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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季潔 -【貝勒,少根筋(真假格格之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6 00:12:02     標題: 季潔 -【貝勒,少根筋(真假格格之一)】《全文完》

貝勒,少根筋(真假格格01) 作者︰季潔

人稱“雲千變”的聶雲棠,為了奪回倚青會名冊,
竟然假扮成死去的騰玥格格,混入豫親王府。
本想趕快完成任務,怎麼也料不到會殺出個少根筋的貝勒爺!
老被這男人死纏爛打,甚至被當成小嬰兒呵護,她怎受得了?!
可心裏的某處卻也很不爭氣,竟被這男人的溫柔給震懾住了。
啊!再不快點拿到名冊的話,難保她不會沉淪在……

從小總跟在他屁股後的騰玥妹妹,怎麼大病一場就變了樣?!
那世故的眼神、頂嘴的功力,還有那打人的蠻橫力道,
會是他個性溫柔、天真單純的騰玥妹妹該有的反應嗎?
看著這小妮子,翔韞總覺得她柔美的臉龐透著幾分陌生。
他決定緊纏住她,探一探她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6 00:12:13

楔子

    月黑風高的夜晚,一抹黑影飛快地縱上牆頭、穿過宅院,最後落在豫親王府由後罩房改建成的二層樓房──“詠月苑”前。

    黑夜中,後罩樓上重重畫簷的簷角,被暗夜勾勒出張狂的輪廓。

    輕伏在高牆之上,一身勁裝打扮的黑衣女子深吸了一口氣,頓時,如飛燕般的敏捷身形,已由高牆躍上了樓房。

    黑衣女子上了二樓,一名婢女正巧端著食盤退出寢屋。她眉一蹙,機靈地閃進樓臺的拐角處,將身子巧妙隱進樑柱的暗影當中。

    直到腳步聲漸遠,黑衣女子這才貼近窗臺,屏氣凝神地注意著寢屋裏的動靜。好半晌才輕推梅花紋門扇,無聲無息地往垂著錦紋帷幔的床榻走去。

    黑衣女子亮出手中利刃,面無表情地說道:“終於等到這一日了!”

    她扯開帷幔,正打算一刀取了對方性命的同時,躺在床榻上病懨懨的騰玥格格卻突然睜開眸。“你……你是誰?”

    黑衣女子扯開縛面黑巾,直視著她迷蒙的眸,露出一抹冷笑。“我是騰玥格格。”

    倏地,躺在床榻上的騰玥格格猛地一顫,發出一抹自嘲的淺笑。“我、我……定是病昏了……”

    因為映入眼底的面容她再熟悉不過──是她自己啊!

    就像每回坐在妝台前映入銅鏡的影像……只是……自己殺自己?這夢發得好怪呐!

    耳底落入她氣若遊絲的虛軟語調,黑衣女子揚起一抹殘酷的冷笑。“這世上,只能有一個騰玥格格。”

    騰玥格格驚愕地睜大眼睛,突地,感覺到利物插入胸口。“呃……”

    好痛!椎心刺骨的痛瞬間襲卷騰玥格格的意識,使得她原本蒼白的病容更加慘然。

    為何這痛會如此真實?騰玥格格吃痛地咽然出聲,嘴卻被一雙略帶粗繭的手掌給捂住。

    她發不出聲音,就像溺水的人,茫然地掙扎、扭動。

    “唔……唔……”清澄的水眸裏頓時蓄滿無助的淚水,她在心底嚷著,誰來救救她……誰來救她脫離這可怕的夢魘!

    漸漸的,她的氣息漸弱……思緒逐漸模糊,接著完全陷入沉謐的黑暗當中……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6 00:12:29

第一章

    灰濛濛的天空中,突地掃來一陣涼風,不消片刻便淅瀝淅瀝地下起雨。秋意濃,此刻秋天的北京城,似乎連雨都染上了一股蕭瑟味。

    一陣雨過後,烏雲緩緩向西飄去,天空恢復了原有的湛藍。

    一察覺到雨歇,翔韞貝勒擱下筆墨,推開窗櫺,讓雨後的清新土息隨著微涼的秋意漫進書房中。

    誰知道窗才推開,打小一直伺候在他身邊的隨從挪移著沉穩的步履,正朝他走近。

    “三爺,王爺和福晉在廳裏候著您。”腳步一定,生性剛毅正直的阿圖魯張口便說出了來意。

    翔韞挑起眉,一臉不置可否。“你同他們說,我出去遛彎兒。”

    語落,他一派悠閒地撩袍出了書房,腳步逕自朝種在牆頭邊的蜜金棗樹走去。

    這棵額娘種在書房外牆頭邊的蜜金棗樹,一到秋天,渾圓淡綠微黃的蜜金棗結實累累,綴在橢圓形的細葉中,總引得人垂涎。

    不其然的,一抹溫柔淡雅的纖影闖入翔韞的腦海。

    他記得,那姑娘最愛吃蜜金棗……不知道她醒了沒?

    思緒轉至此,翔韞隨即揚了揚唇,打消了四處閑晃的念頭,當下便決定要到豫親王府探探臥病在床的騰玥格格。

    這時,眸子隨著主子的腳步轉的阿圖魯突地開口。“王爺和福晉候不著三爺,定會扒了奴才的皮。”

    不慍不火地瞥了阿圖魯一眼,翔韞溫雅地笑著開口道:“那你就不怕我扒了你的皮?”

    主子這話雖說得不軟不硬,但溫緩的音調卻帶著無比的力量。

    “奴才不敢。”阿圖魯咕噥了句,登時沒了詞,直挺挺的身子必恭必敬地杵在原地噤了聲。

    翔韞瞧阿圖魯這模樣,悄悄打量著他的眸子卻深沉起來。

    十年如一日,仿佛從阿圖魯出現在他身邊開始,他便是這模樣,武功好、為人忠耿,口拙性子直,往往三拳打不出他一句話。

    幾年相處下來,萬般種種,他格外明白,阿圖魯與他的性子實在差有十萬八千里。

    想到這兒,翔韞沒好氣地晃了晃頭,儘是書卷氣的俊雅面容勾起玩味的笑痕,丟了顆蜜金棗給他。“喏!接著。”

    阿圖魯怔了怔,精准無比地接住主子朝他砸來的蜜金棗。

    “好功夫。”翔韞由衷地讚賞,順手又摘了幾顆攢入懷裏後,嘴饞地大口咬著多汁、甜脆的果肉,一臉享受。

    當朝對皇室子弟及近支親貴的教育特點,在於“滿漢並重”,要求既懂四書五經,又精於騎射的文武雙全之才。

    而翔韞從六歲開始念書時,就和其他兄長不同。

    兄長們在每日漫長的學習中,均是如坐針氈,一臉痛苦,巴不得到外頭去練習射箭、騎馬,活動活動身子骨。唯獨喜愛拈墨弄筆的翔韞,樂得沉浸在書海裏。

    他熟讀滿文、蒙文,特別喜愛漢人文化,他廣聞強記、滿腹詞賦,算是所有兄弟裏文采最豐的一個。

    遺憾的是,因他從不費神去練功夫,所以在騎馬、射箭、打拳腳等武術訓練上,自然是沒半點長進。

    不過也許是因為如此,翔韞一直把擁有一身好武藝的阿圖魯視為兄弟、哥兒們,彼此之間並無所謂主仆的分別,感覺就如同他對待摯友騰鐸一般。

    見主子一派悠閒的模樣,阿圖魯僵著臉,莫可奈何地開口道:“三爺若想遛彎兒,讓阿圖魯陪您出門。”

    “說是遛彎兒了,去哪沒個準頭,你留在府裏。”說著,翔韞腳步沉穩地穿過東牆月洞門,直接打去阿圖魯的如意算盤。

    他一個人自在慣了,實在沒帶著隨從出門的習慣。

    “三爺去哪,阿圖魯就去哪,最好出門前再同王爺和福晉報備一聲。”阿圖魯考慮得萬分周詳。

    翔韞聽著他萬分忠誠的語氣,半揶揄半玩笑地開口。“你倒挺會順竿兒爬的,今兒個偏不讓你跟!”

    “奴才不敢。”他抱了抱拳,義正嚴詞地為自己辯解。“阿圖魯跟著三爺,只是為了三爺的安全著想。”

    翔韞拍了拍額,實在拿他這耿直、固執的個性沒轍。

    思忖了片刻,他只得附在阿圖魯的耳邊,說出實話。“我要到豫親王府找騰玥格格,你想礙著我們說悄悄話嗎?”

    “奴才不敢。”阿圖魯臉一臊,趕忙噤了聲。

    貝勒爺同豫親王府的兩兄妹感情好,是眾所皆知的事,王爺及福晉又極渴望貝勒爺早日娶妻,若他的存在真礙著兩家結親的好事,豈不罪孽深重?

    見阿圖魯兩道濃眉緊鎖著,翔韞拍了拍他的肩朗聲道:“若王爺及福晉問起,你這麼說便成了。”

    能拒絕嗎?阿圖魯歎了口氣,為難而生硬地順了主子的命令。

    擺脫了阿圖魯,翔韞暗暗松了口氣,在凡事都得中規中矩的親王府裏,要率性、要自由,似乎也需要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哩!

    ***

    無止盡的黑緩緩攏覆,隨著默然的沉寂,空氣好像有了重量,將她勒緊、再勒緊。

    “唔……”好痛苦!詭異的感覺襲來,她猛地睜開眼,怔怔地看著手中那拿著利刃的自己,緩緩逼近。

    逼人的鋒芒,在暗夜折射出銳利的光芒,映入她恐懼的眼底。

    “不、不要……”她嚷著,似已明白將面臨什麼可怕的遭遇。

    “這世上,只能有一個騰玥格格……”

    當那冷若寒霜的聲音落入耳底時,伴隨而至的是穿膚入骨的刺痛。

    “唔……”瞬間,意識抽離──

    聶雲棠猛地睜開眼,強烈感覺到急遽的心跳好像要跳出胸口似的,讓她不得不用力喘著粗氣。

    “格格、格格!你醒了?”

    感覺到沁冷的帕子在額上輕壓,聶雲棠這才知道,冷汗已由她的額頭蔓延至背後,將中衣濡得一片濕。

    聶雲棠瞥向一旁,茫然地眨了眨眼,是隔著紗帳的原因嗎?為何映入眼底的景物及人全都模糊而朦朧?

    “格格……你還好嗎?”婢女帶著驚喜與不安的話語飄入她的耳中。

    “這是哪里?”婢女著急的眼神加深了她心裏的茫然,不由自主的,聶雲棠的眸光落在此刻異常漲痛、灼燙的抓痕上,失了神。

    這是某一夜,她刺殺騰玥格格時,對方在她臂上留下的痕跡。

    即便臂上的傷痕早已結痂,那似貓抓的痂痕卻清晰而深刻地烙進心口,成為蝕心的魔咒。

    於是在她易容成騰玥格格、真正當起騰玥格格後,她日日佯裝成意識昏沉的病人。

    睡睡醒醒,她的魂魄處在那孤零零的霧茫空間當中,那一個“自己殺自己”的惡夢,竟也如影隨形地跟著她。

    每每夢醒的那一瞬間,她幾乎忘了自己是誰,身在何處。

    婢女聞言,怔了怔才道:“格格在自己的閨房裏。”主子雖問得傻,她卻沒笑話主子的權利。

    “在閨房裏……”默默的垂下眼,她的手不自覺地握緊,指尖嵌入掌心的痛意拉回了她的意識。

    是呀!這世上,只能有一個騰玥格格,而她現在的身分便是騰玥格格!

    “謝天謝地,格格病了好久,今兒個總算醒來了。”相較於她的恍惚,婢女卻歡天喜地直接把主子異常的行為,解釋為臥病太久造成的渾噩。

    “我病多久了?”

    婢女曲指算了算。“算一算,格格躺在榻上也快一個月了。這期間,貝勒爺同翔韞貝勒都來探過您呢!”

    那又如何?聶雲棠不帶半點情緒地揚了揚唇,緩緩挪移著身子,半倚在床榻上。

    在“倚青會”得到組織名冊落入騰鐸手中的消息、並將任務指派給她之後,她便喬裝成婢女、混進豫親王府,日夜監看、仿效著騰玥格格的一舉一動。

    算准了時機,她取了騰玥格格的命,取代了她活在世上的機會。

    而必須儘快拿回騰鐸手中的組織名冊,則是她此次的任務。

    正當她思緒正沉之際,婢女伸出了手,想探一探她的額。

    “不要碰我!”出於自衛的直覺反應,聶雲棠忽地隔開對方的手。

    婢女被她赫然一斥,驚訝地怔了怔,慌忙的神情閃過一絲難以置信。

    她服侍騰玥格格這麼多年,從未見過性情溫和、從不擺架子的主子有如此強勢的一面。

    聶雲棠心一凜,為出於自衛的直覺反應暗自懊惱。“我……”

    她尚未開口,婢女便整個人抖成一團,匍匐於地。“奴婢……該、該……奴婢該死!”

    這時晨雞初鳴,陽光緩緩穿透白霧,灑落了大把金光,落在“詠月苑”的雕花窗櫺上。刺眼的陽光,喚醒聶雲棠的意識,啁啾的鳥鳴將她的神魂帶回“詠月苑”的床榻上。

    糟糕!現下她是生在王府、嬌生慣養的騰玥格格,她實在不該有那樣的反應。

    “我有點渴。”看著服侍她的婢女嚇得直打哆嗦,聶雲棠生硬地開口。

    “奴婢幫格格倒茶。”婢女聞言,連忙起身倒茶。

    瞧著婢女唯唯諾諾的背影,聶雲棠心裏其實有些過意不去。

    她是個生在民間的漢人女子,對著豫親王府裏的規矩,可是一樣也沒法適應。

    只是,再怎麼沒法適應,她還是得咬牙撐過。進豫親王府後,她的一舉一動,關係到整個組織的未來。

    如今,既然已成為騰玥格格,得以在王府中自由活動,就得儘快把騰鐸手中的組織名單給弄到手。

    接過婢女遞來的茶水,她潤了乾燥的唇,過份沉靜的臉龐正思忖著下一步的計畫。

    婢女見她喝光水,立刻趨上前問道:“奴婢幫格格更衣、拭身,要不格格出了身汗,再受風寒可不好。”

    畢竟是訓練有素的婢女,神魂歸位後,便也恢復了原有的機伶,以探問的語氣試探主子的想法。

    “不用了。”她可以由裏到外把騰玥格格仿得透徹,偏偏內在的性子是難以轉變的,更別說要讓人服侍更衣。

    婢女聞言,瞠著一雙受傷的眸子怔愣在原地瞅著她,顯然主子的拒絕讓她不知所措。“我餓了。”她軟了聲調,轉了話題。

    婢女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一掃陰霾,興沖沖笑開了。“那奴婢讓廚子替格格備些膳食,再通知福晉格格醒了。”

    瞧著她的模樣,聶雲棠的臉僵了僵。她強迫自己露出柔軟的神情。“那你先下去吧!”

    “嗯!”見主子恢復往日的可人,婢女笑得燦爛地福身退下。

    待她離去,聶雲棠松了口氣,她想,溫言笑語,是扮演騰玥格格的重點之一!

    ***

    離開鋪著錦繡的綢面炕床,聶雲棠起身下榻做了簡單的梳洗。

    聶雲棠緩緩在梳粧檯前坐下,看著銅鏡裏映出的臉龐,她自嘲地扯了扯唇。

    莫怪那日騰玥格格乍見她時會露出萬分訝異的神情,連她此刻看著銅鏡中的自己,也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簡直就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十指輕輕壓著覆於原有五官上的人皮面具,她輕聲喃著。

    即便心裏萬分不想承認她與騰玥、騰鐸兩兄妹相像的程度,但事實擺在眼前,讓她不得不面對,她與豫親王府的──

    聶雲棠還來不及細思,一堆人突然擠進了騰玥格格的閨閣裏。

    轉瞬間充斥著鬧哄哄的氛圍,讓她的頭痛了起來,悶悶地重新躺回榻上。

    霍地,一股威嚴卻又帶著一絲慈祥的沉徐嗓音介入,讓寢房恢復原有的靜謐。“大夫到了嗎?先讓大夫瞧瞧格格的情況。”

    “回福晉,大夫正趕來。”婢女福了福身應話。

    老福晉微微頷首,朝寢屋打量了一番,才徐步朝聶雲棠走去。

    聶雲棠看著老福晉穿著旗服的雍容身段,心口頓時湧上一股莫名的恨意。

    見老福晉逐漸逼近,她五味雜陳地垂下頭,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的人。

    “怎麼了?玥兒才病了幾日,便不認得額娘了?”親蜜地挨坐在女兒的床榻邊,老福晉愛憐地拉著她的手,細細地打量她的臉龐。

    女兒的臉色雖然蒼白,披垂於肩的一頭黑髮也有些淩亂,但精神看來不錯。老福晉露出微笑,稍稍安了心。

    被老福晉軟嫩溫暖的掌一握,聶雲棠稍稍一怔,她竟憶起了另一雙粗糙卻溫暖的手……內心一陣揪痛,她漠然地掙脫對方的束縛。“額娘放心,我沒事。”

    “玥兒……”老福晉被女兒疏離的怪異行徑給嚇住了,注視著她的目光很憂心。

    別開臉閃躲老福晉的眼神,聶雲棠顰了顰眉嚅道:“額娘,女兒困了,想再睡一會兒。”聽她這麼說,老福晉詫異地看著她,遲疑了好半晌,才由震驚中恢復過來。“不舒服嗎?”

    聶雲棠背對著老福晉,咬著唇默不作聲。怎麼也沒料到自己真正見著老福晉後,心裏的怨忿竟任性地掩沒了完成任務的使命感,那沉甸甸的恨意壓得她神魂無力。

    就允她任性這一回吧!聶雲棠蜷縮著身子,背對著「騰玥格格”的額娘,在心底瘋狂呐喊著。

    老福晉瞧著她這模樣,紅了眼圈,壓根兒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究竟是怎麼了。

    自從丈夫過世後,兒子騰鐸統領軍事,終日忙碌甚少回府,兩母女守在偌大的豫親王府裏,話家常、做女紅,感情可是比一般母女更好。

    而此刻來不及歡喜,女兒竟一聲不吭地蜷曲著身子背對她,這莫名的冷淡,頓時讓充滿憐愛之情的老福晉感受到濃重的沉寂。

    “女兒只是困了。”聶雲棠的聲音由錦被中悶悶地傳來。

    老福晉拿她沒轍,沉了片刻才語重心長地開口。“也罷,你先歇著,待大夫來了再喚你。”

    聶雲棠一聽到“大夫”兩個字,便倏地翻起身,扯住老福晉的衣角。“額娘,我病好了,不見什麼鬼大夫!”

    她是假病非真病,若讓大夫一眼識破她身強體壯、無病無痛,那她的戲可就甭唱了!老福晉不明究理地瞥了她一眼後,好半晌才柔聲勸道:“讓大夫瞧過,額娘才安心。”

    聽著老福晉關切的語調,聶雲棠內心的那一股酸苦味兒莫名地翻騰了起來。

    老福晉怔怔地看著女兒抿著唇、垂下眸,沒啥反應,暗歎了一聲,來到了臥房旁邊的小花廳裏坐下,擔憂的心緒不由得胡思亂想了起來。

    女兒莫不是犯病的期間,讓什麼妖邪給迷了心竅,才會有如此反常的舉止?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6 00:12:45

第二章

    傍晚,乍起的秋風讓空氣裏添了股寒意。

    醒後的上午,聶雲棠是在一片嘈雜聲中度過。現下大半的人撤下,寢屋裏恢復原有的靜謐。

    她半倚在床邊,終於能靜下心來,好好盤算著夜裏的行動。

    或許思緒太沉,她根本沒發現婢女正端著方才煎好的藥朝她走近。

    “格格讓奴婢伺候您喝藥。”見主子久久未搭腔,婢女小心翼翼又喚了聲。“格格……”

    聶雲棠回過神迎向她那雙充滿關心的眸子,酌量了好一會兒才道:“成了,你把藥擱下,我自己會喝。”

    “可、可是福晉和大夫都說,藥要趁熱喝。”婢女為難地嚅著,埋得低低的頭,幾乎要讓人聽不見她的聲音。

    聶雲棠細細打量著婢女,知道她若不允,眼前這婢女怕是會杵在她面前,直到地老天荒。

    她不再堅持,退了一步也下了但書。“喝完了就別再來吵我了。”

    所幸大夫開給她的全是補氣養生、寧定心神的藥方,就算無病也強身。

    婢女聞言,皺得像苦瓜般的臉在瞬間笑開。“奴婢絕不會叨擾格格休息!”語落,她趕緊伺候著主子將藥給喝下。

    半盞茶後,婢女如她所願地退出寢屋,習武者的敏銳聽覺讓她捕捉到另一抹沉然的腳步聲──

    腳步沉穩、節奏輕快,聶雲棠心中起了警覺,直接斷定這腳步並不屬於豫親王府任何一個人的。

    “玥──”

    就在來者腳步要逼近的那一瞬間,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拿起茶碗蓋子,猛地朝來者擲去。

    溫文儒雅、風度翩翩的翔韞貝勒不擅武功,腳步方抵,便瞧見了朝他擲來的黑影,卻無法俐落地閃躲過去。

    得到兩管鼻血“熱情”滑下的歡迎陣仗後,朝他挺直鼻樑“招呼”去的茶碗蓋子啪匡一聲,在瞬間應聲落地,摔了個粉碎。

    “唉、唉……嗚、嗚……痛痛痛。”

    聽著對方的哀痛聲,聶雲棠眉一凜,連忙赤著腳下榻打開了門。

    翔韞捂著鼻,低聲呻吟,向後倒退了好幾步抗議。“嗚……玥兒妹妹你這是怎麼了?一醒來就同人嘔氣哪?”

    慘遭池魚之殃,翔韞那張斯文的俊臉幾乎要飆出淚。

    “誰讓你沒安好心,無聲無息杵在門邊?”聶雲棠面無表情地瞥著他誇張的反應,沒一丁點愧疚地冷冷道。

    在她為取代騰玥格格的身分、潛進豫親王府當ㄚ頭時,便見過恭親王府這個排行老三的書呆子。

    他斯文儒雅卻言行油滑,頂著甜死人不償命的一張嘴,把姑娘家哄得花枝亂顫、芳心悸悸。

    每每見他來將軍府做客,一堆ㄚ頭們便犯了花癡症似地為他神迷癡醉,她心裏認定這只會讀死書的翔韞貝勒,跟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王公子弟沒什麼兩樣。

    翔韞滿臉震驚地望向騰玥格格,有些疑惑地喃喃說道:“玥兒妹妹……”

    那冰冷的眼、損人的言語,會是性情溫柔似水的騰玥格格該有的反應嗎?

    在他的印象裏,養在深閨的騰玥格格向來有一股清新溫婉的氣質。

    她溫婉可人、善體人意,眼眉間不經意流露著不諳世事的純淨,讓人忍不住想捧在手心細心呵護。

    而此刻姑娘昔日的可人不在,柔美的臉龐中竟透著幾分陌生。

    為什麼?翔韞尚未來得及細思,聶雲棠一改方才的冷漠,柔聲道:“韞哥哥找我有什麼事?”

    冷冷迎向他炯然卻柔和的眸光,她內心敲著小鼓,手心冷汗微出。

    她不懂,在他柔和的眸光中,為何有一股意味深長的探究意味?是她心虛?又或者是這翔韞貝勒根本不簡單?

    聶雲棠暗自酌量著每一個可能,不敢掉以輕心。

    “什麼事?”翔韞搔了搔頭,被她給問倒了。

    他們自小一塊長大,兩家感情不錯,往來也頻繁,若真要說有事才找對方,一時間還真讓他找不出理由。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嗎?”望向她因病清瘦且帶著幾分倦色的面龐,翔韞懊惱地丟出疑問。

    聶雲棠被他問得一愣,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沒搭腔,翔韞卻逕自替她的沉默做瞭解讀,很努力思忖著。“唔……同我玩打暗語嗎?”

    誰有心思同你打暗語?聶雲棠翻了翻眸,直想跩起她的繡鞋……不!是她的花盆底鞋,直接砸向他那張俊美的臉。

    真不知這翔韞貝勒究竟是哪根筋不對,難道他聽不懂她不願被打擾的語氣嗎?

    “晚了,不避嫌會惹人說話。”

    翔韞怔了怔,無關痛癢地笑道:“咱們一塊兒長大,說不準未來就這麼順理成章成了夫妻,還避什麼嫌。”

    聶雲棠蹙起眉,怔怔地看了他半天,為何她從沒得到騰玥格格同翔韞訂親的消息?

