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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綠光 -【真命聖女(剩女駕到之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0:17     標題: 綠光 -【真命聖女(剩女駕到之一)】《全文完》

綠光 - 真命聖女(剩女駕到之一)

她怕黑,所以他讓衛府夜不熄燈,只求她能尋到路,回到他身邊──
她是贗品她是贗品、她是奸細她是奸細……
面對這個臉上有胎記遮住容貌,又一頭灰白髮疑似婆子的丫鬟,
身為金烏王朝皇商的他總是要這樣小心戒備、提醒自己,
六年了,有太多人利用他對亡妻的愛,
安排與妻子相似的女人到他身邊,試圖動搖他竊取他商行的祕密,
可面對她老用和妻子一樣的嗓音撒嬌的喊他「小爺」,
甚至一樣在他生辰時,為他準備了獨門的金棗包、金棗茶……
他無法不動搖,無法不寵溺她、在她溺水時第一個跳下去救她,
卻也令他好不知所措──就怕再賭一次,會又心痛一次……

她愛他,所以自地府私逃,藉畫還魂,只盼替他擋下死劫──
還陽的她外貌大變樣,只好以奴婢身分回到心愛的小爺身旁,
而他雖然認不出她,她也沒懷疑過他的愛意,
特別是在看見他在她墳邊喝酒,甚至想要跳湖去陪她,
或聽見他只是嚐了口金棗包,就衝出房間哭喊她的名字時。
只是沒想到,她都靠以前為他鍛鍊出來的糕點手藝以及各種習慣,
讓他再次對自己動心,寵她呵護她,還跳下湖救溺水的她了,
但大愚若智的笨小爺,卻仍硬要把她當贗品!
可想想,算了,這樣也好,因為追捕她的鬼差已經到來,
失去替代品傷痛應該比較少,她不想讓小爺再心痛一次……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0:24

楔子.【死別】

一輛精美馬車在將日城的街道上狂奔,穿透霧海,如電疾馳,時值深夜,馬車聲在夜色裏急促得教人膽戰心驚。

在一幢恢宏的宅邸前,馬車尚未停穩,坐在馬車廂裏的人便已迫不及待地開了車門,一下躍下了馬車。

「爺!」駕馬車的男子跟著躍下,疾步跟上男人的腳步。

男人疾步如飛,幾乎是足不點地,不走偏廊,直接踏過小徑,躍上屋頂,直朝宅邸的北邊小院落而去。

小院落名為葫蘆齋,紅磚牆上爬滿了綠籐,朵朵白花隱藏在綠葉裏吐露芬芳,在他身影掃過瞬間,白花輕擺搖曳著。

「夫人呢?」一進院落,便見房門內外已有不少丫鬟等候差遣。

一聽問話,所有丫鬟回頭瞬間,全數屈膝跪下。「爺……」一個個顫巍巍地話不成句,甚至裏頭還傳出陣陣抽泣聲。

壓抑的哭泣聲,聽在他的耳裡彷彿冬雷般,震得他幾乎站不住腳。

跟在身後而至的男人禦門聞聲,幾乎愣在當場。

葫蘆齋的主子,是他的妹子,從小就在這衛家長大,受爺青睞,兩人總是形影不離,最終生出情緣,然而妹子身為奶娘之女,身份太低,配不上身為皇商的爺,於是遭到老夫人百般阻撓,儘管如此,爺還是破例將她收為妾。

如今妹子有喜快足月,昨天在尋陽城收到消息,說是她身子有異,爺立刻從尋陽城趕回,豈料……禦門看著一個個跪在地上的丫鬟,她們都與妹子交好,情同姊妹,如今全都跪在一塊,她……走了嗎?

衛凡抽緊下巴,大步直朝房門而去,有位丫鬟立刻起身阻止。「爺,女子生產多晦氣,爺不能進房。」

「退開!」他低斥著。

「爺……」丫鬟嚇得立刻跪伏在地,抽噎地道:「就算爺要進房,也得等嬤嬤和如霜替夫人淨完身……」

衛凡胸口一窒,像是快不能呼吸,妖野的魅眸垂斂,看著跟著跪伏在地的一幹丫鬟。

「淨什麼身?初生產,怎能沾水」像是要逼出梗在喉口上的一口氣,他幾乎是重聲咆哮著。

禦門傻愣地看著緊閉的房門,不敢相信他那愛笑愛鬧的妹子竟真的走了。

驀地,房門從裡頭拉開,一抹疲憊的身影就立在衛凡面前。

「爺……」女子面貌清冷秀雅,雙眼噙著淚水。

「如霜,誰准妳替夫人淨身的」他低咆著,目色狂亂,壓抑著恐懼。

被喚為如霜的丫鬟,幾次啟口都說不出話,噙在眸底的淚水不斷地滾落。

那淚水如雨,看得他又懼又顫,不願相信,不肯相信,不想再等她回答,他逕自踏進房內,就見負責接生的嬤嬤抱著繈褓中的嬰孩迎面走來。

「賀喜爺,夫人產下一名千金,瞧這眉眼就和夫人如出一轍。」嬤嬤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衛凡看也不看一眼,繞過屏風,直朝那四柱大床而去。

而她,就躺在床上,身穿著她最喜歡的白底印花襦衫,一頭長髮束成髻,簪上玉釵步搖。

腳步愈近愈沉重,只因當走得愈近,入目的情景愈是消減他緊抓的一絲希望。

那張總是白裏透紅的小臉,如今竟青慘得可怕,空氣中還瀰漫著一股鐵鏽的氣味,梨花木的床沿竟還沾著怵目驚心的血。

腳步終於停下,他無法動彈。

「……葫蘆,我回來了,還不起身迎接我?」好半晌他才啞聲喃著。

然而躺在床上的人兒早已沒了生息,平靜得沒有一絲反應,房內靜謐得可怕,靜得連他自個兒的呼吸聲都聽不見。

「怎麼……就這麼小心眼,不過是弄髒妳的沙畫,就跟我嘔氣,不理我了?」他輕輕地在床畔坐下,輕攏她頰邊的髮。

「起來吧,我走了一趟尋陽城,把妳喜歡的彩沙都找齊了,而且還找到了妳最喜歡的純白色和翠綠色,起來瞧瞧吧。」

站在房門邊的禦門聞言,不由得和如霜對視一眼,而手裡還捧著嬰孩的嬤嬤更是不知所措地走向門邊。

「葫蘆,我真是把妳給寵壞了不成?都跟妳賠罪了,妳還拿喬?」字句帶著不快,可偏偏那張不帶血色的臉卻是淡揚著寵溺的笑。

「到底是誰栽在誰的手裏?這輸慘的人一直都是我的,是不。」

「爺……」禦門上前輕聲問著,從他的角度根本看不清他的臉,無法判斷他此刻是什麼表情。

「別氣了,起來吧……再不起來,我可是要毀了那張沙畫了。」他語帶威脅,滿臉卻仍是疼寵的笑,大手輕觸她的手,冰冷寒意教他心頭狠狠一顫,隨即揚聲低斥,「混帳東西!夫人的手凍成這樣,也不會替她添張被子」

那怒吼聲教原本安靜沉睡的嬰孩突地放聲大哭,敲碎了一屋子弔詭的寂靜。

如霜聞言,雙膝跪下,在地上發出聲響。

「爺……是奴婢的錯,奴婢沒將夫人照顧好,夫人不知怎地動了胎氣,提早生產,結果卻血流不止……」她淚流滿面地趴伏在地。

她和夫人從小一起長大,兩人情同姊妹,然而她卻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夫人在面前嚥下最後一口氣,她心痛如絞,再多淚水也洗不去心底的痛。

衛凡身形晃了下,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禦門一個眼神,要嬤嬤上前,隨即抱過手中的嬰孩。「爺,瞧瞧吧,這是你和夕顏的女兒,瞧瞧,這眉眼多像夕顏。」

「……出去。」他啞聲喃著,看也不看一眼。

「爺?」

「我說……」衛凡冷鷙抬眼,聲薄如刃。「出去!」

禦門見狀,只能先抱著孩子,要眾人一起退出房外。

衛凡靜靜地凝睇著他唯一愛過的女人,輕掐著她冷而發硬的頰,緩緩地抹去她臉上的水漬,然而愈是抹,水漬卻愈多,溫熱而鹹澀。

葫蘆,他唯一的愛,在他備受壓抑的年少時光裏,一再地撫慰著他,堂而皇之地踏進他的心底。

他是家中獨子,身為皇商之子,從小身邊便跟了三四個夫子在旁,教導他各種學業,他沒有喊累疲憊的權利,只能一再苦讀學習,有時被逼得發狂,總會躲到府中園林喘口氣,而那時他瞧見了和他同月同日生的小丫頭,算了算時日,她出生已三個月,小臉白嫩,大眼圓亮,咧開無牙的嘴朝他笑著。

她從不知道,她的笑容對他而言,有多珍貴。

此後,他常到奶娘的僕房走動,抱著她背商經,念疊數,教她牙牙學語,陪她踏出第一步路,抱著她入懷,一如當年娘尚在世時抱著自己那般。

寵著她疼著她,不知不覺地把心也交給了她,最終卑鄙地和她談了筆買賣,就只為了將她留在身邊一輩子--

「……只要一茶一餅一抹笑?」才十二歲的夕顏不解地眨著眼,甜軟童音喃喃問著。

「對,當我的妻,我只要妳一茶一餅一抹笑,而妳會得到我的一切,葫蘆……這買賣如此划算,妳要是不點頭,那就是傻得無藥可醫了。」

「我不叫葫蘆。」她鼓起腮幫子,真不喜歡他老叫自己葫蘆。

「夕顏就是葫蘆,葫蘆就是夕顏,有何不同?倒是妳,這買賣到底成不成?」

她噘起小嘴,一臉不以為然地說:「天底下哪有這種買賣?小爺提這買賣才是傻得厲害。」

「妳這丫頭真是忘了身份,這般說話頂撞我,不怕惹惱我?」

「哼,我才不怕小爺呢。」她抬眼笑得俏皮又得意,雙手叉在不盈一握的腰肢上。

「要是沒了我,誰給小爺泡最愛的茶?要是沒有我的笑容,誰能解得開小爺緊鎖的眉頭?誰替小爺止住淚?」

她有著黛眉琉璃眼,秀鼻菱角唇,揚笑時雙眼熠熠生光,正是含苞欲放的清雅秀美,尤其是那得意斜睨的目光,還有那比平常還要泛紅的粉頰,教他更加心旌動搖。

忍不住的,他將她輕擁入懷,啞聲喃道:「快點長大吧,葫蘆……」他不承認他在她面前哭過,只不過是爹去世得太早,讓他有些遺憾罷了。

他早早將她定下,然而卻因為二娘阻撓,直到她十六歲才將她迎娶過門,而且無媒無聘無婚禮,因為她只是個妾。

但無妨,有一天,他會讓她成為唯一的妻,唯一的妻……

「葫蘆……妳太貪睡了……」他低啞嗓音喃喃著。

「為什麼不等我……妳那麼怕黑,沒有我,妳怎麼辦……」

她總是念著他、顧及他,可她有沒有替自己想過?而他卻什麼都還來不及為她做。

一日後,葫蘆齋的寢房門依舊緊閉,儘管夜深沈,下人們亦全守在寢房外,無人敢踏進房內一步,直到烈陽城的一位掌櫃疾馬來到。

「爺,路家木材已經全被盧當家給標下了,這該如何是好?」掌櫃不住地拍著房門。

禦門未加阻止,就盼商場上的事能夠轉移主子的悲傷,要不,該怎麼將夕顏下葬?

如他所料,好一會門板打開,衛凡徐徐走出房門外,他面容憔悴,深沈晦黯的眼佈滿血絲,下巴滿是青髭,就連錦袍都發皺著。

「爺。」禦門隨即抱著嬰孩向前一步。

衛凡疲憊地垂眼,看了眼他抱在懷裏的嬰孩,隨即看向掌櫃。

「無所謂。」再看向如霜,沙啞吩咐,「府內全都點上燈。」話落,隨即又步回房內。

如霜聞言,不禁看向禦門,他抱著懷裏的嬰孩,無奈歎口氣。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0:39

第一章.【歸來】

一抹纖瘦的身影坐在書案前,從背影看去,似乎聚精會神在什麼事情上。

書案上擺著數碟彩沙,從鮮豔的七彩到黑白素色皆有,只見小姑娘正專注地拿起小碟將彩沙撒在桌面精製宣紙上。

宣紙上隨著她撒下彩沙的動作,出現了不可思議的畫像,畫像上的人兒黛眉琉璃眼,秀鼻菱角嘴,笑意染上微瞇的眼,引得唇角上揚,讓整張臉更顯秀媚生光。

眼看著最後修飾完成,即將大功告成,她不禁勾彎唇角,正準備撒下最後一抹彩沙時--

「真醜。」

那把裹笑的嗓音在耳邊響起的瞬間,她還來不及縮手,手已經被一把力道擒住,原本要將沙畫衣服底色上得更勻的白沙全都撒到髮上,瞬間一頭烏絲成了灰白的髮,畫中的嬌俏美人兒瞬間蒼老許多。

她垂斂長睫,難以置信地瞪著花了好幾天、眼看就要完成的畫作,竟如此輕易地被搞砸。

「喏,我幫妳補補。」

那把嗓音再次響起,原本被箝制住的手,瞬間得到自由,然後再見那嗓音的主人拿起了紅沙往畫中人的臉蛋撒下。

「瞧,多點腮紅,精神多了,對不。」

她瞪大眼,只見他說的腮紅,在畫作上從眼到下巴像是烙下了兩個大大的胎記,蓋住了秀美的容貌。

眼見精心繪製的畫作被破壞,她怎麼也吞不下這口氣,一把揪住他的手。「小爺!」

「不需要那麼大聲,我耳力好得很。」男人笑得邪魅,掏了掏耳朵,將手中的沙碟往桌面隨便一擱。

「……你很過分,真的很過分!」夕顏氣得小嘴一抿,背過身不理他,然而那甜軟的童音即便怒吼也半點殺傷力都沒有。

「到底是誰比較過分?妳竟然沒到前廳迎接我。」衛凡從她身後將人摟進懷,大手輕撫著她七個月大的肚子。

感覺他倆的孩子就在她的體內孕育著,教他忍不住輕掀唇角。

「人家肚子大,不想胡亂走動嘛。」她扁著嘴。

事實上是二娘並不喜歡她,更不喜歡她踏進葫蘆齋以外的地方,所以為免害他為難,她就盡量避免離開葫蘆齋。

「肚子愈大愈得走動。」衛凡自然知道她在顧忌什麼。

衛家貴為皇商,自然注重門第觀念,二娘是他父親在他母親去世後一年再迎進門的,和他向來不對盤,尤其是再三插手他的親事,令他不快極了。

「等我把孩子生下再說。」能拖就拖,她不想引發他和二娘之間的衝突。

「妳天天窩在這兒不悶嗎?」

「不悶,可以天天作畫多開心啊,可是……」她小嘴一扁,琉璃眼哀怨地睨著他。「你把人家的畫弄壞了。」

沙畫首重顏色疊彩,一旦下錯了顏色,要修補簡直是不可能,而眼前烏絲變灰髮,美人變醜女,氣死她了。

「沒壞,本來就長這樣。」衛凡煞有其事地道,事實上他壓根沒仔細看。

「餵,那是我耶!」她氣呼呼地瞪著他。

「是啊,我看得出來。」他很認真地點著頭。

那身白底大印花的衣著,放眼金烏王朝,也唯有他的葫蘆才這般穿著。

夕顏不敢相信自己在他眼中,竟是長成這副德性。

「你……欺負我,不要跟你好了。」她嘴上爭不贏他,企圖起身來個相應不理,然而糟的是,才起身要走就踢到桌腳,教她險些跌倒,索性身後的人將她護得牢牢的。

「小心點。」

夕顏瞪著桌腳,抬腳若有似無地踢了下。

「連你也欺負我。」她好可憐,連桌腳都不放過她,害她連逃都不能逃。

衛凡聞言,哈哈大笑。

「是妳欺負它,應該是妳跟它道歉。」她從小就是如此,兩隻腳明明就好好的,可是走起路來卻常常踢到東西,要不就是走著走著就跌倒,起身之後,便怪是地上有石頭,要不便是桌腳太凸。

為免她跌倒,他在府內小徑上全鋪上青石板,桌腳全都修得圓潤,然而她這老毛病還是改不了。

「那你欺負我,要不要先跟我道歉?」她氣呼呼地道,但那佯裝兇狠的表情反倒帶著撒嬌的甜味。

「哪有欺負妳?誰教妳沈迷作畫,就連我回來,站在妳身邊老半天,妳也沒發現。」衛凡三兩下便輕柔地將她固定在椅子上,緊密而溫柔地圈抱著她。

「作畫得要聚精會神。」她當然不會聽到任何聲音。

「是啊,所以別作畫了。」沙畫可供她排遣他不在府的寂寞,可沒道理他人都回來了,結果她還在作畫,更古怪的是--「妳畫自己做什麼?」

夕顏聞言,有點赧然地垂下長睫,咕噥了兩聲。

那聲音微小得教他幾乎聽不見,只好往她嘴邊貼著。

「再說一次。」

夕顏逮著機會,拎著他的耳朵大喊著,「這樣你就會記得我漂亮的模樣!」她有孕在身,腰粗了,身形變了,就連臉都變得福泰,就怕改天他再出一趟遠門,回來就不認得她了。

她知道二娘一直要他迎娶自己的外甥女為正室,也聽說他那表妹生得沈魚落雁,是個名門淑女,偶爾也會到府上串門子,只是她不曾見過。如今她要是不把自個兒最漂亮的模樣畫下,天曉得要是二娘硬替兩人定下親事,他有了新人可還會記得她。

衛凡被她吼得耳裏嗡嗡作響,眨著眼睛故意道:「說錯了吧,妳什麼時候漂亮過了?」

她不敢相信地微張小嘴。

「……那你娶我幹嘛?」

「妳不會傻得以為我是看上妳的容貌吧。」他一臉很吃驚的模樣。

夕顏哪受得了被逗弄到這種地步,粉拳直朝他胸膛打下。

「對,我就是醜,醜死了,醜八怪一個,活該倒楣被你取笑!」

嗚嗚……這人的惡劣性子她是再清楚不過,但是她現在心思很纖細,內心很不安,再加上二娘老是牽線要他娶正室,聽說就連那表妹昨兒個都住進府了,讓她無法再像往常與他笑鬧,她真的好想哭。

她知道,他的正室之位不可能永遠懸著,而她永遠只能是他的妾,可儘管如此她還是想要守在他的身邊,不願與人分享。

「誰說妳是醜八怪?妳是我的葫蘆,裝著我的福氣。」他哈哈大笑後,收斂小小報複她忽視自己的小心眼,輕柔地撫著她凸起的肚子。

「不管我的葫蘆變成什麼樣子,都是我的葫蘆,我都愛。」

「真的?」她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需要我發誓?」

「發誓幹嘛?我是怕你下回回來後,就認不出我是誰了。」她被當神豬般地供養著,真的好怕自己變成一頭豬。

「傻葫蘆,不管妳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認出妳。」不忍再逗她,他輕吻上她的唇,只為了安撫她的心。

他那沒緣分的表妹在二娘的安排之下,昨兒個登堂入室,就算夕顏一直待在葫蘆齋裡,這些消息恐怕依舊會傳到她的耳裏,教她不安。

「最好是。」

「肯定……」

回憶如風,還在眼前迴繞,他的唇角還揚著笑,幽黑的眼瞳有些失焦,彷彿沉溺在某個過去裡,某段最甜蜜的記憶裏,直到有人在房外輕喚著他--

「爺,暗察史大人入府拜訪。」

瞬地,回憶瞬地消散,在他面前的是空洞的書房,擺設和夕顏離開時一模一樣,不同的是,過了六年了,屬於她的氣味變淡了。

那年惹惱她,他過沒幾日便要出遠門,回來時,他替她帶回彩沙要討她歡喜,可惜……她再也用不到了,然而每年他依舊添著新的彩沙,就為了保住這屬於她的氣息、屬於她的味道。

六年了……他還要用多久的時間,才能讓心底的痛徹底消失?

他面無表情地垂斂目光,桌面上,是她畫的最後一幅沙畫,亦是被他破壞了卻已無法補救的畫。

為防沙畫被風給吹散,抑或被人惡意破壞,在葫蘆逝後,他便以三寸石板覆壓上,不讓任何人窺視,就連自己也瞧不見。

但無妨,她最美的樣子,就在他的腦海裏,永遠不忘。

「爺?」

衛凡緩緩抬眼,環顧四周,閉了閉眼,在他張開眼後,他的眼神不再荒蕪,而是冷沈邪魅,他徐步走出門外。

禦門見狀,跟在身後,離開院落外的拱門時,上了鎖。

葫蘆齋,在六年前夕顏死後便已塵封,一年之中唯有幾日才會有下人進去打掃,唯有在春暖花開的春天,夕顏花開時,衛凡才會一再地踏進葫蘆齋裏。

除此之外,不會有人在葫蘆齋內。

衛凡來到主屋的書房,便見敕封的暗察史魏召熒已等候多時。

「魏大人。」

「皇商無須多禮。」魏召熒五官奪目,面如桃花,可惜神態清冷淡漠,眉宇之間透著一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感。

「禦門。」衛凡輕喚著。

禦門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從書架上取來幾本帳冊,恭敬地遞給魏召熒。

魏召熒隨手翻著,不一會兒低聲問:「尋陽城的農穫價格有如此昂貴嗎?」

「大人走一趟吞雲城,不就知道結果了。」衛凡徐緩地在他對面坐下,逕自品茗。

他身為皇商,旗下商行不只遍佈金烏王朝,就連臨近的大鄒、西武和齊月皆有衛家商行。而身為皇商的義務,除了每年上繳一筆可觀的稅之外,還得要清楚各處農穫和商貨價格,以供大內的暗察史參考,看地方官員有無貪汙之嫌。

而暗察史則是由皇上秘密指派,從六部和內閣挑選出的人才,平時依舊在朝為官,然需要時則是隱藏身份代天巡狩,確定地方官員有無貪汙。

誰讓當今皇上最痛恨官員貪汙,才會在上任之後,雷厲風行地徹查貪汙官吏。

魏召熒垂斂長睫,忖著上個月吞雲大雨釀洪災,大內調派尋陽糧倉賑災,還要吞雲知府以吞雲城的稅賦向其他城鎮購糧應急,豈料幾天前吞雲知府上奏購糧金額不足,然如今卻知曉他是向尋陽城購買……這其間,到底是誰在搞鬼?

思索片刻,他淡聲道:「待我向皇上請示。」

衛凡微頷首,以為他收到帳冊也該走了,不料他卻還坐在位子上,不禁問道:「大人還有何事?」

「皇上要本官詢問,盧家一事,皇商可有對策?」

衛凡聞言,不禁搖頭失笑。「放心吧,一切皆在進行中。」既是他打算親自處理了,還能有什麼問題?

盧家是在尋陽發跡,旗下經營的幾門生意都是與朝廷有關,好比鹽、茶等等得要有朝廷命官監守的生意,和他衛家本來是互不相幹,然盧家六年前遷居至將日,還從中搶了衛家一門木材買賣,他原是不甚在意,卻想不到盧家從六年前開始,開始涉足了織造布坊、製車養馬等等,搶的都是衛家的生意。

衛家貴為皇商,會有如此不可撼動的地位,原因在於手中幾座礦和鄰國君主對他的禮遇,而在夕顏去世後,他對經商少了幾分幹勁,壓根不在乎有人挖他牆腳,搶他生意,反正有本事就搶,這天底下的生意,又不是他衛家獨門專權所有。

真正教他想要出面收拾盧家是因為他們從年前開始壟斷染料。

染料始用於布匹的染色上,亦可調成漆著色,當然也可以將烈陽城特有的細沙染成七彩。

夕顏偏愛鮮豔色彩,外頭買不到她喜歡的布匹,她便自己動手染出各色嬌豔的花,那白底大紅花的襦衫,放眼金烏,唯有她那般喜愛。而她,只要找不到喜歡的彩沙,甚至會動手染沙。

儘管夕顏不在,但夕顏最愛的彩沙,他依舊收藏,甚至還另辟了一處染坊,研究調配各種色彩,就算盧家打算壟斷染料,也根本影響不了他,但他就是不想吞下這口氣。

只要事關夕顏,他就不會退讓,就盼有一天她的魂魄歸來時,可以瞧見他擺上了數十色的彩沙,就等她回來作畫,留下一點訊息。

忖著,想起夕顏,他不禁苦笑。

六年了,他得要用多少個六年,才能將她遺忘?

六年了,她不曾入夢,是……還在氣他嗎?

夕顏……垂眸尋思他低聲喃著,是訴不盡的相思。

「……衛爺?」

耳邊傳來魏召熒的喚聲,衛凡將臉上神情收拾妥當才抬臉。

「既是我辦的事,就沒有不成的事,還請大人轉告皇上。」

「本官知道了。」魏召熒優雅起身,雙手抱拳。「先走一步。」

「我送大人。」衛凡揚笑起身走在前頭。

他需要透透氣,需要讓腦袋恢復冷靜,不該讓任何人發現他的弱點,然而每每入春之後,他的思緒總是被葫蘆拉扯著。

在衛家大門外送走了魏召熒,衛凡轉身欲回大廳,卻聽見背後有人喚著--

「這位大爺請留步。」

那嗓音圓潤如珠,回頭一瞧,是個長髮束環的……一身青衫扮作少年郎狀的大娘,教衛凡不禁微揚起眉。

「閣下是……」

「在下是位行走江湖的術士,路經貴府圍牆外,發現貴府上頭浮現一陣黑氣,所以……」

「禦門,送客。」未聽到最後,他已經下了逐客令,頭也不回地往內走去。

後頭傳來那位大娘的吱吱喳喳聲,衛凡充耳不聞。他閱歷豐富,自然也見識過不少奇人異士,但說穿了,裡頭不乏是些招搖撞騙之徒,什麼光怪陸離的軼聞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

而他,最恨有人挾持他人弱點,招搖撞騙!

夜色混沌,她被無盡的黑暗包圍,腳下虛浮得教她害怕,分不清她是在飛翔還是在墜落,直到一股寒意從腳尖一直往上襲來,冷得教她忍不住張開眼--

昏暗的空間裡,她瞧見了精雕細琢的天花板上,雕飾神獸銜寶石,一看便知道是富貴人家的屋子。她側眼望去,瞧見黑檀木打造的桌腳,鼎形的桌腳雕飾著各式祥獸,漆金描銀鏤螺鈿,那近乎奢華的桌腳讓她看了老半天閉不了嘴,直到一陣冷風從門縫鑽入,教她猛地坐起。

「好冷,這是哪裡啊?」她喃著,嗓音柔嫩如童音。

環顧四周,她才發現原來自己是躺在地板上,看著霞紗窗外微泛的光亮,一時之間教她分不清楚現在是天快亮,還是快要天黑。

而最重要的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她托著腮,看著身上白底染印豔紅牡丹的襦衫,努力地回想,然而又發現--「……我是誰?」

她用力地回想,卻發現腦袋空白得好嚴重,空白得教她找不到蛛絲馬跡,根本無跡可尋她到底是從何而來,又為何出現在此,而自己又到底是誰。

不管她如何絞盡腦汁的思考,腦袋就是空空如也,而四周也沒半個人,靜謐得教她忍不住站起身,正想要往門外走,眼角卻瞥過一抹身影,嚇得她橫眼望去,只見一面銅鏡擺在右手邊花架邊上,而銅鏡裏--

是她?

她疑惑地走向銅鏡,藉著昏暗的光線裏將自己看個詳實。

一頭花白的髮梳成髻,雙頰有著兩抹大大的紅色胎記,讓人一時之間感覺不出這張臉到底是幾歲。

「我長這樣?」她疑惑地一看再看。

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年輕的,可是這張臉和髮……她是老人家嗎?可為何她的嗓音卻像是孩童的一般?

未免忘得太徹底了,就算看到自己的臉,還是勾不起她半點的記憶。

不管了,既然她人在這兒,那就到外頭找個人問,不就得了?如此打定主意,她開門而出,看著靛藍天色微泛著些許的白,微暈的光穿透眼前的淡柔白霧,可見白霧後有片林園,遠方有著豔綠伴著小巧白花,吸引著她不由自主走向前。

紅磚牆上爬滿了綠籐,小白花藏在綠葉之間,隨風輕擺。

那紅白綠三色,如此鮮妍豔麗,儘管白霧微佈,卻依舊遮掩不了這色彩,教她伸手輕觸那不起眼的小白花,然才碰到柔嫩的花瓣,小白花竟隨即掉落。

她怔了下,腦袋像是閃過什麼,然稍縱即逝,什麼也想不起。想不起,她也不強迫自己,看著這院落,卻教她狐疑。

這院落有著高聳紅磚牆圈圍住,紅磚牆攀滿了這生氣蓬勃的綠葉白花,且不見髒亂破敗,看得出來是有人在照料,然而這裡卻不見任何人,彷彿是座被遺棄的院落。

既是如此,她又怎會出現在這裡?

忖著,走向這院落唯一的出口--掩上的月形拱門。銅門緊掩著,她奮力推了推,聽見了鎖鏈敲擊的聲音,不禁驚詫地站在原地。

「上鎖了?」這下更教她疑惑了。

這唯一的出口是上鎖的,那她是怎麼進來的?

回頭望去,天色漸亮,白霧漸散,教她清楚地看著這座院落,牆上的小白花逐一凋零,落在蔥綠草叢裏,她腦袋閃過一道靈光,隨即撩起裙擺,沿著圍牆走,邊走邊探手撥開圍牆邊的草叢,走了一小段路,果真瞧見圍牆底下有個小洞。

想也沒想的,她鑽過了小洞,洞外是一整片聳立的綠竹林。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唇角微彎。

對嘛,門既是上鎖的,這牆腳裡必定有個狗洞的嘛,要不然,她要怎麼進去那院落?只是她去那裡幹嘛?

她邊走邊想,搖頭晃腦地朝小徑走,走著走著,見不遠處有個小姑娘走來,她微瞇起眼,對這個小姑娘一點印象都沒有,正猶豫互不要喚她時,適巧與她對上了眼,然後便聽她尖聲一喊--「妳是誰?」

「……嘎?」呃,這個問題不是那麼好回答。

她正思守著要怎麼回答,再怎麼問出自己的身份,豈料那小丫鬟已經拉高嗓門喊著,「來人啊,府裡出現了可疑的人,來人啊!」

她不禁愣住。可疑的人?

她哪裡可疑了?如果她不是這府裡的人,她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疑問多得要命,可眼前似乎不是適合發問的時候,因為她瞧見有不少丫鬟、僕役往這兒靠攏探出頭,想也沒想的,她拔腿就跑。

可,該往哪去?

她撩起裙襬狂奔,只能朝反方向跑,瞥見牆腳有個狗洞,她想也沒想地鑽了出去,一出府邸外,依舊是馬不停蹄的狂奔。

雖然她還是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唯一確定的是,她絕對不是這府裡的人。

可如此一來,她根本無從解釋自己怎會出現在那座被上鎖的院落裡。

她邊跑邊想,跑到了剛開市的市集裡,隱藏在稀疏的人潮裡,微光已經開始灑落在這充滿朝氣的城裡,街弄巷旁已山現各式小販,就連不少店家也早已開門做生意。

環願四周,淡淡煦陽緩著體內的不安,教她淺抹著笑意。

眼前是再陌生不過的影色,可是暖陽讓她感到自在,彷彿她已許久不曾出現在這陽光底下,已經許久不曾看過生動的人潮和湛藍的天。

「真好。」話很自然地脫口。

儘管不懂自己為何會說出這句話,但她由衷如此認為。

陌生的自己,陌生的城鎮,這一切都很好。

全部都忘光光了這件事似乎在告訴她,一切從這裡開始,這麼想,似乎也沒什麼不好呀,對不。

她好奇地看著四周,就見街角有個小板正頂著一枝稻帚,上頭插滿了糖葫蘆,教她雙眼一亮。

不由自主的,她已經舉步走向那小販,直盯著那一串串紅灃灞的糖葫蘆。

小販一見她便揚笑問:「嬤嬤,妳要買糖葫蘆?」

她一雙琉璃眸眨也不眨地看看那賣糖葫蘆的小販。

嬤嬤?是在喚她嗎?

她……像嬤嬤?

回想著在鏡中瞧見的自己,似乎還真像是那麼一回事,可是可是……她真的不覺得自己歲數有那麼大呀。

小販見她像是想得出神,正欲開口時,卻聽見咕嚕咕嚕的聲響,教他不禁眨了眨眼,瞧這嬤嬤像是沒什麼反應,不禁搔搔頭,取下一串糖葫蘆給她。

「嬤嬤,這糖葫蘆就算是我送給妳的。」

她猛地回神,這才意識到剛剛那聲響好像是從她肚子冒出來的,而且小販這舉措像是在可憐她似的。

「不是,我……」她下意識地往腰間一按,前前後後摸過一遍後,小臉泛紅地垂下。

「對不起,我忘了帶荷包。」

不,是她身上根本就沒有半毛錢吧,但說忘了帶總是比較好聽一點吧。

「欸,嬤嬤妳的嗓音倒像個孩子呢。」她一開口,小販微詑。

「是啊是啊。」所以她應該還很年輕對不對。

「不過這世上無奇不有,有鶴髮童顏,自然也有鶴髮童音。」小販一副見多識廣的模樣,很堅持她就是個嬤嬤。

她洩氣地垂下肩,無力替自己反駁。

「嬤嬤,妳就收下這糖葫蘆吧!雖然填不飽肚子,但至少可以解解饞。」小販熱情地將糖葫蘆塞到她手中。

「瞧嬤嬤一身錦衣,家裡該是不愁吃穿,還是早點回家,別讓家中的人擔懮。」

「謝謝你。」這人真好,唯有堅持她是個老人家這點不好。

「我要是找到荷包了,會把這糖葫蘆的錢還給你的。」

「不用了。」小販大方又善良,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一見有人潮靠近,隨即上前招呼著。

她看了眼小販,暗暗將他的長相記下,回頭卻頓時發現,一切從現在開始是挺好,可問題是她要去哪?

她來自哪裡,又將回歸哪裡?

更糟的是,她身無分文,她要在哪落腳?

回家?

她的家在哪裡?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0:57

第二章.【入府為奴】

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日頭漸漸升到頭頂,肚子也叫得更響了,她卻不敢再停留在哪家鋪子前,免得教人以為踶來乞討的。

可是,她真的好餓啊……正想著,就見有兩個乞兒在一家包子鋪前乞討,而這包子鋪的老闆人也不差,送了幾顆包子給乞兒們。

看來這城裡的商家都頗具善心,想乞討一些食物果腹,應該是不成問題,可是……她實在是沒勇氣跟人乞討。

正躊躇,便見要到包子的兩個乞兒走過她身旁,其中一個驀地停下腳步,一臉為難地看著她。

乞兒看起來約莫十二、三歲,但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太瘦,所以看起來年紀小,不過五官清秀,眸色黑亮有神,看起來極為聰穎。

她不禁微瞇起眼,懷疑這乞兒認識自己,正要啟口詢問時,卻見他和同伴嘀咕了一會兒,他的同伴便道:「戲武,你瘋了不成,這是咱們今天的夥食,要是不趕緊帶回去給孟婆婆,只怕她又要生氣了。」

「可是若真……」

「你瞧她一身錦衣華服,看也知首是富貴人家,你拿包子要孝敬人家,說不定人家還嫌你的包子髒呢。」叫若真的乞兒,看起來一樣瘦弱,身子沒幾兩肉,可五官格外分明出色,說話老氣橫秋,然目光不善地瞪著她。

「我警告你,不要老是在外頭撿婆婆回家,咱們光要養活自己就不容易了。」

「可是,這婆婆的肚子叫得好響,我看她站在這兒很久了,她要是有家可歸,為什麼一直站在這裡?」戲武的直覺告訴他,她肯定是個有家歸不得的婆婆,就像他六年前撿到的孟婆婆一樣。

「你……」若真翻著白眼,很想掐死他。

「婆婆,妳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雖然只是一間破屋子,可是至少可以擋風遮雨。」不管若真的反對,戲武已經啟口邀請。

她看著兩人,心疼著,卻又不知怎地突然想笑。

瞧,她落魄得要兩個小乞兒接濟她,可他倆明明就長得又瘦又小。

「我真的可以去嗎?」她問。

她一出聲,若真隨即瞪大眼。

「妖怪婆婆!長得那麼老,嗓音卻像娃兒!」

她眼角抽搐著。

「我不是妖怪,也不是婆婆。」她特別申明,她真的不是婆婆,因為她覺得自己走起路來很輕鬆自在,壓根不像路上迎面走過的婆婆那般老態龍鍾。

「不是婆婆為什麼頭髮那麼白?」若真不死心地問。

「這……」這一問還真教她語塞難言,抿了抿嘴,她替自己辯駁,「只是白了點,其實我年紀很輕的。」應該……是這樣吧。

「再怎麼年輕,至少也是四十歲的大嬸了吧。」若真不死心地道。

「才不是。」拜託,大嬸?誰家的大嬸體態可以像她這般曼妙纖瘦?

「若真,她應該頂多是三十歲的大娘而已。」戲武自有一套折衷的想法。

「……沒有那麼老吧。」她不想當大娘,她認為自己還只是個小姑娘,只是頭髮白得快了些。

「我覺得我應該只比你們大個幾歲。」

若真抽著眼皮和戲武對看一眼,只見戲武依舊不變初衷地道:「大嬸也好,大娘也罷,妳要不要跟咱們一道走?」

「戲武……」若真額角的青筋顫著,真想要掐死他。

「好啊。」她笑道。

說真的,要真能有個落腳處是再好不過,否則她真不知道一旦天黑,她得要上哪窩著呢。

若真沒力地閉上眼,逕自走在前頭,懶得睬兩人到底有沒有跟上。

「啊……」她這才發現若真是真的很不歡迎她,而她要真是厚著臉皮去,不知道會不會……

「婆婆,不打緊,若真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沒惡意的。」戲武像是看穿她的躊躇,趕忙緩頰著。

「我不是婆婆。」對於這一點,她有著莫名的堅持。

「可我該怎麼穩呼妳?」

「呃……」怎麼每個問題都這麼難回答呀?她叫什麼名字?她問誰去。

「對了,我叫戲武,走在前頭的是若真,瞧,他放慢腳步了,就說他只是嘴壞但心裡沒惡意。」

她抬眼望去,果真瞧見若真停下腳步,掃來一記目光,嘴裡不知道喃喃自語著什麼,隨即又逕自往前走。

「妳呢?」他問。

她愣了下,還沒想出得替自己取什麼名字,只能垂眼看著腳尖,瞥見手上還拿著吃完的糖葫蘆梗,想了下,她便道:「……葫蘆。」

雖說不滿意,但要她臨時替自己起名,能取得出來也不錯了,而且,葫蘆兩個字聽起來……挺有福氣的。

「嘎?妳叫葫蘆?」

「是呀。」她笑瞇眼道。

戲武對上她初綻的笑靨,不禁微怔了下,低聲喃著,「明明是婆婆,怎麼笑起來卻像個小姑娘?」

「你說什麼?」

「沒事,葫蘆姊,咱們快走吧。」

「嗯。」

他們從城南門而出,來到城郊外的一幢破茅屋前。一路上,她聽戲武說著,他和若真並非兄弟,而是七年前烈陽城發生乾旱,舉家遷移的路上,家人積勞成疾病故,於是兩人從烈陽一路乞討到將日城,也因為七年相處,教兩人情同手足。

「葫蘆姊,就是這兒。」

她抬眼望去,瞧見眼前是幢像是風吹會倒、雨下會塌的破茅屋,就連牆上都有補強過的痕跡,可儘管破舊不堪,但卻是他倆唯一可以遮風避雨之處。

「對了,咱們家裡還有個孟婆婆,她就是真正的婆婆,六年前被我從街上撿回的,她的脾氣原本不好,但這幾年下來倒也收斂許多。」說著,他便輕推開門板,笑喊著,「孟婆婆,我回來了。」

「跪下!」

葫蘆還未踏進屋內,便聽裡頭傳來低斥聲。

「孟婆婆……我又做錯什麼了?」戲武彷彿早習慣她的斥責,臉上笑意不變。

「若真說,你又在街上撿了個祖宗回來供奉了。」

「孟婆婆,不過是舉手之勞,而且當初要不是我在街上遇見孟婆婆,我又怎會懂得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的道理?」戲武嘴巴甜,拐彎抹角地哄人。抬眼看向站在孟婆婆身旁的若真,便見他聳了聳肩。

戲武壓根不惱,只因他知道,若真是替他開路,省得沒說一聲地把人帶回家,卻被孟婆婆給轟出家門外。

「你就這張嘴像樣。」孟婆婆面有慍色,但從她的語氣不難聽出,戲武的話聽在她耳裡極受用。

「所以呀,我又替咱們源了一寶。」戲武笑瞇眼,回頭朝葫蘆招著手。

「葫蘆姊,進來吧。」

乍聽葫蘆兩個字,孟婆婆先是怔了下,然一瞧見來者,她整個人傻住了。

「妳好。」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所以葫蘆扯著笑,希望能消彌對方的不快。

「打擾了。」

孟婆婆眉頭皺得都快要打結了,好半晌才問:「妳……打哪來的?」這容貌,這嗓音……這未免太古怪了?

「呃,我……」問題真是一個比一個棘手,慶幸的是,來時路上聽戲武提起他們是一路從烈陽經過吞雲,再到尋陽進將日,所以--「我從尋陽來的。」

隨便挑個地方,應該算是有所交代了,對不。

「是嗎?那妳的家人呢?」

「都不在了。」反正都不記得了,就當作不在好了。

孟婆婆再仔仔細細地將她上下打量過。

「她也需要收留嗎?瞧她穿著打扮,怎麼看都像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把她撿回來做什麼?」

「婆婆,我--」

「別叫我婆婆,我頭髮還比妳黑。」孟婆婆毫不客氣地打斷她未竟的話。

她不禁無奈地垂下眼,說:「我家道中落,如今連個落腳處都沒有,還請姊姊收留。」改口叫姊姊,真的教她好傷心,不過要是能因此哄得老人家開心人叫妹妹都可以。

孟婆婆瞅著她不語,像是在思索什麼,直到身旁刺人的目光,逼得她不得不抬眼。

「瞧我這什麼?這屋子又不是我的,我也不過是借宿罷了。」

「可是孟婆婆是家裡的長輩,總得要先請示婆婆才成。」戲武笑咪咪道,卻彷彿早已猜到答案。

「隨便你,反正我管不著。」孟婆婆不甚在意地說,而後又像是想到什麼,補了一句,「她看起來身子還挺硬朗,上街找找有無工作,還有她那衣裳可以賣錢,記得價格要拉高,至少要賣個三兩銀子。」

「值三兩嗎?」若真睨了葫蘆一眼。

「至少三兩。」她可出身名門,對那身白底繡織綾羅絕不會看錯。

「可是她這年歲,上街找得到工作嗎?」說到工作,想在這將日城混口飯吃可沒那麼簡單,要不他怎會與戲武至今還在行乞。

一般少年郎在將日城裡,原就找不到什麼像樣的工作,頂多是打雜,再不就是入府為奴,可他們年紀太輕,身形太瘦,人家還不肯收呢。

而對待女子,那就更嚴苛了。

年過二十沒出閣的姑娘,是不得拋頭露面工作的,只能入府為奴,但是要是年紀太大……誰會找個嬤嬤回家當奴?

「到客棧問問。」孟婆婆指點迷津。

總歸一句話,葫蘆終於找到安身之處,至於明天……那就明天再說吧。

若真說的一點都沒錯,想在將日城混口飯吃,絕對不是件易事。

尤其,是她這年歲的姑娘。

她真的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大娘,更何況是個嬤嬤?

「嬤嬤,妳這年歲應該要在家中享福了,回去吧。」客棧掌櫃非常客氣地道。

葫蘆真的很氣餒,她的嗓音明明就是柔嫩的童音,可大夥都因為這頭白髮,認定她根本就是個老婦,真是太虧了她。

唉,要不是臉上胎記遮住她的容貌,她看起來年歲也少些,也不會為求工作而四處碰壁。

走出客棧外,看看外頭人來人往,她不禁嘆氣。

要是找不到工作,豈不是真要被若真給看扁了?

可是……找不到工作是事實。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卻突地瞧見有不少人圍在一張告示前頭,她忍不住好奇地靠過去,可惜距離太遠,她實在看不清楚上頭到底寫著什麼。

所幸她還未開口詢問,便從身旁幾個人的對話聲中找到答案。

「衛家又要招奴了。」

「算了算,也差不多是時候了,半年一回嘛。」

「衛家可是王朝皇商,當然可以半年就將府裡的下人給換過,而且不買終生契,時間一到就給一筆可觀的餉銀,這半年一到,衛家簡直成了寺廟,引得大批姑娘前去。」

「聽說有人半年契一到,一見那餉銀太可觀,想要再續契,可衛當家卻壓根不肯。」

「衛當家自然不肯,他既會採取半年一次招奴的方法,那就代表他府裡肯定有什麼祕密不肯讓人知道。」

「這衛家裡有什麼祕密?」

「這個嘛……」

壓低的對話聲,隨著葫蘆走遠,被她拋在腦後。其實她本來想問那些人衛家在哪的,可是瞧他們聊得那麼愉快,她倒不好意思打擾了。

反正他們說會有一大批的姑娘前去,那她跟著去不就得了?

葫蘆的算盤打得可響了,跟著一些姑娘的腳步前往城東,果真遠遠的就瞧見一排人龍,儼然像是要上山進香似的。

她乖乖地跟著前頭的姑娘排著隊伍,安安靜靜地等著。

「不會吧,這婆婆也要應徵奴婢?」

她聽見有人低語,無奈地閉眼嘆口氣。別聽別聽,這全都是他人的無心話語。

「她以為衛當家是想要聘個姥姥不成?」有位姑娘掩嘴低笑著。

喔喔,有點過分了喔!怎能以貌取人咧?她只是頭髮白了一點,事實上她身強體壯得很。

「妳們全都誤會了。」突然有抹嗓音非常具有同情心地殺出。

葫蘆微乎其微地揚笑。瞧,世間處處有溫情的嘛。

「不然呢?」

「瞧她那身補丁,看也知道她是要到衛家乞討的。」話落,人龍裡隨即爆開陣陣訕笑聲,引得前頭側目。

葫蘆驀地張大眼。是可忍,熟不可忍!

這些姑娘家也未免太沒規矩了,竟這般取笑人。

她這衣裳雖有補丁,但可是乾淨得很,她不過是要討份工作,竟被如此恥笑?!

可是真要她反駁……好麻煩,要是在這兒吵起來,對誰也沒好處,於是她努力地眼觀鼻,鼻觀心,靜心而處。

眼前真正重要的是她需要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總沒道理倚靠戲武和若真養她,對不。

退一步海闊天空,沒有什麼好爭的。

於是她充耳不聞他人的訕笑,靜靜跟著隊伍往前,直至來到衛家總管面前。

衛家穿堂後是大片的石板廣場,到處可見綠林,遠處幽徑上正有迎春和各色杜鵑爭奇鬥艷。

她站在大門外,直朝裡頭望去,卻突地聽見細微的聲響說道:「別想插隊,到後頭排隊去。」

話落,聽見了哎呀一聲,她回頭望去,就見一位姑娘被推倒在地。那姑娘長髮紮成辮,身上有些髒汙,感覺上像是家道中落的千金,然看她的五又得年歲似乎是大了些。

沒多細想,她上前扶起了那姑娘。

「妳不礙事吧?」

那姑娘起身,像是嫌棄地撥開她的手。

「我沒事。」她的態度淡漠,清美面容沾上塵土,看起來有幾分狼狽,然那與生俱來的高傲氣質,不允許太過低下的人靠近自己,可是目光卻不住地朝衛家裡張望,面色有些難堪卻還有更多期盼。

葫蘆見狀,摸摸鼻子,覺得自己好像太多管閒事了,可是既然都插手了,那就--「妳和我一起排吧。」她沒什麼心眼地拉著她一道排。

「排什麼?」

「妳不是要到這兒找差事的?」葫蘆問得理所當然。

如果不是要找差事,幹嘛直往裡頭眼巴巴地瞧?

「我才不是……」

「走吧,往前走吧。」葫蘆不管後頭有人抗議,不由分說地拉著她踏進衛家。

而衛家總管就坐在石板廣場的小桌前,垂眼正寫著什麼,壓根也沒抬眼瞧她,教她說話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不過,這衛家總管不只是個姑娘,還好年輕呀,看起來大約只有雙十年華,面貌極為姣好,想不到竟已是一府總管了。

「叫什麼名字?」衛家總管輕聲問著,眉眼不抬。

「我叫葫蘆,尋陽人氏,原是來依親的,然而卻依親不成,知曉衛家只要半年契的奴,所以想要賺點盤纏回家。」她將之前在腦袋裡演練過一次的說法快速說出,那小臉表情再誠懇不過,那語氣甚至透著哀求,再鐵石心腸的人都要被她這把嗓音給軟化不可。

「……葫蘆?」衛家總管驀地抬眼,怔愕不已地看著她。

這名字和那把嗓音……教人久久轉不開目光。

「是。」葫蘆揚著笑,但那衛家總管臉色忽青忽白,變幻快速得教她摸不著頭緒。唉,就知道名字不能亂取,可天曉得她那時候手中只有串糖葫蘆的梗,只好隨口這般稱喚著。

「……妳想要入府為奴?」

「是的,總管。」她趕忙道。

瞧那眼神,她就知道總管肯定是被她一頭白髮給嚇住,是說……呃,怎麼總管現在的眼神似乎更驚詫了?

