抱負與雄志!四哥在朝堂上所做的,我又如何做不了?憑什麼只有他是眾人敬畏的鄂王,而我為了苟活,連個郡王的爵位都不敢望求?皇姊今問弟弟為何一定要如此,可皇姊想沒想過,弟弟這些年來是怎麼過活的。」

  戚炳瑜怔怔地望著他。

  「你……」

  她開了口,忽地撫面而苦笑,那笑聲如泣:「六弟。你早已與皇帝通謀了,對麼?你那幾個兄長的脾性,你是再瞭解不過了。在皇帝寢疾的這段日子裡,你挑唆你的三哥和五哥,你替皇帝與外朝文臣交通,你在內廷收買文乙,你來我面前假意求助……你何止是要你四哥的命,你是要他們每個人的命!」

  戚炳永則不再說話。

  他沉而鎮定的臉色,竟像極了當年甫封鄂王後的戚炳靖。

  戚炳瑜不禁恍了恍神。

  這時,有小廝急匆匆地叩稟,言稱有要事來報。

  戚炳瑜遂收拾了容色,靜了靜心緒,沒有多避諱戚炳永的在場,先著人入內稟事。

  「殿下。」小廝道,額頭上滾下數串急汗,「周懌將軍回京了。」

  戚炳永率先抬眼。

  緊接著,戚炳瑜飛快地站起來,不可置信地問:「人在何處?」

  小廝道:「周將軍一抵京,便單騎去了皇城。此刻,正在宮門外跪求覲見。」

  ……

  宣佑門內,清風拂過,一朵春花悠悠飄旋,落在周懌的右肩上。

  步輦在他身前不遠處停穩。

  在這還不算溫暖的初春,輦官前襟皆被汗洇濕了,足可見他們是以何等急迫的腳程一路抬輦前來的。

  一人自輦上步下,沒有一分遲疑地快步走至他身前。

  周懌抬起頭。

  他剛毅的面龐上滿是倦色,可眼內卻極堅定,在觸上來人的視線後,也絲毫沒有動搖。

  站在他身前的戚炳瑜眼中蓄滿了淚。

  她道:「你入城時,難道沒聽說我四弟已下獄一事?」

  「臣聽說了。」

  「你是鄂王親將,此時露面,與投死何異!」

  「無異。」

  「那你為何還要來?」

  「斷無主上逢難、而臣下避而苟活之理。」

  此距建初十三年冬初見,已過五載半。他兩道壓低的粗眉不曾變,他的沉默少言不曾變,他這一把鐵骨與忠誠,更是不曾變。

  戚炳瑜的兩滴熱淚砸在他膝下的宮磚上。

  「周懌。我有一話問你,望你能據實相告。」

  「殿下請說。」

  「我的父皇,當年是怎麼死的?」

  「先帝當年,確為王爺所弒。」

  他話音尚未落,她重重的一掌已抽上他的左半邊臉。清亮的一聲,遮蓋住了她忍抑不住的泣音。他的嘴角淌出血絲,他動也不動地看著她。

  她渾身發抖,一字一句地問道:「這,便是你不肯、也無法娶我的緣由,是不是?!」

  他將她看了許久。

  那目光中好像空空蕩蕩,又好像滿滿當當。

  然後他點頭,給了她答案:

  「是。」

  ……

  刑獄中昏昏暗暗,藥香與血腥味混合著,縈繞在戚廣銘的鼻間。他走得很慢,一路行,一路叫跪在他必經之道上的獄吏們平身。

  過了約莫一刻鐘,他終於走到了此番欲達之地。

  重鐵牢門被人打開。

  戚廣銘步入獄牢之內。

  他手裡鬆鬆地握著一封信,沖躺在裡側的男人道了聲:「四叔,朕來看你了。」

  男人毫無聲息地縮臥著。

  不知是因傷痛之故,還是因用藥之故,他看上去沉睡難醒。

  戚廣銘不介意地笑了笑,「四叔且睡罷。朕只是來同四叔告個別。而今文乙、周懌皆已落獄,朕心中再無憂患。至於謝淖……四叔,這些年來你頂著謝淖的名字,著實是辛苦了。此事經由文乙及周懌之口供出,朕在驚訝之外,亦感遺憾。我大晉少了一員良將,而四叔更少了一位能起兵替四叔討要公道的親將。」

  男人仍然毫無動靜。

  戚廣銘走近兩步,稍稍抬臂,揚了揚手裡捏的那封信,「四叔同朕過於見外了。大平英王有孕這般大的喜事,四叔竟也將朕瞞在鼓中。英王雖有孕,卻是四叔尚未成禮的王妃,四叔一旦死了,英王若計為四叔報仇,則師出無名,朕正好可藉機發兵大平——只可惜四叔是看不見了。」

  他將那信抽出,在男人緊閉的眼前展開,「朕沒想到,像大平英王那般英姿颯颯的女子,竟也能寫出如此綿綿情書。四叔,可真是叫人羨煞。」

  薄薄的信箋被粗魯地撕裂,然後揉碎。

  紙屑一層層地落在地上。

  戚廣銘的靴底在那層層紙屑上壓了壓,然後他拈了拈指尖,沒有再說一字,轉過身,走出了牢房。

  獄牢之外,譚君亦步亦趨地跟上去。

  戚廣銘看向他,「詔草好了麼?」

  譚君頷首,「回稟陛下,皆已安排好了。」

  ……

  晉煕郡。

  鄂王府中的春花已開了滿院。

  可鄭至和卻毫無心情賞花,他正顧不得禮數地拉著倪楓趕往中院主屋處,步伐因過於緊張而踉踉蹌蹌,若非倪楓在旁攙扶著,他有幾次都差點摔翻個跟頭。

  「誒,這可如何是好……」鄭至和一面疾行,一面輕責倪楓道:「可是你行事有差,導致英王殿下起了疑心?否則,顧先生今日又為何會從府外單請了郎中來?」

  倪楓不似他那般焦急,如常道:「老師。此事豈能怪下官?英王殿下聰慧過人,下官能將她瞞到今日,已是極了不起了。」

  鄭至和連聲嘆息,就這般滿面憂容地到了卓少炎屋門前。

  門扉大開。

  顧易站在門口,似正等著他二人前來。

  鄭至和躑躅不前。

  顧易道:「鄭大人,請進罷。」

  鄭至和無法,只得由倪楓伴著,緩步走入屋內。

  屋內,顧易請來的郎中正跪在地上。卓少炎坐著,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她的手邊,擱著一柄劍。

  她見二人來了,便對跪在地上的郎中道:「先生方才說,我的孕象如何?」

  郎中老實回答:「殿下並未懷有身孕。」

  卓少炎點了點頭,叫顧易將人帶走。

  然後她抬眼望向鄭至和,再望向倪楓,然後輕輕一笑。

  這一笑,登時叫鄭至和噗通跪了下來。

  倪楓嘆了口氣,只得跟著跪下來。

  卓少炎的笑意漸漸轉冷,消失在嘴角。她伸手握住劍柄,「鄭大人。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欺騙鄂王和我?」

  鄭至和稽首大叩,汗濕後背,「臣、臣豈敢欺騙鄂王?……偽製殿下、殿下有孕一事,是臣奉了鄂王之命,才敢辦的啊!」

  倪楓在旁,跟著點了一下頭。

  門口,顧易深深皺起了眉。

  他看向卓少炎,卻見她神態無異,隨即,又聽她開口道:「勞煩顧兄,去請和暢來此。」

  不多時,和暢即被顧易請來此處。

  他一進屋,看見面前陣仗,立刻一愣,「殿下,這是……?」

  卓少炎並沒對他解釋什麼,只是問了句:「京中可有事發生?」

  和暢有一剎遲滯,然後果斷地搖了搖頭。

  卓少炎站了起來。

  她握著劍柄的手腕一動,寒光脫鞘,劍風橫掠,掃出一串血花。

  和暢飛快地按住右臂,咬緊了牙才沒呼痛。

  血自他指間不間斷地湧出。

  卓少炎持劍,重複了一遍她此前的問題:「京中可有事發生?」

  和暢默然。

  少頃,他鬆開傷臂,用帶血的手從袖中掏出一封書函,遞上前去:「朝廷的最新邸報,今晨剛至。」

  顧易替卓少炎接過,先是匆匆一掃,隨即大驚失色!

  他立刻轉頭,「殿下……」

  卓少炎從他手中扯過邸報,低眼看去。

  和暢心口如鼓在震。

  過了許久,卓少炎重新將頭抬起。她的表情並沒有任何驚動,可她整個人卻現出了如遭重擊後的分明裂痕。

  「他死了。」

  她語氣平平地說出了這三字。

  「他死了?」

  她又重複了一遍,加重了語氣。

  然後,她握緊了手中的劍。

  她抬動目光,那目光如映雪之斷刃,凜然鋒利,同她手中的劍一道,聚起濃得化不開的股股殺意。

  屋中眾人有一瞬間的恍神。好像她此前因有孕而沉靜溫柔得太久,久得已讓眾人已忘了她本是個什麼樣的人。

  直到此刻,眾人方遲遲轉醒。

  卓少炎提著劍,無聲地走入裡屋。

  冷冷劍光翻飛之間,那襲華美如霞的嫁衣、那頂寶珠明璨的鳳冠、那道隆重莊肅的婚旨,皆被劈斬得四分五裂,再也難見原貌。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2:23

第七十一章

  半室狼藉中,那封朝廷邸報自卓少炎臂間悠悠滑落。

  二月十八日,鄂王入獄,數罪並坐;皇帝明旨,詔令寶文閣直學士、知制誥譚君會同刑部,案驗鄂王被舉諸罪。

  三月初七,鄂王未伏罪,竟暴斃於獄。

  三月初八,皇帝令百官治鄂王喪事,親謚「懷妄」;以鄂王身前待罪,不可污皇陵,另闢塚於皇陵西以葬之;又以鄂王無後,詔削封號、封地。

  這個晉室此輩中最強悍且狠辣的男人,曾令皇帝戒懼,曾令百官畏恨,如今從至高處跌落,身折而亡。

  沒有確鑿罪名,沒有明正典刑,甚至連隻字片語的遺言都不聞,就這般死於不為眾人所窺見的深牢之中,死於曉諭天下萬民的邸報墨字之間。

  鄂王之死,如山崩之烈,亦如輕羽之微。

  鄂王既死,這天便不再是從前的天,這地便不再是從前的地,這大晉更不再是從前的大晉。

  邸報落地,遭劍尖疾挑,碎成數片。

  卓少炎收劍歸鞘。

  她轉過身。

  屋門處,站著聞聲而來的和暢與顧易。和暢的右臂血跡斑斑,他對上卓少炎回望的視線,當即被那一道比劍鋒還要寒銳的目光逼得跪了下去。

  他微微垂首道:「還請殿下息怒。」

  卓少炎卻道:「和暢,不必跪我。」她前踱兩步,足底踩過地上碎裂的邸報、婚旨、嫁衣、珠片,「我不是你的主上。」

  她的聲音難辨怒色,可她的話語卻令他的脊背滾過一片麻意。

  和暢未起。

  他俯身叩首,重複道:「還請殿下息怒。」

  卓少炎無聲地垂視他。

  和暢解釋道:「殿下並未懷有身孕一事,此前周懌與臣皆不知情,並非蓄意隱瞞殿下。」

  卓少炎牽動嘴角:「此事不知情?那何事是你知情卻蓄意不報的?」

  和暢沉默少許,才復開口:「二月二十五日,周懌離府回京,並非受王爺所召。當日王府接朝廷邸報,消息有三:陳無宇將軍調任兵部尚書、戶部收宗親藩封之酒務及商務於朝廷、桓王及睿王坐通敵賣國之罪而被下獄問審。周懌疑京中將有大變,不忍王爺一人在京犯險,故而在同臣相商之後,決定離府回京。」

  「還有什麼?」

  「沒了。」

  「沒了?」卓少炎冷冷笑了,道:「和暢,他死了。他死了——而你同我說,沒了?」

  和暢硬著頭皮道:「自從殿下因有孕而南回晉煕郡以來,王爺從京中發來的便只有通報平安的書函。京中發生了何事,王爺不提,王府中人概莫能知。王爺所謀者大,又豈會冒著被旁人截知的風險,發信府上向臣說明一切?王爺是個什麼樣的人,王爺的秉性、謀略、手段,殿下最清楚不過,何須臣再多言。」

  他並未說謊。若非戚炳靖的平安函已連續斷了半月有餘,卓少炎又怎會起疑,於今日揭出這一番大風大浪來。

  可卓少炎聽了他的話,先前笑中冷意竟變得更冷:「我最清楚不過?他的秉性、謀略、手段……我何時清楚過!」

  這一喝,叫和暢徹底沉默了。

  卓少炎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越過顧易的身側,觸上早已因聞此變故而驚癱在外間地上的鄭至和。

  她輕道:「好。……好。」

  這些人雖在跪她,可心中奉忠之人,又豈是她。

  此間鄂王府上下,除顧易外,皆是戚炳靖的心腹與親信。然這一群心腹與親信,竟無一人知他所謀之全貌。不僅如此,便連他所計所囑之事,除非經他准允,否則這些人亦絕不敢互通有無。

  當真好謀略。

  當真好手段。

  卓少炎收回目光,重新投向和暢道:「既如此,何不繼續將我瞞下去?何必今日經我一逼,便將邸報出示於我?」可她根本沒給他回答的機會,徑逼而道:「和暢,你是怕了。你怕——他是真死了。」

  和暢一張臉頓時失了血色。

  他握緊了拳,右臂因傷痛而在發抖,「殿下……」

  然而他竟無言以對。一向能言善道的和暢,竟無言以對。

  卓少炎忽而問:「謝淖所部,今在何處?」

  和暢定了定心神,如實答說:「周懌謹慎,當初因擔心京中生變,遂於臨行前發令軍前,調謝淖所部自戎、豫二州北上,以拱衛晉煕郡、護王府周全、備殿下差遣。」

  卓少炎道:「竟是這等之默契。」

  和暢聽出她話中譏嘲,自知無法解釋,只得道:「謝淖所部,如今任聽殿下調遣,殿下可有令示下?」

  卓少炎看著他,緩緩搖了搖頭。

  她道:「和暢。或許你們所言皆為真,但我已無法再信你們一人、一辭。」

  她又道:「這世間再無鄂王。這世間亦不會再有鄂王妃。這晉煕郡,這鄂王府,再無一人一事能夠使我心甘情願地留駐。」

  和暢陡然一震。

  他張了張口,而卓少炎已背過身去。她的這番決絕,堵死了他想要發出聲的喉嚨。

  「和暢,你們都退下罷。我與顧兄,有話要說。」

  ……

  屋中,顧易不言不語地注視著卓少炎的一舉一動。

  鄂王之死,於他而言,亦為驚駭。戚炳靖之於卓少炎是何等情深,他清楚明白。他有疑,卻自知不該於此時問。但他看著貌若冷靜理智的卓少炎,心中竟極忐忑難安。她此刻的巍峨不倒,更像是雪山崩塌前的一片寧和假象。

  無視一地碎物,卓少炎翻出一隻不起眼的木質衣箱。

  她不聲不響地將它打開。

  箱內收置著的,是她曾經以為此生都不會再有機會穿上的鐵甲與兜鍪。

  她伸出手,輕輕去摸冰涼的甲衣。

  這一襲將甲,恰合她的身量。在她指尖碰觸到鐵片的那一剎,回憶排山倒海向她湧來。

  戎州境內,風沙蔽目。兵帳中,燈燭擦亮男人的眉眼。他的目中藏有深焰,隱忍而熾烈。

  「我要的是,你的心。」

  男人的聲音彷彿就在她耳後,低沉而清晰。

  她的右手不自禁地動了動,按上左胸。在溫熱的胸口處,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那裡早已空空如也。

  她怔住。

  而後痛意遲來,鑽心刻骨。

  待這一陣痛潮掠過她的四肢百骸,她早已汗濕重衣,臉色慘白。亦因這痛,她得以回過心神。伸手撥開層層甲衣,她在箱底摸索了幾下,取出一個精巧的銅匣。

  然後她面向顧易,將匣蓋推開,露出裡面的半片金製麒麟符。

  她道:「顧兄,可願替我走一趟肆州?」

  顧易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肆州,正是雲麟軍新帥江豫燃的鎮兵之地。

  卓少炎遂拿出麒麟符,珍而重之地交到顧易的手中,又道:「江豫燃若肯見兵符而聽令,則請顧兄調他半數雲麟軍,發往戎州境內。」

  顧易鄭重接過,問說:「臣必不辱命。臣去肆州調兵,殿下自欲何所往?」

  卓少炎道:「我在戎州,等著顧兄。」

  ……

  大平京中。

  夜過三更,皇城之內本該靜無人聲,可眼下西華宮中燈火通明,外面廊間候著朝服加身、面孔嚴肅的數位輔臣與兵部重吏。

  西華宮裡,沈毓章與英嘉央俱已穿戴齊整。被遞入宮中的兵部急報,此時正被沈毓章捏在指間。他臉色沉沉,閱罷後未發一言,只是在起身之前,看了一眼尚在睡夢中的英宇澤的小臉。

  英嘉央已先於他走至外殿,宣諸臣入內覲見。

  諸臣受召,魚貫入內,按禮先後向英嘉央與沈毓章問安。

  英、沈二人已於二月初八完婚,此前為定他二人婚後在宮中及外廷諸儀,禮部早已是耗盡精神氣力。因皇帝年幼,尚需母親在身邊教養,昭慶無意在皇帝親政前出閣離宮,故而禮部只得擬奏由沈毓章每月逢五、十之日入宿禁中。至於沈毓章同皇帝之間的君臣父子之儀,則在內宮稱父子、在外朝稱君臣。而沈毓章這一道亦父亦臣的身份,更是世所不聞,大平朝中自有清臣腹誹,然因沈毓章行止嚴慎、於人前人後皆無不臣之舉,故而至今未遭彈劾。

  這一日是三月二十五日,正逢沈毓章夜宿禁中。

  偏就在入夜之後,有兩封北境急報前後腳地遞入宮門。

  一封發自大平朝廷在晉地的使司,報中直接轉遞了晉廷最新的邸報,另附奏疏,上稱鄂王既死,晉帝野心蠢蠢,大晉必有騷亂。

  另一封則發自朝廷置於北十四州的安撫使司,報稱雲麟軍主帥江豫燃提兵出肆州,其中亦附了江豫燃所奏之疏,上稱收到英王調兵急令,驗符無誤,故而發兵北上。

  這兩道消息,驚動了每一位經手之人。

  在這三更時分,在這燈火通明的西華宮中,大平君臣共同沉默了片刻。

  然後有人開口說:「大晉柱石坍塌,權柄易主,朝野短日之內必不得安寧。若我大平此時出兵北伐,則可佔盡先利。」

  又有人道:「大晉宗室既亂,國本不穩,前線軍心更難穩,此於我朝正是難逢之良機,不可錯失。」

  諸臣紛紛附和。

  隨後,有人稱:「英王赴北地久矣,此時調兵,必亦是聽聞了晉廷之亂,欲先發制人,才調雲麟軍舊部北上的。」

  英嘉央聽後,眉頭輕蹙。

  因久不見大晉發以國書下聘,卓少炎北嫁晉室一事,至今瞞於大平朝野上下,而沈毓章此前幾次去信詢問,皆未收得她與戚炳靖之確鑿婚期,由是英、沈二人對下只稱卓少炎自卸雲麟軍帥印,因留戀北境風物,乃赴北地久居。為此,沈毓章於歲初還特請了旨意,賜卓少炎田宅於北地數州。

  今聞鄂王之死,英嘉央表面雖不動聲色,可心內卻大為震慟。繼聞卓少炎發麒麟符調兵北上,她更同殿上諸臣一般,篤定卓少炎調兵必定是為了北伐晉廷。

  眾人又議了二刻有餘,幾乎不見分歧,皆主張趁此難得之機出兵北伐,一舉收復大平百年失地。

  從始至終,唯沈毓章一反常態,不發一辭,不表一意。

  英嘉央不由轉頭去望沈毓章,卻見沈毓章的臉色較之前更加沉黑了。

  她沉吟少許,並未當著臣下的面問他,而是在安撫了諸臣數言後,叫散了廷議,留待明日再決。

  待諸臣退殿,英嘉央伸臂握住沈毓章擱在一側、一動不動許久的左手。她一面輕輕揉開他僵緊的掌筋,一面問道:「毓章。你心中有何事?」

  沈毓章繼續沉默了一陣兒。

  然後他略略抬眼,答說:「在想大晉鄂王。」

  英嘉央稍怔。

  沈毓章反握住她的手,「央央。當初少炎北上的前一夜,你我為她與鄂王在宮中設了家宴踐行。當夜宴罷,你同少炎入偏殿說話,留我與鄂王在席間飲酒。酒酣之時,我同他也說了不少的話。」

  ……

  那一夜冬寒仍甚,寶和殿的桌案上,酒注子溫熱,佳釀入喉,辣意升騰。

  兩個男人對坐,暫時拋卸肩上身份,開懷暢飲。

  不記得是誰先開口。

  只記得言敘數盞酒後,沈毓章聽對面的男人問說:「今將軍輔佐少主,心存何等大志?」

  他坦蕩答道:「恢復前烈,力致太平。」

  對面的男人笑了一笑,又問:「何謂前烈?如何恢復?」

  沈毓章答得更為坦蕩:「天下一統,是為前烈。收復晉地,乃為恢復。」

  男人不以他此言為怪,點頭道:「將軍胸有大志,欲法大平之世宗,令人敬佩。但謝某卻以為,世宗之前烈,不在天下一統,而在四海清、兵亂平。世宗即位之初,並無出兵北戩、一統天下之志,是因其後北戩屢屢南犯,世宗不忍邊地百姓久苦戰火,才以傾國之兵力一舉平滅北戩。世宗之所取,非天下一統之武功,而是安養百姓、力致太平。」

  沈毓章則道:「謝將軍所言,亦沈某常思之事。然為君者,當為子孫後代計。唯有天下一統、家國富強,方可葆百代平安、千秋不滅。」

  男人沉吟,而後道:「將軍幾時聽過,這世間有百代平安之宗族?將軍又幾時見過,這世間有千秋不滅之社稷?」

  沈毓章沉默了。

  他擱下酒盞,抬頭盯住男人清明的雙眼。

  男人道:「謝某所望,不在千秋,而在當下。」

  男人又道:「兵不被辱,民不苦戰,無征無伐,干戈閉藏。能得這般之當下,即是謝某所念之千秋。」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2:42

第七十二章

  沈、英二人再回內殿時,英宇澤已醒。

  六歲的男孩盤著兩條小腿,坐在御榻上,一本正經地看著面前的父母。他見二人走近,皺了皺小眉頭,開口問:「外面有事,為何不叫醒朕呢?」

  過了年,他又長大了一歲。在帝位上坐了小半年,他已經大約知悉了身為一個皇帝需要做些什麼、說些什麼,才能夠讓父母放心、讓輔臣欣慰。而只有當父母放心、輔臣欣慰時,他才能在可被接受並允許的範圍內展露出些許不那麼懂事的孩子氣。

  眼下他說的這句話,將之前有一回父親對母親說話時的神態與語氣學得有模有樣。

  那回父親在殿內午歇,因太過疲累,手裡握著書卷便睡著了。後來兵部來人奏事,母親因心疼父親,沒將他叫醒。事後父親醒來,聽聞兵部所稟之後,皺了皺眉,問了母親一句:「外面有事,為何不叫醒我?」

  待父親離殿後,他悄悄詢問母親,父親為何看上去像是有些生氣。母親溫柔一笑,答他說:「你爹爹並非生氣。國事為重,他惱自己因貪睡而誤事,又認為自己沒能替我分憂,故而才有這一問。」

  他有些懵懂,但還是記住了,不可因貪睡而誤國家大事,且要記得替母親分憂。

  因而在今夜,他學著父親的口吻說出這句話,以顯示自己明白國事比睡覺重要、且自己十分想要為母親分憂。想必如此一來,父母聽後,必定欣慰。

  英宇澤乖巧地坐在榻上,等著雙親回應。

  果然如他所望,英嘉央聞此面露微笑,輕聲道:「皇帝如今愈發懂事了。倘有下回,本宮必定將皇帝叫醒,一道聽臣子們議事。」

  沈毓章亦頷首,像是在肯定他的這番表現。

  見雙親這般反應,英宇澤努力按捺住心中的高興,覺得眼下正是大好時機,他應該藉機說出已在腹中藏了足足一個半月的話:

  「朕如今已經長大了,夜裡不用人陪寢。你二人今夜且宿去別處吧,不然,何時才能給朕生出妹妹來?」

  ……

  當初滿口叫爹爹陪著睡的小男孩,如今對妹妹的執念,早已勝過了他原本心心唸唸的、好不容易才得來的爹爹。

  步入西華宮東側的暖閣內,沈毓章一思及此,便略顯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一動不動地站定了,任英嘉央親手替他寬衣。

  他二人到底是「宿去別處」了。

  但這並非是因兒子的無忌童言,而是因今夜所收得的那兩道北境消息。

  沈毓章之所持,之顧慮,之猶豫,在英嘉央跟前表露無遺。他與她相愛了這許多年,心意相通,骨血相連,他沒有任何事情能夠瞞過她。

  待寬外衫,沈毓章端坐於榻沿,毫無睡意。

  他沉眉深思著,不察英嘉央揮退宮人,轉身輕輕放下帳子,無聲地坐在了他身旁。

  一直到宮燈燒得暗了,沈毓章忽覺肩頭一重。他側首而顧,見英嘉央睏意難當地將頭磕上了他的肩。而她經這一磕,亦醒了過來,抬睫瞅向他,就對上他深藏憐愛的笑意。他那眼神,彷彿還當她是多年前在太后宮中的那個不更事的少女。

  沈毓章攬住英嘉央的腰,讓她順力靠入自己的懷中。

  「毓章。」

  英嘉央叫了他一聲。

  他會意,應道:「方才,想起了一些年少時的事。」

  年少時,在講武堂中,裴穆清授課罷,叫諸學生們自行結對推演沙盤戰局。卓少炎向來喜歡在此事上與他一較高下,那一回,二人戰奪的便是國境以北的疆域。當時戰罷,他盯著那由砂石勾勒出的起伏山巒與蜿蜒河道,說道:「大好河山,巍巍壯美,我輩何不立志收復之。」卓少炎聽後,稚氣未脫地笑了笑,回道:「我志與毓章兄同。須知,這片河山、國土、疆域——原本就是我大平的。」

  那時候,竟沒人上前去問他們一句:這片河山、國土、疆域——真的原本就是大平的?

  這百年前,與三百八十年前,再與千年前,有何同,有何不同?

