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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1:19     標題: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現在登入 於 2021-9-1 07:00 編輯

大明金主 作者:美味羅宋湯

內容簡介】:

    隆万之世,馳錢禁、開海貿、一條鞭,資本主義再次冒出了小小的萌芽,大明一步步走向皇朝的巔峰。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1:35

第一章 滾出去
  
    “滾出去!”

    徐元佐躺在床上淚流滿面的時候,耳畔仍舊回蕩著夫子的怒吼。

    他倒不是因為被夫子趕出課堂而羞憤,關鍵原因有二,一者在身,一者在心。

    在身者,是因為他被打了。

    而且無法還手,連句狠話都不能說。

    這大概是所有被老媽暴打的儿子都說不出的痛。

    在心者,是因為他正好穿越了。

    現在接掌了這具身体的靈魂,乃是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新長征突擊手、創業有成的青年企業家。

    可以想象,從前途無限光明的商界精英,變成了個腦袋空空如也的明朝學渣,這樣的落差得有多大。

    徐元佐更不敢回憶含辛茹苦把自己培養成才的父母。

    他們為了自己耗盡心血,從胎教、幼教一直到出國留學、專業選擇、技能完善、心理建設……無不以最優方式進行科學調配。就在果實成熟的時候,儿子卻沒了!

    ——我是怎麼沒的?

    徐元佐終于從驚天劇變中回過神,開始回憶自己最后的記憶。

    那時候他坐在寰球金融中心大廈七十八層的辦公室里,然后……

    就沒有然后了!

    沒有飛機撞大樓,沒有海嘯地震世界末日,也沒有外星人造訪……反正徐元佐就在這里了。

    就理所當然地多了一段十五年的人生,多了一對來歷清晰、傳承有序的明朝父母親大人。

    唔,還有一個十六歲的姐姐,十二歲的弟弟。

    徐元佐深吸了一口氣,嘗試著撐起身子。

    因為胸口實在壓得有些氣悶。

    他從中衣的衣領望進去,皮膚白皙,微微有溝,可見這個時代的父母沒讓他餓著。

    吱呀。

    門開了,徐元佐扭頭看到了這具身体的姐姐。

    跟記憶中的姐姐一模一樣。

    這很正常,因為大腦中姐姐的形象是半個時辰前剛更新的。

    那時候徐元佐正在挨打,姐姐給母親遞棒槌來著。

    徐元佐將頭扭了過去。

    雖然他是挨完打才接手的身体,但不能否認身体和靈魂的統一延續性。

    膚色偏黑的姐姐手里端著一個裂了口的陶碗,徑直坐在了徐元佐的床上,還大大方方地把弟弟推進去了几寸。然后撩起了徐元佐的衣擺,麻利地扯下褲子。

    “你做什麼!”徐元佐連忙伸手去拉褲腰,口中吐出清晰流暢的一串方言。

    “給你上藥!松開!”徐姐姐並沒有因為剛才的行徑感到半分羞愧,理直氣壯道:“扯壞了你就光著屁股出去。”

    徐元佐當即松開了手,將頭埋在麩皮枕頭里。

    臀部傳來一陣清涼,原本火辣辣地痛楚瞬間就消失了。

    徐元佐剛來得及舒口氣,那火辣辣的痛楚竟然反攻倒算,回來得更加猛烈了。

    還好姐姐頗有節奏地抹上了新的藥膏,清涼再次戰勝了疼痛。

    正當徐元佐感受著臀部戰場上的拉鋸戰時,徐姐姐突然啪地打了他一巴掌。

    “哎呦呦……”戰場形勢徹底扭轉,徐元佐忍不住叫喚起來。

    “你今天為什麼又被先生趕出來了?”徐姐姐用一條輕薄的棉布蓋住了屁股上的藥膏,沒好氣地問道。

    “為什麼說又?”徐元佐隨口一問,旋即自己答道:“是了,中秋之后連帶這次已經是第六次被趕出來了。咦,以前沒這樣啊!姐,是不是我們家中秋節禮給少了呀?”

    徐姐姐原本偏黑的面孔上更是蒙上了一層黑霧,差點忍不住給弟弟的傷口上撒把鹽——主要是鹽比較貴。

    她道:“娘特意存了好久的棉布,做了新衣新鞋,又把家里的雞蛋撿了一筐,封了五兩銀子,請夫子給你開講……可你……也太不爭氣了!”

    徐元佐記起當時母親帶著自己和弟弟一起去的夫子家,從夫子當時的表情來看,應該是很滿意這份節禮的。

    再憑著徐元佐文科小學霸的歷史功底,當然也明白只是“五兩銀子”,就足以在隆慶二年的松江府稱得上是巨款了。

    五兩銀子,可以買下一畝好地,或是三十匹白布,略等于普通農家一個壯勞力一年的花銷。

    讀書真費錢!

    ——咦,我不是七歲就開蒙了麼?

    徐元佐沒有問出聲,因為他只是對比了一下夫子中秋前后的講授內容,就發現了一個曾經沒有在書本上見過的知識點:塾里讀書,夫子的基本義務只是教學生識字、寫字。而要講解內容,則得額外給錢,是為“開講”。

    徐家在朱里鎮屬于中等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因為父親在外行商,所以徐元佐還能吃得肉噗噗白嫩嫩。

    義塾基本是不收學費的,全靠鎮上大戶人家的資助,屬于公益性質。即便如此,徐元佐和弟弟去鎮上義塾上學,母親還得給人漿洗衣服,做些針線活貼補家用,以此才能在購置筆墨紙張的情況下不至于太過影響生活水平。

    不過要想讓那個五十歲的老生員開講經義——銀子總是少不了的。

    不得不說,夫子很敬業。

    他拿了徐母的節禮之后,果然對徐元佐一改往日的放任和無視,將《論語》上的話翻譯成人話——唔,明朝人的話,努力想讓徐元佐了解聖人到底說了什麼,想了什麼。

    與此同時,徐元佐也嘗到了以前沒有嘗過的滋味:戒尺。

    啪地一聲,手上就是一道紅印。

    這也是花錢買的。

    若是不給錢,夫子才懶得費那個力氣呢。

    可惜徐元佐實在沒有讀書的天賦,讓夫子滿懷挫敗,以至于每次考校功課,最終只有一句話:“滾出去!”

    “今日夫子問座下眾弟子:爾等讀書有年,《論語》之中最應乎心者,可試言一二。”

    門縫里鑽進一個頭大身子小的男孩,還梳著總角,臉上一樣帶著肥肉,細看之下與徐元佐還有几分相似。他年紀不大,口才卻好,尤其把夫子的口吻學得極像。

    這正是小徐元佐三歲的親弟弟,徐良佐。

    徐元佐將頭再次埋進了枕頭里,深深嘆了口氣。

    他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了。

    “在座諸同學紛紛說:吾道以一貫之、學而不思則罔、有朋自遠方……”徐良佐搖頭晃腦,像是背書,又像說書。

    “你哥怎麼說的?”徐姐姐打斷幼弟的賣弄,直接問道。

    “我哥說……”徐良佐捂住嘴,好不容易才忍住狂笑的衝動,順了口氣道:“我哥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夫子當時就怒了,朝他吼道:滾出去!”

    “閉嘴!”徐元佐終于忍不住怒道。

    徐良佐盡顯熊孩子本色,哈哈大笑,撫手頓足,直到下面傳來母親的怒喝:“鬧騰什麼呢!要拆房子啊!”

    徐姐姐斜眼看了徐元佐一眼,道:“就會屋里橫。聖人說了那麼多話,你就記住了吃!”

    徐元佐無語。

    在自己這個靈魂沒有入住之前,這副大腦的確沒什麼東西。

    舊·徐元佐同學几乎沒用過腦子啊!

    新·徐元佐深吸一口氣,道:“既然是聖人所說,賢人所錄,流傳千百世直至今日,自然有微言大義蘊藏其中。憑什麼這句話說出來就是丟人現眼?真要丟人現眼,孔夫子說它干嘛呀!”

    姐姐弟弟同時愣住了。

    姐姐是沒想到自己這個大弟弟竟然能說了這麼大串話不打結!

    這還是以前那個木訥不會說話的徐元佐麼?

    徐良佐卻是驚訝哥哥說得全無破綻!

    《論語》既然是聖教經典,自然字字璣珠。同樣是孔聖人的話,又如何分出三六九等呢?難道“克己復禮為仁”,“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就不仁了?

    徐元佐見鎮住了姐姐弟弟,心中一口惡氣方才平復了些,撐起身子,忍痛側臥,道:“我若是真只惦記著吃,就背那段‘七不食’了!”

    姐姐沒讀過書,並不知道“七不食”的典故,微微有些羞愧。徐良佐倒是知道,可是被哥哥挫了鋒芒,只敢低聲喃喃:“那麼大段,你背得下來麼?”

    “嗯哼!”徐元佐豎眉怒視。

    徐良佐終究還是吃虧在年齡上,悻悻然逃去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1:47

第二章 我要退學

    母親教訓儿子是下不了狠手的。

    徐元佐上了藥之后,晚飯時候就已經能下地走路了。只是得控著腰,拖著腿,看上去有些滑稽。

    母親已經炒好了菜。姐姐正將飯菜上桌。

    借著外面暗淡天光,徐元佐還是看到了的母親鬢角的白發,以及額頭晶瑩的汗珠。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明明熟悉,卻帶著生分;明明心中有所抗拒,卻又格外親近。

    徐元佐覺得自己恐怕要精神分裂了。

    “還杵著干嘛!坐下吃飯!”母親余怒未消,衝徐元佐喊道。

    徐良佐已經坐上了自己的位子,朝哥哥投以幸災樂禍的笑容。

    徐元佐一步步挨了過去,咬著牙坐了下去,謝天謝地,比預想的劇痛要稍好些。

    晚餐只有一碗糙米,青菜和魚倒是很新鮮。

    青菜是屋后空地自家種的,魚是下午才打的。

    江南水鄉,推門見河,就是這點便利。

    “吃完飯隨我去給夫子賠不是。”徐母吃了一半,終于忍不住道。

    徐元佐默不吭聲,徐良佐卻對哥哥擠眉弄眼,一副討打樣。

    “聽到沒!”徐母怒了。

    “娘,食不言……”徐元佐見母親發怒,作勢要用筷子打他,連忙朝后仰道:“好好好,您說什麼都好。就是吃飯別生氣,胃疼。”

    徐母哭笑不得,又想起丈夫甩了袖子就出去小一年,心頭苦惱,道:“書沒讀出來,卻學得這般輕浮。”

    徐元佐心中喊冤,嘴里卻沒再說話。四百五十年的代溝,輕浮輕佻與幽默風趣的尺度實在有些難以掌握。

    這時候還是少說少錯,最好不說。

    徐元佐剛耽誤了一下,那盤青菜已經被姐姐弟弟吃得差不多了。雖然青菜里帶著苦味——主要是食鹽的成色不好,但是吃魚更遭罪。在這個環境里,魚廉價得几乎白送,兩三斤的大魚不過一二分銀子,碰上勤快些的孩子自己就下河摸魚了。

    照理說,新鮮的野生河魚清蒸是極鮮美的。可惜用來烹飪除去魚腥的姜、酒卻都比魚還貴。

    光是兩根蔥,少許鹽,丁點醬,這魚的味道不說也罷。

    只吃了兩筷子,徐元佐就徹底沒興趣了,勉力將米飯吃完,算是完成了任務。家里人都以為徐元佐剛受了罰,沒胃口吃飯,所以也沒人勸他。

    各自悶聲吃完晚飯,外面天還沒有黑頭,徐家姐姐去后門的河里洗碗筷,徐母叫上兩個儿子,咬牙拎了一籃雞蛋,大約四五個,就要往外走。

    “娘,我想了想,還是不去了。”徐元佐看了一眼籃子里的雞蛋,一步都挪不開。

    家里能吃雞蛋的只有自己和弟弟,父親在家時間不長,一般也就洗塵和餞行的時候打兩個蛋。

    徐母眼睛頓時就瞪圓了。

    “娘,我不去了。”徐元佐道:“家里供兩個讀書人太辛苦,就讓阿牛讀吧。”

    阿牛是徐良佐的乳名,已經好久不被人叫了,他聽哥哥這般叫他,剛騰起的一絲感動便消滅得無影無蹤了。

    “反正哥哥也不是讀書的料。”徐良佐報復道。

    徐元佐用体重將弟弟擠開,對母親道:“娘,儿子今天是被打開竅了,深感自己過去腦筋沒用對地方,打算換條思路再試試。不過這日子不等人,儿子也不能在塾中死熬,索性先將學業停一停,等弟弟考出了生員,我再回頭讀書進學。”

    徐母提著籃子的手臂緩緩放直,這藍雞蛋的確分量不輕。

    徐元佐接管了近乎九成新的大腦之后,赫然發現生長在嘉靖隆慶年間的“讀書人”,水平遠遠不如他一個四百五十年后的未來人。

    再評估一下自己的古文水平以及對經傳元典的熟悉程度,徐元佐相信要是在北方山區,混個生員大約可行,但在江南文章之地,恐怕就是地獄級別的難度了。

    即便小考一路順風,混了個生員,要想在人才濟濟的南直隸搏一個舉人出來,那卻是千難万難。一旦踏上了科舉這條不歸路,這輩子多半就坑在里面了。還是先把腳步停一停,看看能否做些別的事,同時讀書自學,把基礎從頭補起來。

    可以說,這是對家庭,對自己最負責任最有效率的做法。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徐母輕聲誦道,眼中淚花隱約可見。

    徐元佐頗為詫異,看著眼前這個育有一女二子,年過三旬,身材……略顯粗壯的家庭主婦。

    嘖嘖,江南文章之地,這樣的主婦都能吟兩句勸學詩,頂著一個九成新的大腦還想去考生員?

    做夢吧!

    “不讀書上進,終究沒個好出身。”徐母輕輕抹淚道:“你們父親……操持賤業,就是想積攢點銀子,好讓你兄弟二人出人頭地,改換門庭。”

    “母親,讀書這條路有三難。”徐元佐輕輕拉著母親的衣袖,在桌旁坐下慢慢勸道:“一難在家學。江南乃文章之地,大家子弟尚未開口,聽的便是《詩》《書》,剛學寫字,臨的便是晉唐法帖。閑暇時觸目都是宋元圖書,等到入學啟蒙,已經不知道甩了儿子多遠。”

    徐母神色一黯,冷冷道:“讓你生在這小門小戶,倒是對不住得很。”

    徐元佐嘿嘿一笑:“儿子能得母親愛憐,遠勝生在豪門大家。”他見母親顏色稍霽,繼續道:“其二便是難在天資。那些走功名路的才子,哪個不是過目不忘,天資過人?過的正是儿子這樣的人啊。你看阿牛,比我晚兩年入學,現在進度已經超我多矣。我與阿牛同胞兄弟,資質尚且如此不均,更何況跟那些才子相比呢?”

    徐母凝眉暗道:這倒是不錯。照理說都是我的儿子,沒道理差得那麼多,恐怕這天資真是上天所定,半點不由凡人。

    “其三便是用功了。”徐元佐雙手一攤:“母親,那些家學深厚天資過人的才子們,也是要從早讀書,然后秉燭夜讀,讀完之后還要抄抄寫寫,光是蠟燭燈油和筆墨紙張,一個月都得小二兩銀子!”

    “你就是懶!”徐母杏目圓瞪。

    “更何況……我就是懶!”徐元佐連忙順著母親的話承應下來。

    徐母將籃子放在桌上,深深嘆了口氣。顯然是接受了長子不進學的現實,心里卻仍舊不能釋懷。

    徐良佐頭一次覺得哥哥說話頗有水准,絕對不是外人說的“愚笨蠢肥”。不過他將這三條套在自己頭上,卻也是心中一陣恍惚。

    家學就不用說了,他與哥哥一母同胞,家學自然是一樣的。天資上,自己倒是比哥哥强一些,但是距離過目不忘還頗有些遙遠。至于努力,好吧,自己恐怕還不如哥哥用功。

    這樣說來,自己豈不是也沒有出人頭地的希望了?

    “母親,”徐元佐道,“所謂追二兔者不得其一,我家即便能出個改換門庭的讀書人,也肯定應在阿牛身上。倒不如集中力氣,讓阿牛好好讀書,我就此謀業,也好貼補家用。等阿牛有所成就,我也准備得差不多了,正好下場考試。”

    “你現在能做什麼?”徐母頗為嫌棄地看了徐元佐一眼:“手不能提肩不能抗。”

    “儿子有頭腦。”徐元佐輕點太陽穴,心中補了一句:還是九成新的呢!

    徐母哂笑。

    徐元佐陪著笑了笑,道:“其實儿子已經有了個念頭,想去跟父親大人經商。”

    徐母剛剛松懈下來的面孔立時烏云籠罩。她黑著臉道:“你父親是迫不得己才去經商,你當他樂意不成?”

    徐元佐輕輕咬牙,剛才母親還說父親從事賤業,顯然是看不起商人的。

    唉,鄙視商人那是富貴人家的特權,咱們連雞蛋都不能敞開吃的人家,有什麼資格鄙視商人?

    徐元佐微微搖頭,道:“母親,國無農不穩,無商不富,既然孔聖人都說了:士農工商四民乃國之柱石,可見四民不可或缺啊。”

    士農工商,這是管子的話。徐元佐怕母親沒聽說過管子,缺乏說服力,故意套在了孔子頭上。

    誰知徐母斜眼望燈,不屑道:“士農工商之說出自《管子》。”

    嘖嘖!看看,不去考科舉果然是對的吧!

    文科小學霸也不尷尬,滿臉敬仰道:“母親真是學識淵博,儿子佩服佩服!”

    “奉承老娘也沒用!”徐母道:“你若不想讀書上進,便去學門手藝,經商卻不用再提!”

    徐元佐豈能甘心做個匠人?

    “母親,子承父業不好麼?”徐元佐道。

    “你父親有什麼業!你看看這家,你看看我們娘几個!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也就算了,動輒出門一年半載,家里連個頂門的人都沒有……”徐母說著說著,不知觸動了那根心弦,潸然淚下,放聲哭道:“我好苦啊!”

    徐良佐連忙上前為母親撫背,姐姐也收拾了廚房出來安慰母親,只有徐元佐這罪魁禍首呆坐一旁,實在有些無語。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2:00

第三章 雨人

    徐元佐不讀書的事很快就在街面上傳開了。

    在這個鄰里街坊知根知底的年代,大家都覺得徐元佐總算是被打開竅了。

    想徐家又不是什麼大戶人家,要生生供兩個讀書人,這不是心比天高麼?

    若說徐家子天資過人,四鄰倒也樂意幫扶一把,結個善緣,可那徐元佐卻是蠢肥呆笨的一個人,真個命比紙薄了。

    徐元佐被打之后,几日里足不出戶。他先取了些紙筆,將隆慶二年往后的大事先寫下來,生怕時光衝淡記憶,在某些細節上有所疏忽。

    徐元佐停了停筆,又想從腦中擠出一些造肥皂,做玻璃的傍身絕技,可惜不等寫完,自己就將紙撕掉了。

    以他接手的這段十五年人生來看,肥皂對于皂角根本無法形成碾壓性的市場優勢,反倒是投入極大,原材料缺乏供應渠道,最終會導致成本過高,利潤率低下。

    至于玻璃制造業,那是勞動密集型產業,自己當前是斷斷沒有實力做的。要想拿著技术去入股,那就真成了工匠,說不定還會被人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吃干抹淨踹出大門。

    徐元佐收好紙,環顧四周。這屋子是自己與弟弟睡的,只有一張床,晚上兄弟兩抵足而眠,翻身都不方便。另外有張方桌,有個竹子書架,都是父親親手做的。

    書架上的書……徐元佐竟然想不起書架上有什麼書,挪步書架前,隨手翻了翻。

    放在順手處的是几本啟蒙書,還有一冊不知什麼時候寫的字的毛邊紙。再看上面的格子,卻藏了大部頭,取下吹灰,封面上寫著《大明律集解附例》、《問刑條例》、《御制大誥》。

    徐元佐一奇:《御制大誥》的套書在成化年間就已經不多了。到了晚明,民間更是難得一見,沒想到自己家里倒是存著。這個倒是可以好好保留,傳給子孫換錢。

    他撣了撣灰,見品相完好,沒有蟲蛀鼠咬,便放在一旁,准備回頭找個香樟木的匣子收藏起來。隨后又將不知名的賬冊和兩部法典放在桌上,准備翻看。

    要說辦企業需要有什麼知識儲備,會計和法律是必須要掌握的。無論買賣大小,地位高低,手下是否養了律師、會計師,身為老板或多或少都得懂點——起碼也得達到不鬧笑話的程度。

    徐元佐先從自己的專業著手,翻開《大明律》,挑了几處較有時代性的條例看了看,旋即閉上眼睛,腦中自然印出剛才閱讀的內容,可惜只是大意,看來這回穿越並沒有賜下過目不忘的金手指,甚至相較以前的記憶力都有些衰退。

    徐元佐又將《問刑條例》細細翻了一遍,這是弘治年新修的成文法,嘉靖年間也進行了修訂,作為對《大明律》的補充。可以說,這部法典才是真正指導大明百姓遵紀守法的生活指南。

    憑著對法制史還沒有徹底忘卻,徐元佐讀明法倒是不怎麼費力,對正体字也有了感覺,閱讀速度越發快了起來。

    日近正午,徐元佐終于放下法典,翻開賬簿,只是呼吸之間,眉頭就已經皺起來了。

    賬簿里的墨字還算清晰,紙張也不甚發黃,看來時日並不算久遠。不過字寫得太糟,間架松散,筆力輕飄,常見偏鋒,可見是個沒什麼文化,為人處世又輕佻浮躁的人所寫。

    更讓他皺眉的是,這賬簿里記的乃是三腳帳,可以說是單式記賬法轉向復式記賬法的過度,本質上還算是流水賬。徐元佐看慣了左借右貸的借貸法賬頁,乍看這上下結構的格式有些不習慣,但真正讓他皺眉的卻不光是一筆爛字和不熟悉的結構,而是這里面的數字。

    賬目的數字都用的正体大寫,有些邊角也寫了草碼。

    徐元佐一眼掃過,腦中映射出的卻不是阿拉伯數字,而是數字的概念。

    這些數字概念在徐元佐腦中就如活了一般,活潑生動。

    而在這份生動之中,卻是一種不和諧的感覺。

    這才是徐元佐皺眉的原因。

    ——為什麼我會覺得這數字不和諧呢?

    徐元佐的目光飄向窗外,精神卻格外集中。

    是了!我以前對數字從未如此敏感,否則我還當什麼文科小學霸?早就去當冒牌科學家了!

    看來自己還是錯怪了以前的徐元佐。他未必就是真的蠢笨不肯用腦,多半是因為他天賦不在文字,而在數字。

    徐元佐知道許多對數字極其敏銳的人,都伴隨有自閉傾向或是大腦殘疾。這種人在后世有個專有名字,叫做“雨人”。在如今這個年代,義塾里不重算學,徐元佐的天賦無從得以發揮,自然會被人小覷。

    徐元佐想想自己失之桑榆得之東隅,心情大好。而且有數字天賦這一利器在手,自己后世所學數理化知識也就不至于明珠蒙塵了。

    他隨手在紙上寫了兩組數列,腦中自然過了一遍加減乘除,乃至開方,竟然毫無滯澀,就如同背中國歷史年表一樣順暢。

    徐元佐心中一動,想起數學領域的靈異現象:本福特定律。

    物理學家法蘭克·本福特發現,從實際生活得出的數據中,以一為首位數字的數,出現機率約為總數的三成。二為首的數字,出現概率是百分之十七點六。三打頭的數字出現概率就已經降到了十二點五。

    再往后越大的數,以它為首位的數出現的機率就越低。

    從徐元佐過來的時間點而言,這個定律還沒有被數學家證明,但已經廣泛用于各種數據的真偽辨別。

    比如二零零一年,美國最大的能源交易商安然公司宣布破產。事后人們發現,安然公司在二零零一年到零二年所公布的每股盈利數字不符合本福特定律,這證明了安然的高層領導確實改動過這些數據。

    這也是徐元佐覺得數字不和諧的原因。

    對于任何一個數字敏感度極高的人而言,自然產生的數字和人為造出來的假數據,就如同混在珍珠里的魚目一樣膈應人。

    說到底,他們是一群用數字解讀世界的人。

    徐元佐快速地翻了一遍賬簿,發現自己對數字的敏感已經到了恐怖的程度。百余頁的賬簿只看了一遍,竟然全都記在了腦子里。

    不過記住的只是數字,其中的文字注釋卻不在腦中。

    這多少有些美中不足。

    徐元佐放下賬簿,望向窗外,休息眼睛,正好也可以推測一下這本賬簿的來歷。

    忽然聽得街上當當的敲響,將他從思索中拽了出來。

    這敲響喚作“報君知”,是瞎子賣卦的行頭。

    “瞎先生,你且來,我有事問。”卻正是母親的聲音。

    徐元佐因為不讀書了,又沒有謀生營業,留在家里就是個吃閑飯的啃老族,所以心中不想下樓在母親面前晃蕩。聽到母親叫了算命的先生,卻是好奇心起,略略整了儀容,清了清喉嚨,腆著臉出了房門。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2:15

第四章 瞎先生

    徐元佐走到樓梯口,越過欄杆往下望去,見一個戴著六合一統帽的瞎子正坐在母親對面,一雙眼睛露著眼白,里面眼珠晃動,像是在心算口訣。

    “可是妻問夫麼?”瞎先生卜完一卦,又問道:“問什麼?”

    徐母顯然常于問卦,快速應道:“正是問行人何時回來。”

    那瞎先生微微仰頭嘴唇翕張,緩緩道:“青龍治世,財爻發動。若是妻問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風波一點無。青龍屬木,木旺于春,成于夏,小暑前后,必己動身了。月盡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財彩。”

    徐母顯然松了一口氣。

    在這個音訊不便的時代,要想知道遠行丈夫的安危行止,算命先生估計是最為快捷便當的了。

    唯一的問題就是真實性有些可疑。

    不過這對于尋求心理安慰的人而言,又算得了什麼呢。

    徐母取出銀子重重放在桌子上,瞎先生循聲摸了過去,捏在手里掂了掂,一張老臉毫無表情,仍舊用剛才聲調道:“大娘,這可少了點吧?”

    “本地問卦都是一分銀子,還少麼?”徐母說話干淨利落,分明不肯加錢。

    瞎先生也不是白走江湖的,語調不變,言道:“嘉靖年間老朽在湖廣走動,便已經是一卦三分銀了。朱里也是江南大鎮,總不見得比內陸小城還要困窘吧。”

    徐元佐聽了一訝:這瞎先生說得有些水平啊!不急不躁,這是人的涵養。以內陸對比江南,又顯得有理有據。張口之間又挑動了地域攀比,想時人一輩子不出鄉里者比比皆是,最是有鄉梓榮譽感,為了不輸給千里之外的鄉土小城,怎麼也得添兩分銀子啊!

    且看母親怎麼應對。

    “呵呵,”徐母倒是淡定一笑,“先生有所不知。我們朱里從前宋時候就是繁華之地,至今實在是水路要道,百貨彙聚。人道是物以稀為貴,湖廣窮鄉僻壤,哪有多少先生這樣的人物?給三分還是少了。可惜在朱里,每日里打門前過的先生啊,沒有五七個,也有三五個,這行價自然是壓下去了。”

    徐元佐恍惚間差點從樓梯上滾落下去。

    大明果然天寶物華風光霽月,普通主婦都能無師自通明悟供求關系,莫非這個世界其實是“精算滿街走,會計多如狗”?

    而且母親這番話也說得到位,即捧了人家瞎先生,又咬死了不添錢。

    這股剛柔並濟的功力,值得學習。

    徐元佐不由踏下一步,再聽那瞎先生怎麼說。

    “大娘好口舌。”瞎先生也意識到今日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先收起了那一分銀子,道:“果然是商賈之家,家風儼然。”他人卻坐著不動,道:“不過……你這省了兩分銀子,日后潑天富貴恐怕就要丟嘍。”

    徐母臉上有些掛不住,卻道:“先生何不把話說清楚些。”

    “若要再說,就又是一卦了。”瞎先生嘴角微微咧開:“這回倒是老朽想先定下卦金。”

    徐母正要說話,徐元佐卻已經噔噔跑了下來,中氣十足道:“母親容秉,儿子倒是知道瞎先生要說什麼。”

    “你也要去賣卦不成?”徐母沒好氣道。

    徐元佐也不理會,上前打橫坐了:“商道也有三六九等。斤斤計較,算盡機關,終究不過是小商販所屬,放在讀書人里,便是那種五六十歲的白發老童生,像是讀了一輩子的書,卻毫無所得。”

    瞎先生面帶微笑,也不接口。

    “商賈重口碑者,只願人稱頌,不願人抹黑,可比作相公。”徐元佐道:“能心胸豁達,視金銀為無物,隨緣聚散,這就算是中式作了老爺。要說潑天富貴,那就如同要金鑾殿上唱名,天子座前上賓,非得洞微燭幽不可。”

    徐母還不適應儿子突然如此口若懸河,有些迷瞪。

    瞎先生道:“老朽不懂經紀,不過万理終歸一道,便是如此吧。”

    “瞎先生走街串巷,今日與這家說兩句,明日與那家說兩句,我商賈之家,口碑口風,全在先生口里。”徐元佐微笑道:“這便是為了省兩分銀子,卻斷送了一家氣運吧。”

    徐母這才嚼出味道來,當即怒了:“你這瞎子,竟然還敢威脅老娘!”

    “大娘安心。老朽戴田延,在江湖中也是有些名號的,一生之中從未謗過旁人一句污言。”瞎先生並沒有反駁徐元佐,仍舊云淡風輕,頗有高人氣象。

    “誇也是能誇死人的。”徐元佐接道。

    瞎先生戴田延聞聽此言,突然哈哈大笑,站起身來:“后生可畏,老朽不過想多討兩分銀子,竟被看成了處心積慮的小人,告辭告辭。”

    徐母見狀反倒有些芥蒂,既不甘心給他添錢,又不敢放他走。

    徐元佐也站了起來,道:“戴先生,卦金是家慈做主,小子說不上話。小子這里卻有一樁買賣,酬金也非小可,想請問先生是否有意。”

    戴田延腳下頓了頓,道:“你想學老朽的江湖术。”

    徐母愣了一愣。

    “只是你當不了官,養不起我。”戴田延道:“你我緣分,還不足以師徒授受。”

    徐元佐臉頰一抽:“誰說我就一定當不了官?再說,當官就一定能有錢?”

    “你天資過人,卻恃才傲物,好蠻力,使勇氣。雖待人以功利,但憑著心志堅定,總該能成就你所謂的‘老爺’之屬。”戴田延輕輕掐動手指,像是在默算徐元佐的前世今生。

    徐母在短暫的窒息之后,毫無形象地哈哈大笑起來:“你吹得好大的牛皮!我儿在街上也是有了名的呆肥蠢笨,你卻說什麼天資過人,恃才傲物,真是可笑!”

    戴田延也不多說,拿著自己的東西便朝外走去。

    徐元佐卻是被他鎮住了。

    只有兩個人說過他“恃才傲物,功利心過重”。

    另一人便是養育教導他數十年之久的父親。

    在徐元佐完美的面具之下,無論是三教九流,都覺得他為人謙遜講禮,有才而內斂。

    看來世上終究是有高人的。

    知子莫若父,徐元佐覺得父親看透他的真面目是理所當然的,不過被另一個時空的算命先生宣之于口,實在有些玄幻。

    “你上哪去!”徐母突然厲聲喝道。

    徐元佐這才驚醒過來,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跟著那戴田延往門外走去。

    這倒不是人家用了什麼邪术,而是徐元佐實在想弄明白,這戴田延是怎麼做到的。

    “我跟去看看,絕對不會跟他學賣卦的,母親放心”徐元佐腳下不停,只是寬慰母親一句,已經又跟了上去。

    戴田延也不理會身后多了一只小尾巴,只是敲響“報君知”,在街上走得不急不緩。他雖然目盲,卻憑著一杆竹杖,比明眼人走得還要順暢。

    徐元佐恍惚間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到了一個真有神仙的地方。

    戴田延一路走出北大街,又過了放生橋,徑直出了朱里。徐元佐也不說話,落后三五步跟著他,一身油汗,腳下氈襪就像是水里撈出來的一樣,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泥里。

    九月下旬的江南,悶熱潮濕,是徐元佐這樣的小胖墩最苦惱的時候。

    往年這個時候,他總是躲在屋里,絕不肯到太陽底下多走一步。如今卻是頂著烈日,絲毫不覺得辛苦。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2:28

第五章 流星
   
    戴田延走了許久,日頭已經升到了中天。

    徐元佐跟在后面,口舌干燥,忍不住地呼哧喘氣。

    “這位公子,到底有什麼好讓你這般的辛苦呢。”戴田延站住腳,緩緩轉過身,面對徐元佐。

    若不是徐元佐看著那雙蒙了白翳的眼睛,真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瞎子。

    “我知道自己有恃才傲物的毛病,但又不甘心只做個‘老爺’,故而想求教于先生。”徐元佐喘著氣,打了個躬。

    戴田延往前走了兩步,笑道:“你想金鑾殿上唱名?”

    “不止。”徐元佐咬了咬牙,吐出兩個字。

    戴田延面色肅穆起來,道:“若要那般,小老儿教不了你什麼,全看你自個造化。”

    “先生過謙了。”戴田延道:“我不信有先生這般神乎其神的占卜之术,只想知道個首尾。”

    戴田延道:“老朽這套功夫,名為‘盲流星’,你可聽說過?”

    徐元佐搖了搖頭,旋即反應過來,道:“並未曾聽說過。”

    戴田延並不意外,道:“江湖中也有不少人知道這套功夫,都以為是瞎子們混飯吃的本事。其實這‘盲流星’卻真不是占卜之术。”

    徐元佐精神一振,看了看日頭,道:“先生,如今烈日當空,不如先折回朱里,學生做東,請先生飲一杯。”

    戴田延卻道:“此地甚為開闊,四下無人,最不用擔心六耳聽聞,正好說些秘事。”

    “是,學生孟浪了。”徐元佐連忙認錯道。

    戴田延道:“這套秘术講究察言,聽氣,辨風,探水,口舌,攻心。愚夫愚婦以為是占卜之术,其實一切奧秘盡皆在他們自己身上。你在屋中偷聽動了心,整理衣巾出來,又不立即下樓,反倒在樓道偷聽,種種般般,已經將你的心性、習慣,諸多過往告知于我了。”

    徐元佐就像是窺視了魔术的奧秘,一旦說開了也並不靈異。不過他此刻卻又有些疑惑,戴田延不願六耳相聞,為何如此細致地告訴自己呢?這幫跑江湖的,不都應該故作高深說一句“天機不可泄露”麼?

    “你現在就在疑惑,為何我說得如此細致,是也不是?”戴田延笑道。

    徐元佐一愣,道:“是。”

    “因為你就是流星。”戴田延道。

    “請先生明示。”徐元佐可不會跟人打機鋒。

    “天上星辰有數,各居其位,卻有流星之屬,來也無憑,去也無跡,璀璨一時者有之,影響千年者亦有之。”戴田延緩緩道。

    徐元佐微微頜首:恐龍滅絕不就是流星撞地球麼。

    “生民之中的流星也是如此。”戴田延道:“我聽你腳步、呼吸、吐納、聲線、語調、動作、反應……無不是應該出生豪門,自幼蒙訓,而面貌方正,身材修長,目光犀利,不能受辱。這些都不是剛才那個門戶能夠教養出來的。”

    “呵呵。”徐元佐尷尬一笑,這說的分明是二十一世紀的自己。

    “而你現在嘛,卻是精氣渙散,面帶憨相,心寬体胖。”戴田延又笑道:“令堂大人還說你以呆肥蠢笨聞名街里。”

    “呵呵。”徐元佐又是一笑,心中暗道:這之中自然有我也說不清的緣故。

    “你說這種情形,是否與天上流星相似呢?”戴田延回到正題。

    “的確是亂了位置。”徐元佐話中有話,扯回自己的正題:“先生是否能傳我這套秘术?小子日后發跡,定厚報先生。”

    “可以。”戴田延此刻格外好說話,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道:“將這藥抹在眼中,一日三次,三日之后便可以了。”

    “便可以了?”徐元佐大奇。

    “便可以成個瞎子了。”戴田延正色道。

    徐元佐剛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道:“先生玩笑了。”

    “瞽者善聽。若是不瞎了雙眼,只會被這世上表象所迷惑,如何開得心眼?”戴田延道:“你若想學這秘术,不瞎是不可能的。”

    徐元佐收回了手,道:“抱歉得很,小子雖然對這秘术心里羨慕得很,卻不願付出這般大的代價。”

    戴田延收回瓷瓶,笑道:“可見你我果然無師徒緣分。”

    “是,在先生看來,能窺視天地奧妙,人心機變,怎麼都比一雙眼睛值得多。”徐元佐猶不死心,道:“先生,師徒是當不成了,不知能否攀個師生的緣分。”

    “那不一樣麼?”

    徐元佐見戴田延並不離去,顯然是想聽聽條陳,悠然道:“師徒如父子,我是給您老當儿子的。師生嘛,一個給錢,一個傳授,因財施教吧。”

    戴田延笑了:“你既無心看盡人心機變,何必學我這手藝?”

    徐元佐正色道:“先生,世間行走,無論是生意買賣還是官場沉浮,只是“做人”兩字。若是我能一眼看穿此人心腹來歷,簡直如同手持利器,勢不可擋啊!如何能讓我不動心?”

    戴田延道:“若只是這點上,你本身天資也已經足夠了。日后只需要在人來人往中,把一顆心恒定,自然洞若觀火。”

    徐元佐微微皺眉,咀嚼這個“把心恒定”的意思。

    “你若是有個强勢的家門,自然可以恃才傲物,高歌猛進。”戴田延道:“但若是沒有,則只有小心謹慎……對了,你那呆肥蠢笨,正是不錯的護身符,遇事反應慢些,心自然就能定住了。”

    戴田延又道:“這就不收你的問金了,算我白送的。”

    “小子卻之不恭。”徐元佐躬身謝道:“其實也是小子沒錢,日后若是有緣再見先生,必當重謝。”

    “無妨,無妨。”戴田延輕輕擺手,轉身要走。

    徐元佐突然心中一動,追問道:“先生,既然是聽聞之术,為何知道我父親在小暑前后出發,月底月初便歸呢?”

    “你當真想知道?”戴田延道:“這可不能白送。”

    徐元佐道:“可賒賬否?”

    “五兩銀子。”戴田延道。

    “可以。”

    徐元佐對自己未來頗有信心,並不覺得自己付不起這五兩銀子。而且只要付給了戴田延,兩人之間便有買賣往來,這緣分自然就更深了一籌。說不准什麼時候還要借助這位民間異士呢。

    “令尊的確是小暑前后從西安回來,不過他在南京辦事拖延了,前几日才交割清爽。又因為蘇州有個好友,邀他去小住數日,這便是月底月初才回來的緣故。”戴田延道:“若非如此,現在也該到家了。”

    徐元佐更加奇怪了:“先生這也能聽出來?”

    “自然。”戴田延面色不改:“我在船上聽他親口與人說的。”

    徐元佐差點頸椎脫臼。

    “正好順路做趟買賣。”戴田延毫無愧色:“你該能明白的。”

    “明白,小子明白得。”徐元佐輕輕抹了抹額頭的汗。

    戴田延朝徐元佐一笑:“這便告辭了,日后有緣再見。”

    “先生一路走好,日后再見。”

    徐元佐目送戴田延健步離去,長長出了口氣。他望向自己的身体,頗有些不滿地捏了捏肚子上的肥膘,又是長嘆一聲,緩步朝家走去。

    一路上細細回想戴田延的話,徐元佐越發信了人不可貌相。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個老瞎子,竟然真個洞微燭幽,而且心性堅韌,即便所見所聞與常識相悖,仍舊能夠包容在心,不慌亂,不自疑,這也算是修為高深了吧。

    再想想自己當年有父母家族幫襯,看似白手起家,其實不過因人成事,辛苦或有之,艱辛實在談不上。

    真正要白手起家,那是何其艱難?

    首先得忘記過去,專注于現在的身份,哪怕不得不匍匐前行,也不能放棄對未來的渴望!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2:46

第六章 陸夫子

    徐元佐回到家中,母親總算松了口氣,也沒再提那瞎先生的事。

    等徐良佐回來一家人便吃了午飯。因為姐姐今日去人家家里幫做針指,主家管飯,所以不用等她。

    等吃了飯,門外來了一人,高聲叫道:“徐家大娘,有信來。”

    徐母連忙出來,取了信,請送信小哥進屋奉茶。那小哥另有要事,給了信便走,並不耽擱。

    元佐良佐兄弟兩都猜到是父親來信,一個興奮不已,要為母親讀信。另一個頗為淡漠,自然就是徐元佐了。

    即便是以前的徐元佐,對父親也不甚熱情。這年頭的行商終究是辛苦活,二月出門十月歸,若是誤了行程,還要在外過年。能有多少光陰跟家人孩子相聚?

    “父親說:過得几日便要回來了,最遲不過十月頭里!”徐良佐興奮道:“還說這回純彩不少……純彩是什麼?”

    “盈利。”徐元佐接了一句,又道:“看來瞎先生還是算得准的。”

    徐母面露兩難。若是瞎先生算得不准,她過兩日也就忘了。可偏偏那瞎先生還算准了,那自己死摳人家兩分銀子,日后莫非真要斷送一場富貴?

    “你追出去,他又怎麼說?”徐母問道。

    徐元佐不以為意道:“也沒說什麼。”

    徐母也沒追問,只有徐良佐在一旁追問:“盈利又是什麼?什麼瞎先生?”

    徐元佐懶得跟小屁孩解釋,一把按住良佐的頭頂,往樓梯方向一轉:“吃了飯也歇了這麼久,快上去背書!”

    “你自己不讀書了,就知道叫我背書……”徐良佐不樂意道。

    “如今全靠你讀書改換門庭,你再懶些,咱們家連個撐門面的人都沒有。”徐元佐邊說邊推著弟弟上樓,其實也是自己想逃開母親罷了。

    徐母卻沒這麼想,徑自往后門河里洗碗筷去了。

    兩兄弟到了樓上自己屋里,徐良佐一眼看到桌上的紙墨,抽出一張道:“咦,大哥的字……”

    徐元佐要緊的筆記已經都藏好了,也不怕他看,只是催道:“閑事少管,快些溫書,我幫你查記。”

    徐良佐放下紙,有些意興闌珊,道:“哥,昨日你說的讀書有三難,那豈不是我也讀不出來了?雖然我天資比你好些,但是家學、用功,都還是比不了人家。”

    徐元佐一撇嘴,暗道:你天資比我好?比我這個人形計算器好?還是你也知道后世四百五十年?

    “讀書有三難,卻又有一大助力。”徐元佐還是溫言對弟弟說道:“有這助力,哪怕天資平平,家學不足,只要肯用功,就必然能考上。”

    徐良佐眉睫一顫:“大哥所說是何助力?”

    “銀子。”徐元佐笑道:“只要有銀子鋪路,你又肯用功,自然能買來各色藝文以作參考,聘請高明師范指點迷津。”

    “家里哪得那麼多銀子。”徐良佐嘆了口氣。

    “日后掙錢的事我來。你就安心讀好書,做好官,蔭蔽家里吧。”徐元佐道:“等你能頂梁立柱了,我再去進學。”

    徐良佐尚未解開心結,已經被哥哥按在了高凳上,就要拿筆給他默寫。

    “對了,哥哥,夫子說你就算不讀書了,也該去跟他打個招呼,哪里能夠說不去就不去的。”徐良佐接過筆,嘴里嘟囔道:“今早連累我也被臊了一番。”

    “唔,等你們散了學,我便去陸夫子家里拜會。”徐元佐道:“我提兩個字,你默寫下文。”

    “好。”徐良佐擺正身子,氣勢十足:“只要是《論語》里的,盡管來。”

    徐元佐就喜歡有干勁的人,滿意地笑了笑,咬字清晰道:“子曰……”

    徐良佐僵在凳子上。

    哥,你逗我玩呢!

    《論語》里全篇都是“子曰”啊!

    這個時代讀書壓力不小,先生授課的時間卻不多,關鍵是看學生自己的學習能力。

    徐良佐在家默寫了小半本《論語》,方才活動手腕,收起筆墨書本,再去上課。

    徐元佐在家又溫習了一下大學數學,努力回憶起些許微積分公式和例題,一時間也沒想到能夠如何轉化成生產力,給自己帶來利潤。

    等一干頑童的聲音在河對岸響起,徐元佐知道那是鄉塾散學了,將筆在筆洗里晃了晃,起身拾掇一番便往外走去。

    “娘,我去拜會夫子。”徐元佐打了招呼。

    徐母知道儿子是鐵了心不肯讀書了,板著臉忙碌家事,權當沒有聽到。

    徐元佐也不在這個關節上去討罵,通報之后自己就安心出門了。

    陸夫子家在鎮西張家圩,不過平時住在城隍廟隔壁的宿舍里。那是鄉紳們体諒他年紀大了,每天早晚走四五里路有些太過勞累,拿出來讓他白住的。如今陸夫子把這屋子當做了常住之所,張家圩那邊索性留給了儿子媳婦過日子。

    只當是散步一般,徐元佐就到了陸夫子的大門前。他叩響大門,知道里面就一個耳聾的老仆,朗聲叫道:“學生徐元佐,求見陸夫子。”

    直喊了兩遍,那老仆方才出來開門,湊到了徐元佐面前左看右看,方才肯放他進去。

    原來他除了耳朵不好,眼睛也已經不靈了。

    陸夫子已經坐了客堂主座,案上放著一杯茶,似有意似無意地看了徐元佐一眼。

    “夫子,”徐元佐上前見禮,“學生此來,是有事要稟告夫子。”

    “不想讀書了?”陸夫子沉著臉。雖然徐元佐是否讀書與他並甚麼大的關系,他也沒有“一個都不能少”的覺悟,只是自己剛拿了人家五兩銀子,這頭就鬧著退學,多少讓他有些尷尬。

    “書還是要讀的。”徐元佐笑道:“只是學卻上不了了。”

    陸夫子搖了搖頭:“也罷,人各有命,强求不得。其實你也不用趕著過來,明日去塾里說一聲便是了。”

    “還是要來給夫子問安的。”徐元佐看了看房子里的陳設,道:“夫子住在此間,真是清苦啊。”

    陸夫子被說中了心事,故作清高:“君子憂道不憂貧。你即便不進學了,也要常讀聖人書。”

    “學生以為夫子不該如此困頓呀。”徐元佐輕嘆一聲。

    陸夫子怒從心起,暗道:這話是當面說的麼!你是跑這里報仇來了不成!

    “夫子,學生聽說尊家已經沒什麼田地了吧。”徐元佐道:“世兄經營花布,倒是收入尚可。”

    “咳咳,夜了,早些回去吧。”陸夫子擔心再不趕徐元佐走,恐怕自己會失了斯文,拿茶盞砸過去。

    若是砸壞了這瓷盞可就大大不妙了。

    徐元佐起身笑道:“夫子有著生員功名,名下優免二石田租以及二丁免役,這若是放出去,每年也能值些銀子回來。”說罷,徐元佐躬身施禮,道:“叨擾夫子了,日后若有差遣,學生必當效犬馬之勞。”

    陸夫子木然起身,看著徐元佐出去,腦中卻在想這徐呆子的話。

    的確啊,家里如今已經沒什麼田畝了,每年朝廷優免的田租和丁役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不過要想放出去,這又如何辦呢?有誰聽說過農戶肯投獻秀才的?他們要投獻也是投獻舉人老爺啊!

    大明的生員俗稱秀才,也稱相公,舉人稱老爺,這里面卻是頗有深意。生員雖然是讀書人,也受國家優待,但在永樂之后,國家安定,生員越來越多,想靠生員的功名當官是不可能的。只有舉人才有機會授個窮鄉僻壤的教職。

    不管怎麼說,舉人就算是官場中人了。既然人在官場,地位自然不一樣。故而大明只有窮秀才,沒有窮舉人。

    即便原本是個窮秀才,一旦中式成了舉人老爺,也立刻會有十里八鄉的農戶帶著戶籍田冊,投獻家門,自願為奴為婢,目的就是借官老爺的保護傘,免去田租和丁役。

    尤其是丁役,更勝田租。

    說起來,舉人和生員的優免額度卻是一模一樣的,並沒有半分增加,所以只能歸結于頭頂的“官”字光環了。

    “荒謬!”

    陸夫子只是一想便否定了徐元佐的提議,又有些心疼自己的優免白白浪費,不由更是氣惱,已經忍不住想拿還在塾里讀書的徐良佐出氣了。

    他回到屋中,又看了會書,心中暗道:“我明年才五十實歲,宗師說我火候已經到了。去年八月心灰意冷,沒有進場,如今想來真是懊悔不迭。自古哪來的場外舉人?若是后年進場,時運來了,中得乙榜,或有連捷之望。”

    有了赴考的心,陸夫子又盤算起自己的身家來了。

    在嘉靖年間,四書五經在書肆中的價格頗低,江南文章之地,更是分銀可得。反倒是《三國》、《水滸》之類的閑書,要賣得貴許多。

    至于陸夫子要買的時文制藝之書,比之四書五經要略貴一些,卻也不過几錢几分便可輕松買到。就算買得多些,一兩銀子也是足夠了的。

    不過要想進場,字還得練練。而且進場考試,筆墨都不能將就。筆得是湖筆,以免未盡卷而散鋒;墨須是徽墨,以免字跡失了光潤,弱了一籌。

    科場最怕就是文章過了,卻礙于字跡被主考黜落。

    如此一來,紙筆墨三樣都要花些價錢。

    而且入場考試就得要有保人,二兩禮金是少不得的。

    如此算來怕不得三五兩銀子。

    自己一年也不過收入三五兩,除去開銷,支應家里,尋常也剩不下多少。

    今年算是攤上了徐家子要開講,額外多了五兩,卻不幸碰上儿子做買賣折了本錢,又得貼進家里。說起來外人都以為賣花布去北方是賺錢的買賣,但碰上劫匪河盜,或是布價大跌,一樣血本無歸。

    自家就是少了財運,總是富裕不得。

    陸夫子越想越有些沮喪,索性早早睡了。

    腦袋挨著枕頭上,他卻又想起徐元佐說的開源之法,朦朧中倒定了個主意:明日把徐元佐喚道學里,索**給他去辦。若是辦成了,自然是好事,若是辦不成,便臊他一臊,好叫少年人知道這世道艱難。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2:58

第七章 首位客戶

    徐元佐回到家中后,在屋里閉目靜坐,回憶今日所見之人,所說之話,進而從記憶細節中嘗試揣摩這些人的內心活動。

    徐良佐則坐在桌上默書,直到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到了非得點燈的時候,他才放下筆,道:“哥,我跟娘和姐去吳家了。”

    江南女子手巧,紡紗織布,做些針指,都是貼補家用的慣例。嘉靖以來,江南商業益發繁榮,以至于婦人在家中做針指往往能頂一個壯勞力的生活開銷,故而江南女權也比北方發達得多。

    既然收入不容小覷,婦人們當然不肯因為天黑了就休息。然而點燈卻是不小的成本,所以常有街坊四鄰相處得好的婦人,晚上輪流聚在一戶人家,既省了燈蠟錢,又可以說些婦道人家的話題,消磨時光。

    這種婦女沙龍是不可能讓男子介入的,不過徐良佐才十二歲,自然不用避諱,可以跟著母親和姐姐同去。姑嬸們邊做女紅邊聊天,他則在一旁看書,或是跟小伙伴玩耍。

    徐元佐這才從“修行”中出來,道:“喔,今天是在吳家啊。”

    徐良佐知道哥哥敷衍自己,取了一本書便下樓去等母親和姐姐了。他對于讀書其實也不甚熱衷,對于功名、蔭蔽家里之類,還沒有深刻的認識。雖然母親說從商是下賤活計,但在商業風氣極盛的江南,鄰舍們卻沒這種歧視。

    反正不如讀書高貴是真的,其他嘛,徐良佐也懶得去想。

    他更喜歡每天這個時候跟小伙伴們聊天說笑。

    徐元佐等母親他們出了門,方才下樓取了燈油,徑自上樓點燈,絲毫沒有節約的意思。

    之所以要等弟弟離開才點燈,是因為他要做些數學練習,還要溫習一下會計知識,若是趕得及還得把金融知識系統歸納一番。這些東西雖然徐良佐看不懂,但万一他大嘴巴說出去,總是對自己的聲譽有影響。

    “古怪”這個詞讀書人不怕,因為古怪的讀書人太多了。但是對于商人而言,這卻是個傷害力極大的考語,直接影響口碑和信任度啊!

    姑且不說旁的,若是在鄉梓有個古怪的名聲,日后開了銀行也沒人敢來這里存錢。誰會把錢交給一個古怪的商人呢?

    時光過得飛快,徐元佐專心致志,竟沒注意到母親他們已經回來了。

    看到儿子點燈夜讀,徐母倒是意外地沒有罵他敗家,只是冷冷道:“你不是不讀書了麼?”

    徐元佐憨憨一笑,道:“經商也是得有學問的嘛。”

    “嘁,指望你經商掙錢……能把燈油錢掙回來就好!”徐母說著,轉身回屋去了。

    徐良佐收拾了翌日去鄉塾的東西,低聲道:“哥,先別吹燈,等我脫了衣服。嘖嘖,就著燈光脫衣服真舒服。”說著便扯開衣帶,總算不用摸黑上床了。

    徐元佐知道弟弟怕黑,卻不管他,直接吹燈。

    屋里頓時一片漆黑,只有窗紙映出外面的月光。

    徐良佐怪叫一聲,跳上了床,大氣都不敢喘,良久才恨恨道:“日后我當了官,定要點著燈睡覺!”

    “等哥掙錢了,白天都給你點燈。”徐元佐上了床,拉伸身子,腳已經出了床尾:“還要換張大些的床。”

    “哥,”徐良佐貼著哥哥,“你真能掙到錢麼?不行還是回來讀書吧,我覺得你這兩日好像沒以前那麼笨了,說不定真是打開竅了呢!”

    “閉嘴,睡覺。”徐元佐踢了踢弟弟的腦袋:“明日可能還得去塾里一趟。”

    徐良佐嫌棄地拍開哥哥的腳,想問哥哥去塾里干嘛,但是一天的疲憊全都涌了上來,最終成為一句喃喃囈語,旋即便睡死過去。

    徐元佐又想了一會儿心事。尤其念及那邊父母是否會傷心欲絕,心中便不由發堵。他强迫自己閉眼睡覺,卻又接連夢到以前的生活場景和熟悉的親戚朋友。如此折騰了一晚上,外面傳來雞鳴聲,沒過一會儿,母親和姐姐已經起來操持家務了。

    天亮之后,徐元佐才跟弟弟起身,下樓先喝了杯熱水,然后才坐下吃早飯。他努力地分析了陸夫子的反應和心態,卻還是需要夾雜一些市井傳聞才能堅定自己對推導結果的信心。

    ——今天陸夫子一定想見到我。

    徐元佐放下碗筷,對母親道:“母親,孩儿早間要去趟塾里,是夫子召見。”

    出必告,返必面,千年來的傳統從未改變過。

    徐母點了點頭,卻沒多說什麼,顯然還沒有對徐元佐的人生決定釋懷。

    徐良佐三兩下扒了碗里的飯,放下筷子,沒忍住胃氣翻涌,惹來母親一個白眼。

    “你進學里要好好讀書,聽到沒有!”徐母懲前毖后,關照小儿子。

    徐良佐連忙道:“是,母親。儿子先去塾里了。”

    兄弟兩人緩步朝外走去,碗筷自然有姐姐收拾。

    一出了門,徐元佐的胸膛頓時就挺了起來,徐良佐的步伐也快了起來。兄弟兩相視一笑,都讀懂了對方眼中的意思,加快了腳步,不一時已經徐良佐就發出咯咯笑聲,開始跟哥哥賽跑了。

    嚴格來說,朱里還不算是個鎮。不過江南水鄉的街道都只容兩人並行,這也多是一輛車的寬度。多了兩個追逐奔跑的少年,街上瞬間就熱鬧了起來,沿街鋪子里的商販客人緊繃的臉上也多了一絲微笑。

    徐良佐終究是年紀還小,而且顧忌到自己的形象,生怕跑得氣喘吁吁被陸夫子責罵,終于停下了腳步,平復呼吸。

    徐元佐追上了弟弟,一手搭他肩上,一手扶牆,顯然也是喘得不輕。

    這具身体的條件實在有些糟心。

    “哥,你還能跑兩步了?”徐良佐一面喘一面走。

    “怕廢鞋。”徐元佐終于挺直腰,整理了一下衣衫和發巾。

    徐良佐偷笑:“現在不怕了?”

    “哥是要掙大錢的人了。”徐元佐自信滿滿道。

    徐良佐還不知道“無恥”這個詞,卻被哥哥這種强烈的自信所感染,就好像天空都晴朗了許多。在過去的很多年里,徐良佐一直生活在哥哥的陰影之下——的確,哥哥体型太大,走到哪儿哪儿就有陰影。

    而且,還有許多小混混會叫他“徐傻子他弟”。

    徐良佐沒法睜眼瞎說“我哥不傻”,也打不過那麼多許多人,只能憋在心里。

    如今他才知道有一個强壯的哥哥,滋味竟然是那麼好!

    雖然開竅了的哥哥還是很有些不靠譜的感覺。

    “嗯哼!”陸夫子站在鄉塾門口,看著那對都有些顯胖的兄弟,從口鼻中發出一聲高傲的招呼。

    “學生問夫子好。”兄弟二人躬身行禮。

    “免了,徐良佐,快些進去背書。”陸夫子眉頭一皺,雙手背在身后。

    徐元佐先抬起頭,未語先笑,道:“夫子可是有什麼話要與學生說?”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3:11

第八章 難度與價值

    陸夫子只是盯著徐元佐看,一時間卻想不到該如何開口。

    徐元佐微微一笑,已經知道了陸夫子的心思,這分明是想讓自己主動開口。

    “夫子可是想問優免的事?”徐元佐問道。

    陸夫子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又怕徐元佐沒能看出來,方才道:“你可有什麼主意?”

    徐元佐笑道:“敢問夫子,鄉里還有親戚麼?”

    陸夫子從父親一輩就到了朱里,那時候家里還有田產,佃給鄉人耕種。后來陸夫子自己過了小考,成了秀才,卻沒能抑制住家道衰落,那些田產都賣給了族人親戚,除了冬至祭祖,自己也不太回去了。

    “親戚倒是還有,只是疏于往來。”陸夫子道。

    徐元佐笑了:“不往來並不代表親戚情誼就不在了。這樣,夫子且容我准備些許文本,待夫子空閑了,咱們回趟老家,花個半日功夫將事情辦了。”

    陸夫子還有些猶疑:“我家連田產都沒了……”

    “陸夫子只需帶我走一回鄉里便是。”徐元佐笑道。他的打算十分簡單,利用大明律上的法律漏洞,將陸夫子的免稅免役的額度賣給鄉中宗親。

    不過這些不用為外人道破,否則陸夫子自己也能做了。

    大明開國以來,糧稅其實一直不高,真正嚇人的是徭役。

    徭役又分了里甲正役和雜泛差役。

    里甲正役是以丁糧戶等為依據,十年一周,輪流充當,不能脫免逃逸。

    徭役嚇人的部分重點是在雜泛差役。

    雜泛差役之中,有一部分是均徭,與里甲正役相類。另一部分則是“雜泛”,遇事則派,無事則休。然而從正德以來,朝廷大事不斷,地方上小事頻繁,百姓的雜泛自然不可勝數,壓力山大。

    至于那些投獻、詭寄之人,真要逃糧稅的不多,主要還是逃的這“雜泛差役”。在万歷后期,因為逃逸之民甚眾,雜泛全都落在了未逃的百姓身上,由此惡性循環,逼得百姓不得不逃。

    如今雖然還沒有那樣巨大的壓力,不過花上一兩銀子能保一年平安,這無疑是極划算的買賣。

    隆慶二年的九月底,徐元佐第一次走出了朱里小鎮,沿途看到了成片的桑園和農田。他卻沒有絲毫興奮,只是在腹中反復修改演講稿,希望能夠打動村民,讓自己的第一筆業務完美收宮。

    到了陸夫子老家,徐元佐才發現自己真的想多了。

    陸夫子找到了陸氏族長,敘了譜誼,直說了想轉賣免稅免役名額的事。那個看似渾渾噩噩老得發蔫的族長,眼中頓時精光閃爍,根本沒有想過召集族人,直接就將這買賣包攬下來。

    陸夫子略略吃驚,心中暗道:這麼方便的買賣,我早些年怎麼就沒想到?

    徐元佐卻是心中發怵,這麼簡單的交易,体現不出我的價值啊!

    人類是很現實的,專門為沒有價值的東西取了個名字:垃圾。

    這個東西並非專指物,同時也包括了人。

    “老先生,我已經准備好了文本,只要找來鄉老當個中見便成了。”徐元佐適時立出,捧了一疊文契。

    這種買賣行為說穿了是挖朱皇帝的牆角,當然不可能有合法的格式契約。其實之所以前人不從秀才手里買優免,正是因為擔心秀才地位不高,不能成為這種非法行為的保護傘。

    徐元佐則是鑽了大明法律和風俗的漏洞:過繼。

    大明是個重法統不重血統的社會,過繼的儿子就跟親身儿子一樣。當年世宗嘉靖皇帝鬧大禮儀,說穿了就是爭個說法:自己到底是誰的儿子。

    徐元佐回避了利益焦點,直接從過繼入手,確定了繼子的權利義務,諸如仍舊在本家祭祀,仍舊是本家的排譜,對陸夫子這位“父親”的遺產沒有繼承權……形成了一個“過而不繼”法律狀態。

    這些文件陸夫子並沒有全部看完,他只是挑了自己有所顧慮的問題看了看,見徐元佐安排得十分妥當,便沒了最后的顧慮。

    族長儿子多,倒是不在乎過繼出去一個兩個。他又聽徐元佐仔細介紹了今后的狀態,見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心中也是安定,立刻就叫了個儿子出來,跟他說了這事。

    那位陸氏本家已經四十多歲,平日也在外走動,不少鄉鄰收了絲織了布,都委托他去發賣。一者是他本分誠實,一者也是他見多識廣,不會被人騙。

    所以此人聽了個大概,就知道此事可行,當即給陸夫子磕頭,叫了父親大人,對自己的生身父親卻還是叫爹,並不用改口。

    又坐了些許時候,鄉老也來了。

    陸夫子與族長只說了過繼的事,並沒有談及其他。鄉老也不多問,只當陸夫子生不出儿子承祧香火,爽快地作為中見人簽字落印。完成手續之后,拿了自己的謝儀便走。

    徐元佐心中感嘆,這個時代連討價還價都如此爽快,還真是資本主義吐出萌芽的時代啊!

    所有文書事宜簽訂之后,程序上而言還需要到衙門備案,不過這事陸夫子就能搞定,不需要徐元佐出力了。他好歹也是生員,見了縣官可以不拜,而且帖子上寫“治下學生”,屬于特權階級。

    在回去的路上,陸夫子心情大好,這趟出來為自己每年多開了一筆固定的財源。雖然二石田租的優免權當了人情,但光是免役錢就是一兩銀子。

    “大明天下,你沒個功名傍身,辦不成什麼事的。”陸夫子心情大好,自然也就舍得提攜后輩了。雖然他並不覺得徐元佐立了大功,也沒有給勞務報酬的意思,但總有些虧欠感,那麼過來人經驗這種“價值連城”的東西,正好拿來償還人情。

    “等日后弟弟中了生員,家中寬裕些了,學生自然還是要努力進學的。”徐元佐也知道自己不能插手接下去的工作,純粹是身份不夠。

    最簡單一條:老生員陸夫子可以隨時投個帖子進縣衙,自己這個白丁能行麼?

    “家中再辛苦,也是該讀書的。”陸夫子道:“想前宋歐陽文忠公,四歲而孤,家貧無資,唯有晝夜讀書,廢寢忘食……你家好歹還能出得起開講錢吧。”

    徐元佐承認陸夫子說得很有道理,跟歷史上許多前輩比起來,自己的家境其實還算不錯。然而老生員忘了一點,歐陽修先生可是能夠過目不忘的,是標准的文科學霸天賦。

    現在自己天賦點點在了數學上,能相提並論麼?

    再者說,以自己九成新的大腦考生員,多半需要一到兩年時間熟悉一下課本,掌握一下考點。這一兩年時間難道就混在家里?雖然家中沒有到揭不開鍋的境地,但身為一個成熟的靈魂,怎麼能心安理得地做這種啃老之事?

    退一万步說,就算要全力應考,徐元佐也不覺得陸夫子是個靠得住的老師。童試取決于縣官,如果不是學問超人,那麼面子才是重點。

    徐元佐要出身沒出身,要學問沒學問,如果老師再沒什麼面子,縣官憑什麼從兩三千考生里頭點中他?

    現實地考慮以上種種因素,徐元佐仍舊堅信自己先打工謀生,有個好的物質基礎之后再考慮功名的事。而且這也是最大限度發揚自己眼光優勢的唯一途徑,鄉塾和家兩點一線,格局實在太小了。

    不過眼下嘛,還是先把報酬拿到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3:21

第九章 准備
  
    徐元佐為夫子奔前走后,查找資料,撰寫文本,當然不是尊師重道樂于助人。

    從他潛意識而言,一切行為都是建立在交易的基礎上。

    既然自己付出了勞動,理所當然應該獲得報酬。

    只是以徐元佐對陸夫子的了解,要想掏出錢來卻是不現實的。首先,自己知道陸夫子本身缺錢。其次,陸夫子此人對財帛看得極重,會理所當然地認為徐家老二還在自己手下,當哥哥的幫忙跑腿乃是分內之事。

    何況這個哥哥以前也是自己的學生。

    所幸徐元佐最初也沒想過要在這上面掙那麼點蚊子肉似的利潤。

    “夫子,學生想去郡城闖蕩一番,學些治業營生,若是夫子有相熟的商家,還請幫忙舉薦一二。”徐元佐畢恭畢敬道。

    提出這個價碼是徐元佐仔細分析過的。

    陸夫子本身是生員,在縣學里有一票同學,就算再考不中舉人,挨年齒也能輪到他進國子監。這樣的身份放在小說里可能屬于“底層”,但在現實中卻是地方上的賢達人士,起碼也相當于后世的市政協委員,或是人大代表之類。

    再者,陸家自己也在做生意。陸夫子的儿子就是個販賣綢布的行商。賺錢不賺錢姑且不論,郡城里的商號總是會認識几個的。

    在這個時代,學徒、伙計都不是敢隨便收的,若不是本宗故舊,必然是有可靠之人推薦。想陸夫子既有一定身份,又有一定人脈,推薦自己找份工作,在技术上沒有問題。

    需要擔心的是,陸夫子覺得徐元佐做的這點小忙不配耗用他的人情。

    “這事倒不好辦……”陸夫子果然眼珠一轉,唱起花腔。

    “還請夫子費心。學生心中最苦的並非家中困頓,實在是不能以拿得出手的束脩奉承夫子。”徐元佐心中暗罵這老匹夫實在貪得無厭,臉上卻是做足了痛心疾首之功課,好像真的對老師懷了極大愧疚。

    陸夫子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心中一樂,嘴角不覺地就咧開了:“這事不好辦,主要是因為擔心所薦非人,傷了兩家交情。不過你是我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又一貫老實謹慎,平日里連話都不多說一句,做事如何不讓人放心?所以別人不好辦,你卻是極好辦的。”

    徐元佐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誇“自己”,也樂了:“多謝夫子。勞動夫子實在讓學生不甚惶恐。”

    陸夫子不以為然搖了搖手,道:“同在鄉里,值得什麼?我只盼你還記得自己說的進學之志,日后略有身家,再搏個功名出來,不枉我一番栽培。”

    “那是那是,學生定然牢記于心。”徐元佐連聲應道。

    陸夫子文運平平,五十歲了還是一介生員,不過在人情往來上面卻不是迂腐之人。江南商業興茂,人情托付也是常例,推薦一兩個子弟去商行做工更是稀松平常的事。

    若是隨便給徐元佐找份差事,一者顯不出自己的手段,二者他也怕徐元佐心中不滿,日后給的孝敬不免大打折扣。

    有了這層顧慮,陸夫子在幫徐元佐找工作的事上還真是費心,就連郡城都親自去了兩三回。

    徐元佐不怕回信慢,就怕陸夫子為了敷衍他隨便找個跑腿打雜的活計。

    若真是那樣,拼得撕破臉皮也不能去,否則一輩子都沒什麼出路了。這其實就跟大學畢業找的第一份工作一樣,對于有野心和毅力的人而言,世界五百强的小文員,職業前景也比民營企業的小主管更明亮些。

    以徐元佐對陸夫子的心理分析,認定陸夫子是個得人好處必然肯賣力的人。這種人對外人看似冷漠,甚至有些清高,但內中對自己的道德要求也較高,不至于收錢不辦事,或是敷衍了事。

    即便明知如此,徐元佐還是得時常去塾里刷刷存在感。譬如送弟弟去讀書,譬如帶些早點給夫子,又譬如在夫子讓學生們自習的時候,進去泡茶倒水送塊熱毛巾……都是些小忠小惠,卻能提醒陸夫子他的存在。

    也算是變相的盯催。

    在不用刷存在的感的時候,徐元佐並非是整日呆在屋里看書寫字,復習數學、會計。他已經有了足以應付當下工作的一切技能,更重要的是扭轉自己的形象,建立堅實可靠的人脈。

    就形象而言,“呆肥蠢笨”是柄雙刃劍。

    絕大多數人都願意居高臨下與人交流,誰都知道仰著脖子求人不是好買賣。這呆肥蠢笨之人,正好滿足了大眾心理,也是戴田延所謂“護身符”——人還說穿新鞋不踩狗屎呢,誰跟個呆肥蠢笨之人一般計較?

    然而換個角度而言,呆肥蠢笨又會讓人失去信任感。呆還好些,蠢和笨則是直接影響工作能力,甚至讓人擔心是否會倒賬砸鍋。

    若自己是老板,那當然沒有關系,但如今還在求職的路上,讓東家有這層顧慮自然不好。

    徐元佐如今要做的,就是變“呆”為“木訥口緊”,變“蠢笨”為“謹慎老成”。而基礎則是身体條件上的:肥。

    所謂一白遮三丑,一胖毀所有,這在歷朝歷代都是通行的原則。

    哪怕是以“胖”為美的唐朝,人家愛的也是“豐腴”絕非“肥胖”。而且華夏主流的審美觀還是纖纖細腰,是掌上飛燕,是西子捧心……換到男子身上,肌肉若一,瀟灑俊逸,清新雅致則是歷代文士主流。

    徐元佐走遍了朱里和附近大大小小的寺院,看了不少畫冊,從中得到一個結論:凡是歷史上的英雄人物——上至岳飛韓世忠,下至武松魯智深,不說他們真人長得如何,所有藝术形象都是膀大腰圓,挺著個大肚子。

    就和后世的大力士形象一樣。

    徐元佐不打算走武將爭霸路線,也沒有信心真的練成大力士,自然不會選擇這種形象。

    那麼滿身墳起的肌肉如何呢?

    那更不行!

    在藝术形象中,渾身肌肉的都是小鬼。

    就是那些膀大腰圓的金剛護法腳下踩著的小鬼。

    再說,在缺乏蛋白質攝入發育時期,徐元佐也缺乏練就一身肌肉條件。

    那麼最佳路線就是自体重鍛煉了。

    利用自己的体重進行運動,在塑型之余還能練出不凡的力量和爆發力。從外表看上去不會過分的肥腫遲鈍,又能給人精神煥發,充滿力量的感覺。

    尤其方便的是,自体重鍛煉在初期根本不需要任何器械,哪怕到了后面力量强大了,也只需要雙杠、吊環之類自己都能做的簡單設備。

    徐元佐在穿越之前也正好醉心于此,請了私教上了几節課,尚未看到成果就來大明發展了。如今正好練起來,等到身份一步步往上走,身体的承受力也能越來越大。

    要想作成功人士,首先要經受得起錘煉。

    要想經受得了錘煉,身心都必須强壯。

    徐元佐滿頭大汗,感覺到了胸肌燃燒的熱量,手臂、肩膀的酸痛,在呼哧喘息中數著:“十八、十九、二十……”

    “哥?你在做啥呢?”徐良佐回到家,對光著膀子進行鍛煉的徐元佐十分好奇。

    “俯臥撐!”徐元佐吸了口氣,勉强道。

    徐良佐更加好奇了,學著哥哥的樣子試兩個,頗為無聊道:“這有什麼用?”

    “健身……”徐元佐低聲數了出來:“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目標達成!

    徐元佐脫力了一般,整個人都貼在了牆上。

    是的,徐元佐還做不了標准俯臥撐,只能從撐牆開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3:40

第十章 小畜牲
  
    在這個時代,打拳、角抵都是深受孩子們喜愛的運動項目。不過徐元佐的身体條件略差,如果參與這種活動,很容易就成了被玩的對象。至于經典的有氧運動:跑步,在眼下則很不被人接受,非但是沒有教養的行為,洗衣服的負擔也十分繁重。

    徐元佐在進行力量運動之余,必然要有足夠的有氧運動才能減去脂肪,否則最終只能練出脂肪包裹的五花肉身材。

    于是徐元佐選擇了游泳。

    游泳對体型的幫助很大,減脂效果一般,但是可以避免運動損傷,尤其是對于胖子而言,這點極為關鍵。

    再者,身在江南水鄉,游泳也是每個孩子的必修課。

    以前的徐元佐不喜歡游泳,只是單純因為“雨人”的心理問題:他只要站在河邊,就會忍不住去數船和船上的貨物。現在則不存在這個問題,徐元佐在家里脫光衣服,穿著一條束腿齊膝短褲,一個猛子就從家里后院扎進了河里。

    河水清澈冰涼,深度在一丈上下。因為年年疏浚,河底的淤泥並不厚,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中游動的小魚。

    徐元佐沿著河道潛游出三五丈方才從水里竄了出來,只覺得浮力几乎要將他托出水面,看來体積大也是有一定優勢的。

    “胖哥!船來嘍!”有人衝徐元佐喊道。

    徐元佐回頭一看,果然一艘小船朝自己駛來。

    在江南,船比車多,河道比官道多,在河道中間游泳簡直就跟在高速公路上跑步一樣。

    當然,船速也快不到哪里去。

    徐元佐蕩起雙臂,雙腿嫻熟一夾,整個人自然靠向河岸,讓開了船頭。

    “你今天沒去塾里?”徐元佐抹了一把臉,對船上少年道。

    少年頗有些意外。他自然是認識徐元佐的,卻沒想到這位“胖哥”會主動與他說話。說起來他跟徐良佐算是好朋友,但是跟徐元佐卻生疏得很。

    “嗯啊,今天幫家里干活。”少年反應很快,又問道:“胖哥忙什麼呢?”

    徐元佐看看河道里駁船漸多,想游去外面的湖里,想想也有好十來里水道,索性搭個便船。他游過去按住船幫,雙手一撐就要上船。

    小船猛地晃動,船上少年連忙拉住徐元佐手臂,助他一臂之力。

    主要是怕這胖子弄翻了船。

    “我去湖里游水,帶我一程。”徐元佐抹去臉上的水珠,又道:“你這船到哪里去?”

    “上海。”少年看了一眼后面撐船的老大,低聲道:“走東洋的船回來了,那邊正缺人拉貨。”

    “走東洋……是去日本的船回來了?”徐元佐問道。

    少年貼著徐元佐坐下,雙腳也垂進水里,輕輕拍打,神秘兮兮道:“這話可不敢說。咱們就做好自己的事罷。”

    徐元佐看著這個瘦骨嶙峋的少年,頗為贊賞:“沒想到你還口緊。”

    少年沒聽出徐元佐這是誇他,連忙解釋道:“大人們說他們干的都是殺頭的買賣,不能多問的。”

    徐元佐笑了笑:“我是誇你呢。出門在外,多看多聽不議論,總是好的。”

    那少年又生出疑惑來,道:“胖哥,你不去讀書之后,倒像是開朗了許多。”

    “是麼?”徐元佐呵呵一笑:“我沒覺得。”

    “我也不喜歡讀書,等這趟跑完認了路,我就給家里撐船,不去塾里了。”少年道:“認識那麼几個字有什麼用?還不如草碼算得熟練些,日后說不定還能在碼頭上謀個差事。”

    在阿拉伯數字尚未傳來之前,華夏數字書寫已經有了兩個体系。“〡、〢、〣、〤”這樣的數碼方便標注在貨物上,也就是通行的草碼。至于“壹貳三肆”這樣復雜的正体字,只是用來記賬,就連許多賬房都未能流暢書寫。

    “讀書還是有用的。”徐元佐並不是個不喜歡讀書的人,看這少年年紀小,不免有些長輩指點的意思。

    少年訝異地看著徐元佐,心中不以為然,卻沒說話。

    “呵呵,我這麼說似乎缺乏說服力。”徐元佐沒得到反饋,只好自嘲。

    少年也跟著憨笑一聲,卻不說話了。

    時節上雖然到了初秋,不過江南依舊悶熱,徐元佐坐在船上也不覺得冷。看著岸上走動的水鄉人家,所有人都過著貧乏而規律的生活。這讓徐元佐很快就融入了這個世界,整個人都沉澱下來。他非但沒有受到萌發的荷爾蒙影響,反倒比穿越之前更加成熟穩重。

    “牛大力沒找你麻煩吧?”少年突然問道。

    徐元佐有些不知所謂。

    以前的自己過于“單純”,跟誰都沒有仇怨。至于少年說的“牛大力”,這個名字倒是有些熟悉,但是面孔卻沒有被保留在九成新的大腦里。

    “唔,他為什麼要找我麻煩?”徐元佐問道。

    “你忘了?”少年顯得有些局促:“有回你當著他那幫小兄弟面說他算錯了數,弄得他丟了面子……我這可不是搬弄是非啊,他后來是說要教訓教訓你的話。”

    徐元佐難怪會不記得。

    “哦,這算什麼。”徐元佐毫不介意,想想著不過是少年人之間的青春小插曲吧。他道:“怕是他也不記得了。誰會那麼小心眼呢。”

    “這倒也是,大家都是街坊,沒必要弄得跟結仇一樣。”少年順著徐元佐的話接了一句。

    徐元佐打量了一番這個少年,突然發現他年紀不大,但是說話挺有意思的。總是順著人家的口風說,自己的真實想法卻被埋在心里。

    當然,也可能他本來就沒什麼想法。

    徐元佐看看前面水域漸寬,起來活動了一下,做了做熱身,道:“一路平安,我先下水摸兩條魚。”

    少年也站了起來,道:“胖哥小心水草。”

    “放心吧。”徐元佐笑了笑,已經一頭扎了進去。

    少年正看著冒頭出來徐元佐心中羨慕,也頗想下水過癮,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怒喝:“徐元佐!你個短命的小畜牲!給我過來!”

    一個中年男子,身形矮胖,手持長傘,正站在船頭指著徐元佐叫罵。

    徐元佐循聲望去,眼中剛剛冒出來的一點怒意立刻就被憋了回去。

    因為那個身形肥胖,滿臉戾氣的中年男人正是徐元佐他爹。

    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

    被爹罵,被娘打,這事儿上哪儿說理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3:52

第十一章 父歸

    照徐父家書所言,九月底十月初就要回來。徐元佐掐指一算,呦,今日正好九月廿九,父親還真是個說話算數的人。

    只是父子兩人相別經年,好不容易團聚了,見面就是“小畜牲”招呼,略略有些傷感情啊。

    “你為何不去塾里讀書!”徐賀大聲喝問,絲毫不顧船上還有其他人。在他看來,十五歲的孩子還用不著“面子”。

    “想摸兩尾魚孝敬父親。”徐元佐垂著頭,變現得十分慚愧。

    徐賀怒氣消了許多,音量也低了下來,道:“家里就缺兩尾魚的錢麼!”他說著又伸手摘去了黏在徐元佐肩上的一綹水草,倒真有些舔犢之情。

    徐元佐卻沒有被他感動。作為一個離開親爹娘還沒足月的穿越者,他很難對這里的父母有感情深厚。又因為日子過得很平淡,柴米油鹽,沒發生什麼舍身救子割肉治病之類令徐元佐感激涕零的事,所以現在充其量也就是不排斥。

    即便如此,徐元佐有時還會騰起對以前父母的愧疚之情。

    所以當他看到徐賀的反應,心中只是奇怪:父親為何不問我是怎麼知道他今天回來的?

    “對了,你怎麼知道我今日回來?”徐賀問道。

    ——這個父親的腦子不是很靈光啊。

    徐元佐雖然腹誹,還是松了口氣,照之前的腹稿說道:“自從接到了父親的家書,全家上下都盼著父親回來,一日盼不到便想著翌日總能回來的……”徐元佐說得自己都感動了,可是父親的反應卻有些怪。

    他偷偷看父親,父親並沒有絲毫感動,只是有些……尷尬。

    ——是因為這個時代的人都非常含蓄麼?

    徐元佐的聲音漸輕,終于將后面更露骨的表白咽回肚子。

    “先回家吧。”徐賀抹去鼻子下面掛起汗珠,目光旁顧。

    徐元佐有戴老師的指點,又有閱人無數的積累,察言觀色之功可謂一日千里。他從徐賀眼中分明看到了一絲愧疚。

    “你在看什麼?”徐賀被儿子看得渾身不舒服,出聲問道。

    徐元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放肆,連忙道:“父親好像清減了。”他頓了頓又道:“父親此去經年,想來吃了不少辛苦。”

    徐賀輕輕拍了拍儿子的后腦勺,道:“只要家里好,爹辛苦些也是應該的。男人嘛,天生就得撐起這個家。”

    旁人看得這對父子頗為欽羨,正所謂父慈子孝,真是正能量滿滿,讓人恨不得飛回家中與妻儿團聚。

    徐元佐的心卻一點點在下沉。

    他原本吃不准父親的愧疚來源何處,是整年不著家的愧疚?還是別的什麼?

    此刻出言試探,徐賀的反應分明不是整年不著家的愧疚。

    反而還帶著些許心虛。

    如果不是父子身份局限,徐元佐真是忍不住要出言逼問了。

    父子倆各存心事,也不說話。好在船很快就到了碼頭,徐元佐搶過父親的行囊,背著回家。

    “娘!父親回來了!”徐元佐一進門便大聲叫到。

    徐母聞聲摜了手里的鐵鍋,三步並作兩步就從后廚跑到了前廳,正看到丈夫邁步進門,一邊解開衣帶,脫下外袍。

    “家里一切都好吧?”徐賀見了妻子並沒有太大感動,也沒有衝上去緊握妻子的手,泣不成聲。

    徐元佐頓時感覺到家里情況有些詭異,似乎父母感情不好?他望向母親,卻見母親三兩步衝了上來,急切道:“今年總賺到錢了吧?”

    “錢錢錢,你就認得錢麼!”徐賀作色大怒。

    “沒有錢吃什麼!喝什麼!”徐母毫不避讓:“我找了先生算過,你此番是賺了錢的!”

    “算命的話能當真麼!喏,我有賬簿在。”徐賀從行李里翻出一本賬簿,比樓上徐元佐見過的那本薄了許多。

    “一共就賺了八兩七錢銀子。”徐賀道。

    “八兩七錢?你家書上不也說此番純彩不少麼!”徐母運指如飛,飛快地翻動賬簿,也不知道看進去多少,倒像是在發泄心中不滿。

    徐元佐湊了過去,只掃了一眼就認出了這筆熟悉的爛字——正與樓上那本賬簿出自一人之手。而且在數字上也是經過了人工修飾。

    粗糙的修飾,甚至算不得精心!

    徐母翻到了賬簿最后,果然看到了總計結余八兩七錢的數目。

    徐元佐如今記憶數字如有神助,當即的想到了上一本賬簿的結余是九兩六錢。

    “樓上我屋里那本賬簿是去年的麼?”徐元佐突然問道。

    徐母正在氣頭上,根本沒有聽到儿子說什麼,將賬簿往徐元佐懷了一塞:“跟那本放在一處!”她氣哼哼道:“二月里就出門奔波,如今回來才帶了八兩銀子,何必還做這等營生!虧得整個朱里你走得最遠,銀錢卻……”

    “閉嘴!”徐賀怒喝一聲道:“你這婦人是要造反麼!我在外面勞累,回家里還要受你念叨!你當這銀子是多好賺的!當是我有個大靠山不成!”

    徐元佐聽這話里似乎不像是單純的發泄,反倒暗有所指,悄悄退到一旁,邊翻看賬目邊聽父母吵架。

    果不其然,徐母毫不示弱道:“你原本沒有麼!我兄弟提攜你,帶你走了多少新路!你自己不爭氣怨誰個!”

    “我有什麼不爭氣的!那是你兄弟要拿捏我罷了!我徐賀豈是那等受人拿捏之人!”徐賀說得頗有骨氣,徐元佐卻抬頭皺眉,因為他聽出了這話里的心虛氣短。

    徐元佐對母親娘家的印象十分模糊,只是偶爾聽到母親說起“兄弟”,卻不知道這位舅舅到底是何等人物,也不知道為何后來兩家斷了往來。照以前徐元佐的性格,當然也不會在這等事上費心,不過如今卻頗為好奇。

    說起來,他只知道母親娘家姓沈,因為曾聽里甲拿腔作調地喊過“徐沈氏”,卻連母親的鄉貫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兄弟豈是那樣的人!明明是你自己作惡與他!”徐母回了一句,想想家里一年進賬只有九兩不到的銀子就糟心。她又道:“因為家里窮,你儿子書都不讀了,如今全供著阿牛。你出去一年,卻只賺回這點,日子還怎麼過!”

    徐賀看了徐元佐一眼,臉上肥肉跳動:“你不讀書了?”

    “家中拮據,先讓弟弟進學我再讀書。”徐元佐答道。

    “那你能干什麼!在家吃白飯麼!”徐賀朝儿子吼道。

    徐元佐也被罵得生氣。他能理解父權在當下的威力,也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還是教育學的黃金准則。不過對于一個做假賬、脾氣大、不顧家里的父親,徐元佐卻是十分抵觸。

    “我雖然不讀書了,卻也能寫寫算算。”徐元佐道:“陸夫子也答應幫我在郡城找份差事,薪酬足以幫襯家里。”他頓了頓又望向母親:“娘,這假賬還要存起來麼?”

    “什麼假賬!”徐母徐父同時叫道。

    徐母是吃驚,徐父是受驚。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4:05

第十二章 宏觀經濟
  
    “母親,咱們不能先入為主。”

    徐元佐面對兩位呆滯的大人,反而柔聲道:“賬目有假是肯定的,但說不定是父親為了家里,虧錢做成盈利呢?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是何等感人肺腑!”他雖然這麼說著,卻不自覺地流露出前世嘲諷別人的口吻。

    “你在這里陰陽怪氣說些什麼!”徐賀大怒,就要衝上來打儿子耳光。

    徐元佐往母親身后一躲,語速飛快道:“我看了這兩本賬簿,通關納稅銀前者是一百三十二兩,這回是一百二十兩,相差不大。另一項開支大頭卻是應酬往來,分別開銷二百三十五兩半和二百四十三兩八分。”

    徐賀剛剛揚起的手停在空中,竟然沒打下去。

    徐母張開雙臂護著儿子,此刻也滿臉不可思議地扭頭看去。

    “去年本金是三百兩,今年本金五百八十兩,其中因為三梭布成本漲了兩成,番布漲了一成五,藥斑布每匹漲了七分……但是因為今年沒有販兼絲布,所以進貨量其實還是比去年多了三成。”徐元佐此刻大顯威能,流水一般報出各種數據。

    “母親,”徐元佐又問道,“前年父親收益几何?”

    徐母毫無設防,應聲答道:“前年還賺了五十余兩,賬簿還在我屋里。”

    “這就是了!前年有五十余兩收益,為何去年和今年跌得這麼厲害呢!”徐元佐望向父親。

    徐賀一時張口結舌,支吾道:“你懂什麼!做買賣哪有包賺不賠的!”他給自己打了底氣,又罵道:“你這小畜牲!竟然敢說你爹做假賬!”

    “做買賣的確有賺有賠,但這賠的也不是時候!”徐元佐從母親身后緩步走出來,面對父母二人毫無懼色。他道:“前年是什麼光景?贛浙礦徒鬧事,兩廣山民鬧事,后來還有山東民亂,朝廷四下彈壓,各種苛捐,是做買賣的年景麼?”

    “這又不妨礙我們松江布市!”徐賀强詞奪理道。

    “路上不太平就不影響腳價麼?”徐元佐眉毛一挑:“我雖沒有看過前年的賬簿,但是不看可知,前年的腳價絕對是去年和今年的倍數之上。”

    這個時代的貨運能力極低,就算人力成本便宜,要運貨到西北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所以前年賺錢,那是賺的辛苦錢!”徐元佐道:“去年和今年卻不該如此!因為去年朝廷開海了!”

    明朝的海禁相比另一個維度的清朝海禁而言,簡直就像是過家家。

    首先滿清海禁是沿海不許住人,划作禁區。明朝禁海卻是因為防倭寇,非但不清場,還要移民實邊、充軍沿海衛所,變相地增加了沿海人口。

    其次,滿清禁海,那就是片帆不許下海。而明朝禁海之后,非但官船慣例出海巡海,就連民船也沒把禁海令當真。而且近海航道一直暢通,只有遠洋受到了影響。

    真正積極推動禁海的也不是朝廷,而是沿海大戶,以此保證自己能夠獨占海貿利潤。

    當時許多明眼人都看到了倭患實則起于海禁,但是要開海卻面臨閩浙豪族重重壓力。甚至于當時提督閩浙海防軍務的封疆大吏朱紈,因為鼓動開海,被朝廷免職,憤而自殺。

    隆慶元年,朝廷風向徹底轉了過來,北人當政者日多,開海派戰勝了禁海派,這才有了月港開海。雖然實情曲折,月港也並非上佳之地,但終究算是打開了一條口子,讓外來的商家擠了進去。

    更多人參與到海貿游戲,自然需要更多的貨物。

    松江布作為大明海貿出口的重要貨物之一,自然因此價格飛漲。

    在生產成本不變的情況下,銷售價格飛漲,傻子都知道意味著什麼!

    “進貨量小了,賣家漲價,但擋不住行商的售價漲得更多!”徐元佐抽絲剝繭一一道來:“這種情形之下,為何盈利反而跌了那麼多!五十兩跌到十兩,這可是跌愈八成!”

    徐賀愣在當場,他還是頭一回意識到隆慶開海對自己的影響之大。之前他還對松江布市暴漲有些疑惑呢,原來都跑去月港了!

    徐母已經反應過來了,面露不善地看著丈夫。

    “去年月港上繳太倉(國庫)的商稅是一万兩白銀。”徐元佐絲毫沒有顧忌二位大人對這個數字的懷疑,斬釘截鐵道:“今年肯定會有更多看風頭的豪門大家參與其中,所以布價持續上漲,而要夾絲的兼絲布已經難以求購。這種大好行情之下,只要能夠進到貨就必然有數倍利潤,父親為何反倒比去年還少賺了兩成!”

    “我這里頭還沒算這兩年國家安靜,衛所軍丁出來運貨,腳價回落呢!”徐元佐給自己的演講畫上了個句號。

    “今年陝西還大震呢!”徐賀總算從腦海中挖出了一些利空消息。

    他奪了氣勢,面色沉重,道:“四月初六日,西安、鳳翔、慶陽同日地震。那真是震聲如雷,塵灰蔽天,城無完室!慘吶!天老爺知道死了多少人畜,余震十几日都不止!

    “到了十九日,咸寧、涇陽又是地震。咸寧縣的霸橋、柳巷,涇陽縣的迥軍、永樂各村鎮,倒塌得如同平地,壓死二三百人!朝廷還命巡撫都御史張老爺祭告華山呢!”徐賀說得痛心疾首。

    “然后,”徐元佐絲毫不受影響,“不是能賣得更貴了麼?”