葫蘆以為那衛家總管真把她當成姥姥,趕忙解釋,「其實我只是頭髮白了,但實際上我今年只有十六歲。」

衛家總管上上下下地將她打量過一遍,暗笑自己的想法太過荒唐,隨即抬眼問她,「……妳真能幹粗活?」

「我可以的!總管大人,舉凡是要挑柴打水洗衣灑掃全都難不了我。」就怕不被選用,她用麼謊都扯得出口。

衛家總管直睇看她那雙蔥白如玉的手,心裡不信要是她真幹慣了粗活,這雙手也未免保義太得當了。這人……

「如霜。」

正垂睫忖度時,聽見一抹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嗓音,教衛家總管抬眼望去,在見到葫蘆身後的人時,驀地站起身,「表小姐?」

「……表哥在嗎?」顏芩面色難堪的垂著臉問。

「爺正在府中。」如霜瞧她一身狼狽,隨即開口道:「還不趕緊請表小姐到大廳等候,差人通知爺一聲。」

站在她身後的丫鬟聞言,儘管不識得她是誰,也趕忙向前迎著她往大廳。

這一幕教葫蘆傻了眼。哎呀……這下糟了,原來人家不是要當奴,而是和這府裡主子有親戚關係的,難怪那氣質就和尋常姑娘不同。

是說……她把主子當奴,會不會影響她得到這份工作?

「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如霜收回落在顏芩背影上的目光,眸光銳利如刃地看了葫蘆一眼,隨即宣佈要府內丫鬟請排在後頭的姑娘們離開。

後頭爆開陣陣遺憾的嘆息聲,葫蘆則是直盯著收拾桌面筆墨紙張的如霜,相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得到這份工作。

如霜一切收拾妥當後,赫然發現她就站在身側,不由得問道:「妳還待在這裡做什麼?」

「咦?」這口氣,難道說……「總管大人,我真的可以幹活的,妳相信我,求妳幫幫忙了。」

太陽都快下山了,她真的不想回家吃閒飯。她明明就身強體壯,沒道理找不到工作的!

「葫蘆姑娘,府裡的丫鬟缺額已經……」

「如霜!」

如霜話未盡,身後揚起細軟的嗓音,接著一抹柔白的小小身影隨即撲到她的腳邊。

「爹爹呢?」

如霜面有難色,蹲下身又是笑又是哄著,「小姐,爺正在書房忙著呢,方纔還有客人上門拜訪,爺是抽不出身的,小姐不如先回西廂用膳。」

「不要,爹爹不陪我吃,我就不吃。」巴掌大的小臉,五官深邃精緻,可以想見長大之後必定是個美人兒,可現在她小臉皺得像顆小包子似的,淚水在眸底打轉著,小嘴抿得快要消失不見,看起來逗趣極了。

那模教葫蘆忍俊不住地笑出聲。

笑聲引起衛家小千金的注意,抬眼與她對上眼。

「妳是誰?」

如霜見狀,本要葫蘆先離開,豈料她卻是蹲下身,輕捱著小姐的臉。

「多漂亮的小臉,皺得都醜了。」

衛玲瓏直瞅著她,像是有些意外她碰觸自己,隨即朝如霜問著,「她是府裡的丫鬟嗎?」

「小姐,她不是。」

如霜的回答,如刀般剮進葫蘆的心底。

唉,結果與她想像的一般,待會回去她真不知道要怎麼面對戲武和若真了。

「那就讓她是。」衛玲瓏話一出口,隨即抓著葫蘆的手。

胡蘆意外地看看她,直覺得這小手好軟好暖。

「小姐……」如霜面有難色地道。

「我不管,我要她留下陪我吃飯。」小嘴抿得死緊,小手緊握著葫蘆的。

「我不要再一個人吃飯了。」

那說法彷彿她被冷落許久,沒有爹疼娘愛的,教葫蘆不捨極了。

「小姐……」如霜看向葫蘆,良久,無奈地嘆口氣。

「既然小姐這麼堅持,那就這麼做吧。」

她的答允,終於教衛玲瓏展開笑靨,親熱地拉著葫蘆,說:「走,妳陪我吃飯去。」

葫蘆被拉著走,只見如霜眸色微冷地看著自己,隨即又招來丫鬟低語幾聲。

唉,她只是頭髮白了點,又不代表她是壞人,犯得著用那種眼光看她嗎?

衛家大廳。

「顏芩,妳不要緊吧?」

原本侷促不安的佝僂身影,在聽見那淡漠卻又隱含關注的話語後,高懸的心終於安下,回頭,泫然欲泣地注視著來者。

「表哥……」那梨花帶淚的神情,我見猶憐。

「盧家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衛凡神色淡漠,卻多了更多無奈。

「表妹既然來了,那就安心待下吧。」

「多謝表哥。」她一副萬般感謝,淚流不止的模樣。

「打理西廂旁芙蓉居,讓表小姐先行梳洗。」他淡聲吩咐著,丫鬟立刻應答,不敢怠慢,只因那芙蓉居可不是隨便人能入住的,於是將顏芩視為上賓招呼著。

走過衛凡身旁時,顏嶺矜持又感恩地睨了一眼,隨即垂著臻首跟著丫鬟而去。

衛凡淡睨一眼,心裡已有計算。

「爺,讓表小姐住進芙蓉居,這……」禦門忍不住出口問著。

要是尋常賓客,西廂的客房便已夠用,不至於要人持地打理已逝老夫人住過的芙蓉居。

「我的心思,你要是猜得中,不知道該有多好。」衛凡煞有其事地嘆道。

顏芩離開盧家,那是因為他派人牽了條買賣給急於在盧家建功的顏芩,再翻手買空賣空,讓顏芩替盧家虛擲了八百兩,會被趕出府,不過是剛好而已。依顏芩高傲的性子,絕計不會回顏家,而選擇投靠他,只有兩個可能。

一是盼他施溫情,讓她能夠得個小妾之名安身;二則是……身為盧家探子扮可憐,而她的舉措已經讓他知道,她選擇的是哪一條路。

那麼,他會成全她。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1:14

第三章.【小姐與丫鬟】

葫蘆莫名期妙得到衛玲瓏欽點,非但能夠留在府裡工作,還能夠陪小姐一起用膳,而最重要的是--這衛家的膳食真的是好吃得教她連舌頭都快要吞下。

「還有這道,這可是我家廚子的拿手絕活。」衛玲瓏拿起筷子的動作十足十的大人樣,動作優雅極了。

葫蘆呅了一口清燉鱔魚,一整個人心怒放了起來。

「天啊……這天底下怎會有如此好吃的東西?」皮滑肉嫩,入口即化,最了得的是沒有半點鱔魚腥味,還伴隨著淡雅藥材香。

「對吧對吧。」瞧她吃得眉彎唇勾,衛玲瓏不禁咧嘴笑著。

「妳肯定沒吃過這些東西吧,只要往後妳每頓膳食都陪我一起用,妳就可以吃到了。」

聽她話裡飽含利誘的說法,教葫蘆疑惑地微揚起眉。

「小姐,我問妳喔。」想了想,她小聲問著。

「妳問啊,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答。」衛玲瓏說起話來搖頭晃腦,儼然像個小大人。

胡蘆乾笑了下,覺得這衛家千金和一般同齡的孩子真有些不同。不過呢,該問的問題還是要問。

「小姐,照衛家規矩,我可以跟妳一道用膳嗎?」問的同時,她忍不住又塞了一口旋炙豬肉片。

「照規矩……」衛玲瓏圓亮的杏眼像黑琉璃似的流動光痕,小嘴輕掀著,「當然不行。」

葫蘆二話不說,加快了咀嚼的動作,不忘再多夾一塊鱔魚片往嘴裡塞,卻又聽到她說:「可是,爹爹不在,這府裡我最大,我說了算。」

聽著,葫蘆放慢了咀嚼的動作,然而還是以防萬一地再問:「所以我陪小姐著著用膳,不會被罵或被趕出去?」

衛玲瓏笑呵呵的,白嫩嫩的手臂往她肩上一勾,可情長度實在短了些,還是她很配合地往她身邊靠了些,讓她完成這不倫不類的舉動。

「放心,有我在,只要妳乖乖的,我就可以保妳沒事。」

葫蘆看著她半晌,忍不住問:「小姐,妳這話是上哪學的?」

這衛家千金,看起來約莫五、六歲大,可這說起話來老氣橫秋的,真教人感到太不對勁了。

「聽爹爹和人說話學的。」提起她爹爹,那紛嫩小臉蛋滿是崇拜和驕傲。

「喔……」感覺上就不像個好人呢。

「我跟妳說喔,我爹爹很厲害呢,有時就連九叔叔都得要拜託我爹爹呢。」

「九叔叔?」之前在衛家外排隊時,就聽人說起衛當家是獨子,這衛家千金打哪有個九叔叔?

「九叔叔就是當今皇上。」說著,小臉寫滿了驕傲。

「所以我爹爹很厲害對不對……」

葫蘆聽到最後,總算明白這小傢夥到底是在驕傲什麼了。要是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她是驕傲就連當今皇帝都得找她爹幫忙,然而實際上,她根本就是對自己的爹崇拜到一整個不行的地步。

一個爹爹能被女兒這般崇拜……代表著父女關係極好,也莫怪她老要纏著親爹一道用膳了。

「是啊,衛爺真的很厲害,所以小姐不能教爺擔心,得多吃點膳食,趕緊長大才能替爺分憂解勞。」葫蘆說著,將她身子抱正,趕忙替她布菜。

「我也能替爹爹分憂解勞?」衛玲瓏小嘴微啟,彷彿這說法教她震愕極了,好像她根本不知道原來還可以這麼做。

「當然可以啊,小姐這麼聰明,一點就通,肯定是個經商奇才,所以真的要多吃一點。」葫蘆說著,手上也沒閒著,睢她似乎還處在震憾之中,趕緊趁機把菜餵到她嘴裡。

衛玲瓏傻愣愣地看著她,雙眼眨也不眨的。

「……小姐怎會如此看著我?」葫蘆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撫著臉上的胎記,心想該不會是她臉上這兩大片的胎記教她愈看愈害怕了吧。

「餵我。」她道。

葫蘆微愕了下,趕忙再餵了口菜。

「還有,我喜歡吃魚,幫我剔刺。」她指著桌面那道清蒸魚。

葫蘆有點為難地皺起眉,但還是努力地夾著魚肉,努力地剔著魚刺,然而這清蒸過後的魚肉雖說彈嫩得很,但也禁不起她又戳又覺的,眼見那條魚快要被她夾得屍骨不全時,衛玲瓏忍不住開口了。

「要順著魚肉夾,像這樣。」衛玲瓏瞧她笨手笨腳的,忍不住親自示範,還順手將夾起的魚肉餵到她嘴裡。

那魚肉鮮嫩無比,嚼在葫蘆嘴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似乎嚼著嚼著,就吞進腹了。

「這是我爹爹教我的,我爹爹也很會吃魚也很愛吃魚,可是啊……」說著,不禁無奈輕嘆了聲。

「可是我已經好久好久沒和我爹爹一起用膳了,他總是很忙很忙,有時候就算回來了,也老是待在書房,沒空陪我,尤其每年入春之後,直到夏天來臨之前,爹爹通常都不太會理我。」

瞧她情緒似乎低落了起來,葫蘆趕忙夾菜餵她。

「所以啊,小姐要多讀點書,等小姐懂很多很多的時候,爺就要倚靠妳幫忙了。」

她用她微薄的常識判斷,也許入春之後就是百事瀪忙之際,無瑕顧及女兒,倒也是人之常情。

「那妳要教我嗎?」

「我?」呃……她不確定自己懂不懂得那麼多。

「小姐可以請爺派人教道小姐。」

「好,到時候妳陪我一起覺。」

「咦?」她學那些幹嘛呀?然,瞧她那央求卻又不敢強勢命令的模樣,葫蘆怎麼也硬不下心腸說實話。

「好呀,小姐怎麼說怎麼好。」

「就這麼決定了。」衛玲瓏開心地揮舞著雙手。

「快快快,咱們把這些飯菜都吃光。」

葫蘆一怔,看著桌面那六菜兩湯,懷疑憑她們兩個到底要怎麼清空。

可是……當個飽鬼,總好過當個餓死鬼。

用過膳後,其他丫鬟將桌面的空盤撤下,衛玲瓏拉著葫蘆看她書桌上的書,可才一會,她便開始打盹。

葫蘆好笑地將她抱起,往床上一擱,輕柔地替她蓋好被子。

不就是幾歲大的孩子,吃飽飯後還能有幾分精神?

看看她的睡臉,不知怎地,就覺得這張小臉萬分討喜,然而她過分世故的口吻和討好人的說法,總教她心裡覺得古怪。

誰家的千金會為了留下一個丫鬟,誘之以利的?

就算她把一切都忘光光,但她也知道一般姑娘多少有點姑娘家脾氣,若是名門千金,好比今兒個被她拉進衛家的表小姐,多少有點高傲架子,可是衛玲瓏卻沒沾染上半點驕矜氣息,究竟是府裡的人教得好,還是純粹她太寂寞?

正忖著,外頭響起細微聲響,她一抬眼便見那位表小姐直接開門而入。

顏芩的目光落在葫蘆身上,眸色藏著幾分算計。

而葫蘆一見她,想了下便輕聲喊了聲,「表小姐。」既然衛家總管這麼喚她,她跟著叫肯定沒問題。

不過這表小姐梳洗過後,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外,就連氣焰都高漲了幾分。

「玲瓏倒是挺親近妳的。」顏芩涼聲啟口,目光一掃,噙著與生俱來的傲慢氣質。

葫蘆乾笑著,不懂她這麼問的意思,更不知道怎麼回答,乾脆閉嘴,反正少說少錯就對了。

「沒想到憑妳這模樣竟能入府當丫鬟。」顏芩低笑著,帶著鄙夷。

葫蘆靜默地垂著眼承受,不過在這一刻,她確定了這位表小姐真的不是什麼好姑娘,以貌取人,和戲武、若真相比,差遠了。

「我要是衛家主母,肯定不會留下妳。」顏芩自顧自地道:「不過,只要妳能讓玲瓏親近我,往後好處是少不了妳的。」

「呃……」葫蘆實在是有聽沒有懂。

想跟小姐親近,其實很簡單的呀,只要陪她吃頓飯,不就親近了,何必還要她特地牽線?是說衛家主母……嗯,她懂了。

「妳到底是聽懂了沒?」沒得到她的應答,顏芩不由得微皺起眉。

「我……」

葫蘆話未出口,門隨即被人推開,來者是衛家總管如霜,她美目冷凜,淡掃過顏芩和葫蘆。

「表小姐怎會在此?」如霜輕問,聲薄眸冷。

「表哥不在府裡,我惦記著表哥的千金,想要來探探她,可誰知道她已經睡了。」顏芩傲氣不減,可唇角笑意軟化了那雙刻薄的眸。

「小姐有奴婢們照料,就不勞煩表小姐了,時候不早了,還請表小姐先回房歇息吧。」如霜一席話說得得體,不讓她再有藉口留下。

「我知道了。」顏芩也不想在這當頭和她硬碰硬,話落隨即離開。

待她離開,葫蘆才趕忙欠身喊著,「總管大人。」

如霜淡睨著她。

「不須加上大人兩人,我也不過是府裏的奴婢罷了。」

「是。」

「小姐睡著了?」

「是的,小姐睡得可沈了呢。」

「聽說小姐今兒個的晚膳都吃完了?」

葫蘆笑意僵了下。

「……是啊,小姐說她撐得好難過。」當然,那裡頭有大半是她清空的,快撐死的那個也是她。

「是嗎?」如霜懷疑地揚起眉。

小姐並非不愛吃食,而是討厭獨自用膳,沒有爺在旁作陪。所以唯有與爺同桌時,她才會吃得多些。

而她到底有什麼本事,能夠哄得小姐那般開心?

「是啊。」葫蘆用力地點著頭,像是想到什麼,猶豫地抿著嘴,不知道該不該說。

「那個……」

「你是想跟我問半年契的餉銀和衛家的規矩?」如霜神色清冷地道。

她心裡早有主意,壓根沒打算把葫蘆留下,如今前來,也不過是要趁小姐入睡打發她走罷了。

「不,其實……我只是想問衛爺常常不在府裡嗎?」

「妳問這個做什麼?」如霜防備地微瞇起眼。

「因為小姐一直說她想和衛爺一道用膳……小姐說已經好久不曾和衛爺一道用膳了,那模樣教人挺心疼的,與其讓小姐有嚐不盡的珍饈佳餚,倒不如坐在小姐身邊陪她用膳,如此一來,她就開心了。」

其實她也知道這是人家的家務事,實在是沒有她置喙的地方,然而小姐那委屈卻又極力忍耐的模樣,就是教人看了心發疼著。

如霜微戚起眉,淡聲道:「衛家用人,最忌多話的人,不過妳多話無妨,因為我認為妳應該早點--」

「葫蘆?」後頭突地傳來衛玲瓏的喚聲,打斷了如霜未竟的話,葫蘆朝如霜微點頭後,隨即走回床邊。

如霜瞧衛玲瓏撒嬌似地摟著葫蘆,整個人偎進她懷裡,像個娃兒似的要人抱著哄睡般,眉頭不禁微皺著。

「小姐,妳怎麼還像個娃兒般的膩著人,要是教爺瞧見了,肯定會笑話妳。」

如霜淡笑著,伸手想將她從葫蘆懷裡抱下,豈料她反倒是抱得更緊。

「不要,我要葫蘆抱著我睡。」衛玲瓏半夢半醒時最是拗,緊抓著葫蘆不放。

「小姐……」如霜雙手僵在半空中。

「沒關係啦,小姐又不重,我抱著她睡就好。」葫蘆趕忙道,將她軟嫩的身摟進懷裡。

如霜眼角抽搐著,她又不是體恤她,而是如此一來,是要如何教她馬上離開?看著葫蘆輕柔地將小姐的髮梳攏,那眼神彷彿極疼愛小姐,教她眸色一沈。

「葫蘆。」她低聲喊著。

「是。」

「衛家的規矩忌多話之外,還不准和小姐親近。」

「……為什麼?」

「這是規短,妳想待下就得守規矩。」

葫蘆一肚子疑問,本想追問,但一觸及如霜的眸光,她選擇乖乖地一嘴。

「我知道了,可是小姐抱著我,我……」總不能要她把她給丟回床上吧?

「僅此一次,再有下次,我會要妳離開衛家。」如霜聲冷眸色更冷。

葫蘆儘管很想喊冤,但只能噤口,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直到如霜離開,在門外留下兩個小丫鬟,她才乏地地往床柱偎去。

這衛府……有問題。

如霜一開始雖然待表小姐很客氣,甚至要丫鬟通報衛爺,但是剛剛如霜看她的神情滿是防備,而看自己的目光除了防備還帶了苛責,事實上,要不是剛剛小姐喚她,說不準她現在就已經被趕出府了。

輕摟著玲瓏,她這下總算明白為何玲瓏會誘之以利,以盼她能頓頓陪她用膳了,原來問題就出在衛家的規矩。

這是什麼規矩?她瞧如霜看待小姐的眼神是再疼愛不過,難道她會不知道這種規矩只會讓小姐倍感寂寞嗎?

嘆了口氣,葫蘆更加心憐地將衛玲瓏緊擁在懷,過了好一會後,實在是內急到不行。才讓衛玲瓏舒服地躺在床上,外出詢問守門的丫鬟,茅廁在哪。

丫鬟沒開口,只是指了個方向,葫蘆應了聲謝,趕忙順著方向而去。

夜涼如水,輕風迎來寒意亦帶來花香,教她不禁尋著香味走。

走著走著,她突然發現這衛家真是財大氣粗得緊,都已過了子時了,竟然所有庭園小徑上全都點上了風燈,所經之處皆如白晝,燈火通明得教她咋舌。

是說……「茅廁到底在哪?」她哭喪著臉對著黑夜詢問。

到底是丫鬟指錯了方位惡整她,還是她貪聞香味所以走錯方向了?

她前看後看,左睨右望,就是不見半個路過的丫鬟,急得她都快掉淚,甚至企圖躲到林子方便時,突見前頭的花園裡有抹人影,她隨即快步向前,喜出望外地啟口問:「這位大哥,請問茅廁在哪?」

男人坐在假山之間,身形頓了下,徐緩回頭。

葫蘆來到幾步之外,心驀地定住一瞬--那是張陽柔俊魅的臉龐,黑眸如子夜般,像會攝魂般的妖野,好似不是人間物般的容貌,教她怔怔地看著出神,隨即心頭劇烈的顫動著,她的身體比腦袋早一步有了反應。

在燦燦燈火之下,他俊美得不似凡人,教她怎麼也轉不開眼,可是弔詭的是,她的心暴動得發痛,似乎她遺失了什麼,正用力地告知她。

正疑惑之際,男人啟口,「妳是誰?」

那把低沉微啞的嗓音教她眼皮一跳,傻愣愣地道:「……葫蘆。」這男人到底是誰?為什麼一瞧見他,她的心竟跳得如此地劇烈,彷彿魂魄都快要從體內迸彈而出。

男人明顯怔住,黑眸微瞇起眼。

「葫蘆?」

葫蘆兩個字,經由他的口吐出,一瞬間,葫蘆眼前彷彿一陣天旋地轉般,難受得教她閉起雙眼,然而那騷動像是不放過她,耳邊不斷地鑽進無數的聲響,一句句的葫蘆像是要將她的記憶全數喚回,逼得她張眼。

眼前明明是個接近而立之年的男人,她的眼前卻閃動過他的年少,他的青澀,他的喜怒哀樂,他的寵愛疼情,瞬地淚水乍湧。

「我不叫葫蘆。」

「葫蘆就是夕顏。」

「不對,老爺說過夕顏是月光。」

「葫蘆就是葫蘆,還妄想爬到天上去?」

腦海中穿插著她不服輸的嫩嗓,伴隨著她戲謔的訕笑聲,以往她總是被氣得直跺腳,惱自己為何不聰明一點地扳回一城,可是如今……這些甜美記憶化為眸底淚水,紛紛而落。

「小--」

「爺,已經很晚了,還是回房歇著吧。」禦門從另一頭小徑走來,低聲柔語打斷了她。他走近才發覺葫蘆的存在,教他不禁微愕了下。

「這……府裡怎麼多了個婆子?」

葫蘆聽著,又好氣又好笑。

「大--」

「總管沒告訴妳府裏規矩,這府裡入夜之後,丫鬟不得四處走動?」男人沈聲道,臉上早卸下方纔的錯愕。

「鐃是妳這婆子也得照辦。」

「我--」婆子……哪來這麼年輕的婆子?

「回去。」他神色冷厲地道,隨即起身。

「再讓我撞見妳在夜裡遊蕩,妳就給我離開。」

禦門聽得一頭霧水,然見主子舉步回主屋,他只好快步跟上,留下錯愕不已的葫蘆。

怎會這樣?

她先是愣了下,而後想起自己的容顏,不禁苦笑,也無怪乎大哥和小爺都認不出她是誰……可問題是,她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餵,現在都什麼時辰了,妳在這兒做什麼?」

一聲斥責,拉回她的心思,她忙道:「我要去茅廁。」

「茅廁在那邊。」那丫鬟指著另一頭。

「謝謝。」葫蘆點點頭,這一回她順利地找到茅廁,解了內急後再回到衛玲瓏的寢房,不解地看著睡得香甜的她,回頭,望著金銅鏡內的自己。

頭一次,她仔細地端詳自己的面貌,幾乎確定這張臉,分明就是被小爺破壞的那張沙畫,可她為何會變成這模樣?

重要的是……她不是在妊娠嗎?

為何時間彷彿過了許久,而這孩子……葫蘆目光落在衛玲瓏臉上,那五官分明像是翻刻了她的臉似的,這分明是她的孩子。

走近床邊,看著那張討喜的小臉,想著她寂寞要人陪的神情,不由得輕撫那軟嫩的頰。如此嬌俏的小姑娘,該是得天獨厚眾人疼的,為何她卻是寂寞得要初進府的奴婢陪伴用膳?

想著,忍不住心疼地將衛玲瓏摟進懷裡,重量壓在她的身上,才真實感受,她是從自己身上落下的孩子,是她萬般保護的孩子。

可是玲瓏已經五、六歲大了,這……五、六年間她到底是跑去哪了?

為什麼這座府邸的氛圍如此古怪?

東方天空綜開一抹魚肚白,入春後的將日城總在這時分泛起白霧,令城裡有如天上仙境,白煙飄飄掩虛實。

然,衛家主屋書房裡,氣氛正凝重著。

「所以那個丫鬟是跟著顏芩一道進府的?」身為衛家大當家的衛凡長髮束環,身著一襲玄色鑲金邊的錦袍,視線落在帳本上頭。

「奴婢不敢肯定。」如霜垂眼答道。

「若不是如此,為何她會名喚為葫蘆?」語氣始終平淡,彷彿在聊天般。

「奴婢不知道。」如霜思索半晌,才啟口道:「昨夜在小姐房裡,奴婢有聽見兩人的對談,表小姐似乎要葫蘆想法子讓小姐親近她。」

衛凡聽至此,這才微微抬眼,似笑非笑地說:「如此一來,不就說得通了?」

「奴婢初見她時,那嗓音教奴婢心顫了下,可那髮色卻像個五甸好婦,容貌更是嚇人……就算她是表小姐特地找來的人,可那容貌和外表又能影響爺幾分?」回想起初聽到葫蘆嗓音時,她的心幾乎停止跳動。

她想,這一點,爺應該是和她相似的。

葫蘆的嗓音實在是太像夫人了,那種與生俱來的軟綿童音,不像一般娃兒的尖細,卻又不如一般女子的柔媚,那是種天底下不可能相似的嗓音,至少在遇到葫蘆之前,她不曾聽過相似的。

更荒的是,她竟也叫葫蘆。

「不能影響,那是咱們心知肚明。」進就足以說明這是顏芩的計畫。

「爺提起最近表小姐必會上門,爺要奴婢處處注意她卻又要留下她,這……」

如霜不解極了,想找個答案,好讓自己拿捏進退。

「這事妳就不用管了,眼前妳只要盯著那個叫葫蘆的丫鬟。」

「既是如此,不如乾脆將她趕出府?」她感覺得到爺在策畫什麼,所以她對表小姐和葫蘆都提防,而她覺得徹底的方法,就是直接把人趕出府,一了百了。

「留著兆看她到底想做什麼。」衛凡淡聲說著,目光又落在帳冊上面。

「還有,別再讓她和小姐太親近。」

「可是小姐她……」

衛凡沒有回答,長指擺動了下,如霜隨即噤聲,欠了欠身退出書房外。

外頭白霧密佈,滿園豔綠變得迷矇,如同褪了色的彩畫。

如霜很清楚,爺之所以留下她,沒在夫人身故之後,將她連同其他丫鬟一起遣散,那是因為她和夫人情同姊妹,夫人的死在她心底烙下了難以言喻的痛,可儘管如此,卻不代表爺對她是信任的。

不信任她也無妨,眼前重要的是,她得要代替夫人好生照顧小姐長大,否則他日黃泉底下,她無臉見夫人。

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微攏身上的薄襖,才剛要拾階而下,便聽見有人喚著,「如霜。」

那輕軟的童音,教她心頭一顫,抬眼望去,一抹身影靠近著,如霜清冷美眸眨也不敢眨地盯著那抹身影,直到她看清來者,才惱火地攢起眉,低斥道:「誰准妳直呼我的名字?」

「我……」葫蘆怔住,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就連如霜也變得如此冷漠。

她一夜未眠,趁著玲瓏尚未清清,想找如霜把話問一問,豈料竟得到這冰冷無情的斥責。

「這時分不守在小姐身邊,妳跑到這兒做什麼?」如霜退不去滿臉的怒氣,那一瞬間錯認的惱火,全數發洩在對方身上。

有一瞬間,她幾乎以為是夫人回來了!

葫蘆怔怔地看著她半晌,有種人事全非的酸澀。

「如霜,這些年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這個家變得死氣沈沈,沒有半點笑聲?

如霜怔愣地看著她。她這說話的口吻恬柔中帶著撒嬌意味,好似夫人真的回到她的面前。

「如霜,我--」

「總管,外頭有兩個小乞兒從昨晚在府外走動,說要找一個叫葫蘆的人。」

葫蘆未竟的話,被來通報的守門小廝打斷。

葫蘆一聽才突地想起,她昨天外出就沒回去,躊躇了下,她原想跟如霜表白身份,可戲武和若真都來了,甚至為她徘徊了一夜,她要是不去和們說說也不成,可是……

「去吧。」如霜神色冷漠地從她身旁走過。

她張口欲言,終究還是閉上嘴,心想總是待在同個宅邸裡,不怕找不到機會說明白。

深吸口氣,和小廝走到衛家門外,卻沒瞧見戲武和若真。

「大概是走了吧。」守門的小廝如是道。

「那我……可以先離開一下嗎?我保證馬上回來。」

「這我不能作主。」小廝搖得恍若波浪鼓,不敢應下她的要求。

「去吧。」

葫蘆正打算回去請示如霜,豈料她就出現在身後。

「多謝。」忍不住多看如霜一眼,而後她撩起裙襬趕忙往大街跑去。

如霜看著她的背影,神色恍惚了起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假設表小姐來府裡的目的如爺所料,特地找了個和夫人有相似嗓音的女子來,但……她們也不可能模擬出夫人的氣質啊。

可是她說多謝,她撩起裙襬奔走的動作,她的背影……為何如此相似?

她和夫人是在衛家一起長大的,她清楚夫人的習慣和舉措,可表小姐又怎會知曉,而這人又怎可能覺得如此像?

更令人不安的是,要是將那頭白髮染黑,將臉上胎記除去……那巴掌大的小臉豈不是像極了夫人?

「如霜,妳在想什麼?」禦門的嗓音乍現在身後,教她猛地回神

「禦門,你覺得葫蘆像夫人嗎?」她脫口問著。

「我沒跟她說上話,不知道她的嗓音有多像。」禦門聳了聳肩,對這件事沒太大的興趣。對他而言,再怎麼像都不會是夕顏,夕顏已逝去六年了。

「爺真的可以無動於衷?」如霜這話像是低語,像是自問。

就連她都會因為葫蘆一些舉止和說話的方式而動搖,爺真的可以清楚地分割兩個人嗎?

「妳說什麼?」

「……沒事。」如霜咬了咬牙。

不,那是假的,夫人已死,豈會死而復生?她不能被迷惑,不能因為太過相似而教自己鬆懈防備。

禦門古怪地看她一眼,隨即朝外頭街道而去。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1:33

第四章.【月光碎片】

回到位在城郊外的破茅屋,若真一瞧見她劈頭就是一陣臭罵。

然而,葫蘆壓根也不惱,被罵了也是笑嘻嘻的。

這種責罵,是因為她被擱在心上,就像是走失的孩子總要受家人責罵,可為何她真正的家人卻連責罵都不肯,反倒是冷漠以對?

「好了,若真。」戲武趕忙緩頰,「知道葫蘆姊是在衛家當差不就好了。」

「葫蘆姊?這種鬼話你敢說我還不敢聽!依我看,她分明是葫蘆婆婆啦!」若真尖銳地哂笑著,以報她讓他擔心了一夜的仇。

「若真……我真的有那麼老嗎?」她不禁抓起自己的髮,灰白得好醜,害她變得好老,而這都是拜小爺所賜。

「很老!比孟婆婆還老!」若真雙手環胸很不客氣地戳破她微弱的希望。

葫蘆聞言,小嘴扁得死緊。原來就因為這臉上的胎記和這頭灰白髮,才會教小爺和如霜都認不出她……

「你們到底是在吵什麼?還不趕緊去打水!」孟婆婆從屋裡走了出來,口氣不善地低罵著。

葫蘆望去,腦袋恢復的記憶,教她驚覺這位孟婆婆竟就是二娘……「二娘?」

孟婆婆一愣,面色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有幾分驚恐。

「妳叫我什麼?」

「……因為若真說我比孟婆婆老,所以往後我是大娘,孟婆婆是二娘。」葫蘆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面不改色地解釋著,還不忘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她不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在這當頭和二娘相認,反倒不必要,倒不如回衛家搞清楚這些年到底發生什麼事,而她也想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眼前重要的是,她必須先找回她中斷的記憶。

「……無聊!」孟婆婆神色忽白忽青,朝著戲武和若真吼著,「你們還不趕緊去打水準備早膳?!」

兩人一被吼,隨即動作俐落地動起來,而葫蘆和他們聊上幾句便趕忙回衛家。

一回到府裡,就被差使著東路西奔,一整天光是伺候著玲瓏和打理府內雜務,再詳讀府中規矩,就忙得她暈頭轉向。

忙到入夜,還是沒機會可以和如霜見到面,只被告知,從今晚開始,她不得再睡在玲瓏房裡,而玲瓏儘管滿臉落寞,還是點頭示意她去僕房睡,看來是有人對她耳提面命了一番。

而這話得要誰說才有份量?除了小爺,還會有誰?

她不懂小爺為什麼要這麼做,百思不得其解,教她累極卻沾床也睡不著,躡手躡腳地下了大通鋪,推門迎向沁涼夜風。

雖說府中規矩是除非有要務,否則不可在戌時之後在府內遊蕩,但相對的,這個時候想要遇到其他下人,機會應該不大,剛好可以讓她透透氣。

她的腦袋裡有千百個疑問,想找回被劫走的記憶,可偏偏找不到願意為她解惑的人,她想……也許她應該從大哥下手才對,要是她沒記錯,大哥向來是隨小爺待在主屋東廂,這時分去碰碰運氣……

正忖著,瞥見不遠處有抹月牙白人影,教她不禁微愕。

小爺……怎麼又在這裡遇見他?

她環顧四周,這裡是位在主屋和葫蘆齋之間的巧思園,這裡有人造湖泊,銜橋架廊穿梭,四周花木扶疏,白樺聳天,入夏能掩酷暑,入冬能避寒風,向來是她最喜歡來之處,但這兒似乎有些改變,多了些假山造景,在他所坐之處的四周圍了個大圈。

那裡頭到底是什麼?他又是在看什麼?

輕輕地再往前一步,便見他仰首不知道喝著什麼,嗅到微風吹送酒香,她不禁微皺起眉。

小爺並不嚐杯中物,怎會在這兒獨酌?

不,那不是獨酌,簡直是牛飲了!

上前要阻止他,卻突地聽他低吟著,「月光碎,如淚……」

葫蘆驀地停下腳步,只因她未曾聽過他飽含悲傷的啞嗓。

就連當年老爺去世時,小爺雖然流淚,卻從頭到尾都沒說半句話,她知道他很遺憾自己未能在老爺尚在世時做出些許成績,那是種愧對,而非傷悲。

「沙隙墜,成灰……」她看著他抓起了細沙,任由細沙從指縫間流逝。

「盼妻歸,不給……魂魄飛,誰陪?」

誰死了?她不解地自問著。不對,如果她死了,她又怎會出現在這裡?

疑惑間,瞧他突地起身,回頭瞪著倒映在湖中的月影,一步步踩進湖泊裡。

此舉嚇得葫蘆趕忙衝向前,疾聲吼道:「小爺,你在做什麼?!」

一腳踏進湖泊,衛凡驀地一怔,抬眼看著一抹身影疾奔到身旁,她撩著裙襬,氣息微亂,不由分說地拉住他。

「葫蘆?」他啞聲喃著,柔魅黑眸迷離而空洞。

「是啊,小爺,葫蘆回來了。」

衛凡怔怔地看著她,突地低低笑開。

葫蘆見狀,不禁跟著喜笑顏開,正開心他相信自己時,卻猝不及防地被他給推開,力道大得她跌坐在湖畔。

她錯愕,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小爺,你……」那神情冷漠如刀,闐暗如鬼,教她的心顫著。

打她有記憶以來,小爺對她疼愛有加,每每見到她,鎖得再深的眉都會解開,可是此刻,那目光陌生無情,在他眼裡,她找不到熟悉的愛戀。

「誰家的葫蘆這麼醜?」他居高臨下背著光,聲冷攝人。

「小爺……你看看我,仔細地看看我!」葫蘆咬牙站起身,無懼地迎向他的視線。

「我的臉我的髮,是你的傑作!是你弄壞了沙畫……」她堅定的口吻在他冷騺的神色下被迫軟化,只能伸手抓著他的袖角。

「小爺,是我……真的是我……」

衛凡撥開她,掀唇笑得諷刺。

「想要投懷送抱,妳好歹把自個兒打扮得美味一點,醜婆子……給我滾!」

這些年,有太多人送來了和葫蘆相似的姑娘討他歡心,或者自以為可以藉此從他身上得到好處,然而那些人壓根不懂,葫蘆是他一手帶大的姑娘,長得再相似也不是他的葫蘆,只會惹他厭煩!

葫蘆眸底隱隱浮動淚水,她悲傷她恐懼她不知所措,那股幾欲回到他身邊的渴望,被他無情話語切割成絕望,引爆出胸口的怒火。

「衛小爺!你說過的!你說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你都會認出我的!」

為什麼?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為何她再張眼,已是人事全非?

她想要知道答案,為何沒人願意告訴她?!

「住口!給我滾!」衛凡重咆著,甚至作勢要打她。

不准學葫蘆的口吻質問他,不准!

葫蘆張大琉璃眼,直直瞪著他半晌,閉上眼,淚水緩緩滑落。

她的小爺,最愛她的小爺,竟打算動手打她……打吧,把她打醒,她一定是在作惡夢,趕快把她打醒。

她的小爺不會認不出她,她的小爺最疼她了……

衛凡瞇眼瞅著她半晌,突地眉頭深鍞,餘光瞥向湖心中的月影。

葫蘆總說她是月光……如果他撈到了湖中月,是不是就可以見到她?

等了許久,預想的痛楚沒落下,張眼只見他像是失了心魂般,碭是要躍進湖裡去,她想也不想地往前一撲,抱住他的大腿喊著,「來人啊,小爺要跳湖了!」她尖聲大喊,雖說嗓音細軟,但在這靜寂夜裡,倒也挺宏亮的。

衛凡垂睫,看不見她的容貌,只見她的身形,只聽她的嗓音……該死,為何要這樣折磨他?!

他大手惱火地掐上她的頸項,力道野蠻得可怕,教她錯愕地瞠圓水眸。

對上眼的瞬間,她在他眸裡看見了毫不遮掩的殺氣,她開口卻說不出話……天啊,小爺要殺她?為什麼?

惡夢……為何不醒?她已經這麼痛了,為何還不醒?!

她不甘心……為什麼不相信她?為什麼要殺她?!

說什麼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都會認出她……全都是騙人的!

「爺!」人在主屋僕房的禦門身形疾如電般地趕來,一把扣住衛凡的手腕,微使勁,就為逼他鬆手。

「……你在做什麼?」衛凡聲薄如刃,眸冷如冰。

「爺,別這樣。」禦門瞧他還是不鬆手,於是用力地將他的手腕一拗。

「禦門失禮了。」

這一拗,真教衛凡鬆了手,趕在鬼門關前將葫蘆給搶救下來。

喉嚨得到解脫,教葫蘆貪婪的呼吸著,可每吸一口氣,喉頭就痛得像是有把火焚燒,那毫不留情的力道,是真的要她的命……她顫巍巍地抬眼,不懂他為什麼如此厭惡她?

就算認不出她,也沒必要要她的命吧,可小爺那力道……要不是大哥趕到,小爺是打算殺她的!

「禦門,你愈來愈大脆了。」衛凡惱怒斥責著,身形踉蹌著。

「爺,她不過是個丫鬟,你……」禦門趕忙扶著他。

他不懂,為何爺早上才做的決定,入夜就換了個作法。

難不成是跟他的回報有關?早上他回報葫蘆到了城郊外一家破茅屋,令人驚奇的是,六年前被趕出府的姨老夫人竟在那兒,兩人看似熟識,這點教人頗多聯想,表小姐的到來,也說不准還和姨老夫人有所關聯。而爺是因此痛下殺手的?

「是她該死。」衛凡似笑非地道。

他設陷阱讓顏芩前來,可他沒想到顏芩竟會帶來這個人,原本還嘲諷這個人冒用了葫蘆之名,簡直是破綻百出,然他卻沒想到自己竟會因為她的嗓音而動搖……他的葫蘆是獨一無二的,豈能讓這種劣等贗品仿冒?!

她不配有這把嗓音,更不配擁有這個名字!

「爺……」就說喝酒不好,可爺偏就是要喝!喝醉之後,根本不聽人說話的!

禦門欲開口勸阻,卻見主子的目光落在他腳邊,他循著望去,只見葫蘆跪坐在地,小嘴抿起,淚流滿面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那神情……像是惱著氣著,卻又哀傷不已,要是將那頭白髮染黑,除去兩頰胎記,活脫脫就和夕顏一樣!

「……過來。」衛凡啟唇道。

禦門猛地回神,卻見主子的目光依舊是落在她身上,意味著是在跟她說話。

過來?是打算再殺她一次,還是……葫蘆猛也別開眼,小嘴還是緊抿著。

這一幕,教禦門有點傻眼。他在府裡待了二十幾個年頭,只有一個人敢在爺面前拿喬。

而下一刻,則是教禦門徹底傻眼--只見主子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原以為主子欲再下殺手,卻見主子拐了彎,直朝主屋東廂而去,他不敢遲疑,急急跟上。

見主子原來是要帶著她回房,禦門鬥膽硬跟著進房,就見主子坐在床畔,很自然朝葫蘆抬著腿,如果他沒記錯,爺向來要夕顏這般伺候他……爺心思到底是怎麼轉的?前一刻不允她像夕顏欲殺之而後快,但這一刻分明是把她當成夕顏了。

爺……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啦?就知道不讓他跟在身邊,爺喝起酒來就不知道節制!禦門心裡微惱著,正想要接手,卻見葫蘆上前,快手地解下衛凡的烏頭油靴,然後……往男人的臉上砸!

禦門暗叫了聲,所幸衛凡沒有醉得太離譜,單手撥開油靴,又朝她伸出了另一隻腳。

在他還來不及阻止時,她已經脫下自己的鞋子砸向主子。

這一回,衛凡閃避不及,藕色繡花鞋正中門面。

禦門見狀,只覺得頭有點暈,覺得自己不太對勁,要不然怎會覺得時光倒轉,見到爺一如往常地逗著夕顏,最終再任她洩恨。

可糟的是,眼前的人是葫蘆不是夕顏,主子可能是醉昏頭了,這一砸,說不準會出事啊!

禦門下意識地護在葫蘆面前,可衛凡身手矯健地起身,一把將他推開,一把扣住了葫蘆的手,接著--葫蘆要閃,禦門要護,伸腳一絆,瞬間讓衛凡高大的身形往前傾,在葫蘆來不及閃躲的瞬間,吻上她的唇。

不……應該說是撞上她的唇,痛得她想也沒想地反嘴咬他。

那一瞬間,禦門傻了,衛凡怔住,時間冬彿凍結了般,沒人能有所反應,就像要讓這一刻停留到天荒地老。

葫蘆那雙噙淚的眼,殷紅得可怕,咬住他的力道壓根沒客氣。

他認不出她還想殺她……她咬他回報,剛好而已!誰要他出口諷刺她,誰要他開口傷她,誰要她喚了小爺,他還是記不得她?!

她咬得發顫,像真要將他的嘴肉咬下,然就在一瞬間,他張口含吮著她的唇。

這一回是結結實實的吻,不再是不慎撞上的,而是裹含情慾的纏綿,教她幾乎招架不住,雙手只能緊抓著他。

他吻得極深,像狂風暴雨欲將她吞噬一般,她該逃,可是天曉得她有多想靠近他,靠近這個從她有記憶以來一直守在她身旁的男人,這個在她十二歲便將她定下的男人。

緊抓的手,不自覺地撫上他寬廣的背,直到他的重量不斷地壓下來,才教她疑惑地托住他,下一瞬,禦門將他扛上床。

她到這一刻才驚覺大哥一直站在旁邊,這份認知令她羞紅了臉,教她不知道要把自己埋到哪裡去。

將主子扛上床,禦門才徹徹底底地鬆了口氣。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和爺過招,打也不是,守也不成,只會累死他,所以只好偷襲打昏他。

不能怪他,誰要爺當著他的面輕薄府裡的丫鬟?但這丫鬟也真是的,居然沒反抗,恐怕真是為了誘惑主子而來的!

深吸口氣,他冷眸睨去。

「妳也太不知恥了吧。」

葫蘆原本羞齦欲死,聽他拋來這話,教她瞬間惱羞成怒,想也沒想的一腳就往他的後腿踹下。

沒料到會有這突來一腳,禦門身形沒動,卻驚詫地直瞪著她。

踢他?竟敢踢他?!

他長這麼大,敢踢他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主子,一個是妹子……他狹長的美目直瞪著她,瞧她小嘴緊抿,又惱又氣的模樣,難以置信極了。

這是上哪找來的很角色?到底是上哪學的才能將夕顏的神情反應覺得十足十?

葫蘆抬起那雙噙淚的琉璃眸,開口欲言,可偏偏喉頭痛得像著火般,一開口便發疼。可惡,大哥竟敢說她不知恥……認不出她就算了,還說這種傷人的話,好像是她自個兒投懷送抱!

老天是在整她嗎?!至少讓她可以發出一點聲音,罵罵大哥和小爺!

那含怒帶淚的神情,教禦門低下頭,換了語氣打發她走。

「時候很晚了,妳趕緊回僕房,要是有人問起,便說是主子要宵夜。」

葫蘆繼續瞪看。

那飽含委屈的眸色,終教禦門妥協。

「算我說錯話,我道歉,可以了吧。」可不可以別再用那種眼神看他?他會有錯覺的!

葫蘆聽他這麼說,終於覺得滿意了些。她一個眼神,禦門便看穿她稍稍釋懷,趕緊催促她。

「回去吧……咳咳咳。」他說著,輕咳了幾聲,瞧她眉頭微皺,不禁好笑道:「快回去吧。」

她無聲嘆了口氣,撿回繡花鞋穿上,一步一趔趄地離開。

禦門看著她頹喪的背影,想起她的應對,還有先前喊著小爺的嗓音……她到底是表小姐帶進來的,還是姨老夫人派來的內奸?但不管她到底是何背景,她確實是和夕顏相似得可怕,就連他也會有一瞬間的迷惑,更遑論是爺。

垂眼看著難得勾笑入睡的主子,禦門苦笑連連。

爺的喜怒無常在夕顏死後是變本加厲,尤其在喝醉之後,表現得更是明顯,然而他卻無力阻止,誰教夕顏的忌日近了……唉!

葫蘆起了個大早,喉頭痛到她連話都不想說,走了趟廚房,不是為自己,而是特地為某些人準備一些小東西。

只是想起昨晚衛凡的無情,她的心就涼了大半截。

她的腳步一停,心想時間過了幾年,她不知道府內有何變化,自然無從推斷他為何有如此轉變,當務之急,還是先準備一些東西,免得他宿醉難過。

如識途老馬,她一路朝通往廚房的小徑走,路經一片金棗園。那是她幼時貪吃金棗,小爺特地要人栽種的,沒想到直到現在還是打理得這般好,上頭已經結了不少金棗。

輕撫過金棗樹,她順手挑了顆皮還微青的金棗,丟進口中,酸味幾乎要逼出她的眼淚,嗯……大概再過幾天,就能採收了。

往年這個時候,她就會開始採收金棗,準備醃釀成醬,屆時做成小爺最愛吃的金棗餅,或者替小爺泡上一杯金棗茶,等到小爺生日時……想了想,已經三月了,小爺的生日也快到了。

小爺是否還會記得,她和他同月同日生呢?想著,她不禁撇唇笑得苦澀。還想那些做什麼?

加快腳步進了廚房,就見裡頭已經有三兩個廚娘在撿菜洗菜,有的已經在生火準備早膳。

眾人抬眼看向她,她隨即笑問:「請問這兒有沒有甘草莖?」儘管聲音有點沙啞,但誠意絕對十足。

「……妳問那些做什麼?妳是在哪當差的?」其中一個廚娘眼神不善地問。

「我是總管派遣服侍小姐的,小姐近日來有點咳嗽,我想要幫她熬甘草糖。」

葫蘆說得跟真的一樣,相信她們也不可能追問這事。

「喔……甘草莖放在那櫃子左邊第二格。」

「多謝。」葫蘆快手拿出一根甘草莖,抓了兩塊柿餅,擱到灶旁,找來磨板先將甘草莖磨成粉,再生水煮水,將甘草粉全都丟進去,再從後頭架上取出糖甕,酌量加了麥芽膏再拿杓輕攪著,直到麥芽膏全數融化,再處理柿飯,另起一灶悶煮著柿餅湯。

「真的是氣死人了!」突地一個小丫鬟走進廚房,將木盤往地上一放,悶悶地蹲在幾個洗菜的廚娘身旁。

「又發生什麼事了?」廚娘問著。

「還不是表小姐!」小丫鬟氣呼呼的,像是吃了多大的苦頭。

葫蘆輕攪著甘草糖水以防焦底,就算不想聽旁人說話,她們的對話還是傳進她的耳裡。

「說什麼肉太膩、魚太腥、菜太老、湯太鹹……她根本是在找碴!爺好心收留她,她卻頓頓夥食都嫌棄,可偏又老愛叫人家準備宵夜點心,而準備了又不吃,這不是在折騰人?」

「真是沒完沒了。」其中一個廚娘嘆口氣。

「拜託,她以為她是誰,不就是個被盧家趕出來的下堂妻而已。」又一個穿青衣的廚娘不禁嘲弄。

「沒,我聽說她還沒被休,只是被趕出來。」小丫鬟扁嘴說著。

「那有什麼不同?都是人家不要了嘛,誰受得了她那頤指氣使的淩人盛氣?也不想想盧家這些年都和爺作對,爺肯不休前嫌收留她,她就應該偷笑了,還真以為自己是衛家主母,我呸!」

葫蘆眨眨眼,不禁暗嘆顏芩還真的是老樣子,總是把衛家當自個兒家。好笑的是,她會進衛家還是未恢復記憶的她給拉一把的。

「可表小姐既是盧家二當家的正室,爺為什麼還要收留她?姨老夫人早已經被趕出去,跟表小姐之間還有什麼情分可言?」

「這就不知道了,主子做的決定,哪有咱們置喙的份?」

「主子該不會是想要收她當妾吧……」

聽至此,葫蘆的眼皮跳了下,手拿杓子拌著,耳朵卻豎得尖尖的。

「不可能,都已經是雙破鞋了,再者聽說她會被趕出府,也是因為她想要和大當家那房鬥,以為牽上了一條穩賺不賠的錢,想替自家丈夫扳回點顏面,豈料卻是被騙,賠上大筆銀兩,才被人趕出府的。」裡頭最沈穩的廚娘徐徐道來。

「原來是這樣……」小丫鬟輕點著頭,卻忍不住道:「可是近來只要爺在府,她就纏爺纏得緊,也沒瞧爺拒絕她,甚至還待她和顏悅色得很,甚至常常讓她出入主屋書房呢。」

葫蘆垂下長睫,手頓了下,不敢相信事情竟有如此變化。

那她呢?