    “我同你說笑的。”翔韞不知死活地擰了擰她的鼻,獻寶似的開口道:“別把我當硬闖了你香閨的登徒子,我書房外的蜜金棗結了果,我想你向來愛吃蜜金棗,就為你送了幾顆過來!”

    他喜不自勝,炯亮的鳳眸流轉著沾沾自喜的光華。

    聶雲棠望著他,一時怔住,他眼底像孩童般純真的清暉,映出她藏在人皮面具下的冷淡、晦澀。

    “過來!”不給她半點喘息的機會,翔韞厚實的大手出其不意地握住她的小手,堂而皇之地進入她的寢房小偏廳。

    他的靠近,讓秋風帶開了他那一身若有似無的淡淡墨香,手中的溫度,透過相觸的肌膚,傳著一股親密的味兒。

    心微凜,聶雲棠臉色一變,正考慮著是否要打斷他那不知分寸的大手時,翔韞卻突地鬆開手,舉止文雅地抓著她的肩,將她輕推進偏廳的小椅上。“坐好。”

    不明就理地被迫坐在椅子上,聶雲棠有點摸不著頭緒,惱聲問道:“喂!你到底……”

    “噓!”長指貼在她的軟唇上,翔韞不讓她有開口的機會。

    而此刻,聶雲棠竟像被施了法咒般,被他那一雙朗澈的星眸牢牢鎖住,竟忘了要反應、要抗拒……要避嫌。

    見她這般柔順,翔韞高大的身子霍地半蹲在她面前,壓低了嗓,柔聲道:“病了這麼久,讓韞哥哥仔細瞧瞧你,究竟瘦了多少?”

    似乎是要確定剛見面時,心頭莫名升起的異樣感,翔韞仔仔細細端詳著她。

    他的眸光從頭到腳,最後重回她透著清秀溫婉的眉宇之間。“很好,一點都沒有大病初愈的虛弱和憔悴,一樣美得讓人瞧了心喜。”

    結束大眼瞪小眼的對視,翔韞捏了捏她的手後,朗朗笑出聲。也許騰玥沒變,變的是他看她的眸光……

    翔韞那低低沉沉的笑聲忽然破除了法咒,聶雲棠回過神,被自己莫名的順從嚇了一跳。

    她這是怎麼了?怎麼他要她別動,她就真的任他用眼神輕薄地兜著呢?

    “怎麼了?”

    翔韞古怪地瞥了她一眼。

    目光再一次相觸,聶雲棠眼底儘是翔韞清俊爾雅的模樣,表情有些不自在。

    他那俊朗的輪廓上有一雙炯然的鳳眼,墨般的俊眉及聳高的鼻樑,有一股與生俱來的俊傲貴氣……

    聶雲棠的心無來由地一顫。

    天!難不成她真是假病病到腦子僵化,讓她也同其他人一般,叫他給迷了魂?

    “沒事吧?”

    發現她瞬也不瞬的恍然神色,翔韞焦急地問。

    聶雲棠猛地回過神,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頭,快被自己莫名其妙的紊亂心緒給弄混了。

    是她取代了騰玥格格的身分,她怎麼可以被原本屬於騰玥格格的親情與……愛情所蠱惑?

    莫不是她真的孤單太久、壓抑太深,才會使得內心的柔軟肆無忌憚地掩沒她的本性?

    聶雲棠本能地抬起手壓著胸口,像是想防止那些莫名的情緒沁入心底。“你可以離開了嗎?”

    莫怪當初老太爺一直不贊成讓她取代騰玥格格的身分,進入豫親王府搶回名冊。

    原來老太爺早她一步,看清她的心,除了任務之外,牽絆住她的還有欲復仇的心!

    若心不夠堅定,這攪和在一起的情緒,會讓她賠了自己與組織的未來。

    深吸了口氣,她告訴自己,在任務未完成前,她是騰玥格格,不是反清組織裏人稱“雲千變”的聶雲棠,更不是豫親王的……

    “什麼?”沒料到騰玥會開口趕他,翔韞望著她,張了張嘴,驚訝的神情誠實反應他內心的想法。

    聶雲棠回過神輕瞥了他一眼,只得以著無比虛弱的語氣嬌聲道:“玥兒自從生了那一場大病後,很容易累,真是對不起……”

    疑惑掃去,翔韞清朗的眼神溫柔了起來。“瞧我粗心的!你好好歇著,我改天再來看你。”

    像沒料到他會這麼好打發,聶雲棠想說什麼卻始終沒有開口。

    她不得不承認,翔韞對騰玥格格的關心,雖然不濃烈,卻讓人格外溫暖。

    “那……改明兒見。”刹那間,翔韞腦中閃過許多無以名狀的思緒,讓他若有所思,無法由她臉上移開視線。

    “嗯。”她微頷首,嘴角一抿,怔怔地瞥了眼他投映在門扇後的高大身影,有些不敢相信地呆杵在原地。

    這愛湊熱鬧的翔韞貝勒轉了性?今兒個竟這麼好打發?

    入了夜的冷風灌入,聶雲棠晃了晃腦袋瓜子,不願自己的心思輕而易舉被他所左右,毅然決然把不該有的悵然若失全部甩開。

    落上門栓,直接熄燈上榻,她和衣躺著靜候午夜的翩臨。

    ***

    腳步一離開“詠月苑”,翔韞邁出的步伐卻猛地一頓。“不會吧!”

    他摸摸胸口,果然發現他要給騰玥嘗鮮的蜜金棗竟還攢在懷裏。

    唉!翔韞仰頭望著已熄燈的“詠月苑”,不禁想起他對騰玥說的玩笑話。

    “咱們一塊兒長大,說不準未來就這麼順理成章成了夫妻……”

    他有些訝異,驀地發現自己的思緒竟不自覺繞著方才那句玩笑話打轉。

    這些年來隨著年紀愈長,長輩們不言明、不點破也不催逼,樂觀其成地認為他與騰玥的親事早敲板定了案,就任他們繼續培養感情。

    今兒個見著了那臥病在榻的姑娘,翔韞這才驚覺,那個總黏在他屁股後頭的小妹妹長大了。

    在今天之前,他從未想過與騰玥成為夫妻……他若有似無地輕歎了聲,突然覺得心跳快速。

    有些詭異,在見過騰玥後他的心竟起漣漪,那悸動的情緒滲透入心口,喚醒了他鎮日與書為伍的沉寂。

    難不成他真的對他心裏永遠的小妹妹騰玥動了情?

    突如其來的感覺讓他似喜非喜,揉了揉被冷風吹僵的臉,快步地離開。

    而在這一刻沒有人知道,倚青會這一個取代騰玥格格身分的任務,已將翔韞與聶雲棠兩個原本不可能有交集的命運,帶入不可預知的未來當中……

    ***

    當曙光透過窗櫺投入朦朧的亮光時,聶雲棠便醒了。

    以往在“倚青會”時,她會早起練練劍、打打拳,來到豫親王府後她早起的習慣沒改,卻只能睜著眸,百般無聊地躺在榻上。

    唉!這騰玥格格可是文弱女子,哪像她是個拿刀持劍、憑著一身武藝保護自己的江湖女子呢?

    想著這幾日的夜晚行動,搜尋下來仍是一無所獲,聶雲棠紊亂的思緒竟也在模模糊糊之中,被睡意所取代。

    待她起身瞧了瞧天色才發現,都快過辰時了。

    “天!再這麼下去,真會養了身懶骨頭。”

    她懊惱地嘀咕著。方下榻,一直守在寢屋外的婢女聞聲立刻端著水進屋,準備伺候她梳洗、換衣。

    梳洗後,婢女開始靈巧地替聶雲棠梳頭、挽髻,突地婢女伸手想取下她耳上的白玉蝴蝶的耳環,疑惑地喃著。“咦!格格幾時有這白玉耳環?”

    聶雲棠淩厲瞥了她一眼,婢女被嚇得震掉了手中的玉梳顫聲說道:“奴婢……該死。”

    語落,怕她又要伏地賠罪,“咚、咚、咚”地磕起頭來,聶雲棠歎了口氣,軟聲道:“起來吧!”

    “謝格格。”

    見婢女打直身,她回過身,眼底卻映入翔韞神清氣爽的模樣。

    “這麼早?”他揚起一貫儒雅的笑容。“昨兒個說了要帶蜜金棗讓你嘗嘗鮮,誰知道一轉身便給忘了,最後還是把蜜金棗給帶回府了。”

    瞧他傻愣愣的模樣,聶雲棠的唇角竟泛起了微妙的笑意。

    “你梳洗好了嗎?”他突如其來丟出一句話。

    聶雲棠揚了揚眉,覷了他一眼,回過身讓怔在一旁的婢女繼續為她梳頭,冀望她冷漠的回應能讓他打退堂鼓。

    “我等你。”

    屋裏的氣氛有些沉悶,聶雲棠沒答話,透過銅鏡,看著婢女麻利地將她那軟若絲緞的發分成兩綹,仔細梳了兩條髮辮垂下。

    她五味雜陳地看著銅鏡裏映照著的自己,微微走了神。這是滿人女子尚未嫁人的打扮,此刻的她看起來有一股麗質天生的清雅。

    只是任誰都看不出,她現下正處在“人前顯貴,背地受罪”的狀況當中。

    這時翔韞微怔的身形拉回了她的心緒,她不解的眸光正巧與銅鏡裏的他相視。

    聶雲棠的心沒來由地一顫,翔韞的眼神雖然溫和,卻讓她沒片刻寧靜。

    兩人的視線在銅鏡中交會太久,霍地,他閃神的眸光率先恢復原有的清朗,接著若無其事地笑道:“今兒個天氣好,我帶你到外頭走走。”

    “我不出去。”

    “不成,我可是被賦予重任。”翔韞淺笑望著她,說得堅定卻又輕鬆。

    其實她另有想法,休養了幾日,她本想到“汲心閣”走走。

    她怒瞪了他一眼,不知他向來便是如此霸道。“我不是小姑娘,不用你陪。”

    他臉色一沉,半晌才不以為意,幽幽地笑開。“那就當你陪我。”

    聶雲棠怔了怔,一梳好頭立刻徐步走向他。

    今天他身著墨色絲綢小衫,外罩一件玫瑰紫的巴圖魯背心,頭戴黑緞寶石小帽,一條粗細勻稱的辮子俐落地由腦後直垂腰間。

    瞧著他挺拔的身段,聶雲棠沒由來地一惱。“你非得要叨擾我才開心?”

    “怎麼說的這麼傷人?”翔韞斂眉努了努唇,一臉受傷。

    事實上老福晉為騰玥格格異常的轉變,同他聊了些體己話,他們都把她莫名的轉變歸咎為臥病過久。

    他和騰玥格格的感情不錯,老福晉自然將滿心希望寄託予他。

    聶雲棠冷冷嗔了他一眼,這一刻,竟發現他眸底流轉著一抹讓人難以看清的異樣光采。

    哼!這看似斯文的男子心懷不軌,非奸即詐!

    不待她反應,翔韞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拽起她的手笑道:“瞧!廚子都幫咱們備好食籃了,可別辜負大家的盛情呐!”

    食籃?他幾時變出了個食籃來?

    “喂!你到底想怎樣?”她掙扎著,怎麼也沒想到他看似文弱的身形,手勁竟出奇的大,她根本無法掙脫。

    “走好哦!跌倒了可別奢望哥哥抱你。”

    “你敢抱我,我打斷你的手!”一意識到自己再一次被他激得口不擇言,她陡地一怔,氣得直想踹他一腳。

    她緊抿著唇,正打算說些什麼好彌補失言,翔韞卻毫不在乎地朗聲大笑。

    他得意的朗笑,隨著秋風帶起彼此的衣袂,交錯模糊了兩人漸遠的身影。

    聶雲棠被他緊緊拽著,被動的腳步只能緊緊跟在他身後,她被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6 00:13:02

第三章

    京城郊外,秋風帶起一地落葉,寥寥蘆花在蒼涼的風裏微微晃晃,波動連成一片綿延的白浪,與粼粼蕩漾的湖水翩然相映成景。

    走出了深宅大院,聶雲棠直直打量這眼前的美景,竟忘了方才同翔韞賭氣的不快。“就像下了雪一般……”

    她話一落下,始終立在她身側的翔韞卻沒由來一怔,側過頭看了她一眼。

    聶雲棠一顫,奇怪地看著他。“怎麼了?”

    他沖著她笑道:“你還是沒變呐!”

    聶雲棠瞥了他一眼,不單純的心思機警地揣測起他話裏的意思。

    “以前一到秋天,你就愛拽著我到這兒看蘆花,甚至呆呆的錯把白茫茫的蘆花絮當雪,直嚷著說下雪了、下雪了;我糾正你說那是蘆花雪、不是雪,你倒還同我鬧脾氣呢!”

    他不會忘記,在西風夕陽下,瘦瘦小小的騰玥就像與秋陽撒嬌、陪西風玩耍的蘆花仙子,那隨風擺蕩的身影總惹人憐愛。

    她嗔了他一眼,嘀咕了句:“我哪有那麼笨?”

    “不止笨,還霸道哩!天黑後,你還直嚷著要捧著大把蘆花雪回家,真是任性、刁蠻到了極點。”

    聽著翔韞回憶的欣喜語調,聶雲棠恍恍惚惚地思忖著他的話,心裏竟揚起一股莫名的妒意。

    翔韞所說的過去,是他與騰玥格格的回憶,是她未曾經歷過的片段。登時,四周突然變得寂靜,唯獨風撫動枯葉所發出的簌簌聲響。

    像是沉默太久,翔韞先開了口。“別顧著說話,廚子準備了一盅雞湯白粥,還備了幾樣你愛吃的桂花蜜糕、栗子糕等甜食……”

    他的話未盡,一陣冷風迎面撲來,兩人忽覺鼻端一陣癢,竟同時打了個噴嚏。

    萬分尷尬地面面相覷,翔韞俊雅的臉上掛了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片刻便優雅地吟道:“對妝台忽然間打了個噴嚏。

    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個信兒。

    難道他思量我剛剛一次?

    自從別了你,

    日日淚珠垂,

    似我這等把你思量也,

    想你的噴嚏常似雨。”(注一)

    聶雲棠抬起頭,錯愕地瞥了他一眼,像翔韞這種受滿人教育的王室子弟,怎麼會懂得這些逐漸衰微的明代小曲呢?

    而他竟還能朗朗吟誦出,真不知這翔韞貝勒讀的到底是什麼書?

    “你念書念傻了?”她沒好氣地嗔了他一眼,心裏漫開一股詭異的波動。

    這首明代小曲,說的是世上癡情的女子,怎麼會不希望情郎對她的思念能更多更深呢?光一個偶然的噴嚏,女子也會把她想像成情郎的思念所致……翔韞怎能隨隨便便就拿來打比方!

    沒好氣地朝他軟斥一聲,她吸了吸頭鼻,內心不禁暗歎,若不快點找出名冊、結束任務,她很快就會在這一方養尊處優的環境裏,養成一身嬌貴。

    “這叫心有靈犀一點通。”

    聶雲棠回過神,尷尬地甩開他不知羞恥黏著她的大掌。“誰同你害相思、心有靈犀一點通?”

    “也罷,不同你爭了。”翔韞略聳寬肩,好脾氣地笑著。

    聶雲棠氣得鼓起腮幫子,不明白她怎麼在瞬間成了胡鬧、耍脾氣的一方了?

    “過幾天騰鐸就要回來了,你得快養好身子。”也不管她願不願意,翔韞重新拽起她的手,溫柔地開口。

    一聽到騰鐸的名字,聶雲棠心一緊,急忙地定神問道:“他……我哥就要回來了?”

    他頷了頷首,取出了帕子讓她坐下後,開始為她打理起吃食。

    聶雲棠聞言,心中不禁有些惶惶然。騰鐸回京少說也要幾個月,她可得加把勁,儘快拿到名冊呐!

    “來,韞哥哥喂你喝粥。”翔韞端起湯盅,優雅地揭起碗蓋,朝著她眨了眨眼。

    聽到耳底落入的笑嗓,聶雲棠難以置信地看向他。“你說什麼?”

    “這粥要趁熱喝。”怕她燙口,翔韞甚至輕輕吹涼湯杓中熱呼呼的白粥,那一氣呵成的動作自然至極。

    聶雲棠翻了翻眸,一想到這傢伙儼然把她當成奶娃娃在哄,她不由得遍體生寒。

    她終於深刻體認到,騰玥格格果然是眾人捧在手心裏呵護的千金嬌軀。

    皇上寵她、皇太后喜歡她,連眼前這一個卓爾不凡的翔韞貝勒也對她疼惜有加。

    “不用勞煩哥哥,我自己喝。”雖然背地裏疙瘩四起,她還是強逼自己,揚起一抹令人憐愛的笑臉,柔聲婉拒。

    誰知道翔韞煞是堅定,蹙起眉,一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意志可堅定得很。

    “我喂你。”他堅定而溫和的眸光落在她倔強的臉上,包容而溫柔地笑道。

    聶雲棠卻被他這舉動攪得心煩意亂,心頭完全亂了譜。

    她知道自己該順從,矛盾至極的心思卻支使著動作,偏是左閃右躲地與他手中的湯杓作對。

    “我不是小孩兒!”終於她氣不過地直嚷嚷。

    翔韞無視她的抗議,不為所動地哄道。“呀──”

    呀你個頭!這莫名堅持的斯文鬼!

    聶雲棠臉色發白地瞪著他,死命地擰絞著手裏的綢帕,抵死不從。

    見她不肯配合,翔韞難得扳起臉,一臉憂鬱地望著她。

    他那模樣,幾乎要讓她捂著自己心口,問問自己是不是對他做了什麼天理不容的錯事。

    萬般無奈下,聶雲棠忿忿地張了嘴,吃下他舀起的那一口粥。

    “真乖。”

    聶雲棠見他一臉小人得志的模樣,氣得牙癢癢,低聲嘟囔了好幾句。

    見她終於順服,翔韞“噗哧”一聲地笑了出來。“玥兒妹妹發窘的模樣實在太可愛了!”

    她瞪大著眼,這才發現自己被愚弄了。

    “你、你……可惡!”現下她只想撲上翔韞,把他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又或者把他的身體剁個十段、八段喂狗!

    “乖,別氣、別氣,韞哥哥同你鬧著玩的。”瞧著她漲紅的小臉,翔韞急忙打著圓場。

    就在這時,他發現騰玥兩眼發直地瞪著他身後。“怎麼了?”翔韞狐疑地問。

    突地,聶雲棠的眼裏掠過一抹算計的眸光,發出生平以來的第一次尖叫。“韞哥哥有……有蛇啊!”

    “什麼?蛇!”翔韞陡地甩開手中的磁碗,嚇得直往後退。

    慌亂中,他伸出雙臂穩穩地抱住聶雲棠纖柔的身子,他的大嗓門也加入了聶雲棠的驚呼。

    翔韞如此親密的碰觸讓聶雲棠暗揚的唇角陡僵,怎麼也沒料到如意算盤打了偏。

    於是,兩人四腳,在混亂之下,彼此緊擁的身軀像麻花辮似的,纏扭得密不可分,重心不穩,兩人同時失去平衡,一跌跤,咚、咚、咚地由小山坡滾至草地。

    嗚……大雞婆、臭翔韞,你這個衰人!被緊擁的身軀施展不了功夫自救,聶雲棠只能在心底咒駡千百萬遍。

    “玥兒妹妹你沒事吧!”

    預期的疼痛沒襲來,聶雲棠猛地睜開眼,眼底霍地映入翔蘊那張滿是書卷氣的緊張臉龐。

    她這才知道,兩人狼狽地滾在一起時,情急之下,翔韞用自己的身體牢牢護住她,以免她受到傷害。

    沒來由的心湖輕悸,此刻她才意識到,看來斯文修長的翔韞,竟也有如此強壯而溫暖的臂彎。

    見她眉心淡蹙地走了神,翔韞開口再喚:“玥兒妹妹!”

    因為貼近,他身上若有似無的墨香味再一次竄進她的鼻息,惹得她胸口無端發熱,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都是你害的!”

    她回過神,用惱羞成怒的語調掩飾心底胸口陡促的跳動,指責他的沒用。

    “我怕蛇。”他可憐至極、委屈至極地開口。

    “怕蛇?你是不是男人!”簡直莫名其妙!她難以置信地圓瞠著秀眸揚聲道。

    坦然面對她的指責,翔韞挑眉問。“你不也怕蛇?”

    “誰──”

    怕蛇……

    她機警地打住後頭的話,轉了話鋒:“我又不是男人!”

    他淡然牽唇,語氣溫和、耐人尋味地繼續問道:“男人就不能怕蛇?”

    聶雲棠萬般忍耐地咬了咬嘴唇。

    嗚……好想掄起拳頭打人!

    至少她身邊的男子全是頂天立地、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俠士。

    她無聲輕嚅了大把咕噥,礙於“騰玥格格”的身分,她壓根兒無法理直氣壯反駁他的論調。

    像是瞧出她有口難言的詞窮模樣,翔韞萬分包容地安慰道:“好、好!說到底是我不好,來!讓韞哥哥瞧瞧你有沒有受傷?”

    語落,他輕斂眉,小心翼翼檢查著她嬌貴的千金之軀是否毫髮無傷。

    “別……別碰我啦!”姑且不論他與“騰玥格格”到底進展到什麼程度,他專注的眼神、親密的舉止,無一不惹得她玉白的臉染上羞澀的霞紅。

    “若害你受傷,不止你哥,我怕連我阿瑪、額娘都會把我給抽筋扒皮了,我答應過你哥要好好照顧你的……”他叨念著,柔和的神情有著顯而易見的擔憂。

    聶雲棠眉一蹙,開始覺得騰玥格格這四字刺耳得緊。

    “我真的沒事。”在他專注的凝視下,聶雲棠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尷尬地不知該把眼往哪兒擺。

    翔韞微頷首,目光深而專注、動作依舊故我,也不知是否真有把她的話給聽進去。

    彼此間的氣氛忽然靜謐下來,在沉默彌漫之中,聶雲棠卻瞧見了他掌背磨得脫皮泛紅的傷口。關切之意竟脫口而出。“你受傷了!”

    他算典型的文人,膚色白,想必連皮膚也比一般男子細嫩,這傷口應該是他護著她,由小山坡滾落下來時所造成的。

    翔韞不以為意地甩了甩手,一臉感動。“玥兒妹妹……你待我真好。”

    陡地無言,聶雲棠緊抿著唇暗惱著,誰讓她就是支使不了心底莫名的心緒,硬是不聽話地出了軌。

    見她抿唇不語,翔韞嘻皮笑臉地把自己當成護花英雄。“你別擔心,只是一些擦傷,沒什麼大礙,重點是我可以保護你!”

    瞧他那得意洋洋的模樣,聶雲棠忍不住戳破他的自以為是。“剛剛好像是你害我跌下來的。”

    說穿了,還是他的錯!

    由佳人身上討不到半點甜頭,翔韞苦苦一笑,俊雅臉龐上甚是失落,難得他壯烈犧牲的護花舉止,偏偏佳人不賞臉,教他無奈至極。

    突地,他上身微傾地朝她逼近,一臉凝重。“別動!”

    身子隨著他的逼近後仰了些,聶雲棠惱火地嗔了他一眼,緊張地屏住呼吸,拒絕他再靠近。“又怎麼了?”

    “我還是害你受傷了。”他捉起她軟白的小手,俊雅眉宇間儘是歉然神態。

    “我沒……沒事。”

    怎料,她話才落,被他扣握住的手心,竟傳來一股溫熱的濕意。

    她朱唇微張、鳳目圓瞠,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只能傻傻瞪著他像獸類舔舐傷口般的舉止。

    半晌她回過神,俏臉漲得通紅地掙扎著。“你、你放手!”

    他抬起頭,一臉無辜地問。“怎麼了?”

    “淫賊!”偏偏他的眼睛仿佛朗晴的天空,清澈純潔,教她說得違心。

    翔韞微怔,向來溫文爾雅的俊臉透著股理直氣壯。“你的手心破了皮,我幫你消毒──”

    “藉口!”哪有人這樣消毒的!腦子雜亂得沒了章法,聶雲棠的秀拳一揮出,翔韞俊美的臉龐頓時掛了彩。

    方才讓他得意洋洋的英雄風采不過片刻,現下他緊蹙著俊眉、捂著臉,窩囊地直想找個地洞鑽下。

    唉!都怪額娘,說什麼口水可以消毒,一瞥見她手心上明顯的擦傷,他管不住地就想為她消毒。

    他著急地呼道:“玥兒妹妹?”