    徐賀蒙了。

    的確,發生了大災害之后,幸存者總是需要重新生活的。在這個過程中,各種生活物資都會上漲。即便在后世的物流便利和法律約束下,還有奸商謀取暴利,在如今這個時代,商人更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而且按照徐賀的賬簿標示,四月份他們還在路上,並沒有趕上大地震——充其量趕上了余震。完全是災后第一批趕到的商家,怎麼可能不大賺一筆!

    “銀子去了哪里。”徐母突然用了極其平靜的聲調說話,甚至比平日還要溫柔。

    不過徐元佐可不相信這是母親改變了斗爭策略,硬的不成要來軟的。

    這分明是暴風雨前的氣悶!

    徐元佐悄悄摸向樓梯,突然身后伸出一只粗糙黝黑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肩頭,連拖帶拽地拉入后廚之中。

    正是徐家大姐。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4:18

第十三章 虛者實之
  
    “你少說兩句會死啊!”徐家大姐恨恨地用手指戳著徐元佐的額頭。

    徐元佐不願跟女孩子一般計較,更何況大姐力氣比他大得多。

    “我就是心里不舒服。”徐元佐扭著頭避開帶著魚腥味的手指:“一家人有事說開了不就行了?還要做假賬!去年的假賬還算用心思,今年連假賬都敷衍了事!”

    徐大姐拉著弟弟退到后面,前廳里已經傳來了暴風驟雨的吵罵聲。

    徐元佐前世的父母從未吵過架,頭一回聽到這動靜也著實嚇他一跳。

    “爹娘不會打起來吧?”徐元佐縮了縮腦袋。

    “不正合了你的心意麼!”徐大姐恨恨給了弟弟一個白眼。

    徐元佐反手一撐,坐上灶台,正要說話,只見姐姐揚手打來,連忙逃開。

    “干嘛這麼大火氣?”徐元佐委屈道。

    徐家大姐卻沒有理會他,雙手合十對著灶台一番禱告,隱約能聽到“灶王爺爺恕罪”之類的禱言。

    徐元佐撇了撇嘴,不以為然。

    徐家大姐跟灶王爺溝通之后,繼續擺弄晚餐要上桌的鯽魚,一邊問道:“爹瞞了多少銀子?”

    “不知道,不過五十兩都是少的。”徐元佐對行價還不了解,只是從前年的收益推算出來的。

    論說起來一個行商年收入五十兩也不算少了,尤其是沒有低廉可靠的進貨渠道,掙的都是有血有汗的辛苦錢。

    這個收入已經比縣尊老父母的工資高了——當然,縣尊老爺還有許多其他白色、灰色、黑色、血色等五顏六色的福利。

    不過對于平民百姓而言,絕對屬于高收入家庭了。

    起碼每天可以多加一個肉菜,大米飯里說不定還能添點糯米——現在吃的粳米就徐元佐的口感而言有些過硬。

    而八兩七錢銀子是什麼概念呢?

    如今的米價是每石八錢。八兩七錢銀子可以買十石八斗七升五合大米——姑且不算米價漲跌。

    十石八斗七升五合米吃一年的話,平均到每天就是二升九合七勺九撮。徐元佐對這個容積單位缺乏概念,腦中一轉已經算出了重量,約合每天五斤半的大米。

    平時家里四口人,等于人均每日口糧是一斤多點點。

    如果算上父親在家里的日子,人均口糧更是跌破一斤大關。

    這都還是建立在父親不會因為應酬往來支取更多家庭口糧銀子。

    考慮到這個時代的副食品匱乏,光是主糧和青菜、魚,正在發育中的三個孩子肯定吃不飽。

    而且還不能有頭痛腦熱、添置衣裳、人情往來等諸多雜項開支,更別說供養讀書人了!

    多虧了母親和姐姐做針線,貼補家用。

    徐元佐在呼吸之間算完了這筆賬,再看姐姐手腳麻利地干活,心中騰起了一絲熱流。

    “五十兩?”徐家大姐顯然被嚇到了,連忙壓下聲線:“爹存那麼多私房錢干嘛?家里的錢不都是他的麼。”

    徐賀可不是妻管嚴,犯不著藏私房錢。而且大明與其說是宗法社會,不如說是父權社會。父親在家里執掌大權,即便妻子儿女掙來的錢也歸他名下,何必要藏私房錢?要藏也是母親和姐姐藏才對啊!

    退一万步說,就算是藏私房錢,也不能讓全家老小連溫飽都不能保證吧。

    “你是不是又去賭了!你一定是又去賭了!”徐母的聲音尖利刺耳,想來整個朱里都能聽到了。

    徐元佐和姐姐都像是被點中了穴道,呆呆不動。

    也沒聽見父親辯解了什麼,只是短暫的沉默之后,徐母的哭聲又炸響整個朱里:“你個沒良心的!怎麼不叫老天爺把你收了去啊!你這是要害死我們一家人啊!原本三進五間的大宅子讓你賭光了啊,現在又賭起來了啊,這是半點活路都不給我們母子留啊!”

    “咱們家以前還有三進五間的大宅子啊?”徐元佐顯然跟姐姐注意的焦點不太一樣。

    徐家大姐正沉浸在與母親同樣的悲痛之中,眼淚打轉,聽弟弟沒心沒肺地這麼問,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你出生沒多久就讓爹輸出去了。”

    徐元佐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往前廳湊了几步,想聽得更清楚點。

    “我真沒有再賭。”徐賀蒼白無力道:“我是在蘇州養了個外室。”

    “你少拿這種話來唬我!你定是有在外面跟人賭錢!你怎麼不把我跟大姐賣了啊!”徐母只是不信,一口咬定丈夫賭癮復發。

    徐元佐卻是信了。

    “姐,如果爹在蘇州養了外室……”徐元佐轉頭問道。

    徐家大姐面露不信,揮手道:“那是爹情急編的謊子。爹有你們兩個儿子了,還養外室干嘛?再說,養什麼外室這麼費錢?”

    唔,十六歲的少女還是缺乏見識,不知道男人對繁殖的天生渴望。

    關于這點上,徐元佐並不打算教育姐姐,露出慣常的憨笑:“說的也是。”

    話雖如此,蘇州外室卻成了一只猙獰巨獸,在徐元佐腦中扎了根。他並不認為父親的資產理所當然應該由他這個儿子來繼承、享用,但不得不說,在目今的家庭環境之下,把大量資金投入毫無產出的奢侈類享樂,實在是極端不負責任的行為。

    不過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呢?

    別說是外室了,就算母親堅信了父親賭博,那又能如何呢?

    夫妻沒有隔夜仇,吵吵鬧鬧一整天,最終還是得一家人坐下來吃飯。

    一家之主回來之后,母親還是可以上桌吃飯,但是姐姐總是會等家里人吃完之后才在廚房吃飯。徐元佐很好奇,不知這是大明的風俗,還是徐家的習慣,因為他見過不少人家並沒有這種習慣,都是不分男女老幼團坐一起吃飯的。

    徐賀看著自己的儿子又是惱怒又是無奈,不管儿子如何惹事,終究是自己骨肉,難道還因為他會看賬目了打他一頓?

    可是賬簿作假的事被揭穿了,往后的日子就更難過了。別看眼下風平浪靜,只要天色一變,那頭母老虎還是會張牙舞爪地把這事扯出來的。

    “這几月我不出去了,便留在家里教導你們功課。”徐賀吃完飯,在飯桌上宣布道。

    徐元佐看不上徐賀的字,連帶不相信他能有多少文化。徐良佐還不知道家里發生的事,猶自沉浸在父親回來的喜悅之中,忙不迭地答應著。

    徐母重重地扒了飯,招呼女儿快些吃飯,晚上還要去人家做針指。

    “輸掉的錢,買油把房子淹掉都足夠了!”徐母恨恨道。

    徐賀只是悶悶不說話。

    徐元佐心中卻是站在母親這邊的。別說點燈了,要靠八兩七錢過一年,恐怕生存壓力會極大啊!偏偏陸夫子那邊不能去催,否則人家嫌煩了隨便敷衍一個差事,吃虧的還是自己。

    不對!

    再過一個半月就要冬至了。

    在江南,冬至節比元旦還要重要,更別提万壽節了。可以說現在的冬至就是后世的春節,家家戶戶要准備祭品祭祖——這非但是傳統民俗,也是大明律里的明文規定。再窮的人家也不會在這上面節儉,否則連出門見人的臉都沒有了。

    這樣算起來,那八兩七錢很快就要用出去一大部分了!

    徐元佐將碗里的飯吃得干干淨淨,開始盤算自己還有什麼辦法能夠幫助家里解決一些實際問題。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4:29

第十四章 進城

    家里的實際開銷遠比徐元佐預計的要多得多。

    徐賀在外經商,一走就是小一年,回來之后街坊鄰里都得打個招呼。如果只是單純“招呼”,就顯得徐家事業、做人兩失敗,所以必須用實際的東西招呼四鄰——也就是筵席請客。

    “徐某人常年在外,多虧諸位高鄰照顧家里,今日請大家前來一聚,不成敬意。諸位街坊們吃好喝好啊!”徐賀簡單過個場面,筵席也就開動了。

    徐元佐看著一桌豐盛的席面,當真是有葷有素,有油有醬,果然不是平日里的青菜腥魚可比。不過他最近健身減脂,需要忌口……忌毛線的口!機會難得,還是先甩開了腮幫吃個痛快吧!

    徐賀看著兩個儿子大快朵頤,前日陰影也淡化了不少。終究是父子連心,儿子坑爹,難道爹就不認這個儿子了?何況也沒坑到外面去,始終還是家庭內部矛盾嘛。

    徐賀大聲招呼鄰里,又低頭夾了肉菜放進元佐良佐兄弟的碗里,悄聲道:“多吃點,看你這些日子瘦的。”

    徐元佐嗚嗚應著,嘴里已經塞滿了平日難得一見的美味。好不容易咽下一大坨蹄髈肉,他才掃視四周,正好看到母親在女眷那桌並不怎麼動筷,只是盯著他看。

    ——現在不吃,銀子可都讓人家吃了!

    徐元佐心中暗道,下手更是穩准狠、搶逼圍,吃什麼都不肯吃虧。

    他也是因為初來乍到,並不能理解鄰里的重要性。

    大明的開國者是個小農出身,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老百姓安居樂業,別到處亂跑,所以鄉有鄉保,城有街坊。街坊絕對是個封閉的環境,所謂遠親不如近鄰,豈是空話?所以宴請街坊的席面不能小氣,主家生怕街坊吃不好,自己少吃乃至不吃都是常態。

    徐元佐卻哪里會在意這個。

    “阿生哥,你這些天就不出門了吧?”

    徐元佐耳朵一豎,聽到吳家叔跟徐賀說話。

    阿生正是徐賀的小名。

    徐賀應道:“過兩日是要去趟郡城,有些雜務還未交割清爽。”

    聽到徐賀要去郡城,鄰里中多有求他帶信帶物的,徐賀也如笑面佛一般一一應允。不過這些鄰居都很識相,不會白占徐賀便宜,但凡有所求的,總會提供一些小幫助,盡量互利互惠。

    比如吳家借了航船。其他人家沒甚資源,便做些干糧讓徐賀帶著路上吃。

    “爹,我跟您一塊去吧。”徐元佐往徐賀這邊靠了靠。

    徐賀臉上一板,吐口而出:“你瞎玩什麼!”

    “一年都沒見父親了,想跟父親親近親近,幫著提個包袱划個船……”徐元佐面帶委屈,低聲道。

    “阿生啊,小孩子家帶出去走走看看總是好的。”張家阿伯幫徐元佐關說道:“你儿子膽子小,見了人口都不敢開,這怎麼行?多帶出去見見世面就好了。”

    徐元佐臉上一紅。他的確不怎麼叫人,一來是他總覺得朱里這邊的鄉音有些詭異。二來也不知道該叫什麼,生怕叫錯了惹麻煩。三來嘛……之前的徐元佐徐傻子也從來不跟人打招呼。

    有張家阿伯開口,其他鄰居自然紛紛幫腔。

    徐賀想想帶個儿子去郡城也不會增加多大負擔,又想到可以父子親近親近,彼此了解——主要是他想了解儿子到底哪里學了看賬的本事。在一眾鄰里的幫勸之下,便松口道:“你若是亂說亂做不聽話,我就將你丟在河里!”

    徐元佐恨不得給父親一個白眼,卻只能唯唯諾諾道:“肯定聽爹的話!”

    一時皆大歡喜,大家再次將注意力放到了吃席上。

    賓主盡歡。

    徐母自然是將這一幕收入眼中,雖然不喜歡儿子到處亂跑,卻也沒什麼不同意。

    江南民風開放,都以出門長見識為榮。而且水陸交通便捷,以前鬧倭寇的時候還有些不方便,現在天下承平,出門也沒什麼風險。

    徐賀在家里休了兩日,等吳家的船空出來,便帶上徐元佐前往松江府府城。

    吳家這船是沒有篷子的小船,乃是江南常見的家用船。此船可以載運少量的貨物和三五位客人,常常是在大船過不去的水道當做擺渡,或是去湖里給大船送給養。

    如今到了十月,澱山湖上吃蟹賞月的客人很快就要多起來了,正是吳家一年中最掙錢的時候,所以趕著空將船借給徐賀,關照他早點回來,以免耽誤了生意。

    徐賀本來也不打算在府城多呆,正是去去就要回來的。當下借了吳家的船,晚上早早上床,天不亮就把徐元佐從被窩里提溜出來:“自己鬧著要去郡城,卻有臉賴床不肯起來!”

    徐元佐睡眼朦朧,看看外面天色藏青,著實有些意外。

    徐賀本也不是勤勞的人,但是此去松江府城有八十多里水程。若是熟練船工,一個時辰能航出四十里,這點路不過是半天光陰就能到的。徐賀卻沒這個本事,若是想早點趕到松江辦事,還得早點動身。

    徐元佐下樓的時候,徐母已經准備好了早飯,破例給他煮了一個雞蛋。姐姐正那松枝纏繞火把,去插在船頭方便照明。

    “快些!”徐賀不耐煩催到。他已經坐在了船后,背靠直板,腋下夾著舵柄,腳踩掄漿。

    在江南划船就跟北人騎馬一樣,從小耳濡目染,看也看會了。

    若是在外面,徐賀當然不肯自己划船,這實在有失顏面。不過回到家里,尤其是沒有賺到錢回到家里,自然是沒有擺闊的資格。

    徐元佐這還是第一次坐船出遠門,心中頗有些新奇。他下了船,只是看了看艙位就覺得比父親回來時候搭乘的大船要寒酸許多。再加上天色尚暗,河道里黑黝黝一片,即便是在火把之下也沒什麼風景好看,索性往艙里一縮,和衣而臥,打滾補眠。

    徐賀打了個哈欠,本想罵上兩句,最終還是撇了撇嘴,沒有做聲。

    小船在水道中激起水花四濺,嘩嘩地飛速前行。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4:46

第十五章 面試機會
  
    這座俗語中所稱的“郡城”包含了松江府和華亭縣兩套行政班子,城周九里一百三十七步。饒是如此寬廣,仍舊不能滿足日益增加的經濟需要,所以城外有廂,再遠些還是鎮和市。

    嚴格來說,朱里其實也只能算是市,還不能算鎮。

    徐元佐聽到岸上口音嘈雜,連忙從船艙里出來,卻發現已經過了水門,頗為懊惱。他回頭望去,只見高達丈余的城牆包了青磚,頗為壯觀,此刻正緩緩朝后退去。再掃視河岸,卻發現城里雖然人多,鋪子卻是不多。

    難道松江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經濟繁榮?

    難道隆慶真的是資本主義的萌芽,要想看到繁花似錦、烈火烹油還得熬到万歷年間?

    徐元佐一時有些恍惚,對自己的人生頓生疑惑。

    徐賀還以為徐元佐從未見過這番世面,已經被嚇傻了,心中不免快意,道:“松江還算不得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好地方。浙江南直的杭州、蘇州,山東的臨清,那才是真正的煙柳繁華之地。”

    徐元佐略微拾回了些信心,不管怎麼說,松江只是個商品生產地,還不能代表整個大明的商業環境。現在滿天下都說“蘇樣”,可見蘇州在商業、時尚領域的領先程度,絕對不輸后世的紐約、米蘭。

    “比我想的要差許多。”徐元佐搖頭道:“這麼多房子也沒几家商鋪啊。”

    史書上不是說商鋪林立,商賈云集麼?

    徐賀嗤之以鼻:“這是城里,哪來那麼多商鋪?”

    徐元佐耳朵一豎,再仔細打量,發現城里的民居也都不多。

    看來是城市布局的緣故了。

    徐賀划到了內碼頭,停下擦了擦汗,自有人上來勾住了船,排列綁好。這些人面容和藹,就像是認識徐賀一般,其實只是碼頭上的力夫,根本沒有關系。徐賀給了錢,帶著儿子上岸,顯然很是信任。

    徐元佐倒是有些不放心地回頭看了看那小船,又見其他船主也是一般,這才放下心。

    大明果然是個商業化程度極高的社會啊。

    徐元佐一邊贊嘆,一邊隨著父親走在松江城里,一雙眼睛怎麼都不夠用,連地上的青磚都有極大興趣。

    徐賀倒是不介意儿子一副土包子模樣,如此正好襯托出他這個父親的見多識廣來。

    “這是縣衙,從這往東是府衙。那邊有座棲云樓,是勾欄之地……咳咳,是你還不能去的地方。”徐賀像個導游,一一為儿子指點:“那邊是鄉賢祠,城隍廟……再過去就是鼓樓……府學……縣學……糧倉……”

    徐元佐隨著父親一路,算是對松江府有個感性認識了。好不容易等父親去牙行辦事,他便發足狂奔到了鼓樓。可惜這里有軍士把守,讓他登高望遠的野心頃刻覆滅。不過以他的智力,也算總結出了“城”的作用。

    這里並不是百姓生活、貿易的地方,而是行政、教化的基地。基本上都是公共設施,就連棲云樓也是教坊所在,一樣屬于國營企業。也因此城里的商業場所屈指可數,尤其是占地面積大的營業性場所絕不會放在城里。

    看來還是得去城外看看。

    徐元佐心中想著,緩步回到剛才與父親分手的牙行。父親還沒有出來,他也不便進去,便蹲在屋檐下的台基上,觀察過往行人,從他們的衣著服飾揣摩他們的階層身份。從他們的步履神態,分析他們的個人狀況。

    徐元佐看了一半會儿,突然一雙刷得十分干淨,漿得無比挺括的皂色布履搶入眼簾。他緩緩抬頭,卻見一條藍色直?……

    “你怎麼在這儿?”

    徐元佐終于看到了那人的臉面,連忙站了起來,躬身答道:“夫子,家父在里面辦事,我在等他出來。”

    來者正是陸夫子。

    陸夫子臉上仍舊是不動聲色,道:“正好遇到你。你進去跟你父親打個招呼,就說我要帶你去見徐家商行的管事徐誠。”

    原來是找到工作了!

    徐元佐心中一陣激蕩。正想著怎麼給家里解決困難,總算是找到了個工作,雖然不知道報酬多少,但看陸夫子這臉得意,想必不會差到哪里去。

    他連忙向夫子道謝,連忙進了牙行,正巧看見父親灰頭土臉地出來。

    “父親,”徐元佐也懶得去問父親遭遇了什麼挫折,“儿子在門外碰到陸夫子,他要帶儿子去見徐家商行的管事。”

    徐賀顯然被打擊得不輕,聽了儿子的話竟然沒什麼反應,只是嗯嗯應了兩聲。

    徐元佐懷疑他到底是否聽清了,不過這時候哪里還等得及細問,轉身就往外跑。

    徐賀看到儿子跑出去,方才反應過來,邊追邊叫道:“你去哪里?”

    徐元佐只得站住腳步,將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徐賀剛才死灰一樣的眼神突然綻放出了一點光芒:“陸夫子?徐家商行?管事!”

    徐元佐現在確定陸夫子絕對是給自己謀了個很不錯的工作,起碼提供了一個很讓眼紅的面試機會。

    “爹……你眼睛充血了。”徐元佐小心提醒徐賀。

    徐賀用力揉了揉眼睛,咧嘴笑道:“秋老虎天容易上火,回家喝點綠豆湯就好了。”

    ——如果我不找份好工作,家里以后有得是機會喝綠豆湯。

    徐元佐心中暗道,腳下也不停,急急忙忙往外走去。

    陸夫子倒是欣慰徐元佐速去速回,正要領他過去,只聽到身后有人用甜得發膩的聲音叫道:“夫子~學生徐賀,見過夫子!”

    陸夫子打了個哆嗦,緩緩回頭:“唔,你忙你的去,我只帶你儿子去見個人,馬上就回來。”

    徐元佐被剛才那種“社交性嗓音”嚇得几乎痴呆,連轉身的勇氣都沒有了。

    “夫子~”徐賀笑著迎上前:“我儿子還小呢,怎能唐突貴人?有什麼事,我去便是了。”

    陸夫子不假顏色,道:“你儿子年齡雖說不大,但做人做事卻是青出于藍。徐家商行正缺個伙計,我便薦他去試試。”

    徐賀完全沒有琢磨陸夫子說的“青出于藍”是什麼意思,仍舊一臉諂媚道:“夫子,學生對徐管事的景仰之情也如江水滔滔,不如帶學生一起去吧。”

    陸夫子干咳一聲:“我只是薦個伙計的雜差,你跟著湊什麼熱鬧?”

    徐賀臉一耷拉,道:“學生總得陪著儿子吧。他年少沒見過世面,怕會怯場。”

    徐元佐脫口而出:“絕對不會。”

    徐賀對這儿子原本是愛恨交加,現在是半點都愛不起來了。

    “父親,夫子都說了,只是給找了個跑雜的差事,您這麼上心有什麼必要啊?”徐元佐也勸道。

    “人家說了,只要不到十六的。”陸夫子也道:“你早二十年或許還行。”

    徐賀只好退了一步,喃喃道:“像徐家管事那樣的身份,能攀個交情總是好的。”

    “俗話說半斤對八兩,自己沒有半斤分量,哪能讓八兩之人正眼看你?”徐元佐不自覺流露出前世的習慣,話說得老氣橫秋尖銳刻薄,道理卻是毫無破綻。

    就連陸夫子都忍不住對徐元佐另眼相看,心中暗道:古人說雄辯者寡言,看來正是徐元佐之屬。他讀書不行,對這世事倒看得清楚。

    徐賀被儿子這話刺得心痛,卻猶自强嘴道:“你豈能明白貴人相助的意思!”

    徐元佐不想再跟父親打這口水官司,讓外人看了還以為他“不孝”呢。轉向陸夫子,徐元佐道:“夫子,咱們快走吧,不敢讓徐管事久等。”

    陸夫子滿懷深意地看了徐元佐一眼,雙手一背,走在前面帶路。

    徐元佐見父親還是跟了上來,也落后兩步,低聲問道:“父親為何如此高看徐管事?”

    徐賀暗道:原來這小子是不知天高地厚呢!由此一想,他心里稍稍好了些,道:“這松江府,還有第二個徐家商行不成?”

    “那麼……”徐元佐腦中飛速轉動:“是徐閣老家?”

    “廢話!”徐賀磨著后槽牙:“宰相門前七品官!他家的管事恐怕比縣尊老爺還要大些!”

    “唔……原來還是豪門!”徐元佐心中掂量著“徐閣老”這三個字的分量。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4:57

第十六章 徐管事
  
    若說大明朝最有名的兩位徐閣老,無疑就是徐階和徐光啟了。

    兩人都是松江府人,不過徐階是華亭縣人,徐光啟是上海縣人,並沒有直接的宗親關系。當然,現在說起“徐閣老”必然是徐階無疑,因為徐光啟他爹都還沒出世呢。

    徐階的人生十分波折。少年神童,青年憤青,中年厚黑,晚年權相。徐元佐很不理解后世為何編導喜歡張居正而忽視徐階,顯然徐階的人生故事更有趣,而且從明朝權相斗爭而言,徐階是承上啟下的重要人物。

    他師承權相夏言,在夏言被嚴嵩斗倒害死之后,他與嚴嵩攀親,甘心人下。最后自己斗倒了嚴嵩,又培養了大明最后一任權相——張居正。

    在徐元佐看來,徐階絕對能在中華五千年善用頭腦的智謀之士中,當之無愧地位列第一集團。

    如今要去他家面試,何啻于當年畢業前收到了彙豐的面試通知!

    隆慶二年,徐階徐閣老應該剛剛致仕吧。

    徐元佐邊走邊在腦中深挖了一些:非但是剛剛致仕,而且還面臨著高拱的反攻倒算,整個徐黨都如驚弓之鳥。

    現在應該是他最不如意的時候!

    徐元佐心中一樂。要想給人留下一個深刻的好印象,乘人生病、低谷狀態是最簡單的。雖然徐階已經致仕了,以他的年紀也不可能有復起的一天,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致仕閣老的一句話也足以送他這個草根小民上青天了!

    要說貴人相助,這才是真正的貴人啊!

    徐元佐突然覺得眼前一黯,連忙剎住腳步,差點撞到陸夫子身上。

    陸夫子轉身道:“這是徐管事的宅子,你們先門口等等。”他怕徐元佐沒有人情往來的經驗,又交代兩句禮儀忌諱,這才上前敲門。

    有門子出來開了門,請陸夫子進去,用眼神示意徐氏父子避開一些,以免擋住正門。

    徐元佐看看那門子身上穿的衣著,竟也是不差,可見徐氏果然不愧松江第一家之名。

    徐賀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終究沒機會進去了,神情頗有些失落,猶自不肯死心。徐元佐看著父親這副模樣,心中有些不忍,到底精神和身体還是有統一延續性的嘛!

    正當他准備安慰一下這個不怎麼靠譜的父親時,徐管事家的大門吱地一聲開了道縫。

    “徐元佐?”門子的目光落在了徐賀身上,似乎覺得這個有些太老。他再看徐賀,卻又覺得這個似乎有些太小。

    “是是,正是小可。”徐元佐連忙上前,有那麼個剎那,他領略到了基因的影響力。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徐元佐連忙收攝心神,不讓徐賀的影子流露出來。

    “你跟我來。”門子盯著徐元佐說道,換言之就是對徐賀說:你給我等在外面。

    徐賀整張臉都皺了起來,縮到牆角獨自舔傷。

    徐元佐沒有時間去安撫父親受傷的心靈,跟著門子進了大門。

    一進大門就是轎廳,雖然不大,卻是大戶人家必有的功能建筑。徐元佐隨門子過了前院,並不進正堂,拐入一座月門,頓時山石、藤蔓觸目而來。

    ——這院子不俗啊!

    徐元佐飛快地轉動眼珠,打量著這個園林。因為沒有游人的關系,園子里花香鳥鳴,曲徑幽亭,倒比后世那些人頭攢動的歷史名園更有風味意境。

    陸夫子與徐管事徐誠正坐在花廳里聊天。

    “來來來,這就是我推薦的學生,徐元佐。”陸夫子見到徐元佐,伸手招呼道。

    徐元佐望向徐誠,見此人留著三絡長須,面容青雋,雖然有些皺紋,卻不顯得蒼老,反倒是給人一種閱歷豐富,老成可靠的感覺。如果不是知道他身為徐家家仆不能科舉,任誰都會懷疑這里坐著的是個閑情淡雅的舉人老爺。

    “徐老爺。”徐元佐連忙上前見禮,挑著好聽的叫。反正再過几年江南這邊的稱謂就會亂套,什麼人都可以稱“老爺”、“官人”。

    現在喊出來,其實也只是跟上了流行時尚罷了。

    徐老爺果然老懷大慰:“這就是我家老爺的宗親啊。”

    徐元佐頓時嚇得腿都軟了。

    即便作為后世之人,也知道在極其看重家門名譜的明朝是不能亂認親戚的。尤其是小戶人家攀附大戶人家,非但要被人嘲笑,還會引來極大的惡感。若是碰上有道德潔癖的大戶人家,即便不覺得自己祖宗被玷污了,也會覺得此等人數典忘祖,絕對是不可交往的小人!

    徐元佐不用猜就知道是陸夫子說的,自然也不能立刻辯解,總覺得自己好像有了點麻煩。

    “聽說你家現在有些困頓?”徐誠又道。

    徐元佐硬著頭皮道:“所以求管事給個差事。”

    徐誠點了點頭:“你知道我徐家最大的生意是什麼?”

    “棉布?”徐元佐試探道。他今天才知道陸夫子給他找了徐家這個豪門,哪里有功夫做功課?

    徐誠笑了笑,道:“其實我家棉布生意倒是其次,最大的生意其實松江米。”

    徐元佐恍然大悟。

    松江府是全國最大——恐怕也是當今世界最大的棉布出口地,同時它也是全國最大的糧食進口地。只是后世的人們在提到蘇松手工業發達擠壓農業時,總會引用万歷晚期的數據——那時候蘇松本地產糧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計。

    事實上,松江米的質量十分不錯,一度還是朝廷貢米。

    “不過你要說棉布,倒也不錯。”徐誠面不改色道:“因為米糧的收益已經漸漸弱了下去,棉布的收益卻日益增多。不出三五年,恐怕徐家就要專做棉布,兼營米糧了。”他話鋒一轉:“你知道我這個管事,在徐家管的哪塊生意?”

    徐元佐偷偷打量了徐誠一番,心中略作計較:看他面白須長,顯然不是常去地里的人。然而看他神情中一股落寞,剛才說到布市大漲也沒有絲毫興奮,既不是城府極深,也不是故意抑止,可見與徐家的棉布生意多半無緣。

    “小可不知。”徐元佐老實道。

    “是啊,你怎麼會知道呢。”徐誠口吻蕭索,略頓了頓方才道:“我管的是徐家最不起眼的產業,這棟老宅子。”

    徐元佐略微釋然。城里面可是寸土寸金,一個管事都能攢下這麼大一座宅院,實在有些可怖。

    徐誠嘆了口氣:“還有一座空而無人的新宅子。”

    徐元佐有些詫異,如果只是這樣,為什麼還要招募自己這個伙計呢?雖然初到大明時日不久,但是這個時代的人將公私分得很清楚。產業上用的是公人,生活里用的是私人。私人可能轉為公用,但公人不可能轉入內宅幫忙處理家庭事務。

    ——難道陸夫子把我賣給徐家為奴了?這也太荒唐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5:08

第十七章 職位薪酬
   
    不可否認的確有這麼一種販賣良家子弟的人存在。

    不過那需要滿足很多條件,比如賣家是惡霸,被賣的人欠了錢,又老實巴交不會維護自己的權益,收買者必然是缺乏道德約束,不在乎公眾輿論的劣紳土豪。

    現在這三個條件都不成立,所以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徐元佐頭上。

    徐元佐安安靜靜地聽著,並沒有著急插話。

    徐誠緬懷一番之后,望向徐元佐,笑道:“你果然如陸先生說的,沉穩。”

    “先生過獎。”徐元佐朝徐誠和陸夫子略略控背。

    “你就不想問我為何要招人麼?”徐誠再次望向徐元佐的目光之中帶著一絲好奇。

    “小可無須知道。”徐元佐直截了當道:“老爺要我做什麼事盡管告知要達到的成效。至于為何要做,那是老爺的事。如何去做,那是小可的事。做不到老爺的吩咐是小可無能。小可頭腦不靈光,只知道這些。”

    “噫!”徐誠長嘆一聲:“很好,很好啊!”

    陸夫子面帶得意,幫腔道:“此子如何?”

    “好。”徐誠道:“這樣的人我才放心。”

    陸夫子望向徐元佐,討功似地說道:“還不謝過徐管事?”

    “多謝徐老爺。”徐元佐道:“不過小可也怕耽誤了老爺的差事,墮了老爺的名聲。還請老爺告知,要小可做些什麼,做到何等程度。”

    徐誠撫須而笑,道:“是個可靠的人。”他這才道:“是這,我家老爺今年致仕還鄉,你曉得吧?”

    “閣老還鄉是地方大事,自然曉得。”徐元佐道。

    “我家二少爺就為老爺在夏圩起了一座宅院,准備給老爺頤養天年的。”徐誠緩緩道:“就在禮塔彙(李塔彙)河對面,距離小蒸也不遠。”

    徐誠繼續道:“不過這處宅子起得有些不合適。地方大,屋舍不多。老爺回來之后,又不滿意,所以等于白白費了銀錢。”

    徐元佐微微點頭,表示理解。

    能面見閣老的人可不多,徐階看起來是狼狽離京,在政爭上輸給了高拱,但很快人們就能意識到這位權相的能量,即便退休在家,要處置一兩個巡撫御史卻是易如反掌之事。所以徐家給老爺子准備的養老院肯定不會建筑太多屋舍,而是把銀子花在園林景觀上面。

    園林上花的錢可比蓋房子貴得多了,別的不說,光是太湖石就難以估價。若是再移栽几本珍貴花木,那園子就是價值連城。

    如果徐閣老不願住那邊,這宅子就是空關——等閑不會有多少財主能夠買下來。而徐氏肯定是不能虧本賣出去的,否則虧錢事小,讓人質疑徐家子弟對老首輔的孝心就虧大了!

    徐元佐隱隱覺得這事有些棘手了。

    “這座園子也不打算放奴仆進去,徐家就算是家大業大也沒閑錢白養那麼多人。”徐誠說話間多了一些慍怒:“攤上這種事,你可知道我要招人干嘛了?”

    徐元佐垂著頭,低聲道:“老爺見諒,小可還是不知道。”

    “你!”徐誠頓時氣結,望向陸夫子。

    陸夫子一臉尷尬:“你怎麼關鍵時候犯蠢?當然是由你出面,去找些短工、健婦,將園子收拾妥當。”他頓了頓:“這差事簡單好做,職位薪酬卻高,分明是徐先生抬舉你的!”

    徐元佐露出一臉憨笑:“老爺,做這等小事,敢問職位薪酬能有多高?”

    徐誠干咳一聲,起身對陸夫子道:“見諒,更衣。”說罷也不理會徐元佐,徑自出了花廳。

    陸夫子知道這是徐誠故意留下他把話說清楚,恨鐵不成鋼:“你過來過來。”徐元佐只得挪步上前。陸夫子忍住火氣,道:“你知道這個徐誠是什麼來歷?”

    “學生不知啊。”徐元佐當然不可能知道這麼個無名小卒。

    “他是徐閣老的管家啊!”陸夫子痛心疾首道:“我與他也是幼年玩伴的交情,否則怎麼能謀得這麼好的差事!”

    徐元佐一拍厚厚的腦門:“原來如此。他一直陪著閣老在北京,等回來之后卻發現家里管家、管事全都讓人占了,自己內外無援,結果就打發到這里養老,順便再給他個雞肋一樣的園子放著惡心他。”

    “就你聰明!”陸夫子也重重在那油光錚亮的腦門上彈了一記,低聲道:“閣老離京的時候有些狼狽……他手下的確沒有可靠的人,正好我來找他,又記得你的事,這才說下來。”

    “夫子,”徐元佐認真道,“關鍵還是那四個字:職位薪酬。”

    陸夫子無語,只得道:“徐家商行里面最大的是大掌櫃,也就是那兩位管事。大掌櫃之下是各店的掌櫃。掌櫃之下,大店還有二掌櫃、三掌櫃。再下面有賬房。賬房下面是伙計。伙計也有三六九等,最下面的是學徒,三年包吃住,沒有一文錢拿。”他說著,看了徐元佐一眼,分明是告訴他,如今起碼省了他三年學徒。

    徐元佐卻不滿足于此,仍舊一副呆呆的模樣等他說下去。

    “三年學滿,才能聽候雜差,每月有點小錢貼補,這叫小伙計。”陸夫子繼續道:“再是三年小伙計,聰明伶俐,沒有犯錯,才能跟著大伙計學做生意,這叫站櫃。站櫃三年,掌櫃點頭,才算是大伙計!”

    徐元佐嘿嘿憨笑:“多謝夫子,直接就讓我做了這大伙計?”

    “你還真敢貪心!”陸夫子眉毛一豎:“我跟徐管事好說歹說,人家才點頭給你個站櫃。起碼也等學會了徐家的規矩,再去做你那大伙計的夢!”

    徐元佐微微垂頭,道:“那薪酬……”

    “做了賬房才叫薪酬,伙計只有工錢。”陸夫子沒好氣道:“每月包吃住,給三錢五分銀子。”

    徐元佐摸了摸鼻子,翻眼望天:“這樣啊,容我想想……”

    陸夫子差點暴怒,正好看到徐誠回來,方才按捺下來,心中仍舊忍不住罵道:這崽子不知天高地厚,三錢五分銀的工錢還嫌少!

    一月三錢五分,一年下來也有四兩多。像徐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往往在年節要多給一份工錢,算是犒勞,跟后世的年底雙薪異名同實。

    這樣算起來,徐元佐這般要功名沒功名,要資歷沒資歷的少年郎,能有這等待遇絕對是松江今年最大勵志的新聞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5:25

第十八章 麻煩
  
    徐誠万万沒想到,徐元佐竟然還是對他提出的待遇說了“不”。

    讓他更加沒有想到的是,徐元佐並非是要獅子大開口。

    “小可覺得三錢五分銀子並不合適。”徐元佐說道。親眼看著陸夫子一臉奴意,徐管事臉色漸冷,方才繼續道:“小可覺得,前三個月只包吃住,分文不取才合公道。”

    陸夫子一臉愕然,徐管事也是充滿了好奇:“這是為何?”

    “因為管事交代的事,其實並不難辦,無非就是要個可靠人奔走罷了。”徐元佐畢恭畢敬道:“拿三錢五分的工錢,小可實在有愧于心。”

    徐誠臉色稍霽:“你只要盡心盡力便是了,徐家哪里在乎這几兩銀子。”

    “徐家不在乎,小可卻在乎。”徐元佐認真道:“小可願在前三月里努力作為,等第四個月,管事若是以為小可有些勞苦之功,就請依勞支銀。若是管事覺得小可乃一無用廢柴,小可必定轉身就走,不敢有辱尊目。”

    徐誠被徐元佐這麼決斷的話嚇了一跳,反倒有些尷尬,望向陸夫子笑道:“你這學生倒有脾氣。”

    陸夫子已經消了怒氣,眼簾微閉,道:“不過說得倒是公道。”

    徐誠往陸夫子那邊靠了靠:“要不,就這麼試試?”

    這分明是向陸夫子討人情。

    不管怎麼說,陸夫子好歹也是大明的生員,在松江也不是個落魄措大。

    陸夫子隱隱覺得自己有些虧,尤其是徐元佐不肯要前三個月的工錢,這投資回報周期也就拉長了。不過事到如今難道還拆自己的台麼?他也只能輕輕點頭,表示支持。

    “大掌櫃,”徐元佐既然決定在這儿干活,自然要改稱呼,“那小可何時來上工呢?”

    “這就看你方便吧,不過最晚不能過了十月初八。”徐管事道:“初十日老爺要去新園游園,不一定會住,但要打掃清爽。”

    “小可今日就可以留下。”徐元佐道。

    陸夫子差點笑出聲來。

    徐誠也面帶笑意:“小孩子倒是勁頭挺足。”

    徐元佐咧嘴一笑。

    他倒不是趕著工作的工作狂,而是真心覺得呆在家里別扭。不能說母親苛待他,考慮到母親從來沒說過他晚上點燈寫字的事,這簡直是溺愛縱容了!姐姐雖然有些看他不起,但對他也是照顧得無微不至,洗衣洗碗毫無怨言。

    再加上徐賀這個父親實在有些復雜。

    徐元佐一方面能感受到父子血緣之情,一方面又實在受不了他做假賬瞞家里人,很可能還是養外室虧待正室……而且徐元佐也覺得父親在陸夫子面前的態度,實在太不注意自身形象了,當著儿子的面都不在意節操啊!

    與其一路回去大眼瞪小眼的尷尬,不如索性留在松江,進入工作狀態,彼此眼不見心不煩。

    “夫子倒是可以與家父同船回去。”徐元佐記起陸夫子其實是要回去的,連忙道。

    “如此甚好。”陸夫子抬頭看了看天色,道:“那我也就不打擾了,否則今晚又回不去了。”

    徐誠也不挽留,道:“我送你出去。至于你說的那位同學,待他空了就領來吧。我這儿實在缺人手。”

    大明的功名更類似錄取名額,只有先中了生員才能進學讀書。所以陸夫子的同學,自然也是生員。這種就屬于中高層管理人才了,遠非徐元佐能夠企望。

    說到底徐元佐就是在文憑上吃了癟,無論哪個時代都只能先爵碎了咽下去。至于能不能吐出來,那就得看個人努力和氣運了。

    徐元佐跟在徐誠身后,一路送陸夫子出去。到了門口,他見父親狗一樣蹲在徐家牆角,不知為何,鼻頭竟然一酸,差點眼淚都流下來。

    ——這明明是個毫無責任感,缺乏自尊的廢柴!為何我看了心里卻這般難過。

    徐元佐扭過頭,裝作擦鼻子,不讓人看到他眼中的水光。

    徐賀卻毫無知覺,見大門中開便欣然跑來,又是對著陸夫子和徐管事一通拍馬示好。

    陸夫子早就對徐賀沒有指望,徐誠在京師閱人無數,自然也一眼就看透了這個膚淺的小商販。兩人都不會對他有什麼好臉。

    徐元佐平復了內心的悸動,上前對徐誠道:“大掌櫃,我送夫子和父親上船。”

    徐誠點頭同意,又交代了門子認人,回頭直接帶徐元佐去后面廂房安頓,明日就去新園子上工。

    徐元佐當徐誠與陸夫子作別,看父親因為見了徐誠一臉喜滋滋的模樣,頓時滅了與他說話的心。他只是靠近陸夫子,低聲道:“夫子,徐管事以為我是徐氏宗親……”

    “不是麼?”陸夫子頗為詫異:“當年你父親去考生員,報出來的可是尚未出五服的徐氏宗親呀。”

    徐元佐喉結打轉,真不知道父親哪根腦筋搭錯了,竟然在出身上作假!或許是為了博取考官矚目,行個方便,但万一查出來可是充軍流放的重罪啊!

    “學生以為最好不要張揚。”徐元佐立馬改了口風,含糊其辭道。

    陸夫子道:“唔,這倒無妨,別人若是知道你有這等靠山,羨慕巴結還來不及,哪里會瞧不起你。”

    “我怕給徐家抹黑。”徐元佐相信自己臉上肯定是抹了鍋灰一樣黑。

    “勉勵去做便是了。”陸夫子滿意拍了拍徐元佐肩膀,算是十分親近的鼓勵了。

    徐元佐一直送夫子到了船上,然后才跟父親道別,自己留在了岸上。

    徐賀此刻仍舊沉浸在甜蜜的興奮之中,頗有些詞不達意,能夠清楚表達出來的意思只有兩條:其一,你爹做的好事多,所以你小子運氣好。其二,記得把工錢都帶回來。

    徐元佐看著小船緩緩離開碼頭,心中有失落,有解脫。不管怎麼說,他總算踏上了獨立的第一步,生活應該算是步入了正軌。

    好好干一番事業!

    徐元佐給自己打了氣,轉身就要回宅子里安頓。

    “停停!”有人叫道。

    ——婷婷是誰?

    徐元佐下意識腳下一滯,環顧四周,卻發現碼頭上除了一個拉船的並無其他人。他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那個拉船的叫他站住的意思。

    “你還沒給賞錢呢。”拉船的快步上前,攔住了徐元佐的去路。

    徐元佐一愣:“我給什麼賞錢?”

    “你們的船走了,還沒給錢!”拉船的顯然脾氣不好,提高了音量。

    徐元佐也有點起火;“我們來時就給了錢的,你現在又要,是訛我不成!”

    “來的時候給了,走的時候就不用給了麼!”拉船的叫了起來:“我們拉船看碼頭,賣的是力氣,來的時候掙你几文力錢,走的時候你不給几文賞錢麼!”

    “人家見你肯賣力氣,可憐你給個打賞,哪有强要的!”徐元佐身上哪有錢給,索性甩開袖子硬闖:“你敢强要就是搶劫!與我見官去!小爺我也是讀書識字背得大明律的!”

    拉船的頓時氣餒,聲音都弱了許多:“這又不是我定的規矩。你自己去打聽,松江城里八個內碼頭,哪個不是這樣的規矩?你是讀書識字的人,跟我計較几文錢的打賞有臉面麼?現在買個饅頭還要兩文錢呢!”

    徐元佐目前還有濃郁的“未來”思維,總是喜歡將大明貨幣換算成人民幣。得虧他現在腦子好,運轉飛快,瞬息之間得出了結論:如果以黃金為基准,一文錢等于后世的七角錢;如果以當前米價為基准,一文錢等于三角錢。

    無論哪個基准,眼前這麻煩都局限在兩塊錢之內。

    兩塊錢的麻煩算麻煩麼?

    算麻煩麼?

    算!

    因為徐元佐現在身上真是一文不名,窮得叮當響——骨頭叮當作響。

    “啥事体啥事体!”

    爭執聲引來了一群膀大腰圓、滿臉橫肉,一看就知道是絕非善類的人物。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5:39

第十九章 遇故知

    徐元佐面對這個拉船佬,那是占據了絕對優勢!

    別的不說,他一身肥肉,對方卻是柴火棍一般的身材,根根肋條顯現。不是一個當量級的,徐元佐自信壓都能壓散這麼個骨頭架子。

    不過新來的這波人可不一樣,各個都有大肚子,這在目今社會說明他們吃得很好。

    吃得好,又無所事事,那麼職業也就呼之欲出了:潑皮無賴。

    “他們的船走了不給賞錢,還要拉我去見官。”拉船的像是找到了組織,一臉輕蔑地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就算是真傻子也知道他們是一伙的了。

    黑社會最早是從哪里來的?就是從水陸樞紐起家的。這些人混在碼頭上,抽取分成,替柴火棍一樣的拉船佬出頭,充當保護傘,可以說是最原始的非法團体。

    撞到他們手里,恐怕是要吃虧了。

    徐元佐左右環視,對比了一下戰斗力。

    對方有六個人,各個都是皂衣短衫,橫肉翻滾,無論哪一個都能打他十個啊!

    如此算來,這一仗其實是一比六十。

    兵法有云……

    走為上!

    可惜前有棕熊后有河水,怎麼走?

    徐元佐額角滴落了一滴冷汗。

    “就是你要壞規矩!”領頭的壯漢朝前踏出一步,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一張血口吐出腥臭。

    這孩子腸胃不好吧!

    徐元佐硬是靠堅定的意志力站穩腳更,一動不動。

    “徐傻子!”突然有人叫道。

    徐元佐一個激靈,知道是自己的熟人來了,連忙叫道:“是我!我在這儿!”

    几個大漢不懷好意地扭頭看去。

    徐元佐從大漢之間的空隙偷看,卻見來的也是一群人。這群人領頭的也是壯漢,身穿一色的皂衣短衫,看著有些面熟。

    貌似他們才是一伙的啊!

    如果不是堅信徐傻子不會與人結怨,徐元佐現在肯定拼著衣服濕透也要跳河逃走!

    “徐傻子,真是你?”新來的那群壯漢顯然是跟碼頭上的這撥認識的,毫無阻礙地混成了一團。

    “我來郡城謀個差事。”徐元佐道。

    領頭那人哦了一聲,轉頭對之前的壯漢道:“諸位哥哥,這人是小弟的街坊,出了名的傻子,家里又窮,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之前那群人的凶惡之氣消散不少,解釋道:“他不守規矩,本想給點教訓的,原來卻是個傻子。”

    “關鍵是他除了一身肥膘可以榨油,恐怕也榨不出銀子來。”領頭那人雖然是在替徐元佐消解麻煩,但口吻實在不善。

    徐元佐也知道現在不是意氣的時候,只好垂著頭忍了。

    “他說他是讀書人,還要拉我見官呢。”之前的那個柴火棍又跳了出來。

    要不是打不過這麼多人,徐元佐真想一腳踢過去啊!

    “他讀個屁書。”那人不屑道:“識的字怕是還沒我多些。”

    眾多黑社會紛紛大笑起來。

    之前那人樂呵道:“看在大力兄弟的面子上,就算了罷。散了散了,吃飯去吧!”

    ——這人不會就是牛大力吧!?

    徐元佐想起小瘦猴之前的提醒。

    這家伙竟然跑到郡城來當黑社會了!

    難怪在家時候沒見過。

    “大力哥……”徐元佐小心叫道。

    “你比我大,我聽不慣!”牛大力一臉不耐煩道:“郡城不比家里,出門在外要講規矩。讓人笑你鄉巴佬也就罷了,白白吃頓老拳好玩麼!”說罷自己也要帶著弟兄們走,顯然是到了飯點。

    徐元佐沒想到這個身高九尺,看臉像是三十歲的壯漢竟然比自己還小,頗有些驚詫。不過他也沒想要跟黑社會套交情,只是連連應諾。

    牛大力走了兩步,突然停下來,道:“對了,你怎麼跑郡城謀生了?不讀書了?”

    “我比大力兄弟還不如,難道還指望考生員?”徐元佐道。

    牛大力笑了起來,道:“這倒也是。你謀了什麼事做?”

    “給人跑腿打雜。”徐元佐可不敢輕易暴露自己是徐家雇工的消息。自己剛剛入職就跟這種社會閑散人員攪合不清,原本清白之軀就此染上“黑色”,鬧到徐誠耳中實在是影響前途啊!

    牛大力沒有深問,大約也不信徐元佐能夠找到什麼好差事。

    “等等,我記得你小子算學不錯,會看賬麼?”牛大力突然問道。

    徐元佐一愣:“你是說‘要賬’還是‘看賬’?”

    “你腦子不好,耳朵也打折麼?當然是看賬!”牛大力覺得自己脾氣還真是好了許多,換早前那個暴躁脾氣,早就一耳光扇上去了。

    徐元佐的聽力當然沒有問題,只是很難將這些混混跟“看賬”聯系起來。

    “我們打行也是有賬要記的。”牛大力一把拉過徐元佐,勾住他的脖子以示親近:“咱們先去吃飯,吃了飯你來算,我來寫。”

    徐元佐一聽“打行”就更是腿軟:那可是歷史著名的黑社會組織啊!

    更可怕的是,這個黑社會組織還是合法的!

    “我還要去東家……”

    “你東主是哪家?我讓手下兄弟去跑一趟。”牛大力拍著胸脯,露出巴掌寬的護心毛:“如今我也算是有了點名頭,行里兄弟哪個不叫我一聲‘大力哥哥’。”

    ——剛才那個就叫你“兄弟”。

    徐元佐腹誹。

    當然,也只是腹誹。

    雖然牛大力如此熱情,但是徐元佐卻更不敢透露自己東家的信息。索性把牙一咬,拼著擔上“不懂事”的名頭,也不讓人知道他在徐家做事。

    牛大力雖然憑著一身猛力和祖傳的摔跤技藝,在街頭橫行無忌,是打行冉冉升起的新星,但見識和思維能力終究受制于年齡,根本無法與徐元佐這頭小狐狸搭脈。

    牛大力親熱地拉著徐元佐出了東面的披云門,又過了逸仙橋,一路上卻是越走越熱鬧,漸漸到了鬧市之中。

    徐元佐也不再掙扎,只見道路兩旁商鋪亭館,排列有序,路上商賈往來,竟然不比后世的步行街要弱。

    人常說蘇松富饒,果然可見一斑。

    打行起源于蘇州,嘉靖年間傳到了松江。雖然名聲惡劣,但官府也沒有取締,甚至在這鬧市之中,打行還掛出了幡子——青布上畫了個拳頭,算是公開做買賣。

    徐元佐見多識廣,知道后世日本的黑社會也是可以合法注冊,大概根子就在大明。

    牛大力手下弟兄挑開門簾進去,是個擺了一張桌子四把椅子的小屋,有點像后世滿大街的房屋黑中介,或是駕校招生點。

    眾人沒有在這門面上停留,魚貫進了后院。

    徐元佐一進后院,頓時感到熱浪扑面。

    不大的院子里已經擺了五桌台面,兩個臉色紅扑扑的健婦正端著菜飯上桌。廚房里還傳來廚子的大聲指揮,顯然還有菜沒有炒好。

    徐元佐掃視一周,沒有發現剛才碼頭上的那波人,看來這種據點在松江肯定不止一個。

    “坐這儿,別客氣,敞開了吃!”牛大力按住徐元佐的肩頭,讓他坐在主座旁邊。他自己坐了主座。

    大明是個階級社會,就算在打行里也是一樣。等牛大力落座,他手下的兄弟方才一一入座,看著滿桌子的肉菜卻沒人動筷子。

    徐元佐也沒有動。

    他都看呆了。

    自從來到大明,他還沒像今天這樣見過這麼多色香驚艷的好菜!與這桌菜色相比,前兩日吃的流水席根本就上不了台面啊!

    那紅彤彤的是醬油肘子,那黑黝黝的是梅菜扣肉,那亮晶晶的是大蝦仁,那白汪汪的是奶白鯽魚湯……

    難怪梁山眾人最喜歡的廣告就是: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飲食對人的衝擊力實在太大了呀!

    徐元佐吞了吞口水,在猶豫不是借這個機會索性入伙算了。

    在他的歷史知識中,打行還是新興的朝陽產業,真正獨霸一方要在万歷八年之后,等到了天啟崇禎時代,那簡直是進入了打行的黃金時期!

    就在他勉力抵御誘惑時,一聲炸雷在耳旁響起:

    “哪里來的這白白胖胖的兔儿相公!”

    口水如雨水一般落在徐元佐頭上。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5:50

第二十章 手藝人
  
    徐元佐還在估算身后這人的戰斗力,牛大力已經一躍而起。

    “仇老九!這是我牛大力請來的賬房先生!”牛大力殺氣勃發,身邊兄弟全都跟著站了起來。

    徐元佐看看整桌人就自己坐著,頗有些搶眼,也只好站了起來。

    他一回頭,差點嚇了一跳,那仇老九足足有一丈高,真個是虎頭猿背,蜂腰蛙腿,無論放在哪個游戲里都是守關大BOSS啊!

    牛大力與他相比,頓時就還原成了孩子。

    不過牛大力雖是個粗人,卻決不至于莽撞。他敢跟這樣一個手如蒲扇的巨靈神叫板,自然是有所依仗的。

    仇老九顯然對牛大力的依仗有所忌憚,但還不足以讓他敬畏。

    “呵,咱們憑手藝吃飯的人,連調笑兩句都不行了?”仇老九逼近牛大力,好像隨時都會在他臉上偷偷香一口。

    牛大力微微有些臉紅,顯然不是羞澀,而是氣惱。

    徐元佐只聽仇老九這麼說,就知道牛大力多半是靠了裙帶關系,所以年少高位,惹得老流氓心中不服。

    這種對峙多半不是第一次了,牛大力肯定每回都是這樣,被人調戲之后不得不息事寧人。

    徐元佐分析了這麼多,眼看仇老九晃蕩著要回自己位子去吃飯,突然出聲道:“憑手藝吃飯的才是漢子。”

    “你在跟我老卵?”仇老九停住腳步,惡狠狠道。

    徐元佐權當沒聽到,朝廚房叫道:“還有几個菜?”

    廚房那邊也不管是誰問的,傳來一聲帶著焦躁的吼聲:“快了快了,還有一個燜羊肉!催什麼催!”

    徐元佐轉頭對牛大力道:“大力兄弟,閑著沒事,我先把賬目清了。”

    “那可多……”牛大力下意識說完,這才反應過來:徐傻子是在幫他掙面子呢!

    可別面子沒掙到,連里子都丟了!

    牛大力有些擔憂,還是轉身讓人去抱賬目出來。

    徐元佐在眾人環視之中氣定神閑,款款落座。

    不一時,抱賬簿出來的人先到了,竟然是零零散散各種小本子和紙張並存。

    這根本不是賬簿,這是原始憑證啊!

    徐元佐理解中的“看賬”是有賬簿的。憑著自己數學感知天賦,拿著賬簿翻一遍就能夠輕松找出問題,完成任務,收獲驚嘆。但現在他們竟然抱出來的是原始憑證……只是掃了一眼這些紙頭上龍飛鳳舞的字跡,腦袋就差點炸開了。

    看你妹的賬!這明明是要我做賬啊!

    牛大力也擔心地看著徐元佐。

    只有仇老九和他的兄弟面露笑意。

    “夠麼?里面還有。”抱來這堆原始賬目的小兄弟開口問道。

    牛大力真恨不得一腳踹上去!

    “抱出來!全都抱出來!”仇老九和一眾弟兄起哄道:“否則怎麼顯得出這賬房先生的手藝!”

    徐元佐取過一張紙頭,見上面潦草寫著某年月日,某某還賭債若干,然后是手印簽押。他將這紙放在左手邊,心中暗道:輸人不輸陣!拼著午飯不吃,也不能在這里丟人現眼啊!

    他推開碗筷,拿腔作勢吩咐道:“還有識字的沒有?把這理理,收條一堆,欠條一堆,記的開銷也放一堆。”

    人群之中只有牛大力還算識兩個字,他又抓出個瘦小的男子——應該是這個黑社會里的文書吧。

    兩人在這方面倒是足堪勝任,很快就照徐元佐的吩咐將零散的紙頭分類。

    乘這功夫,徐元佐已經拿了几個小本子,翻開一看果然是記得亂七八糟的日記賬。當下也只有囫圇吞棗全都記在腦子里。等他把修訂成冊的日記賬看完,牛大力和小文書也整理了一摞紙出來。

    徐元佐取了一摞,邊看邊按照日子排列順序。等他弄完,又是一摞紙已經整理好了。

    牛大力一邊整理一邊心焦,也不知道這徐傻子只是翻看,也不拿筆抄記,這到底是在看賬還是消遣?他心頭突然一跳,差點拍著大腿跳起來:壞了!當時自己跟徐傻子說是來“看賬”的,莫非徐傻子真的就是這麼看看,其實什麼都不會做?

    徐元佐卻進入了奇怪的狀態,對數字的敏感度似乎更有提升。他原本記憶文字是靠硬記,如今卻想到了中學時候學過“四角號碼檢字法”。

    那原本是查字典的一種方法,用數字零到九表示一個漢字四角的十種筆形,有時在最后增加一位補碼。

    此刻,徐元佐在腦中重新編譯了筆形對應的數字,記憶漢字也就成了記憶四、五位數的數字。

    如此一來,所有單據、日記賬,對徐元佐而言都是數字而已。

    簡直如魚得水。

    他越看越快,快得已經超過了牛大力和瘦文書分類的速度,竟然一個人就將所有單據都依照日期分類堆放。

    “羊肉來咯!”廚子忙完了最后一道菜,大聲宣告。

    “我也好了。”徐元佐放下最后一張紙,將三摞單據橫豎一疊,宣告工作完成。

    仇老九陰陽怪氣道:“這手藝倒也不賴。”

    牛大力也覺得有些丟人現眼,悶悶沒有說話。

    “我也不知道你們的資產。”徐元佐悠悠道:“所以光憑這些東西只能做一本流水賬出來。”他看了看一眼桌上還冒著熱氣飯菜:“為了不耽誤大家吃飯,我先給個總計吧。”說罷,徐元佐叫人取了筆墨紙硯,寫下了累加出來的總支出、總收入,又單另寫下了應收賬款數額。

    牛大力拿了這三個數字,也是心有疑惑。草草翻一遍所有單據就說自己算出來了,一不見筆記,二不見算盤,這真的可靠麼?

    比牛大力更不相信的人為數不少,仇老九大笑道:“你這白胖子隨便胡謅几個數字出來,就想糊弄你仇爺爺!”

    “先吃飯,吃完飯我慢慢給你列成賬目,一看就明白了。”徐元佐示意牛大力准備動筷子,現在沒有任何事能比吃飯更重要的了。

    “不急在一時!”仇老九突然臉上閃過一道獰笑:“我這就找個賬房來算算,若是有誤,你就洗白了屁股等著老子。”

    徐元佐壓住怒氣,面露笑意:“若是無誤,你怎地說?”

    “若是無誤,隨你如何!”仇老九根本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做到過目算賬。再看看桌上這一堆單據,他甚至懷疑徐元佐根本只是理齊了而已,本看都沒看。

    兩人既然立了賭約,徐元佐也不著急吃飯了,索性背對飯桌,避免誘惑……結果更加痛苦。

    不轉身只是看著一桌菜不能吃,轉過身卻是看著四桌菜不能吃。

    仇老九也是雷厲風行,沒過多久就提溜著一個干瘦的老頭進來了。老頭一臉倒霉相,滿臉地皺紋就像是刻了甲骨文的龜殼。只從他腋下夾著的算盤來看,這必然是某戶商家的賬房先生。

    在賬房身后,還跟了個小伙子,也是一臉懼色,看起來像是那老帳房的子侄學徒。

    “給我算清楚,若是有半點算錯,有你苦頭吃!”仇老九威脅道。

    老帳房吞了口口水:“九爺,這麼多,怕是要算到晚上去了。”

    “算!”仇老九可不管那麼多。

    老帳房一臉苦相,找了個地方坐了,清了清算盤,讓那年輕小伙子開始報數。徐元佐也不多說,只是提醒他不要搞亂了日期,又給他看了自己寫的總計,他自然明白仇老九要他怎麼算了。

    眾人之中真正關注這事的也就牛大力和仇老九,以及他們的兄弟。其他人並不願意擺明車馬站在誰一邊,沒事何必跟人結怨呢?這種中立立場讓他們對于不能吃飯很郁悶,只能干巴巴看著。

    終于有人動了動腦筋,偷偷去把行首請了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6:11

第二十一章 安六爺
  
    行首這個稱呼挺文雅的,他人也長得挺文雅的。

    不過四十開外的年紀,蓄著濃密的圈口胡,盡管量体裁衣,仍舊顯得緊繃繃的。

    徐元佐只看了他一眼,便不敢再望過去了。好像他身上滿溢著如刺般的光芒,多看一眼都會刺瞎雙眼。

    當然,更現實的說法是:華夏傳統,與人對視等于挑釁。

    徐元佐可不想做那等蠢事。

    “大舅。”“大哥。”

    牛大力和仇老九率先過來問好。

    行首是整個打行的老大,也就是后世常說的扛把子。不過現在“扛把子”這個稱呼還僅限于山賊强盜,尚未進入市井流氓之中。

    行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手下,又看了一眼親親的外甥,聲音低沉:“鬧什麼呢?飯也不吃。”

    牛大力立刻接話道:“大舅,我找了個街坊來清賬,仇九哥各種刁難。這不,他正找外人核算呢。”

    仇老九被牛大力挖坑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先不解釋刁難的問題——解釋了也沒人信。他道:“大哥,也不算外人,是通安行的老賬房,嘴緊著呢。”

    行首也認出了這個賬房,微微點頭,又望向了牛大力。

    “我請的是街坊里一個傻子,只會算賬。”牛大力跟著解釋道。

    行首看了一眼徐元佐,感覺有些不對,道:“叫那傻子過來。”

    牛大力連忙過去,拉起徐元佐,低聲道:“我舅要見你,你機靈點!”

    徐元佐卻是知道財務狀況對一個公司——社團的重要性,找的往往不是才能卓著的聰明人,而是老實可靠的心腹。這種情況下還要什麼機靈?當然是越蠢越好!

    “這個,這個,行首好。”徐元佐見了行首,話都說不清了。

    一半是裝的,一半的確是這行首氣勢壓人。

    “看得起我的,都叫我安六爺。”行首緩緩道。

    “六爺好。”徐元佐連連躬身。

    安六爺故意要營造更加大的壓力,並不理會徐元佐,吩咐左右,道:“先讓不相干的人吃飯。”

    徐元佐轉身就要走,卻被牛大力一把拉住。

    “六爺說不相干的人先吃飯……”徐元佐小聲解釋道。

    安六爺差點沒繃住笑出聲來。

    “讓你機靈點!”牛大力齜牙咧嘴,一副蛋疼樣。

    “讓他去吃吧。”安六爺本來想敲打徐元佐一番,看他這般老(蠢)實(笨),自然也就放心了。

    其實會放在這里的賬目能有什麼機密?真正重要的是打行跟衙門書吏、大戶豪强往來的賬本,那才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

    徐元佐如蒙大赦,連忙回到自己座位上,趁著飯菜沒涼,大快朵頤起來。

    牛大力摸了摸鼻子:“他是知根知底的街坊,就是個傻子,但能算賬。”

    仇老九一臉陰笑,道:“哪里是能算賬!簡直是神乎其神吶!”見安六爺不解,仇老九又將剛才徐元佐的表現添油加醋講了一遍。

    牛大力在一旁聽得心驚,又不能立刻拆自己的台,只能悶聲不響,指望徐元佐沒有算錯。

    安六爺聽完這藝术加工之后的世界奇人,半信半疑道:“真的假的?”

    “他就是能算賬。”牛大力的智力不足以擠干淨仇老九話里的水分,只是悶悶道:“是人難免出錯……不太離譜就行了吧。”

    安六爺看著打算盤的老帳房,對仇老九道:“你去傾銀鋪多找几個賬房來。”

    仇老九嘿嘿一笑,如同脫韁的野狗一般跑了出去。

    徐元佐正吃得盡興,聽到“銀鋪”兩字,心中暗道:這是明朝的金融機構了?據說票號是傅山和顧炎武為了反清復明才弄出來的,那麼現在的銀鋪經營什麼?等有機會還是要去看看。

    過了不一時,仇老九果然帶著三個賬房和伙計來了。賬房伙計見了安六爺,紛紛招呼“東家”,可見那銀鋪正是安六爺產業。安六爺交代了算賬的事,又取了徐元佐寫的總計,心中不有訝異:這傻子賬算得快,字也寫這麼好?能寫能算還是傻子麼?

    算盤聲很快就形成了一曲合唱,之前的老帳房,立刻就被比了下去——他的工作效率最低。

    與牛大力的緊張不同,徐元佐仍舊吃得津津有味。

    有四個賬房帶著助手一起工作,大大加快了工作速度。加上只需要累加數字,不需要抄記謄寫,所以原本預計要算到晚上的賬很快就出了結果。

    傾銀鋪的賬房走到安六爺跟前,畢恭畢敬地報上了三個數字。

    安六爺拿著徐元佐寫的總計,面沉如水。

    仇老九登時咧嘴笑了:“對不上?呵呵,那就對不住了!”

    牛大力也緊張地要去看兩邊算出來的數字。

    安六爺卻將兩張紙都給了仇老九。

    仇老九笑呵呵地接過紙,登時臉就垮下來了。

    牛大力意識到自己贏了,卻實在難以相信:“徐傻子沒算錯?”

    安六爺望向正嚼著紅燜羊肉的徐元佐,淡淡道:“去跟他說,來給我算賬,每月五兩銀子。”

    “五兩!”仇老九和牛大力都失聲叫了起來。

    徐元佐耳朵一豎,又見牛大力和仇老九都在看他,隱約猜到了安六爺的意思。不過他還是沒猜到安六爺給的是月薪,只以為一年五兩呢。

    如果是一年五兩,只比徐家多了少許,構不成誘惑。

    “每月五兩!”

    徐元佐驚訝得差點把舌頭都吞了。

    安六爺坐在徐元佐旁邊的椅子上,仍舊一臉古井不波:“每月五兩。包吃住。”

    徐元佐搓了搓臉:每月五兩,一年就有六十兩了。

    作為一個職場新人,是進前途更好的大企業,還是進薪酬優渥的小企業,這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普遍而言,要想真正得到鍛煉和培訓,大企業還是優于小企業的。至于撈偏門的小企業,恐怕只有毫無野心和頭腦的人才會被高薪利誘。

    徐元佐可不打算在這麼簡單的問題上犯錯誤。

    不過安六爺的背景必須加以考慮。

    而且,五兩銀子……他不會打算把賬房全炒了,只留他一個吧。從保密原則而言,這樣做的確降低了秘密泄露的概率。

    徐元佐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于是他下意識地往嘴里塞了一坨羊肉壓壓驚。

    牛大力一巴掌打在徐元佐后腦勺上。

    徐元佐立馬意識到自己這樣實在是大大的不敬,差點就把羊肉吐出來了……不過總算還是有驚無險地咽了下去。

    “六爺,”徐元佐道,“我每個月來這里做半天賬,六爺給個一兩銀子就行了。”

    安六爺神色復雜地看著徐元佐。

    難道徐元佐當他是冤大頭麼!半天就要一兩銀子,這是記賬還是討賬?自家打行出去討賬都沒這麼高的利潤!

    不過每個月五兩的確是自己給的天價,難道剛擺完闊就要打自己的臉麼!

    傻子有兩種,一種是讓人討厭,一種是讓人十分討厭……徐元佐無疑成了后者。

    “忠臣不事二主。我給你高薪是要你來當我的忠臣,不是給你討價還價的。”安六爺到底是個有涵養的老流氓,沉聲說著,並未動怒。

    徐元佐雙手一攤:“我已經有了東主,總不能見利忘義吧。”他又道:“若我真的見利忘義,六爺恐怕也信不過我。”

    “你東家是誰?”安六爺一臉不屑道。

    ——看來不說是不行了……

    徐元佐只得暗暗祈禱徐家的名頭能夠提供庇護,並且不要發生無法控制的狗血事件。

    “徐家。”徐元佐調整呼吸,平聲道:“徐閣老家。”

    這種用平白無奇地口吻報出一個通天人物最是裝逼!

    安六爺心中就像一万頭羊和駱駝踐踏而過。

    “你可以走了。”安六爺揮了揮手,顯然已經給徐元佐貼上了“万分討厭”這個標簽。

    即便時光飛逝到了万歷八年以后,一座府城的打行行首也不敢挖閣老家的牆根。

    “那……”徐元佐頓了頓,略顯窘色:“我能把飯吃完麼?”

    安六爺腳下一個踉蹌,用力一踏石板:“這地該修了!”說罷頭也不回地就往外走去。

    徐元佐大大松了口氣,運筷如飛地夾著肉菜。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6:28

第二十二章 第一項任務

    牛大力覺得自己這回真的是掙足了臉,非但讓仇老九吃了癟,更是有一個連舅舅都高看一眼的街坊。他坐回座椅,對徐元佐道:“以后每個月來幫我記賬,我請你吃飯。”

    “沒銀子?”徐元佐一邊應答,一邊也不耽誤吃東西。

    “街坊鄰里,談銀子多俗!”牛大力不屑道。

    “沒銀子我怎麼給你錢?”徐元佐邊吃邊道。

    “你給我錢?你給我錢干嘛?”牛大力一愣。

    “你給我找活計,我拿了報酬分你一份,這不是規矩麼?”徐元佐舀了一碗鯽魚湯,咕嘟咕嘟灌入腹中,回了口氣:“你不知道?”

    “哈,哈,哈……”牛大力干笑:“你我街坊,兄弟一般的人物。這是對外人的規矩,我哪里會拿你的抽頭。”他卻沒發現,自己這話卻是默認了該給徐元佐銀子這一先決條件。

    徐元佐不以為然:“親兄弟也有規矩要守。”他抹了抹嘴,站起身松了松胃,看了一眼仇老九,低聲對牛大力道:“仇老九剛才欠我的賭債,我五兩銀子賣給你如何?”

    “啊?”牛大力沒有反應過來。

    “他說隨便讓他干嘛都行。”徐元佐無辜道:“我沒什麼要他干的,你大概是有的。看他那身量,搬個磚扛個貨什麼的,想必是很能干的。”

    牛大力突然喘息加重,扭頭對身邊兄弟道:“去給我取五兩銀子來!”

    徐元佐沒想到牛大力如此光棍,心中暗道:果然還是**來錢快啊!

    仇老九在一旁看到徐元佐與牛大力竊竊私語,時不時還拿眼睛瞟他,只覺得渾身發癢。他想起之前的賭約,要徐元佐洗干淨屁股等著……那小子不會也在打老子的主意吧!若是這樣,拼著名聲不要,也得把他做掉!

    “九爺,剛才的賭約,小可已經請大力哥哥代勞收取,讓他跟您說吧。”徐元佐收了牛大力的銀子,是個五兩小錠,想來不會有假。他迎著仇老九的目光而上,將自己撇清出來。

    仇老九暗暗松了口氣,好歹他知道牛大力是喜歡女人的。不過他看著徐元佐的背影,心中不祥之感越來越重。

    “九爺,要不要……”仇老九身邊的小兄弟比了砍頭的手勢。

    “放屁!”仇老九一腳踢了過去:“咱們打行也是有打行的規矩的!你這般不講規矩,跟外面的潑皮無賴有何區別!”

    那小兄弟唯唯諾諾,心中卻是不服:咱們不就是潑皮無賴麼?

    牛大力笑呵呵上前,道:“九哥,這回對不住,要讓你破費了。”

    仇老九把牙一咬:“你說。”

    “董家橋那邊的几家窯子……”牛大力嘿嘿笑了起來。

    仇老九現在才真的動了殺人的心思,連牛大力是行首的親外甥都顧不得了。

    “九哥若是賭不起,小弟也絕不為難。”牛大力又道:“只是少不得去行首那邊抱怨几天。”

    仇老九氣得磨牙,卻是拿這個行首外甥一點辦法都沒有。

    ……

    徐元佐並不知道打行的規矩,更不敢賭打行從業人員對規矩的信仰程度。他收好銀子出了打行的鋪面,連轉都不敢多轉便朝城里徐宅跑去。想來徐家應該是可以庇護他的,否則安六爺也不至于聽了徐閣老的名號就乖乖走人。

    “你得出趟城,把這三十兩銀子傾銷成五兩的小錠。”

    徐元佐剛進門,就接到了徐誠交付下來的任務。想想現在老宅子里就兩個健婦每日來打掃,一個常住的門子,還有就是徐誠老人家自己了。這種跑腿的活不給壯丁徐元佐又能交給誰呢?

    徐元佐剛逃出虎口,又要前往狼窩,自然有些提心,不過對于事業的追求讓他完全打壓了這份恐懼。

    “大掌櫃,”徐元佐憨憨問道,“去哪家銀鋪?”

    徐誠看了他一眼,道:“你有熟的麼?”

    ——我上哪儿有熟悉的銀鋪?

    徐元佐搖了搖頭,實話實說:“我頭回進城。”

    徐誠果然放松了許多,道:“那就找家信譽好的。這銀子我有大用,可別讓人騙了!”

    徐元佐捧著銀子告退而出,第一件事是先找門子要個戥子,自己先稱一下那兩個十五兩的大錠。果然在分量上還多了几錢,看來是正常的誤差范圍。

    “早去早回。”門子年齡也大了,一口松江土話說得徐元佐總是反應要慢半拍才能理解。

    徐元佐應聲而出,心中卻對銀鋪有些擔憂。自從與戴田延交流之后,他對大明已經沒有了不切實際的幻想。這絕不是個古道熱腸,人人都有底線的君子國。相反,黑社會已經十分成熟,其他非法行當只會更加興旺——所有墮落的社會,都是先從“騙”開始發展到暴力犯罪的。

    如此看來,其實去安六爺的鋪子反倒要比去別家更安全點。

    首先,自己給安六爺留下的印象不錯——起碼沒仇。

    其次,安六爺是個知道輕重的人。再次,有牛大力做內應,安六爺在小輩面前要顧忌臉面。

    最后,万一安六爺耍花腔坑了他,他還可以順水推舟先來黑社會的財務公司當個會計,不仇沒有飯吃。

    當然,最后一條實在是下下下下策了!

    頂著日頭出了披云門,徐元佐總算有閑情好好看看這個繁榮市井了。兩旁的商鋪也真是涵蓋了民生百業,日常生活所需的種種材料都不難買到。雖然是月港開海的第二年,不過南洋傳來的舶來品,也打著各種旗號出現在了櫃台上。

    徐元佐本想避開打行的鋪子,但是還沒有來得及找人問問安六爺的銀鋪在哪儿,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遠遠朝他招手。

    正是牛大力。

    “你來找我可是有事麼?”牛大力得了仇老九的場子,每月規費又能漲上許多,心情大好。對于給他帶來好運的徐元佐,他自然也是不吝好臉。

    “我在找安六爺家的銀鋪。”徐元佐道:“這是我第一樁差事,可不敢搞砸。”

    牛大力略略沉吟,道:“我舅舅家傾銀鋪,火耗要比別家貴些……”

    “火耗貴些無妨,關鍵是不能摻假。”徐元佐道:“只要他明面上收的錢,我不怕無法交代。就怕摻了假進去,那才是一輩子都毀了。”

    牛大力道:“這你倒放心,他家火耗收得高還能有買賣,正是因為鋪子干淨。你且隨我走。”

    他邊前面帶路,邊教育徐元佐:“你給東家干活,若是只找干淨的鋪子,哪里來的回扣?”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6:43

第二十三章 銀子!
  
    徐元佐看過《紅樓夢》自然知道,大戶人家無論有什麼項目,都是分給下面的宗親、管事去做,而這種任務只有預算,不給報酬。

    辦事人員的報酬哪里來?當然是盡量用足預算,然后獲得回扣了。這非但不是潛規則,甚至可以說是表規則,就連事主自己訂制預算的時候都會把回扣的部分算進去。

    “先不著急。”徐元佐道:“眼下經手不了大錢,占那點便宜丟了東家的信任可不上算。”

    牛大力對徐元佐也是另眼相看,道:“不想你還知道放長線釣大魚。”

    徐元佐笑了笑,心中暗道:你是不能理解“忠誠”和“廉潔”能帶來多大的好處!

    作為現代商業巨子培養出來的人,那些陰謀鬼蜮之事很早就已經耳熟能詳了。如果只是止步于此,那這人最終只能成為一個令人討厭的小把戲。只有了解那些正面情懷的偉大,才能在商場上闖出一片天空。

    所以徐元佐非但不打算現在貪墨,也沒想過日后貪墨。可惜這樣高潔的情操只會引來牛大力的不解,甚至是自卑。

    牛大力帶著徐元佐拐過兩條街,眼前出現一條小河。沿河兩岸的鋪面明顯比剛才街上的鋪子大得多,而且都帶著兩三進的后院。不少鋪子的門簾上都寫著“傾銀”兩字,徐元佐這才知道這種鋪子的學名叫做傾銀鋪,不過說銀鋪貌似也沒引起誤解。

    “二舅,生意來了。”一進門,牛大力就高聲叫道。

    徐元佐跟在他后面,真想踹他的屁股。

    傾銀鋪的鋪面被一條櫃台分成了前后兩部分。前面還有座椅茶几,是給客人休息用的。后面自然是伙計的工作區,並且直通后面的庫房、廂房。說不定掌櫃家也安在這里。

    安掌櫃抬頭,微微偏頭,繞過牛大力,面無表情:“要傾?要銷?”

    徐元佐連忙側身出來,道:“要將這兩個大錠銷成五兩一錠的。”

    安掌櫃讓徐元佐將銀子放在櫃台上,入手掂了掂,面露異色。

    徐元佐頓時覺得有些不妥,眼睛死盯著安掌櫃手里的銀子,連上面的孔洞位置都記在腦中,生怕他掉包。

    安掌櫃將銀錠放在鼻下聞了又聞,甚至還不嫌惡心地舔了舔,轉手扔在台面上,冷聲道:“假的。”

    徐元佐連忙拿起那錠銀子,仔細對照記憶里的各個孔洞,果然是沒有掉包。

    正是沒有掉包,所以徐元佐心頭就更沉重了。因為這兩錠銀子是從徐誠手里接過來的,自己絕對沒有調換,那麼問題的根源就出現在徐誠身上。

    他首先排除了徐誠坑他的可能。

    這個時代找個可靠的人不容易,彼此都要提心吊膽,所以居中人就是關鍵。陸夫子在朱里也算是德高望重,徐誠也是見過世面的,怎麼可能為了三十兩銀子坑他?更何況陸夫子明知道徐家貧困,就算要跟徐誠聯手下套,也不至于找他。

    那麼只有一個可能,徐誠也被人騙了。

    明代偽銀泛濫是史書上都無法避諱的事。

    景泰年間,朝廷打賞也先的銀子里就混了三兩偽銀,結果蒙古人不識大体,鬧了起來,弄得大明朝廷很是丟臉。到了嘉靖年間,國內化學——煉丹產業發達,濃硫酸都弄出來了,弄點灌鉛灌銅的偽銀也不算什麼尖端科技。

    徐元佐並不在意誰騙了徐誠,關鍵是這樁差事將砸在自己手里,這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安掌櫃,”徐元佐出聲問道,“您怎麼看出來這是偽銀?”

    “用眼看。”安掌櫃沒好氣道。

    這回連牛大力都有了疑心。

    帶著兩錠假銀跑人家鋪子里兌換,的確有詐騙的嫌疑啊!

    徐元佐只好再次祭出“呆肥蠢笨”的天賦,一臉誠意道:“安掌櫃,這是小侄的頭一樁差事。您老火眼金睛,說假的必然是假的,可小侄該怎麼回去跟東家交代呢?”

    安掌櫃顏色稍霽,卻仍舊是那副死板板的樣子,拉過身邊一個站櫃伙計,道:“你來告訴他,為何說這是偽銀。”

    那伙計像是蒙受了多大的恩典似的,戰戰兢兢上前拿起大錠,也放在鼻下聞了聞,又舔了舔,看那樣子恨不得再撒點鹽咬一口。

    “師父,這是用銀藥煮過的銅摻進去的。”那學徒畢恭畢敬對安掌櫃道:“因為有咸味,細聞有銅腥。”

    “你是因為知道這是偽銀。”安掌櫃沒好氣地教訓徒弟道:“跟你說了,先看色!這色是九七銀,帶細紋,碰到這麼好的銀子第一樁事就是懷疑藥銅摻假。”

    徒弟連連鞠躬:“師父教訓的是。多謝師父指點。”

    安掌櫃看了一眼木然的徐元佐,又對徒弟道:“是誰家造的假可知道?”

    “這藥里帶咸味,不是蘇州管氏,就是嘉善胡氏的藥。”那徒弟道。

    安掌櫃順手抄起櫃上的一根封銀子的木條,啪地一聲就抽在那徒弟臉上,登時一條血痕。

    徐元佐看得目瞪口呆:這都已經站櫃了,還得受這等虐待啊!

    “你個不長進的東西!教了多少遍記不住!若是讓你這樣混出了師,豈不是要把東家的老本都蝕干淨!把為師的臉面都丟在路上讓人踩!”安掌櫃破口大罵。

    那徒弟連忙跪下:“師父息怒,千万別氣壞了身子。”

    安掌櫃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看徒弟還算孝敬,方才緩了口氣,道:“這銀子什麼時候鑄的。”

    徐元佐正要回答不知道,那徒弟已經道:“是三年前鑄的。”

    徐元佐登時一驚:這尼瑪是什麼科學原理?白銀的氧化程度不是應該跟保存環境有關麼!

    “是三年前京師內庫鑄銀!”安掌櫃公布了答案,又道:“保定陳常識的藥,初聞帶甜,日久生咸!”

    那徒弟頓時感激涕零,連忙磕頭道:“多謝師父指點。”

    徐元佐輕輕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油汗,忍不住問道:“安掌櫃這是怎麼看出來的?”

    “樣式,手工,每年的藥量也都不一樣。”安掌櫃對外是惜字如金,就這還是徐元佐沾了那個挨打徒弟的光才聽到的。

    徐元佐常嘆一口氣,道:“銀子的事,果然是博大精深。”他頓了頓,又道:“安掌櫃,照您看,這里面能有多少真銀?”

    “這種大錠,”安掌櫃略略過了過手,“照規矩得有九成真。”

    “那就只有十三兩五錢了。”徐元佐心中一算,暗嘆:果然橫財來得快去得快,少不得還是得我自己貼上。

    “安掌櫃,”徐元佐摸出自己的第一桶金,“請您把這錠銀子融進去,還是做成六個五錠的。”

    安掌櫃卻沒有動,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徐元佐。非但安掌櫃如同魔怔,就連鋪上其他伙計也都像瞧稀奇一樣瞧著徐元佐。

    徐元佐略顯迷茫地回視安掌櫃。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6:55

第二十四章 不忍心
  
    安掌櫃的眼睛常年在銀蒸汽下熏蝕,以至于有些泛紅。他終于頂不住徐元佐天真迷茫的目光,道:“照規矩,我說這是假銀,就不會給你傾銷了。”

    “唔?這是為何?”徐元佐的確沒想通其中緣故:“是怕我糾纏麼?”

    “呵呵。”

    安掌櫃顯然是不用怕人撒潑無賴的。

    他道:“你果然不通世事。你想,若這銀子是真的呢?”

    “真的……”徐元佐頓時明白過來了。

    肯定是有人做過這種事:將客人的真銀子說是偽銀,客人如果信任了他們,還在他們這里傾銷,自然就可以明目張膽地吃銀水了。

    “我不信安掌櫃這樣技藝超凡的大宗師會騙我這點小錢。”徐元佐道。

    有這樣能耐的人,依仗著安六爺的財力,要想弄點偽銀牟利,那也是上千兩的級別。難道會站櫃台等著坑個傻子三五兩碎銀?

    這都對不起教他手藝的師父啊!

    都不起他學藝時候吃的苦啊!

    安掌櫃顯然有些局促。

    “我是個傻子,呵呵。”徐元佐憨笑道:“換一家鋪子,人家沒安掌櫃這麼好心腸,那才真的會騙我呢。”

    此言一出,安掌櫃竟忍不住心生憐憫。他捏起櫃台上的五兩小錠,輕輕掂了掂,交給徒弟:“去換。”

    牛大力一臉像是吃了屎塞牙縫里還不能漱口的表情,叫道:“二舅!那是我昨日從鋪子里支走的!”

    安掌櫃干咳一聲,面帶尷尬,斥道:“瞎嚷什麼!反正你們都是扔到窯姐身子上的。”

    徐元佐心有余悸:大明的金融秩序得有多可怕!

    “安掌櫃……多出來的銀子請給我兌成銅錢,方便花。”徐元佐補了一句。

    安掌櫃老臉略紅,只給徐元佐送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還算是沒傻到家。

    這種情況之下,誰還放心用銀子啊!

    徐元佐心中直叫。

    安掌櫃的地位自然是不用親自動手,接下去的工作就統統交給了徒弟去做。徐元佐知道這行當水深,不是自己眼睛盯著就能防住的,索性傻得讓人不忍心欺他,連看都不看。

    安掌櫃倒是几次欲言又止,果然是動了好奇之心。

    等銀錠交付的時候,徐元佐看到六錠雪花足色白銀站在一排,還真是頗為壯觀。

    “最上一等的白銀帶金花,產自閩浙、兩廣、云貴、交趾之地。你這銀子是倭銀,所以不可能帶金花,煎過成錠之后有粗絲松紋,也算上好的銀子了。”安掌櫃先免費送了些看銀子的常識,終于問道:“你這五兩銀子是自己掙的,為何要貼給東家?”

    徐元佐正仔細聽著,見他發問,方才道:“接了偽銀是我自己眼拙沒本事,東家交代的事卻得不差分毫給他辦妥。”

    安掌櫃竟然破天荒地咧了咧嘴,像是在笑。

    徐元佐看得有些發毛,包了銀子和換來的銅錢,告辭要走。

    牛大力追到外邊,叫住徐元佐:“我真不知道二舅連自己人都坑。”

    “無妨。”徐元佐笑道。這點上他很相信牛大力,察言觀色對他來說已經入了門徑,以牛大力的功力絕對瞞不過他的眼睛。

    “這樣,改日我還你一錠。”牛大力咬牙道。

    徐元佐笑道:“就算那是偽銀,也不是全偽的。”他道:“你補個五錢銀子給我就是了,唔……最好換成銅錢。”

    剩下的銀子換了兩千八百文銅錢,在三公斤上下,背著還是有些分量的。

    “你要那麼多銅錢干嘛?”牛大力笑道:“就因為怕被騙?”

    “我一個傻子,走哪都要被騙,還是小心些為好。”徐元佐呵呵一笑。

    “你真是傻子。這話說出來豈不是平白得罪我!”牛大力上前一扯徐元佐的銀袋:“放手!”

    徐元佐乖乖放手。

    牛大力輕而易舉地背在肩上,送徐元佐回去,黯然道:“到了郡城才發覺這世上人心險惡,什麼樣地人都有。若是少長個心眼,真是被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了。”他嘆了口氣:“還是朱里小地方好啊。”

    徐元佐只是點頭,也不說話。

    “你在徐家做什麼的?”牛大力問道。

    “跑腿打雜。”徐元佐道。

    “一個月多少工錢?”牛大力又問道。

    “三錢五分。”徐元佐道:“我打算讓東家付我銅錢……”

    “你也真是……”牛大力一時找不到形容詞,突然看傻子一樣看著徐傻子:“你、你……五兩銀子跟三錢五分你算不出哪個多啊!跑腿打雜和賬房先生你算不出哪個好啊!你真是傻子啊你!”

    徐元佐心中暗道:是你看不出哥的雄心大志啊!他憨憨一笑:“陸夫子做的中人,不能讓他尷尬。”

    牛大力一時語塞,撇了撇嘴,嘟囔道:“要是我,有這麼這麼這麼好的美差放在眼前,管他陸(六)夫子還是几夫子呢!”

    “呵呵。”

    “你能不傻笑麼?”牛大力十分無語。

    “能。”徐元佐認真答他,又忍不住補了一個:“呵呵。”

    接下去的路程牛大力果然不願跟徐元佐說話了,埋頭想著自己的事。說實話,今天能從仇老九嘴里挖一塊肉出來的確是個大勝利,可以說是一雪前恥。不過這份勝利卻是來自于一個傻子,這讓牛大力的幸福感大打折扣。

    而且總有種虧欠了傻子的感覺。

    ——我牛大力頂天立地一個男儿漢,去占個傻子的便宜?

    牛大力心中總有些不舒服。

    徐元佐一路上不說話,卻是在“閱讀”牛大力。

    從他時而抿起嘴唇,能夠讀到他內心的糾結;

    從他時而豎起的眉毛,能夠讀出他涌動的豪情;

    從他陡然暗淡的神采,能夠讀出他的失落和迷茫……

    閱人如讀書,還真是挺有意思的。

    徐元佐突然想起了戴田延說的:非得弄瞎雙眼,不讓外部的錦繡繁華迷惑,才能打開心眼,看到另一個世界……他緩緩閉上眼睛,聽到牛大力的微喘,進而感覺到牛大力身上散發出的熱氣……果然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砰!

    徐元佐扶著額頭,睜開眼睛。

    他撞樹上了。

    牛大力不可思議地看著徐元佐:“我眼睜睜看著你撞上去的……”

    “那你不叫我?”徐元佐捂著額頭,還真心有點疼。

    “我就是想看看你傻到什麼程度了。”牛大力滿臉關切:“我看你算賬的時候還挺好一個人啊,莫非你這傻病也是看時候的?”