  如今回首追昔,那一腔少年熱血,猶未冷卻。然今夕之所慮,又如何能為少年時的自己所知。

  沈毓章再度低眼看了看英嘉央。

  她沒問他想起了年少時的什麼事,只是靜靜地回望著他。她的目光平和、輕軟,令他漸漸落定了一顆心。

  他問說:「央央。今夜之事,你做何想法?」

  她回答:「毓章。當年你一舉登第武狀元,是我阻擋了你北上報國之大志。今夜之事,你若想定了,不論是什麼樣的決策,我都信你、支持你。」

  她堅定的溫柔,給予他強有力的支撐,鋪成他可回首的歸路。

  沈毓章握住了她的手。他撫摸著她的手指,然後緊緊收入掌心中,遲遲未語。

  英嘉央看懂了他的情緒,不急亦不催。

  這唾手可得的良機,對誰而言,都是難以決絕捨棄的巨大誘惑。

  終於,他開了口:「少炎既調雲麟軍,必定有所圖取。朝廷一日不見少炎所表,便一日不可輕易定策。」

  ……

  顧易南下肆州遞符調兵,然後未歇半刻地馳回戎州,不僅未辱命,更比預計的歸期提前了整整四日。

  而卓少炎已在戎州等著他。

  得到顧易確認的消息後,她點了點頭,沒說話。在戎州的城頭上,她轉身遠望,城外原野春草蔓蔓,有風起,無情地穿過她不含一絲溫度的目光。

  又三日,雲麟軍先鋒人馬馳入戎州境內。

  陣頭一面碩大的「江」字帥旗,旗下的年輕男人英武勇毅,因一路急行而滿身風塵,卻在靠近城下時放慢了前行的速度,一絲不苟地出令整肅軍容,再翻下馬背,率親隨前來叩城。

  城門洞開。

  卓少炎馭馬出城,顧易緊隨其後。

  「卓帥。」

  在她馬下,江豫燃單膝著地,行軍禮,稱舊謂。

  卓少炎將他打量一番,又抬眼看向他身後的數千軍士與戰馬,多日來不見波瀾的眼中終顯隱約水色。

  她垂目,道:「豫燃,你來了。」

  江豫燃昂首,對上她的視線,點頭道:「是,末將來了。」

  ……

  人馬沒有入城,而是直接在城外十里處安營扎砦。

  入夜後,卓少炎席地坐於帳外,懷中抱劍,在埋鍋造飯燒的餘炭前烘著手。江豫燃盤膝坐在她身旁,無聲地活動了一下雙肩和手臂。

  她翻過手掌,問:「後軍有多少人?」

  「整五萬。」

  這個數字令她微微挑眉,揚起目光。

  江豫燃解釋道:「卓帥從軍、立功、封王等諸事蹟,國人無不聞之感佩,北境民眾猶為振奮。過去這小半年來,朝廷與兵部有意擴增邊軍,於是借邊民投軍熱情高漲之機,為雲麟軍募充了不少兵員。雲麟軍現今之規模,幾近卓帥領軍時的兩倍。」

  卓少炎抿了抿唇。

  江豫燃伸手,撿了根樹枝,挑了挑她跟前的炭火。火星飛起,一躍而熄,猩紅的亮光在他黑亮的眼中留下印跡。

  「豫燃。」

  「唔?」

  「雲麟軍在你手中得以壯大如是,我很高興。」

  江豫燃沒有吭氣。半晌後,他的眼眶悄無聲息地變紅了。又過半晌,他才悶聲答說:「今能再於卓帥帳前聽令,末將也很高興。」

  卓少炎像是沒察覺到他的異樣,又問:「你與惟巽如何了?」

  江豫燃抹了把臉,說:「惟巽被貶黜後,沈將軍又為她在兵部謀了個低階的差遣。我北上鎮邊,她留在京中。」

  「你二人一直未成婚?」

  「末將領兵,心中有愧。」

  他的回答耿直而赤誠。這愧,是對當初戰亡之袍澤,是對如今他麾下之雲麟軍,更是對眼前的卓少炎。

  這是他的選擇,卓少炎沒有置喙。

  她只是道了句:「付一心予一人,是什麼感覺,我如今懂得了。」

  江豫燃聞此,想起當初他答她所問時說的話,不禁沉了沉眉。但她不多說,他便也不多問,一如過去從前。

  炭漸漸變冷了。

  卓少炎道:「身上可有輿圖?」

  「有。」江豫燃利索地摸出一卷來,在地上平攤開。

  天色已暗,輿圖上的畫與字很難看得清。可這一條疆線,這一片河山,早已牢牢地烙在他們的心底,再沒有別的東西,能夠比腳下踩著的土地更加讓他們熟悉。

  江豫燃捏了兩塊小石頭壓在輿圖邊角處,不假思索道:「卓帥此番調兵,是欲北進?計如何分兵,走哪幾條道?」

  卓少炎看了他一眼,「不去北邊。」

  江豫燃愣住,「……那去何處?」

  「哪裡都不去。」

  ……

  雲麟軍的這五萬三千人馬,經由卓少炎慎而嚴密地部署,在戎州以東、豫州以西的地界內,撐起了一道長達百里的堅固防線。

  這支軍隊,駐紮在英王封地內,一步不北進,一步不南退。

  消息經大平兵部探報,傳回京中。

  沈毓章閱罷此報,沉默地看向英嘉央。後者則有些不解,問說:「少炎此舉何意?」

  卓少炎是何意,沈毓章幾乎是在看到這消息的當下便明白了。

  他不必再多慮,不必再猶豫。

  因她已替他做出了決定。

  沈毓章起身,踱了數步,站定,「今雲麟軍半數兵力被她抽調,雲麟軍主帥、我大平北疆最能征之將領被她留在身邊,朝廷和兵部若計北伐,還能拿得出什麼像樣的兵馬?她以麾下兵馬做長防,若朝廷果真發兵,則要先過得了她這關。如今她戰功、名聲皆赫赫,朝中有誰敢與她沙場對陣而言不敗?」

  這是釜底抽薪,這更是陳兵以諫。

  她此舉是為了什麼,或是為了什麼人,答案呼之欲出。

  沈毓章冷著面孔轉回頭,看向案上擱著的一封未拆書函。書函發自卓少炎,同兵部的消息同時被送到京中。

  此刻,他不用去讀這封書函,也能想見上面寫著什麼。

  英嘉央伸手取函,拆開後匆匆一閱,蹙眉,抬眼,遞向沈毓章。他不得不接過,勉為其難地低眼去讀。

  這封信十分的短,只有八個字:

  「毓章兄,何不藏干戈。」

  沈毓章捏住信箋。

  這八個字,足以體現出她的決意,她的氣魄,她的深情。

  而她的深情,令沈毓章無言而震撼。

  倘若那個男人真的死了,這便是他的遺志,而他的遺志,她欲來竟。

  ……

  在卓少炎衣不解甲的第十六日,沈毓章的回信送到了她帳中。

  回信同樣十分的短:

  「干戈既藏,吾妹可歸國矣。」

  卓少炎閱罷,輕牽嘴角,將信原封不動地收好,裝入一隻用來收存家信的小匣中。她轉身,向前來稟事的顧易道:「今日一切如常?」

  顧易點頭,「五日前派出去的探馬回報,南北百里之外皆不見大軍蹤跡。」

  雲麟軍在此,不進不退,為的是南防大平、北防大晉。而今大平終未出兵,固然可以令人放下心來,然大晉至今亦無所風動,則不得不令人生疑。

  顧易將心中疑惑訴出,卻未得到卓少炎的回答。

  她凝神細思,緩緩問道:「顧兄。……他已死了幾日?」

  顧易一怔。此事是他自以為的忌諱,這些時日以來從不敢在她面前主動提起。眼下被她突然問起,他無所防備,竟毫不委婉地照實回答了。

  卓少炎聽後,表情未變,只是道:「好。」

  外面春日暖煦,金絲沿著四下揭起的帷幕下方鋪落進來,她整個人沐浴在這陽光中,猶如一塊化不開的冷冰。

  顧易欲退,恰有江豫燃身邊親兵來報事,他便略停了停。

  士兵疾跑而來,還喘著粗氣,入帳後行過禮後便急聲道:「稟殿下,望樓哨崗方才察得東北方向有一彪人馬正向我軍馳來,江帥請殿下前去看看。」

  「所擎軍旗為誰人之部?」

  「未見軍旗。」

  ……

  江豫燃等在距離望樓半裡處的小丘上。

  待卓少炎一到,他便引臂遙指,皺眉道:「卓帥看,不知何處來的人馬,數量不多,但馳速甚疾,直衝我大營而來。」

  不多時,那支軍隊便從模模糊糊的細小黑點,逐漸變成了清晰可辨的人馬身影與鐵蹄尥起的陣陣沙塵。

  卓少炎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支人馬。

  直待戰馬鐵蹄踏入射程之內,她道:「放箭。」

  江豫燃二話不說地下令,早已準備好的千名弓弩手箭矢齊發。箭陣猶如銳利密網,照著馳來人馬的身前毫不留情地飛劈罩下,鐵鏃鑿地,駭得奔行在最前方的戰馬紛紛受驚,揚蹄長鳴,人馬一時大亂。

  亂不多時,陣腳自穩。

  有一面軍旗被自陣中高高擎起。

  江豫燃看清,一震。他飛快地轉頭去看卓少炎,見她像是出神一般地,目光隨著野風一道,順著那面旗幟而上下捲動。

  那些人馬不再進一尺一寸。

  少頃,風漸弱,軍旗漸平漸落。

  一個男人披著將甲,從旗後一步一步地踱至陣前。

  「謝」字軍旗下,他持刀縱馬,轉瞬間亦遙遙探目望來,隱隱約約地,似乎露出了久違的一點笑意。

  在江豫燃視線所及處,卓少炎周身的冰層毫無徵兆地開始融化。

  陽光打在她的身上,可這光芒卻極黯淡,因那冰層融盡後,在她空空如也的心口處,一苗埋抑已久的火種被猛地引燃,由它爆發出的光芒竟百十倍壯烈於陽光。

  然後江豫燃聽見了雪崩的聲音。

  她冷靜理智的外表被撕裂,她鎮定多謀的神智被摧毀。

  她整個人由內而外地飛速坍塌,又由外而內地飛速重塑,最後她以像是著了火一般的嗓音問江豫燃:

  「來者何人?」

  「謝淖。」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2:56

第七十三章

  江豫燃奉命,開轅門,將這一小股人馬收入營中。事畢,他至卓少炎中軍帳前覆命:「卓帥,都已安排妥當了。」

  中軍大帳內,卓少炎道:「知道了。」

  江豫燃將退時猶豫了一下,復進前兩步,想開口時又再度猶豫了一下,像是苦於不知該怎麼說話似的。

  「還有事?」卓少炎問他。

  江豫燃反覆猶豫之後,最終還是放棄進言,搖頭後行禮告退。

  去中軍大帳約三十丈的地方,江豫燃碰上了急匆匆往這邊來的鄭至和。後者抱著醫箱,低頭疾行,險些一頭將他撞上。

  江豫燃將他一攔一扶,皺眉,「鄭太醫。」

  鄭至和看清人,拾袖摸額,「下官一聽傳,半刻都不敢耽擱地就趕來了。江將軍,下官可是晚了?」

  江豫燃搖頭,朝不遠處的一處兵帳揚了揚下巴,為他指明道路,「那邊。」

  「誒,好,好,下官這就過去。」鄭至和忙不迭地謝過他的好意,足下生風地向那兵帳走去。

  江豫燃看了一會兒那背影,然後嘆了一口氣。

  至今日,他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為何中軍大帳旁一直按卓少炎的要求留著一頂空帳,為何卓少炎從晉煕郡南下時沒帶一兵一馬,卻偏偏將醫術精湛的鄭至和一日未漏地帶在身邊。

  當時,箭結網,軍旗起。

  卓少炎一問,江豫燃一答。

  然後她點了點頭,目光落不到任何實處。她就那樣空著目光地轉過身,囑咐道:「收他所部入營。他若負傷,叫鄭至和去看。」

  言罷,她獨自離去,回了中軍。

  江豫燃直到催馬前去大營外接應時,方駭然察覺她話中何意。

  久經沙場之人,對血腥味皆極敏感。

  那個男人在見到江豫燃後,於馬上微微頷首致意,隨即下令麾下收戈。他的身形與氣質同從前幾無差別,仍然悍勇,仍然狠厲。

  但他渾身的氣味,卻如浴血歸來。

  江豫燃不知他身上發生了何事,可心中卻莫名地生出一股難掩的敬意,行軍禮道:「謝將軍,許久不見。」

  男人還他一禮,目光遙眺。

  江豫燃知悉他目中之意,道:「卓帥眼下無意見將軍。」

  男人聞言,收回目光,嘴角一動,卻沒說什麼。他握住馬韁,雙腳夾了夾馬腹,口中沉喝一聲,馭馬跟隨江豫燃進入兵營。

  ……

  兵帳內,鄭至和見人便跪,叩道:「王爺!王爺無恙,實乃大幸啊!」說罷,他略略抬首,瞥見男人的臉色,驚覺自己失言,忙改稱:「謝、謝將軍。……將軍無恙,實乃大幸啊!」

  謝淖抬了抬手掌,「起來罷。」

  他正半跪半坐在地上,甲衣脫卸了一半,裡衣上皆是斑斑血色。

  鄭至和睹之心驚,膝行上前,同跪於他身側,小心翼翼地接過手,先替他將甲衣慢慢地除下,再從醫箱中取出剪子以明火燒燎,一點點地沿著裡衣側邊從下往上剪開。待剝去浸血衣衫,鞭傷觸目,鄭至和又倒抽了一口氣。

  他忍不住地發急:「將軍傷未痊癒,為何還要披甲、騎馬、行軍?這般一鬧,傷口又裂,軍前簡陋,若有差池,恐有性命之危!」

  謝淖任他責問,始終一言不發。

  鄭至和等發過急,理智回覆了些,便不敢再多言,只是緊皺著眉頭替他清創、上藥、包紮。

  漸漸地,謝淖的額頭有冷汗溢出,眉峰隨著鄭至和手腕的動作而一下下地細微顫動,渾身筋肉緊繃,幾因痛而痙攣。

  終於,鄭至和停了手。

  他聽見身前的男人從喉嚨深處擠出兩聲喘息,像是捱過了這一陣痛。緊接著,他就聽見男人問:「……她可還好?」

  鄭至和拿布擦拭手上的血痕,苦笑道:「將軍如是,英王殿下焉能好得了?下官被英王殿下從晉煕郡帶來此地,每日皆在擔心自己的項上人頭,連夜裡都睡不好覺。」

  謝淖以拳撐地,緩慢地站起來。他赤著繃帶裹紮的上半身,將自己移去矮榻邊,叫鄭至和取了壺水來,一飲而盡。然後他看向鄭至和,問說:「她發了多大的怒?」

  「英王殿下砍傷了和暢一條臂膀,又把婚服、鳳冠、聖旨全砍碎了,說鄂王府上下全在騙她,而這世間從此往後再無鄂王妃了!」

  鄭至和連說帶比劃,言辭略顯激動,彷彿當日卓少炎拔劍揮砍的模樣歷歷在目。

  謝淖無聲,只點了點頭。

  這話與和暢所言無誤。他從京中返回晉煕郡後,才知她已離開鄂王府而南下戎州。和暢親示傷臂,又將當日之情形詳細說明,她是何等震怒,又是何等決絕,完全令和暢束手無措。

  面對和暢勸他留府養傷的諫言,他根本不聽,逕自點了人馬便掉頭南進。

  而他此時的面不改色,卻更令鄭至和愁眉苦臉。

  鄭至和將醫箱收拾了,唉聲嘆氣道:「將軍且少歇,下官去為將軍煎藥。只是將軍此傷,若英王殿下問起,下官該如何答覆?」

  謝淖抬手,指了指他的腦門,沉聲道:「若敢提一字,你這人頭無人能保。」

  ……

  一出兵帳,沒走數步,鄭至和便被兩個士兵一左一右地掠住,直接帶往中軍大帳。

  鄭至和大駭,「你們……你們要做什麼?」他這般顫聲說了幾句,卻毫無反抗的餘地,只得半被強迫半自願地到了卓少炎帳前。

  士兵不語,直接將他搡了進去。

  鄭至和不妨,雙手脫力,醫箱落地。啪嗒一聲,箱蓋震開,裡面沾了血的物件掉落一地。

  「誒!」他趕緊蹲下去收拾,腦門急出了一層密汗。

  卓少炎的聲音自前方傳入他耳中:「鄭至和。」

  鄭至和聞聲便不敢動了,老實跪好,應道:「殿、殿下。」

  卓少炎問說:「他傷勢如何?」

  鄭至和連頭都不敢抬,故而不知她是什麼表情,想到方才被警告的話,只能悶聲搖了搖頭。

  卓少炎的目光掃到他袖中縮了縮的雙手,道:「鄭至和,我見過一回你說謊的模樣,你便再也騙不了我第二回。」

  鄭至和心中矛盾,臉上也寫滿了矛盾,滿腦子都是當日和暢右臂鮮血噴濺的畫面。他囁嚅半天,難以啟齒道:「謝將軍……只受了一丁點皮外傷。」

  卓少炎沉默了一下。

  她站起身,提著劍走下來。

  鄭至和渾身一凜。

  劍鞘格上醫箱,猛地掀翻整隻箱體。她盯著裡面的物件,一雙黑白分明的眼逐漸變得通紅如血。

  然後她後退了一步,斂回目光。

  鄭至和再也分辨不出她的神情。她好像仍然是當日在鄂王府中的那個於重擊之下卻能巍峨不倒的女人。

  可她周身散發出的凜冽殺意,令鄭至和的頭皮和背脊陣陣發麻。

  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摁住他的頭顱,他心內一悸,不自禁地脫口而出:「謝將軍身受鞭刑,細察傷口,應是在十數日內反覆被鞭才會有的深傷。如今將軍傷未癒卻披甲行軍,傷口復裂,若不休養,恐有大患。」

  他頓了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殿下既然心掛將軍安危,何不去探看,何不去勸誡?」

  卓少炎目色冷淡,仍然無言。

  鄭至和嘆息:「將軍若非一路疾行至此地,身上的傷必不會如今日這般重。下官真是不懂,若慢上幾日再來,又有何不可?」

  這話,不知於何處撥動了卓少炎的某根心弦。

  她忽抬眼,問:「今日,是何日?」

  鄭至和不解此問何故,懵了一懵,才答道:

  「四月二十八日。」

  ……

  夜深時分。

  軍營靜穆,月華如綢,鋪滿卓少炎一身。

  男人呼吸聲渾厚,或因行軍勞累,或因傷痛疲憊,於帳中睡得不省人事。

  帳縫中透進的月色微光輕映卓少炎眉間,照出她清醒的面容,竟無一絲睡意。

  她瞳眸澈明,披著一身如綢月華,赤著雙足,無聲地向謝淖走去。動作極輕,不出一點聲響。

  站定於距離他半臂的地方,卓少炎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個沉睡得渾然不覺的男人。

  他的容貌與她記憶中的毫無差別。一樣的英俊,一樣的剛毅。

  回憶如海潮,一浪接一浪地襲上她的心灘。

  從戎州,再到戎州。

  一幕幕與他相關的往事在她眼前飛掠而過。

  她的目光如羽一般,輕輕落上他的濃黑的眉與睫,又如影一般,輕輕覆籠住他傷痕纍纍的軀體。

  那纍纍傷痕,被滴水不漏地掩蓋在他的衣袍之下。

  可她卻能清晰地看見那一道道傷口,那翻起的皮肉,那被人反覆揭開的傷疤。

  有水霧氤積,她的視線因此而逐漸變得模糊。

  她一時未忍住,緩緩彎下腰,湊近他的臉,用嘴唇溫柔地碰了碰他的額角。起身時,一滴淚珠隨著她的動作滾落,擦著他的鬢角沒入他的髮。

  她無聲地轉過身。

  下一剎,垂在身側的手腕被男人自後方一把握住,熟悉的溫度與力度令她的心重重一跳。

  她還來不及回頭,他沉啞的音腔已將她的耳骨震動:

  「少炎。別走。」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3:09

第七十四章

  隨著男人的聲音一道攫獲她知覺的,還有他逐漸加重的掌勁。像是怕她會掙脫,會棄去,他緊緊地鎖住她的腕骨。

  但卓少炎卻紋絲未動。

  她沒掙動哪怕半下,她就這樣任他握著她的手。

  月華流瀉於她的肩背之後,清清冷冷,又明明朗朗。他的目光將她的後背中央壓出了一道內凹的細影,那細影承受不住這目光中深沉的重量,輕輕一顫,卻又強韌地定住。她沒有轉身。

  「少炎。」

  謝淖又低聲喚了她一遍。然後他勉力坐起,翻身下榻,站在了她的身後。這時候他比她高了,月光贈他一道長影,將她的影子牢牢實實地擁入懷中。他將手往回收了收,她的手腕被牽扯著,被他這樣緩緩地、一寸又一寸地拉向自己。她不曾抵禦他的力道,她就這樣緩慢地、一寸又一寸地被他拉著轉過了身。

  令他思念入骨的容貌終於再次映入他眼底。

  而她的臉上早已淚痕滿佈。

  她無聲地哭著。

  「少炎。」

  他低喃,抬手摸上她的臉,替她拭淚。那一顆顆溫熱的淚珠,將他的心燎出一個個深洞,拭到後來,他的手指開始微微發抖。

  然後他放棄了,他將她的臉捧在掌心中,任她的淚水淹透他粗糲的掌紋。

  他道:「我還活著,我沒死。」

  他又道:「令你擔憂,令你委屈,令你傷心,都是我的錯。是我思慮不周,是我自以為是,是我做了錯事。」

  「少炎,我無意在你面前強辭解釋。你聰睿過人,我又怎敢在你面前強辭解釋。我為何會做了錯事,你心中必定早已有了自己的分辨。但,你既然沒走,便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說出心裡的話,可好。」

  他等了等,沒有等到她的任何回應。

  他遂看向她肩頭的月華,逕自說給她聽:「少炎,我知你有多心愛我,正如你知我有多心愛你一般。你見不得我讓自己受苦,我又何嘗能見得了你讓自己受苦?在京時,你不願我為了大位而謀旁人的命,更不願旁人為了權柄而謀我的命;你一面擔心我要殺人,一面又擔心我殺人不成、反被人害;你聞不得我手上沾的血腥氣,但你又狠不下心棄我而去。你將所有的矛盾與難處,埋進你自己的心中,讓自己掙扎,讓自己難安,卻要讓我看見你貌似平和如常的樣子。這是你待我的溫柔,這更是你疼我的方式。」

  「但我看見你如此疼我,我又怎會不心疼?以孕事將你騙回晉煕郡,是我之錯,我絕不狡辯,但只有如此,我才能放心。不叫你看見我殺人,也不叫你看見我被人殺;你生性剛烈,凡至險之境,有我一人赴便足矣。解你為難之困境,護你平安與周全,不容有萬一之閃失。這,是我疼你的方式。」

  「我心底之所謀與所圖,沒有儘早向你敞述,是我之錯。你曾為平將時,多年所持皆為北進收復大平失地,與沈毓章擁有一樣的欲復前烈之志。雖因我之故,你心甘情願地收了兵甲,力促兩國議和,可一旦晉室翻覆、國中大亂,大平若決計趁此機會出兵北伐,你身為大平之國姓親王,面對自己多年之志,又該作何選擇?若大平朝廷與沈毓章以『盡忠』二字逼你,你又當如何?騙你有孕,將你送回晉煕郡,讓王府上下封鎖往來之國政消息,皆因我不願陷你於兩難之境,欲計於大事抵定之後,再讓你知曉前因後果。而你既不知,便無須對故國懷愧;若有錯,由我一人承擔便是。這,亦是我疼你的方式。」

  「但我太過於自以為是,我也太錯。我以為我疼你,可竟令你傷心委屈至此,是我該死。少炎,我該死。」

  這最後三字如同鞭條一般,將她久久不動的目光重重抽揚。

  他話音未盡,嘴便已被她伸手摀住。

  她雙眸中含著的淚水像是騰騰火焰,彰顯著她極度的憤怒,亦彰顯著她極度的後怕。

  她的手開始發抖,那抖意順著她的手臂蔓延到肩膀,再到胸口、腰腹、雙腿,到最後,她整個人都在顫慄。

  她終於哭出了聲。

  那聲音是久抑之後的爆發。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比擬形容她在他面前的這一番爆發。她所有的憤怒與後怕皆通過這一番爆發而在他面前傾洩而出。

  他沉默著,凝視她。

  漸漸地,他的雙眼中也有了水光。他放開了一直緊握她手腕的左手,也放開了一直捧著她臉龐的右手。他用雙手攬住她的腰,將她牢牢實實地擁入懷中。

  他的聲音沙啞,帶有極為罕見的濕意:

  「少炎,我錯了。」

  那聲音與話語中的罕見濕意令她的目光終於一動。

  她的目光觸上他可見水光的雙眼,頓了一頓。

  那雙眼盛滿了情緒,其間愛意赤裸,其下坦坦蕩蕩。

  她抬手,揪住他的衣襟,猛地將他拉下來,咬住他的嘴唇。她重重地親吻他,像是從來沒有親吻過他一般,像是過了此夜便再難再親吻到他一般。

  她閉著眼,長睫顫動,直到唇間有淡淡血腥味,才喘著氣,放過了他。然後她側過頭,將臉頰輕輕貼上他的。她的淚水沾濕了他的皮膚,而她維持著這個姿勢,過了許久,才終於開了口:

  「我豈會不明白。」

  他的心重重一跳。

  他知道。他知道她從頭到尾都明白。

  她自然有過震怒,自然有過決絕,但在所有的震怒與決絕過後,她終究是懂得他的。

  否則,她何必要以雲麟軍在戎、豫二州境內作長防,她何必要將鄭至和一直帶在身邊,她何必在今日允讓他踏入這大營,她又何必在今夜他熟睡之時輕輕吻了他。

  他疼她的方式,她能夠明白體諒。

  她對他的愛意,從未消減過半分。

  她的萬般憤怒及委屈,不是因他的自以為是,不是因他的蓄意欺瞞,而是因他的那一紙死訊。

  他怎能夠置她於事外,而以自己的命去搏他心中之所謀與所圖!倘若他有個萬一,她又該如何過這餘生?

  這些她未說出口的話,他知道。

  而他不止知道這些,他更知道她今日不願見他的緣由。

  他用手掌攏住她的後背,無聲地長喟,道:「少炎,我不痛。」

  她的身體有些僵硬,猶豫稍許,才輕輕地抬手,攀上他的肩膀,然後緩慢地,將他緊緊地回抱。

  他的吻落在她的烏髮上。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後背的傷口因她的用力擁抱而無聲地裂開,鮮血浸潤敷著重重草藥的厚實繃帶。

  而她的淚水浸潤他肩頭衣衫,「……若看見你的傷,我會想要殺人。」

  他知道。

  但他沒有說。

  他的吻順著她的髮滑下去。他珍重而憐惜地親吻著她,如待瑰寶,渾然不覺自身傷痛。

  她在他懷中道:「抱我。」

  他明明正抱著她,可他一面吻著她,一面回答:「好。」

  ……

  她被他抱著入睡。

  他將她圈在懷裡,聽著她逐漸綿緩的呼吸聲,目光探向自她衣袖間不當心掉落在榻上的一物。少頃,他探出手,無聲地將它取回來,舉臂對向月華。

  清柔的月色下,她當初的親筆墨跡潦草又敷衍,誰能料如今之赤熾情深。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

  謝淖

  卓少炎

  於今締千秋燕好

  赤繩早繫,白首永偕

  兵馬為禮,謹訂此約


  他垂下手臂,指腹微微摩挲上面的幾字。

  千秋燕好。

  懷中的女人與他隔衣相擁,二人親密而再不可分。他以目光撫摸她的睡容,久久不捨闔眼。

  他所念之千秋,何止無戰之當下,更在與她之燕好。

  而她既以兵馬予他所望之千秋,他必以千秋證他對她之深愛。

  快近天明時,她在他懷裡動了動,抱住他一條胳膊,於半夢半醒之間喃喃喚他:「……炳靖。」

  這二字隨著鄂王之死湮滅,世間本已不該再有人叫。但這二字自她口中出,叫他聽得心都軟了。他親了親她的耳垂,應了聲:「嗯。」

  若她喜歡,這二字便歸她一人所屬。即便這世間不該再有人叫,可只要她喜歡,縱以這二字喚他無數聲,又有何妨。

  ……

  晉京。

  天明時分,崇德殿御案前的燈燭終於熄了。

  譚君看著宗正寺的人奉旨而去,轉頭看向御座上的少年,問道:「陛下要將鄂王的名諱從戚氏宗室玉牒上除去,陛下心中恨鄂王到了這等地步?」

  戚廣銘聞聲抬眼。

  他漠然道:「朕是恨他。殺父之仇,多年之辱,朕恨不得將他曾存於世的所有痕跡都統統抹除。朕有何錯?」

  譚君眉頭微陷。

  戚廣銘又道:「朕知道,老師是為了朕的名聲考慮。他生前並未伏罪,若生後事朕下手太狠,老師怕朕會落下惡名。倘非老師之前因此故而多加攔勸,朕早已將他生前之政罷廢、將他之餘黨處死了。朕為了壓下清臣們口中的議論和手中的筆,已忍了近兩個月,朕還要忍到何時?」

  譚君沉吟,問:「陛下昨日,是不是又見了永安郡防禦使。他同陛下說了些什麼,讓陛下如此難安?」

  「六叔是來見過朕。但朕方才所言,同六叔毫無關係。老師之教誨,朕時時記在心頭,又豈會輕易被人拿捏左右?」

  「陛下如今身居大位,任何決策都須慎重。永安郡防禦使督辦桓、睿二王一案,多次請旨判二人斬刑,又欲戮清鄂王餘黨,這些事情,陛下如今打算作何處置?」

  「該殺的,統統都殺了。」

  少年的聲音仍然漠然,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譚君慎重地確認:「陛下當真想好了?」

  戚廣銘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後突然發怒,高聲道:「朕有什麼可怕的?朕如今還有什麼須顧忌的?朕昨夜閱報,大平至今沒有絲毫動靜!鄂王封地與謝淖舊部人馬,都已被收歸了朝廷!奏報亦經老師過目,難道還能有假不成?!至於那些清臣的嘴和筆……老師經鄂王一事,如今在朝中聲隆望高,文臣們有誰不敬老師之錚錚風骨?朕做什麼,只消老師不開口,其他人誰敢上諫,誰敢責朕?!」

  譚君目光鑠鑠地看著他。

  這道目光令少年生畏,漸漸收斂了怒氣。少頃,他的語氣中添入一絲示弱,又添入一絲求助,他以少年單純的眼神望向譚君,放平了聲音道:「老師……老師如今是朕唯一能相信的人了。朕就只這一個心願,望老師能助朕、成全朕。往後,朕一定事事都聽老師的話。」

  譚君收回目光,對著御座行了個一絲不苟的臣禮。

  他未同意,卻亦未再進諫,似以此姿態默許了少年想要做的事。禮罷,他徐徐離殿而去。

  ……

  刑獄深牢。

  獄卒看清來人,忙上前接迎,俯身行禮道:「譚大人今日來,怎未提前差人來通知。」

  譚君未答,徑直走向牢獄深處。

  獄卒循著他的去向,頗有眼力地小跑過去,提前將牢房鐵門打開,然後知趣地退得遠了些。

  關於牢房的人聞聲而抬頭,然後露出淺淡的笑意。

  譚君步入牢房,在無旁人可見的角度下,躬身長揖道:「文總管。」

  文乙起身,還禮,昏暗的光線將他的兩鬢襯得雪白。在這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彷彿老去了許多。

  「謝將軍,如今一切安好?」

  文乙低聲地詢問。

  譚君點了點頭,「前日接書,謝將軍一切安好,無恙。總管可放心。」

  文乙欣慰一笑。

  譚君喟息,「總管與周將軍,這些日子以來受苦了。」

  文乙則搖頭,「我等吃的這點苦,同你當初相比,又算得上什麼。」

  譚君回之以淡然微笑,從懷裡摸出一小壺酒,掃榻而坐,遞向文乙,「總管且莫嫌棄,待將來大事抵定,晚輩必再以好酒奉上。」

  然後他正了正色,道:「陛下今欲殺桓、睿二王,更欲戮清鄂王餘黨,罷廢鄂王之政。晚輩來之前,已修書發往南邊,以告謝將軍。」

  文乙道:「大變在即,一切由將軍與大人定奪便是。為避嫌,今日之後,大人不必再來看我了。」

  然後,他看向手中酒壺,又笑了笑,嘆道:「想當年鄭公,亦好這一口。」

  譚君沉凝片刻,復開口道:「當年,文總管、先師鄭公及謝淳大人,三人職分所差雖大,卻能懷相同之志向,因惺惺相惜而結君子之交,著實令晚輩敬佩。若先師與謝大人地下有知,見今日之事,當可瞑目矣。」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3:24

第七十五章

  元烈二十七年正月,文乙頭一回見到謝淳。

  是年正旦朝會,裕王入京詣闕。這位已封王闢府滿兩年、在邊境小建軍功的皇三子獲得皇帝嘉賞,當被問及想要什麼賞賜時,他向父君求賜幾位年輕才俊,以補裕王府謨臣之缺。

  朝宴之上,皇帝伸臂,遙遙點向一人,問道:「此人如何?」

  裕王看了一眼,誠懇道:「此人自然好,兒臣只怕父皇捨不得。」

  面對甫建軍功、頗知進退的三兒子,皇帝沒有什麼捨不得的。他讓近侍去將人請到御前,賜酒,問說:「謝淳,始安郡的裕王府缺能臣。你可願去始安郡,助朕這愛子一臂之力?」

  隔著重重身影,文乙看見那位名叫謝淳的年輕男人俯身叩首,然後聽見他不卑不亢地回答:「臣蒙陛下、裕王殿下賞識,必以薄材佐殿下。臣謹奉詔。」

  裕王起身,進至御前,親自將謝淳扶起。

  男人的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勁拔青松,清晰地落入文乙眼中。

  他是元烈二十五年的新科進士中最得皇帝賞識的一人,得承天恩,近奉御前,修起居注,才名聞傳於國中遠郡。裕王此番入京在御前求賜謨臣,心裡念的又何嘗不是謝淳這二字。

  文臣的身上總有一股氣。

  那氣與武將的勇烈殺伐之氣不同。它無形,不迫人;但它堅韌,不可摧。它撐托著輔佐明主、廣濟天下、治和宇內的雄圖與壯志。

  便是這樣的一股氣,令文乙下意識地收回了目光。

  在它面前,他是何其微末。

  在它面前,他的自卑,無所遁形。

  ……

  臨行前,文乙奉裕王命至謝淳府上,持百金以贈之,以表裕王的一片心意。

  其時謝淳正在見客,不多時,謝淳的家僕出來,收下百金,拜謝過裕王美意,又奉禮給文乙,以作回禮,再告文乙,因謝淳無法親自相送,望文乙不要見外,可留作少歇,亦可直接離府。

