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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夏霓 -【巧繪麗人笑(娘子躍龍門之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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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1-3-2 00:02:31
標題:
夏霓 -【巧繪麗人笑(娘子躍龍門之三)】《全文完》
巧繪麗人笑
(娘子躍龍門03) 作者︰夏霓
“擄走我你能換幾個錢?”
“你以為自己這副模樣值多少銀兩?”
享負盛名的戚家畫工在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戚家一絕更是令人津津樂道,素有“畫物入骨、畫人入魂”的美譽。
戚寶寶因父親行蹤不明、母親臥病在床,不得已賣畫求溫飽。
不料,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被暗夜中的人影狠劈了一掌──
她心想:家裏一貧如洗,這男人到底是看上她哪一點來著?
唉呀,莫非是自己貌美?!還是性情溫和惹人疼?!
可這男人鄙夷的眼神,很明顯棄她如敝屣,可沒有半點疼愛她的意思。
莫非、莫非她身上藏有他亟欲尋找的秘密?!
而這秘密,甚至連她自己也不明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1-3-2 00:02:45
楔子
清光杳無際,皓魄流霜空,夜風探無蹤。
撒在月牙底下的小徑閃著銀光,夜裏林間不見人煙,僅有幾聲蟲鳴鳥叫,夾著遠處狼嗥犬吠聲,淒厲地拉長音,可比鬼哭神號。
沉沉的腳步踏在小徑上,接連幾日趕路,勞苦奔波,男人腳上有如千金重,舉步維艱。
身後幾步遠發出了聲響,叩叩叩地像有人在擂著地面,轉眼間便來到腳跟前,他壯著膽探向底下——
一顆黑溜溜的頭顱滾在前頭,兩個漆黑如洞的眼窟窿發著冷冷青光,嘴咧得快將頭分成兩半,好似在笑他一個大男人走也走不快,不如也把頭砍下來和他一樣,用滾得還比較快活。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他一定是看錯了,應該是路行得太遠,累得頭昏眼花,意志薄弱才生得此幻象。
鬼頭顱發出咯咯笑聲,鑽入耳裏像針一樣刺人,他抖著腿繼續向前不敢稍作停留,隨後又見一雙血淋淋的手爬在地上,越過自個兒腳邊,正追著那顆頭。
戚兆趁夜半趕路,心底念著佛號,眼看到縣城的路只差幾步,隱約傳來細細啜泣聲,定睛一瞧竟有個女人蹲在路邊哭泣。
他鬆口氣,總算有人陪著他一道進城,好心上前一看,開口要問,女人轉過頭來——
“那張臉面,竟然空無一物,蒼白如蠟,哭著求戚兆替她畫張鬼臉皮!”
“呃啊啊啊——”尖拔的叫聲響徹屋內,尖銳得有如風刀在割、魔音傳腦。
“女人用力哭喊道:‘你看到我的臉了嗎?有看到我的臉嗎?我的臉呢?我的臉呢?’”
抖抖抖!握筆的小手忍不住晃動,墨漬撒在潔白的紙面上,暈成一圈圈宛如水面上的漣漪,戚寶寶抖得兩排牙齒直打顫,舌頭差點沒咬斷。
明明紙上該繪的是高風亮節的竹子,一下筆全成了歪七扭八的蟲子,哪里像個有氣節的竹君子?
“爹!可不可以別再說咱們戚家老祖宗的故事?”她很膽小的!等會兒練完圖,會不敢自個兒睡的。
“嘖!你這丫頭膽子怎麼生得比鼠還要小?”男人笑呵呵地,一枝大毫敲往那顆伏在桌案上的小頭顱。
“還不都是你給的。”戚寶寶睞自己的爹爹一眼,怎倒怪起她來了?
“啪”地一聲,這一回大毫不是落在腦袋瓜子,而是打在白嫩嫩的小手背上。
戚寶寶痛得哎呀大叫,手一顫、筆跌了,筆腹裏墨汁吸得飽飽的,在紙面上滾了幾圈,墨色濃淡錯落在其中,圖面髒了。
“嘖!不成不成!瞧你畫這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到底是誰嚇我來著?”那雙圓滾滾的大眼瞅著戚墨,都說晚上別講祖宗們的故事了。
戚墨笑開來,這小丫頭撒潑的模樣看起來就是讓人覺得逗。他這做爹爹的,一天不逗她,心癢啊!
“我重畫一張不就得了!手打傷了,要用腳畫嗎?”戚寶寶鼓著胖胖的臉頰,氣歸氣,還是將紙頁拉到一旁去。
“你啊,就是這怪毛病!咱們戚家雖然窮,但是就畫紙多得可以砸死人。呐,再畫!今晚練個三十張才能上床就寢。”
戚墨抽了新紙給寶貝女兒,自己拿回那張染髒的圖,大毫揮個幾下,將留在圖上的墨漬簡單勾勒幾筆,配著幹而帶毛的渴筆與淡墨皴擦,一塊大石生成,筆力幽淡簡勁。
跪在椅上的戚寶寶最喜歡看爹爹畫圖了!單補上幾筆就將她畫壞的圖生出另一個模樣,好像神仙在變把戲似的。
“紙是死的,墨是活的,有本事的人,才能隨心所欲的操縱。”戚墨在石縫裏勾勒幾株初生的菖蒲葉,寫意中帶點瀟灑的放縱。
爹爹的信手拈來,令她也動了玩心,她提起腕子在葉兒的縫邊兒生出幾株花,這是前些時候練成的菖蒲花。
一大一小伏在案前習畫,屋內彌漫著濃墨香氣,偶爾幾聲嬉鬧笑語,在夜裏聽來格外嘹亮清楚。
“丫頭,等你大些,爹爹就把這枝筆傳給你。”戚墨旋著手上大毫,那枝看來不起眼的畫筆,戚寶寶可是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不要!我是姑娘家,才不拿那只大毫。”她從筆桶裏挑枝蘭竹筆,筆頭雕著一隻她喚不出名的祥獸,模樣很威風呐。
“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戚墨握著大毫又敲往戚寶寶的頭頂。“行!那枝蘭竹筆以後就給你當嫁妝用。”
戚寶寶歡呼一聲,嘻嘻哈哈地捧著筆說:“爹爹馬上就可以給我啦,有了這枝筆,寶寶以後練畫會練得比現在還勤。”
“等你找到好人家,爹爹說到做到。”戚家就她這一個寶貝丫頭,不給她還能給誰?
戚寶寶看著爹爹手上轉不停的大毫,那枝筆雖然長得不起眼,可是每回爹一拿起那筆所畫出的人像,總是特別有靈氣呢!
“這只大毫等爹死後,是不是也同樣傳給我?”戚寶寶掩著嘴偷笑,她就是貪心呀貪心!
“死丫頭!你爹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天生就是福澤豐祿之人,想要咱早死?沒門!”戚墨哼個兩聲,又咚咚咚地在戚寶寶頭上敲了三棍。
抱著頭,戚寶寶大叫。“我是說以後啊!”
“以後你嫁出去若受了氣,娘家絕不給你回!”
“爹……”甜死人的嗓音喚著,簡直快要掐出蜜來。
“死丫頭!”他不吃這套,不吃不吃!
“哎唷,爹……”戚寶寶尾音拉得老長,那張圓滾滾的小臉蛋,可愛得讓人想要咬一口哩!
“過來、過來!給老爹抱一下。”戚父強裝的架子,果然端不久。
呵哈哈哈!戚寶寶小小的身軀靈活地跳下椅,像顆小球撲到爹爹的懷裏。只見戚墨將她當成珍寶般的抱在膝上疼,而戚寶寶卻掩著小嘴直偷笑,慧黠成精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1-3-2 00:03:02
第一章
人潮南來北往,市集兩旁商家林立,酒旗在風中展曳飄搖,綴著熱絡的街景,感覺頗有生氣。
戚寶寶抓著臉,打了個呵欠,咧了一口白牙,那張嘴大得可將飛在半空中的蚊蟲給吞進肚。
又是一聲呵欠,她這聲呵欠拉得又長又遠,頭一沉,就趴在畫攤上打起盹來。
幾個在攤子前欲購畫的客人,沒見到埋在畫卷堆裏的戚寶寶,正拉長脖子尋著賣畫的人,一旁賣豆漿的大嬸看不過去,走過去踹了下戚寶寶屁股底下的凳子。
凳子一翻,使得快要入眠的戚寶寶滾下凳子躺在地上,四腳朝天地哇哇大叫。
“哎唷喂呀!是哪個沒良心的不讓人好眠?”
“丫頭,財神爺找上門來了!”大嬸拎起戚寶寶,嘴裏邊吆喝著登門的客人。“你們戚家都不把錢當錢看啊?老的隨性,小的也不遑多讓。”
揉揉眼皮,戚寶寶呵欠打得老大,隨意招呼著客人。客人們瞧了畫攤上一幅花鳥對圖覺得好,付了銀子就離開了。
“呀!今天生意挺不錯哩。”戚寶寶把銀子歡歡喜喜地收進銀袋,一腳將凳子踢正,又坐了回去。
“你坐了一整個上午到現在才賣兩幅畫,叫生意好?你們戚家都不吃飯不喝水,要當仙啦?”大嬸倒了一碗豆漿給戚寶寶,嘴巴卻沒饒過她。
“我有大嬸的豆漿,光聞味道就滿足了。”戚寶寶嘻嘻地笑兩聲,咕嚕咕嚕便一碗喝盡。
“戚老爹進城替衙府畫犯人像到現在還沒回來?”
前些日子城裏王爺府遭人劫走一箱貢品,竊賊猖狂的姿態令王爺怒得跳腳,而戚墨這回進城替官衙畫這批匪類的肖像,為的就是欲在短期內將宵小緝捕到案。
戚寶寶嘻嘻地笑,那張圓臉很討人喜歡。“一定是城裏好玩,我老爹玩到樂不思蜀!”
“都已經快半年啦,他給你們寫信了沒?”
“有呀,若爹沒寫信,我娘也會拽著我進城去找爹爹理論的。”戚寶寶收拾著畫卷,打算早早打道回府。
“這麼早就要收攤啦,不陪我這大娘?”
“去給我娘買些治咳的草藥。”既然有銀子入帳,那她就可以早點回家陪娘,反正這畫攤她顧了半年,一天上門做成的生意還沒超過五樁哩。
戚家的畫功在鎮裏是出了名的好,甚至還流傳著一句話。“畫物入骨,畫人入魂,戚家一絕”,誇的就是戚家人的本事。
絕透的畫功令戚家風光一時,同時也因戚墨生性淡泊隨意,不汲汲于名利,僅有此盛名卻無財可供享用,以致一直以來皆是兩袖清風、銀袋空空。
再說,人貪溫飽、肚貪食進,吃飽第一,穿暖為第二,接著是日子過得輕鬆悠哉,身邊銀袋裝飽飽,之後才有餘力附庸風雅。
由此可知,這種風雅攤的生意,哪里比得上日日要食的小吃攤?就連隔壁賣包子的大叔一日賺進的銀兩,也贏過他們畫攤半月的營收啊。
戚家人倒也沒怨過,老的小的都是樂得悠哉,狂放的性子樂天得不知憂愁,脾性古怪得教人沒轍,頗有幾分瀟灑的閒適。
然而,這樣的門風會教出怎樣奇異的丫頭,街坊鄰里也不會有多意外。瞧戚寶寶就將戚墨十足的隨意性子傳承得有模有樣,坐沒坐相、站沒站樣,一笑露齒,笑聲可傳千里。
好在戚寶寶的臉蛋甜,嘴巴更甜,逢人就打招呼、噓寒問暖,笑臉迎人當然備得人寵。至於那大剌剌不拘小節的性格,大夥也就睜隻眼閉只眼。
“你娘染病啦?得請醫堂裏的大夫瞧瞧才行。”
“她說小病,要我買藥煎就行了。”戚寶寶動作很俐落,將圖掃進畫袋裏,束口一收就打算扛上肩頭。
“你呀,有空寫信叫戚老爹趕緊回來,放你們母女倆一個病一個弱的,大娘我不安心。”
戚寶寶拍著胸脯,圓臉笑得很得意。“我要是弱,那鎮裏的姑娘要走路就得有人攙才能出門啦。”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身子骨壯得很,才不像那些老關在閨房裏嬌滴滴的千金女呢。
“大娘說不過你,要走還不快?記得明天早點來呀。”
“走囉、走囉!寶寶我今日收工啦。”
戚寶寶扛了畫袋就走,壓根兒沒管後頭湧來的人潮更加熱鬧,腳步踏得是悠悠哉哉,好不快活。
人嘛!活著盡興就好,那些身外之物是要爭個什麼勁兒呢?錢有四隻腳,財來財去本來就會跑,要是今天進了口袋,明日也就跟著轉出去了。
人死留名,豹死留皮,但有多少銀子帶得下陰曹地府裏?他們戚家啊,一向是奉此道而行,多輕鬆快活呀?
嘻嘻嘻!嘻嘻嘻!她戚寶寶就喜歡這樣過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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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裏,灰暗得不見大街上的天光,人聲也在轉眼間消逝,不過一巷之隔就成天壤之別。
垂著首,戚寶寶腳步踏得虛浮,鎮日只靠大娘的豆漿裹腹,氣力實在是有限。
尤其後頭背的畫袋大得快要將她給壓扁,就更讓人覺得歸途遙遠呐!
每日出門前娘會塞給她幾錠碎銀,要她買個肉包自個兒吃,才有體力顧攤子。戚寶寶嘴裏雖然應聲好,卻還是把錢省下,打算攢下來買只老母雞給娘補補身子,她還可以順道聞聞那雞湯的香味,假裝自己嘗過也行。
嘻嘻!一想到熱湯的滋味,戚寶寶笑得開懷,體力再不濟也似乎可以多撐一會兒,到時她抓一隻雞回去燉湯,娘一定歡喜得很。
摸著乾癟癟的銀袋,有著這一兩個月攢下的小錢,加上今日賣出一幅對畫,湊一湊還可以再買些米菜回去,夠吃一陣子了。
老天待她戚寶寶真是不薄啊!等老爹回來,瞧她把娘養得白胖胖的,鐵定誇她好本事。
專心盤算著的戚寶寶,沒留意前方來人,那人慌慌張張像個冒失鬼般撞倒她,畫散了一地,還撞得她疼得齜牙咧嘴。
“哎唷,是哪個不長眼的?”她沒幾兩肉,禁不起撞呀,差點沒把她的腰骨給跌斷。
對方見到戚寶寶的狼狽樣,像是做賊心虛般,連聲道歉也沒給,腳底抹油,溜得像是有五條腿,快極了。
“喂喂喂!你是看到妖怪啊!”戚寶寶大吼,那傢伙沒血沒淚嗎?見她這個弱女子摔得四腳朝天,也不來看一下,溜得倒是挺快,簡直像是背上生了對翅膀。
那雙燦亮亮的大眼圓瞪,瞪完那人後又轉到身旁看著散落一地的畫紙,還有幾張她在攤子上隨手練的圖,皆因染上小巷邊的水漬,全糊成一片漆黑難辨的圖面了。
“嘖,別計較、別計較!一點小事,回去還是可以抓只老母雞。”戚寶寶收拾著,還很機警地摸著袖口裏藏的銀袋,好險銀袋還在,遇見冒失鬼總比碰到扒手好呀。
要是銀子被人摸走,她惦記的老母雞就飛走了!好在老天爺,依舊對她戚寶寶很照顧的。
撿著畫紙,她在正要拾起最後一張時,眼前突地出現一雙黑靴,分毫不差地踩在畫紙上,腳步扎實有力。
“哎,大爺高抬貴腳啊。”戚寶寶皺起眉,接二連三遇到不長眼的人,莫非是哪位大神在考驗她的耐性?
“你是戚家人?”
頭頂傳來悶沉的詢問聲,戚寶寶心底惦記著對方腳底下的畫紙,那可是她明日要賣的小畫,被他這麼一踩,什麼都沒有了。
“找戚家人做什麼?畫攤收掉就不姓戚啦!”見那雙黑靴未移半寸,還很囂張地以鞋底蹂著圖,一向心性敦厚的戚寶寶也難得動怒了。
“戚墨是你的誰?”那雙深沉的鷹眼透著冷冷寒光,仔細盯著蹲在眼前的小娃娃。末了,他略施幾分力,便將畫紙踩裂。
“是你家祖宗!”戚寶寶眼見他的暴行,惡狠狠地脫口而出。
“你找死!”男人舉起掌,兜頭就要劈往戚寶寶的臉。
“你土匪!”戚寶寶抓起一旁比巴掌還大的碎石,狠狠擊往男人的膝上。
豈料對方早先一步拆了她的招,那雙大靴踢了她肩頭一下,偏掉身形的寶寶向前撲倒,男人趁隙踩住她其中一隻手,非常使勁兒地蹂著她的手背。
墨黑的瞳迸射出寒光,眼中閃過一抹嗜血的味道。
“我再問一次,戚墨是你的誰?”
“你祖宗!”戚寶寶話一說完,另一隻未遭制伏的手抓著他的腳,惡狠狠地抓住,往他的小腿上啃下一口。
男人豎起眉,那雙眼閃過一絲殺意,五指一併劈向她的頭頂。“惡女!”
轉眼間,啃著人家男人的戚寶寶,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掌給打昏,暈死過去了。
瞪著癱在地上沒動靜的身軀,男人一把將她扛在肩上,順道抄起畫袋,趁有人轉進小巷之前,足一點地,運著上乘輕功踩向屋簷,俐落地消失於巷內。
之後,始終無人得知戚寶寶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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薪火燒得啪啦作響,高竄的火苗如夜裏螢光,將殘敗的破廟映得有如白晝。
百年來鼎盛的香火,在朝中逐步邁向盛事太平之際,被人們遺忘在歲月的洪流之中,最後斷了綿延不絕的香火,再回首已是人煙荒蕪之境。
一道倚在火堆旁的身形極為修長,墨黑的眼瞳流轉著淡淡的冷漠。他把玩著手裏一塊玉牌,通透的玉光在黑夜裏顯得極為耀眼。
眼皮一合,他淺淺小寐著。不曉得被他扔在乾草堆裏的丫頭幾時會醒來?那一掌他似乎使得太過用力,她昏睡了足足一個時辰,到現在都沒清醒的跡象。
收起玉牌,傅玄溟脫下大靴,那丫頭的嘴也真是夠利,咬得他快要脫下一層皮了,脛骨上烙下一圈齒印,傷勢像被小獸咬傷般慘烈。
沒遇過哪個女人性子像她這般暴烈,她看起來明明就是一臉可欺的無害樣。戚墨一個斯文人,卻養出個怪丫頭,傅玄溟不信自己會綁錯人,但是她一點也不像勤於墨戲的閨女,反倒粗野得像個未開化的小蠻子。
穿上靴,傅玄溟方抬頭就見到她悠悠轉醒,那張臉還在乾草堆裏蹭個幾下,滾了半圈,打了個呵欠才睜眼。
哎,他沒見過有人遭綁還可以睡得如此怡然自得,完全忘了自身處境。傅玄溟嘴角掀了掀,不甚明顯的哼氣聲逸出,嘲諷著那丫頭的沒腦筋。
戚寶寶揉揉後頸,覺得十分疼。“我是跌倒摔到頸子了嗎?”怎麼痛得像是被人砍了一刀的感覺呀?
“醒了?”傅玄溟一手擱在曲起的膝上,似笑非笑的看著戚寶寶。“你睡得很熟呐。”
“你!”戚寶寶瞠大眼。她是不是睡迷糊了?要不怎生得此幻象,見到小巷遇上的惡人?“我應該是睡傻了,甭怕甭怕,再躺下去醒來就不見了。”
說完,戚寶寶拉攏衣襟,腰杆子打直又倒下,合上眼後心想,可能是最近她攤子顧得太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傅玄溟冷眼看著她一人唱戲,單薄的身子翻來覆去,小手摸了摸底下躺著的草堆,突地整個人彈起來,大喊一聲。
“我的床呢?”她戚家再窮,也還能貪個木床棲息啊!
而回應戚寶寶的,是一室的沉靜,靜得像是若突然有什麼鬼怪走出來,也不足為奇。而此刻,靜得連自己的吐息聲都能聽聞得一清二楚。
他自始至終都在旁冷眼相對,俊逸的容貌帶有一絲嚴酷的氣息,掩不住的神秘感自他身上流泄而出。
那張容貌俊得適合藏匿在黑夜之中,就算如此仍可察覺到他的出色。俊美得讓人印象深刻,陽剛中帶有一絲跋扈的飛揚,戚寶寶沒見過有男人的相貌如此衝突,卻又極為融合。
“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裏?”
骨碌大眼轉了一圈,戚寶寶再困也曉得這是間破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實在於禮不合,況且她壓根兒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才睜眼就從小巷換成這破廟,她該不會是被……
“我們戚家是很窮的!”老天,她做夢也沒想過有一天會無端遭綁呀!
傅玄溟眼一瞟,眼神透露出輕蔑的意味。先前她不是囂張的極力反抗,像個小潑猴般又咬又叫嗎?
“我知道。”瞧她身上那套破爛的衣衫,比他腰上的玉帶還不值錢。
“那你綁我做啥?”戚寶寶想破頭都無法得知他們戚家究竟與誰結冤,除非是老爹進城前跟飯館賒菜錢沒還清,要不他們戚家可是和誰都隨和好相處的人。
“多問對你沒好處。”傅玄溟拋了乾柴進火堆裏,夜又沉了些,吹進來的晚風更寒冷了。
“喂,要死總得討個明白啊!不明不白的,要是赴了黃泉路,我肯定是鬼哭神號。”戚寶寶縮著腿,蜷曲在草堆之上,她心底其實很害怕,可是天生就是嘴硬。
“那也不關我的事兒。”傅玄溟三兩下就打發掉她,沒見過哪個被擄來的人還那麼多話,恐怕死後那張嘴也依舊是喋喋不休。
戚寶寶惡瞪對方一眼,若是有機會,她很想撲過去咬得對方遍體鱗傷,才肯善罷甘休。
“擄走我你能換幾個錢?”莫非是要將她賣給把人當做牲口買賣的販子?
“你以為自己的樣子值多少銀兩?”傅玄溟這話像是把利刃,硬生生戳進戚寶寶的心窩,擺明就是嫌惡的口氣。
“你擄了人還要嫌對象不好,這種缺德事你做了不怕死後下地獄,受千刀萬剮嗎?”
“若真要說做缺德事,我還真沒一樣有少過。”傅玄溟輕笑出聲,什麼死後輪回那一套,他才不信。
“是啊,都當起土匪來擄人了,什麼惡事沒做盡?”戚寶寶譏笑他一句,覺得大快人心。
“你要是安靜些,還能留有小命見明日朝陽。”
“既然不知自己何時會死,死前不多留幾句話,哪知下輩子還有沒有那福分投胎說人話!”她說不準還活不過今晚呢。“人在做天在看呢。”
“你鬼話連篇。”傅玄溟神色一凜,又拋枝小柴進火堆裏,燒出猛烈的火花。那雙藏在火苗後的眼眸,冷得快要將戚寶寶的心窩凍成寒冰。
抱著腿,嚷了半天不自覺喉嚨一緊,感覺口渴。“我想喝水。”
“這是話太多的報應。”而且還是現世報,傅玄溟不悅地說道。
“給我水!”
“沒有!要喝水就自己想辦法。”她以為被擄了還能當千金小姐,讓人伺候不成?
戚寶寶站起身,大眼瞟向傅玄溟,視線又鬼鬼祟祟地轉回廟口。他可能是第一次當匪類吧,要不怎會讓她手腳自在的得以伸展?照理應當將她五花大綁,最好再蒙住她的雙眼,以防她認出他的容貌報上官府去。
可是,這男人卻完全不這麼做,敢情以為她不敢跑是吧?哼!她戚寶寶可不是一般嬌滴滴的閨女,現在不跑,她何時才有機會逃?
她的步子踏得極輕,一踩上門檻時,不知從哪里竄出的狼嗥聲,整齊劃一的齊聲吠叫,淒厲得教人不自覺兩臂打顫、雙腿一軟,差點沒有跪下地去。
啊嗚——
戚寶寶忍不住掩住耳朵,雞皮疙瘩爬滿身,似遠又似近的狼嗥不斷地鳴吠,在寂靜的夜裏聽來格外顫寒。
今夜無月,門外暗得如永夜佔據,將世上的光明吞噬殆盡,好似她一踏出門,也會被這藏匿於無形的闇魔給吞食進肚。
按捺著體內益發高漲的恐懼,戚寶寶不死心的越過門檻,跟隨而來的竟是聲聲吠得急遽的狼嗥,尖拔得鑽入她體內百穴之中,渾身不禁惡寒起來。
“門外的破甕裏有午後蓄留的雨水,可得當心別走遠,免得無端葬身在狼群肚裏。”傅玄溟兩手枕在頭下,打算貪個小眠。
他的警告,令戚寶寶頭皮發麻,這裏難道是鎮外惡名昭彰的“恐狼山”?聽說這裏入夜,成群結隊的狼群兇惡殘暴,就連白日裏獵戶也不願輕易踏入。
上一回,外地來的過路人誤闖於此,三日後只剩顆頭顱在山腳下遭人發現,斷肢殘骸破爛得根本拼不出個全屍,這可怕的消息同樣也傳進戚寶寶耳裏。
真是不妙!近半年來,她在市集裏兜轉,什麼亂七八糟的小道傳說都聽聞過,就屬“恐狼山”發生的事兒讓她最害怕。
這裏不知道無端死過多少人,甚至最早以前,老爹還對她說過,恐狼山裏竟發生過無頭屍首游走于林間,當場嚇死許多親眼所見的鎮民。
戚寶寶不敢再想,對於恐狼山甚囂塵上的傳言多得不勝枚舉,也有人說此山聚地氣、生靈息,藏匿著許多精怪,為的就是搶佔此處的靈氣。
“你哪里不落腳,偏選中這座山?”戚寶寶儘量別讓話聲聽起來有懼意,但是兩條腿卻很不爭氣的頻頻打顫。
她這人天生啥都不怕,就是非常怕這些妖妖鬼鬼的事情。自小被老爹嚇到大,如今膽子僅比鼠膽還大一點。這回竟然踏入恐狼山,分明是將她往死裏推啊!
“既然你有所顧忌,還是回到原地,別擅自動作才好。”她的肩頭抖得一聳一聳,傅玄溟沒見過比她更膽小的人,不過她害怕就好,做起事來才不會綁手綁腳,只消言語的威嚇就能制住她,再也沒有比這個還要省事兒的方法。
“但是……我口很渴……”前有虎、後有狼,戚寶寶現下真是騎虎難下呀!
她總不能就這樣無端被擄,最後死在哪處也無人得知,她上有老母要侍奉,還有個逍遙在外頭的老爹要追回呐。
戚寶寶咬牙,既然他始終沒有多餘的動作,她不如趁此先逃為上,至於究竟會不會葬身在狼腹之中,就賭上這一回再說吧!
心意一打定,戚寶寶鼓足勇氣在狼嗥聲此起彼落之際,堅定地邁出腳步、踏出門檻,使勁氣力欲拔腿奔離之際,冷不防地遭一顆小石擊中後膝,咚地一聲,她跌趴在地,摔得灰頭土臉,還撞傷下巴,狼狽至極。
虛弱的哀號聲自戚寶寶的嘴裏逸出,她四肢大展、臉面朝地,非常慘烈的趴倒在破廟的門檻前,而後邊傳來很沉很近的狼嗥聲,眼一抬她差點沒有昏死過去,一隻大狼冷眼瞪著她,流著垂涎的唾沫,後頭數十隻站起來快比人高的狼兒眼中同樣迸出冷光,她要是再靠近一點,項上人頭就要被吞進狼嘴裏了。
戚寶寶嚇得叫不出聲,在大狼撲向自己前,耳邊又傳來一道風聲,碎石挾帶渾厚的內勁射傷大狼的眼睛,驚得它們四處逃散,只留下趴在原地動也不敢動的她。
傅玄溟手裏拋著小石子,悠悠哉哉的自後頭走來。
“傳說狼將遠逐食,必先倒立以卜所向,這就是‘狼蔔食’,不過今晚它們倒是做了白工。”
大靴立在自個兒旁邊,戚寶寶恐懼得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餘悸猶存的她嚇得連淚都流不出,那張利嘴自然也生不出半句可反擊的話了。
“起來。”見她嚇得有如靈魂出竅,傅玄溟就覺得好笑。
她半分力都使不出來了?僅能可恥的掩面在地,死也不敢再吭一聲。
面對她的耍賴,傅玄溟見狀後,毫不憐香惜玉的抓起她一隻腳,就這樣大剌剌的將人拖進破廟裏,高立的門檻撞得戚寶寶唉聲連連,他一點也不引以為意,冷酷得簡直沒有半點良心。
今晚,是無月之夜;狼群,逃逸無蹤。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1-3-2 00:03:20
第二章
抹著兩管黏呼呼的鼻血,戚寶寶還是驚魂未甫。先前摔得灰頭土臉,小巧臉蛋上灰成一片,簡直和路邊的小乞兒沒兩樣。
破廟裏,戚寶寶仍舊與傅玄溟大眼瞪小眼,胸坎裏那顆被恐懼漲滿的心,怦怦地狂跳有如雷鳴,戚寶寶忒是率直不心細,也終歸是個女孩子,面對接二連三的壞事,已經沒有體力去承擔。
她很想哭,卻使不出氣力來哭,餓著的肚子像是有蟲子在咬,都要啃得她穿腸破肚了。整整一日未進半糧,白日的豆漿早就不足支撐她的體力,更何況她衰事一樁接著一樁,很顯然的,各方神靈並不怎麼眷顧她,已是棄她於不顧。
終於,戚寶寶餓倒在草堆上,那雙湛亮的大眼渙散無神。
傅玄溟見她像條缺水的魚兒,僅靠殘存的體力在撐持著,遂開口說道:“你又怎麼了?”這丫頭小把戲挺多的。
“爺兒……我……我很餓……”她餓得倒在乾草堆裏爬不起來了。
他撇撇嘴,走這一趟真是讓人心煩,比起從前他只要多殺幾個礙事的人就能交差了事,而今卻得拖個小娃娃回去,惱死人了!