    徐元佐扶著額角,哀怨地看了牛大力一眼:我現在可沒裝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7:06

第二十五章 少爺

    牛大力將徐元佐送進了披云門便轉頭回去了。他在打行還是根基不穩,剛吃了仇老九鍋里的肉,必須得盡快消化,否則說不定哪天又得吐出去。

    徐元佐倒是不擔心在城里被搶劫。雖然現在大明的治安狀況不好,但是城池之中還算是淨土,沒人願意在官府衙門跟前惹事。他信步回了宅子,卻見不大的宅邸門口停了一輛馬車,還有几個小廝站在車旁,顯然是來了大人物。

    徐元佐想了想,還是打算從后門進去,又擔心后門上了鎖,自己卻還沒有領到鑰匙。正當他有所踟躕時,門外等著的小廝卻衝他叫道:“那位小哥,你可是我家新來的伙計?”小廝邊說邊扯出馬車上的牙旗,上面果然是白底黑字的“徐”字。

    “正是,我就是新來的徐元佐。”徐元佐飛快衡量了一下站櫃伙計和奴仆小廝的地位,相信自己應該算是位高的一方,不過對面是東主的貼身人,所以保持良好態度很有必要。

    “少爺在里頭等著,你快進去吧。”那小廝道:“就等你那儿的銀子了。”

    徐元佐連忙進去,見到門子還沒開口,門子就讓他速速將銀子送到正堂去。

    徐家有三位少爺,一般只說“少爺”便是指徐階的長子徐璠。這位徐璠少爺今年三十九,但只要徐階一日不從“老爺”的位置上退下來,他就必然還是“少爺”。

    此時此刻,徐璠坐在正堂上,一邊與徐誠閑聊,一邊時不時地瞟向門外,顯然是在等人。

    一個三十出頭的中年男子侍立在徐璠身旁,雖然沒有落座的資格,卻好像比坐在下首的徐誠更有氣勢。

    徐元佐一進門就發現了堂上這不和諧的氣氛,控背彎腰走到徐誠身邊,不聲不響地將銀子放在徐誠手邊的案几上。

    “銀子總算來了。”倒是那侍立徐璠身邊的中年男子開口了:“怎地這般磨蹭。”

    徐璠一臉習以為常,並沒有在意。

    徐誠卻干咳一聲:“元佐,這是咱們徐府的下人。徐盛。”

    “下人”兩字顯然狠狠刺激了那中年男子的自尊心,頗有些惡狠狠地望向徐誠。

    “噢,看著不像下人。”徐元佐自然明白徐誠的意思,憨然幫腔,更不忘再重音標注一下“下人”。

    “看樣子的確不像。”徐誠干笑一聲,臉上老皮微微一扯,倒流露出一股老狐狸的意味。

    徐璠雖然沒有走科舉之路,但是因為徐階的身份,由官生蔭仕,除授右軍都督府都事,宗人府經歷等職。嘉靖三十七年徐璠原本是要遷云南廣南知府,徐階上本請求改秩,吏部才改職為尚寶丞。

    徐璠的生母是徐階的發妻沈氏,在徐璠周歲時便去世了。因為這重緣故,徐階對長子更是著意培養,政府中有事都要叫徐璠參與學習。

    徐璠的確天資不錯,嘉靖四十年永壽宮失火,徐階舉薦徐璠入督大工。

    永壽宮工程浩大,工期倉促,建材短缺,又時值冬季施工,難度極高。徐璠盡展理繁治劇的任事才干,指揮數千工役搬運木石諸料,自己出錢激勵工人,僅個三月就完成了永壽宮重建。

    這等故事在后世文字中可能寥寥數語,但對于當事人而言,這三個月卻是畢生財富。

    徐璠也是因此拜太常寺少卿,蔭一子,保證了徐家第三代的政治地位。

    徐元佐根本不用去四處打聽,腦中就已經浮現出了種種文字,對主座上那位魁梧健壯的中年人了如指掌。他以前世的心理學,加上今世的閱人术,自信對徐璠的心理狀態有了了解。

    現在這位干練的少爺一言不發,看著徐誠奚落徐盛,這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徐盛在徐府下人的身份之外,更看重的是徐家商行的大掌櫃這個頭銜。前者讓他不得不伏低做小,后者卻讓他享受眾星捧月的待遇。

    “沒有尊卑上下的東西。”徐盛咬牙道。

    “就是。”徐誠應聲接過話茬:“少爺還沒開口,下人就不耐煩了。”

    徐璠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扭頭端茶遮掩過去。卻不意還是被徐元佐盡收眼底。

    徐盛眼中冒火,躬身對徐璠道:“少爺,咱們取了銀子就快些過去吧,二爺他們都等著呢。”

    徐璠瞟了他一眼:“急什麼。”

    “少爺您不知道。”徐盛道:“那黃員外是楊公公的義子,最恨等人,可偏偏又得罪不得。咱們家北面的商路都要靠他照拂的。”

    “阿貓阿狗都是員外。”徐璠嘟噥一聲,起身對徐誠道:“你一起去吧,也不知道醉月樓如今手藝如何了。”

    徐誠這才跟著站了起來,朝徐璠微微欠身,道:“是。”旋即他又轉向徐元佐:“抱上銀子,警醒些。”

    徐元佐心中還有各種疑惑,又見徐盛臉上泛出一絲奸笑,大腦差點當機。還好他手上不慢,一把摟過案几上的銀子,撤后一步,跟在徐誠身后。

    徐璠打頭走了兩步,突然聽到身后金鐵撞擊,悶悶作響,回頭望去:“你背的什麼?”

    “回少爺,銀子。”徐元佐道。

    “不,響的那個。”徐璠問道。

    徐元佐道:“是銅錢。”

    “背那麼多銅錢干嘛?”徐璠又問。

    徐元佐暗道:你也得給我時間回去放呀!不過這話是說不出口的,他靈機一動,道:“打賞用的。”

    徐璠笑了笑,道:“怕沒有兩三千文吧?現在松府打賞如此盛行?”

    “小的不知以前如何。不過只從少爺之后,必然盛行。”徐元佐順便拍了個馬屁。

    徐璠略略一怔,臉上笑意綻放,招呼徐誠:“這伙計善謔。”

    徐誠微笑控背,請徐璠先行。

    徐元佐跟在后面,也不去看徐盛,更不在意自己與他並行已經惹惱了此人。

    徐階有三個儿子,徐璠一直跟在父親身邊,處于大明權力漩渦的最高層。二子徐琨和三子徐瑛留在松江打理家務。這個徐盛明顯是徐琨的人馬,而自己顯然是跟著徐誠的,有什麼必要在乎敵人的看法?

    徐元佐卻有些看不懂徐誠和徐璠的關系。論說起來,兩人一主一仆,但徐誠為何可以與徐璠坐著說話,而徐盛只能站著呢?就因為徐誠是徐階的管家,所以在少主面前也有一席之地?

    徐元佐又想到《紅樓夢》里有一干老太太身邊的人,可以叱罵寶玉和諸姑娘,據說這是大戶人家的規矩:要尊老敬賢。雖然是家里下人,但因為服侍過長輩,一樣該受到小輩的尊重。

    看來真個紙上得來終覺淺,要真正融入這個世界,還需要更多的閱歷。徐元佐覺得自己現在不缺知識,反倒更缺少常識。

    朱里的天地實在是太小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7:23

第二十六章 仗勢欺人
   
    望月樓在谷陽門外二仙橋。

    名為樓,其實是座占地九畝的園林。入門之后分了三個小園子,各有景致。每個園子里都有樓台水榭,池塘怪石,可以同時接納上百客人,在松江府也是首屈一指的奢華之地。

    徐元佐前世也出入各種銷金窟,其中不乏有格調的大會所。不過到了大明一看,才真正知道服務態度果然沒有最好只有更好。光是門口迎賓的小丫鬟,就已經是風姿綽約,恭謹之中帶著自尊,並非一味處低,如此反而更讓客人有采摘的欲望。

    論說起來,江南最好的戲班、倡優、歌姬,其實都已經被各大豪富之家養在家里了。這些人家並不需要去外面的娛樂場所,因為那些娛樂場所無論怎麼下本錢,都不可能比得過豪族世家。

    青樓曲苑的主要客人是跑去找**談戀愛的年輕士子,以及客寓外地的生意人。

    徐家子弟招待貴客肯定是在自家的園子用自家的戲班,不會跑到望月樓來。所以今晚做東的多半是那個黃員外,徐家二位少爺是來做客的。

    徐元佐身負銀錢,緊隨徐誠身后。至于徐盛,早就已經兔子似地跑去找他的二爺了。

    若說打賞其實也是個技术活,賞得少了丟主家的面子,賞得多了不合規矩人家以為你是冤大頭。更要有顏色,能看穿人的后腦勺,直接確定主家對誰滿意對誰不滿,精准地將打賞投放出去。

    徐元佐前世並沒有服侍過別人,但是換個角度來說,他一直被人服侍。在最初的時日里,他甚至自己都沒有這種意識,后來被父母點破,也才學會了看別人到底是如何伺候自己,並且還能點評手段高下。

    一路進了秋園,黃員外已經等在了樓下,遠遠就朝徐璠行禮。

    徐元佐看到黃員外,心中減肥的意願都不由松懈了。

    這人足足有兩三百斤重,几乎成了一個球,穿了衣服之后就像是一個綢緞包裹的大粽子。

    見到這黃員外行禮,徐璠心中頗為不悅。

    禮多人不怪是后世脫離禮教文化之后的說法,在明朝,地位若是太不相稱,位卑者是連行禮的資格都沒有的。

    徐璠做過是做過正四品京官的人,即便回鄉閑住,冠帶仍在,見到這種只是錢多、有個太監干爹的“員外”,該怎麼還禮?

    怎麼還都失了自己身份!

    正四品京官啊!就算是松江知府來了,都得小心伺候!

    若是不還禮,在道德修養層面上卻會扣分。

    黃員外自然不是不通禮數之人,否則哪個太監肯收他當義子?他這麼做簡直就是給徐璠下馬威,表示自己根本不在乎你的身份,我與你平起平坐,只是給你些面子罷了。

    至于這麼做的底氣,恐怕不光是因為在生意上能夠拿捏徐家,也未必是仰仗太監干爹。更多的還是站他身邊的那人。

    那人留著短須,與徐璠有几分相似,只是年輕許多,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如果這樣還不能猜到他的身份,那且看他身邊的徐盛腆著一張哈巴狗臉,傾心巴結,足以知道他就是徐階的次子徐琨了。

    徐元佐微微嘆氣,兄弟之間有爭端,扯外人進來幫忙就不好了呀。不過想到徐琨只有二十四歲,在徐盛那樣的小人攛掇之下,做出這等愚昧之舉也並非意料之外。

    “呵呵呵,好好好。”徐元佐搶在冷場的剎那,已經越過了徐誠,從褡褳里掏出半吊銅錢,當著眾人的面就往黃員外手里塞。

    黃員外完全蒙了,下意識地伸手接過徐元佐塞過來的銅錢,腦中轟然炸開:我拿這個干嗎!

    “曾官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徐爺打賞!”徐元佐高聲叫了一嗓子。

    徐璠緊繃著的臉頓時綻放開來。

    黃員外大怒,身邊狗腿自然也要上前為主家雪恥。然而徐元佐高唱的官名品銜卻將他們震懾得身体僵硬,直等徐元佐退回徐誠身后,這些人方才恢復過來。

    太常寺是個實務衙門,在京官之中屬于濁流。然而正四品卻足以傲笑地方,即便松江知府也只有五品。若是按照潛規則來說,五品是通貴,三品是顯貴,徐璠已經在通顯之間了。

    “大哥,你這儿哪買的小廝,半點眼水都沒有。”徐琨走了出來,遮住丟人現眼的黃員外。

    徐璠淡淡道:“家里下人一時沒跟夠,從櫃上叫了個伙計。”

    “一點見識都沒有,這種人也往我徐家混,不知道怎麼招來的。”徐琨盯著徐元佐,時不時又去瞄徐誠。

    徐璠不說話,那是因為他一旦說話分量就極重。

    徐誠不說話,那是閱歷性格不會一時意氣。

    徐元佐卻不得不說。

    這就像是小卒子,衝鋒陷陣,有進無退,誰讓你就是那個身份呢?若是不願做,自然可以回家去當傻子,不知道多少人在徐府門外排隊呢!

    “黑狗跟豬走,誰認得出是豬崽子還是狗崽子?”徐元佐“低聲”嘟囔。

    整個秋園里上上下下都聽到了!

    徐璠實在忍俊不禁,笑得差點嗆到,索性扭身裝作咳嗽。

    徐誠也大為驚喜:本以為招了個傻子,誰知道這傻子還總是能傻到點子上!

    “你說什麼!”徐琨怒目相視。

    徐元佐又不是真的鄉里小童沒見過世面?豈會被他一瞪眼就鎮住?

    “哦,是我們家鄉土話。”徐元佐道:“你看,黑狗是黑的,豬也是黑的,黑狗跟在黑豬后面,長得又肥,那是很難分清到底是豬還是狗的了。”

    整個秋園都響起了絲絲竊笑。

    “真的呀,我們那邊的土話就是這麼說的。”徐元佐一臉無辜,大聲分辨。

    朱里就是華亭治下,那邊土話和松江土話有什麼區別?他這一表白,笑得人反倒更多了。

    徐琨只感覺熱血衝頭,手頭要是有一根棒子,說不定當即就打過來了。

    當然,前提是徐璠不出手。

    “放肆。”徐璠云淡風輕吐出兩個字。

    有人以為這是在訓不知尊卑的徐元佐,徐琨如同冷水澆頭,意識到這是大哥在敲打他了。

    徐璠緩緩轉過身,雙手一背,對徐元佐道:“你頭回出來,我也不怪你。不過你看看黃員外這身裝扮,也該知道不受半吊子錢打賞的。”

    “那再添半吊?”徐元佐微微偏頭,無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著徐璠。

    徐璠只覺得腹中隱隱作痛,是憋笑憋得太辛苦之故。

    周圍笑聲更大,已經到了毫不掩飾地程度。

    徐琨和黃員外臉上就像是開了顏料鋪子,青黃紅白,各色皆有。

    在場真正笑不出來的人還有此間**。

    來者都是貴客,他們神仙打架,最后還不是自己這個凡人遭殃?

    這個四五十歲還擦香抹粉的老妖精,連連用眼神止住麾下姑娘侍女的偷笑,几乎是帶著哭腔道:“諸位老爺,還請入席吧。”她又高聲朝里喊道:“曲樂起,貴客來咯!”

    樓里頓時鼓瑟吹笙,熱鬧非凡。

    徐琨只得錯步,朝兄長一禮,道:“大兄先請。”

    徐璠也不推辭,邁步而入。

    徐琨緊隨其后。

    然后才是兩邊隨侍。

    黃員外故意落后一步,想給徐元佐一個惡狠狠的眼神警告。誰知徐元佐作勢要再甩半吊錢過去,嚇得他竟然退了一步,被徐元佐搶在前面進了樓里。

    被個小跑雜一辱再辱……奇恥大辱啊!

    黃員外恨得牙關緊咬,臼齒磨響,滿頭大汗,真是殺人的心都有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7:36

第二十七章 什麼都不懂

    如今流行的樓房格局都是以底樓為廳堂,二樓有雅舍。若是有三樓,那多半是用來觀月眺遠,或是姑娘們的閨閣。

    徐元佐的身份能夠進樓,也能上到二樓,但是不能進雅舍。這也是內外有別,雖然小廝的身份低微,卻是可以跟在主人身后進去服侍的。

    “你就坐在外間吧。”一個外罩輕紗,內里鵝黃的少女拉了拉明顯不懂規矩的徐元佐,抿嘴笑道:“可要聽好里面的動靜,老爺若是說‘打賞’,你才給錢。”

    徐元佐憨笑道:“多謝姐姐!不過有些打賞也不必老爺說。”說罷解開一串銅錢,抓出一把,就給那姑娘:“辛苦姐姐。”

    那姑娘接過銅錢,福身笑道:“多謝公子打賞!”說罷將徐元佐領到座上,十指如蔥,輕輕在肩上一按,又去倒了茶水,端來一盤糕點,這才低聲道:“若是公子餓了,大可找人要些主食。反正賬是算在老爺們頭上的。”

    “多謝多謝。”徐元佐一時覺得這不到十個銅錢是自己這輩子花得最值得的。

    等姑娘一出去,徐元佐立刻跳了起來,趴著門縫朝雅舍看去。

    這雅舍之所以雅,一方面是布置得的確有品有格,雖然比之徐家那樣的豪門還顯得輕浮寒酸了些,但是對于徐元佐這樣沒見過大明風貌的土鱉而言,卻足稱驚艷了。另一方面,既然是雅舍,那麼進出的規矩也不一樣。

    像徐璠、徐琨、黃員外等人,自然是從正門進去的。其他上菜出入的侍女奴仆,則另有通道。

    “你在看什麼呢?”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徐元佐背后響起。

    一個十三四歲梳著雙髻的小丫鬟站在徐元佐身后,端的是神出鬼沒,沒有半點聲息。

    “長見識。”徐元佐沒有半分不好意思,卻看那小丫鬟還帶著嬰儿肥,臉頰上了胭脂,頗有些像是紅蘋果,惹得人很想咬上一口。

    那丫鬟倒是被徐元佐看得不好意思了,臉上更為紅嫩,道:“這里是姑娘們休息補妝,等著進去的地方,你坐著別亂動。”

    “那你家姑娘呢?”徐元佐問道。

    “都還沒下來呢。”丫鬟站在徐元佐身邊,眼睛卻盯著那糕點。

    “來一塊?”徐元佐端了過去。

    “怕花了妝。”丫鬟扭過頭,不肯受這誘惑,道:“你就是剛才在樓下講笑話的那個?”

    “哈哈哈,也不算什麼笑話。”徐元佐突然有些得意,旋即告誡自己:口舌上占了豬豬狗狗的便宜實在沒什麼值得驕傲的。

    “噓。”丫鬟低聲道:“別驚動里面貴客。”

    徐元佐放肆慣了,這才暗暗收斂了。他又問起等會下來的姑娘都有誰,丫鬟也一一相告。

    “那你叫什麼?”徐元佐問道。

    “我叫茶茶。”丫鬟道:“不過如果要接客的話,大約還會換個名字。”

    徐元佐自報家門,正要繼續聊天,只聽外面門開,又走進來兩個跟茶茶一樣妝扮的丫鬟。丫鬟身后是個衣著朴素但不失格調的姑娘,大約二十七八歲。只從容貌上而言,非但算不上美貌,甚至有些過于中庸。

    放在四百年后,恐怕注意點形象的公司都不會用她當前台。

    “姑娘好,姑娘請這邊走。”茶茶的工作就是引路,攙扶著纏了足的姑娘走到位置,方才打開門。

    姑娘一扭一扭朝里走去,只是三五步路,卻走出一場大片來。

    茶茶這邊只等姑娘走進去,便關了門,問那兩個丫鬟:“玉姑娘是第几個來?”

    一旁丫鬟道:“已經梳妝好了,就看貴客急不急。”

    茶茶應了一聲。

    徐元佐見那兩個丫鬟並沒有梳妝,便請她們吃糕點,又硬拉了茶茶坐下:“茶茶妹妹,玉姑娘就是貴店的花魁了?”

    茶茶心思還在里面,只聽得箏聲鏗鏗,方才道:“自然就是本府花魁玉玲瓏玉姑娘了。你可聽說過?”

    “今日才到郡城,哪里聽說過。”徐元佐回想今天的經歷,還真是充實的一天吶!他又道:“玉姑娘這樣的花魁,得打賞多少啊?”

    茶茶笑道:“你果然什麼都不懂。”

    “請姐姐指教。”徐元佐好聲道。

    茶茶笑而不語,白嫩嫩的小手一攤。

    徐元佐會意,抓了一把銅錢放了上去。

    “外間的打賞都是給下人們的。”茶茶道:“譬如哪個小廝逗了貴客們高興,里頭喊一聲打賞,你便給個二三十文,三五十文,皆可。至于姑娘們的打賞,那都是貴客老爺直接給的,或是吩咐媽媽記在賬上。想來你身上那點銅錢也不夠看。”

    徐元佐了然:“果然是受教了。”他頓了頓,又問道:“一般姑娘的打賞是多少?”

    “與身價仿佛。”茶茶道:“譬如玉姑娘是一夜十金,那麼打賞也不能少于十兩銀子。若是送禮,更是得在十兩的倍數之上。”

    “花魁也賣身啊?”徐元佐失聲道。

    “不賣身的是清倌人,怎麼當花魁?”一旁吃點心的丫鬟吃吃笑了起來。

    茶茶搖頭道:“你果然什麼都不懂。”她指了指里面那位抓箏的老姑娘:“她就是清倌人,賣藝不賣身,可憐吶。”

    “雖然能在風塵中保持名節,的確不太會被人救出火坑啊。”徐元佐嘆了一聲,道出自己的想法。

    茶茶微微有些失神,足足憋了一口氣,方才道:“你果然什麼都不懂。清倌人哪有當紅姑娘那樣受人追捧?也就是一些窮酸才會喜歡。平日好些的衣裳都不舍得穿,更別提金銀首飾了。”

    “就是,就是。”兩個小丫鬟吃得開心,還不忘拿徐元佐逗樂。

    徐元佐嘴角微微抽搐:你們這是什麼價值觀人生觀世界觀啊!

    “名節能當飯吃麼?”茶茶有意無意地瞟著徐元佐。

    徐元佐不能同意更多:“這倒也是。”

    這邊正說著話,外面又有兩個丫鬟推門進來,道:“你們這邊也太熱鬧了!不怕被媽媽打麼!”說著又望了望雅舍,皺眉道:“還沒完?几個姑娘都等著呢。”

    徐元佐知道姑娘們都要從這里走,也起了好奇挑了個正對門的位置,這樣誰進來都要先讓他過目。

    雅舍們也開了,徐誠仍舊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樣子:“元佐,銀子。”

    徐元佐連忙將六錠銀子拿了出來,交給徐誠。

    徐誠掃視一眼在場的丫鬟,道:“去跟媽媽說,陪酒的姑娘們都進來,我家老爺也想早點見到玉姑娘。”

    這種進程調度應該是東主掌握的,徐誠這麼說顯然是因為徐璠不想在這浪費時間,要早點見見壓軸花魁然后走人。

    當下就有丫鬟跑去找媽媽了。

    徐誠對徐元佐道:“打賞照著五兩銀子給,回去給你報賬。”

    “我就帶了兩千八……”徐元佐道。

    徐誠露出一抹微笑:“你就照五兩銀子給。”說罷已經拿著銀子轉身回雅舍了。

    茶茶看了一眼徐誠的背影,羨慕之中帶著指點,道:“你家掌櫃的意思是,不管你給了多少,回去都給你五兩銀子。你果然什麼都不懂。”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7:48

第二十八章 圖窮匕見
  
    “的確要妹妹多多教我。”徐元佐呵呵一笑,假裝去淘銅錢,卻故意不掏出來。

    外間這几個丫鬟都聽到客人吩咐多打賞,被這銅錢聲響一勾引,紛紛湊頭過來。頓時香風扑面,徐元佐只覺得剛剛萌芽的雄性激素猛然竄起三丈高,笑道:“諸位妹妹自己拿。”

    女孩們紛紛伸手去摸,自然是竭盡全力多抓一些。

    徐元佐心中暗笑:你們的手有我的大麼?隨便抓!

    茶茶卻是站著不動,只是看著徐元佐冷笑。

    徐元佐被她笑得有些詫異:莫非這小丫頭腦子靈光,已經看穿我的小心思了?不簡單呢。這般心思,若是有錢真可以買回去當個丫鬟。

    “好了好了,拿了賞錢的都出去等姑娘們來。”茶茶地位要比那兩個丫頭高出一線,沒好氣地將她們打發出去。

    等關了門,茶茶才緩緩靠近徐元佐,得意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呵呵呵,我什麼都不懂,能有什麼心思。”徐元佐自然不會承認。想自己何等高大上的人物,豈會算計几個銅板?

    茶茶靠得更近了,伸手摸向徐元佐,卻不是衝著銅錢去的,而是輕輕落在他胸口。

    “你就是想讓那些小浪蹄子摸摸你,最好還能親親你,是也不是?”茶茶帶著洞透世情的微笑,斜眼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大為驚詫。

    若論容貌身段,茶茶尚不如之前第一個招呼他的丫鬟,但是此刻一顰一笑,眉目流轉,竟然有種青澀的魅惑感!

    “噯,你傻了?”茶茶已經貼在了徐元佐身前,呼出的香氣都衝進了徐元佐的脖子。

    “我更傻了。”徐元佐喃喃道:“妹妹對我這麼好,該給多少賞錢啊。”

    茶茶噗嗤一笑:“隨你給多少。不過你若是要與我去沒人的地方,做些那羞羞的事……一兩銀子。”

    徐元佐摟住茶茶的細腰:“你才多大?這麼早就能接客麼?”

    “你真是什麼都不懂。”茶茶笑道:“即便不是真的讓你入關,也是能讓你快活的。”

    徐元佐了然:花活三百六十式,式式快活賽神仙。

    “快說……”茶茶正要逼問,只聽身后傳來重重一聲鼻哼。

    “嗯哼!”望月樓的媽媽進來,目帶凶光地盯著茶茶。

    茶茶登時如嚇傻了小雞,連忙退后。

    徐元佐干咳一聲,道:“朱媽媽,老爺們在叫姑娘呢。”

    **一愣:“老身姓蕭。”

    “哦,老爺們叫姑娘來呢。”徐元佐好像只是一個單純的誤會,不過蕭媽媽身后的丫鬟已經笑了起來。

    蕭媽媽頓時反應過來,記得這個伙計就是差點毀了她生意的惡人,更加惱怒起來。正要發作,卻聽雅間里傳來一聲重重的箏響,正是曲終樂止。她顧不上徐元佐這麼個小跑雜,連忙推門進去,未語先笑,挨個問好,然后才道:“姑娘們馬上就來,玉姑娘卻還在梳妝。”

    她不知道里面兩撥人並不對付,此言一出,徐璠已經是拔身而起:“那就散了吧,徐某另有閑事,便不等了。”

    “大兄稍安勿躁,玉姑娘肯定是要見見的,她可是我們松江的一塊招牌。”徐琨起身攔住徐璠。

    蕭媽媽連忙撤了出來,忙不迭道:“老身這就去催催。”

    徐元佐看她一頭是汗地跑出來,輕輕遞上一句:“其他陪酒的姑娘也在梳妝麼?”

    蕭媽媽的角色還沒有轉換過來,卑卑怯怯道:“這就叫來,這就叫來。”等她反應過來對方只是個伙計的時候,自己都已經出了門,在上樓了。

    “噯,看不出來,你也不老實。”茶茶又湊了過來。

    徐元佐這兩天盡顧著鄙視徐賀不顧家里在外風流,當然不可能拿一兩銀子出來跟個幼女玩什麼花活。他抓了一把銅錢,示意茶茶拿了,道:“我什麼都不懂……只是看她像……”

    “像豬就要姓朱麼?”茶茶掩口輕笑道。

    “人來了。”這回徐元佐總算聽到了腳步聲。

    不得不說,這里的姑娘們都穿軟底絲履,走路輕抬輕放,若不是人多,還真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這些姑娘都是來陪酒的,未必有多漂亮,但各個都得會來事。

    徐元佐將她們一個個都看了過去,對隆慶時代的美好願望便消減了許多。

    不過想到自己來此間又不是尋花問柳,自然也就沒有什麼生不逢時的感嘆了。再想想若是換個色中餓鬼穿到這個時代,秦淮八艷之中的馬湘蘭已經人老珠黃,而其他七艷的媽都還沒生,無疑是最為痛苦的事了。

    姑娘們一入場,里面登時熱鬧起來。女子本就聲線高亢,這几個無論紅不紅,都從小受過聲樂訓練,笑聲如同歌聲,的確大大緩解了氣氛。

    又過了片刻,蕭媽媽引路,一個身材頎長,輕盈秀氣的美人緩步踏了進來。她身上素雅整潔,發髻尚還微濕,若非此時此地,徐元佐未必能夠看出她的風塵氣來。

    那美人明眸皓齒,朝徐元佐微微點頭,似笑非笑,卻是美目流轉間群星失色。

    相形之下,茶茶剛才的媚功實在是粗陋生澀,完全看不得了。

    “果然不愧松府招牌。”徐元佐贊嘆道。

    茶茶也是看得目不轉睛,滿臉欽羨。

    玉玲瓏進了席間,自然搶進風頭。只是她卻不知道自己今日並非主角,只是個道具。

    “唔,也有几分姿色。”徐璠儿子都比玉玲瓏大,本身也不好女色,對家中妻妾也都十分滿意,所以並不覺得等了這麼久就為了看個**有何等必要。

    若是換個親近的人一起,徐璠也可能會湊趣褒揚几句。然而黃員外已經惹他厭惡,徐琨在他看來又是不懂事的,自然出口就不客氣了。

    玉玲瓏到底是松府花魁,見過世面的人,並沒有尋常姑娘那般撐不住場面。她反倒自信滿滿走到徐璠面前,款款一福:“奴奴累老爺久等,實在心中有愧。”

    徐璠雖然見識過血淋漓的政爭,但本身不是個合格的政治生物,否則徐階也不會連帶把他帶回家。聽玉玲瓏這麼一說,口氣也緩了些,道:“反正也是閑坐。看賞。”

    見面,打賞,回家。

    徐璠准備走完這個程序就走人。

    玉玲瓏十分尷尬,强笑道:“奴奴才來,怎能白得賞賜?”

    “無妨無妨,我大兄最是慷慨奢遮的了!”徐琨已經叫了起來。

    徐誠知道少爺想走,當下取出四個五兩的小錠,一個給了陪徐璠喝酒那姑娘,三個給了玉玲瓏。

    兩人接過銀錠,福身道謝。

    卻聽得黃員外突然叫道:“咦!這銀子像是偽的?”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7:59

第二十九章 人緣
  
    徐璠略有深意地看了黃員外一眼,徐誠卻是臉色微變,竟然一時無法恢復。

    在大明,尤其是江南,使用偽錢並不是什麼稀罕事,更談不上丟人現眼。與其說今晚的鴻門宴是衝著徐璠去的,倒不如說是衝著徐誠來的。

    現在徐璠與徐誠在同一條船上,都要從穩固的徐氏集團內部分裂一塊權力,自然也可以看做是對這個聯盟的進攻。

    “嘖嘖,果然是偽的。”徐琨拿過裝模作樣地翻了翻:“大兄,家里賬房都是真銀子,你怎麼不從家里取呢?這銀子做得倒像是真的,只是不知道里面還有几成。”

    黃員外跟聲道:“現在人心不古,外面亂七八糟的人可不能隨便招攬。他們拿著東家的錢財,還不忘往自己家里多搬點。何況銀錢上的事,更是得用老實可靠的人才行。”

    徐璠看了徐誠一眼,面露苦笑。

    ——看來這個弟弟是在敲打自己了。

    徐璠當然知道自己回來之后會影響家里的權利分配,也看出了徐琨分給自己的人多是爪牙心腹,監視的同時還要拖拖后腿,各種推宕。當他流露出另招新人的意思之后,這大棒果然打了下來。

    換個心志不堅定的,或許真會被嚇住,乖乖被那幫人糊弄,最終一事無成,讓老父親失望。

    為了得到殺雞儆猴的效果,他們甚至還從已經被打入“冷宮”的徐誠那邊下手。

    “若我說這銀子是真的,是不是馬上就會有個傾銀鋪子的老掌櫃跳出來指點一番?”徐璠端起桌上的酒,放在鼻下嗅了嗅,閉目提氣,旋即又放了回去。

    “大兄這話什麼意思?”徐琨面帶酒氣,像是借酒撒瘋:“大兄是說我設局套你?我套你什麼?你們自己拿出來的銀子打賞給別人,真真假假關我什麼事?我就多說一句,反倒成了惡人?”

    “我說一句,你能頂十句。”徐璠道:“我四十歲的人了,不認識銀子?”

    “現在偽銀滿天飛,拿到假的有什麼稀奇?”徐琨道:“哪家銀鋪不干些偷雞摸狗的事?大兄剛回松江,人面不熟,被人坑了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兄弟我就是提醒你一聲,家里人更可靠些,你說這等沒意思的話。”

    徐璠招徐誠過去,耳語兩句。徐誠微微點頭,起身便往外走。

    徐元佐正在外面跟茶茶及兩個丫鬟說話,套問一些青樓里的常識,見徐誠出來,連忙迎了上去。

    徐誠也不廢話,轉身關了門,將几個丫鬟統統趕了出去,低聲問道:“我給你三十兩銀子,為何傾銷回來還是三十兩?就沒火耗?”

    徐元佐一聽就知道有了問題,連忙道:“大掌櫃給的是九七成的細紋銀,煎成了九成銀。這里頭多出來的銀水就跟火耗扯平了。”

    高成色的白銀煎成低成色的銀子,或是白銀換銅錢,這里頭由店鋪補給客人的部分就叫銀水。火耗作為傾銀鋪的工費,正好與之相抵。

    徐誠盯著徐元佐眼睛:“你可知道大明對于偽銀……”

    “偽造金銀者,杖一百,徒三年。為從及知情者買使者,各減一等。”徐元佐流利地背誦《大明律》里的條款,低聲問道:“是銀子有問題?”

    “姓黃的說是偽銀。”徐誠道。

    徐元佐看出徐誠還是信任他的,松了口氣,道:“他們可是要找人驗銀?”

    “恐怕是想讓我們找人驗這銀子。”徐誠道。

    徐元佐低聲道:“的確,風月場中,若是立時能找得人來驗銀子,也太做作了。”他又道:“大掌櫃,有件事我本不打算說的,但既然出了這事,不得不說。”

    徐誠道:“你說。”

    “您給我的那三十兩就是偽銀,看似九七成,實則還不到九成。”徐元佐道。

    徐誠頗有些意外:“那你不回來找我?”

    “我既接了差事,不做到盡善盡美,哪有臉回頭找您?”徐元佐道。

    徐誠頗為感動,暗道:這孩子真是實心眼。不過當時他若回來說銀子有假,恐怕也要惹我疑心。

    “他們就是想讓我與少爺回去驗出偽銀,斷了自己招人的心思,安安心心用他們的人,做個甩手掌櫃。”徐誠恨恨道。

    “那眼下……”徐元佐知道這是徐家家務事,自己已經不能參與了,索性繼續裝傻。

    “你不用管了,少爺自有計較。”徐誠轉身離去。

    徐元佐望著雅舍,很快里面就傳來了摔杯子的動靜。

    徐璠是要借機發作啊!

    在一片沉寂之后,徐誠又跑了出來,只看了徐元佐一眼,便出去喚來蕭媽媽。蕭媽媽在低聲賠笑几句之后,也只得反身出去。

    徐元佐透透望向雅舍里面,只見几個陪酒的姑娘都是一臉畏縮,就連花魁玉玲瓏也是顫顫巍巍躲在牆角。至于黃員外和徐琨兩人,面對氣場全開怒氣騰騰的徐璠,連大氣都不敢喘。

    想想也是,徐璠是什麼人物?人家可以寒冬腊月指揮兩三千人,在三個月里完成一座宮殿的大項目!這樣的組織能力和領導才能,整個大明能有多少?

    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官三代跟個土財主,就想捋徐璠的虎須?這是砒霜下酒不怕口味太重麼?

    徐元佐躲在外面偷看了一會儿,心中暗笑,不過卻又擔心蕭媽媽跟黃員外有一腿。到底這是人家的主場,若是找點莫名其妙的人來,咬死了說這銀子是偽造的,那豈不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唔,這邊還是跳東海近一些……但反正都是洗不清了。

    徐元佐並沒有擔心太久,因為很快他就看到了一個老熟人。

    今天在安記傾銀鋪子里被安掌櫃木條抽臉的伙計,正背著一個小木箱,跟著蕭媽媽走進雅舍外間。

    那伙計看到徐元佐也是有些吃驚,嘴唇微微翕張,見徐元佐轉頭當做不認識他,自然識相地沒有打招呼。

    “輝哥儿,就是這几位老爺要驗銀子。我想著你就住著不遠,好巧又是江南一只眼安老爺子的高徒,老身這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便這麼晚還拉了你來。”蕭媽媽一進雅舍就是笑言笑語,卻把那挨抽的伙計捧得極高。

    徐元佐想到這輝哥儿臉上的抽痕仍在,不由想笑。

    輝哥連連點頭,放下自己的木箱,要了銀子過去。一入手自然就知道這是自己下午才做的,哪里可能會假?不過既然人家許了好處,自然得假模假式驗證一番,否則怎麼好意思拿人謝禮?

    在專業且令人眼花繚亂的測試之后,輝哥道:“這絕對是九成上的真銀。”

    “那倒是可以放心用了。”徐璠撂下一句話,目光掃過弟弟徐琨與黃員外,最終落在徐琨身上:“早些回家。”

    徐琨木然地看著兄長,點了點頭,喉嚨口像是痰堵住了一般。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8:15

第三十章 去夏圩

    從望月樓回來,徐誠沒有再跟徐元佐說起銀子的事。

    徐元佐度過了如此充實的一天,見了各色人等,信息量几乎是家里的數十倍。這對他而言可不僅僅是閱歷,更是教材和功課。要想盡快融入這個社會,能夠更加游刃有余地生活、工作、發展,反復思考和分析絕對是省不了的。

    為了晚上能夠睡著覺,徐元佐不得不在路上就開始做這功課。

    如此一路無話,只是在道了晚安之后,徐誠關照他明早早起,一起去夏圩的新宅看看。

    徐元佐不知道所謂早起得有多早,這一夜自然不敢睡實,只要聽到動靜就穿衣而起,絕不給上司留下懶惰的壞印象。也虧得他現在年紀還小,最近鍛煉也有了成效,即便晚上休息得不好,只是洗一把冷水臉便又生龍活虎了。

    徐誠是年老神衰,本就覺少,原以為少年人貪覺,卻見到徐元佐能搶在他前面起來,心中大感欣慰。

    自從銀子的事之后,徐誠對陸夫子推薦的這個伙計好感大增。他現在要培植自己的班底,最重要的就是得有可靠的骨干。否則真的招進了歹人,無異于引狼入室。如今初步看來,徐元佐此人身家清白,忠誠老實,頭腦好壞姑且不論,只這兩條就足堪栽培了。

    徐元佐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放在了儲備干部名單里,還在考慮如何增加自己的核心競爭力,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呢。他可是跟徐誠簽了風險薪酬,如果前三個月不能讓人眼前一亮,工資就要縮水大半了。

    “元佐,會趕車麼?”徐誠問道。

    “我可以會。”徐元佐笑道。

    “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什麼叫可以會?”徐誠也被逗樂了。

    徐元佐道:“我以前不曾趕過車,不過我盡快去學。”

    徐誠笑道:“肯用心思就是好的。照規矩徐家的管事可以從公中要一輛車。你若是能學會,咱們也不用麻煩人家,自己拿了車用就行了。”

    徐元佐了然。徐誠的地位是可以配公車的,但是他肯定不能自己駕車,那麼車把式就得用人家的人。如此一來,他每天去了哪里,見了什麼人,車上說了什麼話,全都在人家的耳目之中。

    別說現在就差撕破臉皮,哪怕是至交好友如此“親密無間”也是吃不消啊!

    因為徐誠的提醒,徐元佐看看門口停著的牛車自然也就知道該“謹言”了。

    這車的學名叫“轎車”,說穿了就是牛馬拉的平板車上架了個篷子,看上去像是轎廂。徐元佐雖然既沒有坐過轎車,也沒坐過轎子,但是直觀感覺應該轎車更加舒服一些,起碼空間寬敞。只是不知道為何轎子反而是要有身份的人才能坐。

    大概一者使用畜力,一者使用人力,人要比畜的地位高,轎子的地位自然也就上去了。

    趕車的把式並沒有徐元佐那般巴結,見徐誠出來連車都沒下。徐元佐扶著徐誠進了轎廂,自己就在車把式旁邊坐了。

    那車把式對徐元佐的態度倒好,几乎到了有問必答的程度,不過這也可能是因為徐元佐上車就給了打賞的緣故。

    牛車比馬車要慢,但是勝在穩當。從郡城到夏圩有十五六里路,都是曬干了土路,木質車輪精准套在車轍之中,倒也不覺得有多麼顛簸。徐元佐考慮了一會四輪馬車的項目,發現仍舊與自己的地位相差太遠,只能列入待考慮項,專心學習駕駛牛車。

    等車駛出松江城,離開城廂,一路上的景色被農田桑樹占據,徐元佐也覺得差不多了。

    “黃大爺,能讓我試試麼?”徐元佐好聲問道。

    趕車的黃大爺根本沒有意識到徐元佐是在搶他飯碗,樂呵呵地遞過鞭子。

    徐元佐的領悟力是成年人的水准,趕車這種事需要經驗,但上手難度卻也不高。都是極馴化的黃牛,車又是走在車轍里的,只要別亂來,就不會發生出軌的問題。

    “你學得倒還挺快。”黃大爺贊了一句。不過看看前面要過橋,還是親自操鞭,等過了橋再繼續讓徐元佐積累經驗。

    徐元佐也不打算當即就完成御車訓練,尤其這個時代的轎車是牛馬,獸醫也是課程表上注定要有的科目。于是徐元佐很大方地摸出一串十枚銅錢,塞在黃大爺手里。

    黃大爺頗有些意外,茫然地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憨笑以對。

    黃大爺緩緩咧開了嘴,將銅錢收入口袋,緩緩打開了話匣子,開始講述各種趕車小秘訣。

    徐元佐靜靜聽著,時不時附和一兩聲,總是恰到好處且令人愉快。與他一樣用心傾聽的還有車廂里的徐誠,不過他並不關心如何趕車,而是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徐元佐身上。

    作為一個見識過大明最高層政治漩渦的老者,徐誠有許多自己的思考和評判。

    在他看來,徐元佐已經表現出了完全遠超年齡的成熟和自信,掌握了不知從哪里繼承來的手腕和眼光。如果他能夠像江陵神童張居正那樣少年高中,皇榜題名,說不定也有入閣為相的機緣。

    轎車避開了禮塔彙,免去了擁堵的麻煩,過了雙橋,總算到了夏圩新宅。

    這處宅子是徐琨為徐階造的,顯然這位年輕的徐氏代理掌門人根本不能理解父親的顧慮,所以徐階甚至連看一眼都十分勉强。

    “他像是甩個燙手山芋一樣甩給了我,想困我于此啊。”徐誠已經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徐琨的想法了。

    這點上徐元佐倒是深表贊同。

    整個占地九畝的大宅子,相當于后世中型小區,竟然只留了一個半聾半啞的老仆看門,而且決定不調派更多家人前來打理了

    這分明就是砸在了手里,坐看它在風吹雨打之中變成廢墟。

    然而一旦這處宅子真的破敗,那麼徐琨肯定不介意在父親面前表示徐誠的無能。

    “大掌櫃最大困境倒不是該如何處理這座宅子。”徐元佐沉聲道:“而是如何早日回到閣老身邊。難道閣老驟然離了大掌櫃,不覺得有何不便麼?”

    徐誠再次驚訝于徐元佐的直視本質,嘆聲道:“其實讓我離開身邊,介入商行,正是老爺的主意。”

    “老爺回來之后,是否還在為朝政殫心竭慮呢?”徐元佐不知道這麼問是否過于敏感,所以聲音就更小了。

    “老爺回家之后,只是著述,並未再關心時政。”徐誠盯著徐元佐,道:“你可有何想法?”

    “若是如此,看來閣老真的沒有復出之心了。”徐元佐自然是早就知道徐階不會再次出山,對徐誠的領悟力也有所失望:“所以老爺讓大掌櫃離開身邊到商行辦事,是有心把二少爺和三少爺手中的權柄收一收。”

    兩位小少爺年紀都還小,若是强硬地派出長子以及身邊人,非但會引起儿子們不安,更會影響徐氏現在的生意。

    從目前徐璠和徐誠舉步維艱的窘況來看,即便如此溫和的做法,都已經引起了極大的抵觸。

    豪門啊!真是水深。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8:27

第三十一章 信字當頭
  
    徐家的情況較之尋常豪門又有不同。

    徐璠與徐琨、徐瑛兩個弟弟並非一母所生。然而這兩個弟弟的母親是徐階的續弦夫人,一樣是正妻,所以三個都是嫡子。

    在嫡子之中,雖然社會主流認同長子繼承家業,但徐璠到底是做到正四品的高官,名聲在外,簡直就是一副高居云霄不食人間煙火的姿態。要是强行收回家中生意上的權柄,一旦鬧得市井咸聞,難免會被人譏笑鳳凰搶夜梟的死老鼠。

    徐琨徐瑛作為夜梟固然丟人,作為鳳凰的徐璠也一樣不光彩。

    徐階作為徐家的掌舵人,手心手背都是自己骨肉,更不希望出現禍起蕭牆,兩敗俱傷的局面。

    徐誠在徐階身邊多年,當然知道自家老主人是個什麼心思。

    可是徐琨徐瑛將米糧和棉布生意經營得鐵板一塊,真是水潑不進。別說往里插人了,就連插針的間隙都沒有。

    更可悲的是,自己手上除了個十五歲的少年伙計,也沒人可插呀!

    万幸這個伙計腦子還算靈光。

    徐誠看了一眼徐元佐,見他正品味園林,十分投入,心中一顫。

    徐琨想絕了自己與少爺培植親信的念頭,總算是沒有得逞。那他一計不成,豈不會再生一計?

    之前只是用錠銀子以次充好,基本沒花什麼本錢,那麼下一計看來是少不得銀彈開路的。

    ——這小伙計有急智,是個幫手,就是不知道能否擋住誘惑。

    徐誠心中想著,冷不丁出聲問道:“元佐,你以為徐琨可有什麼后手?”

    “后手肯定是有的。”徐元佐正撅著屁股欣賞一盆小景,隨口道:“無非就是栽贓嫁禍,或是花錢收買大掌櫃身邊的人唄。”

    只要人謹慎小心,栽贓嫁禍也不容易。

    “若是要買你,他得花多少錢?”徐誠笑問道。

    “呵呵呵,”徐元佐也笑了,“我小戶人家出身,眼淺見不得銀子。自然是他給多少我收多少,一文不嫌少,万兩不嫌多。”

    徐誠知道徐元佐還有后話,笑道:“你倒不怕撐著?”

    “錢財如水,只有流不出去才會撐著。”徐元佐道:“他只要敢給,就算把徐家掏空了,我也敢收。不過要想買我忠心,那是痴心妄想。”

    徐誠微微眯眼,在園子里踱步。徐元佐的表忠心在他意料之中——就算是個傻子也該知道表表忠心。不過表得如此徹底,如此誠懇,卻讓徐誠有些意外。

    他終于忍不住問道:“老夫在京師官場上聽過一句話。”

    徐元佐做成洗耳恭聽的樣子。

    徐誠又道:“有人說,只要價錢高,座師都是可以賣的。”

    徐元佐差點忍俊不禁。他知道徐誠肯定是聽到過這話,因為自從夏言死后,四百年來人們只要點評徐階,都要這麼說一句。

    夏言是徐階的恩師,徐階卻在夏言被嚴嵩害死之后轉投嚴嵩。知道的,說他忍辱負重,臥薪嘗膽;不知道的,自然會說他出賣了恩師夏言,非但不為師報仇,還要認賊作親——徐階把徐璠的女儿嫁給了嚴嵩的孫子,真的是結了姻親。

    “師徒如父子,尚且有價可標。”徐誠道:“昨日之前,你甚至都沒進過徐家的大門,為何就如此忠心耿耿?”

    “這個嘛,”徐元佐笑了笑,“大掌櫃乃是忠厚老者,少爺也是英姿雄發,我若說對少爺和大掌櫃一見傾心……”

    徐誠忍不住笑了出來:“讀書少就別拽詞!”

    “是是。”徐元佐賠笑一聲:“若說一眼就覺得少爺和大掌櫃是我此生追隨的人物……大掌櫃信麼?”

    “我若是信了,還會問你?”徐誠淡淡道。

    “正是,連我這個傻子都不信。”徐元佐笑了笑:“或許明日后日,我會對少爺與大掌櫃肝腦涂地。不過現在,我只是忠于一個‘信’字。從小爹娘就教我,‘信’字值千金,是立身之本。我既然蒙大掌櫃賜了差事,必然要守住這個‘信’字,盡心盡力,事事做得妥當。”

    徐誠聽了徐元佐這一番表白,堅定之中從容不迫,又有一番慷慨。他昨晚回家的路上就細細想過,雖然徐元佐說銀水和火耗抵消,但銀子本就是做了假,連九成都不到,哪有銀水一說?

    而最后兌來的銀錠卻都是九成上的好銀子,分量也一點不缺。

    這一出一進,少不得要填進去二三兩銀子。

    “你那里來那麼些銀子填進去?”徐誠突然問道。

    徐元佐飛快在腦中轉了轉,面帶苦意,道:“其實送父親和夫子上船之后,我卻被打行的人劫走了。”他當下將昨日在打行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卻隱瞞了自己與牛大力相識,只說了記賬的事。

    “因為斗氣,才多了這五兩銀子,正好應付差事。”徐元佐也故意回避了“打賭”這個容易引人不佳聯想的詞。

    徐誠怔怔聽完:“你這倒是傻人有傻福。京師也有這種打行青手,喚作喇虎,一旦落在他們手里,卻是難纏得緊。”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那個安六爺要我給他記賬做賬房,我就堅定推辭了。”徐元佐仍舊不忘撇清自己。

    因為剛才徐元佐沒有為打賭的事添油加醋,徐誠也不知道那記賬故事的首尾,只是疑惑道:“你怎不早說你會記賬?”

    “嘿嘿,”徐元佐憨笑,“所謂日久見人心,慢慢來大掌櫃不就知道了麼?”

    徐誠卻有些為他著急,正色道:“如今這世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唉,可惜在我這儿也還用不上,真是屈了你……”

    “用得上!”徐元佐連忙道:“大掌櫃的,過几日老爺不是要來麼?”

    “老爺不喜歡這里的奢華鋪張,就算來了也恐怕不會過夜。”徐誠道。

    “老爺來過之后,這宅子也就可以盈利了。”徐元佐笑道。

    徐誠滿臉不解:“這宅子怎麼盈利?”他突然想到了一些:“這里可不能賣!也不能租出去。否則徐家的顏面是要受損的。”

    徐元佐嘿嘿一笑:“小可明白,肯定不會做那等要錢不要臉的事。”

    徐誠還有些不放心,拉住徐元佐:“你先跟我說說到底怎麼想的,別惹出事來。”

    徐元佐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現在只是個設想,還得去打聽打聽才有准信。大掌櫃的放心,我絕不擅作主張,著手之前肯定是要您首肯的。”

    徐誠這才放過徐元佐,心中仍是存疑。

    兩人花了一早上的時間,走遍了這九畝林園。徐誠找了几個小地方,讓徐元佐找人修補。然后兩人才回到車上,在禮塔彙鎮的酒樓用了午餐。雖然不算十分豐盛,但是比之徐元佐在家的伙食卻是好多了。

    等吃完飯,徐元佐對徐誠道:“大掌櫃的,我看禮塔彙商賈云集,雇工也不少,想著這几日我就在新宅里收拾一間廂房先住下吧?免得每日跑了。”

    徐誠點頭道:“原本也是這個意思,不過現在東西都沒搬過來,你如何住法?”

    “沒事,有張床就行。”徐元佐滿不在乎。

    徐誠不知怎的,竟然有些心疼子侄輩的感覺。不過他也知道用人必先苦其心志,方能見本性真情。少年人一旦沾染驕嬌二字,未來成就終究有限。如此正好讓他經受一番磨礪,也好看他是否真的能吃得住苦。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8:37

第三十二章 還能再坑

    徐誠臨走的時候,給了徐元佐兩個小錠,是昨天沒用出去的。其中五兩是報銷的賞錢,另外五兩是給徐元佐這几日辦事的經費。

    兩相往來不落文字,全憑信任。

    這五兩銀子的經費如果光是招人,用個一兩二兩就足夠了,不過万一徐誠的意思是連帶迎接徐階蒞臨走個過場,那麼非但不多,還有些緊巴巴的呢。

    送走了徐誠,徐元佐在禮塔彙逛了一圈。

    這個鎮子果然要比朱里大得多。想朱里不過一條河道,兩條大街,這里竟然有橫豎三五條大街。每條大街上都開滿了商館鋪面,東洋的俵物、遼東的皮草、南洋的紅夷貨,都堆在光天化日之下,任君挑選。

    街面上更是時不時能夠聽到天南地北的官話口音,人流如潮。

    徐元佐轉了兩圈,將所有鋪面都記在了腦子里,還發現了放生橋下的苦力人市,有十几個精壯男子等著扛活。

    同時他還聽說在鎮子西面,有個販賣人口的小據點,屬于半黑半白——大明律法是禁止人口販賣的,可以說從法律上而言是廢奴主義國家,但是架不住人民群眾的需求啊,所以賣給人家當“儿女”的事也就毫不稀奇了。

    不過徐元佐最需要的工匠卻不會出來站街。

    社會富足,只要有手藝就不至于餓肚子。若是手藝活能在十里八鄉叫得響名號,那日子就能過得十分滋潤。早几年前,若是身在匠籍,每年還有服役的問題。不過現在每人每年繳四錢五分銀子就能以銀代役了。

    徐元佐花了一些時間,倒是也打聽出几個名聲較好的工匠。其中有一個是據說是在蘇州給人修園子的,開價極高。徐元佐想想夏圩的宅子只是小補,多半是不需要動用那位牛人的。

    徐元佐想留在夏圩新宅也並非心血來潮,之前走馬觀花的時候已經為自己選好了宿舍。因為江南還在秋老虎時節,厚重的棉被還用不上,新編的草席正將近下市,此時買上一張,還算是撈到了便宜。

    就在他盤算還有什麼生活必需品要買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略顯矮胖,頗為眼熟的身影出現在大街上。

    正是父親徐賀。

    徐元佐第一個反應竟然是躲進了一家店鋪。他旋即醒悟過來,為何要躲呢?不管怎麼說也是生身之父啊!

    但是現在走出去該說什麼?

    難道說“爹爹您好,爹爹再見”?

    徐元佐趴在門框上,偷偷窺視毫不知情的父親。等徐賀漸漸走近,他方才看到父親身上的長衫已經被汗水濕透,身后還背著一卷露著毛邊的草席,以及手里提著的口袋。口袋里隱約印出個盆子的形狀。

    “爹?”徐元佐裝作意外偶遇,從店鋪里走了出來。

    徐賀也有些意外,旋即將手里的口袋甩給了徐元佐:“你娘叫我來給你送鋪蓋的。”他又覺得有些丟臉,低聲嘟囔道:“也不知道誰是爹……”

    徐元佐並沒想到還有這種待遇。他原世界父母從小就培養他自力更生,別說大學報道自己去,就連出國讀書那天都是自己打車去機場的。雖然理智上覺得母親這樣的安排十分沒有必要,但在感情上卻還是頗有些觸動。

    “白白跑了一趟松江,才知道你跟大掌櫃的到了夏圩來了。”徐賀喘著粗氣:“万幸這里碰到你,若是再走岔了怎麼辦?你怎地也不報個信給家里?”

    徐元佐摸了摸嘴唇上的油汗;“這不是今天才定下來的事麼?”他心中暗道:幸虧自己要求住在新宅,若是跟徐誠回城里,你這一趟才是真的白跑呢。

    徐賀卻不知道自己已經算是好運加身了,仍舊嘟嘟囔囔,最后直抱怨這秋老虎天不爽利。

    從禮塔彙到夏圩新宅大約四五里路,徐元佐只管埋頭聽著,也不說話,到了門口,方才道:“父親今晚就住下吧。看天色回去也要很晚了。”

    “我船停在二仙橋,不知道過夜有沒有人看著。”徐賀既不想趕著再划船回去,又擔心借來的船有個意外,不好向鄰居交代。

    徐元佐現在的体型在悶熱之下走了兩三公里路,已經十分疲憊了,但看父親的意思是想住卻又擔心船的安全,于是只得又跟著他去了二仙橋,找了戶人家寄存。依照徐元佐的慣例,自然不會少了給人賞錢,但是回去的路上卻被徐賀念叨了一路。

    “現在有了工錢真是闊氣了,讓人看一下船就給半吊錢!嚇,家里都還在省吃儉用……”徐賀不住地嘀咕道。

    徐元佐終于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道:“父親。”

    徐賀猶自沒有反應過來,回頭道:“怎麼了?”

    “家里目今的狀況,是誰造成的?”徐元佐冷聲問道。

    “你這話什麼意思!”徐賀叫了起來:“你是怪你老子沒本事?你老子我為這個家不辭辛勞地走南闖北……”

    “掙的銀子呢?”徐元佐問道。

    徐賀臉一紅,怒喝道:“你個小畜牲是在逼問你老子麼!你娘都不敢這麼逼問我!”

    ——我娘還會動手呢!

    徐元佐面無好色,沉聲道:“既然是一家人,首先就得肩負起自己的責任。無論賭博也好,外室也罷,這些事都該排在家人之后。父親若是還一味分不清主次,儿子這邊是肯定不能認同的。”

    徐賀被徐元佐一頓搶白,臉上破不好看,但是內中心虛,再說不出什麼狠話。

    徐元佐松了口氣,不禁懷念起原先的父親。那位父親是個純理性工作狂,徐元佐也曾有過抱怨,但相比現在這位卻不啻天壤云泥之別,令人無比懷念。而且那位父親還是真正照顧家里,並且悉心教導自己。

    自己能夠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下,仍舊保持積極健康的心態,全部得益于此。

    徐賀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輸給了另一個時空的父親,心中仍舊抱著一股怨氣。他見儿子埋頭走路,一副據他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自然也會主動開口。

    父子兩人就是這樣冷戰著回到了夏圩的徐宅。

    徐元佐原本是想跟父親睡一間屋的,因為路上的不愉快,索性自己又收拾了一間廂房,反正席子有兩張。

    “喏,這個放你屋里。”徐賀板著臉將銅盆和蚊帳塞在徐元佐懷了。

    十月里已經沒什麼蚊子了,而且徐元佐還熏了艾草,對蚊蟲也有不錯的驅散效果。不過他還是端著銅盆有些發愣。

    在家的時候,徐元佐從未見過還有銅盆。

    對于大戶人家而言,銅盆不過日常用品。對生活在溫飽線上下的徐家而言,銅盆卻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家里的我?我怎麼沒見過?”徐元佐忍不住問道。

    徐賀仍舊一副臭臉:“是你娘說,你在外面要体面一些,才拿來給你用的。反正銅的木的也沒什麼兩樣,我還覺得木盆舒服些。”

    徐元佐端著銅盆回到自己屋里,手心在盆子上輕輕摩擦。

    這銅盆里面被擦得錚亮,就盆底還有些綠鏽,顯然這盆子的年歲也不小了。他細細摸著,突然摸到了一個小小凹凸,翻過一看,卻是個模模糊糊的“沈”字。

    這多半是娘的嫁妝。

    徐元佐心中暗嘆:這東西應該是給姐姐用的。自己提前出來做事,娘才讓爹送來。

    有那麼個瞬間,徐元佐几乎要衝進父親的屋里,緊握父親的雙手:“爹!咱們一起努力把家撐起來,讓娘和大姐過上好日子,讓阿牛可以安心讀書……”

    這個瞬間還沒有過去,徐元佐就聽到外面傳來一聲低沉渾厚而包涵怒意的吼聲:“哪里來的賊骨頭!敢來徐家偷東西!”

    徐元佐三步並作兩步衝了出去,卻見一個壯年男子手中舉著花鋤,正指著自己的父親徐賀。

    徐賀手里正捧著一個青花葫蘆瓶,被那壯年一吼,嚇得手忙腳亂。

    瓷瓶脫手,啪嚓摔在地上,登時粉身碎骨。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8:48

第三十三章 上陣父子兵
  
    時間凝滯。

    徐元佐第一個反應過來,衝向瓷瓶的命案現場,首先找出一塊殘片,正是葫蘆瓶的瓶底。他心中小鹿大鹿梅花鹿紛紛亂撞,生怕看到傾家蕩產賣身賣腎都賠不起的底款。

    大明……

    嘉靖……

    年制……

    徐元佐總算松了口氣,還好是嘉靖年的花瓶。

    他又撿了兩片碎片,緩緩湊近眼前,就著陽光輕輕轉動角度。只見青花之中隱隱流露出來的紫色。色澤濃郁,青藍之中泛紫,圖樣是老子出關,器型又是葫蘆瓶,配合底款上的“大明嘉靖年制”的六字楷書,正是標准的嘉靖青花瓷。

    徐元佐將剛才沒吐完的氣吐了出來,這才發現父親和那個手持花鋤的壯年都湊在他頭頂,像是一起在研究這碎片。

    “還好是嘉靖年的瓶子。若是正統、天順年以前的,把你們四個腎賣了都賠不起!”徐元佐站起身。

    “為什麼?”徐賀問道。

    徐元佐看了一樣父親,雖然不耐煩,仍舊答道:“即便再過四百年,嘉靖青花存量也很大。存量大,價格自然就低了。正統年間朝廷下令,禁止燒制青花,只有景德鎮官窯有少量……存世……自然是……有價無市……”

    徐元佐說到“景德鎮官窯”的時候,猛然意識到了一樁非常可怖的事。

    徐賀完全沒有注意到儿子的臉色變化,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過錯,仍舊笑道:“我走南闖北都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瓶子。不想我家大郎倒是認識,果然讀書有用。”

    那邊壯漢卻道:“別只說瓶子了,你們到底是誰人?為何在這里?喂,你怎麼了?”他伸手輕輕搖了搖徐元佐,卻發現徐元佐木樁似地站著不動,仿佛靈魂出竅,又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

    徐元佐完全沒有注意到兩位肇事者的說話。

    因為他總算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他會認識嘉靖青花。

    是后世帶來的知識!

    后世為何會有關于嘉靖青花的知識?

    因為它出自景德鎮官窯。也只有官窯的貢品才會如此精美,才會存在故宮博物院,才會有大量的圖片、說明、分析讓徐元佐一介平民都能分辨。

    但那是在共和制的中華人民共和國!

    而如今在大明皇帝的英明統治之下,打爛一件皇家器皿,這完全不是賠錢的事,而是蘊藏了深刻政治因素的大事件啊!

    徐元佐恍恍惚惚之間,看到那個半聾半啞的老仆手持木棒跑了過來。又過了几乎一百年的時間,他才聽到那老仆嘶啞著喊道:“癟犢又闖禍!看老子不打死你!”

    “呦,老丈是浙江衢州人氏?”徐賀聽到“癟犢”的鄉罵,不由笑道。

    徐元佐只覺得自己的世界崩潰了。

    是的,穿越到一個傻子身上並沒有讓他崩潰。

    面臨家庭的窘迫,不得不早早承擔重擔,也沒有壓垮他的斗志。

    發現自己有個不著調不靠譜的父親,這他也能從點滴的父愛中尋求平衡。

    然而現在,自己的所有努力可能都付諸東流,而罪魁禍首竟然還莫名其妙地跟人家討論鄉貫!

    ——我管你是浙江的癟犢子還是東北的癟犢子啊!

    “有毛線好笑的啊!”徐元佐衝著徐賀大吼一聲,終于爆發出來:“你闖了大禍知道不知道啊!有你這樣往死坑儿子的嘛!”

    徐賀在短暫的愣神之后,目中凶光迸射:“你個逆子!竟然敢吼你老子!你、你、你……今日非打死你這逆子不可!”

    徐賀說著,左右一晃,看到了壯漢之前手里拿的花鋤。那壯漢被他爹——看門老仆用木棒追得滿院子跑,花鋤自然是早就扔在一旁了。

    徐元佐根本連跑的意思都沒有,恨不得衝上去猛踹徐賀,就好像要將穿越傻子身上的責任都歸在徐賀身上。

    “打啊!打死我算了!”徐元佐衝向徐賀,身高的差距讓他意識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不太適合戰斗。就在他一個遲疑之間,徐賀已經高舉花鋤砸了下來。

    秋老虎天,人火氣大,再加上徐元佐這個儿子也沒少坑爹。如今家中母老虎發威,自己夫綱不振,還不都是這小畜牲惹出來的禍事!

    打死一個還有一個!

    徐賀雖然也氣得牙癢難耐,但下手的時候鋤頭還是偏了一偏。

    徐元佐到底沒有在戰斗技能上加過技能點,反應慢了,眼看就要被這一鋤頭砸中肩膀……

    “傻子!快跑啊!”帶著浙江口音的壯漢衝了過來,將徐元佐攔腰抱起,一陣風似地跑開了。

    他速度實在太快,以至于徐賀一鋤頭砸下去的時候,徐元佐已經在一丈開外了。

    花鋤與農家鋤地的鋤子不同,鋤柄不過二三尺,並砸不到地。

    徐賀猛地沒有收住力,差點砸到自己腿上,嚇得打了個踉蹌。等他站穩再看,徐元佐已經被那壯漢放了下來。

    “有種打死我啊!”徐元佐跳腳叫道。他是真的死的心都有了。

    徐賀邪火更甚,突然身邊一陣風刮過,竟然是那個老態龍鐘看似隨時都會倒地不起的看門老仆。

    這老仆是真的動了怒氣,手中一條棍棒宛似出洞烏龍,流星趕月一般朝徐元佐和那壯漢追去。

    “快跑!”壯漢剛放下徐元佐,見父親追來,直接將這小胖賊抗在肩上,腳下生風。他眼看前面八尺高的圍牆,竟然一腳蹬在牆面,猿猴一般躍了過去,赫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徐元佐的胃撞在壯漢的肩胛骨上,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眼前金星晃動,口中酸水直流,恍惚間如騰云駕霧,再眨眼卻是高空墜落。

    壯漢卻不管徐元佐生不如死,只是一味跑動,等他停下來的時候,徐元佐已經背過氣去了。

    在重重砸在地上之后,徐元佐終于一口氣倒了過來,緩緩睜開眼睛。

    “算你賊娃運氣好。”壯漢喘著氣,拉開短衫的衣襟用力扇風,毫不介意露出古銅色的皮膚和方形的胸肌。

    “我運氣……好什麼……”徐元佐緩緩從地上坐起來,扶了扶腦袋,這滋味比穿越還難受。

    “嚇!你是不知道我爹的厲害!要是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殘廢!”壯漢重重道:“想當年跟戚爺打仗的時候,他一杆旗槍能挑五六個拿長刀的真倭。”

    徐元佐一邊撫著胸口,問道:“打倭寇的時候?”

    “嗯,老爺子丙辰年跟的戚爺。”壯漢道。

    “那就是……嘉靖三十五年,十二年之前?”徐元佐心中一算:“老爺子高壽啊?”

    “我爹今年七十三。”壯漢撇了撇嘴:“戚爺當初選兵的時候有規矩,不收年過六十的。后來見我爹實在太猛了,這才破格收入軍中。”

    徐元佐見這漢子也就四十上下,看來猛人老伯是三四十歲才得的這個儿子。不過這樣的儿子不都當寶貝看麼?今天打殺起來卻是如此殺伐果斷!

    “戚爺如今調到薊鎮去了吧?”徐元佐記得戚繼光被委任總理練兵,封右都督就是在隆慶二年,只是不知道几月。

    “嗯,聽說是去年調走的。”壯漢漫不經心道。

    徐元佐又泛起了一個疑問:“壯士,令尊大人為何會淪為徐家的仆人吶?”

    戚家軍是募兵制,給錢打仗。戚繼光一調走,大部分人也都各回各家,好似在外打工一樣。但是募兵的收入不低,再不濟也能混個自耕農,怎麼會淪為奴仆呢?

    更何況老爺子使的是旗槍,起碼是個旗隊長,怎麼也算是軍官啊。

    壯漢臉上一紅,聲如蚊吶:“還不是為了我,唉,我也是一時昏頭了。”

    徐元佐一副了然的模樣,道:“大丈夫誰能事事謹慎?哦,對了,我不是小賊,我是徐家的伙計,姓徐名元佐,如今負責處理這棟新園子的相關事宜。剛才那個是我爹。”

    壯漢顯然有些窘迫:“那你豈不是管著我爹了?”

    “說那些!”徐元佐笑道:“兄台尊號大名啊?咱們也是不打不相識,該當多親近親近。”

    “我叫羅振權。”

    “羅大哥!”徐元佐起身抱拳。

    “徐兄弟。”羅振權也不是個扭捏人,與徐元佐交相一拜,算是有了交情。

    徐元佐笑道:“我看羅大哥身手也是不凡得很。老爺子當年是旗隊長,你是使什麼的?”

    羅振權支吾左右,見徐元佐一臉好奇,實在不好意思掃了這位“兄弟”的興致,嘴唇蠕動,語速飛快:“長刀。”

    徐元佐心中一過。戚繼光在東南最常用的是鴛鴦陣和三才陣,標配是藤牌、圓盾、旗槍、長槍、狼筅、倘鈀……莫非說的是軍刀?軍刀是人人都有的副手武器呀。

    “羅大哥莫非是沒參加東南抗倭?”徐元佐笑道:“戚爺軍里哪有只用軍刀的?”

    “我當然參加了!”羅振權聲音一響,旋即沉悶下來:“只不過……我是倭寇那邊的。”

    徐元佐仿佛聽到了哢噠一聲,那是下巴脫臼的聲音,心中暗道:你們爺倆這算不算是上陣父子兵?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9:03

第三十四章 羅家子

    如果將“倭寇”視作一家公司。這家公司的老板和管理層全是中國人,只是在基層一線員工中有部分日籍雇員,此公司能算是日本公司麼?

    當然不能。

    事實上的倭寇組織就是這種狀態。

    當時日本戰國亂世,破產武士和浪人便依附明國的走私海商,充當打手。這些走私海商為了避免家鄉的親人受到牽連,也剃發倭服,冒充倭人。由此才有了“倭寇”的說法。

    嘉靖年間倭寇大規模肆虐東南沿海,從山東到廣東,整個大明海疆處處烽煙,正是這樣一群“倭寇”作亂。

    “羅大哥是跟哪位海主?”徐元佐問道。

    羅振權意外地看了徐元佐一眼。

    倭寇的名聲在江南實在太臭。

    雖說他們的正職是武裝走私商人,上岸打劫村落市鎮只是副業,綁架勒索地方豪門也不單單是求財——更多是討債。然而他們絕不是軍紀嚴明的戚家軍、俞家軍,所過之處雞犬不留、**擄掠乃是常態。

    在倭寇最為猖獗的時候,甚至還有圍攻縣城的記錄。

    與后世小宅男對海賊充滿了浪漫情懷不同,如今距離史上第一海賊汪直被殺只有九年,江南百姓對過去的悲慘經歷記憶猶新,誰都不會對倭寇如此和顏悅色地稱為“海主”。

    “你也下過海?”羅振權眉頭挑起:“不對啊,你才多大啊?”

    “不,我只是……”徐元佐本人又沒有受過倭寇禍害,作為一個后世人,對日本有著天然仇恨,又不曾切身經歷過海賊鬧東南的痛楚,想想那幫大明海商能叫“太君”當“走狗二鬼子”,多少還有些翻身做主人的暗爽。

    當然,三觀必須端正,對于海賊海商那種不遵守法律和人道主義,殘虐民眾的犯罪集團,必須要嚴厲譴責。

    “我只是覺得下海的人總有緣故。”徐元佐道:“誰會無緣無故下海呢。”

    羅振權嘆了口氣:“的確是。或是在家鄉殺了人的,或是家里窮得過不下去的,還有不少是被擄走沒辦法才入的伙。”他頓了頓,又苦笑道:“我下海算是最沒名堂的了。”

    “哦?羅大哥是什麼緣故?”徐元佐頗為好奇。羅振權已經將大明海賊的主要來源都說了,卻偏偏又說自己跟這些人不一樣,這豈不是著實令人費解?

    “我就是看下海的人掙的銀子多。”羅振權道:“那時候腦袋一熱,就跟著去了。”

    無論是投入行伍還是聚眾落草,或是通番下海,鄉黨永遠都是最佳人選。想想也是,若是海賊倭寇來自五湖四海,走到哪個村子都有親戚,那還怎麼打劫?肯定是要聚攏一個村的人,打劫另一個村的人啊。

    徐元佐沒想到羅振權的初衷竟然如此直白,沒有苦大仇深,沒有被逼無奈,沒有任何借口,就是一個“貪”字!

    為了一個“貪”字就可以殺人越貨!

    “想來徐兄弟肯定看我不起。”羅振權頗為落寞地摸了摸鼻子:“其實我也看不起當初的自己。這些年來回想起來,真是害人不淺。非但害了那些不認識的人,也害了我爹。”

    “浪子回頭金不換。”徐元佐深吸一口氣:“好男儿誰個不想風風光光,讓人仰視?只能說羅大哥走錯了路罷了。”

    羅振權盯著徐元佐,好像一定要從他臉上挖出嘲諷和言不由衷的虛偽來。

    “我是說真的。”徐元佐道:“不瞞羅大哥,兄弟我的志向也不小。如今雖然只是個小伙計,但未來總有我揚名立万,一言九鼎的時候。”

    “兄弟啊,哥哥我托大勸你一句。”羅振權終于相信了徐元佐的真誠,卻會錯了意:“朝廷還是勢大,想當初徐海帶著好几万人跟朝廷對戰,還不是給打得稀爛?我當年跟著五峰老船主,開始肆無忌憚橫行東海,但是真跟朝廷兵戰上,五島男丁百不存一啊。”

    羅振權說著,面露懼色:“朝廷真不好惹。”

    徐元佐忍不住仰頭大笑:“羅大哥,要想發財可不是只有偏門走。大哥若是不信,且跟著我走一程,我定能讓大哥看到,許多合法生意要比海上劫掠還要賺錢。”

    羅振權不信:“當真?”

    徐元佐舉起右手,指著太陽:“我徐元佐指日立誓,必要風光無限,出人頭地!羅大哥,你若是願意追隨于我,必不負你!”

    羅振權微微眯起眼睛:“你給我多少工錢?”

    徐元佐頗有些氣餒。不過咧嘴一笑,心中卻又有些得意:從羅振權話里話外,他都聽出此人是個重利之徒,而且毫無懺悔之心。他內心中覺得“害人害己”,只是因為被戚繼光、俞大猷等朝廷名將打得膽寒,並非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悖道義。

    可以說,羅振權賊膽已破,賊心未亡。

    這樣的人就如鷹犬一般,只要調教到位,便是手下大將!

    徐元佐道:“羅大哥,你我同甘共苦,情同兄弟,不比什麼都重要麼?”

    羅振權心中暗道:老子在海上什麼沒見過?別說兄弟反目,就是父子相殘的也不少!

    他微微笑道:“要我跟你賣命沒問題,只要價錢好。”

    徐元佐嘆了口氣,道:“羅大哥,咱們邊往回走邊說會子話。我正有個故事要說與你聽。”

    羅振權想想父親的氣也該消了,起碼不至于回去挨打,便隨徐元佐往回走去。

    徐元佐便將自己如何給陸夫子跑腿得了這份差事,如何自己貼銀子完成徐誠交代的任務,一一講述給羅振權知道,最后總結道:“所以為人處世万万不能看眼前。古人不是有句詩麼:風物長宜放眼量。就是告誡后人,眼前吃點虧,耗點力氣,未來必有厚報!”

    羅振權聽完徐元佐的故事,心中也是有些欽佩的。不過他終究是有閱歷的人,又擔心徐元佐要拉他干殺頭買賣,咬住道:“任你說得花好稻好,終究得看銀子說話。”

    徐元佐眉頭一皺,心道說:我這麼高端的成功學洗腦都失敗了?這人對銀子的執著還真是堅定不移啊!

    “如今我沒銀子,又缺幫手,你說怎麼辦。”徐元佐雙手一攤。

    “這……我怎麼知道?”羅振權心道:這關我屁事啊,你問我!

    徐元佐一拍羅振權的肩膀,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啊!你現在做何營生?能做何營生?不若就此罷手,每日里跟著我辦事。我包你吃住,等有了工錢自然不會少你。你也正好看看我如何步步前行,正好知道放長線方能釣大魚的道理。如何?”

    羅振權心中盤算:當年為了把自己從死牢里撈出來,家里傾家蕩產,老娘活活氣死,兩個哥哥跟著戚爺去了薊鎮,老爹賣身為奴,背井離鄉在松江落戶。如今自己干啥啥不成,靠給人打短工度日,若是有個安穩活計倒是不錯。

    “是你雇我,還是徐家雇我?”羅振權問道。

    徐元佐有心要收服羅振權,爽朗道:“都行。不過現在徐家未必就肯雇你,你先在我身邊辦事,等日后有機會我再將你薦給管事。如何?”

    羅振權心中暗道:你終究還是年少不懂行。我若是進了徐家做事,如何肯再服你?難道你家也能有個閣老?

    徐元佐看羅振權神情變幻,心中冷笑:管你給誰辦事,被我盯上了還能逃脫?當年哥哥我可是忽悠了一個團隊拋棄五百强的高薪高職,跟著哥創業打拼的!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9:14

第三十五章 信任

    徐元佐和羅振權各懷心事回到徐家園子。

    老態龍鐘的羅老爹已經拿了簸箕和灰筐在打掃殘片,徐賀坐在石墩上破口大罵,無非就是抱怨自己養了徐元佐這麼個不孝子,只恨當初沒將他射在牆上。

    徐元佐也恢復了情緒控制能力,再看到那個鬧心的嘉靖青花也沒太大的情緒波動,只是關照羅老爹不要扔了,所有碎片都好生收起來。

    一者寄希望能夠找到高手,將它補起來。二者也是要留個證據,否則人家說你監守自盜,就算有一百張嘴都分辯不清。

    更何況自己得罪了徐琨這位二少爺,必然會有一群狗腿子從各個方向扑咬上來的。

    徐元佐走到氣呼呼的徐賀面前,眉頭已經不自覺地皺起來了。

    徐賀衣襟大敞,滿頭滿臉的汗水,碎發黏了一臉,邋遢粗俗,猶自罵罵咧咧挑戰徐元佐的心理底線。

    徐元佐想起自己的正牌父親,永遠從容不迫,永遠服裝得体,永遠溫文爾雅待人以禮……兩相比較,簡直是天壤云泥之別!如果說以前的父親渾身上下沒有絲毫缺點,那麼現在這個便宜老爹,簡直沒有半分優點!

    “爹……”

    “我沒你這般不孝的儿子!”徐賀氣鼓鼓地打斷徐元佐。

    徐元佐撇了撇嘴,見徐賀呼哧喘著粗氣,知道他情緒不穩,也就沒有緊逼。過了片刻,他方才道:“瓷瓶碎了。”

    “碎了又如何!老子我賠他一個!”徐賀放聲吼道。

    “賠不起。”徐元佐道。

    “放屁!老子也是走南闖北的人,一個瓷瓶能有多金貴?我買它十個八個賠不起?”徐賀只覺得自己被儿子小覷了,怒氣更甚。

    “官窯的。”徐元佐知道此刻徐賀聽不進長篇大論,故而惜字如金。

    果然“官窯”出口,徐賀登時安靜下來。

    就算缺少見識,認不出官窯青花,如此聲威赫赫的名頭總是聽過的。

    “你誑我?”徐賀漸漸安靜下來。

    徐元佐走過去,從布袋里挑了一塊較大的碎片,走回徐賀身邊,道:“民窯能做出這個色澤麼?能做出這個胎質麼?”

    嘉靖年間,官窯青花的色料多用西域產的“回青”和瑞州的“石子青”混雜,所以青花發色濃翠、藍中泛紫、艷麗而濃烈,而民窯無論是下料還是技术,都達不到這種效果。

    官窯的胎質細潔致密,民窯除了極少數精品瓷能夠勉强相類,絕大部分民窯瓷是不可能在修胎上下大功夫的。有些民窯器物的腹部接痕甚至比明初瓷器還要明顯,這也是因為商業發展,市場擴大,需求量大增,導致趕工趕貨,質量下降。

    “再看釉面,滋潤光亮,越往后越粗,像不像波浪……”徐元佐放下瓷片:“哪家民窯能燒出來?咱們傾家蕩產也得買一個回來。”

    其實嘉靖中后期,也有貢瓷是“官搭民燒”,所謂的“欽限器”。這部分瓷器說是官窯,其實是民窯,質量還算過得去。然而要想仿造這個被打碎的官窯精品,卻差得還遠。

    “怎麼辦?”徐賀終于明白了輕重,心下忐忑,瞪大了眼睛,緩緩抬起頭,望向儿子。

    徐元佐道:“首先,這些碎片得存好。其次,得找個焗瓷手藝極好的匠人來,看能否將它補起來。”

    徐賀連聲道:“哦哦,對對,得找個焗匠,看能不能補起來。”

    “得是手藝極好的。”徐元佐强調道:“這瓶子是擺著看的,若是補了之后丑陋不堪,那也只是徒費銀兩。”

    在徐元佐的記憶中,焗瓷這門手藝一直要到乾隆時期才分為兩類:專門修補民瓷的粗活,與修補精瓷、骨董為主的秀活。現在雖然還沒有如此細致的分工,但肯定有不少民間藝人已經達到了藝术的層面,才能開山收徒,否則也不會有乾隆時期的分流了。

    想到這點,徐元佐倒是安了些心,只要事情能夠解決,終究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爹,你盡快趕去蘇州、南京,看看有沒有這樣的匠人。”徐元佐絲毫沒有注意自己的口吻。

    徐賀支吾道:“蘇州是百工彙聚之地,高明的匠人不知凡几。只是……你爹我一回家,就將銀子都交給你娘了。”

    徐元佐手中有十兩銀子,其中五兩是屬于自己的錢,另外五兩則是辦事要用的錢。他暗嘆一口氣,取了五兩出來,捏在手中,在徐賀眼前一晃。

    徐賀眼睛一亮。

    徐元佐的心頓時沉下去了。

    若是真想補救自己過失,此刻看到銀子應當是面露輕松,蘊含愧疚和沉重。而徐賀這分明是欣喜,可見他在看到銀子的剎那,內心中想的並非如何尋找匠人,而是花天酒地逍遙快活的事。

    “沒銀子可不好辦。”徐元佐將銀子收了起來:“我這銀子可不敢輕動。”

    徐賀嘴唇微張,剛伸出去的手也凝在半空中。

    徐元佐收起了銀子,道:“我先去跟徐管事通報此事,免得過几日措手不及。”

    “請匠人的事……”徐賀猶不死心。

    “看管事的意思吧。”徐元佐心情沉重,收起了瓷器碎片,又走到羅家父子跟前,和了和稀泥,讓羅老爹不要再打羅振權了。

    羅老爹倒是給徐元佐面子,連連應了。

    徐元佐也是這才知道,羅老爹並非聾啞之人,甚至可以說耳聰目明不遜壯年。只是因為他聲音嘶啞,又說得是浙江衢州那邊的土話,說松江土白自然口齒不清,語調怪異。也因為語言問題,他聽不太明白松江人說話,反應自然慢些。久而久之,竟被人當做聾啞不堪用的人了。

    徐元佐對羅振權道:“這邊還要你幫著看好,別的器皿恐怕也不便宜,再不能有什麼閃失了。我得趕在閉城之前回去,跟徐管事說這事。”

    羅振權拉住徐元佐,低聲道:“你是信不過你爹?”徐元佐還有些扭捏,卻聽羅振權又道:“我之前一見他,就覺得此人鬼鬼祟祟,真是你親生的爹?”

    徐元佐臉一垮:“自然是我生身之父。”

    生身之父不假,只是這個魂靈卻不是他給的。

    羅振權低聲道:“你若不放心他,我願意跑一趟蘇州去找人來。”

    徐元佐看著羅振權,道:“你不會跑了吧?”

    “我若賭咒發誓,你就信麼?”羅振權道。

    徐元佐搖頭道:“我還是不信。不過我願意在你身上賭一賭。”

    羅振權頗為意外。

    徐元佐已經掏出了五兩銀子,放在羅振權手中,道:“其實這場賭,咱倆是一邊的。若是輸了,我虧五兩銀子,你虧一個證明自己謀求上進的機會;若是贏了,我解決了一樁麻煩,你多個知己。”徐元佐輕笑道:“無論怎麼看,都是用我的銀子在成全你啊。”

    羅振權握了握銀子,轉身就往外跑,一邊喊道:“快則三五日,緩則五七日,我定回來。”

    徐元佐望著羅振權的背影,突然耳朵一痛,連忙撇頭側身,卻見是父親徐賀怒氣衝衝地看著他:“你個小畜牲!信不過你爹,竟然能信個苦力!”

    徐元佐雙手掰開徐賀,捂著耳朵跑開了,心中暗道:羅振權守在這里照顧他爹,可見對他爹還有愧疚之心,知道幫著做點的雜務,絕非會為了五兩銀子絕命天涯的人。反倒是徐賀這個父親,缺乏起碼的責任感,若是將賭注押他身上才是瘋了!

    徐元佐又想起母親和一家大小的窘迫生活,那正是信任徐賀的結果。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9:26

第三十六章 誠意
   
    從禮塔彙到蘇州城少說也有一百六十里。

    好在江南水陸交通發達,羅振權在船與車之間輪換,不顧疲憊,不省川資,只取最近的路走,只一個晝夜就到了蘇州城外。他也沒有必要進城,在碼頭上找兩個老人一問,便知道工匠聚居何地,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到了焗匠聚居的巷子,羅振權真個憂喜交加。

    憂的是,這巷子不長,只有十來戶人家。如此一來,挑選余地就不大了。若是沒能從中挑出滿意的匠人,自己就得放大搜尋范圍,恐怕一時半會趕不回松江。

    雖然后果在他看來談不上嚴重,最多就是徐元佐被徐家趕出去,但是他的內心中還是希望能夠不辜負徐元佐的信任,將這事辦得漂亮些。

    喜的是,這十來戶人家都擺放了不少自己手頭完成的活計,也不用多費口舌多方打探,只需要進門打聲招呼,細細查看便可知道匠人的手藝。

    這些匠人都還是朝廷的匠戶,不過自從嘉靖年間允許匠戶納銀抵役,他們便從繁重的坐班中解放出來。只要每年交給官府八分銀子,就不用再跑兩京輪班了。而八分銀子,有時候一樁買賣就能掙回來。

    羅振權走了几家。見他們補的都是缸、盆之類的大物件,也有碗碟之類的小器皿,卻談不上精巧,充其量只是不漏水,能夠用罷了。他心中暗道:這種匠人就算請回去,恐怕也是幫不上忙。

    羅振權正要走,從后面走出一個五十開外的匠人,開口道:“客人哪里來?”

    羅振權停住腳步:“松江。”他又道:“來看看蘇府有沒有手藝高超的老師傅。”

    那頭發花白的匠人放下手里的銅片,道:“什麼壞了?”

    “極好的花瓶。”羅振權掃視了一圈鋪子,再次確認這里不會有自己需要的匠人,抬腳又要走。

    “你且等等。”老匠人扭頭朝后面喊道:“阿大,把屋里的聽風瓶拿出來。”

    羅振權還是第一次聽到“聽風瓶”這一名詞,心中好奇心起,便站著沒動。不一會儿,一個壯年男子從后屋出來,手里捧著個直筒形狀的瓶子。

    羅振權只是掃了一眼過去,就被這瓶子吸引住了。想他當年也是做過殺頭買賣的人,見過的好貨不少,卻從未見過如此精美的瓷器。不說別的,光是門外射進來的殘光,都能刺透這聽風瓶的瓷胎,可見工藝之高。

    “這是前宋富貴人家放在書架上的陳設。有風吹過時,它便會微微搖動,故而叫聽風瓶。”老匠人取了一塊六邊形的底座,讓儿子將聽風瓶放上去,果然是搖搖欲墜。

    “這也太容易壞了吧。”羅振權贊嘆道。

    老匠人道:“所以從前宋流傳下來的聽風瓶鳳毛麟角。這個是永樂年間仿制的,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光是這些碎片,老朽就花了十兩銀子買來。”

    羅振權微微朝后退了一步,生怕自己的呼吸將瓶子吹倒。他一共只有五兩銀子,坐船趕車吃飯還花了五七錢,連這瓶子的碎片都賠不起。

    “這瓶子若是要賣出去,能值多少?”羅振權問道。

    “沒有五十兩老朽是不肯賣的。”老匠人也看出羅振權不是有錢人,叫儿子收起聽風瓶:“這手藝如何?”

    羅振權一晃腦袋,這才反應過來:“我沒看清這瓶子上的補紋嘛。”

    老匠人得意一笑:“所以才問你,這手藝如何?”

    羅振權當即醒悟過來,道:“老丈,是這:我家有個嘉靖時候的青花,也算是極品……”

    “是官窯?”老匠人打斷問道。

    羅振權不知道這傳出去是否會惹禍,只是微微頷首,算是承認。

    老匠人卻是見多識廣道:“現在市面上流出的官窯瓷不少,沒啥好避諱的。你碎瓷帶來了麼?”

    “沒有。”羅振權道:“要請老丈去一趟松江。”

    老匠人微微蹙眉:“我們這行雖然是走街串巷謀生,但老朽年紀大了,不願意出遠門。”

    “銀子好說。”羅振權道:“實在是不方便帶過來,又怕修補好了,回去舟車顛簸再失手打碎。”

    老匠人搖了搖頭:“那就沒法子了。要不你回松江看看,那邊雖然沒有出名的匠人,說不定也是有能補的。”

    “老丈還是隨我走一趟吧……”羅振權好聲好氣道。

    那阿大收好了聽風瓶,回到鋪子里,道:“我爹說了不去就是不去,你別在這儿耗著了。”

    羅振權想了想,道:“看來我就算是加銀子,多半也請不動老師傅。”

    老匠人咧嘴一笑:“你先去外面打聽打聽,看看‘秦大堅’值多少銀子,免得說老朽獅子大開口。”

    羅振權搖頭笑了笑:“我也加不出好多銀子,只能用誠意打動您老人家跑這一趟。”

    秦大堅轉身點火燒爐,准備開始工作,對羅振權的“誠意”完全沒有半分興趣。

    羅振權邁步上前,突然伸手取了火鉗,從坩堝里夾起一條微微發紅的銅條。

    “你想干嘛!”阿大連忙擋在父親身前,滿臉緊張。

    羅振權笑了笑:“給老爺子看看我的誠意。”說罷,他就將微紅的銅條按在了自己的胳臂上。

    只聽得皮肉嗞嗞作響,一股烤焦了的的肉香氣頓時在小小的焗鋪里彌漫開來。

    ……

    隆慶二年,十月初八。

    只是三天功夫,羅振權就帶著滿臉不情願的秦大堅父子站在了徐元佐面前。

    “還真是挺快的。”徐元佐頗有些意外,不過看看三人都是紅眼黑顏,看來這一路上真的趕得很急。

    羅振權雖然疲憊不堪,卻還是挺了挺腰杆:“這位便是姑蘇名匠秦老爺子。這是他儿子。”

    徐元佐正要自我介紹,卻聽秦大堅語氣不善道:“碎瓷在哪儿?”看那樣子分明就是想早點完事早點走人。這如何能夠保證做工的時候全心全意呢?

    徐元佐心中不滿,卻面堆微笑,道:“老爺子不休息休息?其實也不是多大的事。”

    秦阿大冷哼一聲:“那還將我爹大老遠逼來。”

    徐元佐望向羅振權,羅振權面無表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徐元佐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帶著怨氣干活。這樣即便完成了工作,也絕不會是精心之作,只能算是敷衍。所以他只能打了個哈哈,盡量和善道:“既然秦老爺子如此急切,咱們先看活也好。哎,這花瓶是當初嘉靖爺賜給我家老爺的,我家老爺一直視作心尖肉,一時不慎……還要老爺子多多費心。”

    秦大堅原本冷著的臉,突然柔和了許多:“你家老爺是……”

    徐元佐面露訝色:“莫非羅兄弟沒說麼?”

    羅振權摸了摸鼻子,面露尷尬。

    他的確沒過東家的背景。

    作為一個海商的侍衛打手,他的絕大部分人生閱歷,都讓他避免提到東家的身份。哪里能想到有一天,會有一面閣老的大旗遮蔽他?

    “我家老爺就是致仕首輔徐華亭徐閣老呀!”徐元佐大聲宣布道。

    秦大堅雙眼圓瞪,道:“竟然是徐閣老家!哎呀,怎不早說?老朽這輩子能為徐閣老做活,那是三生之幸啊!”

    羅振權悄悄將手按在裹了白布的小臂上,莫名地覺得比剛燙上去的時候更痛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9:37

第三十七章 善政
  
    徐元佐也沒想到徐階在江浙南直的聲望這麼高。原本關系只是冷淡的人,竟然在聽到“徐閣老”三個字后,立刻就變成了“崇拜”。這實在讓人有些意外。

    等秦大堅帶著儿子面對整桌的碎瓷發呆……進行藝术構思時,徐元佐將羅振權拉到了外面院子里,遞過一塊酥餅一杯水,問道:“你逼迫他們來的?”

    羅振權咬了一口酥餅,就著水吞了下去,道:“不算吧。”

    徐元佐看到了羅振權手臂上的白布:“這傷怎麼弄的?”

    若是真要動粗,徐元佐相信秦家父子絕不是羅振權的對手,更不可能羅振權受傷而他們完好無損。

    “唔……小小誠意。”羅振權轉過身,想用吃餅掩飾自己的尷尬。

    徐元佐卻硬湊到羅振權面前:“這我是真真看不懂,請羅兄解惑則個。”

    “也就是街頭混混的小伎倆。”羅振權見避無可避,只得將銅條炮烙自殘的事一一道來。雖然他說得云淡風輕,混不介意,但是徐元佐聽著都肉疼,嘴角忍不住抽搐。

    “早知道報徐閣老的名號那麼有用,我當然就報了……”羅振權眉頭擰起一個疙瘩:“不過哥哥我以前出去辦事,若是走漏了東主名姓,恐怕也就別想活著回家了。”

    徐元佐暗嘆一聲:這就是生活給人留下的烙印啊!自己一向是守法良民,當然不會想到威逼脅迫的法子。反觀這位上岸的海賊,恐怕拔刀見血才是首先想到的手段。

    “若說你仗著力氣大威逼他們,我還能理解。”徐元佐微微偏頭:“但是你用……自殘這種手段,你當時是怎麼想的?”

