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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桃糕】京華子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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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6 23:54:06
標題:
【櫻桃糕】京華子午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個人言論 於 2021-3-29 02:26 編輯
京華子午
作者:櫻桃糕
【
內容簡介
】:
子夜,多少魑魅出沒,魍魎暗行,
午時,又是車馬絡繹,錦繡繁華。
在這子午之間,
是他們在懲治惡戾凶殘,守護人間太平。
古風探案,輕懸疑、甜爽日常。
吊兒郎當高武力值禁衛小姐姐VS傲嬌面癱智力擔當大理寺少卿小哥哥
小劇場:
兇犯大喊著「我跟你們拼了」朝謝庸奔去,卻被飛來一腳踹翻。
周祈踩在兇犯身上,用刀身拍拍他的臉,「找文官拚命?欺軟怕硬的渣滓!」
謝庸一頓,若無其事地把短匕首又收回袖中。
周祈突然覺得剛才的話似有些歧義,看向那位文雅俊逸的謝少卿,「我不是說你……」
謝庸淡淡地笑道:「多謝周將軍。」
周祈長眉一挑,笑了,罷,調戲就調戲了吧。
吃前提示:
1.架空,勿考。
2.輕懸疑,劇情不複雜,日常多。
一句話簡介:古風談情破案日常
立意:懲惡揚善,守護太平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6 23:54:30
卷一 凶宅 第一章 東市偶遇
臘月初三,天陰欲雪。
東市上卻頗為熱鬧。快新年元正了,米行、肉店、綢緞莊,書肆、馬行,胭脂鋪子……家家都鉚足了勁兒招徠生意,騙子、小偷、乞索兒也勤勤懇懇地穿梭在買賣年貨的人群中——大家都要過年啊。
周祈背著褡褳,扛著「卜天問地,指點迷津」的幡子,破舊的灰色道袍外不倫不類地罩了個羊皮襖,手揣在襖袖裡,慢悠悠地溜躂進東市。
筆墨書肆街的頭兒上,一拉溜兒七八個擺攤兒卜卦算命的,都笑著與她打招呼:「周道長來了?」「有日子沒見您了,還只當您忙著參悟道法,年前不來了呢。」
周祈嘆口氣,笑道,「參悟道法,也得過年哪……」
眾人都心有慼慼地點點頭。
見她過來,擺在最中間的「紫薇宮傳人」和「周公後裔」趕忙各自往旁邊挪一挪,空出地方來。
周祈沖二位拱拱手,道聲謝,一邊寒暄著「今日買賣如何」,一邊把攤子展開,又從懷裡掏出銀絲糖與左右分食。
周祈這個位置,如果天氣好的話,能曬到太陽。渾身曬得暖融融的,再捧一碗熱熱的桂花牛乳小口啜著喝,美!最好再加上兩塊剛出鍋的紅豆年糕……
正憧憬著桂花牛乳和紅豆年糕呢,周祈突然眼前一亮,「這位郎君,這位郎君——」
青衫士子扭頭,略挑眉:「道長是叫我?」
周祈站起來,甩一甩拂塵,滿臉慈祥:「是叫郎君。貧道觀郎君風姿特秀、器宇不凡,定非池中之物。然周身似隱有青氣流動,一時斷不好吉凶,不知郎君可願意卜上一卦?」
旁邊的「紫微宮傳人」和「周公後裔」亦點頭:「確實隱隱有些青氣。」
那青衫士子本邁步要走,聽了這兩位的話停住腳,看看這排算命的攤子,又打量一眼周祈,走過來:「如此,就請道長幫某卜上一卜。」
周祈面前的破布上放著羅盤、黃曆、龜甲、蓍草、籤筒、舊銅錢,一堆的雞零狗碎,「龜甲蓍草之卜,依上古之法,繁瑣複雜,要勞郎君多候些時候;抽籤和錢卜,近人多行,倒是簡便。郎君請擇其一,貧道為君卜來。」
周祈目光在那白面鳳目薄唇上掃了圈兒,頗誠懇地道:「其實摸骨亦可。」
青衫士子聞言,看向周祈。
周祈微笑著與他對視。
旁邊的「紫微宮傳人」和「周公後裔」亦互視一眼,倒是不知道周道長還懂摸骨術。
青衫士子淡淡地道:「便抽籤吧。」
周祈沒摸成英俊郎君的骨,倒也不怎麼失望,拿起籤筒,請他抽一支。
青衫士子伸手取了一支籤子,看都未看,直接遞給周祈。
籤子上是李太白的一句曲子詞,「樂游原上清秋節」。周祈甩甩拂塵,溫文一笑:「恭喜郎君,這是一支上籤。樂游原重陽登高,肅肅蕭蕭,遼闊高遠,恰合郎君氣度。」
青衫士子神色不動,微垂著目聽她繼續說。
「紫微宮傳人」「周公後裔」二位亦等著——循著常理,該說「然而」了。先揚後抑,先捧一捧,再嚇一嚇,大家都是這樣的路數。不過,周道長慣常不太愛按常理行事。
果然,周祈沒有「然而」,而是順著道:「若論前程,郎君日後怕是要做秋官呢。①」
青衫士子微眯眼,認真看了看周祈,點點頭,伸手去拿錢袋。
周祈略抬手止住他:「送郎君一卦,全當結個善緣。」
青衫士子卻依舊掏出錢袋來,彎腰把卦資放在籤筒旁,道聲「多謝」,轉身走了。
周祈皺一下鼻子,笑了。今天一來東市,便遇到這麼個有些特別的俊俏小郎君,運氣不錯!
「老大,你已經跟那位認識了?」
周祈扭頭。
陳小六一隻手裡舉著二三十串羊肉串,另一隻手裡是紙包的兩個芝麻胡餅,「你要的桂花牛乳沒有了,我就買了烤羊肉!還熱乎著呢,趁熱吃!」
想的是甜點,來的是烤肉,周祈倒也不挑,讓過「紫微宮傳人」和「周公後裔」,便接過一個餅幾串肉,把肉都擼到餅裡,「你剛才說跟哪位認識了?」
陳小六目示周祈,周祈與他略往後退一退,站到牆邊少人處。
陳小六低聲道:「就是昨兒我跟你說的新任大理寺少卿謝庸啊。」
周祈擼肉的動作一頓,「不是……哪個是新任大理寺少卿?」
陳小六挑挑下巴:「就剛才那個啊。」
周祈看向那背影消失的方向。
「老大,你不認得他,怎麼搭訕上了?」 陳小六頗感詫異。
周祈:「……我搭訕人,還用認得?」
陳小六:「……那倒是!」
和自己人說話,周祈還是實在的:「我適才搭訕的,是英俊小郎君,不是大理寺少卿。」
陳小六半張著嘴,半晌,奓著膽子問,「所以,您就穿著灑了菜湯的羊皮襖,嘴上沾著糖渣子,調戲了旁司上官?」
周祈抹一把嘴邊,手上是剛才吃的銀絲糖……
陳小六捧著胡餅夾羊肉默默地吃,吧唧嘴的聲音似比平時輕了一些。
周祈笑一下,這事還真是寸!
昨日陳小六去吏部,回來說,遇上了新任大理寺少卿去領敕牒告身。又聽吏部的人說,這位謝少卿在鄜州別駕任上,做得極好,尤其精於刑獄訴訟判審,李相公與聖人特奏請擢其入大理寺。
自己還想著要去拜訪探看一下,畢竟免不得要打交道,這回倒是省了……周祈又琢磨自己今兒這卦卜得還真準,還真是個「秋官」!
陳小六把那個餅都嚼完,小聲道:「老大,叫我看,調戲也就調戲了。你堂堂干支衛一支之長,五品羽林郎將,又比他大理寺少卿差多少?」陳小六越說越理直氣壯,「況且你相貌堂堂,拳腳了得,調戲他,我看倒是他謝少卿賺了。」
周祈把餅渣抹在陳小六袍子上,熊孩子,誇人都不會誇。
干支衛是今上十幾年前於南衙諸衛、北衙禁軍外另設的一支禁軍,旨在「督察四方,糾劾百司,博采民意,直達天聽」——簡而言之,找事兒的。
干支衛以天干為序,從甲乙至壬癸十部,分駐各州道,甲部負責京畿之地。各部內又按職責以地支排列,周祈屬甲部最末位的亥支。
這亥支的職責說來重大——博采民意,其實幹的是探查京畿民間異動的活兒。
當這「豬頭」,平時倒也頗為逍遙,最怕是「年關」。
天子腳下,小老百姓都老實得很,能值得皇帝一聽的「異動」實在少。國泰民安固然好,卻讓周祈這亥支的頭兒為難——業績太少,年終述職奏表沒法寫。
這奏表寫不好,丟點臉面倒沒什麼,只怕聖人給 「臘賜」時,把亥部忘了……那可就大大地不妙了!更怕,監察皇親百官的子丑辰巳諸支與朝臣互掐時,皇帝拿亥支這弱小無辜又可憐的出來頂鍋塞嘴。
貓吃肉,狗挨揍,太冤!
也所以,這樣的時節天氣,慣常來擺卦攤兒的兩個小子家裡有事,周祈親自披掛了來這裡「博采民意」,就想著年前是非多,憑著自己的「火眼金睛」,能揪出一二,給這述職奏表再添補些,到時候兄弟們這年也就順順當當地過來了。
「不知那謝少卿娶妻沒有,若沒有——」陳小六猶在念叨謝少卿。
周祈撓撓頭,突發奇想,「你說,我要是讓人拿個本子,見人就問『你覺得如今是不是太平盛世』,弄個滿是頌詞和簽名的《萬民共享太平長卷》,元正的時候當獻禮,怎麼樣?興許比我們跟這兒趴到什麼大活兒,更能交得了差呢。」
陳小六:「?」
周祈想了想,擺擺手,罷了,罷了,我還是接著跟東市裝神棍趴活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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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執掌刑法的官,稱秋官。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6 23:54:46
卷一 凶宅 第二章 凶宅再遇
幫喜得麟兒的漢子取了名字,為羞答答的女郎算了明年「運勢」,幫懷疑頭頂發綠的郎君支了招,給家裡有病患的婦人幾句吉祥話並支去了醫館……周祈兢兢業業為長安城的安寧祥和忙活了半日,眼看太陽西斜要敲閉市鉦了,也並沒發現什麼「異常」。
都是小老百姓的柴米油鹽、喜怒哀懼,這裡面小貓膩是有的,但周祈不是法曹,又慣常心大,律己甚寬,律旁人也不嚴,睜一眼閉一眼,能過去就過去了。
周祈看看日頭,與旁邊的「紫微宮傳人」「周公後裔」互問著買賣如何,便開始收拾攤子,又與陳小六商量著一會從東市帶點什麼回去吃。
「道長——」
周祈抬頭。
一個穿灰布衫的漢子直衝周祈走過來。
周祈放下捲了一半的攤子,改拿起拂塵,「施主可是有什麼著急的煩難事要貧道解一解?」
漢子愁眉苦臉,「讓道長說著了。我家主人,便是這東市販賣花木的趙大郎。他兩日未歸,家裡老夫人和娘子都急壞了。老夫人說她連著兩晚做極凶的夢,夢裡阿郎渾身鮮血,口中喊冤。」
「哦?」聽得「鮮血」「喊冤」,周祈目中精光一閃。
被她這樣的目光看著,漢子沒來由地有些畏縮,「那個,娘子遣我們去親朋故舊家裡尋,並沒找到。老夫人在家中吵鬧不休,非讓去報官。」
周祈溫聲問:「沒有實證,只這夢境,萬年縣恐怕不接吧?」
州縣衙門跟干支衛不同,他們的考績與發生兇案多少相關,發生兇案多,即便破了,也於年終考評不利。這會子都進了臘月了,事情都是能壓一壓就壓一壓,能捂一捂就捂一捂,拖過今年再說。
漢子唉聲嘆氣,「道長又說著了!我請託了裡正,見了萬年縣法曹,兩句話便被打發了出來。那錢法曹只讓我們再去尋,又說我家郎君保不齊在平康坊哪個小娘子那裡絆住了,讓我們挨家去問問。」
「若說旁的郎君三五日不歸,或許真是在花娘妓子那裡絆住了,我家郎君不會!」
周祈詫異:「你家郎君格外君子端方?」今日見的那位從頭髮絲到袍子角都無一處不妥帖、神色始終淡淡的大理寺少卿倒有兩分這樣端方寡欲的味道——莫非現在長安街頭流行這一款郎君?
漢子尷尬地咳嗽一聲,小聲道:「我家娘子著實美貌賢惠,阿郎對娘子……這個,好得很,好得很!」這也是為什麼請這女冠卜算的緣故,她若去宅裡見老夫人和娘子,到底便宜些。若請個男人進宅,日後阿郎回來,定被訓斥不會辦事。
周祈點點頭,讓這漢子報上其家主生辰八字。
丙辰年……掐指算一算,四十多了,中年夫婦還這般黏糊——莫非老夫少妻?
「可知你家主母的生辰年歲?這凶邪之事,或者是自身命數,或是親人命數。粗粗算起來,你家主人這命中不當有什麼大劫啊……」
漢子為難:「這——主母的生辰八字,卻不知道。」
周祈略沉吟,又道:「除了命數,陰陽宅的風水氣韻若是不佳,亦於主人的運道有大妨礙。」
「道長真是神了!那宅子——確實有些不太平。」
周祈:「……」最近自己這嘴啊,還真有點鐵口直斷的意思了。
「我家在昇平坊十字街東,盛安郡公府東鄰的小宅便是。聽說十幾年前死過許多人。我家主人買這宅院時,已經荒廢了許久,明明建房子用的都是好材好料,卻也修葺一番,才住得人。」
「平時住著,可有什麼異常?」周祈問。
「這卻不曾……我是聽同坊的鄰人說,在我們搬來前,逢七月半,宅院中便似有人語,又有紙錢飛舞。」漢子搓搓胳膊,「不能想,想多了還真有些怕。」
「那當日為何買這凶宅?莫不是被中人騙了?」
「這宅院便宜啊。當時阿郎問過老夫人和娘子,都說不怕,這宅院又委實便宜,阿郎便買了下來。」
閉市鉦響,周祈領著陳小六與這算卦的漢子一同往東市外走。一邊走,一邊閒聊,又約定明日去昇平坊看看宅子,見見其老夫人和娘子。
誰想第二日到了昇平坊沒見到這趙家婆媳,卻先見到了京兆少尹崔熠和那位有些端方寡欲味兒的謝少卿。
被僕人領著一進前院,周祈便看見跟那兒亂轉的崔熠。
周祈走上前去,笑道:「崔郎君,貧道有禮了。」
崔熠見到她,笑起來,順著她叫「周道長」:「周道長——鼻子很靈啊。全長安城哪裡有點風吹草動,你都知道。」
有昨天的教訓,又因為要進別人家門,周祈今日拾掇了一下,羽衣道袍蓮花冠,頗有兩分仙風道骨。周祈甩一甩拂塵,自得一笑:「好說好說。」
「長公主殿下身體安康?」周祈又問。
這位崔少尹系壽康長公主之孫。今上兄弟一堆,然長成年的姊妹只有這位長公主。今上剛登上大位時,眾王過得頗為艱難,這位長公主卻一直滋潤著。長公主滋潤了幾十年,育有一子一女,這一子又有一子,便是面前這位。
崔少尹既是皇帝近親,又不似同姓諸王那般被皇帝忌憚,快快活活長這麼大,是長安紈袴中排名第一的愣頭青,五陵年少裡最單純的小可愛。
前些日子長公主身體欠安,這位每天在家侍疾,怎麼今天逛出來了?
「多謝惦記,家祖母大安了。」揮退左右,兩人湊在一起說閒話。崔熠咂著嘴道,「幸虧我回來了。你說老鄭他們怎麼就不會算數呢?拖著捂著,能拖沒了?左右今年也就這樣了,趕著在今年內結了案,明年若老天垂憐雜事少,考績還能好些也不一定。」
周祈豎起大拇指,「要說明白,還是崔少尹!」
崔熠笑了,又突然想起什麼:「你上回幫聖人訓那鷹委實是好。有個回鶻人,說能弄到極好的鷹,你教教我怎麼訓鷹吧?」
周祈笑道:「這有何不可?等你的鷹到了,告訴我一聲就是,訓上一回,你就會了。對了,馬販子豪丹利新到的大宛馬,你去看了沒?我昨日聽說,還沒來得及去看。」
「上佳的不多,不過有一匹白馬,頗為神俊。我一個漢子家,騎它太娘氣,你騎倒合適,颯爽英姿的小娘子……嘖嘖,好!」
周祈讓他誇得笑起來,我們小崔郎君就是會說話!
兩人正說得熱鬧,聽得腳步聲。
周祈抬頭,是謝少卿,身後跟著差役和趙府奴僕。
差役和趙家奴僕都遠遠地止住腳。
謝庸近前,周祈行道家禮。
崔熠笑道:「你又作怪!」然後對謝庸道:「你不認得她,她就是——」
「干支衛甲部亥支長周將軍。」
崔熠:「……你們認識?」
「昨日周將軍為我卜了一卦。」
周祈把拂塵換隻手,笑問:「不知謝少卿是如何認出下官的?」
「一個年紀輕輕的坤道在東市龍蛇混雜的卜卦者中居於正中最好的位置,且兩側卜卦者對其多有逢迎,恐怕不是因為周將軍道術上乘吧?」
周祈:「……」
崔熠先笑了,打趣周祈:「露了行藏了吧?」
「況且崔少尹亦跟某提起過周將軍,對照一下,認出來倒也不難。」謝庸淡淡地道。
對照自己昨天那散德行的樣子認出不難?周祈扭頭看崔熠,咬牙笑問:「不知崔少尹是如何提起下官的?」
崔熠緊緊閉著嘴,又用手指點點謝庸。
周祈橫他一眼,揮揮拂塵,走去趙家內宅。謝庸負著手,若無其事地朝門外走。
崔熠悻悻,友情的小舟,真是說翻就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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熠:音同意,光耀、明亮。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6 23:54:58
卷一 凶宅 第三章 人凶宅凶
周祈進了趙家後宅。一個小婢瑟瑟縮縮地等在門邊,見她過來,上前行個禮,許是見生人少,訥訥地喊聲「道長」,便低著頭帶路。
小婢子穿一件式樣老氣的煙色短襖,襖子有些窄小,下面接了一截,饒是這樣還戴著袖套,對這衣服愛惜得很。
周祈溫聲問她是老夫人身邊的,還是娘子身邊的。
小婢囁嚅:「家裡不分這個,也在廚下幫忙,也灑掃,也給老夫人做些針線。」
周祈驚異:「鍼黹炊煮都會嗎?這般好?」
小婢漲紅了臉,害羞一笑。
這宅子不算大,幾步便到了主屋正堂前。堂前階下的花圃裡種著蔥,這個時節蔥已經枯黃乾巴了,只等明年春天結蔥子兒。
長安百姓多風雅,階前愛植好看的花木,周祈難得見到這般跟自己一樣拙朴的——她曾在干支衛衙署擺設的一個東漢盆盂裡種過蒜苗,長得頗旺,炒雞蛋吃香得很。再想到這家是做花木買賣的,周祈就覺得更是難得了。
一個身材矮小枯乾的老婦迎了出來。
周祈知道這定是趙大郎的母親,便甩一下拂塵,行禮,口稱「老夫人」。
趙母打量了周祈一眼,請她去屋裡坐。
周祈坐在榻上,亦打量趙母。這老嫗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穿件與小婢身上那件式樣差不多的醬色襖子,腕上套一對粗大絞絲銀臂釧,許是挨著皮膚戴嫌涼,只套在袖子外面,眼皮垂著,嘴唇極薄,嘴角旁是深深的豎紋,整個人似一顆頭尾俱尖的棗核。
「聽奴僕說,道長與外面官府的貴人認得?」
周祈微微一笑,「曾替京兆府的崔郎君解過惑,他倒是極信服貧道。另一位是大理寺的謝郎君,昨日才為他卜了一卦。」
趙母緩緩地點點頭。
「聽貴府的人說,老夫人這兩日發極可怕的噩夢?」
趙母從袖中取出帕子來抹眼睛,「道長幫我兒看看,那夢委實凶得很。夢裡,在個黑洞洞的地方,他滿身鮮血地喊冤。」
「夢裡還有什麼?」
趙母搖頭,「沒有旁的了。」
周祈點點頭。
「道長道法高強,又與那官府貴人們有舊,萬請幫忙!我兒只怕是——凶多吉少了。」老嫗說著,突然放了悲聲。
這時從屋外匆匆走進來一個年輕娘子。
周祈眼前一亮,這娘子二十出頭的年紀,柳眉杏眼,腰肢窈窕,玉色短襦,半新的石青長綿裙,挽著條寶藍織錦帔子,雖家常,卻很雅緻。
「阿家,你又哭起來了。跟你說過,郎君定然沒事的。」一口極好的雅言,與老嫗山南道的口音不同。
趙母停了哭聲,拿帕子擦擦眼睛,陰沉著臉,並不說什麼。
周祈與這小娘子相對見禮。
「依貧道看,老夫人和娘子無需太過擔憂。貧道給趙郎君推算過生辰八字,趙郎君七十歲時還有一步鴻運呢,怎麼也不是個早夭的命數。」周祈勸道。
「當真?」
「真的?」
趙母與趙家娘子同時問。
「當真!只是——生辰八字是先天命數,這譬如一顆樹,苗子是極好的苗子,若是土地貧瘠,氣候不佳,甚或有蟲害……那便是後天的命數不好了。人亦如此。本身的德行操守,近親的命格氣運,屋舍祖墳的風水,若出了差錯,皆於其命數有大妨礙。」周祈話鋒再轉,「然我觀老夫人和娘子面相,都是極好的,莫非是……」
趙家娘子搖頭,拿帕子掩嘴清清嗓子,「我家宅院雖有『凶名』,住了這幾年也並沒見有何異常處。」
「這卻難說!」老嫗幽幽地道。
周祈看趙母,「哦?老夫人是看到聽到了什麼?」
趙母抿抿嘴,半晌道:「只是覺得有些陰寒。當日真是不該買這宅子啊……」口氣中濃濃的悔意。
門外奴僕來報,說官府的人走了。
趙家娘子站起來,「有官府的人幫著尋,興許郎君明日就回來了呢。我們如今不過是自己嚇唬自己罷了。」
周祈微笑一下。
趙母突然道:「你去把繼祖抱來讓道長看一看,於他阿耶有沒有妨礙。」
趙家娘子愣一下,看看趙母,終究行禮答是,又請周祈稍候。
周祈對其頷首,也看一眼趙母,若有所思地皺皺眉。
不大會兒,趙家娘子便抱了一個嬰孩來,一歲多的樣子,長得玉雪可愛,在小包被中睡得正香。
周祈端詳端詳這孩子,對趙母笑道:「相貌也極好,於其父母沒有什麼妨礙。」
趙母點點頭,似是累了地揮揮手,「抱回去吧。」
趙家娘子再行禮,便把孩子抱走了。
周祈又問了趙母幾句,見沒什麼新鮮的,便提出在宅中轉轉。
趙母要親自領她看,周祈道:「不敢勞動,老夫人遣一小婢指路即可。」
帶周祈進來的那個婢子便接著領她在宅子裡逛。
這王宅著實不大,前宅後院,外加兩個跨院,最後面還有個小園。從前的主人是個雅緻的,小園中花圃、小池、擺棋盤的石案都有,只是如今都荒廢了。花圃的牙子磚拆了大半,改了菜畦;池塘已經屯上,若不是還剩了個石頭沿子,便看不出什麼來了;石案倒是還在,石榻卻已經裂了。
周祈指著後園一處屋子笑問,「這裡還有一間小花廳?」
走近了看一看,這花廳不似與前面屋子一樣重新修葺過,但門前還算乾淨。
「家裡用不著,便沒有修,只打掃打掃,娘子夏天圖它涼快,偶爾來午睡,旁的時候也來看看書,坐上一陣子,說在這裡心靜。」
看看一園子的菜畦,周祈點點頭,嗯,是心靜。
後院有門,掛著大鎖。周祈仔細看看,都鏽住了。
婢子小聲道:「聽說從前人就是在這後門外死的,郎君讓把這門鎖了,一直也沒開過。」
周祈「哦」一聲,點點頭。
周祈覺得這園子自有一股美感,便在園中又轉了一圈,一邊轉,一邊與小婢子聊天。不過是聊些「幾時來趙家的」,「趙家老夫人、郎君還有娘子待你好不好」「宅子裡奴僕幾個,脾氣怎麼樣」「郎君待娘子好不好」之類的閒話。
婢子有些口拙,不太愛說話,但許是見周祈面善,說著說著便放開了。
「郎君待娘子好著呢。」婢子抿嘴一笑,「若娘子與哪個男人說話,郎君便會呷醋,所以我家娘子極少出門。」
周祈笑了,「果然這般待娘子好的郎君極少!你家娘子也是好的,他們這樣的,從不吵嘴吧?」
「不——」小婢子停住,沉吟了一下,「我前幾日掃院子時,隱約聽到郎君與娘子口角了。」
「這般好的夫妻還口角,為著什麼呢?」
「他們聲音低,我只聽得『有人』什麼的話。」
周祈點點頭,笑道:「許是有人買你家花木沒給錢,你家阿郎與娘子抱怨,娘子也與他一同抱怨,你聽成口角了也不一定。」
婢子皺著眉,想搖頭,終究點了點頭。
回到趙母處,周祈說這宅子確實有些陰氣,還需自己回去設個壇做個法問一問。
趙母拿出一袋銅錢給她。
周祈甩甩拂塵,微笑道:「等令郎回來之後,再給不遲。」
趙母頓一下,點點頭,「還請周道長也幫著問問官府的貴人們。這一袋子錢不算什麼,除了這個,我還要重重地謝你。」
周祈道謝告辭。出了趙家門,正擬轉去後面看看那「極凶」的後門外是什麼樣兒的,誰想一眼看到崔熠、謝庸正與盛安郡公說話——他們還沒走呢?
盛安郡公的先祖是開國功臣,過了這許多年,開國功臣也只剩了這一家,聽說從前也被奪過爵抄過家,後來又發還的,只是已經元氣大傷了。
這兩代的盛安郡公都老實得很,總怕帽子哪一天被皇帝拿了去。這會子估計是看到崔熠小霸王在昇平坊,唯恐是自己惹了什麼麻煩便去打聽,又或者只是去陪個笑臉混個見面人情的。
盛安郡公穆詠其實頗為年輕,也就二十五六的樣子,長相也極好,只是有些「軟」,與旁邊張牙舞爪的崔熠和冷淡中帶著些堅硬的謝庸比,像個——八月十五街上賣的糯米兔子。
周祈從另一邊繞去後巷,一邊走一邊想,那麼崔熠就是元正的糖畫老虎,頂著獸王的名頭,其實甜滋滋,還有點黏牙;而謝少卿嘛——大概是端午節的粽子,看著好看,聞著也香,真吃起來,恐怕不好克化。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6 23:55:08
卷一 凶宅 第四章 分析案情
周祈繞到趙宅後門外,眼前竟是一條明渠,渠道蜿蜒,水都凍了冰,兩岸栽了楊柳,若是春夏,這裡景緻應該很不錯——只可惜凶名在外。
周祈回頭看看趙家後門,在心裡捋自己知道的事情。
盛安郡公府旁的「凶宅」,住著小花木商人一家,四十餘歲的男主人,花容月貌的年輕娘子,一個精明老嫗,一個嬰孩,兩個男僕,兩個婢子,另有一個看門的老叟。
當日,趙母與娘子帶奴僕婢子去青龍寺上香,趙大與往常一樣走去東市其賣花木的鋪子,便再沒回來。然後趙母便做了凶夢……還有今日所見……
對面有兩個半大孩子扛著釣桿,拿小鎬吭吭吭地鑿冰窟窿。
周祈多事,衝他們喊,「今天這麼冷,連個日頭都沒有,魚也懶得動,白凍你們兩行清鼻涕。趕明兒個天好了,再來釣。」
其中一個看看另一個,兩人說了句什麼,便接著悶頭鑿,並不理會周祈。
周祈笑罵一句小孩崽兒,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崔熠和謝庸走過來。
「呦,都學會欺負小孩了?」崔熠笑道。
「這是前輩教給他們道理呢!就這水裡的魚子魚孫,不知道讓我吃了多少。」
崔熠看看她,滿眼的你又胡扯。
周祈對這種不學無術的從來不手軟嘴軟,「這應該是永明渠的一段,往北連通到龍首西渠,往南順到曲江,興慶宮的龍池之水就來自龍首西渠。」干支衛的駐所衙署就在興慶宮龍池西南角,周祈禍害了多少龍池裡的魚,自己真還說不清。
謝庸聽了周祈的話,順著渠道往北看去,又回過頭看看趙家關著的後門和不遠處的盛安郡公府。
崔熠被擠兌兩句,全不當回事:「聽說興慶宮的鱸魚都是四腮鱸,還是先太子從松江弄回來的魚苗,當真嗎?」
周祈遺憾地搖頭:「我是沒釣到過。興許是水土不服,養不活吧。」
崔熠卻又嘴欠:「也興許是你們興慶宮陰氣太重……」
周祈卻笑道:「哦?那你認為本案也是這凶宅吃人?讓趙大平白無故不知道死在了哪裡?」
崔熠滿臉自得,「這都看不出來?什麼宅凶?這分明是人凶!」
「一個買賣花木的小販,身上能有多少錢值得人為謀財害他?聽其奴僕說,趙大為人謹慎,沒什麼仇敵,故而也不會是仇殺——那就剩下情殺了。」
周祈點頭。
看周祈同意,崔熠越發來勁,「趙大四十多了,聽說其貌不揚,身材瘦小;那趙家娘子呢,雖不是荳蔻年華傾國傾城,可也算個美人吧?」
周祈只看著他演。
崔熠轉向謝庸:「是吧,老謝?」
謝庸負著手,半垂著眼,也不說話。
周祈嗤地笑了。
崔熠的本事在於沒人給梯子,也能自己下去,「聽說那娘子通文識字,能彈琴賦詩。我問了趙家奴僕,趙大斗大的字勉強認得三筐兩筐的。容貌才情年紀都相差如此之多,那小娘子能心甘?這婦人心啊……」崔熠停住嘴,「阿周你不在此列。」
周祈似笑非笑,「我們小崔少尹如今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崔熠一指謝庸,「拜謝少卿所賜。」說完自己先笑了,嘿,終於報了先前在趙家前院的仇。
周祈看看那位微皺著眉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謝少卿,輕輕叨咕一句,「近墨者黑。」
謝庸或許聽到,也或許沒聽到,「趙大是巴州人,從前家境貧寒,在碼頭上扛過麻包,給人趕過車看過鋪子,後來與人學侍弄花草,往來長安洛陽之間,以販賣花木為業。其妻則自言曾是洛陽信陽侯家的婢女,被放了良。兩人三年前結縭,隨即在長安買屋定居。」
崔熠:「這就更對了,一個見慣了公侯家做派的婢子,能受得了趙家這樣的窮酸?」
周祈易服而來,沒法像他們這樣直接訊問,只能旁敲側擊,但旁敲側擊有旁敲側擊的用處:「我聽婢子說,趙家娘子與趙大郎在前兩日曾有口角,其中有字眼『有人』;又,趙母對其孫並不親近,按說這個年紀才得一孫,該待若至寶才對。」
崔熠以拳擊掌,「故而,肯定是那小娘子在外面有人了,被趙大得知,才生口角。也因此,趙家老嫗懷疑這不是自己的親孫,而是姦生子,這如何還親近得起來?」
崔熠掐著腰,看看周祈,又看看謝庸,嘿嘿兩聲,「我把話撂在這兒,這肯定是個謀殺親夫案!」
「趙母頗為精明,趙妻鮮少出門,這姦夫從哪裡來?」謝庸緩緩地道。
「趙母一口咬定其子已經遭遇不測,難道僅僅是因為那個凶夢?你真信有凶夢喊冤這種事?」謝庸又道,「此案疑點頗多,還是莫要先入為主的好。」
崔熠想了想,咳嗽一聲,「固然還有些疑點,但我依舊覺得那小娘子最可疑。」
謝庸轉頭問周祈,「周將軍可知道這裡凶宅的掌故?」
周祈這種滿長安城流竄找事兒的,確實知道些,「這宅子凶不凶不好說,那邊的盛安郡公府才真兇。那裡曾是當年戾太子之太子妃娘家秦國公府。當年太子壞了事,秦國公府被查抄,滿門男丁都沒剩下。」
戾太子案發生時,崔熠還穿開襠褲呢,後來只簡略地聽過幾句,這是頭一回聽說盛安郡公府曾是太子妃娘家秦國公府:「難怪今天穆詠格外小心翼翼,估計是聽了王家『凶宅』的事,怕牽扯到他頭上去。還真是個樹葉子掉了怕砸腦袋的。」
周祈說自己的理解:「這樣的大案,極容易波及旁處,這宅子的凶名或許就源於此。」
周祈與謝庸對視一眼,周祈知道他明白。
謀反大案,都是死罪,有幾個束手就擒的?免不了要逃,要打,上面下的又往往是「格殺勿論」的令,當時的昇平坊肯定刀光劍影血流成河,波及周圍鄰居家,太正常了。婢子說人就死在這後門外,再想想這條河,還有什麼不懂的?
「哎,哎,做什麼眉目傳訊?欺負人是不是?」崔熠不滿。
謝庸垂下眼。
周祈笑了:「知道為何欺負你嗎?」
崔熠:「……」
謝庸扭過身去,看那兩個垂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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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6 23:55:19
卷一 凶宅 第五章 一起吃飯
周祈也回頭看看那兩個孩子,「要說鱸魚,還真是冬天的最好吃。鮮,嫩,乾淨,不腥,最適合切魚膾,再配上一壺新豐酒……」
崔熠哼笑一聲,看看她,又看看謝庸,「走吧,東市豐魚樓?」
周祈彎起眼睛,嘴上卻假客氣:「又讓崔少尹破費……這坊裡十字街西好像就有些酒肆食店,不如就近吃些算了。」
崔熠正要說什麼,謝庸點頭:「就在坊裡吃吧。」
不似周祈的假客氣,謝庸話帶著些「就這樣吧」的意味。
果然,崔熠點頭,「也行。」
周祈:「……」
周祈自認不算特別饞,只是那豐魚樓的魚格外好吃。那魚膾片得薄薄的,澆在上面的金齏子鹹香中帶著酸甜,聽說裡面摻了南詔國的野橘汁,別處再沒有這樣的味道——自然,這樣的魚就格外貴些。
周祈每月月中發了薪俸,總要去吃上幾回,到月初,就不大去了——非是不想去,而是沒錢去。
周祈也奇怪,怎麼錢就這麼不禁花呢,我也沒買什麼啊。可見是如今的東西太貴了。
比如前幾日買了根犀角鏤銀馬鞭,犀角也不是頂好的犀角,只鏤刻精巧些,竟然就要八萬錢!
周祈覺得太貴,走了,過後再看別的馬鞭,就有點不大入眼,因那是個孤品,又怕被別人買走了,轉了一圈又走回去。與那賣鞭的胡人雞對鴨講地劃了半天的價,終於抹掉了二百文,周祈心裡得了些安慰,把那根鞭子請了回去。
周祈算算還剩下的薪俸,大約能撐到月中……吧?
「老邵在永興坊有處宅子想賣,他那園子裡種的芍藥頗能看,我幫你問問?」崔熠道。
謝少卿要買宅子?永興坊老邵——明陽侯邵齊?那麼大的宅院……嘖嘖,有錢人啊。周祈心裡冒起酸水兒。
「邵侯的宅子太大,我買不起,也逾制了。你幫我打聽著,兩三進的小宅即可。」
周祈的酸水兒瞬間少了。
崔熠想起什麼似的轉頭看周祈:「這個就得我們周道長幫忙了。你對京裡熟。」
三人走進一家門口幌子上畫著魚的小酒肆,許是因為天氣不好,雖是飯點兒,店裡人卻只有一兩個散客。
跑堂本在慢騰騰地擦桌子,突然見到兩位長相極出色的郎君,又有一位妙齡美貌女冠,不由得神色一振,聽過的關於女冠尼姑的渾話故事都湧入了腦子。
面上卻極為慇勤客氣,「三位客人請這邊坐。」
一邊往裡面座位走,周祈一邊道,「要買屋舍,謝郎君且再等幾天。過了年,官員們致仕的致仕,外任的外任,士子們也考完出了榜,該遠遊的遠遊去了,那時候房子才好找。」
謝庸點頭道謝。
崔熠亦道,「果然該問你。」
跑堂的聽他們的話音兒,不免有些疑心,這美貌女道士與兩位郎君,似不是那般關係?
周祈不知道自己一個賣藝的被當成了賣肉的,猶笑道:「最關鍵,得打聽清楚,莫要買了不乾淨的凶宅。是不是,小兄弟?」最後問的是跑堂的。
跑堂點頭笑道:「客人說的是。」然後不等周祈再說什麼,便主動道:「可不能買了街東王宅那樣的。幾位聽說了嗎?那王家出事了。」
周祈道:「隱約聽說了。說是那郎君幾日沒回來,其母做了極凶的夢,疑心他出了事。」
跑堂的一邊重新擦周祈他們面前的食案,一邊道:「我看,那趙大郎八成是回不來了。他家那宅子,凶得很。從前那宅子空著的時候,一到七月半——」
店主人走過來,斥道:「又胡說八道!等趙大來找麻煩,我只把你丟給他。」
又對謝庸周祈等笑著解釋:「客人們莫聽他瞎說。這個小子舌頭長,不知道惹了多少事情。那趙大又有些愛較真兒……」
周祈笑道:「店主也太小心了些。那趙大能不能回來……我看難說。」
店主人看看謝庸、崔熠,一臉不好跟周祈說的尷尬樣子,「這個,郎君們,幾日不回家,不是極平常的事嗎?」
周祈懂,他認為趙大是讓花娘妓子們絆住了,正待細問,卻見那位謝少卿嘴角微翹,側頭挑眉問道:「趙大相好的那位娘子很是美貌?」
想不到那張冷淡的謫仙臉竟然能做出這般風流輕佻樣來……好在周祈見慣了風浪,趕忙拿茶盞掩住自己半張的嘴。
崔熠則徹底讓謝庸的樣子驚呆了。
店主人一副這怎麼好說呢的神情,到底低聲道,「我也只是在平康裡東門見過他與一個小娘子從外面回去。那小娘子——」店主人看看周祈,「不過就是年輕罷了。」
店主人神色又正經慇勤起來,「今日敝店有極好的鱸魚,漁人從城外河裡鑿窟窿釣的,為客人們蒸上來?或是片了魚片,放進羊湯裡滾熟,撒些胡椒,倒也鮮香,又可以驅驅寒氣……」
崔熠點了飯菜,店主人滿臉堆笑地退下。
崔熠看謝庸,謝庸又是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了。
「……子正,你是怎麼知道這店主人見過趙大在外面相好的小娘子的?」
「詐一詐而已。他之前說『等趙大來找麻煩』的口氣太過篤定。」謝庸淡淡地道。
崔熠與周祈對視一眼,兩人都端起茶盞喝茶。
過了片刻,崔熠道:「所以『有人』的,原來是趙大……」
到底在店裡說話不方便,看跑堂的過來,崔熠等也就住了口。
跑堂端了冷切羊、拌醋芹、糟鵪鶉之類下酒小菜來,說別的菜餚很快就好,又把燙好的酒倒入小壺,分放在三人食案上,謝庸卻擺手。
周祈詫異。崔熠代為解釋:「他不飲午時酒,咱們喝咱們的。」
周祈笑一下,本朝人愛酒,有些人朝食都喝,如謝少卿這樣在酒上自律的人倒是少見。周祈算不得愛酒,但是有冷切羊,有糟鵪鶉,一會還有魚膾和炸肉圓,這種時候沒有酒,似乎缺點兒什麼。
周祈與崔熠且吃且飲,偶爾謝庸也以茶代酒與他們喝一杯。
周祈喝了酒,就更放誕一些。她歪著頭看謝庸津津有味地吃茱萸魚鮓,那想來是他極喜歡吃的,嚼的時候眼睛微眯,享受得很。
周祈的食案上也有,夾一塊,啊,辣得很。原來謝少卿愛食辣……
然而周祈發現謝庸只吃了兩塊魚鮓便不再吃了,開始拿勺喝起寡淡的菜粥來。
看看自己桌案上已經空了的魚膾盤子,周祈覺得自己與這謝少卿大約不是一個品類的人。再轉頭看看那邊吃了幾個魚頭的崔熠,周祈釋然,好在還有這兄弟是一夥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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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熠:戲精好可怕!
周祈:自律的戲精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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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6 23:55:31
卷一 凶宅 第六章 平康屍首
酒肆門前,崔熠看看街東,「我再仔細問問趙家奴僕和其鄰人故舊,讓人去平康坊找找。要是在那裡找著,看某不擰斷他的脖子。」
周祈笑道:「那可真是大案了。驚!京兆少尹白日街頭行兇,卻原來是……」
崔熠「嘁」一聲,也笑了,「那時候我們老鄭心裡不知道該怎麼笑呢。」
周祈做推心置腹狀:「崔少尹啊,說實話,你真是像我們干支衛派到京兆府的細作。」周祈都有點同情鄭府尹了,手底下有這麼個唯恐治下不亂的貨。
崔熠想了想,竟然點頭,「還真是……」
周祈越發笑起來。
崔熠又對謝庸道,「老謝,今天白讓你跟我瞎跑了半日。」目前這只是個失蹤案,且不到移交大理寺的級別,請謝庸來,純粹是崔熠的私人交情。
謝庸卻搖頭,「這事怕是沒那麼簡單,你且去找吧。另外讓戶曹翻一翻舊檔,找找當年秦國公府出事時這宅子的主人。」
周祈亦拱拱手:「能者多勞啊,崔少尹,有事知會我一聲兒。」干支衛畢竟只是「監察」,亥支本來人就不多,又都撒了出去,幹這活兒的正主兒還是京兆府。
崔熠對二人拱拱手,又返回趙宅。
周祈看謝庸,一雙醉眼目光流轉,學著他在酒肆內那輕佻風流的樣子,「再會,謝少卿。」
謝庸抿抿嘴,「再會。」
不遠處的奴僕牽馬過來,謝庸翻身上馬走了。
又調戲了一回隔壁上司的周祈心滿意足,甩一甩拂塵晃蕩回去,自覺腳下走出了幾分陵波微步、羅襪生塵的仙氣。
周祈經過東市,彎進去,問了問趙大鋪子旁幾個同樣賣花木的,並沒什麼新鮮的,只再確認了趙大是個有些小氣、較真兒的人,不招人喜歡,卻也沒什麼要命的仇家。又轉去平康坊,找自己的人,讓他們盯著點,隨時回報。溜了大半天的腿兒,才回到干支衛署衙。
周祈是同意謝庸的話的,這事恐怕沒那麼簡單,在平康坊找到趙大的可能不大。
第二日是初五,有常參朝會。從前其實是每日上朝或隔日上朝的,但今上上了年紀,只逢一五才有朝會。不管幾日一朝,都不與周祈相關,哪怕是大朝會,干支衛也不參加。
周祈覺得這樣挺好。朝中沒有女官,只干支衛中有幾個。因干支衛是皇帝私人禁衛,不與其他官員一體,朝臣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若周祈等與他們一樣站班上朝,朝臣們這眼恐怕是想閉都閉不上,憑白多了多少麻煩——只是不能當「朝臣」,干支衛其他諸將不大樂意。
干支衛的駐所衙署在興慶宮龍池西南角。未登基前,今上在興慶宮住過,後來先戾太子又住在這裡,他壞了事,沒有新的太子,這宮苑就荒廢了。後來組建干支衛,聖人便把干支衛塞在了興慶宮南面園子的一隅。
周祈正在衙署裡咬著筆尖琢磨年終奏表,不遠處陳小六用火箸子撥炭盆裡的灰烤芋頭,另一邊的趙參則在記賬算賬,據說記錄每日花銷,就能剩下錢來,外面還有個段孟在冬練三九。
周祈在榻上,一會盤坐,一會箕坐,撓撓頭,摳摳臉,等到太極宮那邊散朝的鐘鼓都響了,也只憋了三五行出來。
抬手拿茶盞,喝一口,涼了,扭頭看看那邊的陳小六和錢參,周祈找茬兒:「小六趕緊把你那爪子消停消停,你這麼翻著,一天也熟不了。老趙,我上回按你說的記賬,也沒剩下錢,你這辦法行不行?」又張嘴喊,「段大郎,你要是把那棵老梨樹弄死,我跟你沒完。」
陳小六老老實實把火箸子放下,不跟這女魔王犯嗆。
外面踹樹拍石頭的聲音也輕了些。
趙參一臉無奈,周老大就是天生的敗家子兒,有倆花仨,頭半月一擲千金,後半月喝風吃土,大多數時候荷包比臉還乾淨。上回花得狠了,連著吃了好些日子的干支衛公廚,估計實在受不了了,說也要學著記賬,結果一共記了四天就把本子扔在了一邊。拿著新發的薪俸,說什麼反正花的都是該花的,不費這勁也罷,呵,這會子又質疑……
找完茬兒,周祈清爽了些,接著埋頭琢磨怎麼誇大其詞、文過飾非,塗塗抹抹,好賴又寫了兩行。
外面傳來急急的腳步聲,周祈停住筆。
「老大!平康坊出事了。」是周祈放在平康坊的齊三。
路上碰到崔熠派來通知自己的人,周祈知道崔熠、謝庸已經到了,想是下了朝直接過去的。
周祈騎馬來到平康坊東回北曲一個叫翠影苑的院子外,這是一片稍微大些的空地,植了一棵梧桐,幾桿竹子,又有石台石榻。
平康裡與旁處不同,即便不是南區那樣高級妓子住的地方,也注重「風雅」,門前屋後多愛造景。你別說,若是夏日,在樹下竹邊坐一坐,聽娘子們彈彈琴,著實不錯。
此時卻沒有什麼娘子琴聲,只見一圈衙差,最外則是些看熱鬧的閒人。
京兆的衙差認得周祈,為她開道。圍觀的閒人讓一讓,驚詫地發現來者是位標緻女郎,二十上下年紀,雪白的臉兒,杏子眼,一雙極英氣的劍眉,椎髻胡服,手裡拎著馬鞭。浪蕩子們不由得眼前一亮,然而被她似乎開了刃的目光一掃,剛冒頭的綺念立刻縮了回去。
周祈踏著衰草,繞過幾桿深綠的瘦竹,來到崔熠等近前。
崔熠手裡拿著個荷包端詳,扭頭見是周祈,笑道:「你來得倒快。我們也才到。」
那位謝少卿正蹲在屍首旁,查看其手掌。
周祈對崔熠點點頭,蹲在謝少卿對面,「沒頭的?」說著撩起一角蓋在屍首上的單布。
謔!齊三只說是沒頭的,沒想到還是個一絲不掛的。
謝庸皺眉看一眼周祈,點點頭,接著端詳那隻手。
這屍首身材不高,略顯乾巴,脖頸上的斷口像是用刀砍的,中間有個茬兒,似砍時停了一下,算不得多麼俐落——但是乾淨,流血極少。
現場也乾淨,周圍沒有血跡,亦沒有打鬥痕跡,只除了踩踏過的草,還有不遠處的溺盆兒和結冰的黃尿。
不遠處有個老叟,顫顫哆嗦的,被衙差看著。再看看這竹子小路盡頭的茅廁頂,不用問,周祈也能猜到,這老叟約莫是妓館看院子的,起來倒溺盆發現了屍首。
平康坊東回三曲住的都是妓子們,這裡的作息比長安城其他地方得晚兩個時辰,這屍首又有幾桿竹子掩著,故而這會子才發現。
崔熠走過來:「看出什麼來了?」
周祈搖搖頭:「屍首這般乾淨,是為掩蓋行藏身份,在別處砍了頭,又收拾過,挪過來的吧?」
崔熠點頭:「我看也是如此。」
謝庸撩起一些蓋屍首的單布,低著頭仔細看屍身:「有此可能。不過,這個天氣若屍首凍住再斬其首,不流血也說得過去。」
「先殺再斬?」崔熠看他,「多大仇?多大怨?這一波長安兇徒這麼狠嗎?」
周祈道:「關鍵,為什麼要凍住再斬其首?就為了少流點血?掩蓋行藏也不用這麼費事啊。」看看謝庸那似乎格外整潔的官服,周祈又覺得,或許是有這種人的吧。
謝庸皺皺眉,沒說什麼。
崔熠把那荷包塞給周祈,「你看看這個。在那邊石榻下找到的。」
這是個頗精緻的荷包,湖水綠的底子,上面繡著鴛鴦戲水。在平康裡這種地方,鴛鴦荷包若挨個兒擺開,大概能把這片空地放滿。
「這是益州絹,上好的料子,一匹就要七八萬錢。」周祈也只能看出這些。
看謝庸也站了起來,周祈便把荷包遞給他。謝庸正反都看過,又拿到鼻前聞一聞。
崔熠問:「針線繡法呢?」
周祈嘬一下牙花子,「你看我是像懂繡法的人嗎?是什麼讓你產生這種誤解?」
崔熠:「……」
崔熠看向謝庸求認同。
謝庸淡淡地道:「你是不該問周將軍。」
崔熠癟癟嘴,拿回那荷包,「我回去讓婢子們辨一辨。」
周祈挑起眉毛看向謝庸,他這「向著」自己說的話,怎麼讓人聽了這麼不高興呢?
「少卿,某來了。」大理寺的胖仵作連呼哧帶喘地奔過來。
謝庸點點頭,「你去看看吧。」
崔熠與周祈、謝庸簡略通報了此間情況,果然與周祈所猜不差,是看院子的老叟發現的屍首,目前唯有的一個算證物的東西就是這個空荷包。
平康坊這種熱鬧複雜之所,一個沒穿衣服的無頭男屍,一個不知道主人是誰的空荷包……
周祈突然問:「你查那趙大查得如何了?」
崔熠看她:「你不會以為這是趙大吧?雖趙大身材瘦小,但矮瘦的人滿街都是。況且他失蹤幾日,要死早該死了吧?昨晚死……也太湊巧了些。」
「等仵作驗過,讓趙家人認認吧。」謝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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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6 23:55:50
卷一 凶宅 第七章 殮房波瀾
仵作吳懷仁撐著雙膝站起來,跺一跺蹲麻的腿,對謝、崔、周三人叉手道:「據其血墜①,推測此人約莫死於昨晚亥時至子時;全身只有一處傷口,便是脖頸處,觀其切口,凶器當是刀,而非斧劍之類。切口處有接茬,執刀之人,似略有遲疑,或不甚熟練,亦或力有不逮,原由不好揣測。」
「地上未見噴射血,這屍首又委實乾淨,某推測,此地恐非案發之處。」
崔熠拍掌,「我剛才與周將軍也是如此說,偏你們謝少卿要抬槓,說也可能是先凍住再斬其首。」
吳懷仁雖胖,卻不笨,口才與肚子一樣圓融,「崔少尹與周將軍所言固然不差,我們謝少卿說的亦有道理。這男屍皮膚呈雞皮狀,雙乳、陰部縮小,許多凍亡者都有這些徵狀,以此說來,先凍住再斬首也不無可能。」說到那身體部位時還對周祈帶些歉意和尷尬地行了個禮。
崔熠皺眉:「你說這人是凍死的?」
「凍亡者有此徵狀,不意味這人必然是凍死的,這個天氣,別的死法,亦可能有此徵狀。我們少卿說的本也只是一種可能。」吳懷仁對謝庸行禮,「謝少卿不因斷首明顯之傷而放過其他細微之處,委實細緻嚴謹啊,下官佩服。」
崔熠與周祈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羨慕嫉妒等若干情緒。
崔熠是羨慕居多,京兆固然拍馬者眾,然蠢笨者居多,有此水準的何其太少,時常還需要自己給他們兜底。
周祈是嫉妒更多些,想想笑話自己穿破羊皮襖嘴上掛糖渣子的陳小六、眼睛裡總是控訴「你這個敗家子」的趙參等,周祈覺得很應該拉他們去大理寺看看。
於這響亮的馬屁,謝庸卻恍若不聞,「還有嗎?」
吳懷仁忙道,「屍身有酒氣,其亡故前約莫飲過酒。餘者,實在看不出什麼來了。這屍首被處理得太乾淨。」
謝庸點點頭:「有勞。」
雖則屍首是大理寺的人驗的,但京兆還未遞送移交文書,故而這無頭男屍還是運回了京兆府殮房。認屍自然也去京兆府。
周祈臉皮厚,不待崔熠相邀,便表示要去蹭個旁聽。
誰想謝少卿臉皮亦不薄,「都同去吧。」
崔熠是就怕不熱鬧的性子,笑道:「那敢情好!」
等在京兆府的鄭府尹卻滿面苦澀,似嘴裡剛喝了三碗三黃下火湯。還能不能讓人好好過個年了!這眼看就元正了,先是有人失蹤,那倒沒什麼,不過一個小商人三五日不回家罷了,誰知道在哪裡絆住了。這會子又直接出了個無頭男屍,還是裸的,還是光天化日之下!
這種事一日之間就能傳遍長安城,不出半月,東市書肆就有相關的傳奇,然後事情便越傳越奇詭,保不齊會與《幽冥馬車》《無頭女郎的石榴裙》《崇仁坊毒手郎中》並列近年長安城四大奇詭懸案。
周祈到底官職小些,甲部亥支這滿京城找事兒的又與京兆素來有些嫌隙,鄭府尹對周祈便淡淡的,對謝少卿倒頗為客氣,「朝上匆匆見了謝少卿一面,遠看便覺得豐神俊朗,如今近觀,越發覺得如玉山上行。」又笑看崔熠,「與我們崔少尹站在一起,可謂連璧了。」
崔熠笑嘻嘻地看看鄭府尹,「下官覺得也像。」
鄭府尹即便與崔熠共事的時候不算短了,也依舊時常有不知道如何與他說話的時候,奈何這個紈袴子身份實在太高……
鄭府尹笑一下,轉頭與謝庸說了句頗不吉利的話:「以後能時常與謝少卿這樣的青年才俊共事,真是好得很。」說完方意識到若常與這位大理寺少卿共事意味著什麼,趕忙停住口。
謝庸微笑道:「某亦極欽仰鄭公,日後還請鄭公不吝賜教。」
恍若來打醋買油的周祈在心裡嗤笑,呵,官場中人……
「都是為君分憂,為民辦事,合該共策共力。」鄭府尹輕嘆一口氣,「只是眼看就要元正了,這種時候出了這種事……」
謝庸深深地點頭,心有慼慼的樣子,「確實。這種時候,外藩使節、各州府朝正的官員,年後考試的舉子都聚集京城,事情若鬧大了,謠言叢生,人人口耳相傳《平康無頭鬼》之流的傳奇,真是不好收場。」
鄭府尹幾乎流出老淚,如何大理寺卿王勻就能有這般福氣得了這樣的佐官,不說才幹如何,至少能說上話來。對比一下自己那不著四六的,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鄭府尹拉著謝庸的手,「子正所言甚是啊。君之所憂,亦某之所慮也。」已是把客氣的「謝少卿」換成了親切的「子正」。
崔熠與周祈對視一眼,交換一個「嘁」「哈」的眼神,這次是崔熠「嘁」多一些,而周祈「哈」多一些。
「若此案能盡快告破,還死者以公道,滅謠言於未起,情形又要好許多,百姓們或恨凶手之殘暴,嘆生命之無常,卻亦會覺得安心。人最怕者,未知而已。」
鄭府尹點點頭,「此話極是!此話極是啊。」
鄭府尹回頭對司法參軍道:「如何那趙家人還不來?緊著催一催!」
周祈、崔熠相視無奈地笑了。
其實是鄭府尹太過心急,趙母和趙家娘子來得極快。
衙差把她們引到堂上。趙家娘子許是路上哭過了,眼睛通紅,神色焦急,饒是如此,行動仍頗有風儀:「奴家衛氏見過貴人們。聽說找到奴家郎君了?」
老嫗有些驚懼地看著堂上諸人,見到周祈時面現異色,卻沒有說話。
鄭府尹擺手,衙差拿過托盤去,上面是那個荷包。
崔熠問道:「你可認得這個?」
趙家娘子拿起那荷包,看一看,「是奴繡給奴家郎君的。」
「你可要看仔細。」崔熠道。
「是奴的針線,這鳥的翎羽用的徐娘長短針,蓮花脈絡用滾針,沒有錯。」
崔熠點頭,看看鄭府尹,剛想讓人帶她們去殮房,卻聽周祈問:「婢子們?」
謝庸微啟的嘴又閉上,崔熠也又重新坐正,鄭府尹則皺皺眉。
給周祈引路的那個小婢一直低著頭,根本不敢看堂上,自然無從認出她,與另一個婢子都畏縮地行禮,「是。」
「都幫你家娘子認一認這荷包。人在著急慌亂時,容易出錯。」
兩個婢子湊近,周祈認識的那小婢一臉茫然,另一個婢子偷偷地看一眼堂上,「回,回貴人,這是奴家娘子繡給阿郎的。娘子繡時,奴見過。」
周祈點頭,「那就沒錯了。」
鄭府尹道:「帶她們去殮房。」
諸官也起身,在後面跟著。
眾人還未走到殮房門前,已經聽到裡面的哭聲,「郎君——」
鄭府尹心裡輕鬆了一點,到底不是兩宗命案,又,屍首身份確認了,破案總容易些。
枴杖打人的聲音,「滾開!亂喊什麼郎君,你這賤人,你倒盼著我兒死!這不是我兒!」
眾人都頓一下,鄭府尹本是絕不進殮房的,奈何看謝庸崔熠等一點沒有忌諱的樣子,又有老婦這一齣,咬牙邁進了門。
衙差、仵作已經把趙母拉開,趙家娘子只伏在地上哭。
那屍首上的單布掀開了大半兒,露出胸腹、半邊胳膊大腿等處。
「這老嫗,你如何認得這不是趙大?」鄭府尹沉聲問。
趙母沒了剛才打兒媳的氣勢,看看鄭府尹,嘴哆嗦兩下,「我兒,我兒,我兒大腿根處有顆黑痣。」
「衛氏,你可知道趙大有痣的事?你如何認得這屍首是趙大?」
趙家娘子爬起跪好,哭道:「奴家郎君便是這樣的身材,剛才貴人們又給奴看了那個荷包,這不是他,又能是誰呢?至於阿家說的黑痣,奴家不記得有。」
婆媳二人所言相左,鄭府尹皺眉,看看謝庸,輕聲道:「這——夫妻雖然同床共枕,但於對方身體細緻處不知道,也是有的,」鄭府尹咳嗽一聲,覺得與一個年輕後生說這個有些不成體統,「但其母這般年紀,許也會記錯……」鄭府尹滿臉為難。
謝庸看看那對婆媳,「適才周將軍所言甚是——」
周祈不知道怎麼自己突然被點名。
「人在著急慌亂時,容易出錯。讓老嫗與衛氏都回去再想想,改日再問。」
鄭府尹知道此時也沒旁的辦法,點頭,讓衙差帶她們出去。
鄭府尹踏出殮房,微微嘆口氣。
謝庸微笑著安慰他,「鄭公莫要著急,有時候等一等或會有轉機。」
鄭府尹點頭。
周祈暗笑,呵,剛才攛掇「趕緊破案」的不是你嗎,這會子又「等一等或會有轉機」了,道理都讓你說了,不過,好像確實都有道理……謝少卿這張嘴啊,若去東市擺卦攤兒,倒是個強勁敵手。
「這趙大郎似在平康坊還有一位紅顏知己,她於這趙大郎的特徵或許知道也不一定。只是目前尚不知這位娘子的名姓。」謝庸又道。
鄭府尹、崔熠、周祈瞬時都面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對啊,平康坊的妓子,與良家女子不同,那——玩得都很開,莫說大腿根子有痣,便是再什麼的旁處有痣,興許也知道。
然而很快三人都尷尬起來,我為什麼要聽懂?
鄭府尹輕咳一聲,崔熠大方地壞笑一下,周祈則看向謝庸,呵,原來你是這樣的謝少卿……
謝庸滿面正經,微皺眉回視周祈,一副「周將軍有何事」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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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血墜:屍斑。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6 23:56:03
卷一 凶宅 第八章 平康妓子
這尋找趙大郎紅顏知己的事,還是落在崔熠的頭上。昨日重新詢問趙家主僕,又問了幾個其鄰居友朋,都言不知道這平康妓子的事。
崔熠皺眉,竟然讓一個普通妓子難住了。
「越是普通人,越不好查。反倒達官顯貴,一堆人盯著,某年某月某日其暮食是吃的羊羹還是鴨肉餅都有人記得。不過你也不用太著急,」周祈看看走近的謝庸,對崔熠笑道,「謝少卿不是說了嗎,『有時候等一等或會有轉機。』」後面半句學的謝庸口氣,許是在東市看戲弄口技看得多,居然學得頗像。
謝庸看向周祈。
崔熠笑起來,對周祈眨眨眼,周祈也眯著眼笑,宛若兩個頑童。
謝庸不與他們一般見識,問崔熠:「顯明,你那邊戶曹查王宅舊主人查得如何了?」
「戶曹查了買賣田宅的舊檔,大業二十八年,一個叫程緯卿的買了那宅子,大業三十一年出了那件事,紫雲四年,算一算,也就是出事後的第五年,程緯卿把宅子賣給了胡山溪,就是這姓胡的把宅子賣給了趙大。這程緯卿不是京城人氏,而是青州人,我已經讓人去戶部調其底檔了。胡山溪倒是好找,就在新昌坊住,是個賣布匹綢緞的。」
謝庸點頭。
「這趙大一案,應該與當年的事沒有干係吧?小商戶、妓子,與……應該是沒什麼干係。」崔熠自問自答完,又道,「我還是緊著去找那個妓子吧。」
事情還真讓周祈或說謝庸說著了,等一等,果真有了轉機。
趙大失蹤,凶宅傳說,平康無頭裸屍,隨著時間推移、事情發酵,許多長安人都在議論,尤其是昇平坊,簡直見面不談趙大郎都不好意思說話了。
昇平坊街西某酒肆中便有人道,曾在平康坊外遇到趙大。
「趙大當日喝了不少酒。我笑道,一看就知道豔福不淺,問他是在哪個娘子那裡喝的。他大著舌頭,笑得頗為得意,用手指指平康坊,道是『端娘』處。」
這人說完,便被假裝酒客的衙差帶去了京兆府,只嚇得差點尿了褲子。得知只是問那妓子的事,方才緩過勁兒來,又恨可惜當時只聽了一個名字,沒多打聽兩句——聽說面前這位京兆少尹是長公主之孫,貴胄子弟裡面的大拇哥……
崔熠卻已拎了馬鞭,打馬奔去平康坊查那個叫「端娘」的。
然而,崔熠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整個平康坊就沒有一個端娘!
若那知情酒客在近旁,恐怕會挨崔熠的老拳。
崔熠讓人分別給謝庸和周祈報信兒。
「聽了這昇平坊趙四的話……郎君大半天沒好生歇著,結果查無此人……郎君知道將軍惦記著,讓奴來報與將軍。」來給周祈報信兒的是崔熠的貼身奴僕的盧。崔熠身邊奴僕多以千里名駒為名,這位「的盧」是不是跑得快、跳得遠不得而知,嘴皮子很是利索。
「端娘……」周祈眯著眼睛揉下巴,「這平康坊的娘子以『端』為號……怎麼不叫貞娘呢?」
雖周祈總是臉上帶笑像個好說話的,的盧卻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只賠笑。
周祈放下揉下巴的手,「恐怕是叫丹娘吧?」
怔一下,的盧拊掌,「恐怕是了!到底是周將軍!奴這就回去告訴郎君。」
周祈笑著揮手,「去吧,跟你家郎君說,有事叫我。」
的盧縱馬跑得飛快,只想著能得主人兩句贊。自赤兔去給長公主當侍衛後,眾僕便隱隱以絕影為首,的盧與絕影同齡,自覺不比絕影差……這回郎君肯定會誇自己會說話會辦事。
誰知剛進書房門,便聽到崔熠道:「對啊!定是丹娘!」
的盧呆住。
「謝少卿說,也興許是檀娘、團娘之類,但還是丹娘最為可能。」絕影恭聲道。
崔熠看的盧,「阿周那邊說什麼?」
的盧近前行禮,「周將軍也道,那妓子或恐是叫丹娘。」
「這就對了!」崔熠拍手,「我這當局者迷,他們倒是旁觀者清了。」
的盧也「清」,算一算,謝少卿暫住崇仁坊,就在自家所在的永興坊旁邊,興慶宮則斜著隔了勝業坊,自己吃虧就吃虧在路途太遠上了!
崔熠喝口茶水,便站起來,要二查平康坊!
的盧忙道:「如何不叫上周將軍他們呢?奴臨回來時,周將軍還說讓郎君有事叫她呢。」
崔熠也覺得把兩個「旁觀者」都拉進局裡比較好,便派絕影、的盧再跑一趟,約謝庸、周祈同去平康坊,又促狹一笑:「跟他們說,我請他們聽曲兒喝酒。」
絕影、的盧行禮便要出門,崔熠或許也覺出自己的不靠譜來,多吩咐一句:「讓周將軍著男裝。」
周祈年終奏表今天頗多編了幾行,心裡高興,聽了的盧轉述崔熠的話,挑眉,笑一下,還真轉去自己的小院換衣服。
崔熠在崇仁坊東門見了謝庸,笑道:「她一個女郎去平康裡尋咱們不好,不若咱們去興慶宮找她,再一同去。」
謝庸想起那連通永明渠的龍池來,便點點頭。
這樣不當不正的半下午,興慶宮干支衛衙署裡一如既往地充滿「人間煙火氣」。
外面一個小子,穿著單衣拍石頭,頭上冒著熱氣,宛若傳奇中說的能飛簷走壁的絕世高人,見了崔熠謝庸,憨笑著行禮。
引路的禁衛撩開厚氈門簾子,屋裡一股子帶著醉棗、糖炒栗子香甜味兒的熱氣迎面撲來。
進了屋,迎面是大榻,榻上是桌案,案上是放得橫七豎八的筆墨紙張,筆墨旁邊兒是一堆棗核兒栗子皮。
屋子另一邊,兩個小子在下棋,一個在旁觀戰,的盧也剝著栗子且吃且看棋。
觀戰的小子喊:「錯了,錯了,你應該下在這兒!」
下棋的兩個同時道:「嘁——滾蛋!」
崔熠突然覺得,自己若進干支衛,還真挺好的……
謝庸則抿抿嘴。
觀棋的小子和的盧同時抬頭,大驚,趕忙上前行禮,另兩個也趕忙站起叉手。
崔熠擺擺手,笑問:「周將軍呢?」
那觀戰的小子道:「周將軍說一會兒出去辦案,要稍作收拾。」
的盧咧咧嘴,其實周將軍的原話是「一會兒要出去喝花酒,得捯飭捯飭,爭取勝過崔少尹,壓倒謝少卿。」
正說話間,周祈也掀簾子進來。見到崔、謝二人,笑道:「呦,貴客臨門,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崔熠眼前一亮,「阿周,你要是個兒郎,去曲江探花,小娘子們能擠到水裡去。」
周祈點頭:「幸好我不是個兒郎啊。不然引發這樣的事,得給你們京兆添多少麻煩?」
崔熠哈哈大笑:「走著吧?周郎?」
周祈對崔熠、謝庸笑道:「走著!」
「若周將軍方便,能否順便帶某看一眼龍池?」謝庸道。
周祈動作頓一下,笑道:「這有何不可?今日是來不及看全了,改日謝少卿來,某帶你圍著龍池轉一圈兒。」
龍池離著干支衛的廨房很近,沒幾步路程。
站在龍池邊上,周祈約略地給謝庸崔熠講這龍池佈局,北面的高樓叫什麼,池中的島上有什麼,一共有多少橋,又講這水的給排,「與龍首西渠相連的是北閘,北閘大,絞動起來吱吱嘎嘎的,很是費勁。」
周祈伸手指指,「往東南還有個小閘門,水流出去也通到龍首西渠,偶爾給公廚送菜蔬魚蝦的小船從這裡進來。」
她的手極白,尤其穿這琉璃藍的袍子就顯得更白了,謝庸順著那手看過去,又回過頭來。
周祈對他一笑,今天謝少卿也是一襲藍袍,只是顏色略淺淡些,又半新不舊的,讓周祈想起那些傳奇中夜宿蘭若的書生,只是不知道是被什麼精怪勾搭的那個。
時候不早了,三人也只略站一站,便往宮外走。
周祈右手負在身後,食指上勾著犀角鏤銀馬鞭,鞭子在身後晃晃蕩蕩的,似長了條有節有毛、雕金鏤銀的大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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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6 23:56:18
卷一 凶宅 第九章 審問丹娘
這個時候的平康東回三曲與頭午不同,街曲中車馬喧喧,人來人往,樓宇裡絲竹裊裊,嬌聲笑語,熱鬧得很。
周祈、謝庸、崔熠三人帶著幾個侍從行在各種各樣的尋芳客中,裘馬輕狂的五陵年少、士子打扮的年輕人、穿綢袍的大商賈,偶爾也能見到便裝而來的朝中同僚,少不得要打個招呼,寒暄兩句。
周祈扭頭看一位正上車的娘子,雖戴著帷帽,看不清真容,但就那身形也算是個美人兒了,她身後一個婢子抱著琵琶,一個婢子提著包袱,想來是去別處赴宴的。
「嘿,你這樣盯著人家瞧,小心人家以身相許。」崔熠笑她。
周祈斜睨,「難道我還養不起她?」
崔熠:「……你真養得起?」
想想自己這個月剩下的薪俸,周祈抿抿嘴,熄了氣焰。
難得讓她吃癟,崔熠心裡愉悅,勸她:「好在你又不用真……」
那車從周祈等身旁過,迎面一個挎著食盒的小奴只顧低頭數錢,抬頭突見馬車近前,趕忙一閃,卻撞到了謝庸身上,幾枚銅錢都掉了。
護衛侍從們連忙去擋,又吆喝:「乞索兒!看著些。」
小奴不過八九歲年紀,瘦黑臉,一雙眼睛很是靈活,趴在地上求饒,「是奴走路不長眼,求貴人放過奴吧。」
侍從們要去拎他,卻見謝少卿彎腰撿起那幾枚錢,遞回小奴,「以後走路看著些。」
小奴千恩萬謝地接了,滿嘴「貴人文曲下凡、陞官發財、娶個娘子賽神仙」 的滑稽吉祥話,想是在坊裡伺候客人說熟慣了。
周祈和崔熠都笑起來。
侍從們也笑了,「趕緊走吧。」
小奴笑嘻嘻地爬起來,拎上食盒一溜煙地跑了。
周祈看著那小身影,又側頭看看謝庸,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自己小的時候。那時候可沒有這小奴乖覺,有點愣頭青,嘴也不甜,被大一些的小宦者們欺負。大約七八歲的時候,讓一個小子狠揣了幾腳,晚上咳了血……
「想什麼呢?」
周祈扯過那小奴的話來說:「能想什麼?不過是想崔少尹和謝少卿什麼時候『娶個娘子賽神仙』唄。」
崔熠每日被長公主催婚,一臉的「你怎麼回事,哪壺不開提哪壺」,謝庸則似沒聽到一般負著手往前走。
這麼順嘴耍賤捅了他們一刀,周祈心裡舒服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娶新婦有什麼不好的?若自己是個漢子,三間房,四畝地,一頭牛,娘子娃子熱炕頭,不知道多開心……
三人行至管理樂籍的外教坊,教坊頭目和平康坊的里正早已恭候在門外,見三人過來,趕忙行禮。
聽崔熠說要找叫丹娘的,教坊頭目和里正都要上前回話。兩人對視一眼,里正停住。
教坊頭目笑道:「確實有一個叫丹娘的,姓吳,住在南曲最靠裡的一個院子裡,擅琴,也能做幾句曲子詞。」說著把手裡的樂籍冊子翻到吳丹娘處,雙手捧上。
侍從接過,呈給崔熠。
崔熠看了看,與謝庸、周祈輕聲道,「罪臣家眷,原宜州刺史彭陽春之子媳,二十二歲。」
謝庸看向里正,「北曲呢?」
北曲住的是下等娼妓樂人,多而雜,都是散妓,教坊沒有造冊。里正長居此坊,對北曲熟悉。
里正上前行禮道:「北曲,某知道的有兩個丹娘。一個姓鄒,三十上下,擅歌,酒令行得好,住在常春院。」北曲不似南中兩曲,有才情的少,這個鄒丹娘算是其中很不錯的。要不是長相不佳,興許也能搬去中曲。
「還一個,姓常,十六七歲模樣,去年來的,住在楊柳樓。」里正賠笑道,「至於還有沒有叫這名子的——就不太好說了,某得去查查問問,北曲的人來得走得都太快了。」
「這常丹娘,擅什麼?以何招徠客人?」謝庸問。
里正再賠笑道:「這倒不曾聽說。年輕小娘子——這個,大約隨便唱唱、舞舞,都是好的。」
謝庸點頭。
周祈道:「走吧?先去這常丹娘處。」
謝庸點頭,崔熠跟上,里正和教坊頭目在前引路。
走了一會兒,崔熠到底忍不住,輕聲問周祈:「為何不是南區吳丹娘,我懂,那趙大,一個小商販,進不得南區的門,入不了曾經高門女子的眼。可為何不是鄒丹娘呢?」
周祈笑著看看他,從前便知道小崔可愛,但不知道這麼可愛……
崔熠抿嘴,用眼神要挾她「你說不說」。
「男人嘛,找小娘子,會不會唱曲作詩行酒令有什麼打緊?什麼都不如年輕的——」周祈以手掩嘴,輕咳一聲,「皮肉重要。」
崔熠皺眉,想了想,不敢苟同的樣子。
謝庸則嚴肅地回頭看她一眼。
周祈也看他,不是……我不就說了句實話嗎?你讓二十歲的小郎君們選,他們會選剛及笄的小娘子,讓八十的老叟選,他們還選剛及笄的小娘子。在這一點上,郎君們還是很專情的。
難道你們覺得年輕美麗的皮相不那麼重要?周祈想了想,覺得有些明白了。崔熠,不用說,貴胄子弟,謝少卿,就這瞎講究的德行,想來也出自高門,都是從小見過不少美人的。見得多,便覺得年輕貌美不算什麼,總要於皮相外再有點什麼才好,看不上這種單純愛年輕漂亮皮肉的。就類似吃慣了八珍美食的,不明白為何有人見了大肉片子饞得流口水一樣。
想至此,周祈突然有些想吃崇仁坊劉家米粉蒸肉了。最近太窮,成天吃公廚,嘴裡淡出鳥來。公廚的那幫庖廚也是本事,不管什麼魚肉菜蔬,烹出的都是一個味道……
說話間,已經行至楊柳樓。
進了院子,周祈四處打量,這裡雖不似南曲中曲那般雅緻,倒也乾淨,還帶著些家常的親切。
二樓一個小娘子憑欄而立,突然她手裡的羅帕落下,飄過謝庸的頭、崔熠的肩,被周祈一把接住。
周祈仰起頭對那小娘子一笑,小娘子大概從沒被一個女子調戲過,張張嘴,沒說什麼,只神色不太自然地一笑,轉身走了。
崔熠笑話周祈,「枉你還是長安城裡混的,窗下掉撐窗的叉桿,欄下丟手裡的帕子,走路掉隨身香囊荷包,這種八百年不變的伎倆都識不破……」
周祈:「……你怎麼這麼懂呢?」
「不光我懂,老謝也懂啊,故而我們都不接。」
周祈:「……」看看崔熠,又看向謝庸的後腦勺。
楊柳樓管事的楊氏迎了出來。這楊氏四十餘歲模樣,是這院子裡眾妓的假母。楊氏見了教坊頭目和里正,面色一變,又看到後面的謝庸崔熠等,神色越發小心,聽說是貴人找丹娘問話,趕忙道:「丹娘就在樓上,奴這就去叫她。」
來的竟然就是剛才掉帕子的那位。這小娘子約莫十六七年紀,雖說不上多漂亮,但白白淨淨的,看著很是乖巧老實,就如鄰家小娘子一般,再想想帶些雅緻矜持氣的趙家娘子衛氏,嗯……周祈覺得自己又有點懂了。
楊氏帶著她給眾人行禮。
周祈把帕子遞給她,笑眯眯地道:「可見與小娘子有緣。」
丹娘伸手來接,卻被周祈急色地握了一下,笑道:「小娘子穿得太單薄了。」
被她這一握,丹娘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再也藏不住。
周祈面色一冷,「說說吧!」
周祈腥風血雨裡不只走過一遭,虎起臉來,作姦犯科的彪悍漢子都怕,更何況一個小娘子。丹娘直接坐到地上,哭了起來。
周祈一拍桌案,剛想說什麼,謝庸抬手止住她。
周祈演完了自己的角兒,便功成身退。
「不過是找你問一問,只說你知道的便好。」謝庸口氣中帶些安撫,溫和得似一個好脾氣的兄長。
周祈隔著袖子輕撫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傳奇中說,黃鼠狼誘哄小雞仔子從窩裡出來會吹一種和緩悅耳的口哨……
丹娘拿開捂著嘴的手,哭問:「他,他,真的死了?」
周祈和崔熠對視一眼。
「誰真的死了?」謝庸輕聲問。
「方,方郎君方斯年。」
周祈再和崔熠對視一眼,怎麼又蹦出一個方斯年來?也失蹤了?周祈想起鄭府尹來,看來老鄭真是難過這個年。
「你如何知道是方郎君出事了?」謝庸接著問。
「他原說這兩日要來贖我,沒有來。我託人去他賃的屋子找,幾次都沒有尋到。又前兩日,說坊裡有個無頭男屍……我便懷疑,懷疑是他出了事。他性子有些不合群,那些人又嫉妒他學問,怕就是因此被人害了。」
「不一定是他。你且說說,這方郎君是個什麼樣的人,年齡幾何,做什麼的,當日是如何跟你說的?都細細說來,我幫你核查。」
丹娘被那句「不一定是他」安撫住了,擦擦眼淚,細細道來。卻原來這丹娘另有一個相好,壽州方斯年,二十五歲,前年的貢舉,可惜禮部試不第,流連京城兩載,一邊等著朝廷制科考試,一邊又常去達官顯貴府上投文,希望能入了貴人們青眼。與丹娘認識也一年多了,在丹娘眼裡,是頂有學問、日後必然為官做宰的人。
丹娘瞥一眼旁邊楊氏的衣角,「說好了他這兩日籌了銀錢來贖我的……」
楊氏面上帶著冷笑。
「如何這個時候為你贖身?這方郎君莫非想年後回鄉去,或去別處謀差事?」
丹娘再瞥一眼楊氏,啜泣著小聲道:「奴另有一個客人,叫趙大,想為奴贖身。奴便求方郎先贖了奴去。」
謝庸點頭,很是通情達理地道:「既你與那方郎君兩情相悅,求他贖身,倒也是常理。那趙大卻顯得橫插一槓子了。他是什麼時候,又是如何跟你說的?」
「就是前幾天,他來看奴家,說要給奴家贖身。奴,奴不願跟他去。」
「那趙大——」謝庸咳嗽一聲,「腿上有痣,你可知道?」
丹娘有些木然地抬眼,對上謝庸好看的眉眼,忙低頭道:「並不記得有什麼痣。」
又問了這丹娘幾句,謝庸便讓丹娘回去。
周祈黑臉扮到底,拿馬鞭磕一磕桌案,不陰不陽地看著楊氏。
楊氏瞬間懂了,趕忙躬身道:「奴一定看好了她。」
周祈點頭,「若她傷了,死了,跑了,到時候少不得要勞煩你跟我們走一趟。」
楊氏苦著臉笑道:「是,是。」
謝庸溫言道:「如此,就辛苦你了。」
楊氏忙賠笑:「不辛苦,不辛苦,應該的,應該的。」
「這方斯年,你想來認得?」謝庸微笑著問。
「認得。這姓方的,總冷著一張臉,說話刻薄,又窮又無賴,沒錢還要霸佔著丹娘,長得雖高大體面,卻全無讀書人的體統。有一回他來了,還跟點丹娘陪酒的客人打了起來。」
「哦?該不會是和趙大吧?」
「那倒不是,他們倒是沒有碰過面。」
……
從楊柳樓出來,已經到了敲暮鼓的時候了。崔熠留了人手在這院子周圍蹲守,又不顧夜禁,讓衙差拿著京兆符牌去這方斯年的住所找人。
三人出了平康坊,且走且說話。
崔熠道:「剛才那楊氏說方斯年長得高大體面,那男屍便定不是他了。雖丹娘說不記得趙大腿上有痣,但仍不好說他腿上就沒痣……這個男屍身份仍是難以確定。對了,你們覺不覺得,那小娘子說話不盡不實的?」
周祈點頭,「一個窮士子,恐怕給她贖不起身。要麼是方斯年誆她,要麼是她誆咱們。」
崔熠道:「我看是後者。那小娘子手段高得很,吊著兩個要為她贖身的,卻能不讓他們碰著面。」
周祈歪頭,隔著謝庸看崔熠。崔熠也看她,「怎麼了?這小娘子是手段挺高的,」又問謝庸,「是不是?老謝。」
謝庸不看他們倆,也不說話。周祈笑起來。
崔熠清清嗓子,接著道:「丹娘一個小娘子,單獨殺趙大,又砍頭拋屍……有些難;若他們兩個合謀,今日丹娘算是把方斯年賣了,這種等抓住方斯年,倒是好審;若方斯年是凶手,那楊氏卻又說他與趙大不認得……」
謝庸淡淡地道:「不碰面不意味不認得。或許趙大不知道方斯年,方斯年卻應該知道趙大——不然丹娘如何說服他趕緊籌錢給自己贖身?不過,若這贖身的說法本身就是扯謊,便不好說了。」
崔熠想了想,拍手:「這麼說,這方斯年確實有極大嫌疑。若丹娘和楊氏所言為實,這方斯年醋意甚大,曾為丹娘打過架,他又窮,籌不出贖身錢來,便乾脆釜底抽薪殺了情敵,想來也幹得出來;他是讀書人,殺人當不是個熟練活計,所以那屍體脖頸切口上有猶豫的痕跡;那方斯年或許就是埋伏在楊柳樓附近一舉殺了趙大,這兇犯們殺人之後,慣常遠拋近埋,雖同在一曲,那發現屍首的地方離著這裡甚遠——」
崔熠皺起眉:「只是,這平康坊晚間街上也常有人走,那方斯年想來沒有車轎,他如何運屍呢?」
周祈幹的就是查探民間異常的活兒,頗知道些詭案,又遍閱東市傳奇,腦子裡多的是這類「偏方」,「這個簡單——」
周祈虛著手放在旁邊謝庸的腰後,「這樣半扶半架拖拉著走,如同兩個醉鬼,保管走遍這東回三曲都沒人管。」
謝庸腳步一頓,後背似也繃了一下,接著若無其事往前走。
周祈兩隻手又負到身後,那馬鞭子在她身後晃蕩出兩份輕佻得意來。
崔熠恍然大悟,「那傳奇《幽冥馬車》裡便是這樣的。」
周祈點頭,語重心長地道:「多讀書,還是有用的。」
崔熠:「……」這種三流傳奇也算書?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句不要臉的話,扭頭恰看見她跳動的「尾巴」,「你又不騎馬,拿得什麼馬鞭?」
「主要是為了配今天的袍子。若夏日,我就拿扇子了。」其實周祈本是想騎馬的,但從興慶宮往外走時才知道謝庸住在崇仁坊,他們是走著來的,只好隨著。
崔熠一向覺得自己是這長安街頭最不羈風流的郎君,這會子卻覺得似乎應該讓賢,「咱還是回來說這無頭男屍案吧。如今看來,這兇犯很可能是方斯年了。」
「不然——」
「不一定——」
謝庸、周祈同時道。
周祈看謝庸,示意他先說。
「還記得那個荷包嗎?若方斯年是凶手,而那個屍體就是趙大,他砍下趙大的頭,脫下其所有衣物以掩蓋身份行藏,按照常理,他即便想順手劫財,也不會在擺著屍體的拋屍現場倒空翻找他的荷包。」謝庸道。
崔熠皺起眉。
周祈接著道:「若不想順手劫財,只是慌亂中掉了荷包,那這荷包為什麼是空的?恐怕讓丹娘搜刮去了這個理由說不大過去。」即便是北曲,也不興這樣。
崔熠緩緩點頭,「確實說不過去。還真有點撲朔迷離啊。」
「哎?」崔熠突然看向謝、週二人,「你們這一唱一和的!還有訊問丹娘時,你們一軟一硬,配合很是默契啊。」
謝庸和周祈彼此看一眼,又都扭開頭。
崔熠笑起來,「嘿,我跟你們倆也都打過配合,回頭咱們抓住真兇,一起三堂會審,肯定精彩!」
對這樣胡吹瞎扯的話,謝庸少有地「嗯」了一聲,又道:「趙宅舊主程緯卿的事還得催著他們些。」
周祈則忙著從腦子裡驅趕「一軟一硬」的事,看來,有些書也不能多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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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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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4:25
卷一 凶宅 第十章 審問方郎
第二日早晨,周祈端碗坐在干支衛公廚飯堂喝羊肉餺飥。與東市老楊家的熗鍋羊肉餺飥不同,公廚裡都是頭一天把肉燉好了,早晨清水煮餺飥,盛在碗裡再加肉。
因周祈多少算個將軍,是亥支長,放肉時,那打飯的王叟便不抖勺子,甚至還舀得格外多些。這個天氣,餺飥從鍋裡進了大盆,再舀進碗,就不算熱了,白刺啦的肉和沒化的羊油堆在同樣白的餺飥上,一股子腥羶之氣,讓人實在沒胃口。
周祈挖著下面的麵片子吃,就著每張食案都有的醃蘿蔔和黴豆腐。
「老大,你不吃肉?」陳小六一眼看見。
周祈把碗推過去,陳小六樂呵呵地把羊肉舀走。老大什麼都好,就是太饞……
「今日是臘月初八,聽說如今民間都興食粥。那粥用白米、粟米、黍米、薏米、紅豆、紅棗各樣米豆,放上糖熬兩三個時辰,只熬得米果盡爛才出鍋,講究的臨吃時還要放些松仁、胡桃仁、糖栗、榛瓤之類,又暖,又甜,又香……」周祈咂吧一下嘴道。
邊上吃得本來很香的陳小六、趙參、段孟等人都突然覺得嘴裡的餺飥沒味兒了。
陳小六慣常管不住自己的嘴:「老大,你該買個宅子了。你看這甲部十二支的支長,只有你和馮老大在營房住,人家馮老大可不是因為沒宅子,只有你……若有個宅子,買兩個奴僕婢子,想什麼樣的湯粥吃不到?」
趙參、段孟都縮著脖子用看英烈的目光看陳小六。
周祈也歪著頭看他。
陳小六聲音低下來,卻依舊英勇地把話說完:「……那個,這回聖人發了臘賜,老大,你別買什麼名駒寶刀這些沒用的了,買個宅子吧,啊?」那目光宛如牧人看自己失群的小羊,口氣則像老母親勸一意孤行的女兒。
趙參咬咬牙,也加一句:「就是,就是。」然後不等周祈發火兒,就火速轉了話題,「你們臘賜的錢,準備怎麼花?」
這是個好話題!本來裝死的幾個都加入進來,熱烈討論。有要整修家裡宅子的,有託人捎回老家的,有要給新婦攢聘禮的,有攢著當孩子束修的……
要說周老大這點最好,不拿兄弟們的抽頭,誰該多少就多少,間或還把自己的拿出些來補貼家裡窮的,一說就是「反正我光棍一條,自己花也是花了」,故而兄弟們都信服她,也故而才勸她——就沒見過這麼不過日子的小娘子啊!
周祈本來要敲到陳小六腦袋上的竹箸沒有敲,接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在碗裡撈已經涼了的餺飥片子,這幫傻子還惦記臘賜呢,那無頭男屍案若動靜太大,傳揚開來,卻破不了案,京兆固然吃掛落兒,難道亥支能討到好?今年這臘賜啊……
周祈放下竹箸,推開碗,接著回廨房雕琢那份年終奏表,順便等京兆府那邊的信兒——不知道昨晚找到那方斯年沒有?
「你看你,小六,惹得老大不開心了。」趙參比較心細。
陳小六看看周祈的背影:「別胡說,我們老大是誰?胳膊上能跑駟馬大車,肚子裡能撐拉糧貨船的人,會為這麼兩句話不開心?老大在想那無頭裸屍案呢。」
「哎,哎,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
周祈手裡的奏表沒雕琢修改幾行呢,崔熠那邊就來了信兒,已經找到了方斯年,且鄭府尹馬上要開堂審理!
相對比周祈的吃飯不香,鄭府尹要厲害得多——一天的工夫,嘴上起了三個燎泡。
昨日從吏部徐侍郎那裡打聽著,自己的考績在「上下」和「中上」之間,別看只差一等,那可是天差地別,「上下」屬於上等,是能吏範疇;中等就不行了,上一任京兆尹就是得了一個中上,第二年被人參劾過於庸碌,貶去邊遠之地當別駕養老去了。
鄭府尹覺得自己完全還能為朝廷再發光發熱二十載,不用養老!
聽的盧說鄭府尹要審方斯年,周祈扔下筆,拿起馬鞭便往外走。
她到時,因要去傳常丹娘,堂審還未開始。
偏廳裡,鄭府尹、崔少尹正在喝茶,自然還有謝少卿——因此案已經由失蹤案升級為命案,大理寺便正式開始介入。
周祈跟三位行禮,然後在謝少卿下首坐下,僕役也給她端上茶來。
周祈嘗一口,笑道:「呦,劍南蒙頂?好茶!」
鄭府尹皮笑肉不笑,「要不說周將軍有福呢,我這茶才開筒,你聞著味兒就來了。」
亥支與京兆府雖不對付,但慣常鄭府尹自矜身份,對周祈頂多是冷淡些,今兒個——想也知道,是讓過年逼得。
周祈突然心有慼慼焉,「我跑過來卻不為府尹的好茶,是焦躁這趙大案還有無頭男屍案。」說著嘆一口氣。
這口氣委實嘆得真情實感了些,鄭府尹一怔,不由自主地便點了點頭。
謝庸看周祈一眼,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用盞蓋刮刮茶粉,淺淺地飲了一口。
崔熠則歪著頭皺著眉揉下巴——這揉下巴的毛病不知道是他自產的,然後傳給了周祈,還是總與周祈混著跟她學的。
一盞茶喝完,剛又續上,衙差來報,常丹娘帶到。
鄭府尹站起來,呼一口氣,對三人道:「走吧。」
周祈打量這方斯年,長得確實頗為體面,一雙鳳眼,與謝少卿有點像,身上一襲桂布長綿袍,雖有些髒了,又有許多褶皺,但也能看出來是新做的。
「方斯年,你本月初三晚間在哪裡?做什麼?」鄭府尹沉聲問。
方斯年有些懵的樣子,皺著眉想了想,「稟府尹,某最近晚間都攻讀詩書至二更天,然後便睡下,初三晚間便是如此,並沒什麼特別的。」
「可有人證?」
方斯年搖頭:「某租住在朱公宅子之東亭間,這裡別有小門通到街曲中,某又無奴僕,故而沒有人證。」
「那你可識得昇平坊趙大郎?」
方斯年抿抿嘴,「認得。」
「哦?說說。」鄭府尹眼睛裡冒出精光。
「那趙大以買賣花木為業,略有薄財,是個吝嗇刻薄的性子。」
「你如此說趙大,是因為爭風吃醋吧?」鄭府尹冷笑。
方斯年行禮:「某只是據實回答。」
「聽說你曾為那個叫丹娘的妓子與人爭鬥?」鄭府尹再問。
方斯年再抿嘴。
「說!」鄭府尹拍起驚堂木。
「是那人辱我寒酸,說我這樣的一輩子也中不了,我才與他打起來的,丹娘等以為是……」
堂上幾人都懂了,丹娘和楊氏純屬誤會,為丹娘顏面,也或者為在丹娘面前賣好兒,這方斯年順水推舟沒有解釋。
鄭府尹皺皺眉,這也不能說明他不會因吃醋以及無錢為丹娘贖身而殺害趙大……正待再說什麼,卻聽這方斯年道:「不知府尹為何拘了某來?又為何問這麼些古怪問題?」
「古怪?」鄭府尹道,「那趙大臘月初三晚間死在了平康坊東回北曲,你有重大作案嫌疑!」
方斯年面色一變,「那趙大為人吝嗇刻薄,興許是得罪了人才被殺的,如何扯到某身上?」
「我問你,你是否與他爭贖丹娘?」
方斯年面色難看,緊緊抿著嘴。
「我再問你,你一直窮困潦倒,你身上這件桂布綿衣要價值近萬錢,還有腳下的新靴子,」鄭府尹一揮手,衙差端上一套書來,「這是從你住所搜出的《山雲亭詩集》,如此之新,如此之全,在東市書肆買,總要兩萬錢。你從何處得來這些錢財?」
方斯年張張嘴,又閉上。
「哼!你可別說是你賣字畫遇上了什麼大主顧!」
鄭府尹氣勢如虹:「你分明就是與那趙大爭贖丹娘,卻又湊不夠贖身錢,便起了殺心;殺人拋屍之後,順手拿走了他的錢財,你的新衣和書便是物證;你是個書生,於拿刀殺人不甚在行,故而趙大屍體傷口處有猶豫痕跡,此為勘驗之證。樁樁件件都指向你,你還想抵賴嗎?」
方斯年面色甚是難看,猶豫再三,伸手探入懷中。
幾個衙差趕忙上前,擋在鄭府尹、謝少卿、崔少尹和周祈等人前面,喝問方斯年。
鄭府尹揮手:「哼,他還敢刺殺吾等不成?」
方斯年卻只掏索出一個荷包來,然後雙手舉著呈上。
「這是何物?」鄭府尹問。
「這便是某錢財的由來。丹娘把她積攢的財物交給我讓我質押典賣,再另湊些,與她贖身。我湊不齊錢,」方斯年滿面愧色,「後日就是著名的山雲亭詩會,府尹自然知道,那於我等士子何等重要,我用丹娘的錢買了禮物送出去,好賴混了一張入門帖子,又買了書和衣物,想著在詩會上博些聲望……」
周祈與對面的崔熠互視一眼,用妓子給的贖身錢為自己博前程,嘶——果真負心多是讀書人嗎?
衙差拿過那荷包,先看了有無危險之物,然後放在托盤上,呈給鄭府尹。
鄭府尹從荷包中倒出一對銀嵌綠寶石耳墜子,並一張典質文書。
「那些我算著就夠了,這個是她心愛的……」
鄭府尹面沉如水,揮揮手,讓人帶方斯年出去,然後把這荷包傳給謝庸、崔熠和周祈等看。
謝庸看一看:「妓子們或會學些吹拉彈唱歌舞詩畫,卻不會學鍼黹管家,除了那些半路被拐賣的和罪臣家眷們,妓子們少有精於此道的。這荷包雖能看出是精心縫的,但仍顯粗糙,當確實是丹娘的。至於那典質之物,去上面的質庫查一查便知,而這些東西要辨別是否是常丹娘的,亦容易。」
鄭府尹點點頭。
「那方斯年不是傻的,應不會在這種一查便明了的事上撒謊,他這財物來源當是真的。」
鄭府尹再點頭:「還是讓人去核查一下這典質之物吧。」
崔熠答「是」。
「即便排除劫財,也不意味這方斯年就沒有殺趙大。他用了丹娘的錢,拿什麼給丹娘贖身?若趙大來贖丹娘,丹娘絕望,把這事吵嚷出去,他方斯年可就斯文掃地了。前頭他可是為了一兩句話便與人動手的……」鄭府尹確實是個能吏,腦子很是清楚,「且,也不能排除丹娘與方斯年夥同作案之嫌疑。他們殺了趙大,自然害怕,丹娘自然想趕緊贖身離開……」
本來因為這橫空出世的荷包,鄭府尹有些沮喪,這時又振奮起來,「帶丹娘!」
丹娘小家女出身,做妓子也是北曲的妓子,沒見過什麼達官貴人,一到堂上就軟了,鄭府尹根本不用恐嚇或詐她,便全招了——與方斯年所言一般無二。
「奴的錢便是方郎的錢,把這些私房給他,也讓他少犯些愁。」丹娘道。
「這事,前次謝少卿等在平康坊問你,你如何不說?」
「奴怕家母知道……她若知道我私存了錢財,又付與方郎,定會打死我。」
聽她口口聲聲方郎,鄭府尹突然生出些惻隱之心來,若這丹娘所言屬實,知道方斯年把那錢都挪用了……
然為離間他們或可早日破案,鄭府尹還是道:「你可知道方斯年把這些東西典當了,花用在什麼地方?」
……
然而即便再詐,也沒得到他們共謀殺害趙大的證據。
鄭府尹頗感失望,再揮揮手,讓人把丹娘也暫時收押——目前方斯年仍是本案最大的嫌犯,而丹娘也脫不了幫凶之嫌。周祈本覺得拘押丹娘有些過了,但想到楊氏和眾妓館的手段……周祈又把嘴閉上。
周祈等因之前注意到那拋屍現場的空荷包並趙家凶宅疑雲,本就對方斯年是凶手存有疑慮,所謂希望越小,失望也就越小,故而倒不似鄭府尹這般失望——只是,這屍體到底是不是趙大?凶手又是誰?
崔熠自帶人去查典質之物,謝庸與周祈並排騎馬往回走。
看看將行至正中的日頭,官員們馬上就要放班了。周祈問:「謝少卿還回部司嗎?」
謝庸搖頭,「直接回住所吧。」
周祈猶豫了一下,她想去崇仁坊吃劉家米粉蒸肉,但似有刻意攀近謝少卿的嫌疑——之前玩笑逗弄人也還罷了,再這樣,怕是要引人誤會。
謝庸側頭看她。
周祈笑道:「那個,崇仁坊劉家米粉蒸肉雖是粗鄙之物,卻甚合下官口味,我們這些天天吃公廚的都不挑,哈哈哈……但謝少卿高人雅緻,恐怕就不愛了。下官與少卿既然同路,不邀約似說不過去,邀約嘛,又明顯是不情之請,故而有些猶豫。」
周祈極少解釋什麼,更少這樣長篇大論地解釋,這回全是因為自作孽。周祈告誡自己以後見了謝少卿莫要再嘴賤手賤了。
謝庸淡淡地道:「多謝,周將軍自用即可。」
周祈正色道:「謝少卿初來,我們這些日後常打交道的,按說當正正經經擺酒為少卿洗塵。過兩天找個少卿空閒的日子,或乾脆這無頭案破了,叫上崔少尹,我們去東市豐魚樓吧。下官做東,為少卿接個遲來的風。」一番話說得又親切又客氣,形容也灑脫中帶著些威儀,頗似朝中兵部侍郎、刑部侍郎幾位的風格。是啊,這才是干支衛甲部亥支長,皇帝的羽林朗將。
說話間,已經進了崇仁坊。行至劉家蒸肉處,卻見掛著門板落了鎖,周祈的「侍郎」風蕩然無存,不下馬,直接衝著旁邊店舖的人喊:「借問一下,老劉怎麼沒開門啊?」
旁邊賣索餅的娘子出來,「他頭午走的,回鄉過年去了。客人年後再來吧。」
周祈拱拱手,肩膀塌下來,眉毛嘴角都耷拉下來,有些失魂落魄地想,吃塊肉都吃不上……
本已經道了再見、也已經走出一小段的謝庸回頭,恰見她那副樣子,騎馬又往前走了幾步,到底撥轉馬頭又回來,「若不嫌棄,周將軍去某家裡吃個便飯吧。」然而又想起她的挑剔來,謝庸少有地出爾反爾,「不過是些粗茶淡飯。其實,周將軍此時去東市也來得及。」
周祈故態復萌,眯眼笑道,「那就叨擾謝少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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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4:36
卷一 凶宅 第十一章 謝家的飯
謝少卿租住的是個兩進小院,且是民居,不是官宅,前院很是淺窄,雖有幾間屋舍,但看起來頗為蕭索,不像常用的樣子,謝少卿也沒虛客氣要請周祈「外書房奉茶」,直接推開二門,領她進了後宅。
一推門,先從院子裡躥出一隻黑白花的大貓來,大貓頗為肥碩,油光水滑的,纏著謝少卿的腿喵喵叫。
謝少卿很是自然地撈起貓,抱在懷裡,撫摸它的頭和背,貓側著臉蹭主人的袖子,又舔他的手。
周祈在心裡「哦吼」一句,這位總是冷冷淡淡的謝少卿竟然是個貓兒奴……
周祈沒養過與人太過親近的貓狗之類,大約有點類似浪子不願娶妻生子的意思,覺得這是「家累」。這些小小的東西最會惹人掏心掏肺,就那麼軟軟地叫,或者連叫都不用,就那麼看著你,心腸就讓他們看軟了。
周祈愛的是馬,駿馬驕行、來去如風;也曾幫人訓鷹,鷹的眼睛帶著一股子野氣和孤傲,周祈喜歡。
從東廂走出一個老叟來,「大郎回來了?吃飯沒有?」
謝庸點頭:「嗯,還沒有。」
老叟看向周祈:「這是?」
「這是周將軍。」謝庸道。
「哦,哦——」老叟雖然「哦」著,想來還是不明白怎麼會有女將軍。
周祈卻從那聲「大郎」和謝庸與其相處的樣子上大致猜出了他的身份,這應該是謝家有身份的老僕,或許是曾經伺候過謝少卿父母輩或者祖輩的老人兒。
周祈便客氣地稱呼其「老翁」。
謝庸伸手,請周祈入正堂。入了正堂,謝庸放下貓,自去屏風後脫氅衣、洗手,剩下周祈與那貓大眼瞪小眼。這貓頗有內外之別,神情嚴肅地看著周祈,似學堂的先生打量新來的弟子,全無剛才在謝少卿懷裡撒嬌耍賴的樣子。
老僕就熱情得多,笑著用托盤端來兩碗牛乳茶,「將軍嘗嘗我們的茶。估摸著大郎該回來了熬上的,正是火候。」
大概也看出周祈是蹭飯的,老僕又道:「將軍先寬坐,還有兩個菜,一會兒就吃飯了。」
如此家常又和善,與謝少卿全不是一個品類,周祈已經決定喜歡這老人家。
周祈也自動調整成家常的樣子,仿若隔壁的王老二,笑道:「給您添麻煩了。」
老僕擺手笑道:「不麻煩,不麻煩。」
謝庸從屏風後走出來,已經換了家常衣服,半新不舊的黛色綿袍,襆頭也摘了,只用簪挽著髮。
謝庸問老僕:「怎麼就您自己在家,羅啟、霍英呢?」
「我打發兩個小子出去買米麵肉菜了。米麵肉菜得早點買,過幾日過年了,都漲價。」
謝庸點頭。
「這長安城的臘肉不大好,少買些吧?」
謝庸再點頭:「吃新鮮的也好。」
「菘菜可以多備一些。再凍些豆腐?」
「好。」
周祈實在想不到還有聽到謝庸與人聊過日子經的時候,遠山晶瑩雪瞬間變成了屋頂瓦楞霜。
又說了兩句年貨的事,老僕便自拿著托盤出去忙了,順便叫走了那一直盯著人嘴的貓。
周祈與謝庸相對喝茶。這牛乳茶加了炒黍米粉,甚香。周祈又喝一口,笑問:「這茶真好。莫非謝少卿是關內道人?」
「嗯。」謝庸點頭。
周祈有些得意地笑了,此所謂憑一口茶辨別家鄉也!北邊人煎茶多愛放牛乳羊乳,但還愛往裡面放炒黍米粉又放薑的,唯有關內道;河東道有的地方會往茶裡滴幾滴醋;山南道那邊會放茱萸粉;江南道人不放牛乳羊乳,愛喝清茶;京畿這片最亂,有只放鹽巴喝清茶的,也有什麼都放一鍋亂燉的……
謝庸微笑一下,舌頭敏銳,也是本事。他飲一口茶,「周將軍於大業三十一年的戾太子造反案知道多少?」
周祈就知道請自己來不只是吃頓便飯的,可惜自己雖忝任干支衛甲部一支之長,做的卻是個「博采民意」的活,若是想聽「長安城十大詭案」、打聽長安城各個裡坊哪裡刁民多、哪裡愛打架、哪裡有什麼特色貨,都能給他講出個一二三,甚至四五六來,可惜啊……
「戾太子起事時,下官還未出生,便是他病死獄中的時候,下官也不過兩三個月,委實不記得了。」周祈笑道。
謝庸看向她那玩世不恭的臉,如今是紫雲十八年,所以她是十九歲……謝庸再低下頭喝茶,覺得自己甚是無稽,怎麼算起這個來,莫不是沾染了這位周將軍的毛病。
看謝少卿那神色,周祈心裡嘆氣,這兄弟臉也太酸了,像我這種厚道人,便是不吃你的飯,都是為了公事,你問我,我也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厚道人」周祈卻隻字未提朝中事,說的還是她擅長的奇聞怪談:「某雖未曾親歷,卻也聽前輩略提過幾句。說來,那年委實怪異了些。據說九月時有大星隕如雨而下,民間議論紛紛,多有讖語,有言此太平百年之兆者,有言將有大德之人降生者,亦有人言恐將有天災兵禍,自然,還有更無稽的……之前聖人便命太史局擇址監造了紫雲台,紫雲台剛建好——」周祈停住嘴,紫雲台剛建好,皇帝便與太子反了目。
周祈把碗中乳茶一飲而盡,笑道:「著實是好茶!比鄭府尹那裡的清茶要香得多。」
謝庸扭頭,還想再問兩句當年舊事,卻見她上唇沾了奶漬,突然想起那日她在東市嘴邊沾著不知道什麼渣,一派「仙風道骨」給自己卜算的事,話就變成了「你那日在東市叫住我,是為了什麼?」
周祈略睜大眼睛,神情真摯:「自然是因為少卿卓爾不群啊。少卿知道,我等卜卦相面者,最是見奇欣喜。滿街凡俗人中,突然見到少卿這般人才,豈能放過?自然要卜一卜,相一相。果然被某卜中了,少卿是個秋官!」
周祈著實覺得自己這卦卜得甚好,解得尤其好,高超的卜卦本事,挽救了略有那麼點兒瑕疵的人品,更挽救了今天的飯——謝少卿這種人,明察秋毫,若沒有這「秋官」之卜,無論如何沒有這麼嚴絲合縫。自己解釋的時候,若露出些「就是看你好看,想調戲調戲」之意,恐怕立時便會被打出去吧?雖然估摸著打也打不疼,但這飯肯定是泡湯了。
謝庸吸一口氣,深恨在外面一時心軟把她帶了回來。
謝庸不再說話,周祈也覺得鬆口氣,這不是一路的人,在一起說話太累,若是在崔熠家,這會子定是歪在榻上聽曲兒看戲弄呢。
然而稍後周祈便覺得這累很值得!
謝少卿的兩個侍從買了外面的滷鵝、酥肉回來,又有老僕做的羊肉圓子燴菘菜、煎豆腐,蒜苗雞蛋、辣雞脯子丁,都很不錯,關鍵是有一缽臘肉八寶飯,超乎想像地好吃。吸了油脂半透明的米粒間有臘肉塊、菌子丁、蝦仁碎、松子兒、榛瓤兒、香蔥花,鮮鹹中帶著一點兒甜,哎呦,怎麼就這麼香呢?
晨間周祈還與兄弟們饞各樣米豆煮的粥呢,午食就吃上了這樣的八寶飯——這大約就是天生好運道吧?
周祈與謝少卿對坐而食。周祈看看謝少卿,厚著臉皮,又從缽中盛了一碗臘肉八寶飯——如此那缽飯的大半都進了周祈嘴裡碗裡,謝少卿卻恍若未見。周祈覺得,他興許是不喜歡這飯。
老僕大約是怕周祈這客人吃不慣家裡的飯,還專門過來問問。
周祈吃得好,嘴格外甜,「真是太好吃了。您這手藝,去東市開酒樓,那等座兒的人能排到朱雀大街去。」
老僕笑了起來:「其實這個還是大郎做得最好,我做的總膩了些。」
周祈看向謝庸:「……!!!」
謝庸對老僕溫言道:「您快去吃飯吧,一會兒就涼了。」
緩了緩神兒,周祈才乾笑道:「想不到謝少卿還是擅鼎鼐調和之道的。」
謝庸「嗯」一聲,到底沒說想來周將軍是不擅此道的。
在謝家吃了頓出乎意料的飯,周祈覺得人這個東西確實複雜;第二日的事則讓周祈覺得,人這個東西,即便死了也不安生啊——趙大郎家鬧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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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4:51
卷一 凶宅 第十二章 趙宅鬧鬼
這回也不裝什麼卜卦道士了,周祈直接帶著陳小六騎馬去了昇平坊。
崔熠從西邊光德坊京兆府來,兩人在趙大家門前遇上。
打了個招呼,周祈便問起崔熠昨日查那典質之物的事。
崔熠把馬韁繩扔給侍從,搖頭道:「我去那文書上的潤豐質庫問過,確實是方斯年去典當的,又取了單子上所有典質之物,去平康坊讓楊氏及其他妓子辨認。那都是些小巧的女子釵鐶,有他們見過的,亦有沒見過的,想來是恩客給丹娘,丹娘私藏起來了。於這財物一節,他們確是沒說謊。如今,雖未能排除方斯年的嫌疑,卻也不能說他就是凶手。」
周祈點頭,看看趙宅:「繞了一小圈,咱們又回來了。」
周祈突然覺得少了些什麼:「嗯?怎麼沒見謝少卿?」
「他去查這宅子舊檔、訪當年舊人去了。」
周祈停住腳:「舊檔不是你的人在戶部查嗎?那程緯卿查得如何了?」
「那程緯卿是大業二十五年的進士,幾次吏部銓選都未通過,故而一直未曾授官。想來當時在京裡也是四處謀劃,或擬考制科,但終究未成,後來乾脆賣了房子走了,如今不知所蹤。」京裡像這種讀書人很多,有些沒有考中進士,有些則考中了卻未曾通過銓選,本案中那位方斯年便是其中之一。
周祈再點頭。
崔熠突然賤兮兮地笑道,「你剛才——莫不是想老謝了?」
「……是什麼給你造成這種錯覺?」周祈扭頭看他。想謝少卿……我想他做的飯還差不多。
崔熠立刻為他的朋友鳴不平,「老謝很好啊。人長得好看,又有才幹,進士及第,二十四歲的大理寺少卿,憑的全是自己的本事,不像我——憑的是老祖母。」
周祈噗嗤一下子笑了,「也不像我,憑的是熬鷹跑馬的功夫。」 周祈這正五品上的羽林郎將得來頗有「玄機」。她從前只是個正六品上的校尉,因為給皇帝熬鷹熬得好,才官升四級,稱得上是「將軍」了,「攝亥支長」中表示暫代的「攝」也去掉了。
周祈與崔熠相對笑起來,可見狐朋狗友能混在一起絕非偶然之事。
周祈又厚著臉道:「以我這熬鷹的本事,未嘗不能在二十四歲的時候混成四品官。」
「那就看回鶻人還給不給、什麼時候給聖人再送沒馴化的大鷹。」
周祈重重地點頭,「今年過年上香,一定求神拜佛趕緊讓回鶻派使團送鷹來!」
崔熠想說「你自己做做法就是了」,但趙家奴僕已經迎了出來,便停了閒話,轉而問那奴僕,「怎麼的?今日你去找法曹,說家裡還鬧起鬼怪來?」
回話的是那日去找周祈算命的漢子,這漢子莫約是趙家奴僕裡管事的,曾自言叫徐三。
徐三雙目無神,滿臉晦氣:「回貴人,家裡確實不安寧。婢子聽琴是幫娘子看小大郎的,晚間睡不踏實。她打昨日就說晚間聽到外面有聲響,嗚嗚地似哭似喊,嚇得半宿沒睡。」
周祈與崔熠互視一眼:「哦?只她一人聽到?你家主人怎麼說?」
「聽琴昨日報與老夫人和娘子,老夫人說她也聽到了,這是我家阿郎魂魄不安,在喊冤呢;娘子則道前晚颳大風,聽錯了也是有的。」
「老夫人讓奴再去報官,這種事……」徐三面上現出些為難,也實在是最近和京兆打交道打怕了。
老夫人總催著去府衙打探消息,那京兆府是那麼好打探的地方?莫說自己只是一個奴僕,便是阿郎,與這些高官貴人也挨不上邊兒。只好拿錢財請里正代為打點,問問衙差、仵作等人,得些邊邊角角的信兒。
「我等怕虛報了,也為護著些老夫人和娘子,晚間不睡前院,都睡在東邊小跨院裡,後半夜果然聽到外面有動靜兒,就跟鬼哭一個樣兒。」說至此,徐三打個哆嗦,面色越發難看了。
崔熠詫異,「你原先曾聽過鬼哭?不然你如何知道是鬼哭呢?」
徐三苦著臉道:「那聲響,斷然不是風聲,也不是小大郎在哭,聽著就瘆得慌,那,那,只能是鬼哭啊。」
崔熠揉揉下巴。
「能聽出那聲響是從哪裡傳來的嗎?」周祈問。
徐三搖搖頭。
「你適才說你們原來住在前院的時候沒聽到?」
「回貴人,是。」
周祈微眯眼睛,那個叫聽琴的婢子既是幫著趙家娘子照看娃娃的,當是與其主母同住西跨院,正宅住著趙母,之前男僕們住前院沒聽到,住到東跨院就聽到了,那麼聲音來源……
周祈崔熠來到後宅,趙母和娘子衛氏帶著兩個婢子都在院中候著呢,見了他們都上前行禮。
不過才幾天不見,衛氏憔悴了不少,眼底發青,面色也無光彩,與周祈初見時的美貌小娘子判若兩人;趙母也越發乾巴,一張臉陰沉沉的,或許是她本來就像棗核,再乾也不過如此了,倒沒有衛氏變化那麼明顯。
趙母給崔熠周祈再行禮,求他們為兒子做主,「我兒被奸人所害,這是魂魄不安啊。」
「老夫人回來仔細回憶沒有,趙大郎腿上果真有痣嗎?」周祈話題一轉。
「有!」趙母回答得斬釘截鐵,「他是從我肚腸裡爬出來的,我如何能記錯?那斷然不是我兒!」
周祈跟她耍起了官腔兒,「趙大郎不管是被誰害死的,屍首總不能憑空消失,而這時候有一具無頭男屍,身形與他極其相類,旁邊又有他的荷包,僅憑你一個年老之人說的『黑痣』,便否其身份……」周祈搖搖頭。
「那真不是我兒,我兒——」 趙母急得打起了磕巴,「我兒真有黑痣。」
周祈微笑一下,顯然未被老嫗說服,「我們也與你等通報一下此案進展。我們在平康坊找到一個與趙大素有糾葛的妓子及其恩客,他們有極大的嫌疑。」
老嫗越發急了,「不是,那不是我兒,我兒不認得什麼妓子,我兒不是他們殺的,真不是!」
「哦?老夫人以為是誰?」
「是這個娼婦!每日打扮得妖妖喬喬的,」老嫗指著衛氏,「勾搭了野男人,謀害了我兒。」
周祈越發笑了。
崔熠虎著臉,比周祈的官腔兒打得還顯威嚴:「你這樣沒憑沒據亂說,小心本官治你誣告之罪。」
老嫗張張嘴,拿出帕子哭了起來,「我兒,我兒冤哪——」
周祈勸崔熠,「崔少尹,她一把年紀糊塗了,又愛子心切,還是網開一面吧。」
崔熠看老嫗一眼:「在旁站立,莫要喧嘩。」
「衛氏?」周祈看向趙家娘子,不知是不是錯覺,剛才說找到嫌犯,她的臉似乎都亮了。
「貴人。」衛氏行禮。
周祈卻不問她屍體的事,轉而問起鬧鬼,「你可聽到那詭異之聲了?」
衛氏面現驚恐,輕聲道:「前晚睡實了,沒有聽到。因婢子說她聽到怪聲,昨晚便沒睡踏實,確實,確實,有怪聲。」
「能聽出從哪裡傳來的嗎?」
衛氏搖頭,「若真是鬼魂,又哪裡有個實在地方?」
周祈抬手,「不然!本官參悟道法多年,於民間秘術亦知道不少。據本官所知,這鬼魂常徘徊於某些地方,比如——」
周祈看衛氏,「他的亡地——」
「他的葬身之所——」
「他生前執念所在——」
衛氏緊緊地繃著嘴唇。
周祈的話又一轉,「你們這宅子本來就不安寧,原先後門外就曾出過事,也許是快到年終大祭的時候了,他們孤魂野鬼的,鬧騰鬧騰,也情有可原。」
周祈的一番話成功讓在場諸人都後脊樑冒了冷汗,崔熠、陳小六等與她相熟的都心道,要不是知道她什麼樣兒,這會子還真信了。
衛氏卻還撐得住,再福身道:「是。奴家不敢請貴人親自施法,還請貴人指點迷津,找個道長,給超度超度吧。這樣,不是辦法。」
周祈卻搖頭,滿面嚴肅:「這種事,還得是本官自己來。」
崔熠和陳小六都睜大眼,莫非,這貨周老大真有什麼神叨本事?
衛氏問:「貴人要在哪裡做法?要備些什麼東西?奴這就讓人準備。」
「我看那後院的花廳就好,便是那裡吧。」
周祈在這裡坑蒙拐騙的時候,謝庸正聽一個老翁說話。
這老翁在大業三十一年的時候是昇平坊里正。老翁六十餘歲,前面中風一回,不甚厲害,只是嘴有些歪,說話有些不兜風,吃飯總掉飯粒子,但老翁很愛說話,只是沒人愛聽罷了。
這回來了個打聽舊事的貴人,老翁很是高興。
「那年委實有些邪,九月間,那大星隕,這麼大的星星,」老翁用手圈個雞蛋大小,「一個個嘩嘩地往下掉,就跟下雨似的。我們都說定有不平常的事要發生,隨後便聽說應在了太子身上。」
謝庸彷彿從老人那歪著的嘴上看出兩分某道長的影子。
「當年太子娶太子妃,我是親見的,太子騎在高頭大馬上來親迎……」老翁說起當年太子與太子妃成親的場面。
謝庸輕咳一聲。
老翁頓一下:「哦,哦,貴人是問當年查抄秦國公府的事。秦國公附逆,哪有不抄的?聖人的禁衛如此厲害,秦國公卻想以卵擊石。國公府整個都被圍住了,牆頭兒、幾個門都打得厲害,刀光劍影,喊殺震天,可把坊裡人嚇壞了。」
「哦?有殃及的坊間鄰人嗎?」
「那倒沒有,那次來的禁軍多,把國公府都圍住了,這仗就沒散到街曲裡去。我聽說當年查抄有的府邸,打得滿裡坊亂竄,那同坊的怕是免不得有倒霉蛋要遭殃。」
「可怎麼都說國公府東鄰小宅是凶宅呢?」
老翁嘆氣:「那是因為秦國公的一子三孫都死在了那河邊上,慘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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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5:02
卷一 凶宅 第十三章 花廳秘密
男主人失蹤,很可能被害了,凶宅傳說,最近又有鬼哭,趙家人有日子不敢踏足這後園了,聽周祈說要把壇設在那裡,面色都有些難看,只趙母是個膽子大的,「我給貴人們帶路。」
周祈對眾人道:「都去,都去。放心,有我在,便是真有什麼,也不能奈何你們。」口氣活像九天蕩魔祖師下凡。
眾人唯唯。
崔熠慣常與周祈狼狽為奸的,雖不知道她這是要做什麼,但給兄弟捧場補台定是沒錯:「如此就全仰仗周將軍了。」
崔熠身份最高,又是個混不吝,走在前面,周祈卻錯後他幾步,與趙家娘子衛氏同行。
側目看看面色蒼白、緊緊抿著嘴的衛氏,周祈笑問:「娘子的雅言說得格外好,連我這等好耳朵的都聽不出口音。娘子是哪裡人?」
「奴從小被轉賣,也不知道是哪裡人了。」衛氏道。
「哦?那真是身世堪憐。」周祈像個聽話不懂聽音兒的二愣子,「娘子是在哪裡長大的呢?」
「輾轉幾個地方,在商州待過,在東都也待過。」
「沒在京裡待過嗎?」
衛氏微微頓一下,「也待過些時日。」
周祈再「哦」一聲,點點頭。
衛氏垂著頭,臉似越發白了。
一行人來到後園。周祈舉目看看,這裡比前次還要蕭索,想來是多日不敢有人來的緣故。這花廳,這後門,這菜地……真是個多災多難的地方啊。
衛氏一福,「貴人做法需要什麼,奴去備來。」
周祈剛要說什麼,卻聽留在前院的衙差來報:「謝少卿來了。」
周祈看看崔熠,「如此我們等一等謝少卿?」
崔熠笑道:「也讓老謝開開眼。」
開眼……周祈微微一笑,看看衛氏,又看看那花廳。
衛氏再福一福,「貴人做法需要什麼,奴去備來。」
周祈嘴角微翹,眼睛中卻全無笑意,「不必勞煩娘子。」
她拿著馬鞭的犀角柄敲打敲打手掌,輕嘆一口氣: 「我們這一支道派啊,不煉丹,不畫符,講究的是修煉自身道法,身在法隨,勇猛強剛,倚仗手中之劍,擒拿鬼怪妖魔,滌蕩人間凶戾——」
謝庸轉過影壁,周祈止住「講道」,笑著打招呼:「謝少卿。」
崔熠也笑道,「你來得巧,我們周道長正要做法呢。」
謝庸點頭,看看周祈,心裡有些替她慶幸,好賴今日嘴邊沒有吃食渣子,不然剛才的「身在法隨,勇猛強剛」 「倚仗手中之劍,滌蕩人間凶戾」伴著那渣子服用……
周祈不知道謝庸想什麼,猶頗有高人氣息地負著手轉身往花廳方向走,鞭子沒有晃蕩,而是被捲著攥在手裡。
謝庸亦直奔小花廳。周祈略驚詫,謔,難道心有靈犀了?
