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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 16:30:07     標題: [寫離聲]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李洪元 於 2021-11-17 08:27 編輯

替身竟是本王自己 作者:寫離聲

內容簡介】:

  全長安都知道齊王桓煊心裡有個白月光,是當朝太子妃

  他為了她遲遲不肯娶妻,還從邊關帶了個容貌相似的平民女子回來

  誰都以為那只是個無關緊要的替身,連桓煊自己也是這麼以為

  直到有一天,那女子忽然失蹤,只留下一片火海,一具焦屍

  所有人都認為她死了,只有桓煊不信,他的心被剜去了一塊

  他願意傾盡所有,只要能找回那對亮若星辰、溫柔如秋水的眼睛,找回他的隨隨

  他瘋了一樣找她,可始終找不到半點蹤影

  直到兩年後,三鎮節度使入京受封,他終於再次看到她

  她高坐在馬上,平靜地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

  「夢總要醒的。」

  她是統領二十萬精兵的大雍戰神,也是他英年早逝的大哥未過門的妻子

  原來他才是那個替身,原來他從未擁有過那雙眼睛

  他手握她的刀刃,抵住自己的臉,任由鮮血淋漓:「現在不像了。」

  —————————————

  排雷:

  1. 放飛狗血,男女主互為替身

  2. 男主年下小狼狗,真的狗,女主沒有心

  3. 女主武力天花板,問就是設定

  一句話簡介:雙替身追妻火葬場

  立意:愛情需要開誠布公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 16:30:27

第一章 孤女

  深秋,落木蕭蕭。

  長安城北,官道上塵煙滾滾,一隊人馬自遠處浮現。

  當先開道的數十精兵個個身披黑甲,騎跨駿馬,彷彿踏著黃雲從天而降。

  行人車馬紛紛避讓至道左,悄聲議論:

  「看到那黑馬黑甲麼?那便是齊王的神翼軍。」

  「果真威風凜凜!」

  「齊王不是長年在邊關禦敵麼?怎的突然回京了?」

  「太子大婚,這同胞兄弟總得露個面吧。」

  「不是說齊王與那太子妃……咳咳……再見豈不尷尬……」

  「噓……這可是掉腦袋的話!」

  「有什麼,城裡哪個不在議論……」

  太子與齊王兄弟共爭一女之事,京中人盡皆知。

  而他們爭奪的對象,是寧遠侯府嫡出的三小姐阮月微。

  阮月微是太后的娘家侄孫女,從小養在太后宮中,與同由太后撫養長大的齊王桓煊是青梅竹馬。

  她生得霞姿月韻,有京都第一美人之稱,又有一同長大的情分,齊王理所當然對她情根深種。

  然而到談婚論嫁之時,宮中突然出了大事,嫡長的太子忽然暴病薨逝,二皇子一躍成為儲君,二皇子入主東宮後第一件事,便是向寧遠侯求娶阮月微。

  寧遠侯當機立斷,阮三娘便與太子定下了親事。

  心上人成了嫂嫂,齊王一怒之下遠走西疆。

  轉眼三年,太子大婚在即,皇帝下旨召三子回京,以便堵上悠悠眾口——為個女子鬧得不可開交,連兄長的婚禮都不出面,豈不是叫天下人看笑話。

  抗旨不遵視同謀反,縱使桓煊再不情願,也只能回京出席婚禮。

  車馬隆隆地駛過,誰也沒留意,其中有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車。

  馬車裡,婢女春條揉著發麻的腿,不時拿眼角的餘光瞟一眼身邊的年輕女子。

  女子二十來歲,一身青布衣裳,粉黛未施,通身不見金玉,長髮用骨簪綰作圓髻,說是主人,衣著打扮比她一個奴婢還像奴婢。

  她闔目靠在車廂上,飽滿的胸脯隨著呼吸輕輕起伏,顯然是睡著了。

  春條幾乎有些佩服她,在這滾雷一樣的馬蹄和車輪聲裡都能睡,這心也太大了。

  就在這時,馬車重重地一顛。

  女子眉心一蹙,長睫毛輕顫,雙眼慢慢睜開,車帷縫隙裡漏進的夕陽劃過她的臉,琥珀色的眼瞳泛出金色,漂亮得妖異。

  她打了個呵欠,伸個懶腰,本是粗野的動作,由她做來卻有股未經雕琢的優美,彷彿慵懶的豹子舒展身體。

  春條心中暗道乖乖,和此女朝夕相對半年,一不小心還是會被她的美貌晃了眼。

  明珠寶石一樣好看的女郎,怎麼就討不到齊王殿下的歡心呢?

  「還沒到驛站?」女子的官話說得不好,夾雜著濃鬱的邊關口音,加上聲音比尋常的小娘子低沉些,帶著些微的喑啞,讓人想起早春拂過曠野的風。

  「快到了,娘子,」春條應道,「可要喝茶?」

  女子剛醒來還有些懵,搖搖頭,眼皮又往下耷拉:「那我接著……」

  不等她闔眼,一個皮水囊遞到了她嘴邊。

  「娘子喝口茶醒醒神,」春條道,「免得白日睡多了,夜裡走了覺。」

  女子接過水囊飲了一口,泡久的茶水又苦又澀,她皺眉咋舌:「苦。」

  「苦才提神呢。」

  「給我換壺奶酒吧。」

  春條眉心擰得要打結:「酒沒了。」

  「這麼快沒了?」

  「酒壇子早見底了。」春條微露不滿。

  別人家小娘子飲酒都是淺斟小酌,就沒見過像她這樣一口一碗的。

  她忍不住規勸:「京城的閨秀都飲茶,娘子如今進了京,入鄉隨俗學著些才好。」

  「再怎麼學,它也不能從苦的變成甜的呀。」

  女子嘴上嫌棄,還是抵不住口乾舌燥,仰起脖子灌了兩口,方才把水囊還給她,沒心沒肺道:「再說我也不是閨秀,學這勞什子做什麼。」

  春條一時啞口無言。

  她確實和閨秀一點不沾邊。

  此女姓鹿,名喚隨隨,是個獵戶人家的女兒。

  半年前,齊王帶兵前去秦州平叛,入山追繳叛軍,機緣巧合之下救了她。

  隨隨全家都死於叛軍刀下,自己也受了重傷,好容易撿回一條命。

  齊王營中沒有女子,遂派人去刺史府要個奴婢前去照顧。

  春條聽說是伺候王府女眷,以為是美差,擠破了頭,掏了大半積蓄賄賂管事,才得了這份差事。

  誰成想她伺候的人只是齊王隨手救下的貧家女,壓根不是什麼王府女眷。

  不過見到昏迷的隨隨本人,春條死灰似的心又活動起來——她在刺史府也算見過世面,上至夫人娘子,下至歌姬營妓,她就從沒見過這樣的絕色,從臉蛋到身段,都美得叫人眼暈心顫。第一回給她換衣擦身時,連她一個女人也面紅耳赤。

  她深信沒有男人能抵擋住這樣的誘惑,要不齊王殿下怎麼救了她呢?

  她似乎沒猜錯,在隨隨昏迷期間,齊王幾乎天天來探望,在她床邊一坐就是大半個時辰。

  有一回,春條還撞見他親手絞了濕帕子,替她掖額上的細汗。

  那眼神她至今忘不了,溫柔又專注,像是滿心滿眼只容得下眼前這個人,連她一個旁人看了都心折。

  當時春條以為自己時來運轉,跟了個有大造化的主人,只盼她趕緊醒來,好帶自己雞犬升天。

  半個月後,人終於叫她盼醒了,哪知齊王見了人,眼裡的柔情蕩然無存。

  隨隨一張口,話只說了半句,他便不耐煩地轉向季嬤嬤:「你問她,可有地方去。」

  得知隨隨孑然一身,再無親戚可以投靠,齊王也沒什麼憐香惜玉的表示,冷冷道:「軍營不是女子待的地方,傷好些便叫她自行離去。」

  說完沒再看隨隨一眼,便即拂袖而去。

  春條後來才知道,齊王並非聽不懂邊關話,他只是不願與隨隨交談。

  自那以後,齊王沒再踏足這個營帳半步,好在隨隨的傷養好了,也沒有人來轟他們走,大約齊王殿下貴人多忘事,徹底把她忘了。

  此女也是心寬似海,心安理得地住在營中。

  這回太子大婚,齊王奉旨回京,只帶了百來個侍衛,不知怎的卻把隨隨也帶上了。

  春條怎麼也琢磨不透。

  要說殿下對她有意思,這半年來別說召她侍寢,連看都不肯多看一眼;可要說沒這意思,偏偏回京也帶著她。

  可回京之後如何安置她,也沒人透露一句半句——是進王府還是養在外面做外宅婦,其中的差別可大了去了。

  就在她思忖的當兒,身邊的人沒了聲響。

  春條轉頭一看,果然又睡著了。她沉沉地嘆了口氣,攤上這樣不知上進的主人,她可真是命途多舛。

  ……

  日薄西山,齊王一行終於到了永安城郊的長樂驛附近。

  官道上車馬駢闐,朱紫耀路,好不熱鬧。

  隨隨被外面的馬嘶和人聲吵醒,挑開車窗上的青綈帷幔往外望去。

  只見道路兩旁張著錦帷,侍從高舉羽扇畫障,中間一人身穿錦袍,玉冠束帶,披著黑貂裘,坐在高頭大馬上,被眾官簇擁著緩緩行來。

  雖然看不清面容,只看衣著排場,她也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齊王回京,太子竟然親自帶領百官出城相迎,真是給足了胞弟面子。

  她譏誚地挑了挑嘴角,放下車帷。

  得知太子親迎,齊王當即下車,趨步上前行禮:「臣拜見太子殿下,殿下親迎,臣愧不敢當。」

  太子連忙下馬,將他扶起,親切地拍了拍他的上臂:「三弟怎的如此見外。」

  他頓了頓,認真道:「你平定安西,救四鎮百姓於水火,是我大梁江山社稷的功臣,倒是我忝居儲君之位,不能垂功立事,德不配位,慚愧之至。」

  「殿下言重,」桓煊淡淡道,「殿下德配天地,秉鈞持衡,微臣不才,惟有弓馬末技聊以盡忠。」

  太子彷彿對他的冷淡一無所覺,朗聲笑道:「一別經年,三弟還是這性子。」

  抬手在弟弟頭頂比劃了一下:「記得你昔年離京時還沒我高,如今都比阿兄高半個頭了,父皇和母后見了定然欣慰。」

  聽到「母后」兩個字,桓煊的目光微不可察地一暗。

  「父皇和母后可好?」他不動聲色道。

  太子目光閃動:「都很好。父皇的風疾時好時壞,冬日裡總要難熬些,平常都住在溫泉宮,知道你回京,特地早早地回來等著。父皇一向最疼你的,你明日早些入宮請安吧。」

  他只說「父皇」不提母后,桓煊卻沒有多問,兩人之間似有某種默契。

  桓煊點點頭:「好。」

  太子又拍拍他的後背:「這次回來就別走了,你過年都二十了,老大不小的,身邊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該娶個媳婦了。」

  桓煊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

  三年前安西四鎮叛亂,他自請領兵平叛,那時候太子和朝臣都沒話說,如今叛亂已平,他仍舊號令十萬邊軍。手握虎符,便有許多人睡不安穩了。

  太子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若是換作三年前那個胸無城府、七情上面的少年,被他這麼一試探,定會惱羞成怒,一氣之下交出虎符以避嫌。

  他不由重新打量自己這弟弟,三年過去,他褪去了最後一點稚氣,本就英挺的面容越發深峻,儼然有了淵渟嶽峙的氣概,恍然與記憶中另一人的身影重疊起來。

  太子悚然一驚,心頭一陣狂跳,勉強穩住心神:「你我兄弟數年未見,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桓煊笑道:「阿兄知我量淺。」

  太子見他神色如常,暗暗鬆了一口氣,親暱地攬住他的臂膀:「在軍中這些年也沒長進?」

  兩人說說笑笑地朝驛館中走去,百官僕從們緊隨其後。

  到得正堂,太子解下狐裘遞給侍從,佩劍與玉珮相撞,發出輕輕的聲響。

  桓煊的目光不經意落在他腰間佩著的香囊上,心臟不由一縮。

  竹青底上用銀繡著海棠花,無論紋樣、配色還是針法,都無比熟悉。

  太子注意到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撥弄了一下香囊,輕輕嘆了口氣,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這些年阿棠也很掛念你,她一向視你為親弟,如今你平安歸來,她終於可以安心了。」

  阿棠正是阮月微的小字,她因此最喜歡海棠花,絹帕、香囊、衣裳,乃至器皿、帳幔、陳設,都喜歡用海棠紋樣裝飾。

  太子瞥了弟弟一眼,他臉色如常,但痛苦之色仍舊不能自抑地從眼中流溢出來。

  阮月微永遠是他的軟肋,哪怕三年過去,只一個香囊就能讓他亂了方寸。

  太子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後背,溫聲道:「光顧著說話,該入席了。」

  眾人依次入座,太子下令張筵,一時笙簫齊作,水陸珍饈畢陳於前。

  太子挽起袖子用香湯洗淨手,親自操刀為弟弟片魚膾:「我記得你喜食魚蝦,這鱸魚是從江南運來的,沿途換了幾十匹驛馬,到京時還是活蹦亂跳的,你嘗嘗。」

  桓煊一笑:「二哥有心了。」

  兩人兄友弟恭,一派其樂融融。

  桓煊離京數年,在軍中與將士們同食同宿,成日粗茶淡飯,然而此時面對滿案的珍饈卻沒有半點胃口。

  將太子親手片的一盤魚膾吃完,他便撂了牙箸。

  不斷有臣僚上前祝酒,他來者不拒,舉杯一飲而盡。

  桓煊的酒量不算好,可想醉時偏偏格外清醒。

  數不清喝了幾杯,倒是太子看不下去,奪了他的酒杯,向內侍道:「扶你們殿下回房歇息吧。」

  桓煊走到院外,便有兩個身著紅紗舞衣、容貌昳麗的舞姬迎上來,款款行禮,嬌聲道:「奴婢奉太子殿下之命,伺候齊王殿下就寢。」

  桓煊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向內侍高邁抬了抬手,徑直往院中走去。

  高邁會意,笑著對兩人道:「多謝太子殿下盛情,只是我們殿下就寢時不喜有旁人在側。」

  兩人對視一眼,面露難色:「太子殿下會怪罪奴婢的,還請中貴人通融一二。」

  高邁仍舊笑眯眯的,卻絲毫不鬆口:「兩位姊姊請回吧。」

  打發走兩個美人,高邁悠悠地嘆了口氣,快步走到房中,卻見齊王不知從哪裡找了酒,正自斟自飲。

  「殿下連日鞍馬勞頓,多飲傷身,還是早些歇息吧。」他好言勸道。

  桓煊一言不發,只是緊緊捏著酒杯,望著杯中殘酒出神。

  「殿下何必自苦若此……」高邁小心翼翼地勸道。

  桓煊掀起眼皮,目光越過杯沿,涼得像階前的月光。

  高邁忙告罪:「小的多嘴,請殿下恕罪。」

  桓煊一哂,放下酒杯:「你說的沒錯。」

  他頓了頓,指尖敲了敲几案:「叫那……」

  他發現自己不記得那女子的名字,於是道:「叫那獵戶女來伺候。」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 16:30:46

第二章 飲鴆

  接風宴與隨隨沒什麼關係。

  主僕兩人在個小偏遠安頓下來。

  隨隨向驛僕要了熱水沐浴,換上乾淨衣裳。

  一番折騰下來,前院已經開宴了,一浪浪的人聲和著絲竹飄來。

  隨隨躺在榻上,就著半床月光晾頭髮。

  在馬車上顛簸了一日,此時躺著頭還是暈的,像枕在海浪上。

  春條一邊用小梳子替她梳頭髮,一邊旁敲側擊地勸她自薦枕席:「……奴婢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娘子若是對殿下無心,奴婢這些話便爛在肚子裡也不會說,可奴婢都看在眼裡,娘子分明也對殿下有意……」

  隨隨無聲地彎了彎嘴角,並未解釋。

  她在桓煊營帳中醒來,第一次看到那張臉的時候,的確有些失態,也難怪旁人誤會她一見傾心。

  春條喋喋不休的聲音慢慢變遠,匯入遠處的歡歌樂舞,襯得這方寸之地冷清寂寥。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眼皮慢慢發沉,春條梳髮的手也動得越來越慢,身體歪向一邊。

  就在主僕倆都昏昏欲睡之時,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隨隨幾乎是在一瞬間從榻上坐起來,左手同時在榻邊一撈,卻撈了個空——她一怔,才想起她如今的身份是個獵戶孤女,榻邊沒有她的刀。

  片刻功夫,來人已至窗下,敲著窗戶道:「鹿娘子在麼?殿下召你去侍奉。」

  春條的瞌睡頓時無影無蹤,拊掌笑道:「佛祖保佑,阿彌陀佛,總算是皇天不負有心人。」

  說著,手忙腳亂地爬起身:「奴婢給娘子梳個什麼髮髻好呢……」

  那小內侍不耐煩道:「娘子趕緊些,穿什麼不打緊,殿下那邊還等著呢。」

  隨隨披上青布外衫,頭髮仍有些濕,她鬆鬆綰了個髮髻,便即推門出去,沖著小內侍點點頭,淺淺一笑,現出一對酒窩。

  小內侍張了張嘴,半晌沒發出聲音來,這女子的顏色太好,就這麼素著張臉站在月光下,也跟天仙下凡似的,周身都像籠著層光暈,笑起來更是讓人喘不過氣。

  雖說是替身,倒比正主還好看。

  只可惜命不好,托生在貧苦人家,側妃是不用想了,能不能進王府還是兩說。

  要是今晚把殿下伺候好了,說不定能跟著進府吧,小內侍心想。

  隨隨來到齊王的下榻處。

  這是整個驛館最好的院子,草木扶疏,曲廊回環,廊下點著琉璃風燈,照亮了描金著彩的雕欄。

  到得寢堂,內侍打起簾櫳:「鹿娘子請進。」

  比起煌煌如晝的院子,室內很幽暗,只床邊點了盞鶴形燈,照亮一隅。

  屋子正中擺著幾榻,依稀可以分辨出一個男子的身影,據榻而坐,自斟自酌。

  隨隨飲遍天下名酒,鼻子又靈,一聞便知是劍南燒春,氣味芬芳,酒性卻烈得恨。

  這是在借酒澆愁,隨隨心裡有了數。

  她上前行禮:「民女拜見殿下。」

  桓煊屏退了侍衛,默不作聲,仍舊自顧自飲酒,任由她跪著。

  隨隨跪得腿腳有些麻木,桓煊這才撂下酒杯,掀起眼皮打量她:「伺候過人麼?」

  男人的嗓音裡聽不出醉意,但比平常低啞一些,像沉沉壓下的夜色。

  隨隨搖搖頭:「沒有。」

  桓煊站起身,朝屏風內走去:「過來。」

  隨隨跟了上去。

  桓煊抬手從衣桁上取下兩件衣裳,轉身扔給她,冷冷道:「去沐浴更衣。」

  衣裳熏過香,一股清雅微甜的香風撲面而來。

  隨隨接在懷中,絲緞滑膩,觸手冰涼。

  「啟稟殿下,民女已沐浴過了。」她用磕磕絆絆的官話說道。

  桓煊聲音更冷,一字一頓:「沐浴,更衣,聽不懂話?」

  「是。」隨隨低下頭,抱著衣裳去了淨室。

  淨室裡已經備好了香湯和梳洗用具,隨隨探了探,天氣冷,水幾乎涼透了。

  她快速脫了衣裳踏進浴盆中,冷得打了個寒顫,受傷後身子骨大不如前,她本就比一般人畏冷,涼水沐浴更是雪上加霜。

  她沒有折磨自己的癖好,草草洗了一會兒,便即擦乾身體更衣。

  昏暗的光線裡分辨不清衣裳的顏色,但一摸便知是上好的越羅,用銀線繡著折枝海棠,針腳細密,是宮內繡坊出來的東西。

  離京多年,永安時興的衣裳款式與她記憶中不太一樣,裙裾長了,領口低了,廣袖幾乎垂到地上。

  她自十來歲起便習慣著胡服,許多年沒穿過這樣輕薄又繁復的衣裳,費了點時間才整理好。

  走出淨室一看,桓煊卻已經靠在床頭睡著了。

  屏風內燭火搖曳,映亮了男人的面容。

  他生就一副風流相貌,修眉俊眼,直鼻薄唇,披上鎧甲氣宇軒昂,此刻卸了鎧甲,披散著長髮,又秀雅矜貴如世家公子。

  隨隨輕輕走上前去,跪坐在床邊,用目光細細勾勒那熟悉的眉眼,一遍又一遍。

  有風從窗櫺間漏進來,掀動帳幔,帳角的金鈴發出細碎的聲響。

  男人蹙了蹙眉,睜開眼睛。

  看清眼前人的面容,他的雙眸彷彿冰消雪融,溢出柔情,含糊地喚了聲「阿棠」。

  隨隨聽見了,卻恍若未聞,只是看著他的臉。

  桓煊從床上坐起身,把隨隨攬入懷中,下頜枕在她肩頭,雙臂緊緊箍著她,彷彿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中。

  隔著兩人的衣衫,隨隨也能感受到他燥熱的身體。

  他身上的氣息很特別,酒氣混合著龍涎和沉檀,沉鬱又甘甜,沉甸甸的,彷彿在拉扯著人往下墜。

  隨隨難過地屏住呼吸。

  她記憶中的人身上總是縈繞著淡淡的藥香和墨的清氣,儘管他們從未如此靠近。

  「我很想你。」男人輕聲道。

  隨隨心微微一顫,然後往下沉,一直沉,像是沒有盡頭。

  溫聲低語時,他們連聲音都很像。

  我也很想你,她在心裡道。

  過了許久,桓煊鬆開禁錮她的雙臂,與她拉開咫尺距離,低下頭,挑起她的下頜,慢慢湊近。

  兩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起。

  隨隨凝視著那雙讓她魂牽夢縈的眼睛。

  時光盡頭也曾有一雙屬於她的眼睛,靜謐,溫柔,像幽林中,星月下,靜寂的湖面。

  她沒有飲酒,卻已然醉了。

  誰都知道飲鴆止渴只是徒勞,可若是只有這杯鴆酒能讓人重回舊夢呢?

  她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向他靠近過去,左手輕輕撫上他的臉側。

  嘴唇相觸的瞬間,輕輕托著她下頜的手陡然收緊。

  隨即,他緊緊捏住她的手腕,幾乎把她的骨頭捏碎,眼中的溫情蕩然無存,聲音冷得刺骨:「你在做什麼?」

  隨隨有些茫然無措,像是剛從夢中醒來。

  她隨即清醒,看向自己的手掌。

  因為長年習武,她的手上有層薄繭,自不像閨閣女子那般細膩柔滑。

  是這隻手打破了他的幻夢。

  「殿下恕罪。」她跪下請罪。

  她的低眉順眼非但沒有讓桓煊消氣,反而觸怒了他。

  男人嫌惡地看她一眼,冷冷道:「出去。」

  ……

  隨隨安安靜靜地行個禮,退出門外。

  守在廊下的內侍高邁見她出來暗自納罕,算算這小娘子進去也就兩刻鐘,還得刨去沐浴更衣的時間,他家殿下這……委實也太快了吧。

  但是當下人的哪敢多問,他只是聲音問道:「鹿娘子要回自己院子?奴叫人替娘子掌燈。」

  隨隨沖他感激地笑了笑,搖搖頭:「不必,多謝高公公,月光很亮,看得見路。」

  她的笑容沒什麼淒楚可憐的意味,仍舊和平日一樣明媚,但落在高邁眼裡,卻似故作堅強——殿下召了人家侍寢又不留宿,大半夜的趕人出去,也太可憐了點。

  何況殿下為什麼召他侍寢,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是最清楚的。

  可憐這小娘子蒙在鼓裡,不知道自己只是別人的替身。

  美人總是容易惹人憐惜,何況她受傷之後添了些許羸弱,伶仃地站在夜風裡,衣袂飛揚,彷彿隨時要凌空而去。

  這身衣裳也眼熟,高邁稍一回憶就想起來,三年前殿下離京,最後一次見到寧遠侯府的三小姐阮月微,她就是穿著這樣一身衣裳,頭戴帷帽,站在灞橋邊的春柳下——然而那時是陽春三月,大冷天的讓人穿成這樣,即便室內燃著碳也夠受的,還把人趕出來……

  高邁惻隱之心大動:「娘子衣衫單薄,奴替你找件衣裳披披。」

  隨隨也是出了門才想起自己換下的衣裳留在了屋裡,她不怕桓煊,卻不喜歡自討沒趣,也不想麻煩旁人。

  於是她只是擺擺手:「走走就暖和了。」

  「那怎麼行呢,娘子若是著涼,殿下要怪罪奴的。」

  這就是瞎說了,齊王若有半分在意,也不至於把人趕出去。

  隨隨粲然一笑,並不反駁,只是道:「我這樣的人沒那麼多講究。」

  說罷她便朝那內侍揮揮手,下了台階,從容地穿過庭院。

  她自小生長在邊關苦寒之地,阿娘在京城為質,阿耶一個武將不知道怎麼嬌養女兒,由著她跟著兵營裡的毛小子在冰天雪地裡瞎跑,鑿開冰面捉魚。

  那才是真的冷,眼淚流不到腮邊就成了冰粒子。

  與之相比,長安的深秋實在不算什麼。

  然而此刻踏著白慘慘的月光,行走在忽遠忽近的笙簫聲中,另有一種涼意從她的心底滲出來。

  這是熱鬧喧囂之地特有的寂寥蕭索。

  兩個院子之間距離不過百來步,隨隨慢悠悠地踱回去,不一會兒也到了。

  春條正合衣躺在榻上小憩,恍惚聽見門外動靜,趕忙披衣舉燈走到屋外,一看隨隨打扮嚇了一跳,三兩步奔下台階:「娘子怎麼穿這麼少?」

  又去摸她的手:「都快凍成冰了!」

  她不好埋怨齊王不會憐香惜玉,只能責怪她:「女兒家不能受涼的,娘子怎的也不知道小心,要是落下病根有你受的!」

  起初她只是把鹿隨隨當成高枝攀,可相處日久,難免生出些真情,把這腦袋糊塗性子好的女郎當成了半個姊妹,此時的心疼是不摻假的。

  春條一邊嘮叨,一邊拉著人往屋裡鑽,把她按在榻上,撈起被縟,將人裹得嚴嚴實實,然後往火盆裡添了兩塊炭。

  他們用的是普通黑炭,不比齊王院子裡的銀絲香炭,煙氣直往上竄,熏得人眼睛疼。

  隨隨渾不在意,脫了鞋,把雙腳放在火盆上烤,暖氣鑽進腳底心,驅散了寒意。

  「大半夜的沒地方去討薑,奴婢先煮點熱茶湯,給娘子驅驅寒。」

  「春條姊姊別忙活了,」隨隨沒心沒肺地道,「給我一口酒發發汗便是。」

  「說了沒酒了。」春條不上鉤。

  「你騙我呢,肯定藏了,」微弱搖曳的燭光裡,隨隨的眼睛閃著狡黠的光,貓兒似的,「好姊姊,就賞我一口吧。」

  春條敗下陣來,從衣笥底下挖出個小小的皮酒囊,不情不願地遞過去:「喏,只喝一口。」

  隨隨接過來,仰脖子就是一大口。

  不是什麼好酒,軍營裡常見的燒刀子,辛辣又苦澀,像火一樣從喉嚨一路燒到腑臟,驅寒的效果立竿見影。

  他們冬日帶兵行軍總是離不了這個。

  隨隨想再喝一口,春條眼疾手快地奪過去:「這酒烈性,女兒家可不能多喝。」

  女兒家成日裡一身酒氣成何體統!

  聽侍衛們說,齊王凡事都講究,還有潔癖,想來也不會喜歡女子一身酒氣。

  隨隨意猶未盡,抬起手背抹抹嘴角。

  春條柳眉擰起:「娘子揩嘴記得用帕子……」

  好好一個美嬌娘,怎麼跟兵營裡的糙漢一樣。

  「我又忘了。」隨隨抱歉地笑笑,她並非不懂大家閨秀的禮儀,幼時也有嬤嬤教導,只是長年混跡軍營,行軍打仗哪裡顧得上講究,久而久之就把那一套都拋下了。

  春條嘆了口氣:「以前隨性些也罷了,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娘子得了殿下的青眼,以後要侍奉左右,可不能行差踏錯半步……」

  「這你就多慮了,」隨隨笑道,「殿下恐怕不會叫我去了。」

  春條大驚失色:「殿下有什麼不滿意的?」

  隨隨那麼早回來,她先前心裡就有些犯嘀咕,只是抹不開面問,眼下起了話頭,正好問個清楚明白。

  隨隨想了想,如實說:「大約哪裡都不滿意。」

  她和阮月微雖是姨表姊妹,性子卻截然相反,可以說除了一張臉哪裡都不像。

  春條急了:「怎麼會,娘子是怎麼伺候的?」

  隨隨不想三更半夜和個半大小娘子探討床笫之事,何況也沒發生什麼值得討論的事。

  「沒成,」隨隨言簡意賅,「他嫌棄我。」

  她說起這話來乾乾脆脆、坦坦蕩蕩,臉上沒有半點羞慚之色,彷彿在說自己吃飯噎了一下。

  春條不肯相信:「娘子同奴婢仔細說說。」

  隨隨知道她要是不招供,這丫頭絕不會放她去睡覺,只能把齊王怎麼讓她沐浴更衣,又怎麼突然翻臉趕她出來的事說了一遍。

  春條仍舊將信將疑:「是不是娘子不會伺候人,把貴人惹惱了?」要不就是舉止粗鄙,礙了貴人的眼。

  隨隨揉揉眼皮:「春條姊姊,我睏了,有什麼明早再說吧。」說罷打了個呵欠,裹著被子歪倒在榻上。

  春條不好攔著她不讓睡,只能熄了燈,在她床邊的榻上躺下來。

  她懷揣著心事,這一覺睡得不安穩,半夢半醒間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是門扇輕輕的「吱嘎」聲。

  春條想看個究竟,卻睏得睜不開眼,掙扎著撐開眼皮,隱約看到一個人影推門走了出去。

  三更半夜的做什麼,她迷迷糊糊想著,翻了個身,重新沉入了夢鄉。

  庭中月色如晝。

  隨隨坐在迴廊的欄桿上,背靠廊柱,屈著一條腿,拔出皮酒囊的塞子,時不時仰起頭灌一口。

  夜太長,酒囊空了,她還沒有半點醉意。

  前院的笙歌還未停歇,隱隱約約的絲竹聲飄過來,到她耳畔已經聽不清唱詞,曲調也模糊。

  她百無聊賴地跟著哼,不知不覺自成一調,卻是琴歌《葛生》。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她輕輕哼唱著,一邊用手指在膝頭敲著節拍,「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輕柔沙啞的歌聲散在夜風中,連綿不絕,像一匹輕紗乘風而去,彷彿能抵達天邊。

  歌聲戛然而止,因她忽然想起這首曲子是誰教她的。

  眼中的月影逐漸模糊不清,彷彿隔著層水。

  她抬手一揉,方知那是眼淚。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 16:30:58

第三章 長安

  齊王桓煊醒來只覺頭痛欲裂,彷彿宿酒都整疼到了腦袋裡。

  片刻後,他便想起了昨晚的事——雖然有些醉意,他卻並未失去神智,發生了什麼,沒發生什麼,稍一回想便清清楚楚。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高邁見主人摁著太陽穴,知道他是宿醉發作,連忙吩咐人端了醒酒湯來:「時候還早,殿下飲一碗湯,再歇息一會兒。」

  桓煊搖搖頭,坐起身:「不睡了,今日還要入宮請安。」

  高邁便即伺候他洗漱更衣,收拾床鋪被縟時,只見上面乾乾淨淨,沒什麼異樣的痕跡,心下便有了數。

  難怪那小娘子不到半個時辰就出來了,原來侍寢沒侍成。

  不過身為近侍,他知道這已經是難得的造化了。

  這些年往齊王身邊塞美人的可不少,有那等投機取巧之輩,知道他們殿下一心戀慕寧遠侯府三小姐,便四處尋覓與她樣貌相似的女子送來。

  其中不乏比鹿隨隨還像的,有一個幾乎能以假亂真,可他們殿下懶得多看一眼,毫不遲疑地讓人原樣送了回去。

  可見替身也不是誰都能當的,還得天時地利人和。

  高邁伺候齊王梳洗更衣,用完早膳,這才小心翼翼地請示道:「殿下,今日回府,這鹿娘子的住處還未定下來,不知安排在哪個院子好?」

  他揣測齊王心意,應當是要留下這女子,便不問是否讓人進府,直接問安排在哪個院子。

  齊王卻睨了他一眼,修長雙眉蹙起:「另尋一處宅子安置。」

  那就是不讓人進府了,高邁暗暗納罕,他們殿下沒有一妻半妾,王府內院空空蕩蕩,空屋子多的是,隨便拿兩間出來也比置外宅方便,若是怕將來的王妃介意,不給名分便是了。

  也就是他們殿下內宅乾淨,其他親王宗室,哪個不是後院鶯鶯燕燕的一大群。

  即便是以「潔身自好」著稱的太子,至今尚未迎太子妃過門,卻也幸了幾個宮人美婢。

  高邁偷覷主人一眼,只見他神色冷淡,甚至有淡淡的厭惡,有些拿不準,難道是那小娘子做錯了什麼事,惹他生厭了?

  他斟酌了一下,試探道:「殿下在京中有十幾處屋宅,不知將鹿娘子安排到哪一處合適?」

  「些須小事,你看著辦便是。」桓煊淡淡道。

  高邁最怕的就是「你看著辦」,辦得不合心意還不是得討罵。

  「勝業坊的宅子離王府近,鬧中取靜,倒也清幽……」高邁小心翼翼請示。

  桓煊不發話,只是掀了掀眼皮。

  高邁感到空氣陡然凝固,後背上一陣陣發寒。

  半晌,桓煊方道:「常安坊是不是有個山池院?」

  高邁吃了一驚,齊王府在長安城東北角,而那山池院位於長安城的西南角,都快到城外了,四周人戶稀少,多是達官貴人的別墅和莊園,大多一年到頭也去不了兩回。

  除此之外便是成片的農田。

  說難聽些,就是扔到莊子上眼不見為淨,差不多任其自生自滅,只是給口飯吃罷了。

  高邁萬萬沒想到他們殿下這麼狠心——不管侍寢最後侍沒侍成,經過昨夜這一遭,她都算是齊王的女人。

  一晚上就棄之如敝屣,著實薄情。

  高邁沒少吃鹿隨隨醃的脯臘,吃人嘴短,便想著替她轉圜轉圜:「殿下,常安坊地處偏僻,鹿娘子一個年輕女郎和個不頂事的小婢女住在那裡,又是異鄉人,人生地不熟的,恐怕多有不便……」

  見齊王臉上沒什麼表情,高邁壯了膽子,湊近些道:「殿下,那鹿娘子背井離鄉也怪不容易的,昨晚奴看她出來時都快哭了……」

  桓煊抬起眼,目光像刀鋒一樣從他臉上刮過。

  高邁心裡一涼,「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謝罪:「奴僭越,請殿下責罰。」

  桓煊不發話,自顧自飲茶,半晌才道:「管好你自己的事。」

  高邁聽出他語氣稍緩,暗暗鬆了一口氣:「殿下教訓得是。」

  「退下吧。」

  高邁謝恩起身,雙腿還有點發軟。

  他顫巍巍地退到門邊,卻聽桓煊道:「調兩個侍衛去山池院。」

  高邁忙道:「僕這就去辦。」

  往後這殿下房裡的事,他是再也不敢多嘴了。

  ……

  不一會兒,隨隨那邊就得到了消息。

  春條問明白那山池院的所在,離齊王府的遠近,一張臉立即垮了下來。

  隨隨倒是無所謂,甚至還挺高興:「住得偏些不挺好,又安靜又自在。」

  於她而言,比起進王府一言一行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倒不如住外面,傳遞消息也方便。

  春條臉色更差了,嘟著嘴道:「奴婢打聽過了,那地方都快到郊外了,離市坊那麼遠,買個針頭線腦都要走老半天。」

  「就當強身健體了,」隨隨好脾氣地安慰她,「春條姊姊不愛去,我去跑腿就是了。」

  春條跺了跺腳:「離王府那麼遠,殿下來一趟多不方便。」

  「殿下沒準不來呢。」隨隨指出。

  春條一噎,惱羞成怒:「娘子倒是心寬。」

  這女子說來也怪,每次見到齊王殿下,哪怕只是遠遠瞧見,她都能伸長脖子痴痴地望上半天,可齊王都快把她這人忘了,她也絲毫不心急,仍舊高高興興地過日子。

  提到齊王殿下時,她臉上毫無波瀾,彷彿只是說個不相干的人。

  春條鬧不明白她心裡到底怎麼想。

  不過住在哪裡由不得他們決定,再是不甘心,春條也只能嘟嘟囔囔地收拾行裝。

  齊王一大早便帶著幾個近侍去宮中請安,隨隨在驛站留到亭午時分,這才跟著剩下的行從一起入城。

  春條第一回來長安,馬車一駛入城門就坐不住了,把車窗上的簾子撩開,好奇地往外張望,看什麼都新鮮。

  「娘子你快看,那邊就是蓬萊宮,你看那雙闕,好高好氣派!」春條扯著隨隨要她看。

  隨隨瞥了一眼,只是「嗯」了一聲,在看眼中,那北據高崗的蓬萊宮,就如一頭蟄伏的凶獸,那巍峨雙闕便是一張巨口,連著深淵。

  她生命中幾個重要的人,都被這張巨口吞噬了。

  「咱們從今往後也是京城人了!」春條興高采烈地搓著她的袖子。

  隨隨不說話,她自小不喜歡長安,於她而言,邊關才是故鄉。

  小時候,每逢月圓,她父親便會帶著她爬上城闕,站在全城最高的地方,指給她看長安的方向。那時候她還不明白,為何溫柔美麗的母親、慈藹可親的祖母,不能來魏博與他們團聚。

  父親與她一個小孩子解釋不清楚,只是從懷中取出玉笛,悠悠地吹一曲《長相思》。

  長相思,在長安。

  那時候,長安在她心裡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座牢籠。

  她的母親和祖母,相繼死在了牢籠裡,連最後一眼都沒見著。

  春條還在她耳邊喋喋不休。

  「噫,到底是京城,這些夫人娘子們穿得可真漂亮……這鳳釵得有五六兩重吧?」

  「那帔帛是什麼紗做的,可真輕薄,像雲霧一樣……」

  她納悶道:「娘子不是第一次進京嗎?怎麼一點也不好奇?」

  隨隨道:「往後有的是機會看,不著急。」

  春條叫她這麼一說,不由心花怒放,吃吃地笑起來。

  越往南行,沿途的行人車馬越稀少,衣飾華貴的都人士女漸漸看不到了。

  春條的一張嘴終於消停下來。

  馬車繼續往南,連人煙都變得稀落了。

  二十多年前那場大亂,安西軍攻入永安城燒殺搶掠,民戶十室九空,如今也未恢復往日繁華。

  城南尤為貧敝,大亂中坍塌的坊牆無人修繕,越過殘垣斷壁望去,半是農田半是荒草。

  時值深秋,田間莊稼收割殆盡,只剩下些殘莖枯草,焦黃一片中點綴著些低矮的民戶,有的房子甚至沒有片瓦遮嚴簷,還是茅草頂,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城南的貧寒蕭索,與城北的繁華簡直有霄壤之別。

  春條臉色越來越難看,齊王把鹿隨隨扔到這種地方,怕是不打算理會了。

  她一邊思忖著一邊偷覷隨隨,卻見她只是斜倚在車廂上,神情沉肅,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春條總覺得她不笑的時候彷彿換了個人,每當這時,她就變得又陌生又遙遠。

  馬車繼續往前,駛入常安坊,沿著坊中的十字街往西行。

  不一會兒,齊王的山池別院映入眼簾。

  看見嚴整的兩層牆垣和高聳的烏頭門,春條臉色稍霽。

  兩人下車的同時,烏頭門緩緩打開,走出來一個身穿短褐的老蒼頭。

  那老頭長著個醒目的酒糟鼻,兩眼眯成一條縫,一副睡不醒的樣子。

  他的目光從兩人身上快速掃過,又回到隨隨臉上,略一停頓,就低下頭來。

  有的美人讓人挪不開眼,有的美人讓人不敢多看,彷彿看久了眼睛會被灼傷。

  隨隨是後者。

  老蒼頭已經很老了,但不管十八歲還是八十歲,見了這樣的美人都難免要心驚一下。

  「這位想必就是鹿娘子,請跟老僕來。」

  隨隨笑道:「老丈怎麼稱呼?」

  老蒼頭躬著背道:「娘子喚老僕阿福便是。」

  隨隨眉眼一彎:「福伯。」

  「娘子折煞老僕了。」

  他說著,把門推開一些,讓馬車進去。

  幾人繞過屏門,春條抬頭一望,臉頓時垮了下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 16:31:18

第四章 戰神

  隨隨也沒想到,堂堂齊王的別院,竟然這麼荒涼。

  園子佔地倒是挺廣,足有半坊之大,然而長久沒人住沒人精心打理,草木隨意生長,荒草足有半人高,幾乎把路都掩住了。

  破舊的樓閣台館掩映在黃葉中,說不出的淒涼蕭索。

  大白天的,一走進這園子,後背都涼颼颼的。

  說是鬼宅她都信。

  春條瞪大眼睛,脫口而出:「這……這地方能住人嗎?」

  她隨即發現自己失言:「奴婢不是這個意思,老伯別見怪。」

  福伯也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後腦勺:「這園子是有段時日沒住過人了。」

  他領著他們往裡走,一邊介紹這園子的來歷:「這山池院原是世宗朝壽安公主的莊園,我們殿下在邊關立下赫赫戰功,陛下聖心大悅,特地賞賜的,在一眾皇子中是獨一份。」

  老蒼頭一說起自家主人便難掩自豪,連酒糟鼻都變得更紅了。

  「壽安公主?」春條一聽這位公主的大名,臉色更白了。

  這位公主以奢靡無度、囂張跋扈著稱,最後不得善終,和駙馬一起捲入謀逆案,闔家上下幾百口人都被處斬。

  隨隨同情地瞥了她一眼,據她所知,壽安公主被賜死時就在這山池院,一起被縊殺的還有她的二十八個面首。

  幸好她不知道這些事,否則怕是連覺都睡不著。

  老蒼頭道:「本來陛下是要從府庫中撥錢修繕的,但我們殿下恤民愛物,不比城裡那些膏粱紈絝,說反正沒人住,不必花這份冤枉錢。」

  這不是有人來住了麼,春條忍不住腹誹。

  隨隨卻是一笑:「殿下是大好人。」

  朝廷缺錢,永光年間一場大亂,關中遍地瘡痍,十室九空,元氣一直沒恢復過來。

  動亂中毀壞的道路、河道都沒修繕,南邊的米糧絹帛很難運到京城,河北又有軍閥割據,與朝廷分庭抗禮,稅糧到不了長安,邊境還不時有風塵之警。

  朝廷有多缺錢,沒人比隨隨更清楚了。

  福伯歉然道:「不知道娘子要來住,本該修繕一下的,改日老僕稟報殿下,找人來修葺一番。」

  隨隨望了望朱漆剝落的廊柱,廊簷下厚厚的蛛網,笑道:「不必麻煩,我是粗人,荒郊野地都睡得,頭上有瓦、四面有牆便很好了。」

  倒是個本分人,福伯心道。

  「娘子放心,」他語氣中多了幾分誠懇,「殿下從不虧待身邊人的。」

  隨隨點點頭。

  她並不以為桓煊這是故意磋磨她,這園子他自己說不定都沒來過,他至多吩咐一聲,這些瑣事不可能親自過問。

  但是下面人當然會揣摩主人心意。他的態度決定她的處境——被發配到這地方的女人,自然不值得費心。

  越往裡走,春條的臉拉得越長。

  隨隨卻很滿意,行軍打仗餐風飲露是常事,眼下有片瓦遮身的確已經不錯了。

  何況比起進王府處處受拘束,時時有人盯著,還是住在這裡自在。

  園子雖殘,佔地卻廣,走起來著實費勁。

  整個山池院便是個大園子,亭台館閣散佈在園中各處。

  福伯把主僕倆安排在楓林深處的一座小院子裡。

  匾額上的漆都剝脫了,依稀能看到「棲霞館」三個字。

  秋日草木凋殘,早梅尚未開放,園子裡只有這處景緻尚可。

  這座館舍還有個好處,有一條小徑直通主院清涵院的後園,方便齊王下榻時召人侍寢。

  若是他沒這個興致,那裡的動靜也不會打擾到他,可謂十分周到了。

  清涵院倒是新建的,皇帝大約也覺得賜兒子一座鬼宅不太像話,於是將壽安公主原來的居處拆了,重新選址建了個三進院落當作正院。

  自然,沒有齊王發話,隨隨是不能踏進清涵院的。

  隨隨沿著林中小徑穿過楓林,少人打理,林中楓樹肆意生長,紅葉如火,彷彿要將小徑上的荒草點燃。

  福伯將人帶到,把院門鑰匙交給春條,對隨隨道:「老僕便不妨礙娘子歇息了,老僕和手力、護院都住在前頭,娘子缺什麼著人來要便是。」

  他頓了頓又道:「小廚房在東邊,穿過林子就到了,柴禾和水都是現成的,每日清早有人來送菜,娘子想吃什麼,也可以告訴老奴。」

  意思是這地方連個庖人都沒有,還得她來生火做飯?!春條吃驚地張了張嘴,這回到底忍住了沒說出來。

  但福伯瞟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尷尬道:「殿下突然吩咐下來,人手一時來不及雇齊,有勞娘子多擔待。」

  隨隨卻很平靜:「沒事。」

  春條如喪考妣,默默打開院門,揮手示意僕役把行李箱籠搬進屋裡。

  隨隨在院子裡溜達。

  小院分前後兩進,前堂後室,面闊三間,懸山頂上鋪著黑色青掍瓦。

  原本是朱欄粉壁,如今朱闌和粉壁都斑駁了。

  中庭栽著株枝幹虯曲的老梅,還未著花,不知是什麼顏色。

  屋子裡倒是比想像的乾淨。

  几榻、案櫥都是新搬來的,竹簾、帷幔和席簟床褥都是全新的,雖然不算富麗奢華,至少乾淨整潔。

  春條面色稍霽,卻還是難掩失望,她當初捨得把所有積蓄拿出來,便是因為心氣高。

  她把省吃儉用的錢財都拿出來,換的可不是這樣的前程。

  隨隨有些過意不去,春條本是刺史府的奴婢,比小戶人家的娘子養得還嬌,不說錦衣玉食,至少不用自己生火做飯。

  結果跟了這麼個沒前程的主人,連隨隨自己都不免同情她。

  主僕倆把帶來的箱籠歸置好,淨手洗臉,換下滿是塵灰的衣裳。

  春條也已緩過勁來:「奴婢去廚下看看。」

  隨隨前一晚大半宿沒睡,這時睏倦不已,打了個呵欠,脫下衣依譁裳鑽進被縟裡:「我先睡會兒。」

  平常她一犯懶,春條總是看不過眼,要苦口婆心地勸她上進些。

  這一回,她破天荒的什麼也沒說。

  因為連她這麼上進的人也已看出來,齊王殿下是不可能到這種地方來的。

  就算鹿隨隨真是天仙下凡也不可能。

  然而這回卻是她想錯了。

  ……

  長空如洗,秋日暖陽灑在徽猷殿青碧的琉璃瓦上,閃著點點金光,猶如波光粼粼的湖面。

  三年前離京時是春日,也是風和景明的好天氣。

  桓煊在殿前降車,換乘步輦,行至一半,廊下出現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皇帝身著晏居常服,肩披狐裘,頭戴黑色紗帽,隔了幾丈遠都能看出他兩鬢斑白,腳步虛浮,臉色蠟黃而慘悴,顯然飽受病痛折磨。

  若非衣裳是明黃禁色,桓煊差點認不出眼前的中年男子,竟是他記憶中魁偉不凡的父親。

  似乎也沒有記憶中那麼高了,不知是因為後背開始佝僂,還是因為他自己長高了。

  桓煊令內侍停輦,下了輦,快步拾級而上,走到皇帝面前,下拜行禮:「兒臣拜見陛下。」

  皇帝忙將兒子扶起,眼眶發紅:「總算知道回來了。」

  當初分別時父子倆鬧得很不愉快,皇帝彷彿全忘了,此刻他就如普天之下所有愛子的父親,只有濃濃的舐犢之情。

  即便桓煊知道這與他在邊關數度大捷有莫大的關係,仍不免心下惻然。

  「兒臣不孝,久缺定省,請陛下責罰。」他說著便要再拜。

  皇帝一把扶住兒子,不滿道:「還陛下陛下,連聲阿耶都不叫,可是心裡還在埋怨阿耶?」

  「兒臣不敢。」桓煊道。

  皇帝拍了拍他的後背,苦笑道:「你這小子有什麼不敢,當年跑到安西去,不就是和朕置氣。」

  他攜著兒子往殿中走,一邊感嘆:「不過你在安西打的那幾場仗著實漂亮,不墮先祖之威名,有子如斯,朕甚感欣慰。」

  「阿耶謬讚。」

  皇帝語重心長道:「如今河朔三鎮節度使府內亂,群盜蜂起,邊患屢興,朝廷一將難求,朕的社稷江山,往後還要多多仰賴你。」

  太子要他交虎符,皇帝的意思卻是要他繼續統兵,這便有些耐人尋味了。

  桓煊目光微動,行禮道:「阿耶言重,兒臣惶恐。」

  兩人走進殿中,皇帝拉著兒子連榻而坐,命黃門擺膳奉茶:「本該與你痛飲幾杯,奈何醫官叮囑了不能飲酒,只好以茶代酒。」

  桓煊道:「阿耶的風疾可好些了?」

  皇帝苦笑了一下:「這麼多年也習慣了。待你阿兄昏禮後,朕便住回溫泉宮去。」

  正說著話,宮人捧著盤碗、食案走進殿中。

  皇帝道:「先用膳。今日沒有別人,就我們父子好好敘話。」

  說罷,親自執起鎏金忍冬紋酒壺,為兒子斟酒:「今歲新貢的,雖然你在安西,怕也喝不到這麼好的。嘗嘗看。」

  上好的西域葡萄酒注入琉璃杯中,宛如紅寶石一般晶瑩。

  桓煊捧杯飲了一口,讚道:「果然甘醇。」

  皇帝笑道:「喜歡就帶幾壇回去。」

  「多謝阿耶。」桓煊道。

  父子倆對飲數巡,皇帝放下茶杯,若有所思道:「你在北邊,可曾聽到過蕭泠的消息?她當真死了?」

  桓煊輕輕撂下酒杯,眼中流露出些許遺憾之色:「兒臣也曾派人多方打探,蕭泠當時身中流矢,當場斃命,斷無生理,許多人都可作證。」

  皇帝皺起眉,搖頭嘆息:「可惜東安王一生忠烈,膝下無子,惟得一女,誰知天不假年,血脈就此斷絕,實在可悲可嘆。」

  話是這麼說,眼中卻流露出如釋重負之色。

  二十多年前那場大亂之後,朝廷勢弱,積重難返,節度使的勢力卻日益膨脹,表面上臣服於朝廷,實際上與裂土而封的諸侯相差無幾。

  其中又以河朔三鎮節度使勢力最大,麾下有二十萬大軍,七年前東安王蕭晏病故,剩下個平庸無能的弟弟,外加一個女兒,滿朝文武都鬆了一口氣。

  誰知蕭晏的女兒蕭泠英才天縱,青出於藍,恰逢奚人擾邊,她自請將兵,以三千兵馬大勝奚人二萬騎兵,而此時她才剛及笄。

  這場大捷當時震動朝野,然而與她後來數年的勝仗相比卻不算什麼。

  河朔有這麼一位戰神坐鎮,邊關固然安寧,但皇帝頭頂上好似懸著一柄利劍,夜裡都睡不安穩。

  大雍邊關最耀眼的將星忽然隕落,而且是在穩操勝券的一役中,死得還那麼輕易,總讓人難以置信。

  但是蕭泠一死,沒有人可以統領河朔三鎮,她叔父蕭同安坐不穩這位子,河朔軍早晚分裂,朝廷只需坐山觀虎鬥即可。

  解決了心腹大患,皇帝終於高枕無憂。

  桓煊心知肚明,卻有些五味雜陳,蕭泠比他大兩年,成名更在他之前。他暗暗在心中將她視為唯一的對手,只盼有朝一日能與她比肩。

  如今他再沒有與她一較高下的機會,只能抱憾終身。

  同為少年將帥,總是有幾分惺惺相惜的。

  「說起來,你長兄和蕭家娘子幼時還定過親,可如今兩人都……」

  當年他替長子和蕭氏女定親,也是羈縻之意。

  可惜蕭晏死得早,蕭泠又橫空出世,兩人的婚事本該不了了之,哪知……

  想起長子當初的忤逆,皇帝的眼神暗了暗,隨即那些復雜的心緒都化作一聲嘆息:「罷了……」

  斯人已逝,那些都不重要了。

  思及長兄,桓煊心口也有些發堵,垂下眼簾,沉吟半晌方道:「逝者已矣,阿耶切莫太過傷懷,請以御體為重。」

  皇帝頷首:「你回京是喜事,不提這些了。」

  兩人都沒了談興,默默用完午膳,皇帝吩咐宮人撤席。

  桓煊見皇帝面露倦態,便起身告退。

  皇帝道;「你阿娘嘴上不說,心裡定然記掛你的,你去看看她吧。」

  桓煊神色一黯:「是。」

  皇帝輕嘆了一聲,吩咐黃門備輦,執著兒子的手,堅持將他送到殿外,看著他登輦。

  出了徽猷殿,步輦往北行,剛過永巷,忽聽一陣腳步和環佩聲由遠及近。

  桓煊不經意地抬眼望去,只見對面的深巷中,幾個宮娥和婢女簇擁著一個年輕女子款款行來。

  他的心臟陡然一縮。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 16:31:32

第五章 月光

  那女子身形纖弱,即便披著白狐裘也能看出削肩細腰,水色單衫上繡著銀絲竹葉,下著孔雀綾褶裙,清新得彷彿一泓秋水。

  只是看不清面容,因她頭上戴著一頂紗帷。

  晴日微風,輕輕掀動輕紗,時而露出如玉的小巧下頜和半片朱唇,總也看不真切。

  只是驚鴻一瞥,也知道紗帷下定是張絕色的臉。正因看不真切,才越發惹得人心癢難耐。

  對面一行人也發現了齊王的車輦,慌忙避讓至道左。

  女子低低地垂下頭,本就纖如春柳的身子竟微微發顫。

  桓煊的目光像是被人用一根線牽引住,再也挪不開。

  高邁覷著主人臉色,心頭不由一跳,他家殿下鐵石心腸,不可能在路上見著個美人就發怔。

  能讓他露出這種神情的,普天之下惟有一人——阮微月。

  第一日回京,才進宮就遇上這位,當真是孽債!他在心中哀嘆。

  果然,片刻後,只聽桓煊沉聲道:「停輦。」

  他下令停了步輦,卻沒有降輦的意思,只是凝眸望著那女子。

  微風習習,送來女子身上熟悉淡雅的芬芳。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女子的身子輕輕發顫,如風中的柳枝,越發顯得裊娜而楚楚。

  她盈盈一禮:「民女阮氏,拜見齊王殿下,殿下萬福。」

  她的聲音也和姿態一樣纖細溫婉,微帶吳音,猶如出谷黃鶯。

  三年前在灞橋邊的柳樹下,她便是用這把世間最溫婉柔細的嗓音,說出最殘酷的話語。

  桓煊的目光落在她春蔥般的手指上。

  她正緊緊攥著手中的象牙扇柄,他的心好像也被這隻手攥緊了。

  「阿嫂別來無恙?」他的聲音冰冷,卻有些喑啞,雖是從自己喉間發出,卻那麼陌生。

  阮月微和太子尚未成婚,他本不該如此稱呼,但卻脫口而出。

  他不怪她,也無意傷害她,但終究不能釋懷。

  阮微月身子一顫,幾乎站立不穩,好在身邊婢女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半晌,她才顫聲道:「承蒙殿下垂問,民女很好。」

  桓煊輕輕頷首:「那便好。」

  宮道上人來人往,兩人又是叔嫂,理當避嫌。

  他向阮月微說了聲「保重」,便對黃門吩咐道:「走吧。」

  ……

  阮月微始終低垂著頭,直至步輦的玉鈴聲遠去,漸漸消散在蟬聲和樹葉的沙沙聲中,她方才抬起頭來。

  她的額頭上沁出了冷汗,卻不敢拂拭,生怕被一旁的宮人看出端倪。

  好在姑母德妃知道她體弱,破例安排了兜子在巷口等候。

  乘著兜子出了宮門,換了侯府的犢車,阮月微失魂落魄地靠在包著狐皮的車壁上,彷彿瞬間被抽乾了所有力氣。

  婢女替她摘下帷帽,愕然發現她臉色白得像紙,一雙愁煙惹霧的眼眸裡已蓄滿了淚水。

  「娘子這是何苦呢……」

  婢女心疼不已,忙用絹帕替她拭淚,卻越拭越多。

  美人垂淚也是美的,尤其是阮月微這樣的絕色美人,一舉一動無不風姿綽約,哭起來絕不會像普通人那般皺著臉。

  她只是輕顰雙眉,微帶愁容地輕輕啜泣:「疏竹,他還在怪我……」

  「怎麼會呢,」那名喚疏竹的婢女輕聲勸慰道,「齊王殿下一向待娘子最好的。」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他還在怪我,」阮月微苦澀地一笑,哽咽道,「都怪我不好……是我當初與他走得太近,才令他生出……」

  她咬了咬下唇,雙頰暈紅:「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疏竹道:「這也不能怪娘子,娘子與殿下一同長大,情同手足,比旁人親近些也是理所當然的。」

  阮月微垂下眼簾,淒然一笑:「他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

  疏竹握住她的手:「娘子別多想了,若非如此,齊王殿下也不會一戰成名,說起來還多虧了娘子呢。」

  阮月微輕輕嘆息:「這是大雍社稷之幸。」

  「誰說不是呢,」疏竹見她收了淚,微微鬆了一口氣,「齊王殿下可比三年前沉穩多了,也更英偉了,奴婢方才差點沒認出來呢。」

  她嘆了一口氣:「奴婢聽說齊王殿下在邊關也潔身自好,這樣的男子也真是世間少有。」

  阮月微倚在軟墊上,失神地望著前方,也不知在想什麼。

  疏竹湊到她耳邊,壓低聲音道:「方才奴婢在一旁看著,殿下似乎還是對娘子……」

  話音未落,阮月微霍然坐直身子,雙頰瞬間漲得通紅:「這是什麼有臉的事麼?」

  她冷笑一聲:「如今可好,連一個婢子都來拿我取樂……」

  話未說完,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疏竹嚇得臉色煞白,忙從肘後解下藥包放到她鼻端:「娘子別動氣,奴婢錯了,奴婢該死,娘子打罵奴婢一頓出氣便是,別氣壞了身子。」

  阮月微緊緊抓著藥包嗅聞,呼吸逐漸平穩下來,她瞥了一眼手足無措的婢女,輕輕嘆了口氣:「我不該怪你,本來就是我的錯,何必怕人說呢。」

  說著又落下兩串淚來,疏竹只得繼續哄,哄了一路,差點磨破了嘴皮子,總算哄得主人展顏。

  ……

  桓煊坐著步輦繼續往北,錦帷四角墜著的金鈴和碎玉發出泠泠淙淙的聲響,每響一下,他的心便往下沉一點。

  輦車終於停在一處偏僻的宮殿門口。

  時值亭午,宮門緊閉,宮牆高聳,一株參天古槐探出牆外,黃葉簌簌,和著牆內梵鐘,令人頓生蕭瑟寂寥之感。

  此殿位於後宮西北角,毗鄰長林苑,是整個後宮最僻靜的地方,清幽寂寥堪比深山古寺。

  誰也不會想到這竟是當朝皇后的居處。

  自從先太子薨逝後,皇后潛心禮佛、不問世事,皇帝苦勸無果,只能為妻子在宮內修建了這座皇家尼寺。

  雖是帶髮修行,卻是不再過問後宮俗務,一應事項都交由德妃打理。

  桓煊下了輦,命內侍去叩門。

  片刻後,宮門緩緩打開,一個穿灰綾僧袍的比丘尼走出門來,雙手合十向桓煊一禮:「檀越有禮。」

  桓煊微微蹙眉:「我來向皇后殿下請安,有勞通稟。」

  比丘道:「阿師正在做午課,請檀越稍待片刻。」

  說罷將他迎入門內。

  一進門,迎面便是一座九層浮屠塔,佛殿繞塔而建,佛塔正北便是五間七架的正殿,正殿東側正是皇后禮佛和日常起居的佛堂。

  庭中迴廊四合,松柏森然,秋陽從枝葉間隙灑下,似也染上了涼意。

  桓煊的心也是冷的。

  那比丘尼道:「檀越請去禪院飲杯粗茶。」

  「不必,我在此等候便是。」桓煊負手而立,望著浮屠塔上精雕細刻的火焰和蓮花紋。

  比丘尼只能由他去,行了一禮便往佛堂中走去。

  桓煊在石塔前站了小半個時辰,佛堂緊閉的大門開了,裊裊檀煙從門內飄出來,一隊比丘尼魚貫而出。

  桓煊不覺抬頭望去,脊背微微繃緊。

  一個灰衣比丘尼向他走來,卻仍是方才那個知客尼。

  她為難地看了一眼桓煊,合十一禮:「阿師命貧尼帶一句話給檀越。」

  桓煊的心一沉,臉色也跟著沉下來。

  「阿師道她已斬斷塵緣,相見只是徒增塵擾,請檀越勿念。」

  桓煊向庵堂的青瑣窗望去,隔著扶疏的草木,隱約可以看見一個人的側影。

  他嘴唇動了動,沉默良久,垂下眼簾:「既如此,請轉告尊師,望尊師保重。」

  「是,貧尼定會轉告阿師。」比丘尼道。

  桓煊沒再說什麼,轉過身向著殿外走去,彷彿這清幽的寺廟忽然變成了煉獄,他一刻也待不下去。

  高邁等候在殿外,一覷見主人的臉色,哪裡還有不知道的,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小心翼翼地伺候主人登輦。

  宮中誰都知道,皇后最疼愛長子,先太子薨逝後,她大病了一場,痊癒後便執意要出家,皇帝勸不住,只好妥協,讓她在宮中帶髮修行。

  雖說一入佛門,俗家之事便成了前程往事,但一朝皇后,畢竟不可能真的斷絕塵緣,皇后並非什麼人都不見。

  皇帝不去溫泉宮養病時,隔三岔五會來庵堂看望髮妻,與她一同用頓素齋,二皇子也時不時入宮向母親請安。

  甚至連宗室貴女、朝臣命婦和世家貴女,入宮覲見,皇后偶爾也會允准。

  她不肯見的只有這三兒子。

  其中的緣故也不難猜,眾所周知,齊王與先太子生得十分相似,乍一看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但皇后與三子的情分卻最淡,因為她在誕下三子時虧了身子,無法親自撫育,所以齊王是在太后宮中長大的。

  皇后對齊王避而不見,無非是怕看到他那張臉,忍不住想起早逝的愛子。

  高邁心下為自家殿下不平,可這種事又沒辦法勸慰,只能更加小心慇勤地侍奉著。

  ……

  出得蓬萊宮,日光已有些西斜,帶了點溫暖的橙紅色,不復正午的白。

  御道路面澆築得又平又硬,車馬駛過不會揚起惱人的塵土,兩旁的高牆隔絕了熙來攘往的車馬人潮,清淨得有些寂寥。

  車輪碾過御道轆轆作響,單調厚重的車鈴聲傳入碧霄。

  桓煊閉目靠在車壁上。

  自從長兄亡故,母親出家,入宮便成了一件疲累的事。

  今日偶遇阮月微,更是雪上加霜。

  他甫一出生便被抱到太后的安福宮中,太后並非皇帝生母,與皇后更是面和心離,對他這個血脈並不相連的孫兒自然也沒什麼感情,也不喜歡他在跟前攪擾。

  除了晨昏定省,他幾乎見不到祖母,如今回想起來,連她的面目都記不太清。

  安福宮離皇后的寢宮很遠,他與兩個兄長不能時常來往,加之太后也不喜歡他往外跑,他身邊除了宮人便是太監,連個玩伴都沒有,直到阮月微到來。

  阮月微是太后的侄孫女,據某位高道說,她是天生鳳凰命,然而命中帶劫,須得養在命格貴極之人身邊才能養得住。

  如今桓煊自然知道這只是個藉口,阮家將女兒送去給太后教養,打的是太子正妃的主意,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桓煊那時只是個剛剛開始曉事的懵懂稚童,不知道這些大人的彎彎繞繞,他只是欣喜自己終於有了玩伴。

  不管阮月微緣何進宮,他這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都是和她一起度過的。

  他捏了捏眉心,坐直身體,向車外道:「到哪裡了?」

  內侍趨步上前,隔著車帷道:「回稟殿下,快過長樂坊了,再往前二十來步往東轉,就到王府了。」

  桓煊重又靠回車廂上,閉上雙眼。

  一閉上眼睛,他的眼前便浮現出方才的景象,白紗隨著微風飄拂,紗下的嬌顏若隱若現。

  紗下還有一雙溫柔的黑瞳,眼波比三月的春波更柔和。

  忽然,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另一雙眼睛。

  瞳色略淺,近乎琥珀色,在燭火中凝睇他,眼中的火光比燭火更熾熱。

  他的喉結微微一動。

  秋風乍起,吹得錦帷翻飛,打在油壁上啪啪作響。

  桓煊心中湧出一股難以言說的煩躁。

  他揉了揉額角,彷彿這樣便能將那雙眼睛從腦海中驅趕出去。

  馬車駛到列戟的朱門前,停了下來。

  高邁在車外躬身道:「殿下,王府到了。」

  桓煊卻仍舊坐在車上一動不動。

  「殿下?」高邁又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桓煊捏了捏眉心,沉聲道:「去常安坊。」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 16:31:46

第六章 駕臨

  高邁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殿下說的是常安坊?」

  桓煊眉頭一皺:「要我說第二遍?」

  高邁一聽那口吻,就知道他家殿下心裡又別扭上了,忙道:「殿下恕罪,小人這耳朵真是不如不要!」

  就在這時,門前古槐的枝椏間忽然傳來山老鴰的叫聲,粗噶難聽,像是充滿惡意的嘲笑。

  桓煊一擰眉:「等等。」

  高邁:「殿下還有何吩咐?」

  「把樹上那隻賊鳥射下來。」桓煊冷聲道。

  「……是。」高邁抬手抹了抹汗,向侍衛使了個眼色。

  立即有人彎弓搭箭。

  那賊鳥兒歪著腦袋,用那精光閃閃的小眼瞅了車窗裡的男人一眼,不等一箭射出,忽然撲棱棱地飛向長空,一邊飛一邊不忘回頭「嘎嘎」地挑釁。

  高邁只好賠笑:「鳥兒不懂事,殿下莫怪。」

  桓煊瞪了他一眼,放下車簾,不再搭理人。

  高邁鬆了一口氣,吩咐車夫和隨從掉轉方向去城南。

  車輪再一次轆轆地滾動起來,王府侍衛馬忠順悄悄湊到高邁身旁,壓低聲音道:「殿下這是怎麼了,離京幾年,還沒踏進王府,先去那鳥不拉屎的地方……」

  要說迫不及待吧,心情又那麼差,不像去會美人,倒像是去找仇人算賬。

  他把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在咬耳朵:「殿下對山池院那位到底是個什麼章程,公公好歹透個風,讓咱們兄弟幾個心裡有點底……」

  「這不是心裡憋著火麼,」高邁嘆了口氣,用氣聲道,「方才在宮裡見到要命那位啦。」

  馬忠順恍然大悟:「難怪。」

  高邁話鋒一轉:「不過山池院那邊也不能得罪,長得像也是種造化不是?」

  ……

  常安坊,山池院。

  隨隨這一覺只睡了約莫半個時辰,她長年征戰早就養成了習慣,每一覺都很短,不管在哪裡,躺下就睡,用最短的時間最大限度地補充體力。

  她坐起身,伸了個懶腰,披上外衣下了床。

  隱姓埋名這半年時光,對她來說是難得的休憩,但是鬆弛久了,難免會懈怠,一旦放任自流,就會越來越憊懶。

  刀放久了會生鏽,人也一樣。

  養傷這半年,她覺得骨節都快生鏽了。

  其實傷勢早已沒有大礙,只是先前住在桓煊的兵營裡,人多眼雜,她不能讓人知道自己習過拳腳刀劍,實在手癢難耐時借將士的弓射射垛子,還得留一手——若是一個普通獵戶女能百步穿楊,定會惹人疑心。

  她的身份經得起查,卻經不起究根刨底地細查。

  桓煊將她扔到這鳥不拉屎的山池院,倒是正中她的下懷。這裡佔地廣,下人和侍衛卻很少,要找個隱蔽的地方習武不難。

  至於其它的事,徐徐圖之即可,急不來。

  隨隨換了身短衣,紮緊腰帶,簡單洗漱一番,用手指攏了兩下長髮,綰個乾淨俐落的男子髮髻,用骨簪固定住。

  接著她套上鹿皮靴,掀簾走出屋子。

  隨隨在院中轉了轉,沒發現春條的身影,知道這小丫頭準是趁著她睡覺又溜出去找人閒聊打探消息了。

  這樣也好,省去她不少麻煩。

  她推開院門,長年不用,門軸「吱嘎」作響,像個風燭殘年、咳嗽不止的老翁。

  她踩著滿地枯枝朽葉,穿過彤雲般灼灼燃燒的楓林,走到一堵生滿蒼苔的七尺石牆前。

  牆的另一邊就是西園。

  園門在另一端,從彤雲館過去要繞個大圈子,隨隨懶得繞遠路,出門時便在心裡估算好了最短的路線,一堵牆哪裡擋得住她的去路。

  她只是掃了一眼,就找到了牆上一塊微微凸起的磚石,雙手扒住磚縫,足尖輕輕一借力,靈巧地爬到牆頂,輕輕鬆鬆翻了過去。

  那身姿動作當真是矯如飛猱。

  隨隨不擔心被人看見,山中獵戶的女兒身手矯健也不足為怪。

  不過此刻園中空無一人。

  園子無人精心打理,秋日草木凋零,開闊的湖面半是殘荷半是枯葉,滿目的蕭索荒涼。

  隨隨沿著幾乎被荒草掩埋的小徑爬上西邊的土丘。

  百年前,壽安公主特地從江淮運來山石疊構而成,怪石嶙峋、岩虛谷峻,山上遍植松柏,生長了百年,已和野林差不多,處處懸葛垂蘿,苔痕蒼蒼。

  隨隨穿行至密林深處,找到一塊合適的空地,折了根枯枝作劍,開始練劍。

  她的刀劍、拳腳、弓馬,都是父親手把手教的。

  蕭晏寡言少語,也不知如何寵愛女兒,每次分別之後再重聚,他總是笨拙地笑笑:「拔你的刀,讓我看看你有沒有長進。」

  刀劍鏗鏘便是他們父女之間特有的對話。

  松林寂靜,天地間只有風聲,風吹黃葉的簌簌聲,落葉在半空中打著旋靜靜飄落。

  隨隨比風更迅疾,比風中的秋葉更輕盈,她在枝椏間旋轉、騰躍,劈、刺、削、截……每一個動作都深深鐫刻在她的骨骼和肌肉中,形成一種奇特的韻律,像呼吸、心跳和血液流動一樣自然。

  一套酣暢淋漓的蕭家劍練完,她將樹枝輕輕一拋,重重地呼出一口白氣,擦了擦臉上的汗珠。

  接著她便彎下腰,開始在林子裡找地菌。

  這片林子遮天蔽日,陽光很難照進來,今歲入秋後多雨,正適合地菌生長。

  她剛才就瞄準了幾種能吃的菌子,其中還有鮮美無比的松蕈,正好採回去煮鍋野菌湯一飽口福。

  在幽暗的密林中尋找地菌極考驗目力,隨隨的目力本就過人,何況是找好吃的。

  不一會兒,她就摘得一大捧,用手巾打了個小包袱掛在肘上,心滿意足地回棲霞館去了。

  剛翻過園牆,便聽不遠處傳來春條的聲音:「娘子,娘子——」

  「出什麼事了?」隨隨警覺道。

  春條氣喘籲籲地朝她奔來:「齊……齊王……殿……殿下……」

  隨隨輕拍春條的背:「春條姊姊慢慢說,別著急,殿下怎麼了?」

  春條雙眼圓睜:「殿下來了!」

  隨隨一挑眉:「在哪裡?」

  春條平復了一下心緒:「還沒到,車還在半道上,侍衛先騎著快馬來傳話的,讓咱們預備預備。」

  這回隨隨也有些意外了。

  齊王剛回京,今日肯定要入宮請安,就算不在宮中陪皇帝用晚膳,從宮裡出來也該回王府,怎麼會大老遠地跑到這山池院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思忖著,春條已經拉著她的胳膊往院子裡拖了:「對了,娘子方才去哪裡了?」

  她抬手從隨隨的頭髮上摘下半片枯葉,又拍她衣裳:「衣裳都髒了。」

  「去西邊山丘上轉了轉,」隨隨把包袱摘下來給她看,「我在松林裡採了些地菌,一會兒熬湯喝,不知廚房裡有沒有雞鴨……」

  「娘子這會兒還有心思想吃的……」春條跺了跺腳,「趕緊回去換身衣裳,奴婢替你梳妝打扮。」

  隨隨無所謂道:「飯總是要吃的。」

  春條忽然想到什麼,重重一拍腦門:「齊王這個時辰在路上,那是要到這裡來用晚膳了?」

  她如臨大敵,在屋子裡沒頭蒼蠅似地亂轉:「這可怎麼是好!」

  這本來不該是他們操心的事,畢竟山池院沒有廚子又不是他們的錯。

  但他是齊王,是天之驕子,無論走到哪裡,理所當然該有人伺候他,若是伺候得不好,那就是他們的錯。

  他可以不吩咐,他們卻不能不預備著。

  至於下面人有什麼難處,他是不用考慮的。

  隨隨明白這個道理,若非少年時她阿耶把她扔到軍中,讓她瞞著身份從最普通的兵卒開始歷練,她說不準也會是這樣的人。

  隨隨只好安慰她:「你先去廚房生火,把飯炊上,我擦洗一下換身衣裳,一會兒就來。」

  她方才練劍出了一身汗,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春條囁嚅道:「奴婢不會生火……」

  隨隨啞然失笑:「你等我片刻。」

  她打了盆冷水,草草擦洗了一下,換了身青布衣裳,便帶著那包寶貝地菌去了廚房。

  廚房裡東西倒是齊全,米缸是滿的,房樑上掛著臘肉、羊腿,竹籃裡裝著新鮮的菘菜,門外樹上還拴著隻肥母雞。

  隨隨一看那隻雞便亮眼放光:「正好,菌子燉雞最鮮美了。」

  春條吞了口唾沫:「可這是活雞啊……奴婢不會殺……」

  隨隨當然沒指望她:「你去燒水,我來殺。」

  她說完想起這丫頭十指不沾陽春水,便讓她先去淘米、洗地菌。

  等春條淘洗完回來,隨隨已經殺完了雞,若無其事地哼著小曲,一邊給燙過的雞褪毛。

  春條望著她麻利的動作,第一次覺得這麼個主人並非全無可取之處,比起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娘子,有時還更靠得住些。

  隨隨拔完毛,給雞開膛破肚,把脂肪剝出來放在一旁:「這樣燉出來的湯才清。」

  說著將雞洗淨、焯水,拆成大塊,放進陶釜中燉上。

  她吩咐春條煮茶,同時將剝出來的雞油放進小銅鍋裡熬出油,撈去油渣,下花椒、八角、丁香、橘皮爆香,再把焯過水的菌子扔進去炸。

  雞油、香料和帶著松香的菌子氣味頓時彌漫開,春條忍不住嚥了口唾沫。

  菌子炸到乾,茶也煮好了,菌子入茶湯洗去油。隨隨把處理好的菌子撈出來,放進青瓷碗中,調入米酒和清醬。

  她的動作行雲流水、井井有條,春條幾乎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遞遞瓢碗打下手。

  「娘子真能幹,」她忍不住道,「怎麼什麼都會。」

  「不會就吃不上飯了。」

  她一向願意在吃食上動腦筋,一個人時常一年半載只能用靠糧肉脯果腹,難免會嘴饞些。

  起初是想方設法解饞,後來心裡放了個人,便想著有朝一日能與他分享,看他眼中閃動喜悅的光芒。只是他們相處兩年,一直在與叛軍周旋,見了面也是談軍情,哪裡有閒心做別的。

  隨隨垂下眼簾,彎了彎嘴角,雖是在笑,看在春條眼裡卻莫名有些淒涼。

  大約是想起家人了,春條想。

  「娘子好好伺候殿下,往後就有靠了。」她安慰道。

  雞湯和菌子的香氣勾得春條肚子裡的饞蟲蠢蠢欲動,但她還是不免有些擔心,齊王殿下天潢貴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能看上這種野俚人的吃食嗎?

  她的擔心卻是多餘的。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 16:32:03

第七章 尋釁

  齊王興之所至,突然大駕光臨,但王府的下人不能含糊,事事務要安排妥帖。

  桓煊還沒到,先從王府來了幾撥奴僕。

  大家奴僕個個訓練有素,不一會兒便將齊王經停之處整飭一新,除去雜草,修剪枝葉,又將他下榻的清涵院打掃得纖塵不染,一應几榻屏風、席簟帷幔、香爐文房統統換上他習用的。

  不等西邊天際的霞光隱去,山池院的各處已經上了燈,正院裡更是燈火通明,只等著齊王駕臨。

  大廚房裡炊煙裊裊,十多個庖人進進出出、忙裡忙外。

  福伯等一干山池院的奴僕一早便候在大門外,只等著迎駕。

  所有人都在忙碌,只有隨隨和春條主僕倆像是被人遺忘了——隨隨沒名沒份,嚴格來說都不算齊王府的人,連迎駕都輪不上她。

  春條雖曾在官宦人家為婢,然而邊關小州的刺史,如何能跟太子胞弟、手握重兵的嫡皇子相比?

  她也沒見過這種陣仗,不覺慌了陣腳,只能找隨隨要主意——連她都沒發覺,自己漸漸把這便宜主人當成了主心骨。

  鹿隨隨一個獵戶孤女卻依舊鎮定:「我們管我們吃飯,你先吃著,我去沐浴,換身衣裳。」

  她說著便轉身出了門。

  春條揭開鍋蓋,只見鍋中白湯沸滾,濃鬱的香氣一蓬蓬地冒出來,讓人食指大動。

  她舀了一小勺到碟子裡,嘗了一口,差點沒把舌頭吞下去。

  她又分了一小塊浸在米酒清醬中的醉松蕈,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這手藝,恐怕連他們刺史府管的廚房總管都及不上。

  這麼好的手藝,若是不給齊王嘗嘗,豈非錦衣夜行?

  雖說來日方長,但誰知道齊王下回光降是什麼時候呢?

  她眼珠子轉了轉,轉身打開櫥子,挑挑揀揀,矬子裡拔將軍地找出個蓮瓣紋青瓷大碗,盛了雞湯,又分出一碟醉松蕈,裝進食盒裡,小心翼翼地捧著,向正院走去。

  春條運氣好,守在正院門外的侍衛馬忠順恰好與她相熟。

  她還替他縫補過一回衣裳。

  馬忠順對這嘴甜人嬌的圓臉少女很有好感,雖然有些不合規矩,還是將食盒送了進去。

  高邁聽說是鹿娘子親手做的小菜、熬的雞湯,沉吟片刻,吩咐人分出少許試毒,確定沒什麼問題,便將雞湯和廚房剛做好的晚膳一起放在蒸籠裡,用微火蒸著。

  殿下雖然將那小娘子當作替身,但既然為了她巴巴地跑過來,連王府都不回,保不齊將來是個有造化的。

  他不說結個善緣,也沒必要給人小娘子使絆子。

  他們殿下為了那位折磨自己這麼多年,他們做奴僕的都有些看不過眼,只盼著他身邊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正思忖著,遠處傳來車輪和馬蹄聲,齊王到了。

  桓煊下了車,走進正院,掃了眼恭立在庭中的奴僕們,沒看到那獵戶女的身影。

  他也沒問,徑直走進堂中。

  他環顧四周,見茵褥幾榻都與他在王府中慣用的相差無幾,香爐中燃著熟悉的香丸,一應陳設都合他心意,便微微頷首:「擺膳吧。」

  不一會兒,內侍們便捧著食案、酒餚魚貫而入。

  桓煊銜著金湯匙出生,衣食住行出了名的講究,並非窮奢極欲,就只是講究。

  雖然在邊關也是粗茶淡飯,但那是不得已的將就,只要條件允許,他的舌頭便要恢復往日的刁鑽。

  眾所周知,全長安最好的庖人不在宮裡尚食局,而在齊王府。

  食案上的菜餚不多,卻無一不是庖人們鉚足了勁烹製出來的拿手佳餚,五味調和,色香俱佳。

  若是哪道菜能得齊王殿下一句「不錯」,那庖人能得意一整年。

  桓煊卻似乎興致缺缺,舉起玉箸,挑順眼的嘗了嘗,始終不發一言。

  高邁使了個眼色,便有人用托盤捧了隨隨那一湯一菜來。

  食器自然是換過了,雞湯裝在上好越瓷碗裡,醉松蕈擺在卷草紋銀碟上,但與那些精美的肴饌比,仍舊樸實無華得幾近寒酸。

  桓煊執起銀湯匙嘗了一口雞湯,點點頭:「這湯不錯。」

  他又喝了一口,方才放下湯匙,又挾了一株醉松蕈送入口中,微微挑眉:「不錯。」

  頓了頓道:「府裡又進了新的庖人?」

  連說兩個不錯,連高邁都覺詫異。

  他自覺有功,心下微微得意,搓搓手笑道:「回稟殿下,這道小菜和這道湯,都是鹿娘子親手烹製的……」

  桓煊怔了怔,才想起鹿娘子就是那獵戶女,臉色微微一沉,已經伸向第二塊醉松蕈的玉箸收了回來。

  他撂下玉箸,冷冷道:「叫那獵戶女過來。」

  內侍過來傳話的時候,隨隨正和春條相對用晚飯——他們算不得正經主僕,只要沒有旁人在,都是一起吃的。

  隨隨擱下竹箸,有些納悶,桓煊這時候叫她去做什麼,王府規矩大,侍膳有專門的內侍,應當用不著她吧。

  春條卻在吃吃偷笑,臉上滿是得意,往正院送食盒的事她憋著沒提,便是想給她一個意外之喜。

  隨隨不明就裡,整了整衣襟,便跟那內侍去了正院。

  穿過兩重門,到得內院堂前,內侍褰起竹簾,隨隨便看到坐在食案前的桓煊。

  雖然他面無表情,眼神微寒,與她記憶中那人大相徑庭,但一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她便不由自主地忽略了他的神情態度,眼神立即柔和下來。

  「民女鹿氏拜見殿下。」她躬身行了個萬福禮,動作有些生疏。剛抬起頭,目光又釘在了桓煊的臉上。

  桓煊一聽她的聲音便微微蹙眉。

  此女的眼眸本來就比一般人亮些,野裡女子不知羞恥為何物,這樣貪婪又熱烈地凝注著他,更顯得格外灼灼。

  阮月微那樣的大家閨秀,是絕不會用這種眼神看人的。

  他瞥了一眼食案:「這是你做的?」

  隨隨這才注意到,他面前的碗盞裡,是她做的雞湯和醉松蕈。

  她剎那之間便想明白了前因後果,知道是春條那小丫頭弄巧成拙了。

  她平靜地答道:「回稟殿下,是民女做的。」

  桓煊轉頭對高邁淡淡道:「拿出去倒了。」

  此言一出,在場的內侍都是一驚。他們見齊王殿下連王府都不回,巴巴地跑到山池院來,以為他是看重這位鹿娘子。

  方才他分明也對她的手藝頗為讚賞,他們還以為他把人叫來是要嘉許乃至賞賜,誰知卻是這樣的結果。

  高邁到底是老於世故的,第一個反應過來,知道自己是好心辦壞事了。

  當初在太后宮中,阮月微偶爾心血來潮下廚,總是第一個送來給齊王殿下嘗,高邁便理所當然地以為鹿隨隨此舉能取悅他。

  然而,同樣一件事,也得看是誰來做。

  與殿下青梅竹馬的侯府千金做來是洗手做羹湯,由孤貧無依的獵戶女做來,就是邀寵獻媚、其心不正。

  可惜這時候明白過來已晚了。

  齊王一怒,在場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縮著脖子眼觀鼻鼻觀心。

  只有隨隨沒有半點恐懼之色,仍舊用那雙明亮的眼睛望著桓煊。

  桓煊脾氣壞,她一早就知道了,雖然他們幾乎沒正經見過面,但她對他的瞭解,比他想像的深得多。

  若是春條事先與她商量,她絕不會讓她把湯和菜送過去。

  侍膳內侍端起托盤,低著頭快步往外走。

  隨隨這才忍不住露出遺憾之色。

  那些松蕈可是十分難得的。

  長安氣候乾燥,本來不適宜地菌生長,多虧今歲秋季雨水偏多,這片林子又陰潮,這才長得出來。

  松蕈更是稀少,她在林子裡找了好久才找到這麼一小把。

  雞湯也罷了,醉松蕈佐粥可是一絕。

  自己不樂意吃也可以賞給別人嘛,好歹進了肚子不算浪費,他倒好,就這麼倒了。

  隨隨理當生氣,然而一看到他的臉,她就生不起氣來。

  無論他做出什麼糟心事,她都不會與他計較,因她知道,自己從他身上得到的,注定比他多。

  桓煊卻不理會她,只是看向高邁,目光銳利如刀鋒。

  高邁慣會察言觀色,知道這次躲不過,最好主動認罪。

  鹿隨隨說到底不是王府的奴僕,不懂規矩也是理所當然,殿下也不能真的罰她。他們可就不一樣了。

  他抖抖索索地跪倒在地:「殿下息怒,是老奴的錯,鹿娘子不懂府裡的規矩,殿下責罰老奴吧。」

  他平常腿腳利索得很,然而但凡需要,立馬就能抖出一副風燭殘年的模樣。

  桓煊哪裡看不出這老傢伙的心思,冷哼一聲:「自然該罰。」

  頓了頓道:「本王念你年高,免了笞杖,罰一年俸。」

  他緊接著又發落了所有經手過,甚至知道此事的內侍、庖人,都被罰了三個月至半年的月例。

  最慘痛的是一開始接下食盒送進來的馬忠順,不但被罰了一年俸,挨二十笞杖,還被罰留在這山池院守一年園子。

  高邁同情地瞟了眼鹿隨隨,這小娘子也不知是心寬還是不諳世事,仍舊一臉沒事人似的,不知道他們殿下這一罰,她往後就孤立無援了。

  他家底厚,被罰一年俸金不痛不癢,可很多小內侍靠著這點月例過活,豈有不肉痛的。

  殿下這麼罰,就是明白無誤地彰告所有人,他不在乎這女子。

  往後還有誰敢多管閒事、施以援手?

  隨隨察覺那老內侍的目光,露出歉然之色,她不擔心自己受排擠,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管什麼處境她都能應付過去。

  可因她的緣故牽連了許多人,她就有些過意不去了。

  桓煊三下五除二地發落完下人,這才冷冷地望向隨隨。

  這麼當眾丟臉,換個臉皮薄一些的女子,縱使不羞憤欲絕,也該掩面而泣了。

  可這獵戶女卻還有閒心可憐別人。

  桓煊的目光北風似地在她臉上刮過,像是要刮下一層皮。

  鹿隨隨卻毫無畏懼之色,仍舊用那雙灼灼的眼睛望著他,眼神可稱含情脈脈。

  也不知是對自己的美貌太自信,還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膽。

  桓煊不知怎麼想起她那隻微帶薄繭的手撫上臉頰的感覺,有些癢,有些麻,很無禮,卻似乎並沒有那麼討厭。

  他的嗓子眼有些發乾,喉結動了動。

  他不自覺地清了清嗓子,沉聲道:「你想留下?」

  其實根本用不著問,但凡生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此女巴不得留在他身邊。

  果然,獵戶女點點頭,一臉坦蕩道:「回稟殿下,想。」

  桓煊的臉像是覆了層寒霜:「那就少做多餘的事。」

  頓了頓:「本王最討厭自作聰明的人。」

  隨隨恭順道:「是,民女明白了。」

  桓煊非但不覺解氣,反倒自心底竄出一股無名火。

  她這樣逆來順受,倒顯得他無理取鬧似的。

  齊王殿下當然不認為自己這是借題發揮。

  他挑了挑眉,冷冷道:「明白便退下吧。」

  隨隨行了個禮,聽話地退了出去。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2 10:01:14

第八章 豪奴

  隨隨離去後,眾人大氣不敢喘一下,齊王殿下平日待下人寬厚,甚少責罰人,然而誰也不敢造次,尤其是在他領兵之後,更是添了不怒自威的氣勢。

  高邁深吸了一口氣,大著膽子請示:「殿下,酒餚都冷了,要不要換一換?」

  桓煊本就沒什麼胃口,被那獵戶女的事一攪合,更沒了興致,揮揮手道:「撤膳。」

  高邁不敢再勸,用眼神示意小黃門撤走食案,又吩咐庖人備些湯羹粥點煨著,以防齊王殿下半夜肚子餓。

  桓煊起身去了前院書房,從書架上隨手取下一卷戰國策,翻了兩頁,卻一個字也沒看進眼裡。

  他把那獵戶女安置在這裡,一來是避免麻煩,二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

  可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只是在宮中見到阮月微,他耗時三年築造的堤壩便潰於一旦。

  他還是鬼使神差地來了這裡。

  其實直到方才,他也沒下定決心是否讓這獵戶女侍寢。

  如此一鬧也好,省去他今夜一番糾結。

  他放下書卷,走到窗前,靜靜地望著窗外漸沉的夜色。

  他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叫來高邁吩咐道:「明日叫高嬤嬤過來,教教那獵戶女規矩。」

  高邁不覺一驚,高嬤嬤原先是太后宮中的宮人,齊王殿下還在襁褓中時,她便開始照顧他,太后很少見這孫兒,殿下可以說是高嬤嬤一手拉扯大的。

  殿下十五歲出宮建府,沒兩年便將高嬤嬤接出來頤養天年。

  高嬤嬤在王府中地位超然,府中沒有女主人,內務都是由她操持的。

  齊王殿下竟然把高嬤嬤調來調.教人,可見對那鹿娘子還是有意的。

  他本以為經過這一遭,那小娘子算是完了,哪知道峰迴路轉,突然又有了轉機。

  不過他已學了乖,這些事他是再也不敢置喙了,只是躬身道是。

  桓煊又道:「多調些人手過來,高嬤嬤年事已高,別讓她辛苦。」

  ……

  隨隨回到院中,春條滿懷期待地迎上來,喜滋滋道:「娘子,怎麼樣?殿下有沒有誇你手藝好?」

  隨隨又好氣又好笑:「沒有,殿下把我的雞湯和醉松蕈全倒了。」

  「啊?」春條吃了一驚,「怎麼會這樣?殿下不喜歡麼?」

  他們刺史府得寵的姨娘,沒事就往郎君房裡送湯羹送糕點,她便覺得這是尋常的邀寵手段。

  隨隨無可奈何,嘆了口氣道:「王府規矩大,殿下又尊貴,畢竟入口的東西,萬一吃出個好歹,十個腦袋不夠砍的。」

  她知道春條也是好心,不想責怪這丫頭,但有些道理卻不能不讓她知道,她在的時候還能替她扛一扛,日後她走了,留下她一人在王府,什麼事都要自己擔。

  春條也一陣後怕,嚇出一身冷汗,眼裡冒出淚花,帶著哭腔道:「奴婢錯了,奴婢沒想那麼多……」

  「放心,沒把你供出來,」隨隨道,「下回有事先和我商量就是。」

  春條鬆了一口氣,隨即咬了咬嘴唇:「奴婢是不是連累娘子了?殿下會不會厭棄娘子,該不會把咱們趕出去吧……」

  隨隨「撲哧」一笑:「不至於。就是可惜了我的松蕈。」

  春條忙道:「廚房還剩下半碟子,奴婢沒捨得吃,都給娘子留著。」

  隨隨立即高興起來:「明早熬些粳米粥,佐著粥咱們再吃一頓。鹿脯還有剩吧?切一碟蒸上,再用剩下的雞湯煨兩顆菘菜……」

  春條不傻,她知道隨隨說得這麼輕巧,是故作輕鬆安慰她。

  她犯了這麼大的錯處,若是換成以前的主人,打一頓送到莊子裡都是輕的,沒準就被拖出去發賣了。

  她的鼻根一陣酸脹,她以前總是自怨自艾,覺得委屈,如今才知道跟了個好性子、有擔當的主人多麼走運,她這才發現,這半年是她有生以來最自在的日子。

  「娘子……」她把臉埋在袖子裡,「就算殿下以後再也不來,奴婢也會盡心盡力伺候你……」

  「好了好了,春條姊姊莫哭了,」隨隨拍拍她的背,「多大點事呢。」

  春條抽噎了一會兒,總算止住了哭,忽然頭腦一熱,霍然站起身,拖出裝衣裳的藤箱,從底下翻出個絹布小包,捧到隨隨面前:「娘子,要不奴婢去求求高總管放咱們出去,奴婢還有些積蓄……」

  她一邊說一邊解開絹包上的五六個結,一層層地展開,裡頭卻是幾塊碎銀子,一塊成色普通的玉珮,外加兩根銀簪。

  隨隨啞然失笑:「春條姊姊,財不露白,快將你的嫁妝收收好。」

  春條氣哼哼地瞪了她一眼:「娘子莫笑,奴婢也知道這點錢不夠做一戶人家,但咱們可以先去富戶做兩年工,再攢些錢財……」

  她咬了咬嘴唇:「娘子生得這麼好,又能幹,不說找個多高的門第,嫁個小吏總不在話下……」

  隨隨倒是沒想到這丫頭能說出這番話,算得上掏心掏肺了。

  她笑著搖搖頭:「我不想走。」

  春條蹙眉道:「娘子,奴婢說句實話,殿下雖好,可以娘子的出身,恐怕連妾都做不得,這樣沒名沒份地跟著殿下,倒不如找個小門小戶做正頭娘子自在……」

  就算進王府做妾,又是什麼好日子呢?她在刺史府,姨娘們的酸楚見得多了,說是主人,卻全看著郎君的臉色過活,還叫人瞧不起,其實尚且不如他們這些奴婢直得起腰桿。

  「我明白,你不必勸我。」隨隨的目光在搖曳的火光裡流轉,像是起霧的湖面,叫人看不清究竟。

  「娘子圖什麼呀?」春條道。

  隨隨垂眸,半晌方才道:「就是想看看他。」

  春條吃驚地張了張嘴,隨即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

  原來不止男子好色,女子也會被美色糊住眼睛!

  ……

  這一夜桓煊自然沒有再傳隨隨侍寢。

  翌日清晨,隨隨在睡夢中聽見遠處傳來人喧馬嘶之聲,知道是齊王擺駕。

  她睜開眼睛,只見室內昏暗,窗紙微明,便輕手輕腳地起了床。

  春條在榻上睡得正熟,隨隨知道這丫頭昨夜滿腹心事,肯定沒睡好,也不吵醒她,躡手躡腳地去打了涼水洗漱,換上慣常穿的粗布短衣鹿皮靴,便輕輕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時未破曉,天空還是青灰色,庭中彌漫著晨霧,石階和草木上凝著露珠。

  隨隨走出院子,車輪、馬蹄和隨從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她駐足等著聲音消失不見,這才推開門扉,走到廚房,拿了一把柴刀並一個竹籃,仍舊順著昨天那條路翻牆去了後園。

  這回她去的是湖邊的一片竹林。

  壽安公主講究,這裡的竹子也是從江南和蜀中移來的名品。

  隨隨挑了根質地堅實的玉竹,用柴刀砍下,截成三尺來長一段,劈開,然後細心地削成一把竹劍。

  天色漸明,初日溫暖的光線灑進竹林中。

  她仰起頭,斑駁竹影落在她白皙的臉龐上。

  又是個晴天。

  隨隨放下柴刀,從袖中取出塊絹帕,撕成布條纏在「劍柄」上,開始練劍。

  她練了半個時辰劍,估摸著春條一會兒該醒了,意猶未盡地收了劍,走竹林深處,把竹劍埋進枯葉堆裡,然後拿起竹籃開始挖筍。

  秋筍難得,她好容易攢了半籃子,挎起籃子往回走。

  手上東西多了不便翻牆,回去時不得不繞了個大圈從門走,出園子時,日頭已經升得很高了。

  隨隨沿著楓林間的小徑走到棲霞館,只見門外站著個身穿褐色素錦夾綿袍的老嫗。

  那老嫗生著張長臉,法令紋深刻,三角眼犀利,鼻樑中間有個駝峰似的隆起,鼻尖卻又鉤下,顯得面相很凶。

  她用鷹隼似的眼睛望了望隨隨,上前行禮:「敢問這位可是鹿娘子?」

  隨隨只消掃一眼她的衣飾,便知她不是一般的奴僕——別看那衣料顏色沉暗,紋樣也不起眼,實則用的是大內綾錦坊造的雙勝綾,若非深得主人看重,一個奴僕絕不能穿上身。

  她花白髮髻上那根黃玉簪子,通體色澤油潤宛如雞油,也不是尋常物件。

  齊王不是奢靡無度之人,他的內侍們也很有分寸,這老嬤嬤如此裝束,可見在王府地位不一般。

  隨隨覺得那老嫗有幾分面善,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便點點頭:「是,這位嬤嬤是……」

  老嫗道:「老奴高氏,原本在王府內院當差,奉殿下之命侍奉娘子。」

  她態度恭謹,規矩挑不出一絲錯處,只不過眼角眉梢一牽一動,無不表達著不情願和輕蔑。

  這套功夫,沒有幾十年的道行修煉不出來。

  隨隨一聽她姓氏,頓時恍然大悟。

  四年前,她曾派人查過桓煊,知道他府中有個姓高的嬤嬤,原是太后宮中的宮人。

  桓煊是她一手帶大的,與她情分非同一般,那嬤嬤出宮後便在王府管著內務,地位超然,算得上半個主人。

  隨隨不由費解,齊煊忽然派這麼個心腹嬤嬤來,難不成是對她的身份起了疑心,這才讓人盯著她?

  她快速回想了一番昨夜的事,無論怎麼想,她從頭到尾都未露出什麼破綻,也不見桓煊有懷疑之色。

  她按捺住狐疑,露出三分無措,七分赧然:「嬤嬤哪裡的話,我只是個山野村女,多虧殿下仁德救了我一命,哪裡當得起嬤嬤侍奉。」

  倒還不算蠢,高嬤嬤心想,不動聲色道:「哪裡的話,娘子是殿下貴客,伺候娘子是老奴的本分。」

  這一句話便將主客分得清清楚楚——既然是來做客的,那便算不得正經主人,自然也沒資格對這府上的事指手畫腳。

  隨隨看破不說破,粲然一笑:「真是勞煩嬤嬤了。」

  這一笑,卻讓高嬤嬤繃緊的嘴角又往下撇了撇,法令紋更深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2 10:01:27

第九章 調理

  這個年紀的老婦人,大多對相貌冶豔的女子沒什麼好感,高嬤嬤也不例外。

  除此之外,她對鹿隨隨還多了一層反感。

  她在宮中時便對太后的娘家侄孫女頗有微詞。當年桓煊年紀小,很多事不清楚底細,她卻是全都看在眼裡的。

  寧遠侯府把女兒送進宮中與太后「作伴」,打的是太子妃之位的主意。然而甫入宮太子便與蕭家娘子定下了親事,按說阮家是沒指望了,該當將女兒接回去好好教養,他們卻還是把個小娘子留在深宮裡不聞不問。

  阮月微與三皇子同在一宮中長大,情分匪淺,三皇子待她至誠,阮家便起了退而求其次的心思,那時候無論阮家還是太后,都默認了兩人的婚事,只差一紙婚書定下來。

  按說七歲男女不同席,但因為有這層關係在,這對小兒女成日形影不離,也沒有人說什麼。

  然而數年後,蕭將軍病故,蕭家娘子掌了兵,太子和蕭家娘子的婚事眼看著就要不了了之,阮家又蠢蠢欲動起來。

  也是在那時,阮家和阮月微待桓煊的態度忽然冷淡起來,明面上是女兒家大了,要講究男女大防,其實太后身邊親近的宮人都知道,這是太后和阮家又打起了太子妃之位的主意。

  每回太子進宮給太后請安,那阮家娘子總是借著侍奉太后在旁待著。

  知道太子擅文墨,她便若無其事地拿著自己寫的詩文,請他品章題句,太子精通音律,她又通宵達旦地苦練,隔三岔五抱著琴去求他指點。

  故太子是謙謙君子,又不願拂了太后面子,只能不冷不熱地答兩句話,然後藉故離去,阮月微碰了幾回軟釘子,知道太子雖溫厚,卻固若金湯無懈可擊,便轉而去親近皇后。

  得知皇后喜歡弈棋,還請了翰林棋待詔的夫人當先生入宮指點,將所有古譜都苦記下來。

  太子和蕭娘子婚事已不可能成,宮中傳言帝后已開始悄悄替太子選妃,希望最大的便是這阮三娘——眾所周知太后與皇后不和,皇后又是個孤高清冷的性子,身為太后的侄孫女,卻能博得皇后的青眼,可想而知背後下了多少功夫。

  然而事與願違,新太子妃的人選沒來得及定下來,安西四鎮叛亂,朝廷與河朔合兵平叛,太子親自前往邊關,而河朔軍的將領正是蕭家娘子。

  兩年後太子回京,據說為了娶蕭家娘子,竟說出了退位讓賢的話,氣得天子差點動笞杖,不可開交地鬧了一場,選妃的事卻擱置了。

  不久之後,故太子便突然薨逝,最平庸最不起眼的二皇子一躍成了太子。

  一轉頭,阮家便與二皇子定了親。

  他們家殿下嘴上不說,實則傷透了心,遠走西北,一避就是三年。

  高嬤嬤從此記恨上了阮月微,見到與她相似的鹿隨隨,自然也沒什麼好感。

  何況這女子比阮月微生得還豔麗。

  若說阮月微是秋空皎月,眼前的女子便如盛夏驕陽;若說阮月微是精雕細琢的工筆蘭花,眼前的女子便是張狂恣肆的潑墨牡丹。

  雖然荊釵布衣,身上還沾了草莖、枯葉,鹿皮靴上滿是污泥,可她俏生生地站在那裡,卻襯得背後如火如荼的楓葉黯然失色。

  比起阮月微的纖細單薄,她身姿更高挑,曲線曼妙,纖穠合度,一身短衣盡顯纖腰長腿,該細的地方不盈一握,該長肉的地方又絲毫不含糊。

  高嬤嬤在宮中見過的美人如過江之鯽,但這樣美得跟妖孽似的女人,卻是平生僅見。

  傳說中一顧傾人城的禍國妖妃恐怕不過如此。

  還不像世家女子那般一舉一動都務求完美無瑕,舉手投足卻有一種天然的風致。

  高嬤嬤自然知道,哪種女子最能迷得男子神魂顛倒。

  乖乖,她心道,他們殿下真是不撿則已,一撿就撿回來個妖精。

  聽說是深山老林裡撿的獵戶女,該不會真是個狐魅吧?

  老嬤嬤心裡警鐘大作,挑了挑眉,瞟了一眼隨隨手上的柴刀和挎在肘彎裡的籃子:「娘子這是從哪裡回來?」

  隨隨道:「去園子裡挖了些筍。」

  高嬤嬤瞅了瞅她的手,只見她手指修長而有力,手背上微微透出青筋,不似世家貴女那樣纖如春蔥、柔若無骨,一看便是習於勞作的手。

  她不由皺了皺眉:「這些粗活讓奴婢僕役們去做就是。娘子侍奉殿下,這雙手須得好好養養。」

  頓了頓道:「老奴這裡有宮裡出來的潤手脂膏方子,回頭給娘子配些。」

  武將的手自然不能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世家女子那般柔嫩,隨隨不介意,叫那老嬤嬤直接指出來,也沒什麼慚愧,只是笑笑:「先謝謝嬤嬤了。」

  隨隨把柴刀倚在牆根,從袖子裡掏出鑰匙開了門,把高嬤嬤讓進屋內。

  春條這時也醒了,頂著一頭亂髮,腫著兩隻胡桃似的眼睛走出來,看見高嬤嬤一愣:「這是……」

  高嬤嬤正愁沒機會敲打敲打這妖裡妖氣的女子,見了春條頓時兩眼放出精光,咬著牙冷笑了一聲,盛氣凌人地對隨隨道:「不怕娘子笑話,老奴活了幾十年,竟沒瞧過這樣的新鮮。主人大清早起來幹活,奴婢卻在屋裡睡大覺。聽說你也是大家婢女出身,娘子不懂規矩,難道你也不知道規矩尊卑?」

  她頓了頓,轉向隨隨,清了清嗓子道:「娘子別怪老奴越俎代庖,娘子好性,待下寬和,卻不知道有些刁奴慣會偷奸耍滑。殿下既然遣老奴來伺候娘子,老奴便要替娘子,將這院子裡的規矩理一理。」

  春條哪裡聽不出這老嬤嬤是在借題發揮、指桑罵槐,她本是潑辣性子,但在這老嬤嬤懾人的氣勢下,竟一下子慌了神:「奴……奴婢……」

  隨隨卻皺著眉頭,眼神茫然:「等等……嬤嬤你說得太快了,我官話不好,聽不明白。」

  高嬤嬤一噎,這感覺就像一拳頭打在棉花上,或是一鞭子揮出去抽了個空。

  她有些懷疑這女子是裝相,但見她神情自然,微帶赧意,說話又帶了濃重的關隴腔,一時倒有些拿不準。

  隨隨歉然道:「嬤嬤你再說一遍,說慢點,這回我仔細聽。」

  高嬤嬤大清早得了齊王的吩咐乘車趕過來,到這會兒太陽高照還沒喝過一口茶呢,嗓子裡乾得直冒煙,實在不想把那一大篇話重復一遍,遂放慢了語速,言簡意賅道:「老奴方才說,老奴越俎……」

  她瞥見這獵戶女臉上又露出茫然,知道她沒讀過書,改口道:「老奴幫娘子理一理院子裡的規矩,約束一下奴婢。」

  「哦,」隨隨恍然大悟,隨即一笑,「嬤嬤誤會了,是我叫春條躺著的。」

  她轉頭對春條道:「你怎麼起來了?還穿得這樣少,風寒可不能再吹冷風了。」

  春條當即會意,捂著嘴劇烈咳嗽起來:「奴……奴婢沒用,不能伺候娘子,咳咳,還帶累娘子……」

  她昨天大哭一場,本就甕聲甕氣的,真像是染了風寒。

  隨隨揮揮手:「你快進屋去,把病氣過給了嬤嬤怎麼辦。」

  春條腳下躊躇,那老嬤嬤一看便是不好相與的毫奴,架子比刺史府的管事嬤嬤還大,她怕隨隨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隨隨催促:「快進去吧。」

  春條只得向著兩人福了福,躲回了廂房裡。

  隨隨對著高嬤嬤無奈地一笑:「這院子全靠她一人操持,又不准我幫手,就病倒了。」

  高嬤嬤本想發落這婢子,拿她殺雞儆猴,不想剛一發難,就被堵了回去。

  她將信將疑地打量著隨隨,想從她眼角眉梢裡看出點蛛絲馬跡,但她臉色坦蕩,眼神清澈,怎麼看都不像是心機深沉之輩。

  高嬤嬤只能將出師未捷歸咎於運氣不好。

  隨隨又笑道:「嬤嬤大老遠趕來,早飯還沒吃吧?正好,我也沒吃。」

  說完便望著她笑。

  高嬤嬤有些尷尬,殿下提過讓她帶兩個粗使婢女和庖人來,但她生怕慣得這貧戶女得意忘形,不知自己是誰,便毅然拒絕了,反正已經有個婢女可供驅使。

  哪知道才來,這婢女就病了。

  眼下這院子裡站著的,她是僕,人是主。

  她剛剛罵過人不講規矩,不知尊卑,總不好讓主人下廚,只得硬著頭皮道:「老奴這就去給娘子備膳。」

  隨隨笑眯眯道:「我也沒事做,去看嬤嬤下廚。」

  高嬤嬤雖是奴僕,但十幾歲入宮後便沒下過庖廚,心裡著實有點沒底。

  但這時候退縮也來不及了,只得道:「不知廚房在哪裡,勞煩娘子帶路。」

  隨隨將她帶到廚房,把竹籃和柴刀往地上一放,便心安理得地端個竹杌子坐下來,托著下巴,饒有興味地看高嬤嬤下廚。

  高嬤嬤環顧四周,打算蒸些脯臘,煮鍋粥對付過這一頓,便差人去王府叫兩個庖人來。

  正想著,隨隨卻指了指地上的竹籃:「這秋筍難得,用來煨雞湯正好,嬤嬤順便把雞宰了,煨到午時正好。」

  高嬤嬤哪裡宰過雞,但她一向要強,只得咬咬牙,繞到廚後的雞籠裡,抓出一隻肥母雞來。

  隨隨貼心地遞上磨得鋥亮的刀。

  高嬤嬤左手擒著雞脖子,摁在砧板上,右手拿刀,心一橫,往雞脖子上割去。

  但她心裡害怕,手腕子早軟了,刀割得淺,灑出幾滴血,那雞卻狂叫著撲棱起翅膀來,小絨毛和著熱騰騰的臭氣直往老嬤嬤臉上撲。

  她哪裡經得住這個,唬得叫了聲「親娘」,把雞扔了出去。

  那可憐的扁毛畜生咯咯叫著滿地亂竄。

  隨隨無奈地嘆了口氣,站起身,眼明手快地抓住雞翅膀,拎著肥雞走到砧板前,從呆愣愣的高嬤嬤手裡接過刀,漫不經心地提起刀,照著雞脖子飛快地剁了下去。

  高嬤嬤只覺有股勁風從她臉旁刮過,一時間雞血飛濺,雞頭「撲通」一聲落在地上,滾到她腳邊。

  她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隨隨抬起沾滿血污的手,撩了撩額髮,便在臉上拖出一道血痕,映襯著雪白的肌膚,妖媚又詭異。

  她抬頭沖著高嬤嬤嫣然一笑:「死了。」

  高嬤嬤後背一寒,不禁打了個哆嗦,腦海中不知怎麼浮現出「殺雞儆猴」四個字。

  是夜,高嬤嬤躺在床上,一會兒捏捏肩膀,一會兒揉揉大腿,忽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她是不是來調教那獵戶女的麼?這一天下來,做了三頓飯,掃了院子裡的落葉,洗了她的衣裳刷了她的靴子,這到底是誰調教誰?!

  偏偏那獵戶女笑臉迎人、好聲好氣的,她還說不出什麼。

  不能再這樣下去!高嬤嬤磨了磨後槽牙,顛了個身,差點沒閃了腰,痛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翌日,高嬤嬤醒來第一件事,便是讓人去王府找了幾個粗使僕婦和庖人來。

  把王府調來的下人們安置妥當,棲霞館頓時熱鬧起來。

  高嬤嬤終於不用親力親為幹粗活,抖擻了精神,重整旗鼓,從箱籠中取出一卷用錦袋裝著的書卷,便摩拳擦掌地去調教隨隨。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2 10:01:41

第十章 暗樁

  隨隨大清早又去竹林掰了一籃筍,這會兒正在廚房前的院子裡剝筍殼,預備做筍脯,有婢女來請,只得把筍交給庖人,回到棲霞館。

  高嬤嬤在堂中等她,見了她行個禮道:「娘子初來乍到,殿下生怕娘子兩眼一抹黑,特地讓老奴來幫襯娘子,娘子有什麼不明白的,都可以來問老奴,老奴必定不遺餘力,知無不言,幫娘子好好侍奉殿下。」

  隨隨笑道:「我什麼都不懂,人又笨,有勞嬤嬤了。」

  高嬤嬤見她低眉順眼的,心下稍安,昨日殺雞留下的陰影也淡了不少。

  她正色道:「殿下身邊至今無人執箕帚……就是沒有妻妾,也沒有侍婢……娘子是第一個得了殿下青眼的女子,這是娘子的福氣。」

  隨隨點點頭,卻對這份「殊榮」無動於衷,並未顯出受寵若驚之色。

  高嬤嬤有些失望,接著道:「要在殿下跟前侍奉,德、容、言、工一樣都不能有虧。」

  她瞟了眼女子妖冶的臉,眼神中充滿了暗示,這四項標準,她哪一項都差得遠呢,若非生了這張臉,殿下連看都不會多看她一眼。

  「娘子現在眼下雖有些欠缺,但只要好好學,假以時日一定能有所進益,」高嬤嬤鼓勵道,「只要娘子勤謹本分,好好侍奉殿下,待殿下納了妃,娘子若是有幸進府,也要好好伺候主母和側妃才是。」

  隨隨沒什麼反應,嘴角仍舊噙著淡淡的笑。

  高嬤嬤道:「德容言工,以婦德為首。」

  她俯身拿起個常常的錦布口袋,打開,取出一卷書,鋪在案上:「娘子可曾讀過《女誡》?」

  隨隨一聽這東西,腦仁便是一疼,一時間竟不知這老嬤嬤是瞧不起她還是太抬舉她。

  誰家調教侍妾還讓學《女誡》的?簡直聞所未聞。

  她搖搖頭:「沒讀過,這是什麼東西?」

  高嬤嬤道:「這是曹大家寫來教導女子為人處世之道的。」

  隨隨眨眨眼:「曹大家是誰?」

  高嬤嬤解釋道:「曹大家姓班名昭,是史家班彪之女,班固之妹……」

  隨隨疑惑:「她姓班,為什麼叫曹大家?」

  高嬤嬤眉毛一聳,有些不耐煩:「她嫁給了姓曹的夫君,就是曹大家了。」

  隨隨低垂眼簾:「對不起嬤嬤,我太笨,老是問東問西。」

  高嬤嬤見不得這個,立即軟了聲氣道:「孔聖人有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娘子有疑惑就問,是好的。」

  隨隨眼睛一亮:「孔聖人我識得。」

  頓了頓又蹙起眉:「可是那一串『吱吱吱吱』是什麼?」

  高嬤嬤:「……」

  她清了清嗓子:「娘子先不用管這些……咳咳,總之,曹大家在兄長亡故後奉旨續寫漢書,是東漢大名鼎鼎的才女。」

  隨隨露出仰慕之色:「那一定很厲害了。」

  「那是自然,」高嬤嬤道,「娘子可曾學過認字?」

  隨隨自然是不會的,高嬤嬤早有所料:「娘子侍奉殿下,文墨卻是要通一些的。」

  老嬤嬤高瞻遠矚,想她將來若是得了殿下的寵,納入王府為妾,沒準殿下會允她生下孩兒,雖是庶子庶女,當娘的也不能大字不識一個,否則怎麼養育孩兒?

  「娘子先聽老奴慢慢讀,慢慢講,順便把雅言也學一學。」

  「好。」隨隨道。

  高嬤嬤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放下茶碗,曼聲把《卑弱》一章從頭到尾念了一遍,又逐字逐句地解釋,手舞足蹈,費了老半天的口舌,末了問道:「娘子明白了麼?」

  隨隨懵懂地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

  「娘子哪裡不明白?」

  隨隨赧然道:「對不住嬤嬤,其實我哪句都不明白……」

  高嬤嬤幾欲昏厥。

  隨隨不好意思地絞著手指:「勞煩嬤嬤慢慢地再講一遍,這回我一定仔細聽。」

  高嬤嬤只得耐著性子從頭講過,講一句便問一次:「娘子聽懂了麼?」

  這回隨隨聽懂了,然而她並沒有露出高嬤嬤想像中醍醐灌頂的神色,而是擰著眉頭咬著唇,一臉欲言又止。

  「娘子有何感想?」高嬤嬤道。

  隨隨道:「我直說了,嬤嬤莫見怪。」

  高嬤嬤:「娘子且說。」

  「我看這曹大家有點口不對心。」隨隨道。

  高嬤嬤挑了挑眉,聲音尖銳起來:「娘子為何這麼說?」

  隨隨點著書卷上的「瓦」字:「你看,她自己不待在家裡弄瓦,跑去修什麼史,我看她自己寫的東西自己也不信。」

  高嬤嬤一時語塞。

  隨隨接著道:「她史也修了,才女也做了,轉頭就寫文叫別的女子乖乖在家弄瓦。」

  她頓了頓:「就好比,有人自己吃肉,教別人去吃糠,那肯定是個壞胚子。」

  高嬤嬤倒抽了一口冷氣,豎起眉毛瞪起眼,反駁道:「曹大家並非言行不一之人,她在夫君亡故後便未再嫁,守節終生,你不可詆毀……」

  隨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就是她自己愛吃糠了,可也不能叫天下的女子都來陪她吃糠吶。」

  「你……」高嬤嬤額頭的青筋突突直跳,「娘子不可對曹大家不敬。」

  隨隨道:「可是我阿耶阿娘從小教我,無論男女都要學好本事傍身,山裡的虎狼可不會因為你是女子就不來咬你。」

  頓了頓,皺起眉道:「我聽人說,孔聖人教我們要孝順耶娘,聽耶娘的話,嬤嬤你說,孔聖人和曹大家,我該聽誰的?」

  高嬤嬤:「……」

  她忽然覺得這女子著實難纏,別的不說,婦言是別想合格了。

  「老奴接著講下去。」高嬤嬤決定無視她。

  然而隨隨可沒那麼好打發,她講一句,這獵戶女有十句等著她,直堵得她啞口無言為止。

  偏偏她說話時緩緩的,溫溫柔柔的,全無咄咄逼人之感,一副與你認真辨析探討的樣子,讓人沒法發作。

  高嬤嬤好容易講完《夫婦》章,迫不及待地收起書卷,累得像是劈了一百斤柴。

  「嬤嬤不講了嗎?」隨隨意猶未盡,「嬤嬤講的甚有趣,我還沒聽夠呢。」

  高嬤嬤:「……」

  ……

  高嬤嬤連著講了三日《女誡》,鹿隨隨仍是如此勤奮好學、不恥下問,堅持不懈地與高嬤嬤「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可怕的是,琢磨多了,高嬤嬤有時一個恍惚,竟會覺得她的話也不無道理。

  這一日,鹿隨隨忽然提出要去東市逛逛,高嬤嬤竟有一種如蒙大赦之感,也不管女子冶遊守不守婦德了,巴巴地給她安排出行的馬車,甚至還體貼地問她錢夠不夠。

  隨隨搖搖頭,桓煊不是吝嗇之人,她雖然沒名沒份,也不是王府的侍婢,卻也領了一份月例,這半年住在軍營裡沒什麼花錢的地方,錢都攢了起來。

  何況她出門本就不是為了買東西。

  春條的「風寒」還未痊癒,高嬤嬤一把老骨頭經不起城南到城北的顛簸勞頓,便塞了個十四五歲的小青衣在她身邊。

  婢女名喚小桐,主要任務是盯著她戴好帷帽,防止她做什麼出格的事。

  除了車夫和婢女,還有兩個便裝侍衛騎馬跟在車後,畢竟齊王殿下這外宅婦生得太美豔,容易招蜂引蝶,若是叫城裡的登徒子纏上,難免有損齊王府的威嚴。

  隨隨也不在意有多少人跟著,換上身褐金色的胡服,便坐車出了門。

  馬車駛到東市坊門外時將近正午,三百下市鼓剛敲完,市吏打開了坊門,車馬人潮紛紛向門內湧去。

  長安城有東、西兩個市坊,權貴豪富大多居於城東,東市也比西市更繁華熱鬧,放眼望去,滿目的寶馬香車、錦衣寶鈿。

  「娘子想去什麼鋪子逛逛?」婢女小桐問道。

  隨隨扒著車窗往外望,為難道:「我眼睛都看花了,你說該從哪裡逛起?」

  隨隨不通文墨,女兒家感興趣的無外乎衣裳布料、釵鈿脂粉之類,小桐眼珠子轉了轉:「娘子要不要去看看賣金銀首飾的鋪子?」

  隨隨道:「我的錢怕是不夠買這些。」

  小桐道:「看看又不花錢。」

  隨隨便道「好」。

  兩人下了馬車,隨隨給兩個侍衛一吊銅錢,讓他們在街角找個茶寮坐著等,便帶著小桐逛起了鋪子。

  隨隨長到那麼大也沒逛過幾回市坊,偶爾去一次,都是想好了買什麼,徑直到店裡,買完就走,這樣悠哉游哉地逛卻是有生以來第一回 。

  小桐卻是隔三岔五就來採買的,地頭很熟,對這東市上好吃、好看、好玩的如數家珍。

  隨隨跟著小桐邊逛邊看,累了便找個攤子坐下來喝碗酪漿,吃點菓子,倒是十分愜意。

  只是隨隨身上沒帶多少錢,看得多,買得少,小桐是王府奴婢,眼光也高,隨隨想扯幾尺便宜絹布回去做褻衣,被她拉住:「咱們府中的衣料可比這些強多了,娘子找嬤嬤去領,何必花這個冤枉錢。」

  好幾次都是這樣,隨隨本來也是無可無不可,便作罷了。

  逛了半日,也只在胡人的店鋪裡買了幾樣不常見的香料,又給春條買了半打手絹。

  小桐道:「娘子要不要去看看脂粉?」

  隨隨目光微微一動:「我平日裡也用不到。」

  小桐輕嘖了一聲:「娘子天生麗質,可肌膚卻是不能不養的。」

  「那就去看看吧,」隨隨很好說話,「哪家鋪子的脂粉好?」

  小桐一說起這些便頭頭是道:「要說香粉面脂,滿京城就屬常四家的最好了,他家用的面脂香粉秘方據說是從陳後主宮廷裡出來的,比起御賜的都只好不差呢。」

  「一定很貴吧?」隨隨道。

  「有貴的也有便宜的,」小桐道,「豐儉由人,娘子去看了就知道。」

  隨隨道好,兩人穿街過巷,走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那常四家脂粉鋪子。

  這家店的市口不是頂好,門臉也不大,店堂裡卻是人頭攢動,幾乎沒有插腳的地方。

  小桐道:「奴婢前幾日還來過,娘子進去看吧,奴婢在外頭等你。」

  隨隨點點頭,走進店中。

  店裡客人多伙計少,隨隨環顧了一眼,目光落在個包著皂色頭巾,十七八歲的清秀小店夥身上。

  他的左眉尾部有條不顯眼的舊傷疤,眉毛斷成了兩截。

  隨隨走到他跟前:「店家,你這裡可有胡胭脂賣?」

  那伙計隔著帷帽打量她一眼,點點頭:「胡胭脂敝店有幾種,有紅花染的,榴花染的,山花染的,還有紫礦染的,不知娘子要哪種?」

  隨隨道:「我要西國胡人猩猩血染的,不知店家有沒有?」

  她話音未落,那伙計神色便是一凜:「這種胭脂不常有人買,有批去年的貨,都收在樓上庫房裡,娘子請隨小的來。」

  隨隨點點頭:「有勞。」

  店鋪裡聲音嘈雜,他們語聲又低,沒人注意到兩人的對話,也沒人注意到店堂裡少了兩個人。

  那伙計將隨隨帶到樓上的房間裡,放下厚厚的氈布帷幔,移開對面牆上的屏風,露出一扇暗門,躬身道:「裡面便是庫房。」

  隨隨推開門走了進去。

  門內是個暗室,狹小逼仄,只點了盞油燈,卻佈置得很舒適。

  一個五十歲上下,腰圓腹鼓,身穿寶相花紋織錦袍的男子下拜道:「卑職拜見大將軍。」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2 10:02:02

第十一章 邂逅

  隨隨道:「不必多禮。」

  一開口卻是一口漂亮的雅言。

  中年人忙著要奉茶,隨隨道:「不必了,我不能久留。」

  她從懷裡取出一封薄薄的信箋:「北岑過幾日該到京城了,你替我帶封信給他。」

  段北岑是她父親的養子,在節度使府中任行軍司馬,既是她最親信的幕僚,且亦兄亦友。

  信函沒封口,她和段北岑通信總是用密文,世間只有他們兩人能讀懂。

  那人忙接過信:「卑職一定親手將信交給段司馬。」

  他頓了頓,小心翼翼道:「主公,先太子的事,要繼續往下查麼?」

  隨隨望了望跳動的燈焰,卻似在看遠方:「過了這幾日吧。太子大婚在即,宮城戒嚴,這時候別輕舉妄動。」

  「卑職遵命。」中年人低著頭恭謹道。

  隨隨道:「辛苦你。」

  說罷隨手從他案頭拿起一個粉色琉璃小盒,撩開氈帷走了出去。

  那少年伙計仍舊恭立在門外。

  隨隨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沒想到她會和他說話,一時間受寵若驚,語無倫次道:「卑……小的名喚田駿。」

  隨隨一笑,拍拍他肩膀:「好,下回買胭脂還找你。」

  說罷撩開氈帷走了出去。

  那少年跟出兩步,望著隨隨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驀地回過神來,心跳如擂鼓,手心裡滿是汗水。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蕭將軍本人,雖然戴著帷帽看不清真容,但單是氣勢就夠懾人的了,沒想到態度卻那麼平易近人。

  他呆呆地撫了撫方才被拍的右肩,心臟猛地撲騰到嗓子眼。

  蕭將軍竟然親手拍他的肩!用左手!那隻傳說中百步穿楊,能在萬軍中取敵將首級的左手!這說出去誰能相信!

  ……

  隨隨下了樓,又挑了盒普通的面脂,便走出脂粉鋪子。

  店鋪在街巷深處,兩人往巷口走,冷不防一陣穿堂風迎面吹來,掀掉了隨隨的帷帽。

  小桐驚呼一聲追上去撿。

  恰在這時,一個穿黃衫石榴裙的少女帶著婢女迎面走來,把她看了個正著。

  那少女一怔,頓住腳步,不錯眼地盯著她瞧,片刻後,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失態,「啊呀」輕忽一聲,快步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隨隨回頭看了看那少女,只見她戴著帷帽,身披泥銀鮫綃紗帔帛,看身量不過十四五歲,那身杏子黃的衣衫看著不打眼,實則是蜀地出產的重蓮綾,上用的貢品。

  再看那青衣婢子,髮上簪著對寶相花鈿頭嵌松石銀釵,衣裳也是上好的青碧絞纈製成,腰間佩著銀香囊,一看便是高門大戶的婢女。

  這樣的人家,即便在長安也找不出十戶來,不是皇親貴戚便是股肱重臣。

  莫非是把她認出來了?隨隨立即否定了這想法。

  她已有十來年不曾回過長安,即便在她年幼時見過她,也不可能認出她來。

  那就是認識阮月微的人了。

  她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倒是小桐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低聲道:「娘子,咱們身後那小娘子,回頭望了你好幾眼。你可是見過她?」

  隨隨笑道:「我剛到長安,第一次出門,怎麼會認識人。」

  小桐皺著眉冥思苦想:「奴婢看那婢子的衣裳裝束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

  「對了!」她雙眼一亮,「奴婢想起來了,那是張府的人!去年他們府上奴婢來送年禮,穿的就是這種絞纈衣裳。」

  長安城裡顯赫的張家只有一個,便是當朝右相張秋湖家。

  張秋湖出身寒素,弱冠之年進士科舉登第,從此便青雲直上,四十歲出頭便當上了宰相。

  方才那身著杏黃衫子的小娘子,八成就是張家的千金了。

  隨隨佯裝不知:「張府?」

  小桐道:「當朝右相張公,娘子可聽過?」

  隨隨搖搖頭。

  小桐解釋了一下張相的出身和發跡經過,又道:「張府只有一房,人口簡單,方才走過去那個多半就是張相元配夫人所出的小娘子了。張家嫡庶加起來七八個兒子,就只有這一個女兒,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她頓了頓,接著道:「那位張小娘子是個美人,且才情出眾,和寧遠侯府的三娘子並稱長安雙姝,聽說兩人還是手帕交。」

  隨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她猜得沒錯,果然是阮月微的熟人。

  小桐又道:「寧遠侯家的三娘子是長安城裡公認的第一美人,可惜奴婢不曾見過,也不知究竟能美到什麼地步。」

  她說著說著想起齊王殿下對阮三娘的一片痴心來,頓時有些心虛,用眼角瞟了眼隨隨的側臉,卻見她神色如常,並未起疑,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一看又不禁叫那張臉吸引住。雖然藏在紗帷後,隱隱綽綽的也能看出秀美的輪廓。

  那眉目當真是難描難畫,她一個女子都忍不住偷看兩眼。

  也不知那位阮娘子與這位比起來如何,反正她是想像不出來。

  寧遠侯府內院。

  阮月微坐在軒窗前,面前的畫案上鋪著細白的藤麻紙,手裡拈著白玉筆管,那春蔥似的纖指似玉一般瑩潤無暇,一眼望去竟分不出來。

  但她只是微微蹙著眉,望著窗外花影出神,似乎忘了怎麼落筆。

  從庭中遙遙望去,宛如一幅工筆仕女。

  張清綺跟著侯府婢女行至中庭,便看見那綺窗裡的女子撂下筆,抬眼望她。

  接著一陣環佩泠泠清響,畫裡的美人動起來,仍舊像一幅行走的畫。

  美人褰簾出來,提著郁金裙迤迤然走下台階:「怎麼才來,我盼了你半日了。」

  張清綺狡黠地一笑,稚氣的臉頰上現出一對深深的酒窩,煞是嬌俏。

  她指指婢女手裡捧著的紫檀匣子:「姊姊莫怪,妹妹這不是不好意思空著手上門,特地繞路去了趟東市。」

  那匣子約莫兩掌見方,蓋子上有精巧的金銀平脫花紋,單匣子至少值十兩金,也只有張家眾星捧月的嫡出千金才隨手拿來送人。

  寧遠侯府聽著顯赫,其實在朝中沒什麼實權,闔府上下幾百口人,吃穿用度都不能墮了侯府的臉面,不免有些捉襟見肘,即便是阮月微這樣的身份,也得算計著過日子。

  她不由摸了摸髮上的玉簪,這支簪子還是去年入宮時賢妃賞的。

  阮月微定了定神,笑著上來拉張清綺的手,嗔道:「我看你是拿我做筏子,趁機去逛市坊。」

  張清綺被拆穿了心思也不惱,嬉笑著道:「姊姊最知道我了。」

  她悠悠地嘆了口氣:「誰叫我阿娘管得緊呢,連市坊都不許去,也只有借著上姊姊家來,出去鬆散鬆散。」

  張夫人盧氏出身范陽盧氏,雖是庶女,到底是簪纓世家,對女兒也是比著世家閨秀來教養的。

  「你就是太貪玩,」阮月微挽著她的手,把她帶到房中,「夫人是為你著想,你過年就及笄了,已是大姑娘了,可不好再出門冶遊。」

  張清綺作勢捂耳朵,晃著腦袋道:「好阿姊,你就別念我了。」

  阮月微道:「我把你當親妹妹才與你推心置腹呢。」

  說著吩咐婢女端上香茶、鮮果和細糕餅來。

  「對了阿姊,」張清綺忽然輕輕一拍腦門,「今日我在東市上瞧見個女郎,生得與你特別像!」

  她說話一向誇大其詞,阮月微不以為意地端起蓮瓣紋龍泉窯小茶杯,啜了口香茶:「世上這麼多人,有人同我有幾分相似也不足為怪。」

  嘴角的笑容卻淡了。

  張清綺卻沒注意到,自顧自眉飛色舞道:「阿姊你別不信,那女子與你少說有七分相似。」

  她回想道,「不過眼角比你長一些,鼻樑比你直一些,嘴巴比你小一些。」

  她站起身,用手在腰間比劃:「那腰肢看起來比你還細……」

  她眼珠子轉了轉,紅著臉道:「也或許是曲線玲瓏的緣故吧,總之該纖細的地方纖細,該豐腴的地方豐腴,也不知道怎麼長的,我做夢都想長成那樣。」

  阮月微臉色越來越尷尬,張清綺絲毫沒察覺,隨手拈起個柿餅,伸出舌尖舔了口柿霜,露出個比柿霜還甜的微笑。

  「長安城裡竟有這樣的女郎,倒不知是哪家的閨秀。」

  張清綺搖搖頭:「我聽她官話說得不太好,大約是外鄉人吧,看舉止不像是大家閨秀。」

  皺了皺眉:「不過我後來見她上了一輛馬車,還有兩個健僕跟著,又不像是小門小戶的。」

  阮月微自小在宮中長大,不似張清綺般不諳世事,一聽她的描述,便隱約猜到那女子多半是高門的姬妾或外宅婦。

  聽說有人長得像她,阮月微已是不悅,聽張清綺那意思,這女子還比她略勝一籌,就是加倍的不悅。

  猜到那女子身份卑賤,阮月微一陣噁心。

  和這等以色侍人的女子相提並論,對她這種大家閨秀來說無疑是一種褻瀆玷污。

  但是她又不能和張清綺直說,只是微微冷了臉色不發一言。

  張清綺不擅察言觀色,但與阮月微相交多年,見她半晌不說話,便知道自己又說錯了什麼,岔開話題道:「對了阿姊,你打開匣子看看,這是常家脂粉鋪子新春的香粉面脂,還沒擺在店裡呢,全京城只有這麼一盒,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阮月微卻不去揭蓋子,纖纖素手按在匣子上,語重心長對張清綺道:「曹大家有言,『盥浣塵穢,服飾鮮潔,沐浴以時,身不垢辱,是謂婦容』,塗脂抹粉,以姿色冶容為務,便是落了下乘……」

  張清綺不服氣地噘起嘴,明明他們這些素日玩在一起的小娘子中,就屬阮姊姊最在意容貌,寧願餓肚子也要保持不盈一握的細腰,她也是知道她愛美,這才巴巴地將自己都捨不得用的面脂香粉送來給她。

  一片真心反倒換來這麼一篇冠冕堂皇的教訓,任誰都會不開心。

  阮月微也覺自己過了些,執起好友的手道:「你別與我置氣,我同你比自家姊妹還親近,因此才這麼直來直往地說話。」

  她頓了頓,嘆了口氣,眼圈漸漸紅起來:「也不知今後還能不能時常如今日這般促膝長談……」

  張清綺聽她說得誠摯,頓時把方才的不快拋在腦後:「我就說阿姊怎麼變了,原來是當了太子妃娘娘,等不及要以身作則、立言垂範了……」

  阮月微雙頰一紅,咬著唇嗔道:「你這利嘴的丫頭!回頭我告訴令堂去,保準罰你抄上一百遍《女誡》……」

  「好阿姊饒了我吧,」張清綺告饒,「曹大家有你一個傳人就夠了……」

  兩人笑鬧起來,張清綺便把脂粉鋪子前偶遇的女子拋在了腦後。

  阮月微心頭卻籠上隱隱約約的不安,彷彿一層淡淡的雲翳。

  ……

  隨隨不知道自己這替身已在正主那裡掛了個號。

  山池院的日子就如園中的池水般波瀾不興。

  高嬤嬤撞了幾次南牆,總算把《女誡》壓回了箱底,改教隨隨《千字文》。

  除了學認字之外,高嬤嬤又費了老鼻子勁糾正她的儀態和口音。

  但這些東西畢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大家閨秀還未曉事便有傅母教導規矩禮儀,舉手投足間的優雅端莊、儀態萬方,哪是幾天能學得像的。

  硬拗出的「蓮步輕移」、「笑不露齒」,只是東施效顰,說不出的矯揉造作,連高嬤嬤看著都覺傷眼,哪裡敢給齊王殿下瞧,倒不如她原來的樣子,雖然步伐大些,舉手投足不拘小節,動作有些男子氣,看著反而順眼多了。

  至於糾正口音就更難了,高嬤嬤在太后宮中時也調教天南海北的宮人,就沒見過比鹿隨隨更笨的,一個音糾半天,過一夜又故態復萌。

  幾次一來,高嬤嬤便有些心灰意冷,自暴自棄道:「娘子在殿下跟前還是少開口吧。」

  高嬤嬤勞心勞力,把自己折騰去了半條老命,鹿隨隨這邊還是進展緩慢。

  有一晚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籌莫展,腦袋裡忽然靈光一閃,頓悟過來。

  齊王殿下讓她來調教鹿隨隨,又不是真要她把個獵戶女調教成大家閨秀——再說阮月微是一般大家閨秀能比的嗎?

  饒是高嬤嬤不喜歡她,也不得不承認她樣貌才情樣樣拔尖。

  琴棋書畫無不精通,作的詩文得過翰林院大學士的盛讚,一手丹青是跟著當世名家學的,琴藝更得了太后的真傳。

  莫說高嬤嬤自己也是半吊子,便是她能教,以鹿隨隨那天資,恐怕學到七老八十還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說到底,殿下也只是要個替代品,排解求而不得之苦,便如那木胎泥塑的美人偶,圖個模樣相似,她何必捨近求遠,跟自己過不去呢?

  高嬤嬤打定了主意不再鑽牛角尖。翌日,她便讓人去齊王府的庫裡取了些綾羅綢緞,找了裁縫來給隨隨量體裁衣。

  她看了阮月微十多年,對她穿衣打扮上的喜好一清二楚,這小娘子的衣裳看著素雅,實則花的心思比誰都多,太后又鐵了心地要把她嫁進東宮,什麼好料子都緊著她。

  外頭請的裁縫繡娘自然不能和宮中綾錦坊的能工巧匠相比,王府那些御賜的貢品綾羅也不能拿來給個外宅用,只能選顏色質地相近的料子。

  然而這獵戶女麗質天成,披個麻袋也不掩國色,穿上那些素雅的衣裳,綰起倭墮髻,插戴上玉梳玉簪花鈿,便如傳奇裡寫的月宮仙娥一般。

  高嬤嬤拿著胭脂,半天沒找著下手的地方,真真是「卻嫌脂粉污顏色」。

  她只能按著記憶中阮月微的樣子,把她眉尾往下拖,又將她深長的眼尾用粉蓋短些。

  這樣仿著阮月微裝扮好,遠看幾乎以假亂真——只是不能開口。

  她的官話說得不好,而且音色也和阮月微很不一樣。

  高嬤嬤已經盡力,只能安慰自己,如此已是差強人意,殿下面前至少能交代過去。

  不過齊王自那日起便沒再來過山池院。

  太子大婚在即,諸國使臣陸續到京,各節度使府也派了僚屬來賀,齊王身為太子胞弟,也不能置身事外,哪裡顧得上一個替身。

  轉眼一月有餘,終於到了太子大婚的吉日。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2 10:02:20

第十二章 大婚

  冬十月望日,太子行納妃禮。

  天子敕詔在承天門前大酺三日,與民同慶,並大赦天下。

  這場盛大的婚事給秋葉凋零、肅殺蕭瑟的長安城添上了一抹喜色。

  親迎當日,京都士庶傾城而出,湧入街頭爭相觀睹。

  寧遠侯府在城西的休祥坊,太子的迎親隊伍從東宮正南的重明門出,沿橫街向西行,一路走的都是御道,兩邊豎著高牆,又有金吾衛淨路,黎民百姓也只能在遠處聽聽簫鼓齊鳴、車轔馬嘶而已。

  真正的公卿權貴都去東宮觀禮飲宴了,剩下一些不夠格卻又有些門路的,便在沿途的樓觀、高台、佛閣中佔據地利,遙遙觀摩一下太子的鹵簿儀仗、長安第一美人的十里紅妝,也算此生無憾。

  沿途唯一能在近處俯瞰朱雀大街,將人臉分辨清楚的,就只有會昌佛寺的七重佛閣。

  大護國寺就在寧遠侯府對面的金城坊,與侯府隔街相望。

  此時隨隨和春條便在佛閣最上層。

  下面幾層的闌干旁擠滿了人,俯瞰只見綺羅繽紛,珠翠耀目。

  他們所在的九層卻只有寥寥十數人,闌干旁擺好了茶床坐榻,以屏風帷幄相隔,可以一邊享用會昌寺負有盛名的香茗和素點,一邊憑闌眺望。

  座位是高邁著人安排的,鹿隨隨怎麼說都是齊王殿下的女人,自不能去和旁人挨挨擠擠、摩肩接踵。

  春條第一次覺得當初賄賂刺史府管事的銀錢花得值。

  她的圓臉因興奮漲通紅,頻頻伸長脖子往闌干外探看:「這鑼鼓聲都響了好一會兒了,怎麼到現在還不見太子殿下的車輦?」

  話音剛落,便聽四周喧鬧起來,只聽有人大叫:「來了來了!」就見一隊披甲執銳的東宮儀衛騎著駿馬從街巷盡頭行來。

  一時間金甲熠耀,旌旗蔽天,鼓吹聲與悶雷般的車輪馬蹄聲響徹雲霄。

  春條激動地拽著隨隨站起身,伏在闌干上,指著儀衛們簇擁著的錦帷朱輪大車道:「看!那輛車好氣派,有一、二……六匹馬拉著!車前騎馬的那兩個男子好俊……」

  眾人的目光也都被那兩個男子吸引。

  兩人都是紫袍玉帶金梁冠,一人騎白馬,一人騎黑馬。

  騎白馬的風流俊逸、朱唇皓齒,雖端坐於馬上,卻莫名有些玩世不恭,彷彿不是在給太子當儐相,而是冶遊踏春。

  騎黑馬的則身姿峭拔,肩寬腿長,眉眼深邃,神情冷峻,彷彿寶劍出匣。

  隨隨呼吸一窒,渾身的血液似要凝固,隨即意識到那是桓煊。

  春條終於回過味來,驚呼一聲,附到隨隨耳邊:「太子殿下的儐相不是咱們家殿下麼?」

  隨隨淡淡地「嗯」了一聲,目光落到騎白馬的男子身上。

  若是她沒猜錯,那便是大名鼎鼎的豫章王桓明珪了。

  這位郡王是今上的侄兒,他父親晉王才華橫溢,音律詩賦書畫無不精通,在先帝朝曾被立為太子,卻執意將太子之位讓給胞弟,從此寄情山水,整天與高僧名道、文人清客談詩論畫。

  有其父必有其子,到了他兒子豫章王更是變本加厲,自小便把吟風弄月、走馬章台當成了正業,是出了名的富貴閒人、風流紈絝。

  「那騎白馬的不知道是哪家公子,真是好俊俏的人物……」

  春條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打轉,只覺一個似臘月寒冰,另一個如桃花春水,難分伯仲、各擅勝場,一時難以抉擇。

  想起自己眼下能坐在這裡觀摩美男子還是託了齊王的福,便道:「依奴婢之見,還是咱們殿下更英偉一些,肩也寬,腰也窄,背脊也挺拔……」

  說話間,太子的輅車已行至寧遠侯府的朱門前。

  春條心潮澎湃,忍不住揪住隨隨的袖子:「太子殿下要下車了!」

  侍從們紛紛勒韁下馬,太子在一個緋袍禮官的攙扶下降車。

  眾人等的便是這一刻,一時間所有人凝神屏息,一瞬不瞬地盯著輅車車門。

  一身絳紗袍的太子直起身子,露出側臉來。

  單看倒也算眉清目秀,儀態端方,但被身旁兩個俊朗不凡的美男子一比,立即相形見絀,無論相貌還是風儀都顯得平庸了。

  春條雖知不能以貌取人,還是微微有些失望。

  佛閣裡的其他人似乎也有同感,短暫的靜默後,又響起了嘈嘈切切的議論聲。

  沒有人敢大聲對太子評頭論足,但是佛閣裡人多,座席挨得近,雖以屏風帷幄相隔,低語聲還是免不了傳來傳去。

  隨隨他們鄰座是幾個年輕女郎,見了俊俏男子忍不住要議論幾句。

  「齊王殿下聞名不如一見,當真是風神如玉、俊美無儔……」

  「模樣是好,就是太冷,看著不好親近……倒是那豫章王俊雅風流,真真是謫仙人一般……」

  有人「撲哧」一笑,揶揄道:「原來這小娘子是想與人家親近呀……」

  幾人笑鬧了一會兒,忽有一人道:「說起來,太子殿下與齊王殿下雖一母同胞,樣貌並不太像呢……」

  「雙生子都未必相像,何況只是同母。」

  「聽說齊王殿下與故太子眉眼倒是生得像……」

  「我阿耶在元旦大朝會上有幸瞻睹過故太子的風姿,那才是龍章鳳姿,當得上『謫仙人』之稱呢。」女子的聲音裡充滿了惋惜之情。

  嘰嘰喳喳的小女郎們一時沉默下來,似乎都在哀嘆感慨這位頗有令名又風華絕代的儲君英年早逝。

  鄰座的女郎們一聊起先太子的話題就收不住——比起貌不驚人又默默無聞的二皇子,故太子實在耀眼多了。

  提到故太子,便免不了要說到他和前一任河朔三鎮節度使之女蕭泠的那樁姻緣。

  有人道:「也不曾聽說先太子體弱多病,怎麼突然就……唉……」

  「還不是那女殺神命中帶煞,刑剋六親,剋死了她爺娘,又害了先太子殿下……」

  「不是說天煞孤星命硬麼?」有人質疑,「那女殺神自己都死了,難不成是叫自己剋死的?」

  先前言之鑿鑿那人大約是一時語塞,半晌才道:「你們想,女子要在軍營裡出頭,豈非比男子還要心狠手辣上十倍百倍?許是殺的人太多遭報應了,煞星有幾個能落著好的……」

  春條正豎著耳朵仔細聽,不防一人道:「休要再提這些煞風景的事,故太子是駕鶴西遊了,這裡現成的不是還有一位麼?」

  眾女郎都笑起來,像是十幾隻鈴鐺同時晃蕩。

  「這小娘子好不要臉,」一人道,「快叫你爺娘請了媒人去齊王府提親去!」

  「別了,我可無福消受,」方才那女郎道,「京城裡誰不知道齊王殿下對意中人矢志不渝吶,滿心都是別的女子,再好有何用……」

  「換我也不樂意,別的倒罷了,成日叫人拿來和『長安第一美人』比較,誰受得了……」

  「我倒不介懷,」另一人笑道,「左右享福的是我……」

  「啊呀呀,說這種話也不知道害臊!」

  ……

  春條如遭雷劈,她當然知道今日出嫁的太子妃,就是公認的長安第一美人。

  那麼聽他們話裡話外的意思,齊王殿下的意中人竟是自己嫂嫂?

  她覷了眼隨隨的臉色,只見她怔怔地望著闌干外出神。

  春條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只見金烏西墜,晚霞染得天空緋紅一片,猶如新嫁娘的雙頰。

  「娘子……」春條小心翼翼牽牽她的袖子,「你沒事吧?」

  其實今日出門時,鹿隨隨神情就有些懨懨的,似乎一直心不在焉。

  莫非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可是齊王殿下即便沒有意中人,鹿隨隨也高攀不上,以色侍人,最好的下場就是在年老色衰前生個孩子,掙個名分。

  春條想起她的一片痴心,暗暗嘆了口氣,想勸又不知該說什麼。

  隨隨收回目光,向她笑了笑:「沒事,只是想起一個……朋友。」

  「娘子想必很想那位朋友,是同鄉麼?來日方才,說不定還有相見的一天。」春條不忍心拆穿她,便順著她的話安慰。

  隨隨沉默片刻,笑了笑:「借你吉言。」

  她半邊臉被殘陽渡成金紅,另外半邊隱在蒼藍色的陰影中。

  那笑容有些像哭。

  春條心尖一酸,彷彿叫人掐了一把。

  不等她辨清滋味,隨隨已站起身來:「我下樓走走。」

  春條不捨道:「娘子這時候下去?太子殿下剛進去呢……」

  新婦出門子才是正頭戲,雖然太子妃以扇辟面,但觀瞻一下禮衣首飾、僕從排場、十里紅妝也算不枉此生了。

  隨隨道:「樓上有些悶,我就在這寺裡走走透透氣,你不必陪我。」

  「可是……」

  「我想一個人走走。」隨隨道,語氣裡有種陌生的不容置疑。

  春條不覺被她懾住,點點頭:「娘子小心。」

  隨隨下了樓,漫無目的在寺中走著。

  全城士庶都去街上瞧熱鬧了,平日裡車馬駢闐的會昌寺反而冷清不少。

  她沿著迴廊往裡走,穿過中庭。

  半空中傳來一聲雁鳴,隨隨循聲望去,只見一隻孤鴻飛過,漸漸遠去,隱入煙紫暮色中。

  她不知不覺走到蒼松翠柏的深處,回國神來時,已身在一座僻靜得小佛堂前。

  堂中供奉的不知是何神佛,一個衣著寒酸、手拄錫杖的僧人從佛堂的陰影走出來,到了隨隨身旁忽然停下。

  隨隨這才注意到這是個胡僧,僧衣破舊髒污,還眇了一目。

  他側過頭,用那隻完好的綠眸打量了她一眼,雙手合十一禮:「檀越進去上炷香吧。」

  隨隨朝裡望了一眼,只見佛堂掩映在樹木深處,斜陽照不進去,只有一盞油燈發出微弱光芒,蓮台上坐著的神佛面目也看不清。

  她朝那胡僧淺淺一笑:「我不信佛。」

  那胡僧也不著惱:「別的神佛檀越可以不拜,這一尊卻不能不拜。」

  隨隨道:「為何?」

  胡僧道:「此處供奉的是悲願金剛,小僧觀檀越殺業甚重,正該好好拜一拜。」

  隨隨微微一怔,隨即笑道:「沒想到阿師隔著帷帽都會看相。死在我箭下的野兔野狐的確不少。」

  胡僧的綠眼睛閃動著奇異的光:「小僧非但會看相,還會看姻緣。依小僧看,檀越的姻緣到了。」

  隨隨忍不住笑起來:「阿師這回怕要看走眼了。」

  胡僧一笑:「檀越且走著看。」

  說罷合十一禮,悠然從她身邊走過。

  隨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過身,循著原路往回走。

  暮色四合,天邊最後一縷晚霞褪下,侯府的燈火映亮了天空。

  遠處又傳來鼓樂聲,是新婦出門的時候到了。

  隨隨踏著吉慶的樂聲往回走,木葉在晚風中蕭蕭作響,她想起那胡僧的話,笑容又漫上嘴角。

  姻緣是別人的,身背業債的人只有騙來的水中月,鏡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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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酺:音同樸,會聚飲酒。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2 10:02:39

第十三章 相思

  回去的犢車上,春條一改平日的活潑健談,小心翼翼地覷著隨隨的臉色,不敢提及今日的見聞。

  隨隨也沒什麼談興,乾脆靠在車廂上假寐。

  回到山池院,待高嬤嬤睡下,隨隨便向春條要酒喝。

  平日春條總要千方百計阻攔,今日難得沒有二話,乖乖去廚房酒缸裡舀了一壺酒,取了兩個陶碗:「奴婢陪娘子一起喝。」

  隨隨笑道:「你嘗一口看看。」

  春條抿了一小口,臉皺成一團,吐著舌頭滿地找水,灌下滿滿一碗冷茶才舒了一口氣:「好辣!」

  這是平日當作佐料用的茱萸酒,自然辛辣。

  隨隨並不挑剔,攜著酒壺,搬了張短榻到廊下,一個人慢慢地喝著。

  她不求醉,也不求消愁,她早知道酒澆不滅愁——她只是在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時候獨飲。

  今夜就是這樣的時候。

  夜風漸起,圓月升到樹梢,天穹上掛著幾顆疏星。

  隨隨估摸著這時候差不多該行合巹禮了。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的某個夜晚。

  那是最後一役前夕,叛軍已是強弩之末,漫長的戰事即將結束,也意味著他們行將別離。

  兩人都無話,只有風聲呼嘯,鐵甲鏗鏘。

  他忽然停住腳步,回頭望她:「待我回京,便與阿耶說,將儲位讓給二弟。」

  她愕然看他:「殿下為何忽然說這種話?」

  他淺淺一笑:「你知道你我有……」

  她不等他說完,打斷他:「那是家父在世時,與陛下君臣間的一句玩笑話,時移事異,已做不得數了。」

  「既然蕭將軍這麼說,」他眼中閃過促狹,「我只好再請媒人上門向蕭將軍提親了。」

  「你……」她轉過頭,半晌說不出一個字,雙頰燙得要燒起來。

  長到那麼大,她只知道舞刀弄棍、領兵打仗,在這些事上,仍像世間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一般無措。

  「我是說真的,」他正色道,「既然你我總有一人要離開故土,那個人理當是我。」

  頓了頓:「我不是最適合的儲君,你卻是最好的將軍。」

  夜風吹拂長草,星光下草原如海,翻起銀色的浪花。

  她的神魂也跟著搖曳湧動起來。

  「待我回長安將諸事安排妥當,便回來找蕭將軍可好?」他笑著問道。

  「誰說要嫁你了。」她低低地說了一句,轉過身快步朝營地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很快,幾乎是落荒而逃,鐵甲鏘啷啷作響。

  她忽然慶幸這副鎧甲很沉,因她整個人已快飄起來,飄上明淨的夜空。

  夜空中沒有片雲,只有璀璨的繁星,寶石般墜在天幕上。

  她一時又恨不得立刻飄到天上,摘一顆星星下來送給他。

  然而當他含笑望她,漫天繁星都已在他眼睛裡了。

  ……

  東宮正殿內外燈火煌煌,如星河落到地上,天邊的疏星朗月黯然失色。

  七寶高台上,錦繡青廬中,太子和太子妃正在行合巹禮。

  阮月微端起整塊白玉雕成的合巹酒杯,與太子交頸曲臂,將琥珀色的酒液慢慢地傾入檀口中。

  酒杯不大,但酒是上好的郢州富水,甘醇芳烈,酒勁也大,她好容易把一杯喝完,立即從太子身邊退開,低垂螓首,從臉頰到纖細的脖頸都染成了緋色。

  燈下看美人,比平日更多了三分妍媚。太子有五個千嬌百媚的侍妾,並非不通人事的毛頭小子,仍舊看得有些痴了。也許正因為嘗過風月的滋味,才更急不可耐。

  阮月微叫那熱切的眼神看得抬不起頭來,垂著眼簾,用眼角餘光瞥著一旁觀禮的人群。

  她一眼便看見了桓煊,他在一片朱紫錦繡中,仍舊如鶴立雞群般顯眼。

  他也在看她。神色卻很冷淡,整個人像是封在一塊無形的冰裡,與週遭的喜興和熱鬧格格不入。

  他在離京時還是個七情上面,高傲孤僻又任性的少年郎,曾幾何時,卻變得喜怒莫辨,再也叫人看不透。

  阮月微心頭彷彿被什麼猛地一撞,一個念頭撞入她的心底。

  她會不會選錯了?

  三年前她去灞橋邊送他,他問她最後一次,願不願意跟他走。

  她自是不願的,自小她便想嫁入東宮,似阮太后一般光耀門庭,讓祖父祖母、阿耶阿娘以她為傲,在兄弟姊妹間揚眉吐氣。

  她拒絕桓煊時說的話確是她心中所想,這些年來她只將他視作弟弟,並無男女之情。

  可是自他從邊關歸來,有些東西似乎不一樣了……

  她叫這念頭嚇了一跳,心臟如擂鼓般狂跳起來。

  方才喝下去的酒發作起來,酒意似荒野中的火,從心口燒到臉頰,她有些頭暈目眩,抬手輕扶了一下額頭。

  借著抬手的當兒,她忍不住又向桓煊望了一眼,桓煊彷彿察覺到她的目光,微微側過頭去,不再看她。

  阮月微心中發堵,鼻根一酸,雙眸中便泛起了盈盈的水光。

  就在這時,鼓樂聲驟起。

  她猛然回過神來,合巹禮已行完了。

  她忙將淚意憋了回去,把酒杯輕輕放回案上,向太子施了一禮,便垂下頭目不斜視。

  禮畢,傅母和宮婢簇擁著太子妃回寢殿,太子陪著賓客們去前殿飲宴。

  酒筵上笙簫繞梁、翠袖高張,宗室和臣僚們推杯換盞,興之所至便載歌載舞。

  桓煊身為太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又是手握神翼軍虎符的實權親王,身份煊赫自不必說。

  他的坐席就設在太子身邊,不時有人上前向他祝酒,他來者不拒,端起酒杯便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誰都知道他和太子妃的那段故事,大多數人小心翼翼避開他的痛處,偏偏有人不識眼色,哪壺不開提哪壺。

  一個穿紫衣戴玉冠的男子端著金觴,腆著個大肚子,搖搖晃晃地走到他跟前祝酒。

  這人生得腦滿腸肥,一臉蠢相,在他的襯托下,相貌平平的太子立即顯得清俊非凡,桓煊更是被襯成了神仙。

  龍生九子各不相同,有先太子和齊王這樣龍章鳳姿的天之驕子,也有陳王這樣相貌醜陋、性格卑瑣,一無可取之處的異類。

  今上年輕時一表人才,陳王生母淑妃也是明眸皓齒的美人,也不知怎麼生出這樣的孩子。

  不過也得虧兒子生成這蠢樣,淑妃打從一開始便絕了爭位的心思,安安心心巴結著皇后,不似心比天高的賢妃母子,墳頭草都有三尺高了。

  陳王醉醺醺擠眉弄眼道:「二哥如今有佳人舉案齊眉、紅袖添香,不知何時得聞三哥的喜訊?」

  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愚弟寒舍中倒有幾個還能看的舞姬,改日送幾個到三哥府上,當然都是些庸脂俗粉,不及二嫂一個指甲蓋……」

  不等太子發話,桓煊臉色已沉得能滴下水來,他將酒觴往食案上一撂:「五弟慎言。」

  到底是沙場上來去的人,他的眼神凌厲如刀鋒,陳王被他這麼一看,酒都醒了一半。

  他忙看向太子,癲癲地道:「二哥大喜,愚弟無以為獻,就給二哥跳支舞助興吧……」

  說罷便揚起肥大的袖子搖搖擺擺地跳起來,旋轉時一個不留神摔倒在地,他便索性賴在地上不爬起來,「哎喲哎喲」叫喚,佯裝醉得不省人事。

  太子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對左右使了個眼色,便有人將他攙扶起來,帶去偏殿歇息。

  太子抱得美人歸,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方才的意外並未帶來多少不快,有人直愣愣地說破,反而讓他有些快意——他自小文韜不如長兄,武略不如三弟,相貌又最平庸,可如今太子之位是他的,長安第一美人也是他的。

  哪怕桓煊心如刀割、嫉妒成狂,也只能憋在心裡一杯杯喝悶酒。

  太子自然是喜愛阮月微的,長安第一美人哪個男子不想要呢?因此即便知道她體弱多病,他也不顧母親反對執意要納她為妃,為了她調養身子,拖到這時才納妃。

  不過奪去桓煊一生摯愛,亦是錦上添花的樂事。

  太子臉上漾起笑,親暱地拍著弟弟的肩道:「五弟就是個混不吝,說話從來不著調,你切莫與他計較。」

  桓煊一笑:「二兄雅量,愚弟自愧弗如。」

  太子臉色微變,隨即笑道:「兄弟之間,偶有冒犯,自然也是無心的,三弟說是不是?」

  桓煊舉了舉杯:「謹以杯酒祝二哥二嫂琴瑟和鳴。」

  太子飲完,又示意內侍滿上:「這杯酒是我替你二嫂謝你的。」

  桓煊目光動了動,默然端起酒觴一飲而盡,笑道:「愚弟量淺,已有些醉了,今日便不打擾二哥與諸公雅興,先失陪了。」

  太子笑道:「時辰尚早,你就急著走,莫非是佳人有約?」

  桓煊不答。

  太子不以為忤,若無其事地站起身,親自把臂將他送到殿外,直至下了台階,方才笑吟吟道:「改天來東宮,我們兄弟再敘。」

  桓煊向太子一揖:「二哥留步。」說罷快步向外走去。

  馬車出了東宮,向著齊王府駛去。

  二十多年前那場大亂後宵禁廢弛,雖已夜深,路上仍時不時有車馬弛過。

  車廂壁墊了厚厚的狐皮,裡面事先用炭火暖過,外罩厚錦車帷,桓煊飲了酒,只覺悶熱不堪,便讓內侍捲起車簾。

  寒風灌進車裡,吹散了熱氣,東宮的笙歌漸漸遠去,只剩下車輪轔轔作響。

  他胸中的燥意和煩悶卻未減少分毫,只要一合上眼,阮月微含著水光的雙眸便會出現在他眼前。

  他揉了揉額角:「去常安坊。」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2 10:02:57

第十四章 取暖

  夜已深,萬籟俱寂,只有秋風不知疲倦地吹拂著庭中枯葉,逗引著簷角的金鈴。

  隨隨側躺在床上,怔怔地望著落在床前的月光,沒有絲毫睡意。

  就在這時,她聽到一陣橐橐的靴聲由遠及近,緊接著便是急促的拍門聲。

  隨隨起身披衣,叫醒了睡在外間榻上的春條。

  待他們走出房間,高嬤嬤已經去應門了。

  來人是齊王府的內侍,見是高嬤嬤,他的態度多了幾分客氣:「齊王殿下往山池院來了。」

  高嬤嬤愕然:「殿下今夜不是在東宮飲宴麼?」

  按理說同胞兄長大婚,桓煊這個做弟弟的該在筵席上替兄長待客的,等夜闌席散,多半就宿在東宮了,不然也是回王府。

  高嬤嬤萬萬沒想到他會來此地。

  不過轉念一想,她也就明白個中情由了。

  心上人嫁給自己兄長,從接親、昏禮到酒宴,他已經忍耐了一天,席間大約又發生了些什麼,以至於他再也忍不下去。

  來這山池院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正主洞房花燭,他孤枕獨衾,更不是滋味。

  這裡現放著個贋品,即便不能替代,也可以聊慰相思之苦。

  高嬤嬤想起自家殿下,又心疼又擔憂,不免又在心裡把阮月微那「紅顏禍水」埋怨了一通,常言道疏不間親,可為了這女子,兄弟倆直到今日還是貌合神離。

  內侍道:「嬤嬤替鹿娘子梳洗梳洗吧。」

  高嬤嬤仍舊覺得殿下這是在瞎胡鬧——與其找個贋品替身,莫如好好娶個正妃,再納兩房好人家的妾室,不比這樣與個山野女子廝混強多了?