    羅振權被問住了,張口結舌道:“這不是常用的手段麼……”

    徐元佐搖頭:“完全沒見過。我只問你,若是人家不吃這套呢?”

    “那……”羅振權退了一步:“我就多放點血唄。”

    “然后呢?”徐元佐追問道。

    羅振權避無可避,惱羞成怒道:“然后他們自然就認慫了唄!還能怎樣?”

    徐元佐見他頗為激動,知道自己逼急了,伸手拍了拍羅振權的上臂,道:“以后辦事別先想著動手,尤其別自殘。”他頓了頓又道:“你看這秦老頭缺錢麼?”

    羅振權翻了翻嘴唇:“他能花十兩銀子買碎瓷,你說他缺錢麼?”

    “的確。所以他缺一個認可。”徐元佐道:“也因此他聽到為徐閣老做活,立刻就動心了。為什麼?為的是他的手藝能讓徐閣老看到!那可是皇帝之下的第一人啊!天下有几個工匠能有這樣的際遇?”

    這就相當于后世國家主席說:我想買個木雕放辦公桌上當擺設……

    猜猜看會有多少工藝美术大師願意倒貼錢送一個?

    “你說的貌似有理。”羅振權腦中飛轉,又抬杠道:“但也可能是因為感念徐閣老的善政呢!”

    徐元佐憨笑。

    執政者留下善政,讓万民感念……這種事並非沒有,但九成九是因為宣傳的緣故。

    “你知道徐閣老做了什麼善政麼?”徐元佐突然問道。

    羅振權一愣,搜刮著少許的政治傳聞,試探道:“是斗倒了奸相嚴嵩?”

    “那嚴嵩做了什麼壞事?”徐元佐又問道。

    “嚴嵩寫清詞蠱惑嘉靖爺修道,還大興土木,貪贓枉法,**擄掠……”

    “哈哈哈。”徐元佐大笑一聲:“內閣首輔還需要**擄掠?他只要說一聲,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要自薦枕席。”

    羅振權語塞。

    “徐閣老的確有政績,但那個層面太高,我等布衣百姓哪里能夠明白?”徐元佐腦中過了一遍徐階的主要功績,自信沒有抹黑。他又道:“反倒你說的奸相嚴嵩,對秦老頭卻是有大恩。”

    “怎可能?”羅振權不信。

    “洪武爺定下的規矩:匠戶要出丁去京師輪班,一到五年不等。”徐元佐道:“像焗匠就是三年一班,背井離家去外地干三年活,還掙不了銀子,那是真正的苦不堪言。直到成化二十一年,朝廷允許匠戶以銀代役,像秦老頭這樣的匠戶,就可以不用千里迢迢跑去北京或者南京了,只需交几錢銀子就可交差。”

    羅振權微微點頭:“這倒是善政,不過這成化二十一年的事,關嚴嵩屁事?”

    “這善政是成化二十一年試行,卻未能遍行全國。”徐元佐道:“真正遍行全國,普惠數十万匠戶,卻是在嘉靖四十一年,全國匠戶只需要每人每年繳納四錢五分班匠銀就可以不用承擔力差了。”

    “嘉靖四十一年……”羅振權嘴里念叨著,想回憶起這個年份還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正是嚴嵩被削官為民,遣回老家那一年。”徐元佐道:“以銀代役試行了一百零四年,最終在嚴嵩執政時得以完成,你說秦老頭作為匠戶不該感恩嚴嵩麼?”

    羅振權被這詳實的史料打得頭昏腦漲,只得道:“也罷,就算你有理,但你未必就真的知道秦老頭怎麼想的。”

    徐元佐朝屋里望了一眼,面露憨笑:“的確如此。不過我只想跟你說,因人設言,或許比一味自殘、力壓要好許多。”

    羅振權知道自己是個莽撞性子,崇尚力敵,不愛動那麼多腦筋。他一邊點頭,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自己為何會最終決定跟徐元佐一路呢?

    “你對我也是因人設言?”羅振權瞪眼望向徐元佐。

    徐元佐滿臉無辜:“對你不需要啊。因為咱倆本就是一路人。”

    “哦?”羅振權有些意外。

    “你看,我會為了完成差事自己貼錢。你為了完成差事寧可自殘。可見我們都是為了不負他人,奮不顧身的豪俠義士啊!”徐元佐慷慨道。

    羅振權何嘗聽過如此之高的贊譽,登時有股豪氣從腳底直衝天頂,不自覺地挺胸昂首,道:“雖然覺得你如此自誇有些不要臉皮,終究是說得不錯。”

    徐元佐面露憨笑。

    並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容易被影響和暗示的。許多時候團隊領袖無論如何努力奮斗,正能量滿滿,身邊也總有人偷懶耍滑,廝混度日。這種情況只能說明識人不明,除了另擇伙伴沒有別的辦法。

    即便是在人力資源看似充沛得濫大街的年代,這種失誤也會給項目進度帶來麻煩。何況徐元佐現在手中資源匱乏,實在經不起折騰。

    ——沒有看錯人!

    徐元佐心中暗喜。

    看到徐元佐的憨笑,羅振權突然心中冒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呀!若不是他跟我說了他的那些“傻事”,我未必會做這種“傻事”呀!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19:48

第三十八章 機會

    在羅振權去找秦大堅的這三天里,徐元佐已經將花瓶打碎的事稟報了徐誠。

    徐誠是十分知道那花瓶來歷的,並不像徐元佐那般緊張。

    “老爺為嘉靖爺寫清詞,因為頗合皇爺心思,故而賜下五對老子演化葫蘆瓶,有老子降生、講經、出關、化胡、歸隱五套圖樣。這瓶子送的送,碎的碎,如今還存有一對,不算什麼大事。”徐誠道。

    徐元佐暗暗松了口氣:“這是皇爺賜下的,若是打了,豈不是讓人說咱們不盡心?”

    “那種小人攀誣之言,管他作甚。”徐誠根本不往心里去,道:“只有出自御手的墨寶、器皿,那才需要供起來。這瓷器說穿了不過是景德鎮的匠人所做,難道也要供起來?那皇爺若是賜了飯,還不得供餿了?”

    徐元佐這才放心,知道自己初到皇帝治下的大明有些過于敏感。由此看來皇權威能固然深入民心,但也不至于崇拜得喪失理智。

    徐誠安慰了徐元佐,又問了園子修繕的事。其實那點小活計根本不算是修繕,頂多就是修補,徐元佐早就找人做好了。徐元佐聽徐元佐一一回報,一點小地方都沒漏掉,心中滿意,連跑一趟去檢查的心思都沒有。

    “初十日閣老要在夏圩宴請昔年的故交好友,你要准備妥當。”徐誠道。

    徐元佐終于可以問道:“大掌櫃,這接待閣老的差事,是我准備麼?我沒見過多大的世面,怕有所疏漏。”

    徐誠笑道:“這差事早就叫人搶破頭了,哪里輪得上你?你只要保證院子里沒有差池,其他人等皆有主宅這邊安排。”

    徐元佐這才松了口氣。不是他怕麻煩,而是手頭的經費實在有些不足。交給羅振權五連銀子去找工匠,自己這邊也要找工人干活,算上當日剩下的銅錢,如今手頭一共只有三兩七錢銀子,外加兩千五百六十三枚銅錢。

    既然一切都由主宅安排,那倒真的省了很多事。

    徐元佐從城里老宅出來,在回夏圩的路上不由考慮徐階宴客的事。

    徐階出生在浙江宣平縣,那時候他父親在宣平任縣丞。直到十歲那年,徐階才回到松江讀書。論說起來,他在松江生活的年數並不長,因為他二十一歲就進京赴考,中了榜眼。除了父母去世在家丁憂的几年,徐階仕宦之后几乎就沒有在松江呆過了。

    不過這並不影響他有海量的故舊。

    當年與徐階一同在縣學讀書的生員們,那是同學;同鄉的進士們,那是前輩晚輩;哪怕八竿子打不著的松江縉紳,也可以算作“故舊”,因為同在鄉梓,神交已久嘛。

    徐元佐相信,那些負責邀請賓客的經手人必然是吃了不少好處。而且這事已然成了松江府的大事,誰家不以收到徐府請柬為榮?若是全身心准備一番,肯定是能夠從中積累一小桶金的。

    不過因為瓷瓶的問題,徐元佐更需要考慮的是如何保住眼前的飯碗。

    按照人情常理推測,自己被徐琨收買,對徐誠的打擊最大。自是印證了“外人靠不住”的論斷。然而現在有了瓷瓶這一話柄,徐琨連收買都省了,只需要說一句:“做事一點都靠不住,趕了出去!”自己竟無言以對。

    即便能夠狡辯一番,也是無力抵擋徐二爺的命令。非但自己擋不住,就連徐誠也擋不住。而徐璠固然擋得住,卻未必會出手。徐元佐自信給徐璠留下了不錯的印象,但他絕不會自信到認為自己能跟那個瓷瓶一較高下。

    如此說來有些令人沮喪,但事實就是如此。誰讓自己還沒有展現更大價值呢?

    徐元佐曾經見過許多老板對寵物比對員工好。在員工看來那是愚昧,因為自己才是給老板創造利潤的功臣,而寵物只會一味索取。事實上這些人卻忽略了一點,精神價值未必比物質價值低。

    對于老板而言,一個基層的挨踢狗所創造的物質價值,完全不能跟哈巴狗帶來的精神愉悅相比。而且挨踢狗滿街都是,跟自己朝夕相處的哈巴狗卻獨此一只。

    這種情況,該在哪里破局呢?

    隆慶二年,繁華的松江府織機聲聲,世人所謂“買不盡的松江布”,如今也變得日益緊俏起來。不過與松江布相比,徐府發出的請柬卻更是千金難求。

    這請柬之中又有乾坤。一種是以徐閣老名義發出的請柬,寫清楚了姓氏名誰,甚至還有三言兩語回顧當年情誼。這是真正的“故舊”,等閑人拿不到。

    另外一種卻是大家大戶往來的普通請柬,這種給不知內情的人看,還覺得能成為閣老座上賓客十分了得。有內情的,卻是知道這些人走了門路關節,買得一張請柬,其實未必能見到閣老本人。

    “你這儿能不能弄一些請柬?單張給你一兩銀子!”牛大力找到了徐元佐,告知了他這條發財之道。

    徐元佐看著架子上的葫蘆瓶,經過秦大堅的手,重煥光彩。金色銅片打出的圖樣在青花之中非但不顯得突兀,反而別有一番情趣。可以說秦大堅果然名不虛傳,為這瓷瓶增添了別樣的藝术價值。

    聽到牛大力問他,徐元佐方才道:“明日就是宴請賓客的日子了,你現在才來找我說這個,是不是太遲了?”

    牛大力對徐元佐這番態度十分不爽,但是想到自己身在徐府,摟著點也是應該的。他道:“我也是昨日才知道,原來這乙等請柬是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徐家布行的大掌櫃在賣。”

    “徐盛?”徐元佐一偏頭。

    牛大力道:“正是他。不過他賣出來的價格頗高,要五兩銀子一張,我們就算轉手也掙不了多少了。”

    “能掙多少?”徐元佐心中一動。

    “市價是十兩。”牛大力道。

    徐元佐心中砰砰作響,暗罵:狗日的黑社會!翻倍的利潤還嫌少!

    牛大力如今是真的闊了,根本不把五兩十兩看在眼里,又道:“若是給你一兩一張,其實也就掙個八九兩銀子。雖然不多,卻架不住人多。只要有個一二十人買了,那也是將近二百兩的買賣。”

    ——已經很多了!

    徐元佐輕輕按了按自己的心髒。

    “我真是參與不了。”徐元佐看了一眼那個瓷瓶。若是沒有瓷瓶的事,或許還能冒一把險,但是眼下還是得優先保住自己的工作。這份工作是他積累第一桶金的保障,也是來到大明之后最可靠的金大腿。

    牛大力頗為氣悶,道:“你也算有本事的,怎地混得這麼差勁。”

    “哥哥啊,你以為我是什麼人物?”徐元佐嘆道:“徐盛是大掌櫃,所以他能做這事。我只是個小小的站櫃伙計,怎麼能做?安六爺能做的事,你能做麼?你手下那幫弟兄能做麼?”

    牛大力轉念一想,嘆了口氣:“你說得倒也有理。”

    徐元佐面露無奈,道:“大力兄弟,這回雖然沒法一起發財,等我在徐家站穩腳跟,卻未必沒有這等機會。”

    牛大力起身道:“既然如此,咱們日后再說吧。”

    “就是,賺錢不急于一時嘛。”徐元佐像是在安慰牛大力,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路送牛大力出去。

    此時園子里已經有了不少主宅的下人在收拾打掃,看到徐元佐無不側目。他們大多聽說了徐盛要收拾此人,也想知道這小子到底是否真長了三頭六臂,敢跟一府管事叫板。

    徐元佐對此熟視無睹。送走牛大力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廂房,關上了門,抱出被子,扑了上去,將頭埋在被子里,哈哈哈狂笑起來。

    ——終于讓哥哥我抓到了這個好機會!

    徐元佐欣喜若狂,等他捂著被子笑夠了,臉上又恢復了平素的憨然木訥。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0:02

第三十九章 你會保我
  
    目今的社會風氣並不似后人所想的那般封閉。

    豪門大戶造了園子,雖然是徹頭徹尾的私家園林,但是在入住之前,也會有對鄉梓開放,只要衣衫齊整都可以進去游園。但這種游園終究是有限制的,不會留人吃飯用餐,更不能穿堂上樓,窺視門窗。

    徐盛發出的請柬其實更類似這種游園邀請。

    就算借給他一個豹子膽,他也不敢讓一群鄉紳貿貿然出現在閣老面前。

    這若是惹得閣老不悅,他在府中的管事差事也好,在布行的掌櫃職位也罷,統統都將離他遠去。所以他請來的客人,只是局限在正門進去晃一圈,然后安頓在偏院吃一餐飯。

    如果他運氣好,閣老壓根就不會知道園中還有這撥客人。

    若是運氣不好,閣老問起來,那也是松江府有名的鄉紳,仰慕閣老風采才來的。而且松江府華亭縣就這麼大,要找關系怎麼都能找出來一些。

    何況他上頭還有徐二爺這頂保護傘,五兩銀子一張的請柬他賣了三十張,白白賺了一百五十兩銀子。其中一百兩是要孝敬給二爺作為私房錢存起來的。

    考慮到隆慶時候的物價,這一百兩也絕非小數目了。

    初十日上午,徐階到了自家的新園子,只看布置景觀倒是真心滿意,可惜如今自己失勢,滴點不慎就會引來御史的瘋狂攻擊。他相信自己的衣缽傳人張居正能照顧他終老,但高拱高肅卿的强勢卻不是張居正三兩天就能抗衡的。

    等老朋友都來得差不多了,徐階與眾人緩緩地看了兩個小園,便回到正堂休憩說話。這些人中,年紀最大的已經八十開外,最年輕的也有五十多歲,一群耄耋老者實在沒有体力和精力逛園子。

    其中絕大多數又跟徐階一樣,是聶豹的門生弟子,坐在一起更喜歡飲酒作樂,清談學問。

    聶豹是正德十二年進士,以華亭知縣開始自己的仕途。他還有個身份,正是陽明公王守仁的心學傳人。他來到松江任職,自然也將陽明心學帶到了此地。后來聶豹還做過蘇州知府,故而在江南心學一脈中分量頗重。

    徐階在朝中是首輔大臣,在學界也是執牛耳者。當下討論致良知之學,倒是沒有尋常文士聚會飲酒行令、作詩風雅的俗套。

    這種時候徐璠自然陪侍左右,徐瑛年紀太小,對此毫無興趣,也沒有資格參與。不過一直喜歡賴在父親身邊的徐琨卻意外地沒有現身。

    此時的徐琨正在園子里四處溜達,只差抓人問他:“那個打碎的青花瓷在哪儿?”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修補一新的青花瓷,徐階那邊已經開席了。然而這瓷器修補之后別有一番意境,雖然出自匠人之手,卻也不能昧著良心一概抹殺。否則反倒暴露了自己缺乏藝术審美,那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怎麼這般不小心!誰管這園子的,讓他收拾鋪蓋走人!”徐琨早就想好了台詞,只見這葫蘆瓶的確是補過的,當即發作起來。

    徐元佐當然知道今天自己的主要目標正是這位二少爺,一直若即若離地吊在遠處。聽到花廳里傳來二少爺發作的聲音,知道成敗就此一舉,連忙現身擋在路中。

    果不其然,徐盛很快就從花廳里跑了出來,遠遠見到徐元佐便獰笑道:“你做得好事!打碎了御賜的花瓶,還不與我去見二爺!”

    徐元佐站著不動,等徐盛走進了,方才笑道:“徐掌櫃的,之前多多得罪,還望海涵。”

    這話不提還好,一提起來直壤徐盛咬牙切齒。他道:“多說無益!快去見二爺聽候發落!”

    “掌櫃的,我可不是布行的伙計。”徐元佐笑道:“為何要聽二爺發落?”

    “哼哼,看你還不死心!”徐盛陰笑道:“你打碎了天家所賜的寶貝,還以為徐誠能保得住你?還是你打算賭一把,看大爺是不是保你?”

    “不敢。”徐元佐笑道:“我是相信你能保我。”

    “我為何要保你,你想多了吧。”徐盛負手挺胸,小人得志。

    “掌櫃的,”徐元佐不卑不亢道,“剛才我在冬園跟來客們聊了兩句。”

    冬園的客人就是買了請柬來的松江鄉紳。

    徐盛臉上一陰:“你想以此要挾我?”

    “正是。”徐元佐擺明車馬。

    徐盛陰氣更甚:“那你便去給二爺說,就算鬧到老爺那邊,我也不怕!”

    “掌櫃的,話不能說滿。”徐元佐緩緩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私賣請柬的事有二爺參與,你自然是不怕老爺知道的。不過二爺是否知道你一張請柬賣十兩銀子呢?”

    徐盛登時暴怒:“胡說八道!我只賣了五兩!”

    徐元佐一言不發遞上了宣紙。

    徐盛接過一看,果然有些人名字后面寫了五兩,有些寫了十兩。

    “這是他們私下專賣,關我何事!”徐盛將紙揉成一團,用力摜在地上。

    “二爺信麼?”徐元佐輕聲問道。

    徐盛臉上神情凝滯。

    他能有今天,全靠二爺的信任。如果二爺對他起了疑心,他的靠山自然不穩。

    “二爺身邊,就連個爭寵的人都沒有麼?”徐元佐又輕聲道。

    徐誠的心理防線露出龜裂的紋路。

    他這個位置油水多,又風光体面,不知多少人盯著。大家都是徐家的老人,辦事能力也都在伯仲之間。若是這事被有心人拿去嚼舌根,的確令人惱火。

    “現在他們不跳出來,無非不願意當這個出頭鳥,打蛇不成反遭蛇咬。”徐元佐正色道:“我若是要被趕出去,可就沒什麼好顧忌的,少不得當這個出頭鳥。”他見徐盛面色猶自凝滯,沉聲道:“打破瓷瓶的確是我的過失,不過你若是想以此趕我走,那就做好魚死網破同歸于盡的打算吧。”

    徐盛心防徹底崩塌,惡狠狠道:“我去與二爺說,你且在這儿等著!”

    徐元佐搖了搖頭:“我還有差事,哪里能在這儿等著?二爺若還有話說,再傳我去也不遲。”他說罷轉身就走,根本不理會徐盛那張黑臉。

    徐盛知道這回被徐元佐抓住了痛腳,要想就此趕他出去已然沒了機會,只是頭痛該怎麼跟二爺說。若是實話實說,無疑二爺心生疑竇,這可是大大不妙。唯一能夠兩全其美的法子,恐怕只有自己將銀子的缺口堵上……

    他在地上找了找,終于找到了自己扔掉的紙團。展開一算,徐盛心中頓時涼了半截:那些狗大戶竟然有這麼多人轉售請柬!除非自己願意貼銀子進去,否則根本抹不平!

    是銀子重要?還是趕走徐元佐以消心頭之恨?

    徐盛走了兩步,最終還是站在了銀子一邊:徐元佐只是個螻蟻般的小人物,日后多得是發作他的機會!

    徐元佐走出月牙門,轉頭去看徐盛,只見他初時兩步走得極慢,后來突然加快了步速,知道他這是下定了決心。以徐元佐察人觀色的功夫,判斷徐盛多半會選擇銀子,所以剛才那張紙上的數字多有誇張。

    羅振權悄聲走到徐元佐身后,低聲問道:“如何?”

    徐元佐回過身,道:“咱們得速速過去。只要那邊的事情敲定,別說徐盛,就是徐琨都不敢鬧起來。”

    羅振權原本心里還是沒底,總覺得一個站櫃伙計要跟人家大掌櫃、少東家掰腕子有些不自量力螳臂當車,但是再看看徐元佐這副信心滿滿的姿態,反倒懷疑自己是否杞人憂天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0:13

第四十章 借雞生蛋
  
    “錢員外,聽說您儿子要娶親了啊,恭喜恭喜。以您這般德高望重,想必嘉賓如云,家里擺得開麼?”

    “陳主薄,聽說令婿是進士出身,年底要來訪您,還要多方會友,家里方便麼?”

    “陸老板,您生意做得那麼大,往來的都是豪商巨賈,總要找個更別致的地方招待人家吧?”

    ……

    若是單單問人這些話,難免有小覷他人的嫌疑,然而在聽了徐元佐接下來的話,卻沒人覺得受到了冒犯。

    因為:

    凡是存在一百兩銀子到徐家櫃上,便能以每日十兩銀子的“禮金”使用夏圩徐園中的一個小園子。

    “存在櫃上的銀子雖然沒有紅利,但可以抵價。”徐元佐對冬園眾鄉紳一一解釋。

    冬園的客人之所以花大價錢來參加跟自己半文錢關系都沒有的聚會,正是因為他們不差錢,只差地位!整個松江府,又有誰的地位能高過徐階徐閣老?

    徐元佐現在賣的根本不是夏圩徐園的租賃服務,而是徐閣老的聲望影響。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當然知道能夠跟徐家扯上關系,對自己是何等助益。尤其是接待賓客,或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人家可不知道這是花錢租來的,只會以為是此人神通廣大,能在徐閣老跟前攀上關系。

    這股借園子待客提高自己身價的風氣,于万歷之后方才大興,徐元佐如今也算是開了風氣之先。

    “存在櫃上的銀錢……可靠麼?”自然有人對這一百兩十分上心。

    一來這一百兩銀子的確是筆大數目,二來這銀子的孳息也不是小數目!

    在商業發達的江南,就是尋常小鎮上賣糖的鋪子都有人往櫃上存錢,年終獲取利息。至于那些有名的大商號,更是對存錢的客戶有諸多要求,以免發生提前支領之類的矛盾。可以說這是銀行的雛形,也能算是無法律界定的集資行為。

    僅以徐家的布行為例,一百兩存里面一年,三五兩的紅息是有保證的。若是膽子大點,直接入股海貿走私,只要船能回來,收益就是十倍以上。總而言之,這一百兩銀子已經可以算是個很有價值的數目了。

    徐元佐卻沒有回答可靠與否的問題。這種問題是談不到底的,有些人膽子小到了買只毛筆都怕被人騙的程度,你跟他說可靠?說到明年這個時候都說不完。

    所以徐元佐只說消費。

    “租個這樣的園子,一日十兩;租正堂,十五兩;花廳八兩;戲樓三十兩。”徐元佐隨口報價,也不管高低:“這一百兩夠用什麼?諸位老爺恐怕還得再添呢。”他又道:“這無非就是立道門檻,以免大家要用時撞在一起。我家只放二十個名額。”

    凡事有了名額就有了競爭。在場的有三十人,都算是有頭有臉的鄉紳,若是只有二十人能夠得到這個機會,那麼剩下十人就是落選者,少數派。當別人滿載而歸,他們空手離去,再看看人家日后往來徐家,大吹牛皮,自己欲入而無門,豈不悲慘?

    徐元佐略一撩撥,几個年內就有大事的人家紛紛下了定金,或是簽了字條,只等徐元佐空了就可以上門取銀子。徐元佐也拿出連夜寫好的契約,上面卻沒有一個“租”字,反倒是高高在上說了徐家願意在方便時借給某某使用。

    這是勢家豪門的顏面,其他人自然是有種被輕視之感,但無欲則剛,有欲則軟。現在是賣方市場,誰能不服軟?

    徐元佐叫了羅振權幫忙,看他們簽下契約。

    羅振權不是沒腦子的人,見几個大戶略有遲疑,當即高聲道:“徐櫃,這契約是否要叫二爺來?”

    眾人紛紛停下手頭的毛筆,望向徐元佐。

    徐元佐假意瞪了羅振權一眼:“屁大點事都要驚動二爺麼?這銀子是交在櫃上的,又不是交給二爺的。諸位老爺,日后只有在夏圩新園才能繳費,而且咱們還要開具發票作為憑證,千万要認准此地、本人、發票,三者合一方能給銀子。否則無論誰上門收錢都別給,怕的就是有人冒名詐騙。”

    他這話看似寬慰,實則是扯了徐家二爺徐琨做幌子,又斷了徐琨自己收錢的路數。

    “這內容大家可以看契約上第三條的兩款文字。”徐元佐知道這個時代的人都有文字崇拜,只要是白紙黑字,就好像充滿了神聖的力量。如此重要的條款自然是要落在紙面上,即便日后有人腦袋發暈,將銀子交給了徐盛,自己這邊也有足夠的法律依據拒絕承認。

    眾鄉紳讀了又讀,終于翻到了最后,看到了一個樣子略顯怪異的朱砂方章。

    這方章邊長三寸,匠氣十足,朱色陰文上刻著:“徐氏地產園林管理行”。

    這是徐元佐臨時找人刻的木章,連名字都是自己起的。

    說起來這是挺犯忌諱的事,照羅振權看來,怎麼也該跟徐誠徐管事說一聲。然而徐元佐自有他的道理,若是這事老爺首肯,自然是徐管事的主意,若是老爺不樂見,覺得丟了臉面,那就是自己這個臨時工的擅作主張。

    “做下屬的,如果不能替上司背黑鍋,人家憑什麼信你?”徐元佐對羅振權道。

    羅振權覺得徐元佐說出這等話來實在有些瘋魔,竟然心生畏懼。

    徐元佐又緩緩道:“若是上司要叫屬下背黑鍋,這種人不跟也罷。”

    羅振權在腦中捋了一遍,方才把這兩句話捋順,暗道:這其實就和當初海上打劫一樣。做打手的自然要賣命衝在第一線,好證明自己的武勇,獲得重用。那些領隊也得拼命衝在最前面,否則下面的人就不能心服。

    “若是老爺怒了,要將你趕出去呢?”羅振權道。

    “那也沒法子。”徐元佐道:“但那樣我也交好了徐管事,日后徐大少爺掌家,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羅振權微微搖頭:“徐璠是當官的人,家中產業都在兩個弟弟手里,未必能收得回來。”

    徐元佐暗笑:徐琨和徐瑛兩個倒霉蛋,等海瑞來了自然會收拾他們。徐璠非但能掌家,而且儿子徐元春已經蔭了官,按照原歷史劇本將在六年后,也就是万歷二年中進士,勢必成為第三代的家族核心。

    而且徐家氣運並不僅限于此——徐元春的長孫徐本高,也會蔭職錦衣衛千戶,最終做到太子太傅,左都督。那位徐本高還將是王衡的女婿。王衡在歷史上以雜劇家聞名,更顯赫的身份則是万歷首輔王錫爵之子,自己也中了榜眼。

    如果說要在這個時代投資政治家族,還有哪個家族比徐氏之中的徐璠更有投資價值的?

    尤其如今徐氏看似式微,徐璠貌似閑置,這終究不過是歷史上一閃而過的瞬間,正好讓徐元佐抄底入市。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0:25

第四十一章 學問文章

    冬園里見不得光的運作仍在悄悄進行,徐琨也從徐盛口中知道了徐元佐魚死網破的決心。

    “這小賊竟如此猖狂!”徐琨憤憤道。

    徐盛才是真正被威脅的人,當下勸道:“二爺,人說穿新鞋不踩狗屎,這事鬧到老爺耳中雖然也沒甚麼。但是外人不知情的,還道二爺有多麼看重銀子呢。”

    徐盛對徐琨的影響力頗大,因為這麼多年來徐琨已經堅信徐盛的所有考量都是從他的立場出發。

    這就是“忠心”!

    徐盛十分清楚這點,絕不會偏離主旨,永遠都把自己的目的藏起來。

    不過這回徐盛低估了徐琨對徐元佐的憤恨。

    作為一個高高在上的衙內,徐琨就算在夢里都不會出現被人輕視的情節。

    因為沒人能夠輕視他,除非他爹徐階。

    這則鐵律竟然被一個小小的伙計打破了,讓他如何咽下這口氣?

    “哼,竟然敢威脅我!”徐琨攥緊了拳頭:“我還不信這個邪!就算讓父親知道我賣請柬又如何!就算這銀錢進了我的腰包又如何!父親難道還會為了這點小事責罰我麼!”

    徐盛暗暗叫苦。他也不相信徐階會為了這點小事就責罰儿子,但是現在的關鍵是他的地位受到了威脅。徐元佐這種“他罵我,我打你”的無賴行徑,實在讓人不恥!

    “我的爺啊。”徐盛勸道:“老爺固然不會為這事發怒,但是有那位大爺在,少不得一番明嘲暗諷,何苦去惹這個氣受?”

    徐琨攥緊的拳頭緩緩松開,撫摸著桌子,道:“大兄那邊的確有些討厭。你說他還不到四十,就真在家閑住,不出去當官了?”

    如果徐璠不再出仕,冠帶閑住——也就是保留官身在家休息,那徐琨就不得不面臨兄長的威脅。

    如今誰都知道徐家兩門產業之中,布行的收益最大,而且行情每天都蹭蹭往上竄。而米行卻日益萎縮,家里許多地都改成了桑園,因此帶來的收益是種稻米的兩三倍。即便如此,要想趕上布行的收益看起來也很遙遠。

    這也是因為徐家的絲綢、生絲生意都歸在布行。而桑葉作為生絲的生產資料,當然不可能超過商品的價值。

    徐璠如果要選一個行當接手,布行無疑首當其衝。

    “從目今這狀況來看,大爺倒是想休息些日子。”徐盛道:“不過他既沒有續弦,也沒有納妾,大約也是有些別的考量。”難得徐琨轉移了注意力,徐盛自然不會再把話題兜到徐元佐身上。

    徐琨頓時輕松了許多,道:“這麼看來,他還是有心要走的。只要他肯出去當官就好。”他指望著徐璠出仕倒並非需要保護傘,家里有徐階這尊大佛坐鎮,已經足夠震懾一切牛鬼蛇神了。只要徐璠在外當官,自然沒有人能動搖他布行生意。

    “那是那是。”徐盛頓了頓,又道:“二爺,您看是不是去老爺那邊露個臉?”

    “去,自然要去,否則風頭都讓老大搶了。”徐琨站起身,活動了一番筋骨,像是准備打仗一般往正堂去了。

    誰知徐階已經和友人到了秋園小花廳,徐琨只好又匆匆趕去。

    如今正值秋日,秋花綻放,艷麗之中藏了几分蕭瑟。

    徐階等人就花下酒,正是半酣未醉。看到次子姍姍來遲,心頭不悅,又因為酒勁發作,嘲笑道:“偏你來得最遲,也不知道在做什麼經世濟民的大學問。”在座的都是年高德重的宿老,看徐琨不過是個孩子,哪里會顧忌他的自尊,開懷而笑。

    徐璠陪坐一旁,自然也是湊趣地笑了。

    徐琨看到大兄跟著嘲笑自己,心中邪火大作,頂嘴道:“孩儿自然要料理家中俗務,哪有機會無所事事。”

    徐璠知道徐琨這話是衝著自己來的,緊握手中酒盞,望向父親。

    “早就關照你要多讀書,做好學問,整日里以家務推脫,倒有臉說!”徐階臉上一板,恢復了平素的威嚴,頓時壓得徐琨几乎窒息,再不敢冒犯。

    徐璠見几位客人臉上也有些凝滯,暗道一聲:此刻正是時機。

    他朝前坐了坐,面容上醞釀微笑,柔聲道:“父親,儿子近日閑住,在這學問上倒是窺得一徑。”

    徐階放過了徐琨,轉向長子,道:“此間皆是鴻學大儒,大可說來聽聽,以求指教。”

    徐璠朝諸位宿老拱手道:“小子近日所得,只一句話: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此言一出,徐琨自是不以為然,心中還懷疑大兄是否借機嘲諷。然而徐階等老人卻是沉默不語,陷入沉思之中。

    徐璠也算是中上之資,然而要歸納出這麼一句話來卻是力不能逮。故而見到父親和一眾學門長輩沉默不語,心中不免忐忑打鼓。

    在場諸儒望向徐階,竟是不肯開口。

    徐階在沉思之后,轉向儿子,良久方才道:“你的學問的確是進益了。”

    徐琨一愣,暗道:大兄莫非真的沒有嘲諷自己?

    徐璠也是頗為得意,微微垂首表示謙遜。

    “你近日來與誰為友?”徐階繼而又問道。

    徐璠一愣:“儿子近來與陸家世兄往來。”

    徐階聞言微微搖頭:“不對。”

    徐璠一愣。

    “陸家是理學世家,子弟不習心學,如何能給你這般啟發?”徐階問道:“若真是陸家子,且叫來見我。”

    徐璠心頭一顫,暗道:父親問這話,原來是要問我學問來歷。那自然不能用陸家子應對。然而父親用了“啟發”一詞,莫非是說那人學問竟在我之上?

    徐璠不得不承認,自己決定用這對聯句博父親好感是因為這句子頗得心學三味,至于其中學問体悟卻是有限得很。

    “你以前學問並未到達這般境界,能有此得,足見那人功夫還在你之上。”徐階倚著軟墊,又道:“雖未直指本心良知,下的功夫卻也不少了。”

    徐璠原本對自己的揣測還有懷疑,聽父親如此評價,已然是敬畏了。他腦中轉了一轉,又道:“父親,若是由此說來,卻也是一樁奇事,只怕唐突了諸位先生。”

    明儒在神異事件上的興趣恐怕是歷代之最。非但將唐宋傳奇演繹成了大大小小的話本小說,更是將易學的卜測之术發揚光大。上至首輔閣老,下至販夫走卒,整個大明都不缺神秘學的元素。甚至有許多地方官員,依據風水之學遷址孔廟、學校,從而成為美談。

    “甚麼奇事?”果然有人問道。

    徐階也道:“本就是閑散談笑,只要不是淫邪之事,談何唐突?”

    徐璠笑道:“如此儿子便說了。這啟發儿子學問之人,不是外人,卻是一位本家。”

    “本家?”徐階面色一凝,顯然是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徐陟。

    徐階之所以想到徐陟,也並非沒有緣故。首先家族之中談得上做學問的,只有他與四弟徐陟。徐陟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長兄徐隆和三弟徐陳連進士都沒有中,談何學問?不過就是鄉紳罷了。

    其次,徐璠的岳父季浩,與徐陟交情甚篤。

    有這重關系,徐璠與叔父家往來也就是理所當然了。

    然而徐階這一代的親兄弟關系卻不怎麼樣。徐隆、徐陳早已經分家獨過,無非就是仗著徐階的名頭占些虛名,並非名利場中人。

    徐陟與徐階看似同朝為官,但是彼此之間間隙太深,乃至到了胳膊肘往外拐的地步。

    在隆慶元年徐階與高拱的政爭之中,正是徐陟揭發了徐階大量陰私,使得徐階后院失火,險些飲恨朝堂。

    徐陟作為自家兄弟的身份,在“政敵”的標簽之下根本不足一提。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0:38

第四十三章 對手
  
    徐璠見父親面色陰沉下來,生怕弄巧成拙,不敢再賣弄關子,道:“此人年方十五,頗有果敢急智,學名元佐。”

    徐階這才面色稍霽,轉而好奇道:“元佐?是哪房子弟?”

    徐璠本就記憶力極佳,聽徐誠說過一遍就不曾忘記。當下復述道:“其父名賀,是縣里童生。祖名安,曾祖名冠,高祖名義。便是高祖賢公次子。”

    松江徐氏以徐德成為高祖。徐德成有子徐賢,徐賢有四子:仁、義、禮、智。

    其中徐仁、徐智死而無后,這兩房便算是絕了。

    剩下的兩房,徐禮入贅郡城黃氏,徐義返家奉遷泗涇。所以徐家從第三代起就分居兩處,一為徐義的泗涇徐氏,一為徐禮的府城徐氏。

    徐禮就是徐階的祖父,生四子,長子徐黼,次子徐黻,三子徐冕,四子徐旒。徐黼又生四子,便是徐隆、徐階、徐陳、徐陟。

    華夏最重視的就是“慎終追遠”,稍有家底的人家都有家祠。在大明治下,要想參加科舉就要上敘父、祖、曾祖三代,徐賢是徐階的曾祖父,自然也在其中,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算下來,徐階與徐元佐的祖父徐安是從堂兄弟,按照六世而親屬竭,到這一代還算是親屬呢。

    徐階哦了一聲,道:“原來是泗涇徐氏一脈,年僅十五,的確可觀。”

    徐琨聽到徐元佐的名號,心中火氣又被挑了起來,冷聲道:“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野人,仗著姓徐就亂攀親戚。”

    徐家並非簪纓世家,並沒有家譜。

    實際上在徐賢死得早,比其父德成公早死十三年。四子遷徙在外,正是因為家貧,而徐禮不得不入贅黃家,更可見一斑。徐黼雖然為官,卻不是進士,最終不過是個八品縣丞,親兄弟之間都未有什麼往來,哪里顧得上泗涇那一脈堂兄弟?

    至于徐義那一房更是連個八品小官都沒有出過,世代務農,直到徐安這第三代身上才算積攢下了些許家業。這其中更有不少子弟流散田埂,斷了聯系。要想察明譜系來歷,非得耗費巨大人力物力不可。

    自從徐階宰執天下之后,松江徐氏想與他攀親的不知凡几。甚至還有許多根本不是姓徐的人都要冒充徐氏,所以徐琨說有人攀附,看起來倒也有他的道理。

    徐璠道:“徐賀考童生是報過三代家門的,本縣生員陸某為他具保,誰敢亂說?再者,只是父親問起,我才如此作答,人家卻未曾以親戚尋上門來。”

    徐階不願聽兩個儿子爭斗,道:“此子拜師何人?”

    “他不過就是個伙計。”徐琨見父親對徐元佐上心,越發不悅道:“是才收在櫃上的,歸徐誠管。看樣子便不是個機靈人。前日還打碎了御賜的道祖出關葫蘆瓶,早該逐了出去。”

    徐階對一個瓶子卻不掛心。他在中樞多年,拿到的賞賜早就記不清了。只是奇怪道:“伙計怎麼會打碎家里的東西?”

    徐琨反倒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內外不相通,否則家風可疑。

    刁難徐誠是徐琨背后下的黑手,如何解釋讓人管園子卻連個奴婢都不撥發?又如何解釋將園子也算作產業,安了個空空如也的“掌櫃”頭銜就算了事?

    徐璠笑了,看似替弟弟解圍,道,“只因大人嫌太奢靡,所以這園子就沒有另外采奴仆安置,與老宅一並交給徐誠打理。徐誠到底無從分身,便托了陸生在鄉里雇個可靠的伙計打理此地,便是元佐。”

    徐階微微點頭:“雖然有些不分內外,卻也是個法子。如今國家事多,我雖在家,也實在見不得奢靡鋪張。”几個老者紛紛贊嘆,說閣老光風霽月胸襟灑脫。

    徐階等人恭維完了,心中又過了一遍那副聯句,隨口道:“既然就在園中,可叫來一視資質。”

    徐璠起身應諾,轉身吩咐去將徐元佐喚來。

    徐誠雖然被人排擠在外,但以他的資格要守在花廳之外也沒人能攔住。就算是徐府如今的大管家徐慶,也只能暗中下手,表面上還得客客氣氣。

    見徐璠出來交代,徐誠心中一動,搶先起身道:“小的這就去。”

    徐慶已經聽說了徐元佐的事跡,暗中覺得那小子實在是個禍胎。既然敢跟徐盛對著干,肯定是有徐誠撐腰,這種時候焉能讓徐誠拿著雞毛當令箭?

    “這等小事,喚個腿腳快的去便是,咱們還是吃酒。”徐慶拉住徐誠。

    徐誠眼看有個機靈小廝跑了出去,一甩袖子,道:“老爺的吩咐,還是我去穩妥些。”說罷也不管徐慶臉上難看,徑直追那小廝去了。

    徐元佐此時正在冬園中與几位鄉紳敲定文契,就是定金都收了好几十兩,正可謂得意,突然闖進一個小廝,高聲道:“徐元佐可在?有事叫你去秋園小花廳。”

    這小廝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高呼其名,無非就是要踩一踩徐元佐的臉面,好叫眾人知道此人地位之低,尚不如一個小廝。

    徐元佐心中剔透,見當即就有大戶放慢了手腳,顯然是對他的身份存疑。

    這等文契、印信,若是管事拿出來自然無疑,但由一個小廝相類的人簽署,卻大有可疑之處。

    不會是詐騙吧!

    徐元佐挺直腰杆:“是誰叫我過去?你又是誰?”

    那小廝正要發作,突然腦后風起,只聽啪地一聲,卻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記。

    此人正是追來的徐誠。

    “元佐,老爺在花廳待客,喚你過去說話。”徐誠面帶笑意:“你此間有事也得放放了。”

    此言一出,整個冬園都像是殷雷過境。短暫的窒息之后,眾人紛紛道:“世兄,既然是閣老有召,我等豈敢耽你?速速去吧。”

    徐元佐對徐誠頗為感念,先行道謝,又對眾人團團作揖:“請諸位稍候,小子聽了閣老教誨再來。”

    “速去速去,閣老的事終究不能耽擱。”眾人熱情洋溢,恨不得親自送徐元佐到徐閣老面前。

    徐元佐跟著徐誠往秋園去,低聲問道:“掌櫃,不知有何事傳喚?”

    徐誠道:“我也不知里面說了什麼,不過是大爺親自出來叫你。”

    徐元佐恍然大悟,心中暗道:徐璠終究是找到機會把那副聯句拿出來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0:53

第四十三章 折磨

    帶著后世的知識穿越前朝,許多人都面臨著“知識產權”的問題。

    有時候是無意地侵犯,比如一時應景帶出了某句經典詩文。

    有時候是有心的剽竊……雖然有道德潔癖者是此為卑鄙下流,但是在沒有任何風險被揭穿的情況下,剽竊又能帶來極大的收益,能有多少人拍著胸脯發誓說絕不剽竊?

    退一万步說,他們敢不敢先發誓:從小到大的測驗考試沒有偷瞄過同桌的卷子?

    徐元佐能在職場青云直上,最終能在商場上占據一席之地,肯定不是一個有道德潔癖的迂腐小儒。所以早在他衡量自身水平,規划人生道路的時候,就將剽竊詩文創意都參考進去了。

    世人只以為百十字的文章詩歌抄起來簡單,然而只有懂家才知道一句“人間正道是滄桑”之下藏了多少滄桑。

    徐元佐正是深諳此道,所以遲遲沒有抄襲的機會。這回從徐璠下手,將《紅樓夢》的名句甩出來,也是存了一分僥幸。只要能夠傳入徐階耳中,就有機會一飛衝天。就算徐璠沒拿出來,或是拿出來沒有受到重視,反正自己也沒甚損失。

    看來天意眷顧,徐璠非但拿了出來,而且沒有貪墨功勞,給自己了一個上台階的機會。

    徐元佐一邊整理思路,一邊隨著徐誠進了花廳。一進花廳他便覺察到不友善的目光,正是徐府的管家徐慶。想想自己冒著重重阻攔投入徐璠懷抱,換個不知后手的人,還真是需要極大勇氣啊!

    一進花廳,徐元佐就認出了半臥半坐的徐階徐閣老,麻利地給他行禮。

    徐階只一眼看去,便嫌徐元佐“油大”,揮手讓他坐了,道:“你只是個伙計,可讀過書麼?”

    徐元佐心中暗道:哥哥我兩個碩士學位在身,你問我讀過書麼?

    “回老爺的話,小的識得几個字。”徐元佐謙遜道。

    徐階坐直了身体,問道:“你識得几個字?”

    徐元佐偷看徐璠,見徐璠面露微笑,更知道這是徐閣老的考校。若說堂堂閣老輕辱一個十五歲的伙計,就算鄉中老嫗都會笑掉大牙。

    “兩個字。”徐元佐垂著頭。

    徐階顯然已經猜到了答案,面露微笑,像是逗孫子似地堵死了徐元佐的后路:“那你若只認識‘良知’兩字,便出去吧。”

    徐元佐心中一驚:徐階果然是老當益壯,腦袋轉得比年輕人還快!這種包袱根本沒法在這老人精面前抖啊!

    “良知兩字,小的其實不知。”徐元佐昂首道。

    徐階是心學領袖,徐元佐的聯句能做敲門磚也是因為隱喻心學。陽明心學的核心就是“致良知”,所以徐階可以輕而易舉猜出徐元佐要抖的包袱。

    然而徐元佐當場否認,卻讓他有些意外。

    徐元佐道:“小的只認識……”

    “若是知行二字,也請出去。”徐階笑意更重,堵死了第二條路。

    知行合一,陽明心學的總綱。

    徐元佐吞了口口水,暗道:這老頭子是非要逼出我的本來學問啊。

    “心、理二字也不用說了。”徐璠也跟著湊趣,接著徐階的話茬笑道。

    徐元佐微微點頭,憨笑道:“老爺少爺都高估小的了,這些字小的一概不知。”

    眾人見徐元佐年少憨然,紛紛笑道:“你也別木著了,快些說罷,否則一套《說文解字》都被禁掉了。”

    徐階也是大笑,想想十五歲的少年能懂多少?也不再逼問。

    “小的只認識‘折磨’二字。”徐元佐道。

    徐階睜開雙眼,眼白雖然早已混濁,卻仍舊透著精光。

    “人非聖賢,不能生而知之。既然不知,必要從學。小子以為,文章句讀不過小學,申明經義方是大學。小學可以尋師訪友,大學之道卻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師不能傳,父不能授,唯有從折磨入手,苦我心志,勞我体膚,折去虛榮,磨掉惡念,方能一見。”徐元佐朗聲道。

    徐階面露鄭重之色:“你老師是誰?”

    “朱里陸夫子。”徐元佐答道。

    徐階轉顧四周,有宿老出聲問道:“他又是從何人教?”

    時人極重道統,師徒授受,傳承有序。若是能夠對得上名號,徐元佐也就算是自己人了。

    徐元佐雖然對心學傳承頗為了解,但冒認道統比冒充別人儿子更不靠譜,只能搖頭道:“好叫老爺得知:陸夫子只是教授小子識文斷字,陽明公之學並非從他處學來。”

    “那是從何處學的?”那宿老又問。

    “並無人教。”徐元佐道:“閑散處聽得几個字眼,有緣時翻過些許篇章。”

    徐階道:“見文而臆斷其旨,可為學乎?”

    “見一文,生一義,證一知。得一知,便得一行。”徐元佐應聲對道:“雖不得大悟,積少可致良知。”

    徐階聽他能夠闡明“知行不二”之旨,放下盤著的雙腿,踩在鞋里,道:“你怎知所見所得乃是良知,所折所磨可致良知?”

    “我以無善無惡之心眼閱世,万象不出我心,万物並無善惡。而心念動時,善惡即分,趨善滅惡,如此而已。”徐元佐不假思索,應聲答道。

    “何為善惡?”又一老者問道。

    “天理即善。從善入道,違善入惡,二者一体兩面,不可須臾分離。”徐元佐在這個問題上不敢節省字眼,否則被人誤會“天理”“人欲”兩分,立刻就墮入朱子邪道去了。

    “如何知道是行善是入惡?”這次發問的換了一人,頭發花白,口音也有些怪異。

    徐元佐一頓,意識到前方陷阱,道:“人之初,性本善。凡諸善者,必有感于心。心中有感,則為善,是故可知善惡。”

    “為何不法聖賢,不以三綱五常、功德言教為善?”這花白頭發的老者繼續問道。

    徐元佐暗中奇怪,這里面的人都是徐階的朋友,地位之高遠非自己一個伙計能夠得罪的。為何這人竟然撇下身段,兩次設下陷阱誘他。他細細看這發問之人,只見他布衣粗服,滿臉溝壑,但是精神抖擻,目泛精光,應該是在場諸君中最為年輕力壯的了。

    “若是有感于我心者,即便是販夫走卒的話,也是善的,何況是聖賢之言?”徐元佐道。

    “那若是無感于心,即便孔聖人的話你也不聽咯?”那人道。

    徐元佐覺得有些偏了,望向徐階,卻見徐階也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

    “照我的本心來說……”徐元佐吸了口氣:“若是不能感于心,無論是孔聖還是父母,都算不得善。”

    那人笑道:“你要說便說,為何還要吞吞吐吐戴頂帽子!”

    “因為我怕墜入泰州旁門。”徐元佐垂下頭:“此是小子心病。”

    那人一噎,雙目圓瞪:“你知道老夫?”

    “並不知道。”徐元佐頓了頓,又道:“不過先生兩次誘我,恐怕就是想聽聽非孔非聖之言,與傳聞中泰州之學頗似。”

    那人面色如常,聲悶如雷,道:“心齋公乃是陽明公座下弟子,你哪里來的底氣敢說他是旁門!”

    “先生連孔子都敢非議,為何聽不得人非議心齋公?”徐元佐反問一句。

    那人面不改色,望向徐階,搖頭道:“是我傳人。”

    徐元佐恍惚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我何心隱的傳人啊。”那人又大聲說了一遍。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1:06

第四十四章 站隊
   
    徐元佐完全沒有料到會在這里遇見何心隱。

    對他而言,何心隱非但是一位非主流大儒,更是一個傳奇。他早在資本主義尚未長成的時代,就開始試行空想社會主義,希望建立一個由賢人領導的三代社會。徐元佐甚至能瞬間為何心隱開列一張對西方世界宣傳的名片:

    他是世界上第一個創立理想國的哲人。

    雖然何心隱的理想國並沒有堅持太久。

    這位本名梁汝元的傳奇舉人,此刻活生生地坐在徐元佐面前,朴素得就像是個老農。他雖然學生門徒遍及天下,但真正的傳人卻十分罕有。從歷史文牘而言,泰州學派的接力棒將由李贄接過手,而何心隱這一脈卻沉寂在了歷史長河之中。

    ——泰州學派太過于激進,對成長不利啊!

    徐元佐悄悄望向徐階,這才是他的最優選擇。

    徐階也審視著徐元佐,旋即將混濁的目光投向何心隱,緩緩吐出兩字:“未必。”

    何心隱笑道:“不信你來問他。”

    徐階轉向徐元佐:“折磨之說看似新鮮,無非慎獨,是耶?否耶?”

    徐元佐心中暗道:老爺子您如此挖坑下套,真當我年少可欺麼?

    這里不得不說一下王陽明逝世之后的王學分派。

    若以弟子受學的地域分,共有七派,曰:江右、南中、閩粵、北方(洛陽)、楚中、浙中、泰州。

    就哲學方法論來分,則有五派,即:

    以王畿浙中派為代表的“良知現成”派;以王艮泰州學派為代表的“良知日用”派;以聶豹、羅洪先為代表的“良知歸寂”派;以鄒守益為代表的“良知主敬”派;以錢德洪、歐陽德為代表的“良知修正”派。

    前二者因為都堅信“良知”是先天現成的,所以名為現成派。后三者都不同意良知自現,而相信修行功夫才能致于良知,故而是工夫派。

    如果用禪宗典故比喻,王畿和王艮都是走的慧能一路,頓悟入道。而歸寂、主敬、修正三派,都是走的行持不忘,漸悟入道的路子。當然,心學即便被人多重解讀,終究是儒教一脈,辟老辟佛是每個名教弟子都應盡的義務。

    徐階受教于聶豹,聶豹在江西求教于王陽明,后來書信往來,在陽明公死后拜入王門,是最正宗的王門江右學派,也是世人所謂的“王門正宗”。從道統看,徐階肯定是江右王門,無論他晚年仍舊相信歸寂之說,或是走上了修正之路,都屬于工夫派,絕不會站在現成派一邊。

    慎獨之說卻是橫跨兩派。

    江左浙中派王畿認為謹獨(慎獨)本身即是良知。不用求學,不用思慮,只需要“正心”即可為先天之學。他也是由此補完了現成派的方法論,但因為與孔子的“博學多聞”主張相悖,被認為墮入了佛老二氏窠臼。

    王門正宗的查鐸拜王畿、錢德洪為師,取了王畿的“慎獨”,又取了錢德洪的“工夫”,將慎獨解釋為不斷掃除“習氣”的入手工夫。

    所以“慎獨”一詞多義,徐元佐只要言語邏輯上略有疏忽,很容易就被打入了“現成派”之中。

    “小子不知道慎獨。”徐元佐道:“小子還以為:無須慎獨。若是胡作非為,心中能知而有悔,便是實行到了,如此無須慎獨。若是心中無知,便是無行,所謂慎獨只是佛老空之牙慧。”

    他言語中否定“慎獨”,其實正是查鐸的“慎獨”之意。如此也牢牢將自己釘在了“工夫派”,不讓何心隱那個現成派異端拐了去。

    何心隱聽徐元佐這般表白,欲言又止。他再回憶徐元佐開頭的一番認知,顯然已經表白自己是“工夫”門人,堅信必要工夫方能致良知,而且還總結出了自己“折磨”之說。看來要尋個良才美質傳承自家精髓,還得花些力氣。

    徐階面色深沉如同淵潭,道:“原來如此。”

    非但徐元佐,即便是其他宿老名儒也都不解徐閣老這個禪機。

    “今日酒足,就此散了吧。”徐階伸了個懶腰,做出疲態,宣布罷筵。

    在座諸人或是趿鞋而起,或是飲盡殘酒,准備告辭。

    徐元佐也站起身,等所有人走完再走。

    有一年邁客人已經喝多了,醉醺醺走到徐元佐身邊,突然一個晃身,險些跌倒。徐元佐本來就心不在焉,伸手虛扶,卻見那客人帽子一偏,竟然跌落下來。

    哐當一聲,金石撞擊之聲在花廳中震蕩開來。

    原來那客人帽子里竟然藏了一盞金杯。

    徐元佐蹲下身,撿起帽子,為客人戴上,順手將金杯收入自己袖中。他再看那客人,已經是羞紅了臉,步下踉蹌,逃也似地走了。周圍其他客人恍若無視,各自告辭。而徐階早在金杯落地之時便轉過身去,只有何心隱還盯著徐元佐。

    徐元佐見何心隱不像是要走的樣子,便行了一禮,跟著眾客人身后走了。

    徐慶、徐誠、徐盛都等在外面送客,也都看到了帽藏金杯的一幕。

    等徐元佐走到門口,徐盛伸手攔住他,道:“金杯拿來!”他是衝著徐元佐發作,聲音不由大了些。前面那位盜金杯的正主尚未走遠,聽到“金杯拿來”更是大窘,真個是抱頭而走,恐怕回去就要上吊了。

    徐階轉身不見,正是為了避免這種尷尬,顧全人家臉面,所謂“君子惡稱人之惡者”也。真正的儒者絕非會背四書五經,而是必須要將經義融入學脈,貫穿行止。即便如此,還要拷問內心,驅散習弊之氣,是謂慎獨。

    徐盛讀書少沒文化,絲毫不知道自己這種“稱人之惡”的行為分明是在打徐階耳光:你自家下人都管教不嚴,可見“齊家”一條是做得很糟糕的,哪里有資格輔佐君王治理天下?

    “什麼金杯?”徐元佐面無表情,木然應道。

    徐盛呦呵一聲,正要說;剛看著你收入袖中,就敢無賴?卻聽花廳中傳來一個難抑怒氣的聲音:“金杯還在,尋什麼!”

    徐盛尚不知道自己如何就觸怒了老爺,徐慶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重重將他扯向一邊。

    徐元佐朝徐慶微微一笑,又朝徐誠打了個躬,信步朝外走去。

    “這真是我何心隱的傳人。”何心隱再次喃喃道。

    徐階見花廳里只有自己與何心隱兩人,方才平復氣息,轉身道:“他可不信良知天成。”

    “雙江公當年也不信良知現成,可是他獄中歸寂,豈不證明良知本就在彼,一旦得見,瞬時鮮艷。”何心隱舉出聶豹的例子,又道:“此子也將是一般。”

    徐階陰沉的臉總算綻放開來,笑道:“雙江公那是工夫到了方才歸寂,與禪老之說大相徑庭。夫山兄莫非如今也另有所悟?”

    何心隱干咳一聲,道:“我終要教他。”

    徐階不置可否:“夫山兄正當壯年,何其亟亟尋覓衣缽耶?”

    “八月廿九,你那高徒上疏,要省議論、振綱紀、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能武備。你可看了?”何心隱問道。

    徐階點頭。

    “日后殺我者,必張居正也!”何心隱重重道。

    徐階望著何心隱,腦中閃過兩人密謀倒嚴的種種畫面,終于搖頭道:“你可以不讓他殺。”

    “我知道你的意思。”何心隱頓了頓:“但我不能不讓他殺。”

    徐階微微閉目,道:“我會送你。”

    何心隱沒有再說什麼,甚至連告辭的話都沒有便施施然離去了。

    徐璠等何心隱走了,方才又轉回花廳,見父親還在,上前施禮。

    徐階只顧著看園中花木,良久才道:“你想問我徐元佐此人如何?”

    徐璠躬身侍立,等父親說教。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1:25

第四十五章 買賣敲定

    徐元佐從小花廳出來,氣度神情大異往日。竟不像是被考校了一番,反倒像是接受了一次洗禮。這並非是因為他對于心學有了本質上的頓悟,而是因為他終于接觸到了大明最頂尖的人物。

    徐階和何心隱。

    如果說他每日里沉思分析所見的人物是一種打怪升級,那麼之前所有人都只是小怪。而徐階和何心隱兩人,卻是這個世界的終極巨頭。尤其是徐階,如同海水一般深沉,對于這樣的人而言,根本無法用善惡來評判。

    “徐兄,請留步。”一個陌生的聲音驚醒了徐元佐。

    徐元佐停步望去,卻見一個青衣小廝站在自己面前。

    說是小廝,卻也有三十開外年紀。

    只是一眼掃過,徐元佐就認出此人的身份絕非普通鄉紳的小廝,而是帶著一股官氣,隱了几分殺伐的巨宦之仆。

    “兄台請指教。”徐元佐躬身道。

    那小廝有些意外,退一步還禮,從袖中取出一張七寸長,三寸寬的名帖,道:“我家老爺吩咐將此帖贈與徐兄,若是路過上海,大可來府中一敘。”

    徐元佐連忙躬身接過,正眼一看,上面寫著“唐繼祿”的大名。若是不知此人來頭之大,只看上面沒有羅列官稱,還會被人誤會為一方隱士。然而徐元佐終究是一時學霸,若是連唐繼祿是誰都不知道,那就實在說不過去了。

    此人是嘉靖三十二年中進士,從浙江遂安知縣入仕,因為政績優異而升監察御史,巡按湖廣。后擢大理寺丞,旋又晉少卿,再升僉都御史操江南京,最后晉總理山西等屯鹽右副都御史。今年七月初七日致仕,比徐階略早些回到上海老家。

    原來此人今天也來了,只不知道是剛才花廳之中的哪一位。

    徐元佐心中過了一遍剛才所見諸多宿老,感嘆能夠做到三品顯貴的人果然不顯山露水。剛才那些人中,各個都像是鄉紳富翁,平易近人。唯獨一個例外是何心隱,看起來像是老農。而這些人若是報出名頭,卻才知道正是左右天下大勢的强人。

    “原來剛才副憲也在席上,失敬,失敬。”徐元佐猶疑了一下:“這是否太過名貴了?”

    那小廝微笑道:“你這是說我家老爺沒有識人之明麼?”他見徐元佐能夠稱對老爺的名銜,知道他不是虛詞敷衍,頗有好感才出戲言。

    徐元佐連忙收起名帖:“承蒙副憲錯愛,長者所賜豈敢推辭,小可斗膽收下了。”

    那小廝又笑了笑,主動打了個躬,就此告辭。

    徐元佐長吐一口氣,又將這名帖拿出來看了看,心中暗道:一點防偽設計都沒有,真被人拿去招搖撞騙也沒人知道。他旋即又想到看過的許多明清詐騙故事,其中倒真有偽造名帖、冒充生員,甚至鬧到一方布政面前才被人揭破的傳奇事跡。

    稍稍放松了一下頭腦,徐元佐又往冬園去了。

    那些大戶們還沒有離開,巴巴地等著徐元佐回來。

    徐元佐知道他們想問什麼,卻懶得跟他們說,只是掏出唐繼祿的名帖拿在手上扇了扇,貌似無意對羅振權道:“唐副憲給了一張名帖,實在太客氣了。”

    羅振權當然會意,跟著裝‘嗶’道:“只是副憲,怕是用不上。”他其實並不知道“唐副憲”是何等地位,聽聽像是大官,又怕說錯了露怯,好在徐閣老面前一切官僚都是微末,索性口氣大些。

    在場鄉紳都是松江府人士,唐繼祿也是上海頭等的權宦,哪里會認不得?聽了這兩人一唱一和,只是心驚。

    徐元佐轉向諸多大戶,道:“諸位可真真是趕上好時候了。”他干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從今以后,這座夏圩新園要辦成一個會。凡欲入會者,非但要五名會員舉薦,確實家聲清隆,人品端正,方能在櫃上壓五百兩銀子,算是會員。”

    眾大戶見徐元佐回來之后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又拿著正三品高官的名帖扇風,簡直如同套了光暈一般耀眼。再想想徐元佐剛才要一百兩都好言好語勸著,如今獅子大開口就是五百兩!還如此理直氣壯,規定了什麼“家聲清隆、人品端正”,好像生怕人家要來塞銀子似的。

    這之中焉能沒有故事?

    所以說上當受騙的都是聰明人。

    徐元佐什麼都沒有說,他們已經根據種種蛛絲馬跡分析了一大篇故事出來。有人覺得肯定是徐閣老面授機宜,也有人相信是松江大族豪門要存銀入股,反正各自心中大做文章,卻沒人會當場說出來。

    當然,即便他們問出來,徐元佐也不會給出確定一定以及肯定的答復。

    “看來大家都猜到了啊。”徐元佐憨笑道:“小可就此恭喜諸位老爺,用一百兩辦成了五百兩的事,這可是增值不少。”

    已經簽了契約的心中自然高興,同時還不免腹誹徐元佐幼稚無知:這小胖子顯然沒把人情賬算進去!而且日后光是為人家引薦入會,多半就有數十兩銀子的收入。

    之前猶疑沒有簽到契約的人也紛紛上前,希望能夠享受剛才的待遇。其中又以錢員外為首。剛才他想著自家是做生絲生意的,與徐家瓜葛不大,借得的聲望用處也有限,一時舍不得那百兩銀子,竟就錯過了。

    此時他上前拉住徐元佐,擠出笑容道:“小哥,還請通融則個。”

    徐元佐看了看他,道:“錢員外,這事通融一個,就得通融十個……我剛剛還吃了老爺的敲打……”

    “小哥,我儿年內要成親,家里實在是擺不開啊!”錢員外沉聲說著,一邊摸出一錠五兩的小銀錠:“這是給小哥吃茶的。”

    徐元佐的心髒不由自主多跳了一下。

    所謂人窮志短,吃夠了沒錢的苦頭才知道財富的重要啊!

    “錢員外,這不是銀子的事……”徐元佐推了推,瞬間捕捉到錢員外眼神中的一抹決然。

    ——這廝肯定是想繞過我去找徐盛!

    徐元佐日夜功課不綴,察言觀色也到了一定水准,順勢按住錢員外的手臂:“員外,我是極想幫忙的。不過這事真不是銀子能夠做主。”

    “那誰能做主?”錢員外對徐元佐尚未有警惕之心,隨口問著便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徐元佐道:“這事是府里管事徐公諱誠在管,他也是這行里的大掌櫃。”

    錢員外與徐盛有交往,卻沒聽說過徐誠,不由皺眉。

    “這樣,”徐元佐退了一步,好似為難,“員外不如寫一紙文書,只說鄉梓之情,實在有借用的需要,我去與徐誠徐管事說說,再拿您的手書去找大爺。我徐家是名教傳家,這點成人之美總是不會拒絕。”

    錢員外心道:不說能否入會借園子,光是與徐璠徐大官人有書信往來也是一樁有身份的事啊!

    “好,我這就寫。”錢員外當即道。

    几個跟在后面偷聽的老爺紛紛叫道:“我們也有要緊事,也請傳書!”

    徐元佐眉開眼笑:“諸位既然有心,我也豁出去了!這就去找大掌櫃,請他去求大爺放寬些,只要今天來了的人,都照之前的優待來!”

    眾人一片叫好。

    就是之前簽約的那些人中頗有不平,覺得人家占了便宜便是自己吃了虧。

    徐元佐走到他們面前,故意小聲道:“我也不能虧待了諸位老爺的信任。我聽說諸位的請柬是花了不少銀子的,不妨在自己的請柬上寫下購置的價款,日后我就從不走賬的地方給老爺們抵掉。”

    “抵多少?”有人心動問道。

    “您花一百兩,我就給您抵一百兩。”徐元佐輕笑一聲,邁步出了月牙門。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1:37

第四十六章 水到渠成
  
    徐元佐前腳出去,羅振權后腳也跟了出去。他卻沒想到徐元佐竟然身形一晃,躲在牆后,透過十字窗口朝里窺視起來。

    “你在看什麼?”羅振權湊了過去,低聲問道。

    徐元佐踮起腳尖,口中嘖嘖道:“看几個聰明几個呆,嘖嘖,這幫老奸巨猾的可不好對付。”

    羅振權也看了看,卻沒看出什麼花樣,又道:“你要給人抵那麼多,不怕沒法交代?”

    徐元佐心道:他們只要敢寫,我就敢拿著去要挾徐盛。這可比之前光是自己空口白牙有說服力得多!就算徐琨再信任徐盛,也不能不信人家事主的陳述。怕就怕這些老奸巨猾的不肯多寫,那這次游園之后,徐盛也就算是解放了。

    羅振權不知道徐元佐非但不滿足于從徐盛手中逃脫,更要反咬一口,入骨三分,還在為徐元佐著急:“我說,你也該快些去找大掌櫃了吧,若是晚人一步,就說不清了。”

    徐元佐又看了一會儿,將几個面色凝重,下筆謹慎的人記在腦中,又記了几個了無心機的憨貨,方才回到石子小徑上,道:“我這就去找大掌櫃,你要守住此門,千万不要讓徐盛進去。”

    “他若要硬闖呢?”羅振權問道。

    徐元佐沒有回答,只是回以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這微笑瞬時就讓羅振權想起了之前徐元佐的話:不替上司背黑鍋的伙計不是好伙計!

    “我就把他打出去!”羅振權道。

    徐元佐仍舊笑了笑,轉身去找徐誠了。

    因為徐階和徐璠還在花廳里說話,徐誠還在外面等著。徐慶自然是生怕這老人在徐階面前晃蕩,恨不得他能立刻就走。可是徐誠就是不為所動,宛若泥塑,任憑徐慶說破天也要等著見徐階一面。

    徐元佐此時過來,卻是成了徐慶的救命稻草。

    “大掌櫃,還請借一步說話。”徐元佐上前道。

    徐誠不得不睜開眼睛,看了面帶得意的徐慶一眼,方才跟徐元佐走了出去。他當然對此很不愉快,但是想想徐元佐可是他手下大將——唯一的大將,也只能忍了。

    “大掌櫃的,”徐元佐道,“咱們的商行叫什麼名號好呢?”

    “什麼?”徐誠渾然摸不到頭腦:“咱們的商行?”

    徐元佐笑道:“當日掌櫃的雇我,不正是因為您監管著老宅和夏圩新園兩處產業麼?這兩處產業若是不能盈利,如何顯得掌櫃的本事?既然要盈利,對外就該有個說法……”

    “慢著。”徐誠皺起眉頭,打斷徐元佐:“你打算怎麼個盈利法?這兩處地產可都不能出租出賣。我早已跟你說過了吧。”

    “我並沒有出租出賣,只是拿來偶爾待客罷了。”徐元佐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薄薄的宣紙。

    宣紙上面滿滿一篇,都是半寸小字書寫,光是這宛如刻印的字跡,就讓徐誠眼前一亮,失聲贊道:“好字啊!”

    徐元佐憨笑:“尚算工整。”

    徐誠見這字好,越發有了看下去的興致。他只擔心徐元佐沒有見識,做出貽笑大方的事來,誰知道這文案做得如同積年老吏,滴水不漏,只說徐家回報鄉梓,與人方便,願意讓鄉黨使用新園。

    這使用也得有規矩,何處能用何處不能用都有分說,絕不是一個園子租出去概念。同時也約定,但凡造成損害,必須照價賠償,還得支付園中雇工的報酬,算是先小人后君子。

    為了保證大家不至于一擁而上,所以有本著“人無高低,親有遠近”的原則,在櫃上存錢者優先安排。至于存的銀子,可以抵作“禮金”,卻不能獲得分紅孳息。

    最為難得的是,全篇上下沒有一個“租”字,將園管行與做買賣撇得干干淨淨。即便再有精神潔癖的士人都挑不出茬來,簡直就是急人所急,慷慨好客的道德楷模。

    “這寫得倒是不錯。”徐誠輕輕彈了彈紙:“你上哪里去找人存銀子進來?”

    “冬園。”徐元佐當即將今日自己做了的事一一稟報,道:“如今已經收到的現銀定金是的八十兩。三十人以每人百兩計,總共是三千兩。初期收益應該還算不錯。”

    徐誠暗暗吸了口氣,心道:這叫“還算不錯”?

    這簡直是太不錯了!

    三千兩銀子啊,折合三千七百五十石大米,乃是近千畝上好良田的收益!

    而且毫不費工夫!

    徐誠覺得自己都要背過氣去了,身子晃了晃方才站穩,道:“他們都肯出錢?”

    “簽了契約文書,還怕他們賴賬不成?”徐元佐笑道。

    徐誠搖頭道:“銀錢入袋為安。如今這世道,賴賬的人可也不少啊。”

    “大掌櫃說的是,但誰敢賴徐閣老的賬呢?”徐元佐笑道:“他們只求咱們別賴他們的賬就謝天謝地了。”

    契約雖然貌似雙方平等簽署,但强勢者白紙黑字要占便宜,弱勢者只能給自己找些理由,證明自己也得了好處。至于契約履行層面,强勢者想履行時自然死扣條文,一旦心存毀約之念,弱勢者又能如何呢?

    好在現在徐閣老大旗不倒,在松江鄉紳面前仍是十足强勢。

    徐誠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摸了摸胡須:“這倒也是。”

    “我已經炒了一把,今日之后若是再想進夏圩新園,可就不是一百兩的事了。”徐元佐將坐地起價的事托盤而出。

    徐誠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表揚徐元佐了,抖了抖袖子,豎起大拇指放在這位“悍將”面前。他又道:“你終究年輕,各方面可曾都考慮周到了?”

    “掌櫃的,我想了想,也就是二位小爺那邊的事。”徐元佐道:“二位小爺都有自己的商行。尤其是瑛三爺,什麼事都丟給徐慶在管,咱們這邊開門賺錢,他就更不會在意了。”

    “琨二爺那邊若是想插手呢?那些客人可都是他們的人。”徐誠擔憂道。

    “開不開門可是咱們說了算。”徐元佐笑道:“更何況我還寫了發票。只有簽了契書、交銀子拿了咱們發票的,咱們才認賬。有這兩重保障,徐盛那廝就算想偽造也偽造不出!”

    “把住大門是正經。”徐誠見徐元佐顧慮周到,方才放心,只是又道:“至于發票倒不似十分要緊。”

    “發票也是方便往來對賬。”徐元佐道:“契書終究只是一份,日后客人若是繼續往櫃里存錢,撕給他發票,留下票根,便是往來憑據了。”他見徐誠並不很重視,方才又道:“如今咱們產業小,還看不出什麼,一旦鋪開了去,這就十分重要了。”

    如果客人來時發現櫃上銀錢不對,可以拿發票來證明自己付了錢。對于商行而言,也可以通過核查發票存根來核查賬目。若是日后局面大了,賬簿、票根互證互察,也是財務監督的基本手段。

    徐誠聽徐元佐雄心壯志,不由嚴肅起來,又看了看手里的文書,道:“防患于未然,你說得有理。”

    徐元佐笑了笑,道:“大掌櫃是不是去跟咱們的第一批客人打個招呼?”

    徐誠此刻頓時涌起一股濃濃的成就感,也不需要再賴在花廳門口刷那點微末的存在感了,一振衣衫,健步往冬園去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1:48

第四十七章 銀子去哪儿了
  
    “混蛋!混蛋!”徐琨回到私宅,大聲吼著,只差掀桌子摜椅子。

    徐盛小心翼翼躲在門口,連看都不敢看。

    雖然如今距離夏圩新園的筵會已經過去數日天,但徐琨的這場大火,卻是在那時候埋下的火種。

    之所以今天卻又大大爆發出來,卻是因為一個意外的消息。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初十日那天在離開夏圩徐園之前,徐盛已然是放了很大的心。

    只要園子里的客人一散,他收錢賣請柬的事也就算揭過了。只是因為還有一絲一縷的顧慮,總是牽扯得心中不舒服,徐盛才找了個借口離開徐琨,前往冬園一窺究竟,順便關照几個老熟人不要落下把柄。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徐盛正好看到徐誠在冬園里跟人聊得熱絡,徐元佐緊跟他身邊,似乎也能插得上話。雖然徐家的伙計一向高人一等,但在這些有頭臉的鄉紳面前卻仍舊得摟著,哪有這樣不分尊卑的?

    徐盛越看越是心驚,當天回家也是寢食不安,只等翌日天明,連著走訪了兩三戶故友,方才弄清楚了“園管行”、“借園子”的事。

    那些故友大多跟徐盛有生意往來,自然不會為徐元佐隱瞞。又因為徐盛與徐元佐同頂著一個“徐”字,人家也來不及了解徐盛與徐元佐之間的恩恩怨怨,只是說自己的確有用園子的地方,而這園子又處處合心合意,再看在徐盛的面子上,存個一百兩只是小意思。

    徐盛只聽人說看他的面子,不由火冒三丈,這關他什麼事!

    他又拿不到一分銀子!

    “陳兄,那銀子你已經給了他?”徐盛猶自不死心。

    “是啊,當時交了十兩的定金,昨日那小伙計帶人上門來收的余款。”陳主薄雖然是朝廷的正九品官員,但是面對徐府的管事仍舊得存上一分小心。他取出徐元佐開具兩張發票,道:“這是你家的新玩意?倒是比文契簡單。”

    徐盛取過一看,巴掌大的紙,最右邊是“發票”兩字抬頭,然后寫了以茲證明徐氏地產園林管理行收到了一筆九十兩白銀的款項。最右邊是園管行的方章和掌櫃徐誠的名章,背面還寫了經辦人徐元佐的名字——這就相當于財務章了。

    雖然簡單,卻透著認真。

    “這沒說是給誰的?”徐盛腦中一轉,心道:若是我將市面上的發票都收起來,豈不是能夠證明徐誠徐元佐兩人貪墨公家銀子?

    他以己度人,根本不相信徐元佐會照實出票,想著此票與賬簿必然不會相符。否則徐元佐和徐誠在中間忙乎半日,奔前走后,就靠工錢吃飯?

    陳主薄是何等人物,已經看出了徐盛的念頭,當下也不要回發票,只是道:“我入他們的茶酒會,正是看在老哥哥的臉面上啊。”

    徐盛惱火更甚,道:“我可是布行的掌櫃,與這什麼園管行沒有分文關系,你們給的銀子,我更是一分一厘都拿不到。這面子卻看不到我臉上。”

    陳主薄聽了不悅,暗道:怎地這麼大人了不會聽話?我這分明是向你示好!

    徐盛能夠做到大掌櫃,管理徐家生意,當然不是不會聽話的人。只是他想到自己被個乳臭味干的小子威脅,自己“請”去的客人又被拉入狗屁的“茶酒會”,而且自己還莫名其妙成為招牌……這如何讓人不惱!

    人一旦惱怒攻心,自然也就離喪失理智不遠了。

    “我還有公務要辦,請恕罪。”陳主薄端了茶盞,出言送客。

    徐盛還在嫉恨徐元佐呢,也沒注意到陳主薄的不滿,起身告辭,又去找其他人核實情況了。

    等他一圈走訪下來,日子又過去了兩日。

    這兩天里卻讓他越發心驚膽顫,因為他還聽說了請柬上寫買價的事。

    雖然几個關系相熟的老朋友沒有做這種背后插刀的事,但是架不住本來就有人高價買的請柬,與徐盛沒什麼交情。再經徐元佐一蠱惑,三五十兩,乃至五七十兩都敢往上亂寫啊!

    對他們而言,徐元佐既然放了大話,寫多少抵多少,為什麼不能多寫?莫非徐元佐還能找轉售之人去對質麼?

    只有徐盛知道,徐元佐壓根沒有想過要核實這數目是否真實,因為這一張張寫了價錢的請柬,就是他徐盛脖子上的枷鎖!

    徐元佐非但在當日拿了他一把,竟然還想在日后繼續卡著他的脖子!

    徐盛不是沒見過風浪的人,但此刻也不禁覺得手腳冰涼,只覺得原本一只蠢萌蠢萌的小乳貓,突然之間探出利爪,露出獠牙,變成了一頭食人的猛虎!

    鎮靜!

    鎮靜!

    徐盛强令自己鎮定下來,心中又盤算起來:園管行收了這麼多銀子,會放在哪里呢?多半是在郡城里的老宅。到底夏圩人口少,地方又偏遠,碰到打家劫舍的强人徐元佐肯定擋不住。

    既然是老宅,那就有辦法。因為老宅里也就兩個人,年紀都大。徐誠一向謹慎,之前都不敢貿然招人,現在有這三千兩藏著,更不敢輕易招人。只需要找個借口支開徐誠一天半日,派些可靠之人進去,定能翻出來!

    到時候誰說得清是真的被人偷了,還是監守自盜?

    ——怕只怕銀子放在了大爺身邊,那就不好辦了。

    徐盛剛剛打開的一條思路又被堵了起來,心里頓時嚴絲合縫,憋得一點氣都透不進。

    就在徐盛考慮該以何種方式告訴二爺時,琨二爺卻意外地撞破了銀子的事。

    亦或許並非意外……

    就在今早,徐琨前往布行總號巡視,這也是他的日常習慣。只是一進門他就覺得從二掌櫃到伙計,都不如往日熱情。定睛一看,原來自己的大兄徐璠就坐在后面客廳,還朝他招手,讓他進去。

    徐琨心生警惕,生怕徐璠前來逼宮。他進了櫃台后面的客廳,問道:“大兄怎在這里?”

    “來櫃上存些銀子。”徐璠難得開了玩笑道:“所謂多財善賈,銀子埋在窖里發霉不如拿來營生。”

    徐琨這才放心,換上笑容,道:“大兄早該如此。咱們自家人,派息自然也是要高些。”他見徐盛不在櫃上,叫了二掌櫃過來:“大爺的利息怎麼算的?”

    “每兩給三分銀子。”二掌櫃賠笑道。

    “混蛋!”徐琨臉色一變:“這是我的親親大兄,徐家嫡長,怎麼能夠跟外人一樣!”給外人的最高紅息是每兩五分,也就是百分之五的利息。這百分之三其實低了,徐琨不願在這小數目上得罪徐璠,自然要發作一番,也好顯示自己兄弟情深。

    二掌櫃正要分辯,只聽徐琨道:“每兩七分銀子!照最高的來。”

    二掌櫃只得垂下頭去,道了聲“是”,連忙去改文書憑據。

    徐璠只是靜靜看著,新的文書到手,方才道:“多謝二弟了。”

    徐琨在徐璠下手坐了,笑道:“有道是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大兄在士林走動,人情上開銷不小,弟弟我自然應該幫襯。”

    徐璠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徐元佐完成了銀錢稱量,拿著布行開出的文契走了進來。他一門心思都在琢磨這張原始的存單,猛然抬頭才看到徐琨也坐在客廳里。

    “二爺,您來啦!”徐元佐打人打臉,心狠手黑,換個場合卻一樣可以溫文爾雅,熱情洋溢。

    徐琨這種見過大世面的人,剎那之間都誤以為徐元佐跟他十分親近呢。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2:00

第四十八章 打虎親兄弟
  
    “什麼!二千五百兩!”徐琨吼了起來。

    徐元佐無辜地看著徐琨:“我們的園管行最近收了一筆款子,終究是存在自家賬上要好些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那麼這些非銀行的銀行業務如何讓銀子生銀子呢?

    答案很簡單:放貸。

    在整條金融產業鏈中,富戶收攏了大量的貨幣,然后放貸給小商家和小地主。小商家和小地主用這筆銀子投入生產,然后以產品或者利潤還貸。

    這在嘉靖之前是很難想象的,那時候人們主要是靠鄰居、親戚幫忙,或是起一個“會”互相幫助。直到嘉靖中葉,白銀涌入,一下子就盤活了大明的市場經濟,從而使得各種商業模式飛速推廣。

    可以說蘇松一帶的大戶,沒有一家人是不放貸的。而小地主小商家,也几乎沒有一家是不借貸的。

    就算徐元佐家,也是這兩年才告別了借貸經營的境況,可以算是徐賀營業有成,使得家里多了一份安全感,但是生活境況卻並沒有改善。

    依照《大明律》規定,民間放貸利息不許過十分之三,同時是不論年月,只能一本一利,利息不能計入本金再取利息,也就是禁止復利,所謂“利滾利”者必然要被告官查處。

    然而趨利是人的本性,即便朝廷法度不許可,還是有富家以先扣利息之類的手段規避。朝廷為了禁止這種復利盤削,又規定“不拘年月,利息不得逾本金之半”。這種退守底線的行為,等于變相承認了利息可以達到百分之五十。

    大明開國以來皇權不下鄉,別說自耕農不知道朝廷的法規,就連小地主都沒聽說過這些保護政策,仍舊被豪門大戶剝削。嘉靖末年,蘇州甚至出現過兩石本金,而月息就取一石的超高利率。

    所以各商號以百分之三的利息收納存款,然后轉手放出百分之三十的高利貸,這中間的利潤何其可觀。

    就徐家布行而言,借貸者多是多年往來的織戶,借錢購買生產資料,以產品為抵押,壞賬風險極小。所以布行給出貸款的利息並不是高得離譜,而在接納存款的門檻上,就要比別家更苛刻一些,利息也少。

    現在徐琨耍大方,給了大兄七分利,卻沒想到本金數額竟然高達兩千五百兩!

    這他得少賺多少銀子!

    少賺等于虧啊!

    徐琨只覺得心頭滴血,滿臉通紅,卻只能恨聲道:“你們哪來的這麼多銀子?”

    徐璠別過頭去偷笑,徐元佐一本正經地為徐琨解釋了園管行的經營模式,又道:“二爺日后若有可靠的人,也可推薦過來。不過門檻卻實在低不得,非得五百兩銀子不可了。”

    徐琨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你還想讓我幫你去拉生意!

    徐璠慢條斯理道:“元佐說得有道理。我聽說第一批存錢的客人就是布行這邊幫著找的,這是好事啊。日后大家多多交流,一同賺銀子,這才是二弟你剛說的‘打虎親兄弟’呢。”

    徐琨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

    徐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跟徐璠辭別,又是如何回到家中的。等他清醒了些,便開始歇斯底里,破口大罵,臉紅脖子粗。

    徐盛在這個當口,哪里敢進去討罵?只是在門口倚著,腦中尋思該如何解決徐元佐的問題。從二爺目今的反應看,恐怕光是將徐元佐趕出去都未必能夠平息二爺的怒火。

    “徐盛,你來,我有話問你。”徐琨終于發泄完了,走到太師椅上坐下,平復呼吸。

    徐盛連忙進去,點頭哈腰,叫了一聲二爺。

    “徐盛啊,”徐琨掏出綢緞手巾擦去額頭的汗水,“夏圩的園子誰修的?”

    “當然是二爺您啊。”徐盛連忙順著口風道:“那是二爺的一份孝心,真真的!”

    徐琨吐了一口濁氣,又問道:“園子請誰布畫的?”

    “上海張南陽,鼎鼎有名的大匠。”徐盛道。

    徐琨點了點頭:“誰給的酬勞?”

    “當然也是二爺您啊!”

    “園子里樹木花草池塘怪石屋舍家私一磚一瓦……這些都是誰出的銀子?”

    “當然全都是二爺您啊。”徐盛越答越心驚。

    徐琨重重一拍扶手,几乎暴跳起來:“全都是我出的銀子!我的銀子!憑什麼他們拿去賺錢!憑什麼!”

    徐盛不敢直面,垂頭退了一步。

    “他們拿了我園子,用我布行的人脈,賺了銀子之后再存入到我布行櫃上吃息……”徐琨越說越氣,重重拍打著扶手:“這是用我的雞舍養我的雞,撿我的蛋,還要讓我孵出小雞再還給他啊!”

    徐琨罵著罵著,突然嗚嗚哭了起來:“怎能這般欺負人啊!”

    徐盛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只能溫顏勸道:“二爺,這事還沒完!權當咱們做善事,幫扶他們一把。來日方長……”

    “你!你鬼點子不是挺多的麼!快想一個出來,我要徐元佐滾蛋,橫死溝渠!要徐誠身敗名裂逐出徐家!要徐璠見了我再抬不起頭來!”徐琨一抹臉上的眼淚鼻涕,恨恨道。

    徐盛低頭沉思,就差把手指頭放進嘴里咬一咬了。他知道徐元佐手里有那些請柬,一旦拋出來足以讓他著實摔個跟頭。想徐元佐光棍一個,自己卻是拖家帶口有家業的人啊!

    正所謂穿鞋的忌憚光腳的,徐盛可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跟徐元佐廝殺。贏了沒什麼好處,不小心就惹一身腥膻。

    至于那徐誠更是不用想了。人家從老爺進京赴考就跟著伺候了,在老爺貶斥福建時不離不棄,又跟著一起守過太爺、太夫人的喪。這種人給他安排個地方養老沒關系,要想趕出去,真當老爺死了麼?

    “對了!咱們把這園子要回來!這買賣不難做,我們自己來做!”徐琨自己先想到了,揚聲道。

    徐盛面露難色,道:“我的爺呦,當初安頓徐誠的時候可是說好了,那里跟老宅都是歸他管了。現在去要,就怕他鬧到老爺那邊,說是咱們擠兌得他連個立足之地都沒有。”

    徐琨仔細想想也的確是這麼個道理。當初讓徐誠管宅子,已經是形同養老了,這要是再討回來,該怎麼安置徐誠呢?

    “那就讓他們還錢!”徐琨臉上騰起一股殺氣:“園子的錢,統統還給我!”

    徐盛臉上苦澀更重,先躲開半步,方才道:“爺啊,雖說園子的銀錢都是您出的……”他頓了頓,見徐琨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方才繼續道:“但是這又沒存什麼憑據,他們不認可怎麼辦?”

    徐琨面色深沉下來:“你今日怎麼這麼笨!他們若是不肯認,就打到他們認為止!”

    “二爺說得是……”徐盛暗叫不好,自己的形象大受影響啊!

    “快去討賬!”徐琨道:“還有徐元佐!不能讓那小子好過!”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2:10

第四十九章 小心打行
  
    徐元佐並沒有徐琨想象得那麼好過。

    他現在已經是園管行的大伙計了,實際上整個園管行的經營、賬目都是他一手操持。五百兩的流動資金也放在他房里,讓他格外小心,生怕有人鋌而走險。

    徐誠已經知道了徐元佐在花廳里的事跡。雖然當時在里面伺候的仆人聽不懂那麼深奧的對答,但是轉述的時候還是能夠說明老爺和客人們對徐元佐的看重。這也足夠讓徐誠放開手腳,任徐元佐獨當一面。

    徐元佐也是這才領會到這個時代招人是何等辛苦。

    他剛跟羅振權說了要招人的話,羅振權那邊就是一堆某家某某被家奴勾結匪人綁架了,拿了銀子后就被撕票;又或是哪位老板錄人不慎,新伙計原來是大盜派出來的探子,查明了銀箱所在,偷了個精光。

    “照你這麼說,我還沒法雇人了呢!”徐元佐懷疑這是因為羅振權身份使然,見到的都是匪人,所以負面新聞格外多。不過他跟徐誠談了之后,發現老管事也有這重顧慮,而且話鋒直指徐琨。

    “我徐家不是功勛貴戚之家,全因為老爺而有今日。二少爺卻不知道韜光養晦,只是一味好大喜功,光是織婦就養了數千人!如此來者不拒,濫收濫納,終究是要惹來禍事的!”徐誠說得是痛心疾首。

    徐元佐對徐階的了解是來自于后世,當然更為全面,不會被傳聞所欺。他道:“掌櫃的說的是。正是有老爺這柄擎天大傘,徐家才能如此興旺。若是我們行為放縱,污了老爺的名頭,更給了朝中宵小攻訐老爺的口實。老爺有損,整個徐家還如何立足?”

    徐誠十分贊賞徐元佐的見識,道:“所以還是要小心謹慎,不可莽撞,尤其在這人事上更要小心。今日這人可以哭著喊著要求你收納他,誰知道明日是不是會倒打一耙,說你壓良為賤?這些事可都不新鮮啊!”

    “所以小子打算只用雇工人。”徐元佐頓了頓:“少不得要回趟朱里,尋得街坊鄰里可靠之人來做工。”

    徐誠道:“你年少老成,我是很放心的。”

    徐元佐得了徐誠的認可,便開始籌算各處需要的人手。最終得出的數字並沒有讓他很詫異:當前用人崗位最多的果然是安保。

    這個時代的衙門刑偵能力極弱,如果出了命案或許還會派人來查一查。若是盜竊、搶劫案件,壓根別指望破案。

    除了這種社會內部違法分子之外,作為海邊地區,松江還面臨著倭寇的襲擾。雖然東南抗倭戰爭已經宣告勝利,倭寇再沒有像汪直、徐海那樣呼嘯成群,但是作為殘部,還是有能力襲擾沿海地區的。

    松江東南有金山衛,再東面有青村守御千戶所,是正儿八經的衛所軍。

    西北有小貞村、西南有泖橋二巡檢司。南有金山巡檢司。東南有南橋巡檢司,又有陶宅巡檢司。再東南有柘林鎮,嘉靖年間甚至還筑了城池派兵戍守。

    如此之多的駐軍,正意味著安全問題堪憂。如果海外空無一人,朝廷腦抽了才會在海邊布防。

    再加上很快就會有人注意到出入徐園的人家非富即貴,都是一方頭臉人物。所謂人怕出名豬怕壯,徐元佐打開門做生意,必須要出名,唯一的辦法也就只有長出獠牙,讓人不敢動手了。

    “我除了擔心盜匪倭寇,更害怕禍起蕭牆。”徐元佐將老海賊羅振權叫來商議,兩人在園子里一邊收拾殘枝敗葉,一邊說話。誠如自己之于徐誠,羅振權也是徐元佐唯一的大將,從目今表現來看,腦子不甚好用,但是社會閱歷豐富,不是個連縣城都沒去過村野愚夫。

    “蕭牆在哪儿?”羅振權問道。

    “咳咳,就是兄弟反目。”徐元佐坦白道:“我怕徐二找人來收拾我。”

    羅振權哦了一聲,道:“這個我倒是不很擔心。只要你躲屋里,我跟我爹把守門口,等閑二三十人別想衝進去。”

    徐元佐頓時有了些許安全感。

    “就怕他們找打行的青手,那就麻煩了。”羅振權道。

    “打行……他們不就是一群流氓潑皮麼?戰斗力很强?”徐元佐立刻想到了安六爺。

    羅振權面露憂色,道:“打行可不單單是打手。他們業、業務也挺廣的。”羅振權生怕新學的“業務”一詞用錯,看了徐元佐一眼。

    “他們除了收規費,打人惹事,替人挨打,還干什麼?”徐元佐知道打行的春天還在万歷之后,越到亂世越是囂張,但現在終究才是隆慶初年,距離大明的巔峰時代還有十几二十年。

    “打行是怎麼來的,我爹最清楚了。”羅振權朝園子正門方向努嘴:“早年間潑皮就是潑皮,哪里來的什麼打行?是戚爺募兵抗倭,這些人方才聚在一起的。”

    “戚爺不是不收婆婆無賴之輩麼?”徐元佐奇道。

    “是這樣的:那些潑皮無賴本來散在城中,各有地盤。見到募兵收益大,就聚起來想去投戚爺。戚爺有先見之明,知道這幫人用不得。非但不聽號令一觸即潰,還會給倭寇當內鬼。”羅振權說到這事上,顯然底氣足了許多。

    徐元佐暗道:興許這家伙也找過潑皮當內鬼呢!