身後京兆衙差、趙府人等都跟著,老嫗枴杖敲在石子路上似格外響亮。
這小花廳明暗兩間,佈置頗為簡單,也沒什麼貴重的,但卻透著那麼點兒雅緻。外間一坐榻一小几一長案一鼓凳,几上有筆墨,案上有琴。
周祈手賤,抹一把那琴,一層薄灰。
崔熠亦跟著周祈滿屋子亂轉,不太明白他們倆對這簡陋的地方何以如此上心。
謝庸卻只在外間略看了看,便邁步走向裡間。
嘖嘖,小哥兒有點不講究啊,直往人家起臥的地方鑽,周祈腹誹著謝少卿不講究的時候已經跟了進去。
裡面與外間迥異,外間的家什都頗輕巧俏麗,裡面則拙朴得多,且都是合著地步打造的,定在地上、牆上。一張大榻,榻上放著小枕屏,是個午睡小憩的擺設。一個書架子擺在牆角兒,上面放了不少書卷。牆上嵌著幾個花瓶、花盆,還有石雕戲弄小人兒和一個香爐,整個兒看起來不像花廳,倒像文人的書房。
崔熠頂不愛讀書,看見那書架子,皺皺眉,輕聲與周祈道:「睡覺就睡覺,為什麼要在這裡放書?」
突然想起自己上學時候的經歷,崔熠瞭然, 「約莫是不看書睡不著。」
周祈深深地點頭,不過有的書看多了也睡不著。
謝庸這種讀書科考出身的,與這倆貨不是一路人,徘徊在那書架前面,隨手拿出一卷來展開看看,扭頭看一眼衛氏,便把書捲好放在一邊的地上,又去拿另外的。
周祈亦回頭看衛氏,她臉上全無血色,嘴唇也似在微抖,周祈不再問她什麼,走到那書架前,幫著謝庸搬書。
謝庸看她一眼,兩人不說話,只把書往地上摞。
衙差也上前幫忙。謝庸道:「小心,裡面有善本。」
周祈動作一輕,不由自主回頭看看崔熠,你們倆——到底是怎麼混成朋友的?
書架搬空,周祈試圖抬一抬,又敲那內側木板。崔熠怎能還不知道他們找什麼,趕忙也上前來,跟周祈一起敲打。謝庸卻退後,微皺著眉再次打量這屋子。
終於在右下角的地方,周祈敲出不一樣來,「這裡!」
衛氏坐在了地上,以手捂臉啜泣起來,趙母則雙眼冒出精光。
謝庸直直地走去那些花盆花瓶前面。
還不待做什麼,便聽得哢嚓一聲,謝庸扭頭,只見那位「勇猛強剛」的周道長把架子踢出了個大洞,腿還伸著呢。
謝庸:「……」
謝庸抿抿嘴:「周道長收了神通吧!」他轉動那石雕小人兒,書架緩緩移動。
周祈收回腿來,拍拍袍子,頗為自得,多日未練,這踹門絕技倒是沒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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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5:14
卷一 凶宅 第十四章 書架之後
書架挪開,是一個洞口,有台階順下去。
崔熠眼睛放光,就似頑童見了什麼好玩的物什,立刻便要下去。周祈攔住他:「這樣密閉的地方空氣污濁,且等一等。」
既然不能立刻下去,崔熠又實在好奇,只好問看似胸有成竹的兩個,「哎,你們如何知道這裡有個洞?」
謝庸看看衛氏:「且下去看過再說吧。」
周祈卻沒他那麼謹慎——干支衛就沒有謹慎人,畢竟風聞言事是他們的傳統。
周祈走到衛氏旁邊,指指那架小枕屏,「《詠而歸》……繡得真好,盛安郡公喜歡這屏風嗎?」
衛氏只是萎在地上哭,趙母亦跪下,哭求「貴人為我兒做主」。
崔熠走去拿起那小枕屏,端詳端詳,上面一帶春水,楊柳依依,一位布衣角巾的老者,五六個年輕人,六七小童,且言且笑的樣子,旁邊又有字,「詠而歸」。崔熠雖讀書不多,但到底也被逼著上了十幾年學,知道這是《論語》中孔子與諸弟子言志的一段。
詠而歸——崔熠恍然大悟,盛安郡公名穆詠。
周祈再指給他看,「這『詠』字左邊『言』下之『口』被柳枝擋住一畫。缺筆,是為了避諱。」
謝庸本在整理那些書冊,聞言看一眼周祈,又低頭翻閱起來。
崔熠對此就只能嘆氣了,他自己寫字連皇帝的名諱偶爾都會忘記避忌,如何會注意這個?原來只知道阿周狡詐,不知道她還這般心細……
周祈看向衛氏,「若我沒猜錯,或許娘子曾在盛安郡公府為奴?也或者是隨著洛下信陽候府的人來過郡公府?」 這些舊公府、侯府多少代互相聯姻,多有些滴啦嗒啦的親戚關係。
衛氏只是哭,不說什麼。
周祈不再問什麼,這男女之事啊,若不正當,不能曬在大太陽下,是極容易引出事情來的……
她又走回那洞口邊兒,看看謝庸、崔熠:「二位郎君,走著吧?」
衙差們趕忙點燃已經備好的燈燭,周祈接過,當先走了下去,崔熠趕緊跟上,再然後是謝庸,衙差侍從們倒落在了後面。
這洞口修得極精妙,明明只開在牆上不高的那麼一小截兒,往下走卻不用彎腰,再往裡走,就更開闊些,能容得三人並肩而行。
裡面也挺講究,用青磚整砌,隔不多遠壁上還有放燭台的地方,只是到處都積了不少的灰塵。
周祈蹲下,查看地上的印跡,有女子繡鞋的踩痕,亦有穿靴男子的腳印,在這積了有小二十年的塵土上……
周祈搖搖頭,輕嘆一口氣。
崔熠以為她發現了什麼,忙問:「怎麼的了?」
「突然生出些懷古的幽思來……」
崔熠笑起來:「去個什麼地方都要懷個古,你這是要向老謝看齊嗎?」
周祈看向同樣舉著燈查看地上痕跡的謝庸,謝庸亦扭過頭來看她。
從這「懷古」二字,謝庸更確定周祈對此案的推測與自己相同,看著莽撞,心裡倒是明白……
周祈想的則是,動不動就懷古……謝少卿這麼風騷嗎?
本來謝少卿在周祈這裡已經由遠山雪變成了瓦楞霜,這會子又即將變身花朵上的露水,可以積到罈子裡,埋在老梅樹下,專等或春和日暖,或月明風清,或夜雪靜落的時候烹茶喝。
這樣的水,有人送給周祈一罈子。她附庸風雅與兄弟們喝了一回,她和段孟都沒什麼,陳小六和趙參卻鬧了肚子。兩個小子說是水有問題,周祈笑話他們是中午吃羊肉吃太多撐得,到底是如何,至今是干支衛亥支一大懸案。那剩下的半壇,周祈雖嘴硬,到底沒喝,都拿來澆了花兒。所謂來於斯,歸於斯,也算得其所哉了。
周祈目光從那明滅燈光中的俊逸側臉上移開,在心裡埋汰他,這位,一定是那種吃了肚子疼的。
周祈接著低頭探查。突然,她停住腳:「這裡!」
聞言謝庸和崔熠都湊過去。
三個燭台把那印跡照得很清楚。那印跡有約莫一尺多長、兩寸多寬,暗紅色,似是拖擦而出。
「這是血吧?」 崔熠問。
謝庸伸出食指抹一下,湊近燈光照一照,捻一捻,聞一聞,手指上沒有什麼,連灰塵都很少,微有血腥味,「應該是比較新的血跡。東重而西輕,是從我們進來的入口拖擦往前走的。」
幾個人繼續往前走,又發現了些血滴和另個一處拖擦血痕。
地道不算曲折,亦不長,若不是初次進來又要查探印記,估計走到頭最多一盞茶的工夫。
燈亮能清楚地照到那出口處的扳機,謝庸扳動它,門漸漸移開。
三人拾級而上,然後便看到一個婢女目瞪口呆的臉。
三人走出來,往旁邊看看,又是一個書架兒。再看看這室內的泥金大屏風、雕花檀木大榻和書案,案上的掐絲寶鈿小香爐、鏤雕筆筒和玉石鎮紙,和案旁容顏清秀、身著細絹的婢子,不用問,確實是盛安郡公府的書房。
「哎,回魂了!盛安郡公呢?」崔熠問。
婢子滿面通紅,趕緊行禮,「回崔郎君,敝主當在內書房。」
崔熠有些嗤之以鼻,穆詠那學問,還弄倆書房……不過想想這個書房可能不能算書房,當算臥房,崔熠釋然,旋即又疑惑,「你如何認得我?」
「上巳節時,奴婢曾見過郎君打馬球。」婢子輕聲道。
崔熠點點頭,想來是我馬球打得好,風姿也好,婢子記住了。馬球是崔熠的絕學之一,在長安兒郎中鮮有敵手。崔熠看看謝庸,又看看周祈,得意一笑。
周祈看向屋頂,謝庸則回頭找這邊開合書架的機關。
崔熠悻悻,對婢子道,「前頭帶路,去內書房。」
周祈咧嘴笑了,謝庸亦微翹嘴角兒。
周祈挑眉,你別說,我們小謝少卿笑起來還挺好看的,估計是從蘭花上面收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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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5:30
卷一 凶宅 第十五章 再說案情
崔熠圍著面色灰白的盛安郡公穆詠繞了半圈,「你說你何苦來的呢?」
半晌,穆詠道:「我沒殺趙大。」
崔熠「呵」一聲:「我們都從那破地道裡出來了,你還說這個。你當真沒殺人?」
穆詠垂下頭。
崔熠揮揮手:「得了,我也不問了。走吧,老鄭還在府衙等著呢。」
衙差帶著穆詠走出去。內宅的太夫人、夫人們聽了信兒都哭著追出來。周祈回頭看看穆詠頭髮斑白的祖母、已經不年輕的母親、青春年少的妻子,搖搖頭,嘆口氣。
崔熠笑問:「怎麼的?心軟了?」
周祈笑著看崔熠和謝庸:「要心軟也是你們這有家有業有耶娘的心軟。我光棍兒一條,哪日若是橫死街頭,身後連個哭的都沒有,有什麼可軟的?」
謝庸皺眉。
崔熠道:「快元正了,說話也不忌諱著些。」
陳小六則在身後呸呸兩聲。
周祈混不吝地笑道:「嗐,我不過就是一說。你們沒聽過禍害活千年嗎?」
對周祈這種自知之明,眾人俱有些無語。
周祈不但有自知之明,也有知人之智。崔熠如何能忍得住,在路上便問起此案原委,大家看到聽到的都一樣,怎麼你們就能猜出來呢?憑什麼?啊?
「記得那日你與謝少卿遇到穆詠吧?他堂堂國公為什麼會走開向小曲的偏門?分明是專門在那裡等你們。原先我們認為是他膽小怕事——但再膽小怕事,也不過是鄰居一個小商人的命案罷了,再即便牽扯到從前秦國公府舊案,又與他盛安郡公何干?他們家是案發五年後搬來的。」
崔熠想了想,點點頭,「你接著說。」
「我們再說趙家娘子衛氏,確實如你從前所說,與趙大在年齡相貌志趣上皆不相配,又有婢子聽到他們夫妻爭吵『有人』的話,後來發現趙大在平康坊有個紅顏知己丹娘,我們便以為是趙大『有人』,」周祈哼笑一下,「你們這些男子狎妓平常得緊,又不是在外面偷娶二房,算什麼『有人』?這詞用在趙大、丹娘身上,本不合適。」
崔熠否認:「我與老謝就不狎妓,最多去聽個曲兒,是吧?老謝。」
「不是。」
「哎——」崔熠驚詫地看他。
周祈「呵」一聲。
「我連曲兒都不去聽。」謝庸一臉淡然。
周祈的呵笑卡在臉上,她只好抬手撓撓耳朵,遮掩過去。
崔熠乾笑:「其實我去得也極少,都是同僚們相邀,實在抹不開臉,才去聽那麼一支兩支的……」
陳小六和侍從們一邊暗笑,一邊替崔熠、周祈尷尬得慌,為免被殃及和「清算」,都默默與謝、崔、周三人拉開了距離。
周祈輕咳一聲,把自己拐跑的話題又拐回來,「況且這衛氏表現著實有些怪異,在趙母說凶夢、認為趙大遇害的時候,她極力否認,提到這宅子是凶宅時,她亦否認,似有不喜我等探查之意。這是一個普通婦人,一個丈夫失蹤的妻子該有的樣子嗎?」
「我們在平康坊發現的荷包,用料很是講究,趙大為人吝嗇,那會是他的荷包嗎?但婢子又作證確是衛氏所繡,我們是不是可以推測那是她繡給旁人的?一個身份貴重、日子過得講究的人?」
「還有趙母對她的指責,」周祈停頓一下,「這老嫗有些讓人看不透……或許她著實知道些什麼,但無證據,又懼怕盛安郡公權勢,故而只暗示,不敢明告。」
崔熠再點頭,「之前我就說這小娘子有問題,可你們如何想到那後院有地道的?」
「記得從前謝少卿的疑問嗎?趙母頗為精明,衛氏鮮少出門,她如何與人通姦?婢子又說衛氏愛往這後園花廳去……我這腦子呀,便不由得想起從前的舊案來,京郊劉長慶在地窖囚禁鄰家少女秋娘七年。還有那些看過的傳奇——」
周祈一隻手拉著馬韁繩,用拿著馬鞭的另一隻手開始數,「《春園記》裡面阮綾娘與情郎在花園假山洞子裡相會;《幽夢引》中去寺廟禮佛的富家千金芳娘,睡夢中被從佛像下暗道鑽出來的和尚帶走;還有《琳瑯閣》中那女閣主與眾美男……」周祈突然停住。
崔熠正聽得大有興趣,「與眾美男如何啊?還有旁的嗎?之前你說你博覽群書我還不信,還果真是!」
周祈看看崔熠,他一臉的「快說啊」,周祈又微扭頭看謝庸,他抿著嘴,眼角卻微微翹起,一副要笑不笑的樣子。周祈被他的笑噎了一下,我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一世英名毀於話多吧?
眼角的餘光中見到周祈那緊緊抿著嘴、睜大眼試試探探的神情,謝庸不只眼角翹起,連嘴角也翹了起來。
周祈嘴抿得越發緊了,旋即卻又釋然,以自己與謝少卿的脾氣秉性,本不是一路人,想來他看自己不慣之處頗多,倒也不在乎再多添這麼一兩筆。
周祈又玩起了她的馬鞭柄,扭頭對崔熠道:「不過是些與地洞地道有關的傳奇,回頭你去東市蒐羅蒐羅,有的是。本案中,一個有些心虛的鄰居盛安郡公,一個足不出戶卻有嫌疑的小娘子,小娘子流連後園,但因那鬼哭,我提起後園,她又面色緊張,似有避忌,這不得不讓我產生出些想頭來——這後園中有什麼?會不會就是他們秘期幽會之所,或者可通向幽會之所,比如有這麼一條連通兩府的地道?」
「自然,猜想有這地道,還有些旁的緣故,說來那才是本案的緣起。」 周祈看向謝庸,「這個,謝少卿更清楚,我就不賣弄了。」
崔熠扭頭看謝庸:「老謝?」
「這宅子大業三十一年時的主人程緯卿,進士及第,流連京城,未曾出仕。流連京城是平常事,但流連京城十來年,就不平常了,大多數人早已去各州府謀差事了。而這讀書人宅子旁邊是一個權貴……我們皆知,權貴宅子周圍,常有依附而存的族人、門客,這程緯卿會不會就是秦國公的幕僚門客?這也解釋通了他為何沒有出仕。早些年小宅中每逢七月半燒紙的當是知情舊人,興許就是這位程公吧。」
「至於地道,我問過這昇平坊的老里正,他說當年禁軍整個圍了秦國公府,又說秦國公一子三孫死於這小宅後門外,那麼這秦國公的子孫是如何逃出來的呢?有這地道就說得通了。」
「再有,周將軍曾言,興慶宮龍池之水通向這裡,而太子居於興慶宮。大凡廢立謀反這種事,早有端倪。太子找人謀劃,最可信者,一則是母族,一則是妻族,太子生母出身卑微,那便只剩了妻族的秦國公府。或許當年太子及其使者,便是通過興慶宮龍池東的小閘門悄悄出去,順河而下,進了這坊的。又為避過秦國公府內外可能有的耳目,在這小宅裡鑿了地洞,直接通向秦國公外書房。」
想想那精緻的地道,崔熠擊掌,「可不就是給太子準備的嗎?偷個情,何需非這麼大勁兒?」
崔熠又想起周祈的「懷古幽思」來,原來她是這個意思!
「關於盛安郡公與衛氏,我同意周將軍所言,他們許是舊主僕,偶然機會發現了這機關密道,並曾進去探查過。後來嫁為人婦的衛氏再來長安,想辦法購置了這小宅,引發了本案。」
崔熠想想,這案情其實算不得複雜,只是裹在了十幾年前的舊事中,就不好理順猜透了。幸好有這兩個多思多慮的。崔熠突然笑了,「老鄭還在那兒跟方斯年較勁呢……」
周祈與崔熠都挑挑眉,彼此嘿嘿一笑,全是狐朋狗友長期混著長出的默契。謝庸不理他們,打馬往前走。
周祈與崔熠再撇撇嘴。
周祈:「沒趣味。」
崔熠:「沒意思。」
兩人又嘿嘿地笑了,也打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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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一個小劇場:
周道長暴露了自己的書單。
崔熠:啊啊啊啊啊,我有個朋友想看看。
謝庸略不好意思地道:我就是那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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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5:43
卷一 凶宅 第十六章 審問穆詠
聽謝庸敘述了案情經過,鄭府尹欣喜之情溢於言表,搓兩下手,才想起這樣不雅相,又放下,勉強鄭重了臉,「這回真是辛苦子正啦。子正果真大才,難怪得李相公器重,特奏請聖人擢入大理寺。」
「鄭公太過獎了,此京兆府、干支衛和大理寺共辦之案,大家勠力同心才查出些眉目來,不是某一人之功。」
鄭府尹越發高興了,卻還是道:「嗯~子正莫要太謙……」
周祈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一邊喝茶,摸自己旁邊小案上的乾果子吃。京兆這葡萄乾兒定是從西市胡商那裡買的,大,甜,不是很乾巴,好吃。
聽到二人的官場客套,周祈在心裡哂笑,這些官員們……
其實,周祈從小到大聽過也說過太多這種話。說起來,謝少卿的官場客套到底帶著文人的矜持端莊,是穿著大衣服的,不夠敞亮。要說敞亮,還得是宮裡人……都是赤膊的。
周祈拈葡萄乾的手突然一頓,為何我見了謝少卿,就總想起赤不赤的事來?這調戲人總挑著一個調戲,似是過分了些……周祈難得地自省了一下。
鄭府尹讚道,「依某看,子正就是天生該著當秋官的。」
謝庸再客氣回去,聽他提「秋官」,不由得看一眼在那裡飲茶吃果子的周祈。
周祈對他莊嚴一笑。
謝庸微皺眉,這是犯了什麼毛病?
鄭府尹這回卻對周祈臉色很是和暖,看見她那吊兒郎當的德行也不再堵心,反而罕見地道了句「周將軍辛苦了」,對崔熠誇得也更多了兩分真心,說崔熠「不負眾望」,是「高門子弟之楷模」。
周祈與崔熠都拱拱手,客氣一句,兩人又笑著對視一眼,對鄭府尹何以如此心知肚明。
本朝慣例,這種涉及朝中官員的案件,由京兆合同大理寺辦理,若是大案,刑部、御史台也要共審,但不管大案、中案、小案,只要涉及官員們,便不算在京兆考績中,也算給人多事雜的京兆府留些餘地。
本以為是個民間兇殺案,誰知搖身一變成了官員殺人案。鄭府尹暗嘆,變得好啊!青龍寺的籤子果真靈驗,「來路疑蕪廢,源中有人家」,這不就如那漁父一樣找到路了嗎?本來鄭府尹都做好去做養老官的準備了。
鄭府尹站起來道:「此案審理宜早不宜遲,早日審清結了案,也讓亡者安息。我們這就去吧?」
三人都站起行禮,與鄭府尹一起走去大堂。
「穆詠,你是功臣之後,有爵在身,本府也不想弄得太難看,事情已經明朗若斯,你還是從實說了吧。」
隔了這段時間,穆詠站在京兆府大堂上倒比崔熠逼問他時更從容一些,「某確實與衛氏有私,但趙大不是我殺的。」
站在這堂上的,哪有老老實實招人的?鄭府尹於此頗有經驗,只道:「你且說來。」
「衛氏本是家祖母的婢子,某年少時,家祖母溺愛,多遣身邊小婢照顧,衛氏便是其中之一。大約某十歲上下時,發現了外書房的密道,當時正是衛氏隨侍,便帶她去探這密道……」
「可曾與人說起?」
「當時小,怕家裡大人說,便不曾與他們說起。後來又下去那密道幾次,不過是個荒廢小宅,並無可觀處,便不再下去,漸漸也便淡忘了。」
「你和衛氏之私又是何時開始的?」鄭府尹問。
「舍下與信陽候府有些舊親,她後來被家祖母送與了信陽候府的三娘。三年前,她來長安,從那地洞中出來,我才知道她被放了出去,且嫁與了那趙大。」
穆詠抿抿嘴,「她哭訴趙家吝嗇、趙母刻薄、趙大粗鄙,我很是憐惜她,我們本是相熟的舊人——便,便有了私情。」
這麼輕易就有了私情?周祈終於信了傳奇上男女初見便如何如何不是瞎編的了。那《花月記》上……周祈趕忙在腦子裡打住,用手指揉揉耳朵,接著聽。
「那衛氏所生之子,是你所出,還是趙大的?」鄭府尹又問。
「是我的。」穆詠低著頭道。
這倒也在意料之中,鄭府尹道:「那便說說你殺害趙大的事吧。」
「我真沒殺趙大。不管你們信不信,我真沒殺他。」穆詠抬起頭。
鄭府尹笑一下,覺得他否認得很沒意思,「那你說說,你的荷包是如何掉在平康坊屍體之側的?」鄭府尹頗通詐供之術,根本不問他那荷包是不是他的,只問他為何掉在那裡。
果然穆詠沒有否認,沉默了片刻,只搖搖頭:「我不知道,興許是被誰偷了,或掉在平康坊什麼地方了,被人撿了用來栽贓。」
鄭府尹覺得這功臣之後啊,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啊,這樣的蹩腳藉口大約只三五歲小童會用,七歲的都會想個更通順一些的。但轉即又想,就是這麼個貨辦的事,讓自己差點提前養老,心裡不免堵得慌。
「那你再說說地道裡的血跡吧。」
「那個,我確實不知道。興許是多年前的陳跡吧。當年秦國公府被圍,有受傷之人用那暗道,滴落了血跡在地上。」
鄭府尹拍案,冷笑道:「簡直一派胡言,處處漏洞。那洞中是拖擦血痕,且是從趙宅方向拖去公府,說什麼陳年舊跡……」
穆詠皺起眉,目光略顯茫然,「我真不知道。」
呵,裝得倒像,這郡公也不是全無是處。鄭府尹緩緩地道:「本府說說,你看對不對。你與那衛氏有了姦情,並生有一子。不知何處露了端倪,引起了趙大懷疑,故而趙大與衛氏發生口角,所以婢子才聽到『有人』的話。」
鄭府尹語速漸快:「這通姦,大小也是個罪名,你怕趙大找你去鬧,被人知道,故而帶著家奴、夥同衛氏,便在趙家打傷打暈甚至殺了趙大,並通過地下密道運回家中。又砍了頭顱,收拾乾淨,用馬車載去平康坊,丟在東回北曲。」
「許是衛氏早知道趙大認識常丹娘,告訴了你,所以你才這般嫁禍的。你那荷包便是搬運屍體時不小心掉下的。本府的推測,沒什麼差錯吧?還不速速從實招來!」說到後面便有些疾言厲色的意思了。
穆詠面色蒼白,不斷搖頭:「不是,我沒殺趙大,我不知道,不是我!」顯是精神已瀕錯亂。
鄭府尹冷哼一聲,若不是你身上有爵,一頓板子下去,就都招了。審這種人實在束手束腳,鄭府尹想著初步審出個頭緒來,寫了奏表,把他往大理寺一送,也就完了,便揮揮手,讓人把他帶下去。
然後提審衛氏。
衛氏與穆詠所言差不多,趙大買這宅子果然是她引導,「我告訴他聽人說這坊裡有便宜小宅,他為人吝嗇,聽了便宜二字,哪裡還顧旁的,與其母商量過,便買了下來。」
「……他想整一整後園,把那花廳改成暖房,好放花木。我說暖房要點炭,放那點子花木,不定能不能抵上炭錢呢,他才作罷。」
「那日婢子聽你與趙大口角『有人』,是怎麼回事?」
「便是他說改暖房的事,我不讓,他玩笑道,『那房裡莫不是有什麼花妖精怪變的野男人勾了你的魂魄吧?』我心裡吃驚,便說他,『有人這種話不是隨便說的,以為都跟你似的什麼香的臭的都讓她沾身子。』」
「你果然早知道常丹娘的事?」
衛氏低頭道:「是。」
鄭府尹搖搖頭,先買宅,再通姦,又用話拿捏反將丈夫,還有案發後的所作所為,世間怎會有如此奸詐的女子?目光掃到那邊的周祈,鄭府尹又覺得,這女子的奸詐倒也尋常,最怕那種又狡詐又潑皮又彪悍的……
然而衛氏並不承認與穆詠合謀殺了趙大,「他真的是失蹤了。或許真是被平康坊那妓子殺了也不一定。」
鄭府尹對她可沒有什麼顧忌,當下便上了刑,然衛氏依舊死咬著未曾殺夫。
「鐵證如山,你死咬著又有何益?你以為不說,本官便奈何你不得?」說著,鄭府尹便要加刑,卻見謝少卿看自己,似有話說,便改而揮揮手,讓人把衛氏帶了下去。
幾人回到偏廳。
鄭府尹笑道:「剛才在堂上,某觀子正似有話說。」
「是下官打擾鄭公問案了。」謝庸帶些歉意地笑道。
「你我之間還說這個,」鄭府尹責怪他,「子正儘管講來。」
「從案情進展和堂審上看,此案尚有頗多疑點。那趙大是初一日失蹤,而平康男屍是初四晚間被殺,若那男屍是趙大,中間空的這幾天是為了什麼?這不是綁架案,中間要索要贖金;那男屍身上亦無折磨傷,故而這幾天也不是穆詠在折磨他。」
鄭府尹略沉吟:「許是在猶豫吧?畢竟殺個人,不是殺隻雞。」
謝庸接著道:「還有那空荷包,看今日堂審,確實是盛安郡公的,但他戴個空荷包,還恰掉在拋屍處,這也太奇怪太巧合了些吧?」
這個就連鄭府尹也解釋不通。
「況且趙大是在外面失蹤的,如何會在家中被殺?他屍體何以有酒氣?還有其母那凶夢,那詭異的鬼哭……這裡面疑點太多。下官以為,此案還要再查,倒不忙著定論。」
鄭府尹興頭兒上被潑了一瓢涼水,不免心裡有些不快。但轉即又想,是該砸夯實些,常言破船尚有三千釘呢,盛安郡公府雖沒落了,但到底有底子在,若出了差錯,被其反咬,倒也著實麻煩。
鄭府尹又恢復了笑臉:「那依子正看,我們當從何處查起呢?」
「還是先查查那幾日穆詠的行蹤吧。趙家也要再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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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6:01
卷一 凶宅 第十七章 雙黃雞蛋
崔熠去審一同帶到京兆府的盛安郡公府僕從,謝庸和周祈則辭別鄭府尹出來。
周祈胡嚕胡嚕肚子,「你說老鄭怎麼就這麼摳呢?也不說留咱們在京兆吃個飯。跟京兆府打交道這麼久,我還不知道京兆公廚飯堂朝哪兒開呢。」
謝庸淡淡地道:「大約是看你吃果子的樣子,怕明日還要出去買碗盤吧。」
陳小六一下子就笑了,又趕緊繃住,謝庸的侍從羅啟亦是忍笑的樣子。
「……」周祈擰著眉頭看謝庸,我餓了還不能吃點東西墊補墊補了?怎麼就是要啃了人家盤子碗的架勢?你以為都跟你似的家裡有人做的好吃飯食?
其實沒吃飯這事真還賴不到鄭府尹,他們一行人先是去趙宅查探,又是探密道,又是去盛安郡公府拿穆詠,一路上說案情,走得也不快,到京兆府的時候已過了午時。
因為有個講究吃穿的紈袴崔熠在,鄭府尹怎麼也想不到他們會沒吃飯——而紈褲子弟崔熠是讓案情激的,真忘了。到了京兆便議案情,跟著開堂審案,這一忙便已交申時。
周祈衝他拱拱手:「少卿此話甚是,那下官便告辭了,去找個賣盤子碗的瓷器店墊補墊補。」說著便撥轉馬頭,想在光德坊找個能吃飯的地方。
陳小六趕忙也給謝庸行一禮,跟上周祈,心裡暗嘆,周老大這干支衛的派頭真是越來越足了,隨便就給大理寺少卿甩個臉子……為不給自家老大丟份兒,陳小六下意識地挺了挺腰。
羅啟看向自家主人。
謝庸卻翹起了嘴角兒,「跟上吧。」
羅啟覺得,自家阿郎什麼都好,就是不會哄女郎開心。從前只是說話少,冷冷淡淡的,這回——還不如從前呢。哪有說女郎能吃的?也就小周將軍是出來做官的,經的見的多,肚量大,換別的女郎興許就哭了呢。看來阿郎這麼些年沒娶上新婦,全是憑的自家本事啊,真是白瞎了那張好臉……
這光德坊不似東西兩市賣吃食的多,酒肆食店從午時開到快日落,這不當不正的時候,周祈連著問了幾家食店,都說熄了火兒,周祈不死心地接著找,謝庸領著侍從便慢悠悠地跟著。
功夫不負有心人,總算讓她找到一個小食鋪兒,店主人是個看上去頗精明的漢子,說可以煮索餅,葷素都有。
周祈笑道:「便做些熗鍋的羊肉索餅吧,又熱乎又香。」
謝庸走進食鋪,周祈回頭,佯裝驚異地笑道:「呀,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這麼巧,謝郎君也是來找瓷器的?」
陳小六和羅啟都低著頭憋笑。
謝庸還是那副淡然的樣子:「嗯。」
周祈點點頭:「這裡的粗瓷大碗想來管飽得很。」
店主人賠笑道:「郎君和小娘子說笑,我們食店賣的是吃食,不賣碗。這要買碗啊,最好去西市,那裡有個陸家老瓷,出得好細瓷碗盤。郎君和小娘子一看就是貴人,用老陸家的,合適。」
周祈道:「細瓷大碗且不急,先煮索餅吃。」
店主人笑道:「客人稍待,很快就好!客人要加蛋嗎?」
那豈有不加的?周祈道:「加,再多放些菘菜絲。」
這小食鋪兒許是地方小,不是單人單案,一共就一張大食案,旁邊擺了四五把小胡床。周祈與謝庸對面坐下,周祈又招呼陳小六與羅啟,「別講究了,一起坐吧。」謝庸亦指指座位讓他們坐,兩人便也都坐下。
食案上有個小醋壺,又有個小碟,裡面放著一堆沒剝的蒜瓣兒。
周祈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知道馬上有熗鍋索餅吃,剛才又嗆了謝少卿兩句,這會子便好了,從碟中抓了幾瓣蒜,問謝庸:「謝少卿要嗎?」
謝庸搖頭:「多謝。周將軍自用吧。」
周祈分給陳小六兩瓣,然後笑著對謝庸主僕道:「沒有蒜的熗鍋羊肉索餅是沒有靈魂的。你們大約沒聽過坊間一句話:『羊肉湯餅就辣蒜,給個宰相都不換』……」
陳小六看一眼自家老大,你不是慣常都說「給個郎君都不換」嗎?怎麼今日正經了?
謝庸照舊搖頭,倒是羅啟看一眼自家主人,也拿了兩瓣。
周祈放棄勸說謝少卿,口味這種事,本來就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倒也不必強求。況且不吃蒜瓣這種事,也不一定關乎口味,而是關乎包袱。想想,遠山雪似的謝少卿拿瓣蒜張開大嘴生啃……周祁笑了。
謝庸看一眼周祁,周祁越發端出街上周道長的樣子來,笑得慈祥。
店主人手腳很是麻利,不大會兒就用托盤兒把索餅端來了。先給謝庸和周祈,「二位真是大福,今日打出來的竟然都是雙黃蛋。難得,難得啊。」然後又端給陳小六和羅啟。
這城裡坊間食店酒肆有規矩,在店裡若吃到需運氣才能趕上的好東西,比如吃蛋吃到雙黃的,吃肉吃到項間臠肉,總要額外給些賞錢。
周祈笑看店主人一眼,又看看謝庸:「看來我們還真是運氣好。」
店主人笑道:「那是,郎君和小娘子這樣的貴人,哪有運氣不好的?」說著便笑眯眯地退了下去。
周祈咬一口荷包蛋,嗯,火候正好;又吃口帶著羊肉末的索餅,甚香;再咬口蒜瓣,更香了!這店也不光整些虛頭馬腦的。
這麼冷的天氣,吃這樣的熱湯羊肉索餅,大半碗吃進去,周祈後背竟出了些薄汗。抬頭看對面的謝少卿,周祈有些納罕,一個人是怎麼做到看著慢條斯理,其實吃得又不慢的呢?這大概比弄明白為何今日這般幸運有兩個雙黃蛋還要難些。
周祈吃得開心的時候,謝庸亦幾次看她,從她的身上彷彿看到許多年前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四人都吃完了,周祈掏出錢袋,招呼店主人結賬。
店主人走過來,笑裡帶著些希冀。
周祈晃著錢袋笑道:「店主人不妨帶我們去看看怎麼做出的雙黃荷包蛋。」
店主人本想糊弄過去,卻見那似頗好說話的小娘子變了神情,似笑非笑地眯著眼,「說實話。」
不知怎的,店主人被她這樣看著,覺得有些冷,不敢再扯謊:「是,是某矇騙了貴人。不過是把兩個蛋打在抹了油的勺裡,放在開水上虛著,再煮,不是真的雙黃。」
周祈又恢復了之前的笑,從錢袋裡掏出錢放在案上,幾個人走了出去。店主人本以為飯錢泡湯了,誰知道不只飯錢,額外竟然還有賞錢!
四人出來,羅啟頗為糾結,郎君怎能讓女郎掏錢呢?
謝庸疑惑的則是周祈如何知道那蛋是假的。
周祈料定他不知道這長安城坊間酒肆食店的規矩,與他講了,又道:「哪那麼些巧合,咱們倆都能吃上雙黃蛋?凡是這不合常理之處,多半就是有鬼。」
謝庸點點頭,想起趙大案的案情,是啊,多半是有鬼,可這「鬼」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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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餅就是麵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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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6:17
卷一 凶宅 第十八章 重大發現
雖時候不早了,謝庸和周祈還是又返回了昇平坊。
盛安郡公府裡,太夫人病倒,謝庸和周祈也就不去老人床前添堵了,只見了穆詠的母親和妻子。
先見穆母,穆母眼睛哭得紅腫:「詠兒從小仁善,幼時連隻鳥死了,都要流淚。他不是什麼宰輔之才,這個我知道,要說他殺人,我不信。」
再見穆妻,穆妻傷心中帶著些決絕,「我們內宅婦人又如何知道他在外面如何?少卿和將軍自去查吧。」
謝庸與周祈出了盛安郡公府內院。
「這穆詠確實有問題。」周祈道。
謝庸點頭。穆妻那神情分明就是已經認定穆詠有罪了,穆詠或許會在祖母和母親面前著力遮掩,但在朝夕相處的妻子面前,恐怕早已露了馬腳。
會發現馬腳的還有那些貼身伺候,本來就心細的婢子們。
謝庸和周祈又來到外書房——若這案件果真是穆詠幹的,那麼最可能的分屍之所便是外書房。
外書房留有京兆的人把守,在此,謝庸和周祈先見了見外書房的婢子們。
外書房的婢子除了那日見過的那個,還有一個。
知道自家阿郎被帶走,面前的又是帶走自家阿郎的人,兩個婢子有點戰戰兢兢。
「你家阿郎近來有什麼異常?」周祈問。
「奴等看不出阿郎異常來。這些日子,阿郎只來坐一會兒,靜靜神便走。從前倒是常在這外書房讀書,一待就是大半天。」
「他讀書還有在這坐一坐的時候,你等可在身旁侍奉?」周祈問。
「阿郎讀書喜靜,故不要我等在書房侍奉。」
又問了幾個諸如婢子們是不是成天在這書房值守、從前可曾聽見書架後有動靜、穆詠可曾帶了男僕在這書房密談、可曾從這書房搬走東西之類的問題,周祈便放了婢子們,與謝庸一起裡裡外外地查看這書房。
周祈又與他通報了剛才審問婢子的結果,婢子們的話只是再次佐證了穆詠與衛氏有私,卻缺少殺人斬首的證據。
謝庸點點頭,蹲在屏風後的大榻前,看上面的雕花兒。周祈不知他動了什麼東西,只聽「噠」一聲,竟打開一個暗格。謝庸低伏身子往裡面看了看,拿出一卷書畫來。
周祈走近:「什麼機密東西?」
謝庸卻把那畫又捲上,放了回去,「沒什麼,無關緊要的東西。」
周祈卻已經隱隱看到了捲軸上的「鸞鳳齋」,不由得一哂,鸞鳳齋的春宮,精緻有餘,新奇不足,有什麼稀罕的,還藏掖著……
謝庸板著臉看她一眼,走了。
周祈撇撇嘴角兒。
周祈拍拍大榻,連著外面的書案、還有那機關書架,這些大擺設都是老檀木的,雕花雅重,與華麗的泥金屏風、精巧到略顯輕浮的掐絲寶鈿小香爐、鏤雕筆筒等頗為不同,只略一想便知道,這些應該是從前秦國公的東西。
「盛安郡公府還挺勤儉,壞了事的舊宅主的東西還留著接著用。就剛才放——」周祈咳嗽一聲,免得再被某人板著臉瞪,便省了兩個字,「——的那個暗格,從前不知放的是什麼機密東西,到了穆郡公手裡,就風花雪月起來……」
謝庸不理她的缺字,只回答疑問:「想來是因為盛安郡公守孝歸來被再賜宅第時,敕旨上是連著這宅中家什一起賜下的,穆家人謹慎小心,不敢動而已。」 謝庸皺著眉,謹慎若此的穆家……
周祈想一想,也對,「所以那程緯卿早不賣宅子,晚不賣宅子,等這裡賜給了盛安郡公才賣,就是覺得新宅主入住,秘密守不住了,誰能想到會陰差陽錯至此……」
然而解開這些疑團,並無太大用處,饒是謝庸和周祈把這外書房踏遍,到底也沒發現什麼穆詠殺人的可疑痕跡。
實在查無可查了,謝庸、周祈帶著羅啟、陳小六再下密道。
這回,他們查看得更仔細一些,謝庸在密道口不遠處一個放燈燭的壁台上找到兩塊石子兒,與那邊趙宅花園中鋪路的有些像,那壁台也格外乾淨。
周祈接過那石子兒看一看。
謝庸道:「大約衛氏有書信便放在這裡,怕密道中有風把信吹了,故用石子兒壓上。」
周祈點點頭,「婢子說穆詠偶爾遣出婢子,自己在這裡坐一會,想來就是進入密道查看有無衛氏的信。」
密道中血跡還在那裡擺著,沒有什麼變化;有周祈他們走過,路上的足跡更散亂了,便是不亂,青磚路也不是個辨別足跡的好地方;倒是在趙家那邊的密道口,亦找到一個特別些的壁台,沒有靠盛安郡公府這邊的那個乾淨,上面也不見什麼石子兒。
周祈伸出手指抹一下上面的灰,心裡慨嘆,只從這倆壁台上,衛氏與穆詠的關係,便一目瞭然。
官府的人從後園冒出來走去前面,把去偏院牲口棚子餵騾的看門老叟嚇了一跳,「貴人們何時進來的?」又疑惑地自言自語,「這麼些人進來我竟都沒看見?」
周祈問:「老丈,你家老夫人可在家中?」
老叟側耳大聲道:「啊?老夫人?在,在呢。」
謝庸周祈等便徑直走去趙母所居的正宅。身後,老叟弓著腰慢慢走向偏院。
趙母用帕子擦擦眼,對謝庸、周祈行禮,「多謝貴人們為我兒伸冤報仇,抓住了那姦夫淫婦。」
老嫗消息倒是靈通,知道已經把穆詠帶走了。看著老嫗那張乾巴陰沉的臉,還有閃著精光的雙眼,再對比對比那邊宅中的穆母……周祈道:「老夫人莫要客氣,這本是我等該做的。只是雖抓住了穆詠和衛氏,這裡面還是有些麻煩。」
趙母著急:「這如何還有麻煩?」
謝庸板著臉:「官府辦案,都要板上釘釘。這殺人案,要有屍體屍格,有凶器,有證人證詞,要知道起因和經過。穆詠與衛氏通姦或是事實,但他們拒不認罪,又無趙大之屍體,無證人,無凶器,如何能定他們的罪?」
趙母欠起身子,急道:「這般明顯還不是他們嗎?那密道裡有——那密道黑洞洞的,我那夢裡大郎喊冤,身後就是黑洞洞的,是他們幹的再差不了!」
周祈與謝庸互視一眼,周祈緩聲安慰道:「老夫人稍安勿躁。若果真是那穆詠與衛氏所為,定然饒不了他們。」
趙母又坐回去。
「我等就是想讓老夫人再想想,令郎腿上確實有痣嗎?那平康坊的無頭男屍到底是不是令郎?」
趙母垂下眼皮,「我上了年紀,記混也是有的。我有個外甥,與大郎一般年紀,興許是他腿上有個痣?」
趙母又用帕子抹眼睛,「興許那就是我苦命的大郎。」說著便捂著臉哭起來。
謝庸的目光在趙母袖子裡露出的半串佛珠上停了一瞬,然後便站了起來,徑直往正廳旁的西屋走。
趙母不哭了,略顯不安:「貴人——」
周祈與這位謝少卿共事不長,卻頗能明白他的所思所想,看一眼趙母,問:「老夫人住哪個屋?」
西屋裡放的都是些雜物,扔了可惜,留著也是白留著,髒亂之外,因不住人,還格外冷。謝庸掃一眼便知道自己錯了,退了出來,卻見前面周祈已經鑽進了東屋。
謝庸眼角帶著些笑意,憊懶是憊懶了些,卻也……
趙母神色大變,然而誰也不再看她。
周祈不是那等不會辦事的,不曾先動,等著謝庸進來,側頭問他:「估摸在哪兒?」
屋裡一架箱式床,床帷低垂,一個單扇屏風,半掩著個柳木高櫃和一個帶腳胡式長矮櫃,矮櫃旁放著火盆。另一邊靠牆還有口大箱子。
謝庸指指矮櫃,「那裡吧?」
英雄所見果真略同!周祈走去掀起箱子——一個身材矮小瘦乾的漢子與她看了個眼對眼,那雙眼與趙老嫗一模一樣。
周祈笑道:「趙大郎,請吧!」
陳小六和羅啟饒是也算見多識廣,還是有些目瞪口呆。趙母則軟倒在地。
羅啟去招呼守通道的京兆衙差帶走趙氏母子。
周祈看看那老嫗,頗善心地道:「就借他們府上的騾車送去京兆府吧。」陰謀從坐車去上香開始,陰謀的結束,也讓他們坐車去府衙吧。
謝庸、周祈和陳小六在後面跟著,一起去盛安郡公府前騎馬。
「老大,你跟謝少卿是怎麼想到趙大藏在老嫗屋中櫃子裡的?」陳小六這回是真對自家老大還有謝少卿佩服得五體投地。
找到了趙大,周祈高興,就又有些嘴瓢:「你就是看書看得太少。那《櫃中鴛夢》裡不是明明白白寫著呢嗎?」
陳小六看一眼那邊的謝少卿,想捂臉,老大啊,你真是全憑自己本事找不著郎君的……
謝庸則有些無奈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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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6:39
卷一 凶宅 第十九章 理理原委
眾人到光德坊時,暮鼓已經過半,天將黑了。
周祈眼力好,一眼辨出京兆門口的崔熠與他的侍從一行。
崔熠亦看到他們,打馬往這邊來迎,遠遠地便道:「嘿,老謝,阿周,你們猜我查到了什麼?證據!那殺趙大的定是穆詠!」
走近了,崔熠得意一笑:「嘿嘿,這回也輪到我說嘴了!我找到了穆詠殺害趙大的證人。」然後便賣關子,等著周祈和謝庸問。
押解趙大母子的京兆衙差一臉的不忍,自家少尹嘚瑟一回不容易啊,但……唉!
其中一個悄悄撩開了車簾子。
崔熠:「這是——」突然意識到什麼,「趙大?」
衙差對他深深地點點頭。
崔熠:「!!!」回頭瞪了身後坐著平康名妓的車子一眼。
作為兄弟,周祈給他補場:「太好了!那穆詠果然有問題。興許那無頭男屍的事有著落了。」
崔熠給周祈一個「好兄弟,什麼也不說了」的眼神,周祈則回以「自家兄弟,客氣啥」的笑。兩人眉目傳「情」的時候,卻聽謝庸道:「確實很可能與平康男屍相關。」
崔熠看向謝庸,想了想,對啊……情緒立刻又好起來。
眾衙差雖於這裡面的事不甚了了,卻也能覺出自家少尹這心路歷程的一波三折來。
因早有衙差飛馬回報,本已下衙回家的鄭府尹、司法參軍等也已經回到京兆府等在偏廳。聽見外面的人語聲,鄭府尹帶人滿面笑容地迎出來,看到衙差押著的趙氏母子,只滿口道好。
來到偏廳,眾人分賓主按官職坐好。
鄭府尹對這峰迴路轉也著實好奇,「子正,你們是如何找到這奸詐之徒的?」
「周將軍曾言,『凡是不合理之處,多半有鬼。』」謝庸竟先引用周祈的話。
鄭府尹等看看周祈,知她雖一貫地吊兒郎當,但畢竟是皇家禁衛,也著實有些見識。
周祈又端出東市卜卦一條街槓把子周道長的微笑來。
「此事之始,便是趙母的凶夢,老嫗說其子失蹤是被害,催著報官,並明示暗示對衛氏的懷疑,且表現地對自家是凶宅深信不疑。這世上真有凶夢預警,凶宅害人?兇殺案中多有自作聰明的凶手去官府報案的,此即所謂『賊喊捉賊』也。故從一開始,這老嫗便有可疑。」謝庸道。
「見到平康屍首時,趙母言之鑿鑿趙大腿上有痣,我與周將軍今日再問,她又道或是記錯了。何以證詞反覆?前後所差者,不過是我們已經找到了暗道,捕了穆詠和衛氏。試想,前次若那屍首被認為是趙大,我等只會著重查探平康坊,如何還能發現趙宅暗道之密?而此次已經拿了穆詠衛氏,再說那屍首是趙大便無妨了——其證詞反覆的目的便是他二人。」
謝庸又道:「其實趙母身上最大的疑點也在於此,她對趙大的死『確信不疑』,卻不關心趙大的屍體找到沒有,悲傷亦似有限,只口口聲聲『為我兒做主』,求我等擒拿真兇。於一位寡母來說,擒凶為何比其子之死本身還重要?」
鄭府尹點點頭,「很是!蓋因其子未死,目的本就在這『凶』上。」
「還有那鬼哭,正是那鬼哭又把我等引向趙宅,引向後院,直指暗道,這與老嫗的目的相同。世間真有鬼哭?若是人為,是老嫗,還是另有其人?」
「今日老嫗更是說漏嘴,差點說出那地道中的血跡,她是如何知道的?」
「這種種,若趙大系詐死,便都能解釋通了。」
鄭府尹和司法參軍等道,「果然如此。」
「我猜,趙大那日想把後園花廳改成暖房,發現了密道,並通過密道走到了盛安郡公外書房地道口處,或許從前他對衛氏便有懷疑,這回更確定了衛氏與穆詠有染,甚至懷疑孩子的血統,其他證人證詞皆說趙大為人吝嗇刻薄,非心寬之人,出了這樣的事,他如何忍得?必須報復回去,便歸而謀諸母。」
「而趙母極精明,與趙大一起定下這詐死之計——趙母信佛,今日在其腕上見到佛珠,或許就是老嫗選的全家去青龍寺上香這個契機,趙大陰潛回宅,偽裝失蹤。」
鄭府尹拊掌:「我看便是如此了!」
「卻不想出了平康無頭男屍的事,讓此案撲朔迷離起來,」謝庸微笑道,「也讓我等拐了大彎兒。」
鄭府尹面色又不太好起來,「唉,可惜,這樁命案卻是沒有破。」
謝庸看向崔熠。
崔熠對鄭府尹笑道:「平康坊這邊亦有進展了。南曲妓子方綾兒說臘月初四晚,已經亥末了,穆詠才到其院子裡去,面色不佳,行動慌張,說話也總是失神。那平康的無頭男屍正是死於那晚亥時至子時許!」
鄭府尹身體微前傾:「哦?這麼說就是那穆詠殺的人。可那死者是誰?何怨何仇?這也太巧了些吧?」
這個就不是崔熠擅長的了,崔熠端起杯盞飲一口茶,這好幾個時辰,連口水都沒喝呢。
周祈吊兒郎當地一笑:「能是誰?倒霉蛋唄。」
眾人都看她。
鄭府尹多數時候看不慣周祈,這「多數時候」不包含分析案情時。這干支衛許是術業有專攻,對這些凶戾惡徒鬼祟之道,總是看得頗清楚。
「還記得吧?便是初四那日咱們去的趙宅,且當日中午聽酒肆主人說趙大在平康坊有個知己,崔少尹當日下午便去趙宅查問這『知己』之事。衛氏於丹娘本就略知道些,當日便把此事告知了穆詠。害怕姦情暴露、自己被懷疑的穆詠便來到平康坊,找了個與趙大身形相似的倒霉蛋殺了,以此『移禍江東』,嫁禍平康妓子,也轉移我等放在『凶宅』上的視線。」
「那荷包想來是穆詠故意扔下的吧。砍頭,脫衣,掩藏此人真正身份;扔下荷包,作為『物證』,指向趙大。」 周祈冷笑,「畫蛇添足!」
「看不出來,那穆詠這般心狠手辣!」想想那無頭男屍,鄭府尹覺得脖子有些發涼。
「其母還說他小時候見隻鳥死了都哭呢……」周祈搖搖頭,「到底哪裡出錯,如今變成了兇徒?」
眾人默然。
謝庸沉吟了一下:「或許——還是有些小時候的影子在。自然,這只是我的猜測,還要堂審再驗證。穆詠在平康坊殺人,是在何處處理屍首處理得這般乾淨?妓子處?不知諸位是否還記得,那屍首身有酒氣,並有凍亡者之相。」
「人飲酒後,比平時更易凍死,各地每年都有寒冬時節飲酒過量、臥於街頭凍亡的。穆詠或許便是想到此節,用信箋、玉珮,甚至就是那個荷包,誘那喝醉之人去外面傻等,候其凍死後,便在外面輕輕巧巧乾乾淨淨地砍了頭顱,脫了衣物。那拋屍之所,或許便是他處理屍體之所。他這殺人方式,與直接拿刀砍死比,倒也確實顯得『和軟』。」
鄭府尹再拊掌:「妙哉!這就都通了!」
外面更鼓聲響,鄭府尹笑道:「今日某就不說什麼『辛苦』之類的話了,子正,周將軍,顯明,大家都先回去好好睡一覺,明日朝會後,我們一起來漂漂亮亮地審結此案!」
諸人都站起行禮。
鄭府尹攜著謝庸的手臂親自送出府門。
後面崔熠問周祈:「你今天是回不了興慶宮了,住哪兒?跟我回去吧?」
周祈趕忙擺手:「快打住!就你們家洗個臉十個婢子伺候的排場,我可受不了。」
崔熠笑起來:「誰還非逼著你洗臉?」
「崇仁旅社多,我帶著小六隨便找一家住一晚就是了。」
崔熠點頭,「也行,隨你。」
謝庸、崔熠、周祈並陳小六和幾個侍從,一起冒著夜禁往回走。崔熠、周祈他們既人頭兒熟,又有符牌,於犯夜這種事駕輕就熟,並不當回事。
今晚月光明亮,在這空曠的長安街頭騎馬,雖風冷了些,卻也頗為恣爽。
幾個人行得不快,崔熠問起找到趙大的細節,陳小六嘴皮子最利索,與他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崔熠奇怪,「哎?他們怎麼知道那趙大藏在矮櫃裡?不是榻上,不是高櫃中?」
陳小六有些遲疑,雖則崔少尹與周老大相熟,但直說還是不大好吧?
周祈回頭,看看陳小六那德行,哈哈地笑起來,「那屋裡沒個榻,想來老嫗平時便坐在床上,火盆卻離著床甚遠,反而挨著矮櫃,為什麼?那是寡婦疼兒,怕藏在櫃裡的兒子冷,刻意放在那裡的。且那矮櫃還用屏風半掩著,『藏』嘛,總要能遮一遮就遮一遮,能掩一掩就掩一掩的。想來謝少卿便是以此推斷出來的吧?」
陳小六神色略帶悲憤,周老大還能不能嘴裡有句實話了?還什麼《櫃中鴛夢》,這是多讀傳奇就管用的事嗎?枉我還想著省吃儉用把東市傳奇都買了看呢!
聽了周祈的話,謝庸扭過頭來,月光似把她剪了個影,而晚風讓這影生動起來,每一處都那麼恣意,還有——灑脫。
謝庸扭回頭來。
周祈突然一笑,「哎!謝少卿,我們今晚回不了宮,你說住去崇仁坊——」
謝庸抿抿嘴。
「——哪一家旅社好啊?」
「就一晚,你還瞎挑什麼?老謝家旁邊就有一個,叫什麼清風逆旅的,你去住下就行。」後面崔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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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26:52
卷一 凶宅 第二十章 審結案件
行到清風逆旅門前,周祈在馬上對謝庸叉叉手,笑道:「明日見,謝少卿。」
謝庸點點頭,帶著羅啟走了。
周祈和陳小六都下馬,陳小六去叫門。這個時候,那逆旅中都黑了,想來連主人帶客人都睡下了。
拍了一會子,終於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答應著:「就來啦,就來啦。」
陳小六便不再拍,轉而過來接過兩匹馬的韁繩,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周祈玩笑道:「老大,你聽崔少尹的話住這清風逆旅,莫不是打著晚間爬牆的主意吧?」
周祈笑問:「這是怎麼講?」
謝庸走到自家門前下了馬,突然想起王寺卿說的事來,略想一想,把韁繩遞給羅啟,「你先進去,我有件事與周將軍說。」羅啟答應著,在後面看自家主人又折返回去。
陳小六自得地對周祈笑道:「咱也是讀過書的人啊。那《東鄰女》中,女郎看那鄰家書生俊逸好看,便豎了梯子爬過牆頭,假說自己是狐仙,與這書生有夙緣……」
「還有咱們原先辦過的永寧坊的案子,裡面那個王家小娘子攀著院中桂樹翻牆去隔壁與劉三郎幽會。老大,你翻牆過院自然是俐落無比,但對謝少卿還是莫要操之過急吧?」
周祈微側臉,又回過頭來對陳小六笑道:「你啊,還是讀書太少,經的見的也少。你可知道十來年前一樁舊案,洛下有個被稱為窮奇娘子的?」
「那窮奇娘子是洛下至味樓的庖廚,本事大得很,切的羊肉片比紙還薄,一盅燉八珍香飄半條街,然而她最出名的卻是『溜鄰肝』「抓炒七竅玲瓏心」。」周祈的聲音變得幽幽的,「夜半的時候,窮奇娘子攀牆而入鄰居李大家,取了李大的心肝,然後回來切絲切片、點火架鍋倒油……」
陳小六抖一抖身子,「老大,你快別說了!」
周祈語重心長地道:「所以說,這攀牆而過,不一定都是你以為的風月之事……」
身後一聲輕咳。陳小六嚇一跳,回頭見路邊樹影裡走出一個身材頎長的身影來,「謝少卿?」
周祈也回頭,「嗯?謝少卿!莫不是忘了交代下官什麼話?」
謝庸負著手,淡淡地看她一眼,「我忘了與你說,明日朝會後仗下議政要議重修紫雲台的事,估計散得早不了。」
周祈趕忙行禮,笑道:「多謝謝少卿還專門走來告知,那我就不早早去京兆府等著了。」早知道他來說這事,就不講窮奇娘子了……
謝庸點頭,「嗯」一聲,便轉身離開。
周祈叉手:「下官恭送謝少卿。」
「某以為,以周將軍之才,想來也做不得那窮奇娘子。」那背影的聲音不鹹不淡的。
呵,周祈撇撇嘴,諷刺我沒有做飯的本事……能吃就完了唄!
陳小六則吸一口氣,做不得窮奇娘子……那這攀牆便是風月之事,莫非謝少卿是暗示讓老大攀牆過去……嗎?
吸氣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裡委實有些響,謝庸脊背一僵,行路的姿態雖然依舊從容,步伐卻似變大了。
「客人還住不住店啊?」門口提著燈籠的老叟揚聲問。
「住,住!」周祈領著陳小六進了旅店。
周祈悉心教導陳小六:「這調戲人呢,要分人,要點到為止,不可太多,亦不可太過,太多太過了就不是風流了,萬一遇見暴脾氣的,會挨揍……」
第二日,周祈起得晚,與陳小六一起在崇仁坊吃了頓頗有盛名的胡娘子小鵪鶉肉餛飩,才牽馬晃悠著回興慶宮。
頭午在興慶宮干支衛廨房處理了些雜事,再次修改添補了年終奏表,然後在公廚飯堂吃了頓味道千篇一律的午飯,在龍池邊轉悠一圈,估摸著時候,周祈便騎馬去光德坊京兆府衙。
等的時候不大,鄭府尹並謝庸、崔熠便到了。
雖則又是朝會又是仗下議政,鄭府尹精神卻不錯,只略歇息,便笑道:「走,我們去會會那幾個奸詐之徒。」
今日是正式大審,作為大理寺少卿,謝庸與鄭府尹同審。
先提審的是趙大。
趙大上來便喊冤,「求貴人為小民做主啊。」
鄭府尹被他氣笑了,「你說說你搆陷他人,冤從何來?」
趙大睜大眼睛:「貴人,小民這不是搆陷啊,這是讓那有罪的自家露出馬腳。況且,小民也是被逼無奈,盛安郡公有權有勢,與我那不賢之妻通姦,小人若去找他理論,只怕早被滅了口。」
鄭府尹怒道:「這天子腳下讓你說的還沒有王法了!你有冤情,為何不來告狀?」
趙大趕忙磕頭:「小民記住了,以後有事便來這裡找貴人告狀。」
崔熠和周祈都有些忍俊不禁,這趙大果真是個能人……
讓他這一通無賴渾說,鄭府尹竟然氣得忘了詞,用手指點點趙大,便要發簽子打板子,這等奸詐之徒,不打果真不老實。
「那你可知道,若未找到你,穆詠與衛氏或會被斷成謀殺,按律,謀殺人者,當斬。」謝庸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子冷冽。
趙大認得這是抓來自己的那個官員,心裡本就打怵,這樣直指弓矢之的的話,他也確實沒法回答,不由有些訥訥。
「若那般,殺他們的便是你。你,這是謀殺。」
「不是,我不是……」趙大本能的反對。
堂上卻沒人說話。
公堂無形的威勢壓下來,趙大有些亂了,「衛氏通過密道與人通姦好幾年,我替人養兒子,當這剩王八,我報復一下子怎麼了?我辛辛苦苦這麼些年,若是沒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就被那姦夫淫婦治死了呢。這種事,本來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說說事情的經過吧。」鄭府尹見已經打開口子,便接著審。
趙大耷拉下頭,「我早就覺得衛氏對我虛情假意的,尤其搬來這長安後更甚,孩子也不是我家的相貌,只是苦於沒有證據。那日我去後園花廳,想著把那裡改成暖房,誰知觸動機關,打開了密道……」
「我一個小民,如何動得了一個郡公?於是便想出這詐死之策。家母信佛,知道臘月初一青龍寺有法會,當日,家母與那淫婦並奴僕婢子們都去了寺裡,只留劉叟看門。劉叟年邁耳聾,我極容易便混進了門。先去那地道中,用布蘸著備好的雞血,於那地道中不很顯眼的地方造了血痕,顯眼的地方怕被那姦夫淫婦發現壞了事。」
「那裝雞血的東西和布在何處?」
「裝雞血的是廚下的瓶子,我已清洗乾淨放了回去,那布我也略洗過,然後扔到了灶膛深處,如今想來已經早燒成灰了。」
鄭府尹點點頭,放棄尋找這物證,「你接著說。」
「家母回來,按照事先說好的,第二日便說做了凶夢……誰想會扯出丹娘的事,我正著急,家母與那淫婦被叫去認屍,那裡竟然有具無頭屍體,身邊又有衛氏針線。若那屍首被認為是我,誰還會來查這宅子,家母急中生智,說我腿上有痣……」
趙大所言,竟與之前謝少卿推測的一絲不差。
「那鬼哭又是怎麼回事?」鄭府尹問。
「家母讓奴僕來府衙打聽著,知道貴人們懷疑丹娘和那姓方的,他們自然也不是好東西,」趙大臉上微現糾結,「但害我的畢竟還是衛氏和盛安郡公。我便趁夜去後園,假裝鬼哭,好引貴人們來查這宅子和園子……」
這案情雖有曲折,但有之前謝庸的分析,眾人倒也都不驚訝。
審完趙大,便提審他的情敵——盛安郡公穆詠。
穆詠被抓,京兆又把他與趙大分開關押,故並不知道趙大還活著的事。此時提審,與趙大於走廊上走了個對面,穆詠滿臉驚駭。事已至此,趙大也沒有什麼怕的了,對他冷笑兩聲,便走了過去。
來到堂上,穆詠問:「那趙大竟然還活著?」
鄭府尹冷笑:「你如今是不是格外後悔?若是不殺那無辜之人,如今不過是個通姦的罪,徒一年半而已。」
穆詠變了臉色,到底當了這麼些年的郡公,比趙大能扛:「什麼無辜之人,我不知道。既然那趙大還活著,諸位便該解除對我的懷疑了吧?我承認犯了通姦罪,鄭公按律定刑就是了。」
「定罪且不忙,你聽聽我說得對不對。」鄭府尹綜合了周祈和謝庸的說法,「你聽說趙大在平康東回北曲認識一個妓子,為掩蓋通姦,擺脫嫌疑,便生出嫁禍之計。你在這平康坊客人中發現一個身材與趙大相當的,這人喝了不少酒,你用那荷包或是別的什麼香豔之物誘他去外面等,等他凍死,你與僕從便把他剝了衣服,砍了頭顱,又把那荷包扔下,以引我等認為那是趙大。」
穆詠往後退了兩步,面色蒼白,嘴哆嗦著,「你如何知道的?」
「哼!」鄭府尹拍響醒木,「還不速速招來!」
「你後面說的都對,但我不是一開始就有意去害人的。衛氏與我傳了信兒,我心裡亂,本是想去南曲坐坐解煩,誰知不由自主就拐去了北曲,隨意找了個院子進去,恰見一個人在那裡豪飲,這人與趙大身形很是相似,也一樣鄙俗……我便上前搭訕,知道他是個潑皮賭棍,這種人,便是失蹤了,旁人也只以為他出去躲債了……」
「我與他畢竟沒有冤仇,怎好殺了活人。我想起前年平康坊有個喝多了躺在外面凍死的,便想出了這個主意……」
周祈看一眼謝庸,呵,我們這位凶手果然還有小時候哭鳥的影子,如謝少卿所說,是個「和軟」的。
穆詠說了那人相貌,又交代了埋頭顱和衣物之所,鄭府尹當即便讓人去起。
審完了主犯,餘下趙母、衛氏、穆詠貼身僕從等涉案的便容易了,饒是這樣,一干人犯審完,又是暮鼓時候。
崔熠還有收尾的事,謝庸和周祈辭別鄭府尹等出來。
周祈長嘆一聲:「一所多年前的凶宅引發的案件……看來這買房啊,真得謹慎。」
周祈看謝庸:「對了,謝少卿,聽說四門博士馮公和左拾遺曲公都將致仕,且聽說要一同返鄉,那他們開化坊的宅子或是要賣的。二公雖官職不高,卻於士林和朝官中有令名,如今高齡致仕,善始善終,著實讓人欽羨,那兩幢宅子當能算是吉宅了。那宅子都不大,兩三進的樣子,少卿若有意,可去看看。」
謝庸沒想到她竟然真還記著這事呢,臉上終於帶了微笑:「多謝。」
周祈笑道:「少卿莫要客氣,某旁的做不了,打聽點消息倒還使得。」
謝庸看周祈,疑心她在回敬昨晚說其沒有窮奇娘子烹飪之才的事,卻見她原本英氣的眉眼彎著,鼻子微皺,笑得竟很是純良。謝庸覺得,許是自己想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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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周祈:關於翻牆頭的故事,我知道很多啊,饕餮娘子只是其一,要不我給你講個美女蛇吸腦髓的故事?
謝庸:換一個。
周祈:那就笨賊翻牆掉進犬舍的故事?
謝庸:再換一個。
周祈:你到底想聽啥?
謝庸看向別處,輕聲道:嗯——就那種有月亮有花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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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7:04
卷一 凶宅 第二十一章 一起吃魚
京兆的人起出了那無辜被殺者的頭顱和衣服。那頭顱雖埋入地下幾天,但因天氣寒冷,還能辨出形貌。稍加打探,也便找出了他的真實身份。
此人名錢噲,是個賭徒,可惜名字取得不好,錢來得快,去得更快,有錢的時候便嫖娼喝酒,沒錢的時候到處舉債躲債,搜刮家裡去「翻本兒」。他幾日沒回家,家裡人只當他又輸了,到處躲債去了。
事後崔熠與謝庸、周祈感慨:「那錢噲家裡窮得就剩兩床被臥,兩個孩子,一個七八歲,一個四五歲,都瘦巴巴的蘆柴棒一樣,那娘子頭臉上還有被打的痕跡。饒是這樣,她還伏在錢噲身上哭呢……」
謝庸淡淡地道:「她悲傷亦有她悲傷的道理。一個女子帶著兩個孩子,於窮街陋巷之中,活得不易。錢噲活著固然給她們帶來麻煩,但有這麼個人『支撐門戶』,也省了許多麻煩。顯明,你回頭讓人交代里正和坊丁照應一下吧。」
崔熠想了想,點點頭,回頭看絕影,絕影立刻行禮出去了。
周祈看看謝庸,長了一張高門舊族的臉,竟然頗懂民間里巷的事……再看看旁邊可愛的崔少尹,周祈一笑,又吃了個糖果子。
周祈說到做到,月中一發了薪俸,便約著崔熠,一起給謝少卿在豐魚樓接那個遲到的風。
這豐魚樓除了做魚一絕,又有一樣招周祈喜歡的——各種點心糕餅糖果子做得極好。
比如這「玲瓏水晶果」,山芋塊、橘子瓣、山楂、栗子等乾鮮果子外面裹了一層脆脆的糖皮,撒了些芝麻,又脆又甜又香。那果子上都插著牙籤子,一會兒工夫,周祈面前就攢了一小堆兒牙籤子,瓷盤中則去了一半果子。
崔熠道:「從前老謝便說,可憐之人常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亦多可憐之處,想想,還真是,本案中的穆詠、趙大、衛氏……」
跑堂的領著兩個士子模樣的來到近旁座位,其中一個不忙坐下,先對崔熠拱拱手:「這位郎君請了。剛才幾位莫不是在說最近那有名的『凶宅案』?」
崔熠亦拱拱手,明知故問道:「哪個凶宅案?」
另一個士子坐下道:「便是昇平坊那個凶宅案啊。盛安郡公使人掘了一條地道通向其鄰趙大郎家,與趙妻——」士子看一眼周祈,咳嗽一聲,略過了半句,「那趙大竟然詐死以誣盛安郡公,京兆並大理寺諸位倒也精明,竟破了這奇案。」
另一個士子道:「我聽說這破案的還有一個禁衛的女將,很是厲害。」
崔熠掃一眼周祈,笑問:「怎麼厲害的呢?」
「據說那位女將身高近丈,虎眉豹眼,膀大腰圓,手拿一根九尺長鞭,端的是個煙燻太歲,火燎金剛!」
崔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謝庸亦端起茶盞掩住唇邊的笑意。
周祈看看案上自己那馬鞭,突然覺得它不夠好起來,果然還是長鞭更氣派些,但九尺的長鞭——東市上有賣的嗎?得找人訂做吧?
那士子看他們笑,不高興起來,「幾位莫非不信?如今坊間都是這般說的。若不是這般,如何能做得將軍?」
崔熠忍著笑點頭:「信,如何能不信?說起來,某還有幸見過這位女將呢。這位將軍鷹訓得極好,酒量亦頗佳,真真的女中豪傑!」
那士子道:「可惜這樣的豪傑錯投了女身,相貌又著實威武了些,如今男兒多淺薄,只怕這位女將軍婚嫁上有些艱難。」
周祈舉著山楂果,面色略帶悲憤,我沒說話啊,怎麼躺著還能中這種流矢?關鍵,還扎這麼準!
另一個士子笑道:「聽伯清之言,似對這位女將頗有傾慕之意啊……」
崔熠皺起眉打量那之前說話的士子,似買肉的在挑肥揀瘦。
那士子擺手,「某一介白衣,談何傾慕?」
崔熠收回眼來。
那士子卻話音一轉,「若某有幸登科,過了銓選,得授一官半職……」士子咳嗽一聲,「不說這個了,顯得無禮。」
周祈得意地看看崔熠和謝庸,嘿,看了沒?某已經有人願意接手了,不像你們倆……周祈覺得,這就譬如三人一起吃公廚大灶,臨吃飯了,突然有人請自己吃小灶去。
崔熠對周祈微撇撇嘴。謝少卿沒什麼特別神色,端著茶盞,用盞蓋輕撥茶粉,淺淺地飲著茶。
周祈越發得意,單就著他們倆的羨慕嫉妒,自己也能多吃一碗飯。
不大會工夫,跑堂的端上蒸魚、烤魚、炸魚、魚丸的全魚宴來,周祈到底拋下這點光棍們之間的明爭暗鬥,專心招呼這兩根,並對付起自己食案上的魚來。
周祈固然不通烹調之道,但這長安城好吃的,十成中,她吃了也有六七成了,故而於品評之道頗通,更記得各種各樣的典故,張刺史安西歸來連吃了五盤還要再添的魚膾,惹得和尚木魚敲錯點子的劉娘子蒸魚頭……說來足以佐餐。
就著周祈的典故,崔熠又多要了兩個魚頭,那位謝少卿卻著實難招待,這般的好魚和好客主人,他都沒有多添半碗飯。周祈覺得自己已經盡力了……
誰想更好客的是這豐魚樓的店主人。
「我剛才聽跑堂的小子說有人講的我們這裡魚菜的好典故,便知道是周將軍來了,沒想到還有崔少尹,真是蓬蓽生輝啊。」然後拍打那跑堂的一下,「你新來,認著些,這是崔少尹,這是周將軍……」
他們話音雖不高,那兩個士子卻也聽到了,不由有些瞠目結舌,也太巧了吧?
那個說傾慕周祈的不由得多向她看了兩眼,被崔熠瞪了回去。
出了豐魚樓,崔熠問周祈:「席間你衝我們笑什麼?你還真看上那小子了?比他好多少的,我也能給你弄一車來。那人不行!是不是?子正。」
謝庸是那種秉承君子之道的,鮮少背後評論他人,崔熠也就是隨便一問,誰知這次謝庸竟然也有了些凡人氣兒:「嗯,那人是略顯孟浪。」
哎呦,這羨慕嫉妒的嘴臉……周祈嘿嘿一笑,把自己吃大灶吃小灶的譬喻講給他們聽,「……這小灶好不好吃,我吃不吃的,都不打緊,關鍵你們倆還吃著大灶呢。」
崔熠指指她,謝庸則轉身負著手走了。
周祈越發得意了。
讓她高興的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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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7:14
卷一 凶宅 第二十二章 甜蜜煩惱
忙完了昇平坊凶宅案,又已經交了年終奏表,周祈便鬆下來,跟陳小六、趙參、秦都安、孫廣幾個或常在廨房或換班回來的一起玩葉子牌,就連段孟都沒在外面拍石頭踹樹,而是在旁邊不言不語地觀牌。
周祈人品不好,牌品卻極佳,不耍賴,不使詐,可惜牌技卻著實差了些,不大會兒工夫,臉上就貼了七八張紙條。
陳小六臉上只兩三條,不時看看周祈,幫她數一數,又幸災樂禍:「老大,你快十條了哈。湊夠十條就讓座兒,牆邊蹲去。」
牆邊扎馬步的孫廣齜牙咧嘴地道:「兄弟們趕緊著,把老大砸下來,讓她來替我!」
周祈卻甩出手裡的牌,嘿嘿一笑:「贏了!」又可以多苟一會兒。
孫廣實在蹲不住了,坐地上喘氣。門簾子被撩開,孫廣先看見靴子和袍子角,心突然往下一沉,「參見驃騎大將軍。」
周祈回頭,趕忙扯下臉上的紙條,上前叉手行禮,其餘諸人亦忙在她身後行禮。
蔣豐皺皺眉,輕斥:「成何體統?」
周祈訕訕一笑。
「你們去吧,我與你們將軍有話說。」蔣豐對其餘人揮一下手。
陳小六等趕忙再行禮,退了出去。
周祈把自己日常坐的榻清一清,請蔣豐上座,又給他奉上茶來。
「老些日子沒來興慶宮了,我來看看你們。」
蔣豐是皇帝身邊第一顯宦,據說皇帝親言其是「比后妃皇子公主還要親近些」的人,封驃騎大將軍,是這干支衛的總統領,又兼領甲部之長。不過他不在興慶宮住,若有急事,各支長可徑去叩見,若無急報,干支衛每半月一會,也能見到。
這甲部從子丑到戌亥十二支,亥支是最不顯的——露臉少,惹事也少,周祈不明白蔣大將軍怎麼今日跑到這裡來。
蔣豐指指自己對面:「你也坐。」
周祈便告了坐,笑著坐下。
蔣豐喝一口茶,看著她光潔白皙的額頭,不知想起什麼,突然問:「算來,你也有二十了吧?」
周祈賠笑:「是。」蔣大將軍說的是虛歲,等過了年,就得說是二十一了。
蔣豐點點頭,略感慨地道:「都這麼大了。」
周祈再笑。
其實除了這上下級的關係,周祈與蔣豐還有些特殊關聯。周祈是蔣豐從宮外撿進來的。
這宮裡宦者從外面撿孩子回來倒也不罕見,一般都撿已經稍微懂事些的,且多是男童,淨了身,稍微養一養,便能使喚了,又多讓這撿的孩子跟自己姓,待他們也格外親近些——多少有些「養兒防老」的意思。
蔣大將軍就特別些,撿了周祈,抱來的時候還是奶娃娃,又是女童,蔣大將軍又讓她跟著宮裡一個大宮女姓周——那宮女從不曾照看周祈一時半日,周祈長大一些覺得,還不如跟給自己洗衣餵飯的老嫗姓韓更合適呢。
許是位高權重,爭著搶著管他叫「耶」的實在多,蔣大將軍對周祈這女童便不大上心,周祈自然與他也算不得親近,甚至頭一回聽老嫗說自己是蔣大將軍撿來宮裡的,還覺得很是驚訝。
在周祈記憶中,唯一一回顯示蔣大將軍關心自己的,便是七八歲的時候,自己跟一幫小宦者打架,被一個大些的小子狠揣了兩腳,晚間吐了血,把韓老嫗嚇壞了,哭哭啼啼地去求見蔣豐,第二日那小宦便不見了,又有醫者送了藥來。
也是那回起,周祈開始跟一個姓蘇的老宦者學些防身拳腳——這自然也是蔣大將軍的恩惠。老宦本只教三招兩式便停了,但耐不住周祈軟磨硬泡,就又教一些,又教一些,幾年下來,到底也讓她學了不少。也是憑此,干支衛在宮裡招人的時候,周祈才被選了出來。
新丁拜見官長時,蔣大將軍見了她,還有些吃驚呢——當時兩人已經很久未見了。
兩人許都是憶起了當年,屋裡一時靜下來。
周祈看向這位位高權重的顯宦,雖如今也算常見,卻鮮少這樣仔細看他,他鬢邊華髮叢生,臉似乎也比記憶中老了不少,時間確實不饒人啊。
蔣豐再飲一口茶:「如今外面都傳那昇平坊凶宅的事,甚至有外藩使節在聖人面前提及,你們處理得甚好,你的奏表寫得亦好。」
周祈笑了。周祈在宮裡掖庭念的書,但那時候放在打架偷吃東西上的精神更多,是個活猴兒,故而如今寫文章實在算不得好。之所以得這一句贊,是因為那奏表中刻意淡化了當年戾太子和秦國公的事。周祈自謂於雕詞琢句上不那麼在行,卻是個知情識趣的。
蔣豐挑眉:「我給你換個支?」
周祈趕忙搖頭,又行禮道謝:「多謝大將軍,祈在這亥支待慣了,覺得挺好。」
蔣豐一笑:「倒是個好性子,若——」蔣豐停住,不再說了,站起來,「行啊,你們接著玩吧,我走了。」
周祈趕忙站起送行。
等蔣豐走了,小子們都湊進屋裡,一個個眼睛亮晶晶的,「老大,是不是臘賜的事?」
周祈沉下臉賣關子,哼,小子們,剛才合夥擠兌我、貼我的條兒……
「不會吧?沒有?」一個個立刻眼暗了、臉垮了。
周祈笑起來,把蔣豐的話與他們學了,然後道:「我看,應該是有的。」
陳小六等都歡呼。
到二十三祭灶日,臘賜發了下來,果然有亥支的,且很不少。
戌支長楊肅頂小心眼兒,不免酸一句:「阿周,你這運氣真好啊。這都進了臘月了,還能幹下一樁長臉的事兒。」
周祈衝他勾勾手指,楊素湊近。
周祈道:「兄弟我有自己畫的好運符,兩萬錢一張,你要不要?要的話,我們自家兄弟可以便宜些,算你一萬五。」
楊素笑罵:「掉到錢眼兒裡去了!你這假道士畫的符能有用?」雖這麼說,卻還是道:「趕緊進貢給哥哥兩張!」
周祈嗤笑:「行吧!」
給大夥兒分了錢,又私下賙濟些家裡窮的,再給蘇師父留些——可惜前年老嫗去了,花不上自己的薪俸了……周祈也和亥支其餘諸人一樣盤算這些錢怎麼花。
這二十多萬錢,年後還有年俸要發,約莫也有二三十萬錢,湊一起有五十萬錢,可真是一筆巨款啊。不知道老王器鋪製一條長鞭要多少錢?九尺的就不要了,四五尺的正好用……上回崔熠說的那匹白馬也不知賣了沒有?快過年了,是不是也要置辦幾套行頭?
看她揉著下巴在那兒琢磨,陳小六不由得勸道:「老大,你可攢著點吧!想想你沒錢只能吃公廚的日子……一年可就元正前後來這麼兩回大錢,你都敗乾淨了,那點月俸,夠你吃幾回豐魚樓?再說,你不該買個宅子嗎?咱們一年總得有幾回回不來,要是外面有宅子就方便多了。」
周祈被那句「公廚豐魚樓」戳在了命脈上,不由得在各種吃食和長鞭白馬中間踟躇起來,甚至動用了扔紙球抓鬮大法——唉,可真是甜蜜的煩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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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7:27
卷二 畫皮 第二十三章 畫裡的人
周祈是受窮等不到天黑的性子,手裡有點錢實在燒得慌,怎麼也要去東西兩市撒一圈。
既然到了東市,便來書畫街轉一轉,見見卜卦算命的同行們,拜個早年。
有些已經撤了攤子回家過年了,也有還堅守的,一見了周祈都道:「周道長,這陣子不少來打聽你的呢。」
又道:「我們也聽說了周道長在昇平坊降妖除魔的事。周道長果真道法高強。」
周祈抱了不少甘蔗段兒,一行走一行分,「都怎麼說我的?」
「混元真人」笑道:「都說周道長化身身高丈二、虎眉豹眼、手拿九尺長鞭的一個英雄,不但力大無窮,還道法高深,極擅審陰魂。你於那陰曹拘來平康坊無頭屍的魂魄,讓他自述冤情,又招來六丁六甲、四值功曹並土地等詢問,這麼一問就都清了……」
「我前次聽說,還身高近丈呢,這會子就丈二了!長得忒快。還有這神通……」周祈嘬嘬牙花子。
眾人賠笑。
周祈嘆道:「我要是有這神通,先點石成金再說……」
眾人都笑了:「很是!是該先點石成金再說。」
與周祈更熟些的「紫微宮傳人」笑道:「坊間的話過些火兒是有的,卻也表示了對周道長的驚嘆推崇之意。」
眾人再道:「很是,很是!」
常年一塊擺攤兒,看這位周道長及其「同門」的行事做派,他們又常捲入各種兇案中,眾人也能大體猜到其身份,不過是不道破罷了。
眾人對這位「周道長」格外推崇禮遇,除了惹不起,也是覺得有他們在挺好的,這條街格外安寧,潑皮無賴從不光顧。這裡面像「紫微宮傳人」和「周公後裔」這種老人兒還見識過早年這位周道長踹翻五六個潑皮的悍績……
「這陣子慕道長威名來的委實不少,有一個小娘子成天來問,剛才還在呢。」「周公後裔」道。
正說著就有個老嫗來打聽:「你們這兒是不是有位女道長?」
眾人忙指指周祈:「那不就是?」
這老嫗看向周祈,見是位極年輕標緻的女郎,不由得有些猶豫,但轉瞬就想明白了,高人,自然都是會變化的,各種樣貌隨心所化,便是變個虎豹也不稀奇!
老嫗上前求肯,「求真人幫忙,我家五代單傳,到我兒這一代,娶婦十餘年,至今沒有信兒,這眼看就要絕戶了……」
周祈想不到一來就有買賣,且是個求子的!
應對這個,周祈倒也熟慣,藉著「紫微宮傳人」的筆墨紙張畫了張符與她,又薦去回春堂的張郎中那裡——那位先生祖傳的醫術,其先人曾在前朝宮中供奉,很擅治療男女孕育的病症。
後面又有來求平安符的,來解夢的,來問卜的,有些是慕名而來,有些則是回頭客,大多都是些婦人,有的事不好對男子啟齒,專等周祈,讓周祈著實忙了一陣子。
剛想歇一歇,卻聽旁邊「周公後裔」道:「快來!今日周道長在。錯過了今日,周道長慣常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就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再遇見了。」
周祈扭頭,見是一個十五六歲穿泥金披風的女郎,帶著兩個婢子。
「周公後裔」與周祈笑道:「便是這位小娘子這陣子每天來打聽你。」
周祈點頭。
那女郎大概也想不到傳說中法力高強的道人是這麼個樣貌,不由得有些呆,又仔細打量周祈。這位道長一身暗紅色蜀錦胡服袍子,袖口領邊出黑色風毛,看起來頗為貴重,那黑風毛映襯得她臉很是白淨,可惜面上未加妝點,兩條長眉斜飛入鬢,梳極俐落的胡髻,全不是時世妝的樣子……
周祈和藹笑問:「小娘子找貧道有什麼事?」
那女郎上前施禮:「兒家裡很不安寧,求道長慈悲,指點一條明路。」
看這女郎穿著和剛才那直勾勾的眼神兒,當出身富裕人家,但不是什麼高門大戶,這種人家的「不安寧」……
周祈點點頭:「小娘子請講。」
「兒家裡是做糧食買賣的,日子還算過得下去,只是人丁不豐,從外祖那兒便是單傳,到家母這一代,便只有她一個,於是招贅了家父。家母又只生了阿姊與兒兩個,並無男丁。為積陰德,每年家父元正都往道觀寺廟裡撒大把的銀錢,供奉各路神仙,為先人做道場,祈求賜福。」
「今年年頭兒上,家父照例去廟裡施錢糧,巧遇一個女子,回來與家母說,為子嗣計,要納那女子。家母——同意了。」
從最後這微妙的停頓上,周祈聽出些意思來,點點頭,讓女郎繼續說。
「那女子良民身份,家父正經擺酒納了做妾。從她進門,家裡便格外不太平。家母從前便有咳疾,但尚能支持,今年卻格外厲害,面容也很是瘦削,已經臥床了;從前家父對家表兄極好,那日我卻聽到他們似有爭吵……」
周祈問:「這表兄又是哪個?」
女郎微低頭,輕聲道:「是兒姑母家的表兄,十來歲便來舍下了,是個頂和氣的人。」
周祈看女郎一眼,再點頭:「小娘子接著說。」
「我曾見過姊夫與阮氏在花園說話,表兄似也對她……」女郎咬咬嘴唇,停住話音。
周祈看著她皺皺眉,姦情?亂倫?宅門內鬥?可若只是如此,來找我一個假道士做什麼?
「那阮氏一定不是人!」女郎下一句便驚人起來。
「哦?」周祈來了精神。
「當時家父去廟裡施錢糧,我也跟著去的。當時阮氏梳著倭墮髻,穿淡青色圓領小袖衫,描著極細極彎的眉毛——如今哪有做這般裝扮的?」
周祈「博覽群書」,有一些書便是從舊書攤兒上買的,這書中有不少帶畫兒的,又往往有前主人的筆墨,從中頗可窺見男兒們的痴夢。那些詩詞感慨中又往往有年月日期,由此可推算成書年代,再看那插圖,也讓周祈頗知道了些多年前的風尚。
低矮的倭墮髻,圓領小袖衫,細彎新月眉,大約二十年前在京裡流行。後來髮髻越來越高,如今貴女們誰的髮髻低於兩尺都不好出門的;又盛行大袖衫大袖襦,手放在腰腹間,袖子往往都垂到膝下了,若是夏日,兩腋生風,倒也涼快;至於眉毛,雖時常變,但總地說流行寬眉,什麼蛾翅眉,連娟眉之流,便是柳葉眉、遠山眉如今都要被說一句村氣了,更不用說新月眉。
一個穿著打扮是二十年前時世妝的女子……確實有些意思。
女郎壓低聲音,微湊近周祈:「兒與阿姊年少時曾在家父書房見過一幅畫,那畫上便是這樣一個女子,倭墮髻,小袖青衫,細巧眉眼……」說到後面她的聲音有些抖起來。
周祈揉著下巴,眼睛精亮地看著她,「你可知道這阮氏家中的情況?她如今有孕了嗎?」
「她來不久就有了身子,入冬的時候生了個男嬰。她是前幾年江南道發大水逃難過來的,家中還有個老母,都有正經的公驗。」女郎蹙眉嘆道,「兒與阿姊都曾勸阿耶,若是納妾也納個本鄉本土知根知底的,但阿耶鐵了心……早知如此,我便是撞牆上吊,也不讓阿耶納她。」
「前日阿耶也病了,人事不知,阿娘又那般,」女郎拿帕子印印眼睛,「我只怕——這以後家將不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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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7:42
卷二 畫皮 第二十四章 什麼邪魅
當日天晚了,第二日一早,周祈便按照與那女郎的約定去其府上「捉妖」。
李家住在懷遠坊,緊挨著西市,長安城東貴西富,這懷遠坊住的多是些有家底兒的富商。從興慶宮到懷遠坊不算近,周祈帶著陳小六騎馬過去。
小六側頭看看周祈,笑道:「老大,你這打扮,活似王侯家修行的貴女。」
今天周祈頭上戴著銀絲嵌珠蓮花冠,身著素色益州錦夾綿道袍,外罩狐皮裘氅,腰間插著白玉拂塵,端的是富貴奢華。
周祈把她的犀角鏤銀鞭甩個空響兒,並不捨得真抽在愛馬身上,扭頭教導陳小六:「去什麼人家穿什麼行頭。去普通百姓家,或者世家大族朝廷官員家,都不必這般,倒是這種不高不低富而不貴的,要在意些。」
周祈也不怕騎在馬上嗆風,給他說起前幾年有名的「紫雲台騙局」來。
「有個小子,騎寶馬,衣輕裘,奴僕成群,住在勝業坊的一處大宅院裡,自云是宮裡麗妃的兄弟。當年麗妃頗得寵過一陣子,她出身不高,沒什麼大來歷,冒出這麼個兄弟來倒也不奇怪。可見這騙子很是精明,都提前打聽過的。」
「這個小子說自己從聖人那兒攬了個活兒——重修紫雲台,但他又不懂土木,不知物價,這麼大的事裡面定有許多藏掖之處,深怕有負聖人信重,故而召集長安富商,讓他們『承辦』。」
「從來這種事都是工部來做的,怎麼會落到民間?這都有人信?」陳小六驚奇。
「有人信啊。這小子說因為從前修建紫雲台,朝中掀起大波瀾,所以聖人這回要悄沒聲兒的把事兒做了,不讓工部插手,甚至不讓朝臣們知道,錢全從內庫走。」
「為取信於眾商人,他還弄了一幅紫雲台的詳圖。後來工部的人說那是前朝洛陽宮的圖紙,這小子如何得到前朝宮殿圖紙的就不得而知了。那些平時做買賣比鬼還精的富商讓他耍得團團轉,爭著摻和進去,大筆地給他送錢,甚至還為此明爭暗鬥起來,那騙子卻帶著錢財一朝神龍擺尾,人走屋空。」
陳小六有些張口結舌,真是——神奇的騙子!
「他能騙得了這麼些人,最關鍵的是這整套的『行頭』好,華服美宅、驕婢侈童,舉手投足都帶著股子爆發的富貴氣。據說,其烹茶婢子隨意去取了一串個個都有拇指蓋兒大的珍珠,拿小臼子砸了,給眾人烹珍珠奶茶吃,這騙子猶嫌『簡素』『怠慢』。反正,人們覺著寵妃兄弟該是什麼模樣兒,他就是什麼模樣兒。」①
陳小六咂嘴:「果然要騙到人,得捨得下血本兒。」
周祈笑起來,「騙術裡頭,把這個都叫『行頭』。但凡想讓人相信,這行頭啊,就不能馬虎。」周祈想起今日這「畫中人」的事,不知道這「行頭」後面又是個什麼真鬼?
周祈和陳小六一到門上,單看周祈氣派,閽人便不敢怠慢,立刻進去稟報,不大會兒工夫,一個郎君領著奴僕快步接了出來。
這郎君合中身材,一身豆餡兒色團花綢綿袍,團團臉,未說話先笑, 「某才知道舍姨妹請了道長來,有失遠迎,還請道長恕罪。」
這位想來就是李家大娘的夫婿了。周祈揮揮拂塵,微微一笑:「施主客氣了。」
這郎君一邊引周祈和陳小六往內宅走,一邊問:「在下范敬,是這李家長婿。道長莫非就是最近坊間傳得頗盛的那位周真人?」
周祈頷首:「正是。」
聽她承認,范敬面上閃過訝色,於虛客氣上多了些真恭謹,再拱拱手,笑道:「難怪道長如此仙風道骨,可見這真有道行的人氣韻就是不同。」
周祈再笑一下,收下了這稱讚,又打量這宅第院落,「貧道看貴府第善宅吉、沒什麼凶氣,不像有邪物作祟的樣子。」周祈沉吟,「也或者那邪物道行深,把氣息隱了也不一定……」
范敬輕嘆一句:「是不是有凶邪,某也不好說。家岳為子嗣計,於今春納了個妾室,並得一子。這一年,家裡委實有些事多,岳母便有些疑心這妾室的身份並這孩子的血脈。據賤內說,家岳書房有幅圖,這妾室與那圖中人一般無二,可那圖中人要是在,怎麼也得四五十,甚或更老了。」
「哦?果真一般無二?」周祈停住腳。
「這個——」范敬面上閃過一絲尷尬,「某卻不知道,那是她與舍姨妹幼時看到的,某並沒見過。」
周祈點頭,看向范敬:「不提這圖畫的事,據范施主看,那女子可有異常之處?」
范敬面色更尷尬,張張嘴,又閉上。
周祈笑了,接著往前走。
范敬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其實以某的身份,不適合說什麼。一則,那是家岳的妾室,總要避些嫌疑;二則,她有子……周真人懂某的意思吧?」
周祈當然懂了,若這妾的孩子沒有什麼問題,以後家裡財產大半都是他的。面前這位豈不是忙忙碌碌許多年,都為旁人做了嫁衣裳?范敬能這般直說,倒也是個敞亮人兒。
「說實話,家岳那妾室平日說話做事頗溫婉柔和,不是那狐媚魘道的。家岳待某不薄,如今又重病,某雖只是一介小商人,卻也做不出為財貨得失便誣陷誰的事來。」范敬那團團的臉肅然起來。
聽了這樣擲地有聲的話,周祈面上露出一絲感慨,點點頭。
「我等畢竟肉眼凡胎,看不真切。這事還求周真人幫忙辨清真偽吉凶,讓敝宅再返安寧,事後某必登門拜謝。」范敬再施一禮。
小六看看范敬手上的白玉指環,再看看這頗氣派的宅院,不由得心裡生出些希望來,其餘諸支幹活都能落著些實惠,就咱們亥支……貧窮且沉默啊。但願這回替這富商「降妖」,能得些謝儀。
周祈全不見為怎麼花錢抓鬮扔紙團時候的摳唆,一派高人風範地點下頭,「降妖除魔,鏟凶除惡,本是我道中人該當做的。」
還未進廳堂,便聽得裡面傳來隱隱的說話和哭泣聲,周祈看向范敬。
范敬小聲道:「正審著呢。」
門口婢子們見他們過來,趕忙通報,又幫忙掀起氈簾。
李夫人被女兒婢子攙扶著從榻上站起來,周祈甩甩拂塵行禮道,「夫人請勿多禮。」
李夫人打量周祈,點點頭:「道長請坐。」
周祈坐下,亦打量這屋內諸人,李夫人確實有些孱弱,但看著精神頗佳,目光精亮,想來年輕的時候是個精明人兒;昨日去找自己的那位李二娘子坐在榻邊兒母親身旁;下面小鼓凳上坐著的年輕娘子與李夫人、李二娘長相相似,想來就是李大娘了,看著不似李二娘嬌憨,亦沒有其母外露的精明,倒像個直爽人。李大娘旁邊坐的是其夫婿。
這屋裡最引人注目的是地上坐著哭哭啼啼的那位,所謂「梨花一枝春帶雨」,大概便是這樣的吧?這位小娘子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身姿纖瘦裊娜,長得很是秀麗。
周祈大約有些明白她為何以新月眉、倭墮髻裝扮見人了,這樣淺淡清秀的面龐眉眼,就適合那樣打扮。一張又瘦又小的巴掌臉上,若描兩條直愣愣的粗眉……是吧?不合適!
今日她雖梳的不是倭墮髻,卻也是個不高的半翻髻,眉毛描成遠山形,這樣微低著頭垂著目,露出頸後雪膚,很有些楚楚之致。
李夫人嫌惡地看地上的阮氏一眼,對周祈道:「真人幫老婦看看,她可是什麼邪魅?」
周祈端著個高深的笑,並不答話,只道:「適才夫人可是在問話?不知貧道一個外人可不可聽?」
李夫人點頭:「既然請了真人來,便無有瞞著真人的。」
「你那孽障生時滿打滿算也不足八個月,說什麼是伺候我以致早產!一個肥頭大耳近六斤重的嬰孩兒能是早產的?分明是你懷胎在先,圖謀我家家財,找上的高峻那老糊塗蛋!」李夫人沉聲道。
聽母親在外人面前這樣稱呼父親,李大娘子略帶不滿地看母親一眼,李二娘也拽拽其母的袖子。范敬卻不好表示什麼,只垂頭聽著。
「娘子不是找這長安城的穩婆打聽過了嗎?八個月生的孩子將近七斤的都有。大郎只是看著健壯,從出生就小病小災不斷,可見裡子虛。早產的孩子多數如此。」阮氏用帕子擦擦淚,輕聲道。
「那些早產兒之母可沒有姦夫!」李夫人冷笑,「你家鄰居說,你在家時,有年輕後生時常去找你,你敢說沒有?」
阮氏用帕子捂著嘴又哭了,「娘子怎能疑我到這般地步!」
「說吧,你這般作態,在我面前沒用,只合糊弄——」李夫人到底沒再說「老糊塗蛋」。
「這事郎君是知道的。那人叫裘英,住在永安坊,奴先前與他議過親,後來他家背約,另攀了富貴高門,聽說去歲剛過完元正便成了親。他成親後,奴再未見過他。娘子若不信,可差人去打聽。」
李夫人再冷笑:「水性楊花之人,說得這般無辜,我自然會讓人去打聽的。那你說,你與五郎又是怎麼回事?婢子曾親見你與他在花園背人處說話。」李夫人扭頭吩咐婢子,「去叫五郎,讓他們當面對質!」
周祈瞥見李二娘子面色一變,本拉著其母袖子的手變成了抓——這所謂「五郎」想來就是那位「表兄」了。
一個著蛋青色襦裙的婢子領命出去。
「也不過是碰巧遇見說兩句話罷了。都在一個家裡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總不能見著不說話。奴也不只與五郎說過話,與大郎子②在廊下、花園子裡遇上了,也說過話。娘子如何只問五郎?」說著,阮氏看向李夫人,又掃一眼范敬。
「娘子這般搆陷我們,就不怕郎君醒來惱怒?」
周祈覺得,能在一個入贅之家當寵妾又生下獨子的,果真有其不凡之處。不說別的,膽色驚人。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她是良妾,李夫人倒也確實不好下狠手……
不大會兒工夫,方五郎來了。
這位方五郎不像個商人,倒似個書生,面皮白淨,長眉鳳眼,一身藍衫,很有些玉樹臨風的意思。
方五郎安安靜靜地給李夫人行禮,「不知舅母叫我來有何事?」
「紅霞說曾見你和阮氏在桂樹後面說話,可有此事?」
方五郎皺眉想了想,「許是有的吧?記不太清了。」
李夫人微眯眼:「你與她去那種背人的地方做什麼?」
「從那兒能看到旁邊靜遠寺的鐘樓,我有時候去那兒聽寺裡的鐘響。至於阿姨去做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方五郎淡淡地道。③
周祈想不到這位還真是個讀書人的性子,聽鐘聲……讓人想起那位愛懷古的謝少卿來。
「我聽說前兩日你與你舅父有口角?」
看一眼李夫人,又看一眼范敬,「未曾口角,只是舅父責我蠢笨,不是做買賣的胚子。」
李夫人哼一聲,「花了那麼些錢,開什麼西北新商路,水花兒都沒見一個,你舅父說的也不算冤枉你。」
李二娘子又拽拽其母袖子。
看一眼女兒還有自己已經被抓皺的衣袖,李夫人到底和緩了口氣,「別弄那些沒用的了,好好跟你姊夫後面學著,以後也好成個家立個業。」
方五郎叉手答是。
范敬趕忙站起來道:「五郎讀書多,聰明,這兩年頗認得些大胡商,是做大事的樣子,敬所不及。」
李夫人揮揮手,讓方五郎退下,接著審阮氏。
這些罪名都沒什麼鐵證,阮氏雖看著柔弱,其實頗精明,周祈覺得,李夫人審不出什麼。
果然是。又耗了小半時辰,李大娘子勸母親先吃藥,歇一歇,改日再審,這「三堂會審」只好以「把阮氏拘在她的院子裡」暫結。
李二娘子是個急性的,阮氏一被帶走,便問周祈:「道長,她到底是個什麼來歷?鬼怪狐狸?」
李大娘子亦道:「我聽說一些古物年久了就會生出精怪來,什麼前朝的花瓶子、屏風、扇子、畫兒之類,尤其上面本就雕畫了人物的。」 李大娘子看一眼范敬,「我曾聽說,東邊新昌坊就有書生是被他枕屏上的美人吸乾、吸死的。」
李二娘羞紅了臉,「阿姊如何說這個!」
李夫人亦皺眉看大女兒,又掃一眼范敬。
倒是范敬笑呵呵的,一副無奈的樣子,李大娘子嘴角兒也露出一絲笑來。
周祈沒想到李大娘子居然還是自己的同道中人,或許該問問她願不願加入干支衛……
李夫人看看女兒女婿,又拍拍小女兒的手,輕嘆一口氣,與周祈道:「他們都不知道這其中的原委,故而瞎猜。什麼書畫成精!若那阮氏果真是什麼鬼魅精怪,也是冤魂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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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紫雲台騙局」的梗是來自騙子賣埃菲爾鐵塔的真實案例。
②郎子:女婿。
③稱呼父妾為阿姨。在這裡是稱呼舅舅的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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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8:12
卷二 畫皮 第二十五章 長睡不醒
揮揮手,讓奴僕婢子們都出去,李夫人說起二十多年前的舊事。
「我李家向來子嗣不豐,到老婦這一代,更是一個男丁也無,絕了門戶。她們的父親是個南邊來的窮士子,落了第,病倒在我家鋪子前面,被先父救了。先父極愛讀書人,知道他還未娶妻,便把他招贅進來。」李夫人口氣淡淡的,藥膳湯水的熱氣氤氳在她臉上。
「卻哪知我們婚後不久,一個年輕婦人找上門來,這婦人自言姓趙,是外子在家鄉的未婚妻子。我當時年輕氣盛,問外子這可是真的,若果是真的,便合離了,讓他與這趙氏團聚。我雖商戶女,卻絕不搶人夫君。外子否認了。」
雖只聽了個開頭兒,周祈卻已能大致猜到整個故事。窮讀書人當了負心漢另攀富貴,舊人進京尋親,再聯想到李夫人「冤魂」之語,這舊人想來是死了。那畫兒嘛,自然是高峻自己畫的,舊情難忘,或良心難安,或兩者兼而有之吧。這種負心漢的事不知道在長安城有多少……
「我也知道那女子說的當是真的,但我也料到外子不會認。吃慣膏粱,哪裡還願意回去接著挨窮?」
李大娘、李二娘姐妹都變了神色,范敬一副不知做何表情的樣子,周祈卻點點頭,人性這東西啊……
「我怪這趙氏不懂眼色,上門給人添堵,便極不客氣地把她趕了出去,又囑咐人盯著些外子。外子那時初來我家,左右都是李家舊人,再說他既已經選了,想來便是我不吩咐什麼,他也不會妄動。」
「後來外子回鄉探親,我讓隨行老僕替我打探,據說,那趙氏當年回鄉便一病死了。老僕去其墳上看過,那墳頭兒年深日久,都成了小墳包兒了。」
李大娘子姐妹並范敬都靜靜地坐著,沒有從這樣的舊事中回過神兒來。
周祈問道,「夫人也見過那幅畫?畫兒上畫的便是這趙氏?」
「見過。我聽見大娘與二娘在一起嘰嘰咕咕地說什麼『美人』,那時候大娘快及笄了,我怕有什麼不好的事,便問她們身邊的婢子們,知道了這畫的事。我去看了,那細眉細眼的樣子,就是趙氏。」
「對此,高公是怎麼說?」
「我沒問他。當時想著,左右都是爛沒魂兒的了,何苦為了個死人置氣?他願意供著就供著、願意想著就想著吧,總比成日流連花樓,或者弄幾個妖精回來的好。」李夫人幽幽地嘆一口氣,「卻不知道走了趙氏,來了阮氏。」
「她們果真長得一模一樣?」周祈問。
李夫人微皺眉頭,想了想,「當年也只見過那一面,又只一會兒的工夫,實在也記不太清了,恍惚覺著是差不多的。」
「我不讓他納阮氏,孩子們只以為我小題大做,這樣的人,我哪能讓她進門?可這已經不是當年了,這李家哪還是李家,分明已經是高家了……如今他病了,我便是拼得性命,也要把這攪家精弄出去,還孩子們一個清靜!管她是什麼來路,是不是冤魂投胎,便是個活生生的雙頭惡鬼又如何?大不了我與她把官司打到閻羅殿去。」李夫人咬著牙道,說完便咳嗽起來。
李二娘子哭起來,李大娘也滿面愀然,上前幫母親捶背。
周祈勸道:「是不是冤魂投胎尋仇的宿世因果還不好說,夫人且莫動怒。既然此事全因高公而起,他又突發急症,我們還是先去看看高公吧。」
李夫人身體不好,只讓女兒女婿領周祈去看高峻。
李家姐妹並范敬帶著周祈來到後一進的正房臥室。
周祈仔細看這位高公。比其妻看著要年輕不少,平頭正臉的,年輕時當相貌很不錯。他面色蒼白,口唇微紺——肺病、心疾、並昏迷久的人許多都有這般症狀,周祈探一探他的鼻息,輕緩,但還算平穩,扒開他的眼瞼看一看,又把手搭在其腕間,周祈不通什麼醫術,只覺得其皮膚濕冷,脈搏微弱。
「周真人,家父如何?」李大娘關心地問。
「聽二娘子說,令尊已經這樣昏睡三日了?」
李大娘點頭。
周祈點頭,用拂塵在高峻身上撣了一圈,皺眉道:「高公身上看不出什麼陰邪之術的跡象……高公就這樣突然昏睡不起,之前沒有旁的徵兆?他頭晚做了什麼?」
李大娘搖搖頭。
范敬道:「我們畢竟不能時時在身旁伺候,這個還得問婢子們。」
原本跟在李夫人身邊的一個粉襦婢子微微一福,口齒伶俐地道:「阿郎大約戌正時來看娘子,說是從書房過來的,之前跟五郎說了會兒話。娘子腸胃不好,每餐吃不多,故而戌時要墊補點小食,阿郎便與娘子一同用了些。」
李氏姐妹互視一眼,都滿面淒然。
周祈看她們。
李大娘子輕聲道:「因阮氏的事,二老鬧了許久的彆扭,家父更是一氣之下搬到這裡來住,吃飯也是各吃各的。家父已經許久未曾陪家母用餐了。」
周祈點點頭,問婢子:「不知高公和夫人當時吃的什麼?」
婢子道:「娘子只吃了一塊山藥茯苓糕,阿郎喝了一小碗桂花羊乳。」
周祈看看那婢子,「倒是好記性。」
婢子愣一下,道:「阿郎難得來陪娘子用點心,故而記得。」
周祈點點頭。
范敬卻皺起眉:「莫非——周真人懷疑有人下毒?」
李大娘和李二娘都嚇了一跳。李大娘拍一下其夫的袖子,「這種事,莫瞎說!阿娘這裡,能有誰下毒?」
范敬尷尬一笑,「我就是看周道長問吃食,突然想到了。」
周祈微笑道:「也不過隨意一問罷了。那些中毒的,大多面色青黑,劇烈吐瀉,令尊只是昏睡。」
另一個本來便在這屋裡伺候的小婢面色一變,「那日晨間奴來叫阿郎不醒,確實曾見阿郎口唇和枕畔略有些奶漬。」
李大娘急聲問:「你說的是真的?」
小婢子趕忙跪下:「是真的。當時忙亂,又聽說郎中要來,奴等便趕著收拾了。」
李大娘看看丈夫和妹妹,又看周祈:「難道真是……」
周祈趕忙安撫:「據貧道所知,心疾等諸多病症發病時也會嘔吐,令尊這個不好說。」
李二娘子道:「郎中也道家父許是犯了心疾。只是這兩日強餵了些藥,也並不見好。」
周祈想了想,道:「我看令尊病情還算穩定。今日過午,最多明日,某帶個醫術高強的來,讓他診一診。」
范敬並李氏姊妹連忙道謝。
周祈又提出看看那畫兒。
「家父出了事,我們疑心阮氏,便想去找出那畫兒燒了,卻在家父的書房遍尋不著。既然周真人也覺著那畫兒是個關鍵,我便是把書房拆了,也定找它出來。」
周祈點點頭。
說完正事,已到巳末,周祈謝絕了李家留飯的美意,領著小六出來。
陳小六搓搓肚子,笑道:「我還真不敢在他們家吃飯,別也一個長睡不醒才好。」
周祈笑一下,在這個行當待久了,容易生疑心病,連缺心少肺的熊孩子都未能倖免。
「咱去哪兒吃飯啊?」熊孩子小六問。
周祈拿馬鞭指指光德坊,「去吃小崔去。」這種事落下他不好,況且還得借他府上的郎中一用呢。
陳小六笑了,那敢情好!崔少尹出手闊綽,每次都領著吃好吃的。
懷遠坊走幾步就是光德坊。都是老熟人了,連通稟都不用,周祈便帶著陳小六走進了京兆府衙。
今日是臘月二十六,從明日起,不,應該說從今日午時,便開始放假了,眾官員要麼在廨房收拾東西,要麼坐在一起閒聊。
見周祈走進來,紛紛站起說「元正吉慶」「福壽永延」之類的拜年話兒。
周祈則賀他們「陞官發財」。
眾人都笑,說「最會說話的便是周將軍。」
干支衛亥支雖與京兆有些利益上的衝突,卻也時常協作配合,比如前幾天的昇平坊凶宅案,大家便協作得很不錯,周祈又是個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性子,故而面上大家與她都很過得去——除了鄭府尹。
偏周祈還要問他,「怎麼不見府尹?」
「晨間開了會,府尹便出去了,倒是少尹剛才還在。」眾人也知道她是來找誰的。
正說著呢,便看崔熠進來。
「嘿!阿周,我也正想找你呢!有人贈了我一把西域寶刀,說是大食人鑄的,回頭你幫我看看。」
兩人一起從京兆府出來,周祈簡略與他說了懷遠坊李家的事。
崔熠最愛聽這種離奇古怪的事,一聽就聽住了。
周祈笑道:「我就知道你有興趣,故而趕著來告訴你。」
崔熠笑道:「不只我,老謝也有興趣,我們一塊去找他!這會子大理寺也該散衙了。」
周祈嘿嘿一笑:「謝家的飯我蹭上過一頓,甚好!要不我們就去他家當個不速之客?」
崔熠拊掌:「大好!我也極愛謝家的飯。」
兩個不太要臉面的一拍即合,決定去謝家蹭飯。崔熠又格外「周到」,還讓奴僕專門去大理寺告訴一聲。
謝庸回到家,便看見兩個賓至如歸的坐在自己慣常坐的榻上,喝著自己的茶,下著自己的棋,那位周將軍甚至還抱著自己的貓!
周祈能摟上這貓著實花了些工夫,還是謝家老僕替周祈準備了一小碟雞肉條兒,這貓才讓周祈碰一碰,進而摟在懷裡的。
謝庸回來,周祈也沒有把貓還給他的意思。
今天周祈看謝少卿格外不順眼——越坐在他的座位上擼他的貓,越看他不順眼。他這日子未免過得太舒服了!散衙休假的日子,在這麼個小院裡,喝喝茶,看看書,擼擼貓,種種花,還有老僕給做各種好吃的吃食……明明是一樣的同僚,憑什麼自己就得在興慶宮冷屋涼炕大鍋灶?
看來夫子說得對啊,「不患寡而患不均」。從前周祈覺得自己過得還不錯,甚至去崔熠家,看他高堂廣廈金奴玉婢,也不覺得羨慕,如今卻深深地覺得「不均」起來——尤其在那貓見了謝庸連雞肉條都不吃了立刻「叛逃」到他身邊之後。
周祈皮笑肉不笑地與謝庸寒暄,「下官與崔少尹不請自來,謝少卿莫要見怪。」
謝庸抱起貓,順一順被某人抓得有些亂的毛,又安撫地拍拍貓臉,貓回以喵喵兩聲。
周祈似從那兩聲喵喵中聽出些告狀的味道,心裡更酸了。
「一起來,這是有事?」謝庸坐回自己的座位。
周祈只好坐回客座。
「確實有個有意思的案子,今日阿周去尋我,我想著你定也感興趣,便一起來尋你。」
周祈覺得崔少尹著實夠兄弟,沒說是自己先提出來蹭飯的事。
飯還沒好,三人便先議案情。
崔熠替周祈敘述了一遍,又道出自己的見解:「我是不信什麼宿世冤孽這樣的事的。」崔熠看周祈,「咱們一塊辦過的神神鬼鬼的案子還少嗎?哪次不都是有人在背後作祟?」
周祈點頭:「這李家你們沒去,真有些陰嗖嗖的。倒不是什麼鬼神,而是人心。」
「不說似從畫裡走出、身份成謎的阮氏和她那八月而誕的孩子,也不說方五郎與阮氏及李二娘子的糾葛,也不說方五郎與范姊夫之間隱隱的對立,就單說高峻與李夫人吧。」
「高峻,背棄舊約,攀圖富貴,書房裡卻藏著畫有舊情人的畫兒,他是舊情難忘,還是悔,或是恨?若是恨,是恨自己還是恨妻子?」
「李夫人,頗通算計人心,言談之間,可見強勢精明,且忍功了得,明知道高峻書房藏了這麼一張圖,卻多年來佯裝不知;反對高峻納阮氏,但高峻堅持,李氏也便忍著,直到高峻一睡不起,昏迷幾日,估摸是不能好了,李氏便拔除阮氏。」
謝庸聽他們說案情聽得入神,端起杯盞放在嘴邊,突然想起來這是周祈的,略不自在地抿抿嘴,把杯盞又放到案上,往周祈那邊推了推。
周祈拿過杯子,把裡面的薑茶一口飲盡, 「這樣兩個人,多年來,一直同床異夢吧?那高峻昏睡前晚可是在李夫人那裡吃過東西的……」
崔熠笑道:「我早就說,不婚不娶保平安!阿周,上回那個士子真不行,老謝都說孟浪,那種人根本配不上你。」想起跟周祈一塊鑑寶刀、騎名馬、獵兔子,喝酒下棋打牌聽曲滿長安城亂竄的過往,崔熠加拍一句,「在我眼裡,就沒人能配得上你。」
周祈本來想瞪他的眼笑得彎起來,胡吹回去:「我也覺得京中貴女少有人能配得上你。」又同情地問,「這新年元正,長公主又該讓你相親了吧?」
崔熠深深地點頭:「過年,難啊。」
周祈也知道他的艱難:「過年了,你們這種總要到處走動走動。那些同族長輩,皇室宗親,還有老大臣們恐怕都要說一句,『何以還不娶新婦啊,莫要太挑剔』。」
崔熠的頭都快點到食案上了,「我太難了……」
周祈寬他的心:「其實你便是娶了新婦,他們也要問的,『何以還未有子』?便是有子,也要勉勵你兩句『多子多福』。這種事,看開就好。」
崔熠卻讓她勸得越發看不開了,原來娶了新婦也不算完啊……
謝家老僕帶著羅啟、霍英端上飯菜來。聽了他們的話,老僕皺皺眉,憂慮地看一眼謝庸,好在大郎只是抱著貓在那裡坐著,並不摻和,不然以後成家立室也很堪憂啊……
老僕又著意看看周祈,明明這樣美貌明達的小娘子,還是個將軍,如何就不願婚嫁呢?老僕轉念又一想,若她早嫁,還有大郎什麼事?無端的,老僕就覺得這小娘子與自家阿郎般配。你看,連胐胐都讓小娘子抱呢,旁的生人可不行——而全然忘了自己那盤雞肉條。
三人都淨了手,重新歸坐。
因下午還有事,謝庸又是個不飲午時酒的,周祈和崔熠也不喝酒,三人一起吃飯。
老僕特意指著一道臘肉什錦炒飯對周祈道:「將軍與崔郎來得晚了些,來不及做那道蒸的八寶飯了。將軍嘗嘗這個可還入得口?」
謝庸有些詫異地看向老僕,老僕笑眯眯的,謝庸又扭回臉來吃自己的。
周祈老實不客氣地盛了冒尖兒的一碗,嘗一口,猛點頭:「好吃!」
老僕笑了,「將軍,還有崔郎,下回早些來,奴給你們做最拿手的八寶鴨子吃。」
周祈再猛點頭。
謝庸溫聲對老僕道:「唐伯快去吃飯吧,一會兒就涼了,不用來照顧我們。」
老僕笑著退下,臨走還給周祈添了一碗湯。
崔熠未免有些羨慕,「阿周,你說你怎的就這般招人待見?我那婢子阿棠、阿梨時常問,『怎麼近來不見周將軍來耍一耍?』便是的盧他們聽說去興慶宮傳信兒,也爭著搶著去。」
周祈舀一個魚丸子放在嘴裡,吃盡了才若有所思地道:「這大約就是天生的吧?」
謝庸如今聽他們這樣說話已經熟慣了,只吃自己的飯。
偏崔熠要說他,「若不是你,是別的女郎,我該以為是唐伯看上了,要攛掇老謝娶來做新婦呢。」
謝庸嘴裡的飯一梗,差點嗆住,趕忙拿帕子摀住,扭頭咳了兩聲。
周祈與崔熠都哈哈大笑。
周祈促狹笑問:「不至於吧?謝少卿,聽見娶新婦這般喜歡?」
崔熠卻道:「老謝分明是嚇的,以為他家唐伯看中你了呢。」
周祈不樂意了:「我怎麼了?怎麼就嚇的?」說著扭頭看謝庸,似要問個明白。
謝庸覺得這飯真是沒法吃了,枉自己沒在公廚吃飯,冷風朔氣地空著肚子跑回來陪他們。
周祈卻不等他回答,已經笑了,對崔熠道:「總不及看中你更嚇人些。」
崔熠哈哈地笑道,「我可沒有那癖好,你也沒有吧,老謝?」
謝庸板起面孔,說出了主人家的規矩:「食不言,吃飯!」
隨意打趣閒聊一陣子,三人又說回了案情。
「我任鄜州別駕時,聽一個胡商說,胡醫有一種藥,無色無味,少量食之,可以安眠,若食用過量則會昏睡不醒,無知無覺,若量再大些,或會致死。」 謝庸道。
「聽起來這藥似與漢時神醫華佗的麻沸散相類。但《後漢書》中說,那麻沸散要以酒服用,胡商則言,這胡藥反酒,若同服,更易致死。周將軍看到的那高峻的症狀,是否可能與這胡藥有關?」
不待周祈、崔熠說什麼,謝庸搖搖頭,「心疾確實也會導致昏迷,且有的心疾之前並無徵兆……還是先排除自然病症吧。顯明,恐怕要借長公主的郎中一用了。」
「我已經讓人去找龐郎中了。這陣子家祖母身子硬朗,便把他們都放回去過年了,讓年後再來。」
謝庸點頭。
「不管旁人如何,這阮氏身上定有機密。除了高峻的病症,其餘的,我們還是先從阮氏身上查起。」
周祈道:「我已經問過了,這阮氏娘家在敦義坊。」
崔熠道:「我們便先去敦義坊。老龐上年紀的人,慢得很,我讓人跟他說直接到光德坊京兆府門前等我們,他到時,我們興許正好探完阮家回來。」
周祈卻道:「你去敦義坊倒沒什麼,你去懷遠坊李家,恐怕不大合適。」崔熠是這京城貴介子弟裡的頭號人物,又一向愛到處亂竄,認識他的人很多,那范敬便保不齊認得崔熠,如今李家是不是兇案還不好說,人家也沒報案,京兆恐怕不好明白介入,也容易打草驚蛇。
周祈自己雖然也滿京城到處亂竄,還有這樣那樣的邪乎傳說,但干支衛畢竟是禁衛中在暗處的一支,民間知道的少,周祈一般都著便裝,甚至道袍,故而知道她真身份的不多。
倒是謝少卿方便些,他才來京裡,便是官員們還有好些不認得的呢,別說民間。
崔熠想了想,「也罷,我且只在家裡聽消息。若有證據指明高峻之病確是中毒,我再與你們一起。」
吃過飯,三人分開,崔熠自回家裡不提,敦義坊是個窮坊,周祈要去那裡暗訪,這一身未免太過耀眼,便打馬回去換衣服,然後帶著小六與謝庸會和。
敦義坊地方大,人家兒不很多,屋舍大多低矮陳舊,阮家在其中算是體面的。
雖只一進的院子,卻是瓦房,且很新,門口拾掇得也利索。阮氏之母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身邊跟著一個中年僕婦。周祈打量阮母,想像她會不會是那趙氏,又覺得太匪夷所思,況且高峻納阮氏時,李家人當見過阮母,雖過了這麼些年,若她是趙氏,當也能認得出來。
對於自己幾個人的來意,周祈隨口便編了一個:「我們想在這附近幾坊尋個地方修建道觀,見府上這宅子修得體面,想來人也牢靠,便想進來打聽打聽。」
阮母聽了這樣的話,便笑著請他們進來。
周祈走進院子,看一看,又加誇一句,「第善宅吉,貴府這宅子修得真好。」
陳小六在後面微不可見地咧咧嘴,這已經是周老大今日第二次誇人「第善宅吉」了,第一家如今正雞飛狗跳地「捉妖」呢——莫非老大意指這裡是「妖巢」?小六跟著周祈久了,頗知道她,老大恐怕沒那麼些深意,就是順嘴一說,老大這堪輿術學得有多二五眼,大家都知道……
卻聽那位謝少卿負著手亦點頭道,「確實第善宅吉,是個安居之所。」
陳小六又疑惑起來。
聽兩人都這麼說,阮母越發高興了,「修這宅子的時候,我專門找人看過,那位道長也說吉祥。」
周祈點頭笑問:「施主是什麼時候修的這宅子?請的哪裡工匠?」
阮母笑道:「去歲開了春兒修的,請得旁邊大通坊的錢三郎他們。我們小家小戶,三五個人也就修了,道長要蓋大道觀,怕是要找成名的圬工來。」
周祈點點頭,不再糾纏於此,與阮母一起進了屋。
因對方是老婦人,謝庸便不大開口,只任周祈來問。
周祈是套話兒的行家,「這樣好的宅子,只老施主自己住?兒孫不在家?」「哦?有個女兒?嫁到哪個坊?老施主可有外孫了?若沒有,貧道倒可以送張得男符給她。」「看運勢,還要配合八字來看,老施主請報上令嬡的八字。」「令嬡出嫁有些晚,可是有什麼緣故?」「令嬡與那裘郎確實無緣」「在夫家順不順,還是要看生辰八字。老施主請再報上令婿的八字,讓貧道算一算」……
周祈搖搖頭:「令嬡與令婿倒也有夫妻緣分,卻恐難白頭偕老。」
「我——」老婦張張嘴,想問什麼,到底停住,「她樣樣都是好的,就是於這姻緣上波折了些,也都是為了家裡。但願以後能順起來吧。」
……
從阮家出來,周祈看謝庸,這阮家確實有疑點,「我們再找個鄰居問問?」
謝庸點頭。
不遠處有水井,恰有來挑水的小婦人,周、謝三人便上前搭話兒。
「那阮家才搬來幾年,開始是賃屋住,如今都翻蓋了大宅了,嘖嘖……長得好就是好。」
周祈聽這話大有文章,忙問:「這是怎麼說?」
小婦人看一眼謝庸,帶些羞意的抿嘴笑道,「這奴卻不好說。」
周祈略嫌棄地看一眼謝庸,帶著你出來真是麻煩!長得好有什麼用?