  可是桓煊向來說一不二,認定了的事誰勸都沒用。就如他鐘情阮月微,無論誰來勸,他都不會回頭。

  高嬤嬤嘆了口氣,轉身去裝扮鹿隨隨。

  隨隨飲了茱萸酒,雖然用青鹽擦過牙,又用香茶漱了口,可飲了那麼多酒,身上難免有酒氣。

  她自己不以為意,高嬤嬤卻是如臨大敵,將她要穿的衣裳用香薰了兩遍,又找出按照宮中秘方調制的香口丸,叫她含在舌下。

  隨隨由她折騰,像個偶人似地任高嬤嬤和婢女們擺弄。

  高嬤嬤讓婢女替她梳了個時下風行的墮馬髻,插戴上玉簪、玉梳——阮月微喜歡素淨淡雅的顏色,嫌黃金太俗太「鬧」,平日只戴各種顏色的玉和白銀簪環。

  梳妝到一半,外頭響起車馬聲,桓煊到了。

  高嬤嬤不敢讓他久等,忙替隨隨換上一件淺藤花色繡白牡丹的外衫,下著蹙銀碧羅裙,再披上白狐裘。

  梳妝停當,高嬤嬤退後幾步,用苛刻的眼光打量了她一番,皺著眉點點頭:「差強人意,走吧。」

  她領著隨隨到了桓煊的院子外,努了努嘴道:「娘子切記,侍奉殿下是你的福氣……第一回或許有些疼,都有這麼一遭,忍一忍便過了。」

  隨隨點點頭。

  「娘子務必將殿下伺候好,殿下仁厚,不會虧待娘子的。一會兒……切不可衝撞了殿下。」

  隨隨道好。

  高嬤嬤又叮囑了幾回,這才不情不願地將她送進去。

  清涵院寢堂外只有兩個內侍守著門,兩個婢女在階下等候,其餘婢僕都已被桓煊屏退。

  隨隨褰簾而入,在門口行個禮:「民女拜見殿下。」

  重帷深處傳來低沉的聲音:「進來。」

  隨隨走到桓煊跟前。

  桓煊坐在榻上,身前几案上擺著一隻鎏金迦陵頻伽鳥紋酒壺,一對配套的酒杯,榻邊紅燭高燒,倒有幾分洞房花燭的味道。

  只可惜人不對。

  桓煊執起酒杯晃了晃,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映襯著鎏金銀杯,著實賞心悅目。

  「高嬤嬤把你教得不錯。」他睨了隨隨一眼,點點頭。

  他顯然已喝了不少酒,眼神迷離,不似平日那般冷峻鋒利,嘴角甚至還帶著淺淺的笑意。

  配上他的話,便似在調侃她東施效顰。

  但隨隨彷彿沒聽見,她只是怔怔地望著他,目光從他英氣的眉骨,緩緩移到他高直的鼻樑,再滑到他與杯沿輕觸的薄唇。

  曾經以為再也見不到的容顏又出現在眼前,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觸碰到。

  其實即便將全長安的酒飲下去,她也知道眼前人並不是她心裡的那個。

  但帶著幾分醉意,自欺欺人總是更容易些。

  此刻她只想將心裡的洞堵上,不讓冷風再往裡灌,無論是一抔雪、一塊冰,還是一把刀,堵上就好。

  桓煊也在看她。

  女子的雙眼如橫波春水,藏著一整個春天的柔情。

  桓煊對上她不加掩飾的目光,皺了皺眉,看了一眼酒壺:「斟酒。」

  隨隨將輕羅衣袖挽進銀臂釧裡,捧起酒壺往杯中斟酒。

  待她倒完,桓煊掀起眼皮看看她:「能喝酒麼?」

  隨隨點點頭。

  桓煊將一隻空杯推到她面前。

  隨隨斟滿一杯,放下酒壺,捧起酒杯飲了一口。

  卻不想巧奪天工的鎏金酒壺裡,裝的是軍中最劣等的燒刀子。

  酒液入喉,隨隨冷不丁嗆了一下,連忙放下酒杯偏過臉捂著嘴咳嗽了兩聲。

  回過頭時,眼中淚光朦朧,眼角染上了胭脂色。

  男人執著酒杯定定看她,忽然撂下杯子傾過身,扣住她的手腕輕輕一帶,便將她摁在了案上。

  酒壺和酒杯紛紛滾落,殘酒灑了一地,在溫暖如春的帳幄中氤氳出醉人的氣息。

  女子被層層疊疊的繁復衣衫包裹著,衣擺敞開,腰帶卻緊緊繫著,像一朵盛放的牡丹。

  她始終那樣凝望著她,琉璃般清透的眼眸裡映著燭火,好似在燃燒。

  一個人怎麼會有這種眼神呢?就好像她的眼中真的燃燒著兩團火,而燃料是她的靈魂。

  他做夢也想讓另一個人能用這樣的眼神看他,然而那人永遠曖昧不清,永遠似是而非,惹得他輾轉猜疑。

  沒有人能對這冶豔的風光無動於衷,更沒有人能在這樣的眼神下全身而退。

  桓煊沒有退卻的意思,他今日既然夤夜來此,便是下了決定。

  隨隨感到一陣尖銳的痛意襲來,整個人像是被撕成了兩半,比箭鏃入體有過之無不及。她忍不住痛呼了一聲。

  桓煊驟然停住,用上臂撐起身子,蹙了蹙眉,冷聲道:「別出聲。」

  隨隨順從地咬住下唇,她很擅長忍受疼痛。

  何況這種疼和心裡零割碎剮的痛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麼,她反而從這痛苦中得到了幾分放縱的解脫。

  她將嘴唇咬得發白,額頭上沁出冷汗,與眼角痛出的眼淚和在一起往下淌。

  桓煊素日習武,又帶著薄醉,彷彿要將一腔求而不得的憤懣發洩出來,不肯輕易將隨隨放過。

  若是換成阮月微,他當然捨不得讓她受苦,可眼前的只是個贋品,他便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心思了。

  隨隨受傷後身子還未復原,又是初次,很快便有些支持不住,臉頰脫了色,嘴唇也泛起白。

  身體漸漸麻木,心臟卻一縮一縮地疼起來。

  她眼角乾了又濕,長長兩道淚痕在燭光裡閃著晶瑩的光。

  眼淚卻換不來桓煊的憐惜,反而激起了他心底某種隱秘又陰暗的東西,和著酒意,像狂風席捲他的四肢百骸,他只想把她摧毀、折斷。

  他彷彿不知疲倦。

  最後一支蠟燭也燃盡了,只有窗紙泛著白,不知是月光透進來還是天亮了。

  桓煊便借著這微弱的冷光看她。

  朦朧光線下,七分相似變作了九分。

  桓煊只覺一股熱血沖上頭頂,恍惚間脫口而出:「阿棠……」

  隨即他驚覺自己喚的是阮月微的小字,動作一頓,沸騰的血瞬間冷下來。

  隨隨睜開眼,眼中有幾許睏倦和迷茫。片刻後,她的眼神清明了些,柔情像春酒一樣漫溢出來。

  她好像絲毫沒發現,他方才喚了另一個女子的名字,也不知是沒聽清,還是沒聽懂。

  她抬起手,輕輕撫上他的臉側。

  不等觸及,便被男人捉住摁在了頭頂。

  她的眼神彷彿有魔力,讓他的血重又熱起來。

  他負氣般地折磨她,不知過了多久,窗紙越來越亮,暖融融的晨曦照進來,遠處響起晨鼓,這回是真的天亮了。

  桓煊退了出來,叫婢女來清理,自去淨室沐浴更衣。

  兩個婢女都是王府來的,面孔有點生。

  兩人一進屋便嚇了一跳,只見滿室狼藉,像被颶風掃蕩過,所有東西都不在該在的地方。

  他們羞紅了臉,低著頭踮著腳走到床前。

  隨隨睏得睜不開眼,可實在不習慣由別人近身伺候,強撐著坐起身。

  薄羅中衣自肩頭滑落,春條打眼一瞧,便看見她白皙肌膚上交錯密佈的紅痕。

  隨隨攏了攏衣裳,打了個呵欠,讓他們把銅盆放下,從其中一人手上接過布巾:「我自己來,你們換下床褥便是。」

  擦了身,換上乾淨的中衣,婢女們已將床褥換好,隨隨鑽進被子裡倒頭便睡。

  桓煊沐浴完,出了淨室,回到臥房中,正想補個覺,卻見那獵戶女竟然毫不見外地把他的床佔了。

  他們雖然做過最親密的事,可算起來還是個陌生人,此時天光大亮,酒意也散乾淨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與個陌生人同床共枕。

  他皺著眉走到床邊,在她肩上推了一下,那獵戶女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悶哼,睫毛動了動,卻沒醒,只是翻了個身繼續睡。

  桓煊再要推她,看見她蒼白的臉色,又想起昨夜她衣裙上點點紅梅似的血跡,收回了手。

  他穿上外衫,披上氅衣,便傳令下去備車馬回王府。

  隨隨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醒來坐起身動了動,只覺哪裡都疼,這樣別說練刀練劍,怕是連走路都困難。

  她忍著痛坐起身,正要去搆榻邊的衣裳,有人聽見響動走過來,卻是春條:「娘子你醒了?」

  她神色復雜,既欣慰又擔憂,她家娘子終於得償所願,她當然是高興的,可昨晚清涵院的燈亮了一夜,鹿隨隨初經人事,恐怕吃了不小的苦頭。

  隨隨道:「什麼時辰了?」

  春條道:「亭午了,娘子睡了半日,怎麼臉色還這麼差……」

  隨隨正要回答,便有兩人繞過屏風走來,正是昨晚那兩個面生的婢女,其中一人手捧食案,案上放著個白瓷大碗,正冒著熱氣,一股苦澀的藥味彌漫開。

  後頭還跟著高嬤嬤。

  春條道:「這是?」

  捧案的婢女目光有些閃爍:「這是殿下賜給娘子的湯藥……」

  春條畢竟是大家婢,略加思索便知道所謂的「湯藥」定是避子湯。

  隨隨這樣的身份當然沒資格生下齊王的孩子,這道理她明白,可明白歸明白,不免替她心酸——是藥三分毒,這避子湯裡都是寒涼之物,服多了傷身,她原先待的刺史府中,有幾個姨娘便是年輕時喝多了避子湯,後來便很難懷上。

  她欲言又止道:「娘子先前受了傷,一直在服藥,不知與這湯藥有沒有藥性相沖的……能不能少喝一些呀?這一大碗下去,恐怕對身子無益吧……」

  隨隨打斷她:「沒事,嬤嬤把藥給我吧。」

  高嬤嬤看著那孤女白慘慘的小臉,心中連道造孽。

  這避子湯是宮裡的方子,藥性比尋常人家用的更猛,久服輕則氣虛體寒,重則再不能懷上孩子。

  可殿下還未娶正妃,萬萬不能讓她生個庶長子出來。

  她從那婢女的手中接過托盤,嘴唇抿成一條線,雙手微微顫抖。

  隨隨毫不猶豫地端起藥碗,仰起脖子,幾口便灌了下去。

  待高嬤嬤和那兩個婢女離去,隨隨見春條欲言又止,對她笑笑:「我知道那是避子的湯藥。」

  頓了頓:「我又不傻。」

  「那娘子怎麼……」春條訝然。

  隨隨道:「總要喝的,早些喝光早些安生。我還有些乏,再睡一會兒,你也去歇著吧。」

  春條還有些不放心,但她也明白,任誰經歷了這樣的事,都想一個人靜一靜的,便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隨隨一人。

  她屈腿抱膝,下巴頦抵在膝蓋上坐了一會兒,不知是避子湯開始起效,還是昨夜太瘋,她的小腹墜疼起來。

  於是她躺下來,蜷起雙腿。

  這是她求仁得仁,然而這便是她所求麼?

  寒意從心底的空洞裡滲出來,滲進四肢百骸,浸透了她的骨髓。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2 10:03:23

第十五章 賞賜

  桓煊擺駕回了王府,躺到自己的臥榻上,卻沒了睡意。

  昨夜他飲了不少酒,眼下腦海中只有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那種熾烈的感覺還逗留在四肢百骸中,像剛熄滅的野火,彷彿一觸便要死灰復燃。

  他有些口乾舌燥,燥意蔓延到心裡。

  當初決定把那獵戶女帶回營地,他就知道自己做了件荒唐事,走到這一步是遲早的事。

  只是他沒料到自己第一次會這麼失控,那女子彷彿從他身體裡引出了一頭橫衝直撞的野獸,只想摧毀一切。

  單是這樣想著,那頭野獸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桓煊捏了捏眉心,失控總是不愉快的,他想把這不愉快的念頭壓下去。

  可不知怎的,那女子咬著嘴唇、閉著眼睛,顫抖著睫毛無聲流淚的樣子,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坐起身,披衣下床,叫來高邁:「山池院那邊如何?」

  高邁以為他要問善後的事,便道:「方才那頭有人來回話,高嬤嬤已經伺候著鹿娘子喝了避子湯,殿下不必擔心,有高嬤嬤照應著,定然萬無一失。」

  桓煊點點頭,那獵戶女連侍妾都不算,當然不能生下他的子嗣,這些小事不必他操心,自會有人安排妥當。

  高嬤嬤做事穩妥,必定會確保萬無一失。

  他想了想道:「你開我私庫,賞她一百匹絹。」

  一匹絹大約能換一千錢,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也不到萬錢,即便齊王殿下對部下和奴僕大方,這賞賜也不算小數目了。

  不過賞賜和賞賜也不同,絹是當錢用的,賞絹便是賞錢,數額雖大,卻不費心思。不然庫裡那麼多東西,挑一兩樣器玩珠玉,乃至於脂粉香料,也比大剌剌地砸錢有心。

  僅從這一宗賞賜上,高邁便摸出了齊王殿下對這鹿娘子的態度——昨夜伺候得還算滿意,但也僅此而已。

  ……

  賞賜送到的時候,隨隨剛從床上起來。

  高嬤嬤一邊替她梳頭,一邊旁敲側擊:「娘子往後伺候殿下的日子還長,也不能什麼事都由著殿下,年輕時胡天胡地,令殿下傷了根本,可就是你的大罪過了。」

  她頓了頓,看了一眼鏡中女子的容顏,她臉上還有些倦容,可經過昨晚,似乎添了幾分別樣的豔麗,像雨露打過的花朵,顏色愈加鮮明。

  這誰遭得住,更別說他們家殿下還是初嘗風月滋味,高嬤嬤暗暗嘆了口氣:「便是娘子自己,虧了氣血也不好啊。」

  還有一個她沒說出口,殿下娶妃估計就在這兩年了,鹿隨隨雖是外宅,卻是殿下第一個女子,若是受寵太過,將來傳到王妃耳朵裡,難免要成為主母的眼中釘。

  高門中主母要磋磨一個侍妾有太多手段,甚至不用自己髒手,便能叫人苦不堪言。

  高嬤嬤與這獵戶女相處有日,心底裡是對她有幾分喜歡的,不願她落得個淒慘下場。

  隨隨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桓煊一個親王,想做什麼哪是她能勸的。

  不過她也知道這老嬤嬤只是愛嘮叨,沒什麼壞心眼,也不去與她爭辯,只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

  高嬤嬤對她的態度不甚滿意,但因為那碗避子湯的緣故,良心有虧,對著她少了幾分底氣,也說不出什麼重話來,轉了話題道:「昨夜娘子匆忙承寵,這侍寢的規矩老奴沒來得及與娘子道明,娘子侍寢畢,理當伺候殿下沐浴就寢,然後退出殿下寢堂,娘子今日這般留宿,是不合規矩的。」

  這一點隨隨倒是真沒想到,高嬤嬤的話提醒了她。

  她心裡畢竟沒把自己真當成伺候人的婢妾,沒法事事周全。

  就如今天早晨,自己都累得睜不開眼了,哪裡還顧得上別人。

  那時候她在半夢半醒間感覺有人推她,不久後便聽見車馬聲,眼下一琢磨,大約是因為自己霸佔了桓煊的床,他不願與她同床而眠,又不能去睡廂房,於是才打道回府。

  隨隨沒感到愧疚,也不覺惶恐,不過她眼下頂了這個身份,便不能露出破綻。

  她真心實意道:「嬤嬤我知道了,下次我回自己房裡睡。」

  高嬤嬤還欲向她灌輸些女德道理,齊王殿下的賞賜到了。

  一百匹絹裝了三口大箱子,由四個內侍抬進來。

  隨隨頗有些寵辱不驚的意思,待那四個內侍走後,便讓春條開了箱子,給她和高嬤嬤各拿了兩端,又道:「上回我送湯去清涵院,惹得殿下不高興,罰了好幾個人的月例,你替我點出來還了。」

  春條大愕:「娘子也太撒漫了,好不容易得的賞賜,怎麼隨隨便便就拿去送人。」

  隨隨道:「他們是受我牽連的,我沒錢時便罷了,既有了錢,當然要補償的。何況我在這裡吃穿都是殿下給,又沒什麼地方花錢。」

  那些王府侍衛看著風光,其實沒有多少油水,就指著那些月例養家餬口。

  春條急得直跺腳:「娘子怎麼不知道為自己打算打算……」

  她沒名沒分以色侍人,誰知道能得幾日好?這次賞了下次還不知有沒有呢。

  可是這話不好直說,她欲言又止道:「將來若是出了府,沒有點錢財傍身,可是寸步難行。」

  隨隨懂得她的顧慮,又不能告訴她自己另有打算,便笑眯眯道:「最多分掉一箱,還能剩下一箱,將來給春條姊姊做嫁妝。」

  春條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娘子只知道拿奴婢開心,奴婢不管了!」

  隨隨笑道:「絹沒了還會再有的。」

  春條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不得不承認,她生了這麼一副樣貌,的確有底氣說出這種話。

  兩箱絹就這麼散了出去,剩下的一箱,隨隨讓春條收在東廂北面的空屋子裡,便不再理會了。

  獵戶女「仗義疏財」的事跡翌日便傳到了齊王府。

  高邁也得了十端,彌補了他被罰去的俸金,他雖然不缺這點錢財,可失而復得總是叫人高興的。

  他對那鹿娘子也有些刮目相看,這麼識趣,又不貪財,說不定將來真有大造化。

  有心投桃報李,便瞅準時機向齊王殿下提了一嘴:「鹿娘子也是太小心,奴等挨罰,本來就是因為做錯了事,與她有何干係呢?」

  桓煊眼中有詫異一閃而過,隨即一哂,這獵戶女倒是有意思,拿他的賞賜做人情。

  他輕描淡寫道:「她願意給,你收著便是。」

  「那老僕就謝殿下賞了。」

  「是她給你的,謝我做什麼。」桓煊道。

  高邁看他心情不錯,接著旁敲側擊:「那老僕下回伺候殿下去常安坊,去跟鹿娘子道聲謝。」

  桓煊睨著他不說話。

  高邁心裡擂起鼓來,他是見殿下對那鹿娘子有點意思,才給他搭梯子。

  桓煊收回目光,似笑非笑道:「你很缺錢?十匹絹就把你買了去。」

  高邁鬆了一口氣,看來今日殿下的心情確實不錯。

  桓煊雖然沒責怪高邁多嘴,卻也沒順著他搭的梯子下。

  高邁暗暗犯嘀咕,猜不透他家殿下對鹿娘子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

  齊王那裡只是賞了絹,並沒有別的話,隨隨也不在意,休養了一日,翌日起了個大早。

  只是未曾料到醒來更疼了,一整片紅腫起來,走路時擦著便火辣辣的疼。

  她知道一些治外傷的良方,可也不知道這種傷能不能用,只好暫且忍著。

  春條見她臉色蒼白,步子都比平日小了些,一想就知道什麼緣故,不由紅了臉,欲言又止道:「娘子可是傷了……要不找個女醫來看看……」

  「沒事,」隨隨道,「我要出趟門,你幫我找身衣裳。」

  春條驚訝:「娘子要去哪裡?你這樣子……明日去不行麼?」

  隨隨暗自嘆息,她約了她的行軍司馬段北岑今日見面。

  他是隱姓埋名混在賀婚使的隨從隊伍裡來京城的,即日便要啟程,改約既麻煩又要擔風險,少不得要強撐著赴約。

  誰知道桓煊那晚會過來,而且一來就折騰了半宿。

  藉口是早就想好的,隨隨垂眸作害羞狀:「聽人說青龍寺今日開佛骨舍利,都說最靈驗了,我想去祈福。」

  春條看她這模樣,自然知道「祈福」是為了誰,不由暗嘆,真是個痴情的傻姑娘。

  「娘子也要顧惜著自己些,」她擰著眉道,「青龍寺在城外,坐車來回得半日,娘子這樣能行麼?」

  隨隨道:「那日上街我聽人說,青龍寺附近還有個靈花寺,素齋做得好,咱們可以在那裡歇歇腳,吃些素點再回來,也不會太趕。」

  她和段北岑正是約在那小山寺裡見面,那寺主是他們的人。

  這小寺建在青龍寺不遠處,平日香火就不旺,今日所有人都奔著青龍寺去,那裡更沒什麼人光顧。

  「又是吃,」春條哭笑不得,「娘子怕不是專為吃素點去的。」

  「聽他們說得那樣好,我就想嘗一嘗。」

  春條也不能真攔著隨隨不讓出門——鹿隨隨雖是外室,可齊王殿下並沒有禁止她出門。

  隨隨又同高嬤嬤說了一聲,高嬤嬤一聽是為她家殿下祈福,便沒有了二話,還拿了一兩銀子出來叫隨隨替她也添點香油。

  「人多眼雜,娘子切記戴好帷帽。」高嬤嬤叮囑完,便去安排車馬與人和護衛。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2 10:03:46

第十六章 約會

  隨隨出門算得早,可去往城西金光門的道路上還是人摩肩,車掛轊。

  連日晴好無雨,道路上塵土飛揚,騎馬的走路的都灰頭土臉,隨隨坐在車裡也不時被揚塵嗆一下。

  因為人多,車行速度只有平日一半,從山池院到金光門就顛簸了一個多時辰。

  出了城人也不見少,好在道路寬,車行速度總算快了點。

  隨隨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既然藉口看佛骨舍利,就不得不去青龍寺應個卯。

  山門外也是人山人海,遠遠望去就像是洪水往閘門裡奔湧,看得人頭皮發麻。

  隨隨在車上已被顛去了半條命,還得忍著身體的不適,硬著頭皮往人堆裡擠,真是苦不堪言。

  她還是低估了長安士庶對佛祖的虔誠熱情。

  好不容易進了山門,隨隨抬頭望了太陽,和段北岑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她不敢再耽擱,徑直向供奉著佛骨舍利的正殿走去。

  青龍寺大殿前熙熙攘攘,幾乎擠得水洩不通,一牆之隔的玲瓏七寶閣卻是另一番光景。

  青龍寺依著山勢而建,佛殿佛閣與禪房星羅棋布,玲瓏七寶閣便是整個青龍寺的最高處。

  從佛閣往下望,可以將寺中的情形盡收眼底。

  此時便有十來個錦衣華服、金冠玉帶的王孫公子坐在閣中,閒適地用著素齋,一邊向佛殿眺望。

  其中一人身著佛青色寶相花紋錦袍,頭戴白玉冠,腰束紫金帶,正是齊王桓煊。

  青龍寺開佛骨舍利是一甲子一度的盛會,帝后崇佛而不能親臨,太子剛成婚,他這做兒子的便代他們來禮佛。

  早在香客們湧入之前,他們已經瞻仰過佛骨,敬完香出來了。

  另一人著紫色孔雀綾衣袍,腰束白玉帶,生著雙狐狸似的眼睛,大冷天的手裡拿著一把玉骨摺扇,那手指比玉還白,比玉還細膩無暇,卻是有京城紈絝之首稱號的豫章王桓明珪。

  他與幾個臭味相投的宗室子倚在欄干上,望著正殿裡進進出出的女子,時不時點評幾句。

  旁邊還坐著個身穿白衣的幕賓,手執筆管,按著豫章王的吩咐在絹帛上寫寫畫畫。

  一個身著孔雀綠胡服、年約弱冠的長臉男子對豫章王道:「這些個女郎都戴著帷帽,臉都看不清,子玉兄這美人譜怕是不好編。」

  「賢弟此言差矣,」桓明珪笑著用摺扇點點自己的眼睛,「你若是有愚兄這雙眼睛,只消掃一眼就能將絕代佳人找出來。」

  胡服男子將信將疑:「這麼玄乎?子玉兄今日見著幾個絕代佳人了?」

  桓明珪「嘖」了一聲:「美人易得,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卻難尋,若是隨隨便便就能見著,那還叫絕代佳人?」

  「什麼樣的才算得上傾國傾城?」胡服男子來了興致,「邀月樓花魁瑩珠那樣的算麼?」

  桓明珪言簡意賅:「庸脂俗粉。」

  「那張相府上的千金呢?」另一人道。

  「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成日傻笑,沒有風致。」桓明珪道。

  有人偷覷了一眼齊王,壓低聲音道:「我知道有一個人,絕對稱得上傾國傾城,連子玉也挑不出毛病來。」

  眾人一聽便知他指的是長安第一美人阮月微,只是誰也不敢明著對當朝太子妃評頭論足,何況席間還有齊王。

  桓明珪卻只是微微一哂:「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並未刻意避著人,敢在齊王面前對他意中人評頭論足的,也只有豫章王這個混不吝了。

  不過奇怪的是,他們一個孤傲,一個不羈,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私交卻一向不錯。

  這話若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桓煊沒準會不悅,但由桓明珪說出來,他卻懶得計較。

  桓煊沒反應,席間另一人卻坐不住了,騰地站起身,冷笑道:「豫章王眼界這樣高,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才能入得了眼了。」

  說話的卻是個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年,一身緋色茱萸紋錦袍,肩上披著銀灰錦面白狐裘,臉色白得透明,微微泛著病態的青,他身量不短,卻因弱不禁風,看著有些瘦小。

  他顯然是動了怒,微微喘著氣,臉頰泛出不正常的潮紅。

  這番話說得夾槍帶棒,桓明珪卻不以為忤,挑了挑嘴角:「世子謬讚,小王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方才那人是武安公世子趙清暉,論起親來是阮月微的表弟,他自小仰慕他表姊,對阮月微的痴心恐怕比齊王有過之而無不及,只不過他因為體弱多病不常出來走動,與席間這些王孫公子不怎麼熟。

  眾人都知道這病秧子性情陰沉古怪,偏偏武安公夫婦只有這麼個老來的嫡子,將他當成眼珠子般寵,將他寵得驕縱又不諳世事。

  不過旁人或許會賣他面子,桓明珪這富貴閒人卻不會。

  他有今上撐腰,又有他阿耶讓出太子之位在先,只要不肖想皇位,誰的臉色也不用看——他越胡鬧天子反而越放心。

  明知將那少年惹得火冒三丈,他還是噙著笑,悠然自得地晃著扇子。

  「難道豫章王眼裡,就沒有人能當得上絕代佳人?」趙清暉不依不饒。

  「那倒也不是,」常與他一起廝混的梁國公嫡次子杜二郎笑道,「真正的絕代佳人,他倒也曾見過一對。」

  「一對?」眾人來了興致。

  杜二郎老神在在地頷首:「是一對母女。」

  「是哪家的女眷?」有人問。

  杜二郎笑道:「那時候他才七歲,在宮裡見到東安王府的蕭夫人母女,扯著蕭夫人的袖子,哭著鬧著要她將女兒許給他,那蕭家小娘子比他還小一歲,豁著一顆門牙,差點沒將他胳膊擰下來。」

  杜二郎提起這段軼事自是打圓場的意思,眾人都捧場地笑起來。

  偏偏趙清暉是個不近人情的,冷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蕭家的母夜叉,豫章王的眼光可見一斑。」

  蕭同安長年生活在邊塞,蕭夫人留在京城為質,女兒蕭泠卻隨父親住在魏博,只在年幼時回過一次京城,是以京城沒多少人見過她,因她戰功赫赫,便有許多人傳她生得筋肉虯結、面若莽漢,是個母夜叉。

  蕭泠入京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趙世子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孩,自然沒見過蕭夫人母女,只是因為豫章王看低他心中神女似的表姊,便要將他推崇的也貶損一通。

  眾人都有些尷尬,杜二郎正想說點俏皮話圓場,卻有人先出聲了。

  「斯人已逝,趙世子如此詆毀一個逝者,一個大雍功臣,」桓煊撂下茶杯,冷冷道,「武安公就是這樣教子的?」

  眾人大氣不敢出一聲,閣中一時落針可聞。

  趙世子一張巴掌大的尖臉頓時漲得通紅,但是統領神翼軍的實權親王可不是桓明珪這樣的閒人,便是他有十個膽子,也不敢當面頂撞。

  他只能強忍著這口氣,把恨意都凝聚到陰鷙的眼神裡。

  他自問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懂表姊,更珍惜表姊,偏偏眾人都說齊王痴情,其實呢?心上人被詆毀,他事不關己一聲不吭,倒為了只不相干的母夜叉出頭,真真可笑。

  趙世子將齊王視為仇讎,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桓煊卻懶得再看他一眼,收回了視線。

  就在這時,始作俑者桓明珪卻道:「剛說絕代佳人可遇不可求,這不就來了一個。」

  又回頭對那幕賓道:「今日的榜首選出來了。」

  眾人聽他這麼一說,都循著他摺扇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見一個身著青衫,頭戴帷帽的女子從佛堂裡走出來。

  杜二郎端詳了一會兒,撓撓腮幫子:「我只看得出那女子腰很細,腿很長,可看不清臉,怎知美不美?」

  桓明珪笑道:「這便是考驗眼力的時候了。」

  他用摺扇點了點那素衣的身影:「一般美人看皮相,絕代佳人看風骨,你們且看那女子的身姿,剛中帶柔,柔中帶韌,再看她步態,毫無矯揉造作之感,卻又絲毫不顯粗鄙可惡,一舉手一投足都是渾然天成的風韻……」

  桓煊聽見「剛中帶柔、柔中帶韌」幾個字,不知怎麼有些耳熱,喉嚨一陣發緊,不由自主地向著闌外望去。

  隔著那麼遠的距離,當然看不清臉,何況那女子還有輕紗遮面。

  但許是有過肌膚之親的人之間存在某種感應,他一見那身影便認出了是那獵戶女。

  桓明珪還在滔滔不絕,眾人都不信他眼光這麼毒,他也被挑起了勝欲,興沖沖道:「你們若是不信,便跟小王打個賭如何?賭注隨你們定。我們且去看個究竟,若那果真是個絕代佳人,便是你們輸。」

  杜二郎道:「寺裡那麼多人,怎麼找?」

  桓明珪道:「她總要出寺的,咱們在山道旁等著,守株待兔。」

  眾人也叫他激起了興致:「有趣,我們且去看看,子玉這雙眼睛是不是真有他吹噓得這麼了得。」

  正要相攜下樓,身後卻響起個冷冷的聲音:「你們貴為宗室,卻學那些登徒子胡鬧,成何體統。」

  說話的正是齊王桓煊,在場眾人他的身份最高,權勢也最煊赫,他既發了話,這場賭約便不能作數了。

  桓明珪哀怨地望著堂弟:「看一眼都不行麼?如斯佳人,這回錯過了,下一回還不知能不能見著……」

  桓煊沒答話,只是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桓明珪知道自己今日與那佳人無緣,也沒了觀美的興致,悻悻地讓那幕賓收了「美人譜」。

  ……

  隨隨瞻仰了佛骨,添上她和高嬤嬤的香油,向寺僧求了些裝在錦囊裡的護身符,便匆匆出了佛殿。

  走下殿前的台階時,她忽然感到似乎有人在看她,腳步頓了頓,抬頭遠望,只見高處有座佛樓依山而建,掩映在秋色層染的樹林中,隔著低垂的紗幔,隱約可見幾條人影。

  她叫住一個知客僧,指著那座樓閣問道:「阿師,請問那是什麼地方?」

  知客僧答道:「那是敝寺的玲瓏七寶閣。」

  春條來了興致:「好漂亮的樓,那裡倒是清淨,我們可以去看看麼?」

  知客僧面露難色,歉然道:「樓中有幾位檀越正在用膳,那片園子不便踏足……」

  春條便知是有達官貴人在,把那片園子都封了,有些遺憾。

  隨隨拍拍她的肩:「下次再來玩便是,我們去吃素齋。」

  春條雖然嘴上總埋怨隨隨貪吃,可這個年紀的女兒家哪有不愛吃不愛玩的,一時也來了興致。

  兩人向知客僧問了路,出了山門,繞到寺後,穿過一片櫻桃林,沿著崎嶇的羊腸小徑往山上走,約莫走了一刻鐘,身後青龍寺的喧囂聲漸遠,隱沒於潺潺的水聲中,再走一段,便聽見秋林深處傳來渾厚悠遠的鐘聲。

  靈花寺只有巴掌大,充其量只能算一座小蘭若,隱藏在松柏深處,倒是別有一種清幽。

  寺中果然沒什麼香客,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也是像隨隨和春條一樣,去青龍寺瞻仰完佛骨,順道過來用點茶水素齋。

  知客僧將兩人領到禪房中,端了點心並幾樣鮮果來。

  春條看了看,那些素點做得不甚精美,拈起來嘗一個,滋味也尋常,趁那知客僧去廊下煮茶,皺了皺鼻子小聲道:「這素齋也不怎麼樣,枉我們大老遠地走過來。」

  「就當出來玩,」隨隨從陶碗裡撿了隻又紅又大的柿子給她,「這柿子看起來不錯。」

  知客僧提了茶銚子走進來:「這柿子是敝寺種的,別處沒有這樣好的柿子,兩位檀越可以嘗嘗,若是喜歡,待會兒帶一籃走。」

  隨隨道了聲謝。

  那知客僧搔了搔後腦勺,行個合十禮:「兩位檀越慢慢用,小僧先去前頭,兩位若有什麼事,在門前喊一聲便是。」

  頓了頓又道:「兩位用完點心若是要歇息,可以去東邊屋子,裡面有床榻,很少有人來,被縟都是乾淨的。」

  兩人道了謝,那知客僧便退了出去。

  待他腳步聲遠去,春條方才笑道:「娘子真是好看,方才那小師父都臉紅了,不敢往你臉上瞧呢。看來是修行不到家,六根不清淨。」

  隨隨拈起個柿子堵住她的嘴。

  柿子的確很甜,春條連吃了兩個,又喝了碗釅茶,飽足地摸摸肚子,打了個呵欠。

  隨隨道:「睏了?」

  春條揉揉太陽穴,赧然道:「不知怎麼的,奴婢從方才起便有些犯暈。」

  「那知客僧說裡間有床榻,你去睡會兒吧。」隨隨道。

  「那怎麼行,」春條又打了個呵欠,擦擦眼角淚花,「奴婢要伺候娘子。」

  「時候還早,也不急著回去,」隨隨道,「我在寺裡轉轉,不用你陪著。」

  春條還是以為不妥,可睏得眼皮都耷拉下來了,只想立即找張榻躺下來。

  隨隨笑道:「今日起得早,又走了那麼些路,累就歇息,春條姊姊和我還客氣。」

  春條又強撐了一會兒,實在是撐不住了,只得告罪去裡間睡了。

  隨隨待裡面傳來輕輕的呼嚕聲,這才放下簾子,輕輕推開院門。

  剛走出院子,方才那知客僧便迎了上來,也不說話,只是低頭行個合十禮,便在前面引路。

  隨隨跟著他出了山寺西邊的一扇小門,沿著松林中的小徑走了半刻鐘,來到一座樵人的小茅屋前。

  那知客僧停住腳步,轉過身,躬身行禮:「大將軍請進。」

  隨隨點點頭,推開柴門走進去,便有一人從屋中迎出來。

  那人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藍布袍,頭戴皂巾,打扮得像個屢試不第的落魄舉子,但只要看見他那雙寒星般的眼睛,便沒有人會將他與落魄聯繫起來。

  隨隨摘下帷帽,向他笑道:「北岑,你這身打扮不錯,不作幾首酸詩可說不過去。」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2 10:04:12

第十七章 北岑

  段北岑是蕭晏親隨之子,在他父親戰死後,蕭晏便將他收作養子,他比隨隨大兩年,不但是她心腹,也是她一起長大的同伴。

  他們在外是上下級,但私下裡卻親如手足。

  段北岑眼中也有了些笑意,但更多的還是擔憂:「你還有心思說笑。」

  他一向沉默寡言,再深的擔憂和牽掛,也不會宣之於口,千言萬語全在這一聲淡淡的埋怨中了。

  隨隨明白,以他們多年的交情,許多話原是不必說出口的。

  兩人並肩往屋後的山林裡走去。

  林子裡鋪滿了松針,踩上去軟綿綿的,像是層絨毯,秋日的陽光從枝葉間灑落,在兩人身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

  雀鳥在樹梢啁啾,遠處傳來流水潺潺,林中彌漫著松針的清香,清幽靜謐,很適合敘舊。

  兩人卻沒什麼時間敘舊。

  段北岑從腰間解下一個狹長的布囊,忽然向她拋過去:「我把你的刀帶來了。」

  隨隨默契地抬手接住。

  她解開布囊,抽出金銀鈿裝的烏依譁漆長刀,愛憐地摩梭了一下鮫皮劍柄,目光流轉,彷彿在與一個老友敘舊。

  「鏘啷」一聲,寒刃推出數寸,聲若龍吟,寒光映亮了幽林。

  她沒將刀身全拔出,手指撫了撫露出的一截刀身,又將它收回鞘中,把刀遞還給段北岑。

  「不留在身邊?」

  「不方便,」隨隨仍舊望著她的刀,眼中滿是不捨,「你替我好好照顧它。」

  這口吻讓段北岑忍不住彎了嘴角。

  「傷勢怎麼樣?」他問道。

  隨隨動了動左肩:「沒有大礙,就是鬆散了太久,功夫大不如前。」

  段北岑眼中滿是歉意:「都怪屬下辦事不力,接應出了岔子。」

  隨隨一笑:「誰知道那麼巧,恰好遇上神翼軍入山剿匪,怪不得你。」

  頓了頓道:「河朔的情況怎麼樣?」

  段北岑道:「入秋後奚人和契丹犯邊,蕭同安已下令準備糧草,看來是急著發兵了,我看他的意思,是想趁著突厥國內局勢不穩,趁機把營州奪回來。」

  隨隨沉吟道:「這場仗他打不贏的。」

  段北岑目光微動,點點頭承認道:「他沒這個本事。」

  「況且打下來也守不住,」隨隨道,「分不出那麼多兵力駐守。突厥老可汗幾個兒子為奪位爭得不可開交,我們這時候以逸待勞,坐山觀虎鬥即可,看誰露出頹勢暗中拉一把就是。只要突厥自顧不暇,奚和契丹不足為懼。」

  段北岑道:「蕭同安未必不知道,他雖然接掌了三軍,但朝廷態度曖昧,到現在也沒正式敕封,軍心不穩,薛郅在一旁虎視眈眈,只等著取而代之,他眼下騎虎難下,只能盡快打一場大勝仗服眾。」

  何況沙場上刀槍無眼,正是排除異己,清洗部將的好機會。

  隨隨輕哂一聲:「我這叔父領兵不行,倒是挺會想。」

  頓了頓,看向段北岑:「你怎麼看?」

  段北岑遲疑了一下:「蕭同安執意發兵,不過是速取滅亡,到時候兩人一番撕咬,必然兩敗俱傷,我們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隨隨:「你也可以早點回來。」

  隨隨微微蹙眉,隨即展顏一笑:「我早晚都會回去,不必用將士的血鋪路。我知道,你是擔心人走茶涼,再拖下去,我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

  頓了頓道:「但若是早幾日回去,就讓將士們去送死,我還值得他們追隨麼?」

  段北岑垂下頭,她說得沒錯,她和蕭同安之輩最大的不同,不在於她用兵如神,而在於她永遠不會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

  她從來不打沒必要的仗,不灑沒必要的血,段北岑身在軍中,才知道為將者能做到這一點有多難。

  他單膝跪下,抱拳行禮:「屬下慚愧。」

  隨隨忙扶他起來:「你是為我著想,我怎麼會怪你。蕭同安如今很信任你,他志大才疏,意志不堅,很容易被親信之人左右,你一定要想方設法勸住他,別讓他出兵。我邊關二十萬將士都仰仗你了。」

  段北岑凜然道:「屬下遵命。」

  隨隨笑道:「此地又沒有旁人,一口一個屬下,多生分。」

  她這一笑著實明媚,映著蒼松翠柏,仿若林花初綻。

  段北岑忽然留意到她今日著了裙裝,似乎有哪裡不一樣。

  他恍惚了一下,赧然別過臉去。

  他自覺動作突兀,越發羞窘,便死盯著枝上一顆成熟的松果瞧,似乎在研究它喜人的長勢。

  隨隨看在眼裡,眸光微微一動。

  段北岑的神情很快恢復正常,只是刀削斧刻的俊臉上還殘留著一抹不顯眼的紅暈。

  隨隨看了看岩石上的日影,對段北岑道:「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回驛館,免得惹人生疑。」

  段北岑頷首,兩人順著原路返回。

  靜靜走了一會兒,段北岑忽然道:「先太子的事,你還在查?」

  隨隨微怔,隨即道:「是。」

  「有眉目麼?」

  隨隨搖搖頭。

  段北岑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道:「你可曾想過,或許並沒有什麼內情,真相便是那樣。」

  「想過,」隨隨道,「但我不信。」

  段北岑微微皺眉:「已經過了那麼久,你還放不下?」

  隨隨一笑,那笑容卻有些愴然,像冬日雪地上最後一縷斜陽。

  段北岑沒再多言,那一笑便是答案。

  兩人快要走到松林的邊緣,靈花寺古樸的山門就在不遠處,段北岑停下腳步,鼓起勇氣道:「京城是非地,你不必留在這裡,我可以安排……」

  隨隨道:「我留在長安也不單是為了查桓燁的事。」

  段北岑揚起眉毛。

  「蕭同安懦弱無能,在軍中又素無威信,若是沒有人暗中支持,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我背後放冷箭。」

  段北岑沉吟片刻道:「你是說……」

  隨隨點點頭:「我懷疑這事幕後是皇帝,蕭同安只是個傀儡。」

  今上不比庸懦無能的先帝,即使吞不下河朔,他也不會像父祖一樣坐視藩將隻手遮天。

  若是他能沉下心來,用數十年,二三代人,慢慢籌謀,步步為營,削弱藩鎮勢力指日可待,將河北諸鎮重新收回朝廷也不是不可能——畢竟桓氏是大雍正朔,只要不到民不聊生的一步,民心仍然向著皇室。

  然而皇帝等不及,他要做大雍的中興之主,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英名。

  人一急,便沉不住氣,容易被欲望催逼著行出險著、昏著。

  比如挑選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蕭同安當傀儡,就注定滿盤皆落索。

  隨隨接著道:「若是我猜得沒錯,朝廷之所以遲遲不給蕭同安敕封,是有某件事還未談妥。近來朝廷應該會有下一步動作。」

  她頓了頓:「我們遠在邊關,對朝中盤根錯節的勢力看得沒那麼分明,正好趁此機會理理清楚,看看有沒有可資利用的弱點。」

  段北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你多加小心。」

  隨隨點點頭:「我不會輕舉妄動的。沒有人想到我敢來長安,更想不到我在齊王的別院裡。」

  她和齊王的事當然瞞不住段北岑,隨隨也沒想隱瞞。

  段北岑也知道桓煊和阮月微那段驚天動力的故事。

  他的兩道修長劍眉擰得幾乎打結:「你不必……這麼委屈自己。」

  隨隨笑道:「你放心,我委屈誰都不會委屈自己。」

  段北岑默然。

  隨隨道:「各取所需罷了,齊王不錯,我眼下對他沒什麼不滿意。」

  言下之意,若是哪天不滿意了,隨時可以抽身離去。

  她語調輕快,彷彿堂堂齊王只是她用來逗趣解悶的消遣。

  段北岑卻不能放心,齊王和故太子生得像,他一早有所耳聞。

  可他也明白,她的私事自己無權置喙,她認定的事也無人能勸。

  他默然半晌,只是道:「若是齊王參與了故太子的事……」

  齊王上頭還有個嫡兄,太子之位怎麼都輪不到他,何況他四年前在文臣武將中都毫無根基,也不受皇帝的重視,按說沒有動機,但什麼事都有萬一。

  隨隨絲毫沒有猶豫,淡淡道:「那我便親手殺了他。」

  段北岑看她神情便知她是說真的,一時無言,半晌方道:「你多加小心,有什麼事傳書給我。」

  「好。」

  「我初六便要離京,有什麼要我做的麼?」到了分別的時候,段北岑道。

  隨隨搖了搖頭,隨即目光動了動:「對了,你替我尋一種西域的避子藥。」

  那是西域的秘藥,紅豆大小的一顆丸藥,放在肚臍眼裡就能確保萬無一失,她對齊王府的避子湯不能完全放心,加一重保障才能高枕無憂。

  這事並不是非要段北岑去辦,她故意提出來,無非是快刀斬亂麻,斬斷他一切可能有的情思。

  段北岑目光復雜,欲言又止半晌,點點頭:「好,我讓人送到脂粉鋪,你過兩旬去取。」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2 10:04:30

第十八章 二度

  隨隨回到禪院後,茶裡的藥勁堪堪過去,春條緩緩醒來,看了一眼天色,嚇了一跳:「呀,日頭都西斜了,再不回去城門都要關上了。」

  說著連忙爬起來整理被縟。

  隨隨道:「不急,我看過時辰,能趕得上。」

  兩人出院子,找那知客僧會了茶點的帳,知客僧捧了一籃柿子來,給隨隨道:「小僧看兩位檀越喜食柿子,摘了一籃與檀越帶回去,兩位莫要嫌棄。」

  隨隨道:「阿師太客氣了。」

  知客僧道:「敝寺少有人來,後頭林子裡結的柿子多,吃也吃不完。」

  隨隨向他眨了眨眼睛,笑著接過:「那就多謝阿師了。」

  知客僧雙頰一紅,神情有些誠惶誠恐,低下頭不敢看她。

  春條從隨隨手裡接過籃子,主僕兩人向那知客僧道了別,便離開了山寺。

  那知客僧在山門外立了許久,直至主僕倆消失在視線盡頭,方才長揖至地。

  入城時已是薄暮,在響徹長安城的暮鼓聲中,馬車轆轆地向城南駛去。

  回到山池院,天已全黑了,廊下點起了風燈。

  高嬤嬤道:「怎麼去了這麼久?」

  春條有些不好意思,隨隨道:「我們吃了點齋飯,我有點乏,就睡了一覺。」

  笑著指春條手裡的籃子:「我們帶了柿子回來,嬤嬤嘗嘗。」

  伸手不打笑臉人,高嬤嬤努努嘴,沒再揪著不放,一邊張羅飯食,一邊絮絮地問著佛會的盛況。

  隨隨洗淨頭臉,換下衣裳,拿出寺裡求來的平安符給高嬤嬤。

  高嬤嬤道:「可替殿下求了?」

  隨隨名義上是去替桓煊祈福的,當然有他的份。她掏出來給高嬤嬤看,這一個與旁的也沒什麼不同,只不過用的是銀灰色的絹布。

  高嬤嬤翻看著絹布小袋,嫌棄地皺起眉:「你就這麼獻給殿下?」

  隨隨詫異道:「不然呢?」

  高嬤嬤睨了她一眼,有點恨鐵不成鋼,要說這女子吧,狐媚是真狐媚,但似乎天生少根筋,不知道怎麼討人歡心,好似壓根沒有討好人的念頭。

  老嬤嬤「嘖」了一聲:「殿下從不用外頭針線的。」

  隨隨道:「那就勞煩嬤嬤換一個袋子裝起來給殿下。」

  高嬤嬤簡直想扒開這女子的腦殼,看看裡面是不是實心的。

  她是不指望她自行領悟了,直截了當道:「娘子莫如自己繡一個,方能顯出心意來。」

  隨隨道:「我不會做針線。」

  她說的卻是實話,她三四歲被送去邊關與父親生活,母親留在京城為質,身邊沒有女性長輩。

  嬤嬤得了她父親的示下,凡事都不敢拘著她,別家小娘子拿起針線的年歲,她拿的卻是小弓和開刃的刀劍。

  「不會可以學,老奴可以教娘子。」高嬤嬤道,在她看來,女子不會女紅,就像人不會拿筷子吃飯,都是難以理解的事。

  隨隨倒是不排斥女紅,因為從小沒機會拿針線,看別的小娘子飛針走線,還有些豔羨——她甚至曾想過穿上親手繡的嫁衣出現在那人眼前。

  她點點頭:「那就勞煩嬤嬤了。」

  翌日大清早,高嬤嬤大清早便抱著幾個卷軸來找她,展開全是刺繡紋樣圖案的粉本。

  隨隨頗有自知之明,挑了個簡單的竹葉紋。

  高嬤嬤替她配了煙灰色的水波綾作底,手把手地教她怎麼穿線,怎麼起頭,怎麼運針。

  隨隨聽得仔細,學得也認真。

  她拿著繡繃坐在廊下,慢慢地穿針引線,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那對溫柔含笑的眼睛,不由生出些恍恍惚惚的錯覺,手上的絲線也彷彿變作了一縷縷的思念。

  高嬤嬤在一旁看著,見她微微低頭,緊抿著唇,專注又笨拙地穿針引線,美目中流淌著款款的情意,心裡不覺有些不是滋味。

  這獵戶女雖生得狐媚,這段時日看下來倒是個本分的,最要緊的,待齊王殿下真是一片痴心,掩都掩不住。

  但凡是個好人家的女兒,能進王府做個側妃,這輩子也算有靠了。

  只可惜她身份低微,偏又生得這副天姿國色的模樣,將來的主母真能容得下這樣的人嗎?

  若是王妃不願她入府,齊王殿下會為了一個替身往新婦心裡紮根刺麼?

  保不齊就給些財帛遣出去了。

  這麼想著,高嬤嬤對她又多了幾分憐惜。

  隨隨不知道片刻之間高嬤嬤已將她淒慘的下場編排好了,只是全神貫注地繡香囊。

  她在針線上頭不算靈巧,也不算太笨,但畢竟是初學,繡壞了三塊綾絹,花了整整兩日,那叢竹葉才勉強像點樣子。

  高嬤嬤眼光挑剔,隨隨的繡工自然不能入她的眼,但其實她繡得再好,殿下也不會佩在身上的。

  他身上永遠貼身佩著一個舊香囊,天青色的重蓮綾已經洗得發白,一角用銀絲繡著枝海棠,銀絲磨斷了幾根,仍能看出針黹的精細。

  人和人是沒法比的,有人天生就在雲端上,是眾星拱月的世家閨秀,有人卻孤苦無依,前途未卜,不比柳絮飄萍好多少。

  高嬤嬤暗暗嘆了口氣:「就這樣吧,殿下知道娘子有這份心就是了。你將這香囊收好,待殿下哪日得閒過來,再獻給他。」

  隨隨將護身符裝進香囊,高嬤嬤又替她取來一些香粉裝進去,隨隨分辨出來,那香粉與高嬤嬤替她熏衣的香、肌膚相親那夜清涵院中燃的香,都是差不多的氣味。

  她聽聞阮月微最擅和香製香,她和出的「月下海棠香」,聽說是百兩黃金一兩香,還沒處求。

  這香的來歷,不用想也能猜到了。

  隨隨將香囊收入奩盒中,沒再多看一眼。

  自那日起又過了一旬,隨隨這隻香囊卻始終沒機會送出去。

  桓煊彷彿忘了有她這個人,再沒有來過山池院。

  高嬤嬤安慰她:「殿下宮中府裡兩頭跑,顧不上這邊也是有的。」

  這當然是說來糊弄她的托詞,若是有心,不至於十天半個月抽不出時間過來一趟,真嫌路遠也可以召她去王府侍奉。

  桓煊不來,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不想來,不願來。

  至於為何不願來,理由可以有千百種,但結果只有一個——鹿隨隨這狐媚子曇花一現,剛承寵立刻就失寵了。

  高嬤嬤一邊同情隨隨,一邊又暗暗欣慰,他們家殿下畢竟是龍駒鳳雛,不是那等見了美色就走不動道的紈絝子弟。

  因著齊王殿下郎心如鐵,高嬤嬤看鹿隨隨這「狐魅」也順眼了許多,隔三岔五地吩咐廚下燉些滋補的湯羹給她養身,倒把她養得臉色紅潤,膚光如雪,越發嬌妍了。

  春條卻急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

  好不容易守得雲開見月明,誰知道月亮一探頭,又藏進了雲裡。

  她這樣倒還不如不侍寢,好歹留個完璧之身,將來出了這府,嫁人也方便。

  再想起鹿隨隨大手大腳散出去的兩箱絹帛,她更是肉疼得緊。

  春條著急上火,鹿隨隨的小日子卻過得怡然自得,也不知是沉得住氣還是沒心沒肺。

  她養好了傷,便又恢復了原先的習慣,每日大清早起來,去園子裡瞎晃,近來她在林子裡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也不知在搗鼓什麼。

  不過每次她都會摘些山菌野菜回來。

  她生得好,性子淡,即便失寵,也沒人給她委屈。

  相反,因為她仗義疏財撒了那一箱絹,眾人都道她有義氣,願意在無傷大雅的事上與她方便。

  就算往後桓煊再也不來山池院,她的日子也不會太艱難。

  ……

  倏忽到了十一月中。

  這一日,桓煊在宮中陪父親用了晚膳,回到府中。

  高邁按慣例將上月的賬冊送呈他過目。

  他當然不會親自過問庶務的細節,只是粗略掃一眼,沒什麼大出入便可。

  然而這一次,他卻破天荒地問了句:「常安坊的賬目呢?」

  常安坊,指的自然就是常安坊的山池院了。

  那不過是一處長年荒置的園宅,沒有產出,沒有進項,眼下雖添了幾個人,開銷還比不上王府一個零頭。

  齊王殿下問賬目,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高邁拍了拍腦門:「瞧老奴這記性,怎麼把山池院的帳冊遺漏了,老奴這就著人去取。」

  桓煊「嗯」了一聲,微垂著眼皮,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賬冊,狀似不經意道:「那邊近來如何?」

  高邁聞絃歌而知雅意,卻不敢貿然提起鹿隨隨:「前日福伯來送賬冊,老奴隨口問了問,高嬤嬤在那裡挺好,倒比在這府裡清閒,身子骨也旺健了。」

  桓煊仍舊低頭看賬冊:「不錯。其他人呢?」

  高邁道:「殿下說的可是鹿娘子?」

  桓煊抬起眼皮,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高邁忙道:「鹿娘子也平安無事,聽說那日青龍寺佛骨舍利法會,鹿娘子還特特地趕到城外,去替殿下拜佛祈福呢。」

  桓煊手指一頓,當日佛樓上望見的女子,果然是那獵戶女。

  高邁小心翼翼道:「那鹿娘子倒是個有心人……若是老奴沒記錯,青龍寺的法會,是十七那日吧?」

  桓煊輕哼了一聲,卻沒有反駁。

  十七,也就是他們同房後的第二日。

  他想起那日她雪白中衣上的斑斑血跡,還有翌日清晨蒼白憔悴的臉色,心裡有些不舒服。

  他合上賬冊,捏了捏眉心。

  高邁道:「聽高嬤嬤說,鹿娘子替殿下求了個平安符,想必盼著能獻給殿下呢。」

  「嗯。」桓煊道。

  高邁生怕會錯意,巴巴地等著進一步的示下。

  桓煊涼涼地瞟了他一眼。

  高邁忙道:「老奴這就去備車。」

  ……

  桓煊的車馬抵達山池苑時又是夤夜。

  隨隨沒料到齊王殿下突然大駕光臨,和平日一樣早早就寢,這會兒正是睡得最熟的時候,卻被春條突然推醒。

  隨隨睜開惺忪的睡眼,一轉念便知定是桓煊又來了。

  任誰冬夜被人從被窩裡拖起來,都不會覺得好受,隨隨卻沒什麼脾氣,一想到桓煊那張臉,她什麼脾氣都沒了。

  高嬤嬤照例替她梳妝打扮。

  從銅鏡中瞥見她憧憬的眼神,老嬤嬤心頭一軟,放下眉墨道:「深更半夜的也不必畫了,莫讓殿下等太久。」

  隨隨點點頭:「好。」

  高嬤嬤暗暗嘆息,真是個可憐的痴心人,若她知道殿下肯看她一眼都是因為阮月微,不知會作何感想。

  換上仙氣飄飄的衣裳,隨隨在身上披了件絮綿的青布夾袍,便去了清涵院。

  走到桓煊的臥房門口,她脫下身上的布袍交給守門的婢女,穿著薄羅衣衫走進房中。

  桓煊的臥房裡簾幕低垂,燈火幽暗,那股熟悉的香氣從床榻邊的金獸香爐裡裊裊升起,到門口已經若有似無,越發顯得清幽淡遠,透著股孤高的冷意。

  她遠遠地行禮:「民女拜見殿下,殿下萬福。」

  琉璃屏風後的人影微微動了動,傳來男子低沉的聲音:「過來。」

  隨隨走上前,繞過床前的琉璃屏風。

  桓煊借著燭光打量她,只見她梳著望仙髻。戴著一支銀絲海棠花簪,身著一襲薄櫻色輕羅廣袖衣,下著石榴裙,如煙似霧的霞影紗帔子下透出如玉肌膚和豐隆山巒。

  隨著她款步上前,筆直修長的雙腿線條在衣裙下時隱時顯,腰肢卻似不盈一握。

  明明衣裳都是阮月微慣常穿的式樣,可她的身段太妖嬈,同樣的衣裳穿在世家閨秀阮月微身上是清雅絕塵,穿在她身上,卻像是山林水澤中誘男人步入泥沼、敲骨吸髓的精魅。

  高嬤嬤今日心血來潮,仿著壽陽公主梅花妝,用硃砂在她額上點了朵海棠,更添了幾分妖冶。

  她始終沒學會像淑媛閨秀般輕移蓮步,步態仍舊隨性自然,像頭饜足的豹子。

  然而她水盈盈的雙眸卻毫無陰霾,猶如一頭溫馴的雌鹿,不知凶殘的獵人利刃已出鞘。

  林澤中的女妖,是不是也用這樣澄澈的眼神誘捕男人?

  桓煊沒喝酒,可胸膛裡卻似有烈酒在燃燒,他的喉嚨一陣陣發緊,呼吸亂了。

  他記得那薄羅衣衫下的曼妙。

  何況她還生著那張三年來令他朝思暮想的臉。

  桓煊不覺繃緊了脊背。

  隨隨走到榻邊,距桓煊三步,不再往前。

  前兩次相見都是酒醉後,這回卻是全然清醒的,沒有醉意遮面,未免有些尷尬。

  桓煊清了清嗓子,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冷聲道:「你前日去青龍寺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3 09:43:42

第十九章 風雨

  隨隨不知他為何突然關心起這個,按捺下心中狐疑,答了聲「是」。

  「去做什麼?」齊王又問。

  他聲調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臉上也是毫無波瀾,叫人無從判斷他的想法。

  隨隨如實答道:「回稟殿下,去祈福。」

  桓煊不說話,只是睨著她。

  隨隨忽然想起她袖子裡還踹著個裝著平安符的繡囊,便掏出來,按照高嬤嬤教的規矩,雙膝跪地,雙手捧著,高舉過頭頂。

  這獵戶女似乎知道自己的嗓音不討他喜歡,在他面前能不開口便不開口。

  桓煊喜歡識趣的人。

  他紆尊降貴地賜了那香囊一眼,當是她自己繡的,繡工很差。

  自然,即便繡得巧奪天工,他也不會佩在身上。

  他淡淡道:「放一邊吧。」

  隨隨便依言將香囊放在榻邊。

  桓煊不再與她寒暄,直截了當道:「替我更衣。」

  說著便托起雙手。

  隨隨站起身,開始解他腰間的玉帶。

  帶扣的機簧不太常見,她摸索了好一會兒也沒解開,手指無意間碰觸到他腰帶上佩著的香囊,香囊上墜著的碧玉珠丁零作響。

  桓煊臉色一沉,揮開她的手,冷聲道:「我自己來。」

  隨隨順從地退開,目光從香囊上滑過,卻彷彿什麼也沒看進眼裡,連神情都未變。

  桓煊將香囊摘下來,收到床邊的櫃子裡,接著三下五除二地解下帶扣,脫下錦袍扔在一旁。

  他的身上只剩下褻衣,肌肉線條從輕薄的絹羅下透出來。

  桓煊身量高,因為自小習武,身材精壯有力,但肌肉卻並不虯結賁張,很是修長勻稱,便是在軍營中也少見身形如此漂亮的人。

  然而隨隨的目光只是在他胸膛上掃了一眼,未加停留,又回到了他臉上。

  桓煊一低頭,便發覺她又在凝望他,好像怎麼也看不夠,好像看一眼少一眼。

  他懷疑若是他不發話,她能這麼看他一整夜。

  他挑了挑眉道:「自己不會寬衣解帶?難道要等本王幫你?」

  話一出口,他方才發覺似乎有點調笑的意味,喉嚨裡生出些癢意,一直蔓延到心裡。

  隨隨卻已經低下頭去解腰帶。

  誰知她不會解男子的玉帶,連女子衣帶上的如意結也解不利索,抽錯了一股絲繩,反倒抽成個死結。

  桓煊不耐煩地睨她一眼,只見她身前因急躁而起伏,他也跟著急躁起來,就像珍饈肥甘擺了滿案,卻只能看不能吃。

  齊王不是個擅長等待的人,他伸手拉起她衣帶,用力一拽,只聽「嘶啦」一聲,衣帶已叫他撕成了兩半。

  他將衣帶扔在一旁,順手將她肩頭的帔帛、外衫,連同中衣,一起扯落。

  大片肌膚在燭光下如溫潤美玉,流溢著淡淡的光華。

  桓煊再也忍不住,壓抑了半個多月的凶獸衝破牢籠,彷彿要攪翻天地,令江海倒流。

  先前的掙扎與抵抗毫無意義,因為壓抑和忍耐只會加倍反噬。

  然而一切等待又都是值得的。

  隨隨像是在風浪裡顛簸,時而被拋到浪尖,時而又忽然下墜。意亂時,她忘了男人的忌諱,抬手撫上了他的後背。

  桓煊眸光一暗,將她雙手手腕扣在頭頂,長臂一舒,撩起半截衣帶。

  她手腕被縛,身子陡然一僵,桓煊輕嘶了一聲:「別動。」

  隨隨水氣氤氳的眼眸中升起些微困惑,她方才沒有動,但她並不辯解,溫順地點了點頭。

  她的眼神並沒有叫桓煊生出絲毫憐惜,反而激起了他心中隱秘的暴虐。

  他撩起另外半截衣帶,在她腦後繫了個死結,冷冷道:「不許亂動,也不許發出聲音。」

  這次桓煊清醒著,未像上次那般不知節制,看出來那獵戶女已是強弩之末,便意猶未盡地罷了手。

  饒是如此,清涵院的燈火也亮了半宿。

  桓煊吩咐人進來伺候,將隨隨留在房中,自去淨室沐浴。

  婢女端來熱水和巾櫛,隨隨照舊讓他們退到屏風後,自己動手清理。

  完事後,她又想蒙頭就睡,腦袋堪堪沾上枕頭,忽又想起高嬤嬤的話,復又坐起身,撿起揉皺的衣衫穿上,攏了攏散落的長髮,下地趿鞋,回了自己院子。

  這次沒那麼疼了,但還是折騰得不輕,至少得花半日補眠,再用一兩日休養生息,這還是多虧了她自幼習武,身體底子好。

  桓煊沐浴畢,回到臥房中,卻見床榻上空空如也,被縟換了乾淨的,那獵戶女卻已經離開了。

  這回倒是識趣了些,桓煊一邊想一邊躺下來。

  隨隨醒來時,齊王的車駕早已離開了,這回她睡得沉,隔壁院子裡的動靜絲毫沒聽見。

  她睜開眼,看見床邊高嬤嬤的一張黑臉。

  隨隨知道是為什麼,這老嬤嬤大約已經將她視作專害她家殿下的妖精了。

  她佯裝看不見,端起托盤上的藥碗,仰起脖子把避子湯一飲而盡。

  高嬤嬤欲言又止半晌,到底沒忍住:「娘子……」

  話剛起個頭,便聽門簾沙沙作響,一個清涵院的婢女走進來,手上拿著個香囊,正是隨隨繡的那隻。

  「鹿娘子,」她將香囊給隨隨看,「奴婢在榻邊地上拾得這枚香囊,可是娘子遺落的?」

  「是我的,多謝。」

  隨隨接過香囊,只見那香囊黑乎乎的,似是被人踩過一腳。

  那婢女歉然道:「大約是殿下拿衣裳時掃落在地,走過時不小心踩了一腳……要不奴婢替娘子洗一洗吧?」

  「不用,回頭我自己洗吧。」隨隨笑道。

  那婢女行個禮便退了出去。

  隨隨輕輕地拍了拍香囊上的鞋印,這是她第一次做的繡活,難免有些心疼。

  她把香囊收進奩盒裡,抬起頭望向高嬤嬤:「嬤嬤剛才要說什麼?」

  高嬤嬤還有什麼要說的?

  她暗暗道了聲作孽,對隨隨道:「娘子半宿沒睡,老奴吩咐廚下弄點當歸山參燉雞,給娘子補補身子,免得虧了氣血。」

  ……

  自那夜以後,桓煊便沒再委屈過自己。

  少則兩日,多則三日,他總要驅車來一趟山池院。

  倒是沒有起初那般窮凶極惡,不過每回來,少不得要折騰幾次。

  他總是入夜後來,最晚翌日晌午離開。

  他和隨隨很少說話,統共加起來不過十來句,可兩個人時不時地肌膚相親,總是難免會漸漸由陌生變得熟悉,再像陌生人似的互不搭理,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某一晚,桓煊要得狠,翌日恰逢旬休,他便留宿在山池院,安心地睡了一覺。

  這一覺睡到晌午,正要回王府時,卻不巧下起了大雨。

  他並無急事要回府,便留在山池院用了午膳。

  午後,風雨仍未停歇,有內侍送了一封書帖進來。

  帖子裝在精緻的蜜陀彩繪匣子裡,內侍道:「啟稟殿下,是從東宮送來的。」

  桓煊挑了挑眉,打開蓋子取出書帖,是太子的親筆,道東宮的梅花開了,他們夫婦在宮中設梅花宴,邀親友同賞。

  書帖一角畫著折枝梅花,桓煊掃了一眼便知出自太子妃的手筆。

  這是太子夫婦新婚後第一次宴客,他不能拒絕。

  然而去東宮,一定會見到阮月微。

  如今他最不想見的便是她。

  桓煊面無表情地吩咐內侍將書帖收起來:「知道了,告訴送信之人,孤會赴宴的。」

  遣退了內侍,桓煊卻沒了方才那閒適的心境。

  他用了盞茶,又翻了會兒書,又寫了一幅草書,忽然想起昔年在太后宮中,每逢風雨天,他和阮月微總是在偏殿的小書齋裡對弈。

  他其實並不怎麼喜歡弈棋,不過阮月微有段時間突然迷上此道,四處搜羅古譜,還請了翰林棋待詔的夫人當先生,她在太后宮中找不到對手,便拉著桓煊陪她對弈。

  不想桓煊在這上頭頗有天分,本是陪她消遣,不出兩個月便反過來勝了她一回。阮月微性子好強,當下沒說什麼,回了自己院中便通宵達旦地背棋譜。

  然而桓煊還是勝多負少,阮月微便不愛找他對弈了。

  桓煊察覺後,便悄悄讓著她,即便那時他只是個十多歲的少年,正是最好勝的時候,但比起輸棋,他更怕風雨天無人作伴,只能坐在廊下看簷溜如瀑,那寒濕陰冷侵入骨髓裡,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

  桓煊不知不覺握緊了腰間的舊香囊,絲繩嵌進虎口中,勒出深深的印痕。

  他鬆開手,對高邁道:「傳那獵戶女過來。」

  隨隨有些意外,不過還是將青布短衣換成了流仙裙,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去了清涵院。

  桓煊坐在廊下看雨,瞥了眼她不倫不類的裝束,沒有掩飾眼中的嫌棄:「將蓑衣脫了。」

  隨隨走到廊下,脫了蓑衣,摘下斗笠,放在牆邊,向他行禮:「殿下有什麼吩咐?」

  桓煊道:「你學過弈棋麼?」

  蕭泠四五歲便與父親對弈,八九歲已將節度使府中的幕僚們殺個片甲不留,在軍中罕逢敵手,到了十一二歲,連蕭老將軍都要她反讓兩子才能勉強與她打個平手。

  但獵戶女隨隨,自不可能學這些消遣,她搖搖頭。

  桓煊料到她不會,只是道:「想學麼?」

  隨隨點點頭:「想。」

  「我教你。」

  事出反常必有妖,隨隨有些警覺,蹙了蹙眉。

  桓煊把那當成了受寵若驚和誠惶誠恐,輕描淡寫道:「風雨大作,今日看來走不了,左右無事。」

  言下之意,只是閒的,你可千萬別自作多情。

  隨隨繃緊的心弦鬆弛下來,只要不是對她的身份起了疑心,有意出言試探就好。

  河朔三鎮與朝廷關係微妙,對皇帝和太子來說,她活著不如死了好,雖然蕭同安拿帥印邊關不寧,但至少他沒本事揮師直搗兩京。

  比起邊關百姓的安寧,自然是桓氏的御座更要緊。所以讓蕭同安和薛郅這等無能之輩鬥得烏煙瘴氣,朝廷趁機削弱藩鎮,才是上策。

  她不清楚桓煊的想法和立場,但他畢竟姓桓,若是知道她的身份,難保不會把她一刀結果,一勞永逸。

  她待在齊王身邊,實在算得兵行險招,不過收獲也頗豐,先前在兵營裡待了半年,她雖接觸不到機密,處處留意著,也能摸出一些神翼軍的底細。

  桓煊指著對面坐榻道:「坐。」

  隨隨在她面前不是站著便是跪著,要不就是躺著,兩人還是第一回這麼相對而坐。

  這在齊王殿下自是不同尋常,格外施恩。

  不一時,內侍搬來了棋枰和棋子。

  棋枰是紫檀嵌螺鈿的,金絲分割出十九路,棋子則是白玉與墨玉雕琢而成。

  那羊脂白玉顆顆溫潤無暇,用來做棋子甚是奢侈。

  這還只是放在別院的日常用具,而齊王還是出了名的不務奢華,可見京都權貴的侈靡了。

  桓煊卻不知隨隨看了一眼棋子便轉過那許多念頭,開始向她講解圍棋規則。

  他生性聰穎,凡事一點就透,教起人來沒什麼耐心,也不管別人能不能領悟,三言兩語說完,便道:「你執黑,我讓你九子。」

  隨隨不禁有些哭笑不得,眨了眨眼道:「民女沒聽懂。」

  桓煊頓時不耐煩起來:「先對弈,遇上不懂的地方再說。」

  隨隨只得點點頭,拈起一顆黑子,猶猶豫豫地擺到棋枰上。

  桓煊道:「落子要乾脆,拈子的手勢也不對。」

  說著拈起一顆白子給她看:「像我這樣。」

  他的手骨節分明而白皙,乍一看彷彿冷玉雕成,但撫上她肌膚時卻燙得驚人。

  隨隨學著他的樣子,卻仍有些笨拙,桓煊皺了皺眉,站起身,繞過棋枰,在她身邊坐下,抓起她的手,擺弄她的手指:「記住了?」

  隨隨點頭:「嗯。」

  桓煊卻沒鬆手,握著她的手放到棋枰上,棋子發出「啪」一聲脆響。

  撐起的北窗緊跟著「砰」一聲響,卻是被風拍在了窗櫺上。

  外面的風雨一時又大作起來,吹得北窗下的竹枝狂搖,呼呼作響。

  才過申時,天色卻昏黑得好似夜晚。

  溫暖的書齋像是浮動乾坤裡的一座小島,將風雨隔絕在外。

  一旁的小內侍道:「殿下,可要掌燈?」

  桓煊正要答好,不經意垂眸,瞥見隨隨垂在胸前的一縷散髮,髮梢沾了雨水,透濕了月白的齊胸襦裙,透出一點若有似無的霞粉。

  桓煊感到外面的雨意似乎侵入了屋子裡,帶來陣陣潮意,連心也變得潮濕起來,卻因為身畔多了個人,那潮濕也是溫暖的。

  他的喉結動了動:「記住怎麼落子了?今日且先學到這裡吧。」

  隨隨詫異地抬眼,便看見他揮了揮手,內侍們識趣地退了出去。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3 09:44:09

第二十章 花宴

  內侍褰簾而出,退至廊下。

  門扇「砰」一聲閡上,隨隨的衣帶幾乎應聲而落。

  棋笥翻了,嘩然一聲,玉子滾落一地,沒人顧得上理會。

  棋枰的邊棱抵得後背生疼,隨隨忍不住漏出一聲痛呼,隨即便被修長指節堵住。指腹帶著薄繭,摩蹭著,有些刺疼,又有些麻癢。

  耳邊是男人寒冷的聲音:「疼?」

  隨隨點點頭。

  「忍著。」男人語氣淡淡,目中卻隱隱有赤色,彷彿弄疼她是一件愉快的事。

  淚光很快矇住了她的雙眼。

  天地好似都被雨水浸透,被雨水灌滿,被雨水淹沒。

  屋外的風雨漸漸停歇,屋內的風聲雨勢卻愈演愈烈。

  她咬著嘴唇,伏在他肩頭無聲地抽泣,眼淚像春夜的露水,洇濕他整齊完好的衣衫。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風濤一聲怒吼,雨勢陡然收歇。

  隨隨幾乎死了一回,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喘著氣,久久不能平復下來。

  桓煊用火摺點起一盞油燈,火光投下,光潤肌膚如漫天霞光暉影,飛花點點,有種邪惡的豔麗淒靡。

  他生出股莫名的滿足感來。

  隨隨緩過勁來,軟綿綿地坐起身,開始整理衣衫。

  桓煊道:「要回棲霞館?」

  隨隨點點頭,她都快餓暈了,一下午沒吃到點心,還錯過了用膳的時辰,她現在只想回自己院子洗個澡,吃點熱飯熱菜。

  桓煊道:「就在這裡用膳吧。」

  頓了頓,撇開視線:「省得來回走。」

  隨隨霧濛濛的眼眸裡滿是驚愕,這是還沒折騰夠?

  桓煊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只能歸咎於這獵戶女生得太好,每一處都甚合他心意,而且沒有扭捏作態,沒有欲拒還迎,與他契合得彷彿卯榫,令他一沾上便欲罷不能。

  每次滿足只能維持片刻,立即就想要更多。

  他拿開她的手,將她下裳掀開看了一眼:「明日叫府裡送點消腫化淤的藥膏來。」

  隨隨剛鬆了一口氣,冷不防又是一疼。

  「今晚只好先忍著了。」桓煊勾了勾手指。

  感覺到她陡然繃緊,換煊輕嗤了一聲,緩緩抽手,撩起她中衣一角,慢條斯理地揩了揩手,睨她一眼:「你當孤是禽獸?」

  禽獸也沒有這樣的,禽獸還知道餓呢,隨隨心道,但這話是不能說出口的。

  不管桓煊是不是禽獸,他也是要吃飯的。

  「穿好衣裳去堂中用膳。」

  齊王殿下竟然會與個貧家女相對坐著用膳,這在一個月前都是不可想像的事。

  一來他有潔癖,不喜歡與旁人一起用膳,總是能免則免,二來以隨隨的身份本來連侍膳都輪不上。

  但男女間就是如此,肌膚相親多了,便自然而然熟稔起來。

  桓煊在她面前也不像起初那樣成天端著架子,態度鬆弛隨意了許多。

  隨隨本不是拘謹的性子,平日的謹小慎微都是裝出來的,並不覺得和桓煊對坐而食有什麼僭越。

  齊王殿下的膳食自然精美多了,可以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滋味不一定比她做的飯菜好多少,但擺設、色澤都透著股精雕細琢的貴氣。

  點心做得尤其漂亮,色香味俱全。

  她早餓得狠了,不過也知道要等齊王先動箸,耐著性子等他優雅地執起玉箸,這便不再客氣,緊跟著舉箸,夾起一塊水晶龍鳳糕,送進嘴裡。

  桓煊佯裝低頭飲湯,用眼角的餘光瞟了眼這獵戶女,她只是自顧自吃著糕點,全然沒有給他侍膳的意思,嘴唇動了動,到底沒說什麼。

  這獵戶女用膳談不上什麼儀態,萬幸不難看,也不吧唧嘴,幾乎聽不到咀嚼的聲音,只是吃得特別快。

  鎏金小碟上三塊水晶龍鳳糕,一眨眼功夫就進了她的肚子。

  真有那麼好吃?桓煊疑惑,拈起一塊糕咬了一口,也不知是不是她吃得太香,連帶著那塊糕餅也似乎多了點平日沒有的滋味。

  他破天荒地連吃了兩塊糕才停箸,一抬眼,便看到那獵戶女在瞅著他碟子裡的糕。

  他皺了皺眉:「還想吃?」

  隨隨點點頭。

  桓煊今日心情不錯,對侍膳的小內侍道:「讓廚下再送一碟來。」

  不一會兒,內侍捧了糕來,隨隨也不客氣,當著他的面,將第二碟糕也吃乾抹淨。

  接著她又在齊王殿下驚詫的眼神中,吃了一小碗荷葉粳米粥,一碗酥酪,一塊小兒巴掌大的鹿肉,一碟夾花蒸餅,一個環餅,一碟雞湯煨菘菜,一隻烤鵝腿——平時她也很少吃那麼多,實在是這幾日消耗太大了,早上她練武,晚上武練她,如今可好,連白晝都躲不過,不多吃點誰能扛得了。

  桓煊嘆為觀止,這麼能吃的女子真是平生僅見。

  住在太后宮中時,他常常和阮月微一起用膳,那時候他十一二歲,阮月微尚未及笄,吃飯簡直像在數米,每道菜最多動一小筷。

  他原以為女子的胃口就是這般小,直至今日才算開了眼界。

  轉念一想,習於勞作的女子與世家閨秀自不一樣,也不足為怪,橫豎肉都長到該長的地方去了,也不必在意。

  這頓晚膳吃得意外愜意。

  桓煊優雅地抹了抹嘴角,讓內侍撤了食案上茶床。

  用膳講究食不言,飲茶時不說點什麼便顯得無趣了。桓煊道:「平日作何消遣?」

  隨隨道:「回稟殿下,民女就逛逛園子,偶爾去市坊。」

  頓了頓道:「殿下,民女明日能去東市麼?」

  桓煊目光微微一閃:「明日我要去東宮,可以帶你一程。」

  隨隨微怔,隨即道:「這不合規矩吧……」

  她不想和齊王同車,且街巷中人多眼雜,恐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桓煊也不勉強:「那讓福伯安排車馬。」

  他擱下茶杯:「你退下吧。」

  隨隨行個禮便退了出去,回到自己院子,她才想起方才喝茶時,桓煊說明日要去東宮。

  去東宮,八成會見到阮月微,這還是她成婚後他們第一次相見。

  桓煊今夜應該沒心情再折騰了。

  果然,不一會兒,她便聽見牆外傳來車馬聲,是桓煊打道回府了。

  隨隨長舒了一口氣,總算能睡個安穩覺。

  ……

  翌日,隨隨去西市上轉了一圈,以買口脂為藉口,去了趟常家脂粉鋪。

  鋪子裡仍舊人頭攢動,她輕車熟路地上了二樓,店主人將避子藥交給她,神色肅然道:「大將軍吩咐屬下查的故太子薨逝一事,或許有些眉目了。」

  隨隨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涼的手攫住,寒意滲進肺腑,她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嗓子眼裡像是堵了塊冰,有無數的疑問,一時卻連話都說不出口。

  當年桓燁自西北返京,她回到魏博,數著日子等他來河朔,誰知等來的卻是他薨逝的消息。

  死因未向天下言明,對外只稱突發急症,但皇帝隨後便秘密處死了賢妃母子,緊接著賢妃母族長平侯府牽涉進淮西節度使叛亂,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故太子之死和這些事之間的聯繫。

  隨隨查到的證據全都指向賢妃母子下毒。東宮的一個侍膳內侍招供,自己是長平侯府多年前安插在東宮的人,為的便是有朝一日對儲君下毒手。

  他在七寶羹中下毒,當時的晉王、如今的太子桓熔也在,不過他只飲了半碗湯,僥幸逃過一劫。

  然而隨隨不信,她始終認為桓燁的死因沒那麼簡單,皇帝迫不及待地發落寵妃母子,除了他們確有反心之外,還為了替真正的罪魁禍首遮掩。

  但是她追查了三年多,始終查不到半點線索,東宮的脈案、藥方,所有知情者的供述,一切證據都指向貴妃母子。

  有時候連她自己都分不清,她這麼執意找一個真相,究竟是為了真相還是因為不甘心。

  不甘心那個清風朗月般的身影,一個轉身就在天地間消失不見。

  因此她才一定要做點什麼。

  直至今日。

  她穩了穩心神,平靜道:「有什麼線索?」

  店主人道:「回稟大將軍,故太子暴薨時,尚藥局的王老醫正趕去救治,然而為時已晚,毒性已侵入腑臟血脈,便是扁鵲再世也難救。隨後王老醫官便告老辭官,回去含飴弄孫,一年前病故了。」

  隨隨蹙了蹙眉,這件事她是知道的。但是王醫官死的時候,那件事都過去兩年多了,怎麼看都不太可能是滅口。

  店主人接著道:「此事原與尚藥局沒什麼干係,那王老醫官年逾古稀,兩年後病故也不足為奇。不過與另一件事放在一處看,就有些古怪了。」

  此人也不知是不是扮商賈扮久了,說話沒了軍中的乾脆俐落,總是說一半留一半,跟說書似的。

  隨隨挑挑眉:「哪件事?」

  店主人道:「故太子薨逝後,皇后娘娘傷心欲絕,執意要出家為亡子修冥福,天子便在後宮中為她修了座尼寺,讓她帶髮修行。原先東宮的許多宮人都在這尼寺裡出家,為故太子祈福。」

  隨隨點點頭,這些人卻不是他們重點追查的對象,因為若是他們知道什麼,下場便不是出家,而是直接喪命了。

  「有什麼不尋常的事?」隨隨問道。

  「一年前,其中有兩個宮人病死了。」店主人道。

  隨隨立即明白過來:「和王醫官差不多時候?」

  店主人欽佩道:「大將軍料事如神。」

  隨隨沒理會他的恭維,接著道:「醫官替太子診治時,恰好是那兩個宮人在旁伺候?」

  店主人道是。

  隨隨便明白了,一定是王醫官當時說了什麼,那兩個宮人當時聽見了,卻不明白意思,兩年後其中一人無意間說了出來被有心人知曉,才慘遭滅口。

  那店主人接著道:「於是屬下等便順著這條線繼續查,查到其中一個宮人與萬安宮的一個內侍偷偷來往,那內侍兩年前大赦,求了個恩典出宮回家鄉去了。」

  「我們的人在蘇州找到他,本來也只是死馬當成活馬醫,沒想到她還真知道些事。」

  隨隨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指甲將手心掐出了深深的印痕,她也沒覺察出疼。

  「他說什麼?」她緩緩道,竭力不讓聲音顫抖。

  「他說聽那宮人說,當時王醫官給故太子把脈,咕噥了一句『咦,怎麼不對』,」那店主人道,「他聲音很輕很含糊,只有近旁兩人聽見了。」

  隨隨眸光一暗:「只有這句話?」

  店主人無奈:「只有這句話。」

  什麼不對?哪裡不對?他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因此方才店主人才說,或許有眉目,也或許這丁點線索就此斷絕。

  然而就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已至少令三人喪命。

  隨隨思索片刻道:「繼續查,查尚藥局所有人、查王醫官所有朋友親眷,還有當初東宮那些侍從、屬臣的近況,晉王府和齊王府的人。」

  晉王便是當今太子。

  店主人詫異地抬了抬眉毛:「齊王也查?」

  隨隨點點頭:「一起查。」

  他們事發後已將齊王裡裡外外查了一遍,但他那時在朝中勢單力孤,就算有心也沒法籌劃這麼大的事。

  但凡事都可能有萬一。

  店主人皺著眉道:「這樣大張旗鼓地查,只怕會打草驚蛇。」

  隨隨笑道:「本來我也打算讓你透點風聲出去,有人睡不安穩,一定會做些什麼。」

  店主人立即明白過來,這便是要引蛇出洞。

  時隔三年,有什麼證據也都湮滅得差不多了,若是那人沉不住氣做點什麼,他們更容易發現端倪。

  「屬下遵命。」他行禮道。

  隨隨點點頭,道別店主人,將藥盒和口脂盒收入袖中,走下樓。

  出得脂粉鋪,被她支去買繡線的春條剛好也回來了,主僕倆往巷口走去。

  春條道:「時候尚早,娘子還想去哪裡逛逛?」

  隨隨想了想道:「方才聽店夥說,東南曲有家胡人開的酒肆,有西涼葡萄酒和波斯三勒漿賣,咱們打兩壺回去吧。」

  春條頗有微詞,斜睨她一眼道:「聽店夥說?依奴婢看是娘子特地打聽的吧。」

  隨隨眨了眨眼睛,也不否認。

  春條無法,只能跟著她往東市東南走。

  找到那家酒肆,隨隨嘗了四五種酒,最後打了一壺三勒漿,一壺吐蕃奶酒,主僕倆一人抱著一壺,往停在坊門外的馬車走去。

  穿過坊中十字街的時候,忽聽玉珂、馬蹄和車輪聲一通亂響,隨隨一轉頭,只見一輛罩著絳紅錦帷的朱輪馬車橫衝出來。

  她趕緊將春條往路旁一拽,好險沒叫那奔馳而過的玉驄馬撞個正著。

  但酒還是灑了些出來,洇濕了兩人的衣襟。

  隨隨的帷帽都打濕了一片。

  那車馬的形制裝飾,一看便是達官貴人,春條氣得直咬牙,卻也不敢惹麻煩,待那鳴珂聲遠去,方才小聲道:「在鬧市上縱馬,也不怕撞了人。」

  路旁有個支著棚子賣酪漿的大娘,好心地拿了兩塊手巾來:「兩位小娘子擦一擦身上的酒。」

  兩人接過來,道了謝,索性在棚子裡坐下,要了兩碗酪漿。

  隨隨一手將面紗撩起些許,露出下頜和嘴,用勺子挖酪漿吃。

  春條問那大娘道:「那些人好生跋扈,不知是哪家的?」

  大娘說不上來,只道:「小娘子莫要高聲,那些人一看便有大來頭,等閒得罪不起的。」

  春條不想惹是生非,但想到如今她家娘子怎麼說都是齊王的人,腰桿子便硬了起來,頗有些不以為然:「多大來頭,難不成是皇親?」

  「雖不是皇親,卻也大差不差了。」忽聽一個男子的聲音道。

  那聲音飽含著笑意,語調憊懶,有些許玩世不恭,卻莫名叫人覺得如沐春風,未見其人,已心生親近之意。

  春條抬頭一看,頓時張口結舌,一張臉紅得像柿子。

  只見那人約莫二十三四歲,身著月白錦袍,鶴氅翩翩,生得面若傅粉、唇若塗朱,一雙狹長眼睛形如狐狸,眼尾微微上挑,像是一對鉤子,直能將人的魂魄都勾走。

  春條頓時紅了臉,她從沒想過,世上竟有這麼妖的男子,若不是光天化日,她簡直以為是狐狸精跑出來當街勾人。

  齊王殿下雖也生得好,但像是山巔的白雪,可望不可及,帶著股拒人於千里的冷意。

  這公子卻不然,渾身上下透著放蕩不羈的勁兒,只差沒在額頭上寫上「請君採擷」四個大字。

  他款款地走進茶棚,熟稔地往他們對面一坐,對店主人道:「胡大娘,來一碗酪漿,多加果脯和葡萄乾。」進了棚子,往他們旁邊的條凳上一坐。

  棚子狹小逼仄,統共只有一張長几,兩張條凳,三個人一坐,便擠得慌。

  春條五迷三道的不知今夕何夕,隨隨卻是一眼看出這男人不是善茬,警覺地往旁邊挪了挪。

  那人彷彿察覺不到:「方才那輛車上坐著的,是武安公世子趙清暉。」

  春條撇撇嘴道:「武安公世子,那就不是皇親了,沒什麼了不起的。」

  那人粲然一笑:「也不是什麼皇親都了不起,比如那位豫章王王,便成日不幹正事,只知吟詩作對,賞花飲酒。」

  他忽然轉向隨隨:「小娘子可曾聽說過?」

  隨隨本來沒對上號,聽他這麼一說,便知道他身份了。

  桓煊這六堂兄果然和傳聞中一樣,是個不著四六的混不吝。

  她眼皮也沒抬一下,只顧著低頭挖酪吃。

  豫章王支頤端詳欣賞一會兒,又道;「娘子為何不摘了帷帽,這樣食酪多不方便。」

  隨隨只作沒聽見。

  她在魏博時偶爾便裝出門,也會遇上不長眼的登徒子搭訕,她知道對付這種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不搭理,連個眼神都不給。

  春條卻傻乎乎地「噫」了一聲:「那豫章王奴婢倒是聽說過,可是那日太子大婚時的儐相?」

  豫章王笑道:「正是,莫非兩位見過他?聽聞他生得玉樹臨風……」

  隨隨正好把最後一口酪吞進嘴裡,拉起春條:「回去了。」

  自豫章王出現,她統共就只說了這三個字。

  桓明珪卻如聆仙音,如聞天籟,酥了半邊身子。

  他跟著站起來:「不知娘子道裡遠近?」

  春條雖然叫著男狐狸精迷得七葷八素,卻也知道不能說實話:「我們是外鄉人,來走親戚的,明日便要走了。」

  說罷便低著頭,跟著隨隨走出店外。

  桓明珪對著隨隨的背影欣賞了一會兒,方才走出店外,登上等候在店外的馬車,吩咐親隨道:「阿翰跟著前面那兩個女子。」

  阿翰一驚:「大王不是要去東宮赴宴嗎?這會兒看天色都有未時了,一來一回怕是趕不上開筵。」

  桓明珪道:「趕不上便趕不上,難道還有人同我計較這個?」

  他往車廂上一靠,悠然地哼唱道:「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

  一出市坊,隨隨就察覺後面有人跟著,不用說,定是那登徒子豫章王了。

  她有一百種法子將他甩脫,然而不能叫人看出端倪,春條雖呆,那豫章王卻不是個好糊弄的。

  隨隨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

  馬車沿著朱雀門前的東西橫街一路王西行,到得光德坊附近,一直靠著車壁小憩的隨隨忽然睜開眼睛,對春條道:「我們身上灑了這麼多酒還未乾,弄得這麼狼狽,回去高嬤嬤一定又要囉嗦了。」

  春條不禁打了個寒顫,這老嬤嬤近來不知怎的,脾氣一日比一日壞,逮著他們主僕一點紕漏,就要羅嗦半日,對隨隨還有所顧忌,對她這婢女就沒那麼客氣了,總是在廊下、庭中訓斥,當著往來下人的面,著實丟人。

  春條想起老嬤嬤的聲音,耳朵已開始嗡嗡作響:「對啊,她正愁沒地方找茬呢,逮住了又得罵半天。」

  隨隨撩開車窗上的簾子往外一張望,若有所思道:「前頭就是西市了,不如我們找家食肆吃點東西,再逛一逛,買兩件衣裳換了,將酒衣包起來帶回去,嬤嬤就不會發現了。」

  春條有些擔憂:「回去晚了,她又得說嘴。」

  隨隨道:「是我要逛的,同你有什麼干係。」

  春條一想也是,橫豎他們也沒說什麼時候回去,晚歸總比灑一身酒好。

  何況她還沒去過西市呢!

  西市離常安坊近,不如東市繁華熱鬧,聽說價錢卻便宜。每回她家娘子都捨近求遠去東市,她早就想著有機會也得去逛一逛。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桓明珪在後頭遠遠跟著,正好奇那佳人幽居何處,誰知那輛青帷小馬車行至西市坊門外,一個拐彎,徑直進了市坊。

  阿翰打馬上前,彎腰躬身在車窗外請示:「大王,那輛車進了西市,咱們還要繼續跟麼?」

  他也服了這些小娘子,剛逛完東市又去逛西市,真不知有多少東西要買,他們府上的王妃和郡主也是如此,成天逛不夠。

  桓明珪想了想道:「繼續跟著,看看他們去哪兒。」

  阿翰無可奈何,只能示意輿人繼續跟著。

  青帷小車駛過西市的十字街,在七拐八彎的窄巷中繞了半天,最後停在一家賣胡餅糕點的食肆外。

  阿翰瞪大了眼睛,又吃?

  桓明珪令人將車停在路旁,也不下車,就坐在車裡等。

  等了好半晌,也不見那一主一僕出來。

  阿翰望著天色,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大王,再不去東宮,可就太晚了。待那位娘子出來,還不知要去哪裡逛,逛完再跟著她回家,這一來一回……」

  桓明珪苦笑了一下,遺憾道:「罷了,走吧。」

  雖說沒人和他較真,但他也不能當真讓太子他們久等。

  ……

  桓明珪到得東宮時已近薄暮,其他賓客果然都已到了。

  這是太子納妃後初次設宴,到席的除了幾個親近的兄弟姊妹,便是一些年齡相仿的文人幕賓。

  因是便宴,筵席並未設在寢殿正堂,而是在後苑的疏香閣中。

  館閣掩映在梅花林中,此時寒梅初綻,暗香襲人,雪白輕紅濃赤各色梅花與天邊晚霞交相輝映,絢爛如錦。

  夕陽尚未落山,館中已點起了燈,連樓外的花樹上都掛了許多剔透可愛的琉璃風燈,可以想見天黑後燭火煌煌,定然如天上的琉璃仙宮一般。

  微涼的晚風送來嬌細的管弦聲,渺遠微弱,又不絕如縷,彷彿給梅林蒙上了一層濛濛煙水。

  豫桓明珪精通音律,聽出那樂聲的高妙,不由駐足聆聽。

  阮月微母親是南人,她本人也出生在江南,聽說太子為了她專程從江南請了一批樂師來,比內教坊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謂用心良苦了。

  待一曲奏完,他方才舉步向館中走去。

  雕樑華棟的華堂用一架二十四牒描金青綠山水屏風隔成兩半,青山綠水的間隙,隱約透過斑斕的色彩來,女眷的言笑聲越過屏風傳入他耳朵裡。

  今日太子夫婦宴客,太子接待男賓,太子妃款待女眷,男女之間用一道屏帷隔開,就算分席了。

  雖說男女七歲不同席,但本朝男女大防向來沒那麼嚴格,沒人大驚小怪。

  桓明珪步入堂中,向四周掃了一眼,只見堂兄弟幾個都在,此外還有幾個著白衣的年輕人——眾所周知太子雅好詩文,在東宮中設文學館,網羅了不少才學兼人的年輕人為幕賓,筵席上自然少不得這樣的人奉承,屆時潑墨揮毫、聯句作詩,若能得幾首佳作流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高坐上首的太子望見他,笑著撂下酒杯:「你這小子終於來了,叫我們好等。今日定要罰你幾杯。」

  在座的庶皇子、宗室郡王和公侯世子們,紛紛附和,笑著要罰他千杯。

  只有一人不發一言,兀自喝著酒,冰雕似的,彷彿週遭的談笑都與他無關——桓煊不喜游宴,這樣的場合總是能免則免,實在推拒不得,便自顧自飲酒。

  桓明珪簡直從未見過如此無趣之人,用眼梢瞟了他一眼,招來個內侍:「替我在齊王殿下旁邊加個坐榻。」

  桓煊這才撂下酒杯,掀了掀眼皮,沒說話。

  這就是混不吝的好處,無論他做出多出格的事來,也不會有人與他認真計較。

  當然,這和他生了副好皮囊也不無關係,同樣的事由腦滿腸肥的陳王做來,就惹人嫌了。

  太子也喜歡這堂弟,笑著問:「今日又去哪裡冶遊,怎麼來得這樣遲?」

  一旁有人揶揄:「看他只帶了個親隨微服出門,定是又去探幽尋芳了。」

  德妃所出的七皇子才十二歲,好奇地問道:「冬日百花凋零,六堂兄也是去賞梅花麼?哪裡的梅花,開得難道比太子殿下這裡還好?」

  眾人都哄笑起來,那少年不明就裡,卻知道自己多半說錯了話,紅著臉低下頭去。

  桓明珪自罰了一杯,放下杯子笑道:「諸位別說,小王今日沒去探幽尋芳,只不過是去東市沽酒,不過奇遇當真有。」

  「怎麼,又遇上絕代佳人了?」先前那人又道。

  桓煊一點頭:「叫秦世子猜著了。」

  有人嗤笑一聲,卻是個面如傅粉的緋衣少年。

  太子興致盎然道:「十郎,你笑什麼?」

  「那日在青龍寺,堂兄偏指著一個女子說是絕代佳人,可那佳人戴著帷帽,連臉都看不見。」

  太子道:「這回我得替六郎說句話,別的事物他興許會看走眼,美人可從來一看一個準。」

  桓明珪裝模作樣一揖:「多謝殿下替愚弟主持公道,還愚弟一個清白。」

  太子命內侍斟酒,笑道:「你不必謝我,滿引此杯即可。」

  桓明珪爽快地一飲而盡。

  緋衣少年氣鼓鼓道:「青龍寺一個絕代佳人,今日東市上又一個絕代佳人,看來這絕代佳人也不怎麼絕代,沒幾日就出了兩個,還都叫六堂兄給撞見了。」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有個白衣士子湊趣道:「盛代出佳人,原是天子仁德,物阜民豐,百姓得以安居,才有佳人出世。」

  眾人都覺這話阿諛太過,酸得倒牙,但也沒人與個白衣幕客過不去,也不能反駁,打著哈哈便過去了。

  桓明珪道:「絕代佳人倒也沒那麼不稀罕。」

  他頓了頓,賣了個關子:「這就是小王方才說的奇遇了。」

  太子笑罵:「話都說不利索,看來是酒喝得不夠多。」

  向內侍道:「替豫章王換個大點的杯子來。」

  那內侍也是個促狹的,笑著應是,轉頭捧了個巨觥來,足能裝一升酒。

  桓明珪一見便嚷道:「使不得使不得,太子殿下饒命。愚弟這就招供。」

  頓了頓:「今日東市上遇見那佳人,與當日在青龍寺望見那佳人,原是同一個人。」

  眾人都嘖嘖稱奇:「世上竟有這樣的巧事,看來這佳人與你緣分匪淺吶!」

  一直在旁自顧自飲酒的桓煊,臉色卻微微一變,放下了酒杯。

  他忽然想起昨日聽那獵戶女提起過,她今日要去市坊。

  陳王方才一直插不上嘴,這會兒才擠眉弄眼地道:「後來呢?這樣的絕代佳人,我不信六郎你能放過,改日我去你府上,可不能藏著掖著……」

  他不做表情還好,如此作態,臉上的肥肉都擠在了一處,越發顯得猥瑣。

  眾人一聽,心中不由暗道,這混不吝也有三六九等,風流和下流一字之差,就是霄壤之別。

  桓明珪道:「小王可做不來這等牛嚼牡丹之事,如此佳人豈可隨意唐突。」

  陳王重重地哼了一聲:「不過是個女子,六堂兄能看得上她便是她的福分了,難道還要沐浴焚香才能碰她不成?」

  桓明珪道:「莫說沐浴焚香,若是能得佳人青睞,我必定構玉堂,結綺樓,植蘭圃,樹梧桐,萬萬不能辱沒了她。」

  陳王嬉笑道:「聽六堂兄這意思,倒像是要娶人家呢。」

  桓明珪道:「她敢嫁,我有何不敢娶。」

  他生性不羈,說起話來沒邊沒沿。

  不過他若真要做這荒唐事,也沒人攔得住他,桓家每代都要出一兩個情種,上一代就是他父親,為了娶個淪落風塵的罪臣之女,連太子都不做了。

  眾人將信將疑,都笑他痴心。

  桓煊想起山池院那荒頹蕭索的景象,心裡莫名有些不舒服。

  轉念一想,不過是個一貧如洗的獵戶女,能有個容身之處大約已經喜出望外了,難道非得蘭房桂室才配得上她?

  也就是桓明珪這種痴人才能說出這樣的痴話。

  不過眾人的好奇心算是被勾起了,都道:「看來那佳人確實非同凡響,竟能讓豫章王動娶妻的念頭。」

  屏風另一頭,一眾女眷也被吊起了興致,紛紛停下笑鬧,側耳傾聽屏風對面的動靜。

  清河公主撇撇嘴:「這些男子好生無趣,只要聚在一處,再喝上三杯酒,嘴裡就沒有好話。連太子也跟著他們一起胡鬧。」

  她是皇后嫡出的長女,身份尊貴,也只有她敢連太子弟弟也一塊兒罵進去。

  新安長公主笑道:「三郎卻是個正經人,方才他們胡言亂語我都聽著呢,只有他沒湊熱鬧。」

  清河公主點點頭:「我這三弟麼,也算是世間少有了。」

  她口無遮攔慣了,忘了這宴會的主人太子妃阮月微,和她三弟之間還有段故事。

  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阮月微立時垂下眼簾,雙頰飛起紅霞,只覺眾人肯定都在心裡暗暗恥笑她。

  一時腦海中又浮現出燭火的光暈裡,桓煊望向自己的眼神,不覺恍惚了一下。

  想到他此刻與她只有一屏之隔,心頭突突地跳起來。

  越是知道不該想,不能想,卻越是止不住浮想聯翩,心裡又苦澀,又夾雜著絲絲縷縷的甜,彷彿在濃苦的藥碗裡加了一小勺蜜。

  她以前懵懵懂懂的,直至桓煊回京,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就在她心如油煎時,卻聽屏風對面傳來個熟悉的聲音:「你怎知是同一個人?」

  她的心頭一跳,臉色白了幾分,是桓煊。

  有人附和:「對啊,六堂兄又不曾見過那女子容顏,怎知是一個人?」

  桓明珪道:「爾等別小瞧我,那身段步態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便是叫我從一百個身量體型差不多的女子中認,我也能一眼認出來。」

  頓了頓道:「蒼松翠柏立在繁花叢中,換作你們能不能一眼認出來?」

  桓煊一哂:「六堂兄與那女子不過兩面之緣,連她身份都不知道,便將她比作傲雪凌霜、經冬不凋的松柏,未免太輕率了吧。」

  在他心裡,當得上這讚譽的女子,普天之下只有一個,如今也已不在了。

  桓明珪奇道:「子衡莫非識得那女子?還是她哪裡得罪你了?」

  桓煊一時無言以對。

  太子打圓場:「看來那佳人頗有林下之風。」

  又向桓明珪道:「他日你若再遇上她,千萬問清楚家世居處,若是門當戶對,我便替你成就這段佳話。」

  眾人都半真半假地附和,桓煊卻感到有些刺耳,擱下酒杯站起身,向太子道:「愚弟出去走走,散散酒。」

  離席更衣也是常事,太子只道:「早些回來同我們飲酒。」

  桓煊道好,向眾人一揖,說聲「少陪」,便出了宴堂。

  阮月微將屏風對面的話一字不漏地聽下來,有些難以置信。

  桓煊性子冷,自小孤僻,不喜歡與這些宗室子弟一起玩鬧,但也從不會管別人的閒事。

  方才卻一反常態,與豫章王為個素不相識的無聊女子爭論起來,實在難以索解。

  她越是想不通,心裡越是不安。

  庶出的吳興公主心思細膩,瞟見太子妃雙眉微蹙,美目中含著鬱色,以為她還在為方才大公主的話不悅,便笑著扯開話題:「聽他們喝醉了說那些胡話有什麼樂子,咱們玩咱們的。」

  清河公主也回過味來:「叫人搬幾張雙陸局來,許久沒打了,看我不將你們的金釵玉梳全都贏回去!」

  她與這嬌嬌怯怯的弟媳自小玩不到一處,也不怎麼喜歡她,卻也不是故意含沙射影令她尷尬。

  阮月微回過神來,起身向眾人歉然一笑:「我去更衣,諸位姊妹務必玩得盡興。」

  她蓮步輕移,迤迤然向殿外走去,幾乎不聞環佩之聲。

  吳興公主望著她的背影,輕聲讚嘆:「若世上真有絕代佳人,應當就在這東宮裡了。」

  大公主卻有些不以為然:「你是沒見過蕭將軍的夫人。」

  蕭夫人早逝,最後幾年一直在府中足不出戶,也不去宮中走動了,吳興公主年紀小,沒見過這位夫人,好奇道:「果真有那麼美?」

  大公主道:「不只是美,說一句風華絕代也不為過。」

  她莞爾一笑:「要不然當年桓明珪那小無賴怎麼扯著人家衣袖,哭著嚷著要娶人女兒呢?」

  「咦?我怎麼聽說那蕭家小娘子貌若無鹽……」一個藍衣少女托腮道,卻是張相的獨女,太子妃的手帕交張清綺。

  清河公主眼中掠過一絲傷感,吳興公主知道她是想起故太子了,忙道:「高高興興的日子,別說這些了,橫豎無緣得見,誰來與我投壺?」

  眾人紛紛湊趣,將話題輕輕帶過。

  阮月微一出殿門,便有幾個宮人迎上來,替她披上玄狐裘,遞上鎏金手爐。

  阮月微捧著手爐,由宮人們簇擁著去了殿後的淨房。

  她酒量淺,這樣的場合卻是不能滴酒不沾的,是以方才也飲了兩杯,此時冷風一吹,酒意上頭,太陽穴突突地跳,頭腦中一片混沌。

  從淨房出來,她無端從心底湧出一股衝動,轉頭對宮人道:「我去林子裡走走,透透氣,你們不必跟來,讓疏竹、映蘭陪著我便是。」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3 09:44:24

第二十一章 院子

  疏竹和映蘭都是她阮月微從侯府帶來的婢女,從小伺候她,也只聽她一人的話。

  無論她做什麼事,他們都理所當然地站在她這邊。

  宮人們自不會在這等小事上違拗太子妃。

  阮月微帶著兩個婢女向園中走去。

  楓林中只有一條曲折蜿蜒的小徑,兩旁疏疏落落地點綴著琉璃風燈,猶如星河倒懸。

  阮月微順著那條小徑往梅林深處走,每走一步,心便跳得快一分,待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時,她的心已如擂鼓。

  桓煊一身紫色雲鶴紋織金袍,戴著紫玉冠,腰束玉梁金筐寶鈿帶,這紫色挑人,又織入金絲,若換個人穿,縱使不難看也顯得俗氣,可穿在他身上,卻越發顯得他如玉山之行,光映照人。

  阮月微不自覺地將手輕輕攏在心口,彷彿怕她擂鼓般的心跳叫人聽見。

  桓煊有些訝然,他方才在筵席上與桓明珪那混不吝爭起短長,甚感無謂,也不想聽他講自己如何覬覦那獵戶女,便出來走走,未曾想到會在這裡遇見阮月微。

  他們與女賓只隔著一架屏風,方才他離席,那邊當也聽到了動靜,以阮月微謹小慎微的性子,該當避嫌才是。

  他掃了一眼她身後那兩個婢女,都是自小在她身邊伺候的,心中越發不解,故意支開宮人,冒險到這林間來「偶遇」,莫非是出了什麼事?

  見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本該是意外之喜,但許是叫狐疑和擔憂沖淡了,他眼中並沒有多少欣喜。

  「見過阿嫂。」他行了個家人禮。

  這聲「阿嫂」,彷彿一根針,在阮月微的心上刺了一下,她的臉色蒼白了幾分,勉強微笑道:「三弟這向可好?」

  桓煊想起他這向所做的事,莫名有些難以啟齒。

  阮月微三年前便親口粉碎了他的那點妄想,如今她也已經嫁作人婦,他並不虧欠她什麼,收了那獵戶女,只是他自己的事,與阮月微沒有半點干係。

  可他心裡還是有些煩躁,沉默片刻方道:「多謝阿嫂垂問,我很好。」

  阮月微苦澀地一笑:「那我便放心了。」

  時過境遷再來說這種話,未免有些莫名其妙。

  桓煊淡淡道:「阿嫂可好?在東宮住得慣麼?」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玄狐裘上。

  這玄狐裘極其稀有,皇帝當初只得了四件,自己留了一件,一件給了妻子,剩下兩件給了長子和次子。

  直到他平定安西叛亂,父親才將自己那件賜給了他。

  阮月微身上這件,便是太子那件改小的,桓熔對她的愛意可見一斑。

  「太子殿下待我極好。」阮月微輕聲道。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簾,睫毛微顫,琉璃燈隨風搖曳,她臉上的光影也像水一樣輕輕流動,幾乎讓人以為她在流淚。

  她的神情也的確是有點泫然欲泣的意味。

  桓煊往小徑盡頭看了一眼,隱隱綽綽可以看見宮人和內侍來來往往。

  阮月微如今是太子妃,就算他不在乎名聲,卻不能讓她被人說閒話,這麼多年,維護她已成了他不自覺的習慣。

  「阿嫂保重,我先失陪了。」他作了個揖,便從她身邊徑直走過,大步向林子外走去。

  阮月微轉過身,失神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作為夫君,太子的確待她很好,她自小便在為太子妃之位努力,如今也是求仁得仁,可這些當真就是她想要的麼?

  在她進宮時,太子身邊已有好幾個侍妾,各個姿容絕麗,太子納妃時還同時納了兩個良娣。

  哪有人願意一成婚,就與這麼多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然而她的夫君是太子,她連委屈都說不出口。

  每當夜深人靜,她總是忍不住想起三年前灞橋邊桓煊的話:「若得阿棠為妻,我此生便只守著你一人,絕不看旁的女子一眼。」

  她知道,他不是拿話哄她,他是能做到的。

  直到如今,她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

  ……

  桓煊回到席間,太子凝注他一會兒,露出親切的笑容:「上哪裡逛了?怎的去了這麼久?」

  「就在後園走了走。」桓煊道。

  太子便未再說什麼,只是令內侍替他斟酒。

  夜闌,桓煊起身告辭,醉醺醺的豫章王將胳膊搭在他肩上,嚷著要同他秉燭夜遊。

  桓煊面無表情地把肩上的胳膊撣開,向太子一禮,便即出了宴堂。

  高邁請示道:「殿下回府還是……」

  不等他說完,桓煊便不耐煩道:「去常安坊。」

  席散,賓客們陸續離去,太子吩咐內侍將幾個酩酊大醉的客人安置妥當,便去了太子妃的寢殿——自從娶她過門,十日裡總有七八日,他是宿在她這裡。

  女眷們散席早,太子生怕妻子已經就寢,沒讓宮人通傳,徑直走進殿中。

  寢殿裡點了架九枝燈樹,阮月微已經沐浴畢,穿一身玉白寢衣,披了件天青色織錦半臂,蓮瓣般的小臉被酒意染上了酡紅。

  她正坐在繡架前,似是在刺繡,可只是拈著針出神,半晌也沒有刺一針。

  「在想什麼?」太子笑道。

  阮月微這才察覺有人,眼中閃過一抹驚惶,隨即恢復了平日溫柔嫻雅的模樣,放下針線,起身迎上去行禮。

  太子扶住她:「早說了你我之間不必如此見外。」

  阮月微低眉道了聲「好」,便去替他解大氅的繫帶。

  不等她解開,太子忽然捉住她的手。

  阮月微一驚,不自覺地抽出手去。

  太子一怔,隨即便彷彿什麼也沒察覺,抬手撫了撫她緋紅的臉頰:「在筵席上喝酒了?是不是阿姊迫你喝的?她就這性子,你別放在心上。」

  阮月微繃緊的心弦一鬆:「妾省得的,阿姊只是心直口快,最是容易相處的。」

  「那就好。」太子微微頷首。

  兩人寬衣解帶,熄燈就寢。

  一番雲雨後,太子靜待枕邊人呼吸變沉,起身披衣走到殿外,叫來內侍問道:「今日宴席上,太子妃可曾離開過?」

  內侍目光閃爍,遲疑了一下,壓低聲音將太子妃行蹤一一稟明。

  太子的臉色漸漸沉下來。

  ……

  隨隨已習慣了三更半夜叫人驚醒,但桓煊今日一反常態,沒讓內侍來傳話,徑直進了她的院子。

  棲霞館距清涵院只有一步之遙,但每次都是隨隨沐浴更衣梳妝打扮停當去那邊侍寢,這還是桓煊第一次踏足這裡。

  兩進小院隱藏在楓林中,楓葉已經凋零,林子裡沒點燈,是夜濃雲蔽天,星月無光,到處都是黑黢黢的一片。

  屋子裡點了幾盞油燈,映亮了窗戶,那小屋子便似漂浮在夜空中的一葉小舟,看著有點冷清孤寂。

  這樣一座小院,自然和高屋華堂、蘭房桂室相去甚遠。

  也不見下人在廊下值候,桓煊蹙了蹙眉,褰簾進屋,只見那獵戶女穿著中衣,外面披著件青布夾袍,赤足趿著布鞋,正坐在妝台前,由高嬤嬤梳髮髻。

  屋子裡燃了炭盆,但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少,那炭是粗炭,不比他院子裡燃的銀絲炭,煙氣有些重,卻莫名有股暖暖的塵世味道。

  高嬤嬤一見他,吃驚不小,手一鬆,楊木梳子順著隨隨的長髮滑到地上。

  隨隨起身行罷禮,撿起梳子。

  高嬤嬤道:「殿下怎麼到這兒來了?」

  桓煊瞥了一眼隨隨,「嗯」了一聲,他總不能說是自己等得不耐煩了。

  高嬤嬤又道:「殿下稍待片刻,老奴給鹿娘子換身衣裳。」

  「不用了。」桓煊道。

  橫豎也穿不了多久。

  「你們退下吧。」他掃了一眼屋裡的幾個婢女。

  高嬤嬤遲疑道:「可是這屋子……」

  齊王殿下有多挑剔,沒人比她更清楚了,鹿隨隨這屋子雖然也算乾淨整潔,但以他的標準,恐怕是不能住人的。

  桓煊道:「無妨,在邊關時荒野間都住得。」

  這話倒是不假,真的行軍在外,他多惡劣的環境都能忍受。

  高嬤嬤一聽便鼻酸眼熱起來,在心裡將那阮三娘又埋怨了一通,若不是因為她,他們家殿下何至於遭這份罪。

  眼下他不娶正妃,養外宅,成日與這鄉野女子廝混,何嘗不是阮月微造的業!

  老嬤嬤忿忿地領著幾個婢女退到廊下,掩上房門。

  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

  桓煊瞥了一眼隨隨身上半舊的青布袍子,皺了皺眉:「難看。」

  說著便一把扯落:「缺衣裳穿麼?」

  隨隨搖搖頭。

  只是舊衣裳舒服,她也穿慣了,高嬤嬤叫人新裁的那一批,好看是好看,但都是輕羅薄紗,廣袖緩帶,層層疊疊的甚是累贅,穿著只能閒坐,稍微做點活計便勾住這裡絆住那裡。

  只剩下中衣便順眼多了,桓煊也不客氣,將她打橫一抱便向榻邊走去。

  床榻很小,一個人睡正好,兩個人便嫌擠了,帳幔一放下,便沒了騰挪的餘地。

  兩人像是被裝進了一個逼仄的箱子裡。但狹小也有狹小的好處,一點動靜、一點聲音都被放得無限大。

  這裡自是沒有他房裡那種熏香的,帳幔被縟上縈繞著一股淡淡的香氣,說不上來是什麼氣味,卻像迷香一樣點得他心頭火起,直往血液裡躥。

  那榻也不似清涵院的紫檀大床,木頭輕,卯榫也不夠結實,力度稍大些便咯吱咯吱地搖晃起來,聽著便叫人臉紅心跳。桓煊卻不是個會委屈自己的人,照舊大開大合,比平常還狠。

  彼此的身體早已熟悉,不多時,他便輕而易舉地將她拋到了雲端。趁著她平復呼吸,他從身後抱住她,撩開她的長髮,把臉埋進她頸項間,嗅她的暖香:「今日去西市了?」

  隨隨微怔,她的聲音不像阮月微,所以行這事的時候他不喜她出聲,他也從不和她說話,這還是第一回 。

  隨隨聽他聲音裡帶些醉意,但語調卻是清醒的,一時拿不準他是什麼意思,便含糊地「唔」了一聲。

  他雙手掐得更緊:「見了什麼人?」

  隨隨心頭一凜,身子一僵,莫非是自己的行蹤被察覺了?

  桓煊氣息頓時不穩,聲音都帶了點顫:「放鬆……」

  隨隨道:「沒見人。」

  「不說實話。」桓煊聲音裡帶了些冷意,長指一碾一牽一提,彷彿在刑訊逼供。

  隨隨呼吸一窒,緊緊咬住嘴唇。

  「再給你一次機會。」男人頓住,雙手收緊,用唇找到她肩頭的箭傷。

  他將她當作阮月微的替身,平日只要一瞥見那道傷,便難免被拉回現實,心生反感。

  可眼下細細端詳,卻見那養了半年的傷口仍舊帶著微紅,乍一看像朵小小的梅花,映襯著新雪般的肌膚,非但不醜陋,還添了一股說不出的豔麗。

  他知道這樣半新不舊的傷一碰便會癢,故意唇齒輕磨慢蹭,感覺到她瑟縮,忽然重重咬了上去,「酪漿的滋味好麼?」

  隨隨緊繃的心弦頓時一鬆,原來指的是這件事。

  桓煊見她沉默,將她掀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的雙眼,捏住她下頜,用指腹重重地摩挲她嘴唇:「真把自己當啞巴了?」

  他待她算不上好,行那事時肆無忌憚,卻鮮少有這樣惡聲惡氣的時候。

  那獵戶女卻仍舊溫柔地注視著他,眼裡水漾漾的,分不清是淚還是別的什麼。不管他怎樣對待她,哪怕口出惡言,她也不以為意。

  她平靜地解釋:「民女不識得那公子……」

  話音未落,聲音已碎得不成樣子。

  「本王不曾提什麼公子,」桓煊惡狠狠地折磨她,在她耳畔嘶聲道,「你又知道了?」

  他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隨隨不再辯解,只是平靜道:「殿下不讓民女出門,民女就不出門。」

  橫豎不出門她的人也有法子把消息傳遞進來。

  「本王幾時說過不讓你出門?」他沉下臉道。

  隨隨看出他今日就是想找茬,乾脆閉上了嘴,不去與他爭辯。

  但是她這麼一說,桓煊反而清醒了點,他這股無名火實在沒什麼道理,說到底,他只是要個替身,他來時盡心盡力地伺候便是盡到了本分,他一走,她又與他毫無瓜葛,她去了哪裡,見到些什麼人,他壓根不該關心。

  可方才在東宮,得知桓明珪覬覦她,他心裡還是說不出的憋悶。

  桓煊惡狠狠地盯著她暈紅的雙頰,因為氣促而微微分開的嫣紅的嘴唇。

  還是因為這張臉,他心道,他就是看不慣這獵戶女頂著這張臉,出去招蜂引蝶——至於桓明珪壓根沒看到過她的臉這回事,便被他方便地忽略了。

  既然他的怒意師出有名,桓煊便越發理直氣壯地折騰她,直折騰了四回,鬧得兩人都筋疲力盡。

  也不知他那些怪癖哪裡來的,心裡一別扭便又咬又啃,偏偏還生了兩顆特別尖利得虎牙,隨隨有幾處被他啃破了皮,火辣辣地作疼。

  她睏得眼皮直打架,睜不開眼,看不見那張臉,自然也沒什麼耐心屈就。

  只盼著他快回自己的清涵院,把床讓出來,她好舒舒服服睡一覺。

  可齊王卻沒有半點要走的意思。

  他等了半晌,不見這獵戶女自覺起身伺候他,只得吩咐人送水進來,嫌棄道:「你這裡著實不便,沐浴還要繞到屋外。」

  他的清涵院,淨房是附建在臥房旁的,裡面砌了兩丈來方的浴池,有石管將熱水直接送入池中,一聲吩咐下去,片刻便能洗上熱水澡。

  既然不便,為什麼不回自己院子,隨隨心道。

  不過這話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若是把他惹惱了,受折磨的還是她自己。

  桓煊有些潔癖,事後總要沐浴更衣,這回卻只是自己去淨房草草擦洗了一下,換了身褻衣了事。

  回到房中,卻見那獵戶女正在榻邊擦身,肌膚上到處是他故意留下的痕跡。

  不得不承認,桓明珪的眼光很毒辣。

  這女子的確是生得好,只是一個背影,往這陋室中一站,便有種蓬蓽生輝之感。

  她知道自己惹人覬覦麼?

  想來是知道的,便是野裡鄉民,也能分辨美醜,她一定知道自己生得美。

  可觀她神情態度,卻似全然不將美貌當回事,彷彿那只是她最無關緊要的一樣好處。

  也難怪桓明珪那見慣了美人的登徒子,也對她刮目相看。

  這樣的尤物自然不缺覬覦的人。可她只是全心全意地傾慕於他,無論身體還是心,都滿滿打著他一個人的烙印。

  這女人是他的。

  是他將她從深山老林中救出來,帶到這裡。

  從身到心,她原原本本,完完全全,只屬於他一個人。

  他自心底生出種滿足感。

  隨隨回眸望他,只見他擦洗完了,換了乾淨衣裳,卻不回自己院子就寢,站在這裡望著她出神,不知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桓煊撩起疊好放在榻邊的乾淨中衣,將她裹起來一頓擦揉,然後扔了衣裳,把她抱上床。

  隨隨身子驀地一僵,她的身體和精神都已疲乏到了極點,若他還要捲土重來,她保不齊會忍不住把他蹬下床去。

  然而桓煊並沒有進一步動作,只是拉好被子,從背後抱著她,用膝蓋頂了頂她的膝窩,把她團起來些,好似一個守財奴抱著他的金疙瘩。

  他用鼻尖在她耳後蹭蹭,又在她頸間深嗅了兩口,滿足地輕哼一聲,便不動了。

  隨隨警覺地躺了一會兒,感到脖頸後的呼吸慢慢變緩變沉,知道男人睡著了,這才闔上眼。

  ……

  隨隨醒來已是亭午,冬陽照得屋子裡明晃晃一片。

  她睜開眼,愕然發現自己還在桓煊懷裡。

  她一動,男人也醒了,皺著眉,手臂緊了緊:「別亂動。」

  隨隨剛睡醒,說話便沒那麼謹小慎微:「殿下不去宮裡?」

  桓煊雖是親王,身上有正經官職,依例是要大清早入宮參加常朝的。

  隨隨自然不會以為他色令智昏,被迷得連上朝都耽誤了——以往也有通宵達旦的時候,他總是按時上朝,回來再補眠。

  「我告了假,這幾日不去宮裡。」桓煊道。

  隨隨聞絃歌而知雅意,那便是朝中有事了。

  她略一思索,就知道朝中八成又在為他的兵權鬧得不可開交。

  神翼軍是朝廷最關鍵的一支兵力,以往都是由皇帝親信的宦官執掌,三年前桓煊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郎,從未領過兵打過仗,因身份高,名義上掌帥印,其實實權仍在中官孟平安手上。

  在邊關前兩年,他全無作為,看起來就是個對軍務一無所知,去邊關混混資歷的的閒王。

  直到一年前,安西叛軍捲土重來,勾結人吐蕃人席捲四鎮,兵鋒銳不可當,那宦官只會弄權斂財,一見大軍壓進,立即聞風喪膽,竟然棄城而逃。

  軍中上下怨聲載道,桓煊當機立斷奪過兵權,斬了宦官孟平安,收拾殘部,反敗為勝,連連大捷,竟然力挽狂瀾。

  雖然孟平安臨陣脫逃,依法當誅,但桓煊這個親王斬了宦官,卻惹了中官的眾怒。

  除了得罪宦官,他擁兵自重當然也會引來太子忌憚——他們兄弟雖是因阮月微失和,但他們要爭奪的可不止阮月微。

  隨隨不知道桓煊對儲君之位是否有想法,但是安西叛亂已平,他卻不肯交出虎符安太子的心,便可窺一斑。

  此外還有皇帝的態度,他立了二子為儲,卻由著三子從一個毫無實權的閒王變成神翼軍統帥,著實耐人尋味。

  隨隨的思緒慢慢飄遠,想起當年桓燁回京前的話,他是想將太子之位讓給二弟的。

  想到桓燁,她的心口彷彿被什麼撞了一下,悶悶地痛,未曾來得及細想,她已將環在腰上的手推開。

  幾乎是同時,她的肩頭便傳來一陣劇痛。

  隨隨不由輕呼了一聲。

  桓煊這才鬆開嘴,重新環住她的腰,手臂箍得比方才還緊。

  昨夜胡鬧過了,他本來並沒有什麼別的想法,可她方才的舉動卻惹惱了他。

  隨隨任由他施為,不一會兒呼吸便急促起來。

  桓煊卻在關鍵時停住,抽出手:「疼?」

  隨隨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疼就說,」桓煊道,「腫成這樣還一聲不吭,真當自己是啞巴?」

  那獵戶女還是默默點頭,琥珀色的眸子澄澈剔透,雙頰還帶著點睡出來的紅暈,煞是愛人。

  桓煊心頭驀地一軟:「府裡送來的藥用完了麼?」

  隨隨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藥,點點頭:「還有。」

  桓煊道:「自己記得搽,用完叫嬤嬤去支,別省著。」

  在她腰窩上戳了一下:「不然自己受苦。」

  隨隨發覺他話比以前多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昨天在東宮裡發生了什麼事。

  但這不是個好兆頭,相處越多,關係越近,越容易露餡。

  恰好這時一陣北風吹來,將廊廡下的藥味帶進屋子裡,隨隨道:「民女該起來服藥了。」

  桓煊怔了怔,方才想起她指的是避子湯,問道:「你知道那是什麼藥?」

  「民女知道。」隨隨道,臉上並沒有什麼哀怨之色,顯是明白自己沒資格生下他的孩子。

  桓煊喜歡有自知之明的人,頷了頷首,起身披衣,環顧四周。

  昨夜黑燈瞎火的還不覺得,晝間一看,著實寒酸簡陋了些。

  「這院子太小,」他道,「我叫人給你換一個。」

  隨隨立即搖頭:「不用,這裡已很好。」

  桓煊聽她如此說,也不強求:「那你有什麼想要的?」

  隨隨便知這是要賞,大約是方才說到避子湯的時候,她的應對合了他的意。

  她想了想道:「民女想要一匹馬、一張弓。」

  桓煊挑了挑眉:「要弓馬何用?」

  要弓馬,一來是練習騎射,二來也是方便將來跑路。

  隨隨道:「民女原是山中獵戶,打獵是吃飯本領。」

  桓煊有些不悅,挑了挑眉:「難道本王還會短了你衣食?還要靠你打獵為生?」

  那獵戶女卻有些執拗:「射箭是阿耶教的,不能荒廢。」

  桓煊決定賞她,她既然開了口,便沒有駁回的道理,他便頷首:「這容易,改日我帶你回王府挑馬。」

  頓了頓道:「這園子裡原本有片馬毬場,我吩咐人清理出來作校場,你可以在裡面習騎射。」

  她只求一,他卻給了十,不可謂不大方了。

  「多謝殿下。」隨隨道。

  桓煊下了床,散著髮,褻衣外披了件大氅,睨著床上的女子。

  那獵戶女卻全無起身伺候他更衣的自覺,只是微帶困惑地望著他。

  桓煊等了片刻,她還是不動,只能冷著臉,自己穿上衣裳,繫好腰帶,拿起案上的玉簪草草綰了個髮髻,便即吩咐人進來伺候。

  片刻後,便有婢女端了避子湯進屋,桓煊掃了眼托盤,見那青瓷大碗足有小兒臉那麼大,屋子裡立即彌漫起一股苦澀的藥味。

  桓煊蹙了蹙眉,雖知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心裡仍舊莫名有些不舒服。

  隨隨卻坐起身,駕輕就熟地端起碗,仰起脖頸,咕嘟咕嘟幾口便飲盡了,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桓煊褰簾出去,腳下驟然一頓,院子裡一片銀妝素裹,草木上的冰凌在暖陽下閃著光,猶如冰壺世界。

  原來昨夜他們抵死纏綿之時,外面悄悄下起了今冬第一場雪。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3 09:44:41

第二十二章 初見

  桓煊站在廊下怔怔地看雪。

  邊關的雪比京城早,八九月便開始落起霰。這三年來,每當初雪夜,他都是一個人在營帳中飲酒。

  他第一次見到阮月微便是某一年的初雪。

  他那時年幼,只依稀記得自己在棠梨殿的院子裡,瓦片和枯枝上已經覆了層薄薄的雪,泥地還是黑的。

  棠梨殿是太后宮中的一座小偏殿,平日沒人住,偶爾當作客院,他很喜歡院中的銀杏樹和石墩子,總是在這裡玩。

  那日他似乎是一個人,這也是常事。太后不在意他,皇后又很少過問,宮人內侍都知道這三皇子不受寵。他們不喜他孤僻安靜,又知他沉默寡言不會告狀,只要高嬤嬤和高邁不在跟前,總是想方設法地躲懶,鎖了院門放他一個人在院子裡玩,自己扎堆聊天做繡活。

  阮月微便是那時候出現的。

  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也不知道她是怎麼進到鎖著的院子裡,他只記得自己蹲在庭中的銀杏樹下埋一隻死雀子,忽然聽見「砰」一聲響,轉過頭,就看見身後站了個著緋衣的小姑娘。

  她的衣裳很紅,在一片灰敗枯槁的冬景中,像一團灼灼燃燒的火,她的臉蛋也很紅,像熟透的林檎果,她的眼睛很亮,比那身火一樣的緋衣還亮,比寒夜裡的孤星還亮。

  他從沒見過這麼鮮亮生動的人,此前他的日子重復、單調、沉悶,像一團灰濛蒙的霧靄,而她就像一道光穿透了灰霧。

  但他那時還小,難以形容自己的感受,只是僵立著,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他張了張嘴,不等想出該說什麼,她先開口了:「你是誰?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

  她豁著顆門牙,說話有點漏風。

  他皺了皺眉:「我不是一個人。」

  他指指她:「還有你。」

  她愣了愣,點點頭:「你對。那你是誰家的孩子?」

  「我是三殿下。」宮人和內侍們都這麼叫他。

  女孩點點頭:「皇后是你什麼人?」

  他抿了抿唇:「是我阿娘。」

  女孩道:「我剛從徽音殿來,還看見你阿兄阿姊了,你怎麼不同他們在一處?」

  他抿了抿唇,忿忿道:「我討厭他們。」

  她詫異地抬抬眉毛:「怎麼會?太子殿下很好啊。」

  她連眉毛都是漂亮又生動的,襯著雪白的肌膚,格外鮮明。

  這麼好看的人也喜歡他長兄。

  他們都喜歡他長兄,他阿耶阿娘,兄弟姊妹,人人都喜歡他,他的長兄就像月亮一樣,誰能不喜歡月亮呢?甚至他自己,他雖然不願承認,可總是悄悄盼著兄長們來給祖母請安的日子。

  他小小的胸膛裡翻騰起一股他說不出來的失望。

  他擰起眉毛:「我最討厭他。」

  說罷轉過身,重又蹲下,撿起未開刃的小彎刀繼續挖土。

  那女孩卻在他身旁蹲下,托著腮,好奇地用穿著烏漆小鹿皮靴的腳撥了撥他的死雀子,又看看他挖出的小坑:「你在做什麼?」

  他嫌她聒噪,又不想搭理她,故意把土往她漂亮的小靴子上挑。

  女孩彷彿看不出來他是故意的,只是不以為意地拍拍靴子,把泥撣去,繼續同他搭訕:「這雀兒哪裡來的?你打的?」

  他掀起眼皮瞟了她一眼。

  「你吃過烤雀兒麼?」她又伸腳撥了撥那可憐的鳥兒,「要炙得滋滋冒油,只灑鹽,不能灑別的調料,可鮮美了,就是肉有點少……」

  他打斷她,伸出自己的小腳把她的腳擠開:「你不能吃它,它是我的。」

  女孩嚥了嚥口水辯解道:「我沒要吃它,就是告訴你烤雀兒好吃。」

  「它是你養的?」女孩扯開話題,「怎麼養死了?」

  「是撿的,」他說,「死的。」

  「你挖坑做什麼?」

  他斜睨她一眼:「這不是坑。」

  「明明就是個坑嘛,」她好奇道,「不是坑是什麼?」

  「是地宮,」他最討厭問東問西的人,「你很煩,你走吧。」

  她卻不走,從懷裡摸出個紙包,打開,是包蜜漬梅子。

  「吃不吃?」她問他。

  他搖搖頭,正要張嘴趕她走,一顆梅子已經堵在了他嘴裡。

  絲絲酸甜在舌尖化開。

  「啊呀!」她驚呼一聲,「忘了,我這手剛才摸過腳,還沾著泥巴呢!」

  他聽了小臉頓時一綠,想吐出來,又怕她著惱。

  「騙你呢,」女孩笑著摸他的頭,「摸鞋的是右手,抓梅子的是左手,你真好玩。」

  可是摸頭的是右手,他連忙躲開。

  她把紙包塞進他手裡,接過他手裡未開刃的小刀,在手指間靈巧地旋了個花,他看呆了。

  「厲害吧?」她笑道,「我來,你挖得太慢了。」

  她果然挖得比他快多了,他嘴上不說,心裡佩服得緊。

  「地宮」挖好了,是個規整的長方形,他掏出帕子把雀兒包起來,小心翼翼地捧著,放進去。

  她用小鹿靴把土踢進去,兩人用手捧土,堆了個小丘做墳塋,又在前面對稱地擺了兩排石頭當石像生。

  沒等她把手裡的石頭全擺完,院門開了,一個臉生的宮人跑進來:「小娘子,蘇夫人四處找你呢……」

  女孩對他道:「我要走啦。」

  他猛地揪住她衣角:「不許走。」

  她抱歉地摸摸他的頭頂:「我要回家啦,下回進宮再找你玩。」

  他抿了抿唇,不依不饒地揪著她:「那你什麼時候再進宮?」

  她想了想,從嘴裡吐出個梅核,埋進他們堆的墳丘裡,拍拍土:「等梅樹長出來,我就回來了。」

  她一邊哄他,一邊輕輕把他沾滿泥巴的小手指一根根挪開。

  接著她就跟著那宮人走了,和來時一樣突然,門扇關上,鉛雲四合,空中又飄起了雪。

  他揉了揉眼睛,很快便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夢。

  直到高嬤嬤來尋他,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問那女孩姓甚名誰。

  他只記得一個「蘇夫人」,便問高嬤嬤:「誰是蘇夫人?」

  高嬤嬤道:「怎麼忽然問這個?蘇夫人是你阮家三表姊的母親。」

  他便悄悄將阮家三表姊記在了心裡。

  每隔三五日,他總會跑去棠梨殿,往他們一起堆的墳頭上澆水,只盼著那梅核早日生根發芽。

  蜜漬的梅核自然不會發芽,可是第二年的冬天,阮家表姊卻真的回來了。他看著內侍宮人們忙著將她帶來的箱籠搬進棠梨殿。

  而她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她的身量高了些,不再聒噪,不再著紅衣,笑容也矜持了,她執著他的手,柔聲細氣道:「小殿下是一個人麼?我也是一個人,往後我們作伴,再不會冷清了。」

  那是大雪紛飛的隆冬,去歲種下的梅核卻在他心底悄然抽出了嫩芽。

  ……

  桓煊捏了捏眉心,回頭看了眼低垂的竹簾,緩緩走出棲霞館,叫來高邁吩咐道:「將這院落收拾一下。」

  頓了頓,補上一句:「我偶爾會來住。」

  高邁知道齊王殿下所謂的「收拾」,是將一應器物全換一遍的意思,且是按照他日常起居的規格來換。

  「老奴這就帶人去府庫裡挑選。」高邁道。

  桓煊點點頭,隨即道:「從小庫房裡選。」

  高邁一愣,齊王身邊親近之人都知道,王府中有兩個庫房,小庫房設在齊王所居正院中,等閒人不得入內。

  那庫裡的東西精巧珍異自不必說,最要緊的是,幾乎每一件都是海棠花的紋樣。大到床榻几案屏風,小到綾羅綢緞、香爐花瓶、釵鈿首飾,皆飾有海棠。

  阮家三娘子小字阿棠,因此最愛海棠花,衣飾用具多有海棠紋樣,桓煊因了她的緣故,每回看到海棠紋樣的好東西,總是一擲千金地買下來收進庫裡,雖不言明,但他身邊親近的人都知道,那些都是為阮娘子預備的,等閒人都沒資格進小庫。

  不過阮娘子進了東宮,這些滿載著心意的物件,便沒了用武之地。

  如今拿來給鹿娘子使用,倒是叫人有幾分意外。

  高邁轉念一想便明白了,那鹿娘子是阮月微的替身,給她用,也算彌補殿下心裡的缺憾。

  桓煊又掃了一眼蕭條的庭院:「從南山移些花樹來。」

  南山別莊位於郭城外,也是桓煊的莊園,整片山坡上都種著海棠,有上萬棵,其中不乏從江南和蜀中移來的名品。

  高邁應是。

  桓煊走出院子,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眼「棲霞館」三個字,沉吟道:「改成棠梨院吧。」

  其實院內院外都沒有栽種梨花,高邁知道,之所以改成這個名字,只因阮娘子在太后宮中時所居的小偏殿,便喚作棠梨殿。

  高邁佯裝不覺,躬身問道:「殿下,修葺棠梨園期間,鹿娘子該安置在何處?」

  桓煊睨他一眼,冷聲道:「這等小事你不會安排?還需問我?」

  高邁便知這是無意讓鹿娘子暫住清涵院了,立即道:「殿下恕罪,老奴糊塗了,這就替鹿娘子將梧桐小築收拾起來,那院子離棠梨院近,來去也方便。」

  離棠梨院近,也就是離清涵院近,方便齊王殿下召人來侍寢。

  高邁考慮事情一向細致周到,桓煊頷首道:「我要在山池院住一段時日,你安排人將我素日用的東西搬來,宋峻他們有什麼事要稟,一律先遞書過來。」

  宋峻是齊王的幕僚之首。

  高邁聞言不禁詫異,他瞭解自家主人,絕不是個色令智昏的人,他不回王府八成是為了躲清靜。

  高邁雖是內官,但能坐到這個位子上,不能不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對朝中的風向也得清楚。

  近來朝中為了兵權的事分成了幾派,一派主張四鎮叛亂已平,桓煊以親王身份掌神翼軍不合制度,當交出虎符,另一派以右相與戶部侍郎為首,認為朝廷養著重兵耗費大量稅糧,應當裁撤軍隊,又有一派主張神翼軍非但不能裁撤,還該再征發數萬健兒,由齊王統領,趁著河朔內亂把三鎮吞下來。

  其中最曖昧的是天子的態度——太子大婚後不久,皇帝便將朝政交給太子,自己回了溫泉宮。

  但軍國大事、五品以上官員委任,仍舊決於皇帝。

  高邁在桓煊身邊伺候,知道皇帝與太子之間也並非表面上那般父慈子孝。

  皇帝、太子、朝臣和中官們各懷心思,這時候不能行差踏錯半步,一著不慎,就會落得個滿盤皆落索。

  他稱病避居山池院,連自己的幕僚都不見,便是不願給人任何把柄。

  高邁不禁在心中感嘆,三年前那個喜怒形於色的盛氣少年終於沉澱下來,有了超越常人的城府。

  桓煊吩咐完便回了自己的清涵院。

  高邁辦事利索,當下便吩咐僕役將梧桐小築收拾出來,讓鹿隨隨一院子人搬了過去。

  接著他又去了趟王府,在日暮前,把齊王殿下素日穿的衣裳、愛看的書卷、摹寫的字帖、習用的琴劍、文房、棋枰,全都搬到了山池院。

  隨隨本以為桓煊要回王府,卻見僕役們魚貫往清涵院搬東西,方才知道他竟是要長住。

  她略一思索便知端的,看來朝中的情況比她探聽到的還要劍拔弩張。

  桓煊身處風暴中心,倒也沉得住氣——換個性子急躁些的,恐怕要日夜不休地與幕僚商議對策了,他卻將自己關在山池院中避嫌,連自己王府的幕僚都不見,做出這樣的姿態來,自然是給皇帝看的,也讓太子挑不出錯來。

  隨隨不禁對這位年紀輕輕的親王有些刮目相看,看來他不止會將兵,城府也比她料想的深。

  桓煊宿在山池院,幾乎每晚都召隨隨去侍寢,不過白日裡卻多是獨處,在書齋中讀書習字,撫琴打譜。

  他偶爾興起,將她叫到書齋教她弈棋,可教不了幾著,他便要想起暴雨那日的事,免不得溫故知新一回,最後棋學得七零八落,別的事上倒是熟能生巧。

  桓煊終於發覺自己不是當先生的料,便扔了本簡單的棋譜給她,讓她回去背。

  不成想這獵戶女記性不錯,不出三五日便將一本棋譜全都記了下來,漸漸的也能與他走上幾步棋了。

  約莫過了半個月,棲霞館終於修葺一新,正式更名為棠梨院。

  春條望著那匾額上的三個字,問替他們搬箱籠的小內侍道:「咱們這院子裡既沒有海棠又沒有梨花,為什麼改名叫棠梨院?」

  小內侍是知道底細的,心虛地覷了一眼隨隨的臉色,笑著道:「海棠是有的,高總管特地派人去殿下的南山別館移了好幾株稀罕的名品來,階下那棵西府海棠還是前朝禁苑裡移出來的,到了春日滿樹的花,像粉雪一樣,可好看了!至於梨花……那只是取名時湊個順口,沒什麼旁的意思。」

  見春條仍舊皺著眉將信將疑,那小內侍忙岔開話題,對隨隨道:「鹿娘子你瞧,這匾額上的字可是齊王殿下親筆題的呢!」

  隨隨抬頭望了一眼,桓煊的字寫得著實不錯,遒勁中不失飄逸秀雅,那「棠」字寫得尤其好,想必不知練過幾千幾萬遍。

  她由衷道:「殿下的字寫得真好。」

  走進院中一看,欄桿牆面都重新刷過一遍,朱闌粉壁煥然一新,庭中的雜草都除去了,那株老梅樹也被連根挖去,栽上了那小內侍所說的西府海棠。

  隨隨覺著可惜,到底沒等到花開,再也不能知道那株梅花的顏色了。

  主僕倆走進屋子,春條頓時發出「啊呀」一聲驚呼。

  室內的變化可謂天翻地覆,不但几案屏風帷幔都換了個遍,那些器物之精巧華美,春條別說沒見過,連做夢都夢不出來。

  隨隨自比一個刺史府的小婢女見多識廣,但也不禁暗暗驚愕,她看得出來,這些器物大多是內造之物,甚至不乏珍貴的古董,金玉器皿自不必說,單是床前那一架當世丹青大家所繪的海棠梨花屏風,便是萬金難求的珍品。

  床前新鋪的宣州絲毯上用金絲繡著海棠紋,巧奪天工,叫人不忍心踩踏上去。

  不止陳設,房中的樑柱也新塗了漆,屋頂平闇每格中間都用金漆輝了海棠團花。

  唯一倖存下來的是那張平平無奇的床榻——這床榻又窄小,還不甚結實,也不知養尊處優的齊王殿下看上它什麼。

  除此之外,這陳設便是挪到蓬萊宮去給后妃住也夠了。

  別的倒還罷了,最有心的是在寢堂後修了間浴堂,與清涵院那間構造相仿,也用石管直接引熱水,只是浴池小一些。

  春條只覺琳瑯滿目,一雙眼睛都不夠用了,摸摸香爐,扯扯錦帷,神情像在做夢,半晌方才對著隨隨道:「娘子,殿下待你真好。」

  頓了頓又道:「殿下很喜歡海棠花麼?怎麼屏風上畫的是海棠,帷幔、地衣上繡的是海棠花,連這香爐也鏤著海棠紋……」

  隨隨沒說話,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春條傻樂了半天,終於想起收拾東西,將兩人的箱籠衣物歸置好,也到了亭午時分,便去廚房傳膳去了。

  這一去卻耽擱了好一會兒,提著食盒回到棠梨院時,春條臉上的欣悅之色已經蕩然無存,眉宇間滿是不忿,看著隨隨欲言又止。

  隨隨道:「怎麼了?」

  春條抿了抿唇,揭開食盒:「沒什麼,娘子用午膳吧,天氣冷,飯菜都該涼了。」

  食盒是金銀平脫海棠紋的,碗是鎏金海棠花瓣紋的,碟子是海棠套碟——五個小碟組成一朵海棠花。

  隨隨從春條手中接過玉箸——連玉箸尾端都嵌著小小的金海棠。

  一見那些海棠花,春條的嘴撅得更高了。

  隨隨夾起一塊海棠花糕:「誰惹春條姊姊不高興了?」

  春條向來不是個心裡能藏事的:「奴婢方才去廚下,碰巧聽到幾句閒話,不說出來心裡憋得慌,說出來又怕惹得娘子難過。」

  隨隨笑道:「春條姊姊還是說出來吧,說出來我不一定難過,不說姊姊肯定要憋壞的。」

  春條咬了咬牙道:「娘子可知這院子裡為何到處是海棠紋樣的東西?」

  隨隨道:「為何?」

  春條壓低聲音道:「原來太子妃喜歡海棠花,這是全長安都知道的事,太子為了她在東宮建了個海棠園,栽了千本海棠。而且……」

  她頓了頓:「聽說太子妃小時候養在太后宮裡,住的地方就叫棠梨殿。」

  隨隨不以為然地笑笑:「就這樣?」

  春條抬起眉毛:「娘子不覺著委屈膈應麼?」

  隨隨咬了口海棠糕,慢條斯理地嚥下,環顧四周道:「這屋子不漂亮麼?」

  頓了頓又道:「這些東西不好麼?」

  這些東西太好了,甚至好得過頭,好到以鹿隨隨的身份,本來連摸一下、看一眼都不配,別說是用了。

  春條不甘心地點點頭:「東西是很好,可是……」

  方才她還聽見一句話,沒敢告訴鹿隨隨,王府的下人們說齊王殿下這麼待鹿娘子,全是因為她生得和太子妃有幾分相似。

  春條設身處地一想,若是換了她,身邊全是心上人為另一個女子精心準備的物事,她怕是沒法像鹿隨隨那麼豁達。

  她寧願不要這些好東西。

  隨隨無所謂道:「我們能搬去別處嗎?」

  春條不明就裡地搖搖頭。

  「既沒得選,多想有什麼用處?」隨隨笑道。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人有七情六欲,又哪是道理可以左右的。

  可鹿隨隨真似絲毫不介懷。

  春條疑心隨隨只是裝得若無其事,但悄悄觀察了好一會兒,她的神色卻一如往常,胃口也絲毫沒受影響,吃完一碟海棠糕還有些意猶未盡。

  隨隨吃飽喝足,擱下玉箸,和春條一起收了碗碟,便道:「上回打的酒快見底了,今天左右無事,我們去東市逛逛,再打兩壺酒回來吧。」

  春條嘴上不說,其實最喜歡逛市坊,當即道:「正好,奴婢替娘子打絡子用的青色絲線沒了,再去買一些。」

  兩人就這麼說定了。

  隨隨回臥房裡更衣,春條則去知會高嬤嬤,順便找僕役安排車馬。

  隨隨換好出門穿的短衣,拿起帷帽,正要出門,忽有一個小內侍跑來傳話:「鹿娘子,殿下請你去趟清涵院。」

  隨隨微微一怔,這時機實在湊巧,簡直像是桓煊盯著她一舉一動,得知她出門便攔下來。

  她隨即一哂,自己未免有些草木皆兵了,應當只是湊巧而已。

  於是她放下帷帽,跟著那小內侍去了清涵館。

  桓煊正在書齋裡打棋譜,聽見動靜,將指間一枚白玉棋子扔回棋笥裡,掀起眼皮看了看她:「搬回去了?」

  他態度隨意,隨隨卻不能踰矩,行了福禮:「回稟殿下,民女搬回去了。」

  她神色如常,頗有點寵辱不驚的意思。

  桓煊掃了眼她身上的褐色胡服:「要出門?」

  隨隨點點頭:「民女打算去東市,買點東西。」

  桓煊挑了挑眉:「這種事吩咐婢女去便是。」

  頓了頓道:「上回你不是說想習弓馬麼?本王今日得閒,帶你回府挑。」

  隨隨沒想到桓煊會主動提起這事,可他近來都很閒,為何偏偏今日忽然起了興致?

  難道真是巧合?

  桓煊見她愣怔著不吭聲,不滿道:「不想去?」

  隨隨回過神來:「想去。請殿下稍待,民女回趟院子。」

  桓煊不耐煩地揮揮手:「快去快回,晚了本王可不等你。」

  隨隨不禁莞爾:「民女知道了。」

  回到院中,隨隨吩咐春條去沽酒,又道:「你再去趟常家脂粉鋪,找一個十六七歲,左眉有道疤的店夥,告訴他一個姓鹿的客人來取上回訂的面脂。」

  春條道:「娘子安心跟殿下回王府,這些小事便交給奴婢吧。」

  這可是齊王殿下第一次帶鹿隨隨回王府,春條也替自家娘子高興,即便只是個替代品,受寵也比被冷落強。

  ……

  到得東市,春條先去常家脂粉鋪。

  她一進店堂就看到了那眉上有道疤的年輕店夥。

  不等她說明來意,店夥已認出她來,笑著道:「小的認得娘子,可是來替鹿娘子取東西?娘子稍待片刻,小的這就去庫房取。」

  說著便轉身跑上樓去。

  春條心道難怪這脂粉鋪生意如此紅火,一個店夥都不簡單,連他們這樣寒酸的客人也記得。

  片刻後,小店夥從樓上下來,手裡多了個桐木匣子。

  「娘子看看,東西可有錯。」店夥道。

  春條接過來一看,裡頭裝著兩個黑瓷盒子,一大一小,用蠟封著口,盒蓋上貼著紙簽,寫著品名。

  她對了對,笑道:「沒錯,多謝,多少錢?」

  店夥道:「上回鹿娘子已經會過帳了。」

  他一邊說一邊用青布把匣子包起來,打了個結,交給春條:「鹿娘子若是用的好,下回別忘了再光顧。」

  春條不疑有他,將包袱掛在肘彎裡:「一定一定。」

  出得脂粉鋪,她便按著記憶尋找那家康國人開的酒肆。

  沽了兩壺酒出來,她不免想起上回的奇遇,朝街對面那家賣酪漿的棚子張望了一眼。

  棚子裡稀稀落落坐了幾個客人,自然不見那翩翩公子。

  春條莫名有些失望,往十字街走去。

  卻不知斜對面的酒樓上,兩道視線從支起的雕花軒窗裡穿出來,正釘在她身上。

  陳設雅緻的廂房裡只有兩人,一個身著錦衣,頭戴玉冠,另一人勁裝結束,看模樣是富貴人家的長隨。

  那錦衣公子面如冠玉,氣度不俗,正是豫章王桓明珪。

  「公子,咱們日日在這裡守著也不是辦法,」他的親隨阿翰小聲道,「萬一那娘子真是外鄉人,已經不在長安了……豈非再也等不到了?」

  桓明珪笑著撂下酒杯,向窗外一指:「你看那是誰?」

  阿翰朝外一望,不由一喜:「那不是當日跟在那女郎身邊的青衣麼……」

  不等他說完,桓明珪已站起身,一撩袍擺,大步向樓下走去。

  長隨忙跟上去。

  兩人下了樓,上了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馬車。

  桓明珪對輿人道:「遠遠跟著前面那青衣小婢,別叫她察覺,也別把人跟丟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3 09:44:57

第二十三章 挑馬

  春條遠不如隨隨警覺,捧著酒壺,挎著包袱上了犢車,她一看天色還早,便對輿人道:「勞駕再去趟西市,我替鹿娘子買些絲線。」

  這自然是藉口,替自己扯幾尺價廉物美的魚子纈做裙子才是真的。

  齊王對鹿娘子的寵愛有目共睹,輿人自然不會說什麼,驅車直奔西市。

  桓明珪為了掩人耳目,與親隨阿翰擠在一輛賃來的青帷小馬車裡,著實有些辛苦。

  他只盼著那婢女盡快回家,好叫他得知佳人的住處,誰知跟了一路,前頭那輛犢車又拐進了西市。

  阿翰忍不住埋怨:「這對主僕也真是,這麼喜歡逛……」

  剩下半句話叫桓明珪瞪了回去。

  青帷犢車進了市坊,在十字街西邊的街口停下,那一溜都是賣絲線、布匹、綢緞的店肆。

  桓明珪也命輿人找個隱蔽處將車停下,對阿翰道:「你去跟著那青衣。」

  阿翰生怕叫那婢女察覺,只得佯裝問價買東西,待那婢女終於盡興,他賠進去不少月錢,手上提的東西都能撐起個貨擔了。

  那無良的主人還笑他:「這一趟收獲頗豐麼。」

  一邊說著,一邊不見外地拿起一包蜜釀棗子,兀自吃起來。

  犢車總算駛出市坊,往城南行去。

  桓明珪頓時振奮起來,棗子也不吃了,揩淨了手,靠在車窗上,透過稀疏的布帷往外張望。

  車馬人眼逐漸稀少,那犢車卻沒有停下的意思。

  眼看著都快到外郭城了,阿翰詫異道:「看那女郎的衣著、車馬、僕從,不像是住在城南的人吶……」

  桓明珪用扇子抵著下頜思忖道:「城南不止有貧人,還有許多達官貴人的莊園。」

  阿翰恍然大悟:「莫非……」

  話未出口便嚥了回去,他覷著主人的臉色,不敢再說話。

  桓明珪卻不以為然,他一早便猜到女子身份。她的車馬服用看著不甚起眼,仔細一瞧卻頗為不俗,京城宅門裡卻沒有這號人物,肯定不是大家閨秀。

  可若說是教坊女子,身上又不帶脂粉氣,那麼多半就是官宦人家的侍妾或外宅了——那樣一個人淪落到給人做侍妾外宅,想必是身世淒慘的緣故,他越發唏噓憐惜起來。

  阿翰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大……大王,僕看那位娘子似乎是梳著婦人發髻,若是已經有了人家可怎麼辦?」

  桓明珪輕嗤一聲:「你想說她是哪位府上的侍妾吧?」

  阿翰摸摸後腦勺:「大王真是洞若觀火。」

  桓明珪笑著道:「若她真是哪家的侍妾或外宅,反而好辦了。大不了我傾家蕩產懇求她夫主割愛。」

  阿翰知道自家主人的脾氣,說不定真做得出來這種事。

  其實也不必傾家蕩產,對那些高門權貴來說,互贈侍妾美婢是常有的事,豫章王雖無實權,卻很得天子的青睞,與齊王私交甚篤,他鐵了心要那女子,這長安城裡恐怕還沒人敢拂他的面子。

  他點點頭:「若那女子是良民,反而不能以財勢相逼了。」

  桓明珪聽了這話,用摺扇在長隨腦袋上輕敲了一下,笑罵道:「把你家大王當什麼人了,以為我是陳王那蠢物?會做那等有辱斯文的事?」

  需要用財勢逼迫女子就範,對他這樣的風流紈絝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他豫章王可是長安城的瑰寶,想一親他芳澤的女郎可以從明德門排到新安門。

  車輪繼續轆轆地往前滾。天色漸漸向晚,暮色籠罩四野,遠處傳來寒鴉聲聲,週遭越發淒清了。

  前頭的青帷車終於逐漸慢下來,停在一處園宅前。

  宅子規模很大,但看起來很有些年頭,牆垣多有缺口,烏頭門上的鋪首、銅釘都生出了銅綠,門前白燈籠在風裡搖曳,簡直不像活人居處。

  青衣婢女下車叩門,不多時門便從內打開,門軸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和著黃昏呼號的北風,聽著越發瘆人。

  阿翰打了個寒噤:「大王,這宅子怎麼陰森森的,咱們該不會遇上狐魅、豔鬼了吧?」

  話音未落,頭頂上又挨了一下。

  「傳奇看多了吧?」桓明珪道,「就算是奇遇,遇的也是仙。」

  他嘴上說著笑話,神情卻有些凝重:「你知道那是誰的園子?」

  親隨道:「小的不知。」

  「壽安公主。」桓明珪道。

  「壽……」親隨打了個哆嗦,「親娘哎!那咱們遇上的真是……不對啊,大王,那位不是大王的姑祖母麼,沒道理來勾大王你老人家……」

  桓明珪拈開摺扇,「啪」一下拍在親隨的嘴上:「胡說什麼,這山池早易主了,一年前齊王在邊關大捷,天子把這山池院賜給了他。」

  親隨鬆了一口氣,隨即大駭:「那這女郎不就是……齊王殿下不是為了那位……」

  他往東指了指:「一直不近女色的嗎?」

  桓明珪若有所思:「許是有什麼緣故吧。」

  他撫著下頜道:「沒想到是他的人,這倒有些棘手了。」

  「也不曾聽說齊王殿下納妾,那就是外宅了,殿下與大王交好,不過一個女子,想來只要大王一提,他就會割愛的。」

  桓明珪回想起青龍寺和東宮梅花宴上桓煊反常的態度,眉頭皺了起來:「難說。」

  頓了頓道:「無論如何,先探探他口風再說。」

  說著一撩車帷,向與人道:「將車驅到那座宅園前停下。」

  親隨目瞪口呆,這是一夜都等不及,就要上門去討人?!

  他皺著臉道:「大王這就去拜訪?什麼也沒準備……」

  桓明珪笑道:「來都來了,先去蹭一頓晚膳再說。」

  ……

  卻說午後桓煊帶著隨隨去了齊王府。

  這是她第一次踏足王府,不過桓煊自然沒有帶她參觀的意思,一入大門,便叫輿人徑直將車驅往馬廄。

  馬廄位於王府的校場旁,和武庫在一處,弓馬可以一起挑選,很方便。

  桓煊先帶著她去挑弓。兩人到得武庫,桓煊命侍衛打開貯放弓箭的房間。

  隨隨環顧四周,屋子裡有百來張弓,下了弓弦存放在弓韜中,牆角堆著箭箙,她估算了一下,大約也就是上千支,與她在河朔的武庫不能比——這也不奇怪,王府武庫裡的兵器是供護衛之用,是有定額的,存多了便有意圖篡逆的嫌疑。

  別看他如今風光,一旦他交出虎符,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帝后在世時或許不會鬧出兄弟鬩牆的事,太子登基後可就難說了。

  正思忖著,忽聽桓煊問道:「你原先用的是什麼弓?幾鈞的?」

  隨隨道:「民女用的是阿耶傳下的弓,只知道是荊條做的,也不知是什麼弓。」

  她未曾受傷的時候可以開一石長弓,女子的膂力與男子相比天然處於劣勢,她也並不以力量見長,將功夫全用在了技巧上,她的「百步穿楊」是用數倍於旁人的刻苦換來的。

  桓煊捏了捏她的右臂,從牆邊架子上拿出一個弓韜,抽出弓,上好弦,和自己的玉韘(音射,勾弦用的扳指)一起遞給她:「拉拉看。」

  隨隨將玉韘套在右手拇指上,故意套反了方向。

  桓煊拉過她的手,替她正過來:「是這樣戴的。」

  她的手比一般女子大些,手指修長,骨節微顯,指腹和手掌帶著薄繭。

  桓煊一向不多看她的手,因為和阮月微春蔥似柔若無骨的手太不一樣。

  但饒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雙手雖不柔,卻勻稱修長有力度,十分賞心悅目。

  他莫名想起他們在一起的第一晚,她情不自禁用這雙手觸碰他的脊背,那種顫慄的感覺讓他記憶猶新,此刻想起來還覺胸腔發緊。

  他突然像被滾水燙了一下,鬆開她的手,冷下臉:「大小不合適,改日叫人打兩個給你。」

  他鬆手的動作很突兀,配合著黑臉,隨隨只當又是這雙與他心上人大相逕庭的手礙了他的眼,沒放在心上。

  她左手持弓,右手勾了勾弓弦,深吸一口氣,緩緩將弦拉開,隨即又緩緩鬆開。

  這是張兩鈞弓,她雖能左右開弓,但習用左手,右臂的力量稍弱一些,加之右肩有傷,又比往日弱一些,不過兩三鈞的弓尚能應付。

  桓煊眼裡閃過一絲驚異之色,女子膂力不能與男子相比,他沒想到這獵戶女輕輕鬆鬆便拉開了兩鈞弓,竟似遊刃有餘。

  他沉吟片刻,又拿起另一把弓,上了弦遞給她:「再試試這把。」

  隨隨試了試,估摸著這把約有四鈞,她拉開便有些勉強,肩膀微微顫抖。

  桓煊接過弓道:「你肩頭有傷,四鈞的勉強,你從三鈞弓裡挑一把。」

  隨隨選了把柘木烏漆弓,拉弦試了試,感覺頗為趁手,便道:「多謝殿下賞賜。」

  挑完長弓,桓煊又替她挑了兩張馬上用的角弓,一並交給內侍收好,拿起一個裝滿箭的箭箙,對隨隨道:「我帶你去校場試弓。」

  兩人來到校場,桓煊讓侍衛樹好射侯,讓隨隨在二十丈外站定,遞了一支羽箭給她:「試試。」

  隨隨道了謝接過來,彎弓搭箭,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瞄準射侯中間所繪的「鵠」,果斷引弓發箭。

  只聽「啪」一聲響,羽箭破空,聲如裂帛,去勢迅疾,然而卻向左偏離了些許,未射中侯心的鵠。

  一旁觀射的侍衛情不自禁發出懊惱的呼聲。

  這一箭自是隨隨有意射偏的。

  她臉上沒什麼懊惱之色,對桓煊道:「民女箭術不精。」

  桓煊瞥了她一眼,微微詫異。她的射藝已比他料想的好,更難得的是不驕不躁的沉著淡定。

  他頷首道:「準頭不錯,只是姿勢不太對,你用的是胡人控弦之法,適合騎射,步射卻是用中國法更相宜。」

  說著對侍衛道:「取我的繁弱弓來。」

  那侍衛小跑著走開,不一會兒,取了一把雕弓來。

  桓煊接過上好弦的長弓,又往後退了十來步,搭箭勾線,幾乎沒見他怎麼瞄準,羽箭已「嗖」一聲離弦,呼嘯著向射侯飛去。

  侍衛疾奔過去查看,高聲喊道:「此箭獲!」

  桓煊微挑下頜,偏頭看了眼隨隨:「看清楚了麼?」

  齊王平日裡一直端著老成持重的架子,偶爾流露出這樣的孩子氣,倒有些鮮衣怒馬少年郎的影子。

  隨隨見他這模樣便忍不住彎起嘴角:「殿下好箭法。」

  桓煊微挑下頜,淡淡道:「近來已有些生疏了。」

  他別過頭去,把弓下了弦,拋給侍衛:「收好。」

  轉頭對隨隨偏了偏頭:「走吧,帶你去挑馬。」

  齊王府的馬廄中養了數百匹良馬,從矮小溫和的果下馬、蜀馬,到骨壯筋粗的汗血寶馬、八尺龍驪,應有盡有。

  武將沒有不愛馬的,隨隨也不例外,一見這麼多好馬,眼睛頓時更亮了,雙頰也因興奮泛起紅暈。

  桓煊不經意瞥見,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女子在他面前柔情似水有之,風情萬種有之,但從未露出這種稚子般純粹快樂的神情,他心裡突然生出種無關欲望的癢意,像是被羽毛拂了一下,不由自主多看了兩眼。

  隨隨的心神全叫馬吸引了去,絲毫沒察覺男人的目光。

  桓煊定了定神道:「可曾騎過馬?」

  隨隨點點頭,桓煊不以為怪,邊塞之民多習騎射,她又是獵戶女,會騎馬也是常事。

  他吩咐了內侍幾句,將她帶到一個格外乾淨的馬廄前,裡面只有十數匹馬,從五尺駒到八尺龍都有,全都頗為神駿,毛色油亮,膘肥體壯,只一匹玄馬除外。

  那匹馬比其它馬瘦了一圈,毛色乾枯泛黃,猶如乾草,看著有些羸病之態。

  桓煊對隨隨道:「可從中挑一匹。」

  隨隨也不同他客氣,毫不猶豫地指向那匹消瘦的玄馬:「民女可以要這匹麼?」

  桓煊挑了挑眉:「為何挑這匹?我既讓你隨便挑,無論挑哪匹都可以,不必選羸馬。」

  隨隨搖搖頭:「民女就要這匹。」

  無論骨相還是眼中的神采,這匹馬都是整個廄中最好的,與她在魏博的愛馬「躡影」不相上下,她的躡影恰好也是匹玄馬,乍一看還生得有點像。

  既然桓煊放話讓她挑,她也不會同他客氣,徑自挑了最好的。

  桓煊眼中閃過一抹訝異之色:「你會相馬?」

  隨隨仍是搖頭:「這匹馬和民女家中養過那匹生得有點像,民女看它面善。」

  桓煊不禁啞然失笑,這匹玄馬是前日從蓬萊宮送來的,今歲貢馬中的翹楚——他的戰馬腿腳受了傷,他本打算將這匹馬馴服後留作自己的坐騎。

  這獵戶女竟以這樣的理由將他最好的一匹馬挑了去,真叫人不知說什麼好。

  不過親口答應之事,齊王自不會翻悔,只是微挑下頜:「這是孤所有戰馬中最好的一匹,你還想要麼?」

  說的是想不想,實則是在問她敢不敢。

  本來隨隨是無可無不可,這些都是好馬,挑哪匹都行,可他這麼一說,隨隨反倒被他勾起了小性子,非要這匹不可了。

  她有什麼不敢,言簡意賅道:「想。」

  「好。」桓煊揚起嘴角。

  這獵戶女有一說一的乾脆性子,卻是他喜歡的。便是在雲雨時也是如此,得趣就是得趣,不會扭捏作態,也不會刻意逢迎,甚合他心意。

  一旁的馬倌卻知道這是匹難得的寶馬,慌忙道:「啟稟殿下,此馬性烈難馴,恐怕會傷到娘子。」

  桓煊卻對馬倌道:「牽出來。」

  馬倌嚇得冷汗直冒,方才說那馬性烈難馴,卻不是他找藉口,這馬折騰得猶如羸馬,正是因為性子極烈。

  他真怕這美嬌娘有個三長兩短。

  可是齊王殿下有命,哪有他一個馬倌置喙的道理,他只得將馬從廄中牽出,帶到校場上。

  桓煊頓住腳步,撩起眼皮,略帶挑釁地看了眼隨隨:「你若能馴服它,這匹馬便是你的。怕麼?」

  隨隨從馬倌手上接過韁繩,回頭沖他嫣然一笑,便算作回答。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3 09:45:09

第二十四章 馴馬

  桓煊叫她那一笑勾起了興致,抱著臂拭目以待。

  玄馬脾氣果然暴躁,不住地甩著頭,想要擺脫桎梏。

  不但是馬倌,連跟隨桓煊而來的侍衛們也替這嬌娘子捏一把汗——這樣烈性的馬,便是他們也沒把握能一次馴服。

  馬倌要去搬踏石,隨隨道了聲「不用」,右手挽韁,左手捋了捋馬頭,順著脖頸撫摩到馬脊,動作輕柔而緩慢。

  桓煊看著那隻手在馬背上輕輕滑動,不知怎的不自覺繃緊了脊背。

  玄馬起初蹶著前蹄抗拒,可隨隨絲毫不慌,仍舊不疾不徐地輕撫馬背,不多時,玄馬竟慢慢平靜下來。

  隨隨又順著馬脊摸回馬頭,輕輕撥了撥玄馬豎起的耳朵。

  桓煊的耳朵也莫名癢了一下,他偏過頭去,低咳了兩下。

  隨隨並未察覺他臉色異常,專心致志地安撫躁動的烈馬。

  玄馬在她細致耐心的撫摩下,終於微微俯下頭頸,耳朵朝向兩側,甩了甩尾巴,發出輕輕的嘶鳴。

  馬倌暗自驚奇,這烈性的畜牲,今日倒是一反常態的溫馴,莫非連它也通人性,知美醜,見了美人便俯首帖耳了?