    “我不理你!”聶雲棠想也沒想地一把推開他。

    管他是不是同騰玥格格有著深厚的青梅竹馬之誼,這一拳應該會讓翔韞打從心底對騰玥的那一份美好回憶變成噩夢吧!

    今兒個之後,他應該不會再來煩她,而她也能專心找她的名冊……

    ***

    時間轉眼又過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來,聶雲棠的日子因為翔韞不再出現,因他波動的心,稍稍平靜了好一陣子。

    在白天,她那當人一面、背人又是一面的緊繃感已稍稍舒緩,現下她已能神色自若、忠實扮演騰玥格格的角色。

    一入夜,眾人皆睡她獨醒,在月光隱晦之時,她便似遊魂般地穿梭在豫親王府每一個角落。只是這看似簡單的任務,實則陷入千頭萬緒當中。

    探子只探出騰鐸將名冊藏在豫親王府裏,卻無法提供正確的所在,迫使她無時無刻都得到騰鐸的院落晃晃。

    今晚她打算再進騰鐸的寢房,徹底搜查一番。

    天色已黑,十字甬道旁的宮燈一盞盞亮起,在月色朦朧之下添了點幽謐的氣氛。

    待半輪冷月隱入雲間,聶雲棠俐落的身形輕鬆自若地躍上高牆,正準備竄入書房時,一抹久違的語調讓她的血液在瞬間凝結。

    “玥兒妹妹!”看著高牆上熟悉的纖影,翔韞的三魄七魄已被嚇掉了大半。

    聶雲棠回過神,心一陣驚悸,眼底在映入翔韞高大挺拔的身影的瞬間,全身陡地僵硬了起來。

    該死!他怎麼會在此時出現?天!甚至不止他一人……跟在他身後的人竟是騰玥格格的額娘。

    還有比眼前更糟糕的狀況嗎?

    聶雲棠在心底暗咒了一聲,連呼吸也變得益發沉重了,卻怎麼也想不起這兩人怎麼會在這時辰兜在一塊?莫不是要商議什麼大事?

    她立在高牆上呆立不動,心想要怎麼解釋此刻的行為。

    “翔、翔韞……這……是怎麼一回事?”老福晉眨了眨眼,看著眼前這一幕,撫著胸口低聲問。

    “格格……在散步。”半晌,翔韞意味深長地開口。

    抑下心頭的波動,翔韞面色沉靜地探究眼前的狀況,想由她詭異的行蹤裏尋些蛛絲馬跡。

    “你這孩子!”哪有人在夜深人靜的月夜裏爬上高牆散步?老福晉倒抽口涼氣,啐了一聲,心裏漫過千百種滋味地低喃。“莫不是真中了邪,看來真的要找個薩滿法師來瞧瞧了。”

    中邪?!捕捉到老福晉的耳語,聶雲棠眸光一顫,思緒豁然開朗。

    她何不就順了勢,把自己當成一尊仿佛被迷去了心魂的傀儡娃娃,來個順理成章?而翔韞看透老福晉的想法,揚起一貫的儒雅笑容,安撫道:“沒事的,福晉先去休息,其餘的讓我來吧!”

    見他一派輕鬆,老福晉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我想,玥兒妹妹只是太累了。”不難看出老福晉心中的忐忑,翔韞淡淡開口,語氣耐人尋味。聽得翔韞這話,聶雲棠悄悄擰起眉心,不禁猜想這與她八字不合、處處犯沖的翔韞貝勒葫蘆裏賣什麼藥。

    老福晉心裏雖納悶,對翔韞卻極為信任,在他耳畔交待了幾句後,就這麼離開了。

    見老福晉漸漸走遠,聶雲棠近乎苦笑地揚著唇,瞬即便有了主意。

    既然事蹟敗露,她索性就順著勢走,入秋的夜風沁冷,她可不想直杵在高牆上吹風。於是張著一雙空洞無神的眸光,她無意識地凝視前方,一步接一步地往前,之後再一個踉蹌,她以著最快速、最合理的方法離開高牆。

    她猜,無論如何翔韞貝勒都會護著他心愛的“玥兒妹妹”,這樣她還需煩惱嗎?果不其然,翔韞一瞥到那由高牆落下的身影,全身的血液在瞬間迅速凍結。“不會吧!”他炯然的鳳眸圓瞠,僵直地瞪著眼前的狀況。

    笨蛋!發什麼怔啊!

    在直墜而下的速度裏,聶雲棠心裏一驚,簡直不敢相信翔韞那二愣子竟因為驚訝過度,遲遲未張開手臂,精准地將她護抱在懷裏。

    唉!完了!聶雲棠閉上眼,為自己的失誤判斷認了命!

    注一:〈噴嚏?掛枝兒〉錄自明、馮夢龍輯《掛枝兒》──取自《明清民歌淺談》。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6 00:13:22

第四章

    當她纖柔的身軀即將墜地的同時,翔韞終於在萬分危急的時刻朝她伸出手。

    他該慶倖,騰玥纖柔的身形減輕了那衝撞而下的重擊。

    心底雖這麼想,他還是抑不住低吟出聲,想算算自己究竟被撞斷了幾根肋骨。

    當他手臂再一次牢牢地將她護在懷裏時,她的心跟著緊縮。

    她與翔韞之間到底產生了什麼樣的糾葛了?

    此刻兩人的身軀緊緊交疊,她的身體緊貼著他寬闊的胸膛,臉頰感受著他的體溫與心跳。

    聶雲棠枕在他的懷裏,愣愣瞅著翔韞皺成一團的俊臉,思緒百轉千折。

    這個把書當成生命的書呆子,為了保護心愛的女子,竟有著如鐵般的意識。

    再一次證實,他真的很疼愛騰玥格格呐!

    “你說,我到底該拿你怎麼辦?”翔韞萬般無奈發出低喃的同時,飽滿的天庭下意識地抵在她潔白的額贈了贈。

    聶雲棠怔了怔,這才發現,說不出的親密感,伴隨著他溫熱的鼻息吹撫著她的發絲,兩人再一次緊密貼近的動作,實在曖昧……

    卻也溫暖。

    她躲不開,被這樣溫柔的眼神給盯住,深深為他眼底裏的幽深火焰所感動……

    若不是此刻那曖昧的氛圍太過明顯,聶雲棠幾乎要笑他,沒想到他這斯文白皙的書呆子,竟也會有如此陽剛的一面。

    “玥兒妹妹,你醒了嗎?”

    他的一聲輕喚讓聶雲棠猛地反應過來。

    她不懂,為什麼凡事漠然的自己,竟在這些日子的相處下,無端沉溺在翔韞的溫柔當中?

    不該是這樣的……

    她兀自懊惱地暗歎了口氣,稟著裝傻充愣到底的想法,聶雲棠如夢初醒般地睜開迷茫的眸,發出低不可聞的茫然口吻道:“韞哥哥,我怎麼了……”

    “玥兒妹妹,你犯了夜遊症了。”他的手撫過她耳畔的發絲,接著緩緩落在她的臉頰上,溫柔憐惜地開口。

    夜遊症!

    好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聶雲棠不得不佩服他那豐富的想像力。

    她眨了眨眸,力圖鎮定地直視著眼前那張俊容,裝傻到底。“夜遊症?”

    他抬起眸,默默地凝望著她。

    “你不記得了嗎?”

    暗暗打量著她的反應,翔韞不由得懷疑,眼前的她,真的是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騰玥格格嗎?

    “不記得。”聶雲棠搖搖頭,有些不知所措地噥了聲。“韞哥哥……”

    莫名的,翔韞暗藏在清朗眸光下的懷疑眼神,竟挾著股寒意,由他的眼底蔓延至她的心。

    他發現了什麼嗎?

    她心生警戒,無法由那沉靜的眉宇裏深究他此時的想法。

    而翔韞卻早一步,將她打橫抱起。“不記得就算了,來!起來,韞哥哥送你回去。”

    “不、不要。”她掙扎,再一次因為他的舉動,顛覆了她對他文弱書生的印象。

    他微擰眉,好看的薄嘴掀了掀。“怎麼了?”

    避開他堅定而溫和的眸光,聶雲棠有些赧然地壓低了聲調。“方才我定是壓痛你了,我自己走。”

    她知道,若她夠理智,就該拒絕他那些呵護舉止。

    翔韞頓下腳步,猶豫了片刻才苦笑道:“我的好妹妹,你的韞哥哥我全身的骨頭像被壓散了般,你還想折騰我多久?”

    他壓下心底的揣測,笑得無害,心底卻有更深一層的盤算。

    忽略他一閃而過的深忖神情,聶雲棠的心思皆落在他抗議的語調上。

    “誰想折騰你──”

    翔韞見她張嘴要反駁,突地貼近打斷她的話。“好、好!那你就應該乖乖的,別再亂動了,成嗎?”

    見他突然把臉湊到眼前,近到聶雲棠都可以感覺他那灼熱的吐息,她心一怔,不服氣地嗔了他一眼。

    “哪有人像你這般霸道!”

    當她看見自己驚慌失措的模樣,倒映在翔韞清朗的眸底時,紊亂的心跳已被莫名的慌給攫住。

    耳底落入她的嬌嗔,翔韞猛地回過神,這才意識到自己險些失控地吻上騰玥的唇。

    他尷尬地清了清喉,狀似鎮靜地開口道:“這是疼你不是霸道,笨蛋!”

    聶雲棠神思恍惚地攀住他的脖頸,心頓時變得平靜,雖然明白他這話是對著「騰玥格格”說,但她的頰還是管不住地微微發燙。

    之後,各懷心思的兩人沒再開口。

    而聶雲棠則縱容自己沉靜在翔韞的柔情當中,暫時把心中翻騰的思緒拋卻,讓自己浸淫在朦朧的銀色月光當中,慢慢平靜……

    ***

    京城汲心閣

    夜涼如水,吹過院落的冷風帶起漫天飛舞的枯葉,又添了幾分蕭索的寒意。

    高高的灰色磚牆,在不定的燭光中晃曳著詭譎的光影,壓抑著無可名狀的晦暗氣息。

    “大當家!”一個婦人模樣的人推開石門,對著雙手負於身後的頎長身形,恭敬地抱了抱拳。

    “魏嵐心。”男子轉過身,冷峻的臉龐有著陰鬱。

    “棠兒還沒消息嗎?”

    名喚魏嵐心的婦人如實地答道:“沒有。”

    他沉吟,深眸閃過凜冽的寒芒,硬是將腦中紛雜的思緒,無聲息地攢進眉心當中。

    自從得知“倚青會”組織名冊落入皇上頗為器重的鎮國將軍騰鐸之手,他便一手策畫,讓人稱雲千變的易容高手聶雲棠,進入豫親王府當內應。

    即便老太爺對此計畫並不抱予希望,但……聶雲棠有她的盤算,而他則有他的私心。

    兩人各懷鬼胎,一為組織、二為彼此私心。

    雖然聶雲棠不知他擬此計畫的真正用意為何,但兩人也算達成共識,硬是落實了計童I。

    見男子久久未語,魏嵐心的表情驀然冷淡下來,一臉沉重地又道:“有些詭異,棠兒已進豫親王府幾個月,理應要有消息了。”

    或許太習慣對方的沉默,魏嵐心酌量了片刻,又逕自開口道:“還是讓屬下想辦法,去探探消息?”

    “不!”男子沉然開口,剛毅的唇緊抿成直線,加深了他身上冷漠疏離的氣息。

    魏嵐心望向他,略遲疑地頓了頓。

    “大當家……”

    和組織內許多人一樣,一直以來,面對像他這樣深沉的領導人物,眾人皆謹守分寸,無人敢質疑他的權威。

    因為在他那雙看似平靜的冷眸裏,藏著讓人不敢輕忽的風暴,仿佛稍不留神,那雙眼便會興起滔天巨浪,瞬息吞噬世間萬物。

    幽深的黑眸閃動著不明的光,男子沉默了半晌,才說道:“時機不到。”

    魏嵐心看著他冷峻的側臉,不再多語。

    雖然大當家不過廿幾歲,但心思卻深晦如海,在“倚青會”裏,沒人可以猜得透他的想法,也無人能超過他的武功及能力。

    男子不著痕跡地將魏嵐心的想法納入眼底,突地一抹遙遠的幽嗓回在耳邊──

    孩子,在這裏,若想長命百歲,就不要讓人輕易看透心思。要不,來世做個平凡人也好過此刻……

    唇角嘲諷的揚起,他凜冷銳利的目光像要穿牆透壁似的,眺望著遠方道:“我相信棠兒。”

    雖然聶雲棠在刺殺騰玥格格的部份出了點小岔子,但無妨,她還是這個任務的最佳人選。

    魏嵐心了然地微頷首。“屬下明白該怎麼做了。”

    她知道,此次計劃攸關重大,戒急用忍、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

    男子揚唇定定望著她,笑容裏有著激賞的成分,由此可知,他十分滿意魏嵐心冷靜沉著的反應。

    “很好,不愧是老太爺中意的人選。”男子淡淡地開口,語氣冷然,卻也緩和了臉部的線條,以及籠罩在暗室裏的沉滯氣氛。

    魏嵐心聞言,僅是謙和地回以一笑。“屬下只是盡本分。”

    他挑挑眉,沒有感情的臉上似笑非笑。

    ***

    夜遊事件後,豫親王府陷入一陣“騰玥格格被邪物附身”的沸騰耳語之中。

    大夫為她診了脈後,語重心長地下了定論。

    他說騰玥格格應該是受了驚嚇,導致氣血不調,產生失覺之症。而她這病一時半刻是好不了的,需得按著他開的定驚方子,慢慢調養才可恢復。

    天知道,聶雲棠聽完大夫這席話後,有多麼想掐死他。

    也不知大夫開的方子是哪門子藥,這幾日來,她任人服侍著喝藥。一喝完藥,人又昏沉沉地睡去了。

    再這麼莫名其妙地躺下去,她沒病也養出病了。

    這一日,她的思緒終於清醒,一睜開眼,眸底映入的便是滿臉憂心的老福晉。

    “額娘,女兒怎麼了?”聶雲棠憋了一肚子怨氣,無須刻意,她的語氣就已憂鬱得足以讓大好晴天頓時蒙灰。

    “沒事、沒事,大夫說雖不是大病,還是得幫你費點心思。”聽著女兒莫名哀傷的語調,老福晉柔聲安慰道。

    “那女兒可以出去走走嗎?”

    “這……”沒料到她一醒來便提出這要求,老福晉怔了怔,一時搭不上話。

    “額娘,女兒真的好多了,再這麼躺下去,呼吸不到新鮮空氣,會不會就這麼躺一輩子?還是,女兒真的中了邪,被!”

    她噤了聲,沒說下去,語氣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胡謅!那些妖言惑眾、捕風捉影的話,都只是旁人信口胡說,哪能盡信?”老福晉揉了揉女兒的手,語重心長地解釋。“大夫都說你只是受了驚嚇,多費些心思調養就可以康復。”

    “那女兒能出去走走嗎?”若再不回京城總部報到,怕是那一夥人就要殺到豫親王府尋她了。

    語落,她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看著太陽溫暖地落在院內那些已稀疏蕭條的樹枝上,微微掃去空氣裏的涼意。

    老福晉沉吟了會兒,思忖其中的可能性。

    “額娘,您就應了女兒吧!女兒真的悶壞了。”

    這些日子以來,在老福晉面前,她已經能夠巧妙地將真實的性情完全掩藏,駕輕就熟地使出騰玥格格撒嬌的好本領。

    愛女心切的老福晉禁不住她的柔情攻勢,很快就會退步。

    “那就讓翔韞陪著你,有他陪著,額娘才放心。”

    “啊?”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聶雲棠纖肩一沉,不知該怎麼甩掉翔韞這麼大一個拖油瓶。

    “女兒不用人陪。”她的話才到嘴邊,眼底隨即映入翔韞滿是笑意的斯文俊顏。

    “我來了!玥兒妹妹。”

    聶雲棠轉身回望的瞬間,透窗而入的陽光落在翔韞周身,染上一層薄薄的光暈,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可以聽出他的語調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

    每每他一出現,聶雲棠心裏便有說不出的懊惱。試問,有誰會像他這般,過府來訪不在廳裏候著,而直闖姑娘家的閨房呢?

    “你有沒有規矩,怎麼又闖進來……”

    老福晉見狀,連忙幫腔。“你現在還同翔韞拘束這些?我差個丫頭,到廚房沏壺新茶,你們聊。”

    她有些恍然地眨了眨眸,竟覺得老福晉與翔韞之間的互動詭異得緊。

    再加上翔韞近日在豫親王府中走得挺勤,老是纏著她不放……讓她不由得懷疑,這翔韞貝勒是要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福晉甭忙了,我悶得慌,正巧找玥兒妹妹到外頭散散心、活動活動筋骨。”

    見鬼!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出現絕非偶然!

    瞧他那偽善的模樣,一股壓抑不了的煩躁充斥在聶雲棠的心,那好不容易平靜的心思又教他給搗亂了。

    老福晉看著他謙謙君子的模樣,慈祥和藹地笑著。“好、好,你們就一塊兒出去走走吧!”

    “額娘!”見兩人完全漠視她的想法,聶雲棠出聲抗議。

    老福晉微笑應和。“甭羞、甭羞!這是好事呐!你不也嚷著悶壞了?有翔韞陪著不正好。”

    翔韞在一旁幫腔。“是、是,既然有精神下了榻,老窩在屋裏坐著也不好。”

    聶雲棠冷不防地瞥了翔韞一眼,見他應和得順,臉微微一紅,胸口不由得漫起火。

    瞧他這模樣,壓根兒是同老福晉合謀算計她來著。

    “好了,我不同你們年輕人攪和,可別太晚回府。”她擺擺手,與婢女一同出了寢房。

    翔韞見狀,優雅從容地同老福晉請了安,不疾不徐地道:“福晉放心,我會照顧玥兒妹妹的。”

    老福晉頷首微笑,表情甚是滿意。

    她一離開,聶雲棠立刻惡狠狠賞了翔韞一眼。“你做什麼老是同我唱反調?”

    他輕蹙著眉,一臉無辜,索性來個打死不認帳。“韞哥哥這麼疼你,怎麼會捨得跟你唱反調呢?”

    語落,他在心頭補了句,就算有他也不會笨得自討苦吃。

    心火再一次被他挑起,聶雲棠赤著腳朝翔韞逼近,不甘示弱地嚷著。“有!你有、你有、你有!你就是有!”

    見他一副賴皮模樣,聶雲棠氣得只想拎起他的領口,把他直接甩出“詠月苑”。

    翔韞聞言,如受重挫地回應道:“我沒有、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聶雲棠難以置信地瞪著他,胸口一把火燃得更烈。這可惡不要臉的書呆子,竟然還滑頭地學她說話的腔調?

    “玥兒妹妹……”迎向她有別于平時的氣勢,翔韞像受了天大委屈般地睇了她一眼。

    “你還說!”聶雲棠水眸一凜,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懶得同這厚顏無恥的男人爭辯,朱唇一抿,抬起腳就朝他那軟鞋用力地踹了幾下。

    翔韞抱著腿在原地猛跳,清俊斯文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他哀聲喃著。“噢!玥妹妹你好狠的心呀!”

    有那麼痛嗎?聶雲棠嗔了他誇張的表情一眼,胸口竟掠過一絲心疼、一絲愧疚。

    她知道再這麼和他糾纏下去,遲早會不顧一切,追隨他的情緒反應,脫離自己的控制……忘卻她真正的身分!

    這樣的想法攪得她坐立不安,她霍地起身,伸手便將翔韞這萬惡之源一把推出門扇外。“出去,我不理你!”

    怎麼每每同他在一塊,她就像顆小火球,總是無端給自己平添惱氣。

    她晃了晃頭,將背貼上門扇,懊惱地強迫自己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

    也不知過了多久,待她回過神後,天氣驟變,灰濛濛的天空像是隨時要落雨般,加深了空氣裏的涼意。

    她一推開門扇,立刻被翔韞突然湊上來的臉給嚇了一跳。

    “你怎麼──”

    “玥兒妹妹,你未免打理太久了吧!你不是想出門晃晃嗎?再不出門,變了天,福晉定是不會讓你出去的。”

    不理會她的訝異,翔韞捉著她的手,步子又大又急地往前邁進。

    再一次被他扯著跑,那一瞬間,聶雲棠有一絲恍惚。

    她沒料到他會一直守在外頭。

    二層樓臺雖不高,但是風也刮人,算算也有半個多時辰。在微冷的秋意裏,他握住她的掌,竟也跟著染上秋天的涼意。

    不其然的,聶雲棠的心顫了顫。

    這討人厭的斯文鬼,為何不肯放過她,讓她的心情能平靜些呢!

    見她發怔,翔韞緩下腳步,一副拿她無可奈何的樣子。“怎麼了,你這小磨人精,還在生韞哥哥的氣嗎?”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聶雲棠想掐死他的想法,又管不住湧上。“誰讓你存心氣我?老是黏在我後頭!”

    他那讓人如沐春風的笑淡凝在唇邊,半晌才陪笑地道:“韞哥哥跟著你,只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

    這詞是他身邊耿直的阿圖魯所說,現下搬出來倒還挺合適的。語一落下,他腦子裏直接憶起阿圖魯義正詞嚴的模樣。

    憑他這文書生?聶雲棠翻了翻眸,抑不住地想好好恥笑他一番。

    她還沒開口,翔韞擰了擰她粉雕玉琢的挺直鼻樑,皺了皺眉頭道:“你呀愈大就愈沒良心,想以前可是你黏在我屁股後頭呢!現在居然嫌棄起我來著?”

    他的意思是……現在的騰玥格格與以前的騰玥格格不一樣,是嗎?

    “我……”聶雲棠驀地一怔,屏住呼吸,抬頭對上他那雙清朗的眸子,頓時詞窮無言。

    亂了……翔韞突如其來的一席話點醒了她,使她的心思紊亂無比。

    她該盡責地扮演騰玥格格,卻管不住心緒地被他所吸引,一時間,滿腔的悸動情懷竟讓她分不出哪些是騰玥格格的,哪些又是她的。

    在她恍然失神的瞬間,翔韞揚唇露出一抹優雅的微笑,眸底掠過一絲逗弄意味甚濃的黠光。“算了,不逗你。”

    他漸漸發覺,以這種方式,似乎最能逼出她的真性情。

    聶雲棠不滿地嘀咕。“可憐我倒成了你的玩具。”

    他露出思索的神色,沉思了許久後才道:“其實明眼人都瞧得出誰受委屈,對吧!玥兒妹妹。”

    “你──”聶雲棠不滿地賞了他一眼,被他氣得滿臉通紅。

    忽地,他神色一斂,叨念了句。“這深秋的天實在沒個准。”

    “什麼?”怎麼話題突然轉到天氣上頭去了?

    聶雲棠愕然地瞥了他一眼,還沒開口,便見他解下身上灰黑相雜的狐毛外氅,披上她纖柔的肩。“一層秋雨一層涼,你的身子本就不好,要多穿點。”

    “不用麻煩韞哥哥了,我自己也有件外氅……”聶雲棠有些氣自己,輕而易舉就被他一句話給擾亂了心思。

    怎麼他就是偏要讓人瞧見兩人牽扯不清、曖昧不明的關係呢!

    她彆扭地閃了閃身子想拒絕,壓根兒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何居心。

    “別動。”他沉聲低喝,目光執著地將外氅搭在她的肩頭、系上綁帶。

    唉!這文書生怎麼總是如此霸道呢?聶雲棠心裏才犯嘀咕,俏臉卻隨著外氅罩的披落,無由來的赧紅如霞。

    屬於他的氣味在鼻息間盤旋,不知這暖意是因為他的體溫抑或是外氅的禦寒功效甚佳?

    “這是我第一次秋彌時獵到的狐狸,我額娘用狐狸毛為我綴了件外氅,當作紀念。”

    她側過臉,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毛,懷疑地瞥了他一眼。

    “你?”

    坦然面對她質疑的神情,他不以為意地露出純真而傻氣的微笑。“雖然我的射騎不如讀書來得出色,但該有的成績還是不含糊。”

    撫著身上柔軟的狐毛,聶雲棠神情有些詫異,真的頗具紀念價值……

    翔韞一語不發地笑望著她,重新將她的小手包覆在掌心,他腳步沉穩地領著她穿堂過院。

    聶雲棠累了,感覺屬於他的溫熱由他的手心傳來,懶得再同他掙扎,就這麼任他扯著。

    不知不覺,兩人已出了大門,眼尖的小廝一瞧見主子的身影,立即打千下跪道:“三爺,馬車已經備好了。”

    聶雲棠輕聲拒絕。“我不坐馬車。”

    小廝為難地瞥了翔韞一眼,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三爺……”

    翔韞瞬也不瞬地瞥了她一眼,半晌才回過神應和。“對,你同福晉說,我帶格格到大街溜彎兒,不坐馬車。”

    “是。”小廝再打個千,領命離去。

    聶雲棠早預料到會有如此結果,心底早有了打算。

    趁這一段散步至“汲心閣”的時間,她得好好想想,該如何甩掉翔韞這黏人的斯文鬼。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6 00:13:43

第五章

    前門大街一如往昔的熱絡,沿街商鋪林立、熙來攘往,走街過巷的小販吆喝聲連續不斷,形成富庶繁榮的都城光景。

    聶雲棠打量著眼前的情景,不由得松了口氣。

    自從成了“騰玥格格”後,因為身體微恙,所以被禁足好些時刻,現下總算能出門透透氣了。

    “到寶源樓喝茶、聽聽小曲如何?”