傅玄溟起身,將破桌上一只用油紙包著的包裹打開,裏頭有一隻全雞和幾個饅頭,是他進恐狼山前到客棧買來的消夜。
他捧著熱食走到戚寶寶面前,折了一隻雞腿擱在她鼻端前。“吃不吃?”
吃吃吃!她很想吃啊!她伸長脖子欲上前咬下一塊雞肉,卻被傅玄溟搶先一步拿開。
“要吃可以,自己爬起來。”坐沒坐相、吃沒吃相,她到底是不是個閨女呀!
戚寶寶笨拙的坐起身,動作不敢太大免得又倒地不起。伸出略微發顫的手,究竟是被先前狼群們嚇怕,或是真的餓過了頭,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拿了雞腿便狼吞虎嚥的啃著,沒有半點端莊的氣質,大口咬肉的模樣令傅玄溟看傻眼。戚墨是養出個怎樣的女兒呀?
奇醜無比的吃相讓傅玄溟倒了胃口,他遂拿起腰上的酒囊灌了一口,戚寶寶見狀,也跟著搶酒解渴。
“這不是水。”傅玄溟話還沒說完,戚寶寶就咕嚕咕嚕豪飲了一大口。
“咳……咳咳咳……”辛辣的酒氣嗆得她鼻涕眼淚全擠了出來,熱辣辣的氣味差點沒讓她方才吞進肚裏的雞腿給吐出來。
“活該。”傅玄溟冷睇著她,就讓她吃一次虧,以後才會學乖。
灼烈的酒氣嗆得戚寶寶滿臉通紅,粉嫩的臉色顯得有些可愛,可惜緊接而來的是她呼天搶地的哀叫聲,比鴨叫打雷還難聽。
“辣辣辣!辣死人了。”
按著眉心,傅玄溟頭痛得不想搭理這丫頭,心底盤算著究竟要怎麼回到城內,身旁拖著一個她,到哪里都不方便。
再一日的腳程,他就能將這麻煩的包袱給擺脫掉,但是傅玄溟不認為自己能忍耐那麼久,更不相信戚寶寶會乖乖配合。
兩手抱胸盤坐在旁的傅玄溟,獨自思索著能帶著她卻不會引人側目的方式。到底是要將她重新打暈當成粽子綁入布袋裏扛了就走,還是說一套能讓她乖乖跟著走的謊話?
前者他怕出手過重,將人無故打死做了白工;後者他不信戚寶寶有那麼好騙,讓他稱心如意,說不準還會一路問東問西煩死他。
比起擄人的匪類,他認為刺客或是殺手比較適合自己,畢竟這幾年來,他已經做得很上手。如今遇上這個糊塗丫頭,傅玄溟覺得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
一旁的戚寶寶餓得完全察覺不到他的苦惱,仍舊是一口咬肉,一口小小的酌酒以解渴。
“別喝太多。”這壺酒很烈,不喝酒的人是一杯倒,他是為了暖身才打來的,可不是讓她話說多了解渴用。
“好……呵呵!”戚寶寶傻傻的笑了兩聲,還打了幾個酒嗝,紅通通的臉蛋像是被日陽燒紅似的。
傅玄溟見她笑得嬌憨,心裏覺得她像個小娃,笨拙得連自身的處境也不擔心,還能貪杯喝醉成這副德性。要是被人賣了,她可能連淚都不知道要流。
“你喝不喝呀?”戚寶寶嘻嘻笑個兩聲,拎著酒囊在傅玄溟眼前晃著。
“不,你喝就好。”一抹很不誠懇的冷笑,淺淺地噙在他十分好看的唇邊。
“這樣呀,呵呵呵呵……謝謝啦!”戚寶寶又灌了兩口酒進肚裏。
瞧她醉了有八九分,傅玄溟似笑非笑,終於找到帶這丫頭上路的方法。
一、二、三!一個清脆響亮的彈指聲,緊接著是戚寶寶趴倒在草堆上的聲響,依稀還可聽見細微的打鼾聲。
破廟裏,終於又恢復先前她昏迷時的寧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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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烏咬狼山,光輝映四面,清霧罩山巔,冷風刮八方。
糟!傅玄溟按著肚皮,心底閃過一絲不太妙的預感。他忙著探摸自身可有多帶裹腹的東西。
天方亮,他就先拍醒戚寶寶,再灌她半壺烈酒讓她醉死,將人一把扛在肩頭,離開破廟趕起路來。
多了一個她,傅玄溟的腳程有些遲,他必須搶在中午之前離開恐狼山,趁自己還有點體力以前,得找間飯館填填肚子,恢復體力。
肩頭上這個該死的丫頭,竟然在昨夜醉昏以前,啃光他的消夜,僅留一個饅頭填他的牙縫。
才走了一個時辰,傅玄溟就開始感到自己的不對勁,肩頭上的她,也成為無法承受的負擔。
“該死!”他啐了一口,肚皮是越來越餓,自身的氣力自四肢流散而失,崎嶇的山路更是加速了體力的消耗。
偶爾林間雁鳥飛過,山林深處有狼嗥的低鳴聲,遠方未散開的煙嵐仍舊環繞山巔,此處的美景傅玄溟無暇顧及,明白再不走快些他鐵定“老毛病”又要犯了。
足一點地,他使起輕功飛躍林間,一來乘著晨間的清風醒腦,二來還可看離山腳有多遠,傅玄溟巴不得背上長翅,如今這個拖油瓶,根本是拖著他一道受罪找苦頭吃!
傅玄溟專心凝氣,揮霍的體力已達極限,不留神之際他失足落下,一手護著戚寶寶,而一手拉住茂密的枝葉,卻仍止不住兩人直墜而下的身形。
可惡!眼看山腳就在眼前,底下飄搖在風中的酒旗他依稀可見,然而一切竟是咫尺天涯,怎讓人不發悶氣?!
一個翻轉,傅玄溟兩手抱著睡得正熟的戚寶寶,努力抽開腰上的玉帶,扔往樹頭欲勾住兩人的身形。
翠色流光閃過,長長的腰帶纏住枝頭兩圈,傅玄溟將手掌轉了兩翻,將玉帶穩穩地纏在掌心底。
她不算太重,當然也不能說是輕如鴻毛,到底也有一點分量,加上傅玄溟此刻已經無力可施,這點負擔對他而言實在難以撐持。
腕子一轉,傅玄溟將戚寶寶睡昏的身軀扔向枝頭,她依然睡得安穩妥當,傅玄溟吃力的爬上去,大唱空城計的肚皮,已經如雷鳴般叫個不停。
他掏掏衣袖內的暗袋,這趟遠行他應當還有剩些甜嘴的小玩意兒。幾翻摸索,傅玄溟尋到僅存的一顆小小豆沙包,趕忙塞進嘴裏止餓。
嘴裏漫出甜蜜的滋味,傅玄溟細細嚼著,那先前遺失的氣力正逐漸回流進四肢裏,可惜甜包子只有一個,恢復的程度實在有限。
瞪著旁邊睡得像條小豬的戚寶寶,傅玄溟不知怎地又發起悶氣,差點抬手將她推下樹頭去。
倚在枝幹上,傅玄溟其實不想在此耽擱自己的腳程,然而進食有限的他,此刻身子弱得跟普通人無異,若不好好養精蓄銳一番,只怕還未到山腳下,他就已餓昏在半路,被狼群叼走裹腹了。
按著眉心,傅玄溟頭一回覺得這副臭皮囊的體質不算太好,以致於讓他在今日發生這般狼狽的窘況。
見朝陽逐漸爬上天際,傅玄溟眼中頗為無奈。看來中午之前,是進不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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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芽蒼如珠翠,清風穆如綢緞,天色藍如深海。
兩臂高懸無處伸,兩腿吊晃無地踩,小臉慘白無血色……她的心窩,怦怦地猛烈狂跳!
嚇!
戚寶寶瞠大眼,不知道自己究竟發生何事,竟會懸掛在枝頭上,就算她做夢失神晃蕩,也不至於手腳功夫好到能爬上樹吧?
定眼再瞧,之前擄她的男人躺臥在旁,胸膛起伏的極為規律,看來已然睡沉。若此刻不逃,她何時能有如此天時地利人和的良機?
屏氣凝神,戚寶寶朝下一探高度,那驚人的距離讓她嚇得頭皮發麻,加上白天莫名遭他灌了烈酒,自是頭暈目眩,手腳靈活不起來。
這男人真的非讓她無處可逃不可呀!要不找個地方歇腿也要尋來這樣驚險的地方,就是要防著她逮著機會逃命。
戚寶寶擰起秀眉,還在暗暗思忖著,大眼轉了轉,停留在他腰上的令牌,那令牌令她感到莫名眼熟。
“這……跟帶走老爹的官差大爺,是一樣的令牌。”她猶記得那日的光景,幾個穿著官服的當差衙役領著令牌,入鎮裏欲求戚家幫忙。
至於幫什麼忙戚寶寶不是很清楚,細問下去老爹他也沒說什麼,只是笑嘻嘻地說要進城胡鬧個幾日,很快便回來。而這一去,過了半年,老爹至今仍還沒回來!
半年來,也只是捎回一封家書,裏頭寫的全是在城裏遇見的荒唐事兒,拉拉雜雜說了半天,實在是言不及義,而戚寶寶也僅能耐心的等待。
如今,她竟在一個來路不明,方見面就粗暴擄走她的男人身上,見到同一塊令牌,戚寶寶不禁暗想,老爹到底進城去替人做了什麼?
一塊令牌,讓戚寶寶妄自多加揣測,心底竄出不祥的預感。
涉世未深,最多也是性子古靈精怪的戚寶寶,小小腦袋承裝不了現實險惡的局勢,她只能依靠著本能,將自己擺在最安全的所在。
如今欲貪求平安,她得先離開這男人的鉗制!
很慎重的確定傅玄溟尚在休息,無半點清醒的跡象,便緩緩挪著屁股,打算小心翼翼的溜下樹去。
儘管她相當怕高!縱然她身手很糟!即便不留意摔下去可能會因此跌死,但是戚寶寶還是願意奮力一搏!
牙一咬,戚寶寶抱著豁出去的決心攀住兩旁枝椏時,身後伸來厚實的大掌,穩穩地按壓住她的肩頭。
“去哪里?”她真以為自己的本事,可以一手遮天,騙他這明眼人嗎?
“呃啊……”他剛剛不是睡得像條死豬一樣沒動靜?戚寶寶嚇得差點栽下樹,若不是他按著自個兒,她絕對會摔成肉餅被直接扛進棺材裏了。
“想跑?”傅玄溟挑眉,皮笑肉不笑的問道:“真要我先斷你一條腿,還是胳臂什麼的,才肯安分守己?”
“呵呵,大爺!別……別這麼狠,我怕痛又怕死,別用這麼狠的招數對我。”戚寶寶死命擠出笑容,看著那雙冷淡的眼瞳,在在透露著說到做到的氣息。
傅玄溟抽起腰上的酒袋,卸了酒蓋就要再度灌她半壺酒,卻被戚寶寶一手擋在嘴邊。
“別再灌我酒了,醒來頭很暈呐。”他就不能有比較仁慈的招數嗎?老是折騰她,昨夜她是餓了胡亂飲下,今早趁她酒醉未退又唏哩呼嚕地灌昏人,現在又要故技重施,難道沒有比較有新意的招數?
“你話太多!”早知道他下手就要再狠一點,要不怎還讓她有清醒的時候。
“我不要喝……”戚寶寶抿著唇,抵死不從。
傅玄溟發怒,遂大聲吼道:“由不得你!”捏著她的面頰,他粗暴地灌下僅剩沒有多少的烈酒。
他沒一刀刺死她就已是最大的仁慈了,如今竟然還討價還價,還以為在挑菜買肉啊!
“不要……”戚寶寶奮力掙扎著,再喝下去她鐵定醉到昏天暗地,如此受人擺佈,感覺很可怕呐。
瞳眼迸出寒光,傅玄溟的耐心已告罄,他揚掌一劈,劈往她的肩頭,下手又狠又准,殺得她是措手不及,只能痛昏過去。
傅玄溟啐了一口,俊臉籠照著一股陰沈感。“敬酒不吃吃罰酒!”
看著倒臥在自個兒胸口上的戚寶寶,傅玄溟很明顯地再度感到不耐。耳邊響起剛剛他裝睡時她所說的話,很顯然的,她對於戚墨進城的主因一概不知。
又甚至是,有人捏造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欲欺瞞戚家人,才會讓所有事情都在刻意的隱瞞之下,被藏匿得很好。
哼!人怕出名,豬怕肥!傅玄溟冷眼瞧著懷裏的小娃娃,這幾年諸如此類的事情,早已是司空見慣。
樹大必定招風,至於招來的是什麼風,那也就看個人祖蔭庇佑得多或少了!
可惜,戚家的老祖宗,看來是沒有怎麼照顧祂的子孫。否則,不會連這樣的小丫頭都被無端捲入其中,能不能逃過此劫,還得看老天爺照不照看。
就他看來,戚家人這回,應是在劫難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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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暗得讓人提不起太多勁兒來。而這其中,也包括方進城的傅玄溟!
只見他將肩上的戚寶寶擱在椅上,拍拍她的面頰,手裏勁道不小,拍得那張嬌嫩嫩的小臉通紅,趕忙又停下手來。
嘖!麻煩。
飯館裏,晌午已過,人潮散了泰半,僅剩三三兩兩登門用膳的客人。有的嗑嗑瓜子,有的飲飲小酒,活兒幹累了找間館子窩著閒聊,如此打發一日也快活。
傅玄溟冷眼巡著登門的人,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改也改不了。
“爺兒,您吃什麼?”一旁的跑堂小哥伺候得很勤,見他一進門就挨在身邊,不過更讓人好奇的是,他肩上扛了個小丫頭。
“來碗醒酒湯,兩碗飯,一盤花油雞,兩碟小菜,你們還有沒有新做的糕餅?有的話上個幾碟,再給我包個兩份帶走。”傅玄溟很熟練的點著過些時候的膳食,餓得是前胸貼後背。
“好的!”小跑堂俐落的記下,眯成一條線的眼睛溜轉到趴在桌上的戚寶寶。“姑娘身上的酒氣……很濃啊。”方才他還以為這位爺兒當街擄人,原來是她醉到不省人事哩。
可憐的戚寶寶,就這樣無端遭到栽贓啊!
“嗯,酒鬼一個,死了沒藥醫。”傅玄溟說著與事實毫不相符的假話,一手又拎起酒袋。“白乾兒,裝滿!”
“姑娘還要喝啊?”跑堂小哥嚇得咋舌,那酒氣很濃,普通男人要喝上一天才會那麼重啊。
傅玄溟睞他一眼,口氣沖得很。“囉唆。”那是他拿來灌她的!“你們有沒有桂花糖藕?有的話,趕緊先來一碟!”
“有有有!大爺點的菜,咱們都有。”拎了酒袋,小跑堂立刻轉向灶房後邊,還請掌櫃打滿酒送過去。
很快的,當滿桌酒菜端上來時,傅玄溟的眼中終於見到淺淺的暢快感,折根雞腿祭祭五臟廟,她若不醒來,那他一個人獨享也是剛好。
離開恐狼山,他先在山腳下的酒棚裏買些小甜嘴撐著,隨後趕入大城找來這館子,依這腳程的速度來看,最多入子夜以後,就能回到鳳陽城交差了事。
正當傅玄溟吃得專心之際,戚寶寶皺皺俏鼻悠悠轉醒,打了個酒嗝是熏死人的臭,讓尚在用膳的他瞬間變了臉色。
傅玄溟端起醒酒湯,叩地一聲擱在她眼前。“喝。”
“我胃好疼……”她好餓好想吃東西,可是胃痛得如烈火在燒。
空腹灌酒當然會痛,尤其看她的樣子應該是滴酒不沾,會鬧胃疼也是理所當然。傅玄溟都清楚,但是卻無半點惻隱之心。
“把熱湯喝下去,先墊胃。”
“可是,我很想吃雞腿……”她眼前那盤讓人垂涎三尺的可是花油雞嗎?真的是好香、好美味的樣子呀。
“先喝湯。”他冷著臉再說一遍,最討厭在用膳時有人來打擾,或是打亂他的心情。先前那個酒嗝,已經熏得他很不高興。
戚寶寶癱在桌上,小手溜到那盤雞肉上,想抓一塊塞進嘴裏。
傅玄溟用筷子打落她的手,眼神似乎比往常還要更狠些。“給我喝!”
她幾乎可以感受到他是咬牙切齒的迸出這句話,這男人的喜怒真是無法捉摸。
別無他法,戚寶寶只得順了他心意,小口喝著難喝至極的醒酒湯後,才能如願以償的扒著白飯,一解肚裏大唱許久的空城計。
“等等,可不可以別再灌我酒?”戚寶寶挾著菜,因不勝酒力,兩手還在抖個不停,頭昏得以為天旋地轉。
“看情況。”言下之意,就是要她配合,不然就死了這條心。
“我在後頭乖乖跟著你,要不,你綁我也行。”
“你當我三歲小娃,還是愚人?”傅玄溟冷睇她一眼,吃了半飽他心情轉好,好心替她挾了菜。“吃完,等等就上路。”
戚寶寶聽聞後,眼淚差點沒有滾下來。“我不要再喝了。要不,你會不會點什麼昏穴、睡穴,還是什麼的?我看書裏有寫啊,你們這種武功高強的高手,都懂得點穴的。”
傅玄溟一手比劃在自個兒頸項前,做出抹刀的手勢。“我這個比較內行,從未失手,你要不要試試看?”
那張小嘴囁嚅半天,什麼罵人的話又縮回嘴邊。
“扒飯!”他冷著聲。吃飽就該上路,這死丫頭別又給他起了想逃的念頭,要不他絕對扭斷她一條胳臂或是腿,要她後悔得哭爹喊娘,求爺爺告奶奶的!
戚寶寶不敢再多說什麼,儘管她很想在此大喊救命以脫險境,但是又怕傅玄溟早先一步識破她的心意,屆時她准是小命無端枉死,下場淒慘啊。
沒關係,她要沉著點,乖乖地配合讓他失去警戒,到時再找個機會,活著逃開才是要緊!
心意一打定就開始盤算的戚寶寶,仍舊掩不住眼中對傅玄溟的恐懼,更對他腰上那塊令牌耿耿於懷,不曉得該將計就計隨他一道探訪爹爹的行蹤,還是要先逃再說。
交纏未休的思緒,令戚寶寶一時之間,又開始頭暈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1-3-2 00:03:36
第三章
有些人,天生就很敏銳,即便只是風吹草動,也能很快的察覺到。然而以靜制動,總勝於匹夫之勇。
傅玄溟慢條斯理的用膳,墨黑的瞳眼狀似不經心的瞟過幾個方踏入飯館裏的彪形大漢,一切都是如此自然、毫無刻意之心,但偏偏就是有人……
啪啦一聲,戚寶寶手裏捧的碗不知道是酒意未退而摔裂,抑或是她天生就是粗手粗腳沒個謹慎所致。
這一聲,讓幾個大漢將視線轉向這邊,見到傅玄溟的側臉,個個豎起眉眼像惡鬼般發怒,吆喝一聲就舉起大刀劈向桌面。
數把亮晃晃的刀口嵌入桌上,還在數飯粒的戚寶寶嚇得噴出口裏的白飯,從沒見過此陣仗的她,忽地腿軟頭昏,被嗆得猛咳嗽,氣都要喘不過來。
老天!她她她……她只是摔破碗,沒必要把刀口對向自己腦袋瓜子吧?
淚花在眼裏打轉,戚寶寶有如驚弓之鳥,抖得如殘風中的落葉。反觀傅玄溟卻沒有太多反應,依舊自若地扒著飯,吃得很是專心。
在對方拔起大刀準備砍向他們腦門之際,傅玄溟抄起筷筒上的筷子朝來人咽喉射去,招招毫無虛發,立刻倒了泰半對手。
“啊啊啊!”戚寶寶掩面尖叫,平常市集有人殺雞她見到都膽顫心驚,更何況眼前是活生生的人被殺呐!
“閉嘴!”傅玄溟斥喝一聲,她那尖拔的叫聲實在惱人。
戚寶寶嚇得躲到桌下,很沒骨氣的爬往一旁,就算是使盡吃奶的力氣,她也要逃離這裏,不願平白無故少條胳臂,或是倒楣遭人砍下一刀。
傅玄溟反手抄起腰上的分水刺(注一),抓住其中一人的掌,狠狠釘在桌案上,力透穿掌,直廢了對方的手,下手之快、狠、准,令人咋舌。
“說,誰派你們來的?”嘴裏咬著香軟的甜糕,與傅玄溟那張冷淡的模樣實在不太搭。
“呸!你這小子,竟不識得老子的尊容!”
傅玄溟踹了男人一腳,他嗚嗚咽咽的哀號跪地,但是骨子裏還是不願屈服。
“你是什麼東西?要本大爺謹記在心!”壞了他用膳的心情,還敢那麼大聲說話!傅玄溟臉色陰黑得嚇人。
“不過就是那群狗官底下養的一條狗,氣焰卻囂張得直沖天!”對方一手被釘在桌上,空下的另一手用力抵抗到底,而傅玄溟似乎被惹火了,卸下他一對臂膀,拔起分水刺,並將那人踹倒。
其他人見狀,仍舊不知害怕地揮來大刀,傅玄溟好整以暇的見招拆招,甚至還可以一邊品嘗著鬆軟的甜糕,直到他又見到戚寶寶不怕死的想藉此機會爬向門口,擺明就是要逃跑,便勾起方啃乾淨的雞骨頭擲向她的後腦。
“哎唷……”
“死丫頭!”傅玄溟一掌掃昏欲往自己攻來的壯漢,轉眼來到戚寶寶的身後,像拎小雞般將她拎起,趁她還未回過神之際,動手扭傷她兩條胳臂,疼得她有淚落不下來,想哭卻喊不出聲。“你不見棺材不掉淚!”
“救……救命……”她痛得僅能嗚咽個兩聲,淚花在眼眶裏打轉,隨後即被傅玄溟推往牆角邊,他又繼續回到那群不怕死的惡徒裏,將人打得落花流水。
像個破娃娃被扔在角落的戚寶寶,淚水不斷滾落濡濕了面頰,那雙大眼很恐懼的望著那道敏捷撂倒大漢,卻又顯得無情的背影。
他殺人無數,對她也是毫不仁慈。方才扭傷她膀子的他,眼中竄燒起一股熊熊怒火,猛烈得難以忽視,顯露在那張毫無表情的面容之中,是如此的可怕,宛如惡鬼。
有人天生就是如此殘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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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蕩宅邸裏,舊得像是百年皆無人煙,戚寶寶甚至不知道此處是否是他的落腳之處。屋外破舊得蒙了一層厚實的塵埃,灰白的蜘蛛網欲將大宅吞噬,入夜後的此處,冷風陣陣,頗有陰寒的氣息。
他是她見過最可怕的人,也是她遇上最古怪的人!
一個天旋地轉,戚寶寶被扔上床,粗暴得令她不及反應,悶著頭撞上牆,疼得她暈頭轉向。
傅玄溟見狀,啐了一口。“麻煩!”將人拖了過來,他撥開戚寶寶的瀏海,探了探她額頭新撞的傷口,用力揉了幾下。“沒事兒。”
“我的手……很痛。”新傷撞得她頭暈,但是他先前殘暴得扭傷她的兩臂,那才是她疼得臉色翻白的主因。
那張圓臉本是紅撲撲的,而今卻蒼白如蠟,簡直比死人還要慘白。傅玄溟臉色陰沈,她就是學不乖,才讓他總使出這樣的狠招來。
盤腿坐在床上,那雙如鷹眼般銳利的眼神,盯得戚寶寶駭得直發抖。
在午後飯館的那場混亂過後,傅玄溟一把將她扛上肩帶走,在大城裏的官差到達之前,他早一步逃逸無蹤。
戚寶寶不懂,他既然配有那塊令牌,且連前來尋仇的大漢也清楚他的身分,就表示他和官衙有一定的交情,但最後卻是這般逃走,令人不解。
“你比較怕痛還是怕死?”傅玄溟兩手抱胸地問著她。
他很少這麼折磨人,做事乾淨俐落一向是他的作風,從未失手或是犯錯,一直是他引以為傲的事。而如今他非得抓她這個娃娃交差不可。倘若她膽敢破他的局,或是毀了他過往輝煌的功業,他傅玄溟絕對不會就這樣算了。
“都怕……”
“要怪就得怪你倒楣成了戚墨的女兒。現在吃的苦不算苦,要是今後你不認分點,到時受的罪絕對比現在多,懂嗎?”沉下心,傅玄溟打算再好好說上一回,如果這點威嚇她受用的話,絕對比他再下什麼狠招來得輕鬆。
“懂。”大眼蓄滿驚恐的淚,模樣實在很可憐。
傅玄溟粗魯的抹掉她眼角的淚水。“別再哭了,讓人看了真的很煩。”
“我沒有……”她的聲音仍舊顫抖,更怕自身的下場最後也和那群大漢相同。
“那我手背上這是什麼?”傅玄溟噴了她一口氣,還說沒有,就見她馬上又落下一行淚水在他手背上。
“我很怕呐……”戚寶寶嗚嗚地低訴著,她天生就很膽小啊!勇氣在自己被擄來的那一刻裏,全消耗殆盡了。
這一句話,還實在堵得傅玄溟無話可說。“放心,只要一切都過去,你該走時我自然會放你走,絕不強留。”
“我們戚家很窮的。”他可別想打什麼擄她跟爹娘要銀子的主意,他們戚家是一文半兩也湊不出來的,要是因此激怒他,砍了自己洩憤,那她實在死得很冤呐。
“我知道!你們戚家窮得要被鬼抓走了!”她正看、倒看、後看,都不像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哪家閨女像她這樣粗魯不秀氣的?
“那你抓我做啥?”戚寶寶真是委屈得想要號啕大哭,他既然沒有錯認,那就得告訴她到底戚家欠了他什麼?
“戚墨半年前進鳳陽城,是否帶走畫魂筆?”
傳言,戚家人畫物入骨、畫人入魂,其畫神韻巧妙傳神,在於戚家得了一枝畫魂筆。此筆令所有畫者為之傾倒,恨不得占為己有,得以精進畫功。
戚家聞名的並非是一般百姓性喜收藏的花鳥文圖,而是人物畫像,戚家畫人栩栩如生,有幸識得的人莫不佩服讚歎,甚至以為畫中人一轉眼就會走出紙面鮮活起來了。
可惜,能收得戚墨親筆所畫的人像的人,實在少之又少,正所謂物以稀為貴,戚家畫的人像是出了名的高價,然而卻不以此為營,竟反其道而行,減少畫量。
“我們戚家,哪有什麼畫魂筆?”戚寶寶否認。
“有沒有,你我心知肚明。戚墨當初就是死腦筋,才會落得今日的下場!”
“你把我爹怎麼了?”
掀掀嘴角,傅玄溟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在那張好看的面容上,顯得十分邪氣。“我可沒有什麼本事,能將你爹給‘怎麼’了!”
父女倆果然一個樣,脾氣都很倔!