    “可是戚爺也不可能將整個東南沿海都罩起來呀。”羅振權道:“尤其戚爺的主力在浙江、福建,而南直一帶部署就薄弱了許多。我們海客也不傻,自然走南直了。南直的衛所軍丁打不過我們,只能據城自保,這時候那些聚攏起來的潑皮就有了用處,搖身一變就成了義士、義勇。”

    徐元佐微微點頭:“這也不錯呀。”

    “是不錯。”羅振權嘿嘿一笑:“仗打完之后呢?這些義勇就乖乖回家了麼?當然不是啦!他們已經嘗到了人多勢眾的甜頭,便選出行首,成立了打行。這時候的打行可不是單單在城中威風,他們還會拿巡檢司的銀子,充當民兵弓手,應對上方檢查。至于城里的鋪兵,十有八九也都是他們的人。”

    徐元佐暗道:這就等于流氓當協警,協警轉武警啊!

    “為何打行以蘇州為最,繼而又風行江南?因為南方的打行青手大多有一層皮,他們打架的時候能身穿盔甲,出動長兵、弓箭……誰能打得過他們?你再往北走,打行之風就沒這麼厲害了。”羅振權道。

    徐元佐輕輕抹了一把額頭:“給你這麼一說,我算明白了。”

    “當初也有人找我爹去做打行的,我爹年紀大了不樂意跟他們玩。”羅振權道:“不過我倒是去混過兩天,所以知道些內底。”

    徐元佐想起安六爺對他的招攬,又想起黑色世界來錢之快,便問道:“那你為什麼不做了呢?”

    羅振權突然像是吃到了什麼酸嘴的東西,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他們也太喪盡天良了!”

    徐元佐大奇:有誰竟然能比打家劫舍**擄掠壞事做盡遺臭万年的倭寇還喪盡天良麼?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2:22

第五十章 戚家軍
  
    私斗群毆、殺人越貨、入室盜搶、替人受刑……這些在老海賊羅振權眼里不過是小儿科的玩意儿,真正讓他齒冷的是打行的“人圈”。

    “人圈和羊圈一樣,就是養人的。”羅振權對徐元佐解釋道:“打行從養濟院里誘拐了年老体弱的人,給他們吃好喝好,養在一地。若是官府要處決囚犯了,便用這等人去替死,喚作‘白鵝’。更有一種心狠手黑的,為了勒索富家財物,便帶人到大戶宅院之中殺死……”

    羅振權說著,打了個冷顫:“真是太他娘的傷天害理!”

    徐元佐也道:“果然令人齒冷。”他又道:“這些人怎麼就會被騙出去?就不知道逃麼?”

    羅振權道:“這些人本來也沒多少日子好活,雖然養濟院也能給他們吃用,但是終究半飽半飢,所以也是他們自己選的路子。一旦被圈養起來,哪有那麼容易逃跑的。”

    徐元佐哦了一聲,卻想起曾經看到過的一個新聞。說是警方破獲了一個非法販賣人体器官的窩點,里面養了十几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等著賣腎。而他們的收益也不過數千到万元不等,就算當鴨子都賺得更多。

    所以任何一個社會都有愚昧之人,這種人與其說是可憐,不如說他們自己選擇了被社會淘汰的道路。

    “不管那些人怎麼想的,打行做這種事真的太喪盡天良。怎能把人當牲口看?”徐元佐扯回神思,回到眼前的討論問題上,道:“你這麼一說,我對打行的忌憚就更大了。若是他們還滲入了巡檢司,又有各種兵器,咱們怎麼辦?”

    “麻煩的就是兵器。”羅振權皺眉道。

    《古惑仔》系列影響了一大群青年人,都覺得一把西瓜刀從街頭砍到街尾狂霸酷炫拽。然而真的打群架,誰會拿西瓜刀那麼短的兵器?戰陣之上一寸長一寸强,戚繼光正是因為當時明軍的兵器不如倭刀,方才搞出了狼筅,也就是毛竹,直接靠長度打擊倭寇的蝴蝶陣。

    按照大明的法律,民間可以有刀劍兵器,但不允許私藏弓弩、盔甲、長柄武器。

    這樣既尊重了華夏尚武的傳統,也保證了政府武裝對民間力量的震懾和優勢。

    現在打行有政府武裝,徐元佐卻最多弄點花槍哨棒。就好像人家端著軍用制式自動武器,你手里卻只有一把打光彈夾都打不死一只大黃的小砸炮。

    徐元佐想了片刻,長吐一口氣道:“我們犯了個錯誤。”

    “我們?”羅振權一臉不爽:“我什麼都沒做啊。”

    徐元佐卻不理會他的撇清,道:“凡事一旦對抗,就落入了下乘。我只想著如何應對徐琨找打行來惹麻煩,卻沒想到如此已經落入了下乘。”

    “那上乘的法子呢?”羅振權不服:自古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對抗就是下乘?你怎麼不跟胡宗憲、戚繼光說呢?看他們怎麼解決倭寇。

    “找個護身符,讓徐琨投鼠忌器就行了。”徐元佐道:“相比建立自己的武裝,先把春爺誑來恐怕更簡單。”

    “春爺?元春小少爺?”羅振權一拍后腦:“你還真敢想!不過他要是來了,也的確能讓人……投鼠忌器……這話什麼意思?”

    據徐元佐私下里了解,徐璠長子徐元春目今還是個生員,准備參加庚午年的鄉試。鄉試是在八月,所以徐元春如果來新園讀書,那麼兩年里面是沒多大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新園憑什麼吸引他來讀書呢?徐璠是否會認為新園對外經營,會打擾儿子讀書?

    再有,大明學子到了准備鄉試階段,必然是要四方走動的,一方面以文會友擴大自己的聲望,一方面也要尋找好的老師進行指點,所以徐琨真要下手,還是有極大空隙。

    徐元佐頓時陷入沉思之中,突然聽得耳畔多了一種難以明了的方言,抬頭看去原來是羅老爹來了,正與羅振權說話。

    羅振權面色泛紅,羅老爹氣勢凌人,看來是父親在教訓儿子。

    等羅老爹說完,羅振權轉向徐元佐,露出一絲羞愧,道:“我爹剛問了一下咱們談的事,說是很容易,只要有銀子就成。”

    “哦?怎麼個容易法?”徐元佐一愣。

    “首先說人吧,都是現成的。”羅振權道:“戚爺去年調去薊鎮之后,浙兵就都回鄉了。今年聽說胡爺帶了三千浙兵去北面,那麼原先浙兵還有一万余人。咱們只是看家護院,怎麼都夠了!”

    徐元佐恍然:“胡爺?胡守仁?”

    “戚爺手下第一大將!”羅老爹這句倒是聽懂了,硬操著生硬的松江土白說道,神情十分欽佩。

    “這人我聽說過……”徐元佐心中暗道:說他是戚繼光手下第一大將或許有些過譽,好歹還有平壤登城首功的吳惟忠在——不過現在還沒打抗倭援朝。胡守仁今年帶了三千浙兵去薊鎮,應該就要上演三千人在雨中巋然不動靜默無聲,大大震懾邊軍諸將的戲碼了。

    “關鍵是人家肯不肯來。”徐元佐顧慮道:“好不容易打完了倭寇回家……”

    “給銀子怎麼不來?”羅老爹口氣頗急:“朝廷要罷兵的時候,若不是戚爺彈壓,險些鬧出事來。”

    徐元佐一個恍惚。

    “在家種地務農,哪里有上陣打殺爽利?這還是有田土的。沒有田土的還要下礦,又累又髒,還得跟人搶礦,防人偷礦,有些門路的人家誰做這個?”羅老爹說著說著就變成了衢州土話,不過大概意思卻是讓徐元佐聽明白了。

    只要管吃管住給銀子,戚家軍的老兵是絕對願意來的!

    “那麼……他們要多少銀呢?”徐元佐問道。

    “當年在軍中的時候是一日三分銀子,一年十兩,打仗時候還要額外給些賞錢。若是不發軍餉,吃不飽飯,他們是不肯動的。”羅老爹道。

    徐元佐知道浙兵的秉性。

    說一不二!

    說好給多少銀子,少一分都不行。說好先吃飯后開拔,哪怕戚繼光都不能更改命令。否則大家就排排坐,不肯動。不過真到上陣殺敵的時候,浙兵也從不含糊,從未見到浙兵兵敗潰逃的記錄。

    “我要五十人。”徐元佐算了一下,一年五百兩,並不算太貴。他道:“都得是跟著戚爺打過倭寇的,年紀大小倒是無妨,如果要帶自己子侄一起來的,可以算作編外,不能超過五十人,工銀減半。羅老爹能幫我親自跑一趟否?”

    羅老爹是徐家的仆人,在体系上不歸徐元佐管。但他歸徐誠管,也知道徐誠是何等看重徐元佐。更何況他被人誤會聾啞老弱,早就憋了一口氣,要是能夠擺脫看門掃除的雜務,整日里帶著儿郎們操練,那才算是活著啊!

    “沒問題!”羅老爹應道,心中已經決定將這一百個名額盡數招滿,絕不浪費。

    徐元佐想想自己將有一支戚家軍骨干組成的私軍,心中也不免激動。

    再想想戚繼光其實也挺苦逼的。當初朝廷調他來江南,北兵一個都不給他,手下都是江南衛所老弱,見到倭寇就逃光了。等他好不容易練出了東亞第一强軍,又被調去了北邊,南兵卻不許他帶走,實在是俺答那廝這兩年入寇太過猖獗,才同意胡守仁帶三千浙兵去幫忙。

    真是個為他人做嫁衣的命啊!

    徐元佐現在也算是穿了戚繼光做的嫁衣,心中對這位軍神敬佩之余不免同情——雖然這看起來十分荒唐,到底戚繼光坐鎮國門,徐元佐只是個小伙計。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2:32

第五十一章 娘來了
  
    軍餉當然不是一次性支付的,但是總得給人家安家費,否則誰肯跑來松江?所以徐元佐開出三百兩現銀,作為安家費。為了保證安全,他又雇了兩個知根知底,有家有室的壯漢跟著羅老爹,一路聽從安排。

    因為浙兵的名頭實在太大,一個致仕宰相家聘用浙兵來看家護院,傳出去難免令人詬病。所以徐元佐特意交代了羅老爹,只說自己儿子不在身邊,現今在徐相府里扎根,便想提攜往日的親朋故友,這才回到衢州招人做工。

    除了定計的三人之外,也只有徐誠知道這一百人的真正身份和用途。

    就在羅老爹出發前兩日,徐誠親自到新園找了徐元佐:“用得著這麼多人看家護院麼?”他不是沒見識的人,戚家軍的威名顯赫,等數對敵時甚至可以全員無損地全殲敵人。這一百浙軍老兵,別說看護園子,打下禮塔彙都夠了吧!

    “掌櫃的,這其實只是第一批。”徐元佐道:“而且多是衢州人。等以后,咱們或許還要從金華招募真正的浙兵精銳——義務兵。”

    徐誠覺得徐元佐是說書聽多了,義烏兵固然名頭大,真能比衢州兵强多少卻是未必……咳咳!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你招那麼多兵干嘛!

    “你要造反麼?”徐誠想給徐元佐增加點心理壓力。

    他失敗了。

    徐元佐根本不覺得“造反”有什麼壓力。他笑道:“掌櫃的,我雖然是因這園子而有了招兵買馬的計划,但目光卻不僅限于這個園子。”他頓了頓,又道:“如今松江布已然是緊俏貨,進出松江的商旅不知凡几。雖然滅了倭寇之后治安大好,水盜卻仍舊時常出沒,劫掠財物,乃至殺人害命。”

    “那是巡檢司的事,與我等何干?”徐誠皺眉道。

    “咱們可以組建一個新的行當。”徐元佐吐出兩個字:“鏢行。”

    “什麼叫鏢行?”徐誠每次面對徐元佐,都覺得自己腦子有些不夠用。

    雖然后世各種小說電影都不理會鏢行出現的時間,但歷史上第一個鏢行卻是在清朝乾隆年間才出現的。

    在徐元佐解釋了鏢行保護商旅,充當保鏢護衛的內容之后,徐誠皺眉道:“也就是我們把自家養的護院借給人家用,人家付錢給咱們?”

    “正是。”徐元佐道:“就如車馬行一樣,但鏢行不管干活,只是保雇主平安。”

    徐誠苦笑:“你這孩子終究是欠了閱歷。”他道:“想法雖好,卻沒人會來花錢借咱們的人。首先,不是自己人焉能放心?其次,他們運一船貨,盈利之中又要分一份給咱們,豈不心痛?”

    “總比貨物被劫,人財兩空要好吧。”徐元佐答道,心中對“信任”問題倒是不甚在意。在這個名望就是一切時代,還有誰能提供比徐階更高的名望。

    徐誠搖頭道:“我倒是不看好這個。”他又怕這麼直接否決傷了徐元佐的積極性,道:“這樣,你讓老羅晚兩天走。明日我去問問璠大爺,看他怎麼個意思。”

    徐元佐知道單單為了保護個園子就養那麼多人肯定是不經濟的,他很清楚事物發展有其自身規律。

    自打春秋戰國時候就有劫匪了,為何直到乾隆時期才有了鏢行?

    這里面有政治因素:滿清對漢人防范甚重,不許集會聚眾,不許攜帶兵器。漢商不能自己養人,只能尋求官方認同的商業安保。

    有社會環境因素:明末之亂,山西是重災區,明軍、順軍、西軍各種余部成為匪幫,打家劫舍,地方官府根本無力根除。

    再有就是經濟因素:票號需要定期運輸大宗銀錢,必須得保證安全。在沒有票號的今日,沒有人會運送大量金銀貨幣去遠方。而其他貨物的價值又未必值得額外花很多錢雇佣保鏢,或許給劫匪買路財更加便宜。

    所以鏢行出現在滿清乾隆時代,出現在山西晉商地域,並非是商業天才拍了拍腦袋就想出來的。

    但是除了拋出鏢行,徐元佐實在想不出如何說服徐誠乃至徐璠。難道跟他們講講戰略人力資源中的人才儲備和梯隊建設問題?

    徐元佐卻又不願意減少護院人數,一者是當前的危險,二者也需要時間培養他們的忠誠度。只有人等事,不能事等人。万一日后出現了建立銀行的大好時機,手頭卻沒有可靠人進行安全保護,那是做還是不做?

    說來也巧,徐誠本想翌日去拜訪徐璠商討此事。徐璠卻在當日就到了新園,而且還帶了仆從,要請几位客人游園。

    “元佐,你也跟著。”徐璠特意點名道。

    徐誠當然樂見徐元佐能更進一步,獲得東主的更大信任,輕輕推了一把徐元佐,不顧身段親自去安排布置筵席。

    徐元佐以為這些人是心學后學,所以徐璠才特地要他跟隨。誰知徐璠帶著這些客人轉了兩個園子之后,博得了不小贊譽,便開始叫苦:“我家大人諸位是知道的,有豪俠之氣,這園子筑好之后,誰借都不置問一句,乃至于我們自家人倒沒法用了。”

    徐元佐耳朵一豎,心中暗笑:原來大爺是帶客戶來了!

    有几個客人並不知道徐璠的心思,呼應時錯了位:“那些人也實在太不識相!”

    “若是不借,人家還要亂說徐家小氣呢!還是得設個門檻。”有個中年男子出聲說道。他的嗓音沉厚,手持一柄折扇,說話時折扇輕點,頗有些書生指斥方遒的意氣。

    徐元佐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這人不知道是徐璠安排的托儿,還是真的洞察秋毫。看他裝束該是功名在身,面色深沉,不像是微末小官。而說話精辟,一語中的,這是常為人出謀划策的習慣吧。

    “仲嘉兄所言甚是。”徐璠又搖了搖頭:“也是無奈,我家便設了一個會,只把園子借給入會之人。若想入會,便要存五百兩銀子到櫃上,還要會中五人舉薦。這門檻可夠高了?”

    那位仲嘉兄輕輕有折扇敲打手心,旁人知道這是他在思考,准備說話,便不搶在他前面。他道:“這門檻設得漂亮,有不妥當的人來借園子,便知道不是徐家不肯,而是會里諸人阻攔。好法子。”他又道:“不過這門檻卻未必算高。蘇松富室之家,何止万金。五百兩對他們而言卻是小意思。”

    一旁有人還沒摸清口風,道:“是該以功名算。”

    當即就有人將他擠到后面去了,駁斥道:“七篇出身而不堪者多矣!二榜之外未必沒有真豪杰。不當由此設檻。”

    鄉試、會試時,初場試《四書》義三道,經義題四道,一共是七篇八股文,所以科舉正途出身者,又叫七篇出身。此人口無遮攔,卻忘了徐璠是蔭官旁門,並非正途出仕,所以活該被同伴擠開。

    “照家世來?”又有人道。

    仲嘉道:“豪門勢家少這五百兩麼?若是沒落名門,可見家風不慎,本也不該放進來。”

    眾人邊走邊說,討論得十分熱鬧,最終卻還是不得不承認用銀子和會員舉薦來設門檻是最妥當的方式。于是他們又開始討論會員舉薦的弊端,怕有人花錢買通,混進會來。徐璠從善如流,當即就吩咐徐元佐再弄個“審核否決”的章程出來,即便是有五位會員推薦,交得起五百兩銀子,也未必能入會。

    徐元佐早就有這種想法了,只是覺得時機尚未成熟,哪有市場還沒打開就先拒人千里之外的呢?不過既然東家提出來了,自己遵命去做就行了。

    如此一來,眾人也自然認識了徐元佐,都奇怪徐家人才濟濟,怎麼會讓如此年輕的小伙計做這事。

    徐璠只是故作高深,吟笑不語。

    徐元佐也不由佩服徐璠的交際手段,既打了廣告,又不沾染絲毫市儈銅臭,果然做得一手好“文章”。

    徐元佐一直跟在后面,等他們開席方才走開。剛以為自己任務完成,可以回屋做些工作,卻見羅振權急急忙忙跑來,道:“正門處來了兩人,說是你家大人和大姊。大爺在園子里,我不敢就此放進來,你去看看吧。”

    徐元佐邊走邊問道:“是哪位大人?”

    “你娘。”羅振權跟著徐元佐,努力學著文雅說話,但終究還是不如率性而言輕松。

    徐元佐笑道:“哦,我離家有些日子了,怕是娘和大姐擔心,特來看我呢。”

    羅振權悶聲道:“我看未必。”

    “怎麼?”徐元佐一頓。

    “她們趕得很急,頭發都散了,也沒帶東西,像是出了什麼事。”羅振權道。

    徐元佐立刻加快了腳步,几乎小跑似地朝正門趕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2:43

第五十二章 避難
  
    徐元佐趕到正門口,見到了母親和姐姐。果然如羅振權所言,兩人額頭帶汗,衣衫上有泥水痕跡,頭發也散開了,更沒有包袱隨身。

    “娘,姐,你們怎麼了!”徐元佐連忙迎了上去,多日不見反倒更覺得親近。

    “還不是你那短命該死的混賬老爹!”徐母見了大儿子,兩行眼淚已經忍不住流了下來。她扶住儿子雙臂:“你現在算是有出息了,可定要救救你姐姐,你們好歹也是一母同胞,不能見死不救……”

    徐元佐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失態,甚至有些語無倫次了。他望向姐姐,只見姐姐躲在母親身后,看著闊氣的園門還有些局促不安。

    “爹又做什麼了?”徐元佐一邊扶著母親往里走,一邊問道:“他不會把姐姐賭輸了吧?”

    徐母用袖子擦了眼淚,道:“聽說朝廷要選秀女入宮,你爹就要把你姐姐送去,都跑去蘇州找門路了!”

    徐元佐看了一眼姐姐,忍不住道:“姐,數日不見,你更黑了。”

    徐姐姐聽弟弟竟然突然說這話,那才是真的臉黑如墨。

    徐母打了儿子手臂一下,道:“什麼時候了!還調笑你姐姐。”

    徐元佐心道:姐姐這個身材模樣倒是都隨了母親,皮膚比母親還黑還粗糙些。這樣的人選秀女,估計海選都過不去,更別提入宮了。難怪父親要去找門路呢!

    “娘,您寫別急。”徐元佐道:“咱們先去我房里細談。儿子現在身上也有銀錢,要安頓姐姐不過是舉手之勞,不管怎麼說都不會讓姐姐入宮的。”

    徐大姐帶著感激看了徐元佐一眼:“總算沒白疼你。”

    “你別以為我忘了娘打我時你遞棒子的事……哎呦!”徐元佐話說一半,被母親重重在手臂上扭了一記。不過如此打諢,母親和姐姐的情緒也算是穩定下來了,一路上還有閑情看園林山水。

    等到了后廂房徐元佐的宿舍,母親已經徹底恢復了往日的干練和鎮定,打量著儿子的房間,滿意道:“你自己倒是收拾得干淨。嘖嘖,徐相公府上就是有錢,連你屋里都能用細木家私!”

    徐元佐屋里只有木床桌椅,以及一個放衣物的五斗櫃。他又去搬了兩張藤椅進來,請母親姐姐坐了,對綴在后面的羅振權道:“幫忙泡兩杯花茶來。”

    羅振權已經拿了徐元佐的工錢,只得去了。

    “你還有使喚人吶!”徐大姐驚訝道。

    徐元佐笑道:“我現在是徐家的大伙計,靠這個園子吃飯的人都得聽我吩咐。”他這番從容鎮定,更讓母親和姐姐放下心來,總算可以講述家里發生的事了。

    “你爹從你這儿回去之后氣了好些日子。”徐母道:“后來不知從誰那儿聽說皇爺要選秀女了,巴巴地趕去蘇州尋門路。我開始還不信,誰知沒几日風聲傳來,說真有此事。別說江南,就連湖廣那邊都波及了。”

    “誰主持這事?”徐元佐問道。

    “是南局太監張進朝,現在家里有女儿的人家都恨不得吃他的肉!”徐母恨恨道。

    徐元佐想了想,又道:“娘,爹干嘛要把姐姐送進宮?還要去走門路……入宮很好麼?”

    “呸!好個狗屁!”徐母怒氣升騰,罵道:“他就是利欲熏心!想掙銀子!”

    “皇帝家給的安家費很多?”徐元佐對這事真是不清楚,因為這種事本來也不會在史書中大書特書,更沒有什麼文人會考究其中的利益鏈條。

    徐母解釋道:“一旦選中秀女就要送進宮去,運氣好的二十五六放出來,運氣不好的就要在宮里呆一輩子。等閑過得去的人家,誰願意女儿去受這個罪?”徐元佐連連點頭。徐母又道:“所以大戶人家就出錢找替身,應付了差事,也保全了女儿。你爹就是去找這種門路,喪盡天良的!”

    徐元佐明白過來,原來父親還不是想著女儿入宮有可能飛黃騰達,而是一開始就奔著賣女儿去的!

    “他……”徐元佐只覺得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但是身份又限制他不能非議父親,只得硬生生轉口道:“他這是白忙一場。姐姐就在我這儿,我看誰能帶她走。有本事他來徐府鬧啊!”

    徐母又罵了丈夫几句,道:“如今看你能庇護家里,為娘也就放心了。我本想著,若是你這儿都靠不住,只有去投奔你舅舅家了。”說到親人,徐母眼淚又流了下來:“你爹縱有百般不是,我都忍了。可他竟然連自己女儿都要賣!這還是個家麼!”

    徐元佐拍了拍母親手臂:“娘,爹靠不住,我還在。我能撐起這個家,你且放心。”說著,徐元佐起身從五斗櫃里翻出一個布包,是他原本打算過些日子帶回去的銀子。

    “這里有五兩銀子。”徐元佐將布包交給母親手里,道:“娘先收著。”

    “你哪里來這麼多銀子!”徐母嚇了一跳:“我知道你在管事,可不敢亂動公用的銀子!”

    “這是我的。”徐元佐道:“賞錢和獎金。”

    在園管行收進三千兩銀子之后,徐誠做主給了徐元佐五兩銀子的嘉獎,算得上是大手筆。當然,這銀子從行里賬上走,他也是慷公家之慨,並不真需要掏腰包。徐元佐則覺得自己受之無愧,所以也不推辭。

    更何況家里還需要銀子供弟弟讀書呢!

    在大明沒有功名,實在是抬不起頭來。

    “你做了什麼?几日里就掙了這麼多!”徐母仍舊充滿了擔心。

    徐元佐只得將園管行的事說了一番,道:“東家因此獎了五兩銀子,母親覺得儿子不配拿麼?”

    徐母這才略略放心,斜眼看著儿子:“你當日說要從商,我只覺得好有一比。”

    “哦?比作什麼?”徐元佐好奇問道。

    “草紙做衣——連個樣子都不得。”徐母評價儿子起來卻是絲毫不留情面。她頓了頓又道:“不過見你現在的模樣,卻是為娘當日看走眼了。”

    “誰沒個走眼的時候?何況儿子當初內秀埋藏得是有點深。”徐元佐笑道。

    徐姐姐沒了被賣的威脅,心情也是大好,失聲笑道:“你當日那點內秀,就像嚴家的肉饅頭。第一口咬不到餡,第二口餡已經過了,就算細品也未必吃得出來。”

    徐元佐無奈,岔開話題,道:“阿牛近來如何?”

    徐母老懷大慰:“你走之后,他讀書卻是用功了許多,也知道不胡混光陰了。有回我在街上遇著陸夫子,他還說阿牛這般用功下去,再過兩年就能開筆了。”她突然臉色一黯:“不過照例請先生開筆,也是要銀子的。”

    大明科舉最重八股,八股的寫法可是大有講究。所謂開筆就是老師傳授寫作訣竅,家長必然要封一份厚禮過去,否則老師藏私,學生只能在科場蹉跎。

    徐元佐輕輕拍了拍腦袋,又起身翻出一兩多的銀塊,道:“娘回去后把這銀子給陸夫子,算是答謝他幫我謀得這份差事。”徐元佐與徐誠約定的工錢是三錢五分一月,這銀子差不多是他三個月的工錢,比照后世獵頭佣金也差不多了。

    這其中自然有徐良佐還在他門下受教的緣故。

    “你自己……”徐母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儿子輟學打工已然讓他心疼,再如此幫貼家里真是更加不忍了。

    “我這儿都是公中花費,沒什麼開銷,娘大可放心。”徐元佐推了過去。

    徐母又要推脫,只見羅振權進來,只得收好。

    羅振權給徐母、徐姐端了花茶,滿室一股茉莉花香。他又對徐元佐道:“大爺叫你忙好了過去呢。”

    徐元佐還沒說話,徐母已經急道:“公事要緊!我們就在這里等你!”

    徐元佐當然也是公事為先的性格,如此正好合了心意,往徐璠那邊去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3:07

第五十三章 鋪路
   
    徐璠一群人在花廳賞花吃酒,正是前几日徐階會友的翻版。

    徐元佐進去一看,見徐璠坐在主座,卻有一位毫不起眼的年輕士子坐了主賓的位置,位在仲嘉先生之上。

    “元佐,聽說你母親和姐姐來了?”徐璠十分自然地叫徐元佐坐了,就像是對待熟識的朋友一般。其他人見他年幼,也都饒有興致地看他。

    徐元佐也不扭捏,應聲道:“是選秀之事,母親不願姐姐選中,父親卻想姐姐入宮,故而帶來避難了。”

    坐在主賓位上的年輕士子卻接過話茬,帶著怒氣道:“豎閹惹事,驚擾民生,著實可惡!”他這時候插話本是非禮,可見其內心忿恨,已經是亟不可待要一吐抑郁了。

    徐元佐看了那士子,心中琢磨他的身份。

    此人帶著濃濃書生意氣,卻沒有雍容風氣,顯然不是豪門勢家之子。他又得徐璠敬重,能讓那位自信的仲嘉先生甘居下位,這人若非學識過人的名士才子,便是官場中人。看他年紀不過三十,出言則稱“豎閹”,顯然還沒被官場打磨過。

    “老父母所言甚是。”徐元佐道。

    徐璠面露訝色:“我尚未介紹,你怎就知道了?”

    那位不到三十的“老父母”也是驚訝:“你見過本官?”

    徐元佐連忙行禮道:“老父母氣質突出,又急下民所急,小的也是僥幸猜中。治下草民徐元佐,徐府上小小伙計,拜見老父母。”

    “免禮免禮。”那位年輕縣尊伸手虛扶:“今日便裝而來,不論官場禮數。”

    徐璠指著徐元佐對華亭知縣道:“樂峰兄,我便說此子有趣吧?當日何先生也是見獵心喜。”他又對徐元佐笑道:“你好好巴結咱們的百里侯。你爹來要人,我家是擋不住的,不過這位縣尊卻是能行。”

    樂峰正是華亭知縣鄭岳的字。他笑道:“清官難斷家務事,還是指望別被找到好些。”

    徐元佐道:“我倒不擔心姐姐入宮的事。一者她人實在長得抱歉,二者是那張進朝不得善了。”

    那仲嘉先生敲著折扇,疑惑道:“何謂長得抱歉?”

    “有礙尊目,故而抱歉。”

    眾人哄然大笑。

    徐璠更是笑得氣喘,道:“你編排自家姐姐倒是很有一套。”

    鄭岳卻是對后半句感興趣,道:“你又如何知道張進朝不得善了?”

    “因為不是時候。”徐元佐道:“不論天家是否真要選秀女,但是現在這個時候在江南湖廣鬧得沸沸揚揚,街知巷聞,簡直愚不可及。”

    “哦?說來聽聽。”鄭岳朝前坐了坐,被勾起了興趣。

    “江南是朝廷的銀田,湖廣是朝廷的糧田,都是最最緊要之地。十月到冬月又是收繳遞解秋稅的要緊時候。他在要緊之時的要緊之地,鬧出這等擾民的事,朝廷自不會放過他的。”徐元佐道:“何況張相公執政最在乎的就是稅額。他這是作死呢。”

    鄭岳雖然是個知縣,卻是能看邸報的,點頭道:“能有這般見識卻是不錯。你是本縣童生?”他看徐元佐年紀小,又在徐家當伙計,沒有戴方巾,肯定不是生員。但是此子出口不凡,又有氣度,參加過縣試府試做個童生倒大有可能。

    “小子家貧,輟學作工,不是童生。”徐元佐答道。

    鄭岳一怔,望向徐璠,顯然是有些不信,道:“我只聽說江南人才之地,沒想到這樣見識口才,竟然連童生都不是麼?”

    徐璠只是笑,卻聽一旁仲嘉先生道:“老父母是不知道我松江府有一最為別致的怪事啊。”

    鄭岳望去,等他說明。

    仲嘉先生打開折扇,笑吟吟道:“舉國州縣都道放泮好過,府取最難,故曰府關。唯獨松江不然。”

    徐元佐饒是有文科學霸之名,明清筆記讀過不少,聽到“放泮”“府取”之類的別稱也是頭大。只根據上下文揣測,放泮該是童試第一道關口“縣試”。府取自然就是第二關“府試”了。

    “我松江文教昌盛,家弦戶誦,即便鄉里子弟也能入社讀書。”仲嘉先生說著,看了一眼徐元佐,似是以他為例的意思。

    徐元佐微微點頭。別的地方他不知道,只說朱里,基本上每個孩童都能去義塾認字,只是開講的人極少。

    “上海縣有兩千余蒙童,華亭縣更多達近三千人,而縣試所取名額卻是常例,少不過六十,多不過七十。老父母且看,三千中取七十人,可是好取的?”仲嘉笑道:“外地府關難過,是因為府取只有百來個名額,一府多則十余縣,少則七八縣,故而難取。而松江只有兩縣,所以只要過了縣試,府取卻是探囊取物。”

    鄭岳面色嚴肅,道:“果然是風俗不同。”文教是知縣僅次于完稅的重要考核指標,而且知縣開考取童生,本就是一筆不可小覷的人脈資源,由不得鄭岳不費心思量。

    徐元佐聽了仲嘉先生所言,對此時科舉艱難越發有了感觸,暗道:縣試就只有百分之一二的率取率,這要是不能引起知縣注意,真是得憑運氣才能中了。

    等等,縣試是知縣主持的,有時候知縣甚至可以不看卷面,直接面試取中童生。

    徐元佐隱約猜到了這位大少爺為何把他叫來。

    這是要給他鋪路啊!

    徐元佐帶著感激看了徐璠一眼,見他正笑吟吟看著自己,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心中大動。

    如果過了縣試,府取是三分之二,自己努把力未必就會落在后三分之一里。至于府試之后的道試(院試),有人說只是排定三等生員的等級,很少黜落名額,那更可以一試了。

    鄭岳顯然也明白徐璠的意思,道:“元佐早慧,明年放泮大可一試身手。”

    徐元佐當即拜謝道:“蒙老父母錯愛,小子敢不用功!”

    鄭岳笑道:“明年我也想放寬些名額,終不能讓府尊無人可錄。”

    仲嘉先生笑道:“老父母若是如此,恐怕華亭縣多少人家要為您立長生牌位呢!”

    鄭岳搖頭道:“怎當得起?在任一方,只求做些惠及百姓的實事罷了。”

    徐元佐聞言對鄭岳大有好感,轉而想到知縣一任只有三年,像鄭岳這樣才來就是徐府賓客的識趣人,下一任肯定升遷。那麼還得督促一下弟弟徐良佐,最好能在這位鄭知縣手里把縣試過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3:21

第五十四章 安排工作

    徐元佐又坐了一會儿,等徐璠他們換地方吃飯,方才告退。雖然徐璠願意給他鋪路,但是連個生員功名都沒有的人,自然不能跟這些老爺們一起用餐。

    走在園林之中,徐元佐深吸一口氣,只覺得清香充滿肺腑,整個人都舒暢了許多。在來到大明之后,身處社會最底層,雖然身邊都是快樂生活的小民,但階級的壓抑卻讓他常常感到窒息。

    直到今日見到了縣尊大老爺,几乎是預約了一個縣試名額,這重重壓抑方才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透進來一絲空氣。

    徐元佐突然又覺得十分乏力。他想起朱里義塾里的諸多同學,他們資質有好有差,但基本是沒有指望能夠靠實力在三千人里出頭的。

    縣尊老父母是何等高高在上,恐怕他們一輩子都沒機會見上一面,說上一句話。

    豪門勢家卻可以輕而易舉地把知縣請到家里,吃酒聊天,引薦子侄。就算子侄學力堪憂,隨口說兩句話就可以獲取知縣青睞,在三千人中脫穎而出。

    都說科舉公平公道,可在懸殊的資源差異之下,哪里又有絕對的公道?

    徐元佐回到自己宿舍,見母親已經找了抹布掃帚將屋里又打掃了一番,姐姐也不知道哪里找來了針線,幫他加固衣衫縫紉處。徐元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衣服為何耐穿,正是因為母親和姐姐總是防患于未然,一發現有脫線的地方就會縫好。

    再想想家里貧困,又要支持兩個孩子讀書,而出門衣衫竟然沒有打補丁的,可見母親用心操持家里到了何等細致的程度。

    徐元佐看著母親帶汗的額角,几縷白發黏在發皺的皮膚上,提起一股精神笑道:“娘!剛才大爺叫我過去,原來是將我引薦給老父母呢!”

    徐母一聽,陰沉的臉上登時陽光燦爛,道:“老父母怎麼說?”

    “雖然沒有明說,卻是大有希望做個童生。”徐元佐道。

    徐姐姐放下手中針線,也樂道:“那你豈不是有望進學了?”

    徐母干咳一聲:“也不是這麼說的,你爹做了十八年童生,不還是連個生員都沒考出來?還有,老父母抬愛的事,万万不能拿到外面去說。否則人家為了顯示公正,能取也不敢取了!”

    這點人情徐元佐自然是知道的,唯唯諾諾,又問道:“娘,父親也考過童生?”

    “那時候我還沒嫁他呢。”徐母嘆了口氣:“當時他可不是現今這般模樣,也是肯讀書上進的。后來跟縣里一群生員往來,本是為了增長學問,卻學會了眠花宿柳,賭博嬉戲。別說進學,就連家產都敗光了。”

    徐元佐心道: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心志不堅定,就別學人鬼混呀!

    徐母抬手擦了汗,又道:“你既然有面見縣尊的造化,可不能白白錯過了,還是得用功讀書為上。”

    徐元佐道:“儿子這些日子忙過去,便去找書來讀。”

    徐母心中感動,上前摩挲儿子的臉龐,眼淚在眶中打轉:“我常恨你不爭氣,不料想如今全家都靠你撐著。”

    徐元佐笑道:“儿子開竅得晚,讓母親操心了。”

    徐母點了點頭,道:“你弟弟在家沒人看顧,我明日一早就要趕回去,你打算如何安頓大姐?”

    徐元佐望向姐姐,道:“這倒是方便。我就叫姐姐做個班頭,凡園中打掃的女子健婦,都聽姐姐指派。”

    “我怕做不來,又不能服眾。”徐姐姐連忙擺手,臉都紅了。

    徐母也略有擔心:“你姐姐沒見過多大世面,哪里管得住人?”

    “放心吧。也就五七個村婦,每日來弄花草,掃園子,擦拭灰塵,日結日清。姐姐只需要四處巡視,凡是做得不好的,便叫她做好。若是不服管的,便記下名字,日后就不叫她來了。”徐元佐道。

    “這……”徐姐姐還是有些害怕:“她們都是沾親帶故的,我一個外人……”

    “怕什麼,每日里守在后門想頂進來做工的少說也有十來個。”徐元佐道:“你只管做,何況我還在園子里。唔……就是一點不好,園子里還有些男工,負責粗重活計……”

    “又不是大家小姐,哪里忌諱這個。”徐母對女儿道:“既然大弟都這麼說了,你也莫怕,就當是自己家里事,盡心盡力去做。”

    徐姐姐這才點了點頭,細聲道:“那我便試試。”

    徐元佐道:“姐姐先做著,我先支你每日一分銀子……”

    “這麼多!”母姐兩人都失聲驚呼起來。

    “不多。”徐元佐道:“姐姐每日再抽些時間出來,我教你記賬,把銀錢出納之事管起來,我再跟掌櫃的說漲工錢的事。”

    “這已經夠多了……”徐母擔憂道:“掌櫃的不會怪你偏私家里人吧?”

    “羅振權,呶,就是剛才那個端茶倒水的,他一天有兩分銀子呢。”徐元佐道:“那些雇工人收入也不低,否則誰會搶破頭來這里?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徐母和姐姐這才放下心。

    徐元佐給姐姐開的工錢的確沒有私心。

    他的私心卻是在自己的工錢上。

    當初徐誠開價每月工錢是三錢五分,就一個小伙計而言已經算是高薪了。然而徐元佐並不滿意,當即推辭了這份薪酬,而是以風險方式提出試用期滿之后再商議。

    現在新園給徐誠打開了一片新天地,徐元佐的地位也是水漲船高。估計不等三個月徐誠就要與他商定新的報酬,那時候非但要看徐元佐的營業能力,還要考慮徐元佐手下做事人的報酬。

    連羅振權都有六錢銀子一個月了,徐元佐怎麼也得一兩以上啊!所以說徐元佐每次給手下人加薪,其實就是在給自己加薪鋪墊道路。

    徐母給儿子打掃好房間,又去看了女儿的宿舍。不過這回她卻不用動手,因為姐姐自己就勤快地把活干了。

    徐元佐乘著天色還亮,親自去附近村里找人定了明早去朱里的船,又去禮塔彙的店鋪里買了几色點心,一者是給弟弟徐良佐,再者也要謝謝鄰居——今晚徐良佐肯定是在鄰居家吃飯。

    只可惜偌大的禮塔彙有上百間鋪子,竟然沒有一家書坊,看來只有回郡城述職的時候買科舉書目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3:34

第五十五章 洗腳婢
  
    卻說當日徐璠宴請鄭岳等人,几乎通宵達旦。鄭岳回到華亭已經是翌日正午,剛進縣衙,尚未更衣,就見自己的文主李文明急匆匆過來,笑問道:“先生何事這般匆忙?”

    李文明三十上下的年紀,乃是浙江紹興人。有道是天下文章看浙江,浙江文章屬紹興。李文明十七歲得中諸生,連年歲考都在四等五等,連廩生都補不進,參加科試的成績更不理想,竟然連參加鄉試的資格都沒有,只得到處尋館授徒,或是做人文主。

    鄭岳是新科進士,又是福建人,自然需要一個有閱歷有經驗,能通方言的助手。

    李文明道:“東翁,府尊召見甚急,速速過去吧。”

    鄭岳打了個激靈,連忙叫人打水洗臉,換去一身酒氣的衣裳,心中暗暗自嘲:人說前世不修,做個知縣;前世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還好我前世作惡有限,沒有附郭省城。

    想到自己二十年苦讀,最終放個外任還要跟在知府面前伏低做小,全然沒有百里侯的風光,鄭岳又不禁灰心。他換了衣服,出了華亭縣衙便進松江府衙。

    知府衷貞吉乃是嘉靖三十八年二甲四十一名進士。按照官場慣例,在二甲三十二名之后的進士基本與入閣無緣,所以他也沒指望聲名顯赫,名垂青史。只是兢兢業業做了一任京官,外放按察副使,再按部就班升任知府。

    等鄭岳進來,衷貞吉面色深沉:“貴縣一早就去察訪民情了麼?”

    鄭岳暗道不好:果然是上司要發作自家。他知道知府肯定有了耳報,不敢撒謊,道:“昨日徐魯卿邀去夏圩,今晨才趕回來。”

    衷貞吉從鼻孔中哼了一聲,道:“貴縣初掌民生,當知朝廷設親民官,乃是為了養牧平民,而非巴結權貴!”

    鄭岳垂首站著,心中暗道:你今日又吃了什麼上火的東西,一早就尋我不是。徐家是地方望族,徐相更是還有個學生在內閣掌政,我小小七品能不給顏面麼?再者說,只一起吃了酒飯,談何巴結!

    “老黃堂教訓得是。”鄭岳微微欠身,終究是不敢觸怒頂頭上司。

    衷貞吉這才微微氣平,道:“你我執掌三尺,尤須敬畏三尺;收受一錢,那便一錢不值。”他又松緩口吻,道:“你尚且年輕,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入仕之初便沾染污點,未來如何自處?”

    鄭岳心中一動,暗道:衷洪溪像是在敲打我,莫非是朝中風向變動,不該與徐相家走得太近?

    “如今我府最重要的事就是均糧,華亭縣既是府倚,便該做足榜樣。”衷貞吉道:“想貴縣豪門大戶頗多,阻力重重,不知日夜勤勉,哪里還有工夫與人交際應酬?”

    鄭岳連忙躬身行禮,道:“下官定然用心辦事,將這均糧之事落到實處,以紓下民之苦。”

    衷貞吉雖然看不上這位新進士的工作態度,但是對他做人的態度倒是十分滿意,也並不多說,道:“朝中對于提編之法頗有爭議,我等授郡縣,當反饋民聲,也請貴縣詳加察訪。”

    鄭岳在心中將“均糧”和“提編”過了兩遍,道:“下官明白。”

    衷貞吉端茶送客,鄭岳灰頭土臉回了縣衙。

    見東主回來,李文明上前道:“東翁,府尊怎說?”

    鄭岳吐了口氣:“能說什麼?不過是叫我這個洗腳婢過去出出氣罷了。”他抱怨之后,又道:“不過有兩樁事倒是需要用心做。一是我華亭縣田土均糧,二是議論提編。”

    李文明跟在鄭岳身邊,一道往二堂走去,邊走邊道:“提編法其實並沒甚麼好議論的。李元輔是個好好先生,張相公掌政事,除了葛德平還有誰敢說提編法不好?”

    “先生這話是官場里說的,我既然身膺聖命,臨視一方,還是得看看這提編法是否害民。”鄭岳並不否認李文明的“政治正確論”,但也的確不願睜眼瞎話,害了百姓。他只想著,若是提編法的確不好,日后總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讓上頭知道吧。

    李文明知道這是新進士的可愛之處,只是笑笑,並不辯解。

    “先生以為均糧該如何辦法?”鄭岳又問道。

    嘉靖年南北交戰,太倉空乏,百姓逃籍者甚重。那些未逃的百姓不得不承擔更多的賦稅雜役,苦不堪言。所以從嘉靖三十二年之后,朝廷就在各地推廣“均田平賦”之策,目的就是讓稅賦壓力平均到土地,地多則負擔重,地少則負擔輕。

    這種設想其實是好的,但實際操作中卻面臨很大阻力。

    且不說王府宗親占據了大量庄田,這部分是根本收不到賦稅的。即便是地方豪族,也多有隱匿田畝,移東就西,假此托彼。若是深察,得罪人先不去說他,且因為胥吏都是當地土人世襲,早就盤根錯節,利益相關,根本就查不出什麼!

    “均田之事,除非朝廷下了狠心,清丈田畝,重修魚鱗黃冊,否則都是水中撈月。”李文明搖頭道:“東翁還是先找地方豪强通融,只要收到了銀子,下面的胥吏自然能將簿冊做平。如此小民得以緩息,東翁的政績也能過得去。”

    鄭岳也不知道是昨日喝酒過多,還是俗務煩心,只覺得頭痛,沒好氣道:“都說知縣是府尊的洗腳婢,大戶的暖床妾,果然兩頭受氣。”

    李文明笑而不語。大明不知多少人想當這洗腳婢、暖床妾而不得呢!

    “對了,昨日與徐魯卿飲宴,說及華亭文教之事。”鄭岳進了二堂,自顧自坐了,道:“若是我在縣試中多取一些名額,是否有悖典故?”

    科舉選官選出來的都是政務官,學問是無可指摘的。然而也因為大量時間投入文史哲等道學之中,在處置政事方面只能依靠私人顧問——文主,以及下屬事務官——胥吏。

    李文明吃的就是這碗飯,對朝廷典章十分熟稔,應聲答道:“朝廷並未嘗對縣試錄取名額有過律例詔令,更願見府取難于縣試。”

    知縣到任之后可以先飲酒作樂應酬交際,但是師爺必須盡快掌握當地政務民情。李文明早就先于鄭岳知道了松江縣、府試倒掛的情況,此刻答得有條不紊:“這是因為朝廷認為知府不僅位高于知縣,而其在地域上也離考生更遠。如此可以避免考生人情賄賂,更加公正。”

    “唔,如此說來,我就算取上一百個也無妨了?”鄭岳道。

    李文明想了想,道:“只要所取之人文卷上沒有笑話,府尊也沒得話說。而且學生以為,讓府尊多些卷子可看,也是好事。”多看卷子自然要多耗精力,也就不會閑得沒事找人麻煩了。

    鄭岳會議,點頭微笑,先喝了茶,方才叫人將通知主薄召集六房吏目,看如何辦好“均田”大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3:44

第五十六章 送上門來的便宜
  
    隆慶二年十月廿四,小雪。

    江南雖然沒有下雪,但是從前几日起天空便是陰沉沉的。之前還張牙舞爪的秋老虎,就像是被人打死了,威風喪盡,只有秋風一日日凜冽起來。

    徐璠在招納護院的問題上贊同了徐元佐的意見,所以羅老爹前几日便去了浙江。園子里本就人少,再走一個就越發顯得冷清。

    徐元佐一直沒有回家,呆在新園里用少許時間安排工作,然后就在光線明亮的地方用功背書。至于選秀女的事,南京那邊也很快有了消息,豎閹張進朝被南京法司論死罪,黨羽充軍。事實再次證明我朝天子絕對是愛惜百姓的,全怪一小撮閹人作祟。

    徐姐姐的危機雖然過去了,卻沒有回家。一方面是徐元佐給的工錢的確挺高,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回去見父親。她每每想到父親竟然要賣掉她,心中就酸楚難耐,還是更喜歡留在夏圩。如今又有几個村婦把她當班頭,一味奉承,更讓她不舍得回去。

    中間徐母又來過一回,送了冬衣厚被,說起父親徐賀,卻是心酸無奈。

    徐元佐已經對那位父親沒有任何指望了,想想美國傳奇大亨洛克菲勒也有一個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犯下詐騙、重婚重罪的父親,一時也算尋得了些自我安慰。

    或許上蒼就是要給成大事的人一個爛到根的父親呢?

    再者說,能投好胎的能有几人?輪上了困難難度也別自怨自艾,還有更多人在地獄難度苦苦掙扎呢。

    徐元佐抱著一杯熱茶暖手,時而飛快地翻過一頁。他原本文言文底子就好,早就形成了自己的學習方法,而且經過無數考試錘煉,對于讀書並不畏懼。既然許多穿越者望而生畏的毛筆、正体都不能難倒他,那麼科舉的障礙主要就是背誦了。

    如果四書背得不熟,考官拿出來一句話,連上下文都想不出來,怎麼開筆作文?至于這句話的解釋,自然還是按照朱子、二程的意思來。徐元佐雖然以心學求抱大腿,但不至于傻到科場上去質疑朱子。

    在哪個山頭唱哪首歌,這點上徐元佐可是拎清得很。

    靠著四角編碼法背書,也是徐元佐升級了自身天賦。雖然比不得人家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正版文霸天賦,但是這個盜版也能保證經典原文一字不差地存在大腦里,已經占了絕大部分人的便宜。

    《四書》的字數並不算多。《論語》不過一万四千字,《孟子》也就三万五千字。《大學》《中庸》都是截取出來篇章。其中《大學》經傳一体才一千五百七十三字,《中庸》三千五百六十八字。

    加起來一共五万四千余字。

    這要是小說,可能連第一個小高潮都還沒到呢。

    徐元佐預設的學習目標是在十天內背完這五万四千字,但是實際背的時候,卻不得不參考《集注》,以及前代明儒的注解釋義。否則就像是沒有開講一般,囫圇記住卻根本不明其義。

    如此一來,進度自然就拖慢了。

    雖然進度不如意,但是學習環境倒是如意得很。羅振權為了巴結徐元佐,在采購紙墨筆硯等公物時毫不吝嗇,盡數入賬。徐元佐並不認為這是損公肥私,反倒認為好老板提供更好的工作環境乃是基本義務,也是提高工作效率的明智之舉。

    不說別的,起碼新園這邊的賬簿拿出去足以令人驚嘆:一筆筆清清楚楚,字跡端正,甚至還是台閣体,無不透著認真。

    至于徐元佐用在科舉上的消耗,那屬于員工培養,也不該省。

    除此之外,晚上的油燈,白天的茶水點心,也都不是家中能夠承擔得起的。徐元佐在這樣的環境里,方才對科舉有了些許信心。

    “元佐,”羅振權推門進來,“外面有個冬烘先生,自稱姓何,說要見你。”

    徐元佐放開手里的杯子,心中懷疑:莫非是何心隱?不過他回憶當時情狀,自己一門心思要抱徐階大腿,對泰州學派的何心隱明言拒絕,估計就算是一代宗師氣量宏大,也不會再找上門來吧。

    “我去看看。”徐元佐邁步出門,羅振權落后半步跟在后面。

    這些日子來,徐元佐非但教姐姐記賬,也時常給羅振權講些典故。開始本是無意為之,誰知這老海賊頗有好學之心,竟然成了常態。由此徐元佐之于羅振權稱得上是亦師亦友,羅振權也漸漸變得對他敬畏有加。

    等行到門口,徐元佐定睛一看,果然是個裹在棉衣之中的老冬烘,也果然是當世大儒何心隱。

    “夫山公,大駕光臨,小子有失遠迎,還請恕罪。”徐元佐連忙上前行禮。

    何心隱朝徐元佐抬了抬手:“正巧路過,進來討杯熱茶,暖暖身子。”

    徐元佐自然不能擋著何心隱不讓進,人家可是徐階的座上客,在湖廣直浙一代講學,聲望甚隆。

    “先生里邊暖閣請。”徐元佐引路道。

    “不。”何心隱果斷拒絕,道:“去你屋中便可,我此番也是‘正巧’來訪你的。”

    “小子惶恐。”徐元佐心中暗道:我有什麼好訪的?我肯定是不會跟你去搞烏托邦的呀!

    “你才沒有惶恐,反倒在腹誹我多事。”何心隱冷哼一聲:“我說的可對?”

    徐元佐干笑:“小子不曾腹誹。只是怕先生所重非人,空走一趟。”

    “我知道你在招納雇工,特來給你當個幕友。”何心隱道:“你以為我是求著你當我弟子麼?”

    “先生言重,真是折煞小的了。”徐元佐無奈:這當世大儒說話也是如此顛三倒四胡言亂語,到底有沒有個譜啊!

    何心隱也不多說,徑直到了徐元佐屋里,跺了跺腳,一邊說道:“天氣是冷了。”一邊又看徐元佐桌上的書冊,道:“你想考舉業?”

    “正是。”徐元佐毫不避諱。這是追求上進的正面形象,沒什麼好諱言的。他原本以為何心隱要對此嗤之以鼻,誰知何心隱只是嗯了一聲,又道:“你有先生麼?”

    “並沒有先生,是我自學。”徐元佐道。

    何心隱點了點頭:“我也曾在舉業上下過工夫,我來教你吧。”

    徐元佐微微一愣,有些不知所措,既不舍得拒絕,又擔心何心隱乘機給自己灌輸一些私貨。

    “老夫沒什麼別的愛好,就愛廣結朋友,從天下英豪共游。你年少立志,不同俗套,你我可結為忘年之交。想我生性耿直,誠信待人,亦稱多聞,益者三友盡皆有之。你還有什麼好遲疑的?”何心隱爽朗笑道。

    徐元佐突然覺得自己很犯賤。

    人家何心隱可是與徐階聯手倒嚴的大牛,是能夠參與最高政局走向的布衣卿相。他要折節下交,自己還有什麼好遲疑的!

    “先生之于小可,足可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豈敢攀附。”徐元佐躬身道:“若蒙賜教,有幸三生。”

    何心隱又是一笑,走過去翻書,查看徐元佐的進度。

    徐元佐突然心中一動:“既然先生如此慷慨,能否連舍弟一起教了?”

    何心隱轉過身,耷拉著眼皮,悶聲道:“你這就是占我便宜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4:14

第五十七章 妖孽
   
    “唔,反正我只是試試,被您拒絕了也沒甚麼損失。”徐元佐無所謂道。

    何心隱輕輕捋了捋胡須:“你倒是很坦誠啊。”

    “我也是個耿直人嘛。”徐元佐笑道。

    何心隱自顧自坐了椅子,端起徐元佐的杯子就喝。他放下杯子,抬眼望向徐元佐,道:“你是耿直人?可知道徐少湖是怎麼評價你的?”

    徐元佐心中一緊:“無論閣老如何評價,小的自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他說你啊,”何心隱微微偏頭,面露笑意,“他說你大奸似忠,若入官場則為王莽曹操之余,若在江湖便是盜跖虯髯之屬。”

    王莽曹操在正統儒生的眼中都是亂臣,盜跖虯髯可謂賊子。然而這几位亂臣賊子卻都是實實在在翻天覆地的人物,王莽斷漢立新且不去說,曹操武功文名冠絕一代,縱有毀謗也不能抹殺其能。

    魯國盜跖以殘酷暴虐、呼嘯天下而令諸侯膽寒,被孟子拿來與堯舜並舉——當然他是反面的那位。虯髯客是家戶喻曉的風塵三俠之一,本有角逐天下之心,遇到李世民之后退避海外,奪人國祚,自為扶餘王,亦不失為一代豪杰。

    “唔……閣老對小子的評價還真是過高。”徐元佐面無表情,全當說得不是自己。不過他心中卻是頗有些動蕩,暗道:徐閣老這相人之法,好像比戴老師還要神鬼莫測啊!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或是何心隱在這誑我?

    “換個十五少年郎,若是聽到東主這般說他,誰能面不改色?你這般城府,已然到了令人驚怖的地步。我以為徐少湖所見不假,你還真像是個禍亂天下的禍首呢。”何心隱笑道。

    徐元佐面不改色,道:“所以正需要閣老那般人物教誨矯正了。”

    “你對著我拍徐少湖的馬屁,莫非以為我會傳過去麼?”何心隱哂笑。

    “不,只是養成習慣,日后溜須拍馬更加嫻熟。”徐元佐道。

    何心隱咧嘴笑道:“徐少湖見慣了人間豪杰,他自己的衣缽弟子便是個大奸似忠的申商之徒,哪里還有心力再來調教你?你若是想有所依仗,借力而上,正該好好奉承我才是。你去巴結徐少湖,難道還想考狀元做官麼?”

    徐元佐聽了這番直白的話,更加不遮遮掩掩了,道:“先生,我的確是這麼打算的……”

    “噗!”何心隱一口茶水混著口水噴了出來:“你?考狀元?”

    徐元佐伸手擦去書上的水點,道:“先生何必戲弄小的?剛還說要教我舉業呢。”

    “我教你舉業,最多讓你考個舉人。”何心隱道:“狀元那是天定的,就連進士都得看命數。何況我也不願見你走操莽之路。”

    “咦?先生這話……是要我走盜跖虯髯之路?”徐元佐知道泰州學派簡直是離經叛道,李贄更是個活生生的“異端”,但直接就說要培養一個“反社會的恐怖份子”,這口味也略微重了些吧?

    “我要你走,你就肯走了嗎?”何心隱含笑道:“我泰州一脈,唯心不唯師。說起來簡單,真能做到的卻是万中無一。我看你啊,若說天資學問,那是徒有其表。而心中非孔非孟,甚或非君非父,卻是實實在在的。”

    徐元佐語塞,原來何心隱當日說自己是他傳人,看重的不是“天才”,而是那顆離經叛道之心啊!

    再想到徐階對自己的評價,徐元佐心中更是有些挫敗。只以為自己答得天衣無縫,但是人家在官場上呼風喚雨衝鋒陷陣几十年,一眼就看穿了表象之下的內核,還真讓人尷尬。

    如果說戴田延能夠看出人的過去未來,秉性習慣,那麼徐階和何心隱則是看穿了一個人的靈魂思想。前者是戰术强人,后者卻是戰略宗師

    從這點上,徐元佐卻對徐階和何心隱更多了一份“學習”之心。

    見賢思齊,見强更要思齊!

    “先生,我有個小小問題想要問一下。”徐元佐堆笑道:“傳說泰州一脈都可以赤手搏龍蛇,是不是真的都要文武兼修啊?”

    何心隱忍俊不禁:“誰說的?”

    ——黃宗羲。

    ——不過如今他爹才兩歲。

    “忘了哪本書上看來的。”徐元佐道。

    “唔,這樣說來,我想他大約是說我學門人以庶人之卑,而抗天下之尊崇顯學吧。”何心隱道:“如朱熹,如二程,未必是實指龍蛇。”

    “我也這麼想,不過還是要問問清楚方才放心。”徐元佐暗道:我原本的生活就是自帶主角模板的都市小說,文風說變就變,瞬間就成穿越歷史了。万一老天爺腦子再一抽,給我歷史加武俠,我豈不是扑街扑倒天荒地老!

    “你有什麼好擔心的?”何心隱問道。

    “我怕我行太遠,見棄于師門,到時候被您老人家清理門戶。”徐元佐半真半假道。

    何心隱笑道:“你只管去做。我傳你衣缽,不是為了讓你當聖人的。”

    “哦?”徐元佐一愣:儒家不就是想讓人人都當聖人麼?泰州之學,不正是給“人人聖賢”畫了一個灑滿了芝麻的大燒餅麼?

    “我從學數十年,又創立堂會,乃至于對抗官府,最終卻發現心齋公所謂滿街聖人並非不可行。”何心隱重重嘆了口氣:“關鍵是沒有承載天下聖人的樂土。而這樂土本身卻不可能是聖人……我也罷,恩師農山公也罷,都走錯了路。”

    徐元佐這回是真的吃驚了:“先生是覺得我可以做淤泥,養出不染污濁的蓮花來?”

    “誠然。”何心隱毫不掩飾,盯著徐元佐的眼睛。他只見徐元佐眼中眸子漸漸明亮起來,心中卻是若有所失:他果然樂為淤泥。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徐元佐笑道:“我也的確懶得當什麼聖人,只想自己和家人過得好點,若是再能有點地位則足矣。”

    “所以說,先科舉。”何心隱敲了敲桌上的書:“把書先讀好,至于那些詩詞歌賦,還不著急看。”他頓了頓又道:“我看你讀書駁雜,你到底在哪里看的書?那主人肯將書借你看,就沒跟你說過讀書次第麼?”

    徐元佐摸了摸鼻頭,道:“我恐怕他們自己都未必知道如何讀書。”

    何心隱搖頭道:“不考科舉自然不怕駁雜,但科舉制藝就如木匠,先辨識木材,后調理紋路,再從小工入手,繼而學得卯榫、雕花。次第一亂,必然毫無所得。”

    “全賴先生指點。”

    “還是先從論語背起。”何心隱敲了敲書本:“但你這般背法卻是事倍功半。”

    “那該如何背?”徐元佐好奇道。

    “你先抄一本論語出來。”何心隱道:“卻不是叫你依照格式抄,而是裁出一疊紙片,每片上只抄一段。不要以原本篇章分類,而是以操行、仁義、為學、君子、品德、教化、修養、品評人物、指摘時政……如此分門別類背誦。”

    徐元佐只覺得醍醐灌頂,頓時恍然大悟:“如此考官一出章句,我便可知從何處破題了!”

    何心隱道:“你果然悟性上佳。不過制藝另有訣竅,破題更有法規,現在不著急去想它。你先這般背熟,所謂化整為零。等你能夠‘一以貫之’,便是聚零為整,才算是認識了孔子。”

    徐元佐只是將腦中背出來的章句照何心隱說的重新分類歸整,一部散亂的語錄登時變成了思維清晰,次第明了的思想專著。原本並不起眼的地方,歸于同類之后立刻就清晰明起來。

    整本《論語》不再是干枯的文字,頓時活了過來!

    何心隱見徐元佐雙目失焦,臉上漸漸浮現出若有所得的欣喜,心中暗道:徐少湖說此子是個妖孽,我還不信。現在看來果然不假!凡人悟性哪有這般高超絕頂的?他旋即又有些擔心:國之將亡而妖孽出,以此子心性看,恐怕真是要成盜跖虯髯之匹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4:29

第五十八章 回家

    徐元佐腦中粗粗分過之后,再看何心隱卻是帶著崇拜:這種人才是真會讀書之人。能想出這樣的讀書方法,難怪可以做哲學家。

    他又想起陸夫子上課的情形,想起弟弟良佐還在用落后低效的方法讀書,心中又是一嘆:如果將后世高考、研考與科舉比較,兩者在考生努力程度上要求都很高。而科舉在考生資質和家庭條件上的無形門檻卻比后世考試高得太多了。

    家庭條件若是差些,一輩子落在腐儒手里,碰不到高人指點,指望科舉有成,簡直就如同寄希望于彩票中獎。

    還是得再往上走几步,擺脫這底層社會。

    何心隱突然道:“我雖然不教蒙童,卻不禁你將我所傳再傳出去。”

    徐元佐抬眼望去,何心隱那神情就像是聽到了他的心聲一般。

    “多謝先生。”徐元佐收斂起一切面具,發自肺腑地躬身拜謝。

    何心隱看著徐元佐卻是心中復雜,心中暗道:看到良才美玉卻不能放手雕琢,更是要看他明珠蒙塵,墮入冥頑……原來徐少湖也不是那麼好學的啊!

    “我不能在一地逗留太久,已經在西南五里的沈家村留了你該讀的書,你可去三柳樹下人家自取。至于我教你的事,徐階不提你也別說。”何心隱站起身,看了徐元佐一眼,又道:“本門雖然不要求弟子習武,但你也該多多錘煉身形,否則宗師因你痴肥而黜出,豈不冤枉?”

    徐元佐知道明朝科舉有很多人因為身材相貌不好而被趕出去的,非但有“相由心生”的成見,也是因為士子代表了朝廷的体面。他連忙道:“學生日日都在鍛煉身体,如今已經是有點成效了。”

    自重式鍛煉不容易傷害身体,但是講究循序漸進,一個月的鍛煉雖然有效,但是要說脫胎換骨卻是還得耐心。

    何心隱知道這樣的苗子不用多說,點了點頭便走。

    徐元佐一直將先生送到了渡口,又付了船錢,看著小船載著老師離岸而去。

    何心隱心中其實有愧,只覺得自己太過冷血,竟然放棄了徐元佐,不教他踏上聖徒之路。再看徐元佐一臉恭敬和不舍地送他,他只是招了招手便躲進了船篷之中,裝作怕風感涼。

    徐元佐遠遠看道,心中也是不忍:應該為先生添件棉衣的。

    送走何心隱之后,徐元佐回到屋里,照何氏讀書法重新背了《論語》和《孟子》,對儒學的內涵核心有了新的体悟。這不同于閱讀后世學者的注解文章,而是切實地看到了孔孟在傳播內心信念,從而內心中有共鳴,有存疑。

    又想到弟弟還在死讀書,徐元佐恨不得當天就回朱里去。不過他還是先將工錢、檢查等工作做完,又交代了羅振權巡夜的事,方才道:“我明日一早要去朱里尋些可靠的人過來做事幫手,怕要后日才能回來。”

    羅振權笑道:“我定當守好家門,你只管放心。”

    徐元佐又將園中存留的流動資金交割給他,讓他好生看好。因為出過徐賀碎瓶的事,所以現在園中做了個地窖,將珍貴的瓷器、家私、銀錢都放在里面,知道的人卻是不多。

    徐元佐又單獨跟姐姐說了會話,問她家里可有什麼事。徐姐姐除了讓大弟代問母親安康,其他也沒什麼事。只是這份問候里將父親省去了,可見心中猶自未平。

    夏圩的公事都安排妥當之后,徐元佐早早洗腳上床,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先去沈家村看看何心隱給自己留了什麼書。

    何心隱存書的人家倒是好找,對徐元佐也十分熱絡。徐元佐進了他家柴房,見一堆雜木之中有一口香樟木箱子,他一個人恐怕還搬不動。箱子沒有上鎖,打開之后香氣扑鼻,除了香樟木的氣味還有一些別的驅蟲香料,防止書籍被蟲蛀了。

    徐元佐探手取出一本,原來不是科舉考試的東西,卻是陽明公的《傳習錄》。他隨手翻翻,又取了下面一本,原來是《傳習續錄》。一連看了几本,都是陽明心學的書,再下面則是心學二三代弟子之間的書信往來。

    徐元佐知道自己現在的首務是科舉而非哲學,竟一本都不取,只是告辭出來,從沈家村坐船回朱里去了。

    從夏圩這邊回朱里的水道多是人工開鑿,行不得大船,但是小船走起來卻很輕松。而且人工水道不似自然河道那般彎彎曲曲,無疑是節省了大量時間。又因為徐元佐船錢給足,還有額外賞格,船工極賣力氣,四十余里水路只花了一個時辰就到了。

    眼看到了朱里外港,徐元佐便站在了船頭。此時天色已經大亮,正好碰到吳家叔一臉倦色駕船回來,便招呼道:“吳家叔,這般天還有人夜里游湖麼?”

    吳家叔定睛一看,卻是徐元佐,當下來了精神:“滿滿一個月不見你,果然是出息了!頗有些掌櫃的風度。好好好啊,你娘總算熬出頭了。”

    徐元佐笑了笑,道:“我出門在外,家里多虧左右高鄰照顧。”

    “哈哈,什麼高矮的,我這正有一尾花鰱,你提回去吧。”吳家叔從船邊魚簍里抓起一條大魚,那魚拼命打挺,卻掙脫不出。

    徐元佐一看那魚大小,連忙從懷中取了一錢銀子,讓船老大靠過去,直接上了吳家的船。

    “這魚少不得五六斤重!多謝吳家叔了。”徐元佐一邊取了魚,一手將銀子塞給吳家叔。

    吳家叔頗有些不好意思:“這是昨晚一船客人點的,付了錢卻又說不要了,我怎能再賣你一次?只管拿去吃就是了。”

    徐元佐笑道:“平日里多虧照顧,如今有了余力,哪里還能白吃您的魚。”他又揮手叫沈家村那邊的船回去,只對吳家叔道:“我便蹭您的船回家了。”

    “那是自然,貼隔壁的,又不多撐一杆子。”吳家叔原本是打算白送的,現在得了銀子自然更加高興,撐著船回家去了。

    徐元佐在吳家上岸,穿堂過院,還跟吳家嬸打了個招呼,在街上買了生姜和上等白鹽——雖然不能跟后世的精制鹽相比,但起碼已經吃不出苦味了。又買了一壇料酒,一瓶黃酒,徐元佐方才回家里。

    徐母聽鄰居說了儿子回來,站在門口,只奇怪徐元佐怎地不進家門就跑出去了。過了一會儿,見他兩手滿滿回來,又是心喜又是心疼:“回自己家里,你還買什麼東西?”

    徐元佐笑道:“今天我來做道魚,保證好吃。”

    徐母眼睛掃過,心中自然形成賬目:料酒一壇四分銀子,黃酒一瓶兩分,生姜白鹽這也得一分銀子,算上這麼大的魚——吳家倒也該得那一錢銀子。

    “這一餐飯真是奢侈了,你就別來浪費食材。”徐母上前要接那魚,徐元佐連忙將分量輕的生姜、食鹽上送去占她的手,自己提著魚抱著酒進了廚房。

    “這些調味料又不是一頓吃完的,奢侈什麼。”徐元佐算了算人民幣,也就三十四五塊的樣子……唔,如果按照收入來算,似乎的確是有些奢侈了。

    “父親呢?”徐元佐在廚房放下東西,活動了一下手。

    徐母跟了進來,一邊歸置東西,一邊道:“前日說是出去做耍子,還沒回來。”

    徐元佐微微皺眉:“去哪里耍了?”

    “管他呢。”徐母沒好氣道:“只要不從家里拿錢,隨他去哪里耍。走了正好,我這儿還清淨呢!”

    徐元佐見母親手下麻利,自己著實幫不上忙,便道:“我去學里接良佐回來,免得他又胡亂跑,耽誤了吃飯。”

    “去吧去吧,他最近倒是乖了,也想你得很。”徐母的心思轉移到了兩個儿子身上,心情一時開朗起來,手下更是輕快。

    徐元佐又站著看了看,便招呼一聲往學里去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4:41

第五十九章 讀書秘法

    徐元佐卻沒有立刻就去學里。

    他先去了北大街,買了兩個糖果子,晃晃悠悠感受著水鄉古鎮的生活氣息。沿途有認識的街坊熟人,他也紛紛招呼,一改曾經木訥愚笨的形象。眾人見徐元佐在外面一個月,回來之后脫胎換骨一般,氣質都高妙許多,心中暗道:城里果然神奇,連徐傻子都成出息人了!

    徐元佐面對各種沒有營養的贊賞自然不會放在心里,不過碰到做生意人家,卻會借著話頭多問兩句。尤其是家中若有年輕男子的,更是要問問近況。這也是做了個先期調查,了解鎮上百姓的家庭情況。

    他左思右想,自家不是地方望族,沒有宗親可以借力。最為可靠的,也就是這些街坊鄰居,算得上是知根知底,也有往來情面。

    徐元佐一路晃到鎮南,眼看前面就是沈巷,忽然心中一動,竟然走了過去。

    沈巷與朱里緊鄰,居民是半農半商,不像朱里百姓半商半工,所以繁華程度遠遠不如。不過沈巷卻有個林家村,村里有個大人物。正是嘉靖二十年會試第一名會員,從南京國子監祭酒位置上退下來的高官,陸樹聲。

    南京國子監祭酒相當于后世中央黨校校長,陸樹聲之所以退下來,卻是因為朝廷要讓他去北京當吏部侍郎——組織部副部長。他因此稱病不去,回鄉修養。

    照徐元佐知道的歷史劇本,万歷初年他最終還是拗不過朝廷,勉强去做了几年禮部尚書,又要辭官回家。張居正為了挽留他,跟他弟弟陸樹德說:很快就要請平泉公入閣為相了,就別急著回去了吧。結果陸樹聲根本不理會,還是執意回家。

    唔,對,他還有個親弟弟陸樹德,如今該是刑部主事,未來似乎是做到了山東巡撫,政聲極佳。

    徐元佐遠遠看到了陸府的青灰磚牆,上有黑瓦,巍峨壯觀。他停住腳步,又望了望,方才轉身回去。

    雖然屋舍算是同鄉近鄰,人與人卻是兩個世界。

    徐元佐到了義塾,又等了片刻方才見里面散學。

    徐良佐跟一群小伙伴嘻嘻哈哈小跑出來,猛然見到哥哥站在門外,登時大喜,哇哇怪叫著衝了過去,抱起手臂就是一撞。徐元佐日日鍛煉,体型雖然欠佳,但肌肉骨骼卻是非同往日,也沉下肩膀,與弟弟硬撞一記。

    徐良佐被反震退了兩步,卻是哈哈大笑:“哥哥結實許多!”

    徐元佐將手里糖果子給他,笑道:“與伙伴們分了吧。”

    徐良佐更是大喜,眉飛色舞叫周圍小伙伴分享。在這邊讀書的孩子多是平民子弟,又都是十二三四歲嘴里貪甜的年紀,轟然而上,喜氣洋洋。

    徐元佐看著一眾小童,又見到几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大孩子,頜首作禮。那些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與徐元佐沒什麼交情,所以也點頭而過,只是見徐家兄弟突然這麼闊氣,又忍不住回頭看他們。

    等孩童們鬧得差不多了,陸夫子正好從里面出來,手上還拿著書。

    “徐元佐,你回來了?”陸夫子已經收到了徐元佐的謝禮,心情大好。

    徐元佐給老師見禮,道:“回來拜謝老師,順便招募幫手。”

    陸夫子知道徐元佐是反著說話,但是心里仍舊高興,想想這些年在這里授館,最有出息的怕就是徐元佐了。他又問了徐元佐的近況,這才打發他們回家吃飯,又說下午會去徐家略坐。

    徐元佐猜他是要推薦雇工幫手,自然樂見。

    兄弟兩人回到家里,聞得魚米飄香,又是嘻哈玩笑,直到母親端了菜飯上桌方才停下來吃飯。

    等吃完飯,徐元佐抓緊時間對弟弟道:“最近我也在苦讀《四書》,准備明年下場走一遭。”

    徐良佐面露欽羨:“大哥,你真是開竅了。這就要下場麼?夫子說我還要過兩年才能開筆呢。”

    “也是你哥哥我的緣分,有貴人提攜,所以趕緊下場。”徐元佐又道:“你若是能早一年開筆,說不得還能沾上光呢。”

    “那是最好!”徐良佐興奮一記,又愁眉苦臉道:“讀書果然辛苦,只盼早些考過了,好放肆玩一場。”

    徐元佐也覺得十几歲的孩子不能游戲,只能苦苦讀書,實在有悖生物本能。不過科舉是人生大事,是家庭大事,乃至于是家族大事,苦也得忍著。他道:“正要與你說這讀書之法,絕對不可抱著書本死讀。”他當下將何心隱教的分類抄誦法詳詳細細跟弟弟講了,怕他領悟不能,又上樓取了紙筆,裁剪妥當,給他做樣子。

    “你看,抄的時候,先抄原文。”徐元佐隨手翻到《里仁》一篇,抄寫下首句:“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然后又道:“然后便不要抄后面的了,只在左邊抄錄注解。”他腦中一過,默寫道:“處,上聲。焉,于虔反。知,去聲。里有仁厚之俗為美。擇里而不居于是焉,則失其是非之本心,而不得為知矣。”

    “這就好了。”徐元佐道:“這張紙頭就是第一張,以后《論語》中所有關于‘仁’的論述,就與它放作一疊。再說你看這文義,是說擇居要選有仁厚之俗的地方,所以又有‘操行’的意思吧,所以還要再抄一張,放在‘操行’類。”

    徐良佐看得眼睛都直了,道:“哥,你連《章句》都背啦!”

    徐元佐板起面孔拍了他的后腦勺:“關注重點!”

    “唔,字也漂亮,又黑又濃,就是看著有些死板啊。”徐良佐資質的確不錯,雖然年紀小,進度卻趕得快,字也常被陸夫子表揚。

    “你別管字死不死板。”徐元佐再拍他一記:“這叫台閣体,以后下場考試只能這麼寫。你就拿我這張做法帖,能寫到這個程度,起碼不會因為一筆爛字被考官黜落。”

    徐良佐撇了撇嘴,道:“我知道了。”

    徐元佐磨刀不誤砍柴工,一邊教良佐分類,一邊講解文義,自己也加深了印象。不過徐良佐時常冒出兩句“夫子不是這麼講的”,卻讓徐元佐有些心顫。

    並非擔心自己錯了,而是知道陸夫子的水平實在糟糕,弟弟就算資質再好,都架不住如此誤導啊。

    “你先照把書本背熟吧,等日后哥哥再為你延請名師,自然比哥哥和陸夫子都要强。”徐元佐說著,心中卻又算了算人脈關系,盤算著如何讓弟弟去徐氏宗學就學。

    徐良佐只是埋頭抄書,碰到吃不准的便多抄兩份。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5:03

第六十章 招工
  
    過得不久,陸夫子果然帶了兩個少年人前來徐家。正要說話,卻見徐家兩兄弟正在抄書,便放輕腳步過去看了,只覺得有些奇怪,又覺得有些門道,卻是看不出內景。

    徐元佐見先生來了,又帶了兩個年輕人,連忙叫弟弟收拾東西上樓用功去,自己與陸夫子說話。

    陸夫子與徐元佐對坐,兩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坐在后面小矮凳上,抬著頭看徐元佐。

    “這兩個都是你的學弟,《三》《百》《千》都已經背完了,能寫能算,只是家貧不打算讀下去了,想謀個學徒,日后好有個安身立命的所在。”陸夫子道。

    徐元佐微笑著問了兩人的名字,原來一個叫陸大有,一個叫顧水生。

    “大有,咱們上回是什麼見面的。”徐元佐記得這個陸大有的相貌,但一時想不起來交往。

    陸大有笑道:“胖哥,您不記得啦?就是我去上海那日,你坐我船上去湖里捉魚呢。”

    徐元佐哦了一聲,輕輕點了點額角,道:“對,對。”

    這正是當日與徐元佐在船上說話的少年。

    陸夫子見狀,道:“這是我堂兄家的小儿子,常走上海,最遠還去過舟山呢。交你手里,就是要你嚴加管教,千万不可放縱他。”

    徐元佐了然,知道這是陸夫子的親友團。至于沒說話的那個顧水生,大概只是關系戶,所以夫子不再多搭人情進去。他道:“既然是陸夫子帶你們來見我,定是堪用的。”陸夫子連忙擺手道:“你該如何便如何,要打要罵也使得,實在不堪教育便趕回來。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罷了。”

    徐元佐笑了笑:“夫子就是辦事用心的,我是夫子的學生,哪里能不知道?不過你們還小,按勞付酬,得看你們自己本事。”

    陸大有膽氣壯,道:“道理我懂的,照規矩學徒三年沒有工錢。我娘說,只要胖哥肯教我本事。”

    “嗯哼!”陸夫子哼了一聲:“到了外頭,要有体面。胡亂稱呼什麼?”

    徐元佐見陸大有局促起來,笑道:“無妨,正是有交情才這樣。”他又道:“不過到了外頭,咱們之間的交情,不值得到處宣揚,否則掌櫃面前我不好幫你說話。”他說著,連帶看了看那個悶聲不響的顧水生。

    “是是。”陸大有連忙應道。

    “都叫我元佐便是了。”徐元佐道。

    “元佐哥哥!”兩人連忙定了稱謂,豈敢直呼徐元佐的名字。

    陸夫子見徐元佐如此給面子,心中自然高興,見徐母出來,便笑道:“徐家大娘,你好福氣。大哥儿懂事能干,才多少日子,就已經做了人家三五年都未必能成的事。”

    徐母聽了喜笑顏開,道:“還是多虧夫子抬舉的,我家元佐每次都要說起,不敢忘了。”

    正是花花轎子人抬人,陸夫子聽了越發高興起來,著實誇了兩句。他們坐在樓下說話,聲音又不小,左右鄰舍聽得清清楚楚。想陸夫子也是朱里的体面人,說話間便都聚攏過來。

    陸夫子見多了聽眾,越發替徐元佐吹噓起來。全忘了當年他說徐元佐“蠢笨痴愚”之類的貶損,只說一早就看出這孩子“謹慎老成”能做得事。

    徐元佐對于自己在徐家打工並不自卑,卻也完全談不上得意。只是視作尋常工作,等于后世的上班族罷了。充其量單位名聲好些,工資高些。聽陸夫子此刻吹噓起來,簡直就成了事業有成的成功人士!

    在短暫的腦充血之后,徐元佐定下神,一邊聽陸夫子幫他吹噓,一邊心中思考:雖然大家看書都知道明朝是官本位,覺得只有當官才是“做人”,否則連人都算不上。然而眼下全國的官員加起來也不過八万人,而隆慶時期大明的人口絕不止于八千万。這比例可是千分之一,尋常百姓上哪里去見那麼多官?

    就好像后世三姑六婆,因為某個親戚家的孩子進了五百强做個主管、部門經理,也到處吹噓“事業有成”。

    此情此景,正是一般。

    徐元佐臉上堆笑,心中卻是覺得可笑,不過自然不會拆自己的台。有一份好工作母親臉上有光,街坊給面子願意幫忙,家里自然更輕松。這些人情都是環環相扣的,過分謙虛反倒讓人看不起,路也會越走越窄。

    “你能做主招人進去麼?”一個尖尖的嗓音從人群中冒了出來:“可別誤了掌櫃的,連你自己都丟了差事。”

    話雖然在理,但這口吻卻是讓人不悅。

    徐元佐望過去,卻是個精瘦精瘦的婦人,皮膚黝黑,一看就是漁家出身。

    這婦人倒也是朱里的名人,乃是秦鐵匠的老婆,一張大嘴不知惹了多少怨氣。凡是看到人家好的,她就要潑些冷水;凡是見到人家窘迫,她便要出言嘲諷。小說話本中那些恨人有笑人無的市儈愚婦,正是本著她的形象寫的。

    徐母也不是個任人欺負的,正要發作,徐元佐已經起身爽朗一笑,將眾人的目光拉到自己身上。他當然不會跟個鄉間愚婦斗嘴,勝之不武且惹得一身臊氣。

    “諸位高鄰,小弟我正有話說。”徐元佐朗聲說道,卻是清脆之中帶著沉厚,已然像個成年人了。

    “我在郡城徐閣老家做事,大家都是知曉的。”徐元佐道:“承蒙徐老相國和徐大公子錯愛,徐家掌櫃關照,如今小弟我也管著一個行號,經手的銀子少不得三五千兩。正缺人才幫襯,諸位高鄰家中若是有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子弟,想要謀個差事的,大可來找我,量才安排,酬勞、前途自然無需我多言罷!”

    眾人聽了轟然大奇,雖然知道徐元佐謀了個好差事,卻不知道竟然已經掌管了一個行號。

    “你不會在吹牛吧?哪有人家給你這樣稚嫩的孩童一個行號!”那秦家的大嘴娘子先嚷了起來。

    眾人再看看徐元佐,也覺得不盡可信。

    徐元佐呵呵一笑:“願意信的來,不願信的自便。我豈能强求?只是今日剛巧大家給陸夫子面子,高鄰們聚在這儿,我便說一聲罷了。”

    眾人見徐元佐不解釋,反倒信得多些。

    想朱里這地方的居民一半是從商幫忙,一半是從工匠學藝,真正家里有田畝的几乎沒有——要是有田畝,也不會住在這儿了。

    此間子弟出路十分狹窄,最好的出路自然是讀書,可惜最近几十年,只出了陸家兄弟,那還是沈巷的。真正朱里人也只有陸夫子這位生員了。

    次一等的便是徐元佐這般,出去找個可靠商行當學徒,繼而當伙計,熬得年紀大了,做個掌櫃,這就算是十分有出息了。若是能夠存點積蓄,做上買賣,那簡直就是人中精英一般。只要不出敗家子,積累三五代人,說不定還能養個舉人、進士出來。

    再次一等是從工匠學手藝,只要肯干,終究能夠吃飽飯,穿暖衣,過上小康生活,屬于中產階級。只要勤勞儉朴,積德養望,五七代之后,多半也能有子弟進學,改換門庭。

    最差一等的就只有撐船、搬貨、去給人當佃農……這些人是社會底層,受累受苦,生活條件也是最差,同時卻是人數最多,而且几乎沒有改變的機會。

    若非徐賀實在是四六不靠,徐元佐家也應該是小富安康之家。徐母想兩個儿子就此進學,固然有些急切,但也未必不可能。即便徐元佐接手之前,徐良佐也是可以一搏的。

    現在嘛,徐元佐固然脫胎換骨,但是家里的境況卻……不提也罷。

    “徐家哥,你那儿招多少雇工?有力活麼?”當下有人出聲問道。

    其他人只是緊張地看著徐元佐怎麼答他,再沒人去管那個秦大嘴涎言涎語。

    徐元佐道:“力活日結日清,不能兩相太遠,大多是附近找的。”他又道:“想咱們這儿有陸夫子坐館,學問好,又耐心教授,不收學費,大家便讓子弟去讀了《三》《百》《千》,能明加減算法,我那邊有多少要多少,還都是辦事的職位,不是力活!”

    陸夫子聽到徐元佐投桃報李,連帶著顏面有光,得意道:“正是,鄉黨中大戶行善事,設的義塾,只要子弟別太愚魯的,識字總不成問題。”

    “像元佐哥哥這般照顧街坊鄰里的可真不多。”一直沉悶不說話的顧水生突然冒了一句,正好說在點子上,引得周圍一片交相贊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0:25:14

第六十一章 考試
   
    徐元佐見勢已經架起來了,當即道:“若是有能默寫《三》《百》《千》,心算百以內加減法者,我明天就帶走。”

    眾人登時嘩然。

    陸夫子聽了也覺得徐元佐太過于慷慨,不知道錯過了多少人情在里面。

    徐元佐注意到了陸夫子的表情,心中暗道:終究是一介村儒,不知道哥哥我理想有多大!

    人常說商場如戰場,實在是再貼切不過了。一方面是商場持刀見血,你死我活,另一方面也的確是人多勢眾者勝!只要手下精兵良將充沛,還擔心沒有辦法搶占市場麼!

    再說朱里能有多少滿足條件的人?

    能有二三十個就不錯了!

    滿打滿算照三十個錄取,三年內淘汰掉愚魯、懶惰、品行不良者,最后能夠得到十五個各方面條件合格的就不錯了。這十五個人里面若是再分配專業:業務、市場、財務,最多只能分三組。就以最理想的數字來說,三十人全都是可堪造就之才,也就六個小組。

    在徐元佐的計划中,明年就要選擇一個回報穩定,風險和從業要求都低的行當進入,以規模優勢占領市場。所以明年必須要有五個左右的管理人員,配套的財務人員就要十人,業務員十五人。而這已經是最低配置了。

    如果達不到這個配置,商業擴張和市場占領就是一句空話,新園所收羅來的銀錢便不能投入擴大再生產,只能存在櫃上吃息,這無疑是對資本的巨大浪費。

    “徐家哥哥,我願隨你去。”從人群中走出一個瘦高少年,看年紀也已經十五六歲了。

    徐元佐是希望培養一些年紀在十三五之間的少年。這樣三年后不超過二十歲,身体有力,又不會太過世故。年紀太小不能委以用處,年紀太大就怕已經沾染了惡習。

    不過此人徐元佐倒是見過,只是不知道名姓。他看了一眼陸夫子,見陸夫子微微頜首,便道:“待我出份卷子放在夫子那邊,要想跟我去做工的,便去塾里將卷子答了。成績合格者,便簽訂契書,明日與我同去夏圩。”

    他又對陸夫子道:“夫子,您德高望重,公平公正,又熟知各人人品,還請您費神把關。”說著,從懷里摸出一兩銀子,當著眾人的面交給陸夫子。

    陸夫子一愣,沒想到徐元佐竟然出手如此豪闊,哈哈一笑,接過這銀子,道:“元佐是在千金市馬了。”他掉了書袋,知道這里百姓多是聽不懂的,又解釋道:“像我這般沒出什麼力氣的人都能得一兩銀子,你們這些跟去做工的,定然不會吃虧了。”

    眾人一聽,果然是這個道理,一時間奔走相告,熱鬧得如同過節一般。

    徐元佐知道這個社會最缺的就是敢出頭之人,便把那個瘦高的少年留了下來,叫弟弟良佐下來面試。徐良佐早就心癢難耐了,三步並作兩步,笑吟吟地要當小先生,考校這個年紀比他還大的少年。

    徐元佐也不去管他們,取了紙筆,稍稍一想,便寫下了兩道簡單的應用題,想了想不該小覷草莽英雄,便又寫了一道需要設元計算不等式,進行最優決策,相當于后世中考水准題目。

    因為是應用題,徐元佐設計了比較詳細的背景故事,所以字數偏多,正好考察報名者的閱讀理解能力。而作答就是一句話,只要能夠寫下來,自然能算是粗通文墨了。這樣也就不用單獨再考他們識字寫字了。

    等徐元佐一寫完,陸大有和顧水生便湊了過來,要給徐元佐拿到義塾里去。徐家庭院太小,又沒有那麼多許多桌椅,當然還是去義塾方便。陸夫子對文教未必有多麼熱心,但是日后來求學的人多了,他的束脩自然也多了。

    學費是大戶捐助的,束脩是學生對老師的感恩,可是兩回事。

    陸大有和顧水生拿了卷子剛走,徐良佐也湊了過來,道:“這姜百里《三字經》《千字文》都背得挺熟,只是字寫得不好看。”

    那瘦高少年聽了考評,臉上一紅。

    徐元佐又不是招人考科舉,更不指望培養書法家,道:“可以,跟著我吧。”

    姜百里卻道:“徐家哥哥,剛才是我急了。既然有試卷,我願意和其他人一道考試。”

    徐元佐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一道過去吧。”

    陸夫子也覺得雖然是招工,卻有些文教盛會的味道,笑呵呵地一道過去。

    義塾今天下午本就放假,此刻卻是聚攏了一圈少年。有些家長聽說了,也都過來與徐元佐打個招呼,套套關系。可惜徐家也是外地遷來的,並沒有那麼多親戚能認。

    姜百里沒有一味跟在徐元佐身側,自覺地進了塾里,見陸大有和顧水生將徐元佐的試卷貼了出來,兩人像是門神一般左右侍立,禁止“考生”交頭接耳,還真有些考試的意思。

    他上前先讀卷子,只見第一題是:某家有糧倉兩座,甲字倉中有米百二十石,乙字倉庫里有米百零九石另六升。其家有四五奴仆,從甲倉運走十八石七斗,三分之二運入乙倉,所剩米糧取半歸家食用,其余者復歸原倉。問此二倉現存糧米孰多孰少,差額几何?