    聽翔韞這麼一提議,聶雲棠回過身,眸子陡地一亮。

    “挺好的。”

    人人都知道,寶源樓是老茶樓,以壽眉茶添菊花泡制而成的“菊壽茶”遠近馳名,若能哄騙這書呆子自個兒到茶樓過個悠閒的午後,不也挺好的。

    翔韞見她歡喜,眼角眉楷跟著佈滿了喜悅的笑意,有些受寵若驚地道:“就知道你會喜歡,你大哥一回京也愛到那兒喝茶。”

    她心裏如意算盤打得響,翔韞卻徹底誤解她心裏的想法。

    “不、不!是你自個兒去喝茶,我要到書肆晃晃。”她望向翔韞,帶著幾分歉意地連忙道。

    翔韞聞言,一雙眸閃得熾亮。

    “你要去書肆?”

    察覺他語氣裏的盎然興致,聶雲棠這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我──”

    “正巧我要尋幾本書,咱們就一塊去,晚些再到寶源樓。”他理所當然地續了她的話。

    瞧他接得順,聶雲棠心裏一陣哀嚎,赫然發覺,就算她的如意算盤打得再精,怎麼也敵不過翔韞一個“賴”字。

    耍賴、裝無辜、扮可憐,幾乎可以成為他的長項了!

    翔韞哪里看不出她陡然頹喪的神情,只是為了更加瞭解他的“玥兒妹妹”,他佯裝愕然地問道:“怎麼苦著張臉?”

    “沒事。”聶雲棠內心一陣叫苦,努力思索對策,可惜腦子一遇上翔韞這少根筋的模樣,她可是什麼方法也擠不出。

    “汲心閣”是“倚青會”用來收集、彙集情報消息的地方,真讓他跟去了,還有機密可言嗎?

    見她默不作聲,他不死心地揚聲再問。“難道……你不喜歡韞哥哥陪著你嗎?”

    “沒有。”她哪敢說真話,說不準應了是,這文書生當下便同她瞎攪蠻纏下去,屆時怕又要誤了事。

    因為她的回答,翔韞忽然笑了起來,眸底閃著愉悅的柔光。“我知道,玥兒妹妹向來待我最好。”

    原本,她想回堵他一句,潑潑他的冷水,但側臉瞧見他那孩子氣的滿足臉龐,到嘴的話竟全成了無語的歎息。

    其實撇開任務不說,她真的不討厭他……暗自打量著翔韞在她身邊亦步亦趨的挺拔身影,聶雲棠的唇角竟不自覺揚起一抹淺笑。

    ***

    一路走來,兩人心思各自回異,待腳步隨著聶雲棠落在“汲心閣”前,翔韞才不解地揚聲問。“汲心閣?怎麼會想到這兒?”

    “汲心閣”是京城眾多書肆之一,不大不小,又不在喧囂熱鬧的市街範圍,若非熟客,應是很難注意到這家書肆的。

    似乎早料到他會如此發出疑問,聶雲棠不疾不徐地道:“別小看汲心閣,裏頭藏書頗豐,有不少翻刻本,若真尋不著書,只要在可調度的範圍內,店家都能幫你找來。”

    翔韞揚了揚眉,一踏進鋪子,那一股對書無法抗拒的天性,便趨使著他鑽進浩瀚書海當中。

    汲心閣的店家魏嵐心一瞧見聶雲棠,神色自若地伸出手寒暄道:“格格今兒個想找什麼書?”

    “就隨意瞧瞧。”雖然早已知曉彼此的身分,但聶雲棠不著痕跡地做出了食指內扣,姆指微彎,餘三指伸直的動作。

    這動作是會內確定身分的手勢,魏嵐心揚了揚笑,對著翔韞挺拔的身影使了使眼色輕聲。“眼生得緊。”

    “黏得人發愁,總讓我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呐!”聶雲棠隨意抽了本書冊,隨走隨看,語氣竟帶一點哀怨。

    魏嵐心斂了斂眉,隨即慢慢收起笑容,隱約猜到這些日子來她不能出府的原因。

    聶雲棠正想開口,卻無法忽略翔韞埋在書堆裏的挺拔身影。儘管他不搭腔,卻也無法讓她放心同魏嵐心交待任務的一切。

    思緒一轉,她皓腕一翻地搭上自己的額頭道:“我……頭好暈……”

    翔韞聞聲,趕忙轉身朝她欺近。

    書鋪走道本就不寬,翔韞怕她輕顫的嬌軀一個不穩,會撞到身後的書架,於是伸臂一攬,直直扣住她的腰間道:“怎麼了?不舒服就回去了。”

    感覺翔韞的掌心貼在她腰後,聶雲棠羞得滿臉通紅,不落痕跡地推開他。“也許是還沒用膳,胃空得緊,讓我坐坐就好。”

    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再一次縈繞入聶雲棠的鼻息,這一刻她竟心悸不已。

    此時她似乎有些明白,翔韞的點滴,已在無形中汩汩流進她的骨血、意識,怕是難以剔除了。

    偏她還搞不清,他這份心思只是因為“騰玥格格”……

    翔韞輕輕放開她,只見她頰上餘暈生紅,心裏那一股憐香惜玉再一次油然而生。

    “若格格不嫌棄,就請進內堂歇一會兒吧!”魏嵐心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一瞧她那模樣,連忙端上兩杯熱茶,順著演起戲來。

    翔韞杵在原地,見她不肯回府,酌量了片刻才道:“既然你還不想回去,我先到餑餑鋪,幫你買幾樣甜食墊墊胃吧!”

    抬眼看了他一眼,聶雲棠柔聲道:“謝謝韞哥哥。”

    聶雲棠話才落,魏嵐心緊接著道:“我領格格暫在內堂歇著,爺兒且放寬心。”

    見騰玥似乎與她挺相熟,翔韞溫文地朝她作揖。“既是如此,就勞煩店主了。”

    魏嵐心趕緊笑著回應,瞧著他拂開布簾子緩步而出的背影,她才不禁歎道:“真是骨子裏生成的貴氣,這公子爺溫文儒雅、舉止從容瀟灑,想來也是皇族貴胄吧!”

    一提起翔韞,聶雲棠柔美的笑顏陡褪,心裏悶氣得很。

    “恭親王府的三貝勒──翔韞。”

    魏嵐心微頷首,見她瞬息萬變的神情,不由得取笑道:“雲千變果然是雲千變,變臉比翻書還快。”

    莫怪大當家如此推崇她的能力,誰能瞧得出眼前這一個嬌滴滴的柔姑娘,會是“倚青會”裏響噹噹的人物呢?

    她垂肩一歎,說得萬般無奈。“我這是人前顯貴,背地受罪。”

    偏偏這些苦又說不出、道不盡,誰讓這是她那時一意孤行接下任務的苦果呢?

    魏嵐心瞧著她懊惱的樣子,皺皺眉頭擔憂地開口。“忍字頭上一把刀,你還是得凡事小心,莫失了分寸呐!”

    “我明白。”她抿了抿唇隨著魏嵐心進內堂,並交代了名冊搜查的進度。

    明白她的處境,魏嵐心憂心忡忡地開口。“這麼拖下去,實在不妥當。”

    “我知道。”她真正擔心的是騰玥格格的大哥──騰鐸,若拖到他回府,要取得名冊怕是更為棘手。

    這時魏嵐心臉上的笑容陡地消失,神情變得嚴肅,微沉吟了一下才道:“另外還有件事……我想,應該要讓你知道。”

    聶雲棠側過臉,為她陡然憂心的語氣怔了怔。

    “騰玥格格沒死。”

    “你……說什麼?”她愕然地張了張口,頓時竟覺一陣寒風襲過,畏得她的心直發涼。

    至今聶雲棠都沒能忘記,她把刀刺入騰玥格格胸口的聲音……而讓她難以置信的是,她竟然沒死?

    “大當家救了她,她現在在‘倚青會’裏,身分是──雲千變。”

    待魏嵐心將話說完後,聶雲棠再難平復心中的激蕩。

    原本她該一刀取了騰玥格格的命,原本打算拿到組織名冊後就殺了老福晉以報母仇……然而如今,一切的一切仿佛出了軌,震得她幾乎無法喘息。

    剪不斷、理還亂!不管有心或無心、計謀或盤算,似乎都逃不過命運的安排,仿佛一切早已註定,會變成這樣的局面。

    “沒人猜得著大當家的用意,總之你在王府裏,我照應不著,萬事都得掂量著,知道嗎?”她低頭靠在聶雲棠耳邊道。

    “我明白了,謝謝你!”

    聶雲棠話一落下,沒半刻,耳底便敏銳地捕捉到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兩人迅速切換了話題,聊了幾本無關緊要的書冊後,便見翔韞笑得雲淡風輕的俊顏掀簾而入。

    “瞧裏頭無聲無息的,還以為玥兒妹妹丟下我,自個兒回府了。”他隨意在幽靜的內堂張望一下,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聶雲棠揚了揚唇沒搭腔,下一刻,翔韞突然“接”過她手中的茶盞,這舉動把聶雲棠給嚇住了。

    “玥兒妹妹待我真好,這茶好香啊!”翔韞走得急,喉間乾燥,此刻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後,一臉享受,並將茶一飲而盡。

    “喂!”這少根筋的傢伙不會真以為她手中的茶,是她特地倒給他喝的吧?聶雲棠翻了翻眸,訕訕提醒。“那茶我喝過了!”

    他怔了片刻,瞬即俯身在她耳旁,半揶揄地開口。“能與玥兒妹妹相濡以沫也不錯。”

    聶雲棠瞧著他那模樣,窘得滿臉通紅。每每同他說話,她總是心浮氣躁,定不下性來。

    “你生氣了?”

    “我還吃著藥呢!沒准把病氣傳給你,我豈不罪過?”

    她有些賭氣地嗆道,壓根兒忘了翔韞這少根筋的性子,說不準還沒聽懂她究竟因何而惱呢!

    翔韞聞言笑得響。“放心,我的身子壯得像頭牛,真要出了什麼差錯,也算不到玥兒妹妹的頭上。”

    瞧!便是他那心無城府的笑,逼得她管不住指頭,使勁戳著他俊朗的額。

    翔韞避讓不及,連聲叫痛,頓時什麼溫文氣度、風度翩翩,全與他勾不著邊。

    始終在一旁觀戰的魏嵐心雖然拚命忍著笑,最後還是輕笑出聲。

    翔韞撇了撇嘴,有些赧然地抱了抱拳笑道:“店主見笑了。”

    為了避免翔韞探究更多,聶雲棠起身拽著他的袖口。“媼哥哥不是說要上‘寶源樓’喝茶、聽小曲嗎?”

    “玥兒妹妹真同我找碴兒是吧?”翔韞怔了怔,為她突然改變了心意,管不住嘀咕了聲。

    這小姑娘還真是折騰人哩!他由餑餑鋪回來,都還沒歇夠,怎麼現下就嚷著要走了呢?

    是呀!本姑娘就是找你的碴兒!聶雲棠在心底嚷了嚷。可表面上,她卻輕顰著眉,咬著嘴唇,無限哀憐地瞅著他問。“難道韞哥哥不願意陪玥兒?”

    他愣了愣,悶笑幾聲,才沒轍地軟聲道:“好、好!陪你去、陪你去。”

    魏嵐心笑眯眯地送走了他們後,才褪去笑容,反倒覺得憂心,在這一次的任務當中,聶雲棠能全身而退嗎?

    ***

    深秋的風撫過天地萬物,四周浮動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金銀桂花香。

    將翔韞打發回恭親王府後,這會兒聶雲棠正坐在八角亭裏,斂眉看著青瓷小碟上的幾樣甜食,發著怔。

    她有些意外,翔韞幫她買來墊胃的甜食,竟會是南果鋪的玫瑰餅及藤蘿餅。

    玫瑰餅香味濃厚,藤蘿餅味淡清香,香甜適口、酥鬆綿軟,兩樣都是娘親生前愛吃的甜食。

    莫名的,深埋在記憶裏的思緒,因這兩樣甜食而被狠狠揪出,交織出百感交集的哀傷。

    因為這兩樣甜食,娘親邂逅了一生無悔的摯愛。

    雖然她的爹曾允諾要給娘親妻室的名分,但直到娘親病歿,他的應諾一直沒能實現。

    儘管如此,聶雲棠知道,娘親心裏依舊無悔。

    因為娘親咽下最後一口氣時,把當年王爺給她的一對白玉蝴蝶耳環中的一隻留給聶雲棠,另一隻則留在自己耳上,隨著棺木入了土……

    她歎了口氣,剛為她沏了壺碧羅春的婢女進入亭中,準備服侍她擦臉、洗手,再用點心。

    “格格……”

    聶雲棠聽到婢女的低喚,飄遠的思緒猛地被拉回。

    她揚聲制止婢女的動作。“行了,先擱下,我還不餓。”

    婢女倒也機伶,立刻道:“將軍爺方回府來,這會兒在書房候著格格,要不把茶及點心都送到將軍爺書房外的亭子,可好?”

    “大哥要見我?”

    怎麼這麼快?聶雲棠擺蕩的心猛然地爆出了股怒氣。

    她還沒找到名冊藏匿的位置,騰鐸竟揀了這麼早的時間回府,這不是分明要她的任務永無止盡嗎?

    “將軍爺晌午就回府了,同福晉用過午膳後,就一直留在書房裏沒出門。”婢女答話的同時,雙手麻利地將青瓷小碟放進食盒中。

    這麼說來,是候著她多時嘍?想到這兒,聶雲棠的心思不由得有些志忑。

    就她所知,騰鐸對唯一的妹妹騰玥極為疼愛。這回他一回府就急著見她,想必也是沖著騰玥因病中邪的傳聞而來?

    該面對的還是避不了,聶雲棠斂了斂心神,起身離開八角亭。

    ***

    或許是心裏老大不甘願,聶雲棠拖延了片刻,纖雅的身影終於出現在騰鐸的書房前。

    她整了整紊亂的吐息,拾階而上,待推門而人才發現,書房外的花格門扇半掩,偌大的空間裏並不見騰鐸的身影。

    “大哥……”她出聲喚了喚,放眼望著他佈置淡雅的書房──

    雖然主人軍務繁忙不常回豫親王府,但屋內案頭陳設,架上古籍書冊,皆一塵不染。

    可見王府裏的清掃工作並不馬虎。

    她四處觀望,忽然發現書案上有一本僅翻開一頁的線裝書冊。

    夕陽餘暉透過格窗,斜斜撒落在書頁上,讓人瞧得極不真實。她只隱約瞧見書頁上那一行行工整的字跡。

    驀地,她的心猛地一窒,靠向前再瞧個分明時,“傅無痕”三字落入眼底。

    “倚青會”大當家──傅無痕?

    聶雲棠心一凜,恍惚得有些站不住腳。難道騰鐸一直把名冊帶在身邊,所以她才苦無所獲嗎?

    頓時,想將名冊攬入懷裏的衝動,在她心底難以控制地沸騰著。

    聶雲棠暗暗思忖,正想貼近再看清時,眼角餘光卻瞥見門縫亮出一線光,她感覺到有人推門進來。

    身子猛地一僵,她隨意抽了本桌案上的詩詞,好一會兒才平復下來,佯裝入神讀著書。

    “幾時來的?”騰鐸有些訝異的聲音落入耳底。

    聶雲棠壓下眸底掠過的不安,回過身,朝他揚起一抹柔笑,甜聲道:“大哥!”

    真不愧是備受皇帝寵信的鎮國將軍,瞧他正義凜然的模樣,怕是賊寇、妖道都會臣服在他冷峻銳利的眸光之下吧!

    “瞧起來精神不錯。”騰鐸揚起一抹若有所思的淡笑,寵溺地輕擰她的挺鼻說。

    他那一抹笑,軟化了淩厲的眸光,表現出其中濃濃的關切。

    毫無預警的,他這樣的眼光激起聶雲棠心底的柔軟與莫名酸楚……

    五味雜陳地迎向騰鐸,她揚了抹牽強的笑。“其實玥兒已經好多了。”

    耳底落入她那像抗議的語調,他安撫地笑開。“大哥知道你悶得慌,但身子不養好可不成。”

    聶雲棠聳了聳肩,不願再把話題繞在“騰玥格格”身上。“不說我了,大哥都回來好一會兒了,怎麼還沒換常服?”

    “晚些就要回軍營了。”騰鐸緩步往書案旁走去,順手將攤在上頭的冊子攬入懷裏。

    知道騰鐸向來對書沒啥興趣,聶雲棠取笑道:“大哥轉了性嘍!怎麼和韞哥哥一樣,書不離身?”

    她想知道的是,被他攢入懷裏的冊子,是不是她要的哪一本。

    騰鐸聞言,眸光炯炯地看著她,波瀾不興的眸子裏,閃現了一絲她所陌生的情緒。

    她……說錯了什麼嗎?聶雲棠心頭無由來地一跳,騰鐸突然揚唇打破了沉默。

    “聽說你和翔韞最近走得很近?”

    雖然妹妹和翔韞打小便玩在一起,兩家人也理所當然地視兩人為一對,但兄妹之誼轉為男女之愛的進展……似乎快得有些詭譎。

    她身子一僵,瑩白的小臉浮上淡淡紅暈。“嗯!韞哥哥只要有空,便會來找我。”

    “其實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也該是時候了。”騰鐸噙著柔和的笑,樂見其成的語氣再自然不過。

    想起騰鐸對她的態度,聶雲棠無由來慌了。“什麼……時候,我和韞哥哥才不是……”

    “成了,大哥明白,你們的事,待我由山東賑災回來再說。”將她的窘困納入眼底,騰鐸體貼地開口。

    “說什麼?”聶雲棠驀地回過神,隱隱覺得大事不妙。

    如果……如果她還沒能把名冊弄到手,那是不是代表,她得代替騰玥格格嫁給翔韞?

    嫁給身為恭親王府三貝勒的翔韞,同一群女人爭寵一個男子的心?

    想到這兒,她的心猛地一震,打了個冷顫,不由得笑自己多心。

    任務完成後,她會離開豫親王府,而騰玥格格也永遠與世訣別。

    所以聶雲棠將永遠不會與翔韞貝勒有所交集……不會!

    “大哥要回軍營了,要一塊同額娘請安嗎?”突地,騰鐸揚了揚唇,不著痕跡地又岔開話題問道。

    她恍恍回過神看著他,這一刻才發覺騰鐸不簡單。

    在不經意的閒聊裏,他巧妙地帶開了她丟出的話題,讓她不自覺地陷入一輪漩渦當中。

    “好。”她柔柔地頷了頷首,面對騰鐸那凜人的面容,心底那一股無形的壓力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面對整個豫親王府,面對騰鐸、面對翔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脫身的機會?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6 00:13:58

第六章

    “這麼說來,名冊應該是在騰鐸手中了。”在汲心閣的密室中,男子聽完聶雲棠的回報,冰冷的雙眸,隱著一絲戾氣。

    “是!”聶雲棠深吸一口氣,努力讓紊亂的思緒理出一絲清明。

    其實除了名冊的事之外,“騰玥格格”與翔韞的婚事,更是讓她頭痛的關鍵。

    她還真不知“騰玥格格”與翔韞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弄得天下的人都巴不得兩人儘快成親似的,讓她整天提心吊瞻。

    “放心,我不會陷你於不義的。”

    聶雲棠猛然抬頭,迎向他眼底冰冷的寒光,巧妙地將表面被看破的詫異給掩藏起來。

    他向來如此,深沉而聰明,勾心鬥角與謀權奪掠,對他而言不過是動腦的益智遊戲。

    “你說山東鬧秋旱,皇帝派騰鐸到山東賑濟難民,是嗎?”男子緊蹙著眉,來回踱步,隱隱透著陰霾的冷峻臉龐有著酌量的意味。

    她稍一定神,頷首問道:“大當家有什麼計畫嗎?”

    “這是最好下手的時機,屆時我會派人至山東狙擊。”男子劍眉冷挑,閒話家常般地對聶雲棠說出了心中的計畫。

    “那屬下下一步該怎麼做?”

    迎向聶雲棠憔悴的面容,男子那一雙淩厲的雙眸明亮非常,嘴角揚起冷冷的笑弧。“這一段時間,你暫且靜觀其變,隨時聽候組織的命令。”

    聶雲棠愣了愣,被他臉上那一抹叫人捉摸不透的冷笑,激得毛骨悚然、一陣陣發冷。

    “屬下明白了。”在他身邊,聶雲棠永遠可以清楚明白,與“倚青會”對立的下場──非傷即死!

    ***

    轉眼時節已入冬,京城透著股凜人的寒意。

    晌午方過,天空便落下了入冬以來第一場小雪,刹那間,蒼松翠柏被星星點點的雪花點綴得繽紛,似蒙上一層輕紗。

    翔韞抬頭瞭望灰藍的天空,深深地呼吸,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沈鬱的悶氣後,也不管廊前的石階已結了層薄霜,便直接坐下。

    因為騰鐸在山東遇上狙擊,以及準備立個出身于青樓的女子為福晉,所以他今兒個一早就得陪著兄弟入宮打幫腔。

    騰鐸的親事意外順利,讓翔韞咋舌的是,話題竟往他和騰玥格格身上繞。

    皇帝雖沒講明何時替兩人做主指婚,但橫豎是同兩家長輩一樣,心底已有了譜。

    不須敞明著說,眾人瞧得出,皇帝似有意讓翔韞及騰玥格格,跟著騰鐸夫妻一同奉旨完婚,準備來個雙喜臨門。

    若換做以往,他會開心,但不知怎地,心裏那一股失落卻益發深沉。

    他知道……這般情緒為何,卻矛盾得不願承認。

    因為在觀賞白蘆花景那一日,婢女為騰玥梳發時,他發現她脖子上的烙痕不見了。

    心裏的異樣微起,當時他便知道,或許現在的騰玥格格不是他以前認識的騰玥格格了。

    而當他意識到時,他已愛上……那蒙著謎團的騰玥格格。

    “三哥,下雪了。”

    突地一塊白色絲帕伴著稚嫩的柔嗓落入耳底,翔韞回過神,發現白色絲帕的主人後,他的唇邊揚起了一抹笑。“小十。”

    十格格沁瑩今年十一歲,她的額娘是恭親王的側福晉,兩人雖然是同父異母,但感情挺好,與一般兄妹無異。

    “三哥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這天候杵在這兒發呆,受了寒氣可不好。”她坐在翔韞身側,有些好奇地側著臉打量他。

    往往見著翔韞三哥蹙眉苦想時,他的手中通常會捧著書卷。今兒個倒難得,她竟沒見他手中有書,反而失神地坐在遊廊的石階前,望著天空發怔。

    翔韞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賞梅。”

    遊廊前,幾株含苞待放的紅梅,風姿綽約地矗在面前,完美呈現它獨有的絕世風韻。

    “三哥騙人。”沁瑩格格掩唇咯咯笑出聲,很不給面子地戳破他的謊言。

    瞧著她粉雕玉琢、幾乎能捏出水的小臉,翔韞刮了刮她的鼻子,壓下心裏的情緒道:“你這討人厭的小姑娘,三哥沒事兒,就是心裏煩。”

    “真的沒事了?是不是在想未來的三嫂啊!”沁瑩格格促狹地開口。

    被一語命中,翔韞擺不起兄長的架子,一張俊臉赧得發燙。“唉呀!你這小丫頭,才幾歲就精靈成這般?長大哪個男子受得了你呀?”

    沁瑩格格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沁瑩的親事哪能自己做主,就算對方受不了也得受。”

    她這話說得朗,卻不難聽出其中揉著萬般無奈,這是身為女子的無奈。

    翔韞還來不及出口安慰,沁瑩格格搶先一步又道:“三哥,你要和玥格格成親了是吧?”

    成親?翔韞揚起一抹苦笑,眉宇間有著憂傷和痛楚,思緒紊亂地分不清該愛與不愛的界線。

    沁瑩格格眨著晶亮的眸,等了好半晌也沒瞧見翔韞有半點兒動靜,管不住地取笑出聲。“真沒想到三哥也會害羞?”