謝庸若無其事地牽馬轉去看那水井旁的石頭轆轤架子。
「那阮小娘子先是與本坊的孫家二郎議親——她們先前便是租的孫家屋子,故而孫家也不要其賃屋錢,拖拉了一兩年,卻與永安坊的裘家郎君訂了親事。裘家開著豆腐坊,我看阮家能買下從前的舊屋,裡面不知道有裘家多少豆腐錢。後來不知怎麼又與裘家散了,攀上了更富貴的人家。聽說如今住在懷遠坊的大宅子裡,使奴喚婢,穿金戴銀的。」
周祈湊近,「這樣的女子……出嫁前怕是常有穿著體面的年輕郎君來找吧?」
小婦人拍手,詫異道:「道長連這個都知道?道長若是不說,我都忘了。去歲我確實見過有年輕郎君來找她,就像道長說的,穿得體體面面的,騎著高頭大馬,像個富家子。」
「什麼時候的事?」
小婦人想了想,「大概就是春天吧?」
「那便定不是裘家郎君了。」
「那是自然,我們都認得裘家那個。」
周祈抬抬下巴,看一眼謝庸,輕佻地問:「那郎君長相好嗎?與那位比如何?」
小婦人笑起來:「人家騎著馬,來去匆匆的,哪裡看得清?」又咬咬唇,瞥著謝庸,與周祈道,「我看能比上這位郎君的,少!」
周祈卻搖頭:「可惜這位立意出家為僧,過了年便要剃度了……」
小婦人直嘆可惜,又問:「何以你們這一僧一道在一起?」
「都是方外之人,碰見了總有三分香火情分。」
陳小六也牽馬走開,再不走就實在憋不住要笑出來了,周老大剛吃了人家謝少卿的飯,這會子還沒消化呢,就編派人家……
出了敦義坊,周祈搓搓猥瑣了一會子的臉,肅然起來,「那阮氏興許真是個趙姬,只是不知誰是呂公。」
「那婦人不記得其人相貌?」謝庸問。
周祈遺憾地搖搖頭。
陳小六聽得一頭霧水,「老大,我怎麼聽不懂呢?」
周祈嘆息,「平時讓你多讀書,你偏下棋打牌跑馬鬥雞,這會子知道不懂了。」
陳小六略帶悲憤,也不知道我下棋打牌跑馬鬥雞都是跟哪個一起的……
周祈與他講秦皇身世,「《史記》中說,當年巨商呂不韋把懷有身孕的姬妾送給秦國質子子楚,姬生子,便是後來的始皇帝。」
陳小六點點頭,又搖搖頭,還是不太明白,又詫異,原來老大不光看傳奇,還看過《史記》啊……
周祈道:「裘家子去年過完元正就完婚,阮氏又是今年元正後才『偶遇』高峻的,那阮家春天修宅子的錢從何處來?從別處搬來起初賃破屋而居的這兩母女,當沒有這個積蓄。」
「那婦人的話也不能盡信,也興許是那裘家悔婚,彩禮自然要不回去了,阮家用這彩禮修的房子?」
「一個開豆腐坊的,能給出修那樣一所宅院的彩禮?這樣大手筆的,一定是個更有錢的。」
陳小六懂了,所以老大詐那小婦人,說「穿著體面的年輕郎君」什麼的,也懂了為何之前周老大和謝少卿一唱一和說什麼「第善宅吉」的鬼話,原來就是為了問修宅時間,他們這心眼兒也太多了……
兩個在阮家一唱一和的對視一眼,彼此明白心中的懷疑,一個有錢的年輕人與這阮氏有首尾,又知道李家舊事,想圖謀李家家財……
但兩人都不是什麼頭一天接觸案件的新鮮人,知道於案情中,好些事不宜先入為主,不然極容易誤入歧途,一個不小心,就出了冤案錯案。
周祈與謝庸一同來到光德坊,會同了龐郎中,同去懷遠坊李家。
誰想還未進其家,便看到奴僕正摘桃符,往門上掛白,周祈大驚,「這是怎麼了?」
閽人認得她,哭喪著臉行禮道:「我家阿郎去了。」
周祈看看謝庸,得,來看病的變成來弔孝的了,周祈又看龐郎中,這郎中今日也得變身仵作。
依舊是范敬迎出來,周祈與他道惱。
范敬眼睛紅紅的,搖搖頭,嘆一口氣,謝過周祈,又看謝庸和龐郎中,「這二位是?」
周祈把謝庸原本要假扮的「郎中弟子」隨口改了,「這是貧道的兩位朋友,龐郎中,謝郎中,都頗精治療心疾,可惜高公未能等得。」
謝庸早就收起了那副冷面,俊逸的臉上滿是悲天憫人,頗有兩分郎中相,但到底氣勢還在,范敬對他倒似比對老龐郎中更敬重些。
范敬引著三人來到後面。這高峻才死不久,剛剛小殮換了衣服,因靈堂還沒設好,只從臥房暫移其所居的正堂,李大娘子姐妹兩個並婢子們都在哀哀地哭,並不見李夫人、阮氏、方五郎等的身影。
因萬事皆不齊備,且不舉哀,周祈等進來,李大娘子只是帶著妹妹與他們行禮。
周祈也一臉淒然,「頭午見時,高公病情還算穩定,這才幾個時辰,竟然這就去了……」
李大娘子哭道,「道長走後,我們又請郎中來看了看,郎中說似比前兩日脈搏有力了些,讓接著吃藥不要停,或許過幾天就醒過來了。誰想,誰想……那是迴光返照……」
周祈點頭。
謝庸問:「想來午時又餵了藥?那藥碗可還留著?」
李大娘搖搖頭,知道謝庸是郎中,便道:「但還有沒熬的,也有藥方,我讓婢子拿來,請先生看看。」
謝庸點頭。
婢子取來一包藥並一張藥方。
謝庸略看一看那藥方,便遞給龐郎中,又打開藥包,用手指撥一撥,聞一聞,龐郎中看過藥方,又與他同看這藥,然後對謝庸微點下頭。
謝庸道:「倒也對症。」
李大娘哭著點點頭。
「既然人已經亡故,便非我們醫家能幫上忙的了。」謝庸嘆息,「只是某習研心疾幾年,聽周道長說另尊症狀,覺得與他人頗有不同之處,不知可否讓某見一見令尊之面?」他說話時神色認真,彷彿書齋中的書生在考據一詞一句,這樣的話雖略顯無禮,卻讓人反駁不得。
李大娘子大約明白了他的身份,這般年輕,大概是太醫署學裡的,故而一股子學究氣。
李大娘子點頭,范敬引著他們來到高峻屍身前,揭開遮面之布,謝庸湊近,竟然掏出帕子在屍體嘴角擦了一下。
李大娘子姐妹並范敬都變了臉色。
卻見這位謝郎中皺眉輕聲責備道:「與亡者淨面,要仔細著些。」
李大娘子等一口氣便散了,剛才她們姐妹親自幫父親淨面,竟然沒洗乾淨……
周祈:「……」我們謝少卿演得好一場惡人先告狀啊!
周祈也覷著眼看高峻的屍體,又看謝庸,謝少卿估計特別想把這高公抬到大理寺口唇鼻耳裡裡外外地好好檢查一番吧?但如今家屬不上告,又無謀殺的證據,就不能這樣辦,不然被人告上去,也是個麻煩。
這時候就該神棍上台了,周祈甩一甩拂塵,「高公亡故,那阮氏到底是不是宿世冤孽,這時候倒好辨認了。不妨請阮氏來見一見吧。」
范敬皺皺眉,「她鬧起來恐怕不好看……」
周祈曲解他的話,「有貧道在這裡鎮著,她還能做什麼法不成?」
范敬看看周祈,點下兒頭,李大娘子也沒什麼主意了,李二娘更是只知道哭,李夫人悲傷過度,家裡如今是范敬拿主意,他便讓人去帶阮氏。
周祈又問:「怎不見那位方五郎?」
范敬道:「家岳過身,五郎極是悲傷,我便不敢讓他守在這裡,怕他做出什麼哀毀之舉。」
周祈看一眼李家姐妹,恰對上謝庸的目光。
時候不很大,阮氏便被帶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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胐胐:音同翡翡,胐。又獸名。〔山海經〕。霍山有獸焉。其狀如狸而白尾,有鬛,名曰朏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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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8:25
卷二 畫皮 第二十六章 婢子秘密
阮氏進門便哭著衝向靈床,被僕婦婢子們拉住。
「阿郎就這麼去了,你們還不讓我看看嗎?」阮氏哭道。
但范敬、李大娘子等都不鬆口,僕婦婢子們便攔著,阮氏只得軟倒在地上哀哀地哭了起來。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李二娘子衝上前,紅著眼睛對阮氏喊道:「你莫要惺惺作態了!如今阿耶已然被你治死了,你仇也算報了,還想怎樣?」
「二娘怎能這樣血口噴人?如何是我治死阿郎?」阮氏哭道。
「你與阿耶書房那畫兒裡的人長得一般無二,你便是那畫兒裡的趙氏轉世的吧?你莫非害死阿耶一個還嫌不夠,要把我們家都害死?」
范敬看看周祈,看她並不攔著,只好自己沉聲道:「二娘!」
李二娘看看姊夫,又哭著回到其姊身旁。
「我不知道什麼趙氏!我姓阮,有名有姓有耶娘……」阮氏看向李大娘子她們,「難怪總說我是妖邪,原來是因為這個。人長相相似有什麼稀奇?興許就是因為我與那畫中人相貌相似,阿郎才納了我的呢?」
「阿郎一倒頭,你們就給我按上這樣那樣的罪名,我不服!我要找族老里正評理,我要告官!」阮氏雖聲音不大,話鋒卻利。
李二娘子又竄出來,喊道:「告官就告官!還怕你不成?分明是你害死我阿耶的。」
「告什麼官?」兩個婢子摻著李夫人從門外進來,「我去與族老商議,給她放妾書,讓她走。回頭把喪事操辦起來,打發你們阿耶入土為安是正經。」
李氏姊妹並范敬都迎李夫人,周祈等亦行禮。
李夫人看看靈床,有些灰心地嘆口氣,「都莫要鬧了。」又看阮氏,「他已經死了,不管你是什麼來歷,再鬧對你沒有好處。你走吧。」
「娘子就這般趕我走?那大郎呢?那是阿郎唯一的子嗣。」阮氏問。
「八月而誕,那不是郎君的孩子,你抱走吧。」
「這樣不明不白地把我們娘倆趕出去,我不服!」阮氏不再哭,怒視李夫人。
「你們說孩子不是阿郎的,有什麼證據?你們說我害死阿郎,我為什麼要害死阿郎?阿郎若在,你們敢這麼欺負我,敢把我們趕出去?」阮氏聲音尖利起來,「若阿郎活到七老八十,這家財以後都是我大郎的!這屋子裡誰都可能害死阿郎,唯獨我不會!」
李夫人想說什麼,卻一連串兒地咳嗽起來,只顫著手指著阮氏。
范敬沉聲警告:「阮氏!」
阮氏冷哼一聲,又復軟倒坐在地上。
「你到底想要什麼?」范敬問。
「讓我帶大郎走可以,但要給我們足夠的銀錢。」阮氏終於說出目的。
范敬看看岳母,又與妻子對視一眼,「待我們商量後再答覆你。」
這一家子見面就掐,倒忘了周祈這叫阮氏來的始作俑者,周祈卻琢磨是不是應該把那位方五郎一塊叫來,讓他們這樣三頭對面地吵,三吵兩吵,興許真相就出來了。現在阮氏不就把目的說得明明白白的了?
周祈扭頭看謝庸,卻見他看李夫人——周祈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那個婢子,」謝庸道,「把你的臂釧脫下來。」
他說的是半跪著給李夫人順氣的婢子。
婢子變了神色,用袖子掩住胳膊。
周祈走上前,拉起這婢子的手,撩開些袖子,看她戴在小臂上的臂釧,點點頭:「嗯,還挺粗!能藏不少東西吧?」說著便解開了她臂釧的搭扣兒。
把臂釧拿在手裡略看一看,周祈拉一個小勾,然後輕推臂釧的雕花面兒,便露出裡面的空心來。周祈從中抽出一個紙卷,打開看,是西市恆通櫃坊的憑帖,上面寫著三十萬錢。
婢子白著臉跪倒在地。
周祈看看那婢子,對李夫人道:「府上當真富豪,連個婢子都有如此多的私財。」
眾人的面色已經一變再變,李夫人顫聲問婢子:「紅霞,你說,這錢從哪裡來的?」
婢子看看李夫人,萎在地上哭起來。
李大娘走上前:「莫非是你——」
婢子哭著磕頭,「這錢是碧雲給我的。」
李夫人另一側的婢子面色大變,「紅霞,你如何血口噴人?」說著也跪下,「求夫人做主,奴不曾給紅霞什麼錢。」
李夫人又咳嗽起來。
周祈對紅霞道:「還是你先說說吧。」
「奴與碧雲同住一室,她好些事瞞不了奴。她傾慕五郎,五郎對她也……她前陣子生病,根本不是病,而是小產。」
李二娘滿臉的不敢置信,「你胡說!五郎連我都看不上,如何看得上她?」
李大娘子看一眼妹子,微不可聞地嘆口氣。
李夫人卻不看女兒,接替周祈問另一個婢子:「碧雲,你有何話說?」
婢子面色灰白,再不是剛才急赤白臉冤屈無辜的樣子,「奴,奴——」實在說不出什麼,這婢子大哭了起來。
周祈道:「夫人,府上的事委實蹊蹺了些,還是報官吧。」
李夫人抖抖嘴唇,卻搖搖頭。
這個時候又豈是她拒絕便有用的?周祈看范敬,「那位就是大理寺謝少卿。另外,還請范郎君知會一聲,這屋子裡院子裡的人就暫時不要動了。」又看小六,「你去與崔少尹說一聲。」
范敬趕忙上前給謝庸行禮,又把周祈的命令傳下去。
看看地上的兩個婢子,周祈對面色極其不好的李夫人道,「夫人請保重自己,這兩個婢子,我們且帶去其屋中,搜一搜看有什麼物證。」
李夫人垂目點點頭。
婢子們的屋子不大,一案一幾,兩張床榻,床邊各有箱子和帶鎖的小櫃,另有些什物。
不用婢子們指認,周祈也能分清誰的是誰的。叫紅霞的那個,偏愛粉色、緋色,帳子被縟都是這種豔麗顏色,家主死了,還沒來得及換;叫碧雲的那個,床帳則是青色藍色。不知是人隨其名,還是主人家據其愛好取的名字。
如今謝庸是「大理寺少卿」,當著外人,不好搜婢子的屋子,便只好都周祈自己來——其實周祈覺得謝少卿大可不必如此矜持,一個在人家抬胳膊瞬間看見小臂上的臂釧並看出其中有貓膩的人……是吧?
在心裡打趣了謝少卿一句,周祈便先從紅霞搜起。這紅霞私財頗豐,四季衣服並明面妝盒裡的小首飾不算,箱子中另有一包錢,總有六七萬,周祈又在箱子底找到一對放在荷包裡的玉耳環,玉料雖不算頂好,雕工卻頗精緻,並有一支放在木盒中的嵌紅瑪瑙金釵。
周祈自己首飾極少,但對各種物品估價是干支衛中人的看家本事,不然如何看出各種貓膩?據周祈看,這金釵怎麼也要三四萬錢,玉耳環估摸也要兩萬錢。
周祈拿著那金釵看一看,問紅霞:「你們這當婢子的真好,比我還有錢呢。這麼貴重的東西,是夫人賞賜的嗎?」
「是攢著夫人給的錢,自己出去買的。買回來又覺得太貴重,便一直沒戴。」
周祈晃晃那裝耳環的荷包。
紅霞道:「那個也是自己買的。」
周祈看范敬:「貴府婢子的月錢多少?」
范敬恭敬地回道:「她們是每月千錢,府裡過年過節喜慶事也會發賞錢。岳母對她們很好,時不常還有賞賜。」
周祈點點頭,又皺著眉算一算。
搜完紅霞搜碧雲。這個叫碧雲的與紅霞不同,頗有幾件好料子的衫裙,樣子也極新,但貴重首飾卻沒有。
周祈從衣衫中找到一個用層層帕子包著的荷包,又從荷包裡找出一條項鏈。碧雲從進屋就一直白著臉,看見這項鏈,臉就更白了。
周祈仔細看這項鏈,只是銀製的,也沒什麼鑲嵌,款式花紋卻特別,當是大食等地的東西。那鏈墜能打開,周祈打開看了看,又合上。
謝庸微皺眉看她。
上回發現盛安郡公府暗格的時候,周祈笑話謝庸,這回自己自然不會那樣幹,大大方方地把項鏈遞給了他。
謝庸打開,也合上,抿抿嘴,看一眼周祈。
周祈頗覺無辜,你好奇要看的啊。再說,有什麼啊,不就是一個赤身女仙嗎?那女仙還長著羽毛翅膀呢,怪好看的。
「那個是方五郎給你的?」周祈問碧雲。
碧雲不說話,但她的神情已經回答了。
周祈接著搜,除了還有做了半截的男子荷包和襪子,也並沒旁的了,至於那荷包和襪子是給誰的,周祈連問都沒問。
搜完了正要出去,卻突然聽碧雲道:「我見過紅霞與阮氏鬼鬼祟祟地說話,看見我來了,便停住了。」
周祈停住腳,「還有嗎?」
碧雲搖搖頭。
周祈看一眼瞪著碧雲眼裡冒火的紅霞,慢慢去公堂上說吧。
崔熠帶人來得很快。阮氏、方五郎、兩個婢子等涉案的人,並高峻的屍體都帶走,又讓人去搜方五郎和阮氏的住所。
按理,這人和屍體都該帶去京兆府。京兆府元正期間也一直有人值守,但鄭府尹已經封印了——老鄭講究多,若封印後不到時候被迫開印,第二年這一年都不順當,崔熠是覺得他瞎講究,但謝庸還是把人並屍首都帶去了大理寺。
這不是周祈第一回 來大理寺,也不是第一回來大理寺少卿的廨房,卻是第一次來新任謝少卿的廨房。
大約他們這些主掌刑獄的官員性子都差不多,又冷又靜的,這間廨房變化不大,顏色莊重的屏風,檀木坐榻几案,架子上書卷碼放得整整齊齊,老竹筆筒裡筆插得滿滿當當,還有秋官必備的方正青石鎮紙……
周祈卻突然瞥見那榻邊有個毛絨絨的東西。周祈手欠,拿起來,是個狐皮暖袖筒子,棕色中雜著些白,油光水滑的,摸著很舒服,讓周祈想起謝少卿的貓來——他這袖筒子恐怕不是保暖用的,而是摸著玩的吧?
所以,我們莊重嚴肅的謝少卿其實是個毛毛癖?
大理寺裡就兩個值守官員,僕役們大多也放假了,謝庸親自去給崔熠和周祈沏了兩碗茶來,卻不想一進門就看見周祈在玩自己的袖筒。
周祈揣著謝庸的袖筒笑得安詳,嘿,這玩意可沒長腳不會跑回你身邊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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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8:37
卷二 畫皮 第二十七章 寒夜擒凶
一盞茶沒喝完,大理寺仵作吳懷仁就到了。
吳懷仁面色發紅,連呼哧帶喘,進門先行禮:「下官聽說又有兇案?」
崔熠看看吳懷仁被腰帶幾乎勒成葫蘆的胖肚子,「不是我說,老吳,你真不能再胖了。」
吳懷仁略帶尷尬地笑了,「下官就住在旁邊的居德坊,是快走過來的。」
周祈頗喜歡這胖子:「我教你一套拳如何?每天早晚各練上兩趟,半年以後腰帶能鬆一截,從義寧坊跑到我們興慶宮不費勁兒。」
吳懷仁有些心動,又有些遲疑:「下官這——主要是愛吃。」
崔熠笑道:「還有比我們阿周更愛吃的嗎?她恨不得把老謝家的碗都啃了,照樣身輕如燕,上房揭瓦。」
周祈「嘁」他,「身輕如燕」跟「上房揭瓦」能放一塊兒用嗎?怎麼聽著這麼彆扭呢?
吳懷仁看看正在翻物證的謝少卿,又看看周將軍,覺得自己發現了點什麼——謝少卿已經請周將軍去家裡吃飯了嗎?
謝庸站起來:「咱們一塊去看看那屍首吧。」
一邊往殮房走,謝庸一邊大致與吳懷仁講這案子,特別是與高峻發病死亡有關的事,「其家人說這高峻之前未有心疾……我用帕子擦屍體嘴角,上面是藥。有婢子和女兒們照顧,小殮時也不是一個人,這嘴角的藥很可能不是吃藥時沾上沒擦洗,而是後吐的。」
吳懷仁點頭:「這可能是臨死前已經反湧入口中,小殮挪動屍首,溢了一些出來。不同於另一種死後嘔吐。那種要死後幾天才會出現,屍身內有了腐敗之氣,壓迫腸胃,把胃裡的東西壓了出來。」
謝庸點頭。
幾人來到殮房,吳懷仁先從屍首頭髮眼耳口鼻查起,果然在其嘴中發現一些殘藥,但量不大。
吳懷仁用小瓷杯取了,聞一聞,又取銀針出來試一試,並沒什麼變化。
查過面部,再查四肢,胸背等處。
時候不很大,就查完了。
「該屍口唇及手足指甲呈紫紺色;除口內有少量藥液外,鼻、耳等處皆未見異物;頭、頸、胸、背、腰、陰、四肢亦均未有損傷。藥液我聞著,確實像是嘔吐出來的,而不像餵藥殘留,用銀針試過,未見變色。紫紺、嘔吐、未有中毒症狀——目前看來,確實極像是心疾昏迷之後的亡故啊。」
吳懷仁一轉,「但是,我聽說胡人有一種藥,無臭無味,食之令人昏睡……」
崔熠拊掌:「你們謝少卿也這麼說!」
吳懷仁笑道:「要不說是我們少卿呢,就是見多識廣,又極敏銳,那嘴角的殘藥,謝少卿之前便推斷是嘔吐物。」
周祈和崔熠對視一眼,得,又來了!看看人家的屬下,再對比對比自己的,真是讓人羨慕啊。
「只是某未見過這種胡藥,更未見過因過食而亡之人……」吳懷仁又說回這胡藥上來。
謝庸看周祈:「這就要看周將軍的了。」
崔熠笑起來,在長安城找人找東西還真就得看周祈的。
周祈懶懶地道:「聽你提起那藥,我回去換衣的時候已經交代下去了。」
吳懷仁轉動眼球看周、謝二人,「回去換衣」……謝少卿和周將軍已經到這一步了嗎?他們兩個倒也郎才女貌,只是謝少卿這樣文雅的人,日後若與「上房揭瓦」的周將軍有個馬勺碰鍋沿,會不會吃虧?不過那興許也算夫妻閨房之趣……
謝庸問:「可需要剖屍?」
吳懷仁端著了神色,「有的心疾,其心肥大,剖屍能看出來,但有些就看不出什麼來;倒是可以看看其腸胃內的東西……」
即便是大理寺,對剖屍也格外謹慎,需寺卿簽署文書才行。
王寺卿住在常樂坊,與大理寺所在的義寧坊一東一西,現下已經開始敲暮鼓了,王寺卿又已高齡,約莫今日不會到了——誰想老翁卻走了進來,且直奔殮房。
幾人都忙上前行禮。王勻擺擺手,走到高峻屍首前。謝庸向他稟報案情。
老翁已到致仕之年,卻一副老而彌堅的樣子,估計能在這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再幹二十年。
聽完案情,對照屍格看了屍首,又略看了看已得的各種物證,便在這殮房裡,王寺卿分起工來:「子正理一理現有物證;顯明去接應你的人,把物證搜全,莫要遺漏;小周去打探胡醫胡藥,擒拿賣藥之人!」使喚崔熠和周祈使喚得極順手又理所當然,偏崔熠和周祈吃他這一套,都恭敬地行禮答是。
謝庸看看周祈,難得見她這樣恭謹的樣子。
第二日傍晚,周祈讓人通知謝庸和崔熠有那胡藥的信兒了,但尚未抓住賣藥之人,準備晚間在其住所蹲守。
本只是告訴他們一聲,誰知道陳小六帶來了謝少卿並他的兩個侍從來,且道,「要不是今日長公主府有大宴,崔少尹也要來呢。」
周祈聽了這話,再看看謝庸,頗感無奈,這又不是去東市看新來的百戲雜耍,有什麼好湊熱鬧的?像賣這種藥的,都是慣常作姦犯科的亡命之徒,刀槍無眼,你們這身嬌肉貴的,擦著碰著怎麼辦?本來以為謝少卿是個穩當人,誰知道跟小崔一樣不靠譜兒……
不待周祈說什麼,謝庸先輕聲問周祈:「賣這種藥的,都是慣常作姦犯科的亡命之徒,人手夠嗎?」
周祈:「……夠。」
謝庸點點頭,他知道干支衛亥支的人少,平時又都撒出去,能調動的人手有限,又怕周祈自恃功夫好託大,故而陳小六一說,便跟了來。
人家來了,又是上司——雖然是隔壁上司,就不好趕人家走,也不知道羅啟他們倆本事如何,周祈額外安排一拳能打死牛的段孟照應著些謝少卿。
豐邑坊坊門關閉,天已經黑透了,也沒見那賣藥的幾個胡人回來。周祈的人有在屋頂看哨的,有在院外補刀收尾的,自己則帶著陳小六、段孟、趙啟、魏大郎、唐青、邱遇幾個功夫好點的等在院子裡,自然還有謝少卿主僕。
胡人這院子頗寬大,又堆了些亂七八糟的什物,正好方便大家隱藏。
正是四九時候,一年最冷的日子,就這麼在外面等了一個多時辰,陳小六覺得自己的腳都凍麻了,晚間吃的兩個胡餅並一碗羊肉丸子湯根本扛不住這樣的冷啊。陳小六湊近周祈,輕聲問:「老大,他們不會不回來吧?那咱們兄弟可就虧了。」
「線報說,明早有人來拿貨,他們今晚應該會回來。」
外面更鼓敲過,已經是亥時了,屋頂的暗哨學兩聲梟鳴。
周祈曾為了捉兩個連環殺人作案的兇犯連蹲過五夜,也是這樣的臘月天,白天換班睡覺,晚上在房頂子上貓著,故而對等這一兩個時辰不當回事。
周祈扭頭看看身邊的謝庸。雖沒有月亮,但繁星漫天,藉著星光,頗能看清他的面孔。
你別說,美人兒就是美人兒,哪怕黑燈瞎火地看,也是美人兒,又似乎比白天看更多兩分風致——罪過啊,今天讓美人兒受苦了。
謝庸扭頭看她,不知道有什麼事。
對上那雙寒星似的眼,周祈越發憐香惜玉起來。她往謝庸身邊稍微湊湊,輕聲道:「冷吧?你應該帶你那個暖袖筒子來。」
兩人肩膀不過一拳之隔,她又略往這邊歪頭,謝庸聞見一絲香甜味兒,不是什麼香餅香球的味兒,倒像是——柑橘味兒。
謝庸失笑,這麼饞嗎?剛才也沒察覺她吃東西啊。
周祈還不知道自己偷吃橘子的事被人所知,猶想著憐惜美人兒,輕聲道:「我們練武之人的手倒是挺熱的。」
謝庸板起臉。
「我有一套劍法特別適合年輕郎君來練,舞起來好看,又強身健體,練上一陣子,保準冬天手足不冷。」
原來又是好為人師……謝庸板著的臉恢復了原樣兒,又不自覺地鬆了鬆肩背。
「小崔太沒天賦,我教他好些天都沒學會一招半式的,錯個步能把自己絆倒……」周祈猶不忘嘲笑崔熠。
屋頂傳來另一種轉調梟鳴,周祈神色一凜,握住刀柄。
有人開鎖,推開院門,進來四個人。其中一個笑道:「剛才翻坊牆差點扭了腳。」
另一個說了一句胡語。
四人中最後的把門插上。
知道後面沒人了,周祈當先躥出來,其餘埋伏的人也都動了。
那四人大驚,紛紛抽出刀劍抵抗。
與周祈打鬥的是個高大胡人,刀法不同於中原,不花哨,卻紮實,周祈一時奈何他不得,扭頭看看另三個人都被自己的人圍住,跑不了,周祈便放心大膽地與這胡人鬥起來。
走了幾趟,大約摸清了路數,周祈賣個破綻,胡人一刀向她肩膀劈過來。
周祈斜肩擰腰,手摁在那胡人的胳膊上借勢飛起一腳,正踢在胡人的脖頸上,胡人應聲而倒。
周祈順手撣一下袍角,嘿,踢人踢門都靠它,可謂黃金右腳。
周祈扭頭,想去接應兄弟們,卻正見那個說「扭了腳」的兇徒灑出一把粉麵,瞬間幾個兄弟迷了眼。
周祈面色大變,立刻飛身上前。
那人卻奔著戰圈之外的謝庸而去,「我跟你們拼了——」
哪知剛到其身前,便被飛來一腳踹翻。
周祈著實有些驚著了,腳用力踩在他鎖骨處,咬牙冷笑:「你拚命倒會找人,欺軟怕硬的渣滓。」
謝庸一頓,若無其事地把短匕首又收回袖中。
周祈回頭看看,另兩個已經被擒住。陳小六等上前,把周祈腳底下這個也捆住。
周祈又看向謝庸,突然覺得剛才的話有些不大那麼好的歧義,「我不是說你——」軟。
謝庸淡淡地笑道:「多謝。」
周祈長眉一挑,也笑了,罷,調戲就調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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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8:49
卷二 畫皮 第二十八章 審問藥販
黑燈半夜的,不好押著這些人再回大理寺,謝庸和周祈便在豐邑坊這藥販子的住所裡審問了起來。
正堂掌著燈,周祈穿著鞋盤膝坐在榻上,旁邊的桌案上堆著些在這宅子裡搜出來的藥水、藥粉、藥丸、藥錠子,桌案另一邊坐著謝庸,謝庸這邊兒的榻下是些研缽、模子、陶罐之類,想來是製藥用的,並一包銀錢。
離著這些雜物不遠是人犯們。之前被周祈踹暈的那個胡人已經被扎醒了,和另外三個一樣都捆著跪在地上。
周祈輕叩桌案:「說說吧。你們這些藥是自製,還是都是從哪裡弄得?這些藥都有何功效?下家又有哪些?」
四個人犯都不開口,特別是被周祈踹暈的那個高大胡人,還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陳小六慣常給周祈搭梯子的,很懂掐時機:「老大,就這種凶戾之徒,直接上刑吧。不上刑是不會招的。」
周祈點頭,皺著眉揉下巴,看幾個人犯就跟屠夫看待宰的肥羊一樣:「你說先上哪種刑好?」不待小六說什麼,周祈扭頭看謝庸:「謝少卿,你們一般從哪種刑開始?」
謝庸正色道:「笞邢,先打二十,不招就再加三十,不招再加。」
「直到打死拉倒?」周祈搖頭哂笑,「不是我說,謝少卿,你們公堂用刑,太糙。我們禁衛就不一樣了——」周祈看陳小六。
陳小六臉上掛著跟他上司同款的笑,連嘴角裂的幅度都一樣,「我們一般不動棍子。簡單點兒的,就幾張草紙就行,噴濕了,貼一層,不招就再貼一層,一般人熬不到六張紙。」
周祈道:「也有強人能熬到八、九張的。」
「是啊,」陳小六幽幽地道,「等那九張乾了,從屍體臉上摳下來,真是好一張猙獰的大儺面具啊。」
羅啟和霍英都覺得有點後背發涼,兩人對視一眼,果然是干支衛啊……
「別的還有往身上釘熱鐵釘,拿夾桿一個個夾碎手骨腳骨乃至手腕手肘膝蓋,把木棍從口中往下捅……」
另三個胡人可能是漢話不利索沒太聽懂,也可能格外凶戾膽大,沒太大反應,那個想捉謝庸當人質的中原人早在說「面具」時就已經怛然失色,這會子更是雙股戰戰。
周祈微抬手:「行了,別提那些費事的了!就地取材吧。直接把這些藥給他們灌進去就完了,還正好試試藥性。」然後挑挑下巴,「就從剛才妄圖對謝少卿不恭的那個開始。」
那人早在剛才就被嚇破了膽,這會子聽見點名兒直接就趴倒了,「我說,我說,我都說!」
中原人叫齊四,其前主人是往來於長安和沙洲、肅州、玉門一代的藥材販子,故而齊四也知些藥性,並會說胡語。三年前,其主人西行到了大食,被歹人所害。齊四逃得性命,在大食流浪,認識了些胡人,其中就包括這三個——一個吐蕃人,兩個粟特人。
在大食有個頗有名又有勢力的胡僧,賣各種千奇百怪的藥,吃了讓人昏睡的、讓人產生幻覺的、於男女之事上助興的……這些藥物都極貴,齊四與他的三個同伴冒極大的險偷出幾種來,然後便逃離大食,一路東行,於今秋來到長安。
齊四指指桌案上的一個白瓷瓶,「那是可以讓人昏睡的。若只吃一小丸,可以助眠;要是喝了酒,吃上二十丸,人就完了;便是不喝酒,再多吃上十丸八丸的,也會死。」又指著那包藥錠子,「那是助興的,男女都能用。」指著一包藥粉,「那個吃了便極精神,又舒服,練武的本事能加三成,唸書的能寫出好文章,但吃多了也會死」……
謝庸和周祈臉色都陰沉得厲害,就這些藥,不知道會弄出多少驚天大案,害死多少人,而那個大食胡僧還在不斷製售,這裡面又有多少藥正在或者已經流入本國……
周祈問:「你朝著我們撒的藥粉子是做什麼的?」
齊四趕忙道:「那個是今日買的一包芋粉,於貴人們無害。這藥來之不易,賣得雖貴,但一賣就沒,我們就想著往有的裡面摻一摻,弄個三六九等,也好多賣幾個錢……」
周祈險些讓他氣笑,這腦子……怎麼長的!
關於賣給哪些人,齊四面露難色,「買這些藥的,大多藏頭露尾、蒙頭遮臉的,有機密人只約定了地方,我們放下藥,他放下銀錢,壓根沒見過面。」
一直沒說話的謝少卿突然問,「昇平坊做糧食買賣的李家人,你可認識?方漢生方五郎、李家女婿范敬,乃至李家奴僕……」
齊四道:「倒是聽說過這方五郎,他跟好些粟特人都熟。」
「這昏睡藥一共賣出去幾份,各賣多少?你們秋天才到京裡,這瓶中又還剩了這麼多,想來賣得不很快,你當還記得。」
「一共賣了五份,都是二三十丸,一個是八月間賣的,把藥放在曲江邊兒上歪脖子狐仙樹的樹洞裡……」
抓住這些藥販子,雖於李家的案子所得線索不多,但能繳得這麼許多藥品,並得到大食製藥胡僧的線索,也算收穫。
第二日把這些人都押往大理寺,周祈和謝庸各自與上司報告此事,並寫了呈文——從源頭上截住藥品流入,還有解決那胡僧的事,得讓安西都護府、北庭都護府來作。
周祈這邊是如此,崔熠那邊也有進展,除了帶回來一堆的李家內外的賬冊子,還找到了那幅畫!
崔熠大馬金刀地坐在大理寺大堂偏廳的榻上:「我告訴小子們,能拆的都拆了,能散開的都散開,能挪的都挪個地方,就不信找不著!」
可以想見書房被造成了什麼德行,周祈笑問:「到底在哪兒找到的?」
「我還以為怎麼也得有個暗格、密屜之類,原來就是裁了裝裱,夾在別的書冊中了。」崔熠笑道。
謝庸展開畫,周祈湊過去同看,崔熠也站起來湊過去。
崔熠道:「我看了半天,似乎跟那阮氏是有點像。你們覺得呢?」
畫中一帶碧水,一個身姿纖瘦的女子站在岸邊樹下。這女子細巧眉眼,梳著倭墮髻,著青色圓領小袖衫,正扭頭欣賞對岸的山景,她腳下一條長滿野草的小徑伸向遠方。那畫上又題了《上巳游春圖》幾個字。
周祈仔細端詳,突然笑了,「就是我修個這樣的細彎眉,梳個這樣的髮髻,穿件這樣的小袖衫,也能有三分像。」
崔熠看周祈,想像她嫻靜中帶著些輕愁的樣子,不由得打個哆嗦,「你可別嚇我了,就是老謝扮上也比你像些。」
周祈抿嘴,瞪崔熠,又看那位可以扮仕女的謝美人兒。
謝庸對崔熠和周祈的話如若不聞,仍在看畫兒。
莫非這畫兒上還有什麼玄機?
周祈再仔細看這圖,竟真發現了一處蹊蹺,「我看這題字的墨跡似比這圖中的要新一些。」
周祈手裡頗有些舊傳奇,這些傳奇有的都不是二手的,而是三手四手的,這些主人又多留有墨跡,故而周祈對不同年月的筆墨痕跡不算陌生。
「這題字年頭也不短了,怎麼也有七八年了吧?」周祈道。
謝庸點點頭。
崔熠也仔細端詳,搖搖頭,看不出什麼來。
大理寺卿王勻從外面走進來,三人趕忙行禮。
之前謝庸和周祈已經交過差了,崔熠也把自己帶來的物證呈上。
王勻展開那圖,皺著眉端詳了片刻,看向謝庸:「看出來了?」
謝庸行禮:「是。」
「那就提審人犯!今日你來主審。」
謝庸再行禮:「是。」
王寺卿走在前面,他身側錯後半步是謝庸,崔熠和周祈跟在後面。
崔熠小聲問周祈:「他們打的什麼啞謎?」
周祈搖頭,要說拳腳功夫、奇詭異聞她在行,這書畫學問……要是自己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都對不起當年唸書時趴在桌案上流的那些哈喇子。
崔熠突發奇想:「我聽說有一種隱形藥水,畫在紙上什麼也看不出來,得泡在水裡,又有說要用火烤的,又或者在特別的角度看才行,還有說需要塗上另一種藥水的……」但也沒看大理寺這兩位這麼折騰啊。
周祈道:「咱倆看的是同一冊傳奇,《大周迷案》。」
崔熠來了精神,「你也看過?」
周祈點頭,那本傳奇是個殘卷,當時遍尋東西市的書肆,也未找到全本,周祈疑心,那本傳奇的寫作者根本就未寫結局,這就譬如挖坑不填土,周祈真想查查是誰寫的,往其門上送個刀片。
「那杜侍郎最後定是死遁了。」
周祈和崔熠看向前面的王寺卿。
王寺卿也回頭看他們,「回頭某給你們說,為什麼那杜侍郎是死遁。」
想不到老翁也好這一口兒,周祈和崔熠都笑了。
周祈猶不忘擠兌謝庸:「看來我們這裡不愛看傳奇的,唯有謝少卿了。」
王寺卿看向謝庸,頗正經地勸道:「看看,有意思,挺好的。」
謝庸:「……是。」
後面周祈和崔熠又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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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9:01
卷二 畫皮 第二十九章 畫的秘密
王寺卿與崔熠、周祈都坐於堂下,謝庸獨坐堂上,先提審婢子碧雲。
雖只這一兩天的工夫,這婢子明顯地憔悴了,來到堂上,畏縮成一團。
「本官問你,你與方漢生可有私情?」
知道人證物證俱在,碧雲哭著點點頭。
「方漢生可曾讓你做些不利於主人的事,比如偷聽、偷盜、下藥……」
聽到「下藥」二字,碧雲猛搖頭,「沒有,我沒有下藥!」
謝庸點點頭:「也不過是一問罷了。想你一個弱質女流,也不敢做出下藥這樣的事。」
碧雲抽泣起來。
「你平日在李夫人身邊做什麼?其餘諸婢子呢?」謝庸溫聲問道。
「我伺候夫人更衣梳頭;紅霞照管夫人的財物首飾;彩月照管飲食藥膳;白虹管著夫人與外面人情隨往並與管家等來回傳話,另有幾個支使幹活的小婢子。」
「我等去了,只見你與那個叫紅霞的婢子,未曾見另兩個。」謝庸詫異。
「白虹拿喬,只把自己當內管家,不在夫人身邊跟進跟出;彩月,彩月進了臘月就得了傷寒,挪去下房住,還沒好。」
「那這飲食藥膳又是誰照管呢?」
「我們,我們誰有空就順手做了。」碧雲低頭小聲道。
「我看李夫人似是寒疾,平日服藥以何為藥引?」
「黃酒。」
周祈與崔熠對視一眼。
「當日你家阿郎去陪夫人吃飯,你可在身邊伺候?」
「在。」碧雲之聲幾不可聞。
謝庸再點點頭:「雖說那藥無臭無味,但藥嘛,總會發苦,下在桂花羊乳中,若再稍加些飴糖蜂蜜,倒確實合適……」
碧雲哭著搖頭,這次聲音卻小了很多:「沒有,不是我,不是我……」
謝庸嘆口氣:「你可知道,有罪之人,滿臉都寫著『我害了人』?」
碧雲捂臉大哭起來。
謝庸揮揮手,衙差把碧雲拉下去。
「帶方漢生。」謝庸沉聲道。
方五郎站在堂上,還是那讀書人的清高樣子。
謝庸淡淡地道:「碧雲已盡招了你給她昏迷藥的事,你也說說吧。」口氣雖淡,卻掩不住那股子冷冽。
周祈突然發現謝少卿頗有些憐香惜玉,審女犯,大多懷柔,用「軟攻」,對上男犯,則往往冷若冰霜,堅硬銳利,如一柄閃著寒光的槍。
「她是誣陷。」方五郎冷聲道,「怕是受了什麼人的指使。我是與她有些來往,還送過些東西給她,但這種婢子,與她有關聯者不知道有多少。」
方五郎看向堂上,又掃一眼王寺卿和崔熠、周祈,「列位想想,我為何要害舅父?舅父待我恩重如山,是我在這家裡唯一的依仗。害他,我還算個人嗎?」最後一句話說得頗帶著些真情實感。
謝庸還是那樣冷冷淡淡的口氣:「因為你本來想害的便不是他,而是李夫人。」
方五郎神色微變,半晌道:「貴人這是欲加之罪。」
「李家當家主事的雖是高峻,但那畢竟是李家,怕是許多事都要李夫人同意。我看了你西北商路的賬冊,裡面多有虛頭花賬,那些銀錢都進了你的私囊了吧?若被李夫人知道,你的日子恐怕不好過。」
方五郎扭頭,硬聲道:「經商之人,什麼買賣過手不沾油?貴人以此推斷我殺人,未免武斷了些。舅母待我不薄,還想把表妹許配於我。」
「那你為何不應呢?若與李二娘婚配,你所得李家家財,總比這樣零打碎敲來得多吧?且更名正言順。」
方五郎冷聲道:「我與二娘性子不合,況且我也不是那種會為了錢財就搭上婚姻的人。」說完不自覺地咬了咬牙。
「這個,我倒是信。不過就是你想娶,令舅父也不許,因為——」 謝庸盯著方五郎的臉,「那是你同父異母的妹妹。」
方五郎神色大變,睜大眼睛看向謝庸。
崔熠也一臉驚訝,看看謝庸,又看王寺卿,王寺卿半閉著眼聽著,崔熠又看周祈。
周祈微皺眉,這方五郎是那趙氏之子?
謝庸展開那幅圖,「這幅圖上題著《上巳游春圖》,卻不是一般的游春圖。上面有江水,有喬木,有游女,岸邊有蔞蒿,小徑有野荊荒草,游女隔江望向對面的山林,估計是聽到了樵夫的歌聲吧。」
謝庸再看向方五郎:「這畫的是《詩經》之漢廣篇。」
方五郎咬著牙不說話。
「——而你,名『漢生』。」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這首詩說的是樵夫對游女的思而不得。《詩經》中這麼些詩,高峻之所以選這首入畫,想來一則是你們本就是楚地人,或許他當真與令堂在漢水邊遊玩過;再則,他對令堂雖思之慕之,卻再無可能,倒也算切合詩意;也或者這詩裡含著令堂的名字,或者旁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典故——某就不妄加揣測了。」
「令堂身故,你由姑母撫養,那次高峻回鄉探親便把你帶了回來。高峻給你取名漢生,以紀念令堂。李夫人只以為你是外甥,便容下了你。只是後來那幅畫被李氏姊妹看到,高峻或許發現有人動過那畫兒,有些心虛,又不願毀了它,便補了個《上巳游春圖》在上面,以遮掩畫兒的本題,甚至把裝裱也裁了,藏在書裡。」
方五郎閉閉眼睛。
「你剛才說令表妹的事,其實也正是此事提醒了我。這賬冊中有的有令舅父的簽字,有的就沒有——沒簽的是你花賬做得太厲害的兩本,故而,這假賬他不是沒看出來,但看後面的賬冊,他依舊撥給你大筆的銀錢。他這般疼愛你,李二娘對又你有意,令舅母也不像特別反對的樣子,是什麼阻止了這樁親事?」
方五郎依舊不說話。
謝庸繼續道:「或許也正是由於不允此親事,他怕你吃心,便把你的身世告訴了你。你覺得,從前是李氏害了令堂,現在更是李氏阻止你父子相認,使得你不能繼承全部家產,所以你便動了殺心。」
謝庸的聲音冷起來:「你與眾多胡商相熟,知道有這麼一種昏睡藥,更知道此藥反酒,便買了合酒致死量的藥,讓與你有私情的婢子碧雲下在李夫人睡前小食中。李夫人一向體弱,吃了這藥第二日一睡不起死了,眾人也只會以為她是病亡。」
謝庸冷哼一聲:「可誰知,這碗加藥的桂花羊乳被高峻服下,他未飲酒,故而只是昏迷,但最後終究沒有醒來。方漢生,你還是招了吧。」
方五郎淒然一笑,「既然貴人都猜出來了,我還有什麼必要再說一遍?舅父之所以畫《漢廣》,確實與家母名諱有關,她叫喬娘,是漢水邊兒最美最好的女子,卻被李氏逼死!我為什麼不能報仇?」方五郎聲音尖利起來。
「我只是還有一事不明,你是何時出生,為何倒稱李大娘子為姊?」
「本便是我大。當年家母剛生下我,便上京來尋夫……舅父怕人疑心,刻意說小了而已。」
謝庸點點頭,那就說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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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9:21
卷二 畫皮 第三十章 櫃坊憑帖
方漢生畫了押被帶下去,謝庸退堂。
崔熠先笑了,對王寺卿和謝庸道:「原來那畫兒裡是這麼個玄機。我和阿周這種不讀書的,是真看不出來。」
周祈向來不要臉,「你不讀書,我讀,前兩天我還看書熬了大半宿呢,只不過與王公、謝少卿讀的不一樣。」
王勻笑起來,謝庸也莞爾。
謝庸又對王勻行禮:「雖有碧雲、齊四等人證,方漢生自家也承認下毒殺人,但此案尚有許多疑點,庸想再去趟陳宅。」
王勻點頭,「是當如此。」
這種事,自然落不下崔熠和周祈。
崔熠騎在馬上:「方漢生連殺人都認了,沒必要再否認與阮氏的事,他既然說自己與阮氏沒關係,那當是真的……」
周祈順嘴便把他拐跑偏了:「如果阮氏所生之子果真是方漢生的,他不承認,看如今的樣子,阮氏至少能從李家得一筆錢財,這樣方漢生至少也給自己留條根。若是他承認,這種亂倫通姦,阮氏還能活?那孩子又如何長大?」
崔熠想了想,不由得點點頭:「也是,你說得有理。」
周祈卻又笑了,「其實,我也覺得那姦夫不是方漢生。」
崔熠瞪她一眼:「消遣我,有意思嗎?」不待周祈說什麼,自己也笑了:「要不說聰明的腦袋都是相似的呢。你說說,為何你也覺得那姦夫不是方漢生?」
周祈驅馬離他近一點,「我那日與謝少卿訪敦義坊阮家,街坊四鄰有見過那姦夫的,卻都說郎君騎馬匆匆而來,看不清記不起長什麼樣兒。」
「這一個人啊,若是長相好,風姿好,比如我們謝少卿這樣的,自然還有你崔少尹這樣的,當然,我也勉強能算在列——」
不等她說完,崔熠已經笑起來。
「那都不用近看,遠遠地就被百姓雪亮的目光揪了出來。敦義坊的鄰居都說沒看清、記不得,很可能是這姦夫長相普通,過目即忘。」周祈道,「我們干支衛搞跟蹤盯梢的都是這種。」
崔熠竟然又覺得她說的有道理。
周祈挑挑下巴指向謝庸,對崔熠道:「你不覺得方漢生在氣度上有兩分像謝少卿嗎?他這種,按說不應該是看不清記不住的。」
崔熠剛想點頭,突然歪頭看周祈:「前幾天那個落魄士子方斯年,你說他有點像老謝,如今又覺得這方漢生像老謝,阿周啊,這——不太好吧?我們老謝可是抓兇犯的,怎麼會與嫌犯們相似?」
崔熠架秧子撥火的本事全套地使出來,「阿周啊,你對老謝有什麼不滿,可以直說嘛。大不了讓他做兩頓飯給你賠賠罪。」
讓他這一說,周祈卻不由得反思起來,為何看到個好看些的男人,我就覺得像謝少卿?
周祈不由得又打量謝庸一眼,謝庸還是那副冷冷淡淡的德行,對他們的話恍若未聞。
周祈的目光從他高挺的鼻樑上掃過,得出結論,大概好看的人都是相似的,難看的才各有各的難看之處。但轉頭看向旁邊笑得一臉欠抽的崔熠,又犯了疑惑,小崔長得也好看,但與謝少卿不像。哎呀,小崔真是個神奇的存在……
一路說著話,不覺已經到了懷遠坊陳宅門前。
依舊是范敬接了出來,把三尊「大神」請進去。
三人既已顯露了身份,便不好再進後宅了,故而被請去前宅正廳奉茶。范敬還要賠禮,「從前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不認得貴人們,多有怠慢,還望海涵。」
謝庸擺擺手,笑道:「這有什麼的?本便是我等為查案微服而來,范郎君不認識才正常。」
范敬趕忙稱是,又謝他們為自家的事奔忙。
謝庸卻慨嘆:「令岳才身故,家裡又多事,全靠范郎君獨立支撐,也是委實不容易啊。」
聽了這樣體貼的話,范敬感懷地再衝謝庸行禮。
周祈看看謝庸的側臉,又想起那黃鼠狼誘哄小雞吹口哨的故事來。
進了廳堂,喝了茶,謝庸與范敬通報案情,「府上的事,我們已經審清楚了……本是想謀害夫人,誰知竟是高公喝了那一碗加藥的桂花羊乳……」
范敬趕忙再站起來行禮,「想不到家裡竟然出了這等奇案,幸好貴人們明察秋毫,不然家岳真是去得不明不白。」又慨嘆,「想不到五郎那樣文質彬彬的人,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
慨嘆完,范敬卻又替方五郎求情:「不知貴人們給五郎如何量刑?五郎到底年輕,才被仇恨迷了眼,又有這樣的前情,不知能否從寬些?」
謝庸搖搖頭:「量刑還要看本寺王公的,不過依某來看,想活是難了。」謝庸卻又好心建議,「我們量刑自要依照律法,可也兼顧人情。你若有心,回頭寫個請求減刑的陳情書遞上,方五郎這斬刑,興許能改成絞刑,也算落個全屍吧。」
范敬又再行禮道謝。
周祈和崔熠對視一眼,靜靜地喝茶,看那位「通情達理」的謝少卿接著如何「通情達理」。
「府上鬧這麼大動靜,恐怕會影響買賣吧?」謝庸又問。
范敬點點頭:「已經不少有往來的夥伴兒在打聽了。不瞞貴人們說,我們這些小買賣人,都是樹葉子掉了怕砸腦袋的,一點風吹草動就往後縮,以後家裡這買賣確實難做了。」
謝庸笑道:「無妨,本官送你一幅字,他們見了,也便知道可以放心大膽地與你做買賣了。」
范敬大喜,長揖到地。
周祈笑道:「我們謝少卿兩榜進士,天子門生,那字可是得過相公誇讚的。范郎君,你福氣不小啊。」
范敬哪有不懂的,趕忙道:「這茶果子都涼了,某去吩咐奴僕們再備新茶來。」說完便再施禮,走了出去。
崔熠看看謝庸,又看看周祈,這是……
不大會兒工夫,范敬用托盤捧來三個荷包。
謝庸明知故問:「這是?」
「京中規矩,沒有白得贈字的。這點小意思,固然不抵貴人筆墨價值之萬一,但還是請貴人收下,畢竟也是小人的心意。」
謝庸笑道:「如此,某就卻之不恭了。」受賄居然也受得很是儒雅灑脫。
范敬笑著再行禮,然後又奉給崔熠和周祈這倆跟著打秋風的。
崔熠掂一掂那荷包,笑道:「某可不會寫字兒。」
范敬賠笑:「貴人說笑。貴人為舍下之事奔波,這點權充車馬之資。」
周祈則直接揣到了袖子裡,笑道:「你們府上,事情是有些多,回頭我畫張符送你。」
范敬趕忙道謝。
周祈與謝庸是一個樣式的通情達理:「回頭我們就讓人把高公的屍身送回來,也好讓客人們弔唁。把阮氏還有府上的婢子也放了。不是我說,府上這內宅啊,真得好好歸置歸置。」
范敬連連稱是。
三人打了秋風出來,崔熠看謝庸,「這是怎麼個意思啊?」
周祈甩甩手裡的荷包,「都在這個上頭唄。」說著便在馬上掏出荷包裡的東西來看,四張五十萬錢的櫃坊憑帖。好大手筆!
周祈看那憑帖上的櫃坊,兩張是富恆櫃坊,兩張是明昌櫃坊,又問謝庸和崔熠,他們的憑帖除了富恆、明昌以外,還有一張與紅霞臂釧裡的一樣,是恆通的。
長安東西市櫃坊有十來家。大凡開櫃坊的都財力雄厚,頗有信譽,憑帖又只是憑著這帖兒就可取錢,很是方便,故而這些憑帖可當銀錢使用。但也有不少商家覺得還是現錢更好,不愛用憑帖,又有商家只收取、花用某一家或幾家的憑帖。
既然又確定了兩分,謝庸看向周祈:「這事還得周將軍去辦。」
周祈嘿嘿一笑:「這種殺人放火的勾當我最拿手。」
崔熠越發聽不懂他們說什麼了。
周祈對崔熠笑道:「你就擎等著看戲吧。」
大理寺大牢裡。
牢頭兒走過來看看紅霞,塞在她手裡一個東西,「一會兒上堂別亂說話,使了錢的,很快就放你出去。出去以後有輛車,你徑直坐上出城,城外會有人給你身契。關鍵,上堂別亂說話,懂嗎?」
人犯們都是分別關押的,紅霞並不知道外面已經差不多塵埃落盡,只以為才開審,趕忙點頭。
待那牢頭兒走了,紅霞打開手裡的紙,竟是富恆櫃坊的五十萬錢憑帖!這回被搜去的那些東西就又都回來了!紅霞大喜過望。
過了半天,被提審過堂,果真如那牢頭兒說的是使了銀錢的,那個發現了自己臂釧的官兒和藹得緊,只略問幾句,便說「與她無干,放了吧。」
紅霞磕了頭,趕忙出來。大理寺門外樹下果然停了一輛帶篷騾車,不顯山不露水的,那趕車人也不認得,紅霞卻覺得不用自家車馬倒也應該,趕忙爬上那車。趕車人揮動鞭子,車子便動了。
大理寺所在的義寧坊本來就在城邊上,馬車不大會兒就出了城,又一路往西走,越走越偏。紅霞揭開車簾看一看,不由得有些心慌,便試著問那趕車人:「這位郎君,我們在何處停車?」
趕車人回頭看她一眼,「著急了?」
紅霞賠笑。
「既然你著急,便是這裡好了。」
紅霞聽這話說得蹊蹺,不由得變了神色。
趕車人勒住騾子,從車下抽出一把刀來,笑道:「這可怪不得我,誰讓你知道得太多了呢。」說著便舉刀刺來。
紅霞尖叫,在車廂裡閃躲,那刀只刺破了她的袖子。
第二刀又到了。
紅霞覺得自己怎麼也得死在這裡了,卻突然聽得破空的弓箭聲……
被救下時,紅霞還驚魂未定。
周祈坐在馬上嘖嘖兩聲:「年紀輕輕的,要不是我們在後面綴著,你這會子就身首異處了。」
紅霞瑟縮一下,當初是被她搜出的錢,故而有些怕她。
周祈哼笑:「怎麼?還不說?那你就等著再有人來接你吧。」說著便撥轉馬頭。
一個內宅婢子,再奸猾也有限,又剛經過驚魂一場,如何還撐得住?當下便跪在了地上,哭求道:「奴說,奴都說,貴人別把奴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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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精們的自白
謝庸:我擅長演斯文敗類。
周祈:我就不一樣了,我擅長演剪徑強盜。
崔熠:我跟你們都不一樣——我不演,我就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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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9:35
卷二 畫皮 第三十一章 審結該案
大理寺公堂。
紅霞跪在地上啜泣道:「臘月二十六,這位道長貴人走後,家裡又請了郎中來,郎中剛走,范郎子就給我一包藥丸,讓我下在阿郎的藥裡。」
紅霞看一眼旁邊范敬的袍子角兒,「我不敢。范郎子說,阿郎弄成這不死不活的樣子,定是五郎讓碧雲下的藥。以後即便有人查出藥來,也只會算在他們身上。他又以我幫他偷過賬冊要挾,我,我就……」
「胡說!這婢子定是也與五郎有勾連,想替他開罪,故而誣陷於我。」范敬對堂上坐著的謝庸行禮,「貴人法眼如炬,想必看得明白。」
謝庸看范敬一眼,接著審紅霞:「你那臂釧中的憑帖,還有那些貴重首飾,都是從哪裡來的?」
「上回偷娘子私房的賬冊,范郎子給了我一張六萬錢的櫃坊憑帖。娘子從來不用憑帖,我也覺得這樣小小的一張紙,有些不保險,但都換了錢來又未免醒目,便買了那釵子,又換了些現錢。范郎子知道了,笑我村氣,專門贈我那個銀臂釧,說那個叫『隨身錢庫』,有多少錢都可以換成憑帖放在裡面,戴在身上,再也沒有比此更好的放錢辦法了。他這回又給了那憑帖,我便放在了臂釧裡……」
范敬抬腳要踢紅霞,被衙差攔住。范敬滿臉委屈氣憤地再行禮:「貴人切莫聽信這賤婢的一派胡言。家岳當時已經那般模樣,我為何還要這麼做、擔這殺人的干係?」
「因郎中說,高峻的脈搏比前兩日有力,或許過幾天就會醒過來。」謝庸淡淡地道,「若高峻甦醒,不但他會重掌家業,方漢生下毒之事也會被摀住,而你早知方漢生與高峻的關係,若他們都無恙,李夫人沉痾多年,一日故去,這李家家業又豈會落在你一個女婿的手中?」
范敬搖頭:「貴人說笑了。前兩年,某與家岳東奔西走,翁婿一同行路、坐船、宿在山林子裡,要想害他,百八十回都害了,如何會等到這時候?且那樣豈不乾淨?如今家岳雖亡故,家中卻又有個小內弟,某如何獨霸家財?」
「你若早害了他,這家裡頭一個被懷疑的就是你。況且,那時候你還不知道方漢生的身世,只覺得這李家家財以後都是你的囊中之物,故而未生殺心。」
范敬冷著臉道:「貴人此話難以讓人信服。五郎的身世,家裡人都不知道,我是如何知道的?」
「那還要從李二娘子對方漢生的戀慕說起。方漢生從前雖住在李家,卻專心讀書,於買賣事少有涉足,其賬冊日期都是近兩年的。李二娘顯露出對表兄的愛慕之意,高峻壓下不提,方漢生亦拒絕,然後這方漢生卻學起了做買賣。」謝庸道。
「於李家的買賣、銀錢出入,除了高峻,你是最清楚的。方漢生用於開闢西北商路花了多少錢,你自然也知道,或許還向高峻質疑過,高峻卻一意孤行地支持他。」
謝庸往前略傾身子,看著范敬的臉,「不允婚姻,卻任其貪家裡如此多的財產——你怎會不心生懷疑?你慣常出手大方,會收買人心,李夫人身邊有你的眼線,高峻身邊定也是有的,便是通過這些眼線你知道了他們的真實關係。」
「至於你為何選在現在動手——你或許不知道,在里坊街市,若哪家門窗被打破而不修補,他家門窗會被砸得更厲害,甚至引來盜賊。方五郎就是那第一個打門窗的,而你是第二個——是方五郎勾出你心裡的惡魔。就像那婢子說的,你覺得,即便被查出,此事也會被算在方漢生頭上。我相信殺人並非你最初的安排,因為你還有旁的動作——阮氏所生之子是你的孩子吧?」謝庸輕聲問。
范敬抬頭,看向謝庸,又很快垂下眼。
「李氏姊妹都不是心機深、口風嚴的人,但我猜那畫兒的事,你當是聽尊夫人提起的。」謝庸抿抿嘴,「本只是情濃時她無心的一句愛嬌告誡,你卻記住了。後來知道了高峻與方漢生的關係,你便想起那幅畫來,並去高峻書房找到了該畫兒。你找了與那畫中人略有幾分相似的阮氏,讓她做畫中人打扮,在每歲高峻必去的寺廟等著。一直唸著趙氏、如今又掌握李家的高峻果然上當,不顧李夫人反對,納了已有身孕的阮氏。」
謝庸坐正:「你自己覺得這事天衣無縫,卻不知處處都留著線頭兒。不說高峻屍體嘴角吐藥,是二次中毒的症狀,也不說你對已成棄子的阮氏寬容中帶著些厭煩又不太當回事的態度,單那些數額巨大的憑帖便賣了你。方五郎幼年時是受過窮的,故而用錢謹慎,他送給碧雲的定情物也不過是條小小的胡式銀鏈子,價值千錢而已,如何會給紅霞三十萬錢的憑帖堵嘴?」
范敬臉繃得緊緊的:「貴人這些都是推斷,單憑推斷,還有一個貪財婢子的話便定我的罪,我不服!」
謝庸看衙差:「去看看周將軍回來沒有。」
不大會兒工夫,衙差回報,「周將軍帶著證人回來了。」
眾人都看向大堂門口。
周祈臉上帶著輕快的笑,手裡拎著一根花哨馬鞭走進來,似一束陽光照在這莊重肅穆得略顯沉鬱的大堂上。
崔熠一見她就覺得渾身鬆快,這審案的時候,沒個人在身邊打眉眼官司,還真不習慣。
便是王寺卿也帶了些笑。
謝庸的目光在周祈臉上停了一瞬,便看向她身後。
周祈身後跟著兩個穿短打的漢子。
兩人顯是沒見過大場面的,一進大堂,離著老遠就跪下磕頭。
謝庸溫言道:「近前說話。」
兩個人便又往前走一段,跪在婢子紅霞身後。
范敬微皺眉看著這兩人,臉上帶著一絲困惑。
周祈對謝庸行禮:「下官奉命把證人大通坊錢三郎、孫四郎帶到。」
聽了他們的名字,范敬突然面色一變。
謝庸點頭,「周將軍辛苦了,旁邊請坐。」
周祈走到崔熠下首坐下。
「錢三郎、孫四郎,去歲春天可是你們為敦義坊阮家修的宅子?」
「是,是小人們為阮家修的宅子。」
「阮家與你們交接的是誰,可還記得?」
「記得,他家沒兒子,平日張羅事兒的是阮家老嫗,付錢的是他家女婿,聽老嫗說,是有錢人家的郎君。」
「這阮家女婿可在這堂上?」
錢三郎和孫四郎都看向范敬,「便是這位郎君。」
范敬面色灰白地閉閉眼。
「人命關天,你們可要認清楚了。」
孫四看起來略膽大一點,磕頭道:「我們認得這郎君。這郎君脖子上有三顆挨著的小痣,從前我們幫一個有錢客人修宅子,那個客人脖子上也有一顆痣。當時我們兄弟們就說,是不是這有錢人脖子上都有痣。」
崔熠這回終於有了可以和他「眉來眼去」的人了,於是對周祈比個口型:「又是痣。」
知道他指的是前個昇平坊凶宅案裡趙大那莫須有的痣,周祈也彎起眼睛。
錢三郎等被帶下去。
謝庸看向范敬:「這回還不說嗎?」
范敬嘆一口氣,耷拉著頭,雙膝跪在地上:「我也不知道事情怎麼會成了現在的樣子。一切的一切,都源於那幅畫吧?家岳書房伺候的奴僕洗硯聽到家岳對五郎說『你是我至親至近的人,旁人都排在你後面』,又說曾見家岳和五郎對著一幅畫垂淚,我立刻想起內人說過的那張美人圖來,再加上二娘的事和五郎貪的錢,我如何還能不明白。後來趁著家岳不在,我讓洗硯幫我找出那幅畫兒來,看的時候本只是好奇,後來偶爾見到阮氏,看到她梳著低髻那低頭垂目的樣子,便生出了這條計策。正如貴人所說,便是那時候,我也沒想過殺人……」
「我在買賣上朋友頗多,故而多聽到些奇聞異事。家岳一睡不醒,我便想起那胡人的昏睡藥來。家岳是在岳母那裡吃的東西,五郎又認得許多胡人,我便猜,那藥本是五郎下給岳母的,卻被家岳吃了。鬼使神差的,我也打聽到地方,去買了一份。那日周將軍假作道士來我家,我於那昇平坊凶宅的事知道得比旁人清楚些,知道她的身份不簡單,她說要帶名醫來,郎中又說家岳興許會醒過來,我便把那藥給了紅霞……」
謝庸點點頭,又問:「阮氏與方漢生多有交接,是你讓她去的吧?若高峻未死,阮氏又站住了腳跟,阮氏或許可以誣陷方五郎非禮?可惜,後來高峻身故,這伏筆便用不上了。」
范敬的頭微微點了兩下。
審過范敬,再審阮氏,一干人等都審完畫了押,到快日暮了才退堂。
王寺卿扶著腰站起來,謝庸關切地看看他,到底不是情感外露的人,沒有說什麼。
王寺卿拍拍他的肩,又看看崔熠、周祈:「也算歷練出來了。以後啊,我可不跟你們這幫年輕的小子這樣熬了,哎呦,我的老腰——」
周祈笑道:「王公,我有套拳法——」
王勻笑罵:「你快省省吧,你是恨不得把大理寺變成猴子山。」說著扶著腰走了出去,「文案寫好,放在我案上。」
謝庸恭敬行禮:「是。」
周祈看著王寺卿的背影腹誹,呵,老翁這倒不是猴子,可像個鴨子。
謝庸卻對她道:「我還只當你會詐那阮氏之母,把她帶到公堂上來指認呢。」周祈放下紅霞,因只一個人證到底單薄,再審李家奴僕又太費事——讓奴告主可不容易,她便說去敦義坊再帶個人證。
周祈滿面正氣:「詐她,讓她指認范敬自然也行,但我們審案,首行正途,能不詐供還是不詐供的好。我想到坊間修房蓋屋是大事,多由男丁出面,便去碰了碰運氣,果真范敬當時露了面,且錢三郎他們竟然還記得他。」
想不到會從這位周將軍嘴裡聽到這樣的話,謝庸對上那雙嬌俏靈動的杏眼。
周祈挑眉。
謝庸目光下落,掃在她身後那有節有毛晃蕩晃蕩的「尾巴」上,又挪開,亦正色道:「首行正途,此話很是。」
崔熠在旁邊想呵呵他們一臉,那櫃坊憑帖、那紅霞口供不是你們倆用詐術詐出來的?這會子滿口「正道」!這倆人太不要臉了!崔熠又疑惑,原先阿周只是匪一些,老謝也只是愛裝一點,什麼時候臉皮就都這般厚了呢?崔熠突然有一種被小玩伴兒們丟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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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子:女婿。
「破窗效應」:由詹姆士‧威爾遜和喬治‧凱林1982年提出的犯罪學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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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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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29:49
卷二 畫皮 第三十二章 除夜守歲
出了大理寺的門,見街上空無一人,崔熠突然一拍腦袋,「今天是除夜!我得進宮領宴!八成今年又遲了。」 說著便躥上馬跑了。
周祈在後面喊:「急什麼,反正你每年都遲!」
崔熠在馬上對他們揮揮手。
謝庸和周祈也上馬東行,身後大理寺的門緩緩關上。
今天周祈沒帶陳小六,他雖然也沒家沒業的,但在長安城有個姑母,每年都去姑母家過元正,晨間便已經去了。
謝庸也沒帶羅啟他們——他們要在家裡幫著唐伯打掃收拾,準備除夜的吃食。
兩人並轡而行,周祈且走且跟謝庸胡拉亂扯,說起各地過年習俗。
「聽說契丹人用糯米和羊骨髓團成飯糰兒放在氈帳中,元日五更天的時候隨意扔出去,天明查看,若是雙數,就歡慶開宴,若是單數,則讓大巫持箭搖鈴做法,曰『驚鬼』,且此後七日都要待在帳中,不得外出。」
「突厥人就更奇怪些,過年要先把頭半年死去的人下葬,然後男女穿戴一新,聚在這喪葬之地,若有那相悅的,小郎君們就可以去女家求聘。」
「南邊人有的除夜要以紅紙剪雞貼於門上,又要殺雞灑雞血於門前以驅邪祟;趙地這日則不能殺雞,要把雀鳥放生……」
周祈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有的或許是真的,有的只是謠傳,她一個小娘子家,說起「相悅」「求聘」半點不好意思都沒有,好在聽這話的謝少卿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周祈不著急回去,只任那馬踢踢踏踏地走著,謝庸耐心不錯,在旁相陪。
周祈又問謝庸關內道是怎麼過年的。
謝庸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天幕,微笑道:「與京裡並沒什麼差別。幼時家貧,不能常食魚肉,每到元正,先母便買一隻大豬頭回來煮,煮熟了,片片兒蘸蒜泥醢醬調和的料子吃,我那時候覺得,這真是無上的美味。」
周祈想不到風姿特秀的謝少卿竟然是個幼時吃不上肉的,不免有些驚詫。
對上她微微圓睜的杏眼,謝庸再笑:「——其實,先母於鼎鼐調和之道上並不大通的。」
周祈安慰他:「雖然這樣比不太恭敬,但說實話,太夫人的廚藝怎麼也比我從小吃的掖庭庖廚的要好一些。我疑心啊,這天下的大灶掌勺都是一個師父教的,不管是掖庭庖廚,還是我們興慶宮干支衛庖廚,都極擅長把所有的菜肉燉成一個味兒。」
周祈的肚子也適時地咕嚕了起來,午間去帶證人錢三、孫四,外面店舖都關門了,周祈吃了人家錢三郎家一個菜餅……
謝庸翹起嘴角。
周祈看看他,疑心他聽到了自己腹內的動靜兒。
到底她是個女郎,謝庸吸取上次笑她啃盤子碗惹到她的教訓,只隨口笑問:「晚間如何過?」
干支衛不像旁的禁軍元正大朝會有戍衛之責,尤其亥支,負責的是「博采民意」,這會子「民」都過年呢,故而除了少數輪班兒值守的,其餘諸人都放了假,能回家的都回家了,興慶宮駐所只剩了少數像周祈這樣沒家沒業的光棍兒。
公廚也有值守的,給光棍們做些年菜飯食,他們吃了,愛熱鬧的便不分支派地聚在一起打牌下棋投壺吹牛,混過一夜去,不愛熱鬧的便回去裹著被子睡覺,與平時無異。
周祈有的年頭兒是好熱鬧的,有的年頭兒是不愛熱鬧的,至於今年怎麼個過法兒,周祈還沒想過——這陣子委實有些累,要不就回去睡懶覺算了?
周祈說得隨意,不知怎的,謝庸卻聽出些淒涼來,他也實在沒見過日子過得這般浪蕩的女郎。
看著馬上就要到的平康坊,周祈卻提出了更「浪子」的過法兒:「要不去平康坊吃一夜花酒?撞進哪個院子,就在哪個院子吃,吃上兩盞,看支歌舞就換一家,如此一家一家吃將過去……」
周祈看向謝庸:「倒也頗為風流適意。」
謝庸抿抿嘴。
周祈還要邀他:「一起嗎?謝少卿。」
「某從不喝花酒。」謝庸淡淡地道。
哦,對,周祈點頭。這會子周祈就想念起崔熠來,可惜他得赴宮中大宴。其實從前的時候,像謝少卿這些大臣也要進宮領宴的,但聖人如今上了年紀,精力不濟,這除夜大宴便成了皇家家宴,只妃嬪皇子公主並些得寵的皇親宗室們在了。
周祈和謝庸停在十字路口,右行是平康坊,左行是崇仁坊,周祈對謝庸拱拱手,笑道:「謝少卿,除夜吉祥,新春安康。明年再會啦。」
「周將軍也除夜吉祥,新春安康。」謝庸道。
周祈撥轉馬頭正要走,卻聽身後道:「你要不去我家守歲算了。」
周祈回頭。
謝庸舔一下嘴唇,「你不是頗愛唐伯的手藝嗎?」
周祈又把馬頭撥回來,彎起眉眼笑道:「那自然是好!多謝謝少卿啦。」
說著便當先往崇仁坊走去。
謝庸:「……」
看著馬上她似連背影都寫著「饞」的樣子,謝庸靜靜地笑了。
看見周祈進門,唐伯始而驚,繼而喜,不大會兒工夫就往周祈面前的案上擺了一堆的糖栗子、杏脯子、蜜漬梅、炸年糕、酥仁糖之類。
周祈搓搓手,滿臉的笑,今天可真是來著了!
唐伯卻又勸她:「這些雜東西少吃,一會有八寶鴨子、烤羊腿、糯米鵝、蒸五香肉……」
周祈趕忙點頭,自覺像掉進米缸的耗子。
謝少卿的貓胐胐蹲在周祈腳下喵喵地叫。周祈笑問:「你吃什麼?我給你拿?」
剛換了家常衣服進來的謝庸輕咳一聲。
周祈趕忙抱歉地對貓道:「對不住,這裡沒有你能吃的。」
胐胐大約沒見過這般出爾反爾不要臉的人,把肥屁股和長尾巴甩給她,優雅地走向自己的主人。
謝庸抱起它,摸摸脖頸,胐胐親暱地蹭蹭他的袖子。
周祈覺得剛才謝少卿一定是故意的,怕自己策反了他的貓。
謝庸不愛甜食,故而只抱著貓看周祈吃。
周祈今天穿的是胡服,寬了外面的大氅,閃領綿袍裡是圓領中衣,中衣領口不高,露出些脖頸來。她抬手拿東西吃,閃領下隱現一段秀氣的鎖骨,謝庸把目光挪開,放在杏脯上,心下卻有些疑惑,這麼能吃,又愛吃甜、吃肉,如何還這般瘦?
唐伯也同意謝庸這後半句,等上了正餐,便不斷勸周祈:「將軍想來是勞累,有些太過纖瘦了,要多吃些肉才好。」
「將軍嘗嘗這鵝,先炸,再煮,再蒸,六七個時辰才出鍋的。」
「將軍嘗嘗這羊腿夠不夠味兒?知道將軍不愛辣,這隻腿只略撒了些安息茴香和胡椒。」
「將軍嘗嘗我們的蒸五香肉。這肉醃臘了有一段時候了,有臘香氣,澆上好黃酒蒸的,雖是醃臘貨,但一點也不柴。」
「別的還罷了,這八寶鴨子將軍一定要吃,裡面我放了好些東西……」
因是團年飯,不分主僕客人,都團團圍坐,更方便唐伯勸食。
周祈很聽勸地每樣兒都嘗了些,果真好吃啊。此時不免有些後悔,應該聽老人之言,剛才少吃些糖果子的……
羅啟、霍英卻跟周祈拼上了酒。
兩人本也是愛玩愛鬧的,但主人愛靜,平時只好隨著,如今來了周祈,這陣子與她混得也熟了,又是節間,自然就玩了起來。
先猜拳,周祈在干支衛中練出來的本事,羅啟霍英如何能比,兩個小子被周祈灌了不少酒。
再投壺,兩個小子雖也有功夫傍身,但到底玩兒得少,還是罰酒。
霍英不服:「我家郎君投壺才好呢。」
謝庸只微笑著看他們投,並不搭訕。
周祈看他一眼,心下哂笑,吹牛!
又換了一兩種令來行,羅啟霍英都敗多勝少,直到玩起了抽葉子牌,兩人才轉了運。
周祈牌技牌運皆不好,但牌品極佳,輸了便一口悶,乾淨俐落。灌多了酒的羅啟、霍英兩個若不是還殘存著些忠心,都想跟陳小六一樣喊「周老大」了。
唐伯今日高興,喝得有點多,謝庸扶他回去睡了,又在中庭略散了散酒氣,回來便看三隻醉貓正在歌舞,周祈歪在榻上,以箸擊碗唱歌,羅啟、霍英正在跳舞。
謝庸聽一聽,謔,唱的竟然是宮中雅樂,心中不免有些欽佩,像這樣字字不在調子上想來也難。再看那倆舞的,也沒一個踩在點兒上,活像兩隻熊……
謝庸閉閉眼,罷了。
誰想,咕咚一聲,一隻「熊」倒了,便乾脆躺在地上不起來了。周祈和羅啟都笑起來。
羅啟去拉霍英,自己還晃晃悠悠的,如何拉得起來?謝庸上前扶起霍英,又拖著羅啟,也把兩個小子送回他們自己的屋去。
等再回來,腳邁進正堂,不免有些遲疑,但還是又走了進來,卻見剛才還含笑擊碗的那個已經歪在隱囊上睡著了。
謝庸微笑,挺好,免得只兩人守歲顯得尷尬。
不好就這樣讓她睡,謝庸取了周祈的大氅給她蓋上。
不提防一下子被抓住了手。
謝庸看向那雙微眯的醉眼。
兩人對視了片刻,謝庸微掙,周祈放開他。
「蓋些東西再睡。」
「嗯。」周祈嘴裡又咕噥一句什麼,自己把大氅往脖子上抻一抻,安穩合上眼,不大會兒呼吸便均勻綿長起來。
看看滿室狼藉,還有呼呼大睡的那位,謝庸笑一下,把大燭台移到離周祈稍遠的一張榻邊,自拿一本書坐在榻上看了起來。
一室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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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少卿:所以,其實還是我一個人守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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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21-3-27 00:30:02
卷三 美人燈 第三十三章 上元巡查
在謝少卿家守了個酒飽飯足的歲,初一日是大朝會,沒有周祈他們什麼事兒,初二至初四日,宮裡宮外地拜拜年、吃吃年酒,也就混過去了。
到初五日,元正假結束,京兆府、金吾衛並亥支這樣負責「民意」的就開始忙起來——上元節三日放夜,士庶男女出門觀月賞燈,說來熱鬧繁華,卻也極容易出事,火災、踩踏、姦淫、劫掠……
十四日剛到酉時,天還未黑透,街上已經有了看燈的人,周祈也已經帶著人巡完東北諸坊了。與往日不同,今天周祈著絹甲戎裝,身披大氅,腰間挎刀,長長的眉毛下,眼睛全無笑意,看著頗有些肅殺氣。
崔熠從西邊安福門轉過來,恰在朱雀門前與周祈碰上。
看見他,周祈的肅殺氣就沒了,「鄭府尹自己在安福門守著?」
崔熠點頭。
安福門有極盛大的踏歌,保不齊皇帝也會出來湊個熱鬧,與「萬民同樂」,故而在安福門不管是金吾衛還是京兆府,都安排了不少人,鄭府尹和金吾衛的吳大將軍都親自在那裡坐鎮。
干支衛在那裡自然也有人,便是亥支也意思意思地安排了兩個,其餘則被周祈撒去了旁處。
亥支人少,只能用少量蹲守輔以流動巡視的辦法,周祈自己便帶了幾個人,領了北邊四條街的流動巡查崗。
崔熠看看街上越來越多的人,嘆口氣:「我越琢磨越覺得你說得對,上元日,人們不是『觀燈』,而是『玩火』。」
周祈看向不遠處眉目傳情的男女,點點頭。
這上元節,最普通的最容易出的事便是私奔。在本朝,私奔這種事頗為常見,上元節,還有再過兩個月的上巳節,都堪稱私奔大節。
節前的時候,周祈曾異想天開地與崔熠商議:「你說我們要是在各坊貼些警示之語,能管用嗎?」
崔熠笑問:「什麼警示之語?」
周祈把自己這輩子的文采都拿了出來,「就寫些『私奔乃短視下策,聘娶方為長久之計』,「私奔一時爽,被棄淚滂滂」,「帶爾私奔者絕非真愛」……這樣的。」
崔熠當時哈哈大笑,對周祈豎起大拇指,「只怕那些老頑固說有礙觀瞻。」
周祈也知道自己是異想天開,只是覺得那些少女可惜,這個世道於女子總格外艱難些,有時候一步走錯,後面就不好走了。
崔熠許是也看到了那對兒眉目傳情的男女,對周祈道:「要不明年的時候我去聖人面前敲邊鼓,把你說的警示之語的事辦了?」
這回換成周祈笑了,周祈覺得自己跟小崔大約上輩子都是棒子,專門打鴛鴦的那種。
今日崔熠也忙,不過匆匆說這麼兩句話,便帶人沿朱雀大街往南走了。
周祈則帶人向西往較為偏遠的里坊走去。像修真、普寧等坊歷來都是事情多發地帶。便是去年上元夜,普寧坊有戶人家被洗劫一空。
繞回來時經過義寧坊,發現這個日子、這個時候,大理寺竟然還開著門。
讓兄弟們在外面等等,周祈上前與看門衙差打聽。
衙差認得她,「從蒲州移過來的一些人犯今日到了,少卿要覆審。」
周祈點頭,正要走,卻聽得腳步聲。
略等一等,果然見謝庸帶著羅啟走了出來。
看見周祈,羅啟先笑了,對謝庸道:「是周將軍!」
謝庸看一眼羅啟,猶記得除夜扶他回房,他嘴裡念叨的「周老大」。
走到近前,謝庸問:「周將軍有事?」
聽了自家主人這問法兒,羅啟無奈地咧咧嘴,也就是周老大吧……上元佳節,一個女郎等在衙門外,郎君竟然問是不是「有事」,郎君長得再好看,這輩子娶新婦也是難了。
周祈本要說「巡查至此,看見開著門,就進來看看」,卻一眼瞥見羅啟的神色,也意識到什麼,促狹心起,眼波流轉,輕聲道:「沒事兒就不能來等謝少卿了?」
謝庸頓一下,看向周祈。
周祈繃不住,哈哈地笑起來。
謝庸鬆了脊背,皺眉瞪她一眼。
周祈笑道:「我是怕有人趁著上元放夜,把你們大理寺搬空了,回頭列位都要坐在地上辦公。」
其實看周祈穿著,謝庸也能猜到她在巡查——自從認識,這還是頭一回見她穿戎裝。她的眉毛很長,有些斜飛入鬢的意思,眼睛雖是杏眼,因為這樣一雙眉毛,就少了兩分嬌媚,多了些英氣,與戎裝很是相配,當然,是不笑不使壞的時候相配。
謝庸突然想起從前不知在哪裡看過的玄女戰神像,戎裝的周祈與之好像有那麼一分兩分相似,可惜少一對鳥翅膀……謝庸微翹起嘴角。
周祈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翎羽類」,猶問謝庸:「我巡了一圈了,再走完居德坊便往回走了。要不要一起去居德坊楊家餛飩鋪子吃羊湯麵繭?湯濃,繭也做得筋道,只上元節三天賣。」
謝庸點頭。
周祈招呼小子們快點走,轉完義寧坊就去吃麵繭,幾人歡呼。
周祈與謝庸騎馬走在後面,羅啟和亥支其他人走在前面。
羅啟回頭看看自家郎君和周將軍,月光照在兩人身上,郎君微側頭在聽周將軍說什麼,周將軍亦側著頭,臉上帶著笑影兒。
羅啟突然又覺得郎君興許還是能娶上新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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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0:11
卷三 美人燈 第三十四章 失蹤女郎
正月十七,京兆府。
周祈與崔熠站在廊下說話兒。身後屋內各種哭聲、求肯聲。
「求求貴人,兒與張郎是真心的,並非張郎拐帶了兒。張郎雖家貧,卻是正經讀書人……」小娘子哭哭啼啼的聲音。
司法參軍威嚴地道:「什麼真心不真心?小娘子家也不知羞!婚姻當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個都不懂?『聘則為妻奔是妾』,你也不知道?還有你,拐帶人淫奔,還說什麼讀書人!做出這樣的事,便是才比子建、長卿又如何?真是枉為聖人門徒,本官都替你臊得慌!」
「貴人怎能如此說他?這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小娘子不樂意了。
「貴人說『長卿』,當年司馬氏與卓氏女,不也是這般嗎?貴人焉知道我們不會成為一樁佳話?」年輕郎君口氣微含諷刺。
「豈有此理!簡直豈有此理!」
周祈在外面「嗤」地笑了,可以想像佟參軍被氣歪鬍子的樣子。
「常言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攔不住』,卻不知道小郎君、小娘子要私奔,也攔不住。勸勸老佟,訓斥告誡幾句,就讓各自父母領回去算了。」周祈為裡面的幾對兒小鴛鴦求情。
她這話,裡面的「小鴛鴦」是聽不著,聽到的話得在心裡罵她——因為裡面五對中有三對是她帶來京兆府的。
崔熠揉揉下巴,「老佟雖平時拘泥頑固了些,但說的話也不無道理。這幫拐帶小娘子私奔的小子是怎麼想的,我懂——拐回去佔了便宜再說。這幫小娘子是怎麼回事?怎麼就一個個非要如此?你是女子,你說說。」
這卻把周祈問住了,周祈覺得自己拿捏連環殺人兇犯的心思興許還拿捏得準些。
不等她說什麼,崔熠自己先笑了:「嗐,我也是問路於盲!若不是有我在,你就是這長安城最風流灑脫的郎君了。你能知道什麼小女兒家心思?」
周祈聽這話,一時有些拿捏不好他是誇自己還是損自己,「兄弟,你從前不這樣說話啊。」
崔熠嘿嘿一笑:「這不是成天老跟老謝混著嘛。」
周祈指指他,難怪!要不說學壞容易學好難呢,小崔從前只跟自己混的時候多麼直率可愛,如今愣是讓那位奸詐的謝少卿拐成這樣兒了。
周祈往廊子邊上靠一靠,讓陽光灑個滿頭滿身,又有些微的風吹到臉上,涼,卻不冷,「慕少艾這種事,大概就像春風吹綠楊柳一樣,到了時候,就要有的。只是有時候太年輕,把握不好分寸,一場風颳過,連樹枝子都刮斷了。」
崔熠點點頭,過了片刻突然笑道:「阿周,你說話也有些像老謝了,竟然也比興起來。」
周祈「嘁」他,「不過順嘴打個比方罷了。貧道定力如此高深,還能讓他謝少卿陶染了去?他什麼妖,什麼怪?」
崔熠笑起來,阿周對老謝似格外挑剔,也是,兩人南轅北轍的性子……
周祈和崔熠扯閒篇兒的工夫,屋裡與佟參軍哭的換成了另外一對兒。
「阿耶嫌秦郎家窮,可兒不嫌棄啊。」小娘子的聲音。
「求貴人成全。」年輕郎君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憨,然後便是咚咚地磕頭聲。
「哎——哎——」
崔熠無奈地笑了,不等周祈再說什麼,自轉回屋裡去與佟參軍說。
這些人中有報失蹤的,也有未報的,報了失蹤的,便先銷案,未報的則直接送回,至於兩親家如何商議,親事能不能成,那就不是官府能管的事了。
周祈翻看報案簿子,還有一家的女兒沒有找到。周祈皺起眉頭,這一起卻有些特別,竟是姐妹都未回家。
崔熠被鄭府尹叫走,周祈去找佟參軍。
看佟參軍眉頭兩道豎紋還皺著,周祈笑勸:「算了,年輕人嘛。」
周祈官品高,佟參軍不好不給面子,勉強笑笑,「別的還罷了,我只恨那兩個年輕士子不規矩,如此浮薄,真是給讀書人丟臉。」佟參軍當年也是正經明經及第的士子,與崔熠這樣的貴介子弟,還有周祈這種靠打架本事高、熬鷹能耐大陞官的不一樣。
對這種讀書人的自矜,周祈不以為意——人家上學的時候肯定沒睡覺把哈喇子都流書卷上。
周祈指著報案簿子,「佟參軍,這陳家二女失蹤是頭午來報的案?」
佟參軍接過簿子,點點頭,「昨日報到了長安縣,今日頭午便報到了京兆府。因知道這一兩日會有許多帶回來的私奔男女,彙總過來好方便比對銷案。」
周祈點頭,「這一起卻有些古怪,兩姐妹同時失蹤……」
「許是各有情人,姐妹商量著便一起與情人跑了?」佟參軍猜。
那報案簿子寫得極簡略:常安坊陳三之女陳大娘,小字阿芳,年十六歲,陳二娘,小字阿幸,年十四歲,於正月十五日晚同出門看燈未歸。
「難道——他們要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佟參軍突有所悟,「也難怪其父母不同意了……」
周祈看向佟參軍那已經微有皺紋的臉,你們讀書人——果然想得多啊,共侍一夫都出來了,不過也不是不可能……
「我去看看吧,私奔倒沒什麼,不要是旁的才好。」周祈道。
佟參軍雖覺得周祈有些多此一舉,卻仍笑著行禮:「到底周將軍謹慎。」
周祈揮揮手,「一會兒小崔與鄭府尹議完事,勞煩佟參軍與他們說一聲兒。」
佟參軍再行禮:「是。」
周祈帶著陳小六出門騎馬奔常安坊。
這常安坊在長安城西南角上,離著前些天畫中人一案中阮母所在的敦義坊很近,住的同樣也多是些不大富裕的小老百姓。
進了坊門打聽一下,知道陳三家住在里坊的西南角,誰知過了十字街,拐進一條小曲,正要再打聽打聽,卻聽得一戶人家在吵架。
「玉娘一天兩夜不歸,你還攔著不讓去官府報案。說什麼『有辱家風』,『有辱家風』,我看你為了家風,什麼都能捨了。我的玉娘,若是萬一有個長短,可怎麼辦啊……」一個婦人站在大門內,雖關著門,外面卻也聽得很清楚。
「一天兩夜沒回來,還能是什麼事?定是……哎!這種女兒不要也罷。」
「你不要,我要!」木門推開,婦人走出來,與牽著馬在外面聽吵架的周祈看了個眼對眼。
周祈慣常不怕尷尬,關切地問:「莫非府上也有小娘子走失了?」
婦人臉上淚痕未乾,見了周祈,聽她這般問,更加驚疑。
周祈不提禁軍,只說京兆府,「因這常安坊有人報案說有小娘子看燈走失,特來查探,誰想走至此,又隱約聽得府上兩句相關的話。」
婦人雖不知道何以京兆府竟然有女官,但看周祈身著男式圓領袍,戴襆頭,騎高頭大馬,還有說話時的氣派,當不是作假,趕忙上前行禮:「求貴人幫奴找找小女。小女十五晚間出門看燈徹夜未歸,奴找遍了親朋家,也沒找到。」說著便哭起來。
周祈皺皺眉,又是十五晚間……
門再打開,從裡面走出一個四十餘歲的男子來,長得又高又瘦,穿著灰色長袍,走路步子方正均勻。
男子見了周祈也有些驚疑,「請問女郎是?」
周祈扯出自己的魚袋晃一晃,男子趕忙叉手行禮,自稱叫常叔平。
「貴府小娘子也不見了?」
常叔平頗有些猶豫。
婦人哭道:「我家玉娘——」
常叔平瞪其妻一眼,「莫要在外面說了。」又再對周祈行禮,「請貴人進門說話。」
進了院子,周祈見其東廂門上掛著「明德齋」的牌匾,門沒關,從外能見到裡面的幾套几案,原來是個私塾先生,難怪……
來到堂上坐下,周祈開門見山地道:「常公把令嬡走失的事詳細地與我說說。」
「小女玉娘慣常是個貞靜聽話的孩子,因她日見大了,這兩年上元節,某便不讓她出去了。她去年前年的上元節都這般過來,也不曾說什麼,今年卻軟磨硬泡地非要出門去,還因此哭了。某到底不忍,讓她帶著婢子一同出去,說好只在坊裡站站便回。出門未行幾步,小女說冷,讓婢子回來拿暖袖筒,婢子回來取了袖筒再回去卻未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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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0:24
卷三 美人燈 第三十五章 失蹤前後
「不知令嬡可曾有婚約了?」 雖周祈猜沒有,卻還是問了一句。
常叔平搖頭:「尚未。」
「令嬡年齡幾何?」
「十六了。」常妻代答。
「哦。」周祈點點頭,坊間好些女子十三四歲便定親,及笄後便成婚,這常玉娘算是晚的了,不過周祈也能大致猜到原因,「知書達理、聰明上進的好郎子不好找啊。」
常叔平點頭,嘆口氣,「貴人所言正是某顧慮的。」 想要再說兩句什麼,意識到對面坐著的是個年輕女郎,常叔平又閉上嘴。
周祈其實不太指望從常叔平嘴裡得到其女走失前後的什麼詳情細節,這樣一位板正的父親,能看出女兒家的什麼心思?常玉娘自己更不會與他說。
周祈對常妻道:「不知娘子可否帶某去令嬡房中看看?另外,某還想問婢子幾句話。」
常妻趕忙站起:「貴人請隨奴來。」又道,「小婢子出去擔水了,一會便回來。」
常叔平也站起行禮:「有勞貴人了。」雖之前不想報官,但既然「官」都知道了,常叔平到底也惦記女兒,希望能知道她的下落。
常叔平不方便去女兒房中,陳小六也留在了常家廳堂裡。
常家本是一進的院子,卻於後園又蓋了幾間屋子,也算隔出了個前宅後宅來。住在這幾間屋子的,便是常玉娘和她的婢子。
周祈打量這屋子,雖簡素,但卻一眼就能看出是間閨房,窗上貼著剪得極細緻的牡丹花勝,窗前案上擺著筆墨、書、銅鏡、妝盒,半舊的藕粉色帳子用絡子拴著,靠牆竹架上搭著幾件衣服。
周祈負著手在搭著衣服的竹架前走過,問常妻:「府上是讀書人家,令嬡又是位貞靜女郎,想來她平時並不常出門。最近一兩個月,她出門幾次?去了哪裡?最近一次出門是什麼時候?」
「重陽節,她阿耶還有我帶著她們姐弟去了趟樂游原。再然後便是臘月初八,玉娘帶著婢子出去了一回,去永平坊慈安寺上香。元正的時候,她自己又出去了一回,我們坊裡有個小尼庵叫淨明庵,她去那裡上了個香。因她阿耶不喜歡僧道,我也說年輕的小娘子總去佛寺庵堂不好,勸著她,她便答應著不再去了。其後就再沒出過門,直到這上元節。」
「這一兩個月,她除了想上元節去看燈,可還有旁的異常處?」
常妻想了想,「她原本便不是愛說話的,這陣子似比從前話更少了。」常妻嘆口氣,又開始用帕子擦眼淚,「年間節下忙,我還想著過完節問問她……」
「我問一句冒昧的話,令嬡可有私房錢,出門可帶了去?」
常妻趕忙搖頭:「有些錢,都在荷包裡,不曾帶走。」
周祈點點頭,來到窗前案邊,順手翻那案上的幾卷書,卻在書卷中翻出一張未竟的牡丹圖來,顏色才著了一半兒。這圖雖畫得不算多好,但看得出畫得很是認真仔細。
周祈問:「令嬡極愛牡丹?」
常妻擦擦淚,「每年三四月都跟我去慈恩寺這些牡丹開得盛的地方看牡丹,但要說多喜歡,也說不上。她從前倒是說愛蘭花,說那香氣幽靜,帕子、華勝都愛繡、愛剪蘭花。」
一個面相有些憨的高大婢子走進來,沖常妻行個禮,「娘子叫我?」又看周祈。
「正月十五,是你跟著小娘子出門的?」周祈溫言問道。
婢子點頭:「是我隨著小娘子出門的。」
「十五出門可見了什麼人?小娘子怎麼說的?你帶著暖袖筒回去又在哪裡找的?」
「出門有幾個看燈的,離著遠,我也沒看出是誰來。小娘子說冷,讓我回來拿暖袖筒,我便回來,等再出去,小娘子就不見了。我只當她逗我玩,便在門外等了一陣子。見她還不出來,我猜她自己先去主街上看燈了,便去十字街找她,轉了一圈,還是沒找到。我又猜,她是不是先回家了,她也沒回家……」婢子耷拉下腦袋。
對這種憨直的,若她知道什麼,取口供是最容易的,但她現下是「不知道」。
周祈不死心,「臘月初八,你與小娘子去廟裡上香,可遇到什麼人?比如認識的小娘子,問路的年輕郎君……你們在廟裡做了什麼?」
「寺裡好些人,裡面有小娘子,也有年輕郎君……小娘子給了我幾個錢,讓我去買零嘴,她自己去抽了籤子,然後我們就回來了。」
……
從常家出來,陳小六先道:「老大,這常家女兒是與人私奔了吧?」
不待周祈說什麼,陳小六便接著剖析起來:「這常玉娘從前上元節不出門可以,為何今年非要哭著鬧著出門去?又出門後支開婢子讓她回去拿暖袖筒子,分明就是與情郎約好了,要趁著上元節私奔。」
周祈看陳小六,「不錯啊,很能看出些事兒來了。」
陳小六臉上露出得意來,「不能白跟了你這麼久。」
周祈卻皺起眉頭,私奔……
從常家再往西走往南拐,過兩個小路口,問一問,便找到了開油坊的陳三家。
陳三家一個小院子,房屋有些破敗,但還算乾淨俐落。
這陳三與常叔平不同,一聽周祈是來查問失蹤之事的,便事無鉅細地又有些顛三倒四地與周祈說了起來,邊說邊哭。
「阿芳與錢家三郎約好一塊看燈,他們今年成親,已經瞧好了今年八月初六的好日子。據三郎說在永安坊旁邊的主街上看了一陣子,阿芳便要回來,他們就分開了,可阿芳和阿幸沒有回來啊。三郎也是,他怎麼就不知道送送她們啊。」
「我阿芳最是孝順能幹,洗衣做飯出油賣油,這裡裡外外的活都來得,自從她們娘沒了,家裡好些事都靠她。」
「阿幸小一點,有些嬌氣,好在還算聽話,尤其聽她阿姊的話。」
周祈不打斷他,只任他說。
「阿芳說給了永安坊錢家油坊的三郎,錢家油坊不比我們這小本買賣,聽說東西市的大鋪子好幾家都用錢家的油。隔壁的宋婆是錢家親戚,看阿芳能幹,當得媒人。我原本想著,阿芳在家裡受些苦,嫁去他家就享福了,可如今這樣……」
「阿幸一團孩兒氣,還沒有人家兒呢,如今……我的孩子們啊……」陳三大聲哭起來。
周祈沒怎麼見過男人哭,看著面前樣貌平庸,紅鼻子紅眼睛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男人,不知怎麼的,也心酸起來。
差不多想問的他也都說了,周祈嘆口氣,「我們儘量幫你把女兒找回來。」
陳三跪下磕頭。
周祈扶起他,快步走了出去。
去找這錢三郎之前,周祈先去了陳家隔壁找「宋婆」。
宋老嫗五六十歲年紀,看著頗精神。
「陳家兩個小娘子還沒找回來?這——阿芳即便再尋回來,怕也進不得錢家門了。這都快兩天兩夜了,怎麼說得清。」宋老嫗搖搖頭,「這樣的新婦子,錢家是萬不會滿意的。」
「對這樁婚事,錢家從前滿意嗎?」周祈問。
「滿意!」宋老嫗睜大眼睛,「我保的媒就沒有不合適的。」
宋老嫗想湊近周祈耳邊,看見她袍服上的織錦紋路,又退了回去,有些訕訕地道:「貴人,不是我宋婆子說嘴,我保媒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都過得極好。就陳家大娘與錢三郎,若不是出了這樣的事,定然以後也過得很好。陳家雖窮些,但阿芳是個能幹的,錢家老三前面有兩個兄長頂著,就愛玩些,正好娶個能頂事的娘子。每次我去,錢家娘子都說這樁親事說得好。」
「那錢三郎自己樂意嗎?」
「先前看不出來怎麼樣,這快成親了,倒上心了。十五那日午後,我去錢家,看他穿得人五人六,好生打扮了一番呢,就為了跟阿芳看燈。」宋老嫗又搖搖頭,「可惜啊,這麼一樁好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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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0:38
卷三 美人燈 第三十六章 兩座廟宇
從宋老嫗家出來,周祈和陳小六順便去了這常安坊的淨明庵。
這庵一個小小的院子,沒花沒草,三間正房、兩間廂房。正堂供著菩薩,菩薩身上的漆掉得斑斑駁駁的,身上披塊紅布遮掩著。地上三個破舊蒲團,一個小小的木頭功德箱子。周祈隨手扔進去些錢,砸在木頭底兒上。
又晃去偏殿,兩邊偏殿一個供著財神、一個供著道祖,也都一副落魄相,周祈點點頭,三個神仙共處一庵,倒也不愁寂寞,正好打牌湊手兒了。
又出來繞到後院,周祈和陳小六才在歪脖樹下找到正在修雞窩的老尼姑。
「啊?元正什麼?」老尼姑側著耳朵大聲問。
周祈無奈地笑道:「沒事兒,我說您老這雞窩搭得好。」
「雞窩墊草?是要墊草……」
陳小六噗嗤一聲笑了。
周祈也笑笑,帶著陳小六走出來。
常安坊斜對過兒永平坊裡的慈安寺就不一樣了,雖比不得名字很像的慈恩寺,卻也是間大寺廟。西南諸坊中沒有什麼名剎,這慈安寺就是其中的大拇哥了。
許是因為還在正月裡,上香閒逛的人頗多。寺廟門口又有好些小攤兒,賣炸糕、飴糖、甘蔗各種吃食的,賣佛珠串子的,賣釵子、珠花、指環兒的,賣撥浪鼓、泥人兒的,賣書畫黃曆的……
周祈目光掃過賣炸丸子的,到底沒買,卻一眼瞧見旁邊賣書的攤子上有本書的名兒有些眼熟,《大周迷案》,後面還有個「下」字。
周祈拿起那卷書,書封最下面寫著「煙雨齋主人」,沒錯了,就是他。
周祈趕忙打開看,第一回 曰「明月夜杜宅鬧鬼,霜雪天道觀飛仙」:「自杜侍郎亡故後,杜夫人日夜啼哭……」
哈,確實接的停住的地方,那個挖坑不填土的著者竟然良心發現了!周祈本已死心地趴在坑底,把這本歸到「有生之年無望」之中,誰想竟然等到了,這是什麼運氣!
看這位女客變幻莫測的神情,書攤兒主人笑道:「一看女郎就是也被這煙雨齋主人坑了的,從前多少人打聽這下卷而不得,誰想到時隔幾年這著者竟然又把下卷寫了出來。」
周祈笑道:「約莫是聽到了我等的怨念,總覺得脊背發涼吧。」
書攤兒主人哈哈大笑。
周祈問可還有這本的存書。
書攤兒主人道:「一次進了有三十本呢,今天出來只帶了三本。」
周祈把這三本都要了,回頭送給崔熠一本,送給老王寺卿一本,也把他們倆從坑底下撈出來。
周祈帶著小六走進寺裡。寺中殿堂廣大、僧舍儼然,院中種了好些花樹,等再過些日子,應該很好看。
周祈只在正殿看一眼便來到抽籤的偏殿,一進殿,周祈就笑了,這裡除了抽籤解籤的,竟然還擺攤兒賣東西。
佛珠串子,看著比寺外攤子上的要精緻些,又有可以當項墜的佛像,玉環玉珮,花朵、如意、壽桃各種形狀的銀錁子,都編著絡子擺在鋪了紅絨布的木格中,幾個小娘子正在頗有興味地挑。
周祈拈起一個牡丹花形狀的銀錁子,不過三四錢銀子的東西,還挺精緻。東西市的櫃坊、銀樓年下節間也賣這種玩意兒,不知道這寺廟是直接從東西市買了轉手來賣,還是自己去找銀匠專門傾的。
擺攤兒的和尚笑道:「這都是在佛前供過的,可保佑施主平安順遂,富貴延年。」
「這可保我平安順遂、富貴延年的錁子,多少錢?」
「只需千錢。」
周祈雖慣常是個人傻錢多的,這會兒也得嘆和尚們真黑。這玩意兒在東市也就賣六七百錢,若自己找銀匠鋪子去傾就更便宜了,在這裡竟然賣一千錢,貴寺比朝廷課稅可狠多了。
在寺裡轉一圈,看時候不早了,周祈帶陳小六打馬去了旁邊的永安坊,找到開油坊的錢家。
在錢家門前,周祈見到一個身高體壯、穿翠藍色綢袍的年輕人,那藍色極亮,顯得這年輕人更壯實了,讓周祈想起立春日打的春牛來。
想起宋老嫗說的話,周祈試著叫一句:「錢三郎?」
年輕人抬頭,眼前一亮,「女郎叫我?」
「我是為陳家大娘的事而來。」
錢三郎眼裡的光暗下來,語氣隨意地問:「她還沒找著嗎?」
「沒有,聽說錢郎君與陳大娘今秋就要成親了?」
「這回定然是成不了了。」錢三郎看看周祈,笑問,「女郎是什麼人?怎麼問起這事?」
周祈壓著性子接著問:「十五晚間,你與陳大娘、陳二娘是什麼時辰分開的?」
「應該就是酉正左右吧。」
「酉正——天剛黑,燈會才開始,如何就分開了?」
「咳,」錢三郎頓一下,「她們自己要回去,我能說什麼。」
「既是未婚夫妻,相約看燈,為何你不送她們還家?」
「她們出門買菜送油拋頭露面的時候多了,又不是什麼大家女郎,還用送?」
周祈捏捏手指,「你與她們分開後,去了哪裡?」
「我——」錢三郎看看周祈,「你是做什麼的,來盤問我?」
周祈掏出魚袋晃一晃,「說吧。」
想不到是官府的人,錢三郎略有點慌張,「我,我,我就是隨意在街上看看燈。」
周祈似笑非笑地把手搭在他肩上。
錢三郎有點驚又有點喜地看向周祈。
周祈另一隻抓住他的胳膊,猛抬腳踹膝蓋窩兒,那麼高大的個漢子頓時跪在地上叫了起來。
周祈略一使勁兒,錢三郎的「哎、哎」就變成了慘叫「啊——」。
「你十五看燈之前著意打扮,卻與陳大娘只匆匆見一面,燈會才開始就分開,又並不送她們姊妹回去,言語間對其更是全無情意,這打扮顯然不是為了陳大娘,『隨意在街上看看燈』?騙鬼呢?」周祈輕聲道,「在我面前,上一個不好好兒說話的,如今已經不會說話了。」
錢三郎除了疼,還覺得後脊背有些冷,「我說,我都說。」
周祈略鬆一鬆,「再說一遍,幾時和陳家姐妹分開,為何分開,其後你去做了什麼。」
「我是酉時出門的,等了一會兒,遇到她們姊妹,在坊外主路上略轉了轉,大概就是酉正時候分開的,因為,因為——我,我另約了旁人。」
錢家大門打開,匆匆走出一個中年婦人並一個僕婦來。見周祈押著錢三郎,中年婦人慌忙上前:「三郎——」
陳小六伸臂攔住:「官府辦案,閒雜人等退避。」
中年婦人縮一下,驚懼地看看周祈和陳小六,又看錢三郎:「我家三郎是個好孩子,貴人定是弄錯了。」
周祈微使勁,「接著說,約了誰。」
錢三郎又「啊」一聲,「約,約了懷貞坊的張福娘子。」
「有夫之婦?」
錢三郎囁嚅:「張福前兩日出門去南邊販茶了,我,她,我們約好十五晚間見面……」
「某會去查證。若有假,你可知道後果?」
「不敢,我不敢說謊騙貴人。」
周祈推開錢三郎。許是她剛才踹人用勁兒有點大,拿其胳膊肩膀又是抓在脈穴上,一不被抻著,錢三郎就撲到在地。中年婦人本在呆愣,此時趕忙撲到兒子身上,兒啊肉啊地哭起來。
周祈一哂,帶著陳小六上馬走了。
懷貞坊雖不大,卻頗有些刺兒頭,故而有干支衛亥支的人常駐,周祈讓陳小六去傳話,讓其核對錢三郎的話,自己往回走。
經過光德坊,進去京兆府,崔熠竟然還在。
「我猜你回來定然來打個晃,故而在這兒多留了會子等你。」崔熠笑道。
周祈拿出一卷書丟在他懷裡,「算你有良心,不讓你白等,看看。」
崔熠一看,「哎呦——那個《大周迷案》的下卷?你從哪兒弄的?」
周祈一副山人自有妙計的得意樣子。
外面暮鼓敲響,周祈與崔熠一起往外走,崔熠還一邊走一邊看。
周祈嘲笑他:「要是看正經書這般賣力,估摸可以中個狀元。」
上了馬,崔熠才依依不捨地把書塞到馬鞍下的袋子裡,笑道:「看旁的傳奇也不這樣兒,這煙雨齋主人著實寫得好,一環扣著一環的,讓人猜不著,可他揭開謎底,你往前推,就會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人家早就有伏筆埋好了線的。」
周祈還沒看,不跟他說傳奇,「今日我去查探報了失蹤的陳氏姊妹,這陳氏姊妹極可能是出事了,另外,常安坊還有一個失蹤的年輕女子常玉娘,雖看起來像與人私奔,卻也有疑點。」
周祈看崔熠,「咱們又得忙了。這燈節啊,就沒有不出事的年份。」
「那走吧,老謝家。」崔熠笑道。
周祈還要裝一裝,「不好吧?總去人家謝少卿那裡打秋風蹭吃蹭喝……」
崔熠撇撇嘴,一臉看透她卻不拆穿的樣子。
「不過我這裡還有一卷《大周迷案》,買給王寺卿的,請謝少卿轉交吧。」
崔熠笑起來,打馬前行。
周祈開始滿腦子轉起謝庸家的飯菜來,還有他那隻叫胐胐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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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0:50
卷三 美人燈 第三十七章 謝家議案
謝家人對時不常出現蹭吃蹭喝的不速之客頗有些習以為常了。謝庸穿著家常綿袍子、趿拉著一雙不知用什麼皮毛做的氈鞋,手裡拿著一卷書在屋門口微笑著迎他們,旁邊蹲著肥貓胐胐。
羅啟和霍英正在院子裡拆招練拳,見了崔、周二人都笑著行禮。
唐伯則從東廂走出來,笑道:「正好今日買了一條足有三四尺長的厚子魚,又有新鮮羊肉,要做一鍋魚羊鮮吃。」
周祈與崔熠對這種吃白食的行徑更沒有半點兒不好意思,周祈咧嘴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崔熠則要求,「若有菜心兒,唐伯放上些,我最愛吃魚羊鮮裡的菜。」當真是賓至如歸。
唐伯連聲道「有」,又對周祈道,「午後我用紅棗牛乳做了些棗糕,周將軍一定喜歡。」
周祈點頭道好,心裡卻突然覺得自從進了謝家自己就像個見了美人兒只知道點頭傻笑的呆色胚。
周祈又覺得,這家裡大概有一個半不太歡迎自己,一個是謝少卿,半個是那隻貓。
一看就知道謝少卿是那種郎心如鐵的,對他,周祈也就只好算了,但對那隻貓,周祈還想努力一下。
坐下,喝著茶,吃著唐伯的棗糕,周祈看一眼謝庸,偷偷掰一小塊兒棗糕放在手心,又把手放在案下,對胐胐使眼色。
胐胐果真是大理寺少卿家的貓,明察秋毫,本來一直在榻邊兒安靜蹲著的,此時立刻挪金步走了過來。
手心兒裡毛絨絨、濕潤潤的感覺讓周祈胳膊上起了些雞皮疙瘩,周祈終於認真思考起了在興慶宮廨房養一隻貓的事。
胐胐舔一下周祈的手心,周祈接到指示,趕忙用另一隻手又捏一塊,卻聽得一聲輕咳。
周祈停住,看向謝少卿。
「嘗嘗就行了,它不能多吃。」謝庸抿一口茶道。
胐胐輕輕地喵一聲,又舔一下周祈,周祈一顆硬漢心頓時化作繞指柔。
周祈看著謝庸,巴巴地腆著臉求肯,「就再多吃一口,一小口兒?」
對上她的眼睛,謝庸避開,再喝一口茶,終於還是「嗯」了一聲。
周祈笑了,果真只捏了一小點兒,放在那邊的手心。胐胐又吃了。
「沒有了,改天再吃吧。」周祈無限愛憐地拍拍貓頭。
胐胐是只有分寸的貓,也不糾纏,再喵一聲,轉身走了。
崔熠笑問謝庸:「你家的貓成精了吧?」又道,「若哪天這貓不見了,就去興慶宮找,定是被阿周偷走了。」
周祈一下子被他的話啟發到了,或許真可以請胐胐去興慶宮做幾天客呢?嘴上卻掩飾,「你這是傳奇看多了,還貓成精。」說著掏出一卷《大周迷案》下卷來,「今日在街上竟然看到了這個,還請幫忙轉交王寺卿。」
謝庸看了那書封上的字一眼,點點頭,把書收了起來,竟一點好奇也無。
謝少卿這輩子大約是與野史傳奇這種書無緣了,人生樂趣少了一半——另一半是美食。周祈心裡突然舒泰了,這人生趣味,自己與謝少卿各佔其半,倒也不必一味羨慕他。
辦了請謝少卿轉交傳奇這件「正事」,趁著還沒吃飯,周祈說起真正的正事。
「……那錢三的話我已經讓人去核對了,按情理推測,當沒有說謊。如果陳氏姊妹失蹤與他無干,那她們去了哪裡?陳大娘也另有情人?那妹妹呢?陳大娘這種裡裡外外都操心的人,是不大容易拋家舍業與人私奔的。陳氏姊妹極有可能是被枴子拐走,甚或遭遇了更惡劣的事。」周祈面色有些沉重。
周祈又說到常玉娘,「同坊的常玉娘看起來倒有些像與人私奔……從前上元節不出門,今年卻哭鬧著定要出去,又刻意支開婢子,當是因為臘月初八出門去慈安寺上香時,遇到了什麼人,元正的時候又出去見了這人一次,或許上元節見面便是元正時約下的。大過年的去個只有耳聾老尼的破舊庵堂上香,不過是扯謊。」
「她從前愛蘭花,如今卻極用心地畫起了牡丹,窗上華勝也是牡丹,我又在慈安寺見到牡丹形狀的銀錁子,或許常玉娘去寺裡時,有人送了她一個這銀錁子?這個還要明日再去常宅查問。」
周祈知道崔熠家這種東西應該不少,但怕是不清楚坊間的事,謝少卿居廟堂之高,又是這樣端方冷肅的性子,恐怕也不知道,「這種銀錁子,大戶人家一般是當賞錢用的。在坊間,除了可當年節禮物給孩子們,小娘子們也打了絲絛絡子繫在腰上壓裙,或者拴在荷包、帕子上,比玉環玉珮要便宜,又活潑逗趣。故而,於小娘子們,這東西不單純是塊碎銀子。」
周祈看崔熠和謝庸,「才子佳人,貼身小物定情,這種路數你們都是知道的吧?」
崔熠笑著點頭,謝少卿又低頭喝茶。
嘁——裝!周祈知道他懂。
周祈有些感慨:「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遇到個什麼人,聽了兩句什麼話,收了這麼個一千錢都算多花了的東西,就被勾去了魂兒……常家娘子說這陣子常玉娘格外寡言。」
周祈一頓,突然道:「說到『一千錢』還有『勾去魂兒』,我突然想起這長安城一樁傳說。說有個叫千錢婆婆的,她有個寶瓶,那瓶子可以裝人靈魂,只要她叫人名字,這人答應了,靈魂就被收走。據說這千錢婆婆專門愛收女子靈魂,她又不白收,會給這女子身上放上一千錢。」
周祈看崔熠謝庸:「這傳說,你們都沒聽說過嗎?」
崔熠看著她,謝庸不說話。
周祈知道自己又扯遠了,清清嗓子,把話題扯回來,「一個私塾先生家愛清幽蘭花的小娘子,會與什麼人一見定情呢?」周祈微眯眼睛,「比如,一個相貌清雋、風姿雅秀的士子?」
崔熠笑道:「你這不說的就是老謝嗎?」
周祈看向謝庸,謝少卿確實長了一張禍水臉,這要是站在街上勾搭小娘子,十個裡面得有八個上套兒,興許千錢的錁子都不用送……
崔熠想起從前架的秧子、撥的火,「哎,阿周,你怎麼總把老謝跟嫌犯比呢?你吃著人家的飯,還這麼說人家,不好吧?」
周祈不理崔熠,接著說案情:「雖如此,我卻覺得常玉娘並沒立意與人私奔。不說她沒帶私房錢,單是裡衣隨意地搭在屋內竹架上就說不過去——她不是那種大大咧咧的小娘子,當知道若自己一去不回,這屋子會有多少人進去。」
崔熠點頭:「故而,她本只是與人幽會,後面改了主意與人私奔,或是被那人拐走了?」
謝庸道:「也不能排除是被旁人擄走的。本是與情人幽會,卻在去時或回時的路上被人打暈迷暈帶走了。」
「幽會,兩情相悅,那男的不得接她送她?」崔熠道。
謝庸看一眼崔熠,淡淡地道,「偷期幽約,離著女子家近了,若碰上其父母家人,保不齊會挨揍的。」
崔熠和周祈都看謝庸,哦呵——這般懂嗎?