她很想對他們解釋清楚,然而她卻在小爺和大哥眼裡看見了防備,他們的目光和如霜一般,彷彿她是個罪大惡極之人……為什麼會那樣看她?

如果非要防備,那為何不甘脆將她趕出府?

她百思不得其解,小嘴不禁輕抿,卻扯痛了唇上的裂傷,不由得撫上唇。那是昨晚被他給撞傷的,輕撫過唇,不禁想起他的吻,想起他的氣息……「餵!妳的糖快焦了。」

突地身旁有人喊著,她驀地回神,快手攪拌著鍋底,卻發現火太猛,鍋底幾乎要燒焦了。

「柿餅也悶得差不多了吧,我還要準備爺的早膳了。」

那頭又有人喊著,她趕忙先將甘草糖膏盛在一個木盤上放涼,再取來一個瓷碗,將柿餅湯給舀進碗裡。

「哇,這糖聞起來好香。」

幾個廚娘圍在她身旁,有人還伸手想要沾那糖膏嚐嚐。

「別,會燙著,再等一會。」葫蘆忙道,拿起杓子將糖膏鋪得薄薄的。

「這天候糖膏會涼得很快,等一下打成一塊塊,再分妳們嚐。」

「想不到妳這婆子倒是挺懂這小玩意兒的。」其中一名年約四十的廚娘說著。

葫蘆眼角抽搐了下,已經不想再解釋了。

等甘草糖膏冷卻後,她便拿起菜刀輕剁著,盤裡的糖立刻裂成數十小塊。

和其他廚娘分享了甘草糖,其餘的她全都裝進束口小麻袋裡,跟廚娘吩咐做幾樣清淡小菜和粥給小姐後,便端著柿餅湯,直朝主屋的方向而去。

他的寢房,她從小到大不知道走過幾百幾千回,就算閉著眼睛也找得到。來到寢房前,適巧見禦門就守在門外。

她快步向前,將木盤直接遞給他。

禦門微詫地看木盤上的柿餅湯,還未開口,便又聽她道:「那小麻袋裡裝的是甘草糖,你多少吃點,可以鎮咳。」

聽她的嗓音沙啞,禦門這才想起主子昨晚的傑作,忙問:「妳不要緊吧?」瞧他,竟忘了她身上有傷。

葫蘆輕輕地搖著頭。

「把柿餅湯拿給他喝吧,昨晚喝了那麼多酒,今天醒來頭不痛死才怪。」這道柿餅湯是專解宿醉的,小爺向來不貪杯,可是當年隨老爺在外學習做生意,總會被灌上幾輪,而她總是用這柿餅湯餵他。

要是他喝了這湯,還無法認出她是誰的話,她也只能認了。

禦門死死地瞪著她,一連串下來,表情像是聽見了多不可思議的事。

卻啟口追問的瞬間,後頭的門板被人推開,隨即響起趾高氣揚的聲音,「早膳既然端來了,就趕緊端進來。」

葫蘆一愣,沒料到顏芩竟會在他的寢房內。

他的寢房……怎能讓她以外的姑娘家踏進?以往,就連丫鬟都不敢踏進他的房內,然而如今,他非但讓顏芩踏進書房,甚至連寢房也讓她踏入……不過才幾年的時光,心底已不見舊人了?

既是如此,當初為什麼要和她相約,一起埋下十年誓約?

他們寫好了十年後的願景,相約十年後開啟,而她曾偷看過他寫了什麼,那字字句句如今還歷歷在目,怎麼才一眨眼已是兩回事?!

如果他的情愛是如此短暫,為何他要耗費那麼長的時間等她長大?

「還愣在那裡做什麼?」顏芩話是對著禦門說,目光卻是落在葫蘆身上。

「我馬上送進去。」禦門暫且擱下疑問,端著木盤進房。

葫蘆見狀,搶在他進門前,硬是將柿餅湯搶過去,往後丟在廊階下。

鏘啷一聲,瓷碗碎落一地。

顏芩和禦門都被她突來的舉措驚愕得說不出話,而房內的衛凡也起身走到了門邊,沈聲問:「吵什麼?」

「表哥,這個醜丫鬟把早膳砸在地上。」顏芩併裝一臉驚駭地偎進他的懷裡,楚楚可憐地道:「像這種丫鬟,還是趕緊將她趕出府吧。」

聽她這般虛偽造作的嗓音,葫蘆燒起一肚子火,然發洩過後,突覺自己真是太激動,竟做出這般不合時宜的動作。這柿餅湯本來是用來喚醒他的,可一見顏芩,她便氣得不想讓他嚐了。

認不出她……算了,她不希罕了!

「妳……」衛凡微瞇起眼。

砸在地上的早膳,他看不清是什麼,但是顏芩既開口要趕她走,豈不是意味著她並非是顏芩帶進府的,而是二娘派來的人?

二娘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六年前他將她趕出衛家時,原以為她會回娘家盧家的,豈料她竟是住在城郊外的破茅屋裡。他曾試探過顏芩,知道二娘根本不曾回盧家,既是和盧家沒有牽連,派她進府又是為哪樁?

然,葫蘆哪裡會知道他曲折的心思,見他面容冷深瞇著眼,那眸色像是在怪罪她不知分寸,意味著他站在顏芩那頭……心,狠狠地抽痛著,眼淚噙在眸底,她卻咬著牙不讓淚滑落。

「發生什麼事了?」如霜從另一頭長廊走來,不解地看著在場幾個人,見禦門使了個眼色,她隨即轉向葫蘆。

「是不是妳出了什麼錯?」

「我……」

「算了,妳先回小姐房裡,小姐吵著找妳。」如霜隨便編了個說法,將她先支開。

葫蘆想起衛玲瓏,胡亂地欠了欠身,轉頭就走。

「表哥,像她那種沒規沒矩又會砸碗丟盤的丫鬟,還是趁早趕出府,省得留在府裡多生事端。」顏芩偎在他懷裡,像隻傭賴的貓兒不斷地撒嬌。

衛凡淡聲道:「如霜。」話落,由著顏芩扶進房。

「奴婢失道了。」雖說她搞不清事情始末原由,但既然主子吩咐了,她照辦便是。回頭正要處理此事,便見禦門擋在自己面前。

「幹嘛?」她不解地看著他端在手上的木盤。

「這個。」他用嘴努了努木盤上的小麻袋,示意她取來。

如霜拿起小麻袋,打開一瞧,微愕了下。

「這……」

「妳知道嗎?剛剛葫蘆端來了柿餅湯,說要解爺的宿醉,還替我準備了這甘草糖……這是夕顏很擅長的食補,每每春暖還寒之際,我會犯咳,夕顏總會每天幫我熬上一袋甘草糖,我……」

她緩緩抬眼,難以置信地道:「難不成你要跟我說她是夫人?」

「妳不知道,昨晚啊……」拉著她到廊階下,他小聲地道出昨晚發生的事。

如霜聽完,心不斷地劇烈顫跳著,眉頭深鎖著。

「可……怎麼可能?夫人已經死了,當初還是我幫她淨身的,她……」可禦門所說的反應,確實是夫人才有。

夫人的脾氣向來只對爺發,她常說那是因為她被爺給寵壞了。

「還魂啊,不是聽聞過有還魂這事的嗎?」

如霜緊抿著唇,好半晌道:「只要讓我試試,我就能夠確定。」

「怎麼試?」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1:47

第五章.【夕顏怕黑】

葫蘆回房照料衛玲瓏,陪著用膳,但無法像往常那般胃口大開,她那失落的神情,就連小丫頭也能一眼看穿她有心事。

「發生什麼事了?」衛玲瓏忍不住問。

「……沒事。」瞧她的碗已空,葫蘆不禁勉強笑問:「我再幫小姐盛點粥。」

「不用了,我吃不下了。」

「可是桌上還有那多菜……」

「那是因為妳都沒吃啊。」

看向自個兒的碗,裡頭確實是乾淨的,壓根沒有盛過食物的痕跡。滿桌佳餚,各有其特色,但是卻壓根勾不起她的食慾。

「對不起,我有點吃不下。」她慘澹笑著。

明知道以她目前的樣貌,他們認不出她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心就是發疼。

她的記憶被硬生生截斷,她的記憶還停留在生產之前,是那麼理所當然地得到小爺的疼愛,如今被區隔在他的視線之外,她怎麼就是習慣不了。

他非但不要她,還打算趕她走……她這十八年來的記憶,他怎麼捨得割捨?

「是不是不舒服?我派人找大夫來,好不?」衛玲瓏瞧她很沒精神,小手貼著她的額,就怕這春暖還寒之際最容易染上風寒。

「我沒事。」她輕柔地拉下小手,擱在掌心,同樣的脈動,可以讓她感覺到彼此血脈的相連。

「要是真不舒服,要記得跟我說。」

聽她那小大人的口吻,教她不禁微瞇了眼。

「玲瓏今兒個想做什麼?」

「我想看書!」打從前兩日聽葫蘆提起她也能幫上爹爹的忙後,她就興起了讀書的念頭。

「妳識字?」難道就跟當年小爺待她一樣,她才三歲便教她讀書認字,五歲就強迫她得要寫詩詞了呢?

「呃……沒有很認識。」小臉五官有點皺起,有些泛紅。

可可可是……京是沒有很認識,所以才想要認識認識啊!

葫蘆有些意外,原以為衛凡也會親自教導女兒才是。

「小爺……我的意思說,爺沒抽時間教妳嗎?」

「沒,爹爹不教我這些。」

「完全不教?」

「爹爹很忙。」想起常常沒時間理她的爹爹,她小臉泛著苦澀,但卻又勾起驕傲的笑。

「因為爹爹是皇商啊,忙是應該的。」

胡蘆微皺起眉,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以往小爺也總是在忙,可是他再怎麼忙,也會撥出一點時間教她讀書,如今小爺到底有多忙她是不知道,但這兩天他明明都在府裡……突地想起,她一直伺候著玲瓏,卻不曾見他來探視女兒。

這是怎麼回事?彷彿他不在乎玲瓏似的。

「小姐,爺是不是甚少探視妳?」想著,不禁脫口問出。

「爹爹忙嘛。」衛玲瓏理所當然地道。

「可是等爹爹忙過之後,他總是會帶著我南來北往地跑喔,像去年我和爹爹去過映春城,還遇到地動,嚇死人了。」

「妳沒事吧?」

「嗯,歌雅姊姊保護了我,而且爹將我抱得緊緊的。」說著,小臉不禁漾著滿足的笑。

「爹爹很少那樣抱我的,可見那時爹爹真是嚇壞了。」

葫蘆微皺起眉,總覺得這話聽起來極怪,可是一時之間捕捉不到重點。

「走吧,到我爹爹的書房找書來讀。」衛玲瓏瞧她不像剛剛無精打采,拉著她的手跳下椅子。

「可是……」她怕去到那裡會遇到他和顏芩,她不想看顏苓偎在他的懷裡,而他一點拒絕的意思都沒有。

「走嘛。」

拗不過衛玲瓏,葫蘆只好任她牽著走,瞧小姑娘興高采烈地往書房走,她心底隱隱不安,更糟的是,遠遠的就見大哥站在書房門外,似乎在守門。

「小姐。」禦門一見衛玲瓏便笑柔了眉眼。

「舅舅,我爹爹在裡頭嗎?」她鬆開手,朝他僕去。

「在呀,小姐要找爺嗎?可是爺說了……」

「我是要找書。」衛玲瓏趕忙解釋。她知道,爹爹不愛他在忙時被打擾,爹爹說過很多遍了。

「書?」禦門有些詫異,目光來回梭巡這眼前一大一小。見葫蘆始終垂著眼,教他滿肚子疑惑。如果她真是夕顏,為何不對他說呢?眼前不正是大好的時機。

但他也不好開口間,就聽玲瓏毫不拖泥帶水地將她的雄心壯志說過一遍,逗得他哈哈笑,隨即便帶著她踏進書房裡。

葫蘆有些遲疑,直到她確定書房裡只有衛凡一人時,才緩緩地跟著踏進。

「玲瓏,爹不是說過,沒事別打擾爹?」他眉眼未動,手中的筆沒停過。

「可是爹爹,我是來找書的。」衛玲瓏抿抿小嘴,小小聲地回道。

「書?」衛凡微抬眼,餘光瞥見葫蘆就站在女兒身旁,微皺起眉,沈著聲問:「禦門,如霜是怎麼辦事的?」

「呃……」他不禁暗惱自己竟把這事給忘了。他應該將葫蘆給擋在書房外的!

葫蘆垂著眼,知道他是真的狠了心要趕她走。

「爹爹不喜歡葫蘆嗎?」衛玲瓏小小聲地問著,雖然她搞不清楚來龍去脈,可當爹爹嗓音壓低時,通常都是爹爹不開心的時候。

「玲瓏,別插嘴。」

「可是……我喜歡葫蘆,爹爹可不可以不要趕葫蘆走?」

「玲瓏!」衛凡低喝一聲,她隨即縮著頸子。

葫蘆終於忍不住打破緘默。

「當的是什麼爹,竟這般兇自個兒的女兒,妳好樣的爹。」玲瓏總說她爹有多疼她,可對照此情此景,根本就是說謊。

這哪裡是疼了,見著女兒,沒展開笑顏,沒一個擁抱,他是哪門子的爹?

「妳太放肆了!」

「放肆的是誰?犯得著在女兒面前耍威風,嚇著女兒嗎?」瞧衛玲瓏嚇得連話都不敢吭上一聲,葫蘆不禁心疼地將她摟進懷裡。

「放開她,誰允許妳抱她了?」衛凡瞇緊黑眸,話鋒一轉,「玲瓏,爹爹說過什麼?」

「我……」衛玲瓏立刻掙扎著從葫蘆懷裡退出,一刻也不敢多作停留。

她難以置信地瞪向他。原來玲瓏不再纏著她陪睡,真是因為他下了這種命令!

「衛凡,你到底是怎麼搞的,為什麼這麼做?!」難道是因為對她不再留戀,所以連帶地連她的女兒都不要了?!

「妳好大的膽子!」衛凡怒不可遏地重拍桌面,桌面幾疊書冊全都掉落一地。

禦門見狀,趕忙出面緩頰,「葫蘆,還不趕緊將掉落的書撿一撿?」

她不肯,與衛凡對瞪著。

「禦門,這裡何時輪到你當家作主了?」衛凡話是對禦門說,眸子卻冷沈地盯著葫蘆。

「我……」糟糟糟,兩個人槓上了,這下子該如何是好?

葫蘆一雙琉璃眼眨也不眨地看著衛凡。原來,當一個男人不再愛一個女人時,目光可以這麼無情……可不是嗎?他還想殺她呢。

「妳笑什麼?」緩站起身。

「不過感嘆……這人間沒有什麼天長地久。」她冷笑著,不再信他曾說過的誓言,彎下身要拾起掉落的書冊,卻瞧見其中一本竟是她多年前所繪的一本畫冊。

「誰允許妳碰?!」衛凡側身想要搶她手中的畫冊。

說時遲那時快,衛玲瓏怕他對葫蘆對粗,所以小小身形就擋在兩人之間,而禦門伸手要拉開葫蘆,可是衛玲瓏絆到了葫蘆的腳,教她的身形一斜,直朝衛凡的懷裡撲去。

那一瞬間的碰觸,纖瘦而不露骨的身形,那不盈一握的腰肢,還有那不過胸的高度,正巧適合偎在他的懷裡……衛凡有些閃神了,腦袋裡突地閃過唇瓣貼覆的滋味,就像是他吻上夕顏時。

怎麼可能?心神稍亂,破碎的畫面不斷地躍上腦海,隱約想起自己似乎還要她替自己脫鞋,而她就像夕顏一樣脫了鞋砸他……那是夢,還是真實?還未回神,懷裡的人兒已經開始掙扎,但他的雙手像是違背他的意志,竟是圈住她不容她逃脫。

「非禮!」葫蘆惱聲喊著。

這人……竟敢這樣抱著她?!真以為她會傻傻地再任他予取予求不成?既已不要她,就和她斷得一乾二淨。這話一出口,教衛凡心頭狠狠地緊縮,像是被什麼掐緊。

記得頭一回不顧一切地抱住夕顏時,她也是這般尖喊著,他鬆手之際,看著她滿臉緋紅,似嗔還嬌,那柔媚羞澀的神情,教他至今難忘,而她……略鬆開手,看著她抬起在噴火般的眸,雙頰的胎記教人分不清她是否臉紅,然這容貌……不是他的葫蘆!惱火地將她一把推開,不敢相信他竟然會在一剎那以為她就是葫蘆。

他的葫蘆死了,已經不存在了,他也早該清醒,她永遠不會回來了!

葫蘆沒料到他會推得這般用力,踉蹌地往後退了幾步,幸好禦門在後頭托著,否則難保她不會摔個四腳朝天。

這人……愛與不愛,相差得可真多!

「禦門,把這畫冊給燒了!」衛凡將趁機從她手中搶回的畫冊丟給他。

禦門錯愕地接過。

「爺,這是……」

「燒了!」他不容置喙地吼著。

眼前的計劃不容出錯,他不能認任何人左右他的心思,任何會改變他決定的東西,全都必須剷除!

葫蘆見狀,忙道:「你不要,給我!」那是她的畫冊,本該物歸原主!

「妳憑什要?從這一刻開始,我不要再看到--」

「爺,攬霧城總掌櫃要見爺。」外頭突地響起如霜的通報,打斷他的話。

衛凡聞言,低聲道:「讓他進來。」

禦門見狀,隨即抱著衛玲瓏,朝葫蘆猛使眼色,要她一道退出門外。

如霜趕緊領進攬霧城的總掌櫃,只見總掌櫃一踏進書房,便低聲說:「爺,整個尋南道八大城的四眠蠶和三眠蠶已全部收購。」

「烈陽城的糧草呢?」

「當然……」

葫蘆一步步退到外頭,壓根不想聽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她只覺得她的心一碎再碎,碎得快要無法縫補了。

最終,畫冊還是落到葫蘆的手中,是大哥送她跟玲瓏回西廂時,偷偷塞進她手中的,教她懷疑大哥是否猜出她是誰了,可如果大哥發現了,為何不與她相認?

翻開畫冊,裡頭畫的不是別人,都是她最心愛的小爺……可是她的小爺卻像是變了個人,如惡鬼般冷酷,那是她未曾見過的他。

「哇,這裡頭畫的人是我爹爹耶!」

衛玲瓏的頭湊了過來,教葫蘆稍斂心神。

「是啊。」那是她對作畫有興趣時,總是以小爺為範本來畫,就這樣畫著畫著將他的身影給堆進了心底。

「啊啊……我知道了,這是我娘畫的!」衛玲瓏雙眼發亮。

葫蘆怔了下,垂眼望著她。

「……妳娘?」

「嗯,我聽如霜說過,她說我娘擅長作畫,可惜她一生下我就去世了。」她小臉上有著淡淡惆悵。

葫蘆耳邊嗡嗡作響,像是聽到多不可思議的事。

「妳娘在生下妳後就死了?」

她死了?不可能,如果她死了,為何她會不知道?如果她歹了,她又怎會出現在這裡?

「嗯,如霜說,我和我娘長得很像,所以爹爹很疼我。」她逕自翻著畫冊,像是還不懂悲歡離合的滋味。

衛凡疼玲瓏?她並不那麼認為。

她捧著額,對於玲瓏不經意揭露的事實感到頭痛。

「玲瓏,妳可知道妳娘親叫什麼名字?」試探的口吻,想要確定她口中的娘到底是不是自己。

衛玲瓏抬起小臉,想也沒想地道:「夕顏。」

葫蘆怔怔地望著她,無法理解她怎會死了……她死了,那麼她死後這幾年的記憶到底跑去哪了?人死了不是應該愈往黃泉地府,為何她還在人間?

體內莫名地爆開一陣惡寒,像是毒液般蔓延。

「如霜說,我爹爹說夕顏是個薄命的名字,所以爹爹從不叫我娘夕顏。」衛玲瓏童言童語地說著,將畫冊看過一遍。

「我不懂,可是如霜說,那是因為我爹爹很愛我娘,聽說我娘死時,我爹爹因為趕不及見我娘最後一面,所以抱著娘的屍體足足三日,最終是被我舅舅強行拉開,才將我娘下葬的。」

葫蘆不敢相信地看著她。她的記憶停留在她開始腹痛之後,那時小爺確實不在府裡,所以……她是真的死了,沒撐著最後一口氣見小爺……小爺是因此而生她的氣嗎?

「爹爹難過了很久很久,誰都不見,每天都守在我娘的墳邊,所以爹爹真的是很愛我娘的。」她年紀還小,還不懂什麼叫愛,可是她懂如果有一天爹爹不見了,她一定會把眼睛給哭得什麼都看不見。

「……爺如果深愛著夫人,又怎麼會要毀了她親手畫的畫冊?」葫蘆低低笑得淒愴,他不要畫冊了,豈不是意味著他已經將她放下?

「可是爹爹如果真的不要了,自己燒了就好,幹嘛交給舅舅?」衛玲瓏說話聽似天真,卻有著極為洞悉人心的遲利看法。

葫蘆怔怔地看著她,心裡的傷懷消彌了不少。

「好聽明的玲瓏。」真的是個好惠質蘭心的小寶貝,教她不疼她都不行。

「聰明嗎?可我沒有借到書。」她沒機會跟「它們」好好認識一下。

「那……」原本想提議到外頭玩沙,可是天色陰霾得像是隨時會飄雨,教葫蘆打散這念頭,轉而問她,「妳爹爹在招呼客人,現在可能不方便去書房,那妳有沒有想做什麼?」

「嗯……」衛玲瓏用小手搓著下巴,隨即笑亮了一雙眼。

「對了,妳會不會唱歌?歌雅姊姊很會唱歌呢,妳也唱首歌讓我聽聽,好不好?」

葫蘆微揚起眉,脫口問:「誰是歌雅姊姊?」她又聽到這名字了。

「歌雅姊姊是當今皇后喔!」

「喔。」鬆口氣的瞬間,她驚覺自己竟把那歌雅姊姊當成假想敵了,不禁羞赧地捧著發湯的臉。

「唱嘛,妳的嗓音好聽,唱起歌來一定好聽。」衛玲瓏拉著她的手央求著。

葫蘆有些為難地皺著眉。她是會唱,但是好聽……那是小爺說的,根本不能當真,而說要唱歌的話,教她不由得想去他寫下的誓約。

她輕啟口,替那誓約譜了曲,聲如鶯啼,清嫩悅耳,唱的是小爺當年的誓言。

「月光花下影成對……葫蘆籐上露作陪,夕顏沙畫相思堆……小爺畫諾永相隨……」她唱著,淚水卻不自覺滑落。

「葫蘆,妳怎麼哭了?這歌曲很好聽呀,別哭別哭。」衛玲瓏一雙小手不住地為她拭淚。

葫蘆一把將她摟進懷裡,因為她的善解人意而淚流不止。

在她開始有所記憶以來,他一直就在她的身邊,他的叮護寵愛,她曾認為一世不變,可是……如今他卻拒她於千裏之外。

「到底是誰欺負妳了?妳跟我說,我幫妳處理!」衛玲瓏被她抱得快要不能呼吸,卻還是很有義氣地伸出短短小手拍拍她的背,很講江湖道義地聲援她。

那小大人口吻,把葫蘆逗得又哭又笑。

「真的?」

「當然。」

「如果是府裡很重要的人呢?」

「誰都不准!」衛玲瓏耍凶狠,一副人來殺人,佛來殺佛的狠勁。

葫蘆終於她她逗得破涕為笑。

「可讓我哭的人是妳爹喔。」

衛玲瓏聞言,義氣瞬間萎縮消失不見。

「爹爹啊……」

瞧她陷入兩難地攢起一對眉頭,葫蘆不禁吻了吻她的額。

「說笑的。」

她的溫柔親吻,教徫玲瓏有些出神地望著她,怔怔地直瞧著。

「怎麼了?」她不解地笑問。

「從來沒有人這樣親我。」那是一種她不會形容的感覺,好像她渴望了許久的東西,老天爺終於賜給她了。

「討厭嗎?」

「喜歡。」衛玲瓏撒嬌地撲進她懷裡。

「葫蘆,妳許人了嗎?」

「妳怎會問這事?」心想她八成又有什麼驚人之語。

「當我的娘好不好?只要妳沒許人,我求爹爹迎娶妳,那妳就可以當我的娘,我想要一個娘好久好久了。」

聽似童言童語,但如此真誠又渴望的語氣,教她紅了眼眶。

玲瓏是寂寞的,她渴望有個娘作陪,而她明明京是她的娘,卻又不能成為她的娘……如果可以,她也希望小爺再一次迎娶她,可是小爺肯嗎?

他恨不得要她永遠地消失在他眼前呢。

哄著衛玲瓏上床入睡後,葫蘆留下一盞油燈才離開。

走在回僕房的小徑上,她邊走邊想著事情,沒察覺眼前的異狀,直到她拐了個彎,眼前延伸進黑暗的小徑,教她心底狠狠地打了個顫。

「怎麼沒點風燈?」她喃喃問著,看著前方黑壓壓一片,她想也沒想地要掉頭走,詭異的是,就連來時路上也不見半點燈半。

一陣風突地吹來,猶如陰風竄動,嚇得她撫著胸口,卻不知道該往哪裡退。

天空烏雲遮蔽了僅有的月光,黑暗鋪天蓋地將她包圍,教她不住地往後退,雙腳虛軟得快要跌坐在地。

到底是誰弄熄了風燈?她剛剛走來時,風燈明明還亮著的!

「誰?到底是誰?!」她朝著黑暗吼著替自己壯膽。

她怕黑,所以就算入夜,葫蘆齋也是燈燦如晝!而這突裡她初到之時,就算入夜,也是到處燈火通明……所以,這分明是有人故意把燈熄滅的,對不?

「出來!躲在暗處不是英雄好漢!」她吼著,自以為聲音宏亮,可實際上卻虛弱得像是小貓喵喵叫。

她怕,她真的很怕,為什麼要嚇她……

冷風陣陣,樹影騷動,嚇得她抱得蹲下,嘴裡斷斷續續地喊著,「小爺……大哥,如霜!」

嗚,為什麼沒有人要理她?

她不過是換了個模樣,為什麼沒有人認得她?她沒有半點頭緒,不知道自己怎會變成如此,為什麼……她比任何人都還想要知道為什麼……

就在她抱頭低泣時,突地聽見細微腳步聲,嚇得她幾乎連滾帶爬地跑,壓根不敢往後看,然才跑出兩步,一道黑影閃到面前,嚇得她拔聲尖叫--

「夕顏,是大哥、是大哥!」

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她緊緊地摟進懷裡,教她驚詫地抬眼,昏暗之間,後頭突現的淡淡火光,映亮了那張熟悉的面孔。

「大哥、大哥!」她緊抓著,撲在他懷裡,像娃兒般的嚎啕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大哥不好,大哥不應該答應如霜的壞主意把妳給嚇得魂快飛了。」禦門心疼歉疚,不敢置信卻又如此感謝老天,讓他可以再一次摟著親愛的妹子入懷。

葫蘆哭得抽抽噎噎的,驚嚇逐漸退去,尤其在聽完他的道歉之後,訝然問著,「如霜的壞主意?」

「對,都是如霜出的搜主意,妳找她算帳去。」

見她往自個兒身後一比,她緩緩回頭,就見提著風燈的如霜早已淚流滿面,顫著唇問:「……是夫人嗎?」

葫蘆嘴一扁。

「臭如霜,妳明失道我怕黑還嚇我……」那軟綿綿的聲嗓,舉其說是斥責,倒不如說是撒嬌。

如霜聞言,那梗在胸口長達六年的一口氣,終教她可以呼出,然而這一口氣卻像是重走了她所有氣力,教她無力地跪倒在地。

「夫人……」六年前,她眼睜睜地看著情同姊妹的夫人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便有一口氣時時梗著她,教她吞不下、吐不出,簡直像是要逼死她,如今確認葫蘆真是夫人,滿心歡喜幾乎將她淹沒。

「如霜……」葫蘆走過去輕輕地環抱住她。

「好幾次我想跟妳說我是誰,可是總沒機會,小爺不記得我,大哥認不出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對不起,都是如霜不好,如霜沒能將妳認出來。」早該認出她的,那神情那聲嗓、那舉止那背影,這天底下豈可能有如此相似的人?

「沒關係,妳肯相信就好了,不哭……」她勸人別哭,自己卻是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

如霜從懷裡取出手絹替她拭去臉上的淚,不由得輕撫著她的頰。

「夫人怎會變成這個模樣?」

「我不知道,當我醒來時,我就變成這副德性了,甚至不知道我是死去的……要是玲瓏不說,我還不知道原來我早就已經不存在了。」她忍不住再抱抱如霜,她需要一個人緊抱住自己,讓她知道自己還存在著。

「這……」如霜不禁語塞。

這事說來極玄,當初之所以一再懷疑她,並非只是因她跟著顏芩一道進府,更是因為夫人確確實實已經死去,如今又怎會還陽?

「還有為什麼府裡變得這麼奇怪?小爺怎會把二娘給趕了出去?為何不讓任何人靠近玲瓏?」她有滿肚子疑問,一直想問卻苦無機會。

「這……說來話長,夫人,咱們先到那座亭子裡,讓如霜慢慢告訴妳。」如霜先站起身,輕柔地扶著她起身,一如多年前她倆互相扶持著。

「我腿軟了……」葫蘆扁嘴,欲哭無淚。

「大哥抱著吧!」禦門輕易地將她打橫抱起,快步走進亭子裡,而亭內早已備好了一壺茶。

如霜先替她斟了杯茶,才娓娓道來這些年發生的事。

話說六年前夕顏死後,衛凡無心打理生意,卻造成小有家底的盧家日漸茁壯,直到一日,有丫鬟在盧孟梅的房裡搜出了紅花和砒霜,衛凡認為和夕顏之死脫不了關係,於是將二娘趕了出去。

此事之後,衛凡稍斂心神打理生意,卻發現府裡有丫鬟竟被盧家給收買,竊取府內生意帳本和來往商家的品價低標,從此之後,府內的丫鬟每半年便汰換,以免此事再發生。

「那……之所以不認人靠近玲瓏,也是因為怕玲瓏被利用?」喝了茶壓驚後,葫蘆才低聲問著。

「正是。」如霜點頭,卻不住地打量她。

「夫人……壓根不記得產後的事?」

她捧著茶,無奈地搖頭。

「打一開始,我一點記憶都沒有,是見到小爺之後才想起的,可是小爺卻對我……他討厭我。」她笑著,卻比哭還難看。

「不是的,小爺只是怕有人會讓酷似夫人的人進府,左右他的心思……這些年來,有時進府的丫鬟,確實有些是像夫人的,有時是那雙眼,有時是嗓子,但是那氣韻就是不對,哪瞞得過咱們的眼?」

「才不是,他竟讓顏芩進書房,甚至進他的寢房……」說著,不禁垂著臉,輕撫著被胎記遮掩的容顏。說來,她會變成這德性,還不是他造成的?

「這……」如霜看向禦門,他想了下接話。

「夕顏,爺這麼做有他的用意。」

「什麼用意?」

「因為盧家近兩年來開始搶衛家生意,而且一再壟斷一些材料買賣,爺原本懶得理會,可是今年盧家卻開始壟斷染料生意,惹惱了爺。」

「染料?」

「妳不是最喜歡染料了?可以讓妳染沙染衣料。爺每回到烈陽城,總會帶來各色沙石放在妳的院落裡,也開了家染坊讓人調製新色,沒了染料,爺就不能再送妳彩沙了。」

葫蘆怔怔地看著他。

「真的?」

「夕顏,爺不曾將妳忘懷,這六年來沒有一刻遺忘,只要他出了一趟遠門,回來必定會到妳的墳前……」禦門頓了下,總覺得這話說起來感覺著實古怪。

「那回妳以為小爺要跳湖,小爺就是坐在妳的墳前。」

「我的墳?」不自覺得,葫蘆打了個寒顫。她就在這裡……可這府裡有她的墳呢。

「爺說妳最喜歡巧思園,所以將妳葬在那兒,夜裡燈火不滅,周圍栽種著妳喜歡的夜來香和牡丹,爺常在那兒發呆,有時喝了一夜的酒,總是靜靜地坐在那兒,雖然他從未提起,但我知道他在想妳。」

葫蘆眨著眼,覺得雙眼濕濡刺痛著。想起他的背影,就教她心疼著,可就算跟他說了她是誰,他信嗎?

「所以小爺留下顏芩,是想要對付盧家?」她啞聲問著。

「可以這麼說吧!」事實上,就連他也不是很清楚爺到底想做什麼。

她深吸口氣。

「你們認為小爺會認出我嗎?」他甚至一再想趕她走。

「會的,咱們都認得出,爺豈會認不出?」如霜秀顏輕展笑意,從懷裡取出只小麻袋。

「這甘草糖放眼將日城,也唯有夫人會做。」

葫蘆聞言,多了幾分信心。那麼,她該做些什麼,好讓小爺發現她呢?

「爺的生辰快到了,夕顏何不用拿手絕活讓爺發現?」禦門低聲提醒著。

她輕呀了聲,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這一次,她不說了,等著小爺認出她。

絕對要小爺自個兒認出不可,然後……再看她怎麼一報還一報!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2:00

第六章.【糕餅繫情】

衛家近來的氛圍與過去相同,不再死氣沈沈,戰戰兢兢。

府裡的奴僕幹活時,臉上多了幾分笑容,一來是因為六年不曾過生唇的衛凡,決定在自個兒三十而立時辦宴席,因而廣發邀帖,讓整個府內下人全都動了起來,灑掃洗滌,妝點佈置皆不敢馬虎。

二來則是因為府裡多了幾把銀鈴般的笑聲,那笑聲像是會感染人似的,教聞者莫不勾彎唇角。

「然後呢?然後呢?」

「得要將金棗晾乾才成。」

「然後呢?」衛玲瓏跟前跟後,不住地盯著葫蘆手中那簍才剛洗乾淨的金棗。

「乾了之後再撒鹽加糖醃成醬。」

「然後呢?」看著她將簍子擱在石板上,衛玲瓏急著想知道下一個步驟。

「擱個十天入味之後,可以作茶也可以作醬,醬可以烤成餅。」葫蘆壓根不嫌煩,把每個步驟說得簡單扼要。

「好吃嗎?」衛玲瓏一雙大眼閃閃發亮著。

「很好吃。」葫蘆蹲在她面前,瞇起眼敘述這滋味。

「那麵皮得要揉得透,發起的餅皮才會彈牙,包了醬進窯烤,妳會聽見餅皮在跳舞的聲音,等到它們跳完舞了,再一一取出,放在嘴裡一咬,那餅皮酥脆帶鹹,配著那酸甜的金棗醬,滋味簡直是……」說著說著,她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到。

再看向小人兒,已經情不自禁地淌下口水,教她不禁抽出手絹替她擦拭著。

「我要吃我要吃!」衛玲瓏簡直是等不及了。

「十天后。」

她可憐兮兮地垂下小臉。

「還要等十天……」她已經等不及了。

「要不,先吃顆金棗解饞。」葫蘆從簍子挑了兩顆金棗,一顆自己品嚐,一顆則是塞入她的口中。

衛玲瓏瞧她咬著金棗,吃得一臉滿足,也跟著狠狠地咬下金棗,然後任由汁液從嘴角滑落……「好酸……」

「呵呵,原來玲瓏不愛吃酸。」瞧她連果肉全都任由滑落,葫蘆不禁笑得賊兮兮地道歉。

「對不起,我不知道妳不愛吃酸。」

「不好吃。」衛玲瓏不斷地呸著。

「很好吃。」忍不住地,葫蘆又挑了顆放入嘴巴。

「不行啦,妳再吃下去,會把全部金棗都吃光光。」衛玲瓏緊抓著她,不讓她再拿蔞子裡的金棗。

「要不然……」葫蘆假裝偏著頭考慮什麼,瞧衛玲瓏雙眼亮燦燦地盯著自己等答案,才低笑道:「我弄點糕餅給妳嚐嚐?」

「妳還會做其他糕餅?」

「我會做的可多了。」衛家有個不為人知的祕密,而她因為這不為人知的祕密磨出一身好手藝。

「我要學。」

「好啊。」

「那妳要跟大廚借灶喔。」已經過了晌午,廚房裡的灶肯定閒置,壓根不需要借,不過讓衛家千金開口,可以省去一些麻煩。

「這有什麼問題?」衛玲瓏大搖大擺地走進廚房裡,褚頭的廚娘見著她,正錯愕著,便見她裝出萬分惹人憐愛的表情,可憐兮兮地問:「大娘,我好餓,可以借我一口灶嗎?」

葫蘆有些傻眼,原以為她會耍點千金威風的,想不到她竟裝可憐,教葫蘆不斷咂著嘴,覺得女兒根本就被小爺給教壞了。

「還不趕緊生火。」其中資歷最深的廚娘拔聲喊著,再瞪向葫蘆。

「妳這婆子怎麼幹事的?竟讓小姐的肚子餓著!」

「我……」葫蘆沒料到女兒作戰過頭,竟連累自己。

「不對,葫蘆不是婆子。」衛玲瓏據理力爭著。

「葫蘆只是頭髮白得早而已,葫蘆年紀很輕的。」

她不禁眨眨眼,懷疑小人兒到底是從哪裡分辨的。

不等葫蘆解釋,衛玲瓏又說道:「而且,葫蘆要做糕餅給我吃,還有,我也要學。」

「這……」廚娘不敢作主,一臉為難地看著她。

「我要學!」衛玲瓏怕失去學習的機會,隨即耍狠道。

葫蘆見狀,不禁低低笑著。很好,十足十像她爹,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真是好一個剛柔並濟。

初春的微風送來陣陣腳步細微的交談聲,交談聲還偶爾夾雜的笑聲,讓原本肅靜的宅邸添了幾分喧鬧。

在主屋書房裡結算帳目的衛凡,緩緩抬眼,就見外頭幾個丫鬟手中像是拿著糕餅,邊走邊吃就罷,還交頭接耳的不知道在討論什麼,笑得好不開懷。

這情景,教他微瞇起眼。

「禦門,你說那些丫鬟們是哪兒不對勁了?」他輕敲著桌面,彷彿習慣了府中的肅穆,無法忍受一時的喧鬧。

「爺,有哪兒不對勁?」禦門難得裝傻反問。

衛凡橫睨一眼,冷哼了聲,「你在背地裡搞什麼鬼?」

「爺,我怎麼敢?」這話教他嚇得心都快要從胸口跳出,但仍是努力地以不變應萬變。天啊天啊,主子真的是鬼,怎麼連丫鬟的笑聲都能聯想到他身上來?

「是嗎?」

「或許是近來主子廣發邀帖,大擺宴席慶賀生辰,所以大廚正在試菜色吧,丫鬟們拿在手上的,八成就是試吃品,丫鬟們有得吃,當然開心。」禦門假裝看向屋外猜測,事實上,他當然知道這些糕餅是出自誰的手。

「況且……這府裡許久沒有笑聲了,如此一來倒也熱鬧。」後頭這句,他是大著膽試探的。

「你這是拐著彎在數落我這個主子不成?」這座府邸是在葫蘆死後才開始安靜的……葫蘆既已不在,他也不允許旁人在這裡頭撒野吵鬧。

「我怎麼敢?」禦門笑得臉都快要僵了,決定點到為止就好,免得這張笨嘴惹禍上身。

衛凡哼了聲,垂眼沈思,長指習慣性地敲著桌面。

禦門無奈閉上嘴。他知道主子是在心煩手上的事,可問題是,他連主子到底是在打什麼算盤都沒個底,教他就想想要分憂解勞也沒個方向。

眼前真要能幫上主子的忙,就是……腳步聲踏上廊階,他不禁苦笑,真是說人人到啊。

「表哥。」顏芩領著兩個丫鬟,手裡捧著廚房剛出爐的糕餅踏進了書房。

「表哥歇著吧,廚房備了許多糕餅,我挑了兩種給你嚐嚐。」

衛凡一嗅聞到那糕餅氣味,猛地抬眼,只見丫鬟手上端的是杏仁核酥和桂圓栗子糕,教他不禁微怔了下。

「這……」

「表哥,你嚐嚐這味道好特別的,比咱們將日城最有名的應軒堂還要講究。」

顏芩儼然當家主母的姿態,將兩碟糕餅擺在他的面前,還擱了壺茶。

衛凡直瞪著那兩碟糕餅,那眸色像是見著什麼毒蛇猛獸,將碟子硬是推開。

禦門見狀,不禁暗暗哂著嘴。

「表哥?」顏芩微詫,隨即收斂心神,猜想他為何不快。

「表哥該不會是為了先前提過的茶事心煩吧?」想來想去,能教向來八風吹不動的表哥心煩,這事肯定脫不了關係。

十數日前,她不經意聽表哥問旗下掌櫃,攬霧城的春眠和吞雲城的夏荷兩款茶葉,為何至今尚未交貨。

那可是皇上欽點的貢茶,要的全都是最頂尖鮮嫩的茶葉,然而至今所得的量,卻遠不及皇上要的十分之一,教表哥微微動了怒。

衛凡面色不變,順著她的話道:「可不是?」

教他心思震動的,絕非那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是這兩碟糕餅……他嗜甜嗜吃糕餅,然而從小就被父親嚴禁,說那是姑娘家才愛的滋味,可是儘管被禁,嘴還是饞的,而向來能滿足他這張刁嘴的,也唯有葫蘆的手藝了。

在葫蘆逝世後,他不曾嚐過任何甜滋味。

可現下這糕餅的香氣……儼然就像是出自葫蘆之手!到底是誰,試圖一再地左右他的心神?!

「表哥,難不成都過了十幾日都查不出原因?」顏芩狀似擔憂地追問。

「查出了,有人用更高價的價格收買了大半。」衛凡分出心神應對著。

「……可知道那人是誰?」她雙手交握著,笑臉摻著些許緊張。

「要是知道,豈會容許對方一再地提高價格搶購?」他哼了聲,不滿全表現在臉上。

顏芩聞言,暗暗鬆了口氣,佯惱道:「真不知道那人是誰,膽子這麼大竟敢搶皇商的貨,況且那還是皇上要的貢茶呢,這麼一來,豈不是要逼表哥走入絕境?」

皇上要的貢茶要是不能準時送進宮,鐃是身為皇商的表哥也脫不了罪。

衛凡狀似心煩,斂睫不語。

「唉,就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找表哥的麻煩,上個月吞雲城才因為水患而封了三座礦,如今就連貢茶都出事,不過表哥別擔心,表哥吉人自有天相,自然是能找出良策。」顏芩一席話說得真心真意,真要教人以為她是如此誠心誠意。

他心底冷冷笑著,抬眼時,卻是滿臉被藉的釋懷笑意。

「可不是嗎?不過是一點事,還難不倒我。」

可不是嗎?為了引君入甕,他可是做了萬全準備。

皇上要的是給盧家撐腰的官員,可他要的是盧家消失!惹惱他的人……他一個都不會留的。

「就是,所以表哥別煩了,吃塊糕餅。」顏芩將碟子挪回,拿起糕餅,親手餵到他嘴邊。

衛凡本要閃避,但想了想,勉為其難地咬了一口--不過是一口,桂圓甜而不膩的香氣包裹住他的舌尖,再配上了那鬆軟的栗子,教他心頭狠狠一顫。

心,被狠狠地震憾著,就連魂魄都莫名地鼓噪著。

「好吃嗎?」她笑問。

衛凡長睫顫了下,啟口問:「禦門,這宅子何時多了個糕餅大廚?」

「呃……我不清楚,府裡雜務向來是如霜打理的。」禦門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臉色,卻無從分辨他的喜怒。

驀地,衛凡快速起身,頭也不回地朝廚房而去。

「欸,表哥?」顏芩不解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就見禦門也跟著他的腳步而去,這書房裡頓時只剩她和丫鬟。

她頓了下,遣退了丫鬟,翻開他擱在桌面的帳本,把文字逐項記進腦袋裡。

廚房外的青石板上,有抹白底穿著大紅牡丹的身影,正輕柔地將玲瓏一把摟進懷裡。玲瓏在她懷裡漾開笑靨,撒嬌似地偎進她的頸項,微風將兩人銀鈴般的笑聲吹進他的耳裡,教他不由得怔忡站在原地。

曾經,那是他非常渴望的一幕,多少次在午夜夢迴欺騙自己,待他一覺夢醒,最愛的女人會抱著他最疼的女兒出現在眼前。

然,日復一日,夜復一夜,渴望未曾實現,教他死絕了心,然而此刻,那曾經最深深渴望見到的畫面就在面前,教他以為死去的心,隱隱惻動,拉扯著自以為痊癒卻未曾平復的傷。

痛,在瞬間爆發,夾雜著不敢確認的膽怯,野蠻而囂狂,像要將他吞噬一般,逼迫著他--

「葫蘆!」

那近乎破碎,隱藏渴求的呼喚,彷彿歷經了無數個心碎的夜,一遍遍地在夜裡呼喚她歸來,愛得有多深濃,呼喚就有多聲嘶力竭,那撕裂般的呼喚,教葫蘆怔在原地,不敢回頭。

他認出她了嗎?還是……他一時錯覺?她不敢回頭,就怕又要再次面對他的淡漠。她這一輩子嚐盡他的溫柔,不曾被他漠視,他的淡漠就像是一記記的鞭笞,痛得她無力承受。

「爹爹!」衛玲瓏朝他猛揮著雙手。

衛凡視若無睹,目光死死地瞪著那抹柔白又鮮豔的背影,直到餘光瞥見那頭灰白髮絲,瞬間覺自己竟如此動搖,把她當成了葫蘆。

他這是怎麼著?

葫蘆死了……他再三確認,足足等了她三個日夜,等不到她清醒……她死了,永遠不會回來,他為什麼還不死心,為何如此輕易被煽動?

希望瞬間碎成一地絕望,教他滿心期盼化為兇猛怒火!

「妳為什麼還在這裡?!」怒火猛烈襲向她。他一個箭步向前,手正扣上她的肩頭,欲將她轉過身時,卻覺掌心所貼覆的肩頭那般纖細,但不覺骨形突出,而是有圓潤的肉包覆著。

曾有術士說過,葫蘆是女子奇相,瘦不露骨,是旺夫萌夫之相,千萬個女子之中,唯有一個。她……

「爹爹、爹爹,你不要生氣,是我硬要葫蘆留下來的。」衛玲瓏趕忙拉著他的手,小臉滿是傷心。

「爹爹,不要趕葫蘆走,玲瓏喜歡葫蘆陪啊……」

不只是衛玲瓏著急,就連在廚房內的幾個廚娘丫鬟,也被那聲暴吼,嚇得聚集在廚房門口張望,慌張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唯獨在廚房內的如霜,老神在在地顧著大灶,壓根不受影響。

衛凡滿腹怒火,在這碰觸瞬間近乎消彌不見。

葫蘆始終垂著眼,光聽他的話語,她便猜得到他的心境。他必定是滿腹期份成了絕望,化為怒火殃及她。

她不惱,只是心憐他。

他認不出她,不是因為他不記得自己,而是他礙於身份不敢期盼,他必須捍衛著衛家皇商之名,而不敢有太多渴望,就怕他人利用他的弱點,趁隙攻擊。

有一瞬間教他以為是她回來,代表著她仍是如此能撼動他的心,他對她的愛未曾變過,還是一樣愛得癡狂。

「爹爹……」兩人僵侍著,凝滯的氛圍教衛玲瓏嚇出滿眶淚。

衛凡垂斂長睫,壓下心底的疑惑,伸手要抱女兒,才驚見女兒一頭烏髮竟花白了不少。

「妳這是怎麼回事?」一把將她抱過,他才發現原來是滿頭麵粉。

「爹爹別氣,我只是跟葫蘆覺做糕餅,不小心將麵粉給沾上頭髮。」她不斷地拍著髮,就怕爹爹生氣,因此遷怒葫蘆。

「……你學做糕餅?」衛凡啞聲問著,比對兩人的白髮,腦海中閃過奇異的想法,他卻不允這想法繼續彭脹。

「嗯,爹爹要不要吃?待會要炸的是鹹烙餅,葫蘆說那很好吃的,我雖然還沒吃到,但我想肯定比九叔叔做的浮水餡餅還好吃,爹爹要不要嚐?」衛玲瓏話說得又快又急,一方面要轉移他的注意力,另一方面則是希望他至少先嚐過鹹烙餅再處置葫蘆。

說不定吃了鹹烙餅之後,爹爹就會改變心意……她是這麼想的。

衛凡豈會不懂她的心思。

「鹹烙餅包的是什麼料?」他低聲問著。

「呃……」衛玲瓏偏著小腦袋,發現爹爹是看著葫蘆發問,於是探手抓著葫蘆的髮。

「葫蘆,我爹爹在問妳呢。」

呵,爹爹想問,那就代表爹爹不氣了,對不。

葫蘆極意外地回頭,對上他教人讀不出思緒的眸,啞聲道:「裡頭包的是蔥花和蝦仁。」

衛凡魅眸眨也不眨地凝睇著她,一樣呢……葫蘆做的烙餅也是這口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是不是快瘋了?為何明明是不相似的人,他卻開始感到熟悉?明明極力遏抑的心,為何卻因為這些相似而暴動著。

不是葫蘆……不可能是葫蘆,可為何他竟會生出她就是葫蘆,這般可怕又荒唐的念頭?

她和二娘同居一室,她用和葫蘆相似的嗓音,用最熟悉的稱呼叫喚他,用最教他思念的糕點誘惑他,他不該信任她,甚至該立即將她趕出府,讓她沒有作亂的機會,可是……他為何猶豫了?