    翔韞打量著她可人的模樣,真拿她的俏皮沒轍,只好推了推她的額,呿了一聲道:“你一個小姑娘家的,懂什麼?”

    “或許沁瑩還不懂,但能看到三哥幸福,沁瑩會很開心的。”她呶了呶唇,落在雅致眉心的淺愁,隱隱藏著莫名的情緒。

    幸福……翔韞懸在唇邊的笑容有瞬間凝滯、恍然。

    他下意識扯了扯領口,好讓呼吸能通暢些。

    如果那個牽動他心緒的騰玥格格,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騰玥格格,那……他該將錯就錯娶了她?

    重點是,她又是誰?為何會有著與騰玥格格相同的面容?

    而真正的騰玥格格又在哪兒?假的騰玥格格的目的何在?

    思潮紊亂起伏,千百種假設在他腦中翻掠而過,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知道,自己似乎愛上了不該愛的女人。

    ***

    雞鳴,晨霧初起,在濛濛薄霧下,整個豫親王府的“詠月苑”,透著股幽冷的神秘氣息。

    這一天,聶雲棠起了個大早,用銅盆裏的冷水及青鹽做了盥洗後,換去身上那一襲白色碎花綢衣裙,神清氣爽地準備到寢房外的院落空地,練練氣,打打拳。

    騰鐸在整裝至山東前,她說服了老福晉為她請個師傅,教導她一些拳腳功夫。

    練氣與打拳主要是強身健體,促進身體氣脈的流通。老福晉聽得這一番理論,自然也不反對,馬上為她差了個師傅。

    也幸好有這名堂,要不真讓她當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她鐵定會悶死。

    一踏出“詠月苑”,冬晨裏凜冷的空氣讓她的腦子在瞬間清醒。

    那感覺讓她猶如回到“倚青會”的日子,深吸了口氣,思緒方輾轉而過,一隻雀鳥正巧由眼前飛掠而過。

    倏地,一種出於直覺的反應,聶雲棠俐落地摘下一片葉子,氣落指尖,彈指便往雀鳥射去。

    啪的一聲,雀鳥被灌滿內勁的葉片所傷,低鳴一聲,墜地而亡。

    “玥兒……”

    聶雲棠倉惶地半轉過頭,眸底落入翔韞穿著天藍色綢袍、月白夾褲的儒雅身形,思緒在瞬間轟然空白。

    該死!為什麼翔韞總在不該出現的時候現身,莫非他們倆的八字真的犯沖?

    不假思索的,聶雲棠斂去淩厲的冷眸,下意識撲往翔韞懷裏。“韞哥哥,玥兒好怕!”

    感覺到姑娘軟玉馨香的嬌軀撲在懷裏,翔韞眸底的驚訝漸褪,張臂便將她擁入懷裏。“不怕、不怕!這雀鳥應該是被你耍拳的迫人氣勢給嚇暈了。”

    冷不防的,翔韞再一次為她的異常行為做瞭解讀。

    即便如此,聶雲棠仍是不敢掉以輕心,她知道他看見了!

    聶雲棠抵在他結實的胸膛上,聽到他沉穩的心跳聲,暗暗思考著要怎樣矇騙才能過關。

    若是以前,她會毫不猶豫殺人滅口,但現下……面前是翔韞,她卻做不到。

    思及此,聶雲棠的身體倏地一僵,心底因為這一個念頭失了方寸。

    “瞧你文文弱弱的,但耍起拳來還有幾分氣勢,拳拳有勁,我方才也差點被你唬住了。”

    翔韞笑著開口,心底卻感覺到一股如針刺般的冷意深入骨髓。他不會忘記方才她眼底一閃而過的銳利眸光。

    這認知,讓向來單純的他,成為她射中的那只雀鳥,在一種寧靜的哀絕裏掙扎。

    “真的?”眨去墨睫上輕沾的淚光,聶雲棠大大松了口氣,心裏的警戒去了大半。

    她險些忘了,這一陣子相處下來,喜怒形於色的翔韞貝勒根本是少根筋,他的思緒不算複雜,沒心眼,很容易捉摸。

    或許正因為如此,漸漸的,在翔韞面前,她不認為自己有擺譜兒的必要,於是屬於她的真性情,偶爾會不自覺地在他面前呈現。

    “玥兒沒事了,不怕了,有勞韞哥哥。”拉回恍惚的思緒,聶雲棠恢復原有的冷淡,淡淡地拉開兩人的距離。

    自從聽了騰鐸的話,察覺自己對他日漸加深的情感,她開始思量著,是不是該狠下心和翔韞劃清界線?

    “啥!”

    美人兒的轉變太快,懷裏軟香的美好突地抽離,教他忍不住要發出一聲惋惜。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似乎已經有些懂她了。

    只要她被他逗得惱了,伶牙俐齒的她總會同他爭得面紅耳赤,偏偏心思又細,一旦發現他的異樣,又會忙不迭地想方設法哄騙他。

    而他……竟也被騙得心甘情願。

    “那……韞哥哥陪你用早膳。”拋開謬思,見聶雲棠轉身就要離開,翔韞揚聲又道。

    “不要!”聶雲棠三步並兩步地出了院子,擺明瞭翻臉不認人。

    “什麼不要?你怎麼又過河拆橋哩!我可是好不容易得了空來尋你,怎麼見了我就跑呢?……唉呀!怎麼我愈說你走愈快……”

    女人果然是善變的!翔韞用力歎了口氣,俊逸溫雅的臉龐儘是哀怨,心裏則是訴不盡懊惱地緊追在她身後。

    他究竟該怎麼探清真正的她?

    “你真的好煩!”

    聶雲棠頓下腳步,為他可憐兮兮的表情,心底悄悄浮上一種不該有的情緒。

    她知道,她輸了,因為看見翔韞的落寞,她的心會隱不住揪痛著。

    她喜歡他對著她笑,喜歡被人呵護在手心裏的幸福,喜歡他寵她,寵得讓她忘了自己是誰……

    突地,聶雲棠感覺他急促的腳步聲戛然而止,下一刻,翔韞由背後摟抱住她。

    那擁抱的力道,像是要把她嵌入身體裏一樣。

    “你……做什麼?”

    聶雲棠掙扎著,為這樣陌生的翔韞感到恐懼。

    以往,他們雖不經意做了些親密的舉止,但翔韞卻極少有如此唐突的動作。

    “讓我抱你一下。”

    雖然無法用擁抱確定什麼,但那一股油然而生的衝動,逼得他把該有的理智全拋到九霄雲外。

    耳底落入他近乎瘋狂的語氣,她身子一僵。“你瘋了!”

    “是瘋了。”翔韞不假思索地再開口:“即使等一會兒會被你打得鼻青臉腫,我也認了。”

    聶雲棠一陣錯愕,不可置信地扭過身,正想掄起拳頭,如他所願時,她卻不其然捕捉到他清澄眸底的那一絲陰霾。

    為什麼?聶雲棠心中一蕩,滿心納悶地蹙起眉,不明白他突然變得怪裏怪氣的原因。

    在她的心目中,翔韞像春日和煦的陽光,那含笑的眼睛,總讓人如沐春風般地沉浸在溫柔當中。

    聶雲棠有些失神,在彼此目光接觸的刹那,聶雲棠感覺到一股男人特有的氣息,直沖入她的鼻息。

    翔韞軟潤的嘴唇忽然貼住她,迫得她的腦袋瓜子有些發脹、犯暈。

    頓時凜冷的空氣漸漸起了微妙的變化,聶雲棠被他順勢緊抱住的身子,像被火焰圍繞般,透著股莫名的熾熱。

    他怎麼可以吻她?

    “唔……翔韞……放……”

    聶雲棠渾身一顫,無助地嚶嚀出聲。怎麼也沒想到,溫文爾雅的他竟也有如此霸道的一面!

    不放!

    翔韞在內心嘶吼著。如果她不是騰玥格格,為什麼不抗拒他的吻?又或者因為她得忠實扮演騰玥格格,所以她臣服?

    紊亂的思緒讓翔韞再一次陷入茫然當中,溫熱的薄唇下意識攫取她口中的甜美,以最親密的方式,在她的唇上烙下屬于他的印記與氣味。

    在這般熱烈洶湧的擁吻下,聶雲棠止不住地發抖,覺得自己孤立無援、無力抗拒他的一切。

    在她無力抗拒、被吻得昏茫之際,連意識也被剝奪、操控。

    她感覺到翔韞修長的指剝開她緊握的小拳,強迫她張開手指與他十指交握,連唇舌也霸道地與她交纏。

    雖迫於情勢被他這般輕薄著,她卻無法抗拒自己心中的眷戀。此刻整個人被翔韞包圍在一股溫暖當中,連帶的撤去她心裏的恐懼。

    難道她真的逃不開、躲不掉嗎?

    許久過後,他心滿意足地離開她的唇,貼在她耳邊喃喃說道:“我沒辦法……我真的愛上你了!”

    他絕望的語氣,迫得聶雲棠內心一陣驚悸,打了個哆嗦。

    翔韞說……她瞠大著眸子,不敢去想,他這一句話是對她聶雲棠說的呢?還是是對騰玥格格說的?

    “你呢?你愛我嗎?”

    他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她許久,長指不經意理著她垂散在額角的幾緇黑髮。

    聶雲棠隨著他的舉動一時語塞,擠不出半個字。

    不其然的,一股腦的窘迫轉為怒氣,燒得通紅的臉蛋已讓她無法思考,直想把這口無遮攔的翔韞罵個狗血淋頭。

    為什麼,他就是不肯放過她?

    她向來懂得存在於彼此之間的情愫,而她總是裝得滿不在乎。

    而現下他臉上戲謔的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屬於男人的深情告白……

    莫名的,他臉上的表情讓她的心亂得發慌。

    “混蛋!”

    聶雲棠倉皇掙脫他的懷抱,一拳揮去,貝勒爺的臉瞬間掛了彩。

    在翔韞那專注的凝視下,她藏在人皮面具深處,因他而起的紊亂心思,遲早會被他識破。

    翔韞揉了揉泛疼的鼻樑,怔然地杵在原地,沒忽略她臨走前那充滿深深無奈的悲傷眼神。

    至今,雖然他仍瞧不出半點端倪,可是至少心已清朗,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6 00:14:17

第七章

    午後,冬日短暫的陽光慵懶地露了臉,稍稍減緩了空氣裏凜冷的氣息。

    那一日,被翔韞一個唐突而鹵莽的吻叨擾後,聶雲棠心中著實懊惱,恍惚了好一陣子。

    雖說她心裏依舊彷徨至極,但日子還是由指縫間悄悄地滑過,轉眼時序已經進入隆冬。

    而名冊的搜查進度,隨著狙擊騰鐸的行動失敗,再度陷入瓶頸。

    她私下偷偷跑了幾趙書肆,與組織取得聯繫,上頭甚至打算要放棄整個任務。

    聽到這個決定,聶雲棠竟有些不甘……好不容易走到這個地步,若組織真要她放棄,這亂了局的情況如何收尾?

    為了這個計畫,她執著、堅守的復仇信念,全因為牽扯入騰玥格格的生活而亂了譜。

    她向來波瀾不興的心,早已落在翔韞身上,因為愛情。

    她下不了手,殺了那個對娘親薄情寡義的老福晉,因為親情。

    這可笑至極的牽絆,實際上是一樣也不屬於她的……而她居然還寡廉鮮恥、昧著良心,想取代騰玥格格的一切?

    聶雲棠手托著香腮,想這些事想得入神。

    “格格,貝勒爺差人送了點心食盒,說是要讓你嘗鮮。”

    聶雲棠聞言,低聲啐了聲後,一張粉臉已管不住地氣得煞白。

    自從那膽大妄為的好色之徒偷走了她的初吻後,便窩囊地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個影也沒見著。

    婢女見她輕顰著眉,表情甚是不悅,戰戰兢兢地又道:“奴婢再去幫格格重新沏一壺熱茶……”

    聶雲棠瞧也沒瞧,直接道:“送去給我額娘吧!我喝茶就成了。”

    若依以往翔韞黏她的程度,他定是會黏她黏得寸步不離、比狗皮膏藥還緊,這會兒倒連個影子也不見。

    眼不見為淨倒也算了,他卻存心捉弄她似的,三天兩頭差人送點心過來,偏要她猜不透他的心底究竟打著什麼主意。

    “福晉用完膳才剛歇下。”

    “要不賞給你,讓大家分著吃了。”

    “謝格格賞賜。”婢女福了福身,饒她再大膽也不敢拒絕。

    只是,若是讓貝勒爺知道,他這些日子差人送來的點心食盒,全進了這些奴才的胃裏,不知會做何感想?

    見她依舊杵在身邊,聶雲棠擺了擺手道:“你下去吧!我坐坐,不會遲了時辰的。”

    “福晉交待,今兒個要替格格打扮、打扮。”

    聽她這話,聶雲棠柔軟一笑。“我這身模樣難道不好?”

    若與以往江湖俠女的粗衣打扮比較,來到豫親王府後,她也算是為自己的裝扮費了些心思了。

    婢女聞言,仔細打量著主子,瞧她一身淺紫羅裙,外罩著杏色領袖,滾著圈白狐狸毛的短襖,瞧來清純又高雅,實在也無從挑剔。

    “格格麗質天生,不用費心裝扮就很美了。”婢女說得真誠,唯恐一個閃失又要得罪主子。

    瞧著婢女的反應,她嗤地一笑,哪聽得慣這些?

    “這不就得了?你下去吧!不用伺候我了。”她有些不以為然地打發走婢女,心裏卻無端煩躁了起來。

    今晚豫親王府為了慶賀騰鐸曆劫歸來,老福晉特地在府中雅致的亭臺樓閣中設了賞雪宴。

    這是個闔府同歡的溫馨時刻,因此並不打算邀請戲班子來唱戲。

    本來她該為騰鐸回府感到欣喜,至少她多了一個可以再奮力一搏的機會,說不準能扳回一城,在短期內取回名冊也不一定。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聶雲棠就是意興闌珊,提不起勁。

    難不成她真被翔韞那斯文鬼給鬧慣了,沒了可以拌嘴的對象,她的生活竟平淡得索然無味。

    現下沒他在身旁逗著,她竟覺得渾身不對勁?

    聶雲棠重新為自己斟了杯熱茶,幽幽歎了口氣。或許真正瘋的人是她呢!

    ***

    寒風撫過天地,落雪沙沙地飄落,窗外的雪聲和微微呼嘯的風聲清清楚楚撞入耳底。

    翔韞杵在圓檀桌前,渾然不知所覺地看著火舌吞噬手中那張紙。

    這一刻,他的心就像手中的紙片,在火光下一點一點燃燒成燼。

    原來……這便是答案!

    或許是思緒太沉,以致於他並未察覺紙已燃盡,被煨燙的熾熱刺痛了指尖。他輕輕甩動被煨燙的手,抑下百轉千回的思緒,任手中被火燃過的黑色紙片飛散而去。

    “三爺,軟轎備好了。”

    阿圖魯的聲音由門外傳來,翔韞渾渾噩噩地回過神,仔細將心頭湧動的思緒藏在心底。

    他知道該面對的還是躲不過!

    ***

    轉出八角亭,聶雲棠不禁眼前一亮。

    入了夜,天色暗下,數十盞琉璃燈的聚光落在枯枝、老梅之上。而積雪、冰柱在光線的照射下,轉著晶瑩剔透的絢爛光彩,別有一番不同于白日的風味,月夜燈下的雪,美麗神秘地讓人癡迷。

    聶雲棠再放眼望去,見沿湖樓臺已擺設整齊。

    幾張榻上全鋪著錦色軟墊,榻前還有幾張墨色漆幾,幾旁擱著一隻炭燒暖爐,瞧來溫暖又舒適。

    “大冷的天,偏就找不到你,快進來偎個暖。”老福晉見著她的身影,飛快地瞟了她一眼,憂心喃著。

    聶雲棠沒好氣地柔聲道:“女兒不過是在園子裏走走晃晃,不礙事的。”

    “你呀!真被寵壞了。”騰鐸沒好氣地搖了搖頭,連忙吩咐著婢女伺候妹妹坐下。

    聶雲棠垂下眉,任婢女擺佈著。

    “多吃些,特別差廚房多做了些你愛吃的奶餑餑、醬牛肉、肉末燒餅……”老福晉叨叨念著,布在她瓷碗的菜都堆成了小山。

    “謝額娘。”聶雲棠順從舉筷,低著頭默默吃著。

    老福晉替女兒布完菜,繼而望向兒子道:“方才差丫頭送過去的那盅湯,你喝了嗎?”

    一想起兒子那一段在山東遭狙擊並失蹤的期間裏,吃盡了皮肉苦頭,老福晉心裏便有說不出的牽掛與心驚。

    “喝了!額娘不用掛心。”騰鐸不自覺歎了口氣,有些招架不住老福晉的碎嘴。

    “哪能不掛心?要不是你媳婦兒靈巧,就不是受傷這麼簡單。”一提起善若水,老福晉一掃往日對她出身的偏見,笑得合不攏嘴。

    騰鐸置身事外,意味深長地瞧了妹妹一眼。“這些事情都過去了,你還是把心思放在玥兒和翔韞身上比較實際些。”

    聶雲棠抿了抿唇,還沒來得及開口,老福晉已拋開悲傷的情緒,順著道:“也是、也是,你和若水的親事定了案,接下來就輪到這對小毛頭了。”

    “額娘呀!您怎麼同大哥瞎起哄呢?”果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每每話題轉到“騰玥格格”及翔韞身上,她的頭皮便管不住地直發麻。

    “皇上寵你可是寵上天,你的婚姻大事可輪不到額娘做主,怕是皇上那頭早就有譜了。”

    騰鐸在一旁幫腔,向來嚴謹的臉上掛著溫柔的笑意。“前些天大哥進宮面聖,皇上還賞了些栗子面窩窩頭,要我帶回來給你嘗嘗。”

    老福晉聞言歎道:“這是咱們家修來的福氣,玥兒改明兒個可得進宮叩謝聖恩呐!”

    “是,女兒知道。”聶雲棠輕斂著眉,被扣了一頂皇恩浩大的大帽子,哪還敢反駁。

    她知道,騰玥格格壓根兒是集三千寵愛於一身,除了家人之外,更是得皇帝的寵愛。聽說打從五歲起,就常被宣召入宮,簡直比宮裏的皇格格們還受寵哩!

    思及此,她不由得暗自苦笑,真可謂是“人比人、氣死人”。

    “翔韞!”

    突地,騰鐸沉朗的嗓音揚起,聶雲棠聽著那名字,鼻息裏鑽入翔韞身上慣有的淡墨香,心頭撲通直跳地率先亂了方寸。

    為何她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感?難道她對翔韞那患得患失的悸動,已到深不可拔的地步了嗎?

    沒察覺女兒紊亂的思緒,老福晉像早知道他會出現,熱絡地差人為他添碗備箸。“勞駕貝勒爺走這一趟,實在過意不去呢!”

    翔韞溫文地同老福晉請了安後才道:“福晉千萬別這麼說,騰鐸一路風塵辛苦,我們哥兒倆好久沒見,正巧利用今兒個,來個不醉不歸。”

    “正巧讓你得了個便宜。”

    聶雲棠瞧見騰鐸揚拳捶了他的肩頭,可以看出兩人私交甚篤。

    頃刻之間,聶雲棠感覺到眾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莫可奈何地,她只得抬起頭朝他甜笑道:“韞哥哥!”

    “精神瞧來不錯。”他淡笑以對,眸底卻藏著她看不透的洶湧波濤。

    打了馬虎眼,聶雲棠不願再把心思放在翔韞身上,現下唯一能做的,只有拚命把食物往嘴邊送。

    老福晉定下手中的動作,呷了口茶,不經意地問道:“對了,你們一同面了聖,皇上如何發落那些叛黨?”

    騰鐸的目光依舊清定,淡淡說道:“皇上還在酌量。”

    叛黨?聶雲棠猛地回過神,陡然變色的錯愕讓身子虛晃了兩下。大冷天的,她的手心因為志忑不安,居然沁出汗來。

    這是幾時發生的事,為何她沒得到半點風聲?

    老福晉頷了頷首,關心起兒子的安危。“咱們家就剩你這一脈香火,無論如何自個兒要小心。”

    他聞言一怔,隨即坦然道:“額娘放心,這件事孩兒暫時還沒有插手的餘地。”

    老福晉沉默片刻才搖頭歎息道:“也是!這事咱們的確插不上手。”

    聽到這,聶雲棠的心像灌了千斤重似的,雖然聽得糊塗,卻感覺得出話題裏的怪異與沉重。

    到底是誰被捉了?正當她暗自凝神,欲再捕捉更多訊息時,卻不其然地與翔韞若有所思的幽闐眸光碰個正著。

    她不由得一顫,連忙挪開視線。她不明白,為何翔韞今日的眼神黠燦得讓她感到頭皮發麻?

    “玥兒妹妹,你又走神了。”

    她惱怒的瞪著他,被他那難以言喻的眼神左右了思緒,心裏愈想掩飾,這種感覺就愈強烈。

    於是,管不住心口冒上的火,她微微抬高腳,“輕輕”踢了他一下。

    “噢!”翔韞皺眉,疼得險些翻下椅榻。

    “活該!”對著他發出口語般的嘲笑,聶雲棠得意得很。

    騰鐸蹙眉,不解地瞥了兩人一眼,剛毅的臉顯現疑惑。

    “沒事,我同玥兒妹妹在玩遊戲。”他含怨地說得咬牙切齒。

    老福晉瞧兩人擠眉弄眼的模樣,笑著對翔韞道:“皇上雖然沒說實,但也有七、八分意思。你們打小感情就好,能結姻緣,是修來的福分與緣分呐!”

    “福晉放心,我會好好待玥兒妹妹的。”翔韞不知死活地應了話,語氣還堅定得很。

    在兩人目光接觸的一瞬間,聶雲棠幾乎可以瞧見他眼中一閃即逝的得意笑容。

    她絕對相信,他是故意的!

    偏偏這個現下,眾人皆對她投以欣慰的眸光,縱使她心裏彆扭得很,表面卻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回以翔韞一抹甜笑。“韞哥哥說的是,將來,我也會好好對韞哥哥的!”

    像是聽出她語氣裏咬牙切齒的回應,翔韞朝她投以溫文一笑,激得聶雲棠只想掐死他。

    為防她真的失控賞他幾拳,翔韞不疾不徐地道:“我們的事不急,應該先說說騰鐸和若水姑娘的親事。”

    就是、就是!她就是不明白怎麼好好的,話題會一溜地,直接轉到她和翔韞身上。

    “大家沒話聊,可別拿玥兒的事說起玩笑。”她嗔道,溫婉含蓄的小臉上透著一抹不自然的紅暈。

    瞧著兩人的互動,騰鐸抑下心頭的疑惑,取笑道:“還沒成親就一個鼻孔出氣,真成了親,你們這對小夫妻不就蠻橫得無天無理了。”

    “大哥好好的,怎麼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誰要嫁給他來著!”她嘟嚷著,心裏矛盾至極。

    翔韞聽他這一說,不禁委屈地嘀咕著。“就說姑娘家的性子忽風忽雨……”

    驀地,笑聲漫開,聶雲棠打量著他映在琉璃燈光下的俊雅輪廓,竟有些心虛地偏過頭避開他的眼神。

    她終究有一天會離開這豫親王府的。當她離開時,這也代表著騰玥格格的死期將至……

    如果他接到騰玥格格死去的惡耗,他會有什麼反應?

    “傻孩子,今兒個怎麼犯起羞來著?再說你和翔韞這親事也不是說辦就辦,橫豎也要拖到過年,甭操心呐!”

    老福晉錯把她的反應當作姑娘家的羞赧,正巧圓了她過度激動的模樣。

    “全是你們說,我說什麼哩!”她垂斂下眉,暗暗想著,雜陳的思緒直在心頭翻騰著。

    這時屋內氛圍轉暖,眾人又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著。

    轉眼已近戌時,老福晉倦得撐不住了,同他們交代了幾句便令奴才送她回房。

    而騰鐸和翔韞不知怎地起了酒興,兩人頗有不醉不歸的架勢。她悶著,找了個藉口便早早退了席。

    離席前,她瞧見翔韞以著一種矛盾而悲傷的眼神,絕望而蒼涼地默默瞅著她。

    那眼神裏,有著他不同於往日的情緒。

    ***

    因為翔韞那眼神,讓聶雲棠心裏的思潮起伏。

    走走停停間,那理不出頭緒的紊亂心思,讓她覺得回“詠月苑”這一小段路,似乎走了好久。

    她不懂,為何他會出現那樣的眼神,讓聶雲棠的心異發緊揪。

    “臭傢伙!裝什麼憂鬱?”