  他卻不知道,隨隨自蹣跚學步起便開始與馬打交道,從小到大騎過的馬不計其數,這手法看著尋常,其實是她和無數馬匹打交道累積出的經驗。

  看著火候差不多,她收回手,在馬背上輕輕一撐,整個人便掠了上去,身姿翩然,彷彿穿花蝴蝶,掠雨新燕,端的是賞心悅目。

  這身手不止令桓煊驚豔,一旁的侍衛們也情不自禁地低聲喝彩。

  隨隨落到馬背上,那玄馬卻沒那麼好對付,它似乎察覺到上當,使勁地掙跳騰躍,奮起前蹄,幾乎人立,竭力要將背上的人甩脫下來。

  然而隨隨仍舊穩穩地坐在馬背上,牢牢抓著馬韁,快速在手腕上纏繞了一圈。

  韁繩像藤曼一樣勒進她皓白的肌膚裡。

  隨著馬背的傾斜而起伏款擺,她筆直修長的雙腿輕夾馬腹,因用力而繃緊,拉出漂亮惑人的線條。

  桓煊莫名感到腰腹處一陣發緊。

  玄馬似乎知道背上那人的難纏,忽然放開四蹄狂奔起來。

  侍衛們不禁發出低聲的驚呼,那馬倌嚇得腿都軟了,即便知道齊王殿下一向賞罰分明,可那是他寵愛的姬妾,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焉知會不會遷怒?他心中哀嚎「吾命休矣」,幾乎哭出聲來。

  一個親衛忍不住向桓煊道:「殿下,這馬不好馴服,再這麼下去鹿娘子恐有不測,要不屬下騎馬追上去吧……」

  桓煊抬手制止他:「不必。」

  他仍舊抱著臂,面無表情地望著馬上的女子:「她可以。」

  玄馬繞著校場發足疾奔,快得幾乎只剩下殘影,隨隨卻始終穩穩坐在馬背上,玄馬跑到校場邊緣,忽然撒開四蹄,縱身一躍,朝著圍欄外跳去。

  這一躍有一人多高,一人一馬躍至最高點時,侍衛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連桓煊也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卻見女子微微抬起身子,將全身重量壓在馬鐙上,鬆開韁繩,隨著玄馬一躍,幾乎離開馬背,卻在四蹄觸地的瞬間,又穩穩落了回去。

  眾人俱都長出一口氣,那馬倌雙股顫慄,汗如出漿,差點一個沒站穩軟倒在地上。

  玄馬使盡渾身解數也未能將背上之人甩脫,終於漸漸消停下來,隨隨見它放慢腳步,微微垂頭,一雙耳朵軟趴趴地垂下來,便知它終於認命。

  她笑著撓了撓馬頸,輕輕牽動韁繩,撥轉馬頭,緩轡繞著校場小步跑了一圈,回到桓煊面前。

  桓煊望著那一人一馬由遠及近,冬日斜陽在女子身上鍍了層暖融融的金色,她顯然也費了不少力氣,出了層薄汗,濡濕的額髮貼在光潔的額頭上,髮髻跑散了,素銀簪子不知墜在了何處,烏黑長髮如絲緞在風中輕舞。

  她整個人好似被雨水洗濯過的花朵,雙頰如染上了夏日海天之間的霞光,琥珀色的眼眸格外亮,閃動著欣然光芒,卻依舊冷靜鎮定,似乎只是完成了一件本該完成的小事。

  桓煊忽然覺得馬上的女子有些陌生,簡直可說熠熠生輝。

  蒼穹、枯樹、揚塵,甚至她那身難看的胡服,都成了乏味的背景,她彷彿是這蒼莽天地間唯一一筆濃墨重彩。

  可是怎樣的丹青妙手才能繪出這樣的色彩來?

  有那麼一剎那,他忘了女子的出身,忘了她是阮月微的替身,只是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她穿緋衣一定很好看,他心道。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亦覺訝然,他記得第一次見到阮月微時她便著一身如火的緋色衣裳。可是那日一身緋紅喜服的阮月微卻並未在他腦海中留下什麼印象,衣裳的顏色一重,她的人便成了一抹蒼白。

  有時候她與印象中那個緋衣小姑娘差別太大,他心上的印象也是割裂的。

  桓煊回過神來,捏了捏眉心。

  眼前的不過是個替身罷了,他怎麼會冒出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他不由一哂,多半是桓明珪那廝胡言亂語多了,將他也不知不覺帶魔怔了。

  隨隨翻身下馬,揉了揉手腕。

  桓煊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只見皓腕和手背上被馬韁勒出了深深的紅痕。

  他喉間有些發乾,喉結不自覺地動了動。

  他向四周掃了一眼,不出所料,侍衛們也在看那獵戶女,目光中夾雜著欽佩和欣賞,還有男子對她這樣的女子出乎本能的嚮往。

  那獵戶女卻似對這樣的目光習以為常,並不當一回事。

  桓煊忽然有些不舒服,心中湧出股莫名的焦躁,他想將她藏到無人看得見的地方,隨即又覺自己荒唐。

  隨隨卻不知道他正天人交戰,上前行了個禮:「啟稟殿下,民女將這馬馴服了。」

  她的呼吸仍舊有些急促,聲音有幾許疲憊和喑啞,彷彿輕紗在耳畔摩挲。

  她的邊關口音經過高嬤嬤的糾正,比初到長安時好了些,但雅言仍舊說得不太好,可非但不難聽,卻添了種別樣的風情。

  桓煊心中的燥意更甚,他想連同她的聲音也一起藏起來,裝進櫃子裡,加上一把又大又堅固的鐵鎖。

  他沉下臉來,以免叫人看出端倪:「這玄馬是你的了。」

  隨隨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猜他大約是輸了馬覺著沒臉,心裡得喜悅暢快頓時加倍。

  她笑得越發粲然:「謝殿下賞賜。」

  桓煊撇開臉不去看她,只是冷冷道:「不早了,回常安坊吧。」

  說罷交代馬倌明日將那匹玄馬送到常安坊的山池院,便即向外走去。

  隨隨對他時不時的壞脾氣已經習以為常,並不放在心上,跟著他上了馬車。

  兩人來時輕車簡從,那車廂並不很大,隨隨騎馬時又出了點汗,身上那股暖融融的香氣比平日濃了些,似花又不是世間任何一種花,帶著絲絲的甜,勾得人邪念在暗處滋生。

  桓煊只覺自己似乎被投入蜜裡煎著熬著,腹中好似燃著一團炭火,滿腦子都是這獵戶女方才在馬上擺腰送胯的模樣。

  越是煎熬,他的臉色便越冷,睨了隨隨一眼:「鹿氏……」

  這還是他第一次稱呼她姓氏,雖然是假的。

  隨隨詫異地抬眼:「殿下有何吩咐?」

  桓煊冷聲道:「你為何不熏香?」

  隨隨這才想起這茬,平日她見桓煊,總是穿著熏了冷月微香的衣裳,今日因著本來要去西市,換了自己從前的衣裳,自然也沒有用那香熏過。

  方才她又出了汗,大約有什麼異味?

  不應當啊,她以前在兵營裡與將士們同食同宿,有時候行軍在外不方便,連著幾日不能沐浴也是有的,也沒人說她身上有怪味啊。

  她瞟了桓煊一眼,卻見他靠在車壁上,別著臉,皺著眉頭,彷彿一刻也忍耐不住。

  隨隨悄悄抬起胳膊嗅了嗅,什麼氣味也沒聞到,轉念一想,自己身上的味自己卻是聞不出來的。

  齊王殿下是個講究人,他尊貴的鼻子是沖撞不得的,隨隨歉然道:「出門急了,忘了熏香,是民女的不是。」

  說罷識趣地往旁邊挪了挪。

  桓煊冷哼了一聲,將身子往內側一轉,假裝整理衣裳,狀似不經意地拉起大氅下擺蓋在腿上。

  回到山池院時天已擦黑。

  桓煊熬了一路,聽見山池院的烏頭門「嘎吱嘎吱」的聲響,終於長出了一口氣。

  他也不下來換乘步輦,徑直對輿人道:「去清涵院。」

  高邁迎出來,在馬車前行禮:「啟稟殿下……」

  桓煊打斷他:「有什麼事等會兒再來稟。」

  「可是……」

  不等高邁「可是」完,馬車已經迅速從他身邊掠過。

  隨隨又餓又累,只想著趕緊回自己院子沐浴更衣,然後飽餐一頓。

  哪知到了清涵院門口,桓煊也沒有趕她下車的意思。

  馬車穿過兩重院門,直入內院。

  車剛停下,桓煊對輿人和內侍道:「你們退下吧。」

  隨隨這時才發覺不對勁,狐疑地看著男人的側臉。

  然而車廂裡黑燈瞎火,只能依稀分辨出個黑黢黢的影子,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下車。」桓煊道。

  隨隨依言跳下車,桓煊緊隨其後。

  她的雙腳剛落到地上,便被男人打橫抱起。

  「殿下?」隨隨愕然。

  桓煊不說話,微亂的呼吸噴吐在她耳後和頸間,熱得灼人。

  隨隨便知晚膳一時半會兒是吃不成了。

  桓煊抱著她上了台階,一腳將門踢開,徑直走進內室,也不點燈。

  他坐在榻上,卻讓她坐於自己腿上,迫不及待地抽她的腰帶。

  隨隨怔住:「民女出了汗,還未沐浴。」

  桓煊低低地「嗯」了一聲。

  高挺的鼻樑在她頸間輕蹭,他忽然一口噙住她的耳珠,含糊道:「一會兒孤抱你去。」

  話音未落,便聽門外響起高邁的聲音:「啟稟殿下……」

  桓煊動作一頓,臉色沉得快要滴出水來。

  「等著。」他啞聲對隨隨道,披上衣裳,走出屋子,一摔門簾:「何事?」

  高邁硬著頭皮道:「殿下,豫章王來訪,已等候多時了……」

  桓煊一怔,隨即一橫眉:「就說我不在,這點小事要我教?」

  高邁把腰躬得像隻蝦米:「老奴該死,可是方才豫章王親眼看著殿下的馬車駛過,還聽見了殿下的聲音,恐怕……」

  話未說完,便聽院門外傳來一道哀怨輕佻的聲音:「子衡,聽聞你微恙,愚兄特來探望你,何以避而不見,真叫人心都涼透啦!」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3 09:45:25

第二十五章 暖香

  有一瞬間,桓煊簡直想把那混不吝堂兄大卸八塊。

  他睨了一眼高邁:「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高邁叫他眼裡的殺意激得一個哆嗦,期期艾艾道:「豫……豫章王說是來城南走親訪友,聽聞殿下在山池院中養病……」

  桓煊冷哼一聲:「城南有他什麼狐朋狗友。」

  語罷忽然想到今日那獵戶女遣了婢女去西市沽酒,也不知是不是在市坊叫人盯上了。

  自東宮梅花宴那日已過去半個月,沒想到這登徒子這般無聊,真的在市坊上守株待兔。

  他已經防了一手,卻算漏了他的不要臉,堂堂一個郡王,竟然一路跟著那青衣婢子到了這裡。

  但人已來了,總不好真的避而不見。

  他沒好氣地對高邁道:「讓他去前院等。」

  說罷折回屋裡。

  那獵戶女坐在榻上等他,身上胡亂披了件衣裳,一雙長腿還在外面,廊下風燈的光映入窗戶裡,幽微的光線勾勒得那線條越發惑人。

  桓煊恨不得把他六堂兄挫骨揚灰。

  「我前頭有點事,」桓煊將目光從她身上剝開,「你在這裡等我。」

  頓了頓道:「累就先睡會兒。」

  其實他不回來說這話,她也不能不等他,他特地進來叮囑一聲,倒叫隨隨有些意外。

  她點點頭:「是。」

  桓煊披上大氅走出房門,對候在廊下的高邁道:「晚膳備好了?」

  高邁道:「廚下已備好了菜餚。豫章王等殿下時用了些點心。」

  桓煊點點頭:「叫人去窖裡取一壇宜城九醞。」

  高邁笑著應是,他們殿下雖然只要一說起這六堂兄便一臉嫌棄,但對豫章王還是親近的,不吝拿出珍藏的好酒來招待他,平日得了什麼好東西,也惦記著叫人往豫章王府送一份。

  他們殿下自小性情孤僻,親緣淡薄,故太子在世時還三不五時地關心一下這個三弟,四年前兄長駕鶴西行,齊王嘴上不說什麼,心裡一定是不好受的。

  那段時日他越發獨來獨往、沉默寡言,時常整日整日不說一句話,多虧了這位混不吝堂兄百折不撓地黏上來,一來二去,兩個性情迥異的人倒是常來常往。

  桓煊整了整衣襟,往前院走去。

  兩人關係親近,內侍便將豫章王帶到了東軒。

  室內燃著沉香炭,點著九枝燈,博山爐裡沉檀裊裊,桓明珪那廝盤腿坐在軟榻上,愜意地飲著茶。

  他見了齊王也不起身作揖行禮,眯起狐狸眼細細打量他的臉:「子衡,愚兄看你面色潮紅,雙目帶赤,是陽熱亢盛之兆,看來病得不輕吶。」

  頓了頓,滿臉的憂慮關切:「可曾叫醫官看過?」

  桓煊睨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微恙罷了,有勞堂兄專程從城北跑到城南來。」

  桓明珪笑道:「不麻煩不麻煩,說起來也並非專程,實則是順道,本是為了拜訪一位朋友,哪知走了個空,得知你在這裡養病,自然要來探望一下。」

  桓煊挑了挑嘴角:「依譁不知六堂兄訪的是哪位朋友?」

  桓明珪道:「是一位佳人,恰巧也住在這常安坊,子衡你說巧是不巧?」

  桓煊若無其事地點點頭:「還真巧。」

  頓了頓:「不知堂兄要來,寒舍簡陋,請恕款待不周。」

  桓明珪似乎沒聽出他言下之意,環顧四周,彎眉笑眼道:「愚兄倒覺得這地方好得很,久聞壽安公主別莊樹石幽奇、樓館甚勝,一直想來開開眼界,可惜抵達時已是日暮,不曾去園子裡轉轉。」

  桓煊眉心一跳,這是要留宿的意思,這廝顯然是有意為之,就是見不得人好。

  他掀了掀眼皮,淡淡道:「園子荒廢多年,都是荊榛荒草,無足可觀,幸虧六堂兄沒看見。」

  桓明珪勾了勾紅得過分的薄唇:「見多了穿鑿雕琢的規整園林,這樣的天然景象反倒難能可貴,子衡這麼一說,愚兄倒是非看不可了。」

  桓煊道:「這也容易,待堂兄用罷晚膳,我命人點了燈,叫高邁帶你逛個盡興。」

  他涼涼地瞥了高邁一眼:「堂兄便是要逛一整夜也無妨。」

  高邁知道主人這是怪他辦事不利,故意拿話刺他,只能縮著脖子陪笑臉。

  桓明珪笑道:「那便有勞高總管了。」

  頓了頓又對桓煊道:「只是費子衡許多脂燭,愚兄屬實過意不去。」

  桓煊為微笑著道無妨,轉頭吩咐高邁去傳膳,又道:「送一份去內院,酒也送一壺過去。」

  桓明珪一臉納罕:「莫非子衡還有客人?」

  桓煊淡淡地「嗯」了一聲,便端起茶杯,微垂眼皮,顯然是不打算細說的意思。

  桓明珪心知肚明,也不再揪著不放。

  不一時,內侍擺好了晚膳,兩人移步堂中。

  桓明珪舉起酒杯輕嗅:「宜城九醞,是前年上貢的那批吧?就屬那一年釀的最好。」

  桓煊道:「堂兄若是喜歡,用罷晚膳回府時帶兩壇回去。」

  說不上兩句話就急著趕他走呢,桓明珪佯裝聽不出來,笑道:「那愚兄就不同你客氣了。」

  他抿了一口酒,讚嘆一聲,放下酒杯,又拿起玉箸夾了片薄如蟬翼的魚膾,在清醬裡蘸了蘸,送入口中,細細品味。

  「全長安城就屬你府上的酒菜最好,」桓明珪掃了一眼四周,「陳設也雅緻,還有林泉風光,若是能小住一陣,定是神仙樣的日子。」

  桓煊道:「堂兄謬讚,依我看,你那豫章王府才是天上宮闕、神仙洞府。」趕緊回去吧。

  兩人心照不宣,但誰也不說破。

  桓煊舉起酒杯道:「子衡敬堂兄一杯,先乾為敬。」

  他這堂兄酒量甚淺,偏又好酒,他挑這壇宜城九醞,一來是酒好,二來也是因這酒勁大,幾杯就能將他打發了。

  桓明珪哪裡猜不到他打什麼主意,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愚兄量淺。」

  頓了頓道:「子衡尚在養病,愚兄勸你也慢點喝,豪飲傷身。」

  朝外張望了眼,遺憾地「嘖」了一聲:「可惜沒有絃歌妙舞可賞。你這裡什麼都好,就是弄得像個和尚廟,別說歌姬舞伎,連侍膳的都是內侍。」

  桓煊恨不得將他活剮了,烈酒入喉,身體裡憋了一天的邪火燒得更旺,他卻只能耐著性子坐在這裡。

  「真是委屈堂兄了。」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酒過三巡,桓明珪終於有些微醺之意,放下酒杯,長長地嘆息一聲。

  按理說做主人的該問一句客人緣何嘆息,但桓煊彷彿沒生耳朵,全無反應。

  桓明珪摸了摸鼻子,也不嫌尷尬,自顧自道:「子衡,你可知愚兄為何長嘆息?」

  桓煊睨了他一眼,眼神像兩道冰錐,似要把他拐彎城牆般厚的臉皮戳個對穿。

  他不接茬,桓明珪接著道:「其實我方才說的那位佳人,正是先前在青龍寺邂逅的那位。」

  桓煊忍不住冷笑了一下,青龍寺那回兩人連照面都沒打過,分明是這登徒子無恥下流,盯著人家進出佛堂的女子看,到了他嘴裡倒成有緣了。

  桓明珪又道:「後來在東市又遇上一回,子衡你說,這不是宿世的姻緣是什麼?」

  桓煊道:「倒也未必是姻緣。」是孽債。

  「只是愚兄今日才發現,這位佳人已名花有主,」桓明珪用眼梢瞟了堂弟一眼,「而那位夫主,恰好是愚兄親如手足之人,你說巧不巧?」

  桓煊冷冷道:「事有湊巧,也是常事。」

  桓明珪抬起眼,望著桓煊道:「愚兄想懇請那位朋友割愛,無論用什麼換都行,園宅田地,金珠寶玉,絕色的歌姬舞伎,寶馬良駒,但凡是我有的,盡數拿出來都無妨。」

  他頓了頓道:「你說他會不會答應?」

  桓煊臉一沉,壓抑不住眼中的狠戾,盯著桓明珪的臉,彷彿一頭護食的狼,下一刻便要撲上來咬斷敵人的脖頸。

  連桓明珪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叫他這眼神看得心裡一驚。

  「君子不奪人所愛,堂兄還是趁早死心吧。」他冷聲道。

  桓明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回想梅花宴上桓煊的反應,便知堂弟對這女子有幾分在意,但他沒想到他竟這麼上心。

  他忽然莞爾一笑:「不過那位朋友既沒有娶那位佳人,甚至連個妾室身份也未與她,只將她蓄作外宅,想來也不怎麼上心,大約尚在情熱時,因而一時難以割捨。」

  桓煊的臉陰沉得能滴下水來。

  桓明珪也直視著他,一改平日的玩世不恭:「愚兄不忍見明珠蒙塵,但求這位朋友,若是哪一天要將佳人捐棄,務必相告。敝舍雖殘舊,總有她的容身之處。」

  「不勞六堂兄費心。」桓煊的眼神鋒利如刀。

  桓明珪放下酒杯,拿起酒壺掂了掂:「啊呀,不知不覺一壺酒喝完了。」

  頓了頓:「子衡內院中既然還有貴客,愚兄便不久留了。」

  說罷起身一揖,笑道:「你答應我的事可別忘了。」

  桓煊也站起身,向高邁道:「替豫章王備車,去窖裡取兩壇九醞送去王府。」

  桓明珪拱拱手:「總是偏你的好東西,多謝。」

  桓煊冷冷一笑:「堂兄喜歡,愚弟自當奉上,何惜死物。」活人休想。

  桓明珪笑道:「子衡好好養病,不必相送。」

  桓煊哪裡有興致送他,看著這瘟神出了門,立即一拂袍袖,大步往內院走去。

  ……

  臥房裡闃然無聲,床榻邊點了盞孤燈,燈影在屏風上搖曳。

  桓煊差點以為這獵戶女已經離去,直至聽見輕淺的呼吸聲。

  他繞過屏風,發現女子並未上床,仍在他離去時坐的榻上,身上蓋著件絮綿夾袍。

  她的臉龐在燭火中微微暈著光,像朦朧的月光。

  明珠蒙塵,桓明珪說的話浮現在他腦海中。

  他伸出手,以指尖輕撫她的臉頰,沿著側臉滑動到嘴唇,像是要抹去那看不見的塵埃。

  她睡著時雙唇微翕,上唇微微翹起,顯得有幾分孩子氣,下唇卻格外飽滿。

  指尖傳來的觸感柔膩得讓人難以置信。

  桓煊喉結動了動,俯身貼上她的雙唇。

  隨隨的嘴叫他堵了,從喉間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睜開雙眼。

  她用迷離的眼神望她,含糊地輕喚了一聲「殿下」。

  桓煊耳根一熱,又麻又癢,像是有人往他耳朵裡撒了把熱沙。

  隨隨驀地想起自己身在何方,眼前的是何人,眼神頓時清明了些許:「殿下你回來了?」

  說著便要起身行禮,被桓煊按回榻上。

  這麼一動,她身上蓋著的綿衣自肩頭落下。桓煊這才發現她已沐浴過,換上了乾淨的寢衣,髮上身上那股獨有的幽香淡得幾乎捕捉不到,入鼻是熟悉的的「月下海棠香」。

  桓煊失望又惱火,就像一個孩童去學堂前在櫃子裡藏了一塊糖,心心念念一整日,回來卻發現不見了。

  他一把將那些累贅扯下,埋入她脖頸間尋找折磨了他一路的香氣。

  然而那精心調製、風雅絕倫的香氣沾在了她肌膚上,掩蓋住她原本的氣息。他往下尋找,到處都是這股惱人的味道。

  「為何沐浴?」他報復似地在她身上磨了磨牙,忿忿道。

  那處肌膚何等脆弱,隨隨痛嘶了一聲,不知他又在發什麼瘋。

  她瞞著自己的身份留在他身邊,多少有些不地道,因而素日願意體諒他的潔癖,遷就他的喜好,怎麼洗乾淨還有錯了?

  「說。」這回變成輕碾。

  隨隨抽著氣斷斷續續道:「騎馬出了汗……怕衝撞……殿下……」

  她並非故意嬌聲曼語,卻正因是自然反應,格外撩動人心。

  「本王沒讓你洗就不許洗,」桓煊道,「明白了?」

  隨隨哭笑不得:「是。」

  桓煊這才鬆開嘴,往榻上一坐,手肘支撐著,身子往後仰,冷冷道:「上來。」

  隨隨依言,但不得要領,忽覺腰側一緊,男人啞聲道:「像校場上那般……」

  隨隨怔了怔,半晌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騎馬。

  桓煊的呼吸漸漸急促,不再說話。

  隨隨望著他的臉,眼中漸漸有霧升起。

  不一會兒,床幃間又縈滿了女子身上那股天然的暖香。

  桓煊終於如願,從背後抱著她,深深地嗅聞:「往後不許在衣服上熏香。」

  頓了頓道:「房中也不可燃香。」

  隨隨自然應是,不用熏香還省了婢女們不少麻煩。

  「知道麼?」男人撥開她垂於耳際的長髮,低聲道,「方才有人向本王討要你。」

  隨隨身子微微一僵,心念如電轉,便猜到那人是豫章往桓明珪。

  她並不認為桓煊會把她送出去——並非他對自己有信心,而是因為他這樣驕傲的人,應當不會做這種事。

  但凡事都有萬一,姬妾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與物件無異,有當世大儒用妾換馬,也並不引以為恥,甚至還當作風流韻事。

  即便他不願將她送人,若是讓她伺候桓明珪一晚,她也沒有理由拒絕。

  若真到這個地步,也只有暫且放下京城查到一半的一切線索,三十六計走為上了。

  正思忖著,便聽「啪」一聲脆響,身上一痛。

  桓煊從背後掐住她修長秀頸,她身子弓一般反彎,在她耳畔嘶聲道:「怎麼,心動了?」

  「不……」隨隨半側過身望他,眼角淚痕依稀。

  桓煊叫她看得心頭一熱,下手卻更重:「豫章王風流俊逸,還願意納你做側妃,你當真不心動?」

  「不……」

  「為何?」

  「因為……殿下……」

  他沉默片刻,輕笑了一聲,忽然更加狂肆,一字一頓道:「就這麼離不開孤?」

  隨隨已說不出話來,只能用纏綿的眼神回答他。

  桓煊忽然猛地將她翻過身來,狼似地咬住她咽喉,牙齒在她動脈上輕輕齧咬,似是威脅:「就算你願意,孤也不會放你走。你跟了我就是我的。」

  「想走,」他的聲音裡帶了些狠戾的意味,「我就殺了你。」

  隨隨心頭跳了跳,有一瞬間,她覺得他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枕幃間的胡話。

  她真的感覺到了殺意。

  但很快便由不得她細想。

  她被捲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尊卑和忌諱都拋在了腦後。

  待風停雨歇,桓煊才發覺脊背上火辣辣地疼,對著銅鏡一照,盡是縱橫交錯的血痕,有的地方還在往外滲血珠。

  他皺了皺眉,喉結動了動,生出股怪異的感覺——這女人不知輕重抓傷了他,他竟還有些高興。

  隨隨也看見了那些血痕,乍一看有些猙獰可怖,但她已沒力氣理會。

  她彷彿接連馴了十匹烈馬,筋疲力盡地癱軟在榻上,連指尖也不想動一下。

  過了會兒,她總算記得高嬤嬤千叮嚀萬囑咐的規矩,掙扎著下了床:「民女伺候殿下沐浴。」

  「不必,孤自己去。」桓煊道。

  隨隨也就是客套一下,立即從善如流:「那民女就告退了。」

  桓煊卻是一挑眉:「本王讓你走了嗎?」

  隨隨只得耐著性子道:「殿下還有什麼吩咐?」

  桓煊道:「你就睡這裡。」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以便隨時伺候孤。」

  隨隨瞥了眼發白的窗紙,嘴唇動了動,到底沒頂撞他。

  桓煊見她這般聽話,氣順了些:「叫人打清水來擦擦身子,不許用香胰澡豆,孤聞著香料味便頭暈。」

  待他洗完澡回來,隨隨已經歪在床上睡著了。

  他低下頭嗅了嗅,她的褻衣雖未熏香,但衣箱裡也置了一樣的香囊,難免也沾上了味道。

  他三下五除二盡數剝除,扔得遠遠的,把人往被縟中一塞,這才心滿意足地睡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3 09:45:40

第二十六章 兵權

  許久未曾這樣折騰大半宿,隨隨在清涵院補了半日眠,醒來時桓煊已不在了。

  她恍惚了一會兒,昨夜的記憶漸漸浮出水面。

  先想起的是男人傷痕纍纍的後背,隨隨捋了捋頭髮,把他抓成那樣,也不知他回過味來會不會找她算賬。

  恰好這時婢女聽見她起身的動靜走進房中,隨隨便問道:「齊王殿下呢?」

  婢女答:「回稟鹿娘子,殿下今日一大早便動身去驪山了。」

  隨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驪山是溫泉行宮所在,皇帝罹患風疾多年,最近幾年一到秋冬便去溫泉宮養病,桓煊突然去驪山,定是有急事——若是知道一早要出門,昨夜他想必會節制一些。

  皇帝急召,不是有緊急軍情,便是他的病情有了變化。

  隨隨揉了揉酸脹的腰,起身洗漱,忽覺有些不對勁,仔細想了想,方才發現是屋子裡那熟悉的香氣不見了。

  她掃了眼床榻一側的牆角,原先那裡擺著個金博山香爐,眼下卻不見了蹤影。

  隨隨問那婢女:「屋子裡的香爐去哪兒了?」

  婢女道:「殿下吩咐,往後清涵院中都不必燃香。」

  隨隨有些詫異,她知道「月下海棠」是阮月微和的香方,也正因如此,齊王的臥房中才會燃這種帶著些許閨閣氣息的香品。

  回到棠梨院,屋子裡的香爐竟也叫人撤走了,她叫來春條,果然也是齊王殿下吩咐的。

  隨隨想起昨夜桓煊說這香聞著頭暈,許是昨夜飲食中有什麼東西相沖,讓他對這香生出了惡感。

  人的好惡有時就是一瞬間的事,懷戀一個人也未必要執著於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隨隨沒多想,將心頭一點困惑拋到了腦後。

  她問春條道:「胭脂鋪的東西取來了?」

  春條道:「奴婢替娘子擱在櫥子裡了。」

  她說著走過去打開鑲著螺鈿和玉蟲子的黑檀櫥門,捧了一個桐木匣子出來。

  隨隨打開匣蓋,拿出裝面脂的青瓷盒,用簪尾剔去封蠟,掀開蓋子嗅了嗅,卻皺著眉道:「不是這種,我要的是多伽羅香,不是這個味,這味好古怪。」她說著皺了皺鼻子。

  春條嗅了嗅,覺著氣味芳香,並不招人討厭。

  不過人對氣味的好惡沒什麼道理,就比如齊王殿下,以前到處燃著一樣的香,一夕之間又不喜歡了。

  她去看貼在蓋子上的簽子,卻是多伽羅香,她道:「定是店家搞混了,貼錯了簽子,那鋪子客人多,忙中出錯也是有的,奴婢明日去換。」

  隨隨道:「勞春條姊姊多跑一趟。」

  春條便將罐子裝回匣子裡,收進櫃子,預備明日拿去換。

  隨隨打了個呵欠:「你去忙吧,我再睡一會兒。」

  春條瞥了眼她眼下的青影,知她昨夜恐怕又沒睡上幾個時辰,便道:「嬤嬤叫人熬了當歸參雞湯,奴婢去看看火候。」

  隨隨點點頭:「多謝你。」

  待春條出去忙活,隨隨方才從櫥子裡取出匣子,取出瓷罐。

  盒子內裡有個不起眼的小孔,看起來就像是木料上本來就有的蛀孔。

  隨隨拔下銀簪,將簪尾伸進孔中輕輕一撥,只聽哢噠一聲輕響,她放下簪子,把底板抽出來,露出個夾層。

  夾層裡有一張薄薄的宣紙,卻是一封密信。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筆畫比頭髮絲還細,真如蠅頭一般。

  隨隨將匣子恢復原狀,放回櫥子裡,這才拿起密信,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

  這巴掌大的一張紙上囊括了近來邊關和宮中值得注意的大事小情。

  河朔方面,她叔父似是終於放棄了出兵的念頭,停下了整備糧草的行動,隨隨鬆了一口氣,段北岑辦事向來妥當,從來不用她擔心。

  朝中的局面她也沒料錯,文臣武將和中官仍在為了神翼軍虎符的歸屬爭論不休,尤其是幾個權勢熏天的中官,平日鬥個不可開交,這回一致將矛頭對準齊王,他當初當機立斷斬殺中官惹了眾怒。

  不過想讓齊王交出虎符的那一派似乎佔了上風,甚至有御史彈劾齊王擁兵自重,暗示他有不臣之心。

  隨隨撫了撫下頜,覺得事情並沒有表面那麼簡單。

  她思忖片刻,繼續往下看,皇帝太子大婚後不久便去了溫泉宮,據宮中探查來的脈案,他的頭風病似乎又加重了。

  此外,皇城中還發生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太醫署的一座庫房失火,火勢很快就被撲滅,沒有人傷亡,只是一些藥材和陳年脈案沒來得及搶出來,燒成了灰。

  帝后皇子和得寵宮妃的醫藥歸尚藥局管,太醫署是給官員、禁軍和宮人看病的,失火的庫房不是什麼重地,存的是宮人的脈案。

  不過這件小小的意外夾在在一堆大事小情中,卻引起了隨隨的注意。

  他們剛放出風讓人知道有人在查故太子案,後腳太醫署失火,她無端覺得兩件事之間有某種聯繫。

  她將箋紙投入火盆中,親眼看著它化作灰燼,然後從高嬤嬤教她習字用的藤紙上裁下差不多大的一片,提起筆迅速寫了幾個字,吹乾墨跡,放回匣子隔層裡。

  ……

  連日大雪,驪山被大雪覆蓋,陽光一照,松柏上的積雪冰凌閃著璀璨光芒。

  白皚皚的積雪中,一條山道宛如黑蛇,蜿蜒至雲間,宮闕彷彿漂浮在雲上。

  桓煊顧不上愛惜馬力,順著山道振策疾馳而上。

  他大清早在山池院接到父親發病的消息,便即倍道兼程地策馬趕來,不過路途遙遠,待他趕到時已近亭午。

  到得寢殿,皇帝的床榻前已站了不少人,桓煊掃了一眼,有太子、張相、翰林大學士馮寬、吏部和兵部侍郎、御史大夫等一干重臣,幾個舉足輕重的中官自然也在,此外還有尚藥局的幾個奉御。

  朝中股肱之臣幾乎都到了,人叢中卻不見皇后的身影,桓煊便知所謂的「突發急症」,多半只是個藉口。

  桓煊向太子一揖,然後在皇帝榻前跪下:「兒子來遲了,請阿耶責罰。」

  皇帝靠在隱囊上,臉容憔悴,然而見到三子,他無神的雙眼中卻有了些許光彩:「阿耶沒什麼事。」

  太子滿面憂色,看了一眼弟弟:「阿耶御體有恙,我昨夜便遣了人去王府找你,怎的耽擱到這時才來?」

  他語氣尚算得溫和,但話中的譴責之意顯而易見。

  他身為兄長,又是儲君,訓斥弟弟理所當然,但齊王手握實權,不比其他皇子,當著一干重臣的面這樣作色,便是絲毫不給弟弟留臉面。

  這話卻不好接,若是解釋原委,便有砌詞狡辯之嫌,若是吃了這個啞巴虧,更坐實了自己孝道有虧。

  桓煊沉吟,皇帝擺擺手道:「不過是這幾日下雪,老毛病又發作了。朕說了不必大驚小怪,何況三郎自己還在養病。」

  齊王養病到底怎麼回事,在場之人全都心知肚明,但桓煊一夜未眠,又馬不停蹄地趕了這麼長的路,此時嘴唇發白,看起來倒真似有幾分病容。

  皇帝頓了頓,看向太子,目光有些銳利,嘴邊卻掛著慈藹的笑意:「朕只要看你們手足和睦,這病說不定就不藥而癒了。」

  太子心頭一跳,便即跪下請罪:「兒子不該苛責三弟,請阿耶恕罪。」

  皇帝笑道:「太子起來吧,朕知你也是關心則亂,父子之間,不必這般誠惶誠恐。」

  太子起身道是,瞥了一眼弟弟,只見他臉上波瀾不驚,抿了抿唇。

  恰在這時,中官端了湯藥來,太子便要去接,皇帝道:「這些事讓下人做吧。」

  太子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替阿耶侍候湯藥是兒子的分內事。」

  皇帝道:「阿耶知你孝順,你能在朝政上為阿耶分憂,阿耶已甚是欣慰。」

  太子忙道:「兒子忝居儲位,替阿耶分憂是分內事。」

  「憂國憂民是好的,」皇帝微微頷首,「不過朕聽聞你忙於朝政,連著十來日宿在蓬萊宮中,心內實在過意不去。」

  頓了頓道:「你拖了這些年才納妃,與太子妃新婚燕爾,正該是如膠投漆的時候,可不能只顧政務,冷落了新婦。」

  皇帝捋鬚笑道:「朕還盼著早日抱上孫兒呢。」

  太子臉色微微一變,勉強笑道:「是兒子思慮不周之過,讓阿耶擔心了。」

  皇帝看向張相和馮大學士:「張卿,馮卿,朕打算給太子放幾日假,這段時日,朝政便託付與兩位了。」

  兩位大臣領命拜謝。

  皇帝又向兵部侍郎道:「邊事有勞顧卿多費心。」

  說著向桓煊招招手:「三郎,過來。」

  桓煊上前一步:「阿耶有何吩咐?」

  皇帝道:「你有用兵的經驗,又統率著神翼軍,不過到底年輕,經過的事少,練兵治軍上,多聽聽顧侍郎的意見。」

  眾臣臉上都閃過詫異之色,那幾個中官更是白了臉,皇帝在兵權的爭議中始終不置一詞,直到此時方才表明態度——朝廷最重要的一支兵力,他還是願意交給三子。

  太子暗自懊惱不已,入冬後皇帝風疾加重,正是最多疑的時候,他本該韜光養晦,卻因齊王回京自亂陣腳,做得越多,錯得越多,最終惹來天子猜忌。

  他瞟了一眼氣定神閒的弟弟,忽然有個念頭猛地撞進他腦海中——近來關於虎符的爭吵實在過分了些,甚至有御史上疏彈劾齊王有不臣之心,他自是樂見其成,沒將此事壓下,反而聯合阮家,暗中推波助瀾了一把。

  此時一回想,他卻忽然覺得蹊蹺。一個小小的殿中侍御,哪裡來的膽量彈劾實權親王,他背後之人……

  太子心陡然涼了半截,他中了桓煊的計!

  他知道自己手握重兵會惹來皇帝忌憚,於是暗中讓人將火挑高,以退為進,讓他誤以為自己勝券在握,一時輕率,竟暗中通過阮家走中官的門路,聯手推波助瀾,指望將他一擊而潰。

  如今想來,這可真是昏著!天子最在乎的是平衡,最忌憚的是近侍中官與外朝勾結,正是桓煊的「牆倒眾人推」,讓他下定了決心。

  太子背後冷汗涔涔而下,然而無論如何懊悔都已無濟於事,眼下他要考慮的不是解桓煊手中的兵權,而是如何贏回皇帝的信任。

  皇帝彷彿沒看見二子灰敗的臉色,與臣工們叮囑幾句,對太子道:「時候不早,你也早些回東宮去吧,如今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別叫新婦久等。」

  頓了頓道:「元旦大朝會之事交由張相與禮部宋侍郎操持,當日朕會回蓬萊宮親自主持,你安心陪太子妃便是。」

  太子愕然,主持元旦大朝是他監國以來的頭一件大事,也是他宣誓自己地位的絕佳機會,皇帝如此行事,無異於當著朝廷上下的面扇他一耳光。

  皇帝卻不理會他,轉頭對張相等人道:「諸位愛卿稍留片刻,朕還有事與諸公相商。」

  竟是將太子直接排除在議政之列。

  太子暗自咬了咬牙,面上不敢露出分毫,躬身行禮:「多謝阿耶體恤,兒子這便告退了。」

  行罷禮,他向桓煊笑道:「三郎是回王府麼?可結伴而行。」

  皇帝道:「太子先回吧,三郎留下,西北的軍務朕還要問問你。」

  太子道是,又行一禮,瞟了桓煊一眼,默然退了出去。

  一眾臣工眼觀鼻鼻觀心,其中有站在太子一派,激烈反對齊王掌兵的,此時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今上剛御極那幾年對朝政大刀闊斧,手腕強硬,只是在故太子薨逝後身體每況愈下,這兩年將朝政委於太子,明面上不怎麼理事,便有人忘了他當初如何乾綱獨斷。

  今日這一遭,既是對太子的敲打,也是對朝臣的警告——太子的權柄是他給的,只要他在世一日,隨時都可收回來。

  他們不禁將目光投注到齊王身上,這位親王自小不顯山不露水,那些年提起他來,只有一個容貌肖似皇長子,彷彿只是長兄的一道影子。

  誰能想到,他不僅有將帥之才,有斬權宦的魄力,身處危局竟然還能因勢利導,示之以弱,反將太子一軍,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太子雖佔據儲位,卻有個這麼出色的弟弟,這位置能不能坐穩還是兩說。

  眾臣心中各有各的計較,俱都犯起沉吟。

  待太子離去後,皇帝方才道:「朕將諸位留下,是有一事相商。」

  頓了頓道:「自蕭大將軍捐軀沙場,河朔三軍群龍無首,蕭同安任留後,暫行節度使之職,但是名不正而言不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前日他上疏懇請朝廷派監督軍往河朔,諸位以為如何?」

  桓煊聞言微微蹙眉,自二十年前一場大亂,河朔三鎮和朝廷的關係不過羈縻而已,與古時諸侯國無異,二十年來朝廷不能干涉河朔內政,如今突然派監軍過去,無異於擺明車馬,告訴他們朝廷意欲染指河朔。

  皇帝是想將蕭同安當作傀儡,又不能完全信任他,故此派中官前去監軍,也是防止他叛變。

  怎奈皇帝想得很好,此舉卻是操之過急,恐怕會引起河朔軍上下不滿,若是嘩變,靠蕭同安和一個外來宦官,如何能鎮得住。

  若他一意孤行,河朔必亂。

  大臣們各執一詞,有收了蕭同安重金賄賂的,自然替他說話,皇帝側耳傾聽,微微頷首,末了看向桓煊:「三郎怎麼看?」

  桓煊道:「臣以為蕭同安氣量狹小,庸懦無能,恐怕不能服眾。」

  皇帝目光閃動,沉吟不語。

  桓煊明白收回河朔三鎮兵權已成皇帝執念,遂斟酌著道:「河朔三鎮北禦強虜,南制渤海,牽一髮而動全身,愚以為當慎之又慎。」

  這件事上他只能點到即止,說完這句話便不再多言。

  皇帝臉色微沉,靜默良久,微微頷首:「朕知道了,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容朕再想想。」

  說罷揉了揉額角,對群臣道:「朕有些乏了,諸卿先回府司吧。」

  眾臣紛紛行禮退下,寢殿中只剩下父子倆。

  皇帝這才對三子道:「沒幾日便是歲除,我到時候會回東內,你去邊關三年,我們一家人便有三年不曾團聚,難得今年人齊,你二哥又娶了新婦,合該熱鬧熱鬧。你早點入宮來。」

  桓煊眸光微動:「是。」

  頓了頓又道:「你阿娘平日在尼寺中修行,歲除總是要和家人團圓的。她有心結,你別怨她……」

  桓煊淡淡道:「兒子不敢。」

  皇帝又道:「如今你二哥已成家,我也了卻一樁心事,接下去也該輪到你的好消息了吧?」

  他慈藹地覷瞧著兒子俊挺的面容,捋鬚笑道:「可有中意的閨秀?」

  桓煊腦海中莫名閃過一個與閨秀毫不相干的身影,他定了定神道:「有勞阿耶掛心,兒子並無娶妻之念。安西四鎮雖暫時平定,但邊境仍未安寧……」

  皇帝笑著打斷他:「這說的什麼話,難道娶個媳婦便耽誤你建功立業了?」

  他面色忽然一沉:「你還在怪阿耶阿娘替你二哥求娶阮氏女?難道她嫁了你二哥,你便一輩子不娶了?」

  桓煊立即道:「是兒子無意娶妻,與旁人無涉。」

  皇帝悠悠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黯然道:「我們桓家每代都要出個情種,原以為有你長兄一個便罷了……」

  他坐起身,拍了拍兒子肩頭:「阿耶知道你心裡還是放不下,本來你二哥娶了阮氏女,你的正妃該從別家挑的,但既然你喜歡……太子妃有個堂妹,比她小兩年,隨她父親在江南任上,品貌才情皆不下於太子妃……」

  桓煊待要說什麼,皇帝抬起手制止他,從榻邊拿起一卷畫軸:「這是從江南送來的畫像,你先看看。」

  他一邊說,一邊將畫軸徐徐展開。

  絹帛上是個年方及笄的少女,梳著百合髻,穿著淺碧上襦緗色裙,坐在一叢石竹花下,手中捧著卷書,輕顰蛾眉,似在沉吟。

  少女的眉眼與阮月微並不十分相似,但那雙眼睛和眉宇間的神態,卻得了阮月微八九成的神韻。

  若要當替身,這神似阮月微的少女遠比鹿隨隨適合——除了一張臉有幾分相似,鹿隨隨的身形、性格,家世出身,甚至飲食喜好,都與阮月微大相徑庭。

  可奇怪的是,他看著畫中人卻心如止水,沒有一絲絲波瀾。

  皇帝收起畫卷交給他:「先不急著定下來,她父親即將秩滿回京,三月裡就能到京城,到時候你們見上一面。」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3 09:45:53

第二十七章 對弈

  回常安坊的路上,天空中又飄起了雪片。

  到得山池院時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分,桓煊挑起車帷往外望,見到門口那兩盞風燈,一時竟生出股旅人歸家之感。

  說來也奇怪,無論王府還是蓬萊宮,都從未讓他生出過這種感覺,他想了想,大抵是因為這裡有個無依無靠,全心依賴他的人吧。

  馬車駛到清涵院門前停下,桓煊降車,忽然聞到遠處飄來淡淡的食物香氣,混雜在風雪中撲面而來,冷風也帶了塵世的煙火氣。

  他頓住腳步,朝那隱沒於楓林裡的小院子望了一眼,那星星點點的燈光也似比別處暖一些。

  「她又在折騰什麼?」桓煊問迎上前來的高嬤嬤,狀似不經意。

  高嬤嬤答道:「昨日王府送了南邊來的鵪鶉,鹿娘子在烤鵪鶉,又弄了些古樓子。」

  頓了頓:「殿下從城外回來,還未用膳吧?老奴叫人去傳膳……」

  桓煊猶豫了一下道:「叫他們送到棠梨院去,我去那裡用膳。」

  高嬤嬤一愣,隨即隱隱明白些什麼,覷著桓煊臉色道:「那些是鄉野鄙人的烹調之法,恐怕不合殿下脾胃。」

  桓煊並未反駁,「嗯」了一聲,卻徑直沿著楓林中的小徑向那暖融融的小院走去。

  走到門口,便已聽見庭中的歡聲笑語,那獵戶女略帶沙啞的聲音特別引人注意。

  他推門進去,只見那獵戶女和幾個青衣婢女坐在廊下說笑,腳下燃著炭盆,面前擺著風爐、鐵架,竹簽串著的鵪鶉滋滋冒油,旁邊一個鐵爐子上烘著古樓子,一旁小竹案上擺著酒壺酒杯和料碗。

  他風塵僕僕在外奔波一日,她的小日子倒是過得挺自在,他這麼想著,心裡莫名湧出一股酸意,嘴角的笑容淡了去,看起來又是那副高高在上、難以取悅的模樣。

  幾人見齊王殿下降臨,俱都起身行禮,春條和小桐等一干婢女連忙退到一旁。

  桓煊淡淡地看了隨隨一眼,微微頷首便算打了招呼。

  這時,高邁和侍膳的內侍也提著食盒到了。

  桓煊便對幾個婢女道:「你們退下吧。」

  小青衣們都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他們眼看著就要吃上鹿娘子的烤鵪鶉和古樓子了,誰想齊王殿下突然駕到,快到嘴的東西吃不成,別提多難受了。

  尤其是鹿娘子做的古樓子,那可真是一絕,連西市上白家胡餅鋪的都比不上。

  但主人有令,他們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到嘴的美味飛了。

  小桐年紀最小,更藏不住事,幾乎要哭出來了。

  隨隨看在眼裡,對桓煊道:「殿下,這些鵪鶉烤得老了,餅也有些焦了,民女重新烤過吧?」

  桓煊知道她是替那些下人著想,心下甚覺無謂,但因著心情好,並未反對,點點頭:「這些便賞他們吧。」

  婢女們個個面露驚喜,上前謝恩。

  隨隨沖他們擠擠眼。

  桓煊看在眼裡,只是一哂。

  待婢女們退至遠處,桓煊抖了抖狐裘上的風雪,解下遞給隨隨放在一旁,掃了一眼鐵架上的鵪鶉,明知故問道:「這是何物?」

  隨隨答道:「回稟殿下,是南邊送來的鵪鶉。」

  頓了頓,又指那鐵爐子上烘得焦黃香脆,撒了胡麻的麵餅:「這是民女做的古樓子。」

  桓煊「嗯」了一聲,走到她方才坐的小榻邊,不見外地坐了下來,撩了撩眼皮:「什麼餡的?」

  「羊肉餡。」隨隨答。

  桓煊眉頭一皺,挑了挑下頜:「孤不吃羊肉。」

  他用眼梢瞟了她一眼,卻見那獵戶女只是眨巴著一雙水盈盈的眼睛,目光中微有困惑,全然不明白他的暗示。

  他只能指了指鐵架子:「你的鵪鶉快烤焦了。」

  隨隨這時方才明白過來他是想吃,不禁啞然失笑,想吃便說想吃,還要叫人猜他心思,這人還真別扭。

  她看著火候差不多,拿起隻烤鵪鶉,往上灑了少許鹽花:「殿下要嘗嘗麼?」

  桓煊這才矜持地點點頭:「好。」一副紆尊降貴的模樣。

  隨隨知他性子如此,並不放在心上,將鵪鶉放在銀盤中,連著竹籤子一起呈上前去:「殿下請。」

  桓煊拿起來看了看:「未加調料?」

  隨隨道:「鵪鶉是活宰的,新鮮的雀兒只撒鹽就很鮮美了,加了調料反而蓋住味道。」

  說完這話兩人都是微微一怔,依稀曾在哪裡說過、聽過,但一時都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鐵爐上傳來焦香味,隨隨低低地驚呼一聲,連忙起身跑過去,將古樓子取下來放在盤中,用小胡刀切成數片,刀鋒劃開香脆麵皮,空氣中充斥著肉餡的鮮鹹香味。

  桓煊不喜食羊肉,嫌它腥羶,平日王府的庖人做古樓子,用的都是豚肉或雞肉做餡料。可這獵戶女治的羊肉卻聞不出腥羶,他不由好奇道:「這羊肉裡加了什麼?」

  隨隨目光微微一動:「是胡人治羊肉的法子。」

  桓煊點點頭,她家鄉那一帶胡漢雜處,從胡人那裡學到些奇怪的法子也屬正常。

  他沒再多問,垂下眼皮,抿了一口酒。

  他的睫毛很長,但不翹,微微垂眼的時候幾乎將眸光全都遮住,讓人猜不到他心思。

  隨隨問他道:「殿下可要嘗嘗看?」

  桓煊本來不欲品嘗,他的愛憎一向很分明,開始討厭一樣東西,便討厭到底,即便是沒有羶味的羊肉,他也興致缺缺。

  他們兄弟三個,他和長兄隨了母親,受不了這些腥羶之物,他長兄當年去西北兩年,回來說起還苦不堪言。

  但他不經意間抬眼,對上女子的眼睛,她琥珀色的眸子在燈火映照下閃著奇異的光,滿是希冀,似乎手裡捧著的不是古樓子,而是切下的一片心。

  桓煊便是鐵石心腸也受不住這樣的眼神,何況還是與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

  他接過來咬了一小口,肉餡熬得酥爛,脂油在唇齒間化開,非但沒有一般羊肉的腥羶,還有一股不知什麼香料的清芬,食之齒頰留香,他眼中不由閃過一抹訝異。

  他只是不想看她眼裡的光芒暗下去,本打算咬一口淺嘗輒止,卻不知不覺又咬了一口,一口接一口,將整塊都吃了下去。

  隨隨彎起眉眼,一臉欣悅:「殿下可喜歡?」

  桓煊才說自己不喜歡羊肉,臉上有些掛不住,淡淡地「嗯」了一聲:「不錯。」

  頓了頓又道:「上回……」

  他想起上回她送來的雞湯和醉松蕈,卻忽然想起自己非但不領情,還將她的吃食倒了,便不再說下去。

  高邁知道主人心思,便接過話頭:「鹿娘子真是蘭心蕙質,連烹調都這般出色。對了……」

  他頓了頓:「上回那醉蕈子不常見,是怎麼做的?」

  桓煊冷冷地睨了他一眼,高邁卻仍舊笑嘻嘻地望著隨隨。

  隨隨道:「那是松蕈,後園山坡上松林裡摘的。」

  桓煊不發話,高邁繼續道:「殿下上回倒是用得好,來年秋日鹿娘子再做些可好?」

  隨隨眼神微微閃動,笑道:「這種蕈子不常能找到,這個秋天氣候暖和又多雨,不知來年還長不長。」

  高邁道:「來年不長還有下一年,鹿娘子在殿下身邊,總有機會的。」

  隨隨微垂眼睫,淺淺地一笑,卻沒有回答。

  來年秋天她多半已離開,若非必要,謊話能少說一句便少說一句吧。

  桓煊面無表情地瞟了她一眼,見她垂眸,以為她是羞赧,嘴角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用了一隻烤鵪鶉和一塊古樓子,桓煊便有些飽了,他一夜未眠,胃口不比平日,清涵院廚房送來的精美肴饌都便宜了隨隨。

  桓煊用濕帕子揩淨了手,讓內侍煮了茗茶,一邊飲茶一邊看隨隨用膳,見她吃得香,忍不住重新拿起玉箸,吃了兩塊金銀夾花平截,又用了一小碗棗粥。

  用罷晚膳,夜已微闌,風雪又大起來。

  桓煊道:「上回給你的棋譜記熟了?」

  隨隨點點頭:「記住了。」她本就善弈,那譜又簡單,打一回便記住了,不費什麼事。

  桓煊便叫人收了茶床,擺好棋枰。

  「看看你這幾日有沒有進益,」桓煊道,「這回授你八子。」

  一邊說,一邊將八顆黑子擺在星位上。

  兩人都是靜思寡言之人,一時只聞棋子敲在棋枰上發出的清脆聲響。

  至中盤,桓煊有些詫異,這女子的棋感竟然出乎意料的好。

  她畢竟學棋日短,局部的攻守有所欠缺,但難得有大局觀,棋路雖生澀,但每落一子,總有呼應。她背的譜少,用起來也不拘泥,倒是時常走出意想不到的一著。

  他們上回對弈是數日前,同樣授九子,他已能感覺到她的棋力有明顯提升。

  他撩起眼皮,看了看隨隨,女子拈子沉吟的模樣給她添了幾分幽靜嫻雅。

  「你的棋感很不錯。」他一向吝於誇讚,能從他口中聽到一個「不錯」,實非易事。

  隨隨抬頭淺淺一笑:「多謝殿下誇獎。」

  棋感難以言喻,但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阮月微當初狠下苦功,記下了幾乎所有能找到的棋譜,但與他的差距越拉越遠,便是天生不擅佈局,總盯著一隅,且拘泥於棋譜,因此下了許多苦功,棋藝仍然難稱頂尖。

  他的母親倒是擅弈,長兄還在世時,他母親尚未對他避而不見,他去宮中請安,母子偶爾也會對弈上一局。他們母子相處少,情分稀薄,相對而坐時常沒話說,手談倒是避免了尷尬。這也是他母親難得誇讚他的時候。

  「兄弟三人中,棋藝倒是你最好,」他母親曾道,「你長兄性情恬淡,不喜征伐,不在意勝負,棋風也溫和挺緩,你二兄失之躁進,攻殺凶狠,卻少了大局觀,倒是你,佈局殺伐兩相宜,厚勢而銳意,假以時日,恐怕我也不是你敵手。」

  「觀棋如觀人。」他母親道。

  而她自己的棋風剛強執拗,一如她的為人。

  桓煊回過神來,捏了捏眉心:「勝負已分,這局棋便到此為止吧。」

  隨隨依言收起棋子。

  桓煊靜靜注視著她,這女子屢次讓他刮目相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你的騎射不錯,從棋路中也可看出,有些排兵布陣的天分,」他忽然道,「若是在軍中,倒是個可造之才。」

  隨隨心頭一凜,難道叫他察覺出什麼了?

  她自問已將棋力隱藏得很好,即便是桓煊這樣的高手,當也看不出她善弈。

  她穩了穩心神,微露赧色:「殿下說笑,女子怎麼能從軍。」

  桓煊卻道:「並非說笑,大雍是有一支女軍的。」

  不過並不隸屬於朝廷,而是在河朔,這支軍隊是蕭泠在接掌三鎮兵權之後用了數年時間建立的,軍中女子多是戰亂中失去父兄、丈夫的孤貧之人。

  當時蕭泠組建這支軍隊,無疑是驚世駭俗之舉,便是在河朔軍中也多有反對的聲音,但在後來的戰事中,這支女軍驍勇善戰,完全不遜於男子,其堅韌不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反對的聲音便漸漸銷聲匿跡了。

  在戰死沙場前,她的軍隊和幕府中不乏女子將領和幕僚,親衛中也多有女子。

  桓煊瞥了眼對面的女子,想起她今日馬上的風姿,不知怎的又想起桓明珪那廝的「明珠蒙塵」。

  他將這念頭從腦海中掃出去,揉了揉額角,想這些無謂的事做什麼,左右她是不可能再去別處了。

  隨隨聽他提到女軍,眼皮便是一跳,靜待了片刻,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又不似在試探,按捺下心中不安,把棋笥收好。

  桓煊道:「這棋枰棋笥便送與你吧。」

  隨隨微怔,不說這些墨玉和羊脂白玉的棋子,便是這張紫檀嵌螺鈿的棋枰,也是御用之物,他不是奢靡無度的人,怎麼隨隨便便就拿來賞人,不過橫豎她也不可能將這些東西帶走,便坦然地收了下來。

  桓煊叫內侍收放好,便舉步去了臥房。

  外頭風大雪緊,他自然就留在了棠梨院,兩人洗漱沐浴更衣,上床就寢。

  桓煊沒什麼睡意,卻難得心緒平靜,許是一夜沒睡又鞍馬勞頓了一天,此時他沒什麼別的心思,只是從背後摟著她,聽著她悠長的呼吸聲起起伏伏。

  宮中的事,長兄的事,小時候的事,走馬燈似地在他腦海中閃過,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安心地闔上眼睛。

  ……

  東宮正院書齋前,斜風將雪片吹落到廊廡上,漸漸積起厚厚一層。

  阮月微穿著繡鞋踩在雪上,濕意侵入羅襪,但她絲毫也顧不上。

  太子自那日梅花宴起便以政務繁忙為由,時常宿在蓬萊宮,即便偶爾回東宮,也多在前院歇宿。

  雖然他很少召別人侍寢,但阮月微心中依舊忐忑。

  今日聽說他一回東宮便進了書房,她不敢打擾,按兵不動半日,到人定時分也不見太子那邊的消息,這才終於按捺不住,帶著親手熬的參湯來了前院。

  太子代皇帝理政,前院書房有很多朝奏文書,本來阮月微是不該踏足的,但侍從們都知道太子對太子妃愛如珍寶,平日她隨意出入,沒人敢攔著。

  內侍打起簾櫳,阮月微從疏竹手裡接過食盒和一卷書軸,一個人走進房中,讓婢女等在廊下。

  太子見了她,並不如往日那般溫情脈脈,只是抬起眼道:「你怎麼來了?」

  阮月微有些委屈,不過面上不顯,溫柔道:「妾聽聞殿下政事繁忙,也不知有沒有好好用晚膳,所以熬了些參湯送來。」

  太子道:「有心了。」

  頓了頓又道:「讓下人送來便是,何必冒雪前來。」

  阮月微怔了怔道:「妾也想看看殿下。」

  太子面色稍霽,皺緊的眉頭舒展了些,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捧起她雙手:「你看,手這樣涼,你身子骨弱,受寒怎麼辦?」

  阮月微見他又恢復了往常的態度,心下稍安,又道:「上回梅花宴上,賓客們作了許多詩,妾這幾日閒來無事,叫人將詩抄寫成卷,又加了批註,請殿下過目……」

  太子雅好章句,她平日總是用詩文投石問路,一向屢試不爽。

  然而這回太子卻興致寥寥,只是道:「先放著吧,孤眼下還有別的事。」

  阮月微掃了一眼書案,上面乾乾淨淨,並無奏疏,方才她進屋時,太子也只是坐著無所事事罷了。

  她心下越發委屈,咬了咬嘴唇,輕聲道:「殿下,妾可是做錯了什麼事?」

  太子安撫地握了握她的手:「你別多想,前些時日朝中事多,讓你受冷落了。」

  阮月微覷了一眼太子,見他神色疲憊,小心翼翼道:「可是朝中出了什麼事?」

  太子道:「無事,前朝的事與你不相干,你安安心心的,若是寂寞便召閨中的姊妹、朋友過來陪你消遣,孤有空便來陪你。」

  阮月微道:「是妾僭越了,妾只是想替殿下分憂。」

  她由太后教養長大,一開始便是沖著太子妃之位去的,熟習詩書,涉獵經史,自問眼界學問不遜於進士翰林。

  太子仍道:「你身子骨不好,不能多思慮,這些事便別費心了。」

  阮月微只得道:「參湯快放涼了。」

  伺候太子飲了參湯,阮月微又道:「妾替殿下研墨吧。」

  太子搖搖頭道:「不必了,時候不早,你早些回去就寢吧,這些事叫下人做便是。」

  阮月微無可奈何,只得告退。

  太子望著她的背影,眼中的溫情漸漸淡去,彷彿兩口冰冷的古井。

  ……

  幾場雪一下,轉眼便是歲除,桓煊要入宮,一大早便換上錦袍,披著狐裘出了門。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3 09:46:20

第二十八章 歲除

  皇帝的家宴設在太液池畔的觀風殿。

  太液池中放了燈船,池中三島的樹木上張燈結彩,一派祥和的喜氣。

  因明日元正還有大宴,這場家宴未邀宗室,只有皇帝一家人,再加上豫章王和他的一雙弟妹——天子念著兄長當年讓位之情,一向將他幾個子女視為己出。

  因為人少,又是親近之人,皇帝便發話,索性男女不分席。

  太子夫婦到得早,桓煊一走進殿中便看見了太子妃阮月微。

  因是入宮見長輩,又是年節,不能穿得太素靜,她今日盛裝華服,著妃色錦繡衣,披帛結綬,雲髻高聳,簪了金釵,傅粉塗朱,額間貼了花鈿,腮邊飾以面靨。

  她本是淡雅如菊的氣韻,顯得出塵絕俗,只宜淡妝不宜濃抹,這樣打扮倒把原來的特點也掩蓋住了。

  桓煊的目光並未在她身上逗留,只一瞬便移了開去,向皇帝和太子行過禮,再向幾個年幼的弟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便即入了座。

  阮月微的目光卻叫他牽住了。

  桓煊十二歲離開後宮,自那時起兩人見面的機會便少了,三年前他離京時看著也不過是個半大少年郎。

  然而不知不覺中,他已脫去一身稚氣,長成了氣宇軒昂的男子。

  他入座時脫下狐裘交給內侍,一身優曇花紫的蜀錦袍用玉帶一束,盡顯寬肩窄腰。

  一段時日未見,他身上似乎少了些原先的沉鬱陰冷,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猶如寶劍出匣,鋒芒耀目,直叫人挪不開眼,又不敢逼視。

  阮月微恍惚了一下,驀地回過神來,連忙垂下眼簾目不斜視。

  她低頭時用眼角餘光瞥了眼太子,只見他正轉頭和豫章王說笑,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只聽太子對桓明珪道:「許久不見你來我宮中,在忙什麼?」

  桓明珪笑道:「太子殿下知道我的,無非就是風花雪月、吟詩作對。」

  太子笑道:「你這日子過得倒是逍遙。」

  說罷嘴角的笑容淡了些,因他忽然想起,自己如今被卸去了監國之任,也是個閒人了,可他卻逍遙不起來。

  桓明珪笑道:「殿下若是有興致,下回小王府上設宴,叫人送帖子去東宮,請殿下務必賞光。」

  太子道;「久聞你府上雅集群英薈萃,有機會我定要去看看,你可別說話不算話。」

  陳王在一旁插口道:「六堂兄的筵席有沒有英彥不知道,群美薈萃是一定的。」

  他眯了眯眼,瞟向阮月微,勾唇一笑:「恐怕到時候二嫂攔著二哥不讓去呢。」

  他的聲音像油裡拌了醋,又酸又膩,阮月微只覺倒胃口,卻不能形於色,耐著性子應付:「五弟說笑了。」

  太子聽著實在不像話,可大節下的與這種糊塗人計較,倒顯得自己氣量狹小,只得當作沒聽見,在案下安撫悄悄握了握妻子的手以示安撫。

  就在這時,忽有一個內侍走來,朝皇帝小聲耳語幾句。

  皇帝的臉色微微一變。

  桓煊認出那內侍是皇后身邊的大太監,電光石火間,便猜到了是什麼事——母親連這一年一度的家宴都不肯出席,只因筵席上有他。

  他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大約是早有所料,說不上難受,只是心往下墜著,像是灌了鉛水。

  果然,皇帝臉上的慍色藏也藏不住,他對那內侍道:「難得一家人團聚,難道要朕親自去請她?」

  桓家的血脈裡大約有什麼緣故,男子個個寵愛妻子,即便皇帝不像兄長一樣痴情,與皇后也是少年夫妻、鶼鰈情深,他貴為天子,後宮也簡單,多是潛邸的舊人,即便皇后帶髮修行,後宮裡也沒進新人,他去溫泉宮甚至連個伴駕的嬪妃都不帶。

  皇后性子孤高狷介,他一直很包容,她要帶髮修行,他二話不說便在後宮中修了尼寺,卻仍將后位留給她。

  可包容也有限度,皇帝這回是動了真怒,三子三年未在宮中過年,太子又娶了新婦,他以為即便看在夫妻情分上,她也會露個臉,沒想到竟執拗至此。

  皇帝的氣性也上來了,站起身,一拂衣擺:「也罷,她要朕去請,朕便去請。」

  那內侍臉色煞白,「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地上,叩頭謝罪:「陛下息怒,娘娘的確是染了風寒……」

  皇帝冷笑了一聲。

  天子動怒,殿中眾人都停了說笑,眼觀鼻鼻觀心。優伶也不敢再奏樂歌唱,束手垂頭而立,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大公主起身道:「阿耶,女兒去請母親吧。」

  太子也道:「阿姊寬坐,還是我去吧。」

  「不必,朕自己去。」

  皇帝知道妻子的脾氣,縱然是她疼愛的長女去請也無濟於事,但他親自去請,她到底不能拂了他的臉面。

  就在這時,桓煊站起身,走到皇帝跟前行禮:「兒子前日心疾未癒,方才飲了冷酒又有些發作,便先行告退了,還請阿耶見諒。」

  皇帝的怒氣像是瞬間被人抽乾,他看了一眼兒子,眼中只剩下深深的無力感,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佳節帶來的一點喜氣被沉沉的暮氣沖散。

  他疲憊地捏了捏眉心,緩緩點頭:「那便早些回府歇息吧,若是痛得厲害,叫人去尚藥局請個奉御看看。」

  桓煊道是,又行一禮,向著兄弟姊妹們一揖,便即向外走去。

  齊王走後,殿中的氣氛不復方才融洽,皇帝向內侍揮了揮手,示意讓樂舞繼續。

  笙簫聲起,空落落的大殿總算顯得熱鬧了些。

  漸漸的,方才的事如一片陰雲散去,眾人又開始談笑起來,其實在座諸人中,只有桓明珪和齊王來往多些,其餘兄弟姊妹也就是見面點個頭問候一聲,與陌生人不差多少。且他去西北三年,歲除宴缺了他也不覺得少了什麼。

  皇帝不知是被子女們的歡聲笑語感染,還是不想在嘉節掃興,不一會兒也拾起了笑容。

  太子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問豫章王道:「對了子玉,上回奇遇的那位佳人,後來可有下落?」

  桓明珪本不欲詳談,但架不住太子追問,只得含糊其辭道:「略有眉目。」

  太子來了興致:「哦?怎麼說?」

  皇帝注意到他們這邊動靜,也笑著問道:「在聊什麼?這麼熱鬧。」

  太子趁機揭過方才的話題:「回阿耶的話,方才是在說,子玉前些日子兩度邂逅同一位絕代佳人的事。」

  「哦?」皇帝看向桓明珪,「願聞其詳。」

  男人無論到了多少歲,說起佳人總是興致勃勃。

  皇帝問話不能不答,桓明珪只得便將兩度邂逅言簡意賅地講了一遍。

  皇帝捋著鬍鬚笑道:「以你的性子,恐怕不惜掘地三尺將長安城挖一遍,也要將那女郎挖出來。」

  桓明珪道:「知我者莫若陛下。」

  「可尋到芳蹤了?」皇帝道,「若是門當戶對,朕給你賜婚。」

  老豫章王去得早,王妃又是軟性子不管事,皇帝便將這三個侄兒侄女的事也攬了去。

  桓明珪謝了恩道:「有些眉目,不過下人不得力,跟到常安坊的一座山池院門前,將人跟丟了。」

  常安坊的山池院只有一座,在座諸人,只有太子對此事一清二楚,不過他佯裝想不起來:「那是什麼地方?」

  皇帝前些時日在驪山,只知道三子在城郊別院裡養病,並不清楚是哪座園宅,半晌才記起來,常安坊那座壽安公主的廢園,似乎是賜給了桓煊。

  太子不言,皇帝卻是皺了皺眉,問身邊的中官:「孫福,若是朕沒記錯,常安坊的園子是賜給了三郎吧?」

  孫太監道:「回稟陛下,若是老奴沒記錯,應當是賜給了齊王殿下。」

  皇帝臉色微有不豫,養外宅不是什麼大事,但到底不是好事,容易落人話柄,他微微頷首,對桓明珪笑道:「子衡許是遇仙了。」

  一句玩笑話便將這事輕輕揭過。

  眾人聞絃歌而知雅意,都不再拿此事打趣,繼續飲宴談笑。

  酒過三巡,照例要賦詩,桓家人多擅詩文,精通音律,皇子皇女們又自小習詩作賦,詞采都不錯。便是齊王這樣當了武將領兵出征,也有倚馬萬言的本事,只有陳王一個異類,每逢宴會上吟詩作對,總是抓耳撓腮憋不出兩行字。

  不一時,內侍捧了筆墨詩箋來,在各人面前置了小案。

  阮月微是京中久負盛名的才女,自然也要一顯身手。

  她飽讀詩書、才思敏捷,賦幾首詩難不倒她,但她提起筆,心中卻紛亂如麻,全都是方才豫章王說的那番話。

  那女子究竟是什麼人?又和桓煊有什麼關係?是不是那個下人看錯了?抑或那女子只是個下人?難道桓煊真的養了外宅?

  她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失望和難過像潮水一樣向她湧來。

  她拈著筆管,腦海中卻連一句詩都想不出來,其餘人都已打好了腹稿開始寫起來,耳邊都是春蠶齧桑似的「刷刷」聲。

  太子碰了碰她的手,小聲道:「怎麼了?得句了麼?」

  阮月微驀地回過神來,見中間的蓮花漏壺中的水已只剩下一小半,忙定了定神,小聲道:「正在想。」

  雖然時間已過去一大半,但寫首中規中矩的應制詩還難不倒她。

  皇帝笑著看向他們:「太子妃的詩朕讀過,詞采斐然,不愧有『女翰林』之稱,朕等著你大顯身手。」

  阮月微手心滲出冷汗,勉強笑道:「陛下謬讚。」

  本來她可以用一首平庸的詩作應付,還能落個謙遜的美名,可皇帝這麼一說,她便得使出渾身解數了。

  可賦詩作文本就不是能急出來的,到最後漏壺中水已快見底,她還是沒得出佳句,只能將平日熟記的詩句拼拼湊湊、改頭換面寫了上去。

  內侍待墨跡稍乾,將各人的詩箋送呈皇帝品題。

  皇帝令內侍一首首念出來,到阮月微那首,眾人都翹首以待,誰知念出來卻都是陳詞濫調,在這些詩中只能落個中下游,甚至不如年僅十二歲的七皇子作的詩有意趣。

  皇帝也有些詫異,仍是誇了兩句。

  阮月微一張臉漲得通紅,幾乎抬不起頭來,她知道這時候所有人眼中都寫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待所有詩篇讀完,皇帝給新媳婦留了體面,並未像往日那般分成三六九等行賞,給每個人都賜了些金玉玩器和錦緞。

  直到絲竹重新奏起,阮月微才敢略微抬起頭,用眼梢瞥一眼太子,見夫君神色如常,略微鬆了口氣。

  夜闌席散,兩人同車回東宮,阮月微心中忐忑,良久才道:「方才的詩作得不好,妾太緊張……」

  太子皺了皺眉,語氣有些不耐煩:「只是小事罷了,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再提。」

  阮月微的眼眶頓時紅了:「妾給殿下丟臉了。」

  往常她只要露出泫然欲泣之態,太子便會立即溫言哄她,可他這回只是瞥了她一眼:「除夕佳節,別苦著臉了。」

  阮月微越發委屈,可太子當真冷下臉來,她也不敢再使小性子,只能盡力把淚意憋回去,心中翻來覆去地想,若換了桓煊……

  桓煊,一想到這個名字,她的心口便一刺一刺地疼。

  換了桓煊又如何呢?她靠在車廂壁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當初信誓旦旦非卿不娶的人,如今可還記得當初說過的話?

  ……

  桓煊從觀風殿離開時,家宴方才開筵。馬車駛出蓬萊宮正南門,長街上沒有半個人影。

  所有歡聲笑語和暖意都關在了坊牆內,宅門裡。

  但他知道,此刻所有人都在與親人團聚,無論貧富貴賤。

  他以為歲除夜會留宿宮中,便放了高邁一日假,讓他回去與養子過個年。甚至連替他驅車的下人,將他送回王府後也會回去與妻兒團聚。

  只有他,在這偌大的長安城裡,沒有歸處,宛如一個遊魂。

  齊王府只是座掛了他封號當匾額的空宅子,沒有人在等他,也沒人記得今日是他生辰。

  或許有人記得,但長兄剛好生在元日,比他只晚一日,提起他的生辰,難免想起來傷懷。於是他的生辰也成了難以啟齒的事。

  想起王府的孤枕寒衾,桓煊便有些不想回去,可又不能在這空寂的街道上遊魂似地飄蕩一夜。

  他撩開車帷,對親隨道:「去常安坊。」

  親隨嚇了一跳,去別館過年顯然不合規矩,但他們家殿下豈是講規矩的人,他不敢多言,便去傳話。

  到得山池院時已是中宵。

  桓煊挑開車帷,遠遠望著那兩扇老舊的烏頭門,門前的雪已積得很厚了,風燈在風雪中搖曳,像是兩點螢火。

  這會兒她應當已經睡了吧,他想,這是歲除夜,他即便不在宮中,也會在王府,無論如何不該出現在別院。

  馬車駛入內院,桓煊下了車,徑直穿過楓林小徑,向著溫暖的燈火走去。

  院門「吱嘎」一聲響,高嬤嬤從門裡迎出來,一臉驚愕:「殿下怎麼來了?宮宴這麼早結束了?」

  桓煊淡淡地「嗯」了一聲:「鹿氏睡了?」

  高嬤嬤道:「鹿娘子在廚房。」

  桓煊道:「這會兒怎麼在廚房?」

  他估計已經過子時了。

  高嬤嬤道:「老奴前日同鹿娘子說起今日是殿下生辰,方才鹿娘子忽然說她想吃碗雞湯麵,庖人都回家了,她便自己……」

  不等老嬤嬤把話說完,桓煊已經穿過院子向小廚房走去。

  隨隨正將搟好的麵片切成條,忽然聽見橐橐的靴聲,詫異地抬起頭,便看見庭中站著個熟悉的身影。

  她放下切麵刀,抬手撥了撥額髮,手上麵粉沾在臉上,顯得很滑稽,可她全然沒有察覺。

  她一看見他,又露出了那種有些恍惚,宛如身在夢中的眼神。

  「殿下。」她輕輕喚了一聲,那一聲也如同夢囈。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1-11-4 23:46:52

第二十九章 生辰

  桓煊心上好像被人拽了一把,恍惚間也跌進了夢裡。

  他撣了撣裘衣上的風雪,向她走去,低下頭,抬起手,用指腹輕輕蹭了蹭她額頭上的麵粉,明知故問道:「在做什麼?臉都弄花了。」

  女子垂下眼眸,因此他沒看見她眼中的光芒瞬間暗去,黑沉沉的彷彿無星無月的夜晚。

  隨隨如實答道:「回稟殿下,民女在做麵。」

  桓煊眼神動了動:「生辰麵?」

  隨隨「嗯」了一聲,卻並不抬眼看他。

  桓煊沒說什麼,他是突然決定來山池院的,她自然不可能預先知道。

  即便他不來,她也要做這碗生辰麵,他一時有些茫然,這樣的心意在他生命裡太陌生,好像有人捧了一顆熱乎乎的心給他,他卻不知道該怎麼接。

  他沉默了許久,方才道:「進去吧,宮宴上都是些冷食,孤嫌油膩,沒吃多少,這會兒也有點餓了。」

  他這麼說未免有些欲蓋彌彰,隨隨不是真的獵戶女,知道皇宮裡宴飲大概什麼時辰開始,他這時候到山池院,恐怕是剛開筵便已離席,定是宮宴上遇到了什麼不愉快的事。

  歲除佳節團圓夜,他和太子就算有天大的仇怨,也要做個兄友弟恭的表面功夫。

  隨隨略一思索,便知多半是因為皇后了。

  她在各宮都有耳目,皇后帶髮修行的尼寺中自然也安插了人,知道皇后對三子心有芥蒂,這幾年更是連面都不願見。

  皇后不喜三子,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不然以皇帝與妻子的恩愛,也不會將她親生骨肉送去給太后教養。

  隨隨只是未曾料到,皇后竟然可以對親骨肉如此決絕。

  待她回過神來,桓煊已經走進廚房,好奇地看著裡面零亂的工具和食材。

  隨隨自然不能讓他一個金尊玉貴的親王坐小杌子,去房中搬了一張短榻來,又在小風爐上煮上薑湯給他捂手暖身。

  桓煊捧著碗,坐在榻上看她切麵。

  灶上鍋子裡熬著雞湯,鮮香氣味隨著水汽彌漫開,氤氳在暖黃的火光裡,模糊了女子的眉眼。

  隨隨這時已平復了心緒,失落和絕望都已沉回眼底,只是眼眶略有些發紅。

  桓煊的心頭好似被什麼撞了一下,也悶悶地一痛。

  她操刀的模樣十分俐落,連做這樣的粗活也賞心悅目,桓煊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坐在滿是雜物的小廚房裡,饒有興味地看個女子下廚,頭頂上還掛著兩條臘肉。

  隨隨不一會兒便將剩下的麵皮切好,每條都是不粗不細的半指寬,簡直像是用尺子量過。

  麵切好,鍋中的水也煮沸了,隨隨揭開鍋蓋,將麵投入水中,用竹箸撥了撥。

  煮麵的同時,她將雞湯舀入黑陶大碗中,撒上蔥花,調入細鹽,撈出雞肉,撕下一條雞腿,剝下肉來,切成肉茸放進湯裡。

  做完這些,麵已兩沸,她撈出麵條放進碗中,卻將碗放在灶上,並不端來。

  桓煊不發一言,卻盯著那碗麵瞧。

  隨隨道:「殿下稍待片刻,民女重新替殿下做一碗。」

  桓煊道:「不必,孤吃這碗就行了。」

  說著便去拿玉箸。

  隨隨卻道:「方才和麵的時候混了些陳粉,民女用今年的新粉搟一碗,不用多久。」

  若是換了平日,她這樣頂撞反駁他,他說不定會冷臉,但今夜他變得特別好說話,或許是氤氳的熱氣熏得他人也軟和起來。

  隨隨不敢耽擱,動作比方才更麻利,不多時便將第二碗雞湯麵煮好了。

  裝麵的卻不是粗陋質樸的陶碗,而是鎏金海棠紋碗,放在紫檀金銀平脫海棠花食案上,與這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就像他這個人一樣。

  桓煊拿起湯匙喝了一口湯,這不過是尋常的雞湯,做法也很簡單,可要熬得這樣香醇濃鬱,要費不少時間,還需寸步不離地守著火候。

  齊王的舌頭何其刁鑽,一嘗便知,她為了這碗長壽麵,至少在爐灶前守了兩個時辰。

  他腹中只有一杯冷酒,溫暖的雞湯和麵條入腹,渾身上下都暖和起來。

  他一向是不喜歡歲除的,每年的家宴,他和父母、兄姊們在一處,總像個外人。

  可是這個歲除夜卻因為這碗長壽麵,添了幾分暖意。

  他驀地想起這時候早已過了子時,新春已至,外面雪還在落,夜卻已是春夜了。

  他不經意地瞥了眼隨隨,卻見她只是怔怔地看著他,陶碗放在面前,玉箸擱在一旁,湯和麵都一動未動。

  桓煊擱下玉箸,撩起眼皮:「你怎麼不吃?」

  隨隨只是往碗裡看了看,麵已放糊放冷了,凝結的油脂飄在湯上。

  「民女已用過晚膳了,這會兒不餓。」隨隨道。

  明明不餓,卻非要花那麼多功夫做這碗生辰麵,做完了自己一口也不吃,只是看他吃便心滿意足,桓煊感到方才吃下去的熱湯熱麵越發熨帖,四肢百骸中都是暖意。

  即便高嬤嬤疼他,也不會在這些徒勞無益的事情上花功夫,他們之間終究還是主僕,身為奴僕,每使一分力都要主人看在眼裡才好。

  這是第一次有人勞心勞力,為他做一件沒有意義的事。

  桓煊連湯帶麵地將整碗都吃完,這才擱下玉箸:「去清涵院。」

  隨隨有些詫異。

  她平日沒少在正院過夜,但歲除夜不比平時,一個無名無份的女子按規矩是不能在正院中守歲的。

  桓煊見她發怔,挑了挑眉道:「難道你想獨自守歲?」

  隨隨這才明白過來,他這是不想獨自守歲,找個人陪著,這裡除了她確實也沒有別的選擇。

  兩人回到清涵院,侍衛和內侍、婢女見齊王帶了鹿隨隨回正院,都暗暗吃驚。

  桓煊卻是旁若無人,帶著她徑直去了臥房。

  房中燃了炭火,掀開簾子熱氣撲面而來。兩人先後沐浴,隨隨剛走出浴池,忽聽臥房裡傳來若有似無的琴音。

  她的心頭一悸,迅速擦乾身體,穿上寢衣,朝臥房中走去。

  隨著她走近,琴聲越來越清晰,起初有些斷斷續續,撫琴之人對這曲子顯然有些生疏,逐漸流暢起來。

  聽著聽著,隨隨的腳步不覺放慢,然後停住。

  那首曲子正是桓燁常奏的《葛生》。

  男人正坐在榻上撫琴,披散著微濕的長髮,穿一件寬袍廣袖的白綾衣裳,衣襟微敞著,乍一看很有些魏晉名士般的落拓不羈。

  與平日他高高在上、矜持緊繃的模樣很不一樣,反而與記憶中的另一個身影逐漸重合。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前的金銀平文漆琴,琴身上銀色的流水紋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輝,只一眼,她的目光便再也移不開去。

  她的心臟不斷地收縮,幾乎無法呼吸。

  這張琴她無比熟悉,每一根琴弦她都觸碰過無數次。

  這是桓燁的琴,琴名洗心,他便是用這張琴教會她那曲《葛生》。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琴聲戛然而止,桓煊自琴上抬起眼,發現女子站在不遠處,臉上兩道淚痕,在燈樹的映照下閃著光。

  桓煊微微一怔:「怎麼了?」

  隨隨驀地回過神來,顧不上禮儀,用袖子拭了淚:「民女一聽這曲子,便覺心中難過。」

  此曲悲愴沉痛,即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感覺到其中的情感。

  桓煊點點頭道:「這是首悼亡曲。」

  頓了頓道:「是我長兄教我的,曲子是他從蜀中蒐集來的古譜。」

  說罷他也有些詫異,當初蒐集來的那批古譜有十來首曲子,不知為何他長兄對這首悼亡曲情有獨鐘。

  他生來便是天之驕子,出生在帝后感情最款洽的那幾年,當時皇帝尚未御極,先帝又不肯分權給太子,他便有大把的閒暇時間陪伴妻兒。長兄被寄予厚望,開蒙時父親特地三顧茅廬替他延請名士高人為師,時常親自考校功課。

  皇后對長子的寵愛更不用說,桓煊曾聽宮中老人說起,長兄幼時的貼身衣物全是母親一針一線親手縫製的。皇后的針線自然不如尚衣局那些千錘百煉的針娘,她費時費力做這些無謂的事,不過是出自拳拳愛子之心。

  長兄在豐沛的愛意中長大,從未受過委屈冷落,到哪裡都是萬眾矚目的焦點,也或許只有這樣的人才會養出閒雲野鶴、淡泊不爭的性子,也只有這樣的人能欣賞哀慟苦澀、摧人心肝的曲子。

  他從小到大一直暗暗嫉妒長兄,嫉妒他的一切,在他為了蕭泠甘願讓出太子之位的時候,他嫉妒得發狂,嫉妒有那樣一個女子與他長兄相知相許,更嫉妒他總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別人眼中夢寐以求的儲位,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棄之如敝屣,他什麼都可以拋卻,凡事只是遵從自己心意。

  而他呢,連自己所求是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四年前當長兄緊闔雙目躺在棺木中,他看著那張與他相似卻毫無生氣的面容,忽然生出股錯位的感覺。

  躺在裡面的該是他才對,若躺在裡面的是他,所有人都會好受很多。

  思緒不覺飄遠,桓煊凝了凝神,輕輕摩挲著琴銘道:「這張琴也是長兄的愛物,是他託付與我的。」

  隨隨自然知道,這張洗心琴是桓燁的寶貝,卻不知他為何將琴託付給桓煊,按說他們兄弟不在一宮中長大,相差年歲又多,到桓煊入崇文館開蒙,桓燁已在東宮由侍講單獨授課了。

  桓煊的琴藝也絕算不得高超,隨隨自己雖然也是個半吊子,但也聽得出來,方才那曲子動人,是因他心裡的感情流注到琴音中。

  桓燁為何會將自己最珍愛的琴送給這個並不親近的三弟,隨隨已永遠無依譁法知道了。

  桓煊也頗有自知之明:「孤的琴藝不怎麼樣,浪費了這張好琴。」

  頓了頓:「你若是想學,改日請個先生教你。」

  隨隨點點頭。

  她其實也是自小習琴的,她父親簪纓世家出身,雖是武將,卻是進士翰林出身,對女兒的教養也是按著自己幼時的規矩來,君子六藝、四書五經沒有一樣落下,只是她在音律上天分有限,便是有名師教導也只是稀鬆平常。

  她擅長的曲子,只有桓燁教她的《葛生》,只因那是桓燁教她的。

  隨隨一聲不吭,但桓煊對她的沉默寡言習以為常,不以為怪,見她興致寥寥,便起身收起琴。

  將琴放回原處,他瞥了眼窗戶,不由微微一怔。

  窗紙微明,不知不覺長夜已盡。

  以前因為要守歲,歲除夜總是格外漫長,天彷彿永遠不會亮。有人陪在身邊,時間原來過得這麼快。

  「離破曉還有些時候,」桓煊道,「陪我對弈一局。」

  隨隨點點頭:「好。」

  兩人棋力懸殊,但佈局思路卻很相似,桓煊倒不覺如何,畢竟是他教出來的,隨隨卻有些詫異,只有她知道,桓煊的棋風棋路與她頗為相似,她總是能猜出他下一步棋會落在哪裡。

  一局終了,兩人收起棋子,外頭劈啪聲響起,是內侍在庭中點爆竹。

  桓煊道:「今日元旦大朝,我要動身入宮,你就在這裡睡吧。」

  抬手撩開她垂下的長髮,撫了撫她因一夜未眠而略顯蒼白的臉頰:「這幾日宮中事多,待忙完這一陣差不多就到上元了,到時候孤帶你去看燈。」

  ……

  皇后終究沒去觀風殿赴家宴——她既已稱病,便不能再出爾反爾。

  三子走後,皇帝也沒再遣中官去請人。

  除夕守歲,宮宴通宵達旦,但皇帝已不年輕了,這些年又受著風疾折磨,與兒女們飲了幾杯酒,談笑了一會兒,便即離席回皇后的徽猷殿。

  皇后雖帶髮修行,畢竟不是真的遁入空門,身為當朝皇后,這樣的日子還是要回自己寢宮的。

  御輦行至殿外,皇帝在輦上隱隱約約聽見琴聲,隔得遠聽不清曲調,但他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皺了皺眉。

  上了台階,琴聲漸漸清晰,皇帝的臉色便是一變。

  他下了步輦,屏退了所有內侍宮人,快步走進殿中,果然見妻子正坐在榻上撫琴,一邊撫一邊哭,滿臉都是眼淚,聽見腳步聲也不抬頭,彷彿對週遭的一切全無感覺。

  皇帝體諒她痛失愛子,這些年凡事都由著她,可今日許是飲了酒,一時忍無可忍,快步走上前去,將妻子的雙手從琴弦上拉開:「除夕佳節,奏這種不祥的曲子做什麼?」

  皇后執拗地抽回手:「郎君容我將此曲撫畢。」

  皇帝一把奪過她的琴,扔到地上。

  地上鋪著厚厚的宣州絲毯,琴並未摔裂,只是發出「咚」一聲響,迴蕩在高廣的大殿中,兩人都是一怔。

  皇帝放緩了聲氣,幾乎帶了點懇求的意味:「燁兒已經不在了,你這樣折磨自己、折磨旁人,要到什麼時候?」

  皇后冷笑了一聲:「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才幾年,連親人都已忘了他,若我不記得他,這世上還有誰會記得?」

  皇帝低下去的怒火又高燃起來:「燁兒也是朕的兒子,難道朕不悲痛?可你只知道逝者,眼裡可還有生者?且不說你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你為人母親,這麼待三郎難道不虧心麼?」

  皇后抿唇不語,微微別過臉,半晌方道:「我不見他是為他好,就當他一出生便死了母親吧。」

  三子雖不是她親手撫養大,但他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他孤僻敏感,她又不是會掩飾自己的人,只要他見到她,就會知道她有多恨他。

  她恨他,當初看見他跪在亡兄的棺柩前,兩張極為相似的臉,卻是一生一死,她從那一刻起便恨上了他。

  她忍不住想,為什麼死的是燁兒不是他,若是上天非要奪去她一個骨肉,她多希望是他。

  明知道這念頭瘋狂又殘忍,她卻抑制不住自己的恨意。

  為了不讓他察覺,她只有不見他。

  皇帝冷笑:「只因他不在你膝下長大,你便不把他當自己親骨肉了?」

  皇后嘴角帶著譏誚:「陛下又比我好多少?若非他屢立戰功,統率著神翼軍又能制衡太子,陛下待這兒子會這麼上心麼?」

  皇帝臉色陡然一變:「你……」

  皇后只是冷眼看著他,緊抿著嘴唇不發一言。

  皇帝愛她剛強的性子,卻也叫她這性子折磨得苦不堪言。

  僵持了半晌,終是他退讓了一步,搖搖頭道:「罷了罷了,你不願見便不見吧。」

  有些人有些事終究是勉強不得的。

  ……

  元旦新春總是特別忙碌,即便是桓煊這樣不愛酬酢的人,也有一些宴會是不得不出席的。

  此外宮中、王府,都有許多事要忙。虎符之爭塵埃落定,邊關事務也要他操心。

  元旦大朝之後,他不能常來山池院,自然也不能攔著隨隨不讓出門。

  隨隨用那盒面脂作文章,足不出戶地交換了兩次消息,到正月十一那日,又親自去了一趟常家脂粉鋪子。

  一個年過下來,店主人的臉又圓胖了一圈,誰也想不到這個和氣生財的店鋪主人還有另一重身份。

  難得年節,隨隨與他寒暄了兩句,又聽他稟報了一番宮禁和朝堂中的大小事,這才問道:「上回太醫署的事查得怎麼樣?」

  上回太醫署一間倉房突然失火,燒毀了一批宮人內侍的脈案,隨隨感到事有蹊蹺。

  放火是讓證據湮滅的最佳手段。不過宮人內侍的脈案與太子有何關聯呢?隨隨思索一番,有了個猜測:試毒。

  據她從宮中打探出的消息,用的毒物不是常見的砒霜、烏頭等,連尚藥局和太醫署的老醫官都不明其藥理,起初的症狀很輕,彷彿只是染了風寒頭痛發熱,到第三日突然急轉直下,再用解毒之方已經救不回來了。

  毒殺儲君是大事,自然要周密計劃,無論哪個環節都不能出錯,特別是用這些不常見的藥物,謹慎之人一定會先拿旁人試毒,測試用量、觀察症狀和毒發時間,最重要的是看看醫官的反應。

  於是她便讓下屬去詳查四年前那件事前後宮人延醫請藥的記錄。

  店主人道:「屬下遵照大將軍的指示,篩選出可疑的幾人,大多不治而亡,還有一個落下殘疾,被放出宮去,被家人接回了家鄉劍南,屬下已經派人去查了,只是劍南那邊我們的人手不多,可能要多費些時日。」

  隨隨點點頭:「好。」

  店主人又道:「屬下另有一事須向大將軍稟明。」

  隨隨道:「何事?」

  店主人道:「我們的人在查太醫署失火時,發現還有別人也在追查此事。不過那些人行事小心謹慎,暫且不知是哪邊的人。」

  隨隨有些詫異,隨即腦海中掠過歲除夜桓煊撫琴時的神色。

  她以前一直以為桓煊對長兄沒什麼感情,直至昨夜才知並非如此。

  莫非是他?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1-11-4 23:47:10

第三十章 上元

  一晃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上元節前後三日長安城中徹夜燃燈,士庶同慶,金吾不禁,是一年中最熱鬧吉慶的時節。

  元旦之後桓煊宮中王府兵部三處奔波,只來了兩回山池院,一次是夤夜,來了累得倒頭便睡,翌日天未亮便去上朝,另一次甚至沒過夜,只陪隨隨用了頓午膳,便又去長公主府赴宴了。

  歲除夜他提了一句上元節帶她去看花燈,隨隨沒放在心上,之後也不見他提起,到了上元節當日也不見他出現,隨隨便當他將此事忙忘了,也不放在心上。

  她吃罷晚膳,放了春條和小桐等一干婢女出去賞花燈。自己沐浴洗漱,換上寢衣,披了件綿袍,盤腿坐在榻上,正準備打一局棋譜便上床睡覺,卻聽見外頭傳來車馬聲。

  她連忙穿上鞋襪下了榻迎出去。

  不等她褰簾,桓煊已帶著一身風雪氣息進來了:「你院中怎麼一個下人都不在?」

  隨隨道:「我叫他們出去燈市上看看,有什麼好吃好玩的買些回來。」

  桓煊知道她又是在濫好心,雖覺那麼體貼下人沒什麼必要,但轉念一想,這也是她品性良善的緣故——他見過一些出身低微驟然發跡的人,待奴僕比高門權貴還嚴苛。

  他打量了她一眼,發現她髮梢微濕,綿袍下穿著寢衣,挑了挑眉道:「說好了要出門,你怎麼還不預備?」

  隨隨無言以對,她總不能說壓根沒指望他踐諾赴約吧。

  桓煊何其聰明,立即就猜到了她的心思,挑了挑眉涼涼道:「你以為孤會食言?」

  隨隨知道這時候只能順著他的毛來捋:「民女這就更衣。」

  桓煊道將手裡的東西扔給她:「換上。」

  隨隨接住一看,卻是套簇新的親衛衣裳,抖開一比便知是她的尺寸,甚至連裹胸的白綾都備好了。

  上元燈會人山人海,著男裝確實比女裝方便,隨隨道了謝,抱著衣裳繞到屏風後更換。

  桓煊抱著胳膊道:「動作快些,去晚了可沒什麼看了。」

  隨隨不禁抿唇一笑:「好,民女知道了。」

  桓煊總覺得她的語氣雖恭順,但藏著揶揄之意,一時有些惱羞成怒,這獵戶女膽子是越來越肥了,竟然敢取笑起他來了,看來是最近太縱著她,損了自己的威風。

  正別扭著,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屏風內的燈火將女子的身影投在絹帛屏風上。

  花枝的空隙間隱隱戳戳地顯現出她修長曼妙的線條。

  桓煊喉頭發緊,拿起她擱在幾上喝剩下的半杯冷棗茶一飲而盡,勉強把心裡的邪火壓了下去。

  今夜答應好了要帶她看燈的。長安的上元燈會他以前年年看,並不覺得有什麼稀罕,可她是窮鄉僻壤來的,難得開一回眼界,想必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呢。

  就在這時,屏風裡忽然傳來女子略帶沙啞的聲音:「殿下,能不能搭把手?」

  桓煊一聽便皺緊了眉頭,這不是恃寵而驕是什麼,不過雖是這麼想,他卻立即站起來朝她走過去,一邊不耐煩道:「何事?」

  剛繞過屏風,隨隨恰好轉過身,絹帛帶子一端遮住心口,其餘的地方便顧不上了。

  桓煊眉頭還皺著,目光卻是一直。

  隨隨倒不是恃寵而驕,是真的需要他幫忙,她試著纏了兩次,可絲帛太滑,她的皮膚也滑,總是纏不緊,她以前在軍營裡扮作男子時年紀尚小,不纏也看不出什麼,是以全無經驗。

  「民女纏不緊。」隨隨無奈道。

  她在兵營裡長大,不像閨閣女子那般容易害羞,他們又是這樣的關係,彼此之間沒什麼私隱,在他面前袒露身體沒什麼不自在。

  可她自在,桓煊卻不自在,他感覺全身的熱血都沖向了頭頂。

  隨隨的注意力全在那根勞什子束胸帶上:「殿下能不能摁住這一端?」她指了指心口。

  桓煊從她手中接過帛帶,卻沒幫她的忙,反而往旁邊一扔。

  隨隨還沒反應過來雙腳已經離了地。

  「去晚了沒什麼可看了。」隨隨哭笑不得,把他方才的話還給她。

  「孤快點。」桓煊啞聲道。

  整個院子裡就他們兩人,臨時起意當然也沒人準備避子湯。桓煊只能隔靴搔癢。

  他們上一回還是半個月前,兩人都有些急,隨隨很快招架不住,指甲深深摳進了他後背。

  桓煊背上一痛,心道這獵戶女還得寸進尺了,一回生二回熟,倒是一點也不同他見外。

  可奇怪的是他被抓花背也不怎麼生氣,甚至還暗暗得意。

  一次遠遠不夠,只能稍稍解饞,桓煊還記得自己要帶這村姑看燈的事,意猶未盡地放開隨隨。

  來不及沐浴,兩人去淨房中草草用涼水擦了擦身,便去更衣。

  這回桓煊沒再鬧什麼么蛾子,乖乖幫她纏好絹帶。

  隨隨穿上侍衛的衣裳,果然十分合身,就是比著她的身量裁製的,可見他一直記著看燈的事,早就吩咐人準備了。

  隨隨忽然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有些汗顏,齊王是個重然諾的人,即便身份懸殊,他也不會出爾反爾。

  何況他把她當成阮月微的替身,大約也期待著上元夜攜「心上人」出遊,彌補缺憾。

  兩人整理好衣裳,桓煊看了一眼隨隨,只見她換上侍衛的黑衣,勁裝結束,腰佩長刀,長身玉立,粉黛不施卻自有一股雌雄莫辨的風流。

  他忽然有些後悔叫她扮作侍衛,早知她男裝還是這麼惹眼,倒不如著女裝戴上帷帽的好,一想到上元燈會人潮洶湧,有多少人盯著她看,他就高興不起來。

  隨隨繫好腰帶一抬眼,就見桓煊又一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樣,不知道自己哪裡又討了他的嫌。

  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她換了男裝,舉手投足間又有男子氣,和阮月微便不太像了。

  說起來她這個替身當得也不算稱職。

  今夜城中到處是人,坐馬車一定寸步難行,兩人便騎了馬。

  隨隨上回馴服的烈馬,被她訓了一段時日,已經徹底認主,今夜正好騎著去看燈。

  兩人並轡而行,侍從們識趣地不上前礙眼,遠遠墜在後面。

  桓煊鄙夷地瞟了眼那匹俯首帖耳的黑馬,問隨隨道:「你的馬可有名字了?」

  這獵戶女胸無點墨,大字不識一籮筐,想必取不來名字,她若是求他賜個名,他便幫她取個像樣的。

  誰知她點點頭:「有的,叫小黑臉。」

  桓煊料她也取不出什麼好名字,但這也未免太糊弄了些。

  隨隨道:「民女不識字,取不來好聽的名字。」

  她這麼一說,桓煊反倒不能說什麼了,假心假意地安慰道:「還算貼切。」

  隨隨看他苦著臉勉強敷衍,不由微微一笑。

  其實「小黑臉」只是馬兒的小名,它的大名叫追風,與遠在河朔的躡影是一對,而躡影的小名是正是大黑臉。

  她親暱地摟了摟黑馬的脖子,拍拍它的腦袋,又揪揪它的耳朵,馬兒很受用,打了個響鼻。

  桓煊皺著眉道:「這畜牲身上這麼髒,摸得一手髒東西,一會兒怎麼拿吃食。」

  黑馬彷彿聽得懂人言似的,立馬蹶起蹄子。

  隨隨捋著馬脖子順毛安撫:「不髒不髒,小黑臉不髒,天天刷得乾乾淨淨……」

  語氣溫柔,彷彿在哄個小孩子。

  桓煊懶得理會這獵戶女,別過臉,兩腿一夾馬腹,身下的紫連錢白馬快步向前,將那糟心的一人一馬甩在了後面。

  隨隨笑著追上前去,追風不愧是是齊王廄中最好的一匹馬,不多時便追了上來。

  桓煊聽見馬蹄聲靠近,用眼角餘光往旁邊瞟,卻始終不見那獵戶女上前來。

  他只得佯裝扭頭看身後侍衛,用眼梢撩了隨隨一眼,只見她墜在後面,始終落後他一個馬身。

  桓煊緩轡,她也放慢速度,桓煊催馬,她也緊緊跟上。

  如此行出數里路,街上遊人車馬漸漸多起來,桓煊便理直氣壯地轉頭道:「跟上,人多別走丟了。」

  桓煊原來安排好的計劃是先一路向北,去承天門前大街看燈輪和龍燈舞、觀百戲,接著去平康坊的瓊林閣賞歌舞,用宵夜,然後沿著朱雀大街一路往南行,再折向東,去長安東南角的曲江池,逛集市,放河燈。

  然而因為出門前耽擱了半個時辰,百戲是看不成了。

  「出來晚了,」桓煊道,「龍燈舞趕不上了,只能明年再帶你去看。」

  隨隨對看燈沒什麼執念,河朔也過上元,這些燈輪、龍燈、燈樹都大同小異,不過是大一點小一點罷了,她無所謂地點點頭:「好。」

  頓了頓又問:「殿下看過龍燈舞麼?」

  桓煊道:「看過,年年都有的,只是龍形每年都有些變化。」

  隨隨便道:「殿下看過就行了,民女什麼都無妨。」

  隨隨指著裡坊角樓上掛的燈和道旁樹著的燈樹:「這些燈就很好看了。」

  桓煊一看,不過是些尋常的燈籠罷了。

  他側頭瞥了眼女子,她的臉龐在燈下越發顯得瑩潤無暇,有一層珍珠似的光暈,琥珀色的眼眸流光溢彩。

  他心頭微微一動,看什麼燈似乎的確沒什麼要緊,這樣並轡共游便是賞心樂事。

  他頓時也不心急了,兩人轉入朱雀大街,一路往北行,遊人車馬越來越多,到承天門附近幾乎水洩不通,許多馬車、犢車都堵在路中不得動彈,許多人棄車下來步行。

  到後來騎馬也不方便,兩人只得下馬,將馬交給隨從牽著,步行向前——遇上上元節這種日子,即便是天潢貴胄也無法可想,桓煊有些後悔沒走御道,但若是以親王身份帶著儀仗走御道,所到之處都禁路開道,便沒了過節的氣氛。

  到得承天門前,非但龍燈舞已結束,連百戲也演了一大半,到處都是烏壓壓的人頭,若非兩人都算高,怕是只能看人後腦勺。

  長安的百戲與魏博也是大同小異,只多了個舞象,兩人看完便即去平康坊。

  瓊林閣是全長安最好的酒樓,一應菜色都來自歷年進士瓊林宴,來此的客人非富即貴,像上元節這樣的日子,提前三年都定不到廂房。

  不過桓煊自不在此列。

  兩人帶著隨從走到樓中,親隨正待亮明身份,桓煊忽然瞥見一雙熟悉的人影,心頭猛地一突。

  定睛一看,的確是白龍魚服的太子和太子妃阮月微。

  桓煊料到在瓊林閣或許會遇見熟人,他也不怕叫人看見,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太子竟會帶著阮月微喬裝出遊。

  就在這時,阮月微也若有所感地朝他這邊望來。

  桓煊來不及思考,不自覺地往前一步,擋在隨隨前面。
作者: 發表回覆    時間: 2021-11-4 23:47:28

第三十一章 偶遇

  桓煊下意識地擋在隨隨前面,隨即回過神來,只覺莫名,他這是在怕什麼?

  他不怕被阮月微知道,這件事他並沒有刻意隱藏,長安城就這麼點地方,早晚會傳到阮月微的耳朵裡。

  他也不怕被鹿氏知道,山池院的下人都知道她只是個替身,他甚至不屑於瞞著她。

  他並不是個沉不住氣的人,若是平日像這樣一驚一乍自亂陣腳,他說不定已死在西北的大漠和雪地裡了。

  可是剎那間的反應騙不了人,剎那的心悸、慌亂,甚至恐懼。他到底在恐懼什麼?

  不等他想明白,本在和幕客說話的太子也轉過頭來,發現了他們一行人。

  他嘴角的笑容僵了僵,隨即恢復如初,帶著妻子向他們走來。

  兩人都著男裝,作富家公子打扮。太子穿一身佛青織銀錦袍,阮月微則著一身淺碧色海浪紋錦袍,戴著男子的玉冠,薄施粉黛,肩膀削窄,一看便是女子所扮。

  阮月微的目光從桓煊臉上滑過,隨即落在他身後,顯是在尋找什麼。

  桓煊的心微微一沉。

  其實不止阮月微發現了隨隨,隨隨也一眼就看見了她。

  任誰看見與自己容貌相似的人,都會一眼就注意到。

  她看不到桓煊的臉,不知道他此刻是什麼表情。

  但以她對桓煊的瞭解,他應當不希望阮月微看見他找的替身,他這人脾氣雖然差,但一身傲骨,不屑於用這種手段刺激心上人。

  她也不想引起太子和太子妃的注意,太子還罷了,阮月微是她姨表親,血脈之間的聯繫難以言喻,萬一不小心引起她的猜疑,終究是件麻煩事。

  趁著桓煊和太子、太子妃相互見禮,隨隨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混入王府的侍從中。

  太子微服出行,隨從不必行大禮,但基本禮節還是要有的,侍衛們個個低著頭,正好給了她蒙混過關的機會。

  好在太子一開始在與幕客說話,注意到他們時隨隨已經低下了頭。

  太子並未察覺異樣,與桓煊敘了敘寒溫,便道:「既然叫我們在這裡逮到你,今夜是不能放你走了,必須和阿兄痛飲三百杯。」

  桓煊轉過頭,看了眼隨隨,只見她不知何時退到了其他侍衛中,低垂著頭。

  她這麼識趣又機敏,他理當鬆一口氣,可不知為什麼,他卻莫名有些不快。

  他移開視線,對親隨道:「這裡不用那麼多人伺候,你和宋九守著,其餘人去旁邊酒樓坐坐。」

  隨隨正要混在侍衛中離開,阮月微忽然道:「等等。」

  太子詫異地看了眼妻子,臉色微微一沉,雖然他們微服出行,但她一個太子妃竟與王府侍衛說話,實在有失體面。

  阮月微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忙定了定神,落落大方地笑道:「下人們盡忠職守一整年,今日上元佳節,公子何不賜他們樓下一桌筵席,叫他們也同樂同樂?」

  說到「下人」兩字,她的目光落到隨隨臉上,蜻蜓點水似地一點。

  那女子竟然也在看她,神色坦然,琥珀色的眼眸波瀾不驚,只微微有些好奇,連那好奇也很平淡,像是看一樣從未見過的新奇物事。

  她難道不知道自己只是個贋品麼?

  即便原先不知道,見到她也該知道了吧,她難道不覺屈辱麼?

  想必是不會的,說不定還沾沾自喜,她與齊王本是雲泥之別,若非有此機緣,又怎麼可能攀附上。

  思及此,阮月微又覺得不該和這種人計較,這無異於自貶身價。

  她微微抬了抬下頜,不再看那女子。

  太子聽了妻子的建議,皺緊的眉頭卻是略微一鬆,阮月微在東宮時也是如此,不時賞賜施惠下人,嫁入東宮沒多久,已有賢名在外。

  且他們在外飲食,每一道菜餚上來都要讓侍衛先試毒,多幾個人試毒也好。

  他頷首道:「還是你想得周到。」

  阮月微暗暗鬆了一口氣,覷了覷桓煊,卻冷不丁地對上他的眼睛。他微微蹙著眉,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阮月微心頭一跳,忐忑地握緊了衣袖。

  太子和太子妃賜膳,齊王府的侍衛們自要上前謝賞,隨隨也只能跟著上前行禮。

  太子先時不曾注意還好,眼下目光從一排人中不經意地掃過,一眼便看到了隨隨。

  無他,實在是這張臉生得太惹眼。

  太子從未見過這樣的美人,雌雄莫辨,卻冶豔絕倫。

  他本以為阮月微已經堪稱絕色,可放在一處比較,她便黯然失色了。

  太子腦海中忽然閃過個念頭,瞬間恍然大悟——這大約就是桓煊養的外宅婦,桓明珪口中的絕代佳人。

  也難怪桓明珪對此女垂涎欲滴,太子暗道。

  他偏愛的是阮月微這樣楚楚動人的女子,東宮裡的幾個侍妾也都是纖弱柔媚之流,可這樣豔光四射、不可方物的美人,任誰見了都難免心猿意馬。

  不過也僅此而已,他不是桓明珪,美人再美,於他也不過是玩物。他當初和桓煊爭阮月微,是因為她的容貌、家世、才情都是京都貴女中的第一流,何況還是桓煊夢寐以求的心上人。

  太子淡淡地瞟了一眼阮月微,她那點小心思,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不動聲色地向桓煊笑道:「三郎,我們上樓。」

  桓煊一揖:「阿兄阿嫂盛情,愚弟便卻之不恭了。」

  他跟著太子上樓,走到一半,狀似不經意地朝隨隨看了一眼,卻見她神色如常,正用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打量高台上翩翩起舞的胡姬。

  桓煊臉一沉,扭過頭,快步上了樓。

  瓊林閣是座精巧的兩層木樓閣,上層中空,圍以朱闌,雕花木隔扇分出一個個廂房,施以屏帷。從樓上房間可以俯瞰樓下高台上的歌吹舞樂。

  太子和齊王依次入座,阮月微有些遲疑,太子對她道:「三弟不是外人,在宮外也沒這麼多講究,不必分席了。」

  阮月微低眉斂目道「是」,眼中掠過一絲欣喜,偷偷覷了眼桓煊,卻見他一臉心不在焉地往闌干外望。

  不一會兒,酒餚上來。

  太子親自執壺替弟弟斟了杯酒笑道:「三弟今日好興致。我記得你以前不愛湊熱鬧,從頭到尾板著臉。」

  桓煊點點頭:「小時候年年看不以為意,去了邊關三年,反倒有些想念京城的熱鬧。」

  太子道:「我一個人時也不愛熱鬧,如今卻愛熱鬧了,也不知為什麼。」

  說著轉頭看向妻子,目光中滿是柔情蜜意。

  阮月微紅了臉,低下頭道:「郎君莫要取笑人……」

  太子道:「怎麼是取笑,分明是句句發自肺腑。」

  說罷又看向桓煊:「前陣子阿耶還同我提起要給你納王妃的事,叫我替你留意,還問阿阮家中可有合適的姊妹。阿阮三叔父有個女兒,年齡倒是與你相當,品貌也沒得說。」

  阮月微心中又酸又苦,但她自然不能說自家姊妹的不是,便道:「六娘的品貌才情都遠在我之上,又是出塵絕俗之人,家中長輩只怕夫婿配不上她,是以直到現在也未說親,與三弟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桓煊道:「上回去溫泉宮,阿耶提過此事。」

  阮月微緊張道:「三弟以為如何?」

  桓煊淡淡道:「我暫時無意娶妻,還是不耽誤令妹了。」

  阮月微怔了怔,堂姊妹幾個,就屬六娘同她最像,像的不是眉眼,而是性情氣質神韻。

  他這樣斬釘截鐵地回絕,她一邊暗暗高興自己未被取代,一邊又彷彿自己被拒絕了。

  她偷眼覷瞧桓煊神色,卻見他手執酒杯,往闌干下望,看似在賞舞,她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的卻是高台邊的一張大食案——正是齊王府侍衛們所坐之處。

  他在看誰不言而喻。

  阮月微的臉色霎時一白。

  太子用眼角餘光瞟了眼妻子,將她的神情都看在眼裡,嘴角勾了勾。

  他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對桓煊道:「我去更衣,三弟寬坐。」

  又對阮月微道:「阿阮好好招呼三弟,我片刻就來。」

  這實在是意外之喜,阮月微萬萬沒想到他們會有獨處的機會,以前日日相對不覺稀罕,如今心心念念,又總是緣慳一面。

  太子的腳步聲順著樓梯遠去,漸漸聽不見了。

  阮月微垂著頭遲疑半晌,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抬起頭道:「方才那個侍衛……」

  桓煊將目光從闌干外收回,詫異地看向阮月微:「阿嫂何意?」

  阮月微漲紅了臉,咬了咬唇道:「我知道這番話我沒資格說,你的事我也沒資格管,我只是……我只是……」

  她眼中很快盈滿了淚:「你與那樣一個女子廝混,即便全長安因此取笑我,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只是不忍見你沉淪自污至此,你可知我有多愧疚多難受……」

  「此事與你不相干,阿嫂不必內疚,」桓煊打斷她道:「阿嫂量淺,還是少喝些酒為好。」

  他站起身道:「房中有些悶,愚弟出去走動一下,失陪。」

  說罷便走出房間,靠在闌幹上往樓下望。

  阮月微難以置信地望著他的背影,愣怔許久,兩行清淚終於順著臉頰滑落。

  她知道自己失態了,也知道這樣無異於玩火,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看到那美豔的外宅婦時,她的心頭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

  最令她心如刀絞的是,兩人走進酒樓時竟是肩並著肩。

  即便是她,當朝太子妃,與夫君微服出行都要落在他身後一步,一個卑賤的外宅婦憑什麼與桓煊並肩?就憑這張與她略有幾分相似的臉麼?

  自然是因為這張臉了,這女子既然作下人打扮,必定不是什麼好人家的女兒,這樣卑賤的出身,別說才情見識,說不定連識文斷字都不能,只因生了一張與她相似的臉,便可以與桓煊並肩相攜出遊。

  而這一切本該是她的,若是當初……如今與桓煊肩並肩的便該是她。

  懊悔、遺憾、哀傷,像潮水一樣鋪天蓋地地襲來。

  ……

  樓下高台邊,隨隨和侍衛們在圍著大方食案而坐,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太子的幾個親隨。

  東宮的宮人侍婢們坐在高台對面另一邊。

  隨隨這張臉一出現,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阮月微的婢女疏竹和映蘭坐在她不遠處,頻頻轉頭看她,然後交頭接耳一陣。

  這一切隨隨都只當沒看見,酒菜上來,她便和其他侍衛一樣喝酒吃菜,臉上沒有半分不自在。

  桓煊的親隨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因她是齊王的女人,又是個大美人,侍衛們一開始難免有些拘謹,不過幾杯酒下肚,他們發現鹿娘子性子好,又會聊天,連胃口都幾乎和他們不相上下,不一會兒便熟稔了。

  疏竹和映月時不時朝隨隨這邊瞟一眼,白眼翻得都快上天了。

  「不知哪裡來的下流女子,」疏竹撇撇嘴,壓低聲音道,「看她與男子調笑的模樣,說不定是……那個呢……」

  映月卻附和:「有娘子珠玉在前,那位竟會沾上這種貨色。」

  疏竹道:「世上的男子都是這樣,這類女子臉皮厚,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閨秀和正經人家的女兒哪比得上。還以為那位不一樣,誰知道……」

  映月道:「這些話你可別當著娘子的面說,娘子最厭惡這些醃臢事,別污了她的耳朵。」

  「我省得,」疏竹道,「我就是為娘子不平。」

  兩人都嘆了口氣。

  映月道:「你腳上凍瘡怎麼樣了?今晚走這麼多路行嗎?」

  疏竹道:「怎麼不疼,走路像刀割一樣,可是有什麼辦法,娘子每次去前院送湯都要在書房裡磨一個多時辰,我只能站在庭中等,下雪還好,化雪才叫冷,鞋子裡全是水,皮肉都快泡爛了……」

  「回頭去和娘子說說,把傷給她看看。」

  「不成,娘子見不得這個,要嫌噁心的。」

  說著說著,兩人又似乎沒那麼為太子妃不平了。

  酒過三巡,有人提議玩博戲,眾人都讚好,向店夥要了雙陸局和摴蒱博具,開起了賭局。

  隨隨並不參與,只是坐在一旁,一邊飲酒吃菜,一邊饒有興致地觀賭。

  桓煊的侍衛馬忠順喝得有點微醺,轉頭對她道:「鹿兄不來試試手氣?」

  隨隨笑道:「我要是下場,你們都不用玩了。」

  馬忠順道:「鹿兄也會這個?」

  隨隨道:「在兵營裡待了半年,看也看會了。」大雍軍隊不禁博戲,只是不能賭錢,河朔軍和神翼軍都是如此,所以兵營裡一般拿肉乾和燒刀子做賭注。

  隨隨還未開蒙就在玩摴蒱和雙陸了,六歲上就能給她阿耶贏一堆肉乾回來。

  眾侍衛起鬨要她賭。

  隨隨無奈地對馬忠順道:「我就和馬兄賭吧,輸光了可別沖我哭。」

  馬忠順道:「不哭不哭,輸給鹿兄是馬某的福報。」

  隨隨笑著接過五木投子,一個個仔細地觀察,在手心裡掂份量,眾人等得都有些不耐煩了,卻見她忽然往空中一擲。

  第一把便是個貴彩,又一擲,又是個貴彩,連擲幾次全是貴彩,一路過關斬將,馬忠順連投子都沒摸到一下,就已經輸了。

  眾人頓時目瞪口呆,紛紛圍上來誇她好手段,請她賜教。

  隨隨笑道:「這不能賜你們教,缺錢的時候我還靠這本事趁錢呢。」

  說著拿起贏來的銀角子塞進袖管裡,便坐回原位不再玩了。

  侍衛們看她的眼神頓時變了,東宮侍衛們不知她底細,連她是男是女都拿不準,但有這一手神乎其神的賭技,無論男女都足以叫人肅然起敬。

  王府的侍衛還罷了,東宮的侍衛也端著酒杯來找她攀談。

  隨隨和誰都能聊兩句,不一會兒便有好幾個東宮侍衛與她稱兄道弟。

  這些侍衛都是精挑細選的人,即便喝多了酒,不該說的也不會說半句。

  但說的話一多,總能套出一兩句有用的,比如從他們幾人近來休假和當值的情況,與她掌握的情況一比較,便能看出太子是否暗中抽調人手做了些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她就像個淘金的老手,能輕易從沙堆裡淘出金子。

  桓煊靠在闌干上望著那獵戶女,就他出來這片刻時間,已經有三個東宮侍衛與她搭訕,她竟然來者不拒,與他們聊得熱火朝天、如魚得水。

  這卻是冤枉了隨隨,其實她的態度遠稱不上熱情,連笑容也是淡淡的,且大部分時候只是靜靜聽著,偶爾說一兩句。

  她穿著侍衛衣裳,又是雌雄莫辨的模樣,嗓音本就偏沉,刻意壓低後更分不清男女,東宮侍衛不明底細,將她當成王府侍衛也不奇怪。

  桓煊明白這道理,可臉還是越來越黑。

  他打定了主意,待太子回來立即告辭,也不用游曲江放花燈了,他只想把那村姑拖回家去好好教訓一頓。

  就在這時,卻見一個身著玉色錦袍的熟悉身影帶著個親隨步入樓中,四下張望了一眼,徑直向侍衛們走去。

  桓煊的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

  怎麼哪裡都有這個登徒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1-4 23:47:44

本文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21-11-5 00:26 編輯

第三十二章 贋品

  豫章王桓明珪來瓊林閣純屬閒著無聊無處可去。

  一般人能逛的地方不知凡幾,但像他這樣夜夜笙歌的人,平日該玩的都玩夠了,上元夜也無非是燈多一些,逛的還是平日常去的地方。

  瓊林閣的酒菜是全長安酒樓裡最精緻新巧的,他逛累了想坐下吃點宵夜,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裡。

  桓明珪走進瓊林閣中,目光先往高台上的歌姬舞伎瞥了一眼,只一瞬便知道乏善可陳,大部分都是熟面孔,新來的兩人也姿色平平。

  接著他認出了東宮和齊王府的侍衛,納罕地撫了撫下頜,這兩人就差拔刀相向,上元夜竟然一起上酒樓,真是匪夷所思。

  隨即他便在人叢中發現了身著侍衛衣裳的隨隨,只遠遠望見個模糊的輪廓,雙眼便是一亮。

  隨隨男裝雌雄莫辨,可以騙過大多數魯男子,但成年男子與女子的體格身形畢竟不同,豫章王何許人也,稍稍一打量便看出她是女子。

  電光石火之間,他已想通其中關竅,「嘖」了一聲,朝樓上瞟了一眼。

  這桓子衡也真是,上元佳節帶了美人出來,自己坐在樓上享樂,卻叫美人在樓下坐冷板凳。

  豫章王最是憐香惜玉,一見美人受冷落,就忍不住想去溫暖一下。

  他二話不說就向侍衛們走去。

  桓煊在樓上看著,他想衝下去將那獵戶女拉起來就走,卻什麼都沒做,彷彿想證明些什麼。

  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那窈窕的身影,不知不覺繃緊脊背。

  桓明珪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腳步頓了頓,抬起頭朝二樓望來,甚至還沖他勾了勾嘴角。

  桓煊笑不出來,若是手裡有弓箭,他大約已經一箭把這登徒子射死了。

  可惜齊王沒帶弓箭,桓明珪平平安安走到侍衛們中間。

  看清隨隨面容的剎那,他微微一怔,腳步頓了頓,隨即恢復平日嬉皮笑臉的模樣,不見外地往隨隨對面一坐。

  他時常去東宮和齊王府串門,兩邊的侍衛沒有不認識他的,都笑著向他行禮。

  桓明珪全無郡王的架子,笑著與他們打招呼。

  他時常混跡在市井間,這裡的侍衛幾乎都和他喝過酒賭過錢,桓煊的侍衛統領關六郎與他最相熟,笑道:「豫公子,郎君們在樓上飲酒,你老人家不去作陪,怎的和咱們這些下人混在一處?」

  一個東宮侍衛意味深長地看了隨隨一眼,揶揄道:「關六兄難道不知道?方圓十里只要有美人,咱們豫公子的眼神比蕭泠的箭還準。」

  眾人都是會心一笑。

  隨隨正喝酒,冷不丁聽見自己的名字,險些沒嗆住。

  豫章王絲毫不生氣,微微側著頭,用那雙狐狸眼端詳隨隨:「咦,這位小兄弟看著面生,是新來的麼?」

  關六郎忙向隨隨介紹道:「這位是我們郎君的堂兄豫公子。」

  又向桓明珪作揖:「新人面皮薄,還請豫公子高抬貴手。」

  豫章王斜他一眼:「怕什麼,難不成本公子會吃人?」

  他看向隨隨:「小兄弟叫什麼名字?」

  隨隨知道他早認出了自己,只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上回在街邊茶肆她可以不搭理她,當著這麼多侍衛的面她卻不能拂了齊王堂兄的面子。

  隨隨道:「回稟豫公子,小人敝姓鹿。」

  桓明珪又問:「哪個鹿?」

  隨隨道:「一頭鹿的鹿。」

  桓明珪一笑:「小兄弟人漂亮,姓氏也漂亮。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桓明珪又問:「聽小兄弟說話,像是關隴一帶的口音?」

  隨隨點點頭。

  桓明珪狐狸眼一眯:「可我看小兄弟長相,卻更像燕趙人呢。」

  隨隨心頭一凜,她父親身兼三鎮節度使之前,曾當過幾年幽州節度使,她幼時確實在燕趙生活過數年。

  莫非他知道些什麼?

  正思忖著,便聽這紈絝悠悠道:「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我看小兄弟顏如美玉,還以為是燕趙佳人呢。」

  隨隨哭笑不得,在河朔時便聽過豫章王的大名,後來去西北平叛,又從桓燁口中聽到他不少事跡,不過聽他這樣牽強附會,油嘴滑舌,還是有些嘆為觀止。

  她忍不住淺淺一笑。

  冷若冰霜的美人一笑,瞬間冰消雪融,猶如春光乍洩。

  桓明珪不由看得一怔。

  桓煊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從樓上往下望去,只能看見兩人的側臉。

  只見桓明珪坐在她對面,她不一會兒便漲紅了臉,桓明珪眉飛色舞說了些什麼,她叫他逗得嫣然一笑,桓明珪頓時兩眼發直。

  桓煊看不下去,轉身回到房中。

  不多時,太子從淨室回來,見弟弟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喝悶酒。再看太子妃,雖竭力佯裝無事,但眼眶微紅,一看就是流過淚。

  太子眸光微動,不動聲色地回到座中,向兩人道:「方才我在樓下看見子玉了。」

  阮月微道:「怎麼不請他上樓來?」

  太子笑道:「他的性子你還不知道,正和侍衛們玩樗蒲,呼盧喝雉忙得不亦樂乎。」

  阮月微強打精神湊趣:「豫章王這卻有些不地道了,全長安誰的樗蒲打得過他。」

  太子道:「阿阮這回料錯了,方才我在樓下看了一局,豫章王連輸了兩把給子衡家一個侍衛,那個生面孔。」

  侍衛中的生面孔只有一個,就是那女扮男裝的外宅婦。

  阮月微勉強笑了笑:「這倒是稀罕事。」

  太子道:「一物降一物,那廝歲除夜從我這贏了一塊紫玉珮去,今日讓他也得個教訓,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桓煊臉色越發不好看,正打算起身去將那登徒子揪上來,不等他起身,只聽樓梯上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桓明珪自己上來了。

  太子揶揄道:「怎麼捨得上來了?」

  桓明珪咧嘴一笑:「身上帶的金銀都輸光了,一會兒沒錢會帳,只得來找太子和齊王殿下打秋風。」

  太子笑道:「這混不吝。」

  一邊吩咐侍女取盤碗杯盞來,又要了幾樣酒餚糕點。

  桓明珪一張嘴可以頂十張,席間的氣氛頓時熱鬧起來。

  阮月微酒量很淺,平日有宴飲只喝一兩杯,今日卻連飲了好幾杯,彷彿杯子裡的不是劍南燒春,而是白水。

  太子見她面頰潮紅、水眸迷離,先前還知道遮掩,這會兒目光就像是黏在了桓煊臉上。

  他知道她是醉了,便向桓煊和桓明珪道:「時候不早了,太子妃明日還要去武安公府赴宴,先失陪了,你們務必盡興。」

  桓煊也跟著起身要離席,被桓明珪一把揪住袍擺,控訴道:「子衡怎可留下我一個人,太子殿下有家室,你急著回去做什麼……」

  太子笑著拍拍兄弟肩膀:「難得上元節,你就陪陪你六堂兄吧,不必送我們。」

  說著攜著阮月微的手下了樓。

  阮月微只覺頭暈目眩,雙腿發軟,每走一步,腳下的樓梯彷彿在湧動。

  到了樓下,疏竹和映蘭立即上來攙扶,扶著她上了門外的馬車。

  太子一直神色溫和,對太子妃愛護有加,然而一放下車帷,臉色立刻冷了下來。

  阮月微靠在他肩頭,已闔上了雙眼。

  太子皺了皺眉,將她輕輕一推。

  阮月微呢喃了一聲,倒在墊著狐皮的坐榻上。

  太子冷冷地睨了她一眼,便即收回目光。

  ……

  太子夫婦走後,桓明珪的眼神瞬間恢復清明,執起酒壺,欲往桓煊杯中注酒。

  桓煊伸手將杯口擋住道:「不必了。」

  桓明珪「撲哧」一笑,放下酒壺,向樓下瞥了一眼,嘆了口氣道:「子衡,此事你打算如何了局?」

  桓煊撩了撩眼皮,沒搭理他。

  桓明珪的狐狸眼中難得沒了平日的玩世不恭:「三年了,你還是放不下她?」

  「她」指的是誰,兩人心照不宣。

  桓煊道:「已經過去的事,不必再提。」

  桓明珪一哂:「你沒看見方才她看你的眼神?」

  桓煊有些詫異:「什麼眼神?」

  他方才沒去看阮月微,一來是避嫌,二來也是因為心不在焉,一直在往樓下望。

  桓明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若是已經放下阮三娘,便該好好娶妻生子,當你的齊王。」

  他頓了頓道:「你若是還念著她,更不該找個容貌相似的女子當慰藉。」

  桓煊蹙了蹙眉。

  桓明珪微微嘆息:「非是愚兄覬覦你的人。既然我看到那女子的真容,便不能不勸你一句。就算是為這鹿氏女著想,你也該早作了斷。」

  他唇角帶笑,可說出的話卻像刀鋒一樣冷酷鋒利:「哪天你徹底放下了阮三娘,你還會對她愛屋及烏麼?到時候看到那張臉,你會不會羞恥?會不會嫌惡?到時候你打算怎麼處置她?施捨點財帛趕出去?還是鎖在你那荒宅裡不聞不問,直到終老?」

  桓煊抬起眼盯著他,眼神陰鷙:「這是我自己的事,不勞六堂兄費心。」

  桓明珪嘆了口氣道:「你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觀。」

  桓煊執起酒壺給桓明珪和自己斟滿,冷冷道:「我知道你是受我長兄之托看顧我,但如今我已不是黃口小兒,自己的事自己能作主。」

  他頓了頓:「這些年,無以為謝。」

  說罷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起身一揖:「失陪了,六堂兄。」便即轉身離去。

  桓明珪望著他的背影,苦笑著搖了搖頭。

  ……

  從瓊林閣出來的時候,坊街上依舊車如水,馬如龍,行人接踵摩肩。

  人們手中提著各色燈籠,有紙糊的,絹製的,皮製的,更講究一些的提琉璃燈,隨著人群移動,城中彷彿有一條光匯聚而成的河流,緩緩流淌在大街小巷。

  騎在八尺大馬上望去,這景緻美得宛如夢境。

  可桓煊卻無心欣賞。

  他仍舊與隨隨並轡而行,然而卻不復來時的輕鬆愉悅,自打從瓊林閣裡出來,他便沒再和她說一句話。

  隨隨瞥了眼他的神色,便知曲江池的河燈是放不成了。

  難得出來玩一次,還偶遇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和夫君攜手同遊,他此時的心情可想而知。

  幸好隨隨對放河燈沒什麼執念,在河朔時,上元節她也跟著父親去放過幾回河燈,不知放了多少隻,每隻河燈上都寫著同樣的願望,不過是求一家人團圓,到底也沒實現。

  她默默地落後一個馬身,不去打擾他——設身處地想,這時候他一定想獨自靜一靜。

  兩人一前以後往城南行去,桓煊果然沒往東面曲江池的方向去,而是朝山池院西行。

  人流幾乎全是往曲江池湧去的,回山池院的一路車馬稀少,與先前的熱鬧相比,更顯得清寂寥落。

  桓煊忽然放緩速度,與她並轡,轉頭冷冷道:「你會玩樗蒲?」

  隨隨點頭道:「村子裡的人都玩,民女跟阿耶學的。」

  「你會的東西還不少。」桓煊道,語氣裡有點譏誚。

  隨隨聽出他來者不善,便沒有接茬。

  「你贏了豫章王什麼?」他過了會兒又問。

  隨隨道:「兩個金餅子,一塊玉珮……」

  桓煊臉一沉。

  隨隨接著說:「玉珮民女沒拿。」

  桓煊面色稍霽:「本就不該拿。」

  隨隨道:「金餅子要還回去麼?」

  「是你自己贏來的便留著吧,」桓煊沒好氣道,「豫章王家大業大,不稀罕兩塊金餅子。」

  「多謝殿下。」隨隨道,她隨時可能離開,不一定來得及去常家脂粉鋪取錢,山池院桓煊賞的絹帛又不好攜帶,有兩個金餅子傍身,便不怕沒盤纏了。

  桓煊冷哼了一聲便不說話了。

  兩人默默行出十里,桓煊忽又轉頭問道:「你就沒有什麼想問孤?」

  隨隨一時間有些摸不著頭腦,她自問還算懂得謀算人心,但桓煊總是讓她一籌莫展,這人的心思比四月的天氣還難猜,偏偏還總愛讓人猜。

  她思忖了一會兒,實在想不出要問什麼,只能寒暄:「殿下明日要去宮裡麼?」

  桓煊睨著她,一時不知道她是真遲鈍還是裝糊塗。

  「你知道方才在酒樓裡遇到的那對夫婦是誰?」桓煊道。

  原來是這一茬,隨隨恍然大悟,不過她委實不明白齊王為何主動提這事,難道不應該絕口不提,只當沒這事發生麼?

  她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點點頭:「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桓煊道:「你看見太子妃了?」

  「回稟殿下,民女看見了。」

  「你知道你生得像她?」

  「知道。」

  桓煊看著她的眼睛,想從她眼中看出一點情緒,但琥珀色的眼眸裡只有淡淡的困惑。

  他抿了抿唇:「什麼時候知道的?」

  隨隨思索了一下時候知道最為合理,答道:「回稟殿下,是院子改名的時候。」

  「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你帶回長安。」桓煊道。

  隨隨道:「民女知道。」

  「你不怨?」桓煊撩起眼皮看她。

  隨隨暗暗揣摩一個真正的貧家女遇到這種事該是什麼反應,然而她不是真的鹿隨隨,始終隔著一層,她只能盡力而為:「民女不怨,因為這張臉,民女才能待在殿下身邊。」

  「要你做另一個人你也心甘情願?」桓煊道。

  他語氣不善,隨隨卻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得罪他了,想來是因為方才見到阮月微,找替身的事讓正主撞了個正著,眼下心裡不舒坦,便把氣撒在她身上。

  他打定了主意要找茬,無論說什麼他都能挑出錯來。

  隨隨性子好,又因欺騙他心中有愧,凡事願意多遷就他些,但也經不住反反復復的折騰。

  她也有些疲憊,敷衍道:「殿下對民女有救命之恩,民女侍奉殿下是應該的。殿下要民女做什麼人,民女便做什麼人。」

  「如果救你的不是孤,是豫章王呢?」桓煊一哂,「難不成他要你做什麼你也去做?」

  若發現她的是豫章王,她沒等傷養好就找機會跑了。

  但她不能說實話,只得道:「不是的。」

  桓煊道:「桓明珪和孤有什麼不同?你跟著他一樣錦衣玉食,他比孤體貼溫柔,比孤風流蘊藉,你跟著他不比跟著孤好?」

  隨隨抿了抿唇,她知道說什麼話能安撫他,他從阮月微那裡想聽聽不到的話,身為一個合格的替身該說給他聽的。

  可她說不出口,那句話卡在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來。

  「他很喜歡你,」桓煊接著道,「他心裡也沒有什麼人,你跟著他不用裝作另一個人,你跟著孤就只是個贋品。」

  頓了頓:「難道你喜歡做贋品?」

  隨隨仍是道:「殿下要民女做什麼,民女便做什麼。」

  桓煊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一哂:「很好,算你有自知之明,你這樣的人也只配做個贋品。」

  他的聲音陡然冷下來:「你從今以後都別忘了,安安分分,一輩子做你的贋品,別肖想其他。」

  撂下這句話,他猛地撥轉馬頭,留下隨隨怔在原地。

  桓煊一聲不吭掉頭就走,顯是惱了她,回王府去了。

  侍衛們墜在十來步開外,聽不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只是突然看到齊王殿下掉轉馬頭,面面相覷,不明就裡。

  齊王殿下從瓊林閣出來時臉色便不太好,他們還指望鹿娘子能安慰他,誰知兩人並轡行了一段路,反倒成了這樣。

  可他們是齊王的侍衛,只能跟著齊王走,即便有些擔心鹿娘子孤身一人,也只好策馬跟上去。

  桓煊的馬速並不快,關六和宋九等人很快就追了上去,落後一兩個馬身,小心翼翼地跟著。

  桓煊轉過頭掃了他們一眼,見十多個侍衛都在身後,挑了挑眉,指了宋九和馬忠順兩人道:「你們送她回山池院。」

  侍衛們鬆了一口氣,大半夜的,這裡人煙又稀少,鹿娘子這麼美貌,一個人騎馬走夜路,還真讓人放心不下。

  桓煊睨了兩人一眼,冷冷道:「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去?」

  兩人連忙策馬疾奔而去。

  桓煊這才轉過身,一夾馬腹,朝著城北的齊王府行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1-4 23:47:57

本文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21-11-5 00:26 編輯

第三十三章 置氣

  隨隨在原地等了一會兒,不見桓煊回來,知道他是真惱了,便繼續打馬往前。

  不一會兒,她聽見身後馬蹄聲漸近,回頭一看,卻是侍衛馬忠順和宋九。

  她勒韁駐馬,向兩人問道:「殿下回王府去了?」

  宋九和馬忠順暗暗鬆了一口氣,好歹沒有哭哭啼啼,要是她哭起來,他們還真不知道怎麼安慰。

  兩人相互使眼色,最後還是馬忠順敗下陣來,硬著頭皮道:「鹿娘子,殿下有急事回府,特命僕等送鹿娘子回山池院。」

  隨隨點點頭:「有勞兩位。」

  其實山池院距離此地不過十多里,騎馬片刻就到了,就算碰到歹人,倒黴的也不是她。

  兩個侍衛將隨隨送到山池院門前,看著她進了門,便即回王府復命。

  隨隨回到棠梨院,春條和小桐他們還未回來,院子裡靜悄悄的。

  閽人將門打開,隨隨一進門,高嬤嬤披著厚衣走出來,見她孤身一人,詫異道:「娘子怎的這會兒就回來了?殿下呢?」

  出門時桓煊同她說過,今晚要遊玩一整夜,天亮再回來。

  隨隨平靜地答道:「殿下半道回王府去了」

  高嬤嬤一聽便急了:「可是王府出什麼事了?」

  隨隨道:「嬤嬤別擔心,應該沒什麼事。」

  高嬤嬤心下稍安,隨即覺得蹊蹺,既然王府沒什麼事,怎麼大半夜的把一個女子丟在半道上,自己回王府了?

  他出門時分明說好天亮回來,還吩咐她預備早膳呢。

  老嬤嬤盯著隨隨的臉看,然而院子裡燈火暗淡,她又老眼昏花,實在看不出什麼所以然,聽她聲音又沒什麼異常,不見哽咽沙啞,一時有些拿不準。

  她只得先把人迎進屋裡去:「外頭天寒地凍的,騎馬很冷吧?」

  「還好。」隨隨道。

  高嬤嬤往炭盆裡添了炭,又塞了個銅手爐給她,這才旁敲側擊地問道:「娘子跟殿下去了哪裡?可遇上什麼事了?」

  隨隨道:「去承天門外看了百戲,接著去平康坊的瓊林閣,在樓裡碰見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同兄嫂一起用了宵夜。」

  高嬤嬤聽了這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心中暗道冤孽。

  這阮三娘簡直是他們家殿下的孽債。

  高嬤嬤有些慚愧:「娘子……知道了?」

  隨隨點點頭:「我早知道了。」

  「娘子可是與殿下鬧別扭了?」

  隨隨搖搖頭:「沒有啊。」

  她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她方才簡直可說是逆來順受、千依百順。

  高嬤嬤「噫」了一聲,那就是他們家殿下忘不了阮三娘,不見正主時還好,一見又別扭上了。

  她同情地看了眼鹿隨隨,雖然起初不喜這女子生得妖冶出身又低微,可殿下自從有了她在身邊,眼見著比從前開朗不少,臉上笑容也多了,她也漸漸釋然了。

  只要品性純良,便是出身低點也無妨,只要他們家殿下喜歡就好。

  高嬤嬤打定了主意,她自己雖然是個人微言輕的奴僕,但憑著自己在殿下跟前的三分薄面,將來也要替她斡旋斡旋,好歹掙個侍妾的名分。

  有幸誕下一兒半女的,這輩子也有靠了。

  哪知上元節出去看個燈,也能碰上阮月微,落得個不歡而散。

  她越想越覺這孤女可憐,握了握隨隨的雙手:「娘子也別難過,殿下多半是想到什麼急事。」

  說罷站起身:「廚下煨著鹿茸參湯,老奴去給娘子盛一碗來暖暖身。」

  不多時春條他們也回來了,聽說了隨隨的遭遇,個個暗暗替她打抱不平。

  周圍人以為她受了情傷,個個小心翼翼的,加倍慇勤地給她端湯送水,隨隨一連收到幾隻花燈,倒有些哭笑不得。

  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她自然不覺得自己可憐,得知桓煊依然對阮月微一片痴心,她反倒少了許多負擔。

  日後她離開京城,桓煊也只是丟失一個「贋品」,想必沒什麼所謂。

  ……

  桓煊回到王府後草草地沐浴洗漱,換上寢衣躺在床上,躺了半個時辰,心裡仍舊憋得慌,身體是疲憊的,但卻睡不著,閉上眼睛便想起方才的事。

  他輾轉反側半晌,終於還是坐起身,叫來高邁:「宋九他們回來了?」

  「回稟殿下,剛回來。」高邁答道。他已經聽侍衛們說了今晚的來龍去脈,但齊王殿下為何與鹿隨隨置氣,他卻不知緣由,要說是因為撞見正主遷怒替身吧,這會兒卻又問起護送鹿娘子回山池院的侍衛來,真是難以索解。

  桓煊道:「傳他們過來,孤有話問他們。」

  說著在寢衣外披了件狐裘,便去了堂中。

  不一會兒,兩個侍衛到了。

  桓煊仍舊陰沉著臉,周身冒著寒氣,兩人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

  「人送到了?」桓煊道。

  宋九道:「回稟殿下,屬下等已將鹿娘子送到山池院了。」

  「鹿氏,」桓煊冷冷道,「誰是你家娘子。」

  宋九簡直比竇娥還冤,平日他們都是這麼稱呼的,也不見齊王殿下責怪啊。

  桓煊問完這句便沒了下文,半晌才道:「她哭了麼?」

  鹿隨隨非但沒哭,一路上還和他們相談甚歡。

  宋九直覺這不是他們家殿下想聽的話,但又不能說假話,便偷偷踢了馬忠順一腳。

  馬忠順品級不如宋九高,資歷也不如他老,只能硬著頭皮道:「回稟殿下,當時黑燈瞎火的……僕也沒看清,聽鹿娘子的聲音有些啞,大約……也許是哭過的吧……」

  宋九瞟了一眼同伴,給了他一個「你小子可以」的眼神。

  桓煊面色稍霽:「她同你們說什麼了?」

  兩人有點心虛,一路上鹿娘子教了他們打樗蒲的竅門,問他們瓊林閣的廚子是哪裡人,問他們平日不當值時都去哪裡玩,還問他們京城裡哪家花樓名氣最響……

  這些當然不能如實稟告,馬忠順眼珠子轉了轉,答道:「回稟殿下,鹿娘……鹿氏,大約是有心事,沒說多少話。」

  話多話少要看同誰比,這樣也不算欺上。

  桓煊睨了他一眼:「你們幫著她說話,可是收了賄賂?」

  馬忠順忙從袖子裡掏出個銀角子,正是鹿隨隨方才玩樗蒲從他那兒贏去的:「鹿氏賞……給了僕等這枚銀角子,讓僕等打酒喝。」

  那銀角子約摸有五六錢,拿來賞人太過,看來那獵戶女真的慌了,指望他身邊的親隨替她斡旋呢。

  他哪裡知道隨隨不過是借著打賞把銀子還給馬忠順罷了。

  桓煊抬了抬下頜,對兩人道:「退下吧。」

  躺回床上,他心裡那股鬱氣紓解了些,那女子本就是個鄉野村婦,嘴又笨,何必同她計較。

  過兩日便去看看她吧,他冰涼的心底慢慢回溫,像是燃起一簇微弱的小火苗。

  可就在這時,他驀然想起桓明珪的話,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他的心漸漸沉下來。

  饒是他不願承認,他也知道桓明珪說得不錯,無論他對阮月微是否還有情誼,都該和過去了斷,鹿氏這個贋品,自然也屬於過去的一部分。

  他該趁早給她一些財帛田產,放她出去。她這樣的孤女,在長安城裡無依無靠,多半要找個人嫁了……

  恐怕剛把她放出去,桓明珪就在門口守著了。

  想起她在桓明珪面前面紅耳赤、巧笑倩兮的模樣,桓煊的心臟驟然縮緊,像是忽然被一隻利爪攫住。

  他的心中湧起戾氣,他從來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憑什麼要成全他們,就算將來他厭棄了她,也要把她鎖在身邊,想走,除非死了。

  ……

  自上元節那日起,齊王就沒再來過常安坊。

  山池院眾人都很同情鹿隨隨這個「棄婦」,只有她自己照吃照睡,每日去園子裡練劍。

  氣候一日暖似一日,簷頭的積雪不知不覺消融,滴入春泥中,滋養了草木。

  一天清晨隨隨照例出去練劍,忽然發現庭前的海棠樹不知何時已抽出了嫩芽。

  隨隨一怔,驀然想起已經一月末了,一算日子,她已經有近半個月沒見過桓煊。

  不過她也只是怔了一下,彷彿一粒細石子落入茫茫湖水中,還未激起水花就沉了下去。

  園子裡的積雪融化後,騎射用的校場便開始動工。

  桓煊早在年前便吩咐人將園子裡廢置的馬球場改建成騎射用的校場,工期是一早便定好的,並未受到隨隨「失寵」的影響。

  二月初二這日,隨隨去了一趟常家脂粉鋪。

  這次拜訪本是例行公事,卻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店主人道:「屬下按照大將軍吩咐,命人追查太醫署燒毀那批脈案,發現這些可疑的宮人內侍中,有三人曾在淑妃殿中當過差,卻因為各種原因調去別的地方。」

  「淑妃?」隨隨詫異道。

  她從未懷疑過淑妃母子,朝野上下都知道淑妃之子陳王痴肥蠢鈍,行事荒唐,所有嫡庶皇子中,最沒有即位可能的就是他。

  淑妃出身不顯,這麼多年來一直為皇后馬首是瞻,雖然在皇后在痛失愛子後將執掌後宮的權力交給了淑妃,但這不是他們母子能預知的事。再說為了這點權力便鋌而走險謀害儲君,也不太可信。

  隨隨當初也叫人查了淑妃母子,但他們一直都不是重點追查的對象。

  他們完全沒有動機,為何要為他人做嫁衣?

  何況桓燁對這庶弟關愛有加,全長安都將他當作笑話,只有桓燁待他親善。

  無論怎麼想,淑妃母子都沒有謀害他的動機。

  隨隨百思不得其解,但仍然吩咐下屬仔細查淑妃和陳王府。

  從常家脂粉鋪出來,隨隨看著天色尚早,便帶著春條又逛了會兒,逛累了兩人在街邊找了個茶肆坐下,要了些糕點茶水,一邊吃一邊休息。

  剛坐下不久,便聽鄰桌一人向同伴道:「你聽說了麼?陛下要給齊王和陳王選妃了。」

  另一人道:「陳王真可憐,和齊王放在一起,誰願意選他啊?」

  「好歹也是個親王呢。」先頭那人道。

  「親王又怎麼的,」他同伴笑道,「別說那些高門貴女,連平康坊的伎子都不愛招待他呢……」

  兩人說著便笑起來。

  春條小心翼翼地覷了眼隨隨:「娘子,這些市井中的胡話,多半是亂傳的,你可別放在心上啊……」

  隨隨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我知道。」

  不過春條這回沒說中。

  不出半個月,皇帝要替齊王選妃的消息便不脛而走,據說皇帝為此特地在曲江亭子設了踏青賞花之宴,廣邀高門華族的適齡女郎參加,誓要為器重的三子選個德才兼備、品貌超卓的王妃。

  所有候選貴女中,最引人矚目的便是太子妃家中行六的堂妹。

  而幾乎是同時,隨隨接到劍南傳回來的消息,她派去的人找到了當初參與毒害桓燁的醫官,供出的主謀正是陳王桓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1-4 23:4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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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上汜

  長安的春意像是隨著南風傾入城中。

  昨日楊柳抽出第一片嫩芽,一眨眼城中已是桃穠李豔,鶯啼燕語。

  二月進士科探花宴一過,轉睫便是三月三上汜節。

  一場春雨過後,齊王府正院裡落花無數,高邁踩著遍地落花穿過庭院,走到齊王的書齋門外,看了看手裡的木匣子。

  平平無奇的一隻黑檀匣子,不過巴掌大小,捧在手裡卻似重逾千鈞,他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道:「啟稟殿下……」

  「進來。」湘簾裡傳來齊王寒泉似的聲音——自從和鹿娘子鬧別扭,他又恢復了以前孤僻高傲的模樣,比之從前更離群索居,連豫章王也不肯搭理了。

  桓明珪遞了幾回帖子名刺進來,有兩回人都到了,他們家殿下愣是稱病不見。

  高邁打了簾子進去,桓煊正坐在書案前,手裡拈著筆管,正筆走龍蛇。

  「殿下書藝又有精進。」高邁稱讚道。

  能不精進嗎?不能去山池院,又不出門酬酢,除了隔三岔五去宮裡和兵部,就是窩在書房裡,不是習字就是打棋譜。

  桓煊撂下筆,撩了撩眼皮:「何事?」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那隻小巧的檀木盒子上:「這是什麼?」

  高邁深吸了一口氣道:「這是殿下上回吩咐下去尋的胡藥,今日送來了。」

  桓煊這才想起自己年前見那獵戶女一大碗一大碗地灌避子湯,某天路過尚藥局順便去問了問相熟的醫官,這才得知有一種西域來的避子丸,藥效不比避子湯差,又不似避子湯那般寒涼。

  只是宮禁中講究太多,不能給帝后嬪妃們用胡藥,醫官們為求穩妥,也盡可能在用老的方子上添添減減。

  民間用得起這藥的人家也不多,是以很罕見,他派了人去邊陲買,這會兒才送到。

  可惜已經用不到了。他上回踏足常安坊還是上元節那日傍晚。

  桓煊蹙了蹙眉,垂下眼簾,佯裝端詳自己的墨寶:「那邊怎麼樣了?」

  高邁當然知道他的「那邊」是「哪邊」,但還是明知故問:「殿下是問常安坊那邊麼?」

  桓煊只是掀了掀眼皮,不說話。

  高邁便接著道:「回稟殿下,山池院一切如常,前日校場已經竣工了。」

  桓煊道:「有人用過了?」

  那校場是為鹿娘子練習騎射特地改建的,要用當然是她用。

  高邁遂試探著道:「鹿……氏用過了。」

  桓煊淡淡地「嗯」了一聲,繼續端詳自己的大作:「她最近在忙什麼?」

  高邁暗自慶幸,好在他對山池院那邊留了個心眼,三不五時地打聽一下鹿娘子的近況,以備齊王殿下心血來潮問起。

  他斟酌著道:「除了習騎射外,鹿氏還時常按照殿下的吩咐打棋譜,鑽研弈道……」

  「不用揀好聽的說,」桓煊用眼梢瞟了他一眼,「她是不是沒心沒肺地照吃照睡,照樣出去逛市坊?」

  高邁一時無言以對,心道你這不是瞭如指掌麼,還來問我。

  這話當然不能說,高邁低眉順眼道:「殿下英明。」

  頓了頓,看那盒子:「這藥……」

  桓煊涼涼道:「拿去燒了。」

  「這……」高邁小心翼翼道,「這藥不好覓,萬一哪天用得上呢……」

  「孤說燒了。」桓煊挑了挑眉。

  高邁只得道:「是,老奴這就拿去燒了。」

  說著便要退出去。

  「慢著,」桓煊用指尖點點几案,「先放著,孤自己燒。」

  高邁無可奈何地道了聲「是」,把匣子放在案頭。

  桓煊又吩咐道;「明日一早要去曲江池,早做準備。」

  說起上汜的流水曲觴宴,桓煊的臉色便沉了沉,他最不喜歡這種人多的場合,何況阮月微也會帶著她那個堂妹出席。

  但這回上汜宴不止是他一個人的事,庶弟陳王與他相差只有三四個月,也到了納妃的年紀,他不想娶妻,母親也不管他,可淑妃為了兒子的婚事已經操心好幾年了。

  左右他是不會納妃的,桓煊捏了捏眉心,不過虛應故事罷了。

  可是那獵戶女並不知道,她肯定聽說皇帝要替他選妃的事了,可她那邊還是毫無動靜,照常吃喝玩樂,騎馬射箭,昨日還有閒心去逛市坊買脂粉——他都不去,也不知她塗脂抹粉給誰看!

  桓煊瞪了那黑漆匣子一眼,越看越來氣,又把高邁叫了進來,吩咐道:「你拿去燒,孤沒空。」

  高邁暗暗嘆了口氣:「遵命。」

  桓煊又道:「往後那邊的事別向孤稟報。你帶人去常安坊把孤的衣裳用具都取回來。」

  轉念一想,以那村姑的性子,能不能發現少了東西還未可知。

  他眼中閃過一抹決絕:「讓高嬤嬤也一起回來。」

  ……

  三月三上汜當日,惠風和暖,天朗氣清,曲江池上煙波彌漫,南岸芙蓉苑中繁花如錦。

  池畔沙帷畫屏連綿,映著碧綠池水,霧鬟雲髻、衣袂翩然的妙齡貴女穿行其間,便如畫中的人物一般。

  雖然朝野上下都知皇帝是為了替兩個兒子選妃,世家與皇家心照不宣,但卻不能擺到明面上,於是便由淑妃出面設曲水流觴、賞花玩景之宴,不但廣邀年齡、家世適宜的閨秀,還請了宗室貴女作陪。

  男賓由太子下帖,除了幾個嫡庶皇子、宗室郡王,還有公侯之子。男女賓客的帷帳雖分了兩側,但帷幔用的是輕紗,即便在帳中也能將體格身姿看個依稀彷彿,何況攀花折柳、流杯浮卵之際,總有機會將人看個分明。

  為表對兩個兒子婚事的重視,皇帝特地提前從驪山回長安,親臨芙蓉苑,還攜了淑妃伴駕。

  桓煊一早便到了芙蓉苑,與皇帝、太子同坐一帳,時不時有銀鈴似的嬌笑聲隨風飄來,連太子也不禁循聲望一眼,桓煊卻是目不斜視,只是端坐這飲茶。

  太子往女賓那邊張望了一眼,臉上的笑容頓時一滯,他分明看見了張相的獨女張清綺,她是阮月微的手帕交,偶爾去東宮做客,他是見過幾回的。

  他萬萬沒想到張秋湖那滑不溜手的老東西,竟也來湊這個熱鬧,這是看見齊王勢大,起了投靠的心思?

  他當年與阮月微訂下親事時,張秋湖還是禮部侍郎,不曾入相,他有意納他女兒當側妃,他卻百般推脫,說膝下只得一個女兒,要多留她幾年,實則是看不上側妃之位。

  太子想了想,看著桓煊笑道:「方才我似乎看見張家女公子了,她是阿阮閨中密友,才名不在阿阮之下,三弟可以多加留意。」

  桓煊道:「有勞二哥費心。」

  皇帝看了眼太子笑道:「張家這位女公子聰明伶俐,性情活潑,只是張氏寒族,出身低了些,有些委屈三郎。」

  頓了頓道:「不過只要合眼緣,門第也不是不可以遷就。」

  桓煊道:「張相是股肱之臣,只得這一個女兒,兒子領兵,長年駐守邊關,恐怕耽誤了張家女公子。」

  皇帝輕輕一笑,不再說什麼。

  太子臉色微變,意識到自己又著相了。

  出席花宴的人並非都在王妃人選之列,張秋湖把女兒送來,說不定正是出於皇帝授意,就是為了看看他的反應。

  回過頭一想,桓煊根本不可能娶她為妃,皇帝既然將神翼軍兵權交給了三子,便絕不可能讓他娶宰相之女,張秋湖結下這門親事,宰相也就做到頭了。

  這是極淺顯的道理,然而他卻一葉障目,自己先亂了陣腳。

  他並非沉不住氣的人,可自從桓煊執掌神翼軍,他便感到有一柄利劍懸在頭頂,日日坐立不安。尤其是在皇帝免了他監國之責後,他更是心憂如煎。

  早知如此,當初若不和桓煊爭阮月微,而是娶了張清綺,桓煊就不會遠走西北,也不會手握重兵,而張秋湖毫無疑問會成為他的助力……

  太子心頭一跳,定了定神道:「阿阮今日也帶了她三叔父家的堂妹來,上回提起過的,一會兒叫阿阮帶著她來見個禮,給三弟過過目。」

  桓煊道;「二哥有心,太子妃的姊妹自是品貌出眾,不見即知。」

  太子待要再說什麼,皇帝忽然「咦」了一聲,皺眉道:「五郎怎麼還沒到?」

  眾人這才想起陳王來。

  這次花宴,誰都知道是為了齊王設的,陳王不過是個添頭。

  但即便是添頭,人總不能不來。

  太子道:「許是王府中有什麼事耽擱了。」

  皇帝冷哼一聲:「他能有什麼正經事。」

  轉頭對中官吩咐道:「你遣人去齊王府,命他立即過來。」

  其實不用他派人去請,淑妃見兒子遲遲不來,早已偷偷遣了內侍去陳王府,這會兒已經回來復命了。

  「不在?」淑妃驚詫道,「莫非已經出門,正好錯過了?」

  內侍低聲道:「敢請娘娘借一步說話。」

  淑妃臉色微變,起身向賓客們笑著道了失陪,然後匆匆走到帳外,挑了個僻靜無人處,方才問那內侍:「到底出什麼事了?」

  那內侍也是一臉焦急:「回稟娘娘,據王府下人說,殿下前幾日出城了,本來說了今早一定回來的,卻不知為何耽擱了。」

  淑妃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出城做什麼?去哪裡?」

  內侍囁嚅道:「殿下近來時常去城東二十里外的雲水觀……」

  他附耳說了幾句,淑妃臉頓時漲得通紅,又羞又怒:「這孽障!」

  陳王去的那處地方名為道觀,實則是娼寮,裡面的年輕女冠做的都是皮肉營生,近來從南邊來了個「遊方」的女冠,陳王這幾日正在興頭上,已經接連在城外宿了好幾日,陳王府的下人怕淑妃怪罪,百般替他遮掩,直到今日終於遮掩不下去了。

  淑妃知道自己兒子荒唐,平日流連秦樓楚館也罷了,竟然荒唐到這個地步,連她都是萬萬沒想到。

  她柳眉一擰:「趕緊叫人去把那孽障從淫窩裡拖出來!」

  內侍道;「吳總管一早便派人出城去了,可是卻不見殿下蹤影,觀主道殿下昨日一早帶著那女冠出遊,一直未歸。」

  「沒人知道他們去哪兒?」淑妃怒道,「叫他們把人給我找出來,否則一把火將那淫窩燒了!」

  可她也知道這麼做無濟於事,那女冠子不過是在雲水觀賃個院子做買賣,與他們並無瓜葛。

  怪只怪她那不成器的兒子,竟然與個來歷不明的娼婦廝混。

  「加派人手去找,」淑妃道,「就是把長安翻個底朝天,也把那孽障找出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

  陳王桓炯醒來時,脊椎仍舊有些發麻,腦袋昏昏沉沉,雙腿失去了知覺。

  他晃了晃腦袋,身上的肥肉便跟著顫抖起來。

  他本該在溫柔鄉、錦綺堆裡,身旁是銷魂奪魄的溫香軟玉,可他直覺哪裡不對,四周陰寒潮冷,不像陽春三月,還有「滴答滴答」空洞的水聲。

  桓炯心頭一凜,徹底清醒過來,撐開眼皮一看,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雙手雙腳被麻繩緊緊覆住,只有一盞油燈在一丈開外閃著幽幽的光,隱約照出週遭的景象。

  這是一間低矮的暗室,目力所及之處沒有門也沒有窗,他的面前只有一張屏風,屏風後面依稀可以看見一個人影。

  桓炯心一沉,他這是被人擺了一道。

  他定了定神,隨即放聲嚎哭起來:「放我出去,你是何人?為何將我拘禁在此?你可知我是誰?」

  人影未動,卻有一道聲音自屏風背後傳來:「你為何要謀害故太子?」

  卻是個女人的聲音,比一般女子低沉一些,語調平靜,卻叫人骨髓都冷透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1-4 23:48:23

本文最後由 絕對官僚 於 2021-11-5 00:26 編輯

第三十五章 還願

  陳王心如擂鼓,抑制不住顫抖,他用力咬破舌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本王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尖聲叫道,「你……你們一定是抓錯人了……」

  他顫抖著聲音哀嚎:「放本王出去,快放本王出去,多少錢財都給你們,求求你們了……」

  隨隨冷冷地打斷他:「你到了這裡便不可能活著出去。」

  頓了頓道:「問什麼答什麼,可以死得痛快點。」

  她既然冒險派人把親王綁來,自然是有切實證據證明毒殺桓燁的的確是他,他有服食五石散的癖好,府中蓄了一群道士,成日煉丹合藥,其實卻是以此為幌子,煉製毒藥。

  早在五年前,他還不過是半大少年,便開始玩起了毒藥,起初是用鳥雀貓狗試毒,接著便用王府的姬妾侍婢,只是他心思縝密,手段小心,偶爾有一兩個下人暴斃,也沒人懷疑他,只當是得了急病。

  但是他什麼時候開始起意謀害儲君,卻是不得而知。

  隨隨仍舊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陳王聽了她的話,仍舊裝傻充愣,鬼哭狼嚎。

  隨隨淡淡道:「這裡是地下,四周方圓十里沒有人煙,不會有人聽見。」

  陳王仍舊嚎叫不止,隨隨站起身走出屏風。

  看到她的剎那,陳王的叫聲戛然而止,他臉上的表情同時消失,彷彿揭下了一層面具。

  臉還是那張痴肥的臉,肥肉把五官擠成侷促的一團,眼睛像兩條縫。但只要看到他此時的眼神,任誰都不會以為他是個傻子。

  他看到了隨隨的真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生理,不再掙扎,卻用那雙細小的眼睛靜靜地打量她,精明外露。

  女子意外年輕,看著大約只有二十歲出頭,容貌美得驚人。陳王平生最愛美人,獵豔無數,但眼前的女子雖風華絕世,卻讓人生不出半點獵豔的心思。

  她的眼睛色澤比一般人淺淡些,在燈下像是千萬年前凝結而成的琥珀,裡面封存著死亡和殺意。

  她像個從地獄中走出來索命的惡鬼,叫人看一眼便不寒而慄。

  「為什麼要殺桓燁?」隨隨又問了一遍。

  陳王面無表情,眼神卻變得陰鷙:「為什麼?我恨他,想要他死。」

  「他待你不薄。」隨隨道。

  陳王一哂:「是啊,他是個大聖人,見不得眼前有條喪家犬,要把它洗乾淨,教它上進,教它搖尾巴討人歡心,否則心裡就不舒坦。」

  頓了頓道:「知道喪家犬需要的是什麼?要是真好心,扔塊肉給它就足夠了,甚至看它不順眼,踹它一腳,打它一棍,都是它該受的。」

  「他待你好,所以你就恩將仇報。」隨隨道。

  陳王笑道:「你見過皇帝和淑妃麼?你可知我為什麼會長成這副樣子?」

  隨隨沉默不語,這時候她什麼也不用說,只要聽他說就行。

  「是皇后叫人把我養成這樣的,」陳王接著道,「她讓下人餵我豬油和蜂蜜拌的飯,給我喝大補的湯藥,到了開蒙的時候,她的嫡子跟著先生讀四書五經,卻有太監帶著我去園子裡玩。我初識人事時才十二歲,那宮人奉皇后的命來勾引我,事後卻說是我小小年紀根子不正,天生荒淫,姦污宮女……」

  隨隨知道皇后性子剛強,治理後宮頗有手腕,自己育有兩個皇子,又懷上第四個孩子,這才准許妃嬪誕育庶子女。

  可她想不到她會用這種手段對付一個孩童,皇帝不止陳王一個庶子,也不乏七皇子那樣聰明伶俐的,也沒見她用上這些手段。

  陳王看出她臉上的困惑:「我知道你不信,起初我也不信。你知道她為何如此忌憚我?」

  他冷笑了兩聲,聲音乾澀:「就因為兩歲的時候有個高僧應召入宮,皇帝叫了眾皇子出來,那高僧摸了摸我的頭頂,說了句『此子有宿慧』。」

  隨隨抿了抿唇:「這些事淑妃難道不知?」

  陳王一哂:「她?她未必不知道,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她只要當皇后的狗,也把我當豬狗般地養大。她總說像賢妃那樣心比天高,最後絕沒有好下場,她要我夾著尾巴做人,凡事都讓著嫡兄們,什麼也別去跟他們爭,將來出宮建府做個富貴閒人,將她接出去享福就行。」

  隨隨默然片刻道:「這些事是皇后做的,桓燁並不知情,他有什麼錯?」

  陳王道:「當隻飽食終日的豬沒什麼不好,做他們母子的狗也沒什麼不好。他錯就錯在不該來管我。」

  他眼中流露出難以形容的刻毒:「他來考校我功課,在皇帝面前誇我聰明,宮宴上要我賦詩,自以為是在幫我……」

  他冷笑了一聲:「我不恨皇后,真的,我要是她說不定也會這麼做,但我恨桓燁,恨他那副悲天憫人的蠢樣,蠢人活該去死,他死得該!死得好!」

  話音未落,他只覺眼前寒光一閃,緊接著肋下便是一痛,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便插進了他身體裡,那把刀只有不到兩指長,刀身細窄,入刀的部位卻講究,桓炯痛得難以呼吸,整個人忍不住蜷縮成一團。

  可他喘著粗氣,卻笑得越發瘋狂,嘶聲道:「你……你折磨我……我也要說……他該死……」

  隨隨握著刀柄,細小鋒利的刀身在他血肉中攪動。她瞭解所有讓人痛苦的手段,只是不常用得上,更罕有親自動手的時候。

  桓炯痛得直抽冷氣。

  「你是受了誰的指使?」隨隨抽出刀,冷冷問道。

  桓炯緩了緩,咬牙切齒道:「沒人……指使……」

  「皇后做的那些事,你怎麼知道的?」隨隨問道。

  桓炯臉色微微一變,然而仍是道:「沒人指示,是我……我要他死,不用人指使……」

  「有人利用你,」隨隨淡淡道,「你當了別人的刀。」

  桓炯忽然大笑:「我寧願當刀,我有用,不是麼?」

  他頓了頓,惡毒道:「當然不止我一個恨他,想要他死,多的是人看不慣他那副嘴臉,他為什麼不能放過我,為什麼不能讓我高高興興做一頭豬……」

  話未說完,他忽然哀嚎了一聲,那片鬼影般的薄刃又沒入了他的身體。

  隨隨道:「你有沒有想過,他幫你,只是因為看出你的不甘。」

  桓炯微微一怔,隨即緩緩勾起嘴角:「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個……本該死了的人。」

  隨隨不發一言,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不見驚異之色。

  陳王能十年如一日地裝成傻子騙過幾乎所有人,當然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能猜出她的身份也不足為怪。

  「你是蕭泠,」桓炯接著道,「時隔三年還在追查這件事的也只有你了,可是……」

  他覷了覷眼,那雙細眼更是被擠得只剩下一條線:「他見過你這種樣子麼?」

  隨隨平靜的雙眼到此時才有一絲波動,不等她回過神,左手中的刀已送了出去。

  桓炯痛得齜牙咧嘴,血從牙縫中滲出來,卻是自己將腮邊的肉都咬破了。

  可他還是忍著疼道:「我那長兄……光風霽月……他眼裡的母親端莊高貴,他眼裡的父親英明神武……他眼裡的心上人,是個光明磊落的大將軍,他可知道你精於算計、玩弄權術,把自己親叔父的野心養大,然後推他出來送死……」

  只聽刀刃割開皮肉的聲音不絕於耳,桓炯的眼神逐漸渙散,可他還是斷斷續續地說著:「我那仁愛孝悌……溫柔純善的長兄,他直到死前還念著你的名字……他在天有靈,知道你是這種人,會怎麼說?」

  他大笑不止,滿身肥肉震顫不止:「你敢讓他……讓他……見到自己現在這副模樣麼?你敢……讓他看見……你的……」

  最後半句話沒說完,只聽「嗤」的一聲,喉管割裂,聲如裂帛。桓炯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隨隨扔了刀,渾身上下的力氣好像一瞬間被抽走。

  她用衣袖揩了揩臉頰上的血,按動牆上一處機簧,只聽石壁中鐵鏈「喀拉拉」作響,片刻後,頭頂上的暗門緩緩打開。

  燭火的光從門裡撒下來,方能看清這是個兩丈見方的地室。

  隨隨上到地面,眼前的蓮花座上,是一尊前朝的石佛像,佛像秀骨清像,神色悲憫。

  她看了佛像一眼,帶著滿身血跡走出浮屠塔。

  守在門外的兩人向她行禮:「大將軍,禪房中已備好了水。」

  隨隨點點頭,看了一眼腳下:「下面有勞收拾一下。」

  兩人下到石室中,其中一人一看清裡面的情形,忍不住吐了出來。

  隨隨換下沾滿鮮血的衣裳,沖去身上血跡,然後將整個人浸沒在浴桶中。

  她為桓燁報了仇,可心裡一片寒冷蒼茫,像是塞外的雪原。

  你敢讓他看見你的真面目麼?