「爹爹?」衛玲瓏輕扯著他。

當他倆都不說話時,總令她感到不知所措。

「好吃嗎?」他再問。

「……爺可以嚐嚐。」葫蘆輕淺勾笑道。

那菱唇揚如新月,唇形美而艷,教他不禁想起酒醉的那一夜,破碎的記憶裡,盛載著吻她的那一刻,感受竟和葫蘆那般相似……

「來來來,這可是剛出爐的雪米糕。」廚房內突地傳來如霜的聲嗓,轉過視線便見她端著糕餅前來。

衛玲瓏見狀,欣喜喊道:「爹爹,那小兔子是我捏的。」她等不及要獻寶。

「等等,這可是得要先拔絲才成。」葫蘆趕忙走上前阻止,像是想到什麼,回頭朝衛凡欠了欠身。

「還請爺再稍等一下。」話落,她便推著如霜再進廚房。

「爹爹,咱們進去瞧。」衛玲瓏趕忙催促著。

衛凡微鎖眉,心隱隱激動著,他卻死命地壓抑,不容許自己失了半點分寸。抱著女兒進廚房,便見她正從鍋底自起融化的麥芽膏,像是表演戲法般地在雪米糕上來回淋著,這從高空澆落的麥芽膏,恍若絲絲光芒,閃動著誘人的琥珀色…

大功告成後,她才端起小碟走到他面前。

廚房的廚娘丫鬟不敢近觀,全都圍在衛凡身後張望著。

「爹爹,你吃看看,這是葫蘆教我的,是用米磨漿再混了麵粉掐成形蒸了好一會的。」衛玲瓏小手抓起了一口雪白小兔。

「葫蘆說這糕餅講究的是味道,不問形式,愛捏什麼就捏什麼,我捏了隻小兔子,很可愛對不對?」

回憶如浮光掠影,在衛凡的腦袋不斷閃動,過往記憶重疊著眼前這一刻,教他心生惶惑,不知該如何壓抑。

這雪米糕……放眼京城各大糕餅店,也絕對見不到這道糕餅,因為這是葫蘆為了她而特地想出來的,是針對三餐不定的他而設計的。

雪米糕入口即化,米是低廉的廣泉米,葫蘆說這種米煮成飯倒不如做米糕,和入麵粉後可逼出米香,以淡淡麥芽膏為佐,米麥相融的恬淡氣味,香而不甜不膩,品嚐的是一種氛圍。

「爹爹,你吃嘛!」衛玲瓏將雪米糕送到他嘴邊。

他輕咬了一口,吃到了滿嘴相思的味道,逼迫著他的心臣服。

他的葫蘆為了他,成了個擅做糕餅的大廚,她做的糕餅是外頭聞不到嚐不到,再思念也盼不到的好味道。

葫蘆直睇著他,等待著他能發現她就在這裡。

她就在他的面前,伸手可及的距離,請發現她……

「好吃嗎?」衛玲瓏笑問著。

「……好吃。」她啞聲喃著。

這味道別無分號,要他如何解釋如此荒唐的處境?

「那……可以讓葫蘆留下嗎?」衛玲瓏捧著被爹爹咬去耳朵的白兔雪米糕,小心翼翼地問著。

衛凡垂眼守度著,葫蘆緊張地扭緊了指,等了半晌,等到心都快涼了時,才聽他嗓音裹著淡淡笑意問:「妳很會做糕餅?」

「……拙劣手藝罷了。」葫蘆一顆心往下沈。

他並沒有出現她想像中的狂喜,反倒是平淡得教她摸不著頭緒。

「這樣吧。」他這突來一語,更教人一頭霧水。

「如果妳可以做出幾種糕餅,我就允許妳留下來。」

葫蘆的心繃得緊緊的,猜想他出題的必定是他最喜愛的糕餅。

「奴婢願意嚐試。」

定定看著她半晌,衛凡笑得邪魅道:「一要火燒蓮蓉餅,二要戲水鴛鴦餡,三要冰凍雪片糕。」

聞言,她不禁徵怔,沒料到他選擇的竟是這三樣。然而看在他人眼裡,卻像極了主子惡意刁難,刁難的程度教她怔傻。

也莫怪葫蘆會呆住,畢竟這三種糕餅,他們連聽都沒聽過,到底要怎麼做?

「請爺期待。」良久,葫蘆才淡笑道。

「烙餅弄好了,再送幾份到書房。」說著,他便抱著女兒先行離開,似乎對她的從容自若不意外。

「葫蘆,主子說的三種糕餅到底是什麼?」

「這根本是在刁難妳吧,咱們聽都沒聽過。」

「妳到底是怎麼得罪主子的,怎麼主子好似想盡辦法要把妳給趕出府?」

廚娘丫鬟待衛凡走遠才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追問著。

葫蘆但笑不語,眸中有著淡淡哀愁。

如霜見狀,出聲要眾人各回其位,再拉著她到一旁細聲追問著,「夫人,爺的意思是……」

「他在考我,就像當年一家木材老闆刁難他一樣。」

「既是如此,爺必定是想透過這法子確定妳是否為夫人了!」如霜喜出望外地道。這就是她最想要的狀況,進行得順利也是理所當然,畢竟他們倆之間可是有十幾年的牽絆所種下的默契。

葫蘆緩緩搖著頭。

「不,他只是想考我。」

「欸?」

「小爺若是真的起疑,想要確認我,他考的必定不是這些,而今他考了我這個題,不過是猜想我八成是哪兒的糕餅師父,抑或者是拿我滿足一些期盼罷了。」小爺的性子,她多少還是摸得透的。

他的多疑和防心是經年累月堆積出來的,亦是當年老爺一步步調教的結果,只是沒想到有一天他的多疑和防心竟會用在她身上,這點教她有些哭笑不得。

如霜眸色流轉,尋思片刻。

「但爺會這麼考,那就代表他有把握妳會這三道糕餅,旦洧心要讓妳留下,這不也是個好現象?」

「不是三道糕餅。」胡蘆笑道。

「嘎?」

「如霜,幫我上南北雜貨行找找是否有蓮子和松子,還要封南鎮的小米和窴陽鎮的紅豆。」這糕餅她早就做過了,如今就當是複習吧。

「這事就交給我。」

「對了,幫我送個書信給城南的戲武和若真,要他們到山裡幫我找咸豐草,多給他們一點銀兩,讓他們可以暫時別在外頭行乞,也希望能讓二娘穿暖吃飽……她年紀大了,禁不起折騰的。」

當初不願和二娘相認,那是因為二娘向來不喜歡她,再者二娘那把傲骨恐怕也不允許她認出她,但……只要是幫得上忙,沒有不幫的道理。

「我知道了。」

衛凡徐步走回主屋書房,未到一半,便見禦門迎面而來。

「爺。」他喚著,不忘伸手逗弄著正在吃雪米糕的外甥女。

衛玲瓏一見他,硬是將已經吃得殘缺不堪的兔形雪米糕送到他面前,那上頭沾滿口水,教禦門不禁好笑地示意她自個兒品嚐。

這雪米糕,想當年夕顏試做時,可都是要他試吃,直到現在,就算再好兒也勾引不了他品嚐的衝動。

「如何?」衛凡低聲問著。

禦門回神,沈聲道:「爺,她看過帳本了。」

「很好。」

「好什麼?」這真教他一頭霧水。

爺先前便和他說好,若爺一離開書房,他便要跟著離開再踅回確認一回。一見顏芩翻看帳本,本要阻止,但思及主子的交代,他也只能守在那兒,別讓閒雜人等靠近,大開方便之門,諒顏芩看個過癮。

「看過才好。」他還怕她膽子不夠大不敢看吶。

「咦?」禦門著實摸不透,想問嘛,想必主子也不會告知他,乾脆閉上嘴,只是這疑問憨在心裡,可教他難受了。

衛玲瓏見狀,不禁低低笑著。

「舅舅笨,爹爹這麼做,表示那帳本定是假的,是要誤導看的人。」

她話一出口,別說禦門,就連衛凡也震詫不已。

「爹爹,我猜錯了?」她天真地偏著螓首,將最後一隻兔腳給咬進小嘴裡。

看著女兒,衛凡心裡五味雜陳。當初他要人拉了條線,引顏芩上勾,為的就是要讓顏芩被盧家給掃出家門,投靠自己,然這所謂的投靠,也不過是假象,顏芩進付沒有立刻對他投懷送抱,他便猜出她是為盧家而來。

盧家二當家生性貪婪,不願家產被大房瓜分,所以勢必要顏芩假意投靠,再從中窺探對二房有利的消息。

於是他將計就計,刻意放出假消息,製造出衛家遇到麻煩,甚至被劫走貨物的假象,就是為了要讓顏芩可以將這些消息帶出去,再讓他一口氣收網,讓盧家在金烏王朝再無立足之地!

良久,衛凡才微不可察地嘆了聲。

「為何妳不多像妳娘親一點?」玲瓏面貌像葫蘆,偏偏性子像極了他,就連要護下那丫鬟葫蘆,也是拐彎抹角。

想起那丫鬟葫蘆……那糕餅,她興許是做得出,留下她也無妨,他的計劃就快完成了,留下她,以她的手藝當慰藉倒也沒什麼不可以。

「玲瓏不像娘嗎?」她不解極了,明明如霜和舅舅都說她很像娘的。

衛凡沒再多語,輕柔地揉著她的髮。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2:14

第七章.【生辰之喜】

翌日,葫蘆將衛凡出的考題化為一道糕餅,特地端到書房給他。

然而才踏上書房外的廊階,便聽見裡頭的對話聲,猜想裡頭有客人,葫蘆端著餅,正忖著要等一會還是先回廚房時,後頭傳來了一道尖細的嗓音--

「喲,瞧瞧那是誰家的婆子。」

葫蘆沒回頭也知道來者是誰,想了下回頭欠了欠身,倒沒開口喚人。

以往,沒接觸過顏芩,她不知道顏芩是個什麼樣的人,但近來她聽見的耳語、親身體會頗多,所以對這人沒有好感。

「啞巴嗎?」顏芩神色不悅地瞪著她。

葫蘆抬眼,裝傻笑道:「有事嗎?」這一抬眼才發現這顏芩倒挺會擺架子,光後頭跟從的丫鬟就四五個了,簡直可以媲美宮中嬪妃了。

顏芩微瞇起眼打量她半晌,似笑非笑地譏諷著,「怎麼,以為光憑幾款糕餅就可以收買表哥,妳把表哥當什麼了?」昨兒個聽說這讓原本想趕她出府的爺,改變了心意留下,光這一點就教她不滿。

誰要她不買她的帳?不過是要她幫襯一下,認衛玲瓏能親近她一點,然她不幫就罷,甚至還將衛玲瓏護得密不透風,教她沒有半點接觸的機會。

「表小姐說笑了,奴婢才想問妳把爺當成什麼了?」葫蘆笑容得體,答得不卑不亢,壓根沒將她的氣焰看在眼裡。像她這種光會欺壓下人的人,她不需要客氣。

「妳!」

正當顏芩欲向前之際,書房內卻突地傳出對罵聲,嚇得兩人不約而同看向書房門板--

「反正這事沒得商量!」

「你這是在和我作對?」怒吼聲後,是衛凡沈冷的低嗓。

「是衛在在逼我,衛爺要是強逼我這麼做,分明是不給我活路,怎能怪我?!」

「靳大人!」那飽含威脅的冷嗓沈沈爆開。

「衛爺莫要再說,告辭!」

「只要你不照辦,我會讓妳靳家上下皆問罪。」

「你!」

裡頭沈默許久,像是某種妥協,好一會,門板被人一把推開,對方瞧也不瞧左右,拂袖而去。

霎時,房裡房外皆是安靜無聲。葫蘆從那簡短對話,頂多能猜出那人是個官,而小爺遇上什麼麻煩不知,唯一確定的是,對方似乎並不買他的帳,到最後受脅了沒也不知道。

這豈不是意味著,衛家正在式微,所以連官員也不肯相助了?

房內突地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外頭兩人均被那聲響給嚇著,餘光瞥見顏芩垂睫忖度的樣子,葫蘆正疑或時,她便已經扭頭離去。

葫蘆見狀,二話不說地端著糕餘要進書房,適巧禦門開了門。

「大哥,小爺他……」她小小聲地問,就怕他正在發脾氣,連她也不肯見。

禦門探頭往外看了下,見顏芩已經走過廊彎處,才輕拍了她一下,順手接過木盤,拉著她一同入內。

葫蘆一頭霧水,踏進書房,只見書房裡有座屏風倒了,桌面倒是一如以往乾淨整齊,而衛凡也像沒事人般看著帳本,再緩緩抬眼。

那一瞬間,他似乎頗有微詞,像是微惱禦門自作主張地帶著她進書房,然一瞧見糕餅,他閉了閉眼,長指往桌面上敲了兩下,禦門便立刻將糕餅送過去。

衛凡垂眼打量著糕餅,唇角微勾。

那糕餅做成了塔狀,頂頭罩著幾片浸蜜的咸豐草花瓣,撒下糖霜,謂為冰凍雪片,而餅皮則是烤得微焦,透著令人食指大動的蓮子香氣,動手掰開,內餡是麻糟裹著紅豆,口感軟彈有嚼勁,口味甜而不膩,是道不盡的紅豆香,兩味不同的內餡結合,謂為鴛鴦,一如她和衛凡。

他嚐了一口,味道和記憶中一般,就連食材也相當講究,缺一不可。

當年,因為查知府裡的丫鬟被外人收買,於是他遣退了大半的丫鬟,一批批地替換著。其中有幾個合作開了糕餅店,裡頭賣的皆是葫蘆的拿手絕活,儘管他未曾光顧,但也能猜想味道差不到哪裡去。

所以,就算這個葫蘆擁有相似的口味,似乎也說得過去,對不。

葫蘆看著他抹著淺笑品嚐自己做的糕餅,雖說猜不了他的心思,但只要能教他的心情好些,她再忙都是值得的。

現在的她,不急於告知身份,不想讓他起疑心將自己趕出府去,橫豎時間這麼多,日日相處他終究會認出她的,對不。

衛凡一一品嚐,察覺視線,抬眼對上,卻未料對上那如花綻放的笑靨,那笑意柔媚滿足,彷彿光瞧著他品嚐,對於她便是享受。

那表情……和葫蘆相似極了……他閉了閉眼,理智知訴他,他不該留下可疑的她,可是情感上要求他,閉上眼,允許這片刻寧靜。

「爺,明日想吃什麼?」

閉上眼,那軟綿的聲調如針帶棉,紮進心底痛著卻也安撫著,像是魔物慾逼他屈服。

「……栗子糕。」他淡聲道。

父親在世再三告誡他,商人最怕迷惑,心無定處,更怕弱點被人掌握,想獨當一面,就不得依靠人,可天曉得他向來不夠堅張,全仗葫蘆在他身旁支撐著他。而今他不該搖擺不定,所以他選擇留下她,除非她犯了大錯,否則他想……衝著她的手藝,他可以破例留下她許久。

「好,還請爺期待。」

那俏皮的語調教他不自覺地抹著笑。只要不張開眼,一切都像真的,這短暫而美麗的夢境,讓他甘願暫時沈淪。

一日一糕,成了葫蘆近幾日的功課,而隨著衛凡的生辰逼近,府裡到外熱鬧歡騰,下人們忙得不可開交,在如霜的坐鎮指揮之下,整座府邸徹底除舊布新,到處洋溢著歡騰笑聲,直到生辰當日到來--

「九叔叔!」

葫蘆將衛玲瓏打扮得像小公主般,穿著粉嫩姚色對襟繡蓮短裳,配了件月牙白染印桃花枝的羅裙,長髮挽成雙髻,繫上綵帶,儼然像小仙子般。一到主屋大廳,隨即往前撲去。

葫蘆瞧那男人穿著黃袍,頭戴翼善冠,分明是當今皇上……看著,她不禁瞪大眼,難以置信他竟將衛玲瓏一把抱進懷裡,往她頰面香了下。

廳裡已有不少官員和往來商賈到場,她不認識半個,卻見每個人的每雙眼都直盯著皇上的一舉一動。

「今天的玲瓏像個小公主吶,長大後要不要嫁進宮中?」當今皇上巳九蓮低笑問著。

衛玲瓏嫌惡地轉開小臉,不住地東張西望。

「我才不要……歌雅姊姊呢?」

「玲瓏,不得無禮。」衛凡在旁小聲告誡著。

「可是……」她真的不想進宮嘛,而且……扁起小嘴的衛玲瓏像是想起什麼,抓著巳九蓮問:「九叔叔,歌雅姊姊是不產下皇子了?」

「答對了,所以她沒法子來祝賀妳爹爹。」他愛憐地捏了捏她的鼻子。

「妳歌雅姊姊說,改日要妳進宮探望她,可別把她給忘了。」

「才不會呢,我好想歌雅姊姊,是爹爹沒空帶我去看姊姊。」

巳九蓮微揚起濃眉,看向衛凡俊爾面貌閃動彼此心知肚明的笑。

「很快的,妳爹爹就有空帶妳進宮了。」

「真的嗎,爹爹?」衛玲瓏眼巴巴地看向他,小臉滿是期盼。

「皇上都開金口了,爹爹還能如何?」衛凡沒好氣地將她抱進懷裡。

「太好了!」

葫蘆站在廳外,看著衛玲瓏開心地抱著衛凡,撒嬌地偎在他的頸項,徐徐勾笑著,回頭看丫鬟們已經開始端菜上桌,她便趕緊離開大廳。

她還有事要處理,可不能在這兒看傻了眼。

以往小爺生辰,她便鮮少出現在主屋大廳,因為她只是奶娘之女,而後就算她成了小爺的妾,也礙於二娘而不得上主屋大廳一起慶賀,總是待小爺的生辰宴席結束,她才在葫蘆齋裡與歸來的他一起慶祝。

而每年的這時候,她總是會做小爺最愛的金棗包和金棗茶,兩人一起慶賀……

她的生辰。

他們是同月同日生,慶賀總在一塊,然聽如霜說,在她死後,小爺已有六年不曾慶賀過生辰,總是把自己關在葫蘆齋裡。

如今--推開葫蘆齋上鎖的拱門,滿室蕭瑟,唯有牆上正綻放的夕顏在黑暗中引路。

她怕黑,然而這是她最熟悉的院落,所以她不怕。

摸黑走到這院落的小廚房,如霜早已替她將金棗醬給搬到此處,所需的糖霜麥芽膏一應俱全。

快手升起火,她動作俐落地揉著麵團,心想就算這段時日,小爺仍舊未認出她來,但只要吃了這道每年生辰皆會派上用場的金棗包和金棗茶,他肯定會認出她。

想著,不禁滿足地揚起笑,卻突地聽見外頭有細微的談話聲,教她不由得停下動作,躡手躡腳地走出廚房,卻發現聲音是在葫蘆齋外。

將拱門推開一條縫,就見不遠處的竹林裡,顏芩正和一個男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兩人愈走愈遠,直朝後門的方向而去。

葫蘆齋位在衛家最北處,這附近通常不會有丫鬟經過,尤其今晚是小爺生辰,所有人手幾乎都在廚房和主屋,往那方向去,斷是不會有人瞧見……忖著,她微瞇起眼。

顏芩到底在搞什麼鬼?

「衛爺,你還好吧?」

主屋書房裡,傳來巳九蓮戲謔笑聲,被禦門攙進屋內的衛凡,早已頭昏得說不出話。

「朕還不知道你的酒量這麼差呢。」巳九蓮大方地往他的書案後一坐,就見禦門已經趕緊倒了杯茶遞上,讓落坐的衛凡緩口氣。

「朕本以為你裝得真像,原來你是真的醉了。」

「……我沒醉。」只是喝多了。

「那麼,事情辦得如何了?」

「這話該是我問皇上才是。」衛凡抹了抹臉,不讓醉意浸進腦袋裡。

「看這時段誰一再上奏參我,想除我皇商之位的人,以皇上的睿智,該是不難猜。」

「那可多如過江之鯽,難猜了。」巳九蓮低低笑著。

「遠如尋陽知府、吞雲知府,近如工部侍郎、兵部侍郎……副首輔。」

「這些人還請皇上多多防備,而正主兒……近期內就會現身。」他撐著沉重的頭,儘管還清醒著,身形卻不自覺地搖晃著。

「只要皇上下令,以清除八丈河淤泥為由,不准漕船上京。」

他封殺了盧家幾門生意,搶先一步以高價買進,好比蠶絲,如此一來盧家織造無法生產,自然要賠上不少,再追買糧草,讓原本的買主兵部氣得直跳腳,再攔截所有上等木材,讓盧家車作場,無法打造出馬車。

連下幾城,必定將盧家遭入窘境,他再好心地聯合一位經營錢莊的商賈,讓盧家可以無息借款好翻身,再放出假消息,讓顏芩可以通風報信,讓盧家用高價買入毫無用處的貢休。

盧家為了翻身,八成會將所有家產賭在這一注,只要擋住漕運這條線,盧家必定會請求其背後的官員援助,借令通行。

那日,他和漕官靳大人演了一齣戲,顏芩必定以為靳大人恐怕妥協於他,必會要盧家人前往利誘,再端出背後官員之名,屆時,要靳大人要求他們拿出其官員手令,豈不是罪證確鑿?

貢茶上京只成罪證,盧家翻不了身,是注定要家破人亡了。

「衛凡,你這是在教朕嗎?」巳九蓮似笑非笑地問。

「……給皇上一個建議罷了。」衛凡揉了揉發疼的額,橫睨他一眼。

「要是惹龍顏不快,衛凡在此道歉。」

「朕感覺不到半點歉意。」巳九蓮與他說笑,畢竟兩人藉著梁歌雅,建立起深厚的友誼,想了下,起身走到他身側。

「衛凡,朕勸你行事要留餘地,免得狗急跳牆傷及無辜。」

「何來無辜?」衛凡好笑道。

「朕真想知道盧家人到底是怎麼得罪你的,竟教你出手這般凶狠,一點後路都不給的。」

「……沒為什麼,只是縱容他們太久,教他們認為山中無老虎,猴子都能稱王了,我要是不做個了斷,豈不是愧對皇商之名?」他哼了聲,想要起身,卻硬被巳九蓮給壓住。

「你要是不說真心話,朕也不逼你,倒是你好生歇息,朕會主持宴席結束。」

「多謝皇上。」

「對了,你的生辰賀禮,朕決定讓玲瓏有朝一日進宮為太子妃,你的意下如何?」臨走前,他回頭問著。

衛凡眼角抽搐著。

「那就請皇上再允我亡妻一個生辰賀禮。」

「她也生辰?」

「她和我同月同日。」

「喔……你想要什麼賀禮?」

「請皇上打消那該死的念頭。」他咬牙笑得邪謔。

巳九蓮微愣了下,突地低低笑開。

「念在你思念亡妻的分上,朕不鋯你這句話治罪,但下不為例。不過,要說生辰……朕記得玲瓏的生辰也是這個月,你既已破例替自己慶賀生辰,就替玲瓏辦場宴席,要不就帶她進宮,讓朕和歌雅一起替她慶賀。」

衛凡垂眼不語,巳九蓮也沒打算跟他追討答案,因為他知道,再過不久,衛凡即將入宮,帶來他最想要的手令。

在葫蘆齋的小廚房裡忙亂好一會,終於將生辰賀禮給做好,而且今年她特地將金棗包做成壽桃狀,看起來教人垂涎欲滴。

將兩顆壽桃狀金棗包夾進碟內,再將剛煮好的金棗茶盛入壺內,裝盛完畢,立刻拔腿前往主屋寢房。

寢房還暗著,她確定四下無人,才趕緊端進房內,往桌面一擱。

走到房外,不見半抹人影,隱約可聽見大廳裡還熱鬧著,猜想他八成是被抓著敬酒,一時半刻不會回來的。

她拉了拉特地換穿上的月牙白短裳,配白底染印大牡丹的羅裙。這是新製的衣裳,如霜每年都為她裁製一套,特地染上她最喜歡的鮮艷色彩。

小爺要是瞧見了,會是怎生的反應?

想著,不禁緊張起來,卻又覺得好笑,竟到這當頭才覺得緊張。

然,左等右等,始終等不到他回房,她不禁想著是不是該到大廳去瞧瞧?

邊想邊往大廳的方向走去,可才拐過了彎,便見顏芩攙著衛凡走來,她隨即往後退,想了下,撩裙躲到寢房對面的園子裡。

不一會,她瞧見顏芩挽著他進了寢房,疑惑大哥為何沒跟在他身邊。走進寢房,突地聽見顏芩的嬌笑聲--

「表哥,不要這樣嘛,你好重……」

那話語,教她怔住不能動。

先前,她惱小爺認不出自己,她知道其實有更多成分是來自嫉妒,因為小爺待顏芩太好,教她大動肝火,然而在大哥和如霜對她解釋過後,她便已釋懷,可是如今……這又是怎麼回事?

他是喝了酒,酒後亂性了不成?抑或這是美男計,誘她上床,騙取盧家的機密大事?

她該要衝進去,扯住他,告訴他,她回來了,不允他碰任何女人?

可他認得出她嗎?

他認不出她,儘管吃著她做的糕餅,也不過是憑藉她的手藝慰藉自己罷了,她懂的,她都懂的……她變了容貌,小爺變了心情,這一切都變了……她沒有權利阻止他,可是……今天是她生辰,是她生辰啊!

天曉得光要和他一道慶賀生辰有多不容易,她是如此期待,現實卻是……

不願再聽房內傳出的嬌柔呢喃,她回頭就跑,然才下廊階,她便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痛得她齜牙咧嘴,她硬是不吭一聲,卻聽見裡頭傳來他問:「那是什麼聲音?」

「哪有什麼聲音呢,表哥,你……好壞,好重呢……」

葫蘆緩緩爬起身,拐著腳一步步地走,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去哪裡。

如果他不要她了,哪裡還有她的容身之處?

房內,衛凡不耐地將顏芩推開,高大身形搖晃了下,跌到了桌邊坐下,硬按住桌子,穩住自己。

「表哥,你不要緊吧?」

「點蠋火。」他沈聲道。該死,要不是禦門去送客,他也不會落得要她攙自己回來的窘境。

顏芩撇了撇嘴,替他點著了桌上的蠋火,燈火搖曳,映亮了擺在桌面上的金棗包和茶。

「欸,是誰送來這壽桃?」

衛凡聞言,皺著濃眉望去,驀地一愣。

那壽桃並非是葷菜,沒有肉菜香,而是透著一股酸甜味,一股熟悉得教他心頭為之暴動的氣味。

「這茶還溫著,我替表哥倒杯茶吧。」顏芩好心地替他倒著茶。

那茶水黃澄,透著同樣的香味,甚至更濃,像是纏到心坎上,絞痛他的心。

他接過手,淺嚐了一口,那酸味夾雜了微甜,還透著一股甘草似的香味,入口纏在齒間,入喉暖進心底,滲進魂魄裡,教他驀地站起。

「……表哥?」顏芩嚇了一跳,從沒見過他如此猙獰又駭人的表情。

衛凡不由分說地將她推開,衝到外頭,然而外頭卻不見半個人影。

是錯覺,是錯覺嗎?

不,不可能的!

這金棗茶在將日城雖流行多年,可是他喝過再多,也不曾喝過同樣的滋味,這奇特的滋味,唯有葫蘆才調配得出。

他問過她數回,她總說是祕方不願透露。所以……這天底下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金棗茶!

「表哥,你到底怎麼了?」顏芩跟在他身後,卻不敢靠得太近,就怕他發起酒瘋,自己可就遭殃了。

衛凡沒睬她,勁自往前飛奔。

酒意還在體內作祟,教他跑得歪斜,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將而他卻不敢慢下腳步,就怕追不上她。

她回來了……葫蘆回來了!

她怕黑,所以他讓衛家成了座不夜宅,讓她可以找到回家的燈火,讓她知道他一直在等她!

「葫蘆!」他聲嘶力竭地吼著,雙眼環視著四周,不放過每個角落。

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他守著燈火等著她歸來,等到他心都碎了,她卻連夢境都不曾踏入……

他突地怔住,猩紅的眸看向四周。

白霧從四面八方湧入,感覺眼前的一切飄渺得不像人間,不真實得教他膽戰心驚,他是睡著了嗎?這是夢境嗎?

可如果是夢境,剛剛他怎麼嚐得到那杯溫熱的金棗茶?

如果不是夢境……一個死去的人,又要如何張羅他最愛的金棗包和金棗茶?

呆愣在原地,瞬間,他像是失去了力氣,一如失去葫蘆的那一刻。

痛從內心深處爆開,那曾一再一再壓抑的傷,被掀開了,從未痊瘉的那片模糊血肉,直往深處腐爛進骨子裡,困得他快不能呼吸。

白霧將他輕輕包覆,化為點點水珠沾在髮稍,透著沁骨涼意,他卻連動也不想動。

葫蘆走的那晚,也是同樣的霧茫成煙,一切不直實得教他固執等待她清醒。

然而,他等到的是冰冷和絕望。

就說夕顏是薄命名,夜開朝落,只有一夜的芳華,所以他寧可喚她葫蘆,縱然同是夜裏綜放,但至少可以結下子,而非消逝!

可是,她還是走了……走了……不見了,消失了,再也找不會愛笑的她,再也嚐不到那份酸甜滋味……可是他剛剛明明才嚐到那滋味,他……他快瘋了嗎?

他常常覺得自己身在夢境之中,可是這場失去他的夢卻好長好長不曾醒!

夢……太長了!

讓他醒來!讓他醒來……皇上曾問過他,人生如果可以重來,他會怎麼做……

他要回到最初的最初,讓他從來不曾愛過!

別讓他懂得愛!得到時太甜蜜,失去時太殘缺……可是,事實上他愛過,他深深地愛過,也狠狠地失去,不管再思念再盼望,終究觸摸不到她,再也看不到她,這無垠天地再沒有她的身影和氣息。

再也得不到,再也追不回,再也不能擁抱她……心就算碎了再多遍,也不再有人憐惜他,給他一餅一茶一抹笑。

他要她,就要一個她!

「葫蘆,回來!」回來,回到他身邊,別再丟下他一個人了,他厭惡獨處的寂寞,痛恨沒有她的日子!這漫長的日子,只有孤影相隨,太苦太苦……

「小爺?」

那軟嫩帶啞的嗓音,教他驀地抬眼,只見白霧中緩緩地飄出一抹白,裙裳皆染著艷紅濃綠的牡丹,教他怎麼也轉不開眼。

他怔怔地瞧,就見她穿透白霧來到面前,那雙琉璃般的眸噙著淚,突地勾彎菱唇,探手輕觸著他的頰。

「小爺,怎麼哭了?」

衛凡眸底浸著濃霧,沉重地滑落,剔透了視野。

「我沒哭……」他喃著,握住她的手貼在頰,唇角顫著帶著笑。

他不承認哭泣,儘管在她面前,他也從未承認過,可偏偏她卻是見過他流最多淚的人,這一輩子,喜怒哀樂都與她相繫,失去她的那一夜,他幾乎快哭瞎了眼,如今……她總算回來看他了。

六年了,他等了好久好久……

「是啊,是流汗嘛。」她笑著。有多少回,他總是這麼說,而她也順其意地認同。

「……妳去哪了?」他微顫的手撫上她的頰。

葫蘆怔了下,發現他的眸色空洞失焦,渾身酒氣醺天。

看著他,她不禁心疼又無奈地嘆口氣。小爺向來不勝酒力,一旦醉了,醒來總是記憶不全,如今八成還醉著,明日醒來全都忘光光。

但,無妨,她聽到了他的呼喚,一聲比一聲還急切,聲淚俱下地呼喚,如刃般割痛她的心。

「葫蘆?」等不到她的回答,教他慌了,就怕一個不經意,她就會消失不見,乾脆將她鎖在懷裡,任誰也搶不走她。

「小爺,我哪兒也不去了。」如此緊密的擁抱,幾乎讓她喘不過氣,她卻甘願承受。

「小爺,別要我走,讓我和你一起白頭到老。」今日是她的生辰,讓她許個願總可以吧。

「好,好……」衛凡緊擁著她,不住地允著,笑著,俊臉滿是淚水。

「我們回去了,好不?」她略推開他些許,輕握住他的手。

「好。」他緊緊反握,兩人漫步在煙霧之間。

來到他的寢房,早不見顏芩的身影,葫蘆才關上了門,一回頭又被他結實地摟進懷裡,霸道而不安。

「小爺。」她抹開笑卻又不捨極了,回身輕拍了拍他。

「還吃得下嗎?我幫你準備了壽桃呢。」

「我瞧見了。」

拉著他坐到桌邊,她捏了塊送到他的嘴邊,他毫不猶豫地張口,哪怕她餵的是毒,他也心甘情願。

「好吃嗎?」她問。

衛凡勾笑,捏了塊餵到她的嘴裡,教她嚐到了許久未嚐的酸甜滋味。

兩人對視而笑,恍如回到了多年前的夫妻相處,你一口我一口地互餵著,直到將壽桃享用完。

「好,該睡了。」

「不睡。」他拉著她,他不想睡,不想待他睡醒,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可是我累了。」她今天忙了一整天,確實是累了,但她相信他比她還累,比她還需要好好地休息,所以只好拿自己當藉口。

衛凡沒轍,跟著她一道躺上了床,誰都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凝睇著對方,而他只希望,時間的沙別再流動,把這一刻定住。

他願意永遠停留在這一刻,永遠不醒。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2:30

第八章.【此葫蘆、彼葫蘆】

煦陽驅散白霧,火熱的光芒重臨大地,衛家的下人們早已開始幹活,發出輕輕的交談聲和灑掃聲響,一會兒又遠揚而去。

這裡是主屋後方的主子寢房,主子難得日上三竿未起身,隨侍禦門也沒喚人,總管如霜吩咐眾人噤聲,所以沒人敢在週遭喧鬧。

於是,這兒靜靜的,安靜得只有勻長的呼吸聲。

時間如搖籃,在這兒輕柔搖晃著,躺在床上的兩人如交頸鴛鴦入睡,像是捨不得醒似的膩著對方,感受彼此的體溫和心跳,安撫著己身的不安。

直到,他,先張開了眼。

屋內有陽光篩落的痕跡,溫和宜人,他眨了眨眼,欲起身,頭卻痛得教他發出嘶嘶低吟。

「犯頭疼了?」

耳畔傳來酥軟童音,教他驀地橫眼瞪去,瞥見了她的臉後,他隨即驚愕地坐起身,瞬地,他頭痛得像是要裂開般,教他只能咬牙捧額。

該死……這是什麼狀況?

昨晚被人灌酒灌得都暈了,後來皇上和他到書房……這些他都還有記憶,可後來呢?為何禦門沒在他的身邊?

驀地張開眼,確定身上穿著衣服,而她亦是和衣而睡,教他稍稍安心了些,然就在這當頭,那柔軟的小手伸到他的額際,輕柔地替他按壓著,嘴裡含糊不清地叨念著。

「誰要你喝那麼多?跟你說別喝多,每次都不聽……」

衛凡瞠眸看向她,那神色震愕不已。她說出的話有多荒唐,卻又有多酷似葫蘆?他該要撥開她的手,然而她的手勁和按厭之處,皆教他舒服地微瞇起眼。

按著按著,那小手的力道愈來愈輕,最終滑落,被他半空攔截,不敢相信她竟又睡著了。

他難以置信瞪著她睡得香甜的臉,渾然忘了這是誰的寢房。

「餵!」他扯著她的手。

葫蘆皺了皺眉,想拉回手,可偏偏一點力氣都沒有,索性放棄掙扎,再次回頭夢周公。

「餵!」衛凡發了狠想將她推下床,然一瞧她那睡臉……濃纖長睫如蝶翼般地輕顫著,像是正在作什麼好夢,輕抿著的小嘴,教她突地勾彎唇角。

他的心,像是被什麼撞擊了下,死死地瞪著她。

那笑意又甜又柔,像是夢中有什麼正引得她發笑,衛凡不禁冷哼了聲,哪像他一日一入夢,就是永無止境的惡夢,每每都是被惡夢給逼……他頓住--今天沒有,不,非但沒有惡夢追逐,甚至方才初醒時,他心底漾著一種許久不曾有過的暖意和喜悅。

他作了什麼夢?

回想了下,腦袋空白得什麼都想不起來,只有那抹甜蜜在胸臆間徜徉著。

真是難得,他也會作好夢,難不成是被她感染的?

是說,外頭天色亮得嚇人,也該叫她起來問一問了。

垂眼瞅著她的睡臉,他不禁輕掐著她的頰。只見她不斷地搖著頭,像是企圖甩開他的手,而後伸手抓住他的手,二話不說地送到嘴裡一咬。

那咬勁壓根不大,甚至是帶著撒嬌意味的,教他如著火般地抽回手,二話不說地將她踹下床--

「啊!噢……痛痛痛……」

衛凡不睬她的哀叫聲,直瞪著被她咬吮過的指,不敢相信她竟如此大脆地挑逗誘惑自己……葫蘆也總是如此,尤其在她有孕又後,她更加貪睡,每每要叫醒她,總得費上一番功夫。

在她被惹毛之後,總會這般輕柔地咬吮他,誘得他心旌動搖……該死的是,這動作唯有葫蘆能這麼做!

「床明明這麼大,我怎麼會掉下來……」葫蘆睡眼惺忪地摸上床,餘光瞥見床上那抹黑影,嚇得她倒抽了口氣,然定睛一瞧,是臉色鐵青得像被雷打中的小爺。

「小爺……」

「誰允妳這般喚我?」他神色冷鷙地道。

葫蘆聞言,小嘴扁成了一直線。

就知道……臭小爺,清醒之後,總會把醉酒的那晚給忘得一乾二淨!

明明都已經吃了金棗包也喝了金棗茶,為什麼他就是不會懷疑她回來了?為什麼只有在酒醉之後才顯得直率?

要是再認不出她的話,乾脆天天灌醉他算了!

「……妳裝什麼可憐?」他瞇眼瞪著她的一舉一動。

葫蘆垂著小臉,可憐兮兮地判他罪,「小爺輕薄我。」

「胡扯!」他想也不想地道。

「真的……」葫蘆泫然欲泣,那模樣說有多惹人憐就多惹人憐。

「小爺昨晚喝醉,硬抓著我,抱我親我還要我喚你小爺,後來後來……」她嗓音哽咽,像是再也無法往下說。

他的呼吸跟著急促,只因那殘破的記憶順著她的一字一句甦醒,教他爆開一身冷汗。

「不可能……」他低喃著說服自己。

他從未酒後亂性……不,他曾有名,翌日還被葫蘆抱怨他無視她貪睡求歡,難道說,昨晚他把她當成葫蘆,所以……

「嗚嗚,就知道小爺不會認帳……」

「胡扯!妳我皆是和衣而睡,妳說這話究竟是何居心?!」衛凡抓回心神,怒眼瞪去。那瞬間,他瞧見她撇唇暗呿了聲,那神情那模樣,像極了每回葫蘆淘氣栽贓他失敗的表情。

那臉上明明有著大大的胎記,為何他竟覺得如此相似?是那身衣裳造成的錯覺嗎?可她穿著這身衣裳,那身形簡直和葫蘆如出一轍……他這是怎麼著,快錯亂了不成?

「可是昨晚真的是小爺拉著我一道睡的!」這一點,就算沒有人證,她也要力爭到底。

「……我不記得。」雲淡風輕地撇得一乾二淨。

「餵……」不要太過分了,她可是有脾氣的,而且她的脾氣向來不太好,不要逼她!

瞧她噘嘴裝凶狠,配著那大紅胎記和灰白的髮,不倫不類得教他想笑,唇角微了下的瞬間,他突愣了下。

他這是怎麼了?難不成每日吃她做的糕餅,吃進了她下的毒不成?

「都不記得了是吧,但小爺要不要摸摸臉,有沒有覺得臉上澀澀的?」她突地彎唇笑得狡黠。

衛凡看著她變幻快速的神情,總有種錯亂的感覺,好似葫蘆附在她的身上,重新回到他身邊……

「葫蘆,妳在不在裡頭?」

門外響起衛玲瓏嬌軟的聲響,還有禦門一再阻止的低嗓,葫蘆二話不說地跳上床,就在衛凡來不及阻止時,門板已經被人推開--

門外,禦門和如霜見狀,雙雙背過身,唯有一臉震愕的衛玲瓏直盯著裡頭,衛凡見狀,垂眼看見葫蘆竟賴在他懷裡聰眼假寐,正惱得想要將她踹下床的,小人兒已經快步跑來。

「葫蘆好賊,竟然和爹爹一起睡,我也要!」話落,小小身影俐落地跳上床,毫不客氣地往葫蘆身上壓去。

「啊……我的腰!玲瓏,妳壓到我的腰了!」天啊,她的腰要斷了。

葫蘆掙扎轉身,隨即將她一把抱進懷裡,然後反身將小丫頭壓成麻糬。

「啊啊,我不能呼吸了!」衛玲瓏手腳並用地掙扎著。

聞言,她略微退開些,豈料小丫頭立刻反敢,將她壓成豆皮。

「誰家的小孩這麼卑鄙?」葫蘆耍凶狠地朝她的胳肢窩搔癢。

「哈哈哈,衛家的……啊,不准搔我……葫蘆好卑鄙,我搔不到……」衛玲瓏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拚命伸長短短小手卻怎麼也搔不到葫蘆,只能很弱勢地被一欺再欺,最終忍不住向衛凡求救,「爹爹,救命啊……哈哈哈……」

衛凡愣愣地看著兩人玩成一團,在他房裡蕩出串串銀鈴聲,驅散了這一屋子的靜寂。

他該要生氣的,可是,他卻笑了。望著一大一小嬉戲,不自覺地放柔了那雙總是淡漠疏離的眸。

他累了,他需要一個人作伴,撫慰他千瘡百孔的心。

這是可以被允許的吧……對吧?

那是種很奇特的情景。

書房外,玲瓏纏著葫蘆,葫蘆像是故意逗她,東轉西轉地就是不順她的意,氣得玲瓏哇哇叫,可葫蘆只要一回頭,隨即又把玲瓏逗得咯咯笑。

而她,打從他生辰之後,裝束打扮和他的葫蘆愈來愈像了。

是巧合,還是誰的陰謀?

看著同樣望著門外,笑得一臉癡傻的禦門,衛凡忍不住出聲了。

「禦門。」

「是。」

「你說,那婆子為何會穿著葫蘆的衣裳?」

「……是嗎?」禦門佯裝不解地看著他。

「你在裝什麼蒜?」那裝傻的表情也太假了。

「不是,爺,我的意思是說……打從爺的生辰過後,咱們府裡的丫鬟都是穿著同款的衣款,為何爺只獨獨發現了葫蘆的不同?」

「怎麼可……」能字被咽進嘴裡,因為他瞧見從門前走過的丫鬟,確實是穿著同款不同底色的衣裳,一個個將春暖花開給披掛在身上,顯得春光爛漫。

他為什麼現在才發現?

不解忖著的同時,餘光瞥見禦門那想笑卻又不敢笑得明目張膽的模樣,教他瞇起眼笑得邪惡地道:「去整理書架。」

「咦?」不要吧,爺的書架藏書可是有幾千冊的!

「去!」敢笑他,就要有付出代價的覺悟。

禦門無奈嘆口氣。就知道會玩火自焚,可是……教他怎能不笑?爺就算千防萬防,叫自己別動搖,但同樣的性情,總會教爺上心的。

衛凡哪裡知道他在想什麼,抽回心神處理要務。

然而,不自覺的,心思總是會被那把銀鈴般的笑聲給吸引,雙眼總是不自覺地追逐著那抹身影,然後瞧見她連走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都會無故跌跤,教他驀地站起身--

「真是的,那天跌的傷都還未好,如今又跌倒了!」

瞥見禦門抱著書走來,看著門外,又是嘆氣又是不捨。

衛凡涼涼地看他一眼。

「你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莫非禦門對這丫鬟婆子有意?沒來由的,這想法教他有些不快。

「如霜說的,說爺生辰那日,葫蘆的膝蓋上跌出一個口子,前幾日才結痂。」

禦門狀似沒心眼,卻不住地偷覷他。

他真的開始懷疑主子是大遇若智了,要不怎會提醒這麼多,他卻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是嗎?」想起那日,他還將她給踹下床,心底浮現隱隱約約的愧疚,再見門外,她又喜笑顏開,彷彿跌倒是再平常不過,壓根不必在意。

多可怕,就連這點也和葫蘆相似極了……

怎會如此?他不該做此聯想,可偏偏她的一舉一動,牽繫著他。

更糟的是,他的眼像是被控制住了,一再違背自己的心,不住地追逐著她的身影,直到另一抹身影擋仕他的視線--

「表哥。」

那把刻意又造作的嬌喊聲,教他毫不客氣地別開眼。

衛凡的疏離和淡漠,在他生辰過後,顏芩早已發覺。雖說她該做的事都已經做得差不多了,但如果可以,她當然希望再多探得一點消息,等到往後盧家頂替了衛家,那麼她可就是真正的皇商之妻了。

所以,今日她特地托人到喜善堂買了糕餅。這家糕餅鋪聽說是以往衛家的丫鬟離開嫁人後,自行經營的。

「表哥,這家喜善堂的雪米糕聽說遠近馳名,我今日特地托人買給你嚐嚐。」

她將糕餅擱在他面前,等他青睞。

她知道,這幾日表哥對那婆子有些關注,在百思不得其解的狀況下,她猜想也許是和她的手藝有關。

衛凡微揚起眉,一聽那名號便知道是府裡丫鬟經營的糕餅鋪子。然而為何這雪米糕卻沒有那般出色的香氣?

「表哥,嚐嚐嘛,很好吃的,味道絕對不輸咱們府裡那婆子。」顏芩熱絡地挽上他的手,纏著撒嬌著。

他任由她輕挽,眼角餘光卻發現門外有雙不悅,甚至悲傷的眸正注視著自己,教他猛地將顏芩推開,那動作之快,儼然視她為什麼毒蛇猛獸,彷彿她只要多停留一刻,便會覺得自己萬劫不復。

心底有種說不清的罪惡感,好似顏芩的存在,代表著他辜負了誰。

被推開的顏芩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不懂他對自己的態度轉變為何如此之大。

「出去,我累了。」他沈聲道。

對他而言,顏芩已經沒有利用價值,已是隨手可以丟棄的棋子。

「表哥……」她泫然欲泣,啞聲低喚著。

「出去!」這一回不留半點情面,那低斥的嗓音顯現他的耐性告罄。

顏芩聞言,惱羞地扭頭離去。

衛凡頭痛地托著額,感覺門外那道視線灼熱如陽,愈來愈烈,強烈得教他抬起眼,就見她已來到面前。

對視的瞬間,他竟生出愧疚之心。

然,葫蘆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半晌,而後聽到衛玲瓏催促著禦門--

「舅舅,帶我去拿葯,我要幫葫蘆上藥,葫蘆的膝蓋受傷了。」衛玲瓏抓著禦門,不住地對他使眼色。

那眼色再清楚不過,禦門一看就知道這小丫頭有意撮合兩人,於是十分配合,一把將她抱起往外跑。

書房內,只餘兩人無言對視,直到衛凡淡聲啟口,「誰允妳這般放肆地看著我的?」

「那又是誰允你的眼睛老是跟著我跑?」不用人證物證,她心底可是一清二楚的,不容他狡辯。

「自作多情。」他出聲譏笑。

「真要賴上我,好歹也去修整門面再打算。」

葫蘆聞言微瞇起眼。

「混蛋!」要她修整門面?也不想想她這張臉會變成這樣到底是誰造成的?!

「妳說什麼?」他臉色一沈。

她抿了抿嘴。

「我說……顏芩是個混蛋。」說她總可以了吧。

「關她什麼事?」分明是在指桑罵槐。

「因為她……她在你生辰那日,和一個陌生男子在北院交談。」她進書房,只是為了說這件事,絕對不是因為顏芩挽著他!原本是忘了,但是看到顏芩,又教她想了起來。

「那又如何?」衛凡不以為意地靠上椅背。

「……你不覺得太古怪?」

「古怪的是,那時候妳為什麼會出現在北院附近?」

「我……」她不禁語塞。這人到底是怎麼著?她好心提醒他,他倒是她她當賊了?若說那時分她出現在北院太古怪,顏芩不也是?為何只論她而不管顏芩?

「說不出來了?」懶懶睨她一眼,並不急於得知她的答案,反倒是起身抓起雪米糕品嚐,然這一入口,雖說味道不差,但這滋味壓根不像葫蘆所製的雪米糕。

「我不管你了!」葫蘆氣呼呼地轉頭就走,走起路來一拐一拐,可以想見剛剛那一摔,摔得真是不輕。

然,就在她前腳踏離,側廊上隨即響起另一道細微的腳步聲離去。

他想,顏芩已經聽完想聽的,他的應對,應該可以抹去她內心的驚懼,不至於對這丫鬟婆子下毒手才是……

嘖,他何必管這個丫鬟婆子安危?

可是面對她時,他的身體總是動得比大腦還快,在未細想的狀況他已經選擇出聲保護她。

而這雪米糕……垂眼看著只咬了一口的雪米糕,再沒有吃的心情。

如果這丫鬟婆子是在喜善堂學的手藝,那雪米糕的氣味為何反倒和喜善堂的全然不底個環節出了岔子?

在他眼裡,丫鬟婆子葫蘆,愈來愈像個謎了,一個愈解愈糾纏的結。

「……這是在做什麼?」衛凡瞪著挪到他面前的炙燒香魚。

這丫鬟婆子愈來愈放肆了,神情眸色愈來愈生動,含嗔嬌笑,佯怒藏著淘氣,回眸笑得眉眼俱柔,猶如春風拂面,她的萬種風情老是在他面前閃動。

只見葫蘆朝那般魚努了努嘴,琉璃眼朝他勾了下。

衛凡好氣又好笑地揚起眉。

那眼神是在央求他,甚至是威脅他替她剔魚刺不成?

這丫鬟婆子倒底是上哪吃了熊心豹子膽?容她陪著玲瓏同桌用膳,已是主子的慈悲,沒要她服侍便罷,竟還膽敢要他剔魚刺?

「玲瓏,多吃點。」他甘脆把魚挪到女兒面前,葫蘆沒好氣地橫睨他一眼。

衛玲瓏好笑地再把魚挪回到葫蘆的面前。

「爹爹,葫蘆喜歡吃魚,可是不會去魚刺,每回吃魚總是把魚肉攪得糊糊的。」

「我會!」葫蘆二話不說地表示。

衛凡托腮橫睨,就見葫蘆拿起筷子,決定自力救濟,再也不冀望這沒心沒肺的男人。然,她每下筷,那魚肉總是沾著刺,為了挑刺,那魚肉一撥再撥,終於變成了魚泥……

「我喜歡吃魚泥!」她堅持道。

反正都是魚肉嘛,就算夾起一塊,含進嘴裡還不是嚼成了魚泥?

那理直氣壯的說詞,教衛凡的心重重一跳,懷疑自己又出現了幻覺。

近來他的病症愈來愈嚴重了,老是覺得她和葫蘆相似極了……可怎麼可能?