她到底也不算是太膽怯,卻也絕對沒有足夠的膽識到哪兒去,她就像是初生的小貓兒,弱得根本不足以承擔任何的險境,而偶爾顯露著張牙舞爪的尖銳,也不過是天生該有的反擊。
然而,小貓終究非虎豹,爪子再利也不堪長久的攻擊,時候一久,敗陣下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傅玄溟明白她此刻的懼意,也清楚她的反擊不過是一時,如今小貓的爪子磨光了,再堅持就會傷了自己。
“我們戚家,與你無冤無仇。”她相信爹爹的為人,平時是瘋癲了些,心性卻好得連只螻蟻都不敢殺。
“這天底下,不是有仇才會兜上邊,有時走了楣運也很難說。”在他眼裏,他們戚家就是後者。“戚家的畫魂筆,是不是在你身上?”
那日他隱在暗處,將市集中的她瞧得一清二楚,這丫頭偷懶的工夫實在堪稱一流。除了練畫,偶爾和隔壁攤的大娘搭上個幾句話之外,就是窩在攤子裏打盹,睡得連客人上門都渾然無所覺,平白無故與財神爺失之交臂。
當時,她手上還握有一隻灰白筆桿的大毫,他從沒見過有畫筆生得那種模樣,握在嬌小的手心裏,顯得突兀。這表示,那枝筆根本不是她常用,更非是她用慣的筆。
之後,他在一併帶走的畫袋和她的身上翻找一陣,除了幾枝毫不起眼,被她畫禿的毫筆之外,那枝顯眼的大毫竟憑空消失。
“你打哪聽來這麼奇怪的風聲?”戚寶寶覺得冤,就為了那什麼鬼畫筆,大老遠擄她來,害她白白受了這麼多皮肉之苦。
看她癡傻的模樣,傅玄溟猜想,或許戚墨並沒有將戚家擁有的那枝筆告訴戚寶寶,應當是怕惹禍上身。
“戚家確實是有枝這樣的鬼筆。”瞧她天真傻氣的模樣,最多是古靈精怪,倒也稱不上什麼絕頂聰明,況且在戚墨刻意的隱瞞下,這件事兒成了他心中的秘密也不奇怪。
“為了那枝筆,我爹爹因此惹禍上身?”戚寶寶終於嗅到其中的古怪。
嘖!這張娃娃臉,其實也不笨呐。傅玄溟撇了撇嘴,哼個幾聲當作是回答。
“不過是一枝筆,犯得著押我受罪嗎?”那枝筆到底有多神奇,難不成可以殺人於無形,或是點石成金啊!戚寶寶為此而生起悶氣。
“那枝筆究竟有何價值,由不得你來論斷。”伸出手,他按向戚寶寶的肩頭,立刻讓她痛得縮回身去。“你膀子不想接回去?”
“很痛……”光想她就受不住,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再讓他去碰觸傷處實在很煎熬。
“再不接回去,廢了別怪我。”
“接回去比較痛,還是扭傷比較痛?”她問這話實在是很多餘,為的不過就是想由他的嘴來說服自己。
“你自己體會!”話一落完,喀喀兩聲,那雙被扭傷的膀子又順利接了回去,甚至讓戚寶寶還來不及喊疼,淚花便在眼底轉個不停。
她全身癱軟,僅能將頭倚在傅玄溟的心口上,然後任自己最懼怕的疼痛爬滿全身,尤其是方接上的膀子裏,那種酸到刺骨的疼,她在短短一日內體悟了好幾次,每一回都讓她有說不出的恐懼。
傅玄溟沒有任何舉動,既沒推開她,也沒伸手擁抱她,僅是沉默的讓她依靠,這是他最大的退讓。
他從沒有讓人這般靠近過。當然,他也感受過人的溫暖,除了飛濺到身上人血的余溫、女體的柔軟之外,便貧瘠得毫無對象可言。
那些曾被他擁抱在懷裏的女人,也沒有一個能讓傅玄溟放在心上。甚至,他習慣孤傲的過日子。
對她,他手裏觸碰的不是那豔紅的熱血,更非是因欲望而緊緊纏繞的柔膩。單純的,是她因自身的柔弱而無從選擇的依靠,傅玄溟從沒遇過這樣的狀況。
“還疼?”半晌,他發聲,沒有原來的強硬與不耐。
戚寶寶掩著面,豆大的淚珠滾啊滾,滾出自己小小的臉龐,墜落在他的衣上。
一聲歎息,淺淺的自那張好看的薄唇之內逸出。
夤夜深沉,名喚闇夜的魔靜靜地伏在後土之上暫做休息,與萬物相擁而眠,累得不及欣賞星子的美麗,更無暇顧及月暉的溫柔。
然而,卻有一雙如深潭的眼眸,散發著淡淡的柔光,帶著淺淺的無所適從,以及連自身都未察覺的憐憫,在今夜裏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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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世上有一枝“畫魂筆”,取靈獸麒麟之骨為筆身,收天山雪狐之毛成毫毛。此筆能懂執筆者之心魂,無論是畫物、畫人,皆能栩栩如生,如同再生。
自古以來,繪圖者莫不渴求在自身作品上更為精進,畫要有神、有魂,更要留其韻味,便能打動人心,穿透賞畫者之心境。
而畫魂筆之所以神奇,更在於,繪人甚至能取被畫者之神魂,將其鎖入圖中,使圖帶有神韻。
如今,有人悉知畫魂筆的能力,欲奪取此筆順應自身欲念,企圖操縱一切。
“你說,沒拿到戚家那枝筆?”那句問聲,很沉很低,啞得如同枯盡的水泉,僅剩乾涸的沙地,聽來不甚悅耳。
傅玄溟駐足在大廳,那氣派的大堂雕樑畫棟,奢華得處處綴有珠寶,俗豔得不可思議。而牆上巨幅的青鳥戲百花的畫,精彩得教人目不轉睛,看得是眼花撩亂,卻仍想駐足停留。
這一派奢豪的本事,可沒有幾個富貴子弟能如此揮霍,要是祖上沒有幾座金山銀礦,絕對撐不起這般場面。
面對眼前驕貴的男人,一身墨色素衣的傅玄溟實在顯得很簡樸,若不是他天生相貌生得俊,氣息又冷淡得染有一絲貴氣,著實無法與眼前的男子相互較量。
“是。”傅玄溟應了聲,眼底看不出半點心思。
男人細長的眸子一眯,唇角拉下,那張容貌比傅玄溟看來多十來個歲數,卻無半點老態頹勢,依舊英姿煥發。
“你,讓我太失望!”擱在案上的拳頭一握,極力壓抑住心頭竄起的怒火。
傅玄溟仍舊無動於衷,嘴角邊無意顯露出似笑非笑的笑容。
“既然沒有畫魂筆,那個丫頭就沒有半點用處了!”果決地下了格殺令,那雙眼眸沒有一絲猶豫。
“她說沒有,戚墨也說沒有。但是那枝筆,卻有人說在戚家。”為了追查這枝筆,傅玄溟已經花費了有七八年的光陰。
桌案上,擱著數張微微泛黃的畫紙,細細探看之下,才能發現與普通的紙質相異。那紙細得實在過於綿密,柔得太過軟嫩,甚至還留有淺淺的光澤。比絲綢還滑嫩,宛如初生小娃的肌膚。
“這幾塊畫魂布,乃自戚墨身上搜來,這樣邪門的畫布,就需有畫魂筆才能起作用。既然戚家沒有筆,那為何還留有這幾塊畫布?”傅玄溟反問著。“王爺,您得仔細思量。”
據說戚家除了擁有畫人能竊魂的“畫魂筆”外,還同樣握有相當邪門的“畫魂布”!這畫魂布他也是近半年前才見過,對它的存在更是大為吃驚。
畫魂筆需用在戚家的畫魂布上,如此便能竊被畫者之神魂,甚至是意念,更能令其人如同行屍走肉,得以自在操弄在手心。
傅玄溟始終沒有見識過畫魂筆與畫魂布的真正神力,也認為此傳言過於光怪陸離,可能是後人以訛傳訛的結果。
但如今他親眼見到畫魂布的出現,得知它的由來,不禁感歎這世上無奇不有。而人的欲念更如同巨大的魔羅,將這世間所有的良善美德給吞噬殆盡。
震非手撫著畫魂布,細細感受它光潔的柔軟,眼中流露出一股嗜血的神態。
“若能得畫魂筆,我便要戚家造畫魂布的秘訣。”
傅玄溟閉上眼,擱在身側的兩拳握得很緊。沒有人能得知此刻他心中所想。
“戚墨已經死了。”他忍不住提醒。
“是啊!還是本王交付你去辦的。”撫著下巴,震非笑得很陰沈。
“王爺留是不留戚家丫頭?”不留,他僅能一除為快;要留,就得妥善安排。
“殺她可惜,不殺她留著也是問題。”震非擰起眉,心底還在盤算著。“愛兒覺得如何?”
聽到震非如此喚著他,傅玄溟全身緊繃,半晌才放鬆。“玄溟謹聽從王爺吩咐。”
“本王就是想聽你的意見。”
“等拿到畫魂筆,探出戚家畫魂布的秘訣,到時再除掉那戚家丫頭便能無後顧之憂,也能同時順了王爺的意。”
震非頷首,眼裏流露出讚賞的目光。“你啊,總是能知曉本王的心意。”
這句話,傅玄溟並未放在心裏,眼裏隱藏著厭惡的情緒。
“戚家的小娃娃在你那兒,不成問題吧?”
“王爺放心。”
“你離開這幾日,趙老頭那邊,沒生疑吧?”
“我已和趙太爺告假,說要返鄉看老父。”
“你這小子,心思倒是很謹慎。”震非笑得奸巧,實在很喜歡傅玄溟的心細如發。他從不須讓人擔心,當然也無人會擔心他。
“既然人已帶到,玄溟該回衙門一趟。”
“去去去!記得將那丫頭看緊些,免得節外生枝。”
傅玄溟抱拳頷首便退下去,獨留震非一人笑得頗具深意。
有誰能知,鳳陽城鼎鼎大名的總捕頭——傅玄溟,竟是震王府裏養的一條狗!
注一:中國十大兵器之一。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1-3-2 00:03:52
第四章
天光消長,人生無常,往前踩泥地,向後掉泥沼。硬著頭皮活,死也賴活,生也苟活!傅玄溟覺得這句話,就像是在說他自己。
手裏兩三包油紙,內有半隻烤雞和幾個湯包、小菜,傅玄溟回到那座破宅邸。
此宅在鳳陽城裏極不顯眼,更鮮少有人路過,這裏因為太過荒蕪,無端生得許多鬼魅的故事,被城裏人視為極陰之地。
偏偏有人反其道而行,將此處作為落腳處所。而這一棲息,竟有數十年之久。荒草蔓生的宅邸深處,仍有幾間乾淨整齊的小房,不沾半點灰塵,十分幽靜,看得出仍有人在此居住,過著簡樸的生活。
解開房門前的鎖頭,傅玄溟到衙門一趟後便回到這裏。
房內十分整齊,與外頭的雜亂相當不搭,幾張小凳舊幾,簡單的擺設倒也挺雅致。但是,撇開上那個睡得昏天暗地,還將被子卷成一團的戚寶寶除外。
她這個丫頭,絕對構不上什麼雅致、秀氣、嬌柔那一類!傅玄溟擱下熱盒,沒好氣的走到床邊。
“起床!”睡到日上三竿,她還不過癮?沒看過哪個做俘虜的舒服成這樣。
“爹……讓我再……睡久一點。”戚寶寶半夢半醒,還在說著糊塗話。
博玄溟眉一挑,狠狠抽掉裹在她身上的被子,小小身軀便一股腦兒地滾向床角邊,叩地一聲——又撞上牆了。
“啊啊啊!好痛啦。”抱著頭,戚寶寶哀號著。
“還在裝瘋賣傻?”
令頭皮發麻的聲音響在耳際,戚寶寶睜眼就見到傅玄溟那雙不冷不熱,卻仍無情得要命的眼眸,腦子刹時清醒了,比兜頭澆上一盆冷水還有效。
“原來是你……”戚寶寶嘴裏咕噥著,下床穿鞋。
“難道你還指望有誰來救你?”傅玄溟哼了一聲氣。“旁邊水架上有盆水,把臉洗乾淨再坐過來。”語畢,他坐回凳上打開油紙袋,香噴噴的烤雞香味四溢。
戚寶寶東嗅嗅西聞聞,臉還沒擦幹,就跑到傅玄溟身邊。
“哇,又是烤雞!”那油亮亮的光澤,奸誘人呐。
她滿臉水氣,傅玄溟到後頭矮櫃取來一條白布讓她拭臉,沒想到戚寶寶一把抓來胡亂抹幹後,便隨手扔開。
他搖頭,本來就沒有期待她會有多好的規矩。他將白布撿起來折好,再替她折下一隻雞腿。
“給我的?”戚寶寶見到雞腿眼睛都發亮了,她以為會是他自個兒享用呢。
“不要就算了!”傅玄溟手才要縮回,戚寶寶連忙搶走雞腿。
這麼好吃的東西,傻子才不吃哩!
“你不吃?”看他一臉若有所思的瞪著自己,怎麼著?是大發慈悲想要放她走了?戚寶寶很天真的想。
“回來路上,已經吃過了。”他打開另一個油紙包,裏頭裝著幾樣樣式精緻可口的甜食。
傅玄溟一口塞進桂花糖糕,甜蜜的滋味蔓延在嘴裏,感覺好極了。
她沒見過比他還要嗜甜的男人,戚寶寶骨碌碌的眼溜轉在他身上,怎麼看就怎麼不搭呀!
“看什麼?”看她一臉心懷鬼眙的模樣,該不會是想說什麼可憐的辭兒求他放人吧?
“沒……我在想,等等雞腿吃完,可不可以和你要塊甜糕吃。”她這個人啊,除了膽子小之外,臉皮可不薄!
雖然她實在不想和他同桌用膳,這麼大眼瞪小眼的,但是也沒有太多的勇氣去挑剔,有得吃還吃得這麼好,已經足夠讓戚寶寶感動得痛哭流涕了。
“就一塊。”傅玄溟將屬於她的那一塊糕,擱在她手上。
戚寶寶白了眼,這男人嗜甜的模樣實在很沒有男子氣概,竟然小氣成這樣,綁她時倒很威風,分塊糕給她卻很小家子氣呐。
“喂,你要把我押在這裏多久?”
“等你交出畫魂筆,就放人。”
“我沒有那枝鬼筆呀!”什麼畫魂不畫魂的,她平日最怕的就是這種妖妖鬼鬼的傳聞,她身上怎麼可能有?
“還是我得餓你個三兩天,你才甘願交出來?”果然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死丫頭!
“你沒有,戚墨也沒有!但偏偏就有人說你們戚家有!”傅玄溟神色一凜,難看得嚇人。“而我,也親眼見到了。”
戚寶寶瞠大眼。“在哪里?”
“你那日在畫攤上,埋頭猛畫時,不是正握著一枝筆身灰白的大毫?”
“就那枝筆?”一塊雞肉哽在喉中,戚寶寶差點沒給噎死。
傅玄溟眯起眼來,難道真是藏起來了?
她三兩下就把雞腿啃光,將糕餅塞進嘴,狼吞虎嚥的模樣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快拿出來。”
戚寶寶小心翼翼的轉過身去,過沒多久又回過頭來嚷著。“不許偷看!”她翻開衣襟,自內襯裏將筆給抽了出來。
良久,傅玄溟見她手裏握著那枝拿不慣的大毫,雙眼瞬間一亮。
“那是畫魂筆!”今日,他終於如願以償的見到。
“這是我老爹要給我以後當嫁妝的大毫!”什麼畫魂筆,聽起來很詭異啊!
一把抽起那枝筆,傅玄溟細細地觀察著。“你手握這枝筆時,是否有感受到什麼?”
“握起來不合手,運起來倒很暢快。”戚寶寶也覺得奇怪,不過她將一切都歸於是因為爹爹的關係,所以才讓這枝筆如此好畫。
文人養硯,繪者養筆,這是同樣的道理。
“你知道畫魂筆能懂執筆者的心嗎?”傅玄溟問道,那張圓圓的臉蛋依舊什麼也不知。“所以你即使握不合手,畫起來卻依舊能隨心所欲。”
他自矮櫃裏拿出一疊畫紙,並替戚寶寶發墨,簡單的替她張羅來其他畫具。
“你會不會畫人?”戚家的人像畫是出了名的有神留韻,他見識過戚墨的功力,當時不過是驚鴻一瞥,就已驚為天人。
“什麼?”戚寶寶顯得很為難,她還沒拿過這枝筆劃過人呢。“沒有我爹爹畫的好。”老爹最厲害的就是繪人像,堪稱一絕。可惜,她比較喜歡花花草草,倒沒有練繪人像練得那麼勤。
“你自小受他薰陶,再弱也未必會差到哪里去。”綁走她時,他也取走畫袋,裏頭的畫雖大多是練圖,卻也繪得極好。
“你突然要我繪人像,卻沒給我個對象啊。”戚寶寶嘟著嘴,他這人也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啊!
“不如就畫個我倆都見過的人,戚墨!”
鬼鬼祟祟的身影,藏匿於夜色之中。
沿著街角婉蜒,她的步子也踩得搖搖晃晃的。
戚寶寶緊張得心窩快跳出個窟窿來!好不容易逮著博玄溟夜裏外出的機會,她從房後的小窗子爬了出來,差點沒被宅子裏荒草蔓生的淒涼景象給嚇得屁滾尿流。
那傢伙怎麼老是喜歡把她關在陰涼得讓人瞻顫心驚的地方?她在宅子裏兜轉半天,嚇得兩條腿都站不穩了。
夜裏街巷靜得連根針掉落在地,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戚寶寶就連聽著自個兒的吐息聲都覺得吵,拚了命的壓抑下來,手腳還因此冒出冷汗來,可見她有多把握這次逃走的機會。
眼前一個轉角,她俐落的轉了進去,卻冷不防地撞上一堵寬背,數十多個壯漢握著火炬,人高馬大的,個個面露凶光地轉身看向她。
“呃啊……”她呆了呆,圓臉傻乎乎的。
幾個立在人家圍牆邊上的惡漢也停下動作,居高臨下的望著她,似乎對這個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有些詫異。
戚寶寶見他們有人手上握著刀,有幾個腳下踩著幾箱珠寶,還有一大箱的書畫,看來似乎是趁夜裏潛入富貴人家屋裏偷東西。
“大爺們,辛苦啦!呵呵呵呵……”戚寶寶縮著腦袋,呵呵笑了幾聲,忙不迭的退了幾步。
“死丫頭!你是誰?”其中一名男子問道,滿臉橫肉嚇得戚寶寶都快哭了。
喔,她實在是有夠倒楣!最近楣運是一樁接著一樁來,她好不容易逃出虎窟,後頭又遇上一群狼窩出來的惡漢,有沒有那麼可憐啊!
“我……我是路過的,什麼都沒看見啊!呵呵……”擠出比死還難看的笑容,戚寶寶哭著拔腿就跑。
“給我追!”一聲暴吼,響在街角,幾個大漢聞言隨即沖上前,想要將戚寶寶撲倒。
“救命!救命啊……”戚寶寶嚇得差點沒力逃跑,好在這幾日的見識讓她的膽量提高了一些,但再多就沒有了!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腳下仍不忘奔跑。早知道,她就不要揀這條路走了!
那群人逮著她一定會拆她的骨、剝她的皮,不讓她有活路可走。她戚寶寶還有大好人生要過呢,嗚嗚……
好倒楣!太倒楣!她戚家的祖宗都沒有保佑她啊!
戚寶寶嗚嗚咽咽地,邊抹鼻涕邊跑,見到前面一個深色的身影朝自己而來,忙不迭地大聲呼喊。
“救救我……呀……”那個呀字,最後被戚寶寶吞回喉頭裏,差點噎死她。
那張迎向自己,被後頭火光照亮的俊顏,好死不死竟然是——傅、玄、溟!
嗚嗚嗚!她真的是衰神附身。戚寶寶仍舊向傅玄溟眼前奔去,卻抱著一臉“慷慨就義”的哀戚麥情。
人家是為了正義而亡,可她純粹是個貪生怕死之徒呀!
傅玄溟詫異,沒想到會讓這丫頭逃出來,心底瞬時竄出一股火,又看到她後頭不知怎地,竟引來一票兇神惡煞之徒,她惹是生非的本事簡直相她沒膽的本性旗鼓相當。
“快過來!”博玄溟邁開腳奔向前,見那群惡盜手上的刀幾乎要砍上她的背,不由得緊張。
“我跑不動啦……”戚寶寶朝他伸手,沒想到他竟身著官服。
然而就算他此刻看來有多麼英姿煥發,也不足以撫慰她驚魂未甫的心,對方刀子都還沒砍上來,她可能就會因為過度驚慌而氣絕身亡。
“麻煩!”傅玄溟吼了一聲,提起氣來如箭矢般疾奔,在對方大刀砍掉戚寶寶那顆腦袋之前,一把將她拉進懷裏,按在心口上。
隨即,他抽開腰上的分水刺,狠狠戳進惡漢的心窩底,下手神准,不過是在轉眼間,已一招擊斃對方。
“啊!”戚寶寶傻了,聽到身後有人悶哼一聲,緊接著倒地不起。
“沒砍到你,鬼叫什麼!”這一喊,害傅玄溟以為自己晚了一步,讓對方砍掉她的膀子了。
“我我我……”戚寶寶唇瓣抖著,死命抓著傅玄溟的衣襟,心跳劇烈,寒毛豎起。“救救我……嗚……”她腦海一片空白,只說得出這句話。
見她嚇得快要昏厥,傅玄溟根本連罵都懶得罵,僅能一手將她護著,迎面揮開對方的大刀。
大街上,即便夜色已沉,仍是不得安寧、殺氣沖天,所有惡氣皆傾巢而出,將此處包圍得密不透風。
傅玄溟矯捷的身手在動靜之間,招招直取對方要害,毫無多餘的動作。那對分水刺在他手裏成了奪下生魂最險惡的兵器,銀光之間,立刻壓制得對方動彈不得,甚至無命可活。
直到後頭同為官衙裏的捕快追上,博玄溟才漸漸收回顯露的殺意,只將幾個人斷了手腳,令他們再也無路可跑。
然而,在傅玄溟大開殺戒之際,早有許多惡盜見情勢逆轉,拔腿就跑,僥倖逃過一劫。
“大哥,你沒事吧?”晚一步跟上的丁堯,看到傅玄溟懷裏不知何時竟多了個小娃娃。“她誰啊?”
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好醜呀!丁堯搖搖頭,沒見過有女人能哭成這副德性。
“被那群惡盜無端追趕的人。”傅玄溟冷冷說著,那冶漠的神態像是不認得戚寶寶。
“哎!你這小丫頭怎麼會跟一群……”丁堯話沒說完,眼一瞟看到倒臥在地上幾個哀叫的大漢。“哇!今兒個咱們真走運,竟然抓到追捕了半年多的夜盜!”
這批夜盜作風猖狂至極,城內許多大戶人家都遭殃,其中最不得了的是,他們膽大包天,一盜還盜進震王府裏,竊走為數不少的珠寶,甚至還有機密的公文,令趙太爺怒得跳腳,非要衙府底下的捕快們盡速將夜盜緝捕到案。
“你在哪里遇上他們的?”傅玄溟低首問她,見到哭得發皺的小臉,再度擺出不耐煩的神情。
戚寶寶顫抖抖的手指著後頭暗巷。“那那那……”那了半天,她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丁堯,你帶兄弟們去瞧個究竟,看今晚哪戶人家遭殃?”傅玄溟下令,做事果決迅速,表情同樣淡漠。
拉著戚寶寶,傅玄溟打算先行離去,趁亂將這丫頭塞回宅子裏,要不准會平白生波瀾。哪知,兩人步子尚未踏出,倒臥在地的其中一名惡漢,突地翻起身來,一把大刀便向戚寶寶劈來。
此舉來得突然,她甚至來不及尖叫,就被傅玄溟拉往一旁,刀口順勢劃過他的臂膀,登時血流如注,刀口子又深又長。
博玄溟啐了一口,反手一揚,掌風淩厲的掃過惡漢,令對方疼得暈厥過去,傷勢慘烈。
“啊啊啊啊!”戚寶寶沒想到他竟然會替自己擋下一刀,那血順著他的胳臂流到她手背上,熱暖暖的顯得很黏膩。“血……好多血……”
“閉嘴!”被砍到的是他,她喊得那麼帶勁是怎麼一回事兒?
“大哥!”丁堯趕忙撕去衣袖的一角,替傅玄溟包紮傷口。“你這小丫頭真的很膽小。”
傅玄溟冶冶地笑,就連丁堯這個對她不過僅有片面之緣的人,都能說出他的心聲!
“我……我沒看過這麼多血呀。”光看她就覺得痛,戚寶寶小臉縮成一團,看著自己手背上染滿他的熱血,感覺很奇異,也很心慌。
他應該是很討厭她的,怎麼會替自己擋下這一刀?
“我們是司空見慣,哪像你,少見多怪!”丁堯把布條纏緊,用力一收,將傷口壓緊。
“喂!你輕一些,那感覺很痛啊。”傅玄溟看起來雖是面無表情,但心底想必是痛到跳腳了。她和他雖然相處得不融洽,但他如今有恩于她,戚寶寶只好勉強替他說出心聲。
湛亮的眼眸淡淡一勾,看向戚寶寶那張表情生動的面容上,博玄溟開口道:“你以為我像你這麼沒用?”未了,還哼了一聲加重語氣。
“嘖!上回我大哥追土匪時,背上被砍了一刀,照樣滅了一座賊窩啊!”丁堯為大哥感到驕傲極了。
戚寶寶搗著耳朵,好似傅玄溟遭砍的那刀是揮在她背上似的。
“我不要聽,好痛啊!”她這輩子就是怕痛怕死,這種英勇的事蹟通常挾著一些傷痛,她可不感興趣呀!
很難得的,傅玄溟見到戚寶寶這徹頭徹尾的膽小模樣,嘴角竟然掀了掀,笑了起來。
丁堯有些詫異的看著他難得一見的笑容,感到古怪。“那我先到前頭去探看,你回衙門記得請大夫來瞧瞧。”
“好。”傅玄溟頜首,那表情看來不痛不癢,顯然這傷並末讓他掛心,如同被小貓劃了一爪,不怎麼礙事。
在丁堯領著一票後頭趕來的捕快離開時,傅玄溟拖著戚寶寶往城內東邊的那座鬼宅裏走。一路避掉大街,專挑小巷,掩人耳目。
“哎,剛剛那人不是要你先去請大夫?”剛才他血灑得很急,現在才沒走幾步路,纏在臂上的布條便濡濕了。
“死不了人。”她休想要趁隙逃走,這些年來,凡是進了他博玄溟手中的小賊和獵物,沒一個能僥倖逃跑,她也不例外!“你逃走的這筆帳我們還有得算!”
“我……”戚寶寶頓時氣弱,想了半天才又嚷了一聲。“等你哪天倒楣被人擄走,就能知道我的心聲。”
“死丫頭!你少詛咒我。”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傅玄溟一腳踹開大門,循著小徑回到後院裏,解開房門口的鎖頭,將戚寶寶扔了進去,隨即踏進來。
他掌了燈火,燭光映照出他嚴肅的神態,而戚寶寶僅能安靜地坐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你自己選,是要我扭傷你的膀子還是腿?”她若再逃跑一回,他絕對會砍死這女人!
他的威脅,讓戚寶寶縮了縮脖子。“可不可以……都不要?”
“我說過你再跑一次,就要你好看!”
“因為我內急,找茅房啦。”戚寶寶搓著兩掌,笑著打哈哈。
傅玄溟一掌拍上桌,嚇得她差點跳起身來。二派胡言!你存心要讓我拔掉你的舌。”找茅房找到大街上去,這丟死人的鬼話她還真敢講給他聽。
“別、別激動,你傷口上的血,又會流出來的。”戚寶寶替他擔心,一方面也是為了顧自個兒小命。
墨黑的眼眸竄著火光,傅玄溟忍著怒意,專心地替自己療傷,不再和她計較。
他走到屏風後,到鬥櫃裏取了乾淨的布和治刀傷的藥罐,又坐回戚寶寶身邊,動手脫衣時,那丫頭又大聲嚷嚷了起來。
“喂喂喂!你做什麼?”戚寶寶掩面,他動作可真快啊,一會兒就在她面前脫得僅剩單衣。
“我不脫衣怎麼擦藥?”傅玄溟兇狠地問,差點衝動地抓起燭臺往她的頭頂敲去。他傷成這樣,是誰害的?