謝庸不理他們,「從前在鄜州,有一樁兇案。一個小童去其同村的外祖父家,多時未歸,後來在村外的小山上發現了其屍體。因其舅父舅母與小童父母有財產糾紛,當時的辦案官便著重查起了其舅父舅母,甚至動了刑,其實作案者乃是同村一個漢子,意圖拐賣那小童,錯手殺了他。」
周祈和崔熠面色都沉下來。
謝庸問:「這常玉娘大約是什麼時候出得門?」
「大約酉末戌初。」周祈看向謝庸,「莫非你疑心陳氏姊妹失蹤與常玉娘失蹤是同一人或同一夥人所為?」
「目前還不能這麼認為,只是這一個坊,走失了三個小娘子,未免太巧了,且從時間上看,也是可能的。陳氏姊妹與錢三郎酉正分開,慢慢逛回去,遇到出門不久的常玉娘……常安坊雖大,人家卻不多,她們或許也是認識的。」
周祈皺著眉道:「路徑上也可能,陳氏姊妹回家,有可能從常家門前過。」
謝庸道:「我們明日一同再去常安坊及附近看一看。」
周祈和崔熠點頭。
唐伯和羅啟等端上飯菜來,三人便放下案情一同吃飯。
唐伯的魚羊鮮做得極好,魚不腥,羊不羶,卻又都極鮮美,尤其那奶白奶白的湯好喝極了,周祈覺得就光用這湯泡飯,自己就能吃上三碗。
謝家淺窄,不便留客。吃了飯,又玩一陣子,崔熠冒著夜禁回家,周祈住去謝家旁邊的旅店。
滿天星光,長安裡坊靜謐安詳。
一間屋子裡,哭累了的陳阿幸依偎在其姊身旁睡著了,阿芳卻還在黑暗中睜著眼,不遠處是抱著肩縮成一團的常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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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1:03
卷三 美人燈 第三十八章 同坊老叟
暗室內,阿芳睡著醒來,又睡著醒來,因不見天日,又聽不到聲音,並不知道是什麼時辰。阿芳與阿幸身上搭著一條破被,一股子潮氣。不遠處的常玉娘身旁亦有一床舊被,不知是嫌腌臢還是旁的緣故,她沒有蓋,只裹著自己的披風倚在牆角。
阿芳聽到常玉娘似呻吟了一聲,便站起來。
「阿姊,你去做什麼?」阿幸問。
「常小娘子怕是不舒服,我去看看。」
「在這個鬼地方能舒服才怪了,都怪她!」
阿芳拍拍妹妹的手,「別亂說。」
阿幸嘟囔一句什麼。
阿芳扶著牆走向常玉娘。
常玉娘輕聲道:「我沒事。」嗓音卻似被劈過一般,早不復從前的嬌柔。
月落鳥鳴,又是早晨。
常安坊中晨起的人們還帶著年節的懶散。街上,吃過飯揣著袖子遛彎兒的,遇上沒洗臉眼角兒還掛著眼眵的和才爬出被窩兒出門倒溺盆的。
「張五,一晚尿這麼些,得起來多少回?腰不行了啊。」揣袖子的笑道。
「連個婆子都沒有,他就是腰行,又能怎麼著啊?」眼角掛眼眵的道。
倒溺盆的老叟作勢要把溺盆潑到另兩個身上,另兩個趕忙閃躲。
倒溺盆老叟斜眼看他們,「別看我老,腰比你們好。」
另兩個都越發笑起來,老叟也不生氣,自去了茅廁。
不大會兒,老叟回來,三個閒漢接著說話兒。
「聽說常先生家的小娘子十五出門看燈不見了,莫不是與人跑了吧?」揣袖子的道。
「這還用問?定是與人跑了。要說這坊裡,常家小娘子是個尖兒,走路跟風吹柳樹似的,說話也輕聲細語,我看比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娘子也不差什麼。」眼角掛眼眵的揉揉眼睛道。
「叫得也好聽。」倒溺盆老叟插嘴道。
這話如此猥瑣,另兩個都笑罵。揣袖子的又道:「小心老常來找你拚命。」
掛眼眵的道:「這老常也是!非要選個唸書的後生當郎子,又要長得平頭正臉,還得家裡過得去,選來選去……這回得,不知是個什麼東西把這麼個白白淨淨的小娘子叼了去。」
「不是我跟你抬槓,小娘子們自家跟著跑的,旁的不敢說,那後生定是個平頭正臉的。」揣袖子的道。
倒溺盆老叟嘿嘿兩聲。
另兩個不理他,接著說話兒。
「那陳家的兩個小娘子也還沒找回來。看陳三哭得那德行,真還挺不落忍的。」揣袖子的道。
「陳三這幾年也是背晦得厲害,莫不是衝撞了什麼?先是大前年娘子去了,去歲他自己又從驢子上掉下來摔了腰,躺了好幾個月。多虧家裡小娘子能幹,他那油坊才沒拉胯。聽說給大娘定了門高親,還以為他轉運了,誰想兩個小娘子就出門看個燈,就都不見了。你說,她們莫不是也跟人跑了吧?」已經揉掉了眼眵的道。
「小娘子們……這誰說得清。」揣袖子的看著薄霧中走過的宋婆,「反正與那開大油坊的結的親事是黃了。」
另兩個也看到了宋婆,都點點頭。
三人正說著話兒,卻見大路行來幾個騎馬的,看那氣勢像是貴人出行。
「莫不是官府的人吧?」揣袖子的伸長脖子看。
「估摸是。」另一個扭頭,看到倒溺盆老叟的身影,「哎,張五怎麼走了?」
謝、崔、周三人在常安坊聚齊。
周祈與謝庸、崔熠通報錢三郎的事,「有證人大約在酉時二刻見過錢三郎陪著兩個打扮樸素的小娘子看燈,懷貞坊張福娘子供述,大約酉正錢三郎到了她家,然後便沒出門。看來他沒說謊。」
謝庸點頭,「我剛才在坊裡走了一圈。按路線來說,從永安坊過來,去常安坊的陳宅,確實先走坊中央的南北街,再走常宅門前的小曲最近。坊外大路上人多,若要不被人察覺地擄走兩三個人,恐怕不容易,這常安坊地廣人稀,又少達官顯貴,想來即便上元晚間也不亮堂,故而極可能就是在這坊裡作的案。」
周祈點頭,她從前上元夜的時候巡過這幾個坊,今晨也又找到這回上元節負責巡查西南諸坊的人問過,知道謝庸說的對。
「沿著坊內主路還有這條小曲訪一訪吧。陳氏姊妹日常做活計,不是那種嬌弱的,當會掙扎叫喊,興許有人聽到或看到了什麼。」
「陳老叟還哭呢?」周祈問已經進坊轉了一圈的謝庸。
謝庸點頭。
周祈搖搖頭。
謝庸又道:「常家還勞煩你再親自去一趟。」
周祈答應著。那常叔平至今也沒報案,謝庸一個大理寺少卿貿然跑到人家,不合適,周祈就方便得多。
周祈扭頭看崔熠,「你怎麼今日沒大有精神?都不說話?」
崔熠打個哈欠:「昨晚想著這失蹤案,又看了會子《大周迷案》,後半夜就做起噩夢來。有個老嫗一隻手拿著一貫錢,另一隻手拿個瓶子對著我叫名字。我記著你的話,死活不回答,轉頭就跑。她一個七八十的,跑得飛快,在後面死追。我好不容易一跌醒了,接著睡,她竟然接著追……」
若不是在常安坊,一會要去見失蹤者的父母,周祈都想笑了,「行了,回頭我畫張符給你,塞在枕頭下面。」
對周祈這假道士的符,崔熠半信半疑,但終究不願卻了兄弟的好意,點點頭,「要兩張。」
周祈帶著陳小六去常宅,謝庸、崔熠開始帶人查訪。
常妻眼睛紅腫,便是常叔平也眼中帶著紅絲,臉色憔悴。
對周祈要細查常玉娘閨房的事,常叔平輕嘆一口氣,點點頭,常妻便再為周祈引路。常玉娘的弟弟今日也在,一起跟過來,又小大人似的給周祈行禮,「家姊的事全托賴貴人。」
周祈拍拍小孩兒的肩,細查這間閨房。
干支衛是搜查的行家,莫說一個閨閣女子放的東西,便是大盜藏贓物也難逃他們的法眼。
周祈在常玉娘的枕套中發現了打著福字絡子的牡丹錁子,與那寺廟中賣的一模一樣,又有未完工的牡丹鴛鴦手帕。
常妻拿帕子擦淚,「這孩子——」
常小弟卻還有些懵懂。
周祈並未找到書信之類更多物證,便只帶走了這兩樣兒。
來到街上,看馬匹就知道謝庸崔熠他們在哪裡,周祈也走進這戶人家。
院中,一個老叟賠笑,對謝庸崔熠行禮:「我上了年紀,不愛湊熱鬧,上元節晚上睡得早,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什麼。」
周祈看看他似是刻意擋在門前的身子,不由得眯眼打量起這老叟來。
「你這個『真』字,用得極好。」謝庸道。
老叟有些懵地看一眼謝庸,對上他的目光,又趕緊躲開。
「老丈不請我等進屋坐一坐嗎?」說著謝庸已經邁步從老叟身側走向屋裡。
「請,請進……」老叟咽口唾沫。
崔熠、周祈也走進去。
屋子不大,當間一張長案一把胡凳,案上放著隔夜未收的殘菜碗筷,靠牆一架掛了破舊藍布帳子的床榻,床榻旁是個木箱子,另一邊靠牆有個高腳衣櫃,屋裡一股子陳腐酸臭味兒。
崔熠皺一下鼻子。
老叟站在床前,笑得很是難看。
周祈挑下巴。
陳小六走過去,一掀被窩,拎出一條水紅的帕子來。
謝、崔、周三人俱是神色一凜。
周祈接過,這是一條新布帕,簡單地鎖了邊兒,繡了兩朵五瓣梅花,聞一聞,沒什麼味兒——這般簡素,莫非是陳家阿芳的?
兩個如狼似虎的衙差押住老叟,崔熠冷聲道:「還不招嗎?」
謝庸則去拉那櫃子,拉一下竟然未開——這麼破舊的櫃子,竟然有暗鎖。
謝庸看周祈。
兩人對視一眼,周祈這回未選擇踹,而是從腰間荷包裡拿出一根細鐵釺來。見這位周將軍竟然隨身攜帶溜門撬鎖的用具,謝庸不由得多看她一眼。
周祈則專心地幹著撬鎖的勾當,用那釺子上的勾兒極輕地撥兩下,又換釺子的另一頭兒一插,便聽得哢噠一聲。
周祈拉開櫃門——
謔!花紅柳綠一片,都是女子衣物。湖綠的紗線小衣,銀紅的衫子,白色繡花短襦,淡粉的布裙,柳黃的汗巾子並各色布襪子,有新有舊,都糾纏著堆在一起,又有幾雙繡鞋在最下面露出鞋尖兒來。
周祈從櫃子邊隨意拽出一角石榴紅來,竟是一件胸衣。
周祈看向謝庸,謝庸微垂眼。
崔熠走過來,不由得也「謔」一聲。
周祈仔細看這件胸衣,「看這款形樣式還有布料新舊,這件當是十年前的東西。」
老叟哭求:「我就是偷幾件女人衣服,我真沒幹旁的。」
像這類特殊癖好者,極容易犯下姦淫、綁架甚至兇殺等重罪。他住在這小曲頭上,這把年歲,又是多年鄰居,若請過往的小娘子來門前幫個小忙,小娘子們怕是不會拒絕。再看一眼老叟雖老卻還健壯的身體,謝庸沉聲道:「搜一搜,看這房子可有地窖、密室、夾間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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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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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1:15
卷三 美人燈 第三十九章 院內發現
謝庸、崔熠審問老叟張五,周祈帶人搜查張宅。
張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櫃子裡那些衣服是偷的,可那條水紅的帕子真是我在門口撿的。我有這麼個毛病兒,怕貴人們懷疑,開始的時候才想隱瞞的。」
謝庸只靜靜地看著他,崔熠不耐煩地皺眉頭。
見他們不信,張五磕頭,急赤白臉地辯解:「真不是我。上元節那天,我在院子裡撥燈火,聽見外面一聲喊叫,等我開門出去,見到一輛車,兩三條人影,似乎兩個男的,一個女的,那兩個男的把女的推上車,就走了。」
「我不敢叫喚,怕惹來殺身之禍。等他們走了,我撿了那條帕子……」
張五再磕頭,「貴人們,真不是我幹的,真不是啊……」
看了他片刻,謝庸問:「那男的和女的什麼樣兒?你可認得?」
張五趕忙道: 「女的看不清,那男的有一個矮胖些,有一個高瘦些,都只看到個影兒。」
「穿的什麼衣服?長袍還是短褐?」
張五想了想,「好像都是長袍。」
「車是什麼車?」
「不是騾車就是馬車,反正不是驢車,黑漆漆的車棚子。」
……
這院子不大,一共兩間正屋,兩間歪歪斜斜的廂房,都極淺窄,雖到處堆滿亂七八糟的雜物,卻也不禁查,然而周祈並沒發現什麼密室、夾層或者地窖開口兒。
周祈灰頭土臉的,鼻尖兒上還蹭了一塊黑,叉著腰站在屋簷下,嘬嘬牙花子。
謝庸走出來,看見周祈這樣兒不由得抿抿嘴。
周祈挑眉。
謝庸看看她的鼻子,到底沒忍住:「擦擦。」
周祈不愛帶帕子,因為還得洗,麻煩。聽了謝庸的話,便抬起袖子——
謝庸嘴抿得越發緊了,從袖子裡掏出帕子丟在她懷裡。
周祈的爪子一抓,那方白布帕就黑了。周祈嘿嘿乾笑兩聲,拿帕子在臉上抹了兩把,「多謝謝少卿,改日洗了再還給你——要不乾脆還你一塊新的算了。」
謝少卿不說什麼。
周祈便把帕子塞在了自己袖裡,又覺得鼻間似有些殘餘的香味兒,不像香餅子、香球兒之類熏香,有些澡豆味兒,卻也不完全是。
「找不到?」謝庸問。
周祈點頭,「就這麼點兒地方,想藏三個大活人……有點難。」
聽她說「活」字,謝庸看她一眼。
周祈看那院子,「你看那兒。」
謝庸微眯眼,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院子角上一堆柴草被挪開,那裡地面似比旁處略低一點。
謝庸走過去,周祈在後面跟著。
看了看那塊地面,謝庸對衙差們道:「挖吧。」
幾個聽用的衙差在張宅找到一把鍬鏟,又出去借了一把,吭哧吭哧挖起來。
崔熠在屋裡又跟張五纏磨了一會子,並沒再挖出什麼有用的口供,也走出來,「這是?」
衙差的鐵鏟「哢嚓」碰到了什麼東西,立刻停住。
謝庸、崔熠和周祈往前湊兩步。
衙差用手撥開土——是骨頭!
崔熠怒道:「把那個老鬼奴給我拉出來!」
見到那挖出的一截腿骨,張五萎在地上,只哭,卻再說不出不是他做的話來。
衙差們挖出一具完整的骸骨來。
周祈看到新鮮屍首的時候還多一些,辨別白骨便不大擅長。只能從頭髮、身長和盆骨上看出這是女子骸骨,骨頭上未見明顯傷痕。屍骨身上未見衣物,生前有什麼樣的遭遇可想而知。
謝庸蹲下仔細看,「這女子四顆最末的臼齒已經長全,但牙齒磨損還不厲害,恥骨此處有凹痕,聽老仵作說,這是已育女子方有的,那麼,此女估計在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但死亡時間卻不太好推算。
崔熠踢一腳張五,「說!」
張五自知死到臨頭,哪裡還說得出什麼,只顫顫哆嗦地哭,「我沒想弄死誰……」
謝庸則招呼衙差,「這具屍骨埋得未免太淺了些,再深挖看看。」
又挖下去一尺左右,衙差的鍬鏟再次碰觸到了東西。
謝庸、崔熠和周祈的臉都繃得緊緊的。
新挖出來的這具骸骨身上穿的衣服已經差不多腐了,但還能看出是小袖細衫和布裙來,髮髻竟然還未散,是個雙鬟的樣子,結合其身量牙齒,此女年紀當在十五歲左右。
衙差們把這具也白骨擺好,在院子裡又往廣往深裡挖起來。
門外守衛的衙差匆匆走進來,「稟謝少卿、崔少尹、周將軍,陳三來說找到陳氏二女的留信。」
謝、崔、周三人對視一眼。
這裡擺著白骨,不方便讓陳三進來,三人便走去門外。
陳三手裡拿著一封信並兩貫錢,眼中冒出光彩,「阿芳和阿幸沒事兒,她們讓人給我送信來了。」
周祈接過信,先看了一下,這信很是簡單,只說姊妹在看燈時遇到一個合意郎君,想隨他去,怕家中不允,便先斬後奏地跟著走了,請恕女兒不孝云云。說的都是極普通的話,未用韻用典,但行文流暢,讀來頗有幾分情真意切的意思,字寫得尤其好。
周祈把信遞給謝庸。
「這信便塞在油坊鋪子的門檻裡,用這錢壓著。我前兩日都未開油坊門,故而今日才看見。」陳三眼睛還紅著,臉上卻帶了點鬆快的笑影兒,「白擔心了這幾天,這兩個孩子……」
周祈去過陳三家,那是個不太規整的前鋪後屋的格局,前面一間小小的鋪子臨街,可以從鋪子進去到陳三家院門口,也可以繞一下到後面小曲走到到其院門前。想來那送信的不願被人遇見,便順手把信塞在了臨街的鋪子門檻下,怕穿堂風吹動,還壓了兩貫錢。
謝庸和崔熠一起合看那信,周祈則接過陳三手裡的兩貫錢來,用兩貫錢壓信……周祈突然想起前陣子凶宅案中趙家娘子衛氏壓信用的石子兒。
周祈掂一掂這兩貫錢,又還給陳三。
陳三還不好意思接,但也知道這些貴人們不把這點錢放在眼裡。陳三賠笑:「她們姐倆不懂事,我也老糊塗了,只以為出了事,給貴人們添了這麼大麻煩。既然知道她們沒事兒,我就放心了。這倆孩子啊……這回真是多謝貴人們了。」
饒是周祈再心硬,也不好說出這裡面怕是有蹊蹺的話來,只點點頭。
謝庸崔熠也沒說什麼,陳三看一眼張五家大門,不知道裡面怎麼回事,但也知道不是自己該問的,便再謝了謝庸周祈等,便告退離開。
周祈道:「因你之前報過案,這信我們要留在官府歸檔。」
陳三不懂這個,只道「全聽貴人們的。」
陳三蹣跚著步子往回走,心裡琢磨著,之前還不願跟錢家退親,如今得腆著臉去人家門上賠禮,幸好從前收的彩禮還在。
剛知道女兒們沒事時,陳三只滿心歡喜,如今則想起這些善後的事,心裡也免不得抱怨兩句,大娘一向懂事,怎麼做出這樣的事來。陳三又安慰自己,好在她們沒事。一時又想,或許過兩年,這事放一放,她們會回來看看自己。
看著陳三略佝僂的背影,周祈又有些難過起來。她微微嘆口氣,看謝庸:「怎麼樣?」
「這字——」謝庸皺著眉,說了半句又停住。
崔熠道:「比我寫得好,比阿周寫得也好。這代筆的估計是個落第士子,時運不濟,才沒考上的。」
「也可能就是陳氏姊妹『看中』的那個男人寫的呢?」周祈說出自己的猜測。
崔熠點頭,「極可能。」
「我們之前推測拐走常玉娘的可能是個相貌清雋、風姿秀雅的士子,如今這寫信的又是個頗讀過幾年書的人寫的,這事啊……」周祈搖搖頭。
崔熠看謝庸和周祈,「所以這事又拐回了我們之前的推測上,誘拐,且可能是同一夥人甚至同一人所為。」
崔熠突然若有所悟,回頭看一眼張五家大門:「那猥瑣老鬼奴關於什麼馬車、三個人影的說辭興許是真的?」
周祈沒參與審張五,故而不知道,崔熠便把張五的供詞告訴她。
「誘拐……」周祈摸出從常玉娘枕頭中翻出的牡丹錁子,「你們不覺得他們這本錢下得有點太重了嗎?」
謝庸從那信紙上抬起頭來看她。
周祈給他們算賬,「一個普通的婢子,在奴市不會超過五千錢。那風月場中,固然有身價錢幾十萬甚至百萬的,但那要麼是絕色,要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來得,且要是有些名氣的。新賣去的普通女子,應該不會比一個婢子貴多少。」
「這裡面常玉娘或許還能多賣兩個錢,陳氏姊妹……」 周祈不願說得太不厚道,便停住了嘴。從陳三的長相,還有宋老嫗的話、錢三郎的態度,可以推測陳氏姊妹當長相平常。
「最關鍵,他們沒有必要啊。若是怕官府追查,只留信便是,用兩千錢壓信——這也未免太大手大腳了吧?他們費這麼大勁兒拐個人,才賺多少?」
「自然,我這說的只是他們誘拐圖財的情況。」周祈捏捏手裡的牡丹錁子,「我覺得,這裡面定還有旁的事。」
崔熠又揉起下巴,謝庸微點頭,又把目光放在那封信上,並聞了聞。
暗室門最下的孔洞打開,一隻胳膊伸進來,放下一盤黍米餅,並一罐薄粥,然後便「哐」地又把孔洞的小蓋子合上了。
阿芳摸索著走過去,拿了吃食,輕聲招呼常玉娘:「常小娘子,你也吃一些吧。」
常玉娘不說話。
阿幸輕哼一聲。
「已經這般地步,他們要怎麼擺佈我們擺佈不了?何必在這吃食裡動手腳?吃一些吧,不然你撐不住。」阿芳勸道。
過了片刻,常玉娘終於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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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1:41
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章 詭異的字
到午正時分,衙差們把張五家的院子並屋裡地面都刨了一遍,沒有發現更多的屍骨。
謝庸、崔熠、周祈也把坊內南北主路及到常家陳家幾條小曲沿途住戶都探問了一遍,有一戶苗姓人家見過常玉娘獨自一個人走在路上看燈,另有一個姓龐的婦人說在小曲頭兒上見過一輛黑篷馬車,卻未注意趕車的是什麼人。
京兆專門運屍骨的車馬也到了,幾人便把嫌犯張五、兩具骸骨和那一櫃子女子衣服都帶回了京兆府。
鄭府尹一臉的晦氣,大正月的,就起出兩具骸骨來,今年看來是不易過了。鄭府尹又覺得有點冤,這兇案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哪一任府尹的時候犯下的,如今卻要算在自己這裡,真是……鄭府尹突然想起周祈說過的「貓吃肉,狗挨揍」來,這話雖粗魯了些,卻也精到。
這惹事的上元節啊!鄭府尹看一眼拉骸骨的車,對謝庸道:「年年上元節都出事,某是真想上書聖人,奏請停了這三日不禁夜。」
周祈和崔熠在後面彼此丟個眼色,老鄭又說便宜話兒……
謝庸卻神色認真地道:「上元三日看燈是民間長久以來的習俗,放夜是本朝定鼎就有的德政,鄭公固然為京城穩定、百姓安危著想,這奏表卻恐怕難批。」
鄭府尹順著梯子走了下來,搖頭嘆息道:「誰說不是呢。」
周祈看謝少卿又戴上了善解人意好脾氣的面具,不由得心裡一哂,又覺得奇怪,同樣都是旁司同僚,何以謝少卿對自己就總是不假辭色?也不是熟了才「熟不拘禮」的,而是從一開始便如此。周祈突然想起在東市的「一開始」……也罷,謝少卿這樣的長相,其實冷著臉比「善解人意」的時候還更好看些。
「不瞞鄭公,下官這幾日也在想上元治安之事。」謝庸道,「固然停不了這三日不禁夜,但吾等亦可做些什麼。」
「守衛京畿之禁軍有限,無法遍佈全城各坊,是否可以在各坊招募義勇,於節慶日,也不只上元,其餘諸如上巳節、中元節、重陽節等人流湧動、傾家外出的日子,在坊內及人流聚集地巡視,以彌補禁軍之空檔?」
「再則,亦可從百姓教化上著手,編些方便易記的治安歌訣張貼在坊內,節前令坊丁敲鼓宣揚傳佈,以提醒疏忽輕慢者,警告有心作惡者……」
想不到謝少卿敷衍面具後面竟然還有真舉措,周祈有些詫異,旋即又覺得這才是謝少卿。
鄭府尹緩緩地點頭,也覺得這舉措極好,按謝少卿所言,費事不多,卻很實用,關鍵——讓聖人看到京兆府的作為,也堵堵某些朝臣的嘴,省得他們總說自己是個縮頭的。
鄭府尹拉著謝庸的手,滿面慈祥,正待說什麼,卻聽身後崔熠道:「聰明的腦袋果然是相似的,之前阿周便提議說在坊間貼警示佈告,我也覺得甚好。」
鄭府尹的話被堵在喉嚨裡,咳嗽一聲,回頭看看崔熠,又看周祈,謝庸也看周祈。
崔熠這麼說,鄭府尹總要給他幾分薄面,便誇一句:「哦?某只道周將軍明察秋毫、武力超群,沒想到於教化百姓上亦有見地。」
周祈彎起眉眼,拱拱手笑道:「下官只是碰巧想到一點而已,碰巧。」
看著她貌似謙遜實在得意的嘴臉,謝庸突然想起胐胐偷吃了肉以為大家都不知道時候的樣子,眯著眼,豎直尾巴,尾尖輕搖……謝庸看向她那雕金鏤銀、有節有毛的馬鞭——果然輕輕地晃著呢。
鄭府尹與周祈犯相,實在看不了她的樣子,便只意思意思地點點頭,又回過來情真意切地誇讚謝庸是「才比子房」。
周祈則丟給崔熠一個讚許的眼神兒,多謝這兄弟話說半句,沒把自己擬的那些「警示之語」一併說出來,可以想見「私奔乃短視下策,聘娶方為長久之計」,「私奔一時爽,被棄淚滂滂」,「帶爾私奔者絕非真愛」等語一出,鄭府尹得是什麼樣的面色——旁的時候他什麼面色倒不要緊,但今天還要在京兆府混飯吶。
崔熠雖時常說話不過腦子,但在外人面前維護兄弟卻自覺自動得很。兄弟間的玩笑語,豈能說給老鄭聽?這老叟什麼話都較真兒,根本不懂何為風趣。
交接了嫌犯和證物,幾人先吃已經遲了的午飯。
今日周祈到底吃上了京兆府的公廚。不知是京兆府公廚格外好,還是沾了謝庸、崔熠的光,案上有魚有肉,且不是一鍋亂燉的味兒,有一道醪糟秋梨甜湯,哪兒哪兒都正好,似乎比豐魚樓的也不差什麼。
謝庸來了,鄭府尹自然相陪,吃著飯,便又聊起案情來。
鄭府尹也已看過了諸色物證,約略知道了諸人之前的分析,「某看那信,文理頗通,字寫得尤其好,或許真是什麼落第士子所書。若這士子便是誘拐犯……讀了這麼些聖賢書,卻用來作姦犯科,真是罪不容誅啊。」
鄭府尹看向謝庸:「某看那字與時下字風不同,有些魏碑的筆意,子正看呢?」到底是進士及第的人,鄭府尹眼力是盡有的。
謝庸點頭:「佈局疏朗,含蓄清雅,似有些北魏宋先生的意思。」
鄭府尹也只看出有魏碑的痕跡,並未看出「宋先生」來,當下便讓人去證物房把那封信再取過來,「我們一起揣摩。」
崔熠對自己的無知從來不遮不掩,「這宋先生又是哪位?」
鄭府尹難得見這位下屬請教學問上的事,頓生欣慰之感,拈鬚道:「魏碑分四類,造像記、碑碣、障崖、墓誌銘。書寫墓誌銘之人大多未留下姓名,《劉鴻墓誌》《王遣墓誌》《張喬墓誌》筆風相同,前朝有人考證,說這書丹者姓宋,乃從前宋國公室後裔。」
聽鄭府尹一句話支到了春秋戰國,崔熠這上學就睡覺的,聽得有點懵,看向同樣上課睡到流哈喇子的周祈。
周祈雖於這些文墨典故不太懂,卻是個知道世情的,把嘴裡的炸蠶豆吃完,輕聲與崔熠解釋道:「不過是表示有來歷而已。時人給自己修家譜,愛亂認祖宗;考證旁人,自然也不會厚此薄彼,也要給他安個有來歷的祖宗才行。」一個名聲不顯的普通人,是不是真姓宋都兩說,更何況千年前的祖宗……
崔熠笑起來,要不說是阿周呢,總是能透過那些虛頭馬腦的東西,看清真相。
周祈雖聲音不大,但共處一室,鄭府尹哪有聽不到的,不由得抿抿嘴,但到底顧忌她的身份,沒有說什麼。
謝庸則微翹嘴角,聰明是盡有的,只是不愛讀書,嘴巴又太壞。
衙差取了那物證書信來,鄭府尹看過,又傳給謝庸,然後是崔熠和周祈。
周祈對這種文墨的事著實不大懂,拿遠了看,離近了看,再怎麼仔細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這墨香味兒……周祈皺皺眉。
謝庸道:「時人重帖書,臨摹魏碑者不多;先帝時顯明和尚寫《抒懷帖》,字勢飛逸,有《石門銘》之風,帶起一陣子摩崖碑文熱,但研習墓誌銘的卻少;便是墓誌銘中,歷來推崇的也是幾篇王室墓誌,宋先生這幾篇都非元氏之墓誌……」
便是周祈和崔熠也聽明白了,這宋先生的字風屬於犄角旮旯那一類,研習的人很少,估計便是知道的人也不多——難怪剛才鄭府尹拈鬚的樣子有兩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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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碑部分參照了百科「魏碑」詞條和《如何欣賞墓誌書法》等資料,但摻了很多瞎編,別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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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1:55
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一章 骸骨冤魂
這書信再是蹊蹺,一時半會兒也沒法據此找到寫信之人,還是先審張五為要。
如今鄭府尹對謝少卿信服得緊,一邊往大堂走,一邊還在與他議案情:「若拐走陳大娘姊妹的另有其人,作案又恰選在張五家附近,是不是也太巧合了些?這張五與他們會不會是同夥兒?」
謝庸道:「還是先審一審吧,有時候事情就是這般巧。況且從地方選擇上來說,張五家附近,也確實適合作案。張五家在常安坊南北主路與小曲交接處往西兩百步之處,左右鄰居都有百步之距,格外荒涼;從張宅再往西,離著常宅就近了,再往東,則到了主路,主路上未免人多,不好下手;張五這樣的老叟,即便上元節,其宅前也必不是燈籠火把格外明亮的,故而選在這裡作案,有其道理在。」
鄭府尹點點頭。
「從作案者特質上看,也不太像一撥人。張五猥瑣貧窮,家中沒有半張字紙,殘害這些女子是為發洩其淫慾,其藏屍方式是家中庭院,又把各種贓物堂而皇之放在家中。」
「而這寫信之人,頗讀過些書,又以兩千錢壓信——兩千錢夠張五過幾個月了。若拐走常玉娘並陳氏姊妹的是同一夥人,他們先是設計誘引常玉娘,作案後又掃尾,送信給陳三,明顯是有謀略的,與自家院中藏屍的張五,不是一類。」
鄭府尹又點點頭。如今鄭府尹頗信服謝庸,這位謝少卿雖年輕,說話卻有理有據,又正正經經,不似那兩個……
不知道自己又被腹誹的周祈和崔熠也在後面嘀嘀咕咕地說案情。
「一個擅寫墓誌銘筆風的誘拐者……我怎麼覺得後脊背發涼呢。」崔熠又想起自己那夢來。
周祈是個敢在墳地埌子睡覺的主兒,從未被這些神神鬼鬼的事困擾過。周祈教導崔熠獨家法門:「你這心裡就不能打怵。你還是跟我學套劍法吧,比收兩張符有用。莫說做夢,便是真有什麼邪魅,拿劍捅了它就是!」
「捅了它……」崔熠看周祈。
周祈一臉悍勇:「來一個捅一個,來兩個捅一雙,一下不行捅兩下,把它捅成篩子!」
崔熠突然想起周祈從前說的什麼「身在法隨,勇猛強剛,倚仗手中之劍,擒拿鬼怪妖魔,滌蕩人間凶戾」之類來,難道莫非,莫非難道,不都是鬼扯?
「學不學?」周祈還在兜售她的劍法。
崔熠咬咬牙,學不會也不過是再被這貨笑話兩句,「學!」然後又覺得這「好事」不能落下謝庸,「連老謝一起。」
周祈懂崔熠的心思,丟人這種事,搭伴兒最好啦!只是謝少卿這樣的性子,恐怕不會答應。周祈又覺得,謝少卿雖是個文弱書生,但估計是個膽大心硬的文弱書生。
幾人來到正堂,因是命案,依舊是鄭府尹和代表大理寺的謝少卿堂上主審,崔熠、周祈堂下坐著。
衙差把張五摜在堂前地上。
鄭府尹拍響醒木,「張五,還不把你所犯罪行從實招來!」
張五如一團爛泥,只知道萎在地上哭。
鄭府尹審案審了幾十年,很知道如何攻破嫌犯心防,「莫以為你不說,便不能定你的罪。本官實話告訴你,單憑那些證物,就足夠斬了你的,只是有份口供,還完整些。你老老實實招了,免得臨死之前,還受皮肉之苦。」
張五折磨殺害那些女子時或許心狠手辣,臨到自己身上,卻慫得緊,不用鄭府尹真讓人拿出棍棒,他便一股腦都招了。
埋在院中下層的那個女子是同坊楊大先之女,九年前的清明節,來張五院中尋掉落的紙鳶。
「她那紙鳶壞了,我看小娘子可憐,便說讓她隨我進屋,我幫她修。進了屋子,我修紙鳶的時候,看那小娘子一身衣衫很薄,又跑得臉紅撲撲的,便鬼使神差地想替她拭汗,她一下子叫起來,又要跑。」
「若讓她這樣跑了,我在坊裡還怎麼住?我去拉她,她越發掙扎,我便堵住她的口,把她摁在了地上……我沒想殺她,真沒想殺她,但,但堵住口鼻的時候太久了些,過了一會兒,她就不動了……她死了,我怕讓人發現,又沒處藏她,便把她埋在了院子裡。」
便是鄭府尹這種審案多年的,也聽得面沉如水,「另一具屍骨呢?」
「七年前的上元節,我在門口拐了腳,恰同坊的許二郎娘子經過。那許二郎帶著孩子出門看燈了,許家娘子怕孩子冷,帶著大衣服出來尋他們。我請許二郎娘子幫我進宅拿枴杖。她雖生了兩個孩子,但身姿還挺好看,我沒忍住……」
這許家娘子是做慣了活兒的,不是年輕力小的女郎們,制服她並不容易,張五甚至還被抓破了臉,「……我便有些怕了,不敢再下手。」
聽他把兩件殺人案交代得還算細緻,鄭府尹點點頭,「說說門外馬車的事吧。」
「我正在院中撥燈,隱約聽到外面一聲女人叫喊,我走到門口,順著門縫往外看,藉著月光,隱約能見到路邊一輛車,兩個男的正把一個女的推上車……」說的與在其家審問時所述相同。
鄭府尹也問了這兩個人及車馬特徵。問過之後,鄭府尹目視謝庸,自己問完了,看他還有什麼想問的。
謝庸冷冷地看著張五,「你七年前上元節所謂在門口拐了腳,是設下的圈套吧?你殺了楊家女兒後,或許開始時還知道害怕,但後來卻更起了興致,偷盜那些女子衣服再不能滿足你的淫慾了。但你一個老叟獨居,鮮少有小娘子撞進你家門,你便趁著上元節主動出擊。」
張五抬起眼皮看一眼謝庸,哭得越發大聲。
鄭府尹拍響醒木,張五哭聲小下來。
「儘管你提前做了準備,但許家娘子不是那些年輕力小的小娘子,她讓你費了很大勁,甚至如你所說,讓你受了傷,你便越發謹慎起來,只伺機挑選那些嬌弱的獨行女子。」
「上元節這樣的日子,你又得手過一次,自然不會錯過。或許每年的上元節,你都躲在門後,如蜘蛛一般,等待『獵物』。但常安坊地廣人稀,經過你家的只有坊內西南部的人,其中,獨行的,嬌弱的,就更少了——直到今年上元節。你還不從實招來!」謝庸冷冷地道。
張五身子一震,「我,我……」
鄭府尹與謝庸倒也配合無間,當下便要讓人用杖刑。
張五磕頭:「我說,我說……那年上元節,我確實是假裝拐了腳,騙許二娘子幫我的……我,我實在忍不住啊。」
鄭府尹怒道:「今年上元節呢?你還不招來!」
「我在門縫,看到一個小娘子和一個郎君一起走過,藉著月光,能辨出那小娘子是常家女兒。」
「那郎君呢?」鄭府尹急問。
「那郎君不是我們坊的,約莫二十多歲的樣子,細高個兒,長得也好,穿長袍,像個體面人。」
崔熠看周祈,周祈點頭,這說法與之前大家的推測對上了。
「他們走到那邊一輛車前,離著遠了些,我不知道他們說什麼,似乎是那郎君讓常小娘子上車,小娘子猶豫。然後,大路上走過來兩個小娘子,看體態,像是賣油的陳大娘姊妹。她們說了兩句什麼,那趕車的漢子跳下來,用手砍在陳家姊妹脖子上。常小娘子喊了一聲,便被那年輕郎君摀住了嘴,那趕車的漢子也往她脖子上來了一下,然後兩人便把小娘子們搬上了車。」
所以,果然拐走常玉娘的和擄走陳氏姊妹的是同一撥人。他們本來想帶走的是常玉娘,陳氏姊妹是受了池魚之災。
鄭府尹實在想不到這張五死到臨頭了,還有所隱瞞,更想不到,這樣一個只知道哭的猥瑣老叟,竟就像謝少卿說的蜘蛛一般,伏在那裡設套害人,若是沒抓到,以後不知道還有多少無辜女子被害。鄭府尹又反反覆覆審問了幾遍,見他再說不出旁的,謝少卿也沒有要問的了,才讓人把張五帶走收監。
雖則常玉娘和陳氏姊妹失蹤案審出些進展來,但去哪裡找這伙兒人呢?謝庸、周祈這些旁司的只管坐在偏廳為此發愁,而京兆府的人還要忙著讓人帶那兩具骸骨的家人來認屍,錄證詞。
聽著外面的哭聲,周祈輕嘆,突然說了句真心話:「這一行做久了,就覺得人命如燈燭,滅得太容易。」
謝庸看她一眼,「所以還亮著的時候,就可著勁兒地閃耀跳騰。」
周祈也看謝少卿,他這話是說自己,還是說我?想想他那舒服的小院,好吃的,肥貓,袖筒子,應該是說他自己。
讓他這句「可著勁兒地閃耀跳騰」,周祈又興起花錢的心來,這陣子太忙了,錢都留得快長毛了。春天來了,該買買買了啊。
見她沉靜著,謝庸猜,她或許還在感慨生命無常吧。想起她種種浪子行徑,成天一副天當被地當床、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樣子,或許也跟見多了這些事有關吧。一個小娘子家……謝庸的目光溫柔下來,拿案上的壺給周祈倒了一碗飲子。僕役要上前伺候,謝庸擺擺手,給自己也倒了一碗,然後便又琢磨起案情來。
暗室的門打開,一個矮胖子端著燈走進來,他身後跟著一個形容俊秀的年輕人,又有一個中年男子。
年輕人道:「從前貴府說要個這樣的,其實我覺得那個也不錯。」說著抬下巴,看向陳阿芳。
三個女子都瑟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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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2:07
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二章 牌位玄機
證詞都能對得上,嫌犯張五又已認罪,楊大先之女和許二郎娘子兩個受害人的案子處理得很快。雖卷宗和嫌犯還要移交大理寺,又要刑部覆核,但受害人骸骨第二日便發還了。
周祈到京兆府的時候,正好趕上楊、許兩家人去接骸骨。
一個大約四十來歲哭得眼睛通紅的中年漢子牽牛趕車,車上拉著棺木;車旁是個十二三歲的清秀少年,扛著招魂旛,捧著牌位;又有一個梳婦人髻、約莫十六七歲的女子站在少年邊上兒哀哀哭泣。
另一家就氣勢大一些,四五個三四十歲的漢子,又有七八個少年,都擁簇著一個老婦人,老婦人被攙著,一邊走一邊大哭。他們趕著兩輛車,一輛拉棺木,另一輛上面雖沒篷子卻鋪了氈墊被縟,想來是給老婦人坐的。
周祈下馬,把韁繩交給陳小六,走向主管移交骸骨的佟參軍。
看著走近的兩家人,佟參軍搖搖頭,「白髮人送黑髮人,也著實淒涼。這楊小娘子上面有五個兄長,想來從小是嬌養的,若不是出了這事,當早已嫁人生子了……」
「我的兒啊——我的兒啊——」老婦人捂著胸口,不斷重複地哭喊著。幾個漢子也都抬袖子擦眼淚。
周祈知道,老嫗之所以捂著胸口,是因為「心疼」。也是那年韓老嫗一病沒了,周祈才知道「心疼」並不是個虛化說辭,那疼是真的,絲絲扯扯,還帶著些酸。
佟參軍又道:「那邊扛幡的小兒郎,不知道是不是還記得他母親,也是可憐。」
周祈看一眼許家那小兒郎和旁邊與他面貌相似的小娘子,又看他們的父親,那個痛哭出聲的漢子,當年爺兒三個高高興興地出去看燈,怎會想到與妻子與母親從此天人永隔。
移交屍骨遺骸這種事,京兆都是做熟的。鄭府尹講究,不允許京兆府進棺木,故而在外面搭好了移靈的棚子,兩家人在佟參軍這裡簽了文書,自去把屍骨移入棺中帶走就可以了。
說是簡單,但涉及亡者,總有若干喪禮風俗在,更何況生者見了親人亡骨哪有不大哭一場的?
楊家老婦人見了女兒白骨,當場便厥了過去,兒孫們趕忙掐人中、撫胸順氣。
周祈要轉身去找仵作——仵作們多懂些醫術,卻見謝少卿騎馬而來。
謝庸翻身下馬,急急走過去,見老婦如此,忙取出腰間荷包裡的針囊,抽出一根銀針,緩緩刺入老婦的人中,又揉其內外關、推其大陵等穴。老婦幽幽醒來,「我的兒啊——」
謝庸收了針,輕嘆一口氣。
周祈知道謝少卿懂些醫術,但想不到他還是個隨身帶著針的,不過想想他是大理寺少卿……他這帶針,估計跟自己身上帶溜門撬鎖的釺子是一個意思。
因楊家兒郎們都圍著老婦人,那為楊小娘子招魂的幡子便被倚在棺木上,牌位也放在棺木蓋子上。周祈正轉身要離開,突然一陣小風吹來,那幡子揚起幾縷搭在牌位上,牌位想來還來不及木刻,是個紙糊的,被這一吹一搭,便歪了下來,周祈趕忙接住。
周祈看向那牌位,白慘慘的紙上寫著「楊氏六娘之靈位」。看來這楊家是男女不分開論昆仲的。
周祈突然皺起眉頭,把那牌位湊近鼻子。
周祈神色一變。
謝庸看她。
周祈把牌位遞給謝庸,她的臉冷得似帶著冰碴兒。
謝庸接過來,也把牌位湊近鼻端。
那負責捧牌位的楊家小兒郎不明白兩個貴人拿著姑母的牌位做什麼,又不敢問。
謝庸放下楊小娘子的牌位,走去許家那邊,也借許家娘子的牌位來看。許二郎不敢違拗,目視兒子,許小郎君便把其母的牌位遞給謝庸。
謝庸看一眼牌位,又聞一聞:「敢問這牌位是請何人所書?」
「請敦義坊安仁凶肆的人寫的。」
「他們寫牌位時,可曾往墨裡加東西?」
許二郎有些懵,一直未說話的許小郎君道:「我看那先生捏了爐中一捏香灰放上。」
周祈也正在問楊家兄弟同樣的問題。
「是請永平坊老巷凶肆的唐先生寫的,棺木也是在那裡買的……他說六娘凶死,用香寫牌位,可以安魂闢邪。」楊大郎道。
謝庸和周祈一起離開移靈棚子。
「這長安城開凶肆、棺材鋪子、墓碑店的,沒有一百家,也有八十,排查起來太費工夫,若果真如你我想的,早一刻,興許能救她們的命。這樣,你們帶人先排查著,我去找人問問。」周祈道。
謝庸點頭。
周祈急步去京兆府內取了那封作為證物的信,然後翻身上馬,帶著陳小六朝新昌坊奔去。
新昌坊宗真觀裡,「紫微宮傳人」出去買了兩個胡餅、兩個鹹蛋——他們這些在道觀掛單的,都自己單吃。今日起晚了,早午飯並做一頓,待吃完了,正好兒東市開市擺攤兒去。
剛走到觀前,不提防煙塵滾滾,奔過來兩匹馬,「紫微宮傳人」趕忙往邊兒上閃。那馬卻在他三步之前被騎士勒住,馬略抬前蹄,「噅」一聲。
「紫微宮傳人」定定驚魂,抬頭看是哪個缺教少養的五陵年少街頭縱馬,待看清馬上的人,卻露出笑來:「我當是誰,馬術這般精湛,原來是周道長!昨晚我卜了個喜遇故人的好卦……」
周祈翻身下馬,不跟他寒暄,與他往道觀牆邊少人處站住,拿出信來,「真人可知道這長安城開凶肆、棺材鋪子、雕刻墓碑等喪葬行的裡面有個年輕郎君,聽說長得不錯,寫得一手好字?」
「紫微宮傳人」大略知道周祈身份,見她這麼問,便知道這是有事了,當下也端正了神色:「周道長知道我,於這學問上有限,靠字辨人,不大行,但字好不好,我還是能看出來的。要說這喪葬行裡字寫得好,長相又好的郎君——我還真認得兩個。一個是群賢坊群賢凶肆的主人江郎君,一個是專賣墓碑的老章家的大郎。」
「紫微宮傳人」他們雖然也是些假道士野和尚,但與周祈等禁衛扮的專管探查民間異常的假道士不同,他們時常也搭著做些喪禮唸經、超度亡魂之類的勾當,賺些零錢花花,故而認得喪葬行的人。其中「紫微宮傳人」又是做人最活泛、在長安城混得最久的老江湖。問他,果真問著了。
「說說這兩個人。」
「江郎君,聽說是河東道人,若是不知道的,得以為是個高門子弟,一口雅言,氣度好得很,不知怎麼想起做這一行,去歲在群賢坊開了家凶肆。他字寫得雖好,卻不常給人寫,他店裡另有先生。我見過他給安仁坊一個胡商之母寫的墓誌銘,那文情真意切的,字也好。」
「章大郎的字是家傳,他們刻墓碑的,大多字寫得不錯。這孩子也算我看著長起來的,是個說話敞亮、濃眉大眼的俊朗後生。」
臨上馬了,周祈又多問一句:「他們喪葬行,愛往墨裡摻香灰?」
「紫微宮傳人」笑道:「都是為了闢邪,這個行當的,總是格外小心些。不過他們一般遇見凶死的、夭折的這些才加,那香灰都是用香燃出來的,各色香料多貴啊,沉香、檀香、降香,一兩賣多少錢……」
周祈不等他算完賬,便在馬上拱拱手,又煙塵滾滾地打馬跑了。
經過光德坊時,周祈讓陳小六去京兆府調人手,自己則過門不入,徑直奔向群賢坊,卻沒想到在西市南門遇見要進市排查的謝庸——在東西市都有喪葬行聚集的街曲,崔熠奔東市去了。
暗室中。
陳氏姊妹依偎著。
「阿姊,他們到底擄我們來做什麼?為什麼昨晚那人說,說,『死』……」阿幸顫聲問,「常,常小娘子,真的死了嗎?」
阿芳搖搖頭,用袖子擦一把臉上的淚,眼前似又閃現昨晚的事。
年輕人道:「……那個更踏實懂事些,比這個好。」
中年人有些猶豫,「可敝主喜歡裊娜些,最好識文斷字的。不過,郎君說得也有道理……」
這時,常小娘子扶著牆站了起來,「我跟你走,我除了識字,還能畫兩筆畫兒,彈兩支曲子。」
中年人笑了,對那年輕人道:「還是她吧。」
那披著漂亮皮囊的魔鬼看向常家小娘子,微笑道:「這般爭搶,你可知道,出了這個門,是去做什麼?」
「左右不是好事。」常小娘子閉閉眼。
「想不到倒是個視死如歸的……也罷!」年輕人對矮胖子點點頭。
矮胖子來綁了常玉娘,給她嘴裡塞了布巾,常玉娘回頭看陳氏姊妹一眼,踉蹌著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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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2:30
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三章 救小娘子
凶肆在群賢坊十字街西一條不甚顯眼的小曲裡,小小的黑木門,門旁掛著黑地木頭牌匾,上書隸體「群賢凶肆」四個白字。
周祈看謝庸,謝庸點頭。
周祈揮手,衙差分開,有的去了側牆,有的去後面,有的埋伏在大門兩側,周祈當先推門進去。
一個穿長袍的中年人迎上來,神情肅穆中帶些恤憫:「客人想要點——」卻被衙差們摀住嘴,扭住胳膊,中年人臉上的神情由肅穆恤憫變成了錯愕。
周祈等快步繞過迎門山水屏風,屏風後大案旁站著一個年輕人,手裡竟拿著一把刀。
周祈急忙上前抬腳踢他的手,那刀立刻脫手,周祈押住他的胳膊和手,把他反手剪住。
衙差們接過手來,周祈才看清那地上的刀是雕琢玉器用的刻刀,案上還放著好幾把呢。
「幾位穿著公服,行徑卻如強盜……」年輕人怒道。
周祈哪有空兒聽他說話,帶人徑奔旁廳後院,把前面交給了謝庸。
謝庸對他的話也恍若不聞,只負著手打量他,這年輕人二十六七歲年紀,身材頎長,雋秀眉眼,長袍外套著匠人的黑灰圍裙,雖被捆著略顯狼狽,卻風儀不減,卓然雅緻。
謝庸又打量這屋子。
凶肆外面的門臉兒不大,裡面卻頗寬敞,也並不似有的凶肆,擠擠挨挨放滿了香燭紙馬,這裡不像凶肆,倒似一間書房。
當間一張大案,靠邊的地方鋪著一塊黑色皮毛氈布,布上擺著幾把刻刀,刻刀旁是個雕了一半兒的玉蟬。
另一邊放著筆筒、筆洗、硯台、鎮紙之流,又有一個小小的黃銅仙鶴香爐,此時沒有燃香,只靜靜地立著。
謝庸走到案前,拿起那玉蟬看一眼,「刀刀見鋒,倒有些漢代琀蟬的功力。」
年輕人已冷靜下來:「貴人過獎。」
「明明身死如燭滅,卻事死如生,又求來世,何其虛妄。」 謝庸淡淡地道。
年輕人看著謝庸,沒說什麼。
「郎君是河東道人,又姓江,莫非是晉州江氏子弟?」 謝庸放下蟬,手撫摸過香爐鶴嘴,在鼻端拈一拈。
年輕人皺一下眉,面色微變,「為先人蒙羞,不說也罷。」
那就是了,謝庸再看他一眼,便接著打量這屋子,掠過書架、盆景、掛圖,卻在轉頭時把目光定在那架檀木石頭屏風上。
這架屏風迎門正面是浮雕山水,背面卻是陰刻的《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即俗稱「往生咒」的佛家經咒。
眯著眼看了半晌,謝庸道:「郎君這咒文寫得真好,彷彿真帶著佛陀的悲憫似的……」
「貴人過獎。」年輕人再看他一眼道。
後院裡,周祈以迅疾之勢,搜了幾間屋子和院子,把幾個正做棺材、雕碑的工匠都拘在一起,卻沒找到小娘子們,幾個工匠中也沒見到哪個是矮胖的。
倒是在院子裡一眼看見了那黑篷車,撩開簾子,看不出什麼痕跡。
周祈又細細地把這院子翻了一遍,也沒發現房屋夾層、地窖入口之類。
難道錯了?不!不會!
看一眼那黑篷車,周祈面色不太好地走回前面。謝庸看她,周祈搖搖頭。
年輕人冷聲道:「某是外鄉人,想不到這天子腳下,會有人強闖強搜,真是好大官威排場。不知貴人們所為何來,可找到你們想要的東西了?若沒有,就請回吧。」
周祈冷笑一聲,走到年輕人面前,抬腳踏在案上,伸手拿一把刻刀往他臉上比一比。
年輕人臉繃得緊緊的,往後略仰。
「你是外鄉人,不知道我們天子腳下的規矩。我便是在這裡活剝了你,把人皮製成燈籠繃成鼓,也沒人說什麼。」周祈手裡的刻刀輕輕滑過年輕人的頸部大脈。
年輕人咽口唾沫。
周祈上下打量他一眼,那刻刀托起他的下頜,輕輕地笑道:「告訴你,我最煩裝相的了!什麼雅望風儀,一頓棍子打過,保準屁滾尿流。幹你這種惡事的,約莫不怕死,但你怕不怕死得難看?上了枷泡在屎尿裡,正好天暖和了,也該有蛆蟲了……」
年輕人面色大變。
後趕來的陳小六對自家老大佩服得五體投地,平時都用那本《酷吏》傳奇裡面的刑罰嚇唬人,如今老大都能脫開那本書自創酷刑了。
押著那年輕人的衙差則偷偷互視一眼,干支衛果然是干支衛……
那邊,被周祈稱讚過數次「風儀」的謝少卿對周祈的言論行徑恍若不聞不見,蹲下身子,用手摁那屏風底座上的石頭。
那石頭竟然被摁了下去。
年輕人閉閉眼。
周祈急忙躥過來,跟謝庸一起把四腳上的石頭都摁下去,然後推動那屏風,竟然露出洞口來。
衙差遞給她一個打著的火摺子,周祈當先跳下,後面又跟著跳下來幾個。
藉著微弱的光看一看,這地道沒有昇平坊的地道那麼寬闊講究,卻也能容得雙人直腰行走。往裡走不幾步,便越發寬闊起來,只是擋著一扇門。
把火摺子塞在旁邊人手裡,又借他胳膊支一下,周祈扭身抬腳猛踹,門哐地開了,鎖耷拉在一邊。
周祈趔趄一下,「嘶」一聲。
謝庸忙扶住她的腰,又隨即放開,改而抓著她的兩個胳膊。
身後衙差們衝進屋去。
周祈想看一下是哪個不著調的扶人都不會扶,不提防抬頭對上謝庸的眼。
周祈的火兒「刺啦」一聲,滅了,改而乾笑著抖抖腿腳,「今天的門有點太過結實。」
謝庸不說話,鬆開她,走進暗室。
周祈也瘸拐兩下,蹦跳進去。
屋裡沒人看守,只靠牆坐著兩個小娘子,驚懼地摟在一起,怕嚇著她們,謝庸和衙差們都未靠近。
周祈上前,蹲下:「別怕,我們是來救你們的。阿芳?阿幸?」
陳阿芳哭著點點頭。
周祈拍拍她們的肩,「好了,好了,沒事了,乖……」
聽到她那聲「乖」,陳阿幸再忍不住,撲在周祈懷裡哭起來。
謝庸看她一眼,又打量這暗室。
周祈拍拍阿幸的後背。阿芳用手捂著嘴哭。
看她們還好,周祈問:「常小娘子呢?」
阿芳哭得更厲害了,但話說得很清楚:「常小娘子被帶走幾個時辰了。她昨晚被一個留八字鬚的人帶走的,那人約莫四十多歲。」
……
出了地道,自有人帶陳氏姊妹回京兆府,周祈和謝庸又站在那江姓年輕人面前。
「還不說嗎?」謝庸問。
「不知貴人是怎麼發現的?」年輕人竟坦然起來,嘴角甚至微微帶一絲笑意。
「發現什麼?發現你等作姦犯科、誘拐強擄民女,還是發現這地道密室?」
年輕人再笑一笑,「那貴人不妨再猜猜,那常小娘子被帶去哪兒了?」
周祈待說什麼,年輕人竟道:「左右也是死罪,貴人們愛用什麼刑就用什麼刑吧。」
不知是識破了周祈的詐供之術,還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本朝慣例,公堂之外,都算私刑,又規定,官員不可妄動私刑,周祈固然可以不管三七二十揍他一頓板子,但若他死扛著,也沒辦法——又不能就此打死他。
還有後院那些……
刑訊逼供太費事,常小娘子已經被帶走幾個時辰了……
人在地下暗室時候長了,對時間就模糊了,阿芳說「昨晚」又說「幾個時辰」,若果真是昨晚,晚間有宵禁,帶著一個被束縛的女郎,那買主能去哪裡?現在是午時,距離昨天白天怎麼也不是幾個時辰……
周祈盯著那姓江的年輕人:「常玉娘是今晨被帶走的吧?」
年輕人看著周祈,「常玉娘是不是今晨被帶走的,貴人可以猜一猜。」
周祈斷定:「就是今晨。」審過那麼些人,人在慌張或者說謊時才會這樣重複對方的問話。
可即便是白天,因上元節私奔男女及這誘拐案,城門上早就被知會過了,那買主想帶著一個被捆綁或者昏迷的女子出城,也是不易。
謝庸走過來,遞給周祈一個冊子,吩咐聽用衙差:「我去春明門,其餘諸人分開去各城門問今日頭午出城的裝喪葬紙紮的車。若有,先追過去,讓城門的人去京兆府報信,再調人手。」
周祈看那冊子,竟是這店裡的賬簿子。難道這種事他們也記賬?
那賬簿上最新一筆寫的是今天,正是那位江郎的筆墨,上書美人燈一盞,扎紙若干、錫箔器若干……周祈的目光著意在「美人燈」三個字上停了一瞬,後面寫著錢數八萬,最後又寫了「奚」字。
周祈明白謝庸為什麼自帶人去春明門了,「奚」這個字寫在最後極可能是買主姓氏,這姓氏說生僻倒也不生僻,可也並不很常見,而出春明門十五里,有個奚家莊,那裡是奚姓家族聚居之所。
「你腿腳受了傷,莫奔波了。」謝庸對周祈道,「帶嫌犯、證物徑回京兆府吧。」說著便要帶羅啟出門。
周祈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謝庸看她。
周祈躥往門外:「我就是腿折了,往城外救個把小娘子,也是手到擒來。」
陳小六趕忙也跑出去。
謝庸急步出去,周祈已經翻身上馬,謝庸抿抿嘴,吩咐羅啟也跟上她。
周祈領著兩人打馬往東奔去。
羅啟心裡有些高興,阿郎還是知道心疼周將軍的,只是周將軍逞什麼強啊。
「周將軍,你腿腳受傷了,怎麼還非得自己追啊?」羅啟騎馬趕上週祈。
「那矮胖子沒找到,保不齊去送『貨』了,那似乎是個扎手的,又保不齊還有旁人,我怕你一個人對付起來難,你們謝少卿細皮嫩肉,不抗造,若磕了碰了的——我們亥支今年的臘賜估計就玩兒完了。」
羅啟一顆心起起伏伏,五味陳雜,開始覺得,原來周將軍也心疼我們阿郎啊,只是在小娘子心裡,郎君們若顯得太「弱」是不是不好?阿郎就是太端著,把你的本事亮出來給周將軍瞧瞧啊。待聽得「臘賜」一句,羅啟的心吧唧落回了原處,哦,原來如此。
扭個腳這點事,若是沒事的時候,能讓周祈使喚兄弟們給端茶倒水剝果皮一個月的;有事的時候,便是不騎馬,這幾十里也能躥個來回,周祈是真沒把這點傷當回事。
時候不大,奔到春明門,問守門兵丁,果然大約在卯晨之交的時候,出去一輛拉著喪葬紮彩紙人紙馬的車。
「押車的可有一個矮胖子?」
兵丁想了想:「好像一個隨行騎馬的是個矮胖子。」
周祈策馬東奔。
聽著馬上飄來的「多謝,兄弟,改日喝酒」,守城兵丁相顧而笑,「周將軍要是散漫起來,一步三晃;這急起來,能攆狼趕兔子。」春明門離著興慶宮近,他們與周祈都相熟。
出了城,人少,正方便縱馬疾奔,周祈騎的是一匹花大價錢買的塞外良駒,不大會工夫就甩開了陳小六和羅啟一大截,兩人在後面猛趕,卻也只能遠遠地瞧著個人影兒。
到了奚家莊,在村口問了鄉民,周祈又轉彎兒向村北。
奚家墳地,兩個奴僕樣兒的看著坑裡的常玉娘。
「這麼美貌的小娘子,聽說還唸書識字,就這麼埋了也著實可惜。」
「怎麼,你還想幹點什麼?你若是要幹,可快著點兒。一會吃完酒席,就該抬了棺木來出殯下葬了。」
另一個嗤笑:「我可不幹這喪陰德的事。不過是可憐她罷了。我勸你也別,這種冤死的,保不齊化成厲鬼。」
「你沒聽那矮胖的先生在路上說的?他們都有符咒,這女子的魂魄被永遠釘在這裡,給主翁為奴為婢,再安穩不過了。」奴僕看一眼常玉娘,「罷了,將死之人,晦氣,留給主翁自己吧。什麼時辰了?過了午時了吧?那矮胖先生說過了午時就埋。」
「守著個活的,總比對著個死的要好些吧?再等等。」
「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挺憐香惜玉的……」
「憐個屁!埋,埋,省得來人看見。」
陪葬坑裡,常玉娘閉上眼,淚從眼角流出。
土一鍬一鍬扔下,落在她身上。
突然,奴僕聽到馬蹄聲,那馬蹄聲越來越近,兩人對視一眼,不會是送葬的親友提前來墳地了吧?可不能讓外人看見。兩人加緊埋土。
周祈縱馬跳過一個封土堆,翻身下馬,一鞭子揮向其中一個奴僕,把另一個也踹翻。
兩人奴僕被打懵了,不知道怎麼跑來一個凶神惡煞的女子。
周祈跳下陪葬坑,從土裡扒常玉娘。
羅啟、陳小六也趕過來,制住兩個奴僕。
好在那土屯得還不算多,尚露著口鼻,周祈把常玉娘從土裡扒出來,拍她的臉,試她鼻息:「常小娘子!玉娘!玉娘!」
常玉娘睜開眼。
周祈鬆口氣:「真好,你還活著。」
常玉娘怔怔地看著周祈。
周祈給她解開繩索,「回去好好洗洗,吃飽飯,睡一覺,噩夢已經過去了。」
常玉娘不說話。
「玉娘?」周祈叫她,莫不是嚇傻了吧?
常玉娘終於點點頭,淚水也流出來。
周祈放下心來,有些事,總要交給時間來平復。可憐的小娘子,可能要用很多年的午夜噩夢,甚至更多的東西,來為年輕時那點少女綺思付賬。然而青春年少的時候,誰沒點想頭兒呢?
周祈又有些自責,並有更深的恐懼。長安城百萬人口,每年失蹤的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走失,報官者不足十之四五,怕宣揚,怕鬧大,怕丟面子。那些女子真的都是與情郎私奔了嗎?而這長安城陰暗處,又潛伏了多少像張五、群賢凶肆店主這樣的黑手惡徒沒有揪出?
出了墳地,來到大路上。周祈用自己的披風裹住常玉娘,「你等等我,我去抓住那矮胖子,給你報仇。那買主也要抓了治罪。」
她還沒來得及動身,就見大路上奔來一隊人馬,不是崔熠又是哪個?
看看周祈身後的女子,崔熠道:「我又沒趕上?我不就今日晚到京兆府一會兒嗎?」
周祈笑起來,「正好有個棘手的事,你來最合適!」當下把抓矮胖子和買主的事說了。又把那兩個奴僕也交給他。
崔熠擺擺手:「這種事,瞧我的。」立刻帶著人馬朝村子奔去。可以想見那村子里正、族長見這位突然駕臨,得是什麼神情。
周祈卻沒空兒瞧熱鬧,要先把常玉娘送回去。
周祈帶著常玉娘,不敢像來時那樣跑了,等到了京兆府,已近酉時。
看見常玉娘,鄭府尹露出歡欣的神情:「周將軍做得好啊。」
謝庸也面露微笑,又看一眼她的腳。
被他這一看,周祈突然覺得腳不舒服起來,「嘶——」
謝庸皺眉,眼中略帶薄責地看羅啟和陳小六。
羅啟和陳小六覺得自己簡直太冤了,我們根本追不上!追不上好嗎?
鄭府尹則難得噓寒問暖一回,聽說是因為救人受得傷,又狠讚了周祈兩句「勇武剛強」「一心為公」。
「馬上就敲暮鼓了,謝少卿和周將軍二位辛苦,崔少尹又不在,我們乾脆明日再審。」又額外囑咐周祈,「周將軍回去好好休息,找個郎中瞧瞧。」
周祈覺得這幾年一共加起來也沒聽鄭府尹這麼些好話,難得啊……
周祈和謝庸告辭出來,兩人並轡而行。
「你是習武之人,自己便知道骨頭有事沒事。若只是扭著了,先冷敷,待紅腫退下,再熱敷。熱敷的時候,可以輕輕揉一揉,莫用勁兒太大了。」謝庸囑咐她。
原來謝少卿也可以這麼溫柔體貼……周祈看他,莫不是又戴了什麼面具吧?
謝庸也看她。
周祈又正經了臉,點點頭,不太自然地用右腿夾一下馬腹,心裡盤算著,如果這時候獅子大開口,讓謝家唐伯給做點補益的吃食,能成嗎?民間常說以形補形,吃點燒蹄髈,扒羊蹄,燉牛筋兒?
看她滿臉猶豫糾結,謝庸問:「怎麼了?」
周祈一狠心,也不找藉口了:「我想吃你們家唐伯做的飯。」
謝庸看她,不說話。
周祈猜,苦肉計露餡兒了,燒蹄髈,扒羊蹄,燉牛筋兒不用想,已是飛了。罷了,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看她糾結中帶著些失落,失落中又有一絲豁達,豁達裡終帶著三分糾結,臉頰上本沒有笑靨,現在竟抿出靨窩來,謝庸扭過頭去看旁處:「想吃什麼?」
周祈:「?」
羅啟恰捕捉到謝庸嘴角的一絲笑意,不由得在後面微不可見地撇撇嘴,阿郎要笑,還偷著笑……心裡又有些高興,或許……還是可能的?
陳小六則覺得自家老大簡直太厲害了,這都能混上吃的?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32:48
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四章 審結此案
第二日,羅啟把飯送到興慶宮的時候,周祈正倚在榻上看書。
從前羅啟去過干支衛亥支的廨房,這還是頭一回來周祈的住處。靠牆一張大榻,與廨房的那張看起來一模一樣,約莫都是官中一塊配的。榻上放小案,案上除了筆墨紙硯,還有一個茶盞,一小堆松子兒皮——這是早起已經先吃了一波了?
大榻對面是書架子,也與干支衛廨房的一樣,上面裡出外進地放了不少書卷。羅啟有些眼饞,全東西市能找到的好看傳奇,都在這上面了吧?一定要借幾卷回去看看。
另外角上有個窄窄的高櫃,不知道裡面放的什麼。
這屋裡能看出兩分女兒氣的,大概就是榻上鋪的褥子和扔著的幾個隱囊了,都是華麗的蜀錦,比松花綠還要綠一些的顏色,上面織了淺綠的紋縷,讓羅啟想起夏天樹蔭下的潭水。用這麼華麗的料子做坐褥隱囊,周將軍還真是豪奢!但看到她腳上馬上就要頂破的白布襪時,羅啟又收回了這句話。
其實,羅啟是有點懂小周將軍的,她也不是豪奢,也不是什麼的,就是不過日子,不會過,也沒想會過,跟個江湖豪俠似的,吃飽一醉,躺倒就睡,有錢就花,花完拉倒,出門一個小包袱都嫌多……
於周祈不過日子這種事,羅啟覺得不算什麼,甚至有些「這正好」的感覺——我們家阿郎會過日子啊。
阿郎去哪裡都有本事把日子過得好好的,宅裡有花、有竹、有貓、有魚,閒了烹茶、彈琴、看書、下棋,來京裡時錯過宿頭住在山神廟,阿郎都不嫌麻煩地支鍋燒水親自給大夥煮了臘肉菜粥吃。
這倆人啊,就是天生一對兒!
羅啟笑眯眯地看著周祈,目光隱約有些慈祥。
周祈頭也不抬在那裡唏哩呼嚕地吃羊排骨泡蔥油餅。
這羊骨燉得骨酥肉爛,顫巍巍的肥羊肉,又香又不膩口還不羶氣。周祈用竹箸捅脊骨裡的骨髓吃,又用嘴吸,滋——香!
湯是濃濃的奶白色,略撒了一點胡椒,又有點乾芫荽末,泡上酥香的蔥油餅,啊——怎麼這麼好吃。
羅啟笑道:「唐伯說要『以形補形』,今日就去買豕腳,濃油重醬地燒著吃。唐伯燒的豕肉最香,阿郎這樣講究飲食七分飽又不愛飲酒的,每次唐伯燒豕肉,都要喝一杯,多吃幾口。」
看看已經差不多空了的瓷盆,周祈本覺得肚子已經塞不下了,此時聽羅啟說,好像腸胃裡又騰挪出了地方,我又可以了!
周祈又有些不好意思,「老人家得幾點起來燉肉?這肉沒幾個時辰,怕是燉不出這個味兒來。」
羅啟擺手,「睡前燉上的,燉一晚上,正好晨間吃。家裡有專門燉肉的爐子和鍋,郎君看書上的樣式找人做的,不用盯著火兒。都用了好幾年了。」
周祈又生出些對謝少卿的羨慕嫉妒來,又趕忙壓下,不能剛吃完奶就罵娘。
雖今日要去京兆府聽審案,但按照習慣,鄭府尹開堂怎麼也要辰末了,如今時候還早,周祈不忙著動身,羅啟也不急著走,要挑兩卷傳奇帶回去讀。
周祈一笑,「我給你看個東西,你就不琢磨傳奇的事了。」 她不動窩,只用手指指那牆角高櫃,「你自己去看。」
周祈倚在隱囊上,蜷著一條腿,伸著昨日受傷那條。昨晚回來看,腳脖子確實腫了一圈,擦了藥油,又按謝少卿說的冷敷了一陣子,今晨似見好了些,但周祈還是能懶就懶著。
羅啟走過去拉開櫃子門,不由得「謔」一聲。
裡面上層掛著三把劍,看那形制,就是有來歷的;中間擱板上鋪著絨布,布上擺著兩把刀身雪白的匕首;下面一層則掛著兩把寶刀;最下的底兒上是兩條馬鞭。
武人哪有不愛刀劍的?羅啟禁不住想搓手,又覺得自己狹隘了,周將軍簡直太過日子了!不過日子能攢下這麼些名刀名劍?羅啟雖沒用過什麼名劍,但眼力還是有的,這都是些有錢也不一定買到,需要機緣才能遇上的好東西啊。
周祈窮大方慣了,讓羅啟挑一把拿回去玩夠了再還回來,羅啟連連擺手,「拿這個,我怕不會打架。」
周祈笑起來,其實她自己平時用的也是普通的刀劍,刀劍這東西易耗損,這種名劍若崩個口子,得疼得她心抽抽。這行徑與旁的小娘子們攢錢做件幾萬錢的衫裙,平時只在廚中掛著,宴會時方拿出來穿,勾個絲,燙個窟窿,能心疼哭,如出一轍。
在周祈這兒又消磨了一陣子,羅啟才戀戀不捨地收了盆碗回去。
謝庸手裡拿著一卷書,另一隻手捏些米糠,正在餵上元節時在東市新買的魚:「怎麼才回來?」
羅啟湊上前,「周將軍那裡真好。」
謝庸不答話,又捏一點米糠撒上。
「周將軍那裡真好,真的。」
謝庸嘴角微翹,順著他問:「哦?怎麼好的?糖炒栗子好吃?」
「……阿郎你不能看扁周將軍啊。」羅啟為周祈不平,「周將軍屋裡擺著一架子的書呢。」羅啟把「都是傳奇」隱去了。
「嗯。」謝庸拿帕子擦擦手,接著看魚。
「周將軍還有一櫃子的刀劍,都是買也買不著的好東西!」
「周將軍允文允武。」
「周將軍人又風趣,又爽朗。」
……
謝庸看看羅啟,不就是去送趟飯嗎?至於的?不由得又想起這小子除夜的時候喝醉叫「周老大」來,白眼狼小子……
見自家主人聽了這些話,連「嗯」都不「嗯」了,餵完魚,又坐回榻上看起書來,羅啟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操碎了。你們昨天騎馬說話不是挺好的嗎,你還答應給她送飯,能不能再加把勁兒啊?
過了辰正,鄭府尹、謝庸、崔熠、周祈就陸續到了京兆府。今日是正月二十,本是休沐的日子,但這常安坊三女失蹤案裡面又是誘拐,又是殺人,又是殉葬的,也算個聳人聽聞的大案了,故而今日趕著審了。
依舊是鄭府尹與謝少卿堂上主審,崔熠、周祈堂下聽著。
已經救回了三女,鄭府尹也已約略問過受害者,故而對此案過程知道得頗清楚,嫌犯又是當場抓到的,人證物證俱全,所缺者,唯有這江微之的作案緣由。
江微之站在堂上,雖形容略顯狼狽,但風度卻依舊很好。
鄭府尹頗覺可惜:「江微之,你世家出身、高門子弟,從小念聖賢書學道理,何以做出這種既違律法、又喪德行的行徑?」
江微之看一眼鄭府尹,不說話。
「你難道還不認罪?那奚家莊奚通自知時日無多,想要個識文斷字、清白出身的女子為殉,你便代為尋找。在永平坊慈安寺遇到常氏,你上前誘之,送其牡丹錁子,並於元正時又見面,定下上元之約。」
「上元夜,常氏甩脫其婢女,與你見面。你本想誘拐她上馬車,誰想同坊的陳氏姊妹上前相詢,並勸說常氏要謹慎,你們便一不做二不休,把三女都打暈擄走,藏於群賢凶肆之地下密室中。」
「昨日晨間,奚家家奴來帶人,你把昏迷的常氏套上紙糊罩子,充做紮彩放入車中,送出城去……你難道還不招嗎?」
「我只是有些奇怪,貴人們是如何找到我的?」江微之微笑道。
「那自然是因為你故作聰明的那封信。」鄭府尹得意道,說完,才想起來這並非自己發現的端倪。
鄭府尹輕咳一聲,「謝少卿看出你那字學的是北朝宋先生之字,宋先生之墓誌銘少有人研習,你卻習之,這委實有些蹊蹺;你那書信上又有香灰之味,這喪葬行中,寫凶死、夭折之人牌位、墓誌等時,才如此。你或是對人殉之事心存顧忌,故而用了那香灰墨,或只是不注意,用錯了,在那書信中留下了端倪。」
鄭府尹看謝庸,看他可還有補充之處。
謝庸道:「當是前者。你做著這樣喪德之事,卻有些『盜亦有道』的意思,你給每個人都留下千錢,這是買命錢吧?」
此話一出,鄭府尹有些驚訝,想起那錁子,還有兩千錢,原來是這般嗎?
謝庸看一眼周祈,「周將軍曾說過長安坊間一則傳說,叫「千錢婆婆」的,你把人命定價千錢,或許就是受這則傳說影響?」
聽審的崔熠胡嚕胡嚕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決定過兩日等周祈腿腳好了,就去跟她學劍。
「想不到貴人們居廟堂之高,也聽過這個……」 江微之微笑著搖搖頭。
鄭府尹不知道何為「千錢婆婆」,謝庸簡要與他說了。
從來不講怪力亂神,不聽這些鄉俚怪談的鄭府尹:「……」不知怎的,腦子裡竟然想起周祈打趣崔熠的「多讀書還是有用的」來。鄭府尹不由得皺眉看一眼周祈。
周祈又擺出故作謙虛的樣子,鄭府尹也又覺得兩邊太陽穴有些隱隱的疼起來。
「貴人又是如何發現我那地窖子的呢?」江微之問。
「江郎讓人送去陳家的信與那屏風上《往生咒》雖字體相同,但信上之字,間距大,有勾連,筆畫間帶著些漫不經心和敷衍;而《往生咒》則嚴謹端肅得多,且橫筆更平,多圓轉藏鋒,看起來似帶了些悲憫之意。宋先生之字極是端恪,帶著對生死之事的敬畏,那封信中只有宋先生之形,這《往生咒》才得宋先生筆風之魂。」
「是因為你建這地窖便是做隱藏殉葬人之用,故而寫屏風時心生不忍嗎?」謝庸看著江微之。
江微之彎起嘴角一笑。
「或者是殉葬之事讓你格外感懷?」
江微之的笑淺淡下來。
「昨日知道你的名字,我便覺得有些奇怪。《氏族志》中,江氏按五行取名,五代一輪,你的名字卻是例外。」
江微之繃起臉。
「我的猜測有些冒犯,若是錯了,還請勿怪。或許江郎並非嫡子,甚至連正經的庶子都不算……」
江微之沉下臉:「夠了!」
過了片刻,江微之緩緩呼一口氣,神色又平靜下來,「不錯。我生身之母確實只是先父外室。我幼時,先父身故,夫人以承認我為江家子交換,讓她殉葬。」
江微之哂笑,「阿姨出身低微,見識淺薄,竟真答應了……」
江微之腦中閃現過夫人不屑又厭惡的樣子,「你樂籍出身,讓他隨你去做個賤人嗎?你以為放了良,就真是良人了?只要你死了,我便給他入族譜,認他為江氏子孫。」
還有阿姨猶豫退縮哭泣的臉,還有父親的靈柩,奴僕們的推搡,還有大兄冷漠的神情。
江微之又想起這幾年自己來赴考時大兄說的,「我江氏這一代唯有你唸書最有出息。如今不是從前察舉授官的時候,又無從恩蔭,要入朝為官,唯有科舉一途。重振江氏名聲,全看你了。」
而每次聽說不第後,那嘴臉……
「當年逼迫阿姨殉葬,如今又逼我重振什麼江氏名聲?我為何要重振江氏名聲?我不過是樂戶之後,管江氏名聲怎麼樣?」江微之哈哈兩聲,然後便大笑起來。
看他狀似瘋癲,鄭府尹便要命人把他帶下,謝庸微抬手,「你那賬簿上,去年冬有兩筆賬目,雖未寫什麼『美人燈』,但所列貨物與後面銀錢對不上,是怎麼回事?」
鄭府尹皺起眉頭。
「那是我們頭兩筆買賣,客人要為其兄買兩個年輕美貌的,我們便隨意在平康北曲引了兩個妓子……『捧燈美人』之說,其實便是那個客人提的,只是未落於紙罷了。」
已經到這地步,江微之不用人催,自動說了那兩個妓子名字和買主身份。
後面又審了江氏奴僕們,一直到下午,才算審完。鄭府尹和崔熠要做掃尾的事,查訪那兩個被害妓子、捉拿買主,再有就是送回常安坊三名女子。周祈專門去叮囑了那送人的衙差怎麼說,希望小娘子們以後的路能順遂一些吧。
出了京兆府,周祈翻身上馬,風吹動她的頭髮和披風。
看看似乎略有些陰霾的天,周祈眯眯眼:「你說為何許多受害人,後來都成了施害者?」
本只是感慨一句,周祈沒想到謝少卿會回答。
「許是受害之時,未得救助吧。然後心生怨恨,故而報復。」
周祈點點頭。
看她依舊皺著眉,謝庸溫聲道:「好在也有許多人得到救助,又有許多受害者成了阻止惡行的人。」
京兆府送常玉娘和陳氏姊妹回去的車也出了門,阿芳坐在車窗邊兒,對周祈使勁揮揮手,看起來精神好了許多。周祈向車裡看,阿幸對她露出笑來,小娘子竟然有兩顆小虎牙。常玉娘坐在另一側,身上還裹著周祈的披風,雖看起來還是很憔悴,但許是受陳氏姊妹感染,嘴角也抿出了笑意。
周祈也笑了,對她們揮揮手,道「保重」。
謝庸也露出微笑來。
目送那車子往南走出一射之地了,周祈突然打馬追上,伏在車邊說了幾句什麼,又跑回來。
謝庸看她。
「我跟阿芳說,那錢三郎不靠譜,配不上她,讓她踹了他。」
謝庸愣一下,又把頭扭向另一側。
看見了他嘴角的笑,周祈得意起來,「嘿,我在街上幫打架的婦人揍其郎君的時候都有。大概我上輩子就是那個打鴛鴦的棒槌。」
陳小六在她身後小聲道:「然後被人家婦人追著罵。」
謝庸和羅啟都笑了。
周祈也笑:「也有感激我的啊。」
「晨間唐伯便燉上了豕蹄,這會子應該好了。」謝庸用談論「今日有些冷,明天或許暖和些」的語氣道。
周祈才不在乎語氣呢,笑嘻嘻地道:「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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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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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3:01
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五章 過中和節
周祈的腳傷足養了十來日才好,好了頭一件事就是奔東市買東西。
先去布匹綢緞店買了一匹最細密厚實的藏藍桂布,這布又軟和,又透氣,正好讓唐伯裁兩身春衫穿;又去酒店買了兩壇新豐酒,謝少卿不喜喝酒,老叟卻是愛的;順便又在臘貨店買了兩隻臘鵝、兩條臘肉,然後馱著這些東西去糧店。
周祈買東西素來豪氣:「每樣米豆都來五斤。」
第二日是二月初一中和節,民間多以青布袋裝各樣米豆、菜蔬種實餽贈親友,號曰「獻生子」,不過是個乞求年豐歲稔的意思。
這兩日來米糧店的人頗多,但是每樣兒米豆買五斤的卻少。大戶人家都自有米糧備著,不用現買;一般人家餽贈親友都是各種米糧豆子抓一點放入布袋,又互相餽贈,實在不必備這麼多。
但賣東西的,哪有嫌客人買得多的?店內有專為中和節備的青布袋子,裝滿了倒也能裝下五斤。店主人一邊笑呵呵地把五斤五斤的袋子放入大麻袋,一邊問:「客人想來要送的人家多?」
「就一家。」
「……那想來便是極親近的人了。」店主人只能做此猜測。
周祈深深點頭,親!唐伯這十來日每天變著花樣兒做各種吃食,真是——親人吶……
按照習俗,周祈又買了些菜蔬種子。
這些米糧豆足塞了一大麻袋。
店主人與夥計抬到外面,要給周祈放上馬。店主人看著肥壯,卻是個沒力氣的,累得齜牙咧嘴,一抬竟然沒抬到馬背上去。正要先放下,卻突然旁邊伸過一隻手來,店主人只覺得手裡一輕,那袋子糧食就這麼上了馬背。
店主人扭頭看那細白手的主人,不知道說什麼,半晌才道:「……女郎好神力。」
第二日,見到周祈從馬上卸糧食的唐伯也驚著了,「小娘子家,快放下,快放下!」
但羅啟和霍英兩個小子都去別人家送百榖青囊了,唐伯回頭看見剛走出屋門的謝庸,「讓大郎來搬!」
周祈正要搬那麻袋,聽了這話,停下手,似笑非笑地看向一身青衫、蕭蕭肅肅的謝少卿。
唐伯不見外地自拿了那布、那酒,讓周祈拿著臘肉和臘鵝:「糧食讓阿郎搬。我今早買了些極好的蜜餞果子,配著清茶吃最好,將軍嘗嘗。」
周祈嘴上答應著,手裡拿著臘肉和臘鵝,卻不進屋,只笑眯眯地看著謝庸。
謝庸看她一眼,把手裡拿的蕭管插在腰帶裡,走過去抓起麻袋頭腳,搬去東院廚間。
「……」周祈有些驚詫地笑了。想不到我們謝少卿拿筆撫琴的手也是能幹活的,關鍵是步子也不顯得拖沓沉重……
謝庸、周祈都淨過手,在堂中坐下。
堂中案下放著一個打開的箱子,裡面是些笛子、扇子之流,案上則擺著個盒子,盒中是一把紅牙銀鏤尺。周祈知道,一定是宮使來過了,賜下應節的鏤牙尺,想來這是正要收進箱子。
每年中和節,宮裡都賜給信重的親貴大臣各色雕金鏤銀的尺子,以尺乃「度量鈞衡」之器,希望臣子們能權衡利弊,廉潔奉公。
許干支衛是皇帝私家禁衛,不算朝臣,各支長從沒得過這東西,周祈也對它沒什麼興趣——又不能拿來打架……
周祈感興趣的是旁的:「少卿會吹簫?」
謝庸「嗯」一聲,用軟布擦擦那蕭,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把它放進箱子。
周祈卻沒如常人一般順著話頭兒請謝少卿吹一曲,而是嘆息道:「那《大周迷案》裡,陳生憑蕭音辨出凶手,真是厲害。像我這種唱個小曲都跑調兒的,這輩子是沒那本事了。」
周祈又道:「這陳生雖有些酸腐氣,講的笑話也不好笑,人倒是不錯,若他是個真人——」
「是個真人怎麼樣啊?」崔熠走進來。
周祈笑道:「若他是個真人,我就跟他混了啊。那般縝密,又見多識廣、見微知著的,什麼兇犯逮不著?」
崔熠笑,還當她要說,若那陳生是個真人,自己就嫁給他呢。你別說,阿周若找個陳生那樣的……興許還真行。
崔熠坐下,謝庸給他倒一碗飲子,自己也端起杯盞喝一口,淡淡地問:「那傳奇裡的陳生極是酸腐嗎?講的笑話也不好笑?」
「酸腐,酸腐得很!」周祈道。
「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全不知風趣詼諧為何物。」崔熠笑道,「他又好時不常『風趣』一句,著者還為他遮羞,動不動就『滿座捧腹』,哈哈哈哈哈……這倒是挺逗的。」
周祈跟著一起哈哈哈,「這事其實不怪『陳生』,笑話不好笑,是因為那著者就不是個詼諧的。」
崔熠深以為然。
謝庸不再說什麼,只默默地喝飲子。
崔熠卻突然又笑道:「那著者也不是全不知詼諧為何物的。這下卷裡新加的那個江湖中人就有意思得緊。又愛吃,又愛玩,全沒半分正經,跑到皇宮大內,貓在膳房樑上偷東西吃,又裝什麼狐大仙,惹得庖廚僕役跪拜……」①
周祈又哈哈哈。
崔熠看她:「你別說,我覺得這原六郎跟你有些像,只是比你還要膽大包天些。」
周祈不以為忤,嘿,我要是有他的本事,比他還能鬧騰。如多數武人一樣,周祈心裡也有個俠客夢,一劍一馬一囊酒,江湖獨行,任俠尚義……
「從臘月就忙,正月也沒得閒,終於放個假。下午你們去做什麼?」崔熠吃著唐伯為周祈準備的蜜餞問。
「沒事兒,或許去西市逛逛,一起吧?不知道胡商們弄沒弄些好玩意來。」就如崔熠說的,從臘月就忙,年前的臘賜,年後的歲俸,還有正月的月俸,都積著呢,周祈這受窮等不到天黑的,著實有些燒得慌,就想著得出去買買買一番。
「你上回說的那匹白馬不知道還在不在。」周祈道。
崔熠笑道:「倆月了,馬毛兒都沒有了。」
周祈擺手,罷了,與那馬沒緣分!
崔熠又問謝庸。
「午後約了曲公看開化坊的宅子。」
這曲公就是上回周祈說的左拾遺曲澤,老叟今年至仕了,要合家返鄉,宅子自然是要賣的。
這麼些日子都沒信兒,周祈以為是謝庸沒看上,或者那宅子已經他賣,原來這是才去看。周祈看一眼謝庸,他不願年節間與人說買賣屋舍的事,直拖到進了二月,想來一則怕人忌諱,再則也是怕老叟傷感,畢竟在京裡一住半輩子,這一去,估計就不會回來了。謝少卿偶爾還挺體貼……
崔熠是愛扎堆兒的,「開化坊?正好,我和阿周可以先順路陪你去看看宅子,再去逛西市。」
崔熠極是不見外地要求:「老謝,你一定要買個稍微大些的。這樣晚間在你這裡吃了飯,我就住下不走了。」
唐伯帶著羅啟他們把飯菜端進來,笑道:「若是晚了,崔郎君與我家阿郎住在一起就是。」
「話又說回來,不住一坊,就是不方便。這陣子周將軍傷了腳,都沒法照應。」唐伯看看周祈,「我看周將軍比前陣子又瘦了。」
周祈捏捏自己的下巴,極違心地點頭:「好在有唐伯你每日送吃的,不然得更瘦。」
看看她明顯比前陣子圓潤了的臉,崔熠笑起來。謝庸亦看她一眼,再看看唐伯,沒說什麼。
「周將軍趕緊嘗嘗這鱖魚,又肥又嫩,還補身子。」唐伯慇勤地勸周祈。
「還有這手把羊肉,你看看火候合適不?」
「一會還有菌子老雞湯,周將軍一定要喝一碗,崔郎君還有我們阿郎也要喝。聽說這個補腦子,你們每日忙公務,喝這個最合適。」
……
如每次來謝家一樣,周祈又吃撐了。
崔熠沒騎馬,周祈便也乾脆把馬留在謝家,幾人步行走去開化坊,全當溜食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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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射鵰英雄傳》裡的梗,跑到皇宮大內吃東西的是北丐洪七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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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謝庸拿出《大周迷案》,看著其中一段思索:「果真不好笑嗎?」
知道一切的羅啟:「呵呵,阿郎對自己有太多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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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3:13
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六章 買新宅子
開化坊不大,位置卻很好,就在朱雀大街邊兒上,離著皇城極近,離著東西兩市也不遠。
曲公家的宅子在開化坊的東南角,外牆雖有些舊,但看著整整肅肅的,又能看見牆內一片竹影。屋如其人,從外面,大致就能看出主人家的秉性來。
拾遺是諫官,諫官大多剛正,曲公又是這諫官裡最剛正的,每旬一小諫,每月一大諫,好在如今皇帝精力不濟,脾氣也收了很多,不然便是有不殺諫官的慣例保著,只怕這老翁也不能順順當當到致仕。
門上老僕去回報,不大會兒工夫,曲公親自迎了出來。老翁身材魁梧,濃眉大眼,面容很是嚴肅,一套圓領袍也穿得板板正正的,見了謝庸、崔熠、周祈,上前正經行官禮。
謝庸趕忙架住,又回禮,笑道:「又非公事,私宅之內,老翁請勿多禮。」
曲公卻搖頭道「禮不可廢」。
謝庸微笑,沒說什麼。
周祈難得見謝少卿這麼正經的人被人教導「禮不可廢」,覺得很是新鮮。又猜這曲公的宅子裡面不會什麼都是板板正正的吧?方照壁,筆直甬路,兩側房屋、景緻一模一樣,就連花草樹木都修剪得整整齊齊的?
然而並不像周祈想得那樣,事實上,這宅子又雅緻,又有趣。
前院有竹,粗細相間,竹影婆娑;正房窗前有梅,枝幹橫斜,古雅樸拙;牆角一篷一篷的迎春花伸到小徑上,花兒嫩黃嫩黃的,開得正好。後園有幾株桃杏樹,又有一個只幾尺見方的小水池,幾尾半大不小的紅鯉魚在裡面游著。周祈隨手扔進去幾片草葉子,魚都傻乎傻乎地去叼。水池旁邊還有石案石榻,可看書下棋、坐臥休憩。
屋子都是一色的瓦屋白牆木牖紙窗,簷下窗上還貼著元正時的紅紙華勝。
謝庸微笑道:「某若也能在這宅中致仕,就是上天眷顧了。」
知他說的是真心話,曲公嚴肅的臉上露出笑容來。
雙方賣屋買屋極是俐落。因之前便知道價錢,這個小三進的院子,九十萬錢,說貴不貴,說便宜也不便宜,走的是市價,謝庸不還價,曲公也不因上官是買主而減錢,雙方乾乾脆脆地寫了私契,謝庸便讓曲家奴僕隨自己去拿錢,等明日辦了公契,這買賣也便成了。
謝庸要忙這個,崔熠和周祈就不跟著添亂了。兩人出門往西走,去逛西市。
走不幾步,來到鄰宅門前,只見門旁貼了張紙,上書大字《售屋》,左邊是行書寫的詩,「老屋三十載,石階綠生苔。頂角時漏雨,紙窗風自來。莫嫌屋居陋,桃李灼灼開。索價六十萬,一二略可裁。勸君勿復議,復議亦不賣。蘇州梨花酒,不足二十抬。」格律用典皆不講究,句句宛若口語,一看便是戲題。
崔熠和周祈都笑起來。
崔熠問:「這便是你上回說的那個四門博士的宅子?」
周祈也只是聽手下人說的,並不曾親來,但想來是的。
「老叟倒是我道中人。買賣東西都用值多少酒衡量。」周祈笑道。蘇州梨花白是名酒,又從江南遠道運來,在京裡每斗要十五貫錢。酒肆的所謂「一抬」,便是兩斗,正好三萬。這宅子可不就值二十抬梨花白嗎?
「還道這些教書的老叟都是迂腐的,誰知這般有趣。」崔熠道。
不待周祈說什麼,門吱嘎打開,走出一個老叟:「小子們說什麼,我可聽見了。」
老叟身材矮胖矮胖的,穿件交領寬身灰布夾袍子,頭禿,稀疏的頭髮揪在頭頂,臉圓圓的,兩條長眉略往下耷,嘴角卻有笑紋,顯得很是喜興——哪怕此時故意瞪著人。
周祈和崔熠笑著向老叟行禮道歉,稱「小子無知嘴欠,老翁莫要見怪。」
老叟是書齋裡的官,並不認得他們,此時也不問他們身份,只問周祈:「女娃娃莫非也愛杯中物?」
看老叟有趣,周祈笑道:「算不得很愛,卻有梨花白,在老梨樹下埋了三年了。」
梨花白這酒不只貴,在京中還不好買,只幾家大酒肆有,又時常斷貨。其出窖時便已有十五載,再加上這三年,便是十八年的老酒。
四門博士馮公來了興趣,想了想,笑問:「可要買屋?我這屋若賣給有十八年梨花白的,還能再便宜些。」
周祈:「……」
崔熠哈哈大笑。
聽說這馮公與隔壁曲公朋友相得幾十載,時不常歌詩唱和什麼的,並稱「馮曲」,如今又一起致仕、一同返鄉,這脾氣如此南轅北轍的兩個人是怎麼「相親相愛」大半輩子的?
對此二公,周祈頗覺有些神奇。
崔熠卻在旁邊攛掇她:「老翁如此說,你就買了吧。你在外面有個窩兒,多方便。免得每次回去晚了,都得住旅社。」
崔熠打蛇很會打七寸:「關鍵,上老謝那兒蹭飯多方便啊。他們家的燉羊肉、蒸鱸魚、八寶鴨子、燒子鵝……」
崔熠說得自己都想買了,「要不是我不好在外面住,哪輪得到你……」崔熠是千傾地裡一根獨苗,其祖母壽康長公主的心頭肉,如何也不能另院別居。
聽崔熠報菜名的時候,周祈就已經動搖了,嘴上卻還要矜持:「這不好吧?」
「怎麼不好?」崔熠睜大眼,「以後一塊忙的時候多著呢,你們住得近,我讓人來送信兒都方便些。」
周祈抿抿嘴,看崔熠,希望他還能找到個稍微更像話一點的藉口。
崔熠看她,眼中明明白白的「我已經盡力了」。其實吧,就直說為了蹭飯,又怎麼的?那傳奇裡的原六郎還為了吃正宗的手把羊肉,跑到安北都護府住了三年呢。
馮公招呼周祈:「買不買的,進來看看!」又鐵口直斷,「我看你這女娃娃,與這宅子有緣。」
東市算命卜卦一條街佔中間位子的周道長:「……」
這宅子比隔壁曲公的小一些,是個大兩進,也不似隔壁住了一大家子,這裡只住了馮公老夫婦並三四個奴僕,故而顯得很寬敞。
蕭索也是有些蕭索的。老叟詩裡「醜話說到了前頭」,周祈卻覺得,這屋子遠沒有他說得那麼糟。屋簷上的瓦是有些破了,但補一補也就是了;窗子是有些關不嚴實,也不是大毛病,興慶宮干支衛駐所的窗戶就沒有不漏風的;至於因為人少懶於打掃,壁陰台階生綠苔——這叫事兒嗎?青苔多麼蒼綠可愛。
周祈又尤其愛這院中幾株桃杏樹,「老翁,這是蟠桃,還是蜜桃?」
「有蟠桃,也有蜜桃,都甜得很。隔壁老曲家院子裡的桃樹就是從這兒移走的,結出來的果子味兒就差一些,大約是水土異也。」馮公有些得意地道。
周祈這會兒也覺得自己與這宅子八字甚合了,行了,就是它了!周祈拍板定下。
馮公定要賣她五十五萬,但需饒兩壇梨花白。周祈一共就藏了兩壇,頗有些捨不得,又算算自己的臘賜加年俸加月俸,「不瞞老翁說,我的錢夠六十萬……」
馮公開始吹鬍子瞪眼。
周祈噗嗤笑了:「多大點兒事,送老翁一壇就是了。我算著,老翁與那壇梨花白也有緣!」
馮公立刻眉開眼笑,讓周祈隨他進屋寫書契。
進了書房,見到四壁滿架子的書,周祈才真正意識到,面前逗趣的老翁其實是個飽學的大儒。
「不白要你的酒,我也送你些東西吧。吾家家貧,沒旁的,倒是有些珍本善本,你挑上兩冊吧。」馮公笑道。
周祈趕忙擺手,「不瞞老翁說,某一看書就睡覺,小時候被老師打過多少回手心兒。平生能讀得進去的,就是傳奇。」
老翁看看這不學無術的,皺皺眉,思索片刻,「罷了,便宜你小子。」說著彎腰,從榻下拉出一個小箱子,打開箱蓋——
看著那最上面的兩卷《俠客宋九娘傳》,周祈眼睛冒光,「莫非是全本?」
老翁點頭。
這《俠客宋九娘傳》是前朝的書了,周祈只見過殘篇,沒想到在這裡看到了全本……
崔熠也滿臉笑,不單因為又有好看的傳奇可看,也因為想著以後在老謝那兒吃完飯,再來周祈這兒打打牌,下下棋,看看書,鬼扯一番,哎呦,嘖嘖……
二月二十日休沐,又是個適宜搬家移徙婚嫁開張的好日子。曲公早已帶著家人回去故里,羅啟他們也來這新居打掃收拾過,又陸陸續續搬過來好些東西,二十日這天,謝家人便把鋪蓋和日用也搬了過來,退了崇仁坊的房子。又安插收拾了半日,新家也便有了模樣兒。
看看日色將暮,謝庸對唐伯道:「今日晚了,又累,莫做飯了,我出去找食肆買些飯菜回來。」說著便走出門去。
走不多遠,謝庸停住。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鄰家推門走出來,手裡還拿著個陶罐。
周祈也怔一下,啊?難道謝少卿他們已經搬過來了?沒聽見動靜呢。
謝庸看著她。
周祈眯眼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謝少卿。」
謝庸:「……」
「莫不是去買菜買飯?」如所有熱心鄰居一般,周祈介紹:「這坊裡,美味齋的酒菜好;佟家老店的湯餅胡餅索餅各種餅有名;趙家粥鋪的粥是一絕,尤其瘦肉粥最好吃,不過他家不能堂食,你得自帶傢伙什兒去買。」說著,周祈抬抬她的罐子。
謝庸:「……多謝。」
周祈覺得,得知有自己這麼個新鄰居,謝少卿好像有點太「驚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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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3:28
卷三 美人燈 第四十七章 一起買菜
「買十個胡餅應該夠吃了吧?還有菜和粥呢。」周祈問。
謝庸點頭。
周祈從錢袋裡拿錢,佟家老店的老叟把餅用蒲葉包了,又用細麻繩一捆,遞給謝庸。謝庸接了拎著。
往前走幾步是賣炸貨的小攤子。
「來一斤炸蠶豆!」周祈招呼賣炸貨的,又扭頭對謝庸說,「炸蠶豆又香又酥,下酒頂好。我認得一個老書生,用一把炸蠶豆,能喝一角酒。」
謝庸點頭。
周祈看看大盤子裡的魚和肉,「你這炸小鯽魚還有炸肉圓子還酥嗎?」
賣炸貨的笑道:「剛出鍋的,小娘子不信,嘗嘗就是了。」說著拿個空盤,用炸東西的鐵箸子各夾了一個肉圓和一條小鯽魚放進去。
周祈接過盤子,讓謝庸。
謝庸搖頭。
周祈伸出拇指和食指拿起那肉圓子,咬開,禁不住在嘴裡翻個兒,又哈哈地吹氣,這圓子裡面還燙呢。
謝庸低頭,又扭頭看向別處。
周祈到底把那圓子嚥了下去,吐一下舌頭,挺好吃的,外酥裡嫩,「剛炸的這點都要了吧。」
周祈又吃那小鯽魚,想不到魚比肉圓子還好吃,刺兒都炸酥了,卻還留著魚鮮味兒,「這個也要!」
「好嘞!」賣炸貨的用荷葉把肉圓、炸魚、蠶豆包了,也都遞給謝庸。
周祈接著滿大街地「收割」吃食,謝庸只默默拿著越來越多的東西跟著。
經過一個只有一隻大罐子的小攤兒,周祈又停住腳:「你愛吃辣的,我們買些方娘子的鹵鴨脖、滷雞腳、雞翅膀吧。先炸後鹵,加了花椒和茱萸,特別夠味兒!」
守攤子的娘子是個愛說話的,與周祈打招呼:「小娘子又來照顧買賣了。」又看謝庸,「呦,郎君陪著娘子一塊兒來買菜,真是體貼。娘子好福氣!為了這好福氣,也要給小娘子挑兩塊最好的肉。小娘子看,這兩隻雞翅膀怎麼樣?」
周祈為了那兩隻格外肥碩的雞翅膀,便沒否認這「好福氣」的話,反而笑眯眯地道:「多挑幾個,鴨脖鴨頭也要。」
謝庸抿抿嘴,沒說什麼。
一路走到「美味齋」,周祈很豪氣地點了蒸鱸魚、烤羊腿、燒鵝、燒蹄髈、海味燴菘菜、釀豆腐之類店裡的招牌菜——然後付賬的時候便發現錢袋裡的錢不夠了。
店主人賠笑。
周祈:「……」
謝庸默默地把自己的錢袋遞上。
周祈不見外地接過,對店主人笑道:「那就再加幾隻醃螃蟹,要大個兒的。」
店主人滿臉笑:「小娘子真是行家!本店的醃蟹都是正經的廣陵蟹,膏滿肉肥。」
這「廣陵」來的螃蟹,幫謝庸的錢袋減了不少重。
周祈囑咐店主人盡快做好送過來,便與謝庸出了酒肆。
周祈道:「酒就不用買了,我那裡還有一壇十八年的梨花白,若不是馮公說起,我都忘了。我送給那老叟一壇,這一壇這回正好拿出來喝。」其實周祈剛才就有點納罕,明明只是領著謝少卿告訴他這坊裡的買賣吃食,怎麼就變成一塊吃飯了呢?
想想自己空了的錢袋兒,周祈覺得,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古道熱腸」吧?不過話又說回來,吃了謝少卿家那麼些好東西,他新搬來,是應該給他溫居。關鍵,這梨花白是應該請唐伯一道兒喝。
周祈到底繞到佟家老店買了一罐子清清淡淡的雜米粥,晚間吃這麼些肉,正合喝這個清口。
周祈拎著粥,謝庸拎著街頭買的各樣雜和吃食,一塊往回走。
正是日暮時分,剛關坊門,坊裡還很熱鬧,有騎馬挑擔的,在關門最後一刻趕了回來;有三五一群士子打扮的,約莫是一道去喝酒;有老叟負著手在街上閒逛,估計是已經吃過暮食的;也有像謝庸周祈一樣拎著吃食往家走的。
謝庸看看前面不遠處的小夫妻,郎君手裡也拿著蒲葉包的餅,另一隻手拎著一壇醬菜,一條鮮魚,旁邊的小娘子,領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童。夫妻兩個一邊走,一邊說話。那郎君不知說了句什麼,娘子嬌嗔地擰郎君胳膊。
謝庸別開眼。
周祈卻被別的佔住了眼。她指指右手邊兒的書肆:「這書肆在外面看門臉兒小,裡面挺寬敞,書也新,也齊全,不比東西市的書肆差。」
謝庸扭頭看,那書肆門口立著牌子,上書:「歷年考題、經文註疏、各家法帖、名流詩集、最新傳奇。」
恰那店夥計還在門口兒招徠:「最新的傳奇,《隱娘幽夢》《崑崙三俠傳》《鬼燈桃花面》《狐三娘》,賣完無補,賣完無補啊。」
周祈腳步便有些躊躇。
謝庸正色道:「倒確實沒來過這家書肆,一起去看看吧。」
周祈彎起眼睛。
謝庸往裡面去,周祈只站在門口看擺在最外面那些傳奇。
周祈先拿那本《崑崙三俠傳》,展開略看一下,說的是俠客們行俠仗義的事,很合周祈的心意,周祈把這本夾在腋下,又看《鬼燈桃花面》。沒想到更好!說的都是各種怪聞奇談,神神鬼鬼的,周祈最愛這種。周祈興趣越發濃起來,又拿起那本《狐三娘》,隨意展開,「那狐三娘最通採補之道,饒這趙生年輕力壯……」
哦呵!採補……
謝庸走過來,「挑好了嗎?」
周祈若無其事地把《狐三娘》捲好,「挑好了,就這幾本吧。你呢?」
謝庸道:「一時沒看見什麼很想看的,天晚了,改日再來吧。」
那多不好意思啊……周祈掏出謝庸的錢袋付了錢,拎著粥罐子,拿著三本書走在謝庸身邊,笑嘻嘻地問:「謝少卿剛才該不會是看我想買傳奇,又怕我不好意思,才說去書肆的吧?」
「不是。」謝庸硬邦邦地道。
周祈覺得也不是,不過,去一趟,人家沒買,自己倒買了,關鍵花的是人家的錢……
「其實傳奇挺有意思的,可惜你不愛看。」不然一塊看,你這錢也花得值些。
以為他不會說什麼,沒想到過了片刻,謝少卿道:「若有詼諧有趣的,也可以看看。」
「?」周祈歪頭看他。
謝庸清清嗓子,「公務之餘,看兩眼以自娛。」
周祈懂了,歸到大理寺的都是些殺人放火的兇案,成天看的聽的都是這個,長了心裡肯定壓抑,就需要點逗樂子的鬆快鬆快,很應該啊!
周祈道:「這幾卷都不行,我那裡有本極逗趣的《笑語集》,看了能笑得在床榻上打滾兒,回頭拿給你看。」
謝庸點頭道謝,竟又問了一句,「今日你買的什麼?」
「一些新傳奇。估計都是今科士子寫的,每年這時候都有好些新傳奇賣。今天買的三本有一本是俠客行俠仗義的,還有一本鬼怪奇談,還有一本是狐仙——」周祈停住。
謝庸看她。
周祈對他點下頭,「一個狐仙與十七個郎君的故事。」
謝庸正過臉去。
周祈笑了,「你自己非要問的。」說著當先邁步拐進小曲,笑嘻嘻往家門走。她拿著傳奇的手負在後面,用書卷輕輕敲打著後背,謝庸又想起她那有節有毛、雕金鏤銀的「尾巴」來。
想到尾巴,突然又想起她剛才說的「一個狐仙與十七個郎君」,謝庸的唇抿得越發緊了。
前面家門處,唐伯的聲音:「哎呀,周將軍!快進來,快進來!」聲音裡滿滿都是驚喜。
「周將軍!」羅啟的大嗓門。
「周將軍。」霍英小一些的聲音,語氣中也滿是笑意。
「喵——」
「哎呦,我的胐胐,想我沒有?」
謝庸站在家門口,聽著家裡的動靜,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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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3:42
卷四 風流子 第四十八章 風流書生
早晨,微微春雪。
崇仁坊青雲行館之松韻園內,一個奴僕模樣的走到門上掛「風寂琴清」的院子前,推門,未開。奴僕微皺眉,啪啪地拍門,「史郎君——史郎君——」
拍了一陣子,院內依舊沒有動靜。
倒是不遠處另一個院子裡走出人來,「綱紀此來,莫不是有什麼事?」
奴僕施禮,笑道:「也正要去找呂郎君。明日就是禮部試了,我家阿郎不放心,要囑咐幾位郎君幾句,又午間略備薄酒,算是提前為諸位郎君慶功。」
呂郎君趕忙施禮:「潘別駕對某等關懷若此,某等不勝感激。不知別駕用過朝食沒有,某什麼時候去方便?」
奴僕笑道:「正用著朝食呢。從早起就念叨著郎君們,又怕郎君們晚間用功起不來,不讓奴早來。」
呂郎君又說了幾句感恩不盡的話。
奴僕一笑,又詫異:「怎麼史郎君還沒開門?」然後臉上的笑變得曖昧起來,「莫不會一開門兒走出個小娘子來吧?我們史郎君啊,什麼都好,就是風流了些。」
呂郎君一雙濃眉皺起,方正的臉沉下來。
奴僕知道他素來與史端不大和得來,忙道:「郎君且忙著,某再去叫來。」
呂郎君卻跟著潘別駕的奴僕一起走到「風寂琴清」院子前幫著拍起門來,「莊之——莊之——」
這松韻園不大,裡面為了風雅種了些花木,放了些假山石塊,路雖曲曲折折的,其實幾個小院離得頗近,他們一通喊,把另兩個院子的住客喊了出來,又從園外走來兩個行館的奴僕。
所有人都站在門前,潘別駕的奴僕又拍了幾下門,依舊沒有人應。
奴僕道:「不應該啊,這都到辰時了。要不,我過會兒再來?」
方臉濃眉的呂郎君看看眾人,沉聲道:「撞開吧。」
潘別駕的奴僕有些猶豫,尷尬一笑,不說什麼。
一個眉清目秀的士子沉吟了片刻,點點頭。
另一個身材瘦小的士子露出無可無不可的神色。
既然郎君們都同意,奴僕們還說什麼,另兩個行館的奴僕甚至露出些躍躍欲試的神色,嘴角又都帶著些曖昧的笑意。
行館的柳木門不扛撞,三五下,也就撞開了。
踏著院中薄雪眾人走進去。
「史郎君——我們進來啦?」潘別駕的奴僕喊道。
並不見應聲。
姓呂的士子當先推開屋門,其餘人隨後,經過正堂,拐進臥房。雖掩著窗簾,屋裡倒也能隱約看清。
「莊之——」
「啊——死人啦——」
「快去報告阿郎——」
干支衛在崇仁坊的人和崔熠的侍從的盧是一前一後到得興慶宮。
周祈最近過得頗舒泰。自忙完了上元節的事,京裡就消停下來,周祈又開始了她養老的日子。因為在開化坊買了宅子,她這老養得格外好。
每日晨間先在桃樹下走兩趟拳、練一回刀或是練一套劍,再慢悠悠地洗漱,洗漱完再去外面買吃的。
這開化坊裡面有不少順周祈口的東西。周祈挨個兒吃了一遍,有了心得,每日換著樣兒地配搭著吃。
若今日是羊肉羹配烤胡餅,那明日就是黃豆漿配油炸捻頭,再加上一個流油的鹹鴨蛋,後日則吃醪糟桂花圓子,配著一兩個紅豆餡餅,大後日就吃大碗的豕肉鹵子索餅,後面還有鮮掉舌頭的雞肉蝦皮山菌三鮮餛飩,一咬流油的豕肉餡兒玉尖麵,老遠就能聞著香味的羊肉末熗鍋餺飥,七天不重樣是沒有問題的。
等吃完了朝食,便或騎馬,或溜躂著去興慶宮。
若無大事,在各坊值守的小子們每五日來興慶宮一會,報上些張家郎君打娘子反被娘子捆了揍一頓,李家的狗吃了王家的雞,兩家為一隻雞打破了腦袋去醫館,兩個嫖客爭風吃醋在院子裡大比武之類的事。
周祈也就是一聽,她一貫地律己甚寬,律別人也不嚴,誰家還沒點小貓膩了?誰還不興有點小脾氣了?小打小鬧的,不用管,也輪不著自己管——有族長鄉老,有里正坊丁,動靜兒再大些還有萬年長安兩縣呢。
小子們不來的日子,周祈就更自在了。跟陳小六等打打牌,看看傳奇,偶爾也指點陳小六、趙參兩下功夫,或者與段孟過過招兒,更偶爾也練練她那比狗爬好不了太多的字兒。
不過估計也就自在這兩天了。等士子們考完試,他們且得瘋玩一陣子,就連周祈這種無賴、崔熠這種紈袴,偶爾也得佩服這些士子玩出的花樣兒,而這花樣兒太多,就容易出事。等出了榜,就得防著尋短見的和破罐子破摔滋事的。
過兩日的事過兩日再想,看著外面的小雪花,周祈來了興致,拎著劍走出去,在老梨樹下舞了起來。
她練的是一套久不練的劍法。這套劍是當年蘇師父教的頭一套劍法,曰「屈子劍」,步法複雜,招式雅緻,練起來好看得緊,而且每招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唯一不好的,就是打架不太實用。
周祈幼時比現在還要粗魯些,不愛唸書,不服管教,韓老嫗也根本管不住她,活似個沒主兒的野狗子,這套劍也硬生生讓她練出兩分野狗氣,把蘇師父氣得夠嗆。
如今不知道是不是長大了,野狗氣收斂了,也或許是終於懂了何謂「紉秋蘭以為佩」,何謂「高翱翔之翼翼」了,白雪庭院中,一套劍行雲流水地舞下來,鴉青色滾胭脂紅錦邊的袍子衣袂翻飛,竟然有了兩分蘇師父說的「君子美人氣」。
陳小六在邊兒上猛拍巴掌,「好,好看!跟花蝴蝶似的。」
周祈一點也不覺得手底下的兄弟說得粗,最後越發花哨地旋身收了劍,笑問:「果真嗎?」
「真!比真金白銀還要真!」
周祈笑了,她自己也覺得舞得不錯。
那天一塊守著抓藥販子時,周祈本來想把這套劍教給謝少卿的,他這種矯情文人,又不用打架,只為強身健體,舞這個正好兒。小崔是不行的,光這步法就能把他繞暈乎了,小崔跟自己一樣,適合大開大合,上來就「哐哐哐」狠砸猛捅那種。
周祈正要回屋,干支衛守在崇仁坊的魏大郎跑了進來,「老大,出事了!」
陳小六趕忙「呸呸」兩聲,「怎麼是老大出事了?」
周祈卻不忌諱,「怎麼的?」
魏大郎還未說完,崔熠的侍從的盧就到了。周祈便帶著陳小六、魏大郎與的盧一同出去。
這崇仁坊裡有二十多個各州道設於京城的進奏院,又有許多的旅社行館,此時住滿了朝正未走的官員和趕考士子。
青雲行館是個半官半私的行館,離著江南東道的進奏院很近,也歸這進奏院管,冬春主要接待江南東道諸州的官員和士子,待考完了試,送走了朝正的,士子們也跟著回鄉了,留在京城的不管考中沒考中都不能再免費住這裡,這行館就可以接待些旁的客人。
松韻園是青雲行館的一個大院子,像這樣的院子青雲行館有八個,現下住了江南東道潤、常、建、泉四州的官員和士子,官員獨居,士子合住,這松韻園住的是建州士子。
一邊走,魏大郎和的盧一邊低聲跟周祈說:「松韻園裡套著四個小院,因建州士子來的不多,他們都是單住,這死的史端住在正中間那個小院。」
「聽說院子門是撞開了。」
「我還聽說這史端是個風流的,常混在平康坊東回三曲……」
周祈到了這掛「風寂琴清」匾額的院子,崔熠與建州別駕潘明德正站在院中說話。
「阿周!來,來。」崔熠招呼她。
崔熠又與他們介紹,潘別駕聽說面前年輕俊美的女郎竟然是禁衛中的將軍,不免有些詫異,但皇家的事,不合體禮的多了,潘別駕早已學會與世道妥協,當下掩住驚訝,改而恭謹地叉手行禮——周祈為正五品上的羽林郎將,潘別駕是下州別駕,為從五品上,中間差了兩級。
周祈也對這位潘別駕回個禮,帶著些皇帝禁衛的傲氣和五陵年少的痞氣。
崔熠道:「剛才潘別駕正與我說這死者的事,這位史生若是不死,或許也是朝廷棟樑。」
潘別駕點頭嘆氣:「這回隨某來的四個本州貢舉中,以此生資質最高,說聲才華橫溢一點也不為過。其實他去歲就該及第的,只是去歲禮部試時,他恰病了,未及考試,今年卻又如此……」
周祈若有所思地點頭:「走吧,先去看看屍首。」
潘別駕頭前引路,崔熠與周祈並排走:「我剛才看過,顏面青紫,沒有明顯傷痕。」
周祈點頭。
這屋子窗簾半掩,不甚明朗,屋裡又有股子宿醉的酒氣。
屍首仰面躺在床上,除面色青紫外,與睡著無異,衣服雖有許多褶皺,穿得卻還整齊。
「這屍首有人動過嗎?」周祈問。
潘別駕道:「眾人撞門進來便是這樣的。」
周祈看他一眼,上前扒開死者眼瞼看一看,再查看其口唇,又略解衣衫仔細看其脖頸,然後翻動屍體,本要看其血墜的,卻一眼掃見淡青色褥子上的痕跡。
周祈扒開領子看看屍首後背的血墜,又給他掩上。
「潘別駕剛才所言怕是不實吧?」周祈冷笑道。
潘別駕面上一緊,隨即顯出些怒色:「周將軍指責下官說話不實,可有真憑實據?」
崔熠見他對周祈不敬,先瞪他一眼。
「這屋裡半掩窗簾,床上被縟散亂,死者卻老老實實穿著衣服筆挺躺著;死者頭髮蓬亂,挽的髻卻結實;衣袍都皺巴成這德行了,卻穿得整整齊齊的——最特別的,這床褥上的白色班污又是怎麼回事?」
周祈長眉挑起,看著潘別駕,「都是男人,這個不用我說吧?」
潘別駕面色大變。
崔熠走去屍首旁查看。
屋外腳步聲,謝庸和大理寺仵作吳懷仁走進來。
吳懷仁雖是胖子,卻是個靈活的胖子,快步上前給崔熠、周祈行禮,順便也給那位倒霉的別駕行個禮,然後便去驗屍,周祈、崔熠給他挪地方。
謝庸也近前看看屍首,又打量打量這屋子,扭頭對潘別駕道:「別駕當知道,這屍首、這屋子都是會說話的。」
崔熠亦怒斥:「還不實話實說?」
潘別駕慢慢跪在地上,腰也塌了,剛才臉上的怒色也不見了:「下官,下官也是為大局著想。他們撞門進來,見這史端赤身裸體死在床上,身上又無傷痕,這傳揚出去,不知會被說成什麼樣,不但於史生自己名聲有礙,於建州士子名聲有礙,便是對整個士林名聲亦是不好,如今多少人都說『進士浮薄』……」
不待謝庸、周祈說什麼,崔熠先氣笑了:「故而你就讓人給他穿好衣服、重綁了頭髮,做出這樣假象來?你不怕這史端死不瞑目,半夜去找你?」
潘別駕卻又梗起脖子,「這院門在裡面插著,牆又這般高,斷無外人進來的可能。這史端慣常是個風流的,他身上全無傷痕,赤身裸體,身下又有髒污,能是怎麼死的?想來是——自瀆縱慾過度而死,倒也沒什麼死不瞑目的……」
崔熠冷哼:「你怎麼知道這院牆沒人能進來?旁人不說,就周將軍,進來不費吹灰之力。」說著極自豪地看看周祈。
周祈微皺眉,一時覺得有點彆扭,一時又覺得能跳得這般高牆確也是個值得自豪的事。周祈又扭頭看謝庸。
謝庸對周祈、崔熠的話恍若不聞,只是看著潘別駕:「潘別駕外任親民官這麼久,不知道斷案切忌武斷預判嗎?」
潘別駕抬頭,對上謝庸清冷的目光,又低下頭,「下官,下官……」
吳懷仁已經初步驗看完了屍首,挺著顫巍巍的肚子站起來,喘口氣,叉手而立。
潘別駕還有點眼色,趕忙退出去。
吳懷仁道:「亡者面色青紫,眼膜有血色,血墜暗紫,有窒息而死之特徵;但其脖頸未見扼痕、勒痕,口唇內無傷,並不是被扼死、勒死或捂死的;其四肢、軀幹亦無傷痕,再結合身下精斑看——確實像脫症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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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3:54
卷四 風流子 第四十九章 史生其人
「這脫症而亡者,有不少是從前便有心疾的,再有就是用藥無度,除了那專門助興之藥,還有五行散等丹藥……」吳懷仁停住嘴。
本朝人秉承魏晉遺風,不只道士們,達官顯貴士大夫也多有好丹藥者。這些丹藥性熱,除了要行化,服用者大多在房事上無有節制,故而常有不要臉的道士吹噓夜御十女,又有本求長生卻死在侍妾床上的貴人。其實,本朝有兩位皇帝之崩殂便有這樣那樣的傳聞……
吳懷仁是個謹慎人,知道在座幾位都懂,便點到為止,改說其他:「據其血墜推測,死者大概亡故於昨晚亥時許,最晚不超過子時。死者口中有酒氣,不知是暮食喝過酒,還是果真服了什麼藥,用酒做引,催其藥性。其口中有少許上嘔之物,我用銀針探過,未曾變色。心疾及其他多種疾病發作,都常伴有或嚴重或輕微的上嘔。」
崔熠問:「可用剖屍嗎?」
「剖屍,這心疾和用藥,許能驗出來,許也驗不出來。下官從前說過,患心疾者,其心臟格外肥大的能驗出;至於藥,若那藥本身毒性甚大,便能驗出來,若是助興之藥,怕是驗不出來。」
稟告完了,吳懷仁便垂手而立,等候示下。
此案雖報到了京兆府,但因死者是建州貢舉,鄭府尹又是個能推出去就推出去的,當下便將其直接移交到了大理寺。
如此倒也便宜,謝庸讓吳懷仁帶著屍首先回大理寺,他與崔熠、周祈則留下接著探查。
吳懷仁領著衙差把屍首搬走,謝、崔、周三人又兵分兩路,周祈在屋裡搜查,謝庸和崔熠則去問詢潘別駕。
潘別駕面色不太好,在院中恭立著,襆頭和肩背上落了一層雪花。
謝庸神情已無剛才的冷冽,甚至帶了些親切,「勞別駕久候,這裡雜亂,我看外面有小亭,我們去那裡坐著說話吧。」
潘別駕面色微鬆,連忙道「是」。
出了門,謝庸往不遠處的假山亭子走:「明日就是禮部試了,這史生真是可惜啊。」
「是,史端是建州這幾個貢舉裡才情最好的。」潘別駕道。因在屋裡的事,潘別駕此時說話比開始對著崔熠和周祈時要拘束許多。
「聽說是別駕的人先發現這史生出事的?」
潘別駕剛張嘴要解釋,便聽謝少卿道:「想來是明日要考試了,別駕惦記著,要叫他們去提點幾句?」
潘別駕面上又一鬆:「是。」
「別駕對士子們很是關懷啊。」
潘別駕忙施禮:「這是下官的分內之事。」
謝庸微笑一下,「潘別駕對諸生這般關懷,一路從南邊行來,又一起在長安住了這麼久,對他們的性情秉性想來是熟的。潘別駕與某說說這史生吧。」
「這史生出身貧寒,聽說幼年時靠族人救濟才得讀書,卻委實有天分有才情,只是性子放蕩不羈了些,大約才子總是如此的。」
想到面前這位大理寺少卿年紀輕輕已經身居高位,看這周身氣度,大概也是正經進士及第的「才子」,潘別駕面色一變,趕忙請罪。
謝庸笑著擺手:「無需如此。才子多風流,這本是實話。某雖進士及第,卻不是什麼才子,不過靠得死讀書罷了。」
潘別駕賠笑,又恭維兩句,氣氛越發和緩下來。
謝庸、崔熠坐在亭中長木榻上,又請潘別駕坐,潘別駕告了坐,也在下首坐下。
「史生擅古體歌行,用律不羈,用字卻奇,奔放排奡,灑脫飄逸;另一位貢舉吳清攸擅近體絕句律詩,清新雅緻,有六朝謝康公之遺風,都在本郡年輕人中有名聲,小兒郎們戲稱他們『長史短吳』。」潘別駕接著說史端的事。
「想來二生也是極親密的?」
「說不上極親密,看著倒也不錯。吳生乃建州郡望吳氏子弟,是個謙謙君子,脾氣好,學問也好,我見過他們一塊參加詩會,也見過他們唱和的詩。」
謝庸點頭,「另外兩位貢舉士子呢?」
「另兩個,一個叫呂直,一個叫焦寬,與史、吳二人不同,都考的是明經科。呂生脾氣直爽,讀書用功,焦生性子老實,不虛浮,是個實幹的,都是好後生。」後面幾個字,潘別駕說得格外鄭重。
「今晨發現史生出事時,幾位士子都在?」
「都在,他們住得這麼近,哪有聽不見的?」潘別駕覷著謝庸臉色道,「下官著意看過他們,並沒有誰有異常,這幾個士子著實都是好後生。」
潘別駕又再行禮謝罪:「晨間是下官處置不妥了。」
謝庸微點頭,問起晨間發現史生亡故前後的細節,潘別駕一一作答。
「下官問過先進去的僮僕,雪地上沒有腳印。」
「屋門未鎖,只銷了大門。」
「未發現嘔吐物,衣服扔在地上,床上也有。」
「沒有紙包紙袋、丸藥的臘皮之類。」
「他們都是一起進去的,錯後只遣兩個僕從送信兒,未有單人在史生房裡的時候。」
「昨晚的事,下官還未來得及問。」
……
謝庸看看亭外雪松,扭頭對潘別駕道:「這史生死因至今不明,若是剖屍,潘別駕為建州朝正官員,管理貢舉事宜,怕是要請潘公代簽剖屍文書。」
潘別駕臉上現出難色,遲疑半晌,「若少卿等以為有必要剖屍,下官自然依從,只是,只是……唉……」回去若讓史生家人知道鬧起來,怕是不好收場。
謝庸點點頭,「我等於此事亦謹慎行之。」從來人們重死後屍身,本朝更是專門定了「殘害死屍罪」,要「處減鬥殺罪一等」,①大理寺其實也是能不剖就不剖的。
聽謝庸如此說,潘別駕面色鬆一鬆。
謝庸看看崔熠,崔熠微搖頭。謝庸站起身來,「如此,某等就不耽誤潘別駕的工夫了。」
潘別駕趕忙站起,施禮告退。
他們說話的工夫,那邊周祈已經把史端住的三間屋子翻了個底兒掉。
這史生想來不是個家境好的,只一個舊箱篋,裡面放著幾件舊衣服,日常所用之物也大多破舊,偏褥下壓著幾個極貴重精緻的錦囊荷包和一方繡帕。荷包都是空的,周祈雖不懂刺繡,但看繡風,看配色,還是能分辨出這幾個荷包當出自不同人之手,況且其香味亦有不同。
待展開那方粉白繡帕,周祈在心裡「呦呵」一聲,這上面印著梅紅色口脂唇痕,②旁邊又題了李太白的兩句詩:「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香豔,香豔得緊啊。
用自己不高明的眼光把這繡帕與荷包對比對比,似又是另外一人。周祈聞聞那帕子上的口脂,香味幾無,這帕子也稍有些舊了,許是這史端在建州臨行時收到的。
送印有唇痕、眉痕的帕子給情郎,據說在京中妓子中頗風行,想不到建州也是如此——自然也不能排除是良家女子學妓子們的做派,送出此帕。京中女子風尚引領者,一個是宮眷們,即所謂「內家樣」;一個便是名妓們,眉毛是寬是窄,口脂是紫是紅,領口袖口,高髻低髻,一個不小心便影響了整個長安城的小娘子。
周祈又查看這史端的書案書架,這樣一位才子,書卻不很多,且擺放整齊,周祈用手指抹一下書卷表面,一層薄灰,可見這位史生不是格外愛惜這些書,而是讀得少。一樣的不愛讀書,人家就是才子,自己就是柴禾,人家下筆如有神助,千言頃刻便成,自己寫個年終奏表吭哧吭哧寫好些天,「數易其稿」「廢寢忘食」,才算攢出來,這找誰說理去?