他想要避開她,免得自己那失控的想法一再困擾自己,然而愈是要避開,心愈是與身體背道而馳--

「爹爹,你怎麼來了?!」衛玲瓏萬分驚喜地喊著。

衛凡一愣,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不自覺地來到女兒的寢房,而他的眼竟是鎖著倚在床柱入睡的丫鬟婆子身上。

今天她把髮盤起,落出她雪嫩的頸項,就連唇角都微微上揚著,有時光是看著她入睡的模樣,就覺得是種享受。光是這般看著,好似就會被她的笑意給感染。

「爹爹,你怎麼一直看著葫蘆?」

女兒的提醒教他猛地抽回視線,再抬腿往葫蘆的腳一勾,讓她的身形一偏,眼睜睜看著她驚醒,緊抓著床柱,一臉搞不清楚狀況的睡眼惺忪樣。

「發發發生什麼事了?」她驚嚇地看著四周。

「妳好大的膽子,小姐還沒哄睡,妳倒睡得香甜,要不要甘脆躺上床算了?」

衛凡皮笑肉不笑地嘲笑道。

葫蘆這下總算清醒幾分,吶吶道:「我沒有睡,只是閉上眼而已。」只是眼睛閉久了,就會不小心入睡。

「妳有這好本事,恐怕下回就算張著眼也能入睡。」哼了聲,隨即舉步離開。

離開時,就連自個兒都不懂,明明在外辛苦得緊,甚至還有帳還未看完,為何他的雙腳會硬是違背意志地朝這兒走來。

「什麼跟什麼。」葫蘆咕噥著。

臭小爺,除了會欺負她還會幹嘛。

心裡腹誹著,懷裡突地被一團軟綿之物撞上,教她險些撞上床柱。才剛抓穩那軟綿之物,便聽衛玲瓏喜笑道:「葫蘆,多虧有妳,否則爹爹很少很少會在這時分來看我的。」

「嘎?」現在什麼時分了?她看向外頭,猜想應該很晚了,因為她很睏了。

做爹的進房看女兒,看她有無踢被,順手整被,這不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爹爹向來不會在這時分看我,尤其是四月。」

「為什麼?」

「不知道。」衛玲瓏聳了聳肩,撒嬌地偎進她懷裡。

「可是我發現,有葫蘆在,爹爹就比較會在意我呢!」

「是這樣嗎?」為何這說法聽起來有些古怪?

彷彿他對玲瓏沒擱在心上,可是……有時同桌用膳,又可以發覺他對玲瓏痛愛有加,就連魚刺都幫玲瓏剔得一乾二淨,卻不幫她。

是說……他剛剛到底是來幹嘛的?

後來,葫蘆自行判斷,或許是他氣她這幾日沒給他送糕餅,所以才故意上門惡整她。於是,哄著玲瓏入睡之後,她自動自發地捧著剛出爐的松子糕到書房。

衛凡涼涼看她一眼,沒開口。

「松子糕和菊茶。」她學他淡漠,放下糕餅和荼就準備走人。

「我吃不了那麼多。」

他那把沈嗓在她身後響起,教她頓了下,回頭睨他。

「需要我幫忙?」

那問話教衛凡好氣又好笑。

「那真是麻煩妳了。」

「你是主子嘛,奴婢又能說什麼?」說完還不忘呵呵虛應笑兩聲。

哼,特地為他蒸的松子糕,居然還敢嫌棄說吃不了那麼多……要是以往,不管她塞多少,他都吃多少,甚至巴望著她天天上廚房呢。

倒是他近來很古怪,打生辰過後,就沒開口要她天天送糕餅。

「架子好大的奴。」他撤著唇,動手掰著糕餅,送進嘴裡,米糕幾乎是入口即化。只剩松子還在舌尖彈跳著,輕嚼著,嚐到松子特有的清香,配著菊茶,在口中揉合成一股難以形容的清爽滋味。

太怪異……他真的無法形容這是什麼感覺。

昨日外出時,特地到喜善堂,買了數種葫蘆的拿手糕餅,但是卻沒有一款葫蘆特有的滋味。

由此可證明,她並非是從喜善堂學來的手藝,既是如此,她又是上哪覺來和葫蘆這般相似的手藝?

「好說。」她有些小驕傲地揚起小臉。

小爺寵出的刁蠻仙鬟就是她呀,是他允許的,也唯有在他面前才撒發。

衛凡睨她一眼,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妳是上哪學這手藝的?」

「自學。」喔,知道要問了?看來小爺已經開始正視她了,對不。

「如何自學?」

「身適有個嘴饞的傢夥纏著我學,我只好絞盡腦汁地學了。」得要配合他的喜好,還得要口味特別,得要清爽鬆軟,又要酥脆甜膩,簡直就是在刁難她。

衛凡驀地抬眼,看著她勾唇笑得嗔羞又得意,那神情那笑靨,那好看的唇揚起的弧度,簡直……可能嗎?可能嗎?葫蘆回來了?若真的是她回來,為何不說?所以……她只是個和葫蘆極為相似的女子?

正要再啟口,禦門突地大剌剌地走進門,手裡還拿著一封信。

「爺,吞雲城礦官寄了一封……」他邊說邊抬眼,卻見主子那眼神像是要將他給活活掐死似的,嗯……他來的不是時候嗎?

下意識地看向親親妹子,只見妹子翻了翻白眼。很好,他知道他搞砸了。

「拿來。」衛凡咬牙道。

「……是。」禦門一臉哀怨地遞上信。

他真的好冤,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破壞兩人相處。就連玲瓏那丫頭都知道要替他倆製造機會了,他怎會傻得從中作梗?

可是那是急信呀……他有什麼辦法?

「那我先告退了。」葫蘆見他正忙,也不好再打擾。

至少今天算是大有斬獲,相信小爺就快要發現她是誰了,等到那時候……哼哼哼,她得要想想怎麼整他。

衛凡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直到消失,才沈默地垂眼看著礦官送來的消息,隨即取紙回信,好讓幾座礦可以重新動工。

禦門見狀,低聲問著,「不知道爺和葫蘆剛剛在談些什麼?」至少讓他知道自己做錯什麼,好讓他將功贖罪呀。

「關你什麼事?」那沈嗓猶如冰凍湖水,冷進骨子裡。

禦門無言問蒼天。很好,他把主子激怒了……

書房內靜寂無聲,不知道過了多久,衛凡猛地抬眼,直盯著門外,禦門見狀,立即戒備,卻聽他問:「禦門,你有聽到那聲音嗎?」

「嗄?」什麼聲音?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2:48

第九章.【心結】

葫蘆走在回西廂的路上,然而卻臨時拐了彎來到巧思園。

向來,她最喜歡巧思園,喜歡站在湖畔,夏天時看蓮葉田田,冬天時看薄雪覆頂,入春時,湖畔垂柳,牡丹團簇,遠處杏花綻放,花瓣灑落一地,極富詩意。

然而,此刻,她的心激動著。

打從她想起自己是誰,她便一直期盼著小爺能認出她,好不容易有那麼一丁點的跡象,她反倒是有些近鄉情怯了起來。

她變成這模樣,他會怎生看待她?憑藉垂掛柳樹上的風燈,映照出湖面的大花臉,滿頭灰白的髮……這模樣看起來還真的挺像個婆子的。

她有著婆子外徇,真的還能待在他身邊?

「誰家的婆子臨湖照面?」

葫蘆聞言,不耐地閉了閉眼。真是的,她想找個地方感嘆一下,也有人要打擾她!轉身就想走,豈料顏芩偏是擋住她去路。

「有事?」她努力地擠出笑意詢問。

「我真沒想到妳這婆子膽子如此大,進府竟是衝著表哥而來。」顏芩哼笑著,打量她的眼神充滿鄙夷。

「表小姐想太多了。」到底是誰衝著小爺而來,這還需要說嗎?

「哼,我不知道妳是打哪學來的好手藝,但光憑手藝就想要勾引表哥……妳才是想太多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葫蘆一刻也不想多作停留,想走,偏偏對方就是不讓她走。

「別傻了,婆子,先別說妳這張花臉,光是妳的年歲,依王朝律例,別說妾,就連通房丫鬟也沒資格,妳早已過了論嫁的年歲,這些事妳豈會不知道?」顏芩說著,還不住地嘖嘖出聲,像是在取笑她異想天開。

葫蘆粉拳握著,撇唇冷笑。

「是呀,王朝律例,年過雙十的姑娘再不出閣,就無出閣機會,若非出身名門,就得淪為奴,不過……一個已出閣的婦人,豈還有機會另擇良夫?別說妾,就連通房丫鬟也沒資格!」要論處境,她倆是半斤八兩,沒什麼好取笑彼此!

「妳!」顏芩聞言,冷不防用力將她推開。

葫蘆踉蹌兩步,腳邊踩到湖畔軟泥,身形一歪,掉進湖中。

「妳懂什麼?當初要不是那丫鬟,我早就成了皇商之妻了!」顏芩惱聲吼著。

當天,要不是衛凡迎娶了府中丫鬟為妾,且堅持不娶妻,她豈會落得年過雙十,最後只好嫁給二表哥的下場?!

如今再回衛家,儘管是為了夫婿而來,但是她心裡對衛凡依舊有著一份癡戀,可恨的是,這回他身邊又多了個討人厭的丫鬟,甚至敢在表哥正邊嚼舌根,她才不會放過她!

葫蘆沈進湖裡,隨即又浮上湖面。

「妳瘋了妳!」她抹臉低罵著。

要不是她暗水性,豈不要要葬身在這湖底了?!

「竟懂得泅技……」顏芩哼了聲,轉身就走,壓根沒打算拉她一把。

「淹不死妳,算妳命大。」

「妳!」葫蘆氣得直跳腳,正要遊上岸,腳卻傳來異樣感受,像是被人擒住,正疑惑之際,她已經被那股力道給扯進湖底。

掙扎之際,她瞧見湖底有著幾抹近似透明的影子,不斷地拉扯著她。

她驚駭不已,怕得直想往上遊,卻聽見那幾抹影子,口中唸唸有詞的,「衛氏夕顏,從地府私逃,還不速回地府……」

那彷彿從腦子深處竄起的模糊聲調,教她聽得膽戰心驚,愈是奮力掙扎,卻反被抓得越緊。

放開我!她無聲吶喊著,卻無力掙脫,只能被直往湖底扯。

不--

小爺!救我!

意識模糊之際,耳邊唯有平板的聲調,一次又一次地說:「衛氏夕顏,從地府私逃,還不速回地府……」

搞錯了吧,她怎會是從地府私逃,她……意識一口氣被黑暗吞噬,用盡最後一口氣張眼,只見湖面燈火燦亮,好似月光碎落。

小爺……無聲呢喃著,放任黑暗舖天蓋地般地將她席捲。

黃泉路上陰森森,身形如絮任飄搖。

她本該進了鬼門關,經閻王殿審判,走過奈何橋,飲下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後,再次輪迴歷劫。然,為求再世情線,在閻王殿時,她一再央求,願在忘川擺渡千年。

終究,一份癡情打動了七情不動的閻王,允她忘川擺渡,接送亡魂鬼差。

於是,怕黑的她在無止境的黑暗裡,慢慢習慣了黑暗,慢慢地感覺不到任何時間的流動,一次次地來回擺渡,慢慢地,她的心開始麻木,面上開始沒有表情,猶如無心無情。

直到一回,載著鬼差和拘回的魂,擺渡回程時,聽見鬼差說:「金烏王朝將日城衛凡?他有何特別之處?」

一剎那,那曾經已經麻痺的心,又有了知覺。

「預定辛卯年四月拘他的魂。」另一個鬼差道。

「沒日期?」

「未定。」

「欸,怎會有此怪事?」

「閻王說命數難定。」

「這可有趣了。」

「可不是?或許那人是將日城的善人,所以儘管命數底定,卻是難以再定其死日。」

「是嗎?」

撐著篙的手,不禁微顫著。

衛凡……她的小爺……辛卯年四月……那是什麼時候?她來到地府多久了?她努力回想,卻想不起到底過了多久。

但唯一確定的是,她的小爺是這世間至善之人,有著皇商身份,行商總不忘行善,為何如今卻要拘他的魂了?

不……命數難定,死日未定那就代表生死簿上未見定數,即是如此,既是如此……

於是趁隙,她逃出了地府,然而鬼門關外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她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只能一心求著神佛,讓她得以回去陽間,讓她可以告訴他,讓他有所防備,好讓他可以在陽間多行善,幫助更多的人。

然後--

「葫蘆!」

心急如焚的嗓音在耳邊爆開,猶如破開黑暗的一道光芒,教她尋得方向,讓她猛地張開眼。眼前,是小爺的臉,臉上淌著水,猶如淚般。

「小爺……」她虛弱地喊著。

她想起來了,原來她是為他而回的……她是從地府逃出的忘川擺渡人。

而她的私逃……被發現了……

見她清醒,衛凡隨即將她打橫抱起,禦門不須他吩咐,隨即飛步在前,回寢房取了套換穿衣袍後,直朝巧思園旁的浴池而去。

浴池是天然的溫泉池,一年四季皆保持常溫。禦門快一步地準備好乾淨的幾條布巾,就見衛凡抱著她,和衣踏入池內。

兩人泡在浴池裡,衛凡將她緊摟入懷,感覺她身上依舊冰凍得嚇人,眉頭不禁深鎖。

儘管已經四月,然春寒料峭,入夜之後,寒意四起,遑論是湖底……不敢想像要是他再晚一步發現她,她將會變成什麼模樣。

在書房時,隱約之間,他聽見細微的聲響直喚著小爺,由一開始的尖銳到最後的細微,教他莫名驚懼,最終忍遏不住地到外頭觀看,直覺到了巧思園依舊不見她的身影,以為自己誤響,正打算回書房時,卻瞥見湖面有著弔詭的漣漪。

於是,他毫不豫地躍入湖中,該是闐暗的湖水,他卻像是聽見她的呼喚直往下潛,而天空的月光彷彿滲入了最深的湖底,教他在湖底找到了她。

難以形容那是怎樣的感覺,也許該說,這是他這輩子第二次嘗到恐懼的滋味。

抱在懷裡的她,憑地柔弱纖細,彷彿只要他微使點勁,便能將她折損。而此刻的她不住顫抖,不知是冷還是受到驚嚇。

「很冷?」他啞聲問著,索性抱著她坐進浴池,讓滿池溫水完全地包覆著她,她卻突地瑟縮著,掙扎著要起身。

「別怕,我在。」

他出聲安撫,是他沒自覺的溫柔呢喃。

她像隻受到驚嚇的小動物,濕漉漉的琉璃眸直睇著他,滿臉濕意,搞不清楚是水還是淚。

小爺……她的小爺,她為他而回,可是被發現了,被發現了……她該怎麼辦?

她還不想回去,至少,至少要等過了四月。

「沒事了。」他啞聲喃著,大手環抱住她纖細的背,讓她把臉貼在他的肩上。

「泡點溫水,才不會染上風寒。」

那許久未曾聽過的低柔耳語,教她止不住淚水,溫熱的淚燙在他的肩上,一點一滴地滲進他的心底,勾起他許久不曾有過的心憐。

「小爺……」她碎聲喚著。

現下對她而言,小爺認不認得出她,已經不重要了,而是要想辦法讓小爺平安地度過四月,只要改變了命數,那麼小爺必定能逃過這一劫,對不。

「我在,不怕。」他暖聲哄著,佔有性地將她圈抱入懷,用體溫暖著她,褪除她身上的寒氣。

「嗯。」她雙手微顫地環抱住他的頸項。

對,她不怕,她還有機會可以改變,有什麼好怕的?

她的親暱擁抱,教衛凡心旌動搖了下。這是很出乎意料的反應,他並不愛人碰觸自己,只接受葫蘆的擁抱,而她……卻給他十足十葫蘆的感覺。但是他很清楚,她並不是葫蘆,因為葫蘆懂泅水,不可能像她沈入湖底。

但……是不是葫蘆又何妨?

他累了,想要有個人作伴,別讓他只與孤影成雙。

所以,他可以喜歡她,對不……想著,不禁加重了擁抱的力道。

靜靜的,兩人在池中浸泡著,直到禦門忍不住開口提醒,衛凡才回神,抱著她離開浴池,卻見禦門理所當然地朝他攤開雙手,像是要將葫蘆給接過手,他不由得微揚起眉。

「你這是在做什麼?」

「當然是……」話到嘴邊,禦門狠狠地嚥下肚。

思及妹子要求他,不准告訴主子她的身份,得要等到主子親自認出,礙於這個要求,眼下他只好裝傻,趕緊放下雙手。

「……我只是想幫忙。」自個兒的妹子出了事,他自然會擔心。然而不到他解釋的時候,他只能三緘其口。

「出去。」

「……喔。」他好委屈地退出門外。

然,一到門外,他隨即又笑咧嘴。嘿,主子那表情像是覺得他過分擔心葫蘆,有幾分吃味的感覺呢。這是好現象,就盼妹子懂得把握這機會。

不過……她到底是怎麼掉進湖裡的?最重要的是,她懂泅技,而且就是在這湖裡習來的泅技,怎會莫名地沈進湖底?

想起要不是主子感覺不對勁,到外查看,恐怕她真是要無聲無息地葬身湖底。

這突來的想像,教他的心狠打了個顫,神色一凜,誓言追查到底。

而門內--

「葫蘆,把濕衣服脫下。」他放開了她。

失去體溫慰藉,站著的她不住地打顫,教他微皺起眉,覆上她的額。

「妳的濕衣服得先脫下。」說著,他已經動手解她衣襟的繫繩,以為她會害羞地阻止,豈料她只是怔怔地看著自己,那眸眨也不眨地瞅著自己,淚水盈亮那雙琉璃似的眸。

「沒事,別哭了。」他不捨地撫著她的頰,卻發現她的臉依舊冰冷。

「你沒事,沒事。」她勾唇笑瞇眼。她只是感動,已經好久好久沒有享受到小爺的溫柔了。

那唇笑彎的弧度極美,美得他心蕩神馳,然思及她渾身濕透,於是別過眼,要她趕緊將濕衣服換下。

然走到架前,卻發現只放了一套他的衣袍,衛凡不禁氣結。

禦門辦事也真是太不牢靠了,怎麼沒順手取一套她的衣裳,不過想想也對,時候已晚,要禦門進僕房似乎也不妥,想了想,決定將衣袍借給她,自己暫穿中衣即可。

「這衣袍,妳湊合著……」一轉頭,就見她渾身赤裸地站在身後,那白玉似的肌膚,那玲瓏有致的曲線,教他的心狠狠顫跳著,一時之間竟忘了轉開眼。

「啊!」葫蘆慢半拍地尖叫出聲,蹲下身環抱住自己。

門外,禦門欲奪門而入,吼著,「發生什麼事了?!」

「不准進來!」衛凡回神。暴喝了聲,趕忙抽起擱在架上的布巾將她包覆住。

「可是……」

「沒有可是!」他幾乎是咬牙切齒,不忘用身子擋著她,不允她半點春光被人窺探。

禦門沒轍,只能在門外乾著急。

「妳……趕緊將衣袍穿上。」他將衣袍遞給她,拿起另一條布巾隨意擦拭了她的髮,再趕急轉過身去。

葫蘆渾身抖得厲害,就連穿件衣袍都費了大半氣力。不是因為怕,而是羞……

雖說他們倆早已行房,但就這樣被他看光,真是教她羞得不知所惜。

衛凡背過身瞪著地上,耳邊是她套上衣袍的窆窣聲,腦海中不禁浮現,那蠶絲錦袍滑膩地覆在她豐滿的胸,腰帶繫在那不盈一握的柳腰,那白皙的肌膚瞬間染上艷麗的牡丹花色……該死,他在想什麼?

他向來禁慾,尤其在葫蘆離世後,更不曾碰觸過任何女人,也不曾對哪個女人興起半點情動,然而此刻,他的心是動搖的。

「……小爺,我穿好了。」

後頭響起她小小聲的呼喚,教他鬆口氣,終於熬過這苦難。

「好,妳先回房。」

「……穿這樣回房?」她只穿衣袍,沒有底褲耶……

衛凡微回頭,就見自己的衣袍套在她身上,顯得寬鬆而且……有種古怪的絕艷風情,教他好不容易平靜的心又再次奔騰了起來。

「小爺,你身上也濕透了。」她這才發現,他連髮都是濕透的,這才明白是他將她從湖底撈起的。

他微微地嘆了口氣。

「先回我的寢房。」話落,他已經先離開了房。

「爺?」禦門緊張地往門內窺探。

衛凡不耐地推開他的臉,不讓他窺見她半點風情。

「找如霜拿套她可以穿的衣裳到我的寢房。」

「爺要將葫蘆帶回寢房?」他微詫。進展……好快啊,但他可以接受。

「你有意見?還不快去!」那目光教衛凡以為他心有不滿,咂著嘴催促著。

禦門領命而去,決定不找如霜,而是到宅子裡轉一圈,瞧這時分誰還清醒著,誰就是最有可能對妹子行兇之人。

禦門一離開,衛凡迎著寒風,放慢腳步,等著她跟上,直到她與自己並行,而後膽怯地、試探地握住他的指。

那一剎那,一股麻慄竄過他的指尖,猶如當年他偷偷摸摸地握住胡蘆的小手。

當年,葫蘆輕輕地回握住他,而這一刻,他也輕輕地,代表接受意味地回握住她的手。

兩人靜靜地走著一切盡在不言中。

回房換好衣袍,衛凡長髮垂放,站在寢房外,然而卻始終等不到禦門到來。

拿件衣裳拿到黃泉路上了不成?他在心裡暗咒著,依舊只能在外頭等著禦門到來。沒換好衣裳,不方便回僕房;要是離開這兒,她又會害怕,所以他只能這樣耗著,耗得火氣都冒了上來。

「小爺。」

那軟綿的童音,輕扯著他的心思。沒有回頭,衛凡淡聲道:「這兒風大,進房去。」

「我不想一個人待在房內。」葫蘆輕扯著他的衣角。雖說房內燈火燦燦,但她卻不想離他太遠,就怕暗處有鬼魅打轉,趁他一個不注意,就將她給帶走。

她還沒完成任務,她才不回去!

衛凡心裡一顫,難辯此話含意。

要是其他女子,這話便意味著邀約,然她臉色至今依舊青白,他猜想她是因為恐懼而不想獨處。

但是,他不想和她共處。

因為,他怕……他怕把持不住自己。

他還理不清自己的心緒,不想跨越那界線。在他心裡,葫蘆是他唯一的妻,而她,只能是個替代品,要不是她的性子和葫蘆太過相似,他很清楚自己絕不可能動情。

他要的是一種感覺,他曾認為再也不可能擁有,然而她卻出現在他面前。

白髮如老婦,胎記貌無鹽,但他要的一向不是面貌,他要的是一種可以鏤進心底的滋味。

「小爺……」

那帶著央求的泣聲,像把火正徐徐地燒融他鐵石般的心,一如她的存在,像抹煦陽,強烈而恣意地進入他的眼簾。

無奈的,認命地嘆了口氣,闔上了門,轉身面對她,就見她緩緩抹開笑,那笑像顆小石子般地落進他無波的心湖,漾起一圈圈的漣漪。

他沒有抵抗地任她牽起自個兒的手,徐緩地走向床邊。

「坐下。」

他像個玩偶,將掌控權交了出去。

正疑惑她想做什麼,便見她拿起布巾輕柔地拭著他的髮。她的臉色依舊青白,但笑意驅散了她眸底的懼意,教他望得出神,直到與她對上眼,在她眸底瞧見了自己放肆的目光。

閉上眼,他說服不了自己,欺騙不了自己,他是真的動心了。

儘管只是個贗品,他也想要擁有。

「頭髮要擦乾一點,否則往後很容易犯頭疼。」她邊擦邊說著。

「妳倒是服侍得挺習慣的。」那不輕不重的手勁好似她早已做過千百回。

「是啊。」

「服侍誰?」乍至的酸意教他脫口問出。

她笑吟吟地想答,卻突地想起自己極可能在短時間內被鬼差拘回,那麼她還要跟他說她是誰嗎?

似乎,不需要了。

如此一來,待她走後,他才不會再為她痛上一回。

「當然是我的爹娘。」她心思一轉地道。

「是嗎?」

擦了好髮,兩人呆坐在床上。在今天之前,要是兩人能如此相處,她必定會開誠佈公地對他說出身份,可是如今重要的已經不是身份,而是他的安危。

衛凡偷覷著她,瞧她始終垂著眼,她不說話,反倒教房裡的氛圍變得曖昧了起來,而她身上只穿著他的衣袍……也許,他應該順便將他的長褲借給她,折幾折,應該還是可以穿的。

至少別讓她姣美無瑕的雙腿展露在他面前,像是一再挑戰他的底線。

打定主意,想起身,才發現衣角又被她的小手給拉住。

這是……他垂眼看著她,該不會是……真要邀約他吧?

他的心碰碰亂跳,簡直像是初識情滋味的毛頭小子,他莫名緊張,手心微微汗濕,坐在她身旁,近到可以嗅聞到她身上的清香,近到可以感覺她的氣息吹拂在臉上,近到……

就在他快要及她的唇時,坐在床邊的她,突地倒進床內,嚇得他趕緊伸手撈住,卻發現她竟然--

「……睡著了?」他難以置信地喃著。

看著那睡臉,那微微勾彎的唇,那均勻的呼吸聲,教他哭笑不得。

他像個毛頭小子,她倒是睡得天昏地暗,這豈不是要笑死人了?!

無奈搖頭,將她的身體扳正,打算把床讓給她,可她的手偏是抓著他的衣角,逼迫他只能側躺在她身旁。

看著她的睡臉,那笑意總是能感染他,教他不自覺地漾著笑,直到她的腳突然橫跨出被子之外,直接搭在他的腿上。

他心口一窒。

該死,這衣袍底下,真的什麼都沒穿……如玉的姣美雙腿,無瑕雪嫩,不見半點口子疤痕……為什麼她可以在他面前睡得這麼沈?她就真認為他是個君子?

暗咒了聲,拉起被將她裹得死緊,用腳箝制住她,免得她洩露無邊春光,毀去他的清白。

可更該死的是,這姿勢……真的太難為他了!

像是一輩子沒睡得那麼好過,教葫蘆不禁勾彎了唇角,好滿足地往身旁的暖爐偎去,小臉不住地蹭著。

可頭頂上卻突地感覺陣陣壓抑的呼息,教她疑惑地往頭上摸索著,然手卻被一把力道狠抓住,而後她聽到--

「……可以放開我了吧?」

葫蘆怔了下,初醒的腦袋極不靈光地運轉著,慢了好幾拍才張眼,眼前是張俊魅無雙的臉,可那眼卻殷紅得可怕,甚至有些猙獰。

「嚇!」鬼差又來了?

瞧她那驚嚇的表情,衛凡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聲。

「可以放開了吧?」他再度重申一遍。

葫蘆不解地看著他,只能順著他的視線不斷地往下往下……「哇啊!」她嚇得往床內翻滾,正面撞上牆,痛得她齜牙咧嘴。

天啊,她到底在幹什麼?!她怎會把腳跨到他身上,甚至還緊抓著他的手不放?

「很好,總算有羞恥心了。」他哼笑起身,活動僵硬的身子。

一整晚,整整一晚,他被她上下其手吃盡豆腐!逼著他一閃再閃,一避再避,最終胸膛仍然充當玉枕,可這些重量根本就不算什麼,問題是出在她老往他身上磨蹭……整整一晚,他受盡欺淩!

「我我我……你你你……」她轉身想要解釋,可一想到自己竟巴著他不放,她就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可可可是就算她……那那那也是她睡著了,她都睡著了,怎知道她會有什麼動作?!拐彎罵她沒有羞恥心,這根本是欲加之罪!

「妳這笨蛋。」抬眼瞥見她額上撞出的紅暈,他嘖了聲,輕揉著。

葫蘆瞪大圓亮琉璃眼,不敢相信他竟如此溫柔。

思緒飄回昨晚,想起他對自己的呵護,他以為自己嚇著,所以一再摟著她,輕拍著她的背……對嘛,這才是她的小爺,總是把她捧在手心疼的。

瞧她笑得一臉滿足,那嬌俏得意模樣,教他不禁把輕揉的動作加重了些,她立即痛得哇哇叫。

「你故意的!」她痛得搗著額,決定不再接受他的荼毒。

「妳哪隻眼睛看見的?」

「這雙……」她悻悻然地比著自己的眼,話未說完,他已俯近,吻上自個兒的唇,教她錯愕地瞪大眼。

那唇輕淺地摩挲,輕柔地吮吻著,如雨點般,從牛毛細雨逐而滂沱,粗重的氣息噴灑著,教她渾身顫慄不止,衛凡像是不容她退縮地扣著她的後腦,強迫她張開嘴,舌進入她的唇腔,像狂風暴雨般地席捲著她。

他舔吮著唇腔內的每一處,再轉而糾纏著她的舌,吻得那般濃烈,教她幾乎喘不過氣,渾身發熱發痛,不禁輕扯著他,直到他的吻來到頸項,滑進了早已鬆脫的衣襟,吻上她的胸。

她羞澀不已,忘了這衣袍底下再無任何遮蔽,任他在她身子點燃火焰,引得她嬌羞低吟連連,一如氣數個恩愛的夜晚,他總是纏著她,像隻永不饜足的貓,一再糾纏一再--

「爺,靳大人--哇!」

「出去!」衛凡突地暴喝一聲,拿起床上的玉枕便砸了出去。

禦門一溜煙地跑出門外,任由玉枕砸在門上。他不是故意的……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是偶爾,他真恨自己為何老是不敲門!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3:08

第十章.【心魔】

一早,禦門送來的,便是靳大人派人送來的手令,於是衛凡決定即刻進宮。

「不成,葫蘆也得要一起去才成。」

衛凡無言地看著難得執拗的女兒,竟連進宮也要拖著這丫鬟婆子。

葫蘆始終垂著眼,沒有半點勇氣抬眼看他,只因早上那被打斷的恩愛……

衛凡看了她一眼,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著了魔,見她的衣襟大開便把持不住自己……不過,這也算是禮尚往來,由竟他遭受了一夜的淩遲,換一點甜頭,也是應該的,況且他還沒將利息算進去。

「抬眼。」他道。

葫蘆聞言,努力地想要抬眼,可是她的心跳得好急好亂,導致她的頸項僵硬。

就算有意抬眼,她的脖子也不聽話啊!

「葫蘆,妳脖子不舒服?」衛玲瓏不解地看著她忽上忽下的動作。

「抬、眼。」衛凡堅持道。

他知道,她害羞,而他,要讓她更害羞。

葫蘆咬咬牙,對自己信心喊話,一鼓作氣地抬眼,想要裝出凶狠的目光瞪他,卻見他笑得魅眸生光,便教她看傻了眼。

她的小爺長得真好,濃眉勾魂眼,還有那張總是笑得壞心眼的唇,有那麼點壞,但對她卻有更多的憐惜。

「又忘了羞恥了?」他笑得邪魅。

葫蘆猛地意會,羞惱著卻也不知怎麼反駁。

這人真壞,老喜歡這樣欺負她……喜歡看他,那是看得起他好不好!

「爹爹,這跟羞恥心有什麼關係?」衛玲瓏不解,但好學地問著。

「問她。」話落,他轉身就走人。

於是衛玲瓏目光換了方向,等待解惑。

葫蘆狠瞪著他的背影,惱他竟然將這難題丟給她。這要她怎麼解釋?可偏偏玲瓏還著著解答,喔,真教她頭痛!

但,不管怎樣,她終於得以跟著一道入宮,一路上她對衛玲瓏胡亂解釋著,教坐在對面的衛凡連連失笑。

這人……她噘嘴瞪他。

要不是擔憂他的安危,她才不會要玲瓏替她說情,好讓她可以跟著前往呢。

只見馬車終於進了懸福門,就停在金闕宮前的廣場上。

衛凡率先下馬車,抱著女兒,葫蘆趕忙跟上,然才走了幾步,明明就是平整的地,她也能失去平衡地往前跌--

「小心一點!」

原以為會撞上地面,豈料他竟回頭撐住她,改而握住她的手。

「我我……很小心了啊。」那是地板的問題啦……

「葫蘆真的好能跌,就連走得慢也能跌。」連衛玲瓏都忍不住搖頭嘆氣。

葫蘆沒好氣地睨了小人兒一眼,可憐她卻是無力友駁。

「走好。」衛凡握著她的手,放慢了腳步。

進宮帶著玲瓏,是讓玲瓏去探探皇后,可以避人耳目,不讓人以為他找皇上私議什麼,如今再添個丫鬟婆子倒也無所謂。

況且,她跟在身邊,也省得教他擔心她會不會走著走著掉進湖裡,他可不想再費勁救她一回。

她輕點著頭,差怯地走在他的身側。

「對了,我把顏芩趕出府了。」

聽他漫不經心地提起,葫蘆驚詫地抬眼。她並沒有告訴他,是顏芩將她推下湖的,他怎會知道?

「反正,她沒用處了。」手令到手,就等著皇上大顯神威,將盧家一網打盡。

葫蘆沒應聲,想起昨晚湖底的鬼魅,仍是心有餘悸。他不知道,將她困在湖底的不是顏芩,而是那些催命鬼魅。

她……到底還能待多久?

「潘叔叔!」

衛玲瓏的撒嬌呼喚,拉回她驚懼的心神,一抬眼便瞧見穿著禁衛軍黑衫銀半臂的潘急道。阿潘……天啊,他陞官了嗎?這禁衛服和她以往見過的極不相同。

也許是她的反應太大,教衛凡從餘光中捕捉她的喜悅。

她看著潘急道的目光……狼彿極為雀躍,像是在開心著什麼……這一慕教他打從心底不悅。

「玲瓏寶貝,潘叔叔抱!」潘急道面貌粗獷有型,濃眉大眼,斂笑生威,然一瞧見衛玲瓏,儼然像個鄰家大哥,眼神都快要化為一灘水。

她二話不說地伸長雙臂,毫不猶豫地、見異思遷地奔到潘急道懷裡。

他忍不住往她頰面一親,用力地包著她。

「餵,別輕薄我家丫頭。」衛凡不耐地啟口。

潘急道挑起一邊眉。

「我叫餵嗎?這可是宮中吹,衛爺,是誰該對誰行禮?」

他可是正二品太尉兼任皇宮禁衛長,而他不過是個皇商,搞清楚狀況。

「潘大人。」衛凡皮笑肉不笑地道,朝他伸出手。

「哄你開心了,可以把玲瓏還給我了吧。」

葫蘆見狀,無聲呻吟著。這兩個人還是老樣子,水火不容。

「你這傢夥!」潘急道哪受得了他那張賤嘴,正想反擊,瞥見他身旁的葫蘆,不禁笑得趣味盎然。

「喲,一家三口不成?祖孫外加個爹,衛爺可真是幸福,哪裡找個婆子回家供著?」

葫蘆聞言,臉色很不客氣地往下沈。

臭阿潘,關她什麼事,做啥拿她作文章。

他們要廝殺自個兒去,管他們殺個你死我活,她才不管呢。

「不對,葫蘆不是婆子,胡蘆是我的丫鬟。」衛玲瓏趕忙解釋。

不過,是一家三口沒錯,她凱覦葫蘆當娘已經有一段時日了,最近好不容易見她與爹爹漸入佳境,怎能讓潘叔叔壞事。

「哇,敢情是衛家半年一回聘奴,如今已聘不到奴,就連婆子都採用了?」潘急道煞有其事地不斷搖著頭。

「就算宮中秀女也沒汰換得這麼快,衛家可真不是普通的奢侈。」

葫蘆眼皮抽了下,暗暗在心裡腹誅著他。

「好說,衛家富可敵國可不是隨便說說,奢侈也是應該的。」衛凡皮笑肉不笑地一把將女兒給搶回懷中。

「潘大人忙吧,草民不打擾了。」

「沒雅量的傢夥。」潘急道啐了聲,見他真沒打算理睬自己,手乾脆往他肩頭一扣。

「餵,待會到雙喜樓坐坐,我有事跟你聊。」

「沒空,草民沒有潘大人那麼閒。」

「餵,你這個小鼻子小眼睛的傢夥……反正我不管,待會你給我過來就對了,我當了一晚的差餓死了,先過去等你。」說完,也不管衛凡管應了沒,正要走,卻發現腳板竟被一雙繡花鞋給踩住。

這是怎樣?他緩緩抬眼,對上那張揚笑卻笑得很冷的臉,不知怎地,突然覺得這種笑法好熟悉啊……

「抱歉。」葫蘆緩緩縮回腳,卑微地道歉著。

潘急道眨眨眼,擺了擺手,不怎麼在意,是說這個丫鬟的聲音……怎麼那麼像夕顏?

對了,她也叫葫蘆?

「這麼一來,皇上所交託的事,已全都完成,剩下的就等皇上聖裁。」

進了禦書房,衛凡將剛得手的手令往金鏤雕花書案上一擱。

巳九蓮瞥了一眼,自然認得出那是出自於哪位官員。

「辛苦你了。」這人早被他鎖定,然而要定罪總是需要證據,否則大可不必大費周章地設下圈套。

「不名是分內的事,我還有事,先告辭。」

「衛凡。」他涼涼地喊住他的腳步。

「皇上還有事?」

「你這一回會不會太趕盡殺絕了?」

「趕盡殺絕?」他咀嚼著話意,似笑非笑地啟口,「能剷除那種與官勾結的富商,對皇上而言,也是好事一樁,是不。」

「確實。」巳九蓮完全認同他的說法,只不過--「可你有沒有想過自身的處境?」

「皇上明示。」

「少跟朕裝蒜。」巳九蓮輕哼了聲。要論心計,他壓根不亞於衛凡,正因為如此,他更清楚手段愈是殘忍,代表自己前是無後顧之憂。然而衛凡有個再寶貝不過的女兒,如此行事在他眼中,實在太過莽撞。

可偏偏衛凡向來就不是個莽撞之人,再加上兩家結下的樑子可以推算到六年前,沒必要等到現在才一拼討回,這實在不像衛凡的個性。

衛凡看向門外,唇角依舊勾得極彎。

「有皇上在,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手令到手,就等盧家的貨送到京城,那貨變成了罪證,不但這背後牽涉的官員可一併打進牢裡,就連盧家兩個當家都不能逃過,就算罪不至死,盧家也成了風中殘燭,只剩一口氣,他還有什麼好怕的?

「你就不怕萬一!」

「那就是我的命了。」他笑得雲淡風輕,也不知道是太過相信自己的能耐,抑或者沒將自個兒的命當一回事。

「待會好好地會一會潘太尉吧。」

衛凡微揚起眉,才在想潘急那那傢夥怎會突地邀約他,原來是皇上的旨意。

看他撇唇冷笑的表情,巳九蓮不禁好笑道:「果然是竹馬之好,聽朕這麼提起時,表情如此一致。」

「碰巧住隔壁而已,別說我和他是竹馬之好,我都一身雞皮疙瘩了。」

巳九蓮聞言,低低笑開。

「就連反應都一致,那麼有他在,朕就放心了。」

衛凡皮笑肉不笑地說:「多謝皇上。」他決定回頭就跟潘急道說清楚,要那傢夥省掉這麻煩事。他不需要他保護,相信他也不怎麼樂意保護他。

走出禦書房,適巧太監持祿已經領著女兒和葫蘆走來。

上了馬車,本想要回府,但他仔細想想,還是會一會潘急道,省得他日麻煩。

「爹爹,咱們要去雙喜樓?」一見馬車不是往家的方向,衛玲瓏喜形於色。

「妳不想去?」話明明是對著女兒說的,可偏偏那雙眼就是盯著葫蘆不放。

真怪,怎會愈看愈對眼了?

「想!自從潘叔叔搬到太尉府後,我已經很久沒見到潘叔叔了!」

瞧女兒興高采烈的樣子,衛凡不禁冷冷地掀唇說:「是啊,到時候又把爹爹給忘了。」不是他要說,他這個女兒老是一見到熟識或者是喜歡的人,便二話不說地撲上去,把他拋到腦後去。

「才不呢,我最喜歡爹爹了。」說著,直接撲進他的懷裡。

「狗腿。」他哼了聲,卻愛憐地摸著她的頭。

「狗腿也只對爹爹。」

葫蘆被她的童言童語給逗笑,直覺得這對父女果真是感情很好。但既是感情如此好,為何在府內反倒少見互動?

或許是他這陣子忙,等忙過這陣子,應該就會如玲瓏所說的恢復正常。

「妳在笑什麼?」他問。

她的笑容極美,不艷不妖,可就是教人如沐春風,光是瞧著,就能被感染。

「小爺和小姐感情真好。」這真是太好了,就算她不在,這對父女也能和睦地相處著。

「能有什麼辦法?」他狀似無奈地嘆口氣。

葫蘆笑瞇眼,知道他這是無可奈何的嘆息,沒教他擱在心上的,他可不會這麼說。

不一會,馬車來到城西的雙喜樓。

雙喜樓為六角樓,翹簷飛閣,斜廊穿銜,後方還設有不少涼亭,讓人得以欣賞這自然的湖泊景致。

「你們總算來了。」

潘急道獨自在湖橋亭內用膳,聽見腳步聲便朝橋下一望,大嗓門吼著。

衛玲瓏手裡拿著皇后贈與的繡娃,舉步奔向他。

「潘叔叔!」

「來,讓潘叔叔好生瞧瞧。」潘急道起身,一把將她抱入懷,左看右看,忍不住又在她頰上香了下。

「一年不見,長大了不少,十年後潘叔叔到衛府把妳給定下好不?」

衛玲瓏還沒開口,衛凡已經冷冷應道:「潘大人敢情是染上戀童的惡習,竟凱覦起我的女兒了。」

「我呸!你嘴巴放乾淨一點,我都還沒說你不要臉地在十二歲那年就把夕顏定下!」潘急道毫不客氣地吼了回去。

「是夕顏在十二歲那年把我給定下的。」衛凡大言不慚,反正無人能對證。

跟在後頭的葫蘆眼角抽搐著,真不敢相信他竟如此對外說。明明就是他拿一茶一餅一抹笑把她給定下的。

「無恥!夕顏早就跟我說過,是你天天纏著她,她才不得不嫁給你的!」

「你今天找我來,談的是這些往事?」衛凡撩起袍擺往桌邊一坐,不耐地問。

那態度教潘急道心頭一把火燒得更旺。

「要不是皇上旨意,想要我找你同桌用膳,你等下輩子吧。」

「既然咱們難得有志一同,那還等什麼?」衛凡作勢起身。

「爹爹、潘叔叔,你們別吵了。」衛玲瓏趕忙充當和事佬。

「都這麼大的人還吵架,會被人笑話的。」說著,不忘指向等著點菜的小二。

那小二已經看得一愣一愣,想勸架,但思及己身如此單薄,他還是留條命孝順父母好了。

潘急道輕咳了聲,隨口道:「小二,剛剛的膳食再上個幾份,另外還要一份杏花糕。」這杏花糕是要給玲瓏解饞的。

「馬上來。」說著,小二一溜煙地跑了。

「玲瓏,這雙喜樓的杏花糕聽說好吃得緊,待會妳嚐嚐。」潘急道讓她坐在大腿上。

「有我家葫蘆做的糕餅好吃嗎?」

「妳家葫蘆?」他意會,抬眼看著那白髮婆子。

「妳也會做糕餅?」

「略懂一二。」

潘急道聽著,忍不住直盯著她。那聲音……未免也太像夕顏了吧。

他打量的目光,教衛凡心生不快。

「潘大人,還不趕快把我家女兒還來,你該不會打算拿官威強搶民女吧?」不拿葫蘆作文章,只要把事轉到玲瓏身上,他就會自動地收回目光。

「我去你個強搶民女,別在我面前演父女情深,你跟本就不疼玲瓏。」真不是他要說,他跟這傢夥真的是天生八字不合,一碰面要是不互損個對方兩句,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我又是哪兒不疼?難不成還得疼給你瞧?」

「你要是真疼玲瓏,又怎會不曾給她慶賀生辰?依我看,你肯定是--」

「潘急道!」衛凡突地喝了聲。

他聞聲,未出口的話用力地嚥下肚。

葫蘆微揚起眉,目光落在衛凡身上。沒給玲瓏慶賀生辰過……為什麼?

在眾人皆沒注意的當頭,衛玲瓏垂斂長睫,彷彿早已猜到潘急道未竟的話是什麼,但她只是靜靜的,假裝不知道。

「玲瓏的生辰快到了,你要是不替玲瓏慶賀,我慶賀,成了吧。」潘急道撇了撇唇。

衛凡臉色冷沈,不睬他,逕自道:「玲瓏。」

聞聲,她乖地爬下潘急道的腿,小跑步地投進爹爹懷裡。

「玲瓏,聽著,往後爹爹要是沒答允,絕對別和妳潘叔叔獨處。」衛凡沈聲交代,話語有幾分幼稚,但話中深意唯有潘急道明白。

他是在怕他哪天大嘴巴說出不該說的話……去他的,該不該說,難道他會不知道嗎?他剛剛不過是口快了一點,可終究也沒說出口。

「要是你沒事要說的話,我要走了。」衛凡平板的聲調,顯示他的耐性已經告罄。

潘急道沒轍地閉了閉眼,目光往他懷裡睨了下。

「葫蘆,去看禦門到底把馬車給栓好了沒。」衛凡淡聲道。

她猜想他們大概是要談論她不方便聽到的話,所以乖乖地走下石階。

「玲瓏,那兒有花,去摘一朵,待會給葫蘆。」

「好!」衛玲瓏聽他的口氣緩和了,抱著小小繡娃咚咚咚地下了石階。

潘急道盯著小丫頭的背影。

「你讓玲瓏待在湖邊,妥不妥?」這橋亭是架設在湖面上,石階下自然就是湖畔,雖說店家刻意在湖畔栽種柳樹和杏花,但那樹間還是有縫隙。

「皇上提的那件事,你就當沒聽見好了。」衛凡話落起身。

「餵,你以為隨便說說,我隨便聽聽,皇上就不會怪罪嗎?」

「我已經跟皇上推辭了。」

「少來,皇上決定的事,豈你能推辭的?再者……你這回到底是怎麼搞的?那盧家不僅是和官員有所勾結,就連地痞都有交情,你趕盡殺絕,就不怕人家逮到機會報復?你死了就算了,可玲瓏呢?你可有替玲瓏著想?!」衛凡那事不關己的口吻徹底地激怒他。

他潘家在將日城也是富商,所以自幼也多少知道商賈要富,就得要黑白通吃,他就因為厭惡這事,才會離家考取功名。

前幾日,聽皇上提起盧家一事,他頓覺不妙,四下打探才發現衛凡這回行事太過狠毒,一再設計掏空盧家根基,如今還挖了個大洞,等著盧家摔個倒栽蔥,這種不留活路的作法,根本就是在招怨。

再者,這件事牽涉朝廷幾個重臣,那些重臣皆有其人脈,要是有人私下買兇,他真以為他逃得過?!

「潘大人,你也未免管太寬了。」

「哈,我只管玲瓏,至於你的死活我才不管!」當年夕顏產子而死,他竟沒通知他,這件事,直到現在他還記恨在心。

「那很好。」衛凡哼笑著。

「一天兩次同心,也算是咱們的極限了。」

話落,他毫不客氣地轉頭就走。

今日見他,本來京是要跟他說清楚。他和潘急道從小因為夕顏而水火不容,可待夕顏的心是一致的,正因為如此,潘急道比其他人都能看透他的心,一旦讓他待在衛家裡,不出事也會被他搞到出事!

正忖著,衛凡一回頭,就見衛玲瓏為了撿不知為何掉落在湖裡的繡娃,身子往湖水探去,他的心顫了下,真覺這動作太危險,想要阻止,可他的身體卻弔詭地不聽使喚。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小小身影掉落在湖裡,噗通一聲,濺起了水花。

他心頭一窒,告訴自己動作得快,可是偏偏動不了,甚至體內有股聲音陰冷地響起,告訴他--如果不是她,你不會失去所愛……

是誰在說話?

他驚顫不已,突地聽見尖銳的聲響,喊著,「玲瓏!」

同一時刻,他身後的潘急道已經疾步掠過他身側,直朝湖畔而去,毫不猶豫地躍進湖裏。

而他,一身汗濕,只能站在原地,看著葫蘆飛奔到湖畔、看著潘急道將他女兒給抱上岸,那始終梗在胸口的氣才終於得以呼出。

葫蘆急著要接過衛玲瓏,確定她的安好,然潘急道卻蠻橫地抱著衛玲瓏,衝到依舊站在石階上的衛凡面前。

「衛凡,你到底是哪裡不對勁?!明明瞧見玲瓏落水了,為何不救?!」他渾身濕透,目皆欲裂地吼著。

衛凡緊握著雙拳,就連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為何有短暫的停頓,雙眼看見了,可是體內卻像是有一股力道拉扯著他,不讓他有所行動。

撥了點心神看向女兒,她狀似昏厥,但呼吸是正常的,教她鬆了口氣。

見他一點反應皆無,潘急道再也忍遏不住體內沸騰的這口怨氣。

「去年年初,你也是眼睜睜地看著玲瓏被失控的馬車撞上,要不是皇上出手相救,玲瓏早被那馬車給輾過了!」

跟著步上石階的葫蘆聞言,難以置信地倒抽口氣。

「關你什麼事?!」

「關我什麼事?!就憑玲瓏是夕顏的女兒,她就像是我的女兒!夕顏曾允諾我,要讓肚裡的孩子認我為乾爹,那是你不允,否則玲瓏早就叩頭奉茶了!況且,就算玲瓏不是我的乾女兒,誰見著這事都會伸出援手,可你這個當爹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為何可以眼睜睜地看著她沈進湖裡?!」

葫蘆心亂如麻,不能理解衛凡為何如此對待衛玲瓏。猶記得她沈入湖底時,還是他躍進湖底將她撈起……在他眼裡,她不過是個外人,他都能做到這個地步,反觀玲瓏是他的親女兒,他怎忍心視而不見?