“男女有別呐!大爺請准許小的回避。”非禮勿聽、非禮勿視,他懂是不懂?她可是個黃花大閨女,還沒出嫁的呢。
“要是你敢踏出這扇房門,我就打斷你的腿。”傅玄溟脫下最後一件單衣,露出精壯的胸膛,他渾身上下佈滿傷疤,在燭火的照映下,像是有數十條妖蛇纏身,糾結在他的身軀。
那些疤,看來沭目驚心,讓人十分震驚。戚寶寶不小心偷瞄到一眼,整個人便傻愣住了,她直勾勾地看著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數不清的疤痕,沒想到有人會是這樣過日子的。
傅玄溟根本沒見到她吃驚的模樣,檢視著臂上的傷勢。傷口不長,卻比想像中的深,難怪他血流個沒完。
看來,勢必要縫合才能止住血了。他皺起眉,又拿來一盒針線,盒內的針和縫衣裳的繡針下同,是宛如新月的鉤形針。
傅玄溟拭著手臂上的汙血,想要清理傷口,動作卻有些困難。
“我……來幫你。”她終究還是看不下去,雖然怕見血,也只能咬牙忍耐。
傅玄溟看著她沒吭聲,那張圓臉明明就怕得要死,還想逞能。
接過白淨的布,戚寶寶很仔細的儘量不去碰著他的傷,輕手輕腳的拭淨血漬。
“你身上好多傷呀,今晚又添了一條……”說這話時,她心裏十分自責。
俊顏沒什麼表情,直到聽見她小聲的道歉時,傅玄溟的眼中閃過一絲火花。
“都是我害的……對不住……”垮著臉,看他傷得比想像中嚴重,戚寶寶愧疚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溫紅的燭火之中,有雙梨花帶淚的眼眸隱隱發亮著。傅玄溟沒想過會有人因為自己受傷而感到歉疚,甚至為此落淚。
這輩子,還沒有人……為他這樣做過。
“你哭什麼?”他應該是要惱火的問出口,可不知怎地口氣竟然溫和許多。“痛是痛在我身上,又不是在你身上。”
“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吸吸鼻水,戚寶寶抽抽噎噎地說道。
“沒人怪你。”話沒講幾句就要哭了,真是個丫頭!
“我只是……只是想找我老爹。”她一個人,到這兒人生地不熟,爹爹又近半年沒回家,他身上穿著官服,想必和老爹有關係。
“時候到了,我自會放你走。”既然畫魂筆在她手上,要拿到手就並非難事,只是時機不對,她要是再魯莽一點,勢必會壞他的局。“屆時你若要在鳳陽城裏尋人,我會幫你。”
他們各取所需,就應當相互配合。踩了彼此的腳,對誰都沒有好處。
“他被官衙的人帶走,你是個捕快,應當很明白我老爹最後和誰走了?”
“鳳陽城說大不大,但也沒有多小,我在衙府裏連捉賊的心力都不夠用了,哪里清楚戚墨最後到底和誰走了。”
撿起針,傅玄溟很熟練的縫著傷口,讓戚寶寶看得冷汗直流。
“很痛吧。”被砍一刀就已經夠疼了,還自個兒拿針往傷口上縫,真是疼上加疼啊!
“習慣了,男人若連這點疼都忍不了,怎能成就大事?”他可沒那麼多眼淚能掉,不像她是水捏出來的小娃娃。
戚寶寶見他傷口縫得整齊,還在傷口上打了個結,方才流得很猛的血勢便緩了下來,心底不禁暗暗鬆口氣。
“你無端遇上那群夜盜,不知道是好運還倒楣。不過,你有見到為首那人的面貌嗎?”好運是指她在刀下還能活,倒楣是說她最後競又被他逮回,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有……”但不是很清楚……戚寶寶不敢說。
“這批夜盜猖狂個把月,衙府裏為了抓他們,幾乎是傾盡全力。”他們囂張的行徑,令傅玄溟相當頭疼。“就這麼剛好,偏偏被你給撞見。”
傅玄溟思索半晌,明白自己若不隨時看緊這丫頭,出了岔子他可是吃不完兜著走。
“要不,我們做樁買賣。”傅玄溟心念一轉,選擇將她攤在日光底下,光明正大的帶在身旁。“你替我繪齊這批夜盜的肖像,我順理成章的讓你進衙府裏找人,如何?”
“真的?”戚寶寶眼睛都亮了起來。“好好好,就這麼辦!”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1-3-2 00:04:06
第五章
有一種人,天生就很賊。那種人,通常被稱為——小人!
而她戚寶寶身旁站的,恰恰就是這樣的人!
“你真的很卑鄙。”她失算,中了這傢伙的奸計。
傅玄溟一手攬在她的肩頭,那緊握的力道,讓戚寶寶皺了皺眉。
“好說好說!就是比你聰明些。”再跑啊!看她是要飛天還是遁地都隨意,想在他面前作亂,那就要看她有沒有那個本事。
正氣凜然的衙府裏,摻有一絲森冷感,戚寶寶說不出盤旋在心底奇異的感覺。可能是自小沒見過什麼世面,第一次跺進宮宦之地,難免心生畏懼。
“大哥,你傷勢好些沒?”丁堯見到傅玄溟,立刻關心昨夜的事兒。
“沒有大礙,倒是你,問出那批夜盜的賊窩沒?”他們逮到的這群小賊,不過是底下專出力的手下。若沒有捕到大魚,手裏捏著小魚,也不算是功勞。
“還沒,他們嘴巴緊得很,要搜出賊窩恐怕沒那麼簡單。”丁堯瞥見他身後的小丫頭,喊了一聲。“哎,那不是昨晚的小娃兒?”
傅玄溟按著她的後頸,將人給拖到前頭。“她叫寶寶,是我同鄉。”
“傅寶寶啊!名字挺可愛的。”既然是大哥同鄉,那要客氣點才行。
戚寶寶咬著牙,很勉強的擠出一抹笑容。“我不姓傅。”什麼鬼同鄉,她倒了八輩子楣才會跟他是同鄉!礙於此刻發火便無法明目張膽地查爹爹的下落,她也只能忍氣吞聲。
“她是個畫師,昨晚既然撞見那群夜盜,我想,要是藉著她的本事,將其他黨羽揪出來不是難事。她繪人的工夫很好,到時咱衙裏放出一些風聲,必定弄得那群夜盜心驚膽跳。”
“可是這樣我會不會倒大楣呀?”她雖然看過他們,但是同樣的,她這張圓臉也被對方記得牢牢的。
“沒錯!記得在放出的消息裏,要讓他們知道當晚撞見的,是個畫功一流的畫師,並且過目不忘,要他們一個個都別想存著僥倖的心。”
戚寶寶扯著傅玄溟的袖口,耳語道:“你真的打算讓我留著小命找我爹嗎?”她呵呵地朝丁堯笑,話卻說得咬牙切齒,只有傅玄溟知道。
“這叫激將法,你腦子就只有一丁點兒大嗎?”他大掌按在戚寶寶的頭頂上,同樣小聲的回答她。
“是!我等等就去放出消息。”丁堯這人做事手腳俐落,轉頭就要踏出衙門。
傅玄溟喊住他。“你先準備筆墨,再找幾張畫紙來。”
“現在就要?”戚寶寶怪叫一聲,他未免也太急了吧?逼她往死地裏踩,這事兒他倒是做得挺快活呐。
“不然還讓你擇良辰吉時嗎?”她討價還價的性子又顯出來了,傅玄溟微怒地回了她一句。
戚寶寶苦著臉,被傅玄溟架到衙府後堂裏,押在書案上無處可逃。
“將那枝筆拿出來。”他彎下身,在她耳邊壓低聲量。
“寶寶丫頭,這畫具是我臨時抓來充數,你將就些,咱衙府裏沒幾塊大銀能夠揮霍。”丁堯雖是武夫,卻長相斯文,對於文人也相當尊敬。
“沒關係,我隨身帶著筆,自然成習慣。”她在衣袖裏掏啊掏的,掏了半天卻沒有摸到影兒。
“你在摸什麼,還不快拿出來!”傅玄溟推了她一把,這丫頭又在玩花招。
戚寶寶掩嘴說:“好像不見了。”天呐,那枝筆不見了,她會被傅玄溟砍掉頭的。
“在哪里不見的?”他總有一天要扭斷她的脖子,自從和她在一塊,什麼古古怪怪的事都發生了。
“來時我還……”戚寶寶又摸了一會兒。“好險,是袖裏暗袋破了一個洞,滾到內襯裏了。”說完,她拉了拉衣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出筆。
丁堯在一旁看著兩人不時交頭接耳,看來這個寶寶丫頭很讓大哥掛心哩。他和傅玄溟當兄弟這麼久,還沒見過他對哪個女人這麼親近,不愧是同鄉,感情果然好啊!
兩人還在拉拉扯扯,卻不知已被丁堯誤會。
戚寶寶等發好墨後,大毫沾了墨,濃淡變幻多端的墨線遊走在紙上,每個線條皆被勾勒得清楚生動,仿佛活生生的躍於紙上,然而畫出來的人卻十分……猥瑣不堪!
“嘖,長得真的不像善類。”丁堯一方面佩服戚寶寶的畫功,但是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樣的好功夫拿來畫這群盜匪實在可惜,要是畫個女人,肯定是國色天香。
傅玄溟早就見識過戚寶寶的才能,並不認為她輸戚墨,有道是虎父無犬子,怎會遜色到哪去。只是……透過她的畫筆,還真是把那些盜匪的模樣給畫得極為傳神啊!
“寶寶丫頭,你畫不畫女人呀?改天畫個美女,好撫慰我們衙裏這群孤家寡人的心。”丁堯拿了剛畫好的肖像,擱在旁邊的小幾上陰乾墨色。
她笑了笑,這傢伙挺好柑處的,不像傅玄溟對她那樣兇惡。“好啊!你想要多美就有多美!”
戚寶寶才耍笑,傅玄溟一掌鉗往她頭頂,搖得她暈頭轉向的,冷冷地哼氣。“等你把應做的分內事兒做好再說。”
才誇她個幾句,這小娃娃屁股就翹得比天高,一點都誇不得。
“是……”無奈地回應,戚寶寶除了認命之外,毫無餘力反擊。
“寶寶丫頭,你趕緊畫啊!我丁堯等你一幅美人圖賞賞心。”
“一定一定!”咧開嘴笑,戚寶寶覺得若能離開那座鬼宅,找個藉口到外頭兜轉兜轉也不錯。
嘻嘻!老爹要找,她戚寶寶也要玩。博玄溟應當不會真想殺她滅口,她只要乖乖地畫好那群夜盜的畫像,讓他立個大功,屆時他一定會對她刮目相看。
手上握著大毫,戚寶寶心情一旦放鬆,運起筆來更加隨心所欲,流暢得讓畫紙裏的人都鮮活了起來。
可是,那人像的面容一樣兇惡得像是匪類,或是鼠輩,又甚至如惡鬼!傅玄溟和丁堯看著戚寶寶手底下群魔亂舞的人像:心想怪不得她昨晚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了。
“寶寶丫頭,你和傅大哥除了是同鄉之外,還有什麼特別的交情啊?”丁堯咬著肉包子,含糊不清的問著。
衙門後堂裏,三人圍坐在圓桌邊閑嗑牙,等著夜盜圖像上的墨色陰乾,好派給衙府底下的其他畫匠,讓他們依樣畫葫蘆地連夜繪製完畢,張貼在鳳陽城內的大街小巷。
至少,戚寶寶還有一兩日的快活日子可揮霍,可往後的日子她便不敢想了。
“我啊……呵呵……”戚寶寶捧著包子,閃爍其詞,大眼眨呀眨地朝傅玄溟求救。
她這人實在是不會說什麼謊,更沒想過丁堯會追問下去,可見得他對傅玄溟很是關心呀!
唉,他這人空有一張好臉面,心地卻不怎麼好,對她也粗魯得要命,戚寶寶真是想不透像丁堯這樣好心性的人,怎會對他忠心耿耿?
“沒有交情。昨晚我盤問她的時候,才知道的。”傅玄溟筒單交代。“本想要她將那群盜賊的面容形容給衙府底下的畫匠聽,沒想到她竟然是畫師,那就省了麻煩。”
“可是,你們看起來很熱哩。”他還沒見過傅玄溟和哪個女人親近,要是沒有交情,兩人怎麼會交頭接耳地說話,看起來挺熱絡。
傅玄溟又說。“那是因為我們剛好有個共同認識的對象。”
“是啊是啊!就僅是如此而已。”戚寶寶忙不迭地應話,小臉笑得極為諂媚。“博捕頭真是言簡意賅,三兩下就把寶寶我想說的話都講齊了。”
“真巧耶!這鳳陽城也不小,就讓大哥遇到寶寶丫頭這個同鄉,要是說老天爺沒特意安排,丁堯我還真不信哩!有緣、有緣呀。”
戚寶寶扯了扯嘴角,她相傅玄溟僅能稱得上是孽緣。而他則置若罔聞,還在暍著濃茶、大啖甜糕,壓根兒不理人,自然也沒把她的苦臉給看進眼底。
“寶寶丫頭,你來鳳陽城做什麼?”丁堯替她斟杯熱茶,兩人漸漸熟稔起來。
“找老爹。”她不著痕跡的瞄了傅玄溟一眼,他聽聞這話時,臉上也沒什麼反應,足見這話她說得也不算太過,不會讓丁堯費心猜疑。
“尋著沒?”
“還沒,我踏上這座大城才沒多久而已。”她實話實說,那雙眼不時溜轉到傅玄溟身上,他冷淡的神態像是沒把她的話當成一回事兒。
他也不應個聲,搭理人虛應一下也行,但偏偏就把自個兒晾在一旁,戚寶寶很怕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對,讓丁堯起疑就糟了。
“你老爹叫什麼名,讓我們兄弟打探打探,說不準明天就找到了。”
丁堯的古道熱腸,讓戚寶寶不知怎麼反應,她趕緊向傅玄溟討救兵。豈料,傅玄溟就只把心思放在眼前的糕餅上,悠哉得像是沒他的事兒。
沒見過哪個男人比他還嗜甜,可偏偏性子惡劣得根本沒有一絲甜味,像塊又冶又硬的臭石頭!戚寶寶鼓起頰來,他的冶淡真是讓人倒盡胃口。
“我爹……”不管了,要是她說錯話還是怎麼著,傅玄溟都沒資格罵她。
“等抓到那批夜盜再說,要不就算尋到她老爹,平白無故讓長輩擔心也沒有半點好處。”傅玄溟四兩撥幹金,輕鬆以對。
“也對,我看寶寶丫頭,你這陣子進出要小心,等明日消息一放出去,那批惡盜非追著你跑不可。”
戚寶寶冷汗直冒。“我會不會因此喪命?”那群盜賊面貌真的很兇狠呀!
“哎,鳳陽城裏有咱博捕頭坐鎮,你在怕什麼?”丁堯哈哈大笑,這丫頭既然跟大哥同鄉,就等同有座大山可靠,宵小盜賊要是敢欺壓,等著讓脖子抹刀去吧。
他真有那麼神?戚寶寶很懷疑的瞟了傅玄溟一眼,乾笑了兩聲。
三人在後堂裏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沒多久又有一票穿著官服的捕快進來,一見到陽氣極重的官衙裏竟有個嬌俏的小丫頭,每個男人的臉上都綻放著無比歡欣的笑容。
“來來來!給你們介紹這位寶寶丫頭,她是大哥的同鄉。”丁堯一手搭在戚寶寶的肩頭上。
傅玄溟始終冷眼旁觀,比起衙門的弟兄對於戚寶寶的造訪抱著開心的心情,他可是一點兒也輕鬆不起來。
他將戚寶寶光明正大的帶在身邊看顧,不知怎地卻莫名有股不好的預感,但他說不出這其中有哪里不對勁。
震王那邊想必遲早也會知道戚寶寶踏入衙府的消息;而另一方面,讓傅玄溟更加有所顧忌的是,尚未有人得知她身上帶著畫魂筆,一旦洩漏,她很可能連鳳陽城都走不出去,便葬身於此。
先前將戚墨帶到鳳陽城,為的就是想奪得此筆,無奈戚墨的謹慎最後令他喪失性命,如今傅玄溟希望一切能夠在不驚動所有人的情況之下,順利完成。
畫魂筆,絕不能落入震王手裏,同時,更不能讓衙府裏的人加道,要是有人識破戚寶寶的身分,屆時她也在劫難逃。
傅玄溟選了一步險棋走,甚至理不清這其中令自己感到不對勁的地方。這當中一定有個什麼環節遺漏了,他得拿到那個線索,才能將全部的事件拼湊出來。
而在震王與趙太爺兩人皆極力想得到畫魂筆的此刻,傅玄溟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其中一方如願以償!
“大哥,快快快!小李說城北那邊有人看到那群夜盜的幾個餘黨出沒。”丁堯自門邊奔進衙府裏的小房,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終於被我們等到了!”
小房裏,戚寶寶百無聊賴的捉著大毫亂畫一通,而傅玄溟則是坐在一旁掌燈看書,被丁堯這麼一喊,喚得渾身都緊繃了起來。
“大魚上鉤了?”傅玄溟嘴角掀了掀,這景況早就在他的預料之內,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早。
盜賊的肖像一公佈,還不足三日,他們就要收網捉大魚了,
“小李和幾個兄弟先跟在他們後頭,大夥沒你指示不敢貿然出手。”
“好,叫他們繼續跟下去,別讓人察覺,看能不能直搗賊窟、一舉擒拿。”傅玄溟站起身,準備和丁堯前去逮人。
“喂!那我呢?”他們兩個男人說走就走啊?
自從兩天前夜盜們的畫像張貼於城內各處之後,戚寶寶更是不敢擅自離開傅玄溟身旁,怕是萬一遭到不測,那可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傅玄溟斜睨她一眼。“你是要跟來湊熱鬧,還是當拖油瓶的?”她連逃命部那麼蹶腳,無疑是壞事的一粒老鼠屎。
“啊……”戚寶寶伸在半空的手僵了僵,那張嘴一開一合的,被他堵得無話可說。“我一個人,會怕……”
“怕?”傅玄溟冷笑,努苦下巴。“那就趕緊把燈火撚熄,睡著就沒事了。”
她沮喪地坐回椅上。“那你們早去早回。”睡著的話,她被人一劍刺死都不曉得哩!她戚寶寶才沒那麼笨。
“寶寶丫頭,衙府裏很安全的,你別胡思亂想,外頭還有咱們的兄弟看顧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丁堯沒見過有人的表情可以如此生動,就屬這丫頭最讓人發噱。
“你好好待在這兒,沒事就小寐一會兒,等你醒來我也回來了。”傅玄溟知道她就是膽子小,膽量只比螻蟻還大一點而已。
“說到做到啊。”別把她一個人丟下,否則她這筆帳可要跟他算哩。
傅玄溟沒把她的慌張看進眼底,隨即和丁堯踏出房門口。
“哎,凡事小心。”戚寶寶忍不住叮嚀,沒忘記他手臂上的傷才剛結痂。
聞言,傅玄溟的腳步頓了。從沒有人這樣對他說過,他霍地感到無所適從,可心窩裏卻暖得快活。
“怕什麼?”他難得淺淺地笑。“我知道了,膽小鬼!”
戚寶寶眼見他們兩人越走越遠,鼓著兩頰喪氣極了。她一點兒也不想跟去,免得無故見到打打殺殺的場面,鐵定將她僅存的膽量給消磨殆盡。但是,將她獨自扔下,更教人感到不安呀!
“為什麼把我丟在這邊……那個臭傢伙……”戚寶寶趴在桌案上,她甚至懶得收拾滿桌散亂的畫像。
小房內僅留她一人,獨留一盞燈火相伴,令人感到孤單。她像條小蟲趴在案上扭啊扭的,揉一揉手邊畫的紙,沒一個姑娘家的樣。
揉皺的畫紙頓時堆成小山,只見戚寶寶心煩得還想揉掉下張圖時,上頭的線條教她停下動作。
那是方才她閑來無事,望著傅玄溟獨自看書的側臉,悄悄地落筆畫下。即便人像不是她拿手的,然而身為戚家人,畫起來也有八分像。
這男人,脾氣實在是忒大,無論高興與否部只有一個樣,對她沒有耐性。在鳳陽城做了總捕頭,底下有一群兄弟供使喚,也難怪他會養成如此頑劣驕傲的脾性。
戚寶寶不知道自己一邊嫌棄傅玄溟的同時,卻又將他的模樣重新印在自己的心上。
隨手繼續繪完她沒完成的圖像,戚寶寶還故意將他的嘴角微微畫揚,端著一張臭臉真是礙眼,還是笑起來好看。
埋首猛畫,戚寶寶壓根兒沒注意到小房前一道黑影閃過,倏忽即逝。
“哈哈!再加兩撇小鬍子,繪成個小老頭像,嘻嘻!”她尚在自得其樂,突地一陣風撲來,案上燭火熄滅,一縷白煙竄在夜色中。
戚寶寶覺得怪,好瑞端的怎麼火光滅了?正要起身重新點燃之際,一把亮晃晃的大刀偎在頸脖邊,刺冶的觸感讓她頓時麻到頭頂!
“哼,要逮你這丫頭可真不容易。”低低的聲音,啞得如狼在叫。
“你你你……是誰啊?”戚寶寶依稀還能聞到他身上淡薄的血味,看來衙府裏守夜的小捕快怕是凶多吉少,
“傅玄溟一定沒想到,你這丫頭會落入我手中。”男人低沉的笑,每一次喉頭發出的笑聲,都令戚寶寶感到瞻顫心驚。
“你是……是那批夜盜的頭兒?”戚寶寶死命扭著頭,一方面又要顧忌頸上的大刀,只要一個不留心,她必死無疑。
“托你這死丫頭的福,我弟兄們死了不少。殺你來血償,告慰他們的魂魄也是應該。”
“哎,慢慢慢!大爺手下留命。這我可以解釋,殺你弟兄的人,不是我啊!”她只是屈于傅玄溟的脅迫之下,畫幾張圖而已,錯不在她呀。
“你和姓傅的同流合污!要我怎麼饒你?”
嗚嗚嗚!她就知道和傅玄溟扯上鐵定沒有妤事兒,這下是在劫難逃了。
“殺我也沒用,傅玄溟照樣要剿大爺您的賊窩呀!”戚寶寶害怕到幾乎要咬傷自個兒舌頭。“不然您聽我獻上一計,一方面讓爺兒您清消氣,一方面告慰您無端喪命的弟兄,把傳玄溟綁來血祭,總強過拿我來塞牙縫。”
傅玄溟啊傅玄溟!你別怪我出這主意,要是你方才把我一塊帶走,現下我也不會落入賊人的手裏!戚寶寶簡直恨死他的大意。
“說!”將她勒得更緊,男人嘴邊綻出嗜血的殺意。
“我還沒替衙府畫完爺兒手底下的弟兄們,要是我不見,他們一定心急如焚,與其在這裏殺了我,不如利用我引來傅玄溟他們這幫捕快,然後趁機一舉殲滅,這樣傳出去不但丟了衙門的臉面,大爺您在江湖上也絕對風光至極呀!”
戚寶寶說著違心之論,為了保命她犧牲傅玄溟,應該不為過吧?況且傅玄溟的身手不凡,應付他們這批惡賊定是游刀有餘。
不斷掩飾油然而生的罪惡感,戚寶寶一邊獻詭計,一邊在心底大念阿彌陀佛,盼望諸佛諸神能夠寬宥她這小惡行,死後照樣引她登極樂世界。
她再壞,也沒有這批惡貫滿盈的夜盜惡劣呀!
“哼,沒想到你倒是有顆聰明腦袋。”男人似笑非笑的,不知是褒是貶。
戚寶寶歎氣,不是她鬼靈精怪,而是他們這批盜匪不生腦筋,才會夜半失風遭她撞見,無端也把她牽扯進來。
“大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請您放小的一命,拜託拜託!”
男人啐了一口。“嘖!這種無膽之輩,殺了你還嫌費我的力!”
“是啊是啊!別讓大爺費心,事成之後呀,就放小的自生自滅,求求您了!”
幾聲幾乎是哭腔的飄音,假惺惺的響在夜裏,然後……不見蹤影!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1-3-2 00:04:24
第六章
看著前方人影,傅玄溟擰起眉頭來。“他們在這裏晃了快要一刻鍾了。”
丁堯按著腰上的大刀,渾身繃緊戒備著,就怕一個閃神令盜賊察覺到他們的蹤跡。“不知道究竟要繞到哪里去?”
“繞?”傅玄溟停下腳步,這一字敲進他的心窩底,不由得全身一震。“這是調虎離山計!”
糟!沒想到他竟也會中這樣的招。傅玄溟啐了一口,轉身提步就跑,心底惦記著戚寶寶的安危。
他被這批惡盜猖狂的行徑逼得跳腳,急於立下眼前大功,才會在此刻喪失了警覺,平白無故跳進對方設下的陷阱裏。
要是戚寶寶落入賊人手中,鐵定命喪黃泉!傅玄溟的心揪緊,足下生風,轉眼間便來到衙府門前。
“該死!”眼前出現兩個倒臥在地的衙差,傅玄溟蹲下去探探對方鼻息,已毫無呼吸,無辜成了屍首。
抽起腰上一對分水剌,傅玄溟謹慎地踏入衙府中,見小房內無半點燈火,他的心底暗驚片刻,擔心戚寶寶已無端喪命。
他甚至未察覺到自己這份油然而生的擔憂,滿腦子都希望戚寶寶平安無事,要是有個萬一,傅玄溟不知該如何是好。
畫魂筆還在戚寶寶身上,要是遭那批夜盜劫走,恐怕將要掀起狂濤巨浪。況且那枝筆對他來說,也十分重要!
傅玄溟屏氣凝神地探索房內可有陌生的氣息,然而卻一無所獲。適應了黑暗,一察覺戚寶寶不在裏頭,他急著沖出房。
冷不防地,見到屋簷有道鬼祟身影,定睛一瞧,對方肩上似乎扛著什麼東西,看來像是個人形。
“寶寶!”傅玄溟縱身躍至屋簷,急著追去。
“哼,身手真是俐落。”男人哼氣,沒想到博玄溟竟已察覺他的計謀,都怪他底下的人笨,全是些蠢東西!
“放下人,我會讓你全身而退。”
兩人在屋簷上對峙苦,傅玄溟很慶倖在對方逃得無影無蹤前,搶先一步逮住。然而月夜實在太沉,讓他僅能見到來人那雙沁著殺意的眼眸。
“我呸!想要奪回這丫頭,那就得有本事踩過我的屍體。”
“你敬酒不吃吃罰酒!”傅玄溟握緊手裏那對分水剌,眼底蓄著殺意,冰冷得有如十二月天的雪地。
“傅總捕頭,你以為這鳳陽城裏,唯獨你想做風雲人物?”男子笑了笑,那笑聲在寧靜的夜裏聽來,頗有幾分狂傲的意味。
“你是這批夜盜的頭兒?”傅玄溟一邊伺機而動,一邊等著丁堯隨後趕上。
“這半年來,咱把傅總捕頭的衙門搞得是雞飛狗跳。我聽人家說趙太爺那個死老頭,可不止一次指著你這大捕頭的鼻子罵了。”
“廢話少說!人給我留下,你敢動她一根寒毛,我絕對翻掉你的賊窩,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唷,這死丫頭才給我獻計,引你出來呢!”扛在肩上的小丫頭早聞了他的迷藥,昏死過去了。
傅玄溟啐了一聲。好個戚寶寶,怕死怕得毫無節操,丟人!
“怎麼,說到底你也是要我的命。”傅玄溟兩手一攤,大有等候對方來取命的意味。“我人就在這裏,你綁那丫頭不也是圖這事兒?殺了鳳陽城的總捕頭,你以後便威風八面了。”
“可不是嗎?”男人狂笑一聲,將肩上的戚寶寶給甩下屋簷,反正她也沒用處了。
“戚寶寶!”見她在簷上滾了兩圈,而後身影直墜而下,傅玄溟慌得大叫。
他足一點,順著她滾落的方向躍去,怎知她卻跌得比自己想像中還快,傅玄溟只摸到她的衣袖,便見她的身子直墜而下—
“砰”地一聲,在戚寶寶滾下簷邊之前,傅玄溟率先將其中一枝分水剌結結實實地釘入簷頂,分毫不差地勾住她的衣裳。
博玄溟順勢勾住她的腰肢,一手握著嵌入簷頂的分水剌,兩人懸蕩在簷邊。
即便如此被人拋來扔去,戚寶寶仍舊不見半點清醒。
“寶寶?”見她昏沉,傅玄溟不知怎地一股火氣竄上心頭。
“嘖,想不到咱鳳陽城威風凜凜的總捕頭,今晚為了個小丫頭,可真是狼狽至極!”男人抽起腰間的大刀,一把扛在肩頭上。
那把大刀後頭,藏著一輪方出雲霧的滿月,銀白月華沁在刀緣之上,冷冽地透出寒光,再加上男子那雙飽含殺意的眼眸,猶如自冥府踏上人間的鬼差。
傅玄溟知道若不先發制人,他和戚寶寶絕對會命喪於此。由那深沉的殺氣,便可得知這男人不似其他小嘍羅。
“戚寶寶,你醒一醒!”傅玄溟喊著,銳利的分水剌雖然釘入瓦簷當中,然而兩人的重量不輕,瓦簷已快要無法承受他們的重量。
眼見分水剌一寸一寸地穿透瓦簷,兩人不斷滑落,這屋約有三層樓高,若沒跌死也會摔得殘廢。
“哼,就連老天爺都在幫我!”男子話說完,便仰天大笑,那笑聲如同虎嘯,令傅玄溟震耳欲聾。“傅玄溟,你受死吧!”