書架上又有一個糕餅盒子,打開看,有幾封書信,並一些史端的詩賦舊作,參差錯落地扔在裡面。
書信沒有什麼特別的,都是遠方朋友寫來的,寫的也是文人朋友間的家常話,且日期也不短了。
周祈又大略翻看那些詩賦,史端的字灑脫大方得很,又似格外鍾愛行草,這些詩賦大多用行草寫就,只有幾篇頌聖、宴會及以「賦得」為首的應制之作是用楷書寫的,即便是楷書,也能看出兩分不羈來。
詩賦的內容頗雜,這些讀書人,大概除了如廁,其餘皆可入詩,但細看,還是能分出類別來,一類是游宴的,字裡行間帶著股子風流氣,還有一類諷喻詩,看他把朝中某些朱紫大臣比成「虛耗」,周祈露出些無奈的笑來。
這「虛耗」是傳說中穿紅袍、長牛鼻子的惡鬼,最愛盜取東西,還能偷盜他人歡愉,使人憂愁焦慮。以前士子們最憤世嫉俗的也不過把朝中親貴比喻成「碩鼠」,這史生還真是有想法。
挪動這糕餅盒子,又在這盒子下面發現幾張精緻的桃花箋,箋上幾首小詩,有寫落雪的,有回憶宴會的,還有一首詠梅,字跡秀麗婉約,署名都是「凝翠台主人」。
這種箋子周祈在東市見過,或許可以去訪一訪這桃花箋詩的主人。
裡裡外外翻了一遍,周祈也沒找到什麼助興丹藥的痕跡及其他更多證物線索,便把那些錦囊香帕、桃花箋子都放在糕餅盒子裡,等會兒連同書信、詩賦一塊給謝庸、崔熠看,謝少卿是讀書人,許能看出什麼更多東西來。
正想著,他們便走了進來。
「如何?」崔熠先問。
周祈搖頭:「不如何。只是有些感慨,人死了就沒有秘密。若有一日我死了,阿崔你一定要早別人先到,把我的東西都燒了,我把那些傳奇和刀劍都送你。」
謝庸面色不愉地看她一眼。
崔熠與周祈一樣地混不吝,「說的就跟你有什麼秘密一樣,你最多也就是看兩卷花花傳奇罷了。」
周祈用手指指他,小看我,我還有春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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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律疏議》
②晚唐詩人韓偓的詩《余作探使以繚綾手帛子寄賀因而有詩》:「解寄繚綾小字封,探花宴上映春叢。黛眉印在微微綠,檀口消來薄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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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4:05
卷四 風流子 第五十章 詢問吳郎
周祈把那個糕餅盒子放在案上,「你們看看吧,物證都在此了。」
謝庸崔熠湊近。
崔熠先拿起最上面的帕子,「呦,這是平康坊哪個娘子送的吧?」說著遞給謝庸。
謝庸看一眼,又聞一下:「帕子有些舊了,口脂香氣又極淡,應該不是平康坊的,許是路上得的,或者在建州時有人送的。」
崔熠與周祈一對朋友所思所想總是一樣:「原來建州妓子也愛弄這一套啊,我還當只京城妓子們愛送這個呢。」
「不知道別的地方,比如鄜州,花娘妓子們是不是這般。」周祈順嘴道。
謝庸不說話,拿起那幾個錦囊荷包看。
崔熠看周祈:「哎?我說阿周,你總試探老謝做什麼?老謝是真正經。你們干支衛就這麼不信任人嗎?你從前還總說老謝跟嫌犯長得像……」
聽崔熠這麼說,才想起來謝庸從前是鄜州別駕,周祈趕忙解釋:「我不是……」周祈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順嘴說出的是鄜州,不是蒲州、商州、晉州什麼的,剛才那話說得忒像小娘子呷醋。
謝庸不看她,只淡淡地道:「不知道鄜州妓子是不是也這般。」說著放下荷包,拿起那幾張桃花箋。
周祈想不到謝少卿會給自己台階……
其實,不用台階,自己也能跳下來。周祈若無其事地道:「我在東市見過這花箋子,挺貴的。能用得起這樣花箋的妓子當是南曲、中曲的,故而這凝翠台主人倒是好找。」
崔熠道:「找著這位,史端愛不愛吃藥,也就知道了。」
「反正我是沒在這屋裡找到放藥的紙包紙袋、藥丸臘皮或者盒子什麼的。」周祈道,「況且,這史端吃穿住用看著不像個富家子弟,這些藥都頗貴,他能買得起配得起?不過他的錢袋兒裡倒是有些錢。」
「他們是貢舉,吃住不花錢。這史生在東南今科士子中有些名氣,可賣字賣畫。多有客居長安的商人求其本鄉才俊之字畫的,這大概與經商投錢類似,若該士子有一日發達了,這便是提前經營好的關係。他錢袋裡的錢大概是由此來的。」謝庸道。
崔熠和周祈懂了,從來官商扯不清,卻想不到士子們還沒當官呢,就已經開始扯不清了,也所以,這史端不一定沒錢買藥。
謝庸翻看那些詩賦。
有謝庸在,崔熠又是個看見字兒就睏的,便不再看,只等他說。
「從字跡和詩賦上看,史生確實極有才情,性子風流不羈。除此之外,這幾首諷喻詩都切中要害,用詞又頗為尖刻,聰明人便是如此,說話喜歡一針見血,有的『見血』還不行,還要『見骨』,以彰顯自己見識不凡,史生大約便是此類。一個有才氣的、不羈的、說話偶爾尖刻的士子……」
謝庸想起潘別駕說的那位吳生來,士族子弟,好脾氣的謙謙君子,才情亦不凡,與這位史端又同考進士科,這樣兩個人……
史端詩中又多有蔑視權貴之作,尤其愛諷刺無才能的屍位素餐者,那位潘別駕之才,能入得這位史生的眼嗎?史生這樣放誕的人平時會不會對潘別駕有不恭之舉?那位別駕晨間所為,果真只是為了建州士子名聲和自己官位才想一床大被蓋住?
周祈道:「不止如此,我看他那正經書上都積了薄灰,這不是個靠用功讀書讀成的才子,純是天賦過人。這種人最招人恨。想想,自己埋頭苦讀十幾載,寫的詩做的文不如他這成天狎妓的好……」
崔熠深深點頭,「果然可恨!」
兩個狐朋狗友再次心有慼慼了。
慼慼完,崔熠也說出自己的疑惑:「我知道你們怎麼想,懷疑那幾個貢舉唄。明天就是禮部試的日子,史生昨晚死了,這事確實蹊蹺。可那門是從裡面插著的,牆又那麼高,關鍵他還是那樣的死狀……」
「我上牆看了,並沒什麼梯子飛爪之類痕跡。」周祈道。
「就是,」崔熠突發奇想,「莫不是什麼女採花大盜吧?能飛簷走壁那種,見這史生長得不錯,便夜裡翻牆進來……以致這史端虛脫而死。」
周祈「嘁」他:「你可趕緊的吧。我就不該借你傳奇看。還女採花大盜呢,你怎麼不說是採補的狐仙?採花大盜……改日你都能寫傳奇去了。」
「你以為我寫不了?就咱們辦的這些案子,我寫出來,不一定比那煙雨齋主人寫的《大周奇案》差。」
在文墨這種事上,同樣是個渣的周祈從來都維護崔熠,當下點頭:「至少你寫的人物說話肯定逗趣。」
崔熠笑著點頭:「就是。而且我也不會兩卷之間相隔數年!」
謝庸咳嗽一聲。
周祈不明白他咳什麼,大約是嫌自己和崔熠說著案情又胡扯了,便把話題又拉回來,「那潘別駕說什麼了?」
崔熠與她簡單說了。
周祈點點頭,「咱們下一步做什麼?讓人去查這凝翠台主人,詢問那幾個貢舉?可惜史端也沒個奴僕,這些行館又慣常是大撒手的,就連他昨日行蹤都不好查。」周祈大致知道這些行館,有公廚飯堂,有打掃院子的奴僕,各住客近身的事是不管的。不似小旅舍,店夥計送水送飯什麼都做。
果然,「晨間我來時,行館主人帶著這松韻園的打掃奴僕在,都是一問三不知的。」崔熠道。
謝庸把東西都收回糕餅盒子,站起來:「讓人去查查這凝翠台主人的事,我們挨個兒探訪這園中另幾個小院的住客。」
崔熠和周祈都交代下去,京兆府和干支衛的人一明一暗地查,這「凝翠台主人」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
三人走出史端住的院子,一起往南走。
路雖曲曲折折,其實離著頗近。這個院子比史生的院子稍偏一些,但看著似乎更大。這是吳清攸的住所。
吳清攸帶著僮僕迎出來。
這位吳生二十出頭的年紀,相貌是南邊人的秀雅,穿一襲半舊家常袍子,腰間懸著美玉,帶著些舊族子弟特有的風姿。
聽說面前的是大理寺少卿、京兆少尹和禁衛將軍,吳清攸叉手行禮,請他們去堂上奉茶。
「吳郎君知道,吾等是為史生之事而來。」謝庸開門見山地道。
「是。」吳清攸垂著眼,面上帶些悲意。
「聽潘別駕說,吳郎君與史端時常一起歌詩唱和,稱『長史短吳』,想來是極好的朋友?」
「確實偶爾一起參加詩會,」吳清攸停頓一下,片刻方道,「確實是好友。」
謝庸看他一眼,「那想來對他行蹤、癖好知之頗多了。吳郎君可知道昨日史端去了哪裡,做了什麼,特別是昨晚,他與什麼人喝得酒?」
「昨天白日他去了哪裡,某不得而知。昨晚是我們這些建州貢舉一起吃得飯,因明日要考試了,便提前聚一聚。」
「哦?在哪裡聚的?」
「便在這行館西門對面的宋家酒肆。」
「何時散的?」
「大約戌末時散的。」
「然後便一起回來了?」
「是。」
謝庸點頭,「這史生可有什麼病症?比如心疾?」
吳清攸猛抬頭看謝庸,臉上露出關切:「少卿以為莊之是心疾而亡?」
「還說不好,從死狀上看,不無可能。」
吳清攸緩緩點頭,輕呼一口氣,「莊之身體還算康健,某不知他是否有心疾,也不知他是否有別的病症。」
「聽說他去歲臨考,也是病了,才缺考的?」
吳清攸張張嘴,片刻道:「去歲某尚在先祖父服期,於莊之缺考的事並不清楚。」
謝庸看著他。
吳清攸垂下眼。
謝庸再點頭,「皆道史生風流,吳郎君可知道他在長安與哪個小娘子相熟?」
吳清攸搖頭:「某說不上來。莊之風流倜儻,文采斐然,他的詩,平康坊的娘子們都愛傳唱。」
「吳郎君亦擅詩賦,想來大作在平康坊亦傳唱甚廣。」本朝士子多與妓子相交,並以自己的詩能被傳唱為榮,甚至還有因此被達官顯貴聽到,欣賞其才氣,而舉薦得官的。
「拙作失之斧鑿氣太重。」吳清攸淡淡地道。
謝庸微笑道:「吳郎君莫要過謙,近體詩重格律對仗,與歌、行、吟等古體比,就顯得不夠朴率,倒也不能說斧鑿匠氣,詩體不同而已。」
吳清攸看看謝庸,施禮道謝。
「不知吳郎大作能否讓某一觀?」謝庸突然來了興致,「某每日見的都是案牘,久不行風雅之事,不看風雅之文,今日借吳郎大作,洗洗眼睛。」
吳清攸謙虛施禮,拿來自己的幾篇近作,請謝庸指點。
此時士子考進士,要往達官顯貴府上送由自己得意詩作輯成的行卷,一些達官顯貴也愛提掖後進。謝庸若不是初到京城,估計府門也收到一堆行卷了。
謝庸點評了一篇小賦,又點評了兩首詩,吳清攸便不似原先那般沉默疏遠,臉上露出親近敬服的神色,又主動問了謝庸幾個問題,謝庸都答了。吳清攸施禮道謝。
「這首《賦得長安城東觀梅》,我在史生那裡也見過,想來是詩會一起做的?」
「是,臘月間在詩會上做的。」
「其餘諸人的可抄錄了?」
「抄錄了。」吳清攸拿過另一卷詩來,呈給謝庸。
謝庸展開,頭一首便是史端的。
評過了詩,謝庸便站起來,崔熠、周祈亦站起,吳清攸帶著僮僕相送。
一邊往外走,謝庸一邊問:「同園還住著一位呂生,一位焦生,聽說都是考明經科的,吳郎君與他們相熟嗎?史端與他們如何?」
「呂子耿直爽,焦濟猛認真,大家同路而來,互相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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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4:15
卷四 風流子 第五十一章 呂生焦生
呂直的院子在史端住處之北,兩個院子離著很近,只隔著有七八棵樹的小松林,繞行小徑也不過三四十步。
謝庸等走近,發現院門上竟然掛了鎖。三人對視一眼,這呂生不會也出事了吧?不然這種時候能去哪裡?
三人往西走,又走大約五十步,便是焦生的住處。這裡緊挨松韻園西門,出了這園門便是行館西門,再出行館西門,便是坊中街道了。
謝庸上前拍門,迎出來的是兩個士子,一個身材高大,方臉濃眉,眉間有兩道豎紋,一個身材瘦弱,細眉細眼,看著很是斯文,都穿著舊布綿袍。
見是一著深緋、一著淺緋襕袍的兩位官員,兩個士子趕忙行禮,「某呂直,某焦寬,見過幾位貴人。」
謝庸和藹地道:「某與崔少尹、周將軍為史生之事而來,有幾句話想問兩位郎君。」
聽周祈是位將軍,二生並未表現出什麼驚訝,只是又行禮,請謝庸三人去堂上坐。
謝庸坐在榻上,看著呂、焦二人,「兩位郎君與史生系同鄉士子,一路從南行來,又同住了這幾個月,想來是熟悉的。這史端,生前有沒有什麼病症?」
呂直看一眼焦寬,答道:「某沒聽說他有什麼病。」
焦寬亦道:「某亦不曾聽說他有什麼病症。」
「若不是身體不好,他去歲為何缺考呢?」謝庸詫異道。
呂直看看謝庸,悶聲道:「並不是病了。某去歲也來考試,知道得清楚,他是頭晚去狎妓,起晚了。」
周祈與崔熠互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謔」之一字,這位比咱們倆還不靠譜呢。
謝庸也略有些無語,停頓片刻道:「果然是個不羈的風流才子。」
「這般不羈,今年還是貢舉,想來貴府刺史和別駕是著實欣賞其才華了。」此時禮部試尚且不糊名,各州府試更是如此,頭一年史端因這樣荒唐的理由未能參加考試,第二年還能作為貢舉再次進京,著實有些蹊蹺。
呂直略顯猶豫。
謝庸溫言道:「但說無妨,我等也不過是為了查案問一句罷了。」
「本府趙使君確實極欣賞史莊之,曾言『莊之類我』,又說『史郎有魏晉遺風』。」
謝庸點點頭,原來是刺史欣賞這史端。
謝庸看向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焦寬:「都說史端風流,焦郎君居於西門旁,或許見過與他來往的小娘子?」
焦寬有些尷尬地道:「見過幾次,某認不大清,每次似乎都不一樣。」
呂直道:「某等考明經科的,與他們進士不同,靠的是死讀書,不大去那種地方,故而不識。」
謝庸略感慨地道:「二位既是同鄉,又同考明經,若都及第,又是同年,這樣的朋友,真好。吳郎與史端同考進士科,又都文采斐然,他們關係如何?」
「長行雖是士族子弟,脾氣卻不錯,沒那麼些毛病。」呂直有些所答非所問,謝庸卻聽懂了。
又約略問了幾句,謝庸便站起身道:「我知道明經科士子都時間緊,哪怕臨考,也是能多讀一會兒是一會兒。就不打擾二位讀書了。但明日就要考試了,今天莫要看書看得太晚,免得考場上沒精神。」
呂直、焦寬都站起道謝。
看焦生起身時扶一下腰,謝庸又多關心一句:「久坐便容易如此,起來動一動,氣血活動開就好了。」
二生再次道謝,又一起送謝庸三人出來。
謝庸、崔熠、周祈往前略走幾步,便出了這松韻園,跨過小路,推開一扇黑色木門,便來到街上。
那宋家酒肆就在街對面,是家不小的酒肆,快到飯點兒了,堂中已經坐了不少客人。
店內擺的都是胡式高腳大桌案,尤其堂中間擺的一張,約莫能坐二十個人,想來是為士子們聚會宴飲準備的。四周都是些可坐四人、六人的桌案。一架大六扇山水屏風擺在大案後,把大堂隔開,屏風上畫的是曲江、雁塔、樂游原、終南山等長安內外景緻,不是時下常見的青綠山水,而是水墨勾勒暈染的,擺在這堂中,一點都不顯花哨鬧騰。堂內又錯落地擺了些花樹盆景,早開的杏花粉嫩嫩地吐著蕊。粉壁上掛著兩幅字畫,角落架子上擺著瓶爐,雖是酒肆,卻風雅得很,一看便是賺讀書人錢的。
見三人走進來,跑堂的上來迎。因謝庸崔熠穿的是官員常服,跑堂的格外慇勤。
來都來了,就在這裡吃飯吧,三人找了屏風後靠牆的一張桌案坐下。
周祈晨間吃了不少,這會兒卻又餓了,於是上來先點魚肉,孜然羊肉是要的,茱萸辣嫩雞也是要的,蒸豕肉也來一碗,那天在謝少卿家吃的蒸豕肉真香,今日天寒,再來一鍋燉鰱魚頭,又吃魚又喝湯,暖和!再點兩個菘菜豆腐、菌子臘肉之類,便也足夠了。因下午還有的忙,便不要酒,周祈又點了幾個驢肉餅。
跑堂的奉上熱飲子來。
「借問一下,昨晚有四個士子,都是住在對面的行館的,其中兩個都長相不錯,又有一個高大的,一個瘦弱些的,一起來這裡吃飯,你可記得?」謝庸問。
跑堂的道:「有這麼四個人,不知道是不是貴人說的那四個,就坐在這旁邊的位子,其中一個郎君擊案高歌,說雁塔、探花什麼的,估計是今年科考的士子。」做讀書人買賣的酒肆果然不一般,跑堂的也能聽懂詩文,說話也文氣。
「這高歌的可是一位長相好看、舉止灑脫的郎君?」
「是,是。」
「他們四人吃飯,可有什麼異常?」
「異常……這卻沒有。來這兒吃飯的都是斯文人,不愛鬧事,最多也就是喝醉了,跟這個郎君似的擊案高歌,或者舞一舞。」跑堂的又賠笑,「貴人們看,這麼些客人,一共就奴等三個伺候,實在也無暇細看客人們如何。」
這時又有客人進來,謝庸給他些賞錢,便放這跑堂的去忙了。
不好在酒肆裡說案情,飯菜上來,三人專心吃飯。
看著那放了許多蒜末的孜然羊肉還有茱萸辣嫩雞,崔熠詫異:「阿周,我記得你口味沒這般重,又愛甜,怎麼今日點了辣的?還有這蒸豕肉,都像老謝點的。莫不是你去老謝家蹭飯蹭多了,口味都一樣了?」
周祈看了看,還真是……一個不小心,這口味就讓唐伯拐偏了。
但到底是小娘子,臉皮薄,周祈怎能承認這個?
周祈看著崔熠,一臉的你可長點心、識點相吧,「你身邊連個人都沒有,可帶錢袋了?」
崔熠:「……」他是萬事不操心的,平時身邊都跟著侍從們,哪裡會自己帶錢。但今日絕影沒跟著,的盧被派去與衙差一塊查「凝翠台主人」了。
「我錢袋裡最多只有五十錢,夠吃什麼的?」周祈繼續一臉嫌棄地問他。
崔熠:「……」
周祈臉上改了慇勤的笑,對謝庸道:「多謝謝少卿今日請飯,待發了月俸,咱們去豐魚樓,我請客。」
崔熠「嘁」她,「阿周,你的氣節呢?」
謝庸看他一眼,把他面前的魚頭挪遠了一寸。
崔熠立刻也把氣節餵了狗,「阿周這菜點得好。明明入了春,又下起雪來,確實該吃些辣味的驅驅寒氣。」說著給自己盛了一大碗魚頭。
周祈笑起來,謝庸嘴角也微微翹起——小崔最愛吃魚頭。
三人吃過飯,又走回青雲行館松韻園。看看隱在白雪松林裡的院子,崔熠道:「我還是覺得這史端是自己把自己作死的。本來我看那吳生說話不盡不實的,他又與史端同考進士科,或許有什麼瑜亮之爭,卻原來是幫史端遮掩去歲狎妓缺考的事,可見他們確實關係不錯。這若是都中了,又是同鄉,又是同年的,在官場上也是個幫扶——關鍵,他殺史端圖個什麼?又不是就他們倆考進士。」
周祈道:「也不一定就是關係好。那吳生是南邊的舊族子弟,又是讀書人,講究口不言惡,史端缺考的原因不光彩,所以他不提。況且,就如你說的,他們這『長史短吳』總被一起提的兩個人,也要避些嫌疑。」
「照你的說法,他這麼一個君子人,也不該是凶手。倒是那呂生有些可疑。他看起來是個脾氣直的,心裡憋不住事,嘴裡憋不住話,想什麼事,就恨不得馬上幹了。他這樣的脾氣,與放蕩不羈嘴巴又尖刻的史端,定有不和,我們詢問的時候,也能看得出來。保不齊史端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就惹得他動了殺心。」
崔熠越說越來勁兒,「他又身材高大,保不齊是個能文能武的,夜裡偷偷進了史端的住處,趁史端喝醉,給他喝下助興藥……」
崔熠看周祈謝庸:「你們說呢?」
周祈想了想,沒說什麼。
謝庸道:「等一等問過那『凝翠台主人』吧,若還問不出什麼,怕是要剖屍了。這史端案,難在死因,而不在動機緣由。畢竟史端是那樣的性子,這行館裡,從潘別駕到幾個貢舉士子,都能尋出動機緣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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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4:26
卷四 風流子 第五十二章 凝翠台主
謝庸、崔熠、周祈在史端的院子裡,一邊再次細細地翻看死者的物品,一邊等著關於「凝翠台主人」的消息,然而等到快日暮了,還是沒有消息。
看看外面的天時,謝庸把各樣東西都收拾好,證物裝箱,其餘的物歸原處。周祈和崔熠,則一個伸懶腰打哈欠,一個皺著眉看屋頂子。
「哎,我這腦子裡啊,亂七八糟,纏得跟老謝家那貓愛玩的線團一樣,這斷案的傳奇還是讓煙雨齋主人自家去寫吧,我就不與他爭鋒了。」崔熠長嘆,死了那顆寫傳奇的心。
周祈給兄弟鼓勁兒:「各有所長而已,你也不要妄自菲薄。關鍵是如何避己之短,揚己之長。」
「哦?」崔熠來了精神。
周祈也拿那煙雨齋主人舉例子,「這煙雨齋主人善於辨識蛛絲馬跡,又長於推導,知道人心,故而寫案情是一把好手,但他一看就是那不解風情的。《大周迷案》裡面杜侍郎和其妻生死離別,又再重逢,他就一句『攜手相顧凝噎』就了了賬,這就是在避短。你也可以如此嘛。」
崔熠讓她拐跑偏了,不琢磨自己「長短」的事,改而與她專心議論起煙雨齋主人來。崔熠嘿嘿一笑:「我看他也跟咱們一樣,是個沒家室的。」
「肯定沒有啊。就這不解風情勁兒,他得長成什麼天仙模樣,才能不被娘子攆出臥房?」周祈又推測,「這一定是個落魄士子,每天苦讀之餘,寫些傳奇以自娛,不然,長夜漫漫,獨對孤燈……」
「走吧。」謝庸搬起證物箱,經過周祈身邊時到底沒給她,卻轉身塞給了崔熠。
崔熠搬著箱子出門,守在院中的衙差趕忙來接,崔熠就把箱子又交了出去。
三人出行館西門,來到坊中路上。崔熠家住永興坊,往北走,謝庸和周祈則往南走,三人分開。
崇仁坊裡多邸舍行館,住了許多官員士子,一向熱鬧。明日就要禮部試,今天街上又尤其熱鬧,估計士子們臨考看書也看不下去,故而出來「瘋一瘋」。
謝庸是科考出身,對此自然熟悉,周祈自從進了亥支,年年見這眾生相,也見怪不怪,兩人牽著馬,避開街上三三兩兩走在一起的士子們。
「寒窗苦讀多少年,就看這一哆嗦。我倒是有點明白史生考試前夜狎妓了,即便再灑脫不羈的人,這時候心裡也焦慮,他便索性去溫柔鄉裡找慰藉。」周祈道。
謝庸「嗯」一聲。
「當年少卿禮部試前夜是怎麼過的?」周祈突生好奇。以謝少卿年齡官品推算,他禮部試及第時,應該不到二十歲,那時候自己才選進干支衛,還是個狗屁不知道,兩眼一抹黑的生瓜蛋子。
周祈問完又覺得有些唐突,打個哈哈道:「不是讀書人,故而對你們讀書人好奇,少卿莫在意。」
「頭一晚緊張得睡不著,在床上翻騰了半夜,有心起來看書,但本州貢舉人多,我與人合住,半夜點燈,怕人起夜看見笑話我不禁事兒,便瞪著帳子頂熬完了後半夜。」說到最後,謝庸微笑一下。
想不到謝少卿也有這般可愛的時候,周祈扭頭看他。
「周將軍沒有這般時候嗎?」謝庸不看她,只反問。
周祈想了想,還真沒有,「我是宮人出身,養我的老嫗又寬厚好糊弄,故而比旁人懂事晚,都十好幾了,還人憎狗嫌的。選干支衛的時候也沒人提前打個招呼,聽說選拔,若選上就能出宮耍,我領著幾個小宦就去了。打了兩趟拳,把兩個比我高大的宦者揍翻,我就被選中了。」
謝庸又一笑,很能夠想像十二三歲的周祈領著幾個小宦官雄糾糾去選拔,又生猛地把比她高大的宦者打翻的樣子。
其實謝庸也好奇,從小在掖庭長大,怎麼會長成她現在這樣……不過兩人相識不久,又男女有別,謝庸不好打探。
「嗯?」周祈本是看謝庸的,突然看向路邊的書肆,「那不是吳郎君嗎?」
謝庸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確實是吳清攸,正站在書肆裡架子旁捧著一本書看。
「這位吳郎君與出事的史郎君果然不同,這位才子看來是讀書讀出來的。」周祈道。
謝庸又看一眼吳清攸,沒說什麼。
兩人出了坊門便上馬,回開化坊。
到了謝庸家門口,周祈在馬上拱拱手,「明日見,謝少卿。」
謝庸點頭:「明日見。」
走出幾步了,周祈突然想起來,回頭道:「十字街東的老黃家豕肉餡兒玉尖麵特別好吃,每早卯正開賣,就賣三十籠,要買得趁早。他們家的粟米粥和滷雞子也很好。」
謝庸翹起嘴角:「知道了。」
周祈對他揮揮手,嘚嘚地騎馬回自己家。
謝庸推開家門走進去,唐伯和胐胐都迎出來。
「只大郎一個人嗎?我剛才似是聽到小周將軍的聲音了。」唐伯問。
「嗯。」
唐伯疑惑地走去門前打開看一眼,肥貓胐胐亦往門前走兩步好奇地看看。
唐伯關了門,胐胐接著回來絆著謝庸的腿腳走路,謝庸撈起它。
唐伯嘮叨:「小周將軍,一個小娘子家,宅子裡也沒個奴僕,回去冷鍋冷灶的,吃不上喝不上,多可憐。大郎與她同僚,又是近鄰,何妨時常邀她來吃個飯?她是小娘子,臉皮兒薄,你不邀請,她不好自己來。」
聽唐伯說周祈臉皮兒薄,謝庸給貓順毛的手略頓一下。
「啊?大郎。」
「嗯,改日您包些豕肉餡兒的玉尖麵,請她來吃。」
唐伯連忙道好。打掃完院子,正在切磋拳腳的羅啟和霍英相視一笑。
第二日,周祈剛到興慶宮,就得到消息,找到那位「凝翠台主人」了。
陳小六昨天跟著跑了大半日,和負責崇仁、平康等幾坊的魏大郎一起與她報上此事,「這『凝翠台』不是真有這麼個樓台,只是因為那妓館裡種了些松竹,他們聯句作詩,史端說了句『凝翠』什麼的,很被稱道,那妓子喜歡,便稱『凝翠台主人』。原是只這麼三五個一起聚會的人知道,所以查起來才這麼慢。」
周祈昨日下午把這史端的詩翻了個遍,也沒見到帶「凝翠」的句子,以史端的性情推測,一則他不羈懶散,可能有一些詩作散軼了,再則也可能是這聯句作詩,眾人遊戲為主,並非什麼得意之作,史端懶得回來再抄錄。不過似也能從中品出些「妾有意郎無情」的意味來。
「這『凝翠台主人』,真名叫穆清,是中曲芳華館的妓子。」魏大郎道。
周祈帶著陳小六等來到平康坊,在東回三曲路口略等一等,便等到了謝庸和崔熠,三人一起去尋這叫穆清的妓子。
還未進院門,先聽到錚錚的琵琶聲。
三人往裡面走,這中曲比北曲景緻好許多,院子頗大,不只種了松竹,牆上還有藤蔓,院子欄下圃中還種了蘭草之流,等再過些日子,都返了綠,可以想見是怎麼一片深深淺淺的綠色。
琵琶聲越來越響,正彈到《霓裳》之曲破段,拍急音繁,樂聲鏗鏘。門口僕婦幫著撩開錦簾,謝庸三人走進堂去。
只見一個美人正隨著曲子舉起衣袖,扭腰旋轉,另有一個美人抱著琵琶,微低頭,手指快撥琴弦。
謝庸等站住,欣賞琵琶樂舞。
卻不意那跳舞美人竟踩住了裙子,眼看就要向後倒去——
一個身影近前,「小心些。」周祈攬住美人細腰,低聲笑道。
剛才只覺一陣衣風的崔熠:「……」
崔熠又看謝庸,謝庸垂目,嘴角帶著一絲笑意。
不知怎的,美人突然紅了臉。
周祈放開她,美人垂著頭道謝,聲音嬌軟嫵媚。
旁邊彈琵琶的美人笑道:「好一場英雄救美!」
周祈越發風流地一笑。
彈琵琶的美人放下琵琶,也來見禮,自稱叫穆清——原來這才是正主兒。
周祈再次與她確認,「凝翠台主人?」
穆清淡淡一笑:「是,不過是原先叫著玩兒罷了。」
聽了這「原先」二字,周祈與謝庸、崔熠對視一眼,然後笑了:「我也覺得這『凝翠』只適合秋冬,春夏叫『碧濤』更好。」
聽周祈竟然學那些讀書人也耍起了「風雅」,怕她尷尬,崔熠正想詞兒給她搭台捧場,卻聽見那位穆小娘子拊掌,笑道:「真好!春夏颳風的時候,這院子裡還真有些碧濤如怒的意思。」
崔熠:「……」
謝庸只微笑,負著手聽著。
「聽說這『凝翠』之名,與建州士子史端有關?娘子與史端很是熟悉嗎?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周祈問。
「奴與史郎君是去歲十一月間認得的,有一陣子他常來,我也偶爾去他那裡。他愛聽琵琶我愛詩,故而那陣子常有往來。」
「聽這意思,後來疏遠了?這是為何呢?」
「這東回三曲能彈琵琶能解詩的又不是只有我,貴人見過為了一滴水,捨棄一片水塘的?況且,我也不是沒有旁的客人。」穆清淡淡一笑。
周祈懂她的意思,醋唄,「那娘子知道他最近與哪位在一塊嗎?」
穆清看一眼周祈,「奴不知道貴人們為何問起這個,奴覺得,貴人們要找出『哪位』來怕是有些難,這史莊之委實風流。」
周祈看看謝庸、崔熠,兩人略迴避。
「某還有一問,有些唐突無禮,還請娘子勿怪。史莊之行事時,不知愛不愛用助興之藥?」
穆清極大方地道:「至少與我那時候是不用的。莫非——他出事了?」
周祈沒說什麼,穆清也不追問。
剛才跳舞的美人親自端出茶飲來,捧給謝庸、崔熠、周祈三人。
穆清打趣笑道:「我們彤娘烹茶的本事最好,卻輕易不動手,貴人莫要辜負了這茶才好。」
跳舞美人略帶嗔惱地瞪穆清,又含羞看一眼周祈,嬌聲道:「貴人慢用。」
崔熠:「……」
謝庸輕咳一聲,滿面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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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4:36
卷四 風流子 第五十三章 寺內剖屍
出了平康坊,崔熠嘆氣:「白忙活了,還是不知道這史端的死因。這史端真是倒霉,死相不體面,死因不明不白,又死在臨考之前。若是好好兒的,這會兒正考試呢,再過些天保不齊真能曲江探花、雁塔題名。」
周祈也皺皺眉頭,看謝庸:「真得剖屍了?」
謝庸點頭:「試一試吧。」
但剖屍得讓死者家人簽署文書,然後呈王寺卿簽批。
史端是地方貢舉,家人不在京城,潘別駕作為建州來京朝正的官員,負責貢舉事宜,便要由他代簽。但今天是禮部試的日子,那位潘別駕按例要親帶貢舉們去禮部,試完再把士子們帶回來,故而這時候恐怕不在行館。
而且今日皇帝也會按慣例召集各部司主官在紫宸殿議本屆科舉之事,以表對拔選人才的重視,故而王寺卿也不在。
崔熠問:「老翁同意剖屍?」
謝庸點頭,他之前已經詳細與王寺卿匯報過此案了,老翁年紀雖大,卻沒有老吏慣有的世故推諉,很能擔當,如一株老而彌堅的大樹,為下面這些小的擋了許多風雨。
崔熠看周祈:「要是我們老鄭也這般就好了。」
周祈有些扎心地安慰一句:「都是命啊……」
崔熠:「……」到底點點頭。
被他們兩個擠兌慣了,謝庸恍若不聞。
下午考試散場時,謝庸、崔熠、周祈等在崇仁坊西門處——等在皇城門口未免不像話,而潘別駕從皇城出來回行館,一定走此門。
周祈眼尖,「那不是他們?」
在三五一群的士子和官員們中,周祈一眼看見身材略胖的潘別駕和他身旁的吳清攸、呂直、焦寬。他們當也看到了自己三人,原本在說話的,此時都肅然了面色。
潘別駕領著幾個士子快走幾步,近前行禮。
謝庸微笑道:「莫要多禮了。今日潘別駕辛苦,幾位郎君更是辛苦。昨日才下過雪,幾位郎君只鋪單席坐在殿外大半日,莫要受了寒涼才好,回去吃點熱湯飯,早點歇著,再過幾日還有兩場呢。」本朝禮部試分三場,第一場發了榜,沒被黜落的參加第二場,第二場試過,又沒被黜落的再試第三場。
吳清攸垂著眉眼,略提一下嘴角,領著呂直、焦寬行禮道謝,又與謝庸三人及潘別駕告別,便走進了行館西門。
謝庸等看著士子們的背影,目送他們離開,潘別駕輕呼一口氣,面上神情也似鬆快了一些。
周祈微笑著看他一眼,沒說什麼。
謝庸正色道:「我等此來是想請潘別駕跟我等去趟大理寺,代簽剖屍文書。」
潘別駕剛擠出的笑卡在臉上,半晌終於點頭。
他們一行人從崇仁坊到了大理寺,王寺卿已經等在那裡了。有吳仵作寫的初步驗屍屍格,又有專門的剖屍文書,謝庸都簽了字,然後極正式地再次向潘別駕告知剖屍之事,請他在文書上籤字。潘別駕來都來了,自然沒有不應之理,也簽了字。謝庸便把這屍格和文書呈交王寺卿,王寺卿仔細看了,簽署過,正本存檔,副本則交給仵作吳懷仁。
吳懷仁便準備開始剖屍了。
已經過了申正,這剖屍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完的事,保不齊要秉燭夜剖。王寺卿年紀大了,扛不住跟他們這樣熬,先回去,留下謝庸、崔熠、周祈等。
三人坐在殮房小院之偏間中,這裡是仵作填屍格、放東西的地方,窗紙上破了洞,又沒個煙火氣,冷颼颼的。
看看四周白慘慘的牆,屋角箱子上摞著的裹屍布,桌案上的屍格紙,崔熠道:「這裡倒是可以入傳奇了,什麼鬼怪屍精之流……」
「你以為沒有?看見屋角的長竹竿了嗎?那是防著屍體成僵,順著生氣撲人,捅屍體用的。」周祈道。
崔熠看牆角,果然有一根長竹竿,不由得面色一變:「真的?」
「那自然是真的,不然這裡放個長竹竿幹嗎?」
「你莫蒙我,這世上果真有殭屍撲人?」崔熠還是不信。
「聽說這殭屍是跳著走的,又所以,你看這院子裡各屋門檻格外高。」周祈又有證據。
崔熠看屋門,這院子裡的門檻果然不同,竟然不是木頭的,而是用磚石壘的,似確實比旁處的高一些。
「聽說黔中道那邊有所謂『趕屍』的。這巫者給死在外鄉之人服下秘藥,一聲咒語響,這屍首便跳起,巫者搖動搖鈴,也有說是小鑼鼓的,他們便跟著這鈴聲鑼聲走。這巫者們帶著一串跳動的屍首翻山越嶺,走村過戶,怕驚著活人,都是晝息夜行。那鈴聲一則可驅屍,一則也是提醒活人。黔中的人晚間若聽到那鈴聲,便知道有趕屍的經過,自然就迴避了。」
聽她說得這般真,崔熠本不信有什麼殭屍的,此時不免半信半疑了,「老謝?」
謝庸手裡正拿著史端最初的屍格看,聽崔熠叫自己,「嗯」一聲。
「這世上果真有殭屍嗎?這竹竿子果真是捅殭屍用的?」
「巴楚古來多巫者,前朝最好考據上古之事的明心先生便說《山海經》中的「鬼國」就在那巴楚地蠻人的山間。這趕屍夜行的事,聽來雖詭異,卻不一定沒有——世間事便是如此,說有容易說無難。」
聽他都比出了前朝大儒和《山海經》,崔熠還有什麼不信的,「所以,這竿子果然是捅殭屍的?」
謝庸繃不住,眼角微翹,「那是捅院子裡樹上老鴉窩用的。」
崔熠:「……」
周祈「噗嗤」笑了。
崔熠卻又有些將信將疑,看看謝庸,又看周祈:「你剛才還說門檻高……」
周祈笑道:「因為這院子簡陋偏僻地勢低啊,屋門只有一級台階,夏日下起雨來,怕是會內灌,重新蓋院子太麻煩,便壘上磚石擋一擋唄。」
崔熠:「……」
崔熠用手指指周祈,又指指不動聲色卻與周祈一塊狼狽為奸的謝庸。
周祈卻說起正事:「原本我有些懷疑那潘別駕,以史端的性子,估計會對潘別駕不恭,這史端又是建州刺史看中的,主官與佐貳之間的事……關鍵,潘別駕那日又妄圖遮掩。但如今看,不像是潘別駕。」
周祈說起下午的事,「在行館門口,他見到我們,面現忐忑,幾個士子走了,他倒輕鬆下來,分明是怕我等來捉拿那幾個士子中的一個的。若是他作案,只剩他自己獨對我們,該更害怕才是。」
崔熠放過她剛才說「殭屍」的事,道:「下午一照面兒,我就看那吳清攸神情不大好,他是不是心虛,覺得咱們是去拿他的?」
謝庸搖頭:「那是個聰明人,與潘別駕不同。真是去拿人,沒有不帶衙差,反而我們三個自己在那裡等著的道理。」
周祈道:「我估摸著,他許是沒考好。」
崔熠想了想,點點頭,也是,街上士子有一半都垂頭喪氣、神色不好的。
周祈看謝庸,謝庸也看她一眼。周祈知道他也懷疑,這樣一個精於詩賦的才子,頭一場就是試詩賦,他為何會沒答好?進士科許多「才子」其實是卡在後面的帖經和時務策兩場上的。這吳清攸是碰巧題目不擅長,還是旁的什麼原因?
三人說著話兒,直等了足有兩個半時辰,吳懷仁才來報,已經剖檢完畢。
他手裡端著個托盤,托盤上有一小堆兒棕黑的東西,又有一隻死鼠。
「史端的心肺等看不出異常,其胃內的食糜有問題。雖銀針試不出什麼,但我以之餵了養在這院子裡的老鼠,約兩刻鐘,老鼠開始站立不穩,如喝醉之狀,然後身體抽搐,又半炷香的時間,老鼠死了。」
謝、崔、周三人面色均是一變。
謝庸沉聲道:「明日再去青雲行館。」
然而第二日,他們還未進行館的門,便得了消息,又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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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4:48
卷四 風流子 第五十四章 空蘭花盆
「奴等要給郎君擺飯,郎君說吃過了。看郎君有些累,奴便服侍阿郎略做洗漱,又勸他早睡,阿郎慣常不用人守夜……」
謝庸等推開屋門進去,潘別駕滿面晦暗地站在堂中,他面前跪著兩個人。
潘別駕見謝庸等進來,趕忙行禮。
謝庸擺擺手,看地上跪著的人,是吳清攸的奴僕。
潘別駕道:「你們再給貴人們說一遍。」
許是第二回說,這僕從說得頗為連貫清楚:「昨天,郎君大約酉時出去,說出去走走,沒讓奴等跟著。剛交戌時,郎君回來。奴問阿郎吃沒吃飯,要給郎君擺飯,郎君說吃過了。奴等服侍郎君洗漱過,勸他早睡,郎君答應著,讓我們也去歇著,奴二人就回了廂房。」
另一個奴僕道:「大約戌正的時候,奴看郎君屋裡就熄了燈了。」
謝庸點點頭,與崔熠、周祈一起走進吳清攸的臥房。
床帷沒有落下,吳清攸穿著綿袍躺在床上,面色青黑,口鼻耳中都有流出的血跡,枕畔有稀薄穢物,已經半乾了。
謝庸取出腰間荷包裡的針囊,抽出一根銀針在那穢物上試一試,針色變黑——這種死狀與針色都表明吳清攸是中砒霜之毒而死。
謝庸接著查看他的脖頸、手腕胳膊、後背血墜等處,周祈和崔熠則查看這屋子裡的東西。
吳清攸這臥房亦是書房,除了床榻箱櫃外,還放著書案書架。
周祈來到書案前,案上筆筒中插著滿滿的筆,玉石筆架上還有一支沒洗的,硯中也尚有餘墨,除了筆墨紙硯、鎮紙、筆洗、筆架、香爐之類外,案頭還有一個檀木小箱,打開看,放的是吳清攸自己的文章詩賦。
周祈拿起最上面一卷,是一首《登武夷山賞竹》,看一看,放下,又拿起另一卷展開,是一篇《桂花賦》。
自己於詩賦不在行,周祈把這賦也又捲上放入箱中,等著謝少卿來細看,回頭卻看謝庸正蹲在炭盆前。
雖都這個時候了,但今年倒春寒,吳清攸又是南邊人,畏冷,故而屋裡還點著炭盆。周祈也湊過去,那盆中炭已經燃盡了,沒有半點紅光,只餘灰燼。
謝庸用手指捏起一點最上面的碎灰輕輕拈動,周祈則戳一戳炭盆中靠下面的灰,一塊似是整塊的炭灰被她戳散了。
謝庸站起來走去書案前。
崔熠把書架上的書展開、捲上,都挪動了一遍,沒發現什麼夾藏,至於書中有沒有旁的玄機,也留給了謝庸。
崔熠、周祈接著查旁的東西。
吳清攸是世家子,日子比史端過得講究得多,屋子裡東西也多,但都放得井井有條的。不同場合不同薄厚的衣服,各種配飾腰帶襆頭巾子,各種用途的筆墨紙張,都分放在不同的箱子裡,固然是吳生有奴僕收拾,想來與二人脾性也有關係。
在吳清攸的箱子裡也找到了兩條精緻繡帕,一淺粉,一深綠,一繡白芙蓉,一繡翠竹,香味亦不同。周祈估計這些讀書人,凡是有些才氣的,大約都有這麼一條兩條的「美人恩」。
因屍首還躺在床上,床榻一時還不好查,周祈走到床榻旁,看向床前小案,上面放著個白瓷花盆,有土而無花。用手戳那土,還微有潮意。
周祈走去堂上問還跪著的兩個奴僕:「你家郎君床頭花盆子裡原來種的什麼?」
「原來種的蘭草。」
「怎麼?養死了?」
「沒養死,是郎君不喜歡了。」
「哦?怎麼的呢?」
謝庸從吳清攸的文墨中抬起頭,側耳聽外間周祈與那奴僕說話。
奴僕搖頭:「奴不知道。本來郎君甚喜歡那株蘭草,說是上了蘭譜的,天和暖的時候,還時常把那草搬到窗前曬一曬,前日晚間突然就把它拔了。奴問他,郎君只說這蘭草長得不好,擔不起蘭譜上的名頭。因著郎君考試,我們也跟著亂,這盆子還沒來得及收起來。」
周祈點點頭,順口讓奴僕們都起來,便走回室內。
謝庸又把目光放回手中的紙上,上面寫的是《詠冬日蘭草》,前序說「隆冬時節,余案頭盆栽之蘭竟發新枝,喜甚,以詩十六韻詠之。」謝庸又看那正詩……
吳懷仁來得很快,查得也快,確認吳清攸是砒霜毒發身亡,亡故時間大約是昨日戌時,最晚不會超過亥時。
謝庸讓吳懷仁把屍首帶回大理寺,自己三人則在此接著整理證物。
一直守在屋裡未說話的潘別駕終於忍不住:「謝少卿,這吳生是他殺還是自殺?他的死與史端之死莫非是一人所為?」
「還不好說。怎麼?潘別駕莫非發現了什麼?」謝庸看他。
潘別駕搖搖頭,嘆口氣。
謝庸沒再說什麼。
整理完證物裝了箱子,眾人便一起走出來,院內只留兩個衙差看守。
呂直站在門口,正與潘別駕的奴僕說什麼。不意見幾位官員走出來,趕忙停住,叉手行禮。
謝庸看他一眼,微點頭。
周祈問:「昨日散場,幾位郎君沒在一塊吃飯吧?」
呂直搖頭,嘴巴張一張,又閉上。
「呂郎君有什麼話,儘管說。」謝庸道。
「敢問貴人,長行是怎麼死的?」
「中毒。」
呂直面色一變。
謝庸看看他,轉頭對潘別駕道:「別駕留步吧,另外還請收留吳生的這兩個奴僕。」
潘別駕趕忙答是,行禮恭送。
謝庸與崔熠、周祈一起往行館西門走,後面不遠處跟著搬箱子的衙差。
崔熠有與潘別駕一樣的疑問:「這吳清攸是他殺還是自殺?這幫士子到底惹到了什麼人?」
「我看是自殺。」周祈道。
「為何?」崔熠到底當京兆少尹這兩年,也辦過不少命案:「這砒霜在腹中,短則不到半個時辰,長則兩個時辰便會發作,按時候推算,這吳清攸固然可能是在家中服毒,也可能在外面中毒。那奴僕不是說了嗎?他在外面吃晚飯,誰知道跟什麼人吃的,保不齊被下了毒呢。」
周祈搖搖頭:「砒霜中毒者多會嘔吐,這吳清攸枕畔的嘔吐物,稀薄如水,那是胃內汁液,他根本沒與旁人吃飯。」
崔熠略歪頭,想一想,「還有旁的原因嗎?」
「他案上有未洗之筆,硯中微有餘墨,那墨還未蒸騰乾,應該是昨晚的,像吳清攸這種細緻人,為何寫完字未洗筆?關鍵,他寫的什麼?我未在案上找到他昨晚寫的詩文,那箱子裡最上面的是去歲在建州時做的詩賦。自然,他可能題在書冊上了,但更可能是投進炭盆燒了。」
周祈看一眼謝庸:「碳灰整莊,紙灰散碎,那炭盆中碳灰之上有些散碎紙灰,想來就是吳清攸寫了又燒了的東西,興許還有裝砒霜的紙包。」
謝庸道:「不只這些,燒了的還有他之前寫的一些詩文,應該都是與史端有關的,比如那卷《賦得長安城東觀梅》。那詩文箱中的稿子近期在下,遠期在上,是整理過一遍,又一起放進去的,其中未有與史端相關的隻語片字。」
崔熠點頭,對,不是一個人說他們歌詩唱和過。整理與史端相關的東西,投入火盆燒了……他昨晚寫了又燒了的字紙,想來是遺書了。
「還有那蘭花盆。他前晚突然把極喜歡的蘭花拔了,其奴僕說,吳清攸拔蘭花是因它『長得不好,擔不起蘭譜上的名頭』。自古便以蘭比君子,吳清攸有幾首蘭花詩,隱見其以蘭自喻。突然拔了蘭花,怕是因為自悔做了不君子的事吧。」謝庸又道。
「可他前晚拔蘭花,昨晚自殺……」
周祈冷哼一聲:「做了虧心事,沒考好,覺得這都是報應,就自殺了。臨死要寫遺書坦白,又到底怕帶累家族名聲,故而把遺書又燒了。」
崔熠想想昨日在行館西門見到吳清攸,他的神情如今品讀起來,似是有些絕望慘然的意思。
崔熠搖搖頭,嘆道:「這吳清攸殺了史端,又自殺……何苦來的!這幫子唸書人啊……」
周祈終於找到機會「挑撥」謝崔二人:「不要當著讀書人說讀書人。」
崔熠不以為意:「老謝怎麼一樣?全天下像老謝這樣的讀書人能有幾個?」
周祈:「……」
謝庸不理他們,只想著這「前晚」「昨晚」的時間,前晚,前晚……
出了西門,崔熠讓衙差們去查坊裡的藥鋪子,確認昨日傍晚吳清攸有沒有去買砒霜,然後幾人一起牽馬往坊外走。
謝庸在前天日暮時與周祈見到吳清攸的書肆前停住。
「怎麼的?」崔熠問。
「我進去找本書,你們先回大理寺。」
「哎?」崔熠有些無奈,到底縱容地笑了,這些讀書人啊……
周祈看看謝庸,沒說什麼。
周祈與崔熠領著衙差帶著證物騎馬回大理寺,謝庸則站在書肆中吳清攸當日站的位置。
謝庸看向那書架上層各書卷的書封,不由得微眯起眼睛,一卷一卷查閱起來。
翻看了不短時間,他的目光終於定在其中一段上……透過那文字,謝庸眼前浮現出雪松掩映中的院子,幾個士子的模樣,還有昨日在西門口他們的背影。
過了片刻,謝庸嘆口氣:「店主,這卷書,我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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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風流子 第五十五章 現場捉拿
呂直坐在小酒肆中,面前擺著一盤醃酸芹,一盤羊頭肉,一壺酒,芹菜和肉只略吃了一點,酒壺卻已空了大半兒。
呂直又給自己斟了一盞,一仰脖飲下。
不遠處幾個士子正在一邊吃飯一邊說話兒。
「陳九,你今年定是能及第的,到時候可莫忘了兄弟們。」其中一個捶另外一個一拳。
另一個歪歪身子,笑道:「那是!我們這可是吃同一罈子魚鮓過來的交情。話說令堂醃的魚鮓如何這般好吃?以後我飲食不下、生病長災的時候,肯定惦記著。」
先前說話的嘆一聲,笑道:「我今科是不行了,再考兩年若還不行,你又授了官,我就去你治下,開個店舖,專賣魚鮓。正堂上你得給我題詞,方便我與人誇口,『這是貴人愛吃的』。」
「陳九」聽出朋友的沮喪之意,趕忙勸道:「何至於此?」又出主意,「今年聖人整壽,興許會有制科。玉常,你若果真這一科不利,莫如賭一把大的,就留在京裡考制科。你律法書唸得熟,今年常科未有明法,興許制科會有。制科又有一樣比常科好的,中了就授官,不似常科及第的,還要通過吏部銓選。」
被勸的那位想了想,有些心動地點頭,「倒也是個辦法。」
另外一個有些醉了,大著舌頭笑道:「你們就是想的太多,想的太遠,這及第與否都是以後的事,先喝酒!」說著擊案高歌起來。
「陳九」和「玉常」都笑著捂耳朵,「快別唱了,堪比驢嚎!」
另外一個卻越發得意起來。
店主人和跑堂的聽見了,也只是笑。
聽著他們的話,看那醉酒狂生的樣子,呂直想起另一個人來,也是這般狂放,這般鬧騰,才氣也好,喝醉了,那麼長的歌行,一蹴而就。他有時候雖討厭,但也不是沒有好處。去歲兩人都未及第,自己沮喪得很,他是個不大在乎的,卻陪了自己半宿。他說話直,極少說假話,雖偶爾戳得人肺管子疼,但細想想,說的都對……
呂直晃晃頭,站起來,放下酒錢,看一眼旁桌把酒言歡的三個士子,走出小酒肆。
二月下旬,頭半夜月亮未出,天邊只掛著幾點寒星,化過雪的路不好走,好在呂直酒量不錯,今日雖喝了不少,腳下卻還穩當。
呂直從西門走進行館,看一眼焦寬的院子,走回自己的住處。
身無長物,住的又是行館,故而呂直從不鎖門。他推開大門,反手插上,走進院子,來到屋裡點著燈,突然發現案上放了一張紙。
呂直拿起,是焦寬的筆跡:「地冷天寒,燈孤人單,沽得佳釀一壺,待君同飲。」
看著這信箋,呂直皺起眉頭,面色突然變得極差。他冷哼一聲,大步走到牆邊取了佩劍,往外走去。
推開焦寬院子的大門,呂直走進院子,臥房窗紙上透出微微的燈光來,又有一個瘦弱的背影。
呂直並未掩蓋行藏,「咣」地推開堂屋的門,走進黑漆漆的正堂,又拐入焦寬臥房。
臥房裡的燈突然滅了,呂直一愣,只覺耳畔一陣風聲,呂直趕忙躲閃,「焦寬,你殺了史端和吳清攸,竟連我也不放過!」
屋裡雖暗,呂直卻已看清那人影所在,「來啊,我不怕你!」說著舉劍向其刺去。
焦寬扭身,極輕巧便避了過去,他抬右手搭在呂直腕上,呂直還未及反應,只覺得手一麻,劍便掉落在地。
呂直大驚,待要掙脫焦寬的箝制,卻被他另一隻手擒住了肩,呂直正要憑身高體壯推他,卻只覺胳膊和膝蓋窩同時一疼,胳膊已被擰在背後,身體也跪伏到了地上。
「擦——」有人從床榻陰影處走出,打著了火摺子,走到案前,點著那燈燭。又有幾個人從榻上、牆角等處走出來。
呂直愣住,又下意識回頭,看擒住自己的人。
帶著男子襆頭的周祈把他腳底下的劍踢遠,滿臉嫌棄:「白長這麼大個兒,連點勁兒都沒有,出息!」
崔熠笑道:「都跟你似的就麻煩了。」
周祈想想,也是。
因這呂直性子衝動,怕他有什麼過激之舉,周祈便把他拽到屋中間,又用繩子綁了。
謝庸坐在坐榻上,看著呂直道:「事已至此,說吧。」
呂直卻咬著牙不說話。
崔熠走去拾起周祈剛才當「暗器」的書,用書卷敲打著自己的手心圍著呂直轉一圈,「我就不明白了,你一個考明經的,跟史端有什麼大冤仇,非要置他於死地?」
呂直還是不說話。
謝庸淡淡地道:「或許是史端說話不小心,得罪了他,也或者是因為他們住得太近了,也或許兩者兼而有之吧。」
「這離著近了怎麼就值當的殺人?」
「呂直是明經科,考記憶背誦,越臨近考期,時間越珍貴。史端時常招妓來歌舞夜飲,他又愛琵琶,琵琶聲錚錚嘈嘈,傳得頗遠,呂直這位近鄰想來深受其擾。」
「這就值得殺人?」崔熠看周祈,兩個不愛唸書又天生心大的都覺得有點不可理解。
「他當不知道那藥會要人命。」謝庸看著呂直,「當時焦寬是怎麼跟你們說的?這藥只是讓史端腿腳抽筋?還是拉個肚子?或者頭疼一日?」
聽謝庸說「他當不知道那藥會要人命」,呂直臉上終於現出懊悔的神色,也張了口,「我真的不知道他會死……」
「貴人,史端當真是吃那藥毒死的?」呂直看謝庸。
謝庸點頭:「是。」
呂直閉閉眼,垂下頭,「史端性子放蕩不羈,嘴巴又尖刻,大夥兒都不喜歡他,尤其這到了臨考了,他那裡還日夜笙歌,我和焦寬都深受其擾。」
「大約七八天前,我們一起從潘別駕處回來。史端說快考試了,要一起吃個酒。到底沒有撕破面皮,我們都應著。恰有妓子婢女來尋他,他便先走了。」
「我看他那輕狂樣兒很不過眼,說了兩句。長行是君子人,沒說什麼。焦寬道,真應該把自己治痺症的藥餵他些,讓他也手腳麻一麻、抽抽筋,消停兩日。」
「焦寬有痺症,隨身帶著一種叫馬錢子的藥,我見過他吃。這藥雖能緩解痺症,剛吃過時卻委實不大好受,抽搐,頭暈,站立不穩,總要有半日才能全緩過來。」
「本只當他是隨口一說,誰想大前日晚間一塊吃酒時,他竟然真帶了來。酒過三巡,史端去廁間,焦寬隨後跟上,把一包藥粉留在案上,又說『都放進酒裡就是』。」
「因頭一晚史端院子裡又彈了半宿的琵琶,我煩得很,便拿起那藥倒進史端酒盞。長行說『胡鬧』,卻也並未攔我。等史端回來,大夥兒又吃了幾盞酒,焦寬便有些不勝酒力。史端笑話他小船不能重載,還要再吃,長行勸著,散了酒宴,一起回了行館。」
謝庸點頭:「我們去問話時,想來你是去找焦寬問此事?」
「是。焦寬不認,說自己吃那麼多回都無事,並不是這藥的問題,又說怕是史端吃了酒,回去興起,吃了什麼藥,甚或與什麼人鬼混,才那般的。史端死狀著實不好,我雖有些疑心,卻也信了。」
「後來聽說,貴人們疑心史端有心疾,我就更信了焦寬的話,以為此事只是湊巧了,直到聽貴人說長行是被毒死的,我才又疑心焦寬。長行出身好,對人從沒什麼失禮處,我實在不知道他為何要毒死長行——除非為了滅口!他知道是我下的藥,我們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長行卻不是。」
「想不到焦寬如此喪心病狂!」呂直咬牙,「連我也要害死。」呂直卻又有些疑惑,不知道謝庸等如何得知,又在這裡等自己,難道……
謝庸自己權充書吏寫了口供文書,衙差拿過去,呂直簽字畫了押。
謝庸到底給他解惑:「吳清攸是自殺而死,那約你來飲酒的信是我寫的。」
呂直驚疑地看謝庸,到底嘆一口氣,點點頭。
謝庸、崔熠、周祈走出焦寬的小院,幾個大理寺衙差帶著夜禁公驗文牒押呂直回大理寺,等明日再正式過堂。
「他們果真只是想讓史端手腳抽一抽,難受半日?」崔熠問。
周祈冷笑:「他們怎麼可能沒想到禮部試?至於焦寬,恐怕想的就更多了。」
崔熠搖搖頭,與謝庸、周祈打聲招呼,回了永興坊自己家。
謝庸、周祈則緩緩騎馬往南走。微寒的夜風吹在臉上,兩人都有些累,今日這案件也確實有些讓人唏噓,兩人都不說話。
叫開坊門,進了開化坊,兩人拐進自家所在街曲。
「咕咕——」周祈胡嚕胡嚕肚子。
先帶走焦寬,又埋伏著等呂直,到這會兒,其實已經有點餓過勁兒、不覺得餓了。周祈有些疑惑,怎麼到了謝少卿家門口肚子就叫喚起來了呢?莫非這肚子也認地方?
謝庸看看她,猶豫一下,「你在我這裡隨意吃些吧。」
周祈臉上立刻綻開笑來。
謝庸推開門,周祈隨他進去。二人拴了馬,進了內院,羅啟朦朧著眼迎出來,「阿郎,周將軍,你們回來了。」
謝庸溫聲道:「去睡吧。」
羅啟點頭,打著哈欠走了。
謝庸與周祈直接來到東跨院廚房。
周祈不挑:「看有剩飯剩菜沒?湊合吃點算了。」
謝庸往水盆中舀了水,用澡豆淨了手,「你也先洗手,等會兒吃飯。」
周祈嘿嘿一笑,極乖巧地洗過手坐在小胡凳上等著。
爐子上有唐伯給謝庸溫的熱水,謝庸先把爐子捅旺了,把熱水倒進小鍋裡,蓋上鍋蓋等水開。
又從房梁吊著的筐子裡拿出一根臘腸,洗過切了丁子,又把唐伯在盆兒裡種的青蒜也割了一些,洗淨切小段。
他切完,水就開了,謝庸找出唐伯手搟切好晾乾的細索餅條放進鍋裡煮著,又臥了兩個荷包雞蛋進去。用筷子攪一下,不大會兒,便熟了,連湯帶索餅舀進兩個大碗裡。
又另起了鍋,放些油,用手在上面試一試油溫,放進臘腸,略煸炒。
「放一點茱萸醬?」謝庸問。
周祈正聞著香味嚥口水,「放,放!」
謝庸看她一眼,到底比平時少放了不少,只略提個味兒,然後便把青蒜段扔進去,瞬時香氣大盛。
這是快手菜,略翻炒就可出鍋。謝庸直接把臘腸青蒜盛在了索餅碗上。
周祈很有眼力勁兒地把兩碗索餅端到大鍋台旁邊的小案上,又給謝庸放好小胡床和筷子。
謝庸淨過手,過來坐下,「吃吧。」
兩人便在灶台旁隔著小案面對面坐著吃起來。碗裡熱氣升騰,案上燈燭跳動,使得這初春的寒夜都沾了些暖和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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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5:19
卷四 風流子 第五十六章 審結案件
如上次審「畫中女子」案一樣,王寺卿與崔熠、周祈坐在堂下,把公堂交給謝庸。
衙差帶來焦寬。在牢裡熬了一晚,焦寬一身綿袍子皺巴巴髒兮兮的,眼睛瞘著,神色有些驚懼有些木訥,臉似乎也越發瘦削。
看著這樣一張處處透露著「老實」甚至有些「可憐」的臉,誰能想到他會害死人命?
「我們已經拿到了呂直的口供。焦寬,關於謀害史端的事,你也實說了吧。」謝庸道。
焦寬看著謝庸,目光驚疑。
謝庸知道他懷疑自己詐供。昨日午後,大理寺的衙差以詢問吳清攸案為由把焦寬帶到大理寺,如今問的卻是史端案。且只過了半日一夜,如何呂直便吐口兒招供?這事兒叫誰也不信。
「我昨日以你的名義給呂直留了個字條,請他去你那裡喝酒。」謝庸一臉正經地說出自己的詭計。
焦寬面色一變。
「呂直沒有你這麼敏銳,主要是吳清攸之死讓他很是懷疑你。即便你再怎麼與他解釋,只要這麼一個字條,他便炸了。」
焦寬面色如土,但嘴還是緊緊閉著。
謝庸不給他一點幻想地道:「呂直把從潘別駕處回松韻園路上你說的『玩笑話』、宋家酒肆中你隨史端去如廁留下的藥包等事都說了。」
焦寬臉上的肉有些抖,他扭頭看向別處,半晌啞著嗓子道:「既然貴人都知道了,還問我什麼?」
「他畢竟不是始作俑者,你的作案緣由,還有那藥的事,某只能請教你。你的院子在西門處,離著史端住處雖不算遠,可也不很近,按說他的琵琶聲對你干擾並不很大。你為何殺他?」
焦寬道:「我沒想殺他,只想讓他難受難受。」
「已經如此,何必再狡辯?」謝庸淡淡地道,「你讓呂直給史端下的藥是未經炮製的馬錢子,自己吃的則是炮製過的。呂直的口供中說得明明白白,那藥粉是淡灰黃色!」
崔熠周祈二人對視一眼,周祈又看謝庸,謝少卿真是詐得一口好供!焦寬否認,是因為「謀諸殺人」和「誤殺」量刑不同,但那呂直口供中哪有什麼藥粉顏色?以呂直的性子,他也不會注意那藥粉是什麼顏色。
焦寬抿著嘴垂下頭,半晌道:「我是立意要殺了他,那藥粉確是未炮製的。」
焦寬又抬起頭:「他那樣的人,有才無德,放蕩無恥,口齒刻薄,卻刺史護著,同年們吹捧著,日後還有個好前程,憑什麼?」
「他口齒刻薄——他嘲笑你什麼?」
焦寬咬咬牙:「我是南邊人,不耐長安天氣,臘月裡,痺症發作得厲害。他嘲我一瘸一拐彎腰駝背,有失讀書人體統,又說吏部銓選講究身、言、書、判,我這樣的即便明經及第,也授不了官。」
謝庸微點頭,想來這便是直接的原因了,「說說過程吧。你如何確定呂直、吳清攸會與你一同作案?」
「呂直總與我抱怨史端,我也與他一塊抱怨,有一回呂直恨道,『真想拿著劍去給他兩下子』,我便知道他能為我所用。至於吳清攸,我賭他總是被史端壓著,心裡也不舒服,且我告訴他們這藥會讓人頭暈抽搐、手腳麻木,吳清攸肯定會想到馬上要考的禮部試,我不信他不心動。等真出了事,藥是呂直放的,他不會說;至於吳清攸,他自己嫌疑最大,說了,自己就先摘不清。他即便不愛惜自己的性命,也要顧及他百年吳氏的名聲。」
謝庸再點頭,「思慮很周全。且你這是個進可攻退可守的辦法。若是呂直無心,這下藥事便不會發生,自然是沒什麼;若呂直有心,而吳清攸不同意,吳生是個君子人,他當時便會攔下呂直,且以他『口不言惡』的秉性,也絕不會把此事告訴史端,你全無半點風險。」
焦寬垂著頭,沒說什麼。
「藥也著實選得好。馬錢子,大毒,未經炮製的馬錢子比炮製過的毒性大得多。該藥可通絡散結,消腫止痛,用以治療風濕寒痺。這藥又有壯陽之功,可做催情之用,而黃酒更助藥性,故而史端死相才那般不體面。史端又生性放蕩風流,見了他的死相,人們只會以為是脫症,不會想到別的。」
「且馬錢子這種藥,北方少見,藥鋪子裡沒有賣的,怕是連醫家也多有不知。因其毒性,估計在南邊用的也不多。吳清攸、呂直不通藥理,都只知道你用它治療痺症,而不知其他——焦郎君真是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焦寬依舊沒說什麼,過了半晌方道,「我卻沒想到吳清攸會死,他是自殺的吧?」
「是。」
「呵,」焦寬冷笑,「天底下竟然有這麼傻的人……」
「快考試了,士子們一塊喝酒吃飯的多,酒肆多需預訂。那宋家酒肆想來是你去訂的?」謝庸問。
「這種跑腿奴僕的活兒,史端、吳清攸他們哪裡會幹?呂直只知道一個猛子扎到書裡,自然也不管。」
「於是你就選了有大屏風、有各種花木遮擋的宋家酒肆。」
焦寬點頭。
又問了諸如「你可還有馬錢子藥粉」「你把藥粉都埋在了何處」之類問題,謝庸看王寺卿,王寺卿微點頭,又看周祈、崔熠,他們亦沒有什麼要補充問的,謝庸便讓焦寬在口供上畫押,著人把他帶了下去。
堂審呂直就簡單得多,有之前的口供,有焦寬的口供,不過是為了更嚴密罷了。
退了堂,王寺卿站起來,崔熠很有眼力勁兒地攙老叟一把。
周祈道:「我說讓您跟我學套拳……」
王寺卿笑起來,「你是不把大理寺變成猴子山不死心啊。聽說小吳跟你學呢?」
周祈點頭,教過吳懷仁兩回,然後這胖子再見了自己就躲,什麼今日有屍格要整理,今日家中有事,今日腹疼……
謝庸是見過吳懷仁怎麼躲周祈的,不由得翹起嘴角兒。
王寺卿扭頭看他:「今日的案審得不錯。成天正經著臉,倒是詐得一口好供。」
聽王老叟說謝庸這表裡不一的德行,崔熠、周祈都一臉看笑話的樣子。
謝庸略尷尬,抿抿嘴:「是。」
「御史台那幫人不喜歡詐供,但有時候不詐不行啊。」王寺卿莊重了神色,看看謝庸,又看崔熠、周祈,「但辦案卻不能全依靠這些小巧,要首行正途。」
三人一起恭敬地叉手稱是。
周祈抬頭,恰對上謝庸的目光,周祈知道他是想起上回自己說「首行正途」來,周祈便繃出一個極莊重正經的神色。見她這樣,謝庸微低頭,嘴角帶著一絲笑影兒。
謝庸把本案卷宗都已整理好,呈交王寺卿。
王寺卿是個嚴謹細緻的老叟,案情還要再捋一遍;這樣的命案,謝庸作為少卿,只初步寫了量刑建議,具體怎麼判還要寺卿定奪;又有要簽字的地方,正式的結案詞也是寺卿來寫。
王寺卿帶著卷宗回了自己廨房,謝庸、崔熠、周祈則信步走到大理寺堂後的小園子裡。天雖然還冷,地上尚有殘雪,園子裡的柳樹卻已經泛綠了。
「哎,老謝,你是怎麼發現這藥的?本來還說吳清攸殺了史端又自殺,怎麼突然大拐彎兒,就找到了焦寬的藥?」崔熠好奇。
「你也曾有疑問,吳清攸為何考試頭一晚心生悔恨,拔了那蘭草,第二晚自殺,當時周將軍解釋說這裡面有考試失利的緣故。我疑惑的與你相類,我們上午去詢問他時,他神色尚可,尤其在聽了我們問心疾之後,明顯輕鬆了,還與我議了會子學問,如何晚間就拔了那以之自喻的蘭草?」
「對啊,為什麼?」崔熠問。
「當天日暮時,我與周將軍同出崇仁坊。天有些暗了,吳清攸卻還極認真地站在書肆裡看書。進士科考試,實在不是臨考了多讀這一時半會兒就有用的,以吳清攸的秉性,也不是會站在書肆裡用功的人——那麼他在看什麼?此舉與他晚間拔蘭之舉有無關係?」
崔熠擊掌:「妙啊!我知道了,一定是醫書藥典!那書肆中賣醫書藥典,他有所懷疑,故而去查閱翻找!從而知道了史端死亡真相,從而很是自責。」
謝庸點頭:「不錯,那架子上都是醫書藥典。」
崔熠笑道:「老謝,這麼些醫書藥典你都翻了一遍,找出這馬錢子來,不容易啊。」崔熠想想翻一架子的醫書……不行,頭疼!
「也不是盡翻。」謝庸道,「當日我們去詢問焦寬時,他站起來腰有些挺不直,用手扶了一下,當時我只以為是久坐的緣故,但他們考完禮部試回來,焦寬腰背僵硬,走路也總落後別人一些。在我們面前還不顯,看他們三人走回松韻園的背影,有另外兩人對比,便格外明顯。」
崔熠搖搖頭,老謝眼睛忒尖了,「所以你便格外找這與痺症相關的藥物?」
謝庸點頭,「史端中毒而死,按殺人動機和死亡時間來看,最有可能的便是與他一起吃暮食的吳、呂、焦三人。吳清攸與史端同考進士科,有瑜亮之爭;呂直住得離史端近,性子又莽直,深受其歌舞琵琶所擾,他們兩個明顯,焦寬卻亦有動機。」
「四人中,焦寬的院子最不好,緊靠西門,有些吵鬧,人才樣子最不出眾,又略顯木訥,不擅言辭,考的還是明經,並非顯科。史端是個眼高又說話不客氣的,對朝廷命官略才微些的且看不上,更何況焦寬?他們又住在一個園子裡,總是見面,可以想見其日常言辭恐怕多有不客氣處。總是被這樣不客氣著,焦寬又住在西門邊,時常可以見到史端倚紅偎翠,迎來送往,日子過得肆意又得意,他心裡能不怒不恨?」
「還有,史端身亡,我們去查問,呂直不在自己住處,卻在焦寬那裡。作為史端的同鄉同年,這種惶惶的時候,呂直去焦寬的院子做什麼?便是不關心史端,他們只是一起讀書,也當去呂直那裡,焦寬的院子臨街臨門呢。」
崔熠:「……」老謝不只眼尖,想的也忒多。
崔熠看向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周祈,「能想到嗎?」
周祈一向是與崔熠站在一起的,極自然地擺擺頭,「想不到。」
崔熠立刻覺得不是自己笨,是謝庸太逆天了。
「全天下像謝少卿這樣的,能有幾個呢?」周祈又笑著加一句,引的是前日崔熠誇謝庸的話。
崔熠點頭忍笑:「很是!」
「關鍵這樣一位英才,還會做飯……」
「你莫非吃了老謝做的烤羊肉了?什麼時候吃的?為何沒叫我?」崔熠神色認真起來,發出三連問。
「謝少卿做的烤羊肉好吃?你什麼時候吃的?為何沒叫我?」周祈回以三連問。
崔熠:「……」
兩人同時伸出手,周祈是拳,崔熠是掌。
崔熠得意,每次猜拳,阿周都出拳,這個笨蛋!都不知道換一換。
周祈願賭服輸,老實交代:「昨晚回去,在謝少卿家蹭了一碗臘肉青蒜索餅。」
崔熠亦告訴她:「我吃老謝做的烤羊肉還是好幾年前,他科考的時候。」
崔熠對一碗臘肉索餅不在乎,周祈聽說是好幾年前的事,也不糾纏,兩人和好如初。
被爭論來爭論去卻未得一個眼神的謝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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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錢子這味藥確實大毒,可舒筋活絡,也有興奮作用,可催情,但文中有誇張。
今天又是被兩個好基友擠兌的一天。
謝庸:為什麼我感覺自己才是那個沒有姓名的?
崔熠:不,你不是!阿周是你的,烤羊是我的。
周祈:謝少卿都是我的,為什麼烤羊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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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21-3-27 00:35:32
卷四 風流子 第五十七章 修房補屋
辦完了建州士子案,趁著禮部試第二場還沒考,周祈本想舒舒服服地躺一個休沐日,頭晚一夜東風把她「躺」的打算全刮散了。
周祈站在院子裡,腳下是幾片碎瓦。她抬頭看屋頂,屋簷被掀掉一段。她又躥上牆頭兒看一看,靠屋脊得有兩張床榻那麼大的地方瓦都掀了起來。馮公說屋頂漏雨,想來就是因為年深日久,瓦片不那麼牢固了。
周祈在置之不理和修補屋頂之間略躊躇,到底選了修補——這掀開瓦片的地方正是臥房,別看現在還寒涼,很快就是雨季,到時候外面大下,床頭小下……
周祈不禁感慨,自己到底不如馮公灑脫。
周祈在院子裡打了一趟拳,練了會子刀,便洗漱了出門去吃朝食。吃了一碗雞肉蝦皮山菌三鮮餛飩,與賣餛飩的秦四郎打聽了這附近坊裡的圬工,周祈便找過去。
圬工鄭大的娘子笑道:「小娘子不知道,如今聖人重修紫雲台,官中工匠不夠,就從城裡撿著名聲好、本事高的去幫忙,他阿耶就被選中了。」
周祈倒是知道重修紫雲台的事,但是不知道工部的人從民間找了工匠。
行吧,被皇帝截了胡兒,沒地方說理去。只是這鄭大不在,旁的吳大錢大孫大肯定也不在。
「若只是屋頂的瓦掀了,小娘子讓家裡的郎君們,」鄭大娘子看周祈的穿著,又趕忙改了口,「讓家裡的奴僕們自己修補就是了。我家隔壁的王二就賣青灰、磚瓦。」
周祈想了想,我自己應該能做得來……吧?
吃過朝食,讀了會兒書,謝庸把前幾日買的兩卷字帖拿出來修補。
這字帖說是王右軍真跡,但據謝庸看,是仿的,然即便是仿的,也寫得極好,故而雖殘破了,謝庸還是花不少錢買了來。
這是個水磨工夫的活兒,謝庸自做了官,幹得就少了。好在當初在縣學修過不少破爛書冊,在書院幫先生修過古籍,也算有「童子功」傍身的。
謝庸把紙張、刷子、鑷子、剪刀、尺子之類都擺好,展開那字帖看,琢磨怎麼修補。他其實頗喜歡這樣的活計,雖需用心,卻不怎麼用動腦,就這麼一點一點地磨著,一寸寸地補著,腦子裡可以無拘無束地亂想,也可以乾脆什麼都不想,與吹簫彈琴的時候相仿。
大約琢磨好了,謝庸去廚房打修補帖子用的細糨糊。
剛出屋門,就見唐伯從西跨院走來:「大郎,你快去看看吧,周將軍上房了!」
謝庸:「……」
「快點啊。」唐伯催他。
謝庸走到自家西跨院,抬頭看見周祈正在她屋頂上揭瓦呢。
周祈與他打招呼:「早啊,謝少卿。」
她蹲在屋頂上探著頭往下看的樣子,讓謝庸想起屋脊「鴟吻」——那種傳說中愛東張西望、可以闢邪滅火的神獸。
謝庸眼角微翹:「這一大早兒的,周將軍興致真好。」
「嘿,那是!三天不上房揭個瓦,渾身難受!」
謝庸:「……」
周祈彎著眉眼對他得意一笑。
謝庸到底是正經人,問她:「請不到圬工嗎?」
「都修紫雲台去了。等我練好了,也去給聖人修紫雲台去。」
謝庸點頭,轉身負著手走了。周祈哼著小調兒,接著揭碎瓦片子。
誰想不大會兒工夫,謝少卿竟然來了自家的院子。
周祈揚眉,嘴欠地招惹他:「莫非謝少卿是來幫忙的?」
看周祈那不著調的樣兒,謝庸道:「下來!」
呦!聽這口氣,該以為來的不是大理寺少卿,而是工部侍郎,又或是將作少監呢。周祈突然有點弄不清虛實了,也許謝少卿這拿筆彈琴的手真能幹得這粗活兒?
周祈下來:「得嘞!我給你打下手,和灰泥。」
謝家院子裡,唐伯催著羅啟:「趕緊去給周將軍幫忙去,哪能讓她一個小娘子幹那粗重活兒。」
羅啟答應著,放下手裡棍棒便走。
霍英也要跟上,卻被唐伯拉住:「你做什麼去?」
「去給周將軍幫忙啊。」
唐伯一臉的「你怎麼不懂呢」:「大郎已經去幫忙了,若不是還要和泥拌沙什麼的,阿啟也不該去。你想想……」
霍英恍然大悟。
還未走出家門的羅啟笑起來。
唐伯亦笑:「阿英,你去買菜買肉去。那天大郎說周將軍愛豕肉餡兒玉尖麵,你去買些五花三層的豕肉,再買些新韭菜,別的菜蔬豆腐魚蝦之類若是新鮮也買一些。」
「好嘞!」霍英答應著。
看謝庸要踩著牆邊杏樹上牆,周祈蠍蠍螫螫地道:「我去給你借個梯子吧?」
謝庸捲捲袖子,把袍子邊兒塞在腰帶裡,踏著周祈搬來的鼓凳,踩上樹杈。
周祈站在旁邊,時刻等著他腳下一滑,自己接住他。
傳奇上時常有美人墜樓墜台,一個白衣俠客飛起接住的場景,那寫傳奇的還總要寫他們四目相對、衣袂翻飛,周圍又總有花樹之類,此時也要應景兒地落英繽紛。
這裡倒是有花樹,但今年倒春寒,杏樹才打花苞,長得且結實呢,「落英繽紛」是不能了;自己倒也勉強能充個俠客,可穿的卻不是白衣,為了幹活方便不怕髒,特意套了件舊藏藍胡服;要說唯一與傳奇裡搭邊兒的就是美人兒了。
周祈抬頭看樹上身長八尺的「美人兒」。
謝庸攀著牆頭兒,略用力,便穩穩地上了牆,又幾步走過院牆,上了屋頂。
周祈:「……」看這矯健的樣子,約莫小時候也不是個讓人省心的主兒啊。
周祈略失落地把手背到身後。
羅啟進了院子,見自家阿郎已經麻利地上了屋頂,便二話不說打水拌灰泥。
周祈接著蠍蠍螫螫,提著手裡裝灰泥的小桶:「我給你送上去。」
「拴繩子,把繩扔上來。」看看被周祈揭瓦片揭得豁豁牙牙、窟窿眼睛的屋頂,謝庸道。
聽出兩分嫌棄之意,周祈皺皺鼻子,這屋頂的瓦固然不好補,揭其實也不好揭,有那麼三塊五塊、七塊八塊,或者十幾塊揭掉了下面的灰泥其實情有可原……
周祈甩起繩子,扔上屋頂,繩子穩穩地落在謝庸身邊。
謝庸看她一眼,周祈得意一笑,這可是跟小崔玩套馬練出來的絕技。看她那樣子,謝庸到底禁不住笑了。
在旁邊拌灰泥的羅啟趕忙低下頭,覺得剛才那相視一笑很應該跟唐伯報一報,以安老翁之心。
拌完灰泥的羅啟到底也上了房,幫著把灰泥、新瓦吊上去,把舊的破碎瓦片吊下來,謝庸專心抹泥鋪瓦,周祈則支應著下邊兒。
隔壁院子裡,唐伯在擇菜、和麵的空檔兒來西跨院看一眼房頂上低頭幹活的謝庸,又樂呵呵地走了。跟他一起來到西跨院的肥貓胐胐卻沒走,蹲在牆下喵喵地叫。
周祈聽見了,笑問:「它莫不是也要上牆吧?」
「它怕高。」謝庸道。
周祈:「……真是隻恬靜的貓啊。」
胐胐:「喵——」許是聽出了周祈的揶揄之意,胐胐輕甩尾巴,接著回主院廊下趴著曬太陽去了。
其實被風颳壞的地方不算大,半個時辰也就修好了,謝庸又在屋頂走一圈,把別的三五處碎瓦和有螞巢處都修補了,才招呼羅啟收工。
羅啟站在屋頂感慨:「想不到阿郎還有這般本事。」
讓他說得,周祈好奇起來,躥上屋頂去看。那原本破了的一片已經平平整整地鋪好了瓦,瓦片錯縫整整齊齊,似尺子量過一般,比原先圬工鋪得還要平整一些。
周祈還能說什麼?才子們,大概便是這般博學多才、深不可測吧?
周祈直接從屋頂跳下來,羅啟拎著裝有鏟子抹子的小桶也從屋頂跳下來。
見阿郎沒跳下來,羅啟回頭看。
謝庸走到牆頭上,輕扶枝幹,從牆頭踩上樹杈,又穩穩地踏在鼓凳上,然後風姿頎然地走了下來。
羅啟:「……」
周祈很狗腿地上前施禮道謝,又親自端了水盆、拿過澡豆來:「今日真是多謝謝少卿了。」
謝庸「嗯」一聲,接過澡豆搓手,在水盆裡洗一洗。周祈看那水還不清澈,又趕忙去偏院小井打了一盆來。謝庸洗過,周祈又奉上巾帕。
謝庸略滿意地道聲謝。
羅啟不用周祈伺候,自端著盆、拿著澡豆去水井邊。
周祈招呼謝庸:「謝少卿請去堂上坐,喝盞茶。」
謝庸搖頭:「估計今日唐伯蒸玉尖麵,你一會兒去吃。」
周祈笑起來,真好,嘿嘿!這種幫幹活還請吃飯的鄰居,上哪兒尋去?
謝庸卻突然輕皺眉頭:「為何這邊兒的杏樹都打了花苞兒,敝宅的杏樹卻沒有?」
周祈越發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馮公果然是個實誠老叟!
雖然人家剛幫自己幹完活兒,自己就這樣嘚瑟有些不合適,但是「人生得意須盡歡」,有的嘚瑟的時候不嘚瑟,周祈覺得更不合適:「據說,只是據說啊,這邊院子裡的桃杏樹不只開花比府上的要早一點兒,回頭結的果實,也更甜一點兒。」
謝庸看著周祈得意的嘴臉,淡淡地道:「嗯。」便負著手走了。
周祈到底有良心,在謝家吃玉尖麵的時候,把家裡的果子許出大半兒去:「唐伯會做桃子醬?甚好,甚好!據說我那院子裡的果子格外甜,唐伯隨意去摘,你們吃剩的就做醬。」
周祈不是只說漂亮話的人,當下拿出鑰匙,遞給唐伯一把。
唐伯笑著,極不客氣地收下:「到時候給周將軍用蛋、奶、桃子醬蒸糕吃,又鬆軟,又香甜。原先我們縣學後面山上有好些桃樹,山桃不大甜,做了醬,酵過以後,味兒卻甚好,蒸了糕,縣學的先生、學子都愛吃,郭明府也喜歡,就連大郎這不嗜甜的,都愛。」
聽這意思,謝少卿上的是官學,而唐伯原來是官學庖廚?周祈又想起謝庸說的小時候家貧吃不上幾頓肉來……謝少卿這身世,跟開始自己想的,真是一點都不一樣。
周祈笑嘻嘻地咬一口韭菜五花肉玉尖麵,湯汁子瞬時流了出來,周祈趕忙一吸,又鮮又燙。
「小心燙!」唐伯笑道,「這小籠出尖饅頭是要湯汁多才好吃的。如今開了春,用新韭菜和五花肉做,又放了些蝦仁提鮮,正好應季。但到底不如蟹黃的,等秋天,給周將軍做蟹黃的吃。」
周祈猛點頭。
唐伯又讓:「周將軍嘗嘗這蒜泥肘花?這拌菠菜也正應季,和那韭菜一樣,都是蓋著草苫子長的新菜。還有這炸小酥鯽魚,買回來的時候還活蹦亂跳呢,新鮮得很……」
幹了半上午活兒的謝庸默默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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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5:42
卷四 風流子 第五十八章 小謝少卿
那一夜東風後,天一下子和暖了,不過一兩日,周祈院子裡幾樹杏樹的花兒開了大半,一枝枝一簇簇,粉嫩嫩的,竟顯出幾分熱鬧來。
此時午後的陽光透過花朵灑在樹下鋪著的大胡毯上。這毯子不是宣州毯那樣的金貴東西,是胡人用駝毛、羊毛拈成粗線編的,雖不柔順卻很厚實。
毯上放一張大方案,案上放著陶壺、杯盞,壺裡是從外面買的糖乳茶,還隱隱冒著熱氣兒,旁邊又有攢盤,裡面放著杏脯、梅乾、梨糖、牛乳餅之類小零嘴兒,有的是周祈存貨,有的是剛才周祈在賣乳茶的店裡一塊買的。
忙中偷閒、春日「賞花」的周、崔二人,各盤踞案的一邊,一個臉上貼著幾條紙條兒,皺眉皺眼,想著怎麼死地求生,另一個嘴角噙笑,氣定神閒。
崔熠笑道:「阿周啊,要不你去洗個手,摸摸香囊,我們重新來過?」 崔熠也覺得奇怪,阿周這牌技數年如一日地不長進也就罷了,為何牌運也每每這麼差?
周祈是個牌技差但脾氣硬的,自摸一張:「不!我覺得這一局我還能再苟一陣子!」
崔熠哈哈地笑起來。
兩人又一邊打牌一邊聊天兒。
明日就是上巳節,又是個一年一度士庶男女傾城出動的熱鬧日子,也是個讓禁軍、京兆府頭疼的日子。
好在上巳節只有一天,又好在是在白天過節,比上元三日放夜要好得多。
而且今年上元節過完,鄭府尹聽從謝少卿建議,上表請求招募義勇,節慶日時在坊內及人流聚集地巡視,並張貼治安佈告,令坊丁宣揚傳佈。周祈也去蔣大將軍那裡稟告了一回。朝中幾位相公也覺得主意不錯,這奏表也便允了。
義勇招募的事頗為順利。這個不用練兵,不耽誤平時工夫,只大節慶的時候聚集,又是為了維護自己家人友鄰,多少還可以得一點官府補貼,故而報名者不少。
便是「節慶教化」的事,也有模有樣。早半個月前,各坊門口就貼了佈告,告訴百姓上巳節出門要鎖門閉戶,出門少扎堆兒,不要擠踏推搡,女子不要單獨出行之類,後面還有專門警告有心作惡者的條款,都寫得挺通俗易懂,甚至還透著那麼點「有趣」,也很朗朗上口,便於傳誦,不似以往京兆府的佈告那般板著面孔,堂皇卻難懂。
有這些安排,再按照往年的辦法佈防,也就差不多了。佈防這種事,崔熠、周祈早幾日就在做,又都是做熟的,真臨近過節了,此時倒閒了下來。
周祈與崔熠誇讚鄭府尹這回辦事辦得好,尤其那佈告,簡直改了門庭。
崔熠笑道:「看不出來吧?這主要都是老謝的手筆。」
周祈驚奇。
崔熠頗維護謝庸:「老謝雖愛裝一點,其實是個有趣的。」
周祈笑了:「我不是覺得謝少卿無趣。像謝少卿這種,外表看著深沉內斂得很,內裡往往不只有趣,保不齊還很——」周祈琢磨措辭。
崔熠想了想,道:「風騷?」
周祈以拳擊掌,小崔說話總是這麼既俗且精。
崔熠得意一笑。
周祈亦笑。
兩人背後一塊埋汰朋友,半點心虛都沒有。
謝庸走進院子,後面跟著一起來串門兒的肥貓胐胐。
見二人傻笑,謝庸隨口問:「說什麼呢,這般高興?」
崔熠笑道:「誇你呢。」
謝庸便知道他們笑無好笑,不理他們,坐在給自己留出的案邊。胐胐亦頗有其主人風度地坐在毯子上,小眼神如果不往案上飄,幾乎可以算是莊嚴了。
哎呦,實在太可愛逗趣了!
周祈從攢盤裡拿一塊牛乳餅放在手心兒,胐胐優雅地走過來,聞一聞,吃起來。
周祈餵胐胐的時候多,如今很知道可餵什麼不可餵什麼,只餵一塊便罷了手。胐胐吃完,很自然地爬上她的膝頭,把頭擱在周祈拿牌的胳膊上,蹭一蹭,閉上了眼睛。
周祈張嘴,驚喜來得太突然!這是頭一回胐胐主動讓自己抱。
最難辜負美貓恩,周祈把牌換個手,到底不方便:「謝少卿,幫著打這半把?你看我這……」她臉上神情半是求肯,半是顯擺。
謝庸看看周祈,又看看胐胐,到底點頭,接過周祈的牌來。
周祈便笑眯眯地專心擼起貓來。
接了周祈牌的謝庸卻皺起眉,不禁又看看那位周將軍,有點不明白,為何會有人把牌打成這德行。
周祈極大方:「沒事,輸了算我的。」想想讓外表深沉內斂內裡不知道風騷不風騷的謝少卿往臉上貼紙條也不大可能。
周祈又看懷裡的貓,物隨其主,但胐胐的假莊嚴,怎麼就這麼可愛?
周祈撓撓它的下巴,胐胐咕嚕一聲,並不睜眼,只蹭蹭周祈胸口。
周祈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心裡的不情之請不免就又冒了芽兒:「謝少卿,讓胐胐在我家做兩天客?」
正幫周祈收拾殘局的謝庸淡淡地道:「不行。」
周祈幽怨地嘆一口氣:「我們明明是兩廂情願的……鐵石心腸!」口氣一如被她棒打鴛鴦的小娘子。
謝庸動作一頓,接著若無其事地打牌。
既然不能長相守,周祈對胐胐自然是能多抱一會兒是一會兒,又用鼻子湊在它身上,胐胐身上的味道很特別,有點舊書的味兒,與周祈買的那些二手傳奇味道類似,又不全一樣,還有點剛出鍋的蒸餅味兒,那種淡淡的麥子麵的甜香氣,又有點這春天杏花的味兒……
崔熠微皺眉,一樣的牌,怎麼到了老謝手裡,就格外難收拾……這一局不會要輸吧?
謝庸抬眼,恰看到周祈一臉沉醉,手微抖,一張牌掉在案上。
「哈?」崔熠大笑,「落牌無悔!老謝你這回輸定了!」
謝庸抿抿嘴,笑了。
周祈亦是一笑,還當謝少卿是個無所不能的呢,原來跟自己一樣是個牌渣……
知道他是個同道,周祈格外大方,「條兒貼我這邊臉,正好對稱著。」
謝庸默默地拈起一張紙條,蘸濕,貼在自己腦門上。
崔熠越發春風得意起來,哈哈哈哈,老謝你也有今天!
周祈也覺得這樣子的謝少卿格外新鮮,謝庸卻一臉淡然。
頂著這張紙條,又下了一盤棋,看了一回周祈借給他的《笑語集》,謝庸接著頂著這紙條看周祈教崔熠練刀。
任那邊刀光劍影,胐胐臥在毯子上自在安睡。
周祈臉上的紙條早飛沒了,她旋身,出刀,因是教崔熠,動作放得極慢,但那一刀中卻似藏了千鈞的力量。
謝庸發現,周祈一刀在手,人似乎都變了,之前的輕佻懶散全部不見,沉靜得似夏日山間深碧色的水潭。
收了式,周祈負刀一笑,露出牙來,又是那副德行。
謝庸低下頭喝已經不熱的奶茶,紙條垂在杯沿兒上。
「還有更簡單一點的嗎,阿周?就這錯步我就學不會……」崔熠一扭身,差點絆倒。
剛才還大殺四方、霸氣滿懷的崔少尹此時垂眉耷拉眼:「太難了,我真的太難了……」
這樣的時光總是過得格外快,日暮時,因明日上巳節要忙,崔熠破例沒留在開化坊吃飯,拿著周祈專門給他畫的幾式刀譜兒走了,謝庸亦告辭出來。
「嗯?胐胐?」周祈道。
「睡得那般香甜,就先不動它了,明日你出門時把它給唐伯。」
「?」周祈咧開嘴笑了,幸福來得太突然!真的太突然了!
謝庸轉過身去往家走,嘴角隱隱有些笑影兒,負著的手裡攥著臨出門扯下的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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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5:53
卷四 風流子 第五十九章 上巳曲江
三月三日上巳節,曲江。
如往年一樣,江裡遊船點點,岸邊花紅柳綠,到處都是游春的人,芙蓉園前有教坊娘子歌舞,曲水岸邊有年輕男女踏歌,草地上時見圍起的彩障,路上既有寶馬雕車,也有普通人家的牛車、驢車,就連路邊賣吃食的小攤兒、提籃賣花的小娘子都與往年沒什麼不一樣,但與往年比,總覺得要冷清一點——大概是因為今年沒有新科進士探花。
今年科考晚,進了三月第二場還沒開考,很多年份這個時候已經全考完且放了榜,新科進士曲江探花,便是上巳節一大盛事。
今年這樣,對崔熠、周祈這種負責京城治安的官員來說,沒什麼不好的——從前不是沒有因為看探花郎,發生踩踏之事造成傷亡的。
探花郎探花,哪天不能探啊?以後花兒開得更盛,探起來多麼方便——這是崔熠的看法。
周祈巡了一圈,經過曲江亭附近京兆府的「行衙」,過去蹭碗茶水喝,遇見也轉了一圈回來的崔熠。
兩人一邊喝茶,一邊歇腳,一邊閒扯,崔熠便發表了如上高論。
雖不是讀書人,周祈卻懂他們的心思:「看的人多和看的人少能一樣嗎?這是多少進士一輩子最榮耀的時候。那麼些人圍著,還有小娘子扔巾帕荷包……」
崔熠想想,也是!
「不知道今年的探花郎是什麼樣兒的……」周祈又道。
聽了她的話,崔熠不免想起去年事,嘲笑周祈:「我說阿周,你這眼光不行。去年那探花郎,比我阿耶不小兩歲,你還跟著起鬨。你跟著起鬨也就罷了,人家小娘子們都是扔香囊帕子,你倒好,解下劍穗子扔過去,還扔得極準,把人家探花郎的帽子砸歪了。」
每年進士及第者不過二三十人,時人總道「五十少進士」,這二三十人裡往往有不少已經可以自稱「老夫」了,很多年份被推選出來的兩位最「風流俊俏」的探花使也已非盛年。
周祈笑起來,她其實就是瞎湊熱鬧,嘴上卻教導崔熠:「顯明啊,你還是得多讀書,這側帽風流可是在講兒的……」
崔熠「嘁」她,兩人阿大阿二的關係,說什麼「多讀書」。崔熠接著說她眼光不行的事:「有我和老謝這樣的美男子在身邊,你還惦記著看什麼新科士子探花郎,真是……」
周祈明白他的意思了,趕忙承認錯誤:「崔少尹說得很是!有你們珠玉在側,看誰我都覺得是瓦楞子。」
崔熠終於放過她,也笑起來。
聽崔熠說到謝庸,周祈問:「以謝少卿才貌,當年該是探花郎吧?」
謝庸及第的時候,周祈才進干支衛,還不能滿城亂躥,故而未見這位當年的豐姿。
「不是,當年他夜裡睡覺讓風吹了後背,騎不得馬,故而推拒了。」
「……這麼巧?」
崔熠一笑:「反正他是這麼說。」
周祈便明白這其中又有典故。
「老謝沒說,但我估摸是這麼回事。他及第時還不到二十歲,考得名次卻好,只排在狀頭後面。那位狀元公是位五十餘歲滿臉溝壑的老才子,性子有些孤傲,老謝卻極尊敬他,說他的詩文是可流傳百世的。老謝這樣的名次,這樣的相貌,若再去探花,未免壓了狀元的風頭,故而退避了。」
周祈點頭,突然又笑了,小聲道:「他不去也對,去了就不是內裡『風騷』了,而是明明白白大敞大亮地『風騷』。」
崔熠哈哈大笑。
周祈一口把茶飲盡:「行了,我接著巡查去。芙蓉園大宴這會子快散了吧?」
崔熠點頭。
今上有了年紀,這種宮外節慶大宴參加得極少,往往只讓幾位皇子、親貴大臣代往。皇子並不與臣子過分親近,往往中席便走了,大臣們再喝一巡,幾位相公也走了,席就慢慢散了。
周祈帶著人往芙蓉園走,雖則那邊侍衛重重,還是要去看一眼。
雖說緊接下來的一場,進士科考帖經,明經科試義,考的都是背書的學問,但曲江邊還是有不少閒逛的士子,三個一群,兩個一夥的。
周祈與幾個士子擦肩而過,聽到什麼「祓禊兮中流」「濯足兮蘭湯」,不由得一笑,這透心兒涼的江水,誰下去洗腳,我敬他是條漢子。
剛走幾步,那幾個漢子中的一個突然喊:「將軍!周將軍!」
周祈回頭,微皺眉,這個士子和中身材,團團臉,笑起來眉眼微彎——看著有些面善。
突然,周祈想起來了,在豐魚樓吃飯時說仰慕身高近丈、虎眉豹眼、膀大腰圓周將軍那位。
周祈有些抱歉,照著這般吃下去,自己興許有一天還能「膀大腰圓」,「身高近丈,虎眉豹眼」是真的不行了。
士子對周祈行禮:「周將軍。」
周祈笑著點頭:「郎君也來曲水邊兒逛逛?」
見周祈認出了自己,士子臉色略紅,舔一下嘴唇,張張嘴,卻沒說出什麼。
看他的樣子,許是想問什麼。莫非他是想找謝少卿或者小崔?如今再投行卷已經晚了,不過倒是可以為明年做準備。
又莫非,他是想問我軍中有沒有「煙燻太歲、火燎金剛」的女將軍?干支衛裡面確實有幾個女子,其中有豔麗的、有冷峻的,有柔和的,就是沒有金剛這一款的。
周祈心裡瞎猜,面上卻和和氣氣地等著這士子說話。
士子囁嚅一句:「周將軍這一向可好?」
「很好,多謝。」
士子的臉越發紅了,他抬頭看一眼周祈,恰對上她的目光,又趕緊避開。士子叉著的手也有些抖了。
周祈突然有些懂了,他該不會……
士子到底只是一揖:「某不打擾周將軍了,將軍上巳吉祥安樂。」
周祈清清嗓子,乾笑一聲:「郎君也安樂,呵呵……」
士子揖著沒有抬頭,周祈趕緊轉身走了。
後面的陳小六在心裡「呦呦」了足有六十聲,周老大的桃花開了!
但陳小六作為「娘家人」,不免有些挑剔,覺得這朵桃花小了些,花色也不那麼美,有些配不上自家英姿颯爽,能揍人能上牆能喝酒的老大。
陳小六轉身抬眼,嘿,這個就差不多!
謝少卿穿著官服,打扮得很是整齊,面色被深緋的袍子襯得很白,讓陳小六想起傳奇上常說的「面如冠玉」一詞,順帶著想起來的還有「玉樹臨風」「翩翩濁世佳公子」。
周祈看看謝庸,又看看不遠處幾個穿官服的朝官:「大宴散了?」
謝庸點頭:「散了有一陣子了,幾位大王和相公們已經走了。」
周祈四處看一看,安安寧寧的,挺好。
「謝少卿要回去了?」周祈隨口問他。
謝庸點頭,看向周祈甲冑領口上別的蘭草,眼風掃過不遠處,抿抿嘴,卻沒說什麼。
周祈順著他的目光看自己,嘿嘿一笑:「美人恩!剛才巡江邊看踏歌,那日跳霓裳羽衣的彤娘送的,好看吧?」
謝庸臉上露出微笑來:「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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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7 00:36:12
卷五 花肥 第六十章 牡丹美人
上巳節過得頗為安穩,比從前哪一年都安穩,沒有踩踏、沒有盜竊,連個來報失蹤的都沒有,慣常節後忙得腳不沾地的崔熠、周祈相對喝閒茶。
周祈伸個懶腰,笑道:「真好啊,是不是我們離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大同世界不遠了?」
崔熠笑道:「若果然到了大同世界,我還罷了,你跟老謝這專管作姦犯科的都得喝西北風去。」
周祈嘿嘿一笑:「以謝少卿為人,到時候肯定說:『西北風,味道甚佳!』」後面半句周祈壓低聲音,口氣淡淡的,說完還抿一下嘴角兒。
崔熠哈哈大笑:「像!還真像!」
「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憑著這學人的本事,到時候我可以去做滑稽戲弄,又或者耍刀舞劍,哪怕胸口碎大石呢?」周祈一臉得意,技不壓身啊。
「這麼說,老謝可以賣字賣畫,也不用喝西北風。」崔熠到底心疼朋友,幫他想了營生。
周祈想像自己在西市耍完刀劍、演完吞火和單手劈碑,托著帽子裡得的銅錢去買羊肉湯和胡餅,碰見一幅畫也沒賣掉的落魄謝少卿。春寒料峭,謝少卿穿著單衣,凍得顫顫哆嗦的,還硬繃著。這自然逃不過自己法眼,便請他一起去吃羊肉湯和胡餅。
第二天,他又沒賣掉,自己還請。
第三天也請。
天天請。
然後謝少卿肯定就看不過去了……
「想什麼呢,笑得這般猥瑣?」崔熠問。
周祈把自己的展望說了,「到時候,謝少卿怎麼不得說,你把肉買回來,我做!」周祈搖頭,咂一下嘴,「你不知道上回謝少卿做的臘肉青蒜索餅多好吃……」
崔熠差點笑得從坐榻上跌下來:「讓你說的,我就跟真見著一樣。」
周祈嘿嘿一笑:「我每天出去耍刀舞劍爬桿吞火,盡興折騰一番,回家就能吃上烤羊肉、八寶飯、豕肉玉尖麵、臘肉索餅……」
明明這般落魄的日子,崔熠竟然有點羨慕起來……
周祈本來覺得京兆府的飯挺不錯的,但得知唐伯原先是縣學庖廚,就覺得京兆府的飯也不算什麼了。如今說了這會子,特別報了這些菜名,雖才申時,周祈又覺得餓了。
「行了,等了三天了,我的人,還有長安、萬年兩縣都沒報上什麼,上巳節是真平安過來了。我不跟你這蹲著了,走啦!」周祈站起來。
崔熠打個哈欠:「你去哪裡?」
「我去逛花市,你去不?」
如果是去逛馬市、去刀劍行,哪怕去書肆選傳奇,崔熠都與她一起,聽說去花市,不免怏怏起來,擺擺手。
周祈一笑,出了崔熠廨房。
早過了散衙的時候,京兆府官員們大多都沒走,周祈知道,這是因為崔熠這個少尹還在這兒的緣故。周祈對幾個站在庭前的揮揮手,官員們叉手行禮相送。
出了京兆府,周祈在東西市之間選了一下,到底去了東市。
西市的花兒品種繁多,有不少是胡人帶來的花種子養出來的,高的矮的,各種顏色的,有異香的,又據說有的可以安神、有的能驅蚊、甚至還有能「通靈」的,千奇百怪。若周祈自己種、自己看,自然選這些,但送給唐伯,種到謝少卿家,還是得選東市那些莊重典雅的。
謝家正院階下花圃的幾叢牡丹有兩棵沒熬過冬天,前兩天周祈看唐伯在那兒可惜,如今正是買牡丹的好時候,便想送他兩株,把那空兒補上。
花市上都是買花客,摩肩接踵,很是熱鬧。
周祈與崔熠都是見過名花的,兩人卻都對花草不感興趣,也不大講究。崔熠不願逛花市,周祈分不清各種牡丹的名字,只知道重瓣深色者最貴重。
送人嘛,又是送唐伯,自然哪種貴重就買哪種,周祈站在花攤兒邊兒上,指著兩株深緋色、據說叫什麼「丹心豔骨」的牡丹,說自己要了。
花攤兒主人就喜歡這種豪客,收了錢,笑問:「看女郎是自己出來的,不知府上遠近,要不讓小僕給女郎送回去?」
周祈還牽著馬呢,確實拿不了,正要點頭,卻聽人打招呼:「周將軍。」
周祈扭頭,笑了,對花攤兒主人道:「不必麻煩,來了搬花兒的了。」
花攤兒主人見來的是位極斯文俊雅的郎君,便知道這是小兩口兒掉槍花呢,笑呵呵地把兩盆花都遞給了謝庸。
謝庸微抿嘴,到底沒說什麼,接過,兩臂一左一右地搬著。
周祈牽著馬,空著手與他一起從花市出來。
周祈扭頭看看謝庸,兩盆花都兩三尺高,他這樣搬著,花朵恰在他的頸旁臉側,兩盆十來朵花都開得正豔,乍一看,像花間長了個人頭一樣。
周祈想起從前看過的一本叫《牡丹娘子》的傳奇。
說在一個叫禪明寺的地方,種著極好的牡丹。年深日久,牡丹成妖,可幻化成美人。這妖卻不是害人的妖,只是有些多情,若見有風流客來看花,花間便現出一張美人面,聲音嬌軟甜媚地叫人。風流客進了花叢,便見到這位美人,然後兩人便你儂我儂、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起來。
風流客這種事做多了,少不得要羸弱一些,便被寺裡的老僧識破機關。老僧刨了那牡丹,花兒下竟然埋著一副女子屍骨,看樣子至少也有百載了,其身上的衣服,一著風,便化了灰。
老僧憐憫,把那女子屍骨燒埋了,又念了兩卷經超度她。晚間女子魂魄來謝他,說出原委。
說這寺廟初建時,女子來寺裡上香,遇到一位相貌極好的郎君,兩人私定了終身,只等那郎君回來娶她。卻誰知那郎君一去不回,女子每日徘徊在這廟裡,竟相思一病,死了。
其父母知她心事,便求了寺裡主持,把她埋在寺裡後園,又因女兒愛花,便在其墳旁種了牡丹花。卻不知寺廟這種地方,種花種草最是講究,這女子竟因那幾叢花不得超生,漸漸便與那花兒一體了,成了牡丹妖……
「咳——」謝庸看周祈一眼,又正過臉去。
周祈回過神兒來,把眼睛從謝庸臉上挪開。
謝庸鬆一鬆肩膀。
周祈清清嗓子:「看謝少卿搬著這牡丹花兒,我想起兩句詩來。」花妖傳奇自然是不能說的,周祈順嘴扯別的。
「哦?說來聽聽。」謝庸淡淡地道。
周祈不學無術,肚子裡一共沒有幾首存貨,自己作就更不能了,扭頭看謝庸,拿出最有名的來塞責:「『名花傾國兩相歡』……」
謝庸板起面孔。
周祈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開始有些尷尬,但看他即便不悅也好看的臉,又不由得笑起來,李太白這一句很切題啊,嘖嘖……好一個冷美人!
周祈乾脆越發耍起了無賴:「我還會旁的呢,『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周祈!」
周祈停住嘴,笑眯眯地看著他。
謝庸看看她,過了半晌,輕聲責備道:「小娘子家,怎能如此貧嘴。」
周祈挑起眉毛,看看謝庸,沒說什麼,反而吹起口哨兒來。
謝庸細聽,雖荒腔走板,卻也能聽出就是剛才的《清平調》!