    這題目就是考簡單的算术和重量單位的換算,最難的部分也只是分數。考慮到漢語在分數中占了先天便宜,再笨的人都能理解“一分為三取其二”的意思,所以算是入門題。

    几個少年這邊看看題目,那邊回去算兩筆,然后再回來看題目,一時間塾里也亂了起來。

    徐元佐跟陸夫子進了塾里,見狀皺眉。他干咳一聲,這些少年立刻都拘謹起來,顯然是很想博得“考官”好感的。

    徐元佐對陸大有和顧水生道:“你們兩個把題目多抄几份,其他人自己尋個位置,不要走動。”他又對姜百里道:“你先不急考試,門口攔一攔,里面的位置空出來再放人進來。”

    當下三人紛紛行動,場面登時就安定下來。

    只要當過班干部,這種小調度都是能夠做的。然而在講究溫良恭儉讓的時代,不用敬語謙辭就算是狂狷之輩了,徐元佐的控制力無疑顯得十分突出。

    陸夫子見了心中服氣:此子做事果然是有些頭緒的,難怪能得徐誠信任若此。

    徐元佐卻沒有因為場面安定下來就算完事。他的目光從在座少年臉上一一掠過,看他們是何等性格之人,收入心底。有几個坐立不安的,顯然心性過于輕浮,除非答卷很讓他滿意,否則等閑不會錄取他們。

    至于陸大有、顧水生、姜百里三人,也在不自覺中被徐元佐考察。

    考試已經在眾人尚未意識到的情況下開始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06:34

第六十二章 錄取

    徐元佐在設計三道題目的時候,從易而難。

    第一題只要按照題中的數目進行計算,就可以得出最終答案,相當于后世小學四五年級的題目。

    第二題文字量比之第一題更大,甚至還加一首徐元佐自己現編的打油詩。

    大意是兩船相對而行,一日之后相遇,又給出了已知的靜水速度和水流速度。在兩船之間又有一只鸕鶿一刻不停地從甲船飛到乙船,而鸕鶿飛行速度也是已知條件。那麼船在行駛,鸕鶿在飛,問題就是鸕鶿一共飛了多少里。

    好几人看到這題目就嚇退了,出去再是一傳,外面還有人連題目都沒看到就散了的,隱約之中還傳來徐元佐故意刁難人的話頭。

    徐元佐沒想到簡單兩道題竟然有如此强大的篩選力,再看在座沒走的,也都一臉鄭重,苦思冥想。

    姜百里倒是很慶幸,座位終于空出來了。等他拿到抄出的題目,找了個座位坐下,只是各讀一遍,還以為徐元佐出錯了題。

    既然知道兩船一日之后相遇,鸕鶿在一刻不停地飛,又知道鸕鶿每個時辰所飛的距離,那麼一日是十二個時辰,很簡單就能算出鸕鶿一共飛過的里數。

    那為什麼還要知道船行速度呢?

    尤其是徐元佐還在第二題旁邊給出了一個提示:順流速度等于靜水速度加水流速度,逆流速度等于靜水速度減水流速度。

    姜百里並不知道徐元佐是故意增加了迷惑因素,考算术是皮毛,考閱讀是肌肉,考心理才是骨骼。

    見徐元佐凝神靜氣地站在前面,姜百里也沒有多問,只是將自己的解答寫了上去。他又看了第三題:是某大戶欲求購十台織機,現有甲乙兩種樣式。已知每台的價格、日出布匹數,及折舊損耗,各有不同,又這家人家最高只出一百二十兩銀子。

    求問:其一,有几種買法;其二,若要成布三千匹,為了節省折舊,應選擇何種買法。

    姜百里心中暗道:這第一小問倒是簡單,要麼全買甲,要麼全買乙,然后各有增減,可以窮舉。不過第二問卻有些難了,好像要設出天元、地元……他咬著筆杆想了良久,方才決定放棄,又回到第一題,開始在稿紙上畫了圖形,代表石米,然后進行羅列計算。

    相比第三題第二問的無從下手,這第一題倒真是難倒了所有人。他們不知道徐元佐本意是想放水,還以為這是個下馬威呢。

    徐元佐也發現第一題對很少接觸算术的人而言有些偏難,卻發現大部分都能很輕松地解決第二題,並不會被各種誘惑因素搞昏頭腦。可見這些少年看問題都能抓住主干,或者說思維單純。

    最后一題卻是的確有些偏難了,理所當然沒人能做出來。

    徐元佐收了卷子,當場批閱,就算有人全都答錯了,他也一並錄取。看得陸大有和顧水生都是目瞪口呆,不知道元佐哥哥這樣做有何用意。

    徐元佐卻從抄錄試題上考察了陸大有和顧水生的耐心細致程度,從他們的字跡上也多少分析了一些性格特征;從姜百里維持秩序上,考察了此人面對權力的態度,以及服從和耐心;從所有參考的少年面對難題的神情上,他也看出有人願意動腦子鑽研,有人坦然接受失敗,更有人氣急敗壞。

    徐元佐之所以一一批閱,卻是為了將人和姓名對上號,不至于連自己的第一批種子都認不住。

    陸夫子一直悶聲不響,等在一旁。他也看了這些題目,第一題太繁瑣,懶得算;第二題太復雜,沒想法;第三題……又繁瑣又復雜……若是他在下面,可能會跟開考就走的那批人一樣,到處去說徐元佐刁難人的故事。

    “諸位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帶好各人的基本用具,一早在外港碼頭出發。”徐元佐對眾人道。

    “多謝徐家哥哥提攜!”眾人紛紛道謝。

    像姜百里這樣能做出一題一問的少年自然答得響亮,那些全都算錯了的人,只當徐元佐照顧鄉鄰,更是心懷感激。

    徐元佐又轉向陸夫子,笑道:“勞累夫子了。”

    陸夫子搖了搖頭,贊道:“別開生面。今日方知古人所謂刮目相看,原來說得正是你輩。”

    “先生過獎。”徐元佐笑了笑,在這間留下了陰暗記憶的教室里走了兩步,坐到曾經自己的座位上,輕輕撫著書桌,道:“其實人與人是不同的。有些人早慧,有些人晚熟;有些人善文章,有些人善算學。我不過是個晚熟而又善算學之人,以前自然難以被人正視。”

    陸夫子頜首道:“言之有理。今日老夫頗有茅塞頓開之感。”

    “願聞其詳。”徐元佐微笑接道。

    “老夫執教鄉塾三十年,早年也有壯志,希望能夠教几個成才的學生。然而三十年來,最好的學生也就是個童生,最有出息的卻是你啊。”陸夫子嘆了口氣:“今日見你所出題目,大異平常,但是的確有助于謀生立命,可見老夫誤人子弟了。”

    徐元佐離開了自己的座位,挪到前面,道:“夫子莫非是想:日后有資質不在于作文讀書者,便只教他們算术、文字,好充做雜務?”

    陸夫子怔了怔:“你這悟性之佳確實不在文學上。”他其實更是詫異:自己只有個模糊的概念,卻被徐元佐說得透徹。

    “如此甚好!”徐元佐擊掌贊道:“夫子,大明每三年才取三百進士;南直十八州府,每三年才取一百三十五個舉人;我松江府兩千圖(注),二十二万戶,每科取不到二百生員。而人有賢愚,性偏道器,要他們都擠這一條路,豈非千軍万馬過獨木橋?”

    陸夫子微微點頭:“科舉之路自古如此,你這比喻倒是貼切。只是國朝以科舉取士,不進科場,終究難以改換門庭,難道世世代代就沉淪卑位?”

    徐元佐心中一笑:你這老夫子倒是好心。他道:“夫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若是沒有短、下,哪里來的長、高?如果舉國進士,誰尊誰卑?那國家又如何選賢與能,還有法度麼?所以我倒覺得,卑乃尊之本,夫子一面教人走上而尊的路子,一面也該培養子弟安穩走卑而下的途徑。”

    陸夫子自然是讀過《老子》的,聽徐元佐這麼一說,腦中不由想象了一下:若是真到了進士都去抬轎撐船的世界,那是何等可怖?國家亂了尊卑,豈非盜賊四起麼?他一直抱怨為何一省舉人名額不能多放開些,現在想想,若是真的放開了,舉人也就不值錢了。

    “宋儒說安分守己,的確是有道理的。”陸夫子捻須點頭:“有些人的確不該浪費時間在科場上,或許換個路數也有所成。”

    “夫子所言極是。”徐元佐笑道:“難道天下就那些進士舉人是人,我等平民都不要過日子了?國初太祖時候,哪個商賈敢穿綢緞衣裳?嘉靖之前,商賈內穿綢緞,外面還要裹件布衣。如今呢?學生在郡城還見有黔首服紫呢!這才几年?可見人丁越是興旺,生民愈加富庶,考不考科舉也就越無所謂了。”

    陸夫子點了點頭:“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了,只是我若這般教出來了,他們日后安身立命……”

    “交給學生便是了。”徐元佐大打包票:“這雇工人與軍中戰士一樣,只是多多益善!”

    陸夫子聞言不信:“若是真有几百人,怕是徐家也用不了吧?”

    徐元佐道:“真有几百人,自然就可以去開疆拓土,將生意做到浙江、江西去。只要有足夠的人才,還怕沒地方開商號做買賣麼?九州之外復有九州呢!”

    陸夫子聽了驚詫:這見識還是那個呆肥蠢笨的徐元佐麼!

    徐元佐見自己成功地震住了陸夫子,又笑道:“夫子如今算是找到了一條為大明固本培元之路,說不定日后史家單單為這等創舉就要為夫子作傳呢!”

    陸夫子翻了翻白眼:“老夫余生豈能在館塾蹉跎!后年仍要入場考試,終究是要去赴一赴那瓊林宴的!”

    徐元佐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心中暗道:原來剛才說的,你全沒往自己身上想。這份自信倒是值得學學。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06:46

第六十三章 小風波

    徐元佐跟陸夫子達成了一致意見,決定在義塾里挑選一部分安分老實的孩子,讓他們在識字啟蒙之余同時兼學算學。在教學效率出奇低下的情況下,這些六七歲啟蒙的孩子可能要到十三四歲才能完成后世小學三、四年級水准的算术,識字量也要低很多。

    不過徐元佐也很清楚,任何事物在萌芽階段,總是遲緩得近乎不可見。最終能夠收獲果實的人,都是具有超强耐心、恒心,以及運氣的人。

    作為推動者之一,徐元佐回到家里將九九乘法表默寫下來。這是早年間就有的東西——大約在春秋戰國時期,叫做九因歌,許多人都會背。徐元佐寫完之后,將兩位數乘除法的算法也總結了一下。

    他本想傳播珠算,可惜自己早就忘了珠算口訣,只能等回到郡城去看看書肆里有沒有《算法統宗》賣。

    若是郡城都沒有,就只有去徽州找了。

    有明一代書籍刊印沒有審核,只要花錢找雕工就可以做版,然后刊印出來。在沒有信息網絡的情況下,沒有書商會全國鋪貨,所以像《算法統宗》這樣的小眾書,大多只能在作者鄉梓才能找到。

    徐元佐尚未放下筆,忽聽得外面吵吵嚷嚷。他走出門,卻見大門外已經聚攏了不少鄉鄰,有面熟的,有面生的,有面帶焦慮的,有幸災樂禍的。

    “元佐啊,你是出息了啊。”一個年紀稍大中年男子站了出來,似乎有指責徐元佐的意思,但在徐元佐精光灼灼的雙目凝視之下,氣焰全消。

    徐元佐上前一步,道:“諸位高鄰抬舉了。不知諸位這個時候前來寒舍,所為何事啊?”

    “你下午出題為難我們,我們來要個說法。”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站了出來,卻沒剛才那人那麼客氣。他一心想著徐元佐肯定不會收容他,何必再忍氣吞聲?

    徐元佐看了他一眼,認出此人與自己也算同學,學習上還比他好呢。他道:“我刁難誰個了?三道題目不過是看看水准,即便全都做錯了的,我不也一樣收錄了?”

    人群之中也有几個得到風聲趕來報信的,因為晚了一步,也一樣被堵在了外面。聽徐元佐這麼一說,這些人當即出聲證明:“元佐哥哥說得不錯,我就沒做對一題,一樣叫我簽了契書。”

    眾人頓時嘈嘈雜雜,各種議論。剛才氣勢洶洶之人,聞言左右旁顧,好像自己也是被人騙了。

    那打頭的男子臉上更是掛不住,道:“元佐,你看這也是誤會。”

    “有人徑直走了,難道我還去拉住他求他?”徐元佐一甩袖子,盯著那個帶頭來鬧的少年,壓低了聲音:“你是舒、舒振邦?”

    舒振邦被徐元佐氣勢壓倒,退了一步,虛張聲勢道:“元佐,你倒還記得。”

    “我當初只是不願跟你們廝混,浪費光陰,人卻還是會認的。”徐元佐負手而立,一副清冷孤高的模樣。

    舒振邦后槽牙發癢,心中暗道:你當初是呆肥蠢笨,沒人願意跟你玩耍罷了!現在一朝發跡,就闊氣起來了!

    “諸位若是沒什麼事,是不是該散了?”徐元佐一揮手:“有些人明早要出發了,也該早點休息,收拾好行李。”

    已經投靠了徐元佐的少年聞言便要擠出人群,如此一來眾人自然松動,其他看熱鬧的人也紛紛退后,略帶失望。

    “慢著!”舒振邦突然揚聲道:“元佐,咱們既是同窗,又是街坊。今日冤枉你的確是我等的過錯,你是君子有大量,能否再給我們一個機會。考試也行。”既然全都答錯都能錄取,考試自然也就沒什麼了。

    他卻不知道徐元佐考知識只有三成,另外七成卻是在看人。這種心浮氣躁,不肯動腦,只會背后拉幫結派,說話陰陽怪氣……之人,徐元佐怎麼可能會看中?至于那些會被他蠱惑的傻子,連基本的是非辨別能力都沒有,簡直如同牲畜一般,還想得到提攜?

    “願意去的,自己留下,找保人,繳五兩銀子的押金,明日可以跟我一起走。”徐元佐揚聲道。

    徐良佐已經趴在了樓梯口,本想衝出去幫忙,卻被母親拉住了。他又見哥哥三言兩語震住這幫“壞人”,心中興奮,摩拳擦掌,只等正戰結束之后上去補刀。

    “這些人,就不該給他們機會。”徐母也在一旁聽著,臉色發青。任誰看到自家大門被堵,心情都不會愉快。

    舒振邦道:“元佐,這五兩銀子的押金是不是也太多了些?”

    徐元佐在人群一掃,看到了秦鐵匠老婆果然混在其中,高聲道:“秦家大娘,你男人收學徒讓人押多少銀子?”

    秦鐵匠老婆登時眼睛一亮。她本就喜歡眾人矚目的感覺,見有機會送到面前,心情大好,故意拿捏了一下,方才道:“人家可是足足給了三兩呢!”匠人手藝越好,押金就越高。

    說是押金,其實一方面是怕學徒跑掉,甚至是偷了師父家東西跑掉。另一方面也是變相的學費和生活費。學徒吃住在師父家里,難道還要師父養活他?

    徐元佐望向舒振邦:“做學徒不給押金,還要東家養活你?”

    “五兩……也太多了。”舒振邦皺眉:“為何下午那些人就不要?”

    學徒給押金是常態,不要押金是新聞,所以下午徐元佐不提押金的事,早就成了朱里的大新聞。

    “就憑他們叫我一聲‘元佐哥哥’!”徐元佐眉毛一挑,擲地有聲:“他們當我哥哥,我就當他們弟弟,自家兄弟,我就當他們的保人!他們的押金,我包了!”

    陸大有和顧水生得到消息晚了一步,又去呼朋喚友,到的晚了,正好聽到徐元佐站在台階上,慷慨激昂地發表這“兄弟論”。

    “元佐哥哥仗義,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質問我家哥哥。”顧水生低聲道。

    陸大有茫然地看著顧水生:“你說什麼?”

    顧水生又低聲說了一遍,旋即道:“得有人喊這麼一嗓子,除了你我。”

    陸大有頓時會意,悄悄鑽出人群,找了個從小到大的玩伴,嗓門之大足以排入朱里三甲,將顧水生的話傳給他。只是前面話頭過了,兩人只好繼續等著,只等舒振邦開口便吼住他。

    “大家都是鄉鄰,元佐啊,你這也太厚此薄彼。”舒振邦在短暫的尷尬之后,並沒有發現人群外圍漸漸多了人馬。

    他這話音剛落,就聽到有人高聲喊道:“那是元佐哥哥仗義,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質問我家哥哥!”

    舒振邦聞聲大怒,心道:徐胖子壓我一頭也就罷了,誰都想來踩我一腳!他轉頭尋去,正要回罵,卻見灰蒙蒙天光之下,飛來一團黑漆漆的物事,也來不及細看到底是什麼,連忙脖頸一縮,卻還是被打了個正著。

    頓時一股腥臭之氣直衝鼻腔,原來是只不知道穿了多久的爛鞋!

    “怎麼打人!”舒振邦惡心欲吐,甩開爛鞋,一邊叫著一邊撩起袖管。

    “你還想打人?”顧水生揚聲道:“揍他啊!”

    十几個眼看有大好前途等著自己的少年一擁而上,有攔在外面斷絕舒振邦支援的,也有圍成一圈對舒振邦拳打腳踢的。而那些被舒振邦蠱惑來的少年,聽聞交銀子就能跟著同去,自然不願上前幫忙。

    更何況,那徐胖子正鷹視狼顧,死死盯著他們呢。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07:00

第六十四章 平息
  
    徐元佐聽得舒振邦叫嚷聲音漸漸低落下去,知道他已經被打服,方才虛張雙手,發出丹田之氣:“兄弟們且住手!”

    聽到徐元佐發令,顧水生和陸大有方才上前,拉住了打人的几個,又悄悄撤了出去。

    “古人說一枝獨秀不是春。我徐元佐豈是那種自己過了好日子,便樂見別人受苦的人?”徐元佐說得正氣凜然,掃視眾人,又道:“只有大家都富裕了,朱里才能富裕,咱們才能讓子弟安心讀書,日后出了進士,也好造福鄉梓。”

    “元佐哥哥有遠見!”如今大家擺明了車馬,自然有人為徐元佐捧場。

    徐元佐朝他點了點頭,又道:“那五兩銀子也不是我要,東家總要個保證。這樣,我再做個主張,你們沒參加下午考試,又想去徐府做工的,便找了保人來,將家中房產屋舍、牛馬舟車做個擔保。只要子弟在徐府老實聽話,這些東西仍舊是你們各家的。只有子弟胡作非為,不聽吩咐,徐府才會上門收你們的擔保。這如何?”

    “擔保不用交到徐府去?”有人小心求證。

    徐元佐搖頭道:“擔保都在你們自家留著,該怎麼用怎麼用,但是不能轉賣隱匿,否則子弟當即打發回來。這也是逼著你們教育好自家子弟。他們若是乖乖學習,老實安分,東家吃些小虧也就罷了。否則你不給徐家面子,徐家就讓你過不了日子,人家可是一品宰相,比沈巷陸家還要奢遮的門戶!好好思量吧!”

    眾人在短暫的安靜之后,又紛紛交頭接耳議論起來。只聽秦鐵匠老婆用酸不啦嘰的口吻對人說道:“這徐傻子,等那幫小兔崽子滿了徒,誰肯給他銀子?這般做事,回去不叫掌櫃的剝了皮!”

    秦鐵匠也趕了過來,聽到老婆又在鄉鄰面前的說怪話,衝進人群之中,舉起鐵氈子似的巴掌就打了過去:“就你精明似鬼!就你精明似鬼!”邊打邊拉著婆娘回去。秦鐵匠老婆也不怕丑,發出一聲聲哀嚎,還想賴著不走呢!

    徐元佐看不慣這樣的家暴場面,盯著舒振邦:“話都說清楚了,何去何從諸位自己考慮。”他揚聲道:“好了,都別堵著我家大門了,散了吧!該歇息的歇息,該回去商議的商議。即便明日趕不上,日后自己來夏圩徐園找我也是可以的。”

    眾人都松了口氣,紛紛散去。

    徐元佐等他們散完了,朝仍舊站著沒走的陸大有、顧水生點了點頭,那兩人方才離去。他吸了口夜晚的涼氣,頭腦清晰,心中暗道:明代的小弟可比后世的職工靠譜多了!這種感覺還真是讓人上癮。

    徐母走到儿子身后,半憂半恨,道:“你還不知這世道人心哩!這些人見了難處要躲,見了好處要上,絕不是本分人。就活該他們去撐船打鐵苦一輩子!何必要去提攜他們?”

    徐元佐朝母親笑了笑,道:“娘,儿子豈會認不出這些小人?只是今日回絕他們,等儿子一走,他們便在鄉間折騰,到時候擾了娘的清淨,也不能讓弟弟安生讀書。”

    徐母一驚,暗道:真是被氣糊涂了,這層卻是我思量淺了!

    “讓他們家里都拿些看緊的東西出來擔保,一者好讓這幫小崽子在儿子手下聽話,二者也能讓他們對咱們家里客氣服軟。”徐元佐轉身看到弟弟良佐,笑道:“就讓良佐代表東家隔三差五去各家巡視,看他們有沒有變賣擔保。”

    “好好好!”徐良佐已經蹦跶起來,高興道:“如此一來,我看誰家見了我不低頭的!”

    徐元佐上前按住弟弟頭頂;“要想人人都對你低頭,皇榜有名才是正途。你可不許拿了雞毛便做令箭。”

    “他懂的。”徐母替小儿子說道:“他若不懂,為娘總是會教他的。”

    徐良佐連聲稱是。

    徐元佐也放心不少。

    徐母推著兩個儿子進屋,仍有擔憂,對徐元佐道:“你是真的長大懂事了,什麼都先想著家里。東家那邊該不會怪你吧?”

    “沒事,儿子撐得起。”徐元佐說得慷慨,心中卻道:吃飯能吃多少,這些勞動力創造的剩余價值肯定是能撐起來的。到了那時候,徐元佐要勢力有勢力,要大義有大義,誰還敢跟他放肆?

    狐假虎威的關鍵就是在別人意識到之前,先把自己的力量充實起來。

    翌日一早,徐元佐被弟弟吵醒,原來良佐已經要起來讀書了。這些日子他在夏圩當土皇帝,沒人管他,加上沒有鬧鐘,起床時間卻是越來越晚了。每天只是多睡一盞茶的功夫,一個月下來也墮落得可以。

    徐元佐心中警醒,翻身而起,飛快地穿了衣裳,跟弟弟背了几頁書,就聽到母親在下面喊開飯。

    徐元佐的銀子拿回家之后,徐母手頭寬綽不少,條件大有改善。徐良佐也能每天都吃一個雞蛋了。作為功臣的徐元佐當然也有這個待遇,只看著撒了蔥花,點了精鹽的水鋪蛋,沉悶的胃口頓時大開。

    徐元佐剛將水鋪蛋放進嘴里,突然家門砰然撞開。

    “誰敢來我家搗亂!”徐賀怒目圓睜,衝了進來。

    徐母從后廚出來,沒好氣地瞪了丈夫一眼,卻不願說話。

    徐元佐也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位遲來大師,只是跟在徐良佐后面輕輕叫了聲“爹”。他突然想到“坑爹”新解:天坑一般的爹。唯一用處就是給他的努力攀登增加難度……希望這個難度別太大,否則掉入天坑就再也爬不出來了。

    “我聽說……”徐賀見家里人都不待見自己,氣勢全消,坐在了桌旁,對小儿子道:“沒事吧?”顯然他還在為夏圩的事生大儿子的氣。

    唔,也可能是為了大儿子包庇他姐而生氣。

    徐良佐本來對大人的事完全沒有概念,但是家里吵過几次之后,他多少也知道了些。等徐賀要將女儿賣掉,徐良佐哭得和淚人一般,倒不是因為舍不得姐姐——他知道母親會保住姐姐,關鍵是這樣的父親實在讓他寒心。

    “你若不在,便都安好。”徐良佐小聲嘟囔著,專心吃起碗里的水鋪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07:12

第六十五章 抵達

    徐元佐走的時候,徐母和弟弟送他到了外港碼頭。昨天的招考雇工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一早上就有許多周圍村庄鄉鎮的船夫過來,一者看熱鬧,二者摟生意。從這點上說,江南的商業氣息已經到了蓬勃的程度,只等一個讓它升華的契機。

    最終有二十九個少年背著行李,站在碼頭上等著徐元佐。家里大人們站在外圍,只是看著,並沒有什麼傷別的意思。這大概也是因為家里孩子多,能出去一個好一個,而且夏圩與朱里到底只有一個時辰的水路,几乎可以算是在“家門口”了。

    徐元佐本來擔心過去不好安排住宿,恐怕沒那麼多被褥,晚上肯定有人要挨凍。誰知這個時代的人出門已經習慣了自備被褥,人人背后一個大包袱,手里提著小包袱,從換洗衣裳到臉盆碗筷都隨身攜帶。

    徐元佐上前點了名,全是昨日里參加過考試的。沒有考試的人家需要擔保,而且涉及全家人的生計,一個晚上還不足以讓他們討論出結果。

    徐元佐沒有雇大船,只對陸大有、顧水生和姜百里道:“咱們分四艘船走,你們三個每人帶一艘船,過去水路是一個時辰,等下了船,你們好好想想該跟我說些什麼。”

    三人之中顧水生算是頗有頭腦的,很鄭重地點了點頭。姜百里也領悟得很快,只有陸大有還略顯懵懂。

    徐元佐一邊雇船,一邊將站得近的少年分開在不同船上。他跟船夫說了地方,又讓三人依次帶船出發,自己押著最后一船。

    徐母和徐良佐站在碼頭上,看著徐元佐的船轉過了河彎,方才回去。其他來送行的父母,也紛紛散去,只有几個閑著沒事的,跟船夫聊起昨日朱里發生的大事,猶然帶著興奮。

    船上的少年不少都是頭一回離家那麼遠,回頭看不見熟悉的朱里和父母,讓他們緊張和惶恐。這個時候每條船上都有一個人開始跟他們說話聊天,套問家中情況。彼此之間很快就打破隔閡,熱絡起來。

    徐元佐有過留學經歷,深知鄉黨情節。尤其這個時代,所謂人離鄉賤,每個出門在外的人都有種會被人欺負的擔憂,所以格外抱團。松江城廂也是因此才有兩廣會館、福建會館、徽州會館等等同鄉彙聚之地。

    這一路上說著聊著,等到了夏圩下了船,陸大有、顧水生和姜百里三人的臨時管理層也已經產生了。

    徐元佐自然是這二十九人毫無爭議的頭領。

    羅振權一早就在等徐元佐回來,見他烏泱泱地帶了這麼多人回來,簡直驚喜交加:“元佐,你竟帶了這麼多人來!園子里足夠用了!”

    徐元佐不置可否,對眾人介紹羅振權道:“這位是我的助理,姓羅,你們日后喊羅哥哥也可以,喊羅助理也可以。”

    羅振權一愣,暗道:助理?這聽起來還真像個官稱呢。

    陸大有、顧水生和姜百里本以為自己跟徐元佐最近,沒想到人家這邊還有個“助理”。雖然頭回聽到這麼高端的稱謂,不過顯然已經勾起了他們的競爭之心。

    “羅助理,在下陸大有。”“顧水生。”“姜百里”。三人紛紛自報家門,不落氣勢。

    羅振權到底是三四十歲的人了,並沒有將三個半大小子視作對手,笑呵呵道:“不錯,挺精神的。”

    徐元佐轉過身,拍了拍手:“所有人,先跟著羅助理去把東西放了,然后在我門口集合。”他對羅振權道:“后廂房讓他們自己打掃兩間出來,找點木板、門板,用磚頭先搭個床就行了。”

    “這不怕,禮塔彙就有賣的。”羅振權說了又頓了頓:“你不會舍不得那點銀子吧?”

    徐元佐被氣笑了:“買買買。”

    羅振權是個有軍團屬性的人,喜歡過一窩蜂的日子。這些年來一直混跡于社會底層,不怎麼與人交際,早就憋了一肚子的寂寞。現在園子里突然涌進了二三十人,不免讓他大為興奮。

    徐元佐卻正好與他相反。他是個習慣了寂寞的人。雖然作為一個成功人士,他身邊從來不缺人,但是能夠跟上他思路的人卻是不多。自從他開始自己創業帶領團隊,他就已經學會了隱藏自己的真實心理,以最合適的一面展現在外人面前。

    將事情安排下去之后,徐元佐回到后廂房自己宿舍,姐姐很快就幫他打來了熱水,讓他洗臉洗手,問起了家里情況。

    徐元佐自然是說家里沒有問題,但還不適合姐姐回去。徐姐姐聽了心中暗暗松了口氣,不管怎麼說都是夏圩這邊更加舒服愜意,而且還有銀子拿。

    又過了片刻,羅振權進來交割銀兩,兩人又對昨日的開銷流水賬,這才算是重新讓園管行回到了正途。

    “對了,元佐。”羅振權道:“今天有個祁家的管事來,問了存銀子的事。他說他們家有五百兩銀子存在徐家布行里,能不能不出現銀,只是將那筆銀子轉過來。”

    “沒問題。”徐元佐一口答應:“這樣我們回避了銀錢損耗,只有更好。”

    “但他家那筆銀子還沒有到期,是要今年冬至才能取的。”羅振權道:“他若是現在轉動就沒利息了,所以問我們能否將那份利息一起算上去。”

    徐元佐換了個舒服一些的姿勢,道:“這祁家什麼底子?還在乎那些小錢。”

    五百兩銀子存在徐家布行一年不過十五兩銀子的孳息,對于大戶人家而言,這是可有可無的銀子。如果真的那麼在乎,只能說是這戶人家並沒有外表看起來的那麼有實力,或者是過于吝嗇。

    羅振權道:“未必是祁家在乎,而是那位管事的在乎。家主老爺吩咐的事,下面人總是要想辦法給自己謀些福利的。”

    徐元佐輕輕拍了拍額頭:“我忘了這茬。”

    有明一代的社會風氣是最不講“清”字。因為太祖皇帝給官吏定了個僅夠果腹的工資,這幫官吏自然要以灰色手段賺點外快。這外快如果能拿得不傷天害理,那就足以稱為“廉吏”了。

    上行下效,官場如此,民風自然也是如此。主家吩咐事做,下面的管事、奉差就會尋找可獲利空間,在完成任務的同時,也多掙點收入。主家當然也是知道的,只要把事辦妥,不傷主家顏面,並不會在意,否則落得個盤剝奴下的名頭也不好聽。

    徐元佐卻還是更喜歡把銀錢人事做在明面上。

    “沒有問題,你挑個跑腿的小朋友去祁家約那管事,問他何時有空,一起去布行做個承兌就行了。”徐元佐道:“這些少年年紀雖小,但是都讀書識字,也有些見識。不要怕砸了差事,多吩咐些小事給他們做。”

    羅振權道:“我省得的。”

    徐元佐雖然在朱里呆的時間不長,之前的身体主人也沒有留下太過有用的信息。不過簡單接觸下來,卻發現朱里終究是個商業之地,孩子從小聽父母鄰舍聊天都能接受最朴素的商業常識。

    誠如農家孩子很小就能分辨稻麥,這些朱里的少年對于松江布、魏塘紗、湖州絲、蘇州工,種種商業特產也能說得頭頭是道。甚至有個別少年還能道出兩京十三省的大約位置,這已經是十分了不起的事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07:24

第六十六章 辦公室

    聽說園子里一下子雇了近三十人,徐誠自然心中發癢,很想盡快去看看。若說這些少年是兵卒戰士,那他就是這些戰士的主帥,哪里能不去檢閱一番?然而園管行强勢崛起之后,徐誠的分量日重,非但不住在老宅里養老,而且還搬回了主家,日日在徐階身邊,眼看著又紅了起來。

    紅人自然各種事務都會隨身而至。

    直到半個月后,所有人忙著准備冬至祭祖,徐誠這才抽出空,一早就去了夏圩新園。

    徐元佐估摸著徐誠也該來了,早早就安排妥當。看起來並沒有特意准備迎接,但是一切布置又都讓人看不出有絲毫瑕疵。

    徐誠進了院子,自然以為平日也是如此整潔細致,心情大好。

    徐元佐迎了徐誠,請他去后院暖閣。

    徐誠一進去,就看到屋里布局大為奇怪。

    這暖閣建在后院,本是給高級家仆住宿休息的地方。一般來說是要用花格分成三間,中間是說話商議的地方,兩旁是的兩間休息室。然而徐元佐卻將這暖閣里的隔板都拆了,變成了通透的一整間。

    在這通透的整間里,放了三組四方桌。每組四方桌都是用四張方桌拼起,中間夾了隔板。如果這里坐滿,便是一組八人,兩兩共用一桌。整個暖閣里能坐二十四人。

    如果算上東首處還有兩張大方桌,這里該是二十六人的辦公室。

    徐誠在門口站了站,方才緩步進去。里面只坐了一半,那些少年明明知道有人進來,也知道是大人物,卻連頭不抬,或是翻書,或是寫字,只是做自己的事。

    徐元佐站在暗徐誠身側,道:“大掌櫃,這間辦公室里帶上我與羅振權一共是二十六人,整個園管行的雇工人加我在內是三十三人,另外七人在西廂,我在那邊改了一間財務室出來,閑雜人等不能進出。”

    徐誠點了點頭,只覺得這樣辦公倒是一目了然,不知道是否革除了情弊,但起碼也沒人膽敢偷懶。

    “這法子好,你怎麼想出來的?”徐誠輕聲問道,生怕吵到那些少年。

    雖然明知這些人都是他的屬下,但是看他們那般認真,就好像在做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一般。

    “小的不敢貪功,”徐元佐笑道,“是讀《晉書》,學的阮籍阮步兵的法子。”

    開放型辦公室的創始人應該就是那位成日醉酒,不守禮法的阮籍。他騎驢到郡,第一件事就是把府舍的屏鄣破除,使內外相望,法令因此清簡,極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

    徐誠聽說過阮籍,卻沒想到阮籍還有這份干練之材。他道:“你能讀古書而為今用,也很了不得。”

    “大掌櫃的過獎,”徐元佐躬身笑道,“請里面坐。”

    徐誠緩緩走過兩組方桌,看到有人正奮筆疾書。他走過去看了片刻,見是珠算口訣,道:“你在學算盤?”

    那少年方才放下筆,起身道:“大掌櫃,我在抄書。抄好之后是要送去財務那邊的。”

    徐誠點了點頭,撫須轉向徐元佐:“不是每個人都學?”

    “古人說因材施教,我也是因人而用。”徐元佐笑道:“此子字寫得不錯,所以多讓他抄書。”

    “其他人不在的,又去忙什麼了?”徐誠走到東首,在徐元佐的位子上坐下,頓時有種一切盡收眼底的感覺。他在北京也是相府管家,手下何嘗少過百十人?若說真正有種高居人上的感覺,還是坐在這里才有的。

    ——若是早些知道,看看堂下坐個百來人,不知是何光景。

    徐誠輕輕摩挲桌面,心中暗道。

    “有些人跟著羅振權去巡園了,有几個口齒伶俐的去拜訪客戶了,其它人都在做市場調查。”徐元佐一邊說著,一邊將桌上賬簿緩緩前推:“大掌櫃的,這是本行細流賬,請您審閱。”

    徐誠沒有翻開,道:“你不是每三日便要送一份過來麼?還有什麼看的?”

    徐元佐笑道:“送去的那是報表,只是個數目。來龍去脈都在賬簿里,總要您查核的。”

    徐誠這才隨便翻了翻,人往后一靠:“你辦事的確牢靠。哎,你說那些少年去拜訪客戶?所為何事?”

    “並沒有什麼要緊事。”徐元佐道:“如今入會的人家一共是三十八家,來租借過園子的一共是六家。”徐元佐起身朝外面道:“百里,將客戶反饋書取來。”

    姜百里應聲而起,從自己桌上拿了一本藍皮簿冊,三兩步送到徐元佐面前。

    徐誠看了心中動蕩:這不知節約了多少光陰!難怪此子辦事牢靠又快。

    徐元佐奉上反饋書,繼續彙報工作道:“六家客人走后,我便派人一一詢問,從東主到奴仆,几乎每個人都問到了,整理出了這套簿冊。看有哪些地方咱們做得不夠,需要改進。而后將已經改進之處,再派人去告知客人。”

    徐誠點頭道:“有道理,如此倒是讓他們滿意了。”

    “不管咱們站得多高,終究是拿人錢財,讓人滿意。他們給徐閣老面子,卻不是給我們面子。”徐元佐道。

    徐誠輕輕用手指點了點桌面:“我就滿意你這有自知之明,不卑不亢。”

    徐元佐笑了笑,繼續道:“除那六家之外,不是還有三十二家沒來麼?小的也派人去了。”

    “他們沒來,為何還要派去?”徐誠問道。

    “將我們的改進同樣告訴他們,也暗示他們已經有人來了,感觀極佳。如此他們自然也會想著過來,將賬上的銀錢用掉。只有賬上的銀子用掉了,他們才會繼續充賬呀。”徐元佐笑道。

    “有用麼?”徐誠問道。

    徐元佐答道:“時常在人面前露露臉總是有用的。”

    徐誠正要說話,只見外面有個少年進來。那人見徐誠坐在徐元佐的位置上,微微一愣,躬身又退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徐誠猜想這人是有事,便起身道:“元佐,你來辦事,我在旁邊看看。”他拿起桌上的客戶反饋書,走到旁邊羅振權的座位上坐了。

    徐元佐也不推辭,坐了自己的位置,朝那少年招了招手。

    那少年快步進來,目不斜視,正是顧水生。他道:“哥哥,我來彙報商榻鎮市場調查一事。”

    徐元佐扯過一張紙,隨手寫下“商榻”兩字,道:“說罷。”

    “哥哥眼光獨到。商榻鎮果然是大有可為之地。”顧水生說著,取出一疊紙張,放在徐元佐案上,旋即口中報出種種數字,諸如碼頭停泊多少船只,河岸多少商戶人家。零星荒地計有多少,每日間往來客商又有几人。

    徐元佐靜靜聽著,比對顧水生送上來的報告,並沒有發現錯漏。他自己也將重要內容再謄抄在紙上,多是三兩字,更像是一張綱領。

    徐誠在旁邊聽得訝異,暗道:如此細致,就怕是調兵打仗都不過如此吧!

    即便如此,徐元佐在顧水生說完之后,卻是面色陰沉,道:“你還是顧慮不周,漏了一項最大的大頭。”

    顧水生終究還是年少,頗有些慌亂:“還請哥哥指教。”

    徐誠看了竟然有些不忍心,暗道:這少年已經十分干練,元佐卻是過于嚴格了。

    不過他並沒說話,也想知道還有遺漏了什麼“大頭”。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07:36

第六十七章 新的戰略部署

    “生童。商榻有多少生童?”徐元佐問道。

    顧水生臉色泛白,羞愧道:“這個,的確忽略了。”

    徐元佐點了點頭,將手里的報告還給他:“補好再給我。”

    顧水生連忙接過報告,告辭而出。

    徐元佐略帶歉意看了一眼徐誠,道:“少年人還需要磨練。”

    徐誠走了過來,道:“商榻鎮是哪里?”

    “唔,就是以前說的雙塔鎮,后來以訛傳訛,這几年就叫成商榻了。”徐元佐道:“不過商榻這個名字卻是貼切,因為從蘇州到松江的客商,走到這里正好是傍晚,只能住宿。商榻商榻,就是客商下榻的意思。”

    徐元佐解釋商榻鎮的名字,順帶也講了地理位置,好讓徐誠猜到自己的大致方向。

    “你打算在商榻做些什麼?”徐誠問道。

    徐元佐笑了笑,正要回答,卻見陸大有進來了。徐誠揚了揚手,示意徐元佐繼續辦公,自己坐在旁邊漫不經心地看客戶反饋書。

    陸大有看了一眼徐誠,旋即開始彙報沈巷的調查報告。他還沒說完,又有人陸續回來,排著隊地進來彙報重固、北竿山、劉家角等地調查報告。

    徐誠本以為徐元佐要在商榻做些什麼買賣,聽了之后心中卻是好奇:這已經是將府西一帶都囊括進去了,徐元佐到底有多大的胃口?

    徐元佐一一聽完,或多或少都做了記錄,然后掃入腦中,對徐誠低聲道:“抱歉,掌櫃的,我跟他們說句話。”徐誠連連揮手:“你先忙你的,不用管我。”

    徐元佐這才走到外間,啪啪拍了兩掌,所有少年都停下手里的工作,抬頭看著他。

    “今天市場部的同事工作不錯,基本完成了我們開會時要求的調查項目。顧水生還額外多加了三項,十分有必要,值得表揚。”徐元佐話鋒一轉,又道:“但是所有人都忽略了一個問題:生童。”

    生童不同于童生。

    童生是過了縣試、府試的讀書人,七老八十的老爺爺只要沒取中生員都還是童生。生童是還在讀蒙學、社學沒有參加考試的准讀書人。如果說童生還有些社會地位,生童會被視為文盲半文盲——尤其是歷史統計中,只會被歸為文盲,所以不為人重視也是情有可原的。

    “為什麼我說要重視生童?”徐元佐自問自答:“因為他們這些人才是我們的主力!第一,一般童生不服你們諸位管理的;第二,他們能力可能略遜你們,但只要調教好了,仍舊堪用;第三,他們人數多,我們的選擇余地大。所以生童在未來一段時間里,都是我們要吸納的主流。諸位出去查探軍情,卻不考慮招募我軍壯士的問題,這可不行哦。”

    市場部眾人紛紛點頭,並沒有因為被批評而沮喪。

    徐元佐揮了揮手:“這條請市場部諸君參詳。好了,大家繼續忙吧。”說罷,他便回到了里間,又對徐誠道:“大掌櫃的,請移步會議室詳談吧。”

    徐誠暗道:這又是什麼新鮮玩意?他點了點頭,跟徐元佐出去,只見整個辦公室里的少年都有事做,沒一個是在瞎混的。

    徐元佐前頭領路,到了東廂房,推門而入,道:“這是大會議室。”

    徐誠掃了一眼拍拍座椅,也沒桌子,道:“這就是商議大事的地方?”

    徐元佐點頭道:“正是,只有所有人都要參加的例會才在這里。大掌櫃的,咱們去小會議室就行了。”

    小會議室是東西耳間,以東為貴,有些貴賓室的意思。

    徐誠一進去就感覺這里更為舒服。雖然擺設簡單,但都是園子里精品。

    徐元佐請徐誠坐了,走到角落里拉動機關。徐誠只見面前幕布左右分開,里面原來是一塊蒙了布的木板。木板上用針別著一張大圖紙,是松江地域圖。

    “這圖的母本是在書肆里買的,不過修訂之后,卻比書肆的要可靠精准。”徐元佐道。

    “這跟一般的圖卻不一樣。”徐誠微微皺眉:“怎麼有這麼多圈圈,又沒有圖例。”

    傳統圖例是以波浪線表示湖泊河流,田字格表示農田,樹木表示森林,屋舍表示村庄,城牆表示城池。一副地圖畫出來,准不准且不說,光是那個畫工就十分浪費。

    “雙圈表示縣,單圈表示鎮,點表示市。雙直線是陸路,單直線是水路。這上面的叉表示稅關、關卡。牙行是三角,三個三角表示山。”徐元佐解釋自己這幅地圖的圖例,道:“這樣清晰明了,還省功夫。”

    “那個朱砂點是什麼?”徐誠問道。

    “這就是屬下打算過了冬至上報的新產業……”

    “鏢行?”

    “是客棧。”徐元佐道。

    徐誠微微皺眉:“你不是想做那個鏢行的麼?怎麼又變了。”

    少年人有想法是好,但是沒有常性可不行!

    徐元佐面帶微笑,道:“掌櫃的。鏢行不是一兩天能夠開起來的,而且兩個項目並行不悖,未嘗不能一起下手。”他又道:“我是想將客棧做成園管行的最大產業,一家接一家開,開遍大明。”

    徐誠笑了:“你胃口著實不小,但是……你住過客棧麼?”

    徐元佐被問住了。以他在大明朝的人生履歷,是不可能住過客棧的。而以他全部的人生閱歷,何止住過客棧?簡直可以寫一本全國酒店指南了!

    “客棧可不是你想的那般簡單。”徐誠道:“尤其行商在外,若不是老字號,有誰敢住?但凡有些身家的,也不會住在客棧,都會找驛館落腳。”

    徐誠顯然對客棧的感觀極差,並且不相信能賺多少錢。照他想的,日后與外地豪門合股開第二園子,一如目前經營,這才是來錢的正道。

    不過徐元佐卻認為,高檔會所對地方公關能力要求太强。這是在松江府徐閣老家,若是跑到蘇州府,那邊的致仕官宦更多,誰能平心靜氣地看著你大把撈金?最簡單一條,人家不買你徐階的賬,你怎麼辦?人家雖然不如首輔名頭大,在朝為官的時候卻也一樣是部堂級的大佬。

    而且經營模式如此簡單,可復制性太强,人家只要看看就能學去,為何還要與你合伙呢?

    反倒是現在的酒店行業大有可為。

    就如徐誠說的,客棧往往是前面客房住人后面棧房存貨,無論你掙多少銀子,反正在這里就根本別指望享受。床鋪上有跳蚤臭蟲是常事,沒有才是怪事,還得懷疑這店是不是有狐妖鬼魅之類“不干淨”的東西。

    至于店里的安全、口碑,都是客商們需要慎重對待的事。

    万幸大明豬肉雞鴨都很便宜,不像宋朝動輒就是黑店,把過往商旅蒙翻了割肉做餡。但是大明的黑店也並不少,一旦住進去財物不保,性命堪憂,絕不可輕忽。

    朱里也有客棧,所以徐元佐並非不知道明朝客棧是怎生德性。他將自己所見所聞的客棧陰暗面徐徐道來,方才道:“所以我總結了以下几個方面可以改進,從而能使我家客棧鶴立雞群,獨領風騷。”

    徐誠微微點頭,卻見徐元佐換了一張大紙,上面果然寫了許多文字,可見並非臨時起意。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07:47

第六十八章 經理
  
    “首先是服務。”徐元佐道:“任憑你是大商號的掌櫃,還是小商號的跑雜,到了客棧里,都是被人呼來喝去,全沒一點分別。”

    這或許會讓后世人覺得不可思議,竟然有服務業是這樣的麼?那誰還去住!

    事實上,在商業社會形成之初,客棧因為需要較大的屋舍、倉房,所以投資高,等閑沒人會涉足這個行當。而客商若是帶了重貨,顯然無法借宿民居、寺廟,所以酒店行業屬于賣方市場。

    其次,客棧並非單純的服務行業。它還兼顧了一定的行政職能——檢查路引。雖然嘉靖之后對路引制度的執行大大松緩,但是碰上較真的客棧掌櫃,見客商沒有路引,又沒有功名帖,還是會報官糾治的。

    “我家若是開客棧,往來客商,不分貴賤,統統將他們捧得如同老爺一般。自然要讓人舒舒坦坦,恨不得不走了。”徐元佐道。

    徐誠輕輕拍著扶手,點頭道:“抬頭做官,低頭掙錢,是這道理。”

    “其次是衛生。”徐元佐道:“客棧內外,不說一塵不染,起碼不能髒亂。房間之內,日清日掃,不使沾染髒污。所有被褥,一客一換,熏蒸日曬,非得十分干淨方能再用。至于房內虱蚤蟲蟻,必要殺之務淨。”

    “第三是便捷。”徐元佐繼續道:“凡諸客商,可以存貨在棧里,也可以租賃會議室,在客棧與人交易。而且他們入住時,掌櫃須問清往來,若是正巧趕上下一程有咱們家的客棧,還能派人提前趕去預約房間。若是提前得知客商所需辦理的貨物,還可以聯絡商行,幫他統籌。”

    徐誠見徐元佐還要說“安全”,卻覺得有徐家這塊金字招牌做保,誰還擔心這個?他也正有些疲憊了,伸手止住徐元佐,問道:“你可算過成本?”

    徐元佐咧嘴一笑,又取出一張宣紙,上面卻是零零散散寫了許多數字。他道:“硬性成本已經收攏了一些,大頭在于買地建房,雇佣人工。軟性成本還在統計預算,包括市場宣傳,縣吏打點。”

    徐誠又問:“那客人一夜宿資得有多少?”

    徐元佐道:“以上中下三等房分,上房為套房,內主外仆,一夜宿資一兩白銀,包早餐;中房一間雙床或是大床,每間六錢銀子一夜,不包餐;下房三床,每床一錢銀子,不包餐。”

    徐誠總算精神一振:“你這還是少了一層。即便下房也要一錢一位,那些客商多有奴仆力活,讓他們住在哪里?”

    “掌櫃的,”徐元佐笑道,“錢不可能全讓我家賺了。所以我想著是,咱們開客棧,旁邊再讓人開些通鋪。有錢的自然住在咱們這里,沒錢的,或是奴仆雇工,就叫他們去住隔壁五錢十錢一晚的通鋪。”

    徐誠一想也是,道:“這倒是我沒考慮周全。”

    徐元佐哪里能讓上司承認錯誤,道:“也是我沒說清。”他又道:“若是能夠多置地,還可以做更好的房間,就照五兩一夜收。”

    徐誠失笑道:“你這是要做青樓啊!”

    徐元佐搖頭:“咱們這里可沒有花酒沒有姑娘。只是在房間上舍得下工夫,弄得跟大戶人家家里一般。想江南那些少爺,極喜歡游山玩水卻又吃不得苦,住在咱們這里豈不正好?而且名聲打出去之后,都知道咱們這里干淨得連花酒都沒有,門風嚴整的人家也都放心了不是?”

    徐誠微微頜首:“想得倒是不錯,這几張紙抄給我,我拿去跟璠大爺說。”

    “此事還沒一撇呢,故而我也沒找掌櫃的說。”徐元佐笑道:“眼下冬至要到了,員工們歸家心切,做事都有些散漫。我這邊准備妥當了,再給掌櫃的過目。”

    徐誠搖頭道:“你這也太講究了。這已經夠詳細的了。”

    徐元佐卻不肯松口,又道:“不過有一樁事正好要請示掌櫃的。”他收起來客棧的資料,又取出一張謄抄干淨的文字,呈給徐誠。

    徐誠打開一看,當先入眼就是一副塔圖,又濃又黑的端庄字体寫著《組織架構圖》。

    塔頂一格寫著掌櫃,橫著拉出一條線,寫著東家。

    往下一層,是經理,橫著往下又有“副理”兩個小字。

    經理下面一層卻多了,有安保、市場、總務、客服、財務五門,前四個的后綴都是“主管”,而財務寫的是“賬房”。

    在這層之下,就是職員、職工。文案者為職員,力差者為職工,都在同一層,並無高低。

    徐誠看了下面的解釋文字,知道了各部門的分工職屬,點頭道:“我看可以。待我拿給璠大爺看過,想來不會有甚問題。”

    徐元佐再徐誠身邊的椅子上坐了,低聲道:“掌櫃的,您看我將東家橫拉出去,是否妥當。”

    “你這個是……”

    “東家,在咱們這里就是老爺和大少爺。”徐元佐挑著措辭:“這些自然都是他們的產業。不過,他們日理万機,哪有心思在這經營方面?照我看,掌櫃未必需要事事請教。除了涉及銀錢的重大事項,凡事大可先拍板決策,旬日給報表,每月給報告,告知經營狀況,盈虧几何,如此足矣。”

    徐誠頓時明白過來:“你這小子攬權作怪,還要我學你?”

    徐元佐一攤手:“若是我做錯了,自不怕掌櫃的責罰。”

    “就以你這客棧之事說,若是虧了銀子怎麼辦?”徐誠道。

    “天下什麼生意是穩賺不賠的?”徐元佐道:“若是客棧生意因為我的問題賠了銀子,我自然會拿出累次調查報告,分析報告,證明並非我不盡心。”

    “很多事,也並非你盡心就能得到東家諒解的啊。”徐誠意味深長。

    “若是東家連這點擔當都沒有,何以做東家呢。”徐元佐也略有所指。

    徐誠當然能夠聽出弦外之音,笑笑沒有說話,道:“也罷,這事我知道了,就此去做吧。”

    徐元佐點頭道:“我這就作成正本,等掌櫃簽署便成制度。”

    徐誠本想找點紕漏,也好證明自己閱歷能力非小輩可比,誰知徐元佐竟然做得滴水不漏,讓他無從展示,不免胸悶。他突然腦中一閃,笑道:“這個經理,就是你了吧?”

    徐元佐也笑道:“除非掌櫃屬意他人。”

    “我哪里來的他人。”徐誠笑意更深:“徐經理,你可知道‘經理’二字的來歷?”

    徐元佐一愣,道:“不是經辦理事的意思麼?”

    “呵呵呵,經理啊,內宮中宦官承差辦事,有稱經理者也!”徐誠起身大笑道。

    徐元佐一噎:“掌櫃的,要不咱們改成經略吧?”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07:59

第六十九章 獎金分配
   
    官職民用在唐宋就已經蔚然成風,譬如醫生叫大夫、郎中;理發匠叫待詔;賣茶的叫博士。有明一代在繼承的基礎上,還將“朝奉”徹底變成了商家職位,許多人只知道典當鋪、鹽鋪里的掌櫃叫朝奉,卻不知道這本是“朝奉郎”的意思。

    不過用“經略”這個名頭還是有些嚇人。

    而且出于徐誠小小的惡意,經理這個稱呼很快就在眾人之間傳開了。

    不幸中的万幸在于,徐誠見多識廣,知道經理與宦官有關系。對于其他人而言,這就是個“經辦理事”的簡稱,與主管的“主持管理”一樣平常。

    徐誠雖然叫徐元佐“經理”的時候總是帶著老年人的壞笑,但也沒有到處宣揚叫人尷尬的內情。

    因為羅老爹恐怕要等冬至之后才會回來,所以徐元佐先敲定了市場、總務、客服、財務四部主管。其中顧水生出掌市場部,陸大有管總務部,客服部交給了姜百里,財務部肯定得是自己人,所以徐大姐有了一個學名:徐文靜,做了財務部賬房。

    徐元佐與他們一一交談,讓他們知道自己的部門其實是最重要的——沒有之一,說得几位新主管熱血沸騰,恨不得當即報了徐元佐的知遇之恩。

    除了姐姐徐文靜。

    “我真的做不來!”徐文靜雖然明面上接受了主管之職,但是私下里還是十分惶恐。

    “做不來就慢慢做。”徐元佐道:“賬目都是我管著,你怕什麼?”

    “算盤總是打不好……倒是蕭安算得又快又好,你叫他做賬房吧。”徐文靜又道。

    “這個位置,關鍵是得靠得住。”徐元佐嘆道:“你說我才認識蕭安几天?哪能放心?”

    徐文靜主要是想著女子出來做事實在不体面,下面又都是一群半大小子,財務室還弄得格外封閉,這不是惹人閑話是什麼?但是看弟弟又的確沒有可靠的人手,只好默默忍了。

    “放心吧,等有合適的人,我就讓你退休。現在你一個月有三錢銀子,不比什麼都强?”徐元佐勸道。

    徐文靜皺了皺眉,道:“工錢這麼多,我也心不安。”她總覺得自己的工作其實很少。之前還要管著園子里的村婦,去了財務室之后,村婦的事交給了羅振權,自己只管著庫房、出納、會計。

    草流(原始憑證)是出納做,細流(日記賬)是蕭安算好了的,庫清簿自有庫房那邊做,報表和總清簿卻是徐元佐自己在做。

    就這樣一個月能拿三錢,銀子也太好賺了!

    徐元佐嘆了口氣:“等過完冬至再說吧。”

    “過了冬至,你就給家里買台織機。我與娘去買些紗來,在家織布,每四五匹就去賣了,日子自然就好過得多了。”徐文靜道。

    徐元佐道:“過完冬至再說吧。我的積蓄都拿給家里了,未必還有銀子置辦織機。”他倒不是推辭,這些日子銀錢往來,尤其是給十月份給母親五兩銀子,給陸夫子一兩銀子這樣的大出支,導致自己身上不過二兩左右。

    雖說各種開銷多從賬上走,但是作為經理,也總得自己出點血,否則怎麼收買人心,讓人賣力賣命?譬如雇船回家,大家都是街坊,自然是徐元佐自己掏腰包了。

    “過完冬至,到了元旦,東家總要有所表示,到時候再看吧。”徐元佐道:“所以你更要留下了,我一人的獎金加起來肯定不夠買織機。”

    徐文靜想想也是,只好再咬牙忍了。

    徐元佐知道松江布的市場很大,而產量受到鉗制就在于技术。如果他是松江的地方官,肯定要早早進行織機改良,提高產量,同時避免日后再次產業升級導致的失業率升高。

    不過這個時代的地方官員礙于眼界,肯定不會這麼想,最可能的舉措就是在現有技术條件下擴大生產規模。

    據說再過一二十年,整個蘇松地區家家戶戶都有織機,每個婦女都要織布,甚至因此成為家中經濟棟梁。

    不過現在顯然遠沒有達到這個程度,織婦還是豪門勢族雇佣為主。因為只有有錢人家才能買得起六兩銀子一台的織機,再算上采購生產材料,尋常小戶人家哪里有這個資本投入?

    徐琨養了三千織婦,光是織機和原材料采購就不下三万兩的投入。

    如果按照某個時期“七上八下”的標准:七人屬于手工作坊,八人屬于雇工,前者是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補充,后者則是裸剝削剩余價值的資本家……徐府早就是大資本家了!

    當然,現在的徐府還是大地主。

    在冬至放假之前,姜百里的客服部越俎代庖又拉到了一個大客戶,而且沒兩天人家就來新園辦了一次聚會,將五百兩存銀用去了泰半,十分滿意,當即就說元旦之后少不得還要再來。

    徐璠有七千五百兩銀子捧回家,自然顏面光彩得很。直接就將兩個弟弟的風頭搶盡,可謂獨領風騷。

    東家高興,自然要給賞錢,直接給了徐元佐十兩銀子。

    徐元佐當然不會全都放進自己口袋。徐誠是掌櫃,拿了三兩;經理二兩;副理一兩;五個主管總共四兩。

    “這四兩銀子就不能平均分了。”

    主管級例會上,徐誠坐在主席,卻是一言不發,全憑徐元佐主持。

    “羅老爹沒回來,但是他那份不能少,我先划一兩銀子出來。”徐元佐道:“你們四位就得憑功勞說話了。”

    徐誠心中暗道:這不成了二桃殺三士?難道讓自己手下相爭?

    誰知徐元佐又道:“對了,財務上一點差錯都沒有出,可見用心,這個是外人看不見的,但不能委屈了他們,還得划出一兩。”

    徐文靜登時松了口氣。

    “你們三個部門議論一下,憑功勞大小來分。”徐元佐笑著坐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三人面面相覷,只見顧水生第一個站起來,手里還拿了一張紙:“我市場部這些日子以來,察訪鎮、市十一處,形成報告五千字。……”

    “我客服部走訪客戶六十四次,憑一己之力取得客戶一家,存入五百兩!”姜百里自然也不跟他客氣。

    陸大有頗有些苦惱,但也說了一通總務部門采買物料,管理園林的工作。

    徐元佐靜靜聽完,笑道:“各部門都覺得有功。那麼現在你們可以說說,別的部門有什麼不足,可以克扣一些。”

    徐誠往前挪了挪屁股,望向徐元佐,很是為他擔心。

    三人開始還有些顧慮,但是考慮到實實在在的銀子問題,些許顏面也就顧不上了。更何況這還有整個部門的顏面,總不能說弟兄們任勞任怨干了這些日子,卻被別人比了下去。

    羅振權見他們越說越火熱,湊近徐元佐:“不會鬧僵了吧?”

    “放心,這是良性競爭。”徐元佐低聲回道:“能刺激各部門的工作積極性。”

    羅振權哦了一聲,退了回去。徐誠聽徐元佐如此自信,也就沒說話了。

    徐元佐聽他們爭了片刻,終于清了清喉嚨,場面頓時安靜下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08:14

第七十章 忠誠度
  
    “首先一點,做了多少事,口說無憑。”徐元佐掃視三人:“所以嘛,你們的工作總結是重要參考內容。”

    三人當日聽說要寫總結,頗為頭痛,好不容易搜腸刮肚應付了事,此時一聽這總結原來跟獎金掛鉤,心中不由懊惱。

    “從總結上看,今年總務部對市場和客服提供的幫助最多,工作量最大。”徐元佐道:“所以我認為,給二兩銀子一點都不多。”

    陸大有心中一樂,臉上頓時綻放開來。

    顧水生和姜百里都面帶不服。

    徐元佐掃了兩人一眼,聲音突然沉了下去,道:“再有,我還要批評一下姜百里。”

    姜百里臉上一紅,脖頸上的青筋跳動。

    “什麼叫憑一己之力?在我們園管行,沒有人能夠憑一己之力做成事!我不行,羅副理不行,沒有人行!”徐元佐說得嚴肅起來:“今后這個念頭有都不要有,否則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姜百里連忙起身道:“多謝經理批評,屬下知錯了。”

    徐元佐這才點了點頭,面容緩和下來,道:“我也不多說了,有獎金的去財務上支取。大有,你等會到我這里來支領銀子,每人五分,可以買只雞回家過年。”他頓了頓:“我說的每人,是主管以下每人,在場的諸位可是沒有。”

    徐文靜坐在眾人之中,心中著急:這豈不是一兩多銀子就飛了麼!你倒是真舍得。

    陸大有正要的推辭,但是想想這是給下面弟兄的,他有什麼資格代表人家推辭?

    徐元佐沒管那麼多,轉向徐誠:“掌櫃的,您說兩句?”

    徐誠點了點頭,往前一傾:“剛才徐經理已經說得很全面了,尤其是最后,大家同舟共濟,誰能離得開誰?我看徐經理的處置極好,不光光是看本部門做了多少事,更要看為兄弟部門提供了多少便利和幫助。而且我還得補一句,有時候也不能看得到了什麼成績,過程中付出的努力也同樣重要,這點徐經理不反對吧?”

    徐元佐當然不會在會議上反對掌櫃的,那不是沒事找不自在麼?

    “所以市場部的工作我們是很看在眼里的。”徐誠繼續道:“十一個鎮、市,天天這麼跑來跑去還要統籌、文案,不得了。”

    顧水生臉上漸漸浮出一絲紅潮。

    “客服部也是,每個客戶家里去了不下兩趟,還能自己找人入會,這個是下了力氣的。”徐誠道。

    姜百里臉上的紅潮這才退了下去。

    徐誠又想了想,道:“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賬房把我的獎金也給大家分了。”

    羅振權也是坐在前面的,見經理、掌櫃都將自己的獎金分了,自己這份到底是分還是不分?當過海賊的人對于銀子的概念和普通人不一樣,因為他們來錢快,而且數量大,就連最下面的小嘍啰都不會把三五兩銀子放在眼里。

    關鍵在于,自己有沒有資格學樣?

    他甚至覺得徐元佐貿然地做出分銀子給眾人的決定並不合適。若是徐誠不想分,這樣做就成了逼宮。若是徐誠計較起來,徐元佐便成了邀買人心。這要是在海賊圈子里,可是意味著拔刀相向。

    散會之后,各主管要出去傳達會議精神。徐誠趕早回了松江,羅振權這才有機會與徐元佐獨處。

    “你這樣是不是有點得罪人?”羅振權將自己的顧慮說了出來,万一徐元佐希望他捐獎金,也好有個退路。

    徐元佐瞬間就明白了羅振權的意思,只是不動聲色,道:“徐掌櫃不會介意這等小事的。”他嘴里這麼說,心中卻是暗暗警醒,連忙反省自己這段日子的作為,暗道:還是沒有把握住當前身份,一有機會掌事就回到以前當家做主的時代了!自己現在應該是個積極的管理者,絕不該給領導跋扈的感覺。

    尤其現在園管行所有人都是徐元佐招進來的,徐誠在這里一個自己人都沒有,這種感覺肯定更加不爽。

    羅振權並不知道自己的勸諫已經達到了效果,又勸了兩句方才出去。不過他也頗有收獲,知道徐元佐並不建議他把銀子也分掉,自然也算安心。這十多年以來,他還是頭一回摸到成“兩”的銀子。

    徐元佐一方面考慮如何跟徐誠找補回來,保證兩人之間“親密無間”的狀態。另一方面還要看看拿到銀子的陸大有會怎麼做。

    之所以將二兩獎金發給陸大有,固然有徐元佐在會議上說的意思,同時也想看看陸大有的心量和潛質。無論是姜百里還是顧水生,若是拿了這二兩銀子,絕對會毫無懸念地將獎金派發下去。

    管理就是管人,只有將手下的人認清楚,放在合適的位置,企業才能一步步走下去。

    相比徐元佐要深入了解二三十人,徐誠的壓力無疑就小得多了。他只需要盯住徐元佐一個人就夠了。

    因為在徐閣老眼中,徐元佐的價值遠高于一個年入万金的商行。

    在徐誠眼里,徐閣老的重視,也遠超過一個年入万金的商行。

    所以誰都不在意徐元佐如何“跋扈”,只在乎徐元佐對徐家的“忠誠度”。

    “彼子頗有干勁,如今又在琢磨著開些不同尋常的客棧。”徐誠回到徐府就去見了徐階。

    現在有園管行作為背景,徐誠已經不再是個被排擠出去養老的年邁管事了。誰都無法再橫亙在徐誠和徐階之間,阻攔徐誠求見老爺。

    客觀來說,徐琨掌管的布行,下面有三千台織機,再加上生絲生意,年金將有十万兩。這是徐家的經濟支柱,最大的一頭。

    徐瑛掌管地產田地,廣至四万畝,因為現在越來越多的田地改為桑園,每畝收益能到三兩,平均下來每畝可收入二兩,那就是八万兩銀子。

    現在園管行雖然只有万金收入,但是大家都知道松江万金之室何止千家,只要有十分之一的人家入會,就能收到五万兩銀子。更別說新園里的消費堪比高檔青樓,也是個銷金窟。

    這些都還是賬面上的銀子,誰都看得到。而園管行看不見的收益就更大了,它其實是個交際平台。目前還沒有展現出會員之間的交際,但日后肯定會有人依托茶酒會這個主体構建出一張人際網絡。

    一旦這張網絡成型,其收益就是地方名望,就是政治利益,絕非几万兩白銀能夠比擬的。

    照徐階來看,徐元佐恐怕最初做這種事,恐怕就存了這份心思。所以當他聽說徐元佐將大下階段的工作目標放在了“客棧”上,心中不由對自己的判斷有了些許疑惑,不過再一聽徐誠描述的新客棧模式,又好像隱約看到了點什麼。

    “讓他去做。”徐階靠在太師椅上,緩緩又道:“你把獎金散下去這事,做得有些欠妥。”

    徐誠與徐階名分上是主仆,但兩人數十年朝夕相處,彼此之間都毫無隔閡。聽到老爺這麼說,徐誠承認道:“回來路上我也這麼想。如此一來,倒像是要跟他爭些什麼似的。老爺,是不是先安撫安撫他?”

    徐階點了點頭:“你打算如何安撫?”

    “給他個實實在在的掌櫃帽子?”徐誠道。

    徐階搖了搖頭:“現在他不缺這個。”又道:“老大也是沉不住氣,急急忙忙就給他鋪了縣試的路。”

    徐誠知道老爺與大公子之間有過一次關于徐元佐的討論,他雖不知道內容,卻知道從那之后,徐璠對徐元佐就十分上心,栽培之意溢于言表。

    “讓仲嘉去給他講講入場規矩。”徐階思維之間有了主意,安排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08:33

第七十一章 前方有套
  
    冬至放假其實不長,基本是正日再加前后兩天,只有五天假。相比春節長達十五天的長假,看起來並不算是個大節日。然而冬至的法律地位卻遠高于元旦春節,因為這一天是全國人民祭祖的日子。

    即便是出征在外的大軍,都會設立一塊神主,讓軍士們拜祭祖宗。所有客商,也都要趕在冬至之前回家,向祖宗彙報一年來的成果,請求庇佑。

    徐元佐雇了夏圩當地青壯看園子,又預約船只,送學徒們回家。他本來是要與姐姐一同回去的,否則一個女眷擠在一群少年之中頗有些搶眼。然而就在他要走的當天,牛大力卻來找他了。

    “你現在是闊氣了!”牛大力進門第一句話就是驚嘆不已。

    徐元佐請他在鋪了皮草的禪椅上坐了,方才道:“這是園管行的會客室,又不是我家的。”

    “能管著這麼大的產業已經是造化了,你還想是你的?”牛大力大咧咧坐下,道:“你不回朱里?”

    “這不是你來了麼。”徐元佐親自給牛大力倒了茶:“本來今天就要走的。”

    “幸好你等著我了。”牛大力端起粗葉老茶喝了一口:“好茶!”

    徐元佐就知道他不懂茶葉,幸虧沒有浪費真的好茶。他道:“莫非是要照顧我讓我過去做賬?”

    “你現在這麼闊氣,怎還敢找你做賬。”牛大力道:“我是來跟你說樁事体,就不知你怎麼謝我。”

    徐元佐笑了笑:“那得看這事体有多大了。我終歸不會虧待對我好的人。”

    牛大力又喝了口茶,道:“你徐府上也是不安生吧。”他見徐元佐靜靜看著他,不接話茬,只好繼續道:“之前那個叫徐盛的管事,賣請柬的。”

    徐元佐不動聲色道:“他怎麼?”

    “他找到仇老九要買個屍体,你猜是要扔到哪里?”牛大力問道。

    “這里。”徐元佐淡淡道。

    牛大力還不知道徐元佐是個城府重重的人,見他如此淡定從容,頗有些吃驚:“你知道了!”

    徐元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中暗道:不就是你剛跟我說的麼?

    牛大力頗為懊惱,道:“早知道你已經知道了,我何必再把董家橋那邊的肥肉割出去一塊!”

    徐元佐聽了似笑非笑。他只是前后一聯想,就猜出董家橋的肥肉是牛大力借打賭的事奪到手的。想牛大力的資歷和能力,這塊肥肉多半也保不住,就算是親舅舅也不能徹底偏心自家外甥,傷了老部下的心。所以吐出去、吐多少只是時間問題,仇老九送上一個消息,也算是保全安六爺的面子。

    “那真是虧了啊。”徐元佐作出感動之色:“早知如此,我一知道就該跟你商量,不該拖著。”

    “豈不是這麼說的!”牛大力以為誑住了徐元佐,心中得意,道:“既然知道了,你有什麼打算?”

    “我已經請人看住園子,就怕還有漏洞,沒有想好。”徐元佐道:“這種事人家是怎麼處理的?”

    牛大力笑道:“你當人命這麼不值錢?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誰肯做這等事?一旦傳出去名聲也不好啊。我看出來了,你是把這人惹到了極處。”

    “哥哥就不要調笑兄弟我了。”徐元佐道:“只有一日捉賊,豈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哥哥給個准話吧。”

    “仇老九其實也不想真的弄到這一步,到底你這邊也是徐家產業,外人怎麼插手?”牛大力說到這里,心中一亮:日了狗了!仇老九告訴我這消息,本就是不想干吧!

    “那是最好了。”徐元佐道。

    “不過徐盛那邊也不能得罪。”牛大力道:“我今天過來就是聽聽你怎麼想的。”

    “這事,其實得看安六爺吧。”徐元佐微微沉吟:“徐盛找到仇老九,不就是逼安六爺表態麼?”

    “他找到仇老九是……咦!對啊!”牛大力剛想說徐盛不認識安六爺,但是轉念一想,若是這般說來,豈不是說在松江府這几畝地上,仇老九的名頭比安六爺還大!那仇老九豈不是可以靠著徐府門戶了?

    “這事還真的得讓我舅舅知道。”牛大力沉吟道。

    徐元佐點了點頭,道:“這事啊,我知道打行是想兩不得罪。不過現在已經不可能了。我給你透個底:徐盛背后是徐琨琨二爺,我這園管行后面呢,是有正四品告身的璠大爺。那是從小長大沒離開過閣老的嫡長子,往年閣老在京師為相,他可是幫著批寫政務的。”

    即便徐璠真的參與政務,也不是徐元佐這個層級的人能知道的。牛大力卻已經被這個街坊唬住了,竟然深信不疑。不過光是正四品的官身,也足以讓安六爺好好掂量掂量了。

    牛大力伸開巴掌,抹了抹額頭,又借著額頭上的油抹了抹頭發,最后又在腿上蹭了蹭,顯然是深陷糾結之中。

    “不對啊!”牛大力猛地一拍大腿:“我只是過來傳傳消息,怎麼弄得我好像深陷其中!這跟我有個屁關系啊!”

    徐元佐正色道:“大力啊,不是哥哥我說你。你既然跟著安六爺吃飯,就得時時處處替他著想。像仇老九那樣自己拿了銀子,勾搭上了徐盛,卻把安六爺的飯碗砸了。安六爺在松江府混不下去了,你還能混下去麼?他仇老九能投靠別人,你是安六爺的外甥,誰敢放心你?”

    牛大力輕輕摸了摸嘴邊上剛剛冒出來的硬毛,徐徐點頭:“有點道理啊。”

    “這就是道理。古人說:皮之不存,毛將安附,就是說:皮都沒有了,你毛再油光黑亮,往骨頭上長麼?”徐元佐瞥了牛大力一眼,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牛大力點了點頭:“你說的對,這事的確不能讓仇老九做成。不過我看仇老九也不是鐵了心要做……哎,反正我們就是下面的小蝦米,扯進這種事里就是麻煩。”

    徐元佐笑道:“也未必不是一樁好處。”他往牛大力那邊湊了湊,道:“你若是能拿了徐盛的把柄……”

    牛大力眼睛一眯,旋即擺手道:“不可能的事!那徐盛又不傻,找仇老九弄屍体的事怎麼可能落下把柄?”

    “你也不傻,我也不傻,仇老九也不傻,那為何不能聯手設個套呢?”徐元佐悠閑道。

    “設套?”牛大力頓時來了興趣,一口昆山腔冒了出來:“軍師,計將安出?”

    徐元佐笑著答道:“且等過了冬至,把那仇老九找來,咱們一起商議。”

    牛大力道:“要與那賊鳥漢聯手,心里總像是吃了蒼蠅一樣。”

    “其實不找他也可以。”徐元佐道:“但是呢,你把他拉進來,卻有三重好處。”

    “什麼好處?”牛大力好奇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09:01

第七十二章 新計划
  
    “第一,你在安六爺面前能夠留下一個‘顧全大局’的考語。別小看這個‘顧全大局’,一旦哪天安六爺需要一個能獨當一面的人,肯定得順著這個思路找人。”徐元佐道。

    牛大力心中振奮:“有理!”

    “第二,仇老九剛騙走了你碗里的肉,你把他拉進來,還能讓他還給你。若是咱倆連他一起坑進去,心里固然爽快一時,然后你打算怎麼拿回那些搖錢樹呢?”徐元佐柔聲細語,似勸似教,更讓牛大力心生佩服。

    “第三嘛,仇老九終究是安六爺的左膀右臂,你若是與他針尖對麥芒,難免讓人說你心高氣傲,說安六爺不公不正偏幫親戚。你如今用個好臉,讓人家知道你對老前輩還是服軟的,日后大義便在你這邊,旁人也會幫著你。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嘛。”

    牛大力恍然大悟:“你這小子,几日功夫不見就如此老奸巨猾!莫非以前在朱里都是裝傻充愣?”

    “大概也許多半是。”徐元佐笑呵呵。

    牛大力見了徐元佐這個笑臉,心中閃過一個新近聽到的詞:笑里藏刀。

    他轉念一想:徐傻子說的第三重好處,不就是笑里藏刀之計麼!上上下下都以為我跟仇老九和解了,到時候我背地里捅死他,都沒人會相信是我干的!

    “我這就去安排,明日咱們一起回朱里,船上再細說。”牛大力起身就要走,倒是雷厲風行。

    徐元佐一把按住牛大力的手:“話還沒說完,急什麼?”

    “還有什麼話?”牛大力一臉驚詫,轉而變成了濃濃的尷尬:“看我,竟然忘了。”

    徐元佐只是在一旁微笑。

    “是樁小事。”牛大力本來打算用仇老九扔屍体的事讓徐元佐欠下人情,然后再說這“小事”就顯得順理成章了。不過現在徐元佐非但沒有欠下人情,反倒還成了定謀划策的領頭人,要是再說出來,自己豈不還得賠個人情進去。

    “你我之間的關系,何必吞吞吐吐?做得到的,我必然盡力去做。做不到的,也會給你個交代。”徐元佐道。

    牛大力這才放松了些,道:“你看,是這事:望月樓的蕭媽媽來找我。說是只要能夠讓你這園子從她樓里叫姑娘,每次給我抽頭。我自然看不上這點蠅頭小利,不過手下弟兄卻是眼淺……”

    “原來是這事。”徐元佐道:“我們本來就沒有養人,都是客人自帶的。蕭媽媽既然想做這個生意,我也可以讓下面人跟客人提提,只是得有個規矩,我園子里不許有亂七八糟的事,要點也只能點清倌人。”

    牛大力松了口氣,道:“我明白,你是不在乎錢,要做個干淨園子。”

    徐元佐正色道:“我正是因為在乎錢,所以才要做個干淨園子!”

    風俗業固然收益不小,但是能夠跟高端俱樂部比麼?能進夏圩新園的客人,哪個是缺女人的?要玩那些葷活,他們有的是地方去,有的是各種花樣奉承著。之所以來這里,就是為了借徐相國的勢,這才是根本。

    如果把新園搞得烏煙瘴氣,徐國老的名聲受損,新園只會成為令人避之不及的肮髒地方,誰還肯大把銀子扔進來?

    這其中自然還有更深的心理學理論支持。

    任何一個現代人都或多或少知道馬斯洛的五層需求理論——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超越需求。

    這五層需求並非是層層遞進涇渭分明的,尤其在華夏這個注重性靈的文明環境下,有不少人餓著肚子追求自我超越。然而從大概率而言,這五層需求卻是呈金字塔樣式,由生理需求逐步上升到自我超越。

    一個追求自我實現、社會認可的人,與一個追求生理需求的人,誰的社會層級更高?

    不言而喻,顯然是前者。

    更透徹地說,徐元佐賣的是徐閣老的聲望,是滿足客戶的社交需求和尊重需求。如果找個哲學家來講課,幫助他們實現自我超越,顯然人家不會領情——因為沒有這麼高層次的需求;反之亦然,如果來這里推銷飲食、女色,客人同樣沒有需求。因為他們的低層次需求早就在其它地方得到了充分滿足。

    徐元佐得蠢到什麼程度,才會往自己的雞湯里兌可樂?

    牛大力得天才到什麼程度,才能意識到徐元佐是在熬制一鍋老湯,而非提供快餐?

    兩人在思想上的差距何止千万里之遙,所以這個話題也很快就到了終點。

    不過在與牛大力的一番交談之后,徐元佐也對新園的經營內容進行了深思。

    新園目前提供了一個社交平台,但是這個平台的社交方向卻是以“徐閣老”為圓心,以每個客戶為終端的線段式平台。客戶與客戶之間實際上並沒有真正的互動和交集。

    所謂人以群分,但分群的標准卻是千奇百怪。有人好色,有人好吃,有人好斗蟋蟀,有人好做大保健。如何讓這些人彼此之間聯系起來?一方面要探尋他們的喜好,另一方面卻是要提供一個公共的“愛好”。

    即便這個“愛好”並非其所愛,但只要形成了風氣,不愛的人也會“愛”的。就如最早買高爾夫會員的人,有几個真正喜歡高球運動?

    關鍵在于找一個什麼樣的愛好,在大明能夠兼顧雅俗,又不違背社會風俗。

    牛大力帶來的消息,正好給了徐元佐一個提示。

    音樂不正是一個雅俗共賞的最佳切入點麼?

    無論是大雅還是大俗,聽音樂總是沒有問題的。就算實在聽不明白里面的道道,聽歌詞總會吧?閉著眼睛晃腦袋總會吧?哪怕覺得歌姬唱得狗屎一坨,滿臉深情地說一句:“我被深深震撼了。”——這總會吧!

    而且樂與禮並舉,社會地位極高,鑒賞音樂一向都是大風雅之事,值得富豪們追捧。只是樂的地位雖高,真正能夠聞韶樂而三月不知肉味的人卻只有孔子,所以絕不能放任人家瞎聽,否則就成了刁難。

    得找個精通樂理的清客,主持引導,從而炒作成風。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09:11

第七十三章 回家祭祖
  
    回家祭祖對于徐元佐而言只是個形式。

    雖然來到大明日子不短,但是他與親人的感情並沒有真正達到這個身体之前的水准。對此他也很遺憾,不知道為什麼歷史上有許多穿越眾只要生一場病,就能把朝夕相處几十年、養育之恩大如天的父母忘記,轉而投入另一對父母的懷抱。

    這可能是因為他來了之后沒有機會生病的緣故吧。

    尤其是沒有得腦膜炎之類的疾病。

    所以徐家的祖宗對于徐元佐就更沒有什麼感情可言了。

    不過看到祭壇上的牌位,徐元佐倒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問題。

    “父親,咱們跟徐閣老是同宗?”徐元佐這回直接問了父親。

    徐賀看在銀子的面上,總算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反正他們都這麼說。”

    徐元佐已經有了抵抗力,但頭皮還是麻了一麻:“什麼叫他們都這麼說?”

    徐賀很不喜歡儿子這種態度,把臉撇了過去:“你是我老子還是我兄弟?還有沒有尊卑!”

    徐元佐無奈,只好干笑一聲:“爹,儿子就是因為跟您親近,才總是沒大沒小。您大人大量,難道還記儿子的不是?”

    徐賀這才臉色稍霽,道:“當年我操童子業,下場時要報三代姓名。是陸相公看了之后,問:你家本是泗涇的?我就照實說是。誰知道他就此認定咱們家與徐閣老家是同族,還宣揚了出去。”

    徐元佐心中暗道:難怪你能過縣試。

    “當時徐閣老還不知道在哪儿當官呢。”徐賀道:“也就有個榜眼的好名聲罷了。”

    徐元佐腹誹:榜眼的名聲還不夠大?要不是這個名聲,知縣為啥要從千八百人之中取中你呢!不過看來這個親戚倒不是父親攀的,而是出于陸夫子的誤會。

    “會被人揭穿麼?”徐元佐小聲問道。

    “揭穿?誰知道真假呢?”徐賀不以為然:“我曾祖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家里在泗涇務農也是有根底的,誰能說我假冒?不過跟徐閣老家那位祖爺是否是同一個人,這誰能知道?”

    家譜族譜都是有体面人家的專用,從北宋歐陽修范仲淹開始才進入精英階層,更早些年歲那都是世家大族才有的高端玩意。徐氏本就是江南大姓,而徐階所出的徐氏早年在小蒸務農,世代平民,根本沒有家譜。

    徐元佐家更是不用說了,能追溯到徐義已經很不容易了,甚至連這徐義到底是名“義”還是“毅”,或是“易”都很難證明。

    “你想攀親?”徐賀面帶輕蔑道:“沒用的,人家發跡了,就算真親戚也不來理會你。更何況我早就試過,連門都進不去!”

    徐元佐翻了個白眼,心中暗道:你當我是你麼!

    不過壓了徐元佐良久的身世之謎算是解開了,既然是筆糊涂賬,就讓他繼續糊涂下去吧,是真是假只有讓那些有心人去考究了。

    徐母卻是知道儿子有心進學的,在一旁靜靜聽了父子兩人說話,方才為儿子寬心道:“元佐,報出身只是防止賤民混入士林。無論如何我們是清白人家,你放心就是了。”

    徐元佐點頭:“是,母親,我也並沒甚不放心。”

    徐賀隱約猜到了一些,卻不敢相信:“你要去觀場?”

    讀書人謙虛說考試是“觀場”,意思就是自己肯定考不中,純粹去觀摩場地,長長見識。如果失敗了,那麼就是真的“觀場”;万一中了,那就是謙遜之辭。

    這話只能自謙,用來說人,豈不是說人家水平太差,不中乃屬正常,中了卻是僥幸。

    徐元佐沒有理會來自父親的深深惡意,只是微微頜首:“鄭老父母說我可以試試。”

    “鄭老父母?”徐賀一愣:“你見了知縣老爺?”

    “哥!你見到了知縣老爺?知縣老爺可是進士麼!”徐良佐聞言也湊了過來,滿臉地興奮。

    “戇大,我大明的知縣當然都是進士。”徐元佐輕輕在弟弟后腦輕拍一記,又道:“當日鄭老爺與徐大公子游園,將我喚去問了些話,看樣子是要提攜我的。”

    徐賀連聲叫徐元佐將當日的事細細說來,邊聽邊嘖嘖稱羨,口中只道:“你小子好命,如此肯定是能取了的。”

    徐元佐看出了父親的羨慕,乃至于帶著嫉妒,不由深感無力。

    “也還得好好用功才行。”徐元佐頓了頓:“所以儿子想明日就回夏圩去。”

    徐賀突然被觸動了心弦,回憶起自己當年讀書時候的情形。那時候他還不曾背上敗家子的名頭,整日里讀書寫字,過得雖然平淡,但是体面而悠閑。過了縣試之后,對科舉之路平白多了一份遐思,以為闖三關,中兩榜乃是命中注定的事。

    那時候還迎娶了沈家女,也是名動一方的大美人。

    當真是:人間好事皆歸子,日下清名不愧儒。

    如今美人已經在鍋灶邊消磨得村中蠢婦一般,而自己卻成了人嫌狗棄的浪蕩子。若不是這個半孝不孝的儿子,今年給祖宗的豬頭恐怕都買不起了。

    徐賀又看了看自己的長子,好像苗條了些,想來他在外人面前風光,回過身還是得努力做事的。誰能不把汗水流在暗處,就輕而易舉地成事呢?

    一念及此,徐賀對徐元佐的忤逆倒也釋然了許多。鄉中多少農家,儿子還敢跟老子動手呢。禮不下庶人,如今家業已經破落到這等地步,還去挑儿子的禮作甚?只要能把銀子收回來就好。

    “好,你去好好讀書也好。”徐賀道:“你這差事一個月多少銀子?聽說你拿了東家二兩獎金被你全都散了出去?你倒是奢遮了,這麼大筆的銀子竟不拿回家!”

    徐元佐早就知道這種事會傳遍朱里,根本沒有打算解釋,道:“是有這麼回事。”

    徐賀等了等,見徐元佐竟然就此轉身走開了,並沒有解釋的意思,心中冒起一股鬼火,猛然大聲喝道:“這家里誰做主!”

    徐元佐回頭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轉到屋后去看水了。

    只有面對微波粼粼的河面,他才能靜靜發呆,在腦中勾勒出自己的商業帝國雛形,規划自己的職業道路。而這,正是他紓解內心痛苦的良藥。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09:22

第七十四章 家訪

    “弟弟是太大方了些。”徐文靜與母親坐在廚房的小馬扎上,摘著韭菜,略有不滿道:“我都跟他說了,家里置辦一台織機,過個兩年就能大有改善了。他一邊說著銀子不夠,一邊卻又散給外人。”

    徐母悶聲不響,只是靜靜做自己手頭的事。

    徐文靜又道:“娘不是早就說要買台織機麼?要不是給他開講耽誤了,也不至于如今這般窘迫。”

    一台織機對于徐家可以算是大件了。做工精細的織機在市面上要賣六兩銀子,即便是驚鴻一瞥的二手織機,也得五兩銀子。能做織機的工匠不多,所以光是有錢還不行,等排著隊等。

    徐母本來是准備存銀子買織機的,因為給徐元佐開講才動用了那筆存款。

    “你弟弟是個有主意的人,如今家里能不那般拮據,也是靠了他。你別埋怨他。”徐母低聲道。

    徐文靜連忙道:“我哪里是埋怨他。只是、只是一下子就散出去那麼多,太心疼。”

    “銀子這東西啊,用哪里,哪里就有光。他若是覺得該用,必然是有好處的。”徐母如今對長子倒是信任得很。能賺到銀子是本事,肯把銀子拿回家是孝心。儿子有本事有孝心,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如今人心不古,把儿子養成白眼狼的故事時有聽聞。與那些不孝子比起來,徐元佐簡直就是道德楷模了。

    徐文靜想想自己如今也是有差事的人,還有一份令人羨慕的工錢。雖然辦公室里有些尷尬,但終究利大于弊。

    “你沒回來的這兩日,有几撥人上門提親了。”徐母道。

    徐文靜臉上一紅,咬了咬唇,道:“我還是想留在家里,也好幫襯著娘。”

    徐母沒有說話。從年紀上來說,女儿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但是家中情況窘迫,江南這邊又以嫁妝看新婦,女儿空手過門肯定是要被婆家欺負的。再加上現在女儿還有徐府那邊的工錢,著實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如果嫁出去,可就是婆家的了。

    “我看也不著急。”徐母良久方才道:“大弟現在有出息,若是僥幸再中個相公,咱們還要水漲船高。左右十八歲以前嫁出去就是了。”

    徐文靜聲若蚊吶,應了一聲,心中卻是暗嘆:十八歲終究有些老了。

    徐家的廚房就在后院,徐元佐隔牆而坐,不期意間就將母親和姐姐的對話收入耳中。他輕輕吐了口氣,將姐姐婚事也放在了日程簿上。有時候他就是如此矛盾,一方面不能忘記以前的父母,一方面又不自覺地將此間的家務事當做自己的事。

    徐元佐的安靜時光很快就到頭了。

    街坊鄰居知道他回來,挑著時候過來混個臉熟。徐元佐還不能躲開不見,因為他很清楚這些年徐家深受街坊照顧,如今只是有了少許還債的能力。點滴之恩即便無法涌泉相報,也得心存感恩,盡力回報。

    受惠時理所當然,得勢時忘恩不報,這種人別說成事,就連人都算不得。

    對于朱里的街坊鄰居們而言,來看徐元佐也是理所當然的。在這個市民社會之中,沒有多少“官人”,絕大多數是生活在捉襟見肘之間的廣大平民。如果沒有徐元佐,他們當然也餓不死,但現在因為徐元佐,他們卻有機會過得更好。

    顧水生家里就是典型。他家里很早就托了陸夫子幫忙尋個差事,希望日后能夠成為一個賬房或是掌櫃。

    顧水生也相信自己讀書就是為了成為這樣的人,而且一旦能夠成為這樣的人,也就算是走到了人生的巔峰。不知道多少次,他都盤算著三年學徒,三年伙計……最終成為掌櫃。即便他還年輕,但也經受不住三年三年又三年的打磨,總有些氣餒。

    直到徐元佐將他帶到了夏圩,將他任為部門主管,曾經遙不可及的人生理想突然近在眼前,整個人生都鮮活起來。

    當顧水生拿著銀子回家的時候,整個顧家也都轟動起來。

    如果東家仁義,學徒也會在年底的時候拿到一些額外的補貼,但絕不會多。而徐元佐給的可不是補貼,而是工錢。

    既然是工錢,就是一門穩定的收入。顧水生出門只有一個多月,竟然掙回了五錢銀子,瞬間就成了家里的經濟支柱。就連一向對他沒有好臉色的父親,都變得和藹了許多。至于那些弟弟妹妹,更是滿眼崇拜地仰望他了。

    于情于理,顧水生都必須要感謝陸夫子和徐元佐。他一回到家,就已經買了几色點心、酒肉,送到了陸夫子家,算是走了過場。重點還是在徐元佐,所以他固然是空手過來,卻無比用心,甚至連衣服都換了新的。

    徐元佐正頭痛家里絡繹不絕的閑雜人等,見到顧水生,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水生,你來了?我正要去你家拜訪呢。”

    顧水生一眼掃到了那些街坊鄰舍,當即會意:“我就是怕元佐哥哥忘了,特意來接的。”

    徐元佐衝眾人打了圈躬,將主場扔給父親,快步與顧水生朝外走去。

    兩人剛到外面,徐元佐便道:“眾鄉鄰倒是照顧得很,就是我實在不善交際。”

    顧水生知道所謂“不善交際”只是托詞,真正的意思是“不值得交際”,只是微笑道:“我也正好請得元佐哥哥到家里坐坐。”

    徐元佐道:“我倒不全是為了脫身。原本我也有去几位同事家里走動的意思。”

    顧水生意外之余也有些感動:“元佐哥哥真是仁義。”

    徐元佐微微搖頭,表示不敢當。其實他只是想家訪,看看手下干將的生活環境,父母人品。這些東西是影響少年成長的重要因素,就算本人平日掩飾得再好,終究不可能布置一個全家參與的假象。

    顧水生家並不遠,就在另一條街上。

    徐元佐隨他來到一處普通民居,家門大小與徐家相仿,但是推門進去卻完全不似徐家那樣寬敞。

    顧水生的四個姐姐都已經出嫁,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父母頭發花白,顯然已經干不了重活了,所以才尤其需要一個新的頂梁柱。他們將底樓租給了陸夫子的儿子存貨,一家人都住在二樓,格外擁擠。

    徐元佐看了一圈就出來了,對顧水生老實巴交的父母也頗有好感。他拉著顧水生坐在后院河邊,看著河面上漸漸稀少的船舶,深沉地說道:“我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身邊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

    顧水生坐在徐元佐身邊,聞言頗有些震撼,低頭道:“哥哥起碼已經讓我家過上好日子了。這兩年來,爹娘第一次能笑著置辦祭品。”

    “遠遠不夠。”徐元佐凝視著顧水生的雙目:“你且等著。”

    顧水生一時間腦中空白,竟然只是點了點頭,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09:46

第七十五章 時機
  
    徐元佐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但他自信不是一個自私自利的蠢人。》

    人類的社會屬性早已注定:凡是自私的人,絕不可能成事,甚至可能連起碼的社會生活都會受到影響。

    讓自己的生活得以改善,讓家人的生活得以改善,讓身邊的人生活得以改善……這不是好人獨有的想法,而是智者的普遍選擇。

    有誰願意坐擁万貫家財,卻住在一個臭氣衝天的地方,身邊滿是怨念沸騰的人麼?