對方話落畢,一道如雷馳的銀光閃過,傅玄溟內丹的氣力一凝,掌心一翻,趁分水黥劃離屋簷之際,借力使力蕩著身子,以魚躍龍門之姿翻上簷頂。
“嘖,不愧是博大捕頭,真有兩下子。”男子還以為可以將他一擊斃命。
傅玄溟將戚寶寶擱在屋脊上,解下身上的腰帶,纏住戚寶寶的腰,綁在簷頂高起飛揚的鵑吻角上,以防她醒來時迷糊跌下。
“呵,這丫頭還真讓傅大捕頭費心。”男子對博玄溟的行徑嗤之以鼻。
“多話!”在她腰上打個結,傅玄溟起身,再也無所顧忌了。“晚些時候,就看你還有沒有機會說這麼多話。”
兩人對峙,在皓月躲入烏雲之際,傅玄溟率先出招,利用這短短片刻,視線遭泰半黑暗吞噬、視感最微弱時,緊握利器奔至男子身邊。
身手矯健的傅玄溟像頭蓄勢待發的豹子,正伸出最尖銳的利爪極力撲殺對手。他絕不給這樣的人留有生路,這回不擒下這人,日後必定成為心口上最礙眼的一根剌。
“好身手!”男人見傅玄溟轉眼間已欺近自己,近得相他只有半臂的距離,差點就要讓他的武器抹過自個兒的脖頸,命赴黃泉了。
“過獎。”傅玄溟再度出招,這話貼在男子耳邊笑著說,腕子一轉劃破對方的右臂,傷了他握刀的手。
兩人拉開身形,退離彼此有五步之遠。
“等等就不只這樣了。”傅玄溟的話說得很輕鬆,甚至還不難察覺到他話中的笑意。
“我等著候教!”男子揮刀砍下,猛烈刀氣迎面而來,逼得傳玄溟節節敗退,卻也不敢逃開。
要是他一閃過,後頭半昏的戚寶寶那弱得不堪一擊的身子,鐵定被刀氣傷得體無完膚!傅玄溟咬牙眾氣,以他血肉之軀抵擋如烈風掃過的內勁。
每一個觸及至他身上的刀風,皆尖銳地劃開肌膚,傅玄溟很小心的避開要害,卻渾身浴血,衣裳也同樣殘破不堪。
“哼,還顧忌著身後的丫頭哩!咱傅總捕頭不是鳳陽城裏出了名的冷血?”多少宵小魂斷於他手裏,數也數不盡。
“廢話少說,就差你這一命了!”傅玄溟手上的分水剌再度握緊,飛身抵擋住對方的大刀,另一手按緊利器劃開來人的胸膛,趁對方不備之際,尖銳的錐頭剌進男人的胸口。
傅玄溟乘勝追擊,使勁一轉將內力運進錐頭之中,使力撂倒男人,對方被鉗制在屋簷之上動彈下得,僅剩一息。
“我說過,要留一條全身而退的路給你,但你卻不領情。”傅玄溟見他倒臥在血泊之中,毫無憐憫之心。
“傅玄溟,你以為你可以威風多久?”男子揪住他的衣襟,極不甘心。
月華的光輝照映出男人臉上扭曲的表情,心口上因利器穿透而慘不忍睹。傅玄溟看得仔細,甚至探得他腰上一塊通體翠綠的玉牌。
他握著那塊玉牌,上頭刻有一“震”字,龍飛鳳舞的盤踞在其上,成為傅玄溟眼中隱隱浮現的一抹紅。
“你……怎會有這令牌?”這是震王爺府邸的令牌,唯有親信才能得此玉牌。而他身上,也同樣有著一塊。
“傅玄溟,你還要翻出我的賊窩嗎?”男人笑得很邪,儘管熱血不斷漫出他的嘴角,仍舊無動於衷。“你不敢!”
“這是自震王府裏盜出的?”半年前,被這批夜盜頭一回挑上的,就是鳳陽城裏最顯眼的貴爵人家。
“你以為,震王就真的信你嗎?在他眼皮底下,你耍不出什麼花招的。你就如同是被箍了咒的孫悟空,終究是翻不出如來佛的掌心。”
傅玄溟聞言,搶下他的玉牌,溫熱的血水染紅玉石,成為最刺目的紅。“本來我還想留你一命,可惜你倒楣,做了震王手裏的一條狗,留你不得!”
“你不也是人家底下養的一條狗?”
他俯下身,在對方耳邊低語。“我和你不同,學不來什麼叫忠心耿耿,到頭來會反噬主子的不叫狗,是魔羅!”博玄溟冷笑,手勁一沉,利器穿透對方的身軀,斬斷應當被延續的生命。
直到隱在烏雲之中的滿月又再度浮現,冷冷的光輝,將渾身浴血如惡鬼的傅玄溟映照得更加陰寒。
他探手確定對方已斷氣,才拔出分水刺,挾著血水的錐頭因他奮力一拔,在半空劃出一抹紅,好似一彎新月。
那抹紅月,極豔極刹眼,卻也同樣教人透寒入骨。
一句很輕很緩,甚至帶著戲謔的話語低低地溢出傅玄溟的嘴邊——
“我從來就不信,這世上有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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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手裏一塊出於震王府邸的玉牌,此刻染滿鮮血,豔紅得黥眼,被傅玄溟握在手裏。
“你傷得很重,難道是遇上高手了?”震王捧著茶碗,以碗蓋撥了撥杯中的茶梗。“真難得,鳳陽城裏何時出現你的對手?”
傅玄溟將玉牌扔在案上,大廳裏充斥著一股淡薄的血味,甚至挾著幾分詭譎的氣息。
“這塊玉牌怎會出現在鳳陽城裏行徑猖狂的夜盜身上?”這半年來,夜盜所做的一切,難道全是震非一手策畫出來的詭計?
震非似笑非笑。“要不,怎會讓咱傅大捕頭出名?”
那雙細長的眼眸閃耀著令人看不穿的光輝,實在是居心叵測。
“你要知道能取信于趙老頭,不是那麼簡單的事。”鳳陽城的老太爺,是個生性猜疑的老狐狸,對人總是有著幾分顧忌,若要取得全然的信任,勢必得用非常手段。而傅玄溟這顆棋,是震王府好不容易擱放的一隻暗棋,當然得要走得小心,謹慎佈局。
“所以王爺這半年來放任這批惡盜為虎作倀,僅是為此?”這批盜匪,不僅盜走許多人家的財寶,更有幾回痛下毒手殺害無辜百姓,將城內弄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
“要是單單為了讓你逮到他們而大出風頭,那也過於大費周章。”震非握起案上沾滿血跡的玉塊,手裏一緊,登時裂成兩半。
“你……甚至還讓戚家那一大一小不得不踏入鳳陽城!”自這批夜盜崛起,衙府莫不托遍城中畫匠繪出其肖像,可惜聽人描述終究無法掌握惡盜們的真正神韻,遂請畫人出名的戚家相助。
然而,卻也同樣將他們推入死地,捲入這場紛亂之中。
“我的目的,只有一個!”
“就為了奪得那枝筆!”傅玄溟握著拳,激動的情緒令他血流不止,順著臂膀滑落至地面,墜出一朵朵血花。
“趙太爺同樣也想要畫魂筆,而我不過是幫他起了一個頭,找了一個理由引戚家人入城罷了。”若無風波,他們衙府怎能要戚家人進城?“要怪,就怪戚家太出風頭,若無那枝畫魂筆,也不會無故遭逢橫禍。”
傅玄溟聽震非說得理所當然,他不應當有氣,更無須理會這其中究竟有誰受牽連,誰平白喪命,他處於旁觀的一方,怎能跳入其中牽扯不清?但是一想到戚寶寶哭著要找戚墨的模樣,傅玄溟就感到余火未平。
“那批夜盜,差點殺了戚寶寶。你可知曉?”他只要再晚一步,她的生死就如同戚墨一樣未明。
“如果她沒有撞見那批盜賊,又怎能堂而皇之的登入衙府?”
“原來王爺是要將戚墨的失蹤嫁禍于趙太爺。”震非的城府一向深沉,傅玄溟這回是領教到了。
“事實上,戚墨那條命到底是不是讓你取走了,也很難有人確定,不是嗎?”
“王爺懷疑我?”
“玄溟,我們做人就是得謹慎,這道理你必須謹記在心。”震非擱下茶碗,冶眼瞟向他。“那丫頭是死是活對我而言,並不重要。倒是你,畫魂筆到現在還未得手,就算是翻掉戚家,我也要拿到手!”
傅玄溟沉默不語,更探不出來震非那雙深沉的眸子底,究竟揣有幾分其他的心機。他即將要失信於震非,這點傅玄溟相當清楚。
“十日之內,畫魂筆必定奉上。”
“玄溟,別讓我失望。”震非嘴角掀起一抹詭異的笑容,沒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握著拳,傅玄溟轉身離開震王府,打算在其他人尚未察覺以前,早先一步回到衙府裏。
“夜盜的事兒,就交給你作主了。”震非冷笑,眼底透著光采。“咱傅大捕頭又要大展風頭了!”
一地血痕,自門外拖了進來,越過石階,橫過衙府後院,來到小房前,在月光的照映下,顯得相當沭目驚心。
“大哥!”丁堯向他奔來,見傅玄溟一身狼狽、滿身是傷,不由得大吃一驚。“你去哪里了?”
“寶寶還好吧?”見房裏掌了燈火,想必丁堯應當知道她的情況。“替她請大夫來了嗎?”她中迷毒頗深,傅玄溟有些擔憂。
“請了,大夫說沒事兒,留下個方子,喝下藥後寶寶丫頭方才醒了又睡著。一會兒藥效發揮,半個時辰就會醒過來了。”
“那就好。”傅玄溟聽完,整個人松下心神,差點站不穩。
“還在擔心寶寶丫頭,看看你自己都成什麼模樣了!”丁堯喊著底下幾個小兄弟,有的回頭再請大夫,有的抱著藥箱,有的打來一盆水清理傅玄溟的傷口。
若非丁堯的攙扶,傅玄溟當下一定狼狽的跌坐在地上。
“我……好餓。”方才一場混戰,消耗他太多的體力。
丁堯聽聞,不禁失笑。“好好好!回頭我替你買些甜嘴的糕餅,現在讓我先替你療傷,再請大夫來一趟,看你是否有傷到要害。”
渾身是傷的傅玄溟任他將自己拖到小房隔壁的客房歇息,早已疲累得說不出話來。
“寶寶丫頭剛才半昏半醒時,嘴裏還念著你。”丁堯將他攙進房裏歇息,動作不敢過烈,以免扯到他身上的新傷。舊傷未愈,新傷又起,這永遠是他的處境。
躺在床上,傅玄溟本想合上眼,卻因為丁堯的這句話而訝異,然而臉上卻不見半點喜怒。人前,他藏起自己的悲愁;人後,他依舊這樣待自己。
“想必又是嚷著什麼言不及義的話。”她的膽小,傅玄溟太明瞭。
“大哥真瞭解寶寶丫頭,還說你們沒那麼熟。”丁堯笑開,見他難得對別人說的話感興趣。“同鄉就真的是心有靈犀嗎?”
“我累了。”傅玄溟皮笑肉不笑的應付著丁堯的話,曉得他是在調侃自己。
“她嘴裏嚷著的都是你的名,要你跑快點別被惡盜傷著。”丁堯邊說邊替傅玄溟脫了成碎布的衣裳,一旁兄弟端了一盆方燒熱的水,小心的清理他的傷口。“她雖然迷糊了,可是心底是掛記著你的。”
“應當是怕我死了,便沒人給她當靠山了。”傅玄溟口是心非:心頭感到五味雜陳。
“是羅,小丫頭心思不就那麼一點兒,可我卻能感受到她對大哥的關心。”
儘管他們兩個時常鬥嘴,傅玄溟嘴皮上總不饒她,而寶寶丫頭一向都是吃癟,但是丁堯看得出來這兩人會成冤家,而且還是歡喜冤家。
“丁堯,你最近是不是太閑了?”傅玄溟合上眼,臉上難得浮現兩抹微紅,想要逃避這個話題。“那批夜盜的餘黨呢?”
“幾個手腳快的兄弟在你離開以後,見他們想溜便早先一步逮住了,目前還在逼供,問個究竟……至於,衙府房頂上那具屍首,看樣子是讓大哥給制伏的?”丁堯覺得奇怪,對方橫屍于此,卻遲遲不見傅玄溟蹤影。
“就是他綁了寶寶,要離開前被我攔截。”
“莫非他是夜盜的頭兒?”丁堯皺起眉。“大哥,你這回是否太魯莽了?我們應當留他活口。”
“他拿寶寶做要脅,我一時疏忽,出手過重。”博玄溟言簡意賅,忽略許多細節。“你去查出他的身分。”
對方現在成了一具屍首,死人又怎麼會說話?傅玄溟派給丁堯的,不過是件白做工的活。可是傅玄溟不這麼交代,勢必讓人起疑。
“日後要追這批夜盜的賊窩,更難了。”
“此舉應能遏止他們橫行於城中,沒了頭兒的賊窟,自然也散了,百姓也不必風聲鶴唳過日子。”傅玄溟兩眼瞪著床頂,眼中沒有半點火花,冷靜得一如往常。
“瞧大哥身上的傷,對方在賊人窟裏應該身手不凡,居於要職,要不實在很難讓人信服。”丁堯不清楚傅玄溟究竟是被什麼所傷,許是淩厲刀氣所致,因為不像一般刀口割開的傷痕。
“他向我坦誠自己為夜盜的頭目,但賊人的話總無法盡信,你就讓幾個今天被捕來的小賊指認,或許會真相大白。”
“寶寶丫頭還真是給我們衙府裏帶來好運,沒幾日我們追捕半年的大盜就已殲滅泰半了,要是這回真捉了大頭兒立功,那也是沾了她的福氣。”
“丁堯,要是寶寶醒來,別讓她進房來。”傅玄溟話聲有些微弱,猛烈的疲憊感無預警的襲來。
他失血過多,體力耗盡,已經無法再撐下去,現在倚靠的僅是過人的意志力。傅玄溟總是這樣勉強自己,也習慣這樣過了。
“為什麼,你不讓她瞧一眼安安心?”那丫頭很有情有義的模樣哩!
“我怕……她會害怕……”
虛弱無力的話聲,淺淺地響在斗室裏,帶著些許的不忍心,以及從未有過的憐惜,傅玄溟在今晚無防備地展開被冷漠所隱藏的心。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1-3-2 00:04:37
第七章
“丁堯,你說他會不會死啊?”
“不會吧?大夫都說沒傷及要害,我大哥福大命大,你沒事不要詛咒他。”
“可是,他昏了一天一夜,方才還發著高燒,臉色青白成這樣,一副就是隨時要踏進棺材裏升天的模樣。”
房裏,一壯一瘦的身影坐在床邊,兩雙眼睛都直直地盯往床板上昏睡的人,深怕錯過個什麼,出了差池,於是兩人都不敢掉以輕心。
“寶寶丫頭!你到底是不是真的關心我家大哥啊!”丁堯噴了一口氣,這小丫頭還真是口無遮攔,說話難聽死了!
“我是啊!”戚寶寶吼了聲,轉過頭來滿瞼淚水,哭得奇醜無比,讓丁堯嚇了一跳。“他傷成這樣還沒死,你不知我有多高興啊。”
“你……你什麼時候哭的啊?”丁堯遞塊帕子給她,這丫頭長得圓圓潤潤十分可愛,怎麼一哭起來便醜得像只猴子?“我大哥上次被人暗算,背上砍了好幾刀,但大哥還追了整條街把惡賊逮住,將他們一群惡徒打個半死哩!那時的傷比現在還要重。”
“你已經說過他曾被人砍過一刀還掀了賊窟。”戚寶寶見傅玄溟渾身包得像顆粽子,白色的布包在他身上,還有多處沁出血漬,她嚇都嚇死了。
“這是兩碼子事,我說的賊窟已經是一年前的事蹟了,被砍好幾刀則是七個月前的舊傷。”
戚寶寶看著他臂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至於被包裹在白布裏的身軀,想必是體無完膚。
“好可怕,你們男人為什麼就愛打打殺殺。”拭著眼淚,戚寶寶就是克制不住淚水。“雖然被惡盜綁住時,我很沒用的要推傅玄溟當靠山,但我不是真的想要他傷成這樣。”
丁堯歎口氣,後悔讓她進房裏。“早知道就聽大哥的話,別讓你看見。”
“他就算不讓我進來,我就是得翻窗也會翻進房的!”捏著帕子,戚寶寶不高興的說。
“哎,我就是知道你無論如何都會進來,才把他的話當耳邊風。”這丫頭的性子也是忒大,跟傅玄溟同個樣。“他是擔心你會害怕,不是你想的那樣拒人於千里之外。”
“那他就趕緊清醒讓我定定心呀!要是他就這樣登西方極樂世界,那我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的。”
丁堯翻了個白眼,要是讓傅玄溟聽見這話,不踹她個兩下消氣才怪!
“寶寶丫頭,待我大哥醒來以後,你要對他好一些。”這丫頭在大哥昏迷時講了那麼多詛咒人的難聽話,可把平日大哥欺壓她的怨氣都發洩光了。“他要不是為了救回你,和盜賊的頭兒打得你死我活,你准會沒命。”
戚寶寶心頭很難受,雖然他對她本來就不好,可是看到他為了自己傷成這副模樣,她實在是過意不去。
“我大哥嘴巴雖壞,但那不是真壞,他對我們這群兄弟都很照顧。除了他……偶爾肚子餓時會顯得比較無情以外,其他時候都很好的。”
“那他被人砍了好幾刀,到底是被暗算還是肚子餓沒力氣拚?”說到這個,戚寶寶想起他們在入鳳陽城以前,有人打壞傅玄溟用膳的心情,當時他下手狠得實在可怕,連她都遭殃了。
丁堯抓抓臉面,很想替自個兒兄弟留個薄面,但是面對戚寶寶單純的眼神,又覺得若不說明傅玄溟的壞毛病,哪天她跟在他身邊遭殃,一定恨之入骨。
“與其說是暗算,還不如說是我大哥餓到腳軟。”丁堯搖搖頭,一個大名鼎鼎的總捕頭,卻有如此見不得人的怪病。
哎!老天爺就是沒那麼乾脆,造人總有那麼幾處缺陷,從古至今,這世上還真沒有完人啊!
戚寶寶轉回頭去,嘴裏突然噗嗤一聲,不正經的笑了出來。她還以為傅玄溟這男人,沒有任何弱點哩!這個怪毛病,好像讓他變得可親一點了。
“哎,你別任拔大哥面前笑,他會介意的。”這丫頭要笑也不挑個角落去,要是讓傅玄溟聽見,鐵定拿他出氣。
“丁……堯……”
低啞的聲音,輕輕地響在房裏,坐在一旁的兩人聽見,連忙跳起來探看。
“大哥!”
“傅玄溟!”
接著,是那兩人抱在一塊又跳又叫的歡呼聲。“他沒死啊啊啊!”
“給我……閉嘴!”傅玄溟擰起眉,他們兩個存心要吵死人是不是?
沒人將他惡聲惡氣的警告聲聽進耳裏,兩人依舊開心得手舞足蹈,樂得簡直像是挖到一箱黃金似的,開心得恨不得敲鑼打鼓。
“吵死了!”傅玄溟吼了一聲,額上暴出青筋,嚇得正歡喜的兩人噤口不語。“都給我滾出房。”
“大哥,你才剛醒,傷口還沒癒合,別動氣壞了身子。”丁堯陪著笑臉,都怪寶寶丫頭,害他一高興也跟著她瞎鬧起來。
“你終於醒了,謝天謝地!謝你傅家祖宗顯靈啊。”戚寶寶雙手合十,感動得眼淚都要滾下來了。
傅玄溟瞧她那張生動的臉,又哭又笑的,實在醜得很令人嫌棄,可是眼下,他卻覺得順眼……哎,他大概是傷到腦袋了。
“給我水。”
“好好奸!馬上來。”戚寶寶很勤快的捧杯熱茶,而丁堯坐在床邊攙他起身,兩人伺候起他,手腳可是俐落得很。
“燙不燙?你喝慢點。”站在床邊,戚寶寶顯得很緊張。
茶水喝完,她又非常善解人意地棒著一碗溫熱的清粥奉上。丁堯瞧她一眼,這小丫頭還真是機伶呀!足以見得她有多麼關心傅玄溟了。
“晚點我和丁堯去街市買你喜歡吃的糕餅,你安心養傷,什麼都不用擔心。”
傅玄溟讓丁堯喂著粥,但是那雙眼睛卻留在戚寶寶身上。“你獻什麼殷勤?”反常得讓人覺得奇怪。“是不是又闖了什麼禍?”
天地良心啊!她什麼都沒做呀!戚寶寶兩手高舉,一臉無辜。
“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她搖搖頭,歎了一口氣。這男人就是這麼多疑,把她戚寶寶瞧得扁扁的!
“大哥,寶寶丫頭很乖的,她為你擔心得不得了。”
戚寶寶鼓著兩頰,丁堯邊說她邊點頭,證明他所言不假。“就是啊,我才不像某人狼心狗肺,要是現在換做我躺在那邊,就不知道有沒有人為我……”
“你胡言亂語什麼!”傅玄溟不知怎地,脾氣突然竄上來。“難道你就真的吐不出什麼好話嗎?瘋癲得只會咒自己!”
這把火氣燒得丁堯和戚寶寶有些摸不著頭緒,然而傅玄溟的眼神卻又比往常更冷、更具威嚴,讓人不由得膽怯。
“我……不是故意的……”他無故發那麼大的火,讓戚寶寶覺得委屈。
丁堯見狀,將碗裏沒剩幾口的粥喂進傅玄溟嘴裏,東西收了收便識趣的離開。“寶寶丫頭,我先到前堂去張羅些雜事,你就替我照看著大哥。”
“是。”她回得很沒勁兒,想必是先前被人那麼一罵,有些喪氣了。
“你們倆啊,別老是鬥嘴呀!又不是三歲小娃了,多丟人。”丁堯臨走前,還不忘趁機數落兩人,暗自偷笑一回。
“你閉嘴!”傅玄溟喊了一聲,難得面紅耳赤。
戚寶寶見丁堯走後將門帶上,獨留他倆大眼瞪小眼,莫名覺得彆扭起來。只好拉張小凳坐下,離傅玄溟遠遠的。
“你過來。”她那張臉看起來就是委屈的小媳婦樣,傅玄溟真想不透,怎會有人前一刻笑得如此開懷,下一刻又端張苦臉相向。
戚寶寶有些賭氣的坐在床邊,她真的很擔心他呀,講那些話只是胡鬧嘛,他做啥要發火?還在丁堯面前這樣罵她,讓她覺得顏面無光啊。
“你昨晚中了迷毒,現在身子有沒有哪處感到不舒服?”
戚寶寶低下頭摸摸自己,又抬起頭來。“沒有。”倒是他,渾身傷成這模樣,看起來還比較讓人心驚。
“昨天你被人綁去時,對方有沒有和你說什麼?”
“他劈頭就說要你的命。傅玄溟,你是不是很容易和人結仇呀?”但是戚寶寶不敢說她先把他推出來送死,好在現下他平安無事,算是勉強讓她安心。
“職責所致,在所難免。”她以為捕頭就是整天閑著在城裏晃,領到俸祿兩手一攤就沒事可做了嗎?
“雖然每次你都福大命大的逃過一劫,可是能不能別這麼賣命呀?我瞧我家鄉衙府的捕頭,成天也沒事幹,佩著刀在街市裏走走晃晃,有時候還會跟我們閑嗑牙哩!這樣多好?”
“死丫頭!你生性懶惰也就罷了,還要我跟著你一道發懶病,找死啊!”好在這丫頭不做官,也不能當官,要不朝中專愛攪在爛泥堆裏的腐敗官僚,就會又多她這一個了。
戚寶寶躲著他揮來的摯,還好她手腳快沒有讓他的拳敲在自己腦門上,要不准疼死了。
“我爹常跟我說,努力拚命是這麼活,悠哉逍遙也這麼活,那為什麼不揀輕鬆開心的日子過?反正人死了,兩腳一伸,還不是黃上一坯便埋了。”她是為了他好才說,犯得著如此艱辛的度日嗎?
“和你講不通,去隔壁小房替我拿套新衫來。”戚墨養出這什麼怪女兒?他還真是開了眼界。
“要做什麼?”
“要我裸身出門嗎?我這身傷還不夠狼狽呀!”
“都傷成這樣,你還要出門?”戚寶寶真想一棍打暈他,哪有人仗著自個兒身強體壯,便天下怕地不怕的?
“丁堯他們捉到昨晚的餘黨,我有些問題想問問他們。”博玄溟不曉得其他人到底知不知道震王府所牽扯的有多少事,但要是沒有大抵盤問一回,他又怎能放下心中大石。
“托丁堯不就得了,哪有那麼多事讓你事必躬親呀。”
傅玄溟敲了戚寶寶的腦袋,本來他應當是不耐煩的,口氣卻意外的相當溫和。“都說我沒事了,你少煩些行不行?”
“好啦好啦!替你拿就替你拿,問完就回房躺著,免得丁堯又說我沒把他的大哥照看好,追著我罵就倒楣了。”她邊說邊走出去,嘮嘮叨叨像個小老嫗,讓傅玄溟不禁失笑。
頭一回,有丁堯他們那票兄弟以外的人替他操心,傅玄溟說不上那種感覺。丁堯對他來說稱不上情同手足,不過是因職務而結識的同袍,彼此相處久了難免有些情誼存在。
而戚寶寶卻是個例外,他們是被迫系在一塊,等所有事情塵埃落定之後,終歸是各走各的路,不再交會。
可她竟會為自己操心,看來下像是虛情假意。然而,令傅玄溟迷惑顧忌的是,她要是得知一切的緣由,只怕最終仍是憎惡他至極點。
傅玄溟歎息,世事總是無法盡如人意。他沒想過彼此會好聚好散,但也不願她離開時,是抱持著怨恨他的心。
陷在茫茫未知的路途上,傅玄溟告訴自己僅能且戰且走,無法逗留。若不這麼做,這些年來自己的努力將毀於一旦。
好半晌,傅玄溟見戚寶寶遲遲未進來,便起身走到隔壁小房內,卻見到自己怎麼也想不到的景象——
攤落一地的畫紙,每張都足以成為戚寶寶心碎的主因。上頭特殊的觸感,精緻的布紋走向,在在都顯示是出於戚家之手。
“寶寶……”
“博玄溟,我很信你的。”戚寶寶顫抖地說,這其中飽含許多的憤怒。“是我太傻,還是你太狡猾?”
她的指責,令博玄溟無言以對,俊顏見不到些許情感,仍舊被隱藏得很好。或許,他天性就是如此淡然,直到如今,已成了一個麻木不仁的人。
“這是我們戚家這的布……怎會在你手上?你說不清楚我爹爹最後究竟去了何方,卻擁有這疊戚家畫布。這麼重要的東西,我爹絕對無法安心託付給外人。”想必,他定是使出陰毒的手段,方能得到這些畫布。
“戚家畫布,循古法製造,這術不傳外姓。其布紋細柔滑膩,觸感光潔如璧,留墨色澤圓潤,留色豔麗奪目,曾讓畫壇風靡一時。然而,在眾人為戚家畫紙為之傾倒之際,卻不知道它另有個令人顫寒的別名——畫魂布!”
戚寶寶手裏握著畫布一角,聽見傅玄溟對於戚家畫布可說是了若指掌的描述。
“畫魂布,取其意便是能畫人奪魂,畫物留魂,宛若新生!”傅玄溟步履蹣珊地踏至她面前。“說穿了不過就是邪物,才有此駭人的妖術。”
“你閉嘴!”戚寶寶咬牙,他說得冠冕堂皇,卻不知道這事已經和他們這一代的戚家人,毫無干係!
“畫魂布,取自出生不足月的嬰孩身上,剝下他們稚嫩的肌膚,無辜的被展成一塊柔軟的畫布。供畫家們染墨繪圖,成了名副其實的畫人皮!”
戚寶寶狠狠摑了傅玄溟一掌,憤怒地道:“我們戚家的所作所為,由不得你這外人來論斷!”