看她那街頭小兒一般無賴的樣子,謝庸到底無奈地笑了。
到了家門口兒,謝庸才知道這花兒是給自己家買的。
抱著兩盆可抵她半月薪俸的花,謝庸想了想,問周祈:「周將軍前陣子說豐魚樓請客,不知道還做不做數?」
周祈:「……」
「某知道將軍是言必信,行必果的君子……」
周祈咬咬牙:「行!明日中午豐魚樓,叫上小崔。」
謝庸輕笑:「多謝。」
然而周祈到底沒請這頓飯,南邊青龍坊旁出事了,一個亥支的兄弟來報,一隻野狗叼著一塊新鮮帶肉的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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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1:12
卷五 花肥 第六十一章 窮街陋巷
周祈拿著從狗嘴裡搶出來的肉骨頭,翻來覆去地看。
能看出來,這是一段上臂骨,骨頭上還殘存一點破破爛爛的皮肉,皮肉有彈性,雖髒污得厲害,卻也能看出膚質頗為細膩;骨頭上端斷口整齊,是利刃留下的痕跡。周祈把這段骨頭與自己胳膊比一比,差不多長。
只這樣一段殘骨,實在看不出什麼,周祈放下它,等仵作來驗。
「那狗呢?」周祈問。
亥支負責這一片兒的叫馮七郎。因周祈隨和,兄弟們在她面前都不拘束:「老大,那毀屍犯們跑得太快了,轉眼就四散沒影兒了。怎麼?還得治它們的罪嗎?」
周祈沒什麼威嚴地瞪他一眼:「找狗是看能不能順藤摸瓜,找到剩下的屍骨。」
馮七郎滿臉難色:「這可不容易,這附近儘是野狗,街曲裡,山坡子上,曲江邊兒,樹林子裡,一群一夥的到處亂竄。我認人還行,認狗……」
周祈存著點萬幸,亥支的人多少都有點功夫,奪這骨頭時,興許順便逮住了那狗,如今看來只得作罷。
馮七郎是在青龍坊、敦化坊中間的大街上發現這屍骨的。這裡屬萬年縣,在長安城最東南,緊挨著曲江池。雖然節慶時曲江繁華熱鬧,江邊兒又有皇帝的芙蓉園和幾處貴人別業,但這東南諸坊其實很是閒僻。
這最靠南的三排里坊被稱為「圍外地」,住戶稀少,且住的多是貧民,並不比朱雀大街那邊長安縣的西南諸坊好。
長安城東高西低,有原有坡,這附近就有個坡子,綿延於青龍、敦化旁邊兒的立政坊、修政坊中,坡上少人家,又有雜樹林。
帶了陳小六等常駐興慶宮的來,干支衛亥支本在東南諸坊的還有幾個人,周祈把他們都撒出去,一邊查找失蹤人口,一邊查看附近的山坡子、小樹林等地方,至於查看曲江邊兒大片的園子林子,就不是周祈這點人能幹完的活兒了。
周祈這邊還沒得到什麼消息,崔熠和謝庸便到了,同來的還有大理寺仵作吳懷仁,並京兆府和大理寺衙差們。
吳懷仁今天見了周祈倒不心虛,因知她有正事做,沒空兒教自己練拳。
吳懷仁舉著那屍骨看了半晌,又用淨水把骨上髒污洗去,看一看,對謝、崔、周三人稟道:「這是上臂骨,雖看不出血墜,但據其新鮮程度看,死者死亡不會超過三日。」
「臂骨上緣有利刃傷,應該是刀斧,劍和匕首不行。看斷口兒,凶手很有把子力氣,且動手時不猶豫。」
「根據骨長推斷,這死者身高在六尺五寸到七尺之間;骨頭並不粗壯;骨上帶有零散皮肉,有彈性,洗淨了細觀,頗為白皙細膩。這樣總起來看,死者極可能是個女子——自然也可能是個年輕力薄、身量不很高的男子。」
這麼一塊被狗啃爛了的屍骨,哪怕是吳懷仁這樣的仵作,也只能看出這些:「看能不能再找到旁的屍骨吧。」
吳懷仁又問周祈,「周將軍,能從那狗上順藤摸瓜嗎?」
周祈搖頭,把狗的事與他們說了。
「為何這附近這麼多狗?」崔熠詫異。
「起初是因為偏僻,住戶養狗以看家護院,但狗又生狗,住戶養多無用,又費糧,自然就扔了,這狗就成了野狗,野狗再生狗,就越來越多。」透過坊門,謝庸看向青龍坊內,房屋破爛低矮,街道坑坑窪窪,兩條狗趴在路邊兒上曬太陽,「若不是有人捕殺吃肉,這狗還遠不是這個數兒。」
崔熠那樣的出身,雖當了京兆少尹這兩年,已略知民生,卻如何知道這窮街陋巷裡的細節,想了想,點點頭。
周祈與謝庸、崔熠說了自己的安排:「這附近著實荒涼,又是土坡子,又是樹林子,又是河沿子的,比方說敦化坊裡那小片兒榆樹林,就是埋屍藏屍的好地方。若這屍骨被埋在這些地方,因埋得淺,被狗刨了出來,肯定有痕跡,我已經讓我的人去搜了。若找不到,恐怕還得去搜曲江邊那一大片園子林子……」
崔熠點頭,當下便要派人去協助一起搜找。
「且等一等,這坊裡無人的舊宅也不要放過。」謝庸道。
周祈看他:「這附近可埋屍的地方這麼多,會有人去舊宅子裡埋屍?這若不是自家舊宅,就得翻牆撬戶;若是自家舊宅,埋在裡面,到底也是個麻煩。」
以周祈從前的經驗,嫌犯們犯案,與買賣東西有些像,都是能少花就少花,能多得就多得。不管是選擇殺的人、還是殺人的辦法,拋屍之地,都能省時間就省時間,能省力氣就省力氣的。比如拋屍,若在僻靜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差不多沒人會再費事把屍首埋起來。再比如女子殺人愛用毒,男子殺人多用器物,其中不太強壯的喜繩索,強壯的就愛用刀劍,無非是因為力氣大小不同,選用最方便的罷了。
謝庸讚許地點頭:「你說得有理,只是這狗到底是家畜,哪怕是野狗,平時也多徘徊在里坊中,翻翻人的穢污棄物,進廚間偷些吃食,甚或咬死雞鴨,夜裡則宿於街頭或廢棄的宅中。從狗這一點來看,這些廢宅不無可能。」
周祈想一想,也對,寧可多花費些力氣,不要放過。
崔熠便讓衙差們去搜這附近諸坊的廢宅、樹林等處。
周祈又看謝庸,謝少卿對這窮街陋巷的,似比自己還熟悉些,再聯想到他說過的幼時事……周祈對謝少卿越發好奇起來,若所猜不差,他當是從小住在這種地方,一個陋巷少年是怎麼成為這樣一位蕭蕭肅肅緋袍高官的?
謝庸回視周祈。
周祈只若無其事地笑一笑。
查找其餘殘骸的一時沒有音信,倒是去排查失蹤人口的有了回音兒。
陳小六帶著青龍坊坊丁走過來行禮。這樣的天氣,陳小六躥得額角冒汗:「這青龍坊裡面有個張娘子,是個獨居寡婦,極愛劉家餅鋪的胡餅,時常去吃,如今卻三日未去了。我在街上訪查時,聽劉家餅鋪的人順嘴說了,就去找。張家關著門,卻沒鎖,屋裡沒人,也沒見打鬥痕跡。我又問其鄰居,也說好幾天未見她了。」
陳小六看坊丁:「你把與我說的,也稟給貴人們。」
坊丁何曾見過這麼多大官,有些戰戰兢兢地再次行禮:「這張寡婦,三十來歲,四五年前死了當家的,又沒兒女,只自己住個小院子。這個人……有些不大那麼老成,打扮得妖妖喬喬的。」坊丁看一眼周祈,後面的話說得聲音極小。
周祈卻直問:「可知道她時常與誰來往?」
「某聽說她與坊裡殺豕殺羊的盧屠近來打得火熱。」
屠戶……周祈看謝庸和崔熠。
謝庸道:「走,去張家看看。另,傳喚這盧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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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1:26
卷五 花肥 第六十二章 屠戶夫婦
小十字街口兒,十來個人圍成一圈。
「我就是聽說出事了,去看看!」男人的聲音不很大,那「看看」二字說得尤其虛。
「去看看!你個老狗鬼怎麼回事當我不知道!就是那玩意兒又不安分了!」中氣十足的女聲。
周圍一片哄笑。
謝庸等停住腳,坊丁看看謝庸、崔熠、周祈,正要上前去,卻被周祈伸臂攔住。
「老娘成天累死累活,讓你養娼婦!想得倒美!個下作東西!」
即便隔著人也能看到這說話的婦人,足有七尺多高,膀大腰圓的,手裡拿著一根挺粗的棍子。
「你看她嬌滴滴是吧,你讓她剁個肉殺個豬試試?嫌老娘水桶腰,水桶腰怎麼了?水桶腰有力氣!」
旁邊看客的聲音:「嘿嘿嘿,水桶腰有水桶腰的好處……」
「滾你娘的!這騷話你只合跟張寡婦說去!再嘴裡不乾不淨,老娘拿大棍抽你!」婦人舉起棍子。
說諢話的看客趕忙抱頭跑了兩步,又有幾人笑了。
女子怒火接著朝著丈夫噴:「老娘跟你過來,不是攔著你,是告訴你,只要你敢拐進那小曲半步,就別回去了!哪條腿再邁進家門,我就打折你哪條腿!」
剛才跑開的無賴漢笑嘻嘻地喊:「中間那條腿!」
婦人抬手把棍子扔過去,無賴漢趕忙一躲,扭頭笑道:「打不著!」
看熱鬧看得興起的眾人順著那棍子的方向終於發現了謝庸等人,無賴漢一回頭,也看到了他們,對上謝庸的眼睛,不由得縮縮脖子,訕訕地跑了,看熱鬧的眾人也訕訕的,往旁邊退一退。
從小十字街另一邊跑過來一個四五十歲穿醬色長袍子的,還未走近,先轟眾人:「散了散了,裹什麼亂!」
醬色長袍跑到謝庸等面前,連呼哧帶喘地行禮:「青龍坊里正趙卯拜見貴人們。」
謝庸點點頭,越過這里正看向站在路中間的盧屠戶兩口子。
剛才還彪悍無比的屠戶娘子這時候有些愣,盧屠也一臉無措。
屠戶娘子先反應過來,瞪丈夫一眼,轉身撿起那扔出去的棍子,拽一下盧屠,兩口子便要離開。
「二位且慢。」謝庸道。
盧屠和娘子互視一眼,近前幾步行禮。
看看這位身高最多七尺、人長得頗為斯文的屠戶還有他高大壯實的妻子,謝庸道:「一會兒某有話問二位。」
盧屠又看他娘子,屠戶娘子則皺起眉頭。
謝庸看向里正:「亦請趙里正隨某來。」
「是,是。」趙里正忙道。
謝庸、崔熠、周祈帶著衙差拐進小曲,行百十步,陳小六指著一戶人家:「這便是張寡婦家。」
一個守在這裡的亥支的兄弟聽見動靜兒,走出來行禮。
這院子在坊裡算是好的,夯土牆夯得頗高,上面又鋪了一層青磚,門樓亦是青磚壘的,木頭門板也頗厚實。
周祈仔細看看那門,又走到院牆邊兒繞一圈,盯著牆上幾處印跡看一看,突然抬腿一蹬,躥上了牆頭兒。
大約沒見過女飛賊,里正、盧屠夫婦,並小曲裡幾個膽大看熱鬧的百姓都目瞪口呆。
謝庸只略看她一眼,崔熠則一笑,阿周今日上牆格外英俊。
留閒雜人等在院外等候,謝庸、崔熠走進院中。
院子收拾得頗乾淨,屋簷下也種了花草,兩株挺大的花樹,還未開花兒,看樹形和刺兒,當是薔薇之流,若到夏天,想來半院子的嬌紅香豔。
周祈從牆頭兒跳下,與謝庸、崔熠一起走進屋裡。
屋裡收拾得也很利索,榻上是水紅的坐褥,碧綠的隱囊,案上鋪著桃紅色案布,布上放著繡花繃子、鍼黹簍子,繃子上是繡了一半兒的荷花,鍼黹簍子裡除了有針線,還有一張紙,打開看,就是那荷花的花樣子,上面又寫著「珍繡坊」——想來是這張娘子接了外面繡坊的繡活兒。
只在堂上略轉一圈,三人便進了臥房。
臥房比外面還要嬌豔些,也是能鋪布的地方都鋪布,布上能繡花的地方都繡花。周祈這慣常靠「抹灰塵」來判斷屋主失蹤時間的頗有些為難,到底伸手在其床榻頭兒小案上放的杯盞裡抹了一下,拈一拈,有薄薄的灰塵。
謝庸捏著掖而未繫的床帷絡繩,看看床榻上疊著的被子,又低頭撩起床單布看床下。
崔熠打開牆角的櫃子,裡面是被子。崔熠翻一翻,從最下面找到一個錢袋子,掂一掂,打開看,裡面裝了約莫二三千錢。
崔熠把錢袋子對正查看妝台的周祈晃一晃,走過去看謝庸那邊兒。
謝庸打開床尾的箱子,箱子裡一片花紅柳綠,最上面的是石榴紅的訶子和柳綠的紗褲……
崔熠「哦呵」一聲,看看謝庸一本正經的臉,露出促狹的笑來。
周祈也走過來,看到那極薄的紗褲,也「哦呵」一聲。
謝庸瞪崔熠一眼,卻沒看周祈,只一層一層地看箱中之物。那箱子裡衣物放得頗為整齊,謝庸在一件秋冬夾裙與一件胡式短襖中間找到一個繡花荷包兒,裡面是一對光面銀鐲,一支牡丹花頭兒的銀釵及一對鈴鐺形的銀耳墜子。
崔熠道:「錢袋與首飾都沒帶,不是與人私奔了,況且她一個寡婦,也沒什麼可奔的,再嫁就是了;錢財未動,屋裡紋絲不亂,也不是進了盜賊,被賊劫殺;若那斷臂果真是她的,她又是這樣兒的寡婦,只能是情殺了。外面那兩口子有重大嫌疑啊。」
周祈皺皺鼻子,看謝庸。
「先出去問問。」謝庸道。
先被帶進院子的是里正。
估計已經在心裡把這張娘子的事捋過好些遍了,周祈一問,里正就都倒了出來:「她當家人沒了四五年了,原先是個木匠,手藝挺好,有一回給一個大戶人家弄屋頂的樑枋,掉下來摔了腦袋死了。」
「這小娘子嘴上也來得,手上也來得,只是有些不大穩當,她當家人死了後,每天打扮得妖妖喬喬的,惹得附近無賴漢子們時常在這兒轉悠。我曾讓賤內來勸,讓她再嫁,她挑挑選選的,一直沒成。她娘家就是那邊安樂坊的,去歲其娘家嫂子給她相個鰥夫,她嫌那人人才不好,不樂意,姑嫂吵了起來,也是賤內來調停的。」
聽說其娘家是安樂坊的,崔熠看一個衙差,衙差行禮出去了。
「去年冬天,聽說認得一個大茶商,坊裡人見過兩回,不知怎麼又沒了音信兒。聽坊丁說,近來她與外面的屠戶盧大郎多有來往。」
里正說完了,叉手而立,等候示下。
周祈笑道:「這坊裡的事都在趙里正肚子裡裝著呢,真是不錯。」
趙里正賠笑,只是那笑裡發苦——出了這樣的事,他的里正是做到頭兒了。
「再說說盧屠戶兩口子。」
「盧大郎家是這坊裡的坐地戶兒了,他阿翁阿耶都是屠戶,到他這兒,偏胎裡弱,於是家裡給娶了個厲害娘子。這胡氏著實讓他家娶著了,來了盧家十來年,殺豬賣肉,比男人還利索,盧大郎只合給她搭把手兒。如今老的沒了,看著他家倒像是這娘子頂門立戶。」
周祈點點頭,看謝庸和崔熠。
「你們每日巡邏是怎麼樣的?」謝庸問。
里正忙道:「青龍坊雖不小,人卻少,故而行的是小坊的規矩,有坊丁五個,分日夜兩班,日二夜三。日間上下午各巡一次,夜裡除了更鼓正點兒,按照縣裡要夜間加巡的規矩,考慮到二更三更的時候人們睡得最熟,我讓他們在二更半,三更半時再加巡兩次。日間都是明巡,夜裡一個守里坊正門,兩個巡邏,一明一暗。」
謝庸看著這里正還算謹慎的樣子,點點頭。
讓里正暫時退下,盧屠被帶進來。
崔熠道:「別用我們問了,自己說說吧。」
「她果真出事了?」盧大郎睜大眼。
沒人回答他。
盧大郎趕忙跪下磕頭,被謝、崔、周三人注視著,盧大郎一個賣肉的,何曾見過這陣勢,他苦著臉,一副不知說什麼好的樣子。
「你是何時與這張娘子有勾連的?到了哪一步兒了?你們有何打算?這張娘子還有沒有旁的人?」周祈問道。
「年前她去買肉骨頭,買得多,我給她送回來,她留我喝了一盞茶,說了會子話兒,慢慢就熟了……」盧大郎不敢抬頭,「我們已經,已經那樣兒了。我是想娶她做妾,她不肯,說不給人做小,內人也不肯,我們就這麼混著……」
「她是個實誠人,貴人們莫聽旁人說的。她看上誰,就一心一意對誰,從不三心二意的。從前她漢子在的時候,她一心一意跟著他,後來想跟著隔壁坊的魏八,魏八不牢靠,她又看中一個販茶的,姓屈,那人只是貪新鮮,也不是好人,然後便是和我……」
周祈撇撇嘴,這張娘子眼光可著實不怎麼樣。
屠戶娘子胡氏與周祈看法一樣。
「她又蠢又瞎,才看上我家那口子。那鬼奴懶、饞,還廢物,若不是我照應著,早要飯當了乞索漢了。」胡氏從鼻子裡哼笑一聲,「她若真願意要,我就給她。」
「看樣子那娼婦是出事兒了。貴人莫不是懷疑我?我害她幹嗎?為了那鬼奴,我值當的嗎?我有肉攤子,有孩子,不缺鬼奴那鼻涕似的二兩肉。」①
周祈一笑,崔熠挑挑眉,也笑了,謝庸輕咳一聲:「如今她失蹤了,娘子還有什麼能告訴我們的嗎?」
「許是跟大和尚們說的一樣,她『頓悟』了,也看不上我家那鬼奴,跟旁人跑了吧?」
……
干支衛的人回來,在周祈耳側回稟,已搜過,並未在盧屠家找到屍骸或者衣服之類可疑之物。
周祈對謝庸、崔熠搖搖頭。
謝庸看看胡氏,突然道:「聽說娘子家的肉格外好,我想買些羊肉。」
胡氏:「……」
周祈和崔熠:「……」
周祈猜他是發現了什麼,心裡又想,今晚是不是有烤羊肉吃了?
崔熠與她想的一樣,兩人相視一笑。
盧大郎和胡氏引著謝庸、崔熠、周祈一行來到自己家肉鋪。
鋪子不大,收拾得很利索。
胡氏拿了圍裙戴上,洗過手,取下頂子上吊著的半扇羊來,拿起砍刀,「哐哐」地斬了幾下,「貴人要這一塊行嗎?」
謝庸點頭。
胡氏便接著哐哐起來,把羊肋骨都剁成小塊。
旁邊盧大郎也戴了圍裙,洗過手,取了幾片大乾荷葉,等胡氏剁完,把肉都用荷葉包了,又用麻繩捆住,看一看,遞給了一個衙差。
「多少錢?」
「送給貴人吃。」盧大郎賠笑。
謝庸拿出錢袋取出些錢來放下,道了謝,轉身離開。
「貴人給多了……」胡氏在後面道。
崔熠回頭看一眼肉鋪裡的兩口子,不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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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從《金瓶梅》裡面「軟如鼻涕濃如醬」化用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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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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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1:42
卷五 花肥 第六十三章 分析案情
吳懷仁等在張娘子的院子裡,見謝庸等回來,忙迎上來。
謝庸遞上荷葉包。
「羊肉?人肉?」吳懷仁問。
崔熠笑起來。
周祈學崔熠架秧子撥火瞎挑撥:「老吳啊,你把你們少卿想得口兒有點重啊。」
吳懷仁做出更「大逆不道」的動作,背過手去,嘿嘿一笑:「我先去洗個手!驗人可以不洗手,驗羊不行。不然晚間還怎麼烤、燉、煎、炸?」
周祈與崔熠對視一眼,覺得這個胖子簡直太識趣了!我道中人啊……
謝庸也笑一下,拎著羊肉,等著吳懷仁。
吳懷仁回來,接過謝庸手中其中的一包,打開,稍微翻找,捏起一段細看,然後又看別的……
過了一會,「這剁肉之人刀功不錯,剁肉而不傷骨。少卿、少尹、周將軍你們看,」吳懷仁捏起一段帶脊骨的,「正好卡在骨縫兒裡切的。不只這一段,段段如此,而且大小均勻。」
「那臂骨被砍掉了與肩膀接榫的一段,若是在生前打鬥時被斬下來的,凶手是這樣刀功的人,倒還可能;若是死後分屍,應該就不是這操刀者所為了——周將軍說得好,這凶手作案也是能省力氣就省力氣,能省工夫就省工夫的,他有這骨肉分離的本事,幹嗎費勁剁骨頭啊?」
謝庸道:「胡氏身形高大,死者要矮小一些,胡氏舉刀,若死者當時胳膊垂放,傷面當是順著或斜順著骨頭的,要造成這樣垂直於臂骨的橫傷面有些難;若當時死者手臂在動,形成這樣的傷面就更難了;胡氏慣用右手,這又是一段右臂骨,如此就又增加許多限制——以此看,前者可能也不大。」
崔熠以手為刀比劃比劃,「還真是!」又看周祈。
「關鍵,以胡氏那兩根手指拎半片大羊的力氣還有這刀功,想殺『妖喬』的張氏,直接砍脖子就完了,不會砍到胳膊;若說是打鬥誤傷——張氏恐怕沒有與胡氏一鬥之力。」周祈道。
「而且,胡氏這個人悍勇而不凶戾,她與盧大郎吵架,沒有順手拿刀,反而拿棍棒,要挾丈夫說的是『打折腿』,而不是『砍下來』,更不是殺人;她又看不上盧大郎——」周祈想起她說「鼻涕似的二兩肉」,不免露出些戲謔的笑來。
崔熠知道她想起了什麼,「哎,哎」兩聲:「你正經點兒啊,阿周。調戲我們這些規矩正派人,有意思嗎?」
聽他說規矩正派人,周祈直接扭頭看謝庸。
謝庸不看周祈,只接著她的話頭兒道:「故而以其性情,因妒恨衝動殺人的可能不大。」
周祈眯眼,謝少卿的耳下是不是有點紅啊?不會吧?話說從前怎麼沒發現謝少卿還是個羞澀的人兒呢……
被她這樣看著,謝庸到底忍不住,扭過頭來微瞪周祈一眼。
周祈施施然收回目光。
「張氏是個乾淨利索又愛美的人,其屋內無不平整乾淨,床榻卻有些異常。她的被子雖是疊起的,卻是隨便團折而成;床帷攏得也不整齊,只用絡繩轉一圈兒掖住,絡子穗頭兒半塞在繩中;床下又有乾溺盆——張氏斷然不是一個白日還把溺盆放在屋裡的人。」
崔熠微皺眉頭:「所以,她是半夜被人劫走殺害的?那凶手怕人猜出,故意做出這假象來?」
謝庸點頭:「極有可能。從這隨意團折的被子,掖著的帷簾看,凶手不是個乾淨利索人——人行動再匆忙,也會帶出平時的習慣來,他能做此掩飾,就不差這點工夫掩飾得更好。」
謝庸又道:「那盧家肉鋪收拾得頗利索,胡氏的圍裙亦不算髒污,她賣肉前先洗手,是個乾淨人,盧大郎亦如此,這荷葉包上的麻繩也繫得平平整整。在這點上,他們與作案人不符。」
崔熠嘬嘬後牙花子,突然靈光一閃:「夜裡劫走,又不是個乾淨利索人……會不會是那些街頭無賴?那里正說這張氏妖喬,引得一堆閒漢在此閒逛。會不會是其中一個,或幾個,劫走姦殺了這張氏?」
謝庸點頭:「不無可能,只是那些無賴漢為何沒動這屋裡的財貨?張氏的東西並不難找。」
「那個時候色心沖顱,哪顧得上找財貨?又黑燈瞎火的,點著燈燭也不方便找。再說張氏寡婦失業,能有多少積蓄?興許他們覺得不值當的找呢。」
謝庸微搖頭:「窮街陋巷的無賴漢,因色而放過財的,極少。」
崔熠想想這坊裡的樣子,還有那些街頭閒漢的破衣爛衫,點點頭。
「我查看了那門和院牆——」周祈道。
謝庸、崔熠、吳懷仁都看這位溜門撬鎖翻牆頭的行家。
「那門極嚴實,插關也做得巧,裡面插上,在外面很難撥開。故而,外人夜間要進來,要麼張氏自己開門放進來,要麼那人翻牆頭。外牆上有不少足蹬攀爬的痕跡,但大多踏點低。」
周祈在院內現場演示。她右腳蹬在院牆約四尺高的地方,然後往上拔身子,左腳又蹬一下,手便攀在了牆頭兒上。
周祈便這麼攀著牆頭兒回頭對謝庸、崔熠等道:「這是普通人爬牆,但若後面沒人頂著幫著,往往蹬不了這第二步,就掉下去了。故而那些踏點當是幾個無賴漢互相幫著,一起爬牆頭留下的——他們不管第一步第二步都有往下滑的痕跡,顯得拙笨。」
練步法把自己絆倒好幾回的崔熠覺得有點扎心,看看周祈掛在牆頭衣袂飄飄談笑自若的瀟灑樣子,扭頭看謝庸:「老謝,你上回幫阿周修房頂,她八成在心裡說你拙笨了。」
謝庸還沒說什麼,偏周祈耳朵長聽見了,嘿嘿一笑,從牆上跳下來:「不,不,我們謝少卿即便上牆也很是飄逸端雅,宛若閒庭信步、看山觀雲。」周祈頗知道感恩地對謝庸討好一笑。
謝庸嘴上未說什麼,眼角兒卻微微翹起。
崔熠看看他們倆,我怎麼不信呢?阿周這節操啊……
周祈接著說正事:「土牆上這些兩步痕跡,除了十分舊的,不太好判斷時間。」
「可我看,其中還有一個高的坑點,比我踏的也低不了多少,且沒有往下滑的痕跡,倒像個也會功夫的人踩的——不過,也可能是哪個無賴漢在第二步時偶爾踢上的。倒也不好妄下決斷。」
謝庸點頭,想了想:「讓里正列出常在這宅子周圍的無賴漢,挨個兒排查吧。」
衙差領命出去。
周祈看那兩個荷葉包:「所以,這羊肉應該是能吃的哈?」說著便看謝庸,臉上討好的神色越發濃了。
崔熠立刻忘了腹誹周祈節操的事,笑道:「我們老謝確實風姿好,你沒見過他烤肉,嘖!嘖!那姿態,就像臨水賦詩,對月彈琴,秀雅,秀雅得很!」
呵!馬屁精!誰烤肉能像臨水賦詩,對月彈琴?周祈面上卻極認真:「哦?果然是我們謝少卿!」
邊兒上的吳懷仁終於明白人家為什麼都是穿緋袍的,自己只是個小小仵作了,臉皮厚度不一樣啊!
吳懷仁雖自知不敵,到底也說了一句:「那想來味道也是極佳的。」
三人中唯一吃過謝氏烤肉的崔熠立刻以過來人的口氣對周祈和吳懷仁道:「極佳,真是極佳!」
謝庸看看他們:「目前尚不能完全排除盧大郎和胡氏的嫌疑,多少兇案,都是嫌疑最小甚至已經被排除的人做的。你們可曾想過,他們興許就是用那切羊肉的刀、在那切羊肉的案板上分的屍?」
三人立刻繃住了臉。
謝庸淡淡地道:「其餘殘骸找不到,興許是被他們當豕肉賣了……」
崔熠和吳懷仁一時不知道說他什麼好,周祈卻點頭道:「還真不無可能。」
周祈突然皺眉一笑:「我怎麼有走入《大周迷案》之感。」
崔熠笑起來:「那你就是裡面的原六郎。」
周祈垂著眉眼,小聲嘟囔:「原六郎吃正宗的手把羊肉不知道吃過多少回,我連個好吃的烤羊肉都吃不上……」
聽她又繞回到羊肉上,崔熠越發笑起來,到底是阿周……
謝庸看一眼周祈,抿抿嘴:「等休沐日,我看能不能買到好羊肉,你們都來我家吧。」
崔熠、周祈、吳懷仁都露出笑來,謝庸也微微笑了。
吳懷仁卻又有些糾結,到時候周將軍會不會揪著自己教拳法?
周祈看看崔熠和吳懷仁:「左右現在我們在這裡等消息,也沒旁的事做,不如活動活動手腳,練兩趟拳,耍一回劍吧?」
崔熠和吳懷仁:「……」
謝庸不由得莞爾。
「報——」干支衛馮七郎和兩個衙差快步走進來。
「稟將軍,稟少卿、少尹,在坊內竇家舊宅,找到了殘骸。」
謝庸對崔熠、周祈和吳懷仁道:「走,一起去看看。」
一路走來,頗看到幾所荒宅,大多院牆和屋頂都塌了,只勉強剩個房屋架子,院子裡枯黃的荒草下又冒出一片新綠,偶見三兩條狗在那土堆上追逐而過。
竇家舊宅情況卻好些。這宅子與張娘子家隔著兩條小曲,從外面看,至少屋頂、院牆都還完好。
周祈看那門板上掛著的鎖和門鼻子,扭頭問馮七郎:「這鎖是本來就搭著的,還是你們拽開的?」
「本來就搭著的,看著像是鎖著,其實一拽就開。」
謝庸、崔熠、周祈走進院子裡,眼前的樣子著實有些慘不忍睹。
幾株薔薇花下,有人挖的坑,也有狗刨的痕跡,地上扔著兩段白骨,又有三塊帶土的骨肉殘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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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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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1:55
卷五 花肥 第六十四章 荒宅殘骸
「我們查到這裡時,便看見荒草中兩段白骨,花樹下又有一片鬆土和狗刨的土坑土堆。我們在荒草中再找一找,又找到這剩下的白骨,在花下的狗刨坑旁則挖到這些帶皮肉的屍骨。」領頭兒的衙差稟道。
謝庸點頭。看人挖的那坑子,這幾段屍骨能完整保存,當與埋得較深有關係,估計與狗吃飽了也有關係。
「這邊還有!」牆角兒處一個衙差喊道。
謝庸四人走過去,牆角長了荒草的地上都是狗爪印,那屍骨埋得很淺,約莫七八塊,有盆骨,有肋骨,有腿骨,都被啃食過,但上面大多數帶有殘肉,應該是狗給自己藏起來的「吃食」。
饒謝庸、崔熠、周祈、吳懷仁俱是見慣屍首的,見此景象,也都面色深沉。
吳懷仁親自撿這堆新發現的屍骨,謝庸、崔熠、周祈則回去花樹旁看那三塊皮肉完整的。
這是一段肩膀,一段腰肋,一段大腿,都系被利刃砍斷,皮膚細膩有彈性,從新鮮程度上看,當與之前發現的臂骨屬同一人,而從肩膀段下緣能看出,死者確實是一位女子。因屍骨表面沾了不少泥土,更細緻的痕跡要等洗過之後再看。
謝庸等又略看過那幾塊被狗啃乾淨的白骨,便進了這竇宅的屋子。
屋子裡已經搬空了,屋頂上一個洞,到處是灰塵、蛛網,地上有同一人的幾個腳印。
「你們可曾進來過?」周祈對外面喊。
一個衙差趕忙跑過來:「某進去過,見屋裡沒有什麼,便退了出來。」
周祈點點頭,衙差退下。
周祈看看謝庸、崔熠,所以,這凶手並沒有進屋子裡來……
那邊吳懷仁把所有的屍骨都撿在一起,在院中按人形擺放,並把之前發現的那段臂骨和已經被狗啃乾淨的幾塊白骨也擺上,對走出屋門的謝、崔、週三人道:「是一個人的,兩條上臂骨一樣長,橫衝直撞的斬剁法也一樣。可惜缺的有點多,尤其沒有頭顱。」
吳懷仁又拿起那三段皮肉完整的屍骨。
這三段是最可能看出東西的,吳懷仁先大略看過,又讓衙差去打了水來,細細清洗了兩遍。
「凶手分屍用的當是刀。」吳懷仁舉著肩膀一段,指著其截面給謝庸等看,「這樣長的創面,若用斧子,當有接痕,菜刀也不行,這般平直,一刀而下,只能是長刀。」
周祈最懂刀劍,指著那創緣上不太平整之處問:「這莫不是刀刃捲了或者有缺口吧?」
吳懷仁點頭:「周將軍利眼,極可能是這樣。」
「那他這刀捲得可夠厲害的……」周祈數一數,那創緣這樣不平整的地方總有五六處之多。
吳懷仁又細細查看這三段的皮膚表面,上面有不少擦痕,有的翻出皮瓣兒,「這當是臨死或死後拖拽形成的,若是活著時形成,當發紅、腫脹,痂皮也會邊緣微縮。」
謝庸指著肩膀上擦痕之間的一段黑紫印跡問:「這是勒痕?」
吳懷仁點頭:「許是勒痕,但也可能是什麼硬東西硌的、壓的,若是勒痕,也不是用的麻繩,麻繩都會留下麻繩印子。」
謝庸拿起腰肋一段,在側腰的位置亦發現這麼一段類似的黑紫印跡,大腿一段則未見——也許是因為大腿上拖擦痕跡格外厲害。
查完細處,把這三段也拼上,整個人還是缺了不少,但這院子裡已經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其餘部分要麼被分埋他處,要麼被狗叼走扔到了旁處。
「應該是被埋到了旁處。頭顱堅硬,不容易分開,且太容易辨識,這坊裡雖荒僻,若一條狗叼著個頭骨,還是會發現的。」謝庸道。
「也許是和衣服埋在了一起?」崔熠猜,「都是容易辨別出身份的東西。」
謝庸點頭。
吳懷仁指著拼好的屍骨道:「就像我們之前說的,該女子大約死於三天前,身長六尺六寸左右,不胖,從盆骨上看,生育過。」
張氏大約是這個身材,從其箱中衣物可以看出。周祈回頭吩咐馮七郎:「去與里正核實一下,張氏之前是否生育過。」
「如何致死不明,但應當不是毒死的,死後被長刀分屍,分屍場所亦不明。」吳懷仁接著說。
謝庸指指周圍土堆中的深色部分,「許就是在這院子裡分的屍。分完屍,埋入地下,把挖出的鮮土蓋在上面,隱藏血跡。若不是野狗挖出來,有人經過也不會發現。」
「劫走人的時候記得疊被,分屍埋屍也做得乾脆利索,是個能人啊。」周祈點頭。
「膽子也大,若是我作案,定是在屋裡分屍。他就不怕有聲音,被人聽到嗎?若是夜裡分屍,點了燈燭,也容易引了人來。」崔熠道。
「這幾日月光極好,不用點燈燭也行。」 謝庸道。
聽他如此說,周祈便知道,沒跑了!前日晚間對月吹簫的就是謝少卿。吹的什麼《杏園春》,想來是他院子裡的杏花終於都開了,謝少卿一顆騷客的心就躁動起來,月下對著花樹吹起了曲子,興許還畫了畫兒,寫了詩?嘖嘖,文人……
謝庸看一眼周祈。
周祈微皺眉,他難道聽到了我的腹誹?這也行?
為了那頓休沐日的羊肉,周祈把神情擺得越發端正:「這樣的好月光,便是點著風燈,有這院子,在外面也看不出來。」
崔熠看看那院牆,點點頭。
吳懷仁不似崔熠,發現了這二位的眉眼官司,莫非謝少卿與周將軍這幾日每天花前月下?嘖嘖,年輕人……
馮七郎來稟,里正到了,衙差們還帶著幾個坊裡的無賴漢,都在門外等候。
「我問過里正,那張氏確實曾有一個孩子,幾個月就夭折了。」
周祈點頭,與謝庸、崔熠走到門外。
里正上前稟道:「常在張氏家附近幾個無賴漢子便是他們了,還有一個佟三,是旁邊修政坊的。」
一個衙差叉手:「已經去拿這佟三了。」
幾個無賴漢中,有一個臉熟的,便是盧屠夫婦吵架時在旁邊說諢話那位。
幾個無賴都一通磕頭,使出街頭本事,虛張聲勢,大聲喊冤。
周祈皺眉,挨個兒拎起扔出去,無賴們跌成一片,頗有兩個啃一嘴泥的。
再沒想到這位如此暴躁,不單里正,便是與周祈還算熟悉的衙差們都有些目瞪口呆。馮七郎等干支衛則一臉讚許、與有榮焉的樣子,嘿,到底是咱們周老大!這幫小子,就該讓老大這樣整治整治。
謝庸看一眼周祈,沒說什麼,崔熠則拍手叫好。
把其餘幾人帶遠,謝庸先從那個熟臉的開問。
這個小子叫裘五,二十七歲,家裡有個老娘,家貧,無業,沒有妻室,偶爾給人做些零工,賺點家用。
「冤枉啊,」被周祈那一扔,想是摔得不輕,裘五不敢再撒潑,喊冤也喊得頗老實:「我真好幾個月沒挨這張寡婦的邊兒了。年前的時候,在張寡婦家門前,我截住她,跟她說話,被她罵了幾句。正糾纏著,遇上了我們坊的陸坊丁和那邊昌樂坊的齊坊丁,被他們狠說了一頓,還挨了齊坊丁幾下,我跟他們保證絕不再犯,從此便再沒湊近過這張寡婦。」
謝庸問他攀牆頭兒的事。
裘五賠笑:「連這,貴人們也知道。我們就是攀牆頭兒往裡看看,拿石子兒扔她窗戶,沒敢真進去。」
周祈在旁拍拍手上的髒污,裘五一縮,趕忙道:「我們裡頭,要說膽子大、本事也大的,是佟三。他會兩下子拳腳,別看胖,利索得很……」
把幾個無賴漢都審了一遍,謝庸讓人暫時把他們收押了。
周祈對謝庸、崔熠道:「這幾人中沒有會功夫的。會功夫的人,即便裝,也能看出痕跡,摔不成他們那德行。不過都是年輕漢子,拿長刀分屍,倒也沒問題。」
謝庸對無賴漢是什麼樣子頗為熟悉,看其神色,比對其證詞,這幾人不似作偽,他們小偷小摸或許,殺人分屍恐怕幹不了。
「報——」衙差走過來。
「佟三不在家中,其鄰居已經有三兩個月未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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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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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2:07
卷五 花肥 第六十五章 尋找佟三
謝庸、崔熠、周祈又轉戰修政坊,仵作吳懷仁則留在竇家荒宅,收拾那些屍骨。
修政坊與青龍坊一般地大而荒涼,尤其坊裡東半邊兒還有一段土坡子,坡上人家更少。這佟三家倒是不在坡上,而是在十字街西的平地,兩間斜拉胯的屋子,院牆破得厲害,大門連門鼻子都沒有,謝庸等推門進去。
院子裡除了常走的地方,都長著草,草中扔著些露洞爛鞋、掉腿胡床、破酒罈子之類的雜物,窗下趴著兩隻老鼠,見有人來,滋溜鑽進了牆上洞裡。
屋裡與院子一脈相承,正堂當中一張食案,一把胡床,案上油泥積了老厚,上面兩個盤子,一雙竹箸,盤子裡面都一層乾了的黑色污垢,估計是不知什麼時候的剩菜湯,案下又有一個碎碗。食案旁邊還或立或滾著幾個空酒罈子。其餘地方又有臉盆之類雜物散亂放著。
周祈這慣常靠抹灰判斷屋主失蹤時間的,在那食案上抹了一下,手指上除了塵土,還蹭了油泥,黏噠噠的。
「這裡莫不是有過打鬥?」崔熠捏起一塊碎碗碴兒。
謝庸沉吟:「不一定,碗在食案側下,可能是人在旁邊經過把碗蹭了下來,也可能是老鼠碰下來的。若是打鬥,不能碎的只是碗。」
三人在堂屋轉了一圈,並無更多發現,便一起拐進佟三臥房。
臥房裡迎面靠牆一張床榻,床上帷簾半垂,被窩兒攤著,油漬麻花的枕頭放在床頭。
床頭兒有個高几,幾上空無一物。窗邊靠牆還有一個三屜破矮櫃。
謝庸撩開床帷,總體看一看,拿起枕頭,看下面可壓了什麼東西,又撩開那被子,查看被子和下面褥子上是否有可疑印跡。
這被子一撩起,便有一股子又潮又油膩的髒污味兒散了出來。
站在高几旁的崔熠被波及到,皺皺眉頭,扭頭兒看謝庸這邊兒。
見謝庸捏著黑漆漆、油膩膩的被頭正在細看,神情嚴肅平靜,眉頭都不皺一下,崔熠只能嘆一句,老謝真漢子!老謝辛苦了!
崔熠看高几旁牆上釘的鐵釘,「這裡是掛什麼的?」鐵釘處倒不算贓,右斜下牆皮二尺多處有幾個磕碰的地方。
崔熠比量一下:「刀劍!極可能是刀!」
「老謝,阿周,這佟三可能有刀,許就是那凶手。」
窗前查看矮櫃的周祈道:「有刀不代表就是凶手。他失蹤幾個月了,如何會於幾日前突然出現,並殺了張氏?」
「許是流竄去了旁處作案,或者躲避仇家,甚至在哪個山頭兒落了草?這種無賴,誰能說得清呢。他回來估計是想劫張氏走,或者就是立意姦殺,如今又跑了。」
「你說的不無可能,但有可疑處。你看這個。」周祈伸手,遞給他一把小木片兒。
崔熠接過來。小木片兒長短參差,上面有的寫著幾個數字,有的寫著「張」「趙」等姓氏,下面又有小字「紫雲十八年臘月廿六」 「紫雲十九年正月初五」「紫雲十九年正月十三」「紫雲十九年春張榜後」,木片後面是「同利賭坊」之類賭坊名字。
「這就是傳說中的彩籌吧?」崔熠到底貴介子弟,家裡管得嚴,他又不缺錢,故而對這個不熟。
周祈卻是在街面兒上混的,教給他:「城裡不少賭坊都發這個,二三十文到百文一個不等,售價與開獎時的獎額有關,下面的日期是開獎的日子。這寫數兒的,就是開獎時,賭場莊家搖骰子,憑數兒對上幾個來領獎;這些寫姓氏的,則是最風行的『科考彩』,若今科狀元姓趙或者姓張,這佟三就賺大了。」
「嗯?這麼熟?莫不是也買這個了?」崔熠笑著看周祈。
「買啊,時常買上幾個,萬一中了,就發財了。」周祈一臉的理所當然。
「哦?中過嗎?」
「……沒有。」
崔熠繃不住,到底笑出來,「就你那賭運……阿周啊,聽我一句勸,別買了啊,免得常買常失望。」
「我這麼些年的壞賭運,興許是攢著拼一把大的呢?」周祈嘿嘿一笑,「我連中了獎買什麼都想好了。」
崔熠笑道:「說說,買什麼?」
「去東市瞿家、唐家那幾個刀劍庫啊。到時候,我就說,這一把,這一把,」周祈虛指一下,一臉的財大氣粗,「還有那一把不要,其他都送到舍下。」
崔熠越發笑起來。
便是那邊掀開油漬麻花褥子的謝庸也翹起了嘴角兒。
周祈把話題又扯回來,「兌過的彩籌,若不中,當時便扔了,若中了,賭坊會收回,故而這都是未兌的彩籌。從時間上也能看出來,這彩籌的日期最早是臘月底,與鄰居說的三四個月沒見他正好對得上,而科考彩,現在還沒開獎,且這些科考彩還是長期承兌的。」
「別的他都亂扔,這些東西卻統一放在那屜子櫃的下層,可見是何等珍之重之。像我們這種總心懷大期望想著一夜暴富的人,是不會把彩籌扔下就走的。」周祈斷言。
「你的意思是?」
周祈點頭:「雖沒有更直接的證據,但我覺得這佟三也出事了。」
「我也認為佟三出事了。」謝庸手裡拿著一根布腰帶,一個紙包兒走過來。
「這是什麼?」崔熠指著那紙包兒。
「從褥子下找到的,」謝庸把紙包兒打開,裡面是淡紫色藥粉,「有淡淡的芋香味。高峻被毒殺案中,我們去捉拿那幾個賣藥胡商,其亂扔的就是紫芋粉。這一包或許就是他們之前摻過芋粉的藥,只是不知道是哪一種。這樣的藥,即便摻了芋粉,當也是個珍貴物,佟三不該扔下。」
「還有這腰帶,若他是自己走的,這個不會還在床腳。」謝庸又道。
「也許他繫了旁的腰帶呢?」崔熠道。
謝庸搖頭:「這裡的人日子過得不講究,沒那麼些腰帶可用。」
謝庸指著那床頭高几,「那高几上也太利索了些。可能佟三平日脫了衣服就扔在几上和床上。有人帶走佟三時,順手把他的衣服,還有那牆上的刀也一併拿走。這腰帶掉在了床腳和高几中間,被遺漏了。」
周祈微眯眼睛:「與帶走那張氏一樣都有善後……」
「對,極可能是一人所為。」謝庸點頭。
謝庸吩咐衙差:「叫人去搜本坊荒宅,尤其是像青龍坊竇宅那樣離著左右鄰居比較遠的荒宅。要搜仔細一些,佟三失蹤已經是三四個月之前的事了。」
找到竇家荒宅中的殘骸後,其餘在山坡、樹林、荒宅搜尋查找的人本已撤了回來,如今又得令再去搜找。
但這回只搜荒宅,指令又明確,時候並不很長,便有人來報,在本坊西北角一處荒宅中有動過土的痕跡,剛剛刨開,發現了人手。
這所藏屍之宅在最邊角兒上,旁邊也是一處荒宅,與同樣在十字街西的佟三家隔著三條小曲。
幾棵花樹下,擺著已經被挖出的兩條胳膊、兩條腿,與竇家荒宅中的殘骸不同,這胳膊腿都沒從中間砍斷。
雖是冬春,但畢竟已經三四個月,殘屍上的皮肉有些還掛在骨上,有些已經爛在了泥裡,要看屍表是不能了,要看骨頭可也看不清。
「這怎麼辦?」崔熠問。
「煮。」謝庸淡淡地道。
崔熠:「……」
「謝少卿,你們看這個!」正在院中背陰處一棵花樹下挖掘的衙差喊。
他拿小鍬慢慢把屍塊周圍的泥土撥開,能看出來,這是一段腰背,與那邊挖出的胳膊、腿不同,這一段大部分沒有腐爛,其表皮光滑,土黃色,有油光,就像抹了一層蠟。
「這大概就是前朝刑部侍郎李公在筆談中說的『蠟屍』了。他遇到過一案,那死者被扔在水塘中一年,屍體全身都覆蓋著蠟油似的東西,身上傷痕清晰可辨。」謝庸蹲下細看。
這味兒太沖,崔熠皺著鼻子蹲下:「這蠟從哪裡來?為何只這一段是這樣,那邊挖出的胳膊腿都沒有?」
周祈亦湊在一堆兒,蹲著看:「能從哪兒來?想來也只能是這屍體自己的油啊,只是從體內滲出到體外,時間一長,就成了這蠟似的樣子了。」
聽周祈說屍油,崔熠突然想起從她那裡借的傳奇上說邪道用屍油煉藥來。
謝庸點頭:「周將軍聰敏,李公也這般認為。」
謝少卿剛才在誇我?周祈看謝庸。
謝庸也抬起眼睛。
周祈趕忙搖頭:「沒什麼。」等忙完了這案子,一定要去買彩籌……
謝庸又低下頭,接著看那屍塊,又回答剛才崔熠的問題:「這腰腹一段兒上油脂多,故而比胳膊等處更容易形成蠟屍。或許與這裡是背陰之處,冬天雪水存留時間長,更潮濕也有關係。」
崔熠點頭,對,剛才老謝說那李公筆談中提到的屍首是從水裡打撈出來的。
衙差又在旁邊兒挖出一段肩膀,可惜這一段只有一點有蠟皮,其他都腐壞了。
仵作吳懷仁從青龍坊趕過來,他更年輕時跟著師父見過一次這種蠟皮屍首,當下從隨身小箱中取出毛刷,把這塊殘骸上的土清理下去。
在一片摩擦傷中,謝庸又在其上看到了疑似勒痕的印跡,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在外面不方便,吳懷仁到底沒用「煮」的辦法來處理那些皮肉腐爛的屍骨,而是用小刀裹著布慢慢清理。
謝庸用手無意識地畫著什麼。
「這人雙腿的髕骨都碎了。」吳懷仁道。
謝庸停住他的手:「我知道是什麼人了。」
一間破屋中,一個女子被綁著:「求求你,放了我吧,我還有孩子呢。」
她對面的人看著她,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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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2:18
卷五 花肥 第六十六章 凶手其人
「什麼人?」崔熠立刻問。
謝庸微擺手,吩咐院中幾個衙差:「去叫萬年縣這南十四坊的里正來,並傳令我們的人在這荒宅西面空地上整隊待命。」
衙差們領命出去。
吩咐完,謝庸蹲下,用手指在地上畫了個人形,又在上面畫線:「那女屍肩膀部的黑紫印跡是這樣的,腰肋部的印跡是這樣的。」
崔熠一頭霧水,周祈略睜大眼睛,看看謝庸畫的線,又扭頭看向那塊蠟屍。
「我們剛才在這間院子裡發現的腰背部屍塊上亦有這樣的黑紫印跡。」謝庸又在那人形上添了短短的兩道線。
崔熠越發不明白了:「你是說這是同一個人的屍骨?不對啊,老謝。」
周祈代他答道:「謝少卿說的是綁痕。」
謝庸把幾條實線用虛點連上,又另畫了幾條虛線。
「花式大綁?」崔熠面色一變,明白過來。
「不錯,如果那黑紫痕跡是綁痕,這兩個死者都極可能被人花式大綁過。這是官府中特有的綁人辦法,從頸部開始,繞肩至臂經腰,前心後背胳膊整個上身都捆得死死的,普通人不會這個。」謝庸道。
「還有剛才立人清理出來的腿骨,髕骨齊齊破碎,」謝庸看一眼周祈,「或許是因為有人在後面猛踹其膝窩、雙膝突然跪地所致。踹膝是衙差、禁軍捕人時的慣常舉動。」
崔熠也看周祈,阿周是自己見過擰胳膊踹膝窩最利索的,自然,她救人,撲人,砍人,追人都是最利索的。
「哎?」周祈看他們倆,「我可從沒把人髕骨弄碎過……」每次都矜著勁兒呢。
謝庸又看她一眼,輕輕地「嗯」一聲。
他雖沒說什麼,周祈卻突然覺得熨帖了,似乎那一聲「嗯」裡帶著些「我們都懂」甚至讚許的意思。話說謝少卿這個人,有時候還挺……周祈一時不知用什麼詞說他。
謝庸道:「我們要找的這個人會功夫,能輕易拿住會拳腳的佟三——自然,也可能佟三喝醉睡死了,但能搬著這樣一個胖子走三個小曲,至少有把子力氣。他應該沒用車馬,翻牆作案,車馬不便隱藏。我覺得,周將軍在張氏家牆頭見到的高處淺踏痕或許就是這個人留下的。」
「這人頗有心計,且沉得住氣,殺人分屍後行跡掩藏得很好,若非野狗壞事,恐怕沒人會發現。」
「此人慣用長刀,但他分屍用的當非官中發的橫刀,橫刀雖鋒利,卻未免太窄太輕,不宜劈砍,他分屍用的許是民間普通的砍刀。」
「與兩名死者有牽連,能找到合適的分屍埋屍之所,此人極可能便住在這附近幾坊,甚至從小就住在這片地方——窮街陋巷中固然有張氏和盧氏夫婦那樣的乾淨利索人,但更多的是日子過得不講究的,從給張氏疊的被子來看,凶手不是個整潔人。」
「此人或許看起來還頗夠義氣,交遊廣泛,他敢這樣夜間劫人分屍,從容掩藏行跡,當是掐準了青龍坊、修政坊坊丁夜巡的時間,甚至知道他們的巡邏路線。各坊加巡的時間不同,路線更各個不同,這時間和路線應該就是坊丁甚至里正曾透露給他的。」
「會不會便是坊丁?」崔熠問,說完自己便找出了漏洞,「坊丁們不會花式大綁。」
坊丁大多是里正在本坊徵募,然後報上縣裡的,與衙差不同。他們又偶爾與官府衙差打交道,與一些衙差相熟,特別這個衙差還是附近幾坊的坐地戶,看起來很夠義氣,更甚至坊丁們與他從小相識,一起長大……想套夜巡時間和路線確實容易。崔熠點頭。
「所以我們要找的是一個會功夫,擅用刀,有心計,看起來頗可靠夠義氣,又住在這東南十四坊的衙差或禁軍中人。」周祈撮其精要道。
謝庸點頭。
「這就好找了,東南諸坊人都不多,坊裡有什麼人都在里正心裡裝著呢,特別這人還是衙差或禁軍中人。」
崔熠道:「而且這人與張氏、佟三都有糾葛。會不會他也是看上張氏,因佟三欺辱張氏殺了佟三,後來見張氏與那賣肉的盧大郎在一起,因愛生恨,又殺了張氏。」
周祈同意他的說法:「所以這人沒有侵財,因他本就不是小偷小摸之人。而且張氏的屍首被砍得很碎,足見恨意更大——或許是他覺得張氏背叛了自己。在這種事上,男女不同,女人總是更恨『外面的狐狸精』,男人多數更恨妻子。」
「謔?挺懂啊阿周?」崔熠看周祈。
「反正出了事,都是女人的錯嘛。」周祈一哂。
謝庸看她一眼。
周祈又正經了臉:「不過,那青龍坊里正如何當時沒提到有這樣一個人?因其身份,覺得不可能?刻意為其隱藏?或者這個人與張氏來往得極隱秘,里正不知道?」
謝庸、崔熠都點頭,如今一切都還是推斷,有些疑點或許只能等到審結的時候才能知道。
外面一陣說話聲,聲音頗大,傳到院子裡來。
「求求你們,讓我見一見貴人吧。」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有什麼事求見貴人?此重案要地,不得擅入。雞毛蒜皮的事去找坊丁里正吧。」
「與我同住的柳娘不見了。她從晨間出門,到如今快日暮了,還沒回去。她那孩子還小,餓得只嗷嗷哭……」
聽她說「同住」,女子在一起同住的,能是什麼人……衙差皺著眉看這女子,剛才不覺得,現在卻看她滿身風塵氣,誰個良家女子這個時候就露一片胸脯子?與她同住的自然也是暗娼妓子之流。一個娼女一天不歸算什麼事?衙差正待趕她走,卻聽身後門聲,謝少卿幾位走了出來。
「你剛才說有人不見了?莫怕,細細說來。」謝庸道。
女子趕忙上前跪下。
「奴與柳娘、薇娘一起租住在旁邊通善坊裡蒲公家後院。晨間柳娘出門,」女子看一眼謝庸等,「她孩子還小,夜裡不行,白天也讓孩子纏磨著,便常在晨間趁著孩子睡覺時出去兜攬。她惦記著孩子,一般到巳時就回來了,最晚也不會超過午時。可今日都這個時候了,她還沒回來。」
「我出去尋她,有個小孩說見過她與一個高大男人說話,再問就不知道別的了。」女子磕頭,「她不是那等會扔下孩子跟人跑了的狠心娘。她,她許是出事了。求貴人幫著尋一尋。」
謝庸與周祈都神色微變,兩人互視一眼,崔熠也皺起眉。
「我們知道了,會去尋她。」謝庸溫聲道。
女子趕忙道謝,行禮走了。女子其實有些猶疑,那貴人都沒問柳娘長什麼樣兒,也沒問旁的,如何去找?莫不是敷衍自己?但想起剛才那貴人說話的樣子,又覺得不像。再說,自己這樣身份的人,貴人何必敷衍?直接打發走就是了。
謝庸、崔熠、周祈走進院內。
「我們或許錯了,那兇犯殺人分屍不是與張氏、佟三有什麼愛恨情仇的糾葛,他是覺得自己在『清理污穢』。一個招蜂引蝶的寡婦,一個行為不端的無賴,還有今天失蹤的暗娼,都不是正經老實良民。」謝庸道,「他把人都埋在花樹下,或許用意便在此,他覺得像他們這樣的『污穢渣滓』,也只適合當肥料。」
崔熠睜大眼睛。
周祈道:「這也解釋清了,為何青龍坊里正當初沒提到有這麼一個人與張氏有牽連,因為本來就沒有牽連。」
「一個衙差或者禁軍,怎麼突然清理起『污穢』來?莫不是因這些人被上官責罰了?」崔熠疑惑。
謝庸點頭:「有此可能。亦可能有別的變故,周將軍前面說此人恨張氏多過恨佟三,這變故或許與其家中女子有關。」
又過一刻,東南十四坊里正終於在這荒宅前聚齊。謝庸把這要找的人說了。
聽完他的話,昌樂坊里正神色大變,喃喃道:「這,這恐怕是本坊的坊丁齊大郎。」
崔熠皺眉看他:「坊丁?」
昌樂坊里正趕忙叉手道:「他原先是縣裡的衙差,去歲十月間,因醉了酒打了幾個無賴漢,把人打殘了,便退了下來。他功夫格外好,本坊當時正缺一個坊丁,便把他補了進去,縣令憐他人才,也批了。他身材高大,人也精明,平日間說話做事都頗可靠,我也算從小看著他長大的……他竟是這樣的人嗎?」老里正有些難以相信。
「除此之外,他家可有變故?他的妻子如何?」謝庸問。
「去年冬天,他娘子跟人跑了。他阿耶前兩年就沒了,他沒有孩子。」
「就是他!他今天白天不當值?」周祈問。
「他今天值夜。」
周祈帶人朝昌樂坊奔去,謝庸、崔熠緊隨其後。
經過昌樂坊對面的通善坊時,周祈分出一半人手去裡面找荒宅棄屍,「小心!那齊大興許還在,他功夫不錯。」按時間估算,他應該已經分完屍離開了荒宅,極可能已經回家了,但是也說不準——坊丁們晝夜交接班是在起更的時候,到現下還有一個多時辰呢,他還有大把時間慢慢收尾。
然而周祈卻撲了空,昌樂坊齊大郎家沒人。
齊家三間土屋,裡面很是髒污,如那佟三家一樣,地上扔著許多酒罈子。
長安城第一聲暮鼓敲響。
破屋中,女子還在哭求:「我不是那種女子,我是不得已的。我死了,我的孩子就沒娘了,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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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2:35
卷五 花肥 第六十七章 捉拿人犯
周祈又親自帶人撲去昌樂坊中一所左右鄰居俱遠的荒宅,沒有任何異狀,搜找坊內其他荒宅的及搜找通善坊的也陸續回報,並未發現埋屍之處,也未發現齊大郎。
所以齊大郎帶著柳娘去了哪裡?周祈手放在腰間挎著的橫刀上,用鼻子重重地呼口氣,皺著眉看謝庸,又看崔熠。
昌樂坊老里正也趕了過來。
「敢問里正,你只說了這齊大郎之父、之妻的事,他母親呢?」謝庸突然問。
「那是個不守婦道的,」老里正搖頭,「嫌棄他阿耶窮,又愛喝酒,十四五年前與個走街串巷的貨郎跑了。」
謝庸微皺眉頭,話速突然快了起來:「他的功夫又是跟誰學的?」
「跟個叫淨慧的遊方和尚學的。這淨慧和尚是個好人,也是個能耐人,功夫好,教給這附近幾坊的孩子們認字、習武,又講得好經文。我還記得他來坊裡講經呢……」
「什麼經?」
老里正不明白為何這位大理寺少卿會糾問講的什麼經,眯著眼想了想,「最常講的是《維摩詰經》。」
「這和尚住在哪裡?」
「早走了,他是遠道來的和尚,仰慕旁邊進昌坊大慈恩寺裡眾多佛經佛跡,才在長安逗留了七八年。可慈恩寺住不開那麼些遊方僧人,這淨慧和尚就住在曲江坊林子裡一處小廟。那時候那小廟香火就不旺盛,有那麼三兩個和尚,如今這廟不知道還在不在了。」
謝庸對周祈、崔熠道:「走!去這小廟。柳娘有可能還活著!」
讓一個坊丁帶路,謝庸、崔熠、周祈帶人奔向曲江坊。
暮鼓已經將盡,坊門即將關閉,大街上沒什麼人了。周祈在前,謝庸、崔熠並幾個干支衛亥支的人和衙差在後,一路飛奔。
江邊樹林破廟中。
「我的孩子餓了一天了,我若死了,他怎麼辦?求求你了。」柳娘聲音嘶啞地哭求。
「你是個好娘,當年我阿娘扔下我時,就不曾想過這個。」齊大郎扒拉出剛烤完還很燙的芋頭,用袍子角捧著,又不斷地倒換手,剝兩下,吹一吹。
「那時候,她走了,阿耶又是個老酒鬼糊塗蟲,我便時常餓肚子,直到師父來了。他在廟前種了一片芋頭,時常烤了,分給來學文習武的孩子吃。其實,我那時候不是喜歡習武,只是想吃芋頭。」齊大郎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很快,齊大郎臉上的微笑變成了哂笑。他看看廟裡扔著的幾個破蒲團,似乎那裡坐著什麼人一樣:「說什麼『隨其心淨,則佛土淨』,老和尚,盡胡說!」
齊大郎站起來:「要想淨啊,還得出手做。」
拿著芋頭,齊大郎走到滿臉淚痕、眼睛紅腫的柳娘面前:「餓了吧?吃吧。老和尚當年種了一片,如今只能扒到這一塊兩塊的了。」
齊大郎把芋頭遞到柳娘嘴邊。
柳娘不敢不吃,咬了一口。
「嗯,吃吧,都吃完,吃完好上路。」
柳娘的淚順著臉洶湧地流著。
齊大郎看她一眼:「像你這種女人,我本是當手起刀落的,但因你還有那麼一絲人性,知道惦記孩子,我才多留你這一日。」
齊大郎透過沒有窗紙的窗子看向越來越重的暮色,「你說你還有兩個同住的?我應你,不動她們。她們會替你——」
窗外幾隻林鳥突然飛起。
齊大郎皺眉,扔了手裡的芋頭,抽出腰間的刀來。
「聽說你功夫不錯?咱倆比劃比劃。」門口兒一個懶散的聲音。
齊大郎看向門口兒的女子,劍眉杏眼,一身武官缺胯袍,手裡拿著一把橫刀。
「你是禁衛?」齊大郎到底混過幾年衙門。
「好眼力。怎麼樣?打不打?」周祈挑下巴,「那邊兒菩薩前面還寬敞點兒,去那兒打?」
齊大郎眼光一閃,「好!」卻揮手去砍柳娘。
似早料到一般,周祈手裡的刀扔出去砸向齊大郎的刀,同時猱身向前。
齊大郎的刀被磕歪,錯過脖頸,砍在柳娘肩頭,柳娘慘叫一聲。
周祈已到近前,齊大郎提刀向周祈砍去。
周祈側頭扭身,避過齊大郎的刀,抬手去捏他右手脈門,兩人鬥在一起。
周祈的馬好,有功夫,走山坡林子也比旁人快些,把眾人都甩在了後面。先追過來的是馮七郎和謝庸。
在打鬥的空檔,周祈吩咐馮七郎:「止血,把柳娘帶走!」 騰挪著,又避過齊大郎一刀,「其餘人等出去!」口氣嚴厲,不似平時。
干支衛亥支諸人雖平時沒上沒下,臨陣卻令行禁止,馮七郎忙領命去救柳娘。
齊大郎人高馬大,功夫也確實不錯,關鍵他手裡有刀,周祈赤手空拳,難免吃虧,好在如今不用怕他再傷了柳娘。
齊大郎一刀劈來,周祈左跨一步,反手捏住刀柄,同時抬腿朝著齊大郎脖頸踢去——便是當日踢暈賣藥胡人的那一式。
齊大郎卻不似那胡人,反應極快,矮身躲過,本已經用老的刀式一變,改而斬向周祈的腰。
周祈仰身躲避,卻聽「嘡啷」一聲,一把刀替自己擋了下來。
是本該出去的「其餘人等」!
謝庸順手揮刀逼開齊大郎,然後把刀塞在周祈手裡,自己改而拽出佩劍。
周祈一刀在手,立刻氣焰高漲,斜眼看謝庸:「高手啊,謝少卿……」
看他剛才那一擋的架勢,斷然也是練過的。
齊大郎卻有些心浮氣躁,知道一會兒只會人越來越多,舉刀朝謝庸砍去。
謝庸拿劍,不與砍刀硬抗,側身避過,反手用劍刺齊大郎胸膛。
齊大郎揮刀去磕那劍,謝庸變招,改刺為削,攻其臂膀。
齊大郎仰身,拿刀砍謝庸脖頸。
周祈抬刀,替他架開,用手推他腰,輕笑道:「看我的,你替我掠陣。」雖只三兩式,也能看出,謝少卿功夫是會的,要說多精深卻是沒有的,尤其他的招式都是「文人劍」,不夠狠。
與這種凶戾之徒搏命,不狠是不行的!
周祈舉刀朝齊大郎砍去,大開大合,又凶又狠又穩。
謝庸抿著嘴,站在一旁。看著周祈,想起她上回教崔熠時說她自己的「野狗氣」,如今看來,倒不像野狗,反倒有兩分虎氣。
齊大郎到底不是「母老虎」的對手,周祈先是砍傷了其臂膀,又猛踹一腳把其踢倒,刀刃便擱在了齊大郎的脖子上。
崔熠、陳小六等進門,剛好來得及喊「阿周厲害」「老大威武」。
周祈和謝庸先去看柳娘,她肩膀已經被裹好了,雖面白入紙,精神卻還好,又掙扎著要給他們磕頭,「多謝貴人相救。」
謝庸溫聲道:「你莫要動了。」又回頭吩咐衙差,「回頭找個郎中給她看傷。」
周祈則彎腰,輕輕拍一下她未受傷的肩。
柳娘又流下淚來。
看看謝庸、崔熠,看看干支衛的兄弟還有衙差,再看看救下的柳娘和抓住的齊大郎,周祈呼一口氣,「天黑啦!回家!」
來的時候,奔命似的,回去就不著急了,何況還帶著傷者和人犯。干支衛和衙差們帶著人在前面走,謝庸、崔熠、周祈走在最後面。
「阿周,你實在是我見過的最颯爽英姿的了,腳踩在人犯胸口,拿刀逼在他脖子上,嘖嘖……」崔熠讚歎。
崔熠又看謝庸:「老謝,我看你今天還抽出劍來了。要想不只是壯膽兒,還是得學起來。怎麼樣?跟我一起吧?一塊跟阿周學。」
「不了。」謝庸淡淡地道。
崔熠搖搖頭,老謝啊……崔熠的神情頗有兩分其先生當初給他上課時候的意思。
謝庸自己不說,周祈也替他瞞著——小崔要是知道就他自己是個練個步法就摔跤的,得多傷心啊。就譬如上學的時候,看旁人瘋玩,自己也瘋玩,沒完成先生佈置的書和字,本以為大家皆如此呢,結果人家早就完成了,且字寫得工整漂亮,書也背得爛熟……
瞞著,一定要瞞著!無知才快樂。
周祈把話題岔開:「謝少卿,你如何確定齊大郎把柳娘帶來了這裡?」
謝庸道:「《維摩詰經》上說,『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佛土淨。』齊大郎跟著淨慧和尚學武多年,當聽過不少這種佛家的話,或許早年他也曾用師父的話勉勵自己,但卻遭遇諸多不順,丟了差事,與其妻亦不睦……他便反其道而行之起來。」
「我猜,他心裡充斥恨意,恨其父,恨其母,恨教他認字練武的老師,甚至恨自己。他覺得自己如今的境地,是因為陷在泥淖中,周圍污濁不堪,充滿穢惡,欲得『淨土』,『淨心』是不行的,便親自動手去清除這些『污濁穢惡』,並清除給淨慧和尚看。」
聽謝庸說佛經,周祈與崔熠兩個不學無術的對視一眼,罷了,學問的事,還是都交給謝少卿吧……
晚間,樹林子難行。周祈眼明手快,替謝庸拂開他臉側的樹枝子。
周祈的小指掃過謝庸的額側眉邊。
謝庸扭頭看她,那瞬間的輕柔溫熱讓他眉邊有些癢。謝庸只忍著。
周祈笑道:「小心。」
謝庸眉邊的癢才消,又想起打鬥時她在自己腰間的一推來。
那癢,才下眉頭,又上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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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2:45
卷五 花肥 第六十八章 謝庸舊事
自有衙差押解人犯去京兆府大牢,大理寺的人和干支衛的人各自散去,謝庸、崔熠、周祈一起冒著夜禁騎馬往回走。
今日著實累了,從晨間出來,在東南諸坊跑了個遍,驗看了兩副遺骸碎屍,捉著了連環殺人兇犯,救下了一個女子,中間連口水都沒喝。
肚子咕嚕的崔熠突然看謝庸:「老謝,你的羊肉呢?」
聽了「羊肉」,周祈也扭頭兒。謝少卿兩手拽著韁繩,周身沒有半點可以藏羊肉的地方,肉估計是吳仵作帶走了。
周祈怏怏地正過頭去。
謝庸清清嗓子:「休沐日吃羊肉,你們是喜歡燉的,還是烤的?」
雖然今天晚上的肉飛了,但是休沐日的還在,崔熠笑道:「烤的,必須是烤的!」
周祈也忙點頭附和,本來已經餓過勁兒的肚子此時也被勾搭得叫喚起來。
如今還不太晚,坊裡食店酒肆還開著。周祈抬起自己的胳膊聞一聞,皺起鼻子,太臭了……先回去洗個澡,然後出去吃碗索餅?餛飩?
三人在東市西門前的路口分開,崔熠接著一路往北,謝庸、周祈則往西拐。
叫開坊門,進了開化坊,經主路拐進小曲,在謝庸家門前停住,周祈對謝庸拱拱手,懶洋洋地笑道:「明日京兆府見,謝少卿。」說著便雙腿夾馬要走。
「你且停一停——」
周祈又勒住馬,回頭看謝庸。
謝庸微舔一下嘴唇:「唐伯或許還留的有飯,一起吃吧。」
周祈立刻咧開嘴笑了:「好。」
周祈又與他商量:「我們這樣太臭了……」
謝庸莞爾:「我等你。」
嘿!忒夠義氣!「謝謝啊,謝少卿。」周祈給他一個大笑臉,再拱拱手,歡快地騎馬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謝庸又笑一下,牽著馬走進家門。唐伯和羅啟、霍英已經吃過飯了,兩個小子正在一起下棋,唐伯則在鼓搗他醃的魚鮓。
聽說謝庸還沒吃飯,特別是一會周將軍要來,唐伯立刻便要忙起來:「周將軍愛吃肉,愛吃魚,愛吃甜,做個糖醋肉,把明日要煮魚粥的厚魚蒸一蒸……」
謝庸失笑,止住他:「您給做兩碗索餅吧。有魚,就溜些魚片兒做澆頭兒。」
唐伯想起來,上回他們回來晚,大郎也做的索餅,後來周將軍還跟自己誇讚來著……就做索餅!
唐伯又看一眼謝庸,笑著走了,若大郎自己吃索餅,多半澆頭兒選辣的,如今卻選了清淡的溜魚片……
霍英去幫謝庸提水,羅啟收拾棋盤:「阿郎,您今天這是去哪兒了?弄得這一身味兒?」 平日羅啟、霍英輪流跟謝庸出門,今日晨間羅啟被謝庸派去刑部送公牘,等回到大理寺,謝庸已經跟干支衛的人走了。
「去捉一個連環殺人碎屍的兇犯。」
聽說又殺人又碎屍的,羅啟道:「這種人就該讓干支衛的人用他們的刑收拾收拾。」
謝庸笑起來。
羅啟不明所以。
「以後周將軍的話,莫要全信。」謝庸笑道,說完便走去了屏風後面。
羅啟看著屏風,周將軍他們沒有「十大酷刑」?不是……沒有十大酷刑,阿郎你笑得這麼搖曳幹嗎?
周祈用乾布巾把頭髮擰了擰,鬆鬆散散地挽了,穿件半新不舊的天青色交領布袍子,沒理那一盆泡著的髒衣服,哼著小調出了門。
聽見推門聲,胐胐先出來迎她。還不等它圍著自己的腳繞來繞去,周祈已經抄起它:「我的小寶貝,想我沒有?」
「喵——」
「想了呀,我也想你。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喵——」
「咳——」
周祈抬頭,謝少卿站在廊下。
周祈半點沒有與旁人的貓互訴相思被主人家捉到的心虛,「胐胐真是聰明伶俐,善解人意。」
「它是想讓你一會兒給它魚片。」謝庸淡淡地道。
「喵——」
周祈把貓語轉成人言:「不,我們是真心的。」
謝庸:「……」
周祈笑眯眯地撫摸貓頭。
謝庸到底不會與周祈還有胐胐一般見識,「進來吧,馬上就吃飯了。」
周祈又擼一把貓頭貓臉,在它耳邊小聲道:「一會兒把最嫩的兩塊給你。」
胐胐蹭一蹭周祈的手。
謝庸有些無奈地笑了。
唐伯帶著羅啟端了索餅和配菜來:「來,來,周將軍,洗手吃飯!」
到底是唐伯出手,比那日謝少卿的臘肉青蒜索餅要豪華得多。
一大缽醪糟魚片,白嫩嫩的魚片配著些黑木耳,帶著醪糟香,一看便鮮嫩可口;一道春筍臘肉絲,玉色春筍、肥瘦相間的臘肉,幾段青蒜苗,好一盤子春色!又有芫荽末、香椿芽、醋芹丁之類小菜,並芝麻醬、食茱萸醬等醬料,滿滿當當擺了一案。
若崔熠在,三人正經吃飯,便是分食的,如今只謝庸、周祈兩個,便只用一張榻上大案。謝庸與周祈再淨過手,對面坐下。
今日唐伯只勸了周祈幾句,便退了下去,臨走還看看羅啟、霍英。然後屋裡便除了謝庸、周祈,只剩了胐胐。
周祈果真不食言,挑了幾塊最肥嫩的魚片給它。
兩人一貓圍案各自低頭吃著。熱氣氤氳,飯菜香繚繞,細微的咀嚼聲,偶爾竹箸瓷匙碰觸盤碗的聲音,貓的呼嚕聲,謝庸和周祈都單簪挽髮,穿著家常舊衣,迥異平時莊嚴的大理寺少卿和不羈的干支衛將軍。
一綹濕頭髮垂下來,周祈順手掖在耳後,又往嘴裡塞一口索餅。一碗已經下去一半兒,周祈腹中打了底,便慢條斯理起來,伸手拿勺又給自己添了點芹菜丁和香椿芽。
「當年我家院子裡也有一棵香椿樹,長得不好,病歪歪的,但芽子極好吃,先母便用它拌醃菜,略點幾滴芝麻香油,我便能就著吃一大碗雜米飯。」
周祈抬起頭。
謝庸微笑一下:「偶爾也用它炒雞蛋,先母廚藝不佳,除了豬頭燒得好,就是這雞蛋炒得香了。當年先母傳授,豬頭只要燒的時候長便好,炒雞蛋則要捨得放油。」
周祈笑起來,謝家太夫人真是個有趣的人。
「她去的那年,我九歲。」
周祈的笑淡下來,看著謝庸,慢慢咀嚼嘴裡的索餅。
「先母帶著我住在汧陽縣城東北最邊的一個里坊,叫居安坊,其實特別不安,窮街陋巷的,多有地痞無賴,又有暗娼流鶯,有一家夜裡門板都被人摘走了。」
「先母未與我說過她的身世和遭遇,只偶爾聽她罵兩句『那殺千刀的』,再參照她的性子,我估計她是與人私奔的,後來不知是被棄了,還是別的什麼變故。」
謝庸頓一下,「把那張氏與今日救下的柳娘合二為一,大約就是先母的樣子了。她帶著我,跟了一個又一個男人,都為混口飯吃。」
周祈停住咀嚼的嘴。
謝庸沉浸在舊時光裡。兩間颳風漏風、下雨漏雨的破屋,一個抬腳就能跨過的院子,阿娘倚著門框吃炒豆子,她最愛吃炒豆子。自己從外面跑回來,不管是去給隔壁的錢二娘與她的客人送口信兒了,又或者剛與街上孩子打完架,阿娘都極少過問,只塞給自己一把炒豆子。
若偶爾得了一文錢兩文錢,自己要交給她,阿娘總撇嘴嗤笑,「自己攢著,以後娶新婦子吧。」
偶爾阿娘心裡不痛快,也會罵兩句:「又出去瘋!養你個狗崽子,一點用也沒有,倒是能吃!把老娘吃窮吃死了,你倒省得養老!」
謝庸的眼圈突然有些紅,如今想養也養不成了……
「我日漸大了,有一回,她的一個恩客起了邪念,要對我不好。阿娘拚命護著我,拿菜刀砍那惡徒,反被那惡徒搶了刀,傷了她,等郎中來了,她已經不行了。」
周祈靜靜地看著謝庸。
謝庸哽一下嗓子,過了片刻,眼圈的紅漸漸退去,「縣令是個極好的老翁,按鬥殺判了那惡徒絞刑。」
周祈終於說話:「那你一個小孩兒,怎麼過活呢?」
「老翁可憐我,說可以送我去學裁縫、瓦匠之類手藝,以後也能混口飯吃。怕我接著住在那裡被人報復,便讓我暫住縣學的僕房中,找到可以學手藝的地方再搬去。」
「後來他找到了願意帶我的瓦匠,我卻求他留在縣學,在那裡跑腿打雜……」
周祈懂了,被書香暈染著,這跑腿打雜的,成了正經讀書人。周祈也終於知道,謝少卿百般功夫俱全的緣由了。
周祈故作輕鬆地搖頭道:「果真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先生們都是極好的人。」謝庸微笑。
「不用安慰!」
謝庸嘴角翹起得更多了些。他不慣情感外露,也不愛與人說自己,更何況這些傷心舊事,但總有人會讓你破例,想讓你告訴她關於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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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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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2:59
卷五 花肥 第六十九章 審齊大郎
時候不早了,周祈吃完飯就回去,謝庸送她。
周祈擺手,笑道:「我還用送?這長安城敢在我面前伸手伸腳的妖魔鬼怪還沒生出來呢。」
謝庸笑,到底送到大門外。周祈回頭對他揮揮手,然後踢踢踏踏地踩著月光走回自己家。看她走路的樣子,謝庸又想起那有節有毛的尾巴來,不由得手指微動,又攥上。
月亮很亮,兩家又實在離得近,謝庸看她走到家門口,又對自己揮揮手。
「明天見,謝少卿!」惹得不知誰家的狗叫起來。
謝庸微笑,也對她揮一下手,然後慢慢踱進門去,插了門,又慢慢走進院子。
突然,「嗒」一聲。謝庸微皺眉,看向不遠處,似乎是個石塊或者土塊。
「謝少卿——」
謝庸走進旁邊跨院。西牆頭兒杏樹影兒裡,一張俏臉,「明早兒一起去京兆府?」
謝庸微翹嘴角:「好。」
周祈從牆上跳下來,把手裡另一個土塊兒扔了,拍拍手,又不由得哂笑,覺得自己有些太過蠍蠍螫螫了。謝少卿是誰?這種能寫文章能揍人、能斷案能驗屍、能做飯能吹簫,有貓有魚、有花有草,還有毛毛袖筒子的強人,即便幼時身世慘了些又如何?何用別人「惻隱」這麼一下子?
周祈搖搖頭,轉瞬便原諒了自己。罷了,美人兒嘛,多憐惜憐惜總是沒錯的。
想到謝美人兒,周祈頭一回對自己看人的眼光有了懷疑。謝少卿這周身氣派,著實像個書香門庭世家子,大約是受學裡先生們熏陶的……
可宮廷內教博士那麼些大儒,為何沒有把自己的野狗氣熏走?
嗐,我想這個幹嗎?周祈甩手,走去洗漱。
另一邊兒院子裡,謝庸在中庭又站了好一會子,才走進屋去。
到第二日晨間,周祈見謝庸時,便覺得自己頭一日的蠍蠍螫螫還是對了,謝少卿眼睛微有些瞘,想來是沒睡好……
周祈越發和軟地與他說話。
謝庸微笑著看周祈,他昨晚對這個連環殺人分屍案略作了些整理,如下棋「復局」一樣,重新推一遍,查找漏洞,是這幾年審兇案前的習慣,然後就睡得晚了些。
不過睡得也確實不太好,夢裡有海棠樹有飛得很高的鞦韆架子,有一個男人汗味的胸懷,有阿娘與自己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相對吃雜麵索餅,每人拿瓣兒蒜咬著,然後便是阿娘倒在血泊裡。
關於前兩者,自己曾問過阿娘,阿娘只是道,「那樹招蜂子,砍了!」「黑衣服的?汗味?誰知道是你小時候這街上的哪個無賴子抱著你瞎瘋。」然後便罵起來,「該記住的記不住,這些沒打緊的倒記得明白!再出去瘋跑,跟人打架扯破衣裳,打爛你的腿……」
那時候不過是想起來了,隨便一問,阿娘怎麼說,自己便怎麼信。後來長大了,雖然阿娘的話有破綻,但斯人已逝,滿心餘痛,於這些她不願自己問的,也便不想了。
謝庸抬眼看周祈,昨晚夢見阿娘之後,醒了,又朦朧睡去。這回的夢裡,自己已經有了家室。一個極機靈活潑的女童坐在膝頭,抱著個糖匣子討價還價,「阿耶,我今天可以吃兩塊芝麻糖嗎?」
「行。」
「三塊呢?就吃三塊芝麻糖。」孩子抓著自己的手搖一搖。
「……行吧。」
「再加一塊銀絲糖?小小的……」
有人推門:「豹子奴?你是不是又偷著吃糖了?」
「阿娘來了!」 女童機警地跳下膝頭,要去藏糖匣子。
自己笑著抬頭,可惜此時夢醒了。
「謝少卿?」
「嗯。」謝庸若無其事地點點頭,「今日怕是還有的忙。我總疑心那齊大郎還另做了他案,他殺害佟三又分屍,痕跡未免太乾脆俐落了些。」
聽他說起案情,周祈接口道:「他的妻子……」
謝庸點頭。
周祈感慨:「還是小崔說得對啊,『不婚不娶保平安』。」
「亦有許多相知相惜、不離不棄到白頭的眷侶。」
周祈扭頭看謝庸,嘿,難得!從小到大,從親民官到如今做大理寺少卿,這位不知道見過多少愛侶反目、夫妻成仇的兇案,竟然還……嗯,挺好!
謝庸亦扭頭看她,神色認真嚴肅。
周祈眯眼一笑。
見她那憊懶樣子,謝庸沒再說什麼。
到了京兆府,見到鄭府尹和崔熠,四人再次在慣常坐的偏廳坐了。
崔熠已經把昨日緝兇的過程與鄭府尹說過了。
鄭府尹搖頭感慨:「當真兇殘!竟然連殺二人,這最後的暗娼也差一點命喪他手。窮街陋巷出惡徒,果然……」
「其實窮街陋巷中也有許多謙謙君子。」周祈道。
鄭府尹不理這槓頭,和顏悅色地對謝庸道:「謝少卿推論得著實縝密,如同親見一般。如今捉住了人犯,救出了那柳娘,我們再找到人頭,此案也便可以了了。」
「此案尚有別的可疑處,在來的路上,下官與周將軍還在說,這齊大郎殺害佟三,從屍骨痕跡看,分屍分得極是俐落乾脆,沒有猶豫。分屍,於普通人,即便是武人,也並不是件簡單事,故而我們疑心這不是他第一次作案。」
鄭府尹大驚:「他還殺了旁人?」
「其妻私奔得有些蹊蹺。他原來每日在衙門的時候,其妻不奔,為何他每日或在家或在坊裡時,與人私奔?這未免太冒險了些。還有他殺害佟三到殺害張氏中間的幾個月……」
鄭府尹搖頭:「兇徒!真是兇徒!」
案件依舊是鄭府尹主審,謝庸亦坐堂上,崔熠、周祈坐在堂下旁聽。
鄭府尹面前案上擺著仵作出的屍格,還有捲刃的刀、昨日捆著柳娘的皮繩等物。
對殺害張氏、佟三及欲謀害柳娘的事,齊大郎供認不諱,「一個招蜂引蝶的淫婦,一個下賤無賴,一個街頭攬客的娼女,都是這世上的污穢禍害,我殺了他們,也算為民除害了。」
「去歲臘月,我與青龍坊坊丁陸九一起找小食店吃飯,遇見那姓張的淫婦被個無賴糾纏,我救了她又揍了那無賴漢,陸九勸我,那無賴也申訴,我才知道這淫婦為人。臘月間我本要出手,卻幾次碰見那佟三攀牆頭。張氏固然可恨,這佟三更不能饒,不然以後不知道有多少良家婦人受他禍害。我便先結果了這佟三。四日前,才又結果了這張氏。」
「這中間,你可還害了旁人?」鄭府尹問。
「府尹到底是府尹。不錯,殺了佟三後,我深覺此類人是個禍害,便圍著這幾坊轉悠尋訪,又找到兩個,一個叫王六,一個叫高多,都是與佟三一般的凶狠無賴,不是一般的閒漢。那高多頗不好收拾,還踢傷了我的腿,害我好些日子行走不快便,不然這張氏早化成花肥了。」
「大膽!他們便是有不好,又何用你出手?你自家便污穢不堪!」鄭府尹怒道。
已到這般地步,齊大郎沒什麼懼怕的:「我也是幫貴人。」
鄭府尹何曾被人這樣諷刺過:「大膽!大膽!來啊——」
齊大郎冷笑。
謝庸安撫地微抬手,鄭府尹呼一口氣。
「你把另兩人的屍身也埋在了他們所在里坊的荒宅中?這所有人的頭顱呢?」
齊大郎看一眼周祈,又看謝庸:「便是貴人你找到我的?既然你們能找到旁的屍骨,找到我,不妨再猜猜我把他們的頭放在哪裡了?」
「你分屍,是為了隱藏他們的身份,把他們埋在花下,是覺得他們是污穢渣滓,只合做花肥——我卻還聽過一個傳說,據說花木可以拘人魂魄,可使人不得超生。或許你讓他們不得全屍,也有此用意?」
齊大郎看著謝庸,半晌道:「貴人竟然也知道這些鄉野俚俗。」
「我還聽說廟宇中的花木尤其厲害,或許他們的頭顱便在某個廟宇,比如捉拿你的那間小廟?」
齊大郎頭扭向另一側,冷哼:「他們便是轉世又如何?我本是替天行道。」
鄭府尹對衙差點頭,衙差領命而去。
「你妻子蔣氏果真與人私奔了嗎?」謝庸又問。
見自己藏屍之處已經被發現,齊大郎便不再隱瞞:「那個淫婦嫌我喝酒多,嫌我丟了差事,每日嘮嘮叨叨,總是放刁。街上賣雜貨的來,她不管買不買東西,都跑去看,與那貨郎說話,眉開眼笑。分明是勾搭成姦!難道我還等她與那姦夫跑了不成?我便假意騙她去曲江邊散一散,在那裡把她殺了,埋在廟後梨樹下。若非那貨郎這幾個月沒來,我也把他一併結果了。」
謝庸抿起嘴。
「師父說什麼『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佛土淨』,這到處污濁不堪,怎麼淨心?怎麼淨心!我殺這兩個淫婦,殺那三個惡棍,有什麼錯?」齊大郎已幾近瘋狂。
鄭府尹剛才的火氣散了,與個瘋癲之人何必一般見識?扭頭詢問地看謝少卿,謝庸微搖頭。
鄭府尹便讓人把齊大郎拖了下去。
退了堂,幾位官員再回偏廳。鄭府尹與謝少卿行在前面,崔熠與周祈走在後面。
鄭府尹感慨:「這齊大郎從殺妻的時候,便瘋了。他殺妻當與其母當年與貨郎私奔有關。當年種的因,如今收的果……」鄭府尹搖搖頭。
謝庸點頭。
崔熠則問周祈:「老謝也不是我們長安人,如何知道那花木拘人魂魄的事?我還是小時候聽一個老奴說過的。他不說我都忘了。」
周祈一本正經地道:「讀書人,讀書多。」
周祈看著謝少卿的後腦勺,原來法相莊嚴的謝少卿也看傳奇,還是《牡丹娘子》這種傳奇?想不到你是這樣的謝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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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祈:想不到你是這樣的謝少卿……
謝庸微笑:不做市場調查的作者,不是好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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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8 06:23:09
卷五 花肥 第七十章 月下切磋
齊大郎連環殺人案告破,周祈便又閒下來。
閒了便想買買買,但算算手裡的錢,也只得作罷。那就請謝少卿和崔熠去豐魚樓吃飯吧,請他們吃飯的錢還是夠的。
謝少卿這個人,不只有點兒暗裡的風騷,還有點悶壞。上回自己送他——不對,送唐伯兩叢挺貴的牡丹,他知道自己沒多少錢了,偏擠兌自己,提這請客的事,又說什麼「言必信,行必果」君子不君子的。
周祈總覺得,「不君子」的行徑,是合該留在大事項、留在刀刃兒上用的,請人吃飯這種事,還是君子一點兒得好。
周祈便又攀上牆頭兒,一邊聽謝少卿吹簫,一邊兒想著請他吃飯。
周祈坐在牆頭兒上,微聳著肩,塌著腰,兩手拄牆頭,噹啷著兩條腿,還一踢一踢的,從頭髮絲兒到腳後跟兒都在詮釋著什麼叫「坐沒坐相」。
月光很亮,隔著謝少卿家的西跨院,能看見他家主院。謝少卿正站在中庭花樹旁吹簫。
今天吹的不是《杏園春》了,要安寧悠遠一些。
周祈微閉著眼細聽,覺得好像有月有星,有一縷薄雲矇住月亮,又很快散開,有夜鳥抖動翅膀,有微微的花香味兒……
這樣的簫聲讓夜顯得很是寧靜,周祈的腿都不踢騰了。
簫聲突然一轉,活潑輕快起來,彷彿一隻貓躥上牆頭,輕快地飛簷走壁,又低頭對牆下的主人撒嬌,喵喵兩聲。
周祈睜開眼睛,找了找,並沒找到胐胐,對,那位是嫻靜怕高的……不由得有些失望。
謝少卿一曲吹完,周祈正想故技重施,用小石子小土塊砸他們家院子,卻見謝少卿朝西跨院走來。
周祈的小腿又開始晃蕩。
她歪著頭看謝少卿:「吹得真好。」
謝庸笑。
「這支曲子叫什麼?」
「《春夜月》。」
「從前沒聽過,是新曲嗎?還是旁的什麼地方的曲子?」
「就算是新曲吧。」
就算是……周祈對曲子不甚了了,便不問了,「明日中午散了衙,別在公廚吃飯了,叫上小崔,我們一起去豐魚樓。」
謝庸笑,過了片刻,道:「後日就是休沐了,你且來這邊吃烤羊肉吧,豐魚樓以後再吃。」
這樣拖拉拖拉,也就到了月中發薪日,周祈笑起來,偏又說便宜話:「我是想著要『言必信,行必果』……」
謝庸微笑點頭:「君子行事,倒也不用拘泥。」
周祈彎著眉眼,腿不再晃蕩,改而虛虛地別在一起,用腳尖兒畫圈圈。
謝庸看她的樣子,想起胐胐來。每當高興了,得意了,偷吃了肉,伸出爪子去戳魚,把魚嚇跑了,回頭看看,以為沒人發現,便都眯著眼,尾巴豎著,尾尖輕搖。謝庸看一眼周祈的腳,又避開。
「總是偏謝少卿的好飯,實在心裡不安,回頭我帶兩壇梨花白來。」周祈笑道。
「你還不如早點來給我打個下手。」
「……啊?」周祈腳不畫圈兒了,看著謝少卿。
謝庸微挑眉毛,「周將軍不方便?」
「……方便。」
謝庸點頭。
「不是……我是怕有我幫忙……行吧!」周祈到底點點頭,「我切肉應該不錯,好賴也練了那麼些年刀。」
謝庸微笑。
周祈順嘴問起謝庸他練武的事:「謝少卿是跟學裡騎射先生學的劍法?」
謝庸點頭,「縣令郭翁是個重文教的,故而汧陽雖不是什麼富庶之地,縣學卻頗像樣兒。禮樂射御書數皆有人教,教騎射的先生也教劍法,但我的劍卻主要是跟教詩文的先生學的。」
「先生愛詩愛酒愛劍,喜於月下舞劍。」
這位縣學的楊先生,據說是前朝皇族之後,做得好詩文,為人灑脫不羈,早年的時候也做過官,後來不知道為何罷了職,遊歷到關內道,便停了下來,隱居於此。這位先生頗看重謝庸,不只指點他詩書文章,還教他劍法。
雖只一句話,周祈也能想像得出這位先生的風姿,笑道:「難怪你的劍法一股子文人雅緻氣。」
謝庸接著道:「後來去書院讀書時,有位師兄好劍,也得他指點過。」
周祈這好為人師、又喜與人切磋的毛病又犯了,笑得似隻大尾巴狼:「我夜觀星象,今晚是個適宜以武會友的日子……謝少卿與某切磋一二如何?」
謝庸看著她,略沉吟,抿抿嘴,「嗯。」
然後又補一句:「請周將軍賜教。」
周祈折了兩段杏花枝,然後從牆上跳下來。
兩人各執一段樹枝,周祈擺個起手式,笑道:「請。」
謝庸微笑:「請。」
周祈先出招,用花枝掃謝庸腰腹,謝庸錯步避開,轉身用花枝刺周祈右肩。
周祈略側肩膀避過,第二式轉攻謝庸脖頸。謝庸歪頭,用手裡的花枝格一下,兩個枝子一觸即離。周祈改刺為劈,斜著劈下來,是一式從刀法中化出的劍法。謝庸再避過,刺周祈左肩……
周祈的劍法與她的刀法一脈相承,都是大開大合的路子,略顯霸道,又帶著長期與人打鬥,刀頭舔血中練出的詭變,即便用樹枝子,即便出招不快,又未用力,還是帶著些隱隱的凶悍氣。
謝庸的劍法則君子得多,不刺人要命處,不攻下三路,給人留下餘地。
周祈發現他只攻自己胳膊、雙肩和腰部,連前胸都避開,不由得一笑,這般君子,小時候若與街上孩子打架,肯定時常被打哭。
想到哭咧咧、癟著小嘴的謝少卿,周祈心下癢癢,可惜不得一見,不然捏一捏他的腮,胡嚕兩下子腦袋上的亂毛,「走,我去給你報仇!」嘿!嘿!
卻全然忘了謝庸比她還要大四五歲,謝少卿能街頭打架的時候,她比桌案高不了多少。
周祈心思越發歪起來,突然出招加快,用花枝刺謝庸胸口,謝庸仰身避過。
周祈一式連一式越發緊地攻其胸腹,如大多數對手一樣,謝庸一邊閃避,一邊用「劍」來格擋。周祈又是極凌厲的一「劍」攻其左胸,謝庸側身,正待來格,那「劍」卻中途變招,順著謝庸手裡的花枝向上,前刺,然後便抵在了謝庸的脖頸處——
在西北諸道頗有些名氣的大盜「飛猿」陸十三郎,前年冬天來京裡接連作案七起,便是被這一式拿下的,周祈還用劍尖在他下巴底下留了個印子。
謝少卿自然是不能留印子的。
周祈輕抬花枝子,謝庸抬頭看她,周祈眯眼,輕佻一笑。
謝庸抿著嘴,拂開挑著自己下巴的樹枝。
周祈越發笑起來。
謝庸沒繃一會兒,到底也笑了,卻還是輕聲斥責:「女郎家,總做這副街頭無賴的樣子。」
「今天不是無賴,今天是惡少。」周祈糾正道。
謝庸:「……」
周祈想像自己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幾個狗腿惡僕,正打馬街頭,突然看見出來游春或者買書的年輕士子謝少卿。自己見他風姿好,就這麼用劍鞘挑起他的臉,哎呦,好一個眉目如畫的少年郎!
自己自然便動了色心,先言語調戲之,謝少卿自然是不從的,且定然還義正辭嚴地斥責自己,嘿嘿,像自己這種惡人,自然就越發來了興致……
看她笑的樣子,再順著她說的「惡少」一想……謝庸耳朵微有些燙,伸手拿過她手裡的花枝子,「時候不早了,早點回去睡吧。」
「行吧。」周祈笑眯眯地道。
謝庸送她出去。
恰遇見半夜餓了,來前院找吃食的羅啟——因謝庸看書看公文時常睡得晚,唐伯便時常給他備些清淡糕點。
羅啟:「……周將軍。」
周祈衝他打個招呼,走出院子。
阿郎先是吹簫,這會子又送周將軍出去……周將軍莫非是循著簫聲來的?羅啟看看月亮,看看院中花樹,嘖嘖兩聲,今天的事也要跟唐伯說說。
謝庸站在門前,目送周祈回了家,便也回轉。走進堂內,看看手裡還捏著那兩個花枝子,上面大多數花瓣都盡落了,只還兩個極小的未開的花苞,謝庸順手把它插在了案頭白瓷水丞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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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3:25
卷五 花肥 第七十一章 後園烤肉
惦記著去謝少卿家吃烤肉,周祈朝食就吃了一小碗醪糟桂花圓子,平時總還要加的紅豆餅今日便沒加。
吃過朝食不久,周祈就晃去了謝少卿家——既然謝少卿說讓早點兒過去打下手,那自然就要早點兒去。在吃東西這種事上,周祈從來上心,也不怕等。
東市有家賣胡式糕點的,其做的酥山絕美,比宮裡和許多權貴之家做得都好,每到夏天,購者如雲。
其做酥山的羊乳酥油極細膩新鮮,帶著自然的奶香味;蔗漿也加得恰到好處,並不甜得發膩;凍的時候也好,已經成型,卻還未發硬;端出來時底下襯著冰,上面點綴櫻桃、葡萄之流,看見就讓人嚥唾沫。炎炎暑日,用勺挖一口含在嘴裡,又滑又糯又香又甜又涼,簡直捨不得嚥下。為了吃這酥山,周祈在大太陽下排隊輪候等過一個時辰。
等謝少卿做烤肉又不一樣,這等本身便很舒服——謝家有唐伯和他備下的許多糕餅糖果子;有小可愛胐胐喵喵繞腿、蹭胳膊撒嬌;有羅啟霍英可以一起下棋打牌;自然,還有雖略嫌太過正經卻也有意思的謝美人兒。
美人兒嘛,端方了那叫君子如玉;蕭肅的,就高而徐引如松下風;即便不正經,也可讚一句倜儻風流翩翩濁世佳公子。
平日謝少卿總是在「如玉」和「如風」中間徘徊,不知何時能風流一回?周祈突然想起當初查凶宅案時謝少卿在酒樓那輕佻一笑……
想到他那難得一見的風流輕佻樣兒,周祈又開始心裡癢癢,自覺就像胐胐看見魚缸裡的魚,總想伸出爪子去戳一戳碰一碰。唉,這看見美人兒就走不動道的毛病啊……
到了謝家,謝美人兒正在修補舊字帖。
唐伯給周祈端上糖果子和乳茶來,笑道:「今日中午全看大郎的。周將軍也看看我們大郎的本事。」
周祈頗真心實意地捧道:「謝少卿這手又能寫文章,又能修字帖,又能補屋頂,還會做飯,到底怎麼長的?別的才子也這樣嗎?」
聽周祈這般誇讚,唐伯露出極是開懷的笑來:「不是我偏心,真是再也沒見過如我家大郎這樣的了……」
在書案前用剪刀修字帖殘邊的謝庸輕咳一聲。
周祈笑起來,誇你還不樂意。
唐伯則笑呵呵地端著托盤走了出去。
謝庸埋頭修字帖,並不管周祈,周祈也不用他招呼,抱著胐胐,走到院子裡轉一轉。杏花已經有些殘了,桃花開始吐蕊,花期比往年總晚了有小半個月。自己前幾天送的牡丹許是因為才移植,又或許是催開的,略有點蔫巴,而院子裡本來的牡丹才長出極小的花苞,估計要到桃花謝了才會開。這牡丹有早開的,有晚開的,能從三月初賞到四月中下,周祈只知是牡丹,分不清哪種早哪種晚。
看一回花兒,周祈又繞回屋裡來,把胐胐放在榻上。覷著謝少卿不注意,從榻邊雞毛撢子上拽了一根羽毛逗貓玩。
胐胐極端莊地坐著,瞥了一眼周祈。
被貓嫌棄鬧騰的周祈:「……」
周祈不死心,接著用那羽毛掃胐胐的鼻子。胐胐到底給面子地抬了抬爪子,但周祈看它那樣兒,不像想抓,倒像撥開,樣子與昨日謝少卿撥開花枝子有些神似。
周祈歪頭看謝庸,謝庸明明沒有扭頭,卻對這邊的事一清二楚:「你無事可做,便來給我幫忙。」
「這個也要我打下手?」周祈笑著走到謝庸案前,「我就怕一個不小心毀了,半夜王右軍去找我說道說道。」
謝庸失笑:「不是真跡。」
「那你還修它?」
「卻也寫得極好,殘破了可惜。」
嘿,這話說得忒賢惠……周祈又一笑。
「幫我用小毛刷把黴痕刷掉。」謝庸支使周祈。
周祈極老實地坐在他旁邊,學著謝庸的樣子用軟毛刷子刷那字跡上青黑的黴斑痕跡。
謝庸則拿過用來托裱的襯紙,用小噴壺往上噴漿水,準備開始裱糊。
周祈刷完了黴痕,又被安排修殘邊兒。她是個坐不住的,便是年前寫奏表時,有交奏表的日子壓著,她也坐一會兒便要吃點東西,起來折騰折騰,去下棋的陳小六他們旁邊指點一番江山。
今日不知為何卻坐住了,周祈甚至還覺得修補古籍字畫是個挺好的活計,手底下不閒著,腦子裡可以瞎想,也可以什麼都不想。旁邊有走過來臥下打呼嚕的胐胐,案上水丞裡插著花枝子,周祈竟然找著兩分士大夫們說的閒適之感。
那水丞中插的許多桃杏花枝子,其餘尚好,有兩支只有三兩個花苞兒了,光禿禿的,倒似昨日兩人比試用的「劍」。
順手塞這兒了?嘿,真不知道該說謝少卿雅人深致,還是該說他懶……
周祈扭過頭,半趴在案邊,用手托著腮,看謝庸描補字跡。
周祈見過謝少卿的字,雄渾厚重,是顏魯公的字風,與王氏的灑脫秀美不同。如今看他描補王羲之字帖,有的缺字直接補寫上,以周祈這不大好的眼光看,他補的與前後左右原本的字也不差什麼。
周祈又看他的臉,他的鼻子挺高,但又不似胡人那般高得突兀,而是中原人的端莊,配著長眉鳳目,嚴肅時顯得威儀頗重,不好親近,此時這樣安靜地潛心寫字,又顯得很乖……
謝庸扭頭看她。
周祈立刻把自己那「與原本的字也不差什麼」的馬屁搬出來。
謝庸笑了,停住筆:「差得遠。這帖子的原作者能得七八分王右軍神韻,我最多一二分。只是缺了字,到底不好,反正自己看,也便不嫌醜地補上了。」
聽了這話,周祈再想想自己的字……以後有事還是當面說,或者讓人傳話兒,自己的「墨寶」就不要讓謝少卿看見了。
「餓了吧?」謝庸問。
聽他說「餓」,周祈立刻坐不住了:「去切肉嗎?」
謝庸笑著捲字帖紙張,收拾案上刷子、鑷子、噴壺、剪刀、尺子之類工具,周祈也幫著收拾。
謝庸把字帖往小櫃屜子裡放,周祈一眼看見那屜子裡最上面一個大信封,信封上未寫名字,看上去頗厚,不知道謝少卿這是與誰「訴相思」。
周祈一笑,並未多問。
來到廚房,周祈發現其實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幾個盆裡放著肉,有羊肋排、有普通的羊肉,有雞,有魚,都分門別類地用料子醃著,羅啟、霍英晨間買了青菜和新鮮蝦子回來,唐伯已經擇好洗淨了。
本來想揮刀切肉的周祈頗無用武之地。
霍英搬出烤肉的爐子來。這圓爐徑約三尺,下層放炭,上面有鐵篦子。爐子下面又有架子,如此烤肉者便不用彎腰了。
羅啟則收拾大木炭。周祈終於找到了自己能幹的活兒,「我來砸炭。這個我行。要多大的塊兒?」說著便要去拎錘子。
謝庸微皺眉:「你去剝蒜。」
周祈:「?」
「一會兒做蒜蓉醬,烤蝦用。」
英武不凡地周將軍便乖乖巧巧地搬了個小胡床,坐在門邊上,膝頭放著蒜缽,腿邊放著裝蒜的簍子,一個一個剝起蒜來。
謝庸扭頭看看她,嘴角翹起。
估計這輩子沒進過廚房的崔熠走了進來,一眼瞧見周祈:「哎呦,號稱要幫老謝烤肉,其實幹的就是這小孩子的活兒?」
周祈看都沒看他:「一會兒不吃蒜蓉烤蝦?」
一同進門的吳懷仁只嘿嘿一笑,並不多言語。
崔熠頗識時務,馬上閉嘴。
過不多時,眾人移駕後園。
後園草地上已鋪了氈墊子,墊子上擺開七張小案——為著熱鬧,不分主僕客人,只團團圍圈而坐,案上放著杯盤碗箸,周祈帶來的梨花白已經溫上,崔熠帶來的西域葡萄酒也倒入了小壺中,只欠謝庖廚的「東風」。
旁邊樹下,謝少卿站在那裡烤羊肋排。他沒戴襆頭,只用簪挽著髮,正正經經的靛青長袍外繫著唐伯的花色水田圍裙——圍裙上有翠綠、密合、棗紅、佛頭青等諸多顏色,布店常賣這種東西,都是用布頭兒做的。
頭一回見他這般五彩斑斕,周祈頗覺逗趣。
謝少卿自己卻自然得很,微垂著目,一手持扇悠悠然地扇著,另一手拿大長鐵箸不慌不忙地給肉翻面兒。崔熠說他烤肉時「像臨水賦詩,對月彈琴」——換言之,就是不像烤肉的廚子。
周祈覺得自己雖然不會烤肉,但庖廚的樣子要比謝少卿足。
周祈把自己的胡服領子往旁邊拉一拉,捲起袖子,前面一段袍子角塞進腰帶,走到爐子邊兒,斜拉胯地一站,目視謝庸。謝庸微笑著把長鐵箸給她,自己只搧風。
周祈翻兩塊肉,挑眉問崔熠:「像不像街邊賣烤肉的胡兒?」
「像!若有個胡氈帽,歪斜戴著,就更像了。」
周祈嘿嘿一笑,又扭頭看謝庸:「原來我跟小崔設想,要是有一日大同世界了,咱們倆官沒的做,我便去街頭演戲弄、耍刀耍槍,胸口碎大石,你便只好賣字賣畫兒。掙了錢,買烤肉胡餅吃。如今看來,我們完全可以賣烤肉啊。」
周祈討好道:「我還給你打下手。」
謝庸看她一眼,微笑道:「好。」
周祈略驚異,謝少卿慣常不接這種玩笑話的,今日這是怎麼了?
鐵絲篦子上的肉變成了金黃色,滋滋地冒著油,帶著孜然、胡椒、食茱萸的羊肉香越來越濃……
胐胐這麼淡然嫻雅的貓都坐不住了,圍著爐架子和謝庸、周祈的腳繞著圈子。
那邊崔熠已經開始敲碗鼓噪起來:「好了沒有?好了沒有?還不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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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而徐引如松下風——化用《世說新語》裡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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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3:36
卷六 神鷹 第七十二章 郊外跑馬
過完吃烤肉的休沐,又是上午興慶宮,下午自己隨意的日子。
買了宅子以後,周祈出去瞎跑的時候少了,貓在家裡的時候多了。
她眼睛看著書頁,順手去摸碟子裡的糖。
「啪,啪——」有人拍門。
「來啦!」周祈扔下手裡的傳奇,銀絲糖卻沒放下,吃著走出來。
一開門,「謝少卿?稀客啊。」
兩家比鄰而居,周祈去謝家的時候多,謝家人也偶爾來周祈這裡,主要是唐伯自己或者派羅啟、霍英來給周祈送吃的。謝少卿來得卻少,修屋頂算一回,上回與崔熠來「賞花」算一回,一共不過這麼兩回罷了。
看一眼周祈嘴角兒的糖渣子,謝庸右手微攥一下,負到背後,又掃一眼她手裡的半塊糖酥:「這糖就這般好吃嗎?」幾次看她吃這種銀絲糖,當日在東市頭一回遇見她,她吃的似就是這個。
「好吃啊。」周祈請謝庸進來,「一會兒你嘗嘗。東市周家糖店買的,拔的糖絲比頭髮還細,裡面裹的芝麻、胡桃碎、松仁兒都新鮮得很,沒有油哈拉味兒,咬一口又香又酥又甜。我們老周家的人,做什麼都實在!」周祈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
謝庸眼中帶著兩分揶揄,嘴上卻到底「嗯」一聲。
聽他應和,周祈眯眼一笑。其實周祈也覺得自己不是什麼地道實在人,但自己吹噓一下,再被人捧一下,心裡還是高興。周祈在心裡大逆不道地想,若自己當皇帝,肯定是個不願納諫只愛諛辭的昏君。
只是,謝少卿不該是個「諍臣」嗎?怎麼也阿諛起來?
「昏君」周祈與「諛臣」謝庸在大榻上相對而坐,兩人中間的案上放著陶壺和一碟子銀絲糖。
壺裡是新鮮羊乳,周祈勻給謝庸半杯,自己留了半杯。
周祈又請謝庸吃糖,謝庸果真拿了一塊,咬一口,慢慢地嚼著。
「是不是又香又甜?」
「嗯。」謝庸看著周祈,微笑點頭。
吃了糖,謝庸又喝一口羊乳。羊乳中加了不少蜂蜜,謝庸清一下被膩住的嗓子,又喝一口,其實……也蠻好喝的。
周祈看著謝庸唇上微微奶沫子,心裡又癢癢起來。謝少卿的上唇略薄,峰角硬朗,若擋住下唇,配著他的白面鳳眼高鼻,就是個妥妥的多謀多智卻薄情的面相,但他的下唇卻豐潤柔和,看上去軟軟的,再加上端正的下巴,整張臉一下子君子起來。
看著那薄情唇角和溫柔下唇上的奶沫子,周祈腦子裡開始轉起傳奇上種種作為來,又在心下嘆氣,謝少卿這哪裡是「諛臣」,分明就是個有傾國色的「奸妃」啊……
謝庸掏出帕子擦擦嘴,周祈悵然若失起來。看著謝少卿的空杯子,不由得後悔,他是客,我把剛才壺裡的羊乳都給他怎麼了,怎麼了?
周祈也一口把自己杯中羊乳飲盡,掏出帕子擦一下。
謝庸的目光從她臉上挪開,掃過那方眼熟的白布帕子,嘴角微微翹起。
謝庸大大方方地打量周祈的屋子,大榻、大案、大木頭屏風、半面牆的書架子,華麗卻沉靜的松花綠蜀錦隱囊、坐褥,是她該有的樣子。
謝庸看那書架子,笑問:「那上面便是顯明、阿啟他們心心唸唸的傳奇?」
周祈得意一笑:「滿東西市的書肆也不如我這裡好傳奇多。你們唸書人講究孤本善本,我這裡有不少前朝的傳奇,也能算傳奇裡的孤本善本了。」
謝庸笑著點點頭。
周祈促狹笑問:「謝少卿可要一觀?我有幾卷極好的……」
看她一眼,又避開,謝庸微笑道:「多謝,改日吧。」
嘿嘿,謝少卿不好意思了……你都看過《牡丹娘子》了,又做出這副端莊模樣來。雖心裡認定他在裝相,但奈何謝少卿長了一副君子模樣,他這樣微垂目,略赧然的樣子,實在是真得不能再真,弄得周祈又有些疑惑,或許他不是看的傳奇,而是偶爾聽某個老長安人說的?
倒也不無可能。
周祈領著謝庸看她另一櫃子的寶貝。
「真好。」謝庸由衷讚歎。
「是吧?我也覺得好。」
周祈看看謝庸,突然取了最上面一層的一把劍下來,「此劍窄而長,名『蘭劍』,據說是南朝山中宰相陶貞白所鑄十三大梁氏劍之一。我在東市從一個落魄士子手裡買的,他自稱是蕭氏皇族之後。不過,東市賣東西的,誰沒有點故事都不好意思擺攤兒。隨意買個筆筒子,興許就是漢武帝當年賜給韓嫣的……」
周祈說著說著就跑偏了,又把話題扯回來:「蘭配君子美人,此劍贈與謝少卿。」說著把劍遞給謝庸。
謝庸看著周祈,有些訝然,眼睛卻極亮。
「趕緊接著,不然我就後悔了。」事實上現在周祈就後悔了,哎呦,我的劍啊……
謝庸笑起來,沒有推拒,徑直接過,「多謝。」
周祈擺擺手:「拿走,拿走。」
他來自己這兒吃了自己的糖,喝了自己的羊乳,還拐走了自己一把劍……哎?謝少卿是來做什麼的?
聽周祈問來意,謝庸頓一下,輕咳一聲,來了這裡就忘了。
「今日下衙回來得早,外面無風無雲,天氣實在好,便想尋周將軍一起去城外跑跑馬,鬆散鬆散。」
「跑馬?好啊。」周祈立刻來了精神,不再糾結自己一時大方送出去的劍。
「咱們去哪裡跑?」兩人住在朱雀街旁開化坊,往東往西都極方便。
雖是問他,周祈自己卻又有了主意:「就去東門吧,霸陵橋那邊寬敞。」
「好。」謝庸微笑點頭。
周祈牽馬在謝家門口等謝庸,見只他一人出來,「羅啟和霍英他們不一起?」
「晚間唐伯做古樓子吃,他們要幫著劈柴、剁羊肉打下手。」
哎呦,古樓子啊……餅皮烤得酥酥的,裡面的羊肉餡兒一咬流油,切大大的一塊兒捧著啃,嘶——好吃!
「等咱們回來就差不多能吃了。」
周祈嘿嘿地笑起來:「又偏謝少卿的好東西……」
謝家院內樹下,羅啟與霍英懶散散地下著棋:「阿郎剛才牽馬做什麼去?怎麼沒叫咱們跟著?」
東郊霸陵一帶確實極寬敞,古道楊柳,芳草萋萋,路上偶見車馬行人,草地上有放紙鳶的孩子,也有郊遊客的屏障。
既是來跑馬,謝庸、周祈便找了個人格外少的地方。
周祈騎馬站在緩坡前,笑道:「我的馬好,這個,會不會有些不大公平?」
「無妨。」
「那我可放開馬跑了?」
「嗯。」
周祈咧嘴一笑,微伏身子,豪氣地揮動馬鞭,「駕!」
謝庸也催馬跑起來。
周祈的馬好,騎術亦好,飛奔起來,離弦的箭一般。
謝庸的目光追著她的背影,不捨得挪開。
「哎?」周祈緩緩勒住馬,用手指指大路,「那莫非是回鶻使團?」
大路上一長串車馬迤邐而行,最前面的狼旗隱約可辨。
謝庸也勒住馬,停在周祈身邊:「是。來得還挺快的。」前多半個月,朝中才接到奏書,他們如今就到了。
這不當不正的時候,他們來做什麼?一般各國各藩都秋冬才來,以參加朝正。
周祈笑道:「莫不是神靈聽了我的祈禱,送了大鷹來吧?」
遠的且不說,先說眼巴前兒的。周祈看謝庸:「謝少卿,我快你一步,綵頭兒怎麼算?」
「隨你要什麼。」
哎呦!這麼大方?周祈拿喬:「那我可得好好兒想想……」
謝庸笑起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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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3:47
卷六 神鷹 第七十三章 回鶻神鷹
晚間吃上謝家古樓子的,不只周祈,還有崔熠。
「你們沒見,那大鷹通身雪白,未有一片雜羽,雖還未經馴化,但看著通人性極了,也不亂飛,也不亂叫,就那麼威嚴地站在籠中看著你,我竟然從那鷹眼裡品出幾分睥睨來。」崔熠嘖嘖稱奇。
「是不是好像在說『你們這些愚蠢的凡人』?」周祈摟著胐胐問。
「對!對!你這話說得切。」
周祈嘿嘿一笑,低頭看胐胐:「這不就是我家胐胐小寶貝嗎?胐胐跟我不熟的時候,便是這種眼神兒。好在如今熟了,胐胐對我包容多了。」
周祈把前兩天休沐日拔謝少卿家雞毛撢子上的毛逗貓未遂反遭嫌棄的事說了,「它敷衍地撩了那羽毛一下,看我一眼,低低地喵一聲,好像在說『你啊——』」說起自己被一隻貓嫌棄又縱容,周祈滿臉自豪。
崔熠哈哈大笑,謝庸含笑看周祈一眼。
「阿周啊,你這一聲『你啊』,學的分明是老謝。」崔熠笑道。
「是嗎?」周祈看看胐胐,又看謝少卿,「不像吧?」
謝庸只垂頭喝茶,不答她的話。
周祈搖頭,「不像,謝少卿何曾這樣對人說話。」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一主一貓,性子倒確實有些相似。周祈看看賴在自己懷裡的小寶貝,想像這若是謝少卿……打住,打住!