  他本可以一輩子看不見的,她心想。

  她怔怔地坐在浴桶中,連水已變得冰涼也沒發覺,直到有人敲門,低聲道:「檀越,另一位檀越已經醒了。」

  隨隨這才猛地回過神來,起身擦乾身體,換上早晨出門時穿的衣裳,走出禪房。

  春條醒來便四處找她,見到她方才鬆了一口氣:「娘子,天色不早了,咱們該回去了。」

  她打了個呵欠,揉揉眼睛:「真奇怪,每次到這靈花寺來,奴婢總是會犯睏。」

  知客僧還是上回接待他們那個,笑著道:「不瞞檀越,敝寺的茶水中有些寧神的草藥,檀越遠道而來,車馬勞頓,又飲了這茶,自然容易酣睡。」

  春條恍然大悟,對隨隨道:「娘子拜過佛還過願了?」

  隨隨點點頭:「已還願了。」

  春條道:「娘子可許了新的願望?」

  隨隨搖了搖頭,笑道:「人不能太貪心,總是求佛祖,佛祖也會不耐煩的。」

  兩人說笑著出了靈花寺,坐上馬車,向城中駛去。

  不知是不是沐浴時著了涼,隨隨在回去的馬車上便覺後背有些發寒,回去連晚膳都沒吃,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到了床上。

  睡到中夜,她醒轉過來,只覺渾身冰冷,喉嚨裡卻似有火燒,她起身想倒杯茶喝,下床時腿一軟,一個踉蹌,帶倒了床邊的衣桁。

  春條聽見響動,提著燈走進來,卻發現她面色潮紅:「娘子可有什麼不舒服?」

  隨隨道:「沒什麼事,只是下床的時候有點迷糊,帶倒了東西。」

  春條聽她聲音比平時更喑啞,抬手摸了摸她額頭,嚇得縮回手,那額頭熱得燙手,她忙扶隨隨上床:「娘子發熱了,定是出門染了風寒,奴婢叫人去找大夫。」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5 01:41:22

第三十六章 流杯

  紙包不住火,盡管淑妃極力隱瞞,陳王出城冶遊,連日未歸之事還是傳到了皇帝耳朵裡。

  皇帝自是勃然大怒:「這逆子!加派人手給我去找,找到了直接送去宗正寺!」

  平常也就罷了,今日上汜宴是替兩位親王選妃,陳王連個臉都不露,這不是在全長安高門世族的面前丟天家的臉麼?

  太子連忙寬慰父親:「阿耶息怒,五弟許是遇上什麼事耽擱了。」

  皇帝冷笑道:「他能遇上什麼事!死在外頭才好!」

  淑妃來請罪,剛走到帷帳前,便聽見皇帝的狠話,一時又恨又氣,恨兒子荒唐沒出息,又恨皇帝絕情,除了皇后嫡出的那幾個子女,其餘骨肉便如撿來的一般。

  她的五郎剛出生時何等聰明伶俐,兩歲上便能將千字文咿咿呀呀指著讀出來,後來長成那樣……

  她神色一黯,皇后不願意庶皇子太出色,她不敢違逆皇后,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只求他平平安安長大成人,出宮建府,將來母子團聚頤養天年。

  可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材,五郎真的長成個百無一用的廢物,她這當娘的又如何能好受。

  淑妃咬了咬牙,走進帳中,看見溫文儒雅的太子、氣宇軒昂的齊王,心中又湧出無限酸楚,她的五郎本來也該如他們一般,長成個清秀俊朗、意氣風發的小郎君……

  她定了定神,將不該有的雜念趕出去,如今想這些有什麼用,早日給他娶個賢婦好好過日子才是正理。

  好在皇后將後宮交給她打理,兒子說親也算一個助力。

  她跪下頓首:「五郎不肖,是妾管教無方,請陛下降罪。」

  淑妃性子溫婉柔順,如今又代皇后掌六宮,當著一干皇子的面下跪磕頭,皇帝也不好再責怪她:「罷了罷了,等他回來再好好教訓他便是。」

  淑妃謝恩起身,用絹帕拭了拭淚,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她就怕皇帝氣頭上說出降爵之類的話,到時候君無戲言,再沒有轉圜餘地。

  不過真正在乎陳王是否出席的,也只有淑妃這個親娘。

  對許多人來說,陳王在場也只是掃興而已。

  橫豎本來就是個添頭,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玉樹臨風的齊王身上。

  宴會照舊進行,眾人在帳中坐了一會兒,便去池畔漫步賞花。

  出了帷帳,本來是男女賓客各走一邊,但走著走著自然就散了,漸漸混在一處。

  不時有高門夫人帶著晚輩來向淑妃請安,那些晚輩無一不是妙齡女郎,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桓煊一視同仁,對誰都是一樣有禮但冷淡。

  阮月微看著皇帝中意的幾個人選都去相看過了,便帶了堂妹阮六娘來向皇帝、淑妃和太子等人見禮。

  她和阮月微眉眼不算太相似,但氣質神韻如出一轍,或許是因為在江南長大,清麗之外又多了一分柔媚。

  她今日薄施粉黛,額點硃砂,穿了件杏色的薄羅春衫,披著輕容紗泥銀帔帛,下著十六破石榴裙,嬌柔秀麗得好似池畔枝頭的杏花,姿色比起阮月微還略勝一籌。

  桓煊曾見過畫像,但畫像比之活色生香的真人,自然相差千里。

  可是他心裡還是毫無波瀾,這個神似阮月微的女子,對他來說就和這裡任何一個女子一樣,他連第二眼都不想看。

  眾人都知這是齊王妃的主要人選之一,說是見禮,其實是帶來與齊王相看的。

  太子笑指桓煊介紹道:「這位便是我們家三郎。」

  阮六娘覷了一眼桓煊,立即螓首低垂,暈生雙頰,盈盈下拜:「民女阮氏,拜見齊王殿下。」

  桓煊一頷首,淡淡地道了聲「免禮」。

  太子道:「這麼生分做什麼,你是阿阮的堂妹,便也是三郎的妹妹,合該叫一聲三哥。」

  阮六娘臉色更紅,擺弄著腰間繫玉珮的絲絛,低低地叫了一聲「三哥」。

  她的官話裡帶了些許吳音,尾音微微拖長,因為害羞,聲音越發如嬌鶯初啼,連太子在旁聽著都覺耳根一酥。

  桓煊卻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樣子,並未順勢叫一聲「六妹」,而是道:「女公子不必多禮。」

  有了這層哥哥妹妹的關係遮掩,男女防閒便可鬆弛一些了。

  太子笑道:「三郎,這聲三哥可不能白受了。」

  皇帝顯然對這王妃人選頗為滿意,雖然和太子妃一家有些不美,但她父親家世清貴,官聲不錯,同時遠離樞軸,不會助長不必要的野心,且這女子的品貌也堪配三子。

  他點頭笑道:「六娘初來乍到,三郎須盡地主之誼,我們去流杯亭放羽觴,你便帶著六娘去曲水邊坐吧。」

  有了這層哥哥妹妹的關係遮掩,男女防閒便沒那麼要緊了。

  皇帝發話,桓煊自不能當眾忤逆,便對阮六娘道:「女公子請。」

  阮六娘一福:「有勞三哥……」

  兩人沿著池畔往前走,淑妃望著兩人背影道:「真是一對璧人,真像畫裡走出的一般。」

  太子向妻子笑道:「這樁親事若成了,你們姊妹倒可以時常作伴了。」

  阮月微笑得有些勉強:「是啊,若是能成就好了。」多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桓煊與阮六娘在池畔的杏花林中穿行。

  阮六娘時不時偷覷一眼齊王,臉頰上的紅暈便深一分。

  本來家中叫她來赴宴,她心裡是不樂意的,雖然遠在江南,她也知道齊王與她堂姊的那段故事——他們幾個堂姊妹中,就屬三堂姊和她最出挑,兩人自小便被大人們拿來比較,後來她去了江南,偶爾回一次長安,兩人也總是暗地裡較勁,從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到衣裳首飾,樣樣都要比。

  三堂姊佔了長房嫡出,她在出身上就略遜了一籌,如今她又成了當朝太子妃,她婚事上越不過她去就算了,還要揀她挑剩下來的夫婿,真是說不出來的憋屈。

  可見到齊王第一眼,這些心思便煙消雲散。

  她忽然慶幸三堂姊戀慕權位,在太子和齊王之間選了太子。

  小娘子的嬌顏比杏花還動人,但齊王卻看不到,他一聲不吭,目不斜視,眼睛只盯著前方的流杯池。

  眼看著池上的亭子就在不遠處,朱紅闌干上的雕花都看得一清二楚了,阮六娘只得主動找話說:「民女在江南時便常聽聞三哥英名……」

  桓煊聽她一口一個「三哥」,蹙了蹙眉道:「女公子謬讚。」

  阮六娘以為他會順著自己的話往下接,問問她都聽說了些什麼,可他不接茬,她只能繼續找話說:「聽堂姊說三哥雅擅弈棋,不知何時有幸討教一二。」

  桓煊一想到弈棋,免不得想起山池院那沒心肝的村姑,說來也奇怪,雖然她才入門,他每回都要讓她八九枚子,與她對弈卻很愉快,偶爾還會生出棋逢對手的錯覺來。

  阮六娘見他心不在焉,低聲道:「三哥?」

  桓煊回過神來道:「孤的棋藝不過爾爾,太子妃擅弈,女公子可向她請教。」

  阮六娘一時拿不準他是天生性子冷,還是嫌她話太多,生怕多說多錯,便不再言語。

  不一會兒,兩人到了流杯池。

  流杯池是從曲江池中引出的一條曲水,涓涓流水蜿蜒穿過花林,專作流杯祓禊之用,水邊建了亭台,設了帳幄,帳中設書案筆墨。

  此時曲水邊已有不少人,桓煊和阮六娘一出現,便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不多時,皇帝和淑妃一行人到了流杯亭。

  賓客們沿曲水兩岸錯落坐下,皇帝和太子等人在上游的流杯亭中將裝著酒的羽觴放入水中,羽觴隨水漂流,流到誰面前,誰便要飲盡杯中酒並賦詩一首。

  桓煊和阮六娘在池畔坐下,兩人分席而坐,相距甚遠,但赴宴的女郎這麼多,只有阮六娘得他作陪,眾人心中暗道,恐怕阮家的好事將近了。

  有那與阮家不對付的人家,便暗暗不屑。

  一個遍身珠光寶氣的公侯夫人低聲譏誚:「貪心不足蛇吞象,仗著家裡女兒多,恐怕要把皇子包圓了才罷休。」

  「包圓了才好,」她同伴道,「趕緊將陳王包了去,方才淑妃盯著我們家七娘瞧,瞧得我心裡發毛……」

  兩人都笑起來。

  阮月微在流杯亭中,見到那些貴婦笑著交頭接耳,便猜測他們是不是又在編排自己,不由咬緊了牙關。

  她又向著對岸桓煊和堂妹的方向張望一眼,只見男子豐神如玉,女子豔若桃李,低眉淺笑,櫻唇微動,不知在說些什麼。

  汩汩的酸意自心間流出來,止也止不住。

  「該放羽觴了。」太子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阮月微心頭一突,忙定了定神,拿起一隻羽觴放入池水中——因是賞花宴,羽觴上都應景地描上了各色花卉,接到杯子的便要以杯上的花草為題賦詩一首。

  眾人都知她愛海棠花,將那隻畫著折枝海棠的留給她。

  皇帝、淑妃和一眾公主皇子的羽觴都已放入水中,阮月微盯著自己放的那隻,心中暗暗期盼著這杯子能停在桓煊面前,彷彿那樣便能證明些什麼。

  不知是不是上天聽到了她的祈求,她的羽觴本來已經從桓煊面前漂過,卻冷不丁與大公主的牡丹羽觴在水中撞了一下,拐了個彎,竟然又飄飄悠悠地到了桓煊面前。

  阮月微雙眼一亮,心口彷彿有隻雀兒撲棱著翅膀。

  桓煊低頭看了眼羽觴。

  阮月微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一定已經注意到上面的海棠花了。

  桓煊確實看到了,他一見杯上的折枝海棠,便知這是誰放的。

  阮六娘也看得分明:「三堂姊最愛海棠花,這隻定是她放的,不知她準備了什麼賞賜。」

  桓煊道:「女公子取了便知。」

  阮六娘本來也有此意,但有心試探他對阮月微是不是餘情未了,故意這麼說。

  見他無意接阮月微的杯子,阮六娘頓感熨帖,俯身舒臂,向水中一撈,便將羽觴取了出來。

  阮月微在亭子中望著,見桓煊遲遲不取,最後竟被阮六娘取了去,便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大公主偏偏還哪壺不開提哪壺:「阿阮,你的杯子似乎叫你家六妹妹撿了去,真是巧了。」

  阮月微口中發苦,卻不得不強顏歡笑:「一家人自是有緣。」

  大公主又道:「聽說你家六妹妹詩畫雙絕,正好叫我們一飽眼福。」

  吳興公主笑道:「看太子妃便知,阮家六娘子定然也是文采斐然。」

  又指著水邊的兩人道:「阿姊你看,這兩人坐在一處,是不是像一對金童玉女?」

  大公主不太能欣賞阮月微,自然也不能欣賞神似她的阮六娘,只敷衍道:「真的。」

  不一會兒,內侍呈了一分詩卷過來,正是阮六娘所作。

  她不是第一個取杯的,得詩卻最快,幾乎是援筆立就,單是這份捷才便叫人刮目相看,再一看詩作,連皇帝都忍不住接連讚了兩聲「好」。

  詩卷在亭中傳閱,諸人方才發現阮六娘不僅作了一首上乘的海棠詩,還畫了一株海棠,筆意灑脫飄逸,頗有風人之致。

  大公主向來心直口快、有一說一,向阮月微笑道:「阿阮,你家這六娘子真是不簡單,恐怕把你都比下去了。」

  其他人也是滿口的稱讚。

  阮月微一句也聽不下去,勉強敷衍了一會兒,叫人將準備好的海棠花玉珮和金錠賞下去,便對眾人道失陪,帶著侍女疏竹和映蘭去後頭更衣。

  她在淨房中待了會兒,心緒稍平,這才走出來。

  正要回亭子中去,走出兩步,忽聽身後傳來個熟悉的聲音:「表姊留步。」

  阮月微一下子便聽出這是她表弟、武安公世子趙清暉的聲音,心頭不由一跳。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5 01:41:36

第三十七章 時疫

  阮月微與趙清暉雖是表親,但算不上親近,他們相差年歲既遠,阮月微又在太后宮中長大,兩人一年到頭見不到幾回,也就是婚喪嫁娶和拜年時打個照面。

  這少年有從娘胎裡帶出的弱症,生得蒼白羸弱,臉又尖又瘦,偏生一雙眼睛卻很大,眼睛黑得看不見瞳仁,看人時定定的,像是兩口幽深的古井,冒著股陰寒氣。

  阮月微擅長和孩子打交道,對這個病怏怏的世子表弟也不吝嗇她的關懷,一兩次後,他便總是跟著她。

  但只要她周圍還有別的兄弟姐妹,他便站得遠遠的,從來不同他們一起玩,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阮月微那時候沒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回,他們家有宴席,親戚們來做客,來了很多孩子,趙清暉也在其中。

  孩子一多,她便顧不上這個古怪的表弟,他照舊在一旁看著不說話。

  客人走後,她發現自己養了三年的金絲雀,被擰斷脖子扔在院中的海棠樹下。

  她不知道是誰做的,但隱隱約約感到和趙清暉脫不了干係。

  自那以後她便有些怵他,總是有意躲著他,他還是陰魂不散地跟著她。後來他漸漸長大,懂事了,才開始收斂一些。但阮月微有時候不經意地瞥過去,總是會發現他又在看她。

  以前阮月微很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像被一條毒蛇盯上,即便知道這蛇並不想傷害你,可被他挨近、纏上,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但她剛在桓煊那裡受了打擊,竟破天荒覺得這眼神也沒那麼討厭了。何況他雖古怪,卻是武安公府的世子,武安公可是有實權的,不像他們寧遠侯府一年不如一年,阮太后薨後還不知如何。

  她沖他笑了笑:「表弟怎麼在這裡?不去水邊流觴?」

  「我是專程在這裡等表姊的。」趙清暉盡力克制,可目光中還是流露出貪婪。

  阮月微有些害怕,向疏竹身邊靠了靠,勉強笑道:「表弟有什麼事麼?」

  趙清暉道:「上回家裡宴客,我見表姊似有不豫,當時不便相問,心裡一直記掛著,便想著尋個機會問問表姊,近來過得可好?」

  阮月微見他不似以前那般不近人情,也沒什麼踰矩之舉,頓時暗暗鬆了一口氣。

  又想到這世上終究還有人關心她,只從她神色中便看出她鬱鬱,千方百計找機會相問,這麼一比,桓煊更顯得涼薄。

  想到桓煊,她的眼眶便泛起紅來,但她還是將淚意憋回去,笑著道:「有勞表弟掛懷,我並不什麼不豫。」

  趙清暉上前半步:「表姊別騙我,我知你最會委屈自己遷就旁人,可是在宮裡受了什麼氣?」

  阮月微嚇了一跳,四下裡張望,生怕有旁人聽見。

  趙清暉一笑:「表姊不必驚慌,這裡只有一條路通向外面,我已叫人在那裡守著,有人走近不會不知。」

  頓了頓,斂容道:「我來找表姊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問問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

  阮月微心下稍安:「太子殿下待我極好。」

  太子待她不能說不好,雖然近來因為朝中的事心煩意亂,待她不如剛成婚時那麼體貼入微,但一個月中還是有一大半宿在她院中,有什麼好東西也都緊著她。

  她對桓煊生出那種心思,偶爾也覺愧對太子,但人心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她只是把這份情意放在心中作個念想,又不是當真要做什麼。這麼一想,也就釋然了。

  趙清暉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很長,眼睛的形狀也漂亮,只是鑲在這張臉上不太合適,人偶般怪異。

  「不是因為太子,那便是齊王的緣故了?」他幽幽道。

  阮月微不由大駭,臉色煞白:「表弟慎言!」

  趙清暉歪了歪頭,那雙眼睛睜得更大,裡面滿是困惑:「表姊為何驚懼?我只是聽見一些關於齊王的傳聞,料想表姊會不高興。」

  阮月微道:「什麼傳聞?」

  趙清暉道:「聽人說齊王養了個外宅婦,樣貌卻是比著表姊找的……」

  隱秘的心思並未叫人看破,阮月微鬆了一口氣,隨即又蹙起雙眉:「那事……已傳開了?」

  趙清暉沉著臉點點頭。其實知道此事的人只有寥寥幾個,他一直關注著桓煊才知道的。

  阮月微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咬著嘴唇不知說什麼好。

  「那女人留在長安城中一日,阿姊便要遭人非議,」趙清暉眼中閃過陰鷙之色,「我真是替阿姊不值。」

  阮月微淚盈於睫,強忍住道:「那是齊王自己的事,與我無關,由他們說去吧。」

  「我可以幫阿姊,」趙清暉道,「我已查過那女子的身份,只是個貧賤的孤女,我可以……」

  阮月微心頭一突,腦海中莫名閃過那隻斷了脖子的金絲雀,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制止他說下去:「表弟切莫胡言亂語!」

  「表姊放心,我不會要她性命,」趙清暉道,「只是讓她不能留在京城礙你眼而已。」

  阮月微心裡微微一動,不過立即清醒過來,正色道:「你趁早將這念頭打消,切不可去惹齊王!」

  頓了頓,放緩了語氣:「我知你為我著想,但齊王不比旁人,你這麼做只會招來禍端。」

  趙清暉凝注她一會兒,這才緩緩道:「好,表姊若是哪天改了主意,只要一句話。你知道,我什麼事都願意替你做的。」

  就在這時,不遠處響起兩聲輕咳,趙清暉戀戀不捨道:「有人來了,我找一處藏起來,表姊先出去,我等一個時辰後再離開。」

  阮月微點了點頭,快步朝外走去。

  她後背上冷汗涔涔,但心中莫名有股欣慰,雖然這趙世子陰惻惻的讓人不太舒服,但對她的一片心卻如此赤誠。

  ……

  桓煊在曲江池應酬了一日,芙蓉苑中還有夜宴,宴罷回到王府,他連衣裳都沒換,便叫來高邁問道:「常安坊的東西叫人取回來了?」

  高邁道是。

  桓煊又問:「高嬤嬤也回來了?」

  「午後就回來了,」高邁道,「要老奴去傳她來麼?」

  「不必,明日再說,」桓煊估摸著老嬤嬤已歇下,「常安坊的人怎麼說?」

  高邁真是服了他家殿下,每次想打聽人家的消息總是拐彎抹角,有話不肯好好說,一定要端出一副紆尊降貴的架子。

  人都不在這裡,也不知做給誰看。

  「回稟殿下,」他恭恭敬敬答道,「老奴今日過去的時候鹿……氏外出了,要不等鹿氏回來,老奴再遣人去問問?」

  桓煊挑了挑眉道:「不必了,早說她的事不必向我稟報。」

  高邁:「……是。」

  桓煊又道:「明日你去京畿的幾處莊園巡視,問問高嬤嬤,若她想去藍田看侄孫,便帶著她同去。」

  ……

  山池院中。

  春條扶隨隨坐回床上,摸到她額頭滾燙,急著要去找大夫。

  隨隨攔住她道:「坊中沒有醫館,得去城北請,大半夜的沒有王府令牌,遇上金吾衛巡街怎麼辦。」

  春條道:「侍衛也是王府的人,金吾衛一查便知,總要看齊王府的面子……」

  話未說完,她自己也想起來他們家娘子是今非昔比了,之前她得寵,什麼規矩都不是個事,可她現在分明已經被齊王厭棄了。

  之前她還心存僥幸,指望著殿下念著他們家娘子的好,哪天能回心轉意,可今日傍晚回來一問才知道,清涵院裡齊王的私物都搬走了,連高嬤嬤也奉命回了王府。

  東西撤走還能說是為了方便取用,高嬤嬤這一走,誰都知道鹿隨隨徹底沒戲了。

  這時候若是再讓下人犯夜,金吾衛找到齊王那裡,還不知她家娘子的處境會變成什麼樣。

  隨隨不知道春條想了這麼多,她只是仗著自己身體好,覺得一點風寒不值得勞師動眾。

  「你去煎一服風寒藥讓我發發寒,明日一早保準好了。」隨隨不以為意地道。

  春條仍舊有些遲疑:「可是娘子的額頭燙得嚇人。」

  隨隨用手背貼了貼額頭,輕描淡寫道:「許是你手涼,我摸著還好,俗話說『有病不治可得中醫』,放心吧。」

  春條還是放不下心來,到底託了福伯,去坊內請了個老福醫來——福醫不會醫病,但沾沾她的福氣病好得快。

  隨隨喝了發汗的湯藥,又讓福醫摸了額頭,便接著睡覺。

  折騰了一場後她卻走了睏,靜靜躺在床上,腦海中翻來覆去都是桓炯那些話。

  一定有人想辦法讓他知道了皇后將他養廢的真相,但這個人肯定不會暴露自己——陳王這樣敏感自卑卻又自傲的人絕不願意被人利用,看他得知自己被利用時惱羞成怒的模樣就知道了。

  桓燁的死,受益最大的當然是桓熔,他知道皇后的事也不難——這種事只要留個心眼,總能看出端倪的。

  她只是不明白,桓燁回長安後便提出要讓位,桓熔只需耐心等他把儲君之位讓出來便是,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去挑唆陳王?

  不管那個人是不是桓熔,他沒有親手參與此事,充其量只能算離間兄弟感情,即便有證據也不能置他於死地——她畢竟沒有神通廣大到可以單槍匹馬暗殺當朝太子的地步。

  而且桓熔是桓燁的同胞手足,若非確定無疑,她也不會去殺他。

  她翻來覆去思考許久,聽見外頭傳來鳥雀的啁啾聲,方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那福醫大約真有些門道,一覺醒來,她的額頭似乎沒那麼燙了。

  隨隨出了一身汗,去淨房洗了個澡,心裡盤算著明日得去一趟脂粉鋪,順便聽聽街談巷議,看看他們拋在山林中的屍骸有沒有被人發現。

  這一日她的熱度時高時低,總不見徹底好,但她看著不嚴重也就沒管,只按時服藥發汗。

  第三天,她起來用過早膳,叫春條備車馬,自己彎腰從衣箱裡取出門穿的胡服,一直起腰,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春條回到房中見隨隨躺在地上,不由嚇了一跳,一摸額頭,竟然重又發起熱病來,似乎比昨夜更燙了。

  她連忙掐隨隨的人中虎口,又給她灌茶湯,隨隨醒轉過來,知道這回自己是託大了。

  好在是白天,春條立即叫人去城北請大夫,盼來盼去總算把大夫盼來了,大夫一摸她手腕,連脈象都不用探,就知熱度高得嚇人。

  大夫寫退熱方子,春條在一旁對小桐嘟噥:「娘子身子骨一向很好,怎麼就去了趟青龍寺還願,回來就發起高熱來……」

  大夫一聽這話,皺起眉頭停下筆:「你說她去過什麼寺?」

  春條道:「青龍寺和靈花寺。」

  隨隨許願時兩個寺廟的佛祖都拜了,還願時也一樣。

  大夫神色一下子凝重起來:「青龍寺的悲田病坊裡發時疫,昨日羽林衛和太醫署的人去把寺廟封了,這位娘子前日剛去過青龍寺,很可能是染上了時疫。」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5 01:41:56

第三十八章 委屈

  春條猶如五雷轟頂,臉色頓時煞白。她小時候在老家經歷過瘟疫,旁的也記不清了,只記得人像麥子一樣一茬一茬地倒下。

  「大夫莫不是在開玩笑吧?怎麼會是時疫?」小桐問道。

  大夫道:「這種事哪裡能開玩笑,不信你們出去打聽打聽。太醫署已經在發廣濟方了。」

  「是青龍寺嗎?會不會弄錯了?」春條道。

  「沒弄錯,就是青龍寺,」大夫道,「寺裡悲田病坊前日收了一批流民,起先不知是時疫,發現時已經傳開了,寺裡好幾個僧人都染上了。」

  「那怎麼辦吶……」春條已經快急哭了。

  大夫道:「老夫寫個方子,你們趕緊去抓藥,晚了那些藥材說不定都買不到了。這院子也要鎖起來,最多留一兩個照看的人……」

  老大夫將注意事項一一叮囑,又問:「除了她還有誰去過青龍寺?」

  春條道;「還有奴婢。但是沒察覺什麼。」

  「也不是每個人都會染上,你且別擔心,」大夫道,「但你也要隔離開,不能和旁人接觸,衣裳食具要蒸煮。」

  春條點點頭:「我總是要照顧娘子的。」

  大夫走後不久,隨隨醒轉過來,看見床邊的春條。

  春條雙眼腫得像胡桃,聲音甕甕的:「娘子好些了麼?可要用點粥?」

  隨隨沖她笑了笑:「你去廂房住,別進我屋裡,湯藥和飯食放在門外,我自己取就是。」

  春條張了張嘴:「娘子……」

  「剛才我沒睡死,大夫的話都聽見了,」隨隨聲音有些虛弱喑啞,「不管是不是疫病,你現在還沒染上,別靠我太近……我是粗人,自己能照顧自己……」

  得知自己可能染上了時疫,隨隨竟有些苦笑不得,她想過在長安可能遭遇許多危險,萬萬沒想到會遇上這個。她長年習武,身子骨很好,連風寒都很少染上,有個頭疼腦熱的睡一晚就好得差不多了。她在戰場上也曾遭遇過瘟疫,那時她還是個百夫長,兵營裡不少人染上,她卻一點事都沒有。

  她並不覺得自己會死在這裡,她還要回河朔收拾蕭同安和薛郅,挑唆陳王害死桓燁的人也還沒遭到報應,她是不會死的。她周歲時有個高道給她看過命,說是天煞星入命格,天生孤命。她命硬得很,死誰都不會死她。

  春條卻是忍不住了,「哇」一聲哭了出來:「不管娘子怎麼樣,奴婢都陪著你……」

  隨隨笑道:「春條姊姊的小身板還不如我呢,你要是倒下了,我可照顧不來兩個人。」

  春條抹著眼淚,又氣又笑:「都這時候了娘子還有閒心說笑!反正奴婢是不會離開娘子半步的,娘子病好了打罵奴婢吧。」橫豎她也沒力氣哄她走。

  隨隨知道她性子,也不再勸,只問道:「院子鎖了麼?」

  春條道:「福伯已經將院子鎖了,小桐他們要留下,叫奴婢趕走了。」

  隨隨點點頭:「那就好。」

  春條又道:「福伯已經遣人去王府稟報殿下了,娘子別怕,安心將養好身子,待病好了,殿下一定會來看你的……」

  這話連她自己都不信。

  隨隨這才想起這一茬,不過桓煊知不知道都無濟於事,他將高嬤嬤召回王府,便是決定不再理會她了,大約是上元節遇上阮月微,讓他明白贋品終究不能代替心上人,把她當慰藉終究是飲鴆止渴、自欺欺人。

  福伯並未派下人去王府,他將山池院的事安排妥當,親自跑了一趟。一來來府裡有人得了疫病不是小事;二來鹿隨隨儘管失寵,畢竟是齊王的外宅婦,得了重病總要稟報一聲,他平日沒少吃鹿娘子的烤鵪鶉烤羊肉,想著自己在齊王跟前還算得臉,說不定能見機替她說兩句好話。

  然而福伯卻連王府的大門都沒能進去,在門口就碰了個軟釘子。

  侍衛認得他,笑著寒暄了兩句,便道:「殿下正忙著,這時候怕是不便見你老人家,有什麼話,你先留下,待殿下忙完,我替你稟告。」

  福伯哪裡聽不出這是在搪塞,堅持道:「這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殿下要是順便問起常安坊的情況,小兄弟答不上來,恐怕殿下不快,倒帶累了小兄弟。有勞小兄弟通稟一聲。」

  說著便要行禮。

  侍衛連忙避開了:「你老人家不是折我的壽麼!」

  說著嘆了口氣:「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同你說句實話吧,殿下前日下了命令,你們那邊的消息一律不讓進二門,疫病的事你老人家看著處置吧,該報官的報官,該鎖院的鎖院,小心些別傳開去。那邊的事殿下明擺著不想再理會了。」

  福伯道:「那勞煩小兄弟向高總管通稟一聲。」

  高邁與他交情不錯,在齊王殿下跟前又說得上話,見不到殿下,見他也是一樣的。

  侍衛道:「不瞞你說,高總管去京畿巡視莊園去了。」

  「那高嬤嬤呢?」福伯又問。

  「可真是不湊巧,」侍衛道,「高嬤嬤也跟著同去的,回藍田看侄孫去了。」

  「關統領和宋副統領呢?」福伯仍舊不甘心,「馬忠順總在吧?」

  侍衛道:「馬忠順陪著高總管去京畿,兩位統領有旁的差事,也不在府裡。你老人家請回吧,待高總管回來,我便將這事告訴他。」

  「高總管這回要去幾天吶?」福伯問。

  侍衛想了想道:「京畿幾處田莊巡視一圈,總得十來日吧。」

  福伯無可奈何,在門外徘徊了一會兒,只得回了山池院。

  ……

  隨隨的病情時好時壞,有時早晨起來熱度退下來,看著似乎要好了,可到下晌又發作起來,竟比前一日更嚴重。

  湯藥一碗碗地灌進去,卻沒有半點效果。

  這下連她自己都有些意外了,她從未得過這麼重的病,渾身上下又酸又痛,骨頭都似要融化了。

  難道真要死在這裡?

  這個念頭一起,似乎又是理所當然。她也是血肉之軀,又不是真的殺神,別人會病死,她也會病死。死在她刀下箭下的人,難道每個都該死嗎?報應不爽罷了。

  奇怪的是,她並不難過,甚至覺得輕鬆,就像本來有一條漫漫長路,看不到盡頭,可走到半道上,突然有人告訴她,不必再往前走,可以卸下肩頭重擔了。

  只是桓煊的仇只報了一半,河朔的局面有些棘手,她擔心段北岑應付不過來,還有她親自建起來的那支女軍,在別的將領麾下恐怕不好過。

  她對春條道:「我還欠常家脂粉鋪兩匹絹,已準備好了,在櫥子裡,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你叫人幫我送去,交給那個眉上有疤的店夥。」

  她為防自己出意外,有備無患地在絹芯用密文寫好了給段北岑的信,交代後事和河朔的部署。

  春條急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這大夫怕不是個庸醫,照他的方子服了兩天藥,怎麼也不見好?」

  隨隨笑了笑:「疫病本就不好治。」

  春條道:「定是那大夫本事不濟,要是能請到太醫署的醫官就好了……」

  本來他們家娘子得寵的時候,別說是太醫署的醫官,只要齊王放在心上,恐怕尚藥局的御醫也能請來,可如今……

  隨隨笑著搖了搖頭,她在軍營裡時常與疫病打交道,知道換了宮中的奉御來,用的也無非是這些藥方。

  「你別忘了把絹帛送去給常家脂粉鋪,」隨隨道,「我不想欠人錢……櫥子裡的兩端,包好了的。」

  春條含淚道:「娘子放心,奴婢記住了。」

  隨隨點點頭,疲累地闔上眼睛,只說了幾句話,她就又有些犯睏了。

  春條默默絞了把涼帕子敷在她額頭上,又用絲綿蘸水濕潤她乾涸的嘴唇。

  短短幾日,她的臉頰和眼窩都陷了下去,偶爾睜開眼睛,眼裡都沒了往日的神采,春條不敢多看她的臉,生怕自己又要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只能在心裡悄悄唸佛經,祈求佛祖保佑她家娘子否極泰來。

  然而事與願違,午後隨隨的熱度又高了起來。

  她心裡一鬆快,原本勉強壓住的病勢便排山倒海般地壓來,好像要將二十多年的份一起還回來。

  到了傍晚,她的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了,竟還打起了擺子。

  春條聽她口中喃喃低語,把耳朵湊上去:「娘子說什麼?」

  隨隨緊閉雙眼,只是低低地喚著「殿下」,一聲又一聲。

  春條的眼淚奪眶而出,跑到院中,一邊哭一邊捶門。

  院外時刻有人守著,聽說鹿娘子不好,連忙去找福伯。

  福伯立即趕了過來。

  春條隔著門哭道:「福伯,我家娘子怎麼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勤勤懇懇地伺候殿下一場,便是他不要這個人了,好歹也是一條人命吶……求求你老人家,救救我家娘子,奴婢給你磕頭,祝你長命百歲。」

  說著跪倒在地,隔著門「咚咚」地磕起頭來。

  福伯聽了也是心酸不已,他也算是看著殿下長大的,萬萬沒想到他竟這樣狠心。

  「春條姑娘莫急,已叫人去請大夫了,老奴這就去王府。」

  這時暮鼓已動,福伯也顧不上會不會遇上金吾衛,牽了馬便向城北疾馳而去。

  到得平康坊附近,一輛錦帷朱輪馬車從坊門裡駛出來,福伯只覺得那車看著眼熟,正思忖著,一人撩開車簾探出頭來:「這不是福伯麼,急匆匆的到哪裡去?」

  車裡的卻是豫章王桓明珪。

  福伯以前在王府當差,豫章王時常來找齊王,他也是相熟的。

  府裡的事不該告訴外人,但他也知道自己去王府找齊王殿下,很可能又叫侍衛攔在外面,人命關天的事,也就顧不得規矩了,他便咬咬牙,將鹿隨隨病重眼看著快要不行的事告訴了豫章王。

  桓明珪吃了一驚,平日的玩世不恭蕩然無存:「你家殿下呢?」

  福伯欲言又止:「殿下事忙,這兩個月不怎麼顧得上常安坊這邊。」

  桓明珪一算日子,兩個月前正是上元節,想是他那番話起了作用。

  可他沒料到桓煊做得這麼絕,人都快香消玉殞了,他都能坐視不理。

  他嘆了口氣道:「這事也有我的不是,你放心。」

  說著解下腰間的玉牌,交給親隨:「你帶我的腰牌去太醫署請醫官,立即去常安坊,一刻也別耽擱。」

  又對福伯道:「本王跟你去齊王府走一趟。」

  福伯心下稍安,無論如何先把人救回來再說,事後挨罰也認了。

  到得齊王府一問,侍衛卻道齊王殿下午後就被天子召去蓬萊宮了,大約要用罷晚膳才會回來。

  桓明珪對福伯道:「你先回常安坊去,有醫官過去診治,不必太擔心。本王這就入宮去找你家殿下。」

  他是知道桓煊對那鹿氏女有些上心的,無論是將她當成替身還是什麼別的緣故,第一個女人總是有些許不同的,雖然她得了疫病,齊王不可能去見她,但若是她死了才讓他知道這件事,怕是會留下一輩子的遺憾。

  福伯謝了恩,便即回城南。

  桓明珪快馬加鞭去了蓬萊宮。

  好在皇帝給了他隨時出入宮禁的特權,他向侍衛一打聽,得知齊王正在延英殿議事,立即長驅直入。

  到得延英殿前,他卻不能進去,只能在殿外耐心等候。

  殿中除了皇帝和齊王,還有太子和一干股肱之臣,桓明珪再怎麼不著調,也不能在皇帝與群臣議政時闖進去。

  延英殿中,皇帝與群臣商議的卻正是京郊瘟疫之事。

  疫病的起因是關中大水,災後疫病橫行,有流民將病帶到了京畿一帶,青龍寺收治的幾個流民便是罹遭水災背井離鄉之人。

  眼下青龍寺已封鎖,整座寺廟充作臨時的疫病坊,但難保不會傳入城中來。

  桓煊的神翼軍有一支便駐紮在京畿,軍隊歷來是瘟疫最易傳播的地方,因此皇帝將他也召了過來。

  桓明珪在殿外足足等了一個時辰,天已完全黑了,才等到桓煊從延英殿中走出來。

  他立即迎了上去。

  桓煊見了他,臉色便有些不好看,連招呼都不想打,徑直就要從他身邊走過。

  桓明珪一把扯住他袖子:「子衡……」

  桓煊挑挑眉:「六堂兄這是什麼意思?」

  桓明珪道:「你先聽我說,鹿氏……」

  桓煊臉色更黑,冷笑著打斷他:「鹿氏與六堂兄有何瓜葛?」

  桓明珪無可奈何:「你稍後再同我置氣,先聽我把話說完,鹿氏得了重病,快不行了。」

  桓煊腦海中有一瞬間的空白,他甚至忘了計較桓明珪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你說鹿氏怎麼了?」

  桓明珪知道他小心眼,生怕他誤會,還是解釋道:「我在街上碰見你山池院的下人,這才知道鹿氏前幾日去青龍寺染上了時疫,這會兒已經快不行了……」

  他說著也有些哽咽起來,雖然只有幾面之緣,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但聽說這樣的絕代佳人就要香消玉殞,簡直就如拿刀子剮他的心。

  不等他把話說完,桓煊一把推開他,三步並作兩步向宮門外走去。

  內侍在他身後喊:「齊王殿下,陛下請殿下移步太和殿用膳……」

  桓明珪從袖中掏出錠銀子給那內侍:「齊王殿下有急事趕回府上,來不及向陛下稟告,有勞中人代為通稟。」

  內侍收了銀子,眉花眼笑:「豫章王太客氣,這是奴分內事。」

  ……

  桓煊縱馬疾馳,聽著風聲在耳邊呼嘯,心中紛亂如麻,不敢去想最壞的結果。

  這兩個月來,他一直叫人盯著山池院那邊,鹿隨隨分明好吃好睡,一天天的騎馬射箭,搗鼓新菜式,出門逛市坊,有他沒他都一樣愜意,他聽著糟心,這才撤了耳目,將高嬤嬤調回王府,也不過是想見她著急。

  這才幾日功夫,怎會變成這樣?

  許是桓明珪那廝故意捉弄他,那登徒子見不得別人好,又成天閒得發慌,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鹿隨隨身子骨那麼好,怎麼可能一病不起,說不定是她終於急了,這才稱病請他過去。

  可他心裡明白,她不會做這樣的事,她是個連邀寵都不會的村姑。

  桓煊的心一點點往下沉,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的山池院,到了門前也沒下馬,烏頭門一開,閽人連人影都沒看清,他已騎著馬衝進了內院。

  他在楓林小徑前下了馬,疾步向林子深處的小院走去。

  院子裡點著燈,但那燈光遠看昏黃微弱,像是隨時要熄滅。

  終於走到門前,福伯正守在門外,見了桓煊一驚,行禮道:「殿下怎麼來了?」

  桓煊微一頷首,言簡意賅道:「開鎖。」

  福伯悚然道:「殿下,鹿娘子得了時疫,太醫署的醫官已在替鹿娘子診治,殿下保重貴體……」

  桓煊道:「無妨,開鎖。」

  福伯待要再說什麼,桓煊道:「不必再說了,區區疫病而已。」

  福伯不能違拗他,只得摸出鑰匙,抖抖索索地打開銅鎖。

  桓煊推開院門,徑直向臥房走去。

  春條正守著太醫署的醫官寫方子,聽見門簾響動抬起頭來,一見是桓煊,差點驚掉了下巴,連行禮問安都忘了。

  桓煊也不以為忤,他一進屋,目光便牢牢鎖在了紗帳後的女子身上,腦海中一片空白。

  那醫官也認得齊王,見他以親王之尊,竟然走進疫病病人的院子,不由大驚失色,忙擱下筆行禮:「老朽拜見齊王殿下。」

  桓煊回過神來,意識到周圍還有別人在,微微頷首:「情況如何?真是疫症?」

  那醫官皺著眉道:「看症狀有些像,但也許只是風邪入體,方才老朽給這位娘子施了針,再開個方子煎服,若是飲了湯藥能發出汗來,熱度當能降下去,若是今夜降不下去,恐怕就有些凶險……」

  大夫說話都是這樣,不會把話說死。

  桓煊道:「還請署丞在舍下小住兩日,務必將病人治好。」

  說罷長揖道:「托賴署丞。」

  醫官忙避開不受:「殿下多禮,這是老朽分內之事,老朽這就去煎藥。」

  他方才見齊王不顧得疫病的危險親自踏足這院子,便知這女子身份不一般,此時見他竟然向自己行大禮,心中越發悚然。

  桓煊點點頭:「有勞。」

  轉頭對春條道:「你出去幫忙。」

  春條驚得說不出話來,直到這時才回過神來,知道齊王這是要支開自己,看了一眼隨隨,退到了門外。

  房中只剩下兩人。

  桓煊走到床邊,抬手撩起紗帳,發現自己的手竟在輕輕顫抖。

  鹿隨隨靜靜躺在床上,雙目緊闔,眉頭微微蹙起,像是陷在噩夢中醒不過來。

  再美的人接連幾天重病也不會太好看。

  她眼窩深陷,原本日漸豐潤的臉頰也凹陷下去,比他剛在山中發現她時還要瘦削,她的眼下有濃重的青影,臉頰是不正常的潮紅,她的嘴唇原本像帶露的薔薇花一樣鮮妍飽滿,此時卻像枯萎了一般,褪了色,起了皮。

  不過兩個月時間,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他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感覺,只是心口堵得慌。

  他握住她擱在被子上的手,手心燙得嚇人。

  他不知不覺越握越緊,好像握著一把流沙。

  女子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皺了皺眉,嘴唇動了動。

  桓煊低聲道:「隨隨,聽得見麼?」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其實他早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從來沒有叫過她。

  隨隨的睫毛輕輕顫了顫,隨即她緩緩睜開眼,渙散的目光慢慢聚到他臉上,眼中忽然有了神采:「殿下……」

  桓煊呼吸一窒。

  隨隨反握住他的手,握得比他還緊,像是溺水的人拼盡全力抓住一根浮木。

  「殿下,」她的臉委屈地皺起來,眼淚奪眶而出,「你怎麼才回來?」

  桓煊只覺心臟也被她攫緊。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來?一直等,一直等……」她嚎啕大哭起來,臉皺成一團,眼淚一串串滾落,一點也不好看。

  桓煊卻一點也不覺得她難看,一把將她摟在懷裡:「我回來了,不走了,也不欺負你了。」

  她喃喃地叫著「殿下」,沒有怨懟,只有無窮無盡的委屈。

  她反手摟住他,像是要把他嵌進血肉裡去。

  桓煊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輕聲道:「鹿隨隨,你怎麼那麼笨。」

  有委屈憋在心裡不說,卻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是因為怕叫他看輕嗎?其實心裡很害怕吧。

  隨隨的身體驀地一僵,摟住他的胳膊無力地垂落下來。

  桓煊卻沒有察覺,只是緊緊地摟住她。他也沒察覺,方才她說的是一口漂亮的洛下雅言,沒了平日的隴右音調。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5 01:42:14

第三十九章 肝鬱

  半個時辰後,尚藥局的孫奉御到了,他已是耄耋之年,曾經歷過先帝朝的京師大疫,救治過許多瘟疫病患,全長安沒有哪個大夫比他更瞭解疫病。

  因年事已高,他平日已不必去宮中當值,只是在尚藥局掛個名,在家中含飴弄孫。

  齊王的親衛來請時,他正在家中用著晚膳,還剩了半碗飯沒來得及扒完,被那親衛催著,只得撂下碗箸更衣出門,上馬車時老奉御頭上的帽子還是歪的。

  他見侍衛那火燒火燎的模樣,還以為是齊王殿下本人染上了時疫,待馬車經過齊王府,他才納悶地探出頭去問侍衛,病人究竟是誰。

  侍衛語焉不詳:「是一位女眷,眼下在城南的別館裡。」

  老奉御不曾聽說齊王府上有什麼女眷,只能按捺住疑惑。到得棠梨院,他被婢女迎入臥房,愕然發現齊王殿下坐在床邊,手裡緊握著病人的手。

  這病人得的可能是疫病啊!老奉御悚然一驚,床上這病人到底是什麼來頭,能讓金尊玉貴的齊王殿下不顧玉體安危,親自在床前陪著?

  桓煊見孫奉御到了,請了太醫署丞過來。兩人本就有師徒之誼,署丞一見自己的恩師竟也被齊王請了來,不由更懷疑這女子究竟是什麼人。

  孫奉御替隨隨切了脈,又問了孫署丞方才施針的穴位,看了他開的藥方,略作添減,對桓煊道:「依老夫之見,這位娘子得的不似時疫,倒像是肝鬱氣滯又兼風邪入體,這才病勢反復,只要熬過今夜,發一場汗,讓熱度退下去,寒症應當無礙。老夫再寫一張疏肝解鬱的調理方子,待這位娘子病癒後日常服用。」

  頓了頓,嘆了口氣道:「藥石的作用終究有限,還是要由身邊人開解開解這位小娘子,令她放寬心,年紀輕輕,路寬得很,沒什麼是過不去的。」

  春條在一旁聽說不是時疫,長舒了一口氣,連道「阿彌陀佛」,隨即狐疑,她家娘子失寵後照常吃喝玩樂,壓根看不出來傷心難過,他們這些下人還暗暗替她著急,怎麼就肝鬱成疾了呢?

  桓煊默然,垂眸看著燈下憔悴的女子,手又握緊了三分,隨隨的手心仍舊滾燙。

  她為什麼肝鬱氣滯,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總以為她習於勞作,身子骨好,不像一般閨秀那般柔弱,經得起他的折騰,如今才發現她那麼脆弱,就像床前這星微弱的燭火,一陣風便能吹滅。她孤苦無依,他恃強凌弱,以上凌下,她根本什麼辦法都沒有。

  孫奉御畢竟年事太高,不能徹夜守著,桓煊叫人安排他下榻,他叮囑了徒弟幾句,便去歇下了。

  太醫署丞對桓煊道:「殿下千金之軀,還是早去歇息吧。」

  雖然他老師說了可能不是疫病,但風寒也是會過人的。

  「無妨。」桓煊道。他連疫病都不放在眼裡,別說區區風寒了。

  他沒有想太多,甚至沒想過自己這麼守在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身邊,在旁人看來是多麼驚世駭俗。他自己心裡清楚,他並沒有被這女子迷得暈頭轉向,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抽身離開。陷進去的是她,既然她陷得這樣深,他對她略好一些不算什麼。

  桓煊屏退了下人,仍舊握著隨隨的手,他莫名覺得握住這隻手就像是握住了她的命。他好像又回到了四歲那年,固執地捧著那隻撿來的雀兒,以為只要用自己的體溫暖著它,它的生命就不會流逝。

  隨隨睡得並不安穩,時常驚悸醒來,睜開眼睛便看到守在她床邊的男人,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她有時清醒,知道那是齊王,有時糊塗,以為是故人入夢,無論如何,她的心慢慢安定下來。

  不知是針灸湯藥的效果,還是齊王天潢貴胄的福氣比常安坊的福醫管用,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時,隨隨的熱度終於退了下去。

  春條端了熱水進來替她拭汗擦身,換下汗濕的寢衣。

  桓煊在一旁看著,發現這具熟悉的身軀已瘦得有些陌生了,翻身時隱隱可見肋骨。分別兩個月,他時常在夜深人靜時想念這具身體,想得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可此時他沒有半點綺念,只是心口悶悶地生疼。

  待衣裳換好,署丞進來給隨隨把脈施針,見齊王眼下有濃重的青影,勸道:「娘子的熱度已經退下去了,再喝一劑湯藥睡上半日應當無虞,殿下也去歇息下吧,勞累時容易過了病氣,病人也不心安。」

  桓煊這才微微頷首:「這裡有勞署丞,有什麼事叫下人來通稟。」

  他捏了捏隨隨的手,慢慢鬆開,起身回了清涵院。

  隨隨醒來時已近亭午,她像是做了個悠長的夢,睜開雙眼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春條見她醒來,欣然道:「娘子醒了?覺得好些了麼?娘子昨夜燒得都抽搐說胡話了,可把奴婢嚇個半死!」

  隨隨虛弱地笑了笑,啞聲道:「對不住你,春條姊姊。」

  春條沒好氣地斜了她一眼:「娘子熱度退了,又有力氣消遣奴婢了。」

  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娘子可知道,殿下昨夜在床邊守了娘子一夜!」

  她也不明白齊王殿下的心思,兩個月不來看一眼,把高嬤嬤都召了回去,任誰看了都覺他已徹底厭棄了這外宅婦,可鹿隨隨病重,他又不顧自己的安危進這院子,還不顧尊卑在床邊守了一夜,他們這樣的富貴人,便是正妻病入膏肓,也沒有夫君在床邊守一整夜的。

  隨隨病中迷迷糊糊的,記不清自己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只依稀記得自己抱著桓煊狠狠哭了一場,此時回想起來,連她自己也覺不可思議,或許病中身體虛弱,人也變得格外矯情了。

  她也不知道桓煊為什麼在她床邊守了一夜,莫非是她哭得太狠,讓他起了惻隱之心?還是觸動了他和阮月微的什麼記憶?這就不得而知了。

  隨隨想不通,也就不去想了,橫豎她不會在長安久留,到時候這些都會隨風而逝,充其量只是一段前塵往事。

  只是河朔那邊還欠一點火候,蕭同安是她親叔父,她不能親自動手,等薛郅按捺不住動手除掉了他,她就能坐收漁利。

  正想著,門簾嘩然作響,齊王走進房中。

  他整宿沒睡,天亮才回清涵院合了會兒眼,因心裡牽掛著她的病,睡得也不太踏實,此時臉色蒼白,眼下有明顯的青影。

  隨隨見了他便要起身行禮,桓煊走過去將她按住,皺著眉道:「還亂動,嫌自己病得不夠重?」

  他嘴裡照舊沒什麼好話,態度也不見得比從前溫柔,但話裡的嗔怪之意叫隨隨隱隱有些不自在。

  待要說點什麼,桓煊伸手按在她額頭上,眉頭微展:「比昨夜好些了。」

  隨隨道:「托殿下的福。」

  桓煊嗤笑了一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病了不知道叫人去請大夫,請個不會治病的福醫來,虧你想得出來。」

  不去請大夫是因害怕犯夜,桓煊心裡明白,越發恨她傻:「說是齊王府的人,難道金吾衛還敢攔?非要把自己折騰成重病……」

  隨隨不和他爭辯,只是抿唇笑了笑:「殿下說的是。」

  她這麼低眉順眼的,桓煊瞬間沒了脾氣,他以為她會和他使使小性子,至少流露出委屈,但昨夜撕心裂肺的慟哭彷彿只是一場夢,天一亮,她又和從前一樣溫馴得像頭鹿。

  「往後別再瞻前顧後,擔心這擔心那,你是我的人,大可以囂張些。」他捋捋她的額頭道。

  隨隨道是,暗暗覺得好笑,笑意便從眼底流露出來。

  桓煊莫名覺得她的笑容別有意味,別過臉道:「等你養好病跟我回王府吧。」

  這村姑那麼笨,心又重,沒準哪天把自己折騰出個好歹來,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放心,她這麼死心塌地地跟著他,給她一個妾室的名分算不得什麼。

  隨隨謝了恩,卻道:「民女在這裡住得很好,院子前不久才修過,校場也是剛修好的,費了好多銀錢,就這麼扔下太靡費了。」

  「沒多少錢。」桓煊道。這點錢財對他來說不過九牛一毛,不過對個貧家女來說卻已是難以想像的巨資了,桓煊忽然覺得她這精打細算心疼錢財的樣子也很可愛——看一個人順眼時,無論什麼都會變得可愛。

  隨隨又道:「民女什麼都不懂,王府規矩大,恐怕做得不好……」

  桓煊想了想,她在王府或許確實不如在這山池院中自在,便不再勉強:「好。」其實連他自己也覺王府所在的安興坊附近車馬嘈雜,不如常安坊清幽僻靜,遠離塵囂。

  他接著道:「住在常安坊也無妨,孤叫人將你的名姓戶籍送到宗正寺。」

  春條在一旁聽著,不由喜出望外,在宗正寺登了冊,她家娘子便是齊王的正經貴妾,便是王妃也不能隨意處置發落。就算她以後年老色衰失了寵又沒有子女,憑著這名分,下場也不至於太淒涼。

  隨隨一怔,她沒想到桓煊忽然改了主意要納她入府,雖然她的戶籍可以假亂真,但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抿了抿唇道:「民女不需要什麼名分,能伺候殿下已是民女的福分,殿下還未娶王妃就納妾,恐怕會妨礙殿下的名聲。」

  桓煊最不在乎的便是名聲,他掌著兵,名聲太好才要擔心。但她一心替他著想,不為名利所動,他心中自然熨帖,挑挑眉道:「那些虛名對孤毫無用處。」

  隨隨又道:「王妃未過門殿下就納了妾,恐怕王妃心裡不好受。」

  桓煊自己知道王妃是沒影的事,不過看她這麼誠惶誠恐,沒有半點欲拒還迎的意思,大約是真的害怕惹主母不快,便道:「此事以後再說。」

  隨隨這才放下心來:「多謝殿下。」

  春條眼見到嘴的鴨子飛了,又氣又急,卻又說不上話,只能一個勁朝她使眼色。

  隨隨只當看不懂,吩咐道:「春條,我有些餓了。」

  春條無法,只得道:「廚房裡煨著薄粥,奴婢去替娘子盛一碗來,弄幾個清淡小菜。」

  桓煊道:「孤也在這裡用膳。」

  隨隨立即道:「殿下還是去前頭用膳吧,免得過了病氣。」

  桓煊一哂,不以為然道:「要過早就過了。」

  他從腰間解下一塊雕螭龍的羊脂玉牌給她:「這個你收著,以後有事叫人帶著玉牌來找我,即便在宮裡也會有人立即通傳。萬一我不在,京中的衙門也都認得這塊牌子,像昨日那種事,太醫署見了牌子就會派醫官過來。」

  隨隨心下愕然,她知道這塊玉牌意義非同一般,萬萬沒想到他會把這種東西給她。她一時拿不準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遲疑了一下道;「這玉牌太貴重了,民女不能要。」

  桓煊不耐煩地皺了皺眉:「叫你收著就收著,多什麼話。」

  說著把玉牌往她枕邊一撂,彷彿那只是塊不值一錢的石頭。

  隨隨只好將玉珮收好:「多謝殿下。」

  桓煊面色稍霽,矜持地抬了抬下頜:「你別多想,只是借給你用用。」

  隨隨忍不住彎起嘴角:「民女知道了。」

  正說著話,有內侍在門外道:「啟稟殿下,午膳備好了。」

  桓煊道:「送進來吧。」

  內侍們捧著食案盤碗魚貫而入,在屏風外擺好了午膳,齊王要在這裡用膳,便不是清粥小菜能打發的。

  春條跟著走進來,問隨隨道:「娘子要在床上用膳麼?」

  隨隨搖搖頭:「你扶我起來梳洗更衣。」

  她在床上躺了幾日,也覺腰背僵硬,想下床舒展一下腿腳。

  洗漱畢,隨隨走出屏風,與桓煊一同用午膳。

  桓煊叫人撤掉一張坐榻,與她連榻而坐。

  隨隨生怕把病氣過給他,齊王殿下千金之軀,病倒了她可擔待不起。

  「殿下別靠民女太近。」她說著往旁邊避了避。

  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桓煊立即舒臂將她往身邊一攬,沒好氣道:「孤比福醫有用,借你沾沾福氣病好得快。」

  隨隨哭笑不得,只能從善如流地靠著他。

  兩人正要用膳,簾外又傳來內侍的聲音:「啟稟殿下,豫章王求見。」

  桓煊皺起眉:「他又來做什麼?」

  內侍小心翼翼道:「說是來探病……」

  桓煊正想叫人打發他走,瞥了一眼隨隨,想起昨日的事畢竟欠了他一個大情,不好這麼過河拆橋,遂放下玉箸,對隨隨道:「你先用粥點,孤去去就來。」

  隨隨求之不得,她一個人吃飯自在多了:「殿下去吧,莫讓客人久等。」

  到得前院,桓煊見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桓明珪,那點稀薄的歉意頓時煙消雲散,向他一揖:「昨日的事有勞六堂兄,今日舍下不便,改日定當掃榻設席,好好請堂兄一回。」

  桓明珪道:「子衡不必客氣,愚兄是來探病的,沒有那麼多講究。」

  頓了頓道:「鹿姑娘好些了麼?」

  桓煊眉頭一跳:「多謝六堂兄垂問,鹿氏已無大礙。」

  桓明珪抬頭看了看日頭,摸了摸肚子:「不知不覺已經亭午了。」

  桓煊道:「舍下有病患,今日便不留堂兄用午膳了,免得將病氣過給堂兄。」

  桓明珪歪著腦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愚兄一個閒人,過了病氣也無妨,無非借機在家中躺著躲懶,倒是少些應酬的煩擾。倒是子衡你,宮中和軍中那麼多要務,朝廷離了你可不行,該當保重身體。」

  桓煊掀了掀眼皮:「有勞六堂兄掛心。」

  桓明珪從親隨手中接過一個檀木盒,給桓煊道:「愚兄與鹿姑娘也算有緣,這些給鹿姑娘補補身子。」

  「六堂兄太客氣了。」他接過盒子打開一看,卻是一支上百年的山參和一莖碩大的紫靈芝。

  桓明珪一向出手闊綽,但也不會隨手拿這樣的珍品送人。

  桓煊卻只是雲淡風輕地一笑:「我先替鹿氏收下了,待她痊癒,再叫她親自向堂兄道謝。」

  桓明珪心中納罕,這小子本來醋勁最大,上元夜他不過是和那鹿姑娘說了兩句話,他那眼神就像要將他生吞活剝一樣,十里外都能聞到他的醋味,也不知怎麼一夜之間轉了性。

  桓煊道:「鹿氏還在等我回去用膳,病中心思重,我不在她身邊恐怕又要胡思亂想、茶飯不思,請恕失陪。」

  說著一揖,吩咐內侍道:「去窖裡取兩壇乾和蒲萄酒,給豫章王帶回府上。」

  桓明珪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無可奈何,只能笑著搖了搖頭。

  桓煊回到棠梨院,陪隨隨用罷午膳,擱下玉箸道:「孤要去京畿的軍營,今晚恐怕趕不回來,你安心養病,別胡思亂想。」

  隨隨也不知他哪隻眼睛看出自己胡思亂想了,不過還是點點頭:「好。」

  她臉頰瘦下去,眼睛顯得大了些,沒梳髮髻,長髮披散在肩頭,看著有些惹人憐愛,桓煊心頭一軟,摸了摸她後腦勺:「孤盡快回來。」

  隨隨道:「殿下辦正事要緊,不必趕來趕去。」

  桓煊只當她是替自己著想,越發覺得她溫柔體貼,事事都替他著想,寧願自己受委屈。

  他本該立即走的,卻又坐回榻上,將她抱在懷中,半晌捨不得放手。

  直到內侍在簾外道:「啟稟殿下,車駕已備好了。」

  桓煊這才依依不捨地放開她。

  到得前院,侍衛統領關六押了個臊眉耷眼的年輕侍衛到齊王的馬前:「殿下,前日就是這不長眼的東西,攔著福伯不讓他進府送信,差點耽誤了鹿娘子性命。」

  桓煊看見這侍衛,自然沒什麼好臉色,不過他只是冷冷對關六道:「不必難為他,是孤下的命令,他不過是按規矩辦事,何錯之有。」

  那侍衛昨夜得知齊王親自趕到山池院,還命人將尚藥局的老奉御請了去,料想自己就算不挨一頓笞杖也要被罰個一年俸,不想齊王竟不追究,趕忙行禮謝恩。

  桓煊也不理會他,掀開車帷上了馬車。

  不一會兒,消息靈通的春條便將這件事告訴了隨隨,氣鼓鼓地道:「那侍衛攔著福伯不讓進,殿下就這麼輕輕放過,真是便宜了他。」

  隨隨卻道:「他奉命辦事,又不是他的錯。」

  心下倒有些意外,她本以為依桓煊的性子會遷怒下人,不過轉念一想,他能以弱冠之齡統領神翼軍,在短短一年內整肅軍紀,一掃中官統兵時的烏煙瘴氣,定然不是意氣用事之人。

  再一想,他對侍衛和王府的下人們一向是賞罰分明、張弛有度的,當日因為送雞湯的事懲罰下人,也是因為他們的確犯了規矩。這些時日她冷眼旁觀,王府的下人對這年輕的親王算得上忠心耿耿。

  一個陰晴不定、動輒遷怒的主人是絕不能讓人心悅誠服的。

  他的陰晴不定大概只針對她一個,隨隨不覺苦笑。

  ……

  桓煊的車馬行至半路,忽有一個中官騎馬疾馳而來,遠遠望見齊王府的車駕便道:「車中可是齊王殿下?」

  桓煊命輿人停車:「出了何事?」

  那中官下馬,捧著皇帝手諭道:「陛下召殿下入宮。」

  桓煊臉色微微一沉,他今日去京畿軍營,皇帝是知道的,定是出了什麼大事才會急召他入宮。

  桓煊接過手諭,問那中官道:「宮裡出了什麼事?」

  中官低聲道:「啟稟殿下,羽林衛在城外山林裡找到了陳王殿下的屍首。」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5 01:42:30

第四十章 冤孽

  桓煊趕到麟德殿時,太子已經到了,垂首立在皇帝身邊,眼圈微微發紅。

  此外還有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和御史中丞、禮部侍郎、宗正寺卿等一干官員。

  陳王桓炯的屍骸收殮在棺木中,上面蒙著層黃色錦布,上面用梵文繡著《地藏菩薩本願經》。

  皇帝怔怔地坐在兒子的棺材旁,穿著一身家常圓領袍子,眼皮耷拉下來,鬢邊白髮又多了些許,看著越發像個尋常老人。

  他一向不喜歡五子,嫌他驕奢荒淫,嫌他痴肥蠢笨,嫌他給天家丟臉。

  可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總是悲哀的,與送的是哪個孩子沒有太大干系。

  四年前他送走了長子,接著親手賜死四子,如今又輪到五子,桓炯的死勾起四年前的回憶,兒子們的死亡像山一樣沉沉地壓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般蒼老衰頹。

  桓煊看了一眼棺木,定了定神,走到皇帝跟前行禮:「兒子拜見阿耶。」

  皇帝看向芝蘭玉樹的三子,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他與燁兒生得真像,也一樣聰慧,一樣能幹,他身上還有燁兒缺少的冷酷和果決,實在是個莫大的安慰。

  「三郎,你五弟……」皇帝微微哽咽了一下,朝棺木揮了揮手:「看看你五弟吧。」

  桓煊道了聲是,緩緩揭開棺材上的錦布。

  雖然心裡已有準備,看到屍骸的剎那他還是心神一震。

  棺木中的東西簡直已不能稱作屍骸,只是一些零散的骨殖,包裹在錦衣裡,骨頭上可見斑斑血跡。

  他和陳王從未親近過,但看到與自己血脈相連的手足下場如此淒慘,任誰也不會好受。

  桓煊移開目光,將錦布重新蓋上。

  「怎會如此?」他沉著臉道。

  皇帝看了一眼大理寺少卿:「華卿,你說。」

  華少卿道:「啟稟殿下,陳王殿下的遺體是在城東郊外五十里處的山林中發現的,最早看到的是個採樵人,報了官,剛好羽林衛在附近搜尋,從衣裳殘片和玉珮看出正是失蹤的陳王殿下。」

  桓煊道:「是否可能是別人的屍骨?」

  華少卿道:「仵作已驗過,陳王殿下年幼時左臂曾跌折過,這具遺體上也有早年斷骨癒合的痕跡。」

  「還有什麼線索?」桓煊道。

  大理寺少卿目光閃動了一下,覷了眼皇帝方道:「附近還發現了一具女子的骸骨,血肉也已被野獸啃食。那女子的衣裳完好無損,距兩人的屍骸有半里之遠……」

  桓煊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他的意思——陳王帶著女子去山林中幽會,野合時遇上了野獸,來不及逃命,雙雙被咬死啃食。

  桓煊蹙著眉不說話,整件事情實在有些蹊蹺,這種荒唐事確實是桓炯能做出來的,但林子到處都有,他光顧的那間道觀後山上便有一片密林,為何要捨近求遠去深山中?

  正思忖著,皇帝捏了捏眉心道:「事已至此,朕叫你們兄弟過來,是想同你們商量一下陳王的喪儀……」

  遺體面目全非,又是橫死,而且曝屍荒野多日,許多祭儀都不好操作,以禮部侍郎為首的禮官們討論起喪儀來。

  這些事既瑣碎又麻煩,幾個時辰都議不出個章程。

  桓煊的思緒卻飄遠了。他聞絃歌而知雅意,父親這是不打算明著調查陳王真正的死因了,畢竟涉及天家醜聞,走大理寺和刑部都不合適,多半要由親衛暗中追查兇嫌。

  他只是不明白,兇犯既然能將親王弄出城去殺害,必定是心思縝密、手腕過人之輩,為何要拋屍在城郊山林中——雖是深山老林,但方圓數十里外便有獵戶樵人,屍體又沒有掩埋,不出幾日便會叫人發現。

  為何不乾脆深埋地下,或者綁了石頭沉入河中,這樣死無對證,誰也發現不了。

  一個或者一群心思縝密之人,卻做出個錯漏百出的假象,一定是故意的。

  他們想讓人發現,想讓人起疑……

  陳王一個毫無實權、幾乎被全長安當作笑柄的富貴閒人,怎麼會扯進這種事裡?

  桓煊凝視著棺木上的佛經錦布,彷彿要穿透他看清楚裡面的人,他這個毫無可取之處的弟弟,或許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正沉吟著,互聽殿外傳來一聲女子的慟哭,接著便是內侍無奈的聲音:「淑妃娘娘,陛下在與臣僚議事,娘娘不能進去……」

  麟德殿是前朝的內殿,與後宮只隔了一條永巷,但從淑妃的寧舒殿到這裡也有很長一段路,一路還有侍衛把守,眾人聞聲都覺詫異,也不知她一個宮妃怎麼突破重圍跑來前朝的。

  皇帝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對中官道:「放她進來吧。」

  一看見她的人,眾人便明白過來,她身上穿的是內侍的衣裳,鞋子不合腳,踢踢踏踏的聲音在闃然無聲的大殿中響著,聽得人心也跟著顫抖起來。

  淑妃年屆不惑,因為心寬又保養得宜,仍舊風韻猶存,看著不過三十出頭,但此刻她雲鬢散亂,雙眼浮腫,與平日那溫婉嫻淑的模樣大相徑庭。

  她走上前去,「撲通」一聲向皇帝跪下:「妾拜見陛下,求陛下讓妾看一眼妾的五郎……」

  皇帝看了她一眼,便不忍地移開視線:「五郎的遺骸……朕早說了,你看了只是平添悲慟。」

  淑妃又磕頭,額頭磕在金磚上,「咚咚」的聲響在空蕩蕩的大殿裡回響。

  皇帝對中官道:「讓淑妃看看陳王。」

  淑妃一聽皇帝已應允,不等中官走上前來,撲到棺木前,揭開上面蓋著的錦布,只朝裡看了一眼,發出一聲受傷野獸般的哀嚎,然後身子一軟,暈倒在地。

  群臣都有些惻然,皇帝讓宮人和內侍把淑妃扶到側殿,命人去請醫官。

  皇帝剛經歷喪子之痛,又看到淑妃這淒慘的模樣,只覺神思不屬,揉了揉額角,對禮部侍郎道:「郭卿回去擬個章程,明日呈給朕,朕有些乏了,今日且商議到這裡吧。」

  眾臣退下後,皇帝對太子道:「時候不早了,二郎也回東宮吧,別叫太子妃擔心。」

  又對桓煊道;「三郎府中若是沒什麼事,便在這裡陪陪阿耶和你五弟。」

  太子微微皺了皺眉,躬身道;「兒子在這裡陪陪五弟,阿阮那裡,打發人回東宮說一聲便是。」

  又關切地對皇帝道;「五弟這裡有我和三郎陪著便是,阿耶早些回寢殿歇息吧。」

  皇帝也不勉強他,微微頷首,對桓煊道:「三郎扶我回寢殿歇息。」

  桓煊應是,對太子道了失陪,便攙扶著父親向殿外走去。

  兩人的步輦行至寢殿,皇帝屏退了宮人內侍,方才問桓煊道:「五郎的事,你怎麼看?」

  桓煊若有所思道:「兒子覺得此事蹊蹺,似有內情。」

  皇帝點點頭:「朕也覺得蹊蹺,但朕不知道該不該往下查。」

  他的眼眶發紅,眼中佈滿了血絲,眼珠渾濁得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桓煊抿了抿唇,不知該說什麼好。

  皇帝沉沉地嘆了口氣:「朕已命羽林衛繼續追查,但朕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

  桓煊沉默半晌:「阿耶節哀順便。」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默默地向重重帷幔的深處走去,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拖著傷腿緩緩走回自己的洞窟。

  ……

  當夜,桓煊宿在麟德殿的西側殿。

  明亮的月光透過窗櫺灑在窗前,已近中宵,正殿方向傳來和緩悠遠的誦經聲,桓煊躺在床上沒有半點睡意,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陳王往日的言行,越回想越覺得這個五弟或許真的不如看起來那麼簡單。

  只不過所有人都被他蠢鈍荒唐的表象矇蔽了雙眼,猶如一葉障目。

  是所有人嗎?桓煊心頭微微一跳,他與兄弟們不親近,即便他和桓炯年歲差不多,但在崇文館他只是埋頭讀書,連話都沒與他說過幾句,但其他兄弟之間未必如此生分。

  據他所知當年長兄時不時會關心一下這個人見人憎的兄弟,有一陣更是三不五時去陳王府,替他尋調理體質的藥方,督促他課業,眾人都覺他做的是無用功,陳王是糞土之牆不可圬,莫非他看出了些什麼?

  而長兄和太子是無話不談的同胞手足,他對親近的人向來不設防,會不會無意之間同太子說起過?

  正思忖著,忽聽外頭有內侍慌張道:「齊王殿下,齊王殿下……」

  桓煊坐起身:「出什麼事了?」

  「啟稟殿下,寧舒殿出事了,請殿下過去一趟。」那內侍道。

  桓煊心頭一凜,寧舒殿是淑妃居處。

  他立即起身,披上外衣走出殿中,見到那內侍形容卻是一怔,那人並非寧舒殿的內侍,也不是皇帝的人,卻是皇后身邊的中官。

  宿在東側殿的太子也起來了,神色凝重地向桓煊點了點頭,兩人並肩朝宮門外走去。

  桓煊借著廊廡下的風燈瞥了眼兄長,只見他眼皮微腫,問道:「二哥沒睡著?」

  太子道:「五弟落得如此下場,我怎麼睡得著。」

  頓了頓:「三弟想必也沒睡著吧?」

  桓煊「嗯」了一聲。

  太子長嘆:「五弟也太糊塗……說起來也是我這做兄長的不是,若是平日多關心關心他,約束他一下,或許就不會出這事了……」

  桓煊道:「死者已矣,二哥不必太過自責。」

  太子用眼角餘光瞟了一眼弟弟,只見他一張俊臉如冰雕一般,什麼表情也沒有。

  「但願阿耶別太傷神才好。」太子道。

  桓煊只是「嗯」了一聲。

  太子問那引路的中官:「寧舒殿究竟出什麼事了?」

  中官欲言又止道:「回稟殿下,是淑妃……淑妃夜裡自盡了,宮人來稟報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趕去她殿中,叫了醫官來查看,結果……唉,奴也不知該怎麼說,兩位殿下趕緊過去吧。」

  太子沉吟道;「陛下呢?」

  中官道:「已叫人去通稟了,只是陛下夜裡風疾又犯了,還在歇息。只能勞駕兩位殿下先過去。

  太子遂不再多言,兩人默默加快腳步,上了步輦。

  到得寧舒殿前,宮人和內侍都垂著頭站在殿外廊廡下,仔細看還能發現不少人臉上掛著淚,像鵪鶉一樣簌簌發抖。

  殿中隱約傳出女人的哭罵聲和捶擊聲。

  太子和桓煊對視一眼,快步走進殿中。

  雖然大致猜到出了什麼事,但寧舒殿中見到的情景仍舊出乎兩人意料。

  門簾掀起,冷風吹得殿中燭火搖曳,晃動的光影中,只見淑妃躺在榻邊地衣上一動不動,微微凸起的眼珠像鉛做的珠子,臉色青灰,嘴唇烏紫,顯是已經死了一段時間。

  尚藥局的林奉御束手靠牆根立著,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而皇后站在他前,一邊用笞杖狠狠抽打淑妃,一邊恨聲咒罵:「賤婦!毒婦!膽敢害我燁兒!我要你下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她顯然使出了渾身的力氣,笞杖「呼呼」帶著風抽在皮肉上,那聲音叫人心驚肉跳。

  可淑妃已沒了知覺,她的頭臉也被抽了幾下,臉上和頸項上淤痕交錯,然而她的嘴角卻含著一抹平靜的微笑,似乎是釋然,又似乎是嘲諷。

  太子急忙上前,拉住皇后的胳膊,奪下她手中的笞杖:「阿娘,出什麼事了?有事好好說。」

  皇后尖聲道:「這賤婦與她兒子毒害我燁兒!」

  說著又要去搶奪笞杖:「你若是我兒子就別攔著我,我要將她碎屍萬段!」

  太子悚然:「阿娘,害死大哥的是賢妃母子……」

  「我們都叫這毒婦騙了!」皇后聲嘶力竭地打斷他,「是他們母子害死你大哥的!是這毒婦和她的下賤胚子!不信你問他!」

  她一指林奉御。

  桓煊一直靜靜站在一旁,此時方才問那醫官:「究竟怎麼回事?」

  林奉御一向為皇后診病,很得她信賴,此時也嚇得不輕,顫抖著聲音道:「回稟殿下,今夜淑妃忽然暴斃,臣奉命前來查驗,發現她是服毒而死,症狀正與故太子殿下當年如出一轍……床邊的匣子裡找到了她服剩下的半瓶毒藥,正是當年那種南海奇毒……」

  先太子暴薨的真相尚藥局只有為數不多幾個奉御知道內情,這林奉御便是其中之一,因他精研藥理,從賢妃那裡抄出剩下的毒藥後便拿去給他研究,尚藥局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這種毒物,因此輕易認出是同一種毒。

  桓煊又道:「當年長兄中毒後並未立即毒發,為何淑妃即刻身亡?」

  林奉御答道:「回稟殿下,此藥並非無色無味,下毒時劑量太大容易被嘗出來,故太子服下的毒少,而淑妃輕生,應當吞服下不少藥丸,因此毒發快。」

  桓煊點點頭:「有勞,奉御且去殿外稍候,待陛下過來還要傳奉御問話。」

  林奉御感激地看了眼桓煊:「多謝齊王殿下。」

  向皇后和太子行了禮,慌忙退至殿外。

  皇后奪不回笞杖仍不肯善罷甘休,撲向淑妃的屍體,用手撕扯她的頭髮,抓她的臉,可她的恨意怎麼也發洩不完。

  因為憤怒,她的力氣格外大,太子又不敢用力,竟然制止不了,撕扯之間,她左邊的衣袖「撕拉」一聲被太子扯裂了一道口子。

  桓煊不經意看到她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發白的傷疤,心頭微微一動。

  太子制不住母親,只得向弟弟求助:「三郎,你也來勸勸阿娘……」

  桓煊遲疑了一下,走上前去,跪下道:「母親……」

  皇后身子一震,雙手不覺一頓,她似乎這時才發覺有這個兒子在,緩緩轉過頭來。

  「母親節哀。」桓煊道。

  他忽然想起這是自長兄葬禮後第一次看見母親,她與淑妃差不多年紀,卻已華髮早生,眼角和額頭遍佈著細紋,嘴邊兩道深刻的法令紋讓這張剛強倔強的臉顯得更嚴苛。

  此時她鬢髮散亂,滿臉淚水,眼睛卻因瘋狂和仇恨特別灼亮。

  皇后怔怔地盯著他的臉看了片刻,忽然雙眉擰起,毒蛇吐信似地嘶聲道:「你這個剋母剋兄的煞星,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她站起身,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捶打三子,可看到他的臉又下不去手。

  桓煊的臉像是凝固了一樣,雙眼空洞,看不見一絲光,也不見傷心痛苦,他只是淡淡道:「我也想知道,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皇后一愣,忽然雙腿一軟坐倒在地,捧著臉痛哭起來:「你滾!再也別讓我看到,我這輩子不想再看到你!滾!」

  話音甫落,重帷外響起一聲怒喝:「夠了!」

  皇帝快步走進來,看看淑妃觸目驚心的屍體,又看看坐在地上近似癲狂的髮妻,再看看面無表情跪在地上的三子,忍不住老淚縱橫:「冤孽!冤孽!」

  桓煊抿了抿唇,向皇后默默地磕了三個頭,接著向父親一禮:「兒子告退。」

  皇帝無言以對,撫了撫臉,只是擺擺手:「你去歇息吧。」

  桓煊退到殿外,上了步輦,內侍問他去哪裡,他半晌說不出來。

  他不想再回麟德殿去,便道:「送我到承天門。」

  王府的馬車駛出宮門,月色已有些淡了,東天泛著鉛灰色,那顏色讓他想起淑妃那對死氣沉沉的眼珠子。

  他捏了捏眉心,放下車帷,疲憊地靠在車廂上。

  內侍在車外小心翼翼地請示:「殿下可是回王府?」

  「去山池院。」桓煊幾乎是脫口而出,沒有半點猶豫。

  因為於他而言,世上只有一個溫暖的去處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5 07:43:30

第四十一章 下餌

  馬車行至山池院,天光已大亮。

  桓煊走在楓林小徑上,透過枝葉看見朝陽在簷角和屋瓦上躍動,小小的院落籠罩在晨曦中,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

  隨隨早已醒了,她休息了一日,熱度徹底退了,人還有些疲憊,不過還是早起在屋裡練了會兒拳,沐浴更衣,用了點薄粥,這才躺回床榻上。此時她正懶懶地靠在隱囊上,手握一卷棋譜,看著解悶。

  聽見屋外傳來婢女問安的聲音,她有些詫異,坐起身,放下棋譜,正要下床相迎,桓煊已走了進來。

  他的臉色蒼白中透著微青,眼中有血絲,似乎一夜未眠。

  隨隨納悶道:「殿下不是去兵營了嗎?」

  話音未落,她已落入了男人的懷抱中。

  他緊緊摟著她,把臉埋在她頸項間:「別動,讓我抱一抱。」

  隨隨感覺他身子微微發顫,心臟跳得很快,她遲疑了一下,抬手撫了撫他的背脊:「殿下怎麼了?」

  桓煊不回答,只是緊緊地抱著她,把她箍得有些生疼,良久方才鬆開些:「宮裡出了點事,沒去兵營。」

  隨隨心頭微微一動,宮裡出事,很可能是陳王的屍首被發現了,算算時日也差不多該有人找到了。

  她知道桓煊與這五弟並不親近,但總是血脈相連的親人,看見弟弟慘死,想必是不好受的。隨隨並不為殺死桓炯後悔,但看見桓煊如此,心裡還是有些不是滋味。

  她定了定神道:「殿下從宮裡來,這時候還沒用過早膳吧?」

  只是尋常的一句噓寒問暖,桓煊卻莫名生出一種寧謐安心的感覺,無論如何天地間還有這一方角落,這一方角落裡還有一個完全屬於他的人。

  他把她摟得更緊,把臉埋得更深:「我要吃你做的雞湯麵片,還有鼓樓子。」

  隨隨道:「殿下不是不吃羊肉麼?」

  桓煊強詞奪理:「那肉不腥不羶,不腥不羶的不是羊肉。」

  「民女這就去給殿下做,」隨隨道,「殿下鬆鬆手。」

  桓煊道:「你病還沒好,等病好了再做給孤吃。」

  頓了頓:「現在讓孤抱著,孤不餓。」

  隨隨無可奈何道:「殿下昨夜沒睡好吧?去床上歇息吧。」

  桓煊道:「孤從外頭進來,還沒盥洗。」

  「民女給殿下去打熱水。」隨隨溫聲道。

  桓煊感覺整個人都已泡在了熱水中,板著臉道:「誰要你伺候了,病還沒好,折騰什麼,回床上去。」

  說罷把她推回床上,塞進被子裡,自去淨房中盥洗,換了寢衣出來,上床從背後抱住她。

  他疲憊到極點,反而睡不著,貼著她的耳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鹿隨隨,你的名字是哪個字?」

  隨隨心頭一突,緩緩調勻呼吸:「民女也不知道,阿耶阿娘都不知字,只是叫著順口。」

  桓煊輕哼了一聲,他叫人查過這女子的戶籍,上面連個正經的名字都沒有,貧寒人家的女子大抵是這樣,取個小名只是家人叫著順口。

  他想了想道:「孤替你定一個。高嬤嬤教過你《詩經》麼?」

  隨隨心頭一凜,抑制不住心臟跳得越來越快,勉強穩住心神:「還沒有,只學完千字文。」

  桓煊把她的手攥在手裡,她的手不算小,也不柔,但手指修長,手心乾燥,有力而穩定,他很喜歡。

  他撫了撫她的手道:「詩經衛風中有一首詩叫做《有狐》,裡面有兩個字可作你的名字。」

  隨隨的心臟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她的小名除了家人只告訴過桓燁,桓燁是絕不可能將這種事告訴別人的。

  桓煊不可能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可即便明白這一點,她還是忍不住心悸,彷彿冥冥中有天意似的,叫人不寒而慄。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桓煊念了一句,隨即自言自語似地道,「不妥,綏綏是獨行貌,太孤淒,還是跟隨的隨好,從今往後你就隨著孤,再也不會讓你落單……改日孤教你寫自己的名字……」

  他的語聲漸漸低下去,鼻息慢慢變沉。

  隨隨一動不動地僵臥了一會兒,待確定他已睡沉不會被驚動,這才輕輕抽出手,小心翼翼地從他懷抱中鑽出來,起身去了外頭。

  桓煊睡了一個多時辰,醒來時發現懷裡的人不見了,他下意識地皺眉,隨即聞到一股微帶焦味的麥餅香氣。

  他坐起身,披上衣裳下了床,走到廊下,果見鹿隨隨又支起了她的胡餅攤子。

  鼓樓子的香氣一蓬一蓬地從鐵爐子上升起,像一團團溫暖的雲,鑽進他的肺腑裡,讓他的四肢百骸都暖熱起來。

  女子站在庭中,背對著他,烏髮隨意地綰了個圓髻,病了一場肩背薄削了不少,看著幾乎有些伶仃。

  桓煊皺起眉道:「鹿隨隨,說了讓你躺著養病,怎麼不聽話?」

  隨隨轉過頭沖他一笑:「民女是粗人,整天閒躺著反而要生病。」

  說著熟練地用手中竹筴把鼓樓子翻了個面:「殿下先去洗漱吧,一會兒就能吃了。」

  桓煊回屋中洗漱,整理好衣裳回到堂中,隨隨用盤子端了切好的鼓樓子進來,食案上擺了魚茸粥和幾樣清淡的小菜。

  羊肉鼓樓子味厚,配上清淡鮮甜的魚茸粥剛好。

  桓煊執起玉湯匙:「你也一起吃。」

  隨隨道:「民女早晨起來吃過了,眼下還不餓,看著殿下吃就行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小風爐煮茶。

  她煮茶沒什麼手法可言,隨手抓一把茶葉搗搗碎,待銅銚子裡水沸了,把茶粉倒進去,也不管一沸兩沸的,估摸著差不多就往裡加調料。

  桓煊在一旁看得眼角直跳,終於還是忍住了什麼也沒說。

  隨隨煮了茶自己不喝,給桓煊倒了一杯:「肉餡油膩,殿下解解膩吧。」

  桓煊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差點沒吐出來,撂下杯子,捲起袖子道:「你讓開,孤來煮。」

  說罷叫內侍去清涵院中取他常用的茶爐、茶釜和茶碗。

  隨隨讓出位子給他,另外搬了張小杌子來,托著腮看他煮茶。

  他煮茶的樣子很漂亮,神情專注,姿態優雅,動作行雲流水,端的是賞心悅目。

  隨隨再次在心中感慨,齊王殿下真是個講究人。

  桓煊將黑釉茶碗放在她面前:「嘗嘗。」

  隨隨雙手捧起茶碗,好奇地嘗了一口,皺起眉頭,漂亮有什麼用,還不是又酸又鹹又苦,還不如春桃煮的棗茶。

  「怎麼樣?」桓煊看著她的臉。

  隨隨實在誇不出什麼來,只能道:「嗯……」

  桓煊沒好氣地從她手中奪過茶碗:「不喜歡還給孤,孤自己喝。」

  說著賭氣似地喝了一大口。

  隨隨無奈地彎了彎嘴角:「民女是村姑,喝不慣茶也分不出好壞。」

  桓煊雖然時常在心裡編排她,但聽她自己說出來卻不樂意:「和村不村有什麼關係,是你舌頭不上進。」

  隨隨彎著眉眼道:「殿下說的都對。」

  桓煊叫她鬧得沒了脾氣,放下茶碗道;「孤還要去兵營,你安生在床上躺著,別再把自己折騰病了。」

  隨隨抬起眼:「殿下還要去?」

  桓煊頷首:「該辦的事還沒辦完。」

  隨隨道:「殿下路上小心。」

  神翼軍駐紮在長安城北面,從王府動身近許多,他這一個大圈子繞得著實沒必要。

  桓煊見她失神,以為她聽見自己立即要走才低落,心頭不由一軟,煮茶的事也不計較了:「這幾日宮中和軍中事情多,大約不能常來陪你,你一個人時別胡思亂想。」

  頓了頓:「若有急事,叫人帶著玉牌來找我。」

  ……

  桓煊沒料錯,接下去的幾日宮裡確實不太平。

  皇帝派禁衛暗中搜了陳王府,發現陳王以服藥煉丹為名,結交道士方式,煉製毒藥,他府中有一地窖,裡面不僅有毒殺故太子用的南海奇毒,還有幾十種毒性各不相同的藥物。

  皇帝自然震怒,但天家手足相殘之事不能昭告天下,只能給淑妃和陳王母子定一個「結交道士,自稱休咎,妄言吉凶,私藏甲冑和毒藥」的罪名,將兩人追貶為庶人。

  淑妃母家本來也不是什麼顯宦,她父親是靠著女兒才謀了個從四品的國子監司業。受淑妃母子謀逆案的牽連,淑妃母家抄家沒族,父兄坐棄市之刑,其餘人等流三千里。

  早在消息傳遍長安城的街巷裡坊之前,隨隨已經得到了脂粉鋪傳來的消息。

  陳王屍首被人找到的當晚,淑妃在自己的寢殿中服毒自盡,而所服的毒藥正是毒殺故太子所用的毒藥。

  桓炯說過此事是他一人所為,淑妃並不知情,隨隨本來對他這一面之詞將信將疑,但淑妃一死,她反倒可以確定她確實沒參與。

  殺人者急於將所有罪責推到淑妃母子身上,卻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他不該用那種毒藥,即便淑妃真的畏罪自禁,她也會顧忌母家幾十口人的命運,應當竭力遮掩故太子薨逝的真相,為自己和兒子留個身後名,也給家人留個蔭蔽。

  若只是為了向皇后報復,她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

  但是淑妃的死做得乾淨俐落、天衣無縫,她的部下沒查出一點蛛絲馬跡,屍身經仵作勘驗,淑妃身上沒有留下任何遭人強迫的痕跡,醫官也已證明,這種毒藥要即刻致死,要服很大劑量,不管放在食物還是酒中都能輕易嘗出不對,所以淑妃一定是自願服毒的。

  隨隨想了想,淑妃遭受喪子打擊,正是悲痛欲絕之時,若是有心人引導,將陳王毒殺桓燁之事相告,令淑妃萬念俱灰之餘又驚恐不安,再適時送上毒藥,許諾她只要她一死就將真相永遠埋葬,保住她和陳王身後哀榮,淑妃這樣的性子,在絕望之下聽信那人的話,是極有可能的事。也只有在不知此種毒藥來歷的時候,她才會自願服下。

  那幕後之人做事謹慎,總是躲在暗中因勢利導、順水推舟,每次出手都確保萬無一失。嫌疑最大的當然是太子,可要抓住他的把柄實屬不易,除非逼他主動出手……

  ……

  處斬了淑妃的父兄和一眾與陳王府有來往的「妖道妖僧」後,陳王謀逆案終於塵埃落定,幾場春雨一下,沖散了刑場上的血跡,這個驚世駭俗的大案也歸入沉寂。

  隨隨將養了半個月,雙頰漸漸豐腴起來,多虧桓明珪的百年山參和紫靈芝,她的身子骨也恢復得差不多了。

  氣候漸暖,青龍寺的疫病萬幸沒有擴散開,桓煊也不必三天兩頭往宮裡和京畿跑,終於得了幾日閒暇。

  高邁巡視完田莊回到王府,第一件差事便是將不久前從山池院搬回王府的家俬擺設物件再搬去山池院。

  他對主人在鹿隨隨一事上的反復早有預料,用了半天時間,指揮著僕役們重新收拾停當。

  跟著一起回來的還有高嬤嬤。

  鹿隨隨守得雲開見月明,高嬤嬤起初很高興,但聽春條說她把到手的貴妾名分推了出去,便時時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瞪著隨隨。

  隨隨只當看不見,高嬤嬤又開始長籲短嘆,隨隨仍舊充耳不聞,高嬤嬤又把中斷的習字課拾了起來,今天給她講《怨歌行》,明天給她講《長門賦》,鹿隨隨還是冥頑不靈,老嬤嬤只好直言不諱:「娘子顏色再好,總有年老色衰的時候,哪天恩寵不在,娘子打算怎麼辦呢?」

  她頓了頓,嘆了口氣:「這話老奴也不想說,可為了娘子計不得不說。娘子想必也聽說了,陛下已經在替殿下選王妃了,雖說因為宮裡出事暫且耽擱,可眼下事情過去,轉過頭就該重新提起,娘子不趁著王妃還未過門將名分定下來,將來懊悔可來不及了。」

  隨隨知道他們都是真心為她著想,可個中情由又不好解釋,只得編瞎話:「能伺候殿下就是天大的福分了,阿娘說我命裡福薄,太重的福氣承受不住。」

  這話三分真七分假,她的眼神也有些黯然。

  老人家少有不信命的,高嬤嬤皺著眉頭暗道一聲「作孽」,第二天終於不給她講怨婦詩,換成了《妙法蓮華經》,叫她多念多讀多抄寫,攢攢功德,免得被他們殿下的盛寵壓垮了。

  只有桓煊自己知道,這盛寵對他來說簡直是煎熬。

  兩人剛和好那會兒,隨隨剛病癒,身子還沒將養好,他自然沒什麼別的心思。何況那時恰逢陳王事發,京畿又有瘟疫,他忙得腳不沾地,偶爾來一趟山池院也是匆匆忙忙。

  事情暫且了結,她也調理得差不多了,眼見氣色一天天好起來,臉頰豐潤起來,身上的肉也漸漸長回來,他的日子就開始難熬了。

  可每次一想到行房後她要灌避子湯,他最終還是打消了念頭。

  以前不在乎這個人,他做什麼全憑自己高興,可如今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對她好點,便不能讓她這麼傷身了。

  桓煊想起叫高邁燒掉的那匣子藥丸,便恨得差點把牙咬碎。

  他已派人快馬加鞭去邊陲買藥,然而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兩三個月。

  有時候他想乾脆回王府住一段時日,不在眼前還容易忍耐一些,可一想到鹿隨隨離了自己怕是又要肝鬱成疾,便還是住在山池院。白天想著分院睡,可一到夜裡,那楓林深處的火光就像有什麼魔力,不知不覺又把他吸了過去。

  就這麼煎熬到了四月中,高邁來山池院送賬冊給齊王殿下過目。

  桓煊掃了一眼,又問了問府裡的情況,正要打發他退下,便見這老東西神色古怪,眼裡閃著狡黠的光。

  桓煊撩起眼皮睨了他一眼:「還有何事?」

  高邁躬身道:「啟稟殿下,老奴有罪。」

  「何罪?」桓煊道。

  「上回殿下吩咐老奴將那盒西域藥丸燒了,老奴年老智昏忘性大,竟忘了這事,前日收拾庫房,才發現那盒藥竟然還在……請殿下責罰。」高邁一本正經道。

  桓煊盯著他半晌,冷笑道:「孤看你是有點昏聵,可以回去頤養天年了。」

  高邁道:「老奴這就亡羊補牢,回去立即燒了。」

  「這點事都辦不好,孤也不指望你了,」桓煊道,「把藥拿來,孤親自燒。」

  高邁忍不住要笑,憋得老臉都紅了:「老奴知錯,請殿下責罰。」

  桓煊瞪了他一眼:「還不去?」

  高邁不一會兒便將那匣勞什子藥丸送了來。

  萬事俱備,到了夜裡,桓煊卻有點拉不下臉。

  他沐浴完換上寢衣,靠在榻上等隨隨沐浴,把那黑檀木的匣子顛來倒去把玩了一會兒,然後放在枕邊顯眼處。

  隨隨從浴堂裡出來,一眼看見枕邊多了個匣子,問道;「這是什麼?」

  桓煊手裡拿著卷書,佯裝看得出神,眼皮都沒抬,輕描淡寫道;「總喝避子湯對身子不好,另外給你找了種胡藥。」

  隨隨目光動了動,抽開蓋子,裡面裝著個綠色的琉璃瓶,她倒了一顆在掌心,這避子丸與她用的那種有些許不同,不過藥理應當大同小異。

  「這怎麼用?」隨隨道,「是吃的麼?」

  桓煊放下書卷坐起身,清了清嗓子;「是置於……罷了,一會兒孤教你用。」

  隨隨抿唇淺淺一笑:「民女去換衣裳。」

  她始終記著贋品的職責,知道桓煊喜歡她裝扮成阮月微的模樣,一向很配合。

  桓煊卻道:「不必麻煩了。」

  不等隨隨說什麼,雙腳已經離了地面。

  自上元節已過去整整三個月,對齊王這樣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來說,就和三百年差不多。

  他的四肢百骸都彷彿要燒起來,爆裂開,可他還是強忍住了,先用盡手段讓她高興了兩回。

  齊王殿下悟性高,學什麼都快,當真想要取悅人的時候,隨隨完全招架不住。比起以前那樣的疾風驟雨,狂風巨浪,這樣耐心細致的折磨無疑更難挨。

  桓煊摩挲她嘴唇:「別咬著,都快咬出血了。忍不住就別忍了。」雖是嗔怪的口吻,卻是說不出的得意。

  隨隨恍惚間還記著不能出聲的規矩,兀自忍耐著。

  可這壓抑更要人命,桓煊見她忍得眼梢都泛起了嫣紅,再也按捺不住。

  第二天兩人毫不意外地睡遲了。

  桓煊本來有晨起練劍的習慣,可一睜眼太陽明晃晃地照在床前,一覺竟睡到了午時,不由感慨,無怪乎他們都說溫柔鄉英雄塚,溫香軟玉在懷,他渾身骨頭像是泡在了陳年美酒裡。

  他心滿意足地摟著熟睡的鹿隨隨,一會兒挑起她一綹頭髮捲在手指上玩,一會兒又捏住她鼻子看她蹙起眉,等她忍不住張開嘴,他便又去堵她的嘴,撥弄她的舌頭。

  隨隨被他這樣捉弄,不一會兒也醒了,睡眼惺忪地看了眼床邊更漏便要起身。

  桓煊抱住她:「急什麼,橫豎已經遲了。」

  隨隨攏了攏中衣:「昨日說好了叫人送鮮魚過來,民女做魚羹給殿下吃。」

  桓煊心裡舒坦,卻故意使壞把她剛掖好的中衣又扯下來:「孤又不是找你來當廚娘的,這些事有下人做。」

  隨隨卻道:「這魚多刺,還是自己挑放心。」

  轉身輕輕按了按他的肩道:「殿下再睡會兒,魚羹做好了民女叫你起來。」

  桓煊見她堅持要為他一口吃食忙活,也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挑挑眉道:「罷了,你去吧。」

  到得廚房,鮮魚果然已經送到了,裝在竹簍子裡,用柳條穿著,有幾條還是活的。

  婢女們都知道棠梨院的廚房小,鹿娘子下廚的時候旁人在只會礙手礙腳,便各自去忙別的事。

  隨隨從魚簍裡挑出最大的一條,用刀剖開魚肚子,從裡面挖出一顆蠟丸,割開蠟丸,裡面是一張只有兩指寬一紙長的紙條——前些時日她不便出門,她的部下便開始用別的手段遞消息進來。

  隨隨匆匆掃了一眼便將紙條扔進了爐膛裡。

  紙條上只有一條消息,另外那股調查桓燁死因的勢力,終於查到了源頭,果然是齊王。

  隨隨心裡不覺一鬆,雖然她一直相信桓燁的死和齊王無關,能夠確證總是更心安,畢竟相處這些時日,她不想與他刀劍相向。

  她將魚上鍋蒸熟,細細剔去魚刺,烹製成魚羹,端去給桓煊當早膳。

  桓煊這時候也已起身,也有些餓了,一盅鮮甜的魚羹下肚,整個人說不出的熨帖。用罷早膳,他換上外出的衣裳,對隨隨道:「孤有事去一趟王府,回來陪你用晚膳。」

  隨隨恭送他出門,待車馬聲遠去,方才回到房中,取出筆墨,開始給部下寫回信。

  排除了齊王,太子的嫌疑就更大了。

  可他自始至終只是推波助瀾,沒有髒手,自然不會留下證據。要讓他露出馬腳,只有下餌誘他就範,這個餌得有足夠的份量,足夠的威脅,讓他不惜鋌而走險。

  合適的餌只有一個人——桓煊。

  齊王手握重兵已然威脅到太子的地位,若太子知道他還在暗中調查桓燁死因,一定更加忌憚,說不定會忍不住向他出手,到時候要抓他的把柄便容易多了。

  但這麼做,自然會讓桓煊陷入險境。

  隨隨本該毫不猶豫的,但當她提起筆的時候,手卻是一頓。

  她咬了咬唇,自嘲地一笑,難怪他們都說溫柔鄉英雄塚,近來日子過得太舒坦,連她的心腸都變軟了。

  嘴角笑容消失的時候,她已經寫完了回信,信上只有一句話:設法將齊王之事告知太子。

  到時候盡可能護他周全便是,畢竟他對長兄還有幾分真心。

  隨隨擱下筆,捏了捏眉心,望向窗外,海棠花早謝了,一隻雀兒正在枝頭跳躍。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5 07:43:53

第四十二章 秋獮

  自桓煊命人將東西搬回山池院,便有模有樣地過起了日子,只要不入宮不入朝,他和鹿隨隨兩人幾乎形影不離,除了差個名分,看起來與尋常人家的夫妻也並無不同。

  他還命人將後園中棄置的蓮花池也修整了一番。這池子本是從城外引的活水,但是年深日久,水草叢生,堵住了引水的陶管,桓煊叫人將水草淤泥疏濬一番,栽上蓮荷,又將池上風亭水榭修葺一新。

  一入五月,氣候燠熱難當,房中放了冰山仍舊難解暑熱,桓煊索性叫人將床榻和棋枰都搬到水榭中,張掛起紗幔。

  夜裡兩人或借著月光對弈,或並頭躺在涼台上納涼,納著納著,常常是隨隨一轉頭,便看見內侍婢女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園門便傳來「哢噠」的落鎖聲。

  偌大的園子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漫天的星子晃動起來,彷彿要搖落下來。

  有時候兩人只是並頭躺著看星星,池中新荷輕舉,菡萏初開,微風拂過,送來陣陣清香,連隨隨也不禁生出股歲月悠長之感,有時候她幾乎以為自己真是個身世簡單的獵戶女,心想就這麼過一輩子也挺好。

  然而她終究還記得自己是誰。

  餌已經下了,剩下的事便是靜靜等待。

  隨隨深諳垂釣之道。

  一日陰雨,桓煊叫人放了畫舫在池中。隨隨穿著蓑衣戴著斗笠,像個老漁翁似地坐在船頭釣魚。

  桓煊嫌那些雨具醜,卻不願一個人待在船艙中,便打著傘來鬧她,捏她胳膊:「難得不用去兵部,孤一下朝就趕回來陪你,你就坐在這裡釣魚?」

  隨隨覺得好笑,哄他道;「釣了魚晚上給殿下做烤魚吃。」

  「孤不要吃什麼勞什子烤魚。」桓煊板著臉道,真是後悔讓高邁下了魚苗在池子裡。

  「上回殿下明明很喜歡……」隨隨無情地揭穿他。

  話沒說完,她的臉被掰過來,嘴被堵上。

  她用眼角的餘光瞥了眼水面,有魚上鉤,激起漣漪,一圈圈地蕩開,重又恢復平靜,又一條魚吃掉餌跑了。

  隨隨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她覺得齊王和她小時候撿的一隻狸花貓有異曲同工之妙,平時對人愛答不理的,一到你做正事的時候就要纏上來,一會兒撓撓這個一會兒拍拍那個,只要有他倆在身邊,一下午也別想釣上一條魚。

  「魚又跑了。」隨隨咬了咬微腫的嘴唇,提起魚竿,無可奈何道。

  桓煊輕嗤了一聲,不以為然:「釣魚有什麼好玩的。」

  桓煊不能理解她這喜好,比起無所事事地等待,他更喜歡主動出擊。

  戰場上若有必要,他可以耐心蟄伏數月乃至數年,但為了幾條魚忍耐,他只覺不值當。

  隨隨本來也不喜歡釣魚,是小時候她阿耶見她性子急,用來磨她性子的,因為領兵打仗必須沉得住氣。

  桓煊的性子其實和她有點像,他執掌神翼軍後那幾場驚豔絕倫的戰役她都仔細研究過,知道他用兵也是輕銳奇詭的路數。

  有時候她會忍不住好奇,如果他們有一天兵戎相見,兵力相當的情況下,究竟會鹿死誰手?

  不過也只是想想,朝廷和三鎮沒到劍拔弩張的地步,兵戈相向對雙方來說都是有弊無利,因此雙方只會相互試探,在背地裡搞點小動作。至少在他們有生之年,這場仗多半是打不起來的。

  正想得出神,她手中的魚竿已叫人奪了去。

  「走,和孤騎馬射箭去。」桓煊道。

  齊王殿下騎射皆精,有他親自指點,鹿隨隨的騎射亦是突飛猛進,從十射一兩中,漸至十射五中,到這時,步射十箭中常有七八箭能命中,騎射也有近五成的準頭。

  雨中騎馬自有一種暢快。

  兩人騎著馬挽著弓,繞著校場繞圈射垛。

  今日隨隨的狀態格外好,騎射命中超過了七成。

  桓煊道:「以你的弓馬,倒可以進王府做個親衛。」

  隨隨從內侍手中接過帕子擦擦臉上的雨水:「多謝殿下誇讚。」

  桓煊道:「想打獵嗎?」

  隨隨望了眼山坡上的松林:「下雨天林子裡怕不好走。」

  這片林子一直沒人打理,已經長得和野林差不多,他們偶爾會去裡面射野兔野鴨吃。

  「殿下可是想吃烤野兔了?」隨隨道。

  桓煊「嘖」了一聲:「以為孤和你一樣成天想吃的。」

  話是這麼說,卻別過臉去偷偷嚥了嚥口水。

  「我說的是今年的秋獮,你要不要跟孤一起去?」桓煊道。

  隨隨目光微動,她當然知道皇帝有驪山秋獮的習慣,如果一個人要對桓煊這樣的親王下手,圍獵無疑是最好的機會。

  她仰起頭看著桓煊,明眸中滿是渴望:「民女真的可以去嗎?」

  這村姑總是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一般女子喜歡的金玉珠寶、綾羅錦緞拿給她,她也只是淡淡地道一聲謝,原樣收在庫房裡,頗有點視金錢如糞土的意思。除了上回主動要馬要弓,她鮮少對什麼事物表現出強烈渴望,桓煊就是想寵她都不知道從何處下手。

  她的雙眸像水洗過一樣明亮澄澈,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桓煊看在眼裡,心中滿足,抬了抬下頜:「有何不可,小事罷了。」

  隨隨沉吟:「民女這身份,跟著殿下恐怕不便。」

  桓煊一哂,覺得她顧慮太多,不過轉念一想,她以侍妾身份跟著自己,的確有諸多不便。他想了想道:「到時候你扮作侍衛跟在我身邊便是。」

  隨隨道:「那民女就多謝殿下了。」

  桓煊心裡受用,卻挑了挑眉道:「這段時日你要加緊習騎射才是,到時候可不能拖我的後腿。」

  隨隨抿唇淺笑:「是。」

  「我叫人給你做一套侍衛衣裳。」桓煊道。

  隨隨遲疑了一下還是道:「侍衛衣裳已有了,上元節穿過的。」

  桓煊這才想起這件事來。

  一提到上元節,他便有些尷尬,那次把話說得太絕,好在鹿隨隨好性子,病中哭過一場便將那事揭了過去,再沒有翻過舊賬。

  她此時自然也不是翻舊帳的意思。

  但桓煊還是難免想起自己那番「贋品」的言論。

  驪山秋獮,太子大約也會攜阮月微同去的,到時候鹿隨隨扮成他的親隨與他形影不離,當然也會見到阮月微。

  他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有段時日沒想起過阮月微了,眼下忽然想起來,竟覺得這名字和這個人都有些陌生了。

  他微怔,眼裡的笑意不知不覺隱去:「那身舊了,再做兩身新的。」

  那身侍衛服只在上月節穿過一晚,哪裡會舊。

  隨隨觀他神色,猜測他是因為想起上元節偶遇阮月微的事,又勾起了求而不得的痛苦,並不與他爭辯,順從道:「多謝殿下。」

  「你會用刀嗎?」桓煊扯開話題。

  隨隨道:「在山林中有時要用柴刀開道,那算麼?」

  桓煊一哂:「柴刀與侍衛的佩刀自然不一樣。你要冒充孤的侍衛,刀劍拳腳都得會一點,萬一遇上什麼事也好自保。」

  他挑了挑下巴道:「罷了,只有孤費點心思教你了。」

  隨隨道:「有勞殿下。」

  ……

  閒適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倏忽兩月過去,園中桂子飄香,池中蓮荷只剩下殘莖枯葉。

  兩人從水榭搬回清涵院沒幾天,隨隨收到了脂粉鋪遞來的消息,她的人已經取得了驪山獵場的地形圖。她趁著桓煊入宮,去了一趟脂粉鋪。

  雖然沒有佈防圖,但她知道千牛衛和羽林衛的兵力,對照地形圖,便能大致推測出佈防的情況。

  她皺著眉思索了一會兒,用朱筆在地形圖上圈了兩處,用指尖點了點:「若我要對付桓煊,我會在這兩處設伏,然後把他引過去。」

  因為地形的緣故,在這裡埋伏不易被巡山的侍衛發現,但這兩個地方已經超出獵場的範圍,要將桓煊引到埋伏圈中才能成事。

  店主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屬下這就去部署。」

  隨隨道:「切莫打草驚蛇,若是太子有什麼動作,務必取得證據。」

  店主人應是。

  隨隨又問:「消息放出去後,東宮那邊有沒有什麼異動?」

  店主人道:「回稟大將軍,東宮一切如常,陳王謀逆案後太子除了偶爾入宮,幾乎閉門不出。」

  他頓了頓道:「只有一事,卑職也不知算不算異動……據東宮的內侍說,太子近兩個月來與太子妃感情甚篤,幾乎沒去過兩個良娣和幾個孺人的院子,還陪著太子妃回了一趟母家。」

  隨隨想起上元節阮月微看桓煊的眼神,連她都留意到了,太子這做丈夫的自然也看在眼裡。

  雖然都說太子愛妻如命,可他以太子之尊,真能忍受自己的妻子心裡裝著別的男人麼?

  隨隨若有所思地撫了撫下頜:「我知道了。」

  店主人的胖臉不復平時的喜興,眉間有明顯的憂色:「此番秋獮,大將軍真要隨齊王同去?」

  隨隨頷首:「是。」

  店主人長揖至地,欲言又止道:「卑職懇請大將軍三思。」

  若是太子真要借圍獵的機會除掉齊王,他身邊無疑是最危險的地方。

  隨隨道:「我意已決。」

  她在桓煊身邊,一來是為了盡可能護他周依譁全,二來也是為了確保他落入圈套,若是釣鉤上不穿上餌,魚怎麼會上鉤呢?

  店主人也只能勸這麼一句,他只好行了個禮道:「請大將軍多加小心。」

  隨隨沖他笑了笑:「放心。」

  頓了頓道:「河朔的情況怎麼樣?」

  店主人道:「朝廷要派中官監軍,蕭同安還是鬆口了。齊王反對派中官過去,提議派御史,但皇帝還是一意孤行。」

  隨隨頷首,這個結果她早料到了,御史是外官,多由宰相任命,皇帝還是更信賴宦官。

  以桓煊對皇帝的瞭解,不可能猜不到結果,但他居然還是犯顏直諫了,隨隨感到有些意外。

  回到山池院,桓煊不在,高嬤嬤道:「方才有侍衛來傳話,殿下去了溫泉宮,今夜趕不回來了。」

  隨隨點點頭,去淨房沐浴更衣,回到堂中高嬤嬤已擺好了晚膳,她看著單獨的食案和盤箸,只覺連屋子也顯得空蕩蕩的。

  用罷晚膳,高嬤嬤叫僕役搬了個大箱籠過來:「娘子秋獮要穿的衣裳裁好了,高總管叫人送了過來,還有幾件冬衣也一併做了,娘子比比合不合身。

  高嬤嬤將衣裳一件件從箱子裡取出來抖開攤在榻上,一時間錦綺滿目,在燈下熠熠生輝,隨隨大致看了一眼,有絮絲綿的衣袍、貂皮裡子的織錦半臂、羊毛織絲的披風……

  這些衣裳顏色沒平日那麼素,也沒有海棠花紋。其中有一套騎裝尤其豔麗,紅得似火一樣,她也只在小時候過年時才穿過這麼紅的衣裳。

  隨隨沒有多想,畢竟同一種紋樣看多了也會膩,冬衣顏色重一點也是常事。

  不過當高嬤嬤將箱底最後兩件衣裳取出來的時候,連隨隨也吃了一驚。

  眼前赫然是兩件皮裘,一件火狐裘,一件白貂裘。

  狐裘通體似火,貂裘白如雪原。難得的是兩件都沒有一絲雜色,那件狐裘尤其漂亮,在燈下一抖流光溢彩,彷彿熊熊燃燒的火海。

  春條和小桐等人都看呆了。

  隨隨見慣了好東西也不免暗暗讚嘆,這樣成色的裘衣價值連城,連她也沒見過幾件。

  隨隨道:「這太貴重了,民女不能穿。」

  高嬤嬤卻道:「殿下給娘子,娘子就收下吧。有兩件裘衣換,往後娘子別再穿綿袍了。」

  齊王殿下的原話是:「叫鹿隨隨別穿那件青布大綿袍子在孤眼前晃,醜死了。」

  高嬤嬤初時也怕太過惹眼,被人說僭越,可桓煊只是道:「大冬天連件狐裘都穿不上,她還跟著孤做什麼?」

  高嬤嬤一想也是,不過回去還是給鹿隨隨多念了幾遍佛經,以免她命薄受不住。

  春條和小桐等人被高嬤嬤遣出去忙活,屋子裡就剩下隨隨和老嬤嬤兩人。

  高嬤嬤用手撫了撫狐裘柔軟順滑的出鋒道:「娘子是沒見過殿下那件玄狐裘,比這還漂亮,在燈下看像火油一樣。」

  頓了頓,自言自語似地道:「有一年陛下得了四件上貢的玄狐裘,自己留了一件,皇后和大皇子、二皇子各得了一件,我們家殿下是直到在邊關立了大功,陛下才賞了他一件,他拿到以後便收在庫房裡,一次也沒拿出來穿過。」

  她嘆息了一聲:「娘子別看我們家殿下從小金尊玉貴的,好似什麼都不缺,可……唉,老奴年紀大了,嘴也碎了。老奴替娘子把衣裳收起來。」

  隨隨目光微微動了動,她明白這種感受,有的東西渴望時得不到,得到的時候卻已經不想要了。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和高嬤嬤一起把暫時不穿的衣裳疊起來收好。

  待高嬤嬤出去後,隨隨照舊讓春條將這些價值不菲的裘衣收到廂房裡,和桓煊賞賜的那些絹帛、金玉器皿都放在一處,這些都是她帶不走也不想帶走的。

  驪山秋獮在九月末,是一年中的大事,屆時百僚隨駕,幾乎是把整個朝廷搬到驪山去,中秋過後,便要緊鑼密鼓地開始準備,桓煊也忙起來。

  隨隨越發勤勉地練習騎射,幾乎是從早到晚耗在校場上——她畢竟養了半年傷,又因一場病耽擱了一個月,無論騎射還是刀劍,與她當初全盛時還差了一大截,遇到險境她自己也沒把握能全身而退,她只能臨時抱佛腳來增加勝算。

  終於到了啟程的日子,隨隨穿上王府親衛的衣裳,騎著她的小黑臉,隨桓煊去了驪山。

  驪山秋色正濃,層林盡染,丹楓映著晚霞,宮殿樓觀猶如漂浮在彤雲紫霧之上,放眼望去美不勝收。

  齊王下榻在星辰殿,是除帝后的正殿和太子的少陽院以外最好的宮殿,殿後有單獨的湯池星辰湯。

  桓煊到得早,太子一行還未抵達。他去飛霜殿拜見完皇帝回到星辰殿,離夜宴開始還有一個多多時辰。

  桓煊回到院中,叫內侍備了酒,便即屏退下人,看了一眼隨隨,一本正經道:「鹿侍衛留下。」

  王府跟來的下人知道底細,但殿中還有飛霜殿的宮人內侍,隨隨估摸著這次秋獮下來,齊王殿下雅好龍陽的消息該傳遍整個長安城了。

  不過桓煊最不在乎名聲,比起覬覦太子妃,有分桃斷袖之癖似乎還好些。

  待侍衛們離開,隨隨道:「殿下有什麼吩咐?」

  桓煊聽她明知故問,眼中有些許揶揄的笑意,分明就是學壞了,便道:「孤要去殿後泡熱泉,你在池邊守著,免得有人行刺。」

  隨隨聽他說的跟真的一樣,眼裡的笑意更濃。

  兩人到了湯池邊,桓煊背對著她寬衣解帶,這副身軀隨隨已無比熟悉,但無論什麼時候看到,還是不免驚嘆一下生得著實好,線條頎長俐落,每一個起伏轉折都像是精心計算過,好看的身體原也和山川美景一般奪造化之功,叫人百看不厭。

  桓煊散了髮髻站在池中,溫泉水漫到他腰際,池上水汽氤氳,濡濕了他的嘴唇,長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連雙眼也濕漉漉的,與平日衣冠楚楚、高高在上的模樣判若兩人,像個勾人的男水妖。

  「鹿侍衛,」他道,「你過來,孤有話對你說。」

  隨隨配合地向前走了幾步。

  「再走近些,是機要之事。」桓煊道。

  隨隨微微一笑,又向前一步,冷不丁腰帶被人一拽,只聽「嘩然」一聲,她整個人失去平衡,一頭栽進了池水中。

  始作俑者托著她的腰,把她的背抵在池壁上,輕輕齧她耳珠。

  隨隨癢得直躲:「有刺客怎麼辦……」

  桓煊冷笑:「孤看你就是個細作,孤要親自審你。」

  一時只聞水聲嘩嘩作響。

  兩人在池中胡鬧了兩回,桓煊看著夜宴的時間快到了,這才意猶未盡地抱著人出了池子,用塊大布巾將她裹了道:「晚上有宮宴,孤要去飛霜殿。」

  隨隨道:「民女要跟著殿下去嗎?」

  桓煊掐了她一把:「你現在是鹿侍衛,要自稱屬下。」

  隨隨無可奈何:「屬下要跟著去嗎?」沒想到齊王殿下還有這樣的癖好。

  桓煊道:「跟我去做什麼,從頭站到尾,只能看著人吃喝。你留在這裡,我叫人送晚膳來。」

  隨隨心下瞭然,宮宴上肯定有太子夫婦,桓煊肯定不想讓阮月微看見她。

  再一想,皇帝所居之處守備森嚴,太子瘋了才會在那種地方動手,遂點點頭:「好。」

  桓煊又爭分奪秒地與她膩了一會兒,這才更衣正冠,坐著步輦往飛霜殿去了。

  到得殿中已差不多是開宴的時候,太子夫婦和一干宗室都到了。

  桓煊向父兄行了禮,目光從阮月微身上掃過,落在她身邊的粉衣宮裝女子身上,那正是上汜在芙蓉苑見過一回的阮六娘。

  今日的筵席上都是宗室,以她的身份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皇帝讓太子夫婦帶她同來,意思十分明顯。

  桓煊的臉色沉了沉。

  阮六娘也在望他,視線甫一相觸,便即害羞地低下頭去。

  太子笑道:「聽說三郎到得比我們都早,怎麼拖到開筵才過來,叫我們等得心焦。」

  一邊說一邊意有所指地看著妻子身邊的阮六娘。

  桓煊淡淡道:「在湯池中泡了會兒,耽擱了。」

  「難怪面色格外紅潤,熱泉水就是養人。」太子笑道。

  皇帝看了看正襟危坐的三子,又看了眼滿面紅霞的阮六娘,和善道:「六娘是第一回來驪山吧?可會騎射?」

  阮六娘恭敬地行禮,落落大方道:「回稟陛下,民女學過些皮毛,在南邊曾隨父親去山中獵過狐兔。」

  話雖說得謙遜,但她對自己的騎射顯然頗有信心。

  皇帝有些意外:「那就好,你在這裡別拘束,就當是自己家。」

  又對大公主道:「大娘,你照顧好太子妃和六娘。」

  大公主的不情願都寫在臉上,她喜歡射獵,來驪山連駙馬都不帶,便是要玩個痛快,帶著這兩個累贅還怎麼盡興。

  但是父親發了話,她不能拒絕,只得道:「阿耶放心吧,女兒會照顧好太子妃和阮娘子的。」

  說罷瞟了一眼面無表情的三弟,目光中滿是埋怨。

  桓煊只當沒看見。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5 07:44:20

第四十三章 走失

  秋獮第一日是圍獵。

  由數千禁軍用繩網圍出獵場,將方圓數里的飛禽走獸驅趕至圍場中供皇帝和臣僚狩獵。

  皇帝早年文武雙全、英姿勃發,曾御駕親征,馳騁沙場,只是近年來飽受病痛困擾,精神體魄大不如前,只挽弓射了兩頭鹿賜下去,便回到行宮休息。接著太子、齊王和臣僚各按品級射獵,最後禁衛奔馳發逐,一時只見風毛亂舞,血雨飛濺,野獸哀嚎怒吼之聲遍野。

  桓煊射完他的七支羽箭,便帶著隨隨離開圍場,對她解釋道:「這樣的圍獵自古有練兵之用,講究禁衛們的圍追堵截、攻守進退,卻沒有多少狩獵的樂趣,後面幾日沒有打圍,孤帶你去山林裡逐獵,那才好玩。」

  隨隨點點頭:「好。」第一日圍獵,小小的圍場周圍都是禁衛,太子就算要動手也找不到時機,後面幾日才是重頭戲。

  桓煊指了指山坡上的樓閣道:「那是搖光樓,可以眺望圍場,今日沒什麼事了,我們去觀獵。」

  兩人騎著馬,帶著侍衛向山坡上馳去。

  到得樓前,隨隨一抬頭,便看見倚在朱紅闌干上眺望獵場的太子夫婦。

  太子妃今日著一身淺蘇梅海棠紋蜀錦騎裝,青絲綰作男子髻,明眸皓齒不可方物。

  一陣帶著血腥味的寒風從林間吹來,太子立即解下身上大氅,小心地披在妻子肩頭,親自替她繫上領口的帶子,然後摟了摟她的肩頭,親暱愛護之意溢於言表,比之上元節偶遇那回更加如膠似漆。

  不過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隨隨總覺得阮月微有些許躲閃,臉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桓煊也看到了闌干前的兄嫂,腳步頓了頓。

  他轉過頭一看,發現鹿隨隨已落在身後兩步。她今日畫蛇添足地往嘴上貼了兩撇不倫不類的小鬍子,難看又可笑。

  桓煊挑了挑眉道:「怎麼了?」

  隨隨道:「屬下在樓下等殿下?」

  桓煊本來還有些躊躇,見她一副低眉順眼沒出息的模樣,反倒不舒坦起來,挑了挑眉道:「跟上。」不過是生得像些,又不是做了錯事,難道一輩子都藏起來不見人麼?

  隨隨心下詫異,她以為桓煊會盡可能避免她出現在阮月微面前,是以昨日宮宴也找了個藉口將她留在寢殿中,沒想到她主動卻又大剌剌地把她這個贋品帶到正主面前。

  轉念一想,秋獮好幾日,她跟在桓煊身邊,總有叫阮月微撞見的時候,與其百般遮掩最後叫正主發現,倒不如坦蕩一些。

  她不再多想,跟著桓煊上了樓。

  樓中除了太子夫婦外,還有幾位公主、年齡較小的皇子以及一干宗室郡主、縣主,見到桓煊一一見禮。

  最後上前的女子約莫十七八歲,衣飾不像公主宗室那般華貴,看著像臣工家的女眷,她的長相也不像桓家人,那纖柔嬌婉的調調倒和阮月微有幾分相似,隨隨對她的身份立即有了猜測——上汜前有傳言說皇帝替三子相中了太子妃的堂妹作正妃,這位想必就是寧遠侯府三房的六娘子了。

  果然,這女子向桓煊盈盈一禮,柔聲道:「民女阮氏拜見齊王殿下,殿下萬福。」

  桓煊冷著張臉微一頷首:「不必多禮。」

  阮六娘抬起頭來退至一邊,紅霞卻已飛了滿臉。

  上汜後出了陳王那檔子事,緊接著便是淑妃抄家滅族,桓煊的婚事就此耽擱下來,山池院中沒人當著隨隨的面提,她也就忘了這事。

  皇帝既然破例讓太子妃把堂妹帶到驪山來,顯是對這未來的兒媳頗為滿意。看來秋獮之後,齊王的好事也近了,說不定歲除之前就能將親事定下來。

  桓煊過年便滿二十歲了,親王這個年紀成親已算得遲了,隨隨絲毫不覺意外。

  橫豎這些事與她沒什麼關係,待此間事了她便要回河朔。

  她垂下頭,眼觀鼻鼻觀心,盡可能不引起阮六娘的注意,都要走了,在未來王妃心裡紮根刺實在沒必要。

  可阮六娘在他們上樓時便注意到了齊王身後這個白皙清俊的「侍衛」,雖然舉手投足和男子差不多,粉黛未施還貼了兩撇唇髭,但她卻知道這是個女子,因她早已聽三堂姊提起過這個人。

  未來的夫婿有個美貌外宅,任誰心裡都不會舒服,可齊王這樣的身份,房中有幾個侍妾美婢是再尋常不過之事,她父親一個四品官也有五六房姬妾呢。

  要做王府主母,這點胸襟還是要有的。何況她已打聽過,這女子只是齊王入山剿匪時碰巧救下的村婦,不過仗著生得像她三堂姊,這才得了齊王殿下的青眼,左右連進王府當個侍妾的資格都沒有,是以才養在別館做個外宅婦,她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她只當作沒看到,將目光移了開去,一邊和真陽郡主攀談,一邊不時羞澀地瞥一眼桓煊。

  阮月微自然也發現了桓煊身後的人,臉色頓時白了幾分。上元節後,她悄悄讓人打聽齊王府的消息,聽說自那晚之後桓煊便沒再去過別館,心裡著實竊喜了一陣。

  可誰知那外宅婦心機了得,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又引得桓煊去了別院,聽說還連夜請了尚藥局的孫奉御去別院替那女子診病,自那以後,他竟然連王府都不怎麼回了,幾乎日日與那外宅婦廝混在一處。

  那女子妖媚非常,桓煊初識人事,色令智昏也罷了,可她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把她帶來驪山秋獮。

  她按著皇帝的意思把堂妹帶來,強顏歡笑著撮合他們,已是酸楚難當,如今再來一個外宅婦,不啻於雪上加霜。

  但是她越是難受,越不能露出端倪,尤其是在太子面前,近來他們好不容易又如剛成婚時那般琴瑟和鳴,不能叫他看出她心裡放著別人。

  樓中也有其他人看出桓煊身後的侍衛有些古怪的,都佯裝沒看見。

  可惜總有人天生心大,比旁人少根筋。只聽樓下「咚咚咚」一串腳步聲響起,一個明眸皓齒的勁裝美人快步走上樓來。

  太子和桓煊都上前打招呼:「阿姊。」

  隨隨便知這是皇后嫡出的長女清河公主。

  大公主將馬鞭扔給身後侍衛,往樓中掃了一眼:「難得圍獵,你們倒都在這裡躲清閒。」

  頓了頓,自己笑道:「打圍確實沒什麼好玩的,隨便往哪兒射都能得中,有什麼意思。」

  太子笑道:「阿姊想必戰果頗豐。」

  大公主用帕子掖掖額頭上的汗:「沒多少大傢伙,只射了頭野豬,已送去行宮叫庖人燉上了,晚上給你們各殿都分些。」

  眾人都交口稱讚她射藝精湛,大公主的目光卻落在隨隨身上,上下打量了她兩眼,對桓煊道:「今日我一個親衛跌下馬傷了腿,三郎借我個人吧。」

  桓煊自然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眉心一跳,回頭對關六道:「你明日跟著大公主。」

  大公主立即搖頭:「關統領跟著我大材小用了。」

  她伸出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點了點隨隨,親切地笑道:「小兄弟,你會打獵吧?就你跟著我吧。」

  隨隨愕然,一時不知道這大公主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桓煊的臉卻已黑了,他知道這長姊的性子,一準沒什麼深意,多半是真將鹿隨隨當成了侍衛,看她生得俊秀,這才要她作伴。

  她一向喜歡美色,府裡養了許多美貌的伶人樂師,連挑侍衛都看臉,因為駙馬醋勁大,她沒敢養面首,但只要一有機會就忍不住過過眼癮。

  「他騎射不精,恐怕只會妨礙阿姊,掃阿姊的興。」桓煊冷冷道。

  大公主有些不高興,正要說什麼,忽然「噫」了一聲:「這小兄弟看著怎麼有些面善,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樓中眾人暗暗扶額,瞭解大公主的人知道她是真的心大,不瞭解她的人還以為她是故意拿這侍衛作文章,擠兌太子妃。

  阮月微心思重,不由想多了,鼻根酸脹,眼眶眼看著又要泛紅。

  大公主突然「啊呀」一聲,恍然大悟地看了眼桓煊,握拳咳嗽了幾聲,叫來個內侍道:「取點冰鎮的葡萄酒來,渴死我了。」便將方才的事揭過,再也不提起。

  桓煊也沒了觀獵的興致,在樓中略坐了一會兒,便向太子等人告辭。

  太子道:「這就要走了?難得兄弟姊妹們都在,不多坐會兒?」

  他口中說的是兄弟姊妹,目光卻看向阮六娘,語氣中頗有揶揄之意。

  阮六娘立即紅著臉低下頭來,手指繞著腰間絲絛,玉珮發出清泠泠的響聲。

  桓煊卻沒看她,只是道:「明日一早要去打獵,今日先回去養精蓄銳。」

  大公主遺憾道;「方才子玉和六郎他們嚷嚷著要射兩頭鹿,夜裡生了篝火一起烤,你不來?」

  桓煊還記著方才她開口要人的仇怨,淡淡道:「阿姊玩得開心。」

  說罷便帶著隨隨和其他幾個侍衛下了樓。

  阮六娘望著他們的背影,蹙著眉輕咬著嘴唇,心裡說不出的失落。

  阮月微將堂妹的神色看在眼裡,既覺同病相憐,又莫名有些快慰。

  她起身走到堂妹身邊,藉口去外面透透氣,帶著她走到樓外,倚在闌干上低聲道:「別擔心,往後還怕沒有相處的機會。」

  頓了頓,提點道:「大公主在陛下和皇后娘娘跟前最說得上話,你明日好好奉承著她,若能得她在帝后面前美言幾句,比太子殿下去說還管用,只要得了她的歡心,你與齊王的婚事便十拿九穩了。」

  阮六娘紅著臉囁嚅道:「堂姊說什麼呀……」

  阮月微心情復雜地拍了拍堂妹的手背,嘴裡發苦,卻仍是道:「在堂姊面前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和齊王的事若是能成,無論對你還是對我們阮家都是天大的好事。」

  她一邊說著一邊往樓下望去,正看見齊王和那外宅婦一前一後騎馬離去的背影,重重地咬了咬唇:「那外宅婦不必放在心上,你和她雲泥之別,認真同她計較反倒折了自己顏面,不過一個玩物罷了,成婚前打發出去便是。」

  「我省得。」阮六娘道。

  「別多想了,」阮月微笑著摸了摸她烏油油的髮髻,「明日拿出你的本事來,阿姊知你這幾個月下了苦功。」

  「阿姊……」阮六娘叫她說破,不由羞慚起來。她知道齊王善騎射,喜歡打獵,自上汜初見後,她為了投其所好,請了師傅苦練騎射,好幾次因為練得刻苦,連腿根都磨腫了。

  誰知道來了驪山,卻因為要避嫌不能與齊王一同遊獵,只能跟著太子妃和大公主。

  不過她三堂姊說的話也有道理,能以一技之長讓大公主刮目相看也不算全無收獲。

  ……

  翌日一早,養精蓄銳的齊王直到日上三竿還沒動靜,其他人卻早已出發了。

  太子和豫章王等一干宗室子弟帶著眾多侍衛去狩獵,去的是有猛獸出沒的深林。

  大公主本來也要與他們同去的,但皇帝發話讓她照顧阮氏姊妹,她只能望洋興嘆,帶著他們去了最安全的獵場。

  這裡林木較為稀疏,只有一些狐兔之類的小獵物。

  大公主騎著馬在山林裡轉悠,侍衛們放鷹逐犬,忙活了半日,也只打了幾隻野兔和兩頭狐狸。

  一想到接下去幾日還要帶著這兩個累贅,大公主的臉色便有些不太好,對著太子妃和阮六娘也沒了耐心,懶得與他們多說話。

  不覺亭午,大公主在林間找了塊空地,叫侍從們設了席榻,張起步障,招呼太子妃和阮六娘用午膳。

  在山林中一切只能從簡,他們攜帶的也都是冷食,阮月微身嬌體弱,腸胃格外嬌嫩,只覺那些乾糧脯臘難以下嚥,勉強吃了幾口,便道飽了。

  大公主知道她嬌氣,也不勉強,自顧自喝酒吃肉脯。阮六娘也吃不慣冷食,但她有心討好大公主,只好甘之如飴。

  用罷午膳,阮月微問大公主道:「阿姊下午打算獵什麼?」

  大公主向來七情上面,不快道:「這裡能有什麼好打,有兩隻雜毛狐狸便謝天謝地了。」

  阮六娘道:「這林子稀疏,沒有大獸的藏身之處,民女從前隨父兄打獵,總是去深山老林中。」

  大公主一聽來了興致:「你們獵過些什麼?」

  阮六娘其實並未去過,只是聽父兄談論,但話已說出口,只能繼續扯謊:「獵過野豬和虎狼,自然,民女只是跟在後頭放了一兩箭,是家父家兄射殺的。」

  大公主卻信以為真,看阮六娘的眼神也多了幾分親切:「沒想到你看著柔柔弱弱的,膽子倒不小。」

  阮六娘看了半日的冷臉,難得見著個青眼,頓時深受鼓舞,頭腦一熱便提議道:「下午不如去遠一些的林子裡……」

  大公主正有此意,但她還記得要照顧柔弱的太子妃,為難地看了眼阮月微。

  阮月微立即識趣道:「阿姊和六娘去吧,我騎射不行,就不拖你們後腿了。」

  大公主躊躇道:「可我答應過阿耶要照顧好你們……」

  阮月微掃了眼侍衛:「有那麼多侍衛在呢,我坐在這裡等你們便是,不會有事的。」

  阮六娘道:「阿姊身子骨弱,騎了半日馬,嘴唇都有些發白了,要不然妹妹留下陪你吧?」

  阮月微推了推她的手:「你喜歡狩獵,難得來一趟驪山,自然要好好玩。你好好陪著公主便是。」

  大公主一看弟妹的臉色的確不大好,可又不捨得為了遷就她放棄盡情狩獵的機會——駙馬是個文弱書生,偏偏脾氣大得很,平常她要去莊子上打獵還得哄他半天,難得借著秋獮的機會名正言順玩一趟,自然要盡興而歸。

  她沒有遲疑多久:「阿阮先在這裡歇一歇,若是身子不舒服,便叫侍衛們先護你回行宮。」

  阮月微道:「阿姊放心。」

  太子給她安排了三十來個侍從跟隨,其中還有幾個擅騎射會點拳腳的侍女,此地離行宮又沒有多少路,完全不必擔心。

  大公主想了想,還是從自己公主府的侍衛中又分出一半,讓他們護著太子妃,這才帶了阮六娘和其餘侍衛往獵場邊緣疾馳而去。

  待大公主和阮六娘一行走後,阮月微在林間坐了會兒,只覺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她一向喜靜不喜動,騎了半日馬已是疲累至極,午膳又沒用好,腹中又冷又空,被枝葉間灑下的陽光一晃只覺頭昏腦脹。

  坐了約莫半個時辰,她已有些坐不住了,大公主和阮六娘卻是一去不復返,連半個影子都沒見著。

  「娘娘臉色不太好,可是哪裡不適?」一個東宮侍女道。

  阮月微扶了扶額頭道:「日頭曬得久了,有些難受。」

  侍女道:「娘娘要先回行宮麼?」

  阮月微遲疑道:「再等等吧。」

  又等了兩刻鐘,還是沒有大公主一行人的動靜,天色卻轉陰,林間起了風,直往她衣襟裡鑽。

  阮月微裹緊披風,仍覺寒冷,終於忍不住站起身道:「我們先回行宮吧。」

  ……

  大公主馳獵一下午收獲頗豐,一行人獵得好幾條狐狸,三頭鹿,五頭獐子,還有一頭野豬,野兔野雞等不可勝數。

  阮六娘的騎射雖然一般,但至少能跟上她,不至於拖後腿。

  大公主看著天色向晚,意猶未盡地對阮六娘道:「今日晚了,阿阮還在等著,明日我們早些出發,務要玩個盡興。」

  阮六娘見大公主待她親善許多,心中雀躍,頓覺一下午的盡心奉承不算白費。

  兩人騎著馬帶著侍衛,回到與太子妃分別的林地,卻見林中空無一人,步障席榻也都不見了蹤影。

  阮六娘道:「堂姊定是等不及先回行宮去了。」

  大公主點點頭:「我們也回行宮去。」

  她本該帶著太子妃,卻只顧著自己玩,到底有些慚愧,到得溫泉宮,立即叫上兩個侍衛,帶了獐鹿去太子夫婦所居的少陽院。

  到得殿外,太子一行剛回來沒多久,正在庭中分揀獵物,預備給各殿送去。

  太子看了看長姊,又看了看她身後的阮六娘,詫異道:「阿阮呢?」

  大公主愕然:「阿阮不是已經回來了麼?」

  太子臉色一變:「她不是一直和你們在一起嗎?」

  阮六娘只覺五雷轟頂,帶著哭腔解釋:「用罷午膳堂姊說她有點累,叫六娘陪公主去打獵,她在原地歇息……」

  「她不曾回來過。」太子的聲音都已變了。

  大公主不由大駭,強自定了定神,對太子道:「二郎先別急,這裡山林重復,便是附近的獵人也容易失路,我立即叫人去找。」

  ……

  桓煊昨夜泡了半宿溫泉養精蓄銳,一直蓄到亭午方起,索性在殿中用過了午膳才出門。

  他離京三年,便有三年沒來驪山打獵,這回帶著鹿侍衛,又添了另一種樂趣。

  為免人多礙事,他這回出行只帶了十幾個侍衛,架鷹的架鷹,牽犬的牽犬,侍衛們頗有眼色,遠遠地墜在後面。

  他選了片人少獵物也不多的林子,與隨隨騎著馬在林間緩轡而行,倒是比逐獵更愜意。

  兩人走走停停,累了便找片空地席地而坐,用些糕點脯臘。

  桓煊心情上佳,一派寧謐祥和,懶得跟飛禽走獸過不去,眼看著一頭母鹿從馬前躍過,他舉起弓,竟然又放下,就眼睜睜地看那小獸靈巧地躥進林子裡不見了。

  而隨隨無時無刻不在揣測太子什麼時候下手,也沒什麼狩獵的心思。

  一眨眼半日過去,夕陽反照,遠山蒼紫,已是黃昏。

  這次出來獵物沒打多少,幾乎都是侍衛的功勞。

  桓煊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回去吧。」

  隨隨道好,兩人並轡而行,行至半道,忽然聽見一陣「嘚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侍衛們立即舉起弓箭,關六郎道:「前方何人?」

  只聽一人道:「我等乃是羽林衛,奉陛下之命找尋太子妃娘娘。」

  桓煊臉色微變,顧不上鹿隨隨,一夾馬腹,急馳向前,在那隊侍衛前勒住馬韁:「太子妃怎麼了?」

  為首的侍衛認出了齊王,向他行了個禮,言簡意賅地把太子妃在山中走失的消息說了一遍。

  桓煊問清楚阮月微是在哪裡走失,便即掉轉馬頭。

  正要策馬,卻聽身後有馬蹄聲,一轉頭,發現鹿隨隨跟了上來。

  桓煊蹙了蹙眉道:「你先回行宮。」

  隨隨卻道:「屬下隨殿下一起去。」

  「不必,你先回去。」桓煊冷冷道,阮月微突然走失著實蹊蹺,他心裡自然懷疑,但那是阮月微,便是龍潭虎穴他也得去。

  隨隨卻仍舊跟著他,執拗道:「屬下陪殿下一起去,屬下獵戶出身,說不定能幫上忙。」

  桓煊想到她孤身一人騎馬回行宮也不安全,終是點點頭:「好。」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5 07:44:35

第四十四章 遇襲

  山中的夜色彷彿是突然降臨的,前一刻眼前還有微光,突然之間天地像是裝進個黑布口袋,頓時伸手不見五指。

  侍衛們點起了火把在山林裡穿行,時不時驚起宿鳥和小獸。

  桓煊一路上沒再說一句話,來時他和隨隨並轡而行,眼下卻一人騎馬走在前面,彷彿忘記了週遭的一切,凌亂的馬蹄聲就像他紛亂的心緒。

  他或許對阮月微已沒什麼男女之情,但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去救她。

  如果是太子為了害他將她當作誘餌,他就更不能讓她出事。

  無論出於兒時一同長大的情分還是出於愧疚,他都得去救。

  他一騎當先,侍衛們遠遠跟在後面,隨隨一個人騎著小黑臉走在中間。

  她一向都是這樣獨行,並沒有什麼不自在。

  她猜到太子可能會用阮月微做局,也猜到桓煊一定不會坐視不理,但他這樣毫不猶豫,還是令她有些意外。

  她有些羨慕他,雖然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但世上至少還有這麼一個人,能讓他義無反顧地奔赴。她也有些羨慕阮月微,至少世上還有一個人始終以赤誠之心待她。

  齊王一行人從大公主最後見到阮月微的那片空地開始,沿著山道向四周搜尋。

  侍衛們雖然武藝高強,但他們很快發現,在夜晚的山林中尋人,鹿隨隨這個獵戶女比他們在行得多。

  她從草木偃倒的方向、樹枝的斷口、馬留下的氣味來判斷太子妃一行人的行蹤——東宮侍衛加上公主府的侍衛,統共有四十多人,這麼一大群人在山林中經過,一定會留下許多痕跡。

  隨隨早年曾隨軍去劍南道剿過叛軍,有在山林中搜尋敵蹤的經驗,但並沒有那麼神乎其神,她能判斷出太子妃一行的行蹤,不過因為她事先看過輿圖,太子妃走失之處離她畫出的兩個紅圈之一不遠。

  他們一邊找一邊追,到一處岔道,馬蹤分成了兩條。

  桓煊勒住馬韁,將十幾個侍衛分成兩隊,讓隨隨和關六、宋九、馬忠順等幾人跟著自己,其餘人馬走另一條道。

  一行人向樹林深處行去,樹木越來越密,漸漸不能騎馬,他們便下了馬,牽著馬前行。

  向前走出約莫一里,忽聽前方傳來女子的尖叫,那地方還很遠,叫聲傳至他們這裡已聽不太分明,但緊接著,便有狼嗥聲響起,此起彼伏,在山谷裡回蕩。

  眾人臉色都是一變,桓煊幾乎是瞬間加快了腳步。

  ……

  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幾支火把投入其中便如微弱螢火,只能照亮咫尺之地。

  黑暗中卻有另一種光,點點幽綠的光,穿透濃墨般的夜色,讓人的骨髓都凍成了冰。

  阮月微又冷又餓,疲乏到了極點,好像隨時會暈厥。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落入這樣的境地。

  這一切都像一場詭譎離奇的噩夢,偏偏還醒不過來。

  起初她只是想早些回行宮,可明明沒多少路,他們在山裡兜兜轉轉卻總也到不了,接著暮色就降臨了。

  侍衛發現不對,拔出刀架在嚮導的脖子上,可沒等問出結果,那嚮導卻已「撲通」一身栽倒在地,侍衛探他鼻息,發現已經死了,當時之前就服食了毒藥。

  他們急著出去,卻找不到來路,黑夜裡難辨方向,這片密林就像一個巨大的迷宮,哪裡都是一模一樣。

  夜色越來越深濃,火把一根接一根燃盡,接著他們便遇到了狼群。

  這群侍衛之首,太子右衛副帥齊冬榮遇事還算冷靜,叫所有人沉下氣,有火把的持火把,其餘人持刀,與狼群對峙。

  「別輕舉妄動,慢慢往後退,」齊冬榮道,「千萬不能轉身跑。」

  阮月微腦中似有一根弦,在山中迷路後,這根弦便越繃越緊,她甚至無暇思考其中有什麼陰謀,始作俑者可能是誰,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目的,她只知道自己腦海中的這根弦已經繃到了極限,輕輕一碰就會斷。

  兩點幽幽的綠光漸漸逼近,「呼哧呼哧」的聲音彷彿就在她耳邊,一陣夜風吹來,帶來狼嘴中腥臭的氣息。

  其實阮月微被侍衛護在身後,她所在之處是最安全的,但她仍然感到危險近在咫尺。

  終於,頭狼似乎感覺到與這群人硬碰硬不上算,生出退卻之意,向同伴發出一聲嗥叫。

  可這聲嗥叫卻讓阮月微腦海中的弦徹底繃斷了。

  她發出一聲淒厲的驚叫,轉身便跑。

  她這一跑,狼群本能地朝她追去,右衛副帥齊冬榮低低咒罵了一聲,咬咬牙,挽弓搭箭,向離太子妃最近的狼射去。

  一箭貫穿狼腹,那頭狼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

  齊冬榮大喊:「還愣著幹什麼,殺!」

  一旦開了殺戒,和狼群只能不死不休。

  失去同伴的群狼不再畏懼火把,悍不畏死地向人猛撲過來。

  侍衛們雖有弓箭,黑暗卻是猛獸最好的朋友,只見狼眼在黑暗中如鬼火閃動,往往一箭射空,第二箭來不及搭上弓弦,便被狼撲倒在地咬斷了脖子。

  阮月微嚇得整個人都傻了,侍衛們將她擋在身後,用血肉之軀鑄成銅牆鐵壁,然而倒下的侍衛越來越多,四下裡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她坐在地上,不住地打著寒顫,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就在這時,只聽群狼開始一聲接一聲地嗥叫,此起彼伏的叫聲響徹山谷,緊接著,從不遠處的山坡上響起嗥叫,似在與之呼應。

  齊冬榮心一沉,這是狼在呼求同類幫助。

  「附近還有一群狼!」他高聲喊道。

  阮月微身子巨震,幾乎暈倒在地,兩串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誰來救救我,」她喃喃道,「求求誰來救救我……」

  她想到了桓煊,想到了丈夫,甚至想到了趙清暉,不管是誰,只要能將她從這煉獄中救出去就好。

  侍衛們攜帶的箭有限,不多時,箭矢差不多用完了,他們只能拔出刀,與群狼搏鬥。

  新的狼群很快便趕了過來,這群狼卻比起初遇見那群更大,齊冬榮粗略一掃,估計有近二十隻,原先那群狼還剩下五六隻。

  今日恐怕要交代在這裡了,他苦笑著,想起家中剛過門的妻子,兩天前臨出門時,他還信誓旦旦答應給她打兩隻狐狸,做一件狐皮半臂冬天穿……

  想起妻子溫柔的笑眼,他不由分了分神,就因這片刻的分神,一對幽綠的眼睛像流星般劃過。

  他只覺喉頭一甜,鮮血便自喉間噴濺開去。

  阮月微只恍惚感到身前的血肉之牆越來越薄,耳邊充斥著人和狼的慘叫、嘶吼,刀刃刺穿皮肉的聲音。

  忽然她前方的侍衛倒了下來,一雙狼眼在黑暗中盯著她,漸漸向後退去,然後停住。

  阮月微雙腿已完全癱軟,便是想跑也站不起來,她整個人都已失去了知覺,眼淚就像開閘的洪水一樣往下淌。

  狼將身體慢慢俯低,阮月微知道這是野獸攻擊前蓄勢待發,她的貓便是這麼撲耗子的。

  看貓撲耗子是種樂趣,可自己成為獵物的時候,就毫無樂趣可言了。

  「救命!來人!」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呼救,嗓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可侍衛傷的傷死的死,剩下幾個人距她很遠,手中又沒有弓箭,沒有人能救她了。

  狼像閃電一樣躍起,輕而易舉地將她撲倒。

  阮月微感到濕潤的狼吻已貼到了她臉上,腥穢濕熱的氣息噴吐在她臉上,令她幾欲作嘔。

  她忍不住偏過臉去,狼張開大口,便要向她脖頸上咬去。

  電光石火之間,她忽聽耳邊傳來羽箭破空之聲,沒等她回過神,一支羽箭從她身後穿進狼的左眼。

  狼鬆開她,哀嚎著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終於不動彈了。

  一箭命中,桓煊立即又抽出一支,挽弓搭箭,向著另一頭狼射去,箭矢破空,正中那頭狼眉心。

  隨隨也忍不住在心裡暗道一聲好箭法。

  「小心,」桓煊轉身對隨隨道,「別逞強。」

  隨隨「嗯」了一聲,引弓射箭,一箭離弦,正中一隻狼眼。

  阮月微心臟劇烈地一跳,幾乎喜極而泣,是桓煊的聲音,桓煊真的來救她了。她已接近崩潰,只靠著一縷希望支撐,心弦一鬆,反而暈了過去。

  隨隨眼明手快地把阮月微拖到安全之處,這才彎腰探了探她鼻息,對桓煊道:「沒事,應該是嚇暈了。」

  桓煊見阮月微沒有性命安危,鬆了一口氣,一時卻也顧不上她,與侍衛們一起將剩下幾頭狼射殺。

  危急關頭隨隨也顧不上藏鋒,「嗖嗖嗖」數聲,羽箭如流星般飛出,每一箭射出,都有一頭狼應聲哀嚎倒地。

  可就在這時,一頭狼從側後方向她猛撲過來,隨隨一時未察,待反應過來連忙橫臂一擋,同時往旁邊躲避,胳膊上還是被狼爪擦過。

  那頭狼落到地上,轉了個身,再次向她撲來。

  隨隨左手拔出腰間佩刀,正要迎擊,被人猛地一拽拉到了身後。

  「叫你別逞強!」男人冷聲道。

  罵人不耽誤他出刀,只聽撕拉一聲響,狼腹被刀刃割開長長一道口子,狼哀叫了一聲落到地上。

  剩下幾隻狼眼見沒有勝算,頭狼嗥叫一聲,便即躥入樹叢中,轉瞬之間便不見了。

  眾人鬆了一口氣,隨隨往四下裡一打量,只見跟著阮月微的幾十個侍衛只剩不到十人還站著,地上狼和人的屍體相枕藉,濃烈的血腥味直往人肺腑中鑽。

  桓煊正打算去看看阮月微的情況,忽聽遠處傳來「哢嚓哢嚓」兩聲樹枝折斷的輕響,心頭一凜。

  「滅火把!」他和隨隨異口同聲喊道。

  桓煊的親衛都是跟隨他真刀真槍在戰場上撕殺過的,訓練有素,立即明白過來周圍有埋伏,連忙滅了火把。

  東宮和公主府的侍衛反應卻沒那麼快,不等他們回過神來,只聽「嗖嗖」兩聲,兩支羽箭分別釘入兩個東宮侍衛的身體。

  隨隨和桓煊幾乎同時抬起弓箭,分別向羽箭飛來的方向射出一箭,只聽「撲撲」兩聲箭鏃穿透皮肉的聲響,兩人應聲而倒。

  其餘侍衛這時終於反應過來,滅了火把。

  僅有的火光一滅,林中頓時漆黑一片,這回他們面對的是人不是猛獸,雙方都沒有在黑暗中視物的能力。

  桓煊、隨隨和幾個侍衛毫不猶豫地圍成一圈,背靠著背,靠耳朵辨別對方在林中的方位。

  隨著敵人的逼近,隨隨估計包圍他們的死士大約有三十來人,本來應該更多,她的人應該已經暗中解決了一部分。

  他們這邊有十幾個人,不過東宮和公主府的侍衛沒什麼對敵經驗,多半指望不上。

  她還剩下七支箭,桓煊應該還剩五六支,關六他們準頭不如他們,黑暗中更不知能射中幾個,無論如何都是不夠的,箭射完之後便只能近身相搏。

  好在齊王的親衛都身經百戰,不是幾個宵小死士可比的。

  心裡有了底,隨隨深吸一口氣,緩緩引弓,聽音辨位,黑暗中只聽弓弦砰砰作響,羽箭破空,不斷有人發出慘呼哀嚎。

  好在有夜色掩護,誰也不知道哪一箭是誰發的,她箭無虛發也不會惹人懷疑。

  箭已射完,林中埋伏著的人少了一大半,他們這邊有幾個侍衛也被對方流矢所傷,最嚴重的是關六郎,左腿上中了一箭,不能站立,只好退至一旁。

  對方的箭也已射完,終於提著刀從林子裡鑽出來,上前與他們以命相搏。

  桓煊將隨隨往身後一攔:「待在我身後。」

  隨隨本想幫忙,奈何桓煊擋在她面前,還騰出一隻手來繞到身後攏著她,她一動恐怕就會叫他看出端倪,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好在齊王和幾個侍衛應付幾個死士綽綽有餘,東宮和長公主府的侍衛雖然本事不濟,兩三個人圍攻一個總還有點勝算。

  最後只剩下兩三人,被他們團團包圍。

  桓煊道:「留活口。」

  話音甫落,便聽「哧哧」數聲,那幾人竟然反手割破了自己咽喉,片刻便氣絕身亡。

  桓煊早已料到這個結果,既然是奉命行事來刺殺親王的死士,當然不會留下活口給他們審問。

  他確認過四周再沒有別的死士,方才將刀還鞘,把隨隨攬到身邊:「你沒事吧?」

  隨隨正要回答,不遠處的大樹後傳來女子的哭聲。

  隨隨一句「沒事」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桓煊已轉身向阮月微走去。

  阮月微扶著樹站起身,抽噎了一聲,撲進桓煊懷裡,哭著道:「三郎,三郎,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

  瀕死的恐懼和絕處逢生的驚喜已讓她幾乎瘋了,一時連有旁人在場都忘了,不管不顧地緊緊摟住桓煊的腰。

  桓煊下意識地拉開她的胳膊,掙脫出來:「太子妃無礙吧?」

  這一聲「太子妃」終於喚回了阮月微的神智,她清醒了些,吸了吸鼻子,垂下頭道:「多謝三弟捨命相救。」

  桓煊清點了一下剩下的人,阮月微帶來的人幾乎全軍覆沒,他的幾個親隨也都受了傷。

  桓煊對眾人道:「先離開此地再說。」

  血腥味容易引來野獸,他們眼下已經沒有餘力再與野獸搏鬥了。

  阮月微拖著腳走出兩步,便扶著額頭搖搖欲墜。

  在場所有人中只有隨隨一個女子,桓煊便對她道:「你攙扶一下太子妃。」

  隨隨道好,便即上前攙扶阮月微。

  阮月微的身子一僵,被她碰到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縮,彷彿碰到了什麼髒東西。

  可她真的是嚇壞了,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讓她自己走恐怕走不出幾步便要軟倒在地。

  她只好強忍著不適,倚著隨隨的胳膊。

  她四肢綿軟無力,整個人幾乎掛在了隨隨胳膊上。

  隨隨右臂被狼爪抓傷,一直沒顧上包紮,被她這麼重重地靠上來,痛得眼前一黑。

  好在他們牽馬之處離這裡不遠,忍忍也就過去了。

  到得牽馬處一看,眾人卻傻了眼,他們來時共有五匹馬,如今卻只剩下隨隨的小黑臉,大約是情急之下繩子栓得不牢,馬匹聽見林中狼群的嗥叫,受驚掙脫韁繩跑了。

  當務之急自然是盡快把阮月微送到安全的地方,撇開別的不提,她還是當朝太子妃。

  可是只有一匹馬。

  桓煊不自覺地看向隨隨。

  隨隨搶在他開口前道:「屬下留在這裡。」

  她一向是被剩下的那個,所以從來不將自己置於被選擇的境地。

  她的聲音很平靜,桓煊看了眼鹿隨隨,然而林中幽暗,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

  他心中像是堵了一團濕綿絮,蹙了蹙眉,低聲道:「我一找到羽林衛便立刻回來找你。」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5 07:44:59

第四十五章 救援

  隨隨只是點了點頭:「好。」

  阮月微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桓煊,哭腫的眼睛裡又漫出眼淚,只有一匹馬,他盡快送自己回行宮是理所當然的事,為什麼他好似虧欠了那外宅婦一般。

  她在林子裡一刻也待不下去:「三弟,我們上馬吧。」

  她說著便去拽小黑臉的轡勒,小黑臉猛地打了個響鼻,將頭一扭,撅起蹄子,嚇得阮月微趕緊鬆開手,連連後退了幾步,委屈地看向桓煊:「三弟,這馬好烈……」

  桓煊這才想起黑馬只認鹿隨隨一個主人,平日連他都碰不得的——自然他也不稀罕騎就是了,他轉頭道:「鹿隨隨。」

  隨隨只得站起身走到馬前,摸著它的腦袋,輕聲安撫:「小黑臉乖,知道你特意在這裡等我,世上真是沒有比你更乖的馬兒了……」大黑臉自然也很乖,但大黑臉是老大,只能讓著些老么。

  這黑馬也邪門,竟似聽得懂人話,被她好言一哄,立即平靜下來。

  隨隨向桓煊點點頭。

  桓煊便對阮月微道:「上馬吧。」

  阮月微方才叫這馬嚇了一回,眼下還有點發怵,走到馬前試探地拉了一下韁繩。

  小黑臉扭過頭,見這陌生人又來,頓時躁動起來,隨隨忙摸它的耳朵:「委屈你先送他們回去,回頭我給你刷毛搓澡好不好?」

  小黑臉愛乾淨,隨隨時不時會替他刷毛搓澡,她手法好,馬兒特別喜歡,她也就這麼哄著。

  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阮月微只覺受了奇恥大辱,用力咬著嘴唇,差點沒忍住說不坐了。可想想若是不騎這馬,還要在黑黢黢的密林裡待著,到天亮也不知會不會有人找到這裡,她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嚥了下去,咬著牙接過韁繩。

  可上馬時又遇上了困難,以她的臂力,平日都無法靠自己上馬,黑馬又比她的馬高大許多,加上此時飢寒交迫疲憊不堪,就更不用指望了,但林地裡沒有踏馬石給她踩,她便盈盈地望向桓煊,桓煊對隨隨道:「扶太子妃上馬。」

  隨隨將阮月微托舉起來,阮月微右腿跨上馬背,左腿在隨隨右臂上踩了一下借力,這才坐到馬上。

  隨隨冷不防被她一腳踩在傷口上,疼得臉一白,冷汗頓時滾落下來。

  桓煊看在眼裡,蹙了蹙眉,翻身上馬,將箭箙解下橫在兩人中間。

  不過兩人共乘難免有肢體接觸,中間隔個箭箙也只是聊勝於無,他對阮月微道:「請太子妃見諒。」

  阮月微從脖頸到臉頰到耳朵都燙得要冒煙,心跳到了嗓子眼,低聲道:「事急從權,三弟不必介懷。」

  桓煊看了眼隨隨,正想說「等我」,卻見鹿隨隨摸了摸馬頭,和小黑臉貼了貼臉:「乖馬兒,走夜路小心些,我等你回來。」

  桓煊嘴唇微微一動,到底什麼也沒說。

  齊王和太子妃走後,隨隨和侍衛們往前走了一段,在林中尋了片空地,撿了些樹枝枯葉生了堆火。

  侍衛們或多或少都受了傷,但方才急著離開是非地,到此時才緩過一口氣。

  東宮和公主府的侍衛死傷慘重,來時四十來人,活下來的只有五個,公主府的一個侍衛傷得尤其重,已經發起了高熱。

  想起方才的慘烈,他們仍舊不寒而慄。

  齊王府的侍衛要好些,除了關六郎腿上中了一箭,其餘人傷勢都不算重。

  侍衛們隨身帶有傷藥,也都有處理外傷的經驗,此時都圍著火堆處理傷口。

  隨隨被狼爪抓傷後沒及時處理,傷口和袖子黏在了一起,她拔出匕首在火上烤了烤,然後耐心地割開和傷口黏連的布帛。

  多虧她閃避及時,傷口不算深,血已凝結了,只是皮肉翻捲,整條胳膊都被鮮血染紅了,顯得有些猙獰。

  馬忠順探頭一看,嚇了一跳:「鹿……兄,你胳膊傷這麼重,怎麼不和殿下說啊……」

  宋九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就你長嘴!」

  隨隨輕輕一笑:「一點小傷罷了。」

  她取出傷藥,用嘴拔開瓶塞子,將藥粉撒在傷口上,然後撕下一片衣擺,三下五除二地把傷口包紮起來。

  剩下傷藥還有多,她便給了東宮的侍衛,他們傷得重,帶的那點傷藥怕是不夠用。

  馬忠順也回過味來,只有一匹馬,殿下肯定是要先緊著太子妃的,說了又如何?不過是徒增傷心,就是斷條腿,血流一地,恐怕也只能在這裡等著。

  但他忍不住佩服這個鹿娘子,這樣的傷換了一般女兒家不疼暈也嚇暈了,她自己割傷口自己傷藥自己包紮,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可惜這麼一個人只能給人當替身。

  馬忠順暗暗嘆息,變戲法似地從懷裡摸出兩個油紙包,現寶似地攤在隨隨面前,打開一看竟然是肉脯和蜜餞。

  「鹿兄餓了吧?吃點墊墊飢。」

  又從腰間解下皮酒囊:「這壺酒還沒動過,乾淨的,鹿兄請。」

  宋九踹了他一腳:「好小子,叫你牽馬把馬牽丟了,吃的喝倒藏得好!」

  隨隨忍不住笑了,接過酒囊:「我不餓,肉脯你們吃吧。」

  說著單手拔下塞子,仰頭懸空倒了一大口,然後遞還給馬忠順,用手背抹抹嘴:「多謝。」

  這時候能喝上一口酒,簡直好像續了半條命。

  馬忠順道:「鹿兄真是爽快人。」說著把酒囊繼續往下傳。

  東宮和公主府的侍衛們也喝了口酒,馬忠順見他們哆哆嗦嗦的挺可憐,又分了些吃的給他們。

  本來兩撥人馬涇渭分明地分坐兩邊,因為馬忠順的酒肉,漸漸熟稔起來。」

  「你們怎麼招惹狼群的?」宋九好奇道,「看地上的狼屍,這裡面得有兩群吧?」

  一般來說野獸是不會無端攻擊人的,而且狼又是一種敏銳又謹慎的野獸,對上三四十個有火把有武器的人,應該不會輕舉妄動。

  那幾個侍衛面面相覷,按說他們是臣僕,不該非議太子妃,但僕人也是人,看著熟悉的同伴一個個倒下,誰心裡沒有怨氣?