  謝府中人與謝淳一樣,言語之間不卑不亢,似也蘊著那一股文臣之氣。

  這股氣令文乙邁不出離開的步伐。他躊躇了一下,有禮地詢問,他是否可以親自去同謝淳拜別,而後再走。

  因考慮到他是裕王身邊的近侍,家僕遂為他引路,帶他去見謝淳。行進間,文乙又斟酌問道,不知謝大人眼下正見何客。家僕答說,是龍章閣直學士、翰林待詔鄭至和大人。

  文乙聽後,沉默無言。

  似謝淳之輩,所交自當是名儒如鄭平誥。

  謝、鄭二人交談之處,屋門未闔,敞敞蕩蕩。這一點與裕王府大為不同,又令文乙心下慨嘆。

  家僕入內通稟,留文乙在門外稍候。屋中二人所談之言隱隱約約地傳至他耳中:

  「……今上諸皇子中,裕王實屬翹楚,是可佐之主。大晉百年,邊戰頻發,兵辱民苦,長此以往,社稷難保。為人臣者,當以明理諫人主,輔之奉正道,如此方是社稷之幸。今弟將赴始安郡,願能盡心佐助裕王,來日或可成就大業……」

  「鄭兄所言,亦是謝某所念。」

  二人的話語斷在此處。

  很快地,謝淳經稟,步出門外,出現在文乙的面前。

  他頭一回正眼望向文乙,那道目光平和卻疏離,正符合像他這樣身份的人能夠給予一個閹宦的最大善意。

  文乙很有分寸地退後一步,對他長揖而謝,敬了聲:「謝大人。」

  ……

  元烈三十一年深秋,寒風肅殺。

  南邊的軍報傳抵裕王府,逢裕王出獵未歸,便隨舊例直接送到謝淳處。至晚間,文乙去謝淳處,欲取他每日寫給裕王的文札,卻見他薄衫立於院中,臉色一如夜色。

  這是謝淳入裕王府的第四年。

  這四年中,南境大小戰事逾三十場,那數不盡的黃沙、赤血、白骨,鑄成了裕王拜表請旨建督視軍馬府的膽量與野心。

  聽見文乙來了,謝淳轉身,進屋,取出文札,交至文乙手中。做這些事情時,他沒說一字,彷彿每一個舉動都如常,可文乙卻十分清晰地感受出,他的每一個舉動中都壓著難以向旁人訴的決意。

  文乙收好文札,遲疑了一下,道:「謝大人,天寒需添衣,無事可早歇。」

  「天寒需添衣,無事可早歇……」

  謝淳唸著這幾字,出了會兒神,然後他點了點頭,道:「天寒需添衣。誰能為南境之兵卒添衣?無事可早歇。誰能囑南境之民眾早歇?」

  文乙回答不了,縱使能回答,他也沒有資格來答。

  謝淳昂首,望向月輪,「文乙,你可知道今夜又有多少人,再也看不見這月光了麼?」

  這不該是一個問題。這應該只是一句喟嘆。

  但文乙卻開口,一字一句地慎重答說:「二千零四十一人。」

  謝淳愣了一下,轉望向他。

  文乙繼續道:「今歲至今,共有一萬八千九百四十七人。去歲,共有三萬六千四百零三人。前歲,共有兩萬九千五百二十人……」

  謝淳聽得入神,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他的沉默如同一堵逐漸侵近的牆,迫使文乙不自禁地向後退去,同時低下頭,「……是小臣僭言了。」

  「不。」謝淳出聲,皺了皺眉。可這一個「不」字之後,他竟又無言。

  文乙遂道:「是小臣僭言了。小臣是閹人,不該論國事,不該數亡卒。小臣又哪裡有資格,敢在人臣面前,替蒼生懷悲呢?」

  謝淳注視著將頭垂得極低的文乙。

  他沒有為自己的無言而做解釋,他也沒有讓文乙不要妄自菲薄。

  他只是走近文乙,緩緩道:「……文乙,你受過什麼苦?」

  這句話如同無形的力量,將文乙的頭向上托起一些。他如實回答:「小臣七歲時,父兄皆因兵亂而亡。母親被逼改嫁,小臣被轉賣幾道,最後到了宮中的外三監。」

  他的平鋪直敘掩埋了所有受過的苦。正如人死不可復生,那些苦也不必再提,因為無用。

  謝淳聽了,點了點頭。

  他的動作又令文乙的頭抬高了些,他二人終於可以正視對方的雙眼。

  二人的目光都極坦徹,一切的話語都可被這樣的目光所替代,更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念能夠藏匿於這樣的目光下。

  月輪輕移,沒入雲梢,夜色又深幾許。

  文乙摸出袖中的文札,謹慎開口:「謝大人,是打算再次勸諫裕王?」

  「不。」

  謝淖的回答出人意料。他此前難以向旁人訴的決意,眼下清清楚楚地訴出口:「裕王欲建督視軍馬府,我便助他建府。裕王欲以軍功搏聖眷,我便助他出兵。因這世間總有些事,為文臣之力所不能及,只有兵馬在手,方可一謀其事。」

  ……

  初冬時,聖旨下至始安郡,准允裕王在地處西南的齊康郡置督視軍馬府,以掛帥之親將坐鎮督府,總統南征諸軍馬事,全面節制邊境軍期之民政、兵務、錢糧諸事宜。

  謝淳作為裕王最倚信的謨臣,親自數度往返齊康郡與始安郡,領裕王府眾臣督辦建府一事。

  正是在齊康郡,謝淳認識了郡軍器監提點公事紀盛的長女紀園。

  謝、紀二人之事,很快便傳回了始安郡。

  冬至時,謝淳帶著紀園,一同從齊康郡回到了始安郡裕王府。

  在裕王府門口,文乙看見了從馬車上被謝淳抱下來的紀園,亦看見了她無時無刻不投向謝淳的、溫柔而飽含愛意的目光。

  是夜,謝淳至裕王處稟事,告退出來後,碰上在外值夜的文乙。他對文乙笑了一笑,那笑,是文乙久已未見的笑意。

  文乙心中亦為他而感到高興,可亦隱隱有些顧慮,「大人心中之志及所謀之事,會讓紀姑娘知曉麼?」

  謝淳聞言,笑意減淡。

  良久,他微微搖首,算作一個確定的答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3:35

第七十六章

  元烈三十一年的冬至,有雪輕飛。

  裕王府家宴既散,文乙陪著裕王走出屋外,在院中小踱。不遠處,離席未久的謝淳牽著紀園的手,步行送她回居處。

  地上結有薄薄雪冰,謝淳怕紀園滑跌,遂用手攏住她的腰,將她往自己懷中帶了一把。紀園卻笑著將他推開,說了兩句什麼話,然後揚起下巴盯住謝淳。謝淳沒回答,卻抿了抿嘴唇,終是無聲而笑。紀園滿臉雀躍,又主動貼近他,雙手攀住他的脖頸,飛快地在他的臉側啄了一口。

  清清月華映雪,亦映出二人深濃的愛意。

  裕王止住腳步,負手站定在原地,遠望著他二人的一舉一動。他的眼神很平靜,雪花落上他的眉睫,他沒有眨眼。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於視野,他才收回目光。

  然後裕王緩緩地轉過身。

  近前,他的側妃朱氏抱著他的長女戚炳瑜,正立於垂廊下等著他。

  見他終於回首,朱氏露出一抹笑容。那笑容很是恰到好處,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合她一貫端莊得體的名門舉止。女兒在她懷中咬著手指,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瞅著父親,神態很是惹人憐愛。

  文乙站在裕王身後,低聲提醒:「王爺此前答允過朱夫人,今夜家宴過後去陪郡主。」

  裕王微微頷首。他走上前,隔著約莫兩步的距離,對朱氏道:「稍後,我會過去。」

  這兩步的距離,似乎已被二人習慣多時。這兩步的距離,象徵著不親不疏的敬意,象徵著各取所需的契約,更象徵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朱氏輕聲應了,領著女兒先行離去。

  裕王目送她們走遠,收回目光。他的眉峰動了動,上面沾了多時的雪花,終於被悠悠震落。

  他抬腳,回到了今夜布宴的屋中。

  空空蕩蕩的宴席間,他的目光鎖定了一處。他不疾不徐地走去那一處,然後俯身,從那案台下方拾起一朵女子所戴的簪花。

  花被他捏在指間,裕王沉默地看著這花。良久,他用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這朵花,然後再次俯身,重新將這朵被遺落的花放回了它原本的地方。

  他的姿態異常平靜。

  在離去前,文乙不留痕跡地瞥向那朵簪花,以作再一次的確認——

  它的主人,正是紀園。

  ……

  翌日晨時,文乙至朱氏處,侍候裕王早起。

  待用罷早膳,朱氏攜女兒親送裕王出屋,裕王免去她欲行之禮,二人遂又說了幾句話,然後相互作別。

  止水五載,毫無波瀾。

  這一年,距離裕王封王闢府已過六年。裕王先後冊納一正二側妃,皆是朝中重臣、將門之女,而這三位女人,也在短短數年之中為他誕下了一女二子。

  文乙從未見過裕王偏寵。

  而嫁到裕王府中的這幾位女人,在面對裕王始終如一的平靜姿態時,也不敢有任何明目張膽的爭寵舉動。

  他能久持這份平靜,是因他從未動過情。

  他未曾以心示女人,又有哪個女人膽敢妄求得到他的心。

  而他的那一份平靜之下,更是不可輕窺的深不可測。

  裕王從一介非長非嫡的普通皇子,一路走至今日最得皇帝聖眷的藩王,其謀略、其心計、其手段,誰敢輕而視之?

  在裕王之前,皇帝何曾准允過任何一個皇子屢屢結納朝廷重臣為姻親,皇帝又何曾准允過自己的近臣去做皇子府上的謨臣?而裕王之得聖心及聖眷,在皇帝准允建督視軍馬府的旨意下至始安郡時,已至盛極。

  ……

  元烈三十二年,齊康郡的督視軍馬府初成。

  謝淳作為裕王心腹謨臣充任督府諮議軍事,協助當時的裕王親將節制藩軍兵馬調發諸事宜,沒過多久,繼被委以監察戰時軍馬錢糧之重任。

  因居此位,軍中事雜,謝淳回始安郡的間隔越來越長,與裕王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多以書表相通,匯報公務。

  裕王對此似乎毫無不滿。

  他對謝淳之器重,對謝淳之信任,對謝淳之厚待,在王府之中有目共睹。謝淳是他父皇的賜愛,是他難覓的心腹肱骨,更是他能夠放心倚賴的得力臣下。

  其後的一年中,晉、平兩國又有數場戰事。謝淳在後方掌調軍需物資,未有一絲謬誤。晉軍每一場勝役之後,皆少不了他及屬下的汗水與辛勞。

  裕王特下王諭,嘉謝淳之功。王諭及賞賜發至齊康郡,謝淳並沒有立刻動身返回始安郡,而是僅以一封回表敬謝裕王恩典。

  表至裕王府,裕王閱罷,看了一眼窗外春陽。那春陽之下,他曾親手栽種的一棵青柏已長得枝繁葉茂,針葉鬱鬱,蔭冠蔥蔥。

  他合下謝淳回表,沒說什麼。

  到了元烈三十三年初夏時,謝淳已有八個月不曾回到始安郡面見裕王。

  面對謝淳在督視軍馬府中的卓越表現,裕王未曾責問過他一回,每每提筆回謝淳奏表時,信尾總會叮囑一句要他百忙之中顧好身子。

  如此之主、臣相得,令裕王府中眾人無不心嚮往之。

  不久後,裕王的一位親將在奏表中提到,謝淳已與齊康郡軍器監提點公事紀盛的長女定下婚許之約,計於來年完婚。

  一側,文乙垂首研墨,然久等不到裕王如常提筆回函。他稍稍抬頭,看見那封奏表被裕王的手掌壓在桌案上,而裕王則一動不動地沉默著。

  文乙不能確定他究竟在想什麼。

  或許是兩年前的冬至之夜,或許是謝淳與紀園之情深,或許是那一朵被紀園遺落在宴席間的簪花。

  又或許,是他自己從未動過的一顆心。

  半晌,裕王輕動嘴角,伸手取過筆,蘸了蘸文乙研好的墨,一筆一劃地給謝淳寫了封信,以作祝賀。

  這是頭一回,在謝淳奏表未到之時,他主動提筆去信。

  文乙陪侍在旁,斟酌道:「謝大人與紀姑娘郎才女貌,此是美事一樁,想來王爺心中必定也為謝大人高興。」

  「是。」

  裕王答說。

  文乙小心打量,但見他神色如常,才放下了一顆心。

  ……

  元烈三十四年夏六月末。

  蟬鳴直近傍晚才漸消停。文乙托著一碗冰鎮烏梅湯,步入書房,進至裕王案前。可案上罕見地擺著酒盅,極少飲酒的人竟無事而飲酒。

  文乙愣住。

  飲了酒的裕王瞥他一眼,手指了指桌案,示意他將手中之物放下。

  文乙回過神,將烏梅湯放在酒盅旁。他垂首道:「小臣去為王爺準備解酒湯,王爺請稍候。」

  說罷,他便退走。

  裕王的聲音自後傳來:「謝淳,背叛了本王。」

  文乙一凜。

  他匆忙轉身,「王爺醉了,何以胡言。」

  裕王的眼神很清明,沒反駁,更沒重複方才的話。他道:「文乙。你知不知,他為何要背叛本王?」

  麻意自脊椎一路蔓延至頭頂,文乙極力維持住正常站立的姿勢與神態,搖了搖頭。他欺騙了裕王,因他十分清楚,謝淳是為何要背叛裕王。

  謝淳欲兵諫以止戰,苦心籌謀近三年,誰料未發而先敗。

  他不敢與裕王對視,他只想盡快離開此處,不是為了自保,而是為了速速發信報於齊康郡,叫謝淳知悉此變。

  他的嘴唇動了幾下,才出聲:「王爺必定是誤會了謝大人……」

  裕王卻是一笑。那笑中有悲憫,有痛惜,亦有怒意。裕王點了點頭,可文乙卻不知他點頭是何意。他說道:「晉軍在高涼郡大敗,謝淳以身殉國。漕司在高涼郡的眷屬,府中已派人去接了。」

  文乙耳中一陣轟鳴。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在裕王面前告退離去,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循徑一路走至謝淳居處的外院,直到他的雙膝磕碰到冷硬的磚石,這驚來的痛感才讓他從恍惚之中抽離而出,重新尋回神智。

  跪在地上的文乙渾身發抖。

  月輪斜出樹梢,正掛在他的頭頂,憐視著這般卑而微末的文乙。

  他想要悲憤地大吼,想要傷心地痛泣,但他一聲都發不出,也一聲都不敢發。

  這時的他,才後知後覺地醒悟。

  今歲在高涼郡設置隨軍漕司,是裕王之意。此舉名為讓謝淳獨掌轉運專權,實則是將他及文臣僚屬從高涼郡的督視軍馬府中剝離出來。

  謝淳之死,是裕王所賜。

  而裕王此謀,不知已有多久。

  當初收悉親將略有提及謝淳定親的那封奏表時,文乙只專注於細察裕王對紀園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的情緒,竟未察覺裕王知悉謝淳這等大事,竟是通由旁人之筆,而那旁人,是手握兵權的人。

  是那時?還是更早?

  或許早在當初謝淳僅以回表謝恩之時,裕王便已對他起了疑心?其後一年半的時間,經由誰人,經由何事,叫裕王一次又一次地驗證了心中所疑?

  而裕王之城府,何其深沉,為何今夜會借酒對他訴出此事?

  是試探?是敲打?是警誡?

  文乙按在地上的十指因過於用力而磨出了血。

  他舉頭看向高高在上的月亮,流下了眼淚。

  他何其微末,顧不了蒼生。

  他又何其無能,竟救不了一友。

  ……

  建初十五年深秋,以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鄭平誥為首的百餘名館院清臣,於宮門處伏闕長跪,為昌恭憲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寶文閣內,戚炳靖手持軍報,往事如風,模糊了他的雙眼。

  這一年,距離謝淳以身殉國,已過去了整整二十年。

  十九歲的少年從西境軍前歸來,粗糲的掌中沾著兄長的鮮血,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勁拔青松,清晰地落入文乙眼中。

  酷肖故人。

  文乙垂下眼,掩去目中水紋。

  少年開口,一字一句地問說:「我的生父,是為何而戰死的?」

  ……

  永仁元年末,昌慶宮外風雪交加,戚炳瑜匆匆追出殿外,試圖勸阻戚炳靖的一意孤行。倉促之間,她連外氅都未披,立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文乙捧著衣物緊跟出來,替她罩上,然後默聲站在她身後,順著她的目光一道望向戚炳靖的背影。

  「倘若她果真如大平成王所評價一般,你仍然要為了她,去與成王做這樣一筆交易?!連正旦朝會都不顧,立刻就要南回晉煕郡?!四弟,你糊塗了!」

  戚炳靖聞聲回首,於風雪之中對上她的急切的眼神。

  她對著他,一字一句道:「她性貪如狼,無情,背義,這樣一個女人,你連面都未見過,竟然為之所動?」

  茫茫大雪之中,戚炳靖被撲面而來的寒風驟雪模糊了容色。

  透過層層雪霧,文乙聽見他亦是一字一句地回答道:「這樣一個女人,正該配我。」

  漫天雪片很快便將戚炳靖大步離去的身影遮蓋得嚴嚴實實,叫人不再能看得清。他留在這風雪之中的話音,足夠堅定,足夠無畏。

  文乙久立,定定地望著那道已消失的身影。

  男人話中的決意,震得他耳中轟鳴。

  他想,他懂得這份決意。

  這份決意,絕不止是為了心中之明光、多年之所愛。

  更是為了二十二年前,同樣欲以兵諫而謀敗、素未謀面的父親。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3:48

第七十七章

  天徹底亮了。

  這徹底亮了的天,是永仁三年四月二十九日的天。

  這天自古而開,數千年一無所變,可卻在這一日悄無聲息地變了。它變得嶄新,嶄新得再也不似從前的任何一日。它變得清透,清透得讓被它覆著的塵世了無塵跡。

  陽光從這樣的天上灑下來。

  輕巧地漏入兵帳中。

  柔和地貼上卓少炎的臉。

  她沐浴在這樣的陽光下,沒過多久,就徹底醒了。徹底醒了的她將雙眼打開,看見眼前之人,正是她夢中之人。

  夢中,冷冽的狂風暴雪將她重重擊倒,她半身浴血地跪入泥濘的沼潭。夢中,這個男人身挾萬軍不敵的強硬與決意,救她於死境,饋她以新生。夢中,他低聲喚她的名,以深情,以真心。夢中,她親筆寫了一封婚書,交至他的手中。

  陽光將男人漆黑的眼眸遮上了一層暖金色的光暈。

  卓少炎枕在他堅厚而暖熱的懷抱中,憶過那一場夢境,然後彎起唇角,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的笑顏,光芒四射,遠勝陽光。

  謝淖垂了垂眼睫,也跟著笑了。

  他將她往自己懷中攬了一把,喚道:「少炎。」

  她的呼吸輕輕擦過他的喉結:「嗯。」

  那呼吸如羽,引得他的喉結隨之滾動,連同按在她背後的手掌都變得更熱了。

  天明明已經大亮,可誰也沒有推開對方起身,二人就這樣安靜地相擁著,過了好一會兒。

  終於,仍是謝淖先開了口:「今晨無事?」

  須知從前,卓少炎只要人在軍中,必定日日早起練兵,從無例外。她治軍素嚴,以身作則之下,麾下無有敢犯令者。

  而他亦如是。

  可今日,二人眼中似乎只餘彼此,旁的人、旁的事,都不值二人分神、分時。

  「如今之雲麟軍,有江豫燃做主帥。」她剛睡醒的聲音還透著啞色。

  言下之意,是她決定不去晨練了。

  他遂放柔了掌勁,輕輕撫了撫她的背。

  她選擇留在帳中陪他,待在他的懷抱中,又是在以她的方式疼他了。

  可下一刻,卓少炎卻抬手掐住他的腰,推著他翻向床榻的另一側,將他毫無防備的吃痛神情收入眼中。然後她以雙掌撐在他身體兩側,居高臨下地壓低目光,冷冷問說:「痛麼?」

  那目光凜冽,如同近在咫尺的鋒刃。

  謝淖看著她的雙眼,將本已滾至嘴邊的「不痛」二字吞了回去。

  他沒說話,以沉默應對。然後極緩慢地,他一絲一絲地卸去強撐著身體的力氣,放鬆躺平。最後,他在她的注視下,現出一丁點笑意。

  這一丁點笑意,像是在主動坦白,承認他身上的傷,實在是痛極而難忍。

  他終於向她打開了一個完完整整的、沒有絲毫隱藏和遮蓋的自己。在她面前,他不懼示弱,他也願意示弱。縱使他的痛會讓她憂心,他也不再自作主張地瞞她不說。他奉上他能夠給予的全部坦誠,讓她明白他待她的心意。

  緊接著,卓少炎低下頭,將謝淖的這一丁點笑意咬入唇間。

  她的手緊緊地按在他的身側,長髮輕撩他的脖頸。過了會兒,她抬起頭喘息,盯住他,「你謝淖,是我卓少炎的男人。」

  這宣告簡短而有力。叫他的沉默只有更加沉默。

  她的目中藏有深焰,隱忍而熾烈。

  「從此往後,除我之外,這世間任是何人何事,都不能再傷你半分。你——也不准再被旁人旁事傷半分。」

  謝淖同她對視。她的瞳底躍動著琥珀色的光輝。

  少頃,他鄭重地答應:「好。」

  話音落下,如重鼎不移。

  她便重新低下頭,湊在他頸窩處,溫柔地親了親他裸露在外的、毫無防禦的頸部動脈。

  ……

  鄭至和掐算著時辰,拎著醫箱入帳來為謝淖請脈。

  但他算對了時辰,卻沒算到眼前這一幕。

  謝淖的上半身衣衫被剝得乾乾淨淨,傷口盡呈於人前。他坐在矮榻邊上,一動不動地,老老實實地讓身邊的女人察看他身上的傷。

  聽見鄭至和入內,謝淖抬起目光。

  鄭至和被那道生冷的目光盯得心頭直發虛,立刻垂首抱袖,行禮道:「謝將軍。」然後他悄悄瞥向一旁的卓少炎。

  頭一日在中軍帳中的情景,鄭至和仍然記憶猶新。他萬萬沒想到,不過是一夜的功夫,這二人的關係竟然能夠修復至此,堪稱神速。

  他心下一邊對謝淖的本事暗暗歎服,一邊又發起了新愁。

  當著謝淖的面,他該如何稱呼卓少炎才妥當?是該稱將軍夫人,還是該稱英王殿下?

  因考慮到眼下自己身處何地,又因考慮到眼下誰人手中兵馬更盛,鄭至和心中稍作權衡,很快便做出了決定。

  「英王殿下。」他恭恭敬敬地說道。

  卓少炎的眉頭輕輕蹙著,口中吩咐:「呈藥來。」

  「誒。」鄭至和應承著,當即明白她這是要親自為謝淖的傷口換藥,便連忙將備好的東西奉至卓少炎跟前,自己則躬身站在一旁幫忙。

  久經軍旅之人,處理外創自不陌生。卓少炎不多話,動作嫻熟,神思全被身前男人的一呼一吸所牽動。

  鄭至和在邊上陪候,看著看著,就有些呆了。

  這二人,一個深沉狠辣,一個殺名震世,誰能想到竟有這般的模樣。

  男人那從不肯因苦痛而皺一分的眉頭,今日罕見地皺起來了。他慣會忍耐的本事消失無蹤,相反地,每痛一下,他都會發出短促的一聲「嘶」,還會伸手捏一捏女人的胳膊,示意她下手再輕一些。

  總而言之,他更像個有血有肉有人疼的平凡男人了。

  女人則溫柔又耐心,每上一處藥,就要停下來瞧一瞧男人的表情,心疼之情溢於言表。她偶爾也會低下頭,湊近他的額頭,安撫似的輕輕親一親他。這樣的舉動,會令他緊皺的眉頭緩緩舒開,取而代之以無奈低笑。

  總而言之,她同鄭至和所認識的那個英王判若兩人。

  鄭至和覺得自己有點多餘。

  可沒人叫他走,他絕不敢走。他不僅不敢走,他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自己打擾了這二人。

  鄭至和又不禁有些羨慕。

  他想到了自家的夫人。

  他鄭至和的夫人盧氏,是個與他門當戶對的普通女人。盧氏什麼都好,就是脾氣烈了些。她每回同鄭至和生氣,沒個三五天絕不肯和好,有幾次甚至氣到跑回了娘家,還有幾次在府中絕食不進,每一回都讓鄭至和頭疼萬分,束手無策。而他鄭至和,做了盧氏十五年的丈夫,兩人連最小的兒子都已滿十週歲了,可他卻至今都不知該怎麼哄生氣中的妻子。

  他回憶著盧氏生氣的模樣,又覺得這回出京大約是分開時間過長,怎麼如今連盧氏生著氣的模樣,也十分叫他想念。

  鄭至和的這一番出神是被帳外士兵的奏報聲終止的。

  顧易接大平京中書,派人來請卓少炎。

  卓少炎離去前,將手中上藥的活計交給了鄭至和。後者順手接過,不假思索地就繼續為謝淖處理背上的傷口。

  「鄭至和。你在想什麼?」

  「想夫人。」

  鄭至和老實地回答。

  謝淖無聲一笑。

  許是今日的謝淖格外隨和,鄭至和大著膽子討教道:「英王殿下之前發了那般大的怒,將軍是如何將她哄好的?」

  謝淖看他一眼,「你覺得她,是能叫人哄的性子?」

  鄭至和一愣,覺得有理,便搖了搖頭。

  依那個女人的性子,但凡認定了,便不會輕易放手;若決計放手,便不會再留任何退路及餘地,更不可能再回首。

  她的愛意,一如她的為人,磊落而坦蕩。

  她既選擇勒兵在此等著謝淖歸來,便不曾做過要讓他為難、讓自己為難的打算。

  想到這裡,鄭至和不禁生出感慨:「英王殿下待將軍之心,世所罕見。幸好殿下一直等著將軍,否則當初她若真的離府歸國,另嫁他人,將軍又該如何自處?」

  謝淖少見的隨和神情,被這「另嫁」二字瞬間抹盡。

  鄭至和遲遲不察,兀自繼續道:「下官這些時日來被英王殿下帶在身邊,可算見識了殿下在大平國中、軍中的人望與聲威。像殿下這樣的女子,大平朝廷內外傾慕她的男兒何止萬千。她身在親王之位,若是當真想要傚法男子一般,請大平皇帝降旨,允她同時納幾個男人入府,恐怕也不是什麼做不得的事……」

  這話被終結於謝淖的冷冷斥誡:

  「擱下藥。滾出去。」

  ……

  中軍大帳內,卓少炎閱罷顧易遞上的邸報與書函,稍作沉吟。

  顧易一早就聽聞了她昨夜去謝淖帳內未歸,心知不必多問,只是指了指來自沈毓章的書函,問說:「殿下調雲麟軍卻不北進,在此久耗錢糧,朝中有文武質疑也不為怪,只是對著沈將軍,殿下應當如實相告眼下之境況及所做之決定。」

  「顧兄說的是。」她收起沈毓章手書,「我此番行徑,的確欠朝廷一個解釋,亦的確是為難毓章兄了。」

  顧易又說:「謝將軍既已安然歸來,接下去打算如何?」

  「且等他傷好再說。」

  「傷好後,將軍又打算如何?」

  卓少炎沒答,側首顧他,目光銳利。

  顧易會意。

  他思忖半晌,道:「登極一路,絕非坦途。」

  「確非坦途。」

  卓少炎輕一點頭,道:「但他之志,在乎千秋。而彼大位,捨他其誰。」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4:01

第七十八章

  入夜後,卓少炎又回到了謝淖帳中。她進來時,他正在案前持燈,神思不苟,筆走如飛。

  他深沉專注的模樣,極為英俊,叫她挪不開眼。

  卓少炎安靜地將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輕輕垂首,伸腳踢了踢地上擺著的烏木馬札,鬧出一點聲響。

  謝淖聞聲抬頭。

  他看見是她,雙眼中的漆黑便化開了些,盛進了微暖的燭光。他擱下手中的筆,退離開桌案,坐直了,將所有的注意力都給了她:「少炎。」

  他是微笑著的,那微笑引得她也一同微微笑了。

  卓少炎步上前,走近他,將自己置入他同桌案之間的空隙中。她神態隨意地半倚在案上,順手翻了翻攤在上面的薄箋,不費多久便收回了目光。

  追隨他謝淖的那些人,個個都是翹楚,足夠可靠,足夠令人放心。他領人馬到戎州才不過兩日一夜的功夫,就有這麼多從晉京到晉煕郡、又轉遞來此地給他的書函。

  如今諸事,他皆不瞞她。他抱懷何願,他所持何計,他全都叫她看個一清二楚,無絲毫隱瞞。

  將諸事看了個一清二楚的卓少炎對上他注視著她的視線,開口說道:「少殺些。」

  這簡單三個字,訴出了她對他所有的懂得與理解、妥協與付出。

  而他在聽後,伸手握住她的手,回應道:「不殺了。」

  他是說到即做到的性子。這般乾脆俐落的三個字,又何嘗不是他因愛著她而做出的退讓、改變與承諾。

  卓少炎抿唇一笑。

  緊接著她就反握住他的手掌,輕輕一拽,按在自己的後腰上。而她也離開了桌案,傾身靠近他——

  她的身上有一股剛沐浴後的潔淨清香,柔軟而強勢地混入他的呼吸之中,讓他口舌略微發乾。

  咫尺之間,她的唇息貼上他的耳根:「我丟了一樣東西。」

  「何物?」

  他簡直是明知故問。夜裡從她袖中掉落在床榻上的那封婚書,被他拾起,藏在了她再也輕易取不走的地方。

  被他這般問著,她壓著聲音笑了,沒回答,只是抬手摸進了他的衣內。

  她的手從來沒有像今夜這般靈活、溫暖、勾人。她巧妙地避開他的傷處,隔著薄薄的裡衣輕輕地上下撩動著他的每一根敏感神經。

  他逐漸喘息加重。

  她聽見後,更得寸進尺地含住他的耳垂:「不在你身上?藏去了何處?」

  他不答。

  她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熱度,一時又笑了。她將手自他衣內抽出,對上他黑如濃墨的一雙眼,輕聲呢喃:「念在你身上有傷,且先饒過你這一回。」