    抬眸凝向黑夜蒼穹中格外溫潤的月光,腳步遂轉往騰鐸的院落,卻被突如其來一個拉扯給嚇住了。

    “啊!”在毫無防備下,聶雲棠險些尖叫出聲。

    “噓!是我。”

    聶雲棠的耳底落入那熟悉的低嗓,嗅到他身上淡薄的酒味,腦子裏的思緒紊亂成團,教她不由得緊張起來。

    她使勁地轉了轉身子,仰頭不悅地打量著他憂鬱的神情。“你做什麼?席這麼快就散了?”

    不知翔韞杵在風裏多久,他衣上結了一層薄薄寒霜,圈抱住她的雙臂寒意頗重。

    無視她懊惱的模樣,翔韞牛頭不對馬嘴地開口。“騰鐸已經回房了。”

    腦子嗡嗡作響,她故作鎮靜地深深打量著他。“那……那又怎樣?”

    “我知道……”他在她耳邊耳語,未盡的話語引人揣測的意味深長。

    聶雲棠疑惑地對上他向來柔和的眸光,無暇細思他話中的深意。

    “你……到底想說什麼?”與他對視許久,聶雲棠長長吐出口氣問。

    翔韞冷冷一笑,嘴角勾出一抹諷刺,向來溫和的眸光難得嚴峻。“你覺得我想告訴你什麼?”

    這一刻她才清楚意識到,究竟是她低估翔韞,又或者是翔韞比她更適合“千變”這稱號?

    感覺到懷裏的嬌軀,他該慶倖,他比騰鐸早一步發現這個天大的秘密,只要在騰鐸尚未起疑前,阻止這一切……事情都還有挽回的餘地。

    她回避著翔韞別具深意的注視,想裝作毫不知情,可心卻不由自主地亂了拍子。“我沒心思同你打啞謎!”

    她掙著,激動地想逃離他的束縛。

    翔韞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然的語調仿佛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情緒。

    “逃避沒有用,你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他強迫她看著自己。

    “你、你!”莫名地,她的心猛然加速跳了兩下,隱約覺得捉住了他語氣裏的隱喻,卻又不敢肯定。

    驀地心口一蕩,他眸光銳利,語氣沉重地迭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潛進王府的目的是什麼?還有……騰玥在哪里?”

    在確定心中的疑點後,他暗暗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動用了朝中的各種關係,暗地追查了好一陣子。

    終於就在賞雪宴前,探子給了他回報。

    聶雲棠難以置信地顫了顫,感到胃部一陣輕微的痙攣。“為什麼你會知道?”

    “天底下沒有不會被揭穿的秘密。”

    迎向她顫然的目光,翔韞異常平靜地再開口道:“再說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瞭解騰玥。”

    原本,她只企求蒙混一天是一天便罷了,但現下看來,似乎再也沒有偽裝的必要了。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不揭穿?”

    她冷冷開口,再也無須掩飾的情緒赤裸裸地攤在他眼前。

    頓時,翔韞懵懵的神色像是挨了一記悶棍,清俊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地震在原地。

    探子的回報無誤,眼前的騰玥格格真的是叛黨組織裏的一員!

    看著他震驚的神情,聶雲棠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她知道,翔韞此刻是為誰而悲。

    臉上最後一絲血色在瞬間褪去,聶雲棠從沒想過被揭穿,會面臨怎樣的下場。不懂的是,在她與騰玥格格一模一樣的面容下,翔韞是如何識破她的偽裝?

    翔韞抑下心中的痛苦與無奈,澀然地開口道:“在你醒來的第二日,我不是拉著你到外頭賞蘆花景嗎?你的脖子……不……是騰玥的脖子有個傷疤。”

    在婢女替她挽起發的那一瞬間!

    聶雲棠馬上就憶起當時的情形,難怪……當初她會覺得他的眼神有異。

    “還有,你的手有著薄繭,那不是一個養在深閨的格格該有的手。”

    在他印象裏,皇親貴族裏的女子皆重視保養,膏脂抹手是日日必做的功課,就連他的額娘雖已上了年紀,也有一雙吹彈可破的玉手。

    在她大病初愈後,他第一次握她的手時,便因為她指間和掌面上的薄繭子而感到有異。

    所以當時才會藉著打量她是不是變瘦的理由,捏了捏她的手,確定這一切是否出自他的錯覺。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眼前的事實印證了他當時的懷疑。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6 00:14:39

第八章

    聶雲棠的眸光不經意落在翔韞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上,因而想起了他掌心溫潤的觸感及暖意。

    連他都有一雙那麼漂亮的手,更遑論嬌生慣養的騰玥格格。

    聶雲棠暗暗冷笑,原來是這一雙長期習武的手出賣了她呢!

    因為他的細心,組織布下的局,竟因為這一點如此細微的破綻,讓人稱“雲千變”的她,不得不吞下敗果。

    “所以……你早就知道答案了,是嗎?”聶雲棠認命地歎道。

    這樣一層認知,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在她心口劃出一刀。這也代表著,這些日子以來,被對方玩弄于手掌心的,是她聶雲棠!

    “我不知道。”他的身形頓了頓,眼神由錯愕轉為黯然,那失落的神情,掩飾不了他此刻幾近心寒的痛苦。

    “不!你知道,所以你黏著我、逗著我,為的就是想拆穿我的身分,不是嗎?”

    這一刻她徹底明白,在他一連串狀似輕挑的舉止下,目的就是要證實──她,不是騰玥格格。

    瞧著她蒼白異常的臉色,翔韞繃緊著下顎,搏出最後一絲希望。“現在誰騙誰都不是重點,我要知道的是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你要揭穿就揭穿,可是我一個字也不會告訴你!”

    看透她平靜外表下的慌亂,翔韞黯然道:“相信我,只要你不危害豫親王府的人,帶回騰玥,我就不會拆穿你的身分,絕對保證讓你平安離開。”

    “憑什麼要我信你?”聶雲棠面無表情地迎向翔韞異常堅定的眼神,恍惚間,她對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因為我在乎的是你。”

    翔韞竟然可以不假思索地脫口說出!

    “不!你在乎的是騰玥格格的下落。”她不禁冷笑。

    因為這一個真相,他們曾經那樣親密的距離,竟然蕩然無存了。

    在這樣的狀況下,她能奢望他的話帶有多少真實性?

    再說,就算她與翔韞真的是兩情相悅的,她也不能毀了翔韞。他是王公子弟、前程似錦,而她卻是與滿清作對的反清之士,他們註定不能共擁未來。

    在離開豫親王府後,她會慢慢把他忘記,將他永遠藏在心底。

    翔韞定定望向她,苦澀地問道:“你明知道不是……為何要曲解?”

    即便她從來不對命運屈服,卻已習慣不奢望那些不屬於自己的一切!

    聶雲棠歎了口氣,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話題上。

    “要告密、要揭穿,全憑爺高興,我的眉頭絕對不會皺一下!”

    翔韞無言地望著她,像悲傷絕望到了極點地拽住她的纖腕問道:“你就這麼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麻木的心隱隱抽痛,她輕蔑地笑道:“呵!貝勒爺長本事了,都說要怎麼處置,隨爺的便!重點是,我不想再見你!”

    如果換做以往,她會不假思索,一劍取了他的命,但這一刻的她,根本做不到從前的冷血無情。

    “你好好想想,我會等你,一直等你。”迎向她僅剩冰冷與漠不關心的冷眸,翔韞聲音嘶啞而壓抑地開口。

    她晃了晃頭,看著翔韞斯文的臉蒼白了幾分,下意識退了一步。

    她累了,又或者是懦弱得不願面對,他如此包容的心情究竟是為誰。

    “只可惜,我不信任何人。”聶雲棠霧般的眼神閃了閃,面無表情地一把甩開他的手。

    曾經翔韞溫暖的手讓她莫名眷戀,這一刻,那溫暖竟讓她不由自主地打著冷顫。

    突地,翔韞苦笑著想向前抓住她的手,沙啞的嗓音顫抖得支離破碎。“說到底,你還是和騰玥一樣任性。”

    不同的是,她比騰玥不馴、桀騖,不是他張開手臂便能輕易將她納入羽翼,用盡生命呵護。

    我不是騰玥!

    聽到翔韞脫口而出的名字,聶雲棠腦中一片空白,心跟著揪痛起來,激動得想不顧一切喊出。

    壓下心中翻騰的思緒,聶雲棠提著羅裙,無力再承受更多,迅速地奔離他身邊。

    “不管如何,我會等你,一直等你改變心意,不會讓你出事的。”

    他說得用力,堅定的語氣像不允許她有一絲一毫的退縮與逃避。

    沒來由的,聶雲棠的心如受重捶地漲痛起來,接著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湧了出。

    原來心痛便是這般滋味,瞬間,夜色因為眸底的水氣迷蒙著一股不真切……沿頰滑落的淚水,讓她嘗到鹹澀的滋味。

    翔韞目送著她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不由得懊惱地喃著。“我的私心,你到底懂不僅?”

    拆穿,讓他看不見她真實的一面,反而將她推得更遠。如果心是可以控制的,他倒寧願未曾對她動心呐!

    ***

    與翔韞坦誠以對後,聶雲棠覷了空,偷偷走了一趟“汲心閣”。

    魏嵐心瞧她形單影隻,端上了一盞茶後才打趣地開口道:“真難得,今兒個你身邊怎麼少了那張狗皮膏藥?”

    她悶悶的肘著下顎。“老闆娘還有心思同我說笑哩!”

    這一段日子來,組織的行動像被施了咒術似的,狙擊騰鐸失敗、名冊下落不明,連她的心,也被翔韞搗得不得安寧。

    “再怎麼沮喪,日子還是得過。”

    魏嵐心稀鬆平常的語調緩緩落入耳底,聶雲棠長歎了口氣。“有勞店家給我紙和筆。”

    “平白無故的,同我要紙和筆做啥兒?”魏嵐心揚了揚眉,一臉好笑地問。

    “寫遺言。”

    魏嵐心沒好氣地軟斥了聲。“呸、呸呸!說什麼亂七八糟的話。”

    “他發現了,我被揭穿了。”聶雲棠有些無奈地笑著承認。

    “誰?”魏嵐心輕蹙著眉,像不信有人能有如此通天本事,可以識破“雲千變”的易容術。

    “你口中的狗皮膏藥。”

    魏嵐心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神色自若地呷了口茶道:“殺了他。”

    “我辦不到。”她答得果決,無法掩飾心裏矛盾至極的思緒。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對翔韞產生那麼深的依戀,一種渴望與他長相私守的依戀。

    魏嵐心不動聲色地將她的心思俱收眼底。“棠兒,你變了,由內在到外表,全被騰玥格格給同化了。”

    其實魏嵐心在“倚青會”裏,當面見過聶雲棠一回。當時聶雲棠的神色冰冷,眼底有一股巾幗不讓鬚眉的傲氣,看來並不好親近,擺明瞭和大當家是同一種人。

    但現下……她眼底的柔軟,已失去“雲千變”該有的形象。

    “放心,我不會讓私人情感牽連組織。”她的語氣頗有壯士斷腕的決心。

    魏嵐心詫異地倒抽了口涼氣。“你要繼續留在豫親王府?”

    “我會找出名冊!”

    聶雲棠望著她,眸底有一絲悲傷而決絕的意味。

    像是飛蛾撲火,即便知道眼前那一團火足以將自己吞噬,她卻管不住心底的衝動,硬要前進。

    她雖無法相信翔韞的話,卻極度想印證他的心意。

    “棠兒,這太危險了!”

    “我知道。”她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輕聲說道:“最糟糕的狀況,頂多是賠上一條命,就當是用名冊來回報老太爺對我的養育之恩。”

    在娘親屢次上豫親王府尋夫被拒後,是老太爺出手救了本欲輕生的娘親,並收留了她們母女倆,讓舉目無親、顛沛流離的她們有了安身之所。

    沒有老太爺,也就沒有今日的聶雲棠。這點,她再清楚不過。

    因此當她到了懂事的年紀,便下了誓死效忠“倚青會”的宏願。

    魏嵐心見她異常堅決的態度,心中陡地一震,有半天緩不過神來。

    “也罷!人各有命,你就順著道兒走,應了天意吧!”

    一個交換身分的計畫,將聶雲棠、翔韞貝勒、騰鐸、善若水,以及大當家與騰玥格格幾個人的命運,糾纏在一起。

    事情已經發展到這樣的地步,她雖感慨萬千,卻也無話可說了。

    聶雲棠扯開釋懷的笑容。

    “對,就是這樣,船到橋頭自然直。”

    她有些意外,面對魏嵐心,她心裏的煩惱竟在她沉靜溫柔的目光中,神奇地蒸發,心情也跟著豁達了許多。

    ***

    由“汲心閣”回府後,聶雲棠心裏盤旋的,還是翔韞那日對她說過的話。

    雖然她一直不僅翔韞的用意究竟為何,卻也不由得志忑不安了起來。不知道她的身分何時會被揭穿?何時會為豫親王府掀起軒然大波?

    在這樣多重壓力之下,為了儘快找到名冊,她每天都殷動地向老福晉請安問候,或以賞雪、看景的藉口,極盡可能地把握每一個機會,找遍王府的各處角落。

    無奈,這般處心積慮的忙碌當中,仍是一無所獲。

    這一日,漫天大雪洋洋灑灑地落了幾天,沒法外出,婢女多拎了幾個炭盆,幫她把屋裏烘得暖和。

    聶雲棠只能靠練字打發時間。

    而此刻,心一但得了空,翔韞的影子便會不期然鑽入她的思緒,左右她的心情。

    這會兒她提起蘸飽墨的毛筆,卻發愣地寫不出半個字,渾然不覺墨漬順著筆尖,一滴接著一滴落在紙上。

    而翔韞的笑臉,在小小的墨光中迂回,哄騙了她的眼淚,一滴又一滴地沖散紙上的墨漬,迤邐了滿紙墨痕般的相思。

    輕淡淡的,王廷紹的《霓裳續譜》裏的《一溜圈兒圈下去》,由唇邊脫口而出:

    “欲寫情書,我可不識字。

    煩個人兒,使不得!

    無奈何畫了幾個圈兒為表記。

    此封書惟有情人知此意:

    單圈是奴家、雙圈是你。

    訴不盡的苦,一溜圈兒圈下去。”(注二)

    她忘不掉啊!

    她深深歎了口氣,起身挪移到窗邊。

    這個時節當下,梅花已爭相盛放,不知曾幾何時,揉在風裏的清淡花香總是能為她紊亂的思緒帶來一絲寧靜。

    於是顧不得天冷,她索性揀了面窗子坐下,任由一股挾著冷意的清香撲面而來。

    就在她望著梅枝獨自出神的時候,幾片雪花從半掩的窗不經意飄入,落在她落寞的臉上,同時一件外氅披落在肩。

    “下著雪呢!整天在窗邊底下坐著,要再受了寒可怎麼辦?”

    她連忙回過身覷向來人,輕輕扯開一笑。“孩兒有額娘關心著,哪還會受寒呢?”

    “你哦!就這一張嘴甜。”老福晉溫柔地斥了她一聲,片刻又道:“額娘不跟你拐彎抹角,說,你這會兒是跟誰嘔氣呢?”

    她有些心虛垂下眼睫,無辜的水眸撒溢出一股言不由衷。“哪有。”

    “你和翔韞為了親事嘔氣嗎?額娘好一陣子沒見他過府來了。”

    “他也許在忙吧!”

    心口還是微微的疼,她這謊扯得極不自然。

    其實翔韞來過幾回,但全被她百般的推託給打發掉了。

    老福晉見女兒心虛得緊,不禁皺眉苦思了起來,卻怎麼也得不到答案。

    “額娘就是想不透,你和翔韞都已經好到蜜裏調油了,怎麼不嫁呢?”

    “我……沒有……”她嚅了聲,一時間竟無語。

    她想嫁,但不能嫁,況且翔韞心裏的人是……騰玥格格,只要一想到這一點,她企圖厘清的思緒便益發混亂。

    即便她努力抗拒、嚴加防備,翔韞的寵愛還是把她的心,偷偷的、一絲絲的帶走。

    魏嵐心說對了,她是變了。

    縱使不願承諾,還是得面對現實。撇開名冊的事不說,看著老福晉臉上被歲月風霜刻下的痕跡,她即使再恨,也狠不下心報仇了。

    她知道,她的心被“騰玥格格”操控,她是個徹底的失敗者,再也喚不回原來的聶雲棠。

    “我和韞哥哥真的沒事,額娘就甭操心了。”

    “就算你這會兒後悔,可也沒法了。”老福晉沒好氣地開口道:“今兒個宮裏派人送來要你入宮見駕的聖旨。”

    聶雲棠驚訝地張大嘴,完全沒料到會有這一刻。

    “入宮見駕?”

    “皇上說你太久沒進宮,想你想得緊。”老福晉見她驚訝的表情,從容笑了笑。“算算你也大半年沒進宮了,這一回除了給太后請安以外,也記得到幾個極疼愛你的娘娘、妃嬪那邊坐坐,知道嗎?”

    唉!莫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可真要被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騰玥格格給折騰死了。

    皇上的旨意沒人敢抗拒,即使心底萬般不願意,她還是只能妥協。

    不過反過來想,若能以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入宮,或許她能覓得機會,為“倚青會”做些事……

    ***

    聶雲棠這一入宮,便被困了幾個月。偏偏她不是騰玥格格,因此完全無法適應宮裏的生活。

    周旋在帝王、後妃的寵愛之間,唾手可得的機會卻因為聯絡不到大當家,而一再錯失良機。

    入宮前想刺殺皇帝的雄心壯志被磨盡,之後她便被那宛如坐牢般的束縛感,給緊緊圈縛得快要不能呼吸。

    身處在那樣的無奈當中,她只能在心中苦笑,將心頭的煩躁、不安,以及更多、更多她所不明白的情緒抑下心頭。

    終於,因為騰鐸大婚的日子在即,她如願回到豫親王府。

    不過也因為人了宮,她與翔韞足足有好幾個月沒見面。讓她意外的是,翔韞信守了承諾,這段時間她並沒聽到任何不利於她的消息。

    回到豫親王府後,因為騰鐸的婚事,府裏上下皆為繁瑣的婚禮忙得不可開交。到處張燈結綵,到處充滿了喜氣洋洋的喧囂熱鬧氣氛。

    老福晉忙著指揮下人貼喜字、掛紅綢、派帖給皇親貴戚,騰鐸這新郎倌也忙得不見人影。

    唯獨她,無事一身輕,天天笑看一群人為張羅婚事忙得團團轉。

    此刻,聶雲棠說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只知道這一段時間是她尋找名冊的大好時機。

    騰鐸的院落、寢房,冷清得猶如無人之境,給足了她安心搜尋的好機會。

    於是一入夜,她再度換上夜行裝、蒙著黑紗,讓夜色為她掩飾。

    幾個閃身、縱步,聶雲棠來到了騰鐸的書房。原本她早放棄此處,卻在一股莫名的趨使下,再一次走進書房裏。

    當日,她在騰鐸的桌案上發現了名冊,之後大當家下了狙殺的命令。

    連那時被安排到騰鐸身邊的古氏大夫也宣稱,在騰鐸身上的是武經七書的其中幾本,名冊根本不在騰鐸身上。

    聶雲棠悄悄地關上門扇,卻冷不防的一個踉蹌,直接往前撲倒。

    完了!她暗自叫慘,想利用桌案穩住身體的雙手卻撲了空,直接便掃過擱在角落、足足有半人高的汝窯青磁花瓶。

    聶雲棠猛地一驚,正想伸手搶救花瓶卻晚了一步。

    唉!這下可好,這養尊處優的日子真讓她的身手益發不靈活了。

    懊惱不已的她卻發現花瓶根本沒倒,虛晃了下後,反而緩緩往右移了半吋。

    緊接著,桌案後的牆發出機關緩緩挪移的聲音。

    聶雲棠屏息聆聽著聲音的來源,趕緊走到書架旁,一把扯下牆上的字畫。

    果然,暗藏玄機的石板退移,露出了方形密洞,密洞裏擱著一本冊子。

    她飛快地取出名冊,觸目驚心地將冊內的名字納入眼底。

    “老天!”一股難以言喻的冷竄上聶雲棠的背脊,她不敢揣測騰鐸究竟掌握了多少,更不確定帶走名冊是否可以阻止些什麼。

    就在她把名冊攢入懷裏那一瞬間,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聶雲棠潤指戳玻窗紙,打量屋外的狀況。

    只見豫親王府裏的護衛紛然而至,人聲嘈雜,遠處隨著腳步遽烈擺晃的琉璃燈像原野星火,刺眼至極。

    “為什麼……”她一凜,眼下也無心細思護衛為何會突然冒出。

    “守住大門,別讓那小賊給溜了!”護衛頭子大喊著,準備來個甕中捉鼈。

    聶雲棠放眼打量了書房,無計可施之下,橫了心準備突破重圍。

    砰的一聲,她俐落的身影化成一道黑影,倏地破窗而出。

    “拿下小賊!”護衛頭子揚聲再喚,沒想到將軍爺竟料事如神地掐准了賊人的盤算。

    帶刀護衛手中的森然寒光,讓手無寸鐵的聶雲棠不得不提高警覺,不敢掉以輕心。

    “該死!”以一敵眾讓她難以擋架,一個失神,她感覺到銳利的刀鋒劃開了左臂。

    驀地,聶雲棠一個踉蹌,感覺一陣暈眩伴著撕心裂肺的痛朝她襲來,左臂上的傷口鮮血如泉湧,瞬間殷紅的血染濕了她身上的夜行衣。

    她不能倒,倒了,牽連的會是一整個“倚青會”。

    藉著對院落地勢的熟悉,聶雲棠咬牙轉往“詠月苑”疾行而去,迷離的眸光模糊了天地,所有動作全憑本能反應。

    像是沒料到賊人受了傷還能保有敏捷的身手,護衛頭子提氣緊追在賊人身後,並吼道:“追!不要讓他給跑了!”

    那野蠻又嗜血的音調,像非要將對方置於死地般,震得一班護衛不敢稍做停留。

    黑夜裏,那緊追不捨的腳步聲讓沉寂的夜蒙在一股驚悸的氛圍當中。

    注二:《一溜圈兒圈下去》選自《明清民歌淺談》一書中,王廷紹的《霓裳續譜》作品。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6 00:15:03

第九章

    撐著、聶雲棠你死都要撐著!

    失血過多,聶雲棠憑著僅存的那一點意識,巍巍顫顫地穿過一道道走不盡的曲折回廊、月亮門。

    在意識漸漸脫離之前,忽然一隻手猛地拽住她,她心神一凜,想隔開那手,卻完全使不上力。

    “別出聲,是我。”

    她抬起眼,怔怔對上那一雙令人心碎的憔悴與哀傷的眸子。說不出的滋味,伴隨著一股無聲息的酸意,倏地湧上。“韞……哥……”

    他身上披著件黑貂毛鬥氅,尊貴典雅的黑,襯得他略顯消瘦的清俊面容,益發蒼白。

    望著那張日夜盤旋在她腦海中的溫柔臉龐,她不禁哽咽。

    “跟你在一塊兒,我真的會未老先衰。”他噙著淡笑,似不經意地歎了口氣。

    無預警地,胸臆泛起怪異的刺疼。“你可以不用管我!”她無力嘟嚷著,想推開他,卻怎麼也使不上力。

    翔韞眉峰微攏,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總不經意流露出的執拗眼神上,心裏的憐惜更深。

    她總是這樣……經不起逗弄,一句言語,便可讓她氣得像發狂的小貓。

    “我怎麼可以不管你。”眉頭緊蹙,他的話裏帶著容忍的意味。

    “我偏不讓你管!”聶雲棠沒頭沒腦地招呼了他一陣打不死螞蟻的豆腐拳,她身心俱疲,傷口隱隱作痛,她不禁惱起自己的脆弱。

    翔韞用力地將她帶進懷裏,語氣有著極淡的無奈。“我不會不管你!”

    他溫暖的身體將她緊緊包圍,瞬間心裏的疑惑盡散,思緒明朗起來。

    “你瘋了!”她無力掙扎著,感覺到他有力的臂膀將她緊緊纏捆、圈制,讓她猶如困獸般,動彈不得。

    “你想被揭穿嗎?”翔韞異常嚴肅地貼在她的耳邊喃道。

    聶雲棠一顫,蒼白的面容陡地下沉,幽幽囁嚅道:“為什麼……要幫我?”