「話說,你原先不是只愛扁毛的嗎?倒是老謝愛圓毛的。」崔熠又問。
「莫要離間我們!」周祈趕忙道,「我一直喜歡像胐胐這樣圓毛的。」說著討好地看看懷裡的貓。
胐胐被她擼毛撓下巴撓得正高興,眯著眼,發出一聲滿意的「呼嚕」聲。
周祈安心了。
「你這訓鷹的本事好,伺候貓的本事也不錯,我看老謝的愛寵保不齊哪天就讓你拐得翻牆叛逃了……」崔熠不放過任何一個架秧子撥火的機會。
「不瞞你說,這貓怕高,翻不得牆頭兒,不然這會子早趴在我家了。」周祈一個不小心,就說出了自己的險惡居心。
「你聽聽,你聽聽,老謝,你的貓被人惦記上了。」
謝庸只淡淡地道:「無妨。」
崔熠無奈搖頭:「老謝啊,你就掉以輕心吧,不知道什麼是防火防盜防鄰居嗎?」
周祈哈哈大笑。
挑撥未果的崔熠接著與謝庸、周祈說那回鶻使團的事。
「我還見了那回鶻使團的正使、副使。正使是安和公主之子,叫混齊,不過二十餘歲,雅言中微帶一點長安腔兒,穿蜀錦袍戴襆頭,形容也很是俊秀,著實不像個回鶻人。若不知道的,該以為是土生土長的長安子弟呢。」
「倒是個有趣的人。」周祈道。
「到底是公主血脈,與那胡蠻不同。」崔熠道,「那副使就討人嫌得多。我要看看大鷹,還不願讓我看呢。」
「那副使叫桑多那利,是回鶻可汗帳下一個什麼大將軍,長得比老謝和我都還高半頭,半截鐵塔似的,說話聲如銅鐘。關鍵是說話不中聽,說什麼那鷹是他們回鶻聖物,是獻給聖人的,不讓閒雜人等看。他嘰裡咕嚕半天,幫著通傳的譯語人才說這麼兩句,我疑心他說得更不客氣。」
「嘁——難道我看一眼,就能把他的鷹看壞了?再說,不過一隻鷹而已,即便再神俊吧,怎麼就成了族中聖物了?」
謝庸與他解釋:「回鶻人信摩尼教。在摩尼教中有傳說,其明尊有二神使,一化身為鷹,通體雪白,翅膀展開可遮蔽日月,這鷹乃光明吉祥之使,可使人不入輪迴,不墮地獄;另一化身為金狼,力大無窮,能吞噬黑暗。」
周祈大悟:「便是那回鶻旗纛上的金狼?」
謝庸點頭。
「回鶻之地雖鷹多,但像這等通體雪白的鷹卻極罕見,又有這樣的教派傳說,他們說是聖物,也不奇怪。」謝庸又道。
「謔,難怪。就跟咱們如果哪天逮著一條龍似的……」崔熠道。
周祈讓他這比方逗笑了,笑過卻皺起眉:「要是哪天逮著一條龍,咱們不自己供著,卻送去旁國,你們說咱們得對那國求什麼大事?」
謝庸讚許地看周祈一眼:「如今回鶻主部力量逐漸衰微,可汗漸失威信,諸部虎視眈眈,去年冬就有一場叛亂。」
崔熠笑了:「這是求咱們援手來了?要我看,就讓他們鬧騰去。」
崔熠又看周祈:「阿周,你陞官的機會到了。這回訓鷹的買賣八成還落到你手上。」
「我也這麼覺得。」周祈嘿嘿一笑,一點也不為自己因訓鷹加官進爵而羞愧,反得意地看看崔熠和謝庸,「到時候,我保不齊就能跟你們一樣穿深緋色袍子了。」
「可以啊,阿周。」崔熠以茶代酒敬她。
周祈把茶喝了:「嘿,運氣來了擋不住。」
周祈又暢想:「這回訓的鷹不凡,保不齊還能額外多得些金銀布帛之類賞賜。」
「還去買刀劍?指著人家刀劍兵器庫裡的兵刃說,這個,這個,那個,除了這些,其他都送你家裡?」
周祈點頭:「對,就這樣兒。」
「這刀劍你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要那麼些做什麼?」崔熠一直有此疑問,不曾問過她。
「這你就不懂了,一樣是刀,一把窄橫刀與一把胡式彎刀能一樣嗎?便是劍,看著都差不多,長一寸短一寸、硬一些軟一些,都不一樣。」
「可我看你有幾把匕首長得差不多啊。」
「……刀柄花紋不一樣。」
崔熠:「……」
謝庸舉起杯子,掩住唇角的笑。
周祈搖搖頭,「你們不懂。這就譬如愛美人,一樣都是清冷美人,有的就更清雅一點,有的就更冷傲一些,別人看著差不多,其實差別大了。這些『美人兒』啊,我就是不使,光看著,心裡就高興……」
唐伯領著羅啟、霍英用大盤端了古樓子並拌雞絲、炸魚段、菠菜豕耳之類配菜來。
「聽周將軍說『美人』,哪裡有美人?」唐伯笑問。
周祈幫著擺盤子,笑道:「我說謝少卿是美人,清雅美人兒。」
唐伯笑起來:「周將軍又打趣,男人,美不美的有什麼要緊……」說著看一眼他家大郎。
看老翁嘴上謙虛,眼裡卻是自豪的樣子,周祈忍笑附和:「老翁說得是。」
第二日是禮部試第三場考試的日子,等再放了榜,新科進士就出爐了。
周祈帶著陳小六等站在皇城城門不遠處站著,看著考完走出來的士子們,有的面有悲色,有個欣欣然,有的互相說著什麼,大多都一臉解脫的樣子。
周祈看到一個熟臉的,在豐魚樓碰見、上巳節又在自己面前訥訥那個。
那人也看見了周祈,對她笑一下。
周祈回以一笑。
不遠處的崔熠走過來,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阿周,你還真看上這個了?說好的愛美人兒呢?」
周祈目光一轉,還真看到一位長相不錯的,不是剛從皇城裡出來的,是跟自己一樣的看客。看他身邊侍從服飾,周祈問:「那位就是回鶻使團的正使,回鶻可汗與安和公主之子?」
「還真是!」
混齊也看到了崔熠,笑著走過來。崔熠、周祈迎上去。雙方互相見了禮。
說來崔熠與這混齊還是親戚,兩人雖只昨日見過一面,看著卻頗親近。聽崔熠說周祈是皇帝禁軍中的將軍,混齊頗有些詫異:「女郎長得像草原上的花一樣美,竟然是一位將軍!」
周祈身邊人常誇她勇武、厲害、夠義氣、有意思,便是陳小六誇好看,也誇的是「相貌堂堂」,頭一回被人誇像花兒一樣美,不由得笑得裂開嘴,這回鶻人挺有眼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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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3:58
卷六 神鷹 第七十四章 去看老鷹
崔熠、周祈與這混齊說話很是投契。混齊身上頗多五陵年少氣,不只是因他一身錦衣華服,形容俊美,雅言中又帶有些許長安腔兒,又或者說起東西兩市,說起曲江池、樂游原、南山、渭水等都城內外盛景時的熟稔,主要是那股子又驕矜又豪邁的勁兒。
崔熠、周祈身上這股子勁兒又更濃些,嗅到同類氣息,三人自然說得來。
聽說上回回鶻送的鷹是周祈馴化的,混齊狠狠地誇讚周祈:「再想不到中原有周將軍這樣的女子,長得美,還雅緻,還英武。不瞞你們說,我們那裡也有能訓鷹打獵的女子,卻未免太過粗糙了些。」
周祈一向自認是個粗人,這又是頭一回被人誇「雅緻」,這混齊忒有眼光。
皇城門前今科士子都散盡了,周祈要帶人在崇仁等士子聚居的幾坊巡視,防著有考完想不開尋短見的,破罐子破摔滋事的,又或者大放情懷折騰過了的。
周祈頗遺憾地道:「可惜今日公務在身,說話不得盡興。等休沐日,某邀約一席,為貴使接風,我們也坐下好好兒說會子話。」
崔熠笑道:「我昨日已經邀下了,你且在後面排著。」
周祈、混齊都笑了。
對周祈的邀約,混齊自是欣然應允。又客套兩句,周祈、崔熠才與混齊分開。
崔熠陪周祈一道巡視崇仁諸坊。兩人聊的還是回鶻使團和混齊。
「這回鶻小郎君還真是挺可愛。」周祈道。
崔熠點頭同意:「你可以向他打聽打聽這鷹的習慣還有回鶻人訓鷹的事,這到底不是凡俗的鷹,還是謹慎些好。」
周祈點頭笑道:「也聽他說說那邊兒的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想想就覺得心胸大開。可惜不能像原六郎那樣跑去親自看看。」
前面說的還像樣兒,後面卻又提起了《大周迷案》裡那位饞嘴俠客,崔熠笑起來,打趣道:「你就是惦記人家的手把羊肉罷了,別扯什麼長河落日。」
周祈笑道:「長河落日也惦記,手把羊肉也惦記。」
「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老謝這樣的大廚在身邊,還惦記旁的。」
晚間被唐伯叫去謝家吃薺菜豕肉餛飩的時候,周祈便把崔熠的恭維轉述給了謝庸,並表達了自己的惜福之意。
謝庸微笑,舀一個餛飩慢慢吃著,吃完問:「周將軍除了想去塞上,還想去哪兒?」
「那想去的地方可多了。江南是要去的,尤其要去錢塘江看潮;也想去海邊看看,看看水天相接是什麼樣兒;巴楚也想去,傳奇上常見他們那兒的巫術,不知是不是真那麼神奇;泰山、廬山、嵩山、峨眉這些名山自然也要去攀一攀……」
謝庸笑起來。
周祈也有些遺憾又有些灑脫地笑了:「說一說,過過嘴癮也舒服。」
謝庸看著她,目光柔和:「以後總有機會的。」
周祈笑一下,又說回回鶻使團:「那個回鶻小郎君真是挺可愛的,看見這樣的少年郎,就覺得心裡高興。」
謝庸停住往嘴裡送餛飩的湯匙:「果真?」
「真!」周祈點頭。
「你和顯明都這般說,倒要見一見。」
「回頭給他接風的時候,你不就見到了嗎?」
「嗯。」謝庸把餛飩送入口中。
哪知還沒到休沐日,謝庸、周祈便見到了混齊。
回鶻使團已經向朝中透露了來意,獻上聖物回鶻神鷹,並請降大唐公主於回鶻可汗長子、以後的繼任可汗頌其阿布。皇帝還未正式召見回鶻使者,但朝中已經就和親之事議了幾回了。
今上未有適齡親女,倒是有幾個皇孫女正值韶齡,且未議親,這中間便多有計較起來。
唐與回鶻戰戰和和不提,回鶻諸部不穩,內部爭鬥也不斷,回鶻可汗天不假年者甚多。
他們倒是一般不會把大唐公主如何,但回鶻人又有傳統,「父兄伯叔死,子弟及侄等妻其後母」,便不是什麼「父兄子侄」,而是其他部落的繼任為回鶻可汗,也是「繼尚公主」的,故而多有公主歷四五可汗者。便是這混齊之母安和公主最初嫁的也是當今回鶻可汗之兄,那位可汗死了,又嫁的混齊之父。更別說塞外苦寒,眠氈食腥……
如今大唐已非早年盛世之時,回鶻卻也算不得多麼兵強馬壯,唐與回鶻雖偶有摩擦,卻沒有大戰,偶爾還一起配合著揍揍不安分的吐蕃人,總地來看,關係尚可。
這種時候,降不降公主本在兩可之間,但有這神鷹就不同了。
今上年輕時愛蒼鷹駿馬,上了年紀以後對這些便淡了,不然也不會任由訓馬使、訓鷹使都散了,讓周祈這種再傳的半吊子撿了便宜——蘇師父當年便是專管給聖人訓鷹的。
周祈訓過的那鷹,因為神俊,皇帝當時喜歡,後來卻也只帶著出去打過一回獵。
但這次的鷹又不同,這是「聖物」,可使人「不入輪迴」「不墮地獄」。皇帝已經幾次派內使來看這鷹,顯是極感興趣,又親自過問幾個大王家中女兒的事。
經過當年戾太子之事,幾位大王被壓得狠了,都老實得緊,但誰不愛女?要上趕著送她去受罪?這上趕著也不一定落下好兒,皇帝年老多疑,太懂事了,又怕老翁懷疑另有圖謀。
大王們吞吞吐吐,朝臣們心裡明鏡似的,只跟著一起議來議去。有更明眼的已經猜到,這事八成要落到故太子之女靜安縣主身上。
這位縣主已經二十一歲,尚未婚配,可不就正好兒填這個坑嗎?
公主和親的事未定,進獻神鷹的吉日已經擇好了。
蔣大將軍把周祈叫進宮裡,「回頭你也去看一看那鷹。」
周祈笑著行禮答應,知道這差事確實落到了自己頭上。
看著她的笑臉,蔣豐也笑一下,囑咐一句:「仔細著些。」
周祈叉手:「屬下明白。」
蔣豐點點頭,周祈再行禮退下。
兩人私下人著實算不得親近。
倒是周祈又趁勢去看了看蘇師父。老翁越發地老了,卻還有力氣罵周祈小半時辰不停歇,從頭到腳,從說話聲調到走路姿態,挨個兒數落一遍。周祈被罵的次數多了,笑嘻嘻的,半句不進耳朵。
蘇師父又用剩下的大半時辰說訓鷹的事,說怎麼訓,說自己訓過的鷹,大多都是說過多少回的,也有沒說過的,也有說的與從前略有出入的,周祈偶爾插嘴,大多數時候只聽著,又要防著老翁拍到後腦勺上的巴掌。
被訓了一個多時辰,挨了三四下脖溜子,又留下身上的錢袋子,周祈晃蕩出宮城,往前面皇城來。
雖是蔣大將軍吩咐,但畢竟領的不是官差,周祈也沒有崔熠那麼大的臉面,不會自己冒冒然然去鴻臚客館,她去鴻臚寺。
聽她說了來意,鴻臚少卿許由笑道:「偏周將軍小心,多少人已經去看過了。你這以後正經要訓鷹的,反來尋我。」
周祈笑著行禮:「麻煩許少卿了。」然後小聲加一句,「下官怕讓回鶻那位副使把我扔出來。」
許由笑起來。
這位許少卿四十餘歲,正經進士及第的讀書人,看著文質彬彬的,其實是個爽快人,有擔當,做事俐落。干支衛中負責在京諸藩使節僑民的是申酉兩支,周祈的亥支與鴻臚寺打交道的時候不多,但幾次有交接,處得都不錯。
「正好,我也要再去與他們敲定獻國書、獻鷹的禮儀,那個桑多那利大將軍有些傲慢,莫要中間出了紕漏才好。」
兩人穿過鴻臚寺,出其西門,誰想竟然在街上遇到了謝少卿。
嘿,這才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呢。
三人見禮,許少卿笑道:「一看子正就是從北邊御史台出來。」
謝庸微笑:「是。有些文書送與龐中丞簽批。」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事,沒人多嘴問,許由和周祈都只點點頭。
反倒是謝庸笑問:「二位這是——去鴻臚客館?」
謝庸又問周祈:「周將軍去看那神鷹?」
許由笑道:「聰明人!」
謝庸道:「最近耳朵邊兒聽的都是這神鷹,不知是怎麼神俊模樣。」
許少卿邀他:「子正便跟我們同去一觀就是了。前面盧侍郎他們已經一起去看過了。」
「如此——某就跟許少卿、周將軍同去看看。」謝庸笑道,「不瞞二位,某還真有些好奇。」
周祈笑著看他一眼,沒說什麼。
周祈又見到了混齊,也見到了那位半截鐵塔似的桑多那利大將軍。
都是將軍,人家就將軍得特別像樣兒,周祈往他面前一站,感覺自己像根豆芽菜。
桑多那利看一眼周祈,用生硬的漢語問:「是公主嗎?」
混齊趕忙攔住他:「這是皇帝陛下的禁衛將軍。」
桑多那利與混齊說了一串回鶻話,還不待譯語人說什麼,混齊已抬手止住,笑著對許由、謝庸、周祈道:「我們且去看看神鷹。」桑多那利沉著臉,卻也沒再說什麼。
這鷹單獨養在一個小院中,有四個回鶻鷹奴看守照顧。
開了門,鷹奴前導,帶領眾人走入鷹房。
一個十尺見方的大籠,中間有橫木,橫木上蹲著一隻大鷹,比周祈從前訓的鷹要大一些,將近三尺長,雪白鷹羽,未有一片雜毛,一雙利眼,就那麼盯著你,確實有幾分莊嚴的神性。
周祈圍著籠子看一圈,這鷹養得不錯,精精神神,野性尚存。鷹是個性子烈的東西,被人捉住之後不少會拒絕飲食,又撞擊籠子,輕者萎靡不好馴養,重者或許就死了。又有不懂的,把鷹餵得太肥,以後要熬鷹的時候就有的麻煩。
出了鷹房,經譯語人通傳,周祈又問了鷹奴幾個問題,鷹奴看看混齊,混齊點頭,鷹奴都說了,周祈心裡便更有底了兩分。
桑多那利則又多看周祈幾眼。
看完鷹出來,混齊便請三人去主院坐。
眾人坐定,許少卿才說起自己的正事,與混齊、桑多那利確認上國書、獻神鷹禮儀中幾處細節,混齊微笑點頭,桑多那利神情嚴肅,並不多言語。
許少卿笑道:「這鷹是令兄頌其阿布獵到的,能捉住這樣大鷹,想來勇武過人。」
「家兄是我們回鶻的勇士,拳腳都是桑多那利大將軍教的。」混齊看桑多那利。
聽他們誇頌其阿布,桑多那利面色稍霽,「前年,頌其阿布只帶著三個隨從,在草原上遇到狼群,不但自己全身而退,還傷了那狼王,在這一代回鶻年輕人中,著實不可多得。」
「哦,」許少卿點頭,「不知這位貴人多大年歲?」又看混齊,「與貴使既是兄弟,相貌上也相似吧?」
桑多那利看一眼混齊,沒有說話。混齊笑道:「家兄三十有五。相貌極是英武,我似家母多一些。」
許少卿笑道:「貴使天子外孫,眉眼與幾位大王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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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4:17
卷六 神鷹 第七十五章 神鷹之死
幾個人又從頌其阿布說到神鷹。
桑多那利神情倨傲中帶著鄭重,譯語人幫他傳譯:「這神鷹是明尊座下光明使的化身。光明使曾經奉命幫助五明佛對戰黑暗之王,五魔吞噬五明佛時,它捨身相護。它每隔一二百年便會現身一次,出現在哪裡,就會給哪裡帶來光明和吉祥。它能洗滌人身罪惡,使之不墮地獄。當年慧明佛的化身摩尼傳道時……」
周祈當假道士學道經道典留下的毛病,一聽這個就睏,強忍哈欠,憋得滿眼淚花兒。周祈掩飾的低低頭,過了一會兒,好了,又抬起頭來,若無其事地看著那位回鶻大將軍泛紅的寬圓臉,看著他的辨子,他的尖頂桃形冠,閃領窄袖胡服,蹀躞帶上的刀、皮酒壺……
還是混齊仁慈,在周祈再次犯睏之前,趁著桑多那利說話歇氣的空兒說起他兄長捉到這神鷹的事,給桑多那利漫長的講經大會結了尾,「當時正是傍晚,家兄見那鷹披著萬道霞光從太陽中飛來,便知它不凡,捉到以後才發現是通體雪白的神鷹。這鷹啊,必定能保佑大唐與回鶻都安寧祥和的。」
一般到這種場面話,就是該告辭的時候了。許少卿、謝少卿、周祈也都講了大唐與回鶻親善和睦的面子話,便站起來。
混齊與桑多那利亦起身相送。
出門時,混齊低聲與周祈說了一句什麼,周祈眯眼一笑,亦低聲回了一句什麼。送出主院,混齊和桑多那利停住腳,雙方再行禮,許由、謝庸、周祈三人便往鴻臚客館東門走去。
這鴻臚客館不小,住著各國使節,一路行來,頗遇見些相貌各異的外藩人。嘿,那個白臉高鼻藍眼睛的藩客長得挺好看啊……周祈又看一眼謝少卿,恰與他的目光對上,周祈微笑點頭,謝庸神色嚴肅。
周祈覺得自己還是更喜歡謝少卿這種長相,威嚴中有溫潤,就跟酥皮乳糕一樣,一層層的脆皮兒,中間夾的乳酪又香又軟……
除了藩客,路上便是忙忙碌碌的客館官員和僕役們。一個青袍官員領著幾個僕役匆匆而行,那僕役們有的背著糧袋子,有的擔著菜筐子,還有一個手裡捉著幾隻活兔,青袍官員皺眉催他們快點兒。
見有穿緋袍的高官過來,青袍官員叉手立於路旁。
許少卿、謝庸、周祈都微點下頭,走了過去。
許少卿有感而發,搖頭輕嘆:「這客館的客人們不好伺候啊。前陣子京裡魚蝦少,不好採買,供應不及,就有藩客找到我面前來……」說著,無奈地笑了。
謝庸亦微笑。周祈同情地看看許少卿,想來這藩客中不少像桑多那利這樣兒的,跟他們打交道著實不易……
出了鴻臚客館,再次謝過許少卿,謝庸周祈便一起告辭走了。
已近午時,兩人出含光門,往西市走,去吃周祈說的羊肉饆饠。
「看來不只和親公主艱難,便是公主的子嗣們也不容易啊。」周祈與謝庸道。兩人一邊走一邊聊,聊的還是回鶻使團的事。
「自古公主子少有能繼承汗位的,若有異變,他們又常常是最先遭殃的。或許這些胡人覺得他們是公主之子,非其族類吧。胡人一般不會對公主如何,對公主子卻從不手軟。」謝庸道。
周祈點頭,「這混齊是個小可憐兒……」
謝庸揚眉,「混齊莫不是遇到了麻煩?我看他出門時與周將軍說了幾句什麼。」
周祈笑道:「嘿,那倒不是。他與我解釋,說桑多那利心眼兒直,見了我,覺得這般貌美,便猜定是公主來了。」
若是唐人這般說話,周祈得覺得他輕佻,但混齊這般說,周祈只覺得他率直,還生出些得意來。
謝庸看周祈。
周祈亦扭頭看他。
「你——」謝庸正過臉去,舔一下嘴唇,片刻道,「喜歡吃什麼饆饠?外面賣的饆饠雖好,到底不如自家做的講究。唐伯尤擅做櫻桃饆饠,等再過陣子,就能吃到了。」
周祈立刻眉開眼笑,「我最愛櫻桃饆饠了!」
謝庸微笑點頭。
周祈偏又使促狹,「剛才我還以為謝少卿也要誇我貌美如花呢。」
謝庸垂著目,輕咳一聲,「是很美。」
周祈嫌棄:「忒言不由衷!我算知道謝少卿為何至今未娶了。謝少卿,我教你,日後若有看中的女子,你要誇她……」
周祈又停住,覺得以謝少卿的性子 ,估計很難說出什麼肉麻情話。
謝庸側頭看她。周祈挑眉,這是真等著我傳道受業解惑呢?嘖嘖……
周祈越發促狹起來,靠近他,低聲道:「卻是我說差了。言語搭訕都是那些凡夫俗子的辦法,謝少卿這樣的風姿相貌,何需如此?」說著頗不規矩地瞄了一眼謝少卿的腰身。
謝庸抿抿嘴,眼中卻帶著笑意,「周祈!」
周祈笑起來。不過想到謝少卿有一日開了竅兒,眉眼含春地與個女郎柔情蜜意這般那般,周祈心裡就有點泛酸,比看見東市最好的刀劍被旁人得了還酸。
罷了,罷了,清風明月,能賞得一時是一時吧。
西市這家饆饠店不小,裡面已經坐了不少客人,謝庸、周祈找了邊角兒處一張胡式高案旁坐了,點了最有名的羊肝饆饠,羊肩饆饠,羊扁擔饆饠等幾種,等了有一陣子,跑堂的才端上來。
這家的羊肉饆饠頗小巧,皮兒薄,煎得焦黃,肉多,以花椒、胡椒、安息茴香調味兒,香得很。案上又有食茱萸醬,客人可自家抹在饆饠上。
周祈時常去謝家蹭飯,如今也愛食些辣。她學著謝庸的樣子,抹了一大勺兒醬在饆饠上,夾起張嘴開咬,「哈——怎麼這麼辣?」周祈眼睛泛紅,吐吐舌頭,去掏自己的袖子,又忘帶了……
謝庸把自己的帕子遞上,又給她盛一碗湯:「喝一口,壓一壓。」
周祈擦完眼淚,又喝兩口湯,才算緩過來。
謝庸幫她把帶醬的饆饠撤走,又去取一個空盤來,夾一個新的放上。
「我是又愛吃辣,又吃不了辣……」周祈笑道,「可這醬也太辣了些。」
「這應該是山南道的食茱萸,比旁處的味道重些。」
周祈點頭,吃著謝庸給自己夾的那個新的羊扁擔饆饠,滿口肉香,很是適口。周祈看看謝庸,覺得謝少卿還真不用說什麼花言巧語,就這麼體貼地陪著女郎吃飯,想來那女郎便無有不允的。
從西市回去,周祈先提前寫訓鷹奏表。這奏表寫了兩天,已經坑坑窪窪的筆頭上又添了一層牙印兒,才算勉強湊出來,只等明日回鶻人獻了鷹,自己接敕令,再把這訓鷹的計畫獻上,然後便可以開訓了。
誰知,收到的不是皇帝敕旨,而是蔣大將軍的字條——那回鶻神鷹被人殺死了。
陳小六一臉惋惜,「老大,那你還怎麼陞官兒啊?」
周祈點點頭,深緋袍子、名刀利劍都飛了。
「我們還等著你陞官兒,大吃你一個月呢……」
周祈順手給他一下子,陳小六胡嚕胡嚕腦袋。
字條上除了說神鷹被人殺死,還命她參與調查該案。
陳小六不免又有些擔心:「老大,大將軍該不會想把你調去申部酉部吧?老大,我們捨不得你……」
「滾蛋!別肉麻!」周祈笑罵,「我且要跟你們這幫小子捆死呢。等忙完這神鷹的事,你們挑地方,可說好了,就只吃一個月的俸錢,多了沒有。」
聽她如此說,陳小六笑起來。
「走吧,去看看。」周祈把蔣大將軍的字條兒揣進荷包。他命自己參與該案,想來還是因為自己熟悉鷹的緣故,之前又見過回鶻使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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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4:27
卷六 神鷹 第七十六章 查看現場
周祈與干支衛申、酉兩支的支長何甫、尤大岡一同到達皇城內鴻臚客館。他們到時御史中丞龐青雲、大理寺少卿謝庸、京兆少尹崔熠已經到了,另有鴻臚寺卿孫務本和鴻臚少卿許由等鴻臚寺的人以及回鶻使者,都站在那養鷹的院子外。
周祈等還沒走到近前,便聽到那位回鶻大將軍桑多那利的大嗓門,一串兒又凶又快的回鶻話,又有譯語人略帶惶恐的傳譯:「神鷹是回鶻的聖物……死在了長安……明尊的使者……」
混齊用回鶻語勸桑多那利,又用雅言道:「神鷹被害,讓人痛惜,但此時我們更不能亂,這殺死神鷹的人定是心懷不軌,想破壞唐與回鶻之寧和,我們萬不能遂其所願。」
幾位朝廷官員都點頭。
桑多那利神情激動,並不是很聽勸的樣子,反覆嘮叨「聖物」「明尊」「吉祥」之類。
大唐官員中雖以鴻臚寺卿孫務本品階最高,但他慣常是不管事的,其餘品階最高的便是御史中丞龐青雲。
龐中丞五十多歲,個子不高,長得慈眉善目,如今朝中幾位宰相老的老,病的病,龐中丞是最可能加同平章事,補入政事堂為相的人。
龐中丞神情肅穆,聲音和緩:「貞吉可汗遣二位使者千里迢迢以神鷹進獻我大唐皇帝,此鷹既是回鶻聖物,亦是我大唐之寶,對神鷹之死,某等與二位使者所懷痛惜之情都是一樣的。為今之計,我們當勠力同心,查明是誰害了這神鷹,給陛下和可汗一個交代,給神鷹在天之靈一個交代,二位使者以為呢?」
到底是要當宰相的人,一番話有禮有節,桑多那利到底閉上了嘴,勉強點點頭。
龐中丞扭頭看向三位才到的干支衛將軍,對他們和藹地點點頭,「你們先去看看鷹吧。」
周祈等叉手稱是。周祈又看一眼謝庸和崔熠,謝庸也看她,崔熠則撇一下嘴。
周祈與何甫、尤大岡一進院門,先看到兩個回鶻鷹奴的屍體,院中屋門處是另外兩個鷹奴的屍體,大理寺仵作吳懷仁正在院中填寫屍格。
這幾個鷹奴都系利刃割頸而亡,身上沒有其他傷痕,腰間刀劍都在鞘內,在牆壁、地上青磚、院中花木等處,也未發現什麼打鬥痕跡,估計他們都是一照面便被殺死了。
吳懷仁陪著周祈等一起走進鷹房。這屋子並沒有周祈想像得慘烈。籠子門打開著,那鷹躺在籠子裡,身下流了一汪血,旁邊又略有一點噴濺血,地上散著幾片鷹羽。
周祈蹲下,仔細看這鷹。鷹的傷口在胸部,撥開羽毛細看,這傷口上寬下窄,凶手用的應該是刀,也是一刀斃命。鷹爪很乾淨,裡面並沒有周祈希冀的血肉,反倒是頸背部羽毛上有擦抹血痕,估計是那殺鷹之人手上被噴了血,便在鷹身上擦了一下子。
吳懷仁與周祈的看法相同,他據血墜推測,這鷹應該是在昨晚戌時到亥時之間被殺的。
龐中丞和謝庸、崔熠走進來,回鶻使團的正副二使還有鴻臚寺的人沒有跟著。
「怎麼樣?」龐中丞問。
吳懷仁奉上屍格。
龐中丞看過,點點頭,看看謝庸和崔熠,又看看干支衛三個將軍,「如今沒外人,這事你們怎麼看?」他的目光轉一圈兒,又放回到謝庸身上。
「從現場看,當是凶手叫開門,隨即殺了給他開門的兩個鷹奴,然後走進院子,在屋門外殺死另外兩個,最後進屋,從容不迫地殺死了神鷹。」謝庸道。
「戌時亥時客館裡許多人還未休息,回鶻使團的兩位使者都說未曾聽到呼救打鬥聲,我讓人與附近院子裡住客打聽,也說沒聽到什麼聲響,現場也沒有打鬥痕跡,幾個鷹奴的刀劍都還在鞘裡,他們都是一刀斃命,頸間傷痕偏右,長約三寸,位置長短如此一致,這凶手當是一人作案,且刀劍功夫極佳。他出手突然,動作又極快,鷹奴們既未來得及反抗,又未來得及呼救。」
謝庸道:「從這些跡象上看,這應該是一起熟人作案,此人是個功夫高手。」
崔熠是個心裡不存話兒的,「這不就是那位大將軍桑多那利嗎?他既然是回鶻大將軍,功夫應該挺好吧?」
龐中丞讓這直腸子逗得笑了一下,卻只點頭道:「熟人作案,功夫高手……是啊,要殺死這樣一隻神俊的猛禽,又殺得這般乾淨俐落,確實是個功夫高手啊。」
龐中丞問何甫、尤大岡:「兩位將軍,城中胡人,特別是吐蕃人可有什麼異動?」
唐與回鶻親睦,是吐蕃人最不願意看見的。當初安和公主入回鶻,幾次遭遇吐蕃人截殺,若非唐軍護衛得力,回鶻也去接應,這位公主恐怕早已香消玉殞在和親路上了。此時代表唐與回鶻親善的神鷹被殺死,吐蕃人自然首先被懷疑到。
何甫、尤大岡叉手:「自回鶻使團到來,某等便加緊了對在京西南諸藩特別是吐蕃人的監視,目前未發現明顯異動。今晨聽說神鷹被殺,某等又加派了暗探,今日,最多明日,當便會有更細緻的回報。」
龐中丞又特意問周祈:「周將軍怎麼看?」
周祈搖搖頭:「下官只是覺得這鷹被殺得也太俐落了些。回鶻蒼鷹動作極快,又兇猛,即便被關在這大籠子裡,要殺它也不是容易事。反正以下官的本事,是做不到這樣俐落乾淨。」
龐中丞再點點頭,「神鷹被殺,聖人很是震怒,這又關係到我大唐與回鶻的親睦關係,總要給回鶻一個交代才好,此案就拜託在座諸位了。」
謝庸等都行禮。
龐中丞自回去向皇帝回稟,與相公們商議,何甫、尤大岡出去查在京西南諸藩的細作,這回才剩下的只是「自己人」。
「你們真不覺得是那回鶻人桑多那利?」崔熠問。
周祈道:「他自然有嫌疑,他能叫開門,鷹奴們不防備,他功夫也好,但他動機何在?他得回鶻可汗信重,是可汗長子頌其阿布的拳腳師父,他是使團副使,要獻鷹,要為頌其阿布求娶公主,他為什麼要殺死神鷹?而且,你聽他講經了嗎?他是個篤信神佛的人,這鷹被認為是什麼明尊神使,讓這麼一個信徒殺了他們的神靈……有點難啊。」
崔熠點點頭,也對,「阿周,你覺得像是哪一派的人?」
周祈搖頭,「很難說。熟人這種事,回鶻使團的人,鴻臚客館的官員、奴僕,客館中住的與回鶻親善的藩客都能叫開這院門,且不被防備。誰知道這其中藏臥著什麼功夫高手呢?」
「從動機上就更沒法說了,吐蕃人,混齊或者回鶻使團中其他的人,甚至——」周祈看看謝庸和崔熠,「我們朝中某些人,都不無可能。」
想來這也是龐中丞問到,謝少卿不從動機方面分析的原因。
崔熠看周祈,「我們朝中人?」
「如果這鷹死了,公主極可能就不用和親了。」
「靜安縣主?」崔熠搖頭,「別開玩笑了,阿周。」
周祈看謝庸:「謝少卿知道。」
謝庸道:「那日我和周將軍來看神鷹,鴻臚寺許少卿著意打聽頌其阿布為人、年齡、相貌。朝廷中,除了縣主的人,想來不會有人在乎對方的年齡相貌。」許少卿要在這客館中安排個什麼功夫高手,太容易。
崔熠皺起眉頭:「難道許少卿是淮陰郡王的人?」
淮陰郡王是戾太子之子,戾太子出事以後,與靜安縣主一度被廢為庶人,後來大赦,朝中諸臣勸著,才被封了郡王,從被關押的一處小宅中放出,挪到百孫院教養。他們兄妹患難相守,倒也不無可能……
崔熠自己又搖頭,「不能!淮陰郡王是個只知讀書的呆子。老謝,不是誰個都像你,又能讀書,又精明的……他沒這麼大能耐。」
周祈失笑,崔熠比自己還沒節操呢,不就是想去謝少卿家蹭飯嗎?
崔熠問周祈:「你還懷疑是混齊?我看你與他處得好,簡直恨不得嫁給他似的……」
謝庸皺眉。
周祈嘿一聲,「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我不就是愛看個長得好看的小郎君嗎?」
崔熠笑起來。謝庸的眉皺得越發緊了。
「若和親不成,他就是回鶻內與大唐牽扯最深的人。同是可汗之子,回鶻又不講究嫡長,為何不能是混齊繼承汗位?若他繼承汗位,想來朝中都樂意得緊,派大軍幫忙不至於,但敲敲邊鼓兒是會的。」周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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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4:39
卷六 神鷹 第七十七章 鴻臚少卿
崔熠還是覺得混齊不是那等居心叵測的,「阿周啊,你這是幹這一行落下毛病了,看誰都像壞人。」
周祈皺一下眉眼,還未說什麼,已聽謝庸道:「周將軍所說,不無道理。旁的案件往往難在沒有頭緒,此案則難在頭緒太多。」
崔熠哈哈一笑:「你自己就是多疑多思的,自然覺得她沒毛病。若你們倆這樣的配了夫妻,家裡不得成天跟《細作風雲》一樣。誰也別想在外面有什麼小貓膩。」
謝庸看一眼周祈,又垂下目,淡淡地道:「我不會在外面有什麼。」
周祈笑道:「我也沒有。我對美男們,從來是點到為止,斷不會從風流墮落到下流的地步。」
崔熠笑起來。
周祈也揚起下巴,風流一笑。
謝庸抿抿嘴,面上微帶不豫之色,說回正事:「此案頭緒雖雜,也比沒有頭緒的好。我們一一排查,總能找到蛛絲馬跡。一會兒我去一趟吏部。」
周祈道:「那我們倆就去找回鶻使團,見一見混齊和桑多那利,聽他們說說詳情,順便見一見使團裡旁的人。」
謝庸點頭。
周祈皺起嫌棄的臉:「又得讓桑多那利噴一臉唾沫星子……」
謝庸看看她,微提嘴角,「你站在顯明後面一些。」
崔熠:「……」到底誰跟誰是兄弟?還能不能一起混了?
周祈笑起來。
出乎意料的,這回桑多那利沒亂噴唾沫星子,他沒空兒,他正親自帶人準備神鷹的喪禮。
見了崔熠和周祈,桑多那利只問一句:「神鷹屍首你們可查完了?可以還給我了嗎?」
混齊則依舊是好說話的混齊,對周祈和崔熠的問題有問必答。
「那四個鷹奴是家父護衛,此次被專門撥過來守護神鷹,功夫上不敢說以一當十,卻也都是部落裡的好手。有人竟然能讓他們來不及拔刀,也實在讓人想不到。」
「行館裡確實有不少客人對神鷹好奇,大食使節贊達和契丹人蘇塔納肆都慕名來看神鷹,都是我們帶著他們去看的。我們多次囑咐鷹奴,除了我們自己人還有大唐官員、行館僕役,不能私自讓旁人進那院子。」
「神鷹每日一餐,大約日暮時分餵食。草原上,路上,野兔最易得,周將軍懂鷹,知道餵鷹最好勿餵雜食,我們便一直餵牠兔子。」
周祈確實是懂鷹的:「兔肉很合適,不肥不瘦,吃兔肉的鷹長得壯,沒肥膘。」
混齊點頭,嘆息一聲:「可惜……」
周祈也惋惜地嘆一口氣,「不瞞貴使,我為能訓這樣的神鷹暗自高興了好些日子,誰想到……」
周祈又問:「餵鷹的肉條想來是行館僕役切好送來的?我在鷹房沒見到殺兔子的痕跡。」
混齊再點頭,「行館裡送的兔肉都很新鮮。」
周祈又問起昨晚戌時亥時左右的事。
「確實未曾聽到什麼聲響。因原定今日獻鷹,昨日下午許少卿找我和桑多那利講禮儀的事,到敲暮鼓才散。吃了飯,大約戌末時分,我便歇下了。奴僕們中或有睡得晚的,一會兒招他們也問問,興許有聽到什麼的也不一定。」
……
周祈和崔熠在回鶻使團所居的幾個院子繞了一遍,該問的能問的都問了,便晃了出來。
「下面做什麼?去鴻臚寺找許少卿?」崔熠問。
「謝少卿去吏部了,我們得等等他。」
「對,我忘了問老謝,他去吏部,莫不是查許少卿?」
周祈點頭。
「就吏部那官員履歷,都是最明面兒的東西,能看出什麼?」
周祈笑道:「那你就得問謝少卿了。」
崔熠埋汰謝庸:「人人都說聰明人毛髮稀,別看現在老謝頭髮挺多,保不齊等他年紀大了,頭髮就都掉光了,『渾欲不勝簪』……」說著自己先笑了。
周祈想像光頭謝少卿的樣子,那樣的身姿,那樣的清雋眉眼,為何竟然覺得有一種別樣的好看?若是穿個僧袍,燈下看經……
周祈的腦子又跑偏到一篇叫《古寺豔影》的傳奇上,說的是一隻上古的蛇妖勾引得道高僧的事。那裡面有一段極香豔的……
正滿腦子的不正經,扭頭卻見那腦子裡的身影朝這邊行來。周祈趕忙把妖怪高僧打架的事從頭腦中驅趕走。
「使團那邊如何?」謝庸問。
周祈把查探所得撮其精要說了。
「我有一個懷疑……」周祈看謝庸。
謝庸知道她懷疑的是什麼,「從吏部,我也約略查到一點東西,我們先去見許少卿。」
許由滿臉晦氣,臉上又帶著些不解:「畢竟是皇城之內,畢竟是各國使節所居之地,我們自謂管得還算嚴,出入有門禁,館內有巡丁崗哨,那鷹和鷹奴竟然會悄無聲息地被人殺死……」
「有心害人,沒有縫隙也能鑽出縫隙來的。」謝庸道。
許少卿點點頭。
「我們此來,是想見一見典客署的官員,查一查負責回鶻使團衣食住行的行館僕役們。」
許由懂他的意思,「宴享飲食之事是典客丞蘇寶澄管著,其餘則歸顧甘霖,我差人去叫他們。」
「有勞了。」謝庸微笑道。
差遣了人去叫兩位典客丞,許由又看謝庸,「子正疑心這僕役中有細作?這些僕役入館時,我們都是查過的,也請干支衛申酉二支掌過眼,就是怕其中混入歹人,而且這些奴僕大多都是待了五六年以上的老人兒……」
謝庸道:「如今還不好說,只能把接觸鷹房的人都排查一遍。」
許由點點頭。
「許少卿任這鴻臚少卿也有好幾年了吧?鴻臚寺事多事雜,成天跟這些語言不通、禮儀不同的番客使節打交道,也是辛苦。」謝庸微笑道。
許少卿深深地點下頭,「剛來鴻臚寺時,有時候半夜都夢到兩國使節在客館打起來了……後來被磨沒了脾氣,倒也不覺得辛苦了。」
謝庸微笑:「與這些番客打交道,總要許少卿這樣老成持重的,像我等,保不齊就跟他們嗆起來了。」
許少卿笑起來:「子正何必太謙?我也做不了你們的活兒啊。」
謝庸再笑:「許少卿是哪一年的進士?」
「大業二十九年。」
謝庸點點頭,「大業二十九年……當時朝中有一位楊侍郎,出自弘農楊氏,詩文寫得極精妙,可惜後來附逆戾太子……」
許少卿看著謝庸,片刻道:「到底是大理寺少卿,明察秋毫。謝少卿想問什麼便直接問吧。」
「如此,便請許少卿恕某唐突了。許少卿著意打聽回鶻頌其阿布的為人、年齡、相貌,可是受淮陰郡王所托?」
「不錯。是受了淮陰郡王的託付。郡王與縣主兄妹情深,前陣子他還托我給縣主做媒呢。」
「哦?男方是誰?」
「國子監的書學博士柳齊芳。」
謝庸微挑眉,想一想,點點頭。
「給縣主找個九品的書學博士,我本也有些不解,但郡王說,就盼著縣主平平安安的,過普通人的日子就好。這柳齊芳醉心書法,也愛教書,於仕途上沒有汲汲之心,恰合郡王所求。可惜,還未說定,回鶻使團來了……命也!」許少卿輕嘆。
許少卿到底也說起當年淵源,「楊公是某的座主。太子雅好詩文,對楊公極為推崇,也恩及我們這些門生,使某得以在詩會上敬陪末座。當時,太子偶爾也會帶才幾歲的淮陰郡王去詩會上……」
許少卿看著謝庸,神色鄭重:「某自認所做所為並不違反什麼朝廷法令,亦無不可對人言者,謝少卿盡可去查,神鷹之死,與某,與郡王和縣主都沒有關係。」
謝庸點點頭,外面來報,典客丞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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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4:48
卷六 神鷹 第七十八章 竟是細作
顧甘霖給幾位緋袍官員行禮。
許少卿微皺眉,「蘇客丞呢?」
顧甘霖再行禮,賠笑道:「敲過下衙鼓後,蘇客丞便回家去了。」
此時已過午,確實到了下衙的時候了。
許少卿道:「著人去家裡叫一下他——」
謝庸與周祈對視一眼,打斷許少卿,「且不必忙,請先帶我們去蘇客丞的廨房看看。」
許少卿變了臉色,「難道謝少卿你們懷疑……請,我帶諸位去。」
「再煩請叫來蘇客丞下面協理宴享等事的掌客們。」謝庸道。
許少卿在側旁帶路,「他們都在一間大廨房中。」
崔熠湊近周祈,小聲問:「這蘇客丞怎麼回事?我怎麼沒看出什麼來?」
「客館裡出了這麼大事兒,上官下屬都在,就他自己按時下衙回家,是不是心太大了些?」
崔熠點點頭:「對,他又不是我……」
周祈嗤笑一下,旋即正經了神色,「且那鷹死得太容易了些。若是兔肉中被下了藥,就說得通了。」
崔熠明白了。
說是「大廨房」,其實不算大,裡面放著幾張書案,其中一張在最裡,用小屏風略做遮擋,此時案前沒有人,想來便是蘇客丞的位子了。
見許少卿突然帶了幾位穿緋色袍子的高官進來,三位掌客趕忙起身行禮。
謝庸等走到裡面,蘇客丞的桌案與大多數官員的辦公桌案一樣,案上放著幾個木盒子,裡面插著長長短短的公文,盒子上有簽子,什麼「節慶宴席」「銀錢賬目」之類。
又有七八份窄的寬的紙卷堆在左手邊兒,打開看,都是與宴享有關的公文,有掌客、典客等呈送的,尚未簽批,也有蘇客丞自己還未寫完的,看那待簽批公文上的日期,最早的是五日前。
右手邊兒筆架上的筆未洗,但筆洗中的水卻烏黑,想是昨日,甚至更早的洗筆水。又有黃曆、杯盞之類放在案邊兒,周祈用手抹一下那杯盞蓋子,略有薄塵。
「這幾日蘇客丞可有什麼異常?」謝庸問幾位掌客。
幾位掌客互視一眼,其中一個道:「下官等看不出蘇客丞什麼異常。只似比平時脾氣略急躁些。」
「他平時堆積公文嗎?」
那掌客道:「偶爾忙了,呈送上去的公文會拖一兩日。」
謝庸伸手拿過幾個木盒中的公文來看。周祈則翻看他案旁小櫃中的東西。櫃中都是些私人雜物,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謝庸瀏覽得極快,在查到本月採買賬時,他的目光定住。
賬目中最新的是今日的,「醃蟹十壇;青魚草魚等雜魚五十斤;野兔十隻;雞子一百斤;山雞三十隻;臘肉五十斤……」後面又有價錢,供貨的是西市范家老店。再後面是掌客趙盛明簽字和典客丞蘇寶澄簽字。
謝庸往前找一找,兩日前從這范家老店還採買了野薺三十斤,枸杞二十斤,梅子酒二十壇,木耳二十斤……
謝庸看著那掌客,「趙盛明掌客?」
趙掌客忙道:「是下官。」
謝庸點頭:「趙掌客與某等說說你們採買的事。」
趙掌客稟道:「客館裡所需之物大多是工部供給,並不需要外購。但總有供給不足的,便會去東西兩市採買。」
「蘇客丞擬採買單子?」
「是。蘇客丞擬了單子,交與下官,下官謄抄了,著人送去東西市的供貨商人那裡。我們在東西市擇了幾個老成的供貨商,不太難得的東西,當天便能送來。然後按月把採買單彙總了,上報簽批,打總關錢。」
「供貨商人可有回單?或者供選貨單?」
趙掌客忙道:「有,供貨商人那邊有什麼好貨色,也常呈送貨單供選。」
「這些選貨單可有留底?」
趙掌客賠笑:「收到便一併交與蘇客丞了,至於蘇客丞有沒有留底,下官便不清楚了。」
蘇寶澄的案上並沒有這些,案旁廢紙簍中也空空如也。
「西市范家老店近幾日可送了選貨單?上面寫的什麼你可還記得?」
趙掌客面有難色:「送了,但單子上有什麼,下官……不太記得住了。」
參照那賬冊上的名目,謝庸道:「比如,醃魚、醃蟹、醃菜、醃蛋,野韭、野薺、野蕨,青魚、青蒜、青精酒,還有山雞、山菌、臘魚、臘肉?」
趙掌客面現納罕之色,便是許少卿和崔熠也不明白何以謝庸查問這個,還報起了菜名,崔熠看看謝庸,又看周祈。
周祈微皺眉,醃——野——青——山——臘——
趙掌客叉手:「謝少卿一說,下官想起來了,范家老店前日送來的單子上有醃魚,有青蒜。昨日送來的單子上有醃蟹,有青魚。山雞、山菌、臘魚、臘肉這幾日也每每出現在單子上。我還說,他們怎麼總弄些醃臘貨,如今天氣和暖,合該吃些新鮮的。」
謝庸看崔熠和周祈:「去蘇寶澄家和西市范家老店拿人吧,范家老店極可能是細作窩點。」
聽了這話,許少卿和掌客們具都面色一變。
謝庸又對許少卿道:「此間事便拜託許少卿了。」
許少卿忙道:「某省得,子正儘管放心。我馬上傳令加強鴻臚客館的門禁和戒備,此廨房也暫時封存。」
謝庸點頭,臨出門又問一句:「蘇客丞可會功夫?」
許少卿和掌客們都搖頭。
謝庸與崔熠、周祈走出鴻臚寺,來到皇城外,門口兒有他們帶的衙差。
周祈囑咐帶隊去捉拿蘇寶澄的衙差,「那殺神鷹的高手應該不是他,但事有萬一,小心點兒。」
衙差們叉手,上馬而去。
周祈上馬,帶著陳小六和剩下的衙差奔西市。
謝庸亦上馬,「顯明留在這裡坐鎮,我與你同去。」
崔熠如何是老實待著的,「一同去,一同去!」
周祈趕忙擺擺手,「二位都在這兒等著吧,我自己帶人去西市就行。」說著便打馬走了。雖則上回謝少卿幫了自己忙,周祈還是不願讓他跟著,他跟崔熠,一個君子草,一個富貴花,往那有刀有血的地方瞎湊什麼?
謝庸對崔熠正色道:「若有變,還需你調兵遣將。」說著便打馬跟上週祈。
剩下一臉悻悻的崔熠。
從含光門到西市,走著也不遠,騎馬更是頃刻便到。在市署西米面菜肉行外下馬,周祈看看身後跟過來的謝庸,皺下眉頭。謝庸想起那日在破廟裡她說「其餘人等」來。
在暗中看一看,范家老店關著門,未上鎖,店內當有人。周祈揮手讓人去側面後門等處包抄,又在外圍安排了機動的「補刀客」,自己帶人從正面突進去。
這時候的她,謝庸又覺得不像虎了,倒有些像花豹子,迅捷,勇猛——漂亮。謝庸突然想起夢中那個叫豹子奴的機靈女兒。
周祈正待抬腳踹門,身旁卻冒出一條長腿揣在那店門上,只看那官靴和袍角也知道這是哪個沒眼色的跟自己搶踹門的買賣,周祈悻悻地收回腿,衝進去。
掌櫃和兩個夥計都抽出刀來,周祈與其中一個人高馬大的夥計戰在一起,謝庸對戰那掌櫃,另有兩個衙差對戰另一個夥計。其餘衙差奔向後院。
周祈扭頭看一眼謝庸這邊,想不到那看著五六十的老掌櫃竟然是個高手,刀法很是狠辣。謝少卿與人打鬥少,又太君子,恐怕要吃虧。
周祈緊揮兩刀,想速戰速決。這大個子卻也不是很容易對付,周祈皺著眉頭,全力施展開來。
除了上次在破廟中與齊大郎鬥了那一招半式,謝庸已經有十幾年不曾打過架了——與楊先生與羅啟他們只能算對招。看得出,面前的老者極擅打鬥,是刀頭舔血中練出的功夫,帶著狠戾的血腥氣,招招致命。
老掌櫃舉刀來砍謝庸的脖頸,謝庸側身以劍相格,老掌櫃抽刀捅他胸口,謝庸再避再格……
老掌櫃固然刀法狠辣,但他是賊,對上官,心裡未免焦躁,面前的小子又只守不攻,老掌櫃一時也奈何他不得。老掌櫃又發現這個小子似有越打越從容之勢,不免更加焦躁起來。
謝庸便是此時出手,以纏招讓老掌櫃暫時不得收刀,自己卻扭身抬腳踢他脖頸,老掌櫃趕忙以另一手相格,卻哪知這一腳踢向的是老掌櫃持刀的手臂。
老掌櫃到底功力不俗,在手臂被踢到之前,變招揮刀斬謝庸上臂。
「嘡啷啷」一刀一劍同時脫手。
周祈聽見刀劍落地聲,不禁大驚,扭頭看,便發現謝少卿竟在與人肉搏,拳拳到肉的打法,砰砰砰……
周祈:「……」行吧,我信你也曾有過街上打破頭的歲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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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5:02
卷六 神鷹 第七十九章 嘴角的傷
周祈一刀快似一刀,刀刀不離大個子夥計的腰腹,其胸前一片刀影。
夥計身高力大,騰挪靈動上便稍微差一點,最怕這樣緊密的快招,他左躲又擋,幾次想化守為攻,用力量壓製面前這凶狠刁鑽的女人,卻都被迫收了回來,還差點讓她在胸前開了血窟窿。
又一刀攻大個子左胸,大個子出刀格擋,哪知那刀竟輕飄飄的。大個子隱覺不好,正待變招,那刀已閃電般順著他的刀上滑,大個子仰身躲避未及,那刀已經抵在了他的喉間。
這種兇徒一個人不好捆,保不齊會「詐屍」,若是平時也還罷了,今日周祈卻不願再出波折……
「砰——」不遠處兩個人砸在貨架上。
周祈抬腳側踢,把大個子夥計踢暈了過去。
老掌櫃出拳攻謝庸面門,謝庸側頭,去抓他手腕,老掌櫃的胳膊卻似靈蛇一般避開,去捏謝庸喉嚨。
謝庸以掌相擋,抓住他的拳頭,順手一拽,另一手抓住其肩膀,轉身,把老掌櫃從頭頂摔了下去。
老掌櫃趁勢雙腳剪住謝庸脖頸,兩人翻滾起來。
看老掌櫃在上,周祈忙提刀上前,老掌櫃伸手去捏謝庸喉嚨,謝庸不擋不避,出拳狠砸老掌櫃的太陽穴。
老掌櫃被打得歪向一邊,晃了兩下,周祈上前補了一腳,老掌櫃終於倒在地上不動了。
謝庸捂著喉嚨,咳嗽兩聲。
「沒事吧?」周祈問。
謝庸擺手。
周祈上前把與衙差對打的夥計也踹翻了,後院中也擒住兩個。有一個試圖翻牆而逃,被外面的衙差逮住了。
衙差們捆人的捆人,搜查的搜查,周祈把刀插回鞘裡,看向謝庸。真是從未見明月清風的謝少卿這個樣子過,嘴角破了,嘴邊兒面頰微微青紫,估計很快就會腫起來,袍子領口散著,脖頸間掐痕清晰可見,看著很是觸目驚心。
「我沒事。」謝庸笑道,卻又不禁微「嘶」一聲,嘴角破處滲出些血來。
周祈皺著眉:「謝少卿,我怎麼之前沒發現你這般勇猛呢?還會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謝庸怔一下,想說什麼,又停住,估計是怕嘴疼。
「脖頸這種地方,豈是可以掉以輕心的?」周祈繼續冷著臉訓話。
謝庸看看周祈,神情肅然,眼角卻微微翹起,「嗯」一聲。
見他認了錯,周祈不好揪著不放,只又瞥他一眼,轉身走了。西北才子,進士及第,冷靜自持的大理少卿,打架血氣上了頭,就跟禁苑裡的公獅子一樣,呵!男人!
看著她的背影,謝庸嘴角也翹起,又不由微抽一口氣。謝庸從袖中掏出帕子,印印唇邊兒。
周祈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到抓了這些細作去了大理寺,崔熠也趕到時,周祈已經又笑嘻嘻的了。
大理寺廨房有謝庸的常服,他略梳洗,換過衣服,雖嘴邊青紫,卻已又是那位風姿秀雅的謝少卿了。
饒是如此,崔熠也吃了一驚:「老謝,你挨揍了?」
周祈「嗤」地笑了:「謝少卿差一點破了相。若真破了相,等以後大同世界了,出去賣畫賣字都得掉價錢。一樣的字畫,原來清雋的時候賣,可以賣二百錢,若遇上富貴女郎,興許還能再多得二百,歪嘴缺牙了去賣,只能賣五十。」
崔熠看謝庸也沒什麼事兒,便笑道:「讓你說的,老謝不是賣字賣畫,成了賣臉了。你自己看人看臉,就只當別人也這樣。」
崔熠又與周祈道:「阿周,你不懂。像我和老謝這種,長得太好看,臉上多一道劍痕刀痕,才夠勁兒,漢子味兒也更濃。」
聽他說漢子味兒,周祈無端地想起今天謝少卿的肉搏戰來,嘴上卻「嗤」一聲,「叫你這麼說,街上的地痞無賴漢最有漢子味兒。」
「反正我只愛清逸灑脫美少年。」周祈補一句。
謝庸摸一下嘴角兒。
「淺薄!」崔熠批周祈。
但轉頭,崔熠又對謝庸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世間女子皆淺薄,咱們還是保著這張臉吧,不然以後真娶不上新婦。」
謝庸微笑,看一眼周祈。
周祈哼一聲,也笑了。
外面衙差來報,去抓捕蘇寶澄的一隊回來了,蘇寶澄已抓到。
不大會兒工夫,領頭兒去抓捕蘇寶澄的進來交差。
謝庸道了辛苦:「抓捕可順利?那蘇寶澄可曾拒捕?」
「老實得很,見到我們便變了臉色,我們上去就摁住了。」
謝庸點頭。
「他們家也搜了,並沒什麼可疑之物。他家裡除了其妻其子,另有兩個老僕,一個婢子,這些婦孺老人我都沒動,但是留了我們的兩個人在那裡看守,不許他們隨意出入。」
謝庸點頭:「很好。」又再道了辛苦。
衙差退下。
大理寺王寺卿進宮了,這蘇寶澄和西市范家老店捉住的人便暫時不審。
三人只接著坐在謝庸廨房說話。崔熠奇怪:「老謝,你如何知道這范家老店是細作窩點?那採買單子有什麼貓膩?他們在裡面下毒?」
「這種賬目都是收貨辦事的府、史等人按照採買單謄抄的,字跡與典客丞蘇寶澄、掌客趙盛明都不同,也就是說這賬上名目就是當初蘇寶澄所擬採買單的樣子。」謝庸道,「那上面有醃蟹、青魚、野兔、雞子、山雞、臘肉——」
「對啊,這怎麼了?」崔熠奇怪,又笑,「你竟然能記得住那賬單子。」
「因為我有訣竅。你以每項頭一字反切拼合試試,便知道了。」
崔熠雖不學無術,卻也會反切之法,「應——衣——殺,鷹已殺?」崔熠略睜大眼睛。
謝庸點頭。
「事發前兩日,典客署還從這范家老店採買了野薺、枸杞、梅子酒、木耳,這個後兩字連反切都未用,只用同音。」
「有眉目?」
「兩次的採買單子皆能湊出意思,這當不是湊巧。再加上這蘇寶澄手邊的公文積壓五日,喝水杯子上有灰塵,可以想見這幾日這位蘇客丞是怎樣的心不在焉,坐臥不寧,且這蘇寶澄本也有疑點。」
崔熠點頭:「阿周說了,出了這樣的事,上官下屬都在,蘇寶澄自下衙走了,未免太過心大;還有神鷹這樣的猛禽被殺得太過乾淨俐落,可能是被下了藥,這蘇寶澄又正好是管著廚事的。」
謝庸點頭,微笑著看周祈:「周將軍聰慧。」
周祈只一笑。
謝庸接著道:「從蘇寶澄傳的兩句訊息來看,他當是奉命者,范家老店則是發出指令者。此事既是圍繞殺死回鶻神鷹而行,范家老店在選貨單上便極可能會有『鷹』『殺』等字,用反切法來寫,最常見的便是『醃』『野』『青』『山』『臘』等開頭的吃食。」
崔熠懂了謝庸為何能猜出范家老店選貨單上有哪些東西了。
「兩日前蘇寶澄傳遞的『有眉目』,我猜,或許是他買到了可以讓鷹吃了安睡的藥,也或許是找到了可以讓外面細作混進皇城的辦法。」
「西市那范家老店可搜到了什麼東西?知道是哪方的細作嗎?」崔熠問。
「找到了刻有吐蕃文字的符牌,還有用吐蕃文寫的書信。」
「果然是他們……」崔熠搖頭嘆道,「用採買貨單上名目首字反切來傳遞訊息,這些細作簡直比傳奇上還玄乎。」
崔熠又神吹朋友:「老謝,我看你比那《大周迷案》上的陳生也不差什麼。你說呢,阿周?」
周祈頗迷戀那陳生,聽崔熠把謝庸與陳生相比,覺得,謝少卿固然是極聰敏精明的,還好看,還會打架,但陳生……陳生是不同的。別的不說,不會說笑話,還每每硬說,這個謝少卿就做不到——謝少卿比陳生還是少了那麼兩分可愛。
崔熠看著周祈,等她回答。謝庸端著杯盞,垂著眼,拿蓋子輕刮杯中茶粉。
周祈輕咳一聲:「我們真人何必與傳奇裡的紙片兒人比呢。」
崔熠「嘁」一聲。
謝庸飲一口茶,估計是碰到了嘴中傷口,輕皺一下眉頭。
周祈自謂是個心軟的,今天謝少卿受苦了,此時便想哄哄他:「旁的不說,至少謝少卿比那陳生好看。」
《大周迷案》中說陳生容長臉,有些清瘦,眉眼如何卻是沒寫,但傳奇中眾人從未有一個誇他好看的,只裡面原六郎讚他「挺拔的翠竹一般」,由此看來,陳生面貌平常。
聽她又繞回到相貌上,崔熠笑起來,「阿周,你這愛看美貌小郎君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怎麼又扯回到好看不好看上了?」
周祈又開始嘴瓢,「我是心疼!」
謝庸喝茶的動作一頓,抬起眼。
崔熠起鬨地笑起來。
周祈看崔熠:「謝少卿這樣的相貌,嘴邊卻青紫一片,嘴角也破了,像不像一把名劍,被崩了個口子?」
崔熠想了想,竟然覺得這比方打得也算有理。
「凡是會些刀劍的,見到名劍崩口兒,誰不心疼?」
崔熠點點頭。
謝庸接著低頭喝茶。
周祈卻看著他苦口婆心地勸道:「夫子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還請謝少卿多自珍重才好。」周祈正要再拿謝少卿喜愛的字帖書畫孤本善本之類舉個例子,謝庸已經肅然著臉道了謝。
周祈也便只好打住了。
看看靜坐喝茶的謝少卿,特別是他嘴角兒的青紫,周祈心裡又跟貓撓似的……東市賣玉的總說,美玉上微有瑕點才可愛,果真是——又可憐,又可愛……
周祈的手指無的放矢,只能輕敲自己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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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5:11
卷六 神鷹 第八十章 審細作們
王寺卿回到大理寺時已經不早了,見了謝庸,也是先驚問:「這是怎麼了?」
聽謝庸說是捉細作時,讓拳頭擦了一下子,不由囑咐:「幸好沒破相,不然日後該被新婦子嫌棄了,以後切要小心著些。」
崔熠和周祈笑起來,周祈覺得王老翁果然是同道中人。
謝庸說話不方便,周祈代為稟報了抓捕吐蕃細作和蘇寶澄的事。
王寺卿點點頭:「防不勝防啊。」
這樣涉及回鶻聖物、吐蕃細作的大案,由王寺卿親審,謝庸與崔熠、周祈一樣坐在堂下聽審。
蘇寶澄被帶上來。他三十餘歲模樣,穿著青色官袍,略胖,本是一副福相,此時卻滿臉愁苦悔恨。
「一切皆因小貪,造成今日之禍。」 蘇寶澄垂著頭道。
擇這西市范家老店做鴻臚客館的供貨商人,一則是他們確實貨全價優,一則也是那老掌櫃會做人,奉承話說得好,私饋的禮金給得足。
「曹掌櫃打聽下官家在何處,每隔一陣子便會給下官家裡送些外面來的新鮮吃食貨色,又往往愛給犬子帶些孩子愛的糖果子或是胡人玩意兒,故而送東西的夥計與下官家裡人混得很熟。」蘇寶澄道。
「六日前,下官下衙回家,在坊門外被一個乞索兒撞了一下,手中便多了個字條兒。展開看,那字條上說犬子被他們綁了,讓我殺死回鶻神鷹,換得犬子平安。有事便用與范家老店的採買貨單以反切之法傳遞。下官回到家,家裡竟尚不知犬子被人綁走了……」
蘇寶澄抬起頭,「下官這個年紀,只此一子,我,我,真是不得已啊……」
王寺卿道:「說說你如何引細作入皇城,又是如何殺死神鷹的。」
「我沒有引細作入皇城!」蘇寶澄睜大眼睛。
「下官官小位卑,哪裡能帶人進皇城?況且,」蘇寶澄聲音小下來,「皇城是官署重地,後面就是宮城,細作進來若做下什麼大事,下官萬死難辭其咎。」
周祈微眯眼睛。
「范家老店總是在選貨單中催促,但下官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殺得了神鷹?下官突然想起一個胡人說過的大食僧人制售秘藥的事。那秘藥中有一種可讓人昏睡的,若多吃了,便會致死,且讓人看不出死因來。下官幾經輾轉,才從黑市中一個胡人手裡購得十丸。我把藥磨成藥粉,趁著去查廚房時,摻在為那鷹備的新鮮兔肉條中。」
「晨間到了鴻臚寺,便聽說神鷹死了,我趕忙給范家老店傳訊,讓他們放了犬子。」
「你是說,你只是下藥,後面又有殺手與你不謀而合,去殺了神鷹?蘇客丞,這是不是太巧了些?」王寺卿道。
蘇寶澄忙道:「這殺手是誰,下官真不知道。下官聽說那藥二十丸便足夠讓一個成年壯漢昏睡,再多幾丸,他就醒不了了。這鷹雖神俊,也不過三尺高,十丸當足夠了。既然夠了,下官何必多此一舉,再讓人去動刀?」
王寺卿與堂下的謝庸對視一眼,「那幾丸藥是什麼顏色?」
「好像微有些紫。」
王寺卿微點頭。
王寺卿又變著樣子設套兒問了幾遍,蘇寶澄話中都未有什麼漏洞,王寺卿揮手,讓人把他帶了下去。
審那幾個吐蕃人卻著實費了些周折,王寺卿動了大刑,才撬開他們的嘴。
這些吐蕃人是前年潛來長安城的,一直沒怎麼動,這是頭一回做大事。他們所言過程與蘇寶澄說的能對得上。
退了堂,王寺卿扶著腰站起來,嘆一口氣道:「這事啊,恐怕還另有其人。」
老翁是經過大風大浪的,對謝庸、崔熠、周祈道:「不管是什麼人,還有什麼隱情,都得明日再查了。都回家!回去睡一覺。」
謝、崔、周三人騎馬,隨護王寺卿的馬車向東而行。到朱雀大街,王寺卿與崔熠繼續往東,謝庸、周祈往南回開化坊。
叫開坊門,胡嚕胡嚕肚子,周祈問謝庸:「你說這會兒趙家粥鋪子關門沒有?」
「那便去看看。」謝庸道。
周祈一笑,騎馬拐進一條曲內。
粥鋪主人正摘門口的燈籠,周祈是常客,粥鋪主人認得她:「沒有粥飯了,女郎明日再來吧。」
周祈極可憐地道:「打掃打掃鍋底兒也行啊。沒有這口吃的,我們就得餓著肚子睡覺。」
兩個穿官袍的,家中豈能沒有奴僕?但大半夜的,這樣一位女郎尋來這樣說,粥鋪主人能怎麼樣?
粥鋪主人又把燈籠插回去:「好在火還沒熄,又有燉好的豕骨湯,給二位下點餺飥吧?」
周祈喜笑顏開:「好,麻煩店主人了,我們不挑。」
店裡燈燭已經滅了大半兒,周祈和謝庸撿了靠窗的一張食案對面坐下,一個小夥計把燈燭挪到他們案上。
趙家粥鋪子裡的其實是單人食案,不比胡式大桌,也比不得謝家堂中大榻上的方案,不過二尺多寬,這樣相對而坐,周祈都能看清謝庸的睫毛。
謝庸微垂著眼,坐得很端莊。
從前離著謝少卿比這更近的時候也有,但都是同側,少有這樣面對面的時候。周祈覷著眼看他。謝少卿的睫毛其實算不得長,但卻很濃密,這樣垂著眼,讓燭台的光一照,便在眼睛上落了影子,顯得目光深邃,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跟——周祈看看自己面前的碗箸,要跟這碗箸講一樣。
周祈促狹一笑。
謝庸抬眼看她。
「你這臉有些腫了,怕是需得敷一敷,搽些藥,不然明日腫得更厲害。」周祈正經著臉道。
「明日去買來搽。」
「我那裡還有上回腳脖子扭傷剩的藥,其中有一種藥膏子,擦了,覆上乾淨的布,不耽誤冷敷,便是傷後頭一兩日用的,你應該能用吧?」
謝庸微笑點頭,他的臉有些腫,說話越發少了。
周祈也不看他睫毛了,改而真的看他的傷,右半邊嘴角旁的一片似青紫得越發厲害,「牙齒沒事吧?」
謝庸搖頭。
周祈點頭,幸好只是讓拳頭擦了一下,若是讓拳頭砸實了,估計半口牙就沒了。
粥鋪主人親自用托盤端了兩碗餺飥來,盤上還有幾碟就湯粥的小菜,醃豆腐、鹹鴨蛋、香油疙瘩頭鹹菜、臘肉丁子鹹菜。
骨湯餺飥中只有些零散的油星兒,白白的麵片兒,青綠的香菜末,看著很是清淡,周祈用湯匙舀一口湯,吹吹喝了,滿口香!
「真好,足以吊命!」周祈笑道。
粥鋪主人笑起來:「也簡單,味道都在湯上。用大骨熬湯,熬足半日,做出來就是這個味兒。」
周祈搖頭:「學不會,只會燒水。」
粥鋪主人再笑,他本也沒指望這樣一個穿武官缺胯袍的女郎會熬湯,他說的是奴僕們,此時卻湊趣看一眼謝庸,笑道:「那便只能郎君學了。」
周祈正待解釋,已聽謝少卿道:「我會熬湯。」
周祈笑起來,改而替他神吹:「不只會熬湯,還會烤羊肉,會做臘肉八寶飯,會做好些吃的。」
粥鋪主人還能說什麼,只能笑著讚歎:「女郎好福氣。」
周祈知道粥鋪主人的意思,但自己與謝少卿比鄰而居,確實也算好福氣,便眯眼一笑,拿起湯匙又舀一匙湯。
謝庸微笑著看她一眼,也低頭吃起餺飥來。
粥鋪主人識趣地拿著托盤退下。
周祈把醃豆腐、疙瘩頭鹹菜、臘肉丁子都嘗了嘗,又磕開一個鹹鴨蛋,用竹箸摳鹹蛋黃吃。
這店裡醃的鴨蛋極好,皮兒剛磕開,就滲出金黃的油兒來。
周祈摳一塊吃了,又香又沙又軟,「嘗嘗,好吃!鹹菜太硬,你嚼不了,就這個正好。」
謝庸依言也拿了一個鴨蛋磕開,用竹箸挖著吃。
「好吃吧?」
謝庸笑著點頭。
粥鋪主人去廚下與夥計一同收拾,又剝了一會兒新蒜,外面客人便離開了,案上放著多出不少的飯錢。
夥計把錢送去櫃上,回來把空湯碗、空蛋殼、略剩了些湯水的碗、剩了所有蛋白的鴨蛋殼並剩的鹹菜,都拾掇到一起。
粥鋪主人提著外面拔的燈籠進來:「明日再洗刷吧,回去睡覺。」
從西邊拐進小曲,謝庸、周祈在周祈家門口停住。
周祈道:「你等等,我去給你拿藥膏子。」
謝庸清清嗓子:「還是算了,都這個時候了,回去搽藥什麼的又是一番擾攘,我明日找個醫館看看吧。」
周祈知道他是怕唐伯聽見,不由一笑,怎麼小孩子一樣,今晚拖過去,難道明日唐伯看不見的?
「來吧,我家不怕擾攘。」
謝庸眼角微翹,輕聲道:「多謝周將軍。」
謝庸淨過臉,老實站在堂中等著。周祈拿了藥膏子、乾淨絹布出來。
站在謝庸面前,周祈用銀簪從罐中挖出藥膏來抹在謝少卿傷處,又用食指輕輕塗勻。
感覺著臉上的清涼溫柔,謝庸垂著眼看她,她額角鬢邊有許多細碎毛髮,彎彎曲曲的,額上皮膚很是白皙細膩,眉毛很長,卻不寬,有些斜飛入鬢的意思,一雙杏眼,時常靈動地眨一眨,鼻子略翹,嘴巴……
謝庸又把目光放回那額角的細碎頭髮上,心裡笑她,真是處處都桀驁不遜。
周祈厚厚地往謝少卿臉上糊了一層,捏著他的下巴看看,笑起來,真是多美的相貌也禁不住這樣讓自己糟蹋啊。
謝庸抿抿嘴。
周祈笑著警告他:「別動!」
謝庸微瞪她一眼,嘴巴卻沒說什麼。
周祈拿過剪好的絹布蓋在藥膏上,「行了!明日再來換藥。」
謝庸微笑:「多謝周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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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5:21
卷六 神鷹 第八十一章 是我幹的
第二日,周祈吃過飯便去見蔣大將軍匯報昨日的事,恰碰見申、酉兩支的支長。兩人見了周祈都拱手:「多謝阿周了。」
周祈笑著還禮:「自家兄弟,說什麼謝。」昨日捉到細作以後,她就讓人去與申、酉二支通了氣兒。何甫、尤大岡得以亡羊補牢,順藤摸瓜又挑了兩個吐蕃細作窩點,不然今日見了蔣大將軍,就只剩了自請懲處了。
看著何甫臉上掛的幌子,周祈多問一句:「這是怎麼的了?」
何甫摸一下臉:「運氣不好,昨日捉吐蕃細作,蹭了一下。」
周祈笑起來,老何跟謝少卿一樣倒霉。
「怎麼樣?要不我回頭兒寫個好運符,你掛上?」周祈問。
「正想找你說呢。據老楊說自從得了你的好運符,連賭錢都多贏兩把。」
周祈:「……那可能不是我的功勞。」
何甫、尤大岡都笑起來,周祈的牌技牌運在干支衛是有名的。
周祈又送出去兩張好運符,琢磨著也應該給謝少卿一張,只是怕他那種不語怪力亂神的孔聖門徒不願意要。
辭別了兩位干支衛同僚,周祈走進蔣大將軍的院子。
蔣大將軍正端著粥碗喝粥,案上放著銀絲餅、鴨肉卷、煮雞子並些就粥小菜,這是才吃朝食。想是才從皇帝那兒退下來不多久。
在周祈看來,年老的今上實在算不得什麼英明君主,多疑,剛愎自用,醉心長生之術,於政事並不勤勉,卻還一副要把這皇帝再做五百年的樣子。但據說他早年的時候也曾勵精圖治,重用賢良,改革弊政,平亂減賦,壓制藩鎮,被稱為中興之主,可惜……
是因為皮囊老了,所以糊塗了嗎?
但朝中幾位宰相,大理寺王寺卿,也都不年輕了……或許是皇帝這個位子格外耗人吧?就像傳奇裡吸人精魄的食人花一樣。
蔣大將軍能在這樣一位皇帝身邊一待幾十載,且被信重若斯,真是不容易。
周祈滿肚子的大逆不道,面上卻一派老實,等蔣大將軍放下粥碗,擦過嘴,便叉手把昨日捉拿審問蘇寶澄和吐蕃細作的事仔細說了,「依屬下看,那殺手或許另有其人。」
蔣豐點點頭:「大理寺王寺卿給聖人上了條陳,他也這麼說。」
看他面色還算和悅,周祈頗有些詫異,皇帝早惦記這鷹,鷹死了,定是要雷霆震怒的,如何蔣大將軍……
看出她的疑惑,蔣豐道:「是江陽郡公勸了聖人,說那鷹也不過是隻罕見些的鳥罷了,豈有一隻鳥可以讓人成仙成聖、不入輪迴不墮地獄的?胡人胡教不當信。」
周祈點頭,原來如此。江陽郡公就是太史令陳先。這位郡公早年明算科及第,初在工部,後因寫了《曆法改良議》,被今上賞識,調入太史局,很快便被擢升為太史令,累封爵至開國郡公,是個能耐人物。現行曆法便是他主持編制的。
這位郡公與周祈一樣愛裝扮成道士,據說是因其八字不好,早年被舍入道觀,後來長大才還俗參加科舉,娶妻生子。
一樣都是假道士,人家就能推算曆法,周祈就是個自己的錢袋子都算不清的,人比人啊……
周祈又道:「神鷹死在我們這裡,又有我們的官員摻和進去,只怕那回鶻將軍桑多那利會不依不饒,生出什麼故事來。」
蔣豐笑道:「回鶻如今不是從前兵強馬壯的時候,他此來是修好的,當不會如何。」
「屬下是怕這神鷹之死,讓那位大將軍悖亂了。您沒見他對那鷹愛得多深沉。」
蔣豐微皺眉:「小娘子家,這般說話!」
周祈訕訕一笑,叉手賠禮。
蔣豐到底也笑了。
二十年來,頭一回被蔣大將軍「管教」,周祈頗有兩分感慨,張口想說什麼,到底打住,又說兩句閒話,便告退出來。
事實證明,周祈頗有兩分老鴉嘴的意思,回鶻大將軍桑多那利果然出了么蛾子。
他越過正使混齊,直接給朝廷上書,說神鷹是明尊派往回鶻的使者,如今卻死在了唐,神鷹之死,或致回鶻諸部之亂,故而要儲兵甲以備之,要求於絹馬互市外,以馬羊換弓矢、刀劍、鎧甲等器械。
從來朝廷都禁止銅鐵、兵器流入外藩,只極少幾次,皇帝破例詔賜兵械鎧甲。桑多那利這是想借神鷹之死,讓皇帝破例一回了。
許不許兵馬互市,嫁不嫁公主,嫁哪個公主都要再議,那神秘刀客暫時也無影蹤,回鶻神鷹的喪禮如期舉行。
到底還未舉行獻鷹之儀,唐要隻死鷹也沒用,桑多那利想按回鶻之禮把它燒了,然後帶回回鶻,唐廷答應了,皇帝派了兩位宮使來參加喪禮。
鴻臚寺卿、鴻臚寺少卿等鴻臚官員,還有謝庸、崔熠、周祈這些查神鷹之死案的也在。
沐浴收拾過的神鷹被放在小棺中,按照回鶻習俗,混齊和桑多那利等騎著馬圍著這鷹轉圈。
周祈輕聲問謝庸和崔熠:「他們一會兒不會還剺面吧?」周祈雜書看得多,頗懂些異族風俗。所謂「剺面」者,便是回鶻人喪葬禮上用刀劃面以示哀悼——其實這用刀子劃臉,也不只喪葬禮上用,請願、訟冤、表忠貞之類時候,為表強烈之意,都可能用到。
周祈沒猜錯。從馬上下來,桑多那利站在棺前,抬手撫摸一下神鷹的羽毛,凝視片刻,便開始剺面,用刀子劃破面頰、鼻子、耳朵,還割斷幾股髮辮,混齊亦沉著臉拿刀割破耳畔。
崔熠也算見慣血腥場面的,還是被這回鶻人習俗給震了一下,他扭頭對周祈小聲道:「我都覺得臉疼。」
周祈微點頭,目光卻未離開桑多那利,謝庸負著手,滿臉肅然。
候剺面禮畢,兩個回鶻侍從拿火把點燃小棺下的樹枝,火劈劈啪啪地燒起來。
又等一陣子,火漸漸小了。回鶻侍從撲滅那小棺上的火,桑多那利親自取神鷹骨灰放入甕中。
這神鷹喪禮足持續了半日才算完。宮使大約很看不得血腥場面,喪禮一結束,便匆匆走了。其餘諸人來到混齊所居院子的正堂坐下。
混齊臉側的傷已經上過了金瘡藥,桑多那利傷口的血亦自行止住了。混齊謝過鴻臚寺官員及謝庸、崔熠、周祈特來參加神鷹喪禮的厚意,由孫寺卿代為客氣回去。
桑多那利則問:「不知貴朝關於以馬羊換兵器鎧甲的事議得怎麼樣了?」
聽了譯語人的傳譯,孫寺卿尷尬地笑一下:「還在議,貴使莫要著急。」
桑多那利面現不悅之色,又有刀傷,顯得頗為嚇人。
謝庸肅然道:「請恕某直言,某以為,回鶻諸部不平,非是多備兵甲可解的。其作亂,乃是因為缺少教化,目無尊上。貴使不若上奏表,請求公主下降回鶻時,隨以禮樂之使,以禮以樂教化之。」
桑多那利的臉沉得越發厲害。
周祈道:「謝少卿說得是,多帶書籍,若有大儒願意同往就更好了。」
聽了周祈這話,崔熠幾乎驚掉下巴,他扭頭看周祈,周祈面向桑多那利,滿臉真摯。
謝庸點頭:「雖回鶻是苦寒之地,但儒生多有以天下為己任者,想來是願意去的。相信不出幾十載,回鶻諸部便人人君子,禮儀周備。貴使試想,若回鶻年輕人皆如正使這般,該當多好?」謝庸看看混齊,又看桑多那利,面上帶著殷殷之色。
桑多那利咬咬牙。
謝庸越發沒有眼色地道:「神鷹是明尊神使,此次降於回鶻,在唐升天,目的或許便在於此了。」
「胡說!就是因為這些不成器的玩意兒,神鷹才下凡受難的!」桑多那利衝口怒道,「一個個軟卵子,講究吃喝,穿絲綢衣裳,連馬都跑不快,弓都拉不開,哪裡有半分像我回鶻兒郎?」
混齊緊緊地抿著嘴。
聽譯語人磕磕巴巴地譯了,謝庸神情變得淡淡的:「所以貴使是把回鶻年輕一代的奢靡之風,不振之氣,歸罪到我中國禮儀教化上了?」
桑多那利冷哼一聲,沒有說什麼。
「所以貴使便在唐殺了神鷹,妄圖挑起回鶻對唐之不滿,消彌唐風對回鶻之熏染,希望令部重新找回狼鷹之性?」
鴻臚寺卿和鴻臚少卿都變了神色,孫寺卿張張嘴想提醒謝庸需得說話謹慎,但看著謝庸篤定冷靜的樣子,到底把嘴閉上了。崔熠雖驚訝,但被謝庸周祈時不常驚一下習慣了,故而維持住了其京兆少尹的風度,周祈則只抱著肩聽著。
桑多那利冷硬地道:「你這是污衊!」
「貴使可知道,你其實留下頗多破綻?」
桑多那利看著謝庸不說話。
「摩尼教經書上說,神鷹在五明佛對戰黑暗之王時捨身相護,是個犧牲自我、捨生取義的神使。貴使便以為這次神鷹下降,是要捨身挽救回鶻頹糜風氣,這挽救之法,便是身死於唐,割裂與唐的親密關係,這執行之人便是貴使。也故而,在貴使的上書中,一句未提公主和親之事。」
「那四個鷹奴在大門內死了兩個,在屋門外死了兩個,已經有人去開門了,那屋門外的兩個人是出去做什麼?只能是聽到異想,出門查看。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不拔刀?從大門到屋門總有四五十步遠,他們都是貞吉可汗身邊的高手,怎麼會來不及拔刀?原因只有一個,來的是他們極信任的人,他們沒想拔刀。」
「還有那鷹的傷口,那殺手殺鷹奴時,都是割頸,為何殺鷹卻是刺胸?」謝庸看著桑多那利道,「因將軍憐惜那鷹,怕割掉了鷹的頭。」
「將軍最不該的便是——殺了那鷹以後,還憐惜地撫摸它,在其頸背鷹羽上留下了血跡抹痕,就像你剛才在喪禮上做的那樣。貴使可知道,人的習慣是最容易出賣人的?」
桑多那利閉閉眼,便是孫寺卿也看出來了,謝少卿說得對,便是這桑多那利做的。
桑多那利點頭:「不錯,是我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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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5:32
卷六 神鷹 第八十二章 城外送別
回鶻神鷹案因牽扯回鶻使節、吐蕃細作,皇帝令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推事,崔熠、周祈等沾了一早參與查辦此案的光,得以在堂下混了個座位。
這回鶻人桑多那利倒也是個乾脆人,雖言辭間對唐人唐風頗為不恭,但事情也說得明明白白。
根據他的供詞,略加連貫,周祈理清了此案背景緣由。近些年,回鶻主部長期與唐互市,日子過得寬裕,從貴人到普通百姓,都漸漸耽於享樂,尤其年青一代的望族子弟,多尚唐風,好美姿儀,漸失「狼鷹之性」,戰力減損得厲害。而周圍諸部既貪可汗之位,又貪主部水草豐美之地,更貪與唐互市之利,多有躍躍欲試想取而代之者,桑多那利對此甚為憂慮。
他認為當疏遠唐人,讓部族過回原來的日子,但貞吉可汗等卻更希望跟唐借勢,就連勇猛的可汗長子、以後的繼任可汗頌其阿布,獵到神鷹,都想著進獻唐廷,求娶公主。
桑多那利認為這神鷹是為挽救回鶻人而來,正可借助這神鷹,斷了回鶻與唐廷的往來,於是自求為赴唐使者。他功夫高強,一直得可汗與頌其阿布信任,只是在對唐之事上意見相左。今見其「回心轉意」,貞吉可汗自然歡喜,當即命他為副使,與混齊一同來長安。
至於他如何進入鷹房、如何殺死鷹奴,謝少卿推斷一絲不差。他又自述,殺死神鷹時並不知道神鷹吃了昏睡藥,只覺得這鷹格外安靜……
周祈越聽越感慨,這倒霉催的鷹,吃的昏睡藥加了紫芋粉,逃過被藥死的一劫,誰想沒逃得過自己人的一刀。難怪總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鷹不過因毛色罕見,被冠了「神使」之名,便被這麼些人惦記著……
謝庸、崔熠、周祈一起聽完堂審出來。
崔熠與周祈一樣想頭兒:「這麼些人想這鷹死,這鷹要活,也是艱難。看來當神使,不是個好差事。」
崔熠又對謝庸道:「老謝,你這供詐得越發好了,當時我很是為你捏一把汗,若這桑多那利不認怎麼辦。」
謝庸微笑一下:「摩尼教有『五施』,講究憐憫、誠信、具足、忍辱、智慧,桑多那利這樣一個虔誠的摩尼教徒,於講假話上,心裡總會有些不適。特別是殺死神鷹這件事,雖然他認為神鷹此番降臨便是準備就戮的,但殺死本族本教聖物,豈能內心無波無瀾?你仔細看他能看出來,他目有血絲,為神鷹剺面時割傷極深,又割髮代首,剺面後不上藥——他自責得很,心裡也繃得極緊,又是這樣直魯的性子,這樣的人,這種時候,不禁詐問。」
崔熠看看謝庸,又扭頭看周祈:「你說老謝這種人,看這麼細,算這麼多,不累嗎?」
周祈撇撇嘴。
崔熠把那日問周祈的問題當面問謝庸:「老謝,你成天想這麼多,不怕有一日頭髮掉光嗎?」
周祈彎起眉眼看熱鬧。
謝庸看一眼周祈,認真想了想:「應該不會吧?」
周祈跟著起鬨:「怎麼不會?你看看朝中幾位相公……」
周祈突然又一笑:「謝少卿當不會如此。」
崔熠扭頭看突然倒戈的周祈:「為何?」
謝庸也看她。
周祈臉上帶著些壞笑:「謝少卿無妻無妾,家裡養隻貓都是公的,這個——嘿嘿——」醫者總說腎主毛髮,想來謝少卿的腎氣充足得很,充足得很啊……
崔熠大笑起來,謝庸抿抿嘴,微瞪一眼周祈,耳朵有些微微地泛紅。
周祈和崔熠越發笑起來。
謝庸又看一眼周祈,到底也笑了。
周祈在風流和下流邊緣行走,很懂得點到為止,笑過便正經了臉,「不知此案會怎麼收場?」
謝庸道:「估計會遣回回鶻,令回鶻自己裁決吧。」
周祈點點頭。崔熠挑眉,想一想,也點點頭。
周祈笑道:「靜安縣主算是逃過一劫,可以安心與那國子監的書學博士議親了。」
謝庸、崔熠都點頭。
果然如謝庸、周祈他們料想的,皇帝對桑多那利之舉頗為震怒,但有大臣們勸著,到底答應把其遣回回鶻,由貞吉可汗判決,至於和親之事,自然就不提了。
帝城春暮,草長鶯飛,崔熠、周祈在長安城外十里長亭為混齊送行,謝庸亦與他們同往。
周祈折柳,順手編個環,笑著遞給混齊,混齊不嫌其醜,扣在頭上。
「欠君一餐飯,等貴使再來長安時補上。」周祈道。回鶻使團出了這樣的事,周祈之前隨口邀約的飯便始終沒請出去。
「叫我阿曲吧。」混齊笑道,「家母為我取的小字。」
這阿曲的「曲」當是曲江的「曲」吧?一輩子回不了的故鄉……
周祈突然有些難過,又有些為自己當初對混齊的懷疑覺得對不住他。這樣一個回鶻人中的唐人,唐人中的異族,來唐多少日,皇帝也只見了這外孫一面,回回鶻又不知是否會被其父遷怒問責。
周祈看著混齊:「阿曲此去,山高路長,保重!」
混齊點頭,對她笑道:「從前聽阿祈說話,似對塞上頗有嚮往之意。阿祈若北來,某當烈酒烤羊以待。」
周祈笑道:「好!」說著與混齊對一下拳頭。
謝庸微笑一下,拱拱手:「山高路長,保重。」
崔熠在馬上與混齊摟一下肩背:「阿曲,保重!」
混齊撥轉馬頭,回首對三人灑脫一笑,「走了!」然後打一聲呼哨,一個侍從喊一句什麼,整個使團隊伍向遠方行去。
看著他的背影,周祈感慨地嘆一口氣。
謝庸道:「混齊回去應該不會被如何,畢竟桑多那利剛在唐惹了事,回鶻只要不是真想與唐一刀兩斷,便不會動公主之子。近些年,貞吉可汗對唐也還是親善的。」
周祈點點頭,歪頭看謝庸,謝少卿有時候真是很善解人意、很體貼。
謝庸卻突然想起謝她贈的藥:「周將軍的藥甚好,我的傷不過這麼幾日便已經大好了,多謝。」
周祈笑道:「謝少卿何需客氣。」
聽他們倆說話,崔熠突然皺眉:「你們隔壁住著,咱們又成天在一起混,怎麼還『謝少卿』、『周將軍』呢?你們看看混齊……」
周祈笑起來,她是常有理的:「謝少卿是上官,某豈敢唐突?」
謝庸微舔一下嘴唇:「阿祈。」
周祈突然覺得耳朵麻酥酥的,或許是因為謝少卿聲音低的緣故——也不是,他一向聲音不高。
也或者是因為少有人叫自己「阿祈」?韓老嫗算一個,蘇師父算半個——其餘時候是氣急敗壞地連名帶姓一塊叫,還有剛才送走的混齊,但他們叫自己,並不覺得如何……
聽謝少卿叫自己名字,周祈無端地想起東市胡家的核桃酪漿來。據說是用核桃、紅棗還有泡過的江米磨了漿煮的,漿汁是淺淡的棕紅色,極是細膩,帶著棗子的甜和核桃香、米香,從口中落入腹內,暖融融的,心裡會覺得很是熨帖,會覺得人生能有此刻,足矣。
周祈胡擼胡擼肚子,又餓了……
聽謝庸管周祈叫阿祈,崔熠又覺得有些彆扭,自己在心裡「阿祈」「阿周」比較了一下,覺得還是「阿周」更合適。
看看天時,周祈眯眼笑問:「謝少卿今日應該不去大理寺了吧?」
謝庸點頭:「阿祈莫不是想起那頓豐魚樓了?」
周祈:「……行吧。」欠了總要還的,這陣子忙回鶻使團的事,發了月俸還積著呢——不對!已經預支給干支衛那幫小子了。
看周祈爽快答應了,然後又一臉為難的樣子,崔熠笑起來:「阿周啊,你是怎麼做到讓自己這般窮的呢?」
周祈伸手給謝庸、崔熠看:「你們看我這手——」
崔熠看周祈的手,頗有些羨慕:「這刀劍繭是練了多久生出來的?」
謝庸亦看周祈的手,她的手不大,手指很是細瘦,有些像竹節,還有那些刀劍繭,謝庸生出些心疼來,是啊,得受多少苦,才磨出這樣的刀劍繭。謝庸握著馬韁繩的手緊緊地攥一下。
周祈搬出自己的受窮命運論,把鍋甩給不知姓甚名誰的耶娘:「看這手指縫了嗎?手心裡有多少財,也禁不住這樣漏啊。所以啊,我窮,都是命!耶娘給的,沒辦法。」
崔熠看看自己的手,得,也都是縫,但比周祈的似乎要小一些。
崔熠又看要謝庸的手,周祈亦扭頭等著。
謝庸默默伸出自己的手。
崔熠哈哈大笑:「老謝,你也是個手裡留不下錢的。」
周祈則覺得謝少卿的手——好看!修長,白皙,也有醜巴巴的刀劍繭,但,還是好看。
周祈又開始手癢癢起來,心裡又暗自得意,前兩天藉著給他搽藥,摸了謝少卿的臉,捏了他的下巴……
想到受傷,周祈道:「貧道不只於觀面相手相上略有所得,於畫符之道,亦懂一點。謝少卿,你周身隱有青氣流動,辨不好吉凶,掛個貧道畫的好運平安符吧?」
周祈正想著他如何推脫,自己如何強買強賣,如此這般兩個回合,他估計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卻聽謝庸道:「好,多謝。」
周祈:「……好,回頭我畫好,給謝少卿送過去。」
崔熠:「……」老謝,你醒醒!阿周道德經都背不全!
崔熠在揭露一個朋友和看一個朋友上當中左右搖擺,謝庸看看依舊管自己叫謝少卿的周祈,微笑道:「為酬這符,我親手做一餐飯吧,還望莫嫌簡陋。阿祈,顯明,你們吃什麼?」
崔熠立刻不搖擺了,揭露什麼揭露!這是願打願挨的事。
周祈亦喜笑顏開:「烤肉,還吃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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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5:42
卷六 神鷹 第八十三章 將軍針線
或許這兩日是送禮收禮的好日子,謝庸一進家門便聽唐伯說有人送了禮物來。
唐伯給三人端上乳茶和小食,一邊把一碟糖果子放在周祈面前,一邊對謝庸道:「不知道是什麼人送的。聽了兩聲敲門聲,待我出去,就只看到一個背影,還有這個盒子。」
木盒不大,亦不奢華,打開看,裡面放著一方硯台、一個鞠球和一根馬鞭,沒有留下隻字片言。
謝庸拿起那方硯台仔細看,硯是青瓷硯,硯形方方正正,硯壁硯底都極厚,顯得很是拙樸,硯身有竹節紋,紋路細瘦乾淨,竹子頗有姿態。翻過來,硯底什麼也沒有。
崔熠拿起那個馬球,捏在手裡看,又掂一掂,拋一拋,笑道:「你別說,這球削得挺好,圓,大小、輕重也都合適,就連這石青棗紅的顏色配得也好。」
周祈則拿起那根馬鞭,跟她那根雕金鏤銀有節有毛的「尾巴」不同,這根要樸素得多,鞭桿大約是梨木的,沒雕沒刻,但打磨得很光滑,綁了沒染色的牛皮條,別有一種粗獷素樸的好看。
周祈問:「知道這是誰送的嗎?」
謝庸雖心裡略有猜測,卻仍和崔熠一樣搖頭。
「估計是淮陰郡王或者靜安縣主。」周祈道。
崔熠問:「為何這般猜?因為破了神鷹案,縣主不用遠嫁,所以猜是他們來謝咱們?」這三樣東西一看便知道是分送他們三人的。
「也因為這硯台。淮陰郡王與靜安縣主幼時一度被養在京城北郊,那裡離著華原不遠,華原青瓷便是這種溫潤的青中略帶些黃的顏色,上面也愛雕各種花紋。」周祈道。
謝庸若有所思地看看她,接著她的話茬兒道:「若是旁人,也沒必要這樣遮遮掩掩。」皇子皇孫忌與朝臣交往過密,他又是戾太子的後人,就比旁人更小心些。
崔熠突然想起來:「對!我聽說淮陰郡王除了愛看書,還愛做各種木工,你們說——」崔熠拿起那木球和馬鞭,「這會不會是他自己做的?」
周祈再看那馬鞭,上面把柄的羊皮套上還用針線縫了一圈,且縫得頗工整,不由驚問:「現在的年輕郎君們都精通鍼黹了?」
崔熠搖搖頭,擠兌周祈:「阿周啊,你這針線連個男人都比不過了……」
周祈挑眉一笑:「要是比拳腳刀劍,淮陰郡王也比不過我啊。」
崔熠:「……」崔熠看謝庸,等著這位正統儒生給自己幫腔兒。
謝庸微笑道:「沒什麼打緊的,會不會都是末節。」 說著看周祈一眼。
周祈覺得謝少卿剛才看自己的樣子有點兒像看胐胐。比如若有人說:「哎呀,謝少卿,你們家的貓太胖了。」謝少卿八成便是剛才的語氣神情:「沒什麼打緊的,胖了抱著還更舒服些。」想到抱,周貓的心思又開始猥瑣起來……
崔熠搖頭接著擠兌:「老謝,你就姑息養奸吧。等阿周出嫁,湊不出夫君貼身針線,看她怎麼辦。」
謝庸再看一眼周祈,笑得更和暖一些:「那有什麼打緊的。」
唐伯來喊:「大郎,肉醃好了,可以烤了……」
謝庸答應著出去,周祈從榻上下來,懷裡摟著胖貓胐胐,與崔熠一起去後園。周祈看著謝庸的後腦勺,剛才謝少卿說話的語氣神態,真是容易讓人想多啊。但凡我自作多情一點點,就該以為他要娶我呢,哈哈哈……
崔熠擠兌完周祈,又心有不忍:「沒事兒,阿周,等你出嫁,我送你幾個手藝好的繡娘。」
周祈卻殘忍一笑:「吃過飯,咱們練會子刀吧?」
崔熠立刻耷拉下了眉眼。
周祈接著給謝少卿打下手。
謝庸取了最先烤好的一串給她擼到盤子裡:「你嘗嘗鹹淡。」
周祈忙接過盤子,伸手拿一塊塞在嘴裡,嚼完,點頭:「好吃!鹹淡正好!」
謝庸微笑:「吃吧。」
看著他溫潤的笑臉,周祈再次感慨自己不容易,長得好看,還這樣的神情語氣,好在我定力足……
吃肉!吃肉!周祈的一顆色心都化成食慾,吃了一串又一串滋滋冒油的孜然羊肉,又吃了鮮香的烤魚,抹了蜜汁的雞肉……
「吃完這一頓,我就齋戒了。」周祈眼饞肚飽地又拿了一小串肉,為自己的沒出息找藉口。
謝庸點頭。
周祈摸摸豐足的胃,心安理得地吃起來。
……
在謝少卿家再次吃了極撐的一頓午食後,周祈真的開始齋戒,清粥小菜了一天,第二日晚間畫送出去的三張符。
謝庸坐在她對面,看她筆走龍蛇地用硃砂在紙上畫符。
不過三張符,頃刻便畫好了。
周祈取了最末自覺畫得最灑脫好看的一張遞給謝庸:「謝少卿收起來吧。」
謝庸卻沒接,微微皺眉道:「我沒有符袋……」
去大道觀請符,不少是有符袋的,周祈這種野道士就沒這麼講究了,但如今遇上了個講究人……
周祈沒辦法,挽一下袖子,「罷了,我給你做一個。」
周祈去翻一翻,找出一匹松花綠的蜀錦來,從上面剪了一小段兒,又找到一年半載用不到一次的針線,便當真縫了起來。
謝庸在一旁著看她,神色頗正經,眼角兒卻翹了起來。
周道長的針線活兒比她寫奏表要快得多,縫完了,有模有樣兒地咬斷線,翻過來,自己拿在手裡打量打量,挺好,今日上心縫的,果然比上回縫襪子縫得好。
周祈把符裝在袋子裡面,遞給謝庸。
謝庸看看縫得一頭大一頭小歪歪斜斜的符袋,微笑著珍而重之地將之放在荷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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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5:55
卷六 神鷹 第八十四章 同去擺攤
給謝少卿畫完符,周祈的道士買賣又開張了——東市留守的兩個小子一個娘子生孩子,一個祖母病了,周祈便又自己帶著陳小六去東市裝神棍趴活兒。
筆墨書肆街多了不少生臉兒的,倒不是跟周祈搶買賣的假和尚假道士,而是賣字賣畫兒的士子們。前幾天回鶻使團還在的時候出了禮部試榜,少數的幸運兒及第了,其餘落第的倒霉蛋們有的回鄉,有的則留在京裡謀出路。
原先這些鄉貢和生徒大多住在各地進奏院或行館,並不用自己花銷,如今卻是不行了,不管及第等銓選的,還是落第謀出路的,都要自己負擔。
長安米貴,士子便各自想起了辦法。及第者有名聲,又還好些,落第的,不少便跑到東市擺起了小攤兒。
對這些讀書人擺的攤子,市署向來是不大管的——誰知道這裡面的誰哪日就成了同僚甚至上司呢?
看著這街上多出來的年輕面孔,周祈覺得,替兩個小子擺幾日攤子也挺好的。
在周祈對面擺攤兒的小後生大約十七八歲,臉水嫩嫩白生生的,長相頗為清秀,雅言中帶著些江南的水氣,每對上周祈的目光,便有些臉紅。
周祈一顆姨母心發作,哎呦,嘖,嘖,多乖巧的小後生……
陳小六咧嘴,老大盡惹些風流債。
扭頭看見謝少卿走過來,陳小六忙站起行禮,心下卻暗道,這回老大要翻船,正宮來了!
周祈甩一下拂塵,對謝庸打個問訊:「謝施主,這一向可好?」
看看昨日還在自家吃八寶飯的周祈,目光又掃過對面的清秀小郎君,謝庸微笑道:「還好。」
周祈接著隨口問:「謝施主是來買書的?」
謝庸笑道:「那倒不是,是來看看哪裡能擺個攤子。」
周祈微瞪眼睛,莫不是買古籍字畫把月俸花沒了?這也是個手指縫大的人啊。周祈又想到自己成天去人家混吃混喝,謝少卿缺錢,也有自己一份功勞,不由有些訕訕的,剛想說什麼,便聽謝少卿道:「免得日後大同世界了,沒有官做,把賣字賣畫的本事丟得生疏了。」
周祈:「……」意思就是他閒極無聊了,看人家賣字賣畫想來搶個買賣、湊個趣兒。想不到謝少卿也能這般活潑,甚好,甚好啊!
謝庸許原來真還賣過字畫兒,一副熟手模樣,不用人指點,自去街上買了筆墨紙張,隨意在周祈斜對面找了個空兒,寫了兩張字樣子擺上,手裡拿一卷書,坐在不知跟哪家店舖借的蒲團上看起了書來。
偶有朝中官員行經於此認得他的,只略詫異,旋即就明白了——大理寺約莫是有大案吧?少卿都喬裝了來暗訪了。
自謝少卿來擺了攤子,周祈就不想看別人了。其實要說白嫩水靈,還是對面的小後生,謝少卿即便笑得再溫煦,也掩不住骨子裡的剛硬,但——為什麼還是覺得謝少卿更禁看?
大約是看熟了的緣故。
陳小六覺得,以謝少卿性子為人,能做到這般,自然是對周老大情根深種了。周老大相貌堂堂,性子也好,但能讓謝少卿這般——定是因為她已經翻過牆了。周老大雖翻過牆了,但她性子不羈,哪會安心拖家帶口上籠頭?又定是不給謝少卿一句安心話,甚或要始亂之終棄之……
陳小六滿腦子的傳奇路數,看向自家老大的目光越來越鄙夷,看斜對面的謝少卿則越發同情起來,孽緣啊……這麼好人兒就栽在我家老大手裡了。
周祈不知道自己已經在兄弟心裡渣成了末末,猶低頭對陳小六道:「長得好果真是佔便宜。這麼些賣字賣畫的都沒怎麼開張,謝少卿一來,就有女郎去買字。」
確實有個身姿窈窕戴帷帽的女郎帶著婢子站在謝少卿攤兒前。
離著稍有些遠,街上又人來人往的,周祈聽不清他們說什麼。
看著女郎穿月白短襦石榴裙的背影,還有謝少卿時而點頭時而搖頭的微笑臉,周祈便猜:「那女郎估計是問,三百錢一張,五百錢兩張賣不賣?」
陳小六:「……」
謝少卿又搖了搖頭。周祈猜:「又或者讓謝少卿寫什麼他不願寫的?」
見那女郎與謝少卿還在說什麼,周祈猶豫了一下,終於破了自己只花光不借錢的例:「六兒,兄弟,借我些錢,我得去給謝少卿撐撐面子。讓人知道謝少卿是這條街上賣字畫兒的裡面身價最貴的。」
陳小六掏出錢袋兒,心裡哂笑,老大又鬼扯,分明是看不得謝少卿與別個女郎說話兒。你對人家始亂終棄,這時候又這般……老大真是太渣了,都渣成稀碎稀碎的碎末末了。
周祈手裡有錢,樣子就從容起來,慢悠悠踱過去,卻見那女郎撩起帷帽遮臉的輕紗:「郎君真的不畫人像嗎?還是嫌奴醜陋,怕砸了招牌?」
周祈停住腳,心裡哦呵一聲,謝少卿桃花運這般旺嗎?自己這般走過去,是不是不妥?周祈猶豫起來,狠狠心,正待轉身回去,卻見謝少卿垂著目道:「某不畫人像,一則是因某確實不擅長,一則也是內人不許某在街上為女郎們畫像。」
周祈停住扭了一半兒的頭,又接著往這邊慢悠悠地走,心裡嘲笑謝庸,嘖嘖,還內人,夢裡娶的吧?興許夢裡連孩子都有了。做夢娶新婦,原來你是這樣的謝少卿……
女郎聽他如此說,有些錯愕,到底只一笑,落下帷帽上的面紗:「既如此,奴就不強求了。」
謝庸微點下頭,說聲抱歉,扭頭看周祈,對她一笑。
女郎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是位穿道袍的美貌女子,腦子裡瞬時想起看過的士子與女冠的傳奇,原來如此……
周祈甩下拂塵,對女郎微笑頷首,又對謝庸道:「貧道想求謝施主幫著寫張字或是畫幅畫兒,掛在屋裡。」
漂亮女郎對謝庸微微一福,又對周祈點下頭,便扶著婢子的手轉身走了。
「想寫什麼,或者畫什麼?」謝庸問。
周祈財大氣粗:「謝施主隨意!畫五千錢的。」
女郎腳下微微踉蹌了一下。
謝庸則忍不住笑了:「好!」
周祈把陳小六的錢袋子只剩了袋兒回來,手裡卻沒拿字畫兒,謝少卿說要精心畫了再給她。
陳小六則在盤算自己的積蓄夠周老大去棒打幾回鴛鴦的……
好在謝少卿收錢不白收,眼看到了申正,親去買了桂花牛乳、紅豆餅和銀絲糖來。陳小六自然知道這是沾了老大的光,但想想花的都是自己的積蓄,便也老實不客氣地吃起來。
周祈替謝少卿讓過左右的「紫微宮傳人」和「周公後裔」,便坐去後面牆邊少人處,捧著盛牛乳的小罐喝起來,又吃紅豆餅。
謝庸不守自己的攤子,也與她一樣在牆邊兒席地而坐,拈一塊銀絲糖慢慢吃。
「紫微宮傳人」和「周公後裔」互視一眼,又都用眼神兒問陳小六,陳小六微點頭,「紫微宮傳人」和「周公後裔」便都拈鬚一笑,說來,咱們當初也是幫過腔兒的,也算半個媒人吧?當時咱們便看出周道長與這位謝郎君有緣分了,果然……
看著謝少卿嘴角的些微糖渣,周祈也想起當初兩人的初遇來,不由笑道:「當初我看得真準,說謝少卿是個秋官,還真是……」
謝庸點頭:「周道長自然是有道行的。」
周祈雖明知他是敷衍,還是得意一笑。
謝庸垂著眉眼,輕聲問:「但當時周道長說會摸骨,恐怕是蒙人的吧?」
周祈:「……謝少卿再來一塊紅豆餅?」
謝庸抬眼看看她,周祈眯眼笑得諂媚,謝庸把頭扭去另一邊兒。
看見他臉上的笑意,周祈心裡癢癢,想再調戲一句自己只給英俊小郎君摸骨,到底打住,改而把半個紅豆餅都塞進嘴裡。
對著滿街的人來人往,周祈又在心裡惆悵起來,他日謝少卿娶了新婦,就不能這般沒分沒寸地調戲人家了,到底也只這麼點緣分……
看周祈吃飽喝足,謝庸問周祈:「去那邊書肆裡轉一轉?」
周祈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餅渣糖末塵土:「走,順便把牛乳罐子還了。」
先還了罐子,兩人慢慢溜躂進那些書肆,周祈只翻進門處擺的各種傳奇,謝庸則進去轉一轉。
周祈拿起那最顯眼處的一卷:「《大周迷案》竟然又出了續篇?」
夥計笑道:「出了!新出的,卻已經快賣沒了,就只還三卷。」
周祈忙道:「都要了,都要了。」自己留一卷,給崔熠和王寺卿各一卷。
「好嘞!」書肆夥計一邊兒給她拿書,一邊道:「道長買著了。煙雨齋主人的這一卷寫得尤其有意思。」
周祈在心裡笑,估計又是「滿座捧腹」……我們又酸腐又可愛的陳生啊,或說又酸腐又可愛的煙雨齋主人啊……
謝庸手裡拿著一卷書走出來,連周祈買的傳奇一起付了錢。
周祈又攛掇他:「《大周迷案》出新篇了,看看吧?挺好看的。」
謝庸微點頭:「你似頗喜歡這裡面的一個人物,一個姓陳的書生?」
「可愛!」周祈點頭。
謝庸翹起嘴角兒。
「酸腐!」
謝庸的嘴角兒停住。
「又可愛又酸腐,又酸腐又可愛。我上回說這寫書的煙雨齋主人八成是個不解風情的光棍兒,如今想想,有失偏頗,或許就有人喜歡這種酸腐不解風情勁兒呢?」
謝庸不只嘴角翹起,眼睛也彎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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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6:07
卷七 狐狸丹書 第八十五章 狐狸丹書
周祈與謝庸回到攤位前,已經差不多到了收攤兒的時候了。
周祈一邊兒捲攤子,收上面的零七八碎兒,一邊道:「我怎麼覺著買賣較從前差了。」
「紫微宮傳人」笑道:「讓驪山瑞元觀搶了買賣唄。」
周祈挑眉:「哦?這是怎麼說?」
「紫微宮傳人」是個做人活泛、無所不知的「包打聽」,許多干支衛探子們尚不知道的,他都知道。
「周道長不知道?驪山瑞元觀出了神蹟了。」「紫微宮傳人」繪聲繪色地道,「聽說觀中道士夜裡聽見狐鳴,便出觀查看。在其觀旁有一水瀑溪流,只見一隻仙狐月下踏波而立,正捧著經卷誦讀,又對著月亮吐出內丹,那內丹在月下閃耀金光,圍著仙狐滴溜溜地打轉,顯是這狐馬上就要得道飛昇了。」
「兩個道士好奇,想要再湊近些,卻被那狐發覺了,『嗖』地隱入瀑後不見了。道士回去告訴觀主玄陽真人,真人掐指一算,說那丹書是我道家聖物,讓人划船去瀑後尋,那瀑後竟有石洞,洞內果然尋出一卷丹書來。雖看不出是哪位祖師所書,但那字跡中隱有祥光,確實是聖物無疑了……」
「紫微宮傳人」與周祈道:「狐狸丹書就是這些天的事。估計不少崇德好道或者有疑難事的,都奔著瑞元觀去了。」
周祈點點頭,干支衛監察佛道等的是午、未二支,但各支總有交叉之處,一堆百姓去看「神蹟」,怎麼也能算「民間異動」了,那就去看看?
謝庸捲好攤子來尋她,周祈說了自己的打算:「明日四月初八佛誕節要忙一天,九日就空閒了,十日又是休沐,左右無事,我琢磨著去驪山玩兩天,順便看看這狐狸修煉的丹書是什麼樣兒。」
謝庸點頭:「這個時節正是攀山遊玩的好時候,讓你說得我也有幾分意動。」
周祈嘿嘿一笑:「一起?我以為只我這樣的會曠惰請假,原來謝少卿也會。」
謝庸只微笑,沒說什麼。
周祈看著謝少卿笑起來格外勾人的臉,這驪山上多湯泉,少不得要去泡上一泡。謝少卿這樣的美人兒,泡在湯泉中得是怎樣的美景……
「阿祈?」
周祈立刻正經了神色,輕咳一聲道:「貧道修道這些年,還沒見過什麼神蹟,這回有幸,定要仔細瞧瞧。」
謝庸笑著瞥她一眼,到底只是「嗯」一聲。
陳小六在身後聽得明明白白,呵,一同去爬山,去泡湯泉……說老大沒翻過牆去對謝少卿這樣那樣,連干支衛院子裡的石頭和老梨樹都不信!
周祈卻又笑道:「你說我們這佛誕日剛過就去道觀,是不是有點奇怪?」
謝庸只笑。
「這事不能落下小崔,明日我見了他,與他說一聲兒。」
謝庸點頭。
在謝少卿家又混了一頓暮食,周祈回去洗漱過,便歪在榻上看《大周迷案》。
許是這煙雨齋主人自己也發覺了「滿座捧腹」的尷尬處,沒再讓陳生講笑話,周祈不禁遺憾起來。陳生這樣聰明厲害的人,總要有這麼兩分酸腐勁兒才可愛……
看到半腰兒的時候,這陳生才又講了一個笑話。周祈笑起來,哈哈哈哈,煙雨齋主人到底忍不住了——不過,你別說,這煙雨齋主人講笑話的本事見長,這個笑話頗有兩分《笑語集》的意思,只是還缺兩分俚俗,到底是文人寫的。
這一卷寫得要較從前的兩卷輕鬆,大概與原六郎時時都在有關。陳生科考及第授了官,外放去做文水縣縣尉,原六郎一路護送,到了縣裡乾脆當起了差捕。
原六郎一路吃將過去,到縣裡不兩日,便把文水城中哪裡賣什麼好吃好喝的摸得一清二楚,什麼金銀蜜糕,什麼玫瑰玲瓏果,什麼牛乳松瓤糖,又有孫氏烤羊肋骨,佟二郎五花肉小出尖饅頭,王大糖醋鱸魚之類,周祈咽口唾沫,明明今晚吃了不少,怎麼又有點餓了……
這原六郎與自己的口味有點像啊,愛吃會吃的人,大約口味都是相似的?
周祈又長了一雙善於發現「姦情」的眼睛。怎麼看這陳生與原六郎都有點曖昧,別的不說,陳生與旁人說話都是「道」,與原六郎說話就都是「笑道」。原六郎大雪天貪玩,感染了風寒,陳生衣不解帶地伺候,又親自熬粥端到床前,本想責備他,最後卻只嘆一口氣,給原六郎掖了掖被子。
姦情!赤裸裸的姦情!曖昧,明晃晃的曖昧!兩個男人,哪有這般的?
於斷袖分桃這種事,周祈也算熟悉,莫說史書上、傳奇上、春宮上,便是身邊兒朝中貴人們就有此好者。平康坊也有專門的樓館,周祈還曾進去逛過,點了一個風度儒雅的郎君給自己彈了會子琴,又與一個面皮白淨細嫩的小郎君喝了兩杯酒,那小郎君臉上的兩抹酒暈,嘖嘖……
周祈又把心思放回手中的書卷上。固然這陳生與原六郎許是斷袖,但亦不無旁的可能。
這種探案類的傳奇不只案情一層掩著一層,人的身世身份亦常一層掩著一層,這原六郎又不曾交代來歷——會不會是女扮男裝?
周祈仔細尋找裡面的蛛絲馬跡,原六郎,原六郎——原六——
周祈展開書卷的手突然停住。
第二日是佛誕日,周祈照舊帶人巡城,這種日子雖也熱鬧,與上元節上巳節到底沒法比。在青龍寺旁,周祈遇見崔熠,與他說了出去玩的事,崔熠果然有興致,卻又嘆氣:「我家在驪山有個院子,多年沒人去,只留幾個老僕,怕是不能住了。」
周祈笑道:「哪那麼講究?只在那道觀裡面或者周圍隨便住下就是。」
崔熠點頭:「也只得如此。」
忙忙碌碌混過初八,轉眼便是初九。
周祈早早吃了飯,在院子裡溜躂兩圈,走到東牆邊兒,看看牆頭,到底負著手走開,接著在院子裡轉。
又轉了兩圈,便聽有人敲門。是那樣不緩不急、不輕不重的敲門聲,周祈突然覺得嗓子有些緊,輕咳一聲:「來啦!」
謝庸站在門前,微笑著問:「吃過飯了嗎?我們趁著太陽不高早些走,晚了就有些熱了。」
周祈忙答應著:「吃過了,我去牽馬。」
謝庸帶了羅啟,與周祈一起騎馬去東門等崔熠。
騎在馬上,周祈笑問:「謝少卿從前去過驪山嗎?」
謝庸搖頭:「沒有。」
周祈略有些詫異:「當初進士及第,沒四處去逛嗎?謝少卿果然是個愛靜的。」
謝庸微笑著扭頭看她。
周祈只看前面,隨意問道:「謝少卿是哪一年的進士來著?」
「紫雲十三年。」
周祈「哦哦」兩聲,清清嗓子,卻沒說什麼。
「阿祈?」謝庸的笑更深一些。
周祈扭頭,對遠處揮手:「這兒!這兒!」
崔熠帶著絕影、的盧打馬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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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6:18
卷七 狐狸丹書 第八十六章 周原膴膴
出春明門,一行人一路往東。路上有車馬行人,不知道是往旁處,還是也往驪山去的。
如往常一樣,崔熠與周祈一路閒扯,謝庸偶爾插話,多數時候只含笑聽著。
崔熠昨晚也看了《大周迷案》,還未看完,正新鮮著呢,自然要與周祈討論。
「書裡吳成一家定是被人害死的,那凶手十之八九是他兄嫂。說什麼黃皮子興家,黃皮子敗家,黃皮子謀害人命,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崔熠道。
周祈點頭:「說得很是。但事發當晚,其兄嫂都在百里之外呢,這麼遠,如何殺人?」
崔熠皺著臉,想一想道:「罷了,我還是接著看吧。如今才看一半兒,如何就能猜著了?這探案傳奇總要翻個三四回,阿大死了,開始你以為凶手是阿二,又覺得老三嫌疑大,後來怎麼看怎麼像老四,最後結果是阿大自殺,要栽贓阿二……這上哪兒猜去?」
「不過看了這麼些探案傳奇,我也有所得,那看著最不像的,往往便是凶手。」崔熠得意一笑。
周祈深深地點頭:「這話說得很是。」
「這煙雨齋主人就太討厭,寫一堆看著不像的人物,讓人不好猜。」崔熠道。
周祈用眼睛餘光掃一下謝庸,謝庸臉上帶著微笑,若是往常,周祈一定附和了,這會兒周祈卻君子慎言起來。
崔熠又一笑:「哎,阿周,你覺不覺得那陳生與原六郎有些那什麼?」
周祈微瞪一下眼,搖頭:「不覺得。」
「嘁——難怪你嫁不出去,這都看不出來。這兩個八成是斷袖。我猜,這裡面,原六郎是——」再是兄弟,周祈到底也是個女郎,崔熠把「上面那個」臨到嘴邊兒換成了「郎君」,「陳生是『娘子』。」
周祈:「……」禁不住又用眼睛餘光掃向謝少卿。
謝少卿抿著嘴,面帶不悅之色。
周祈乾笑兩聲:「不知道那道觀裡的丹書是什麼樣兒?狐狸月下觀書,還吐納內丹,聽著怎麼這麼玄呢。」
「等到了,就看到了唄。」崔熠道,「那陳生雖心思縝密、博學多識,但他是個文弱書生,原六郎是個在江湖上有名有號的俠客,書生對上俠客,也只能『雌伏』了。」
周祈看看崔熠,顧忌旁邊還有謝庸,只能啞忍,這種誰在上誰在下的事,全看誰拳頭厲害?