  這每一個舉動皆是明目張膽的誘惑,他實在難以招架,只覺渾身的熱意讓傷口又癢又痛。

  然而就在這樣的折磨中,他發現自己錯了。

  她這不是單純的誘惑,更是蓄意的懲戒——為著他讓自己如此重傷,為著他讓她之前如此傷心。

  因她說:「想幹你。」

  因她又說:「可你有傷在身,我只得委屈自己了。」

  然後,她便「委屈」地解開了自己的衣衫,捏住他略顯僵硬的兩根手指,向自己身下引去。

  ……

  謝淖的意識歸回於她緊繃著的痙攣與如泣一般的哼吟。

  遲回意識的他,早已忍得雙眼血紅。

  她水濕淋淋,他渾身衣衫亦因極力忍耐而出的層層熱汗浸得裡外都濕透了。他的指根被她緊緊掐著,感受著她體內的陣陣餘潮,他聲音沙啞:「……少炎。」

  她很輕很慢地睜開眼。

  頂著眼中的濕霧,她放開了他,任他抽出雙指。她眼波媚懶,唇瓣嫣紅,說出的話讓他頭皮炸得發麻:

  「舔乾淨。」

  他像是被下了蠱,赤紅著雙眼,將被水絲纏繞的兩根手指緩緩地放入自己口中,一點一點地將那些水絲吮得乾乾淨淨。

  她像是他的王,從當年,到今夜,統治著他所有心底深處的愛意,支配著他所有熾烈赤裸的慾望。

  他屈起右膝,矮下身,低下頭,兩手用力地握住她的腿根,幾近於虔誠而忠懇地吻上那一片潮海。

  她昂起纖長的脖頸。

  按住他雙肩的手在禁不住地顫抖,這歡愉太盛,逼得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

  後來去到榻上。

  卓少炎趴在謝淖肩頭,輕淺地喘息。她光滑的脊背被他一下接一下地撫摸著,她舒服得眯起了眼。

  「盡興了?」他問道,聲音仍然啞著。

  她輕輕地笑,探出手臂摟他,「……我若說沒有,你要如何?」

  謝淖也跟著笑了,「那只得待我傷好。」

  他身上的汗還未消,額髮微濕。她聽了,無聲地將自己的額頭貼上他的,喃喃道:「你有時,是真傻。」

  這個男人,不論在旁人眼中有多麼重的心機、有多麼深的城府,在她跟前也只剩下了想要對她好的一心一意。

  而他沉默須臾,竟還能問出更加傻的話來:「少炎。做我的妻,你可會覺得委屈?」

  她微微怔住。

  他又道:「你是大平的親王,這是你拼盡一腔忠心與血汗而鑄就的榮耀。天下傾慕你的男子何止萬千,你本可以擁有更加自在的人生,但嫁給我,你便要放棄那些自在。」

  因他即將要去的地方,至高,至深。在那裡,他將擁有無上的地位與權力,同時也將被套上繁重的責任與枷鎖。那裡不會有真正的自在,那裡更難有回頭的選擇。她曾是沙場上御風而行的利劍、快意奔馳的駿馬,但凜凜劍光將會被收入寶鞘,風發意氣將會被歸攏入懷,她一旦與他比肩,便要肩負起同他一樣的責任與枷鎖。

  這份責任與枷鎖,為蒼生,為天下,亦為千秋。

  卓少炎靜思片刻。

  然後,她抬手輕輕撫上他身上的傷,回答道:「從前不曾,眼下不覺,將來不會。」

  ……

  晉京。

  宮牆至高,宮苑至深。

  崇德殿中,戚廣銘正俯身在一幅碩大的畫紙上揮毫潑墨,心不在焉地聽著身旁站著的譚君前來奏事。

  少頃,他擱下筆,歇了歇,打斷道:「老師說了這麼多,累了罷?」

  譚君遂閉上了嘴。

  戚廣銘瞟譚君一眼,笑了。

  他確實該笑。

  這些時日來,凡在鄂王生前與其交往過的人,無一不被貶、黜、下獄。在鄂王死後,尚未到任的兵部尚書陳無宇是第一個被罷貶的重臣,緊跟著,戶部尚書莫士培、刑部尚書詹丹也先後遭貶。戚廣銘的每一道詔令所下,朝中上下都恭奉聖意,連一個逆顏上諫的台臣都沒有。

  這全要歸功於譚君的「體知聖心」。

  如今,國中受鄂王一案所牽連的文武官吏多達一千二百六十一人,而在收到譚君奉上的「謝淖」兵權已被收繳、晉煕郡的鄂王府已被朝廷派去的官員接管的奏報後,戚廣銘終於滿意地叫了收案。

  看著不苟言笑的譚君,戚廣銘道:「老師今日奏請處置獄中鄂王一黨,正合朕心。只是在此之前,絕不可漏了一人。否則,我晉室必有後患。」

  譚君面無表情道:「請陛下明示。」

  戚廣銘遞給他一張薄箋,箋上寫著一個名字。

  譚君接過看了,當即皺起了眉。

  可很快地,他便鬆開了眉頭,未對這個名字發表任何看法,只是道:「陛下這些日子以來,同永倉郡防禦使走得太近了。」

  戚廣銘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朕已不是小孩子了,老師的深意,朕明白。」

  ……

  長寧大長公主府。

  來送報的小廝低頭退出屋外。

  屋內,案上才動了一口的羹湯被戚炳瑜擺手叫人撤下。她靠上椅背,蹙起眉,按了按額角。

  多年來一直近侍她的婢女無聲嘆了口氣,輕聲道:「殿下。要不要入宮,在陛下跟前為周將軍求求情?」

  方才送來的報中所稱,皇帝欲肅清鄂王餘黨,下獄眾人中,周懌罪名最重,是頭一個被判了棄市重刑的。

  戚炳瑜閉著眼,半晌沒吭氣。

  少頃,她道:「他的手上,沾著本宮父皇的血。本宮是有多輕賤自己——才會要去為他求情?!」

  婢女默然,雖被她此言懾住,卻亦看清了她眼角落下的兩滴淚。

  在這時,又有人來報,稱永倉郡防禦使來府求見。

  不多久,戚炳永被人引入。他先是行禮請過安,然後打量了一番戚炳瑜的臉色,才道:「還望皇姊,切莫多傷懷。」

  戚炳瑜不言。

  戚炳永又道:「弟弟今日前來,是為傳聖意。」

  戚炳瑜抬眼,冷冷道:「聖意?是還要本宮再助你們抓人?還是要本宮再助你們殺人?」

  戚炳永遭她此罵,一時沉默。

  戚炳瑜繼續道:「鄂王一案,前後已牽連了一千二百多人!皇帝至今還不願收手?!」

  戚炳永無視她又憤又痛的目光,道:「鄂王餘黨,至今只剩一人。待此人到案,陛下便會下詔結案。」

  戚炳瑜盯住他,漸漸地,她的臉色起了變化。

  她忽然笑了。

  那笑聲一開始是輕低的,後來聲音逐漸加大,到最後,她捧住臉頰,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戚炳永面孔發青,「皇姊……」

  「你們……」戚炳瑜終於收了笑,目中流出一絲苦意,「你們!」

  她整個人開始發抖。那抖不是因懼怕,而是因至極的悲絕。

  她死死地咬了咬牙,勉力抑住這抖意:

  「你們——連本宮也要殺?」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4:13

第七十九章

  「皇姊。」

  戚炳永若有若無地嘆息。

  「皇姊是陛下的親姑母,陛下豈會要殺皇姊?陛下若起了這等念頭,又與已故的四哥有什麼分別?」

  他的話語聽起來堂堂正正。

  戚炳瑜的情緒似乎被他此言所安撫,逐漸平靜。

  觀察片刻,見無異狀,戚炳永才略略放心,繼續道:「四哥生前狠辣跋扈,得罪的人豈在少數。皇姊多年來與四哥走得頗近,在旁人眼中亦屬鄂王一黨,陛下若不對皇姊處置一二,又何以慰服眾臣。皇姊為先帝長女,陛下顧念血親之情,亦欲維護戚氏臉面,只要皇姊自願到案,陛下絕不會傷皇姊半分。」

  「戚氏臉面……」

  戚炳瑜喃喃,恍了一瞬神,又默默笑了。

  她抬眼問:「按皇帝的打算,本宮將會被如何處置?」

  戚炳永答稱:「若皇姊願意移居相台寺,終生禮奉佛祖、足不出寺、不見朝臣,那麼皇姊仍是陛下所尊敬的親姑母、仍是我大晉尊貴的大長公主。」

  「皇帝要軟禁本宮?」

  他不答此言,只又添了一句:「如此,寧太妃在宮中也可頤養天年,盡享榮華,而不被虧待半分。」

  此是鄭重的承諾,亦是切實的威脅。

  戚炳瑜無聲地垂下了頭頸。在眼下的局勢中,她似乎已無任何其它的選擇。她淺淺的一束目光、短短一段沉默,就將她的悲傷與絕望展現得淋漓盡致。

  最終,她頷首,提出了唯一的請求:「請皇帝讓本宮與母妃再見一面。」

  ……

  戚炳永攜她之願離開後不久,屋外有一隻蝴蝶翩躚而至。

  它飛入屋中,輕輕巧巧地落在戚炳瑜裙上的大簇團花中。裙上亦繡有彩蝶,栩栩如生,那隻蝴蝶像是尋得了親眷,留戀半晌而不去。

  戚炳瑜垂眸看著這隻蝶。

  它是如此無知。

  無知得幾近於可恨。

  她微彎嘴角。

  俯身伸手,她捉住了這對五彩斑斕的蝶翅,隨即把這隻仍試圖撲棱翅尖的美麗蝴蝶從裙上摘下,狠狠地摔去地上。然後她抬了抬右足,毫不憐惜地將它踩死在了履底。

  ……

  聖意很快地傳至長寧大長公主府。

  公主府奉旨,起長寧儀仗,浩浩蕩蕩地行往皇城。

  寧妃宮中亦早早做了準備,長寧輦駕一入宮門,立刻便有朱氏派來的近侍迎她一行。待入宮殿,近侍替她揭下薄氅,然後悄無聲息地領著一眾內侍與婢女退出去了。

  戚炳瑜獨自走進內殿。

  朱氏正在親手收拾殿裡舊物,聽聞腳步聲,回頭看見她,眉目祥和地微微笑了,口中道:「你來了。」

  戚炳瑜站住了,行禮道:「母親。」

  她的目光落在朱氏正在收拾的物件上。

  那裡面,有她的父皇尚在世時賞贈給朱氏的玉釵金冠,還有她的四弟從小到大在這殿中的所使所用。

  喚她時,朱氏手中正捧著一件男子厚裘。戚炳瑜認得它。除夕那日,戚炳靖下朝後,同她一道來母妃宮中請安。因近新歲,朱氏為他製了新衣,他便將那一日身上的這件換了脫下,留在了此處。那一日,他就坐在朱氏此刻坐著的這張榻上,陪著朱氏敘了半晌的話。那一日,三人誰都沒想到,那竟是他生前見朱氏的最後一面。

  「都沒了呀……」

  朱氏說著,翻掌撫了撫那件裘衣,將它擱去一旁。

  沒了的是什麼,她不曾說。

  或許是當年曾經為了朱氏的門楣與榮耀,將她嫁與那個前途可觀的皇三子的重臣父親。

  或許是與她相敬如賓近三十年,在她的扶持與陪伴之下,在她且尊且敬的目光之中,一路從遠郡藩府登極至尊之位的先帝。

  或許是她從故去的妃嬪宮中拾養而來,在她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地方、十五年如一日地如履薄冰地前進與奮鬥,在權傾朝野後又轟然倒塌的先帝四子、大晉鄂王。

  總之,都沒了。

  朱氏伸手取過一支玉釵,摩挲著釵上寶珠,道:「從前,你父皇最喜歡將頂好的東西賜給文妃,引得她屢屢遭人妒恨。有一回逢我生辰,他問我要什麼,我說想要支和文妃頭上簪的一樣的釵,他笑了笑,聽懂了我話中之意,即贈了這支釵給我。從那之後,他便再沒有給過文妃什麼殊寵。」她嘆了嘆,「你的父皇,一生都在顧及晉室的體統、戚氏的臉面。當年納紀氏入府,是他做過的唯一一件不講體面的事。」

  戚炳瑜看著母親。

  她的父皇,一生都在顧及晉室的體統、戚氏的臉面。而她的母親,一生都如此刻一般端莊、持重、得體,不犯半分差錯。

  他二人從未相愛過。

  但他二人亦從未相離過。

  她的母親有著一個顯赫的姓氏。她被夫君敬重,亦被夫君利用,被夫君信任,亦被夫君防備,但她從始至終都無怨無悔,盡到了她對朱家、對夫君該盡的一份責任。

  那份盡責之心,因這相連的血脈,也曾生機勃勃地跳動在她的胸腔之內。

  朱氏望著她,「在你父皇的這些個子女當中,只有你像他一樣,時時處處都想著要維護晉室的體統、戚氏的臉面。」

  戚炳瑜眼底微紅,眼前漸漸朦朧。

  ……

  七歲那年,她四弟出生。紀氏早產,府中人人張皇。她的父王臉色嚴肅地立在紀氏的院門前,許久,許久,許久之後,裡間傳出一聲嬰兒洪亮的啼哭。她的母親領著她去給父王送茶,恰逢這一幕,她父王如山一般高大的身影罩下,伸臂將她一把抱了起來。她很少見到這般情緒外露的父親,一時開心,摟著父親的脖子笑個不停。

  當時,她稚聲稚氣地對父王說:「是弟弟!」

  父王摸了摸她的腦袋,無聲而笑。

  她睜大了眼,又說:「我喜歡弟弟!」

  父王笑出了聲,點頭,「瑜兒是本王的長女,以後弟弟們都要聽瑜兒的話。」

  她將小臉湊近父王,學著母親教她的話,一板一眼地說:「瑜兒是父王的長女,要懂事,以後還要盡力幫父王,照顧好弟弟們!」

  父王瞧著她一張小臉,笑意更加深了,「是,有瑜兒在,就不愁我晉室不穆。」

  ……

  「瑜兒。」

  朱氏輕聲道。

  她已經很久沒有被人這樣叫過了。自從她進封公主以來,便連母親也只以封號稱呼她。她有些哽咽,「母親。」

  朱氏問:「這麼多年,你累了罷。」

  戚炳瑜抬起眼睫。

  久蓄的淚水奪眶而出。

  她終於蹲下身,伏在母親膝頭,像一個懵懂不知事的孩童一般,不管不顧地放聲大泣。

  朱氏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沒再問什麼,也沒再說什麼。

  這樣一份無聲的溫柔,宏大、深遠、睿智而又包容,她所有想說的話、所有想做的事,都被這一份溫柔而看了個透透徹徹。

  這一份溫柔,亦是無聲的鼓勵。

  都沒了,

  連同她所有的顧忌與猶豫一道——

  都沒了。

  ……

  入夜後,崇德殿中照例點起了皇帝近日來最喜歡的醒神香。

  譚君自傍晚來奏事,至眼下還沒走。

  按皇帝之意,朝廷不僅要肅清鄂王餘黨,還要罷除所有鄂王之政。而罷鄂王之政,自當先從兵制始。

  譚君道:「陛下欲改兵制,欲從何處下手?」

  戚廣銘道:「朕欲先恢復三衙之權。老師以為如何?」

  譚君半晌不言。

  戚廣銘不以為意,笑道:「老師以為不妥?」

  譚君搖了搖頭,「兵制非小事,陛下當召武臣廷議。鄂王當初廢三衙、集兵權一體於兵部,並非僅是為了私欲,亦有其深遠所計,陛下當深思。」

  戚廣銘執意道:「朕意已決,不必再多想。還請老師明日令學士院草制。」

  在譚君還欲說什麼時,一名內侍慌慌張張地入內來稟,口中叫道:「陛下,陛下!」

  這行止幾乎於御前失儀,令戚廣銘嫌惡地皺眉。他忍耐了一下,斥道:「何事如此慌張!」

  內侍噗通跪下,「陛下,宮中走水了!」

  戚廣銘愣住。

  譚君則立刻上前,急聲問:「在何處?火勢如何?」

  內侍聲音都在抖:「是寧太妃宮中。今夜風大,火勢難控,眼下已燒往東邊來了!殿前司諸班直當值的將士們皆已前去救火。」

  戚廣銘這時才回神,快步走出崇德殿,眺向起火之處。

  青色的夜幕下,熊熊火光衝天。

  火勢驚人,料想皇城之外,半座京城皆可見這一場宮中亂事。

  戚廣銘的臉色變得黑黜黜的。

  他轉身,沖跟出來的內侍道:「去查看,究竟是何人縱的火!」

  遠處的火焰隨風搖曳,在蒼穹之下,又絢爛,又凶怖。

  ……

  寧妃宮外。

  前來救火的殿前司士兵們進退兩難。

  宮殿外閣已被燒得變了形,火焰張牙舞爪地撲向週遭一切能被抓燃的東西,在距離火場不過數十丈的地方,戚炳瑜孤身迎風而立。

  她的頭髮披散著,隨風飄蕩,裙襬早已被火氣燎得焦黑。

  「是本宮縱的火。」

  她開口,對士兵們說道。

  士兵們面面相覷,不敢有所動。

  她又高聲喊道:

  「是本宮縱的火!」

  這激烈的聲音擊得她身後不遠處的火勢猛地一抖,燃燒得更加張狂。

  她昂起下巴,笑了笑。

  她的笑顏被火光照耀著,在蒼穹之下,又絢爛,又凶怖。

  ……

  崇德殿中,戚廣銘幾乎怒髮衝冠。

  長寧被士兵們押入殿中,推倒在地。她瘦削的下巴從散亂的長髮中抬起,望向御座的眼神凌厲又刻薄。

  戚廣銘對上她的目光,先是一駭,隨即更怒,大聲喝道:「姑母是不是瘋了?!在宮中蓄意縱火,乃是大罪!」

  長寧笑了。

  她笑了好一陣兒,才止住笑。

  然後她回答說:「本宮伏罪。還請陛下,將本宮下獄罷!」

  戚廣銘的雙手死死地扣住膝蓋,極力忍耐著怒意,「姑母是我大晉的大長公主!論國朝故事,何曾有過公主下獄的先例!」

  「陛下是嫌本宮給晉室丟臉了。」

  「朕是心疼姑母!」

  「陛下已殺了一個親叔叔,還有兩個親叔叔被關在獄中,很快也將被陛下所殺。陛下還會心疼本宮這個姑母?」

  「姑母,莫要逼朕。」

  「當初鄂王坐得深牢,如今本宮又為何坐不得?」

  戚廣銘拍案而起,咬牙切齒道:「朕是殺了鄂王!是因鄂王殺了朕的父王!鄂王殺了朕的皇祖父!姑母當初既寬縱鄂王弒兄,便該想到今時今日!朕決定送姑母去相台寺,已是顧全了宗室的體統、戚氏的臉面,姑母,切莫再逼朕!」

  長寧笑得流出了淚。

  「他殺他,他又殺他,你殺他,你又殺他,殺來殺去,你們殺來殺去……這般的晉室、這般的戚氏,還要什麼體統,還要什麼臉面?!

  「陛下,京城可見這火,天下可見這火!本宮之罪,晉室之亂,京城可聞,天下可聞!我大晉戚氏的臉面,自今夜始,再也不存!」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4:25

第八十章

  頭一夜宮城起火,火勢極烈,濃煙遮蔽半片天幕。此事鬧得太大,瞞不過舉京臣民,皇帝在盛怒之下降罪長寧大長公主一事不脛而走。

  這一場大晉皇室之變,聳動京城。

  而就在長寧大長公主被下獄的次日,皇帝於朝會上親下詔書,當著一眾文武臣子的面,宣佈徹底罷除鄂王生前所行之全部政令:

  先改兵制。重新恢復三衙、兵部二分之制,將自建初十六年以來兵部集軍權於一體的規制破廢。又下令,削去謝淖大晉中將軍之將銜,並詔止邊境藩將可憑軍功晉位朝廷高階武官的制度。

  再廢此前戶部頒行的新酒商稅令。還宗親藩封之酒務、商務於各封地王府,減免各地藩王每年須向朝廷繳納的稅幣,以此籠絡在封戚氏宗親。與此同時,為緩解朝廷戶部的壓力,進一步縮減由朝廷中樞每年向四境邊軍發放的軍餉。

  除此兩件涉及朝廷根本的制度外,還有其餘大小二十餘項規制,皆在這一封皇帝詔令之下,被盡數推翻、罷廢。

  舉朝緘默。

  ……

  兵部置詔獄,守獄之人皆來自於禁軍。

  獄牢深處的一間囚室外,有四名普通士兵已輪番值守此室近三月。逢午間換值,兩人來,兩人走,一切如常。

  然後有人來給關押在此的囚徒們放飯。

  輪到最裡面的此間時,飯菜已涼。士兵接過飯菜,像往常一樣地將鐵門打開,彎腰將飯菜擱在裡面濕黴的地上,習慣性地起身關門時,又突然猶豫了一下。

  手裡把著鏽跡斑斑的鐵閂,士兵低眼看向被關在這間囚室中的男人。

  那是一位將軍。

  或者說,他曾經是一位將軍。

  他起自行伍,曾同此刻看著他的士兵一樣,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士兵。他曾服役於大晉西境,十餘年間身歷大小戰事近百役,自建初十六年起率軍從征南疆,屢立戰功。他身上的每一分戰勳與功績,皆是以這具血肉之軀,在沙場一刀一槍拼出來的。

  這樣一位戰功等身的將軍,如今卻被抹去了他所曾擁有的全部功勛與榮耀,被羈押在這不見天日的深牢之中。

  而他犯下的最不可饒恕之罪,不是打了敗仗,不是淪陷疆土,更不是通敵賣國,而是——他是已故鄂王的親將。

  士兵就這樣目不轉睛地望著男人,目光中多了些往日不曾見的東西。

  今日皇帝下詔一改兵制,便連兵部深獄之中亦傳此令。

  從軍守紀,兵部獄中並無人敢竊論朝事。

  可來自於他們的一束束沉默的目光卻已出賣了他們的情緒、他們的血氣、他們的不解、他們的不甘。

  大晉的兵命賤。

  曾有人試圖改變這一切,讓從軍的普通士兵變得有尊嚴,讓百年來被人驅使的藩將能夠憑藉軍功晉位朝廷的高階武官,讓出身邊軍的將領能夠被擢拔進入朝廷中樞。

  但那人死了。

  在他死後,大晉的兵命賤如故。

  在士兵露骨而壓抑的目光中,坐在地上的男人抬起頭來。

  他很少說話。

  這時也不例外,他與士兵對視幾瞬,伸手取過飯菜,低下頭,無聲而專注地吃起來。

  士兵默默退後,不知為何,竟未立刻將鐵門鎖上。

  男人似乎不察這變化,一口接一口地吞嚥飯菜。末了,他向門外的士兵索了些水喝,然後站起身,用餘水淨了淨臉和手。

  做完這一切後,男人看見了出現在囚室外的譚君。兩個士兵不等被告知及要求,便已主動地退走迴避。

  「周將軍。」

  譚君道,一面看了一眼未上鎖的牢門,一面步入其中。

  周懌對他點了一下頭。

  譚君在再度開口前,將周懌多打量了幾眼。他與周懌無深交,在此次周懌回京之前,二人幾乎不曾對過幾句話。

  當初周懌返京,聞鄂王下獄,不僅不退,反而一意孤行、入宮求見聖駕,堪稱自投羅網。而正是他這一自投羅網,才叫皇帝以為鄂王左膀已卸,繼而進一步放鬆了戒備。

  事後譚君曾問過一次周懌,當時他是怎麼想的。

  當時周懌答說:「王爺深謀,入獄必有所圖。王爺欲置我於事外,是王爺替我做的取捨。可我若真置身於事外、留王爺一人犯險,我豈還是我?只有我主動投死,皇帝才能徹底放心,而王爺才能徹底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等忠志,這等默契,曾令譚君無言而慨嘆。

  得將如是,非止謝淖一人之大幸,更是一國之大幸。

  譚君從袖間抽出一封書函,遞給周懌,「這是謝將軍發來,要譚某轉交將軍的信。」

  周懌接過,快速閱過,然後還給了譚君。

  信中所計及諄諄叮囑,已在他沉著的眉眼之中烙下深印。

  譚君將信重新收妥,道:「將軍當初忤逆上命、執意歸京,曾叫謝將軍在刑部獄中動了一場大怒。」

  周懌短暫沉默,「當初謝將軍所慮周全,是我未領將軍之恩情。」

  譚君便不再多提此事,轉過話頭,將近日來京中所發生的大事一一說與周懌聽。除卻今日皇帝所下改制之詔令外,也詳細說了頭一夜長寧大長公主在宮中縱火而被下獄一事。

  說罷此事,譚君感慨道:「此事驚駭滿朝文武,誰都想不到,長寧大長公主竟能做出這等出格之事。」

  周懌卻毫無徵兆地笑了。那笑中不全是笑意,裡面還包含著痛苦、惋憐與深愛。它們緊密地融合在一起,亦互相撕扯與牴觸,顯出他難以言狀的重重矛盾。

  他道:「像她。」

  這簡單二字,譚君竟未聽懂。

  在所有人都在震詫於長寧竟然做出了一件絕不像是她會做的事時,唯獨周懌毫不驚訝地說,像她。

  周懌沒有解釋。

  他以沉默在身周砌起了一堵堅不可破的牆。

  牆內,是他埋葬在心中的、久未碰觸過的鮮活回憶。

  他曾經親眼目睹過她縱火。

  那一把火,燃燒在他與她之間,他的心被燒得滾燙,他的整具身體也隨之燃燒。她縱火的姿態有多優雅,就有多狂野。她曾經用那樣的一把火,宣示她對他的愛慾,張告她要將他佔有。在那一刻,她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來自何處。在那一刻,她不顧一切地掙脫了禁錮在她身上的重重責任,義無反顧地迎著狂風與烈焰奔向他。

  沒有任何事情能比她點燃的那一把火更加出格。

  後來,是他親手將這火滅了。

  以他之隱忍,以他之決絕。

  他親手將她推回了原點,看著她回歸冷靜、回歸平靜,然後看著她重新背負起那重重責任,為了她所在的晉室,恪守不懈、奉獻自我。

  曾經的那把火,是她因愛而縱。

  而今她再度縱火,是因至深的悲哀與絕望,以豁出命的瘋狂,徹底撕開晉室那浮於表面的、極度虛偽的體統與臉面,向萬眾毫不吝惜地展現其下數不盡的骯髒與凶蠻。

  她摧毀了晉室。也摧毀了曾經竭盡一己之力也要維護晉室不破的她自己。

  這一場洶洶大火之後,那個他所認識、熟悉、深愛的長寧也不再存於此世間了。

  周懌狠狠地紅了眼角。

  ……

  翌日,皇帝再下新詔,不顧大晉律法中宗親罪減一等的祖制,以桓、睿二王交通大平、陰謀賣國,御筆判斬。

  刑部尚書一位空缺未補,舉朝持續緘默不諫。

  深獄之中,再添兩具戚氏宗親的屍骨。

  這兩位大晉的藩王,這兩位皇帝的親叔叔,在鄂王在世時尚不曾因罪獲死,如今卻死在了這個不過剛滿十五歲的少年皇帝手中。

  如河之血,靜靜地淌過崇德殿的每一寸殿磚上。

  又三日,皇帝於早朝時貌似公允地詢問眾臣之意,有關鄂王一案所牽連的一千二百六十一位文武官吏,究竟該要如何處置為好。

  眾臣無一人言。

  見無人言,皇帝聖心獨斷,叫負責主審鄂王一案的譚君即刻草詔,將其中重罪的三百一十七人誅夷三族,餘者不分罪名輕重,闔族流放北境。

  面對皇帝一道接連一道的苛狠詔令,朝廷之上,眾臣長久以來的緘默終於在這一刻被打破。

  譚君持笏出前,朝向御座,道:「陛下恕臣,難奉此命。」

  少年皇帝露出一絲訝異的臉色。

  「譚卿?」

  「陛下當以仁明治國。此非仁明之君所為。」

  「譚卿?!」

  譚君雙膝落地。他身材瘦削,跪著時,肩後的骨頭將朝服支起一個突兀的弧度,看起來極硬,極銳。

  他抬起頭,目光視上,聲音有些沙啞:「臣曾教過陛下:何謂忠,何謂孝,何謂祖宗之法,何謂家國天下。」

  他又道:「臣還曾教過陛下:何謂不忠,何謂不孝,何謂目無祖宗之法,何謂棄置家國天下。」

  少年臉色因怒而僵青,從御座上站了起來。

  譚君俯身叩首,道:「臣忝為帝師,卻沒能教好陛下。臣請乞骸骨,望陛下准允。」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4:37

第八十一章

  半晌沉靜。

  隨後大殿高處,響起斷斷續續的、難以克制的低泣聲。

  少年在哭。

  滿廷臣工們聞音抬頭,茫然視上。

  跪在殿上的譚君卻毫無所動。他撐起朝服的每一根骨頭都同之前一樣的硬、一樣的銳。

  十五歲的皇帝站著,纖薄的身體微微發抖,臉上淚痕交錯。他委屈地咬住了嘴唇,心裡面種種惱意與憤怒都明明白白地擺在了僵青的臉上,他像是一個不被人理解、不被人寬縱的孩子,盯視著那個不肯順從他意的最親信的人,盡失威儀地哭著。