  一個公主府的侍衛忍不住開口,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雖說得隱晦,但眾人都聽明白了,是太子妃尖叫又轉身奔跑,激起了狼群捕獵的天性。

  關六郎原本靠在樹幹上閉目養神,聞言睜開眼睛,問那兩個東宮侍衛:「你們這隊是誰帶的?」

  一個侍衛黯然道:「是齊副帥。」

  「齊冬榮,」關六郎面色凝重地點點頭,「是個漢子。」

  那兩個東宮侍衛終於忍不住痛苦起來,兩個大男人泣不成聲,不住用袖子抹眼淚。

  長公主府的侍衛也哭起來。眾人心下惻然,都默默放下了手裡的肉脯。

  待哭聲漸低,關六郎把皮囊中的殘酒灑在地上:「我們先活著出去,等天亮帶人來把他們抬回去。」

  頓了頓道:「今晚大家撐一撐,兩人一番守著火堆。」

  傷勢較輕的有七人,他將人分作四番,自己兼了兩番。

  本來他沒把鹿隨隨算進去,她卻主動道:「我輪第二番。」

  這時候差不多是子時,一個時辰一番,第二番正是人最睏頓疲乏的時候。

  關六郎遲疑地看著她。

  「我的傷勢輕,」隨隨道,「讓他們休息吧。」

  關六郎沉默半晌方道:「好,我和你一起。」

  一場鏖戰流失大量體力,隨隨靠在樹上,抓緊時間閉目養神,不過一闔眼的功夫,她上番的時間到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關六郎也醒了,兩人往火堆裡添了點枯枝。

  比起活潑跳脫的宋九和馬忠順,隨隨和沉穩持重的關六郎一直不太熟。

  兩人此番也算是一同出生入死,依舊沒什麼話聊。

  隨隨用樹枝把火焰挑高,然後放下樹枝抱膝坐著。

  「你的騎射很不錯。」關六郎忽然道。

  隨隨抬起頭,只見他堅毅而有棱角的臉被火光映得發紅。

  隨隨笑了笑。

  「殿下……」關六郎皺著眉,一臉苦相,彷彿說出下面幾句話比生孩子還難,「你別難過……」

  他撓了撓後腦勺,艱難道:「殿下心裡還是有娘子的……」

  隨隨本來沒什麼,叫他這副樣子逗樂了:「多謝關統領,我不難過。」

  關六郎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立即移開視線。

  雖然尊卑有別,可齊王殿下和太子妃的關係非同一般,做了人家替身,遇上事還被拋下,人心都是肉長的,怎麼會不難過呢。

  隨隨只是撿起樹枝又撥了撥火,默默望著火堆出神。

  她確實不難過,也沒什麼值得難過的,好比拿著十文錢去買胡餅,總不能指望別人給你一塊玉璧吧。

  不過她還是笑了笑:「謝謝。」

  ……

  黑馬迅疾如風,桓煊心裡又焦急,不斷地催馬向前疾馳,阮月微被顛得骨頭都快散架了。

  她嬌弱無力地向後倚去,只可惜身後的箭箙礙事。

  沒等她靠上男子的胸膛,後背上忽然被什麼硬物一頂,卻是桓煊用刀鞘將她身子扶了一下。

  「再堅持一下。」男人冷冷道。

  阮月微畢竟是大家閨秀,被拒絕了一次,不敢再往他胸膛上靠,但被他兩條胳膊圈在懷中已叫人心猿意馬了。

  桓煊身上滿是腥甜的血氣,沖淡了他身上原本的氣味,但意外的並不難聞,反倒更顯出了男子氣概,只叫人感到安全和安心。

  他終於還是來了,一聽說她出事,立即捨命來救,有人待她如此,她還有什麼所求?

  阮月微頓時覺得這一晚的可怕經歷都是值得的,若非身陷險境,又怎能換來此刻的單獨相處呢?

  她望著前方蜿蜒的山道,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呢喃道:「真希望這條路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桓煊默不作聲,阮月微知道他聽見了,垂下眼簾,嘴角微彎,夢囈似地道:「三郎,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在宮裡騎馬麼?」

  桓煊此刻哪有心情與她回憶往昔,他只想著快點把人送到行宮,趕緊回去找鹿隨隨。

  她那點拳腳刀劍還是臨時抱佛腳學出來的,真遇上危險恐怕凶多吉少,侍衛們也都帶了傷,恐怕不能護她周全。

  阮月微半晌沒得到回應,轉過頭望他:「三郎?你不記得了?」

  桓煊皺了皺眉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阮月微一怔,眼中頓時泛起淚光:「可是……你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就趕來救我……」

  桓煊抿了抿唇道:「你與我一起在太后宮中長大,情同手足,何況你既是太子妃又是我二嫂,救你是分所應當,不必掛懷。」

  頓了頓道:「換作任何一個親人遇險,我都會竭力營救的。」

  這番「情同手足」的言論,不正是她當初在灞橋邊拒絕他時說的話麼?如今他卻原樣還給她。

  阮月微捂著嘴痛哭起來:「你還怨我是不是?我那時候不知道……若早知道……」

  桓煊冷冷道:「那些事我早已不記得了,也請二嫂忘了吧。」

  阮月微待要說什麼,忽聽遠處依稀傳來馬蹄聲,聽著像是大隊人馬。

  「可能是禁衛到了。」桓煊如釋重負。

  阮月微臉色一變,她本來以為他們還可以同行很長一段路,哪知禁衛來得這麼快。

  她心裡還有許多話沒來得及說,以後恐怕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機會了。

  桓煊勒住韁繩向山崖下望去,只見下方山道上有星星點點的火光,正向著山上移動,看著少說有幾十人,待他們稍走近些,桓煊便認出了羽林衛的旗幟。

  他便即下馬,取出鳴鏑往空中射去。

  禁衛發現動靜,快馬加鞭向他們飛馳而來。

  到得近前,桓煊才發現來的是兩隊人馬,一隊是羽林衛,另一隊卻是武安宮府的護衛,武安公世子趙清暉竟親自帶著此番隨侍的所有護衛一起來找太子妃。

  趙清暉遠遠望見馬上的阮月微,重重一踢馬腹,急急趕上前來:「表姊,你沒事吧?」

  阮月微見了他亦是大吃了一驚:「你怎麼來了?」

  頓了頓,看了一眼桓煊:「我沒事,多虧齊王及時相救。」

  趙清暉臉色一沉,向桓煊行了個禮:「有勞殿下。」

  齊王救自己二嫂,按理說和他沒什麼關係,但桓煊此時壓根沒聽進耳朵裡,看見趙清暉的剎那,他只覺得驚喜,本來將阮月微交給羽林軍不太穩妥,有武安公世子在就不必擔心了。

  他們有表姊弟這層關係,即便事急從權共乘一馬也說得過去,且以趙清暉對阮月微的深情,他無論如何都會將她安全送回行宮。

  桓煊向他一揖道:「有勞世子將太子妃送回行宮。」

  他這樣大度,反倒輪到趙清暉詫異了:「齊王殿下要去哪裡?」

  桓煊道:「孤的侍衛受了傷,還在山林中。」

  他懶得同他多說,對羽林衛首領道:「分一半人馬出來,隨孤去救人。」

  ……

  隨隨與關六郎守著火,深夜的林地裡寒氣侵人,她又失了不少血,坐在火堆旁還是覺得冷,只能把手腳輪流放在火上烤烤。

  眼看著一個時辰將要過去,她忽然聽見了遙遠的馬蹄聲。

  她看向關六,不等她開口,關六先道:「鹿娘子聽見馬蹄聲了麼?」

  隨隨點點頭,兩人立即用準備好的沙土滅了火,將眾人叫醒,所有人都警覺地握緊刀柄。

  馬蹄聲越來越近,聽聲音有二三十人,顯然是沖著他們這邊來的,若是禁衛還好,若再遭遇敵襲,恐怕連她也沒法逃出生天。

  就在這時,忽聽不遠處傳來一聲馬嘶。

  「是小黑臉!」隨隨心下頓時一鬆,這才發現握刀的手心裡已沁出了冷汗。

  伴隨著一陣樹葉沙沙聲和歡快的馬蹄聲,小黑臉從樹叢間衝了出來。

  桓煊勒住韁繩,從馬背上跳下來,一把將隨隨抱在懷裡,心臟在胸腔裡狂跳。

  他一路上都在擔心,滿腦子都是她出了事怎麼辦,直到看見她全鬚全尾一顆心才落回肚子裡。

  隨隨被男人緊緊箍在懷中,感覺他胸膛熾熱,聽到他心跳快得嚇人。

  「沒事了,」桓煊連她一身血污和汗水都顧不上嫌棄,吻著她的頭髮,拍著她的背,「沒事了,我回來了。」

  隨隨並沒有撲進他懷裡害怕地痛哭,也沒怨他把她留下,她只是點點頭:「我沒事,太子妃安全了?」

  桓煊這才鬆開手,點點頭道:「羽林衛就在後面,你先上馬,先回行宮再說。」

  兩人一前一後向小黑臉走去。

  桓煊低頭看看她纏著布條的胳膊,皺著眉道:「你受傷了?」

  「一點輕傷,不礙事。」隨隨輕描淡寫道。

  桓煊想起方才阮月微上馬時在她胳膊上踩了一腳,心臟收縮了一下。

  「你和我騎一匹馬。」桓煊道。

  隨隨點點頭:「讓小黑臉也休息下。」

  桓煊查看了一下侍衛們的情況,向羽林衛要了幾匹馬,安排傷者上馬。

  隨隨正要上馬,冷不丁聽見嘈雜的人喧馬嘶中夾雜著一聲輕細的,難以察覺的弓弦聲。

  她心頭一凜,來不及思索,幾乎下意識地撲向不遠處的桓煊,想將他推開,可惜她疲累已極,反應也不比平時,終究慢了一剎那。

  只聽羽箭破空,「哧」一聲沒入皮肉,左胸傳來一陣劇痛,她的冷汗涔涔而下,週遭的一切都扭曲恍惚起來。

  耳邊的聲音變得忽遠忽近,好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那聲音無比熟悉,像是從她夢裡傳來的,她勉力睜開眼睛,想要把眼前的面容看清,可那張臉就像在水裡,一直晃動著變幻著,怎麼也看不清楚。

  她抬起手,想揉揉眼睛,可立即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她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殿下……」她笑了笑,眼中竟是滿足,彷彿達成了一個夙願,「這回……我終於……」

  話沒說完,她便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5 07:45:13

第四十六章 療傷

  隨隨中箭後,眾人才發現暗中下手的竟是先前受了重傷、發著高熱的公主府侍衛。

  他先前一直被同伴照看著,沒能在齊王帶太子妃離去前下手,後來便一直蟄伏著,趁著眾人忙亂之時放暗箭。

  身為死士,一擊失敗後斷然沒有生理,在宋九和馬忠順撲向他之前,他便用刀割斷了自己的喉管。

  馬忠順咒罵了一句,氣憤道:「這狗奴還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脯臘!」

  這話有些好笑,可沒人發笑,所有人都不安地看著齊王和他懷裡的鹿隨隨。

  箭鏃沒入鹿隨隨身體中的剎那,桓煊只覺無比憤怒,他恨不得把這傻子狠狠地罵一頓,誰要她自作主張替他擋箭,誰要她多管閒事救他,她以為自己有幾條命?

  緊接著,恐懼襲來。

  他看著冷汗不斷從她額頭上沁出來,看著她的眼神漸漸渙散,聽她喃喃地叫著「殿下」,沒頂的恐懼將他吞沒。

  他可能會失去鹿隨隨,這個念頭一起,立即瘋狂在他心裡脹大,撐得他心臟快要裂開。

  他彷彿分成了兩半,一半沉著鎮定地指揮侍衛們拿下凶手,檢查鹿隨隨背上的傷口,估計那一箭的力道,是否傷及腑臟,及時截斷箭柄,在傷口周圍敷上傷藥,另一半的他卻在一旁叫囂著,你要失去她了,你要失去世上唯一一個全心全意對你好的人,如今因為你的緣故,她也要死了……

  「鹿隨隨,隨隨……」桓煊只能不停地喚著她的名字。

  她的長睫輕輕顫了顫,他的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

  她的目光慢慢凝聚到他臉上,然後嘴角露出滿足的微笑:「殿下……這回……我終於……」

  「別說話,」桓煊用手背抹她額頭上的汗,「你不會有事的,我會帶你回去。」

  他一連說了幾遍,自己終於有些信了,他把她抱到小黑臉背上,讓她面向他坐著,靠在他懷裡。

  林子裡沒有淨水,沒有大夫,連傷藥也有限,他不敢貿貿然替她挖出箭頭,只能先帶她回行宮。

  他一手控著馬韁,一手輕扶著她的肩頭,將她輕輕圈在懷裡。

  「隨隨,別睡著,」他親了親她的髮頂,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求求你,別睡著。」

  ……

  阮月微與趙清暉共乘一馬,心境卻與方才大相徑庭,方才因為欣喜而拋諸腦後的恐懼、疲憊,再一次襲來。她感到腹中冰涼,隱隱作痛,就像墜了塊石頭,趙清暉身上的九和香混了藥味和汗味,甜膩中透著腥苦,讓她頭腦發脹。

  她只盼著能盡快到行宮,洗掉一身泥土血污,用點羹湯,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趙清暉不知表姊心中所想,只盼著這段路越長越好,他控著韁繩,讓馬緩緩前行,一邊關切道:「表姊怎會走失?出了什麼事?」

  阮月微將他們山中失路,遇上群狼圍攻的事說了一遍,黯然嘆息道:「可惜了那些侍衛,為護我折在那裡。」

  「表姊總是那麼善良,」趙清暉柔聲安慰道,「忠心護主是侍衛職責所在,他們能護你周全,便是死得其所,他們泉下有知只會覺得欣慰榮幸,表姊若是過意不去,厚葬了他們再多賜家人一些財帛便是。」

  「多謝表弟開解我,」阮月微心頭一暖,「待回到城中,我便請護國寺的高僧替他們做一場法會。」

  趙清暉道:「表姊遭遇了這麼可怕的事還在替下人著想,實在是他們修來的福分。」

  頓了頓道:「表姊想必很累了,我讓馬行得穩一些。」

  說著將身子向前挪了挪,卻不敢貼在心上人的背上,以免唐突了佳人。

  在他心裡,阮月微是雲端的花,只可遠觀,不能采擷,生出齷齪的念頭都是玷污了她。

  哪怕心上人此刻就在懷中,他也不敢生出一親芳澤的念頭。

  向前行了一段,趙清暉忽然問道:「齊王方才為何急著趕回去?」

  阮月微一聽他提起桓煊,委屈化作眼淚湧了出來,她勉強道:「有幾個侍衛受了傷留在原地……」

  「侍衛?」趙清暉覷了覷眼睛,「不過幾個侍衛,便是死了又如何。」

  阮月微聽他說得冷漠絕情,心頭跳了跳:「也不能這麼說……」

  趙清暉道:「我只是不信齊王會為了幾個侍衛冒險折返。」

  頓了頓:「表姊有什麼事都可以同我說的,我定然放在心裡,絕不說出去。表姊難道還信不過我?」

  阮月微雖不太喜歡這個表弟,但她被桓煊半路拋下,正是傷心委屈之時,有一個人這般溫言款語地安慰她,難免對他有了幾分親近之意,立即道:「我怎麼會信不過你。」

  咬了咬唇,低聲道:「上回你說過的那個外宅婦,也在那群侍衛中……齊王便是為了她回去的……」

  趙清暉一聽這話,難以置信道:「他竟然為了個賤婦將你拋下?」

  阮月微最不願被拿來同那外宅婦作比,表弟這句話不啻於打了她一個耳光,兩行眼淚登時順著臉頰滾落,只低低啜泣著,算是默認了。

  趙清暉越發義憤填膺:「他當初作出那般深情款款、矢志不渝的模樣,如今竟見色忘義,為這麼個玩意辜負你一片真心……」

  阮月微心裡一驚:「表弟慎言!」忙瞥了眼身後的羽林衛,生怕這番話叫他們聽了去。

  趙清暉低聲道:「表姊別擔心,我會替你守口如瓶的。」

  阮月微只覺脊背上發涼,無力道:「你別胡言亂語,我與他……」

  「我知道,」趙清暉道,「表姊說什麼便是什麼。」

  阮月微不敢再與他說話,兩人一馬行出數里,遙遙望去依稀可見行宮的燈火,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表姊,」趙清暉忽然道,「我上回說過,你若是不想再見到那賤婦,我可以略效微勞……」

  阮月微想開口阻止,驀然想起方才桓煊帶她離開時看向那外宅婦的眼神,又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了下去,低聲道:「齊王待她非同一般,你會招惹是非的……」

  趙清暉見她遲疑不決,淡淡笑道:「不過一個外宅姬妾,只因生得與表姊有幾分相似才入了他的眼,現在是在興頭上,只要離了眼前,誰還會當回事呢。」

  「可那女子也是可憐人,並未做錯什麼……」阮月微垂著頭囁嚅道。

  趙清暉輕嗤了一聲:「我自然知道表姊心軟又純善,你放心,我又不害她性命,只是將她送出長安,叫她不能礙著表姊罷了。」

  頓了頓道:「只是遠遠地送走,大不了替她尋個人家,做個姬妾或小戶人家的繼室,不比做個外宅好?她但凡不是個貪得無厭的蠢物,自己想必也會願意的。」

  阮月微蹙著眉思量許久,心道桓煊眼看著要成婚了,她六妹妹也不是個能容人的,那外宅婦便是進了王府也沒有好下場,與其到時候被主母磋磨,現在將她送走,倒是做了一件善事。

  「你當真不會害她性命?當真會替她尋個好去處?」她遲疑道。

  趙清暉嘆了口氣道:「表姊還是不信我……無論如何她生得與你有些許相似,我又怎麼忍心害她。」

  阮月微點點頭:「切記小心行事,千萬別讓齊王知道是你所為……」

  這表弟是什麼樣的為人,她心裡隱隱約約明白,可當一個人想做一件事的時候,替自己找藉口、自欺欺人總是很容易的。

  「表姊放心,」趙清暉小心翼翼地湊近阮月微的後頸,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牽連你,你只當不知道這件事。」

  ……

  蜿蜒的山路彷彿沒有盡頭,桓煊擁著隨隨,騎著馬,一手小心翼翼地扶著她,一手控著韁繩。

  他先前在於死士搏鬥時左脅下被劃了一刀,送阮月微回去前草草包紮了一下,此時又滲出血來,他無暇處理,也感覺不到疼,只是攏著隨隨,不斷地在她耳邊喚她的名字,時刻去探她鼻息,每次手指傳來她微弱但溫暖微濕的呼吸,便好像有一隻手將他從冰窟裡提了出來。

  如此惴惴不安地行了一路,行宮終於近在眼前。

  他立即遣人去請隨駕的醫官,騎馬長驅直入,把隨隨帶回星辰殿中。

  他把她輕輕抱起,小心放在床上,彷彿她一碰就會碎。

  隨隨被挪動時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她的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被燈燭一照,白得像宣紙。

  桓煊用匕首小心割開她的衣裳,露出後背的傷口,用潔淨柔軟的絲綿蘸溫水替她擦去傷口周圍的血跡。

  星辰殿裡有的是宮人,可他不願別人做這些事。

  他的左脅還在往外滲血,但他渾然不覺。

  不一會兒,醫官到了。

  內侍請來的是尚藥局的鄭奉御,這位奉御極擅治療外傷,故此秋獮隨駕來驪山,正是為了以防萬一。

  一個「侍衛」當然請不動御醫,因此桓煊著人去請時,是以自己脅上刀傷為名。

  鄭奉御以為自己是來給齊王治傷,卻不料齊王坐在床邊,床上躺著的傷者身著侍衛衣裳,從露出的後背骨骼看,卻分明是個女子。

  在宮闈和高門間行走,鄭奉御知道凡事不可多問,也不可多管,只要埋頭醫治病人即可。

  他檢查了一下隨隨後背上的箭傷,點點頭道:「幸而這一箭力道不算猛,又是斜著入體,應當沒有傷及腑臟,及時敷了傷藥,看外面的狀況尚可,只是箭鏃在體內留的時間有些長了,老夫替這位……侍衛將箭鏃挖出來,割去腐肉,若是這幾日傷口不潰爛,將養上數月便能無礙。」

  桓煊緊繃的心弦一鬆,四肢的骨頭像是瞬間被人抽走,直到此時,他才後知後覺地顫慄起來。

  「有勞鄭奉御,」他聲音也輕輕打顫,「請鄭奉御務必盡全力。」

  「自然自然,」鄭奉御道,「殿下臉色也不好,是不是也有傷在身?」

  桓煊道:「一點小傷,奉御先替她治。」

  鄭奉御暗暗吃驚,不敢多言,便打開醫匱,取出刀具,拿出布包給隨隨咬在口中,開始替隨隨挖箭鏃。

  雖然隨隨能忍痛,但這種鑽心刺骨的疼還是讓她冷汗直冒,整個人抽搐起來。

  桓煊將胳膊伸過去給她,隨隨下意識地緊緊抓住,指甲深深嵌進他皮肉裡,他只是任由她抓著。

  良久,只聽「叮」一聲響,箭鏃落在銀盤上,隨隨的手驀地一鬆,無力地垂下。

  桓煊輕撫著她顫抖的肩膀,幫她放鬆:「好了,沒事了。」

  醫官替她敷上上好的傷藥,包紮好傷口,又餵了她一些安神止疼的湯藥,這才揩了揩額頭上的汗:「老夫替殿下看一看身上的傷。」

  畢竟他是來替齊王治傷的,回頭陛下問起來也好交代。

  桓煊明白他的意思,正要脫下衣裳讓他療傷,便聽殿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個內侍匆匆走進來,卻是太子身邊的中官。

  他向桓煊一禮:「拜見齊王殿下,殿下無礙?」

  桓煊點點頭:「何事?」

  那內侍道:「奴奉命來請鄭奉御去一趟少陽院。」

  桓煊眉心微微一動:「出什麼事了?」

  內侍道:「不瞞殿下,太子殿下在山中尋找太子妃,不慎遇伏,受了刀傷。」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5 07:45:33

第四十七章 低估

  桓煊目光一凝,隨即面露焦急之色,問那中官道:「傷在何處?」

  中官道:「傷在後背上。」

  桓煊對醫官道:「鄭奉御去少陽院吧。」

  鄭奉御道:「殿下的傷……飛霜殿還有兩名侍御醫,老夫叫人請他們來給殿下醫治……」

  桓煊道無礙,看了眼給他打下手的年輕醫官:「這位司醫留下便是。」

  又對那中官道;「你們先去少陽院,孤稍後便到。」

  太子受傷,他這個胞弟但凡沒有下不來床,總是要去露個臉的。

  醫官替他檢查左脅的傷口,他傷得不算重,但因為一直在奔走,傷口幾度崩裂,又沒及時敷藥,傷口便有些紅腫。

  醫官替他清洗了傷口,敷上傷藥,重新包紮,末了叮囑道:「殿下這幾日請小心靜養,以利癒合。」

  桓煊命內侍賞了他財帛,將他送出殿外。

  醫官走後,桓煊簡單擦拭了一下身體,換了身衣裳,在隨隨床邊坐下。

  她背上有傷,只能側躺著,顯然睡得不太安穩,雙眉緊蹙,睫毛不時輕輕顫動,額頭上不斷有冷汗沁出來。

  桓煊叫人換了熱水來,絞帕子替她擦拭額頭上的汗,將她鬢髮掠到耳後,用手指撫她眉頭,可剛展平,立即又皺了起來。

  高邁在一旁等了半晌,終於走上前來,欲言又止道:「殿下,少陽院那邊……」

  桓煊頷首:「孤知道。」

  他握了握隨隨的手:「我要離開片刻。」

  隨隨在睡夢中回握了他一下,喃喃地喚了一聲「殿下」。

  桓煊心尖一顫:「很快就回來陪你。」

  到得少陽院,皇帝、大公主和一干皇子都在。

  皇帝見了他道:「三郎也受傷了,傷勢如何?」

  桓煊道:「只是些許皮肉傷,已無大礙。二哥傷勢如何?」

  皇帝朝琉璃屏風內望了眼:「沒有性命之危,鄭奉御正替他上藥,我們進去看看。」

  桓煊隨父親繞過屏風走到榻前,只見太子趴在榻上,鄭奉御正替他清理傷口,阮月微坐在榻前握著太子的手,見到桓煊,不自覺地鬆開夫君的手,隨即才回過神來,起身向皇帝斂衽行禮,又對桓煊道:「三弟來了……」

  桓煊微一頷首:「二哥怎麼樣?」

  阮月微哽咽道:「殿下為尋我遭賊人伏擊,叫賊人砍傷後背,失了許多血……」

  桓煊看了看太子背上的傷口。

  他的傷勢比預料中更嚴重,一條斜斜的刀傷橫過後背,深處幾乎見骨,中衣後背已被全血浸透了。

  他故意受傷以避嫌疑,也算是下了血本。

  桓煊向他行禮:「二哥,弟弟來遲了。」

  太子緩緩睜開眼睛,氣若游絲道:「是三郎來了……」

  沖他勾了勾嘴角:「你也有傷,不躺著靜養,來這裡做什麼?」

  桓煊道:「只是些許小傷,二哥受了這麼重的傷,理當來探望。二哥眼下怎麼樣?」

  太子道:「皮肉傷罷了,不值得大驚小怪。」

  頓了頓,目光動了動:「多謝你把阿阮平安帶回來,只是連累你也受了傷……」

  他這麼一說,那些死士的目標便成了他自己,而桓煊只是因為越俎代庖去救太子妃,這才落入埋伏受牽連——畢竟阮月微是太子妃,用她作餌理所當然是為了謀害太子,誰也說不出個不是。

  可即便猜到他心思,桓煊也不可能對阮月微坐視不理,太子便是算準了這一點。

  桓煊道:「二哥不必見外,這是弟弟分所應當之事。」

  頓了頓道:「二哥是在哪裡遇伏的?」

  太子道:「在行宮西北三十多里,出了圍場地界……」

  「刺客有多少人?」桓煊問道。

  「黑夜裡看不清,總有好幾十人吧……」太子想了想道,「我帶去百來個隨從和羽林衛,折了一大半在那裡。待天明叫侍衛去清點屍體。」

  頓了頓道:「幸而捉到兩個活口。」

  桓煊目光微動:「可問出刺客來歷?」

  太子道:「已將人交給沈將軍去審問了。」

  右千牛衛大將軍沈南山是皇帝親信,太子既然敢把人交給他去審,自然是準備了萬全之策。

  話音甫落,便有內侍在屏風外稟道:「啟稟陛下,沈將軍求見。」

  皇帝道:「請他在殿外稍待片刻。」

  等鄭奉御幫太子包紮完傷口,皇帝這才屏退了醫官、內侍和宮人,又和顏悅色地向阮月微道;「阿阮也累了,先去內殿歇息吧。」

  阮月微知道這是要支開自己,便即斂衽一禮,退至內殿。

  桓煊也行禮道:「兒子告退。」

  皇帝看了一眼太子道:「三郎不是外人,留在這裡一起商議。」

  桓煊道是。

  皇帝便向中官道:「請沈將軍進來。」

  沈南山走進殿中,行過禮,對皇帝道:「啟稟陛下,那兩個刺客已經招供了。」

  皇帝道:「是受了何人指使?」

  沈南山道:「他們招認是受淮西節度使指使,來刺殺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連桓煊都有些訝異,他以為太子可能會順勢賊喊捉賊,他卻比他料想的更老謀深算,將皇帝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淮西藩鎮雖然只有三州之地,卻地處大雍的腹心,扼南北漕運之咽喉,如今的節度使郭仲宣貪得無厭,朝廷每年都要花費大量稅錢安撫,是皇帝一直以來的心腹大患,比河朔更危險。

  皇帝一直有征淮西的念頭,只是朝臣中有不少反對的聲音,遂舉棋不定至今。將行刺一事推到淮西節度使身上,無異於給皇帝遞了刀柄。

  而眾所周知太子是主戰的一派,淮西節度使想要除掉他也說得過去。

  即便皇帝心知肚明其中有太子的手筆,也會趁此機會堵上朝臣的嘴,發兵征討郭仲宣。

  且皇帝讓太子與三子互相制衡,若是廢除太子,齊王順利成章立為太子,到時候即便卸了他的兵權,他在神翼軍中的威信卻是一時半會兒不能消除的,對皇帝來說難免是種威脅。何況朝廷缺少將才,征討淮西他是最適合的將領。

  桓煊不由對這二兄刮目相看,若是栽贓嫁禍給他,皇帝不可能相信,定要命人追查,再周密的部署也經不起細查,而他這一招禍水東引,卻正合皇帝的心意。

  卻是他低估了太子。

  果然,皇帝勃然作色:「郭賊好大膽子,竟敢謀害儲君,傷我二子,是朕這些年對淮西太過姑息了。」

  他走到太子榻前,俯身溫言道:「二郎放心,阿耶定然給你個交代。」

  又對桓煊道:「三郎這段時日便留在行宮中將養,此處離兵營也近,待你養好傷便加緊練兵,早日替朕將那郭賊碎屍萬段!」

  桓煊知道父親對淮西志在必得,他雖不主張用兵,但也只能道:「兒子遵命。」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歇息吧。」

  桓煊向父兄行罷禮,出了太子的寢殿,正要登輦,忽聽有人叫:「三郎留步。」

  他轉頭一看,卻是長姊提著裙子追出來。

  桓煊道:「阿姊何事?」

  大公主歉然道:「聽說我府上的侍衛裡混入了細作,傷了你那個……都怪我選人的時候粗心大意……」

  那侍衛容貌出眾,身世也清白,是以入府雖只有半年,她在挑人隨行時一眼便挑中了他。

  桓煊雖不至於遷怒她,也沒什麼好臉色:「阿姊往後謹慎些便是。」

  說著便要上步輦。

  大公主拉住他道:「那小娘子傷得重麼?」

  桓煊臉色一沉:「托長姊之福,萬幸沒死。」

  大公主吃了一驚,她這三弟性子冷,自小與她不親近,但在她面前一向都是客氣疏離的,這還是她第一次見他發脾氣,可見他待這侍妾很不一般。

  可這麼喜歡,為什麼不給個正經名分接進府裡呢?雖說娶妃前府裡有個貴妾說出去不好聽,可養著外宅也不是什麼好名聲。

  她想了想道:「害她受傷我也過意不去,總得想個法子補償才能心安。她跟著你,財帛肯定是不缺的,你替我想想……」

  桓煊正想說不必,忽有一個念頭閃過,改口道:「阿姊有心,既如此,弟弟便不同你見外了。」

  他的態度一下子拐了個大彎:「不如就勞煩阿姊向阿耶陳情,替她請一個封號吧。」

  大公主吃驚地張了張嘴,這小子還真是不同她見外:「這……」

  桓煊道:「若非她奮不顧身替我擋了一箭,眼下性命垂危的就是我了。我這條命,怎麼說也值個鄉君封號吧?」

  頓了頓,冷了臉色:「阿姊若覺為難便罷了。」

  大公主一想,如果沒有這女子擋下這一箭,受傷的便是桓煊,若再有個好歹,便是她的疏忽害死了自己親弟弟。

  且不說父母會怎麼追究,她這輩子怕是都不能心安了。

  這麼一想,鹿氏簡直是她的恩人。

  她忙道:「不為難不為難,一個鄉君罷了,我去同阿耶說,你放心。」

  桓煊這才緩頰,向她一揖:「那便多謝阿姊了。」

  大公主雖有些粗枝大葉,人卻不傻,知道他替那女子請封,自然不只是為了給她一個出身。

  那女子出身雖貧苦,至少是良籍,進王府做個孺人已夠了。他替她討封號,這是要納她作側妃?

  這倒是令她始料未及。

  他尚未娶妃,府裡有一兩個貴妾沒什麼大礙,可側妃先於王妃進門可就是大事了。

  這些事本該由母親過問的,奈何皇后對三子不聞不問,連婚事都不管,只能她這做長姊的多操心了。

  大公主欲言又止道:「三郎,這鹿娘子替你擋箭,你看重她些無可厚非,但恩寵太過於她未必是好事……」

  桓煊頷首:「我知道。」卻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大公主暗暗嘆了口氣:「阿姊就不和你拐彎抹角了,阿耶替你相中了阮家六娘子,你究竟意下如何?」

  桓煊一聽她提起這事便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上汜那日我便同阿耶說過無意娶妃,遑論阮氏女。」

  大公主一時也有些鬧不明白了,他因為放不下阮月微才找了個肖似她的替身,那阮六娘分明是她堂姊的翻版,他卻偏偏不要。

  「可你總是要娶王妃的,到時候新婦進門,你叫鹿氏怎麼自處?」

  「不娶就是了。」桓煊毫不猶豫道。

  大公主一噎:「你……難道就一輩子守著個妾室過了?」

  桓煊敷衍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有勞阿姊先替她請封吧。」

  「我省得,」大公主道,「可你婚事總是拖著,阿耶那邊也交代不過去。」

  桓煊道:「阿姊放心,這一年半載阿耶不會催我。」

  大公主詫異道:「出了什麼事?」

  皇帝信賴長女,朝政之事也常叫上她一起討論,桓煊也不瞞她,直言道:「阿耶打算對淮西用兵,不出意外是我領兵。沒幾日就該定下來了。」

  至多四五個月,待糧草調集,他便要出征淮西,皇帝自然不會在這種時候催他娶妃。若能打下淮西,將三州重新納入朝廷治下,到時候他提什麼要求父親都不好拒絕,娶平民女子為妃雖然驚世駭俗,但他執掌重兵,皇帝私心裡並不希望他娶個高門世家的女子為妃,到時候他多求幾次,父親多半就半推半就地允了。

  桓煊自然不會把這些打算告訴長姊。

  大公主就是做夢也想不到他打的是這主意,只是詫異道:「怎麼突然就要發兵……」

  她知道朝廷上下為了淮西問題爭了兩三年,一直沒吵出個結果,她家駙馬便是御史,為此不知打了多少嘴仗了。

  突然就決定下來,必定有什麼緣故。

  她立即想到今晚之事:「莫非……」

  桓煊點點頭。

  「難怪……」大公主撫著下頜若有所思。

  桓煊道:「弟弟先告辭了,阿姊別忘了請封的事。」

  大公主嗤笑一聲,睨了弟弟一眼:「知道了,我答應了你自會辦到的,你阿姊還沒老,不必一直念一直念。」

  ……

  眾人都離去後,阮月微沐浴更衣出來,回到太子床前,見夫君昏昏欲睡,便跪坐在榻邊,將臉貼在他手臂上,輕輕道:「郎君疼得厲害麼?」

  太子驀地抽出胳膊,牽動背上傷口,頓時疼地直抽冷氣。

  阮月微唬了一跳,忙道:「郎君怎麼了?」

  一邊從袖中取出帕子替他掖額頭的冷汗。

  太子咬了咬牙道:「無事……」

  重重地喘了幾口氣,方才抬起手撫了撫她臉頰:「你也受了驚嚇,早點就寢吧,不必在這裡陪我。」

  阮月微雖未受什麼傷,但臉上身上難免被樹枝草木蹭到,她皮膚細嫩,便留下了一道道紅痕,又哭腫了眼睛,顯得越發楚楚可憐。

  「妾不累,只想陪著郎君。」阮月微道。

  恰在這時,宮人端了藥進來,阮月微接過藥碗道:「妾侍奉郎君服藥。」

  太子道:「這些事讓宮人做便是。」

  阮月微道:「妾想伺候郎君。」

  太子冷冷道:「孤說了,讓宮人伺候。」

  阮月微正用玉匙調著藥湯,手一顫,將藥湯潑在了地上,紅著眼眶道:「郎君,妾可是做錯了什麼事?」

  太子不理會她,向侍立在一旁的宮人道:「太子妃累了,扶她回房歇息。」

  話音未落,阮月微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滾落下來。

  太子卻懶得再看她一眼,只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宮人扶起阮月微:「娘娘請吧。」

  翌日晌午,太子方醒,便有內侍來稟,道右衛率求見。

  右衛率孟誠是東宮侍衛統領,亦是太子的心腹。

  太子立即道:「叫他進來。」

  孟誠走進殿中,卻是一臉憂心忡忡。

  太子臉色微變,立即屏退了宮人內侍。

  孟誠「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屬下無能,請殿下責罰。」

  太子臉色一白,低聲道:「出什麼事了?你先起來再說。」

  孟誠膝行上前,附在太子耳邊道:「屬下奉殿下之命清剿餘孽,清點屍首,卻發現少了兩人……」

  「只是少了兩個人罷了,」太子鬆了一口氣,「或許數漏了,山林這麼大,遺漏一兩個也是常事,不必大驚小怪。」

  孟誠的聲音幾不可聞:「可是失蹤這兩人卻都是與屬下打過照面的……」

  他們這回部署在山中的死士有三百人,知道內情,與孟誠接洽過的,卻只有寥寥數人,偏偏少的兩個都在其中,實在不像是巧合。

  太子一聽這話,冷汗頓時涔涔而下:「你確定?」

  孟誠道:「屬下各處都派人搜遍了,仍是少了這兩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太子皺著眉道;「羽林衛那邊打探過嗎?」

  孟誠道:「屬下打探過,暫且沒什麼消息。」

  若是人真的落到了禁衛手裡,也就是到了皇帝手裡。

  他心裡明白,這次的事父親未必不會起疑,只不過因為淮西之事合了他的心意,因而睜隻眼閉隻眼,但若是有切實的人證落到他手裡,他會如何處置就難說了。

  更壞的結果是那兩人落在了桓煊手裡。

  無論如何,這兩個人一日找不到,便是遺患無窮。

  孟誠猜到太子心中所想,安慰道:「這些人都是訓練有素的死士,要活捉他們沒那麼容易,齊王隨駕的侍衛不多,應當不至於落到他手裡。」

  可這樣的事最怕的就是百密一疏,太子道:「再去找,就是把驪山翻過來也要將那兩人找出來。」

  孟誠忙道:「遵命。」

  太子道:「退下吧。」

  他的臉色陰沉得快要滴下水來,這回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布了那麼久的局,折了他上百個侍衛進去,那小子竟然死裡逃生,連那賤婦也是毫髮無傷。

  正思忖著,便聽帷幄外傳來阮月微的聲音:「郎君醒了麼?」

  太子眼中閃過陰鷙之色:「誰叫你進來的?」

  阮月微如遭雷擊,她在東宮中一向可以隨意行走,便是到太子的書房中都無需通稟,前些時日太子待她簡直如春風細雨一般,怎麼一夜之間就天翻地覆了?

  她忙跪倒在地,啜泣道:「妾做錯了什麼,請殿下明示。」

  太子定了定神,想到他那岳丈雖無用,寧遠侯府到底有些根基,多少算是他的助力。

  況且他先前對阮月微百般體貼,態度突然轉變,難免叫人看出端倪,便強忍著放緩了聲氣:「是孤的不是,受了傷身上難受,脾氣急躁起來。你過來,讓孤瞧瞧。」

  阮月微心裡的石頭這才落地,走過去伏在太子榻邊低泣起來:「妾還以為郎君厭棄了妾……」

  太子抬手撫了撫她後腦勺,然後緩緩往下移,握住她的後頸輕而緩慢地摩挲,柔聲道:「說什麼傻話,孤怎麼會厭棄你,孤疼你還來不及。你胳膊上是不是也受傷了?給孤看看。」

  阮月微抬起頭,破涕為笑,撩起袖子,指著上面樹枝劃出的紅痕道:「可疼了,皮都破了呢,不知道會不會留疤,若是留下疤痕,郎君真要厭棄妾了。」

  太子笑著刮了刮她鼻子:「孩子話,無論如何孤都不會厭棄你。不過這麼漂亮的肌膚留了疤甚是可惜,孤叫人去尚藥局取藥膏,你記得吩咐宮人替你塗。」

  阮月微眼中滿是柔情,拉起他的手,輕輕貼在自己臉頰上:「郎君也要快點養好傷。」

  太子輕笑道:「怎麼,急著要給孤生個小皇孫?」

  阮月微紅了臉道:「郎君又拿妾說笑。」

  太子道:「你不急孤急,孤的第一個兒子只能你來生。」

  ……

  隨隨整整昏睡了三日方才清醒過來。

  她睜開眼睛看著帳頂上晃動的日影,一時以為自己還在魏博家中,半晌才想起這是驪山溫泉宮,受傷那一晚的記憶漸漸清晰,後背和胳膊上的傷也疼起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清晨寒冷的空氣進入她的肺腑,雀鳥在窗外啁啾,微風輕拂秋葉,發出簌簌的聲響。

  她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那個光風霽月的身影,那些美好的期冀,那些多年放不下的執念,似乎隨著這一場傷病慢慢消逝,猶如一場漫長的幻夢。

  一隻溫暖乾燥的手掌輕輕落在她額頭上,隨隨看向床邊的男人,他看著有些憔悴,眼窩凹陷,雙眼中佈滿血絲。

  「醒了?」他的聲音也有些嘶啞。

  隨隨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眼神漸漸清明。

  她點點頭:「醒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5 07:45:55

第四十八章 緣由

  因著隨隨身上的傷,桓煊索性在溫泉宮住了下來,這裡地處京畿,也方便他去營中練兵。

  大公主仍是有些過意不去,叫人送了一大堆藥材補品、綾羅綢緞來,連隨隨都覺得有些太過,桓煊卻是來者不拒、照單全收:「怕什麼,你不收她還不心安。」

  桓明珪也在行宮,去少陽院探望了太子,便繞了個彎來星辰殿看望齊王。

  桓煊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對隨隨始終不曾死心,哪裡肯讓他見,收了他的禮三言兩語便將人打發了。

  桓明珪無法,只能悻悻地回自己院子泡熱湯。

  隨隨的傷情略穩定一些,桓煊便將高嬤嬤和春條、小桐等人叫來溫泉行宮陪她。高嬤嬤等人聽說隨隨在驪山受傷,個個心急如焚,高嬤嬤只怪自己佛經唸得不夠多,這不,兩件裘衣招來了血光之災。

  到得溫泉宮,高嬤嬤得知隨隨受傷是為著替他們家殿下擋箭,心中更是五味雜陳,揩著眼淚,索性同桓煊把話挑明:「老奴只求殿下一件事,他日若是王妃進府容不下鹿娘子,老奴便求殿下恩典,放老奴出去與鹿娘子做一分人家,求殿下念她今日的節義,來日善待她幾分。」

  桓煊無可奈何:「嬤嬤眼裡孤是這種人?」

  高嬤嬤努了努嘴:「殿下自然不是這種人。」他是她帶大的孩子,她當然不情願說他不是,但她還記著上元節後鹿隨隨受的冷落,在男女之事上,她對齊王還真沒什麼信心。

  桓煊道:「長姊替她向陛下請封鄉君,過陣子封誥就該下來了。」

  高嬤嬤聽了非但沒有驚喜,反而大驚失色,臉色煞白,喃喃道:「阿彌陀佛,老奴得去念經了。」這得念幾遍才算夠啊?嘴皮子都得磨破了。

  春條趴在隨隨床邊如喪考妣地哭了一場,隨隨差點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只能不住地安慰她:「沒事了,一點小傷罷了。」

  春條哭得更凶:「娘子可不能丟下奴婢……」

  說者無心,隨隨心裡卻是一動,她本來打算養好傷找個時機離開長安,自是沒準備帶任何人,不過春條與她算是相依為命過來的,若是留在王府,將來在王妃手下討生活,也不知會不會受氣,倒不如想個辦法帶她一起走。

  她暗暗打定了主意,便笑著安慰她道:「放心,丟下誰也不會丟下春條姊姊。」

  ……

  太子與齊王秋獮遇襲一事在朝野上下掀起了軒然大波,朝堂上反對出兵的聲音小了許多,恰在這時,淮西傳來消息,郭仲宣因不滿朝廷削減節錢,起兵叛亂,劫掠周圍州縣,征討淮西遂成定局,統兵之責毫無疑問落在齊王身上。

  隨隨躺在溫泉宮裡養傷,心思卻沒閒著,淮西叛亂這樣的大事自然會傳到她耳朵裡。這時機不可謂不巧,淮西叛亂更坐實了郭仲宣狼子野心、膽大包天,刺殺儲君確有其事。

  隨隨不相信世上有這麼巧的事,太子一定暗中與淮西節度使府中的某人達成了協議,這才能對淮西局勢瞭如指掌,設局時因勢利導。不得不說太子這場戲演得好,不在於演得像,而是演到了皇帝的心裡,這倒是出乎隨隨的預料。

  太子之前下過幾次昏著,還因此丟了監國之權,這回卻將皇帝的心意揣摩得分毫不差。或許是前幾回的教訓讓他明白,皇帝怕的不是兒子們爭權奪利,而是一家獨大,威脅到他的御座。

  隨隨一向以為太子志大才疏,目光短淺,雖然懷疑他謀害了桓燁,卻從未將之視為對手,這回才發現他並不如她料想的那麼好對付。

  不過她也沒指望靠著一次刺殺便將太子扳倒,皇帝並非不知道兩個兒子兄弟鬩牆,卻一直睜隻眼閉隻眼,提防著太子,卻沒有廢儲另立的意思,比起手握兵權、桀驁不馴的三子,或許唯唯諾諾、仰人鼻息的二子更合他的意。

  她這次只需取得太子設局的證據,將把柄捏在手裡,在形勢有利的時候發難,一擊必中,叫他再不能翻身,只有在奪回河朔的兵權之後,她才有足夠的籌碼。

  隨隨在溫泉宮休養,不能出星辰殿,由於太子和齊王遇刺一事,溫泉行宮加強了守備,星辰殿外也有披甲執銳的羽林衛守著,她的屬下不能冒險往這裡遞消息,她也只能耐心等待。

  有桓煊陪著,日子倒也過得很快。他不去兵營的時候,便在床邊陪著她,教她認字,打棋譜給她看,跟她說說長安城裡近來發生的趣聞軼事,他不善言辭,能把趣聞軼事講得味同嚼蠟,還一本正經地納悶,盯著隨隨:「你為什麼不笑?孤講得不好笑?」

  隨隨總是因他的神情忍俊不禁,笑得差點把傷口崩裂。

  桓煊還包攬了餵藥一職,耐心地用小湯匙一勺一勺地餵她藥湯,隨隨忍了幾次,終於苦得受不了,搶過碗一飲而盡。

  齊王殿下沒了用武之地,老大不高興,便開始給她餵粥餵羹,每天捏她臉和腰,檢查餵下去的粥羹有沒有變成肉。也不知道這事有什麼樂趣可言,他卻樂此不疲,不去兵營的時候,一天得餵她五六頓。

  在驪山養傷,隨隨豐潤了不少,桓煊因著行宮、兵營、朝堂三處奔波,倒是瘦了些。

  三個月後,隨隨的傷口已沒什麼大礙,她的封誥也下來了。

  雖是大公主出面,但隨隨知道定是出自桓煊的授意,不由大為驚愕。她替桓煊擋了那一箭,她知道一定會有賞賜,卻不想他會替她要個封誥——雖說不是實封,但以她如今的身份已是相當出格了。

  桓煊只當她是受寵若驚,輕描淡寫道:「少見多怪,一個鄉君罷了,有了出身,將來可以入府做個側室,免得你成天胡思亂想。」

  他有心娶她之事卻放在心裡沒說,畢竟如今只是他的打算,待拿下淮西,與父親將事情定下,有了十成的把握再告訴她不遲。

  隨隨受了封誥,自要入宮謝恩,皇后不理事,如今是德妃掌著後宮大小事務,德妃見了她的容貌暗自詫異了一回,倒是絲毫沒對她的身份起疑,賞了她一支金釵並一些宮錦,便即打發她出去了。

  從宮裡出來,桓煊便將她送回了山池院,他自己卻馬不停蹄地回了兵營——糧草快整備完畢,一個月後大軍便要開拔,他已沒有時間再回山池院陪伴她了。

  回到山池院,傳遞消息便容易多了,隨隨回去不出三日便接到了部下送進來的密信,他們扣下了兩個知道內情的刺客,暫且關押在靈花寺佛塔下的地牢裡,只等著派用場時提出來便是。

  此外還有兩個消息,一是朝廷派往河朔的中官監軍果然引起將士極大不滿,蕭同安雖然終於換得盼望已久的朝廷敕封,成為名正言順的三鎮節度使,但在軍中的威信越發岌岌可危,以至於到了出行都要數百親兵護衛的地步。

  隨隨估計要不了半年,薛郅就會按捺不住向蕭同安下手。朝廷本來就不把蕭同安這個傀儡放在心上,又發重兵征討淮西,哪裡顧得上河朔,蕭同安在同意朝廷派中官監軍的那一刻,便給自己掘好了墳墓。

  河朔的形勢在她意料之中,可另一個消息卻叫她怔了怔。

  他們在江南找到了一個曾經在皇后宮中當差的內侍,或許知道些先太子暴薨的內情,因為這些私隱與她有關,部下不好審問,便將人送到了靈花寺中,等她親自審問。

  聽說她剛回來又要去城外寺廟裡禮佛,高嬤嬤自是竭力阻攔——她還記得上回鹿隨隨去青龍寺染上風寒差點丟命的事,哪裡敢再放她出去。

  隨隨好說歹說,最後只能扯出齊王這面大旗:「殿下就要出征了,我只想去求佛祖保佑他打了勝仗平安歸來。」

  高嬤嬤這才踟躕起來:「娘子身子還未將養好,老奴代娘子去便是。」

  隨隨道:「求佛怎麼能叫人代求,萬一佛祖覺著我心不誠怎麼辦?」

  頓了頓道:「我中了一箭能死裡逃生,全賴佛祖保佑,也該自己去道個謝。」

  高嬤嬤聽她說得入情入理,不由動搖起來:「娘子千萬早去早回。」

  隨隨滿口的答應:「我省得的,嬤嬤放心。」

  老嬤嬤嘮嘮叨叨地叮嚀了半天,又囑咐春條照顧好娘子,這才不情不願地去安排車馬。

  出山池院不久,隨隨便感覺到他們被人跟蹤了。

  什麼人會跟蹤齊王的一個外宅?莫非是因她得了個封誥,有人以為她在齊王心裡有份量,想從她這裡下手?

  她佯裝不覺,到青龍寺拜了佛,添了香油錢,給桓煊和山池院的眾人求了平安符,便即去了靈花寺。

  靈花寺附近人煙稀少,寺裡香客寥寥無幾,那鬼鬼祟祟跟著他們的人沒法子藏形匿跡,只能在山門外找了個地方停下,佯裝歇馬。

  隨隨到得寺中,與春條用了點素齋便稱疲累,去禪房中歇下,春條本來強打精神忍著不睡,見主人睡熟,百無聊賴下合衣躺在榻上,想著只是眯會兒眼,卻不知不覺酣睡過去。

  她一睡著,隨隨便悄無聲息地起了床,跟著知客僧繞到一處僻靜的僧房中。

  「人就在裡面。」知客僧小聲道。

  隨隨點點頭推開禪院的木門,只見空落落的禪房裡坐著個中年人,剃了渡,滿面風霜,穿著件破舊僧衣,禪杖倚在牆上,儼然就是個駐錫的外來僧侶。

  隨隨不以為怪,要把一個大活人千里迢迢從江南送往京城,經過那麼多道關卡,要瞞過那麼多守衛的眼睛不容易,以遊方僧人的身份行走,最不易令人起疑。

  那僧人見到隨隨,眼中閃過愕然,接著他便扶著牆站起身,向她合十一禮;「檀越有禮。」

  隨隨注意到他臉色灰敗,雙腿打顫,整個人瘦骨嶙峋,顯然身有重疾。

  她向他點了點頭,開門見山道:「我有些事想問問阿師。」

  那人道:「檀越請問,貧僧知無不言。」

  隨隨道:「聽說阿師曾在皇后宮中侍奉?」

  那人微微蹙眉,臉上現出痛苦之色:「是。」

  隨隨道:「緣何出宮?」

  那人臉上痛苦之色更甚,握嘴咳嗽了幾聲道:「因貧僧聽了不該聽的話,見了不該見的事,那日在殿中伺候的宮人內侍全被主人賜服毒藥,一條草蓆裹著扔出了宮外。」

  他回憶著,眼中沁出淚來:「不知貧僧命大還是藥服得不夠多,竟在亂葬崗中醒轉過來。因身上蓋的土薄,貧僧扒開覆土,便爬了出來,手腳並用地爬了一整日,爬到山道旁,幸得一個過路僧人救治,撿回了一條賤命,貧僧便認他做了師父,侍奉著他游歷到江南,只不過餘毒大約是清不乾淨,便成了這副半殘的模樣。」

  隨隨這才知道他這身僧衣並非偽裝。

  「你聽了什麼不該聽的,見了什麼不該見的?」她問道。

  那人皺了皺眉,回憶道:「那是先太子殿下剛從西北回來時的事。殿下來找皇后娘娘,說有事相商,娘娘便將貧僧等人屏退至殿外。他們在裡頭說話,起初聲音低,外頭聽不見,但漸漸的娘娘的聲音便高起來,貧僧依稀聽見幾句,大意是殿下要娶什麼女子,皇后娘娘不同意,兩人爭執起來。」

  隨隨頷首:「就這些?」

  桓燁要讓出儲君之位來西北找他,可想而知帝后肯定會反對,這算不得什麼私隱,皇后便是再心狠手辣也不至於為著這幾句話滅口。

  那人搖搖頭:「皇后娘娘馭下雖嚴,也不苛待人,不至於為這兩句話毒殺那麼多奴僕。是後來的事。」

  隨隨靜靜聽著。

  那人接著道:「那日太子殿下與皇后娘娘鬧得不歡而散,太子離開後,皇后娘娘便以淚洗面,口中直道自己生了個逆子。娘娘發怒,下人們連高聲喘氣都不敢,那陣子眾人都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地侍奉著。後來太子又來了幾回,每回都要鬧一場,貧僧也漸漸聽明白了,原來是殿下為了娶河朔節度使府上的蕭娘子,竟連太子都不要做了,要把儲位讓給二皇子。」

  頓了頓道:「太子殿下這麼胡鬧,莫說皇后娘娘,陛下自然也不能應允。這樣僵持了約莫兩三個月,太子殿下不知怎麼說動了陛下,皇后娘娘得知消息將殿裡能砸的東西全都砸了個遍,太子殿下又來懇求,在階下跪了兩個時辰。皇后娘娘便道,『你想清楚了,若是執意要去西北,便當沒有我這阿娘』。」

  隨隨聽著一個陌生人說起關於桓燁的往事,彷彿有隻手攥著她的心臟,一點點地揪緊。

  「請阿師繼續說。」她平靜道。

  「太子殿下聽了這句話,便向皇后娘娘重重地磕了九個頭,然後起身離去了,」僧人繼續道,「殿下走後,皇后娘娘又痛哭了一場,沒用晚膳便早早地就寢了。就是那天夜裡出了事。」

  那人嘴唇開始打顫,眼中淚光閃動:「那天是小葉他們在殿中值夜……」

  他哽咽得說不下去。

  隨隨知道他對那個叫做「小葉」的宮人定有很深的感情。

  她默默地遞了塊帕子給他。

  那僧人合十一禮,接過帕子揩了揩淚,這才接著道:「在榻邊值夜的供宮人聽見『撲落』一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從帳子裡掉出來,落在了床前的地衣上。他們用燈一照,卻是把匕首,刃上還沾著血。」

  他頓了頓道:「他們嚇得半死,趕緊去撩床帷,就見皇后娘娘閉眼躺在床上,手腕子用刀割了幾道,血已淌了半床。所有人都嚇壞了,趕緊給她止住血,分頭去請醫官、稟告陛下和太子殿下。」

  隨隨目光動了動:「除了皇帝、先太子和醫官,沒有其他人知道此事?」

  那人道:「這樣的事自不能傳出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那日當值的下人除了皇后娘娘兩個從娘家帶來的親信侍婢,沒能見著第二天的太陽,當夜就被賜了砒霜。」

  隨隨道:「後來呢?」

  「好在醫官來得及時,娘娘雖失了不少血,到底沒有性命之虞,陛下來了之後發了一通火,太子殿下從東宮趕過來,到得最晚,那時皇后娘娘已經醒了,他跪在娘娘床前請罪,皇后娘娘半天不理他,許久才開口,問他還要不要去西北,說若是他執意要娶那蕭氏女,便等三年孝期滿了再娶吧。」

  僧人看了眼面前的女子,只見她臉上血色褪盡,漂亮的眼睛裡像是起了寒霧,透著說不出的茫然和悲哀。

  隨隨嘴唇動了動,想問什麼,卻覺問什麼都已沒了必要。

  親生母親以死相逼,桓燁不可能真為了娶她讓母親去死。他從來不忍心傷害任何人,何況是生他養他的母親。

  她也終於明白桓熔為什麼一定要置桓燁於死地——或許本來他不曾期待過儲君之位,得知長兄要讓位於他,這才生出了貪念,巨大的期望瞬間落空,以他這樣偏狹的性子當然不會甘心。

  那僧人不知道她已得到了長久以來想要的答案,接著說道:「太子殿下對那蕭娘子再怎麼痴心一片,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去死,他哭著應承了皇后娘娘,往後絕口不提與蕭娘子的婚事,只求親自前往河朔,向蕭娘子說明此事……」

  隨隨木然地點點頭,打斷他道:「我知道了,多謝阿師。」

  頓了頓道:「今日這番話,還請阿師莫要說出去。」

  那僧人看著她,眼中有慈悲之意:「請檀越放心,貧僧遁入空門,便已斷絕了一切塵緣,這些便如前生之事,只是給檀越一個交代罷了。貧僧只求念經誦佛,安安靜靜了卻餘生。」

  隨隨道:「阿師便安心駐錫此地,飲食醫藥自有人供奉。」

  僧人合十一禮:「多謝檀越成全。」

  隨隨點了點頭,默默走出禪院,回頭望了望,只見冬日的斜陽照在屋脊上,連陽光也透著股慘淡蕭索,黃昏尚未來臨,暮鴉已開始叫了。

  她慢慢往回走,到得春條所在的小院門前,忽然想起件事,頓住腳步,轉頭對那知客僧道:「今日一出常安坊便有人跟著我的馬車,一直跟到了山門外,你們查查那人的來歷。」

  知客僧道:「屬下即刻命人去查,盡快給大將軍答復。」

  隨隨點點頭:「有勞。另外你去脂粉鋪傳個話,我打算待神翼軍開拔後便離京,叫他們預備一下。」

  回到山池院已是夜晚。

  馬車行至棠梨院外,她便察覺有些不對勁,一想,原是院子裡的燈點得格外比平日多,比平日亮。

  她猜到是桓煊來了。

  下了馬車,穿過樹葉已落光的楓林小徑,推開院門,小桐沖她眨眨眼:「娘子終於回來啦。」

  隨隨用下巴點點春條手裡的竹籃:「從山寺裡帶了柿餅回來,你們分著吃。」

  說著褰簾進了房中。

  「什麼柿餅那麼好吃?值當你大老遠地跑到城外去?」男人著寢衣靠在她的床榻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殿下要不要嘗一個?」隨隨道。

  桓煊挑了挑下巴,嫌棄道:「孤不吃。」

  隨隨笑道:「真不吃?殿下不是愛吃甜的麼?這柿餅霜多,格外甜。」

  她洗淨手,拈了一塊給他。

  桓煊也就就坡下驢地接過,咬了一口,冷哼了一聲:「不過爾爾。」

  隨隨知道他別扭,也不理會,只是問道:「殿下不是在兵營麼?怎麼突然回來了?」

  桓煊垂著眼眸佯裝看書:「得空回來瞧瞧你,誰知道你在家裡一日也待不住。」

  說著撩起眼皮睨她一眼:「東西呢?」

  「什麼?」隨隨愣愣地道。

  桓煊沒好氣道:「沒有算了。」

  隨隨想了想,半晌才想到他說的大概是平安符,遂從袖中掏出個青灰色的錦囊:「這是民女去青龍寺求的平安符。」

  桓煊道:「灰撲撲的,真醜。」

  隨隨抿唇微笑:「配不上殿下,民女收起來。」

  桓煊一把奪過來;「孤又沒說不要,將就著佩一佩吧,你替孤繫上。」

  隨隨將錦囊繫在他腰帶上,拿起他的玉帶一看,卻發現那隻繡海棠的舊香囊不見了蹤影,她似乎有段時日沒見到那隻香囊了,卻回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桓煊放下書,拍拍床榻:「仗著傷略好些就亂跑,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躺下來。」

  隨隨道:「民女還未沐浴呢。」

  桓煊挑挑眉:「孤何嘗嫌你臭了?」

  隨隨只得脫了外裳,在他身邊躺下。

  桓煊將她撈在懷裡,卻小心翼翼地不觸及她的傷口,只是把臉埋在她頸間輕嗅著。

  隨隨見他半晌沒有動靜,轉過頭一看,卻見他已經睡著了。

  她伸出手指撥弄了一下他的長睫毛,沉沉地嘆了口氣。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5 07:46:08

第四十九章 道別

  翌日清晨隨隨醒來時,枕邊的人已經不在了,桓煊一早要趕回兵營,定然是睡到夤夜便要動身的。

  隨隨恍惚記得半夢半醒之間有人在她耳邊咕咕噥噥地說了不少話,但她一句也沒聽清,哼了兩聲便算作回答。

  再見到桓煊已是半個月後大軍開拔前三日,他特地趕回山池院來同她道別。

  他快馬加鞭從京畿趕來,到山池院時已是黃昏,隨隨下廚做了兩樣他平日愛吃的菜餚,又叫他數落了一頓:「身上帶著傷就揉麵,孤非要趕著今日吃你這爐古樓子嗎?」

  隨隨只是笑了笑,將一縷垂落的髮絲別到耳後:「傷口已經不疼了,也要活動活動筋骨。」

  桓煊拿起一塊古樓子咬了一口,仍舊和往日一樣,是肥而不膩、鮮香酥脆的滋味,可他今日卻無端覺得有些難以下嚥。不過他還是將她切給他的兩塊都吃淨了。

  隨隨養著傷不能吃太肥膩的東西,只陪著他吃了些糕點和雞茸粥,問他道:「殿下要不要飲酒?民女初到長安時釀的酒,在地下埋了一年多,這時候喝正好。」

  桓煊驀然想起他帶她回長安是深秋,他們竟已相伴一年多了,不知不覺她的雅言已經說得很好,只仔細分辨才能發現一絲隴右口音。

  他目光動了動:「你有傷在身不能飲酒,等我平定淮西回來再開你這壇酒慶功。」

  隨隨微垂眼簾,給他舀了一碗七寶羹放到面前,淡淡道:「殿下回來時這酒早酸了,窖中有這麼多美酒,慶功該用好酒才是。」

  桓煊道:「孤就喜歡酸酒,酸了你和我一起喝。」即便是酸酒,兩個人對飲也是有意思的。

  隨隨抿唇一笑,未再多說什麼。

  桓煊又道:「缺什麼便去同高邁和高嬤嬤說,別什麼都將就,不用給孤省錢。」

  隨隨道好。

  桓煊道:「待我從淮西回來,我們便回王府住吧,這裡終究是別館,你想念時可來小住幾日。」

  隨隨含糊地「嗯」了一聲,垂下眼望著九枝銅燈投在地上的影子。

  「你會寫多少字了?」桓煊忽然問。

  隨隨想了想道:「約有百來個。」

  桓煊蹙了蹙眉:「這麼少。」那是沒辦法給他寫信的了。

  「就不能多學點?」他有些不豫。

  隨隨道:「民女笨。」

  桓煊看她下棋就知道她壓根不笨,只是不上心罷了。

  他睨了她一眼:「只會那麼幾個字,你怎麼給孤寫信?」

  隨隨自然沒打算給他寫信,聽他這麼一問,倒不好作答。

  桓煊卻自顧自道:「罷了,孤也不難為你,高邁每旬寫信報告府裡的情況,你隨他的信附點東西便是。」

  隨隨道:「什麼東西?」

  桓煊額角一跳:「自己想。」這都要他教,這村姑真是不開竅。

  用罷晚膳,兩人對坐著用了一碗茶解膩,隨隨便道:「殿下天不亮就要走,民女伺候殿下早些沐浴就寢吧。」

  桓煊挑了挑眉,心下略感詫異,鹿隨隨跟了他這麼久,其實一直沒什麼侍妾的自覺——他雖從未有過別的侍妾,但有時去別人家赴宴,席上也見過姬妾怎麼小意溫柔地奉承夫主,鹿隨隨雖也低眉順眼,但她的低眉順眼卻不叫人覺得她低人一等,倒有股子漫不經心,彷彿是俯就別人,就像一頭豹子即便趴在地上你也不會將她當作貓。

  她也從來沒什麼奉承他的意思,下廚給他做各種吃食,也沒什麼討好的意思,他不來時她也時常做,整個山池院從福伯、高嬤嬤到雜役都吃過她做的吃食。

  平日盥洗、沐浴、更衣這些瑣事,她從不主動上前伺候,他也不是叫她來當奴婢的,便一概自己動手。

  今天她卻一反常態要伺候他沐浴,實在透著些古怪。

  大約是臨別在即捨不得他吧。

  他心下受用,卻仍是道:「浴堂裡水汽蒸騰,對你的傷不好。」

  隨隨也就不再堅持,去櫥子裡取了寢衣和巾櫛送到浴堂裡。

  桓煊跟著她進了浴堂,故意道:「今日怎麼待我特別好?」

  隨隨半撩著眼皮,用眼梢看他,反問道:「民女平日待殿下不好?」

  桓煊從未見過她這種神情,只覺說不出的撩人,呼吸不由一窒:「差強人意吧。」

  隨隨無聲地挑了挑嘴角,轉身走出浴堂。

  直到她的背影融化在水汽裡,桓煊還有些發怔,他覺得今日的鹿隨隨有些不一樣,似乎比平日要飛揚一些,耀眼一些,讓他想起那日在校場上她馴服烈馬時的模樣。

  他揉了揉額角,寬衣解帶,走進浴池裡泡了會兒,又打了桶冷水澆在身上,這才換上寢衣回到臥房。

  夜裡桓煊躺在床上,聽著身邊人均勻平緩的呼吸,怎麼也睡不著。

  他轉過身,用胳膊支著頭,借著月光端詳她,她的睫毛靠近眼角處上翹,靠近眼尾處卻微垂,只要略一低眼就掩了眸光,此時他覺得這些睫毛就像一排小鉤子,勾得他心癢癢。

  她的睫毛輕輕一顫,眼睛忽然睜開,眼裡沒有半點睡意,卻盛滿了月光。

  桓煊的目光像是被她的眼睛吸住了,怎麼也挪不開。

  她突然轉過身,抓住他的衣襟,毫無預兆地把他拉向自己。

  兩人的鼻尖幾乎相觸,呼吸糾纏在一起,她微垂著眼眸,看不清眼神。

  桓煊呼吸一窒,心跳到了嗓子眼,喉結動了動,從乾澀的嗓子眼裡擠出兩個字:「別鬧。」

  隨隨抬眼看他:「不想?」

  桓煊輕輕按住她的肩頭:「你有傷,等我回來。」

  隨隨不理會他,偏了偏頭,望著他的眼睛,淡淡道:「我想。」

  說罷,她毫無預兆地吻住了他。

  桓煊要回兵營不能久留,相擁著闔了一會兒眼,窗紙已經微明,到了該離去的時候。

  桓煊低頭看了看懷中人,她因為受傷虧了身子,這回雖然節制,但還是累壞了,此時雙目緊闔,呼吸有些沉。

  他沒有叫醒她,輕輕把她環在自己腰上的胳膊拿起來放到一邊,坐起身,復又躺下去,在她眼皮和嘴唇上輕輕啄吻了幾下。

  他挑起她的一綹頭髮,忽然想剪下一小段來收在那隻裝著平安符的錦囊裡,臨到頭又覺丟人,他幾時變得這麼黏黏糊糊了。

  他鬆開手中的髮絲,起身去淨房洗漱,然後回到床邊更衣。

  卻不知身後的人早已醒來,睜開眼睛望著他的背影。

  為了怕吵醒她,他沒點燈,屋子裡一片昏暗,只能分辨出他背影的輪廓,他的肩背挺拔,隨意地站在那裡便如青松翠柏。

  隨隨就這麼靜靜地看著他穿上外衫,繫上玉帶——上面還墜著她上回從青龍寺順便求來的錦囊。

  他轉身的剎那,隨隨立即閉上眼睛。

  桓煊俯下身輕觸了一下她的嘴唇,抬手撫了撫她臉頰:「等我回來。」

  隨隨仍是睡熟了一般一動不動。

  「我很快就回來,」桓煊又道,「你別搭理桓明珪,他是個巧言令色的登徒子,專會騙你這種老實巴交的女子。」

  隨隨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彎了彎。

  好在屋子裡昏暗,桓煊沒發現她神情有變,轉身向外走去,走進淺淡的晨曦裡。

  ……

  神翼軍開拔後又過了一旬,隨隨去了趟脂粉鋪。

  剛出常安坊,果然又有一人一馬悄悄墜在他們身後。

  到得市坊,她和春條下了車閒逛,又有個挎著竹籃穿著青布衣裳的婦人遠遠地跟在後頭。

  隨隨只作不知,逛了好幾家鋪子方才對春條道:「口脂快用完了,我們去常家脂粉鋪看看。」

  那青衣婦人果然也慢悠悠地跟了上來。

  到得脂粉鋪中,隨隨讓春條在樓下等,自己跟著店夥上了樓——如今她有誥命在身,手頭寬綽又時常光顧,由店主人親自在樓上接待說得過去,春條半點不起疑,一進鋪子便被琳瑯滿目的胭脂水粉香膏吸引了目光。

  隨隨上了樓,進了內室,店主人已在裡頭等候著,行禮畢,便道:「啟稟大將軍,上回跟蹤大將軍到靈花寺那人的底細屬下已經查出來了,是武安公府的人。」

  「武安公府?」隨隨皺了皺眉,她不記得桓煊與武安公府有什麼過節,再說即便真有過節,在朝堂上使絆子便是,盯著一個外宅婦做什麼。

  莫非是與她有過節?這就更是無稽之談了,她與武安公府的人連照面都不曾打過,怎麼會得罪他家的人?

  隨隨百思不得其解:「可曾查清楚是武安公府哪一房哪個主人指使?」

  店主人道:「回稟大將軍,若是沒查錯,當是武安公世子趙清暉。」

  隨隨越發莫名其妙,她與那個病秧子並無瓜葛,更別提有什麼舊怨,她小時候來長安,趙世子怕還在襁褓中呢。

  莫非是新仇?她想起有一日也是在市坊,武安宮世子的車駕差點撞上她和春條,還害得他們灑了一身酒,可該記仇的也是他們,何況誰會為這點小事費勁盯梢?

  「知不知道他為何找人盯著我?」隨隨道。

  店主人有些欲言又止:「趙世子與太子妃是姑表親,屬下揣測或許是這裡邊的緣故……」

  隨隨這才想起有這層關係——京城世家勳貴之間關係盤根錯節,誰和誰都沾親帶故,隨隨從小不在京城長大,連自己有多少親戚都數不清楚,別說阮月微和趙清暉的關係了。

  店主人又道:「屬下還查到,這趙世子從小對太子妃有些……」

  他擰著眉頭想了半晌,方才找到個合適些的詞:「有些執念。」

  「哦。」隨隨恍然大悟,又是為了她這張臉。

  可她還是不明白趙世子的用意,她和阮月微確實生得有幾分相似,但也僅限於容貌,身世、作派、性情,全都大相徑庭,桓煊之所以把她當替身,也是因為恰巧在山中救了她,為了自欺欺人還得讓高嬤嬤費勁地打扮她、教這教那。

  以武安公府的財勢,要找個和阮月微容貌有幾分相似的女子應當不是什麼難事,他為什麼要冒著得罪齊王的危險來招惹她?

  隨隨越發覺得難以索解:「知道他們打算做什麼嗎?」

  店主人道:「屬下查到趙清暉的親隨與市井間的一夥閒子打過交道。」

  他頓了頓道:「這伙人的頭領叫朱紅錦,家中行二,又稱朱二郎。這伙人白日裡聚賭,夜裡便無惡不作,打家劫舍、欺男霸女,拐賣婦孺……長安城裡這些案子總有一半是他們所為,那朱二郎聽說是背後有人,連京兆和金吾衛都拿他們沒法子。」

  隨隨點點頭,高門大族裡有很多骯髒事,不便自己人出馬的,便要由這些兇徒去辦,所以這樣的人通常有靠山,只要不捅大簍子,掌握著分寸,是不會被連根拔出的。

  這樣的人往往還和城外的匪類有所勾結,方便將拐騙來的婦孺和偷盜的贓物轉移出去。

  趙清暉和這些人搭上線,其用意或許比她料想的更為歹毒。

  「大將軍,我們要不要先下手為強?」店主人問道。

  隨隨沉吟片刻道:「不必,先弄清楚趙清暉究竟想做什麼。」

  頓了頓道:「我本來就要離開長安,若是能借他們的手也好。」

  她本來是打算找機會悄悄離開,不告而別,但那樣的話齊王府的侍衛定會四處尋找,脫身反而不易,若是能借此機會離京,倒省了他們不少麻煩。

  「派人盯著他們,別打草驚蛇。」隨隨道。

  店主人道:「屬下明白。」

  隨隨本來計劃等桓煊出征便離京,不過既然打算借趙世子的手離開,她也就不急了,河朔那邊一時半會兒還沒有結果,她即便離開京城也是先找個地方調養身體和習武,這些事在山池院也能做。

  趙清暉要伺機向她下手,她便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趙世子卻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只是叫人緊緊盯著她,隨隨每次出門都感到有人跟隨,卻始終不見他有什麼動作。

  如此跟了三四個月,山池院裡的蓮荷開了又落,到了新藕入盤的時節,脂粉鋪終於傳來消息,趙清暉那個親隨又和朱二那夥人見了一回,大約就要在這段時日下手。

  ……

  武安公府中,趙清暉獨坐在書齋中,面前放了張畫案,雪白的絹帛鋪在面前,他拈起筆管在白絹上細細勾勒,一個女子的輪廓在筆端慢慢顯現,他像是有無窮無盡的耐心,將女子的每一縷髮絲、每一處衣褶都細細描摹,最後只差一對眼珠未點,他的手腕開始顫抖起來,他用左手抓住右手手腕,凝神屏息,小心翼翼地將筆尖點上去。

  清雋溫婉的女子躍然紙上,赫然是太子妃的模樣。

  趙清暉撂下筆,向書僮看了一眼,書僮戰戰兢兢地拿起畫卷。

  趙清暉站起身,退後幾步,仔細端詳剛完成的畫作,眼中慢慢浮現出痴迷陶醉的笑意,嘴角微微勾起。

  那書僮偷覷著主人臉色,正要暗暗鬆一口氣,便看到他的臉色突然一沉,笑意當然無存,變作陰鷙狠戾,他忽然拿起案邊帶著鐵刺的笞杖,沖著畫卷重重抽打下去:「不像,一點也不像!」

  書僮嚇得瑟瑟發抖,臉上血色盡失,卻不敢躲避,只是縮頭縮腦地站在原地。

  卷帛很快被杖上的倒刺劃爛,那書僮的手上也挨了幾下,血將衣袖都浸濕了,他卻不敢躲,因為那只會換來更可怕的結果。

  趙清暉仍似不解恨,劈頭蓋臉地向書僮身上抽去,書僮跪倒在地,他便抽打他的背脊,鮮血很快就將那青衣小僮的後背染成了褐色。

  趙世子又抽打了幾下,感到有些氣急,胳膊也軟了,這才將笞杖一扔:「爬出去。」

  那小僮如蒙大赦,膝蓋著地手腳並用,倒著爬出了書房。

  趙清暉的親隨正守在門外等著稟事,見那渾身是血的小僮從旁爬過,踹了他一腳:「別髒了世子的院子。」

  那親隨又在門外等了許久——趙世子發怒時,貼上去就是上趕著尋晦氣。

  世子近來火氣特別大,動輒拿下人出氣,半夜捲了草蓆從後門抬出去的就有三四個,打傷打殘送去莊子上的更多,連夫人都忍不住來開解了兒子兩回,叫下人熬了疏調肝氣的藥湯給他服,卻仍然收效甚微。

  那親隨卻是知道底細的,世子想對齊王的外宅動手,籌謀了半年有餘,越臨近實施,他便越急不可耐。

  趙清暉坐在案前緩了緩,目光在房中游弋,四周的牆壁、屏風上貼滿了同一個女子的畫像,或行或坐,或臥或立,或顰眉或淺笑,個個惟妙惟肖,這些都是他百裡選一的得意之作。

  心中的躁鬱稍緩,他方才向簾外道:「進來。」

  親隨低垂著頭走進書房——這書房裡到處都是阮三娘的畫像,進去的下人不得亂看,若是叫趙世子發現,是要剜去眼珠的。

  「怎麼樣?」趙清暉道,「什麼時候收拾那賤婦?」

  親隨小心翼翼道:「回稟世子,奴已和朱二談妥了,那賤婦每月望日都會去城外青龍寺禮佛,之後去靈花寺用素齋,再原路回城,在城外下手最方便。」

  趙清暉道:「那還等什麼?」

  親隨道:「只是她出城總要帶三五個侍衛,齊王府的侍衛不好對付。」

  趙清暉臉色一冷:「你拖了幾個月,就來告訴我辦不到?」

  親隨背上冷汗直冒,忙陪笑道:「奴辦事不利,不過奴已和朱二商量好了,在路上下手怕是不容易,但那賤婦主僕用完齋飯,總要在禪院裡歇息一個多時辰,侍衛們在左近的禪院中用飯歇息,我們便可以趁此機會下手。」

  他頓了頓道:「這種事非得交由知根知底的人做不可,奴一直苦於找不到機會在那寺中安插人手,直到一個月前,寺裡找廚子,奴便安排了人進去,到時候在那賤婦主僕和侍衛們的飯食中下藥,將他們迷暈後綁起來裝進麻袋裡,他們寺裡每隔幾日往外運寺田裡產出的菜蔬,這個月望日正好有車往寺外去,將他們混在其中運出去,中途朱二的人會接手,不必我們擔心。」

  趙清暉覷了覷眼道:「我叫你給她找個好『人家』,你找好了?」

  親隨眼珠子轉了轉道:「奴與朱二已談妥了,他們那夥人在山中有個隱蔽的藏身處,他們會將那賤婦先帶到那處,待他們享用個幾日,便將那賤婦挑斷了手筋、腳筋,毒啞了賣到嶺南去,叫她在韓江的畫舫裡做個船娘千人騎萬人跨,齊王怎麼也想不到他的愛妾會被賣去那種地方。」

  趙清暉聽罷面色稍霽,勾了勾唇道:「若是出差錯,我便將你剁碎了餵狗。」

  旁人說這話或許只是威脅,趙世子卻是絕對做得出來的。

  親隨打了個激靈,忙道:「世子放心,此計必定萬無一失,待那賤婦上路,奴便將朱二的賊窩一把火燒了,即便齊王回來追查到朱二,也查不到我們身上。」

  趙清暉冷笑了一聲:「他查到又待如何?我武安公府也不是他隨隨便便能動得的,他會為了個解悶的玩意和我阿耶作對?」

  他正是算準了這一點才會有恃無恐。

  親隨忙奉承道:「世子英明。」

  ……

  趙世子這邊才定下計策不久,隨隨便得到了詳細的計劃,在她的刻意引導之下,他們果然打算在靈花寺向她下手。

  當看到趙清暉打算將她挑斷手筋腳筋賣到嶺南的花船上,她不由冷冷地挑了挑嘴角,若她真是獵戶女鹿隨隨,這便是她的下場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即便她不去靈花寺,他靜候著時機,總能找到下手的機會。

  桓煊出征在外,待他回來,她早已到了嶺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即便最後能被人找到,這一輩子也毀了。

  她早知人心險惡,卻想不到這樣一個養尊處優的少年會歹毒至此。

  若非她要離開長安,不能留下形跡橫生枝節,否則非要將趙清暉收拾一番不可。她不知道自己「死」後桓煊多久會得到消息,他在戰場,他們也許會將消息壓下來,待他從淮西回來,最快也是一年半載之後的事了。

  但他若是有心追查,以他的本事不難查到趙清暉身上,他會為了一個外宅不顧武安公府的顏面,為難趙清暉麼?隨隨不知道,她能察覺桓煊對她有幾分感情,哪怕是貓兒狗兒馬兒養上一年,也不可能毫無感情,但得罪武安公府就是另一回事了。

  隨隨一邊思忖著,將密信投入爐膛中。

  十六當日,她清早起來去園子裡練了會兒刀,然後去馬廄裡給小黑臉餵飽草料,將它從頭到腳刷洗乾淨,遺憾地摸著它的耳朵小聲道:「我要走了,可惜不能帶著你一起走。」

  小黑臉當然聽不懂人言,卻似被她的惆悵所感染,「噅噅」地嘶鳴,用蹄子使勁刨土,直到隨隨走出很遠還能依稀聽見馬嘶聲。

  她能和馬道別,卻不能在人前露出端倪,只是如往常一般和高嬤嬤、小桐等人道了別,便帶著春條和侍衛出了門。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5 07:46:34

第五十章 脫身

  去青龍寺拜了佛,添了香油,隨隨照例帶著春條去靈花寺用素齋。

  到得寺中,隨隨讓侍衛們在外院用飯歇息,和春條進了內院——自從齊王出征淮西,隨隨每個月望日都要出城禮佛,索性在靈花寺裡賃了個兩進的小禪院,換上了自己的席簟床褥和屏帷,歇息起來也更舒服了。

  知客僧不一會兒便將齋飯送了來,一揭開食盒蓋子,最上面便是一盤菊花酥,麵點用油炸酥,一絲絲地綻開猶如菊花,上面還撒了金黃橙紅的菊花瓣,先不說味道,色香已有了,春條便詫異道:「咦,今天這糕點倒是精巧漂亮,你們莫不是換了廚子吧?」

  那知客僧笑道:「檀越好眼力,敝寺新來了一個飯頭僧,兩位請嘗嘗看。」

  一邊說一邊將糕點菜餚湯羹擺到案上。

  春條拿起竹箸先給隨隨布菜,隨隨道:「我想吃什麼自己來就是,春條姊姊自己吃吧,在外頭沒那麼大規矩。」

  他們主僕相處本就隨意,春條也就不同她客氣,夾了個菊花酥嘗了口:「好吃是好吃,只是這酥點油多,娘子還在養傷,少吃些為好。」

  隨隨道:「那我吃別的吧,你多吃點。」

  說著將咬了一半的菊花酥放回碟子裡,把剩下的半碟菊花酥放到春條面前。

  春條道:「奴婢就不同娘子客氣了。」

  他們用飯時,知客僧就在廊下用小風爐煮茶,待他們用完齋飯,茶湯也煮好了。

  隨隨和春條一人一碗喝了,茶碗還沒放下,春條的眼皮已經開始耷拉,她咕噥道:「真是怪了……」

  揉揉眼睛向那知客僧道:「你們寺裡這安神茶,效果是越來越好了……」

  隨隨笑道:「大約是起早了,昨夜你又沒睡好。」

  春條打著呵欠點頭:「是了,奴婢半夜聽見雨聲,爬起來關了窗,後半夜怎麼也睡不著了。」

  隨隨道:「我也犯睏,天色還早,去房中睡會兒再走吧。」

  轉頭對那知客僧道:「阿師去忙吧。」

  知客僧行個合十禮道:「小僧不打擾兩位了。」

  房中有兩張床榻,隨隨脫了外衫,和春條一人一榻躺下,閉上雙眼,佯裝熟睡。

  約莫過了兩刻鐘,忽聽外頭傳來門軸轉動輕輕的「吱嘎」聲,接著便是腳步聲漸行漸進,隨隨側耳傾聽,依稀可以分辨出有三四個人。

  腳步聲很快到了近前,竹簾「唰唰」一陣輕響,那些人進了屋子。

  隨隨只聽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低低道:「藥下足了?確定他們睡死了?」

  另一個尖細些的聲音道:「二哥放一百個心,看外面那些護院都睡死了,打雷都驚不醒,何況這兩個小娘們。」

  這「二哥」大約就是惡徒之首朱二郎朱紅錦了,隨隨思忖著,這也在她意料之中,武安公府世子交代的大買賣,他為了穩妥必定親自出馬的。

  第一個聲音道:「綁起來,小心點,別弄傷弄破。」

  話音甫落,便有人走到床前,隨隨本來面朝裡側躺著,一雙大手把她翻了過來,那人嚥了嚥口水:「怪道能做富賈的妾室,這顏色,真跟天宮娘娘似的。」

  隨隨一聽這話便明白,這些惡徒並不知道她是齊王的外宅,還以為綁的只是個商賈的侍妾。

  也難怪,齊王威名在外,若知道綁的是他的人,這些人難免要發怵,說不定就撂挑子了。

  不過朱二郎是否知曉就不得而知了。

  另一人啐了一口,笑罵道:「你見過天宮娘娘?趕緊的,別趁著幹活動手動腳,便是二哥不發話,我也剁了你的蹄子。」

  動手那人忙道:「不用你說,我王八郎難道這點眼色都無?二哥還沒嘗過,我怎麼敢碰。」

  第一人笑道:「弟兄們把差事辦好,人人有份。」

  隨隨聽得直犯噁心,不過仍舊一動不動。

  這情形換個普通人怕是要忍不住顫慄驚叫起來,然而隨隨只是放鬆了全身,軟綿綿的真像被迷暈了一樣,任由他們將她手足用麻繩縛住,嘴裡堵上帕子,裝進麻袋裡扛在肩上——好在他們就地取材,用的是她自己的帕子,否則還得噁心一回。

  不省人事的春條也被縛住手腳裝進了麻袋,隨隨生怕她醒得早受驚嚇,特地讓知客僧多放了些藥,那藥確實有安神助眠之效,卻對身體沒什麼害處,侍衛們也是被加了藥的茶水迷暈的,下了藥的糕點早就被他們替換掉了,那些人用的不知是什麼來路不明的藥,即便不能致死,說不定會有別的害處,隨隨是不會讓這些東西入春條和侍衛們的口的。

  朱二郎那夥人卻不知道,只是沾沾自喜,自以為得計。

  他們將春條和隨隨塞進運菜蔬的板車裡,車子也是他們特地準備的,下面用木條做了個透氣的暗箱,周圍堆滿菜蔬,只要不搬開細瞧,誰也發現不了端倪。

  隨隨感到身體顛動,耳邊傳來轆轆的車輪聲,便知道他們已經上路了。

  她的人已經將朱二郎那夥人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們在昭應山中有個隱蔽的藏身處,在長安闖了大禍時便躲在那裡避風頭,眼下他們便是要將她和春條帶到那處。

  板車出靈花寺不遠,便有人趕著馬車來接應,隨隨和春條被搬到馬車上,那運菜蔬的板車向著長安城去,他們則徑直向賊窟駛去。

  昭應距靈花寺有三十里路,到了昭應還有二十里曲折蜿蜒的山道,馬車最終停下時,外面已經響起夜梟的叫聲。

  「總算到了。」惡徒們也著實鬆了一口氣,雖然這種綁架婦孺的事他們時常做,但聽說這個女子的夫主是個巨賈,在京中權貴跟前有幾分面子,綁他的愛妾不比隨隨便便拐賣個婦人。

  隨隨聽辨著周圍亂糟糟的馬蹄聲、腳步聲和說話聲,估摸著這匪窩裡少說也有三四十個壯漢。

  正思忖著,她又被人扛到肩上,約莫走了一刻鐘,只聽外頭「吱嘎」一聲響,她終於被放了下來,身下卻軟軟的,似是床褥。

  那人將麻袋從她身上扒下來,隨隨閉著眼睛,感覺週遭一亮,想是點了燈燭。

  那人將她翻過身,檢查她被麻繩縛住的手腳,「嘖」了一聲:「王八郎,你這繩子怎麼綁的,把那娘們雪白的手腕子都勒紅磨破了。」

  有人笑著咒罵:「田四,你倒會憐香惜玉,不怕你那相好的小翠袖呷醋?」

  喚作田四的男人道:「那娼婦管得著我?」

  先頭那人道:「那個是娼婦,這個也要賣到南邊做娼婦。」

  田四「嘿嘿」一笑:「娼婦和娼婦也不一樣,只求二哥吃了肉,給咱們留兩口湯喝。」

  眾人一聽這話便來勁,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這兒不是還有個圓臉小婢子麼?顏色雖比這個差點,倒也水靈靈嫩生生的。」

  「那也得等二哥嘗了鮮才輪到你。」

  「不愧是二哥,勞累了一整天,夜裡還有精神連馭兩女。」

  「二哥呢?」

  「去後頭沐浴了。」

  「二哥真講究,同咱們這些粗人可不一樣。」

  「要有這麼兩個香噴噴的小娘們陪我,我也講究。」

  「這藥倒厲害,兩個小娘們還沒醒,別不是藥傻了吧?」

  「傻了更好,省得一會兒哭天搶地的敗興。」

  「哭也就哭兩嗓子,任她什麼貞節烈婦,遇上咱們二哥的手段,還不是被收拾得服服貼貼、心甘情願的……」

  正說著,旁邊忽然響起一聲尖利的喊叫。

  眾賊子循聲看去,一人獰笑道:「小婢子醒了,誰塞的嘴,結鬆開了。」

  隨隨心道一聲不好,她吩咐屬下估算好藥量,至少該撐到他們把這裡的賊匪收拾乾淨,誰知春條早醒了一個多時辰,想來應當是那藥服過多次,對她的效果大不如前。

  如此一來,春條難免要受一場驚嚇了。

  她也顧不得這許多,也裝作悠悠地醒轉過來,皺了皺眉,睜開眼睛。

  「這個也醒了!」一直盯著她的匪徒嚷嚷道。

  隨隨四下裡掃了一眼,這裡與她想像的匪窩有些不同,倒像個富貴人家的臥房,案几屏帷無不精潔,稱得上雅緻,榻前屏風上繪著竹林七賢,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榻邊一對高燒的紅燭有胳膊粗,照得紅紗帳裡一片通明。

  她在床上,春條躺在榻邊的絲毯上,周圍圍了七八個壯漢。

  或許那些匪徒以為春條這做婢子的身強體壯,故此將她捆得更緊些,麻繩都勒進肉裡去了,隨隨看著都心疼。

  春條淚水漣漣:「娘子,娘子,你沒事吧?」

  隨隨道:「別怕,我沒事。」

  匪徒們笑道:「這美人兒倒有些意思,不哭不鬧的,還挺鎮定。」

  隨隨道:「這是哪裡?」

  春條哭得更凶:「是誰綁我們來的?不長眼的賊子,知道我們家娘子是什麼人麼?」

  眾匪笑道:「喲,這小婢子好大的口氣,一個商賈的小星,充什麼大尾巴狼。」

  春條一愣;「什麼商賈?」

  話音甫落,便聽門口有人道:「二哥來了,大傢伙趕緊退開吧。」

  房中頓時鴉雀無聲,只聽竹簾響動,靴聲橐橐,一人走進房中,眾匪齊齊躬身行禮道「恭喜二哥」。

  隨隨在床上看不見來人的模樣,那聲音卻正是靈花寺中聽見過的:「弟兄們累了,先去前頭喝碗酒,吃點肉。」

  眾人都道「遵命」,紛紛退出門外,有人將房門掩上。

  春條待要哭叫,隨隨輕聲道;「別怕,有我在呢。」

  春條不知道到了這般田地,有她能頂什麼用,但她的聲音堅定又溫和,沒有半點怯意,她便莫名感到安慰,彷彿有她在真的可以逢凶化吉。

  她正納悶自己為什麼會有有這樣的錯覺,便聽那年輕男子一哂:「不愧是齊王看上的女人,倒是有幾分膽色。」

  朱二郎一邊說,一邊走到床前,撩開紅紗帳。

  隨隨這才看清他的臉,這匪首約莫二十五歲上下,竟然生得頗為俊秀風流,雖然和桓煊、桓明珪之流比還差些,但也是千百裡挑一的美男子了。

  不過他年紀輕輕能在長安城的市井惡徒中混得如魚得水,靠的肯定不是一張臉。

  春條看到他的臉,一時忘了哭,微微張著嘴,倒不是被美色迷惑,只是這人和她想像中的賊匪差得太遠,若不知道他的身份,說他是個讀書郎她也信。

  朱二郎見隨隨面上現出沉吟之色,自得地勾了勾嘴角:「怎麼,想不到我是這副形容?」

  隨隨道:「你知道我們是誰?」

  朱二郎在床邊坐下,撫了撫她被麻繩磨破的手腕:「那些話只能騙騙那些蠢物,你這樣的絕色,哪是一個商賈消受得起的?」

  隨隨聽了這話心下瞭然,趙清暉一邊用著這伙賊匪,一邊提防著他們,隱瞞了她的真實身份,不過這朱二郎也算心細警醒,沒輕信趙清暉的話。

  「你明知我是什麼人還敢動手?」隨隨道。

  朱二郎一哂:「富貴險中求。」

  隨隨道:「是誰叫你把我們綁來的?」

  「這你就不必操心了,」朱二郎道,「誰叫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呢。」

  隨隨沉默片刻道:「你要把我們怎麼樣?」

  朱二郎伸出食指,用指背輕輕撫過隨隨的臉頰:「你說呢?」

  頓了頓,收回手:「我的主顧吩咐我把你們賣去南邊做娼妓……」

  春條驚呼了一聲,涕淚滂沱:「不行,求求你放過我們……」

  朱二郎將食指比在唇上,對著春條「噓」了一聲,臉色忽然一冷:「我不喜歡吵鬧多話的女人,讓我即刻殺了你也可以。」

  隨隨給了春條一個撫慰的眼神。

  春條只能咬著嘴唇,強忍住不吭聲。

  「真乖。」朱二郎滿意道。

  隨隨道:「你的主顧吩咐什麼你都照做嗎?」

  朱二郎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本來收了別人錢財,合該守信的,不過我現在改主意了,你今夜要是把我伺候舒爽了,我可以留下你。」

  隨隨偏了偏頭:「當真?你莫不是騙我的吧?」

  朱二郎道:「我怎麼會騙你,你這樣的美人世上少有,賣到勾欄裡豈不是暴殄天物。」

  隨隨佯裝思索:「但是你不怕那位主顧追究?」

  朱二郎道:「這不是你操心的事。」

  「那齊王呢?他要是找過來,可不會放過我們。」隨隨道。

  朱二郎道:「我當然會帶著你遠走高飛,讓他找不到。」

  隨隨思忖半晌,終於點點頭:「好,我跟著你。」

  春條吃驚地瞪大眼:「娘子!」

  隨隨沖她一笑:「跟著齊王只能做個外宅婦,日後王妃進了府還不知要受怎樣的磋磨,倒不如和這位英雄雙宿雙飛,我知你對我忠心,我落著了好去處也不會忘了你的。」

  朱二郎拊掌:「好通透伶俐的女子,你這麼想就對了。從今往後你便是我朱二的正頭夫人,今夜就是你我洞房花燭。你跟著齊王只能做個侍妾,怕是連洞房花燭都沒有吧?」

  隨隨道:「自是比不上你。」

  春條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眼淚汩汩地從眼眶裡冒出來。

  朱二郎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理會這小丫頭,且讓她看看我們如何銷魂,保管她眼熱。」

  說著便將自己身上的錦衣脫了下來,春條「啊呀」一聲驚呼,只見他繞身刺著一條碗口粗的青蛇,猙獰可怖。

  朱二郎得意地轉過身給隨隨展示了一下:「夫人可喜歡?」

  隨隨眯了眯眼:「挺好看的。」

  朱二郎大笑,從靴筒中拔出把匕首,割開隨隨腳上的麻繩,不過他頗為警覺,手腕上的繩子仍舊留著。

  「讓我看看夫人的本事。」

  他一邊說一邊向隨隨傾身,相距約一尺時,忽聽「呲」一聲,朱二郎感覺喉頭一陣劇痛,動作不覺一頓,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女人半張被血染紅的笑臉,猶如看見一個惡鬼。

  明明前一刻她的手腕還被麻繩縛得緊緊的,不知怎麼忽然鬆脫了。

  朱二郎後知後覺地抬起手,顫抖著摸向咽喉,瞳孔瞬間擴張,呼哧呼哧喘著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隨隨笑著向他亮了亮手指間的東西,朱二郎這才看清割開他咽喉的東西。那只是一片寸許長的薄鐵片,磨得和刀刃一般鋒利,可要用這麼個東西割開一個男子的咽喉,需要極快的出手,精準的力道,尋常人怎麼可能做得到。

  他捂著脖子,用力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你是誰?」

  隨隨抬腳往他下腹上踹了一腳,將他踹翻到地上,站起身,揩了揩臉上的血。

  春條片刻之前還在傷心自家娘子見異思遷,高高興興地去給匪首當夫人,誰知猝不及防峰迴路轉,她什麼都沒來得及看清,就見那匪首滾到了地上,一手捂著脖子,鮮血不停地從指縫裡淌出來,而她的娘子半張臉上都是血,竟然還在笑!

  她兩眼一翻,嚇暈了過去。

  隨隨看了眼春條,拿起他擱在榻邊的長刀,拔刀出鞘,毫不猶豫地往朱二郎小腹上補了一刀,笑道:「你這身皮子挺好看,可惜了。」

  朱二郎在地上抽搐,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眼眶,不一會兒便躺在地上不動彈了。

  隨隨把春條扶到床上,不慎在床邊磕了一下,春條悠悠醒轉過來:「娘……娘子……」

  隨隨道:「噓,等會兒再說,有人來了。」

  說著將朱二郎的屍首拖到屏風後。

  話音未落,便有一人在門外道:「二哥,你們在裡頭沒事吧?」

  朱二郎像死狗一樣躺在地上,自然不能回答。

  那人咕噥道:「剛才聽見動靜不太對,別是出了什麼事吧……」

  另一人道:「能有什麼事,二哥對付兩個娘們還對付不得了?」

  第一人道:「終日打雁的也難保不會叫雁啄了眼……萬一呢?咱們還是進去瞧瞧吧……」

  那人邊說邊叩了叩門:「二哥?」

  自然還是無人應聲,那人按捺不住道:「我進去瞧瞧……」

  說著小心翼翼地撥開門閂,推門進屋,走進屋裡的剎那,燈燭忽然滅了。

  鼻端飄來一股血腥氣,他頓時察覺不對,便要喊叫,還沒來得及喊出聲,喉間彷彿有一陣疾風吹過,耳邊裂帛般一聲響,人便軟倒下來。

  隨隨扶住那人的屍身,將他靠在牆邊。

  門外之人聽著同伴半天不吭聲,屋子裡的燭火又突然滅了,也察覺不對,拔出腰間長刀,將刀鋒從門縫裡先探進去,往兩旁劃了劃,接著才探身進屋。

  誰知就在這時,他的手腕忽然被人一捏,那寸勁拿捏得極好,正捏在他麻筋上,他胳膊不由一軟,手不覺鬆開,刀柄頓時脫手。

  長刀沒落到地上,被人靈巧地接住,隨隨反手一刀,深深捅進了那賊匪的下腹,她往下一劃,把刀拔出,那人捧著肚子倒在了地上。

  接連兩個人有來無回,院中的賊匪們察覺不對勁,十來個人一起圍攏上來。

  隨隨轉頭對春條道:「你在這裡等著,別出來。」

  說罷便推門走了出去。

  春條躺在床上鵪鶉似地瑟瑟發抖,她知道自家娘子跟著殿下學過些刀劍拳腳,可她剛才眼睛都不眨就連殺三人,也太古怪了些。

  莫非是在做夢?春條人還被五花大綁著,不能掐醒自己,便狠狠心照著腮幫子上的軟肉用力咬下去,頓時疼得淚花直冒,抽著冷氣喊親娘,可是咬這麼重還是沒醒,可見不是做夢了。

  春條只聽外面刀刃相擊鏗鏘作響,不時有人發出淒厲的慘叫,聽得人寒毛倒豎。

  她不敢聽,生怕聽到自家娘子的聲音,可又忍不住忐忑不安地伸長耳朵,好在那些慘叫都是男人的聲音。

  混亂中又聽遠處有人大叫。

  「走水了!走水了!」

  「有人放火!」

  「不好有人殺進來了!」

  ……

  春條心驚肉跳,不知如何是好,外面的打鬥聲漸漸稀落,門扇「砰」一聲被人從外面大力推開,春條心尖一顫。

  黑暗中有人向她走來,看身形是女子,看身量似是鹿隨隨,她鬆了一口氣,癱軟在床上,哭都哭不出來:「娘……娘子……」

  那人抽刀割斷春條身上的繩子,嘻嘻笑道:「我不是你家娘子。」

  果然不是鹿隨隨的聲音,春條身子一僵,往床裡側縮:「你是誰?我家娘子呢?」

  那人用火摺子點燃床邊的蠟燭,燭光映出一張秀美的臉龐,眉宇間卻帶著一絲英氣:「春條姊姊莫怕,你家娘子忙著殺人呢,我是她親衛。」

  春條愣愣地道:「什麼親衛?」

  殿下有親衛,她家娘子哪來的親衛呢?何況這親衛還是個女子。

  那女子笑道:「你還不知道呀……」

  話音未落,一個人提著刀走進來,渾身的血腥氣。

  這回卻是鹿隨隨。

  「娘子!娘子!」春條喊起來,「你沒受傷吧?」

  那女子道:「幾個賊人哪裡傷得了你家娘子,你家娘子可是全大雍最厲害的匪首,你要乖乖的,否則她殺你滅口……」

  隨隨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別嚇壞了孩子。」

  她拉起春條:「對不住,讓春條姊姊擔驚受怕了。我不姓鹿,姓蕭,真名叫蕭泠。」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7 11:47:14

第五十一章 收尾

  春條只覺「蕭泠」這名字有些耳熟,默念道:「蕭……」

  她猛然瞪大雙眼,張口結舌,半晌方道:「蕭……是那個蕭……」

  那個自稱親衛的女子笑道:「沒錯,就是那個蕭大將軍。」

  春條晃了晃腦袋,像是要把裡面的水晃出來,一邊喃喃道:「怎麼會……等等,蕭大將軍不是已經……」

  不是都說蕭大將軍已經死在戰場上了嗎?怎麼會變成個獵戶女,還成了齊王的外宅婦……

  隨隨道:「說來話長,等上了路再告訴你。」

  話音未落,有人從門外探身進來,向隨隨一揖:「大將軍,馬車已經備好了。」

  春條覺著那聲音說不出的耳熟,借著燭火打眼一瞧,來人不是常家脂粉鋪那個店夥嗎?

  她仔細打量他的臉,果然是那個左眉有道疤的店夥,可他眼下一身黑衣,勁裝結束,腰間插著刀,手裡提著個包袱,哪裡還有半點店夥的樣子。

  隨隨從他手裡接過包袱,對春條道:「你進去將身上裡裡外外的衣裳鞋襪飾物都換下來,別有遺漏。」

  春條不明白她的用意,卻不敢多問,捧了包袱繞到屏風後。

  換好衣裳出來,隨隨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點點頭,對那店夥道:「你先帶春條姊姊上馬車。」

  店夥道了聲遵命,便向春條眨眨眼:「姊姊請吧。」那和氣生財的微笑讓春條有些恍惚。

  春條茫然地看了一眼隨隨。

  隨隨道:「你先上車,我們還要收個尾。」

  春條這才跟著那店夥往外走。

  那店夥道:「院子裡有些雜亂,姊姊怕的話閉上眼睛,抓著我的刀鞘。」

  院子裡黑燈瞎火,夜風將濃鬱的血腥氣往人鼻端送。春條偷偷瞄了一眼,只見遍地橫七豎八的黑影,便知是方才那群賊匪的屍首,心頭突突跳著,胳膊上起了好幾層雞皮疙瘩。

  她趕緊握住那店夥遞過來的刀鞘,緊緊閉上眼睛,戰戰兢兢地跟著他穿過院子。

  那店夥還興致勃勃地同她聊起脂粉鋪最近到的一批新貨:「這次的粉研得特別細,帶了曬乾茉莉花苞和真珠碎一起研的,輕薄通透顯氣色……時常有客人問起,敝店還訂了些面靨、花鈿,都是南邊來的新巧花色,買兩盒粉便可得一套……」

  春條忍不住又晃了晃腦袋。

  那店夥講得眉飛色舞,直到帶著她穿過三重院門,方才意猶未盡地住了嘴,對她道:「姊姊可以睜眼了。」

  春條一顆心落回肚子裡,睜開眼睛一瞧,只見自己已經在大門外了,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方才是在一處山坳別墅裡,四周是黑黢黢的山影,耳邊有潺潺的水聲,只不知是哪裡的山。

  門外停著兩輛馬車,十幾匹健馬牽在樹上,悠然地踱著步。

  店夥送她到馬車前:「姊姊先坐車上等吧,大將軍他們還有一會兒。」

  春條道:「不知小郎怎麼稱呼?」

  店夥道:「姊姊客氣了,叫我小順就是,我也在大將軍麾下。」

  春條木木地點了點頭:「勞駕你。」

  她上了馬車,靠在車廂軟墊上,又開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什麼怪夢,腮幫子上的軟肉還在隱隱作痛,她又用力掐了把大腿,沒醒,是真的。

  她打了個激靈,她一直伺候的「外宅婦」就是那個據說長得五大三粗、凶神惡煞、面若金剛,能止小兒夜啼,也能讓突厥人和吐蕃人聞風喪膽的女修羅蕭泠。

  所以當初她勸蕭大將軍去向齊王邀寵,後來又勸蕭大將軍出去找個本分人嫁了,她還吃了不知多少蕭大將軍親自做的古樓子、胡餅、炙鵝烤羊、魚湯蟹羹……

  春條恨不能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嚶嚀一聲把臉埋在雙手中。

  ……

  春條坐在車中,很想閉上眼睛睡一覺,假裝這些事都沒發生,奈何先前睡得太多,這會兒想睡也睡不著,只能忐忑不安地坐在車上等。

  等著等著,她聞到有煙氣往車廂裡鑽,掀起車簾往外一瞧,卻見方才那院落裡火光沖天,煙氣直竄雲霄,不時傳來「劈劈啪啪」的木頭爆裂聲。

  火勢一下子這麼大,斷斷不可能是自然蔓延的,春條估摸著是他們澆了油。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隨隨等人方才從門裡出來,上了春條的馬車。

  她臉上的血污已洗去了,換了身潔淨的衣裳,仍是女子裝束,但頭上髮簪和腰間玉珮全換了。

  春條望著這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往車廂內側讓了讓。

  隨隨的態度卻和原來沒什麼不同,向她笑了笑:「方才嚇壞了吧?」

  春條搖了搖頭,又小心翼翼地點點頭:「娘……大將軍……」

  隨隨笑道:「還是像原來那樣稱呼吧。」

  春條這才道:「娘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隨隨簡單將來龍去脈講了一遍:「我事先知道賊匪要綁了我賣到南邊,便索性將計就計。原以為你服了藥能一覺睡到天亮,誰知份量拿捏錯了。」

  春條還沒想明白何謂將計就計,忽然「啊呀」一聲驚呼:「糟了,咱們大半夜的還沒回去,高嬤嬤他們要急死了!」

  隨隨想起那嘴硬心軟的老嬤嬤和山池院的眾人,心中有些悶悶的,得到她的「死訊」,他們想必會難過內疚一陣,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她是真的鹿隨隨,趙清暉已經得計,她一樣會被弄殘了賣到嶺南去。

  春條又道:「高嬤嬤一定會罵死我的……」

  隨隨拍了拍春條的背道:「我們不回山池院了。」

  正說著話,車輪滾動起來。

  春條張了張嘴,沒明白過來:「不回山池院,那去哪兒啊?」

  隨隨還沒來得及回答,方才那親衛在車外道:「去幽州。」

  春條大愕:「就這麼不告而別嗎?他們一定會到處找我們的,還有齊……齊王殿下……」

  齊王殿下近來待她家娘子如何是有目共睹的,他眼下在淮西打仗,要是回來發現娘子跑了,還不得氣死?

  隨隨道:「不會,他們會在火場中找到兩具燒焦的女屍,當我們已死了。」

  春條目瞪口呆,隨即明白過來他們方才讓她換衣裳的用意。

  「那……那兩具屍體是哪裡來的?」春條道,她沒想到連她的都已經準備好了。

  隨隨還沒來得及回答,有人隔著車簾道:「我們來時的路上隨便找了兩個身形相仿的。」卻是方才那親衛的聲音。

  春條一張臉煞白:「這……」

  隨隨無可奈何,撩開車簾瞪了車外人一眼:「田月容,你又嚇唬她。」

  說著對春條道:「別聽她胡說。」

  那名喚田月容的親衛這才笑道:「屬下知錯,實在是春條姊姊太愛人,忍不住想逗逗她。」

  春條也覺得自己傻,竟然連這樣的玩笑話都信,臉不由一紅。

  田月容對春條道:「大將軍治軍嚴得很,我們哪敢胡亂殺人。」

  春條知道他們這些人神通廣大,找兩具合適的屍首不在話下,便沒有再問。

  隨隨道:「人都齊了?」

  田月容答道:「回稟大將軍,留了兩人看著火勢免得燒到山林裡去,其餘人都上馬了。」

  隨隨點點頭:「好,這今日辛苦一下,盡快出潼關。」

  田月容道「遵命」,隨隨便放下車簾,看向春條:「事先也沒問過你便帶了你出來,你若是想回故鄉的話我可以叫人送你回去。」

  春條連忙搖頭:「奴婢在老家早已沒有親人了,在長安也是舉目無親,娘子去哪裡奴婢就去哪裡。」

  隨隨點點頭:「好。」

  事情已成定局,春條反倒鬆了一口氣,問隨隨道:「娘子我們為何要去幽州啊?」

  她依稀記得河朔節度使府似乎是設在魏博的。

  隨隨道:「眼下還不能回魏博,幽州軍統帥是我的人,我們先在幽州落腳,待時機到了就回魏博。」

  她頓了頓道:「你的奴籍在齊王府,經過這一遭,原先的身份不能用了,我替你準備了一個,你不必再自稱奴婢。」

  春條張了張嘴,一時高興得手足無措,她自小被親耶娘賣給人伢子,入了奴籍,以為一輩子要做奴婢,誰知道有一天竟然可以脫籍做良民。

  過了會兒,她冷靜下來:「娘子不要奴婢伺候了嗎?」

  隨隨道:「我本來也沒人伺候的,你若是想繼續同我作伴也行,若是想自食其力,做買賣或是在軍中謀個差事都行,幽州軍統帥葉將軍是女子,軍中有一支都是女子。」

  春條唬了一跳:「奴婢不會打仗,連騎馬射箭也不會……」

  隨隨忍不住一笑:「軍中也有文職,什麼都可以從頭學起。不急著定下來,到了幽州再說。」

  春條茫然地點點頭,乍然有了自由身,她卻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回想遇見鹿隨隨後這兩年經歷的事,簡直像做夢一樣。

  ……

  跟著隨隨出城的侍衛們服了迷藥,一直昏睡到黃昏,還是被靈花寺的知客僧推醒的。

  侍衛們一看晚霞漫天,立即察覺不對,負責帶隊的馬忠順徑直衝向內院,站在臥房外道:「鹿娘子醒了嗎?」

  房中無人應答,馬忠順也顧不得避嫌,推門進了屋子:「鹿娘子,春條,你們在裡面嗎?」

  仍是沒人回答,裡面靜悄悄的,只有風掀動帳幔,帳鉤敲打床柱發出的叮噹聲。

  馬忠順又上前一步,只見餘暉滿室,床榻上被縟凌亂,卻空無一人。

  他出了臥房,順著廊廡繞到院後,只見一直鎖著的小門半開著,鎖已叫人撬開了。

  他心頭一突,立即轉身跑回外院,問那知客僧道:「你可曾見到我們家娘子和她的婢女?」

  知客僧一驚:「怎的,兩位檀越不在房中麼?」

  他摸了摸後腦勺:「小僧不曾看見有人出去,小僧還納悶怎麼檀越們一點動靜也沒有,這才進來看看,順便問問檀越們要不要準備晚膳……」

  馬忠順哪裡還有心思聽他嘮叨,打斷他道:「今日寺中可有車馬出入?」

  知客僧翻著眼睛努力回憶:「敝寺今日只有幾個香客,有四五個騎馬來的,還有兩個騎驢來的,也藏不了人……」

  他忽然「啊呀」一聲:「對了,今日還有大車運菜蔬到城裡去賣……」

  馬忠順道:「那車是你們寺裡的?」

  知客僧搖搖頭:「是從城裡車馬行雇的,原先一直雇的那家主人一個多月前家中有喪事,關了店門回鄉了,另找了一家……」

  馬忠順道:「你給我們吃的齋菜裡有什麼東西?」

  知客僧嚇得直搖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小僧什麼事都不知道,還是原先那些齋飯茶湯……不對,上個月來了個新的飯頭僧……」

  馬忠順的臉色由煞白轉向鐵青,他一聽便明白這是個局,恐怕早就有人盯上了鹿娘子,精心籌劃了許多時日,直到今日才動手。

  他立即叫一人回常安坊報信,其餘人分頭去找。

  高邁和高嬤嬤得到消息,頓時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趕緊加派人手徹夜去尋找。

  出動了上百個王府侍衛,加上金吾衛尋找了一日一夜,他們方才找到了昭應山中那處賊窟。

  別墅已經被大火燒成了一片焦土,侍衛們在廢墟中找到了兩具女屍,屍身已經被火燒得面目全非,衣裳自也化了灰,不過從身量和未燒毀的簪釵等物看,是鹿隨隨與春條無誤。

  此外一同化作焦炭的還有三十來個賊匪。

  這場火因何而起,三十多個匪徒為何一夕之間全都死在賊窟裡,卻是不得而知。

  ……

  高邁、高嬤嬤和山池院的一眾下人焦急地等待著消息,誰知等來的卻是兩副棺木。

  高嬤嬤幾乎昏厥,雙腿一軟便坐在了車前:「出門時還好好的,怎的說沒了就沒了,一定是弄錯了……」

  小桐忙將她扶起,想安慰兩句,自己也已泣不成聲。

  高嬤嬤失神地扶著棺木:「讓老奴看一眼……」

  高邁忙攔住她:「早已辨不出面目了,嬤嬤年紀大見不得這些……」

  連連向小桐等人使眼色:「快扶嬤嬤進去歇息,若嬤嬤有個好歹,怎麼向殿下交代?」

  高嬤嬤這才想起殿下人在淮西,他們還得向他交代,悲慟之外又添了焦急:「殿下把娘子交給老奴,老奴沒看顧好,老奴有何顏面再見殿下……」

  心口一痛,彷彿心肝都要裂開,揪著衣襟痛哭:「娘子說她命薄,老奴一直將信將疑,定是佛祖怪老奴心不誠……」

  小桐等人好勸歹勸,總算將她勸回院中。

  高邁命人將兩口棺木抬進棠梨院中停靈,吩咐下人去置辦喪具。

  待眾人領了命去忙活,他一人站在兩口棺木前哭了一回,用袖子揩了揩紅腫的眼睛,開始犯起難來。

  事已至此,該如何向齊王殿下稟報?

  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都知道,鹿隨隨雖然沒有名分,但在齊王心裡的地位非同一般,按說出了這麼大的事,應當立即向殿下稟報,然而這回的情形卻有些特殊。一來齊王在淮西打仗,得知愛妾身故,定然心神大亂;二來鹿隨隨是死於非命,那樁案子也透著些蹊蹺,齊王定然不甘心,可淮西這場仗少說還要打一年半載,他不能脫身,一直懸著心,也是種煎熬。

  可若是擅作主張將死訊瞞著齊王,他過了一年半載得知此事,還不知會怎麼樣。

  高邁左思右想,無論怎麼選,自己一個下人都擔不起其中的干係,只有找幾個能主事的人來定奪。

  正思忖著,便有內侍來稟:「高總管,豫章王來了。」

  高邁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趕緊迎了出去。

  桓明珪穿了一襲素白衣裳,不復平日的風流蘊藉、意氣風發,眉宇間透著些憂傷和疲憊,顯然也是徹夜未眠:「怎的突然出了這種事……」

  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香消玉殞了。

  高邁將他帶到停靈處,棺蓋已經封上了。

  桓明珪一早收到消息,知道屍身已經燒成焦炭,根本辨不清面目,也就不要他啟棺查看,只是哀傷地撫了撫棺蓋,喃喃道:「她本非塵世中人,想是回天上去了……」

  說著眼中便湧出淚來。

  他用絹帕拭了拭淚道,轉頭問高邁:「這消息往淮西送了麼?」

  高邁正想找他商量此事,行個禮道:「該當立即向殿下稟報的,但殿下在外征戰,老奴不知該如何處置,還請大王賜教。」

  桓明珪想了想,點點頭道:「這事關係太大,難怪你不敢作主,我也作不了這個主。」

  他頓了頓道:「我修書一封,你帶著去清河公主府,找大公主商議。」

  高邁聞言猶如醍醐灌頂,的確沒有比大公主更適合作主的人了,自從皇后對三子避而不見之後,大公主這長姊便擔起了一部分母親的職責,對這三弟也關心起來,她又是個爽利敢擔事的性子,不至於怕擔責任而推諉,再者當初正是她給鹿隨隨請封鄉君誥命,他們有這層關係在,不算越俎代庖。

  高邁連連點頭:「大王想得周全。」

  桓明珪道:「也別修書了,事不宜遲,我陪你去公主府跑一趟吧。」

  高邁立即命人備馬,向下面人交代了幾句,便和豫章王一起去了清河公主府。

  大公主也得知了鹿隨隨遭賊人綁走,又葬身火海的消息,惋惜慨嘆之情溢於言表,聽桓明珪和高邁道明來意,沉吟道:「這事本來不該瞞著三郎,但他帶兵出征,十多萬將士都仰賴主將,若是他因此亂了心神,干係的是千千萬萬將士的性命,不止是他一個人的事。」

  她頓了頓,看向高邁,目光堅決:「此事暫且壓下,待淮西戰事結束再告訴他。你放心,這算我的主意,等他班師回朝,我親自向他解釋,不會讓你擔干係。三郎是個明事理的人,知道這事你們下面人做不了主,不會遷怒於你的。」

  高邁躬身一禮道:「老奴拜謝貴主體恤,老奴不怕殿下懲罰,只是生怕一個不慎,鑄成大錯。」

  大公主道:「我知道你忠心,這些年兢兢業業給三郎操持著府中事務,辛苦你。」

  高邁眼眶一紅:「此事是老奴失職……」

  「你也別自責了,誰能想到這樣的事,防都沒法防,」大公主道,「這伙匪徒綁人蹊蹺,死得更蹊蹺,定是叫背後指使之人滅口了,京兆府怎麼說?」

  高邁皺了皺眉道:「府尹已著人去查,不過……」

  他話只說了一半,大公主已明白了,敢對齊王愛妾下手,又偏偏是在他出征之時,任誰都會猜測是為了算計齊王,京兆府恐怕不敢深查,要是等桓煊一年半載後從戰場上回來,許多證據恐怕已經湮滅,不一定還能查出什麼。

  她沉吟片刻道:「好好一個人,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不說三郎回來會怎麼樣,我也不能就這麼算了。」

  她向高邁道:「這樣吧,我從府中調派些人手,和你們王府的侍衛一同往下查,有什麼線索便來向我稟報。」

  大公主肯將這事攬下來,桓明珪也鬆了一口氣:「若有堂弟幫得上忙的,阿姊盡管開口。」

  他一個富貴閒人在這種事上幫不上多大忙,大公主就不一樣的,她在帝后跟前得臉,由她出面,就算太子也不敢輕舉妄動,何況她還有個當御史的駙馬,打起嘴仗來以一當百。

  長公主道:「六堂弟有心,有事我不會同你客氣的。」

  她想了想道:「當務之急是防著有居心叵測之人往淮西遞消息。」

  鹿隨隨的事雖然沒有大肆宣揚,卻也瞞不住有心人,尤其是設局之人。

  長公主雖然心寬,但兩個弟弟之間的齟齬卻也知曉,只是猜不到他們兩人的矛盾已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鹿隨隨這事一出,她第一個懷疑的便是太子。

  她若有所思道:「明日我去趟東宮。」

  桓明珪聞絃歌而知雅意,她去東宮自然是去敲打太子的——兩個都是她同胞弟弟,她夾在中間,總是盡可能兩不偏幫,可淮西之戰事關江山社稷和千萬將士的性命,由不得任何人胡來。

  長公主又向高邁道:「鹿娘子有正經誥命在身,這事也不能藏著掖著,你叫個人去宮裡稟報一聲,報個病故便是。」

  她條理分明地將諸般事宜安排妥當,高邁一一記住。

  雖已入秋,長安的氣候仍舊炎熱,棺柩不能在靈堂裡停太久。三日後,兩人的靈柩便被送往郊外的墓地下葬。

  而隨隨一行人出了潼關,扮作行商,一路向北行,於十月抵達幽州。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7 11:47:27

第五十二章 幽州

  隨隨一行人扮作南邊來的客商,十月抵達幽州城。

  他們在肅慎坊西頭賃了個三進的小宅院安頓下,又在市坊的新貨行賃了爿上下兩層,門臉適中的鋪子,將從京城、江南和蜀中等各地運來的胭脂水粉歸置好,掛起了「白氏胭脂水粉」的招牌,便開始開門做起買賣。

  隨隨和她的親衛田月容隱去了真名真姓扮作一對夫妻,田月容扮的妻子姓鹿,頂門立戶,內外操持,是個能幹的精明人,而隨隨扮演的夫郎姓白,是個病懨懨的小白臉,靠娘子開鋪子趁錢供他讀書,妄想有朝一日能高中進士。其餘侍衛們則扮作店夥或家丁。

  春條不明白為何田月容的假名偏偏是鹿姓,照理說他們隱姓埋名,和鹿隨隨撇清干係才好,可她家娘子只是道:「是為了以防萬一。」

  春條如今對她家娘子佩服得五體投地,明白她行事總有自己的道理和用意,聽她這麼一說,便不再多問了。

  她剛到陌生地界,拿不定主意該做什麼,她自忖從軍是不敢的,軍中的文職又一竅不通,思來想去開鋪子做買賣倒或許還能試試,便充了小姑子一角,照顧她的「病秧子兄長」,一邊跟著小順學些記賬、理貨的門道。

  隨隨足不出戶,卻時不時有人上門來與她議事。

  他們所住的肅慎坊是黑水靺鞨人的聚居處,幽州內遷的胡人眾多,雖然胡漢雜處,終究有隔閡,坊內的胡人基本不同漢人打交道,便省卻了應付鄰里的麻煩。

  因是商戶人家,門前車馬多些也沒人懷疑。

  剛安家落戶雜事多,一忙起來光陰也過得快,轉眼之間已到了歲除。

  幽州城在北方,冬季比長安來得早,也更長,晴和了兩日,到除夕傍晚又颳起風來,這裡的風像刀子一樣,捲著屋脊上的雪粒子往人臉上撲。

  天寒地凍的時節,白家的小院子裡卻是張燈結彩、其樂融融。

  十幾個人聚在堂屋中,也不分什麼尊卑高下和男女,中間擺了張寬闊的大案,菜餚堆了滿案,盤子疊著盤子,眾人圍案盤腿而坐。

  用罷五辛盤,從幼至長飲過椒柏酒,吃了膠牙餳,小順便猴子似地竄起來,奔向廚房,片刻後,變戲法似地捧出一隻熱氣騰騰地烤全羊,又有兩個侍衛抱了兩大壇酒來,拍去封泥,一股芳烈醉人的氣息便彌漫在堂屋裡。

  隨隨站起身,親自給眾人片羊肉,春條看著她手中刀刃翻飛,寒光閃閃,不由感慨,那時候在山池院看她片肉片魚膾,她還時常驚訝於她的刀工,如今才後知後覺,一個普普通通的獵戶女哪裡來這樣的刀法。

  隨隨分了羊肉,揩乾淨匕首,從田月容手裡接過酒杯,向眾人祝了酒,飲了一口笑道:「這乾和蒲萄甚好,比起齊王府中喝過的貢品也不差多少。」

  眾人都是一怔,堂中頓時鴉雀無聲。

  他們知道她和齊王的關係,這些時日在她面前總是對齊王絕口不提,哪怕偶爾議論起淮西戰事,也都用一個「主將」模糊過去。

  隨隨若無其事地招呼大家飲酒吃肉。

  眾人見她態度自然,似乎早已不將此事放在心上,也暗暗鬆了一口氣,齊王是淮西主將,淮西這場戰事與他們河朔的局勢也息息相關,總是難免要談論的。

  隨隨在養傷那段時間習慣了清淡的飲食,用了兩口炙羊肉便覺有些膩了,放下銀箸和酒杯,舀了一碗甘露羹慢慢吃著。

  酒過數巡,難免就說起淮西的戰局來。

  田月容感嘆道:「本以為這場仗少說也要拖個一兩年,沒想到朝廷的軍隊勢如破竹,不到半載,已將淮西軍逼退至蔡州,這齊王真是年少有為,不容小覷啊。」

  說著頗有深意地瞟了隨隨一眼。

  隨隨面不改色,頷首道:「桓煊的確是個很好的將領,淮西一役後,定成一代名將。」

  田月容饒有興味道:「看他兵鋒凌厲,與大將軍倒是一個路數,只可惜你們倆沒機會打一場。」

  隨隨睨她一眼:「若是打起來你是不是還要開個盤口賭勝負?」

  田月容立即表忠心:「那屬下肯定把全部家財連帶脂粉鋪子一起押大將軍贏。」

  隨隨道:「那脂粉鋪子本就姓白,是我白家的產業。」

  田月容裝模作樣地福了一福:「妾知錯了,求郎君念著妾一年到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別休棄妾才好。」

  眾人都笑起來,春條早知道蕭將軍沒架子,也叫他們這沒大沒小的樣子驚了,嘴裡一個糯米丸子不小心囫圇吞進了嗓子眼裡,噎得直打嗝。

  田月容倒了杯溫茶給她,彎著眉眼道:「春條姊姊別見怪,別看我們私下裡玩玩鬧鬧,真上了戰場,大將軍就是母羅剎活閻王,咱們這些小鬼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

  隨隨笑道:「為夫的名聲就是叫你這刁婦敗壞的。」

  轉頭對春條道:「過了這個新春,阿兄便給你物色個新嫂嫂。」

  眾人又笑了一回,田月容收了笑道:「齊王也是個人物,他才從軍幾年吶?」

  另一個侍衛覷了眼隨隨,見她臉色如常,也忍不住道:「淮西那場仗不好打,十幾萬兵力中神翼軍佔不到一半,將領們又各懷心思,單是協調這些人就夠難的了。」

  隨隨點點頭,這次朝廷征淮西,有一大半兵力是從各州縣和藩鎮抽調借用的,不比指揮自己的軍隊,桓煊能在短短半年內將叛軍逼回淮西三州境內,連她都沒料到。

  田月容看向隨隨:「大將軍,你估計齊王什麼時候能把淮西拿下來?」

  隨隨思忖片刻道:「三月前應當能攻下蔡州,淮西軍也不是鐵板一塊,節節敗退之下人心思變,六月前想必可以班師回朝了。」

  田月容抬了抬眉毛:「這麼快?」

  隨隨抿了一口酒:「這是我保守估計,也許會更快。」

  田月容道:「難怪薛郅那死老魅也快按捺不住了,可憐蕭同安還躺在朝廷的敕封上做美夢,不知道刀已經抵到了脖頸上。」

  隨隨道:「不出正月,他就該忍不住動手了。」

  小順向一頭霧水的春條解釋道:「河朔三鎮中,幽州軍統帥葉將軍是蕭大將軍親信,魏博軍本是她的親軍,如今叫她叔父蕭同安霸佔著,而成德軍統帥薛郅一直有異心,以前我們大將軍在時他就想從河朔分出去自立門戶,大將軍一走,他野心更大了,想把三鎮都吞下來,如今是想趁著朝廷征淮西顧不上他的時候作亂呢。」

  春條的注意力卻不在河朔三鎮的大局上,皺了皺眉道:「娘子的叔父?」

  小順點點頭道:「蕭同安,娘子在戰場上受傷便是他使了陰招,娘子受了傷便將計就計逃了出去,後來的事春條姊姊便清楚了。」

  春條先前只知道隨隨受傷是被奸人所害,卻沒想到那人竟是她親叔父,她不由有些心疼,蕭泠雖貴為一方節度,論起親緣,比孤女鹿隨隨只壞不好。

  眾人一邊飲酒一邊閒聊,不知不覺已過了亥時,屋外又開始飄起雪片。

  隨隨站起身,向席間眾人敬了一杯酒道:「我先失陪了,諸位務必盡興。」

  春條便要跟上去,田月容一把拽住她:「春條姊姊酒還沒喝完,別想跑。」

  春條知道這是找藉口留下她,待隨隨走後,方才小聲問田月容:「月容姊姊為什麼拉著我,娘子是去哪裡?」

  田月容呷了一口酒,輕輕嘆了口氣:「你家娘子去廚下煮麵。」

  春條困惑道:「這麼多菜餚和糕點,怎麼還要煮麵?」

  田月容拍了拍她肩膀道:「你家娘子每逢元旦都要做這碗長壽麵的,是她多年來的習慣了。」

  春條這才想起去歲在山池院,她家娘子也是早早準備了雞湯,半夜去廚下做麵,高嬤嬤道她是為齊王殿下做的,眼下聽來竟然不是?

  田月容向廚房的方向張望了一眼,又嘆了口氣:「先太子是元日生的,你家娘子曾和先太子訂過親,你知道吧?先太子當年去西北平叛,領兵的正是我們大將軍,他們一起在西北待了兩年……」

  蕭將軍和先太子訂過親的事她自然是聽說過的,只不知還有這一段,她忽然想起聽人說過,齊王殿下相貌肖似長兄……

  春條瞪大眼睛,「啊呀」一聲輕呼,隨即摀住嘴,她好像明白了點什麼。

  ……

  西平城外神翼軍兵營中,將士們生起了一堆堆篝火,圍著火堆飲酒吃肉,載歌載舞。

  雖然出征在外,離鄉背井,但歲除佳節,總要熱鬧一番的,何況他們前不久才打了場打勝仗,接連打下叛軍攻佔的兩座城池,將淮西軍逼退至三州界內。

  桓煊在大帳中宴請麾下將領和監軍御史,陪著他們飲了幾杯酒,便即稱不勝酒力,回了自己的帥帳中。

  今日有長安來的書信送到,他還沒來得及看便被部下們拖到了宴席上,此時一回帳中,便迫不及待地取出信函放到案上。

  他察覺到自己的急不可耐,雖然侍衛們都叫他遣了出去,帳中只他一個人,但他仍覺這般猴急有失風度,便將那木函在案頭晾了片刻,這才用刀尖剔去封蠟,打開盒蓋。

  函中照例裝著一疊信箋和一些雞零狗碎的小物件。

  他拿出來一瞧,是一塊半舊的帕子和一條繫玉珮用的五彩絲絡子,那絡子精工細作的,綴著金片碎玉,一看就是街市上買來的東西,他不由「嘖」了一聲,這村姑對他真是越來越敷衍了。前半年還送些自己寫的大字,縫的狐皮手筒、做的毛氈足衣,醃制的筍乾、脯臘、蜜餞等物,最近盡拿一些舊東西和市坊裡買來的玩意糊弄他。

  雖是這麼想,他還是拿起那方舊帕子放在枕下,將那條買來的絡子收在枕邊的檀木大匣子裡——裡面都是他這一年來收到的東西,除了吃食不能久存被他吃了,其餘物件都一樣不落地收在裡面,連那對縫得歪歪斜斜的足衣都沒捨得穿。

  將東西收好,他方才展開信箋,一看信箋上全是高邁的字跡,忍不住又是一陣失望,他離開前那樣旁敲側擊,這村姑愣是一個字也沒給他寫過,都過了一年了,都不夠她學幾個字的?

  他掃了一眼高邁的書信,前面都是朝中、宮中、王府的近況,還有長安城裡高門大族的婚喪嫁娶,他瀏覽了一下,見朝中沒什麼大事,便先跳到了最後——關於鹿隨隨的報告總是附在最後。

  鹿隨隨敷衍,高邁也跟著敷衍起來,最近幾個月的報告一次比一次簡略,以前還說說鹿娘子這日研究了什麼新菜式,那日在林中獵得一隻山雞,現在只剩下寥寥數行,不過轉念一想,鹿隨隨除了每個月去郊外拜個佛,一直足不出戶地待在山池院中,也只有打打棋譜、寫寫大字消磨時間,近來沒有研究出什麼新菜式,大約也是因為想他想得沒了興致。

  如此一想,他的氣順了些,不免又開始可憐起那村姑來,今日歲除,又是他生辰,她的思念想必比平日更甚,她獨自守歲,不知會不會難過得落淚。

  正想著,有內侍在門外道:「殿下,雞湯麵煮好了。」

  桓煊道:「端進來吧。」

  內侍撩開門帷,提了食盒到帳中,擺好食案和碗碟銀箸,將熱氣騰騰的雞湯麵端出來。

  桓煊拿起銀箸嘗了一口,又拿起湯匙舀了一口湯喝,便放下了食具。

  內侍忐忑道:「可是麵做得不好,不合殿下脾胃?」

  桓煊搖了搖頭道:「不是麵不好。」

  只是不是那個味道罷了。

  他捏了捏眉心,讓內侍將麵撤下,賞了庖人一個十兩的銀錠子,便即盥洗更衣,上床就寢。

  躺在床上,他卻沒有絲毫睡意,輾轉反側了一會兒,從枕下取出那方舊帕子,遲疑了一下,終是放到鼻端嗅了嗅。

  半年前用過洗淨的舊帕子,又一路從長安到淮西,自然沒什麼特別的味道。

  可桓煊只要閉上眼睛,便能想起鹿隨隨身上那股暖香,這舊帕子上也似縈繞著那股若有似無的香氣。

  他們分別已有大半年,其實從去歲秋獮之後他們便是聚少離多,那幾個月她在養傷,他朝堂兵營兩頭跑,幾乎沒什麼時間陪她。

  歲除之後便是上元節,桓煊想到他們倆第一次一起過上元節的情形,明明那麼開心,最後卻鬧得不歡而散,去歲上元節她在養傷,今年的上元節眼看著又將錯過。

  不過幸好他們還有很多個歲除,很多個上元節,很多很多個春秋冬夏。

  桓煊不知不覺攥緊手中的絹帕。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7 11:47:41

第五十三章 凱旋

  隨隨料得沒錯,正月沒過完,魏博軍中便傳來消息,薛郅帶著成德軍叛出河朔,派死士刺殺了蕭同安和朝廷派來監軍的中官,將兩鎮納入麾下。

  藩將之間爭權奪位、互相殘殺不是什麼稀罕事,但斬殺朝廷監軍,便是挑釁皇帝的權威了。

  消息傳到長安,天子震怒,朝野上下一片嘩然。

  神翼軍一半兵力在淮西,朝廷還以重金向各個藩鎮抽借兵力,若是薛郅此時大舉反旗,朝廷根本沒有兵力和財力在河北再開一片戰場。

  隨隨在幽州,事發後立即得到了消息。

  聽聞蕭同安真的死了,她並沒有多高興,只是怔了怔——自父親去世後,他們叔侄這些年明爭暗鬥,恨不得置彼此於死地,但他們並不是從一開始便是如此。

  她年幼時父親總是忙著南征北戰,她有幾年是由叔父照顧的,那幾年說他們親如父女也不為過,甚至連她的第一匹小馬駒也是蕭同安送的。

  不管怎麼你死我亡,蕭同安都是她世間僅剩的一個親人了。

  田月容知道她心裡不會太好受,扯開話題道:「幸好幽州有葉將軍坐鎮,薛老魅不敢輕舉妄動,聽說他在調集兵力,說是要去淮西『支援』朝廷軍……」

  隨隨當然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名為「支援」,其實是去騷擾朝廷軍隊,暗中支援淮西。

  「我們要不要動手?」田月容道。

  隨隨沉吟片刻,搖搖頭:「不必,讓他作妖去,對我們有百利而無一弊。」

  田月容一想,也明白過來,朝廷打下淮西之後,說不定轉頭就要來河朔咬一口,薛郅怕的正是這個,因此不惜殺中官,先下手為強。

  有他頂在前頭和朝廷作對,他們可以借朝廷之手削弱薛郅的兵力,待時機成熟再以平叛之名將他一網打盡——成德一直是三軍之中的隱患,尤其是薛郅的親軍,借此機會清洗一遍,倒是省了他們的力氣。

  事情進展得頗為順利,齊王一邊攻打淮西,一邊還分出兵力來應付薛郅的騷擾,兵鋒仍舊銳不可當,於二月初攻下蔡州城,淮西節度使郭仲宣死於副統帥、親兄弟郭季寬的刀下。

  這位副將斬殺了自家親兄長,立即向朝廷投誠,淮西之戰提前結束,齊王轉頭便與成德的「援軍」打了一場,將薛郅麾下數千精銳殺得幾乎片甲不留。

  薛郅見勢不妙,退守成德,向天子上表請罪,斬了一個副將,把殺害監軍的罪名推到他頭上。

  朝廷剛打完一場勞民傷財的大仗,也不想再戰,雙方便各退一步。

  因為薛郅之事,桓煊在外又耽擱了數月,直至五月方才接到班師回朝的命令。

  齊王打了大勝仗即將凱旋的消息傳遍京城,卻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最不高興的當然是太子,偏偏身為儲君,他還不能流露出半點,還得日日上朝,笑盈盈地聽著皇帝和朝臣們對齊王讚不絕口。

  同為武將的武安公趙峻也高興不起來,齊王越是戰功赫赫、用兵如神,便越是反襯出別人的無能,這次攻打淮西他雖因有傷在身並未親自上場,但還是不免被人暗暗拿來與桓煊比較。

  他的兒子趙清暉又是另一種心情。

  昭應山中那場大火著實意外,雖然朱二郎那夥人沒留下活口,但整件事卻並未按著他的計劃走——他打算將朱二郎那夥人滅口,但還沒來得及動手,他們就先燒死了,當然是有人暗中先下了手。

  趙清暉怎麼也想不通背後的到底是誰,那人究竟是想助他一臂之力,還是別有目的。他只好殺了自己那個知情的親隨滅口了事。

  思來想去,應當沒有別的證據留下,可得知齊王回京,不免有些許不安,他倒是不怕桓煊找他麻煩——他剛建了大功,別說太子不願看他得勢,皇帝也要防著他功高蓋主,他即便查出真相也不敢對付他們武安公府,他只是擔心被他查出來,會讓表姊不高興。

  按理說齊王府眾人是最該高興的,高邁和高嬤嬤等人卻是一邊高興,一邊發愁,愁的自然是如何向齊王殿下交代鹿隨隨的死訊。

  高邁算了算日子,大軍剛開拔,回到長安少說也得八月了,還剩下三個月時間讓他苟延殘喘。

  誰知桓煊根本等不及慢慢行軍,帶著二三十個侍衛,輕裝簡行,七月初便已到了洛陽。

  到洛陽城是午後,桓煊讓侍衛們先去驛館,自己卻去了趟市坊——他匆匆趕回來,一路上快馬加鞭,到了半道上才想起來,自己這一年收了鹿隨隨不少東西,卻什麼也沒帶回來,空手去見她有些不像話。

  洛陽的繁華僅次於長安,因為地處南北漕運的終點,有許多南邊和西域來的新鮮貨物,都是先到這裡再到長安,是以他特地留了半日去市坊上買東西。

  他騎著馬在女子喜歡光顧的絹行、彩帛行、脂粉行、金銀行、新貨行中逛來逛去,看見順眼的,拿手一指,便有侍衛上前會帳,將貨物裝進口袋,放在大車上。

  桓煊一邊逛一邊指,不一會兒,一輛大車幾乎已被各種女子的衣料、首飾、脂粉堆滿了,他知道鹿隨隨愛吃,又買了半車脯臘蜜餞乾果。

  可買了這許多東西,他仍舊覺得缺了些什麼,讓侍衛們先將大車拉回去,自己又逛回了金玉行。

  方才他只是逛那些門臉顯眼、裝飾豪華的大鋪子,這回卻逛得細,將那些不起眼的小鋪子也逛了個遍,終於在街尾的一家小古董店裡發現了一件順眼的東西。

  那是一塊古意盎然的玉珮,花紋不是常見的龍鳳、仙鶴、牡丹之類的紋樣,卻是一雙鹿,一頭鹿在前面走,另一頭緊隨其後,那兩頭鹿刻畫得拙樸而栩栩如生,四周還點綴著連珠紋。

  桓煊摩挲了一下玉珮上的母鹿,不由想起鹿隨隨,忍不住揚起嘴角。

  他向侍衛點點頭,侍衛便問店主人道:「老丈,這玉珮怎麼賣?」

  雞皮鶴髮的店主人伸出個指頭:「一萬金。」

  侍衛唬了一跳:「老人家,你莫不是糊塗了吧?一塊玉而已,質地也不見得如何,怎的要萬金?」

  店主人道:「那是老朽的傳家寶,少一文錢都不賣。」

  侍衛待要說什麼,桓煊道:「我們是西京人,出門在外,沒有隨身攜帶這麼多財帛,能不能留下信物,先將玉珮帶走?」

  店主人搖了搖頭,便要拿回玉珮:「貴人遲些帶足了錢來買吧。」

  侍衛也道:「公子,不可能有別人出一萬金來買他這塊玉珮的,待回了長安,叫人帶著錢來買便是。」

  桓煊卻握著那塊玉不願鬆手,不知怎麼的,他覺得這塊玉珮正是他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他一定要把這塊玉帶回長安送給鹿隨隨。

  他想了想道:「可否用東西換?」

  那老頭打量了他一眼,眯了眯眼道:「貴人想用什麼換?」

  桓煊將腰間一塊羊脂玉的螭龍佩摘下來放在他面前。

  老人看了一眼,仍舊搖搖頭。

  桓煊從腰間摘下佩刀。

  侍衛吃了一驚,這把刀從齊王第一次上戰場便跟著他,不知飲過多少敵將的血,不說價值,單是對他的意義便非比尋常。

  他竟然隨隨便便就拿來換一塊破玉珮!

  桓煊卻是眉頭也不動一下:「這樣夠了吧?」

  老頭拔刀出鞘,刀光如雪,映得昏暗的鋪子頓時亮了幾分。

  老頭這才點點頭:「是把好刀。此刀足矣,貴人把玉珮收回去吧。」

  桓煊還沒說什麼,侍衛立即將那塊螭龍佩拿了回去。

  覓得合適的禮物,桓煊心滿意足,接下去幾日便不再耽擱,一路順著官道往長安趕去,八百里的路程只用數日便走完了。

  回到長安時正逢中元節,桓煊提前進京自然要向宮中稟報,他到城外長樂驛,便派人先去向皇帝傳信。但是入宮覲見,免不得要耽擱一日半日,他存了私心,要在進宮前先去山池院看一眼鹿隨隨。

  他打定了主意要給那村姑一個驚喜,特地沒派侍衛先去通傳,繞到城西,從延平門進城,直奔常安坊。

  直到桓煊一行到得山池院門口,高邁才得到消息,頓時嚇得滿身冷汗——這會兒去搬大公主來救命已經來不及了。

  他只能硬著頭皮,領著奴僕們迎到門上,行禮道:「拜見殿下,恭賀殿下凱旋。」

  桓煊下了馬,攥了攥手中的對鹿玉珮,向人群中掃了一眼,不見鹿隨隨和她那如影隨形的婢女,遂問道:「鹿隨隨呢?」

  眾人都將頭埋得低低的,高邁臉色煞白,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桓煊見他臉色不對,忽然想起今日中元,各大寺廟中都有盂蘭盆會,鹿隨隨大約是跑出去玩了。

  他有些不高興,但也明白他突然回京她並不知情,怎麼也不能怪她。

  「可是出去玩了?」桓煊道。

  高邁苦著臉,「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請殿下責罰,老奴沒看顧好鹿娘子,她……她已不在了……」

  桓煊怔了怔:「什麼意思?她走了?」

  高邁伏在地上慟哭起來。

  桓煊不理會他,翻身上馬,重重一夾馬腹,徑直向棠梨院疾奔而去。

  到得楓林小徑前一望,只見棠梨院的木門虛掩著,隱約可見庭中有白煙冉冉升起。

  他只覺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三步並作兩步穿過小徑,推開院門,只見庭中生著個火堆,高嬤嬤和棠梨院的婢女們圍在火堆旁,正在化紙錢,見了他驚愕地抬起頭來,個個眼皮紅腫,臉上掛著兩行淚。

  桓煊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手一鬆,對鹿佩掉下來,磕在青石板上,清越的一聲響,價值萬金的寶玉裂成了兩半。

  桓煊卻連看都沒看一眼,只是盯著高嬤嬤哭紅的雙眼:「鹿隨隨在哪裡?」

  不等高嬤嬤作答,他已快步穿過庭院走上台階,「砰」一聲推開房門:「鹿隨隨,給我出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7 11:47:56

第五十四章 不信

  門扇「砰」一聲撞開,門軸「吱嘎」作響,像是哀慟的呻吟。

  屋子裡帷幔低垂,寂然無聲,雖是炎夏,腳下的金磚卻滲出絲絲的涼意。

  午後的陽光穿過直櫺窗照在床前,塵埃在光柱裡漂浮。

  這裡的一切和他記憶中並無二致,還和一年多年他離開的那個清晨一樣。

  「鹿隨隨。」他對著重重帷幔喚了一聲,喑啞的嗓音裡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顫抖。

  沒人回答。

  他撩開一重又一重帷幔,天青色的,薄櫻色的,海天霞色的,纏枝海棠紋的,海棠團花紋的……像跨過一重重的山水,他的身邊是海棠花紋的几案,海棠花紋的櫥櫃,海棠花紋的妝台、銅鏡、奩盒、花瓶……他終於走到繪著海棠花樹的屏風前,院子裡的海棠早謝了,床前的海棠花永遠不會凋謝,無論炎夏還是寒冬,只要她睜開眼就會看見。

  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對著這一屋子、一院子的海棠花?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穿戴上另一個女人喜歡的衣裳首飾,裝扮成另一個女人的模樣,當成別人的影子?

  他心底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因為她逆來順受,從無怨言,所以他便心安理得地將她當作贋品和替身,甚至覺得那些東西對她來說足夠好了。

  桓煊的心臟驟然一縮,他猛地將海棠屏風推倒在地,紫檀木框崩裂,琉璃破碎,他踏著滿地的碎琉璃走到床前。

  他拉開珊瑚色海棠紋織錦帳幔,撩開泥銀海棠紋的輕容紗帳。

  海棠紋的象牙席上放著一床海棠蜀綾的被縟,枕邊還有個金銀平脫海棠花黑檀木盒子。

  連榻邊的棋枰、棋笥上都嵌著海棠花形的螺鈿。

  「隨隨,鹿隨隨……」桓煊轉過身,在一屋子的海棠中間搜尋著,他打開所有櫥櫃和箱籠,將輕紅淺粉淡藍薄紫的海棠紋衣裳都翻出來,彷彿那些地方都可能是鹿隨隨的藏身之處。

  他找遍了臥房,又去浴堂、廂房尋找,到處都沒有他的鹿隨隨,只有鋪天蓋地的海棠花和海棠紋,每一朵都像嘲諷的笑眼,密密麻麻地聯綴成網,將他緊緊纏在其中,纏得他幾乎窒息。

  高邁追了進來,踉踉蹌蹌地跟在他身後,看著他失魂落魄地尋找,抹著眼淚勸道:「殿下節哀順變,鹿娘子是去歲八月裡走的,已經快一年了……」

  桓煊恍若未聞,他的頭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他的隨隨不見了,他要把她找回來。

  庭樹的枝椏間蟬鳴聲聲,他忽然想起此時還是炎熱的初秋。

  那一年的炎夏和初秋,他們搬到後園的涼台水榭裡,所以她不在棲霞館也是理所當然。

  她或許早惱了那一院子的海棠花,所以搬去園子裡住了,一定是這樣。

  桓煊向著後園奔去,胸中忽然生出股巨大的希望,幾乎將他的胸腔撐破。

  園中已是初秋的景象,平靜的池面上只剩下幾莖殘荷,偶有池魚游過,帶起一圈漣漪,風亭水榭裡空無一人,涼台上覆了層落葉。

  他們曾在這裡對弈,並排躺著仰望星河,遊湖的畫舫擱淺在案邊,上面的漆畫都有些剝落了,可還是能分辨出海棠的圖案,桓煊的雙眼像是被灼了一下。

  他找遍了整個園子,竹林,校場,山坡,哪裡都沒有鹿隨隨的影子。

  走回棠梨院門前,陽光已經西斜,落日餘暉從屋脊上潑灑下來,照亮了簷口瓦當上一朵朵精巧的海棠花。

  桓煊抬頭看了一眼門上的烏底金漆匾額,他親筆書寫的「棠梨院」三個字在夕陽中躍動,彷彿在向他擠眉弄眼,他想起這個小院子原本叫做棲霞館,掩映於雲蒸霞蔚的霜林深處,住著一個霞光一樣明豔動人的女子。

  他將匾額摘下來重重地砸在地上。

  高嬤嬤拖著沉重的腳步緩緩走上前來,哽咽道:「殿下,鹿娘子真的走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抖抖索索地從袖子裡摸出一物,卻是一支白玉簪子,燒裂成了兩截。

  「娘子被歹人綁走,葬身在火場裡了,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沒燒毀的東西……」

  桓煊低下頭,看著那支簪子,燒裂的簪頭上赫然是一朵海棠花,那朵花也像一隻笑眼,譏誚地看著他。

  他也覺出了自己的好笑,忍不住跟著笑了一下。

  這笑容卻比痛哭流涕更叫人難受,高嬤嬤的心肝都似被摧斷了,她顫聲道:「殿下,難過你就哭出來,痛痛快快哭一場吧……」

  桓煊抬起眼,眼梢微紅:「不管她去了哪裡,孤都要把她找回來。」

  高嬤嬤一怔,看出他神色不對,不由心急如焚,捂著嘴哽咽了一聲,無助地看向高邁。

  高邁上前一步道:「殿下,鹿娘子真的沒了……」

  他頓了頓,一口氣說道:「老奴死罪,一直瞞著殿下,這一年來往淮西寄去的書信上,關於鹿娘子的那些事,都是老奴編造的……隨信附的物件,都是娘子留下的舊物……」

  他深知長痛不如短痛,這種時候要把話說絕,才能讓他盡快接受事實。

  桓煊沉默半晌,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我不信。」

  高邁與高嬤嬤對視了一眼,無可奈何道:「殿下,是真的,一年前老奴親自看著她的棺柩入土……」

  桓煊黯淡無神的雙眼中忽然好似燃起了兩團火:「在哪裡?」

  高邁一愣。

  「棺柩在哪裡?」桓煊道。

  高邁道:「鹿娘子的靈柩安葬在西山北麓……」

  「帶我去。」桓煊道。

  高邁一驚:「殿下剛回京,宮裡陛下想必知道消息了,宮裡怕是很快便要來人了……」

  齊王回京該先入宮覲見的,他先到山池院來已是不合規矩,拖延了這麼久不進宮,即便皇帝不降罪,心裡也會不豫。何況他剛打了場大勝仗,說不得就要被御史參一本恃功矜寵,看不慣他的朝臣和中官不知要就此作出多少文章來。

  桓煊卻似聽不見他的話,只是面無表情地重復了一遍:「帶我去。」

  話音未落,便有內侍快步走來,一禮道:「啟稟殿下,宮裡有中官來傳諭……」

  高邁額角青筋一跳,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急忙勸道:「殿下……」

  桓煊徑直朝外走去。

  那中官等候在門口,看見齊王出來,臉上每一道褶子裡都是笑意:「奴恭賀齊王殿下凱旋。」

  頓了頓道:「陛下聽說殿下提前回京,特地在安福殿設宴,為殿下接風洗塵……」

  桓煊打斷他道:「有勞啟稟陛下,孤家中出了事,恕難赴宴,來日孤自去宮中向陛下請罪。」

  中官吃了一驚,定了定神,堆笑道:「殿下離京許久,好不容易回來,什麼比得上一家人團聚……」

  桓煊仍是不鬆口。

  中官也看出不對來,為難道:「還求殿下去宮中露個臉,否則奴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桓煊從腰間解下一物遞給他:「有了此物,想必可以交代了。」

  中官接過來一瞧,頓時嚇得差點靈魂出竅,齊王給他的竟是神翼軍的虎符。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殿下這不是難為奴麼……」

  桓煊卻不再理會他,對嚇得面如土色的高邁道:「備馬,帶我去見她。」

  說罷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高邁不敢多言,只得向身旁一個年輕內侍低低耳語幾句,向那中官躬身一禮,道聲「失陪」,快步跟上自家殿下。

  那內侍向宮裡來的中官作了個揖,低聲解釋:「陛下那邊還請中貴人幫忙斡旋斡旋,殿下連日趕路,未歇息好,有些神思不屬……」

  一邊說一邊往那中官手中塞金餅子。

  那中官推卻道:「奴自當竭力,只是奴人微言輕,怕是沒什麼用。你還是勸勸你家殿下,盡快入宮向陛下稟明情由吧。」

  內侍將他恭送出門,立即叫人牽了匹馬來,急急忙忙地向大公主府去報信。

  ……

  桓煊一行人騎馬出城,直奔西山北麓。

  鹿隨隨在齊王心裡的地位不一般,但她畢竟沒有名分,連個妾室都算不上,自不能入王府的陵墓,高邁不知道該將她葬在何處,又不能請示桓煊,思來想去,自作主張地將她葬在西山。

  西山有齊王一處莊園,此地山光明秀,流水潺潺,後山上栽著萬本海棠,高邁知道齊王殿下鐘愛海棠,連鹿娘子所居的棲霞館也改作棠梨院,如今她沒了,葬在海棠林中也是理所當然。

  到得山中時夜幕已降臨,明月懸在半空,歸巢的鳥雀在枝葉間偶爾發出一兩聲啁啾。

  桓煊環顧四周,目力所及全是高高低低的海棠樹,那些都是他為了阮月微從南北各地尋覓來的海棠珍品。夜風吹得枝葉簌簌作響,彷彿竊竊的嘲笑。

  他走到小小的墳塋前,石碑上刻著「秦州鹿氏之墓」,這便是他們關於這個孤女所知的一切了。

  桓煊盯著那行字看了許久,每個字他都認識,可連在一起卻毫無意義。

  良久,他終於放棄了,不再試著去讀懂這行字的意思,他的薄唇動了動,喉間發出的聲音乾澀又陌生:「把棺柩挖出來。」

  高邁大驚失色,跪下道:「殿下,鹿娘子已經入土為安……」

  侍衛們也齊齊跪倒在地。

  桓煊下意識地去解佩刀,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的刀已換了玉珮,他向身後的侍衛統領關六郎道:「把你的刀給我。」

  關六郎哽咽道;「殿下,就讓鹿娘子安歇吧……」

  桓煊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月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龐,他的臉也和碑石一樣成了死氣沉沉的僵白。

  「把刀給孤。」桓煊道。

  關六郎只得解下佩刀雙手呈上。

  桓煊拔刀出鞘,將墳塋前的一株西府海棠攔腰砍成了兩段。

  齊王一意孤行,高邁和侍衛們毫無辦法,只得將墳塋掘開,將鹿隨隨和春條的棺木從墓室中抬了出來。

  明月已經升至中天,連夜梟都停止了鳴叫,山中萬籟俱寂。

  桓煊用刀將棺蓋上的銅釘一顆顆撬起。

  最後一顆釘子被撬起,他想推動棺蓋,卻好似忽然被人抽乾了力氣。

  他對著那雕著海棠紋的棺木看了半晌,終於道:「打開。」聲音喑啞得不成樣子,像是從肺腑中硬擠出來的一般。

  關六和宋九合力將棺蓋推開。

  桓煊從侍衛手中接過火把,慢慢走到棺木旁。

  火把照亮了棺柩中的人,那已不能稱作人,只是一堆骸骨,掩藏在海棠紋的織錦中。

  桓煊靜靜地端詳著眼前的屍骸,高邁和侍衛們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有松枝火把燃燒發出輕輕的「劈啪」聲。

  「不是她。」桓煊道,這不是她的鹿隨隨。

  即便親眼見到,他還是會繼續自欺欺人,高邁料到他會如此,愴然道:「殿下,仵作都已驗過了,連兩處箭傷都對得上……」

  桓煊打斷他:「不是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篤定,他只是知道這棺木中的一堆焦枯的骸骨,絕不是他的隨隨,他的隨隨一定還在某個地方等著他去找她。

  「我去找她。」他竟然不再理會那打開的棺木,轉身便快步往林子外走去。

  她還在等他,他一定要盡快把她找回來。

  走到林子邊緣,他看到有點點火光沿著山間的小徑向他移動。

  可他渾不在意,甚至懶得去管來的是什麼人。

  來人到了他面前,卻是他的長姊清河公主,她從馬背上跳下來,焦急地跺了跺腳:「三郎,你瘋了嗎?」

  桓煊卻似沒看見她,徑直從她身邊走過。

  大公主追上去,橫臂攔在他身前:「跟我回宮。」

  桓煊這才抬起頭看她,他的眼神熾熱又空洞,彷彿裡面除了一片火海什麼都沒有。

  「我沒瘋,」他靜靜道,「我要去找她,別攔著我。」

  「她已經死了,就躺在棺木裡,」大公主冷聲道,「你想必已經看見了。」

  「那不是她。」桓煊斬釘截鐵道,執拗得像個孩子。

  大公主忍不住揚起鞭子。

  桓煊卻不閃不避,仍舊直直地站著,神色平靜。

  大公主鞭子已經抽出,再要收回已來不及了,鞭子帶著呼呼的勁風抽在桓煊臉上,大公主聽著聲音便知那一鞭子抽得實,心臟一陣揪痛。

  桓煊左臉上頓時浮起一道長長的血痕,瞬間腫了起來。

  可他神色依舊木然,彷彿那一鞭子不是抽在他身上。

  大公主看著行屍走肉一般的弟弟,恨不得再抽幾鞭子將他抽醒,可胳膊卻似有千鈞重,怎麼也抬不起來。

  她揚鞭梢往他身旁一株海棠樹狠狠抽了幾下,抽得枝葉紛飛。

  「你難道也要陪她去死?」大公主將馬鞭摔在地上,從袖中掏出虎符,照著弟弟胸前摔去,「把你的東西拿回去!」

  她頓了頓,咬牙切齒道:「你難道不想替她報仇?」

  桓煊的眼神終於動了動,猶如古井微瀾,他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是誰?」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7 11:48:07

第五十五章 仇人

  大公主見他終於有了點活氣,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總算放回肚子裡,突然遭逢這種變故,有個仇人可以恨著總好過無處宣洩。

  她想了想道:「你回來後還粒米未進吧?先跟我回府,換身衣裳,用兩塊糕餅,然後去宮裡向阿耶請罪。阿耶因為虎符的事很不高興,你可不能再惹他了……」

  桓煊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她:「是誰做的?」

  大公主道:「從宮裡出來我再同你仔細分說。」

  桓煊收回目光:「阿姊不願說就算了,我自己去查。」

  說罷又要走。

  大公主急忙拉住他衣袖:「阿姊可以告訴你,但你答應我,切不可輕舉妄動。」

  桓煊雖然麻木得如同行屍走肉,頭腦卻出奇冷靜清明,見他長姊神色凝重,便知背後之人不好對付,他點了點頭:「我知道。」

  大公主觀他神色不似作偽,這才蹙了蹙眉道:「是武安公世子趙清暉。」

  頓了頓道:「不過並不能十分確定,我部下查到,曾有人看到他的親隨和朱二郎見過面,事發後不久,那個親隨就暴斃而亡。你和武安公府似乎沒什麼過節吧……」

  莫非是同為武將的武安公忌憚他?可即便如此,為什麼要對一個外室下手?

  就連她這做長姊的,都是到今日見到他這失魂落魄的模樣,才知道鹿隨隨的死對他有這麼大的影響。

  桓煊默不作聲,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張尖瘦蒼白,略帶病容的臉,趙清暉的臉。

  他的手暗暗攥緊,指甲深深嵌進掌心,血從指縫間流出來,滴落到地上。

  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張海棠花般嬌豔又柔媚的臉。

  海棠樹在夜風中簌簌作響,那譏誚的笑聲更響了。

  趙清暉對阮月微的情愫他是知道的,他對鹿隨隨下手,自然也是因為阮月微。

  那病秧子本就是個瘋子,或許就因為那張有幾分相似的臉,恨上了鹿隨隨,趁著他出征淮西便對她下手。

  他將鹿隨隨當作阮月微的替身,便有人看不慣這個替身,要將她除之而後快。

  桓煊不由想起秋獮那日,他救下阮月微之後,送她回行宮的路上遇見趙清暉——有十幾里路,他們是共乘回行宮的。

  他們一路上說了什麼?趙清暉對隨隨下手,是不是因為阮月微說了些什麼?

  他要對隨隨下手,阮月微知情嗎?