「顯明,上回我拜見長公主,長公主正見幾個將軍家的女郎。」謝庸淡淡地道。
「……男男與男女怎麼一樣?」崔熠看謝庸,「況且也沒成。」
謝庸點頭,「嗯」一聲。
「老謝,你太正經,你不懂,阿周懂。上回她去楊柳館,與我說那裡的郎君各色各樣,有的瀟灑俊逸,有的勇武剛毅,有的溫柔多情。那溫柔多情的,多半兒便是裡面的『娘子』。」
周祈把臉扭向崔熠這邊兒。謝庸嘴角兒比方才抿得越發緊了,扭頭看周祈,只能看到個心虛的後腦勺。
「你今日怎麼沒大有精神?」崔熠總算發現了周祈的古怪。
「……熱的。」周祈道。
四月間的天,確實稍有些熱了。「要不咱停下歇會兒?」崔熠問。
周祈忙道:「走吧,走吧,到了再歇,越往後越熱。」
謝庸再瞥她一眼,抿著的嘴角兒又翹起來。
為免得崔熠接著說《大周迷案》,周祈與他說起驪山,問他從前可去過這瑞元觀,又說起驪山上的行宮,連「女媧補天」「烽火戲諸侯」都扯出來了。
崔熠從前雖沒去過這瑞元觀,卻去過自家的驪山別業,「湯泉的水又清又暖,泡一泡解乏得很……」
周祈腦子裡不由自主又冒出《謝少卿出浴圖》來。在心裡幽幽地嘆一口氣,周祈默念起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
從長安城到驪山極近,即便他們一路說著話,走得不快,個把時辰也就到了山腳。
進了山就難走一些,這瑞元觀在山中一處幽谷中,該谷形如寶瓶,故名寶瓶谷,相傳谷中有仙人登天之道。
周祈、崔熠、謝庸都不怎麼認路,但好在還有旁的一些香客。一對四十餘歲的夫婦,騎著兩匹健驢,行在周祈等旁邊,這已經是他們第三次進谷了。
「靈驗!靈驗得很。」婦人很愛說話,「那道觀與城裡的到底不一樣,後面有山,旁邊有瀑布泉水,早晨的時候,霧氣繚繞,仙境一樣。我提了一壺水回去,給犬子煮藥,果然犬子精神更好了些——自然,也有觀裡道長靈符的緣故。」
被搶了買賣的周道長問:「在瑞元觀請一張祛病延年的靈符要花費多少錢?」
婦人伸出一隻手。
「五百錢?」周祈猜。
「五千錢!」
周道長皺皺鼻子,果然山裡的道士比城裡的道士值錢得多。
有這些識途香客帶著,路雖陡一些,午前便到了。
謝庸等雖微服而來,但崔熠一身富貴氣哪是掩得住的,知客趕忙去通稟了觀主,玄陽真人接了出來。
這位真人約莫五十餘歲年紀,三綹長髯,面色紅潤,眉眼含笑,雖算不得仙風道骨,倒也體體面面。
崔熠雖只模糊地說「姓崔」,那觀主玄陽真人卻已猜到,「莫非博陵崔氏子弟?京中壽康長公主府上的郎君?」
博陵崔氏在京的又有名望的只這一支,道士能猜到倒也沒什麼稀奇,崔熠大方承認。
玄陽真人的拂塵甩得越發精神,忙讓弟子們置辦齋飯,又親自領著崔熠、謝庸和周祈去大殿上了香。
崔熠知道周祈惦記看丹書,他自己也好奇,便問起來。
「不瞞幾位施主說,那丹書已經呈送進宮裡去了。」玄陽真人道。
崔熠面現詫異之色,便是周祈也有些驚訝,本以為這什麼丹書是蒙人的,這一下子蒙到皇帝頭上,是不是膽子大了點兒?不過,這種事,從來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況且今上崇道,比較好蒙……
對矇騙皇帝這種事,周祈是不管的,旁的不說,每年各地獻的「祥瑞」還少嗎?都是皇帝樂意的。
謝庸、崔熠看起來對這丹書不丹書的也不太在意,倒是那玄陽真人道:「好在那丹書送入宮前,我讓人臨了一份在大石上,回頭刻了,也是一分功德。」
又聽玄陽真人親自說了狐狸月下吐納,瀑後得書的事,吃了觀裡特備的齋飯,崔熠、謝庸、周祈便去客房歇著。
三人都分得了一個小院兒,周祈歇了個晌兒,太陽半落的時候才從院子裡踱出來,信步往觀外走去。這會子觀裡香客已經很少了——觀裡住不下,香客們大多都是當天來回的。
這個地方確實好,背山臨水,到處鬱鬱蔥蔥的,帶著股子靈秀氣。觀旁好大一個水潭,一道小瀑傾瀉而下,濺起白白的水花,湖水綠幽幽的,明明有飛瀑水聲,心裡卻覺得很清靜。
水潭前站著一個人,一身青袍,頎然而立,與這山谷的風水很配。
周祈猶豫了一下,到底走過去。
謝庸扭頭看她:「睡醒了?」
周祈抹抹眼角的眼眵,點點頭。
謝庸微笑。
被他看得,周祈有點想撓耳朵,正想扯一扯這丹書奇談,卻聽謝庸問:「猜出來了?」
周祈矢口否認:「沒有!」
謝庸看著她,半晌,笑了,輕聲道:「假話。」
讓他這句「假話」說得,周祈覺得耳朵不只癢癢,還有點麻酥酥的,但周將軍到底是皇宮出身的干支衛將軍,東市卜卦一條街把攤子擺中間的那個,當下正經著臉道:「這道士們膽子是真大啊……」
謝庸極鄭重地看著周祈:「緜緜瓜瓞,民之初生……陶復陶穴,未有家室……周原膴膴,堇荼如飴。」
聽他說「緜緜瓜瓞」,說「未有家室」,說「周原膴膴,堇荼如飴」,周祈避開他的眼睛,心裡笑一下,原來有人這樣跟小娘子傳情達意,差一點我就聽不懂了……可惜當初不愛讀書得不夠徹底,《詩經》裡這種名篇竟還記得。
周祈不接謝庸的話茬兒,咧嘴一笑:「周原,鳳鳴岐山,我知道『原』從哪裡來了,那『六』又是根據什麼起的呢?」
謝庸只看著她。
周祈乾笑兩聲:「我恍惚還記得什麼『大祝掌六祈』,是不是這個?莫非『祈』『七』同音,所以順口來個『六』?怎麼不是『八』呢?」
周祈搖頭:「謝少卿,我覺得你取名的功夫不大行,下回再用,我自己取名。」
「這就是狐狸修煉的湖?」崔熠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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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是《大雅‧緜》,其實是說周民族的祖先古公亶父率領周人從豳(音同賓)遷往岐山周原,開國奠基的故事,被老謝借來表白。
「緜緜瓜瓞」說大瓜小瓜綿綿不斷,「未有家室」不用解釋了,「周原膴膴(音同五),堇荼(音同塗)如飴」是說周原土地肥沃,種苦菜也像糖一樣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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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6:29
卷七 狐狸丹書 第八十七章 神仙福地
周祈對崔熠點點頭:「丹書應該就是在那個瀑布後面找到的。」
「這狐狸倒是挺會找地方。哎?你們說,道士們把人家狐狸的丹書取走了,狐狸不得找他們麻煩嗎?」崔熠道。
周祈雖是假道士,卻頗維護道門尊嚴:「從來只聽說道士拿狐妖的,你什麼時候見狐狸找道士麻煩了?」
見她這般真情實感地當道士,崔熠「嗤」地笑了。
周祈自己也笑了,看看這山,這水,不由感慨:「真想在這裡出家當道士算了。」
謝庸看她一眼,神色肅然。
崔熠笑道:「你可得了吧。你捨得鬥雞跑馬喝酒聽曲看傳奇、調戲俊俏小郎君的熱鬧日子?」
周祈:「……」
過了片刻,她眯著眼看看蒼翠的山巒,神色中帶著些寂寥:「不過是一說罷了,哪裡真離得開。」
謝庸再看她一眼,微皺起眉頭。
湖中有舟,崔熠讓絕影招呼一個道士來划船送他們去看看那瀑布後藏丹書的地方。
道士來得很快,還抱著幾領蓑衣,拿著斗笠。
謝庸、崔熠、周祈都把蓑衣斗笠披戴好了,由那道士划船載著穿越瀑布,來到瀑布後面石壁下。
隔著湖泊,又有瀑布藤蔓雜樹遮擋,在外面看不出這壁上有山洞,來到此間就能看到的。
周祈當先跳下船,攀上高石,回頭看看身後的謝少卿,周祈手指微動,到底沒伸手去拉他。
謝庸上來,回手拉崔熠,三人一前一後,走進那洞裡。
這山洞大約普通民宅的一室大小,沒什麼斧鑿痕跡,像是個天然的。洞裡當是打掃過,地上常年積累的飄進來的灰塵、枯樹枝、藤蔓葉子之類混成的泥巴被鏟走了,還留下些痕跡。估計很快這裡便會整修一新,放上石龕、石像,遮上幔子,供上瓜果,壁上也會刻字,然後成為這道觀一處「盛景」。
謝庸微蹲,用手撫過石壁上一處痕跡。周祈湊近,這是緊挨著的六七條寸把長的痕跡,很細,是經年的舊痕。
周祈笑道:「該不會真是狐狸抓的吧?」
謝庸搖搖頭,按說狐狸在石頭上是抓不出這樣深的痕跡的。
三人在這洞裡轉一圈,並沒發現什麼,這裡也著實無味得緊,三人便走出來,又坐那船回到岸邊兒。
一堆人正在周祈他們剛才所站之地的不遠處安放一塊大石頭,那大石有一人多高,七八尺寬,頗為厚重。
「不行,歪了!不能這樣放。」一個約莫二十七八歲的道士站在石前支使,「先抬到一邊兒,把這裡的石台地磚挖開,再把它安進去。」他身旁還有個穿藍色圓領袍的,約莫二十八九歲年紀,長得很斯文,像是個士子。
其餘道士、僕役有扶著大石的,有開始叮叮噹噹挖這岸邊石台地磚的,鑿了一會子,把起下來的磚石拋在一邊兒,終於清理出一片兒安放大石的基座。
道士、僕役們把石頭往那「基座」上挪。
「還不行,角兒上還翹著。」支使的道士道。
他身旁藍袍士子走過去,用鐵棒斧鑿又撬了一塊磚石下來,搬著放到碎磚石堆上,回頭對道士、僕役們道:「再試試。」
道士、僕役們喊著號子,這回算是終於把大石安放好了。
謝庸等走近。
年輕道士對他們行個道家禮,那藍袍士子則微頷首。
謝庸微笑道:「這石頭上便是臨的那丹書嗎?蠶頭燕尾,簡淡莊重,頗有漢風,寫得真好。」
周祈也看那大石上的字,上面用硃砂寫著隸體的《道德經》五千言。周祈對字不甚了了,若是楷書,還能勉強看出些字風筆意,對隸書根本不摸門兒,是個純粹的外行。但她能看畫兒——不是大石上的畫兒,是地磚上的畫兒。
周祈負著手瞎轉,來到那堆起下來的碎磚爛石前,那磚上竟刻著狐狸!數一數,還是九條尾巴的。刻得雖簡單,但頗傳神。周祈又看到這些磚石有的青黑,似是被燒過。
藍袍士子拱手,淡淡地道:「貴人謬讚,臨摹而已,未及原書一二。」
年輕道士看他一眼:「你又何必太過謙虛。」
年輕道士又對謝庸道:「這石上之字便是舒安臨的。」
年輕道士自雲道號清虛,是觀主玄陽真人的弟子,藍袍士子是這裡的香客,叫陶綏。
在稍後的晚宴上,謝庸、崔熠、周祈見到了玄陽真人的另兩位親傳弟子——清仁,清德。其中清仁居長,清德居次,先前遇到的年輕道士清虛是老三。
清仁道長四十餘歲,相貌威武,說話聲如洪鐘,看謝庸和崔熠時很是打量了幾眼。周祈也在打量他,看著他的手指,周祈微皺一下眉,這小小的深山道觀還真是藏龍臥虎呢。
清德道長亦四十上下模樣,個子不高,略胖,一臉喜興,總是未說話先笑,像東市上的店舖掌櫃。
事實上他做的也確實是掌櫃的活兒,在開宴之前,他就觀裡的幾樣兒進項開支稟與其師,玄陽道長只道讓他自己拿主意。
清德笑道:「總要讓師父知道的。」
玄陽道長拈鬚一笑,清仁皺眉看一眼清德,又看低著頭正湊在一起說話的清虛和陶綏,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師徒四人,最健談的其實還是師父玄陽真人。
而謝、崔、周三人中說話最多的則是謝庸。
謝少卿與玄陽真人一路從驪山風光說到求仙問卜、煉丹採藥,又說回到道觀景緻風水上,周祈覺得謝少卿去東市搶書生們的字畫買賣,而不是搶自己這幫假和尚假道士的買賣,還真是給面子。
謝庸讚歎:「瑞元觀山環水抱,佳氣蔥蘢,是個沖陰和陽的大吉之相。某聽今日同來的信士說,這裡的水拿回去煮藥,藥效都更好些。可見真是神仙福地。」
玄陽真人趕忙謙虛,又稱讚謝郎君博學。
「只是今日某看那湖邊磚石似有火燒之痕,按說這種福地,不該有此災禍……」謝庸詫異。
玄陽真人一怔,笑道:「貴人有所不知,那著火的不是敝觀,而是從前的狐狸祠。這裡窮鄉僻野,不比京裡,多得是各種私廟淫祠,其中不乏供奉狐狸蛇鼠之流的。許是上天也覺得讓間狐狸祠佔了這樣的靈秀地方不合適,降下天火,把那祠燒了,貧道等才又建的這道觀。」
謝庸點頭:「原來如此。」
……
玄陽真人和他手下弟子的酒量都不錯,又盛情款待,周祈不免就多喝了兩杯,回去略加洗漱,黑甜一覺,第二日才醒便聽說觀裡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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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6:41
卷七 狐狸丹書 第八十八章 玄陽之死
由慌慌張張的小道士領著,周祈來到道觀後醮壇旁的樹林中,一堆人正圍在一起。
周祈走近,觀主玄陽真人側臉趴在地上,面色青紫,道袍被撩起,後背、臀部各有四道傷痕,流出黑色的血來,背臀部皮肉亦呈恐怖的青紫色。
謝庸蹲在其旁,用帕子擦了血跡,聞一聞,又細看那傷痕深淺。
崔熠蹲在謝庸對面,也湊近細看。
周祈走到謝庸旁邊,彎腰與他們一起看,其背部的四條血痕,前二,後面兩側各一,離著極近,血痕細,上重下輕,大約七八寸長,其臀部傷痕亦彷彿,周祈在自己手上比量比量,這是什麼小獸的抓痕吧?
周祈直起身,打量這地方,這裡到處種的都是松柏,當是為醮壇而植的風水樹,在玄陽真人屍體不遠處有個蒲團。
屍體周圍踏得亂七八糟的腳印子,其中有幾行延伸到林子裡面去了——山中夜裡霧氣大,這裡又臨湖,林子裡地上濕漉漉的,雖有小片小片的草,腳印還是頗為明顯。
周祈又看周圍的人,清虛雙眼含淚,呆愣愣的,顯是還未從其師突然亡故中緩過神兒來,藍袍士子陶綏皺著眉,神情嚴穆,又有幾個旁的道士和一個帶著灰撲撲圍裙的僕役,其中一個小道士神色尤其驚錯。
周祈問:「玄陽真人這是出來打坐出的事?」
崔熠指著那驚錯的小道士,讓他再說一遍。
「剛才,我正在醮壇那邊清掃,突然聽見林子裡一聲慘叫,我知道每天早晨真人都在林子裡打坐,吸收天地靈氣,我聽那聲音不好,怕是真人出了事,便趕忙跑過來,還有湖邊兒散步的陶施主,還有正雕刻那經書的徐石匠,我們一塊跑過來。我們來了便見真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滿臉青紫,眼睛瞪著,已是,已是——升天了。」
「你們來時,可看到這林中有什麼可疑的人或物?」周祈看小道士,又看陶綏和那個穿灰撲撲圍裙的,那想來就是徐石匠了。
小道士搖頭,「我只看到了真人躺在這裡……」又道,「陶施主和徐石匠比我快兩步。」
陶綏搖頭:「不曾看到什麼可疑的。」
徐石匠看一眼陶綏和小道士,也搖頭。
周祈看看他們,又看那幾行延伸到林子深處的腳印:「清仁、清德二位道長去林子裡查探了?」
崔熠點頭。
不多時,清仁、清德和另兩個道士從林中返回,對謝庸、崔熠等搖搖頭。
謝庸站起來,對他們道:「諸位也看到了,令師全身皮肉青紫、血跡烏黑,傷口附近尤其青紫得厲害,像是受傷中毒而亡。傷痕從形狀、大小、深淺上看,極似小獸抓痕。另外,小道長叫我來時,諸位尚未到,當時這裡腳印只玄陽真人、陶郎君、那位石匠還有小道長的。」
謝庸又問:「我看令師手掌,像是會功夫的?」
清仁沉聲道:「不錯,家師刀法、拳腳都很好。」
謝庸點頭:「但這裡沒有什麼打鬥痕跡。」
清仁背後那個頗年輕俊秀的道士道:「這樣的抓痕,傷人的又來無影,去無蹤,一定是那被奪了丹書的狐狸!是狐狸來找師祖報仇了!都說狐狸、黃皮子這類東西記仇,咱們與狐狸的過節也不只丹書的事,它們估計還覺得咱們奪了他們的地方,咱們這道觀可是在狐狸祠上面建的。」
清仁眯眯眼,沒有說話。
清德道:「靜誠師侄不好這般篤定吧?狐狸,那未成精魅的,多半是如其他獸類一樣抓咬脖頸,成了精魅的,我雖沒見過,但書上卻有,多半是蠱惑人心,讓人自殺,自然也有極凶殘的,掏心掏肺,但不管哪種,從來不曾聽說狐狸有毒。」
清德看一眼清仁,幽幽地道:「我覺著,這即便是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精,也是個蛇精,毒蛇精。」
清仁拎起小缽似的拳頭,瞪著清德道:「狗鬼!你懷疑誰呢?」
清德看一眼他的拳,皮笑肉不笑道:「師兄何必生氣,我是疼師父疼糊塗了,不過這麼順嘴一說。」
清仁冷哼一聲,放下拳頭。
看著這兄弟鬩牆,周祈與崔熠互視一眼,謝庸滿面肅然。
到底是在林子裡,屍體只是初步查驗,細微處還要抬入室內細細查看。對於玄陽真人之死,許是他死相怪異,死因不明,要顧忌觀裡的名聲,並沒有人提報官的事,謝庸、崔熠、周祈亦沒有表明身份,只憑藉著崔熠「長公主府郎君」「博陵崔氏子弟」的身份摻和了進來。
觀裡弟子們開始忙忙碌碌地收拾靈堂,崔熠、周祈與謝庸在暫時充任殮房的一間偏殿再次查驗了屍體,讓人失望的是,並無更多所得。
崔熠對周祈道:「昨日我還覺著這是個神仙福地,這會子卻只覺得這觀裡陰森森、冷颼颼的,好像妖魔鬼怪的洞府一樣。阿周,你聽那清仁、清德的爭執,那清德分明懷疑其師兄是凶手。」
周祈告訴他原因:「你看清仁的手沒有?手指末端青紫,有厚繭,那是用蛇蠍等毒物練毒掌、毒爪練的。聽清德的口風,他當是用的毒蛇。」
「毒爪?可那抓痕不像是人手啊。不過,滿身青紫、見血封喉,倒確實像蛇毒。」
周祈對江湖伎倆熟:「你沒見過他們練爪的用的爪套子,又尖又利,完全可以做出這樣的傷痕來。」
「可他為什麼殺玄陽道士?」
周祈看看崔熠,覺得小崔身上皇家的血真是白流了,「玄陽真人死了,這觀裡就該誰當家了?這麼一個道觀,若是平常,晚當些年的家倒也沒什麼,可如今那丹書獻上去,聖人若一個高興,保不齊就給個什麼封賞……」
崔熠點頭,街上尚有為幾文小錢打破頭的,更何況聖人的封賞,「可他是怎麼做到來無影去無蹤,不留足跡殺了玄陽真人的呢?當時那小道士來叫人,我和老謝趕到,過不片刻,清德和清虛也來了,隨後就是清仁,隨後是弟子們。從足跡和時間上,都有點講不通。」
周祈點頭:「確實。但若那清仁輕身功夫好,也不是不能。事發之處離著醮壇不過二十尺遠,那林子樹木種得又密,地上又偶爾有些草,他若藏於樹上,偷襲一擊成功,足尖點在草上,留不下什麼痕跡。陶綏等跑過來的工夫,也足夠他借助樹和草躥到醮壇上了。然後埋伏在壇上,候準時機下來。這樣足跡和時間就都說得通了。」
「這麼說,凶手極可能就是清仁?」
周祈卻又推翻自己:「我去那醮壇上,並沒找到什麼證據。推測做不得數,也可能是旁人,栽贓陷害清仁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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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6:52
卷七 狐狸丹書 第八十九章 三個弟子
沒有證據,便去尋證據,謝庸、崔熠、周祈先去尋的自然是最被懷疑的清仁道士之處。
一邊走,崔熠一邊問周祈這毒掌毒爪怎麼練。
「據說,有人是這樣的,先用毒性小的毒物,比如一隻蜈蚣,讓它咬一口,慢慢把毒練化了,再讓它咬一口,再練化了,如此這般,很快這蜈蚣就奈何不得你了。接著再換一隻毒性稍大的蠍子。蠍子之後,就換一隻毒性更厲害的蟾蜍。蟾蜍之後,興許就能上蛇了……」
想像自己伸著胳膊讓毒蟲毒蛇咬,崔熠胡嚕胡嚕胳膊:「我信這清仁弒師了。能這麼練功的,定是瘋子,做出什麼事都不稀奇。」
周祈眼睛彎起。
謝庸扭頭看她一眼,從昨日晨間,她這樣胡說八道、這樣笑的時候都少了,或許是自己操之過急了。
周祈笑道:「不過,我覺得清仁沒這麼瘋。他應該是把蛇毒取出來,做成丸藥服下,然後再練化。很多毒,見血才封喉,若是服用,毒性要小得多。」
崔熠停止了胡嚕胳膊:「我就說,像前面你說的那種瘋子,哪是那麼容易就遇上的。」
絕影去拍門,開門的不是清仁,而是他的弟子,那個相貌頗俊秀雅緻的敬誠。看這敬誠面色紅潤,頭髮有些亂,周祈微挑眉。
「是誰?」不待敬誠進去通稟,清仁已走了出來。
見是謝庸、崔熠、周祈,清仁皺起眉頭,但到底沒把他們拒之門外。
到正堂坐下,謝庸說明來意:「聽令師弟的意思,似對道長頗有懷疑。為解眾人對道長之疑,我等特來問一問,看一看。」
話雖說得客氣,意思卻明顯。清仁臉上現出怒氣,但對上謝庸清正莊肅的目光,半晌,到底把拳頭又鬆開。
周祈也把前傾的身子坐正,手離著刀柄遠了些。
清仁冷哼:「那些沒本事的狗奴,只會瞎懷疑。」
看看謝庸、崔熠,清仁道:「不錯,我是用蛇蟲練五步陰陽爪,但家師不是我殺的。要殺家師,我根本不必使什麼毒,露出行藏。」
過了片刻,清仁緩和了些口氣:「我與家師在一起快三十年了,一塊吃過苦、受過難,」清仁捲了捲袖子,露出小臂上一道傷痕,「二十年前,若非家師相救,我這胳膊就廢了。我不是那等忘恩負義之人。」
謝庸神色亦和緩下來,看看清仁的胳膊,臉上微現關心之色,「二十年前,道長尚在外雲遊嗎?如何受的這傷?」
清仁面上怒氣更淡了一些,「二十年前,初建這道觀時,來了一夥山匪,其中一個看著頗年邁的,我以為不足慮,誰知他竟暴起,拿刀來砍我,我躲閃不及,只能用胳膊來擋,幸好家師用刀幫我架了一下。」
謝庸點頭:「道長與令師篳路藍縷,創下這份基業委實不易。」
清仁面上的怒氣已經全無,甚至微微帶了些得意之色。
周祈越發鬆弛下來,先抑後揚,又一個被謝少卿引入彀中的……
「那清德道長呢?他是幾時入門的?」謝庸道。
「清德那時候還是個毛小子,還是我說著,才把他留下來的。如今翅膀硬了,疑惑起我來了……」
「便是親兄弟,年紀大了,各自成了家,也往往多有齟齬,道長倒也不比太感懷。」謝庸勸道。
清仁呼一口氣,點點頭。
「既令師與道長都是高手,清德道長功夫也不錯吧?」謝庸問。
「他手上功夫不行,每日只知算計錢財,對家師用些小巧諂媚。」清仁看看謝庸、崔熠,「他雖對我不敬,卻當不是那弒師的。」
「依道長看,這案子是誰做下的?」謝庸看著清仁。
清仁沉吟片刻,微眯下眼睛:「許真是狐狸來報仇吧。」
清仁站起來:「幾位貴人隨我來看看那毒蟲吧。」
清仁領著謝庸、崔熠、周祈轉過屏風,來到臥房。屋裡一股子淡淡的腥靡氣,床榻上褥單皺巴巴的。周祈在心裡嘖嘖兩聲,果然沒猜錯,這位道長練化丹藥,不只用掌,還用別的……
崔熠嘴角兒帶上一絲壞笑。謝庸微皺眉,用眼睛餘光看看周祈,神色莊重,收回目光時,卻又掃見坐榻上扔著的一堆衣服,其下露出些黑色羅紗來。
清仁伸手指著牆角兒的一個陶瓷大壇道:「便在裡面。」
謝庸、崔熠、周祈隨他走上前去。清仁打開鏤孔的陶瓷罈子蓋兒,上面又有一層薄紗蓋兒,透過紗蓋,可以隱約看到裡面一條不大的黑色小蛇,身上有些白色紋理,臥在壇底,一動不動。
「我才取毒不久,它在養著呢。」清仁道。
「這是什麼蛇?看著有些似醫書上說的銀環。」謝庸道。
「書上叫什麼,貧道不知道,只知道蠻人管它叫花斑王蛇。這是某前陣子去長安城,在西市跟一個蠻人買的。」
謝庸點頭:「聽名字便知道劇毒無比了。這東西,道長多久取一次毒?」
「每兩月取毒一次。」
「然後煉成丹藥嗎?」
清仁看一眼謝庸:「想不到貴人對我等武人的事知道得這般清楚。」
崔熠插口向清仁求證:「聽說還有一種練功之法,先是讓毒性小的蛇蟲咬傷,然後練化了,等這種蛇蟲奈何不得他的,再換毒性更大的一種……」
清仁看看崔熠,半晌道:「貴人怕是從傳奇上看到的這方法吧?」
崔熠斜一眼周祈,點點頭。
周祈一臉的「你說什麼」「我不知道」「與我沒關係」。
謝庸微笑:「我等對此著實好奇,不知道道長可否送我等一顆丹藥?」
雖知他要丹藥何用,但前面相談還算融洽,到底沒有相駁,清仁從腰間荷包中取出一個三寸高的瓷瓶來,又取了一張紙,把倒出的一粒小小的黑色丹藥用紙包了遞給謝庸,「小心些,莫要沾了血,不然神仙也救不得。」
謝庸接了,「道長這瓶中是多少顆丸藥?可有準數?」
「約莫三四十顆。」
「瓶子從不離身?」
「從不離身。」
謝庸點頭,再次道謝,與崔熠、周祈一起出來。
周祈問:「去見清德?還是先回去試試這丹藥?」
「去見清德吧。」謝庸道。
清德比清仁和氣得多,肚子微腆,一雙戴著白玉玦和碧玉指環的富貴手放在越窯青瓷盞上,對謝庸的話有問必答,但言辭之間多指向清仁。
「清仁師兄自恃功夫高強,平時不大把師父放在眼裡,總提從前與師父一塊吃苦受累的事,以觀裡肱股自居,好像合該他做觀主一樣。」
「清仁師兄弄毒物練功不是一天兩天了,每天在他院子裡神神鬼鬼的,還有他那幾個弟子……呵,當人不知道嗎?」
「不瞞幾位貴人說,家師前陣子曾微露讓我接位之意。貴人們也看到了,清仁師兄性子粗,又不大愛管觀裡的事,清虛師弟則年輕……許就是因此,師父才招來殺身之禍吧?」清德嘆一口氣。
「聽說令師精於刀法、拳腳,清仁道長研習的卻是毒功,這著實讓人有些詫異。」謝庸道。
「他們的功法不是一個路數。」清德笑道,「敝師兄的功夫不是跟家師學的。倒是清虛師弟是師父手把手教起來的。」
謝庸點頭:「清仁道長還擅長什麼?輕身功夫如何?」
清德笑著看謝庸:「師兄這樣醉心武學的人,輕身功夫自然是不錯的。」
「道長你呢?」謝庸微笑問道。
清德擺手:「我不行,我是師兄弟裡最差的。」說著伸出自己幾乎沒什麼繭子的手來。
……
從清德處出來,三人一鼓作氣去找清虛,清虛卻未在其院中,許是帶人去收拾靈堂了。
「既如此,我去逮隻老鼠來試藥?」周祈問。
雖許多毒物中毒症狀相似,但總要試一試,萬一發現這蛇毒與玄真所中之毒有差別呢?
崔熠讚她:「到底是我們阿周!老鼠這樣的東西,說捉便捉。」
周祈輕輕嗤笑,小崔膏粱子弟,最見不得這個,老鼠有什麼可怕的?
「可是,阿周啊,你這樣英勇,日後與郎君在一處,想藉著鼠蟲與郎君撒個嬌都不行。」
周祈不自覺地看一眼謝庸,一句「郎君向我撒嬌也行」在喉嚨轉一圈,又憋了回去。
周祈輕咳一聲:「我走了,捉老鼠去了。」
謝庸看著周祈背影,嘴微微抿起。
周祈伏在後園假山石後,老鼠沒捉到,卻聽到了人家說話兒。
「我本是南邊人,家鄉發大水,跟我阿娘阿耶逃難到了長安。先是阿耶病死了,後是阿娘,我便成了長安城中的乞索兒。師父拴在一座道觀門前的馬開了韁繩,我幫忙牽住,本只指望能討得一個半個的餅,想不到師父動了善心,把我帶了回來。」
「那時候觀裡只有師父、大師兄,二師兄三個人。道觀也沒如今這麼大,從前燒焦的狐狸祠還沒清理完,留下些碎磚破瓦。師父帶了我回來,不久又買了劉四他們這些僕役,後來觀裡又陸陸續續來了些雲遊道士,師兄們也收了弟子,才有了如今的樣子。」
「早年的時候,師父脾氣還急躁些,這幾年好了很多,對我也越發地好,師父是真心把我當弟子看……」清虛哽咽一聲。
清虛絮絮地說著舊事,旁邊坐著的陶綏只靜靜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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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8 06:27:14
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章 醮壇蛇行
在山石後聽著清虛說幼時時光,聽他懷念其師玄陽道長,周祈頗有些感懷,在外人看來,玄陽並不是個得道高人的樣子,甚至還有些庸俗諂媚,但在清虛眼裡,其師就是天下最好的師父。
人的眼睛就如傳奇中的神仙鏡,看自己放在心上的人,總會覺得他無一處不好,即便看到什麼不美不好之處,也覺得可憐可憫甚至可愛。
周祈突然想起自己看謝少卿被揍得青紫腫脹的臉來……周祈沒精打采地耷拉下眉眼,像隻丟了心愛肉骨頭,又被揍了一頓的流浪狗。
偏老鼠洞裡爬出一隻老鼠來,這老鼠膽子格外大,蹲在洞口看周祈,周祈顧忌石頭那邊兒的清虛和陶綏,不好動它,那老鼠越發大膽起來,拖著長尾巴且走且停地從周祈不遠處施施然走過。
周祈看著這隻老鼠,覺得它特別像前陣子在謝少卿面前的自己,那樣似有心似無意地挑逗,但若真去捉它,它定會飛快地逃了。
老鼠停下來,一邊吃草籽一邊回頭看周祈。周祈默默抬手揮一揮,心裡嘆口氣,走吧,人鼠殊途,沒緣分!
前面清虛和陶綏終於說完話走了,那隻調戲了周祈一會子的小鼠聽見動靜,也一溜兒煙地跑了,周祈只好再接著蹲守。
等周祈終於捉到一隻老鼠拿回來,謝庸和崔熠已經去了清虛處,周祈便也去清虛處,到了卻又聽說他們去了玄陽真人生前住的院子,周祈便也跟過去。
玄陽真人的住處比其弟子的要大一些,院子正中用碎石砌了陰陽八卦圖並紫薇北斗圖,廊下放著刀劍架子,牆邊種著花木,進了廳堂,正面懸著《老子講經圖》,大書案上放著筆墨經卷、黃紙、小香爐,又有山水屏風、木幾木榻等物,與長安城中略有些地位的道士所居之所並無多大差別。
謝庸站在大案旁,從手裡拿著的《渾天占》中抬起頭,對周祈微笑一下。周祈支起嘴角也笑一下。
「呦,挺快啊——」崔熠回頭,他正站在榻邊看玄陽真人箱子裡的桃木劍、木雕八卦牌之類。
周祈走到崔熠身邊看一看,到底又轉回大案前。
謝庸已經放下那本占術書,手中拿著的是一張信箋。謝庸看過,遞給周祈。周祈接過來,這封信措辭頗客氣,不過是日常問安,又說兩句瑞元觀日常事,像是給長輩師友寫的信,只是不知道信始所稱呼的「真人」是哪位真人。
謝庸問清虛。
清虛走過來,「這是家師寫給長安祥慶觀玄微真人的信。估計是前陣子本想送出這封信,但出了狐狸丹書的事,家師另寫了信,並親身去了長安,這信就沒用了。」
謝庸點點頭。
查看完了書案,幾人又進玄陽真人臥房。
臥房裡也是床榻、几案、箱櫃,並沒什麼特別的,除了東牆上的小壁龕。龕上供著武神勾陳大帝,下面除香爐燈燭外,還擺著盤子大的一個木雕小壇。
周祈仔細看看那八卦小壇,與道觀後面的醮壇很像,自然,八卦也出不來旁的形狀,小壇周圍還點了紫薇北斗諸星,木頭上面有些焦黑痕跡,這應該是雷劈木的。
道家多愛用雷劈木做各種法器,以遣召鬼神,驅邪避凶,鎮宅護身。周祈微嘬一下牙花子,這位玄陽真人在臥房供奉勾陳大帝,還有這麼個小醮壇……
清虛走過來,輕輕嘆一口氣,「祈福禳災,誰想到……」
周祈點頭:「這小醮壇有年頭兒了吧?」
「嗯,師父請來這壇的時候,我還小。」
周祈再點頭。
在玄陽真人處頗逗留了些時候,回到客房時,天已經黑透了。
道觀僕役送來暮食,三人吃過,便一起看老鼠試藥。
絕影做事俐落,把藥丸摁在老鼠受傷的腿上,頃刻間,老鼠便氣絕身亡了,傷口流出烏黑的血,周身青紫。
謝庸、崔熠、周祈互視一眼,沒錯了,就是這種毒。
「能得到這毒的,除了清仁,就是他的弟子們。」崔熠看謝庸和周祈,「你們注意沒有?那清仁跟他的弟子……嗯……」
「練化丹藥唄。那藥裡也不只蛇毒,許還有石鐘乳、赤石脂、石硫磺之流的,性熱。」周祈道。愛服食丹藥的道士常有吹噓「夜御十女」者,食藥縱慾而亡的達官顯貴也不少,只是這清仁出火選男的。
謝庸道:「也許還有旁人也能得到這藥——」
外面傳來拍門聲。
羅啟去開門,謝庸、崔熠、周祈一起走出來。
是清虛,還有清仁那個相貌頗俊秀雅緻的弟子叫敬誠的。
敬誠神色有些驚慌:「貴人們,家師不見了。」
「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他可留了話兒或字條之類?」謝庸問。
敬誠搖頭,「今日午時師父服了丹丸,他服藥後,用心練功,不讓我與師弟們相擾,故而我等都不在。服藥之日吃過暮食後,師父當再配合喝一碗湯藥。家師於服藥之事頗仔細,一般都不錯時辰。可如今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沒回來。有一個灑掃的僕役說看到師父去後門了,可我們去後面找,連師祖出事的林子也找了,沒找到人。」
「可去問過清德道長了?現在觀裡的事是清德道長管著吧?」
敬誠搖頭又點頭,「是師叔管著。」
「一起去見一見他吧,然後召集人手出去尋找。」謝庸道。
清虛面色沉重,又帶著些無措,「大師兄也出事了嗎?」
謝庸輕聲道:「很難說。」
玄陽真人的屍首已經挪到了靈堂,清德帶著幾個弟子正在給其師守靈。
陶綏來給玄陽真人上晚香。
清德等弟子頓首回禮。
見謝庸等過來,一個道士也遞給謝庸、崔熠、周祈香,三人都插在爐中,又行了禮,清德等也頓首還禮。
「清德道長,剛才令師侄來說清仁道長不見了。」謝庸看著他。
「不見了?」清德面現詫異之色。
正要走出靈堂的陶綏轉頭,「我傍晚在院中碰見清仁道長,清仁道長說是去後面醮壇見道長你。道長沒見到他嗎?」
清德略停頓一下,笑道:「他約我去醮壇,不知有什麼事。我在壇上等了他一陣子,他沒來,我就回來了。我還想著等他一會兒來給師父守靈問他呢,什麼事兒,非得去醮壇說。師父在的時候,是不許人隨便上醮壇的。」
說著清德從袖囊中取出一張字條來,遞給謝庸。
謝庸展開看:「酉末醮壇一見。仁字」
「這字條是誰給道長送來的?」
「不知道。我忙忙碌碌,這字條兒夾在門縫兒裡了。」清德看敬誠,「你們誰給我送去的?」
「我們下午都不在師父身邊。」敬誠道。
謝庸看看屋裡的人:「我們先去後面醮壇附近尋找吧。」
清德點頭,招呼人手,點燃燈籠火把,留了兩個弟子守靈,帶著其他人都去了觀後。謝庸、崔熠、周祈、陶綏等外人也同去。
這醮壇修建得頗雄偉,一點不亞於京裡大觀的醮壇,齋醮法師站的高檯子雕著八卦紋,台前三個大鼎爐並排而立,後面有矮一些的平台,是都講、監齋、侍經、侍香、侍燈等人站的地方,兩側又有旗台,幾個角兒上還蹲著石頭神獸。
周祈白日間趁人不備上來看過,這算「故地重遊」。
這醮壇平日當是有人打掃的,但打掃這種事,尤其日常並不用的地方的打掃,邊沿角落等處難免疏忽。上午周祈便查看過這醮壇邊沿,以期尋找到帶新鮮泥土的腳印。
周祈又蹲在神獸石雕所在的邊角兒上,把火把拿近,眯眼看地上的灰塵:「哎?你們看,這像不像蛇蟲爬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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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9 02:15:37
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一章 天道輪迴
清仁的弟子敬誠道:「不錯,這是蛇蟲爬過的痕跡。」
「或許清仁道長來過這裡——」周祈看一眼清德。
「大師兄莫不是也想害我?我知道了,我來時是帶著敬修敬信一起來的,師兄固然功力高強,用毒的本事也好,卻難在一息之間殺死我師徒三人,少不得會鬧出動靜來,讓大師兄露了行藏。若我是像師父一個人,只怕這會子早就涼了。」清德冷冷地道。
敬誠等幾個清仁的弟子都露出憤怒的神色。
周祈則看一眼清德身後兩個沒什麼神情只垂手恭立的弟子:「若如道長所說,清仁道長如今又去哪裡了呢?」
清德道:「興許是畏罪跑了也不一定。幾位貴人可查出家師所中之毒是不是蛇毒了?」
周祈看一眼謝庸,謝庸點頭:「不錯,令師所中之毒與清仁道長所養蛇蟲之毒非常相像。」
清德擊掌:「這就對了,大師兄定是畏罪跑了。臨跑之前,還想著害我一命。真是歹毒啊。」
清德看看謝庸、崔熠、周祈:「貴人們,那我們就不找了吧?大師兄多行不義必自斃,我等倒也不必執著尋他出來清理門戶,為師父報仇。唉,畢竟同門多年……」清德嘆一口氣。
清德看向清虛:「師弟,以後就是我們兄弟相互扶持了。」
清虛面帶猶疑。
周祈覺得這小小道觀還真是人才輩出,前有用毒物練毒爪的清仁,後有巧舌如簧若是生在春秋戰國興許能憑舌頭混飯吃的清德……
突然察覺到謝庸的目光,周祈也看他。謝庸輕拍一下白玉欄杆,另一隻手拿著火把離那欄杆也近了些。
周祈看向那欄杆。
謝庸對她微不可見地點下頭,又看看自己的胳膊,然後看清德。
周祈看向離自己不遠的清德那格外寬大的袖子。
清德道:「那咱們就回吧?回去接著守靈去。」
眾人都轉身往醮壇下面走。
「清德道長——」周祈走向清德。
清德扭頭。
「玄陽真人葬禮後,觀裡就該舉行新觀主繼任典禮了吧?可惜我等還要回京,怕是沒法兒參加了,先與道長致個歉。」
清德笑起來:「施主莫要客氣。不過一間山野小觀換道士頭兒罷了,施主們都是京中貴人,忙的是大事,施主們能有此心,貧道等已是銘感不已了。」
周祈走到清德身邊,「希望下次來時——」
突然,周祈抓住清德雙手,把他撞向醮壇欄杆。
清德面朝外,被拍在欄杆上,「你——」
清德的幾個弟子都抽出隨身刀劍來。
謝庸隔在周祈與清德的幾個弟子之間,手放在腰間劍上,肅然地看著他們。
幾個弟子到底是鄉野道士,被他氣勢一壓,不敢輕動。
羅啟、的盧也趕忙上前,絕影護在崔熠身側。
崔熠怒道:「大膽!」
周祈則輕笑:「都稍安勿躁。」說著用左手抓住清德兩腕,騰出一隻手摸向清德的右臂,果然……「真有好東西啊。」
清德掙扎一下。
有羅啟、絕影在,謝庸走到周祈身邊:「我來。」
周祈便用雙手抓住清德,「都這時候了,就別掙扎了,難道你還想著把我們都滅了口?」
清德冷哼一聲:「我不知道施主在說什麼。」
謝庸捲起清德的右面衣袖,露出裡面的銅管袖箭。謝庸解開袖箭繫繩,輕輕地拿下袖箭筒子。
謝庸又摸一摸其左面衣袖,這邊倒是沒有什麼。
周祈道:「看看前胸呢,聽說有一種暗器是綁在胸口的。」
謝庸點頭。
「興許帶毒,小心!」周祈叮囑。
謝庸看她一眼,嘴角微提,輕「嗯」一聲。
謝庸在側面拉開清德外袍衣襟,裡面倒是沒有什麼暗器,卻有一層油過的不知什麼皮子的護身軟甲,顯然是防備其師兄毒爪的。
周祈:「……同門師兄弟做到你們這份兒上,也是不易。行了,道長,說說吧?」
清德扭頭冷眼看著周祈,又看謝庸:「敢問貴人們,我綁個袖箭防身又怎麼了?犯了哪條律法?」
謝庸道:「在醮壇玉石欄杆上有新痕跡,看大小深淺,是袖箭打上所致。」
「我前日確實在醮壇練了會子袖箭。」
「當時令師還在,道長會違抗師令來醮壇上練袖箭?」
清德語塞。
知他不會輕易招認,謝庸道:「案發當確是在傍晚酉末時分,一則陶郎君也這般說,一則白日人多,有些事不好做。案後清德道長又準時回去守靈,中間時候不長,」謝庸看看醮壇後面的山,「若是埋屍拋屍,也當就在離這裡不遠處。松柏林子太明顯,且敬誠道長等已經去尋過了,那便只剩了後山了,應該就在後山腳下。」
清德的臉越發陰沉。
讓人拿繩子把清德及其弟子綁了,眾人一起進山尋找清仁屍體。
崔熠問謝庸和周祈:「你們怎麼知道清德胳膊上綁了有袖箭?暗器這種東西,你們也能看出來?」
謝庸與他解釋:「清德刀劍拳腳功夫不好,卻敢對上清仁,必然有所依仗;他手上戴白玉玦,玦上有弓弦摩擦痕,他能用弓箭,那麼會不會想到用暗器?」
崔熠想起清德伸手給自己等人看,當時只覺得窮鄉僻野一個道士,竟然長了一雙東西市大掌櫃的手,卻是沒注意此節……
「且清德的道袍衣袖格外寬大,腕部收口兒卻又格外小。見到那醮壇上的箭痕,自然便會懷疑他。」
崔熠看看謝庸,又看另一側的周祈:「你們怎麼總能想到一處去?」
謝庸嘴角帶著一絲笑,亦看向周祈。
周祈否認:「我哪是那種細緻人?且想不了那麼多。是謝少卿衝我使眼色,我聽命行事而已。」
崔熠看著她。
周祈點頭,「真的!」
崔熠扭頭看謝庸,謝庸一臉淡然。
想不到老謝這樣的臉,還能用眉眼說這般複雜的話,關鍵阿周還能懂……怎麼這麼玄呢?
崔熠略覺憂傷,明明是自己先認識老謝,也明明是自己先認識阿周,怎麼他們就這般默契呢?只隔著一個牆頭兒,時常混在一塊兒的緣故?崔熠想了想,一定是了。可惜自己沒法兒獨居,不然也去開化坊買個宅子,與他們做鄰居去……
確實如謝庸推測的,清仁的屍體在後山腳下一片雜樹叢中被找到。他們找到時,還有兩隻似貓又似狐的東西正在撕扯啃咬,見人來了,這兩隻獸滋溜鑽進了林子。
清仁的屍身極是恐怖,皮肉儘是青紫色,血跡烏黑,臉上、身上被咬得血肉模糊一片。
敬誠等都被其師的慘狀驚住了。
謝庸蹲下,羅啟給他用火把照亮兒。
雖然屍體被破壞得極厲害,但還是能看到清仁前胸有很深的兩個箭痕,脖頸間亦有一個。
謝庸拿出清德的箭筒,取出一支箭,比一比,確實是這個所致。這箭是七星箭筒,可同時發七支箭,另三支估計也射空了,或許壇上還有沒發現的射痕。
崔熠頗有兩分感慨看向清德:「同門師兄弟多年,他竟然連埋都不埋一下,任他屍首被山間野獸糟蹋……」
「清德道長或許是有意為之。若我們晚來上一陣子,這些袖箭傷口都被啃沒了,此案或許便可以賴給狐狸們了。清德道長把那丸藥抹在其傷口上,用意便在此吧?」謝庸淡淡地道。
變故陡生!
清虛拔刀砍向清德,「師父也是你殺的!是不是!」
看押清德的的盧本只防備清仁的弟子會動手,想不到動手的是旁邊頗沉默老實的清虛,趕忙舉劍來擋。
清虛的刀擦著清德的肩膀而下,道袍破了,露出裡面的甲衣。
見清虛刀法凌厲,周祈等從屍體旁跳起奔去幫忙。
清虛變招,那刀揮向清德的腿,的盧用劍去格,那刀到底還是砍破了清德腿上的皮肉。
「啊——啊——」清德叫聲慘厲,倒了下去。
不只才奔過來的周祈、謝庸等愣住了,便是剛才還在砍砍殺殺的清虛都提著刀愣住了。
清德的傷口流出黑血,很快,他的臉也青紫起來。
「二師兄——」清虛嘴唇微抖。
絕影繳了他手裡的刀,清虛沒有反抗。
謝庸輕輕拿起清德腰間懸的荷包,荷包已經被砍破了,露出裡面碎了的瓷瓶,是清仁裝丹藥的瓷瓶。
過了片刻,看看滿面青紫流著黑血的清德,又看看同樣渾身青紫流著黑血死相更淒慘的清仁,崔熠嘆口氣:「這便是天道輪迴吧。」
眾人砍木做架,抬了兩具屍首回去。
清德的弟子們到底不像其師那樣硬氣,很快便招認了醮壇上的事。
「真的是師伯先要害我們師父的。我們在醮壇上等了片刻,便見師伯走上壇來,我們與師父一起迎下去。突然地上有蛇蟲游動,師伯竟然放蛇來咬我們,師父不得已才發了袖箭。」
「師伯中招,死在醮壇上。師父說這種事說不清,師父和我抬了屍首進山,留下敬修清理打掃醮壇。我們把師伯的屍體放在這裡,又撒了他的藥丸在傷口上,以偽裝是中毒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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玦:「玦,鉤弦也。」大概相當於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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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9 02:15:54
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二章 湖邊談心
對於玄陽真人之死,清德的弟子們都矢口否認:「師父怎麼會對師祖不利。師父對師祖很孝順,師祖對師父也好。有一回師祖喝醉了,我們與師父一同服侍他,師祖確實說過讓師父繼任的話。」
「師父殺師祖沒有好處。師祖沒了,又沒留下準話兒,那觀裡就該著大師伯當家了,那我們師父就艱難了。」
對於那條蛇的下落,敬信則道:「師父匆忙間扳動機括射出袖箭,師伯倒地,我們再尋這蛇已是不見了。師父真是迫不得已的,都是大師伯逼得……」
如清德一樣,他的弟子們也都長了一副好口齒。
從山裡回來,謝庸、崔熠、周祈連夜搜查了清德、清仁的屋子,訊問了他們的弟子。
清仁的弟子則訥言一些,只說師父與師祖師徒三十載,斷然不是弒師的人,對其師試圖殺清德之事,卻說不出什麼,畢竟有那字條在,還有那蛇……
站在那養蛇的罈子前,謝庸扭頭看敬誠:「那蛇平時都是令師自己伺候嗎?」
敬誠道:「是。師父喜歡這個,我們……」
謝庸理解地點點頭。
敬誠俊秀斯文的臉微微垂著,帶著些悲傷和惶惶。
「道長跟在令師身邊幾年了?」
「六年了。」
「道長的幾位師兄弟都與令師這般親密嗎?除了令師兄弟,令師可還有旁的親密人?」
敬誠抬頭看向謝庸,目光掃過不遠處的周祈,臉「騰」地紅了。
謝庸靜靜地看著他。
「沒有,就我們兄弟。」敬誠垂下頭,低聲道。
謝庸抿一下嘴,「令師行事時,可有什麼怪癖?」 他看向坐榻,那個圓頭軟腳黑羅紗襆頭已經從一堆衣服中被掏了出來,擺在面兒上。
敬誠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臉越發紅了,「他偶爾會讓我等戴上這襆頭……」
周祈與崔熠對一個狐朋狗友你懂我懂的眼神,周祈的目光卻又管不住地飄向那邊一臉肅然那位,謝少卿懂得還挺多,一猜就猜著了……
「他從什麼時候有這個癖好的?」謝庸問。
「就去年……」
「可知道這襆頭他從哪兒得的?」
「不知道。」
……
雖頭一晚交子時才睡,謝庸起得仍頗早,他走出門去,對面周祈所居小院的門還關著,謝庸笑一下,負著手順著觀裡的路往外走。
一個小道士沒精打采地拿著掃把掃地,見了謝庸,停下施禮,打個問訊。
謝庸還禮。
謝庸從正門走出去,拐到西面湖邊。
湖邊霧氣中有兩個人。
「不能這樣!」
「為什麼不能這樣?」
略頓一下,「你這樣刻,鋒芒畢露,有失雅厚,與《道德經》不合。」
「我不是唸書人,不知道什麼雅厚不雅厚!刻刀能跟郎君的筆一樣軟?寫在紙上,跟刻在石頭上,本來就不一樣!」徐石匠把刻刀丟進腰間褡褳裡,「這麼個破地方,死了好幾個人,我還不想伺候了呢!」
徐石匠氣沖沖地從謝庸身旁走過。不經意地,謝庸掃過徐石匠的鞋面兒。
謝庸看看陶綏:「倒是個暴脾氣的。」
陶綏無奈一笑。
謝庸與陶綏並排而立,前面飛瀑噴濺,碧綠的湖面上薄霧繚繞,宛如輕紗攏住碧玉,再遠一點,蒼山環抱,一片蒼翠。
「多似仙境。」謝庸嘆息道。
陶綏點頭:「是啊。」
「來了這兩日,一直沒得與郎君好好說會兒話。郎君言談不俗,寫得一筆好字,如何沒去科考?」謝庸問。
陶綏笑一下:「貴人謬讚,鄉野之人,說什麼不俗。某也曾想去科考,但先是家父,再是家母,相繼病逝,去年秋天才出了期,做什麼都遲了,看能不能參加明年的吧。」
謝庸點點頭:「難怪看郎君面上總帶著些抑鬱之色。」
陶綏沒說什麼。
謝庸感懷地道:「喪親之痛便是如此,『哭不偯,禮無容,言不文,服美不安,聞樂不樂,食旨不甘』尚不足以描述,但夫子說的『毀不滅性』,『無以死傷生』①卻是有道理的。逝者已去,我們還要活著,長者們的在天之靈也望著我們能過得好一些,莫要只沉湎於悲傷之中。」
陶綏行禮:「多謝貴人勸導教誨。」
謝庸看看陶綏,微笑道:「見了郎君,有感於懷,多嘮叨兩句,郎君莫要見怪。」
陶綏再行禮:「不敢。」
霧氣慢慢消散,踏著陽光走過來一個人影。
謝庸扭頭,眼角彎起。
陶綏亦扭頭看看,微笑道:「曉日晨光,足暖心懷,真好。不打擾貴人們了。」
周祈與陶綏錯身而過,陶綏行禮,周祈還禮。
周祈扭頭,看著陶綏灑脫中帶著些孤寂的身影,「謝少卿,你覺不覺得,有的人好像天生蕭瑟一樣?」
周祈問完,又不禁哂笑一下,自己也差不多這德行,命中帶「獨」,還說別人。
見她這樣的笑,謝庸心中泛起酸楚。
周祈又咧開嘴笑了:「難得出城一趟,本以為能爬個山,泡個湯泉,誰知竟遇上命案,出門真是不能不看黃曆……」
「阿祈——」
「嗯?」周祈抬眉。
謝庸看著她,想到她最近的躲閃,到底沒說什麼,只溫暖一笑,「你看這景色多好。」
周祈偏是個強種槓頭拿刀砍石頭的貨:「哎,謝少卿,你知道那陳生為何待原六不同嗎?」
謝庸只看著她。
「因為他就沒見過這樣兒的!這麼能鬧騰,活泥鰍一樣。他平時見的都是風拂荷塘,蓮葉微動,最多也就是三五尾小魚優哉游哉,見了這泥鰍,就覺得新鮮了……」
「風拂荷塘,蓮葉微動,有魚擺尾,還有活潑潑的泥鰍,阿祈所言,恰如一幅生動的夏日荷塘畫卷,甚好!」謝庸微笑道。
周祈:「……」風水輪流轉,這回改成謝少卿裝糊塗了?
「阿祈,你不會做飯,你不知道,泥鰍味道甚美。把泥鰍用油煎酥了,加蔥薑蒜爆炒,再放些紫蘇、茱萸,極香!下酒下飯,都好得很。」
周祈不爭氣地咽口唾沫:「……」
謝庸的笑更深了,「待夏日的時候,做給你吃。」
周祈有些悻悻,心裡又抑不住升騰起一線喜悅來。周祈在心裡嗤笑,還真跟傳奇裡的人渣郎君們差不多了,而謝少卿自然是那些芳心錯付的痴情美貌女郎。
大約每個痴情種年輕的時候都會遇上個把負心人渣吧?
等謝少卿老了,子孫滿堂了,看到牆頭杏花,或是再游驪山,或是看到馬上某個不羈小娘子的身影,或許也會做首詩感懷感懷,謝少卿是好性子的厚道人,應該不會罵,只會嗟嘆……
周人渣在心裡輕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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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孝經》裡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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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9 02:16:11
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三章 捉拿凶手
自誤殺清德後,清虛就木木呆呆的,觀裡便是幾個老成些的敬字輩道士合議主事。因玄陽師徒皆是凶死,不宜長停,道士們卜了卦,又與謝庸等商量過,便擇定三日下葬。
這已是第二日,道士們忙著出山購置棺木、大殮、念濟幽度亡經文,謝庸、崔熠、周祈、陶綏等客人幫不上什麼忙,只開吊時祭奠上香也便罷了。
同樣祭奠上香的還有住在觀裡的遊方道士們。
這些道士只住在這裡,不管觀中事,其中兩個年級大些的與謝庸打聽,「敢問貴人,貧道等昨日只聽說玄陽真人在林中打坐時為狐狸所害,晚間又聽說清仁道長不見了,這如何清德道長也亡故了?」
謝庸把清仁攜毒蛇去見清德,清德以袖箭殺之,又藏了其蛇毒丹藥,後清德又被清虛砍傷砍破丹藥瓶子毒發身亡之事說了,「兄弟鬩牆,其禍不遠……」謝庸搖搖頭。
遊方道士們亦搖頭感嘆,又問:「那玄陽真人——」
「如今看來,極可能也是清仁道長所為。之前玄陽真人曾有意傳位於清德道長,如今觀裡又有這丹書之利,清仁自然不忿,他身懷劇毒,功夫了得,要在林子裡殺了玄陽道長是不難的,又故佈疑陣,做出狐狸爪痕來,不過是為了擺脫嫌疑。自然,斯人已逝,這也不過是推測罷了。」謝庸道。
遊方道士們都道,應該便是如此了。就在靈堂前,道士們不好說亡人什麼,不然或許還會說些「清仁道長平日看著便頗凶悍」之類的話。
其中一個道士道:「本以為這是神仙福地,最利於修道,如今看來……」
謝庸聞言知意:「莫非道長有遠遊之意?」
這道士竟然是個愛談玄的:「貧道等本就是方外人,四處為家,談何遠近?」
謝庸點頭:「道長說的是,是某淺薄了。」
周祈站在旁邊,聽謝少卿與道士們閒聊,眼風掃過不遠處正與另一個遊方道人說話的陶綏……
道觀裡擾攘忙亂了一天,燒過了晚香,不久就安靜下來,各個院子的燈火漸漸都滅了,只靈堂三盞靈前燈還亮著,幾個守靈弟子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
兩個人影拔開道觀門插關,走出來。
兩人快步往山間走。
「先點著前面的大殿,那邊沒人,等燒旺了,即便有人去救,也救不下。等都去大殿救火了,我去燒靈堂,你去燒後面的醮壇。」
「不!我去燒靈堂!」
「也可。可惜那醮壇建得太過結實,木少石多,也只能燒什麼樣算什麼樣了。」
「要我說就該先點道舍,他們一個個自顧不暇的時候,我們從容去燒靈堂和大殿。」
「我們已經說過此事了。元兇首惡已除,何必多造殺孽。」
「呵!這幫道士沒一個好東西,能燒死一個是一個。從他們住進這道觀開始,就不是什麼無辜人了。」
「二郎!」
「罷,罷,聽你的。」
二人來到一個山洞前。那個被稱為「二郎」的吹亮火摺子,往山洞裡面走,「我晨間來看過,都好好的,我之前還怕老鼠之類把油——」
他突然停住,目光投向洞中放油脂、硫磺、松香等物之處三個黑黢黢的身影。
周祈倚在石壁上打個哈欠,「你們再不來,我就睡著了。」
「陶郎君,徐郎君。」謝庸淡淡地招呼道。
羅啟只在謝庸身旁抱劍而立。
陶綏臉上的驚愕化成一抹微笑,「一直沒問,不知貴人官居何職,應當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吧?」
「大理寺少卿謝庸。」
陶綏再笑一下,「想不到會撞在大理寺少卿手裡,大約這就是天意吧。」
「什麼天意!」石匠徐二郎掏出腰間竹筒、擰開蓋子,朝謝庸甩去,又把火摺子扔向那堆易燃之物。
周祈跨步擋在謝庸身前,舉刀揮過,毒蛇被斬為兩截,又身形不止、就勢翻身,接住那火摺子。
羅啟已經拿刀與徐二郎戰了起來。想不到徐二郎竟然也是個會用刀的。
周祈挺刀上前,架住徐二郎的刀,把火摺子塞在羅啟手裡:「我來!」
周祈撩開徐二郎的刀,左劈右砍,極凌厲地一陣快攻。
徐二郎雖多年也勤練不輟,自身也有幾分悍氣,但到底比不得周祈。
周祈刀刀不離其胸腹,徐二郎漸漸左支右絀。
周祈變招,刀沿著徐二郎格擋的刀上滑,還是那式她用慣的殺招——刀尖挑在了徐二郎的下巴上。
「若不是剛才砍了蛇,你今日定會見血。」周祈冷哼。
一直拿劍在旁替她掠陣的羅啟極想像陳小六一樣喊「老大威武」,但到底顧忌謝庸在身旁,沒有叫出口,此時趕忙上前幫著把徐二郎綁了。
徐二郎扭頭,看向一動未動的陶綏,「你怎麼沒——」
「他比你有眼色!」崔熠帶著絕影、的盧從外面進來,「以後別把這堵截補刀的活兒交給我了。沒意思!」
但崔熠還是沒忘替周祈吹噓:「阿周,你真是越來越英姿颯爽了!活像個女戰神,嘴裡能噴火那種!」
周祈嗤笑:「嘴裡噴火……那是妖怪!」
有絕影拿著的火把照亮兒,周祈看一眼許二郎,伸手接過羅啟手裡的火摺子,扔進那盛「油」的桶中,火摺子應聲而熄。
徐二郎一怔。
「還想縱火燒我們?」周祈沒好氣兒地道,「我們像是會站在一堆燃爆之物旁邊與兇徒打架的蠢貨?」
許二郎不說話。
陶綏微笑:「被諸位抓住,我等倒也不冤。不知貴人們是怎麼發現我與二郎的,又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郎君名綏,史書中載涂山人之歌,『綏綏白狐,九尾龐龐』,徐郎君的『徐』與『涂』極相似,我猜陶郎君和徐郎君應該都姓涂吧?涂山氏之涂?」謝庸問。
陶綏點頭:「不錯。」
「這道觀所在,原來是涂姓家族聚居之所?」
陶綏再點頭。
「當日我等在湖邊見到你們安放那刻丹書的大石,拆那地上磚石時,只二位郎君是把磚石搬過去的,其餘人等皆是扔到那堆上。我想,當是因為那石頭上有涂氏家族標識九尾白狐之故。」
「因當年的恩怨,兩位郎君欲圖報復,且是以家族名義報復。兩位先是偽造了丹書放在瀑布後的小山洞中,或許還假作狐鳴?月下湖上仙狐吐納這樣的事怕是觀中道士為了那丹書編的。」
「確實二郎只是在洞中學了學狐鳴。」陶綏道。
「那洞中幾條舊刻痕,是你們幼時刻的吧?或許刻的便是白狐的九尾?」
陶綏微怔,想了想,「不記得了,或許吧。」
謝庸點頭:「郎君時常來觀中,對玄陽、清仁、清德等的秉性、毛病和他們之間的關係知道得頗清楚,甚至——還與清仁關係非同一般,所以便定下這殺一帶二之計。」
陶綏的嘴繃成一線。
「郎君是否曾送給清仁一頂襆頭?」
陶綏扭頭看向別處,沒有回答,這沒有回答便已是回答。
對這士子們常戴的圓頭軟腳黑羅紗襆頭,謝庸沒再追問,「郎君輕易地或不太輕易地得到了清仁的蛇毒丹藥,又打製了特別的指套,或者其他狐狸爪形利器,至於怎麼殺玄陽真人——我猜或許是把毒針插在蒲團上,玄陽真人坐上蒲團,中毒,站起,跌倒,仰面而亡。」
「你們和一個掃地的小道士一同跑過去,然後支使受了驚嚇的小道士去找人,趁此時候,用狐狸爪利器造出抓痕,為混淆視聽,不只在臀上抓了一下,還在背上也抓了一下。」
「在此不得不說老天也幫二位。若玄陽真人是俯臥而亡的,讓那小道士看到玄陽真人身後完整的道袍,你們怕是就只能抓傷其肌膚,而不得抓破其衣服了。雖說是『仙狐』,到底還是有些奇怪,不如如今做的這般自然。」
謝庸看陶綏,「或許郎君們有更巧妙的辦法?」謝庸又看一眼周祈,「周將軍曾猜測傷人的是綁在樹上的小弓弩,晨間林中尚暗,玄陽道長或許踏中連著小弓弩的機關,被其射中後背。匆忙間,小道士不注意,你們支使小道士走後,收了這小弓和機關,同樣可以造成這樣尋不到腳印的場面。」
「沒有什麼機關,便是如貴人所說的把針反插在蒲團靠裡一些的地方。」
周祈看看謝庸,得,你贏。
謝庸安撫地看看她。
「至於醮壇上清仁與清德之爭——以清仁道長的性子,寫字條約其師弟醮壇相見,未免太奇怪了些,更何況帶著取毒不久、伏在壇中不動的毒蛇?」
「我猜,塞在清德道長門縫的字條是郎君寫的。郎君擅書,偽造各人筆跡是極簡單的事。郎君把偽造的字條塞在清德門上,又親去找清仁。郎君知道清仁服藥後的下午弟子們都不在,或者這個規矩便是因郎君才定的。郎君與清仁說了什麼,某不好妄加揣測,清仁被說動,於酉末準時去醮壇找清德。」
「徐郎君捉了其他的蛇提前放在醮壇上,當時天色將黑,清德但見蛇行,便以為是那條花斑王蛇,然後發動袖箭機關,射殺了清仁。我不明白的是,徐郎君是如何操控那蛇應時而動的?」謝庸問。
陶綏道:「那蛇剛被餵了老鼠,不愛動。清仁身上有劇毒蛇王的氣息味道,他去哪裡,蛇蟲都會匆忙避讓的。」
所以,那蛇不是要攻擊清德,而是逃走,也難怪後來他們沒找到那條蛇。
謝庸點頭:「受教了。」想來蛇蟲繞行這事是清仁親口告訴陶綏的。
「當時徐郎君或許就在隱蔽處看著吧?見死的是清仁,便回到觀中,埋伏在清仁住處附近,等眾弟子都出門尋他,就進去把真正的花斑王蛇捉出來——清仁的弟子不養蛇,也不注意那蛇,不會知道那蛇是幾時不見的。」謝庸道,「若死的是清德,他自己就會留下後手,他的其餘弟子知道他去醮壇見清仁了,還有醮壇上蛇行的痕跡,這都是鐵證,故而這就是一個死局。」
「只是我沒想到清德也會死在那藥上,就像崔郎君說的,真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陶綏冷笑一聲。
陶綏看著謝庸,「貴人推測一絲不差,宛如親見,只是貴人恐怕也猜不到這些披著道士皮的惡人當年做下什麼樣的惡事。」
「我們涂氏這一支從淮北而來,安居於此已近百年。我們人丁不算興旺,可老少也近百口,一夕之間被這幫惡道所害,只我們幾個當時未在家中的大人孩子得以保命。我們回去,家中已經一片焦土。一個族伯受了重傷,逃到山林中,我們找到他時,他已經不行了,只說了 「道士害人」幾字,便撒手西去,他手裡還攥著一塊帶血的道士衣袍。」
「二郎家只剩了他與他阿娘,我家只有家叔與我活了下來,家叔把我託付給我的養父養母,自去告狀,那昭應縣令受了道士們的好處,反將家叔打了出來,第二日,家叔便不明不白地在家裡死了。這樣的血海深仇,我們豈能不報?」陶綏眼睛泛紅。
謝庸想起清仁胳膊上的傷,他說是當初建道觀時為山賊所傷,那「山賊」或許便是涂氏族人。陶綏面對這樣的滅門凶手,捨身飼餵,與他周旋……
過了片刻,謝庸問:「這些道士圖謀什麼?就圖謀這塊風水寶地嗎?」
「或許是吧。我探過清仁的口風,他沒說什麼,或者是防備我,或者是不知道,畢竟當年拿主意的是玄陽。」
玄陽屋子裡供著的神像和雷劈木醮壇,就是鎮壓這些冤魂用的吧?殺這麼些人,竟然就是為了這個?謝庸點頭:「是啊,或許只有玄陽自己知道得最清楚……」
謝庸又問:「今早在湖邊,郎君與徐郎君在爭吵什麼?」
陶綏搖頭道:「並沒爭吵什麼,只是在說些日後的打算罷了。」
徐二郎冷聲道:「我想著點了道舍,把你們這些人能燒死多少是多少,他卻婦人之仁,不願意!」
陶綏看一眼徐二郎:「二郎,你便是如此說,我也不能脫罪。」
「那你又何必給我瞞著?」
陶綏不再說什麼。
……
長長的案子問下來,已過子時。謝庸等押著陶綏和徐二郎回道觀,至於埋在洞外的硫磺松香等證物,只能明日再來取。
周祈伸個懶腰,「還挺累的,找這個藏東西的破山洞,可找了一陣子,又跟徐二郎打了一架。」
「對了,忘了問了,老謝怎麼知道他們在這麼個山洞裡放了硫磺松香油脂等物?」崔熠問。
周祈告訴他:「謝少卿說晨間看到徐二郎鞋上有極明顯的一大塊油污,先前是沒有的,然後又想到那傳說中被燒掉的『狐狸祠』。若果真有仇,他們怎麼會讓玄陽等入土為安?十之八九會選在今晚焚燒道觀。」
崔熠看看前面謝庸的後腦勺,「一塊油漬……就能想這麼多?」
崔熠不放過任何一個架秧子撥火的機會:「阿周啊,你與老謝當鄰居,得小心啊,保不齊什麼時候就吃了虧,他太精了。」
周祈有些心虛地抓一下耳朵,那些傳奇上的美貌女郎也都是極聰慧的,也都在那些渣渣郎君手裡吃了大虧……可見這精不精的,跟吃虧佔便宜並沒太大關係。想到佔便宜,周祈腦子又歪了,在歪出太遠之前,周祈硬生生的把這「歪」給掰「正」過來,又在心裡念起了經。
「顯明,我聽說長公主如今為你挑新婦已是女的、活的即可了?」前面傳來淡然的聲音。
「不是!不能!沒有!」
聽著崔熠的否認三連,周祈不唸經了,專心合夥兒嘲笑起崔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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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9 02:16:24
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四章 夏夜訪客
第二日,謝庸、崔熠、周祈表明身份,帶著陶綏、徐二郎、清虛等一干嫌犯和證物回京。
此案涉及二十年前的百條人命大案,大理寺的人頗忙了一陣子,除正式堂審外,還查閱縣誌,派人詢問這山谷附近村落的百姓,詢問陶綏、徐二郎後來的鄰居等可能的知情人,查問當年昭應縣官員受賄瀆職之事,並試圖尋找當年涂氏家族埋骨之所,謝庸還拜訪了與玄陽關係不錯的祥慶觀玄微真人——到底是二十年前的舊案,幾乎所有證據都湮沒於歲月中了,便是當年的昭應縣令七八年前也一病死了,埋骨之所更是全無蹤跡,但陶綏所言當年之事基本確定是真的。
那丹書系偽造的,王寺卿為此專門給皇帝上了奏表,周祈聽一個相熟的宦者說,那兩日御前的人面色都不太好。
想想也知道,先是回鶻神鷹死了,後來「神狐」獻的丹書又是假的,這位成天想著長生不老的老皇帝得是多失望……
此案審判完畢,已經進了五月。
周祈院子裡的杏花兒開得早,果子結得也早,還不到端午節,黃黃的杏子已經掛滿枝頭。
周祈懶而饞,從興慶宮回來,在坊裡順手買了二三十串烤羊肉,回來在樹上摘了些杏子洗淨,便歪在院中小藤床上,這麼杏子就烤肉當暮食吃。
天正是將黑透未黑透的時候,已經掛了不少星子,亮晶晶的。周祈喜歡此時天空的顏色,一種極漂亮的藏藍,深而不悶,還有那麼一點點不顯山不露水的豔,這個顏色如果做成袍子,面色白的人來穿,一定好看極了。
面色白的人……周祈捏著杏子咬一口,咂下嘴——這個有點兒酸。
還沒吃完,有人拍門,不輕不重,不緩不急。
「來啦!」周祈放下手中的大碗,趿拉著鞋去給謝庸開門。
謝庸一襲家常淺灰色布袍,沒戴襆頭,只用簪挽著髮,身後跟著胐胐。
「哎呦!小寶貝!幾日沒見,想我了吧?」周祈趕忙走上前去抱起胐胐,「好像又沉了呢?你都不苦夏嗎?」
謝庸莞爾。
「喵——」
「越夏天越想吃東西?難怪這般富態。」
「喵——」
「你夏天愛吃什麼?還是雞肉嗎?小鮮魚?」
「喵,喵——」
謝庸如主人一般走進院子,後面一人一貓猶在絮叨。
周祈把胐胐放在藤床上,走去屋裡給謝少卿端了個竹蔑子編的小坐榻來,又拿了一個茶盞,給他倒了一盞飲子。
胐胐正蹲在床上觀賞周祈的暮食,謝庸亦頗看了幾眼。
周祈見到,便問他可嘗了自己送去其家的杏兒了。
謝庸道謝,說吃過了。
周祈點頭,兩家就隔著一堵牆,自己家的杏兒已經黃了甜了,謝家的杏還青著呢,謝少卿真是沒地兒說理去……
謝庸微皺眉頭:「阿祈,你晚間就吃這個?」
胐胐亦極莊嚴地抬起頭,看向周祈。
被小可愛胐胐和它的主人這麼看著,周祈突然有點面對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推事之感。
周祈真誠地對謝庸道:「謝少卿,你不知道這樣多好吃。杏子的酸甜氣解了羊肉的肥膩,這兩樣兒簡直絕配!要不,你嘗嘗?」周祈也不過是一問,謝少卿這種古板講究人,恐怕享受不得這種樂趣。
謝庸伸手拿了一串兒羊肉,又拈了一個杏子,把杏放在嘴裡咬了一口,又吃一口肉。
周祈:「……」
周祈又看向胐胐:「裡面有食茱萸——」
胐胐翹著尾巴,高傲地跳下藤床,走到小案邊,盯著紗燈旁的飛蟲看起來。
就是比它主人有氣節!
周祈笑問謝庸:「是不是絕配,是不是好吃?」
謝庸不回答,只問:「像這種絕配,周將軍還有什麼?」
「那可不少。烤胡餅夾糖炒栗子?烤胡餅夾炸蘭花豆?烤乳糕子配羊肉串?」
謝庸懂了,點頭:「干支衛廨房裡的小爐子真是勞苦功高。」
對這麼點諷刺,周祈根本不當回事,反而愈加得意地道:「我們是沒有鍋,不然保不齊能做出什麼驚天地動鬼神的吃食來呢。」
謝庸笑起來,想像冬日的時候,周祈在干支衛廨房裡,寫奏表累了,打牌煩了,一本子傳奇看完,與陳小六等人圍著小爐子,烤從外面帶回來的胡餅、乳糕等物,旁邊案上還堆著栗子、炸蠶豆之類零嘴兒,炭灰下面興許還埋著芋頭……
有趣自然有趣,偶爾吃吃挺好,但——謝庸目光又掃過大碗裡的烤羊肉和杏兒,好在以後家裡不用阿祈做飯。
周祈盤膝坐在榻上,接著擼肉串子。謝庸在她對面竹榻上坐著。
周祈抬眼,恰對上謝庸目光,謝庸對她微微一笑。
周祈這被看的反而避開,接著垂眼吃肉串兒。周祈不覺得是自己慫,她只是覺得,夜色這個東西太魅惑人。謝少卿的眼睛、鼻子、嘴讓燈照著格外好看,他剛才一笑,全無白日間的肅然沉靜,特別是他的下唇看著格外柔軟,讓人忍不住想上去欺負欺負……
還有他穿的是薄布袍,那肩、那胸、那腰,那隨意盤坐的長腿……周祈在心裡慨嘆,夏天太要命,夏夜更要命。美色當前,周祈覺得手裡的羊肉串兒都不香了。
這種時候最好就是胡扯。
「謝少卿收了下官五千錢,把下官的畫兒畫好了嗎?」
「還沒,想不出畫什麼。」
周祈一笑,要是真大同世界了,這位靠賣字賣畫兒的話,還真吃不上胡餅夾烤羊肉。
謝庸微笑:「若真大同世界了,我還能寫傳奇。」
周祈被看破心思,倒也不尷尬,反而問道:「當初怎麼想起寫探案傳奇來呢?」
謝庸與她說起當年境況,「當時科考及第,在京裡等待銓選,手中沒有半點積蓄,不知何以為生。開始也是與旁的貧窮士子一樣去東市擺攤兒賣字賣畫兒,但買賣不佳——」
周祈明白了,難怪那日擺攤兒擺得那般利索,又詫異:「不該啊。以謝少卿的才氣,還有——」周祈頓一下,「本事,怎麼會買賣不佳呢?那時候的人這般沒眼光嗎?」
謝庸抿著嘴看她,眼中卻帶著笑。
周祈清一下嗓子,撓撓耳朵,這調戲人調戲習慣了,就有點剎不住……不過以謝少卿的姿色論,是不該買賣不佳的,前幾日他去東市,才去了多一小會兒,就有女郎要讓他給自己畫像。
周祈突然懂了,「莫不是被女惡霸纏上了?」
謝庸想說「如今才遇上女惡霸,且是我纏著她」,到底怕太過孟浪,惹惱了周祈,停頓了片刻,喝口飲子:「哪那麼些女惡霸?」
那麼些……周祈還是莫名覺得自己被中傷了。
謝庸到底忍不住,微笑著看她,輕聲道:「阿祈,你覺得一樣東西好吃,便覺得大家都喜歡吃,其實不是。」
周祈想否認自己覺得謝少卿好吃,但想起剛才自己還看著人家的嘴唇想東想西,這否認的話便有些磕絆,「我——我——」
謝庸卻已正色說回傳奇的事,「既字畫買賣不好,總要想旁的出路。我看旁邊書肆傳奇賣得好,便想也試著寫一寫。書肆主人說,最好賣的,一則是鬼怪狐仙傳奇,你知道,我不信這個,只怕編出來不像;另一則是才子佳人傳奇,我這樣酸腐之人,只怕寫不出婉約情致——」
周祈想起自己與崔熠一起說煙雨齋主人不解風情,得長成什麼天仙模樣,才能不被娘子攆出臥房來。果然長得天仙模樣……周祈目光掃過謝庸的臉,謝庸垂著眼,舌尖輕舔一下唇,周祈趕緊避開眼,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子!確實沒人會把他趕出臥房啊!
「故而,只得擦邊寫斷案類的傳奇。寫完第一卷 ,便授了官,去外地赴任去了。」謝庸接著道。
周祈也正經回來:「難怪……我買到這傳奇已是後來,開始我以為有下卷,只是自己沒買到,很是在東西市的書肆翻找了一遍,還是沒找著,與書肆主人們打聽,都說沒見,我便疑心根本沒有下卷。當時真想查查是誰寫的,往你家門首送刀片兒去。」
謝庸笑起來。
過了片刻,謝庸道:「那是紫雲十三年。那時候你才進干支衛?」
周祈點頭:「還出不得宮門呢。不然興許那時候就認得你了。」
謝庸想像更年輕些的自己,一身狷介酸腐氣,遇上據說「人憎狗嫌」剛到胸口高的周祈,不禁笑起來。
周祈能大致猜到他想什麼,嘁,看不起人嗎?
謝庸卻又哄她:「若那時候遇到你,興許我就不寫傳奇了。」
周祈不懂。
「左右賣字賣畫兒賺不到錢,會有個能耍刀劍、爬桿子、胸口碎大石的小娘子救濟。」
周祈:「……」
謝庸笑。
周祈突然發現,謝少卿其實是個厚臉皮的謝少卿……
謝庸看著周祈逗趣的樣子,眼中卻閃現出前兩日她說想在那道觀出家時的寂寥神色,還有種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浪子行徑,再想到她大業三十一年出生,還在襁褓中便被那位蔣大將軍帶入宮中,交給一位老嫗養大……
謝庸很想抱抱周祈,親親她的頭髮,告訴她,往後的日子自己會與她一起。
外面更鼓聲響,不知不覺,已經二更,本來還精精神神盯著燈上飛蛾蟲子的胐胐已是睡著了。
謝庸站起來,囑咐周祈:「明日唐伯做櫻桃饆饠吃,你早些過來。」
周祈笑著道好。
把胐胐留在周祈這裡,謝庸走出門去。
周祈送他:「哎?對了,謝少卿,為什麼你取煙雨齋主人這個名字?」
謝庸微笑:「當時賃屋給我們住的主人家是做魚鮓的。」
周祈:「……」所以,煙雨齋,其實是醃魚齋?謝少卿的——風趣原來在這裡……
謝庸的目光撫摸過她的頭髮、面頰、嘴唇,溫柔地道:「早點睡,阿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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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9 02:16:36
卷七 狐狸丹書 第九十五章 畫幅畫像
周祈到謝家時,謝少卿還埋頭在文書中。
周祈不擾他,彎腰抱起胐胐來,去遠一些的坐榻上與貓玩。
「胐胐」這解憂之獸的名字取得真好。周祈覺得,抱著胐胐,把臉埋在它的肚子上,聞著它身上那混著舊書味兒、剛出鍋的蒸餅甜香味兒、春天杏花味兒——這會兒聞著又不像杏花味兒了,倒是有些果子香似的,心裡就安定下來,又有些犯懶,人生太長,樂少苦多,何妨在這塵夢中多睡片刻……周祈微垂眉眼。
謝庸抬頭看她,周祈展眉一笑。
謝庸捲起案上書冊簿子,周祈笑道:「你自忙你的,我不過是來蹭吃,不用你招待。」
「已是忙完了。」
唐伯走進來,端著的托盤上除了飲子,還有兩碗櫻桃酪漿,「這正當時候的櫻桃本就夠甜了,我只給將軍加了一勺蔗漿,又加了多多的酪漿,將軍嘗嘗。」
周祈忙道謝,用小瓷匙舀一口吃了,果子鮮甜、酪漿濃釅、又涼涼的,幾乎捨不得嚥下,周祈滿足地嘆息一聲,「真好——真好!」
唐伯笑起來,看著周將軍吃東西,就讓人高興,好像自己做出來的是什麼天上有地上無的珍饈玉饌一樣。
「一會兒還有櫻桃饆饠,周將軍等著吃。不瞞周將軍說,這是老叟我壓箱底的本事,用當年縣學後面櫻桃樹上多少櫻桃練出來的。」唐伯一向謙遜,難得這般「輕狂」。
周祈趕忙道:「為了吃您老的櫻桃饆饠,我午間在公廚就喝了一碗粥,把肚子空著呢。」
唐伯笑起來。
謝庸微笑著看他們一眼,從自己的碗中撥出一勺櫻桃酪漿給胐胐,兩人一貓圍案吃起來。
唐伯笑得有些意味深長,真好,多像一家三口,不知何時大郎與周將軍能生個娃娃……大郎與周將軍的娃娃不知是什麼樣兒的,是像大郎一樣安靜有禮,還是像周將軍一樣灑脫逗趣,又或者是個調皮搗蛋上房揭瓦的?
謝庸抬頭,對上唐伯的眼睛,唐伯瞪眼做出使勁兒的樣子。
謝庸讓老人家逗得嘴角兒翹起,低頭接著吃櫻桃。
唐伯知道自己在這裡,大郎不好「使勁兒」,又問了周祈兩句除了櫻桃饆饠還想吃什麼,便退了出去。
吃過櫻桃酪漿,謝庸道:「阿祈,我給你畫張像吧。」
都來吃櫻桃饆饠了,成天這樣混著,也不差這一張像,周祈點頭,又明目張膽地要求作弊:「把我的臉畫圓潤一些,頭髮畫順一些,就像別的小娘子那樣,絲一般的頭髮。」周祈揪一揪自己額頭鬢邊桀驁的碎髮,臉上露出不甚滿意的神色。她的頭髮粗,多,又稍微有點捲,確實與許多女郎那種絲滑的頭髮不同。
謝庸笑著答應:「好。」卻又看一眼周祈,輕聲道,「這般已經很好了。」
周祈覺得臉有些熱,卻又不禁在心裡腹誹,什麼叫「這般已經很好了」,你看人家混齊,說我像草原上的花呢……
見周祈面孔泛紅,偏又做出「嗯,本將軍知道了」的樣子,謝庸笑起來。
周祈越發腹誹他,這般不會說話,難怪娶不上新婦,幸好臉長得好看……
「我用什麼姿勢?」周祈問。
「隨意就好。」
周祈覺得自己拈花聞香做嫻雅狀似乎不太合適,抱劍而立又未免凶悍冷漠了些,拿本書看——拿謝少卿的書,只怕他畫未及半,自己已經打起了呼嚕……
謝庸鋪開絹布,調好淡墨,拿一支細狼毫,微笑著等她。
周祈去與胐胐商量,「你睡一覺的工夫也就畫好了。讓謝少卿把咱們倆都畫得美美的,你想畫得瘦一點還是胖一點?」
胐胐剛吃了櫻桃酪漿,心裡正愉悅,喵一聲,跳到周祈腿上,周祈趕忙抱住它,這是答應了吧?
周祈就這麼坐在榻上,摟著肥貓胐胐,笑眯眯地讓謝少卿畫。
謝庸看周祈一眼,勾兩筆,再看一眼,再勾兩筆,畫得不緊不慢的。
以時下眼光論,周祈固然也算好看,但算不得特別美的美人兒,她有些偏瘦,眉毛有些斜飛入鬢的意思,鼻子也比旁的女郎要挺一些,若不是一雙漂亮杏眼兒,就顯得英氣太過了——自然,謝庸不這麼覺得,他覺得阿祈哪裡都長得甚好。
謝庸覺得,阿祈笑起來就像春天的杏花樹,有女子的嬌俏,又有些頑童式的爛漫,讓人禁不住跟她一起笑。
謝庸又想起周祈偶爾的惆悵,那樣垂著眼,微癟一下嘴……真是再沒見過阿祈這樣能牽動人心的臉了。
胐胐被周祈胡嚕得睡著了,果真打起了小呼嚕,周祈讓它引得也有點睏,想打哈欠只能忍著。過了一會兒,周祈到底忍不住:「謝少卿,什麼時候能畫完啊?」
「你若累了,先歇一會兒,起來走一走。這個要先勾線稿,再慢慢用墨渲染,再著色,著色要一層一層地往上疊,急不得,總得個把月工夫吧。」
周祈本以為他只是簡練地勾個樣子、畫個意態——他屏風上便是極簡單的水墨山水,大片的留白,誰想到竟是要畫細筆畫兒。
「不急,我們慢慢畫,都有空兒的時候就畫一會兒。」謝庸又道。
這麼一說,得畫到過年了……周祈看著謝庸,謝庸微笑,面上全無半點心虛。周祈有些悻悻,早知他會裝相,又狡詐多端——卻未察覺自己翹起的眼角兒。
又畫了一陣子,另一個來蹭櫻桃饆饠的從外面走進來。
「呦!畫像?」
周祈道:「五千錢呢,謝少卿太黑了。」
崔熠不向著周祈:「北方才子,大理寺少卿,給你畫像,五千錢還算貴?」
崔熠看謝庸:「老謝,你也幫我畫一張!」
謝庸點頭:「畫你得加錢。」
崔熠:「……」
周祈笑起來,她一笑,震動了胐胐,胐胐不悅地用爪子拍了周祈一下,周祈趕忙安撫。
崔熠問:「為何啊?你們這還鄰居價兒?」
謝庸微笑著看他一眼:「你衣服上的花紋太過繁複。」
一身風騷朱紅江南繚綾袍子的崔熠:「……」
周祈張大嘴無聲地笑起來。
崔熠被兩人合夥欺負,總要想著扳回一局。
「老謝,你這畫的阿周——」崔熠在畫兒上找事兒挑毛病,雖只勾了輪廓,但能看出像是像的,尤其這一笑,但——崔熠說不出畫中的周祈與那邊坐著的周祈哪裡不一樣,但就是不一樣,「阿周,你長得這般好看嗎?」
周祈挑起眉毛:「崔少尹,你今日才知道我好看嗎?」
崔熠看看周祈,把問詢的目光投向謝庸。
「阿祈是很好看。」謝庸正色道。
崔熠:「……」
周祈禁不住眯眼笑起來。
唐伯領著羅啟、霍英端著托盤進來:「吃飯啦,吃飯啦!」
胐胐伸個懶腰,從周祈腿上爬下來。周祈也得以活動活動被壓麻的腿,又去洗手,幫著擺飯。
「崔少尹、周將軍嘗嘗這櫻桃饆饠。」唐伯熱情相讓,並親自拿一雙竹箸給周祈夾了一個。
唐伯的饆饠比外面饆饠店的做得要小巧,薄薄的皮子,煎得焦黃,周祈不怕燙地咬一口,露出裡面紅豔豔的櫻桃餡兒,啊,甜!香!這餡子不像饆饠店裡的一樣一味只求碎求細,反而有些半塊半塊的櫻桃,讓人咬著很舒爽,也不像外面的那麼甜,更多些櫻桃本有的鮮甜氣。
「好吃!」周祈又咬一口。
唐伯又許下:「夏用櫻桃秋用蟹,等秋天蟹子肥了,崔少尹和周將軍來吃螃蟹饆饠,配著菊花酒,那才夠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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饆饠(音同碧螺):有各種說法,有說是八寶飯或者手抓飯的,有說是一種粗大帶餡兒麵食的,我們採用後者——想像中,類似長形餡餅。饆饠做法多樣,可葷可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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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9 02:16:50
卷八 水鬼 第九十六章 端午佳節
不兩日就是端午。周祈本以為今年的端午又是大太陽掛著,在曲江畔巡視半日得曬得滿臉冒油呢,卻想不到半夜隱隱聽到幾聲雷響,晨間起來,便見飄起了雨絲。
周祈舉著傘出去尋摸吃的,還未開門,便看見門縫裡夾著的字條:「有新粽鹹蛋,過來吃。」沒稱呼,沒落款,字比平時飄逸一些,略略勾連。
周祈去敲謝家的門。
羅啟給她開門,胐胐只坐在廊下迎她,謝庸見她進來,從書案旁起身,「洗手吃飯吧。」
周祈恍然覺得自己是從外面歸來的郎君,謝少卿自然就是掌主中饋的娘子——又美貌又賢惠那種。
謝家人也確實不拿她當外人,擺上的晨間飯食很是家常,幾盤米粽,一盤青殼鴨蛋,一盤拌芹菜,一盤拌菠菜,還有兩樣鹹菜,喝的是粟米粥,不分主僕客人,一塊吃飯。
唐伯指給周祈,哪盤粽子是紅棗的,哪盤是蜜棗的,哪盤是紅豆餡兒的,哪盤是栗蓉的。
周祈愛吃甜,對各種粽子都喜歡,一時有些猶豫,不知道先吃什麼好。唐伯的粽子包得不算很大,可她也萬萬吃不了四個。
要不紅豆沙?栗蓉也可。
謝庸默默地另取了一副竹箸,把自己剛剝開的紅豆粽夾開,把豆餡兒稍多的一半兒置於碟中靠周祈的一邊兒,又將自己的碟子往周祈那邊推一推。
周祈有些不好意思,不過,饞嘛,是吧……周祈夾過來,笑著道聲謝。
謝庸看她一眼,也翹起嘴角,「還吃哪一個?」
「栗蓉的吧。」
謝庸點頭。
唐伯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卻又不好笑得明顯——周將軍到底是女郎,怕她臉皮兒薄。大郎這般榆木疙瘩的樣子,原來也會疼小娘子……
羅啟和霍英對個彼此都懂的眼神兒。
周祈得謝美人兒照顧,幾種粽子都嘗了一遍,周祈覺得還是豆餡兒的最好,細膩,香甜!
唐伯笑道:「聽說南邊兒人吃鹹粽,裡面放鴨蛋黃、放臘肉,我琢磨著興許也好吃,我們明年也包一些。」
周祈點頭附和道:「定然好吃。」
唐伯又讓周祈嘗一嘗自己醃的鹹鴨蛋。
周祈拿一個,敲開大頭,還未用竹箸去摳,黃中帶紅的蛋油兒已經冒了出來,周祈趕忙連白帶黃兒挖了一箸子。
精通廚藝的人,果然做什麼都好吃。唐伯醃的鹹蛋蛋白軟,又不很鹹,蛋黃兒香、細緻、油兒多,比趙家粥鋪子的還要強一些。
鹹蛋與粟米粥是絕配,周祈一邊吃鹹蛋,一邊喝粥。
「不愛吃蛋白便放著吧。」謝庸輕聲道。
「唐伯醃的不一樣,蛋白也好吃。」周祈眯眼笑道。
唐伯笑道:「周將軍愛吃鹹蛋黃兒,那回頭我們做幾樣兒蛋黃菜吃。把魚肉用油煎了,再另起鍋,蛋黃兒摁碎炒到起沙,把之前煎好的放進去,這麼一拌一滾就行了。不用魚,用蝦、用雞肉都好,若是愛吃素,就用茄子、芋頭、豆腐之類。」
一聽就好吃,周祈笑著道好。
羅啟則看向周祈的鴨蛋殼,想著若不是自己三人在這裡,阿郎會不會與周將軍分食鴨蛋。男人啊,哪怕是阿郎這樣肅然的,一旦肉麻起來,嘖嘖……
一起吃過朝食,周祈、謝庸便一起出門兒去曲江——其實謝庸可以晚去,他是去赴午宴的。今上還年輕一些的時候,每年端午曲江邊兒百舸爭渡,都帶著朝臣們去江邊觀舟,看完自然有大宴,如今百舸爭渡還有,宴也有,皇帝卻極少去了,多數時候只讓幾個大王代去。
因下雨,周祈蹭了謝庸的車,自己的馬拴在車轅上。
坐在車裡,周祈與謝庸胡扯,說起端午節種種傳說。
端午從來稱「惡日」,故而這一天要門懸艾草、身佩長命縷和艾符、飲雄黃酒以闢邪驅惡。又有傳說,五月五日出生的孩子會害死父母。周祈說的不是什麼父母將五月五日出生之子拋棄,結果孩子是大孝子之類教化故事,她說的是水鬼拿替身兒。
「據說端午這一日多有水鬼出來尋替身兒。它潛在水邊兒,若有那八字不好氣運不旺的涉水,它便拉住其腿腳,使其不得動彈,即便那人會水,多也不得救。」
「但這世間總有格外膽子大又不信邪的人。說有一個人,聽說某一條溝渠每年都會淹死人,一晚,他喝了酒來到這水邊兒,扯開嗓子開罵,」周祈學著粗漢的聲調,「『那水鬼,你出來!你個臉都泡浮囔的貨色!只會躲在水底嚇人,你出來與某幹一場!』」
「那水面平平靜靜的,沒有半點動靜。粗漢膽氣越發壯了,罵罵咧咧個不停。他喝醉之人,到底不謹慎,一時得意,來到水邊,哪知一腳踩空,掉在了水裡。」
謝庸只含笑看著她。
「漢子會水,奈何被水草纏住了腳,他如何也蹬不開,便曲身去解。他腳下成團的水草浮開,露出一張蒼白白的臉來。那臉對他一笑,說道:」周祈微垂著頭,略湊近謝庸,詭異陰森一笑,「『你看我的臉泡浮囔了嗎?』」
謝庸抿嘴。
周祈哈哈大笑。
謝庸手指微動,到底只是攥上,也笑了。
待周祈笑完,謝庸從袖中拿出一把短劍遞給她。
周祈詫異,接過來看,這把劍不過一尺多點兒長,刀柄花紋古樸,像是個老東西,蟒皮劍鞘卻極新,應該是新配的。周祈拔開,劍身寒光閃動,帶著些寶刃特有的肅殺氣,「好劍!什麼來歷?」
「不曉得來歷,在東市遇見的,覺得你會喜歡。」謝庸微笑道。
他一向愛逛的是書肆,哪會隨意「遇見」,自是專門備下的禮物。
「其實我不大——」周祈抬眼,對上謝庸的目光。謝庸雖還微笑著,眼中卻帶著一點傷心,甚至還有一點委屈巴巴,周祈心頭一緊,這拒絕的話便說不出口,「那就多謝謝少卿啦!」
謝庸眼角兒又翹起。
周祈有些悻悻,謝少卿真是好本事,還學會撒嬌耍賴了……
謝庸越發笑了。
周祈目光避開他的臉,看向劍柄上拴著的五色絲縷,在心裡嘲笑他,人家旁的郎君送小娘子都是送串了金玉的長命縷,我們謝少卿送拴著劍的……
到了曲江,周祈穿蓑戴笠,自去與她的人會合,謝庸則去曲江亭略坐一坐,過會子再去芙蓉園。
與往年端午節比,今年的曲江邊兒簡直可算蕭索。雖然腳下泥濘走得艱難一些,但人少,周祈巡視起來倒比往年輕鬆。尤其午時舟船競渡之後,官員們自去參加大宴了,出來玩的百姓則不少都早早回去了,周祈還能得空兒歇歇腳,喝碗飲子。
大宴沒有皇帝參加,散得也快,剛過未正,朝臣們便走出芙蓉園各自上馬上車。
周祈在芙蓉園門口不遠處,一眼看見謝少卿,謝庸對她一笑,接著微側著頭,聽李相公和王寺卿說話。把兩位老叟送上車,看他們走了,謝庸又看一眼那邊不知道與兩個禁軍將軍在說什麼的周祈,收傘登車。
上了車,撩開車窗紗簾往外看,阿祈張著嘴,笑得很是肆意,旁邊兩個將軍滿臉無奈,謝庸笑了。
這些朝中朱紫大臣散了,江邊越顯冷清。周祈帶著自己的人騎馬圍著曲江邊又繞一圈,巡至曲江亭時,目光掃過一輛眼熟的馬車,轉眼去找,亭子裡卻只有羅啟。羅啟笑著對周祈揮揮手,周祈亦對他揮下手,沒有停留,接著沿路巡視過去。都轉一遍,已經是申時了,周祈揮手,讓兄弟們都散了。
周祈騎馬走回曲江亭。
羅啟笑道:「阿郎在江上釣魚呢。」
周祈「哈」一聲,扭頭,一葉烏篷小船漂在江邊不遠處,船上有個與自己一樣披蓑戴笠的正在垂釣。
周祈也把馬拴在亭下,笑著往江邊走去。
「敢問可有巨口細鱗花背鱸魚賣?」周祈喊。
「沒有,只有兩條巴掌大的小鯽魚。」謝庸回道。
周祈笑起來,謝少卿魚運不佳啊。
艄公把船慢慢搖到岸邊接上周祈,又慢慢搖回江中去。
周祈也與艄公借了個桿子,把餌甩出去,坐在謝庸身邊一起釣魚。
周祈剛才還笑話謝庸,卻不知自己魚運更差,反倒是謝庸時候不大釣上一條二三尺長的厚魚來。
謝庸笑道:「夠給你晚間做蛋黃兒魚的了。」
周祈看看那條拍打尾巴的大魚,點點頭。
「阿祈,若有一日不做官了,我們在這山水間當個打魚人也挺好。我釣了魚,晚間給你做,你想吃什麼口味,便做什麼口味,蒸的、燉的、片魚膾、做魚丸……」
周祈扭頭看他。
謝庸對她一笑。
周祈強移開眼睛,看向江面兒。突然她手中一沉:「咬勾兒了,咬勾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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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9 02:17:04
卷八 水鬼 第九十七章 溺亡商人
周祈咋呼得熱鬧,卻只釣上一條兩寸長的小鯽魚來。她搖搖頭,把魚摘下來又扔回了水裡,「看來今日魚運著實不佳,或者是我與曲水八字不合,改日我們叫上小崔一起去渭水邊兒釣魚,廣運潭那邊若不是亂騰騰的,去那邊兒也使得。」
對周祈的顧左右而言他,謝庸只是一笑:「好。」
周祈接著胡扯:「其實要說魚傻魚肥,還是興慶宮裡的,只是你一個大理寺少卿,去偷釣宮裡的魚……哈哈哈……」
謝庸隨著她胡扯:「若因此被御史參奏,我興許能得個『魚少卿』的美名。」
「哪能就讓御史知道了?你在龍池中間山林子那兒釣,保管誰也不知道……」
兩個人閒聊著,忖度著時辰,收了桿子,艄公慢慢把船搖回岸邊兒去。
周祈側頭看一眼謝庸,他戴著斗笠,這樣的斜風細雨中,頗有兩分落拓散漫之感。對兩人之事,他若直來直往求親或是死纏爛打,周祈也便硬起心腸乾脆推拒了,他這樣偶爾流露出些情意,又一副「不急,反正歲月還長」的樣子,周祈就有些不知該如何了。
周祈正過臉,嘲笑自己,什麼不知道該如何,說來說去不過是「不捨得」,不捨得看他那委屈樣兒,不捨得真的跟他分割得清清楚楚……
回到開化坊,晚間周祈果真吃上了唐伯做的蛋黃魚,臨走還帶走一小壇生的鹹蛋。
周祈的嘴巴總帶著些老鴉嘴的意思,端午過後不兩日,水邊兒真出事了,就是周祈和謝庸說起的漕渠廣運潭。
廣運潭是長安城東漕渠上的一個大湖,往長安運送糧食、鹽、茶、絲綢等物的商船大多停泊於此。據說從前玄宗朝的時候,廣運潭附近嘗泊上百艘大商船,船上懸牌子,寫所由來的州郡,又陳列著各地方物特產,廣陵的織錦,丹陽的綾緞,宣城的紙筆,豫章的瓷器,南海的玳瑁珍珠應有盡有,引得許多長安人流連,是都城一大熱鬧盛地。①
如今廣運潭雖然沒有從前的盛景了,卻依舊是個熱鬧地方,尤其春夏漕運忙的時候,水上總停泊著有二三十艘大商船,又有小漁船、和賣零嘴吃食的小娘子們的盆船點綴其間,岸邊行走著遊人們、吆喝叫賣的小販兒們、從船上下來買東西的商人和奴僕們,一派繁榮景象。
出事的便是泊在廣運潭上一艘茶船的主人,叫章端吉的。京兆府先是接到其失蹤報案,尚不及派人去查,又來說是溺亡,既是人命案,崔熠便讓人去叫謝庸、周祈一同去看看。
謝庸、崔熠、周祈、吳懷仁等到時,這章端吉的屍體已經被從水裡撈出,又小殮過了,停放在商船的正艙內。
周祈看一眼自稱是章端吉侄子叫章敏中的:「這樣非病老而死之人,官府的人未曾驗過不許動,郎君不知道嗎?你們這樣裝殮收拾了,若令叔係為人所殺,多少證據都被你們裝殮沒了。」
章敏中二十四五歲年紀,一張斯文俊秀的臉,不像個商家子弟,倒有兩分像個讀書人,此時其俊面泛紅,想來是沒想到會被個比自己還小的女官訓斥了。
旁邊一個團團臉的管家趕忙上前解釋,「實在是敝主人撈出來時樣子不好,才緊著裝殮的。」
管家又緊著用托盤端出幾個荷包來:「這樣大熱天,貴人們從城中過來,著實辛苦。這點茶錢請左右收下。」
這是以為自己幾個人是來打秋風的?周祈看他一眼,把管家看得訕訕地縮回手去,周祈走到那屍首旁。
周祈有點理解他們為何小殮收拾了,這章端吉確實「樣子不好」,右顴骨處血肉模糊,下唇沒有了,嘴邊、鼻孔掛著剛才吳懷仁摁其胸腹摁出的白色細密泡沫。
吳懷仁解開屍首殮衣查看,他的上身倒還好,並沒有什麼血肉模糊之處,微胖的身子,皮膚泡得有些皺,看不出什麼傷痕來。吳懷仁又解其下裳,周祈皺一下臉,這章端吉的那話兒已是沒有了,其大腿根內側、腹部下方亦一片血肉模糊,再往下,其左小腿肚、左腳大趾亦有血肉破損處。
初查畢,屏退章家主僕,吳懷仁稟道:「章端吉,大約四十五歲上下,血墜淺淡,翻動屍體摁壓胸腹,口唇有白色細密泡沫,初步斷定此人系溺水而亡,大約亡故於昨晚亥時至子時。」
「此人右頰顴骨處,下唇,陰部及周圍,左小腿肚、左腳趾等處有傷痕,據其痕跡看,不像人為,倒像是魚啃的,周身未見其它人為致死傷痕。另,其手上、指甲內未見泥沙等物,不知是不是被清洗掉了。」
「溺亡之人,其兩臂兩腿未見雞皮樣肌膚……」謝庸微皺眉,「如今雖然天氣熱了,但晚間河水還是涼……」
吳懷仁點頭:「少卿所言極是,按說是該有雞皮樣肌膚的。」
「還有這——」謝庸看一眼周祈,沒往下說,「我們去找章家人問問。」
章敏中和那管家並些奴僕婢子都候在艙外。
「你們是什麼時候發現令叔失蹤的?」謝庸問。
「晨間婢子去叫家叔起床時發現的。」
「哪個婢子?可否叫出來問話?」
章敏中和那管家都回頭,後面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青衫婢子來。婢子對謝庸等福身,輕聲道:「是奴婢去叫阿郎起床時發現阿郎不見的。」 婢子聲音雖微有些抖,但樣子還算鎮定。
「嗯,說一說當時情況。」
「阿郎平日大多辰時起身,再晚了,河上就鬧了,也睡不好。眼看已經過了辰正,阿郎還未起身,奴婢便去叫他,誰知阿郎不在屋裡,奴婢出來找,船上也沒有,便去稟告了管家和四郎。」
「當時屋內可有異常?」
「沒有。」婢子搖頭。
「頭一晚是誰伺候你家阿郎入睡?」
「也是奴婢伺候阿郎入睡的。阿郎昨晚喝得有些多,奴婢伺候他洗漱沐浴過,他就睡下了。」
「那是什麼時候?」
「約莫亥正。」
謝庸看一眼這婢子,點頭,問章敏中和管家:「船上可有守夜的?」
章敏中叉手:「船上有巡夜的,船頭船尾各有三個。他們都說晚間未曾見家叔出來。」
謝庸打量打量這商船,看其船頭船尾,這船雖不足百尺長,卻也不小,章端吉的臥房當就在船中間如今當靈堂的正艙廳堂旁,若是章端吉晚間從艙中出來,兩頭兒巡夜的不注意沒看見是可能的。
「說一說晨間打撈時的情景。」
章敏中眼睛微微發紅含淚:「臥房裡家叔的外衣還在,這個時辰他能去哪兒?到底是在水上,管家與我說,我便讓人去水裡探一探——家叔竟真的落水了。家叔常年跑船,水性雖算不得多好,卻也是會水的,但他的腳被水草纏住了……家奴把他背上來,我們看到他身上,他身上……」
「他當時身上穿的衣服可還在?」
章敏中對身旁男僕道:「去叔父臥房取血衣來。」
男僕正待去,被管家攔住,管家臉上帶著點為難:「血衣不吉,奴讓婢子燒了。」
謝庸看一眼那管家,又看看那婢子和章敏中。
章敏中叉手:「就是一件白絹汗衫,一條短裈,短裈上血跡斑斑的。」
謝庸沒再問這血衣的事,「小殮時,你們給他清洗,可曾發現其手中、指甲中有泥沙?」
章敏中搖搖頭,婢子也搖搖頭。
謝庸點頭:「我們去其臥房看看吧。」
一干人等再次返回那正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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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漕渠和廣運潭資料源自三秦網上的《長安漕渠追夢大運河申遺 歷史上第一個物資展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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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9 02:17:17
卷八 水鬼 第九十八章 商人其人
章端吉的臥房不小,在船上就顯得尤為奢侈了。裡面的擺設也帶著股子豪商味兒,嵌玳瑁檀木百花爭豔泥金屏風,雕花大榻長案,案上放著金筐寶鈿香爐和碧色鏤牙筆筒,同樣雕花的檀木床上掛著越溪繚綾帳子,簡直處處寫著「有錢」二字。
那掛著繚綾帳子的床上略有些血污,非噴射血或滴濺血,當是晨間把屍體抬進來小殮的時候弄上的,章敏中亦是這麼說。
床上枕旁有書卷,周祈拿過來,謔!妖精打架!只是這畫風是不是也太——野了點兒?動皮鞭子的?
周祈再往後看一點兒,不由皺起眉頭,這已經不只是粗俗了……
旁邊的謝庸和崔熠更是開出了寶藏,床頭小櫃裡滿滿的各種讓人瞠目的用具,又有丸藥和旁的圖冊。
謝庸面沉如水,章敏中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管家也訕訕的。
謝庸與周祈對視一眼,周祈把手裡的圖卷交給謝庸,叫了那青衫婢子隨自己去其房間問話。
婢子們的屋子便在章端吉臥房的後面,一排四五間。青衫婢子推開最邊上兒一間的門,請周祈進去。屋裡一個穿月白短襦、深藍裙子的婢子迎上來。藍裙婢子滿面憂慮地看一眼青衫婢子,又對周祈行個禮。
周祈打量這小小的房間,擠擠挨挨地放了兩張床,臉盆之類雜物放在地上,窗戶也小,屋裡很是潮濕悶熱。
周祈問二婢:「平時章端吉可虐待你們?」
藍裙婢子猶疑地看向青衫婢子,青衫婢子沉吟一會兒,默默拉開衣襟口兒。
婢子身上舊傷疊著新傷,最新的傷像是用線香燙的,舊傷痕大多是用鞭子抽的,也有咬傷。
藍裙婢子也解開衣襟,她身上傷痕略少,卻亦觸目驚心。
「真是畜生!」周祈低聲咒罵。
兩個婢子都垂下淚來。
「你們一共幾個婢子?」
「我們從南邊來時,一共八個,如今只還有六個。」青衫婢子道。
「另兩個呢?」
「黃鶯喉嚨好,長相美,被那邊糧船上魯公看中,阿郎便把她送給了魯公。白鵠,白鵠實在受不得這樣的日子了,行經汴州時跳了水。」青衫婢子泣道。
過了片刻,周祈問:「似這種人,當是時常狎妓的?」
「是,他愛招妓子來,但因他總這樣兒,妓子們應約的便少了。」
周祈點點頭,又問了婢子們些話,便走出來。
周祈回來,謝庸、崔熠已查看完章端吉臥房,正在問章敏中和管家話,周祈對謝庸、崔熠微點下頭,兩人便知果然如猜測得那般。
又核問過巡夜奴僕,仔細查看了船板等處,謝庸等下船離開。此時章家奴僕正把從城內買的冰和其餘喪葬之物來往船上搬,到底是商人家,銀錢上富裕,置辦得很快。
牽馬站在岸邊,看著已經掛白的章家茶船,周祈突然對謝庸道:「那原六郎太也想不開,好好的江湖豪俠不當,當得什麼衙門差捕?」
不待謝庸說什麼,崔熠已經笑問:「你替原六郎感嘆什麼?怎麼突然又想起《大周迷案》來了?」
「我就是感慨,若江湖俠客遇見章端吉這事,只會覺得這姓章的死得好,死得妙,死得晚了,若發現什麼謀殺端倪,只怕還會幫著遮掩一二,但當了差捕,不管死的是不是人渣,只要有疑點,就要查,查到最後興許還會把一個算是替天行道的人抓起來審問判刑。」
謝庸看看周祈,周祈卻知道他雖端肅板正,此時也斷不會說什麼「立法廢私」「治國無其法則亂」之類的話,果然謝庸只是嘆一口氣。
周祈也在心裡嘆一口氣,原六不自由自在地在江湖上混,偏跟著陳生去個一共三條街的小縣當差捕,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大約嘆氣也會傳人,崔熠也嘆一口氣。
過了片刻,三人接著說這章端吉案,此案不是沒有疑點,但是這些疑點還不足以立案。
「悄無聲息溺死的會水者不管是被水草纏住腿腳,或者抽筋嗆水,都是在其游水時,而不是落水時。章端吉這個年紀這個身份,應該不會大半夜貪涼悄悄下水游泳。若說他是醉酒失足落水,他一個會水之人,即便水性不是極好,也總來得及呼救,但沒有一個人聽到動靜……」謝庸道,「若非他殺,或許就只能用醉酒醉得極厲害來解釋了。」
「還有那燒了的血衣,我怎麼就覺得他們在掩藏行跡?你們說是不是那青衫婢女與管家有什麼首尾?章端吉虐待婢女成性,管家設計與青衫婢女把睡得死死的章端吉丟進了水裡?若是悄悄地沿著船幫垂下去,前後守夜的幾個人真還不一定聽見。」崔熠道。
「也興許是那章敏中呢?他年輕力壯,不比五十多的老管家更能幹得這活兒?這些看著斯文的人,往往很能幹出不大斯文的事來。」周祈道。
「哎?阿周,你怎麼又針對老謝?老謝做什麼不斯文的事了?」崔熠不錯過任何機會地挑撥一下子。
周祈搖頭:「沒有,還沒有。」
謝庸聽得那個「還」字,微側頭看一眼周祈。
「就是!阿周,你對斯文人成見太深。我拿我全部的私房錢擔保,我們老謝,就不會幹出什麼不斯文的事來。」
周祈有些猶豫要不要把上回謝少卿在西市與吐蕃細作打架的事告訴崔熠,崔熠的私房錢應該挺多的……
但想到回頭他又有失錢之痛,又知道單他自己是個練步法把自己絆倒的貨……罷了,朋友嘛!到嘴的一筆錢財,周祈又吐了出去。
周祈扭頭看斯文的謝少卿,他垂著眉眼抿著嘴,似比剛才更端肅了。
給兩個朋友架完秧子撥完火,崔熠心滿意足地接著說起案情:「你懷疑那章敏中,也有道理。你去查問婢女們時,我們得知,那章端吉無子,故而把章敏中這侄子養在身邊,就是讓他以後繼承家業的意思。他若殺了章端吉,這萬貫家財現在就是他的了,不用再等。且他與其叔不算多親密,他是單獨住在後面貨船上的。」
周祈聽了一段謝庸崔熠問章敏中和老管家的話,幽幽地道:「也興許跟那老管家說得似的,是水鬼作祟呢。你別說,這還是個挺懂事兒會挑人的水鬼。」
與周祈看法「相同」的人不少,謝庸等牽著馬穿過岸邊人密的地方,便聽得眾看客對章家的議論聲:「水鬼又拉人啦。先是王家小二郎死了,拉了宋家小娘子,宋家小娘子又拉了這客商,還不知道客商要拉誰呢……」
「可不是嘛,去年豐家兩個小娃娃都被拉進去了,王家小二郎就是被豐家兄弟叫進去的,這小孩崽子的水鬼,最凶了。」
對這些怪力亂神,謝庸如若不聞,離了人群,回頭對崔熠、周祈道:「我們找個水性好的去水底看一看,興許能發現什麼,這幾天我們再走訪一下與章端吉相熟的人。」
「其實我水性就不錯,原先在龍池練出來的。」周祈道。
「你不行。」謝庸一口否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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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立法令者,以廢私也」「治國無其法則亂」分別是韓非子和歐陽詢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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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3-29 02:17:28
卷八 水鬼 第九十九章 查問魯公
崔熠亦笑話周祈:「你是真不把自個兒當小娘子!」
周祈「嘁」一聲:「都是兩條胳膊兩條腿,有什麼的?」話是對著崔熠說,卻瞥一眼謝庸。
謝庸恍若不聞:「大理寺差捕中趙大誠的水性不錯。」
崔熠道:「我那裡齊十二的水性也極好,讓他們搭伴兒下去看看。」
正好吳懷仁回大理寺,便讓他順道去叫趙大誠和齊十二郎來,謝庸、崔熠、周祈則去拜訪婢子口中糧船上的「魯公」。
魯家糧行的船停在靠湖心的地方,船較章家茶船要大,也多,泊在一起頗成氣候的樣子。謝庸等坐小渡船過去。
「我家阿郎讓小娘子把櫻桃拿上來看看。」一個奴僕打扮的站在魯家糧船上,對下面賣櫻桃的小娘子道。奴僕身後站著一個容長臉兒大約四十多歲穿綢袍的瘦子。
賣櫻桃的小娘子答應著,便把小舟纜繩繫在大商船的船梯上,一手挎著裝櫻桃的籃子,另一手扶著船梯爬上去。
「還真水靈——」那穿綢袍的瘦子拿起一個櫻桃,斜著眼看賣櫻桃的小娘子,「怎麼就這般水靈呢?」
呵,難怪能相交,還真是一路貨色!周祈正待摸兩枚銅錢把那船上的色胚頭上砸兩個青包,卻見船艙中走出一個頗有派頭的胖子來。
胖子看見了謝庸、周祈等人,面上微現異色,快走兩步來到船邊兒,那個之前調戲民女的瘦子也看到了謝庸等人。
聽說是大理寺少卿來查案問話,胖子忙讓人放下大船梯來,謝庸等登船。
胖子面上堆笑,對謝庸等叉手行禮,自言叫魯清源,是這商船的主人——原來他才是婢女口中的「魯公」。
「這位是?」謝庸問那瘦子。
瘦子忙上前叉手:「稟貴人,某岳州姚萬年,做綢緞買賣的。」
謝庸微點頭,魯清源笑著請謝庸等去艙內奉茶。
周祈卻從錢袋裡掏出錢來遞給那賣櫻桃的小娘子,接過她手裡的籃子,本受了一驚有些害怕又有些生氣的小娘子笑逐顏開,對周祈輕快一福,下船去了。
魯清源面上顯出些詫異神色來,姚萬年則瞥了周祈一眼。剛才謝庸只說周祈是「周將軍」,魯、姚二人到底是遠路而來的商人家,對京中不熟,不知道京中如何還有女將軍。
周祈從來放誕,拈了一個櫻桃放入口中,抱著那籃子跟在謝庸、崔熠身後進了船艙。
在廳堂坐下,謝庸問話,周祈接著吃櫻桃。
魯清源嘆氣:「我們也接到章家報的喪信兒了,正要前去弔唁。想不到瑞祥就這麼去了,他前日還和某還有延壽一同吃酒呢。」
旁邊的姚萬年點頭。
「他買賣上可有什麼仇家?」謝庸問。
「我們到底隔著行,對他們茶葉行的事……」
謝庸抬眼看他。
魯清源頓一下,笑道:「前陣子聽說瑞祥與那邊甘茗茶行的甘十四郎有些不對,為了抬價錢壓價錢的事。事不大,沒鬧起來。甘十四郎雖年輕氣盛些,應該不會為了這個要瑞祥的命吧……」
「聽說在饒州也有幾家不對付的,但這麼山遙路遠……」 魯清源再看謝庸,「餘下的,某確實不知道了。」
謝庸點點頭。
魯清源微鬆一口氣。
周祈吐出個櫻桃核丟在她旁邊小案上。
「魯公對章家家事知道多少?」謝庸又問。
「瑞祥雖頗有幾房妻妾,卻命中無子女,所以養了其兄家的四郎在身邊,指望著讓他承繼家業,養老送終。」
「他們叔侄處得可好?」
魯清源笑道:「四郎是個靦腆孩子,愛唸書,不像他叔父這般交遊廣。瑞祥常說四郎若不是商家子,興許也能考個進士。瑞祥頗疼愛這個侄子,四郎對瑞祥也恭敬,就是不大愛說話。」
謝庸再點頭,目光掃過魯清源身邊的姚萬年。
謝庸皺眉,沉下臉來:「於章端吉,某等頗查到一些東西。在此某要告誡二位,「行德則興,倍德則崩」①,無德無行之人,天不佑之。」
魯清源不知道這位怎麼突然翻了臉,趕忙站起,肅立叉手稱是。
姚萬年亦站起叉手,謝庸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沒人說話,屋裡氣氛凝住。
謝庸是掌刑獄的緋袍高官,人本也端肅,不笑的時候威儀甚重,何況此時面沉如水。姚萬年把頭垂得更低了一些,不過這麼片刻,叉著的手心裡便已都是汗,後背也出了一層汗。
崔熠也不知道謝庸這是怎麼了,但他慣常是與謝庸站一起的,便也虎起臉來。
再看姚萬年一眼,謝庸轉過頭來,接著問魯清源話,魯清源越發恭謹地回答了。問畢,謝庸站起來,崔熠、周祈也站起來。
周祈突然抬手,一道寒光朝著姚萬年飛去。
姚萬年呆住,其襆頭被一把短劍釘在艙板上。
周祈提著籃子,慢悠悠地去取下謝庸送給自己的那把短劍,經過姚萬年的時候看他一眼,「莫做什麼違法悖德之事,不然這劍就會往下靠那麼幾寸了。」
姚萬年雙腿發軟,抖著聲音答「是」。
謝庸崔熠周祈下了商船,又坐上來時的渡船回岸邊去。
「那姓姚的怎麼了?」崔熠問。
周祈道:「亂瞄我。」
崔熠立刻也沉下臉來:「鬼奴竟敢如此無禮!讓人把他趕出京去!」
周祈擺擺手:「行了,不至於,已經震唬過了。」
過了半晌,崔熠到底點點頭,又看謝庸,難得見老謝這樣冷臉,原來是為了阿周,看來老謝與自己一樣真心把阿周當兄弟……
周祈亦看謝庸一眼,把籃子舉給他和崔熠:「嘗嘗,甜著呢!」
崔熠笑了,抓了一把。
謝庸亦微笑,拿了幾顆,「你吃這麼多,小心上火,嘴上起泡。」
「吃櫻桃起的泡,也是快活的福泡。」周祈笑道。
又在岸邊略等,趙大誠和齊十二郎就到了,一行人再次上了章家的船。
船上已經掛了白,奴僕們也都穿了孝,各樣喪事所需之物看著已經齊備了,有來弔孝的客人,章敏中帶著一群奴僕舉哀,又有和尚道士唸經。
管家指給謝庸等撈屍之處,趙大誠和齊十二郎穿了水靠下去。兩人不斷浮上來又潛下去,約莫兩刻鐘,兩人上船來。
「如何?」謝庸問。
「並沒發現什麼太有用的。這裡足有三十大尺深,想來當初是專為停大船挖的。水底有亂石,水草豐盛,若不慎被纏住,慌張間不能解開,確能溺死人。」趙大誠低聲回稟。
齊十二郎道:「水中魚不少,在亂石間我們見到有兩三尺長的鯰魚和黑魚。」
謝庸點頭,讓兩人去換衣服。
周祈卻轉眼看到靈堂裡一個熟悉的身影——「紫微宮傳人」!
這是又來掙死人錢了?周祈便也轉進靈堂去。
「紫微宮傳人」正與旁的道士一起唸經領魂,見了周祈,對她莊嚴地點點頭。
周祈見慣了道士們這德行,跟著一起哼濟幽度亡經文,又跟在他們後面一起走進章端吉臥房。
道士們燒符唸經,周祈則在屋裡亂轉,她走到牆邊小屏風後,目光落在那個晨間已經查過的浴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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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語出《大戴禮》,意思是「行動合乎道德就會興旺,違背道德就會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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