  眾臣愕然。

  這是少年面對譚君的爆發。

  他是晉室的皇帝。而他終於也像曾經坐在這高高御座之上的每一位晉室的皇帝一樣,在還能做出選擇的時候,堅定不移地選擇了最孤冷的那條路。

  這條路,由戚氏的列祖列宗以無數的白骨與鮮血鋪就而成。它生長在他的骨與血之中。它終將由他以更多的白骨與鮮血鋪成更加牢不可摧的一條路。

  少年停止了哭泣。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臉。

  「譚卿。」

  他一面開口,一面緩緩坐回御座,「卿的致仕之請,朕允了。」

  說罷,他叫內侍發下處置鄂王一案所牽連的罪臣的皇詔,道:「這道詔令,永倉郡防禦使早已替朕草好了,往後這朝中事,譚卿亦不必再操心了。」

  詔書上的一千二百六十一位文武官吏,重罪之三百一十七人誅夷三族,餘者不分罪名輕重,闔族流放北境。

  內侍隨後叫了散朝。

  皇帝起身。

  滿殿文武俯身叩行大禮,他垂下目光,一路掃過每個人弓著的脊背,踏著方才內侍宣詔的餘音,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大殿。

  ……

  供奉晉室列祖列宗的龍章閣中,煙霧繚繞,光線半昧。

  少年跪在錦墊上,頭目微垂。

  在他頭頂正對的前上方,奉著他生父的靈牌與畫像。

  曾經的昌恭憲王戚炳軒,早已在少年的一意孤行下,被追諡為大晉明宗成皇帝。

  而鄂懷妄王戚炳靖七個字,亦早已在少年的強勢授意下,自晉室戚氏玉牒及所有的詔文書函之中除去,骨灰無痕。

  對著靈牌與畫像,少年端端正正地叩了一個頭。

  他道:「父王。兒替您報仇了。」

  當年父親屍首兩處,殮葬時母親泣血倒地,十一歲的他被人自人群中拉走,架上了一輛華貴的馬車,一路送入皇城之中。宮門開啟,文乙站在灰濛蒙的天際下,恭恭敬敬地將他迎入這深宮。十二歲時皇祖父過世,他被迎立為新帝,在攜百官送鄂王出京赴封地的城外官道上,他叫著「皇叔」哭成了個淚人。

  過去種種,多少驚怕,多少屈辱,多少不見天日的黑夜,多少沉默無言的忍耐,皆被他用鮮血盡數封蓋、徹底埋葬在了過去。

  他再也無懼。

  少年站起來,伸出手,隔空觸摸畫中的父親:「父王。外朝的臣子們在議論,說兒過於苛狠,非仁明之主。」

  他的眼底壓著赤紅的血色:「父王當年被四叔所害,正是因不夠狠。四叔在世時,人人都說他心狠手辣,可在兒眼中,四叔也不夠狠。四叔若是夠狠,當年將兒也殺了,如今又豈會是這結果。正是因此,兒才要做那最狠的人,否則,兒的下場與父王、與四叔又會有何區別。」

  畫像中的男人看著他,而他亦看著畫像中的男人。

  然後他收回手,撣了撣帝王常服的袖口,轉身走出了龍章閣。

  ……

  五日後,由兵部派遣禁軍,馬不停蹄地將被闔族流放北境的罪臣及他們的眷屬們押送出京。

  而那三百一十七名將要被誅夷三族的鄂王黨羽,則被定在十日後問斬。

  此前靜如深潭的朝野在沒了譚君坐鎮之後,終於略起波瀾。

  朝會時,有御史出前上諫:「陛下。自鄂懷妄王歿以來,陛下多近永倉郡防禦使,而永倉郡防禦使無王爵、無職掌,卻屢屢干涉朝事,引陛下剛愎獨斷,此絕非良臣所為。臣等望陛下親賢臣,遠小人,效明君所行。」

  「永倉郡防禦使乃是朕的親六叔,卿等多慮了。」

  「陛下,為君者,當著眼於大局,防患於未然。」

  「患自何來?」

  「鄂王一案,永倉郡防禦使幾番上言勸陛下不可手軟,此是居何心,陛下當深察。此番陛下殺詔不仁,臣等望陛下三思,望陛下收回皇命。」

  「朕意已決。」

  御史急切:「陛下!」

  少年冷冷斥道:「放肆。」

  這一聲「放肆」,飽滿,有力道,富有威儀,像是一位真正的手握皇權、睥睨天下的帝王的語氣。

  御史閉上了嘴。

  在他身後,眾臣亦隨之噤聲。

  ……

  傍晚時,戚炳永受召入宮。

  崇德殿外宮衛林立,較之尋常,戒備更顯森嚴。戚炳永一路行至殿外,像是不曾留意到這變化一般地、臉色如常地被內侍引入殿中。

  戚廣銘看見他,笑著招呼了聲:「六叔來了。」

  「陛下。」戚炳永絲毫不失禮數。

  二人一在御座上,一在御座下,寒暄往來了十數言。

  戚廣銘始終未叫賜座,戚炳永也始終未開口要賜。

  夕陽落垂,血紅的光蕩入殿中。

  戚廣銘的手指在御案上輕輕彈扣了兩下,抬起手推了推放在上面的一摞奏札,道:「六叔同朕,是親叔侄。既是親叔侄,說話就不必遮遮掩掩。朕今日叫六叔來,便是不想瞞著六叔——案上的這些,都是近日來朝臣們彈劾六叔的摺子。」

  「哦?」

  「他們斥責朕因鄂王一案株連無辜,說朕是因聽信了六叔的讒言才下了那道詔令。他們說朕年紀還小,若不防患於未然,日後必將被六叔奪了權柄。他們說朕倘若真的想要做一個明君,便不能讓這朝野上再出一個鄂王。」

  戚炳永聽後,無言而笑。

  戚廣銘道:「六叔。朕最近夜裡睡覺時,常常在想往後的日子。待過了今年,朕便要挑個中意的朝臣之女,將她立為皇后。過上兩三年,再納上幾個妃嬪。朕要生上幾個兒子,還要生上幾個女兒。朕要勤政,要秣馬厲兵,朕要做成之前沒人做成的大事。朕要讓大晉的江山,世代永昌。」

  他又道:「六叔亦是晉室的男兒,必能懂得朕的心志。」

  戚炳永開口:「陛下想說什麼,不妨直言。」

  戚廣銘微微一笑:「六叔。那些朝臣們說得很對,朕若想要做成這些事,便不能讓這朝野上再出一個鄂王。」

  「陛下心中以為,臣會是下一個鄂王?」

  「朕以為如何,並不重要。」

  戚廣銘臉上仍然維持著那抹微笑:「重要的是,朕此番殺戮過重,活下來的朝臣們心中會對朕有懼、有怨,朕得為他們尋個他們想要的公道,讓他們不再懼朕、不再怨朕。如此一來,往後君臣才能相得,朕想要做成的大事,才能再無阻障。」

  殿外,森森宮衛長戟交錯,鋒刃冷光織作了一道誰也破不出的鐵網。

  戚廣銘從御座上起身,走下來。

  他一面行向戚炳永,一面道:「六叔。你同朕身上流的是一樣的血,為了大晉,六叔莫要怪朕心狠。」

  戚炳永抬起頭。

  戚廣銘站定在他身前,笑容減淡:「六叔,莫要怪朕心狠。」

  隨後,他高聲沖殿外喝道——

  「來人!將他拿下!」

  殿外,鐵網鋒刃映著如血殘陽,紋絲不動。

  戚廣銘皺起眉。

  不待他再叫人,戚炳永率先開口——

  「來人!」

  這一聲高喝,比少年的聲音更洪亮,更狠戾。

  殿外,鐵網鋒刃齊齊向前壓近數步,將整個崇德殿的八扇朱門牢牢圍住,堵了個密不透風。

  少年愕然。

  他左右一望,見清形式,臉色立刻變得煞白。

  戚炳永步前,逼著少年不得不後退:「陛下。臣從未想過要做下一個鄂王。父皇、大哥、二哥先後死在了四哥的手裡,可四哥同三哥、五哥一道,又死在了陛下的手裡。臣想好好活著,又豈會想要做另一個四哥?」

  「更何況,四哥又有何值得臣效仿的?」戚炳永微微笑了,「說他狠,卻還不夠狠。若是真狠,他當年便該將陛下也殺了。臣,不做鄂王。臣,更不做任何其他人。」

  「六叔,你……」

  「陛下。臣同陛下的身上流的確是一樣的血。陛下為了大晉,臣亦是為了大晉。陛下,莫要怪臣心狠。」

  少年的瞳孔因驚駭而瞬間放至極大。

  一道寒光在他眼底閃過。

  他想要尖聲呼救,可再也發不了聲。

  他的喉嚨被一刀割斷,在幾瞬之後,熱燙的鮮血從那道狠辣果斷的傷口中噴濺出來。

  少年大睜著雙眼,雙膝撞地,頭顱重重地摔在殿磚上。

  他的鮮血,沿著磚縫一路填漫崇德殿,鋪成一條孤冷的道路。

  戚炳永踏在這條路上。

  他的笑容已消,赤紅的眼底竟生生凝出了一滴淚。

  那滴淚不曾掉落。

  那滴淚照著這一地的血路,照著殿外的鐵刃寒光,漸漸被逼退,消失在他赤紅的眼底。

  ……

  大晉永仁三年五月二十日,皇帝崩於崇德殿,年十五。五月二十一日,莊宗第六子、永倉郡防禦使戚炳永臨朝登基,即皇帝位。上先帝廟謚曰穆宗懷皇帝。

  夕陽為戎州四野鑲鍍一層暖暖赤色。

  謝淖坐在帳外,手中持報,凝神遠望。

  他的沉默,如嶽不移,如瀑難斷。

  日已西沉時,卓少炎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她躍下戰馬背脊,輕甩薄氅,徑直向他走來。

  那不移之嶽、難斷之瀑,在被她輕輕碰觸過後,變得可移、可斷。

  「少炎。」

  他動了動,捉住她擱在他肩頭的手。

  大晉的這一場宮變,遍聞宇內,不論是大晉四境還是大平國內,皆有所傳。只不過在眾人眼中,只見這結果,未見其後之緣由與經過。

  卓少炎低下頭,髮絲撩過他的臉,從他手中取過那封信報。

  她閱罷,問:「你要出征。」

  謝淖點頭。

  她又問:「可要我相助?」

  他緩緩一笑,手使了點勁,捏了捏她的手心:「一封檄文,便就夠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4:51

第八十二章

  帳內,卓少炎伏案下筆,檄文一氣呵成。謝淖立在她身後,無聲地凝視她手中筆尖勾勒出的每一個字。

  少頃,他的目光緩緩移上她的肩頭。

  她的雙肩堅硬而瘦削,那上面是無形而沉重的家國責任。她愛他,故而問他是否需要相助。但她並無出師之名,若真提兵北進,便是要將雲麟一軍、將大平一國都拖入這晉室之亂當中。她是大平的親王,她絕不可為了一己之愛而陷家國於不顧。

  而他更不會讓她因愛他而失了這一份責任。

  她願助他,一封檄文,便就夠了。

  卓少炎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回首抬眼:「怎麼?」

  燈暉下,她的眼神專注得動人,叫他忍不住低頭吻了吻她的眉心,道:「少炎筆下之檄文,氣勢如虹,文采縱橫,為我所不能及。若非有少炎替筆,我今不知當如何是好。」

  卓少炎輕輕擱下筆。

  她淺淺一笑,並未將他戳穿。

  自從她駐兵戎州以來,大平京中質疑她此舉的聲音便日漸高漲,終於在大晉宮變之後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連日來,從京中發來軍前的文札堆如小山,朝中自輔臣以下,人人都在等著她給出回應。

  這一樁樁,皆被他看在眼中。

  他哪裡是寫不出及她的檄文,他是不願叫她為難的同時,又不忍辜負她想助他的心願。

  待墨乾透後,卓少炎站起來,轉身抱住他。

  「炳靖。」她的聲音溫柔卻堅定。

  「嗯。」

  「天下兵馬見此文,必當避而讓君行。征伐之路,若無須見血,便不必見血。」

  ……

  大平京中,皇城。

  時已近夏,殿中人一多,便略顯悶熱。

  就在這明明悶熱的睿思殿中,狄書馳卻叫週遭眾人皆感受到了他身挾的一股冷意。他抱袖站在殿上,對著沈毓章,不卑不亢道:「英王調半數雲麟軍長駐戎州境內,不北進、不南退,徒耗朝廷錢糧,沈將軍卻壓著兵部遲遲不問,此究竟為何?」

  沈毓章道:「此事沈某已取陛下、公主之聖意。」

  狄書馳道:「此事乃國事,非沈將軍家事。今文武在殿,將軍當給朝臣們一個交代。」

  眾人聞其家事、國事一言,無不落汗。

  沈毓章倏然沉下臉色。

  狄書馳未現退意,神色依舊不卑不亢。

  見二人當廷對峙,朱子岐暗自搖頭,出前勸道:「狄大人。沈將軍領兵部事,處事自有分寸。」

  「分寸?」狄書馳冷冷反問,「大晉宮變,皇室將傾,宇內皆知。大平不待此時出兵伐晉,又待何時!英王手握國之精銳,卻將兵馬壓於兩國邊境而不動,可謂坐失良機。既不北伐,何必駐兵白耗朝廷錢糧,此舉分寸何在?再者,英王既已卸去雲麟軍帥印,何故仍有調兵之權?沈將軍以重兵之符付之,心中可知分寸?」

  這接二連三的反問,將朱子岐逼得再勸不得。但凡經歷過當初狄書馳在廣德門外伏闕上疏殺成王一事的人,有誰不知他這一把鐵硬的骨頭和脾性。朱子岐閉上嘴,抬眼覷了覷沈毓章。

  沈毓章抑了抑怒意,道:「戰火苦民,為萬民而藏干戈,英王無錯。至於其勒兵戎州、長耗錢糧二事,兵部早已發函申斥,英王見函必會上表,狄大人不必心急。」

  狄書馳問說:「大平藏干戈,大晉當如何?沈將軍何以如此篤定,大晉不會再生戰端?若沈將軍決斷失策,此番縱英王剛愎自用,將來必將誤國誤民。」

  沈毓章咬著牙,無話可對。

  狄書馳所言,俱是忠臣之言。但卓少炎與戚炳靖諸事,是他不能為旁人道之事。卓少炎在北邊無懼無束,做著她認定了的事,又何曾想過他在朝中須頂著多大的壓力。

  這一場互不相讓的針鋒相對,最後終結於翰林醫官院派人來稟,傳沈毓章入禁中至御前侍疾。

  皇帝體染風寒數日未癒,昭慶於西華宮內日夜寸步不離地照料皇帝,委朝中政務於三位輔臣,這才有了今日這一齣沈、狄二人的廷上對峙。

  一直到了西華宮,沈毓章那一張僵黑的臉色才略略和緩了些。

  他步入殿中,以拳按了按跳痛的太陽穴。

  英嘉央聞聲而出,睹他面色,便放緩了腳步,遙遙望他問說:「可是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沈毓章苦笑。

  英嘉央遂抿了抿唇,叫內侍奉碗解暑湯來。

  待飲罷湯,沈毓章胸口那一股悶氣才勉強散去。他擱下碗,沉沉喟道:「你是故意叫人傳我回來的?」

  英嘉央沒直言,只微微一笑。

  沈毓章同狄書馳在殿上的這一場劍拔弩張,叫在睿思殿裡外侍候的幾個內侍省黃門嚇破了膽,朝會還沒見散,便匆匆跑回西華宮來稟,彷彿再晚半刻,天都要被捅破個窟窿了。

  見她默認,沈毓章又搖了搖頭,有些恨恨道:「當初那半片麒麟符……當初那半片麒麟符!」

  英嘉央十分明白他此刻心情,只得勸解道:「你也知,少炎心中有家國,眼中有萬民,她遲遲不回兵部函,必有其因。」

  沈毓章擰著眉頭。

  卓少炎不止遲遲不回兵部函,更是遲遲不回他與她的那封叫她歸國的信。鄂王死訊、晉室宮變,此種種之亂,讓他不得不生出疑心,且時時在為她擔憂。

  他的眉頭被英嘉央用指尖輕輕揉開。

  她靠近他些,輕聲道:「方才太醫來給皇帝進藥,我便也順便叫人診了診脈。」

  沈毓章回過神,盯住她。她此時的目光與神態,還有那欲言又止、兩頰微紅的表情,都叫他心頭升起一股強烈的、篤定的預感。那預感令他瞬間狂喜,將他此前黯淡沉悶的情緒一掃而光。

  英嘉央道:「我有孕了。」

  她話音未落,便叫他重重一把攬入懷中。

  「央央。」

  沈毓章的聲音一剎回到少年時,叫她心尖直發顫。

  然後他大聲地笑了,又大聲地叫了聲:「央央!」

  英嘉央飛快地抬手摀住他的嘴,怕他繼續發瘋。她的手心被他的氣息撩得暖暖熱熱,她也忍不住笑了:「毓章。」

  小小的皇帝在內殿聽見外面的聲響,於御榻上翻了個身,口中嘟嘟囔囔道了句:「……朕要妹妹,朕可不要弟弟。」

  這小小的聲音,並不能叫外面的二人聽見。

  英嘉央被沈毓章抱在懷中半晌,才輕聲問:「不氣了罷?」

  他連聲說:「不氣了,不氣了。」

  她便又被他這語氣逗笑了。

  「狄書馳為人剛正,是難得的忠臣,只是性格執拗,不懂變通。」英嘉央邊笑邊道,「只怕他眼下亦被你氣得臉發黑,也要叫人哄才是呢。」

  ……

  喬嘉看著狄書馳。

  此人自散朝後便徑直來了宗正寺,坐在她平素辦公的閣間內,半晌不言,卻也不走,一張臉黑得像被抹了炭灰。

  過了會兒,她收回目光,起身去取公文,路過他案前時,順手為他添了點熱茶。

  「喬嘉。」

  狄書馳伸手捏住她的手腕,終於開口。

  自從半個月前的某一回,他在喬府門前趁著夜色輕輕吻過她的臉頰之後,他就沒再叫過她「喬大人」。此事叫喬嘉至今憶起,都會臉熱。

  她叫他握著腕子,也走不得,只得問:「你當廷發過脾氣還不算,眼下還要給我臉色看麼?」

  狄書馳聞此,立刻將手鬆開,「我固無此意。」他速速看了一眼她微紅的手腕,皺了皺眉,「是我讓你誤會了。」

  喬嘉站在他跟前,「年初時,朝中百餘名女官聯名上疏,奏請兵部改制,允讓女子參軍;禁軍各部中如機宜文字、諮議軍事、隨軍轉運等要職,皆可選任女官;若逢戰事而女子立軍功,朝廷當循功封賞;若功可拜將,則當拜女子為將。」

  狄書馳看向她。她於眼下提起此事,話中有話。

  喬嘉繼續道:「當時兵部駁回了這道奏疏,原因是女子體弱,而兵者至凶,此至凶之事不當以弱者居之。英王得聞此事,從北地遞疏入京,疏中稱:『……吾從軍數年,麾下領御數萬男兒,亦見男兒之中有弱者,朝廷如何斷言女兒之中無強者?國有女子千千萬人,此千千萬萬人生來皆不同,豈能以一「弱」字一以概之?兵者至凶,此至凶之事固當以強弱分之,而不當以男女分之。兵者至凶,望國中無分男女,皆知此事於國於民之利害關係,則家國可振,則太平可致。……』」

  狄書馳先是沉默地聽著。

  然後他問說:「你是何意?」

  喬嘉道:「英王其人,心中有家國,眼中有萬民,所行必有其因。」

  狄書馳陷入沉思。

  喬嘉又道:「自然,你既為人臣,自當做你認為該做的事。無論你做什麼,我總還是明白你的。」

  她的話成功地叫他和緩了臉色。

  狄書馳抬了抬眉,胸口的悶氣被她簡單幾言放了個一乾二淨。他不作聲地重新牽過她的手,低下頭,不顧她略顯怔羞的神色,將嘴唇貼上她手腕被他捏紅的地方。

  ……

  入夜時分,城外得戎州軍報,馬不停蹄地一路送入宮中。

  這一封軍報,寥寥數語,卻讓沈毓章的心在胸腔裡幾起幾落。在反覆看過數遍後,他才捏了捏眉頭,將心牢牢實實地放了下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5:03

第八十三章

  這一封戎州軍報,乃江豫燃親筆。

  報稱:晉室新喪,皇室大傷,朝局震盪,人心不穩;大晉中將軍謝淖傳檄四境,聚兵麾下,北上伐晉;雲麟軍因請聖旨,留駐英王封地,以觀北事;若晉亂不靖,禍及邊境,則雲麟軍可早備而無急患;乞陛下、公主、兵部明鑑,准雲麟軍之所請。

  沈毓章盯著那報中的「謝淖」二字看了足足半刻。

  夜裡微寒,燈苗搖曳,亮橘的外焰燎過被他僵持不動的這紙邊緣。他方陡然一驚,飛快收回手,捏著軍報轉過身。

  那個男人,竟未死!

  終將心放下的沈毓章臉色輕變,胸中感受難以言述。他的思緒不受控制地憶起那一夜的寶和殿家宴,男人的那一句「能得這般之天下,即是謝某所念之千秋」一剎響徹腦際,令他無聲而低喟。

  是了,那個男人,又豈會這般輕易就死去。

  可這竟是何等之城府、何等之心機、何等之謀略、何等之手段,方能成就這等大計!

  沈毓章背上覆起一層薄薄冷汗,他罕見地後怕了。

  如若此人所念不在千秋,以這般謀略及手段,將會撐起一副什麼樣的野心?這二國之戰局、這天下之大事,又將演變成什麼樣?

  沈毓章沒讓自己繼續深思下去。

  他看向手中捏著的軍報。那裡面除了江豫燃的奏表之外,還有一封發自卓少炎帳下的信函。

  至是,她長留於軍前,遲遲不回表、不歸京是因為什麼,他已無須再贅問。但他一想到那個男人的城府、心機、謀略與手段,再念卓少炎對其的情深、信任與付出,心中便湧起一股難以壓制的怒氣與擔憂。

  懷著這樣的情緒,沈毓章收起江豫燃之表,拆開卓少炎之信。而他在展開薄箋後,卻又立刻愣住了。

  這信,竟非卓少炎所寫。

  信上墨跡,筆勢雄勁有力,字如龍蛇騰躍,見信一如睹人。

  與大平折威將軍沈氏毓章書

  兄敬啟:

  蓋少炎以兄稱謂將軍,淖自當從少炎之謂,望兄勿怪。

  淖與兄自去歲一別,至今已近半載,雖未常通書信,然多於少炎處得聞兄事,知兄夙興夜寐,輔佐少帝,功未抵勞。今大平良臣日出,家國康寧,軍馬益壯,黎庶協和,多賴兄之治也。

  兄負大材,欲復前烈,力致太平,挽江山社稷於不敗,此淖所敬者。逢戚氏遽亂,晉室分崩,若兄有所圖,本可趁隙北進而亟取,然兄腔懷萬民,以淖寒夜數言而閉藏干戈,視少炎止兵疆境而不罪,此淖所尊者。天下苦戰火久矣,兄承一國之重,願以蒼生為先,化仇讎故事為純誠君友,殄滅誅伐,共襄國是,此淖所重者。

  兄待少炎,如待己妹,一旦見知淖之所謀,必怒而憂之,以淖所行欺累少炎,此淖所難者。少炎於淖,如光如熱,亦親亦愛,淖遺之以真心,日夜惜之疼之尚患不足,豈能行以欺累之事,望兄明之,解憂息怒。

  少炎心繫家國,亦體念兄之難處,自欲歸京上還兵符,不日即發戎州。今淖將傳檄四境,北征晉廷,肅清兵亂,還宇內以明和,此凶險之途,淖不意累及摯愛,願暫托少炎於兄處,一旦大事抵定,淖必以國書下聘,親率兵馬,南下迎嫁。

  此書諸言皆拳拳,兄其知之。

  肅此,望安。

  謝淖於戎州雲麟軍大營

  手中攥著這樣一封軍報與這樣一封書信,沈毓章踱步回了內殿。

  英宇澤剛被娘親餵了藥睡下,小臉仰著,濃黑的睫毛像小扇子一般垂著。英嘉央靜靜地端詳了他一陣兒,微微嘆氣,然後放下帳子,轉過身。她看見沈毓章,神態一鬆,臉上終於露出一抹疲色。

  兩人坐在一處,沈毓章按下軍報不表,先叫英嘉央進了些小食,又彎腰替她揉了揉小腿,口中道:「央央,當年生宇澤時,你受苦了。」

  她低眼望著他寬闊的脊背,沒說什麼,眼底輕輕一紅。

  過了會兒,她拍了拍他的肩頭,叫他起身,然後一把將他緊緊地抱住了。他任她這般抱著,以掌托住她的腰,生怕她弄傷自己。

  半晌,英嘉央才自他胸前抬頭,問說:「北邊如何了?」

  沈毓章便將江豫燃軍報與謝淖書信中的諸事諸言向她一一道來。

  末了,他悶著聲音道:「罷了。」

  這一句罷了,旁人聽不明白,英嘉央卻不會不明白。他沈毓章是何其驕傲的性子,這一句罷了,是認定了卓少炎因謝淖假死一事而受了傷心和委屈,亦是為了卓少炎而勉為大度、不再多同謝淖計較。

  至於雲麟軍所請之命,朝廷難道還能不允?北邊風雲密佈,晉室惶惶將傾,謝淖傳檄起兵,不論結果如何,誠如江豫燃所言,只有由他壓軍疆線之上,大平帝臣才能時時早備而無急患。

  ……

  沈毓章的回函,是同大平兵部敕令一併送至戎州雲麟軍大營的。

  函分兩封,給謝淖的那封極為簡單,其上只有兩字:已悉。倒是給卓少炎的那封,保有了沈毓章寫信給她的一貫風格:諄諄叮嚀,連頁不休。

  卓少炎將兩封回函都讀過,忍不住笑了。她幾乎能夠想見沈毓章在數千里外持筆書信時的神態變化。然後她淺淺嘆息,按慣例將信放入那個她一直用來收存家信的小匣中。

  她做這事時,一舉一動分毫不差地落入了謝淖眼中。

  沈毓章的那封回函,並未出乎他之所料。遙想當日二人於金峽關城牆上初見,沈毓章揚劍逼抵他喉間,一身錚錚傲骨,恰合此人心性。今沈毓章願回書「已悉」二字,已是盡力不去計較他「委屈」卓少炎一事了。

  謝淖亦笑了笑,然後叫道:「少炎。」

  卓少炎抬起頭。

  他指了指她仍握在手中的小匣,問說:「這是何物?」

  她抿唇,打開叫他瞧:「收存家信所用。」

  他想到了什麼,又問:「當初你南回晉煕郡的那段日子,我自京中遞給你的那些信,也被收在這裡面?」

  卓少炎點了點頭,還從中揀出幾封他寫給她的信,示給他看。

  謝淖盯著那小匣片刻,抬眼,衝她張了張手,沉聲笑道:「少炎,來。」

  ……

  那一個微笑,引出一場意料之中的歡愉。歡愉過後,卓少炎枕在謝淖胸前無聲入睡。不知過了多久,有細風襲來,她才重新睜開眼。時已近晚,男人不在榻上,帳簾微動,外面有人低聲在說話。

  她遂起身,披衣下榻。因知外面必是有人來找他說事,她便也不急,去案前收拾先前未寫完的札子,卻在此時忽然發現她那個收存家信的小匣,竟然被人重新整理過了。

  所有沈毓章寫給她的信,全被拿了出來,妥妥帖帖地收放在案上另一隻未闔蓋的木匣中。至於那原本的小匣裡面,剩下的皆是謝淖寫給她的信。

  卓少炎看著這兩隻匣子,只覺啼笑皆非。

  縱是「家書」,也分「親疏」。

  她轉過身。

  數步之遙的中軍帳外,男人的聲音低低傳來。幙簾勾出他的身影,那身影疊著燭光落入她眼中。她不由輕輕垂睫,將他這一刻的模樣鎖入心中。

  ……

  出征前夜,鄭至和奉卓少炎之命,入帳來為謝淖察視傷口。經過這一個月來的休養,男人身上深淺縱橫的鞭傷已好了大半,總算能叫鄭至和不必總是擔心自己的項上人頭了。

  「鄭至和。」

  「誒。」

  鄭至和一面收拾醫箱,一面應著卓少炎。

  「謝將軍此番出征,你跟著去。」

  「誒?」

  鄭至和動作一停。

  卓少炎瞟向他:「怎麼,你不願意?」

  鄭至和立刻將頭搖成個撥浪鼓:「豈敢,豈敢。」

  謝淖一面聽著兩人的對話,一面赤著臂膀給自己換藥,無聲而笑。他的眼底笑出了明亮的星,然後他難得替鄭至和說了句話:「少炎,何苦為難他。」

  當初鄭至和奉他之命將卓少炎騙了數月,至今在她面前都不敢直腰抬頭。一聽此言,鄭至和如蒙大赦,立刻抱著醫箱告退出帳。

  待人退走,卓少炎才輕笑出聲。

  然後她走至他身邊,接過他手裡的藥與布,替他上藥。他身上鞭傷雖已癒合大半,可卻留下了條條深疤,叫她每每睹之心疼。而她每每心疼時,都忍不住要親一親他這具傷痕纍纍的身體,彷彿唯有如是,才能紓解她心中難言的隱痛。

  今夜,她的吻落在他的左肩,摩挲了半天後,她忽而呢喃道:「炳靖。」

  「嗯?」他抬手輕攏她的髮,語氣極是溫柔。

  她頓了頓,許是將要別離的氣氛催鼓人心,她問出了一則久抑在心的問題:「你怕不怕?」

  以肉身而犯死境,何來萬全之策。旁人都以他堅悍難摧,可他到底也是人,豈會真的事事無懼。

  聽到她這一問,謝淖沉默了片刻。

  「少炎。」

  再開口時,他的手從她髮間垂落,將她整個人收入懷中。

  「我自然會怕。我活了二十三年,在這二十三年中,真正令我心底生出『怕』這一字的,一共有兩回。」

  她將臉埋在他肩窩裡,靜靜地聽他向她敞開心扉。

  「頭一回,是在永仁元年末,我收到顧易託人轉遞來的急函,說你所謀之事敗露,英肅然欲取你的性命,他竭力斡旋,才讓英肅然同意以你之命借換大晉出兵。那時節,我從京中連夜南下軍前,一路頂風冒雪,心中只怕其中任何一環生變,都會致你喪命。我只怕你會死,我只怕自己救不了你。」