    她想不透也看不清,他清俊的臉上所流露出的是濃濃書卷氣,明明就是個飽讀詩書的文人、書呆子,手無縛雞之力的他,能救她嗎?

    “一切有我在。”語落,他打橫將她抱起,邁著沉穩的步伐走向前。

    “你瘋了不成!”他雖貴為貝勒,但要是有任何閃失,他也是會被她牽連,必死無疑的!

    翔韞不以為意地迎向她那爆烈的神情,眸底有些怨惱。“你老是這麼凶,我會很害怕的。”

    “咱們的動作得快一些,要不侍衛很快就會找上門。”翔韞略略偏頭,唇角微勾,深邃的雙眸,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陰霾。

    聶雲棠心跳急促地陡地一震,這才發現,她的血由書房中穿過曲折回廊,一路滴落成一道道痕跡。

    “我雖然不擅武,但我會極盡所能來保護你。”

    翔韞的話在她耳邊輕飄飄地晃過,卻莫名地在她體內形成一股無形的力量,將她的心狠狠揪成團。

    她又迷惘又憂心,就是不懂,為什麼……為什麼他要對她這麼好?

    “還有,有一件事我一定得同你說清楚。”

    “什麼事?”

    “讓我心動的人是你,不是騰玥。”

    “你到底……”聶雲棠半張著唇,腦子暈眩眩地轉著。因他的話而泛起一陣感動,她費力地抬起手摸著他的臉,哽咽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翔韞拉下她的手,俊挺的鼻蹭了蹭她的額,眸底亮閃閃的。“咱們該回房了。”

    “韞哥哥……你沒出賣我,對吧!”她昏沉的思緒突地轉到今日莫名被發現的異樣。

    翔韞眸底閃爍著堅定的眸光,不疾不徐地開口道:“如果我出賣你,這一刻就不會在這裏了。”

    “我信你。”聶雲棠歎了口氣,輕輕將臉偎在他的懷裏,心裏所有的恐懼與害怕一股腦地飄走了。

    翔韞如釋重負地扯唇一笑,這才走回她的寢房,準備幫她處理傷口。

    ***

    翔韞的如意算盤打得雖精,腳步卻快不過在雪夜裏依著血跡追蹤而來的護衛。

    他的腳步才剛要進入寢房前,一班護衛便循著他們的足跡,迅速地拾階爬上“詠月閣”。

    那急促的腳步聲猶如重錘般地落在聶雲棠心上,她拽著翔韞的衣襟,恍恍地回過神。“韞哥哥……”

    翔韞放下她,張開黑貂毛鬥氅,一把攬緊她的腰身,讓她靠貼在他懷裏。

    “穩住。”鬥氅下,他結實的長腿,為防氣力盡失的她跪趴下去,緊緊地夾住她的雙腿。

    那曖昧的貼近,讓聶雲棠羞得滿臉通紅。

    身子被迫與他貼緊,跟著緊繃的思緒拉扯著傷口,壓迫得她幾乎不能呼吸。“你的衣服──”

    他知道他身上沾染了她的鮮血,留下了不可告人的印記。

    “現在才擔心已經來不及了。”翔韞輕扯唇,忽然一低頭,深深地吻住她的雙唇,交織一抹纏綿的熱吻。

    “唔……”一陣顫抖竄身而過,感覺到那如岩漿般滾燙的灼熱氣息,瞬即向她襲去,心跳得好像要蹦出胸腔,她想張口喘息,卻被他吻得更深。

    就在這時,幾個箭步急竄而上的護衛,卻因為撞見主子們的親密事,一個個僵化似地噤了聲,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貝……貝勒爺?”

    見寢房廊前忽地湧進一班護衛,翔韞離開她的唇,淡挑俊眉地瞥向來人。“這麼晚了,領這一班護衛上‘詠月苑’做什麼?”

    護衛咽了口口水,硬著頭皮道:“府裏闖進賊人,卑職奉將軍的命令,要搜‘詠月苑’。”

    “真是將軍爺下的命令?格格的閨閣也得搜?”一掃平時溫和儒雅的形象,翔韞俊臉上儘是不滿的厲色。

    領頭護衛聞言,公事公辦地露出一臉為難。“賊人受了傷,血跡一路追蹤至此,為求格格的安全,還請貝勒爺讓行。”

    “該死的奴才!”翔韞鐵青著臉,怒氣衝衝地喝斥:“你有幾顆腦袋竟敢懷疑本爺?”

    聶雲棠抵在他結實的胸膛上,耳底落入他咚、咚、咚的心跳聲與沉穩語調交織的節奏,心擰得緊。

    一直以來,她都把翔韞當成只會抱書猛啃、沒脾氣的文弱書生,現下瞧來,似乎不是如此。事到如今,只有配合演到底了。

    他想再開口斥喝,卻被一聲軟語給打斷。“韞哥哥……”

    “別說話。”翔韞將她浮著一絲羞怯的粉臉壓回懷裏。

    她唇瓣留下被他“肆虐”過的痕跡,微腫地透著飽滿的朱紅色澤。

    他在笑,但眼裏卻無半點笑意,倒是一心護她的專注神情,讓聶雲棠不由得動容。

    由旁人的角度望去,正好可以看見“騰玥格格”露出一張酡紅的小臉,湊在翔韞貝勒耳邊說著話。

    瞬間,眾侍衛嚇得魂飛魄散。

    眾人皆明白,翔韞貝勒和騰玥格格兩人都是備受聖恩榮寵的對象,他們就算有百條命也不夠得罪這些皇親貴胄的。

    眨眼間,一班侍衛渾身亂抖,噗咚一聲跪倒在地,一個勁地猛磕頭。“奴才該死,請貝勒爺饒命、格格饒命。”

    “念你們奉命行事,本爺不予以計較,都走吧!”

    “是。”一眨眼的功夫,一班護衛以著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消失在眼前。

    翔韞見狀大大松了口氣,推開寢房的門扇,扶著聶雲棠進了屋。

    窩在他的頸項中,鼻尖縈繞著他身上讓人熟悉的淡淡墨香味,聶雲棠莫名的安了心。“原來貝勒爺說謊的本事不差。”

    她看著翔韞俊雅的臉龐,推翻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偏見。

    他雖不擅武,但至少那顆裝滿詩書的腦子,不至腐朽到無法隨機應變。

    “不要有下一次了。”翔韞笑著低聲說道。

    就在他們以為安然過關時,翔韞正準備反手關上門扇,卻突地被一股勁給擋下。

    翔韞一驚,惶惶地揚聲問:“誰在外頭?”

    “是我。”騰鐸鏗鏘有力的語調傳來,在兩人都來不及回神之際,他輕而易舉地推門而入。

    “大……大哥。”因為使不上力氣,顧不得騰鐸怎麼看,她只能貼著翔韞。

    騰鐸手落在腰間的配劍,氣定神閑地瞥了兩人一眼才道:“府裏闖了賊。”

    “難怪那班護衛嚷著要搜寢房。”翔韞佯裝震驚地開口,十分配合地與她做出蜜裏調油、半刻也不願分開的模樣。

    騰鐸因翔韞的話,臉色瞬間變得極端蒼白,但僅片刻,陰霾的眸色恢復,他突轉了話題。“你們畢竟還沒成親,窩在房裏也該有個限度。”

    他模樣認真地說著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惹得兩人同時赧紅了臉。

    “大哥,我們沒有……”

    “我一會兒就走。”

    騰鐸瞅著兩人好一會兒,幽邃的黑眸裏揉著複雜難解的光芒,與他平靜的表情形成強烈對比。

    好半晌,騰鐸打破屋內過份沉寂的氣氛。“你們……還打算騙我多久?”

    驀地,聶雲棠因為他的話,全身凍結,任由一股不安佔據她所有思緒。

    翔韞無奈地聳肩,沉吟了會兒才道:“我知道騙不了你多久。”

    其實幾個月前,他與騰鐸同時發現了“騰玥”的異樣,當時騰鐸正奉旨要前往山東,於是騰鐸將這個調查的重任托予翔韞。

    由他與“騰玥”相處的點滴,舉凡有異之處,全被他列入調查的對象,最後他私自攔截掉探子回傳的所有情報,不讓騰鐸知情。

    騰鐸深斂的眸底藏著難解的幽光,費了番勁兒才擠出話來。“你出賣我?”

    “我只是不想讓悲劇發生。”翔韞穩下心中波瀾,忽地收起笑容正聲道。

    “悲劇已經發生了。”一想起騰玥及眼前的冒牌貨,騰鐸那雙銳利的鷹眸透著陰鷙。

    聶雲棠錯愕地望著兩人,不知是因為失血過多,又或者是震撼太深,她巍顫顫地幾乎要站不住腳。

    原來打從一開始,眾人的意圖便不單純,偏偏她傻得任人玩弄於股掌而不自覺。一時間,她竟覺得眼前的一切荒謬得可笑。

    思緒浮動間,騰鐸出掌,五指忽地緊扣住聶雲棠的脖子。“騰玥在哪里?”

    “你殺了我吧!”眼底映入騰鐸那比刀還利的眼神,聶雲棠那張雪容慘白得毫無血色。

    思及無辜的騰玥,冷靜蕩然無存,騰鐸眸底竄著殘戾的憤怒火焰,毫不猶豫地加重了落在她頸上的力道。“我會!”

    聶雲棠緊閉著眼睛,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騰鐸無情的眼神,震得她心痛得要碎了。

    曾經,當騰鐸溫柔地對著她笑時,自小渴望親情的她還傻傻地以為,自己真的多了一個哥哥……

    但現下足以證明,她只是“騰玥格格”的膺品,一旦被揭穿了……什麼都不是了。

    呼吸愈來愈困難,她無力掙扎也不想掙扎……

    翔韞看著聶雲棠痛苦渙散的眼神,那逼近瘋狂的感覺突地席捲全身。

    她怎麼可以不反抗?怎麼可以不為了他,而珍惜自己?

    為她說不出的氣惱在胸中搗著,翔韞再也隱忍不住地朝著騰鐸大吼。“住手!她是你妹妹!”

    騰鐸聞言,背脊陡冷地迅速回頭。

    “胡說,她是冒牌的。”

    一顆心為聶雲棠揪得難受,他為之氣結地敞明著。“她是你同父異母的妹妹,光她耳上的白玉蝴蝶就足以證明一切了。”

    騰鐸愕然望向聶雲棠,眸底像要迸出噬人火光,突地,他眸光一黯,注意到她耳上的白玉蝴蝶耳飾。

    那熟悉的耳飾將騰鐸帶回兒時的回憶裏──

    “阿瑪!這耳飾好漂亮,像兩隻會飛的蝴蝶。”

    四片白玉堞翼被數條銀絞線嵌在一軸勾環上,風一揚起,蝶翼及下方的流蘇飾珠便會隨之轉動,似白蝶撲花。

    讓他印象深刻的是,白玉蝶翼上還刻著滿文的“豫”字。

    他拿起白玉蝴蝶耳飾,天真地道:“這一定是阿瑪要送給額娘的吧……”

    當時阿瑪笑了笑,好半晌才道:“是送給最心愛的女子……”

    驀地,騰鐸落在聶雲棠頸上的手,不自覺松了松。

    他倒抽了口涼氣,如浪濤一般的情感已無法抑制。

    這一刻他才想起,阿瑪那句模擬兩可的話。之後他並未看過額娘戴上這白玉蝴蝶耳飾。

    雖然他知道,阿瑪風流成性、風評並不好,但他一直以為,那白玉蝴蝶耳飾是額娘太過珍惜,所以細心收藏著。

    沒想到,阿瑪把那只白玉蝴蝶耳飾送給最心愛的女子,而如今,這一個流落在外的至親骨血,竟要回到王府中進行復仇之計?

    這一切太複雜,紊亂得讓他無法理清一切。

    不止騰鐸,連聶雲棠也被突如其來的一連串打擊,絞得她元氣耗盡,一個氣血攻心下,她再也承受不住地倒在翔韞懷裏。

    騰鐸冷冷看著他的“妹妹”,任心頭那一種莫知能解的激情,在胸口反覆激蕩著。

    翔韞深吸口氣,強自鎮定地開口。“如果你不願幫她差大夫,就等我幫她包紮完,再給你一個交代。”

    ***

    聶雲棠沒有昏睡很久,待她醒來後,映入眼底的是翔韞坐在榻邊的身影,以及憂心忡忡的眼神。

    “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的身世?”

    他無力的揚了揚唇角,顫著嗓問道:“剛剛騰鐸掐住你的那一刻,你心中沒有我,是吧?”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等你傷好了再說。”

    他不容抗拒地開口道:“來,讓我瞧瞧你的傷口。”

    “我沒事。”所有強撐的緊繃情緒褪下,她不顧肩上蝕心的痛,面色慘澹地推拒著。

    翔韞擰起俊眉,神色一沉地惱怒開口。“都這時候了,你還發什麼倔?”

    “你不會想看的。”她淡然道。靜下心來才感覺到血仍持續滲出,蜿蜒而下的血漬,把翔韞的上衣染得一片觸目驚心。

    “很痛吧!”翔韞對她的話恍若未聞,直想伸手去看她的傷口,卻被她一把抓住。

    “韞哥哥,真的不礙事。”她咬著軟唇,眉心透著股淡淡的倔強意味。

    觸到她冰涼的指尖,翔韞心一痛,知道她傷得極重,難過地啞聲道:“你流了好多血……這麼下去,不是辦法。”

    偏偏這種情況下又不能傳大夫,他眉峰成巒,下一瞬便急著在她房裏尋出金創藥及乾淨的白棉布。

    “我自己可以處理。”她抿了抿唇,勉強撐起身子,雙眸中閃過一絲冷冷的淒然。“向來是如此的。”

    翔韞凝視著她許久,在她倔強的平靜語調裏,頭一回強烈意識到兩人的不同,他們之間竟然有這麼遙遠的距離!

    “為什麼不讓我幫你?”他擰著眉,語氣中有一點洩氣的成份。

    “我肩膀上的傷口很深,雖不在要害,但必定皮綻肉開,你會看不下去的。”她輕輕悶哼了兩聲,依翔韞這種沒見過大場面的文弱書生,瞧見她的傷口,說不準會暈過去。

    “我可以!”他一挑眉,準備一肩挑起重責大任。

    聶雲棠抬起眼眸,瞧著他充滿男子氣慨的堅定神情,心不禁一蕩。

    似乎打從認識他以來,他便日疋這模樣,率性真誠的性子總煨得她的心發暖。

    “不准暈,你若暈了,我絕對會用花盆底踹醒你!”他的堅持讓她做工讓步。

    翔韞不以為意地揚了揚唇贊道:“挺好,你還有精神使蠻,換做是我就沒這能耐。”

    語落,他小心翼翼褪去她的衣服,看著她雪白香肩上,那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眼中的驚懼一閃而逝。

    聶雲棠見他俊雅的臉龐煞時轉白,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了?”

    翔韞撫著額,發出痛苦的低吟。“好噁心,我……真的有點想吐。”

    他誠實的反應,讓聶雲棠啼笑皆非地嗔了他一眼。“就說要你別看的。”

    “還真當我是軟腳蝦?”他刮了括她的鼻,笑著起身到銅盆前擰了張冷帕子。

    她頓了頓,好半晌才回過神斜睨他一眼。“你這人真是沒半點正經的。”

    “快樂是一日,不快樂也是一日,何必拘謹呢?”

    他滿不在乎地說著他的想法,為她拭去血漬的動作輕柔無比。

    即便如此,聶雲棠還是忍不住那折騰,眼眶迅速泛紅。

    分神打量了她一眼,他酌量了一下,好半晌才開口。“如果真的很痛……就咬我!”

    “真的?”她有些訝異,心裏的暖意源源不絕地壓過肉體上的痛苦。

    能遇上這樣對她百般呵護的男子,是她生命中最美的一次意外!

    “嗯!”他空出一隻手,緊緊握著她的手,低笑幾聲地頷了頷首。

    他的話才落下沒多久,聶雲棠直接拉起兩人把握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啊──你真的咬我!”翔韞極沒形象地尖吼,俊雅的臉吃痛地皺成一團,發出嗚咽的抗議。

    “翔韞,我很痛、很痛。”這樣脆弱的她,翔韞還是第一次瞧見,倏地,臉上可憐兮兮的表情陡褪,他細心地為她灑上金創藥,為她包裹著傷口。

    因為他的體貼,聶雲棠眸底的濕意怎麼也擦不幹。

    最後,她倚在他的懷裏,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讓他身上的味道與溫度平撫她紛亂的心。

    他緩緩起身,替她掖好被子,並傾身在額頭上印下一個親吻。“累了就閉上眼睛,我會在你身邊。”

    翔韞的話莫名地讓她允許自個兒放棄驕傲與拒絕,安心地閉上眼,任由思緒逐漸陷入迷亂渾沌當中。

    “我還有很多話想問你……”聶雲棠啞聲輕語,緊緊把握住他溫暖的大手,不肯。

    在那渾沌的思緒當中,她模模糊糊地想著今晚發生的一切,騰鐸淩厲的眼神、老福晉慈愛的臉,一一在腦中閃掠而過,她無法下去想,當她負傷醒來後,她會有什麼下場……

    “什麼都不要想,只管睡,醒了再說。”

    在他深邃眼眸的溫和注視下,聶雲棠微蹙著眉心,眼角滾出了一滴幸福的淚。

    “我愛你……”翔韞輕輕揩去她的眼淚、撫平她微蹙的眉心,萬般愛戀地贈貼著她冰冷的芙頰,在她的耳畔反覆低語著。

    心裏有說不出的平靜,聶雲棠傻傻地想著,如果翔韞只是她的一場夢,她也認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6 00:19:36

第十章

    清晨的風依舊清冷,不見曙光的偌大園子裏,透著股淒涼的冷意。

    翔韞攏了攏身上的黑貂鼠毛鬥氅,還沒來得及伸伸懶腰,舒展、舒展被他的“玥兒妹妹”折騰了一夜的筋骨,騰鐸鐵青的臉色瞬即落入眼底。

    面對騰鐸陰霾的俊顏、緊蹙的眉心,翔韞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你還起得真早!”

    騰鐸緊抿著唇瞪著前方,臉上淩厲的線條繃得更緊。

    “你還欠我一個交代。”

    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翔韞哀聲歎道,索性耍賴道:“我要上龍升樓吃早茶,吃完早茶再給你交代!”

    “我現下可沒貝勒爺的雅興。”騰鐸沒好氣地賞了他一記拐子,下手毫不留情。

    為了這事,他的思緒波瀾起伏,一夜無眠,以致此刻轟隆作響的腦子像被千軍萬馬踐踏般,震得他頭暈腦脹。

    翔韞中了招,露出一臉委屈地嚷道:“是兄弟嗎?下這麼重的手!”

    他眯起黑眸,怒氣盡現。“我沒揍你一頓算便宜你了!你好大的膽子,竟然私自攔劫信息,沒告訴我?”

    騰鐸怒不可遏地瞪著翔韞,沒想到他情同手足的兄弟,竟然為了一個女人背叛他。

    “在所有事情未理出個頭緒前,我不得不這麼做,再說,若真說了,你會怎麼做?親手殺了同父異母的妹妹嗎?”

    騰鐸一聽這話,臉上有點愣,攢眉琢磨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溢出一絲苦笑。

    翔韞懂他,所以做了這麼一個決定。騰鐸吐了口氣,微微笑著,可那絲笑,卻滿是苦澀。“你說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就說軍人容易衝動哏!”他不知好歹地冷冷嗤笑了聲,才心有不甘地交代了他發現聶雲棠身分的來龍去脈。

    “其實她耳上那個白玉蝴蝶耳飾是關鍵,如果不是尋著這個線索去追查,她的身分不會那麼容易被我揭穿。”

    騰鐸有些詫異。“為什麼你會知道白玉蝴蝶耳飾的事?”

    “別忘了,我阿瑪同你阿瑪的交情。”他微勾唇,語重心長地開口。“我額娘也有一對蝴蝶耳飾,材質是紫玉,款式與那對白玉蝴蝶一模一樣……”

    他堅定簡扼的語句,震得騰鐸心裏莫名沸騰。

    聽來諷刺,翔韞阿瑪的紫玉蝴蝶送給她的福晉,而他阿瑪手中的白玉蝴蝶,卻是給一個他所謂……最愛的女人。

    沒有錯過他臉上細微的情緒轉折,翔韞問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我得好好想一想。”騰鐸揉了揉眉心,向來果決靈敏的思緒,一時間竟無法做出決定。

    “豫親王府不要她,我要她!”

    騰鐸再一次被翔韞的話給壓得喘不過氣來。“你說什麼?”

    “我承認我處理這件事有私心,而我的私心就是──要她!”翔韞語帶笑意地堅定開口。

    “你瘋了!”騰鐸瞪著他清朗的眸底閃動著幾分詭異的執著,詫異地吐出怒斥。

    翔韞沒有一絲猶豫地堅定答道:“我想得很清楚。”

    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自己,這一刻他心裏的情感已如脫韞野馬,完全失去了控制,他知道自己對她的迷戀,已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騰鐸將手擱在他的肩上,試圖喚回他的理智。“你不要被愛情給沖昏頭了!是兄弟才點醒你,你要不起她。”

    所有王公子弟都一樣,無法擁有婚姻的自主權,對翔韞而言,更是不可能。

    翔韞定定注視著他,仿佛把一切都看得透澈了。“回到原點,就沒有所謂要不要得起的說法了。”

    “你真是瘋得徹底!”隱隱察覺他話裏毅然決然的含意,騰鐸掀了掀唇,數度無語。

    他無辜地朝騰鐸一攤手。“我已經跟我額娘請了命。”

    騰鐸瞬也不瞬地瞪著他,不敢揣測他會有什麼驚天動地之舉。

    “我跟我額娘說,我看破紅塵,決定要出家。”

    騰鐸炯目一瞠,顯然被翔韞誇張的決定給嚇著了,半晌他才回過神問道:“出家?”

    看他一臉鬱悶凝重,翔韞回頭拍拍他的肩膀。“你不用擔心我,既然做了決定,就表示我想得很透澈,就算要我拋棄一切換取粗茶淡飯,我也無妨。”

    像他這樣的身分地位,娶妻納妾必定是不可避免之事,再者看盡妻妾為傳宗接代而衍生的爭寵戲碼,他更不想委屈聶雲棠。

    “你這個不孝子!”

    翔韞翻了翻眼,為自己做了反駁。“不要忘了,我阿瑪有八個兒子,五個女兒。”

    他的語氣平淡異常,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威勢。“每一個人都有想要的東西,我也不例外。”

    騰鐸無語,知道翔韞說得並沒有錯,打從他認識翔韞以來,他便知道翔韞是特別的。他向來知道自己要什麼,更不同于一般王公子弟,仗著家世胡作非為,他會做這樣的決定,真的不意外。

    “我娶個反清義士的武娘子,你娶了個青樓女子當福晉,若要說我怪,你也正常不到哪兒去。”他故意加重語氣,大有深意地望著騰鐸。

    騰鐸臉上閃過難堪,唇邊隨即揚起淡淡的笑弧。“既然執意如此,我能說什麼?不過……當時我會與若水結為連理,該歸功於你。”

    想當初,是翔韞硬拉著他到“四季樓”擷菊的。

    翔韞一丁點都聽不出騰鐸話裏的意思,反而喜孜孜地討賞。“所以該是你回報我這個媒人的時刻。”

    他冷冷揚起一抹笑,怎麼也沒想到,最後竟是他最好的朋友,為豫親王府彌補了這一個遺憾。

    “在這之前,我要上龍升樓吃早茶!”

    他語塞,沒好氣地瞥了翔韞一眼,雖然他可以理解翔韞的想法,但關於騰玥的下落,他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

    “格格的情況怎樣?”

    “燒已經退了,出了一身汗。”

    翔韞擺了擺手:“你下去吧!”

    婢女福了福身,臨出門前還細心地將門帶上。

    翔韞絞幹溫熱的棉巾,坐在榻沿,輕緩地擦拭著她額上的薄汗。

    她那雙水澈的眸輕闔著,長長的睫毛在雪白的面頰上投下柔軟的暗影,緊抿的菱唇及披散在枕上的墨發,添了幾分孱弱的柔美。

    聶雲棠朦朧中感覺有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撫著她的臉頰、她的發,眼皮微微顫動,掀開眸,映入眼底的是翔韞溫和的笑容及那雙寫滿愛憐的深眸。

    她微蹙眉,待模糊的視線漸漸變得清晰,才擠出一抹嘶啞的低嗓。“你怎麼還在這裏?”