    當然沒有,他們會選擇移民。

    在徐元佐這個時代,移民絕對是自尋死路——歐洲才是真正水生火熱的地方,所以他是真心希望帶領身邊的伙伴走向富裕,讓家鄉更加富饒,讓受益于商業發展的人口更多,社會風氣和人文環境也就會越好。

    這項工作很有挑戰性,但如果因為難度高而退縮,還算男人麼!

    徐元佐雖然肉身年紀還只是男孩,卻有著真男人的靈魂。所以徐元佐在祭祖之后便回到了夏圩,連冬至假期都沒有過完。

    有這樣的經理,自然有學樣的伙計。朱里少年們已經從這次的回家祭祖中嘗到了甜頭,每個人都受到了熱烈歡迎。几錢几分的小銀子,放在大戶人家眼里或許不值得什麼,但對于平民家庭而言,卻是實打實的改善。

    非但少年們自己願意跟隨徐元佐,他們的家人更是百般關照要聽從“徐家哥哥”的話。

    徐元佐一早要返回夏圩的消息長了腿一般在朱里飛奔,不到晌午就有人來找他,要與他同船過去。等到了徐元佐出發的時候,已經有半數人都收拾好了行李要跟著回夏圩。

    原本冬至翌日是河道最為冷清的時候,人人都在家中歡聚,吃酒耍錢,但今年卻掀起了一股小風潮。非但在夏圩工作的少年熱火朝天地准備回去工作,就連之前遲疑的人家,也打算去探探路,若是果真有傳聞中的那麼好,就將家里值錢物事押給東家,求徐元佐收做學徒。

    “你這麼早回來干嘛?”羅振權接到了徐元佐,十分意外:“不在家里多住兩天?”

    徐元佐微微搖頭,道:“這個時節不能浪費,我得到處走走看看。”他又道:“你說咱們是不是該弄兩匹馬?如果到村里走訪,騎馬總比走路强吧。”

    羅振權道:“要什麼馬啊!好馬太奢侈,劣馬還不如買頭好騾子。說起這,沈家村就有人在賣,前兩日還插著草標去過禮塔彙。因為那邊價錢談不攏,昨日還來找我,問園子里要不要。”

    徐元佐笑道:“當然要。先買個五頭,咱倆一人一頭。另外三頭給下面的業務部,運東西、代步都好。”

    羅振權摸了摸下巴:“一頭是肯定有的,價錢也合算。五頭就得去了再看了。哎,你說要到處看看,是看什麼?”

    “看地。”徐元佐道:“園子還是小了點,得趁著好時候買些地。”

    羅振權微微點頭:現在的確是買地的好時候。

    臨近元旦,一方面洋溢著節日的喜悅氣氛,一方面也是窮人最難過的“年關”。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因為各種原因借貸的銀子、拖欠的款項都得清還。官府壓大戶和胥吏、胥吏壓甲戶、大戶和甲戶壓百姓,從而造成了一年一度的“殺窮鬼”習俗。

    那些“窮鬼”為了避免戴著木枷站在縣衙門口受罪,家里有什麼賣什麼,價錢自然是低得離譜,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半買半送了。

    買主自然是半搶半買,注定要占大便宜。

    這種習俗的源頭悠久不可考,但是直到徐元佐穿越的時候,江浙一帶仍有“殺窮鬼”的盛事。因為現金流出現問題被銀行逼著還債的工廠企業,不得不低價轉售原材料和產品,好些的還能夠自我安慰“能開得出工資就好”,悲慘一些的老板則是為了籌措跑路的路費。

    徐元佐手里有充足現金流,當然要趁著這個時候大肆采購一番。非但要采買一些牲口,尤其是要多買些土地,擴建新園。

    當初這個園子的設計初衷是作為徐閣老養老的別墅,現在則是一個高端會所。因為剛剛開業,會員之間還沒有密切的聯系,基本都是錯開使用,所以還沒有發生資源分配衝突的問題。

    等到明年業務進一步鋪開,園子的格局過小就會成為發展瓶頸。

    到了那個時候,人家地里多多少少都種了作物,也沒有年關的壓迫,要想再買就貴了。當然不如現在出去走走,殺殺窮鬼。

    事實證明,只有思想家才會考慮階級感情的問題。

    羅振權在數月之前還屬于根正苗紅的無產階級,赤貧身份。然而現在拿了徐元佐的工錢,當上了副理,絲毫不念階級感情,對于“殺窮鬼”的事,比徐元佐還要積極。

    徐元佐回到辦公室,一邊安排手下少年郎深入田壟調查“市場”,一邊親自操刀,只兩天功夫便寫好了《新園商業用地規划書》,一式兩份謄抄清爽,全都交給了徐誠。

    徐誠仔細看了《規划書》,心中暗道:果然是會挑時候,這時候買地多半能省下不少銀子。他比徐元佐更看重新園的會所業務,而且出于傳統慣性思維,發財買地才是王道,自然是更願意看到銀子換回土地。

    于是徐誠將《規划書》送了一份給徐璠,又親自去向徐階做了彙報。

    ……

    “雖然只是買四五十畝地的小事,不過二爺您說要多放只眼睛在夏圩那邊,所以小的不敢不報。”徐盛很快就拿到了消息,連忙去找徐琨。

    徐琨正無所事事蜷在羅漢榻的皮草之中,聽聞之下,整個人都彈了起來,高聲叫道:“咱們等的時機終于到了?”

    徐盛陪著笑臉:“只要他開始買地,咱們就把人送過去。到時候就說他强占土地,村民不服,他便將人打殺了。”

    徐琨掩飾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那人的身份確實可靠麼?”

    “絕對是沈家村的老戶,錯不了。”徐盛道。

    “但是破落戶沒有田土怎麼辦?”徐琨眉頭一皺,問道。

    “嘿嘿,爺,他的田土不就是被徐元佐强占了麼?”徐盛笑道。

    徐琨臉上放光:“要快!縣衙刑房都打點好了?”

    徐盛暗笑:這還用得著你來安排?

    “早就打點好了,二爺放心。”徐盛信心滿滿。

    徐琨咬牙道:“好好好,我倒要看看徐元佐那狗賊怎麼在松江立足!”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09:58

第七十六章 白鵝入彀

    徐琨和徐盛千般計較万般謀划,終究不能想到信譽卓著的打行竟然把他們賣給了徐元佐。¥f

    或者更准確地說:賣給了打著徐璠大旗的徐元佐。

    徐盛又等了五七日,陸續聽說徐元佐已經收了十來畝地,又聽說園子里來了不少學徒、雇工,閑雜人等多有往來,暗中尋思:這應該就是動手的時機了。

    這一日,仇老九找人約了徐盛,在逸仙橋下相見。

    時值冬日,水流枯涸,橋下露出大片凍硬了的灘涂地,唯有河心還流淌著一股白白細細的水流。

    徐盛遠遠就看到了仇老九站在橋下,高大的身影就像是一根鐵柱。他微微定了定心,環顧左右,見沒有人跟蹤,三兩步衝進橋影之中。

    “你還沒動手?”徐盛一見仇老九便追問道。

    仇老九道:“就在今晚,所以趕著過來,問問你是不是要跟我一起去。”

    徐盛眼睛一眯,道:“我去作甚?”

    仇老九道:“你恨那廝都恨到了買屍栽贓的地步,我只道你想親眼看著他倒霉呢。”

    徐盛被仇老九這麼一挑唆,腦中還真的映出了一徐元佐被人執拿,送進官府挨板子的情形。只是想象,那畫面就已經很美了。

    “你說的有理。”徐盛道:“但我怕被人看見,反倒不美。”

    仇老九一臉鄙夷:“你是徐府的管事,出現在徐府的園子里,有什麼可怕的?何況你買了刑房的人,誰能拿你怎麼樣?”

    徐盛一頭親眼想看徐元佐倒霉,也方便他回來繪聲繪色跟琨二爺轉述,一頭又擔心自己現身會帶來麻煩。

    “做賊的就別心虛。”仇老九似有若無地瞟過一眼,朝旁邊吐出牙縫里夾雜的食物殘渣。他與徐元佐、牛大力已經碰過了頭,當時還不能理解為何一個傻子竟然能夠搖身一變變成陰謀的制定者。不過只從徐元佐對徐盛的分析來看,那“傻子”果然是個扮豬吃虎的,竟然說得絲毫不差。

    “我心虛什麼!”徐盛差點跳了起來:“我跟你去!”

    仇老九心中松了下來。按照計划,他只要拐到徐盛的親信就算完成任務了,不過徐元佐將“激將法”傳給了他,顯然目的就是要誘徐盛入彀。若是自己只領了兩個小雜魚過去,豈不是墜了自家的名頭?

    ——咦?等等!莫非我也中了那徐傻子的激將法?

    仇老九心中一閃念,卻來不及深思,對徐盛道:“晚飯時候禮塔彙碰頭。這頓送行飯,你得有魚有肉招呼好人家。”

    徐盛面上拂過一絲怒氣:“原來就是要賺我一頓飯錢!東拉西扯這般不爽利!”

    仇老九顴骨上的橫肉一跳,也不說話,轉身就走。他那兩條修長似鷺鷥、粗壯如青蛙的大長腿一邁,就上了岸基,轉眼就不見了。

    徐盛又在橋下呼吸了兩口帶著濃濃潮氣的空氣,方才轉身離開。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心中打鼓,雙腿發軟,總有些不好的預感。不過想到有人會因他而喪命,他以為自己找到了心虛的原因。

    ——管那些窮鬼作甚!我付了銀子的。

    徐盛心中暗道,加快了步速。

    見了仇老九之后,徐盛回到徐琨的私宅,將晚上動手的事說了,又裝出一副忠心耿耿,像是要去赴湯蹈火的模樣。不過徐琨顯然沒有他想得那麼多,只是興奮地關照他要把事情辦得漂亮。

    徐盛已然騎虎難下,只好收拾了兩件厚衣服換上,也不敢帶人,獨自往禮塔彙去了。

    等他到的時候,仇老九已經帶了人等在那邊最大的飯庄了。隨行的是有兩個身著黑色勁裝的壯漢,還有一個頭發花白,畏畏縮縮,一副引頸待宰模樣的半老男人。

    徐盛看到這人,立時反應過來,這就是自己花銀子買的“屍体”,心中不免還是有些虛泛,終究不敢理直氣壯與他對視。他轉向仇老九,沒話找話道:“等天黑過去麼?”

    仇老九斜眼看了看他,並沒有回答這麼愚蠢的問題。

    不等天黑難道明目張膽過去殺人?

    “小二!上酒肉!”仇老九叫了一聲。

    徐盛心中怒氣上揚,但是他知道仇老九就是要賺他一頓“送行飯”,既然已經花了大頭,還在乎這點小錢嗎?更何況這錢也是琨二爺給的。只是看看那個很快要變成屍体的男子狼吞虎咽,他就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心往上竄。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仇老九等人卻還是坐著不動。直等到三更過了,一行人方才做賊一般摸出了鎮子。

    在這個倭患尚未完全平息的時代,江南許多鎮子都有不遜縣城的城牆,不過禮塔彙因為設鎮時間尚短,只有丈許高的矮牆和一道木柵大門。仇老九早安排好了人手,悄無聲息地打開大門,然后一行人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徐盛一腳深一腳淺地跟在眾人后面,眼前就只有幢幢黑影。他有些后悔,但前有仇老九,身后還跟了兩個壯漢,自己孤身一人,就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時候,眼前泛起一片亮光,是星光映在水面上的反光。

    “過了河就是你家的園子了。”仇老九對徐盛說道,笑容頗有些猙獰。

    徐盛點了點頭,突然身子一輕,竟然被人兩邊扛起,送上了渡船。這個時候哪里來的船夫擺渡?自然也是仇老九安排下的人手。

    徐盛沒有想到自己的退路已經徹底被截斷了,等到了對岸,已經看到了遠處黝黑的園子,隱約透著星點的火光。

    “走,過去。”仇老九推了徐盛一把。

    徐盛腳下一個踉蹌,登時怒道:“你作甚!”

    “快走,了事就回去。”仇老九略略收斂了些自己的不屑,但仍舊談不上客氣。在他看來,徐盛已經是案板上的肥肉了,即便大難不死,也難免要脫一層皮。

    徐盛想起今晚的主要任務,沒有與仇老九當場糾纏,强迫自己邁步朝前走去。

    “快!這邊!”一個壓抑的聲音從園子大門口傳來。

    徐盛心中略略放松:看來仇老九並沒有故意拖時間,要一路安排這麼多人恐怕要費不少本錢。

    他快走兩步,就見大門旁的小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稍顯稚嫩的面孔,正是仇老九安排的內應。那內應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模樣,比自己矮了大半個頭。

    那“內應”低聲問道:“白烏龜呢?”浙人說的白烏龜其實是“白鵝”,也就是用來送命的人。

    “在這里。”那個半老男人努力邁步上前,看得出還是充滿了畏懼。

    少年“內應”招呼兩人進去,隨手關了門,卻將仇老九和那兩個壯漢關在了外面。

    徐盛心中一緊,連忙壓低聲音道:“外面還有人。”

    “接下去就是我的事了。”一個令徐盛聽得齒冷的聲音悠悠傳來。

    隨著這聲音響起,園子里冒出了點點火光,很快就冒出了十几支火把。火把下方,一個個手持木棒、草叉、釘耙等各色農具的少年神情肅穆,目光中踊躍著激動和熱血,就像是渴望上陣的士兵。

    徐盛一眼就看到了緩步上前的徐元佐,渾身冰涼。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10:11

第七十七章 合作
  
    新園后院的柴房里,昏暗的油燈忽明忽暗,燈光搖曳。

    火爐里插著一支火鉗,暗紅色的木炭偶爾爆出几點火星。

    或許是因為柴房里太過溫暖,徐盛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濕,躬身屈腿,滿眼驚恐地盯著門口。

    或許,也不全是因為火爐的關系。

    此時此刻,他被關在一個半人高的木籠里,看起來像是歌狗籠,不過細聞還能嗅到木頭的清香,可見是新做的。

    在這個半人高的籠子里,徐盛根本無法站直。他的雙手又被牢牢捆在籠頂的橫梁上,使得他坐也無法坐下去,只能躬身屈腿站著。

    偏偏這籠子又造得頗寬大,就是想用屁股撐在柵欄上借力都做不到。

    只是極短的功夫,徐盛就覺得腰腿酸痛,恨不得砍斷雙手也要坐下去。可恨他終究做不到壯士斷腕的決絕,只能忍受著這股煎熬,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哀嚎。

    又過了極其漫長的時間,徐盛臉上的油汗和眼淚混雜,嗓子也已經喊破了,可是始終沒有人進來。

    這種時候,哪怕徐元佐來也好啊!

    “我給銀子!你要什麼我都給!”徐盛扯著嘶啞的嗓子,低聲哭泣著。他此刻真心后悔剛才把力氣花在咒罵上,如果早點能夠大聲討饒,或許已經獲救了。

    徐元佐當然在外面聽著,與他站在一起的還有羅振權、牛大力和仇老九。這四人,一個是洗腳上岸的海賊,一個是心狠手辣的青手,一個是正學著心狠手辣的新晉青手,以及一個自稱要進學的預備童生。

    而想出這等折磨身心惡毒法子的人,是那個童生。

    ——太凶殘了。

    海賊和青手在心中暗暗不忍,若不是因為大局,說不定已經良心發現進去給徐盛一個了斷了。

    “火候差不多了吧。”徐元佐也是第一次用這種手段。若是在法治社會,他有更多的合法手段可以整治一個人,何必用這種辦法。

    “嗯,已經沒聲響了。”牛大力臉上還帶著些許的激動。

    徐元佐道:“那咱們進去商討一下吧,看看這個管事身上能榨出多少油水。”

    三人自覺地側身讓路,讓徐元佐走在最前面,看得出是真心服了他。雖然他們在外人看來都是凶神惡煞,但內心中仍舊有著對强者的敬畏。

    强者的定義可不只是大塊的肌肉。

    徐元佐清咳一聲,推門而入。

    徐盛痛苦地在狗籠里扭動,就像是魚鉤上的蚯蚓。聽到有人進來,徐盛最后的求生希望又燃了起來:“徐……小哥,元佐哥哥,爺!求你放我下來吧!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求求你……或者,或者殺了我吧!給我個痛快的吧!求求你……發發慈悲吧……”

    徐元佐站在狗籠前,微微偏了偏頭:“這樣挺好,三五天死不了。”

    徐盛登時哭了起來:“小的知錯了,小的罪大惡極,小的……小的真的只是聽從琨爺安排啊。”

    “沒事,沒事。”徐元佐漫不經心地搖了搖手,轉身招呼身后三人搬椅子坐了。他又對徐盛笑道:“買屍栽贓這等小事,兄弟我豈會放在心上。”

    徐盛眼淚鼻涕都涌了出來:“爺,您是我親爺,就饒了小的這次吧!”

    “可別,我還指望我孫子考個進士光耀門楣呢。”徐元佐輕輕笑道,轉而對身邊三人道:“不過我這人就是心軟,也不喜歡看人喪命……說起來小弟還是相信和氣生財的嘛。”

    “您說!您要什麼都行!”徐盛連忙叫道。

    徐元佐滿臉堆笑道:“你這是被逼無奈想脫身,還是真心實意要送我啊?”

    “真心!鐵鐵的真心!”徐盛哭得淚人一般,嘴里啞啞喊著。

    “唔,既然是真心,那我且問你,你在徐家几年了啊?”

    “小的賣身進徐府已經二十年了。”徐盛連忙答道。

    徐元佐點了點頭:“我聽說許多豪門奴仆,對外打著主家的旗號,魚肉鄉里。對內呢,又是偷又是盜,損公肥私,甚至有家財万貫的,可是真的?”

    徐盛連連點頭,稍一松勁手腕便劇痛無比,腰杆就像是斷了一樣。

    “你存了多少家當啊?”徐元佐笑著問道。

    “我有一處私宅,田地三百畝,還有三千兩銀子。”徐盛一把鼻涕一把淚,哭求道:“我願意全都獻給爺,只求放了我吧!”

    “這點東西……當爺是要飯的麼?”徐元佐嗤之以鼻:“不過看你誠心,倒是可以給你個座。”他朝羅振權點了點頭。羅振權起身從角落里抄起一個方凳,打開籠門倒放地上。

    顯然也是徐元佐的授意。

    徐盛開始沒明白什麼意思,但求生本能很快給了他答案。他用腳將方凳勾了過去,小心翼翼地的踩在了朝天豎起的凳腳上。雖然隨時都有摔倒的危險,總算人可以蹲下了,腰腿的酸痛大大緩解,簡直如同到了極樂世界。

    徐元佐見他臉上的滿是幸福滿足的神情,道:“你掌管著徐家的布行,每年過手的銀子何止十万金,你只得三千兩?你說我是信還是不信?”

    徐盛連忙道:“爺,小爺!這三千兩可沒多少是布行里的公款。”他怕徐元佐不信,急急解釋道:“布行上下有三十多個賬房先生,年審月計,我哪里就敢下手?這三千兩多半是替人訴訟攢下的好處,只有少半是往來客戶的饋贈。”

    徐元佐微微點頭,以徐家的名望,要干涉地方訴訟也的確只需要徐盛這個級別的下人出面。

    “三百畝田地,那里倒有些是人來投獻主家,被我瞞下的。”徐盛老實交代道。

    “三百畝,每年收益如何?”

    “不少……”徐盛剛舒緩過來,又有些后悔自己剛才吐得太多。

    徐元佐嘿嘿一笑,上前開了籠門,朝里伸腿一踹,踢在凳腳上。方凳朝外一歪,徐盛當即摔了下來,手腕處的痛楚讓他嘶聲叫了起來,雙腿蹬地,連忙站了起來,又回到了剛才那個姿勢。

    徐元佐也不理會他的求饒,轉身對仇老九道:“九爺,人在這里,你們可有法子把他家產都弄過來?”

    “這個容易,寫些欠條就是了。”仇老九對此輕車熟路,答得飛快。

    “嗯,那這事就交給九爺了。”徐元佐道:“三百畝地,你們一人一百畝,三千兩銀子做成四份,每人七百五十兩。我的那份先存在安爺的銀鋪上。”

    仇老九臉上有些玩味。

    牛大力道:“既然大家都有份,怎能吞了你的田地?”他搖手道:“這不合道理。”

    “我從他身上還要些別的好處,恐怕對你們沒什麼好處,所以田地就不分了。”徐元佐轉頭對徐盛道:“我想要些布。”

    “可以可以。”徐盛從極樂跌入地獄,腦袋一下子就靈清了。他連忙叫道:“我照最低價給你。要多少都可以。”

    徐元佐微笑著點了點頭:“不過這事不著急,反正要到明年二月才出貨。在此之前嘛,就請徐管事先在園子里住几天。”

    徐盛一臉哭相,道:“我若是不回去,琨二爺那邊肯定是要起疑心的。”

    徐元佐從袖中取出一張寫好字的紙,展開讀了一遍,內容正是徐盛供人自己,栽贓陷害徐元佐的內容。按照大明律,等同殺人,栽贓陷害則與所害之罪同罰,如此一來徐盛等于兩起命案在身,秋后處斬可謂綽綽有余。

    “若是沒問題就按個手印,簽字畫押吧。”徐元佐將供紙扔進籠子里。

    徐盛只掃了一眼,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昏迷過去。他分明看到,這供狀下面密密麻麻的有十几個人的簽字、指印,都是人證。

    “至于琨二爺那邊,不急,過兩天我會親自去的。”徐元佐柔聲安撫徐盛道。

    徐盛只覺得冰冷入骨,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豬油蒙了心,去惹這麼個魔頭!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10:23

第七十八章 謀主

    徐元佐很喜歡大明的掌櫃負責制。

    東家雖然是所有權人,但是掌櫃在經營方面的權限極大,甚至遠超后世。因為后世還有《公司法》對企業高管進行限制,現在卻純粹是依靠個人信任。

    在徐家的柴房里,徐元佐順利地拿到了的隆慶三年布行的銷售合同。非但量大,而且價格極優。光是這份合同契書,轉手就是白花花的銀子。為了保證這份並不公平的合同有足夠的履行能力,徐盛還給徐元佐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表示很滿足徐元佐給的回扣。

    如果徐盛重獲自由之后想反悔抵賴,甚至告官,那麼這封信也會讓人對他的行徑表示不恥。更何況信里詳細說明,徐盛在外欠了數千兩的賭債,急需銀兩還債,所以威逼利誘徐元佐做出這等中飽私囊的齷齪事。

    加上仇老九和牛大力手中的大把欠條,足以形成一條令人深信不疑的證據鏈了。

    在狗籠的折磨之下,只是一個晚上時間,徐盛就簽下了不知凡几的各種文書。

    徐元佐第一次感覺到精通大明律的好處,心中琢磨著是否應該花錢雇個松江府有名的訟師。日后自己地位上去了,終究不能操刀各種文書。更何況一個成熟的訟師,與衙門里的各房胥吏也都熟悉,辦事牢靠,比后世的律師作用更大。

    據徐盛交代,這回他之所以有把握讓徐元佐倒霉,非但是信任了仇老九,也是因為早已經將華亭縣的胥吏打點妥當。

    胥吏這個階層是真正做事的階層。如果說官員掌握著實体權力,那麼胥吏所掌握的則是程序權力。在官員强勢的時候,完全可以忽略程序上的問題,推行自己的治政理念,但絕大部分的情況下,官員都無法衝破程序的桎梏。

    尤其是許多北籍官員被分配到了福建、兩廣等地為官,別說治政理念,就連日常生活都成問題。自宋以來,被胥吏明刀暗箭打趴下的知縣不知凡几。

    有道是流水的官員鐵打的胥吏。

    這些地方公務員不管有沒有編制,都是家族世襲,父子兄弟因襲不絕。許多關鍵程序都掌握在他們手里,換人就有可能導致整個官僚系統的癱瘓。更有些胥吏掌握了真正的統計數據,稅收雜役都是他說了算。離開他們,官員最重要的考成部分就無法完成。

    這就難怪許多士大夫痛批:天下權柄盡操之于胥吏之手。

    從投資的角度而言,投資胥吏要比投資官員收益大得多。不過另一方面,投資胥吏的成本更高,風險更大。

    官員即便再沒有節操,還要名聲——否則會被人不恥,導致無法在官場上混下去。

    胥吏則什麼都不在乎。見利忘義,貪得無厭,這才是他們的寫照。

    徐元佐知道自己必然要跟胥吏打交道的,不過卻沒想過會這麼快。更沒想到開局有些不利,直接就跟刑房的人對上了。

    在他原本的設計之中,借著“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如同藤纏樹一般,將徐氏在松江的資源借用過來,利益均沾,這才是最優選擇。可惜徐盛那個笨蛋竟然將徐家的家丑宣揚出去。如今人家知道徐家兄弟不和,難免多要點好處。

    昨晚的參與者都以為捉了個賊,並不知道徐盛的身份,興奮了許久。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園子里方才徹底安靜下來。徐元佐本想回屋睡一會儿,但是架不住身体太年輕,竟然毫無疲倦的感覺,冷水洗了臉,索性就不睡了。

    他看了一些市場調查報告,又忍不住開始考慮該走什麼門路去聯絡本縣胥吏。

    徐璠的身份太高,肯定是不能做這種事的。

    徐誠則是太久沒有在松江,恐怕人脈早就斷光了。

    陸夫子倒是個生員,但是他平日並不包攬訴訟,只在義學里課几個蒙童,想來這方面也是沒路子的。

    安六爺肯定是有路子的,但通過他去結交胥吏,首先就給自己染了一層黑。這是一柄雙刃劍,最好不用。而且無論哪個時代,黑社會終究還是少接觸為妙。傳說中的“義氣”對他們而言根本不存在,只看這回仇老九賣徐盛賣得這麼干脆就知道了。

    “經理,有個仲嘉先生到訪。”羅振權睡眼惺忪推門進來,邊說邊端起書案上的濃茶灌了几口,方顯得精神了許多。

    徐元佐甚至還不知道仲嘉先生的確實身份,站起身道:“請他去東會客室……算了,我親自去迎他。”

    仲嘉先生應該是徐璠身邊的人,頗有謀主氣息。若非如此,他今日而來就顯得有些可疑了。

    “我這一路過來,聽說園子里昨晚鬧賊了?”仲嘉先生與徐元佐倒是不見外,也不寒暄便直接問道,像是對自己的晚輩。

    徐元佐有自知之明,行了弟子禮:“先生無需多慮,已經解決妥當了。”

    仲嘉與徐元佐一邊往里走,一邊道:“報官了麼?”

    徐元佐知道仲嘉的確只是道聽途說,不明就里,方才安心道:“不敢報官。賊並沒有偷去什麼,若是引來胥吏可就難說得很了。”

    時值冬月,仲嘉手中卻仍舊折扇一柄,並不離手。他笑道:“你年紀輕輕,顧慮倒是不少。不過你這謹慎倒有必要,有道是‘官如虎,吏如貓,具体而微舐人膏’。鄭令與大公子友善,不會害你,但華亭縣里那些胥吏卻是難說得很。”

    徐元佐輕輕撓頭:“就是這麼說的,先生可有教我?”

    仲嘉垂頭走了兩步,昂首道:“這事我可以幫你尋一個人,有他出手,縣衙里的事多半也就通暢了。”

    徐元佐精神一振:“先生受累。不知是何人?該備何等禮數?”

    “此人姓李名文明,字華梅,是縣尊文主。雖然也是個外來戶,但是人情練達,縣衙上下都是交口稱贊。你有事找他,他自然知道哪些是交給縣尊的,哪些是交給下面胥吏的。”仲嘉先生緩緩道:“至于禮數嘛,你得自己與他詳談,看事情難易而定吧。”

    “多謝仲嘉先生指點迷津!”徐元佐連忙躬身道謝。

    “無妨。”仲嘉先生對于自己只言片語就解決了徐元佐的難題,感到十分有成就感。他打開折扇,在冷風中扑棱一下,旋即掩在胸前,道:“今日此來,是與你交流學問的。”

    徐元佐差點嚇了一跳:“小子何德何能,怎敢與先生交流學問。”

    “教學相長嘛。”仲嘉對徐元佐的反應也頗為滿意,說是“教學相長”,自然以“教”的身份開頭了:“最近都在讀什麼書?”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10:36

第七十九章 人微言重
  
    人一旦有了工作,再要學習就會缺乏動力。這或多或少是因為把學習作為一種敲門磚,而非真正的興趣愛好。

    徐元佐每天工作之余都會背書,因為他很清楚功名意味著社會階層。但即便是仗著何心隱傳授的秘技,或是自己的金手指,每天四個小時的學習時間對于科舉考試而言還是太過短少了。

    仲嘉先生姓陳,單名一個實字。從這個普通的名字里,正可以看出他在仕途上沒有大的出息。依照他的年紀,如果有望在万歷年中個進士,那麼無論如何都會在天啟朝留下名號的。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陳實的學問文章差勁,否則他也不會被徐階、徐璠父子所看重。

    “有道是下場莫論文章,全看天意啊。”陳實探了徐元佐的底,知道今天不可能有什麼“教學相長”的機會。即便偃苗助長,也得苗先露頭,徐元佐才算是剛播了種,連萌芽都沒有呢。

    “先生何以如此消極。”徐元佐笑道:“來年春闈,先生定當榜上有名。”

    陳實敲了敲折扇:“你不用這般安慰我。我十六歲食廩,十七中式,如今年近不惑,仍舊不得個進士,可見天意。”他苦笑自嘲道:“真沒想到,前面兩道鐵門關闖了過去,最后卻是功虧一簣。”

    陳實是松江府本地人,十六歲食廩則意味著他小小年紀就已經從三千人中殺出一條血路。這個進度略遜于張居正,但絕對也算是少年有成。至于十七歲成為舉人,已經算是碾壓全省了。

    從科考錄取率而言,南直十八州府數万生員只取一百三十五個舉人,兩京十三省要取三百進士,絕對數字就要好看許多。更何況考舉人是跟同樣享有優質教育資源的同鄉競技,而考進士則有大把邊遠舉人可以欺凌。所以對于南直、浙江等地的舉人而言,連捷高中是常見事。

    像陳實這樣早早中了舉人,卻不能中進士的人,實在不多。

    又因為早早就成了舉人,自然不同于那些老舉人那樣撿了寶似的心態,府縣的教官是死活不願意去做的。就算是云南、貴州等地的知縣,也完全看不入眼,一門心思要考進士,以至于蹉跎至今。

    陳實吐了胸中抑郁,又覺得有些失言,道:“若是沒有文章,光是天意也沒用的。”他記得閣老讓他來這儿,乃是為了給徐元佐指點功名之路,道:“你若是有心科場,就不該心存旁騖。要用心將書讀透、背熟,然后才有下筆的資糧。”

    徐元佐苦笑,道:“如今俗務上只開了個頭,待形成了規制,便輕松些了。”

    陳實微微搖頭:“我知道你怎麼想的。你定是覺得,既然縣尊已經對你青眼有加,縣試這關肯定是能過的。可你該知道,他既然是看了徐公子的面子,就不能低低地取你。但名次若是取高了,你在府試時露怯,他又不能向上官交代。這麻煩雖是他的,卻是落在你身上啊。”

    徐元佐微微皺眉,頗有些被打擊的感覺,但又不能否認陳實所言的確是事實。

    唉,果然人如其名,太過誠實還讓人怎麼愉快地聊天啊!

    徐元佐道:“先生所言句句在理。只是我本草芥之民,是如何入得縣尊之眼呢?”這不算問題,是人都知道:“因為有大公子抬舉啊。”

    他又設問道:“大公子為何抬舉我呢?是因為看中了我的經營之才,願意出力推我一把,不使我為布衣拘泥。我若是放下了此間工作,專心讀書,那與尋常蒙童又有何區別?換言之,我于大公子又有何價值可言?”

    陳實沒想到徐元佐竟然會說出這麼富含哲理的話來,為之一滯。

    “科舉之設,能令寒門出貴子,于我這等寒門子弟自然是最好不過的了。”徐元佐繼續道:“我豈會不想好好讀書,改換門庭,光宗耀祖?只是我既然借了徐氏的勢,就得明白自己的根本所在。若是失了根本,誰還會借勢給我?別說縣尊青目,就是先生恐怕也不會與我多言。”

    陳實用折扇輕輕敲打手心:“你對這世態倒是洞明,小小年紀,殊為不易!”

    “小子也就是胡言亂語,不怕先生笑話罷了。”徐元佐笑道。

    陳實搖了搖頭:“你這是自知之明。”他說罷,微微嘆聲:“我現在知道,閣老和夫山公為何都對你如此看重了。你若是能夠在功名上出頭,未來成就未必不會低于張江陵。”

    “先生這話說得,令人尷尬了。”徐元佐自嘲道。

    陳實卻不以為然,道:“你以為張江陵貴為閣輔,而你卑微如草,所以不能比擬麼?”他頓了頓,抬高了一線:“你錯了!張江陵有今日,全在閣老。而你如今也在閣老目中,除了身份有差,你與他其實並無高低。”

    ——這是聖人之下皆為螻蟻的意思麼。

    徐元佐輕輕摸了摸唇上的硬毛,笑道:“張閣老可是少年神童,我跟他沒法比。”

    陳實打開扇子,輕輕一扇,道:“他是神童,你也不差,只是沒神在一處罷了。”

    就徐元佐所表露出來的見識,哪里像是十五歲的少年?若說是世家子弟,自幼耳濡目染受父兄教誨,十五歲到這程度倒也不是不可能。偏偏他又是個市井小販的儿子,家世清晰——祖上四代沒有一個讀書當官的。

    這就是“神”了。

    陳實又道:“待閣老起復之日,你即便布衣之身,也能有所作為了。”

    徐元佐望向陳實,微微一笑:“先生還望閣老復相?”

    “閣老老當益壯,為何不能復相?”陳實問道。

    徐元佐心中微微一嘆:陳實無論是見解還是看人,都頗有可觀。尤其是與人交談,不因為對方的身份尊卑而有差別,一直不疾不徐,對鄭岳那樣的進士如此,對自己這個蒙童也是如此。

    可惜,終究是私心遮蔽了理智。

    “閣老復相,只是先生心中之願。”徐元佐道:“其實先生也知道,皇帝和內閣諸公,尤其是張江陵,都不會讓閣老回去。閣老也不會回去。”

    陳實露出一副計謀得售的模樣,卻夾了一分苦笑:“你這神童,可不是又在賣弄神通了!”

    “呵呵,”徐元佐道,“無論是報閣老知遇之恩,還是眼下存身之道,我都得依附徐家這棵大樹。先生有雄心壯志,又是功名傍身,何不出去闖蕩一番?”

    “一個舉子,上哪里闖蕩?”陳實疑惑道。

    “中書舍人如何?”徐元佐問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10:50

第八十章 換個爹可好?
  
    “中書舍人。⊥”陳實掩飾不住自己臉上的笑意:“他竟然跟我說:中書舍人如何?呵呵呵,就像是說喝杯茶吃碗飯一般輕松,著實嚇了我一跳。”

    陳實此刻坐在徐閣老的書房里,對面就是曾經叱吒風云執掌國是的徐階。徐璠坐在下首,但是父親在場,讓他不敢表露出太大的情緒。

    不同于夏圩新園的會議室兼會客室那般豪華。這里無論是黃花梨家具還是牆上的字畫,都透露出濃郁的學术氣氛。華夏自古以來學而優則仕的傳統,基本做到了官員與學者的融合。越是富貴人家,越是需要與之匹配的學术地位,否則就會被視作土豪暴發戶。

    徐階燕居時喜穿道袍,神情淡薄,宛如道德高士。此刻斜靠在羅漢榻上,並無一絲松垮的感覺,只有飄逸不拘。明明同樣的動作,而讓人有不同的感觀,這就是氣質的妙用。他聽了陳實的回稟,臉上仍舊不動聲色,卻道:“邵芳要來見我。”

    陳實疑惑道:“此人在南直也有些名望,將欲見公,所為何事?”

    “我昨日命人去傳了徐元佐來,等他到了正好一起說。”徐階道。

    陳實心中卻有些忐忑。他本以為徐階對徐元佐只是一時興趣,有心栽培,就像是一個家財万貫的富豪見某位窮親戚可憐,隨手賞個十几二十兩銀子。能說這富豪真與那窮親戚感情深厚麼?

    即便徐元佐是個神童,但只要沒有中進士,神童也別想神起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徐閣老竟然會想到讓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參與正事了?

    陳實現在是真的后悔剛才說話太過孟浪輕佻。

    可以說,徐階有多麼看重徐元佐,他陳實在閣老心中就要扣去多少份量。

    徐元佐進門的時候,只覺得當今的交通條件實在太令人痛苦了。

    后世二三十分鐘的路程,在現在竟然要走兩個小時。這還是在大明的經濟發達地區,還是修繕良好的官道。他真的很難想象此時的西北鄉村會是怎樣的路況。

    說起來他並非第一次走這條路,會有如此激蕩的心情主要是因為閣老召見。

    徐階可是真正的國家領導人啊!是有資格用“當國”兩字來形容的大人物。

    徐元佐趕到的時候,徐階書房里的小會已經開始了。此間管家徐慶滿臉帶笑,將他帶到書房門口,進去通報。只是腳跟打轉,徐慶就出來道:“元佐,老爺要你快些進去。”

    徐元佐微微頜首表示謝意,一整身形,往里走去。

    徐階看到徐元佐進來,眼神一晃,敏銳地發現了徐元佐的不同。

    上次相見,徐元佐是個外表蠢笨,暗藏內秀的異人。如今再看,這內秀已經透了出來,身上肥肉不見,只是越發緊致結實。

    古人以相由心生為圭臬,看人先看神,再看骨肉,由此判斷一個人的前途和人品。從戰國時候崇尚雙眸方肋的異相,到魏晉時候的人物評點,乃至曾國藩**裸寫下《冰鑒》,華夏就是個看臉的地方。

    見徐元佐能在短短月余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徐階倒比任何人都激動一些。

    徐元佐只是認為自己鍛煉身体頗有成效。其他人則以為他年紀大了,身形長開了,自然會顯得瘦一些。只有徐階相信,徐元佐這條雛龍,正是因為與徐家相得,所以才能如龍入海,一展真顏!

    寒門出一貴子,總是以“猶龍”來形容,並深以為傲。

    世家則因為貴子夠多,所以更希望自己的家族如同一片大海,有群龍遨游。

    當然,閣老的激動卻不是誰都能看出來的。尤其徐階這樣打入敵人內部,煎熬十數載的高人,皮里春秋神功早已臻入化境。

    “元佐,你可聽說過邵芳此人?”徐階一邊命徐元佐坐了,一邊開門見山問道。

    徐元佐見徐璠、陳實都是散坐,自己卻不敢放松,頗有坐相,方道:“曾聽人呼他丹陽大俠,卻不知此人根底。”

    “此人是丹陽豪富,往來權宦之間,頗有牽絲拉線之能。”徐階淡淡道:“既然江湖有俠名,想來也是個遍施小惠之徒。”

    徐元佐心中暗道:邵芳的確是個政治掮客,看來已經立項投資了。

    “他想在近期拜會老夫,元佐以為呢?”徐階緩緩道。

    徐元佐當然知道徐階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見,更多的是一種對晚輩的指點,道:“他若是只能拿出數万金去京中奔走,為閣老復相。那麼見了也沒甚麼意思。”

    徐階面無表情,似乎是等他繼續說下去。

    “不過閣老若是見也不肯見他,恐怕他會立刻調轉車頭,去為高新鄭疏通。”徐元佐頓了頓:“高新鄭那人經不住大義的誘惑,多半是會肯跟他合作的。”

    “閣中諸佬會如何?”徐階又問道。

    徐元佐剛要說,話到嘴邊卻是變了一變:“小子身處江湖之遠,哪里知道廟堂之上的事,又如何能夠點評宰相。”

    “你剛才說高新鄭倒是很順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科道老手呢。”徐階口吻不重,這內容卻是沉甸甸地如同一座大山。也虧得徐元佐機靈,沒懸崖勒馬,否則就不是口頭教訓了。

    “小子道聽途說拿來賣弄,實在是大錯!請閣老責罰。”徐元佐連忙起身謝罪,腰都弓成了個蝦米。

    徐階嘴角隱隱上揚,道:“你這小子倒是會討便宜。”只要他肯“責罰”,那就是真的將徐元佐當做了孫輩自家人看待。這種以退為進的手法,對付別人或許還有成功的機會,用在人精徐華亭面前,就有些逗樂子的感覺了。

    “老夫看你是塊璞玉,就是欠人琢磨。”徐階輕輕撫須:“你家本與我家同宗,莫若就認了魯卿做父親,常受教誨。”

    徐元佐沒想到天下砸下來這麼大一塊餡餅,登時蒙了。

    華夏重文統而輕血統,繼子、養子所享受的待遇基本與血親之子相當。不同于后世的“干爹”,明人認爹那可是來真的,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服喪舉哀,都跟親儿子一樣。

    而且現在這個世道,認爹也很普遍。簡單分類有兩種,其一是宗族血親為了承祧香火而過繼子嗣。其二是認了能得好處,譬如認陸夫子當爹就可以免雜役;又譬如《紅樓夢》中賈芸認賈寶玉當爹,抬高了自己的身份。

    徐璠的儿子徐元春已經是生員了,眼看著孫子都要出來了。所以徐階讓徐元佐來給徐璠當儿子,純粹是一門福利。就算得不到徐璠的家產,徐家的無形資產也是非比尋常的。

    見徐元佐悶在那邊,徐階倒是放心了:此子雖然重利,但胸中自有分寸,還不至于忘恩負義。

    “閣老與大公子待我恩重如山,不知如何方能報答一二。”徐元佐緩緩道:“只是過繼認父這事,還得家里大人做主。”

    徐階呵呵一笑:“這個自然是要跟你家大人說的。”

    徐元佐垂頭下去,暗道:連我是不是獨子都不問,看來是已經調查過了。咦,我現在的表現就算要嘉獎,給點銀子也就夠了。若是能夠聯宗續譜就算是天大獎勵了,為何一下子就要收我做儿子呢?這是不是給得太過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11:02

第八十一章 義父
   
    徐元佐從徐家大宅出來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張居正。n∈

    現實雖然很骨感,人家是宰執天下的閣輔大佬,自己只是個掌管小產業的私企經理,但就如陳實說,他與張居正有個極大的相同點——抱了徐階的大腿。

    徐階對張居正的栽培可以說是不遺余力,比之親生儿子還有過之。非但為張居正規划好了一條清流之路,從進士到閣輔步步穩扎穩打,即便自己再困難的時候也首先想到的是保全張居正。

    在嘉靖皇帝大行的時候,徐階可以不通知內閣,卻也要拉上張居正一起起草遺詔,送了一份極重的政治禮物給將當時還沒有入閣的弟子。

    不說是大明,即便放眼整個華夏歷史,如此師徒恐怕只有演義里的諸葛亮對姜維可以媲美。

    ——現在徐階顯然是想提攜我。

    徐元佐邊走邊想。

    因為徐階已經不可能去當考官,自己也不可能應考,所以大明人文生態圈中最牢靠的師徒關系不可能發生在兩人之間。好在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所以讓徐璠收了徐元佐當儿子,首先是宗內輩分沒問題,其次也能保證徐元佐對徐家的忠誠度——誰會反對自己的父親呢。

    然而徐元佐忍不住想:徐階可以說是最懂得雙贏之道的人了。人人都看到了他對張居正無微不至的照顧,卻很少有人注意到張居正也徹底繼承了他的政治理念,一步步沿著他的道路走下去。或許是兩人志同道合,也或許張居正自己都沒有注意到。

    許多人都為徐階不值,覺得他一代心學傳人收了個酷吏……他們卻忽略了徐階政治生物的本質,至于學术只是旁支。

    徐元佐站在一塊山石前,那是一塊有些年代的太湖石,嶙峋而慘白。

    徐元佐成功地表現出了自己在經營方面的能力和天賦,這可並非穿越者的金手指。換言之,絕非每個穿越者站在徐元佐位置上都能做得更好。拉起一個以街坊為主体的年輕團隊,分配任務,激勵先進,牢牢掌控在手掌之中。這看著簡單,卻也不是雕蟲小技。

    徐階肯定看不上那些銀子,但是對于人才的發掘和認識,他想必格外敏感。

    其次才是徐元佐不拘一格的思路,就像是這塊太湖石:詭譎恣意,曲折通透。

    徐元佐當日抓住了機會,在學术上向徐階投誠。雖然他的思考深度遠不如徐階和何心隱,被那兩個老人精剝得一絲不掛,但是站隊卻很鮮明——我死活要跟著徐老先生大人!

    誰讓他做過首輔呢。

    ——那麼我能為徐階做什麼呢?

    徐元佐想了想。在這個社會中,如果自己沒有讀書中進士然后去混官場,那麼最大最好的前途就是買個監生的資格,然后安心做生意。從給徐家打工,到開展自己事業,以合伙人的身份與徐家一同發展,甚至帶著徐家發展。

    這點徐階肯定也能想到,而且沒人會相信一個草根少年莫名其妙地會跟豪門勢家過不去。

    背叛是需要有價碼的,誰還能給出比徐家更大的價碼?一筆可寫不出兩個徐字啊!

    當了徐璠的儿子之后,徐家的實体產業肯定還是輪不上他。

    關鍵是架不住無形資產高啊!

    給閣老當孫子,那是多大的機緣?想想曾經自己也算是青年有為,見個省部級就得點頭哈腰,賠盡笑臉,那時候如果七大常委中的某一位肯認他當孫子……

    咳咳,徐元佐那麼有節操是肯定不會答應的!但是設想一下,會有多少青年才俊一邊流著口水,一邊忙不迭地點頭?

    老實說,徐元佐就像是看到了一盤精美可口的甜點,充滿了誘惑。雖然明知道熱量高,但總有個聲音在他腦中說:吃了再說,吃飽了才有力氣減肥嘛!

    “此石在太湖之濱,不過是水淹泥掩,為魚洞蟹府。一旦移入庭中,洗刷干淨,便別有一番意味了。”徐璠緩步出來,見徐元佐正看著石頭陷入沉思,出聲說石,也是說事。

    徐元佐連忙上前見禮,道:“大人所言極是。”

    徐璠一樂:“你這就改口了?”

    “口可以先改,只是心一時改不過來。”徐元佐坦誠道:“我這人腦子不好使,認准的事輕易改不過來。尤其是突然換個父母大人,這事……”

    這事已經發生過一次了,想想也挺無奈的。雖然對徐賀那位新父親很不滿意,但是老天爺再要給個機會換成徐璠,徐元佐卻還是有些抵觸——他心中仍舊掛念著另一個世界的正版父母。

    或許在某些人看來是念頭不通透,但終究是几十年的血親之情,怎麼可能個把月就淡薄呢?

    “元佐的孝心可嘉可喜。”徐璠不動聲色。

    “小子仰慕大人風采久矣。”徐元佐嘴上已經喊了“大人”,卻道:“我只擔心弟弟太幼……能否先認做義父?等弟弟沒了夭折之慮,孩儿自然也就沒了顧慮。而大人已然有了大兄,也不急于一個螟蛉之子吧。”

    按照傳統禮法,儿子轉來轉去毫無問題。但一般有了親儿子,就不需要外人的儿子了。同時,如果人家只有一個儿子,自然首先得承祧自己一房的香火,就不能過繼給別人當儿子了。否則過繼子嗣的吉事,就成了斷人香火的凶案了。

    徐元佐既不舍得這個給閣老當孫子的機會,也不想在沒看清楚的情況下就稀里糊涂把甜點吃了,故而以弟弟年幼為借口,求認義父。

    就如張無忌之于謝遜。

    在這個時代,十一二歲的孩子很容易夭折。徐璠也曾打聽得了徐賀此人名聲不佳,徐元佐與父親的關系也不怎麼親密,所以並不覺得徐元佐在找借口。他點了點頭,面帶微笑道:“你這顧慮是應有的。說實話,你若是當即一頭磕下來叫我父親,我也會有些不自在啊,呵呵。”

    徐元佐臉上賠笑,心中滴汗道:差點忘了徐階還是挖坑大宗師,幸好沒有急急忙忙往里跳。

    “義父在上,請受孩儿大禮參拜!”徐元佐當即跪倒在地,磕頭認了義父。

    徐璠站著受了禮,笑容道:“這事也得行禮如儀,周告鄉鄰才是。對了,大父在編纂徐氏宗譜,泗涇那邊若是有譜系,便一並拿來。正好我也見見同族兄弟。”

    徐階致仕之后著實清閑了一段時間,但是退休綜合症是古今一致的。前一天還手操權柄,后一天就無所事事,哪里受得了?于是徐階給自己找了個樂子:修譜。

    徐氏不是豪門望族,祖宗只能追到四代,真正騰達的也只是徐階一人,所以工作量並不大。徐階無須,也不願攀附大族,反而更喜歡徐元佐這樣的親戚——這才能在族譜中保證自己的主角地位。

    徐元佐對此比拜了徐璠為義父還要高興些。

    無他,沒毒副作用啊!

    “孩儿這就安排回朱里一趟,正好告知拜了義父的事。”徐元佐道:“想來父母也是極歡喜的。”

    徐璠一樂:“行禮之事也交給你操辦了,回頭我叫賬房支你銀子。”

    徐元佐喜笑顏開,這才是人間好事皆歸我!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11:22

第八十二章 徳不稱位
  
    徐璠在稟報徐階之后,能夠感覺得出徐階並不高興。¥f

    徐階靠在椅背上,慈憫地看著自己的長子。三個儿子對他來說是手心手背的關系,徐璠是手心,徐琨和徐瑛是手背。雖然都是肉,但手背終究比不上手心肉厚。更何況徐璠的母親……徐階並不知道“愛情”,但很清楚自己對她的情牽夢縈和愧疚。

    “儿子和義子,哪一個好些?”徐階輕聲問道。

    徐璠有些局促,微微扭動身子:“都差不多吧,他才十五歲……”

    徐階嘆了口氣,心中暗道:差得實在太多了。儿子如果不孝,是可以送官究辦的。義子不孝,只是受到輿論譴責,而且還會有人說風涼話。

    “太倉王家的女儿本是孫婦上選啊。”徐階道。

    “王元美的女儿?”徐璠一愣。

    元美是王世貞的字,此人在后世被譽為文壇領袖,宗師一樣的人物。如今也是文名鼎盛,雖然官位不顯——只是浙江左參政而已。

    好吧,副省長已經可以算是疆臣大吏了,但在徐璠看來就是“不顯”。

    徐階點了點頭:“我聽聞王元美有個女儿十四歲,正好配與元佐。不過……現在卻不能提了。”

    徐璠的儿子——哪怕只是法理上的儿子,迎娶王副省長的女儿也算是門當戶對。若是義子那就說不過去了,貿然提出只會被視作存心侮辱人家。

    徐璠沒想到父親是出于這樣的考慮:“父親,若是要想與王氏聯姻,元春不行麼?”他的獨子徐元春只比徐元佐大了兩歲,從年齡上更適合娶王家女。

    “不過王元美此人……固有文名才氣,卻太傲了些。”徐璠不喜歡王世貞,甚至超過了嚴世藩。

    從家世而言,王世貞家可是譜系嚴明。

    始祖是西漢名臣王吉王子陽,居官清廉,又通五經。其后代累世為官,在漢晉為門閥士族。又有先祖王導字茂敬,是開創東晉的重臣。到了隋唐五代,子嗣多有刺史、主薄、節度之官,是四姓之族。宋代不重門第,取士以科舉正途,王家王縉為司諫,又是江卿世家。

    蒙元之時,王縉六世孫王夢聲(號古川)被强征為昆山州學正,任職四十余年,遂為昆山人。設立太倉州之后,遷為太倉人。王夢聲長子王賡。王賡子王方澤。王方澤子王琬。王琬子王琳。

    王琳便是王世貞高祖。

    王琳子輅,字尚殷,妻張氏,生有其中王僑、王佳、王偡、王倬。

    王僑是王世貞的伯祖,成化十一年乙未科進士,官至工部郎中。

    祖父王倬是成化十四年戊戌科進士,歷任山陰、余干、蘭溪知縣,由縣令歷遷御史,貴州、瓊崖兵備副使,廣西按察使,廣東右布政使、四川左布政使,以治軍實功,被命為右副都御史,巡撫順天,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

    父親王忬是嘉靖二十年進士,因“庚戌之變”指揮得當,立下奇功,連升五級超擢為右僉都御史出撫山東。后巡視浙閩,進右副都御史,任用俞大猷、湯克寬、盧鏜等,率軍于普陀山大破倭寇,殺、俘數千,溺亡無數。后巡撫大同,加兵部右侍郎、薊遼總督,斬虜八百。因與嚴嵩恩怨下獄,在嘉靖三十九年被殺。

    王世貞自己已經是一省參政就不用說了,弟弟王世懋是嘉靖三十八年已未科進士,現在是南京禮部員外郎。王世貞還有個女婿華叔陽,今年剛中進士,也分在禮部。

    面對這樣的家族,徐璠還是很有些心理壓力的。

    自漢到宋的高門姑且不說,只是最近几代人所積累下來的朝中聲望和士林人脈,就是一個巨大富礦。

    “父親為王忬平反,王世貞非但不感恩,反倒在胡宗憲的事上對父親略有薄詞。”徐璠言辭間尚是介懷。

    徐階倒是不介意,他早已不是介意他人情感的人了。他道:“姻親本為藩籬,王家是江南豪族,本是極好的門第啊。”

    徐璠道:“那等元春……”

    徐階搖了搖頭,打斷了儿子的話頭:“元春我已經想好了,同郡張氏女,溫婉淑良,可為良配。”

    徐璠一時不能反應過來:這個同郡張氏是哪個張氏?

    這反差也太大了點吧!

    徐元春才是您親孫子吧!

    徐階見儿子略有所失,方才道:“德不稱位。元春不過是小九卿之姿,沒必要攀附王家。”

    徐璠口唇翕動,很想問一句“徐元佐又是何等格局”,卻終究沒有問出口。

    ……

    徐元佐並不知道徐階非但要給他“首輔之孫”的光環,還想安排他成為王世貞的女婿。

    不過,這種無知只是暫時的。

    徐璠固然不是個大嘴巴之人,但他終究是人。

    人就有傾訴的需要,尤其是碰上這麼堵心的事。不可否認他對徐元佐喜愛之心遠超他人,甚至真的當成儿子看待。然而他與夫人季氏的感情也是極深,季氏逝后,所有的愛都灌注在了兩人的愛情結晶——徐元春身上。

    徐階認為徐元春娶王氏女就是“德不稱位”,而徐元佐卻可以……須知,某些人可以坦然承認自己不如別人,但很難接受自己的儿子不如別人儿子。

    所以當這些話傳到徐元佐耳朵里的時候,徐元佐著實嚇了一大跳。

    他莫名聯想到了張居正的結局。

    他不否認張江陵的能力和天才,但是這樣的人物為何最后落到了削籍清算、抄家破門、儿子上吊、家人餓死、言及鞭屍的地步?

    引用徐階引用荀子的話,答案就是:德不稱位。

    荀子原話是:夫德不稱位,能不稱官,賞不當功,罰不當罪,不祥莫大焉。

    翻譯過來就是說:在自己不應該在的位置上,沒比這更倒霉的了。

    徐元佐突然有些不寒而栗:天下人都以為張居正蒸蒸日上,風光無限的時候,恐怕徐階早就看到了他的“不祥”。

    但那又如何呢?

    對于徐階而言,他的政治理念已經傳遞下去,而且勢必會繼續傳遞下去。他的政治影響會隨著張居正的當權秉政而繼續擴大,而光芒卻會被張居正掩蓋,不為人所矚目。

    至于張居正的不祥,對他可有分毫損害?

    同理,徐元佐或許會借著徐階的指引走向人生的巔峰,但最終的結果嘛……是福是禍就很難說了。

    徐閣老還真是利人利己雙贏典范呢!

    徐元佐輕輕摸了摸自己嘴唇上的硬毛,突然對身旁的羅振權道:“老羅,聽說了麼,現如今有種新圈套。”

    羅振權正費力地與案上的書本斗爭,好不容易結識的几個字偏偏又跟他鬧生分。他抬頭望向徐元佐,興趣缺缺:“什麼圈套?”

    “就是有個容貌、家世都極好的美女,非要和你成親,嫁妝一般都是高車俊美,田土豪宅。結婚后,她又從娘家要來許多家資,對你言聽計從,讓你要啥有啥,整日里除了吃喝玩樂就無所事事……”

    “啊?”羅振權一臉茫然,“她圖甚麼?”

    “關鍵不是她圖什麼,關鍵是你就此失去了雄心壯志,成了個頹廢的無用之人啊!”徐元佐道。

    羅振權一拍書案:“我如今洗心革面努力上進,不就是為了過上這樣的日子麼?”

    兩人的對話引起了外間少年們的注意。他們沒想到一本正經的徐經理會在上班時間聊閑天,紛紛豎起了耳朵,只是不敢表現出來。

    徐元佐又道:“若是她等你年老之后,一腳把你踢開了呢?”

    “那也是日后的事。更何況,我自己就沒點積蓄麼?”羅振權不以為然。

    徐元佐默然。

    徐階給出的蜜棗放在任何一個人面前都不會被拒絕。

    即便自己冒充相士,將未來的事告知張居正,張居正難道會當相信麼?難道不會自信滿滿地說:我必不會落入這等田地!

    “唉,我還是有些害怕的。”徐元佐半真半假道。

    “呵呵。”羅振權吐出兩字,頗為不屑。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11:35

第八十三章 控制
   
    徳不稱位是智慧的警示,現實中卻是庸俗愚魯之人占了絕大多數。△他們被**驅使著步步前行,追求財富地位帶來的快感。總是在自以為是中忽略警兆,相信自己德才兼備,災禍才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從這一點上,徐元佐發現徐階其實完全沒有做任何傳統意義上邪惡、陰險、狡詐的事,他只是給了一個胖子很多糖,卻沒有告知得糖尿病和肥胖症的風險。用這種秘法,他戰勝了嚴嵩,也戰勝了自己,最終壽終正寢,福澤延綿。

    徐元佐每次見到徐階,都像是經歷了一場人性和心靈的洗禮,有所領悟。然而等他回到凡人的世界,就不得不面對各種不解。

    “你果然是蠢笨如牛!”

    父親徐賀大聲斥責徐元佐。

    徐元佐在經過了兩個多小時的舟車勞頓之后,真心不想見到這樣的反應。現在他很后悔為什麼把事情的經過說得這麼詳細,如果只說聯宗續譜的事,徐賀肯定是當一樁天大的好事看待。

    徐母擋在儿子身前,像一頭發怒的母獅子:“人家把我儿子當塊寶,你倒當他是根草!有你這樣硬要儿子去認別人當爹的爹麼!”

    徐賀冷聲道:“我這個當爹的沒德行,養不住這塊寶,還不如讓他攀了高枝去。”

    “我要是給璠爺當了儿子,你有什麼好處?”徐元佐當然知道徐賀的意思,可以借這個攀了高枝的儿子謀取不少好處嘛。

    徐賀一時語塞。他再無恥,也說不出這話來。

    “我若是當了璠爺的儿子,家里每個月收入哪里來?”徐元佐問得更詳細了:“難道就靠母親和姐姐給人做針指?我既然當了人家的儿子,那就是鐵定一文錢都不會拿來的。否則豈不是成了家賊?”

    徐母心中暗道:你說得倒是絕情。知子莫若母,你若是真能這般絕情,豈會拒絕人家?

    “至于父親您,明年恐怕真的掙不到一文錢了。”徐元佐淡淡道:“徐家布行這兩日跟人簽了一筆大買賣,已經賣了棉布、白生絹各一千匹,紅綾、黃綾、青素銀絲紗各五百匹,這等于多了一家經銷行,若是產量不提升,你肯定是拿不到貨了。”

    徐元佐上次跟徐賀去松江,見他去了牙行。略一打聽就知道,那家牙行做的就是徐家的生意。這也是情理之中,如今松江最大的商行就是徐氏集團。

    “雖然徐家賣得多,但憑什麼說我就拿不到貨了!”徐賀脖頸青筋暴起,對儿子大為惱怒。

    徐元佐繞過母親,徑自來到的餐桌前坐下,道:“父親大人,你該先問問我:為何知道這麼清楚。”

    “你如今在徐家也是個小管事,知道這些有什麼稀奇!”徐賀把頭一撇,心中卻有些隱隱不安。

    徐元佐給自己倒了水,好整以暇道:“我非但知道這個消息,而且還可以負責地告訴您:這筆貨就是我拿的。如今徐家布行的大掌櫃就在我那邊做客,我只要說句話,整個松江沒有牙行會給您供貨。”

    徐賀只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整張臉變得豬肝色:“你這吃里扒外的狗東西!竟然坑起自家老子來了!若不是……”他手舉過頭,正要一巴掌打上去,卻想到自己來年的生計,硬生生止住動作。

    雖然儿子還是他的,但這個儿子已經長硬了翅膀。

    徐元佐最近鍛煉頗有起色,力量已經明顯增大了,肌肉有了線條。他並不擔心徐賀能夠打到他,而且他也知道以徐賀的怯懦,這巴掌絕對打不下來。

    徐母卻攔在了徐賀面前,對儿子不滿道:“元佐,你怎麼能斷了自家買賣?”

    “我這一身的骨肉是二位大人給的,還不是一心為了這個家。”徐元佐嘆了口氣。

    他對母親的感情還受到身体影響,總有些許親情,對于父親徐賀卻是早就消磨光了感情和耐心。只是在這個時代,婚姻是真的神聖不可侵犯,離婚等于休妻,被休等于沒臉做人。為了母親,徐元佐也只能捏鼻子忍了。

    這才是真正的投鼠忌器呢。

    不過徐元佐從來都不是消極忍讓的人,所以他才需要徐盛提供的貨源。

    在階級社會中只有兩種人:掌握了生產資料的人,以及被控制了生產資料的人。除了最頂端的絕對控制者和最底層的無產階級之外,任何人都在這兩種身份之中轉圜,在某筆交易中作為甲方,轉臉又變成了乙方。

    現在徐元佐面對徐賀,就是以控制者姿態出現。這讓徐賀極其不爽,無比憋屈,恨不得用暴力來宣泄內心中的憤懣。

    “我拿這批貨是要給父親拿去賣。”徐元佐淡淡道。

    這句話就像是酷暑之中的冰塊,幫助徐賀控制住了內心中涌動的憤怒,也不敢貿然用暴力來破壞希望。

    徐元佐緩緩道:“我拿這批貨價格極低,若是轉手賣給牙行,吃相就太難看了,所以只能拿出去自己賣。我從未走過商路,父親卻是常走的。更何況,夏圩那邊又離不開我。”

    雖然轉手賣給牙行是獲利最快最輕松的渠道,但對于牙行而言,徐家等于增加了一個交易環節,也就等于增添了一環成本。人家可不知道徐元佐跟徐盛之間的故事,對他們而言徐家就是徐家,這顯然是變相的漲價。

    或許他們會看在利益的面子上忍讓一時,但這種不滿終究會爆發出來。

    徐元佐選擇自己賣這批貨,雖然麻煩一些,回款周期長,但獲利自然也高于轉手給牙行,不會造成名聲上的瑕疵,而且能夠借此控制父親徐賀。保證家庭穩定也就等于保證了自己的后院不會著火。

    徐賀從來沒想到儿子會對禮制社會的絕對父權進行挑戰——當然,他也沒有“父權”這個概念。他臉上微微松懈下來,口吻也溫柔了許多。他道:“你早這樣說豈不好?就是要故意氣死我麼!”

    徐母也慈愛了許多:“儿啊,你現在出息了,能想著家里是好事。你父親脾氣不好,也是為這個家操心的緣故。”

    徐元佐對女人的心思很不理解,對母親的心思尤其不能理解。如果換做后世的女子,這樣的丈夫早就被休了,哪里還肯為他說話?

    徐元佐正眼望向父親,又道:“貨雖然是父親去賣,但我卻要找人與父親一同去。”

    徐賀怒氣又被挑了起來:“你這甚麼意思!找人看著你老子?!”

    “的確。”徐元佐誠實地點了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11:46

第八十四章 請客

    關于徐賀做假賬的事,最終不了了之,只有徐母在不高興的時候拿出來用用。◇↓至于徐賀到底是賭癮復發,輸給了別人,還是真的在外養了小三,在目前的條件下也都無從核實。或者說,核實的成本太高,超出了徐元佐目前的承受能力。

    而且徐元佐是個商人,不是科學家。

    求真求解是科學家的本分,商人卻不需要知道那麼多真相,只需要解決問題就行了。比如徐賀的問題上,無論他是賭博還是養狐狸精,真相其實無關緊要,關鍵是如何保證他經手的銀錢回到家里。

    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讓他經手銀錢。

    根據歷代商人——尤其是西方意大利商人積累下來的經驗,財薄分離是個好辦法。管賬的人不管錢,管錢的人不管賬,除非互相勾結,否則錢賬分明。

    這里面有個“除非互相勾結”的小條件,仍然存在風險,但大大增加了監守自盜的成本。

    徐元佐要做的就是准備一個這樣的人,跟著徐賀一同行商。由徐賀管賬,此人管錢。到最后兩相核對,自然一目了然。而這個人必須要有定力,不會與徐賀勾結。這倒是不難,因為夏圩的少年們對他這位元佐哥哥正空前崇拜,也有了尊重規則的意識苗頭。

    考慮到夏圩少年的年齡太小,閱歷不足,可能會被徐賀欺負,所以徐元佐決定排出兩人,以數量獲得優勢。

    這些事都是微末小事,真正需要認真考慮的問題還是分贓。

    從徐盛那邊壓榨出來的現銀是最安全的,因為銀子上沒名字,誰叫它它都不應,在誰兜里就是誰的。

    其次是田畝,因為都是白契,又是徐盛自己截留的,他比徐元佐這幫人更擔心被徐家知道。

    最后是宅院,得在里甲報備衙門過檔,不過這是仇老九和牛大力需要擔心的事,與徐元佐沒關系。

    徐元佐最擔心的還是這三千五百匹各色布料。

    這些貨都是從徐家布行出來的,賣與誰家在賬簿上寫得清清楚楚。如果利潤沒有分潤均衡,徐盛很容易就能找到離間的機會。比如讓徐誠知道這布料的事。就算徐誠不在乎銀子,心里總會留下一個疙瘩。

    ——所以徐誠那邊也得給夠。

    徐元佐微微皺眉,意識到買方的身份實在是個問題。自己這邊的人去徐家商行低價拿貨,量還不小,怎麼看著都像是管理層勾結,損害股東利益。如果買方身份不妥當,徐誠也不敢就收好處。

    還缺個外人。

    可靠的外人。

    徐元佐站起身,緩步走到前院,進三步退三步,腦中梳理自己認識的各色人等。就在徐母以為儿子中邪的時候,徐元佐終于想到了個極其妥當的人:陸夫子。

    准確地說,是陸夫子的儿子,那位做花布買賣的世兄。

    徐元佐拿定了主意,跟父母打了個招呼便往外走。徐母只覺得儿子性格變化得厲害,前面還針鋒相對,像是要攪起一場風波,誰知三言兩語之間便風平浪靜,莫名其妙要去拜訪陸先生了。

    徐賀已經最好了與儿子斗智斗勇的准備,卻沒想到徐元佐閃身而去,毫不拖泥掛水。這讓他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輕飄飄地毫無著力之處。等他反應過來——這哪里是儿子對父親該有的態度!徐元佐已經走遠了。

    一旦他進入了工作狀態,那麼在行程表之外的所有動作都會被默認為冗余,

    到了私塾門口,徐元佐等到了散學出來的陸夫子。

    陸夫子見到徐元佐顯然有些意外:“元佐何時回來的?”

    徐元佐行了禮:“今早方歸,特來給先生見禮。”

    陸夫子虛榮心大為滿足,道:“有心了。”他遂又問了夏圩那邊少年的事,得知十分堪用,便撫須道:“如此我倒也放心了。”

    徐元佐眯眼一笑,道:“先生教出來的人,總是信得過的,等明年我這邊還要鋪開攤子去,所需更甚呢。”

    陸夫子面露喜色:“我這几日倒也又物色了几個好苗子,等過完元旦便領去你那邊看看。”

    大明社會是個純粹的農業社會,務農人口無疑第一。而務農首先得有田地,其次就是得有技能。第三還得看天吃飯。最后還要受雜役困擾。

    朱里的居民絕大部分都是手工業者、小商人、船夫和漁民,家中早就沒田了。即便鄉中有田的人家,也是租給別人,不會自己去種。所以子侄的出路無疑十分狹窄,除了科舉考試,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大商行當伙計,繼而指望成為掌櫃,也算是事業有成。

    這點上其實跟四百五十年后的社會生態很像。

    徐元佐現在就是某個五百强大集團下屬公司負責人,在朱里社會已經可以算是一枚小小的成功人士了。

    “那要多謝夫子了。”徐元佐客客氣氣道,旋即又道:“學生回來得匆忙,空手而來拜見夫子,實在失禮。想請夫子小酌一盞,還望夫子賞光。”

    陸夫子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好。”正說著,徐良佐從塾里出來,見到哥哥格外興奮。

    徐元佐不等弟弟說話,便道:“良佐先回家跟二位大人說一聲:我在陳家樓請先生小酌,然后你也過來斟酒服侍吧。”

    徐良佐一聽今天可以下館子,口中饞涎便忍不住流了出來,匆匆跟夫子行禮,便朝家中跑去。跑出一個拐角,實在忍不住,發出一聲長嘯。

    陸夫子現在看徐家兄弟格外順眼,大的那個能給他長臉帶來實惠,小的那個又是讀書種子。以如今徐家的人脈來看,說不定還能出個生員呢!

    徐良佐側后半步,畢恭畢敬走在陸夫子身右,往陳家樓去了。

    陳家樓就在北大街上,聽名字倒是不輸給郡城的大飯庄,其實只有兩間開面,樓上臨河有個雅間,還是女儿出嫁之后,閨房改的。一共只能三五張桌子,因為朱里本地人都不會去吃,自然標價高些,靠過往商旅過活。

    陳家夫婦便是飯庄的東家、掌櫃、跑堂、大廚……見陸夫子和最近鎮上的大紅人徐元佐來了,連忙迎出來,臉上堆笑:“陸夫子,徐小哥,今日吹得好風,二位既打門上過,豈能不進來坐坐?”他們本是客套,指望著兩個儿子日后能得照顧,並非真心邀約。

    卻不料二人當真朝里走去,徐元佐還道:“請陳家大娘准備一壺好酒,切些嫩牛肉,炒個素菜,燉碗蛋糕,一尾清蒸鱸魚,白灼鮮蝦,魚肺做成醒酒湯。”

    陳家夫婦頓時喜笑顏開,沒料到竟然能做成這麼一筆大買賣,連忙道:“正好正好,早間李屠戶家才進的牛肉,花糕也似的,我這就去買來。”

    大明律禁殺耕牛,老牛要報備官府之后才能屠宰。但是目下豬肉多有膻味,牛肉終究還是桌上佳肴,所以上有政策,下面自有對策。

    陸夫子見徐元佐點的都是好菜,心下滿意,一邊道:“元佐不必破費太甚。”

    “要的,要的。”徐元佐又問道:“樓上雅間干淨麼?”

    陳家男人連忙笑道:“小哥這般說的,我一日三遍清掃,就是為徐家哥哥這等貴客預備著呢。”

    徐元佐這才躬身比請,道:“先生請抬步。”

    陸夫子笑呵呵地上了樓,倒也不是第一次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7 01:11:58

第八十五章 貴客駕到
  
    雖然朱里是個連鎮都算不上的地方,但終究是客商往來之地,陳家做了許久的飯庄還是知道規矩的。【先上了一壺三白酒並一碗佐酒小菜,好讓兩人等得不著急。

    徐元佐給陸夫子斟滿酒,問道:“夫子別來無恙?”

    陸夫子微笑道:“倒是還好。”

    徐元佐抬頭看了一眼,笑道:“學生看夫子面色,家中定有喜事。”

    陸夫子眉毛一挑,卻有些嘆了口氣,半開玩笑道:“你這相面功夫稀疏得很,看來無法以此謀生啊。”

    徐元佐哈哈一笑:“那是自然,我還是安心當我的小掌櫃便得。”他聽陸夫子口氣,看來家里不甚美滿,實在是大大的好事,自然高興。

    “不過夫子受人仰望,世兄又有才干,緣何興嘆呢?”徐元佐出言探問。

    陸夫子又嘆了口氣,道:“還不是我那犬子,叫人不省心。”

    徐元佐心中一動,道:“世兄才俊過人,先生這般說起來真是有過苛之嫌。”

    陸夫子搖頭道:“遠不如你。”他頓了頓,又道:“今年掙得錢雖比往年多些,但是聽聞郡城的布價又要大漲,豈不煩心。”

    徐元佐微微頜首,心中閃過一絲得意:這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啊。只是這得意勁剛起來,又被另一個念頭打消了:自己既然知道陸家做花布生意,也知道如今布價看漲,緣何沒想到陸家本就該面臨這個困擾呢?實在是思慮不夠周全啊!

    陸夫子卻不知道徐元佐內中自省,只見他突然沉默下來,以為他也為自己思慮,心中竟然有些感動。他安慰道:“這事也不是你我能定的,都是那些大家豪族定的。”

    徐元佐淺淺抿了口糯米酒,道:“夫子,您既然與徐大管事是舊交,為何不走他的門路呢?”

    陸夫子微微搖頭:“元佐啊,往日只教你讀書寫字,卻沒教你人情世故啊。”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這人情,最忌諱的就是有來無往。我將你薦給他,這是彼此互利的事。但我去求他買布,即便以銀子酬謝他,他也是虧了。為何?因為他還得去求別人呢!人情債可比銀錢債貴得多啊!”

    徐元佐微微頜首,道:“先生所慮,倒是有些道理。”

    “別讓人家為難,尤其不能讓朋友為難。你讓朋友為難几次,日后也就沒朋友了。”陸夫子道。

    徐元佐跟著沉默了一會儿,把握著節奏,道:“夫子,莫若我去給世兄轉圜一番。想那邊布行的大掌櫃,在園子里一住好些天,也算是有些交情。”

    徐盛現在還被關在夏圩新園的柴房里,徐琨暗中派人打聽,但這種事卻如何敢張揚?

    陸夫子眼中閃過希冀之光,卻道:“平白欠人人情……”

    “也未必。”徐元佐低聲道:“徐盛此人一貫中飽私囊,只要給他一些回扣,他便能從布行里撥出貨來,價錢肯定要比牙行里拿便宜些。”

    徐家布行等于廠商,牙行、商棧都是經銷商。從廠商直接拿貨自然是要便宜的,只是這樣卻會損害經銷商的市場。

    不過在現在這個光景之下,誰在乎呢?

    想來牙行、商棧都不會計較。

    也未必敢計較。

    徐元佐說罷,陸夫子微微前探:“若真能如此,我家怎會小氣?”

    “這里頭……”徐元佐干笑一聲:“也請世兄與家嚴一道走走。”

    陸夫子眼珠一轉,知道徐元佐的身份不適合直接幫自己父親拿貨,已經知道自己儿子是擋箭牌,自然一拍即合:“如此兩廂得利的事,自然是好的!”

    徐元佐又道:“我大約還要偷偷打徐管事的旗號,所以那邊還得夫子出面去謝人家,只當不知是我在其中轉圜。”

    “那是自然。”陸夫子一付老吃老做的神情:“我自有分寸。”

    徐元佐嘿嘿一笑:“既然如此,過几日我便將文契弄來。”

    “到時候你也別老往回跑,派人送個口信,我自叫你那不長進的哥哥過去。”陸夫子道。

    徐元佐也有此意,當即點頭稱是。

    不一時,徐良佐來了,陳家夫婦也接連上了熱菜,雅間之中杯盞交錯,大快朵頤,自不用提。

    陸夫子解決了家中難題,眼看來年收入有了保障,自然高興。徐元佐沒有欠人人情,將自己與陸夫子關系又拉近了許多,也解決了自己的需要,實乃一石三鳥。徐良佐毫無心事,平白有了個大吃大喝的機會,實乃三人之中最快樂的一位了。

    徐元佐又趁機將聯宗續譜的事透露給了陸夫子。陸夫子雖然只是淡淡恭喜,卻必會將這消息傳播出去,所以徐元佐也等于向全朱里宣告自家與徐閣老家乃是親戚。

    一餐飯吃得酣暢淋漓,陸夫子下午的課程自然也就打算放羊了。

    徐元佐回家與母親打了個招呼,見父親為中午吃飯沒請他而悶悶不樂,索性早些趕回夏圩,那邊還需要他坐鎮呢。

    夏圩與朱里雖然不遠,但是交通費用對于小門小戶而言卻很令人心疼。徐元佐自然不計較這些,就跟后世打車一般,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已經引了船夫時常過來攬生意。若是日后商榻鎮那邊的客棧開起來,恐怕徐元佐還得長包兩條船。

    冬天的河流較緩,全靠船家賣力。徐元佐躲在艙里,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喊:“那邊船家,可是從朱里來的?”

    聽聲音,來者正是羅振權。

    徐元佐拉開船篷,頓時一股冷風衝了進來,激得他打了個哆嗦,差點連眼睛都睜不開。

    “羅大哥,是找我麼?”徐元佐回喊道。

    羅振權不懼冷風,站在船首,見了徐元佐總算松了口氣,道:“琨二爺來園子里了,請您回去招待呢。”

    徐元佐笑了笑:“多大的事,且請他安坐喝茶就是了。”

    羅振權當著船老大這外人不好說話,道:“就怕跟園子里客人兩廂撞見,不方便。”

    這客人自然是指徐盛了。

    若是在后世,給徐元佐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做出這等綁架監禁的事來。但現在這個時代,被抓住定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要有足夠的利益,犯點罪又有什麼關系。這也不是說徐元佐沒有操守,或是內心邪惡,只能說他道德靈活性略高罷了。

    徐元佐示意羅振權那船老大掉頭回去,兩船並行,方便說話。他道:“客人那邊招呼得可周到?”

    “九爺和大力都有弟兄在那看著。”羅振權道:“他們不買琨二爺的賬,反倒方便。”

    “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徐元佐笑道:“我本就是要去拜會琨二爺的,只是事情多沒顧上。如今二爺親自來了,這是好事啊。”沒有做好万全策應,徐元佐也不敢輕易去徐琨的私宅,万一那小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自己可就跟徐盛一樣陷進去了。

    這雖然有些小人之心,但徐琨本就不是什麼君子,連買屍陷害的事都能做出來,綁架監禁算得了什麼?

    羅振權還是有些擔心,道:“這客人也住了許久了吧。”

    “左右一日兩頓飯的事。”徐元佐留下徐盛不放,本就有等徐琨入套的意思,現在徐琨來了,正好完成最后收口。

    羅振權看著徐元佐的側臉,突然發現朝夕相處頂頭上司面相變了許多。只從側面看,似乎臉盤小了,山根聳峙,頗有些堅韌之色。再看他抿嘴帶笑,目光堅定,正是當年那些縱橫海上的大船主氣象。

    “你好像英俊了不少啊。”羅振權不小心吐露道。

    徐元佐轉頭看他,臉上笑意盎然:“是說我長開了麼?”

    羅振權不置可否,道:“不過男儿家長得俊也沒什麼卵用。”

    “非也非也。孰不聞:姐儿愛俏,鴇儿愛鈔?可見男人最重要的也就是手中鈔和臉上俏了。”徐元佐打趣羅振權道:“二者占其一,總不至于打光棍。”

    羅振權一惱:“我已經相中了一家姑娘,待過了年我爹回來便去求親。”

    “那是,你現在也是有鈔之人了。”

    后面划船的船老大聽了兩人說話,雖然不甚明了,卻也咧嘴笑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8 01:04:07

第八十六章 暗藏洞天
  
    徐元佐回到園子里,先去洗臉換了一身見人的衣裳,方才緩步走向小會客室。△

    徐琨已經在那邊等了大半個時辰,耐心耗盡,若不是心虛,恐怕早就砸東西大鬧起來了。尤其是接待他的羅振權徑自走了,而主事者徐元佐卻壓根不肯露面,這讓他更以為痛腳被捉,忐忑不安。

    只聽得吱呀一聲,會客室門軸響動,徐元佐邁步而入。

    徐琨差點跳了起來,硬咬牙撐起城府,冷哼一聲道:“要見徐大經理還真是不容易啊。”

    徐元佐笑了笑,徑自在另一側坐了,從容道:“累琨二爺久等,實在不好意思。”

    “我看你好意思的很。”徐琨從鼻腔里哼了一聲:“徐盛呢?”

    徐元佐笑了笑:“我還以為二爺要先問那屍体的事呢。”

    徐琨面露慌張,像是被針扎了一般跳將起來,厲聲喝道:“什麼屍体!什麼屍体!你怎敢平白污蔑人!”

    徐元佐並不起身,反倒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小腹,好整以暇道:“自然是沒有什麼屍体的,因為人沒死嘛。”

    徐琨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喘著粗氣,狠狠盯著徐元佐。

    “徐盛謀殺未遂,現在人和苦主都在我手里。”徐元佐悠悠道:“我這几日正想拜見二爺,討個條陳呢。”

    徐琨咬得后槽牙咯吱作響,良久才從牙縫中吐出一句:“什麼條陳!”

    “小子我也是為徐家效力,唔,對了,該改口稱您為二叔的。”徐元佐笑道;“侄儿新近拜了義父,又蒙老爺憐貧惜弱,讓我家聯宗續譜,如今是真真的一家人呢。”

    徐琨頹然坐倒,道:“你算是出息了,就敢在我頭上動土了?”

    徐元佐也沒料到徐琨對“徐家人”概念的重視,頗有些意外,感覺自己對大明宗法社會還是缺乏体驗。他道:“豈敢。小侄只是希望二叔能夠放過侄儿一馬。不要再弄這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平白讓外人得了便宜去。這回為了堵苦主和打行的嘴,小侄也是替二叔花費不少。”

    徐琨冷笑一聲:“就算有事,也是徐盛的事,與我何干!”

    “二叔,徐盛未必肯為您背這黑鍋呢。”徐元佐微微笑道:“小侄留他這几日,就是怕他出去亂說,污了二叔名聲。”

    “你倒好心!”徐琨冷聲道。

    “二叔能体諒,那便是最好了。”徐元佐笑眯眯道。

    徐琨故意冷了一會場,見徐元佐也不說話,終于耐不住性子,道:“給個條款吧。”

    徐元佐也不逼迫他,笑道:“活的五千兩。死的一万五千兩。”

    徐琨差點又跳了起來:“你這竹杠敲到我頭上來了!”

    “二叔不著急嘛。”徐元佐伸手虛按:“這五千兩也不是要您的現銀。”

    徐琨這才勉强坐定,聽他繼續說下去。

    “只要二叔列出五張借據,日后侄儿若是有求于你,便用這借據還你。您看如何?”徐元佐道:“當然,若是您不願意了,小侄便去找大父承兌。”

    徐琨、徐瑛雖然在外名聲不好,但徐家的家教其實很嚴。徐階若是知道儿子欠了數千兩賭債,不定會氣成什麼樣。輕則一頓家法,重則逐出家門,都是可以想象的。

    徐琨氣得腦袋都蒙住了,但是考慮到自己這回的確落在人家套里,至今還有個手下沒有放出來,兩害相權只能取其輕。

    “我真恨不得要個死人!”徐琨咬牙切齒說道。

    徐元佐微微頜首表示認同。

    徐盛若是真的死了,這事對徐琨而言也就算是結束了,無非是欠了一筆巨款罷了。不過以徐元佐對徐琨的解讀,此人絕不舍得多出這一万兩,徹底買斷此事。因為此人就是這麼個小家子氣,豈能做出大手筆來?

    徐琨卻不知道徐元佐對他鄙視,咬牙道:“我寫給你,把人給我放了!”

    徐元佐嘿嘿一笑,起身道:“二叔安坐,侄儿去取借條。”

    徐琨心中暗恨:你連借條都寫好了!可見狼子之心!這回雖然讓你逃過了,日后總要討回這筆賬來。

    徐元佐回來的時候,非但帶了五張只欠簽名畫押的借條,還有羅振權。

    只看看羅振權一臉凶相,徐琨也放棄了最后的抵抗,乖乖在借條上依次落款簽押,再看借款人,卻寫著牛大力這麼個從未聽說過的名字,中人安道寧,也是個沒聽說過的。

    “好了!都依了你,徐盛那狗才呢!”徐琨把筆一擲。

    徐元佐小心翼翼取了借條,吹了吹墨,道:“徐管事已經在候在門口了。”

    徐琨一甩袖子,從鼻子里發出一聲悶哼,朝外闖去。

    很快便傳來一聲“砰”響,正是徐二爺用腳踹門,發泄內心中的憤恨。

    羅振權朝外看了一眼:“踢壞了得要他賠。”

    徐元佐搖了搖頭:“大人有大量,別跟他計較了。他已經很可憐了。”

    羅振權斜眼看了一眼徐元佐手上的借條,道:“我覺得你這手玩得不漂亮。他若是不認,你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會告到閣老面前的。”徐元佐淡淡道。

    “閣老也最多責罵他一頓吧,不過就是欠了賭債的小事。”羅振權想想自己欠了賭債也不過被老爹追几里路打几棍子,閣老就算想打也未必有那個力氣呢。

    “還會讓他把强買的民女放歸。”徐元佐道。

    羅振權訝然道:“什麼民女?”

    徐元佐將其中一張借條給羅振權掃了一眼,反正他也不認識字,徑自讀道:“茲因欠賭債並因采買義女晴雯故……”

    “什麼采買義女晴雯?晴雯是誰?”羅振權茫然不解。

    “我編的。”徐元佐理所當然道:“他再破罐子破摔,也不可能憑空變出個人來。只要他敢不聽話,我便叫這晴雯的一雙老人告到衙門去。”

    羅振權吸了一口冷氣:“這便是逼良為賤了。你這手真是狠辣,他沒看出來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

    徐元佐收起借條:“所以嘛,簽任何文本之前,都得仔細讀一讀,不能因為開頭几張一模一樣,后面的就不檢查了。唔,還有,尤其不能在暴怒的時候亂簽東西。”

    “他當時若是看出來了呢?”羅振權覺得不可思議。

    “那就給他換張借條唄,反正我又不吃虧。”徐元佐坦然道。

    羅振權連連點頭,心中暗道:你比我見過的海佬船主都要無恥得多。

    不過他卻不敢就此說出來。

    徐元佐緩步走到椅子前,深深坐了下去,拉伸雙臂,常出一口氣道:“徐盛給咱們惹的麻煩總算是徹底完結了,想來他們也能乖巧一陣子了。”

    羅振權也笑道:“他們若是聰明,自然會乖巧些。不過我卻指望他們別那麼聰明。”

    “是啊,他們隨便做了點傻事,你就得了一百畝上田,還有七百五十兩的巨款呢。”徐元佐調笑道。

    “嘿嘿。”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8 01:04:18

第八十七章 人選

    在來到這個新世界三個月,徐元佐就賺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數額是七百五十兩。∈↗

    相比之前几兩几錢的收入,這筆巨款几乎讓徐元佐覺得他能就此退休了。

    想想看,七百五十兩啊!

    在郡城買一套三進五間的大宅子,滿打滿算五十兩。再拿三百兩購置田地,可以買到二百畝以上的上等水田,租給別人種,足夠一家老小吃用了。剩下的四百兩作為生產資料,可以買六十架織機,當個作坊主,每年又有數千金收益。

    ——看來小富即安的心態才是穿越眾的最大敵人啊!

    徐元佐晃了晃腦袋,從書案上爬了起來,翻開的《論語集注》上印了淡淡一層油汗。美夢初醒本就有些不爽,再看看自己的學習進度,恐怕來年二月份縣試連觀場的機會都沒有了。

    既然讀書能讀得睡著,徐元佐決定做些提精神的事。于是他翻看自己的秘密小冊子,上面記錄了二十九個少年的身份背景,以及每段時間的考語。沒人見過這本花名冊,否則難免會心中起個疙瘩。

    這里面寫的可都是**裸的真話。

    徐元佐甚至還給這二十九個少年打了分數,姜百里、顧水生、陸大有三人的分數遙遙領先,但也只有六十分。這是以徐元佐的要求,勉强及格。

    再往下有個蕭安,平時悶聲不響,頗有些徐元佐早年的意思。業務技能倒是十分過硬,學算盤學得很快。上回徐元佐假裝無意地考他,發現他已經能夠心算一些比較復雜的大式子了。

    徐元佐記得自己當年讀小學的時候,珠算興趣小組的小伙伴都有一手心算的本領。看來這是一條鍛煉門徑,與他這種天然金手指還是有極大不同的。

    此人的分數是五十六,之所以被扣到了不及格,是因為他太過遲鈍,讓他算賬可以做得很漂亮,但是不知道像姜、顧、陸那樣明確自己的定位,未能及時有效地向徐元佐表忠心。所以只是一個業務强人,而非儲備干部。

    ——如果將他放出去,跟著父親和陸世兄跑跑碼頭,會不會啟發他對我忠心呢?

    很多人都是出了國才愛國,並非他們在國內的時候不愛,而是他們意識不到自己愛國。就像是上了岸的魚,離開水才知道離不開水。

    徐元佐取了一張紙,寫下了蕭安的名字。然后繼續翻這本小冊子,前后看了兩三遍,倒是對部下們的印象深刻了,可惜沒找到個機靈又可靠的適合人選。

    說起來也是這些人接受培訓的時間太短,又不像是四百五十年后,社會商業氣氛濃郁,只要看過電視的人都知道職場上該怎麼做。

    徐元佐只好在蕭安的名字下划了一道,起身出了宿舍門,往辦公室去了。

    蕭安一直在財務室,除了開會几乎碰不到別的同事。他雖然也像其他少年那樣敬畏徐家哥哥,但是他無法像別人一樣能夠表達出來,甚至連擠出一個微笑都有些困難。

    “安哥儿,經理叫你。”

    少年之中年紀最小的朱和光是徐元佐的秘書,跑腿打雜,做各種勤雜瑣事。雖然總務部本就是做這種事的,但能夠將輔助工作做得這麼投入,卻只有朱和光一人。

    甚至超過了陸大有。

    關鍵是他年紀太小,閱歷不足,放出去容易被人欺負。若是他能堅持二十年如此,一朝成執掌一省商號的大掌櫃也並非做夢。

    蕭安抬起頭,木然地點了點,算是表示知道了。朱和光知道安哥儿的性子,不以為意,又去忙自己的事了。蕭安等朱和光跑遠了,方才想道:我該謝他的。

    他做好了日記賬,收拾好桌面,方才“趕”去徐元佐辦公室。

    徐文靜坐在后面,看到蕭安這個反應,無奈搖頭。

    蕭安雖然不是第一次到大辦公室,但是每次進來看到坐了那麼多人,還是有些不習慣。他溜邊走到里面,見徐元佐正在看報告,便立著不動。

    徐元佐無意間抬頭,方才看到有這麼個人站在那里。

    “你是想嚇我一跳?”徐元佐笑了。

    蕭安露出一個迷茫的表情。

    徐元佐立刻聯想到了自己接手前的“自己”,心中暗道:朱里肯定是風水有問題,特產雨人啊!

    他站起身,走到蕭安身邊,抬手敲了敲花格,發出咚咚聲響:“看,以后到了就這樣敲三下。”

    “誒。”蕭安總算給了點反應。

    徐元佐覺得花時間教這個是有必要的,否則日后他有了自己的辦公室,蕭安很可能在門口等到他出門……

    “安哥儿,叫你來是有樁事体交代。”徐元佐坐回自己的座椅,示意蕭安坐下說話。

    蕭安這才坐了徐元佐對面,雙手放在大腿上不住地摩擦。

    徐元佐道:“是這樣,上次開大會你也在,還記得咱們明年要做的事吧?”