  「後一回,是今歲我騙你有孕,讓你離京南回晉煕郡。後來我負傷出京,回到晉煕郡後聽聞和暢說你動怒離府,那一刻我也怕了,我只怕你真的因憤怒傷心而要同我了斷,而你自此不再愛我。」

  他的語氣平和如常,卻字字都敲在她心上。

  而他又說:「少炎。你問我怕不怕。因你不知,只消你還活著,只消你還愛我,這世間便沒有任何事情,能叫我謝淖生畏。」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5:17

第八十四章

  夜裡就寢,待謝淖睡熟後,卓少炎抬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龐。他的眉、眼、鼻樑、嘴唇在她掌心依序滑過,在收回手之前,她的動作短暫地停頓,又不捨地以指尖碰了碰他的嘴角。

  下一剎,謝淖突然一動,張嘴叼住了她的手指。

  卓少炎不妨,小驚了下,又轉瞬笑了。

  她趴在他耳邊道:「為何總是裝睡作弄我。」

  「總是?」謝淖側身將她摟入懷中,將她不安分的手一把握住,「何來『總是』?」低聲問著這話,他卻也笑了。

  在這靜夜中,回憶填滿兩人之間的所有縫隙。從當初二人戎州境內相見至今,只要夜裡她睡在身邊時,他總是捨不得在她前頭入睡。若問為何,他卻也答不出來。所幸她從未問過,而或許她已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替他答出了他自己無解的問題。

  黑暗中,卓少炎仰起頭,親吻他的臉頰。

  這吻極溫柔,極纏綿,叫他整個胸腔都又酸又軟,浸在這等繾綣之中,遲遲不離。她對他的愛意與不捨,盡注在這一個親吻之中。

  「少炎。」

  「嗯。」

  「我也捨不得你。」

  他的這句話,叫她明明白白地知曉,他有多麼懂得她的心情。臨睡前,她親手擦拭他的甲冑與佩劍,又離帳去看他天明將發時所需諸物,等回來後,再次將他的甲冑與佩劍細細地擦了一遍。她是多麼地捨不得他。

  而他又親了親她的耳珠,貼在她耳邊說:「我也會很想你。」

  這等情意綿綿的話,她難得從他口中聽到。當下她的臉竟微微紅了。好在夜色知解她意,沒叫他發覺她的這點異狀。她想,他明明還是那個他,她也明明還是那個她,可他同她在彼此面前,卻是一日連一日地變了。

  「我會寫信給你。」她輕聲地說。

  她這話叫他想起了什麼。他道:「此前,你曾叫周懌在北上入京時帶了封信給我,可那時我已下獄,這信終未被交到我手中。當時,你寫了什麼給我?」

  那時,這封信被碾成碎末,落在骯髒的獄牢地上。那地上留有他的血印,還有新鮮的血液自他身上的傷口中不斷滲出。他受此刑囚,痛極之時仍不禁分神去想,那該是她寫給他的第二十八封信。

  卓少炎靜了片刻。然後,她答道:「那段時日鄂王府上無雜事,蘇姑姑問我將來孩子出生要叫什麼,我便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在寫與你的那封信裡,我同你提了此事,又問你喜不喜歡我起的名字。」

  謝淖聞此,亦沉默須臾。然後他道:「我喜歡。」

  她眼底有點發潮,卻牽起了嘴角。她覺得他這回答著實是傻,卻由著自己問出了更傻的話:「真的?」

  「真的。」

  二人都輕聲笑了,又共同無言了片刻。

  他這才問說:「孩子叫什麼?」

  那語氣,彷彿他二人真的已有了親生骨肉一般,叫她一時怔遲。

  少頃,她才答說:「單名,刀衣之『初』。」

  「謝初。」

  他先是試著叫了一聲,緊接著,又篤定地叫了一聲:「謝初。」

  初為舒,始也。

  謝淖唸著這一字,循著夜色抬起目光。

  懷中的,是他狠狠鐫刻於骨的光熱與愛。帳外的,是他將要重鑄與守念的蕩蕩千秋。

  如初如始,此心未變。

  ……

  晉京。

  譚君走在皇城內的磚石道上。磚色沉青,上面覆著看不清辨不明的百年血垢。宮道兩側長戟林立,鐵刃密密,寒意森森。

  在崇德殿外,譚君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這塊殿匾。

  記憶中的殿匾比眼下的要明、要亮。十餘歲的少年迎著初升的朝陽向他快步跑來,小手一把牽住了他的大掌。

  少年曾說:「譚卿,教朕。」

  那時候他跪在御座下,端正問說:「陛下想要臣教什麼?」

  少年不假思索地道:「譚卿,朕要為父王報仇。若卿能教朕,朕必以國士待卿。」

  他抬眼:「陛下可識得此殿大匾?」

  少年答:「崇、德。」

  他點了點頭:「陛下為君,當興以正道、高以仁致,方為崇德。」

  少年卻問:「為正、為仁,便能讓朕坐穩這大位麼?譚卿,朕的命被四叔拿捏在手裡,卿要朕如何正、如何仁!」

  他沉默了。

  他想起了某一個秋夜。在那個秋夜,他雙膝跪在老師的病榻前,通紅的眼底蓄著淚。

  老師的聲音十分虛弱:「士儀,我要你佐一人。」

  他忍抑著悲慟,勉力維持住儀態:「學生不懂。此人弒兄,何仁何德,能得老師青眼。」

  老師道:「士儀為臣,當見大仁與大德。」

  「學生愚鈍,不知何謂大仁與大德。」

  「不,你知。」

  老師的目光拂過他的頭頂,定格在他身後,喟道:「我負故人遺願,憾不能親見此願成真。望士儀年年祭我時,告我以天下新事。如若此願成真,九泉之下,我與故人皆可放心長眠矣。」

  他的淚水崩決而出。

  老師的目光向下一壓,一座山嶽便壓在了他的脊背上。這座山嶽使得他肩後的骨頭將衣衫支起一個突兀的弧度,看起來極硬,極銳。

  ……

  譚君立在崇德殿上。

  殿磚乾淨明亮,可他的鼻間卻滿是濃重的血腥味。這血腥味非自殿上來,而自他身上來。他整潔的朝服上、他乾淨的雙手上,皆是無形的纍纍鮮血。

  他帶著這樣一身無形的血氣,將自己生生地立作了一塊新匾。

  御座上,少年的身影在他眼前逐漸淡去,化成了一副更加成熟、堅定、果決而野望畢露的男子面孔。

  戚炳永道:「譚卿。」

  譚君跪了下去,叩首道:「陛下。」

  戚炳永看著他肩後的硬骨,笑了一下,然後問說:「前日懷帝梓宮下陵,卿可有落淚?」

  譚君跪著,未開口。

  戚炳永又問:「若無譚卿相助,朕何來今日之大位。朕意拜譚卿為相,今日召卿來,便是想聽一聽卿是何意。」

  譚君叩首道:「臣乃賣主貳臣,不忠、悖德,何來顏面居此重位。」

  「譚卿,」戚炳永嘴邊的笑意加深了些,「卿同朕之間,便無須故作此等姿態了罷。」他一揚手,將一本札子丟下來。

  譚君接過,打開來閱。

  裡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此前因鄂王一案而被牽連獲罪的所有人的姓名。新帝登基,赦宥天下,凡罪者皆減數等。只因鄂王一案特殊,刑部特地上表,奏請皇帝御筆定奪,這一千二百六十一人是否也該一併赦了。

  譚君閱罷,道:「陛下甫登大位,當先收攏人心。此皆懷帝所罪之人,若逢陛下寬赦,人心自附。」

  「朕意亦如是。」

  「陛下聖明。此間尚有不少良臣,陛下可有再度起用之意?」

  戚炳永沉吟著,未即回答。

  譚君又道:「此乃為國用人,望陛下深思。」

  戚炳永道:「說起用人,朕倒有一人要用。」

  「願聞陛下之意。」

  「朕意讓任熹掌兵部事。」

  譚君面無表情地聽著。

  戚炳永又道:「懷帝生前罷廢鄂懷妄王數政,有其道理。此前數年,西、南諸軍唯鄂懷妄王之命奉從,隱患深藏,朕每每思之,夜不能寐。而今若以任熹任兵部尚書,則可放心由他助朕整肅各軍,剪除鄂懷妄王在軍中的餘黨。再令戶部重新擬定藩軍軍餉,力保各封諸王之利,則宗室可睦。此事朕已熟思之,譚卿以為如何?」

  譚君再叩首,答稱:「臣以為,陛下聖明。」

  ……

  離殿後,譚君沒有再回首。

  在他的身後,碩大的崇德殿匾披著西沉斜陽,赤霞如血一般地浸透了每一字。

  ……

  六日後,有函遞入譚府中。

  函自京外來,並未落有具體出處,其上挾著軍前特有的風沙與塵汗混合的味道。

  譚君拆開此函。

  討晉廷檄

  謝淖告大晉四境諸軍將卒:

  自晉祖登極、天下二分已來百餘年,戰火不絕,蒼生殄滅,阡陌埋骨,山河蕭條,四野茫茫。

  夫國祚之興,在於九族親睦,萬黎昌旺;其衰也,在於骨肉疏絕,兆民離心。今晉室絕綱,分崩離析,誠由德道喪也。故鄂懷妄王親弒昌恭憲王、鴆殺莊宗明皇帝,奪其位以立穆宗懷皇帝;懷帝又殺三王、奪宗室權柄以自壯;今晉帝謀其位,殺懷帝於廷,懷帝身首兩斷,竟絕無全屍;晉室大長公主縱火焚宮,竟下於獄,生死未明。此間種種,悖天侮地,四海震悚,昭然共聞。

  今戰事連年,國中蕩蕩,宗廟計絕,而元元之命如螻蟻矣。國之四境,漭漭疆場數千里,何處不埋兵馬之白骨。戰事每起,轉輸不絕,行役亦久,百姓怨曠,同懷危懼,何其憂苦。吾輩從軍,為沒身報國,雖死而不悔;然兵命何賤,竟為宗室興兵邀功之所恃。吾輩死國可矣,死宗室私權可乎!

  吾聞一姓之江山,有始則必有終,自古而然。吾輩欲謀太平之事,建千秋之業,誠在今日。今晉廷如日西沉,大軍一朝北征,必如火燎平原,風馳電舉,長驅晉京,席捲百郡,蕩滌虐亂,奪晉室魄,指日可盡。

  即日授檄,傳書各軍,咸使聞知。

  ……

  譚君閱罷,垂下目光。

  此封檄文,氣勢如長河怒浪,決洩千里,雖文采斐然,卻不似出於謝淖之手。他再度將其掃視一番,半晌後,目光中現出一絲瞭然。

  天下兵馬見此文,必當避而讓其行。征伐之路,若無須見血,便不必見血。

  遙想謝淖,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5:28

第八十五章

  謝淖檄文傳抵大平京中,經由兵部報至都堂,都堂中當值的沈、朱、狄三人依序傳閱,過後又叫兵部的人將檄文收起,送入禁中呈至昭慶及皇帝御前。

  在兵部的人離去後,都堂中一時無人說話。

  隔了好一陣兒,狄書馳才率先打破沉默:「原來如此。」

  他這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其餘二人道。而他的目光也隨之抬起,觸上沈毓章的,「謝淖以軍功盡得大晉將卒人心,今逢晉亂,他欲取晉室江山而自立,則天下無人能與其相爭。這,便是沈將軍與英王此前按住大平兵馬、不肯輕易北伐的原因,對麼?」

  沈毓章道:「與其相爭,誰言必敗?只因為萬民計,不願與其相爭罷了。」

  此話之中自有帶兵之人的傲氣,叫狄書馳從容一笑。他道:「若謝淖一朝稱帝,沈將軍如何篤信他仍肯為萬民而藏干戈?」

  「我非信他,而信英王。」

  「英王與此有何干係?」

  「英王與他,結有婚約。」

  狄書馳、朱子岐聞此,面上難掩愕然之色。沈毓章回答得如此直率坦蕩,倒叫二人不知該如何接話。

  沈毓章繼續道:「早在當初英王率雲麟軍舊部陳兵京畿之前,他二人就已有婚許之實。謝淖對大平江山若有虎視之心,那時便不會出兵助雲麟軍廢帝另立、肅清朝野。」

  狄書馳不說話了。

  朱子岐卻問:「若他一朝稱帝,英王又將如何?」

  沈毓章未答,只道:「她是他的妻。」

  ……

  是日正逢初十,沈毓章自都堂出來後,徑直入禁中去了西華宮。初夏時分,宮苑中池塘蓮開,清香陣陣。殿門開著,微風流過,外面的石桌椅被宮人鋪墊裝飾了一番,年幼的皇帝正由娘親陪著,在這微風蓮香之中認真讀書。

  見沈毓章行來,宮人無聲退後。英嘉央察覺,側首而顧,看見他,就笑了:「毓章。」

  英宇澤聞聲,興高采烈地抬起頭:「爹爹!」

  沈毓章亦笑了。他此刻的心情如微風、如清香,連眼角都帶著細細的溫柔意。他挨著母子二人坐下,先淨了淨手,然後從石桌上取過琉璃盞,拿出裡面盛著的葡萄,一粒粒剝去皮,又送去英嘉央嘴邊。

  她咬著瑪瑙似的葡萄,伸手替他解開朝服的領襟,叫他散散暑熱。

  一旁的英宇澤悄悄覷了覷二人,又故作大人樣地道:「朕不愛吃葡萄。朕就不吃了。」說罷,他併攏小小的手指頭,揉了揉眼睛:「天黑了,朕回殿去讀書。」

  沈、英二人忍俊不禁,卻沒攔他,叫宮人陪著他進殿去了。

  這時候,英嘉央才指向桌上放著的那封檄文,微笑道:「今日兵部遞進來,皇帝執意要自己讀;磕磕絆絆地讀了半晌,問人說:『若是朕做不成一個好皇帝,便也會有人想取朕的大位、出兵來打朕,是不是?』」

  沈毓章看了眼檄文,淡淡地應了一聲。

  英嘉央睹他神情,問:「怎麼?」

  沈毓章道:「這封檄文,分明是少炎代筆。」旁人讀不出,他還能讀不出?行文氣韻、字裡行間,活脫脫立著一個卓少炎。

  英嘉央想到上回那一封謝淖用卓少炎帳下名義發給他的信函,不由抿唇:「你心中又不舒坦了?」

  沈毓章低眼看她:「是略有些不快。」

  英嘉央素知他胸中的這點心結。沈氏這一輩沒女兒,他沈毓章是真將卓少炎當做親生妹妹一般相待。為人兄長,見妹妹如此心甘情願地為一個男人付出一切,他心中除了不捨之外,更擔心不值。而卓少炎其人,天姿崢嶸,心有大略,戰功赫赫,拜將封王,不輸男兒半分,明明能夠擁有更廣闊的天地與人生,卻偏要「委屈」自己做那個男人的皇后。

  「豫章。」英嘉央叫了他一聲,換得他低頭細聆,「值或不值,委不委屈,從不由旁人來斷奪。當年我未婚而孕、執意將宇澤生下、獨自一人撫養他五年,此事落在旁人眼中,不知是多麼的『委屈』;當初父皇內禪,雲麟軍擁立新帝,我不曾自取大位,而以幼子為新君,分政於三位輔臣,此事落在旁人眼中,又不知是多少的『不值』。可旁人如何看,與我又有何干係?我從不覺委屈,更不覺不值,因我所重所愛之人、事、物,只有我自己才清楚。我所做的一切選擇,從不是為了讓旁人覺得『值』。」

  沈毓章沉默須臾,道了句:「我知道。」

  此事的話頭就止於此處。二人又坐了一會兒,沈毓章扶著英嘉央起身,攬著她的腰陪她沿著池畔慢慢地踱步。

  池中蓮花開得正盛,英嘉央停下腳步,垂目細賞。她的側顏落在沈毓章眼中,仍是當年在太后宮中悄悄打量受罰的他的那個少女。

  「央央。」

  他忽然叫了她一聲。

  她沒抬首,仍望著那一池盛蓮,輕應了他一聲。

  他道:「我此生,何其有幸,能得你愛。」

  這聲音落入碧池,將她的倒影輕輕撩動。她仍舊沒抬首,且這回連聲都沒出。她就這樣望著池中她與他親密無間的倒影,良久,垂睫一笑。

  ……

  檄文風傳後的第十六日,卓少炎單騎歸京。

  江豫燃奉兵部敕令,率雲麟軍留駐英王封地,將五萬兵馬佈防於戎、豫二州境內,日夜以備北事。卓少炎臨行前,從江豫燃手中收回了他所留有的那半片麒麟符,與她的這半片合而為整。入京之後,她馬不停蹄地前往兵部,將這重兵之符與請罪之表親自奉至沈毓章手中。

  翌日晨,皇帝聽朝,特召卓少炎上殿。

  卓少炎奉旨列班,在廷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一條一條地回答了此前眾臣彈劾她不奏不報而擅自調兵一事的詰問。

  最後,她跪在御座下,叩首道:「兵者,國之重事。臣居親王之位、握重兵之符,不奏而調兵,致朝野生疑,致陛下、公主生憂,是臣之過。臣有負聖恩,任聽陛下責懲,臣絕無怨恚。」

  簾後,昭慶緩緩開口:「英王之麒麟符,乃是本宮當初親手給她的。英王不奏而調兵之權,亦是本宮當初口諭於她的。此番英王調兵,為民、亦為國,事急從權,故而未奏報兵部。而今英王歸京,兵符既交、罪表既奉,小懲足矣,本宮以為此事該當到此為止。倘若諸卿還有欲罪英王者,不如從罪本宮始。」

  此言一出,殿上眾臣紛紛下跪,揚起此起彼伏的一片「臣萬萬不敢」之聲。

  昭慶自垂簾以來,從未於臣下面前展現過這般強勢的一面。今次,她以這等堅決的口吻與態度,不給任何人以任何置喙的餘地,將此事了結得極其果斷、乾脆。

  殿上,卓少炎無聲地抬起頭。

  隔著珠簾,她隱約瞥見了昭慶堪稱溫柔的一抹笑意。

  ……

  散朝後,卓少炎被傳召至西華宮陛見。

  英嘉央在內殿更衣未出,她便在外殿候著。自新帝登基以來,這竟是她首次以親王的身份入西華宮近睹天顏。

  「卓卿。」

  身後忽然響起一聲稚音。

  卓少炎回身,見是不知何時悄悄走到自己身邊的英宇澤,便微微笑了,端正行禮道:「陛下。」

  英宇澤仰著小臉,眨了數下眼,像是想要將她看個清楚。

  面前的這個女人,他曾經親眼見過,亦曾經從很多人口中聽到過。她的出身及過往,她手中的鮮血與功勛,所有那些他聽得懂的和聽不懂的事情,日積月累地鑄成了他心中對她的想像。

  而今真人在前,她身上無形的光芒極為耀眼,竟令他的想像於一瞬間變得模糊不清。

  英宇澤有點懊惱,又有點說不出來的開心。他一板一眼地問:「卓卿,朕聽說沈將軍與你一直是兄妹相稱。你說,朕是該叫你卓卿,還是該叫你姑姑?」

  卓少炎矮下身:「若是沈將軍在此,定要叫陛下不能忘了君臣體面。」

  英宇澤「哦」了一聲,動了動小眉頭:「那、那朕還是叫你卓卿吧。」他那動小眉頭的模樣,真是同沈毓章一模一樣,叫卓少炎忍不住笑了。

  內侍來為卓少炎奉座,又將英宇澤引去御座之上。

  許是因「姑姑」這層關係在,英宇澤沒說幾句話便又將「君臣體面」拋去了腦後。他將兩條小腿盤起來,手托著下巴,胳膊肘支在膝蓋上,有些興奮地道:「卓卿,你知不知道,朕很快就要有個妹妹了。」

  內侍奉茶,又擺了幾盤果子在卓少炎跟前。

  卓少炎聞言又笑了,昭慶有孕一事她有所耳聞,可她卻不知皇帝竟是如此期盼著一個妹妹。她問:「陛下為何就篤定一定是妹妹呢?」

  這話將英宇澤問倒了。他憋了半晌,才答:「因朕是皇帝。朕想要個妹妹,朕就該有個妹妹。」

  卓少炎被這等「霸氣」的言論逗樂了。

  英宇澤臉紅了,他不吭氣了。他想起來母親曾經對他說過,他今能坐在這帝位上,有一多半的功勞該歸於卓少炎。他不該在這樣厲害的一個女人面前說蠢話。

  在他沉默的這段時間內,他看著卓少炎吃了一個果子,又飲了兩口茶。然後他看見卓少炎臉色忽而變得有些難看,身體前傾,又抬手捂口。

  女人露出這副模樣他並不是第一次見。

  英宇澤有些高興,又有些小心翼翼,他開口問說:「卓卿。朕是不是又可以多一個妹妹了?」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5:40

第八十六章

  奉旨來診脈的太醫被下了封口令,連喜也道不得一句,噤聲退去。

  一旁,英嘉央溫柔的目光罩住神色仍怔的卓少炎,說道:「少炎這幾日,不如就宿在宮裡,諸事也更方便些。」

  卓少炎回過神,一絲喜悅悄然湧上心頭。她攏起袖口,手撫上小腹,半晌一笑,點頭應許。隨即她將目光貼住那位太醫的背影,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當初的鄭至和。當初她也曾喜悅過,可那喜悅背後是沉而未解的心結,又與今時是多麼的不同。今時的這份喜悅牽著思念,而思念之間則是滿心的篤意。

  粗算時日,這孩子該是在戎州軍前有的。

  而自戎州一別 ,謝淖統率舊部,揚旌北出,傳檄四境,誅討晉廷,宇內聞之震動。大任在肩,兵事當前,她固無意令他分心,於是便決計將這份喜悅收妥在心底,待來日大事抵定,再取出與他分享。

  卓少炎不發一言的模樣落在英嘉央眼裡,她道:「少炎不語,是在想謝將軍。」見卓少炎默認,她又道:「本宮相信,天下能安。」

  大平兵部每日遞入的北境線報就在二人目光所及處。

  謝部北伐,如野火燎原,邊軍兵馬聞風而興,雲起響附。五十餘日間,凡謝部所過處,無不見檄歸降;大軍兵不血刃,已下二十七郡。

  面對英嘉央此言,卓少炎目中燃有輕焰。她點了點頭:「天下當安。」

  這一條征伐之路,本無須見血,更不必見血。

  ……

  晚膳前,沈毓章奉旨入禁中,在西華宮裡停留了不到二刻,出來後便徑往卓少炎暫住的佇寧殿來。是時,卓少炎正負手站在二國輿圖前,目光點在大晉宗室諸封土處。沈毓章經人稟引,入內便見這一番景象,他的視線匆匆掃略那幅輿圖,並未多做停留。

  卓少炎聞聲轉身,衝他微笑:「毓章兄。」

  沈毓章並不接她這微笑。

  他來之前,必是已經聽說了什麼,故而臉色不算好看。卓少炎睹此,心中有數,暗自輕嘆,等他發話。

  案上擺著茶,沈毓章坐著,伸手握住茶盞,卻遲遲不飲。他將目光重新投去前方,碩大的輿圖上雄山巍峨,長河蜿蜒。良久,他轉過目光,去盯卓少炎清亮的一雙眼眸,緊接著又落去她的腹部,閉口不言。

  那枚麒麟符,是他沈毓章當初備給她的「嫁妝」,卻被她用作成全謝淖千秋之業的屏障,如今更被她完整無損地退還了朝廷。而她有孕卻不自知,自戎州單騎歸京,長途顛簸千餘里,他今日在英嘉央處得知此事時,竟出了一身驚汗。

  但此時此刻,她心中最最掛重的,仍是北面。

  沈毓章沉著一張臉,胸中滾蕩著諸多話語,可最終說出口的不過一句:「可有寫信告訴他?」

  卓少炎搖頭:「何必令他多添牽掛。」

  沈毓章無話可說。他鬆開握著茶盞的手,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又望一眼卓少炎,真想問一問謝淖何德何能,竟得她如此深愛。殿外月輪初升,他目光抵進夜色深處,憶起謝淖信中的那句「如光如熱,亦親亦愛」,這時卻又有了不一樣的感受。

  他再度抬眼,看向輿圖。然後他隻字不提北事,囑咐道:「盛夏暑熱,你如今有孕,絕不可貪涼。」

  卓少炎輕輕笑了。

  她亦沒與他提北事,只順從地點了點頭。

  ……

  沈毓章離開後,沒回西華宮,而是直接去了兵部。

  值守諸吏將這些時日自北邊遞來的間報全部呈至他案前,供他查看。雖此前已閱過不止一遍,可沈毓章仍然細細翻閱半晌,然後扯過案上輿圖,將謝淖的行軍路線勾畫出來。

  謝淖自戎州發,集舊部於晉煕郡,毫不迂迴地直驅北進,在連下十六郡後與從西邊起兵馳來的陳無宇所部匯合,軍馬聲勢愈壯,北上途中再下十一郡,徑逼晉京。至八日前,謝淖陳兵晉室安、慶二王封地交界處,此二王封地八郡控扼晉京咽喉,一旦下此八郡,則晉京以南再無重鎮可守。

  這等摧枯拉朽的強勢進軍,不論再看幾遍,仍然令人震撼。

  而一直以來都令沈毓章深感匪夷所思的,是晉廷竟然迄今為止都未發京畿禁軍南下平叛。

  外敵逼臨、鐵蹄尥踏,王朝將覆,而朝堂之上、居高位者竟不可視見——能做到這一點,又是何其的令人震悚。

  沈毓章按下輿圖。

  他不能知,這一條征伐之路,在兵馬干戈之外,在不可窺見之處,又有多少人為之心甘情願地匍匐鋪路。

  ……

  晉京,崇德殿。

  譚君立在大殿的中央。他手裡拿著一張紙,低著頭無聲在看。不多時,他垂下胳膊,抬眼視上,平靜道:「臣請問,陛下是從何處得來此物的?」

  戚炳永沒有回答他。

  少頃,戚炳永自御座上站起身,循階而下。

  譚君則撩起朝服下襬,端正跪地。

  戚炳永走至他身前,低頭看向被他雙手壓在殿磚上的那張紙,紙上「討晉廷檄」四個字清晰刺目。

  譚君稽首叩拜:「陛下。」

  戚炳永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陣兒,竟矮了矮身,在他面前蹲了下來。低頭向前湊近了些,戚炳永開口:「朕曾經以為,朕親手選出的宰相,當是個能叫朕放心倚靠的良臣。」

  譚君未言。

  戚炳永問道:「謝淖——為何還活著?」

  譚君緩慢地抬起頭來。他的目光毫無波瀾:「稟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再問:「今叛軍佔了大晉三分之一的郡地,一路打到了朕的臥榻旁,而朕竟不聞不知此事,這又是為何?」

  譚君再答:「稟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最後問:「任熹拜兵部尚書後不久,便自請出京北巡邊軍,檢視武備。拿這個肥差將他誘出京畿,讓朕身邊少了一個知通內外兵情的心腹,這又是誰的主意?」

  譚君最後答:「稟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點了一下頭。

  緊接著,他掃下目光,伸手捉住譚君的手腕,舉平至眼前。他將譚君的朝服袖口剝開,裡面自手腕至臂間數寸,滿是醜陋傷疤。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道:「譚卿當初在此殿上遭受這等重刑,朕同滿朝文武皆以為,鄂王恨透了你,你也恨透了鄂王。」

  戚炳永又道:「朕今日才明白,四哥處心積慮這麼多年,所謀究竟是什麼。」他捏了捏譚君的手腕,見譚君臉色發白,低聲道:「譚卿,你為何要選四哥?有什麼事,是四哥能做得,而朕卻做不得的?」

  譚君不再回答。

  下一剎,他的視線被猛烈地撕晃了下。戚炳永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頭,氣力之足之烈,短短幾瞬就令他的面孔漲得發紫。

  「譚卿。」

  戚炳永的聲音貼近他耳邊。

  「當年四哥殺人,是因四哥要活。而今朕殺人,又何嘗不是因朕要活。卿欲效忠四哥,豈不知人都會變。若四哥一朝登極,你以為他還會是他麼?」

  譚君的眼裡爆滿了血絲,他翕動著雙唇,卻發不出半個字音。

  戚炳永在他瀕臨氣絕之前忽地鬆開了手。看著譚君的身體重重落倒在殿磚上,他站起身,轉回頭。

  不遠的殿角陰影處,文乙無聲地看著這一切。

  「陛下。」他看著戚炳永走來,垂首躬身道,隨即遞上溫濕的巾帕,替戚炳永仔細擦了擦因過於用力而微微顫抖的右手。

  ……

  兵部獄牢。

  鐵門被自外打開,有士兵進去放飯。囚室裡的男人睜開眼,如往常一般沉默地接過了已涼透了的粗糙牢飯。

  士兵向後退走,行動間,一張被揉得皺皺巴巴的紙自他身上掉落。

  那紙落在男人眼前。

  不知已被多少人傳閱過,汗水乾涸的漬跡混著灰土附著在紙上,讓其上的墨字看起來有些慘淡。可那字連字之後的力量,卻透過這看似慘淡的墨字,重重地展現在男人面前。

  「……

  今戰事連年,國中蕩蕩,宗廟計絕,而元元之命如螻蟻矣。國之四境,漭漭疆場數千里,何處不埋兵馬之白骨。戰事每起,轉輸不絕,行役亦久,百姓怨曠,同懷危懼,何其憂苦。吾輩從軍,為沒身報國,雖死而不悔;然兵命何賤,竟為宗室興兵邀功之所恃。吾輩死國可矣,死宗室私權可乎!