  他從心底深處生出陰寒,像錐子一樣刺入骨縫,讓他渾身的骨頭都隱隱作痛起來。

  大公主看出他神色有異,忙道:「怎麼了?可是想到了什麼?」

  桓煊只覺那股徹骨的寒意在身體中亂竄,他連齒關都開始打顫:「是因為阮月微。」

  大公主愕然地張了張嘴,不解道:「與她有什麼關係?」

  她也依稀聽說過趙世子對他那有長安第一美人之稱的表姊頗有戀慕之情,但京都高門中愛慕阮月微的人多了去了,趙清暉在其中都排不上號,是以她只是盯著武安公府與齊王的恩怨,半點也沒往這上面想。

  她一個正常人也實在難以揣度瘋子的心思:「不過是生得有幾分相似,為何要置她於死地?」

  桓煊冷冷道:「瘋子做出什麼事都不奇怪。」

  大公主無法反駁,微微頷首:「也對。」

  她看著弟弟的臉龐,他的眼神已不復方才的空洞,像凌厲的刀鋒,彷彿要把世上的一切都割成碎片,包括他自己。

  大公主有些心驚:「你知道了是什麼人害她,打算怎麼辦?」

  桓煊沒說話,但他的眼神明白無誤地告訴了她答案。

  大公主心頭一跳,抓住他的胳膊:「武安公府不是沒根基的人家,趙清暉又是武安公夫婦獨子,你要拿他問罪,恐怕……」

  她頓了頓道:「我也很喜歡鹿娘子,何況她還救過你的性命,可是你也知道她的身份畢竟……別說京兆府和刑部敢不敢接這案子,就算是阿耶也會勸你退一步。」

  桓煊掀了掀眼皮:「我不要治他的罪,我只要他的命。」

  他臉色平靜,甚至有幾分氣定神閒,彷彿趙清暉的命已經捏在他手中了。

  大公主大駭:「三郎,你別做什麼傻事。」

  她不由懊惱:「早知如此,就不告訴你了。」

  桓煊道:「阿姊放心,我不會把自己搭上,等隨隨回來,我們還要好好過日子。」

  大公主一怔,帶了哭腔道:「三郎,你別說瘋話嚇阿姊……她真的已經沒了,不會再回來了……」

  他真的瘋了嗎?或許吧,但他已經不在意了。

  桓煊輕輕搖了搖頭:「她答應過等我回來的。那具屍首不是她。」

  頓了頓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你們都沒懷疑過麼?那兩具屍首被發現時已被火燒得面目全非,為什麼那些人留下了證明她身份的簪釵,卻要燒毀她的面目讓人辨認不出來?只有一個原因,那屍身不是她。」

  他言之鑿鑿,條理分明,似乎連自己也被說服了,眼中閃動著希望的光芒。

  大公主不禁動容。

  這所謂的「疑點」她也曾考慮過,但有什麼人會找兩具屍體冒充鹿隨隨主僕倆,何況要將箭傷都偽造得一樣,連仵作都看不出端倪,這得是什麼人所為?這麼大費周章,又有什麼好處?他們若是要擄走鹿隨隨,大可以直接擄走,不留屍體。

  但她不忍心用冷言冷語澆熄他眼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她抿了抿唇,終究沒有反駁他。

  桓煊方才的模樣嚇到了她,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也沒有見過任何人這樣。

  她想了想道:「阿姊知道你想替她報仇,但趙清暉不是等閒可以動的,武安公夫婦就這一個兒子,你要對他下手,便是把武安公府得罪死了。你得勝歸來,正是容易招惹是非的時候……」

  桓煊一哂:「他們生養出這樣的東西,難道還想善終?」

  大公主心頭一凜,顫聲道:「三郎……」

  桓煊道:「我說過,瘋子做出什麼事都不奇怪。」

  他瞬間收了笑,眼神如刀:「阿姊若是想攔著我,不如現在就去宮裡請阿耶將我賜死,只要我活著一日,便要趙清暉家破人亡。」

  大公主越發懊惱不該在這時候把真相告訴他。

  桓煊接著道:「阿姊若肯袖手旁觀,弟弟感激不盡。」

  大公主嘆了口氣道:「若真是趙清暉所為,他是死有餘辜,我即便幫不上你,也不能攔著你報仇,你凡事小心些。」

  「我知道。」桓煊道,說著向前走去。

  大公主追上去:「你去哪裡?」

  桓煊面無表情道:「回去沐浴更衣,然後入宮向陛下請罪。」

  只要是害了她的人,一個都別想躲掉。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7 11:48:40

第五十六章 入宮

  桓煊並未跟長姊回公主府,卻策馬回了王府,洗去一身塵污,換了身衣裳,便即向蓬萊宮中馳去。

  到得皇帝的寢殿溫室殿前,已是星河漸沒、東方既白的時辰。

  這一日休沐,沒有朝會,皇帝晨起比平日晚了半個多時辰,剛睜開眼,便有中官來稟,道齊王殿下天還未亮便策馬入宮,已在殿前階下跪了一個時辰。

  皇帝作色道:「讓他跪,跪到死算了。」

  中官道:「三殿下就是這性子,聖人莫與他置氣。」

  皇帝嘴上不說什麼,洗漱更衣卻比平日快了不少,收拾停當,往榻上一坐,對中官道:「傳早膳。」

  頓了頓又道:「叫那不肖子進來一同用膳。」

  不一會兒,桓煊入得殿中,行禮道:「兒子拜見阿耶,未能在阿耶跟前定省盡孝,請阿耶責罰。」

  皇帝昨日被那枚虎符氣得不輕,本想見了面好好發作他一通,但眼下看見兒子臉色蒼白,眼下青影濃重,左臉頰上還有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又有些不落忍,天家的親緣裡摻雜了太多東西,不比尋常人家,但皇帝畢竟也是人,舐犢之情也是有的。

  兒子連夜進宮請罪,又在階下跪了這麼久,他的氣已消了一大半,遂只是冷哼一聲道:「眼下知道錯了?為了個女子連虎符都扔出來,朕真是看錯你了!」

  桓煊道:「兒子知罪,請阿耶降罪。」

  皇帝揮揮手道:「罷了罷了,朕還不知道你這性子,同你置氣,早被你氣死不知多少回了,起來坐吧。」

  桓煊謝了恩,在皇帝對面的黑檀螺鈿坐榻上坐下。

  皇帝看了眼他臉頰上的傷:「這是怎麼弄的?」

  不等他回答,皇帝已明白過來:「可是你長姊打的?」

  桓煊道是。

  皇帝一哂:「打得該,你長姊這是幫你,這本來不是一鞭子可以勾銷的事,她打了你,朕倒不好再打了。」

  「兒子知道。」桓煊道。

  正說著,宮人捧了食案和盤碗魚貫而入。

  「昨夜一宿沒闔眼?」皇帝道,「今日左右無事,你陪朕用完早膳就在溫室殿裡休息,晚上一家人在安福殿聚一聚,把你兄嫂和子玉他們都叫上。」

  桓煊目光微微一動:「聽憑阿耶作主。」

  兩人用罷早膳,飲了杯茶,又對弈了兩局,皇帝便催兒子去偏殿歇息。

  桓煊沒有絲毫睡意,他這一個多月一直在趕路,昨夜更是一夜未眠,身體疲憊已極,可只要一闔眼,眼前便有無數紛亂的影子在晃動,他的心臟便似被隻尖利的爪子攫住,喘不過氣,也得不到片刻安寧。

  好不容易到了掌燈時分,有內侍來請,他起床洗漱一番,跟皇帝同乘一輦去了安福殿。

  御輦行至安福殿,恰好遇上太子夫婦從輦車上下來。

  太子看見桓煊與父親共乘一輦,眼中掠過一絲訝異,昨日皇帝在安福殿設宴替桓煊接風洗塵,三請四邀的不見人來,皇帝大發雷霆,他們這些在場的人可都看在眼裡,沒想到過了一夜,父子倆又一副親密無間的模樣。

  阮月微看見桓煊的剎那,便把週遭的一切都忘了,她的全副心神都被那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牽了過去。

  上回見面還是他出征前宮中的餞別宴上,只是匆匆看到一眼,連四目相接的機會都沒有,算起來自秋獮以來,他們已有近兩年不曾好好說過一句話了。

  他似乎又長高些許,因初秋炎熱,他穿了一身藤蘿紫織銀薄錦圓領袍,露出雪白的中衣領子,襯著蒼白的皮膚,淺淡的薄唇,略顯憔悴的面容,在英挺秀拔中又添了些許脆弱,仿若美玉,叫人於愛慕中又生出一絲隱隱的憐惜。

  阮月微自然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左臉上紅腫凸出的鞭痕,只恨不能替他上藥,用指尖輕輕撫慰他的傷痛,只能送去溫柔疼惜的目光。

  她猜到這傷是為誰受的,心中又酸又澀,那女子雖然不幸葬身火海,但是死在最好的年華,讓桓煊念念不忘,甚至為她不惜忤逆天子,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太子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一年多未見,三郎清減了。淮西一役多虧了你,大雍有你這個戰神坐鎮,是社稷之幸,黔首之福。」

  桓煊一揖道:「二哥言重了。」

  又抬起眼皮,向阮月微道:「二嫂別來無恙?」

  四目相接之際,阮月微的心臟快跳到了嗓子眼,雙頰不由自主飛起紅暈,她忙垂下頭,福了一福道:「有勞三弟垂問。」

  太子若無其事道:「你阿嫂春月裡咳疾又犯了,調養了數月,如今才好些。」

  桓煊淡淡道:「二嫂保重。」

  阮月微低聲道:「多謝三弟,三弟也請保重身體。」

  當著皇帝和太子的面她不好多勸,只能點到即止。

  皇帝道:「都站在這裡做什麼,去殿中坐下再聊。」

  幾人拾級而上,到得安福殿正殿中,其餘公主皇子和宗室子弟都已到了,連桓明珪也一反常態早早到席。

  眾人依次入座,酒餚陸續呈上,樂工奏起笙簫。

  皇帝舉起酒觴,和顏悅色地對桓煊道:「三郎,阿耶以杯酒恭祝你凱旋。」

  桓煊起身避席拜謝道:「兒子不敢當。」

  皇帝又道:「今夜只是便宴,一家人先聚一聚,待王師回朝之日,朕再設宴,請百僚同慶。」

  桓煊再拜謝恩。

  皇帝笑道:「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拘束,今夜務必盡興。」

  眾人見皇帝的怒氣消失得無影無蹤,都願意湊趣,你一言我一語地奉承起來,席間一派其樂融融。

  齊王一向少言寡語,他冷著臉爭自顧自飲酒,只在有人來祝酒時酬答兩句,眾人也不以為怪,只道他從戰場上回來,越發老成持重,與親人也愈加疏遠了。

  大公主和桓明珪卻是知道底細的。

  大公主的坐席在他對面,連飲酒賞樂的心思都沒了,時時刻刻盯著三弟,生怕他出什麼事。

  桓明珪乾脆不管齒序,死皮賴臉地在桓煊身邊加了個坐榻。

  他們的擔心似乎是多餘的,桓煊神色如常,只是話比平日更少了些。

  兩人剛剛鬆了一口氣,太子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半開玩笑道:「三郎立下不世之功,府中只差一個主持中饋的賢婦了。」

  兩人的心頓時又提了起來。

  長公主恨不得堵上太子的嘴,忙舉起酒杯笑著道:「二郎你還說三郎,你成婚倒早,怎麼也不給我個小侄兒小侄女抱抱。」

  話一出口,她才察覺不妥,雖是情急之下的無心之言,卻似在諷刺阮月微兩三年無出。

  果然,太子妃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眼中淚霧濛濛,一副泫然欲泣之態。

  大公主連忙找補道:「唉,我也沒臉說你們,成婚比你們還早,也不見駙馬給我生個一兒半女。」

  眾人都笑起來,皇帝罵道:「成天只知道在背後編排你家駙馬,你敢當著他的面說一句不是?」

  大公主笑道:「這我可不敢,我吵不過他,都怪阿耶給我找了個牙尖嘴利的,眼下能怎麼辦?只好湊合著過日子。」

  「得了便宜還賣乖,」皇帝笑著罵道,「當初是誰哭著鬧著要朕的探花郎。」

  「是我,是我,」大公主告饒道,「阿耶饒了我吧。」

  一陣插科打諢,眾人都忘了先前的事,阮月微面色稍霽,悄悄抬起眼眸向對面座中望去,卻冷不丁對上桓煊的視線。

  他今日似乎一直在看她,她好幾次不經意地抬眼,都發現他在看她,那目光微冷,像山間的霜月,裡面藏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但阮月微無暇分辨,他在看她,單只這一件事,便足以叫她沉醉了。

  她瞬間忘了大公主的冒犯,心間湧出絲絲縷縷的甜意。

  桓煊的確一直在看她,他從她臉上看到了嬌羞,看到了惱怒,看到了許多東西,唯獨沒有心虛愧疚。

  莫非是真的不知情?

  未必。桓煊想起秋獮時林子裡滿地侍衛的屍體,那些侍衛是為保護她而死的,狼群發起攻擊是因她哭叫逃跑,而那麼多人喪生後,也不見她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坐在馬上便迫不及待地訴起了衷腸。

  她又怎麼會把一個平民女子的死放在心上?

  但這只是他的猜測,他需要更確切的證據。

  太子不再提桓煊的婚事,皇帝數落完長女,卻想起了剛才的話頭,看向三子:「你阿兄說得對,本來你的婚事早該定下的,卻因為戰事又耽擱了近兩年,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聽皇帝發話,太子便笑道:「即便你不急,也不能將人家小娘子一直拖著。」

  座中之人都知道太子說的是太子妃的堂妹阮六娘,也知道皇帝對這位閨秀很滿意,雖然齊王始終不鬆口,阮家仍是等著,未將女兒另許他人。

  此時所有人都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的反應。

  大公主生怕三弟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來,嚇得臉都白了,勉強笑道:「三郎才剛回京,讓他先緩一緩,總不見得今日就要將親事定下。」

  桓煊卻道:「承蒙阿耶和二兄關心,三郎已經心有所屬了。」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大公主心頭一凜,桓明珪悄悄拽了拽桓煊的衣袖。

  皇帝知道他昨日為了個枉死的姬妾將虎符都扔了,這會兒突然冒出個意中人,自然不信。

  不過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他也不拆穿他,只是問道:「哦?不知三郎屬意哪家閨秀?告訴阿耶,阿耶請大媒替你去提親。」

  桓煊向皇帝一禮道:「多謝阿耶,她正與兒子置氣,待她回心轉意,兒子定然帶她來見阿耶。」

  皇帝點點頭:「這可是你說的,阿耶等著。」便即不再多言。

  阮月微聽了這話卻不免思量起來,她疑心這只是拒絕阮六娘的托辭,但看他方才神色,又像是確有其人。

  上回從西北返京,他帶了個獵戶女回來。這次去淮西打了場仗,莫非他又帶了個農戶女商戶女回來?

  阮月微只覺有細針在她心頭一下下刺著,對著滿案的珍饈只覺一口也嚥不下去。

  就在這時,忽聽皇帝道:「再有一月便是中秋,你們想想,中秋在哪裡聚一聚才好?」

  大公主道:「難得今年三郎也回來了,不如女兒做個東道,在終南別業裡設個持螯賞菊宴如何?」

  皇帝笑道:「你倒是窮大方。」

  大公主笑道:「千金散去還復來,到時候少不得要找阿耶打打抽風。」

  她瞥了一眼桓煊,接著道:「阿耶不如多賞女兒些財帛,多邀些親朋,好好熱鬧一場。」

  皇帝道:「都依你吧。」

  眾人便興致勃勃地聊起螃蟹宴來。

  酒闌席散,桓煊與大公主一前一後走出安福殿,到得宮牆轉角,大公主環顧四周,見四下裡無人,方才道:「你托我的事,我已替你辦了,過幾日便把帖子送到武安公府去,能不能把趙清暉請出來就看運氣了。」

  桓煊道:「多謝阿姊。」

  頓了頓道:「剩下的事阿姊不必擔心,我絕不會連累你。」

  大公主斜睨他一眼:「我是怕你連累?總之你萬事小心,好自為之。」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7 11:48:55

第五十七章 惡夢

  武安公府,世子所居的庭院裡槐蔭遍地,廊廡上細密交錯的紫藤花枝投下斑駁光影,彷彿精巧的織錦花紋。

  十來個下人手持黏桿,正在槐樹枝椏間黏蟬——趙世子喜歡清淨,最討厭秋蟬的鳴叫,若是不黏乾淨,免不得又有幾條脊背要皮開肉綻。

  趙世子本人正在書房中作畫,畫的自然還是意中人。

  一年多過去,牆壁上又多了幾幅精品。

  他近來心情不錯,大半個月來沒有草蓆捲著的屍首半夜從小門裡抬出去,這在武安公府已算得上稀罕事。

  齊王剛到京時他有些不安,但差不多一個月過去,也不見桓煊有什麼舉動,照常上朝退朝,偶爾去兵部和中書門下議事,一切都和他離京前沒什麼兩樣,他甚至都沒有去去事發之地看一眼,也沒找京兆府和刑部調案宗,無論怎麼看,那外宅婦的死似乎都對他沒什麼影響。

  若說有什麼可疑之處,也就是他不回王府,仍舊住在常安坊一事了。

  不過趙清暉覺得這只是他草木皆兵,王府附近喧鬧,桓煊這種孤僻的性子,喜歡離群索居也不足為怪。

  想起那外宅婦,趙清暉便有些遺憾,難為他還替她精心安排了那麼多戲碼,沒想到她就這麼輕輕鬆鬆地死了,真是便宜她。

  趙清暉正思忖著,忽聽簾外有下人道:「啟稟小郎君,有人送了封信函到門上……」

  趙清暉撂下筆,皺了皺眉:「進來。」

  「什麼人送來的?」趙清暉道。

  那親隨支支吾吾道:「回小郎君的話,是個臉生的青衣小僮,看裝束也不知是哪家的,只說世子看了便知,將信函撂下便跑了。」

  趙清暉臉色一沉:「來路不明的東西,你就敢往我書房裡送?」

  他說著便要去抓那根帶鐵棘刺的笞杖。

  那親隨嚇得面如金紙,忙不迭道:「小郎君饒命,奴見那木函貴重,生怕是什麼要緊事情,不敢不報……」

  一邊說一邊將黑檀木函舉過頭頂。

  趙清暉一眼看見木函一角嵌著枝海棠花,花瓣是螺鈿,花枝是銀絲鑲嵌,秀雅精緻非常,也難怪那些狗奴不敢直接扔了。

  「放下吧。」他道。

  親隨將木函小心翼翼地擱在案頭。

  趙清暉卻抄起笞杖,在他胳膊上重重地抽了兩下,這才厲聲道:「滾出去!」

  他最得力的那個親隨因為知道太多事不得不去死,剩下這些狗奴一個兩個都是廢物,趙清暉每每看他們不順眼,便要打一頓出氣。

  武安公府的下人動輒得咎,早已習以為常。

  那親隨眼中閃過一絲恨意,捂著淌血的胳膊道了聲「是」,便即低著頭退了出去。

  待人走後,趙清暉方才剔去封蠟,將信函打開,裡面只有一張薄薄的箋紙。

  他顫抖著手取出信箋,渾身的血液都似要沸騰,他的動作無比輕柔,神情近乎虔誠,彷彿那是一道天庭來的旨意。

  紙上只有寥寥數語:「八月十五巳時一刻,蓮花寺普通院,有要事相商。」

  紙尾沒有落款,只繪了一枝海棠花。

  趙清暉對阮月微的丹青和書跡無比熟悉——太子妃流出閨房的丹青、手書詩稿,幾乎全被趙世子搜羅了來。

  這海棠花,這字跡,無疑出自阮月微的手筆。

  趙清暉想起來,前陣子府上收到了大公主府發來的帖子,邀他母親與他去終南山的清河公主別業赴中秋宴。

  他本來不打算赴宴——這些宴會男女分席,男子在外院,女子在內院,多半是見不到阮月微的,而且筵席設在終南山,免不得有一番勞頓,他入秋後舊疾發作,這段時日正在喝藥調理。

  不過接到這封密信,他自然改了主意,那蓮花寺正是在京城到大公主南山別業的半道上,太子妃一行人半途中在那裡歇腳是順理成章地事。

  阮月微從未給他送過書信,更別說約他相見,但趙清暉卻絲毫沒有懷疑這封信的真假,一來他自信不會錯認表姊的筆跡,二來他們如今有了共同的秘密,表姊急著約他相見,多半是為了上回燒死那個賤婦的事。

  可即便如此,他也已經受寵若驚,本來表姊就像遙不可及的天邊月,雲端花,他做夢也不敢妄想表姊的垂青,然而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這秘密像一根紅線,將他們緊緊牽繫在一起,只要有這個秘密在,他們便永遠不會分開了。

  趙清暉小心翼翼地把信箋收回函中,從袖中抽出絹帕,將木函上那些狗奴的指印細細楷抹乾淨,然後將木函輕輕放在枕邊,一顆心像是泡在了蜜水中,只盼著八月十五快些來到。

  ……

  八月十四這日,桓煊下了朝,騎馬回到常安坊,如往常一樣將自己關在鹿隨隨曾經住過的小院中——匾額碎了,如今那院子沒了名字,可一院子的海棠花仍舊在那裡,冷冷地、譏誚地看著他,簡直要把他逼瘋。

  高嬤嬤親自提了食盒來,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勸道:「殿下,多少用點飯食吧,若實在沒胃口,喝幾口湯羹也好。」

  桓煊隔著門道;「孤不餓,嬤嬤去歇著吧,把院門關上。」

  高嬤嬤在門外站了半晌,嘆了口氣,終是轉身離開了。

  桓煊執起案上的酒壺,注滿一杯,拿起來抿了一口,酒早已酸了,他腹中空空,酸酒灌下去就像有隻手在他腹中攪動,可他不覺得難受,甚至覺得心裡舒坦了些。

  這是鹿隨隨為他釀的慶功酒。

  一杯接著一杯,一壺酒很快就見了底,酸酒也能醉人,可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他合衣躺在榻上,抱緊鹿隨隨留下的青布大綿袍——他總是嫌這身衣裳醜,可這身醜袍子卻是唯一一件不屬於阮月微,只屬於鹿隨隨的東西。

  他怔怔地望著帳頂,帳頂上也織著海棠花紋,他的眼前有些恍惚,那些海棠花便晃動起來,沖他眨著眼睛,譏嘲之意更甚。

  他忽然忍無可忍地坐起身,大步走向門口,用力推開門。

  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黑了,空中無星也無月,夜色那麼黑,那麼暗,像化不開的濃墨,彷彿永遠不會再亮起來。

  廊下的風燈搖晃著,投下昏黃慘淡的光,光暈裡是一棵名貴的海棠花。

  桓煊從心底竄出一股怒火,他從腰間拔出一把長刀,向著海棠樹劈砍下去,海棠樹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呼,攔腰斷成兩截,竟有黑色的血從斷處汩汩地流出來。

  桓煊心裡一驚,定睛一看,那淌出的不是血,卻是火油。

  火油淌了遍地,流到庭中,又順著台階漫上去,覆蓋了廊廡,然後灌進屋子裡。

  桓煊忽然明白過來他該怎麼做了,他欣喜若狂,摘下一盞風燈,用手砸碎了琉璃罩,取出蠟燭投入屋子裡。

  「呼」一聲響,火蛇竄起數丈高,很快順著門框、房樑、柱子蔓延,海棠花的平蔭,海棠花的帷幔,海棠花的几案、床榻、屏風全都燒了起來,整個院子成了一片火海。

  他站在庭中忍不住笑起來,那些折磨他的笑眼終於都在火海中化成了灰燼。

  就在這時,屋子裡忽然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有些許沙啞,但無比動人,像絹紗在耳畔溫柔地摩挲,可那個聲音此時卻在哭喊:「殿下,殿下,你為什麼要燒死我,桓煊你好狠的心……」

  桓煊心中大駭,他站在火場中卻如墜冰窟,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暖意。

  他轉身衝進火海中,果然看見鹿隨隨正坐在床上哭。

  他忙向她奔去,眼看著只有咫尺之遙,卻聽轟然一聲,一根燃燒的橫樑砸下來,橫在兩人中間。

  「別怕,我救你出去。」桓煊往火中走去,火舌舔著他的雙腳,很快他的雙腿都燃燒起來,發出難聞的焦味。

  可他卻沒什麼知覺。

  「別害怕,我救你出去。」桓煊望著隨隨道。

  鹿隨隨的臉在火光裡扭曲起來,明明在哭,看起來卻像在笑。

  「殿下,你說過從此不會叫我落單的。」她輕聲道。

  桓煊心口悶悶一痛:「是我的錯,我們先逃出去。」

  「你自己去吧,我不跟你走了,」鹿隨隨道,「我要回秦州去找我阿耶阿娘。」

  「別說傻話,你阿耶阿娘早就過世了。」桓煊伸手去搆她。

  可分明近在咫尺,他卻抓了個空,她像影子一樣飄來飄去。

  「那我也要同他們在一起,」鹿隨隨輕笑了一聲,「殿下你走吧,火燒起來了。」

  桓煊道:「你跟我一起走。」

  隨隨搖搖頭:「殿下忘記了?我只是個贋品,只是阮月微的替身,你看我做得好不好?那些海棠花多好看呀,燒了多可惜。」

  她忽然收了笑,冷冷道:「桓煊,你以為一把火燒了,就可以忘了你做的那些事?你憑什麼忘記?我還記著呢,你親口說的,我這樣的人一輩子只配做個贋品……」

  桓煊心如刀割:「別說了,隨隨,跟我出去吧。」

  隨隨偏了偏頭,琥珀色的眸子裡滿是不解:「殿下不是喜歡叫民女阿棠麼?」

  她蹙起雙眉,臉色變得蒼白,額上沁出了冷汗:「民女好痛,殿下可是恨我?是因為我扮得不像麼?」

  桓煊心好像碎成了千萬片,走過去一把將她抱起:「隨隨,你就是隨隨,不是誰的替身。」

  她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脖頸,輕輕地「嗯」了一聲。

  桓煊如釋重負,緊緊抱著她往外跑去,一口氣跑到庭中,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半間屋子塌了下來。

  桓煊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懷中的女子放到地上:「沒事了,隨隨,沒事了。」

  女子發出一聲輕笑:「三郎,你叫錯了,我是阿棠啊。」

  桓煊心神巨震,定睛一看,眼前的不是阮月微是誰?

  「隨隨呢?」他問道,四下裡尋找。

  阮月微道:「三郎,從今往後有我陪著你,還要那個贋品做什麼?」

  「鹿隨隨呢?」桓煊幾乎發不出聲音。

  阮月微笑著往臥房的窗戶一指:「贋品在那兒呢。」

  桓煊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透過半開的窗戶看見了鹿隨隨。

  她穿著那身青布綿袍,站在窗前向他微笑:「殿下總算認得我了。」

  話音未落,火焰自下竄起。

  桓煊什麼也來不及做,只能怔怔地看著她被火焰吞沒。

  彷彿有一把錐子鑽透了他的心,他猛然驚醒,從床上坐起:「隨隨,鹿隨隨……」

  「殿下我在這裡,」旁邊響起個熟悉的聲音,「可是又做噩夢了?」

  桓煊轉過頭,見鹿隨隨好好地躺在他身邊,琥珀色的眼眸裡是他熟悉的溫柔。

  「是我錯了,」桓煊抱緊她,「我再也不會傷你,不會讓你落單,我會好好待你……」

  他頓了頓,將臉埋在她頸間,貪婪地嗅著那股令他魂牽夢縈的氣息。

  女子撫了撫他的背,在他懷中沉沉地嘆了口氣:「殿下,現在說這些都晚了……」

  話音未落,他的懷中忽然一空,再看時只剩下一件青布綿袍。

  桓煊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痛得他躬起身來。

  他疼醒過來,睜開眼睛,懷裡是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綿袍。

  他躺在床上,黃昏的陽光透過窗櫺照在床前,又映到帳頂上,像水波一樣輕輕晃動,那些海棠花依舊在嘲笑他,可他卻不知道自己究竟醒著還是仍然陷在夢中。

  他坐起身,挽起衣袖,拿起榻邊的匕首,在手臂內側割了道口子。

  鮮血順著手臂蜿蜒下來,流過二十多道深深淺淺、新舊不一的傷口。

  他醒著。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7 11:49:07

第五十八章 菊宴

  八月十五當日,趙清暉天未亮便起身,沐浴焚香,換上玉色麒麟宮綾衫,戴上紗帽,對著鏡子在眼下敷了些胡粉掩蓋病容,這才出門前往南郊的蓮花寺赴約。

  因為要私會太子妃,他生怕母親礙事,尋了個藉口與她分頭走,只帶了個親隨和四個護衛,乘坐的車馬特地隱去了武安公府的徽記。武安公夫人一向對這老來的獨子千依百順,這點小事自不會有二話。

  不到巳牌時分,趙清暉的車已到了蓮花寺門外,寺前沒有香客,也不見別的車馬。

  來迎人的卻不是知客僧,而是個面白無鬚、聲音尖細的男子,看著像是宦者之流。

  應當是表姊身邊親信的內官了,趙清暉思忖道。

  「公子等的人即刻便到,請公子隨奴去禪院中小憩片刻,」那內侍滿臉堆笑地對趙清暉道,「公子放心,寺中沒有閒雜人等,寺僧也都在佛堂中,不會打擾公子的清閒。」

  趙清暉微微頷首:「有勞。」

  態度仍然倨傲,但於他而言已屬不易,因對方是阮月微身邊的人,這才稍假辭色。

  那內侍臉上笑容不減,帶著一行人往寺中走,穿過好幾重院落,到了一處偏僻幽靜,綠樹掩映的禪院中。

  趙清暉讓護衛們在外院等,只帶了個親隨入內。

  那親隨正是當日將阮月微的信函送到書房之人,隨主家姓趙,名長白。

  主僕倆進了禪院中,不一會兒便有婢女奉上茶水糕點。

  趙清暉迫不及待想見心上人,沒心思慢慢飲茶,拿起杯盞飲了一口,便即不耐煩地用指尖敲擊著茶案,問那內侍道:「你家主人還未到?」

  內侍道:「請公子稍待片刻,奴去外頭張一張。」

  不多時,那內侍折返,躬腰小聲道:「回稟世子,娘子已到了,在寺後山上一里外的山亭裡,請公子隨奴來。」

  趙清暉一聽又要挪地方,臉上便現出不豫之色,但轉念一想,表姊如今是太子妃,私會外男非同小可,謹慎些也是應當的。

  他便陰沉著臉站起身:「帶路吧。」

  內侍欲言又止道:「娘子不欲太多人知道此事……」

  趙清暉看了一眼親隨趙長白,對那內侍冷冷道:「我把護衛留下,只帶個長隨,這樣總可以吧?」

  他雖然急著見表姊,卻也不是全無心眼,畢竟是在陌生地方,孤身一人總是不放心,他的親隨都是精挑細選,武藝高強,拳腳刀劍不輸宮中侍衛,只要帶著他,一般的意外都能應付。

  內侍道:「自然自然,這位小兄弟一同跟來無妨。」

  說著躬身一禮,便帶著趙清暉繞到禪院後的小園子裡,打開西北的角門:「世子請。」

  趙清暉主僕倆隨他出了角門,眼前便是一條曲折的羊腸小道,一直蜿蜒向山林中,隱約可見簷角從樹叢間探出來。

  兩人一前一後沿著小徑往山上走,不出半里路,趙清暉便有些頭暈目眩,他只當是近來臥病的緣故,對親隨道:「你背我走。」

  那親隨立即彎下腰,曲起腿,雙手觸地,像騾馬一樣讓他騎到背上。

  趙清暉「騎」著親隨到了亭子前一看,裡面卻是空無一人。

  親隨將主人放到地上,趙清暉扶著綠漆柱子,問那內侍道:「怎麼不見人來?」

  內侍狡黠地一笑,向對面山坡上一指:「這不是有人來了麼?」

  趙清暉循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見一個黑衣人正順著山道往下走。

  雖然腦袋犯暈,雙眼模糊,也能看出來人生得魁梧頎長,寬肩窄腰,看身形身量絕不可能是阮月微,卻是個男子。

  趙清暉心頭一突,看向那內侍:「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他心中其實已隱隱猜到了,只是不願相信,桓煊怎麼可能為了個外宅婦向他下手,和整個武安公府為敵?他難道瘋了嗎?

  「趙世子不是已經猜到了麼?」那內侍兜著手,臉上仍舊堆著和善的笑容。

  趙清暉尖聲對自己的親隨道:「趙長白,你還在等什麼?」

  他的親隨卻也和那內侍一樣兜著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笑。

  「你這吃裡扒外的狗奴殺才!」趙清暉明白過來,咒罵了一聲,轉身便跑,可跑出不到十步,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雙腿一軟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黑衣人到得近前,卻是桓煊的侍衛統領關六郎。

  關六向趙清暉身上不輕不重地踢了一腳,對那內侍道:「把他手腳捆在一起,裝進麻袋裡,嘴堵緊一點,搬到馬車上。」

  「遵命,關統領。」那「內侍」道。

  關六又看了一眼趙長白,神色有些復雜:「你跟我來吧,殿下還有別的吩咐。」

  趙長白道:「是,有勞關統領。」

  ……

  大公主的南山別業坐落於南山峽谷中,延袤數里,山水絕勝,亭館台閣星羅棋布,彼此以復道相連,比之皇帝的離宮也不差多少,清河公主的受寵可見一斑。

  此番她提出要辦中秋賞菊宴,皇帝從自己私庫中撥出許多金銀卷帛以資宴飲之費,又特地派人從南邊快馬運來數百簍膏蟹。

  大公主得了父親的鼎力支持,便廣邀京中的高門華族,幾乎將全長安數得上的人家都邀了過來。

  持螯賞菊宴午時開始,從早晨便陸陸續續有車馬到了。

  巳時三刻,有僕人入內向大公主稟道:「齊王殿下的車駕到了。」

  大公主整了整衣襟,親自出外相迎。

  齊王的車馬進了大門,繞過屏門,在外院前停下。

  桓煊降車,吩咐侍衛道:「將賀禮抬進去。」

  大公主朝裝滿箱籠的露車看了一眼,對弟弟道:「來阿姊家赴宴還帶這許多東西做什麼。」

  她的目光落在一隻大竹筐上,裡面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不時發出悶哼聲。

  大公主猜到那是什麼,臉色微微一變。

  桓煊卻若無其事道:「我清晨入山,在林子裡獵得一頭野豬崽,這卻不是給阿姊的,我還有別的用處,先同阿姊借個僻靜的地方擱一擱。」

  大公主笑容微僵,吩咐下人道:「先一起抬到修篁館去吧。」

  說罷她將弟弟帶到正院的廂房中,叫內侍煮了茶送來,然後屏退下人,低聲道:「方才那個……」

  桓煊乾脆地承認:「是趙清暉。」

  大公主只覺太陽穴突突直跳:「你還真把人綁了,這事如何收場?」

  桓煊道:「阿姊不必擔心,我有成算。」

  大公主疑心他是瘋了,但觀他神色卻是出奇冷靜鎮定,的確是成竹在胸的樣子。

  她揉了揉額角,無可奈何道:「你半道上綁的人吧?怎麼又帶來這裡了?」

  桓煊道:「因為我還有一場戲要請他看,借阿姊的地方搭個戲台。」

  大公主無奈道:「總而言之你小心行事。」

  桓煊點了點頭:「好。」

  正說著,簾外有內侍稟道:「大公主,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到了。」

  大公主站起身,對弟弟道:「我去迎他們,你也一起吧。」

  桓煊和長姊一起出門相迎,太子看見三弟,愣了愣道:「三郎今日來得倒早。」

  太子妃道:「三弟住在常安坊,離阿姊這裡近。」

  太子恍然大悟,眯了眯眼,對妻子笑道:「還是阿阮細心。」

  桓煊道:「阿姊這裡景緻好,左右無事,便早些來了。」

  太子微微頷首,又問大公主:「不知阿耶什麼時候到?」

  大公主道:「昨夜我叫人去宮中問了,阿耶這幾日頭風又有些加重,只來用晚膳,咱們先玩咱們的。」

  又向阮月微道:「阿阮還是第一次來,一會兒我叫人帶你各處都逛逛。」

  阮月微矜持地笑了笑;「多謝阿姊。」

  幾人說說笑笑地往堂中走去。

  這回客人多,便將男賓與女客分作內外兩席,男客在開闔堂,女客在紅藥館,兩處館閣分列園池南北兩岸,隔水相望。

  賓客們陸陸續續到來,依次入席,便到了開筵的時候,可武安公府的趙世子卻還沒露臉。

  武安公夫人心下焦急,幾次遣了人去開闔館問,可公主府的人都說不曾看見趙世子光降。

  她只得又遣了護衛們沿著來路去找。

  武安公夫人是阮月微的姑母,兩人算不得多親近,但在筵席上還是坐在了一起。

  趙清暉遲遲不來,她心裡也隱隱有些不安,勉強安慰姑母道:「表弟一向主意大,許是半途想起別的事,姑母別太擔心。」

  武安宮夫人卻哪裡放得下心:「叫太子妃見笑了,只是暉兒年紀小,身子骨又弱,我這做母親的難免要多操些心。」

  阮月微握了握姑母的手:「姑母放心,不會有事的。或許是在山中走岔了路,耽擱了一會兒。」

  話是這麼說,她的手心裡也微微沁出了冷汗,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紅藥館名為館,實則更像水榭,四面無牆,圍以朱漆闌干,張掛著重重紗幔,從這裡望向開闔堂,只能依稀看見簷角屋脊,壓根看不到裡面的人,可她還是忍不住頻頻向對岸望去。

  大公主寬慰了武安公夫人幾句,又派了府中的侍衛幫忙去山中搜尋,便照舊與女眷們飲酒賞樂。

  阮月微無心喝酒,但不斷有人向她祝酒,她也只得應酬了兩杯。她不勝酒力,心中又裝著事,兩杯酒下肚,便覺胸悶心慌,頭腦發熱,加上姑母在耳邊喋喋不休,她便有些坐不住,藉口更衣,帶著婢女疏竹和映蘭出了紅藥館。

  從淨房出來,剛走出兩步,她便發現地上躺著一封信箋,信封右下角押了朵金箔海棠,在陽光下閃著光。

  她方才經過這裡時還沒有這個信封,顯然是她在淨房中的片刻時間,有人將這信封放在了這裡,可疏竹和映蘭就守在院外,她在裡面也沒聽到有人來,怎麼會憑空出現一封信呢?

  她心頭一跳,四下裡環顧,卻是半個人影也無。

  阮月微裝作沒看見,不加理會,徑直往前走,可走出兩步,她又停下了腳步,那封信顯然就是給她的,若是她不撿,叫別人撿了去,裡面再有些什麼……

  想到這裡,她又轉過身,迅速地撿起信封,回到淨房中,取出信箋匆匆掃了一眼,臉色便是刷地一白。信箋上的字跡有些眼熟,她想了想,似乎是趙清暉的手筆——趙清暉書畫雙絕,一筆簪花小楷最為得意。

  那信上的內容叫她心驚:齊王似已發現你我之事,請表姊速來修篁館相商。

  阮月微嚇得手腳冰涼,後背上冷汗直冒,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疏竹和映蘭許久不見主人出來,在外頭問道:「娘子在裡頭可好?」

  阮月微的魂魄總算被這一聲叫了回來,她定了定神,將信箋疊好藏進懷中,匆匆走到外面,撫著額頭道:「無事,只是有些不舒服。」

  回到席間,眾人見她臉色不太對,關切道:「太子妃怎麼了?」

  大公主也道:「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阮月微輕輕扶了扶額頭,柳眉微蹙,似有痛苦之色:「阿阮不勝酒力,叫阿姊見笑了。」

  大公主忙道:「我叫人帶你去後面歇息一會兒吧。」

  阮月微眼神微微一動,佯裝不經意道:「不妨事,出去走走散散酒便好了。」

  她頓了頓道:「聽說阿姊這裡有座館舍建在竹林深處,甚有靜趣,宛然如畫,不知能否去看一看?」

  大公主道:「你說的想必是修篁館了,裡面雖有些簡陋,倒也還算乾淨,你就在那裡歇息吧。」

  說罷吩咐婢女帶太子妃去修篁館歇息。

  阮月微跟著婢女到了修篁館,對她道:「這裡有人伺候。」賞了個銀角子,打發人出去。

  她又對疏竹和映蘭道:「我要在房中歇息,你們守在門外,將門關緊。」

  疏竹和映蘭疑惑地對視一眼,沒敢多說什麼,退到了院外。

  兩個婢女剛退出去,便聽西廂的門簾「沙沙」一響,從門裡走出個褐衣男人,看裝束是貴家的奴僕。

  阮月微唬了一跳,連連後退幾步,卻不敢高聲:「你……你是何人……」

  那人「嘿嘿」笑了兩聲,作了個揖道:「太子妃娘娘不認識小的了?小的是趙世子的親隨趙長白。」

  阮月微這才想起來自己曾經見過這張臉,的確是跟隨趙清暉的人,心下稍安,可她隨即想起信上的內容,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你家主人何在?」

  趙長白笑道:「請太子妃娘娘恕罪,這封信並非趙世子所寫,乃是小的仿著他的書跡所寫,小的生怕太子妃娘娘不肯相見,不得已冒用趙世子之名。」

  阮月微大驚失色,勉強虛張聲勢道:「大膽刁奴,你可知這是死罪?門外便有侍衛,我叫一聲便能將你拿下……」

  趙長白冷笑道:「太子妃娘娘若是不怕你和趙清暉的勾當被太子和齊王知曉,盡可以叫人來拿小的。」

  阮月微幾欲暈厥:「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7 11:49:21

第五十九章 看戲

  那親隨冷笑了一聲:「太子妃娘娘不是聽不懂,恐怕是貴人多忘事。」

  他頓了頓:「也對,都是一年前的事了。不過太子妃娘娘忘記也無妨,小的可以提醒貴人,昭應縣那場大火,你總該記得吧?」

  阮月微一張臉白得發灰,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她甚至顧不上擦。

  趙長白不等她回答,環顧了一下四周道:「庭中不是說話的地方,為免隔牆有耳,還請娘娘移步廂房中。」

  換了平日,阮月微是不可能跟這樣一個奴僕共處一室的,但她心裡發虛,來不及多想,便跟著那奴僕進了廂房。

  房中帷幔低垂,光線昏暗,只能勉強分辨出對面人的輪廓。

  「太子妃娘娘請坐。」趙長白慇勤地拂了拂坐榻上的灰。

  阮月微哪有心思坐,站在原地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趙長白道:「方才說到哪裡了?對了,昭應大火……」

  阮月微立即打斷他:「我不知道什麼昭應,什麼大火,趙清暉人呢?」

  趙長白道:「咦,太子妃娘娘難道沒聽說過齊王有個侍妾死在昭應山中一場大火裡?」

  阮月微已亂了方寸,腦子裡亂成了一團,有氣無力地反駁道:「聽說過又如何?這件事許多人都聽說了,不止我一個……」

  「小的聽說那侍妾生得與太子妃娘娘有幾分相似,因此惹了娘娘不快,」他眯縫著眼道,「因此娘娘才找了我們家世子,要將她除掉,世子這才趁著齊王殿下出征,找了一群閒子,將那小娘子綁了去……」

  「休得胡言,」阮月微打斷他道,「我不曾叫趙清暉去害人,是他看不慣那女子,與我有何干係……」

  「我們世子可不是這麼說的,」趙長白道,「他說得明明白白,做這些都是為了太子妃娘娘,事先還請示過太子妃娘娘,就是秋獮那回,你們共乘一馬回行宮,你們不是一拍即合嗎?太子妃娘娘敢說半點也不知情?」

  阮月微未料趙清暉竟將這些事都告訴了一個下人,頓時如墜冰窟,捂著心口道:「我勸過他,是他一意孤行,我沒叫他害人,他說只是把人送出京城,他說會給她找個好人家,讓她做個富家繼室豪門貴妾,比給齊王做外宅強……」

  趙長白冷笑道:「這話太子妃娘娘信麼?娘娘與我們世子是親親的表姊弟,難道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你就不知道那小娘子落到他手裡會有什麼下場?」

  阮月微囁嚅道:「我哪裡知道他陰狠歹毒,他怎麼說我便怎麼信,他究竟在何處?」

  趙長白道:「他打算殺我滅口,可惜叫我先知道了,反倒被我設計綁了去。」

  阮月微大駭:「你待如何?」

  趙長白道:「不管怎麼說主僕一場,就這麼殺了他總有些不落忍,若是太子妃娘娘肯仗義疏財,幫我逃到關外去,我便將他放了,反正他也不知道是我所為,只道是被朱二郎的同夥捉了勒索錢財。」

  阮月微垂著頭,遲疑半晌道:「若是我不幫你呢?」

  趙長白道:「他是娘娘的表弟,想必娘娘不會袖手旁觀的……」

  他頓了頓,眼中忽然閃過狡黠的光:「不過雖說是親眷,他手上到底握著娘娘的把柄,我們家世子的為人……娘娘想必也是略有所知,他待娘娘一片痴心真是天地可鑑,不過痴心過了,不免有些瘋魔,娘娘不知道,他滿屋子都是娘娘的畫像,日日對著畫像傾訴衷腸,聊慰相思之苦,可畫像終究不是真人,要是哪天他覺著不夠,手裡又恰好抓著娘娘的把柄,你猜他會不會……」

  阮月微順著他的話一想,不禁毛骨悚然,胳膊上起了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嚥了口唾沫,輕聲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的是說,」趙長白上前一步,「若是娘娘肯多賞賜些財帛,小的便替娘娘除去這後顧之憂。」

  阮月微明知他的意思,可當真聽他說出來,還是駭得整個人都戰慄起來,她摀住耳朵,搖著頭,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滾滾而落:「不,不……那怎麼成……」

  趙長白冷笑道:「小的知道娘娘是個大善人,那這麼說吧,小的不殺他,替他找戶好人家,讓他給無兒無女的富家翁當個乾兒子如何?」

  阮月微自然聽得出他話裡的嘲諷之意,漲紅了臉,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趙長白道:「小的不便久留,太子妃娘娘盡快給個準話,是要放還是要除……」

  阮月微心膽俱裂,只知道搖著頭恍惚道:「我……我……我不知道……」

  趙長白道:「這麼說,太子妃娘娘是捨不得表弟,寧願自己多擔待些?那就是要放了,小的這就遵命……」

  阮月微心頭猛地一跳:「等等,我沒說……」

  她使勁咬著嘴唇,把下唇咬出了一條白痕,趙清暉這人自小便有些瘋病,心狠手辣,聽說對下人動輒打罵,還以折磨人為樂,打殺虐死的下人不在少數,這在高門之間算是盡人皆知的秘密。

  他拿捏著自己的把柄,若是有朝一日想對她起了別的心思……

  阮月微連想一想都覺心驚肉跳。

  眼下有個現成的機會……

  她心亂如麻,揉了揉額頭,想把思緒理清楚,可是越想心越亂,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擺脫他,擺脫他,只要他死了,這件事便一同埋進土裡。

  那奴僕綁了自家主人,斷然沒有放他活命的道理,他這麼說,無非也就是想多訛些財帛罷了。

  只要是求財,他便不會將她的秘密洩露出去。

  阮月微下定了決心,反倒不似方才那般慌亂了,抬起眼看向趙長白:「你能保證不會有別人知道?」

  趙長白道:「太子妃娘娘不用多慮,小的也惜命,將此事說出去有什麼好處呢?小的往關外一逃,這輩子都不會回長安,能礙著娘娘什麼事?」

  阮月微心下盤算了一番,就算有後患,要除掉一個奴僕也不是什麼難事。

  想起趙清暉終究是為她丟了性命,她眼中又湧出淚來:「早知會如此,我便該勸住他……」

  趙長白道:「娘娘心善。」

  阮月微道:「我多與你些錢,你給他買一副……」

  她哽咽了一聲。

  趙長白道:「娘娘放心,終究主僕一場,我給他買副好棺木,給他找塊好地方,好好收葬他。」

  頓了頓道:「奴是混在雜役裡悄悄進來的,此地不能久留,小的這便告退了,太子妃娘娘將眼淚揩揩吧,別叫人看出來。」

  說罷作個揖,便貓兒一樣溜了出去。

  待那長隨走後,阮月微在廂房中怔怔地坐了一會兒,又流了一回眼淚,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乾淨淚痕,回到正房中,在床上躺了片刻,這才叫兩個婢女進來伺候。

  疏竹和映蘭見到她的模樣唬了一跳:「娘子怎麼了?」

  阮月微道:「無妨,飲了酒心裡有些難受,沒忍住。」

  她眼淚多,沒事也要傷春悲秋哭一場,兩個婢女倒也沒放在心上,開解安慰了兩句,又打了水來與她梳洗,替她重新梳了髮髻上了妝,扶著她出了修篁館。

  院門從外面「砰」一聲闔上。

  一陣風吹過,西廂門口的湘簾「唰唰」作響。

  一架王子喬登仙彩畫木屏風背後,桓煊坐在榻上,身邊站著關六,他們面前的地上,一人手腳被縛在一起,嘴裡用髒布堵著,發不出半點聲音,正是趙清暉。

  他那張尖刻的臉上已經被涕淚糊滿,連面目都辨不清了。

  桓煊面無表情地對關六道:「戲演完了,把趙世子請回去吧。」

  聲音又冷又空洞,像是冰冷的暗流淌過幽暗的山穴。

  關六郎道了聲是,用麻袋將趙清輝套起來,塞回竹籠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1-7 11:49:52

第六十章 下場

  趙清暉從小到大未曾受過如此對待,他的雙手和雙腳被縛在一起,口中堵上髒布,被塞進麻袋,再裝進竹籠裡。

  接著他聽見腳步聲遠去,門簾「唰啦啦」一陣響,便再沒了動靜。

  他想發出聲音,可只能從喉間發出一點嗚咽聲,即便有人走進這個房間也未必能聽見。

  他心中充滿了仇恨,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等他出去,他要將桓煊和那個出賣他的狗奴碎屍萬段。

  他不敢去想阮月微,不敢去想她的那番話,他心裡有一尊冰清玉潔的造像,只要一想,那造像便剝落一塊,露出裡面的泥胎來。

  等待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特別慢,他眼前一抹黑,又餓又渴,筋骨痠痛,感覺像是過了幾百年,其實才不到一個時辰。

  他很想闔上眼睡一會兒,可這個姿勢太難受,壓根睡不著,只能受著折磨。

  外面賞菊宴還在繼續,偶爾有細微的笙歌聲飄過來,被他的耳朵捕捉到。

  他熬得血都快乾了,終於有人走進房間,將他抬起往外走。

  他聽見院門「吱嘎」的聲響,又走了一段,耳邊開始喧鬧起來,腳步聲、車馬聲、寒暄聲,越來越密。

  他被扔在一塊硬木板上,肩膀和胯骨幾乎被撞碎,可他卻連一聲呻吟都發不出來。

  他知道這是夜闌席散的時候了,他的母親出來了嗎?

  正想著,便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哭腔道:「貴主請留步,今日多謝貴主幫忙搜尋犬子……」

  大公主道:「阮夫人不必掛懷,可惜沒幫上忙。」

  接著是一道細弱溫婉的聲音:「姑母別擔心,表弟許是臨時改了主意去哪裡玩了,我已同太子殿下說了,叫東宮的侍衛一同去找。京兆府和金吾衛那邊也去打點過了。一定是虛驚一場,說不定姑母回到府上,表弟已經先到家了呢。」

  武安公夫人道:「多虧有大公主和太子妃娘娘,郎君去了營中,家裡也沒個主事的人,我都亂了陣腳……」

  阮月微道:「姑母說的什麼話,表弟便是我的親弟弟,姑母千萬別同我見外……」

  她說著說著也哽咽起來:「只盼快些找到表弟,姑母也好早些安心……」

  趙清暉雙眼瞪得幾乎出血,竭盡全力在車上扭動著,從喉間發出嗚咽,想引起母親的注意,可門口人馬喧嘶,他們哪裡聽得見。

  驅車的僕人照著竹籠上抽了一鞭子:「這頭野豬真不安分!」

  車輪轆轆地滾動起來,母親的聲音越來越遠。

  趙清暉從來都瞧不起這個母親,他瞧不起任何人,尤其是對他言聽計從的人。

  然而此刻他感到一種久違的依戀,只盼著母親能發現他,拯救他,把他帶回去。

  可是沒人聽得到他心底的吶喊,絕望像水一樣一點點漲起來,漫過他頭頂。

  車在山中繞來繞去,趙清暉止住了哭,凝神聽著週遭的動靜,聽辨著什麼時候過橋,什麼時候沿著溪澗行,揣測著自己將被帶去哪裡。

  漸漸的他記不清了,索性不再去管。

  不知過了多久,露車停了下來,他重新被人抬起來。

  他們抬著他走了很長一段路,然後把他「砰」一下扔在冷硬的地面上。

  他們對待他就像對待牲畜,他一向是這麼對待別人的,把別人當牲畜很有趣,可自己當牲畜就不那麼有趣了。

  有人打開了竹籠,又解開了麻袋袋口的繩子,把他從袋口倒了出來。

  週遭一片昏暗,只有一盞小油燈發出黯淡的光,光暈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一個男人慢慢走進光暈中,但光只能照到他的腰部,他袍角上的織金花紋在光裡微微閃動,垂於身側的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像嶙峋的白石。

  他的臉仍然隱藏在黑暗中,但趙清暉已知道他是誰。

  有人將他嘴上的帕子解開,取出堵嘴的髒布。

  趙清暉覺得口中滿是黴爛的味道,乾嘔了一聲,吐出一口唾沫,然後冷笑道:「你以為這麼做就能離間我和表姊?」

  他的聲音像是淬了毒:「這些事都是我心甘情願為她做的,我不會……我永遠不會怪她……你想借刀殺人,你以為我出去就會去害她?你想得美……要殺要剮隨你的便,想讓我背叛表姊,你休想!」

  他越說越亢奮,雙眼中閃著狂熱的光:「你對阿棠的感情根本不值一提,為了個賤婦輕易變心,你根本不配說什麼心悅她,我才是真正至死不渝地傾慕她,無論她是什麼樣,無論她變成什麼樣……」

  「你這種會為個贋品背叛她拋棄她的人,根本配不上她……」趙清暉眼中射出陰毒的光,「你又比我好多少?你得不到阿棠就給自己找個贋品,把魚目當珍珠,活該你連魚目也留不住!你不是喜歡她麼?我告訴你,她就是被你害死的!哈哈哈……」

  他癲狂地笑了一陣,喉間發出嘶聲:「可惜一把火燒死她太便宜她了,你知道我原來給她安排的下場嗎?我要把她挑斷手筋腳筋賣到嶺南去,做個最下等最低賤的娼妓,讓千人騎萬人乘,這種下賤女人憑什麼頂著那張臉,我要她生不如死,哈哈!」

  「你有本事便殺了我,只要我能活著出去,我一定要把你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他咒罵一陣,笑一陣,又哭一陣,這一天他的臉上乾了濕濕了又乾,滿臉都是涕痕。

  而那個隱沒在黑暗裡的男人始終默不作聲,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得好像高山之巔萬年不化的冰雪。

  趙清暉終於罵累了,嗓子像撕裂了一樣乾澀喑啞,也想不出新詞來罵了。

  光暈裡的手微微一動,隨即黑暗中的男人開口了:「你的話都說完了?」

  那聲音又冷又遠,像是從遙遠的山巔傳來,沒有絲毫感情。

  趙清暉的心頓時被恨和嫉妒填滿,他嫉妒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嫉妒他的遊刃有餘和氣定神閒,他同樣聽見了阮月微那番話,憑什麼他可以無動於衷。

  他恨得齒關咯咯作響。

  桓煊不理會他,接著道:「既然你已說完,該輪到我說了。不如說說我為你準備的下場吧。」

  頓了頓道:「你會被灌下啞藥,砍去你引以為傲的右手,然後被賣到揚州去,做一個最下等最卑賤的男娼,被千人騎萬人乘。」

  趙清暉雙眼圓睜,隨即笑起來:「不可能,你是嚇唬我的,你要是敢對我下手,我阿耶阿娘知道了絕不會放過你,你敢得罪我武安公府麼?」

  桓煊輕笑了一聲,彷彿有生以來從未聽過這麼好笑的笑話。

  「我還沒說完,」他接著道,「一年以後,會有個鹽商把你帶來京城,送給你雅好男風的父親,武安公趙峻。到時候全長安都會知道貴府的醜事。」

  「你胡說!」趙清暉雙眼幾乎要冒火。

  「你難道從未想過,為何你父親四十多歲才生了你?且只有你這一個獨子?」桓煊道。

  趙清暉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半晌才道:「斷袖之癖不是什麼大事,高門裡這種事多的是……你這樣害我,我阿耶阿娘不會放過你!」

  「斷袖之癖的確不是大事,」桓煊點點頭道,「那麼逼姦進士科狀元不成害人性命算不算大事?」

  趙清暉不由大駭:「你含血噴人!」

  桓煊道:「是真是假一年後你便知道了。」

  他頓了頓道:「希望你一年後還記得自己的話。每受一分折磨,都別忘了,這是你心甘情願為阮月微受的。」

  光暈中的手微微抬起,輕輕揮動了一下。

  趙清暉身邊有腳步聲響起。

  有人用火摺子點亮了牆壁上的一盞燭燈,接著是第二盞,第三盞……

  很快四壁的燭燈都亮了起來,照得這間斗室亮如雪洞。

  趙清暉不自覺地覷起眼睛,半晌方才適應過來,待看清自己身處何地,不由大吃一驚。

  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世子,看看這是哪裡?」

  趙清暉心頭一突:「趙長白,你這殺千刀的狗奴!我定饒不了你!」

  這是一間建在地下的石室,四壁都由厚厚的石板砌成,牆上鑲嵌著一排銅燭台,當所有蠟燭都點燃的時候,這斗室便如白晝一般明亮。

  燭火將每一個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牆上的鎖鏈,牆邊石台上各色各樣的刑具,還有滲進牆壁中洗不去的褐色血跡。

  趙清暉喜歡看人受折磨,看得越清楚越好,所以他在這裡安了許多燭台——這是他自己找人建的刑室,在南郊一處田莊的地下,只有他最親信的人才知道。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被帶到了這裡,隨即心中生出一股絕望。

  這石室是他專用來折磨「獵物」的,石室建在地底深處,方圓十里都是他的田莊,不管他怎麼聲嘶力竭地喊叫,都沒有人會聽見。

  而且這地方只有他最得用的親隨知道,連他父母也一無所知,更不可能找到這裡來,哪怕將他在這裡關上一年,恐怕也不會有人想到他在這裡。

  上一個最得用的親隨便是死在這裡,趙長白正是在那時得知這個秘密的。

  趙清暉高聲咒罵道:「狗奴,我不曾虧待過你,你為何要吃裡扒外害我?」

  趙長白冷笑了一聲,眼眶漸漸紅起來:「世子自然不會將我們這些下人的事放在心上,你去年八月裡打爛了一個書僮的脊背還記得嗎?他傷口潰爛死了。那是我親弟弟!」

  他一邊說,一邊拿起個細口壺,走到趙清暉面前,蹲下身,捏住他的下巴,把壺嘴硬塞進他嘴裡:「奴伺候世子用參湯,世子多喝點,免得一會兒砍手挨不過。到了揚州奴還要好生侍奉你,保證你一年以後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父子團聚。」

  趙長白到這時似乎才意識到他們並不是嚇唬他,這一切也不是噩夢,而是千真萬確的現實。

  桓煊從石台上拿起一套長針,淡淡道:「聽聞趙世子精通針灸之術,孤正好向你討教討教。」

  他一邊說,一邊抽出針,一一刺進他的幾處大穴:「聽說如此一來,不管怎麼受折磨,人都不會疼暈過去。」

  趙清暉終於後知後覺地害怕起來,他的臉色變得比石牆還要灰敗,整個人篩糠似地抖起來,涕淚似大雨滂沱。

  從來都是他砍別人的手腳,自己的手腳被砍,那滋味自然不會太美妙。

  「記住,」桓煊拔刀出鞘,刀鋒在燭火中閃著寒光,他的聲音也像刀鋒一樣冰冷,「這是你心甘情願為她受的。」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7 11:50:31

第六十一章 節禮

  處理完趙清暉的事,桓煊騎著馬帶著關六等幾個侍衛回城。

  天已快亮了,青灰的天幕下山影重重,桓煊打馬走在山間,就像走在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迷城中。

  他從那地下刑室中出來後沒說過一句話,侍衛們也不敢說話,只是靜靜地墜在後面,只聞「嘚嘚」的馬蹄聲響徹在山道上。

  關六郎從齊王出宮建府開始跟著他,後來又跟著他去西北,桓煊對阮三娘的感情,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但他一個王府侍衛與寧遠候府的嫡小姐沒什麼機會接觸,只知道她生得閉月羞花,又是京中數一數二的才女。他料想著齊王放在心尖上的人,定然是美玉無瑕,出塵絕俗。

  直到秋獮遇襲那次,他才發現太子妃並不是他料想的樣子,而這回齊王設計試探,這女子更是讓人心寒齒冷——她非但默許甚至攛掇趙清暉對鹿隨隨下手,還在可能威脅到自己時半推半就地讓人除去自己的親表弟。

  關六郎跟隨齊王出生入死,見過無數凶殘的敵人,殘酷的情形,但都沒有太子妃叫人不寒而慄,她甚至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齊王從不缺少識人之明,不然他也不可能以弱冠之齡統率神翼軍,他與阮三娘在太后宮中一起長大,難道會對她的秉性一無所知?

  也許他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所以他在得知加害鹿娘子之人是趙清暉之後,立即想到太子妃也可能知情,並且果斷設計試探——若相信她品性高潔,又何須試探?

  正想著,桓煊放慢馬速,轉過身來:「孤叫你查的事,進展如何?」

  關六郎心頭一突,定了定神道:「回稟殿下,屬下已著人去秦州查鹿娘子的戶籍和家人情況,不出一旬應該就會有回書送到。」

  頓了頓道:「那日從昭應縣往各條道路的車馬也在查,只是時間久遠,要從沿途各州縣調出城門的記錄,至少還需一個月時間。」

  桓煊微微頷首:「好。」

  關六郎兩條濃眉擰得快要打結,他躊躇半晌,終是欲言又止道:「殿下,鹿娘子她也許真的……」

  他們雖然按著齊王的命令盡心盡力地追查,可沒人相信鹿娘子還活著,畢竟火場中抬出的那兩具屍首便是明證,趙清暉的話也對得上,兩個弱女子遇上三十來個賊匪,有什麼辦法逃出生天呢?

  桓煊卻冷冷地打斷他:「不可能,繼續查。」

  頓了頓道:「這樣的話不必再說。」

  說罷一夾馬腹,頭也不回地向前疾馳而去。

  關六郎低下頭:「屬下遵命。」

  他望著馬蹄揚起的煙塵,沉沉地嘆了口氣,不知道他還要自欺欺人到何時。

  回到山池院時天光已經大亮,桓煊照舊去了鹿隨隨曾經住過的小院子。

  楓林已染上了秋意,再有半個月就會紅似烈火,可楓林的盡頭再也不會有人輕輕推開木門,噙著笑迎接他。

  院子是空的,他的心更空。

  趙清暉的話實在說得不錯,那麼多年自欺欺人將魚目當作珍珠的不正是他?

  害死鹿隨隨的不正是他?

  趙清暉毫無顧忌地對鹿隨隨下手,不止是倚仗著武安公府有恃無恐,更是因為他知道鹿隨隨只是阮月微的替身。

  阮月微縱容甚至慫恿趙清暉,也是因為鹿隨隨只是她的替身。

  誰會把一個替身當回事呢?

  但凡他對鹿隨隨表現出幾分重視,他們在下手前也要掂量掂量。

  他們敢對他身邊其他人下手嗎?

  他們敢動手,是因為輕賤她,而他們之所以輕賤她,是因為他輕賤她。

  他才是一切的根源。

  桓煊的心臟一點點絞緊,絞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他坐在滿屋子的海棠花中間,每一眼都像是凌遲。

  他無數次想一把火將這一切都燒了,然而這裡的每件東西都曾被她觸碰過,燒了之後他還剩下什麼?

  這是他一手給自己造的地獄。

  ……

  武安公世子失蹤的消息很快傳遍長安城的大街小巷,成為士庶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大多數人不知趙世子的私隱,但世子出行時的囂張跋扈是有目共睹的,是以許多人都是幸災樂禍,有說他被山間精怪迷了去的,也有說他被賊匪綁了去的,有那知道些許內情的,則說是進士冤魂來報仇了。

  獨子走失,武安公連夜從兵營趕回來,遣了麾下的虎賁衛四處搜尋,京兆府和金吾衛也出動了大量人馬,幾乎將南山翻了個底朝天,卻沒有半點頭緒。

  而趙世子最後出現的地點是蓮花寺,著人一查,才發現那些僧人都被綁了手腳堵了嘴關在佛堂中,問他們是何人所為,卻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跟著趙清暉到蓮花寺的隨從被迷暈後五花大綁塞進柴房裡,只有趙長白不知所蹤。

  一轉眼十來日過去,趙清暉生還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武安公夫人日日以淚洗面,終於還是忍不住去東宮求見太子妃。

  太子妃似乎也有心事,幾日不見又消瘦了不少,臉上敷了胡粉仍舊隱隱透出青色。

  武安公夫人一雙眼睛都快哭瞎了,眼皮腫成了半透明,一見侄女便跪倒在地:「求娘娘救救我的暉兒,再找不到他,我這當娘的也活不下去了……」

  阮月微蹙著柳眉,眼中是化不開的愁緒和憐憫:「姑母快請起,你別太焦急,太子殿下已派出東宮侍衛去尋找了。」

  一邊說一邊去扶她。

  阮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娘娘,你同姑母說句實話,暉兒走失前可曾同你說過什麼?」

  阮月微大駭,臉一下子脫了色:「姑母為何這麼說?侄女一直在東宮裡不曾見過表弟,與他也沒什麼來往,他有話怎麼會同我說呢?」

  阮夫人從懷中取出一張疊好的信箋:「娘娘可認得這個?」

  阮月微接過來一看,不由一驚,那信箋上赫然是她的字跡,連紙尾的折枝海棠都宛然是她的筆意。

  她慌忙搖頭:「這封信不是我寫的,姑母千萬要相信我,東宮出入都有記錄,那幾日我有沒有派人出宮,一查便知道了。」

  阮夫人道;「我不是懷疑娘娘,只是這信上的字畫都像是娘娘的手筆,暉兒又是因了這封信才去了蓮花寺,這一環扣一環的,定是有人暗中設計,那些賊人既然冒娘娘的名,娘娘或許有些頭緒或者猜測?」

  阮月微生怕同此事扯上關係,自是矢口否認,然而她心裡發虛,手心裡冷汗直往外冒。

  她連忙抽出手,籠了籠鬢髮,穩住心神,放冷了臉色道:「我知道表弟失蹤姑母心急如焚,不會同姑母計較,但僅憑一封冒名的書信便將東宮扯進去……太子殿下為了表弟的事費盡心神,屢次派人去京兆府詢問,甚至還求聖人出動了羽林衛,若知道姑母疑心東宮,難免要心寒的。」

  阮夫人見侄女端出了太子妃的架子,盡管心裡仍有疑慮,卻不敢再揪著不放,慌忙賠笑臉:「娘娘恕罪,我沒有這個意思,只不過關心則亂,病急亂投醫,請娘娘見諒。」

  阮月微面色稍霽,好言安慰了姑她兩句,便稱身體不適,叫疏竹送客。

  將姑母打發走後,阮月微平復了一下心緒,發現自己的中衣已經叫冷汗浸濕了。

  她喚宮人來伺候沐浴,換上寢衣躺到床上。

  自八月十五的賞菊宴以來,她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只要一闔上眼,眼前就會出現趙清暉那雙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她幾乎每晚都會做噩夢,有時候夢見小時候的趙清暉,手裡捏著她的金絲雀,雀兒在他手中撲騰、掙扎,她的咽喉也似被一雙手緊緊扼住,喘不過氣來。有時候她夢見趙清暉變成了厲鬼,來找她索命。更可怕的噩夢裡,趙清暉沒有死,他活著出現在她眼前,要將她的秘密公之於眾。

  與太子同眠時還好些,若是太子去了兩個良娣和其他侍妾們的院子,她總是半夜從噩夢中驚醒,不敢再睡,一直熬到天亮才敢闔眼。

  她身子骨本就弱,有這麼樁事壓在心頭寢食難安,更是一天天虛弱下去。

  太子在求親時承諾過一定讓她生下嫡長子,可成婚至今沒有子嗣,連朝臣也開始有了微詞,太子不久前終於忍不住下令停了兩個良娣的避子湯。

  阮月微服了碗安神的湯藥,躺在床上發著怔,只覺前路茫茫,越發悔不當初。

  她思念著桓煊,心裡安定了些許,慢慢闔上了眼。

  醒時照進寢殿中的陽光已經偏斜。

  這一覺難得沒有做那些亂夢,她坐起身,正要喚宮人來伺候,疏竹捧著個匣子走進來:「娘子,各個府上送來的中秋節禮都入庫了,這一樣卻和禮單對不上,不知是誰送來的。」

  頓了頓道:「盒蓋用蠟封住了,簽子上寫著太子妃親啟。」

  最要緊的是,那匣子上嵌著金銀平脫折枝海棠,正是阮月微時常畫的那種。

  阮月微的目光粼粼地閃動起來,雙頰飛起紅暈,莫非是他……

  「放在案上,你退下吧。」阮月微對疏竹道。

  她將宮人內侍全都屏退至殿外,這才拿起支金簪,用簪尾剔去封蠟,小心翼翼地揭開蓋子。

  叫她驚訝的是,匣子裡竟填滿了白色粉末,看樣子像是鹽。

  一股脯臘的氣味從裡面飄出來。

  誰會用這樣貴重的匣子裝一盒脯蠟送來?難道是開玩笑?

  她心下納悶,將盒子裡的鹽往外倒,一樣東西隨著鹽落到案上。

  阮月微定睛一看,尖叫了一聲,捂著嘴癱坐在地上。

  那竟是一隻人手。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7 11:50:50

第六十二章 消息

  疏竹聽見主人的尖叫,急忙跑進殿中,隔著帷幔和屏風問道:「娘子,出什麼事了?」

  阮月微的三魂七魄散了大半,被婢女一喚方才回神,抱著肩膀不住地顫抖,卻是不敢再向那案上的人手看一眼。

  可是總要有人收拾殘局,她身邊最可靠的只有疏竹和映蘭兩個陪嫁過來的婢女。

  阮月微勉強定了定神,從衣桁上取下一件衣裳,閉著眼睛顫抖著手往案上一蓋,這才向屏風外道:「無事,你過來,就你一個人。」

  疏竹道一聲「是」,繞過屏風,走到阮月微跟前,只見她臉色青白,雙眼發直,冷汗順著鬢角落下來,又似病發,又似中邪。

  疏竹一時間沒注意案上的古怪,慌忙走到阮月微身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滿是冷汗,冰涼濕滑像條魚。

  「娘子這是怎麼了?」她一邊問一邊從肘後摘下藥包給主人嗅聞。

  阮月微緊緊揪住藥包用力吸了幾口氣,心中的慌亂和恐懼稍定,這才抓住疏竹的袖子道:「你好好聽我說,不管聽見什麼都別出聲……」

  疏竹點點頭:「是,奴婢知道了。」

  阮月微深吸了一口氣,顫聲道:「方才那匣子裡裝的是隻斷手……」

  疏竹大駭,差點沒驚叫起來,好在她反應快,即時摀住嘴。

  阮月微接著道:「那斷手在案上,你看看盒子裡是不是有別的東西,然後收拾一下悄悄拿去燒了……」

  她隱隱猜到了這隻手的來歷,若她猜得沒錯,盒子裡應該還有其它證明身份的物件。

  疏竹嚇得面無人色:「娘……娘子……要不找個內侍進來……」

  阮月微搖搖頭,淚眼婆娑道:「此事不能叫殿下知道,這東宮裡我只信得過你。」

  疏竹仍舊遲疑不決。

  阮月微哭著道:「難道連你也不願幫我了麼?」

  疏竹一聽這話,咬緊牙關走到案前,顫抖著手揭開蓋在案上的衣裳,盡管有所準備,看見那隻斷手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迅速別過頭去,捂著嘴幾乎吐出來。

  阮月微催促起來,疏竹只好強忍著恐懼和噁心把頭轉回來。

  匣子翻倒在案上,裡面還有半匣子鹽粒,疏竹把裡面的鹽全倒了出來,拔下銀簪在裡面撥弄,撥了兩下,簪頭碰到一塊硬物,她將那東西撥出來,卻是一塊白玉珮。

  疏竹道:「娘子,盒子裡有塊玉。」

  阮月微仍舊不敢往案上瞧,只道:「你拿過來我瞧瞧。」

  疏竹用帕子托著玉珮拿到她跟前。

  阮月微只掃了一眼,心裡便涼了半截,那玉珮上雕鏤著海棠,正是趙清暉隨身戴的東西。

  那這隻手屬於誰便不言而喻了。

  阮月微一陣胸悶氣短、頭暈目眩,知道表弟被人殺死和清清楚楚看見他的殘肢是兩回事。

  眼淚瞬間滾落下來,她哽咽著道:「快收拾起來,拿去燒掉。」

  疏竹不知道趙清暉的事,但她奉阮月微之命往一家綢緞鋪子送過十斤金餅子外加一小袋真珠寶石,知道娘子定是有什麼大事瞞著她。

  可這種事不該她一個下人多嘴,她只是問:「娘子,這玉珮怎麼辦?」

  這東西燒又燒不盡,藏又不好藏,阮月微想了想道:「你先藏在身上,待夜深人靜時找個僻靜的地方埋了,千萬不要叫人發現。」

  疏竹應是,膽戰心驚地把案上的狼藉收拾好。

  阮月微道:「你趕緊去辦吧,叫映蘭進來伺候我梳洗更衣。」

  疏竹捧著匣子退了出去,換了映蘭入內伺候。

  阮月微叫她打了熱水來洗臉浣手,換了乾淨衣裳,又叫宮人往金博山香爐裡添了幾丸她自己調製的「月下海棠」香。

  可不知是不是錯覺,鼻端似乎總縈繞著那股脯臘的氣味,叫她幾欲作嘔。

  她在寢殿中待不下去,去偏殿躺了會兒,心悸稍緩,方才的恐懼和震驚慢慢淡了,神智也恢復了一些。

  若無意外,這隻斷手就是趙清暉的了,他一定已經死了。

  阮月微心頭一鬆,好像搬去了一塊壓在心上的大石頭。

  不過還沒來得及鬆快多久,她便覺出了整件事的蹊蹺。

  趙清暉那個親隨當真有這麼大的能耐?

  不管怎麼說趙清暉都是武安公世子,身邊護衛森嚴,即使是親近的人,要對他下手也不容易,何況他失蹤後武安公府、虎賁衛、京兆府、東宮甚至羽林衛的人都在找他,將長安城和整座終南山都翻遍了,他一個親隨能藏到哪裡去?

  還有菊花宴那天,這親隨輕輕鬆鬆便混進了大公主府的別業,送密信約當朝太子妃見面,要挾訛詐她,如今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隻斷手送進東宮來。

  這些事真的是個下人能做到的麼?

  阮月微越想越心驚,這陣子她沉浸在恐懼和不安中,心裡亂作一團,很多事情都無暇細想,如今仔細一回想,事事都透著蹊蹺。

  還有姑母給她看的那封假信,她知道有一個人能將她的書畫模仿得惟妙惟肖,她和桓煊從前在太后宮中習字,摹寫的都是同一幅字帖,雖然後來兩人書跡不同,但沒人比他更熟悉她的字跡和筆勢了……

  阮月微心神劇震,身子跟著一顫,冷汗霎時滴落下來。

  她不由想起八月十五那日,她和那親隨在修篁館的廂房裡說話,房中帷幔低垂,昏黑一片,他們身旁似乎就有一架木屏風,假如當時屏風背後藏著人……

  阮月微不敢往下想。

  不可能的,她撫著心口安慰自己,那外宅婦只是桓煊找來緩解相思之苦的替身,他不可能為了這麼個卑賤的女子與武安公府為敵,更不可能本末倒置來試探她。

  她才是他苦求不得,放在心尖上的人,替身沒了再找一個又有何難?

  秋獮那回一聽說她遇險,他不是立即不顧安危來救她麼?只有一匹馬的時候他也先送她回去,而將那外宅婦與一群侍衛留在山林裡。

  若不是半路上遇見趙清暉,他一定會把她送回行宮,確保她安全才會回頭。

  若是那天沒遇見趙清暉多好,阮月微忿忿地想,若是沒遇見他,桓煊就不會半路丟下她,她不會知道趙清暉要對那外宅婦下手,她也不會一氣之下不加阻攔。

  阮月微不停地安慰自己,可不管怎麼自欺欺人,這件事都是越看越蹊蹺。

  答案幾乎呼之欲出——與趙清暉有仇,又能神不知鬼不覺除掉武安公世子的人,除了齊王不作第二人之想。

  那隻手自然也是齊王想辦法送進東宮來的,如此一來整件事便說得通了。

  他既然能將斷手送來給她,那就是知道她想要除去趙清暉……

  阮月微已經顧不上擔心意中人怎麼看待她,桓煊能送斷手進來嚇她,就是連多年的情分都不顧了,難保後面不會有別的手段等著她。

  阮月微越想越怕,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終日,沒幾天便病倒了。

  太子忙於朝政,但對妻子的關愛之情不減,非但親自請了尚藥局的兩位奉御來東宮給太子妃診病,還每日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陪她說話。

  阮月微一邊慶幸夫君對自己還算有心,一邊對桓煊心寒齒冷,當初將她視若珍寶,得了新歡才幾日,便對她棄之如敝屣,做出這麼絕情的事來。

  她漸漸心灰意冷,對桓煊的愛意漸漸變作了恨意。

  太子妃纏綿病榻一月有餘,轉眼已是十月,入了冬,她的病勢更見沉重,兩個良娣卻接連傳出有妊的喜訊。

  阮月微得知消息,不免又傷心摧肝地哭了一場,恨桓煊絕情,又恨自己身子骨不爭氣。

  太子料到她心裡不好受,這日下了朝回到東宮,連前院都未逗留,徑直來了她的寢殿。

  阮月微雙眼腫得好似胡桃,見了太子不說話,只是默默垂淚。

  宮人送藥進來,太子親自端過藥碗,執起湯匙餵她喝藥:「你就是憂思太重,什麼事都放在心裡,病才總不見好。」

  阮月微心如刀絞,哭得更凶。

  太子道:「你是我髮妻,孩子生出來都要尊你為嫡母,誰也越不過你去。」

  阮月微抽噎著道:「是妾無用……」

  太子撂下藥碗握住她的手:「別說這種話,你安心調理好生子,將來誕下子嗣,仍舊是嫡子,誰也比不上。」

  阮月微聽他這麼溫言軟語地哄自己,心裡好受了些,再想起桓煊的絕情,只覺自己一片痴心都錯付了,更念起太子的好來。

  「乖乖把藥喝了,」太子哄小孩似地道,「別怕苦,喝完藥孤給你吃蜜棗子。」

  阮月微心裡越發熨帖。

  飲罷藥,吃了棗子,漱過口,阮月微重新躺回床上。

  太子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將她腮邊的碎髮撥到耳後,動作極盡溫柔:「你睡吧,孤在床邊陪著你。」

  阮月微搖搖頭:「妾不睏,妾陪殿下說說話。」

  太子點點頭,喝了聊了些宮裡宮外的閒話,忽然道:「對了,姑母這幾日有沒有來過東宮?」

  阮月微心頭一突,臉色便是一白:「怎麼了?」

  太子道:「聽說武安公有兩個妾室有了身孕。」

  阮月微勉強笑道:「表弟失蹤這麼久,姑母有一兩個庶子庶女承歡膝下也是好事……」

  太子頷首,皺著眉道:「孤知道你與趙世子情同親手足,不過這麼久找不回來,恐怕是已經凶多吉少了。」

  阮月微不由想起那隻斷手,臉色由白轉青。

  太子嘆了口氣:「這件事實在蹊蹺,一個大活人就這麼不見了,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實在不似賊匪所為,不知道武安公得罪了何人……」

  阮月微小心翼翼地問道:「為何是武安公得罪人?」

  太子一挑眉:「趙世子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還不愛出門,成日悶在家中,能得罪誰?自然是與武安公不對付的人做的。」

  阮月微咬著嘴唇不說話。

  太子道:「若知道是何人所為,武安公定不會罷休,我看他這一個多月來,鬚髮都白了不少。」

  阮月微心中忽然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桓煊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得罪他的人向來沒有好下場,他如今對她其如敝屣,未必會手下留情。

  若是讓武安公對付他……

  她心頭一跳,一時有些不忍,畢竟是真心愛慕的男子。

  轉念一想,他為了個外宅婦這麼對她,說一句薄情寡義也不為過,她為什麼還要事事為他著想?

  她很快便下定了決心,甚至從心底生出一股復仇的快意。

  「殿下……」她坐起身,掙扎要下地,「殿下恕罪……」

  太子似乎嚇了一跳,慌忙扶住她:「有話好好說,怎的突然如此?」

  阮月微伏在床上淚水漣漣:「妾有罪,妾有事瞞著殿下……」

  太子用帕子替她拭淚:「別哭,不管發生什麼事孤都不會怪你的。」

  阮月微噙著淚點點頭:「多謝殿下……」

  她頓了頓,捂著心口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莫大的決心:「妾大概知道趙家表弟得罪過誰……」

  太子詫異道:「是誰?」

  阮月微垂下眼簾,欲言又止道:「是齊王……」

  太子目光動了動:「怎麼會是他?」

  阮月微將頭垂得更低;「秋獮那回趙家表弟看見齊王的外宅婦生得有幾分像妾,很是替妾不平,覺得齊王此舉有傷妾的聲名……他說要找人嚇唬一下那外宅婦,讓她自己離開長安,妾反復勸他,叫他打消這個念頭,他當時應承了妾,誰知齊王剛去淮西不久,他那外宅就出了事……」

  她頓了頓道:「妾那時便懷疑是不是趙世子所為,只是心懷僥幸,想他不過一個半大孩子,怎會做出如此殘忍之事,便安慰自己,或許只是碰巧。直到齊王回京,表弟又出事,妾方才……」

  她說著說著便泣不成聲:「若真是如此,豈不是妾害了表弟又害了那女子?」

  太子輕輕拍撫著她瘦弱的背脊,沉吟道:「阿棠莫怕,這又不是你的錯。這件事除你之外,還有何人知曉?」

  阮月微搖搖頭道;「妾不知道表弟是否還曾同別人提起過,應當不曾提過吧,否則以武安公之能,也不至於到現在還查不到……」

  她握住太子的手:「殿下,妾並非有意瞞著殿下,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啟齒,齊王畢竟是殿下手足,且此事不過是捕風捉影,或許只是妾想多了,表弟和那女子或許只是遇到意外……」

  太子拍著她的手背道:「孤知道,此事你不必再理會,一切交給孤,安心養病便是。」

  他握了握她的纖手:「原來你是為了這些事憂思成疾,此事是三郎胡鬧在先,趙世子要害人,又與你何干,孤知你心軟,但不是你的事不必往自己身上攬。」

  一邊說一邊將她攬入懷中,阮月微把臉靠在太子堅實寬闊的胸膛上,只覺無比安心。

  太子撫著懷中人的肩頭,緩緩勾起一抹冷笑。

  武安公掌虎賁衛,他早有暗中拉攏之意,只是這老傢伙態度曖昧,始終不肯鬆口。

  真是一瞌睡就有人送枕頭,太子冷冷地看了眼懷中的女人,心道這賤婦總算還有點用。

  寧遠侯府這岳家也差強人意,兩個良娣接連懷孕,阮家也著急起來。

  太子目光一動,對阮月微道;「你成天一個人悶在院子裡,難怪會胡思亂想,可以叫岳母和家中姊妹多來陪陪你。」

  阮月微一愣,隨即明白他的暗示;「殿下……」

  太子道:「寧遠侯前日同孤提起,說老夫人擔心你一人在宮中冷清,想送六娘進來與你作伴。」

  阮月微如墜冰窟,手腳瞬間沒有一絲暖意,半晌方才勉強道:「妾沒用,叫祖母和父親記掛……明日妾叫母親進宮陪妾說說話,殿下不用擔心妾。」

  翌日,太子遣親信的僚佐偷偷去了趟武安公府,不等那人出來,遠在城南的桓煊已經收到了消息。

  聽到下屬稟報,他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啪」地一聲將一顆黑子落到棋枰上,甚至沒有抬起眼。

  他很瞭解阮月微,也清楚像她這樣軟弱怯懦又自私的人會怎麼做。

  多年前那個枯寂寒冷的冬日,那個從天而降,像太陽一樣明亮溫暖的紅衣小女孩,或許從來不曾存在過,只是他寂寞無聊時的幻想,也許只有那隻在他手裡慢慢僵冷的雀子是真的。

  ……

  常安坊山池院中,楓葉由紅轉枯,紛紛而落,楓林間的小院子愈見蕭索。

  關六郎踩著鋪滿落葉的小徑走到那無名小院前停住腳步,推開門走進院,只覺週遭又冷了幾分。

  院子裡草木荒蕪,看光景像是久未住人,誰也想不到這是一個堂堂實權親王的住處。

  他走上幾乎被荒草掩埋的台階,隔著沉沉的湘簾道:「啟稟殿下。」

  裡面一個聲音道:「進來。」

  關六郎褰簾走進堂中,裡面沒有燃炭盆,厚重的簾帷將陽光隔絕在外,陰冷得像個冰窖。

  桓煊坐在榻上,面前是一局殘棋,他手中拈著一顆黑子,從棋枰上抬起眼:「何事?」

  關六郎忽然有些遲疑,不知道該不該將收到的消息告訴他。

  但他終究是個盡忠職守的侍衛,不能隱瞞不報,遂定了定神道:「啟稟殿下,派出去找鹿娘子的人發現了一些可疑的事。」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清響,桓煊手中的墨玉棋子落到金磚地上。

  關六郎道:「我們的人查到一年多前,差不多就是鹿娘子遇害後不久,有一隊行商從洛陽一路行至幽州落腳,過所上有個鹿姓女子,也是秦州人士,年歲與樣貌與鹿娘子彷彿……當然多半是巧合,只是現在幽州的那幾個侍衛不曾見過鹿娘子,屬下想親往幽州確認一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桓煊彷彿沒聽見他的話,整個人像是寒冰雕鑿而成一動不動。

  半晌,他的目光微微一動,一縷生機緩緩透出來,就像二月春風拂過,河冰初融。

  關六郎看見他眼中的希望,就像被火灼了一下,竟然不忍心再看,他低著頭道:「殿下,秦州鹿姓女子不知凡幾,年貌相當的也不在少數,屬下只是以防萬一……」

  桓煊道:「孤自去幽州找她。」

  他的嘴角微微揚起,眼中滿是希冀:「我就知道她還活著。」

  他說著便站起身:「叫人備馬。」

  關六目光閃了閃,欲言又止道:「殿下,幽州那個鹿氏多半不是鹿娘子,且她三年前就已經成婚了……」

  桓煊臉色微微一變:「成婚?」

  關六郎硬著頭皮道:「幽州那位鹿氏的夫婿姓白,是汝南人士,家中小有資財,在幽州城裡買了家鋪子,由那位鹿氏操持,自己則以讀書應舉為業……」

  桓煊打斷他道:「這些都可以作假。備馬。」

  關六郎知道他心意已決,是一定要親眼去看過才能死心,只得道:「遵命。」

  待他退至門口,桓煊叫住他:「等等,將你們娘子的黑馬牽來。」

  關六郎目光復雜地看了眼主人,低下頭默默退了出去。

  等待的時候,桓煊將殘棋一顆顆收進棋笥裡,他很快便將整件事想明白了。

  昭應山中那場大火,不止兩具女屍燒得面目全非,那些賊匪的屍首也都燒成了焦炭,這自然不是無的放矢。

  朱二郎是長安的賊匪頭子,他難道想不到趙清暉事後定會殺他們滅口?所以他一定從一開始便留了後招。

  這場大火多半就是他自己放的,他這些年為非作歹積攢了不少贓財,就差一個契機遠走高飛、改頭換面。於是他殺了同黨,燒毀屍體,讓所有人以為他自己也死在大火中,實則帶著隨隨扮作行商遠走幽州。

  至於為什麼還用她原本的姓氏,一來是假籍容易露出破綻,二來是以為他不會把一個外室放在心上,一直追查下去,三來幽州是河朔藩鎮,朝廷的勢力在那裡大大削弱,所以他有恃無恐。

  鹿隨隨是被逼迫的,被哄騙的,還是自願跟著走的?

  桓煊不願深想,事已至此,他也不欲追究,無論如何,是他沒護住她,才叫她落入賊寇手中,他又怎麼有臉怨她?

  就算她自願跟人走,他也要把她搶回來。

  可即便這麼想,他的一顆心還是像泡了酸醋再扔進油裡煎,說不出的煎熬。

  關六郎傳令下去,侍從們不到半個時辰已將行裝打點好,派去宮中送信的內侍也已出門了。

  關六郎親自將小黑臉從馬廄裡牽出來。

  自從鹿隨隨走後,黑馬的脾氣越發差了,動不動就朝人蹶蹄子。

  它一見桓煊,蹄子蹶得尤其高,彷彿是疑心他搶走了它主人。

  桓煊拽了拽韁繩,嫌棄地睨著它:「看看你,毛都枯了,那麼醜,難怪你主人不要你。」

  小黑臉彷彿聽得出這男人在嘲諷自己,昂起頭憤憤地嘶了一聲。

  桓煊捋了把馬頭:「你識趣點,孤帶你去找她。」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7 11:51:07

第六十三章 斬斷

  永安侯世子失蹤兩個月後,遠在幽州的隨隨方才得到消息。

  田月容從鋪子裡回來,帶來了常家脂粉鋪從長安送來的信函——每個月常家脂粉鋪都會借著貨物往來的由頭往幽州遞送消息。

  隨隨將信函迅速瀏覽了一遍,目光落在另一條看似無關緊要的消息上:太子妃自大公主別業中秋宴後便纏綿病榻。

  難道她也和趙清暉有關聯?

  她隨即就覺得自己想多了,她這表妹在她印象中就是個弱不禁風又目下無塵的世家閨秀,對一個與自己外貌相似的貧苦女子,心裡或許會嫌惡,但應當不至於除之而後快。何況桓煊放在心尖上那麼多年的人,品性應當不差。

  她將這念頭拋諸腦後,把信箋遞給田月容。

  田月容掃了兩眼,詫異道:「永安侯世子,不就是找賊匪對大將軍下手那人麼?」

  隨隨點點頭。

  田月容覷了眼隨隨的臉色:「莫非是齊王?」

  隨隨神色如常:「應當是他。」

  大火後近一年趙清暉都活得好好的,桓煊剛回京不久就離奇失蹤,除了他還能有誰?

  何況武安公世子不是等閒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綁走,也只有齊王有這能耐了。

  不過連隨隨也有些意外。她料到桓煊可能不會善罷甘休,但沒料到他會這麼快動手,更沒想到他會直接向趙清暉下手。

  田月容「嘖」了一聲,半開玩笑道:「看不出來,小齊王還挺情深意重。」

  她雖是隨隨的親衛,但兩人相識多年,私下裡更像好友,沒什麼上下尊卑,她見隨隨不把長安的事放在心上,便開始打趣她。

  隨隨睨了她一眼,淡淡道:「他這人睚眥必報,骨子裡又凶狠,趙清暉趁他出征把手伸到齊王府,無論害的是誰他都忍不下這口氣。」

  田月容道:「話是這麼說,他總算是替你出了口惡氣,大將軍,你說那趙世子還活著嗎?」

  隨隨沉吟片刻,點點頭:「多半沒死,以他的性子,殺了人不會把屍體藏起來。」

  田月容笑道:「大將軍很懂他麼。」

  隨隨掀起眼皮:「你想說什麼?」

  田月容急忙收了笑:「不敢不敢,屬下多嘴。」

  隨隨道:「知道就好。成德那邊盯緊點,別一天到晚的不務正業。」

  田月容斂容道:「薛賊前日再次上表朝廷,但皇帝還在舉棋不定,屬下查到薛賊近來在魏博大肆搜刮民財,強征聚斂,欲以財貨珠寶厚賂京中重臣和中官。」

  隨隨若有所思道:「遞個消息給段北岑,讓他務必取得薛郅交結重臣和中官的憑據。」

  田月容道了聲「是」,隨即又嬉皮笑臉道:「其實吧,屬下盯著齊王也不算不務正業,人家好歹統領十萬神翼軍呢。」

  她頓了頓道:「何況他的部下都追到幽州來了,這段時日屬下出入都有人盯梢。」

  隨隨沒好氣道:「知道被人盯上還不小心些?最近你除了鋪子少去別的地方,兵營裡也別去了。」

  田月容道:「屬下省得。大將軍,你說齊王的人什麼時候才會撤走?」

  隨隨想了想道;「他們將消息送回長安,桓煊一定會派認識我的侍衛過來查看,查過後頂多再殺個回馬槍,到開春前也就該撤了。」

  她說罷往窗外望去,廊簷下的冰凌閃著光,剔透如水晶。

  「事情若是進展順利,三月我們也該回魏博去了。」隨隨道。

  田月容出了屋子,看到春條正在庭院裡,拿著竹笤帚掃雪,她忙走過去道:「大冷的天,春條姊姊怎的不去屋子裡暖和暖和?」

  春條把笤帚靠在牆邊,掖掖額頭上的汗,笑著道:「成天在屋子裡烤火,身上燥,倒是出來吸兩口冷氣舒服。月容姊姊見過我們家娘子了?」

  田月容道是。

  春條邀請道:「娘子昨日新做了酪,月容姊姊若不急著回鋪子,我去給你舀一碗。」

  田月容笑道:「不急不急,還是春條姊姊想著我,你家娘子只知道趕我去幹活。」

  春條便請田月容去廂房裡坐,自己舀水洗淨手,打了兩碗酪來,撒上果脯和乾果。

  田月容用勺子攪著酪道:「春條姊姊這幾日在院子裡憋壞了吧?」

  春條道:「不妨事,大冷天的出門也沒地方去。再說真想出門也可以走地道。」

  他們這院子雖不起眼,卻暗藏乾坤,後廳與兩旁挾屋之間藏有暗室,倉房下有地道通往城外的田莊,她家娘子平日便是走地道出城,在莊子裡習騎射、練刀劍,外人卻以為這家的主人是個長年臥床,閉戶不出的病弱書生。

  春條本來時常跟著田月容的馬車去鋪子裡,學學開鋪子做買賣的門道,但因為前段時日齊王的人找來幽州,為了以防萬一她便不再出門了。

  她看著田月容,欲言又止道:「月容姊姊,我能不能問你件事?」

  田月容一笑:「你問吧,不必那麼小心,能說的我告訴你,不能說的也會同你直言。」

  春條道:「娘子既然想到齊王殿下會派人來找,為什麼不躲藏得更隱蔽些,又是在市坊裡開鋪子,又讓月容姊姊用『鹿』姓呢?」

  這個問題她在心裡憋了很久,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問了出來。

  田月容道:「我當是什麼事,這事倒是沒什麼好隱瞞的,我一說你就明白了。」

  她頓了頓道:「那場大火我們雖然做得乾淨,但假的畢竟是假的,那兩具女屍燒得辨不出面目,有心人一定會起疑,而且只要一查就知道那些賊匪不是被趙世子滅口的,那這把火是誰放的呢?連大將軍都誇你們齊王殿下聰明,他自然會察覺不對,懷疑其中另有蹊蹺,至於會不會往下追查,就看你家娘子在他心裡的份量了。」

  田月容粲然一笑,接著道:「你們家齊王殿下的能耐,你想必也知道,他鐵了心要查,不管躲到哪裡,都可能讓他查到,若是不巧在我們回魏博之前叫他查出我們的落腳之處,難免節外生枝,甚至可能影響大將軍的全盤計劃。」

  「所以與其小心翼翼地東躲西藏,倒不如留下條線索引他來查,如此一來,只要一有風吹草動,我們就能預先得到消息,連他們什麼時候找來都在我們掌握之中,自然不用擔驚受怕了。」

  田月容吃了一勺酪,接著道:「只要他們找過一遍,我們這裡便徹底安全了,就好比找鑰匙,你在同一個櫃子裡找一次沒有,找兩次不見,也就作罷了,總不會十次八次地都往同一處找。」

  春條豁然開朗:「原來如此。」

  田月容又道:「他們找過來,發現這裡的『鹿娘子』不是他們要找的人,回頭一想,更會覺得自己想岔了,若真是你們家娘子,無論如何都要隱姓埋名,怎麼還會用鹿姓,如此一來更會覺得一切不過是巧合。」

  春條點點頭:「可我們家娘子的戶籍怎麼辦?殿下想必能查出是假造的吧?」

  田月容道:「戶籍是假的,鹿娘子卻是確有其人,只不過十年前那裡有叛賊作亂,那家人逃難到他鄉去了。」

  春條恍然大悟:「所以娘子是頂了人家的空戶籍。可是她不曾在秦州山裡住過,一問附近的住戶不就知道了麼?」

  田月容道:「你家娘子雖然不曾在秦州住過,但有別人代替她呀。附近的住戶只知道有個獵戶女獨自住在深山裡,偶爾下山去村子裡用獵物換點米糧菜蔬,模樣清秀皮膚白皙,大眼睛高鼻樑,後來機緣巧合被神翼軍救了去,卻不知被救走的根本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鹿娘子』。」

  春條明白過來,那個代替鹿隨隨在秦州當獵戶的大約也是田月容這樣的女侍衛。

  她輕聲道:「娘子真是把事事都想周全了。」

  田月容一笑:「春條姊姊是不是覺得你們殿下有點可憐?」

  春條叫她猜中心思,有點赧然,不過隨即搖搖頭:「若我們家娘子真是個獵戶女,豈不是更可憐?」

  鹿隨隨要不是蕭泠,落到賊匪手裡不可能脫身,這時候已經被賣到嶺南去了,不知要受多少苦。

  田月容拍拍她的肩膀道:「不枉你家娘子把你一起帶出來。」

  她頓了頓道:「不過你家娘子故意留了線索引齊王來查,也是為了他好。」

  春條不解道:「為什麼呀?」

  田月容道:「與其讓他抱著你家娘子還活著的希望,倒不如狠狠斬斷,把傷口徹底挖開,讓膿流出來才能真正癒合。」

  春條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娘子是這麼想的?」

  田月容看她神色懵懂,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頂,嘆息道:「春條姊姊一輩子都不要明白才好,你家娘子就是太明白了。」

  ……

  長安至幽州兩千多里,常人行旅至少要走兩三個月,桓煊星夜兼程,不出半個月便到了太原,然而距幽州尚有七八百里路。

  連日趕路,人和馬都疲敝不堪,桓煊大部分時候都換驛馬騎乘,饒是如此,他還是怕跑壞了小黑臉叫隨隨心疼,在太原府的都亭驛歇息了一日。

  卻不知疲累過度時,最怕稍有鬆弛。

  他一夜做了無數亂夢,一會兒夢見鹿隨隨身陷火海,一會兒夢見鹿隨隨和朱二郎情投意合,不願跟他回長安。

  翌日晨起醒來時,他發現自己中衣被冷汗浸透,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

  他叫了驛僕打熱水送進來,草草沐浴一番,從浴桶中站起身來,只覺有些頭重腳輕,喉嚨口也有些癢意,似是染了風寒,用手背貼來貼額頭,果然有點發燙。

  桓煊仗著自己身子骨強健,沒把這點小病放在心上,換上衣裳便即叫了侍衛們啟程。

  越往北行氣候越冷,一過北都,便下起了大雪。

  寒風如刀,捲著鵝毛大的雪片往人臉上刮,寒意穿透狐裘和綿袍,往人骨頭縫裡鑽。

  桓煊身上帶著風寒,越發冷得齒關打戰。

  關六郎看他面色潮紅,眼帶血絲,提議在大驛歇息兩日再走,請大夫來看看,桓煊卻一口回絕,堅持冒雪前進。

  這樣倍道兼行,一行人終於在十一月初抵達幽州城。

  桓煊此次只帶了十幾個侍衛,不欲驚動沿途官府,下榻驛館用的也是神翼軍中中階官員的名義,是以連州府官員都不知道齊王大駕光臨。

  桓煊晌午進城門,並未徑直去他們查出的那處宅院,而是先去了驛館。

  他連日趕路,滿身風塵,連自己都有些看不過眼——他聽說那朱二郎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俊俏風流,頗會討女子歡心,而鹿隨隨不愛金玉,不惜財帛,卻總是痴痴地盯著他的臉發怔,顯然喜歡男子俊俏。

  桓煊叫驛僕燒了熱水,在淨房中好好沐浴一番,換上錦衣,披上狐裘,玉冠束髮,對著鏡子看了看,幸好除了臉色蒼白,形容有些憔悴之外,還不算難看。

  待他梳洗一新,侍衛也給小黑臉餵飽了草料,刷乾淨了毛,換上了新的織錦障泥和畫鞍。

  這一個月以來,他雖然沒怎麼騎小黑臉,但這樣沒命地趕路,黑馬也瘦了些。

  桓煊挑剔地打量它一番,沒忍心再挑剔它,點點頭道:「總算看得過眼,也只能這樣了,走吧。」

  小黑馬似乎也感覺與主人重逢在即,「噅噅」地嘶叫兩聲,高興地蹶了蹶前蹄,差點沒把積雪蹶到桓煊的狐裘上。

  桓煊翻身上馬,一夾馬腹,煥然一新的一人一馬便出了驛館,徑直向城南的肅慎坊奔馳而去。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7 11:51:21

第六十四章 破滅

  肅慎坊是黑水靺鞨人的聚居之地,坊中胡人多漢人少,一入坊門,便如到了異國他鄉,來來往往的都是外族面孔,彼此之間說著自己的語言,衣著妝髮也與漢人多有不同。

  桓煊卻莫名生出種近鄉情怯之感,心跳越來越快,馬韁反而越勒越緊。

  然而一個里坊就這麼點地方,腳步放得再慢,不一會兒他們還是到了那座小宅院的門前。

  院子在坊中北曲的巷子盡頭,門旁栽著一株大榆樹,光禿禿的枝椏上覆滿了積雪,門前有淡淡的馬蹄和車轍痕跡——方才又下了一場雪,這應當是主人家早晨出門時留下的。

  桓煊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恐懼,朱二郎身為賊首,一定十分警醒,他們會不會察覺不對勁,提前逃走?

  這個念頭一起,他的額上立即冒出層細密的冷汗,好不容易跋山涉水地追到這裡,要是人去院空,他簡直不敢想像自己要怎麼辦。

  關六在後頭跟著,見主人坐在馬上一動不動,上前道:「公子,沒事吧?」

  桓煊凝了凝神,道了聲「無事」,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他,自己走到門前,輕輕扣了兩下門環。

  鋥亮的銅環敲擊黑漆木門,那「咚咚」的聲響彷彿叩在他心上。

  等人應門的片刻像有一百年那麼長,桓煊的心高高吊了起來,好在門內終於響起腳步聲,門扇「吱嘎」一聲打開,一個十五六歲的青衣小僮從門裡探出身來,打量著桓煊和關六郎,眼中滿是好奇;「兩位找誰?」

  關六郎道:「此處可是白宅?」

  小僮點點頭:「是,兩位有何貴幹?」

  關六郎道:「我家公子是從揚州來的客商,有事想請教尊主人,敢問尊主人是否在家?」

  桓煊穿著便服,仍舊難掩通身的矜貴氣,自不同於一般商賈。

  那小僮似也不敢怠慢:「兩位是問買賣上的事?」

  關六郎道是。

  小僮有些為難:「郎君有恙,還在歇息。買賣上的事是娘子在操持……」

  關六郎道:「你家娘子可在家中?」

  小僮道:「娘子去鋪子裡了,這會兒還未歸家。兩位稍等片刻,奴進去問郎君一聲。」

  桓煊道了聲「有勞」。

  小僮「噠噠」地往後院跑去,不一會兒折回來:「郎君說叫人去鋪子裡請娘子回來,請兩位先去堂中稍坐,用碗酪漿。」

  一邊說一邊將兩人讓進門中。

  桓煊道了謝,帶著關六繞過屏門,隨那小僮進了院中。

  小僮去接關六手裡的韁繩。

  關六道:「這匹馬性烈,生人碰不得,仔細踢傷了小兄弟,我自牽去吧。」

  小僮便引他將馬牽到廄裡。

  小黑臉卻不肯走,強著脖子,奮起蹄子,要往院子裡鑽。

  關六郎險些叫它掙脫,死命拽住韁繩,尷尬道:「這馬認主。」

  桓煊輕輕拍了拍馬頭,低聲道:「我們進去找人,你一匹馬湊什麼熱鬧。」

  小黑臉自然不買他的帳,沖他長嘶了一聲便要蹶蹄子。

  關六郎連忙拽住絡頭,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把馬牽到了廄裡。

  小僮大方地往槽裡倒了許多草料,又抓了一大把豆子給它,小黑臉看也不看,打了個響鼻別過臉去。

  桓煊懶得理這匹蠢馬,跟著那小僮向內院走去。

  這是座三進小宅院,進門是僕役的倒房和馬廄,兩旁一排貨倉,一捆捆的貨物堆到廊下,怎麼看都是尋常商賈人家。

  有幾個褐衣的僕役正在往車上搬運貨物,雖然穿著厚重的冬衣,也能看出這些人身形高大魁梧,不過他們本來就是做慣重活的手力,生得壯實也不足為怪。

  經過第一重院門,庭院便整潔多了。

  庭中栽著榆槐,四周環以圍廊,庭中的積雪掃得乾乾淨淨,青磚地帶著水光,在陽光下塗了油般發亮。屋瓦簷頭和草木上卻覆著厚厚的雪,給草木凋零的冬景裹上層銀妝。

  桓煊的身體微不可察地輕輕顫抖,這小院子平平無奇,和世間的無數民宅並無二致,但他一步入這裡,無端感到熟悉和親切,恍惚間甚至嗅到了夢中縈繞不去的氣息。

  她在這裡,他清楚地感覺到,她一定在這裡。

  小僮將他們引到正堂中,搬了坐榻來,對兩人道:「請客人稍坐,已經有人去鋪子裡請娘子了。」

  不一會兒,有個青衣小婢端了兩碗酪漿來。

  桓煊和關六郎自不會吃陌生人端來的吃食,否則他們說不定會察覺,這碗撒了果乾,澆了玫瑰蜜的酪漿,和鹿隨隨做的如出一轍。

  小僮道:「客人怎麼不用酪?可是不合口味?」

  不等他們回答,自言自語道:「對了,南人似乎不飲酪,小的給兩位煮茗茶。」

  關六郎道:「小兄弟不必忙,我們不渴,坐著等你家主人便是。」

  小僮聽他如此說,也不再堅持,袖手立在一旁。

  不一會兒鉛雲堆滿了天空,又開始飄起雪來,不久前才掃乾淨的庭院裡,雪漸漸又積起來。

  小僮道:「外頭下雪了,奴去把簾子放下來?」

  桓煊搖了搖頭,視線穿過半捲的錦額青竹簾,一瞬不瞬地望著廊外的飄雪。

  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外頭終於傳來一陣腳步聲。

  小僮道:「應當是娘子回來了,奴去看看。」

  說著向外跑去。

  桓煊頓時繃直了脊背,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僮將院門「吱呀」一聲打開,把一個人讓進院中。

  那女子身形高挑,看起來爽利又幹練,穿一身妃色的絲緞夾綿袍子,披著灰鼠裘衣,灰黑色的風毛襯得臉白如玉。

  她生得很美,也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但她不是鹿隨隨。

  她蹬著雙鹿皮靴,冒著雪從庭中走過,向他們走來,靴子踩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猶如在碾著桓煊的心臟。

  關六郎看了眼臉色煞白的主人,低聲道:「公子沒事吧?」

  桓煊卻彷彿什麼都聽不見,只是失神地望著那女子。

  女子走進堂中,看了兩人一眼,行了個福禮:「兩位貴客萬福。」

  桓煊道:「鹿夫人?」

  女子笑意盈盈地點點頭:「不知兩位貴客是聽哪位朋友說起的?」

  關六郎正要說話,桓煊的雙眼卻忽然一亮,大步向屋外走去。

  女子訝然道;「客人何往?」

  桓煊恍若未聞,出了堂屋,便即向內院走去。

  女子提著裙子追上去;「客人請留步,郎君臥病在床,不能見客。」

  她越是阻攔,桓煊只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測。

  有客人來訪,男主人避而不見,寧願將妻子從店鋪中請回來,怎麼看都透著古怪。

  他直到此時方才發覺疑點,真是一葉障目。

  他越往裡走,越能清楚地感覺到隨隨的氣息,他沒能護住她,她一定是叫他傷透了心,這才躲起來不見他。

  身後女子的叫聲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週遭的一切開始扭曲變形,視野變得暗淡。

  但是桓煊什麼也顧不上,趔趄著闖進別人家的內院,「砰」地一聲推開房門。

  房中彌漫著股藥味,但他依舊能感覺到隨隨的氣息。

  寒風從門中吹進屋裡,掀動了床前的帷幔。

  床下擺著一雙灰色緞面軟鞋。

  不等桓煊走到床前,一隻青白瘦削的手撥開帳幔。

  一張臉露了出來,是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年輕男子。

  男人生得俊秀,但臉色白中帶青,眼窩和雙頰凹陷,嘴唇乾涸發白,顯然病得不輕。

  他一臉驚恐地看著桓煊:「你……你是何人……」

  一句話未說完,他便捂著嘴猛咳起來,青白的臉漲得通紅,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起咳出來。

  方才那女子追了來,快步走到床前,扶住她的夫君,緊張道:「郎君,郎君你沒事吧?那客人走錯了院子,別害怕,有我呢……」

  桓煊往後退了一步,定定地看了他們一會兒,低低地道了聲「抱歉」,便即轉過身,倉惶地向外走去。

  雪片紛紛而落,桓煊冒著雪向外走去,抬頭望了望,天空是綿延無盡的灰色,陰冷厚重的鉛雲向他壓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從來不是個怨天尤人的人,可他自成人以來,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他的隨隨沒了,上天入地,他再也找不到她。

  上蒼讓他遇見鹿隨隨,好像就是為了從他這裡奪走她。

  眼前的雪片變成一道道暗影,像春末蒼白凋零的海棠花瓣,像一隻隻含諷帶笑的眼睛,笑他已經瘋了。

  他也許是真的瘋了,除了瘋子,誰會聽到一點捕風捉影的消息便不遠千里趕過來,除了瘋子又有誰會莫名其妙闖進別人的宅院裡,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

  桓煊的視野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黯淡,他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勉強支撐著往前趔趄兩步,終於倒在了雪地上。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7 11:51:34

第六十五章 病倒

  客人雖行事古怪,但忽然暈倒在雪地裡,主人家也不好袖手旁觀。

  田月容叫人幫著關六一起把人扶到廂房中躺下,又派僕役立即騎著馬去請城中最好的大夫。

  不多時,大夫請了來,把了脈,又向關六詢問了幾句,臉色凝重起來:「這位公子染了風寒,未及時醫治休息,仍舊冒著風雪連日趕路,原本是小恙,如今邪氣沉結在臟,已是三死一生……」

  關六郎駭然道:「請良醫盡力醫治,若能治好我家公子,定以重金酬謝。」

  田月容道:「沈大夫千金妙手,一定要將病人治好。」

  大夫道:「老夫懸壺行醫,自會盡心竭力,只是能不能治癒,就看這位公子的造化了……」

  說著再次將手指按在桓煊手腕上:「這位公子素日習武吧?」

  關六郎道是。

  大夫沉吟道:「原本身體底子很好,但似有肝鬱之症,是遭逢了什麼變故?」

  他頓了頓道:「正所謂『肝藏血,血舍魂,悲哀動中則傷魂,魂傷則狂妄,其精不守』,即便傷寒之症可以治癒,若肝氣不能紓解,長此以往精神虛耗,必有病生。家人還是想辦法開解開解才好。」

  關六郎沉默著點頭,可這種事又豈是旁人能勸的。

  大夫才寫完方子,桓煊醒轉過來,向田月容道了謝,便要告辭回驛館。

  田月容知道以他的身份不可能留在陌生人的家中養病,便即借了輛馬車給他們,讓僕役幫關六一起攙扶桓煊上車。

  關六郎要駕車,倉促之間顧不得馬廄中的兩匹馬,只能留了錠銀子作草料之費,托主人家暫且代為照看一兩日。

  田月容自然應允:「客人放心,寒舍有馬僕照看,待你們方便時再來牽馬便是。」

  說著將他們送至門外,目送馬車駛出門前窄巷,這才回身掩上院門。

  馬車一出坊曲,藏在暗處的侍衛們便跟了上來,關六安排人按著方子去抓藥,其餘人馬護著齊王回了驛館。

  ……

  待齊王一行走後,約莫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隨隨才從後廳和挾屋中間的密室裡走出來。

  臥房中的病郎君聽到動靜,起身披衣走到廳中,向隨隨行禮:「程某拜見大將軍。」

  隨隨虛扶了他一下道:「程公子不必多禮,此番多謝你相助。」

  那程姓男子微微抬眼,目光在隨隨臉上輕輕一點,立即垂下眼眸,青白的雙頰連帶耳根都泛起了紅暈:「程某這條性命是大將軍所救,能效微勞,是程某之幸。」

  他的聲音也和相貌一樣清雋,像初融的雪水淌過春山。

  隨隨道:「程公子安心在此養病,待我回到魏博,定幫令尊洗雪沉冤。」

  男子長揖至地:「大將軍深恩,程某粉骨碎身、結草銜環難報十一。」

  「程公子言重,」隨隨道,「久聞程公子文章如錦,驚才絕豔,待沉冤得雪,入京赴舉,定然一鳴驚人,名滿京都。」

  男子道:「若家父冤獄昭雪,程某惟願侍奉大將軍左右,以效犬馬之勞。」

  隨隨笑道:「公子有不世之才,給我做幕僚大材小用了。」

  男子堅決道:「大將軍謬讚,程某文不昭、武不習,若蒙大將軍不棄,是程某三生之幸。」

  隨隨沉吟道:「程公子先安心養病,此事可從長計議。」

  說罷便道了聲「失陪」,向書房走去。

  片刻後,田月容褰簾走進來。

  隨隨放下棋譜,將手中一顆白子扔回棋笥裡,抬起眼道:「走了?」

  這話問得甚是無謂,若非確認桓煊已經離開,她也不會從密室中出來。

  田月容將齊王如何闖進內院搜人,又暈倒在庭中的事說了一遍,覷了覷她的臉色道:「沒想到齊王如此痴情,竟然親自千里迢迢追到幽州來。」

  隨隨也沒料到桓煊會親自來幽州,而且來得這樣快,算算時間,他一定是日夜兼程地趕路。

  田月容又道:「你真是沒看見他方才的模樣,看見我的時候整個人呆住了,臉色煞白,只有眼眶紅紅的,好生可憐。」

  頓了頓道:「他病得那樣重,你當真不去看他一眼?」

  齊王身邊日夜有侍衛守著,但若真要見一眼,總是有辦法的,對隨隨來說也不算難事。

  可隨隨毫不遲疑道:「我不是大夫,見他何用?」

  田月容道:「大將軍是不想見他,還是不敢見他,怕見了人捨不得?」

  隨隨掀了掀眼皮:「有什麼區別?」

  她或許錯估了桓煊對她的感情,或許他將對阮月微的執念轉了一部分到她身上,可即便如此又如何?無論如何他們都已經結束了,若是早知他會動真情,她一開始便不會去招惹他。

  田月容看她無動於衷,想起齊王可憐的模樣,心下有些不忍:「齊王傷寒很重,沈大夫都說凶險異常。」

  隨隨微微垂下眼簾:「叫沈大夫好生照看他。」

  頓了頓,淡淡道:「他能熬過去的。」

  若他是她認識的那個桓煊,不會因為這點打擊便一蹶不振。

  田月容不由想起當初故太子死訊傳到魏博的時候,暗暗嘆了口氣,這種事也許真的只有靠自己熬過去吧,無論如何大將軍都比她更瞭解齊王。

  一時間兩人無話,接著田月容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齊王來時騎了一匹黑馬來,乍一看還以為是躡影,不過那馬脾氣很壞,剛才我想摸摸它,它朝我蹶蹄子,要不是我躲得快就被它踢傷了。」

  隨隨詫異地抬起頭:「小黑臉?」

  桓煊竟然把她的小黑臉也帶來了。

  「那是我在長安養的馬。」隨隨道。

  田月容「嘖」了一聲:「馬倒是萬里挑一的好馬,就是這性子和躡影差太多了。」

  隨隨道:「馬還在嗎?」

  田月容道:「在,那侍衛駕車走的,兩匹馬都留在這裡。」

  隨隨道:「我去看看它。」

  說罷起身向前院的馬廄走去。

  小黑臉正百無聊賴地在馬廄裡踱著步,乍然見到隨隨,先是一愣,微微圓睜的眼睛漸漸濕潤,接著它響亮地嘶鳴一聲,高高奮起前蹄,似是要向隨隨奔來,奈何韁繩牢牢繫在柱子上,它便回頭用力啃咬。

  隨隨快步走上前去,用力抱住馬脖子,輕輕蹭著它:「小黑臉,好乖乖……」

  黑馬「噅噅」叫了兩聲,像是在傾訴自己的委屈。

  隨隨抱了它好一會兒,方才鬆開馬脖子,摸摸它的脊背:「怎麼瘦了這麼多,毛也枯了……」

  她摸著它的耳朵輕聲道:「傻馬兒,都走了這麼久,你還想我做什麼。」

  黑馬用腦袋輕輕地抵著她,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

  隨隨叫人打了水,取了毛刷來,仔仔細細地替它把渾身上下刷了一遍,又幫它清理了蹄子和耳朵,餵了它豆子和草料。

  小黑臉嚼著豆子,輕輕甩著尾巴,別提有多舒心愜意了。

  隨隨的侍衛們在一旁看著,都嘖嘖稱奇:「這馬兒真通人性,先前強著腦袋不吃草料不喝水,大將軍一來立即俯首帖耳。」

  「真想把你留下來,可惜不行,」隨隨悵然地摸著馬背,「你回了長安乖乖的,好好吃草,油光水滑的才漂亮,別再念著我了。」

  小黑臉盯著她的臉,眼神懵懂,似乎是聽懂了,又似乎沒懂。

  隨隨嘆了口氣,實在有些捨不得它,索性解了韁繩將它牽進內院,也不繫韁繩,讓它在庭中踱步。

  ……

  城北的驛館中,桓煊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天,他身上蓋著厚厚的被縟,屋子裡生了好幾個炭盆,可他仍舊冷得直打寒顫。

  幾碗發汗的湯藥灌下去,不見有汗發出來,他的額頭卻是越來越燙。

  關六郎和一干侍衛心急如焚,卻什麼辦法都沒有——全幽州城最好的大夫都請了來,藥方改了又改,藥越用越重,可病情卻不見好轉。

  他大部分時候都在昏睡,可即便昏睡也不安穩,支離破碎的亂夢一個接一個,煎熬著他,彷彿要把他的神魂連同身體一起熬乾。

  關六郎和其他侍衛輪流守在床前,不時聽見他的夢囈,他一直在喚「隨隨」,一遍又一遍,滿是遺憾和悔恨。

  偶爾清醒片刻,他便緊抿著乾涸的唇,怔怔地望著帳頂。

  他的手中握著隻粗陋的香囊,銀灰的底,一角繡著竹枝,這是他在她的奩盒裡找到的,香囊有些髒,裡面裝著平安符和幾丸香藥,他想起這是她在青龍寺舍利法會上替他求的平安符。

  他還記得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香囊,像捧著自己的心,高舉著獻給他,眼中滿是期冀和柔情。

  他當時是怎麼做的?

  桓煊記得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棄如敝屣地放在榻邊,他記得那晚她替他解腰帶,不小心碰到阮月微那隻舊香囊,他便惱火地將她的手揮開。

  他記得第二天早晨他走出房間時踩到了什麼,回頭一看是鹿隨隨繡的香囊,他甚至懶得撿。

  他就是這樣理所當然、有恃無恐地踐踏她的心意。

  為了讓他喜歡,她甚至在香囊裡裝上了阮月微合的月下海棠香。

  桓煊不敢去想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拾起這隻香囊,怎麼收回奩盒裡,又怎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心捧出來,讓他繼續踐踏。

  他從未好好對待她,直到他們分別,他也還是口是心非,不願對她說一句好話,彷彿說出口他就輸了。

  現在他才是真的輸了,輸得一無所有。也許直到最後一刻,她還以為自己只是個替身。

  桓煊攥緊香囊,他的心臟也不斷縮緊。

  他再也沒機會好好對她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8 23:22:02

第六十六章 成精

  在幽州驛的第七夜,桓煊的病勢忽然急轉直下。

  他渾身滾燙,蜷著身子抽搐,雙眼發直,齒關打顫,關六站在床邊,他的目光卻彷彿徑直穿過他,望著遙遠的虛空,口中喃喃,一遍又一遍喚著一個名字。

  到了後半夜,他開始劇烈咳嗽,咳出的血染紅了衣襟。

  大夫束手無策,以為他見不到翌日的朝陽,就差讓關六等人準備後事。

  消息傳到肅慎坊的白家小院,隨隨只是微微頷首,道一聲「知道了」,便一個人回了臥房。

  田月容望著窗口映出的朦朧燭光,暗暗嘆了一口氣。

  外頭又飄起了雪,雪落無聲,但時不時有樹枝被雪壓斷,發出輕輕的「哢嚓」聲。

  這一夜的幽州特別冷,讓人忍不住想起長安的春夜,兩個人相擁的夜總是暖和一些,但那是虛假的溫暖,飄搖如孤燈,轉瞬就會熄滅。

  既然已經錯了,更不能一錯再錯。隨隨起身往盆裡添了些炭,熄了等,回到床上擁緊了被縟。

  桓煊終究熬了過去。

  朝暉從菱花窗撒進房中,他緩緩睜開雙眼,悲慟、悔恨、不甘和瘋狂都燒成灰,沉了下去,現在他的眼中只有一片空茫。

  那夜之後,他的病忽然開始好轉,湯藥灌下去,發了幾身汗,高熱終於退了下去。

  連大夫都不明白,一個一隻腳已經跨過鬼門關的人,怎麼又熬了過來。

  桓煊自己也不明白,或許是她的仇還沒報完,或許他這樣的煞星本就命硬,連幽冥都不肯收。

  他醒來第一句話便是問關六郎:「隨隨的馬牽回來了麼?」

  關六郎道:「屬下叫人去看了一次,那白家的馬僕頗會調理馬兒,將小黑臉照料得不錯,倒比在驛館馬廄裡強,馬兒也不情願走,屬下便擅作主張,與了那家人一些銀錢,托他們代為照看幾日。」

  桓煊聽罷蹙了蹙眉,沉吟半晌方才點點頭:「它願意就讓它暫且住著,我們離開幽州時再帶它走,叫人隔三岔五去看看。」

  隨隨最稀罕她的小黑臉,可他卻連她留下的馬都照顧不好。

  桓煊大病初癒,神思倦怠,說了兩句話便疲憊地闔上雙眼。

  高熱雖退了,他的身體仍舊孱弱,經不起兩千多里的舟車勞頓,只能留在驛館繼續養病。

  他離京時向皇帝告假,皇帝心中雖有數,對外卻只稱感染時疫在府中養病。他本打算找到隨隨立即往回趕,正好可以趕在歲除前回到長安,可如今當真染上風寒,歲除元旦之前是一定趕不回去了。

  他身兼數職,元旦大朝不露臉,朝廷上下定會起疑。神翼軍統帥私自離京可大可小,皇帝雖然知情,但難保有心人會抓著這把柄作文章。

  侍衛們心急如焚,桓煊卻是不慌不忙,安心在驛館中養病,甚至還讓侍衛去幽州城市坊中搜羅了一些棋譜和兵書來。

  他身為親王執掌重兵難免惹人猜忌,收回淮西藩鎮後更有功高蓋主之嫌,這時候給皇帝一個可大可小的把柄,讓御史參他幾本,才能讓皇帝安心。

  他離京之前太子剛和武安公搭上線,這次定會暗中聯手借題發揮,他正好以退為進。他們以為自己勝券在握,卻不知繩索已經套上了脖頸——他這二哥總是輸在一個「貪」字上,一得意就忘形,總是忘記教訓。

  在幽州城驛館中將養了半個月,桓煊的身體恢復了些,便讓關六安排車馬,預備啟程回京。

  他們要回京,自然要去白宅把小黑臉要回來。

  黑馬在白宅待了二十多天,毛色油亮了不少,身上也長了膘,已恢復了些昔日神駿的風采。

  奉命來牽馬的侍衛解下韁繩,將他往外牽,到得屏門處,小黑臉似乎察覺了什麼,長嘶一聲,便即回過頭,奮起蹄子往裡奔。

  侍衛差點被它拽倒,手上一鬆勁,韁繩隨即脫手,那馬兒徑直往內院奔去。

  侍衛不好闖進別人家內院,急得手足無措,好在片刻之後,白家那位姓鹿的女主人牽著馬兒走出來,摸了摸馬背道:「這馬兒和我投緣,竟然捨不得走了。」

  她一邊說一邊把韁繩遞還給侍衛,問道:「你家公子要離開幽州了?」

  侍衛道了謝:「明日一早便啟程。」

  他這次不敢再輕敵,牢牢抓住馬絡頭不鬆手。

  小黑臉仍舊不肯走,一邊後退一邊回頭,朝著後院嘶鳴,雙眼中隱隱有淚光。

  好在白家有僕役多,女主人叫來兩個人,幫著侍衛一起將馬拽出門去。

  小黑臉見大勢已去,回頭哀嘶了幾聲,不見主人出來,只得垂下頭,默默地跟著那侍衛走了,走出兩步又回頭看一眼,如是好幾回,直到出了坊曲,那小院再也看不見,它方才懨懨地往前走。

  回到驛館,侍衛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把小黑臉繫在馬廄中,給它餵草料,它連看都不看便走開了。

  侍衛知道這黑馬一向是這德性,並未放在心上。

  翌日清晨,一行人啟程,齊王身子尚未復原,回京乘馬車,小黑臉沒人敢騎,便由它一匹空馬跟著跑。

  行至城門口,一個侍衛忽然指著小黑臉的一條前腿,對同伴道:「這馬兒怎麼跛了一足?」

  侍衛們都知道這是誰的馬,沒人敢輕忽,立即有人上前告訴關六郎。

  關六郎忙向桓煊稟告,桓煊便即叫輿人停車,親自下車查看,果見小黑臉右前足跛得厲害。

  他立即叫來昨日去白家牽馬的侍衛。

  侍衛不明就裡:「啟稟殿下,昨日屬下去牽馬時,馬兒還好好的。」

  另有侍衛替他作證:「今早從驛館出來時馬兒還是好好的,屬下特地檢查過。」

  桓煊自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地苛責侍衛,檢查了一下馬腿,找不到外傷,便下令停車駐馬,叫人立即去城中請馬醫。

  不多時,侍衛帶著氣喘籲籲的馬醫趕過來。

  馬醫仔細檢查了小黑臉的傷腿,摸了它的關節,卻看不出絲毫異常,只好皺著眉為難道:「跛行之疾成因多種多樣,觀此馬情形,似乎並未受過外傷,關節也無異常,冬日又無蚊蟲叮咬,許是先前奔徙千里,患了內傷。」

  關六郎不解道:「可我們是近一個月前到的,這馬到了幽州之後便一直在歇息,先前看不出絲毫異常。」

  馬醫想了想道;「許是傷在筋骨,一時未顯現出來。依老夫愚見,還是讓馬兒再歇息幾天,看一看情況。眼下這情況,若是強趕著馬兒跋涉數千里,恐怕走不到半路,這腿便廢了。」

  關六郎問道:「大約何時能復原?」

  馬醫道:「馬兒不會說話,也不知究竟傷得如何,少則幾日,多則數月乃至於一年半載,說不準的。」

  關六郎濃眉擰成一團,若是傷了別的馬也罷了,偏偏是鹿娘子留下的馬,可總不能那麼多人留下等一匹馬,還不知它的腿何時能恢復。

  那便只能留下個侍衛在驛館照看著馬。

  可齊王此次離京輕騎簡從,統共就十多個侍衛,他如今又病骨支離,回京途中兩千里,少一個護衛便多一分風險,為了一匹馬留下一個武藝高強的侍衛,似乎又不太上算。

  既然是鹿娘子的馬,只能由齊王殿下本人來定奪。

  桓煊打量了黑馬兩眼,只見它毛皮光滑如黑緞,身上貼了肥膘,與來時判若兩馬。

  看來這大半個月,它在白家過得很滋潤。

  他狐疑地看著黑馬的眼睛,忽然懷疑它是裝的。

  桓煊旋即覺得自己想多了,馬要是能有這種心機該成精了。

  他學著隨隨的樣子摸它的耳朵:「不想跟我回長安?」

  小黑臉別過頭不讓他碰。

  桓煊收回手,只覺無趣,跋山涉水地跟他回長安又如何?那裡已沒有它的主人了。

  它還記得隨隨這個主人嗎?侍衛說它很聽白家那個女主人的話。

  馬和人終究是不一樣的吧。

  桓煊對關六道:「叫人去白家問問,能不能把馬寄養一段時日,待它傷好後再派人接它回去。」

  關六吃了一驚,這馬算是鹿娘子的遺物,齊王殿下怎會願意將它留下。

  桓煊拍了拍馬背:「你喜歡幽州便留下吧。」若是隨隨還在,大約也不忍看它毛髮枯黃、形銷骨立的樣子。

  人已不在了,留著一匹馬又如何?

  他又在馬頭上輕拍了一下:「認了新主也別忘了她。」

  馬兒當然聽不懂他的話,只是昂起頭,理直氣壯地嘶叫一聲。

  桓煊把韁繩交給昨日去白家牽馬的侍衛:「去吧。」

  他重新登上馬車,車輪碾過雪地,發出「嚓嚓」的聲響,幽州城的城門漸漸落在他們身後。

  那侍衛將馬牽回白家,恰好田月容在家,他赧然地說明來意,田月容自不會拒絕,收下了金餅子,又立了字據,約定如何歸還,又答應待馬傷好,便即派人送信去長安。

  侍衛取得契書便即辭別主人,快馬加鞭地去追趕已經出城的齊王一行。

  田月容這大半個月來常去逗小黑臉,與它已經很熟稔,聽說它傷了腿,也很緊張,待那侍衛走後,叫它快走兩圈,果然跛了一足。

  她立即將它牽到內院,這裡沒有人比蕭將軍更懂馬。

  隨隨一聽小黑臉受傷,急忙從密室中跑出來。

  小黑臉一見主人,立即昂起頭,歡快地「噅噅」叫著,撒開蹄子便朝她奔去,哪裡還有瘸腿的樣子。

  田月容不由目瞪口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大將軍,你這匹馬莫不是已經成精了吧?」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8 23:22:14

第六十七章 沉澱

  齊王一行走後,日子又平靜下來。

  時光如水,倏忽流到歲末。

  一夜風雪後,歲除早晨雲破天開,金茫從雲隙間灑落,照得屋簷和草木上的冰雪熠熠生輝。

  白家小院裡一派除舊迎新的喜氣,春條和侍衛們已經忙碌了幾日,若是不出意外,開春他們便要回魏博,這是他們在幽州過的第二個年關,也是最後一個。

  任誰在一個地方待上一年都會有些留戀,連這些南征北戰的將士也不例外。

  隨隨起了個大早,洗漱畢,換了身胡服,將頭髮綰作男子髻,便走地道去城外。

  到得田莊中,已有人將小黑臉牽了來。

  人要活動,馬也一樣,小黑臉在馬廄裡待了一個月,早憋壞了,一到莊子裡,便撒開蹄子在雪地裡狂奔。

  隨隨躍上馬背,鬆開韁繩任由它馳騁了兩圈,這才摘下背上角弓,引弓搭箭,向著射堠射去。

  接連三箭射出,分別命中三個射堠中心的鵠,一旁的侍衛忍不住喝起彩來。

  隨隨收起弓,放慢馬速,揉了揉小黑臉的腦袋:「真是我的乖馬兒。」

  沒想到她和小黑臉分別兩年,仍舊配合無間。

  不過她只騎了數圈便下了馬,放小黑馬在莊子裡踱步,雖然它的左前蹄看不出異常,那日怎麼看都像是裝瘸,但隨隨生怕它真有什麼隱疾,不敢讓它多負重。

  練了一晌午騎射和刀劍,隨隨將小黑臉交給侍衛帶回城中,自己則走地道回白家宅院。

  回去已近午時,她親手替小黑臉刷了毛,餵飽了它,這才回房沐浴更衣。

  從淨房出來,春條提了食盒來與她用午膳。

  用罷午膳,兩人坐在暖如陽春的房中,春條握著銀剪子專心致志地剪金箔花勝,隨隨則用小胡刀削桃符。

  兩塊桃符沒削完,田月容從鋪子裡回來了。

  她抱著個狹長的黑漆檀木匣子,徑直走到院中,向隨隨道:「大將軍,葉將軍今日派人送了節禮到鋪子裡,這是獻給大將軍的。」

  她將匣子往案頭一擱:「大將軍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隨隨道:「葉將軍也太見外了。」

  她說著將匣子打開,只見紅色寶相花紋的錦墊上臥著一把烏鞘長刀。

  田月容道:「葉將軍知道大將軍的刀還在魏博由段司馬保管著,身邊沒有趁手的兵刃,特地送了這把刀來。」

  刀鞘上嵌著金銀平脫海水紋,鑲著真珠寶鈿,陽光一照彷彿漆黑的海水泛出粼粼波光。

  隨隨不由怔住,這把刀她見過無數回——這是桓煊的佩刀,在長安時,桓煊便是用這把刀教她刀法。

  田月容見她神色不對,狐疑道:「大將軍,可是這刀有什麼問題?」

  隨隨搖搖頭,將刀從匣子裡取出來,握住刀柄,刀的份量、粗糲的鮫皮抵著掌心的感覺都是那麼熟悉。

  霜刃出鞘,冷意森然,一看就知飲過血。連春條這樣不懂刀劍的人見了那刀光後背上都是微微一涼。

  田月容這樣的行家更是忍不住讚嘆:「真是把寶刀!」

  隨隨看了眼刀身,果見上面刻著刀銘「亂海」。

  這把的確就是桓煊除了睡覺幾乎不離身的佩刀「亂海」。

  但凡是武將,都有自己趁手的兵刃,桓煊最珍愛的亂海刀怎麼會流入街市?

  隨隨心頭一突,難道是桓煊歸途中出事了?

  「可知這把刀是葉將軍從哪裡搜羅來的?」隨隨問道。

  田月容道:「聽說是從洛陽流到太原,恰好被葉將軍的部下覓得。」

  隨隨略微鬆了一口氣,桓煊離開不到一旬,且坐的是馬車,算算馬程大約還在蔚州附近,若刀是這幾日丟的,不可能那麼快出現在太原,更不能是從洛陽流過來的。

  那便是之前的事了,至於其中的原因,也許她永遠不會知道了。

  有那麼一剎那,她幾乎以為這把刀是桓煊想辦法送來試探她的,可隨即她便察覺這念頭荒謬。

  即便他能讓這把刀從洛陽流入太原,他也算不到葉將軍的部下會恰好買下這把刀獻給葉將軍,更不可能算到葉將軍會把刀當節禮送來給她。

  何況兜那麼大個圈子有什麼意義?

  可偏偏他的刀就是兜兜轉轉到了她手中,彷彿冥冥中有人在嘲弄她。

  隨隨不自覺地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刀柄,不免想到那隻握刀的手,手指修長,掌心乾燥,白皙的手背上隱隱透出青色筋脈,乍一看彷彿冷玉琢成,卻出奇溫暖。

  她轉了轉手腕,截冰一般的刀身上微光流轉。

  田月容湊過頭看了眼刀銘,「咦」了一聲:「看這刀銘,與大將軍的『驚沙』倒似一對。

  隨隨睨了她一眼,沒說什麼,把刀刃還入鞘中。

  春條這才撫著心口道:「以前聽說刀劍的光能懾人嚇鬼,原來是真的,方才這刀一出鞘,奴婢的心就『撲通撲通』直跳……」

  田月容半真半假地笑道:「這就是刀氣,一把刀殺的人越多,上面的煞氣越重,有這把刀護身,連鬼神也不敢靠近。」

  春條不由咋舌,這些將軍們也真是不講究,大過年的把殺人兵刃當節禮,若是叫高嬤嬤知道,定會皺著眉頭連連念叨「阿彌陀佛,作孽作孽」。

  一想起高嬤嬤和小桐他們,春條心裡就像撒了把沙子,澀澀的,眼眶也紅了起來。

  她佯裝低頭收拾盤碗,悄悄用衣袖掖一下眼角。

  田月容又道:「對了,葉將軍還送了一匹難得的好馬來。」

  隨隨雙眼一亮:「哦?什麼顏色的?」

  她自小喜歡馬,雖說迄今為止最合心意的只有躡影和追風,但她對馬一向是多多益善,聽說哪裡有寶馬名駒便心癢癢,千方百計地搜羅來。

  田月容道:「白的,牽在馬廄裡了。」

  隨隨來了興致:「我去瞧瞧。」

  說罷便向外院跑去。

  一見那匹白馬,隨隨呼吸便是一窒。

  這馬實在是漂亮,雪白的皮毛宛如月下的雪原,一雙眼睛清澈明亮,看著就知道十分溫馴。

  隨隨一時間眼裡看不到別的馬,上前撫著它光滑的脊背:「小乖乖,可真是個欺霜賽雪的大美人,我想想給你取個什麼名字好……」

  正思忖著,只聽「砰」一聲響,旁邊的廄門開了,小黑臉不知怎麼解開韁繩又打開了廄門,沖著隨隨委屈地長嘶一聲。

  隨隨連忙把手從白馬腦袋上挪開,去安撫小黑臉:「小黑臉乖,這馬兒是來給你作伴的,喜不喜歡?」

  小黑臉哪有這麼好糊弄,忿忿地打了一個響鼻,一個箭步衝到白馬跟前,朝它露出牙齒,然後冷不丁地調過身,蹶起後蹄便要去踢那白馬。

  幸好隨隨眼明手快拽住韁繩,拍了拍它的頭,輕斥道:「不准欺負新馬。」

  小黑馬強頭強腦地「噅」了一聲,一會兒用馬臀去擠那白馬,一會兒又去咬它馬鬃。

  白馬雖溫馴,也不是毫無氣性,在小黑臉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之下,終於也忍不住反擊起來,兩匹馬廝打起來。

  隨隨和侍衛們好不容易把兩匹馬拉開,白馬身上沾了髒雪,毛皮不復潔白。

  小黑臉得意地昂起腦袋,抖了抖毛,耀武揚威地對著白馬長嘶了一聲。

  隨隨不敢當著它的面安撫白馬,只能叫侍衛把它牽到遠處去刷洗。

  她屈指在小黑臉腦門上輕輕彈了一下,虎著臉:「你這醋壇子!」

  白馬一走,小黑臉不復方才的霸道,蔫頭耷腦地垂下脖子,發出委屈的嗚咽聲,眼睛濕漉漉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隨隨無可奈何,在馬頭上捋了兩把:「罷了罷了,我不騎它總成了吧?」

  小黑臉定定地望著她,眼神天真。

  隨隨這麼說自然是緩兵之計,哪有得了好馬不騎的道理,她叫它看得心虛,在馬頭上薅了一把,便即回了後院。

  不一會兒,有侍衛來稟告,說那黑馬不知怎的又從廄裡跑出來,踹翻了白馬的食槽和水槽,又不知怎麼開了廄門,進去找那白馬打了一架。

  隨隨無可奈何,只得對田月容道:「我已有了躡影和追風,這匹白馬便給你吧。」

  田月容喜出望外,搓著手道:「啊呀,這可怎麼使得……」

  隨隨沒好氣地斜睨她一眼:「去,得了便宜還賣乖。」

  田月容笑道:「謝大將軍賞賜。」

  隨隨憂心忡忡地往外看了一眼:「沒見過醋勁這麼大的馬。」

  田月容道:「等我們回了魏博,見了躡影,它得醋成什麼樣?」

  隨隨揉了揉額角:「到時候再說吧。」

  因是歲除,市坊中的脂粉鋪子早早關了,侍衛們都回到白家宅院中,一群人說說笑笑便到了晚上。

  眾人圍著大方案團團而坐,飲酒吃肉,好不熱鬧。

  接近子時,隨隨照舊離席去廚房煮麵,回來時眼中仍帶著些黯然,但那黯然也像陳釀一般,悲傷已經沉澱下去,剩下清澄的懷念。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8 23:22:27

第六十八章 回京

  幽州的白家宅院中一派熱鬧喜興,蔚州的驛館中卻是另一番光景。

  這樣酷寒的時節,又是年尾,很少有人在尺深的積雪中行車走馬,整個驛館中只有他們一撥客人。

  家家團圓的時節,驛館逆旅總是顯得格外冷清。

  桓煊吩咐驛丞準備了最好的酒菜,讓侍衛們在堂中聚飲,聊慰思鄉戀闕之情——於他而言長安與羈旅沒什麼差別,侍衛們卻都是有家有室之人。

  關六郎想起這日非但是歲除,也是齊王的生辰,特地讓廚下準備了長壽麵。

  因齊王不喜羊肉腥羶,麵是雞湯煨的。

  驛僕將麵端上來,湯還是滾熱的,白氣蒸騰。

  桓煊定定地看著那白霧,眼神漸空,彷彿那白霧對面有一雙溫柔似水的眼睛。

  他執箸的手微微顫抖,不等將麵送入口中,胸中血氣翻湧,喉頭一甜。

  他放下銀箸,拿起酒杯飲了一口,將喉間的腥甜強壓下去,對眾人道:「你們慢用,孤先失陪。」

  齊王大病一場,身體仍舊虛弱,總是早早便就寢,侍衛們也不以為怪,紛紛避席行禮,恭送他離席。

  只有關六郎瞥了眼那碗一箸未動的長壽麵,望著齊王的背影暗暗嘆了口氣。

  桓煊早早熄了燈燭躺在床上,又是一個孤衾獨枕的年關,他的心境卻與去歲大相徑庭,那時候他在淮西的兵營中歸心似箭,如今他卻像是在雪原中跋涉,四顧皆是一片蒼茫,已沒了歸處。

  翌日清晨,窗紙仍舊一片昏濛,桓煊被庭中「劈劈啪啪」的爆竹聲響吵醒,起身披上狐裘走到庭中,果見侍衛們在庭中燃爆竹。

  關六郎見了他道:「殿下元辰吉祥。」

  桓煊微微頷首:「同喜。」

  他們在驛站中停留了半日,用罷午膳方才啟程。

  齊王趕赴幽州時恨不得晝夜不歇地趕路,回長安時卻不急了,乘著馬車不慌不忙地前行,一日只走一驛。

  在他們慢悠悠地往回走時,朝野上下早就為了他的事吵得沸反盈天。

  齊王連月稱病不朝,連歲除宮中家宴和元旦大朝都沒露臉,朝野上下自然起疑,元旦大朝會後,太子遣了親信的中官和東宮藥藏局的醫官前去探望「纏綿病榻」的同胞弟弟,結果發現齊王壓根不在府中,也不在別院。

  太子大驚,立即進宮稟告天子,天子拿來齊王府內侍總管高邁一問,真相便瞞不住了。

  若齊王只是個沒實權的閒王也罷了,偏偏他還掌著神翼軍,私自離京自然不是小事。

  不久之後,齊王私自離京的消息不脛而走,據說還是為了一個女子,朝野上下頓時物議紛然,彈劾奏章一本接一本地遞到皇帝案頭。

  桓煊在太原驛接到皇帝催他回京的敕書,臉上依舊不見絲毫焦急之色,只是回了一封私信解釋情由,仍舊不緊不慢地往長安行。

  齊王一行回到長安時,已是鶯飛草長的時節。

  長安城裡春景妍媚,城南曲江一帶柳絲拂岸,杏花如雲,隨處可見穿著輕薄春衫打馬游春的都人士女。

  可這明媚祥和的麗春景象與馬車中的桓煊沒什麼關係。

  他回到王府,立即盥洗沐浴,換上朝服,去蓬萊宮中請罪。

  皇帝剛與朝臣議完政事,與太子一起從思政殿出來,一見三子,抄起紫檀枴杖便要往他身上砸。

  好在太子攔住了他:「阿耶息怒,別氣壞身子,叫臣工們見了也不像話。」

  轉頭對桓煊斥道:「三郎,你也太胡鬧,你知道你私自出京,阿耶為你擔了多少心?」

  桓煊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向皇帝俯首道:「兒子罪該萬死,請阿耶責罰。」

  皇帝抿唇不語,臉上怒容絲毫不減。

  太子勸道:「阿耶,先回寢殿再說吧。」

  皇帝瞥了三子一眼,點點頭。

  到得溫室殿外,皇帝向桓煊道:「你去階下跪上兩個時辰。」

  桓煊沒有二話,立即依言跪倒在地。

  太子扶著皇帝回了寢殿,親手奉了參湯,溫言勸解道:「阿耶別與他置氣,三郎就這性子,他已知錯了。」

  頓了頓道:「兒子看他清減不少,臉色也憔悴,想是一路上舟車勞頓,連跪兩個時辰,恐怕受不住。」

  皇帝冷哼一聲:「跪兩個時辰算什麼,朕不打死他已算容情了。」

  太子目光微動,正欲再說些什麼,皇帝揮揮手道:「你不必替那逆子求情,就讓他跪著。」

  他重重地將龍泉窯青瓷碗往紫檀案上重重一磕,參湯灑了一案。

  「此事你不必理會了,」皇帝向太子道,「你宮裡近來也多事,早些回去吧。讓他跪足兩個時辰再說。」

  太子只得道:「那兒子便先告退了。」

  桓煊一場大病後又連月長途跋涉,氣虛體弱,跪了不到一個時辰,額上便沁出了冷汗,他咬牙繼續跪著,從午後一直跪到日暮。

  最後一縷殘陽抹過琉璃瓦,終於有個中官快步跑下台階,將他從地上扶起,扶他上了步輦:「齊王殿下,陛下有請。」

  桓煊在冰涼冷硬的金磚地上跪了兩個時辰,膝蓋幾乎失去了知覺。

  降輦走進皇帝的寢殿時,他的雙腿仍有些打顫。

  皇帝看著蒼白慘悴、形銷骨立的兒子,嘴角牽動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不忍。

  「你這回也太不像話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几案。

  桓煊再拜頓首:「請阿耶責罰。」

  皇帝沒好氣地睨他一眼:「你想再跪兩個時辰,把這雙腿跪廢了?」

  頓了頓,冷笑道:「廢了也好,省得你為了個婦人往千里之外跑。」

  桓煊垂著眼簾不發一言,濃密的睫毛投下青藍的影子。

  皇帝忽然就想起另一張臉,另一個兒子,他沉沉地嘆了口氣:「千里迢迢地跑過去,人找到了?」

  桓煊抿了抿唇,搖搖頭。

  皇帝摩挲了一下几案邊緣的弦紋:「你剛打下淮西,朝中那麼多眼睛盯著你,就怕找不到你的紕漏,你還鬧出這些事來。」

  頓了頓道:「武安公世子的事是你做的?」

  桓煊並未辯駁,臉上也沒有絲毫驚異之色,皇帝有心要查,他和趙清暉的這點恩怨瞞不過他。

  皇帝沉下臉,又拍了一下几案:「胡鬧!為個婦人就向人家武安公的獨子下手,你叫朕怎麼向人交代?」

  頓了頓又道:「最近那麼多朝臣彈劾你,武安公在背後出了多少力,你可知道?朕便是想包庇你,總要給群臣一個交代,這件事你打算如何收場?」

  他說完,便用鷹隼似的眼睛盯著桓煊。

  桓煊再拜頓首;「臣身為將帥,擅離職守,請陛下降罪。」

  他說著從腰間解下一物,雙手呈上,赫然正是神翼軍虎符。

  皇帝沉吟半晌,終於還是接過虎符:「也罷,朕暫且替你收著,先堵上悠悠眾口再說。」

  頓了頓,拍拍兒子的肩膀道:「怎麼去了幽州一趟,比打了場仗還憔悴,趁著邊關無事,你好生將養,若烽煙再起,朕還要你為江山社稷效力。」

  桓煊道了聲:「遵命。」

  皇帝道:「起來說話吧。」

  桓煊謝了恩起身,皇帝賜了坐榻:「你一回京便入宮,午膳都沒來得及用吧?」

  向中官道:「去傳膳。」

  頓了頓又道:「叫廚下先送些參湯來。」

  桓煊陪著皇帝用罷晚膳,出了蓬萊宮,便即回了齊王府。

  翌日,他讓高邁將自己的物品從山池院搬回齊王府,把高嬤嬤和一眾僕役撤回王府,連同福伯和閽人也撤了回來。

  隨隨為數不多的遺物被他一件件親手裝進箱子裡,放在她住過的小院子裡。

  最後,一把大鎖落下,整座山池院便成了一座荒宅。

  ……

  桓煊回京第三日,皇帝下了正式敕書,因齊王憂勞成疾,暫且解除神翼軍統領一職,由副將暫領兵權。

  不出半日,消息便傳遍了長安城。

  太子聞訊後,親自去齊王府看望胞弟,叮囑他安心將養。

  第二個來「探病」的是大公主。

  她見到桓煊的模樣嚇了一跳,去了幽州一趟,他又瘦了不少,說瘦骨嶙峋也不為過,臉上更是一絲血色也無。

  桓煊將他在幽州染上風寒的事簡單說了一遍,他說得輕描淡寫,大公主卻能想見這場病的凶險。

  她不由仔細打量弟弟,比之離京前,他變得異常平靜,眼中看不見悲傷、憤怒,先前的瘋狂也不見了,彷彿一切都從未發生過。

  起初她還以為他終於將鹿隨隨的事放下了,可隨即便發覺他這模樣不太正常。

  他甚至向她笑了笑,然而笑容也和眼神一樣空,大公主簡直懷疑他的內裡是不是已經被挖空了,往裡投一塊石頭能聽見回音。

  大公主心中酸澀,先前他發瘋,她擔心,現在他不瘋了,她更擔心。

  可是擔心也無濟於事,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扯些閒話,指望能分他的心。

  她自然知道齊王私自離京的風波能鬧那麼大,必定有太子的手筆,不過兩個都是她的同胞弟弟,她也不便多說什麼,便避開虎符之事不談。

  兩人對弈了一局,大公主心思不在棋局上,不多時便被殺了大龍,自己認輸了。

  兩人收著棋,大公主忽然想起一事:「你不在京中這段時日,寧遠侯府的內宅出了點事,與阮月微大約有些關係。」

  桓煊聽見阮月微的消息,卻是一臉無動於衷,連這個名字似乎都已很遙遠,引不起半點波瀾。

  大公主知道他對阮月微早已沒了那種心思,因此談起她也不避忌。她接著道:「太子妃的一個庶妹自縊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8 23:22:42

第六十九章 震動

  桓煊知道阮月微有個庶妹,比她小三四歲,小時候曾跟著嫡母進過幾次宮,是個很普通的小姑娘,有些怕生,侷促畏縮地站在嫡姊身後,像個灰撲撲的影子。

  大公主又道:「那小娘子在家中行七,兩年前曲江池上巳賞花宴,阮家來了幾個女眷,她也在其中。比太子妃和他們家六娘子身量短些,粉團臉,略微有些胖,很害羞,與人說話怯生生的,還未開口臉就漲得通紅……你大約是不記得了。」

  桓煊經長姊這麼一說,印象中似乎是有這麼個人,可印象仍舊是模糊的,站在姊妹們身邊像個影子。

  他淡淡道:「怎麼回事?」

  大公主道:「太子妃嫁入東宮三年一直無出,如今纏綿病榻,兩個良娣又有了身孕,阮家便有意送六娘子進東宮,他們家六娘子你也知道的,相貌才情不輸太子妃,父親回京後又遷中書舍人兼翰林學士,雖無世子位,卻簡在帝心。阮家想送她入東宮,與其說是給太子妃當助力,倒不如說是有備無患。」

  「這是寧遠侯老夫人的意思,長房自然不樂意,但兩個良娣出身也不低,眼看著太子妃身子骨每況愈下,若是哪個良娣母憑子貴成了皇后,阮家便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她一邊說一邊覷著桓煊神色,見他仍舊面無表情,接著道,「太子妃自是不肯,於是召了母親入宮,不久後,他們家便送了庶出的七娘子入宮與嫡姊作伴,多半是想讓七娘子代替六娘子入宮。」

  阮七娘相貌平平,性子又軟,即便受寵也越不過阮月微這個嫡姊,若是誕下男孩,太子妃抱過去養在膝下便如自己親生的一般,她甚至無需費心思拿捏她,因為她生母還要看主母臉色過活。

  這樣的手段在宮中和高門內宅裡司空見慣,阮月微是阮太后教出來的,用起來自然也得心應手。

  以前桓煊或許還會詫異一下,但經過趙清暉的事,阮月微無論做出什麼都不會令他驚訝了。

  「若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罷了,」大公主嘆了口氣道,「壞就壞在她庶妹已定了親,是個寒門出身的進士,姓魏,補了秘書省正字。兩年前芙蓉苑曲水流觴他奉旨侍宴,兩人大約就是那時候看對眼的。」

  她眼中有憐憫之意:「那士子出身清寒了些,但進士出身,起家清流,前途無可限量。寧遠侯大約也不指望這性情柔弱、姿色平平的女兒能給靠婚事給家裡帶來多少助益,結下這門親事也算提拔後進。」

  後來的事不用她說桓煊也能想道,阮月微嫁進東宮三年沒有誕下一兒半女,阮家需要另一個女兒鞏固他們與太子的聯繫,長房不願便宜三房,太子妃不願被堂妹取而代之,便想讓柔順好拿捏的庶妹進宮借腹生子。

  至於定下的親事,對寧遠侯府來說,與一個寒門士子解除婚約不費吹灰之力,壓根不需要考慮。

  大公主沉沉地嘆了一聲:「誰知阮七娘外柔內剛,卻是烈性子。寧遠侯剛把婚事退掉,她當晚便在家中自縊了。聽說從東宮回家時太子妃賞了她許多金玉簪釵和綾羅綢緞,她將那些東西全都攤在榻上,踩著那些東西把自己吊上了房樑,聽說用的宮綾還是太子妃賞的。寧遠侯府對外只說得了急症暴斃,但紙包不住火,事情還是傳了出來。」

  她頓了頓又道:「本來誰都當那寒門士子結寧遠侯府這門親事是為了攀高枝,誰知竟是個痴心人,聽說心上人不明不白死了,上侯府的門要個說法,寧遠侯許以重金和前程,他都不要了,不管不顧地鬧了一場,如今被貶去嶺南做縣丞了,本來好好一樁姻緣,真是造業……」

  大公主把這件事告訴桓煊,不過因為和阮月微有關,說完也就完了。

  哪知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待長姊走後,桓煊叫來府中僚佐:「近來有個姓魏的秘書省正字被貶去嶺南做縣丞,你去打聽一下是哪個州哪個縣。」

  ……

  齊王掀起的一場軒然大波以他交出虎符告終,朝野上下議論了一陣,也就漸漸平息了。

  轉眼又到了清明時節。

  東宮裡,阮月微將親手準備的祭品、抄寫的經文交給疏竹,長長地嘆了口氣:「姊妹一場,你替我去好好祭奠一下。」

  一邊說著,眼淚便沁了出來:「終究是我害了她……」

  疏竹皺了皺眉,勸解道:「娘子待七娘仁至義盡,讓她進宮也是為她著想,太子殿下的良媛多尊貴,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七娘偏要去嫁一個孤寒的九品官,雖可憐,也是個糊塗人,娘子何苦為個糊塗人傷神,壞了身子多不值當。」

  阮月微掖了掖淚道:「話不能這麼說,我雖是為了她好,她卻還是因我而死。」

  疏竹道:「娘子怎麼能把這事往自己身上攬,七娘若不願意,就該說清楚,她那麼樣說,誰都當她是因為羞赧半推半就,誰知她是真的不肯?」

  阮月微嘆了口氣道:「死者為大,別說了,終究是我這做阿姊的有錯。一會兒你開我的小庫,額外取五十端宮錦宮緞給她姨娘。」

  疏竹道:「娘子就是心腸軟,上回已經賜了那麼多財帛,如今又賞。這些倒也罷了,單說娘子貴為太子妃,還帶著病呢,這幾個月都誦了多少佛經,抄了多少經文了?奴婢數也數不清。娘子已經做到這個份上,切莫過意不去了。奴婢說句不中聽的,七娘有這樣的阿姊,還使氣任性,說到底是自己福薄。」

  阮月微臉色一沉,擰眉道:「不可胡言!」

  疏竹連忙告罪:「奴婢失言,請娘子責罰。」

  阮月微緩頰道:「我知你心直口快,你一會兒去侯府,當著她姨娘的面可不能說這些話惹人傷心。」

  疏竹道:「奴婢省得。」

  疏竹與兩個內侍出宮半日,替主人去庶妹的墳塋祭奠了一番,回到東宮時已是薄暮。

  阮月微聽說她回來,將她叫到寢殿中,屏退了其他下人,方才問道:「祖母和母親如何?」

  疏竹道:「老夫人也為七娘的事氣得不輕,心疾都發作了,好在這幾日已經好些。夫人也清減了一些,好在無恙,夫人對著奴婢千叮嚀萬囑咐,請娘子務必保重身子,好好侍奉太子殿下,別再耗神為七娘抄經了。」

  阮月微紅著眼眶點點頭,真正心疼自己的也只有母親了。

  她又問:「孫姨娘怎麼樣?」

  疏竹道:「傷心自是傷心的,不過娘子不必擔心,她在府中不愁吃穿,傷心過一陣子也就看開了。」

  阮月微又問了府中諸人的近況,最後才狀似不經意道:「六妹妹還好吧?」

  疏竹以袖掩口,偷偷一笑:「奴婢聽三房的連翹說,六娘子最近可不大高興,前日為了一點小事摔了套越州窯的杯子,昨日又撕了兩幅畫,發落了兩個下人,今日稱病,都沒和姊妹們一同去祭奠七娘子。」

  她壓低聲音道:「出了七娘這檔事,府上不好立即又送個人進來,至少得等個一年半載事情過去吧?便是老夫人再偏疼六娘子,也不能不顧侯府顏面立即把她送進宮來。六娘子年歲擺在那裡,再乾耗下去,便是她自己肯,三夫人也不肯。聽說三夫人已經在替她張羅著相看夫婿了。」

  阮月微雖然一早料到是這個結果,但直到此時聽到確切消息,心裡一塊石頭方才落了地。

  寧遠侯府女兒雖多,年貌才情都合適的卻也不多,能取代她的更只有阮六娘一個。這回的事雖然鬧得太子有些不豫,但至少六娘進宮無望,過個一年半載待風波平息,下面兩個庶妹也及笄了,挑一個合適的入宮便是。

  她那六堂妹心高氣傲,從小便是如此,事事都要與她較勁,原本以為能嫁給齊王,誰知婚事遲遲不能定下來,齊王轉頭就去征淮西了,打完淮西回京她以為苦盡甘來了,結果桓煊一心只有那外宅婦,仍舊不願娶,如今可好了,齊王失了兵權,成了個富貴閒人,眼下今上還在,太子不好輕舉妄動,將來太子御極,他的下場可想而知。

  阮月微如今想起桓煊心口還一揪一揪地作痛,可想到他如何對待自己,便有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意。

  男子春風得意之時,自有一股由內而外的氣勢,齊王兵權一解,壓在太子心頭的大石頭終於挪開,他整個人也顯得英姿勃發,倒是叫人忽略了他的相貌。

  雖然他沒有先前那般溫柔體貼,但阮月微反而越看他越覺意氣風發、英武非凡,把一顆心慢慢轉回了他身上。

  ……

  寧遠侯府的事並未引起什麼波瀾,不過是一個小小庶女,死了便死了,便如一顆小石子投進大湖裡,引不起微瀾。

  一轉眼,長安城中已是春物尚餘、夏景初麗。

  常安坊山池院中的蓮荷默默地開了滿池,可惜再沒有人去看一眼。

  桓煊除了偶爾入宮請安,一直在齊王府中閉門不出。他原本身兼數職,除了神翼軍統帥之外還有別的官職在身,但上至皇帝,下至朝臣,似乎都忘了這回事。

  原本門庭若市的齊王府,如今卻是車馬稀疏,除了三不五時奉皇帝之命來探問的中官、請脈的尚藥局醫官之外,只有大公主和桓明珪偶爾來拜訪。

  短短數月,齊王似乎又回到了剛出宮建府時的光景——那時候他才十多歲,既不受寵也不起眼,做個富貴閒人未嘗有什麼不足,可如今卻不一樣,他曾經手握十萬精兵,平定安西四鎮,討平淮西藩鎮,建下不世之功。

  任誰嘗過權柄在握的滋味,這樣陡然從巔峰落到低谷,都很難平心以對。

  何況他先前已得罪了太子,他日今上歸天,太子登基,可想而知他會是什麼下場。

  這日子看起來也不太遠了。

  往年皇帝春夏在蓬萊宮,入秋才去驪山溫泉宮休養,今年卻是一入五月便去驪山,命太子監國,將朝政都交給了兒子。

  連高邁都暗暗焦急起來,只有桓煊本人仍舊無動於衷。

  自打從幽州回來,將山池院上了鎖,他似乎就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致。

  他仍舊每日清晨起來習騎射、刀劍,讀書習字,自己和自己對弈,按部就班地過著日子,他甚至很少飲酒,只在大公主或豫章王來訪時陪著客人小酌,他也不再茶飯不思,夜裡不再輾轉難眠,痛苦的根源像是已從他心底徹底拔除,連同他的心一起拔了去。

  他就像個入定的老僧,又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木偶,彷彿有根看不見的繩子牽著他,牽一下,他便動一下。

  直到五月末,隨著一場瓢潑大雨,一個震動朝野的消息從河朔傳至長安,猶如平地一聲驚雷——蕭泠還活著。

  消息傳至齊王府時,桓煊死水似的眼神終於起了點微瀾,不過也僅此而已。

  其他人就不似他這般鎮定淡然了。

  皇帝連夜將太子和一干重臣召到驪山溫泉宮商議。

  這時他終於想起三子已經在府上將養了數月,什麼病都該痊癒了,便即派中官帶著御醫,快馬加鞭去王府給齊王殿下請脈。

  脈象果然旺健,皇帝立即想起他還兼著幾個文武官職,便即將他召到了驪山。

  太子已經數月未見弟弟,對手下敗將,他一向吝於多看一眼。

  然而在飛霜殿中見到桓煊時,他卻暗暗吃了一驚,他臉上已經沒了從幽州回京時的病容,體格也已恢復如初,整個人鋒芒內斂,沉靜澹遠,與他想像中的一蹶不振、落魄頹然大相徑庭。

  太子剎那間生出一股絕望,他或許可以毀掉他的一切,剝奪他的一切,讓他失去權勢,失去帝心,近乎一無所有,可有些骨子裡的東西卻是他怎麼也奪不去的。

  他旋即便穩住了心神,那不過是因為他還有命在罷了,人死燈滅,無論什麼人死後都是一堆朽骨,他長兄如是,桓煊亦如是,他只要耐心等待這一天。

  桓煊向皇帝和太子行了禮,便即退至一旁。

  皇帝向眾人道:「河朔的事想必諸位都已聽說了,蕭泠還活著。」

  這消息太過匪夷所思,許多人聽說後仍舊半信半疑,疑心是有人假借蕭泠之名起事,畢竟她的聲名在河朔三鎮無人能及。

  可如今皇帝如此一說,他們便知此事不假,俱都面面相覷。

  皇帝猜到他們所想,苦笑道:「能在兩月之內連拔數城,幾乎兵不血刃就把薛郅逼退至鎮州,除了蕭泠還能有誰。」

  他頓了頓道:「諸卿說說看,河朔的局面朝廷該當如何處置。」

  他雖然這麼問,但在場的臣僚都知道,既然蕭泠活著,朝廷能做的事情委實沒剩下多少。

  蕭泠不是蕭同安,也不是薛郅,她在河朔三鎮的人望不是一般人可比,在三鎮可謂一呼百應,一聽說她活著,好幾個守城的將領不戰而降,可謂望風披靡。

  朝廷可以用敕封來拿捏蕭同安和薛郅,卻不能對著蕭泠故技重施,即便沒有朝廷敕封,她的節度使之位也穩如泰山——何況薛郅尚未得到朝廷正式敕封,說起來蕭泠才是名正言順的節度使。

  朝廷再要派中官監軍,或者暗中挑撥三鎮將領內鬥,幾乎已不可能成事。

  臣僚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番,自然也議論不出什麼來。

  皇帝聽了半天,煩躁地揉了揉額角道:「諸卿若一時想不到良策,不如回去深思熟慮一番。」

  眾臣退下後,皇帝留下太子和幾個腹心之臣。

  桓煊要行禮退下,皇帝卻道:「三郎留步。」

  太子臉色微微一變,桓煊仍舊波瀾不驚,只是停下腳步,行個禮道:「阿耶有何吩咐?」

  皇帝道:「三郎在府中將養多時,身子好些了?」

  桓煊道:「承蒙阿耶垂問,已無大礙。」

  皇帝頷首:「臉色是比先前好多了。」

  他沉吟良久,揮了揮手道:「這裡沒有別的事,你大病初癒,早些回府吧。」

  桓煊臉上也不見失落,行個禮便退了出去。

  待三子走後,皇帝揉了揉眼皮,向留下的三五腹心道:「薛郅已退至成德,蕭泠拿下三鎮是遲早的事。」

  他看向兵部侍郎道:「依卿之見,打下成德還需多久?」

  兵部侍郎皺著眉忖道:「臣愚見,年前大約能見分曉。」

  皇帝搖了搖頭,低落道:「用不了那麼久,三鎮亂了這麼久,軍民思定,全等著一個能號令三軍的強將呢。依朕之見,薛郅撐不到入冬。」

  他頓了頓道:「神翼軍的主帥還虛懸著,不能一直讓副將暫代著。」

  太子的臉色微微一沉。

  本來朝廷可以用節度使敕封拿捏薛郅,河朔的局勢不必擔心,可現在蕭泠眼看著用不了幾個月便能復位,三鎮重歸強將麾下,朝廷便不得不慎之又慎了。

  如今朝中能與蕭泠抗衡的將領唯有齊王,皇帝一定已經開始動搖。

  皇帝的目光從太子臉上掃過,不動聲色地將話鋒一轉:「只是三郎尚未痊癒,他的年紀也輕了些,打下淮西實屬僥幸。依諸卿之見,朝中哪位將領可擔此眾任?」

  神翼軍主帥的任命事關社稷,沒人敢妄言,眾人一時間都沉吟不語。

  皇帝看向二子:「太子以為何人堪當此任?」

  太子額上冒出虛汗,他定了定神道:「臣不敢妄言。」

  皇帝道:「你先提,合不合適朕與諸卿自有判斷。」

  太子暗暗握緊拳頭,又緩緩鬆開,終於下定決心:「私以為武安公久歷沙場,老成持重,庶幾可以擔此大任。」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8 23:22:57

第七十章 復生

  太子說出「武安公」三個字,背上已沁出了冷汗,私交武將是太子的大忌,所以他一直很小心,和武安公往來極少,每次都極小心,除了親信的僚佐,沒人知道他們的關係。

  也就是剛從阮月微口中得知趙世子是齊王所殺那回,他一時狂喜按捺不住,立即叫人把消息送去了武安公府,但也是以太子妃慰問姑母的名義,於情於理都無可指摘,應當不會讓父親起疑。

  他也知道自己推舉武安公是兵行險著,但若是神翼軍虎符回到桓煊手裡,他前面下的那些功夫就都白費了。

  何況方才皇帝自己也透露出不想再起用桓煊的意思,朝中武將論戰功,桓煊以下便是武安公,他推舉武安公接掌神翼軍合情合理,任誰都會以為出自一片公心。

  太子心下稍定,這種時候自己切不可露怯,父親老謀深算、目光如炬,叫他看出端倪就不好了。

  他剎那間轉過了無數心思,但面上仍舊是一心為朝政擔憂的模樣。

  皇帝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微微頷首:「武安公的確是個良將。」

  只輕描淡寫地說了這麼一句,他又轉頭看向臣僚們:「諸卿心裡可有別的人選?」

  他若有似無地瞟了太子一眼,笑道:「舉賢不避親,諸卿不必有所顧慮,盡可暢所欲言。」

  太子心頭一跳,不敢露出慌張之色,只微笑著點頭。

  有太子打頭陣,臣僚們依次推舉了統帥人選,朝中資歷經驗深厚的武將屈指可數,幾乎全都點了一遍,只沒有人再提桓煊。

  太子暗暗鬆了一口氣,朝中至少無人敢明著支持齊王。

  待臣僚們說完,皇帝沉吟片刻,頷首道:「諸卿說的都有道理,待朕思慮思慮,時候不早,諸位請先回府吧。」

  這樣的大事自然不可能討論一回就定下來,太子不疑有他,與臣僚們一起出了飛霜殿。

  皇上聽著他們的腳步聲遠去,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若他能趁著河朔內亂在有生之年把三鎮收回朝廷,太子做個守成之主也罷了,可蕭泠偏偏「死而復生」,太子這貪功冒進的性子,如何坐穩江山?