    “等你醒來、確定你沒事,我才會走。”

    聶雲棠撫著他透著一絲疲憊的俊顏,她為他心動也心痛。“我不值得讓你這樣為我。”

    他似乎看出她的不安,微微一笑,親密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值不值得在於我,不在於你。”

    聶雲棠怔怔望著他,因為他眸底呼之欲出的深情,心裏掠過一絲恐懼地想帶開話題,翔韞卻突地打斷她的話。

    “我要看你。”

    “什……什麼?”

    “我要看真正的你。”

    她淒然扯出一抹苦笑:“看我做什麼呢?”

    “至少讓我知道,我愛上的人是什麼樣子。”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你真要看我?”萬千思緒在心中輾轉而過,迎向翔韞執拗的眸光,聶雲棠深吸了口氣,猶豫了片刻才問。

    “對!”他一臉堅決,一副沒得商量的表情。

    聶雲棠莫可奈何地輕歎了口氣。“扶我到妝鏡前吧!”

    她的話讓他雙眸一亮,興奮的神情,就像個期待分到糖的小孩。

    半刻後她坐在銅鏡前,不容許自己洩露內心的顫抖,靜靜扯開覆在臉上的人皮面具。

    銅鏡中模模糊糊地折射出一張美麗的容顏。

    取下人皮面具後,聶雲棠呆呆地看著鏡中的人,心頭反倒覺得陌生。

    銅鏡裏的五官輪廓是她真正的面容,雖然眉宇間仍留騰玥格格的影子,但她知道這是她的面容。

    讓她心悸的是,取下人皮面具後,她恢復原有的面貌,心卻不屬於聶雲棠。

    翔韞微怔,定定望著聶雲棠羞怯的雪顏。

    聶雲棠被他瞬也不瞬的眸光瞧得心裏悸動不已,不由得斂下笑意地嗔道:“你還要看多久?”

    “呼──”他誇張地撫著胸口頻喘氣,甚至不正經地勾起她柔美的下巴,發出嘖嘖聲。

    她有一張神似騰玥格格的臉,殲眉杏眼、膚白若雪,不同的是她比騰玥多了股英姿颯爽的氣息。

    連那一雙晶燦的眸光也像有生命般地,在她的眼底燃燒,亮得人無法逼視。

    瞧他浪蕩、輕佻的模樣,她又羞又氣,忍不住敲了他一記。“總是沒半點正經的。”

    “是實話,你好美,真不愧是我的心肝兒。”他暈陶陶地開口,實在懷念她這又嗔又怒的模樣。

    被他這一贊,聶雲棠的心裏頭蕩起一片又一片的漣漪,細緻的臉蛋驀地透出若有似無的暈紅嬌色。

    “誰是你的心肝兒來著?”她沒好氣地反駁。

    翔韞朗聲笑了笑地扳過她的纖肩,將她攬抱進懷裏。“說真的,你和騰玥有七分像呢!”

    “是嗎?”擺脫不了的事實讓聶雲棠的心猛地一沉,她逃避似地,縮進翔韞溫暖的懷裏。

    就讓她任性這一刻吧!偎入翔韞的臂彎裏,她用力汲取著他身上讓她安心的熟悉淡墨香,幾乎有種賴在他懷裏,永遠不想起來的錯覺。

    “以後在我面前,不許藏下你的喜怒哀樂,知道嗎?”

    他沉然的笑嗓振動她的耳膜,震得她的心惆悵萬分。

    “以後……”他知道他們不會有以後,聶雲棠微微扯唇,表情虛弱而苦澀。

    “對了,我要給你一樣東西。”

    突地,翔韞拔下長年戴在指上的翠玉扳指,在妝匣內找到了綴飾的絲絡,穿過翠玉扳指,戴在她的頸上。

    她又驚、又喜,整個人僵在他懷裏。“這……”

    玉色純美的翠玉扳指殘留著他指上的余溫,靜靜躺在她的領間,穿透衣料,偎燙她的心。

    他握著她的手,凝視她的眼睛低聲說道:“這是給我最愛的女子,答應我,永遠不要拿下來!”

    她的笑凝滯在唇邊,心顫的錯覺震得胸口只剩下濃濃的悲哀。

    滿洲人發跡於關外,騎射時扳指戴在指頭上墊著,會在射箭拉弦時,保護手指。

    她知道,那通體碧綠,線條滑潤的扳指對翔韞而言,是多重要的飾物。

    “這是我的名字。”他獻寶似地指著扳指的一側,刻著漢文及滿文的“韞”字。

    “為什麼要給我這個?”聶雲棠回視著他黝黑眸底的溫柔,心裏的悸動,夾雜著無言的心酸。

    “我要你等我。”翔韞不由微微一笑,整張臉瞬間煥發出飛揚的神采。

    “等你?什麼?”他眼底的真誠與堅定,讓她瞧得有些迷惑。

    聽到她茫然的語調,翔韞重申道:“對,等我。”

    陡然間,他臉上毅然決然的神情,讓她瞧得心慌得緊。

    她臉色一白,努力讓自己冷靜地問道:“你、你做了什麼決定?”

    “我只是做了與你長相廝守的準備。”

    “不,我不嫁你。”聶雲棠猛地一驚,知道他的決定,一顆心卻再也平靜不下來地低喃著。“我沒辦法……”

    “我知道你不適合王府的生活。”他唇邊懸著雲淡風清的笑容。“所以……你可以帶我浪跡天涯。”

    “我不能!”她詫異地瞪著他,不敢相信他竟做出這種打算。

    察覺到她垮下臉,翔韞討好地贈在她面前問:“你嫌棄我嗎?”

    “這不是嫌棄不嫌棄的問題,而是你我根本不合適。”吞咽著喉間無形的緊澀,聶雲棠試圖力挽狂瀾,讓他打消念頭。

    他與她本來就不該有交集,翔韞從小養尊處優、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他如何能適應一般平民的市井生活?

    他沉下臉,一臉沮喪。“說到底,你還是嫌棄我?”

    聶雲棠神色複雜地望著他,心口莫名抽痛著。

    她在乎翔韞、愛翔韞,捨不得更放不掉,但現實……她無法不顧及現實面呐!

    翔韞遞了個眼神給她,說得賴皮。“反正我心裏有譜,這輩子你甩不掉我的。”

    她思緒紊亂地撫著額,不禁恍惚起來。

    早些前她為他究竟愛誰而患得患失,現下確定了他的感情,她卻為他的執著頭痛萬分。

    她怎麼值得讓他拋卻一身的驕傲與尊貴呢?

    不像她一臉混沌的懊惱,翔韞的思緒反倒清明。“好了,你就甭想了,你的身子還沒恢復,我扶你上床睡一會兒。”

    聶雲棠順從地躺上榻,不斷在心裏幽幽自問,這樣的她能為他做什麼?

    暗暗將她鬱悶的模樣捺人心底,臨離開前翔韞問道:“告訴我,你的名字?”

    她噙著淚,愣了好一會兒,才捉起他的手,輕輕寫下“聶雲棠”三個字。

    “我記住了。”他俯身輕啄她的唇,靠在她耳邊低喃道:“你什麼都不用給我,只要給我幸福與快樂,就夠了。”

    心猛地一凜,她輕輕地閉上眼,因為翔韞一句話,淚水氾濫成災。

    ***

    養傷這段期間,甚少有人到“詠月苑”叨擾她,她無心細思其中的原因,倒是得了空悄悄走了一趟“汲心閣”。

    最後魏嵐心要她帶句話給騰鐸──魏嵐心問騰鐸,幾時要還她恩情?

    聶雲棠不解他們的恩怨,只知道是時候找騰鐸長談了。

    她一進書房,便見騰鐸埋在桌案前,整理喜宴名單。

    騰鐸一見到她有些詫異,瞬即便神色自若地問道:“身上的傷好了嗎?”

    她頷首,揀了張椅子坐下。“我想,要怎麼處置我,你心裏已經有數了,是不是?”

    擱下筆,騰鐸神色複雜地望著她,好半晌才道:“同我說說你娘吧!”

    她不明就理地瞥了他一眼,眸底閃過一抹微乎其微的悲傷。“沒什麼好談的。”

    騰鐸望著眼前這一個無緣的妹妹,心裏掠過一抹憐憫。

    即便她的娘親終究沒有入府,他卻無法否認她與豫親王府斬不斷的血緣。

    “那你想同我說什麼?”

    “心姐問你,幾時要還她恩情?”

    騰鐸輕擰眉,忽地想起,當年到“汲心閣”接善若水回府時,魏嵐心那段充滿玄機的話。

    他眸光略沉地反問道:“汲心閣是倚青會的京城總部?”

    她怔了怔,定定地瞪著他沒回答。

    瞧著她戒備的神態,騰鐸眉眼微挑地又道:“怎麼個還法?”

    “把名冊還給我。”若不是中了他的埋伏,她早把名冊帶回覆命,現下也不致於把自己弄得一團亂。

    他不假思索地開口。“放心,只要‘倚青會’不做出危害大清的事,我絕對不會把名冊交給朝廷。”

    “卑鄙!”

    騰鐸俊眉微挑,似笑非笑。“你這詞倒新鮮。”

    她斜著睨他一眼。“誰知道你會不會守信諾。”

    “彼此彼此。”騰鐸深深地瞅著她,不願多辯地開口道:“你懂我這一回讓步要背負多大的責任。”

    頓時兩人皆無語,沉韞的氣氛僅剩燭火燃熾的細微聲響。

    好半刻聶雲棠出聲打破了寧靜。“我問過會裏的人,他們說騰玥離開‘倚青會’了。”

    未料到她會主動提及,騰鐸急忙地問道:“她上哪去了?”

    強烈的罪惡感襲來,她輕蹙著眉,臉色難看地說:“她在會裏的事我並不清楚。”

    騰鐸聞言心裏難免失落,騰玥不會武功,這麼個嬌滴滴的姑娘流落在外,會不會被人欺負?

    一時間騰鐸極難掩飾憂心忡忡的感受。

    捕捉到騰鐸的擔心,她卻無法掩飾心裏淡淡的怨懟與嘲諷。

    畢竟血濃於水,騰玥才是他真正的妹妹呐!

    她仰首,痛苦地闔上雙眸,一時間,心頭泛起濃濃的倦意。“你放心吧!騰玥福大命大,我相信她不會有事的。”

    她終於明白,心裏那一柄名為仇恨的劍,在她一再心軟的同時,已無法刺傷敵人,反而將自己刺得遍體鱗傷。

    “謝謝。”騰鐸這五味雜陳的一句謝吐出口,竟讓人感到萬分惆悵。

    即使看不見這命運的轉輪,但終究是把他們這一掛人牽扯成網,並不是逃避便能看清命運的軌跡。

    眼前這個妹妹,讓他頭一次痛恨起阿瑪的不專。

    “你不用擔心,我會退出組織、會離開翔韞。”誤解騰鐸沉思的神情,她神情悵然地望著騰鐸說。

    他訝然瞥了她一眼。“為什麼?”

    她只覺得心裏直發苦,澀得想要掉眼淚。

    聶雲棠咬著唇,想一笑置之地說出灑脫的話,偏偏自嘲的笑容擠不出來,開口的語調反而破碎得緊。“他不夠清醒。”

    騰鐸垂眼思索了一會子,睇了她一眼。“他只要你。”

    她深吸了口氣,以著刻薄冷淡的語調,切斷那不該屬於她的親情與愛情。“我不奢求不屬於我的……大哥別了!”

    語落,她意味深長地再看了他一眼,靜靜轉身離開。

    那一句幾乎要揉進冷風裏的“大哥別了!”揉著她臉上痛楚的情緒,讓騰鐸心中一痛。“等等!”

    他追出門,無奈,頃刻間漫落風雪掩去他不忍的柔軟語調,而聶雲棠失魂似的孤寂身影已消失在飛雪飄揚當中。

    ***

    當翔韞得到聶雲棠離開王府的消息,慌忙地失去了往日清雅如風的溫文氣度。

    在幾日苦尋不到的情況下,翔韞終在騰鐸的指點下,直奔“汲心閣”。

    一早風雪下得急促,暗無天色的陰闐讓街上幾家鋪子拉上了門,擺明瞭不做生意。

    難得覷得一日空,魏嵐心卻得不了閑,大清早便披著暖裘,拯救自家幾乎要被敲破的大門。

    她應聲打開門,眼底映入翔韞被雪淋得一身濕的狼狽相,不由得打起了傘欺向前道。“貝勒爺,今兒個天候差得很,鋪子不做生意。”

    翔韞佇立鋪子前,置若罔聞。“我要找棠兒。”

    她怔了會,半晌才淡然一笑地打起迷糊仗。“貝勒爺,您真愛說笑,我這兒只賣書,不賣糖……”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他不為所動,固執的表情,表明了不輕易讓步的堅決。

    魏嵐心翻了翻眼,瞧著他眉上、發上凍了層薄霜,哀聲歎氣地道:“爺兒呀!您是存心跟我這寡婦的小書鋪過不去是不?您要有個閃失,我可賠不起呐!”

    天可憐見,她可是受人之托才耐起性子扮黑臉。

    “見不到棠兒,我就站在這裏不走,若我真凍死了,就用你鋪子裏的書來祭我。”翔韞杵在“汲心閣”簷前,頎長的身形站得可比鋪子旁的樟樹還挺。

    他那堅決的神情透露著──“沒得商量”四個字。

    魏嵐心驚駭莫名地看著他,這該死的文書生竟然威脅她?若換做她以往火爆的性子,她可是會操起掃帚,先打斷他的狗腿再說。

    只是……她畢竟上了年紀,再加上為了組織,幾年磨練下,性子已圓融內斂了許多。

    “呸、呸,貝勒爺可別下套兒讓我這寡婦背上謀殺的罪名呐!”魏嵐心忙不迭地開口。

    他頗具雅量地開口。“放心,我不會牽連你。”

    頓時凜冷的空氣裏流動著不尋常的氣息。

    魏嵐心沒轍地歎了口氣,她該感謝他的海量嗎?

    “總之見不到棠兒,我不會走。”寒風陣陣凜冽入骨,天凍得極,此刻他的嗓音已有此一啞。

    唉!真不明白她的小書鋪怎麼盡同這些王公子弟犯沖,先是騰鐸為了尋善若水半夜來敲她家大門,現下又來了尊貝勒爺,固執地硬要向她討棠兒。

    改明兒個她得請老太爺差個人來鋪子裏堪輿風水呐!

    “要不先進來煨暖吧!”結束一腦子的想法,她於心不忍地道。

    “沒用的,我被個笨女人傷了心,就算現在丟進火盆子裏,也溫暖不了已凝結成霜的心。”

    魏嵐心倒抽一口氣,根本無計可施,直接伏地投降。

    始終躲在門後的聶雲棠咬著唇,雙眸冒出又氣又急的激動水光。

    這死腦筋的笨蛋!他何必如此執迷不悟呢?

    終於管不住心頭為他沸騰的心疼,她沖出書鋪外,毫不猶豫地甩了他一巴掌。“你到底怎麼樣才肯清醒呐?!”

    沒料到她會突然沖出來,翔韞一個閃神,頎長的身軀被她突來的力道擊倒。

    “小心!”深怕他跌得狗吃屎,她一心護他地拉住他的手,與他一同跌進濕濘的雪地裏。

    魏嵐心倒抽一口涼氣,馬上退至門後,留給兩人一個私密的空間。

    而另一頭,那一對滾抱在一起的璧人可渾然不覺場合有什麼不對,眼底專注得唯剩對方。

    翔韞率先打破沉默,撫著她的臉,急急地問:“棠兒,你沒事吧!”

    “你一定要這麼折磨我嗎?”他掌上的冰冷,偎得她心碎,氣呼呼招呼上他胸前的軟拳,卻無法阻止眼角的濕潤迅速滲出。

    “別哭、別哭!我的親親好棠兒!你別哭呀!”翔韞失魂似地瞅著她久違的心愛人兒,不斷為她揩著淚。

    “我都不要你了,你為什麼還要來?站在雪地那麼久,真準備凍死嗎?”她貼在他的胸口,泄怨似的淚水將他襲卷。

    他努力地壓下受傷的情緒,心裏也不好受地委屈咕噥著。“你怎麼可以不要我?”

    若不是謹守“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原則,他也想跟著她一起哭個痛快哩!

    “要你、要你做什麼?你手不能挑、肩不能提,難道要我養你嗎?”

    一離開他,她整顆心也絕望地墜入無止盡的茫然當中,每天看著迷蒙、幽靜的雪,她整個人就快瘋了。

    而他向來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特質……擺明瞭掐住她的死穴,使出了卑鄙、下流的苦肉計,讓她不得不為他心疼,繼而棄械投降!

    他偷瞄了眼心情明顯變惡劣的聶雲棠,挺起胸膛做出鐵般的保證。“我可以賣畫、寫字、當夫子,幫你種菜、砍柴、煮飯、洗衣,絕不讓你受一丁點苦。”

    “我何必沒事要個下人來氣死自己?”

    他眼眸沈鬱地望著她。“你要我吧!棠兒……”

    “不要、不要!”

    為求佳人點頭,他自信滿滿地遊說著。“我的親親好棠兒!我很好用的,你要我,絕對不會後悔的!”

    “你好煩!”她有些火大地捂住耳朵:“我不聽你說!”

    “好、好,我不說,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他松了口氣,興奮地大叫。

    只是,他在雪地裏站太久,以致一張俊臉凍得比死魚還硬。

    興奮的笑導致俊臉扭曲得可笑,聶雲棠嫌棄地嗔了他一眼。“別笑了,笑得比哭得還醜。”

    “嗚……棠兒你笑了……”

    瞧他笑得眼睛彎彎的,聶雲棠感動得眼淚幾乎要再一次奪眶而出。

    “你笨!不……不值得啊!”

    “值得、值得,只要有你,一切都值得了。”翔韞在她耳邊低喃著,抱著她的手因喜悅,微微顫抖。

    “我服了你,你這少根筋的貝勒爺!”她揚起笑,不逃了。

    這手無縛雞之力的貝勒爺有一副最寬闊的肩膀、堅不可摧的強大意識,這世上,就算武藝高強的江湖俠士,也不及他的萬分之一。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6 00:19:48

尾聲

    聶雲棠側過頭看著翔韞,心中有著漲漲的滿足感。

    莫怪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每每瞧見翔韞身上那一股俊逸脫塵的書卷氣,聶雲棠便覺得他這性子,怕是一輩子不會變了。

    “我愛她,我會珍惜她。”這是離開京城那一日,翔韞對著騰鐸與他的福晉,說出對聶雲棠的承諾。

    告別了他們,翔韞與聶雲棠一同駕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搖搖晃晃地離開了京城。

    “韞哥哥,你會後悔嗎?”

    誰想得到,這擁有無比堅定意識的文書生,竟為她拋去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呢?

    聶雲棠握著落在襟前那一枚碧綠的扳指,依戀地將頭枕在他的肩,聽著他有力的心跳,任他身上那股揉著淡檀的墨香將她緊緊籠罩。

    “你讓我不想把自己的心掰成幾辦兒分給其他人,這一生,我這個人、一顆心只給你。”

    聶雲棠咽然嗔了他一眼,掄起的拳捶落在他的心口之上。“還能把心掰成幾辦兒?哪有人像你的心這麼脆弱?”

    翔韞沉笑出聲,下顎在她髮鬢邊輕輕摩挲,無限憐愛地說道:“我的心因你而脆弱,無論如何,我也要守住你。”

    陽光映在他神采飛揚的俊逸側臉上,連帶的,聶雲棠的心也跟著變得溫暖起來。

    “甜言蜜語、油嘴滑舌!”她側過頭,淺笑盈盈地輕斥了他一聲,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偏偏就喜歡上他呢?

    翔韞愛煞了她這模樣,忍不住端起她的下巴,帶著點戲謔輕啄她的唇道:“嘴巴甜,娘子才會多疼我一些,是吧?”

    “看情況嘍!以後你不乖,我就拿鞭子抽你。”

    他一臉恐懼,握在手中的韞繩不自覺緊了幾分。“不要這麼狠唄?”

    聶雲棠溢出一絲笑意,突地,扳過他斯文的臉,輕輕吻在翔韞發出耍賴聲調的唇上。“咱們就糾纏一輩子吧!”

    那溫暖的貼近,融化了離鄉背井的悲傷。

    “娘子,咱們要往哪個方向?”駕著馬車的翔韞笑著問。

    “你決定吧!這一輩子我只跟著你。”聶雲棠嘴邊露出一絲微笑,這份平淡讓他們感到愜意、滿足。

    即便從此粗茶淡飯,也豈不快意?

    “討厭,你學我。”他用肩頂了頂靠在他肩上的小臉,不解地間。“還是不走偏僻路線,要不遇上山賊怎麼辦?”

    “你躲起來,我解決。”

    “嗯!”他頷首。“等你殺賊殺累了,我再打野味給你吃。”

    聶雲棠咯咯笑出聲。“知道你馬上狩獵的功夫不錯了,可惜沒把你第一次秋獵時,那件狐狸毛外氅帶出來。”

    “我的懷抱可以當你專屬的外氅。”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好!”她嘴角不由自主揚起幸福的笑容,心滿意足。

    在車輪碌碌轉動的規律聲中,巍巍皇城已離他們愈來愈遠,而屬於文書生及武娘子的幸福,才正要展開。

    【全書完】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6 00:20:17

後記

    我的守護天使──小馬兒
季家小潔

    我想很多社內的前輩都跟我一樣,會因為接到套書的計畫,打斷了原本進行中的系列而感到煩惱。

    因為好不容易跟主角努力培養出的感情,硬是被套書的主角給搶走了。

    剛開始有點惱,因為失去與主角培養感情是大忌。與主角的感覺不夠,相對的,寫出來的東西也就差強人意。

    我泣,因為這樣的情況,小潔真的生了幾本自己不是挺愛的書。

    為此我跟美人哭訴了好久,說我搞壞了自己的書……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硬是寫了《貝勒,少根筋》,我不知道是不是又會寫壞一個故事。

    當時美人把我這樣的心情,歸咎於我被自己逼得太緊、弄得太累了,要我好好休息一陣子。

    但由於諸多因素,我沒接受美人的建議。

    奇怪的是,有些事像冥冥中就已安排好的,因為《捕快過招》的輕鬆筆調,讓我的心情得到了舒緩的作用。所以《捕快過招》輕鬆解決。

    加上距離《貝勒,少根筋》開稿還有一段時間,我讓自己徹底放鬆,找了之前小馬兒推薦的書來看。

    很巧的是,小馬兒推薦的這些故事時代背景在清朝,而《貝勒,少根筋》的時代背景也在清朝。

    不過開稿後,問題又來了,這次的設定是男弱女強,文書生碰上武娘子,為了不讓翔小報變成手無縛雞之力的窩囊男人,小潔必須培養他文而不弱的性格,要有死了都要保護心愛女子的堅強意識。

    可想而知,原本只愛讀書的翔小報在遇上聶小棠後,要──愛家、疼妻、深情、幽默、風趣、意識堅定、能耐女主角打(還要有一點被虐待的嗜好)、視榮華富貴為糞土(才能帶聶小棠私奔)……能為女主角撐起一片天的型男養成計畫,這可是很辛苦的哩!

    所以嘍!當小松松們看到翔小報的故事後,請為翔小報這空前絕後的完美好男人,頒一塊最佳老公獎。

    另外,在期許交出一張新成績單的開始,這幾部關於清朝的故事讓小潔獲得重生與動力,且更加瞭解清朝的歷史。

    在《貝勒,少根筋》將完成之際,小潔再給自己下了一個更大的新目標,希望能獲得社內的認同,然後全力以赴完成。

    不管社內是不是能接受小潔的提案,至少小潔給自己下了個新指標,挑戰自己!

    而讓我有這樣全新的心情,一t切歸功於我的守護天使加小貴人──小馬兒。

    因為從認識她開始,她在我寫作上給予很多幫助,雖然她已經找到自己的路,但我還是會一直堅守我的崗位,也會努力維持這份在如此特殊狀況下形成的友誼!

    還有與我有露水情緣,哦!不不,是短短情緣的小嬪嬪你也要加油唷!

    最後──轉眼間又到了光輝十月,當然這一個月也對小潔意義非凡唷!

    因為二○○五年十月十日是小潔在松松發表了第一本書,今年進松松滿第兩年,感謝當年賜名的庭镟媽咪及我所愛的編輯群,與一直看我的書的小松松們,謝謝!

    當然,我要跟社長說,在一年前你給予季潔肯定的那一刻,我就告訴自己,我絕對不會讓你後悔做了當初的決定。

    每一本新書,都是我全力以赴的開始!

    最後,希望大家喜歡翔韞和聶小棠的故事。下一本就是騰玥格格與神秘大當家的故事。咱們就下一本書,再見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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