  ……」

  士兵慌忙間彎腰去撿。

  男人卻將這封檄文一把按在掌中。

  「周將軍……」

  士兵頭一回開口,叫出了這個久旋於他們心中的稱謂。

  周懌點了點頭。他將檄文通讀了一遍,再度看向士兵。空氣中,似乎有些什麼已不再如常,又似乎有些什麼已遭徹底改變。

  他道:「給我些水。」

  士兵依言去取水給他。

  他就著淺淺一碗清水淨了淨面龐,一絲不苟地束起髮髻。

  然後他站起來,道:「給我甲衣。」

  士兵有些遲疑,立在原地沒動。

  他注視著士兵,又道:「還有我的佩劍。」

  或許是這束目光太過堅定、太過無畏、太過剛悍,或許是他的話語冷靜而強勢、不容人拒絕及辯駁,又或許是根本無須這束目光、無須這冷靜而強勢的話語——

  士兵出去了,未多久,捧著他入獄時所佩著的鐵劍與甲衣回來了。

  周懌著甲,佩劍,最後對士兵道:

  「給我讓條道。」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5:52

第八十七章

  牢地潮濕,周懌踏著層層灰塵與陳年血垢,跨過門檻。一束細亮的光線透過牆洞打在他的背後,甲衣上磨痕片片,折映著這清明的亮。那些磨痕見證了他曾經的功與過,榮耀與恥辱,征途與殺伐,猶如烙印在骨,今將伴他踏上新程。

  數步之後,周懌停住腳步。在他的身後,守獄士兵們那一道道無聲地盯著他的目光隨之一頓。空氣中滿是沉默,沉默中則充斥著雲起蕩動的念望,蠢蠢將燃,只差一引。

  周懌抬起右手,握住腰間劍柄。他沒有回頭,他也無須回頭。

  他開口:「諸君,何不隨周某共赴此道。」

  ……

  崇德殿中響震著重重的咳嗽聲。

  太醫跪在御榻邊,雙手奉藥。藥碗輕斜,微抖,隨之被人一把打翻。濃苦的熱汁兜頭澆落,太醫渾身一凜,卻不敢抬袖擦拭。

  文乙步近,為他遞上一張乾淨的帕子。然後他躬身向御榻:「陛下,莫要動怒。」

  一隻手自帳子中伸出來,緊緊扣住太醫的右肩。那隻手的手指修長,指骨硬實,年少而有力,隨著咳嗽聲不停而震顫不停。帳中人嗓音沙啞:「……朕得了什麼病?若說謊,誅九族。」

  太醫按在地上的雙手都開始發抖。他的這副狼狽狀落進文乙眼中,叫後者默默嘆息。

  「陛下。」文乙將帳子掛高,看向裡面的年輕帝王,「陛下因謝淖舉兵一事而致急火攻心,這才生了這一場急疫。陛下需先消怒,靜心而後養病。」

  太醫埋首,連聲稱:「文總管說得是。」

  帳中安靜須臾,而後傳出一聲:「滾。」

  太醫聞聲,抬首望向文乙,在得到默許後,倉皇起身,快步退走。

  內殿帳中,燈影綽綽。戚炳永睜開雙眼,看向外面。昏黃的燭光下,文乙的半白的頭髮與洗不淨的皺紋仿若有形的歲月時光。

  他在文乙的攙扶下坐起,在咳了幾聲後,道:「庸醫。該殺。」

  「陛下,息怒。」

  「翰林醫官院如今入宿禁中的,就沒個堪用之人麼!」

  這一聲重斥,又引得他自己重咳不止。文乙將兩隻錦墊塞在戚炳永腰後,一面為他拭汗,一面道:「原來用著好的那幾位,個個都是當初跟著鄭至和學出來的。小臣哪裡敢再傳他們為陛下診疾?」

  「鄭至和」三字,進一步牽出戚炳永的洶洶怒意。他攥緊雙拳壓在身側,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住腔內躁痛,而後開口:「……文乙,朕想不通。」

  文乙垂下目光。

  戚炳永又道:「鄭至和……他是鄭平誥的內侄,鄭平誥當年是怎麼死的?!鄭至和竟投了四哥!還有譚君……」他說著,突地冷笑,「是朕愚蠢,是朕愚蠢了……」

  「陛下,少說話,多歇息。」

  「文乙……你怎麼不投四哥?」

  「小臣蒙受莊宗重恩,曾對天地起誓,終此一生,效忠戚氏。非戚氏輩而圖我晉室江山者,小臣唯以仇敵視之,豈言投靠?」

  聞此,戚炳永嘴角落下。他動了動嘴唇:「非戚氏輩……」沒再說下去。他的目光輕輕一動,裡面有回憶湧入。

  那是建初九年。

  父皇率眾至南御苑行射宴,諸皇子比藝,四哥不出所料地再一次拔得頭籌。父皇賜賞,四哥進至御前,孝敬地俯首聽諭。父皇的目光是那麼沉,又是那麼重,盤壓在四哥的脊背上,許久才向上一抬。

  那時候,他同其餘幾位兄長一樣,都以為那沉而重的目光,滿載著期冀,承托著大望,更代表著父皇不可輕易宣之於口的偏愛。

  ……

  戚炳永微哂。

  他鬆懈了氣力,靠在文乙為他置放的錦墊上,再將目光投向文乙時,裡面的情緒已大不同:「……你才是父皇留下的真忠臣。」

  文乙低首:「小臣不敢當。小臣有愧。」

  戚炳永則搖了搖頭:「能忍辱者,方可成大事。文乙,你無愧於晉室,實是晉室虧欠了你。」

  文乙的眼眶紅了。

  戚炳永咳喘數聲,拍了拍床榻,示意他近前來,又指向榻邊散落的幾封摺子:「朕今咳得眼花,你給朕唸一唸,謝淖叛軍如今打到何處了?」

  文乙拾起摺子,打開閱過,稟道:「安、慶二王封內守軍驍勇,截斷了謝淖連日北進的猛勢。二王來表,請陛下速速發京畿兵馬,南下馳援。」

  「好!好!」戚炳永以手撐額,慨然道:「今論大計,還須靠我戚氏宗親。傳朕旨意及兵符,火速發兵。」

  文乙喏應。

  戚炳永又道:「此前大赦鄂王餘黨,是朕昏了頭,聽信了譚君謬言。這些人,該統統殺光,一個都不可留。」

  「至於譚君,陛下欲如何處置?」

  「也殺。」

  「那小臣便替陛下草詔。」

  戚炳永頷首,他的頭微微垂下:「朕乏了,想歇一歇。」

  這時,有人來進新煎好的湯藥。文乙取過,親自奉至御榻前:「陛下龍體為重,還是將藥喝了罷。」

  這回,藥未被戚炳永打翻。他依言用藥,隨即深深皺眉,身子往榻內一傾,朝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歇了,叫旁人都退下。

  文乙退後數步,無聲地立了許久,確見帳中人已沉沉昏睡,才轉身出殿。

  ……

  內侍省外,一名小吏久候於夜色之中。

  文乙行來,看見他,衝他輕輕點頭,隨即二人共同步入內侍省中。闔上門,文乙為他倒了杯茶,小吏接過喝了,然後將杯子還給了文乙。

  文乙問:「譚大人身體如何了?」

  小吏答:「譚大人身子無礙,今已恢復如常。大人聽聞陛下抱恙,托小人來問文總管:陛下的病,今日好些了麼?」

  文乙搖了搖頭:「太醫束手無策。」

  「陛下睡了麼?」

  「已睡熟了。」

  「陛下何時醒?」

  「恐怕這一覺須睡很久了。」

  小吏道:「今日南面得報,安、慶二王封地八郡守軍臨陣倒戈、全數降了謝淖將軍所部,二王亦已被大軍生擒。」

  文乙頷首,以示知曉。

  此前戚炳永下詔,罷廢鄂王生前戶部新政,為保宗室諸王之利而重定藩軍之餉,此舉已是盡失軍心,而今逢亂,檄文風傳,諸王封內又有誰會在面對謝部鐵蹄之時仍肯為戚氏宗親賣命。

  文乙問說:「謝將軍將如何處置二王?」

  小吏答:「不殺。」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封書函遞上:「譚大人囑咐小人務必將謝將軍此函交至總管手中。謝將軍有令:此番伐晉,不殺戚氏一人。總管近奉御前,須保陛下平安。」

  文乙接函,默聲片刻,點了點頭。

  在小吏離去後,他取出在崇德殿草擬的詔書。詔書上墨字方干,其間懸著千餘人的鮮活性命。這封詔書被他放在案上,另一邊,是小吏剛交給他的那封謝淖書函。

  一邊是「殺光」。

  一邊是「不殺」。

  文乙拈起那封詔書,毫不猶豫地將其撕碎了。

  ……

  遠天破曉。

  皇城的天華門外,周懌率眾肅立。

  宮門內放魚鑰,金釘朱漆的城門緩緩敞開。沿著蒼青的宮磚道,文乙不疾不徐地向外走來。

  他站定在周懌身前,行禮道:「周將軍。」

  周懌還禮:「文總管。」

  文乙自袖中取出一物,交至他手中:「陛下授符,發京畿兵馬。這差事,便要勞煩將軍了。」

  周懌握住兵符。

  他望向大開的宮門,沒有絲毫遲疑地按劍邁步,向前走去。

  ……

  翌日,內廷傳詔,皇帝急疫未癒,休朝不覲,以宰相譚君監國事;盡赦鄂懷妄王一案罪臣;釋長寧大長公主出獄,以宗室女十人隨行,入相台寺清修。

  ……

  宣佑門內。

  夏風燎人,一眾輦官衫襟濕透,足不止步。

  周懌看著步輦一路行近,他抬起了頭。

  步輦停在他身前,有人自輦上步下。

  風將周懌的眼前吹得有些潮濕,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從輦上步下的女人。她消瘦了,可她的目光卻比從前更加無畏而滾燙。

  風停時,戚炳瑜也在周懌面前停下了。

  她的視線與他相對,她無聲地望著他。

  在這宣佑門內,他頭一次沒有下跪。他的身後,站著的是她一時數不清的士兵,鐵戟林立,甲冑森森。她的身後,這宮城禁衛處處皆為他所布,沒有任一活物能逃得出他的掌控。

  周懌開口:「炳瑜。」

  他沒叫她公主。他今之身份、今之所行,再也不可能稱她一聲公主。

  然後他便再沒說一字。

  而她將他望了半晌,說道:「你去罷。」

  去往何處、去做何事,她沒說,她也無須說。他聽得懂,他不止聽得懂,他的整顆心都因這三字而狂烈地跳動。

  而後她的目光如風一般掠過了他。再也未看他一眼地,她轉身上了步輦。

  步輦與周懌所向背道而行。

  他同樣未再回頭,故而他未能看得見,步輦之上,當她垂下眼睫時,那滴隨風而落的淚珠。

  ……

  十二日後。

  入夜時分,晉京外城南牆處掌門關的武吏奉宰相諭,悄無聲息地將城外吊橋落下,又將外城及甕城的數門逐一開啟。

  三刻後,一隊剽悍的兵馬由南踏橋過河,一路馳入城中。

  城內,譚君率眾臣親迎。

  騎兵見人而勒韁,籲聲隨之四起,戰馬漸次止蹄,甩鬃抖尾,打噴響鼻。眾騎中,一人御馬踱出,揭開黑色大氅,露出一張濃眉高額、峻毅無雙的臉龐。

  夜幕下,譚君目光炯炯地望向來者。

  他的目光中,蘊著跋登千山後的壯志,又蕩著涉盡萬水時的感慨。

  在男人坐騎前,譚君跪拜。

  「陛下。」

  譚君叩首,高聲道。

  而後他三呼「萬歲」,在他的身後,眾臣亦隨之跪拜,三呼「萬歲」。聲震蒼穹,天亦為此傾。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6:05

第八十八章

  清晨朝暉灑滿「崇德」殿匾。內殿之中,滿是藥香。殿門大啟,細風撲入,帳子微揚,有人走近。

  腳步聲穩健,停在了戚炳永的御榻邊上。

  高熱中的戚炳永不安穩地翻了個身,略微睜了睜眼。半夢半醒中,他看見了一個人影,那個人影落在他瞳底,激得他發起了抖。許是沉在難醒的夢中,戚炳永渾身輕顫,慢慢地縮入被中。有人伸出手,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那隻手掌溫熱而粗糲,順著他的額頭向上輕拂,替他理了理雜亂的髮。

  只一剎,這手就被戚炳永抓住了。

  他喃喃出聲:「……四哥,是你罷。」

  並沒有人回答他。這是在夢中,夢中怎會有人答他的話。而他的四哥,終究來夢裡見他了。

  戚炳永緊緊地握著這隻手掌,忽地哭了。

  他的眼淚滾燙,聲音沙啞:「四哥。朕若打贏了這一仗,非得殺了你不可。」他閉著眼,又哽咽道:「……四哥,你此番來,也是要殺朕麼?」

  御榻上的哭聲,從最初的忍抑,逐漸變得放情,到最後幾乎成了嚎啕。帳中,戚炳永弓著腰縮做一團,死死地按著那隻手,反覆泣道:「四哥,你是朕的親兄長,你是朕的親兄長……我們兄弟六人,我們兄弟六人……」

  這般念了不知有多久,他的哭聲才逐漸小了。他將臉埋在那隻大掌中,牙齒因顫抖而將下唇磕出了血:「……四哥,你當年為何要回京?你若不回來,大哥便不會死,父皇更不會死,我們兄弟之間又何至於今時今刻。四哥,你當年為何要回京?……」

  不知何時,他的氣力洩了。又不知何時,那隻手掌從他額上離去了。

  榻上一輕,帳子微動,夢中人已不在。

  ……

  崇德殿外。

  周懌按劍立在丹墀側,見人出來,他默聲跟上。走出數步後,他聽見男人在前吩咐道:「封殿。」

  周懌應道:「是,陛下。」

  面對這個男人,他曾稱以過不同的尊謂。晉西北邊軍戍營中的殿下、晉煕郡鄂王府上的王爺、南境大軍陣前的將軍……今已皆成過往。

  如今,他口中的這一聲「陛下」,牽動著無數的亡魂與白骨,冀為連年不休的征伐、為受辱已極的兵卒、為苦於戰火的百姓,畫上一個重重的句點。

  不遠處,譚君手捧晉帝禪位詔書,率文武於階下列拜。

  朝陽光芒萬丈,氣勢磅礡地傾洩而下,毫不留情地將宮城中的每一寸暗處都照得透亮刺目。

  男人站在這朝陽下,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勁拔青松,清晰地落入眾人眼中。

  他看向譚君,譚君亦回望向他。

  這一剎,二人彷彿重回當初森冷潮濕的刑獄中。

  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權勢滔天的、心狠手辣的鄂王,被抽滅威儀,被抽毀尊嚴,被抽斷硬骨,就在譚君的眼前,應聲跪倒在地。

  譚君腳尖停在他膝前數寸處。

  「當年鄭文襄公因得罪王爺,竟被王爺迫害至死。臣今想問一問,這些年來,王爺悔不悔。」

  獄吏們持鞭,無聲立望。

  男人抬手抹去嘴角的血,盯住譚君,吐出兩字:「……不悔。」

  譚君將他看了半晌,然後無言轉過了身。

  料想老師若泉下有知,今聞此言,必亦無悔於當年。

  ……

  建初十五年春三月,譚君為久病的老師謄抄奏摺,送入都堂。那封奏摺,是身為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的鄭平誥第三次銜領朝中文臣,諫請皇帝早日立儲的議章。

  毫不意外地,這封奏摺激起了皇帝的盛怒。皇帝傳召鄭平誥入覲,二人在崇德殿內頗起了一番爭執,而這一番爭執之激烈,事後便連外朝眾人都有所耳聞。

  據傳當日,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將這本奏摺狠狠砸在鄭平誥腳下,問說:「你三番五次奏請朕冊立儲君,是為何心?」

  鄭平誥跪著,答稱:「陛下膝下諸子早非幼兒,陛下久不立儲,宮內不平,國朝難安。」

  這話說得無一分委婉,立時便叫皇帝又變了臉色。

  皇帝沉了沉氣,道:「朕這六子,你與眾臣欲推立哪個?」

  鄭平誥答:「四皇子天資出眾、文武拔萃,可堪重任。」

  皇帝沉默地覷著他,一字不發。

  鄭平誥又道:「陛下心知肚明,又何必問臣。除四皇子外,陛下其餘諸子皆極平庸,任是冊立哪個,都難服眾。而陛下若有立他人之意,又豈會遲遲不下詔?陛下既不願立其餘諸子,又何故不立四皇子?」

  皇帝仍舊不言。

  鄭平誥最後道:「四皇子被陛下外放近三年而不得歸京,臣斗膽問陛下:四皇子當初究竟犯了什麼大錯,得遭陛下這般懲戒?陛下久不立儲,究竟是在猶豫什麼?」

  皇帝冷笑一聲:「朕算聽明白了,你是為他抱不平而來。」

  「臣不敢。臣所言,皆為陛下、為大晉。」

  「你當朕愚蠢。」

  「臣萬萬不敢。」

  皇帝猛地起身,厲聲斥罵道:「他是朕的兒子,朕想怎麼罰,便怎麼罰!朕便是讓他一輩子不能回京,亦是朕的家事,不容爾等置喙!朕立不立儲,當立誰人,豈是爾等能指手畫腳的!你給朕滾出去!」

  這番罵聲直達殿外。

  在外候著的文乙看見鄭平誥被斥退出殿,近前為他引路。鄭平誥久病不癒,此番急火入心,臉色更是晦青,沒走幾步,就弓腰悶咳起來。待咳聲罷,文乙瞥見他手心裡摀住一抹血色,當即皺了皺眉。

  鄭平誥聲音沙啞地叫他:「文乙。」見他答應,鄭平誥又嘆:「你可知陛下何故對四殿下如此?陛下明明深知,此輩江山,唯四殿下可繼。我等欲得明主,非四殿下不可堪此重任。」

  文乙平靜地對上鄭平誥的視線。

  他胸中埋藏著無數句話,但他一句都不可輕易說出口。這不是一個最好的時刻。他已孤身一人走了這麼久的路,他絕不可踏錯一步。

  他垂下頭,答說:「鄭大人,請恕小臣無知。」

  ……

  建初十五年深秋,諸事紛亂。

  皇帝一病不起,諸子會集京城,各懷心思。昌王既歿,翰林院議謚恭憲,皇四子戚炳靖奉旨行監國事,詔葬昌恭憲王於皇陵。皇二子易王戚炳哲奏請刑、兵二部案查昌恭憲王之死,當廷質證戚炳靖為弒兄之凶手,卻反被侍御史彈劾不孝不悌,隨即被殿前侍衛押出皇城,最終被兵部連夜派禁軍護送回封地。

  朝堂下,文臣清議沸沸嚷嚷。以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鄭平誥為首的百餘名館院清臣,於宮門處伏闕長跪,為昌恭憲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到了深夜,戚炳靖親至宮門處。

  他走到鄭平誥身前,提燈照了照鄭平誥病容滿面的臉,叫人將他攙扶起來,然後一言不發地返身回宮。

  鄭平誥一路被人帶到昌慶宮中。

  內殿中燭火通明,戚炳靖命人為他賜座。

  鄭平誥望著這十九歲的少年,見其面容之鎮定,知其手段之狠酷,一時胸口湧上諸多難以言述的惋惜與慨嘆,不禁搖了搖頭。

  戚炳靖亦將他望了兩眼,而後道:「我記得小時候,兄弟們都最樂意聽鄭公講經史。往聖故賢,功過千秋,由鄭公娓娓道來,最令人感悟紛紛。」

  鄭平誥道:「四殿下若能記得少時所學,今又何故會變成這般模樣。」

  戚炳靖道:「是我令鄭公失望了。」

  「殿下。」

  「鄭公。」

  「臣想從殿下處求一句實話:昌恭憲王是為何人所殺?」

  「是我殺的。」

  「殿下為何弒兄?」

  戚炳靖盯著他,一時未答。

  鄭平誥嘆道:「殿下天資出眾,自幼深得陛下寵愛,雖後來犯錯被罰出京,可陛下從未將同等的寵愛給予過其他皇子。陛下一朝立儲,非殿下莫能堪此重任。殿下心圖大位,但等陛下立儲則是,何必弒兄!」

  「鄭公今率眾臣伏闕,是欲讓我伏罪?」

  「殿下奉詔監國事,當以仁德治事。敢問昌恭憲王何罪,竟被殿下所殺?」

  戚炳靖站起身,他不聲不響地解開自己的衣襟,將胸腹袒露於鄭平誥面前。那上面有數道交錯的傷疤,睹之驚心。他道:「我殺他,是為了活命。」

  鄭平誥臉色微變,半晌而答:「昌王若有惡舉,殿下為何不告之陛下,由陛下做主?」

  戚炳靖竟彎了彎嘴角。他垂下目光,看向自己腹部的傷疤:「倘若父皇也殺我,我要找誰做主?」

  鄭平誥悚然無聲。

  戚炳靖攏起衣襟:「我在西境邊軍凡三年,大小戰有十數場,從未被敵所傷。我身上的傷,皆拜父兄所賜。長兄殺我,是嫉我妒我,奪了我的命,便沒人能同他爭儲。父皇殺我,是再三權衡之下的不得不殺。我不殺人,何來活路,鄭公教我。」

  鄭平誥嘴唇動了數下,才發出聲:「……陛下,為何要殺殿下?」

  戚炳靖從袖中取出一物,捏在手裡,走近鄭平誥。在他眼前,戚炳靖將手中之物徐徐展開——

  那是一封許多年前的、邊角早已泛黃的軍報。軍報中,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數百個人名。

  元烈三十四年夏,七月。

  鄭平誥看清上面的日期,臉色驟變。

  燭光下,戚炳靖的手指向其中的一個姓名,問說:「鄭公,識得此人麼?」

  單姓單名。

  兩個字映著燭光,在鄭平誥眼中變得清晰,又變得模糊。鄭平誥胸口起伏著,他抬頭看向戚炳靖,眼中震盪——

  這個少年,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勁拔青松,竟肖故人。

  「你……」

  鄭平誥怔怔開口,連失了敬謂都未察。

  戚炳靖道:「此人,便是我的生父。」

  鄭平誥不敢信,更不願信,然卻不得不信——

  二十年前高涼郡一役,謝淳戰死,未婚妻紀氏隨後被納入裕王府中,此事在當年並非秘聞;而後皇四子早產,宗牒有載,更非作假。這些事,從前未有人敢細究細想,而今被堂皇捅破,竟亦找不出差繆。

  鄭平誥定定地看著故人之子:「殿下所奉監國之詔,是陛下……還是……」

  戚炳靖不語。

  可有千言萬語,都被放在了這不語當中。

  鄭平誥移開了目光,似在沉思。少頃,他又重將目光移回來:「殿下今欲何所圖?」

  「欲取晉室。」

  「所為何故?」

  「生父遺志。」

  「這晉室江山……殿下欲如何取之?」

  戚炳靖注視著鄭平誥消瘦的病容:「我今詢過為鄭公診疾的太醫,太醫說,鄭公的病,恐難熬過此冬。」

  鄭平誥點頭,臉色釋然而平和。

  戚炳靖問:「鄭公可願助我?」

  鄭平誥的眼底泛起水光:「二十年了……」低聲喟息後,他說:「殿下欲成此事,當念大仁與大德,勿計淺恩與淺義。」

  「鄭公知我。」

  「殿下需臣如何相助?」

  戚炳靖再度看了一眼軍報上的那個姓名,而後抬眼,重重道:

  「毀了我。」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6:17

第八十九章

  秋九月,謝淖即皇帝位於崇德殿;改國號曰穆,改元正安,大赦。

  新帝踐位,先晉遺臣惶惶不自安,深恐獲罪。大禮既畢,帝召左右廷議先朝故事。譚君上言稱:「陛下始踐天位,宜修正德。先晉典治故鄂懷妄王事,系者千二百六十一人,大獄一起,冤者十有之九,臣恐其不能盡當罪。」

  帝納其言,詔釋眾罪,蠲除禁錮,還諸徙家;先晉名臣如莫士培、詹丹者,咸復其尚書之職,治事戶、刑二部;又以陳無宇得軍中人望,拜為兵部尚書。

  先晉諸遺臣悉聞此詔,人心始定。

  帝又以先晉百年戰火不休、將卒傷亡酷烈、百姓連年服役、朝廷轉輸煩費,乃命兵部下章罷征伐武事、革兵制舊弊。

  ……

  彩霞燒透了半邊天幕。譚君站在寶文閣前,看著宮吏將門落了重鎖。小吏慎重地將沉沉的一串鐵鑰奉上,譚君接過,向前走了數十步,然後揚手一扔,那串鐵鑰便落進了寶文閣四周積蓄的湖水中。湖面被霞光映得五彩斑斕,如同著了火一般。鑰匙在火中融化,又緩緩沉落水底,再也難見天日。

  就如同那一切被鎖入寶文閣中的先晉戚氏往事。

  披著滿背霞光,譚君走回都堂。都堂中,自翰林學士院來的一名待詔已等了譚君多時,待見譚君,他將一封草好的詔書遞給譚君,道了聲:「譚相請過目。」

  譚君看過,回了句:「辛苦。」便一絲不苟地收起。

  那名待詔欲說又止,似有難啟之言。

  譚君望他:「何事?」

  自新帝即位以來,政軍諸務繁冗,各類詔、制、誥每日皆出百十封,為便於皇帝隨時宣召,翰林學士院每日皆派三人輪宿禁中,以供差遣。今日,正是此人頭一回陛見新帝。譚君記得清楚,當時在崇德殿上,此人近睹新帝容貌,驚得將手中物件摔了一地,然後跪下連連磕頭,久久不敢起身。

  眼下被譚君主動問起,這名待詔才斟酌著開口:「譚相。下官以為、以為……皇帝陛下酷肖……已故先晉鄂懷妄王。」

  眾臣皆知新帝乃行伍出身,在先晉時憑在南境的赫赫戰功而被拜為大將,因是鄂王藩將,此前數年間晉廷從未敢詔他回京詣闕,故而京中文臣無一知其身量長相。而今晉室被他一手覆滅,先晉諸位名臣、勇將皆心甘情願地拱立他為新主;而他在御極登頂之後,更是大刀闊斧地蕩滌前朝沉痾,剪除與晉室戚氏相關的一切舊法。

  若非親睹其容,又怎敢、怎會將他與曾經那個心狠手辣、權勢滔天的大晉鄂王戚炳靖聯繫在一處。

  譚君望著此人,一字一句地清晰道:「先晉鄂王已死。今之大穆皇帝陛下,姓謝。」

  待詔聞之,先是一怔,再望一望譚君的神色,悄然閉上了嘴。

  ……

  文乙將崇德殿的門推開,迎譚君入內。

  殿中,謝淖正伏案寫字,待聞其聲,方抬起眼:「你來了。」

  「陛下。」譚君行禮。

  謝淖擱下筆,靠上御座椅背,召他近前說話:「朕聽說,這幾日你在外面挨了不少的罵。」

  譚君看了一眼文乙,文乙則微微一笑,譚君知其消息靈通,當下也不能駁,只得點頭苦笑。

  晉廷雖滅,然遺臣當中仍有不少誓死效忠晉室的清明之輩。謝淖惜才,毫不怪罪這些不肯受召在新朝出仕的遺臣們,任由他們在宮外連日鬧個不休。而新帝登基,譚君被拜為首相,他更是首當其衝地成為了被那些遺臣們唾罵的賣主之臣。

  「歷仕四朝、輔佐三帝」,這對文臣而言本該是無尚的榮耀,可在這數次帝位更迭之間,有兄弟鬩牆、有叔侄反目、有將臣奪位……而他譚君在其中推波助瀾,接連兩次出賣舊主、迎立新帝,此等行徑又是何其無恥、何其寡德。

  而在這些罵聲之下,則埋藏著永不會被人窺知全貌的真相。

  謝淖問:「譚卿,可會委屈?」

  譚君垂首,答說:「陛下不委屈,臣便不委屈。」

  謝淖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會兒,又收回,落在御筆之處,道:「卿等與朕,無須顧望百年之後。」

  登基之初,譚、莫等人便向他進言,不如詔弘文閣官修《實錄》,文飾是非,以為後代史家之官鑑。此議卻被他所駁。

  真正的真相,《實錄》不可記。而那些流言,隨時間流逝,或將與真實融為一體、再難割捨。真相與流言,會同時出現在後代的史書之上。這些史書,會試圖控制人們對於過往的記憶,亦會絞盡腦汁地侍奉於後世的帝王之道。

  但又如何。

  一姓之江山,或許該計較青史之得失;然天下之子民,在乎的乃是眼下之太平。史如滔滔長河,萬萬百姓如泱泱之沙,他所欲取的,不過便是這一世的河沙穩固。

  譚君嘆道:「陛下說的是。」

  然後他又問:「周將軍今日走至何處了?」

  謝淖伸手點了點御案上的輿圖,說:「再多五日,便能到永安郡了。」

  譚君未忍住,道:「晉帝退位,陛下放其出京回永安郡,又不收其餘戚氏宗王入京,當真不怕會有後患?」

  當初謝淖起兵,說「不殺」,戚氏便果真再沒死過一個人。戚炳永於病中被周懌率軍護押出京,遣往永安郡,此生非詔不得還京;戚氏其餘宗室親王,在封者削其爵、留其府,繳其邑祿,換戶部以年俸供養之;戚氏在京諸宗室女,莫論出降與否,皆留其封號。

  這等不顧後患的處置辦法,便連譚君都覺得,未免過於「仁」了。

  謝淖沉吟少許,道:「譚卿,患在民心,不在戚氏。朕若不得民心,縱殺戚氏千萬人,亦無所用。」

  此間道理,譚君自然明白。然這條路若以這般走法,則是再辛苦不過。

  他只得從袖中掏出學士院草好的詔命,奉前道:「陛下冊後之詔命、將發往大平之國書,臣等已為陛下備妥。」

  ……

  譚君離殿後,文乙趨近御案,抬手無聲剪燭。

  燈苗一躍,將謝淖注視著詔命與國書的雙眼照得分外明亮,他的眼底積存著旁人難以窺察到的深深溫柔。

  文乙覷了覷他,一言不發地退下了。

  空空蕩蕩的崇德殿內,年輕的男人高坐於御座之上,伸手摸了一摸案上國書的邊角,嘴角微不可查地輕輕一牽。

  然後他將頭仰起。

  大殿正中間,站著建初十六年那個剛滿二十歲的他。他與他目光相觸,他看見了當年的自己。他的手上掛著血,身上也掛著血,就在這崇德殿中,他提著親手割下的長兄頭顱,他親手餵病入膏肓的父皇飲下了藥。他的眼中或許噙著淚,但這大殿太黑,他的眼也太黑,他看不清。

  二十歲的他,心中有一束旁人看不見的光。是那道光,照亮了這黑黢黢的大殿,照亮了他的眼,亦照亮了他走出這大殿的路。

  而今他重回此地。

  他已無須再靠那道光為他照亮身周。

  因那道光,早已成為了他身與心的一部分。

  他行至何處,何處即是明光。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6:36

第九十章

  大穆國書送抵大平京中,將才平靜了沒多久的大平朝堂再度掀起一番波瀾。大穆新帝謝淖求娶大平英王卓少炎,以國書下聘,而其聘禮之厚重,震動大平朝野上下。

  一封二國通好之和約,將近三十頁紙的禮單,以及足足佔了大穆八分之一國土的封地。

  都堂之中,朱子岐謹慎閱過這些文札,確認了大穆國書中所明列的封地正是已故先晉鄂懷妄王生前所擁的那一片廣邑。南起二國邊境,毗鄰戎、豫二州,東、西橫遮大平疆線,北望千里京畿,堪稱大穆一國門戶。