    蕭安茫然地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道:“咱們明年要拓展商路,將客棧業務推廣到松江外延。”他頓了頓又道:“所以得有個人去走一遭,看看從郡城出去,沿途都是何等光景。乃至于到了西安,又是何等光景。商貨是否有利潤,客棧是否能賺錢……我需要一個可靠的人做市場調查。”

    聽到最近耳熟能詳的“市場調查”四個字,市場部少年們紛紛抬頭。因為年紀的關系,他們還不知道掩飾臉上的疑惑,分明是在說:這工作不是我們的麼?

    “這工作不是市場部的麼?”蕭安問道。

    徐元佐微微點了下頭:“市場部抽不出人手來。叫你去,一則是你老實本分,做事認真。再則嘛,路上有不少銀子要你看管,還要做好草流細流,最好能建個賬。這工作市場部的同事不熟悉,所以要你去。”

    蕭安點了點頭,遲疑道:“我就怕迷路……”

    “我已經幫你找好了向導,路線都是他們走熟的,你一言不發跟著就行。”徐元佐又忍不住關照道:“到了外面多看多聽,少說話。”

    眾少年心中紛紛暗道:你倒是讓他多說几句試試啊?

    “好。”蕭安重重點了點頭,算是承諾下來。

    徐元佐開始考慮重新對蕭安進行評價,這已經不是遲鈍的問題了,簡直是愚笨啊!

    “你先去忙吧。一般是二月出發,出發前再知會你做好准備。”徐元佐道。

    “是。”蕭安起身行禮,方才告退。

    徐元佐看著蕭安的背影出了辦公室,對那些探頭探腦的少年們干咳一聲,整個辦公室又進入了工作、學習狀態之中。

    現階段,多識字多讀書,也是少年的工作之一。

    蕭安回到了財務室,正要落座,就聽到里間的徐文靜叫道:“安哥儿,你來一下。”

    蕭安登時有些窒息,要說見徐元佐只是讓他不自在,那麼見里面的徐家大姐可是令他忐忑不安。

    好不容易挪到了里間,徐文靜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彙報一下吧,經理叫你干嘛?”徐文靜雙手放在官帽椅的扶手上,還真有些威勢。

    “是叫我出差。”蕭安又將剛才徐元佐的話細細重復了一遍。他雖然反應遲鈍些,有些時候給人一種無知的感覺,但是記性卻是很不錯的。

    徐文靜聽完,大致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雖然不知道弟弟在背地里做的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卻知道弟弟從布行為父親拿了一批貨。一聽蕭安如此說來,又是走西北商路到西安去,那九成九是為了監督銀子能夠順利回來。

    徐文靜等蕭安說完,問道:“你可知道跟你同去的是誰?”

    蕭安搖了搖頭。

    “若是一個年長之人,你說在外面是聽他的,還是按照徐經理的囑咐做?”徐文靜問道。

    蕭安想了想,道:“自然是聽徐經理的。”

    徐文靜滿意地點了點頭,增加了問題的難度:“若那人是徐經理的父親呢?你是變通地聽經理父親的,還是堅持徐經理的吩咐不變?”

    蕭安想了更長的時間,長到徐文靜都忍不住要給答案了,方才道:“除了徐經理吩咐差事上的事不變,其他的,我都可以聽經理父親的。”

    徐文靜總算松了口氣,關照道:“到了外面,能不用的銀子就千万不能用,手一定要緊!”

    “是。”蕭安應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8 01:04:42

第八十八章 簽約

    徐元佐從朱里回來之后五日,陸夫子果然如期而至。+◆他身邊跟著個年近三十的青年,不知是否為了考試,下巴刮得干干淨淨——考官愛嫩,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位青年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陸夫子的獨子陸鼎元。

    陸氏父子后面,還有兩個背著小包袱的少年,清清秀秀,看起來也就十二三歲的年紀。陸夫子介紹了陸鼎元,便將他們兩個拉到徐元佐面前:“這兩人你可還有印象?”

    那兩個少年躬身行禮,滿臉期冀。

    “呵呵。”徐元佐自然是想不起來的。

    陸夫子調笑道:“這兩人跟你同窗三載,你竟記不得人家面孔。”一旁的陸鼎元、羅振權都紛紛陪笑。

    徐元佐輕輕敲了敲額角:“這沒辦法,我跟這些小友隔開遠。”

    義塾上課是一人一座,年幼的靠前,年長的靠后,徐元佐這種年長愚笨的,一直坐角落。如果不是那五兩開講銀,夫子等閑是不會照顧到他的。

    陸夫子笑了笑:“我今日帶這兩人過來考試。”

    徐元佐猜也是這麼回事。看陸夫子這個態度,又說是考試,不說推薦,可見這兩家都沒有給陸夫子好處。那麼陸夫子大約是來投石問路,想看看徐元佐能否兌現當日在義塾關于“多多益善”的承諾。

    “這兩位師弟想必不會差的。”徐元佐親切地看著兩人,道:“不知學到了何種程度?”

    “三百千已經讀通了,《論語》能夠粗讀。”陸夫子道。

    徐元佐看這二人十二三歲與弟弟良佐差不多年紀,說不定還是良佐的小伙伴,讀書進度也到了《論語》,遠比自己當年快得。與良佐相比不知高低,但絕對不算差的了。這樣的天資若是努把力,應該有資格下場搏個功名,卻送到了這里。

    “是家里想讓他們早些學徒?”徐元佐問陸夫子。

    陸夫子點頭道:“我也見他們資質尚可,再苦讀七八年,未必不能搏個生員。不過他們家里大人還是指望他們早些學徒,做個伙計。至于讀書嘛,識字也就夠了。”

    徐元佐看著二人並沒有遺憾的神情,便道:“經濟營生可以先學起來,不過讀書之事卻不能就此荒廢。我們這邊是白日里做事,夜晚中讀書。你二人也不著急考試,先住三日,看看這邊實情,再決定考試與否吧。”

    這三日自然也是徐元佐要觀察他們品行、習慣,若是品行不良,考試就是一道鐵將軍把守的雄關了。若是可以調教,考試就不過是個形式。

    兩人頗有禮貌地謝過徐元佐,退到一邊。

    徐元佐接下去就要跟陸夫子談來年販布的事,不需要這麼多聽眾,示意羅振權先將他們領下去安頓。

    “夫子,世兄,從行里取貨的契書我已經准備好了,且隨我來。”徐元佐將兩人帶到了小會議室,讓他們寬坐,自己且去宿舍取徐盛簽好了的契書。

    陸夫子與陸鼎元也都算見過些許世面的人,進來這里目不斜視,每每掃過架子上的擺設,內心卻都會激起波瀾,强忍著沒有出手探看,以免丟了身份。

    陸鼎元定力差,等徐元佐一走便湊近觀賞,嘖嘖有聲:“這都是官窯的瓷器。”

    “噓!”陸夫子皺眉斥道:“怎這般眼淺?!丟人現眼!”他自己卻也是看著几幅唐伯虎的真跡拔不出眼睛,暗道盛名之下無虛士,唐伯虎能有那般名頭,果然超凡脫俗。

    陸鼎元被父親一喝,方才回到椅上,環視一圈,道:“父親,你這學生真乃奢遮人物也!”

    “這卻是應了人不可貌相。”陸夫子嘆了口氣:“看他讀書渾渾噩噩,沒料到一旦出來做事,反倒如魚得水一般。”

    “若是這回拿個几百上千的貨色,走一遭南京就能賺好些。”陸鼎元笑道。

    “至于怎麼走,且聽元佐安排。”陸夫子雖然不做生意,但是識人多。他對徐元佐家知根知底,徐賀不也是他的學生麼?所以他知道徐賀走得遠,一直走到西安。尋常行商走到南京、揚州,都是較近的地方,然后轉手,他走那麼遠,收益自然更多。

    陸鼎元知道言下之意,頗有些不屑道:“還是就走走南京揚州……或是鎮江也好。他父親的事我也知道些,說是走到西安,帶回的銀子卻還沒有轉運到揚州的多,那還費什麼力氣?”

    “松江這麼許多商賈人家,有的坐地賣貨,有的走南京,有的走揚州,再遠的走臨清……他們為何不走西安?”陸夫子冷冷問道。

    西安在洪武之前為長安、雍州,宋設京兆府,元為安西王府、奉元路。且不說漢晉,大唐時候的長安簡直是一個傳奇,几乎等于世界的中心。宋太祖趙匡胤也曾想過遷都長安,只是臣下反對方才作罷。

    洪武二年,大將軍徐達進兵奉元路,即改名為西安。洪武三年,西安為太祖次子朱樉的封地,是為秦王國。洪武二十四年,皇太子朱標西巡,提議遷都西安,只是因為早逝,此事也就沒人再提了。

    明朝以就九邊為重鎮,陝西一省就占了四邊。西安作為陝西心髒,地位自然尊崇,是晉陝商幫的樞紐要地,甚至說是大本營都不為過——如今晉陝商幫還是晉商與陝商分庭抗禮,距離晉商獨大的日子還在五十年以后。

    別的商貨需要層層轉手才能從松江到西安,中間每個環節都有人要分潤一些。若是直接從松江運達西安,省去那些中間商,自然更得數倍利益。

    雇腳夫,找向導,這是誰都能做的事,為何整個松江就徐賀做呢?難道徐賀有超人的眼光?不!與其那樣說,還不如說:難道松江府的商人都是傻白甜?

    “這……”陸鼎元正在尋詞,卻聽見外面腳步聲響,徐元佐已經回來了。

    徐元佐推門進來:“累夫子和世兄久等了。”他拿出一疊契書:“這些文契是布行徐盛簽押好了的,也有中人的簽字。只要世兄落了款便是。”

    陸鼎元不禁眉開眼笑,就要伸手去拿。

    徐元佐卻是塞上了另外一摞,笑道:“不過世兄還是先與家嚴簽了這內部分成的文契吧。”

    開玩笑,怎麼可能只有陸家與徐盛的合同?那樣徐元佐豈不是把自己踢出局了麼?

    陸鼎元只是個招牌遮掩,外人只能查到他與徐盛有商貿往來,卻無法從陸鼎元查到徐元佐。作為最起碼的商業規矩,這種掛牌也不能單憑信任,一樣得有契書約束,這便是徐賀要與陸鼎元簽訂的合同了。

    陸鼎元拿過合同細細審讀,心中暗道:這小子倒是精明,哎,他該早說啊!往年這文契都是娘子把關,我倒不曾上心過……

    徐元佐見陸鼎元眉頭皺起,卻不知道他是因為不通文牘,只以為條件不夠優惠,臉上的笑容也就冷了下來,道:“世兄,這回累您走一遭,雖然只分一成淨利于你,但算上通關腳錢,壓貨銀錢,吃喝用度,從毛利上看卻是不下三成。”

    徐元佐望向陸夫子:“夫子是知道的,咱們拿貨不容易,四處打點分潤,我家能拿個三成也就到頭了。”

    陸夫子知道最后的淨利是要分一成給徐誠的,如果按照一成淨利等于三成毛利計算,那麼等于三家各拿三成,剩下那一成肯定是要給徐盛的,否則人家為何肯便宜給你?

    最主要的是,陸家只是出人出力,不用出銀子啊!

    陸夫子瞪了儿子一眼:“做事爽利些!沒地叫人小瞧你這氣度。”

    陸鼎元把牙一咬,將契書一放,故作豪爽道:“我還怕師弟會坑害了我麼?且拿筆來。”說著便掏出了自己的私章,看准正反,蓋了上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8 01:04:53

第八十九章 拓展人脈
   
    宋人留下一本《艾子雜說》,于是有了“一蟹不如一蟹”典故。

    徐元佐原本看陸夫子不過是個庸人,等見了世兄陸鼎元,才知道陸夫子這位庸人還算是庸人之中略為不庸的,而陸鼎元才是真正的庸人。

    當然,陸鼎元的庸碌水准如果可以打三分,那麼還是遠遠領先于徐賀的零分——因為徐賀之所以能得零分,是因為找不到比零分更低的分數了。

    鑒于陸鼎元太不入眼,徐元佐等他簽完字、按了手印,理所當然地將契書收了起來,美其名曰:統一保管。

    羅振權適時進來,其實也是徐元佐之前吩咐的。陸家父子不確定羅振權與徐元佐的關系,還以為他不知道內部價格販布的事,對剛才的交易自然閉口不談。徐元佐如願將話題引開,說些長途行商的故事。

    雖然陸鼎元最遠也就跑跑揚州,但同樣算是長途,一時間有了談性,滔滔不絕。徐元佐當然不是個舍得浪費時間的人,將話題聚焦到了沿途住宿的問題上。

    “出門在外,最重要是守著貨。”陸鼎元還自覺是投桃報李,傳授徐元佐經驗閱歷,頗為自得:“行車要有人押車,坐船要有人宿船,絕對不能離開貨物半步。”他道:“有些時候渡船不湊巧,不得已要在碼頭附近找客棧,貨物也一定要做好標記,防人盜換。”

    “客棧若是修得干淨,卻要貴些,還有行商住麼?”羅振權隨口替徐元佐問道。

    陸鼎元自恃與徐元佐“兄弟”論交,要比羅振權地位高,對他不用講究情面,道:“住店哪里有那麼許多講究?別看新店灑掃得干淨,人卻不牢靠。出門在外最怕住進這種黑店,損失財物也就罷了,害了性命如何是好?”

    陸夫子頜首撫須,道:“元佐,你不大出門,江湖風波實在可怖,這上頭你卻該聽聽鼎元的。”

    陸鼎元有了父親的支持,也不顧徐元佐滿臉木然,繼續道:“而且新店最是討厭。店家不認得客人,若是不查路引,他們自不放心,里甲鄉老那邊也說不過去。若是用心查照,我等客商卻不方便,誰耐煩那般伺候。”

    徐元佐知道大明的路引制度,雖然不如唐宋時候那般嚴苛,但也不會讓百姓自由遷徙。

    “路引是怎麼回事?”徐元佐問這話倒是有些讓人吃驚,因為他爹就是朱里走得最遠的客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

    不過陸鼎元也沒多說,解釋到:“路引好辦,只要拿了戶帖到縣里戶房去,自然可以辦。不過多多少少要給些孝敬,否則拖你十天半月終究不美。到了外面其實倒沒那麼多事,過鈔關的時候偶爾會要查你,那是嫌你好處給少了,補足了便是。

    “平時住老店,都是認熟的客人,店家自然不會查看。不過你若是換了牙行,頭几次也得備好路引或是戶帖,否則怕他們見你沒有身憑欺負你。”

    徐元佐長哦了一聲:“那若是有人帶著就可以不用路引了?”

    “像你這樣出身的子弟當然不用辦什麼路引。”陸鼎元理所當然道:“你只要跟令尊走几遭,路上都認得你了,誰還看你路引?”

    徐元佐知道万歷之后是明朝各種制度的大崩壞時期,沒想到路引制度在隆慶時候已經崩壞若此了。如今只是隆慶二年,想來苗頭應該在嘉靖早年吧,反正在嘉靖背景下的明人小說中就沒見路引出場。不過這樣也能理解為何隆、万時期商品經濟會得到發展。

    “關鍵還是得臉熟,若是走新地方,必要熟人帶著的。若是幼童還好,若是帶個壯丁過去,想來還是有人會查的。尤其是鬧倭寇的那几年。”陸鼎元對自己的身份也擔心起來。

    “世兄大可去縣衙開張路引,錢財從我這里支取便是了。”徐元佐道:“終究以平安無事,少惹事端為妙。”

    陸鼎元卻道:“還是待我回去見了令尊,看他怎麼說吧。這開路引少不得吃一回酒,耗費几百個大錢。”

    徐元佐在心中暗罵一聲:庸人!臉上卻是帶著笑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好我也想見見衙門里的官人,混個臉熟。莫若世兄將人請來,小弟做東,既可以結下人情,又可以把事辦了,豈不兩好?”

    陸鼎元望向父親。陸夫子清了清嗓子,道:“這事原不是個事。如今縣里戶書是我蒙學同窗,先后腳補的生員,叫出來在太白樓吃頓席面就穩穩妥妥的了。”他說的自然是“結人情”,幫徐元佐拓人脈,否則光開路引也太過奢華了。

    徐元佐心中一算,太白樓的四人席面最多不過花個五七錢銀子,在剛剛吃了大戶之后,一兩銀子以下簡直不算事!

    “有勞夫子了。”徐元佐雖然道謝,卻並不顯得很興奮。

    陸夫子見徐元佐這個態度,心中卻是不由高看一眼:現在這個學生已經開始不將吏目放在眼里了。

    當然,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人一旦膨脹就會犯錯,往往還是大錯。

    陸夫子本想提醒一下自己的得意學生,但是想到年輕人總是要吃點苦頭才會長記性,而且徐元佐若是不犯錯,又哪里來的機會在他面前顯示一下實力呢?還是讓他自己走下去,最好將來撞得暈頭轉向,哭著求他。

    徐元佐並非目中無人,只是對吏目的能量缺乏直觀的認識和体驗罷了。

    大明從成祖開始,禁止吏員考進士。這就等于斷絕了吏員的晉升之路,所以衙門各房吏目、吏員大多世家傳承,少部分是補進來的不第秀才。

    因為大明的舉人是按省給名額,南直一省三年取一百三十五個舉人,而南直的文化普及率高,考試人數多且質量又高,要想中舉實在太渺茫,所以能以生員身份混進公務員隊伍也是一樁好事。

    而且徐元佐還想到了一個人,那便是仲嘉先生陳實說的縣尊文主,李文明。雖然他是外來戶,但是作為縣尊大人的私人顧問,地位卻比六房書吏更高些。徐元佐權衡之下,覺得應該先跟這位文主搭上關系,然后再去接觸華亭縣的地頭蛇。

    道理很簡單,若是這位師爺與縣衙書吏們關系好,先見誰都一樣,甚至可以一起吃飯;若是他們彼此有間隙,那麼師爺更容易口吐實情來尋找盟友,而書吏作為地方土人,並不一定看重徐元佐這個新冒頭的小管事。

    在站隊方面也是一樣,見了師爺,還可以去投靠書吏,但見過書吏之后卻不能去投靠師爺。因為得罪了師爺,最多三年霉運;得罪了書吏,那可是一輩子都不順氣——除非遠走他鄉。

    拿定了主意,徐元佐道:“還要請夫子略拖一拖,臨近年節,園子里往來走關系的人不少,一時分不出身來。等到過了十九,衙門封印,我這儿多半也就清閑了。”

    陸夫子點頭道:“如此也好,左右我們再上來一次便是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8 01:05:14

第九十章 假前焦慮綜合症

    或問:老板最討厭的是什麼?

    答曰:放假!

    徐元佐雖是打工出身,繼而自己創業成了老板,但他一直有顆工作狂的心,最煩的就是放假、休息、娛樂等等對于人類物質文明進步沒有絲毫益處的事。

    可是偏偏大明的假期比后世天朝的假期還要多!各種傳統節日要放假那是不言而明的,諸如清明、冬至,若是不回家甚至是觸犯刑律的大事!至于皇帝生日也要放假,這也就罷了,誰讓這是個帝制國家呢。

    只是春節竟然放那麼老長的假期,實在是讓穿越者忍無可忍!

    有明一代,每年春節放假是由欽天監從腊月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四天之中選一天出來作為封印日。從這一天封印之后,官府衙門就不上班了——印都封了,當然也沒法辦公。

    于是可以回家的回家,不能回家的就開始了漫長春節長假。整個假期一直要放到來年正月十五上元節過完,然后才算恢復正常。然而在隆慶一朝,因為皇帝的生日——万壽節是正月廿三,這就意味著剛過完春節,官員們又要分心等著過万壽節,整個正月都別想做什麼正經事了。

    所以徐元佐想到這一年中最為難過的時節,實在是愁啊!

    愁得就差掉頭發了!

    好在過年之前殺窮鬼收獲頗豐,多少也是一些安慰。

    從動產而言,今年園子里買了六頭騾子,都是精壯能干活的馬騾。

    這種動物對于農耕文明而言簡直是個外掛,吃得比馬少、比馬粗,干活比馬給力,跑得比驢還要快些,除了不能生育不能馳騁之外,簡直毫無缺點。

    這六頭騾子之中,更有一頭渾身白色,沒有一根雜毛,除了四蹄是黑的,全身雪白如同銀錠。當然,它的身價也是其他几頭的三倍。蓋因主家不是窮鬼,一時殺不得,而徐元佐卻是看上了這匹漂亮的馬騾,准備買了來作人情。

    中國文人一向喜歡非主流,到了万歷時候逼近頂峰。那時候尋常的坐騎已經不能滿足標新立異的騷客了,所以張岱有一匹“雪精”,陳繼儒有一頭大角鹿,騎出去比駿馬高車拉風多了。

    騾子不像寶馬那樣招搖,又溫順聽話,文人也不需要它日行數百里,實在是未授官、或是致仕官員的首選。一者表現自己過著林下優游的恬淡生活,一者又能表現自己不同流俗。

    徐元佐這頭騾子,自然是要孝敬自己義父的。其實他很清楚徐璠的性格,並不是張岱、陳繼儒那樣騷客,他更喜歡實惠的禮物。不過他不喜歡不要緊,頗有裝逼習慣的徐階徐老爺子肯定是會喜歡的。

    果然不出徐元佐所料,徐璠在表揚了他的孝心之后,拿著這匹騾子去向徐階表孝心,也得到了高度贊揚。于是徐璠回來之后,特意關照賬房給徐元佐五十兩過節銀,這也是因為他知道徐元佐有分獎金的習慣。

    徐元佐趁著走動正勤,通過陳實約了李文明出來。李文明對徐元佐的招待規格十分滿意,聊得極其投機。雖然座中的陳實有舉人身份,對他是個不小的壓制,但是徐元佐的白丁身份成功抵消了這點。

    從聊天內容中分析,李文明跟華亭縣的吏員們關系也還可以,起碼沒有結怨。如此就可以讓陸夫子前來安排見吏員的事了。

    當然,更要緊的是將徐誠的好處給出去,相信陸夫子會很好地措辭的。

    園管行封賬之后,徐文靜也就早早回了家。她雖然覺得這邊日子過得好,但是更喜歡朱里的環境。徐元佐則找了個由頭沒有走,跟羅振權兩人仍舊在園子里整日閑逛,或者說是檢查。他並不想早點回跟父親見面,以免再生出新的矛盾。

    更何況現在也的確有事要做。

    殺窮鬼殺來的一百畝地已經做成了紅契,嚴格按照大明律的規定,經由官府備案,繳納了印花稅,將田皮田骨一並收入園管行的資產。雖然現在普遍流行白契,也就是買賣雙方達成合意,寫成契書,各持首尾,但是徐元佐卻知道明年就是海瑞海青天巡撫應天十府的時候。

    那時候百姓流傳“種瘦田不如告肥狀”,只有白契在手,肯定沒有任何勝訴的希望。按照海瑞的審判風格,即便是紅契也未必過硬呢。

    只是這一百畝地實在太便宜了,不臨水的平均每畝不過八分,即便是臨水的好田,也只要一兩半上下。

    “正好改成一個大園子,這里挖個池塘,土石可以堆在那邊,做成假山。”徐元佐走在簡單平整過的地里,腦中勾勒園林建筑。

    他雖然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但是曾經也走過不少天下名園,還有的比如上海豫園雖未完成,他也看過了。有這份見識在,一個上檔次的園林該有什麼,不該有什麼,自然都在胸壑之中。至于具体如何精雕細琢,那就是園林工匠們的活了。

    徐元佐只是提出一個大概方向,卻讓羅振權頗有些仰慕:“不想你連這個都懂?”

    “沒什麼,見多了自然就知道了。”徐元佐看似謙虛,實則賣弄。

    “你見過多少?”羅振權一付准備打臉的表情。

    徐元佐淡淡道:“我見一個頂別人見十個,個人天賦,你羨慕不來。”

    羅振權走了兩步,長吐一口氣:“我從未見過你這樣厚顏無恥之人。”

    “那是你見識少。”徐元佐一邊說著,一邊繼續在腦中勾畫,突然道:“現在是農閑之時吧,咱們先找人把這些地整理出來吧。有些該挖的,該填的,該堆的,都可以做起來了。也方便日后師傅們算料。”

    羅振權這回真的要嘆氣了:“就安生兩天,過完年再說吧?”

    “只爭朝夕。”徐元佐站在一塊石頭上,目光遠眺,對隆慶三年充滿了擔憂。

    當然,這份擔憂很快就轉移到了年節上。

    現在禮塔彙的店鋪大多都關門了,徐元佐回去也不打算帶多少年貨——主要是他姐姐帶回去的。不過土貨多少要帶點,否則人家還以為他今年沒賺到錢呢。

    還有就是該如何面對那個既不著調,更不靠譜的父親大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8 01:05:33

第九十一章 回家過年
  
    徐元佐已經很多年沒有過春節了。

    在那個西化潮流衝擊下的社會,春節已經越來越多地變成了旅游的好機會,以至于原本應該守在家里的節日也變成了旅游旺季。

    如今回到大明,徐元佐終于又体驗到了小時候的春節。雖然沒有聯歡晚會,也沒有驚天動地的煙花禮炮,但是家里人喜氣洋洋忙里忙外倒是如出一轍。就連十分不可靠的父親徐賀,竟然都乖乖呆在家里,偶爾于街坊鄰居之間走動,並沒有出去廝混。

    徐元佐這回回家帶了大包小包許多東西,甚至還牽了一頭騾子專門用來馱年貨。說起來這也是撐場面的虛頭,要用的硬貨早就讓姐姐帶回家了。不過他還是得將面子撐足,專門買了一大口袋的面食點心,只要沿途有人招呼,叫一聲“徐哥哥”或是“徐大郎”,他便抓出一把,說些吉利話。

    如此從碼頭一直走到家里,花費的銀錢倒是不多,時間卻不少。

    這是因為虛榮心大滿足麼?

    當然不是!這是最朴素的公共關系啊!

    徐元佐對明朝的認識越深刻,越發感覺到了聲望的重要性。

    聲望高了,你做什麼都有人捧著。聲望不夠,做什麼都沒人搭理。就說最簡單的招人,東主擔心≠↓招到坑爹的學徒,學徒也不願去臭名昭著的吝嗇鬼家干活。這就是聲望的最直觀体現。

    看到徐元佐身后跟著高頭大馬騾,騾子上馱著大包小包的年貨,任誰都知道:徐家大哥真是闊氣了!

    再看他熱情洋溢地跟人打招呼,說好話,送點心,雖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惠——朱里這地方還有誰家靠那兩塊面點過年?但是給人留下的印象卻是,這位年少發達的少年,並沒有忘本,寬厚溫良之心倒是絲毫沒有變過。

    的確,在徐元佐沒有發跡的時候,他是“痴肥蠢笨”,如今闊氣了自然就是“寬厚溫良”。

    徐良佐早在半道上就堵住了哥哥,也跟在馬騾之側,卻是忙著掏點心的。他不知道哥哥的用心,倒是享受了哥哥形象變化帶來的好處。如今沒人叫他“徐傻子他弟”,都似模似樣地叫他“徐家二哥”。

    雖然母親說這是因為他長大了,街坊鄰里自然要改正規稱呼,但徐良佐卻相信這是因為他哥有名頭了。

    “你少吃些,剩下這些帶到后街去,各家分些,叫你的小伙伴也沾沾喜氣。”徐元佐到了家,一撩衣擺,只一個人就將騾背上的貨色卸了下來。看得徐良佐眼睛發直:“哥哥,你力氣大了許多,怕不比吳叔他們有力了。”

    “要多多强筋健骨。”徐元佐隨口關照一聲,將東西分批送到后院,聽到屋里傳來一聲干咳聲。

    那是老爹在拿腔作勢等他進去問安呢。

    出必告,返必面,小門小戶也得有這個禮數啊。

    “哥,我能騎騾子去麼?”徐良佐並不知道徐元佐內心中的糾結,還一臉高興地跳著。

    徐元佐點了點頭:“不許讓它跑,只能慢慢走。”

    “好咧!”徐良佐興奮地跟騾子溝通感情去了。

    徐元佐一振衣衫,邁入堂中,見父母高座,自然是在等他。

    “父親,母親,儿子回來,問二位大人安好。”徐元佐上前行禮。

    徐母已經笑著下來,一把拉住徐元佐的手臂:“每次見你都要瘦些,真不知道在那邊受了多少苦。”

    “在外做事,耗費心力也是應該的。”徐元佐這回帶了一百兩銀子回來,都是安記傾銀鋪里取的真銀子。這筆銀子交給母親,也好讓她更有安全感。不過現在父親在場,他卻不打算當下就提銀子的事。

    徐賀也起身下了一步,道:“你倒是做了好事不吱聲。若不是陸家的大郎來找我說布匹的事,我卻不知道原來你找了他。”陸鼎元比徐賀年輕些,以前也是叫徐賀世兄。如今又成了徐元佐的世兄,只好各論各的,盡量避免三人同時在場的尷尬。

    徐元佐道:“雖然要我信得過,也得父親熟識的人才好。”

    徐賀聽了這話倒是舒服了許多,道:“只是你這孩子終究不明道理。哪有主動找外人一起行商的?你就不怕這條路他走熟了,又多個搶飯碗的?”這是父子之間才能說的体己話,因為商路之所以有利潤,就是這種人脈上的稀缺性。

    要搞到貨不難,關鍵是能否安全地走到外地市場,並且平安賣出去。這個過程如果順利,利潤就落袋了。如果不順利,虧得血本無歸也是常有的事。徐賀若是不做假賬,只說鈔關、牙行換了新人,索要既多,又狠狠壓價,他之前兩年沒掙到銀子也就很合理了。

    徐元佐卻根本沒想過做這種長途販賣的苦差事。他有數百年的眼界,難道還去做這種回報率低,風險大,機會成本極高的買賣?

    當然是要搶占上游市場,控制貿易上流,坐地收錢。

    “我在徐家還能干好几年,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說。”徐元佐道:“說不定那時候我和弟弟都有了出身呢。”

    徐賀一想也是,吩咐道:“你在縣尊老父母那里,可別失了臉面。就算他調走,也是一尊大神。”

    “這是自然。”徐元佐覺得今天父親說話倒是正常了許多,心中漸漸放松。

    “但是!”徐賀突然臉色一變:“你既然有取貨的門路,怎地只取那麼些許?再多些豈不是賺得更多!”

    徐元佐嘆了口氣,暗道:果然還是原形畢露。

    “父親,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少飯。”徐元佐道:“往年父親做的只是這一半的買賣,貿然帶許多貨出去,能行麼?”

    “有什麼不能行的!”徐賀脖子一梗:“我還怕賣不出去麼?”

    “要叫我再弄一倍的貨,我也能弄來。再多十倍也不是不行。”徐元佐坐到了餐桌前,自顧自倒了杯水,一飲而盡:“如今這三千五百匹各色絹布,差不多要兩百料的艙位,我相信父親還是能搞來的。但若是三万五千匹,你能找來那麼許多艙位麼?”

    從徐賀的表情上,徐元佐也知道這老爹根本沒有想過運輸上面的問題。照道理說,腳價是行商的大頭成本支出,合格的行商必然是斤斤計較于各程腳價,然后制定最合理的水陸運輸方式,有時候甚至不惜多繞遠路,保證自己的利潤。

    像徐賀這樣捧著飯碗埋頭吃飯,根本不管不顧的行商,即便在大明也是不合格的。

    “首先是找不到那麼多的船。”徐元佐道:“其次是在舟陸轉換時候,未必能找到那麼多腳夫。再就是現在這些貨,我再找個少年與你們同去,三個人能夠看顧得過來。若是再多十倍,就得在各地找可靠的車馬行,多出來的利潤未必能抵消沿途的風險。”

    “最為關鍵的,你突然數倍貨物運過去,當地供求關系你可清楚?是否會導致牙行壓價?一旦壓價,路上的成本能否支撐?”徐元佐嘆了口氣:“所以並非貨越多,賺得越多。”

    徐賀想了想,道:“我可以就近賣給外來的行商,或是牙行啊!”

    徐元佐抿了抿嘴,果然是目光短淺之輩啊。他也無從解釋這種侵犯別人市場占有率而可能導致的不良后果,只是搖頭道:“這是奪人口食,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先在熟悉的市場把這批貨消化掉,若是沒有問題,后年多招了人手,再考慮擴大規模吧。”

    徐賀對此聽得有些云山霧罩,尤其一些郡城的行話术語讓他有些自卑,卻又不好意思問。

    比如這個“規模”,大概說的便是“格局”的意思吧。

    父子倆言談將盡,徐母適時道:“今年元佐有這般光景,明年也好尋個好人家的姑娘,把大事定了。”

    徐元佐一愣,恍然大悟:明年可不就是十六了麼!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8 01:05:45

第九十二章 補貼家用
   
    在大明,十六歲就是法定成年的年紀了。¤小康人家大多是在儿子這個年紀開始尋找對象,派人說媒,定下婚事,准備妥當之后也差不多要一年,成親時男方十七,女方十五,正是一對璧人。

    而在小康之上的人家,或是極其窮困的人家,成親年齡卻多在二十以后。

    前者是因為子弟需要進學讀書,家里長輩不願看到孩子因為女色分心。所以一般都是中了生員或是舉人之后才開始准備婚姻。若是此子科場太過順利,一下子連進士都摘到手了,那更是炙手可熱的稀罕貨,可以坐地起價,娶個豪門望族的女儿也是尋常。

    后者則是因為家里窮,娶不到老婆。

    如果是徐元佐剛剛接手這具身体的時候,三十歲能否成親還是個問題。如今他卻一躍成為了朱里的小黑馬,几家大戶已經開始打聽徐元佐的人品。這顯然是故意放出口風,提醒徐家該提親的時候別忘了他們。

    “這事多謝母親操心,不過是否有必要看看義父的意思?”徐元佐提醒母親,自己還有個義父存在。

    徐母一時有些尷尬,道:“這倒是該有的禮數。只是你那位義父身份太高,平日沒甚往來,一時竟然沒有想到這點上。”她說著,突然壓低聲音道:“你說外人會不會以為你是徐家的那種義子吧?”

    大明禁止人口買賣,也禁止一切形式的逼良為賤,奴婢的產生只有官方定罪才可以。否則按照大明律,加害人杖一百,被逼良為賤的受害人發回原籍。

    這種情況之下,就有了買義子義女的風氣,將買賣人口變成了人情往來,法律總不能管了吧。但這些義子義女其實還是地位如奴婢,在話本小說口頭俚語中更是直接說做“奴婢”。大明律重訂之后,義子女的法律地位與家中奴、婢也沒什麼兩樣了。

    “呵呵,”徐元佐干笑一聲,“誰敢買宗親之子?若是街坊有這樣的猜疑,只需過完年,請他們吃一席,慶祝我家與郡城徐家聯宗續譜就行了。”

    “對對對。”徐母眉頭舒展:“聯宗續譜的確值得大大慶祝一番,當年你父親多想跟徐家扯上關系,可人家卻不理會他。”

    徐賀見妻子揭他老底,急道:“我真以為是跟徐家同宗,否則何必去巴結人家?那時候徐閣老也只不過就是個尋常進士罷了。”

    ——只不過?尋常進士對你來說也是天上星宿了吧!

    徐元佐的腹誹一聲,卻沒有說破,以他對徐賀的了解——母親肯定已經很照顧他的面子了。

    “母親,”徐元佐道,“儿子打算明年觀場,先上樓讀書了。”

    徐賀哼了一聲:“連筆都沒開,就去觀場,這不是浪費銀錢麼!”

    徐母瞪了丈夫一眼,看到儿子站在樓梯上朝她擠眉弄眼,知道另有隱情,便道:“儿啊,先不著急讀書,換上娘給你新做的棉鞋,看看合不合腳。”說罷,蹬蹬跟了上樓。

    徐賀看了一眼妻子,口中嘟囔:“我在這家中真是越活越沒出息了,過年連身新衣裳都沒有!孽子卻還有雙新鞋呢!”

    徐母雖然聽到了,卻全當耳畔風,跟著徐元佐進了房間。

    徐元佐關上了門,摘下背上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只聽到咚地一聲,音色沉悶,顯然不輕。

    “這裝的是什麼?”徐母大為好奇。

    徐元佐活動了一下血氣淤塞的肩膀:“銀子。”

    徐母猶存疑慮,上前打開包袱,差點失聲叫了起來:“這麼許多!”

    “足足一百兩雪花銀!”徐元佐笑道:“給母親持家用。”他將這六斤多的重金屬背了一路,也的確是吃了不小的辛苦。

    徐母飛快地將包袱包了起來,面帶驚色:“怎地有這麼許多!”

    “娘啊,這就算多的?徐家都用銀子鋪地,隨手一撿就是這麼許多。”徐元佐玩笑道。

    要說徐家有多少銀子,估摸著也就是數万兩上下,因為收入雖高,支出不少;效益雖高,成本不少。真正能夠落在銀窖里的現銀,十万兩已經是頂天了。然而徐家的無形資產卻是真的高,只不過還欠開發罷了。

    徐母將銀包緊緊按在手下,眉毛一挑:“你當你娘是沒見過世面的村婦麼!徐家再有銀子,也不是你這半個掌櫃能夠撈這麼許多的!你才去了几天就能拿一百兩回來?”

    “嘿嘿,說起來我也覺得母親不像是小門小戶的人家,舅氏是哪里人啊?”徐元佐問道。

    徐母突起食指指節,飛快地在徐元佐腦門敲了一記——正是俗語所謂麻栗子者也!

    “當你老娘是傻子?東拉西扯什麼!快交代這銀子的事!”徐母並沒有被徐元佐帶走話頭,死咬不放。

    “首先,儿子肯定沒偷沒搶。”

    “那是自然,你也得有那個膽子不是?”徐母這方面倒是很放心。

    “儿子也沒賭錢。”

    “賭錢還能贏回銀子的事,娘還真沒見過。”徐母嗤之以鼻。

    “所以嘛,娘,你把銀子一收不就行了?何必多問呢。”徐元佐面露糾結。

    “你是故意在拖時間,心里正編謊來騙我吧?”徐母一眼看穿了徐元佐的小把戲。

    徐元佐真是怕了這個精明似鬼……神的老娘,整理了一下措辭,道:“是這,之前我幫人出謀划策,在他們本來要虧一大筆銀子的買賣上左右溝通,安排人手,費了不小的力氣,總算扭虧為盈,反倒還大賺了一筆銀子。”他心中暗道:這應該算是部分的實事求是吧!

    “對方是郡城大戶,有頭有臉的人家。論功行賞,將這飛來似的銀子一分,儿子我便分到了一百多兩。”徐元佐委屈道:“我留了些私房錢應手,這一百兩便帶回來給母親持家了。母親怎能疑儿做了壞事?”

    徐母這才放心,嘆道:“我就是怕你年少無知,做了不妥當的事。你須知,你能有今日風光,全是因為徐閣老家賞識你,抬舉你,認你做個親戚,你若是做了對不起他們的事,整個松江都難立足了。你父親當年……”徐母說到這儿,嘴唇緊抿,便不說下去了。

    “儿子知道,名聲在這個天下可是千金不易的寶貝。放心吧,母親,儿子這點上上心得很。”徐元佐打著包票。

    徐母這才將銀子一包提起,到自己臥室藏進暗格。她對儿子的孝心和小心都十分滿意,這銀子說什麼都是不能讓丈夫知道的。

    徐賀並不知道樓上娘倆討論一百兩銀子的大事。他還在煩心該上哪里去找人借明年的本錢呢!雖然儿子拿到了貨,簽了契書,但是貨款卻是得給人先付的。斷沒有拿了貨去賣,回來再給銀子的好事。

    這筆款子,即便是與陸鼎元均分,也要一百多兩呢!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8 01:05:58

第九十三章 朱氏和春堂
  
    徐賀對貨款的憂慮是實打實的,然而陸鼎元卻沒有這個顧慮。↖他當然知道自己湊不出百來兩貨銀,更知道徐元佐已經替他們貸好了銀子。

    雖然要付出一筆不小的利錢,但是風險由別人擔了,自己只是跑一趟,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

    當然,徐賀並不知道。

    因為徐元佐沒有告訴他。

    陸鼎元以為徐元佐肯定跟自己父親說過了,哪里還會跑去多嘴?

    徐元佐還真的是故意不說。

    他有感于后世那些成天叫嚷著“有一種冷是媽媽覺得你冷”的不懂事小朋友,絕不打算跑到徐賀面前當“聖母”。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真切地知道“冷”,然后跑來跪求衣服被褥。

    所以徐元佐全當沒有這回事,該吃吃,該喝喝,成天窩在房間里背書。徐母因為大儿子有功于家,這回過年也是下了血本,開了一大口油鍋,炸了許多點心。又用上好的糯米粉做了黏糕、團子,敞開了讓三個孩子大飽口福。

    徐賀嘴上也沒有少吃,但終究要嘟囔一聲:“來年不過日子了啊。”

    這時候徐母就會頂一句:“到時候看家里什麼沒用,拿出去死當就是了。”

    家里最沒用的就是徐賀了,所以為了避免大過年吵架,他乖乖走開了。

    徐良佐拿了哥哥給的百十來錢,在外頭稱王稱霸;徐文靜拿了徐元佐發的十兩獎金,並且有不告訴別人的承諾,喜滋滋地存起來當私房錢。整家人除了徐賀長吁短嘆,都過上了幸福的年節生活。

    到了小年夜這天,徐賀在街上走了一圈,又都是眾人誇他家大哥儿有出息,聽著氣悶。回到家里,卻見本地鄉紳朱大戶正帶著儿子離去。

    那朱大戶眼睛長在額頭上,對徐賀只行了半禮,徐賀卻著實嚇了一跳。

    平日這個朱大戶看到他可是不理不睬,視作無物的!今天竟然主動行禮,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

    徐賀跟朱大戶也沒話說,快步進了家門,看到徐元佐正要上樓,桌子上卻堆著四個彩紙包的禮物,粗一看便有綾羅綢緞和胭脂水粉。

    “那朱大戶與我家素無往來,今日為了何事竟送了這麼多禮物?”徐賀叫住徐元佐,劈頭問道。

    “他是和春堂的會首,當然是要來見見我的。”徐元佐理所當然道。

    徐賀“哈”一聲,道:“好大的口氣!你知道和春堂是干嘛的麼?”

    “本以為是賣藥的,沒想到竟然是個堂會。”徐元佐也不隱瞞。

    剛才朱大戶過來,自報家門,徐元佐的確當他是開藥鋪醫館的。在他的理解中,自從張仲景之后,醫院藥鋪不都叫某某堂麼?

    誰知道這個堂卻跟他恩師何心隱的“萃合堂”一樣,是個民間自治組織。

    朱元璋是小民出身,最知道地方上的情弊。在所有活不下去的原因之中,胥吏差役的騷擾排在前列。

    因為朝中大佬在制定國策稅務的問題上,肯定不會殺雞取卵,而是要給百姓留足生活生產資料,否則百姓餓了要造反,他們最為吃虧。

    而地方胥吏都是些鼠輩,只有寸光,沒有遠見。地方官員又都是外來戶,三年考滿就走,更關心自己的政績考成。如此一來,官吏相逼,百姓便生活在水火之中了。

    鑒于此,英明偉大的洪武大帝便定了規矩,總結成一句話,便是膾炙人口的“皇權不下鄉”!

    皇帝既然主動放棄了基層政權建設,而縣官的控制權又出不了縣城,那麼更為廣大的鄉鎮村落靠誰管呢?

    這里不得不介紹一下大明的社會組織:

    戶是大明社會的基本細胞。每一百一十戶編為一里,由丁糧最多的十戶擔任里長,其余一百戶則稱為甲首。各里中無力承擔差役的鰥寡孤獨人戶,則帶管于一百一十戶之外,稱為畸零戶。

    十名里長以十年為一個周期輪流應役,先后順序根據丁糧多寡預先編排,每年由一名里長率領十名甲首應當差役,並負責“管攝一里之事”。

    地方上有甲十戶的,名作“全圖”。如果正好湊不夠十戶的,或是四五戶,或是五六戶,都名半圖。

    在交通條件不便的情況下,這些應該向縣令報告的鄉官,自己也很少進城。到了完稅季節,縣里吏員下來督糧,他們幫著完成;平日鄉鄰街坊之間有個小糾紛,加以調解做個公道;再就是人家立個買賣契書,當個中人見證。只從簡單的社會活動而言,皇權也的確沒必要下鄉。

    隨著社會發展,人們漸漸發現自己鄉鄰之中有些人比別人都要厲害一些。或是有了功名在身,或是經商賺多了錢。還有些里長因為掌握了公權力,也漸漸學會了怎麼欺壓別人。

    于是這些人便決定另選一個不怎麼强勢的人當里長——這個職位若是沒有强勢宗族的支持,非但毫無權力可言,收不到糧食的時候還要自己貼補。這也是當初朱元璋讓糧多者當里長的原因。

    這種几乎是被逼當里長的里長,自然管不了其他人,于是新的地方自治組織就在鄉紳、富家、大地主之間形成了。

    最初他們的產生是為了鄉梓造福,比如一起出資建個義倉,或是修個水渠,或是弄個義塾……因為他們自覺承擔了義務,百姓自然要給他們權力——雖然他們本身已經有了權力。

    于是這些人漸漸組建起堂會,制定鄉規民約,收取稅收,安排雜役,應付縣官的各種要求。鑒于他們的身份,縣官也不敢做得太過分。

    何心隱的萃合堂就是如此,而且還在輻射范圍內搞起了**農場,家家戶戶互通有無,按需分配,設立關卡,暴力抗稅,抵制官府……結果何心隱非但丟了自己的舉人身份,還成了大明的通緝犯。

    在朱里,和春堂就是這樣一個地方自治組織。

    只是因為運作和春堂的是一幫地方富戶,沒有政治地位,所以沒有像萃合堂那樣鬧出各種么蛾子,以至于徐元佐這位生活在其影響力中心的少年,竟然沒聽說過它的存在。

    當然,這也跟大家常用“朱大戶”來指代和春堂有關系,因為朱大戶家就是和春堂的真正話事人。

    至于朱大戶家為什麼會是和春堂的大股東,只需要看看此地地名就知道了。

    這里在宋元叫朱家村,入明之后叫朱街閣,又名朱里、朱溪,以后還要叫朱家角……世世代代都不離朱,正是因為這里姓朱的人多啊!

    朱氏雖然沒有出過進士、舉人,但是架不住人多勢眾,是個大宗族,所以朱大戶發跡之后也有了掌控一方的權利。

    書中正有詩為證:

    朱里至尊,大戶朱氏。

    號令朱溪,莫敢不從。

    陸氏不出,誰與爭鋒!

    至于沈巷陸氏,人家連部堂高官都不屑一顧,還會把個小小朱里放在眼里麼?無非就是有人上門募捐的時候,隨便撒點銀兩,也算盡了自家的社會義務。在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家都是大門緊閉,過著類似隱士的生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8 01:06:10

第九十四章 野心
  
    正因為和春堂在朱里的地位之高,所以徐賀很難理解為何朱大戶會登門送禮。當年他想登朱大戶的門,人家都肯不讓進去呢。這種天差地別的轉變,難道只是因為徐元佐抱上了徐閣老的金大腿?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徐賀卻很難接受。

    “人家那是千金之家,為何會暗屈尊來此呢?”徐賀不死心問道。

    徐元佐站在樓梯口,輕笑一聲:“千金之家多的是。”他知道徐賀不會相信,自己在短短兩月里也有了七百五十兩的身家。所謂千金之家,不過就是傳說中的万元戶而已。只是資本尚未膨脹之前,有個短暫的風光罷了。

    如果徐元佐只是想做個富家翁,這七百五十兩,就足以讓他在朱里說一不二了。

    “你口氣倒是大!”徐賀冷聲道。

    “銀子若是存在窖里,千金與千万金有何區別?無非就是地窖大小的區別。”徐元佐道:“看古今大商賈,無論是古之陶朱、白圭,還是后世的沈万三,都告訴我們一個道理:財富只是基礎,成為大商賈的條件在于財富的運用。財富一旦運用起來,便有了影響力。受我影響的人越多,別人看我就是龐然大物了。”

    這本是最基本不過的財富觀,然而因為徐賀的起點實在太低,以至于聽了之后竟有些“驚恐”。他並非不願意自己的儿子出人頭地,只是這個年紀有這種深刻的認識,實在太過“妖孽”。

    古人相信神童,相信妖孽,從不考慮研究切片之類的詭異故事,但他們也有對神童的負面擔憂——不壽。

    或許是天妒英才,或許是命中注定每個人都有來到這個世界的任務,任務完成之后就要拍拍屁股走人。大多數為人樂道的神童天才往往早夭——最著名的那位便是曹衝。

    當然,這話卻是不能說出來的,徐賀表現在臉上的只是“意外”和“不肯承認”。

    徐元佐道:“朱大戶是有心更進一步的,不過他還是眼界太小。只以為我得了徐家的勢,卻看不出我本身就有得勢的能力。可惜,可惜啊!”

    徐賀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口,咳嗽兩聲:“大言不慚!”

    “事實如此。”徐元佐也不分辨,轉身上樓,邊道:“父親,咱們年后得宴請一下朱里各家大戶,聲望名人,也好告知他們聯宗續譜的事。這名單就得父親操心了。”他終究是個外來戶,鄰居的名姓總算能叫出來,整個朱里的人面可就太為難他了。

    好在徐賀這點事還是能辦妥的。

    “如果有瑣碎小事,交給陸大有、姜百里和顧水生去辦也可以。”徐元佐已經走到了二樓,高聲道。

    “好,我知道了。”徐賀總算服軟回了一句,總覺得成了儿子的手下,心中頗有些不舒服。

    徐元佐沒想那麼多。他要是真的培養手下,才不會選擇徐賀這樣資質極差的人。他甚至絲毫不懷疑,若是自己不來這個世界,徐家很可能要不了几年就會家破人亡,甚至賣身為奴。

    這是這個時代許多生意失敗的商販人家常走的不歸路。

    財富帶來影響力,也會帶來排斥力。

    有朱大戶帶頭,和春堂的其他股東或是聯袂而來,或是獨自前來,紛紛留下名帖和禮物,邀請徐元佐年后去家中做客。

    徐賀只覺得整個人都騰云駕霧一般,卻看不出來這是徐元佐對他們的回應得到的反饋。

    他更想不到的是,徐元佐也有心介入和春堂,在朱里編織自己的國中之國。

    這看起來有些野心過大的嫌疑,但整個和春堂比徐元佐有錢的絕不超過三家,而比徐元佐有背景的人卻一家都沒有。

    徐閣老的義孫,徐少卿的義子,即便是在富貴人家彙聚的郡城,也是拿得出手的人物了!

    除了自家沒有宗族勢力可以利用,聲勢上弱些,其他還有什麼弱勢麼?

    非但沒有弱勢,只要自己持續從陸夫子手里截留人才,培養自己的部下班底,多半會比宗族更加好用!

    這就是徐元佐的底氣所在:他走在一條勢必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上——雖然仍舊需要付出極大的努力。

    到了除夕當日,徐元佐仍舊以背書為主要活動。

    眼看著天都要黑了,徐良佐滿頭大汗地跑回來,偷偷摸摸換下濕透的衣服。

    徐元佐清了清喉嚨。

    “哥,嘿嘿。”徐良佐未語先笑道:“我這不是回來背書了麼?”

    徐元佐看了他一眼,雖然知道玩耍是孩子的天性,但剛剛被來客們挑起了染指朱里的野心,仍舊忍不住道:“你也太貪玩了些。若是兩年內你能開筆,十五歲之前報個神童,不知道要省后面多少工夫。”

    歷朝歷代的神童都是祥瑞,而大明直接將這祥瑞的標准量化了:十五歲之前有超凡資質者,縣官可以上報神童。

    只要縣試考的出彩,年紀又在十五歲以下,再加一個隱藏條件:縣官青睞——于是就可以作為神童報到知府案上。知府考試確鑿無誤,報給學道大宗師。大宗師的院試本來就是不怎麼黜落人的,要給府縣官面子,自然也會給個好名次。

    這其實就是正常關系戶所走的生員道路加强版,保證能夠得個生員。

    像徐元佐已經十五歲了,等二月開考就是十六歲,沒有了報神童的資格,所以過縣試就是他的極限,后面府取就得看運氣和操作了。

    徐良佐咋舌道:“還神童?哥哥也太看得起我了。”

    “這有什麼?神童也是被逼出來的。”徐元佐腦中過了一下后世那些省重點中學的校規,覺得還不足以恐嚇頑劣,又往前搜,想起看過一篇《神童》的文言文,便道:“北宋饒州的風俗,小儿只要粗能念書,自五六歲就教之《五經》。他們不是想玩麼?就用竹籃掛在樹上,絕其視聽。不好好讀書,死活不放下來!”

    徐良佐聽了連連咋舌:“竟然有這等慘無人道之事,哥,這是你杜撰出來的吧!”

    “說你不讀書吧?這是宋人葉夢得所作《避暑錄話》里的。”徐元佐著實嘲笑了弟弟,又道:“我倒覺得不論這故事真假,咱們家都可以試試。”

    “別別別!”徐良佐連連擺手,面露驚恐:“哥哥有所不知。小弟這些日子讀書極其用功,實在是太用功了,以至于不出去玩一下都對不起這個年節。既然哥哥不喜弟弟我玩耍,那我肯定好好讀書!

    “對了,哥哥,你教我那個讀書法還真是有用!背起來輕松許多,真可謂舉一隅而以其三反。”說到后面,徐良佐又隱隱有些得色,或者說是嘚瑟。

    徐元佐點了點頭:“四書是基礎,快些過掉,哥哥再給你找郡城大儒開筆作文。”

    “多謝哥哥。”徐良佐興奮道。

    他現在是班上的學霸,一方面常得陸夫子當眾誇贊,一方面自己也的確有些積累,學會高級的讀書方法之后,進步頗快。這種情況下,他已經喜歡上了讀書,因為這是体現自我價值的最佳途徑。

    而且還很實惠,讀書讀得好,受人矚目之外,吃穿待遇更好,還有零花錢拿。

    徐良佐換了衣服,抱著汗濕的衣服偷偷去求姐姐洗掉,又折回房里跟哥哥一起讀書。他發現哥哥的進度好像比他快不了多少,心中疑惑,卻不敢問出來。這也是徐元佐漸漸有了威嚴,讓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樣的小覷調笑了。

    二人一直讀到姐姐上來叫吃年夜飯,方才吹燈闔卷,喜氣洋洋下樓去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8 01:06:23

第九十五章 銀和錢
  
    除夕是辭舊迎新最重要一餐飯。除了種種江南風俗之外,酬神也是重中之重。徐元佐對別的都是馬馬虎虎,乃至徐家的祖宗他都沒怎麼客氣,但是對于神道一說卻有些敬畏。

    若說世上沒有超自然力量,那他是怎麼來到這里的呢

    相比沒有遭遇詭異事件的人,徐元佐更加上心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徐良佐則全程醬油,急急忙忙吃好晚飯要去街上跟小伙伴放爆竹,跨火堆。

    至于徐母則帶著女儿文靜去鎮南的雪葭浜城隍廟上頭香。如今徐家已經是徐閣老的親戚,徐元佐又帶著三十來個鎮上少年討生活,地方上的富戶也與他家拉關系,眼看著就是異軍突起的大黑馬,所以徐母總算能夠一圓上頭香的夙願了。

    當然,這也是因為另外一些富戶人家都信佛,所以城隍廟這邊算是讓出來的。若是徐母也信佛,那麼這頭香興許還要再等兩年才能燒到。

    徐元佐和徐賀都懶得出門,在家大眼瞪小眼,終于熬不下去的時候,徐元佐先打了招呼上樓看書。不過這回卻不是看四書五經科舉時文,而是翻出了當日自己初來時寫下的筆記,對隆慶三年的局勢再次進行了分析,拾遺補缺,就像是臨交卷前的檢查一樣。

    結果也跟交卷檢查一樣,基本沒有什麼收獲。

    就在徐元佐闔上秘籍的剎那,眼前突然閃過一條貨幣兌換率。

    “一兩銀子等于一貫銅錢,万歷年間約為八百錢。”

    徐元佐重又打開了秘籍,仔細看那條目,原來是一條有待驗證的記憶。作為一個文科生,他看過的書實在太多。也只有實實在在看了許多書的人,才會知道書里的知識、信息不能全信。有些是書作者存在錯訛,有些則是自己的記憶錯覺,所以當初他把這條寫下來,也是要提醒自己多加驗證。

    后來發生的事太多,竟然就忘了。

    不過這題目的答案也有了。因為假銀的問題,徐元佐更喜歡銅錢,起碼銅錢的質量是一眼可辨的。所以几次兌換下來,彙率也很清楚,一兩九成銀能兌一千四百到五百的銅錢看銅錢的質量有所升降。

    徐元佐提筆將正確內容補上去,突然心中一動,開始默默尋思。

    從銀錢兌換開始,一兩兌一貫也就是千文,似乎就是常識和基准。

    大明本就忽視鑄錢,整個大明二百七十六年的歷史,經濟總量高于兩宋,鑄錢數量卻只是兩宋的三分之一。在市面上,非但能看到各種心安理得流通的洪武錢永樂錢這些明朝“古幣”,甚至還有相當數量的宋朝銅錢。至于鐵錢,雖然不在國家經濟序列之中,卻也是被市場認可的輔幣。

    徐元佐從后世人的角度來看,經常有某地發掘出數噸宋錢的記錄,而且古玩市場里除了賭石之外也有“賭錢山”就是從凝結成一体的“錢山”中,賭運氣看能否開出價值高品相好的宋錢。

    明朝人是怎麼都不能想象這種情形的。

    万歷年間跨度極大,也正是万歷時期,世界銀礦冶煉技术有了兩次大提高,而開采出來的白銀有三分之二是涌入中國的。這對于大明,尤其是江南而言,白銀貶值是大趨勢。

    白銀作為市場主流貨幣,一旦發生貶值,那麼最直觀的市場表現就是各商品種類的漲價。所以因此導致銅價上漲,從而銅錢兌換比例就從一千四五比一,變成了八百比一

    這就意味著白銀貶值超過了百分之五十

    徐元佐知道白銀還將進一步貶值,直到英國人的忍不住用換白銀。這是歷史大趨勢人,也是偷看來的標准答案。然而再深入分析一下,白銀卻似乎不應該會貶值這麼多。

    首先,漢人的習慣是將白銀存在地下的銀窖里。這樣大部分白銀都不會進入市場流通,當然也就不會造成通貨膨脹。

    其次,歷史知識告訴徐元佐,大明的米價在崇禎國亂之前都是很穩定。雖然穩中帶升,但必須考慮到万歷十五年之后南直、浙江兩省基本改種經濟作物,日用糧食全靠從湖廣“進口”。這也證明白銀增量起碼在万歷年間並沒有造成通貨膨脹。

    那麼,是銅價漲了麼

    徐元佐仔細想了想銅價上漲可能存在的因素。

    首先,銅作為工業原料,在大明是基本不用考慮的。因為大明沒有工業可言。

    其次是作為工藝品和日常用品,比如佛像、銅爐、銅鏡隨著海貿擴大,這些東西應該會有一定的海外市場,但貿易量不能跟后世大工業時代相比,所以要說直接影響銀銅比價實在有些牽强。

    除非也如宋朝時候,商人大量收購銅錢作為工藝品外銷,導致國內銅錢緊缺。

    不過明朝的銅礦開采技术有了大幅度提升,國內又不像宋朝那樣依賴銅錢,甚至銅錢都不能作為合法貨比納稅,誰會套購銅錢去鑄造工藝品呢

    徐元佐腦中靈光一閃,猛然抓住了“納稅”兩字

    為了保證大明寶鈔的市場流通,朝廷先后有過“銀禁”和“錢禁”。當然朝廷沒有能力真正杜絕市面上的白銀、銅錢流通,而且他們本身也在鑄錢,所謂的“禁”就是“禁以此納稅”。

    白銀從天順時期就在江南流通了,但納稅則要到嘉靖之后方才弛禁。雖然嘉靖朝以二火黃銅鑄造了錢幣史上第一批金背錢,但仍舊是禁止百姓用銅錢納稅的。

    徐元佐想到這里,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隆慶之后,必然有銅錢弛禁之令。朝廷肯定是同意用銅錢繳稅了如果不是這樣的大利好消息,以自然經濟的發展,錢幣價值很難上升一倍。

    如今二火黃銅的價格是每斤八分銀子,錫每斤八分。按照弘治朝定下的規矩,每用銅一斤,配錫一到二兩,成錢重一錢二分。如此算來,一百五十文銅錢的物料成本是八分五厘銀子。

    一千五百文也就是八錢五分白銀。如果足料足色,加上人工成本、冶煉損耗、運輸費用,那麼一兩白銀兌換一千四到五百文金背錢,基本是等價的。

    徐元佐算完,心中暗道:沒想到朝廷竟然沒有在銅錢發行上賺錢而一旦銅、錫價格上漲,管理成本增大,朝廷可能還要虧錢。

    難怪朝廷沒有鑄錢的積極性呢

    朝廷不鑄錢,民間又離不開錢,私錢自然泛濫成災。私錢質量不好,質量差些的錢,含銅量可以低至兩分,朝廷當然不願意看到收上來的稅全都是鐵鉛雜錢。如此一來,也就只能禁錢了。

    如果現在用白銀兌成銅錢,等到銅錢升值的時候,再用八百文一兩的價格回購白銀,這可就是百分之一百的利潤啊

    簡簡單單資產翻倍,還有沒有比這更爽的來錢法子了

    這是一個簡單的政策投資,只是不知道朝廷留給我的時間還有多少。

    徐元佐心中不由有些急迫的感覺,同時又在秘籍寶典上寫下了兩個字:私錢。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8 01:06:42

第九十六章 隆慶三年來了
   
    到了天啟崇禎年間,天下私錢大多出自江南,形成了一條穩定的產業鏈,獲利常在百分之三百到四百之間。⊙如今才是隆慶三年,距離井噴一樣的万歷時代還有三年。距離野馬一般失去了控制的万歷時代,還有十三年。

    想想也是一眨眼的事啊!

    徐元佐心中不免焦慮,但是看看外面,爆竹聲聲,就連除夕夜都沒過完呢!

    真想早點放完假呀!

    徐元佐略帶焦慮地起身,做了几組俯臥撐,身上微微出汗,心情方才平緩了許多。

    他突然發現自己上班之后果然分心了許多,四書五經背起來總有些應付考試的不情不願,只是自制力尚可,不需要別人强迫罷了。然而一旦開始思考賺錢的事,大腦就像是上了機油,根本停都停不下來!

    等外面聲音稍輕些,徐元佐便在床上和衣而臥。除夕夜是要守夜的,一家人吃吃宵夜聊聊天。所以徐元佐打算先睡一會儿,以免等會煎熬難受。

    徐母和大姐回來之后,見堂屋里漆黑一片,上樓尋找,才發現徐賀和徐元佐父子兩個都在各自臥室里睡了。她們憐惜徐元佐在外掙錢辛苦,也不去叫他,只是給他多蓋了被子。

    徐元佐在朦朧中有所感覺,但是暖洋洋的又不想睜眼,只是一個念頭之間,又沉沉睡去了。

    這一睡,便是一年。

    等徐元佐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天色大亮,弟弟良佐猶在夢中。

    已經是隆慶三年了。

    徐元佐先去父母房間,照著時下的禮儀給父母親大人磕頭拜年,拿了個紅包。然后下樓,姐姐已經准備好了早餐,正是大年初一早上必吃的湯圓,見人下來便下了滾鍋。

    徐元佐見大姐精神不錯,便問道:“姐,昨晚你也早睡了?”

    徐文靜道:“睡下去的時候都快五更了,只是過年興致高,倒也不覺得疲倦。”她頓了頓又道:“磕過頭了麼?”

    徐元佐坐桌旁,點了點頭,端起剛出鍋的湯圓:“今天不用等吧?”

    “來了便吃,不用等的。”大姐笑道:“我都吃好了。”

    徐元佐吸溜一口湯水,搯起一個:“正好餓了。咦,昨晚怎麼不叫我?”

    “娘看你太累,就說讓你睡吧。”大姐在徐元佐身邊坐下,小聲道:“我看娘這几日精神開朗許多,用錢也舍得,你給了娘多少?”

    徐元佐還在為昨天沒有喝道屠蘇酒遺憾呢,聞言道:“給你都有十兩,你猜娘那邊多少?”

    “二十?”大姐猜道。

    徐元佐搖了搖頭,輕咬糯米皮不說話。

    大姐又猜道:“莫非是五十?”

    “你壯著膽子猜。”徐元佐撇嘴。

    “八十!”大姐掩嘴驚呼道:“你哪里來這麼許多銀子!”

    “一百兩!”徐元佐低聲道:“當然都是掙來的。”

    “少唬我!我又不是不知道園管行的收入。”徐大姐不信。

    “誰跟你說一定就是園管行?”徐元佐輕笑:“我只當園管行是個踏腳石,日后賺大錢的日子還多著呢!不是我吹牛,國朝開國以來,恐怕也就是未來三十年最能讓人掙錢!”

    徐大姐心中一動:“那……你說這織機的事,娘會買麼?”

    “這個得看娘。”徐元佐不以為然道:“這種小錢,我是看不上的。除非哪一日錢多了沒處用,便買它千八百張織機,雇人日夜不停地做……那還有可能。”

    “你不讓人活啦!日夜不停……”徐大姐瞪了弟弟一眼,去后廚收拾了。

    徐元佐將“三班倒”三個字吞了下去,迅速地吃完了碗里的湯圓,往前院換氣做体操去了。

    雖然風俗是要守歲,但通宵守歲的人家並不多。在這個沒有電視和缺乏娛樂的時代,除了寺廟道觀能夠守通宵——他們要做法會;大戶人家可以看戲;尋常人家不過就是聊聊天,過了子時就算守歲了。

    此時天色大亮,街坊鄰居也都紛紛出門活動,互相拜年。徐元佐開始還樂呵呵地跟人打躬作揖,轉眼看到街上殺來一群熊孩子,登時驚醒!

    年年都有這樣的孩子啊,跑到家庭富裕的人家磕頭拜年,說些吉祥話,固然是喜氣洋洋,但主人家總得給點壓歲錢啊!

    徐元佐想到自己身上可是一干二淨,抽身便走。

    那些熊孩子見了富豪徐家哥哥,哇呀呀叫著就衝了上來。

    徐元佐得顧忌自己的形象,不能像熊孩子那樣瘋跑。結果前腳進門,后腳這幫熊孩子也衝到了。

    万幸,徐母已經換上了新衣,收拾妥當下得樓來,見到這麼多小儿來拜年,正是從前不曾見過的景象,喜笑顏開。

    “恭祝徐家媽新年大吉,徐家哥哥財源廣進,祝貴家富貴盈門,家丁興旺……”

    一群几歲孩童七嘴八舌,比賽一般高聲唱著。

    徐母高興地一雙手在眾孩童的頭皮上抹過,笑道:“來來來,都有壓歲錢。”她又朝后面廚房叫道:“大姐,炸好的果子拿出來,給弟弟妹妹們分了!”

    孩童們更是一蹦三丈高,吉利話更是流水一般往外流淌,根本剎不住車。

    徐家大姐也是高興,端了炸好的小面點出來,人手分了一些,又叫他們不要把油弄衣服上,引得新一輪的叫好贊頌。

    徐母留夠了喜慶,取出一早准備好的喜錢,每十個銅錢用紅絨繩綁成一吊,人手一吊。眼看著堂屋里擠了十三四個小童,一百三四十錢就出去了。

    若不是徐元佐帶足了銀兩銅錢回來,徐母還真沒有這份底氣,能夠如此闊綽地出手打賞。

    徐元佐此時倒是站到了一邊,只是看了舒暢。他突然覺得,這一人一吊的喜錢,絕對是物有所值,完全可以時不時地多發點嘛!

    ——咦,慢著!為啥我的壓歲錢還沒他們的多!

    徐元佐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紅包,里面果然只有三枚銅錢。

    ——老娘這分明是要在外人面前炫個富啊!

    徐元佐心中暗道,嘴角卻不自覺地咧開了。

    一群小童出了徐家門,還沒走遠,就有人叫了起來:“我跟你們說先來徐家可是對的?我哥哥就跟著徐家哥哥做事,出手可闊綽了!”

    “就是,比去朱大戶家好多了。去年他們家才給了五個錢!”又有人附和道。

    “徐家大概是鎮上最富的人家了吧?”有小童一手提著賞錢,一手捏著油果,嘴里猛流口水。

    “那倒未必,朱家的房子大好多好多。”有人並沒有因為拿了徐家的手短,也沒有吃了徐家的嘴短,仍舊公平公正道。

    “人家房子大關咱們什麼事,肯給喜錢才是真的。”之前那個表功勞的小童隱隱一副孩子頭的模樣,高聲笑道:“小的們,咱們把錢提起來,去朱大戶家咯!”

    眾孩童一陣哄笑,都覺得開門大吉。若是第一家選錯了人家,鬧個灰頭土臉,拿不到三五個喜錢,后面的人家也都不願多給。

    誰都希望這些孩童第一家上自家門,這也是社會地位啊!

    徐元佐跟在后面聽著,上前一把拉住那個帶頭的小童,和顏悅色道:“你叫什麼?”

    “我姓林,叫二狗。”那小童見了徐元佐,滿臉堆笑:“徐家哥哥,可有事麼?”

    徐元佐從腰帶里擠出一小塊碎銀子,掂了掂,也有一兩五七分重。他捏著銀子在這林二狗眼前一晃:“知道這是什麼?”

    “銀賊!”眾小童眼冒金星,中氣十足地高聲尖叫起來。

    徐元佐將銀子放在林二狗手里:“跟小伙伴們分了,拿回家過個肥年。”

    林二狗眼中發亮,卻是欲語還休,良久才道:“這銀子怎麼分呢?”

    “不關我事。”徐元佐直起身子,雙手一背,踱步而去,只是帶著滿臉壞笑偷看小童們怎麼分銀子。

    所以說,沒錢能考驗人,有錢更能考驗人。

    沒錢的麻煩終究好解決,有錢的麻煩卻只有智慧才能解決得了。

    這個年,貌似也還是很有意思的嘛!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8 01:06:55

第九十七章 緊抓思想教育
  
    隆慶年間雖然沒有家屬院的說法,但是夏圩園管行的少年們卻都住在朱里,相距最遠的兩戶人家也不過是十几分鐘腳程。△有好些少年都是貼隔壁的鄰舍,一時間走動起來方便而熱鬧。

    不過雖然方便,習俗上去外面拜年是大年初二以后該做的事。而且初二這天較多的是回娘家,這對朱里的小伙伴們沒有什麼影響,一大早就到了徐元佐家拜年。讓徐家媽媽更是著實興奮了一回。

    看著流水一般抱出來的點心,徐元佐真心佩服母親的預見性和統籌能力。

    這樣的水准放在后世,絕對是個滴水不漏的辦公室主任啊!可惜在這個時代只能作一個家庭主婦。他又看了看負責打下手的姐姐徐文靜,見人面帶三分笑,卻不多說一句話,顯然得了母親的真傳。

    更可惜的是她不肯在外面做工,連賬房都不願干,更別說讓她當辦公室主任了。

    不過有兩個少年倒是有眼力,幫著跑前跑后,不見拘束。徐元佐在腦中琢磨了一下,想起他們是市場部的,有這份心思顯然不是庸手,調到總務負責接待可就虧了。

    “元佐哥哥,有心事?”顧水生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徐元佐身邊。

    徐元佐恍然驚醒,道:“哦哦,看到大家這麼熱鬧,光顧著樂了。招呼不周,招呼不周。”

    顧水生笑道:“哥哥說的什麼話,如此見外。”他面色飛快沉了下來,道:“若不是哥哥,我們這二三十人,焉能有今天的好日子過?這里是二三十人,放在朱里就是二三十戶,都是得了哥哥的好處。”

    徐元佐搖了搖頭:“這是大家幫襯而來的結果。”他道:“其實你在外面走多了也知道,三五兩銀子在豪門勢家眼里算什麼?但是放在咱們這里卻是天大的數目了。”

    “的確如此。”顧水生微微點頭。

    “你想過里面的道理麼?”徐元佐盯著顧水生。

    “因為……他們祖宗好?”顧水生追本溯源,覺得那些豪門大家無不適當初跟著太祖皇帝起兵,或是跟著成祖皇帝起兵的人家。因為起點高,自然可以讀書做官,然后子孫就不用下地干活,也不用為稻粱謀,仍舊可以讀書做官。

    “我是說,他們不知道分享的樂趣。”徐元佐知道顧水生誤會了自己話里的重點:“他們就是成天只想著往自己家里扒銀子占田土,而不知道讓街坊、鄰里、鄉梓、國人一同富起來。最后便是窮者益窮,富者愈富。這也是漢唐之亡的前車之鑒。”

    顧水生打了個冷顫。他分明聽出,徐元佐這是在說:大明若是繼續下去,也會步漢唐的車轍。不過他又覺得,雖然自家沒田沒地沒銀子,難道因為人家有錢就要眼紅人家?就該讓人拿出來分享?元佐哥哥這想法固然吸引人,卻有些不近情理。

    “自家富裕起來,還要讓周圍的人富裕起來,只有如此才是咱們該有的眼界。”徐元佐自顧自道。

    顧水生猛然醒悟過來:這番話元佐哥哥已經不是第一次說了。上回面對朱里街坊圍在他家門口的時候,他就是這麼說的。那時候聽起來像是漂亮話,今日兩人之間私密聊天,哥哥仍舊如此說,看來是真心這般想的了。

    顧水生不是個情感外露的人,只是默默尋思:哥哥有這般鴻鵠之志,又有手段,心量又大,真真是個豪杰。我若是能夠附在尾翼,今生也該知足了。

    徐元佐見顧水生面色深沉,顯然是在心中思考什麼,不由欣慰。他相信自己這一番話,已經起到了作用,顧水生絕不應該是個為了三五兩銀子蠅營狗苟之人。只有拓開了心胸和眼界,才談得上“創業”,否則只是個找個渠道掙錢,那還不如賣盒飯做餐飲呢。

    “哥哥,”顧水生抬起頭,“哥哥這番話真是令小弟茅塞頓開,感覺一身熱血滾燙。日后火里水里,哥哥只要一聲吩咐,小弟絕不皺眉頭。”

    “我會找條康庄大道給弟弟們走的。”徐元佐笑道:“你我有一樣的志向,可謂同志。平日在工作中也要看看,若有弟弟們做一樣的念想,便可記在心里。我一向覺得,能力高低可以捶打提升,志同道合的伙伴卻是不容易尋到。”

    “小弟明白。”顧水生點了點頭,見陸大有正有意無意地往這邊靠,便道:“哥哥,關于這事,小弟有個想法。”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示意他說。

    顧水生等陸大有又近了些,方才道:“哥哥往日也是督促我們讀書。不過終究是以識字、算學和作公文為主。”徐元佐點點頭。基本的計算能力、實用文寫作,這是任何職業的基礎。

    “但是教導他們做人道理的書,卻讀得不多。”顧水生道:“想來我們這些兄弟之中也沒人有心科舉,但處世立身的道理,還是該跟他們講一講。”

    “這個啊。”

    ——這是要進行哲學教育,確立思想,統一三觀麼?

    徐元佐輕輕摸了摸下巴,心中暗道:如今要想拿到台面上來說的思想,只有儒家。

    雖然后世很多人批判儒家哲學,但主要原因都集中在乾隆時期中國失去領先地位,從而導致了后來的黑暗血時代。

    如果放眼整個中國歷史,儒家哲學對生產力的提升還是很有幫助的,起碼中國版圖能夠擴這麼大,宋朝還是外國的大理,現在已經由心底里覺得自己是大明人……這多少有儒學教化的功勞。

    再看看蒙元和滿清這兩個外族入主中原的例子。蒙元鄙視儒學,堅持自己的一套,結果國運不足百年。滿清以儒學為武器,非但成功毀掉了漢人千年文化積累,還讓漢人世世代代留下了豬尾巴,哪怕國亡之后都沒能從心理上剪掉。

    所以說儒學實在是一把利刃,關鍵是看握它的統治者站在什麼立場上。

    這麼好的武器不用,的確有些浪費。

    “就是難度略高,怕弟弟們讀著乏味。”徐元佐自己也在努力讀書,深知這些內容固然洗腦不錯,但不是人人都有這個資質被洗的。

    “不用讀那麼深。”顧水生道:“哥哥只需要將故事提取出來,加以褒貶便是了。”

    “唔?”

    “譬如某人因為拾金不昧,得到了善報?”陸大有走到了跟前,沒有錯過顧水生的話頭。

    顧水生之前就在等他,點頭道:“正是,就跟寺廟里的和尚講故事一樣。他們就是講一個老長的故事,最后落一句‘正是因果相報,絲毫不爽,信佛得生極樂’。我這兩日跟著母親去上寺里,就聽這個了。”說到這個,顧水生顯然有些無奈。

    “唔,我想到一本書……”徐元佐把口一掩,心道:是了,《幼學瓊林》還沒寫出來呢。

    顧水生和陸大有知道徐元佐讀書駁雜,就連老爺們都高看他一眼,只靜靜聽他講出書名,回頭一睹為快。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8 01:07:12

第九十八章 義兄
  
    《幼學瓊林》是本好書,據說毛太祖到了晚年還能夠背誦如流。≧

    這書自從刊行之后,很快就被視作重要的啟蒙讀物,民間所謂:讀《增廣》會說話,讀《瓊林》會讀書。

    當然,現在《增廣賢文》也還沒有寫出來。

    相比民間智慧集合起來的《增廣賢文》,徐元佐更看重《幼學瓊林》。這書全是駢体寫就,對培養語感很有好處。即便是不寫文的人,若是在說話中注意一下語感,也會讓人高看一眼,起碼不會覺得此人粗鄙。

    其次,這書不光是傳授道理。因為前身是《成語考》,可見內容多是典故,是以傳授實例的形式,最快速度豐富一個人的學識儲備。

    此外還可以了解歷代賢人名士、天文地理、典章制度、風俗禮儀、生老病死、婚喪嫁娶、鳥獸花木、朝廷文武、飲食器用、宮室珍寶、文事科第、釋道鬼神等諸多方面的內容。書中還有許多警句格言,傳誦后世數百年而不絕。

    這更像是一本社會常識通行手冊,讓少年在還沒出社會時,便對社會有所了解,同時也是一本提升逼格的速成教材。

    徐元佐懷疑自己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手下都將只有這些“小學五六年級”水准的少年。而《幼學瓊林》則能填鴨式地培養一批近乎初、高中水准的人才——此書許多典故和名句的確是高考語文卷里的知識點。

    《幼學瓊林》全書只有兩万一千余字,作為文科學霸出身的徐元佐,能否默寫下來這套《幼學瓊林》呢?

    能全文默下來就有鬼了!

    毛太祖晚年還能背誦入流,因為人家小時候背的就是這個,所謂童子功是也。

    徐元佐當年背這個的時候也是童子功,但只是作為啟蒙讀物,又沒有科舉可考。先過一遍《幼學瓊林》,目的是為了讀后面的書打下基礎。更何況這書是《論語》一般的語錄体,上下文全然沒有聯系,錯漏几句,或是放錯了位置,檢查都檢查不出來。

    不過,誰說一定要跟原文一模一樣呢?大義主旨不失,略有增補,一樣能夠達成效果呀!

    徐元佐打定了注意,決定將這套暢銷數百年的名著歸于自己名下。

    想想自己終于有機會走上文抄公之路,心中還略有些小激動呢!

    于是乎,這個春節長假終于有事可做了。

    徐元佐應酬了別人拜年,初三日開始便要去朱里大戶人家和陸夫子家里拜年。到底他家根基不穩,又圖謀著擠進和春堂當個魁首,所以還是謙遜一些,免得人家嫌他驕狂,不帶他玩。

    也正是這種低調謙遜的態度,讓前輩們對他頗有好感,紛紛委托代問他父親——徐璠安好,同時又邀請他初五日到和春堂參加迎財神的內部聚會。

    徐元佐本來指望這種內部聚會有些內幕消息,誰知眾人格局太低,根本沒有內部定價之類高大上的商業討論,全是說些家長里短的廢話,吃了茶點就各自回家了。不過也正是這次小聚,讓徐元佐認識了和春堂的頭頭腦腦,才恍然發覺小小一個朱里,原來是六家人家說了算的。

    破五之后,春節氣氛稍弱了些。徐元佐跑了一趟郡城,給徐誠拜年,又給徐璠磕頭——人家也是父親。只是沒有見到徐階,頗有些遺憾。這或許是當日徐元佐選擇認“義父”而不是“認爹”的后遺症,人家徐閣老把皇帝和帝國把玩于手心,你一個小小伙計還跟我討價還價,不給點臉色看怎麼能行?

    如此念頭通透,徐元佐也不强求,當日又趕回了朱里,開始了他的文抄公大業。

    說起來,文抄公這個職業並不是那麼好做的。文字是一個人內心的体現,也是思路的具象化。錦衣玉食寫不出《紅樓夢》,皇子王孫也寫不出《水滸傳》。李煜要是沒有當階下囚,哪里能做出《破陣子》?

    徐元佐並非背不出納蘭性德的詞章,然而背出來又怎樣?根本不會有人相信是他做的。這根本不用考查,只看此人平時言語格調,登時就看出來了。

    所以《幼學瓊林》好就好在這上頭,沒有華麗的文藻,沒有冷僻的典故,沒有高深的哲學思辨。完全可以看做是個博覽群書卻不精通的讀書人,在讀書之余所做的筆記。至于人生閱歷,更是半點都不曾涉及。

    所以這本書的書名也改成了《幼學抄記》。

    徐元佐先將腦中記得東西寫了個大概,不說內容文字,就連体例分卷都有些殘缺。他很清楚地記得此書是四卷三十三章,從天文地輿、歲時朝廷到釋道鬼神、鳥獸花木,然而腦中記得的只有三十章,還有三章完全不記得是什麼了。

    出師不利,徐元佐頗有些受打擊,等到將剩下的三十章填空默寫出來,整整花了十天時間,只得了一万余字。

    想想自己數十年前背過几遍的書,竟然還記得一半,徐元佐頗有些自得。這份自得連帶著上元節的喜慶都被衝淡了。

    在姐姐弟弟上街看燈的時候,他仍舊在家里伏案疾書,往里填充,甚至在回夏圩的船上,仍舊不停地琢磨,時不時用炭筆在木板上將拾遺得來的語句記錄下來。

    正是這樣孜孜不倦,到了正月廿三日万壽節,徐元佐已經默出了一万七八千字,已然是蔚為大觀了。

    正是應了那句老話:機會總是留給有准備的人。

    原本想著正月淡季沒人回來,誰知道徐璠竟然請了知縣鄭岳,帶著一幫清客們到園子里來賞雪看花。

    眾人在暖閣中分坐,此時徐元佐已經不單單是徐家的伙計,更是徐璠的義子,有義務執壺斟酒,在一旁服侍。與他一同服侍眾人的,還有個唇紅齒白的公子少年,大約十七八歲,卻是:嫻靜猶如花照水,行動好比風扶柳。

    正乃徐璠嫡子徐元春。

    徐元佐頭次見了徐元春,只是心中一怔,暗道:徐家詩禮三代,果然出了偽娘!非但形象柔美,還自帶背景音樂: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云剛出岫!

    這一出場,整本書的文風都變了!

    徐元春也早就聽聞了徐元佐的大名,原本並不十分樂見,尤其是想著:父親已經有了嫡子,何必再收螟蛉?更何況本少讀書上進,前途可期,而這螟蛉義弟卻是商賈之子,耽于經營,拘泥錙銖……

    徐元佐自從來到大明之后,鍛煉不綴,加上只有減肥營養餐可吃,此時一身肥肉盡去,肌肉線條流暢。正是精而不瘦,壯而不碩,尤其是精神飽滿,神采奕奕。

    徐元春此刻見了真人,見他如此形体神貌,不禁轉了心思,暗暗贊道:只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1-8-28 01:07:26

第九十九章 一本紅
  
    “這兄弟二人,竟是頗有默契。”眾人紛紛調笑。

    徐元佐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與徐元春對視得出神。

    徐元春臉皮不像徐元佐那麼厚,等時紅暈浮了出來,往后躲了一步。

    徐元佐到底是有閱歷的人,呵呵一笑,道:“大兄令小弟想到了古人一句話,正是:眼前分明外來客,心里卻似舊時友。這豈不是有緣麼?”

    徐元春聽了,臉上更紅了。

    徐元佐的笑容也有些尷尬:咱們好歹是名義上的兄弟,我套個近乎你臉紅什麼?

    “小小年紀,不好好讀書,成日介杜撰古人的話。”徐璠笑罵,分明是給了徐元佐一個台階往上走。

    徐元佐果然不負重望,笑道:“父親冤枉儿子了,這些日子就算是在家過節,也是苦讀不綴。有讀書筆記為證。”

    徐璠笑意更盛,覺得多這麼個儿子也是頗有意思。他本來被父親徐階指責,也曾覺得徐元佐推辭自家好意很是不妥,但后來見徐元佐果然以“父親”相稱,看來是真的為了防止朱里徐家絕嗣,在等弟弟長大。略有的小小不滿,自然也就冰釋云消了。

    “這里皆是飽學之士,豈可賣弄!”徐璠裝作訓斥,卻沒有半點凶意。

    徐元佐從懷中取出一冊《抄記》,躬身奉上,口中道:“正是飽學之士面前賣弄,然后才得指教進益。請父親大人過目,也好知道儿子沒有憊懶。”

    徐璠接過,看到封面上的《幼學抄記》四字,不禁“咦”了一聲。

    鄭岳就在徐璠身邊,自然也是看見了,手指一點:“這字有几分氣象。”

    徐璠翻開之后,正是天文卷一:

    “混沌初開,乾坤始奠。

    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

    日月五星,謂之七政;

    天地與人,謂之三才。

    日為眾陽之宗,月乃太陰之象。

    風欲起而石燕飛,天將雨而商羊舞。

    旋風名為羊角,閃電號曰雷鞭。

    青女乃霜之神,素娥即月之號……”

    徐璠將書一卷,遞給鄭岳,笑道:“果然是讀書筆記。”

    鄭岳本就不對個蒙童抱什麼希望,難道還指望他能寫出驚世巨著來?不過接過書做個樣子罷了。

    進士多有“一目十行”的能力,翻書飛快,面色也漸漸從詼諧而至嚴肅。不一時功夫,他放下書,傳給身邊的陳實,道:“前星耀彩,共祝太子以千秋;嵩岳效靈,三呼天子以万歲。這兩句立意佳,文辭也不錯,正應了今日的景。”

    陳實邊看邊笑道:“莫非厚厚一卷,就這兩句文辭尚可?”

    鄭岳卻道:“此中可見元佐用心之細,文辭上無須强求。”

    “只是你犯了鄭公名諱,若是在場里,必然是不取的!”徐璠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鄭岳連連道:“不妨事,我不計較這些小節。”

    徐元春突然出聲道:“犯了老師名諱,該當重罰!且滿飲這大盅!”

    明人行酒令有一整套玩具,杯子也從大到小不等。這大盅足足有海碗大小,一碗喝下去,不勝酒力的人可能會醉倒當場,每每都是游戲整蠱的**。

    徐元佐只是微微一怔,已經明白了徐元春的意思。當即端起大盅,咕嘟咕嘟一口氣將碗里清酒倒入腹中,饒是酒精度數不高,喝得猛了卻還是有些勁道。

    徐元佐一撩衣擺,猶如玉山將崩,恰似金柱欲傾,行云流水一般跪倒在鄭岳面前:“學生未嘗有幸拜入先生之門,卻歆慕久矣。一時糊涂,犯了先生尊諱,還請先生寬宥則個。”

    鄭岳頗有些遲疑。以徐元佐的資質和讀書用心,收入門下做個弟子並非不行。只是此人身份有些尷尬,若是收了,怕被人說是諂媚徐華亭;若是不收,又當場得罪了徐璠。

    噫!這對兄弟還真是有默契得很!

    徐璠見鄭岳不語,填了把火,:“永翰兄可是因為此子不堪教育……”

    徐元佐一聽有戲。

    並非是徐璠開口,而是鄭岳的表字。

    徐元佐很清楚記得鄭岳去年的表字是“樂峰”,仍有讀書人縱情山林的清高氣象。如今改字“永翰”,顯然是在官場上有所追求。

    既然想在官場上混,身為親民官能夠不交好地方豪族麼?就算不看徐階的面子,也得給徐璠一個面子啊!

    果然,鄭岳坐正身子,捋了捋衣擺:“今日恰逢其會,便收你入門,可要專心讀書,不使我門蒙羞啊。”

    “弟子定當牢記恩師教誨!”徐元佐已經有了拜師的經驗,動作嫻熟,念頭通達。雖然何心隱待他不錯,名頭也大,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哪里能跟縣官恩師相比?當然,聖人無常師,所以聖人弟子多拜几個師父,參學各家精義也是很正常的,更是虛心好學的表現。

    徐璠當即讓徐元佐斟酒敬師,與在場諸人將這事算是定下來了。

    陳實在一旁看得羨慕,心中暗道:人生機遇真是難以預料啊!此子原不過是小販之子,伙計出身,卻認了個好爹,又拜了個好師父!

    陳實覺得鄭岳是個好師父,乃是因為鄭岳以三甲同進士的身份,分到了松江華亭當知縣。大明有一千四百余縣,華亭這樣的江南上縣是誰都能來的麼?尤其是首輔徐階住家華亭,吏部肯定得找個妥當人來才行。

    徐元佐卻覺得這位師父可以庇佑自己三年。再按照大明的升遷慣例,只要這三年平穩度過,下一任就是科道言官,再往后是升御史,放地方就是按察僉事,運氣好還能得個分巡道、兵備道之類的肥差。

    再往后,這就妥妥地是奔著封疆大吏去了。雖然万歷之后非翰林不能入閣,但最后混個部堂大佬卻並非不可能之事。

    懷里的大腿又多了一條,怎能不讓人高興!

    “你這書里教人罵人可不行啊。”陳實借著興頭,將話題再次引回《筆記》上,笑呵呵讀道:“‘腰細曰柳腰,身小曰雞肋’這也罷了。‘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譏人不決,曰鼠首僨事’。這明明是你自家杜撰,也好說是考究古人?”

    徐元佐笑答道:“先生冤枉小子了。這是張吳興的典故。”

    在座諸人或是用心科舉,或是專精古文,《世說新語》雖是常書,卻真沒几人讀過,一時連張玄張吳興是誰都想不起來,都靜靜望著陳實。

    陳實給閣老當幕友文主,這書卻是讀過的。又怕剛才玩笑被人當真,毀了自己的文名,訝異道:“你果然讀書駁雜,想試你一試卻都不成。”

    他怕這樣辯白缺乏力道,又對眾人背道:“張吳興年八歲,虧齒。戲之曰:‘君口中何為開狗竇?”張應聲答曰:“正使君輩從此中出入耳!。’人莫能答。這條你都能記得?”

    “先生過目不忘,真是一字不差。”徐元佐隨口捧了捧,也證明自己的確記得“一字不差”。

    鄭岳正牌進士看不慣小舉人“猖狂”,笑道:“人莫能答,你能答否?”

    徐元佐笑道:“學生就怕答得不雅,令師門蒙羞。”

    眾人見他年紀小,紛紛起哄,要他答一個出來。

    這種聚會,本來就是老人消遣小孩子的,任你有甘羅之才,項橐之能,都只有乖乖被人調戲,否則就是不識逗,以后這些父執輩誰肯提攜你?

    徐元佐當然不是不識逗之人,笑道:“若是犬輩出入其間,豈不是留下一口狗毛滿腹狗屎?”

    徐璠俯仰大笑;鄭岳側臉偷笑,劍指虛點;陳實咧嘴搖首,只說:“齷蹉。”

    徐元春在后面想笑而不敢大笑,憋得整張臉通紅。

    眾人哄然,倒是對徐元佐的筆記越發感興趣了。徐元佐早就有所准備,將剩下几冊取來,交給諸位先生們指點。

    《幼學抄記》,一本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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