「玲瓏是我和夕顏的女兒,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放手!」

「不放,我不會再把玲瓏交給你!」

「你敢?!」衛凡神色冷騺懾人。

「你就看我敢不敢!」潘急道眸色森冷,毫不退讓。

「你們都給我停住!玲瓏得要先送醫館!」葫蘆耐也忍受不住地從潘急道手中搶過衛玲瓏。

潘急道怔住,就見衛凡已經快步尾隨而去,他氣得牙齒都快咬碎,顧不得渾身濕漉漉,硬是跟上。

送到醫館,經大夫診治,知曉衛玲瓏不過是喝了幾口湖水,受到驚嚇才會昏厥過去。

確定無礙,一行人又趕回衛府,將衛玲瓏抱回寢房休憩著。

葫蘆不捨地坐在床畔,小半不斷地輕撫衛玲瓏蒼白的小臉,心疼得要命,卻又聽見身後傳來兩個男人的對峙聲。

「走開,別擋在我面前。」潘急道不客氣地將衛凡推開。

他更是不留情伸腳一拐,硬逼著他往後退。

「給我滾出衛家,我沒邀請你。」

潘急道一雙大眼瞪得像是要裂開似的。

「我還需要你邀請?衛凡,我是妳女兒的救命恩人,你還沒好生感激我!」

「黃金百兩,如何?」衛凡撇唇譏刺著。

「你!」

「不請自來,還想邀多少功?」

「是啊,是我雞婆管閒事,可我要是不動手,你更不可能救玲瓏,因為你根本就恨玲瓏。」

「胡扯!」

「夠了,你們兩個!」葫蘆起身,一手推著一人。

「要不要我給兩把刀,好讓你們到外頭砍個你死我活?!」

潘急道本還火大著,然聽她這說法,教他不由得一愣,總覺得這軟綿卻又帶著恫嚇力道的嗓音,真的很熟悉。

衛凡不滿地瞪著她,似乎惱她竟沒有站在他這一方。

「要吵出去,不要把玲瓏給吵醒!」葫蘆火大極了,動手推著兩個大男人。不能忍受他倆在這時候竟還要在口舌上爭輸贏,存心不讓玲瓏好生休息。

尚處在震愕之中的潘急道,毫無反抗地被推出房門外,衛凡也被葫蕑不客氣地踢上一腳,有些狼狽地往前撲去,潘急道眼明手快地穩住他,他倒是不領情地將他推開。

面對衛凡的高姿態,潘急道早就已經見怪不怪,撇唇哼了聲。

「衛凡,你就承認吧,你之所以不出手救玲瓏,那是因為你恨玲瓏的出世害死了夕顏!」

胡蘆聞言,狠狠地瞪著潘急道,不懂他為什麼非得繞著這問題打轉。難道他會不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嗎?

都過了六年了,為何還是不長進?!

衛凡雙手緊握成拳,想要反駁,可那該死的話卻者得他怎麼也反駁不了。

不……他疼她憐她愛她,他……

「如果不是玲瓏,夕顏不會死……夕顏的死,我心裡的痛不會比你少,但是我不會恨玲瓏,因為玲瓏是無辜的,夕顏的死與玲瓏無關。」

「你懂什麼?!你心裡的痛有我深有我重?夕顏開口說話喊的不是爹也不是娘,她喊的是小爺!教她走第一步路的人是我!教她寫第一個字的人也是我!讓我找到依歸的人是她,讓我懂得去愛的人是她,讓我覺得活著可以很幸福的也是她……如果不是玲瓏,葫蘆不會死!」衛凡聲嘶力竭地吼著,「所以我恨她、我恨她,我為什麼不能恨她?!」

他恨得壓根不想見她,他甚至不想為她取名,他甚至想將她丟棄在外,一抱在手,就想將她活活掐死!

可是……她是葫蘆留給他的寶貝……

他知道葫蘆有多盼望這個孩子,如果她還活著,她會多疼這個孩子……可是她死了!為了生下她而死,他是多麼希望死的是玲瓏而不是葫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3:25

第十一章.【驅逐出府】

葫蘆聞言,難以置信地捂著唇。

她從沒想過,他會因為她的死而恨著他們的女兒……

看著他面容猙獰而扭曲地咆哮出真心話,潘急道哼了聲,「你終於承認了。」

「你給我走!」衛凡惱聲咆哮著,沒了往常的從容。

他的內心是矛盾的。曾經他和葫蘆是那般期盼孩子的出世,葫蘆甚至早已經取好了名,女兒就叫玲瓏,兒子就叫瑾瑜,他曾是如此期盼自己當爹,可是在他當爹的那一刻,他卻失去了最愛的人,要他怎能忍受?

他漠視著玲瓏卻也心疼玲瓏,他愛著她,可心裡卻有一部分是恨著她的,就算他用盡全力掩埋,那恨意還是會不自覺地滲透,尤其是葫蘆的忌日時,他根本就不想見到玲瓏,要他如何為她慶賀生辰?!

甚至,去年初見到她險些被馬車撞上,心底有股聲音教他停住了腳步……他知道,那是心魔,那是他的心魔!

他曾經不知道多少回想像,如果沒有她就好了!

如果沒有她,夕顏是不是就可以別離開他?

然而事後,他卻又後悔不已,對自己生出如此可怕的想法而駭懼著。

他快被逼瘋了,但是他卻無法可施!他接近不了她,卻又不敢離她太遠,想救她,卻又動不了……

「葫蘆!」

房內突地傳來衛玲瓏驚醒的疾呼聲,葫蘆立刻轉進房裡,一把將淚水盈眶的小人兒抱進懷裡。

「玲瓏,沒事了,我就在這兒,不怕。」她不斷拍著她的背,親吻著她的額,安撫著她的驚慌。

衛玲瓏小嘴抿了抿,一併將淚水泯得消失不見。

「葫蘆,對不起,我想摘花給妳,卻不小心把歌雅姊姊送我的繡娃掉進湖裡,我想把繡娃撿起來,卻……」

「沒關係,我相信皇后娘娘絕對不會怪妳的,要是同她說了,改日必定又重做一個給妳。」想起那溫柔嫺雅的皇后娘娘,她對待玲瓏好得猶如將她視為己出,對她只有訴不盡的喜愛。

「嗯,歌雅姊姊肯定不會怪我的,可是妳呢?有沒有被我嚇著?不會討厭我了吧?」衛玲瓏急問著,小手輕抓著她。

這一問,教葫蘆怔住。

「……怎會呢?我怎會討厭妳,我心疼都來不及了。」

「那就好。」鬆口氣地偎進她懷裡。

「都怪我不好,我要是會泅技就好了。」

葫蘆眉頭緊鎖,以往總是覺得玲瓏愛學大人樣,總像個小大人,可如今卻真切地感覺到她根本就是世故……戲武和若真也世故,但那是因為他們身世飄零,在看清世態炎涼之後,不得不的改變。

可是玲瓏呢?玲瓏可是皇商之女,更受皇上皇后的疼愛,她該是嬌生慣養的名門千金,哪裡需要懂什麼人情世故?

若硬要說世故,倒不如說……她害怕被討厭,害怕因被討厭而被冷落孤單,而又是誰令她如此不安?

是小爺嗎?是小爺認玲瓏備受孤單,當初才會對初次見面的她誘之以利,只盼她能陪她吃頓飯……怎會如此?該被疼愛的,怎會是如此孤單?

「葫蘆,爹爹有沒有生我的氣?」

懷裡的人怯怯地問著,教她的心抽得死緊。

「怎會?小爺好擔心妳的。」

「真的?」衛玲瓏喜出望外地道。

「當然,妳……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去年初我差點被馬車撞到,九叔叔救了我後,爹爹很生氣,所以……」

話頓了下,她抿住嘴不再往下說。

「小爺罰妳了?」

衛玲瓏垂著小臉,像是在思忖著什麼,好一會才抬臉揚開虛弱的笑。

「沒有,爹爹才不會罰我,他從沒罰過我。」

「那他是……不理妳?」

小臉慘白著,小嘴微顫著,卻大聲地說:「才不,爹爹是疼我的,他只是忙,所以沒時間陪我。」

葫蘆不信以她的聰穎,她會感覺不到衛凡的古怪。玲瓏的解說反倒像極了自我欺騙,彷彿她必須這麼告訴自己,她的心才能得到平衡。正忖著,卻又聽到她說:「畢竟是我害死了娘……爹爹還肯抱我,已經是很疼我了。」

衛玲瓏笑著,眼眶有些泛紅。

「不是的。」葫蘆不住地搖著頭。

「爹爹很愛娘的,所以我害死了娘,爹爹一定……」

「不是的!」葫蘆緊緊地抱住她。

「不是的,那是、那是……」

她該要怎麼解釋?就說娘就在這兒?可是她又要如何解釋她在這兒?況且,連小爺從頭至尾都不曾認出她來,她又要如何表白身份?

她從沒想過她的死,竟會在這對父女身上烙下這些傷痛。

一個是想愛卻又矛盾地恨著,一個是背負著罪又渴望著愛……怎會變成如此?

「葫蘆,我是不是很壞,我把娘給害死了……」溫柔的擁抱教她封印在心間的祕密被掀開來,她想追問一個答案--「葫蘆,我是不是不要存在比較好?爹爹就不會難過了……」

「不許胡說!」葫蘆使勁地抱著她。

「玲瓏,妳是娘親用了性命也要保住的寶貝,妳怎麼可以不存在著?妳要代替娘親照顧爹爹啊!」

若問她,她和孩子只能留下一個,她會毫不猶豫地留下孩子……因為這個孩子是她和他的最愛,象徵著他們經過多少磨練,踏過多少關卡才能相守。

孩子是他們愛情的見證,是獨一無二的美好,怎能說她不該存在?

「可是爹爹不快樂,爹爹要的不是我……」

衛玲瓏淚流滿面,就連哭泣也壓抑著不逸出半點抽噎,葫蘆心如刀割,卻是無計可施。她到底該怎麼辦?還能怎麼辦?

掌燈時分,哄著衛玲瓏入睡,葫蘆坐在她房裡好半晌,才徐步離開直朝胡蘆齋而去,站在那扇緊閉的拱門前,不禁想,在小爺鎖上這扇門時,是否也把自己的心給一併鎖上了。

從門邊的土裡挖出開門的鑰匙,這一回她不再鑽狗洞,而是堂而皇之地踏進這小小院落。

夜深沈,晦暗的院落,她並不害怕,因為這裡的一磚一瓦,全都是小爺親自監工為她打造的。磚牆上的夕顏花正綻放著,在綠葉後頭開出一朵朵的小白花,猶如掉人間的月光。

月光花引路,讓她不驚不懼地來到昔日的書房。

這書房裡擺放的彩沙比書冊還多,就連案上也總是擺放著各色的彩沙。

點上了獨火,案桌上不見她當年的沙畫,倒是桌邊擺放了各色的彩沙,取來倒出,全都是晶瑩剔透的白沙,正是當年她最缺的一色。

白沙無法染,只偶爾在礦爐底可以尋得,所以白沙最為珍貴。

她一瓶瓶地打開,才發現原來在她死後,小爺買的都是白沙……他得要費上多少功夫才能取得這些白沙?

垂眼看著她作書的桌面,輕輕推開石板,果真如她所猜測的,底下的沙畫已不翼而飛……她這身子果真是向這沙畫借來的。

「葫蘆!」

外頭傳來一聲聲嘶力竭的呼喚,教她心頭一顫,趕忙起身走到屋外。她知道他呼喚的是另一個自己,而非現下的自己,所以她必須趕緊教他看見自己,不該讓他有半點誤解。

一旦從希望的雲端摔進谷底,那便是難以抹滅的絕望,而她,已經捨不得再讓他受到半點傷害。

衛凡疾步跑進葫蘆齋,就見她從書房走出,那乍見葫蘆齋有燈火的狂喜之心瞬間冰凍。

「……妳為什麼會在這裡?」他聲薄如刃,彷彿她不該未經他允許踏進他的聖境裡頭。

初見葫蘆齋有燈火,他原以為葫蘆歸來……瞧他,多傻呵,明知道她再也回不來,可他偏偏還是等候著,嘴上毫不在意,不讓人看穿他的心思,唯有他知道,他是多盼望她能歸來,哪怕只入他的夢,好讓他再見她一面。

葫蘆心頭一窒,哭笑不得間,愁緒滿心。

這,就是她未曾見過的小爺另一面,冷騺懾人,如此陌生又教她不捨。

「玲瓏想娘,所以我到這裡--」信手拈來的說詞未竟,已被他冷聲打斷。

「妳如何解開拱門的鎖?」

「……我跟總管借的。」她想,待會她得跟如霜說一聲才好。

衛凡神色寒凜,陰柔魅眸眨也不眨地直瞅著她,好似揣度她話中真偽。

好半晌,才才啞聲問:「妳要拿什麼給玲瓏?」

「……還在想。」瞧他神色緊繃,教她說起話來也不免多了分謹慎。

「小爺,玲瓏她……」

「我知道。」他不耐地回過身,看著爬滿牆頭的夕顏花。

「你知道?」

「……玲瓏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在屋外,聽著最寶貝的女兒那般說著,他豈可能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沒想到玲瓏這孩子看得這般透徹,甚至認為自己不存在比較好……他沒想過自己竟會將她傷到這個地步,如今就算想要彌補,也不知道該從哪裡修補。

他的心空著,藏著恨,沒有愛,怎麼愛?

「小爺,你不是恨玲瓏的,你只是還無法淡忘失去的痛,隨著時日一久,你就會把那些往事都給忘了。」葫蘆說著,不禁苦笑起來。

她竟要小爺把自己給忘了……天曉得她多希望小爺永遠可以惦記著自己,但如果她的存在傷害著他們父女倆,那麼就把她給忘了吧,把這葫蘆齋毀去,從此以後再無葫蘆的存在。

「……妳憑什麼自以為是地要我忘?」

那平板寒厲的聲響,教葫蘆的心突地抖了下,見他轉過身,那晦暗的面容是冷漠如冰,不帶半絲溫度。

「我……」

「妳以為妳是誰?」他一步步逼近。

「我只是……」她被他身上的危險氣息逼得一步步地退。

「只是什麼?」

「我……」她的背抵在門板上,無法再

「讓我告訴妳,妳不過是個贗品,一個暫時供我玩樂的女人,不過是因為妳有那麼一丁點的酷似她,那麼一丁點的相似,否則我豈會留下妳這個醜顏婆子?!」他怒喝著,餘光卻瞥見未掩的另一扇門後,桌面的沙罐被動過,而上頭的沙畫--

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她一把推開,他疾步踏進書房內,目皆欲裂地瞪著被移開的石板,還有消失的沙畫,他驀地回頭,魅眸緊瞇著。

「混帳,妳把葫蘆的沙畫給毀了?!」

跌得七葷八素的葫蘆,聽得一頭霧水,卻被他蠻橫地扯起身,對上他殷紅而殘忍的眸。

「我懂了……我總算懂了!」他像是要宣洩怒火般地咆哮著。

「小爺?」她腦袋混亂得緊,根本聽不懂,沙畫不見,那是因為她借了沙畫的外貌,否則要她如何還陽?可這話她能說嗎?

「當年二娘處心積慮地要毀了沙畫,幸而被我發現,被我趕出府外,如今她不滿所以派妳前來,為的就是要毀了沙畫,對不?」

葫蘆張大眼,原來這才是二娘被趕出府的真正原因,其他說詞不過是欲加之罪罷了。

「不是的,二娘毀畫,大概是要讓你可以專注在正事上,她不可能……啊,小爺,你要做什麼?」

不等她解釋,她已經被他拖著走,壓根不管她是不是跟上他的腳步,就算她跌扑在地,他依舊無情地扯著她走。

「我不會原諒妳的!我要妳立刻滾出我的府邸!」他頭也不回地吼著,好似那沙畫不見,教他連理智也跟著消失。

葫蘆吃痛地掙扎,奮力地吼著,「小爺,你別趕我走,我就是葫蘆,我就是夕顏!沙畫不見,那是因為我變成了沙畫,為何你至今還是看不透?!」

她怎能被他趕走?要是她就此離開,玲瓏怎麼辦?小爺又該如何自處?

衛凡的腳步一頓,葫蘆欣喜地掙扎爬起身,心想他必定發覺這連日來相處的點滴,再加上她這張臉,分明就是他的傑作,他是最不該忘記的人。

然,卻見衛凡回頭,噙笑森冷地道:「妳真把我當成傻子了不成?」

「小爺?」那笑意教她背脊發涼。

他扯著她連爬帶跑,一路扯到後門,開了門,二話不說地將她推出門外,吩咐看顧後門的小廝不得開門。

小廝雖是不解,卻只能照辦,死守著後門。

葫蘆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趕走她,居然不聽她解釋……

該怎麼辦?

四月天,夜寒露凍,外頭更是不著燈火,她要上哪去?

葫蘆忍著寒意守在衛家門外,原本她是想要跟大哥和如霜求救的,豈料天都亮了,依舊見不到他倆的人影,請守大門的小廝幫忙通報也不肯,直求她別害他丟了差事,言下之意,分明是小爺下的命令。

她又氣又惱,偏又沒轍。

仔細想過,決定向潘急道求救,他就住在隔壁而已,豈料--

「我家大人早在一年前就搬進太尉府了。」那小廝如是道。

對了,他陞官了……「那請問太尉府該怎麼走?」大不了就走一趟太尉府。

「太尉府在城北,妳到了堿北再問人吧。」

城北……咬了咬牙,忍著一夜未眠的瘕疲累,她努力地往城北走,然而才到了城中便遇到了戲武和若真。

「葫蘆姊,妳怎麼在這兒?」戲武手裡捧著別討來的包子走來。

「我……」這真是來一言難盡。

「我要到太尉府找朋友幫忙,你們可知道太尉府在哪?」她撇開經過,只論重點。眼前只剩下潘急道能幫她了,她非得找到他不可。

「太尉府怎會有你的朋友?」若真問得毫不客氣。

「倒是妳,怎麼會突然離開衛家說要到太尉府找朋友?」

「我……」這真是說來話長,她到底該怎麼解釋?

「葫蘆姊,我知道在哪,我帶妳去。」戲武說著,順便把包子遞給她。

「肚子肯定餓了吧。」

「戲武……」喔,她的好弟弟,真的好貼心。

「等等,我負責帶她去,你把包子拿回去給孟婆婆。」若真趕忙搶差事,他寧可帶她去太尉府,也不要獨自回去被孟婆婆念到耳朵長繭。

「也好。」戲武笑瞇眼。

若真呿了聲,走在前頭,也不管葫蘆到底跟不跟得上。

路過城中最熱鬧的市集,人潮熙來攘往,他皺了皺眉,停下腳步往後一看,果真就瞧見她被擋在後頭,走得氣喘籲籲。

「跟不上就喊一聲。」若具沒好氣地道。

葫蘆喘著氣,揚著笑意。

「好,我會記得。」就說這孩子本性是好的,就嘴巴長壞了,真是可惜。

一路上,若真放慢腳步,確保沒讓她被人潮給擠散,如認途老馬般地來到了城北的太尉府。

太尉府就如一些重臣權貴的府邸一般,朱紅大門前站著兩名佩劍的侍衛,冷目眸光銳利,教人不敢輕而易舉地靠近。

「請問……潘大人在府上嗎?」葫蘆上前詢問著。

侍衛瞥了一眼,當作沒聽見。

葫蘆以為自己說得太小聲,所以向前再說一遍,而且還大聲了些,豈料得到的回應是--「大膽老婦,這太尉府豈是妳能撒野之處,再不退下,休怪無禮!」話落,還抽出長劍恫嚇,嚇得她踉蹌了下,慶幸若真動作俐落地托著她,才教她免於跌坐在地的命運。

「餵,不過是找個人,犯不著耍官威吧?不過就是門的侍衛罷了!」若真不服氣地罵道。

「放肆!」侍衛怒喝一聲。

眼見侍衛抽劍,後頭的朱紅大門適巧打開。

「吵什麼?」

葫蘆聞聲,欣喜抬眼,就見潘急道一身威凜朝服,看似要進宮。

「大人,這位老婦要找大人,屬下不肯通報,她便大聲嚷嚷。」

潘急道眸色一轉,瞧見是她,以為是衛玲瓏出了什麼事,趕忙踏出門外詢問:「是妳,妳來這兒,該不會是玲瓏出了什麼事了吧?」

「不,玲瓏沒事,只是我有一事想求大人幫忙。」葫蘆趕忙道。

「什麼事?」

「我……」這一問反教她語塞,可事到如今,最快的方法就是--「阿潘,我是夕顏。」她相信阿潘會相信她的,畢竟他們可是有十年以上的交情。

潘急道直睇著她,突地撇唇冷笑了聲,退開一步道:「一大早找我打趣,妳也真夠有意思的。」

「阿潘,我真的是夕顏!」瞧他神色一變,她急得向前要抓住他,然而卻被他閃過,不屑地撣著險些被她碰著的袖角。

「放肆,阿潘是妳在叫的嗎?」他之所以還願意姓潘,那是因為阿潘是夕顏對他的暱稱,可不是要留給這莫名其妙的老婦攣親附貴的!

見他轉身就走,葫蘆氣得直跳腳。這些人為什麼都是同個樣子,老是不相信她!到底要她怎麼做,他才肯相信她就是夕顏?!

「餵,妳就別鬧了,人家明明跟妳不熟,還說是妳朋友……咱們走吧。」若真著嘴,拉著她就要走。

「誰說我跟他不熟?」她和他可是熟得很!

對了,他們很熟的呀!

對著潘急道離去的背影,葫蘆扯開喉嚨喊著,「阿潘,小時候你總是背著小爺罵他是娘娘腔,那是因為你曾經以為小爺是姑娘家而喜歡他,得知他是男兒郎時,才會惱羞成怒地和他作對;還有,你和小爺打架從沒贏過,有一回為了要爭我蒸好的糕餅,還被小爺打掉一顆牙;而且偷親我被小爺逮個正著,從此後不准你踏進衛家;還有,小爺說你直到七歲都還會尿--」

話未竟,嘴已被厚實的大掌給緊緊搗住。

葫蘆抬眼直瞪著疾奔回來的他,那又惱又氣的神情,教他心頭震開了一個窟窿。

「妳……真的是夕顏?」

這些兒時小事,未曾相處是絕不可能知道的!

可是,他最愛的夕顏,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

「她是夕顏?」衛凡輕蔑哼笑著,當如霜在說笑。

「爺,奴婢所言都是真的!」她急聲道。

一早,小姐急著要找葫蘆,她原以為葫蘆是睡在爺的寢房裡,然而爺醒後,她才知道原來爺把葫蘆趕走了,這教她怎能不心急?

衛凡冷騺抬眼。

「如霜,再往下說,是要逼我趕妳出府?」

「奴婢就算被爺趕出府也無妨,可爺不能趕走葫蘆,因為葫蘆真的是夫人!」

如霜雙膝跪下。

「奴婢並非妖言惑眾,更不是胡言亂語,而是有真憑實據的。」

「妳何來的真憑實據?」他神色不耐地問。

站在一旁良久的禦門,五味雜陳地回道:「爺,我和如霜故意試探過她,有一夜,我們故意將府裡通往僕房的風燈全都吹滅,而要回僕房的葫蘆嚇得抱頭大哭,口中還不住地喊著小爺、大哥、如霜……爺,葫蘆真的是夕顏。」

他千方百計地要讓爺發現葫蘆的身份,這陣子兩人愈走愈近,他正樂觀其成,豈料爺竟狠心地將她給趕出府。

他到外頭找了一圈,甚至也到城郊的破茅房找去,卻不見葫蘆身影,要他怎能不急?可偏偏趕她走的人是爺,教他惱著也不能發作。

「如此簡單就受騙?」衛凡哼笑了聲。

「她是二娘派來的人,對於胡蘆的習性豈會不瞭解?」

「可是她一手糕餅手藝,這豈是能作假的?」如霜不懂,明明證據明明白白,為何爺就是不肯相信。

「這可以學的,是不?既是想要朦混進府,戲就該作足。」

「爺!」禦門惱火地從懷裡取出一隻小麻袋。

「那就說這甘草糖吧,這可是外頭買不到的,但這是葫蘆親手交給我……就連爺宿醉,她也貼心地熬了柿餅茶要給爺緩解頭疼……爺為何就是不信葫蘆就是夕顏?」

「因為她不會泅技!」衛凡惱橫吼著。

「可是她是被表小姐給推下湖的!」那是昨兒個要進宮前,他詢問時得知的。

「她若會泅技,就算是被人推下湖去,豈有遊不上岸的可能?」衛凡不耐地起身。

「這就是她的破綻,不是嗎?」

「可是……」關於這一點他也百思不得其解,然而葫蘆卻沒有告訴他答案。

「她取名為葫蘆,老是在咱們身邊打轉,這就顯得不尋常,最重要的是--」

衛凡聲嗓一沈。

「夕顏已經死了!人死不能復生,這件事還需要我說嗎?!」他警告他們,亦是在說服自己不要再抱持著可笑的念頭。

就算有疑點,然而如霜和禦門堅定不疑地認定,葫蘆確確實實就是夕顏。

良久,禦門才低聲問著,「如果她真是有所圖而進府,那麼她又是犯了何錯,要爺把她給趕出府?」

「……她毀了葫蘆留下的沙畫。」那是葫蘆留給他的最後回憶,他特地封住葫蘆齋,一個月只開放一次給奴婢打掃,而那間書房是誰都不準進去的。

然而,她弄毀了葫蘆的沙畫,要他如何忍受?

禦門和如霜聞言,同時對視。

「葫蘆說過,她的長相會變,乃是因為爺的傑作……那幅沙畫,爺是見過的,難道不覺得葫蘆就是那沙畫上的人嗎?」如霜聲音從低語轉而宏亮,抬眼直睇著衛凡。

衛凡心中一凜。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事實上,他根本不曾仔仔細細地看過那沙畫,因為沙畫是他故意破壞的,只記得他胡意在畫中人的頰上撒上紅沙,髮上添了白沙……思及葫蘆的灰白髮和臉上的胎記,他的心狠狠一震。

「不可能……不可能的!她怎麼可能是我的葫蘆!如果是她,她的膝上怎會沒有半點傷痕?如果是她,她為何不告訴我?!她大可以打一開始就對我說!」衛凡莫名焦慮,思緒煩躁。

「那是因為爺根本就不相信葫蘆!爺的戒心和防備,蒙住了爺的眼,爺才會把每個接近的人都視為另有所圖!」禦門怒吼著,替夕顏打抱不平,卻也心疼主子一再地將自己逼進死胡同裡。

六年了,他跟在主子身邊,看著他是如何地從沈默不語恢復往日風采,可唯有他知道,主子的心早就病了。

如今解藥回來,他卻棄如敝屣……這是在造什麼孽?

衛凡怒目橫瞪。

「你給我住口!你懂什麼?!」話落,隨即拂袖而去。

不可能,他不相信這荒唐的事,如果是他的葫蘆,他一定會認出的,他豈會趕她走?那是假的……假的!

衛凡獨自待在葫蘆齋,直到入夜,看著綻放的夕顏花發足。

他做的決定沒錯,可為何他的心卻是恁地悶痛,彷彿在告訴他,錯了。

錯了?真是太可笑了,他至今做過的每個決定從未錯過,若真要說他錯,那是錯在他不夠心狠手辣,才會讓二娘有機可乘,害死了他的葫蘆……可錯都錯了,老天也不會給他彌補的機會,既是如此,他只往前看,不再回頭。

他徐緩起身到巧思園陪伴墳中的葫蘆,卻見女兒竟坐在亭子裡,抽抽噎噎地唱著,「月光花下影成對……葫蘆籐上露作陪,夕顏沙畫相思堆……小爺畫諾永相隨……」

驀地,耳邊嗡嗡作響,震得他僵在原地。

「小姐,別唱了。」如霜陪侍在旁,抽出手絹,不住地替她拭淚。

「如霜,葫蘆騙人,她說只要我唱這首歌,她就會聽見來到我的身邊……她騙人,我唱了好久,她還是不回來……」她抽抽噎噎,小臉上淚水橫陳,濃密長睫沾滿巖淚水。

「她……」如霜無奈嘆口氣,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眼角餘光卻瞥見不知何時到來的衛凡,趕忙欠了欠身。

「爺。」

「爹爹……」衛玲瓏抬起淚濕的小臉。

「玲瓏,妳唱的那首歌是誰教妳的?」他聲音輕顫著。

「……是葫蘆教我的。」

衛凡無力地踉蹌了下。不敢相信,不能相信!

怎麼可能?!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3:43

第十二章.【歸家】

潘急道的雙眼發直,直到這一刻,他還是很難相信嬌柔可人的夕顏,竟在六年後成了蒼髮老婦來到他面前。

從天亮到天黑,進宮回府後,他依舊處在震驚之中。

「阿潘,你見到小爺了嗎?」一見他回來,葫蘆急聲問著。

他撇了撇唇,往她桌邊一坐。

「沒有。」

「小爺不在府裡嗎?」

「我沒去。」

「阿潘……」胡蘆哭喪著臉,臉都快皺成包子狀了。

「不是我不去,而是……你家小爺幹的好事,讓我沒辦法走衛家一趟。」他真瞪著她,覺得實在是可怕極了。

一開始閉著眼,便覺得確實是夕顏回來了,但如今就算看見她的容貌,他也覺得真的是夕顏回來了。

「小爺幹了什麼好事?小爺沒事吧?」葫蘆緊揪著他的袖角。

潘急道沒好氣地抽動眼皮。

「他沒事,他好得很,有事的是我。」

「嗄?」葫蘆聽得一頭霧水,感覺腦袋像是打結的線團。

「是我害的嗎?」

「不是,事情是……」他將今日發生的事說過一遍。

「那盧家的貨一到京城,都茶場的人立刻押貨,皇上便立刻下詅,將盧家的人逮住,就連背後給了手令,好讓盧家茶貨經漕運而至的副首輔也給一併擒住,再追查相關的官員,今日我和任尉就為了這樁事來回奔波,哪還有時間上衛家一趟?」

「這感覺是官商勾結,副首輔給了盧家很多方便,皇上已下令清除八丈河,命令漕船停航,就算盧家是搶在停航日期前將貨送達京城,但明顯的是有人在後頭協助,否則漕運的速度不會這麼快。」葫蘆輕點著頭,可以理解今日發生的所有事,無非是皇上黃雀在後,一舉拿下貪官罷了。

「沒錯。」潘急道頗讚賞地點著頭。夕顏就是這點好,他提個頭,她馬上就能舉一反三,不需要他長篇大論地說過一遍。

「可是……這跟小爺有什麼關係?」

「簡而言之,昨兒個皇上要我一會衛凡,就是要我佈兵在衛家,以防衛家出什麼差錯,若妳要問我為什麼,那就是因為盧家這件事,是衛凡搞的鬼,皇上要他幫個小忙,只是要誘出後頭的黑手,然而衛凡卻把事做絕,如今搞得朝廷裡草木皆兵就罷,就連盧家也被整治得快家破人亡了,妳說在這種情況之下,是不是該佈兵保護來著?」潘急道邊說邊掏著耳朵,彷彿在怪衛凡把事惹大,連帶牽累他。

「……小爺有危險?」葫蘆臉色煞白。

「倒也不是,不過是防患未然罷了。」事實上,他認為朝廷重臣不可能暗地裡對衛凡下手,眼下朝廷風聲鶴戾,人人自危,奉承衛凡都來不及了,誰還會動心思到衛凡頭上?

該防的,反倒是蘆家。不過盧家如今家道哀微,想找衛凡報,似乎也不太可能。

然,葫蘆不作此想。若非有危險,皇上又豈會特地要身為太尉的潘急道佈兵在衛家裡?再加上四月……四月了,正是鬼差提到的時候,難不成禍事就是這樁?

瞧她逕自揣度得臉色發白,潘急道索性湊近到她面前,嚇得她慢半拍才發覺他靠得太近。

「阿潘,你靠太近了。」

「是啊,我故意的。」

「你不要鬧我,我現在沒心情陪你玩。」葫蘆垂著眼,思忖著該要如何回到衛家,可就算她向小爺說明身份,小爺也根本不信。

潘急道抽動眼皮。

「誰鬧著來著?夕顏,妳現在到底想做什麼?」

「我要回衛家。」不回衛家,又要如何警告小爺,如何保護小爺?

「回去啊。」他托著腮,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葫蘆微惱地瞪他。

「我要能回得去,還需要你幫忙?」

「妳豈有回不去的道理?連我都相信妳是夕顏,只要妳道出往事,難道衛凡那笨蛋會不知道?」

「我……」她也想過了,也知道這法子可行,可是……如果小爺真相信她,當她又被捉回地府,小爺又該如何自處?

痛一回,已教他痛不欲生;再痛一回……要她於心何忍?

「既然妳不說,那就沒辦法了,妳就儘管留下吧,我照顧妳。」他可是求之不得。

「不行,小爺有危險,我非回去不可。」

「就跟妳說不過是防患未然罷了,妳犯得著自己嚇自己?」

「不是,小爺四月的災厄必須想辦法阻止,否則,豈不是白費了我從地府逃出……」她突地噤聲,就見潘急道揚笑著等著下文。

「……臭阿潘,你算計我!」

「別冤枉好人了,我可是從頭到尾都沒開口,話都是妳自個兒說的。」他徐緩斂笑。

「我只是想知道,一個六年前亡故的人,為何直到現在才莫名還陽,這事……總要有個原因的,對不?」

「我……」她都忘了阿潘給人颯爽沒心眼的感覺,可他的心思並不輸小爺的複雜,要不他也不會在幾年內從六品校尉被拔擢為二品太尉。

「夕顏,什麼忙,只要妳開口,我都能幫,但是妳必須把始末原由先告訴我,我才知道要怎麼幫。」

葫蘆幽幽嘆了口氣,事到如今,不說也不行了。

天未大亮,白霧瀰漫整座將日城,馬車從城南門而出,來到一幢破茅屋門口。

「爺,到了。」負責策馬的禦門輕喚著。

衛凡走下馬車,睇著這幢僅能遮風避雨的破茅屋,未敲門,便已有人開了門往外偷覷。那躲在門縫後的人見著來人,眼眸驀地圓瞠,想要關上門卻已來不及。

「二娘。」衛凡沈聲喚著。

「……」盧孟梅關門也不是,打開也不是,只能僵在原地。

「今日前來並非要為難二娘,只想問二娘……葫蘆在嗎?」衛凡站在原地,負手而立。他看來極為疲憊,黑眸佈滿血絲,就連繡雙蟒的羅織錦袍都發皺著。

「葫蘆?」她不解地瞅著他。

「臉上有胎記的葫蘆。」

她垂眼道:「她不在這裡。」

狆凡眉頭微皺。

「她在哪?」原以為她離開衛家,該是回到這兒……如果不是這兒,又會上哪去?

盧孟梅覺得好笑,本想要好生嘲諷他一番,然而瞧見他那疲累神態,教她無奈一嘆。

「昨日我這兒的孩子,領著她去太尉府了。」

太尉府?她去找潘急道……乏力地閉了閉眼,他略頷首道:「多謝二娘。」

她沒搭腔,默默關上門時,卻又聽他問:「二娘為何沒回盧家?」

盧孟梅一愣,撇唇苦笑。

「當年是老爺以八人大轎將我抬進衛家,就算衛家已無我的立足之地,身為衛家人又怎麼回盧家?」

衛凡怔怔地看著她,再問:「妳為何要毀葫蘆的沙畫?」

沒想到他竟會在事隔六年之後追問這事,當初他連問都不問的,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他?

「葫蘆之死雖令人哀傷,可活著的人就該承擔原本的責任,老爺留下的責任,是你再心痛也卸除不下的,可是你卻日日守著那幅畫……」她嘆了口氣不再說。事已至此,再提當年又有何益處?

「真的是妳在葫蘆的藥裡下紅花的?」他問。

盧孟梅緊抿著唇,沒再開口。

衛凡沒再追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上了馬車。

「禦門,前往太尉府。」

「是。」

他疲憊地闔上眼,突覺六年不見,二娘蒼老得可怕,就連氣焰也消散不少。

她的說法和葫蘆的猜想是一致的,要是她真為衛家著想,又怎會下手傷衛家子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六年前,是他太衝動失去了判斷,還是她在掩護誰?

以前未曾懷疑過、從不認為做錯的,他現在開始持疑,而教他心思轉變的,是他的葫蘆。

葫蘆,他的葫蘆真的回來了。

等他,他馬上就把她接回家,這一回……他會好好地認錯。

然而,到了太尉府所得到的答案竟是--「大人一早就進宮了。」

門前侍衛如是道,教衛凡眉頭微皺著,隨即吩咐禦門掉頭。

馬車進入皇宮,衛凡一下馬車,疾步地朝金闕宮而去,遠遠的就瞧見潘急道身著朝服,笑得閤不攏嘴地走下石階。

「阿潘!」他急喊著。

潘急道聞言,眉頭一皺,用力地摩挲著雙臂。

好噁心吶……這傢夥果真是個見風轉舵的勢力小人,是說他既會這般喚他,那就代表他肯定也發了葫蘆就是夕顏,分明是打哪找到的消息,打算找他討人了。

然,夕顏好不容易落在他手中,豈能輕易被衛凡帶走?

「阿潘。」衛凡快步來到他面前,擋住他的去路。

「好噁心,我都快吐了,你能不能別這般喚我。」噁,可惡,他真的想吐了。

衛凡見狀也不囉唆,開門見山地討人。

「把葫蘆還給我。」

「好啊。」他也夠爽快。

「走!」

「幹嘛走,皇上的禦膳房裡,要多少葫蘆就有多少葫蘆,別說我對你不好,就算你要皇上百寶閣裡的金雕綴玉葫蘆,我都可以幫你討來。」他何時能在衛凡面前問盡上風,要不是耍耍威風,真是太對不起自己了。

衛凡臉色一凜。

「把我的葫蘆還給我。」

「好笑,我搶了偷了不成?」潘急道仰天哈了一聲。

「潘急道!」

「我耳力好得很,不需要吼得那麼大聲。」他胡意笑得如得志小人。

「衛凡,是你不要的,憑什麼跟我要?」

「我沒有!」

「是嗎?可為何夕顏卻對我說,是你把她趕出府,壓根不管這春寒夜凍,不管她是否有無去處,狠心地將她趕出府,這不就是意味著你不要她了?」

「不是!」衛凡咬了咬牙。

「我不知道她是我的葫蘆,我……」

「衛凡,你行商多年,難道會不知道貨物既出,概不退換的道理?這生意買賣在彼此點頭答允之前,總得要開箱驗貨,是你驗得不清,要怪誰呢?我就不同了,她不過是喚了我一聲阿潘,我就知道她是誰了。」

這當然是胡謅的,但他絕對不會照實坦白的。

他想當小人已經好久好久,如今得償所願,豈是一個爽字了得,哈!

衛凡怔怔地看著,吐不出半句話反駁。

可笑的是他,葫蘆在衛家待了那麼長的時間,甚至和他極為親近,他雖有懷疑卻因為其他因素而打消念頭……是他愛得不夠真切,所以才不能如潘急道在第一時間就將她給認出?

不!不管怎樣,就算他錯過一回,也不會再讓自己錯第二回!

「潘急道,你霸佔人妻,有什麼好得意的?」他不會就此認輸,葫蘆是屬於他的,不擇手段也要搶回。

「此言差矣,這還陽的夕顏自然不是已死去的夕顏,如今她是自由身,我為何不能追求她?當年你耍賤招把夕顏守在身旁,如今我就如法炮製。」怎樣,把你氣死!哈!

衛凡臉色冷沈,但卻又突轉和緩。

「好啊,咱們就來瞧瞧你如法炮製能得什麼結果?這菜餚每個大廚都會烹煮,然而手法不同,香氣自然不同,再者……葫蘆的心在誰身上,你比誰都清楚。」

葫蘆肯與他親近,儘管她身上藏著謎團不可解,但他相信她是為他而回的。

潘急道哼笑了聲,從懷裡取出聖旨。

「知不知道這是什麼?」

衛凡見狀,心尖一顫卻不形於色,假裝沒興趣地睨了眼。

「我眼睛好得很。」

「倒是,年歲還輕,皇上還問我你何時要續絃呢。」潘急道再將聖旨仔仔細細地收進懷裡。

「是說,我也已經到了成親的年紀,皇上想替我指婚,適巧我心中有個人選,可是呢,那人外表可能匹配不上我,於是我便請了聖旨,希望讓我那心上人,就算外表早已年過二十,沒身份沒背景的,也能有個身份,好讓她能嫁進我太尉府,你說……寫在這聖旨上的名字,會是誰?」

見衛凡臉色鐵青,他痛快地放聲大笑。

「夕顏生前是屬於你的,如今她因故還陽,她來尋我,我自然會好生對待她,你就別擔心了,改日我成親時,必定請你以舅子身份坐大位。」說著,還往衛凡胸口狠拍了數下。

「潘急道!」他惱火地,扯他衣襟。

「放肆!本官是你能動手動腳的?!」潘急道突地斂笑怒喝,粗獷有型的眉眼冷凜霸氣。

「你敢搶我的妻子!」衛凡硬是不放手,直扯著他衣襟不放。

潘急道微微瞇起眼。

「錯了,是你辜負她。」話落,一把扯開他的手,撣了撣有些發皺的衣襟,舉步離去。

衛凡怔怔地站在廣場上,任憑狂風獵獵將他的衣袍拍打得獵獵作響。

聖旨……他沒想到潘急道竟會直接請出聖旨……皇上的旨意,要如何更改?他失神地垂眼,又像是想到什麼,直朝金闕宮而去,經宮人通報,直入東暖房。

「衛凡,你怎麼來了?」巳九蓮放下奏摺,好整以暇地看著臉色鐵青的他問:「發生什麼事了?」

「皇上……聽說皇上幫潘太尉給人巧立了身份?」他問得委婉,不為其他,只為了確定潘急道所言真偽。

「確是,聖旨才剛下,你這消息來得真快。」

衛凡倒抽口氣,再問:「那人可是名喚夕顏?」

「你怎麼知道?」

巳九蓮毫不猶豫的回答,砸碎了衛凡最後的希望。

真的,是真的,潘急道為了要迎娶葫蘆為妻,竟要皇上指婚,這混蛋……「皇上!衛凡鬥膽請求皇上撤回聖旨!」話落,他單膝跪下請求著。

巳九蓮不解地看著他。

「你這是在做什麼?」

求皇上撤回聖旨,往後無論皇上有任何請求,衛凡謹遵吩咐。」就算要他把整個衛家都賣給皇上,他也要換回他的葫蘆!

巳九蓮聞言,臉上沒有半點欣喜,反倒是怒拍桌。

「大膽!你這番話是把朕當什麼了?難道在你眼中,朕是個唯利是圖之輩?」

「不,我的意思是--」

「君無戲言,朕不會撤了聖旨!」巳九蓮微惱起身。

「你今日心緒大亂,朕可以不和你計較,但絕無下次。」

「皇上!」

巳九蓮拂袖從他身旁而過,只留衛凡無奈地跪在書案前。

可惡的潘急道,竟以皇上壓他……真以為他會就此放過他?!

回到衛家,衛凡立刻帶著衛玲瓏上太尉府。

就算潘急道不想見他,但他總會想見玲瓏的,對不。再者,依葫蘆對玲瓏的疼愛,肯定不會避而不見。只要能見到她,他就有把握把她的心給勸回。

進入太尉府,一切如他所料,潘急道一見到玲瓏,就忍不住抱著她不放。

「玲瓏,到潘叔叔府裡住個幾天好不好?」

「不成,爹爹會很孤單的。」衛玲瓏想也沒想地道,撒嬌般地往他頸項一摟。

「潘叔叔,我爹爹說葫蘆人在這兒,我可不可以見葫蘆,我好想葫蘆……」

說著,小嘴一扁,眼淚已在底待命。

潘急道見狀,不捨地哄著她說:「玲瓏不哭,妳想見葫蘆自然是可以的,可是……」

「可是什麼?」她眨眨大眼,淚水沾在濃密的長睫上。

「要等潘叔叔抱夠妳才可以,妳得多陪陪潘叔叔,否則潘叔叔也會很想哭。」

「好,潘叔叔怎麼說怎麼好。」她喜笑顏開地往他頰面一親,嬌軟喃著,「潘叔叔,我沒來過這兒,這兒有什麼好玩的?」

「好玩的可多了,走走走,潘叔叔帶妳到後院走走,妳就知道了。」潘急道樂呵呵地抱著她走出大廳。

衛玲瓏偷偷回頭,朝爹爹眨眨眼。

從頭到尾被當成空氣的衛凡不禁失笑,從沒想過有一天,他竟得要依靠女兒才能將愛妻找回。

趁著潘急道帶衛玲瓏逛太尉府時,衛凡幾乎足不點地在太尉府裡尋找著葫蘆的身影。他早猜到潘急道絕不會給他機會見葫蘆,也只能出此下策,要玲瓏轉移他的注意力。只盼他能有足夠的時間找到葫蘆,讓他告訴她,這些年,他有多思念她。

突地,他聽見嬌柔的歌唱聲,教他硬生生停下腳步,朝聲音來源奔去。

「葫蘆架上露作陪……夕顏沙畫相思堆,小爺……」

「畫諾永相隨。」

那吟唱的身影一顫,面對著正盛放的牡丹,她的心揪得死緊,沒有勇氣回頭。

她知道,他已經知道一切了……理該教人欣喜若狂的一刻,她的心卻是痛得快要被撕裂般。

他怎會發現?不,也許該說,他為何直到現在才發現?

「葫蘆……」他啞聲喚著。

緩步走向那抹纖白身影,感覺她似乎透明得快要融入前方的牡丹花海中,教他不敢唐突,不敢躁進。放慢腳步一步步地走近,直到從她身後將她圈抱住。

他發出滿足的低吟,胸口被各種張狂的情緒撞擊著,幾乎要將他漲破。

「葫蘆,我曾想像有一天妳會回到我身邊,所以衛家像座不夜宅,就盼燈火能夠引妳回家,讓妳不怕黑暗。」

她靜靜地聽著,淚水無聲地盈滿眼眶。

「可是,雖說我滿心期待,但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我知道妳不會回來了,可是我……想見妳,我……好想妳……」沙啞嗓音噙著濃濃鼻音,吐露出這六年來不曾在任何人面前顯露的脆弱。

葫蘆垂斂長睫,淚水跟著決堤。

六年……就像是一輩子,他們被時間劃開,被天地隔絕,只此一次,下回再見,誰都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她不應該錯過,可是她更怕身不由己,一旦魂魄被收回,她怕小爺承受不起。

阿潘說,為何要懼怕尚未發生的事,也許事情並不如她想像,為何要自己嚇自己,可是……她就是怕。

她不怕自己隨時被拘回地府,她怕的是失去自己的小爺。

所以……當個贗品還比較好。

「葫蘆,我來接你了,我們回家了。」他喃著,輕柔扳過她的身子,撫去她臉上的淚。

「小爺,謝謝你來接我。」她揚笑,萬般不捨地揪著他眸底的淚。

這是狂喜的淚,她知道,可是為了他好,她必須強迫自己殘忍。

「葫蘆……」衛凡欣喜欲狂,俯身欲吻她,她卻驀地別開臉,教他錯愕。

「葫蘆?」

「小爺把我當成了誰?」她垂著眼不看他。

衛凡微皺起眉。

「妳是惱我直到現在才認出妳?」

「不,我是問你,把我當成了誰的替身?」她佯惱問著。

「……妳是我唯一的妻子,怎會是誰的替身?」

「不,我不是你的妻子,你的妻子已經死了!」她奮力將他推開。

「如果你還是把我當成贗品,那麼你就離我遠遠的。」

她想好了,有阿潘在和皇上的厚愛,在衛家裡裡外外布下天羅地網,小爺必定可以逃過這一劫。既是如此,她不一定非得要回衛家。

衛凡瞅著她良久,揣度不了她的心思。

「如果妳不是葫蘆,那妳為何會知道咱們相約十年後開封的誓約?我們一起埋下誓約的,妳肯定是偷看了才會知道我的誓約……」

葫蘆抿了嘴。

「那是二娘告訴我的,就如你所說的,我就是二娘派去府裡破壞沙畫的人!」

「二娘說,妳是街上撿回的,相處不過一天。」這非盧孟梅所說,而是他的猜測。

她攢緊濃眉,不敢相信他竟為了她見過二娘了。

要他記得,他是怎麼也想不起,如今要他當錯認,他卻偏又精得像鬼!

這人是故意氣她的不成?!

「我的葫蘆愛吃魚,卻總是把魚肉給夾成魚泥……那是因為她從小吃的每一條魚,都是我幫她剔的魚刺……」他喃著,輕柔地握起她的手。

「我嗜吃糕餅,所以妳天天下廚研發新的口味……我用一茶一餅一抹笑把妳給定下的,是我用彩沙毀了妳的沙畫……那一日我得知消息,千裏趕回,妳卻冷冷地睡在床上,我以為妳氣我,氣得不想再睬我……不管我怎麼喚妳都不醒,妳在我的懷裡,好冷好冷……妳怎麼忍心再傷我一次?」

巨大的淚珠從她眼角滑落,不敢想像那一刻,可是此刻不殘忍,他就得要再痛一回!

「我不是你的葫蘆!」就當她不是吧,如果他無法認出她,就永遠別認出她,為何非要等到現在讓她難為?

他笑得苦澀,問:「我的葫蘆總是喚我小爺……如果妳不是葫蘆,妳是誰?」

「我……」

「妳為什麼不願意承認?」他輕柔地抓著她的肩,聲音氣音般的低弱。

「是因為潘急道的關係?」

她不解地看著他,見他逕自說著,「就算他請到聖旨指婚又如何?我不會讓妳改嫁,妳這一生能嫁的人唯有我。」

「你說什麼?」聖旨指婚?改嫁?

「還是是他將妳囚在太尉府?」

「等等……」她開始懷疑阿潘背著她胡作非為,否則小爺怎老說些她聽不懂的話?正忖著,就見阿潘抱著玲瓏大剌剌地走來。

「不管到底是什麼原因,妳儘管跟我走……妳要是不跟我回家,玲瓏的處境,妳可以想見。」

「你!」真不敢相信他竟拿女兒威脅也!