  而今謝淖欲將這一片封土贈與他未來的皇后、大平的親王卓少炎,這無疑昭示著大穆十足厚重的修和誠意。

  朱子岐抬眼看向狄書馳。

  此刻,饒是平素輕易不肯與它國言和的狄書馳,也陷入了沉默。

  自景和九年以來,大平朝堂上關於是戰、是和的爭議便從未有過止歇。在這九年中,大平眾臣目睹了忠良受戮、將臣反兵、皇帝禪位、權王伏罪;也遙聞了晉室分崩、骨肉相殘、君民離心、兵卒倒戈。而過往的一切征伐與糾葛,如今終於能夠指向一個句點:曾經統率兵馬征戰於大平北境、誓要收復所失河山的卓少炎,今能提兵橫鎮於二國邊境之間,只為阻止大平趁晉亂出兵、止干戈於一念;曾經與卓少炎在北境纏鬥廝殺的宿敵謝淖,今能在登基後以國書下聘,只為冊她為大穆皇后、締結二國和約。

  今之修和,大平將不必再以家國受辱為代價。今之修和,為的是還天下萬民以太平千秋。

  這不得不被稱為一個傳奇式的句點。

  面對於此,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拒絕大穆這等的厚重誠意,說出一個「不」字。狄書馳也絕非例外。

  他轉目望向手裡掂著那一沓厚厚禮單、不知在想什麼的沈毓章,問說:「做大穆新帝的皇后——英王願嫁否?」

  沈毓章的情緒難以為人分辨,只聽他聲音如常地回答:「於國,於私,她都無不願之理。」

  ……

  雖在都堂之中篤定言此,但沈毓章卻遲遲沒有命學士院及禮部起草大平回書。倒是皇帝,在翌日早朝散後,由內侍陪著來了佇寧殿。

  自從卓少炎奉昭慶之意留於宮中養胎以來,英宇澤最喜歡去的地方便變成了佇寧殿,最喜歡與之說話的人便變成了卓少炎。同卓少炎在一處時,他不必擔憂自己因做不好一個懂事的明君而令父母皺眉及失望,更不必像面對其他臣下時那般時時謹慎、恪守君威及皇室體面。

  面對卓少炎,英宇澤自在極了。他扒在書案邊,滿眼好奇地瞧了一會兒卓少炎正在寫的信箋,問:「卓卿,你是在給大穆皇帝寫信麼?」

  卓少炎手腕稍頓,微微笑了,卻沒答他。

  英宇澤又問:「朕今日聽說,大穆的皇帝要娶你做他的皇后。卓卿,你如果做了大穆的皇后,此生是不是就不能再回大平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能明白為什麼父親在提到此事時會有那樣的臉色了。便連他在聽說此事時,也立刻生出了許多的不捨之情。

  此事在廷議時,滿殿臣子們無人反對,包括他的父親。但他們所討論的事情,他只能聽懂一小半。御座之側,母親在珠簾之後輕輕對他解釋道:「英王若做了大穆的皇后,則從此往後,不論是大平還是大穆,若想發兵攻打對方,便都得先踏過她的封地。她雖是大穆的皇后,但更是我大平的親王。有她在大穆后位一日,大穆便絕不會發兵南犯,而大平更不會出兵北進。」

  當時他很想問,倘若將來有一日大穆的皇帝死了,亦或是英王死了,那二國之間又當如何?但他忍住了這念頭。

  此刻,英宇澤看著卓少炎微微隆起的腹部,眼睛突然一亮,高興地說道:「卓卿,朕想好了,朕只要一個妹妹就夠了。你如今要做大穆的皇后,還是生個小皇子罷。朕以後會把妹妹許給大穆的小皇子,這樣一來,大平和大穆就可以一直像眼下這般了。」

  聽到這般天真童言,卓少炎輕淺一笑。

  她沒有糾正皇帝的想法。她也沒有告訴皇帝,這世間的事情,遠比他想像的要複雜許多。二國能夠修睦,並非僅靠一紙婚約,而這天下更沒有哪個明君,願意將家國命運寄託於和親聯姻一事。天下之治,在於君王之志與心。

  她更沒有說,一姓之江山,有始則必有終。這世間沒有百代平安之宗族,這世間更沒有千秋不滅之社稷。她曾與志同道合之輩拼盡全力,挽大平江山於不破;她亦曾感念愛人之志,收兵止戈,安天下民。但在百年之後,這天下會變成什麼樣,她無法知曉,她亦無心知曉。

  卓少炎終究什麼也沒說。

  面前的皇帝臉龐年幼,雙眼清亮而黑白分明。他將慢慢長大成人,將成為統御大平的新一代的君主。在他的治下,這天下或許會征伐再起,這天下或許會長平久安。但不論如何,皇帝同她、同謝淖、同沈毓章、同英嘉央、同其他許許多多為家國天下奮不顧身之輩一樣,都只是史之長河當中的一捧浪濤而已。

  長河浪流滾滾,千古不改的,唯有萬民冀望太平的芸芸之意。

  英宇澤眨著眼,突然叫了聲:「姑姑。」他伸出小手,拽了拽卓少炎的衣袖,認真問說:「你是真心願意做大穆的皇后麼?若你不願,朕絕不允他們把你嫁給大穆皇帝。」

  卓少炎心頭一軟,未顧君臣之別,竟不自禁地牽住了他的小手。她替孩子將袖口展平,嘴角稍揚:「臣心甘情願。陛下不必擔憂。」

  英宇澤說:「姑姑為什麼願意嫁給他呢?」

  卓少炎反問他:「陛下在至高之位,雖坐擁四海,享萬民朝拜,但是否會覺得孤單?」

  英宇澤抿住小嘴,仔細地想了一會兒,然後「嗯」了一聲。他雖不能盡然理解她話中深意,但他卻十分明白每當自己夜裡想要父親陪卻不得時的那一份失落與委屈的心情。

  有難得一見的溫柔意從卓少炎眼底湧出。她輕聲道:「他在至高之位,也會孤單。而我,不忍他孤單。」

  ……

  西華宮中,英嘉央自睡夢中轉醒。殿外天色近晚,她蹙了蹙眉,責問身邊人為何不早早叫醒她。

  內侍答:「殿下睡著時,沈將軍來看過,特意囑咐不讓小臣們驚擾殿下。」

  英嘉央有孕已逾二十週,沈毓章仍是日日親來探問起居,除了著太醫院日日細稟之外,還命西華宮內外宮人日日記錄她之日常,大小事都要上心過問。她嫌他操心過多,但卻勸擋不住他,只得由他去了。

  此時聽內侍稟,英嘉央只得無奈道:「罷了。」她起身後,又問:「皇帝已自佇寧殿回來了?」

  內侍點頭,虛扶著她步入皇帝起居內殿。

  內殿中,英宇澤小小的身子半伏在御案上,手裡不知在鼓搗著什麼。聽見聲響,他立刻將案上的東西攏入袖中藏起,然後捧起案上書卷,在娘親逐步靠近的腳步聲中正經讀起了書。

  「拿出來罷,皇帝。」

  英嘉央平平靜靜地說道,無聲地抬手揉了揉額頭。

  英宇澤偷偷抬眼覷她,見瞞不過,便癟了癟嘴,從袖中取出一疊信箋,兩隻小手緊緊攥著,一副不甘心被發現的模樣。

  英嘉央轉身朝向內侍:「皇帝這是拿了什麼回來?」

  內侍噗通一聲跪下,垂首請罪道:「今日在佇寧殿,陛下看英王殿下在給大穆皇帝寫回信,覺得有趣,後來便趁英王殿下離開更衣時,命小臣從案上的一摞書信中隨手挑了幾封,一路帶回了西華宮。」

  英嘉央揮手叫內侍退下。

  然後她一言不發地看著英宇澤。

  娘親的這副神色,立即讓年幼的皇帝變得十分乖巧。他老老實實地坐正,可憐巴巴地解釋:「朕、朕就是想學一學,別的皇帝是怎麼……怎麼寫信的。」

  英嘉央將那疊信箋從他手中收回,道:「皇帝,本宮不罰你。待沈將軍來時,請皇帝自己將今日事講給他聽罷。」

  ……

  夜裡,沈毓章聽過皇帝親口「自首」,又盯著兒子憋漲得通紅的小臉看了一會兒,最終搖了搖頭,道了句:「明日再罰。」

  他走回英嘉央的寢殿。見他進來,正在為她梳髮的宮婢無聲退下。他遂走至她身後,拿起梳篦,動作輕柔地為她梳攏長髮。

  「毓章。」英嘉央看向鏡中的他。

  沈毓章俯身,親了親她的臉頰:「嗯。」

  他的氣息繞在她頸側,這等的溫存叫她不禁放軟了語氣:「晚膳前禮部來問,英王出嫁一事該循何制。國朝固然無此故事,我叫陳延領禮部諸吏擬個新章程出來,不必繁瑣,但能體現我大平之氣度即可。」

  沈毓章擱下梳篦,語氣頗冷:「學士院還未草詔,他陳延著什麼急。」

  英嘉央自然知道他心中在顧憂著什麼。謝淖以國書下聘,借求娶卓少炎一事而修和於大平,這本是極順理成章的事,可只消一想到此皆謝淖之所計,便叫沈毓章放不下心來。這一嫁一娶,非尋常人家之喜事,中間還夾雜著二國之博弈與妥協。說到底,他還是在疑憂謝淖之所謂真心,在顧慮卓少炎會為國而受委屈。

  這與此前卓少炎北上晉煕郡鄂王府大不同。彼時,戚炳靖是大晉親王,如今,謝淖是大穆皇帝,而她做王妃與做皇后,所將受到的禁錮與所需為之付出的代價又如何能相提並論。

  二人一時都未說話。

  過了一會兒,英嘉央先抬眼,看向案几上擱著的那疊信箋。沈毓章也看見了,但他紋絲不動。

  她無聲而笑。

  這是他身上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沈氏家風。窺人私信,叫他如何能做得出?

  「此非常之事,當循非常之法。」她口中說道,起身,去將信箋取來,擺在他眼皮下。然後她又道:「我今日確是乏了。」說罷,便先去歇了。

  沈毓章兀自坐在妝台前,牢牢盯著那疊信。直到燈燭火苗跳暗時,他才沉了沉眉頭,勉為其難地握住那一張張被宮燈拱得發熱的薄箋。

  他就這般懷著極為矛盾的、難以言喻的心情,將這些信箋依次展開。

  這並非是沈毓章頭一回讀謝淖的親筆手書。

  之前那次謝淖自戎州發信與他,字裡行間皆鏗鏘有力,氣度卓絕而不凡,一閱便知其人胸中丘壑大略。

  可今時這些……

  沈毓章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信箋上的每一字,都透著無邊的繾綣之意,像是貼著收信人的耳根,低聲道出那些只有最親密的人之間才能聽曉的綿綿情話。

  他硬著頭皮一一讀來。

  「少炎。今著有司遞出國書,軍驛最快馬。左右皆知吾多心急,亦知吾多念汝。」

  「鄂王封地,今已歸汝。無之,以汝去歲嘗言,當以晉煕鄂王府為家。既為家,吾又何惜得令朝廷接管。鄂府不壞,亦命和暢手重葺之,汝必喜。」

  「因此言聘,大平帝臣必以大穆為和,自開門戶,倒亦省事。如此,大平朝野無敢阻汝北嫁大穆者。至於汝為大穆皇后,於家國何利,大平文武必能長論大義,無所復懷。」

  「吾嘗問汝,為吾謝淖妻,屈汝否。時汝對,往者不曾,目下不覺,來者不會。此皆因汝深愛吾也。然吾每思此,時時怕汝有所屈抑而不言。」

  「少炎,吾知汝心繫大平,往後但欲歸國,隨即可回。大穆皇城非金囚籠,乃汝家也。內外規矩凡汝所不悅者,吾則廢之。斷不令規矩屈汝也。」

  「歲逢夏月,與汝同往晉煕,消遣散心。鄂府藏書,多汝所未嘗讀。日後,再令和暢尋得好物與汝。」

  「前以負創,在戎軍前,夜未能使汝盡興。今吾傷癒,待汝還,汝欲興如何,吾皆奉陪。但可喜喜耳。」

  沈毓章無法再縱著自己繼續讀下去。

  他啪地一聲將這一疊信箋統統反扣在案上,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夠了。

  ……

  夜裡的學士院外,分外肅靜。宮人提燈前行,照亮沈毓章足下的路磚。他推開院門,門閂的響動驚醒了院中輪值的承旨及待詔。

  眾人向他行禮,他亦還禮。

  沈毓章言簡而意賅:「煩請諸位草詔,告大平萬民,英王卓氏將北嫁大穆。再回大穆皇帝書:禮函皆悉,英王願嫁。」
作者: teae    時間: 2020-12-31 00:06:53

第九十一章

  大平翰林學士院制詔,一夜即成。國書晨時出京,快馬北上。禮部於早朝時分聞詔,待散朝後便不敢耽擱半刻地張羅起了諸事。

  先是英王北嫁之嫁妝。

  陳延手裡攥著大穆國書中的那一份長達近三十頁的禮單,召集禮部眾吏商議,這嫁妝該當如何製備,才能將這份聘禮比得下去。諸吏紛紛獻策,議有大半時辰,陳延說話說得口乾舌燥。左右有人為他敬茶,道了句:「陳大人,辛苦了。」

  陳延聞此,率眾苦笑。

  此前昭慶未出降而垂簾、皇帝生父沈毓章尚主二事已叫禮部累脫了層皮,這還沒過多久,眼下又臨親王出嫁、為它國后這等古未有之的大事。朝野中甚至都有了笑談,道大平開國近四百年,端屬這一朝的禮部俸祿領得最是不易。

  少頃,宮中尚衣局來人,叫禮部派人一道去佇寧殿,為英王量身製嫁衣。陳延一面安排人手,一面憶起此前與昭慶關於嫁衣一事的對話。

  當時昭慶吩咐:「英王嫁衣,有勞禮部與尚衣局共同操心制辦。」

  陳延疑惑:「英王殿下北嫁,當循大穆冊后禮儀,皇后禕衣自當由大穆禮部製辦為妥。」

  昭慶道:「穆室新立,大業草創,恐無暇兼顧這許多。」

  陳延還是疑惑:「大穆雖開國未久,然晉室家底頗為豐足,否則大穆國書中也夾遞不了近三十頁的禮單。今論皇后輿服,恕臣難信大穆不能製辦妥當。」

  昭慶望他半晌,笑了一笑,只得道出實情:「陳卿。英王有孕了。你要叫大穆的禮部如何為她製衣?」

  陳延額頭立時冒汗。

  既是有孕了,又不知禮期定在何時,那便少不得要同時製備寬緊不一的數套嫁衣,這又是件要人命的辛苦差事。自然,若是英王能夠速速出京,早日赴大穆成禮,那便能省去其中一二套的功夫,也能叫人緩口氣來。

  陳延斟酌問道:「英王殿下計於何時北上?除嫁衣外,英王出京又當著何服?國朝未有女子為親王之故事,出京之日當循親王禮服,還是循親王妃禮服?」

  昭慶答得簡單:「卿看著辦。禮部何時備妥,英王便何時北上。」

  這便是越快越好之意。得此上意,陳延緩緩鬆了一口氣。他心道,大平不過是將送人北出,便已是這般兵荒馬亂,不知北面將要迎人入嫁的大穆朝廷,又是一副什麼樣的光景。

  ……

  大穆國基方奠,新帝便要冊立皇后,所冊之人更是與大平已罪成王英肅然、與先晉已故鄂王戚炳靖兩個男人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大平前雲麟軍主帥、今之英王卓少炎,皇城內外自然聞之震動。

  新帝以兵武起家,治下雖講仁德,然作風強硬狠悍,朝堂左右皆心腹,文武不論新臣舊臣,莫不俯首聽命。對於這一道冊后詔命,對於新帝在國書與聘禮中蘊埋著的刻骨深情,有人知悉內情,有人不解傳聞,但終歸是無人敢在此時逆犯天顏。

  大平英王卓氏在新帝心中的份量,但凡參與籌備冊后一事的禮部、戶部、宗正寺、翰林供奉院、尚書內省及其餘各司的臣子們,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新帝自即位以來,聽言制令,又以節儉率下,然此番所備諸禮與皇后中宮用物,皆命人取最最好的。為了迎娶大平英王,新帝下詔廢了內宮諸多規矩不止,亦連帶罷撤了外朝的不少章程,只為她能在入主大穆中宮之後過得自在、無束、隨心。

  此非深愛,又是什麼。

  ……

  入夜上燈,司燭的小內監剛退出殿外,就遇上自御膳房回來的文乙。文乙詢了他幾句,便放他退下。這小內監卻忍不住道:「文總管,陛下已盯著大平英王來信足足看了一個時辰,怕不是魔怔了?」

  文乙立刻斥他一聲,卻也一時沒忍住,微微一笑。小內監則縮起脖子,飛快地告了個罪,躡足退下。

  殿門在文乙身後關合。他看向殿內,就見謝淖獨自一人坐著,右手持信,左手按膝,一動不動。

  文乙端著朱漆食盤,走上前去。他彎腰低頭,揭開盅蓋,將御膳房精心煲製的羹湯奉上前:「陛下。」

  下一瞬,他的手腕便被人一把握住了。

  這不顧君臣體統的異常舉動令文乙十分驚訝,他被迫抬起頭來,然後就對上了謝淖深湖似的一雙眼。他的手被謝淖緊緊攥著,青瓷盅裡的湯水悠悠一蕩。

  「文叔。」

  謝淖開口。他眼中的漆黑湖面盛映著漫天星光。透過他手掌的力道,透過他微啞的嗓音,透過他如同被燭火燎燒著了的目光,這份層層且重重的喜悅之情被毫不保留地宣洩而出。

  「陛下。」

  文乙應道,順著他的力道將食盤擱下。

  是何事,能引得謝淖如此不顧分寸地狂喜,是何事,能叫從不輕易叫人窺見情緒的謝淖如此反常,文乙並沒有張口詢問。

  何須問?

  文乙垂首,無聲笑了。

  料想待這冊后大典過後,不須多久,宮中便又得張羅起皇后誕子的又一喜事了。

  謝淖鬆開了文乙的手腕,眉眼微微斂動,亦是一笑,並未多言。他坐在御座上,將一直握在右手中的信箋輕輕擱去案上,復又一笑。他以指腹壓在信箋一角處,遲遲不捨移開。

  文乙注視著皇帝的側顏。

  燭光下,他的面龐重染青澀,文乙眼前出現了曾經的那個十五歲少年。他立於寒風中,肩頭覆著厚厚一層霜雪。在他十五歲之前,他從未有過如此欣悅的時光。在他十五歲之後,他更沒有能夠縱自己開懷的奢侈。他曾在窒黑之境中憑一己之力搏出一條通天生路,身上浸透血,腳下是白骨,他親手斬斷了所有的親緣。他今時這一笑,竟笑出了一片勃勃生機,笑出了一場萬物昭甦。

  文乙的眼眶有些發熱。

  他退後半步,重新捧起那盅羹湯,以掩蓋自己的失態:「內侍省奉陛下詔命,近日來已陸續將先晉的嬪妃宮人遣散出宮;至於前朝諸太妃、太嬪,亦已尊陛下之意,由她們自選去留。凡出宮者,宗正寺皆已安排專司為其選宅,好生敬養。」

  謝淖一手接過瓷盅:「寧太妃如何了?」

  文乙答:「寧太妃言願出宮,去相台寺與長公主殿下在一處。」

  謝淖沒有說話,手指沿著盅碗邊沿緩緩摩挲。

  文乙睹此,又道:「陛下親率兵馬南下迎嫁一事,欲令哪位將軍隨行?周懌將軍已自永安郡回京,不如此番還是由他伴駕,陛下也可放心。」

  謝淖沉思少許,道:「讓他留在京中。」

  ……

  相台寺之東,一行車馬緩緩前行。車頂寶珠滿飾,車前黃幡輕揚,六匹青駒鬃毛透亮,車前車後皆有禁軍開道。在新帝的授意下,內侍省仍舊為先晉寧太妃朱氏保留了原先的儀仗規格。

  周懌騎在馬上,抬頭遙望,山寺的三重大蓋飛簷在蒼翠松木之中依稀可見。

  行進間,馬背上下起伏,周懌的目光亦上下起伏,過了許久都未收回,直到一名禁軍士兵馭馬前來稟他:「周將軍。寧太妃請將軍去車駕側。」

  周懌低聲一籲,扯著韁繩調了個頭,朝後去了。

  士兵看著這位新帝最為器重的大將沉默無言的矯健背影,轉目望了望遠山上的相台寺,不禁遙想到那位先朝戚氏長公主身上的諸多故事。

  晉室覆滅,新帝登基,詔留晉室宗室女之尊號、封號。諸戚氏女當中,唯戚炳瑜拒不奉詔,自請削去長寧、長公主之號。奉旨辦差的人幾番勸說未果,只得將此事報至新帝處,新帝無言良久,竟默許之。

  她曾是已故先晉鄂懷妄王最為親近的長姊,享盡無尚尊榮。她曾風光出降,駙馬都尉卻因她而慘死。她曾助晉懷帝揭舉鄂王親弒父兄罪行,至鄂王下獄身故。她曾在鄂王死後縱火焚宮,撕裂晉室虛浮的體統,曝露其下難堪的血惡。

  而新帝對她的屢番破例與包容,則又成為了大穆新朝中的一個難解之謎。

  周懌鞍轡緩行,讓坐騎跟在寶珠墜飾的車駕一側。

  車幰已起,朱氏在內,向他望來。

  他未挪動目光,也未開口。

  風撥幰幔,朱氏的聲音順風而入他耳中:「周將軍。」

  周懌道:「太妃請說。」

  朱氏則問:「皇帝御駕南下,周將軍何不從行。我出宮赴相台寺,又何必勞煩周將軍親率兵馬護送。」

  周懌沉默不言。

  朱氏不怪他的不答,又道:「我聽說,皇帝無意追封生父、生母,亦無意令宗正寺修父母故事入穆室宗牒。」

  周懌仍舊沉默不言。

  新帝即位,不揭故往,讓早已塵封多年的舊事繼續被沉埋於地下。戚炳瑜曾經拼上一命而要維護、後來又拼上一命而要毀滅的晉室體統、戚氏臉面,被新帝悄無聲息地覆上了最後一塊遮布。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告謝她多年的庇護及教養之恩。

  朱氏又道:「她想要的,並非這些。」

  周懌沒問,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他只是勒韁止馬,低聲對朱氏道:「太妃,相台寺到了。」

  儀仗及禁軍一行在山腳下漸次止步。

  周懌目送從者循階送朱氏上山,撥轉馬頭,沿著山下小徑向另一處行去。

  有人在他身後問:「將軍要往何處去?」

  周懌稍稍駐停,他目光所望的小徑盡頭,一所民舍乾淨整潔,門扉緊閉,似已為人所賃。

  他回答道:「每日拜寺,住在此處,近些。」

  ……

  大平禮部備妥諸儀的那一日,喬嘉送文書去佇寧殿給卓少炎過目。

  她因連年政績斐然,已於兩個月前調任吏部,自宗正寺卿轉遷吏部侍郎,分管吏部右選案,掌五品下武臣之磨勘、擬注等事。此前朝中女官聯名上疏,奏請兵部改制,允讓女子參軍一事,經由昭慶御筆批覆,特下吏部右選案,命喬嘉負責遴選在京眾臣中願轉軍職之女官。

  因卓少炎曾從軍多年,熟知兵事及禁軍各部要職,喬嘉專請聖旨,得卓少炎相助此要務,兩個月來事半功倍,進展神速。

  今日,喬嘉將最終經各方遴選擬定的女官名單呈給卓少炎過目。厚厚的文札內,書有六十位女官的姓名,她們將被朝廷分派往各軍任機宜文字、諮議軍事、隨軍轉運等武職。從此往後,若逢戰事而女子立軍功,朝廷將循功封賞;若功可拜將,則將拜女子為將。

  卓少炎指壓札本,神思不苟地一列列閱過。

  喬嘉立在一側,注視著她認真的側顏,不由想起某日夜裡狄書馳與她相談時所發出的由衷感慨:英王此嫁大穆,大平何止是給大穆送去了一位皇后,更是給大穆送去了一位能臣、一位幹將。

  喬嘉頗同意此言。此時看著卓少炎,她心中也懷著極強烈的不捨之情。

  這個女人用她的堅韌與勇略、用她的戰功與忠誠,為所有有志於家國天下的女子破開了一條嶄新的通道。

  在歷經近四百年之後,大平女子終可憑功拜將、憑功封王。

  卓少炎察覺到喬嘉的目光,抬眼回視,給了她一個微笑。然後她的眼神又落回文札,其上的一個姓名讓她凝視了半晌。

  最終,她合起札本,遞還給喬嘉,道:「喬大人,辛苦了。」

  喬嘉說:「此皆喬某分內之事。」

  然後她望向一旁的衣案,那上面擺著尚衣局與禮部共同為卓少炎製辦好的嫁衣與親王禮服。她忽覺有許多話想要對卓少炎訴出,可最終也只是合為一句:「殿下此去大穆,望當保重。」

  卓少炎再度對她一笑,點了點頭。

  ……

  大平延和元年十月初六,英王北赴大穆。

  英王儀仗及送嫁的人馬浩浩蕩蕩,前後長達足足十里。卓少炎北出當日,大平京中城道人潮擁塞,萬民爭睹盛況,逼得兵部調派禁軍肅靜秩序,才叫送嫁人馬順利出城。

  京城北門的城門樓上,昭慶領皇帝率眾臣目送卓少炎出京。那日天晴,白雲片片,金芒燦燦,沈毓章負手立在城牆後,遙眺漸遠漸小的車駕人馬,慢慢地紅了眼角。

  ……

  十月末,英王一行抵赴豫州大營,江豫燃率雲麟軍眾將來迎。

  北地的夜空,稀星點點,明淨如洗。

  營壘高牆上,卓少炎抱劍而坐,江豫燃則枕甲而臥。他二人仰首望天,這一片夜空,一如當年二人於北境千里轉戰時,變也未變。

  江豫燃道:「卓帥是否還記得,當年雲麟軍初建,卓帥叫我守豫州,正是因我名字裡帶了個『豫』字。」

  他說罷,就笑了。

  這一笑,笑出了多少往事,如影翩翩,在二人眼前一幕幕地飛速掠過。

  卓少炎也笑了:「豈能忘記。」

  這些流淌在她血液中的深刻經歷,終她此生,都不會忘。

  有夜風起,江豫燃立刻起身,將自己背後的大氅扯下來在她身前撐開,替她遮風:「卓帥今懷身孕,不可受寒,該當早些歇息。」

  卓少炎撫上腹部,微笑說:「無礙。」

  這個孩子,乖極了,也靜極了。除了最開始的那二三週略有不適外,她在其後的時間內幾乎沒有任何難受的情狀。她初為人母,即被骨肉如此體諒,倒叫她心生感動。

  江豫燃瞧見她這般溫柔的面貌,一時微怔,轉而嘆道:「若憶當年,誰又能想到今時今刻。」

  卓少炎點頭:「當年,我以為我早已將這條命許了國。」

  江豫燃舉在半空中的大氅被她按下,他對上她頗深的目光,聽她道:「豫燃,我已非當年的我,你亦非當年的你。人,都會變。」

  卓少炎從懷中取出一封文札,遞向他:「朝廷此番兵改,轉軍職的女官共六十人。吏部與兵部合議後,將其中七人派往了雲麟軍。最遲下月末,她們便會奉令轉調至你麾下。」

  江豫燃接過,藉著月色打開來看。

  未幾,他神色遽變,飛快地抬眼看向卓少炎。

  那封文札中,書有一個叫他想念卻不敢唸、想見卻不敢見、想觸卻不敢觸的人。他無法想像記憶中的那個嬌小柔弱的她,今竟會選擇踏上這條道路。

  他攥住這封札子,嘴唇動了幾動,最終卻未發出一字。

  ……

  卓少炎回京前留在軍前的那襲將甲,被江豫燃完好無損地帶來了豫州。

  夜裡臨睡前,她手持軟布細心將它擦拭了三遍,然後悉心將它收入北上的行裝中。當甲衣沉沉貼入木箱底部時,她凝視它片刻,然後從上取下一枚甲片。

  箱蓋重重關合,落鎖。

  唯有那一枚甲片,被她珍而重之地收於貼身衣物內。

  ……

  清晨時分,有士兵來稟,道江豫燃請她移步城頭。

  卓少炎束髮,佩劍,披上大氅,在北地初冬微糙的晨風中步上豫州外城城牆。天邊雲層輕裂,曦光鋪下,照清了不遠處浩浩蕩蕩的兵與馬。

  有一粒雪花從天而降。

  這是豫州的初雪。

  雪愈落愈急,被城頭朔風撕捲著,很快便將她的身周鍍上一層淺銀色澤。

  她定定地望向那一眾馳向豫州城下的兵馬,視線穿過白茫茫的雪霧,在終於能夠看清來者的英俊容貌的那一刻,她步近女牆,在風雪之中綻出了一個燦若朝陽般的笑容。

  ……

  戰馬昂頸長嘶,鐵蹄之下,雪泥翻飛。

  謝淖立馬城下,抬頭望去。

  在他身後,大穆南下迎嫁的禁軍陣列長如無尾,遙望不見盡頭。風雪之寒不敵他心中炙熱,雪片落上他的眉睫,轉瞬即化作了水。

  此距大平景和十二年的豫州一戰,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年。

  那一年的豫州城頭,大雪一日接一日地下。雪一層一層地落在她的頭頂和將甲上,遮住了她身上的血跡。

  那一年的豫州城下,格外冷。寒風捲著雪碴撲到他臉上,叫他看不清城頭敵將的容貌。他身負刺傷還未痊癒,他尚不知那會是他此生的明光與摯愛。

  彼時冬雪,今時冬雪。

  他忽而笑了。

  若能早知今日,在七年前的當初,他便該如此刻這般,於這風雪之中的豫州城下,遙遙喚她一聲——

  「少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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