  他想起三子,又嘆了一口氣,三個嫡子,有能為的沒權欲,有權欲的眼高手低,大約真是天不祚大雍吧。

  ……

  桓煊從驪山回到王府時天色已擦黑,剛進內院,便有內侍來稟,道豫章王來訪。

  自從桓煊成了閒人,桓明珪三不五時總要來他府上蹭吃蹭喝,桓煊見怪不怪,叫內侍將他帶到東軒,又吩咐廚下備好酒好菜。

  不一會兒,桓明珪便飄然而至。

  他今日穿了件寬袍廣袖的翠綠水波綾衫袍,這顏色穿在別人身上八成慘不忍睹,卻襯得他風流俊逸,整個人像曲江池的水波一樣蕩漾。

  今日他的眼神也格外蕩漾,一進房中便興沖沖地道:「子衡,你可聽說了?原來蕭泠還活著!」

  桓煊只是掀了掀眼皮,放下茶杯淡淡道:「知道了。」

  一邊吩咐內侍看座奉茶。

  桓明珪往榻上一坐,搖著摺扇感慨道:「真是好似傳奇故事一般。」

  頓了頓道:「不是我事後諸葛亮,幾年前聽說她戰死,我總覺得這事不像真的,小時候就那麼厲害的一個人,怎麼會說沒就沒呢?」

  他從內侍手裡接過茶杯,飲了一大口,放下杯盞:「果然,我就知道她不會那麼輕易死了!」

  桓煊道:「她活著與你何干?」

  桓明珪一噎,仔細想想這事確實與他沒有半點干係,他和蕭泠只有幼時的一面之緣,但當他聽聞蕭泠還活著時,沒來由地感到振奮激動,在府中坐不住,只想找個人分享傾訴,未及細想便來了齊王府——別看他交遊廣闊,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遍天下,但真正親近的人不比桓煊多。

  他想了想,厚顏無恥道:「我與蕭泠也算是緣分匪淺,我對她一見鐘情的時候,她還沒和大哥定親呢。」

  桓煊輕嗤了一聲。

  桓明珪道:「我是說真的,她是那回入宮覲見之後才和大哥定下的親事,我提親可是在那之前。」

  豫章王這段故事,桓煊自然也聽說過,只當是個笑話,他所謂的提親就是揪著蕭將軍夫人的袖子,哭著嚷著要娶她家女兒。

  三歲看老,一個人不著調,幼時就能看出端倪。

  桓明珪痴痴道:「我到現在還記得她的模樣,你簡直想不出來世上會有那麼好看的小娘子,穿這件火紅的衣裳,戴著金七寶瓔珞,整個人好像會發光,連豁牙都那麼愛人……就是打起人來真狠,不久之後聽說她和太子定了親,我還哭了一場呢……」

  桓煊心中微微一動,他隱約記得有段時間,嬤嬤和宮人們都在議論長兄的婚事,想必就是在蕭泠入宮覲見之後。

  幼時的記憶早已模糊,他記不清那到底是哪年的事,但火紅的衣裳,豁牙,卻不由讓他想起棠梨殿中從天而降的那個小女孩。

  「她是哪年入宮的?」他不禁問道。

  桓明珪皺著眉頭想了想道:「那年我七歲……」

  蕭泠與阮月微同年,比桓明珪小一歲,比他大兩歲,那便是他四歲那年的事,他記不清自己埋雀兒是什麼時候,但他清楚地記得阮月微到太后宮中是第二年冬日,那時候她七歲。

  所以他在一年前見到的那個紅衣小女孩,極有可能不是阮月微,而是蕭泠。

  蕭泠和阮月微是姨表姊妹,她的母親自然也姓蘇,那宮人口中的「蘇夫人」,很可能是蕭將軍夫人,而不是寧遠侯夫人。

  桓煊多年來心頭的那點困惑和懷疑剎那間都有了解釋,所以短短一年內,阮月微的變化那樣大,所以他再也沒有在阮月微身上看見初見時的光彩,因為他所見到的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他感到恍然大悟,卻並不懊悔。

  他認錯人是真的,他在阮月微身上傾注的感情也是真的,無論是不是盲目,無論出自什麼原因,都是他自願付出的。

  沒有人逼他心悅阮月微,更沒有人逼他因此把鹿隨隨當替身。

  粗暴對待她,出言傷害她,踐踏她真心的,都是他自己。

  桓明珪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沒注意到桓煊的臉色變得煞白。

  正長籲短嘆著,有內侍來稟,晚膳已經備好,兩人遂移步堂中。

  桓明珪不見外地掀開酒壺蓋子嗅了嗅:「郢州富水,嘖,我就知道你這裡好酒短不了。美人『死而復生』,算得上喜事一件,當浮一大白。」

  桓煊的心沉了沉,他又想起另一個人,她沒有顯赫的身世,沒有臥薪嘗膽的謀略,更不會死而復生,這世上連記得她的人恐怕都沒有幾個。

  桓明珪卻絲毫沒注意到他的神色,執起酒壺給他滿上一杯:「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桓煊默默地舉起酒杯,一仰頭,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

  桓明珪道:「子衡,你今日飲酒倒是乾脆。」

  在幽州大病一場之後,桓煊便很少飲酒了,酒不能讓人遺忘痛苦,醉時的片刻安寧是賒欠的,醒後只會加倍討回來。

  可人總有軟弱的時候,偶爾也需要麻痺一下自己,今夜便是這樣的時候。

  桓明珪的酒量差桓煊許多,酒品也堪憂,半壺酒下肚,便用玉箸敲著瓷杯,荒腔走板地唱起歌來。

  桓煊只是默默飲了一杯又一杯,酒壺空了,又有一壺呈上來。

  桓明珪自顧自地唱了一會兒,見對面的人並不理會他,便住了嘴,扔了玉箸,忽然長嘆一聲,站起身往桓煊身邊一坐,抽抽嗒嗒地哭起來。

  桓煊早知道這廝醉後是什麼德性,只是面無表情地往旁邊挪了挪。

  桓明珪卻不依,拽起他的袖子抹眼淚:「子衡,我心裡難受。」

  桓煊嫌棄地睨了他一眼,想抽出袖子,奈何醉鬼勁大,揪得格外緊,他只好拔出匕首把袖子割了送他,坐到對面榻上。

  桓明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只是心房莫名又酸又脹:「聽到蕭泠還活著,我又想起大哥了……」

  桓煊沒說話。

  當初他長兄甘願讓出儲位也要去河朔娶蕭泠,他雖不清楚詳情,也隱隱知道一些。提起蕭泠,難免就會想起那段往事。

  桓明珪趴在案上,帶著哭腔道:「我都是說說的,也只有大哥才配得上蕭泠那樣的人,我想大哥嗚嗚嗚……桓炯真不是東西……」

  他忽然直起身子,眼神忽然變得清明了些,似有兩團火焰在燒。

  「你知道嗎?」桓明珪道,「就在大哥中毒前不久,還欣慰地拿了桓炯抄的藥師經給我看,說是他送的生辰禮,誇他有心,又誇他的字有進益,誰能想到那狼心狗肺的東西那時候已經在籌謀著害死大哥……」

  他罵幾句又哭一陣,哭完了喝兩口酒。

  而桓煊只是默默獨酌。

  桓明珪忽又嚷嚷著要琴。

  桓煊命人取了琴來,桓明珪看了一眼,不滿道:「大哥給你的琴呢?你又不愛撫琴,他偏偏將琴給了你,真是暴殄天物……」

  一邊說一邊撥弄琴弦,一曲《葛生》支離破碎,讓人不忍聽。

  良久,琴聲越來越低,越來越緩,桓明珪往琴上一趴,總算不動彈了。

  桓煊叫人把他扶到廂房中,自己回了臥房。

  ……

  自驪山溫泉宮與群臣商議之後,又過了兩旬,神翼軍總算有了歸屬,果然是太子推舉的武安公。

  然而皇帝並未直接將虎符交給他,只是給他加了階官,令他兼領暫代神翼軍統帥一職。

  即便如此,太子心裡的一塊大石頭還是落了地。

  初秋,從河朔傳來消息,蕭泠率幽州和魏博軍圍困鎮州城兩個月,城中將士嘩變,百姓開城門迎蕭軍入城,成德降。

  長安城中士庶自然議論紛紛,不過很快他們便將河朔的事拋到了腦後,因為武安公府出了樁驚世駭俗的奇聞。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9 10:35:32

第七十一章 奇聞

  長安城中秋風蕭瑟,秋意漸濃,更鼓盡後,夜幕降臨,街道上一片冷寂。

  平康坊中卻是華燈初上,舞筵甫張,又一個笙歌美酒、紙醉金迷的銷魂夜剛拉開序幕。

  坊中北里一條不起眼的小巷盡頭,有一座掩映在榆槐間的深宅,不似別的秦樓楚館那般燈火輝煌、笙歌喧天,門外也沒掛招牌,從外頭看倒像是富人家的宅院,入得二門才知內有乾坤,此間的奢靡外人難以想像,單是迴廊下那一溜檀香柱便價值不菲,堂中更是雕樑畫棟、金釭銜璧,雲母屏風在燈樹下閃著輝光,尺高的珊瑚上掛著珠串寶玉。

  正中的宣州紅絲毯繡著金牡丹,一群頭戴青蓮花冠,身著輕紗舞衣的舞伎正款擺著腰肢輕歌曼舞,這些舞伎個個面容姣好,肌膚柔嫩,卻都是如假包換的美貌少年。

  此地正是長安城中最負盛名的南風館,主人據說是維揚巨賈,因此館中的小倌大多來自江南。

  今日館中只有一堂客人,卻都是長安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主賓武安公更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

  一年前武安公痛失愛子,近來卻是時來運轉,前不久剛接掌十萬神翼軍,真可謂炙手可熱勢絕倫。

  武安公一掃先前的頹然,志滿意得,紅光滿面,雖則兩鬢斑白,卻也算得英武峻拔。

  做東的除了此間的主人,還有最近從揚州入京的大鹽商,由熟人從中牽線,帶了厚賂來請托武安公照拂。

  觥籌交錯一番,漸漸酒酣耳熱,武安公看向那些舞伎的眼神漸漸迷離恍惚起來。

  鹽商偷覷著上首的貴客,見他眼睛似睜非睜,不時挪動身體,知道他已有些坐不住了,便躬身賠笑道;「趙公可要去後院歇息歇息?」

  武安公的眼睛在那幾個舞伎身上來回瞟。

  鹽商低聲道:「小的給趙公從南邊物色了一個乖覺的孩子侍奉巾櫛,望趙公莫要嫌棄。」

  武安公微微頷首,這些舞伎雖生得漂亮,卻都是尋常貨色,拿來洩洩火還行,此間主人知道他癖好,那鹽商也不至於拿這些庸脂俗粉糊弄他。

  他威嚴地點了點頭,起身向堂中眾人拱拱手,傲慢地道了聲「失陪」,便跟著兩個衣袂翩然的侍僮向後院走去。

  侍僮打起簾櫳,房中燈火幽暗,香煙火裊裊,武安公是個中老手,一聞便知那香裡有名堂。

  他向那兩個侍僮道:「你們在廊下等候,要伺候時我喚你們。」

  說罷便大步向床前走去。

  床前擺著架雲母屏風,卻比方才堂中的更華貴。

  透過屏風,隱約可見床榻上,紗帳中,有個纖細的人影。

  江南此風甚盛,他已經等不及看看那鹽商千挑萬選送來的是什麼寶貝。

  繞過屏風,只見床尾點了支紅燭,榻上羅列著各種常見不常見的藥物和器具。那美人穿著緋紅的鮫綃紗衣,露出的雙腿可見肌膚瑩白。他的手腳皆被紅綾縛住,身形纖瘦羸弱,正是他最喜愛的那種。

  武安公的目光落在他反縛在身後的手上,雙眼便如點燈一般亮起來——外人只知道他好男風,卻不知他喜歡殘缺不全的美人,這美人右手齊腕而斷,他只看了一眼便熱血沸騰。

  他急不可耐地解了腰帶脫了袍衫,便去扯那美人身上的紗衣。那美人一被他觸碰便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露在外面的肌膚頓時變成了粉絲。

  武安公不由心花怒放,他聽說南邊有些人專門調理這些孩子,日日用藥浸著,不但得趣,還特別滋補。他只聽說過,還沒嘗過滋味呢。

  許是太高興,許是迷香起了作用,他一時沒聽出來那聲音有些熟悉,心頭掠過的那一絲異樣也轉瞬即逝。

  他抱著那小倌胡亂地親暱了一番,摩挲著小倌的斷腕道:「乖兒,轉過來,叫阿耶看看你的模樣。」

  那小倌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武安公去掰他臉,摸到一手淚,心中頓時有些不喜,耐著性子道:「怎麼了?誰欺負你了?讓耶耶好生疼愛你……」

  一邊說一邊將他翻過來,拿過床尾的燭台照他的臉。

  武安公定睛一看,臉上笑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見了鬼似地大叫一聲,將銅燭台扔在地上,蠟燭滾落在地,點燃了地衣和垂至床腳的帳幔。

  武安公也顧不上理會,他雙眼圓睜,張口結舌,鐵青著一張臉,彷彿跌入了地獄中。

  熊熊火光中,兩人四目相對,趙清暉也在看著父親,眼淚不停往下淌,眼中除了委屈,傷心,還有刻骨的怨毒,喉間「嗚嗚」作聲。

  武安公愣怔半晌,終於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去撲火,將火撲滅後,方才對著床上的黑影顫聲道:「暉……暉兒?你是暉兒?」

  黑影動了動,他在點頭。

  「你怎麼會……」武安公又氣又憐又恨,渾身篩糠似地抖起來,「是桓煊,你放心,阿耶絕饒不了他……」

  趙清暉眼下一聽見「阿耶」兩字就作嘔,差點沒立時吐出來。

  這當兒武安公卻已冷靜下來,心念如電地盤算開了。

  自小捧在手心裡寵大的親兒子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要說不心疼是假的,他多看一眼都心如刀割,眼眶發脹。

  可事已至此,千萬不能讓這等醜事洩露出去——堂堂武安公的嫡長子流落江南成了小倌,這要是叫人知道,他闔府上下的臉面往哪裡擱?

  何況他廢了一隻手,叫人藥啞了,這一年不知經受了多少磋磨,活著於他而言不過是種折磨。最要緊的是,他的兩個小妾雙雙誕下男嬰,兩個孩子都已養住了,他還能再生幾個有備無患,只是忍著噁心睡幾個女子罷了。

  他當然可以悄悄把他帶回府中再解決,但難免節外生枝,莫說他的侍從、奴僕,今日席間有幾個客人都是認得暉兒的。

  越快解決越好,這南風館的主人與他相識多年,有不少把柄握在他手上,他偶爾玩過頭弄出人命,總有人悄無聲息地收拾妥當,這也是他只來這裡消遣的一大原因。

  武安公咬咬牙,眼中忽然掠過一絲狠戾之色,柔聲道:「暉兒,你受苦了,莫怕,阿耶會帶你回家……」

  他一邊哄孩童似地哄著,一邊向他靠近。

  趙清暉現在一挨近父親便渾身發抖,他日日用藥液浸浴,送來前又被人餵了藥,明明噁心得抓心撓肝,可身子卻彷彿有自己的主意。

  他只能往床裡縮,口中「呀呀」作聲,讓父親別靠近自己。

  可武安公卻探身過去,忽然拿起榻上的被縟將兒子兜頭一蓋,便即下死力摁住他口鼻,一邊壓低聲音,哽咽著道:「暉兒,你別怨阿耶狠心,阿耶不忍心見你如此,只能親手送你上路,你放心,阿耶一定替你報仇雪恨,把桓煊千刀萬剮……」

  趙清暉愣了愣,旋即明白過來父親要做什麼,渾身的血瞬間涼透,他在江南一年不堪回首,遭的那些罪他都不敢回想,唯一的念想便是盼著父親能找到他,替他報仇,讓他做回尊貴的武安公世子,結束這場噩夢,誰知他的親生父親竟然要殺他!

  他苦熬一年,只想找阮月微和桓煊報仇,哪裡肯就這麼死了,便即蹬腿朝著父親猛踢狠踹。

  武安公是個武將,雖然已近六旬,體格仍舊強健,堪稱老當益壯,趙世子那羸弱的小身板不是他對手,但人在瀕死求生時爆發出的力量也不可小覷,武安公竟差點叫他踹翻。

  他騰出一隻手來按住兒子雙腿,然後用膝蓋牢牢抵住,又去悶他頭臉。

  被縟下的身體掙扎了一會兒,漸漸不再動彈。

  武安公長出了一口氣,燃眉之急一解,悲痛瞬間襲來,他一下子鬆了勁,無力地癱坐在床邊。

  就在這時,被縟下的趙清暉忽然又動起來。

  武安公正「騰」地站起身,待要再去悶他,忽聽外頭兩個小僮驚叫:「官人何事?」

  話音未落,只聽門扇「砰」一聲被人從外頭踢開,呼啦啦闖進來一隊人馬,看身影總有十多個。

  武安公大驚失色:「何人私闖民宅?」

  領頭之人道:「金吾衛,你是何人?」

  武安公來這種地方,自然是竭力藏形逆跡,掩人耳目,此時也不敢亮明身份,只虛張聲勢道;「你們好大膽子,可知我是何人?」

  領頭之人冷笑道:「一個鹽商罷了,不過有兩個錢,也敢這樣同官差說話!」

  武安公此時已察覺出不對勁來,這地方有他做靠山,金吾衛等閒不敢找麻煩,今日怎麼一反常態來搜查?

  他穩了穩心神道:「什麼鹽商,我是武安公的朋友……」

  金吾衛們面面相覷,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領頭之人道:「那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有人報案稱武安公府世子被人囚禁在此,我等奉命來此地搜尋。一個小小商賈也敢扯虎皮作大旗。」

  顯然是不信他的說辭。

  武安公一聽「武安公世子」幾個字,頓時如墜冰窟,頭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就在他愣怔的當兒,有人一個箭步竄上去將他拿住,又有人掀開被縟,借著月光一瞧,只見床上躺著個赤條條的年輕男子,不由「嘖」了一聲,別過頭去。

  「這位可是趙世子?」那金吾衛問道。

  趙清暉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那金吾衛探了探他的鼻息,神色一凜,向武安公道:「你方才想悶死他?」

  就在這時,有人找到了燈燭,用火摺子點燃,舉過來對著衣衫不整的武安公一照。

  為首的金吾衛「啊呀」一聲驚呼:「你……你是……趙公?」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9 10:36:20

第七十二章 牽扯

  那金吾衛一聲「趙公」喊出來,武安公最後一絲僥幸也消散無蹤。

  叫人認出的同時,他也借著火光認出了對面的人,那是金吾衛將軍曹翊,曾去他府上赴過宴席,不但認識他,也認識趙清暉。

  而且他們還發現他意圖悶死自己兒子,若真死了倒也罷了,眼下尚餘一口氣,卻是無盡的麻煩。

  曹翊臉色尷尬,向武安公一揖:「在下不知是趙公在此消遣,多有冒犯,請趙公海涵。」

  武安公鐵青著臉道:「曹將軍也是辦案心切,一場誤會。」

  曹翊轉頭向部下們道:「誤會,都是誤會。」

  說罷向武安公一揖:「在下還有差事在身,先失陪了。」

  武安公勉強擠出個笑容,頷首道:「曹將軍得閒時來寒舍小坐。」

  曹翊道:「一定一定。」

  便即帶著部下們撤離。

  武安公心虛地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兒子,他要殺害親子的事已經叫金吾衛發現,這下子不能再下手了,甚至還要竭力救活他,否則他一死,誰都知道是他所為。

  再說畢竟是殺害自己如珠如寶疼愛十幾年的親兒子,他方才下手是憑著一股狠勁,叫金吾衛們一打岔,氣衰力竭,再要鼓起來就難了。

  武安公勉強穩住心神,思來想去,用被縟將兒子一裹,叫來親隨,把他塞進馬車,借著夜色悄悄回了府,又偷偷延醫請藥,折騰了半宿,終於將趙清暉這條命救了回來。

  他把兒子安置在前院廂房裡,沒告訴阮夫人,倒不是怕她什麼,只是這時候不想再讓那蠢婦添亂,何況他也沒想好怎麼處置兒子——他已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留他在世上便是他的恥辱,只有等風頭過了再作計較。

  好在那金吾衛將軍曹翊與他私交不錯,今日總算能順利脫身,想來他礙於情面也不敢出去亂嚼舌根。

  武安公心亂如麻,一時安慰自己這醜事興許不會傳出去,一時又想起與齊王不共戴天的仇怨,恨不得立即帶兵衝進齊王府將他碎屍萬段。

  齊王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他私下裡查了一年也沒查出什麼確實的證據,京兆府和刑部也不可能貿然拿一個親王問罪,是以武安公先前打算先吃下這啞巴虧,待皇帝死後太子御極再一起算賬。

  他以為兒子早被殺害了,哪知齊王囂張至此,竟還安排了後招!

  是可忍熟不可忍,如今神翼軍兵權到了他手上,齊王便是猛虎也沒了尖牙利爪,不足為懼,只是礙於皇帝不好動手。

  武安公暗自盤算了一夜,直到破曉才睡了過去。

  他料想金吾衛懾於他的威勢,不敢將他的私隱說出去,哪知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在場的除了曹翊還有十幾個金吾衛,十幾個活人十幾張嘴,誰能管得住?

  特別是這樣聳人聽聞又關涉人倫的奇聞,更是長了翅膀似地滿城亂飛。

  武安公一覺醒來,他府上的醜事已經傳遍長安城的大街小巷,甚至傳出了十七八個不同的說法。

  有說趙清暉不是武安公親生的,是他夫人不堪丈夫好男風,與下人有了私情珠胎暗結,恰好那時候還是世子的趙峻需要一個子嗣,便捏著鼻子認了下來;也有說趙清暉與其父有同樣的癖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只不過不巧被金吾衛撞破醜事。

  最廣為流傳的一種說法是,武安公一年前大張旗鼓地找兒子,壓根就是賊喊捉賊,其實這老畜生早就覬覦自己親兒子美色,養到這麼大終於按捺不住,謊稱叫人綁了去,其實偷偷將他囚禁起來做了自己的禁臠,已經姦了一年,要不是被巡街的金吾衛發現,還得繼續姦下去。

  長安城中的百姓一合計,還是這種說法最叫人喜聞樂見,於是大部分都認定了這就是真相。這種事最不缺的便是慧眼如炬的事後諸葛,便有人道:「那老魅看自己兒子的眼神就不對,色迷迷的,恐怕早就有了齷齪心思。」

  又有人道:「豈有像他那般養兒子的,我記得有一年上元節看他帶兒子看花燈,將兒子抱在懷裡,一路走一路捏他臀親他臉,那趙世子還是個小娃娃呢,嘖,真真禽獸不如。」

  這些閒話傳到武安公府,氣得他怒髮沖冠,拔刀砍了兩張几案一張坐榻。

  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風聞奏事的御史台當然不能坐視不理,翌日朝會,武安公稱病不朝,在家避風頭,果然當日便有御史參了他一本。

  此事可大可小,連皇帝都特地從驪山趕回蓬萊宮,主持這一日的朝會。

  雖說武將不似文臣那般看重私德,但鬧出父子亂倫的醜事,也太過駭人聽聞了。

  何況武安公還是新近上任的神翼軍統帥,任由這樣的傳聞甚囂塵上,他還怎麼號令麾下將士?

  便有人道:「此事聞所未聞,或許是以訛傳訛,微臣懇請陛下責成御史台徹查此事,還武安公一個清白。」

  太子心頭一突,這種事再怎麼聳人聽聞,畢竟是趙峻家事,御史參一本是題中應有之義,皇帝申斥一番,閉門思過一段時日,待城裡有別的新鮮事蓋過,便也糊弄過去了。

  可是一旦徹查,卻不知要牽扯出多少事端來。

  此人說是要還武安公一個清白,實際上卻是不依不饒,要將此事追究到底。

  偏偏此人身份不一般——他不但出身清河崔氏,擔任殿中侍御史,還是大公主駙馬,除了一張嘴皮子厲害,還以剛正不阿、孤高狷介聞名朝野,從不結黨營私,且皇帝一向信賴這個女婿。

  他這麼一說,便有其他臣僚附和道:「此事的確匪夷所思,武安公不似這等胡作非為之人,其中定有內情。」

  皇帝肅著張臉,沉吟半晌,方才頷首,令御史台徹查「謠言」。

  一退朝,皇帝便即派了中官去齊王府,召三子即刻入宮「議事」。

  桓煊似是早有所料,中官還未到門上,他已換好了朝服,命人備好了馬,只等著傳諭的人一到,便即去了蓬萊宮。

  皇帝照舊在寢殿溫室殿的側殿中召見兒子。

  桓煊一進殿中,還沒來得及行禮,便有一物朝他飛來,砸在他額角,隨即「鐺」一聲落在金磚地上。

  桓煊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神翼軍虎符。

  「朕真是小看你了!」皇帝冷聲道,他目光灼灼,除了憤怒,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有戒備,又似有些許欣慰。

  或許連他也辨不清自己是何心情。

  桓煊下拜:「兒子任意妄為,請阿耶責罰。」

  皇帝怒極反笑:「你還知道自己任意妄為,趙世子得罪了你,你已經報了仇,將他殺了剮了朕也不追究你,你難道要為了個姬妾將武安公一府趕盡殺絕?」

  桓煊靜靜道:「鹿氏是兒子認定的妻子,只是尚未來得及過門便為奸人暗害,此仇不共戴天。」

  皇帝氣得滿臉通紅,指著他鼻尖,不住地顫抖:「這逆子,逆子……」

  桓煊就如一塊磐石,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皇帝扔了枴杖,頹然地往榻上一坐;「如今你仇也報了,已經過去的事,總要讓它過去,難道要為個獵戶女守一輩子?」

  「獵戶女」三個字像針一般刺入桓煊的心臟,他的心一縮,剎那間幾乎無法呼吸。

  他以前總是那麼稱呼她,彷彿出身貧賤之人連個姓名都不配有。

  他垂眸:「兒子終身不會再娶,望阿耶成全。」

  皇帝一噎,隨即冷笑:「甚好,甚好,我們桓家又出了個情種!」

  他的目光在三子臉上逡巡著,不由想起另一個兒子,也是為了個女子尋死覓活,可那女子好歹是蕭泠,即便他將她視為心腹大患,也不得不承認她的本事,長子栽在她身上不算冤枉。

  可眼前這個呢?

  找個阮三娘的替身就夠胡鬧了,結果還對那替身一往情深,甚至連終身不娶的話都說出來了——當年阮三娘許婚太子,他一氣之下遠走西北,卻也不曾說過非卿不娶的話。

  這獵戶女也不知是什麼妖狐精魅,能把他迷得神魂顛倒。

  可他知道自己這兒子有多執拗,他能說出這樣的話,必然已經下定了決心。

  皇帝忍不住抄起枴杖,隨即又扔在地上。

  便是將他打死又如何?他總不能綁他進新房。

  皇帝生了半晌的閒氣,終是擺擺手:「自己弄出來的爛攤子自己收拾乾淨,你滾吧,朕一看你就來氣。」

  桓煊一禮:「阿耶保重,兒子告退。」便即退了出去。

  ……

  御史台奉天子之命徹查武安公府的「謠言」,很快查出武安公囚禁親子的傳言確是無稽之談,趙清暉去年中秋在城外遭匪徒擄走,賣到揚州一處南風館中,不知怎的兜兜轉轉被個鹽商買下來送到京城討好朝中大員,卻恰好送到了武安公床上。

  既然是徹查,那鹽商、南風館的主人、牽線搭橋的掮客,也都要查個遍。

  如此順藤摸瓜地查下去,越查牽扯出的事情越多。

  卻原來武安公不但私下收受鹽商重賂,甚至與江淮一帶私鑄銅錢的盜匪有勾連。

  私鑄銅錢是重罪,江南此風最盛,屢禁不絕,猶如朝政的一塊爛瘡,武安公身為武將,收取點賄賂連皇帝都是睜隻眼閉隻眼,但勾結匪盜私鑄銅錢之事擺到明面上,皇帝便是有心保他也無能為力。

  天子震怒,將武安公革職下獄,令御史前往江南追查私鑄大案。

  一個多月過去,私鑄案尚未查出結果,城中又出了一樁奇事——一個七十老嫗上承天門前敲登聞鼓,為兒子鳴冤,狀告武安公二十年前囚禁逼姦進士,殘害人命。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9 10:36:38

第七十三章 罪證

  死者是二十年前的新科進士,姓陸,及第時才十七歲,堪稱英才天縱,不僅詩文如錦,據說還生得秀骨天成、清俊拔俗。登科後榜下捉婿,有不少達官貴人搶著要捉他回去當女婿。

  可惜在曲江池杏林宴和雁塔題名之後,這陸姓進士便不知所蹤,數日後有人在曲江池裡將他撈出來,已經成了具面目全非的浮屍。

  死的畢竟是個進士,京兆府和刑部很是下功夫查了一番,但最後卻不了了之,草草結案,道是那士子夜遊曲江,因醉酒不慎跌入池中溺水而亡。

  當時這樁案子也算轟動一時,許多人猜測其中另有內情,但既然府衙認定是意外,議論了一陣也就淡忘了。

  到如今已有二十年,記得此事的人已不多,只有他的幾首詩作依然在流傳,人們最多在讀到他的詩句時提一嘴,慨嘆一聲「此子命薄」。

  可總有人一輩子不會忘記,他的老母親以七十高齡敲響登聞鼓,讓這樁二十年前的舊案轟動朝野。

  那老嫗家住城南,自兒子溺亡後便瘋瘋癲癲,逢人便稱自己的兒子並非溺亡,而是去某個權貴府上赴宴,之後便再沒有歸家。起初有人聽她言之鑿鑿,心下將信將疑,可她說不上來兒子去的究竟是哪家府上,一會兒說是馮宰相家,一會兒說是寧遠侯府,一會兒又說是裕王府,總之沒個定準,慢慢的也就沒人聽信了。

  如今她去敲登聞鼓,一口咬定是武安公。

  武安公正是牆倒眾人推的時候,頗有點蝨多不怕癢的勁頭,皇帝命刑部和大理寺詳查,一查二十年前的案宗,再找人證一核對,那陸進士果然是去武安公府赴宴後失蹤。

  不久,府上管事終於供出實情,武安公看上陸進士才貌雙全,將他囚在後院裡,熬鷹似地熬他,那進士不堪受辱,竟坐著用腰帶將自己勒死在門閂上。

  真相公之於眾,朝野上下一片嘩然。

  最為義憤填膺的要屬大公主。

  消息傳到大公主府,她氣得將書案拍得「砰砰」作響,對侍女道:「這遺臭萬年的老畜生,死老魅,千刀萬剮、五馬分屍都抵償不了他的罪業,可惜了那驚才絕豔的陸公子……」

  那侍女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大公主道:「你嗓子不舒服?昨日叫你別貪涼喝涼茶,染上風寒了吧……」

  那侍女輕輕搖頭,拚命朝她眨動眼皮。

  大公主狐疑道:「眼裡進沙子了?」

  頓了頓道:「方才說到哪裡了,對了,精彩絕豔的陸公子……」

  她握起拳頭,重重一捶幾案:「只恨我不能早生二十年!」

  話音甫落,便聽身後傳來一聲冷笑:「若是早生二十年,公主待要如何?」

  大公主渾身一僵,向那侍女瞪眼。

  侍女無可奈何,向駙馬一福,迅速退到屏風外。

  大公主緩緩轉過身:「郎君今日回來倒早,台中無事麼?」

  她平時都以字相稱,或者直接喚他駙馬,只有被抓現行時才嬌滴滴地喊郎君。

  崔駙馬一張俊臉好似結了霜:「公主若是早生二十年,想必沒有在下什麼事了。」

  大公主知道他又醋上了,忙站起身,上前抱住他的腰哄道:「郎君說的什麼話,我不過是惋惜那陸公子高才……」

  崔駙馬挑著下巴道:「貴主一向愛才如命,求賢若渴。」

  大公主便知道自己又說錯了,改口道:「我也不是惜才,是憐貧惜弱,看那陸進士老母可憐,這才感嘆一番。」

  崔駙馬只是冷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大公主掰過他的臉,在他鮮潤的紅唇上輕輕啄了一下:「早生二十年難道我就放過你?若是我早生二十年,你自然也要早生二十年,榜下捉婿我照樣捉你回去。」

  崔駙馬最嫌惡她這沒臉沒皮的樣子,臉紅到了耳朵根,羞憤道:「巧言令色!」

  大公主道:「啊呀我也沒辦法,誰叫我的崔郎才比宋玉,貌若潘安,不對,宋玉潘安哪裡比得過你,我看你一定是下凡的仙官……」

  她一邊說一邊戳他後腰敏感處。

  崔駙馬凜然不屈,神色依舊冷硬,腰卻不知不覺軟了。

  大公主逗了他一會兒,收回手:「說起來,趙峻那死老魅惡貫滿盈,郎君可不能放過他。」

  負責武安公案的是御史中丞,但查案的主力卻是崔駙馬。

  駙馬睨了她一眼道:「你放心,這次他得罪了天下讀書人,已是在劫難逃了。」

  頓了頓道:「你那三弟真是不簡單,二十年前的舊案,刑部和大理寺都換了一批人,知道當年內情之人寥寥無幾,竟然也能叫他查出來。」

  大公主想起桓煊,長長地嘆了口氣:「要不說我們桓家出情種呢,趙家這是觸了三郎的逆鱗。」

  她忽然眯了眯眼:「我們桓家人都這麼專情,郎君總該放心了吧?」

  崔駙馬冷哼一聲:「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

  崔駙馬一點沒料錯,本來朝中文臣武將井水不犯河水,武安公收受賄賂、參與私鑄,文臣大多隔岸觀火,除了直接查案的御史台,沒什麼人落井下石。但逼姦進士不比睡親兒子,可是惹怒了全天下的讀書人。

  朝臣們義憤填膺,國子監與太學數百生徒聯名上書請求嚴懲武安公。

  沸沸揚揚地鬧到年關,去江南查證盜鑄案的御史也送回消息,武安公的確勾結盜匪,參與私鑄,罪證如山。

  至此,趙峻這顆頭顱便是天子都保不住了。

  然而武安公必死無疑,府上其他人何去何從卻不得而知。

  按說以趙峻的罪名,抄家毀族也不為過,但他有個戰功赫赫的好祖父,從輕發落也未嘗不可。

  阮夫人焦頭爛額,顧不上抱著殘廢的兒子哭,揩乾了眼淚四處奔走求告。原本武安公夫人走到哪裡都是眾星捧月的上賓,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武安公府眼看著要垮,原來笑臉相迎的如今都避她如蛇蠍,連娘家寧遠侯府也不願伸出援手。

  她已知道這場禍事皆因兒子替太子妃出頭而起,也知道太子妃在事後順水推舟想要滅口,可走投無路之時,她還是只能忍辱負重地去東宮求見太子妃。

  誰知遞了書進去,在門外冷風裡等了半日,沒等來太子妃的召見,卻出來個內侍,手中捧著個七八寸長的方匣子,行個禮道:「夫人見諒,太子妃娘娘身體有恙,不便見客。」

  說著將匣子遞過去:「這是娘娘一點心意,請夫人笑納。」

  阮夫人總不能在東宮前哭鬧,只能謝了賞接過來,噙著淚登上了馬車。

  那匣子沉甸甸的,她到車上打開一看,卻是一匣子銀錠。

  阮夫人冷笑了一聲,對婢女道:「她這是把我這姑母當叫花子打發呢!」

  頓了頓,咬牙切齒道:「我倒要看看她能風光到幾時!」

  說罷撩起車簾,一瞬不瞬地盯著東宮,直到巍峨的宮門漸漸融化在冬霧裡。

  馬車行至武安公府門外已是掌燈時分,忽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牆角的暗影中竄出來,攔在阮夫人的馬車前。

  有奴僕認出他來,驚道:「趙長白,你怎麼在這裡?」

  阮夫人一聽這名字,恨意幾乎要將渾身的血液都煮沸,她不顧身份掀開車簾跳下車,尖聲道;「將這惡僕拿下,我要將他千刀萬剮!」

  奴僕們面面相覷,不明就裡,因為清楚底細的只有阮夫人母子——揚州那段日子實在不堪回首,難以啟齒。

  趙長白臉上卻毫無懼意,反而帶著笑向阮夫人行了個禮;「奴拜見夫人,夫人與世子別來無恙?」

  阮夫人恨得眼睛幾乎出血:「你找死!」

  趙長白道:「夫人想必知道我如今是誰的人。」

  阮夫人一愣,整個人瞬間癟了下來,好似一個戳破了氣的豬尿泡——趙長白當初被齊王收買,跟著趙清暉一起去揚州,日日折磨虐待他,以至於如今趙清暉杯弓蛇影,一聽見這個名字就抱著膝蓋蜷縮成一團簌簌發抖。

  阮夫人自然恨齊王,可如今神翼軍虎符又到了齊王手上,他們武安公府卻搖搖欲墜,她甚至無法保全他們母子,更不用妄想著復仇。

  趙長白將手揣在袖中,瞥了眼朱漆大門前的列戟:「主僕一場,府上遭難,奴心裡也不好受。」

  頓了頓道:「奴倒是有個主意,說不定可以保住夫人和世子,甚至保留下爵位,當然降爵是難免的了。」

  阮夫人冷笑道:「你這歹毒的惡奴,又在動什麼歪心思。」

  趙長白道:「夫人不信便罷了。」

  說著竟毫不留戀,舉步便走。

  阮夫人遲疑了一下,沖著他背影道:「慢著……」

  她重重地咬了咬唇,擰著雙眉道:「你當真有法子?」

  如今她已是病急亂投醫了。

  趙長白只是笑:「奴沒有法子,不過是奉某位貴人之命,來給夫人出謀劃策。」

  阮夫人咬緊了牙關,隨即鬆開:「進去說話。」

  入得內院,阮夫人遣退了下人,向趙長白道:「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說吧。」

  趙長白笑道:「郎君在江南私鑄銅錢,想必賺了不少吧?他當初拿到神翼軍兵權是太子殿下出力,郎君這樣知禮的人,事後總不能沒點表示,夫人說是不是?」

  阮夫人心頭一跳,外院的事她本來不怎麼清楚,但因為她和阮月微這層姑侄關係,很多往來都是借了這層遮掩,因此她也知道了不少事情,她夫君私下裡讓她借著給太子妃送節禮的名義,往東宮送過許多珍寶,上好的真珠寶石便有幾大匣子,金銀器皿就更不用提了。

  她皺著眉頭道:「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趙長白道:「夫人真是心慈手軟,手中現握著太子殿下的把柄,還怕他不出死力保下你們母子?」

  阮夫人吞了口唾沫,沉吟道:「那人害得我家破人亡,眼下又為何要幫我?」

  趙長白笑道:「齊王殿下與郎君、小郎君本來無冤無仇,井水不犯河水,夫人不妨仔細想想,小郎君落到這般田地,始作俑者究竟是何人?害夫人家破人亡的,真的是齊王殿下麼?」

  阮夫人瞳孔一縮,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張仙子般清雅出塵的臉來——她自然不會以為自家兒子有錯,他會行差踏錯,當然是受人調唆。

  她一想起這一年多來的種種經歷,心臟便似浸飽了毒液。

  趙長白似乎猜到她所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郎君雖然救不回來了,不是還有世子在麼?世子襲了爵,夫人不還是誥命夫人?」

  阮夫人沉吟半晌,終是下定決心,點了點頭。

  人生在世哪能一直順風順水,別看她眼下在高處,未必沒有跌下來的時候,到那時,便是她報仇雪恨的時候。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9 10:36:50

第七十四章 回歸

  歲除前,武安公府的大案判了下來,武安公逼死進士,參與盜鑄,罪證確鑿,坐棄市。

  武安公必死無疑,但府上其他人如何處置就在兩可之間了,往重了判,連坐流放也可,往輕了判,降爵也未嘗不可——趙家祖上有從龍之功,老國公在戰場上替高祖擋過一刀,單憑這一刀,厚恤其子孫也是理所應當。何況武安公雖惡貫滿盈,犯的並非謀反、謀大逆之類毀家滅族之罪。

  是以群臣議了幾回,皇帝仍然舉棋不定。

  最後還是太子出面替阮夫人與趙世子求情——阮夫人畢竟是太子妃的親姑母,據說太子妃為了武安公府之事病勢愈發沉重,若是將闔府流放,難保不會有個什麼好歹。阮夫人也識趣,將武安公這些年斂聚的不義之財,京中的幾座宅院,京畿的幾處田莊都上繳朝廷。

  皇帝最終決定看在兒子兒媳的情面上對阮夫人母子容情,將從二品的開國縣公降至正四品開國縣伯,趙家由公府變成了伯府,家財幾乎散盡,顯見是敗落了,不過好歹保住了性命和爵位。

  不過朝野中慢慢傳出另一種說法,道太子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韙,為武安公向聖人求情,乃是因為他暗中與武安公有所勾連,趙峻在江南盜鑄銅錢聚斂的大量財帛,便有一部分進了太子囊中。又有人想起趙峻當初接掌神翼軍,正是由太子推舉的,可見空穴來風是有根據的。

  這種說法在朝臣間悄悄流傳,猶如一條暗流悄然流淌著。

  太子自然也有所耳聞,在東宮裡如坐針氈——他何嘗不知道這時候該和武安公府撇清關係,但阮夫人手裡握著他們私下往來的把柄,若是真把她逼急了,捅出去來個魚死網破,他也會叫她拖下水,他只能冒險去向父親求情。

  到此時,他已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從趙清暉失蹤,到他發現是齊王所為,以此向武安公賣好,再到神翼軍兵權之爭,趙清暉回京、父子醜聞傳遍京城,由揚州鹽商牽出盜鑄銅錢案,再到七旬老嫗敲登聞鼓,挖出二十年前舊案,這一環扣一環,從一開始就是桓煊做的局,他自以為勝券在握,其實從搭上武安公府的線開始,就已經落入了別人的圈套。

  回頭一想,這一切的開端,便是阮月微告知他趙清暉失蹤的原因。

  太子本來還與阮月微虛與委蛇,經此一事,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以讓太子妃安心養病為名,變相禁了她的足。

  阮月微只當是因為姑母和表弟的事惹惱了太子,不顧內侍阻攔,親自提了羹湯送去外院書房,不等她走近,便聽門簾內傳出女子的調笑聲。

  她憤然褰簾而入,卻見一個孺人坐在太子懷中,太子正手把手地教她畫畫。

  那孺人見了她要起身行禮,太子卻將她摟得更緊:「不必理她,我們自畫我們的。」

  反而抬起頭斜睨著阮月微,似笑非笑地道:「身子骨不好就好好在殿中養病,做這副樣子給誰看?」

  阮月微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千挑萬選的夫君,只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太子卻似怕她不夠傷心,又補上一句:「要哭出去哭,別在這裡礙眼。」

  阮月微趔趄著退了出去,剛退出書房,便聽簾內傳來那孺人的嬌聲:「怎麼說都是殿下結髮的妻子,殿下這樣下她臉面,她惱了妾,回頭磋磨妾身可怎麼辦?」

  太子笑著道:「怕什麼,她敢磋磨你,孤便休了她。」

  阮月微氣得手腳冰涼,渾身發抖,回到殿中便臥床不起——本來她的病是三分真七分假,這回卻是十分真了。

  然而太子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叫藥藏局的小醫官來請了個脈,說是時疫,竟將她的寢殿鎖了起來。至此,東宮上下都知道,太子妃是徹底失了太子的心。

  ……

  轉眼便到了年關。

  皇帝沒將武安公的人頭留過年,趕在年關前問斬。

  行刑當日,長安城中觀者如堵,百姓們紛紛拍手稱快。自那以後,趙府便沉寂了下來,趙世子失蹤這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不得而知,但他殘廢的消息不脛而走,即便他日日躲在深宅之內,也覺芒刺在背。

  阮夫人家中出了這樣的醜事,成了權貴中的笑柄,在長安也待不下去,便將府上餘下的資財、田產處置一番,帶著兒子去了洛陽。趙峻的兩個弟弟原本在朝為官,都受了兄長牽連。一個參與盜鑄案,與兄長一起問斬。另一個案發時在蜀中為官,因兄長之事被遠貶嶺南。

  神翼軍的兵權兜了一圈,又回到了桓煊手中,有人暗嘆他運氣好,也有人懷疑武安公府的事背後有他的手筆。

  可他起起落落,始終是那副無動於衷的模樣。門庭冷落也好,車馬盈門也好,彷彿都與他沒有半點干係。

  這一切甚至不如一匹馬重要。

  隨隨的黑馬在幽州養了一年,期間桓煊幾乎每個月都讓人去信詢問傷勢。

  白家人先前一直有回書,細細說明黑馬的情況,然而三個月前,派人送去的書信忽然石沉大海。

  他察覺不對,立即遣了幾個侍衛前去幽州取馬,等了兩個多月,終於收到回音,卻原來那座宅院早在半年前便易了主,白家人不知所蹤,連市坊裡紅紅火火的脂粉鋪子也轉手了,問遍了左鄰右舍和店鋪周圍的商戶,竟沒有一人知曉他們去了哪裡。連先前那些回信,都是預先寫好了托新住戶代為寄送的。

  直到侍衛找上門去,脂粉鋪的新主人才捧了個沉甸甸的匣子出來,打開竟是一匣子金玉寶石,道是那鹿娘子留下的馬金。

  那白家買賣做得不小,誠實守信在市坊中有口皆碑,誰想竟會悄悄帶了別人的馬走——留下的馬金倒是足夠再買兩匹汗血寶馬,可見那鹿姓娘子對這匹馬愛如珍寶,不計代價也要留在自己身邊,大約就是怕原主找來,遷去哪裡都未透露半句。

  若那只是一匹尋常的馬,齊王非但不吃虧,還賺了不少財帛,可那是鹿隨隨留下的馬,金山銀山也換不回來。

  去了一趟幽州,人沒找回來,連她的馬也丟了,桓煊胸中彷彿堵著團濕綿絮,一口氣怎麼也順不過來。

  他不敢承認,但心底始終藏著一絲希望,他的隨隨或許還活著,或許有一天忽然出現在他面前,淺淺地笑著說:「我回來了」。

  若是發現他把她心愛的小黑臉丟了,她得有多難過?

  他不禁後悔自己謊稱商賈,若知道他的身份,想必白家人不敢悄悄帶走他的馬。

  桓煊放下信箋,捏了捏眉心,對侍衛道:「繼續查,那麼一大家子人不管去哪裡總會留下蹤跡。」

  想起那戶人家,桓煊心頭有疑雲掠過,不過稍縱即逝,只要稍一回想當日的情形,那種滅頂的絕望便再一次襲來,令他幾乎窒息。

  ……

  隨隨本打算在離開幽州時讓人把小黑臉送回京城,可這匹馬兒又黏人又愛撒嬌,她又想起馬兒剛到幽州時毛髮焦枯、瘦骨嶙峋的模樣,實在捨不得再把它送回去,便把心一橫,留下一盒珠寶充作馬資,帶著它一起上路了。

  小黑臉本就是戰馬,跟著她從幽州打到成德,忙得不亦樂乎。

  薛郅奪下河朔兵權之後橫征暴斂,大肆搜刮民財,重賂朝中重臣權宦,比蕭同安掌權時更令人髮指。成德是他大本營,他還略有顧忌,魏博原是蕭同安的地盤,他本就存著打壓的心,搜刮起來肆無忌憚,鬧得將士離心,民怨沸騰。

  隨隨領著幽州軍打到魏博,一路勢如破竹,沿途柵堡的守將逃的逃,降的降,偶有硬著頭皮抵抗的,也是一擊即潰。隨隨既往不咎,對歸降將士甚是優容,只問薛郅一個主謀。降將沒了後顧之憂,無不望風而靡。

  但成德歷來是薛家的地盤,高城深池,固若金湯,薛郅雖退至城中,但麾下還有一支五千人的甲子親兵,頗為難纏。

  隨隨不急著攻打鎮州城,將成德軍的柵堡據點一一打下,然後便將薛軍圍困於鎮州羅城之中,一邊派細作混入城中策反薛軍中的將領,以重金購賞,又以刑誅相脅,不出兩個月薛郅的副將便動搖起來,趁夜發動兵變,捆了主將,開城門投降。

  至此河朔三鎮兵權重歸蕭將軍手中,持續數年的內亂終於結束。

  雖然這場征討並未費多大功夫,大部分城池柵堡都是兵不血刃地拿下,但大軍過境,廣豎柵堡,沿途的州縣還是受了不小的影響。且蕭同安和薛郅掌權的這些年將三鎮弄得烏煙瘴氣,雖不至於民不聊生,卻也可稱百廢待興。

  隨隨攻下成德後,先將投降的薛軍打亂編入麾下軍隊中,又將鎮州子城薛府中的府庫糧倉打開,廣濟受戰火波及的百姓,下令行軍沿途的州縣給賦一年,令百姓休養生息。

  接著以檻車載著薛郅,在三鎮周遊了一圈,沿途百姓對這橫征暴斂的藩將深惡痛絕,所過之處,不知多少人向他投擲石頭、土塊,若非有檻車擋著,他怕是活不到行刑之日。

  隨隨將行刑之日定在十二月二十八,親自執刀,當著三軍將士的面,一刀斬下了他的頭顱。

  這一刀又狠又準,鮮血飛濺如匹練,隨隨面不改色,將刀鋒上的鮮血抖落,還刀入鞘,淡淡地看了一眼噤若寒蟬的降將們。

  她雖未開口,但這一眼的意思誰都明白:逆我者便是這個下場。

  將領們或有異心,只覺脊背發涼,女殺神回歸正位,似乎比先前更冷酷凶殘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9 10:37:10

第七十五章 河朔

  又是一年歲除。

  河朔節度使府先後被蕭同安和薛郅佔領,好在房舍沒有毀壞,宅院格局也未曾改變,庭中隨隨與父親一同栽下的梅樹也還在,映襯著白雪,殷紅如血。

  隨隨命人將庭院室屋清理了一番,便帶著田月容等人住回了節度使府。

  在外漂泊數年,這個年總算能在家中過了。

  除夕當日晌午,隨隨剛在後園中練完刀,便有人來稟,道段司馬來了。

  隨隨立即叫人帶他去堂中奉茶,自去淨房草草沐浴一番,換了身衣裳便迎了出去。

  段北岑在她遇襲後被蕭同安重用,蕭同安死後又「投誠」薛郅,薛郅防著他,不敢委以重任,給了他一個閒職。他「背叛」蕭大將軍,這些年背了不少罵名,直到隨隨奪回三鎮,眾人才知他始終是蕭將軍心腹。

  拿下成德後,隨隨便將段北岑留在鎮州善後,他來魏博只是過個年,待兩三日便要回鎮州去。

  兩人同在軍中長大,這幾年卻是聚少離多,見了面自有許多話要說。

  敘罷寒溫,段北岑笑道:「屬下這回把躡影也帶來了。」

  隨隨雙眼頓時一亮,她遇襲時躡影也受了傷,蕭同安本欲殺她的馬,段北岑將馬討了回去,養在魏博城郊的莊園裡。

  隨隨這大半年忙著征討薛郅,即使回到魏博也在兵營中,一直沒顧上大黑臉,直到處置完薛郅才搬回節度使府。

  前日她剛命人將馬廄修葺一新,本打算今日派人去城郊接大黑臉回來過年,不想段北岑還比她快了一步。

  她不由笑道:「還是你最知道我。」

  作個揖道:「有勞段司馬親自去替我牽馬。」

  段北岑目光微微一動,也笑道:「大將軍見外,既稱司馬,替大將軍牽馬自是分內事。」

  隨隨眉眼彎彎:「闊別數日,連你都會說笑話了。」

  頓了頓又道:「程徵跟著你有一段時日了,你覺得他怎麼樣?」

  段北岑道:「此子才學兼人,聰明絕頂,假以時日必能垂功立世。」

  隨隨頷首道:「他是可造之才,只是還欠些火候,你多費點心。」

  段北岑道:「屬下遵命。程公子也隨在下一同來了魏博,在驛館中歇息,打算明日一早來向大將軍拜年。」

  隨隨道:「原來他也來了,為何留在驛館?一個人過年多冷清,叫他一起來用晚膳吧。」

  段北岑道:「屬下也是這麼說的,但程公子為人審慎多禮,不肯便來。」

  隨隨點點頭:「他的確是這樣的性子,在幽州時也是克己復禮,甚是拘謹。無妨,我遣人下帖子去驛館請他來便是。」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段北岑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知道她是在想馬兒,笑著道:「去看看躡影吧,它也想你了。」

  隨隨急著見大黑臉,沒聽出他話中的弦外之音,便即起身道:「你且寬坐,我去去就來。」

  段北岑道:「大將軍同屬下不必見外。」

  隨隨便即站起身,匆匆向馬廄走去。

  躡影已有數年未見主人,但馬兒聰明又有靈性,一見隨隨立即認出她來,一邊嘶鳴一邊奮起前蹄,好似要向她撲來,溫馴的雙眼中含了淚光,越發顯得眼神清澈晶瑩。

  隨隨不由得眼眶發熱,鼻根酸脹,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去,摟住馬脖子,貼著它的臉:「大黑臉,你還認得我?真是乖馬兒,你就是世上最乖最好的馬兒……」

  話音未落,便有一顆馬頭從旁邊廄房裡伸過來,卻是小黑臉。

  它沖著大黑臉「噅噅」叫了兩聲,一口咬住大黑臉的馬鬃便撕扯起來。

  隨隨立即沉下臉,拍著它的臉斥道:「追風,鬆開!」

  小黑臉一愣,馬眼中滿是難以置信,它還從沒見過主人這樣繃起臉來教訓它。

  它一時忘了咬那匹新來的黑馬,委屈地瞪著隨隨,發出聲聲嘶鳴。那聲音淒淒慘慘,聞者落淚,平常不管它闖了什麼禍,只要這麼一叫,主人立即就心軟了。

  可這回主人卻一反常態,將它湊過去的馬臉往回一推,嚴厲地數落道:「大黑臉到得比你早,你若是會說話還得叫它一聲阿兄呢,你別看它脾氣好就欺負它,要是你敢欺負它,我就把送回長安去,聽明白沒有?」

  黑馬自然沒聽明白,但它感覺得到主人惱了它,還是為別的馬兒惱了它,它哪裡能服氣,昂著頭沖著隨隨長嘶了一聲,彷彿在鳴冤。

  隨隨無可奈何,撫著大黑臉的背脊道:「你大馬有大量,別同那傻馬兒計較。」

  大黑臉溫柔地嘶了一聲,好奇地打量新來的同伴,看了一會兒,似乎對這匹與自己相像的馬兒很感興趣,伸長脖子,想用腦袋去蹭它。

  小黑臉猛地轉過身,用馬臀對著它,蹶起後蹄,把地上的乾草、泥土揚了躡影一臉。

  「壞馬!」隨隨在它光滑圓潤的馬臀上重重拍了一下。

  把大黑臉拽回來:「別理它。」

  一邊溫柔地摘去它馬鬃上沾的乾草,拍去它臉上的塵土:「走吧,我帶你去校場上跑兩圈。」

  說著便將大黑臉牽出馬廄。

  小黑臉見主人牽了別的馬兒走,一邊嘶叫一邊發瘋似地蹶著蹄子,把廄門踹得哐哐作響。

  隨隨不理它,向馬倌道:「這馬兒被寵得不知天高地厚,也該殺殺它的性子。」

  小黑臉見蹶蹄子毫無效果,便轉過身,舉起前蹄,扒在廄門上,發出「噅噅」的哀鳴。

  隨隨心頭驀地一軟,停住腳步,轉過身在它腦袋上薅了一把:「你這脾氣可真得改改,也不知隨了誰。」

  抓了一把豆子塞給它:「就在馬廄裡好好反省幾日吧。」

  小黑臉望著一人一馬遠去,頹喪地背過身,垂下頭,嗚嗚咽咽半晌,連平日最愛吃的豆子都懶得看一眼。

  ……

  入夜,節度使府中上了燈燭,正堂中煌煌如晝。

  大宴賓客和幕僚是元旦的事,歲除宴是家宴。

  隨隨已沒有家人了,段北岑、田月容這些親近的下屬便如她的家人。

  程徵與他們雖不算親近,在幽州時同住過一段時日,也不算外人。隨隨下了帖子,他便從善如流地來赴宴了。

  這是隨隨離家多年後第一次回節度使府過年,宴席格外豐盛,水陸珍饈畢集,蕭大將軍興致高,叫人支起鐵爐子,挽起衣袖,給眾人烙她拿手的古樓子。

  因要親自下廚,她大過年的還是一身俐落的胡服,頭髮用金簪綰個圓髻,粉黛未施。

  程徵端著酒杯,目光越過杯沿,落在隨隨的臉上,她瑩白的臉龐映著爐火,彷彿美玉染上了霞光,他不覺看呆了。

  直到隨隨將烙完的一爐裝進盤中,抬起眼,他才慌忙垂下眼簾,雙頰卻燙得能將雞子煮熟。

  田月容看在眼裡,笑道:「程公子酒量似乎不太好,才半杯不到,臉已經通紅了。」

  程徵赧然一笑:「在下確實不勝酒力。」

  隨隨正用刀切餅,抬眸睨了一眼田月容,笑著道:「程公子是斯文人,不比你們這些兵痞,且他還在養病,你們可不許胡鬧他。」

  田月容意味深長地一笑:「不敢不敢,程公子這樣的才子我們稀罕還來不及。」

  隨隨將第一塊餅放在程徵面前:「程公子請。」

  因在場眾人都是她部下親信,程徵卻並未正式入她幕府,算起來還是客人。

  程徵行個禮道:「多謝大將軍賞賜。」

  隨隨道:「程公子不必如此見外。」

  程徵用銀箸夾起餅送到口中,斯文地咬了一小口,細細品嘗,讚嘆道:「這羊肉是怎麼做的,竟沒有半點羶味。」

  田月容道:「這是我們大將軍四處搜羅方子,又試了無數次才試出來的秘方……」

  程徵道:「大將軍是吃不慣羊肉腥羶?」

  田月容道:「不是大將軍,另有其人。」

  隨隨拈起一塊餅塞住田月容的嘴:「多吃東西少說話。」

  叫她這麼一提醒,難免又想起另一個不吃羊肉的人來。

  當初走得匆忙,忘了將治羊肉的方子交給高嬤嬤——這本就是為了吃不慣羊肉的人搗鼓出來的方子,給他也算物盡其用。

  程徵見她神情有些恍惚,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

  臨近子夜,隨隨照樣提前離席。

  段北岑更衣回來,見隨隨不在,隨口問田月容道:「大將軍又去廚下煮麵了?」

  田月容「嗯」了一聲。

  程徵心下詫異,但打量席間眾人,見他們都見怪不怪,便知這是蕭將軍的習慣。

  他心念如電,想起蕭將軍曾與故太子定親,又想起故太子是元日出生,便即明白了其中的關聯。

  他端起酒杯,怔怔地望著杯中的酒液,燈火落在杯中,那酒也似在燃燒。

  他將酒一飲而盡,從喉嚨到心口都像有火燒過,燒得他忍不住咳嗽起來。

  田月容道:「程公子別小看這酒,若不是豪飲客,幾杯下肚擔保你明日下不來床。」

  程徵道了聲「多謝」,放下酒杯,拿起茶碗。

  隨隨煮完生辰麵,靜靜地待麵放涼,然後走出廚房。

  庭中的槐樹下站著個人影,隨隨一眼便認出那是田月容,挑挑眉道:「怎麼了?」

  田月容走上前來,輕輕嘆了口氣:「都這麼多年了,大將軍也該放下了吧?」

  隨隨掀了掀眼皮:「我幾時放不下了?」

  田月容道:「方才筵席上那程小郎一瞬不瞬地盯著你瞧,我看他生得挺俊俏,溫潤如玉,風雅文秀,同大將軍正好湊一對文武雙全……」

  隨隨冷笑道:「多謝你,我一個人就能湊個文武雙全。」

  田月容道:「是是是,大將軍說的是,可文武雙全的大將軍也不能一個人調和陰陽吧,屬下這不是看大將軍孤家寡人,忍不住心疼你麼……」

  隨隨睨她一眼:「管好你自己。」

  田月容忽然沒頭沒腦地道:「等河朔這攤子事收拾完,大將軍就該入京了吧?」

  隨隨抱著臂道:「你想說什麼?」

  田月容道:「入京不得見到……咳咳……」

  隨隨轉身便往外走:「田侍衛既那麼閒,正月裡就由你掃馬廄吧。」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9 10:37:23

第七十六章 料理

  席散後,田月容等一眾侍衛要守歲,搬了樗蒲局、雙陸局出來,捋起袖子準備玩個通宵達旦。

  軍中本是禁賭錢的,但歲除佳節可以破個例,真金白銀地賭起來自與拿肉脯作注大不相同。隨隨與他們玩了一局樗蒲,贏了一大把金瓜子,裝進錦囊給春條,笑道:「春條姊姊的賭本有了。」

  說罷便起身向眾人道失陪。

  程徵原本在跟著段北岑學打雙陸,聞言立即起身行禮:「大將軍要回去歇息了?」

  一個侍衛道:「幸好大將軍要去歇息,否則我媳婦的彩禮都要輸光了。」

  眾侍衛都笑起來,隨隨也笑著對那油腔滑調的小侍衛道:「若有小娘子肯嫁你,彩禮我給你出。」

  笑鬧了一陣,隨隨想起自己還未回答程徵,向他一揖道;「請恕不能奉陪,程公子務必盡興。」

  又對段北岑道:「北岑,你帶著程公子一起玩,輸了算我的。」

  程徵出身名門,家風謹嚴,從未接觸過樗蒲、雙陸之類的博戲,不比這些行伍出身的侍衛,他留下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誰知蕭將軍卻是第一個走,心中不由暗暗失落,望著隨隨離去的背影,眼中滿是悵然。

  段北岑拍了拍他的肩道:「程公子不妨玩一局試試運氣。」

  田月容也道:「越是不會賭的運氣越好。」

  程徵回過神來,點點頭:「懇請諸位賜教。」

  說著下場打了一局雙陸。他聰明穎悟,學什麼都快,博戲也很快上了手,果然叫田月容說中,小試牛刀便連贏數局,面前聚了一小堆金瓜子。

  他也不取,又玩了幾局,將方才贏的又輸了回去,這才讓到一邊,只靜靜地看別人玩。

  ……

  隨隨回到房中,沐浴更衣畢,便即上床就寢。

  父親去世後她就沒了守歲的習慣,算起來這些年唯一兩次守歲還是跟桓煊在一起,一次是他們一起守的,另一次是她受了箭傷後,她在床上躺著,桓煊在她床邊守著,她睡一會兒醒一會兒,直到庭中響起爆竹聲,也算把歲守完了。

  這兩年歲除她都是過了子時不久便回房就寢,偏偏今夜不知為何沒了睡意。

  想來想去,大約是田月容那個大嘴巴惹的禍。

  河朔局勢已定,桓燁的仇還未報,她免不了要親自去一趟長安。

  去了長安,無可避免要見到桓煊。

  一想到桓煊,隨隨的太陽穴便突突地跳起來,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多飲了幾杯酒的緣故。

  她用指腹摁住太陽穴,用力地揉了揉。

  桓煊年前派人去幽州尋馬,隨後又到處打探白家人的下落,她這裡自然也收到了消息。本來以為他親自尋到幽州無果,也就該釋然了,但這一年來,她又陸陸續續收到各地傳回來的消息,齊王的人仍未放棄,還在四處打探鹿隨隨的下落。

  更讓她驚異的是武安公府的一連串好戲,她當初算到桓煊或許會向趙世子尋仇,但沒料到他會把武安公也拖下水,而且這局耗費了一年,牽出幾樁大案,一擊必中,直接取了武安公的腦袋,足見佈局之人心思縝密、心狠手辣又沉得住氣。

  隨隨忽然有些慶幸朝廷和三鎮相互制衡,沒到兵戈相向的時候,否則對上桓煊這樣的對手,免不了要兩敗俱傷。

  她也沒想到桓煊會為了個贋品大動干戈——千算萬算,算漏了桓煊的性子如此執拗。

  隨隨輾轉難眠,起身飲了兩杯酒,想借著酒意睡過去,誰想喝完酒反倒更精神了。

  橫豎難以成眠,她穿上外衣,披了狐裘,向外院走去。

  前院裡依舊燈火通明,牆內傳出侍衛們一陣陣的笑鬧聲。

  她正要推門進去,又收回手,雖說他們沒上沒下慣了,但她畢竟是長官,有她在場,他們難免要拘束一些,何況別人都是興致高漲,只她百無聊賴,未免掃興。

  於是她繼續往前走,漫無目的地在偌大的節度使府裡踱著步,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馬廄。

  馬兒們不守歲,這時候都已經睡著了。

  可她剛走近,便有一匹馬嘶叫了一聲。

  那聲音無比熟悉,帶著無限的委屈和哀怨,不是小黑臉卻是誰?

  它這麼一叫,廄裡別的馬兒也叫它叫醒了,大黑臉也跟著叫起來——馬倌生怕兩匹馬兒打架,將他們一東一西隔得遠遠的。

  隨隨先去東邊廄裡摸了摸大黑臉,給它添了點草料,這才走到小黑臉的廄房前。

  小黑臉方才一直叫喚個不停,主人當真來了,它卻掉過身去,把馬臀對著她。

  隨隨借著星光雪色一看,食槽和水槽都是滿的,連她白天扔的那把豆子還在,這馬兒果然鬧起了脾氣,一整天不吃不喝。

  她心尖像是叫人掐了一把,輕輕嘆了一口氣,打開廄門,在黑馬背上重重地捋了兩下:「明明是你不對,怎麼還有臉鬧脾氣?」

  小黑臉沒對她蹶蹄子,卻往馬廄深處走去,縮在牆角不理人。

  隨隨無可奈何,放軟了聲氣:「行了行了,我也有錯,大過年的不該冷落你。」

  她一邊說一邊解下小黑臉的韁繩,想牽它出去。

  小黑臉四隻蹄子卻彷彿釘在了地上,馬身往裡傾,一副誓死不從的模樣。

  隨隨便鬆開韁繩,佯裝要關門:「不想跟我去校場?那算了。」

  小黑馬「噅」一聲衝過來,低下頭,用腦袋抵她。

  隨隨摸摸馬頭,笑道:「呆馬兒。」牽著它出了馬廄,向校場走去。

  小黑臉雖然紆尊降貴地出了馬廄,但還是有點別別扭扭的,不似平日那般馴服,沒走出幾步,倔脾氣又上來,便要鬧一鬧。

  隨隨好不容易把它拽到校場,人和馬都出了身汗。

  朔北的寒夜滴水成冰,汗在馬毛上結了層白霜,在星光下瑩瑩閃著光,像是撒上了一層銀沙。

  隨隨拂去它背上的霜,正要翻身上馬,小黑臉蹶起了蹄子。

  「還在同我置氣?」隨隨沒好氣地拍了拍馬頭。

  小黑臉「噅」了一聲,彷彿在控訴。

  隨隨盯著馬眼,板起臉道:「你家主人是大將軍,大將軍不能只有一匹馬,懂嗎?」

  頓了頓又道:「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要醋也是躡影醋,你醋什麼?」

  可是馬兒醋起來不講道理,用蹄子刨著地,積雪混著泥巴甩得到處都是。

  隨隨嘆了口氣,揪揪馬耳朵:「好了好了,別氣了,我還是喜歡你的。」

  聰明漂亮、撒嬌賣痴還會裝瘸的馬兒誰能不喜歡呢?

  隨隨捋了捋馬背:「你別再鬧別扭了,和大黑臉好好相處,我答應你,不在你面前騎它,總行了吧?」

  黑馬直勾勾地盯著她,眼中似有困惑。

  隨隨避開它的目光:「你乖乖的,我回長安的時候帶著你,怎麼樣?」

  小黑臉嘶叫一聲,像是回答。

  隨隨哄道:「現在該讓我騎了吧?」

  一邊說一邊跨上馬背,小黑臉這回沒再反抗,帶著她繞著校場快跑了兩圈。

  下了馬,星河依舊明亮,隨隨沒有睡意,也不想回院子裡去,牽著馬到了後園,在梅林間的亭子裡坐下,開始用馬鬃編辮子玩,編完又折了枝紅梅,把梅花一朵朵摘下來插在辮子裡。

  插戴完牽著它去池邊,指著水中的倒影哄道:「你看,我只給你編花辮子,好看吧?」

  小黑臉總算順過氣來,「噅噅」叫著,用腦袋輕輕地蹭她,蹭得髮辮上的梅花掉進水裡,隨著漣漪飄遠了。

  隨隨哄好了小黑臉,將它牽回馬廄,回到院中,天已經濛濛亮了。

  她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院中,盥洗一番,鑽進被窩裡,將自己捲成一團。

  或許她是杞人憂天,如今河朔三鎮百廢待興,流民要安置,毀壞的城垣、倉房、民宅都要重建,至少還要忙幾個月才能抽身。沒準在這幾個月裡,桓煊能把親事定下,運氣好的話或許都完婚了。

  到時候再相見,那點陳年舊事想必都淡忘了。

  隨隨這樣寬慰著自己,心下稍定,眼皮發起沉來,不一會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

  正月一過,隨隨開始節度使府、兵營兩頭跑,忙得腳不沾地,一直到初秋都沒能喘一口氣。

  她一直叫人密切注意著齊王府的動靜,奈何如意算盤落了空,直到河朔的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也沒等來齊王殿下和哪家訂親的消息。

  倒是那些找馬的侍衛順藤摸瓜,查到了白家人與幽州軍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

  好在他們當初足夠謹慎,齊王的人暫且沒查到田月容的身份。

  隨隨沒等來桓煊娶妻的消息,東宮的消息卻是一個接一個傳到河朔。

  先是太子妃的消息——阮月微纏綿病榻多時,忽然自請去宮中侍奉皇后。眾所周知皇后在宮中尼寺帶髮修行,太子妃去侍奉皇后,自然也要與青燈古佛相伴了。

  隨隨聽聞消息只覺不明就理,太子需要阮家的助力,即便因某些緣故厭棄了太子妃,看在阮家的面上也不至於撕破臉。可阮月微自請去侍奉皇后就更是無稽之談了——她與這表妹雖只有幾面之緣,但也能看出她對太子妃的位置是很著緊的。

  沒等她查個清楚明白,太子又出事了。

  武安公牽扯出的江南盜鑄案,雖則趙峻已被處斬,盜鑄案卻還沒完——江南盜鑄成風,朝廷早就想挖了這個爛瘡,只不過那些人背後的勢力盤根錯節,一查便難免牽連出許多人。這回借著武安公案發,皇帝便派了專使到江南徹查。

  查來查去,便查到太子似乎也通過武安公的關係在裡面摻了一腳,雖沒有十分確鑿的證據,但太子舉薦趙峻,後又替阮夫人母子求情,這是群臣都看在眼裡的事。

  武安公因逼姦進士一事已成了文官和士林的仇讎,太子本來因文采出眾、禮賢下士,在士林中頗有名望,與武安公攪和在一起,已是惹了一身騷,又牽扯進盜鑄案,更是於名聲大有損害。

  雖然皇帝沒有深究,但對儲君的不滿溢於言表,將太子嚴厲申飭了一番,令其閉門悔過。

  太子本來奉旨監國,出了這檔子事,只能交出監國之權,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從前,甚至還不如從前,那時候他還有文官的支持,儲位還算穩固,這次卻有些風雨飄搖的意味。

  隨隨這回卻是立即猜到,其中定有桓煊的手筆——或許他一直打算爭儲,佈局到現在,剛好是發難的時候,也或許太子虧待他心上人,終於讓他下定了決心。

  隨隨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但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不管怎麼說她可以安心入京了。

  九月,她向朝廷上書請封,一個月後,皇帝派中官快馬加鞭送來了三鎮節度使敕封。

  隨隨隨即開始整裝,預備入京出席元旦大朝。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9 10:37:35

第七十七章 朝賀

  蕭泠欲入京朝賀的消息傳到長安,上至皇帝,下至群臣,都不知道她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河朔名為藩鎮,與朝廷的關係不過羈縻而已,歷來元旦朝賀都是派僚佐來走個過場,蕭泠父親蕭晏在世時曾入京朝賀過兩次,不過那是因為他母親和妻子在長安,自蕭晏去世,蕭泠接掌三鎮兵權,她就不曾入朝覲見過。

  事出反常必有妖,皇帝與群臣如臨大敵,但仔細一思慮,她奪回三鎮兵權才短短一年,三鎮在內亂中傷了元氣,正是與民休息的時候,怎麼都不至於犯上作亂,遂越發百思不得其解。

  桓煊聽聞這個消息,也不知蕭泠為何要進京,但他隱約感到應該與他長兄的死有關。

  他知道長兄和蕭泠情投意合,曾經暗暗欣羨——那時候長兄還活著,他以為自己會和阮月微相守一輩子,按理說他是不該羨慕別人的,如今回想起來,或許他早已知道自己一廂情願、自欺欺人的感情,根本不能與他們的相知相許相提並論。

  不過如今他已不必羨慕任何人,他有了自己的隨隨。

  ……

  即便蕭泠不像是圖謀不軌,但皇帝還是決定做足準備以策完全。

  他將元旦大朝期間的京城守備交給了三子,齊王奉命從西北調集兩萬神翼軍入關,以便生變時可以立即策應京師。

  朝廷防備蕭將軍,蕭將軍也不敢掉以輕心,隨從入京有三百親衛,另有一萬精兵屯駐在潼關外,河朔三軍暫聽葉將軍號令,若朝廷輕舉妄動,兵戈相見難以避免——不過這一年江南盜鑄案牽連出一批官員,京官外官都有,江南作為大雍主要稅賦來源,又因蝗災歉收,皇帝和朝臣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這時候向河朔揮戈,除非皇帝和大臣們都瘋了。

  隨隨十月初動身,十二月底抵達長安。

  桓煊奉旨率儀衛迎河朔三鎮節度使於長安郊外七里的長樂驛。

  長樂驛位於長樂坡上,東臨滻水,館舍弘麗,朝中官員送往迎來、接風祖餞多在此驛,有藩將入京,朝廷照例要在長樂驛中設宴接風洗塵,在館中下榻一夜,翌日再入宮謁見皇帝,蕭泠也不例外。

  長安城前兩日還是風和日麗的天氣,到這一日忽然颳起大風下起大雪來。

  官道兩旁的大槐樹在摧枯拉朽的狂風裡東搖西擺,骸骨似的枯枝喀拉拉作響,樹上和道旁的積雪和著污泥,被羊角風捲成黑色的漩渦。

  蕭泠到京是黃昏,桓煊預先收到前一驛遞來的消息,提前騎著馬出城,與他一起的還有皇帝身邊的中官、禮部和兵部的官員,還有十二衛的武官。

  暮色降臨,慘白的日色褪作蒼紫,帶去了最後一絲暖意。

  風雪越發大了,寒風直往人襟懷撲,把人的心窩都冷透了。

  與他並轡而行的禮部侍郎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扶著帽子,被風雪吹得眼也睜不開,花白鬍鬚精心編成的辮子都被吹散了,他看了一眼端坐馬上的齊王,只見他狐裘在風中獵獵作響,可人依舊豐神如玉,不見一絲狼狽,只是臉色格外蒼白,越發像是冰雪雕成,彷彿天生就該在風雪裡。

  老頭苦中作樂地打趣道:「殺神就是殺神,大約煞氣重,一進京連長安都變天了。」

  桓煊沒搭腔,只是微微頷了頷首。

  禮部侍郎忽然想起眼前這位也是殺神,臉上有些訕訕的。

  好在耳邊傳來車馬聲,由遠及近,像悶雷從遠處滾來。

  不一會兒,昏黃的雪幕中浮現出黑幢幢的影子,如黑雲,又如山影,向他們壓來。

  禮部侍郎精神一振,同時鬆了一口氣,揉著昏花的老眼道:「總算來了,要是再等不來,老夫這把老骨頭都要叫風吹散了。」

  蹄聲越來越響,大地都似在震顫,黑影越來越近,彷彿山嶽將傾。

  人馬漸近,蹄聲漸緩,當先擎旗持戟的儀衛讓至道旁,一個身著輕甲的人影騎著黑馬緩轡向他們行來。

  此時風大雪緊,天色晦暗,對面都未必能分辨臉容,何況他們還隔著十來步遠。

  桓煊甚至看不清馬上人的身形,可他的心臟卻沒來由地縮緊,像是有一隻穿針引線的手,將他的一針針地縫起來,再慢慢抽緊。

  一人一馬自雪幕中走來,輪廓越來越清晰。

  終於看清她眉眼的時候,他的心臟終於縮到了極限,陡然停止了跳動。

  呼嘯的風聲彷彿驟然停歇,馬蹄聲消失無蹤,似乎連時間也停滯了,天地成了一片混沌。

  緊接著,他的心臟又似忽然爆裂,剎那間雲破天開,冬去春來,冰雪消融化作繁花綻放,他忘了眼前人是誰,他墜入了一片絢麗如錦的烏有鄉,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她活著,他的隨隨還活著。

  她真的沒死,她活著回來了。

  愁雲慘霧的冬日,風雪如晦的長安,她像陽光一樣照進他的眼裡。

  他又想起在校場第一次看她騎馬,那時候的她已經叫人心折,可直到如今他才知道當日不過是管中窺豹,眼前的才是真正的她,耀眼奪目,多看一眼都彷彿要灼傷眼睛。

  他的嘴唇動了動,嘴角眼看著要凝成一個微笑。

  就在這時,他忽然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想起了眼前人究竟是誰。

  蕭泠這個名字猛地撞向他心口。

  她是蕭泠,蕭泠是鹿隨隨,鹿隨隨就是蕭泠。

  他的隨隨是假的,這世上從來只有蕭泠。

  她為什麼要接近他?為什麼以堂堂三鎮節度使的身份,甘願隱姓埋名做他的外宅婦?

  為什麼他們只見過幾回,她便用那種痴迷的眼神望著他?

  桓煊不敢往下想,這念頭一起,他便猶如墮入了無底深淵。

  地獄的烈火竄上來,將他心中的萬里明媚春光都燒成了灰飛,像片片枯蝶,像漫天灰色的雪片,鋪天蓋地落下來,像是要把他活埋——原來這一切都是紙糊的。

  原來他珍藏的那些美好都是紙糊的,他以為的真情,也是紙糊的,都是給逝者的祭品。

  什麼都燒完了,可他心裡的火勢不減,漸成一片火原,焚燒著他的腑臟,要把他整個人化成灰。

  桓煊本就蒼白的臉一絲血色也無,連嘴唇都變得煞白。

  隨隨離桓煊只有咫尺之遙,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從驚愕狂喜變作茫然無措,接著有怒意像火一樣燃燒起來。

  她始終靜靜地看著他,目不斜視,神色從容不迫,琥珀色的眼眸裡看不出一絲波瀾。

  兩人端坐馬上,四目相對,沒人說話,沒人按制行禮。

  桓煊身後的官員面面相覷,不明就裡,他們正在心中暗暗驚嘆傳說中的夜叉凶神真人竟然生得閉月羞花,見齊王這副模樣,不由納悶,莫非是齊王孤身一人太久,乍然見了大美人說不出話來了?

  可齊王又不是豫章王,不至於見了美人就張口結舌,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吧。

  隨隨的近侍知道他們大將軍和齊王的那段往事,俱都眼觀鼻鼻觀心。

  一時間只有風雪呼嘯,間雜著一兩聲馬嘶。

  桓煊凝視她良久,終於啟唇,聲音喑啞:「蕭將軍,別來無恙。」

  隨隨淡淡道:「末將多年不曾入京,不曾見過殿下,殿下想是認錯人了。」

  桓煊盯著她的臉,目光灼然:「大約是夢中見過吧。」

  隨隨不閃不避地直視他雙眼,琥珀色的眼眸依舊澄澈:「夢總是要醒的。」

  好在北風呼號,群臣又落在後面,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只覺兩人之間有些古怪。

  兩人都沒有下馬見禮的意思,禮部侍郎也不敢多言,只能安慰自己,這些藩將囂張跋扈、不拘小節,大約已習慣了,橫豎齊王殿下也不在意。

  桓煊收回目光:「小王在館中備了薄酒,望蕭將軍賞光。」

  隨隨道:「承蒙殿下賜宴,末將感激不盡。」

  桓煊撥轉馬頭:「蕭將軍請吧。」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9 10:37:49

第七十八章 赴宴

  到得驛館,隨隨先去下榻的院中盥洗一番,換了身衣裳,準備去堂中赴宴。

  因是便宴,不必著朝服,她便按品穿了身紫錦圓領袍,腰束蹀躞帶。

  剛換好衣裳,正坐在妝台前梳頭,春條褰簾而入:「娘子,程公子已等在院外了。」

  隨隨道:「請他稍等片刻,我一會兒就好。」

  程徵是個可造之才,不過年輕臉嫩,還有些讀書人的迂氣,她這回將段北岑留在河朔坐鎮,特地帶了程徵入京,便是為了讓他歷練歷練,順便在權貴中混個臉熟——雖然他鐵了心要當她的幕僚,但還是要來長安赴進士科舉,考取功名才好安排相應的官職。而本朝科舉,大半功夫在考場外,靠文才博取達官貴人的賞識,向考官舉薦,才能金榜題名。

  隨隨打定了主意要重用他,自然要借著此次入京的機會提拔他。

  春條望著鏡中的大將軍,有些欲言又止:「娘子今日要帶著程公子赴宴?」

  隨隨點點頭,今日席間有禮部侍郎,進士科舉的主試一般都由禮部侍郎擔任,那麼好的機會,她當然要為程徵引見一下。

  春條眉間現出憂色,齊王殿下是見過程公子的——他來幽州尋人的時候,正是程公子假扮白家郎君,一會兒在席上一打照面,他們騙人的事不就被戳穿了嗎?

  雖然她家娘子從頭到尾都在騙,可以說蝨多不怕癢,但那回齊王差點沒病死在幽州,要是知道真相,還不得氣瘋?

  她抿了抿唇道:「娘子方才見到殿下了?」

  隨隨放下梳子,看著鏡中的春條一笑,抬手綰髮:「見到了。」

  春條道:「殿下沒說什麼?」

  隨隨輕輕一笑:「都過去那麼久了,何況是當著那麼多官員的面,能說什麼?」

  頓了頓道:「春條姊姊別怕,你是被我綁去的,誰也不能怪你。」

  春條輕輕嘆了口氣:「奴婢是怕這個麼?」

  要是怕齊王府的人怪罪,她大可以留在魏博,可她還是跟著蕭將軍來了長安,一來是不放心她家娘子沒人照顧,二來也是想念高嬤嬤和小桐他們,暗暗盼著入京能見一面。

  隨隨三下五除二地綰好了頭髮,戴上金冠,用金簪固定住,便即站起身,捏了捏春條圓鼓鼓的臉頰;「放心,你家娘子心裡有數。」

  說著褰簾出了門。

  走出院門,程徵立即迎上前來行禮。

  他還未取得功名,一襲白衣,玉簪束髮,披著件白狐裘,身上縈繞著淡淡的藥香,清雅絕俗如空谷幽蘭,因寒冬臘月舟車勞頓,他的舊疾有些發作,眼下透出些許微青,可這淡淡的病容非但不難看,反而給他添了一縷飄渺的仙氣。

  隨隨打量了他一眼,滿意地點點頭:「一會兒筵席上不必拘束,平心以待即可。」

  程徵道是,一邊忍不住覷了覷隨隨,她平日在府中為了方便總是一身玄色勁裝,今日卻難得穿得鮮煥,越發襯得她玉顏朱唇,雖不是刻意女扮男裝,卻有種雌雄莫辨的美。

  只一眼,他便耳根發燙,垂下眼簾不敢再看。

  隨隨帶著程徵到了堂中,桓煊和一干臣僚都已到了。

  桓煊的目光在隨隨臉上逡巡了半晌,待他們落座,方才注意到她身邊那個低眉斂目的年輕男子。

  那人生得俊秀文弱,看著似乎有些面善。

  桓煊臉色忽然一變,他記性本就極好,何況那次相見稱得上刻骨銘心,略一回想便記起來,此人正是他在幽州白家宅院中見到的那位「白公子」。

  他剛見到蕭泠,正是五內如焚的時候,哪有心思將整件事從頭到尾理一遍,幽州的事他壓根沒來得及去想,直到見到此人才明白過來,當初他並沒有找錯,那白家宅院的確是蕭泠的藏身處。

  原來整件事都在她的算計中,他日夜兼程地從長安跑到幽州,只是讓她看個笑話。

  他聽見她若無其事地向禮部侍郎引薦那男子,他根本不姓白,而是洛陽程家的遺孤。

  桓煊只覺荒謬可笑,整件事是個荒謬的謊言,最可笑的是他自己。

  寒暄畢,珍饈美酒流水似地呈上來,樂伎伶人奏起喜興的樂曲,一時笙簫齊鳴,歌吹盛陳。

  身為主人的齊王卻默不作聲,只是沉著臉,死死地盯著賓客,彷彿兩人之間有什麼解不開的仇怨。

  在座的官員們或許曾在秋獮上見過扮作侍衛的鹿隨隨,但即便留下淺淺印象,誰又會把一個侍衛和三鎮節度使聯繫在一起?更沒人想到齊王葬生火海的姬妾和蕭泠會是同一個人。

  眾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東道主僵著張臉不吭聲,禮部侍郎清了清嗓子,用眼神示意齊王殿下祝個酒,說兩句場面話。

  齊王殿下只是充耳不聞。

  禮部侍郎無法,又以袖掩口,佯裝咳嗽。

  桓煊見他咳得老臉通紅,這才執起酒壺,往自己杯中注滿,向蕭泠舉了舉:「蕭將軍光降,有失遠迎。」

  說著不等她酬答,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傾入喉間。

  隨隨若無其事地舉起酒杯:「承蒙殿下款待。」

  兩人一問一答,便似將話全都說盡了,場面變得比方才更冷。

  禮部侍郎只能硬著頭皮出來挑大樑。

  老頭端起酒杯,顫巍巍地起身,向隨隨祝酒:「久仰蕭將軍大名,真是聞名不如一見,老夫有幸叨陪末座,謹以杯酒相酬,望足下不棄。」

  隨隨舉杯答禮:「在下仰公聲華久矣,今日幸會,是在下之幸。」

  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兵部侍郎和十二衛武將也紛紛上前祝酒。

  酒過數巡,氣氛總算緩和了一些。

  禮部侍郎寒暄道:「蕭將軍難得進京,定要好好游覽一番。」

  老頭慈眉善目,隨隨便也十分捧場:「在下自小離京,多年未歸,長安勝景數不勝數,不知該游哪些地方,到時候還需請教侍郎。」

  禮部侍郎道:「不敢當不敢當,城裡城外有幾處名藍古剎,蕭將軍若是有興趣,可以去看看,譬如城中的大慈恩寺、護國寺,還有城外的青龍寺,貢著佛骨舍利,那裡求的平安符聽說格外靈驗,大將軍出入沙場,可撥冗前往求個平安符帶在身上。」

  他朝桓煊看了一眼,指著他腰間的錦囊笑道:「大將軍看,我們齊王殿下也佩了一隻,可見老夫此言不虛吧?」

  他見兩人之間莫名有些劍拔弩張,這麼說自然是為了緩和氣氛,拉近兩人的距離。

  哪知道他不提青龍寺還好,一提這茬,桓煊的臉頓時沉得能滴下水來。

  他冷笑道:「蕭將軍對長安風物瞭如指掌,尤其是青龍寺。」

  隨隨心平氣和道:「在下小時候入京,曾隨家母去青龍寺禮佛,不過已是多年前的事,已經有些記不清了。」

  轉頭對禮部侍郎道:「多謝侍郎,改日在下定要故地重遊。」

  禮部侍郎見齊王不知為何又黑了臉,扯開話題道:「上元燈會也值得一觀,尤其是承天門前的燈輪和百戲,大將軍萬萬不可錯過,此外還有上巳曲江池的流杯之宴,煙柳杏花雖不及江南,也差得不遠了。」

  隨隨若無其事地頷首:「在下恐怕恐怕等不到杏花開便要離開長安,不過久聞長安上元燈會熱鬧非凡,定要去看一看。」

  桓煊沉著臉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隨隨與一眾臣僚觥籌交錯、相談甚歡。

  夜宴過半,筵中的笙蕭忽然停下,歌姬樂人退至堂外。

  禮部侍郎精神一振,眯了眯眼道:「大將軍遠道而來,陛下特地從內教坊中賜了一批舞伎,聊娛大將軍耳目。」

  話音未落,一隊勁裝借束,身穿彩畫胡服的少年魚貫而入。

  其中幾人似有胡人血統,白膚碧眼,高鼻深目,無論胡漢,個個面容俊美,挺拔修長。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9 10:38:05

第七十九章 送美

  京中盛傳河朔節度使形若金剛,貌若無鹽,府上養著七八十個面首用來採陽補陰,這些教坊少年被選來伺候蕭泠,一個個都如喪考妣。

  此時見到蕭將軍真容,他們方知這些傳聞都是以訛傳訛,蕭將軍分明是個風華絕代的佳人,非但眉目如畫、光彩照人,而且舉手投足間自有林下之風,比之閨閣女子又多了一種颯爽。

  少年們原先生怕被蕭將軍挑中回去採補,眼下卻唯恐她挑不中自己——能被這樣的大美人採補一回也算不虛此生了。

  他們個個卯足了勁,撥琵琶,彈箜篌,擊羯鼓,品簫弄箏,曼聲長歌,劍舞胡旋……十八般武藝輪番登場。

  這些教坊少年本就色藝雙絕,又著意使出渾身解數,歌舞自然精彩絕倫,隨隨目不暇接,菜也顧不上吃,酒也顧不上喝,端著酒杯出神地看著舞筵。

  禮部侍郎看在眼裡,暗暗自得,無論男女,沒有不慕少艾,不愛好色的。

  他拈著鬚辮梢尖笑道:「河朔胡風甚盛,大將軍不比老夫等孤陋寡聞,這是班門弄斧了。」

  此時七八個胡人少年正在舞筵上跳胡旋舞,隨著飛旋的舞步,他們衣服上的泥金泥銀、蹙金刺繡和琉璃水晶珠在燈火中閃爍不止,令人眼花繚亂。

  少年們個個舞藝超群,身姿輕盈,只見足尖的宣州紅絲舞筵上快速點動,身子越旋越快,似要拔地而起。

  他們一邊旋轉,一邊解下身上織錦彩畫半臂,高舉在頭頂甩動,旋成五彩斑斕的花朵。

  隨著一聲羯鼓,所有人將織錦半臂向空中一拋,驟然停止旋轉,向著主賓的坐席齊齊一禮。

  飛速旋轉忽然停止需要極高的技巧,隨隨忍不住喝了聲彩。

  少年們行罷禮站定,隨隨方才注意到他們在織錦半臂下的衣衫是由薄透的輕絹製成,且緊窄襯身,裡頭的線條歷歷可見。

  程徵從未見識過這等場面,冷不丁看見,一口酒嗆在喉嚨裡,以袖掩口,悶咳不止,偷覷了一眼身旁的蕭將軍,卻見她臉色如常,唇角含笑,似乎還頗為欣賞,不由有些失落。

  上首的桓煊就不止是失落了,他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蕭將軍的臉,彷彿要把她盯出兩個窟窿。

  隨隨向禮部侍郎道:「這般技藝高超的胡旋舞,在下也是平生僅見,長安不愧是英華萃聚之地。」

  禮部侍郎眉花眼笑:「大將軍見笑。」

  頓了頓道:「這些都是雕蟲小技,入不得大將軍耳目,後頭還有一齣劍舞,倒是有些意思,庶幾可以娛賓。」

  他邀功似地看了一眼齊王,舉起手來,緩緩地拍了兩下。

  跳胡旋舞的少年們行了個禮,悄無聲息地退下。

  羯鼓聲又起,兩個少年身負長劍,踏著鼓點翩然而至,一個著黑色勁裝,盡顯寬肩窄腰,另一個著白衣,卻是寬袍緩袖,衣袂飄飄,頗有魏晉之風。

  待兩人走近,隨隨才發現這兩個少年的面目如出一轍,竟是一對孿生兄弟。

  這兩人一出現,方才那些俊秀少年頓時被襯得灰頭土臉。

  他們不但生得極美,而且氣宇不凡,黑衣的冷峻如刀,白衣的溫潤如玉,兩人拔出背負的長劍,隨著鼓點騰躍起舞,真個是翩若驚鴻宛若游龍,兩人一剛一柔,劍法亦如是,一時只見劍光交纏,如白虹閃電,如匹練飛舞。

  眾人都凝神屏息,直至一曲舞罷還未回過神來。

  羯鼓砰然一震,萬籟俱寂,堂中鴉雀無聲,隨即爆發出滿堂喝彩。

  兩個少年還劍入鞘,走到蕭將軍面前,雙膝跪地,將手中的劍高高捧起。

  隨隨這才發現這一對雌雄雙劍也是價值連城的寶劍。

  禮部侍郎笑道:「寶劍贈英雄。」

  頓了頓道:「陛下聽說蕭將軍不愛金玉簪釵,獨愛名劍寶刀,特地賜將軍這對劍,雌劍名青霜,雄劍名紫電,請蕭將軍笑納。」

  隨隨向宮闕的方向一禮:「謝陛下厚賞。」

  天下的名刀名劍她沒有不清楚來歷的,一聽劍名便知底細,這對寶劍原先藏在陳宮中,隨著陳朝覆滅下落不明,原來流入了宮裡。

  她的目光落在那對少年身上,兩人氣質大相徑庭,但眉宇間有如出一轍的傲氣,與先前那些搔首取媚的令人舞伎大相徑庭。

  禮部侍郎道:「還不給大將軍侍酒?」

  那白衣少年眼中閃過一絲屈辱,抿了抿唇,默默挽起衣袖,捧起酒壺,往隨隨杯中注酒,然後捧起酒杯,輕聲道:「祝大將軍福澤永延。」

  隨隨接過酒杯,問他道:「你叫什麼名字?」

  白衣少年道:「奴賤姓陳,青霜便是奴之名。」

  隨隨便知他們多半是曾經的皇族血脈,覆國後淪落教坊。

  她又看了一眼那黑衣少年:「你們誰年長?」

  那黑衣少年眉宇間滿是桀驁之色,白衣少年忙道:「奴是兄長。」

  隨隨微微頷首:「好,你們舞得不錯。」

  轉頭向侍從道:「看賞。」

  侍從捧了賞賜來,隨隨親手從金盤裡拿起一雙玉璧,兩人各賜了一塊。

  禮部侍郎道:「承蒙大將軍不棄,請以此二僮為大將軍侍劍。」

  話音未落,只聽「鐺」一聲脆響,卻是齊王忽然將酒杯重重磕在紫檀食案上,鎏金酒杯與堅木相撞,聲如金石,將眾人嚇了一跳。

  禮部侍郎循聲望去,只見齊王殿下面沉似水,兩道目光利箭般向他射來。

  他心頭一顫,後背上冷汗涔涔,莫非是他太熱情,喧賓奪主了?畢竟奉命設宴的是齊王,他似乎是有些越俎代庖了。

  可轉念一想,是齊王先冷著張臉不理人,為了讓賓客盡歡,他只能勉為其難地挺身而出,怎麼還恨上他了呢?難道是覺得他們給女子塞美人不成體統?可那些伶人是天子賜的,齊王事先也知道,看不慣怎麼不早說呢?

  老頭搔了搔頭,怎麼也想不明白。

  滿堂中只有蕭將軍無動於衷,只是淡淡地往主座上瞥了一眼,目光甚至沒在齊王身上停留。

  她轉過臉來便對禮部侍郎作個揖道:「那便卻之不恭了。」

  禮部侍郎生怕她推拒,沒想到她那麼爽快便收下,不由鬆了一口氣:「二子頑劣,承蒙蕭將軍不棄。」

  兵部侍郎也笑道:「蕭將軍是爽快人。」

  隨隨微微一笑,讓侍從把兩個少年帶下去。

  程徵默默握緊酒杯,垂眸望著杯中酒液出神,他一聽兩個少年姓陳,便猜到他們大約與前朝皇族有關,蕭將軍多半是不忍見他們淪落教坊,以聲色娛人耳目,這才將兩人收下,就如她當初在洛陽救下他一樣,可他心裡還是有些不是滋味。

  正思忖著,卻聽蕭將軍道:「方才那幾個胡人少年胡旋舞跳得煞是好看,那奏琵琶和吹簫的也技藝高超,真叫在下大開眼界。」

  禮部侍郎聞絃歌而知雅意:「能得大將軍的青眼,是他們三生有幸。」

  說罷叫來下屬,吩咐他將那些樂人舞伎收拾好一併給蕭將軍送去。

  隨隨來者不拒,這些少年生得漂亮,舞跳得好,看著賞心悅目,傻子才往外推,橫豎這些少年跟著她也不會比在教坊過得差——何況她收得越痛快,皇帝便越放心。

  蕭將軍三下五除二地將美人們全都收下,比他們料想的還上道,在座的官員們頓時又與她親近了幾分,一時間觥籌交錯,賓主盡歡,只除了齊王殿下,他的臉上彷彿凝了一層寒霜,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連菜也不怎麼吃,只是盯著蕭將軍的臉,彷彿用她的臉就可以下酒。

  隨隨不去看他,賞一會兒歌舞,又轉頭與程徵低語幾句,提點他一些筵席上不言明的規矩。看在桓煊眼裡,兩人便是言笑晏晏,親密無間。

  蕭泠赴宴只帶了程徵一人,雖是白身,也叫眾人刮目相看,官員來向蕭將軍祝酒,便順帶敬他一杯。

  隨隨知他量淺,看著差不多,便抬手替他擋下,解釋道:「程公子有恙在身不能多飲,這杯在下替他飲吧。」

  話是這麼說,哪有人敢真的灌她酒,不過拿起酒杯沾一沾唇而已,可即便如此,看在某人眼裡也如毒針刺心一般。

  眾人都喝得面酣耳熱,顧不上注意齊王殿下的臉色。

  不覺中宵,隨隨瞥了眼程徵,見他臉色有些難看,知道他有些支撐不住,便向桓煊道:「末將不勝酒力,請恕少陪。」

  桓煊始終盯著她一舉一動,她方才去看程徵,他自然也看在眼裡,冷冷道:「蕭將軍謙虛了,眾所周知蕭將軍千杯不醉。」

  禮部侍郎一聽額上直往外冒冷汗,人家累了要早點退席,怎麼做主人的還攔著不讓,連忙打圓場:「蕭將軍雖是海量,到底鞍馬勞頓,明日一早還要入宮謁見陛下,明日宮宴定要一醉方休。」

  隨隨笑道:「一言為定。」

  說罷站起身,向眾人團團一揖,便帶著程徵和侍從離開了。

  桓煊直勾勾地盯著蕭將軍背影,她消失在簾外,他便盯著門簾,彷彿視線可以穿透門簾似的。

  客人離席,禮部侍郎總算鬆了一口氣,呷了一口酒,愜意道:「老夫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兵部侍郎道:「今日宋公真可謂勞苦功高。」

  禮部侍郎放下酒杯,老神在在地摸著鬚辮:「幸而不辱使命。」

  兵部侍郎又道:「沒想到蕭泠竟是這副形容,那些傳聞真是離譜。」

  禮部侍郎道:「誰說不是呢,不過她母親蘇夫人便是美人,蕭晏將軍也是一表人才,他們的女兒貌若無鹽才古怪吧。」

  「是這個理,不過都這麼傳,也就信了,」兵部侍郎道,「這蕭泠倒是個痛快人,某還以為她多少要客套一下。」

  禮部侍郎道:「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麼。」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卻不知對桓煊來說,就好似踩在他心上跳胡旋舞。

  他仰頭灌下一杯酒,終於坐不住,起身道「失陪」,大步向門外走去。

  他只是聽不下去那些閒話,卻沒想過要去哪裡。

  明日要入宮,他可以回王府,也可以去蓬萊宮,無論去哪裡,也強似留在這裡。

  他留下有什麼意義?明擺著的事,再去問個明白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他一邊想一邊往外走,但雙腿卻不聽使喚,帶著他往後院走去。

  他對這驛館的房舍佈局一清二處,輕車熟路地找到了蕭泠的院子——因為當初從西北回京,他便是下榻此處,只不過那時候是深秋,如今是嚴冬,入目的景物同樣蕭索。

  風雪已經停了,前院的管弦聲漸漸邈遠,四周寂然無聲,世界像是死了一樣。

  唯一的聲音便是他的皮靴踩著積雪,「嚓嚓」作響。

  院門前無人把守,侍衛們不知都去了哪裡,門上也沒落鎖,彷彿此間的主人早料到有人會來。

  桓煊正欲推門而入,抬起手,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與蕭泠有肌膚之親便是在長樂驛。

  那時候他甚至連她的姓氏都不知道,只知道她是個獵戶女,他半夜召她來侍寢,扔給她一襲單薄春衫叫她去沐浴,然後又嫌棄她這贋品不夠合格,將她趕了出去。

  若是當初他能對她好一些,她離開的時候會不會多一分遲疑?

  桓煊忽然沒了推門的底氣,半空中的手垂落回身側。

  就在這時,門卻「吱呀」一聲從裡面被人推開。

  一個身著白衣的身影從門裡走出來,卻是程徵。

  程徵看見桓煊,身形不由自主一頓,臉上現出詫異之色,隨即他回過神來,想起兩人的尊卑之別,行禮道:「拜見齊王殿下。」

  桓煊彷彿沒聽見,方才的那點遲疑被他拋在腦後,現在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找那沒心肝的女子問個清楚明白。

  他三步並作兩步穿過中庭。

  房門外有兩個女侍衛把守,見了他上來阻攔,一人道:「殿下留步,大將軍已經就寢了。」

  那聲音聽著有些耳熟,桓煊瞟了她一眼,正是他在幽州見過的那個「鹿氏」。

  桓煊冷笑一聲:「孤要見蕭泠。」

  田月容待要說什麼,門內傳出一道熟悉的聲音:「請殿下進來吧。」

  話音未落,桓煊已推開門扇。

  屋子裡有些昏暗,只有榻邊燃著支紅燭,隨隨已經換了寢衣,散了髮髻,長髮披在肩頭,顯是打算就寢。

  見他進來,她只是從衣桁上取下件外衣披在肩頭,站起身向他走去。

  昏黃的燭光給她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光暈,刀鋒般的凜冽氣息淡了些,山池院中的那個身影彷彿又回來了。

  久違的馨香絲絲縷縷地縈繞周身,彷彿要把他整個人纏繞起來,縛成一個繭。

  他向四周掃了一眼,目光落在床前的屏風上。

  隨隨抱著臂看著他:「這裡沒有其他人,殿下不用找了。」

  桓煊收回目光,緊抿著唇不吭聲,心裡卻是微微鬆了一口氣。

  隨隨接著道:「若真有人在,我也不必把他們藏起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9 10:38:22

第八十章 回答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方才的錯覺消失了,他真切地意識到,眼前人是蕭泠,不是鹿隨隨。

  他從未擁有過她,因此也談不上背叛,即使她今夜便召那對孿生兄弟侍寢,也與他沒有半點干係。

  她方才那麼說,便是明白無誤地告訴他。

  桓煊心裡一清二楚,可仍舊感覺有一把刀子在心口裡攪動。

  蕭泠走到几案前,點上案邊的銅蓮花燈,燈光照出案上的一壺酒,兩隻空銀杯。

  她執起酒壺,抬眼問桓煊:「殿下飲酒麼?」

  她以前喚他殿下,總是帶著些許溫柔繾綣的意味,如今她還是稱他為殿下,卻只有冷漠疏離。

  桓煊在三步開外站著,並不坐下,他的臉半隱在黑暗中,薄唇緊抿著,臉色極冷,目光如寒冰,但寒冰下又似有火在燃燒。

  「孤不是來找蕭將軍飲酒的。」桓煊道。

  隨隨往自己面前的銀杯裡注滿酒液,執起酒杯飲了一口,撩起眼皮看著他,心平氣和道:「殿下有何見教?」

  桓煊道:「孤有幾個問題想請教蕭將軍。」

  他其實早已知道答案,但心裡總還存著一絲僥幸,或許她是不得已隱姓埋名,也許她有自己的苦衷,也許她並不是故意要騙他。

  也或許他只是想要個藉口,只要她願意解釋一句,再荒唐的藉口他也會接受。

  隨隨握著酒杯,目光掠過杯沿:「殿下想知道什麼盡管問,末將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桓煊嘴唇微動,卻說不出話來。真正想問的他問不出口,你是不是一直把我當贋品?你看著我時眼裡究竟是誰?從頭到尾你有沒有動過哪怕一分真心?

  可是他連質問她的資格都沒有,因為是他先將她當作贋品,也是他中途變卦。

  良久,他只是問道:「為什麼假扮獵戶女?」

  隨隨道:「末將本是等部下來接應,不意遇見殿下入山剿匪,為殿下所救,剛好末將要養傷,便順勢而為了。」

  桓煊眉頭微微一鬆,至少他們的相遇是天意,並非她設的局,他就像行將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一根浮木,緊緊地抱著這個念頭不放。

  他接著問道:「傷好後你可以離開,為何又留下?」

  隨隨道:「末將在京城剛好有些事要處理,跟著殿下進京可以免去許多麻煩,且借住殿下府上可以藏匿行蹤,末將要多謝殿下庇護。」

  說著向他抬了抬杯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她這不鹹不淡的態度將桓煊心底的邪火又撩撥了起來。

  他冷冷道:「小王何德何能,委屈大將軍給孤做個外室。」

  隨隨彷彿聽不出他話裡的挑釁之意,平靜道:「各取所需而已,殿下需要慰藉,末將也需要一個藏身之處。」

  桓煊道:「蕭將軍為了隱藏行跡俯就委身於小王,真是能屈能伸。」

  隨隨道:「殿下謬讚。」

  頓了頓道:「區區小事,已經過了這麼久,殿下不必介懷。」

  桓煊道:「蕭將軍過謙了,小王還記得秋獮時蕭將軍捨身擋箭,大恩大德小王沒齒難忘。」

  隨隨淺淺一笑:「殿下誤會了,末將本想推開殿下,只是錯估了自己的氣力,中箭是意外,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桓煊忽然想起她中箭後靠在他懷中,神情恍惚時沒來得及說完的話。

  「殿下,這回我終於……」

  殿下,這回我終於趕上了,這回我終於救了你。

  他還記得她臉上的神情,那得償夙願的滿足。

  桓煊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沉默良久,他冷笑道:「究竟是意外還是關心則亂?」

  隨隨看他神色便知他已明白過來:「大約兩者皆有吧。」

  她頓了頓道:「且殿下遇襲末將也難辭其咎,末將在查景初死因的時候發現殿下也在查,於是將這個消息送給太子。」

  桓煊冷不丁聽到長兄的字,不由一怔,隨即他明白過來她話裡的意思,難以置信道:「是你……」

  他一直想不通,太子那時候為什麼突然沉不住氣,要鋌而走險對他除之而後快,如今才知道背後有蕭泠的手筆。

  縱使蕭泠神通廣大,太子既然下定決心殺他滅口,情形一定十分凶險,她料到這一點,還是將他當作誘餌。

  他一顆心直往下墜,聲音微微顫抖:「為了替長兄報仇?」即便他這誘餌死了也無妨。

  隨隨點點頭:「是。」

  桓煊仍舊不肯死心:「明明知道九死一生,你那時為什麼陪在我身邊?」

  隨隨微微垂眸:「因你是景初的弟弟,且你一直在查他真正的死因。」

  桓煊盯著隨隨的雙眼:「那碗生辰麵……」

  隨隨道:「是給景初的。」

  桓煊頷首:「很好。」

  他忍不住笑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只是嘴角止不住上揚,眼梢卻染上一抹緋紅。

  「很好,」他又重復了一遍,「蕭將軍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隨隨直視他的雙眼:「桓炯是我殺的,因為我查出景初的毒是他下的。上巳那天我出城不是去禮佛,是去殺人。」

  桓煊嘴唇輕輕顫抖。

  她回來便生了一場大病,自然也不是因為受冷落鬱鬱寡歡,更與他要選妃無關,能牽動她喜怒哀樂的只有桓燁。

  她病中喃喃叫著的「殿下」,當然也不是他。她病中抱著他嚎啕大哭,是將他當作了長兄。

  他才是個徹頭徹尾的贋品。

  他這樣的人也的確只配做個贋品。

  隨隨靜靜地看著他,看他額上沁出冷汗,在燭火中微微閃著光。

  她繼續道:「即便趙清暉不對我下手,我也打算在你出征後便離開長安,他幫我省卻了許多麻煩。」

  桓煊眼眶發紅,笑容卻越發深了。

  原來替她報仇都是他一廂情願。

  半晌,他從齒關中擠出一句:「蕭將軍算無遺策,自然也算到了我會找到幽州。」

  隨隨目光微動,她其實也有算錯的時候,他會親自去幽州她便沒有算到。

  桓煊凝視著她的臉:「我去幽州找你的時候……」

  隨隨接口:「我就在白家宅院裡,與你只有一牆之隔,連你們說話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她頓了頓道:「我知道你在庭中暈倒,也知道你在驛館大病一場,命懸一線的時候我也沒想過去看你。殿下還有什麼想問的?今日可以一併問了。」

  桓煊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著,似乎想找出一絲裂縫,一絲破綻,然而什麼都沒有,她像是萬年不化的堅冰琢成,光滑冷硬,無懈可擊。

  他嘴唇微微發顫:「我不信。」

  隨隨淡淡道:「殿下不信什麼?」

  桓煊上前一步:「我不信你沒有動過心。」

  他死死盯著她的雙眼:「我不信。」

  隨隨垂下眼簾淺淺一笑,彷彿聽見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她輕輕搖了搖頭,執起酒壺,將空杯滿上,端起酒杯往唇邊送去。

  不等杯沿沾上她水光瀲灩的紅唇,桓煊忽然伸手奪過她的酒杯往旁邊一擲。

  不等她去取另一隻酒杯,桓煊將案上的酒壺酒杯掃落在地,銀壺銀杯磕在金磚地上,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冬夜裡迴蕩。

  隨隨只是平靜地望著他,彷彿全然不把他的無理取鬧放在心上。

  桓煊忽然意識到她從來沒變過,以前無論他怎麼對待她,她從不生氣,也沒有半句怨言,總是這樣一味地包容著他。

  以前他以為這是愛慕,如今方知全是因為不在乎。

  可是他不信,他還記得他們分別前的那個春夜,她分明已經情動,她分明對他不捨,那銷魂蝕骨、動人心魄不可能是他一個人的錯覺。

  他急於證明些什麼,於是越過几案,向她傾身過去。

  她沒有躲閃,甚至向著他微微仰起臉,如同邀請。兩人近在咫尺,連呼吸都糾纏在了一起。

  她的唇上蒙著層水光,呼吸裡有淡淡的酒氣,越發讓人沉醉,他記得她的嘴唇有多柔軟,他記得每一次唇舌交纏的滋味,她一定也記得。

  他抬起手撥開她臉側的髮絲,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鼻尖輕蹭著她的鼻尖,嘴唇若即若離:「蕭將軍貴人多忘事,小王幫你回想。」

  他的聲音裡幾乎帶了些惡毒:「我知道你喜歡。」

  時隔數年,他對她的身體依舊瞭如指掌,輕而易舉地撩撥得她意亂情迷。

  聽到她的呼吸變得急促,他心中生出種報復的快意,冷冷道:「看來蕭將軍並沒有忘記我。」

  他修長靈活的手指在她衣襟裡遊走,感到手下的肌膚逐漸發燙。

  隨隨忽然輕輕一笑:「是。」

  桓煊的手一頓。

  隨隨抬手輕輕摩挲了一下他的耳垂,手指上的薄繭蹭過敏感處,令他脊背一僵。

  「我很喜歡,」她笑道,「殿下也喜歡,既如此,共赴巫山也是樁樂事。」

  桓煊驀地抽回手。

  隨隨撥了撥垂落肩頭的長髮,鎖骨和肩頭在燈火中泛著珍珠似的光暈:「殿下怎麼了?我要過完正月才回魏博……」

  她抬手撫著桓煊的臉頰道:「左右無事,消遣一下又何妨。我是很喜歡殿下的。」

  究竟是喜歡他還是喜歡這張臉?他根本不用問就知道答案。

  桓煊抓住她的手腕:「鹿隨隨!」

  她紅唇輕啟,嗓音低沉沙啞,溫柔得像一聲嘆息,卻又殘酷得像世間最鋒利的刀:「抱歉,世上本沒有鹿隨隨這個人。我也沒辦法把她還給你。」

  桓煊的手一鬆,隨隨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撥開,他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隨隨將衣裳籠回肩頭,站起身不緊不慢地繫好腰帶,然後走到床邊,打開箱籠。

  她從裡面找出一隻狹長的檀木盒,打開盒子,取出一把金銀平脫海水紋的烏鞘長刀。

  她握著刀走回桓煊面前,把刀放在几案上:「無意間取得殿下的佩刀,今日殿下到訪,正好物歸原主。」

  金色的海水紋在火光裡熠熠生輝,桓煊一眼便認出這是他的亂海,跟著他出生入死的佩刀,他曾用它為一個女子換了一塊玉珮。

  玉珮碎了,而那個女子只是個幻影。

  世間唯一一個全心全意愛他的人,是假的。

  這把刀怎麼到了蕭泠手上,他已不想去問,蕭大將軍神通廣大,什麼事做不到,什麼東西得不到。

  他笑了笑:「已經扔了的廢鐵,我不會再收回去。」

  他拉起她的左手,把刀柄放進她掌心,把她手指合攏,然後拔刀出鞘。

  飲過無數鮮血,奪過無數性命的刀刃閃著懾人的光。

  他用手握住刀刃,將刀尖緩緩拉近。

  利刃割開他的手掌,鮮血從指縫中滲出,滴落在金磚上,發出空洞的聲響,血腥氣彌漫在燈燭的煙氣中。

  蕭泠知道他要做什麼,但只是平靜地望著他,她的眼眸在燈火中依舊清澈晶瑩,宛如琥珀。

  桓煊嘴角微彎,他不禁困惑,當初自己怎麼會從這對眼眸裡看出深情,她的眼睛的確是琥珀,裡面封存著的是早已死去的深情,千年萬年,直到永遠,不會有半分改變。

  刀尖抵上臉頰,劃破肌膚,過了許久鮮血才從傷口中滲出來,染紅了他半邊臉頰。

  「現在不像了。」他鬆開手,站起身,決然地向門外走去。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1 13:42:58

第八十一章 破相

  門簾被重重地掀開,復又重重摔下,寒風帶著冰雪氣息撲入溫暖的臥房中,吹得燭焰顫動不止。

  隨隨始終靜靜坐在榻上,直到靴子踩著積雪的聲音遠去,方才將手中的亂海擱在案上。

  她執起酒壺往杯中注酒,壺中的酒卻已不多了,只有淺淺的小半杯,她便將這小半杯酒一飲而盡。

  接著她起身去床邊拿了一塊素白的絹帕,緩慢又細心地擦去刀刃上的血跡,她的手依舊乾燥穩定。

  刀刃重又變得雪亮,在燈下泛著截冰般的寒光。她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將刀還入鞘中。

  她忽覺虎口微微一痛,垂眸一看,卻是入鞘時偏了一分,虎口被刀刃劃了道淺淺的口子。

  隨隨微微一怔,她從曉事起便與刀劍打交道,閉著眼睛也能準確無誤地拔刀還刀,竟像個新手一樣被自己的刀劍割傷。

  或許因為這不是她的刀,這把刀的性子也和它的主人一樣烈,一樣囂張跋扈,任意妄為。

  她垂眸望著刀刃,輕輕轉動手腕,刀光閃爍,倒映在她的眼眸中,她的眸光也微微閃動,彷彿平湖泛起微瀾。

  半晌,她用帕子擦了擦血跡,然後將沾滿血的帕子投入火盆,熄了燈躺回床上。

  ……

  天河漸沒,夜已闌珊。

  桓煊回到王府,高邁揉著眼睛迎出來:「殿下怎麼這時候回府,明日不是還要入宮……」

  話未說完,他驀地注意到他臉上的血跡和一條兩寸來長的口子,頓時嚇清醒了:「殿下這是怎麼了?莫非是回來的路上遇刺了?」

  旋即他又覺得不對,哪個刺客殺人是往臉上劃的?

  桓煊道:「跌了一跤,尖石劃破的。」

  高邁自然不信,他又不瞎,怎會連刀劍傷和石頭劃傷都分不清。

  他瞟了眼桓煊身後的關六郎,只見侍衛統領沉著臉,濃眉擰在一起,臉色又似有些尷尬。

  主人不肯說,做下人的也不好問,高邁只得先把他迎進去,一邊道:「石頭割傷可大可小,老奴給殿下去取傷藥,留了疤可就破相了。」

  桓煊往自己臉上割一刀就是為了破相,他恨透了這張臉,當下道:「不必。」

  說罷徑直往前走,走出兩步,他忽又頓住腳步,轉過身道:「明日一早隨我去趟山池院。」

  高邁不由一驚,當初齊王殿下從幽州回來就把山池院鎖了,從此以後不止沒人踏足,也沒人敢提起,常安坊和山池院成了整個王府的禁忌。

  怎麼今日忽然又提起了?

  桓煊又道:「帶一車桐油。」

  高邁悚然一驚,這是要做什麼?他見主人臉色不對,不敢多問,只得道:「是,老奴這就叫人去備。」

  待桓煊回了院子,高邁方才找到機會問關六郎:「殿下這是怎麼了?今日不是出城去迎三鎮節度使麼?可是接風宴上出了什麼岔子?」

  關六郎笨嘴拙舌,不知道怎麼啟齒,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氣,向宋九道:「你說。」

  宋九壓低聲音道:「高公公,你道那位蕭泠蕭將軍是誰?」

  高邁皺著眉道:「河朔節度使,還能是誰?」

  他忽然想起蕭泠的另一重身份:「還和先太子定過親,可都是陳年舊事了,和我們殿下有什麼干係?」

  「干係可大了,」宋九一張臉皺得像苦瓜,「那女殺神和咱們府上當初那位鹿娘子生得是一模一樣……」

  高邁心頭一突:「莫非殿下打起那位的主意?」

  這是找替身找上癮了?替完這個又替那個,可人家是女殺神啊,是想替就能替的嗎?

  難道是他家殿下喝醉了酒冒犯了蕭泠,這才被她劃花了臉?

  關六郎見高公公神情變幻莫測,知道他是想多了,在宋九後腦勺上重重拍了一下:「蕭泠和鹿娘子是同一個人。」

  高邁大駭:「誰和誰是一個人?」

  關六郎道:「鹿娘子用的是假名假戶籍,她沒死,是趁亂跑了。」

  高邁的眉毛也和關六郎似地擰成了一團,堂堂三鎮節度使給他們家齊王殿下當外宅婦,這是圖什麼呀?

  半晌,他突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眾所周知他們家殿下生得和故太子有七八成相似……

  「殿下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他欲言又止地問道。

  關六郎道:「殿下宴後去了趟蕭將軍下榻的院子,出來的時候半張臉就全是血了。」

  宋九用手往自己臉頰上比劃了一下。

  高邁便知道了,是自己劃的。

  他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又似什麼都不太明白,但決計不敢往下深想。

  他對關六郎和宋九道:「這件事切不可傳出去,若是外人問起,一律說是殿下酒後跌跤,不慎叫尖石劃破。今日帶出去的那些侍衛,關統領都關照一下。」

  關六郎道:「這是自然。」

  高邁又遣了個小內侍去叫醒高嬤嬤。

  老嬤嬤年紀大覺淺,不一會兒就來了前院,高邁將事情來龍去脈簡單講了一遍,嘆了口氣道:「殿下自小和嬤嬤親近,嬤嬤去勸勸殿下吧,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自割其面算怎麼回事呢……」

  高嬤嬤一聽,立即去了齊王的院子。

  東軒裡亮著燈,高嬤嬤走到門外叫了聲「殿下」。

  桓煊道:「嬤嬤請進。」

  高嬤嬤褰簾進去,桓煊放下手裡的書卷;「嬤嬤怎麼來了?快去烤烤火,別染了風寒。」

  老嬤嬤來時已經哭了一路,眼睛腫成了胡桃,一見他臉上刀口,眼淚又落了下來,口中連道「作孽」。

  她從袖子裡取出傷藥,這是尚藥局的秘藥,雖不能確保不留疤痕,至少能讓傷口快些癒合,讓疤痕淺淡一些。

  「老奴給殿下上藥,」她哽咽道,「殿下做什麼同自己過不去啊……」

  桓煊想拒絕,可看著高嬤嬤哭腫的眼睛,到底沒說什麼,只是緊抿著唇。

  老嬤嬤顫顫巍巍地上前來,一邊抹眼淚一邊打開瓷藥盒,哆哆嗦嗦地用乾淨的絹布蘸了藥膏,厚厚地敷在他傷口上。

  傷口很深,好在亂海的刀鋒薄而鋒利,只是細細的一道,看著並不猙獰。

  高嬤嬤敷好了藥,抖抖索索地收起藥盒,自言自語似地道:「以前老奴也納悶,那小娘子雖然出身低,可也是爹生娘養的,怎麼會一點脾氣也沒有,受了殿下白眼還是笑微微的,殿下叫她學阮三娘,把她一晾幾個月,但凡是個人都有氣性,她卻跟麵團似的任人搓圓捏扁……」

  她說著摸出帕子,掖掖眼睛:「哪有人是這樣的,都是老奴的錯,老奴那時候就該察覺不對勁了……」

  桓煊一時不知道老嬤嬤是來寬慰他還是來往他心上插刀的,只是沉著臉不說話。

  高嬤嬤老眼昏花,自然看不清楚他的臉色,自顧自道:「如今知道了也好,殿下也可以斷了念想,不必再自苦了,殿下早些把她忘了吧。」

  桓煊知道她說得在理,他自己也是這麼打算的,可被老嬤嬤這麼說出來,他心裡卻莫名有些不舒服。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我乏了,嬤嬤也去睡吧。」

  高嬤嬤還想說什麼,桓煊已經起身往淨室走去,她只能暗暗嘆了口氣道:「老奴告退。」

  桓煊叫了個內侍來:「送嬤嬤回後院,仔細石階上的冰。」

  ……

  翌日清晨,隨隨照例一早起來練刀。

  換好衣裳綰起髮髻,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對田月容道:「把昨日得的那雙寶劍取來,我和你練練。」

  田月容眨了眨眼道:「大將軍天天同屬下練,不覺得膩味麼?昨夜剛得了兩個劍僮,不如叫他們來試試。」

  隨隨知道她又在打趣自己,不過她也好奇那對陳氏孿生兄弟本領如何——昨日看他們在席上舞劍,手上顯是有些功夫的。

  她點點頭道:「你去叫他們過來。」

  不多時,兩個少年到了隨隨下榻的院落。

  兩人仍舊一個著黑,一個著白,不過陳青霜的白衣不再是寬袍廣袖,而是與弟弟一樣勁裝結束。

  兩人上前向隨隨行禮:「奴拜見蕭將軍。」

  隨隨道「免禮」,打量了兩人一眼,目光落在黑衣少年臉上。

  他眉宇間滿是桀驁之色,雖然俯首低眉,也似落難的龍駒鳳雛。

  隨隨饒有興味道:「會用刀麼?」

  黑衣少年一禮:「啟稟大將軍,略知一二。」

  話雖這麼說,語氣卻頗為傲慢,他顯然很為自己的刀法得意。

  隨隨淺淺一笑:「試試吧。」

  黑衣少年看著她腰間佩刀,挑了挑下頜:「請借大將軍佩刀一用。」

  白衣少年眼中掠過一絲不安,向弟弟使眼色。

  隨隨笑道:「無妨。」

  說著便要去解腰間佩刀,觸到刀柄,她方才發覺自己隨手從榻邊拿起的不是自己的驚沙,而是桓煊的亂海。

  她收回手,向田月容道:「去房中取我的驚沙。」

  田月容道了聲是,去房中取了刀來,遞給紫電:「請。」

  黑衣少年冷冷地道了聲謝,接過刀。調勻呼吸,「鏘」一聲拔刀出鞘。

  天空中飄著細雪,只見他身法圓轉,進退迅速,猶如飛箭流星,一時只見刀光如電映著雪光,只聞刀聲颯颯與風聲相和,飛雪被他身周帶起的流風捲成漩渦。

  一套刀法舞完,他輕輕呼出一口白氣,拱手行禮:「獻醜了。」

  隨即挑釁似地道:「敢請大將軍賜教。」

  對一個伶人來說,這自然是大大的僭越,他兄長不禁輕呼:「紫電!不得無禮!」

  隨隨卻不以為意,淺淺一笑:「無妨。」

  她從腰間解下亂海,拔刀出鞘,卻將刀插進梅樹下的積雪中,手握刀鞘:「我讓你十招。」

  黑衣少年蹙起長而秀美的雙眉,薄唇抿成一線,默默地行個禮,便即提刀向隨隨攻去。

  他的身法和刀法都讓人眼花繚亂,每一刀都直取隨隨要害,看得陳青霜臉色發白,可每次刀鋒眼看著就要挨上隨隨的身體,也不見她怎麼躲閃,刀鋒卻總是偏了寸許,從她身旁堪堪滑過。

  黑衣少年額上沁出冷汗,可越是焦急,越是不得要領,十招很快使勁,他的刀連蕭將軍的一片衣角都沒碰到。

  隨隨輕笑了一聲:「該我了,小心。」

  話音未落,只聽「鏗鏘」一聲,紫電的手腕一麻,手中長刀落在雪地上。

  不等他回過神來,烏漆劍鞘已經抵在他咽喉上。

  他甚至從頭到尾都沒看清楚蕭將軍出手。

  黑衣少年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白著臉道:「奴輸了。」

  明知她手中的只是刀鞘,方才那一剎那,他卻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瀕臨死亡。

  隨隨收回手:「你的刀法不錯,就是花哨的招式太多了些。」

  紫電躬身道:「謝大將軍賜教。」

  隨隨對兩人道:「你們退下吧。」

  兩個少年走後,田月容抱著胳膊靠在廊柱上笑道:「大將軍欺負個小孩,羞不羞?」

  隨隨自嘲地一笑,眼中有些失望,又有些寂寞。

  她旋即道:「欺負小孩的確沒什麼意思,還是欺負你有意思。」

  田月容忙告饒:「大將軍饒了屬下吧。大將軍不是還要入宮謁見麼?時候不早了,趕緊沐浴更衣去吧。」

  隨隨道:「少磨嘴皮子多磨刀,也不至於這麼多年都沒長進。」

  田月容忙道:「是是,大將軍罵的是。」

  隨隨睨了她一眼,返身回了房中。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1 13:43:13

第八十二章 接風

  隨隨草草沐浴一番,換了朝服出來,對田月容道:「走吧。」

  田月容道:「大將軍今日入宮騎哪匹馬?」

  隨隨遲疑了一下道:「追風吧。」

  田月容「噫」了一聲。

  隨隨睨了她一眼道:「怎麼?昨夜又下了雪,躡影腿上有舊傷,這不是理所當然?」

  田月容道:「是,大將軍說的是。」

  兩人穿過積雪的中庭,庭中紅梅開得正豔,落花襯著皚皚新雪,殷紅如血滴。

  田月容不由想起昨晚齊王從大將軍房中出來時半張臉被血染紅的模樣。她不知道房裡發生了什麼,但肯定不是什麼愉快的事,今日大將軍臉上看不出什麼端倪,她也不敢提。

  她想了想道:「那對陳氏兄弟倒是有意思,不像教坊樂戶,倒像世家公子,尤其是那黑衣的,一身傲骨,不愧是皇族血脈。」

  隨隨一笑:「陳朝早覆滅了,他們往上兩代都是樂戶,什麼血脈這麼頂用,可憐人罷了。」

  一些達官貴人不喜一般教坊伶人諂媚,因此才有了這樣的落魄前朝皇族,把他們刻意教養成眼高於頂的模樣,說到底也是為了取悅權貴。

  沒有底氣的驕傲只是虛張聲勢,即便外表像那麼回事,也是一戳就破。方才是她期許過高了。

  隨隨輕輕嘆了口氣道:「那兩個孩子天資不錯,以聲色娛人耳目可惜了,你好好教教他們刀劍吧。」

  田月容抬了抬眉毛;「大將軍不親自指點他們麼?」

  半開玩笑道;「屬下還以為那個名喚紫電的孩子頗合大將軍眼緣呢……」

  隨隨斜睨她一眼:「我指點你一個就夠累的。」

  田月容笑道:「屬下資質駑鈍,多謝大將軍擔待。」

  兩人說著話,有侍衛從廄裡牽了馬來。

  田月容摸摸馬鬃:「小黑臉,你的辮子可真好看,是誰給你梳的呀?」

  小黑臉仰起頭,驕傲地嘶鳴一聲。

  田月容裝模作樣地點點頭:「哦,原來是大將軍親手給你梳的呀,你可真是寵冠後宮的馬娘娘,了不得,了不得。」

  馬兒聽不懂人家在取笑它,聽語氣還以為在誇它,得意洋洋地「噅噅」叫。

  隨隨瞪了田月容一眼,拽過韁繩:「她是壞人,小黑臉別理她。」

  小黑臉一聽主人的語氣,便朝田月容齜牙。

  田月容笑彎了腰,對隨隨道:「這馬兒的性子也不知道怎麼養出來的。」

  頓了頓道:「聽馬倌說,前日在灞橋驛,有匹驛馬特別凶,仗著是地主,來搶躡影的草料吃,躡影好性子,任由它搶,小黑臉一蹶蹄子就把它踹了出去。說來也怪,小黑臉平日跟躡影不對付,逮著機會就要欺負它,可一見它被別的馬欺負,倒比躡影自己還著急。」

  隨隨笑著揪揪馬耳朵:「我們家小黑臉就是這樣的。」說著往它髮辮裡插了枝新摘的梅花,便即翻身上馬。

  這時候別的隨從也到齊了,程徵亦在隨從的僚屬之列,眾人都按品穿著朝服,只有他一人著白衣白狐裘,倒是格外顯眼出挑。

  隨隨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便即帶著隨從出了驛館。

  到得蓬萊宮,隨隨在龍尾道前下馬,皇帝身邊的中官已備好步輦等候著——皇帝賜輦是年高有德的重臣才能享受的待遇,此舉是彰顯皇帝對河朔節度使的優容和恩寵,隨隨自有一番誠惶誠恐的推辭,來往幾個回合,這才「惴惴不安」地坐上步輦。

  皇帝在紫宸殿接見蕭泠,紫宸殿是東內寢區正殿,亦是平日常朝的所在,在此接見節度使,既顯示出對藩鎮的重視,又顯得親和。

  隨隨在殿前下輦,拾級而上。

  大殿內外披家執銳的侍衛林立,皇帝高坐在御榻之上,自有一種威嚴肅殺之氣。

  蕭將軍卻渾不在意,閒庭信步一般走進殿中,然後按禮趨拜。

  皇帝罹患風疾多年,風霜滿鬢,一臉病容,但雙眼依舊如鷹隼般敏銳。

  他的目光落在蕭泠臉上,微微一怔,雖然他不至於相信坊間那些金剛、無鹽的謠傳,但也斷斷沒想到在戰場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戰神會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集蘇夫人的秀麗端雅與蕭晏的英朗俊逸於一身,穿上一身武官袍服,氣度遠勝一般武將。

  然而皇帝不會因她的懾人美貌而掉以輕心,這不但是故人之後,也是大雍當今最不容小覷的對手。

  他的目光柔和下來,像個慈眉善目的長輩一般道:「蕭卿年少英俊,頗有乃父之風。」

  蕭泠不卑不亢地道:「陛下謬讚。」

  皇帝又請她上座,問了問來京路途是否順利,又道:「先時聽聞蕭卿遇險,朕寢食難安,幸而蕭卿逢凶化吉,否則朕不知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對故人。」

  蕭泠躬身一禮:「陛下言重,臣惶恐之至。」

  皇帝道:「朕當年在潛邸時,與你父親也是莫逆之交,後來也是君臣相得,只是難得有機會相聚。」

  頓了頓道:「蕭卿難得入京,一定要多留些時日。」

  蕭泠道:「多謝陛下盛情。」

  兩人寒暄了一會兒,皇帝賞下一些金器珠寶,便道:「朕命人備了薄酒為蕭卿洗塵,請蕭卿移步麟德殿。」

  蕭泠道:「謝陛下厚賜。」

  兩人言笑晏晏地出了紫宸殿,先後登上輦車,便即往麟德殿行去。

  出席接風宴的臣僚除了宰相、禮部官員,多半是武將,此外到席的還有太子、幾個皇子和一干宗室子弟。

  麟德殿是前後三殿相連,前殿敞開,東西圍廊環抱。

  宴會在前殿和中殿舉行,殿堂高廣深邃,皇帝和蕭泠一前一後走進殿中,起初太子和群臣看不清楚她的面貌,只身形依稀可辨,大約是自小習武的緣故,她身量比一般女子高挑頎長,卻與傳聞中的八九尺金剛之軀沒有半點干係。

  待她走近,眾人看清她容貌,殿中頓時落針可聞。

  煌煌燈火,雕樑畫棟,錦帷朱柱,週遭的一切都彷彿瞬間失了色,一看到她,眾人的目光便不知不覺叫她牽引,可她的美也像把凜冽鋒利的寶刀,像是能把人割傷,讓人不敢生出褻瀆之心。

  十二皇子才八九歲,從兄長們後面探出身來,伸長脖子,看請蕭泠容貌,情不自禁地「咦」了一聲,立即叫他身旁的十皇子眼明手快摀住了嘴。

  蕭泠不以為意,還轉過頭沖著這小皇子笑了笑。

  這不經意間的嫣然一笑奪盡了春色。

  孩童也能辨別美醜妍媸,十二皇子臉上飛起兩朵紅霞,隨即又有些失落,小聲對他同母的兄長道:「嬤嬤說蕭將軍是專吃頑皮小孩的夜叉婆,怎麼是個漂亮的姊姊……」

  十皇子「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別亂說話。」

  席間有見過太子妃的,看出兩人形容的相似,都在心中暗暗納罕,隨即想起她母親和太子妃之母本是同胞姊妹,又覺不足為怪了。

  兩人眉目盡管相似,但氣韻大相徑庭,但凡生了眼睛都絕不會認錯。

  太子失神地盯著她的臉。

  太像了,眼前的女子與桓煊那個外宅婦太像了。

  那女子他曾見過兩回,一次是上元燈會,另一次是秋獮時,時隔數年,那外宅婦的模樣他還依稀記得。看見蕭泠,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人來。

  旋即他又覺得這念頭實在荒謬,眾所周知這女殺神冷酷狠戾,怎麼會給齊王做外室?

  可若有萬一呢?若那外宅婦真的就是蕭泠,她在長安這兩年是在密謀什麼?

  他心頭驀地一凜,秋獮時她一直陪在桓煊左右,她會不會知道了什麼?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額上冷汗閃著油亮的光。

  隨隨彷彿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從容道:「末將拜見太子殿下。」

  太子這才回過神來,微笑著答禮:「久仰蕭將軍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英雄蓋世。」

  隨隨道:「太子殿下謬讚,末將愧不敢當。」

  她笑了笑,忽然道:「末將還記得幼時曾隨家母入宮謁見皇后娘娘,曾在宮中見過太子殿下,那時候殿下年紀尚幼,不知殿下可有印象?」

  太子整張臉幾乎脫了色,白裡透著青灰:「蕭將軍入宮時孤染了天花,應當不曾見過蕭將軍。」

  隨隨恍然大悟:「殿下恕罪,是末將記錯了,在皇后娘娘宮中見到的當是故太子殿下。」

  殿中鴉雀無聲,皇帝的臉色也變了變。

  只有隨隨仍舊神色如常:「末將記性一向不好,諸位見笑。」

  太子勉強笑了笑;「蕭將軍不必介懷,十幾年前的事,記錯也是常事。」

  殿中氣氛稍緩,眾人相互見禮,敘罷寒溫,相讓著入了座。

  這些人按年歲輩分論都是蕭泠的長輩,但她位高權重,自是平輩論交。這宴會又是為她而設,她當仁不讓地坐了主賓位。

  隨隨向座中掃了一眼,席間沒幾個熟面孔,只有禮部侍郎、兵部侍郎等人昨夜接風宴上曾見過。

  她眼中微露詫異,向身旁中官問道:「怎麼不見齊王殿下?」

  昨日她是由桓煊迎進城的,今天齊王殿下沒露臉,她若是不聞不問,反而是此地無銀,顯得心虛。

  那中官道:「回大將軍的話,齊王殿下微染風寒,今日在府中歇息。」

  隨隨問了問病情,便微微頷首,沒再多說什麼。

  她又向宗室的座席望去,本以為會看見老熟人豫章王,卻不見他的蹤影。

  就在這時,殿外響起陣腳步聲,隨隨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花枝招展的錦袍男子跟著個內侍匆匆走進殿中。

  皇帝佯怒道:「子玉,平日也就罷了,蕭將軍難得入京,你竟也姍姍來遲。」

  桓明珪急忙行禮:「小侄該死,請陛下恕罪。」

  皇帝道:「你該向蕭將軍請罪。」

  桓明珪抬起頭,望向蕭泠,他們中間隔了數丈遠,可他的目光一落到她身上,整個人便僵住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1 13:43:36

第八十三章 認出

  桓明珪驀地僵住,因為那身著紫袍,頭戴武冠的河朔節度使,赫然正是三年前香消玉殞的鹿隨隨。

  有一瞬間他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問題,可旋即他就否定了這個念頭,他渾身上下就屬這雙鑑美無數的眼睛最可靠,只要見過絕代佳人一眼,他就絕不會認錯。

  何況那年上元夜,他和鹿隨隨對面坐了足足半個時辰,就算她化成灰他也認得。

  震驚過後是難以言喻的欣喜,絕代佳人還活著,並未化作一抔黃土,這簡直是大雍之幸,隨即他又生出些許酸楚,想當初他為了佳人香消玉殞著實難受了好一陣,還茹素好幾個月呢。

  同時而至的還有失落,原以為有生之年遇上了第三個絕代佳人,誰知這個還是當初那個,算來算去仍舊是兩個。

  當然,其中免不了夾雜著一絲得意,他果然是天生慧眼,小時候認定的美人,長大了果真生得傾國傾城。

  最後,欣喜終於蓋過了一切情緒,本來他對蕭泠不敢有什麼痴心妄想,可既然她和桓煊有過一段,可見殺神也是有七情六慾的,桓煊那不解風情的呆子都能一親芳澤,他未必沒有機會。

  說起來桓煊那廝性情孤僻,不會討女子歡心,還有眼不識金鑲玉,把蕭泠當阮月微的替身,她到底看上他哪一點?

  桓明珪何其聰穎,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略一思索便猜出了其中的真相。

  他撫了撫自己的臉頰,雖說他和故去的堂兄生得沒那麼像,但眉眼中總還有兩三分依稀彷彿,且論溫柔蘊藉,儒雅風流,他比桓煊不知強多少。

  他向席間掃了一眼,卻不見齊王身影,一思忖便知定是昨日發現真相後氣狠了,今日索性避而不見。

  頃刻之間,桓明珪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快步走上前去,向著蕭泠一禮:「小王來遲,請蕭將軍見諒。」

  他一身輕裘緩帶,行禮時袍袖翩然,帶起一陣撲鼻的香風,也不知他這身衣裳是用幾斤香料熏出來的。

  隨隨差點叫他身上的香氣嗆住,還以一禮道:「大王言重。」

  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他。

  他今日顯然著力打扮過,按品穿了一身繡金鏡花綾紫衫,卻不是常見的圓領袍,卻是寬袍廣袖,衣襟敞到前胸,露出裡面的白羅中衣,袍衫外頭又罩了層如煙似霧的綃紗薄衣,戴了一頂白玉蓮花冠,非道非俗,似魏晉名士,又似方外之人,連舞筵上滿身綺羅,頭戴花蔓的舞姬都相形見絀。

  好在他生得好,花孔雀似的打扮更襯得他越發面白如玉,唇若點珠。

  隨隨打量他的時候,太子也在暗暗留意豫章王的神情——桓明珪這紈絝文不成武不就,成日脂粉堆裡打滾,別的不行,看女人的眼力天下第一。何況那年上元節在平康坊,他記得桓明珪曾和那外宅婦飲過酒賭過錢,若蕭泠與桓煊那外宅婦真是同一人,他一定能認出來。

  他仔細揣摩桓明珪的神情,眼角眉梢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都不放過,然而桓明珪這德性,他一時間也分不清這驚喜究竟是因為重逢還是因為見到大美人。

  皇帝笑道:「子玉還不快入座,朕要罰你三杯。」

  豫章王道:「自然,小侄該罰。」

  便即入席,端起酒杯上前向皇帝祝酒:「謹以此杯祝陛下福壽永年。」說罷一飲而盡,立即示意內侍滿上。

  皇帝捋著鬚笑道:「酒量不怎麼樣,喝起來倒痛快。第二杯該敬一敬遠道而來的貴客。」

  太子眼中有稍縱即逝的不悅一掠而過。

  桓明珪卻是從善如流,舉杯走到隨隨座前:「這杯向蕭將軍賠罪。」

  隨隨端起酒杯站起身:「豫章王多禮。」與他對飲一杯。

  第三杯酒,桓明珪舉杯向殿中眾人羅拜:「小王來遲,望諸位莫怪。」

  眾人知他不著調,自不會同他計較。

  桓明珪望向隨隨,微微覷了覷狐狸眼:「不知蕭將軍此次進京打算逗留多久?」

  隨隨道:「大約過了正月啟程回魏博。」

  「這麼早便要走?」桓明珪有些失望。

  太子笑道:「蕭將軍軍務繁忙,日理萬機,自不能久離河朔。」

  隨隨微微一笑:「太子殿下抬舉。」

  向皇帝一禮:「末將不才,承蒙陛下信重,忝為牧守,唯有盡心竭力而已。」

  皇帝道:「蕭卿過謙,有蕭卿坐鎮河朔,守衛邊關,朕與太子方能高枕無憂。」

  說罷看了一眼太子,目光微冷。

  太子心頭一凜,知道自己挑撥得太過明顯,不免著了相,連忙端起酒杯寒暄。

  隨隨彷彿對太子的譏刺挑撥一無所覺,仍舊鎮定自若地與眾人談笑風生。

  桓明珪又道:「不知蕭將軍在京中下榻何處?」

  隨隨道:「謝大王垂問,在下暫住城中都亭驛。」

  蕭家嫡支人丁單薄,自蕭同安死後便只剩下她了。而長安的蕭氏是庶支,與蕭泠的親緣已有些遠了。城北安興坊的蕭家宅邸雖然有人打理,但畢竟多年沒有住人,房舍都已殘舊,為了入京住上一個月大費周章地修葺實在不上算。且回到老宅,難免會想起當年在那裡孤零零病逝的祖母和母親。

  桓明珪卻像是聽到什麼駭人聽聞的消息,面露驚恐之色:「蕭將軍怎麼可以下榻驛館,驛館是能長住的地方麼?」

  頓了頓道:「蕭將軍若是不嫌棄,不如下榻小王寒舍,寒舍雖簡陋,總是比驛館略舒適些。」

  蕭將軍雖然是號令三軍的大將,不能以閨閣女子視之,自然也無所謂防閒。可畢竟男女有別,這話若是由別人說出來,不免有些不成體統。從豫章王口中說出來,仍舊不成體統,卻莫名沒什麼冒犯褻瀆之意,或許因他一向不著調,也或許是他的神態自然又誠摯,懷疑他有不軌之心倒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蕭泠也不愧是蕭泠,聞言臉不紅心不跳,只是淺淺一笑;「承蒙大王盛情相邀,在下感激不盡,不過在下在京中不過逗留數日,便不去叨擾了。」

  桓明珪仍不死心;「蕭將軍若是覺得去寒舍住不自在,小王在城中還有幾處別館。」

  隨隨無可奈何:「豫章王盛情,在下慚愧。」

  桓明珪道:「蕭將軍不必客氣,別館裡屏几床榻一應俱全,掃榻立就,雖簡陋,勝在還算清淨。」

  皇帝笑著道:「朕本想請蕭將軍在蓬萊宮小住,經子玉這麼一說,倒是住在宮外方便些。」

  他轉向蕭泠:「朕這侄兒是性情中人,不拘俗禮,蕭卿切勿見怪。」

  頓了頓又道:「說起來蕭卿幼時隨蘇夫人入宮,還與子玉打了一架,不知蕭卿是否還記得?」

  桓明珪道:「蕭將軍大約不記得了,小侄卻是刻骨銘心,蕭將軍神勇,幼時便可見一斑。」

  皇帝半真半假地揶揄他道:「那時候你還拽著蘇夫人的袖子求她將蕭卿許配給你。」

  桓明珪道:「當初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若早知蕭將軍神威,給在下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冒犯。」

  眾人都湊趣地笑起來。

  皇帝轉向蕭泠:「蕭卿若是不嫌棄,就勉為其難承了他的情吧。」

  隨隨目光微動,一時猜不透皇帝這是何意。

  忽然提起陳年舊事,似乎有撮合他們兩人的意思。

  可桓明珪雖說是富貴閒人,他父親卻是曾經的儲君,即便是自願讓出儲君之位,桓明珪的身份也多少有些尷尬。

  皇帝如何會放心他去河朔「和親」?

  或許這只是一種試探,若她有不臣之心,倒是可以拿桓明珪作筏子,無論把他還是把他們的孩子推上帝位,都是桓氏正統血脈。

  也因如此,當初桓燁要放棄儲位隨她去河朔是不可能的事,皇帝之所以鬆口,或許只是因為他瞭解自己的妻子和兒子,知道皇后不會放兒子離開,也知道兒子不能棄母親於不顧。

  她早該知道從她執掌三鎮兵權開始,她和桓燁已絕無可能。只是當初她太年輕,有太多幻想和憧憬。若換作現在,她就知道當初他們的「計劃」有多不切實際,若是那時斬釘截鐵地拒絕桓燁,沒有讓儲之事,桓熔的野心或許不會被養大,也許桓燁就不用死,也許他如今就可以好好做著大雍的儲君,娶妻生子,過完平安順遂的一生。

  那些年的「本可以」,不過是她自欺欺人的執念罷了。

  隨隨抿了抿唇,向桓明珪一禮:「豫章王盛情,在下本不該推卻,只是隨行車馬僕從甚眾,難免叨擾,還是住在驛館方便些。」

  桓明珪見她堅辭不受,只能遺憾道:「小王改日在寒舍掃榻設席,還望蕭將軍賞光。」

  隨隨點點頭,舉起酒觴微笑道:「一定。」

  甘醇美酒入喉,卻滿是苦澀的餘味,於是她又飲了一杯。

  宴罷,隨隨同皇帝說了會兒話,見他神思倦怠,便起身道:「末將到京後尚未謁見皇后娘娘,不知娘娘今日是否有暇接見。」

  皇帝眼中有尷尬之色一閃而過,隨即恢復如初:「皇后如今帶髮修行,一心禮佛,不問俗事,只元旦大朝在宮中接見內外命婦。蕭卿的心意朕定會代為轉達。」

  他瞭解自己的妻子,對她來說蕭泠是那個奪去她長子的女人,若說她對桓煊還是愧恨交加,那麼對蕭泠就純粹只剩下恨了。

  隨隨心知肚明,但皇后可以不想見,她卻不能不問,否則便是她失禮。何況無論如何她都是桓燁的母親。

  ……

  皇后並非真的不問世事。

  她身在伽藍,可心卻在地獄,自從長子死後,地獄的烈火日復一日地焚燒、煎熬著她,梵鐘不能蕩滌她的心神,只會讓她想起長子薨逝那日的喪鐘,佛堂裡的經幡也只會讓她想起長子靈堂裡的靈幡。

  蕭泠入京的消息無意於往火中澆了一大桶油,自從得知她即將入京那日起,她便沒有一夜能夠安寢。

  好在太子隔三岔五總是會來陪她誦經禮佛,聽她講講佛經,有時只是默默坐一會兒——心愛的長子死了,三子被她拋棄,只剩下這個二子,算是她僅有的慰藉,雖與長子相去甚遠,畢竟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

  此時太子便在皇后的禪院中,從麟德殿出來,他便徑直來了這裡。

  他挽起袖子,親手為母親煮茶,他煮得一手好茶,連專門掌茶事的宮人都比不上,但能喝到這杯茶的人卻寥寥無幾。

  皇后從兒子手中接過杯子,抿了一口茶,眉頭立即微微舒展,笑意從眼角的皺紋裡溢出來:「你長兄以前替我煮茶,時常把茶葉煮過頭。」

  太子也跟著一起回憶,微微笑道:「什麼事都難不倒長兄,大約只有這件小事做不好。」

  皇后臉色一變,將粗陶茶碗重重一撂:「誰說燁兒煮的茶不好?他是知道我喜歡略苦的茶,這才故意煮過頭的。」

  太子忙俯身道:「兒子失言,請母親責罰。」

  皇后閉上雙眼,口中喃喃地念了幾句梵文佛經,再睜開時眼中的厲色已消失不見。

  她冷冷道:「今後當謹言慎行,莫造口業。」

  太子忙道「是」。

  皇后這才微微頷首:「前日你才來看過我,今日怎麼又來請安?可是有什麼事?」

  太子道:「父親在麟德殿設宴款待河朔節度使,宴席剛散,兒子便來向阿娘請安。」

  他頓了頓,微露赧色:「順便看看阿阮。」

  皇后聽見「三鎮節度使」幾個字臉色便是一冷,又閉上雙眼念了會兒佛經,這才道:「你總算想起自己的妻子來了。」

  頓了頓道:「當初執意要求娶她的人是你,娶回去又晾著,即便她無所出,也是東宮的主母,你們夫妻本是一體,下她臉面便是下你自己的臉面,你叫天下人怎麼看你?」

  太子將身子俯得更低:「兒子謹遵母親教誨。」

  皇后嘆了口氣道;「阿阮這孩子也是我從小看大的,性子軟弱了些,但好在溫婉柔順,你這樣冷落她,她在我跟前也只說你好,沒有半句怨言,夜裡一個人躲在帳子裡悄悄抹眼淚。」

  頓了頓道:「我不知道你們之間鬧什麼別扭,但她是個好孩子,你不可欺負她。」

  太子低垂著頭,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微笑,聲音裡卻滿是懊悔之意:「是兒子的不是,辜負了她。」

  皇后點點頭:「你知道就好。」

  說罷叫來一個寺尼道:「去請太子妃來。」

  不多時,阮月微到了,她是來侍奉皇后的,不算正經修行,沒有穿禪衣,不過穿得比在閨閣中時更素淨,越發顯得弱柳扶風,楚楚動人。

  她一見太子,便低垂下頭,眼中淚光隱隱。

  向婆母和夫君行了禮,她小聲問皇后道:「阿家有何吩咐?」

  皇后道:「你自請入宮侍奉我,是你的一片孝心,但東宮不能沒有主母,今日太子是來接你回去的。」

  阮月微將頭垂得更低:「可是阿阮侍奉阿家不盡心?」

  皇后拉起她的手道:「阿家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但你總不能一直陪著我。」

  阮月微跪倒在地:「請讓阿阮一輩子侍奉阿家左右。」

  皇后道:「說什麼傻話,你一輩子陪著我,讓二郎怎麼辦?」

  太子執起她的手:「別同孤置氣了,跟孤回東宮吧。」

  又溫言款語地說了許多軟話,阮月微臉上飛起紅霞,終於咬著唇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辭出禪院,相偕出了尼寺,一同坐上步輦,溫情款恰更勝從前。

  出得宮門,換乘東宮的馬車,太子方才放開她的手,一臉不加掩飾的膩味:「孤真是小瞧了你,沒幾天便哄得母親替你說話。」

  阮月微一怔,眼中又蓄滿了淚:「殿下既厭棄了妾,為何又要將妾接回去?」

  太子皺著眉道:「這裡沒人欣賞你梨花帶雨的模樣,省下你的眼淚用在該用的地方吧。」

  阮月微別過頭去,哭得卻更凶了,單薄的雙肩輕輕聳動。

  太子將她的肩頭扳過來:「罷了,孤近來心裡也煩,委屈了你。」

  阮月微只覺連月來的委屈一下子有了出口,眼淚決堤似地往外淌,伏在太子胸膛上痛哭起來。

  太子耐著性子等她哭完一場漸漸收了淚,這才問道:「你還記得桓煊那個外宅婦麼?」

  阮月微臉色一白:「殿下為何突然問起她來?」

  太子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多問。」

  他頓了頓道:「你仔細回想一下,當初秋獮你遇險,桓煊來救你,她也在侍衛中。那時候她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想到什麼全都告訴我。」

  ……

  隨隨走出麟德殿,遠遠看見桓明珪站在廊廡下,實在是他的衣著打扮太惹眼,叫人無法忽略。

  桓明珪一見她便快步迎上前來,隨隨不能裝作看不見,上前向他一揖:「大王可是在等人?」

  桓明珪道:「小王在等蕭將軍。」

  隨隨神色如常:「大王有何見教?」

  桓明珪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小王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問問娘子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他眼中的繾綣溫柔像是最輕最細的絲線,絲絲縷縷地要把人纏繞起來,當他注視你的時候,彷彿世上唯有你一人是重要的,彷彿天上地下他只在乎你。

  這樣的眼神任誰都招架不住,可惜隨隨不在其中。

  她早知道豫章王有這種本事,或許是天生多情,或許是經年累月偎紅倚翠練出來的,無論是哪一種,都不用太當真。

  她只是心下暗暗感慨,同樣是姓桓,人和人的差別真大,有的人說出話來讓人如沐春風,有人一開口只會讓人遺憾他不是啞巴。

  她只是淺淺一笑:「承蒙大王垂問,若無他事,在下便告辭了。」

  說罷一揖,便即轉身向宮門走去。

  桓明珪仍舊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白色積雪和朱紅宮牆的盡頭,這才回過神來,苦笑了一下。

  逢場作戲久了,真真假假自己有時候也辨不清,也難怪別人不信了。

  從蓬萊宮望仙門出來,隨從牽來他的玉驄馬,桓明珪跨上馬背,沿著南北長街往南行。

  到得平康坊附近,親隨道:「大王是回王府還是去平康坊?」

  桓明珪抬頭望了望天空,天色尚早,這時候連平康坊都是冷清的,就算趕著熱鬧去,也無非就是飲酒尋歡,膩味得很。可他也不想回王府,母親一見他便念叨著要他娶妃,後院裡那些熟面孔他已看膩了,前日新得的舞姬號稱豔絕秦淮,兩三天的新鮮勁過去,也就覺得乏善可陳。

  能叫他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的只有一個人。

  可蕭泠方才那態度,顯然是對他沒有半點意思。

  桓明珪想了想,自己心裡不痛快,只消找個比他更苦悶的,兩相一比較,不就高興起來了?

  別人不好說,長安城裡有個人肯定比他還不痛快。

  他一想起齊王那張冷臉,頓時來了興致,對長隨道:「你趕緊回府取一對上好的人參來,聽說齊王病了,我去瞧瞧他。」

  長隨得了吩咐,打馬向豫章王府疾奔而去,桓明珪則撥轉馬頭,悠然向著齊王府的方向慢慢溜達。

  到得齊王府門前一問,桓煊卻不在府上。

  桓明珪毫不見外:「左右無事,小王進去一邊飲茶一邊等他。」

  內侍知道豫章王和齊王殿下交好,笑著將他迎進門去。

  「你們家殿下去哪裡了?」桓明珪隨口問道。

  風寒就是個藉口,這是心照不宣的事。內侍道:「回稟大王,殿下一早去了常安坊。」

  桓明珪挑了挑眉:「山池院不是早就沒人住了麼?你家殿下怎麼跑那兒去了?」

  內侍目光閃爍:「回大王的話,小的也不知殿下是去做什麼。」

  他總不好說他們家殿下叫人拉了一大車桐油去常安坊燒東西。

  ……

  山池院中楓葉早已凋零,但是楓林深處的院子裡火光沖天,映得灰濛蒙的天空猶如霞光漫天,比深秋時的楓林還紅。

  桓煊大清早便來了長安坊,讓僕役在庭中生起火堆,將那些帶著海棠花紋的帳幔、几案、屏風、衣裳一件件澆上桐油,扔進火堆裡燒毀。

  王府小庫裡餘下那些海棠紋的器物早就毀的毀,散的散,南山那萬本名品海棠他本打算伐了,長姊覺得可惜,他便讓她和桓明珪一人一半移去了自己的莊園。

  只有山池院裡這些物件還留著,也不過是因為她曾觸碰過。

  如今自是沒必要留著了。

  能燒的燒掉,剩下那些燒不掉的,瓷器和玉器砸碎,金銀拿去讓匠人融了。

  東西著實不少,桓煊大清早便來了城南,一直到下午還沒燒完。

  他看著滿是海棠紋的東西一件件化作灰燼,沉靜的臉龐被火光映得通紅。

  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連侍奉他多年的高邁也猜不出來。

  再多的東西也有燒完的時候,最後只剩下一件青布舊綿袍,袍子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桓煊從箱籠裡拎起舊袍子,垂眸看了一眼,往火堆裡拋去。

  雖然沒澆上桐油,但絲綿本就極易燃燒,剛扔進火堆裡,火舌立即舔了上來,頃刻之間便有一小半被火焰吞噬。

  桓煊怔怔地看著,雙眼通紅,眼梢也通紅,也不知是被火映紅的還是被煙氣熏紅的。

  他忽然衝上前去,把燒剩的半件舊衣從火堆裡搶了出來。

  高邁和一干內侍都看傻了眼,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桓煊的動作雖快,衣擺還是被火舌燎到,頓時燃燒起來。他卻顧不上撲自己身上的火,先將舊綿袍上的火撲滅,這才將著火的外袍脫下來扔在地上。

  內侍們此時才回過神來。

  高邁驚呼了一聲:「殿下沒傷著吧?」

  桓煊搖搖頭,冷著臉道:「無事。」

  抖了抖袍子上的黑灰,淡淡道:「這是她帶來的東西,不該由孤處置。」

  他從雙頰一直紅到脖頸,自然是被火熏出來的。

  高邁皺著眉頭輕嘶了一聲,躬身道:「殿下說的是。」

  他當然不會提醒他,這件是神翼軍兵營裡人手一件的綿袍,不能算是蕭泠自己帶來的東西。

  他只是趕緊拿起一旁的狐裘給主人披上:「殿下別著涼了。」

  桓煊拎著袍子,回頭瞥了一眼空蕩蕩的房舍,挑了挑眉道:「叫人把屋子拆了。」

  高邁揉了揉額頭,心裡有氣不能拿好好的屋子出氣呀。

  他欲言又止道:「殿下,那清涵院也一併拆了?還有後園裡的水榭,樓閣,校場……」

  這整個山池院哪裡沒有那位的影子,再說就算把房子拆了,海池填了,山坡鏟了,難道就能把人忘了?

  桓煊叫他一提醒,勉強壓住的回憶紛至沓來,他以為已經淡忘的,其實都歷歷在目。

  他想起自己每回教她騎射刀劍,指導她弈棋,她眼裡總是帶著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如今一想,其實她是在笑他班門弄斧。

  他們在星光下、風雨中相擁而眠的時候,她是不是也在心裡暗笑他弄假成真,自作多情?

  先前他隱隱感到不對勁的地方,他感到難以索解的地方,現在想來全都有跡可循。

  高邁看著主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嘆了口氣道:「殿下,這園子是陛下賜的,就算要拆也得先上奏吧……」

  桓煊緊抿著唇,半晌道:「回王府。」

  高邁鬆了一口氣,抹抹額頭上的汗,趕緊叫人去備車馬,生怕這小祖宗又反悔。

  回到王府,長安城裡已經華燈初上。

  馬車一停下來,便有閽人來稟,道豫章王已在前廳裡等候多時。

  桓煊眼角一跳。

  桓明珪今日入宮赴宴,定是在筵席上見到蕭泠,迫不及待地來找他傾訴,他此時最不想見的就是這登徒子。

  正思忖著找個什麼藉口打發他回去,卻見一人衣袂帶風地向他走來,不是豫章王卻是誰。

  桓明珪一眼注意到他臉上的傷,「啊呀」一聲驚呼:「子衡,你的臉是怎麼了?」

  桓煊言簡意賅:「跌跤。」

  桓明珪電光石火間便想明白了,當即扯開話題:「餓了吧?我已吩咐廚下備好晚膳了。」

  桓煊一時分不清誰是主誰是客,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道:「真是勞六堂兄大駕。」

  桓明珪彷彿聽不出他話裡帶刺,拍拍他的後背:「與堂兄見外什麼。」

  桓煊懶得理他,回院中盥洗一番,換上乾淨衣裳,回到堂中晚膳已經擺好了。

  桓明珪執起酒壺,往兩人的杯中注滿酒,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開門見山道:「我認出了蕭泠就是當初你帶回來的鹿氏。」

  桓煊眉心一跳,正要說什麼,桓明珪道:「你不必遮掩,我這雙眼睛絕不會認錯人。」

  他頓了頓道;「你和她……」

  桓煊打斷她道:「她和我已沒有半點干係。」

  桓明珪雙眼一亮:「那就好。」

  桓煊一挑眉,睨著他道:「好什麼?」

  他將空酒杯往食案上一舂:「既然你們已無瓜葛,我也不算趁火打劫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1 13:43:50

第八十四章 消愁

  桓煊難以置信地瞪了他一眼,斬釘截鐵道:「不行。」

  桓明珪悠然自得地給自己斟了杯酒:「我不是來同你商量的。男未婚女未嫁,既然你們已無瓜葛,她又不是你的。」

  桓煊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可是這登徒子的話他卻無法反駁,他確實管不著蕭泠。

  桓明珪拿起酒杯,正要往嘴邊送,只聽「鏘」一聲響,手上忽然一空,杯子已經飛了出去,酒液潑了他滿身。

  「人不是我的,酒卻是我的。」桓煊冷聲道,一邊放下手中的銀箸——他方才便是用這支銀箸掀翻了豫章王手裡的酒杯。

  桓明珪用那雙狡黠的狐狸眼端詳了他一會兒,忽然「噗嗤」笑出聲來:「不巧,這壇宜城九醞還是我前日叫人送來的。」

  他說著,對著侍膳的內侍招招手:「再取個杯子來。」

  桓煊不能真的將他趕出去,但心裡憋著火,只能拿起杯子,一仰脖子喝個涓滴不剩,然後搶過酒壺給自己斟滿。

  兩人自顧自飲酒,桓明珪量淺,但淺酌慢飲,桓煊酒量好些,奈何喝得急,不多時,兩個人都有了些醉意。

  桓煊忽然重重撂下酒杯,冷笑道:「上回還說自己配不上她。」

  桓明珪耍賴道:「我不曾說過,定是你記岔了。」

  桓煊道:「她不會要你的。」

  桓明珪眉頭一皺,隨即舒展開,用眼梢瞟他:「她要你?」

  桓煊臉色一僵,隨即挑了挑下頜:「自然。」

  桓明珪歪著腦袋,支頤道:「那你怎麼在這裡?」

  桓煊道:「是我不願意。」

  桓明珪迷迷瞪瞪地盯著他臉上的刀傷看了會兒,用銀箸蘸了杯中酒液,往自己臉上劃了一下:「不要臉。」

  桓煊抄起酒杯便要往他臉上砸,杯子即將脫手的剎那,他又改了主意,收回手,覷了覷眼:「朋友妻不可欺,枉我把你當朋友,好酒好菜都餵了狗。」

  桓明珪翻臉不認賬:「是大哥托我照看你,我照看你這些年,還不是養出條白眼狼。」

  頓了頓道:「蕭泠又沒嫁給你。」

  桓煊一邊吵架也不耽誤喝酒,說話的間歇不停地灌酒,眼前的一個桓明珪已變作兩個,加倍討嫌了。

  「我去淮西前就打算娶她的,」他揉了揉眼睛道,「她就是我妻子。」

  桓明珪譏誚地一笑:「你說娶就娶?你只是把她當替身,又不好好對她,她肯嫁你就有鬼了。要不是你長得像大哥,她才不理你。」

  桓煊身子驀地一僵,垂下眼簾,雙唇抿得緊緊的,嘴角往下撇。

  桓明珪湊上前去仔細端詳,拍手笑道:「小煊兒說不過我哭鼻子了。」

  桓煊抬起頭,紅著眼眶冷笑:「誰哭誰是狗,本王自打生下來就沒哭過。」

  桓明珪「嘖」了一聲:「了不得,那可是稀世罕有。」

  桓煊道:「你別痴心妄想了,隨隨才看不上你這種登徒子。」

  桓明珪扯開衣領,亮出胸前玉石般的肌膚:「我可以為她守身如玉。」

  桓煊蹙了蹙眉,言簡意賅道:「噁心。也不看看你後院裡多少鶯鶯燕燕。」

  桓明珪道:「『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只要她一句話,我立即把那些鶯鶯燕燕全送走,從此以後守著她一個人過。只要她肯嫁我,我就跟著她去河朔?」

  桓煊道:「隨隨不會嫁給你,她喜歡乾淨的。」

  桓明珪慢條斯理地掖好衣襟,拍拍心口:「我這裡乾淨啊,從小到大心裡可只放過她一個人,沒有什麼阮三娘硬三娘的……」

  這是桓煊死穴,一戳他就氣短,他果然說不出話來。

  桓明珪勾起個得意的微笑,誰知桓煊忽然冷哼一聲:「狗改不了吃屎。」

  桓明珪愣了楞:「你怎麼說粗話?」

  桓煊在兵營裡什麼粗俗的話沒聽過,只是出身高貴,平日說不出口罷了,這會兒卻是顧不得了。

  他冷哼一聲,斜睨著堂兄道:「狗敢吃孤就敢說。」

  桓明珪站起身往他頭上重重拍了一下:「我……我替大哥教訓你。」

  桓煊向內侍道:「取孤的亂海來,孤要砍了這登徒子……」

  幾個內侍別過臉去,佯裝沒聽見。

  桓煊很快想起亂海已被他拿去換了玉珮。

  如今刀沒了,玉沒了,馬沒了,人也沒了。

  他怔了怔,緩緩坐下來。

  桓明珪道:「她不要你也不要我,我們兄弟同命相連,理當同仇敵愾,先去把她身邊那個病怏怏的小白臉鏟除……」

  桓煊一擰眉:「姓程的今日也在?」

  他冷笑:「還真是形影不離。」

  桓明珪道:「我看那廝臉帶桃花,眼睛白多黑少,心眼子比篩子還多,一看就不是個安分的……」

  桓煊撩起眼皮,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目光一冷:「我看你也不是個安分的。」

  他拿起銀箸站起身,照著桓明珪的腦袋打去:「先殺一個算一個。」

  桓明珪一躲,腦袋沒事,蓮花冠卻被打歪了,髮髻散落下來。

  他一愣,隨即抱著頭大哭起來:「頭髮亂了,頭髮亂了……」

  桓煊用銀箸指著他,半晌,身子一晃,倒在了案上。

  ……

  夜已深,東宮長壽院中仍舊燈火通明。

  阮月微忐忑不安地走進太子的寢殿,他們已有許久不曾同床共枕了。

  太子擱下筆管,從書案上抬起眼:「來了。」

  阮月微盈盈下拜:「殿下萬福。」

  她在尼寺裡侍奉皇后數月,還是一樣纖弱,氣色卻好了些。

  她今日著意妝扮過,臉上薄施脂粉,青絲綰作墮馬髻,雲霧般蓬鬆的髮鬢襯得她一張臉只有巴掌大,像一朵雨打過的春海棠。

  太子看了看她的臉,心中微微一動。

  不得不說,阮月微的容色遠勝他其他姬妾,還有一身自小用阮太后的方子養出的肌膚,吹彈可破滑如凝脂。

  即便知道她有二心,他也有些懷念從前與她歡好的滋味。

  他放柔了聲調道:「可是想起什麼來了?」

  阮月微捏緊手中的帕子。

  其實她並未想起什麼特別的事,那夜又是狼群圍攻,又是刺客暗襲,她嚇得魂魄都快散了,哪裡注意得到那麼多?