「妳要記住,妳是玲瓏的娘,妳是我的妻,誰都不能逼妳改嫁!那潘急道敢胡來,我就算是傾家蕩產,也要告禦狀,求皇上撤聖旨!」

「胡蘆是玲瓏的娘?」衛玲瓏甜軟的嗓音問著。

衛凡驀地回頭,就見女兒掙脫了潘急道的懷抱,急步跑來,一把撲進葫蘆的懷裡。

「葫蘆葫蘆,妳是玲瓏的娘嗎?妳要當玲瓏的娘嗎?」她緊緊地抓著她,小嘴微顫地道:「娘,跟玲瓏回家好不好?玲瓏想要一個娘已經好久好久了……」

「面對衛玲瓏的請求,葫蘆淚水滿眶,拒絕不了也答應不了。

她怎麼捨得不答應她呢?她是如此清楚玲瓏的孤單,知道她多想要有個娘,可是……

「娘……是不是玲瓏不乖,所以娘不要玲瓏了?」衛玲瓏淚流滿面,瞧她無動於衷,笑得令人心揪,小手微微鬆開。

「也對,玲瓏是個害死娘的壞孩子,娘當然不要玲瓏……」

「胡說什麼?誰說娘不要妳?」葫蘆緊緊地將她摟進懷裡,萬般不捨,心疼得像是要裂開般。

「那妳為何不跟我回府?」衛凡輕按著她的肩,話聽似對她說,然他的眼卻是緊鎖住緩步而來的潘急道。

「還是有人將妳強禁於此?」

潘急道聞言,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這個混蛋,錯把貴人當小人,他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4:02

第十三章.【十面埋伏】

「衛凡,你少惡人先告狀。」潘急道懶懶走來,心疼不已地將哭成淚人兒的衛玲瓏抱進懷裡。

「瞧,她就站在這兒,沒綁也沒鎖,誰禁得了她?」

「那你說,是誰不讓她回家?」

「問她啊。」潘急道不禁發噱。

「葫蘆?」衛凡望向她的目光,帶著期盼和請求,還有更多的不敢相信。

她抿了抿唇,胡亂找著最有力的說法。

「我……如此容貌,發蒼老矣,又是身份不明,回去了又能如何?你既無法給我名分,那麼……」

衛凡唇動了動,還未開口,便教潘急道給搶話了。

「這有什麼難的?」他從懷裡取出那道聖旨,大大方方地攤開,教他倆都能看清楚。

「瞧見了沒,我跟皇上討了聖旨,就是為了替夕顏救個身份,如今她的身份就是……我的妹妹。」

衛凡錯愕地瞪著他,不敢相信他竟然--「你陰我?」

潘急道一臉無辜地掏掏耳朵。

「嗄?我聽不懂耶,我只知道如果你要帶夕顏回衛家,那麼你就得奉茶喊我一聲大哥,或者是……舅子。」一想到衛凡咬牙切齒奉茶的模樣,他就樂得快要飛上天。

峰迴路轉,衛凡千思萬想也沒想到潘急道找皇上討聖旨,要的不是指婚,而是純粹替她巧立身份。從不知道潘急道的心思竟細膩到這種地步,直教他……「潘急道,這輩子至今,就現在看你最對眼。」

「那可抱歉了,這輩子至今,就現在看你最討厭。」潘急道哼了聲。

「不過也別急著道謝,你沒奉上一杯茶叫聲哥哥,我是不會讓你帶夕顏走的。

「這有何難?」衛凡笑瞇眼,那笑意教潘急道背脊發涼。

「那好,咱們上大廳去。」

「等等,現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葫蘆終於忍遏不住地開口。

現下是怎麼著?她要阿潘幫忙,是要在衛家裡裡外外布下天羅地網,好讓小爺不會受到半點傷害,怎麼方才小爺說阿潘要取她又監禁她,如今又拿了個聖旨,她便成了他的妹妹,還要小爺奉茶?

「男人說話,女人閉嘴。」潘急道頭也沒回地說。

葫蘆二話不說就朝他的小腿踹下,教他險些跌個狗吃屎。

「夕顏,妳不知道我手上抱著玲瓏嗎?」他氣呼呼地罵道。

「敢摔著玲瓏,我就讓你明日下不了床!」

「……那我得先把玲瓏還給妳家小爺,咱們才能到床上一爭天下。」說著,他還真的把小丫頭遞給了衛凡。

然,衛玲瓏才剛交到衛凡手中,潘急道的脛骨立刻遭到一記狠踢,痛得他忍不住蹲下身。

「混蛋!我是太尉耶,我為你們夫妻倆奔波,結果卻被你們各賞一腿,這還有沒有天理啊?!」冤死了他,四處奔波的是他,沒賞還領罰的也是他,這天底下有沒有他這麼可憐的官?

「你設計我!」葫蘆氣得很想再補他一腳,可是心底又很清楚他是真的為自己好,所以這一腳也就狠不下心了。

「咱們說好的不是這樣的!」

「妳說了算啊?」潘急道惡狠狠地抬眼。

「妳那石頭腦袋不用力敲,永遠都不會清醒!人活在當下最重要,誰管以後會怎樣?怕東怕西的,要是到了最後,妳擔心的事一件都沒發生,那妳不是冤死了?」

衛玲瓏聽著,知道原來今兒個發生的事,全都在潘急道的策劃之中,就是為了要讓葫蘆回家,想著不禁跳下爹爹的懷抱,想要給他安慰。

「我……」

「不想回去也成,咱們今晚就洞房,看要生幾個娃都……啊!玲瓏……妳學壞了,妳竟然踢潘叔叔!」潘急道錯愕難當,不敢相信他捧在掌心疼的乾女兒竟學她那不良的父母踢他……他心都碎了。

「葫蘆是我的娘,不可以跟潘叔叔生娃娃,她是要給爹生姊姊給我的。」她護衛著葫蘆,就怕潘叔叔真把葫蘆給綁到床上去。

潘急道內心啜泣,暗惱自己忘了這娃兒在場,有些話不該說得太白,導致她現在看自己的眼光沒有半點崇拜,反倒是嫌棄得像在看什麼髒東西,真是冤死他了。

「玲瓏,葫蘆跟妳爹是生不出姊姊給妳的。」他摸摸痛處,裝出成熟男人樣,擺出他二品太尉的風範氣勢。

「可是如果要生弟弟或妹妹,那就要潘叔叔幫忙喔,妳要知道這聖旨是潘叔叔求來的,沒有這份聖旨,妳爹爹是無法娶葫蘆的。」

不忘再一次地展示聖旨,讓她知道他的勞苦功高,得以重新擁有她的崇拜。

「真的?」只見她開心地拉著葫蘆的手。

「娘,我們回家。」

見玲瓏滿心歡喜的期盼模樣,要她怎能忍心說不?

握著那又軟又小的掌心,看著那透著緊張與不安的大眼,她輕揚起笑意。

「好,我們回家。」至少為了這個孩子,她必須再勇敢一點,努力過後就算結果一樣,至少沒有遺憾。

「嗯!」衛玲瓏用力地點著頭。

見母女倆朝主屋的方向走去,潘急道可憐兮兮地收起聖旨,霍地起身,拿另一個人開刀,好讓他出一口怨氣。

「等著奉茶吶。」這杯茶他是喝定了。

就見衛凡笑瞇了眼。

「阿潘,你年紀比我小,還想當我大哥……你八字夠不夠重?」

明明是和煦笑意,可不知道為什麼,潘急道卻覺得頭皮一陣陣的麻慄。

呸!問他八字?管他八字夠不夠重,夠壓他就好!

太尉府的主廳上,衛凡親自奉茶--一手托著潘急道的後腦勺,一手提著茶壺直接灌進他的嘴裡。

潘急道痛苦地瞇起眼,一把搶過茶壺,一手將他推開。

「你謀殺大舅啊?!」混蛋東西,這茶是這麼喝的嗎?

「此言差矣,不過是感謝哥哥如此奔波請命,總覺得一杯茶太過單薄,總得要一壺才有誠意。」衛凡將茶壺一擱,抱起女兒,一手牽起葫蘆,準備走人。

「你敢整我,改天下聘時,有得你瞧的!」他潘急道可不是省油的燈,更不是任人捏圓掐扁的包子武官,敢欺他,就要有被加倍奉還的覺悟!

「我的好哥哥……弟弟我,等著!」衛凡笑意退盡,只餘嚇人寒凜。

「我去你的!」等著,等到下聘之時,他必定必定加個足足十倍討回!

衛家一家三口走出太尉府,禦門早已在馬車邊上等候多時,一見主子真將妹子尋回,將玲瓏抱進懷裡,開心得闔不攏嘴。

一坐上馬車,葫蘆就忍不住數落了。

「小爺,你不要老是欺負阿潘。」

「我是疼他,妳知道我向來疼他。」

「……那叫欺負。」

「可是他喜歡。」他一臉正經地道。

「妳沒聽他開心得大罵嗎?」

「……胡扯。」

「唯一不胡扯的就是……我真的把妳給找回來了。」衛凡小心翼翼地將她摟進懷裡,真切地感覺她的存在。

「葫蘆,妳為什麼不願意回府?」

先前她和阿潘的對話教他感到不對勁,在那當下,他忍住疑問,而如今,他要知道答案。沒道理阿潘知道她的心事,而他卻被隔絕在外。

「……誰要你認不出我?」她哼了聲。

「誰要妳不直接告訴我?」

「我說了幾次?」她瞇眼覷著。

衛凡無奈苦笑。說再多次又有何用?當他不信的時候就是不信……說來這確實是該怪自己。

「是誰跟我說,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他一定都會認出我的?」

衛凡低低笑著,親吻著她印著胎記的頰。

「可是妳不見了,我沒想過妳真可以回來,而妳……又是如何回來的?」

還陽一事只在地方軼聞裡聽過,就當是野史話本看待,豈料這世間真有其事。

「我不記得了。」她撒著謊,不想要他提心吊膽度日。

「原本一開始,我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直到我遇見你,才想起了自己的事,可那時你待顏芩那般好,還當她的面要趕我走……」說到最後,還真是埋怨了起來。她從未被他冷落過,可那段時間裡,他對她可真的是無情至極。

「那是有原因的,不過她已經不在府上,從今以後,衛家也不可能再出現妳以外的女子踏進我的寢房。」他討好地哄著,怕她就像當初,惱著氣著,連見他一面都不肯,走了。

葫蘆垂下長睫,思忖半晌才道:「二娘也不可以嗎?」

「怎會提到二娘?」

「如果我說我希望二娘回衛家,你……答應嗎?」她不能坐視二娘淪落至此,住在那破茅屋裡,還得倚靠戲武和若真乞討供她果腹。

衛凡看向車簾外,像在考慮。

「還有,我希望可以接戲武和若真一起進衛家,在我還未回衛家前,要不是他們兩個,我說不準就淪落街頭當乞丐婆婆了。」就憑他們幾頓膳食,她就該替他們爭取屬於他倆的獎賞。再者,戲武和若真聰穎而獨立,只要加以栽培,必定前途無量。

「誰敢說妳是乞丐婆婆?」衛凡輕撫著她灰白的髮。

「……誰害的?」她指著自己的臉。

「你的傑作,結果你還認不出來。」

「我只記得妳的容貌,哪會知道那張沙畫被我毀成什麼樣子?」這些年他常到葫蘆齋的書房,那是在睹物思人,而不是欣賞那已毀的沙畫。

葫蘆撇了撇嘴,對於他的解釋不甚在意。

「反正那些都不管了,你不準轉移話題,我現在就問你,到底允不允讓他們一起進衛家?」

「如果我說不呢?」

「我會生氣。」她眸子眨也不眨地瞪著他。

「如果你把我當成你的妻子,那麼你怎能怠慢我的救命恩人們?」

「那我還能說什麼?」這件事打一開始就沒有轉圜的餘地,是不。

他只是習慣在行事前,想得再周詳一點,總好過事後懊腦。

當日,回到衛家之後,衛凡便要禦門至城郊將三人接進衛家。

盧孟梅重回西廂的房,彷彿她從未離開過衛家。至於戲武和若真,衛凡見過之後,決意找了夫子一併調教,也算是當了女兒的伴讀,其餘時間再由禦門親自教導武藝,儼然將兩人視為女兒往後的侍衛栽培。

偶爾,衛凡會對兩人講解商經,豈料兩人腦筋皆動得快,與一反三,學會疊數又能將市井裡的消息作為參考,頗得衛凡贊溳。

葫蘆樂觀其成,慶幸兩人的才能沒被埋沒。

眼見四月將過,春意漸濃,煦陽轉烈。衛家裡裡外外沒有半點風吹草動,彷彿災厄早在不知不覺中度過。

一日晌午過後,葫蘆準備著拿手的金棗包,適巧潘急道前來探視她。

「那傢夥有沒有欺負妳?」他劈頭就問。

「沒有。」葫蘆好笑道。差如霜去通報衛凡,自己領著潘急道來到巧思園的亭子。

她特別喜歡這裡,小爺以為她是偏愛這人工湖泊、愛這穿柳渡杏的花廊涼亭,最愛在春日時,待在這兒看著漫天而降的杏花,卻不知道她之所以喜歡這裡,那是因為可以從這裡看見主屋裡的一舉一動。

好比此刻,小爺正在書房裡教戲武和若真商經,大哥則陪在玲瓏身邊聽夫子授課。

看著這一幕,她不禁勾彎唇角,直覺得這一刻真是太美好了。從沒想過她竟可以享受這一刻的幸福,竟還能在這春日煦陽底下和好右共賞巧思園的美景。

「瞧,就說我的決定是對的。」潘急道一見她的笑容,知道那笑容不是因自己而起,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但只要她能開心,那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你總是那麼蠻橫,交託你的事總是反其道而行。」葫蘆輕嗔著。

「有些事就是得要這麼辦,蠻橫霸道都好,就是要達到目的。」

「還說呢,那回你胡意往小爺痛處紮,逼得他說出恨玲瓏那種話,你啊……有些事能說不能說,你會不知道嗎?」

「妳還不夠瞭解他嗎?他那傢夥有事絢寔藏在心裡,除了妳誰也不說,可妳不在了,他能說給誰聽?就只好往心裡藏,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可那些事不讓他發洩,藏在心底總有一天會出事的,至少說出口,讓他自個兒正視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也好,至仿招他討厭,哼,我才無所謂。」他很樂意當黑臉的。

「阿潘,你對小爺真好。」如此一想,她也覺得極有道理。

小爺是在自欺欺人,隱藏著恨意,由著本能疼惜玲瓏,可那份恨意卻如火藥,一個不小心點燃了引信,後課就不可收拾了。

「這誤會可大了。」潘急道忍不住摩挲雙臂,刷掉滿手臂的雞皮疙瘩。

葫蘆笑吟吟的,其實她都懂的,阿潘表面上和小爺不對盤,但對小爺可是相當尊敬著,否則他怎會處處由著小爺欺負。

「妳也一樣。」

「我怎麼了?」

「和妳的小爺一樣,也老是把心事往心裡藏去,真是個壞毛病!不過也怪不了妳,畢竟妳是他一手帶大的嘛……嘖,真是無恥的傢夥,從妳還在襁褓中就開始覬覦妳,把妳教導成他喜歡的樣子……還敢說我戀童,嘖。」

「你就是戀童。」

葫蘆還沒應聲,反倒是身後傳來一道男音,溫暖的擁抱,教她抬眼笑睇著他。

「你來啦,戲武和若真呢?」

「等他們把功課先做完再說。」他佔有性地圈抱住她,在她額上烙著吻。

「餵……」潘急道翻著白眼。

「夫妻恩愛也要有個限度,再者你們尚未成親,像樣點。」

「不愛看,你可以口去。」衛凡無所謂地聳肩。

「這是你對待未來大舅子的方式?」

「那種聖旨,我去向皇上要就行了,不勞你奔波。」言下之意,就是一點都不感謝他,甚至還嫌他雞婆。

「你這傢夥未免太囂張了一點。」真是的,這種死德性要他怎麼受得了。

「還比不上你派來的那些侍衛囂張。」衛凡哼了聲,大剌剌地在兩人的中間落坐。

「前門後門,東廂西廂,北院主屋全都是你的人……該徹走了吧。」

「你去找皇上說去。」潘急道品茗,懶得理他。

「至少撤掉一些。」

潘急道掏了掏耳朵,見幾個丫鬟手上端著木盤而來,只見那一碟碟的金棗包上頭淋著金絲,稱著白嫩香彈的包子皮,教他饞了起來,待東西一上桌,立刻動手抓了一顆。豈料都還沒拿穩,隔壁一隻大手隨即攔截了過去。

「餵!你眼睛瞎了,沒看到桌上這麼多碟,硬是要搶我手上這一顆。」潘急道沒好氣地吼著。

衛凡邊慢條斯理地嚐著葫蘆的好手藝,邊搖頭嘆氣著。

「這等武藝竟是宮中太尉,這皇上、皇后的安危真是教我擔憂。」

潘急道死死地瞪著他,猛地出手,卻見瞬間眼前幾個碟子全都挪移到衛凡面前,他出手再搶,卻被反拍著手。

「你不要太過分了!」他生氣了,竟連顆金棗包都不招待他。

「連顆包子都搶不到……你要不要考慮提早告老還鄉?」

聞言,他眼角抽搐著,還沒開火,就見葫蘆輕而易舉地從衛凡面前,取了一個一碟子擱到他面前。

潘急道見狀,拿起金棗包,很故意地在他面前,用力地咬上一大口,接著兩三口就把拳頭大的金棗包都塞進嘴裡。

衛凡涼涼看他一眼。

「幼稚、粗魯,不懂品嚐。」

「誰敢跟你比啊?」幼稚鬼竟然連顆金棗包都不與他分享。

「由此可見你的武藝遠不及葫蘆,你還是辭官吧,否則哪日宮中發生撼事,你可是難辭其咎。」

「你這張嘴……」

「潘叔叔!」

罵語還在舌尖上打滾,突地聽見衛玲瓏嬌柔的喚聲,教潘急道立刻換了張臉,回頭張開雙臂,結果就見小丫頭動作俐落地閃過他,撲進胡蘆的懷裡。

「登時,潘急道覺得這四月天好冷,他的胸懷好空虛,好寂寞……」

「我去你的,在我耳邊說什麼書?」他惡目橫瞪旁邊說話的衛凡。

「趕緊成親吧。」衛凡很哥兒們地拍拍他的肩。

潘急道怒瞪他一眼,逕自拿著金棗包大吃特吃。

葫蘆早已習慣了兩人鬥嘴,一切由著他們,自己拿了顆金棗包給女兒,催促著其他人也一道嚐嚐。

「夫人,不用了。」幾名丫鬟不敢踰矩,乖乖地退到涼亭外。

葫蘆也不以為意,拉著如霜和禦門一道品嚐,一人一顆包子,配著她一絕的金棗茶,眾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

「欸,這碟子裡怎麼有彩沙?」潘急道拿起一顆金棗包,發現碟子周圍,甚至是石桌上都有淡淡彩沙。

「葫蘆,妳又開始玩沙畫了?」衛凡訝問著。

「沒啊,我近來哪有空玩?」話是這麼說,但待她湊近一瞧時,果真瞧見桌面上有著白色的彩沙。

正疑惑著,餘光瞥見衛玲瓏猛地抱住肚子。

「玲瓏,怎麼了?」葫蘆趕忙將她抱進懷裡,感覺她一身冷汗涔涔,彷彿忍受這痛楚已有一會兒了。

「不舒服。」衛玲瓏氣虛喃著,偎在她的懷裡。

「哪兒不舒服?」衛凡查看著女兒的氣色,卻驚覺她的臉色快速翻黑著。

「不舒服……」

「找大夫!」他吼著。

「是!」禦門走了兩步,也突覺身子不對勁。

「……」翻急道無力地往衛凡肩上靠著。

衛凡驀地回頭,只見潘急道額上佈滿細碎冷汗,同時,就連自己也不對勁,隨即看向葫蘆。

葫蘆卻像是沒事般,不解地看著他們。

「怎會有毒?」這些金棗包都是她親手做的,就連包子上頭的拔絲都是她調配而撒的,怎會有毒?

況且……她也吃了包子,可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然,比她還晚吃包子的如霜都已經難受得蹲在石椅旁……她心底莫名顫懼著,抬眼,對上涼亭外一名丫鬟的視線,她的神情和她一樣驚懼,好似看見了多不可思議的情景。

那眼神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她下的毒……意外她竟沒事?可是……為什麼?

「還不趕緊去找大夫?!」衛凡瞪著涼亭外的丫鬟。

幾個丫鬟聞言,趕緊前去找大夫,適巧和戲武及若真擦身而過。

「發生什事了?」若真問著。

「他們中毒了……」葫蘆吶吶道,緊抱住衛玲瓏。

「嗄?!」

丫鬟閃立即找來大夫,大夫診治過後,發現大夥中的是同一種毒,毒名為生附子,極易取得的一味中藥。

幸好毒量不多,只會讓人覺得難捱而不及致死,而衛玲瓏年紀最小,於是發作得最早,也怕毒性傷得最深。大夫開了藥方,戲武便立刻上街去抓藥。

「夫人,大夫都說不礙事了,妳別擔心。」躺在錦榻上的如霜,氣若遊絲地安慰著。

「怎會這樣?」看著面無血色的衛玲瓏,葫蘆愧疚不已。

「夫人,妳可有察覺任何異狀?」

「異狀?」

「好比妳在做金棗包時,是否有誰在妳身邊行動鬼祟?」如霜擔心的是府有無二心的丫鬟。

葫蘆垂著眼,想起在亭外的那名丫鬟,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那個丫鬟就是當初進廚房抱怨顏芩難伺候的丫鬟,對方那眼神教她覺得不對勁,懷疑這下毒事件與她有與,卻無從理解她的動機。

「夫人?」

「妳別擔心,這事我已經差若真處理了,應該……」

話到一半,門突地被人推開,葫蘆趕忙起身。

「二娘,妳怎麼來了?」她明明交代府裡的人別拿這事驚動二娘的。

「怎會發生這種事?」聞訊趕來主屋的盧孟梅低聲詢問著。

「二娘,我也不知道……他們吃了我做的金棗包後,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葫蘆將所有中毒的人集中在主屋廂房和寢房裡,擔憂地以濕布巾覆在衛玲瓏的額上,只盼能緩解她的不適。

「可有差人將廚房裡的物品全都扣住不動?」

「有,小爺派了丫鬟處理了。」

「藥方可抓回了?」

「有,已經在熬了。」不久前戲武回來,已經進廚房熬藥了。

「爺呢?」

「他、阿潘和我大哥都在他的寢房裡。」

「……妳去瞧瞧他們吧,玲瓏和如霜就交給我了。」

盧孟梅話一出口,躺在錦榻上的如霜急得不知道該怎麼跟葫蘆暗示。儘管夫人對姨老夫人沒有防心,但不用主子吩咐,她也對姨老夫人再三戒備。

「這樣好嗎?」葫蘆低問著。

當然不好,如霜無聲喊著。

盧孟梅掀唇笑得自嘲。

「當然,妳會對我有所防備也是應該的,畢竟我……」

「不是。」葫蘆緊握住她的手。「二娘,妳這兩日都沒到外頭走動,就連三頓膳食都吃得不多,我擔心妳是不是身子不適。」

她微詫地看著葫蘆,沒想到她竟是如此地關注自己。

「放心,我不礙事。」盧孟梅深吸口氣,輕拍著她的手。

「玲瓏這孩子嘴甜得教人疼入心底,我會好生看顧她,倒是妳,也想去瞧瞧爺他們的狀況吧。」

「二娘……」葫蘆無比感動。

她正分身乏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二娘肯幫她自是最好。

正要起身,便見戲武適巧端著藥進房,她忙問:「藥熬好了?可有送三份到小爺的房裡?」

「若真送過去了,潘大人正在和魯副官談話。」戲武將剛得知的第一手消息道出,再趕緊端著藥吹涼。

「還有,若真說,妳要找的那個丫鬟,他怎麼也找不到。」

魯副官是負責守在衛家的太尉副官,今日出事,潘急道八成曾要魯副官追查。

「我知道了。」她粘點頭,得知入鬟私逃,表示事實八成和她猜想的一樣,不由得想她離開了也好,省得又在守裡作亂,只可惜無從得知誰是幕後主使。起身,她壓根沒瞧見如霜直朝自己眨眼睛,逕自看向盧孟梅。

「二娘,玲瓏和如霜就宋煩妳照料了。」

「去吧。」

「葫蘆離開房間,適巧瞧見魯副官離開,她朝他點點頭,隨即轉進衛凡的寢房。

一進房便見禦門拖著不適的身子,正準備把藥遞去給主子。

「大哥,我來。」她忙喊道,將藥碗接過手。

「葫蘆,妳怎麼來了,玲瓏誰看顧?」躺在床上的衛凡正使勁撐起上身。

「你別擔心,有二娘在。」她端著藥碗坐在床畔,輕吹著湯藥。

「妳把玲瓏交給二娘?」

「別擔心,沒事的。」她吹涼湯藥,輕柔地餵著他。抬眼環顧四周,才發現壓根沒見到若真。

「若真呢?」

「我給他一個任務。」躺在錦榻上的潘急道說,面如土色,笑容卻依舊迷人。

「那個……夕顏妹妹,可以端一碗藥給我嗎?」快,否則他覺得他快死了。

葫蘆趕忙起身,端起桌上兩碗藥,分別遞給他和禦門。

「誰要你貪吃吃那麼多。」衛凡幸災樂禍著。

「我是捨身救人,別不知感恩。」

「那是你蠢,我拚命地擋,你還是拚命地吃。」他搖頭嘆氣。「你都不知道我用心良苦,就怕你吃多死得快。」

「我去你的!」潘急道笑罵著,渾身乏透了,但有他鬥嘴就覺得沒那麼倦了。

「你們兩個,就連身子不舒服都還要鬥嘴嗎?」葫蘆一手叉腰,一手像茶壺狀地來回瞪著他們。

「是他先招惹我的。」潘急道呿了聲,接收到葫蘆冷怒的眸色,乖乖閉上嘴。

「現在都還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麼你們還有心情談笑風生?」就算她知道是誰作亂,但不知對方用意,仍教人無從防起。

「別擔心,阿潘已經派人追查了。」衛凡疲憊地倚在床柱上。

葫蘆垂著眼,怎麼也拂不去內心的恐懼。眼看四月就要過了,為何偏在這當頭出了這事?

「夫人。」

外頭傳來喚聲,葫蘆回就見戲武推開門。

「怎麼了?」

「有丫鬟稟報說後院那兒有古怪聲音,我去看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4:22

第十四章.【請咒買符】

葫蘆眉頭無端地顫了下,忙對戲武道:「別了,請府裡的侍衛去就好。」後院那兒向來少有下人經過,怎會有丫鬟特地稟報這件事?

丫鬟……該不會這府裡的丫鬟都有問題吧?

「可是我找不到他們。」

潘急道聞言,微揚起眉。

「他們大概是巡邏去了,你就待在這兒,哪兒都別去。」

「可是大夫說一個時辰要喝一帖……我再去熬一帖藥吧。」

在逼不得以的情況之下,葫蘆也只能妥協,但還是不住地囑咐著,「好,你自己小心,有什麼事就先跑再說。」風燈都已派人點上,要是有什麼風吹草動,至少可以發現得早。

戲武聞言,不禁低笑著。

「好,我會跑很快的。」

待戲武走後,葫蘆才一回頭,便對上衛凡頗具深意的眸。

「……幹嘛這樣看著我?」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

衛凡沒回答她,反倒是問向潘急道。

「阿潘,你那兒缺不缺貼身侍從?」

「你這小鼻子小眼睛的男人,又在打什麼主意?」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我這裡有兩個才貌出眾又個性謙讓的少年,極具塑性易調教,要是你喜歡的話,買一送一大優惠,錯過可惜。」儘管病懨懨的,仍是不減他滿身銅臭的商人本性。

「不用,你就留著慢慢調教,要人我太尉府內多得很。」他豈會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不就是府裡添了兩個相貌舉措皆不差的少年郎,啐,連這樣也能吃味,也真是服了他。

「你們兩個要不要乾脆睡在一塊聊心事?」葫蘆來回看著兩人。

反正那張描金雕花烏檀床大得很,兩三個男人睡在一塊也沒問題。

「不用。」兩人不約而同地道。

「怕就好。」她哼了聲。

禦門見兩人都不敢吭聲,忍不住笑了聲,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如刃般地丟了過來。

「欺負我大哥啊,你們兩個?」葫蘆來回瞪著兩人,確定他們都乖乖地閉上眼後,她才走到另一張錦榻坐下。

「大哥,有沒有好些?」

「有。」禦門直睇著她,忍不住問:「妳身上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葫蘆搖了搖頭,這事確實是玄,大夥一起品嚐金棗包,每個吃過的人都中毒,卻唯獨她一點感覺都沒有。不過……也許是因為她近來胃口不佳,吃得少所以中的毒也少吧。

忖著,禦門身後的圓形福字窗,透入的光芒暗淡了些許,教她猛地抬眼。

「怎麼了?」

「……沒事。」葫蘆緩緩站起身,看向窗外。果真不是她的錯覺,巧思園的風燈確實是滅了。

衛家的風燈漆金描銀呈八角狀,要不是油盡,那就得從底座取出才能吹熄。如果她沒記錯,每日早上熄燈時,如霜總會差人再倒燈油,一次的份量都足夠燃燒一整晚,沒道理現在會滅。所以……有人來了?還是不小心弄滅了?

「阿潘,你太尉府的侍衛都部署在哪?」她輕聲問著。

「那不是我太尉府的侍衛,那是宮中上四軍其一的捧日軍,別說得好像我把公器都帶回太尉府似的。」潘急道正經解釋著,那表情唯恐他人誤會自己似的。

「要知道宮中編軍分為禁衛和軍司,禁衛裡頭又劃分十五指揮部,一個指揮部裡又各領兩支軍,而上四軍呢則是--」

「你在炫耀什麼?」衛凡涼涼地打斷他。

「我炫耀什麼?我是在告訴夕顏宮中是如何編軍的,別以為那些侍衛是我太尉府的侍衛,那些可都是宮中禁衛。」

「你只是想讓葫蘆知道你多有本事而已。」衛凡一語道破,閉眼休適,懶得聽他滿嘴驕傲。

「小小太尉,喳呼什麼?」

「什麼小小太尉?!」潘急道悻悻然地撇了撇唇。

「也對,你不過是個皇商,難怪你不知道太尉可是宮中第一武官。」說完,不忘撣了撣已經皺得亂七八糟的錦袍袍角。

「不就是個官?我連副首輔都拉得下了,一個武官又如何?」

「你拉拉看啊,我看你怎麼拉得下我?」潘急道隔空叫囂著,卻突地發現--

「欸,夕顏咧?」

「回潘大人的話,葫蘆說要去看看玲瓏,在你和爺針鋒相對時就離房了。」禦門無奈嘆口氣。

「要是只到隔壁廂房是無所謂。」衛凡留神她確實是朝隔壁走去。

「那倒是。」潘急道也極為認同。

「不過還是待在這兒比較安心。」

「誰要你話多?」

「又是我的錯?」

「難不成會是我的錯?」

潘急道看向禦門,尋求援助。

「禦門,你說,到底是誰的錯?」

禦門左右為難,可憐零丁孤獨影,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要不是身上的毒還未除,他也很想走。

「……是我的錯。」算他的,好不好?

潘急道啐了聲,正要開口,卻被衛凡給搶先。

「若真跑這一趟,你想大約要多久?」衛凡沈聲問著。

「依禁衛的訓練有素……最遲兩刻鐘。」他沈吟估算。

「來得及嗎?」

「有點緊。」這是實話,如果他是兇手,要是不馬上逮住機會行兇,那真是太可惜了。

「是嗎?」衛凡撐起上身坐起,看著外的燈火若有所思。

「放心吧,將計就計,就不信逮不著這幫人。」潘急道跟著坐起身,試著活動筋骨。

「爺,難道這次咱們中毒是盧家的人所為?」禦門這竹慢半拍地搞清楚狀況。

「不全然是。」衛凡揉著額際。

「如果我是盧家的人,才不會蠢得單槍匹馬,必定要找幾個利益一致的人,事成是皆大歡喜,要是事情敗露還能嫁禍,推得一乾二淨還能領賞,不過這得有點本事,否則被反咬一口,下場可就難說了。」

沒下絕對致死的毒,代表對方最迫切想要的不是衛家幾條人命,而是想要衛家能認人翻身的財物,先取財再奪命,這是再簡單不過的推算。既能猜出對方來意,想要猜出下一步那就不困難,不過是騙小孩的把戲罷了。

「哇,好陰險的傢夥,心機真重。」潘急道嘖嘖出聲。

「你應該知道我很疼你了,對不?」

潘急道聞言,全身當場爆開一陣陣的雞皮疙瘩,寧可他恨自己算了。

不過……「夕顏會不會去太久了?」

衛凡緩緩站起身,禦門見狀,儘管身子未復原,依舊上前攙扶著他。

「阿潘,如果咱們都中毒了,為什麼葫蘆卻一點事都沒有?」

「這個嘛……」潘急道揚了揚眉,對這狀況摸出了模糊的輪廓,但未經證實,他還是少說少錯的好。

衛凡推開禦門的手,卻在他的手裡沾上細沙,隨意一瞧,竟是淡淡一抹剔亮白沙,教他怔忡地垂著眼,好似有什麼念頭正在心間形成,教他突地推門而出。

「爺?」禦門不懂他為何突然激動,只能跟在他的身後。

「餵,等等我行不行啊?!」潘急道翻身而起,生龍活虎似地跟上。

葫蘆簡直不敢相信這世間竟有這種事。

「身為宮中禁衛,你怎能……」她突地一頓,只因架在頸項上頭的劍一抵。

「閉嘴。」魯副官握緊長劍。

「餵,留條命,等找到想要的東西,再殺也不遲。」跟在魯副官身後的男人正是盧家的二當家盧少淵。

「你們到底要找什麼?」葫蘆低聲問著,垂臉思忖著逃脫之道。

她發覺風燈熄滅,覺得不對勁,找了侍衛幫忙查看,豈料這些人竟是那些賊人的同夥。侍衛帶著她到巧思園,結果就把她交給了他們,而她這才發現原來戲武早就被逮住,不禁暗罵潘急道引狼入室。

「對了,妳和衛凡如此親近,必定知道他將貴重權契放在哪了,對不。」

「權契?」

「對,尤其是那張趙家錢莊的權契。」盧少淵之所以鋌而走險,目的在此。

若不是為了那張權契,他不需要讓埋在衛家當眼線的丫鬟下藥。那張權契要是不取回,趙家錢莊便有藉口討他盧家祖產……如今想想一切都是衛凡設的陷阱,待他找回權契,絕對要將衛凡千刀萬剮!

「……我不知道放在哪裡。」葫蘆低喃著。

她可不是在拖延時間,而是真的不知道小爺將權契放在哪,她要是知情,必會以權契和他們談判,不過這賊人竟能夥同宮中禁衛在衛家暢行無阻,那豈不是意味著他們根本沒打算留活口?就算這賊人想留,這魯副官也不會放過任何人。

她該怎麼辦?

「妳不知道?」盧少淵瞇起細長的眼,壓根不信。

「顏芩都跟我說了,衛凡近來迷戀一個醜顏老婦,不是妳會是誰?」

醜顏老婦?葫蘆這下子連反駁的力氣都沒了。隨便怎麼喚她都好,重要的是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小爺平安脫困。

只是作夢也沒想到顏芩被趕離衛家,竟又回到盧家……難道她打一開始就是潛入衛家當內奸的?這事不知道小爺知不知道。

「既然想知道,為何不乾脆問我?」

聲響一起,眾人莫不驚詫地朝聲音來源望去,就見面色青白的衛凡站在通往主屋的穿廊上。

「小爺!」葫蘆驚喊著。

他怎會來了?他身上的毒未消,身子該是難受得緊,怎會來了。

「喲,氣色還不錯嘛,衛凡。」盧少淵打量著他,笑得可愉悅了。

「托你的福,盧二少。」衛凡笑容可掬,從容淡定。

「既然你知道東西放在哪,那麼我也不囉唆。」盧少淵接過手下遞來的劍,緊緊地架在戲武的頸上。

「把趙家錢莊的權契還給我。」

「不在我這兒。」

「少唬人了,趙家錢莊一見我盧家落難便立刻上門催討,我找人去搜那權契,才知道那權契根本就在你手上。」正因為他把事鬧大,趙家上官府告狀,如今他要是不把權契取回,盧家祖產可真要易主了!

「是嗎?」

瞧他不為所動,盧少淵手中的劍隨即換了個方向。

「看來是我架錯人了,換這個,你覺得如何?」就見他把長劍架到葫蘆頸上。

兩把劍同時交叉架在葫蘆的頸上,教她連氣都不敢喘。

衛凡眸色微動了下。

「放開她。」

「衛凡,你似乎沒搞清楚狀況,現在的你沒有和我談判的籌碼。」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不就代表不管我給與不給,走的一樣是死路?」他笑得邪魅反問。

「那就端看你如何選擇了。」

他垂睫思忖著,身後的禦門有些沈不住氣地向前一步,卻被他馬上往後扯。

「盧二少能走這步棋,倒是挺出我的意料之外。」衛凡突然嘆息,大有大勢已去,放棄掙扎之態。

「別以為只有你才有腦袋,在商場要拚鬥的不只是腦袋,還要狠勁和人脈。」

「那倒是。」衛凡頗認同地點著頭,再看向魯副官。

「不過,你怎會是找魯副官合作?」

這話一出,盧少淵才發覺,衛凡似乎對眼前的狀況壓根不錯愕,不禁疑惑地看了魯副官一眼,問:「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在今天下午,潘太尉來時,告知兵部侍郎已經被以貪瀆罪名由廷尉押進大牢……如果我沒記錯,魯副官不正是兵部侍郎的乘龍快婿?」衛凡狀似苦思不得其解。

「你胡說什麼?要是朝中發生這等大事,我豈會不知道?」魯副官吼著,心裡卻真的是驚懼了起來。

「你分明是在挑撥!」近來朝堂風聲鶴戾,百官自清,而他的嶽丈早已撇得一清二淨,豈會留下把柄被押進牢裡?

「這許是你近來都守在衛家,沒進宮才會不知道這等大事吧。」衛凡好心地提點著他。

「胡說八道,你根本是……」

「你別吵!」盧少淵朝魯副官揮著長劍,示意他閉嘴,再轉向衛凡。

「你說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這話說得沒頭沒尾,教他沒來由地慌了起來。

「兵部侍郎一派皆倒,同黨的副首輔更是已經被皇上押出午門立斬,副首輔一派的官員全被清查,那就代表魯副官如你一般是個亡命之徒,在這種情況之下……你們倆走這一步棋,為的不只是趙家錢莊的權契,必定也想要衛家裡的奇珍異寶,只是不知道你們到底要如何分贓?」衛凡分析俐落,那問話的面容帶著幾分不恥下問的溫謙氣質,壓根沒有大難臨頭的慌亂駭懼。

盧少淵聞言,這下總算明白了。

原計劃裡,是他向兵部侍郎求救,侍郎也為了己身安危,所以派了女婿守住衛家,好找著機會下手將衛凡除去,屆時再嫁禍給潘急道說他監守自盜,而魯副官亦有機會可以接任潘急道太尉一職。

所以,兵部侍郎要的是衛凡的命,而他要的是衛凡的財,本是沒有衝突的,但如今聽衛凡這麼一說……他不禁看向魯副官,眸底多了分決絕的狠戾。

盧家想要東山再起,就得拿衛家的錢財補洞,要是再和魯副分分贓,他到底能得到多少?

「你那什麼眼神?你可千萬別中了他的挑撥之計!」魯副官喊著。

「對了,盧二少,你們合作,一要財二要命,可是有想過如何善後?要是衛家上下皆滅,負責守衛的魯副官肯定難辭其,但衛家要是留下活口……盧二少這會兒可不是和盧大少一樣蹲苦牢,而是唯一死罪啊。」衛凡邊說邊搖頭。

「我如果是魯副官,必定會嫁禍給你,如此一來,他可以將功贖罪,逃過被兵部侍郎牽連的命運,而且還可以得到衛家的錢財……這真是一石二鳥,永絕後患的高招呢。」

衛凡在談笑中佈局,眸色直睇著落在葫蘆身後的戲武,以眼暗示著他。

盧少淵聽此至,長劍二話不說地指向魯副官。

魯副官見狀,為了自保,只好把長劍從葫蘆頸上移開。

「你想做什麼?!膽敢對本官無禮!」

「橫豎都是一條死路,我跟你拚了!」盧少淵壓根不想替人作嫁衣,還要賠上性命,放聲吆喝著,「兄弟們,上!這衛家上下都是咱們的,拿下這些禁衛!」

後頭傳來陣陣吆喝聲,戲武一得到自由,立刻拉著葫蘆就往衛凡的方向跑。

衛凡見狀,趕緊迎上前去,就在這當頭,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往主屋方向朝巧思園而來。

魯副官見狀,聽出那是另一支禁衛,立刻意會盧少淵根本就是被挑撥,如今累得他陷入這泥淖,惱火之際,他將手中之劍朝衛凡丟出--

「爺!」禦門見狀,使盡全力往前跑。

葫蘆聽到聲響,下意識地往後瞧,只見青冷光痕乍現,她想也沒想地朝小爺僕去,替他檔下了致命一劍。

「葫蘆!」衛凡張開雙臂,摟著無力跌進他懷裡的她,就見長劍竟自她的背上穿透到前胸。

「夕顏!」禦門驚慌趕至,跪在她身旁查看傷勢。

「該死!」活魚道領著另一支禁衛而來,瞧見葫蘆身中一劍,忙喊著,「別拔出劍!來人,把捧日軍全數拿下,還有,別放過盧家任何人,反抗者……立斬!」

「我……我去找大夫!」戲武見狀,驚惶地拔腿就跑。

衛凡輕柔地將昏厥過去的葫蘆摟進懷裡,不捨地撫著她的肩,卻感覺手上竟有細沙不斷地從指縫間掉落,垂眼一看,晦暗不明的廊間,就見她的身下掉落數不盡的白沙,而她的身形轉為透明。

又是彩沙……從她身上掉落的彩沙……這意味著她即將失去形體?

兵荒馬亂的一夜,潘急道忙著收拾殘局,派人將拿下的禁衛押回宮中讓廷尉問審,再派人向皇上稟報,最後則是踏進衛凡的寢房內,就等著大夫診治後的結果。

寢房內以屏風遮去床上的身影,大夫緩緩地抽出長劍,卻不見半滴血,反倒是掉落各色彩沙,教大夫驚嚇地往後退。

衛凡瞇起眼,微掀開她的衣襟,就見長劍貫穿之處,似有沙慢慢地填補,不過眨眼功夫,隨即恢復原本的無瑕,不見半點傷口。

夫夫嚇得老眼微突,一張嘴闔不起來,僵在原地發不出半點聲音。

「還不把脈?」衛凡低斥著。

大夫回神,顫巍巍地伸出手往葫蘆的手腕一切,卻又立刻嚇得抽回手。

「你這是在做什麼?」

「衛爺……沒有脈啊……」大夫已經嚇得軟腿。

衛凡瞪他一眼,不信地按上胸口,卻感覺不到心跳,再拂向她的鼻尖,卻沒有呼息,教他的心絞得死緊,忍著悲慟,啞聲喃著,「醒醒,葫蘆……」

大夫受盡驚嚇,連滾帶爬地爬出屏風外,潘急道和禦門見狀,一把扯起他詢問著,但瞧他連話都說不出口,只能不住地搖頭,兩人只好將他往門外丟,快步走到床邊,就見衛凡不住地輕拍葫蘆的臉。

「醒醒……不要嚇我,不要再嚇我……我已經痛過一次了,妳不該再讓我痛第二次!給我醒來!」

那近乎歇斯底裏的咆哮聲,教兩人心頭發涼。潘急道直瞪著那無血色的小臉,不敢相信上一刻還和她玩鬧,如今卻已套人永隔。

「怎會……夕顏……」他顫著手要輕觸她,卻被衛凡撥開。

「都是你!」衛凡惱火地吼著。

「我又怎麼了?」潘急道虛弱地應著,沒了平常和他鬥嘴的閒情逸致。

「你察覺禁衛裡有害群之馬,你早該防備,不該等到事發才討救兵!」

「還不是你說盧二少把罪都推給盧大少逍遙法外,必定會對衛家不利,說要給他們機會下手,是你西娥把他們引出來的,是你說一舉兩得,我才配合的!」

「但是你卻調兵太慢!」

「我去你的!說到底都是你的錯,這禍事全都是你招來的!如果不是你對盧家絲毫不留情面,今日豈會有這災厄?夕顏就是為了要替你擋這四月之劫才會還陽,要不是為了你,她豈會香消玉殞?!」

「……你說什麼?」什麼四月災厄?

潘急道抿了抿唇。

「夕顏說,她下了黃泉,為求來世再與你續緣,所以她自願在忘川擺渡千年,然而她卻在擺渡時,聽見鬼差提起你有四月之劫,所以她才會逃出地府……可一開始你怎麼待她的?!」

衛凡怔愣地瞪著他,耳邊嗡嗡作響。

忘川擺渡?人們都說地府晦暗無光,那忘川更是條深不可測的闐暗之河,河底更有許多無法渡川的亡魂……她那麼怕黑,怎會傻得自願忘川擺渡?

「她說,她之所以不願回衛家,那是因為有鬼魂發現她在陽間……她說她沈進衛家湖底,是被鬼魂給拖扯下去的,所以她認為,終有一天她會被鬼差帶回……所以她怕一旦回府,你要是發現她是誰,勢必要再承受一次別離之苦,所以她才不肯回去……」潘急道說著,哽咽著,眼眶泛紅了。

「可我說,這事情未到最後,誰能知結果?可如果我早知道結果如此,我就算與你為敵,也要將她留在太尉府,而不是、而不是……」

衛凡眸子失焦空洞,高大身形搖晃了下。

「……是我……」原來他才是真正的兇手。

「爺……」床邊,禦門突喚著,但兩人都沒聽見。

「對,就是你!就是你!如果你根本無法給夕顏幸福,那你就不應該強佔著她!」潘急道怒火中燒,將他狠狠推開。

沒有防備,仰或是無心抵抗的衛凡,被推得跌撞在桌椅邊,發出巨響。

「……你們又吵架了?」床上突地傳來葫蘆嬌軟的嗓音。

怒不可遏的潘急道和失魂落魄的衛凡猛地抬眼,兩人同時奔向床邊,就見葫蘆已經張開了眼,一臉不悅地瞪著兩人。

「你們該不會是鬥過頭,真吵起來了?」她邊說邊揉著頭。

「吵得我頭都疼了,真是的……」

話未竟,她已經被一股力道給狠狠地圈抱住,那力道簡直像是要將她勒死般,衛凡渾身激顫著。

「小爺?」她不解地看著同樣激動的潘急道和禦門。

「發生什麼事了?」

「妳不記得了?」潘急道輕聲問著。

「我……」葫蘆眨了眨眼,思緒徐徐回朔,突地想起那淩厲的一劍,猛扯著衛凡。

「小爺,你沒事吧?」

「……我沒事。」衛凡直瞅著她,眼眶殷紅。

「真的?」她笑逐顏開地說道。

「真是太好了……幸好我來得及擋下那一劍,我擋下……」她突地頓住,笑意僵在唇角,手緩緩地撫上心窩,卻感覺不到任何的痛,反倒是手心沾滿了彩沙,她目光怔然地落在手心上。

她收攏雙手,彩沙從指縫間不斷地掉落。

房內,寂靜無聲。

「沒事的,不會有事的。」衛凡輕柔地包覆著她的手。

葫蘆若有所思,想笑,餘光卻瞥見有抹半透明的身影,以扭曲的姿態爬上床,那不全的五官模糊吶喊著,「衛氏夕顏,私逃地府,還不速速……」

「啊!」她嚇得尖叫,不住地往內牆退。

然而她的背才貼上內牆,牆面立刻浮現一顆人頭,模糊喊著,「衛氏夕顏,私逃地府,還不速回……」

「不要!」她嚇得不知道該往何處躲,直到溫熱的懷抱將她圈住,就連潘急道和禦門也一併跳上床。

「妳瞧見什麼了?」衛凡驚懼地問著,放眼四周,一切如常,不見任何奇異之物。

葫蘆緊抱著他,渾身顫抖不已。

「小爺,他們找到我了……」

衛凡立刻意會她口中的「他們」是誰,緊緊摟著她,橫眼看向四周怒喝,「全都給我滾!滾!」

潘急道和禦門就守在她的身側,不讓「他們」可以伺機接近。

然,他們什麼都看不見,唯一能懂的是近乎令她崩潰的恐懼。

翌日,衛家貼出告示,要各方奇人術士進衛家一敘,甚至請教同行商賈可有聽聞特別的人士,不惜重金,千裏尋來。

剎那間,向來清靜的衛家門庭若市。

有不少術士為告示上的豐碩禮金而來,其中自然不乏些招搖撞騙的神棍,也有些是略曉天相之輩。

但不管法子靈不靈,衛凡照單全收,以可怕的速度揮霍著金錢,突然間,衛家前庭後院貼著各種符咒,掛滿各種法器,就連大內欽天監都應皇上之命前來。

「如何?」在帶欽天監探視過葫蘆之後,衛凡引對方到屋外輕問著。

「衛爺,在下還未曾見過如此不可思議的狀況。」欽天監也不含糊,直言道出。

「依你看,這些符咒法器……有用嗎?」

「衛爺,有些事難斷真偽,然這天地有佛法,而佛就在人心,信之有力,不信無靈,表相之物若無心,何來靈力?一切取決衛爺之心。」

這話說來中肯,但病急亂投醫的衛凡豈聽得進這番道理。

「大人,可有法子可以讓那些鬼差別找到她?」他只想找到永絕後患的作法。

「尊夫人道那鬼魂索雲,喚的是衛氏夕顏……既是如此,衛爺何不請皇上替尊夫人重新取名?」

「有用嗎?」他雙眼一亮。

「何不盡人事聽天命?」欽天監輕嘆一聲。

「這夕顏一名多薄命,夕開朝死,一夜芳魂,改個名也好。皇上是天子,藉由皇上的盛氣,也許有所助益,而衛家北方為旺位,也許陽氣較盛,能教鬼魂退避。」

「我明白了,我馬上照辦。」正說完,房裡頭突地響起葫蘆的驚叫聲。

衛凡沒來得及理會欽天監,立刻衝進房裡,將蜷縮在被的她緊抱入懷。

「別怕別怕,我就在這兒。」他柔聲安撫,看向四周,卻怎麼也看不見教她恐懼不安之物。

「小爺……」葫蘆哭喊著。

「不哭。」他抹去她的淚,然淚水一沾上指卻化為沙,教他怔愣不已,僵硬地轉動視線,看著她一日比一日還透明的身形,教他確實地感受她正在消失之中,然而他卻是無計可施。

「算了,小爺……」她流著淚,唇角卻微勾著。

衛凡冷沈抬眼。

「妳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4:40

第十五章.【月光花下影成對】

「不要再為我費盡心思了……反正我本來就不屬於陽間,回去才是我的命定之數。」葫蘆輕瞅著他。

她怕,怕得太多,所以不想放下。

可是,若她不放下,小爺只會跟著她受苦。光是看這滿屋子的法器符咒,這幾日到這房裡走動的人,她就知道他為自己花費多少心神,拋擲了多少銀兩。

衛凡佈滿血絲的黑眸,眨也不眨地瞅著她。

「小爺,讓我走吧。」回到地府,她的心會慢慢麻木遺忘,什麼都不怕的。

「……如果妳不能永遠留在我的身邊,妳為什麼要回來?」他聲薄如刃,就連目光都寒騺懾人。

「我……」她倒抽口氣。

「六年了,妳的離去重創了我,直到現在那傷依舊血肉模糊,而妳……又打算離我遠去?」

「小爺,不是的……」如果可以,她當然也想留下,但別說她懼不懼怕,就連這身形都快要散了,她還能如何?是老天不留她!