面頰火辣辣的刺痛感傳來,傅玄溟低首在她面前諷刺。“你們戚家的畫布,就這麼了不起嗎?”他輕笑一聲。“這種旁門左道的伎倆,卻是你們戚家引以為傲的風光。”
“我們戚家的畫布,沒有你說的那麼殘忍!”
“若說你們戚家尚且有一絲憐憫之心,大概僅在於你們只取無端夭折,無病無痛,不知為何故而亡的嬰孩。這與其他惡人有何不同?將人的皮肉血淋淋的剝下來,以償自身所望,難道就不殘忍?”
“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戚家殘酷,可你奪這些畫布,不也是為了一己之私?”
戚寶寶清楚自家畫魂布的這術,殘酷得連她都感到不忍。老爹終生從未造出一張畫布,就是為了別再重蹈先祖冷血的錯誤。
他們戚家後代子孫,就是為此罪孽而背負著無形的詛咒;有人可能不得善終,有的英年早逝,而傳至他們這代,老爹自祖父身上承接的僅有“窮寒”這一宿命,比起早年其他戚家人來說,已是相當僥倖。
“我奪此物,不過是想要一探其中究竟。等我理清頭緒,便會將之除盡!”這些東西,不得留於世。“留下它們,終將成為禍害。”
“傅玄溟,你滿嘴道理,不也是用狡詐的手段得到,我爹是不是被你逼死在某處?就如同你將我禁錮於此一般!”
“我沒殺你爹,少含血噴人!”
“你心狠手辣,有什麼事做不出的?稍不順心,你非殺即砍,難道不是?”戚寶寶氣得大聲相迎,口不擇言。
傅玄溟揚起掌,一股氣哽在心口上,差點失手打向她。“我是冷血,並且殺人無數,這些你徹頭徹尾的見識過,不是嗎?”
咬著唇,戚寶寶只感到心口像是被人用力按了一掌,疼得想要流淚,卻倔強得將淚水忍在眼眶中。“我將所有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了!”
他說的話,她每一句都擱在心底,他說抓到這批盜賊之後,會替她尋找老爹。畢竟她無人可依靠,也不敢輕信任何人,儘管他性情孤冷,可好歹也為她擋下兩回生死劫數,她下是個無心之人,這樣的情分,總會掛念在心的。
可是,他到底是怎麼待她的?
“傅玄溟,我不想學會去恨一個人,那不是我應當嘗到的滋味。”而且,對象也不該是他。“但是,你卻逼得我不得不恨你!你當真是狼心狗肺嗎?”
他們到頭來,也是無法好聚好散。傅玄溟見她晶亮的淚花在眼底轉不停,他的表情卻冷得像是無動於衷。
“戚墨不是我害的。”他的嗓音低沉,話中毫無半點情分。
“你要我怎麼信你?傅玄溟,我後悔當初信你了!”她在他身邊逗留得越久,關於老爹的行蹤越是模糊。
“所以呢,你想怎樣?”
“我走!老爹我自己找,不倚靠你。”如今情勢已是破局,她能有多少留戀?戚寶寶打算負氣而走。“今後,咱們各走各的路,生死不同道!”
傅玄溟一把抓住她,儘管身受重傷,但扣住她腕子的手勁卻不小。
“你要去哪里?”
“你管不著!”欲甩掉他的鉗制,最後競徒勞無功,令戚寶寶心火又竄起來。“可惡,你憑什麼拖著我不放?”
“你要走?還不到時候!”用力將她拖進懷裏,傅玄溟說得咬牙切齒。“要我放手,你是癡人說夢!”
“傅玄溟,你身上那顆心是黑的嗎?”戚寶寶不敢用力掙扎,心中仍在意他的新傷。
“我救了你兩回,于情於理,終究得討回!”
“原來你別有居心。”她以為他至少還有憐憫之心,可惜指望錯人了。
“別以為我多好心,我除非犯傻,才會為你受皮肉之傷。”他說著違背心意的話,更特意忽略昨夜為她一肩擔下的決心。
“你好冷漠,沒看見我的掛念。”戚寶寶因他絕情的話而滾下淚珠。“我到底是替你白擔心一場,我後悔沒讓惡盜一刀砍死我,至少當我踏上黃泉路時,仍舊能以為你的心性是良善的。”
“我再警告你一回,你那張烏鴉嘴要是再詛咒自己,哪天我便拔了你的舌,要你有話都沒得說!”她就是喜歡口沒遮攔,惹他動怒。
“我是生是死,都與你無關!”他何必要管她說什麼,他何須理她咒了自己還是別人,他們兩人已是有仇在先,如今他的擔憂,不過顯得矯情罷了。
“你誰都可以鬧,就是別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傅玄溟一手扣著她的腰,眼神沉靜無波,就連口氣也回到先前的平靜。“戚墨是死是活,與我沒有干係。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無話可說。”
戚寶寶抿著唇,不想去聽他話裏究竟有幾分真實。如今在她身上,已經有個名為疑猜的心魔,悄然無聲地進駐她的心窩,並且深植其中,根除不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1-3-2 00:04:50
第八章
夜,悄無聲息,恍若隨大地一塊歇息。僅剩滿天星斗閃耀,獨留綺麗風情。
罕無人煙的大宅,還留有人們繪聲繪影的鬼魅傳說,卻無人得知此處已有人據地為王,在此生活多年。
戚寶寶推開房門,夜裏突來的尿意,讓她翻來覆去睡不安穩,索性先解決。儘管這宅子對她來說,還是無法不隨時警戒,可傅玄溟就住在隔壁,細想至此也就沒什麼好讓人擔憂的。
她的心思才流轉至此,就見一道漆黑身影躍上宅邸外牆,身手俐落得能在其上自在行走,甚至還能健步如飛。
戚寶寶嚇得想開口大喊,但月華卻映照出那人的容貌,原來是傅玄溟夜裏外出的身影。
很快地,在戚寶寶鬆懈警戒之際,他便如同流星般消失在外牆後,不見蹤影。
哎,這男人也真奇怪!自家的府邸有門不走,偏要如此大費周章的飛簷走壁,真不曉得這些有功夫底子的人是怎麼想的?
搖首歎氣後,戚寶寶想起他是帶著一身傷出門,正想勸他別一意孤行,又想起他白日對自己惡言惡語的態度,一時之間又生起悶氣!
她為何要多事?管他是死是活!若不足他,她戚寶寶怎會落得如此淒慘下場?無端遭惡徒追捕,無力尋找老爹,僅能留在這座破宅邸……
月影蒙朧,戚寶寶看不清自己應當走的方向。她或許該利用傅玄溟這次夜行的機會離開他身邊,逃離鳳陽城,盡可能遠離這塊是非之地。
可是在戚寶寶對他滿腹疑猜時:心裏卻有一處地方,很想相信他與老爹的失蹤毫無關係。
仰天望月,戚寶寶茫然了。為何現下的她,竟會立在此處動彈不得?
到底是誰囚禁了她?是傅玄溟,還是她自己?
******
短短不到三日,戚寶寶怎麼也不敢相信,她會聽聞到這足以讓自己的世界全盤崩裂的消息。
衙府小房裏,傅玄溟諍諍聽著廬下兄弟談論今日在城北邊,發現了一具遭人剝下皮肉,棄于林間的男屍。
“那模樣,很像是半年前出現在城裏的那個畫師。”
“可有發現可疑人物?”傅玄溟不著痕跡的看著五步以外的戚寶寶,她面容慘白,像是被人抽掉了魂魄。
“查出他的身分。”他不動聲色,隨後埋首在卷宗之中。“切勿驚擾到其他百姓。”
“是!”
“丁堯呢?他先到城北了嗎?”
“丁哥還在處理那批夜盜的事兒,後天老太爺要升堂審問,師爺正問著他這案子裏幾項沒厘清的疑點。晚些,還要請這半年來遭竊的人來衙門走一趟,看樣子他人今天是沒法子到城北了。”
“你不去?”戚寶寶冷冷地問,終究是按捺不住。“丁堯已經分身乏術了。”
“我該去?不就是一件殺人棄屍的案子。在鳳陽城裏,一年也能見著幾次。”傅玄溟似笑非笑,當然明白戚寶寶的心。
“小哥,你說半年前到鳳陽城的畫師,姓什麼?”既然他不願幫她,那麼她只能靠自己了。
男人有所顧忌的看了博玄溟一眼。“寶寶丫頭,這是咱衙門裏的事兒,不可以隨便和外人說的。”
說也奇怪,自從惹上夜盜一案後,這丫頭也就理所當然地在衙門裏待了下來。偶爾城裏幾件扒手的竊案,也多虧她繪出精准的人像,讓這段時間破了不少小案,和鄰近大城相比,他們鳳陽城的功績多了不少。
“好歹我也替你們畫了不少肖像,哪次沒助你們得功勞?”
“這……”衙差實在是有口難言。
“你退下,晚些我會派人到城北走一趟。”傅玄溟將人遣走,視線看向戚寶寶身上。“在這兒住了幾天,不過是幫了幾回小忙,你就端起架子來了。還好你不做官,要不官派頭准是忒大。”
戚寶寶抿緊唇,不發一語,將小桌上的畫紙胡亂收拾以後,急著掃進畫袋裏。
“你做什麼?”當他眼瞎什麼都看不見了?
“明知故問!”戚寶寶惡狠狠地睞他一眼。
“那種地方,不是你該去的。”她難道沒聽見對方慘成什麼模樣嗎?
“半年前到鳳陽城裏的畫師,和我老爹被你們衙府帶走的時間吻合。”戚寶寶哽著聲,希望這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但若沒有親眼所見,她放不下心!
“為了這幫夜盜,衙府請來的畫師不只你爹一個。”雖然戚墨列在名冊之中,但是傅玄溟沒告訴戚寶寶的是,當時也有其他人一道進了鳳陽城。
只不過,僅有戚墨不幸失蹤,生死未蔔。
“你不是想向我證明,我老爹的去向與你無關嗎?”
“看來,你對我終究抱持猜疑的心。”
戚寶寶別開臉,不願再面對他處心積慮的為自己辯駁。傅玄溟苦笑,她倔強的脾性自己也不是沒領教過。“如果要去,你自己心裏要有個底。”
******
戚寶寶從沒想過有一天,她必須面對這樣殘酷的景況。然後,眼見慘劇已然發生,她卻無能為力,連淚部不能流。
“你要忍住,別讓其他人知道你和他的關係。要不然,連你也會遭殃!”傅玄溟在她耳邊低語,表情平靜。
“我知道……我知道……”戚寶寶渾身顫抖,宛如遭人兜頭澆下一盆冷水。
見她抖得像個落水狗,傅玄溟將她整個人攬進懷裏,掩去她的視線,不讓她再見到如此殘酷的一幕。
這個強而有力的擁抱,令戚寶寶差點痛哭失聲,她伸手將他回抱得更緊,仿佛這樣才能夠讓自己支撐下去。要不,她會心痛到崩潰而昏厥。
城北林間裏,一具上身半棵,遭人剝下皮肉的男屍橫死於此,死狀慘不卒睹,教人驚駭。
“你確定是令尊?”傅玄溟低問,那雙眼一如平常。
戚寶寶躲在他的懷裏,輕輕地應聲,卻已飄出哭音。
“待會有幾件遺物你來認認,光從他身上穿的衣衫斷言,未免太早下定論。”
揚起頭,那雙圓滾滾的大眼罩著霧氣。“有可能不是他,對不對?”
見她躲在傅玄溟懷裏,幾個小捕快以為她是嚇得驚魂未甫,向傅玄溟求救,便識趣地沒有靠近,想替自家大哥製造難得的機會,卻怎樣也沒想到,這具屍體和戚寶寶有關連。
“如果確定那幾件遺物是戚墨所有,就只能勇敢面對這事實。”
“帶我走……快帶我走!”戚寶寶低聲求著他,不想再待在這個傷心處。
傅玄溟攙著她離開林間,盡可能地遠離其他弟兄們的視線。怕讓人察覺出男屍與戚寶寶間的關連。
離開林子不到片刻,戚寶寶立刻號啕大哭,哭得柔腸寸斷,簡直無法言語。
“爹!你心好狠,放我跟娘孤苦無依!”跪倒在地,戚寶寶哭得痛徹心扉。
“寶寶!你振作一點。”傅玄溟從沒安慰過女人,這回可是頭一遭。“不都說了無法論定,沒有確定以前,你怎能如此灰心喪志?”
“如果是老爹,我……我回去怎麼跟娘親說?”戚寶寶哭倒在他懷裏,豆大的淚珠滾落在他胸口,遭衣衫吸去。“我娘一定承受不住的……嗚嗚嗚……”
傅玄溟歎息,見她哭得驚天動地,他卻僅能給她擁抱,其餘的什麼也給不了。
“到底是誰與我們有恩怨?非得置我戚家於絕境之中,嗚……我不原諒!絕不原諒!”
“如果是你最重要的人死去了,你能不怨、不恨嗎?”她瘋狂的尖叫出聲,每個呼喊部使勁氣力,若不這樣放聲宣洩,戚寶寶怕自己會心痛而亡。“那是我爹!我老爹呀!”
傅玄溟按住她不斷掙扎的兩臂,儘管他拚了命的想要安撫她失控的心情,怎奈也是徒勞無功。情急之下,他低首狠狠地吻住她,止住她瘋狂的哭叫。
這個吻,很長很熱烈,長到讓傅玄溟足以掏出自身全部的情感,他甚至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對她如此的渴望與霸道。
“為什麼……老天要這麼狠……要這麼狠的待我……嗚……”
聽著她發自內心的悲鳴,傅玄溟僅能歎息。許是宿命拉著他們一塊看清人生中各種險惡的處境,也才會在此刻被困頓纏繞得無能為力,連掙脫的氣力都喪失。
擁著單薄的她,傅玄溟兩臂微微收緊,無聲的給予她力量。
有些事情,自己要親自走過一遭,才能體會到有別于過往人生的經驗。縱使旁人如何打氣,若非自身有所覺悟,也不可能大徹大悟。
他曾是這樣,所以更希望她也能夠咬牙熬過。
畢竟,無人能永遠當長不大的孩子,不是嗎?
******
經過指認,戚寶寶將男屍身上遺留的信物認了認,除了有幾樣東西她覺得老爹不可能會擁有之外,其他諸如筆墨、畫袋之類貼身攜帶的畫具,樣樣皆是戚墨的隨身物。
“你說有幾樣不是戚墨的?”傅玄溟將物品翻了翻,逐一記錄在簿本裏。
“啊,這是我的蘭竹筆,原來是被老爹拿走了,難怪我找不到。”戚寶寶捧在手心裏,偎在心窩上顯得很寶貝。
上午的哭鬧,令她宣洩出所有的哀痛,如今回到衙府,她需很小心的不流露出自身的情感。
“你把不是戚墨的東西指出來給我看。”
戚寶寶依言,將其他諸如玉飾、銀囊,這一類的小物全指出來給傅玄溟。
“怪了,我爹爹很怕冷的,身上不可能佩戴玉飾這東西。”戚寶寶覺得狐疑。
“令尊連個玉飾都沒有?”
“是啊,就算現在愛玉、玩五的風氣極盛,可我老爹卻從不碰那樣的東西。”戚寶寶掏出自小佩掛的玉環。“這還是我祖父傳給我娘,娘親留給我的。我爹呀,說怎樣也不碰玉器。他說玉石百年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摸過,留在上頭的氣不知是好是壞,就算人家說玉能保身,可他卻一點兒也不愛。”
“我以為文人多少會佩帶,戚墨倒是特異。”傅玄溟說了一句。
“你不覺得奇怪嗎?這東西出現在我爹爹身上,不合乎道理啊!”
傅玄溟挑眉,一手攙著下巴,點頭說道:“嗯,好像有幾分道理。這枝筆挺漂亮的,是你戚家的祖宗傳下來的嗎?”
“我爹造的,說等我出閣之後,給我當嫁妝的。”戚寶寶接著他的話說道。“傅玄溟,你不覺得怪嗎,我爹身上怎麼會有玉飾呀?”
“說不準是攢了錢買給你或是你娘的。”傅玄溟仍舊將男屍的遺物逐一做了紀錄,毫不馬虎。
“要換作是你,要買也鐵定是買珠花耳飾的,這才是女孩子喜愛的東西呀!”況且,她老爹要買,准是買質地上好的墨條、或是硯臺、上色的石青、朱砂之類,那些挺實用且准是她會喜歡的東西。
傅玄溟睞了她一眼。“珠花?和你不配吧!”
戚寶寶差點一巴掌揮向他的臉面,氣得直踹往他桌底下的腿。“你嘴巴是被喂毒了嗎?話說得那麼狠,也不怕死後下地獄被閻王拔舌!”
那一腿,踢得傅玄溟不痛不癢,還能繼續寫字,但是一到那枝蘭竹筆,傅玄溟竟然寫了三個鬥大的字:畫魂筆!
“喂,到底哪枝才是畫魂筆呀?”戚寶寶翻出藏在內襯裏的灰白大毫,這不是當初他說的畫魂筆嗎,既然蘭竹筆也是,那這世上到底有幾枝畫魂筆?
“當然是你手裏的那一枝,死丫頭,你給我好好收著,要是不見我找你算帳!筆在人在,筆掉你頭准讓我擰下來。”
“那你寫這意思是?”
“戚家就是為了這枝畫魂筆遭殃,若我現在將它記在衙府的證街冊裏,就表示目前歸衙府所有。既然戚墨身亡的消息已傳開,那本來打算奪取畫筆的人定會有所動作。”
戚寶寶睞他一眼。“那不就是你嗎?”要不,他何必大老遠將她抓進鳳陽城?他當她是傻子還愚人?
“除了我以外,另有一方也在奪這枝筆。”
“既然對方是為了筆才殺人,那又為何不奪走筆?照理說,畫袋裏應該半枝筆都不剩,怎還會留給衙府的官差發現?之後再費盡心力潛入府衙,這是吃力不討好的事。若我是賊人,處心積慮殺了人,就是為了拿筆,結果卻讓衙府的人得手……只有一個字,蠢!”
“那就表示,對方根本不知道哪枝是畫魂筆。”傅玄溟將證物逐一收好,並且寫上封條,歸類在木匣內。
“就算不知道也無所謂,反正通通帶走,一枝一枝試不就得了,誰知瞎貓會不會碰到死耗子,一試就到手了。”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對方也在……”
“衙門裏!”戚寶寶驚跳起來,喊了一聲。
“你比想像中還聰明嘛。”這丫頭果然甩靈精,什麼事還真讓她瞎蒙到哩!
戚寶寶忽略掉他那不知是褒是貶的稱讚。“這麼說來,只要對這些證物出手的人,那肯定是謀害我爹爹的兇手……等等,那就是內賊了!”
“嗯。”博玄溟合上冊本,暫做休息,重點是他餓了,沒力氣做其他事兒了。
“那是你兄弟耶!”戚寶寶回想著衙府裏可疑的人物,好似人人都有可能是加害她老爹的惡人。“趕緊揪出那個喪盡天良的傢伙!以告慰我老爹在天之靈。”
“你不是說那具男屍不是戚墨。”
“喔,對對對!那具男屍,肯定不是我爹,只是裝得很像而已。”戚寶寶趕緊改口,別觸她行蹤未明的老爹黴頭。“但無論如何,現在有條人命遭人無端殺害,你還是得快將兇手緝捕到案,還我戚家一個寧靜之日。”
“這麼快就信我和戚老爹的失蹤無關了?”這丫頭呀,真是令人無奈。
“一點點。”鼓著頰,戚寶寶很慶倖那塊玉飾的出現,令她還抱有一絲希望。“傅玄溟,你說我老爹,有沒有可能還留在鳳陽城裏,躲著要取戚家命的惡人?”
“你肯定男屍不是戚墨?單單一塊玉,你就懷抱其他的希望了?”
“他真的不是我爹。我不清楚為何城北會有這具男屍出現,還故作玄虛。”戚寶寶搖著傅玄溟。“你說,要是你是對方,又怎會故布疑雲惹人心慌呢?”
“我餓了,沒力氣想了。”傅玄溟起身,打算到街市裏兜轉兜轉,找間餐館用膳。一回頭,見到戚寶寶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龐,突地轉換成另一種樣貌,眼中閃著嚴肅的光采,模樣實在很吸引人,教人目不轉睛。
“由這些跡象看來,很可能是個從頭到尾都知道事件始末的人,說不定是要逼出個什麼真相也說不定。”
傅玄溟揚揚眉,沒想過如此頗具深意的話,會從戚寶寶嘴裏說出。
“喂喂喂!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他才暗地裏誇獎她心思細膩慧黠,不到眨眼間,卻又端出那張傻氣,人畜無害的天真臉龐。傅玄溟歎了一口氣,他剛剛應當是看錯了。
“走了啦,想餓死我啊!”傅玄溟一個勁將她攬進自己懷裏,肩頭一搭,準備出門覓食去。
哎,這小丫頭啊!看起來比想像中的還要聰明哩!雖然她一點兒也不秀氣,還有幾分大剌剌的模樣,傅玄溟竟覺得她還挺台眼的!
傅玄溟想不透,打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已不討厭這小丫頭了。
“等你找到戚老爹以後,打算怎麼做?”
“回家啊!我娘想必很擔心,我離開時,她還不知道哩。”戚寶寶倒是忘了自己可是被傅玄溟架走當俘虜的。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不知怎地,當傅玄溟說起這話時,他心底酸極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1-3-2 00:05:07
第九章
咬著剛出爐的熱包子,手裏拿枝甜嘴的糖葫蘆。自從知道城北的男屍應該不是老爹的時候,戚寶寶心情稍稍平復,還能快樂地吃吃喝喝,傅玄溟就曉得她當真將戚墨還在城裏的這個消息當成了希望。
至於最後會不會是絕望,傅玄溟不敢說也沒膽指望。
此時,一個咬著甜糕、一個舔著糖葫蘆,兩人嗜甜的喜好差不了多少。半晌,戚寶寶雖然舔著糖葫蘆,卻覺得博玄溟手裏的甜糕看來比較好吃。
“給我一口。”他手裏還有好幾塊桂花糕,分她一塊也沒差。
博玄溟朝她伸手。“拿顆糖葫蘆來換。”老想占他便宜,沒門!
“喂,這我吃過哩!”戚寶寶嚷了一聲,他犯得著這麼小氣嗎?
一聲冶哼逸出他的嘴邊。“嘖,你的嘴我都親過了,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句話,令戚寶寶突地面紅耳赤,兩頰像是染了紅霞。“你……”沒見過有人這麼不害臊,真是丟死人了。
“羅哩羅唆。”傅玄溟沒把她的羞澀看進眼裏,一把搶下糖葫蘆就塞進嘴裏,甜食無端遭搶的戚寶寶,只能在他耳邊哇啦大叫,直嚷著不公平。
熱絡的街市,並未因他倆的嬉鬧而有所不同,依舊喧騰不休。一旁商家林立,幾處小攤引得戚寶寶駐足把玩,而傅玄溟也隨侍在側,由著她性子走。
自從來到鳳陽城,她沒機會好好見識這座大城,全跟在他身旁打轉著。傅玄溟不得不承認,他待她足苛刻,將她抓來也是為了一解自己多年來欲解開的謎團。
只是,在這當下他什麼也無法對她說明,也不敢讓戚寶寶得知所有事件的來龍去脈,更不敢想像要是她知道他是震王府裏豢養的殺手,心裏會多麼難受。
“你喜歡?”傅玄溟瞧她在珠飾小攤上逗留了許久,於是開口問道。
“沒……沒有。”戚寶寶忙不迭的否認,想到方才他嫌棄自己根本不適合那些珠翠寶釵,她哪敢說出真正的心聲。
她急著離開,傅玄溟伸手拉住她。“挑一個,我送你。”
“你……你幹嘛要送我?居心叵測!”一聽到他要慷慨解囊,戚寶寶心裏確實很高興,但總愛鬧小彆扭的她,說出的話自然又尖銳了起來。
“你若不要,那就算了!”
“要要要!當然要。”戚寶寶怕他收回心意,趕忙彎下腰挑選喜愛的步搖釵。
戚寶寶挑了許久,終於拿了一把木簪,樣式簡樸到無半點特色可言,博玄溟搞不清她的眼光怎會如此貧乏。“你喜歡?”
“哎。”她應了一聲,手裏拿著木簪,眼睛卻飄向攤上其他的珠花。
“這個比較好。”傅玄溟怎會不知她心口不一,順著她的目光,他將一隻綴滿珠石,鍍以鎏金,樣式偏向牡丹花飾的步搖釵擱在她掌心裏。
戚寶寶瞧見此物後,頓時兩眼發直。她實在是喜歡得緊,可這步搖釵看起來挺貴重的,她怎敢要?
“你……你說我不適合……”他先前的訕笑讓她顏面無光,戚寶寶可沒忘。
傅玄溟被她惹得仰天大笑。她嘴裏雖說不要,但垂涎的眼珠卻快滾出來了。
“現在難得找到一件適合你的珠翠,真的不要?哎,那好吧!那送木簪吧,既然要送禮,自然得要對方喜歡……”拿走她手心裏的步搖釵,正打算擱回攤子上。
“我……要……”戚寶寶小小聲的應著,還是讓耳尖的傅玄溟給聽到。
“我說寶寶呀,戚墨難道沒教你,做人還是誠實些好。若違背自己的心意,讓自身後悔莫及,那可就得槌胸頓足的過日喔。”
“是……”
替她理了理雲鬢,傅玄溟順手將釵子插入她的髮髻內,轉身向老闆問了價,大方的掏錢買下。
將一切看在眼裏的戚寶寶,心頭暖得感動。“你這麼做,是不是希望我把那枝筆給你?”
停下動作,傅玄溟奇怪的看著她。“你什麼意思?”
“我……”戚寶寶沒想到他的臉色微變,說不上是生氣,卻也非和顏悅色。
她真是該死!哪壺不開提哪壺,明明心裏不是那個意思,嘴巴卻很壞的挑了最難聽的話講。
“既然你認為是如此,那就是了。”他的好意,看來遭她曲解。傅玄溟話說得沒有半點起伏,可是卻手握成拳,連自己都沒察覺。
“喂,等等我。”見傅玄溟提步就走,不願等她,心底竟急了起來,伸手拉了拉傅玄溟的衣袖。“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沒人送我這東西,所以覺得奇怪。”
見他回頭,戚寶寶趕緊陪笑討好。傅玄溟反手,以為自己會甩開她,沒料到下一刻他竟然牽著她。
“你要是能珍惜便好,等你回到家鄉去,還可向人炫耀你有個出於鳳陽城的頭飾,這女兒人家的飾物,可是出了名的別致。”
“或許我看到這珠花會想起你。”碰著髻上他特意為自己戴上的釵飾,戚寶寶發自內心的說。
這話雖然說得平淡,但出於她的嘴裏,傅玄溟聽來就覺得心頭暖呼呼的,不自覺地收緊握住她掌心的力道。
“你還會想起那就好。”單單這般,也令人感到滿足。
“傅玄溟,以後我走了,你一人就落得清閒。”帶著她,或許他覺得像帶個拖油瓶也說不定。“你可別忘啦,凡事不必太拚命,先顧著自己為先。”
“好。”他以為他們倆不可能會這麼從容自在的說話,更不可能會如此平和的相處。原本,視他為惡徒的她,竟會關心起他來,這是傅玄溟始料未及的。
假如,他們倆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相遇,她是否會留在自己身邊?而非是一走了之,彼此各分東西?
傅玄溟沒有說出口,一旦冀望著不屬於自身的情感,讓欲念逐漸侵吞理智後,留下的便是蝕人的寂寥感;而他,不願成為那樣脆弱的人。
“時候一到,我會讓你走的。”屆時,希望她偶爾還能想起這段日子裏,有他伴著她,其餘的,傅玄溟已經沒有奢求。
******
牽著她的手,傅玄溟緩緩地走在市集裏,兩人沒有再刻意的交談,停留在身邊的,僅是破壓抑成最淡然的情感。
即便情芽巳萌,也不肯讓它茁壯,僅是一再的壓制,怕失控後會增添彼此的困擾。
在這般曖昧不明的氛圍裏,戚寶寶頭一抬,本想開口說些讓博玄溟開心的話,竟瞥到前方十步之外有抹熱悉的身影,令她不由得喊出聲。
“爹!”戚寶寶拔腿而奔,單這一眼她絕不會錯認。
傅玄溟見狀,緊接著尾隨在後。他沒看過她跑得那麼慌、那麼焦急過,怕是錯過便不再有機會了。
男人的腳力自然比女孩子家快,尤其是像傅玄溟這樣的練家子,足下奔走的工夫著實令人歎為觀止。
“戚墨在哪里?”他還沒有認出戚墨的背影。
“那個穿藍底黑襟的人!”戚寶寶不愧是自幼習畫,過目的東西都不會忘記。
人家是用腦子記事情,他們卻是用眼睛來記錄。戚寶寶天生就有這種厲害的工夫,連戚墨都誇她其他本事不足,但眼力好得讓人欽羨。這對舞文弄墨的人來說,天資難得。
“才一眼而已。”傅玄溟真是佩服她,這距離頗遠,過往路人又多如繁星,他得細看才能知道她說的是哪個。
“我爹他束著發,後頭繞了繩……”為什麼老爹頭上繞條繩哩?戚寶寶方感到怪異,傅玄溟就循著她給的指示找到相似的背影,立刻拉著她往前邁進。
拖著一個步子又小又慢的丫頭,傅玄溟根本施展不了身手,眼看著街市人潮洶湧,戚寶寶怕將人給追丟了。
“博玄溟,你替我追去,再拖下去人鐵定不見。我爹你是見過的,不是嗎?”
“你隨後跟上!”話一落下,傅玄溟便在人群裏鑽奔,矯健的身手很快就將戚寶寶落在身俊……
******
“爹!真的是你呀!”
“哎呀,我的心肝寶貝兒,你沒事跑到這裏做什麼?”
小巷底、暗無天,兩側低矮的飛簷,將巷道的天給遮掩,外頭的天光,探不進其間。
巷內,一對久別相逢的父女,抱在一起又跳又叫的,壓根兒不像是失散半年哭哭啼啼的相會,反而是無比地雀躍快活,像小孩那般的嬉笑打鬧。
候在一旁的傅玄溟不禁呆愣,沒見過世上有哪對父女如此不莊重。因而令他聯想起,自己昏迷後的蘇醒,她也是抱著丁堯笑得歡天喜地,活像閨女出閣。
“爹,你眼睛怎麼了,遮個眼罩做啥,是不是傷到了?”半年不見老爹,戚寶寶沒想過一向愛美成性、風流瀟灑的爹爹竟蓄了滿臉鬍子,掩去泰半容貌,就連右眼上的眼罩,更是將原本斯文的老父變得粗擴落拓,沒以往的風雅。
戚墨不正經的笑開來。“嘿嘿嘿,老爹這樣有沒有更像個武夫呀?”
“爹,這個模樣真是醜哪!”戚寶寶看慣了爹爹原本的書生模樣,實在很不喜歡老爹此刻的狼狽。“讓娘看見了,定會紅杏出牆的。”
大掌不客氣地拍上戚寶寶的額面,戚墨嚷了聲。“呸呸呸!死丫頭,你娘對我可是死心塌地,外頭的男子有我俊嗎?你爹爹雖一把年紀了,但可是老來俏哩!”
這種不害臊的話音剛落,後頭的傅玄溟忍不住嗤地一聲笑出來。他不知道戚墨說笑的工夫一流,當初在衙府僅有片面之緣,之後他就杳無音訊了。
“他……”光顧著和心肝寶貝重逢,沒留心後頭這男人身著官服,一瞧就是鳳陽城裏的捕快。“你怎會和他搭上?”
“戚先生,在下傅玄溟,鳳陽衙府裏的捕頭。”
戚墨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一聽聞他的來頭之後,腳底抹油,有著想溜之姿!
“爹!你要走哪兒去?”
“寶寶,你爹半年來躲在這兒連城門邊都不敢踏,就是拜鳳陽衙府所賜!”戚墨本是好性子的人,但說起這話便氣了起來。“如今你竟然也來到城內,到底是誰帶你來的?”
“回戚先生的話,是在下無禮,將寶寶帶進城中。”傅玄溟刻意略過自己綁了戚寶寶這回事。
“寶寶?他喊你寶寶?”戚墨一聽到他親昵地說著寶寶的名字,心中一把怒火油然而生。
“戚先生,這裏不方便說話。要是被其他人撞見,洩漏您的行蹤,那就枉費您半年來的費心喬裝了。”
“呿,想要探我的棲身處啊。”沒門!他戚墨好不容易死裏逃生一回,豈是如此容易又破送回鬼門關前?
“爹,博玄溟說得有道理,這時辰其他衙役都會定時巡城,到時若被抓到,我們插翅也難飛了。”
“寶寶,這傢伙可信?”瞧女兒胳膊向著他那邊,戚墨心底酸溜溜的。
“信他總比信他人好。”戚寶寶插腰嚷道,這話讓傅玄溟有些寬慰,然而後面接著的那一句,實在令他恨得咬牙切齒。
“在鳳陽城裏,咱們也找不到人可以相信了嘛!”
可惡!她後頭接的話根本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也是,還是咱女兒聰明。”戚墨攬著戚寶寶又親又抱的,實在想她想得緊。“爹爹好久沒有抱抱你,真想你呐!我的寶貝心肝兒。”
“爹,我已經大了,不是三歲小娃兒了。”在傅玄溟面前,她老爹竟還沒端出身為一個男人的架勢?
“沒出嫁就是爹爹的小娃娃。”戚墨熱絡得一如從前,這半年來的相思真是磨人呀!“不然我給你取寶寶做啥?就是喊到老也是個小寶貝小心肝兒嘛!”
傅玄溟苦笑,這對父女倆真是一對寶!一個大寶、一個小寶!還真是雙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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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舍小屋,斗室之內。
戚寶寶一抬眼,詫異此處老舊得像許久不曾有人煙,除了勉強可以遮風避雨之外,簡陋得比他們戚家還要寒酸淒苦不知多少倍。
這裏雖稱不上舒適,但對於戚墨掩人耳目的生活,卻有極大的幫助。
“爹,你好歹也將桌子整理一下,都蒙上一層灰了。”戚寶寶伸長指頭一抹,立刻樞下不少灰塵。“你打算把自己徹頭徹尾變成另一個人就是了。”
她記得老爹以前很愛乾淨的,凡事都有那麼點兒講究,現在才過沒多久,簡直就像換了顆心似的,部不像原來的他了。
戚墨嘿嘿笑了聲,不管女兒嫌棄的嘴臉,用衣袖揮了揮桌面,再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粗魯得無半點風雅文人的氣質,活脫脫是個粗漢子。
“爹爹我厲害吧?要騙過敵人,得先騙過自己。這祖先有雲:‘兵不厭詐。’這可是戰爭!你老爹正和他人打一場生死仗,得贏才有命可活。”
“戚先生,這半年來委屈您了。”傅玄溟語帶歉意地說道。
“是啊,托你們衙府的福,可把我完完全全變了個人,連我家閨女都嫌棄。”說來說去,不都是他們的錯!
傅玄溟陪笑,竟也無半點不自在。“足以見得戚先生的智慧,換是普通人或許早巳慌了手腳。”
戚墨皮笑肉不笑,這小子灌他迷湯是怎麼著?以為他耳根子軟吃這套嗎?哼!他可不屑,呸!
“爹,你說和衙府有關,到底半年前發生何事?”
戚墨搖搖頭。“那簡直是惡夢一場啊!記得繪完人像沒多久,我人正從衙府離開,後邊競有個蒙著臉面的男子對我窮追不捨,這一追還將我逼到了急湍邊,搶我東西後還要殺人滅口!”
“戚先生怎知道是衙府裏的人?”
“那口音我在裏頭聽過,雖說對方換套農衫蒙了瞼面,但那時印象就是特別清楚。好在我牙一咬,跳下川中得以活命,要不真的成了一縷冤魂了。”
“若是現在讓先生指認,還認不認得出來?”
“町能有些閑難,畢竟已是半年前的事兒,總沒當時深刻。”戚墨幽幽歎息,覺得自己頗為狼狽。
“那先生今日怎會出現在市集裏?”按此推論,像大街這類人多嘴雜的地方,被人認出的風險也越大。
“若不是聽聞風聲,說我的屍體被人發現,也不會在今日冒死一探究競。”戚墨實在很詫異,好端端的,自個兒競彼人家傳出死訊。“當初就是想跳入川中,讓對方連屍首都找不到,如今謠傳我死在城裏,只怕是有人想引我現身。”
“或許,對方是真的想把先生給逼出來。”博玄溟笑了笑。“又甚或是讓當初的兇手緊張罷了。”
“你這麼覺得?”戚寶寶問他,直覺事情有點古怪。
“這幾年辦了不少案子,什麼事都遇過。既然戚先生平安無恙,那真是萬幸!接著,就是把兇手抓出來,如此一來,便可還你們戚家風平浪靜的日子了。”
“爹,原來我們戚家真的有枝畫魂筆呐。”
戚墨瞅她一眼,戒備地看著傅玄溟。“你小聲點兒。”在外人面前提起這事,可是會遭殃的!
“是傅玄溟告訴我的!連自己女兒都隱瞞,我差點冤死你知不知道?”
“你曉得又如何?和你爹爹我一塊倒楣嗎!”就是為了她好,戚墨才不說的。
“我們戚家真有那麼招搖的一枝筆,等我嫁出門你一定得傳給我當嫁妝!”戚寶寶貪婪地說道。
“給給給!這麼麻煩的東西老爹不傳給你,還要留給誰?等我百年以後,可不想進了棺材,還要怕有人為了它挖咱的墳頭盜墓。”
戚寶寶笑嘻嘻地說道:“別允了我臨時又反悔。”
“寶寶,你爹餓了!好久沒吃你燒的菜,你瞧老爹都瘦到剩把骨頭了。後面有個小灶,還有幾樣在街市裏撿來的菜葉,你就去張羅幾盤吧!晚上就留在這兒,陪陪老爹。”
戚墨話說完,戚寶寶乖順地起身,博玄溟也一道站了起來。“既然寶寶替戚先生燒菜,那我替先生整理一下屋子。”
此處髒亂成這樣,若要戚寶寶住下,傅玄溟擔心她會不自在。
“好啊,要做就給你這小子做去,打掃完就滾回衙府去,別讓人知道我和你相識,免得無端惹禍上身。”戚墨哼了氣,沒給傅玄溟好臉色。
“是。”對於戚墨的冷言相對,傅玄溟一點兒也沒放在心上。說穿了,其實他是看在戚寶寶的面子上。
傅玄溟正欲起身,身上的玉牌自衣襟裏跌往外邊兒,摔落在桌面上,吸引了戚墨的目光。
“小子,你怎麼有塊玉牌?”上頭的刻紋,令戚墨相當詫異。
傅玄溟拾起,掌在手心裏握著。“自小就有了,先生可曾見過?”他的反應,令人感到古怪。
戚墨笑笑地搖手。“沒,只覺得那樣子特殊,還挺氣派的。那上頭雕著一對龍鳳,樣式挺吸引人。我這人啊,就是對特別的東西有興趣。”
“寶寶說,先生不喜歡玉飾,才一眼就認出上頭雕龍鳳紋了。”
“哎呀,就說咱靠拿筆繪圖,眼力不好怎能討口飯吃?”
“也是,先生說得有道理,晚生佩服了。”傅玄溟順著他的話說下去。
戚墨看著他,嚷了一聲。“欸,你這小子不是要替咱做事,還不快去?”
“好。”傅玄溟笑了笑,將玉牌小心收進袖口裏,便走到外頭去了。
而屋裏,有雙閃著奇異光彩的眼眸,很隱忍、很小心,沒有洩漏出半分情感。在戚墨心裏,埋藏著一個秘密……
這一埋,已有數十年之久。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1-3-2 00:05:35
第十章
清風曉月,孤影一人;夜風襲人,清冷如水。
戚墨坐在門前,望著天邊星斗,已入寅時,卻無法入眠。已有年歲的眸眼裏,帶著些微的滄桑。
他看著銀月緩緩爬升,當空高掛……眨眼之間,不知已流逝多少光陰。
良久,眼前出現一道墨黑色的挺拔身影,藉著月色的藏隱,看不清面容,但戚墨卻仍舊知道來人是誰。
“戚先生。”
“我知道你會來。”他的出現,戚墨並不詫異,因這是意料中的事。
“讓先生久等了。”傅玄溟笑了笑,那笑實在好看,可惜逆著光沒讓人見著。
“聽寶寶說,先生不喜歡玉飾。”傅玄溟說道。
“沒錯,上頭不知道轉了多少人的手,也不曉得跟上的主子命是好是歹,要是染上什麼惡氣,時運一低,壞了自己的運,那可怎麼辦好?”
“先生不知道好玉也可保身?”
“那也得要自個兒命好,才能拾到寶。”戚墨搖搖頭,他不迷信,伹卻會抱持著謹慎的心。
“這年頭許多玉飾有不少是從陵墓裏盜出來的,掛著死人戴的東西,很晦氣的。”
“寶寶身上也有一個。”
“那是我老爹沒死前留給我媳婦兒的,咱戚家那塊寶玉,是我先人那一輩,自個兒采來請人雕琢的,還沒有帶進過墓裏呢。”戚墨瞧了他一眼。“算了、算了!你來這裏,應該不是聽咱戚家的玉傳了幾代的吧?”
“先生雖然不喜歡玉,但卻能一眼認出玉上雕的是對龍鳳。”
“欺,我猜的嘛!龍鳳呈祥,大家都愛,多吉祥呀!”
傅玄溟將玉牌拿出來,攤在戚墨眼前,就著夜色,溢出翠綠光輝。
“可是,當時掉出來的玉牌只單刻一個‘傅’字,玉牌背後才是先生說的龍鳳紋樣。”他轉了玉牌,將真相亮在眼前,戚墨的謊言不攻自破。“這與眼力好不好無關,而是先生本來就知道這玉牌的樣式,才會脫口說出那樣的話。”
“你這小子,機警得令人討厭。”戚墨嘟嚷了句,後悔自己的失言。
他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不像寶寶那樣單純好騙,隨便唬個幾句話就信得徹頭徹尾。戚墨原想騙他,但說了一個謊,勢必得用更多謊來圓這個謊。
“我當作先生所言是誇獎。”傅玄溟靜候他的說明,一解心中多年的困惑。
“你說這玉牌小時就隨身攜帶,誰給的?”
“將我養大的人。”他說得極為簡單,但實則不然。
這些年來,他根本不像個被人養大的人,或許做畜牲都比他輕鬆。至少,牲口只管吃飽睡足,肥了讓主子宰了貢獻己生,死了又重新投胎一回。而不是像他,這些年都在刀口上過日。
“你認為自己和這傅姓有何等牽連?”
“我父親姓傅。”可惜養他的,卻是震王。與其說是養他,不如說將他當畜牲般地在調教著,然後替他剷除所有可能礙事的對手。
“這塊玉牌的傅老爺,和我自小便認識,傅家在京城裏是大戶人家,如果傅家家運夠長的話,或許你現在不會落拓成這般,孤苦無依。”
“先生何以見得?”
“這事兒,這輩子我還沒對他人說,今後也不會再有你以外的人知道。我們今晚所說所做,等破曉之後自是煙消雲散。你仍舊是你,姓傅的少爺。”
夜風很涼,然而戚墨的心卻隱隱顫抖。多年來累積在心頭上的恩怨,靜靜地候在一旁,等待他的一語道破。
“傅家之所以風光,在於傅老爺做了太師,位列三公之尊。怎不榮耀?”
博玄溟兩拳握緊,聽戚墨一手翻開前塵往事,那滿是風雨恩仇的過去。
“儘管傅家如日中天,卻抵擋不住噩運纏身。有人見不慣傅太師清廉剛正的作風,在後頭使權弄計陷害他,甚至讓其慘遭滅門,一家上下餘百口人,一夕之間,遭朝廷株連九族,所有和傅家有牽連的人,皆逃不過斬首命運。”
“為何我傅家會遭此噩運?”傅玄溟話聲平靜得毫無半點波瀾,眼眸深沉,看不出其心思為何。
“就為了那枝畫魂筆。”戚墨只感到人心貪婪的可悲。“它應當是傅家傳世之寶。最後竟讓主子牽扯至噩運之中。朝廷內,不知何時謠傳著傅太師有貳心,有了畫魂筆,便意圖操縱上位者。此話惹得聖上勃然大怒,說傅家行妖蠱之術,結黨營私,敗壞朝綱,判了傅家滿門抄斬,一夕間誅殺上百人。”
“說到底,是連聖上也想得此畫筆,卻沒想到徒勞無功,傅太師已早先一步聽聞風聲,將筆託付於我,並帶著傅家骨肉,連夜逃走。”
聽到這時,傅玄溟卻擰起眉來。“可是先生……”
“當時,傅家所生是個女娃。”戚墨看著傅玄溟震驚的表情,勾起一抹淺笑,那笑帶有椎心刺骨的痛楚。“最後關頭,我們行狸貓換太子之計,僅為了一保傅家血脈。那時,我媳婦兒生了一個男娃娃,於是……”
傅玄溟聽著戚墨緩緩道出過往的事,不信如此荒唐的命運,竟殘酷地禍延至他的身上!
“你、你們竟然將我和戚寶寶……不!是傅寶寶的人生相互調換!”傅玄溟激動地站起身,承受著他無法想像的事實。“你們怎能這般自私自利?”
戚墨可以理解他心底的悲憤。“要恨,就儘管恨我吧!是我同意讓傅老爺這麼做的。傅家有恩于戚家,此恩若不報,來生我還不了他。”
當初戚家為了造畫布,背地裏不知道竊了多少無辜稚兒的屍首,這事兒讓傅太爺知道,他理當一舉告發,讓他們戚家讓世人唾棄咒駡而死,可他沒有!
傅太爺的憐憫之心,讓戚墨很是感激,儘管他始終沒有傳承戚家造布之術,然而這等不光彩之事,本就天理不容。
戚家畫布一向是維持生計的來源,到了戚墨這代,等於是斷了白花花的錢路,可傅家卻聘了戚墨進府當畫師。
“你的報恩,卻將我的人生推向罪惡的深淵!你可知我這些年來,究竟是怎麼過的?”傅玄溟說得咬牙切齒,後悔得知真相。“我活在殺人無數的恐懼之中!白日捕人,夜裏殺人!然後眼見一條條無辜的生命,在手裏消失。”
“為了活命,我不得不淪為被別人豢養的一條狗!”
戚墨悲傷地看著他,終究無能為力。
“你怎能讓我活在這樣的口子裏?’他過著不屬於自己的人生,並且代替對方受苦,忍著痛咬著牙成長。“將自己的孩子,當成一件物品交換……而那人,偏偏是寶寶。”
他們真是殘忍!竟然讓他連嫉妒、連憎恨的對象部不願給!無疑是將他千刀萬剮,判了無數條死罪。
傅玄溟痛苦的掩面,他拚了命的壓抑心底滿腔的恨意,可是卻徒勞無功。
“為什麼是寶寶……”傅玄溟哽咽,眼底熱意來得很急。
上蒼對他開了一個玩笑,一個他用了泰半光陰也會謹記在心的痛。小時渴望的親情,竟然在戚寶寶不知情的情況下給瓜分掉。他冀望的情愛,在最無防備之際,被戚墨無情揭穿,一手捏碎!
“難道上天對我的責罰還不夠,竟然讓你們戚家狠狠傷了我這一次。”
“玄溟……我們戚家有愧於你!”戚墨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和自己的親生骨肉重逢,他本想將這秘密帶進死後的墳墓裏。
“你們戚家沒欠我!”傅玄溟緊握雙拳,心頭的恨意高漲得仿佛快將他焚燒殆盡。“我死後墓上刻的,是傅家的姓!與你戚家,一概無關!”
“你的恨,讓我來承受,千萬不要牽連寶寶。”戚墨無奈地笑。“就為了一枝畫魂筆,一塊畫魂布,毀了傅、戚兩家往後的生活。縱使兩者合用,能操縱其人之意念,也無法事事得償所願。”
“多年來,我為震王追查畫魂筆的下落,每當愈是接近真相,我便愈能感受到其中的詭異。這塊玉牌,我從震王身邊盜走,造了一塊一模一樣的贗品放回,只因它和我的姓氏有關,我想,有朝一日它將為我解開身世之謎,豈科它卻是將我推向深淵的推手。”
戚墨顫抖地問道:“你……你說什麼?震……震王府!”驀地,戚墨無奈地大笑。“造化弄人!造化弄人!戚墨,你果然還是遭到報應!”
他站起身,臉上滑過兩行清淚。他不信宿命,卻偏讓他活在苛刻的命運之中。
“震王是當年率兵領命,帶頭抄了傅家的第一人!他也就是這出傅太師有貳心的始作俑者!”
傅玄溟冷眼看著戚墨笑得如同發癲那般,宛若心智不清。
“戚家的列祖列宗啊!我們戚家的惡業,不是延至你們己身,而是反噬你的子孫啊!”戚墨悲涼的笑聲,在夜裏十分清晰,好似累積在心底數十年的痛苦,終在今日全數爆發。“我們戚家!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得這樣自食惡果啊!”
月夜,悄悄地覆上一層朦朧霧色,使得傅玄溟的視線迷蒙不已。此時,只剩戚墨的悲鳴,在天地之間流竄。
那是,他們無法接受的宿命……
******
戚墨暗想,如果這世上真有因果報應之說,那必定是神只給予他們戚家最強而有力的一回責罰。
他見傅玄溟狼狽離開,再多的話終究吞回肚裏。這輩子,他不求傅玄溟能原諒自己,更確切的說,是他不該被寬恕!
上一代的風雨恩怨,再也不該牽連下代子孫,理應由自己承擔,戚墨只覺得自身的無能,拖累著該被保護的後輩。
這些年來,他活得太過安逸,美好得讓人捨不得放手。而事到如今,他的夢醒了,該是真真切切的去看清自己命運的時候。
今生,他是無法為傅玄溟的犧牲做出什麼補償,戚墨只盼來世,將所有的後悔與希望,寄託在茫茫不可知的未來。
拖著身心俱疲的身子進屋,戚墨輕輕地推開門,卻見到戚寶寶掩著嘴,蹲在地上不斷地落淚。
她拚了命的緊咬著唇,不讓哭聲逸出,但始終拴不緊滾落的淚水。
“寶寶!”戚墨驚訝,明白她已全數聽見。
戚寶寶無助地回望,本是晶亮璀璨的大眼,如今已被哀傷取代。“為什麼是我奪走傅玄溟的幸福?”
她過著他本應該享用的滿足與安逸、她過著他一輩子都想要的快樂與安泰;而他,竟是走在她從不曾想像過的艱苦道途上。
因為偷天換日,他們就此改變命運。
命,是天生;運,是後天!而她戚寶寶本命是孤苦無依,卻強搶博玄溟後天的運,並且代替他安然無慮地生活。
戚墨抱著她,不斷地道歉。“都怪爹!都怪我們戚家列祖列宗,都怪我們這些長輩的罪愆,無端禍延你們後輩。”
“爹,我該怎樣才能坦蕩的繼續活下去?”她戚寶寶從沒想過,這些年來她的平安快樂,竟是從另一個人身上竊走的。“我所過的好日子,是屬於傅玄溟的!”
“你是我的寶寶,是我們戚家的寶寶!”戚墨執著,她就是他們戚家的血脈。
“爹!我身上流的不是戚家的血!傅玄溟才是!”戚寶寶嗚咽地啜泣,怎樣也不敢置信。“我是鳩占鵲巢,這會有報應的!”
戚墨抱著她,激動地喊道:“有錯、有罪,都是由爹爹來扛,不拖累寶寶!我們戚家的錯,我戚墨自己來擔。”
“我沒有辦法活得這麼理所當然……真的沒有辦法……”無父無母的人,應當是她,不是傅玄溟,而他卻替她背負了這麼多年。
“你若離開爹娘,我們會活不下去的!別拋下我們……爹求你了……”
戚墨的苦苦哀求,讓戚寶寶心如刀割。她曾經是那麼的無憂無慮,快活地遊走在自己的人生道途上。如今,眼前卻佈滿荊棘,令她寸步難行。
“你是我們的心頭肉,我們戚家唯一的寄託。”
戚寶寶離開戚墨的擁抱,神色淒苦。“可是,我卻連我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了。想必傅玄溟也和我相同。”
“一切不會有所不同,你是你,傅玄溟依然是博玄溟!爹這輩子沒有求你幾件事,就這一回,別棄我和你娘。”戚墨熱淚盈眶,後悔全盤托出。
“爹,寶寶很感激你和娘,到死都會記得你們的恩惠。”戚寶寶兩膝跪地,和戚墨叩了三個響頭。“寶寶謝謝爹娘多年來的養育之恩。”
“寶寶!”戚墨喊得撕心裂肺,害怕她的離去。“你若真感激,就別扔下我和你娘!別拋下戚字這一姓氏!咱戚家祖譜上,已經載有你的名!”
“我戚墨這輩子,只認你寶寶這女兒,其他的,一概不是!”
戚墨對自己的好,寶寶都明瞭。
“寶寶知道爹視我為己出,但寶寶害你和娘與傅玄溟分離,也是事實。”再三個響頭,叩謝戚墨當年的犧牲。“爹的大恩大德,寶寶無以為報……寶寶也……不想離開你們……可是,傅玄溟該怎麼辦?他情何以堪!”
豆大的淚水滾落在地,暈成一圈圈水痕,冷洌的地氣剌痛著她的兩膝,但始終抹不掉今晚新刻在自己身上的傷痕。
“傻丫頭,爹只盼你顧著自己就好。”她的善良,才是讓戚墨舍不下的原因。
父女倆抱著痛哭,命運弄人,毀了傅、戚兩姓,更令他們無法活在安然無慮的日子裏。
她的手中有老爹給予的溫暖,她的悲傷有老爹輕輕抹去,那麼孤苦無依的傅玄溟呢,有誰來為他療傷?他是不是只能脆弱地像個傷重的大鷹,躲在任何人都看不見的角落,心酸地為自己舔療傷口,有苦也無處說?
推開戚墨,戚寶寶抹去眼角的淚。“爹,寶寶還好有你來疼,可是傅玄溟呢?現在的他,是不是也想找個人安慰?”
明白她的心思,戚墨並沒有多加阻攔。“你若想去,爹不會攔你。但是回家的路,你要記得。”
戚墨的恐懼,戚寶寶怎會不清楚。“寶寶不棄爹不離娘,還是戚家的人。”說這話時,她的心中溢滿罪惡感,無法理所當然地安心認為。
自床底拖來一盒小木匣,戚墨拿出一卷畫布。“這是戚家碩果僅存的畫魂布,老爹現在給你,若和畫魂筆一塊用,可以控其人之意志。若傅玄溟為此事受不了打擊,做出傷人傷己之事,你必定要全力阻止。”
戚寶寶謹慎接過。“可我在衙府,還曾見過戚家的畫魂布。”
“想必那是遭人仿造的,我們戚家畫魂布僅存這張,爹就是為了以防萬一,造了幾塊贗品,掩人耳目。”戚墨眼裏對她的眷戀與疼愛,表露無遺。“你去吧,照顧好自己,別讓傅玄溟失去神智,這一切都會雨過天晴的。”
戚寶寶頡首,眼裏熱意來得很急。
“你要記得回家的路,回到爹娘的身邊,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都不重要,依舊是我們戚家的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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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著蹣跚步伐,傅玄溟竟發現自己有淚卻哭不出!
究竟是誰造了他此生坎坷的命?是已亡故的傅家人,還是一心一意為了報恩,而選擇犧牲的戚墨?
至於寶寶,傅玄溟竟沒來由地感到痛苦。他知道實情後,已是有如晴天霹靂,若換做是她呢?傅玄溟不敢再想像。
踏入衙府,他收起悲傷的神態,一向過慣了在人前隱瞞心緒的日子,傅玄溟恐怕再也難以更改這性子。
腳步直往府內後面小房邁去,傅玄溟累得已經無法再有其他念頭。他傻得以為得知真相的自己,能夠不再過著飄泊孤零的日子。豈料,一切竟事與願違。
他曾想過從小至今無所依恃,並不是他的雙親不要自己,而是他們早就不在這世上,倘若真能找到他傅家的墳頭,追本溯源他得認祖歸宗,也算了結一樁心願。但傅玄溟萬萬沒想到,事情竟演變成無法收拾的局勢。
他的命運,被徹頭徹尾的改變。這麼多年他依靠的信念,也全數在今晚瓦解。
如今,他還能有什麼希望?當最後一盞長年點燃在心底的燭火熄滅時,傅玄溟已感到茫然無所適從了。
推開小房的門,傅玄溟腳步還未踏入,渾身寒毛一豎,便立即閃過在夜色裏突地射來的小鏢。
因為今晚的事,令傅玄溟幾乎忘記在城北邊邵具遭剝皮的男屍。他故意將那枝蘭竹筆故作玄虛地記在證物冊上,等候潛伏在暗處的對手上鉤。
果真,他的心機沒有白費,對方當晚就形跡敗露。
傅玄溟一腳踢上門,腰上的分水刺一抽,隨即奔向前去,欲逮潛入小房裏的人影。
夜色很黑,兩人纏鬥的攻勢一觸即發,傅玄溟極欲探清來人,便率先出招。猛烈得讓人猝不及防,對方扎扎實實地吃了一記悶招,趕忙退了幾步,破窗而逃。
傅玄溟見狀,隨後追了出去,兩人在屋簷上頭激烈交手。對方蒙著臉面,身著黑衣,只露出一雙眼眸,令人看不清其真面目。
“好個狗膽,竟敢擅闖衙府前來送死!就是為了得畫魂筆嗎?”傅玄溟招式狠烈,幾回欲伸手扯掉對方布條,卻僥倖讓他逃過。
看樣子,對方出頗有兩下子。傅玄溟總算是遇到個可以一較高下的敵手,嘴角竟浮現出一抹頗有深意的笑容,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詭譎陰冷。那雙眼,隱隱透著嗜血的狠勁。
先前遭受打擊的傅玄溟,極欲找個地方宣洩,這賊子正好順了他的心,今晚絕對教對方插翅也難飛。
所有關於畫魂筆的一切,都令他憎惡到想全數毀滅!包括他自己也是!