「葫蘆,為了我勇敢一點,為了我留下來。」衛凡抵著她的額喃著。

「總會有法子的……如果妳都能為我擋死,改變了我的命數,為何我卻不能將妳留下?方向取決於心念,我們要前往的是同一個方向……同月同日生,就該同年同月同日死,妳不能丟下我。」

葫蘆閉上眼。多想答允他,可是就連自己都無法作主的事,怎能輕易承諾?

「對了,有一種膠,可以將妳的沙畫給黏著住,風再吹也吹不散……這是這些年,我要人想法子製出的,要是在以往,根本就想不到還有這種法子,而妳,就算眼前無法可施,但不代表明天沒有機會。」

只要握緊信念,堅持到底,沒有走不出的困境,他是如此深信著。

葫蘆內心掙扎著。她也想要一搏,哪怕機會再渺茫,可是……她本該是地府之魂,還陽已是她的錯,如今要她如何強求?

「如果夕顏注定只能在夜裡綻放,那我就陪你一起留在夜色裡,我就把咱們的世界變成永夜,天不亮,妳就永不凋謝。」

她聽著,突地笑出聲。

「可是我討厭黑夜。」

「好啊,那往後就不叫夕顏之名,我馬上進宮求皇上為妳賜名。」有些事做了總比不做的好,只希望他衷心期盼,能心誠則靈。

「何必那麼麻煩?」

「一點都不麻煩。」瞧她總算平靜,他輕勾笑意。

「只要是為妳做的事,一點都不麻煩。」不安和恐懼時時壓在他心間,面對隨時都可能失去她的現實,儘管惶然,他也不會在她面前展現,不願感染她。

「那……小爺可否讓我為玲瓏慶生?」

衛凡微蹙眉頭。

「為何突然提起這事?」

「大哥說玲瓏出生至今,你未曾替她慶賀生辰,所以我想--」

「別想。」他想也沒想地打斷她。

「小爺?」

「我不完成妳任何心願。」

「你怎麼可以……」

「我就是可以!在妳完全好轉之前,我絕不會讓妳為玲瓏慶賀生辰。」她的腦袋裡在想什麼,他不必細想便推算得出。

「可是,如果這是我唯一的--」

「別想!」衛凡冷騺低咆著,「我甚至可以告訴妳,只要妳丟下我……我絕不會善待玲瓏。」

「玲瓏是咱們的女兒,你怎能如此?」她難以置信地瞠大眸。

「沒有妳,就修補不了我和玲瓏之間的裂痕,這一點妳比誰都清楚。」立寔威脅,強逼她留下的手段。

曾聽人說,只要完成了病危之人的心願,那麼那人就會嚥下那口氣,而他,絕不完成她的心願,要她為了達成心願而強撐著那一口氣,直到她撐過關卡,為他留下。

「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就是不可理喻!」衛凡話落,拂袖離去。

如霜趕忙入內,安撫著她,「夫人,妳別難過,爺只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怕……」來不及。

她也知道如小爺所說,她是唯一能修補他們父女關係的人,可是她的時間不多了,小爺怎忍心讓她抱撼而去?

幾日後,潘急道過府探視葫蘆,適巧有幾名術士正在主屋大廳裡,對著衛凡說得天花亂墜,口沫橫飛,似乎就算閻王三更要命,也得先問過他們。

潘急道揚眉看這陣仗,正打算直接通過巧思園,去見兩日前移到葫蘆齋休憩的葫蘆,正轉過長廊,便見有個術士負手而立,沒在廳內與人舌戰,反倒是瞇起眼欣賞著滿園景致,看起來愜意極了。

感覺這位術士純粹是過府賞景,而不是替自個兒撈個錦囊滿滿,教潘急道忍不住多看一眼。

只見那術士長髮束環,長得眉清目秀,笑容令人如沐春風,搖頭贊嘆,接著卻因後頭的吵鬧,微微不悅地回頭瞪去。

豈料,剛好和走向廳外的衛凡對上了眼,就見這人堆起和氣生財的笑,彎身作揖。

「衛爺。」

「艾大師看過了這庭院,可有何想法?」衛凡臉色陰霾晦黯,眼底有著明顯的陰影,可見多日未好眠。

艾然,就是當初曾告誡他,衛家內有黑氣的大娘術士,沒想到走了一圈,她又再次登門造訪,看在她曾經告誡的分上,他對她多少抱持了一點希望。

艾然這才發現衛凡這一起身,大廳跟著安靜了,那幾個高談闊論的術士全都被請出了府。

「想法是沒有,倒是對那個地方覺得有點興趣。」她朝遠處巧思園的假山造景比去。

潘急道和衛凡同時看了過去,兩人不約而同地對看一眼。

「艾大師何出此言?」衛凡狀似不以為意地問,心裡卻隱隱激動,感覺自己像是終於找到對的人了。

「嗯……不知道能不能靠近瞧瞧?」艾然賣著關子,臉上儘是和氣的笑,看起來有幾分圓滑,但不討人厭就是。

「這邊請。」衛凡也不囉唆,領著她朝造景假山而去。

潘急道快步走到他身旁,壓低聲音。

「衛凡,這位術士根本是大娘吧……」

「她緊持她是個男人,無所謂。」只要能救葫蘆,是男人女人都無妨。

他抽動眼皮。

「不過是長髮束環,就真以為自己可以女扮成男了?這人來路你到底查過沒有?要知道眼前正多事,這不清不白之人還是別引進府,尤其一般女子豈會在年過雙十之後假扮術士,這根本就是招搖撞騙。」

「等她看過,成不成就知道了。」只要有一絲希望,他絕不會放棄。

潘急道沒轍,只能搖頭晃腦跟到假山造景旁,一站上假山底下的石階,目光越過假山,便可瞧見衛氏夕顏之墳。

「啊……」艾然見狀,不由得低吟了聲,「這是……」

「有位術士說生人遇鬼差索命,可造陰墳,以騙過鬼差。」衛凡臉不紅氣不喘地撒謊著。

衛家貼出告示,廣徵天下能人術士,但總不可能要他道出實情,讓人知曉他的妻子還陽,甚至魂附沙畫。

艾然聞言,輕點了點頭。

「這作法是不錯,不過……這墳無碑無名,若是要定下夫人之魂,就得把名字刻上去。」

「我沒聽過這說法。」衛凡聞言,眉心微沈。

如今葫蘆就在他身邊,要真是把她的名給刻上,豈不是意味著真要她歸西?

「衛爺,那術士之法,是要騙過鬼差,可是沒名沒姓的,誰知道這是誰的墳?在我們那兒倒是有種作法,叫做種生基。」

「種生基?」

「對,就是將生人的八字文書、頭髮、指甲、衣物、銅錢、玉器給擱進墳中,再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會,如此一來,就能令拘魂鬼差或冤親債主認為此人已死,便不再上門。」

「……有用嗎?」瞧她態度從客,口條分明,原本頗有微詞的衛凡有些心動。

「衛爺試試不就知道了?」艾然勾笑。

看她胸有成竹,冬彿天塌下來都能教她揚手推回去,莫名地,帶給他極大的勇氣,於是,對待她的態度便跟著客氣幾分。

「艾大師,接下來請往這邊走。」

艾然輕點著頭,一路跟著踏進葫蘆齋,只見寢房裡有一位姑娘,滿頭灰髮,巴掌大的小臉幾乎被紅色胎記給佔滿,但那雙眼如明燦秋水,教人一見便轉不開眼。

弔詭的是,她看起來……好像有點透明呀,而且瞬間雙眼菊懼地瞪向角落,彷彿那裡有什麼駭人之物,下一瞬她又抿緊嘴,僵硬地轉開視線。

「葫蘆?」衛凡立刻察覺她的不對勁。

她勉強地勾起笑。

「沒事,這位是……」

「她是……」他正要介紹,身後傳來禦門的喚聲,一回頭竟見是魏召熒帶著聖旨而來。他喜出望外地迎上前去。

「魏大人!」

「衛爺,本官帶來皇上旨意。」魏召熒說著,將聖旨遞給他。

衛凡立刻接過聖旨,攤開一瞧,喜上眉梢地走回房內。

「葫蘆,皇上賜妳新名,往後妳姓潘,名竹安。」

葫蘆雖不知道這有何之喜,但還是想要虛應抹笑以對,然才一抬眼,只見糊鬼魂竟近在眼前,嚇得她忍不住縮向內牆。

「葫蘆!」

「餵,你,進去!」艾然見狀,立刻拉著魏召熒。

魏召熒本想要撥開她的手,卻被潘急道以蠻力直接給拖進,再回頭問著艾然。

「要將他擺在哪兒?」

「這兒!」她指著床邊。

潘急道立刻將魏勉熒拖到床邊,一瞬間,總是在屋內忽隱忽現的半透明影子瞬地退得極遠。

葫蘆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再看向那位長髮束環的……姑娘。

葫蘆瞬間冷靜,教衛凡驀地回頭,簡直將艾然當成救命的浮木。

「艾大師,我相信妳確實有法子可以救我的妻子,請妳告訴我,接下來我該怎麼做?」

瞧那只差沒下跪的卑微姿態,潘急道心想,哪怕是要拿衛家交換,這傢夥都不會皺一下眉,還會開心地全數奉送。

「這個嘛……尊夫人的體質極為虛弱。」應該是這樣才會變得有點透明吧……就算不是,就當作是吧。

「虛氣引陰,得靠陽氣來鎮壓,否則尊夫人老是被那極陰之氣騷擾也不是辦法。」

「陽氣?」

「好比這個人,他就是陽年陽月陽日生的陽性人,有他在,陰氣必退,要是有兩個他,陰氣必散。」艾然指向魏召熒。

「魏大人可真是陽年陽月陽日生?」潘急道詫問著。

魏召熒沒吭聲,漂亮的桃花索微瞇起,無法理解素昧平生,她怎會知道他的生辰,而這瞬間沈默,等同是默認了。

「魏大人,懇求你幫這個忙。」衛凡請求著,「只要魏大人相助,往後只要魏大人需要我時,我必傾全力相助。」

魏召熒皺起眉,沒想到自己不過送聖旨,竟送到被綁在這兒。不想答應,可眼前的狀況似乎由不得他。

「衛爺,這是尊夫人寢房,我在這兒……」

「無妨,因為我也會在這兒。」他會寸步不離地守著葫蘆,踏過這黑暗關卡。

魏勉熒面有難色,然衛凡已當他默許,逕自問著艾然。

「艾大師,真是太感謝妳了,我會馬上再找一個陽年陽月陽日生的男人。」

「何必這麼麻煩,這兒已有那麼多的男人,就算不是陽年陽月陽日生,配著他也已經足夠了。」艾然看著屋裡屋外,共有六個男人。

「這間房裡,只要有他再加三個男人便可。」

「就這樣?」

「當然,不過衛爺得要趕忙請人辦四十九天的法會,以瞞過鬼差眼耳,如此過了四十九天,尊夫人必定能否極泰來。」

衛凡聽完,梗在喉頭上的一口氣總算能嚥下,鬆懈之後教高大身形晃了下,潘急道趕忙抓著他,卻見他漾笑輕推開他的手,對著艾然道:「真是多謝艾大師了,事成之後,在下必定重謝。」

「能幫上忙,我也很開心。」

「小爺,這位大師的意思是說……我有救了?」葫蘆顫聲問著,簡直不敢相信竟有轉機。

「是啊。」衛凡喜笑顏開地往床上一坐,卻不敢狠抱住她,就怕她這細沙組成的身軀抵不過他一身蠻力。

「那……我可以玲瓏慶生嗎?」

「這……待法會過後吧。」他軟聲勸著。

「法會過後都已經六月了。」四月底了,再不慶生就得再等明年了,可她多想看到玲瓏展開笑顏,忍不住央求著。

「可是……」衛凡不禁看向艾然,好似一切得由她作主。

「慶生很好,喜事嘛。」艾然笑道。

「既然艾大師都這麼說了,那麼……就明天吧。」

聽衛凡這麼說,葫蘆的心總算安定了。只要她還在陽間一天,總有法子可以解開他們父女間的心結,往後她還有很多很多時間陪伴玲瓏,真是太好了。

衛玲瓏的生辰慶賀緊鑼密鼓的進行著,如霜剛撤走了府內大半的丫鬟,如今才臨時又簽下幾個,巧思園辦著法會,又要慶生,如今廚房忙得連喘口氣都不行,還得拉著戲武和若真幫忙。

生辰慶賀並未太過張揚,貴客只有魏召熒和潘急道,地點就在葫蘆齋的寢房內,如今正是八扇門全開,在床前方擺上張八人座圓形大桌。

葫蘆恨不得能親自下廚替女兒準備最愛的兔型雪米糕,可惜卻被定在這床上,哪裡也去不了,她床的左手邊有魏召熒,右手邊有潘急道,門邊還有大哥和若真,要不是小爺跑去廚房和大廚商量菜色,她可是紮紮實實地被五個男人包圍。

「妳呀,就在這兒歇著,有什麼事咱們來就好。」盧孟梅忙進忙出的,雖然臉色有些疲憊,但眉眼皆是笑。

先前還以為盧二少夥同魯副官造反,傷她極重,衛凡才會找來術士祈福,直到昨日,她才知道全因為她便是夕顏,還陽之事不可思議得緊,卻也因為她還在世,才能教她卸下壓在心上的愧疚。

「二娘,真是麻煩妳了。」

「一點都不麻煩敝」盧孟梅笑意柔恬地道:「要不妳,我再也無法踏進衛家大門,他日黃泉底下也無臉見老爺。」

要不是她,衛凡根本就不可能重新接受她……太多的感恩,教她心生感動。

「二娘,別說晦氣話。」

「說的是,瞧我胡說什麼來著。」盧孟梅輕哂嘴,暗罵自己竟在她面前提晦氣話,正要再補幾句吉祥話時,便聽到外頭戲武喊著--

「婆婆,我找不到妳說的如意銜桃椅子。」

「就在西廂的……算了,我帶你去。」她輕拍了拍葫蘆的手,隨即又像陀螺般地轉了出去。

盧孟梅帶著戲武一路朝西廂而去,轉進了西廂旁的一幢樓閣,裡頭擺放著各式古玩和名匠雕鑿的桌椅,此處為以往衛家宴請貴客所在之處,然而已經許久不曾使用過,如今葫蘆齋裡宴客,自然要將珍貴的椅子搬去。

「應該還缺兩張,你就搬這兩張。」她指揮著。

「應該只缺一張,爺說了艾大師沒打算參加慶賀。」

「我去確定一下。」說著,她便轉出門外,正要拾階而下,卻見遠處有抹熟悉的身影,那人手中不知道提了什麼,直朝葫蘆齋而去。

心頭莫名一顫,教盧孟梅加快了腳步,追著那抹俐落的身影,直到來到西廂旁的花園,她出聲喚住那抹身影。

「芩兒!」

那抹身著衛家白底大印花丫鬟服飾的身影頓了下,徐緩回過頭,笑喚著,「姨娘。」

「妳手上提的是什麼?」盧孟梅喘著氣,大步走向她。

「姨娘別管。」

「我怎能不管,六年前,妳差人在夕顏的藥裡下毒,害死了夕顏,如今妳又想要做什麼?!」就是因為疼她,所以明知是她所為,她還是為她擔下了罪,想不到她壓根不知反省,甚至一錯再錯。

這裡是通往葫蘆齋的另一條小徑,一些才剛進府的丫鬟根本不知道這條路徑,所以這附近根本不會有人走動,芩兒出現在此,可以想見她懷有不良之心。

「我就是要她死!誰要她老是擋在我的面前?如果不是她,我早就進了衛家的門,又怎麼會逼近雙十年華,硬是被我爹給許給了二表哥?更可恨的是,我為我夫君回衛家,眼見盧家就要取代衛家皇商之職,豈料這葫蘆又從中作梗,逼得我家破人亡,無家可歸,要我怎麼放過她?!」顏芩再也不能忍受地大吼,原本清妍的面貌此刻竟變得猙獰懾人。

她已經一無所有,夫君已死,盧家已倒,她無處為家……所以她一得知今日衛家辦法會,衛家自然門戶大開,她便趁隙混進了衛家,為的就是要找機會下手,而連老天也幫她,她得知今日要替衛玲瓏慶賀生辰,她當然要弄點不一樣的賀禮。

「芩兒,妳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是怪著別人?衛凡打一開始就不會迎妳為妻,就算沒有夕顏,他也不會娶妳的。」

「不!全都是她的錯!」

「芩兒!」盧孟梅見她激動地灑出提桶裡的東西,那液體黏膩似燈油,教她心頭一驚,衝上前阻止。如今再不阻止,就怕憾事又要發生,她就算拚了這身老骨頭,也得攔下她!

豈料顏芩早已被逼得近乎瘋狂,不惜玉石俱焚,在這當頭誰也阻止不了她。就見她抽出了藏在袖間的短匕,就往姨娘側腹一刺。

盧孟梅瞪大眼,不敢相信她竟下此毒手。

「是妳逼我的!」顏芩吼著,拔出短匕,見她倒下,趕忙放下提桶,將她拉到花叢邊,隨即快步離開。

「芩兒……」盧孟梅伸出手低喃著。

怎麼辦?她用盡力氣掙扎,身體卻沉重得動不了,虛弱地看向四周,不見半個人影……

丫鬟們忙著端菜進寢房,不一會便在桌上擺滿了珍饈美饌,早已誘得衛玲瓏肚子咕嚕咕嚕響。

「再忍耐一會就可以吃了。」葫蘆愛憐地親著她的額。

那位艾然大師果然了得,自從她房裡有魏大人坐鎮,再加上阿潘、大哥和若真後,她果真不再見到鬼魂,直教她對未來興起一份希望,認為一切都會否極泰來。

「嗯,娘,待會我要餵妳吃麵線,要妳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衛玲瓏愛嬌地偎在她懷裡。

「是妳生辰又不是我生辰。」她輕柔地將她抱進懷。

「都一樣,爹爹說生辰可以許願,那我當然要娘長命百歲。」

葫蘆笑瞇眼,門外又傳來腳步聲,一抬眼,就見如霜隨著小爺進門,想來是一切都備妥了。

「玲瓏,過來。」衛凡輕喚著。

衛玲瓏趕忙跳下床,乖乖地走到他面前。

衛凡一把將她抱起,走到桌邊。

「各位,適巧小女生辰,有兩位大人蒞臨,讓寒舍蓬蓽生輝。」他端起酒杯,先敬魏召熒。

「魏大人,多謝你的相助,在下先乾為敬。」

魏勉熒微頷首,對自己無故被禁在這兒……無話可說。

「我咧?」一旁早已自動入席的潘急道,蹺腳等著。

「我最敬愛的動子,這段時日多謝你的奔波幫助,你相信……我一定會好好謝你。」衛凡同樣倒了杯酒敬他,只是臉上笑意教人看了頭皮發麻。

「你態度最好可以差再多一點。」潘急道噘起嘴道。

「好了,潘叔叔,你別再跟我爹爹拌嘴,我要趕緊餵我娘吃麵線了。」見兩人似要槓上,衛玲瓏趕忙阻止。

「誰跟他拌嘴?」潘急道咕噥著,還是趕緊盛了碗麵線。

衛玲瓏趕緊接過,由衛凡抱到床上,小手靈活地夾著麵線,說著滿嘴吉祥話,「一要娘親福如東海,二要娘親壽比南山,三要娘親長命百歲,就像這麵線,綿綿長長無止境。」

葫蘆失笑,張口吃著麵線。

「好吃嗎?」衛玲瓏笑問著。

「好吃。」葫蘆接過碗,同樣夾了口麵線,才剛餵到女兒嘴裡,外頭突地爆開巨響,就連這寢房也為之動搖。

「去看看!」衛凡低吼著。

如霜和禦門隨即衝到門外,潘急道走到門邊往外張望,微詫道:「廚房怎麼燒起來了?」話落,他隨即往外走去。

魏召熒見潘急道走出門外,不禁也走到門口,卻不敢再往外踏上一步,就怕這房裡陽氣不夠重。

幾個在房內服侍的丫鬟都往外頭張望著,唯有一人候在桌邊,低垂著臉。

「廚房?」衛凡低喃著,起身走向門口,卻見戲武氣喘籲籲地衝到門口。

「戲武,你上哪去了?」他皺即問。

「孟婆婆被人給刺傷了,說是個叫顏芩的女子溜進府裡傷了她的,還提著燈油……」

衛凡適巧走過站在桌邊那丫鬟身旁,餘光瞥見她沒往外走,反倒是往床的方向而去,心驚地回頭,卻見她已拔出藏在袖間的短匕朝葫蘆刺下--千均一髮之際,衛玲瓏奮不顧身地推開葫蘆,利刃劃過她的手臂,血汩汩淌落在葫蘆身上。

顏芩見狀,舉刀欲再刺,衛凡已經趕到,大手握住利刃,鮮血直落,沾滿了葫蘆一身,教她驚嚇得說不出話,瞬間昏厥過去。

一連串動作就發生在一瞬間,衛凡才推開顏芩,隔壁突地爆開巨響,牆面隨即往內擠壓,導至上頭的橫樑搖搖欲墜。

「哈哈哈,要死一起死,拿你們作陪,我算是賺到了!」顏芩發狂般地放聲大笑。她先在廚房的灶下丟進了火炮,外層被火燒透,自然就會爆炸,算準時間再將整桶燈油擺在隔壁的書房,接上引信,如今火燒得可艷麗了。

火,瞬間蔓延,魏勉熒和在門口的戲武想入內救人,卻見橫樑硬生生塌下--

「小心!」

衛凡立刻跳上床,張開雙臂,護著妻女,身後落下的橫樑,一端打中了床頂,另一端則適巧砸中了狂笑的顏芩,又撞上門邊,撞倒了門柱,一併倒塌。

「爺!」

「夕顏!」

外頭傳來禦門和潘急道的聲響,然而出口已被門柱橫樑擋住,教他們進不去,禦門只能放聲喊著,「爺,我和兩位大人試著將門柱推開,你趕緊帶著夕和玲瓏出來!」

衛凡瞇眼打量四周,火舌已經從隔壁的書房,隨著橫樑燒上了床頂,眼看著床頂隨時都會倒塌,他不假思索地抱起了葫蘆。

「玲瓏,跟上。」他道,先跳下了床,卻沒聽見女兒下床的聲響,不禁回頭望去,就見她的手臂已經被血染紅。

「玲瓏?」

「爹爹,這一次有我把娘保護好。」她討好地笑道。

衛凡一頓,心頭酸楚著。

「嗯,妳這回做得真的很好,待會出去,爹爹幫妳上藥。」他笑著,心裡卻痛著。

他從不知道玲瓏竟是如此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他疼她憐她,可他是否真正地瞭解過這孩子?他怎會讓她用如此討好的口吻向自己邀功?

該受保護的,是她。

「爹爹,我走不動,你先帶娘出去。」衛玲瓏聲音愈來愈虛弱。

衛凡看著懷裡已昏厥的葫蘆。他不敢單手抱她,就怕她散了,但要是騰不出另一隻手,他根本沒法子抱玲瓏……老天是要考驗他,還是在懲罰他?

「爹爹,我沒關係的,你先救娘,待會再救我。」衛玲瓏企圖讓嬌軟嗓音聽起來有力一點,不讓他為自己擔心。

衛凡雙眼濕濡刺痛著,走回床邊蹲下。

「上來,爹爹背妳。」

「可是我沒有力氣……」

「來,爹爹牽妳。」衛凡讓胡蘆完全偎在懷裡,騰出一隻手輕柔握住女兒的。

「玲瓏最勇敢了,過來……爹爹還不曾背過妳呢,妳不想讓爹背嗎?」

這一次,他不會再任憑自己僵在原地,而是要帶著她一道走!

「我想。」衛玲瓏一咬牙,忍著疼坐起,正想一鼓作氣地趴到他背上時,床柱已經撐不住爆燃的火舌和橫樑的重量,發出可怕的啪啦聲,下一瞬便發出轟然聲響塌落,衛玲瓏見狀,想以身擋住塌落的床柱和火,然衛凡卻在她一趴上背時,騰出一手托住她,跳下了床,閃過了致命的一擊。

「爹爹……你疼不疼?」衛玲瓏不住地拍打燒著他髮絲的火花,卻見他額上似乎淌著猩紅的血,房內濃煙密佈,儘管火勢燒得正猛,卻反倒看不清眼前的狀況,她只能猜測那八成是血。

「沒事,把爹爹抱緊,臉貼在爹爹的肩上。」四處火煙瀰漫,他瞇起眼,才能辨識出口,看著門柱被推開的瞬間喊著,「抱緊!」

「好!」衛玲瓏雙手交握,緊緊地抱住他的頸項。

衛凡向前一跨,躍上桌面的瞬間,床頂倒塌,火花四濺,他卻只管往前衝,跳出了門口,潘急道和禦門立刻迎上愈接住他們一家三口。

「沒事了、沒事了!」潘急道大聲喊著,撐住體力不支的衛凡。

「快找大夫,快……」撐著最後一口力氣交代,他死命地抱著葫蘆。

禦門聞言,立刻調度奴僕,有的找大夫,有的留下滅火。暗夜裡,一場生辰險些成了天人永隔的忌日。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5:04

終章.【白首相許君一人】

衛家出事,驚動朝堂,皇上巳九蓮立刻派了兩名禦醫前往衛家,所幸衛玲瓏不過是皮肉傷,經民間大夫包紮過後已無大礙,而衛凡不過是多日未眠,內心經過多種情緒波動加上額頭被碎裂的床柱打中,才會受傷,體力不支地昏厥過去,上過藥後只消睡上一覺便成。

至於盧孟梅出血頗多,所幸巳九蓮派來的兩個禦醫帶來宮中珍貴良藥,得以救回她一命,不過得要長時間調養。

而葫蘆則是持續昏厥,就連禦醫也束手無策。如霜要照顧衛玲瓏,又要看顧盧孟梅,實是分身乏術,再加上先前艾然提起要以陽壓陰,而主子又抓著葫蘆不放,所以只能讓他倆同床,再交由潘急道、魏召熒和若真、禦門看顧。

火早在半夜已撲滅,潘急道派了太尉府的侍衛過府幫忙清理善後,一個時辰的時間已整理完善。

夜色裡,衛家終於恢復平靜。

萬籟俱寂,平靜得猶如無波的大海,教衛凡沈沉睡著,直到天空由黑轉靛,白霧開始瀰漫,他才悠悠轉醒。

張開眼,眼前是熟悉的環境擺設,目光微動,看著空無一人的寢房,有瞬間,他的腦袋幾乎轉不過來,思緒似有中斷,直到他坐起身,瞥見床上殘留著各色的彩沙,才教他猛地跳下床。

「葫蘆……」他沙啞喚著,一邊往門口走去,卻瞥見地上掉落的彩沙,斑斕的色彩宛如在地上盛開了嬌艷的牡丹花,教他無力地跌坐在彩沙上頭。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依稀記得是禦門攙著他回主屋寢房,阿潘和魏大人、若真都有跟上……他強撐著卻在不自覺中失去了意識,怎會醒來之後,房內卻空無一人?

難不成是葫蘆齋出了什麼事?他們去協助時,葫蘆被鬼差給帶走了?

而這……垂眼看著盛放特丹,他怔忡地垮下肩頭。

這是葫蘆留下的最後身影嗎?

長指輕撫如花般的彩沙,抬眼看著四周白霧瀰漫。

他是在作夢吧?只要他夢醒,葫蘆就會在他身邊,對不?

可六年前的那一夜,他也是如此告訴自己,然而一夜又一夜,一年復一年,葫蘆始終沒回到他的身邊……不,她回來了,只是他又失去了……

皇上曾問,如果時光倒流,他想做什麼……他說,他不希望一切重來,因為他不要再嚐那種撕心碎魂般的痛!

他用六年掩埋著傷口,而她的歸來,讓他發現,傷口未曾修復過,傷口依舊血肉模糊,腐爛流膿……痛得他心神俱傷,再也沒有力氣,再也沒有力氣……像是最後一絲力氣被抽走,他無力地倒在那牡丹沙畫旁。

「小爺?」

張著眼,視野卻是糊糊不清,軟喃傳進耳裡,他突地低低笑著,任由淚水順著眼尾滑落。幻聽呢,他居然出現幻聽了。

「啊!」

「夕顏,妳小心一點!」

尖叫聲伴隨著潘急道的聲響,教衛凡僵硬地轉過臉,就見白霧之中有抹素白繡染紅花的身影。

「小爺,都是你害我啦……」

衛凡徐緩坐起身,直睇著那抹身影,無法確定眼前是真實的,抑或是鬼魅在作祟,直到潘急道的聲響爆開--

「衛凡,你在搞什麼,你家娘子跌倒了,還不趕緊將她扶起?!」

「阿潘……」他喃著。

「小爺……」

他渾身不能動,就見那抹身影一拐一拐地接近自己,直到他清禁看見,那是他最愛的女人,身上還染著他和玲瓏的血。

「葫蘆?」

「……小爺,你怎麼了?」管不了膝蓋發疼,她加快腳蹲在他面前,小手不住地撫去他的淚。

「妳去哪了?」那低啞聲很輕,彷彿害怕語氣一重,她就會煙消雲散。

「我蟲我去葫蘆齋呀,你忘了,只要畫下牡丹沙畫,就代表著我去葫蘆齋了呀。」他那恐懼不安的神情教她心疼極了。

「做什麼?」語音沙啞,壓抑得快要窒息。

他好怕,就連碰觸她都不敢……愛上她,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如此膽怯。

「把這個挖出來。」她將捧在手上的木盒遞給他。

「我一醒來,覺得整個人輕鬆多了,適巧戲武幫我把一些彩沙搶救出來,我才想起咱們埋在葫蘆齋裡的十年誓約,我怕被毀了,所以便央求阿潘他們陪我去。

摸到微微受潮的木盒,衛凡才感覺到自己是真實坐在這冰冷石階上,而非剛剛那般飄然無所適從。

「阿潘本來要幫我找的,可這東西是我埋的,自然要我去找,可我怕你醒來找不到我會擔心,才特地畫了這牡丹的。」她喃著,輕柔地握住他的手,掀開裙襬,指著膝蓋。

「小爺,你看。」

他的目光怔怔地落下,就見她的膝蓋因為跌跤而擦出傷口,上頭還滲著血。

「流血了。」他不捨地輕撫著。

「嗯,小爺,有傷口,有血呢。」她笑著,眸底蓄滿水珠。

衛凡愣了下,慢半拍地回神。

「有血……有傷口?妳……好了?」

「嗯。」她笑瞇眼,眨落了喜悅的淚水。

他說不出話,微顫地撫上她的頰,再看向手心,不再見任何彩沙殘留掌心,一時之間,狂喜湧現心間,然他卻不敢彰顯在外,就怕他的喜悅轉眼成空。

他那神情,葫蘆一看就懂,從他手中的木盒裡取出兩張上等宣紙,將其中一張攤開在他眼前。

「這爺,這是我寫的十年之約。」她道。

十年之約,約的並非只有十年一期,而是每十年一個約定,而每一個十年,他們都要相偕打開,,要看彼此是否達到設下的目標。

「……白首相許君一人。」他沙啞念著。

「嗯,唯有小爺一人。」她如此承諾著。

「不會再離開我了?」他低啞嗓音破碎了。

「嗯,咱們可是同月同日生,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小爺,我逃過了一劫,必定與你偕老。」

「好……說過的承諾,妳千萬別忘。」他輕輕地將她摟進懷裡。

「好。」葫蘆用力地點著頭,安撫著他。她知道,他剛剛定是以為她消失不見了,如此徬徨失措,教她的心都揪成一團了。

「……不會吧,我說衛凡,你該不會是哭了吧?」

背後傳來潘急道戲謔的嗓音,衛凡壓根不想理,反倒是葫蘆振振有詞地說道:「那是因為今兒個霧太大,弄濕了小爺的臉,小爺,咱們進房吧,否則這霧氣這麼重,對身子可不好。」

衛凡低低笑著,是霧吶,確實是霧……失去她,他的世界始終瀰漫著霧,除了她以外的人事物,他總是看不清楚,如今旭陽東昇,這霧……終有散去的一刻。

不知究竟是艾然的術渢果真成效,還是老天焥憫,抑或者是冥冥之中的定數,葫蘆確實是恢復凡胎肉身。

於是衛凡給了艾然一隻衛家令牌,讓艾然可以只憑令牌,暢行衛家旗下所有商行,從此以後衣食無缺。

而為了要確保事情不會再生任何變化,所以衛凡決定擇日上太尉府,將已改名為潘竹安的葫蘆迎娶進府。

此事拍板定案後,以十萬火急的速度處理,而且將由巳九蓮主婚。

為此,潘急道洋洋得意地把葫蘆帶回他府裡,等著衛凡過府迎娶,可是……

「明天就要到太尉府迎親,不過就分開一夜,犯得著特地一路跟到太尉府嗎?你要不要乾脆在我這兒過夜算了?」潘急道不禁發噱。十八相送也沒必要一路送到他家吧……他的雞皮疙瘩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建議。」衛凡頗認同,而且好像真打算在太尉府過夜。

「好啊,你就在這兒過夜,哥哥收留你。」潘急道笑得賊兮兮的,挑釁得緊。

「……好哥哥,說笑而已,只是要顧全葫蘆的安全罷了,明日迎娶,要讓我發現葫蘆掉了根汗毛,我一定會好好感謝你。」他笑瞇陰柔的魅眸。

那笑意造成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竄起,教潘急道一把躍下馬趕人。

「回去回去,再不回去,明天看我怎麼刁難你。」

「我很期待呢,好哥哥。」衛凡笑意溫謙,然魅冷冽。

「走人走人啦!」潘急道揮著手,拉著葫蘆就跑進屋內,絕不讓他倆再相送個沒完沒了。

然,他潘急道怎麼忍受得了自己被威脅,大大地失了裡子面子?

他思前想後,一道靈光閃過,教他笑得狡黠。

嘿嘿,有法子。

想起衛凡前來迎親,可以整得他臉色鐵青,他就覺得渾身舒暢,一切都對了。

想著,便開開心心地準備著葫蘆出閣的各樣首飾。

醜時三刻,潘急道是笑著醒來的,要丫鬟們趕緊服侍著夕顏沐浴更衣。當年夕顏出閣,沒有祭祖拜堂,只是象徵性地把她迎娶到葫蘆齋,也沒開宴,更沒有邀人過府慶賀,簡直是寒愴到一個極限。

但是今兒個不一樣了,他要讓夕顏風光的出閣,就算她已經更名換姓,將日城百姓無人知曉她就是原本的夕顏,但能讓她像一般姑娘家,坐上八人大轎出閣,一直是他想彌補的缺憾。

尤其看著她穿著喜服,頭戴鴛鴦銜珠鳳冠,含羞帶怯地朝自個兒笑時,不知怎的,他突然想掉淚。

「幹嘛不吭聲?不好看?」葫蘆撫著臉頰問。儘管臉上已經抹上一層又一層的粉,但還是依稀可見紅胎記,而盤起的灰髮配上這鳳冠,有些不倫不類炙再見阿潘瞪直雙眼,就教她頹喪地垂下肩頭。

「好美……」潘急道啞聲喃著,輕柔地握住她的手。

「夕顏,妳乾脆嫁給我好了。」幹嘛嫁給衛凡那笨蛋?太暴殄天物了。

葫蘆聞言,抿嘴低笑。

「你只把我當妹妹,迎聚我做什麼?」

「我迎娶妳,永不嫌棄妳,我可以照顧妳,不讓任何人欺妳。」其實他也很清楚,自己對夕顏的心,早在確知她喜歡衛凡後,就已經退成了手足之情,衷心期盼她可以得到幸福。

「阿潘,小爺永遠不會嫌棄我,他會照顧我,不會讓任何人欺我。」

「既是如此,妳還頹喪什麼?」潘急道朝她眨眨眼。

葫蘆一怔,微扁起嘴。

「我只是……」

「覺得自己配不上?」瞧她若有似無地點著頭,他不禁發噱。

「別傻了,是他配不上妳,要是配我的話--」

「我家的鮮花怎可能插在你這牛糞上?」話落瞬間,潘急道已經被一腳踢開。

「你敢踢我?」

「你摸我娘子的手,踢你剛好而已。」衛凡冷沈著臉。

「你!」

「等等、等等,我的蓋頭還沒蓋上。」葫蘆趕忙轉過身,丫鬟趕緊將紅蓋頭給蓋上。

「良辰吉時已到,走吧。」

「你說走就走?」見衛凡理所當然地牽住葫蘆的手,潘急道二話不說地從中攔阻。

「我等於是夕顏的娘家人,你總得再敬我一杯茶吧?」

「這有什麼問題?」衛凡瞇眼笑道。這麼個小把戲,他早有準備。

「得跪著敬。」潘急道道出昨晚想到的好法子,瞧衛凡臉色變了下,心裡就覺得好痛快。

「可不是我要刁難你,而是你知道的,女兒家出閣總是要拜別爹娘,夕顏的爹娘已逝,我這義兄當然就得承她這個禮,這是禮節,懂吧?」

瞧他一臉小人得志嘴臉,衛凡不怒反笑。

「當然。」

潘急道開心得緊,快快領著人上大廳,今兒個陣仗不同,在他這廳內可有不少同僚和朝中高官,衛凡要是瞧見了……嘿,光是想像就覺得痛快。

豈料--

「什麼?!」一到大廳,潘急道主位一坐,等著這對新人跪下,豈料事情急轉直下,原因為出在--

「雖說我是夕顏的兄長,但爺是我的主子,這天底下沒有主子跪奴才的道理,所以這個禮就省下了吧。」禦門如是解釋。

「阿潘,身為親兄長的禦門都這麼說了,只是義兄的你,肯定能夠諒解的,對不?」衛凡笑如黃鼠狼,特地加重了義兄兩個字。

潘急道氣結,不敢相信自己費心思量的招數,竟教他這般簡單化解,但事已至此,他還能如何,只好乖乖地坐主位,反正還有一杯茶可喝。

待他一坐妥,衛凡隨即差禦門捧了一盅茶來,就在潘急道要取過茶的瞬間,衛凡誠心誠意地道:「就讓我餵你這杯茶。」

潘急道心想,能讓他餵茶,殺殺他的威風也是不錯,才答允,他卻聞到那杯子裡的茶味,好像……來不及阻止了,衛凡已經餵進他的嘴,順便還摀著他的嘴,強迫他將那快要燒破喉嚨的酒給嚥下。

「這是哪兒的酒,這……」他晃了下,趕忙抓住扶手。

「你你你好狠……」太可惡了,明知道他不勝酒力,竟然還餵這麼辣的酒……

「好了,走。」衛凡將茶盅一丟,牽著葫蘆就走。

「可是阿潘……」葫蘆有點擔心。阿潘的酒量很差,而且喝酒之後會鬧事。

「這樣他才不會鬧洞房。」

那傢夥會耍什麼把戲,他會不知道嗎?餵他一盅邊境的燒刀子,讓他一覺睡到天亮才是永絕後患之法。

金頂紅流蘇的八人大轎,走過將日城的大街小巷,來到了衛家。

衛家主屋廳上,皇上早已坐在主位上等著為兩人主婚,然就在進行到二拜高堂時,衛凡拉著葫蘆走到坐在側位上的盧孟梅面前,牽著葫蘆朝她一拜,瞬地她眼眶泛紅,像是難以置信極了。

「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成親的儀式在此結束,接下來是喧鬧不休的宴客,等到衛凡被灌得八分醉回到喜房時,便見他的妻子和她的女兒已經依偎入睡。

他垂著眼看著兩人,胸臆間洋溢著說不出的喜悅,那喜悅濃烈如酒,教人暈陶陶也催人醉。

「爹爹?」腳步聲教偎在葫蘆懷裡的衛玲瓏轉醒。

「我我我待在這兒只是想保護娘,我馬上回房。」

她急著要跳下床,反倒是驚醒了倚在床柱入眠的葫蘆。

「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衛凡笑道,一把將女兒抱在臂彎,一手掀開了葫蘆的紅蓋頭。

「我的妻子。」

終於,不再只是個妾,而是他以八人大轎,讓皇上主婚所迎娶的正室。

葫蘆嬌羞地垂下臉,就見他抱著女兒上床,取下她的鳳冠,隨即拉著她一道睡在大床上。

「爹爹,我可以一起睡?」衛玲瓏問得小心翼翼。

「嗯,只有今夜。」衛凡撫著她的髮,親吻著她的額。

這孩子,他冷落她太久……雖說他總覺得自己是疼愛她的,但是事實證明,每年入春,他總是不自覺地漠視她,而這一點,她早已發覺卻從不說出口,這孩子就和她的娘一樣,令人心疼。

衛玲瓏抿著小嘴,忍著喜悅的淚水。

「那好,趕緊睡吧。」葫蘆翻身抱著女兒,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立刻遁進睡夢之中。

那快速入睡的模樣,直教衛凡輕笑連連。

但,都無妨,這一切對他而言,已經足矣。

--End--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1-3-27 00:05:22

番外.【禮尚往來】

風和日麗,晴空萬裏,林間閃動金光,夏風拂過,綠葉窸窣作響,鳥兒在林間飛舞嗚啼,一切悠然自在得宜人。

然而,衛家主屋寢房內,氣氛正凝滯,眾人的目光皆洛在禦醫切脈的手上。

房內靜寂無聲,彷彿眾人皆屏息等待結果。

只見老禦醫抬眼,笑撫長鬚。

「恭禧衛爺,夫人有喜。」

夫人有喜四個字落下的瞬間,衛凡臉色蒼白如紙。

要是不知情的人見狀,定會懷疑他根本未與夫人同床,然而夫人卻有喜了……

事實上,老禦醫根據他的臉色也忍不住這麼猜了。

「……怎麼可能?」好半晌,衛凡才低喃出聲。

連著數日,葫蘆皆說身子攽被雷劈到,渾身不舒服,又是頭暈又是想吐,嚇得他以為鬼差又要上門索魂,立刻上奏皇上借來禦醫診治,豈料竟是她有喜。

「怎麼不可能?!」潘急道不滿地推他一把。

「搞什麼,把我嚇得以為竹安遇到什麼事了,自告奮勇送禦醫過來,結果竟是有喜了……有喜不是很好,你那什麼嘴臉?!」

「怎麼可能有喜?!」衛凡怒目瞪向躺在床上,以被覆面逃避的葫蘆。只見他毫不憐香惜玉地扯開被子,質問:「我不是要妳喝……」

「好苦,人家不想喝。」她滿羞紅,惱他竟在眾人面前質問這閨房私事。

「妳不知道這樣一來……」

「人家想替玲瓏找個伴嘛!」

「有若真跟戲武在!」

「你還敢說,你根本就不准若真和戲武靠近玲瓏!」防他們簡直跟防賊沒兩樣。

「男女授受不親!」

「那就對啦!戲武和若真就算被你收為義子,終究不是玲瓏的親兄長,你不肯讓他們倆新近玲瓏,我就生一個親近玲瓏嘛!」

「她天天纏著妳,妳陪她不就好了?」

「……你天天纏著我,我怎麼陪她?」她瞇眼斥道,一點面子都不給。

至此,衛凡終於無言,肩頭突地傳來重量,只見潘急道搭上他的肩,不斷哂嘴搖頭。

「你羞是不羞?」

「關你屁事?」

「我妹子有喜,我前來祝賀,敢說不關我的事。」要比翻臉速度是不是?說真的,比這項他不會輸他的。

「她不會有喜,這是意外,必須處理的意外。」衛凡沈聲道。

「你……」潘急道微愕地瞪著他。

「你敢打掉我的孩子,我就休掉你!」葫蘆立刻坐起身,伸指罵道。

衛凡無奈閉了閉眼,坐到床畔。

「葫蘆,妳不懂,我……我好怕妳要是生育的時候又……」他怕歷史重演,再來一次,他承擔不起。

「說什麼糊塗話?二娘都說了,當初那事是因為顏芩下藥,如今顏芩不在,又有你和二娘在,府裡這麼多人照顧我,還能出什麼岔子?」葫蘆自然知道他的擔憂,輕握著他的手安撫著,「況且,要是我真能生育,不就代表我的身體已經完全正常?如今我已改名換姓,鬼差找不到我的,我要和小爺一起白頭偕老的,還記得不?」

衛凡靜心傾聽,好半晌啞聲問:「妳非生下這孩子不可?」

「對。」聲音鏗鏘有力。

「……好吧。」

「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小爺。」葫蘆喜出望外地摟著他的頸項。

衛凡輕撫著她的背,道出條件,「但是,從這一刻起到妳生產為止,妳不准離開這間房。」

「咦?」

「這是我最大的讓步,沒有議價空間。」

見衛凡冷沈堅決的神情,葫蘆心知這確實是底線了,所以只好--「好,就這麼決定。」先答應,至於怎麼做……嘿嘿,再說再研究。

葫蘆打著如意算盤,看著衛凡向禦醫請教如何安胎,再見潘急道欣欣鼓舞地向自己祝賀,不由得笑瞇了眼。

然,她的笑意,只到這一天為止。

因為天亮之後,她發現--

「餵!衛小爺,你為什麼給我上了腳鏈?!」天亮欲下床之際,她才驚覺她的腳竟不知何時上了腳鏈,另一頭則是拴在床柱上。

「你這不是要害我跌下床嗎?」

「所以我一直抱著妳,不是嗎?」睡在身側的衛凡對答如流。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她瞇緊眼,小手已經忍不住地扯著他的嘴角。

「我不是說了,不准妳離開床嗎?」

「可是……你這樣我要怎麼如廁沐浴?」她忍不住點出最現實的事項,要他放棄這麼可怕的囚禁計劃。

「小爺服侍。」

「你……」

「是我害妳得受這床牢,所以我服侍也是應該的。」衛凡笑瞇眼道。

葫蘆閉了閉眼,不敢相信他竟真打算將她囚在這房裡。

但,沒關係,他有張良計,她就有過牆梯啦!

兩刻鐘後,她向如霜求救,半個時辰之後,她就再也見不到如霜,只好在午膳時,她託大哥找阿潘求救。

豈料禦門跑了一趟太尉府才知道,潘急道在昨日被皇上要求鎮守宮中,長達八個月,也就是說這八個月裡,潘急道是別想要出現在衛家了。

葫蘆聞言,直覺告訴她,這根本就是小爺搞的鬼,但不管有無證據,已經無法改變她眼前的命運。

可怕的是,她一天的吃喝拉撒睡,皆有他在旁服侍,在他面前,她毫無自尊可言,更教人不敢相信的是,他竟然真的日夜不休地與她共處,推掉所有生意,交由其他大掌櫃處置。

這是她有記憶以來,頭一次可以與他晨昏共處,雖然對他的蠻橫稍有不滿,但是……她喜歡他作陪。

當然,作陪很好,但是……不用連她要生了,他都要在旁觀禮吧?!

更令人髮指的是,他竟然抱著玲瓏一起觀賞!

「衛小爺,你還不快把玲瓏抱出去!」她吼著,不忘呼呼呼地平撫陣痛。

「娘……」衛玲瓏兩泡淚已經在眸底待命。

「玲瓏,瞧見了沒,當初妳娘親生妳的時候,亦是如此,如今因為妳想要有人作伴,所以妳娘得要再受一次苦。」衛凡將女兒抱進臂彎,不忘機會教育,企圖從此之後永除後患。

「你這混蛋,你在胡說什……啊……啊!」葫蘆披頭散髮,額間冷汗不斷,抓著被衾上的指,關節泛著紫白。

衛凡見狀,趕忙握住她的手,而她立刻不客氣地抓手入口,狠狠地咬。

他不覺痛意,眉頭緊鎖,魅眸緊瞇,多盼能替她分去一些痛楚。

「娘,不要生了,不要生了……」衛玲瓏喊著,見她身下淌出血水,瞬地僵成石頭。幸好不一會娃兒落地,穩婆趕緊抱起拍打,孩子發出宏亮哭聲。

「爺,恭喜,是位小公子呢!」

衛凡看也不看,直問:「已經沒事了吧?沒有血崩吧?」

穩婆一愣,忙道:「沒事,夫人身子骨養得極好,這血是正常的,止住了呢,是說……爺要不要先離開房間?」那高大身形搖搖欲墜,教她看得心驚膽跳呀。

「我沒事,沒事。」他不走,就在這裡陪著。

緊握著葫蘆的手在唇邊吻著,再憐惜地吻上她佈滿細碎冷汗的額。

葫蘆渾身虛脫,瞋他一眼才徐徐勾笑,「我在這裡,就在這裡呀,小爺。」

「怎麼你的汗比我還多?」她笑抹去他頰上的淚。其實她一直很想說,小爺很愛哭呢。

「……我緊張。」

「誰教你進房的?不成體統。」哪有男子進產房的?可她的小爺偏是如此。

小爺不信神佛,卻為她請咒買符;男子該避產房晦氣,他知道產房緊鄰生死,他必定相隨。

「何來體統?這是衛家,我就是體統。」

「都好,是說……你要不要先把玲瓏抱出去?」那孩子嚇傻了呢。

「放心,一會見到弟弟,她就開心了。」他堅持,一家四口就在這產房裡待到確定她平安為止。他要讓孩子們知道,他們的娘為了產下他們,可以多勇敢。

「小爺,我累了,可以睡一會嗎?」

「可以,不要睡太久,要記得我在這裡等妳。」

那口吻像是怕她又走丟似的,逗得她唇角勾彎,眸底滿是濕意。

小爺啊,最愛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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