眼見情勢逆轉,兩人打得難分勝負,那男子見苗頭不對,立即施展上乘輕功離去,但傅玄溟豈會讓對方稱心如意,尾隨在後,擔心讓落網的大魚溜走。
所有禍事皆由畫魂筆所起,傅玄溟想知道除了震王之外,究竟還有何人同樣對戚家緊咬不放。儘管藉由戚墨的口中知道這些年來發生的風風雨雨,但事已至此,他已無法全身而退了。
兩人藉著夜色的掩護,一前一後地躍離衙府。
沒想到此刻戚寶寶竟然後腳踩了進來,眼尖的見到傅玄溟即將消失的身影,她腳跟一轉又跟著出去,突地想起傅玄溟今日說的話。
今夜,害他們戚家不得安寧的惡徒,就要在此現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1-3-2 00:06:04
第11章
戚寶寶沒想到自己的體力竟弱到跑沒幾步遠的路就氣喘吁吁,眼見傅玄溟的背影就要消失,當空月色又逐漸遭雲霧吞沒,再不追上她遲早會跟丟。
當她拖著疲軟的步伐追趕時,聽到不遠處的林子裏有兵器相擊的冷冽聲響,戚寶寶渾身一顫,揪著一顆心趕緊奔上前去。
果不其然,她見到兩人打得難分難解,令人眼花撩亂。有幾回情勢危急,對方的刀劍差點揮向傅玄溟的臉面,那可怕的刀法就算要削掉他的腦袋也不成問題。
見過幾次傅玄溟出手與人打鬥的場面,每一回都讓戚寶寶又驚又怕。之前在城外他一人獨挑幾個壯漢已經夠讓人害怕了,如今對方雖獨自與傅玄溟對峙,可是彼此舉腳功夫相當,身手也不差,她雖然是個門外漢,也曉得傅玄溟應付得吃力。
可惜她見不到來人的相貌,要不藉著畫魂筆繪下對方肖像于畫魂布上,必定可阻止對方的暴行。
正當戚寶寶這麼想時,出手極快的傅玄溟已趁隙扯下對方臉上的布巾,在月色照映之下,那張特意藏隱的面容令傅玄溟與戚寶寶部失了心神。
“丁堯?”這令戚寶寶大感詫異。
“原來是你。”傅玄溟淡淡地笑,“我應當早些時候猜到才對。”單憑這幾回過招,乾淨俐落的身手在衙府裏豈有幾人能做到?
“意外嗎?”丁堯冷冷地說,那張本是無害的斯文臉面,突地顯得猙獰。“我以為半年前,戚墨就淹死在急湍裏。沒想到,如今卻是遭人剝了皮肉,死得那麼淒慘。”
“丁堯,若我是你,就不會相信戚墨真的被淹死。做為殺手,就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更何況,一個連模樣都看不清的屍首,要人信服他就是戚墨,你也太過天真。”
“你真是狡滑,竟造個假屍首來引我現身?”
“我的確是要逼出半年前殺害戚墨的兇手。”可傅玄溟萬萬沒想到,竟然逼出他來。
“看來,你早就猜到凶嫌在衙府,真讓我意外。”沒想到傳玄溟心思縝密得讓他都深感佩服。
“當初,你將戚墨逼得不得不跳川,還在川邊留下鞋印。儘管你換套衣衫,蒙著臉面,但若不是留下那對官靴印子,我也不可能如此篤定。要怪,便怪你的粗心大意。”
“所以你就故布疑陣?”丁堯這回認栽,怪自己的疏忽。
“若非當日我尾隨戚墨,見他進林前將畫袋綁在樹上藏起,也不會心生此計。恐怕那時,戚墨早巳發現有人將不利於他。”因此,當戚墨跳川時,傅玄溟便回頭將畫袋取下。
沒想到這幾日,城內有具遭人剝下皮肉的男屍,傅玄溟遂將計就計,布了這陷阱等候有心人的跳入。
可惜,那具男屍的特性與戚墨有所不同,這幾個小疑點讓眼尖的戚寶寶瞧出端倪。讓傅玄溟大感意外的,以為文人總有幾個玩玉的嗜好,就算沒有,身上佩個玉飾也不奇怪,但偏偏戚墨敬謝不敏,便露了餡兒。
“戚墨與你無冤無仇,你卻窮追不捨,究竟用意何在?”
“難道你以為只有你想要那枝畫魂筆?”丁堯眼眸一眯。“這世上有欲念的,不單單你一人!這些年來,我在趙老頭身邊跟前顧後,就是為了這枝畫魂筆!”
“愚蠢!”見他手裏那枝蘭竹筆,傅玄溟輕蔑地笑。“你連畫魂筆長什麼樣都不知道,隨便一枝大毫就當真。”
“你!”丁堯咬牙,那張臉面猙獰起來,被傅玄溟如此羞辱,他怒不可遏。
隨即,大刀劈向傅玄溟臉面,強勁的刀風令他不禁退了數十步。
戚寶寶沒想到丁堯竟如此狠心,想上前阻止,又想到刀劍不長眼,要是沒個準頭劈向自己,那可是自作孽不可活啊!疼都疼死人了!
一旁觀戰的她心急如焚,遂心生一計,掏出畫魂筆與畫魂布,要繪下丁堯的相貌,沒見過兩者合用的神術,戚寶寶心一橫咬破指頭,以血做墨,仔細繪圖,還擔心傅玄溟會應付不來,慌得沁出滿身冷汗。
專心應戰的兩人哪里知道戚寶寶的出現?彼此交戰激烈,每一招都要置對方于死地,斷不可能輕易罷手。
須臾,丁堯見傅玄溟手一收,似乎有機可乘,大刀瞬間劈去,沒想到卻渾身一僵,心口的氣息活像遭人無端掐住,僅是短短一瞬,他的胸膛多了一支分水刺,狠狠地沒入體內。
“你……”丁堯瞠大眼,不信自己會敗下陣來。
見他傷重,一向冷情的傅玄溟手裏微微顫抖,卻仍努力的壓抑住。“告訴我,你奪畫魂筆要何用?”
“問我?不如問問你自己,要畫魂筆何用?”丁堯動彈不得,像是中了妖術一般,就連意志也逐漸渾沌。“我們都是被欲念侵吞的罪人,難道不是?”
“我要畫魂筆,是要毀了它。這世上不該有竊人神魂,控其意念的邪物,這種東西,留它不得。”而他所遭遇的身世,便是個血淋淋的例子。“在我知道有此筆的存在後,沒有一日不這樣想。”
“你少說得冠冕堂皇!”丁堯兩眼怒紅。“畫魂筆能助我一報血海深仇,我奪它有何不對!”
“丁堯……”
“趙老頭那個畜牲,當年若無姦污我娘,我丁堯犯不著出生就受罪!那個無血無淚的傢伙,令我清清白白的娘親未婚有孕,被趕出村莊,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就連病死都無人替她送葬!”丁堯眼底有淚,這些年來被藏在心裏的秘密,同樣在今晚翻湧現形。
戚寶寶掩嘴,不敢哭出聲來。平日那個總喜歡逗她笑,老護著她的丁堯,竟有如此不堪的身世。
“趙老頭那只狐狸,利用我來替他奪畫魂筆,他告訴我只要得此筆,就能讓我認徂歸宗,讓我娘入他趙家的砠譜。可惜,我錯了!我不該將他的話全數當真!”
“所以,你才逼戚墨交出筆來,他不拿出,你便狠下心殺他?”
“要怪,就怪戚墨膽小如鼠,自己怕得先跳川了。”
“丁堯,你太傻!”好端端的,做了趙太爺手裏的一顆棋,進退由不得自己。
“我就是輕信,才以為那只狐狸要彌補我和我娘!”丁堯想起那張猥瑣的臉,便感到噁心。“這些年來,他無所不貪,貪婪的嘴臉連我都要看不下去,但我總盼他拿到畫魂筆後,會真心真意的認我這兒子,到時再勸他向善,悔改認錯便行。”
但是,他丁堯一錯再錯,天真的以為身上流有一半他趙老頭的血,就能讓他未來的某日能回心轉意。
“直到今日衙府尋獲那具男屍,畫魂筆已入衙門裏,趙老頭便急著將我一腳踢開,甚至口出惡言,懷疑我的身世。他怎麼糟蹋我都行,就是不准污辱我娘!”她人都進了墳頭,趙老頭卻還可以將她的名聲挖出來羞辱一番。“殺了他,我並不後侮!我只後侮沒早一點動手,讓他苟活了這些年。”
“你!”傅玄溟瞠大眼。“你殺朝廷官宦,惡行重大得足以置你於死地!”
丁堯冷笑,眼中早有全盤豁出的決心。“我本想殺了趙老頭後,拿走畫魂筆和畫魂布,繪下他趙府一家老小的人像,要他們相殘至死,這才能泄我多年的心頭之恨!”
他們永遠都不知道,他過著的是怎樣毫無尊嚴的日子。他和娘親無論在何處落腳,最俊必定遭人趕走,最後,還淪落成沿街乞討的叫化子,過著和一群野狗搶食的生活。
為了生存,他們將身為人最看重的面子,都拋至身後,任人踐踏嘲諷,只為了求得一口可溫飽的剩飯餘菜。
“可惜,卻毀在你的手上……”丁堯眼角滑下淚水,餘願未了,他勢必得帶著飲恨的心情,咽下最後一口氣。
“丁堯,你可曾想過改變自己的宿命?”傅玄溟問得很輕很緩,就如同問著自己那般。“我們都活在不幸之中,時時刻刻都為自己悲慘的遭遇哀悼著,並且耳提面命的告訴自己有仇非報不可,非得這樣才能活下去嗎?”
“若不這麼活,我人生究竟有何目的?”丁堯嘴角流下熱血,吃力地問。
“或許,總會遇上一個肯聽自己傾吐心事的人。”
“就像你遇上寶寶丫頭嗎?”他笑著問,眼中的戾氣淡薄許多。“可是,老天爺沒那麼眷顧我……”
“你……”
“死在你手裏……我也甘願了……”哽在心口的那股怨氣,丁堯吞咽不下去,想費力的吐出,卻無法如願。“大哥……謝謝你這些年……的照顧了……”
“丁堯!”眼見他含恨而死,傅玄溟終於失控,抱著他倒臥在地的屍首難以接受。“你太傻……”
戚寶寶握著繪有丁堯的血圖,木然地步至傅玄溟面前,頭一回親眼所見,一條生命自眼前殞落,甚至是顯得毫不費力。
傅玄溟痛苦地閉上眼,知道丁堯那時突如其來的無法動彈,原來是畫魂筆與畫魂布的神力所致,令他從弱勢的局面扭轉成占上風。
“我該出手,還是不該?”畫布跌落在地,戚寶寶的話聲顯得破碎。
“這件事,一開始便無法論斷誰對誰錯。”他們都活在被佈置好的棋局裏頭,而舉棋左右他們進退的,是無所不能的上蒼,傅玄溟只覺得過得太累了。
他們彼此都被一條無形的線牽引著,直到如今才真相大白。原來將所有人系在一塊兒的,不是所謂緣分的那條紅線,而是名為孽緣的執怨。
蹲下身,戚寶寶拉著丁堯已經癱軟無力的手。往後,他的笑容終將成為往事。
兩人陷落在遭命運擺佈的無奈裏,冷不防地,一枝鏢銳直地朝戚寶寶射去,若非傅玄溟機警察覺,拉了她一把,只怕那鏢箭就要嵌進她的身體裏。
“該死!”傅玄溟頭一抬,見數十道身影立在五步遠外,將他們團團圍住。
戚寶寶緊緊抓著傅玄溟的衣袖。“為什麼又多了這些人?”
“傅玄溟,交出畫魂筆!”那群帶頭的人厲聲說道。
“是震王府的人。”終究,震非還是信不過他。傅玄溟謹慎地拉著戚寶寶站起身,抽起立在丁堯身側的大刀,現在局勢若探近身戰絕對是討不了便宜。“畫魂筆在衙府裏,有本事你們就去拿。”
“胡說!今晚若不交出畫筆,就留不了你的命至五更天了!”為首的男子話一說完,拔刀直黥向傅玄溟。
一場混戰就起,中間夾了個戚寶寶的博玄溟,做什麼都得瞻前顧後,手腳施展不開來,完全被牽制住。
數十把大刀抵在傅玄溟的刀口上,戚寶寶嚇得兩眼瞪圓,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掌心巧勁一轉,傅玄溟劈落對方數把刀劍,今晚被許多事給攪得心煩意亂,連頓晚膳都用得不甚專心,隨便扒了幾口便草草了事,導致他現在餓極了!
“好餓……”拉著她直往後頭退,傅玄溟脫口喊了一聲。
這一聲,差點把戚寶寶的膽子都給喊掉。“你什麼時候不餓,怎偏偏挑這當口呀?”人家刀口都要抹到脖子上來了呀。
“你有沒有什麼吃的?”兩人狼狽地逃跑,傅玄溟卻仍有餘力問她是否帶有“存糧”。
“我又不像你,一天到晚有仇家跟著,更沒有肚子一餓就腿軟的怪癖!”說到最後,戚寶寶氣得大吼。“快跑,要是拖著我戚寶寶一塊送死,我做鬼都不會甘心的。”
她簡直是倒了八輩子楣才會和他湊在一起,圓圓的臉蛋皺成一團,急得都快哭了。
兩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偶爾和後邊兒追上的賊人交手,傅玄溟拖著餓到疲軟的身子,拉著戚寶寶做最後的困獸之鬥,怎樣也不願平白無故枉死。
直到沖出林子,見到一票這時才出現的捕役們,不知怎地全慌成一團朝他們奔來,戚寶寶見到救兵,簡直是哭著求救。
“捕役大哥啊,你們總算來了!”戚寶寶死命拖著博玄溟跑,不知怎地,仿佛有神力附身,一想到對方大刀砍上她腰骨的那種痛,再遠她也要跑。
傅玄溟知曉丁堯殺了趙太爺,遲早會遭人發現,眼下出現的弟兄們,定是慌到六神無主才前來尋他。
細想至此,他的嘴角浮現一抹極為嘲諷的笑。這一回,震王府恐怕是沒人要替他遮掩些什麼了。
這些年來,他為震非做的,也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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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玄溟跪在兩座墳頭前,神色顯得相當沉靜,沒有半點激動,宛如一座深潭。
天光,亮得將大地所有陰暗之處給探照得無所遁形,日暖風清,萬物已醒。
自從那一夜過後,他的世界急遽改變,雖回不去從前,但也沒有人肯願意再經歷一回。所有恩怨,終在隔日黎明破曉以後,隨著光陰流逝而有如過眼雲煙。
直到後來,傅玄溟才知道震非比想像中的深沉,他明明清楚自己的身分,卻不怕養虎為患的讓他留在震王府裏,恐怕也是抱著已將傅家一網打盡、連根拔除,早無後顧之憂。
心狠得連傅玄溟都要利用殆盡,成為他手裏捏的一顆棋,百般折磨以滿足自己的私欲,才肯善罷甘休。
只可惜,天不從人願,震非千算萬算,絕對沒想到傅玄溟無意間竟發現傅家玉牌,並且機警地造了贗品,將真品換回到自己身上,還因此讓戚墨辨認出來,揭穿這些年來深埋在暗處的秘密,逐一逐項的挖了開來。
儘管事情已是撥雲見日,可對傅玄溟來說,傷痛已然造成,那根植在心中的陰影,不斷地挖蝕著自己的心。
而在趙太爺遭丁堯殺害、震王府這幾年意圖謀反的勾結讓傅玄溟有意的曝了光,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直直燒向震非身上。
最後因罪證確鑿,相互勾結的朝廷官吏遭到定罪,一夕之間風雲變色,朝中人人自危,莫不與震王府劃清界線,無人想蹚這渾水,擔憂一生榮華落得淒慘下場。
傅玄溟為此立了大功,功在社稷,編入羽林軍裏做參軍,身分自然不比從前,在鳳陽城裏出盡鋒頭,但誰又能知光榮的背後,卻是滿嘴的荒唐,獨留一把辛酸苦淚,令他有苦說不出,有淚流不下。
如今風雨已過,戚墨帶他來傅家最後偷葬的墳頭,連墓都不敢造得太大,為的就是怕死後也不得安寧。
傅玄溟拂去墓上染有的煙塵,知道戚寶寶就立在自己身側。在她也同樣欲屈膝跪地以前,一手攔在她眼前。
“傅家的墳,只能傅姓子孫才能跪。”
“傅玄溟,你……”
“你姓戚,這點請你千萬別忘記。”
“你不原諒的,究竟是我老爹,還是傅……老爺?”直到如今,戚寶寶仍舊不知道自己該立於何處。
“打從我們被交換的那一刻,命運就有著迥異的發展。”傅玄溟抬起頭來,那雙眼眸不見任何埋怨。“我們過著彼此應當度過的人生,既然一開始就是如此,到死為止,我們都該貫徹始終,平心靜氣的接受到底。”
“這對你……不公平。”她佔有了他該擁有的平安快樂,然後無憂無慮地活到現在。對戚寶寶而言,奪人所有,實在太過殘忍,不是她會做的事。“該還的,我應該還你。”
“對我來說,戚墨不過是個陌路人,包括你娘親也是。”傅玄溟站起身,話聲平靜不興波瀾。“我和他們不曾經歷過什麼,你自小到大陪伴在他們身邊,彼此的牽絆不是旁人所能想像,即便是一個有血親的我,也無法替代。”
戚寶寶眼角浮現霧氣,快要看不清傅玄溟的容顏。“我怕往後,都不能過得心安理得了。只要別人喊起我的姓,就會讓我想到你,背著不屬於自己的姓氏,孤單地過活。”
“他們都喊你寶寶的,不是嗎?戚墨這名字取得真好,要你到老都是別人心底的寶。”足以見得他對她的愛。“我孑然一身,到哪都能自在的活,和你不同。”
戚寶寶伸出手,拉著他的衣袖,傅玄溟順勢將她攬進懷裏,緊緊地擁抱,汲取著她的溫暖,也許今後,他們不再有機會柏逢了。
“我和你,今日過後便要分道揚鑣。當你說別人喊著你的姓,便會想起我時,這是令我高興的,代表你無法輕易忘記我。”擱在心底有著惦念,對他來說就足以告慰。“當我背著傅這一姓,別人喊起我時,我也同樣憶起你來。若真要忘記,這輩子是不可能了。”
戚寶寶躲在他的懷裏痛哭失聲,心口全是離愁的苦澀。
“還好,是我為你過著這樣的人生,一出生,就特別為你。”
傅玄溟其實不相信什麼宿命之說,可是如今風雨過去,他似乎也不再鐵齒。
“往後,我也仍舊如此。所以,別再說什麼無法心安理得的話,你要活得坦蕩快樂,而我也會與你相同。傅這一姓,我是不可能會拋棄的,就如同你和戚家割捨不了的情感。”
戚寶寶泣不成聲,她沒法子像他那樣說出這麼多好聽的話,只曉得此刻的她,壓不住想哭的心情,他們就要各分東西了!
“我……我會很想念你……很想很想……這輩子,不會再有那樣的人……讓我惦記了……嗚!”
傅玄溟失笑,心頭卻因她的話而發暖。“我也是。這一輩子,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讓我如此牽掛了。”
所有緣分,在他們柑互調換人生的開始,就已然種下了相互牽扯的情緣。無論今後將身處何方,只要想起自己的姓氏,便會想起處於遙遙彼岸的另一方。這樣的情,今生今世已無法斬斷,並且會無止盡地蔓延下去,直到生命走至盡頭,才肯善罷甘休……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1-3-2 00:06:16
尾聲
身上扛著布袋,腳底一雙大靴沾滿沙塵,傅玄溟視線落在小鎮路旁的一塊石碑上,上頭清楚剡著三個大字“梧桐鎮”。
一年前,他路過此地時曾神色匆匆地離去,其中美景風光,他一概未留心。如今重遊舊地,他不知道自己的眼中,能裝下此處多少美景,又是否能在這座小鎮裏,尋找到自己遺落的曾經。
傅玄溟沿著小徑往鎮裏走去,小鎮和一年前差不了多少,只是多了幾條新辟的小路,幾個舊巷的地面翻新,上了石板,不再是難行的軟泥地。
拐了個彎,映入眼簾的是街市上的熱絡情景,人煙雜遝,吆暍聲四起。原來這座小鎮是如此的活力四射,而他卻未曾注意過。
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他一心一意只在乎自己向前行了多少路,達到預訂的目標有多少,卻忘記放慢步伐,去瀏覽路過的風景有多美麗?
傅玄溟憑著淡薄的記憶,在街市裏走了幾趟,最後在小攤前的一個轉角處,靜靜地佇足於此,見畫攤上的主人撐著圓潤潤的面頰打著小盹,頭時不時還差點敲上桌,便覺得好笑。
畫攤的小老闆被隔壁大娘踢了一腳,屁股底下的板凳翻了,連帶將人給嚇醒,小老闆趕忙站起身,端著睡臉招呼上門的財神爺,假意地陪著笑臉,這招呼沒多久便結束,只見她人將凳子扶正,手一撐,又困得找周公下棋去了。
在接下來不到一個時辰的光陰裏,畫攤子的小老闆收了字畫,背著畫袋準備收工。
傅玄溟搖頭,她實在是一點長進也沒有。懶散得連他這一個男人都看不下去。
戚寶寶將畫袋束口收緊,扛在肩上,嘴裏吆喝一聲,和隔壁大娘打過招呼後,就踩著輕快的腳步回家去。
從畫攤後頭越過小巷,拐了幾條小路,戚寶寶嘴裏哼著小曲兒,那雙圓亮亮的大眼時不時在街市溜轉,什麼稀鬆平常的東西都能讓她分神。
直到戚寶寶走完大街,按慣例又走回平時得經過的小窄巷時,不知何故,抬頭直盯著遮得不見天光的簷頂,若有所思的背影,讓傅玄溟看得一清一楚。
之後,傅玄溟這才想起,這裏是兩人當初相遇的巷底,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見戚寶寶沒有向前,傅玄溟方要退一步,不慎踩中後頭小枝杪,雖然響聲很細,卻還是驚動了前方的人。
“誰?”戚寶寶頭一轉,不料身後一道背光的高大身影,嚇得她連退三步。“你、你、你……你誰啊?”
傅玄溟搖頭,她沒膽的本性過了一年,竟然還變本加厲啊!足以見得,當時他讓她受的驚嚇可不小。
“別、別……別過來,我、我、我……我很窮的,劫財你是不必想了……從頭到腳,我沒半個值錢的東西。”
聽聞她如此說道,傅玄溟低低的笑。不笑還不打緊,這一笑讓戚寶寶嚇得兩條腿都抖了起來。“我到底是倒了什麼楣……大爺您好心,放小的一馬吧!”
只見對方愈來愈靠近,戚寶寶退到無路可逃,本想拔腿趕緊逃命,怎奈沒用的她,竟然腿軟到連站著都嫌吃力,更遑論要跑。
直到那人最後一步踏至面前,戚寶寶才看清對方面容,在那當口,她竟然呆了呆,說不出半句話來。
“你的膽小如鼠,仍舊沒變。”博玄溟低低的笑著。
“傅玄溟,真的是你!”他惡質的嘲諷,令戚寶寶回過神來,吼了他一聲後,又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你真的是人見人愁,鬼見鬼愁!沒事做什麼裝神弄鬼嚇我啊!”
傅玄溟被嚇了一跳,她好端瑞的,哭得這麼來勁兒是怎麼著?
“喂喂喂,你哭什麼?”傅玄溟輕拍著她的背,這小丫頭方才怕得要死,現在又哭得起勁,不過取笑她一句,竟變得這麼沒肚量了。
她伸手捶著他,眼淚鼻涕全抹在他衣上。“我還在想自己那麼窮,渾身上下只有一個簪花值錢,要是被人搶了,我該如何是好?”
“不過就一隻簪花嘛……”傅玄溟話才說到一半,見到她頭上插著他當扨贈予她的寶釵,沒想過被地視為如此重要。
伸手將她攬進懷裏,這個擁抱對傅玄溟來說,睽違已久。許多夜裏,他都會因為夢中出現她的身影,而激動得不斷追逐;直至撲了一個空後,才猛然失神驚醒。
“這段日子裏,你過得好嗎?”這句話,他一年來不斷反復練習,就是希望在遇見她後,能說得從容平靜。
“不好,看不到你以後,覺得不好!”戚寶寶攀住他的頸脖,怕他此刻的出現,只是自己的好夢一場。“我只有在夢裏才能見到你。”
她哭嚷著,覺得這一年的光陰過得好漫長,久到她怎樣都消磨不掉他留在自己心版上的痕跡。她愈是拚命遺忘,便愈是將他記得更牢,反反復覆如此掙扎,戚寶寶累得僅能在很想念他時,獨自啜泣。
“我也如此認為。”所以,他又回到她身邊來了。
“你為什麼能來?不是讓皇上編入羽林軍裏做參軍了?”
“辭了,那裏不適合我。”他笑了笑,對於名利一向不戀棧。這輩子,他沒有做過幾回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唯獨這次,他的決定不因任何人。“我進京城去,只是想看看我爹生前生活過的地方,不是真的要做官。”
戚寶寶為他感到可惜,他應該是做社稷棟樑的人才,卻志不在此。
“這一年來,我到處流浪,做了旅人,看了許多從前沒見過的風景。原來世界如此之大,我還以為只有鳳陽城妤。”
“我們梧桐鎮也挺好的,只是你不知道罷了。”戚寶寶回了一句。
“所以,我特地來看看。”
戚寶寶牽著他,兩人並肩走回戚家,一路上,她說著鎮裏大大小小的風景,吸引了傅玄溟的全副心神。
直到走至戚家前的空地,見到小屋有個婦女出來曬衣,才令傅玄溟渾身繃緊,腳步僵直得踏不出半分。
“娘!”戚寶寶喊了聲,揚起手來招了招。
傅玄溟怔了半晌,視線留在戚母身上很久很久,久到他認為這輩子,都不會有這麼專注的時刻。
他不自覺地退了一步,握住戚寶寶的手緊了緊。而她卻只是低下頭,看著他滯留的腳步,反手將他的手握得更緊。
“這裏是戚家,而你是戚家的客人。”就像當初,他說什麼也不讓她跪在傅家墳頭前,戚寶寶就已經明白傅玄溟的心意。“一切都沒有變,我只想讓你見見,我娘親是個怎麼樣的人,難道你不曾想過?”
“她比我想像中的……還美。”傅玄溟有些哽咽,他以為孑然一身慣了的自己,不會有太多的感情。
儘管,娘親被蒙在鼓裏,戚墨和寶寶仍覺得這樣對她最妤。
“傅玄溟,如果你流浪了那麼久,還是沒找到一處適合落腳的處所,就留在梧桐鎮裏吧!”
看向她,那張圓潤的小臉很誠懇的央求他留下。傅玄溟其實很感動,從沒有人如此在乎過他。
“我想,咱們比鄰而居,相互照應一定頗好的。”讓彼此想見就見,想吵就吵,日子過得熱熱鬧鬧、沒煩沒惱。“流浪得再久,人總是得落地生根。”
“我知道,只是不知道該用什麼原因留下。”他說出心中的顧慮,雖然心裏比誰都想留在她的身邊。
“這裏有你在乎的人,難道還不夠嗎?”戚寶寶看著遠方的母親,嘴角彎彎地笑起來。“她會喜歡你的。”
戚母和戚寶寶揮了揮手,然後意外地見到她身邊站著一個少年,英姿勃發的模樣,是她見過最耀眼的人。然後,她的臉上漾出一抹淺淺的笑容……那是傅玄溟見過,天底下最溫柔的笑靨……
飄零了這些年後,旅人最後倦了,終究得回到最初的歸所——落葉歸根!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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