  後來見到桓煊,她的心又完全繫在他身上,看那外宅婦兩眼全是出於女子的妒忌,壓根沒看出什麼來。

  但太子冷落她許久,若非以此為藉口,她恐怕連這院子也進不了。

  她輕輕點了點頭,輕咬了一下嘴唇道:「妾記得那外宅婦有些古怪……」

  太子神色一凜:「哪裡古怪?」

  阮月微道:「妾也說不好,只覺她不像一般姬妾那般馴順,待妾很是傲慢無禮。」

  當日隨隨的態度全然稱不上傲慢,只不過沒有卑躬屈膝而已,阮月微只不過是出於嫌惡故意這麼說,卻不想歪打正著。

  太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半晌回過神來,向她招招手:「過來。」

  阮月微眼中掠過欣喜,款款上前。

  太子握住她的手,將她往懷中一帶,撫摩著她的後頸:「阿棠,孤知道這段時日委屈了你,孤冷落你,只是因為心裡有愧。」

  阮月微詫異地抬起頭:「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道:「孤文不如大哥,武不如三弟,忝居太子之位,卻不知能否善始善終。因此孤想著,倒不如冷著你,讓你死了心,到時候生離死別也好省卻一場傷心。」

  阮月微駭然,臉上的紅暈霎時間褪去:「殿下莫要作此不祥語!」

  太子苦笑了一下:「朝中那些奸佞借著江南盜鑄攀誣牽扯,孤的處境已是危如累卵。早知如此,孤當初就不該來招惹你,讓你嫁給三郎就是了。」

  這話半真半假,若是當初沒有貪圖阮月微的容色家世和京都才女、長安第一美人的虛名,桓煊不會去邊關,也就不會手握重兵。

  阮月微叫他戳中心事,手心裡沁出了虛汗,她悄悄在袖子上擦了擦,握住太子的手,溫柔道:「郎君莫要說這種話,妾嫁給郎君是妾的福分,夫婦一體,無論將來如何,妾都會陪著郎君。」

  「阿棠……」太子托起她的臉,動情地吻住她。

  阮月微卻是又驚又怕,腦海中全是他方才那番話。

  東宮受武安公牽連她是知道的,但她不知道局面已經危險至此,若太子被廢,她這些年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歷來太子被廢,太子妃的下場也不會太好,最好的結果也是回母家,若是母家不想理會,恐怕要一輩子與青燈古佛相伴,更有甚者,與太子一起被廢殺的也不在少數。

  她越想越心驚,哪裡還有心思奉承太子。

  太子卻似渾然不覺,格外興致勃發。

  阮月微越過太子肩頭,看著男人不斷起伏的身軀,只覺噁心欲嘔。

  不知過了多久,太子終於鬆開手,阮月微已經幾乎昏厥。

  他瞥了眼床上的女子,冷冷一笑,起身披上衣裳,走到堂中,向內侍道:「叫孟誠過來。」

  不一會兒,東宮侍衛統領孟誠便到了。

  太子道:「孤叫你問的事怎麼樣?」

  孟誠道:「啟稟殿下,屬下問了當日去林中清點檢查屍首的侍衛,的確有樁不同尋常之事。」

  太子眼神一凝:「哦?」

  孟誠道:「有兩具屍首受的刀傷是左手刀。」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1 13:44:06

第八十五章 賞梅

  太子聞言臉色一沉,眾所周知蕭泠左右手皆可開弓、使刀劍,但左手比右手更強上幾分。

  他冷聲呵斥道:「當時為何不來稟報?」

  孟誠暗暗叫屈,齊王的外宅婦和蕭泠八竿子打不到一處,誰會把她倆聯繫起來。

  他解釋道:「當時他們打聽過,齊王府有個侍衛右手受了傷,因此並未深究。」

  太子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孟誠彷彿叫眼鏡蛇盯上,只覺遍體生寒。

  半晌,太子方道:「如今為何又起疑了?」

  孟誠的腰幾乎躬成了對折:「回稟殿下,那兩個刺客都是被一刀斃命。」

  太子悚然,若說先前有三分懷疑,現在已變作了七分,慣用右手之人即便因傷換成左手,力量和準頭勢必都要差不少,能在幽暗深林中將武藝高強的刺客一刀斃命,非身經百戰不可能做到。

  他在袍擺上揩了揩手心的冷汗,橫眉厲聲道:「這麼重要的事你竟然直到此時才來稟報?」

  孟誠「咚」地跪倒在地:「屬下失職,請殿下責罰。」

  太子睨著他冷笑:「真要罰你,你就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明白麼?」

  孟誠虛汗直冒,叩首道:「屬下明白。」

  太子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滾!」

  孟誠連忙低著頭退了出去。

  太子回到床前,將被縟一掀。

  阮月微覺淺,只覺身上一涼便醒過來,睜開惺忪睡眼:「殿下從哪裡回來?」

  太子脫了氅衣鑽進被縟中,瞥了妻子一眼,冷冷道:「睡吧,明日早點起來去東內請安,母親那邊你侍奉得勤謹些,別一回宮就丟開了。」

  頓了頓道;「母親在父親心中的份量很重。」

  阮月微眸光閃動,頓感絕處逢生,帝后少年夫妻,伉儷情深,即便起了廢立的念頭,也會顧慮皇后的想法——皇后不喜桓煊,自然偏向太子,但僅僅偏向還不夠。

  她原先在太后宮中時便花了不少心思在皇后身上,這婆母性情剛強,為人耿介,但脾氣卻很容易摸透,她習慣了獨斷專行、說一不二,最不喜歡別人違拗她。尤其是做兒媳的,只要做小伏低,事事順著她的意思,時不時示之以弱,很容易博得她的歡心。

  她當初在東宮受太子冷落,幾乎與打入冷宮無異,這才咬咬牙自請侍奉皇后,倒是無心插柳。

  「妾省得。」阮月微道。

  太子撫了撫她的脊背:「辛苦你,大哥薨逝後母親越發易怒,孤知道你的難處。但是將母親侍奉好,你便是幫了孤的大忙。」

  「能為殿下分憂,妾便心滿意足了,」阮月微略帶委屈道,「殿下方才為何說那些話嚇唬妾?」

  太子道:「孤就喜歡嚇唬你,一下你就……」咬著她的耳朵說了句什麼,羞得阮月微用被子矇住了臉。

  她方才叫太子危言聳聽嚇得不輕,忽然得知並未到這步田地,心弦不由一鬆,便又有心思想別的了。

  「殿下,」她仰起臉道,「今日你在宮宴上見到我蕭家表姊了麼?」

  太子這才想起阮月微和蕭泠是姨表姊妹,心中一動:「見到了。你們表姊幾年未見了?」

  阮月微想了想道:「上回見大約是六七歲上,後來她便再沒有入京了。」

  又佯裝好奇道:「我記得她幼時生得很好,不知這些年變化大麼?」

  太子暗暗一哂,知道她是旁敲側擊在打聽蕭泠的容貌,若無其事道:「如今也生得不錯。」

  頓了頓道:「畢竟是當初長兄看上的人,怎麼也不會差的。」

  阮月微悶悶地「嗯」了一聲。

  太子一笑,忽然將手伸進她衣襟裡:「但征戰沙場之人,當然沒有卿卿這樣水豆腐一般香滑柔嫩的……」

  阮月微嬌嗔道:「殿下又取笑妾!」

  將頭悶在被縟中,忿忿道:「殿下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渾話,為何不去輕薄你的心肝孫孺人……」

  太子一哂:「還沒忘記那件事?你是太子妃,她不過一個玩物,當初孤只是故意氣你。」

  他忽然靈光一現:「明日阿耶請了你蕭家表姊去御苑賞梅,你們表姊妹多年未見,你不如隨孤同去。」

  蕭泠究竟是不是桓煊那外宅婦,他始終不能肯定。但阮月微愛慕桓煊,定會視那外宅婦為仇讎,對她格外留意,即便時隔數年,說不定她也能認出來。

  阮月微遲疑道:「有外官在,恐怕多有不便。」

  太子道:「無妨,本來就是便宴,長姊也去的,何況蕭泠自身也是女子,你們在場倒還方便些。」

  阮月微輕輕地「嗯」了一聲:「那便聽殿下的。」

  她也迫不及待想見見那蕭家表姊的真容——當初故太子對她的示好視而不見,便是因為蕭泠,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能叫故太子那樣的人物一見傾心。

  聽太子的意思,蕭泠果然有幾分姿色,她就越發想一較高下。

  「殿下說妾明日穿什麼顏色的衣裳好?」她問太子道。

  太子道:「你看著辦吧,橫豎穿什麼都好看。」

  阮月微掠了掠頭髮:「殿下取笑妾。」

  太子懶得敷衍她,將她寢衣除去:「卿卿這樣穿最好看。」

  ……

  翌日,阮月微一早便起來梳妝,換了三四種髮式、七八身衣裳,方才收拾停當。太子叫內侍來催了兩回,她才拖著迤邐的裙裾款款出了房門。

  上了馬車,阮月微向太子道:「殿下久等。」

  太子笑道:「不久,等來個下凡的天仙,便是等上半日也值得。」

  阮月微嬌嗔了一聲,心中卻暗暗高興,她不信這世上還有誰能將她比下去。

  今日的梅花宴設在蓬萊宮內苑太液池中的小島上。

  島上遍植紅梅,梅林間建有飛簷雕欄的高閣,從閣上可以俯瞰彤雲般的梅林與冰雪覆蓋的湖面,閣旁還附建有書齋與六角賞雪亭。

  太子夫婦乘著步輦上島,沿著蜿蜒石徑往上。

  阮月微一抬頭,便看見閣外的高台上站著一個身著紫綾面白狐裘的女子。

  阮月微起初以為那是大公主,隨即便發現一身火狐裘的大公主正在那女子身旁與她說話,便意識到了那人的身份。

  因是便宴,她未穿武官袍服,卻作女子打扮,梳著驚鵠髻,只能依稀看見側影,卻莫名有些眼熟。

  阮月微心頭一突,無端生出種不祥的預感。

  太子瞟了她一眼,若無其事道:「長姊身邊那位便是蕭泠。」

  話音未落,那女子若有所感,轉過身來,俯瞰石徑,阮月微便將她的面貌看了個正著。

  蕭泠也看到了太子夫婦,嘴角噙著笑,遙遙地向兩人一揖。

  她這一笑比雪中紅梅還鮮明奪目,可阮月微此時已經顧不上她的容貌了。

  這正是她恨透的那張臉——那個贋品的臉。

  她只覺腦海中一片空白,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

  太子將她神色看在眼裡,心往下一沉。

  他握住阮月微的手,感覺到她手心濕冷黏膩,佯裝不明所以:「怎麼了?」

  阮月微嘴唇哆嗦,側過頭,在太子耳邊輕聲道:「殿下覺不覺得,蕭家表姊生得有些像一個人?」

  太子道:「孤覺著她有幾分像你。」

  阮月微搖搖頭:「殿下可還記得三弟畜養的那個外宅婦?」

  太子佯裝驚異:「叫你這麼一說,似乎是有幾分相似,可蕭泠怎會……」

  阮月微亦是心亂如麻,當初趙清暉下手害那外宅婦她是知情的,若那女子真是蕭泠,她是如何死裡逃生的?她又知不知道趙清暉是為了她才下手的?

  她不敢往下想,臉白如紙:「……許是妾認錯了。」

  她頓了頓道:「秋獮時妾曾聽過那女子說話,她的聲音很特別,應當能聽辨出來。」

  太子神色凝重:「此事非同小可,你切要仔細辨認。」

  說話間步輦已到了閣前,兩人降輦拾級而上。

  到得閣中,只見皇帝和臣僚們已經到了,蕭泠與大公主已經回了閣中,此時正坐在皇帝身邊談笑風生。

  太子夫婦上前向皇帝行禮。

  皇帝看了眼蕭泠,向兒媳笑道:「阿阮,說起來蕭卿同你還是表姊妹,多年未見,你們可以好好敘敘舊。」

  蕭泠一禮:「見過太子妃娘娘。」

  阮月微雖有預料,這道聲音仍舊似耳畔一聲驚雷。

  她心中悚然,勉強穩住心神,還以一禮:「表姊不必多禮,以姊妹相稱即可。」

  蕭泠淺淺一笑:「末將不敢僭越。姨母這向可好?未能前去府上拜訪,還請太子妃見諒。」

  阮月微強撐著與她寒暄,魂魄卻似已離體。

  蕭泠關切道:「表姊臉色不太好,可是玉體違和?」

  阮月微取出絹帕輕輕掖了掖額上冷汗:「勞表姊垂問,是方才上台階時走得急了。」

  敘了會兒溫涼,皇帝便讓眾人入席。

  大公主特地將自己的坐席讓給阮月微:「阿阮坐這裡吧,你們表姊妹多年未見,一定有說不完的話。」

  大公主也曾在秋獮時見過鹿隨隨,然而她心寬似海,壓根沒往這上面想,讓他們表姊妹坐一起全是出於好心。

  阮月微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待眾人坐定,宮人捧了酒器食具肴饌魚貫而入。

  蕭泠用左手執起牙箸。

  大公主好奇道:「聽說蕭將軍左右手都能開弓舞刀,不知能否用右手執箸?」

  蕭泠狀似不經意道:「原先可以,不過幾年前右臂曾受過傷,不如左手靈便。」

  大公主道:「是沙場上受的傷麼?」

  蕭泠道;「叫野獸抓的。」

  阮月微心頭又是一突,她記得秋獮時她踩著那外宅婦的右臂上馬,聽見她輕嘶一聲,右臂一縮,似乎是有傷。

  她幾乎已經能肯定,眼前這個女羅剎女殺神,便是當年那個外宅婦。

  樂作三闕,皇帝便讓在座眾人賦詩。

  蕭泠雖是武將,但蕭家世代簪纓,她四歲開蒙,師從名儒,讀破萬卷,辭采亦十分出眾。

  不過她今日帶了程徵來赴宴,有心讓他一鳴驚人,為免喧賓奪主,只是寫了首平平無奇的應制之作。

  皇帝仍舊刮目相看:「蕭卿文采斐然,真乃出將入相之才。」

  一干詞臣也都交口稱讚:「最難得是字裡行間的氣概。」

  程徵也爭氣,皇帝掃了一眼他的詩作,雙眼便是一亮:「是狀元之才。」

  阮月微一向以詩才自傲,但此時她哪裡還有賦詩的興致,草草寫了兩首交差,皇帝違心地誇了句「詞句清麗」,便揭過不提。

  皇帝賞了眾人一些綾羅和金玉,便向蕭泠道:「聽聞蕭卿國手,朕今日特地召了兩個翰林棋待詔向蕭卿討教。」

  蕭泠笑道:「陛下謬讚,臣愧不敢當。」

  頓了頓,看向程徵:「倒是程郎雅擅此道,不如讓他向兩位待詔討教一二。」

  皇帝捋鬚笑道:「蕭卿過謙了。常言道『強將手下無弱兵』,這位程郎想必也是數一數二的高手。」

  隨隨向程徵點了點頭,他上前不卑不亢地一禮:「小民獻醜。」

  皇帝指了一位而立之年的棋待詔:「馮卿,你陪這位程小郎君試試。」

  便即有內侍撤去歌舞管弦,搬了一張紫檀嵌螺鈿的棋枰來,放在織金舞筵中央。

  程徵與那棋待詔相對而坐。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向那棋待詔一揖:「請賜教。」

  ……

  桓煊直睡到午時方醒,醒來只覺頭痛欲裂,隱隱記得昨夜說了許多荒唐話,做了一些荒唐事,詳細情形卻是記不起來了。

  他起身洗漱更衣畢,問內侍道:「豫章王呢?」

  內侍道:「回稟殿下,豫章王在西廂安置,這會兒大約還睡著。」

  話音未落,一人衣衫不整地褰簾進來,揉著眼睛,滿身酒氣,正是桓明珪。

  「子衡,借我身衣裳,」桓明珪不見外地道,「鮮亮些的,不要你平日穿的那些老氣橫秋的,我要入宮見佳人去。」

  桓煊額角青筋一跳,正要挖苦他兩句,有內侍在簾外道:「殿下,有中官來傳陛下口諭。」

  兩人異口同聲道:「何事?」

  桓煊睨了桓明珪一眼,揉了揉額角:「進來說話。」

  內侍褰簾進屋,向兩人行罷禮道:「說是陛下在東內御苑裡款待蕭將軍,召了兩位翰林棋待詔侍宴,叫蕭將軍身邊那位白衣隨從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桓煊一聽便想通了其中關竅,能進翰林院當棋待詔的,自然是萬裡挑一的國手,結果卻被蕭泠的隨從不費吹灰之力地擊敗,自然有損天家顏面。皇帝這是想讓他去扳回一城。

  可若是去了,無可避免要見到蕭泠……

  不等那內侍把話說完,桓明珪便往堂弟背上一拍:「子衡快去給那小子點顏色瞧瞧,我桓氏之雄風就靠你振作發揚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1 13:44:20

第八十六章 較量

  按桓煊的性子本該一口回絕的,但事關桓氏雄風和朝廷顏面,似乎值得斟酌一二,他便遲疑了一下。

  這一遲疑的當兒,桓明珪已對那內侍道:「你去告訴那中官,你們家殿下正在梳妝打扮,準備停當就去東內,叫他先回去向陛下復命吧。」

  桓煊本該出言阻止的,但鬼使神差地踟躕了一下,這一踟躕的當兒,小內侍已經跑得沒影了。

  桓煊瞪著桓明珪,豫章王的狐狸眼裡滿是無辜:「快更衣吧,別叫陛下和蕭將軍久等了。」

  說著便不見外地去翻箱倒櫃,一邊挑剔:「嘖,年紀輕輕又生得俊,衣裳怎麼那麼素。」

  他平日因要習武騎射,穿的多是玄色、煙灰、蒼青之類的顏色,再就是深淺不一的紫色——倒不是他喜歡這顏色,只是三品以上按制著紫。

  衣裳式樣也單調,不是窄袖圓領袍就是勁裝胡服,而桓明珪這種四體不勤的紈絝,喜歡寬袍緩帶、飄然若仙的式樣,這裡是見不到的。

  桓煊冷笑一聲:「我不用招蜂引蝶,自不必天天穿得像個花園。」

  桓明珪摁了摁太陽穴,無可奈何道:「慕少艾、好好色是人之天性,不分男女,蕭泠身邊蜂蝶環繞,不穿好看些怎麼脫穎而出?」

  桓煊一挑眉:「誰要她看。」

  桓明珪搖了搖頭,矬子裡拔將軍地挑了兩件衣裳,給自己挑的是藤紫色織金寶相花袍服,給桓煊挑了身玉色雲鶴綾泥銀袍,配上白狐裘。

  「今日宴席設在紅梅叢中,穿得淺淡點反而襯人,」他頭頭是道地說道,「那小白臉一身白衣,水靈得跟新寡的小媳婦似的,你可不能輸與他。」

  桓煊兩條長眉幾乎打成了結,到底還是將衣裳接過來換上。

  桓明珪又給他選了頂白玉冠配上,端詳了一會兒,拍拍他的肩:「多笑笑,別整天繃著張臉,再好看的臉,整天一副別人欠了你五百吊錢的樣子,也不討喜。」

  桓煊於是把臉繃得更緊,活似桓明珪欠了他五千吊錢。

  桓明珪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拂了拂袍袖。他身量比桓煊短一些,肩也不如他寬,桓煊的衣裳穿在他身上有些寬大,倒顯得飄逸。

  兩人收拾停當,騎著馬帶著隨從出了門。桓煊騎著他的紫連錢白馬,桓明珪騎玉驄馬,兩人一個冷峻如山巔終年不化的積雪,一個秀雅如深院悄然綻放的紫藤,引得路人紛紛駐足回首。

  到得蓬萊宮太液池畔,已有步輦等候著。

  午宴已罷,賓主移步樓閣旁的六角亭子裡,棋枰也一並移了過去。

  六角亭中湘簾半捲,張設屏風畫幛阻擋寒風,地上鋪著席簟與厚厚的地衣、茵褥,金盆中燃著銀絲香炭,芬馥溫暖如陽春,亭子四周的積雪都被熱氣熏融了。

  亭子正中擺著一張紫檀嵌螺鈿棋枰,一個青衣耄耋老人和一個白衣年輕人分坐棋枰兩側,棋局已進行至中盤。

  那白衣男子正是程徵,耄耋老人名姜延維,是兩位棋待詔的恩師,十多年前便已封局,不再與人對戰,只潛心教授學生,皇后的棋藝便是由他所授。

  豫章王詫異道:「陛下竟然將他也搬了出來,看來那小白臉甚是難纏。」

  桓煊輕輕冷哼了一聲,目光從程徵臉上掠過,落在他身旁的蕭泠身上。

  她今日未穿武官袍服,卻作女子打扮,粉黛未施的臉龐被熱炭燻蒸出一抹薄紅,紅唇微帶水光,被狐裘雪白的出鋒襯得越發鮮妍。

  她若無其事地抬頭望他,剪水雙瞳明亮又平靜,好似看著個陌生人。

  桓煊卻覺那兩道目光彷彿利刃插進他的心裡,還在裡頭不停地翻攪。

  他有些後悔來見她,想撇開眼去,可眼睛卻不爭氣,目光彷彿被她拽住,怎麼也移不開去。

  桓明珪瞟了他一眼,輕輕地嘆了口氣。

  步輦停在六角亭外,兩人下了步輦向亭中走去。

  亭中眾人循聲向外望去,對弈的兩人也將棋子放回棋笥,暫停對局。

  兩人走進亭中,眾人注意到齊王臉上傷痕,都暗暗吃了一驚,卻不敢直愣愣地詢問。

  只有大公主沒心沒肺,「啊呀」一聲驚呼:「三郎,你的臉怎麼了?」

  駙馬悄悄拽她衣袖,她將袖子拽回來:「做什麼拉拉扯扯,將我袖子扯皺了。」

  駙馬別過臉去直揉額角,大公主轉向弟弟,關切道:「可是和人打架了?」

  桓煊淡淡道:「前日不慎跌了一跤,石頭劃傷的。」

  駙馬又在扯衣擺,大公主雖然心大,也明白不能繼續問下去,摸了摸鼻子道:「我那裡有好藥,回頭叫人給你送去。」

  桓煊道:「多謝長姊。」

  大公主又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了他兩眼。

  雖然臉上多了道傷,他的神色卻活泛了些,眼中也有了神采。他的臉容雖平靜,卻不再像一潭死水,而似無風的海面,看著無波無瀾,卻似隨時能掀起驚濤駭浪。

  大公主心下寬慰,有生氣總是好的。

  桓煊和桓明珪上前向皇帝行禮。

  皇帝不動聲色,只是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臉上刀傷,緩緩道:「怎的這麼不小心。」

  桓煊行禮道:「多飲了幾杯酒,沒看清腳下。請阿耶責罰。」

  皇帝道:「都跌傷了朕還罰你做什麼。」

  向身旁的中官吩咐道:「去尚藥局請林奉御來給齊王殿下看看臉上的傷,別留下疤痕才好。」

  此事就此定論,中官領了命,便即去請醫官。

  太子沉著臉若有所思,看看弟弟臉上的傷,這樣的傷口顯是利刃造成的。

  他又瞟一眼蕭泠,直覺桓煊臉上這道傷一定與她有關。

  可惜方才皇帝已經發話,認定了齊王臉上的傷就是不慎跌跤被石頭劃出來的,無論其中有何內情,旁人都不能再去深究。

  阮月微自收到趙清暉的斷手後,還是第一次與桓煊共處一室。

  她心裡發怵,臉色蒼白,身子輕輕顫抖,卻又忍不住去看他,許久未見,他依舊豐神如玉,臉上多了道傷口,反而如同在烈火中淬煉過一般,添了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越發撩撥人心。

  豫章王也是俊逸風流的人物,可站在他身邊也如秋月遇見驕陽,瞬間相形失色。

  桓煊的目光卻始終被蕭泠牽引著,壓根看不見別人。

  蕭泠若無其事地起身向他行禮:「殿下的風寒痊癒了麼?」

  桓煊眼神本來如利箭,可與她四目相接,便成了強弩之末,不比曲江池畔的春風和柳絲硬一些:「多謝蕭將軍垂問,只是微恙,已無礙了。」

  蕭泠道:「歲寒時節,易感風寒,殿下多加小心。」

  桓煊道:「多謝蕭將軍提醒,將軍亦然。」

  頓了頓,看向棋枰:「戰況如何?」

  老人向桓煊一禮:「程郎君棋力深厚,老朽自愧弗如。」

  程徵忙道:「先生謬讚,晚生駑鈍,多承先生謙讓。」

  桓煊掃了眼棋局,這一局已至中盤,姜延維的黑子已初露頹勢。

  皇帝笑道:「這位程小郎君少年英瑞,方才已勝了姜老一局。」

  老人神色頹然,連道慚愧,叫人於心不忍。

  姜延維是一代國手,若他年輕二十年,十個程徵也不是他對手,可惜他棋力雖厚,畢竟年高,思路不復敏捷,精力也不濟。

  皇帝求勝心切,病急亂投醫地請他出山,卻忘了這一點。

  蕭泠不好多說什麼,卻難免生出股英雄遲暮的悲涼,溫聲道:「蕭某當年入宮曾有幸得姜老點撥,受益終身,棋聖之稱姜老當之無愧。」

  姜延維道:「蕭將軍謬讚,老夫此局已輸了。」

  繼續戰下去未必沒有勝算,但他人老心也老,已經無心再與年輕人爭鋒。

  皇帝臉上掠過一絲不豫,隨即命人賜坐榻:「姜老歇息一會兒,看他們年輕人對弈一局吧。」

  說罷看向三子:「三郎,朕記得你喜歡弈棋,不如和程郎君試試。」

  程徵和姜延維便要將棋子收回棋笥中,桓煊卻向程徵道:「不如就接著姜先生這局繼續下吧。」

  程徵微微蹙眉:「在下已佔先機,恐怕對殿下不公平。」

  白棋已佔三角,形勢大好,接著殘局繼續下,即便得勝也是勝之不武,他並不想佔他的便宜。

  他們雖有尊卑之別,但只要坐到棋枰前,便是以棋力說話。他迫不及待地想在蕭泠面前贏他。

  程徵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念頭,他很清楚桓煊和蕭泠之事已成過往,三鎮節度使與大雍親王無論如何也走不到一起,但方才看兩人站在一起,只是淡淡地寒暄,兩人周圍卻似豎起一堵看不見的高牆,牆內暗流洶湧,其餘所有人都被阻隔在高牆之外,他也不例外。

  他近來一直陪伴蕭泠左右,幾乎寸步不離,可她永遠如隔雲端,他竭盡全力也沒法靠近咫尺,桓煊卻能不費吹灰之力地靠近她。

  桓煊看了他一眼,卻彷彿並未將他看在眼裡,淡淡道:「無妨。」

  上下有別,程徵不能再堅持,心道這局勝後定要重新請戰,堂堂正正贏他一局。

  「殿下請。」他不卑不亢地一禮。

  桓煊微微頷首,在棋枰對面坐下,從棋笥中拈起一顆黑子,毫不猶豫地落下。

  程徵眉頭微微一鬆,心下暗自好笑,方才看他架勢還以為是成竹在胸,卻不顧黑棋生機生澀,不想著如何挽回敗局,還一意孤行。

  他拈起一粒白子,思索片刻,輕巧地落了下去。

  他忍不住抬起眼,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蕭泠,卻見她望著桓煊方才落下的黑子,嘴角噙著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是否也在笑這手棋的莫名其妙?

  程徵嘴角也漾起笑意。他不是得意忘形之人,但能在心上人面前擊敗她曾經的男人,任誰都免不了有些得意。

  正思忖著,只聽「啪」一聲響,又一顆黑子落了下來,仍舊是毫無道理的一著。

  程徵聽說齊王善弈,以為會是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哪知卻是這樣的水平,大約因他是天皇貴胄,旁人與他對弈總是故意讓子佯敗,讓他自以為棋藝高超吧。

  他面上不顯,沉著冷靜地又落一子。

  白子剛落下,黑子緊隨其後,彷彿料到他要走哪一著。

  程徵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正欲細思,便聽蕭泠笑道:「你已敗了。」

  這句話卻是對程徵說的,眾人都大惑不解,程徵滿臉愕然,只有齊王一張臉仍舊冷若冰霜,對蕭泠的話無動於衷,既沒有得意,也不見驚喜。

  他只是瞟了蕭泠一眼,淡淡道:「蕭將軍,觀棋不語。」

  蕭泠嫣然一笑,露出對淺淺的酒窩:「殿下說的是,末將唐突了。」

  桓煊向程徵道:「程公子請繼續。」

  程徵困惑地看了一眼蕭泠,又盯著棋局看了半晌,仍舊看不出端倪,無論怎麼看,自己都佔盡優勢。

  但蕭泠棋藝在他之上,她會這麼說一定是有道理的。

  他按捺住疑惑,繼續按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走,桓煊總是在他落下一子之後立即落子,彷彿根本用不著思索。

  如是行了二十多著之後,程徵臉色忽然一變,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笥中,躬身一禮道:「蕭將軍所言不虛,是在下輸了。齊王殿下棋藝高妙,在下自愧弗如。」

  桓煊起身向姜延維一禮,淡淡對程徵道:「小王不過是仰賴姜老佈局,厚積薄發,實在勝之不武。程公子棋鋒凌厲,棋路詭譎,實在後生可畏,不知師從哪位名師?」

  程徵父祖皆善弈,算得家學淵源,為蕭泠所救之後又時常陪她對弈,得了不少指點,但兩人並沒有師徒之分。

  他瞥了眼蕭泠,遲疑了一下道:「回稟殿下,在下並無師承,只是平日得蕭將軍指點一二。」

  桓煊看向蕭泠:「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與蕭將軍對弈一局?」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1 13:44:32

第八十七章 對弈

  此言一出,皇帝眼中掠過一絲不悅,他讓兩個棋待詔來與蕭泠對弈,本就是存了給她個下馬威的心思,誰知她自己不出場,只派了個小卒子便將兩個棋待詔殺得毫無還手之力,害他病急亂投醫搬出姜延維,又輸了一盤,若非桓煊扳回一局,這一役便是慘敗。

  好容易保住了臉面,又生出事端,若是兒子能戰勝蕭泠還好,若是戰敗,朝廷和天家的臉面往哪裡擱?

  他面上不顯,只是對三子道:「今日請諸卿來賞雪賞梅,怎麼盡觀棋了。蕭卿觀了數局棋,想必也乏了。」

  蕭泠卻笑著道:「無妨,久聞齊王殿下棋藝精湛,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末將正想求教。」

  說罷向桓煊一揖:「請殿下指教。」

  桓煊面無表情地還以一揖:「不敢當,還請蕭將軍不吝賜教。」

  兩人一問一答間,蕭泠已應下挑戰,皇帝無法,只得捋鬚佯裝興致勃勃:「那朕與諸卿便拭目以待了。」

  桓煊讓出東首之位:「蕭將軍請坐。」

  隨隨目光微動,似晨星閃爍,比方才又亮了幾分:「殿下位尊,當執白先行。」

  桓煊蹙了蹙眉:「蕭將軍遠道而來,是貴客,理當執白。」

  隨隨知道他不願自己讓著他,眼中笑意更深:「那末將便卻之不恭了。」

  兩人對面而坐,相對一禮,對局便開始了。

  這一場棋局的勝負干係重大,眾人都凝神屏息地盯著棋枰,一時間亭中寂靜無聲,只有湘簾和錦帷被風掀動嘩然作響,夾雜著「啪啪」的清脆落子之聲。

  兩人當初在山池院中日常消遣便是弈棋,雖然那時候隨隨佯裝初學,但畢竟時常對局,對彼此的佈局思路很熟悉。雙方落子幾乎沒有停頓,片刻便在上方成一倚蓋之勢。雙方形勢相當,棋形堅實又漂亮。

  這開局式正是當初兩人對弈時常用的定式,是桓煊當初教給她的,可桓煊卻也是從蕭泠傳世的棋譜上學來的,回頭一想,真是徹頭徹尾的班門弄斧。

  桓煊心中羞惱,不經意地抬起眼,便看見蕭泠也在看他,眼中隱隱有笑意。

  桓煊眉頭一皺,撇開眼去,拈起一子「啪」地敲到棋枰上。

  隨隨笑道:「殿下這手著實漂亮。」

  這話似曾相識,她以前似乎也說過。桓煊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迅速收回來,耳根微微發熱。

  隨隨彎起嘴角:「末將是說,殿下這手棋很漂亮,進退有度,分寸得宜。」

  他的手自然也是很漂亮的,白皙手背上隱約可見筋骨,像埋藏在雪原下的冰川,無論執棋還是握刀,都賞心悅目。

  桓煊的雙頰燙得要燒起來,偏偏神情越發冷傲:「蕭將軍過獎。」

  隨隨淺淺一笑,輕輕落下一子,卻是含虛制籠,一手將黑棋封鎖。

  桓煊不甘示弱地一刺,隨隨淡定地黏上,桓煊再攻,蕭泠不慌不忙地化解。

  形勢起了微妙變化。

  黑棋一路急攻,白棋卻是遊刃有餘地防守,借力打力,順勢將自己走堅實,時不時纏繞一下,彷彿在逗弄黑棋。

  桓煊窮追猛打一氣,攻勢雖凌厲,卻是將自己越走越虛,猛然察覺自己亂了方寸,連忙在角部補上一子。

  隨隨撫了撫下巴,輕輕一笑,提起一子:「多虧了殿下這手交換,替末將把這角也加固了。」

  頓了頓,半開玩笑道:「殿下這是在資敵呀。」

  桓煊當然早就察覺自己下了昏著,但落子無悔,收是收不回來了。

  走錯棋也就罷了,偏偏這女子可惡,要說出來奚落於他。

  桓煊惱羞成怒:「多謝蕭將軍指教,小王定然銘記於心,引以為戒。」

  隨隨一記飛下,堵住黑棋的出路,撩起眼皮道:「多謝殿下割愛,將角讓於末將。」

  桓煊冷笑道:「小王道蕭將軍只是觀棋愛說話,不想蕭將軍弈棋時話更多。」

  他從前怎麼不知道這女子話這麼多呢。

  隨隨不以為忤:「棋逢對手便如將遇良才,一時高興不覺失言,還請殿下見諒。」

  桓煊道:「蕭將軍抬舉,小王不能望將軍項背。」

  隨隨道:「殿下過謙了。」

  桓煊道:「蕭將軍藏鋒於鈍,深謀遠慮,小王欽佩之至。」

  兩人心照不宣,隨隨卻還是臉不紅心不跳:「殿下過獎。」

  頓了頓,忽然道:「殿下的話似乎也不少。」

  桓煊眼角跳了跳,板起臉來不說話了。

  程徵坐在蕭泠身旁觀棋,時不時悄悄地覷她一眼,只見她灼亮的雙眼中蘊著促狹的笑意。

  他素日與她弈棋,她神色總是淡淡的,幾乎不說話,只偶爾出言指點他一二,他還從未見過她這般興致勃勃,眼角眉梢都顯露出愉悅。

  他心頭像是被刺了一下。

  對弈的兩人說話也不耽誤走棋,他們都是敏捷善算之人,接二連三地落子,不多時已行至中盤。

  隨隨也斂起眼中的笑意,不再去逗弄他,忽然轉守為攻,寸步不讓地與黑棋對殺起來。

  座中諸人大多會弈棋,像大公主這樣棋藝稀鬆平常的還看不出什麼,姜延維這樣的高手卻看得膽戰心驚。

  棋勢猶如風雲瞬息萬變,黑白棋子的無聲拼殺令人如聞戰鼓雷雷,金戈鏗鏘。

  兩人同為年少成名的將領,沒有機會在戰場上一較高下,卻在這方小小的棋枰上戰出了金鼓連天、風塵蔽日的氣勢。

  姜延維小聲向徒弟感嘆:「先師嘗言『棋雖小道,實與兵合』,老夫有幸得見今日之局,方知其理。」

  阮月微曾經為了討好皇后下過死力氣,自是懂棋的,她能看出兩人的水平遠在自己之上——棋下到這份上比的是天分,她就是不眠不休把普天之下所有的棋譜都背出來,也沒法與他們一戰。

  想起當初桓煊是為了陪自己對弈才鑽研此道,如今卻成了與旁人眉來眼去之具,不覺心中酸澀,嘴裡發苦,恨不能將當年那些棋譜撕爛。

  對殺正酣,隨隨拈起一顆白子正欲落下,手腕忽然一轉,走出一著緩手,給了黑棋扭轉局勢的機會。

  桓煊無視她故意露出的破綻,挑了挑眉道:「蕭將軍多禮了。」

  隨隨倒沒有故意相讓的意思,只是兩人棋力相當,對局開始時他亂了陣腳,讓她佔了先機,她自覺有些勝之不武,便故意露個破綻給他,誰知他非但不領情,反而著惱了。

  她無可奈何地彎了彎嘴角:「末將是先禮後兵。」說罷不再留手,繼續與他對殺。

  桓煊卻似被她方才的舉動激怒了,開始不管不顧地急攻,一步也不願退,一子也不願失,哪裡還肯瞻前顧後,擊左視右。

  躁而求勝,自然只有落敗的下場。

  隨隨哭笑不得,本來是為了公平才讓他一手,沒想到卻捅了馬蜂窩,反倒變成了攻心取勝。

  惡戰告一段落,白棋有驚無險,大龍安然連回,黑子攻逼無路,棋局到了收官階段。

  白棋勝局已定。

  桓煊看了眼隨隨道:「蕭將軍算無遺策,名不虛傳。」

  隨隨道:「殿下也不遑多讓。」

  官子收完,照例填子數路,白棋勝四子半。

  隨隨一揖:「承殿下相讓。」

  皇帝眼中露出些許懊惱之色:「蕭將軍棋藝出神入化,不愧國手之名。不知蕭將軍師承哪位名師?」

  隨隨向皇帝一禮:「陛下謬讚。末將以前隨家父學過一些,能僥幸險勝齊王殿下,許是因為前些年勤於打譜的緣故。」

  桓煊臉色頓時一沉。

  隨隨恍若未覺,看了看他道:「殿下棋藝不在末將之下,只是心役他事,不能凝注一局,末將勝之不武。」

  旁人聽著都以為蕭泠在說客套話,桓煊一聽便明白她話裡有話,臉色頓時比鍋底還黑,他寧願承認技不如人,也不願承認自己一見她就亂了方寸,亂了心。

  他挑了挑下頜:「蕭將軍過謙,小王心無旁騖,是棋藝不精,輸得心服口服。」

  皇帝看兩人之間氣氛有些古怪,捋了捋鬚道:「來日方長,有的是對弈的機會。」

  說罷叫人撤了棋局,命樂工奏起笙簫,眾人在亭中坐了一會兒,皇帝有些疲憊,先回寢宮歇息,幾個年紀大的臣僚也告辭回府,剩下一群年輕人,便三三兩兩去林子裡賞梅花。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1 13:44:45

第八十八章 林間

  太液池是人工穿鑿而成,池中小島積石堆土成山,梅林遍佈整座山丘,十來步便有亭台樓閣可供賞玩。

  眾人出了六角亭,起先一起朝坡上走著,不知不覺就散了。

  桓煊、桓明珪和大公主夫婦走在一起,大公主方才與蕭泠傾蓋如故,很想與她再聊聊燕趙美男子與京城美少年的異同,與她身邊那位清雅俊秀的白衣小郎君也是相見恨晚,奈何駙馬看得緊,自己這親弟弟又不知為何似與蕭泠有些齟齬,於是她只好身在曹營心在漢,頻頻向山坡上那兩道身著白狐裘的身影張望。

  駙馬瞟了她一眼,若無其事道:「公主在看什麼?」一邊將手心裡的纖指使勁一捏。

  大公主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心虛地笑笑:「我在看蕭將軍和程公子呢,真是一對璧人。」

  她浮誇地將兩根手指一併:「單是走在一處就這麼賞心悅目。」

  話音未落,便有一道利刃般的目光從旁射來。

  大公主後背上莫名生出股涼意,便聽三弟冷冷道:「是挺賞心悅目,長短都差不多,整齊得像對筷箸。」

  大公主道:「三郎莫要睜著眼睛說瞎話,程公子還是高出一些些的,只是蕭將軍那一側地勢高些。」

  駙馬無聲地冷笑了一下:「身量高不高不打緊,程公子才高八斗,詩賦琴書無一不精,棋藝勝過翰林待詔,公主愛才心切,進士科舉定要向禮部侍郎力薦一番了?」

  大公主訕訕一笑,晃了晃駙馬的手:「他自有蕭將軍舉薦,哪裡用得著我操心……」

  桓煊瞟了眼駙馬,悠悠道:「聽長姊的意思似乎甚是遺憾。」

  駙馬冷哼了一聲:「無妨,多一個人舉薦多一分勝算,有公主出力,程公子高中狀元便如探囊取物。」

  大公主難以置信地瞪著挑撥離間的弟弟,比著口型道:「白眼狼!」

  然後轉頭去安撫駙馬:「郎君切莫胡思亂想,那是蕭將軍的人,誰敢染指……」

  桓煊聽不下去,快步往前走去。

  大公主不明就裡地對駙馬道:「三弟這是怎麼了?他似乎和蕭將軍有些不對付,也不知是何道理,說起來差點成了叔嫂,又都是手握重兵的將領,還是別鬧得太僵吧……」

  頓了頓道:「不行,我得去勸勸三弟。」

  說著便提起裙子往前跑,駙馬太陽穴突突直跳,一把將她拽回來:「這事你插不上手。」

  桓明珪道:「阿姊別急,我去勸他。」說罷笑著向大公主夫婦搖了搖手,便即追了上去。

  桓煊素日習武,腿還比他長,不一會兒便將他甩下一大截,桓明珪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半晌才跟上他,扯扯他的袖子,向山坡上一指:「那處的梅花開得好,我們何不去折一枝。」

  桓煊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便看見紅梅間兩個白色的身影,瞥了一眼桓明珪道:「堂兄要去請自便吧。」

  桓明珪無可奈何:「你不去就山,難道等山來就你?」

  桓煊道:「堂兄不必同我打機鋒。」

  桓明珪「嘖」了一聲:「橫豎放不下,倒不如直截了當去找人家,省得等人回了河朔再後悔。」

  桓煊冷冷一笑,可這笑容裡除了孤傲還有說不出的淒涼。

  他來之前打定了主意,要對那女子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可真的見了她,目光又不由自主叫她吸引,還鬼使神差地向她挑釁——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在想什麼,究竟是想證明點什麼,還是一顆心沒死透,巴巴地送上去再給她踏一腳。

  她也果然不負所望,比他料想的還要冷酷,甚至可以沒心沒肺地談笑風生,拿過去的回憶揶揄取樂,若非心無芥蒂,又怎麼能說出那些話來?

  「她回河朔與我何干。」他冷冷道。

  桓明珪揉了揉額角:「蕭泠不是一般人,你總不能等她反過來哄你。」

  桓煊道:「她的確不是一般人。」一般人沒有這樣冷鐵鑄就的心肝。

  他看向桓明珪:「你愛慕她自去找她,不必拿我作幌子。」

  桓明珪道:「我可不敢,我還想多活幾年。」

  桓煊冷哼了一聲,顯然不信。

  桓明珪道:「我說真的。」

  他的確很喜歡蕭泠,大約超過世上任何一個女子,可他看得出蕭泠對他沒有半點意思,他是個喜歡自在的人,不會幾次三番去給自己找不自在。他也經歷過太多人太多事,知道情之一字傷人害己,明白什麼時候該收手,什麼時候該收心。

  昨夜他不過是心裡不痛快,故意去逗逗這一點就著的堂弟而已。

  他自己多情而薄情,卻喜歡看有情人在情波慾海裡掙扎沉浮。

  他拂了拂衣襟,微覷著狐狸眼:「她是蕭泠。」

  桓煊挑了挑眉道:「我知道她是誰。」

  桓明珪搖搖頭:「你不知道。」

  頓了頓道:「你只是嘴上知道,心裡其實還將她看作鹿隨隨,那個孤貧無依,事事仰賴你,身心都捏在你手心裡的貧家女。」

  桓煊想辯駁,卻又無從辯駁。

  桓明珪接著道:「鹿隨隨會遷就你,蕭泠卻不會,你若是想要她,就要學學那位。」

  他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梅林裡那個穿白狐裘的男子。

  桓煊朝林子裡望去,只見兩人在林間駐足,相對站立著,不知在說些什麼。他目力上佳,大老遠便看見蕭泠面帶微笑,雙頰飛著薄紅,一朵半開的梅花正好擋在她額前,就如在她眉心點了朵花鈿。

  她琥珀色的眼眸映著雪光,格外明亮,眉宇間神采飛揚,顯然與那新寡的小媳婦相談甚歡。

  那小媳婦卻是低著眉眼,有幾許隱忍,又有幾許落寞,只見他緩緩抬起手,折下一枝紅梅拿在手上,似乎想贈與心上人,又怕唐突了佳人,躊躇半晌,終於小心翼翼地將梅枝遞給蕭泠。

  桓明珪感慨:「真真是我見猶憐。」

  桓煊雙眉一擰:「要孤那般搖尾乞憐,不如讓孤去死。」

  說罷轉過身去,快步往六角亭中走去,就在他轉身的剎那,眼角餘光瞥見蕭泠笑著接過了那枝梅花。

  他只想離他們遠遠的,連石徑都不走了,徑直從梅樹間穿過,惹得花瓣紛紛飄墜,落在雪地上殷紅點點好似泣血。

  桓明珪無可奈何地跟上去。

  ……

  隨隨接過程徵遞來的紅梅,淡淡道:「這枝花型好,程公子會挑。月容最喜歡紅梅,正好帶回去給她插瓶,勞你再折一枝,也給春條房裡放一枝。」

  程徵眼神一黯,隨即溫柔道:「好。」

  隨隨將兩枝紅梅拿在手上。

  程徵微垂眼簾,赧然道:「方才與齊王殿下對局時在下輕敵了,辜負了大將軍的期望。」

  「程公子言重了,」隨隨笑道,「勝負本是常事,何況棋力有差。」

  程徵有些失落:「大將軍與齊王殿下棋逢對手,今日一局精彩絕倫,在下的確望塵莫及。」

  隨隨道:「方才那局還不算精彩,他的實力不止如此。」

  她眼中流露出些許遺憾:「可惜回河朔前大約是沒機會再戰了……」

  她瞭解桓煊的性子,方才對弈時他一定氣得不輕,就算拿繩子綁,拿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決計不肯再與她對弈的。

  程徵知道她話裡的未盡之意——這次回了河朔,多半這輩子不會再踏足京城了。

  他心頭微微一顫,她遺憾的僅僅是找不到弈棋的對手而已嗎?

  隨隨見他眉間有鬱色,以為他又在想輸給桓煊的那局棋,寬慰他道:「弈棋畢竟是小道,也就是我們這樣無聊的人,沒有別的消遣,除了舞刀弄棍也就剩下圍棋解悶了。你要讀聖賢書考進士科舉,本不該以此為務。若是有心要在弈棋上勝過我們,也就是多花點功夫而已。」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程徵知道她只不過是在寬慰自己。

  他按捺住心頭的酸楚,故作輕鬆道:「元旦大朝之後很快便是上元,大將軍打算去看花燈麼?」

  隨隨目光微微一動,轉頭向遠處的太子夫婦望去:「我有別的安排,叫小順他們帶你去曲江池邊放河燈坐燈船遊湖吧。」

  程徵澀然一笑:「長安的燈會與洛陽大約也大同小異,在下幼時在洛陽年年看,也膩味了,便不去湊這熱鬧了,倒是在驛館中歇息還清淨些。」

  隨隨點點頭:「也好,若是你改了主意,便早些同我說,我叫人安排。」

  程徵道:「大將軍不必顧慮在下。」

  遠處身披黑貂裘的太子轉過頭來,兩人目光相接,隨隨若有似無地笑了笑,收回視線。

  太子卻是冷汗涔涔,向妻子道:「你能肯定她就是當初那外宅婦?」

  阮月微臉上血色全無,咬著唇點點頭:「千真萬確,妾絕不會認錯。」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1 13:45:07

第八十九章 謀劃

  皇帝已經移駕寢殿,太子也以太子妃身體不適為由帶她回了東宮,晚上的便宴只能由大公主主持。

  桓煊本該打道回府的,可還是鬼使神差地留了下來。

  賞梅之人陸陸續續回到亭中,大公主手裡也捧著一束紅梅,一進亭子便眉花眼笑,分出兩枝給桓煊和桓明珪:「這些都是駙馬選的,是不是很有畫意?待我回去貢在瓶中,把每一枝都畫下來。」

  駙馬臉上沒什麼表情,但脖子泛紅,顯然已經被公主哄舒坦了。

  桓煊接過梅花,想起方才遠遠望見那一幕,心尖像是被針刺了一下。

  大公主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一邊在宮人端來的溫熱香湯裡浣手,一邊問道:「蕭將軍和程公子還未回來麼?」

  不等別人回答,她便瞭然地一笑,目光盈盈地看駙馬:「是了,想我當初和駙馬也是如此,見到良辰美景,便想同賞同看……」

  駙馬瞥了眼桓煊,從案上拈起塊梅花糕塞進妻子嘴裡:「這個甜。」

  說笑間,兩個身著白狐裘的身影從梅林中走出來,沿著石徑向六角亭走來。

  桓煊不經意地一望,女子的身影便撞進了他眼裡。

  她手中拿著兩枝梅花,雪顏朱唇卻比梅花還鮮明。

  桓煊的呼吸一窒,他想移開視線,卻力不從心。

  再看一眼也無妨,他心想,於是看了一眼又一眼,直到她走進亭中,他才慌忙別過臉去。

  隨隨和程徵浣了手,在案前坐下。

  程徵向宮人道:「能否取個手爐來?」

  待宮人將手爐取來,他用絹帕將小手爐層層包裹起來,這才遞給隨隨:「如此便不會燙了,大將軍暖暖手。」

  蕭泠道了謝接過,笑道:「我沒那麼講究。」

  程徵道:「受了涼乍然太暖和,反倒容易生瘡。」

  說著從金盤中拿起一隻橘子剝開,仔細地剔去白色橘筋,一瓣瓣分開,用玉色瓷碟裝著,放到隨隨面前的食案上。

  隨隨道:「這種事不用你來做,太費事了。」

  程徵垂著眉眼柔聲道:「不費事。」

  隨隨拈了一瓣橘子放入口中,納悶道:「你怎麼知道我不吃橘筋?」這只是她的習慣,因為討厭橘筋,連橘子也不怎麼吃。

  程徵抿唇一笑:「稍加留意便能知道的。」

  他瞥了一眼隨隨擱在坐榻邊的梅枝:「在下也知道大將軍最喜歡梅花,且偏愛白色的。」

  桓煊微微蹙了蹙眉,他和蕭泠一起生活近兩年,卻從來不曾注意過這些。

  他對她的喜好幾乎一無所知,她愛吃什麼東西,喜歡什麼花,他一概不知,也從未想過去瞭解。

  桓明珪說的沒錯,這是蕭泠,不是鹿隨隨。對獵戶女鹿隨隨來說,他是高高在上的天皇貴胄,對她好一分便如施捨。

  她離了他幾乎寸步難行,於是他永遠高枕無憂,永遠不必擔心會被背叛。

  他或許只是喜歡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待他,身心都屬於他罷了。

  可如今她身邊蜂蝶環繞,誰知道程徵之外還有多少男子爭相等她垂青。

  他引以為傲的身份、武藝和棋藝都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因為那些蕭泠自己也有。除了一張肖似她心上人的臉,他可稱一無所有。

  他已親手將這張臉毀了,從此更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東西。

  程徵身份不如他,棋藝不如他,病懨懨的看著風一吹就倒,騎射刀劍自然也不行,論辭采他也未必輸與他,他覺得他配不上蕭泠,並不將他放在眼裡,可如今才知道,蕭泠喜歡的或許就是這樣小意溫柔、體貼入微的男子。

  即便他願意做小伏低,能低得過那弱不禁風的病秧子麼?

  他當然也可以遞手爐噓寒問暖,替她剝橘子剔橘筋,比那小媳婦剝得還快,剔得還乾淨。

  可蕭泠身邊永遠不會缺這樣的人,他又何必去自取其辱,徒增笑柄。

  桓煊站起身,向太子和眾人道了失陪,沒再看蕭泠一眼,頭也不回地向亭子外走去。

  大公主一臉納悶,拈起一瓣駙馬剝的橘子,問桓明珪道:「三郎這是怎麼了,誰惹他不高興了?」

  桓明珪輕輕嘆了口氣:「和自己鬧別扭呢,讓他自己回去靜靜也好。」

  大公主道:「罷了,我們管我們玩,不如以梅花為題聯句吧?」

  眾人都道好。

  樂工奏起輕緩的曲子,宮人取了書案文房來,眾人聯句賦詩,烹雪煮茶,很快便將那雪地裡漸漸遠去的落寞背影忘得一乾二淨。

  ……

  太子回到東宮,沒理會簌簌發抖的太子妃,甚至懶得寬慰她一句,便即回了前院。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越想越心驚。

  蕭泠突然來京朝見,肯定不是心血來潮,定然有其目的。

  那她的目的是什麼?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他不敢深想,卻不得不想。

  當年桓燁和蕭泠情投意合,她會不會是為了當年的事而來?

  想到當年之事,太子的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會的,他用帕子掖掖額頭和鬢角的冷汗,懷著一絲僥幸安慰自己,當年之事證據都已湮滅,桓炯已死,煉製毒藥的方士也已死了,死無對證,誰能查到他頭上?

  或許她入京並非為了他,或許她有什麼別的陰謀。

  他披上貂裘走到屋外,沿著廊廡走了兩圈,還是騙不了自己——如今朝廷和三鎮局勢雖談不上劍拔弩張,可皇帝想收回三鎮是不言而喻的,蕭泠入京無論如何都擔著風險,否則也不用讓精兵駐紮在潼關外了。

  能讓她冒險親自進京的,除了當年之事還有什麼?

  太子又踱出幾步,扶著闌干站了許久,手腳凍得幾乎麻木,他絲毫沒有察覺,因為他胸腔裡像是有一團火在燒著——這或許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比當年下定決心除去長兄更艱難。

  他既興奮又煎熬,咬緊了牙關,渾身上下都戰慄起來,對親人下手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盡管這樣的事他已做過兩回。

  良久,他的目光慢慢變得堅決,終於捏了捏眉心,轉頭向內侍說了幾個名字:「叫他們即刻到書房見我。」

  來的共有四人,無一不是太子最親信的僚屬,其中便有東宮侍衛統領孟誠,他因為部下隱瞞左手刀一事領了四十笞杖,眼下面如金紙,幾乎站立不穩,不時用袖子掖著額上冷汗。

  太子屏退了侍從,令孟誠掩上房門,掃了幾人一眼,緩緩道:「今日孤召諸位前來,是有一事相商。」

  幾人都道:「請殿下吩咐。」

  太子便將蕭泠當初潛藏在齊王別館中的事說了一遍。

  幾人都有些難以置信,但看太子神色嚴峻,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太子接著道:「蕭泠在京中潛伏兩年,此次又專程入朝,孤疑心她是為了對付東宮。」

  眾人悚然一驚,一個方頜長髯的中年人道:「殿下可是聽聞了什麼消息?」

  太子看了眼孟誠:「孟統領,你說說秋獮時的事。」

  在場幾人都參與了秋獮那場密謀,孟誠便如實道:「秋獮時某等清點刺客屍體,其中少了兩人,偏巧這兩人都是知道全盤計策之人。」

  其餘人尚未想明白其中聯繫,一個隱士模樣的布衣年輕男子道:「殿下懷疑那兩人在蕭泠手上?」

  太子點點頭:「是。秋獮時蕭泠一直跟隨桓煊左右,他遇襲時蕭泠也在。」

  其餘人不禁動容,先前那方頜男子捋鬚沉吟道:「即便蕭泠手中握有人證,她身為藩將,不能干涉朝廷內政,陛下也不會任由她猖狂。」

  方才那布衣青年道:「朱先生所言甚是,但蕭泠此人陰險詭詐,謀定而後動,她既然不遠千里親自來京,定是成竹在胸。」

  方頜男子皺著眉道:「疏不間親,想來陛下不會任由她挑撥離間,一定不會輕信的。」

  布衣青年道:「儲君結交藩將是大忌,若是陛下知道東宮與淮西節度使府私下往來之事,恐怕會龍顏大怒。」

  方頜男子想反駁,眼角餘光瞥見太子神色,知道他心裡已有成算,便將要出口的話又嚥了回去,改口道:「蘇郎所言亦有道理。」

  太子頷首道:「聖心難測,何況把柄留在蕭泠這樣的人手上,終究夜長夢多。」

  頓了頓:「此事不能坐視不理,今日孤請諸位前來,便是想商議出一個對策。」

  布衣青年道:「在下以為,當斬草除根。」

  方頜男子大駭:「蕭泠身為三鎮節度,關乎朝廷與河朔的局勢,且她武藝高強,身邊還有那麼多護衛隨侍,萬一行刺不成,反倒授人以柄……」

  布衣青年道:「本就是背水一戰,焉能畏首畏尾、瞻前顧後?」

  兩人來回爭辯,其餘兩人也是各持一端,辯不出個所以然。

  太子捏了捏眉心,清了清嗓子。

  眾人立即噤聲。

  太子道:「諸位說的都有道理。蕭泠身份非同一般,且武藝高強,要刺殺她並非易事,若是事露,孤這太子不廢也得廢了。」

  僚佐們面面相覷,不知他究竟何意。

  只有那布衣青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即便殺得蕭泠,還有齊王手握重兵虎視眈眈,仍是治標不治本。」

  他頓了頓,輕聲道:「能廢立儲君的只有一人……」

  眾人明白他的意思,盡皆大驚失色,方頜男人顫聲道:「蘇郎,休得胡言!」

  太子目光一凝:「朱先生稍安勿躁,孤倒以為蘇郎君所言有幾分道理。」

  他雖失了聖心,眼下還是太子,只要皇帝在廢儲之前死了,那麼他就是名正言順的天子,他只需將刺殺之事栽到蕭泠頭上,她那三百精衛便是有通天之能也保不住她。

  齊王的神翼軍駐紮在京畿,他只要控制住十二衛,先下手為強將他除掉,便徹底沒了後顧之憂。

  只要神翼軍的兵權收歸他手中,正好借著討伐叛逆的由頭征討三鎮,將矛頭轉向外部,朝臣們即便有什麼想法,大敵當前也不能罔顧大局。

  若能收回三鎮,更是名垂青史的奇功一件。

  太子眼中閃動著希冀的光芒,向眾人掃了一眼:「當年東宮的事和秋獮的事諸位都為孤出謀劃策,出力不小,如今諸位與孤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然,此事干係重大,一著不慎便落得個毀家滅族的下場,孤不勉強諸位,若有哪位不願效力,盡管告訴孤,孤奉上財帛田產,全我們一場情誼。」

  話雖說得好聽,哪有人真的敢當真,幾人都伏倒在地:「不敢有二心,聽憑殿下吩咐。」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1 13:45:28

第九十章 請安

  太子已下定決心,但何時動手,如何行事,都要小心斟酌部署。

  北門禁軍牢牢把持在皇帝的親信中官手中。十二衛中,原本虎賁衛在武安公麾下,自武安公問斬,虎賁衛已不能為他所用,只剩下鷹揚衛可用,鷹揚衛統領是吳良娣的長兄,吳家與東宮算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要以皇后之位相許,吳家定然不能拒絕。

  不過保障宮禁安全的是千牛衛與羽林衛,若是皇帝在蓬萊宮中,他們絕無成事的可能。

  太子和僚佐商議來商議去,近期只有一個機會——上元燈會。

  禮部和太常寺的官員已經定下上元燈會的章程,今年承天門前除了燈輪之外,還將豎起萬燈山,以錦綺結起彩樓,皇帝將與民同樂,親自登樓觀賞歌舞、百戲,在樓上放燈祈福。

  燈樓四周雖有禁衛和金吾衛把手,但燈會上人多眼雜,只要鬧出個大動靜,趁亂渾水摸魚便容易多了。

  且上元節京師加強守備,兵力從十二衛中抽調,能調集更多鷹揚衛入城。

  他立為儲君多年,皇帝一死,再將桓煊和蕭泠一網打盡,便沒有人能擋他的道了。

  大謀已定,剩下的細枝末節都需仔細推敲。

  太子向孟誠道:「豢養數年的死士幾乎全折在了驪山,這回能用的人手不多,必須一擊斃命。」

  頓了頓,向諸人掃了一眼:「若是再出上回那樣的紕漏,在座諸位都得與你陪葬了。」

  孟誠一凜,「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頓首道:「屬下遵命。」

  ……

  賞梅宴第二天,隨隨忽然心血來潮,帶著女侍衛一起逛市坊,逛著逛著便到了聞名遐邇的常家脂粉鋪子。

  店主人聽聞河朔三鎮節度使大駕光臨,親自下樓相迎,將兩位貴客迎到二樓的雅間裡。

  密室裡一燈如豆,隨隨和田月容同坐一榻,店主人坐在他們對面,慇勤地替兩人斟茶。斗室中坐了三個人,顯得有些擁擠。

  幾年不見,店主人的麵團臉像是又發大了一圈。

  田月容吃了一驚:「老常,這兩年趁了不少錢吧?越發富態了。」

  店主人笑道:「田娘子又笑話老夫。」

  隨隨抿了一口茶湯:「太子那邊近來有什麼異動麼?」

  店主人道:「回稟大將軍,屬下一直叫人盯著,自大將軍進京後,太子一直按兵不動,暫且還沒什麼舉動。」

  隨隨點了點頭:「我估計他馬上就按捺不住了,若他下定決心動手,當會選在上元燈會,勞你盯緊點。」

  店主人困惑道:「大將軍怎麼知道太子會謀逆?可是得到了什麼風聲?」

  隨隨笑道:「我的消息哪有你靈通。昨日在宮中,太子妃應當認出我來了,太子自然已確定了我的身份。」

  她頓了頓道:「秋獮時我故意留下一點線索,他現在應該知道我手上握著他秋獮刺殺齊王的人證,生怕我在離京前將這事抖摟出來,說不定會有所動作。」

  店主人蹙了蹙眉:「他想對大將軍不利,屬下明白,可大將軍為何猜測他會弒君?」

  隨隨笑道:「因為能廢殺太子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只要這個人不死,他便會一直惶惶不可終日。」

  她接著解釋:「若只是找人暗殺我,先不說能不能成事,就算我死了,難保事後皇帝不會為了穩定河朔局面將他推出去。當初武安公的盜鑄案事發,將他牽扯進去,他已失了聖心,若非皇帝還忌憚手握重兵的三子,又顧念髮妻情面,說不定已經將他這太子廢了。」

  店主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隨隨繼續道:「上元燈會皇帝要出宮賞燈,與民同樂,現擺著這麼好的機會,怎麼能錯過?我猜他打的是一石二鳥的主意,趁著我在京中向皇帝動手,成事後嫁禍於我,順理成章將我和他的心腹大患桓煊一併除去,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田月容道:「若真是這樣,太子的膽子也太大了。」

  隨隨扯了扯嘴角:「人的膽子都是越養越大的,第一次得手,第二次雖未成事卻未受追究,第三次以為自己還可以故技重施。」

  店主人連連頷首:「大將軍所言極是。」

  隨隨笑道:「這些只是我的猜測,或許他比我預料的聰明,明白一動不如一靜。」

  田月容道:「若是他按兵不動,我們該當如何?」

  隨隨道:「如此一來就要多費些事了。」

  先不說暗殺當朝儲君能不能成功,她不可能為了報桓燁的私仇,將三百精衛的性命和整個河朔置於不顧。

  能廢殺太子的只有皇帝一個人,但逼皇帝廢太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皇帝乾綱獨斷,自不願受人脅迫,尤其是藩將的脅迫。

  證人一定要送,但如何送,由誰來送,就要講究些技巧了。

  謀算皇帝的心思可比謀算太子難多了。

  隨隨嘆了口氣:「但願太子別瞻前顧後,幫我省點力氣。」

  店主人思忖片刻道:「我們在京中的人手畢竟有限,加上大將軍帶來的人馬也不過數百……」

  他欲言又止道:「大將軍是否考慮過與齊王殿下聯手?」

  他不等隨隨說什麼,立即接著道:「屬下查過,武安公府出事、太子牽進盜鑄案,背後都有齊王的手筆,他和太子已是不死不休,即便大將軍不出手,齊王也要對付太子,未必不能合作……」

  何況兩人還有一段淵源。

  田月容不由兩眼放光:「對啊,和齊王聯手便更穩妥了,王府有數百精衛,京畿還有神翼軍可隨時調遣……」

  隨隨打斷她道:「不必。」

  田月容道:「為何?」

  隨隨淡淡道:「別把不相干的人牽扯進來。」

  田月容和店主人面面相覷,都有些詫異,這可不像大將軍一貫的做派,當初秋獮時,她可是毫不猶豫就把齊王當作誘餌,以她的性子,不是該將齊王利用到底麼?

  田月容道:「可若是不提醒齊王,他到時候如果也在燈樓上,豈不是更危險?」

  隨隨嘴角微彎,露出淺淺的笑窩,無可奈何道:「不提醒他他未必去,一提醒他他定然會去。」

  頓了頓道:「不必管他。」

  田月容和店主人鬆了一口氣,大將軍還是那個冷心冷肺大將軍,真是莫名叫人放心。

  ……

  賞梅宴發現蕭泠身份後,阮月微便成日惴惴不安。

  歲除將至,從臘日起便有數不清的事要忙,可太子妃無心操持,索性稱病,將過年的瑣事交給了兩位良娣。

  她有心找太子問問蕭泠那邊的情況,但自那日起,太子幾乎沒進過後院,她去前院送過兩次羹湯,都被侍衛攔在了外面,道太子正和僚佐商議正事。

  阮月微心裡的恐慌無法排遣,想起當初太子曾說過皇后是他們的倚仗,她猶豫再三,還是在小新歲這日遞牌子入了宮。

  小新歲本來就是拜見尊長的日子,太子聽宮人來稟,道太子妃要入宮謁見,太子並未放在心上,只是點點頭道:「孤近來事忙,沒空去探望皇后,這兩日就讓太子妃留在宮裡陪陪母后吧。」成事之後能得到太后支持也是至關重要的。

  她找出陪皇后禮佛時穿的天青色禪衣,只簪了玉釵玉簪,粉黛不施地出了門。

  到得宮中,皇后剛做完早課,見了她臉上難得露出些許笑意:「阿阮來了。」

  阮月微道:「阿阮不孝,久缺定省。」

  皇后道:「年關將至,東宮裡千頭萬緒那麼多事,你這主母當得不容易。」

  說著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在我這裡好不容易調養得氣色好了些,怎麼才回去幾日,臉色又變得難看了?可是太子又欺負你了?」

  阮月微驚慌失措道:「阿家放心,太子殿下待阿阮很好。」

  皇后笑道:「不用一驚一乍的,若他欺負你,你來告訴我便是。我這母親的話他還是聽得進去的。」

  阮月微道:「是,殿下時常說起從前阿家對他的教誨,他謹記在心,一日也不敢忘的。」

  皇后道:「你總是替二郎說話,這樣很好。夫妻一體,當相互扶持。」

  阮月微陪著皇后聊了會兒,狀似不經意地從疏竹手裡接過一隻竹籃:「前日賞梅宴,媳婦見御苑中紅梅開得好,今日先去折了幾枝,給阿家供佛。」

  皇后雖稱不聞俗事,但宮中大事小情逃不過她的耳目,皇帝那日設賞梅宴邀請的是誰,她自然一清二楚。

  她點了點頭,向寺尼吩咐道:「佛前已貢了新摘的綠萼梅,這些先拿去插瓶裡養著吧。」

  阮月微惶恐道:「可是阿阮選的花不好?」

  皇后道:「與你不相干,不必放在心上。」

  阮月微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道:「阿家,有件事阿阮覺著不該瞞著阿家,可說出來又怕惹得阿家不悅。」

  皇后蹙了蹙眉道:「你直說便是。」

  她雖喜歡這媳婦柔順,但太過謹小慎微,有時候也甚是煩人。

  阮月微躬身道:「那媳婦便直言不諱了,阿家別見怪。」

  便半遮半掩,吞吞吐吐地把蕭泠隱瞞身份當齊王外室的事說了一遍。

  皇后默不作聲地聽完,嘴唇越抿越緊,到最後成了一條線,法令紋深如刀刻,一張臉陰沉得能滴下水。

  她雖不理會三子,但他府上的事還是知道的,當初他養外宅婦,她只當是他胡鬧。

  聽說那外宅婦替三子擋過一箭,大公主來替那外宅婦請封,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同意了,論功行賞是她該得的,既然桓煊喜歡,納進府給個名分也無妨——她對這三子還是有些歉疚的。

  沒想到他養的竟然是蕭泠。

  「你確定沒認錯人?」皇后問道。

  阮月微謹慎道:「應當不會認錯,樣貌和聲音都一模一樣,世上很難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她頓了頓道:「本不該讓阿家不豫的,可蕭將軍畢竟是我姨表姊,三弟又是我看著長大的,這件事說起來也同我不無干係……」

  皇后道:「陛下和太子可知道此事?」

  阮月微道:「阿阮同太子殿下說了,殿下怕陛下震怒,沒敢告訴陛下。」

  皇后頷首:「我知道了。」

  太子若是將這事告訴皇帝,難免有挑撥離間之嫌。

  何況即使告訴皇帝,他也會當作不知道——她瞭解皇帝,他總是有太多的利弊要權衡。

  皇后看了眼阮月微道:「你先去偏殿歇息吧。」

  將阮月微打發走後,皇后撥動著手裡的念珠,閉著眼睛唸唸有詞好一會兒,這才叫來個內侍道:「你去同陛下說一聲,今日小新歲,我備了齋菜,請他一同用晚膳。」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1-12 09:09:05

第九十一章 改變

  自從長子走後,皇后哀毀過度,對丈夫也近乎不聞不問,這還是第一次邀他一同用晚膳。

  皇帝在前朝與臣僚議完政,便即去了皇后的禪院——唾手可得時只是尋常,受了多年冷遇偶爾得她主動相邀,反倒覺得難能可貴。

  步輦剛在宮門前停下,皇后已親自迎了出來。

  她雖是帶髮修行,平常都和真正的寺尼一般穿僧衣,今日卻破天荒地穿了俗家衣裳,髮上插戴玉梳,雖然仍舊素淨,卻有了些昔日的影子。

  皇帝不覺想起昔年兩人新婚燕爾、情好款洽之時,目光越發柔和,上前扶住她胳膊,兩人相攜穿過廊廡,進了禪房。

  兩人相對坐下,皇后屏退了侍從,親手替皇帝煮茶。

  皇帝從她手上接過粗陶茶碗,看著碗中茶湯:「今日怎麼想起邀我來用膳?」

  皇后抿了一口茶湯:「妾近來想了很多。」

  她垂下眼簾:「這麼多年過去,妾的執念也該放下了,若是燁兒泉下有知,一定也不希望他阿娘如此。」

  皇帝目光一動,不覺撂下茶碗。

  皇后抬眸看向皇帝,目光落在他花白的鬢角上。

  皇帝笑道:「我老了。」

  皇后抬手掠了掠自己的鬢髮,微微一笑:「妾也老了。」

  頓了頓道:「這些年是妾對不住陛下。」

  皇帝傾身向前,握住她冰涼的雙手:「你我夫妻,何必說這樣見外的話。」

  皇后多年來第一次沒有抽回手,接著道:「妾不是個好母親,因著一些心結,這些年委屈三郎。」

  皇帝眼中微露詫異。

  皇后淒然一笑:「說起來陛下或許不信,妾這幾年彷彿身在迷障中,即便日日念經禮佛,也一直無法破除,可一旦走出迷障回頭一看,便覺自己可笑可恨之至。這大約便是阿師所說的『頓悟』吧。只是苦了三郎。」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道:「燁兒的事我也放不下,何況他是你親手教養大的。已經過去的事,不必苛責自己。三郎是個孝順孩子,一定能體諒,不會怪你的。」

  皇后道:「陛下不必安慰我,事到如今,我也不奢求他的原諒。只是我已老了,時日無多,能在有生之年盡量彌補一二,也不枉我們母子一場。」

  頓了頓道:「早知今日,當初我便不該將他送去太后宮中教養。」

  皇帝道:「當初的事怪不得你,你生他時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遭,身子好幾年都未復原,且命理玄言,不可盡信也不可不信,他的八字的確妨剋你,萬一有什麼不諧,便是追悔莫及的事。他在阮太后宮中,一應衣食份例、教養開蒙都與大郎二郎相同,你實在無需自責。」

  皇后道:「以前的事且不說,這幾年我對他避而不見,一定傷透了他的心。」

  這下皇帝也找不出話來安慰妻子,只能道:「過去的就別放心上了,你能想通就好。」

  皇后點點頭:「妾想著,過兩日便是歲除,又是他生辰,前幾年因為妾的緣故,他總是一人在府裡過,今年該好好聚一聚。」

  皇帝欣慰道:「我也是這個意思,只是要勞你費心操持。」

  皇后又道:「陛下也同妾見外了。有德妃幫我,不用費什麼心。」

  頓了頓道:「第一次給這孩子慶賀生辰,該當好好熱鬧一下,家裡人少,不如再請些宗室外臣。」

  歲除宴以前也有賜宴群臣的先例,皇后這提議不算過分。

  皇帝沉吟道:「大張旗鼓地慶賀,恐怕太子和群臣有別的想法。」

  皇后道:「對外不提生辰的事,只說歲除賜宴。」

  她淒然一笑:「抱歉,妾彌補心切,矯枉過正了。」

  皇帝道:「這些年的確委屈了這孩子,該當好好慶賀一下。」

  他想了想道:「只是歲除將至,賜宴百僚來不及準備,不如就叫上宗室一起熱鬧熱鬧吧。」

  皇后道:「多謝陛下成全。」

  她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對了,蕭家那孩子如今怎麼樣了?」

  皇帝未曾料到她會這樣心平氣和地提起蕭泠,不由愣住。

  皇后淡淡一笑,笑意不達眼底:「妾說放下,自是全都放下了,那麼多年前的事,難道我還遷怒她?小時候她入宮覲見,我一見她便很是喜歡,難怪燁兒鐘情於她。」

  她神色黯然:「若當初不是我執意阻攔,說不定……」

  皇帝忙打斷她:「當年的事不能怪你,也是孩子們胡鬧,燁兒堂堂一國太子,怎麼能放下儲位去河朔,你也是為了他著想。」

  皇后掖了掖眼角:「當年未出閣時,我與蘇夫人也是時常來往的,怎麼說都是故人之女,她難得入京,我這做長輩的不該避而不見。」

  頓了頓道:「何況她還是三鎮節度使,便是為社稷考慮,我身為皇后也該以禮相待的。陛下擔待容忍我這些年,我也該為陛下考慮考慮。」

  皇帝不由動容:「你能將以前的事放下,朕比什麼都高興。」

  皇后又道:「那孩子在京中沒什麼親故,大節下孤身一人在驛館過總不像話,倒顯得我們待客不周,歲除宴不如叫她同來吧。本來我也打算擇日召她進宮見一面。」

  皇帝思忖片刻,頷首道;「也好。她也不算外人,且和大娘似乎頗為投契。」

  皇后道:「帖子由陛下來下還是由妾來下?」

  皇帝想了想道:「她畢竟是外臣,還是由朕下吧。」

  皇后點點頭。

  兩人一時無言,相對用了一碗茶。

  皇帝忽然想起什麼,無奈地笑道:「對了,三郎也老大不小了,朕催他娶婦,他只當耳旁風,你可要好好勸勸他。」

  皇后臉上現出憂色:「三郎當初屬意阿阮,我卻替二郎定下這門親,他一定還怨著我。」

  皇帝眼中掠過一抹遲疑,到底沒將三子為個外宅婦不願娶妻的事告訴妻子——他們母子關係好不容易緩和,知道這些事說不定又惱了。

  他含糊其辭道:「慢慢來吧。」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寺尼送了晚膳來。

  皇后道:「妾這裡只有素齋,委屈陛下。」

  皇帝道:「只要能同你一起用膳,便是日日茹素又何妨。」

  他放下玉箸,深深望著妻子的雙眼:「什麼時候跟我回去?」

  皇后避開他的視線:「陛下再容妾考慮幾日。」

  皇帝點點頭:「好,好。」

  ……

  小新歲一過,長安城中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除舊迎新。

  齊王府中,高邁和高嬤嬤等人也開始張羅著過年——因為齊王「痛失愛侶」的緣故,王府眾人已有三年不曾好好慶賀過。

  既然鹿隨隨是蕭泠,蕭泠還活著,自然就不必顧忌了。

  這一日桓煊晨起,見門戶上畫了虎頭,貼了「宜春」帖,插了桃枝,恍然意識到又是一年年關將至。

  他從來不喜歡過年,何況因為蕭泠的緣故,又添了幾分不堪回首。

  他拔去桃枝,揭下春帖,向那威風凜凜、目光炯炯的虎頭瞪了兩眼,便打算去後園中練刀。

  剛出院門,便見高邁氣喘籲籲地向他跑來:「殿下,殿下,東內有中官來傳話。」

  宮裡三天兩頭有中官來傳話,不是什麼稀罕事。

  桓煊挑了挑眉道:「出什麼事了?一驚一乍的。」

  高邁道:「來的是皇后娘娘身邊的王總管。」

  他頓了頓道:「是來請殿下過兩日去宮中赴歲除宴。王總管還帶了皇后娘娘給殿下預備的生辰禮來。」

  桓煊怔了怔,淡淡道:「我知道了。」

  皇后送來的生辰禮足有兩大箱,金玉器玩,異寶奇珍應有盡有,禮單寫了長長一卷。

  中官走後,高邁和高嬤嬤等人都難掩喜色,高嬤嬤指揮著下人將皇后賜的珍寶入庫,時不時念一句「阿彌陀佛」。

  在他們看來,皇后娘娘終於幡然醒悟,母子倆終於可以放下這些年的心結。

  高嬤嬤眼中淚光閃爍,喃喃道:「殿下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高邁也紅了眼眶:「誰說不是呢。」

  桓煊知道兩個忠僕真心實意為他高興,不願潑他們涼水,可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他連禮單都懶得看一眼,待中官一走,便提著刀去了後園。

  平日他晨起習慣練半個時辰刀劍,然後回房沐浴更衣,今日他在後園中練了兩個時辰,直至筋疲力竭方才回到院中,徑直走進淨房,將整個人沒入水中。

  池水溫熱,可他只覺渾身冰冷,一直冷到了心口。

  皇后示好,身為兒子卻不能不領情。

  歲除當日,桓煊一早入宮,先去向皇后請安。

  兩人上回見面還是淑妃死的那夜,皇后那晚說的話猶在耳畔,但兩人都彷彿已忘得一乾二淨。

  這些年的冷落、怨恨,彷彿從未存在過,母子倆的關係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客套又疏離。

  皇后問了問他臉上的傷,輕易接受了他的解釋:「往後小心些。」

  桓煊道:「是。」

  客客氣氣地寒暄兩句,兩人便都詞窮,只是默默地飲茶。

  他們二十多年說過的話加起來大約還沒有那日的禮單長。

  坐足兩盞茶的時間,桓煊便起身告退。

  走出悶熱的禪房,冷風灌入他的肺腑,他卻好似終於活了過來。

  從皇后宮中出來,他沒有坐輦車,向北走了一段路,經過一條熟悉的巷口,不經意地往西望去,宮牆盡頭可以看見飛起的重簷。那是阮太后當年的寢宮,也是他自小長大的地方。

  他遲疑了一下,舉步向那宮殿走去。

  小時候覺得兩座宮殿之間如同隔著千山萬水,如今他才發現,其實兩宮相聚並不算太遠,不一會兒便走到了。

  阮太后仙逝多年,殿中無人居住,桓煊叫內侍打開宮門,走進庭中。

  這裡的房舍還保持著許多年前的模樣,可屋子和庭院似乎都變小了。

  他沿著廊廡轉了一圈,推開側邊一扇未鎖的小木門,走進附建在正院東側的棠梨殿。

  他第一次見到蕭泠便是在這裡,他們還在庭中的銀杏樹下埋了一隻死雀子,還種了顆梅核。

  他向庭中望去,忽然發現那棵銀杏樹已不在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移走的,原先栽著銀杏的地方,種上了一棵白梅,此時梅花開得正好,猶如滿樹香雪。

  桓煊怔怔地望著梅花出神,便聽身後傳來「吱呀」一聲響,有人推門進來。

  他轉過身一看,卻見一個紅衣女子站在門口詫異地望著他,正是蕭泠。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2 09:09:20

第九十二章 淒涼

  她的紅衣鮮明如火,她的人比紅衣更鮮明,彷彿是蒼茫蕭索的冬景中唯一一抹亮色。

  桓煊心臟緊緊縮成一團。

  原來她還記得,她是特地尋過來的麼?

  梅花開了,她也真的回來了,也許她並沒有忘記當年的承諾。

  他無法言語,也無法呼吸。狂喜像巨浪將他打翻,他只覺頭重腳輕,不知今夕何夕。

  可隨即一道聲音響起,猶如一瓢涼水澆滅了他的妄想:「三郎,你怎麼也在?」

  大公主從蕭泠身後走出來,桓煊這才發現他們身後還跟著好幾個宮人。

  桓煊道:「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大公主道:「來看梅花呀,蕭將軍喜歡白梅,闔宮上下就屬這株白梅花最盛,還是少見的重瓣,是當年祖母叫人從洪福寺移栽過來的呢。」

  頓了頓道:「對了,那時候你已出宮建府了。」

  隨隨四下裡環顧了一圈:「我似乎來過這裡……」

  桓煊眉心一動,正欲說什麼,大公主笑道:「到處的宮殿都生得差不多。」

  隨隨點點頭道:「許是我記錯了。」

  她的記性不差,但很多事不放在心上,幼時的事只有個模糊的印象,早已拋在腦後了。

  桓煊眼中的光黯淡下來。

  「對了,」大公主又道,「太子妃小時候養在太后膝下,就是住在這院子裡……」

  話一出口,她便想起弟弟和阮月微的淵源來,尷尬地撓了撓臉頰,指著一根高高的枝椏,對蕭泠道:「那枝形狀好,讓三郎替將軍折吧。」

  隨隨瞥了一眼桓煊,只見他沉著臉,薄唇緊抿,不知又在同誰置氣,便向大公主笑道:「我替公主折。」

  說罷提了提裙擺,向上輕輕一跳,抓住一根粗枝,靴尖在樹桿上借力,靈巧一躍,攀上更高的枝頭,輕輕巧巧地便折下了大公主方才指的那枝梅花,往下一躍,輕輕落在雪地上,翩然如驚鴻。

  大公主看得呆了,直到接過她笑盈盈遞來的梅花,仍舊有些晃神:「蕭將軍好俊的身手,我小時候也會爬樹,可是難看得很,四腳蛇似的。」

  隨隨一笑:「公主過獎。還要哪一枝,我再幫你折。」

  大公主忙道:「帶你來賞梅的,怎麼好叫你替我折花。」

  隨隨道:「無妨,我也只是借花獻佛。」

  大公主又道:「蕭將軍穿紅好看。」

  隨隨低頭看了眼衣襟道:「大節下入宮謁見長輩,穿得鮮亮了些。」

  大公主道:「蕭將軍生得明麗,就該穿豔色衣裳。」

  她頓了頓道:「我記得小時候你入宮那回穿的也是紅衣。」

  隨隨道:「公主還記得呢?」

  大公主道:「我第一回見到這麼漂亮的小娘子,漂亮得像瓷偶一樣,怎麼能忘記。」

  不是瓷偶,桓煊心道,泥胎怎麼塑得出那樣靈動耀眼的人?那時候的她就像是光做成的。

  隨隨的神色卻是一黯。

  桓煊一直不由自主地望著她,一看她神色,便知她是想起了誰。

  大公主也想起來蕭泠和桓燁的親事似乎就是在那回入宮謁見後定下的,不由也感傷起來,沒了談性。

  摘完花,兩人同桓煊道了別便出了棠梨殿。

  偌大的庭院中又只剩下桓煊和一株老梅樹。

  當年他們一起埋的雀兒,種的梅核,堆的墳丘,當然早已找不到了。

  她只記得那日是和他長兄初遇,永遠也不會知道有個孩子為了她一句無心的話,傻乎乎守著一顆永不會發芽的梅核等了整整一年。

  她甚至不記得曾見過他。

  因為他們都是天之驕子,在祝福中出生,在愛中長大,太陽般耀眼的人當然只看得見彼此,怎麼會記得自己曾經照耀過的一株野草,一塊頑石。

  桓煊原地站了會兒,自嘲地一笑,向宮門外走去。

  ……

  從棠梨殿出來,隨隨跟著大公主去謁見皇后。

  因是年節,皇后換下了僧衣,穿了件佛青色的蓮紋袍,梳著扇形高髻,插著白玉梳,素雅中透著雍容。

  她的態度客套疏離,潛藏著若有似無的敵意。

  隨隨並未放在心上,這是人之常情,畢竟有桓燁的事,皇后太過和善熱情才顯得古怪,易地而處她自己恐怕也不能心無芥蒂。

  她知道皇后對待庶子的手段,也知道她對長子以死相逼,可她始終記得桓燁那麼多次滿心崇敬地說起自己的母親,無法以惡意揣度她。

  皇后與她寒暄了一會兒,賜了她一些金玉器物和宮錦、香藥,然後從宮人手中接過一隻狹長的紫檀盒子,打開,取出一卷帛書,小心翼翼地托著象牙軸遞給她:「這卷藥師經是燁兒的珍愛之物,留給你做個念想吧。」

  大公主臉色微微一變,可又不好說什麼。

  隨隨只是怔了怔,隨即便接了過來,神色如常道:「謝皇后娘娘賞賜。」

  皇后又同他們說了幾句話,便到了回佛堂誦經的時候。

  兩人退出禪院,大公主看了一眼隨隨手中的檀木盒,暗暗嘆了口氣道:「蕭將軍別放在心上,母親愛子心切,不是有意冒犯。」

  隨隨笑了笑:「無妨。」

  ……

  歲除宴設在太福殿,宮殿高廣軒敞,幾乎可以走馬。

  殿內張設綺羅錦帳,殿外階下燃起庭燎,點起燈樹。庭中光焰煌煌明如白晝,殿內天皇貴胄們盛裝華服,金翠煥爛。

  宮殿門扉大敞,眾人便對著庭中燎火飲酒賞宴。

  皇后也換上了盛裝,與皇帝一起高坐在七寶帷幄中。

  皇帝今日興致格外高,平日因為風疾的緣故幾乎不碰酒,只在重要的宴席上沾一沾唇,今日卻破天荒地將金樽中的椒柏酒一飲而盡,向眾人道:「今日一家人團聚,不必拘禮,務必盡興。」

  說罷看一眼妻子,眼中露出欣慰讚許之意。

  皇后剛強執拗,認定的事無人能勸,但一旦她自己想通,立馬就能放下,今夜她容光煥發,儼然有了昔年母儀天下的風采,臉上歲月的痕跡非但無損於她,反而增添了雍容莊重。

  因是家宴,男女不分席,夫妻坐在一處。除了幾個年歲尚幼的皇子皇女,席間諸人大多都已成婚,都成雙捉對、拖家帶口。桓明珪和桓煊這對難兄難弟便越發顯得扎眼。

  蕭泠是貴賓,坐了上座,大公主陪席,駙馬自然跟著大公主。

  桓明珪掃了一眼席間眾人,目光毫不意外地落在她身上,向桓煊道:「美人就該著紅衣,也只有她這般明麗才不會被衣裳奪去顏色。」

  桓煊眼皮都沒掀一下,只顧一杯接一杯地飲酒。

  皇后顯然為這場歲除宴花了不少心思,水陸珍饈流水似地呈上來,堆了滿案,桓煊卻幾乎一箸不動。

  眾人都知今日是他生辰,陸續上前祝酒,他來者不拒,舉杯便飲。

  桓明珪低聲道;「空腹飲這麼多酒,你不怕腹痛?吃點東西墊墊。」

  桓煊難得沒有反駁,從善如流地從金盤上拿起一隻黃澄澄的橘子,三下五除二地剝了皮,將橘筋剔得乾乾淨淨,向對面席上那個紅色的身影瞥了一眼,吃一瓣橘子,飲一口酒。

  桓明珪道:「沒見過人用橘子佐酒的。」

  桓煊面無表情道:「現在見到了。」

  他剝得快吃得也不慢,一盤橘子很快剩了一半,酒壺也空了,他示意內侍滿上。

  桓明珪嘆了口氣:「我怎麼不知道你這麼愛吃橘子。」

  桓煊道:「我也只會剝剝橘子。」

  他這樣的人也只配和那小媳婦一起剝橘子了。

  桓明珪揉了揉額角,把酒壺奪過來,這是已經醉了。

  就在這時,對面的紅衣火焰似地一晃。

  隨隨端起酒杯,起身向他走來。

  桓煊將剝了一半的橘子放回盤中,坐直了身子。

  隨隨道:「恭祝殿下松齡鶴壽,長樂無極。」

  桓煊端起酒杯,淡淡道:「多謝蕭將軍,小王也祝蕭將軍諸事順遂,得償所願。」

  隨隨道:「承殿下吉言。」

  兩人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隨隨斂衽一禮,便即回到席中,繼續與大公主談笑風生。

  皇后始終若有所思地望著三子,沉默有時,向皇帝道:「妾去後頭準備一下。」

  皇帝知她打算,在案下握了握她的手:「辛苦你。」

  皇后一笑:「陛下說的什麼話。」

  說罷起身向眾人道了失陪,帶著侍從出了殿中。

  一個多時辰後,皇后從外頭回來,身後宮人手裡捧著方小食案,案上置一紅釉蓮花大碗。

  她走到桓煊跟前,讓宮人將食案置於他面前,親手揭開碗上的銀鎏金荷葉蓋,麵碗上蒸騰起一股熱氣,羊肉的腥羶氣隨著熱氣一起鑽入桓煊的肺腑中,令他幾欲作嘔。

  皇帝笑道:「這是你阿娘親手替你做的生辰麵。」

  桓煊躬身行禮:「多謝母親。」

  皇后溫聲道:「阿娘記得你最愛吃羊湯的,沒記錯吧?」

  桓煊淡淡道:「母親並未記錯。」

  皇后道:「趁熱吃吧。」

  桓煊微垂眼簾,拿起玉箸,夾起一口麵送進嘴裡,接著是第二口,第三口……

  皇后像個真正的慈母一般望著他,彷彿絲毫看不出他難以下嚥:「湯熬了半日,你嘗嘗入不入味。」

  桓煊拿起玉勺,一勺接一勺地將湯喝完,接過宮人遞來的香湯漱了口,含上去腥羶的香丸,躬身謝恩。

  皇后讓宮人收了食案和食具,心滿意足地坐回皇帝身邊。

  樂人奏起吉慶的曲子,笙簫和著庭燎中「劈啪」作響的爆竹聲,喧囂熱鬧至極,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淒涼。

  隨隨緊緊捏著酒杯,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起身向帝后道:「請陛下,皇后娘娘恕末將不勝酒力,先告退了。」

  皇后道:「明日一早元旦大朝,蕭將軍往來不便,倒不如宿在宮中。」

  皇帝也勸她留宿,隨隨堅辭,他們便也作罷了。

  待她退出殿外,皇帝揉了揉眉心道:「朕也乏了,皇后扶朕回寢殿歇息吧,讓他們年輕人守歲。」

  皇后點點頭:「好。」

  桓煊看了眼更漏,還有一個多時辰便是子夜,他當然知道蕭泠為何急著離席——她要回驛館去做那碗生辰麵。

  他譏誚地扯了扯嘴角,起身向眾人道了失陪,便即向殿外走去。

  他記不清自己喝了幾杯酒,卻絲毫沒有醉意,叫侍從備了馬,騎著出了宮門。

  朱雀大街上空空蕩蕩,坊門院牆內隱隱傳來歡歌笑語和爆竹的劈啪聲。

  他打著馬漫無目的地走著,過了好一會兒,忽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在往常安坊的方向去,便又撥轉馬頭往北行——那時候他還有個去處,可是連那一處也不屬於他。

  侍衛小心翼翼地催馬上前問道:「殿下可是要回王府?」

  桓煊一夾馬腹:「去都亭驛。」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2 09:09:35

第九十三章 沉淪

  都亭驛是大驛,驛吏送往迎來過不知多少中外官員,但這麼古怪的客人還是第一次見到。

  此人約莫冠齡,拿出的是神翼軍都尉的文牒,但看他錦衣華服,玉勒雕安,又生得俊逸無雙,通身氣度一看便是個金尊玉貴的王孫公子,僕從們也個個駿馬輕裘、赳赳昂昂,不似等閒門戶。自然,有些天潢貴胄隱瞞真實身份在城中行走也不是稀罕事,怪的是今日歲除夜,便是不與家人團圓,也該邀上三五好友去平康坊的銷金窟裡醉夢一場,跑到驛館裡來做什麼?

  更古怪的是他到了館中,一問正堂中有客人宴飲守歲,只剩下廂房,他也不走,給僕從們叫了最好的酒餚,自己卻獨居一室,菜餚糕點湯羹一概不要,只要酒和橘子。

  但客人的事他不敢多問,麻利地將酒和橘子送了去,那客人取出個金餅子:「這裡不要人伺候。」

  驛吏唬了一跳,隨即喜出望外,那金餅子足有二兩,本來歲除輪到值夜夠倒黴的,沒想到天降橫財,叫他遇上這麼豪闊的客人,不由千恩萬謝。

  桓煊道:「將我的從人伺候好便是。」

  驛吏道:「自然,自然,貴人請放心。只是有客人借用了爐灶,菜餚上得慢些,請貴人見諒。」

  桓煊自然知道借用爐灶的客人是誰,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驛吏揣著金餅子,滿面紅光地退了出去,往庭燎裡又添了點柴禾和竹筒。

  火焰燃得更高,竹筒爆裂劈啪作響。

  桓煊從盤中拿起隻橘子,剝開嘗了一瓣,不由皺起眉頭,驛館的橘子不比宮中的,又小又酸澀,但他還是忍著酸慢慢將整隻橘子吃完,只為了壓住方才那碗羊湯麵的腥羶。

  門扉大開著,庭中的火光照進屋子裡,北面不時傳來歡笑和呼盧喝雉的聲音,那是蕭泠的侍衛們一邊打樗蒲一邊守歲。

  蕭泠不在其中,這時候她在為他長兄煮生辰麵。

  桓煊忽然不知道自己為何來這裡,或許他只是不想留在宮裡,不想回王府,又不知道能去哪裡。

  他一邊剝橘子一邊喝酒,剝出的橘子放在盤中,剝到第六隻的時候外面飄起雪來。

  雪越下越大,鵝毛般大的雪片紛紛墜入燎火中化作水,驛吏往火中添了許多柴,可抵不住雪大,不多時燎火還是熄滅了,庭中一片黑暗。

  正堂中,田月容打完一局雙陸,問來送酒食的驛僕道:「方才外頭來的是哪裡的客人?」

  驛僕道:「是軍中都尉。」

  田月容並未多想,都亭驛離宮城近,許是明日參加大朝的武官,生怕錯過時間,這才在此飲酒等候。

  驛僕走後,她向庭中望了一眼:「大將軍也該回來了。」

  春條道:「外頭雪下這麼大,娘子出去時沒帶傘,我去給她送傘。」說著便站起身。

  田月容拉住她:「那麼多皮糙肉厚的大男人,哪用得著春條姊姊冒風雪,凍壞了你家娘子要心疼的。」

  春條笑道:「哪裡就像田姊姊說的這麼嬌了。」

  田月容捏捏春條的圓臉:「嬌好,我們都疼你。」

  春條紅了臉。

  小順站起身:「春條姊姊坐下歇歇,我去給大將軍送。」

  話音未落,一個人先他一步拿起傘:「我去送吧。」

  卻是程徵。

  小順連忙縮回手:「那就有勞程公子了。」

  程徵道:「是在下分內事。」說著撐開傘,走向庭中。

  有個侍衛愣頭愣腦道:「程公子,還有傘呢,多帶一把呀……」

  話沒說完,後腦勺上被田月容拍了一記:「多嘴。」

  那侍衛半晌明白過來:「哦!」

  後腦勺上又吃了一記,田月容道:「哦什麼,去打酒!」

  春條壓低了聲音道:「田姊姊是想撮合娘子和程公子麼?」

  田月容道:「春條姊姊覺得程公子不好?」

  春條想了想道:「也不是不好,就是娘子似乎沒這個意思。」

  田月容道:「程徵好歹近水樓台,且他細心體貼,大將軍身邊有個人噓寒問暖也是好的。」

  春條道:「依我看段司馬挺好的。」

  田月容「撲哧」一笑:「段北岑是挺好的,可惜兩人一起長大,要能成早成了。我倒是希望大將軍真如傳言中那樣養上七八十個面首,奈何她不是這樣的人。」

  她拿起酪碗吃了一口:「當年大將軍與朝廷合兵去西北平叛,我跟著大將軍一起去的,因為常伴大將軍左右,也時常能見到故太子。程徵身上其實有幾分故太子的影子,都是文質彬彬、體貼入微的人,我有時候想,當初大將軍途經洛陽,碰巧救下程公子,說不定是冥冥中的天意呢。」

  頓了頓道:「當然能不能成,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春條點點頭沒再說話。

  ……

  隨隨將雞湯舀入湯碗中,用竹箸撈起麵條分入兩隻碗裡,然後端到食案上。

  這碗雞湯麵她年年做,每個步驟都十分熟練。

  她總是做兩碗,桓燁一碗,她自己一碗,陪著他一起吃。

  這麼多年,這已成了她的習慣。

  她拿起竹箸,撈起一根麵條正要往嘴裡送,不知怎麼想起方才歲除宴上,桓煊一口一口吃著羊湯麵的情形,忽然沒了胃口。

  麵條滑回湯裡,她放下竹箸,只是靜靜地坐著,直到麵條變糊變冷,方才站起身向外面走去。

  走到廊下,她才發現庭中燎火已經熄了,天空中飄起了大雪。

  她正想向驛僕借把傘,便看見一個身披白狐裘的身影一手撐著傘,一手提著盞琉璃風燈向她走來。

  庭中昏暗,風燈照不清他面容,何況面容還半隱在傘下。

  隨隨心口一緊,頓住了腳步。

  那人走上台階收了傘,風燈照亮了他的臉,是程徵。

  當然是程徵,大節下的,這驛館中只有他們一行人,除了他還能有誰?

  可是她還是止不住有些失望。

  程徵瞥了一眼飄墜的雪片道:「雪下大了,在下來接大將軍。」

  隨隨點點頭:「這麼大的雪,勞程公子走一趟。」

  程徵道:「大將軍不必見外,在下在屋子裡待久了有些悶,正想出來走走。」

  說罷撐起傘:「大將軍請。」

  傘很大,本來兩個人撐正好,但是隨隨與他始終保持著一個人的距離,程徵不敢靠上去,只是將傘往她那邊偏,自己左肩上不一會兒便落滿了雪,連頭髮上都覆了層雪。

  隨隨道:「程公子不必把傘都給我,你舊疾未癒,仔細著涼。」

  程徵道:「多謝大將軍關心,在下省得。」

  話是這麼說,手裡的傘卻是一寸都未偏。

  兩人出得廚房所在的小雜院,往正院的方向走,程徵道:「大將軍去堂中守歲還是回院中就寢?」

  此處離她下榻的院子還有很長一段路,程徵這樣半個身子露在傘外,說不得要染上風寒,隨隨便道:「先回正院吧。」

  兩人遂向正院走去,不等他們走到門口,一道頎長的人影從牆邊的黑影中走出來,距他們五步遠停下來,一動不動。

  程徵向隨隨道:「方才驛館新來了一群客人。」

  隨隨卻已認出他來,向程徵道:「程公子先進去吧。」

  程徵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那是誰,向那黑影看了一眼,對隨隨道:「大將軍……」

  隨隨道:「你先回去,我稍後就進來。」

  程徵臉上掠過憂色,將傘給她:「大將軍小心。」

  隨隨道:「傘你撐著吧。」

  程徵卻拉起她的手,把傘柄塞進她手中,又回頭向那黑影看了一眼,這才向院中走去。

  隨隨撐著傘向桓煊走去,他沒披狐裘,身上只穿了件錦袍,也不知在風雪裡站了多久。

  「殿下光降,有失遠迎。」她在兩步開外站定,平靜地道。

  桓煊恨透了她這無動於衷的模樣,一股血氣沖上頭頂,他上前兩步,猛地奪過她手中的傘向旁邊扔去,傘在雪地上打了幾個轉,被寒風吹遠了。

  隨隨沒去撿,淡淡道:「殿下喝醉了。」

  四下一片昏暗,只有院裡透出的燈火映在雪地上,桓煊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他可以想見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有多冷漠。

  其實她一直都是如此,還是鹿隨隨的時候便是如此,外表看著柔情似水,內裡卻是不化的堅冰,無論他怎麼鬧,怎麼折騰,她都只是冷眼旁觀,因為只有桓燁能牽動她的喜怒哀樂。

  他恨極了這樣的她,可又愛極了這樣的她,時至今日他已騙不了自己,即便知道都是假的,即便知道她心裡根本沒他,他也放不下她,放不下,忘不掉,掙不開。

  掙不開便不掙了,他要她,他要拉著他的太陽一起沉淪,一起墮入深淵。

  他抱住她溫暖的身體,將她重重抵在牆垣上,低下頭尋找她的唇。

  他找到了,那麼溫軟那麼甜蜜,幾乎將他整個人融化,他用手握住她的脖頸,感覺她血管在掌心快速地搏動,她的胸膛起伏,呼吸急促,吐出的白氣像春山中的霧靄,把週遭變得旖旎又朦朧。

  「不就是逢場作戲麼?」他抓著她的肩頭,額頭用力抵著她的額頭,「別人可以,我也可以。」

  說完,他重又吻上她柔軟的雙唇,用力撬她的齒關。

  緊接著,他的唇上傳來一陣鑽心的痛,她將他的唇咬破了。

  隨隨冷冷道:「不行。」

  桓煊吃痛,身子一頓,雙唇卻仍舊抵著她,啞聲道:「為什麼不行?」

  隨隨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桓煊鬆開她,垂下眼簾,用手背擦擦唇上的血,忽然抬眸輕笑了一聲:「有什麼不行?」

  他一字一頓道:「我本就是個無君無父,無母無兄,罔顧人倫的,禽獸。」

  隨隨心裡微微一動,她想起回到魏博的那一日,她的嬸嬸指著她的鼻子,尖聲咒罵:「連親叔叔都殺,你這刑剋六親的煞星,罔顧人倫的禽獸!」

  於是她當著她的面殺了她的堂兄和堂弟。也許她是對的。

  她雙睫輕顫,閉上了雙眼,桓煊低頭咬住她的唇,凶蠻地攻陷她,腥甜的氣息在兩人唇齒間彌漫,已分不清是誰的血。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2 09:09:52

第九十四章 約定

  闔家團圓的日子,孑然一身的人總是特別容易軟弱,隨隨也不例外。

  但她的軟弱也只持續了片刻。

  不等一吻結束,桓煊只覺胸膛一痛,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被推開了。

  隨隨推開他,順手解下腰間的驚沙指著他心口,桓煊沒有絲毫遲疑便撞了上去。

  隨隨反應快,及時將手收回,他的胸膛仍然重重撞在她刀鞘上——幸而刀未出鞘,或許正因料到他會這樣不管不顧,她才沒用刀尖指著他。

  桓煊抓住刀鞘,蹙著眉,微微喘息,唇上還帶著水光,傷口隱隱滲出鮮血。他沒說話,只是執拗又凶狠地盯著她,像頭受傷的狼,彷彿隨時都要上去撲咬。

  可隨隨不是獵物,她雙頰的潮紅尚未褪去,心緒已然平復。她笑了笑:「你不行。」

  桓煊挑眉:「我不行難道別人就可以?」

  隨隨道:「是。」

  桓煊聲音一沉:「程徵就可以?」

  隨隨沒回答,也沒反駁,目光落在他臉側的刀痕上:「你知道我把你當什麼,還覺得自己可以?」

  桓煊心臟一縮,呼吸都似在作痛,從喉嚨間發出的每個字都像是刀一樣割著他自己:「我知道。」

  隨隨抱著臂道:「你不在乎?」

  桓煊道:「不在乎。」

  隨隨目光落在他臉側的傷疤上。

  桓煊明白她的意思,若是心甘情願當贋品,他就不會一氣之下毀傷自己容貌了。

  桓煊抿了抿唇:「我不在乎。」

  隨隨淡淡道:「殿下這是何必,只要你願意,不知有多少人願意給你做這碗生辰麵,何苦盯著根本不屬於你的這碗。」

  桓煊道:「我樂意。」

  隨隨撩了撩眼皮:「我不信。」

  桓煊一時啞口無言。

  隨隨道:「你現在醉了,明天醒來也許就會反悔。」

  桓煊道:「我不會反悔。」

  隨隨道:「醉鬼的話不可信。」

  桓煊道:「孤不是醉鬼。」

  可他已經數不清自己今晚飲了幾杯酒,腦袋也昏昏沉沉的,自己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有多清醒。方才那事也不是清醒的人能做出來的。

  隨隨道:「殿下不妨回去想想清楚,若是真願意做這贋品,我自然不會介意。」

  她輕輕巧巧地說出「贋品」兩個字,正如他當初一樣。

  鹿隨隨死後,他每每想起那個上元夜就悔恨不已,可直到今日易地而處,他才真切體會到這兩個字的殘忍。

  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簾:「我做錯了很多事,說錯了很多話。」

  隨隨道:「無妨。」

  桓煊道:「我待你不好,但那年上元節,我並沒有把你當作別人的替身。」

  隨隨道:「本就是兩廂情願的事,殿下不必介懷。」

  桓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大將軍或許不會在意我怎麼想,但出口傷人,錯就是錯。」

  隨隨一哂,抬眸看他:「倒也不是全不在意,當贋品究竟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她輕輕嘆了口氣:「我早就想同你說,再愛海棠的人看多了也會膩味的。」

  桓煊有些詫異,隨即低下頭:「抱歉。」

  隨隨道:「那年上元節沒放成河燈,終究是個遺憾。」

  桓煊的心臟擂鼓般地狂跳起來。

  隨隨淡淡道:「凡事還是有始有終的好,今年上元殿下陪我去放燈吧。」

  桓煊只覺自己的心像是被她用繩子綁了提在手裡,提起來又放下,她一提起來,他就生怕又有個墜落在等著。

  「當真?」他屏住呼吸,等待著她的裁決。

  隨隨挑了挑眉:「殿下看我像在說笑?」

  桓煊的心好像生出了一對翅膀,要飛上夜空,飛到風雪的盡頭。

  隨隨道:「在西北時聽說長安上元夜曲江池裡滿是河燈,猶如星河倒懸,一直想親眼看一看。」

  她當初和桓燁在西北合兵平叛,關於長安的事自是聽他說的。

  這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刀,斬斷了他心上的翅膀,於是他的心又墜落下來,直直落入深淵。

  隨隨卻已將刀扣回腰間,轉過身去:「殿下回去思慮幾日,想清楚上元夜便來曲江亭子赴約吧。」

  ……

  回到堂中,春條端了熱氣騰騰的薑湯來:「娘子怎麼在外頭待了這麼久?快喝碗薑湯暖暖身子。」

  隨隨並不冷,她甚至覺得身上有些發燙,不過還是接過來啜了一口,笑道:「春條姊姊疼我。」

  春條赧然道:「是程公子細心,不是他提醒奴婢還想不到……」

  程徵站在不遠處望著他,眉眼在燭火中越發顯得溫柔。

  隨隨道:「多謝程公子。」

  程徵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她的嘴唇比平日更飽滿殷紅,還有一個不太顯眼的破口。

  他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溫聲道:「是在下該做的。」

  隨隨想起方才他半個身子都在傘外,幾乎是冒雪走了那麼長的路,不由看了看他的肩頭,果見他肩膀已經被雪水洇濕了。

  她蹙了蹙眉道:「程公子也喝碗薑湯,回去換身衣裳吧。」

  春條這才想到程徵也在風雪裡走了一遭,歉疚道:「我去給程公子也盛一碗。」

  程徵道:「在下自己來就好。」

  隨隨在堂中坐了會兒,許是方才在外頭應付桓煊太費神,坐在堂中看侍衛們打了兩局雙陸,便覺有些乏了,起身回屋歇息。

  待她離開後,程徵問田月容道:「上元夜諸位去逛燈會麼?」

  田月容道:「程公子想看燈?。」

  程徵道:「聽說勤政務本樓外有大燈輪和燈山燈樓,諸位不去看麼?」

  田月容目光閃爍了一下:「燈輪那裡人山人海的,年年都有兇徒渾水摸魚,偷搶財物、拐帶婦孺,還是別去湊熱鬧的好。倒不如去城南曲江池看河燈,今年還有龍燈和大蓮燈,映著河水可漂亮了,在魏博可看不到。」

  程徵目光微微一動,點點頭道:「在下便不去湊熱鬧了,還是在驛館中歇息吧。」

  田月容眉頭一鬆:「也好,程公子舊疾未癒,還是多歇息的好。」

  ……

  桓煊回王府飲了碗醒酒湯,沐浴更衣洗漱畢,也就到了出門去參加大朝會的時候。

  雪停了,天色依舊漆黑,寒冷的街道上已是車如水馬如龍,火把與風燈的光匯聚成星河,流向蓬萊宮。

  桓煊在馬車裡睡了會兒,做了幾個亂夢,醒來時心臟依舊跳得很快,卻回想不起來究竟夢到了什麼,掀開車簾往外一瞧,馬車已駛入丹鳳門。

  車駕停在含元殿的龍尾道前,桓煊下了車,披上白狐裘,沿著龍尾道向大殿走去。

  殿庭兩旁金甲葆戈,儀衛森嚴,距離大朝會尚有半個時辰,已有許多臣僚和朝集使到了,分作文武兩班,在正殿兩旁的翔鸞、棲鳳兩閣中等候。

  文臣在東,武臣在西,桓煊一進棲鳳閣,便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元旦大朝,她按品穿著紫綾朝服,頭戴武冠,長身玉立,叫人一看便挪不開眼。

  她正與其他官員寒暄,看見他走進閣中,只是抬起眼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向他一揖:「見過齊王殿下。」

  任誰都看不出在短短兩個時辰之前,他們還曾有過親密之舉。

  偏偏有人眼尖,兵部尚書向齊王行罷禮,眯縫起老眼,盯著桓煊的嘴納罕道:「噫,齊王殿下嘴怎麼了?」

  桓煊道:「不慎磕到一下。」

  兵部尚書看了眼隨隨笑道:「真巧,蕭將軍也磕到一下。」

  隨隨臉不紅心不跳,笑道:「是很巧。」

  老尚書去和其他人寒暄,隨隨向桓煊踱了兩步:「殿下酒醒了?」

  桓煊道:「醒了。」

  話音甫落,第一聲晨鼓自承天門傳來,侍衛擂起殿外的大鼓,元旦大朝快開始了。

  鼓聲中,隨隨低聲道:「可還記得我們的約定?」

  桓煊道:「記得,正月十五曲江亭子。」

  隨隨點點頭:「不見不散。」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2 09:10:11

第九十五章 磨刀

  元旦大朝會後,桓煊回到王府,回想起上朝前在棲鳳閣中蕭泠的態度,他隱隱感到有哪裡不對勁,心中似有個模糊的念頭,每當他快要抓住時卻又像游魚一樣滑走了。

  正思忖著,忽有內侍在簾外道:「殿下,宋副統領有事稟告。」

  桓煊思緒被打斷,捏了捏眉心道:「請他進來。」

  宋九郎走進書房,向桓煊行了個禮。

  桓煊道:「可是東宮那邊有什麼事?」

  他本在一步步向太子施壓,逼他狗急跳牆,但蕭泠回京讓他只能推遲計劃——三鎮節度使的身份敏感,兩人的關係又瞞不過有心人,若是在她駐京期間動手,不可避免要將她拖進是非的漩渦裡。

  皇帝忌憚蕭泠,雖然不會輕舉妄動,但難保不會因勢利導對她不利。

  計劃雖然暫停,但他還是讓人盯著東宮,宋九便是總領其事之人,這位副統領平日嬉皮笑臉的,卻很擅長這些勾當,與嚴正剛直的關六郎相輔相成。

  宋九郎道:「回稟殿下,東宮沒什麼明顯的異動,但太子近來時常以講經論道為名召僚佐入書房,一談就是半日。聽聞後院也幾乎不去了,只時不時去吳良娣院子裡看看小郡主。」

  桓煊略一思索便將前因後果大致推了出來,桓熔與阮月微先前幾乎已撕破了臉,卻在蕭泠入京後忽然親自將她接回東宮,兩件事八成有關聯。後來他帶著阮月微去赴賞梅宴,更確證了他的猜測——他是要讓阮月微辨認蕭泠是否就是鹿隨隨。

  阮月微想必認出了她,告訴了太子,於是太子如臨大敵,找幕僚商議對策。

  他一直懷疑陳王毒殺長兄、淑妃的死都與桓熔有關,只是始終不能確證。但秋獮之事卻明明白白是太子做的,而蕭泠當時也在場。難怪他會驚慌失措了。

  桓煊沉吟片刻,點點頭:「阮月微最近做了些什麼?」

  宋九郎知道他們家殿下對太子妃早已沒了那份心思,趙清暉那隻斷手還是他設法弄進東宮的呢,不過多年習慣使然,他還是覷了覷桓煊臉色,斟酌著道:「回稟殿下,太子妃小新歲那日入宮謁見皇后娘娘,此後便在寺中陪著娘娘,一直住到歲除。」

  桓煊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他就知道皇后不會無緣無故給他送生辰禮、辦生辰宴,她一定是從阮月微那裡知道了他和蕭泠的關係,歲除宴上那碗羊湯麵便是告誡之意。

  若是換了小時候,他大約願意用一切去換母親的眷顧,哪怕是難以下嚥的羊湯麵也會心甘情願地吃下去,可事到如今他只覺反胃。

  「孤知道了,」他淡淡道,「東宮守備可有什麼變化?」

  宋九郎道:「倒是沒什麼大變化,只是最近操練從早晚各一次改成了一日三次。」

  他頓了頓道:「不過這也是常事,上元將近,宮中各衛都在加緊操練,便是我們府上也一樣。」

  桓煊微微頷首,今年皇帝要去勤政務本樓觀燈,太子也要隨行,加緊操練、增強守備是題中應有之義。

  皇帝出宮觀燈、與民同樂也是早就定下的事,本來朝廷收回淮西那年便要大肆慶賀一番,向各方藩屬使者展現大雍繁華,只是因皇帝風疾發作一拖再拖,這才拖到了今歲上元。

  每件事都理所當然,可桓煊莫名有些不安,好似遺落了什麼事。

  他思索半晌,卻始終想不起來是哪裡不對勁,昨夜一宿未眠,壓下去的宿酒這會兒又發作起來,他的腦海中像是有一群猴子在彈琵琶,讓他難以靜下心來思考。

  他揉了揉額角,向宋九道:「去同關統領說一聲,上元那日讓他帶一隊人馬去勤政務本樓周圍守著。」

  無論如何,以防萬一總是沒錯的。

  好在蕭泠會去曲江池,與勤政務本樓一南一北,就算有什麼事也波及不到她。

  ……

  正月是一年中走親訪友的時節,長安城裡比平日更熱鬧,晨鼓一動,大街小巷上車水馬龍,身著新衣四處拜年的人們摩肩接踵。

  隨隨身在異鄉,沒有親戚可走,可正月裡接到的帖子著實不少,元旦當日照例要在宮中與天子、百官一同宴飲,人日皇后設小宴請三品以上命婦與宗室女,隨隨也在其中。

  接著她又去大公主和豫章王府上分別赴了一次宴會,轉頭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節。

  燈會在日暮後才開始,隨隨用罷晚膳,一邊等待天黑,一邊坐在堂屋廊廡下磨她的刀。

  她倒了些油在磨刀石上,用兩指抵著刀身,小心翼翼地劃動,刀鋒擦過磨刀石,發出細細的沙沙聲。她的手很穩,施力均勻,神色專注而寧謐,彷彿不是在磨刀,而是在修禪。

  這是她多年來的習慣,每次上戰場前她都會以此來放空自己——雖然身經百戰從無敗績,但人畢竟不是神,沒有人有必勝的把握,即便贏過再多場,下一場也可能喪命,血灑黃沙幾乎是為將者的命運。何況對她來說無論被殺還是殺人都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外間傳言她天生凶殘嗜血,卻不知她第一次殺人差點把膽汁吐出來。

  侍衛們都知道蕭將軍的習慣,從她身邊經過時凝神屏息,放輕腳步,盡量不去打擾她。

  程徵遠遠望了她一會兒,叫住一個路過的侍衛,輕聲問道:「大將軍為何磨刀?」

  侍衛們與他相處日久,已經很熟稔了,遂隨口道:「這是大將軍多年來的習慣。」

  程徵臉上露出不解之色:「習慣?」

  侍衛察覺自己說漏了嘴,神色微微一僵,隨即敷衍道:「刀用多了會鈍嘛,當然要時不時地磨一磨,大將軍愛惜她的寶刀,這麼多年都習慣自己磨。」

  程徵微微一笑,頷首道:「原來如此。」

  今天難得是個晴日,餘暉灑在屋脊上,瓦上積雪都被染成了金紅。

  隨隨磨完了自己的驚沙,用帕子細細擦去刀身上的油,乾淨的刀刃映著晚霞,流光溢彩。

  她將驚沙收入鞘中,看著時辰尚早,折回房中取了桓煊的亂海來。

  這刀雖是葉將軍花重金買回來贈與她的,但她始終不覺得這是自己的刀,好刀也和好馬一樣會認主,不是買賣就能易主的。

  她始終想不通桓煊為什麼會讓出這把刀,堂堂齊王總不至於因為缺錢變賣佩刀吧?

  她被自己這念頭逗樂了,嘴角不由微微揚起,手下磨得更起勁了。

  程徵定定地望著她,她的一顰一笑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磨第一把刀時,她的神情就如老僧入定,可換了一把刀時眼中卻漾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笑意,彷彿落入了萬丈紅塵裡。

  田月容從他身旁經過,見他望著蕭將軍出神,喚了他一聲:「程公子。」

  程徵回過神來,向她一禮:「田統領。」

  田月容仍舊如平日那般一身勁裝胡服,髮髻束得緊緊的。她偏了偏頭,眼中帶著些揶揄之色:「磨刀這麼好看?」

  程徵雙頰浮起淡淡的紅暈:「田統領見笑。」

  田月容道:「不是磨刀好看,是大將軍磨刀好看,我們家大將軍做什麼都好看。」

  程徵臉上紅暈更深:「大將軍為何有兩把刀?」

  田月容道:「她慣用的只有一把,跟了她十來年的驚沙,是我們老將軍留給她的。新的那把是幽州的葉將軍前兩年買來送給她的,就是她現在磨的這把。」

  程徵若有所思道:「這把想必也是名刀吧?」

  田月容努了努嘴道:「刀是好刀,不過大約是仿的。」

  她頓了頓,解釋道:「這把刀的刀銘是『亂海』,我也是最近才聽說,齊王的佩刀也叫亂海。程公子想必也知道,一把刀出名之後便有一些工匠、商賈想沾光,往河朔的市坊裡走一圈,能找到好幾把驚沙呢。」

  卻不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程徵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原來如此。」

  田月容道:「我們一會兒就要出門,程公子當真不去曲江池看河燈?」

  程徵握著嘴偏過臉去,輕依譁咳了兩聲:「在下還是留在驛館中吧,田統領不必顧慮在下。」

  他身子骨本就弱,那日逞強將傘給了隨隨,果然就染了風寒,一直遷延了半個月還未痊癒。

  說話間,隨隨已擦好了刀收回鞘中,回到房中,拿出一塊黑色綾絹,將刀身裹住,用絲繩捆紮好,拿出去交給小順,吩咐道:「去曲江亭子,將這把刀交給齊王。」

  說罷便提著自己的驚沙向外走去。

  她穿過庭院,走到田月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準備走了。」

  程徵雙頰上的紅暈尚未褪去,深深地看了隨隨一眼:「蕭將軍多加小心。」

  隨隨知道他向田月容旁敲側擊打探他們今夜行蹤的事——田月容這人粗中有細,平常看起來嘻嘻哈哈的,但正事上絕不含糊,稱得上謹小慎微,即便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不敢掉以輕心。

  隨隨並不懷疑程徵為人,救下他後他們將他身世仔仔細細查過幾遍,這才敢把他留在身邊。

  不過這人心思細膩,目光敏銳,又喜歡多想,有的事遮遮掩掩反而不好,她便道:「程公子若是想看燈可以去曲江池一帶,離勤政務本樓遠些,那一帶今夜或許不太平。」

  程徵點點頭:「屬下知道了。」

  他抿了抿唇,輕聲道:「大將軍千萬保重。」

  隨隨道了聲好,便即領著田月容等一干親衛出了門。

  她帶來的其餘人手早已經分批出門,混入了勤政務本樓附近觀燈的百姓中。

  待隨隨一行人出了門,春條和留下的侍衛也商量著要往城南去,小順又問了程徵一遍,見他執意留在驛館方才道:「那我們便走了,程公子小心門戶和燈燭。」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提著燈出了門,偌大個院落只剩下他一人。

  程徵回到房中看了會兒書,畫了三幅雪中寒梅圖,可不知為何心神不寧,畫出的畫也一幅不如一幅,皆是不能入眼的俗品。

  不知不覺已是月上中天的時分了,但是站在廊廡上向天空中望,根本看不見月亮,空中到處是長安百姓放的孔明燈,如繁星點點,與地上的燈火一起將天空映照得宛如黃昏。

  他靜靜地站了好半晌,方才回到房中,從牆上摘下自己的琴,置於案上不知不覺已是花燈初上的時分,不知為何有些心神不寧,便拿出琴來,撫了一曲蕭泠喜歡的《梅花三弄》,發了會兒怔,撥了撥琴弦,撫起《鳳求凰》。

  誰知一曲未終,忽聽「砰」一聲響,指尖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原來徵弦繃斷,割傷了他的手指。

  他的眼皮一跳,忽然從心底生出種不祥的預感。

  就在這時,忽聽牆外有人高聲驚呼:「出大事了!燈輪燒起來了!塌了塌了!老天!塌下來了你們看到了麼?」

  程徵悚然一驚,顧不得披上狐裘便往外衝,衝到庭中,只聽呼聲越來越多,可他視線被廊簷和樓閣遮擋,看不見燈輪的方向。

  他呆立了片刻,終是咬咬牙,折回屋裡拿起狐裘披在身上,便快步向馬廄走去。

  臨陣才需要磨刀,她今夜要做的事一定極其危險,他在場也幫不上什麼忙,但實在沒辦法安坐驛館中等消息,他必須趕過去,哪怕什麼都做不了,他也要去她身邊。

  ……

  桓煊才用過午膳便沐浴更衣,將自己收拾得山清水秀。他穿了一身玉色錦袍,披上白狐裘,戴上白玉冠,宛如瓊林玉樹。這身裝束還是賞梅宴時桓明珪替他配的,他自己無可無不可,但既然蕭泠喜歡這種新寡小媳婦似的打扮,這些細枝末節的事上遷就她一下也無妨。

  於是齊王殿下便讓高嬤嬤找能工巧匠做了五六身差不多的換著穿。為了配套,他還叫人給他的白馬打了一副銀鞍,配上白玉勒,連人帶馬都像新寡一般。

  一切收拾停當也才堪堪申時,他百無聊賴地等到第一聲暮鼓敲響,這才捧著盞晶瑩剔透的琉璃蓮花燈上了馬車——他本可以早點出門,但不想讓自己顯得太迫不及待。

  上半夜熱鬧在城北,滿城的士庶都湧去城北看燈輪、燈山和萬燈樓,看完百戲逛完市坊才去曲江池放河燈,因此往北越來越擁擠,往南倒是越來越寬綽。

  馬車越行越快,玉珂泠泠淙淙地響著,車廂輕輕顛簸。

  桓煊昨夜輾轉反側了大半夜,此時靠在鑲著狐皮軟墊的車壁閉目養神,一不留神真的睡了過去。

  不知怎的,最近他時常夢見小時候在棠梨殿中初見蕭泠的情形,眼下他又做起了這個夢。

  他揪著蕭泠的紅衣不讓她走,她無可奈何地從嘴裡吐出顆梅核,潦草地埋進土堆裡,拍拍平,沖他一笑,露出她好看的豁牙:「等梅樹長出來,阿姊就回來啦。」

  說著她就去掰他沾滿泥巴的手指。

  他正要鬆開,忽然想起了什麼,趕緊把手攥緊:「你騙我,你這騙子。」

  蕭泠笑容僵在臉上,隨即笑得更甜:「阿姊這麼漂亮,怎麼會騙你呢?」

  桓煊頓覺她說的有點道理,這麼漂亮的小娘子怎麼會是個騙子。

  可他又隱隱感到自己不能放手。

  遲疑間,蕭泠忽然低下頭,在他臉頰上響亮地親了一口:「不騙你,阿姊回來給你當新娘子。」

  說罷猛地甩開他的手,「嗖」地一下躥上了牆頭,向他招招手:「小傻子,我騙你的。」

  桓煊一個激靈醒過來,定了定神,撩開車簾,向車外的宋九道:「到哪裡了?」

  宋九道:「回稟殿下,前面便是永寧坊了,差不多還有一半路程到曲江池。」

  桓煊「嗯」了一聲,捏了捏眉心。

  方才夢裡被漂亮的小騙子捉弄的憋悶還縈繞心間,彷彿胸腔裡堵了團濕綿。

  他向窗外看去,城南雖不如城北熱鬧,街上也掛滿了燈籠,空中零星有幾隻孔明燈飄悠悠地飛著。

  他不由想起都亭驛的歲除夜,那晚他喝了很多酒,但她說過的話他一句也沒忘。

  雖然那些話並不都是好話,他還是忍不住拿出來反反復復地咀嚼,就像饞嘴的孩童只有一瓣酸橘子,即便又酸又澀,也好過什麼都沒有。

  嚼著嚼著,他忽然覺得味道不太對。

  她句句都在潑他冷水,要他死心,可為何又約他去曲江池放河燈?

  桓煊又想起翌日早晨在棲鳳閣,她又提醒了他一遍,似乎生怕他前一夜喝醉了不記得他們的約定,彷彿很期待似的。

  他心頭一凜,終於明白自己那隱隱的不安是從何而來——蕭泠根本不是這樣的人,她若是願意與他逢場作戲,只會二話不說付諸行動,絕不會拖泥帶水地與他約放燈,更不會三番兩次地提醒他。

  那麼她約他到曲江池是為了什麼?為了讓他撲個空,回報他當年將她一人拋在半路上?

  這也不是蕭泠會做的事。

  他揉了揉額角,腦海中又有什麼呼之欲出,他一定錯過了什麼。

  他讓自己靜下心來,將蕭泠入京以來的種種回想了一遍,忽然臉色一沉,沒頭沒腦地問宋九:「你說太子前陣子只去過吳良娣處?」

  宋九郎道:「是。」

  桓煊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太子兩個良娣差不多時日誕下郡主,孟良娣和她女兒據說還更得太子歡心,就算看孩子,也不至於厚此薄彼。何況太子這樣薄情的人,又正為蕭泠的事焦頭爛額,哪裡有閒情逸致去關心女兒。

  他的心漸漸往下沉:「吳良娣是不是有個兄弟在鷹揚衛?」

  宋九郎想了想,神色一凜:「鷹揚衛右衛將軍吳岳似乎是吳良娣的長兄。」

  太子若真的通過良娣暗中交通十二衛將領,所圖肯定不小。

  桓煊道:「吳家女眷近來是不是出入過幾次東宮?」

  宋九郎記性很好,略一回想便道:「除了年節入宮請安外,歲除前一日吳良娣的祖母重病,太子特許吳良娣出宮探,正月十日小郡主生辰,吳家人遞牌子入宮祝賀,還有節禮往來。」

  桓煊一顆心漸漸往下沉,如此幾個來回,足以讓雙方把一些大事談妥了。

  太子也許想對蕭泠下手,或者更大膽險惡,直接謀逆,然後將他和蕭泠一起牽扯進來——若是父親出事,他們倆的關係公之於眾,便是無論如何也洗不清了。

  桓煊向輿人道:「停車。」

  宋九吃了一驚:「殿下不是要去曲江池麼?」

  桓煊不等車停穩,已經跳了下來,從侍衛手中接過坐騎的韁繩,翻身上馬,向侍衛們道:「去勤政務本樓。」

  ……

  勤政務本樓一帶燈火輝煌,隨隨坐在勝業坊修慈寺佛閣的三層,一邊飲茶一邊望著一街之隔的燈輪。

  一杯茶喝完,她正要去拿茶壺,眼前冷不丁出現一隻骨節分明,白皙如玉的手,握住了提把。

  一隻熟悉的男子的手。

  她順著手往上看,臉上閃過無奈之色,隨即淺淺一笑:「你怎麼在這裡?」

  桓煊在他對面坐下,拿過她的杯子給自己斟了杯茶,睨她一眼:「騙子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2 09:10:25

第九十六章 動手

  按理說蕭泠該當問一句:「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於是桓煊便可接道:「若換作是我也會選這裡。」

  他已經準備好了答案,可她偏不問,只是用笑意盈盈的目光望著他,似乎知道他想讓她問什麼,又打算答什麼。

  桓煊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道:「為什麼支開我?」

  不等她回答,他忽然一笑:「你擔心我。」

  隨隨笑道:「是,我擔心你拖累我。」

  桓煊不自覺地一挑眉。

  隨隨眼裡笑意更深。

  桓煊隨即明白自己又上了這騙子的當:「是麼?我看蕭將軍見到我似乎挺高興。」

  隨隨沒反駁,也沒法子反駁,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麼可高興的,但看到那隻手的剎那,一閃而過的愉悅騙不了人。

  她只是無可奈何地彎了彎嘴角,此人就像一頭孤狼,哪怕受了傷,看起來可憐巴巴的,但只要你稍微軟一些,他就會撲咬上來。

  隨隨向窗外瞥了一眼,拔地數丈的巨大燈輪已開始慢慢轉動,人群爆發出一陣陣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她收回視線,問桓煊道:「你帶了多少人馬?」

  桓煊道:「關六帶了一百人守在勤政務本樓下,跟著我的有三十人。」

  隨隨點點頭:「早知道該把你的亂海帶來。」

  桓煊立刻糾正她:「你的亂海。」

  隨隨終於忍不住問他:「你的刀怎麼會在洛陽?」

  桓煊一想起洛陽那坑人的老頭和那塊坑人的玉,便氣不打一處來,繃著臉道:「缺錢。」

  隨隨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玉色錦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果真缺錢,兩次見你都是這身衣裳。」

  桓煊終於繃不住惱羞成怒:「不是同一身,上次是雲鶴紋,這次是小團窠紋……」

  話沒說完,瞥見她撩著眼皮笑著看自己,桓煊便知她又在揶揄他,立即把嘴抿得死死的。

  隨隨見他臉都氣紅了,不覺輕笑出聲,瞥了眼漏壺,拿起榻邊的驚沙:「快亥時了,走吧。」

  桓煊跟著站起身。

  兩人並肩向燈輪的方向走去。

  皇帝將於亥時三刻吉時登上勤政務本樓前的燈樓放天燈,放完燈便回勤政樓中觀歌舞百戲,子時一過即擺駕回宮,太子要動手,只有放燈前後這稍縱即逝的時機。

  但勤政樓前金吾戒嚴,兵士陳仗,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僅僅買通鷹揚衛不足以成事。

  隨隨推測太子會想辦法引起騷動,趁亂渾水摸魚,但他這次吸取了上回秋獮的教訓,這次計劃密不透風,她的手下沒能打探出詳細計劃,她沒有把握,不願將桓煊牽扯進來,於是把他支到城南,若是事有不諧,至少出城避禍近一些。

  可惜還是叫他識破了。

  隨隨轉頭看了他一眼,笑道:「一會兒別拖我後腿。」

  桓煊揚了揚眉,從腰間解下佩刀,冷哼一聲算是回答。

  ……

  勤政務本樓中金碧輝煌,燈火如晝,遍身錦綺的宮娥捧著金盤、銀杯往來穿梭於紗幔之間。

  樓裡遍燃香炭,春氣馥馥,絲毫感覺不到春夜的料峭寒意。

  皇帝站在闌干前,望著樓前燈輪與燈山。

  燈輪足有二十丈高,繒彩纏裹,飾以金銀,輪上掛滿花燈,隨著燈輪徐徐轉動發出萬道光芒。燈山比燈輪更高,竹木搭出山體,遍體覆以青碧錦綺,點綴絹羅彩緞紮成的花樹,「山」上建起七層玲瓏樓閣,直入雲霄,萬盞花燈將仙樓映照得宛如琉璃仙宮,每層的簷角都懸著金鈴玉珂,在風中泠泠作響,猶如九天仙音。

  樓閣最頂層卻不是簷瓦,而是一盞巨大的七寶蓮花天燈。

  再過不多時,他便要登上「仙山」,親手點燃這盞七寶蓮花天燈,看著它冉冉升入雲天,為大雍社稷與萬民祈福。

  面對這美輪美奐的繁華勝景,便是皇帝也不覺心潮澎湃。

  身後傳來腳步聲,皇帝回過頭一看,是太子和太子妃。

  太子的臉龐在花燈映照下閃著奇異的光芒,今夜他的雙眼格外有神,與先前惴惴不安的模樣判若兩人。

  他向皇帝行個禮:「阿耶,吉時快到了,兒子扶阿耶下樓吧。」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照顧好太子妃。」說罷向身側的中官道:「扶朕下樓。」

  中官攙著皇帝向樓下走去,太子遭了父親冷遇,臉上沒有一點慍色,攜著妻子謹慎謙恭地走在皇帝身後,不忘提醒一句:「樓梯狹窄,阿耶小心腳下。」

  亥時一刻,樓下金鼓齊鳴,勤政樓下兩扇厚重的門扉訇然向兩旁打開,手持畫旗、羽扇的儀衛昂首闊步從門內走出來,身帔金甲,手持刀戟的侍衛護著皇帝的步輦向燈山走去。

  皇帝在山前下輦,由中官攙扶著,沿著天梯向山上攀登。

  樂工奏起《太平樂》、《上元樂》與《破陣子》,在歡欣激昂的樂聲中,連飽受病痛折磨的身軀似也變得輕捷起來,皇帝的腳步變得越來越輕快。

  他終於登上了燈樓頂端的高台,巨大的蓮花天燈就在他背後。

  他站在高台上俯瞰,只見人頭攢動,黑壓壓的如同蟻群。他向他們抬了抬手,「萬歲」之聲猶如海浪,一層層地向他湧來。

  皇帝抬起頭,順著星河般的燈火向南眺望,目光彷彿越過城闕,越過千關,越過無數重起伏的山巒,沒入夜色深處。他忍不住熱淚盈眶,這是他的萬里河山。

  他轉過頭,從中官手中接過火把,點燃了「燈芯」。

  火苗順著燈芯燃燒,點燃了燈下的油池。火光映得他紅光滿面,絲帛製成的「蓮瓣」在熱氣中漸漸鼓漲,眼看著就要離開竹子製成的托架。

  就在這時,山呼海嘯般的「萬歲」忽然變了調。

  老成持重的中官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燈輪燒起來了!」

  皇帝臉色一變,望向燈輪,果見燈輪下方燃燒起來,火勢沿著燈輪往上蔓延,繒彩綺羅被熊熊烈火一點點吞噬。

  蓮花天燈終於離開了支架,向夜空中升去,蓮瓣上的金鈴叮叮作響,可沒有人看它,也沒有人聽得到。

  所有人都驚恐地望著燈輪。

  皇帝身後的千牛衛最先回過神來,即便燈輪是竹木和彩帛紮成,那火勢蔓延的速度也快得出奇,顯是有人動過手腳。

  他高呼一聲:「護陛下下樓!」便即攙扶著皇帝向樓下走。

  走到二層,忽聽「轟」一聲巨響,只聽外頭有人高呼:「燈輪倒塌了!」

  燈輪向道政坊的方向倒去,壓塌了坊牆一隅,滾燙的燈油四處潑濺,那些花燈都成了火源,火星亂飛,火苗順著燈油到處蔓延,靠近坊牆剛好有一排囤著乾草的倉房,很快被火點燃,風助火勢,鄰近的房舍又被火舌捲了進去。

  幾乎全長安的百姓都圍在勤政樓附近觀燈,見變故陡生,個個驚慌失措。

  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爆發出此起彼伏的高喊:「有兇徒砍人啦!」

  「有人持刀斧見人就砍!」

  「血灑了一地!」

  眾人大駭,一時間哪裡顧得上分辨真假,只想盡快遠離此地,一個個四散奔逃。

  可附近本就擁擠,所有人都想逃,頓時就將接道擠得水洩不通,一時間四處都是驚呼和哀嚎,不時有人被擠得跌倒在地,便再也爬不起來,吉祥平安的盛世上元夜瞬間變成了煉獄。

  人群變作了潮水,向著一切空隙湧去。

  金吾衛和十二衛不得不分出人馬疏散人群,剩下的兵力要抵擋人潮一浪一浪的沖擊。

  皇帝狼狽不堪地爬下燈山,向前踉蹌幾步,立即有侍衛圍攏上來,將他護在中間。

  「即刻送聖駕回宮!」千牛衛統領的高聲道。

  話音甫落,便聽人群嘩然,只見侍衛圍城的人牆被人潮沖出了一個裂口。

  車駕已備好,可出路已經被堵住,只有先疏散百姓,等這場風暴平息。

  千牛衛統領悚然道:「請陛下先回勤政樓上。」

  皇帝沉著臉點點頭:「好。」

  話剛出口,便聽侍衛高喊:「有刺客!保護聖人和太子!」

  隨著這道聲音,四周刀劍相擊的鏗鏘聲此起彼伏。

  皇帝腿腳本就不靈便,此時更是力不從心,危急時刻也顧不上威儀,只能讓侍衛背著他。

  可不等侍衛們護著他回到樓中,就發現已有一隊人馬截斷了他們的退路。

  千牛衛認出他們身上的鎧甲兵刃,卻是鷹揚衛的人。

  他心頭一凜:「吳岳,你這是什麼意思?」

  吳岳道:「吳某自是前來救駕。」

  一邊說一邊揮刀向皇帝砍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2 09:10:39

第九十七章 救駕

  燈輪燃起的那一刻,隨隨和桓煊都明白桓熔要做什麼,臉色俱是一變,他們都發現自己低估了太子瘋狂的程度。

  圍繞權位的鬥爭總不免要灑血,可是少有向手無寸鐵的百姓下手的,桓熔是大雍的太子,這些也是他的子民,其中不知有多少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和老人,且附近人煙稠密,最近又是天乾物燥,燈輪倒塌下來,火勢若是蔓延開,不知有多少人要葬身火海。

  隨隨自問不是好人,也感到不寒而慄,彷彿春寒突然穿透了她的衣裳和肌骨,像是要把她的骨髓凍住。

  便是不為報仇,也絕不能讓這樣的人當皇帝。

  就在這時,有人輕輕攏住她的肩頭:「冷嗎?」

  不等她回答,桓煊已經迅速收回手,他方才覺得後背一陣發涼,下意識便去摟住了她——不管身份怎麼變化,兩人相處時還是會不經意地帶出當年的習慣。

  隨隨搖搖頭,瞥了眼燈輪道:「這樣燒下去很快會塌,附近那麼多百姓,一旦亂起來局面肯定控制不住。」

  她頓了頓道:「我帶人去勤政樓下,你去疏散百姓。」

  桓煊一挑眉:「不行,我去救駕,你去疏散百姓。」

  他說著摘下腰間的玉牌塞到她手中,隨隨一摸便知是當初他給她的那一塊,她逃跑時放在了那具焦屍身上。

  「拿著,」桓煊道,「若有萬一你就從延興門出城,那裡的監門將是我舊部,見了玉牌就會放行。」

  隨隨卻不接:「城中大亂必須有人主持大局,只有你能指使得動金吾和禁衛。」

  桓煊知道她的話有道理,城中騷亂加上有人行刺皇帝,十二衛一定群龍無首亂作一團,金吾衛統領應付不了這樣的局面,到時候不知有多少死傷。

  可他私心裡又希望代替她涉險。

  隨隨將他五指合攏:「若是我被擒住,你還可以出城搬救兵。」

  這當然是假話,此戰太子若是得勝,肯定不會留她活口。

  但桓煊還是握住了玉牌:「好。」

  隨隨掠了掠散落的頭髮,淺淺一笑,琥珀似的眼眸裡倒映著星河:「不是都說禍害遺千年嗎,我沒那麼容易死,再危險的處境我也遭遇過,這不算什麼。」

  頓了頓道:「放心,我不會騙你。」

  她不說這話還罷了,一提起這個,桓煊立即冷哼了一聲:「你騙我的事還少?」

  隨隨一想,也有些理虧,扯了扯嘴角:「至少有一樣沒騙你。」

  桓煊挑了挑眉。

  隨隨道:「我的小字是真的,不過是有狐綏綏的綏,是你自己沒猜對。」

  桓煊微怔,回過神來時,她已轉過身向前走去,不一會兒,那熟悉的身影便消失在了人潮裡。

  他強忍住跟上去的衝動,握了握腰間刀柄,翻身上馬,帶著親隨向燈輪傾斜的方向馳去。

  ……

  皇帝在燈輪燃燒時便已猜到是太子終於按捺不住下手了,看見吳岳的瞬間,所有猜測都已證實。

  他的憤怒多過驚駭,蘇瀚叛變了,枉他信任此子,不想他卻陰持兩端,投靠了太子——若非輕信他的話,太子的奸計絕沒有那麼容易得逞。

  他總以為此子智慮深遠,當然知道儲位岌岌可危的太子與自己誰更值得追隨,可他卻忘了自己已垂垂老矣,而對一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來說,從龍之功是多麼誘人!且對於這樣的亂臣賊子來說,平庸無能的君主遠勝於雄才偉略的英主。

  然而此時痛心疾首也是徒勞,吳岳已經率著一眾鷹揚衛提刀砍將過來。

  千牛衛將皇帝護在身後,雙方戰成一團,千牛衛統領高聲喊道:「十二衛速來救駕!太子謀……」

  一個「逆」字未出口,一支羽箭穿過他的胸膛。

  皇帝駭然失色,轉頭尋找太子,卻不見他的蹤影。

  「桓熔!」他聲嘶力竭地吼道,猶如被困的老獸發出絕望的咆哮,「你這逆子,給我出來!」

  可是他的聲音那麼無力綿弱,淹沒在喊殺和刀戈聲中,只有周圍幾個人能聽見。

  他周圍的千牛衛一個接一個倒下,吳岳道:「陛下放心,太子殿下在勤政樓中安然無恙。」

  話音甫落,又有數支羽箭自樓上射來,兩個本已負傷的侍衛中箭倒地。

  卻原來太子和鷹揚衛已經趁著方才的大亂佔據了勤政務本樓,將這座宏偉的門樓當作了堡壘。

  吳岳的刀鋒已逼近。

  皇帝轉過頭去,看見幾個羽林衛與虎賁衛正裝模作樣地阻擋人潮,卻對這邊的動靜置若罔聞,只有他最親信的侍衛與逆賊殊死搏鬥。

  他自心底生出股涼意,人未走,茶已涼,他們雖不願背上謀逆的擔子,但已作好了改弦更張的準備。

  皇帝這一生從未服過輸,從未服過老,這時卻像衰老的雄獅,在鬣狗的包圍、撕咬下漸漸絕望。

  刀已舉起,刀鋒映著火光,如金芒萬道。

  皇帝緩緩閉上雙眼,可是預料中的疼痛和死亡卻沒有到來,卻有一股溫熱的液體噴濺在他臉上、胸膛上。

  緊接著,只聽「鏘啷」一聲響,那把威脅他的刀已落在了地上。

  皇帝睜開雙眼,只見吳岳慢慢撲倒下來,他的頭顱已不見了,鮮血從斷頸中汩汩往外冒。

  一人持刀立在他側後方。

  皇帝抬手抹了抹眼皮上的血,視野中仍舊一片紅光,看不清來人的臉,可他已從身形認出了這是個女子,自然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果然,一道略帶沙啞的女聲響起:「陛下請恕末將救駕來遲。」

  皇帝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他一向視蕭泠為最大的威脅,沒想到最後卻是被她救了。

  她是什麼時候混進來的?想必她早已到了,看著他被逼至絕境,把他的窘迫看在眼裡,直到千鈞一髮之際才出手。

  可這又如何呢?他的親子設計謀害他,他的仇敵救了他性命,這就是不爭的事實。

  皇帝彷彿一瞬間老了十歲,頹然道:「多謝蕭將軍及時相救。」

  眨眼之間又有五六個鷹揚衛圍上來——他們參與了謀反,皇帝不死絕無活路,只能放手一搏。

  有人從隨隨背後攻來,她只是轉頭隨意地一瞥,手中寒刃已出手,反手一刀就將那鷹揚衛腹部捅了個對穿。

  刀鋒順勢一轉,又割斷了一人的喉嚨。

  眨眼之間她已取了兩人的性命,周圍人甚至沒看清楚她出手。

  而她只是甩了甩刀尖的血,微抬下頜,平靜地打量著他們。

  她的臉龐如玉,眼眸好似琉璃,漂亮得不似真人,也可怕得不似真人。

  她的神色淡然,殺一個人於她彷彿就像吹落一瓣花那麼容易,她的唇角甚至還微帶笑意,因此越發顯得恐怖。

  幾個侍衛都停下了腳步,緊握著手中的刀,卻不敢上前一步,終於有人在這無聲的對峙中崩潰,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隨隨揚聲道;「首逆已伏誅,爾等還不棄暗投明?」

  幾人面面相覷,終於扔了刀跪倒在地。

  其他還在負隅頑抗的鷹揚衛也扔了兵刃束手投降。

  就在這時,忽聽「砰砰」數聲弓弦震響,蕭泠猛地將皇帝一推,拽過一個鷹揚衛當作盾牌擋住兩箭,摘下背上長弓,引弓搭箭,「嗖嗖嗖」三支羽箭幾乎收尾相貫向樓中射去,三個弓箭手應聲倒地。

  她帶來的侍衛紛紛向樓中射箭。

  皇帝揚聲道:「桓熔謀逆,十二衛聽令,將這逆子給朕拿下!」

  本來隔岸觀火的禁衛見皇帝安然無恙,太子大勢已去,也紛紛上前救駕,不多時,樓上不斷有弓箭手倒地,箭雨漸漸稀疏。

  禁衛衝上門樓,只見樓中屍橫遍地,宮人和內侍大多糟了毒手。

  太子和幾個殘餘的逆黨束手就擒。

  隨隨抽出帕子擦了擦刀刃上的血,將驚沙收回鞘中。

  田月容上前道:「啟稟大將軍,大部分叛賊已伏誅或被生擒,不過還是有幾個漏網之魚趁亂逃走了。」

  隨隨蹙了蹙眉道:「多派些人手去追。」

  這些兇徒不知是桓熔從哪裡招募來的,八成是些亡命徒,混入人群中不知會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事來。

  ……

  燈輪倒塌,壓塌了道政坊的坊牆,火勢順著房舍蔓延開來,桓煊號令金吾衛和禁衛,令武侯鋪的衛士組織坊中官民救火,又指揮禁衛去各道口分守,疏散民眾,救助婦孺和老弱,還要防止有惡徒沉著城中大亂為非作歹。

  遇到這樣的變故,最可怕的便是恐慌蔓延,桓煊這親王便是一顆定心丸,他與麾下親衛騎著馬四處奔走,疏導人流,安撫民眾,遇上趁亂逞兇的歹徒便一刀結果了。

  多虧反應及時,火勢蔓延到第四家時被控制住了,勤政務本樓附近的民眾也漸漸被疏散。

  桓煊略微鬆了一口氣,向那金碧交輝的「仙山」望了一眼,叮囑了金吾衛統領幾句,便向宋九等一干侍衛道:「隨孤去勤政務本樓。」

  行至市坊附近,忽聽前方傳來驚惶呼救之聲,許多人拔足飛奔,宋九勒住韁繩,向一人問道:「前方出了什麼事?」

  那人匆匆道:「安邑坊西北角路口有幾個兇徒砍人……」

  說罷頭也不回地跑了。

  桓煊聞言,撥轉馬頭,一夾馬腹,向安邑坊西北角疾馳而去,到得路口附近,果見幾個黑衣兇徒手持長刀見人就砍,眾人一邊哭叫一邊奔逃,四下裡一片狼藉,燈籠落了一地,血腥味和著燈煙四彌漫。

  已有幾人被砍傷,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桓煊一看這些歹徒的身手便知不是一般地痞,八成是從勤政樓那邊逃出來的亡命徒,他沉聲對侍衛們道:「格殺勿論!」

  話音甫落,他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與其說是身影眼熟,倒不如說是那身雪白的衣裳格外扎眼。

  他蹙了蹙眉,心道此人不在都亭驛裡安生待著,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正思忖著,只見刀光一閃,一個兇徒提著刀向程徵砍上去。

  程徵雙腳彷彿釘在地上,只是直愣愣地盯著那閃閃發光的寒刃,似乎連躲閃都忘了。

  只要桓煊坐視不理,這個礙眼的傢伙便會一命嗚呼,不費吹灰之力,連一根手指都不用動,就能除去一個勁敵,這誘惑不可謂不大。

  何況兩人相距太遠,即便他立即策馬過去,也來不及救下他,任誰都不能挑出他的錯來。

  然而他心裡想得明白,手卻偏偏不聽使喚,不等他回過神來,他那不服管教的手已經將長刀猛地向歹徒擲了過去。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2 09:10:55

第九十八章 受傷

  從燈輪倒塌到謀逆事敗,前後不到一個時辰,卻是桓熔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個時辰。

  發現蕭泠和桓煊的人入局時,他就有了失敗的預感,他們為何來得這樣快?就好像事先知道似的,難道是誰洩了秘?或者本來就是兩人聯手設局引他上鉤?

  小時候母親教他弈棋,評價他「貪功冒進,慮事不周,器局狹小」,他心下不服,總想證明她是錯的,或許她是對的。

  事到如今想這些已經沒用了,他已敗了。本就是倉促間決定的背水一戰,他手上只有鷹揚衛和東宮侍衛,以及這幾年暗中陸陸續續招募的上百死士,但皇帝籌碼也未必比他多,十二衛中只有千牛衛會拚死護駕,只要在其餘禁衛袖手旁觀的時間裡取皇帝性命,他就可以號令禁軍。

  若是吳岳的刀再快一點,若是箭再密一點,若是他的運氣再好一點,或者皇帝的運氣再差一點,此時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桓熔不禁懊悔,其實有很多靠近皇帝的機會,他甚至已經暗暗摸到了腰間的匕首,但是弒君弒父太過困難,設計讓別人弒君是一回事,自己動手卻是另一回事。他沒有勇氣親手弒父,就如他當初只敢挑唆桓炯毒殺長兄。

  樓梯上響起禁衛的腳步聲,桓熔走到樓外,靠著闌干向南眺望,勤政務本樓附近一片狼藉,倒塌的燈輪還在冒著煙,夜風不斷送來哭號聲。

  他無動於衷,那些人本就是螻蟻罷了,若是他能登基,他們也只是籍簿上的一個個數字,如今天下已不是他的,他更無需在意他們的生死。

  他從腰間拔出匕首抵在自己咽喉上,閉上眼睛,匕首很鋒利,只要輕輕劃上一刀,他就不必面對接下來的恥辱。

  可是他的手卻顫抖起來,取自己性命原比殺別人難得多。

  匕尖刺破皮膚,疼痛傳來,桓熔的手腕忽然一軟,胳膊垂落下來,「叮」一身響,匕首落在地上,他整個人似要虛脫,順著闌干坐到地上。

  有禁衛找到了他,桓熔抬起頭一看,是羽林衛右衛將軍,他看了眼一旁的匕首,譏誚地笑道:「太子殿下,請吧。」

  「太子」兩個字像根針刺進他心裡,他眼下還是太子,但很快就不是了,謀逆失敗的太子只有一個下場,那便是死。

  不,還有皇后,桓燁死了,母親又那麼嫌惡桓煊,她一定捨不得看他死的。

  父親那麼聽母親的話,也許會留下他一條性命,若是能活下去,便是被貶為庶人流放異鄉也無妨,只要能苟活,誰會心甘情願去死呢?

  桓熔心中忽然生出希望,他抓著闌干站起身。

  ……

  皇帝身子本就虛弱,受了一場驚嚇,已有些站不住了,便讓侍衛扶他上了馬車,擺駕回蓬萊宮,太子也被羽林衛押解回宮聽候發落。

  隨隨看著桓熔反縛雙手,被侍衛押著從樓中走出來,他金冠歪斜,面若死灰,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全然沒了儲君的威儀。

  從她身邊經過時,他忽然停住腳步,向羽林衛道:「等等,讓孤和蕭將軍說兩句話。」

  侍衛面露遲疑:「這……」

  桓熔怒道:「孤還未被廢,眼下還是太子!」

  隨隨向侍衛道:「無妨。」

  侍衛們向她一揖,退至不遠處。

  桓熔死死盯著她,目光似毒箭一般:「蕭泠,孤自問與你並無仇怨,為何屢次與孤作對?」

  隨隨一哂:「你以為你做的那些事當真神不知鬼不覺?」

  桓熔目光一凝:「你……」

  隨隨道:「沒錯,我這次入京便是來為景初報仇的。」

  桓熔眼中閃過驚恐之色,背心滲出冷汗,聲音止不住發顫:「此事與孤何干。」

  隨隨道:「和殿下有沒有干係你我說了不算,大理寺和御史台自會審理。」

  她頓了頓道,眼中像是結了冰:「皇后若是知道害死景初的是誰,你說她還會不會救你?」

  桓熔臉色驟變,五官因為恐懼和恨意扭曲起來:「蕭泠,你以為你和桓煊的醜事能瞞過誰?你們不會有好下場……」

  隨隨淡淡道:「我們的下場不勞殿下費心,不過殿下的下場恐怕不會太好。」

  她向不遠處的羽林衛點了點頭:「請諸位護送太子殿下回宮吧。」

  桓熔被侍衛押著上了馬車,不多時,又有兩個侍衛抬著一個女子從樓中出來,卻是太子妃。

  隨隨走上前去,只見阮月微雙目緊闔,人事不省,在火把的光暈中,她巴掌大的臉瑩潤如珠,雙頰似海棠花瓣微微暈紅,長睫像兩把小扇子,眼角還隱約帶著點淚痕,當真是我見猶憐。

  她問道:「太子妃怎麼了?」

  一個侍衛答道:「似乎是被藥迷暈了。」

  隨隨點點頭,太子大約沒將將謀逆的事告訴她,提前迷暈她或許是因為怕她妨事,但也救了她一命。

  太子謀逆難逃一死,但太子妃和阮家只要沒參與,未必要陪著太子一起死,或許會被貶為庶人逐出宮去,或者去寺廟中與青燈古佛為伴。

  雖然沒什麼交情,畢竟是她表妹,隨隨也不希望她為太子陪葬。

  不過桓煊當初對她痴心一片,應當已替她打算好了,出宮後換個身份,兩人未必不能再續前緣。

  太子謀逆,皇帝的嫡子只剩桓煊一個,他自是當仁不讓的儲君。阮月微再當太子妃或許有些困難,但以桓煊的性子,登基後未必不能力排眾議立她為后。

  阮月微的鳳凰命雖然是阮家走了阮太后的關係,花重金請老國師批出來的,知道內情的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但阮家造了那麼多年的勢,信以為真的人也不少,到時候也算是個立后的依據。

  隨隨回過神來,捏了捏眉心,發覺自己想多了,桓熔的事情收尾後她便要回河朔,無論如何這些事都與她無關,也輪不到她來操心。

  隨隨看著侍衛將阮月微抬到另一輛馬車前,將她塞進車廂裡,便即轉身離去。

  勤政務本樓附近的百姓已疏散,禁衛們重新拉起步障,清點屍首,撲滅餘火,收拾殘局。

  這場變亂中有數百人喪生,其中大部分是侍衛,勤政務本樓中伺候的宮人內侍和教坊伶人也大多沒能逃過一劫。

  隨隨和桓煊的人也多有傷亡,田月容和關六郎忙著清點傷亡人數,救治傷患,安排重傷者回驛館和王府。

  就在這時,忽有一個王府侍衛穿過禁衛封鎖,越過步障,向關六郎跑來,慌慌張張道:「關統領,大事不好,殿下叫兇徒砍傷了……」

  隨隨就在附近,但那侍衛壓低了聲音說話,她聽不清楚,只聽見「殿下」兩字,心頭便是一凜,急忙走過去。

  她看清楚那侍衛的臉,卻是個熟人,她道:「馬忠順,出什麼事了?」

  馬忠順這才發現她,愣了愣:「鹿……」

  他隨即改口:「回稟蕭將軍,我們家殿下本來要趕到勤政務本樓來,半道上聽說有幾個兇徒在安邑坊附近當街砍人,便繞道過去看看,不想看見了程徵程公子,殿下為救程公子刀離了手,不慎叫兇徒砍傷了……」

  隨隨臉色一白,也無暇理會程徵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急道:「傷在哪裡?傷勢如何?」

  馬忠順隱隱帶著哭腔:「殿下背上中了一刀,不知有沒有傷及要害,但傷口很深,血止都止不住,僕等不敢搬動他,只能就近去請大夫……殿下不放心這裡,遣屬下來看看大將軍是否安然無恙……」

  隨隨打斷他道:「帶我去。」

  ……

  用刀的人都知道,不到最後一刻切不能讓刀離手,桓煊小時候跟著武師學刀法,這是第一堂課的第一句話。

  可是危急關頭,他還是不假思索地將刀擲了出去。

  刀不是用來投擲的兵器,但他這一擲力道不小,刀尖扎進那兇徒的背心,兇徒吃痛,發出一聲慘嚎,持刀的手便是一鬆,向前一個趔趄。

  程徵知道要躲,可他雙腿已嚇軟,壓根不聽使喚,只是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便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身中一刀的歹徒卻頗為彪悍,反手將紮在背後的刀拔出扔到一邊,又要舉刀去砍程徵。

  桓煊無可奈何,一夾馬腹,疾馳上前,然後猛地一勒韁繩,玉驄馬收勢不住,嘶鳴著揚起前蹄,那兇徒慌忙躲開,還是被馬蹄踢中肩膀倒在地上。

  桓煊鬆開韁繩,縱馬從他身上踏了過去,那兇徒發出一聲叫人毛骨悚然的哀嚎,便不再動彈了。

  桓煊拽住韁繩,看著坐在地上的男人,他髮髻亂了,衣裳皺了,白衣被塵土血污染花了,一張小白臉面無人色,顯然是嚇懵了。

  他沒好氣道:「傷到腿腳了?」

  程徵這才回過神來,搖搖頭:「多謝殿下救命之恩,在下……」

  「行了,」桓煊不耐煩道,「趕緊起來。」他可不要他來世結草銜環來報,只是不想讓綏綏傷心罷了。

  雖然他不願承認,但每次看到程徵,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長兄,大約正因如此他才特別討厭他。

  程徵抿了抿唇,支撐著想要爬起來,然而方才兩度命懸一線,他早已嚇得渾身脫力,此時還未緩過勁來。

  勉強站起身,可冷不丁瞥見不遠處一截斷肢,他雙膝一軟,又搖搖欲墜,眼看著要栽倒在地。

  桓煊眼明手快地在馬上側身,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提溜起來,程徵靠在馬上,終於勉強站住。

  桓煊道:「能自己騎馬回驛館嗎?」

  程徵想點頭,可實在沒把握,不敢託大——今晚他得的教訓已經夠慘痛了。

  桓煊無可奈何,向一個侍衛道:「馬忠順,你帶他回驛館,再叫兩個人護送。」

  程徵垂眸道:「在下給殿下添亂了……」

  桓煊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瞭解蕭泠,今夜勤政務本樓附近不太平,她一定會讓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待在驛館別來湊熱鬧。

  程徵頭垂得更低:「在下擔心大將軍出事……」

  他想起桓煊與蕭泠的關係,沒再說下去。

  桓煊道:「蕭泠第一次將兵時才剛及笄,以三千兵馬殺了兩萬奚人,親手斬下敵將頭顱,和手下一起堆了京觀。」

  程徵蒼白的臉色幾乎變作慘綠。

  桓煊接著道:「她是蕭泠,你該相信她。」

  程徵以為他會罵他自不量力,不想他既沒有斥責他,也沒有奚落他,心平氣和地同他解釋,可他這樣的態度,比斥責和奚落更叫他無地自容。

  他低聲道:「在下自不量力,百無一用,幫不到大將軍……」

  他知道自己沒有武藝,即便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可是讓他在驛館中乾等,他又實在坐不住,便想著至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於是他便騎著馬出了門,可外頭的情形比他料想的更亂,他逆著人流而上,不一會兒便被擠得沒法騎馬,他只能下來牽著馬走,走了一段,連馬都牽不住了,手不小心一鬆,他和馬便被人潮沖散。

  這時候他已知道自己託大了,可再要回驛館卻沒那麼容易,哭喊奔逃的人群就像浪潮一樣,他被推來攘去,就像一葉小舟,只能隨波逐流。

  也是他運氣太差,偏偏就被人潮沖到了這裡,碰上這群兇徒。

  桓煊見程徵吃癟,紅著眼睛苦著臉,越發像個受了氣的小媳婦,心裡便如三伏天飲了冰水一般暢快,任憑哪個男子被自己情敵救下,都沒臉再爭下去的。

  他心裡得意,臉上卻越發要做出雲淡風輕的樣子來,微微挑了挑下頜,裝模作樣道;「你有你的長處,該在別的地方幫她。」

  程徵怔了怔,苦澀地一笑,長揖道:「在下一葉障目,多承殿下教誨。」

  他被桓煊救下的剎那便知自己已經輸了,可此刻他才知道自己輸得有多徹底。

  他用力咬了咬唇,抬眼看向高坐馬上的男子,他的眉宇間有些倦意,淺色的衣裳沾滿了血污,可依舊從骨子裡透出尊貴來,無關他天潢貴胄的身份,是天生的孤高冷傲,叫人自慚形穢。

  就像蕭泠一樣,他們才是同一種人。

  桓煊雖然嫌他裹亂,卻也不好苛責他什麼,因為他自己也是一樣,只是力強力弱的差別罷了,換作他是個手無寸鐵的書生,大約也會做出這樣不智的事。

  他格外大度:「你回驛館等消息吧。」

  侍衛們已將幾個兇徒殺得差不多了。

  桓煊向馬忠順吩咐道:「送程公子回驛館。」

  說罷他翻身下馬,想去撿回自己的刀,可就在這時,忽聽背後傳來小兒輕輕的啜泣聲。

  他轉過身去,只見身後站著個穿紅衣的小女孩,約莫只有四五歲,頭上梳著兩個丫髻。

  這孩子生得面黃肌瘦的,可或許因為穿了一身紅衣,他看著便覺有幾分親切。

  他正想叫侍衛帶她去附近的武侯鋪,各個里坊打聽一下。

  可就在這時,程徵忽然發出一聲驚呼:「小心!」

  不等他出聲,桓煊已聽見背後有利刃破空之聲,下意識想避開,但他往旁邊一躲,身前這小兒勢必要遭殃。

  電光石火間,他只是躬起背護住那小女孩,用自己的後背生生挨下了這一刀。

  卻原來方才那個兇徒身中一刀,被馬踏了一腳,並未立即斃命,他便趴在地上佯裝不省人事,想等那些侍衛離開後再想辦法逃走。

  可方才聽見那文弱書生稱馬上之人「殿下」,他才知道這人竟然是齊王,

  他原本是個亡命之徒,自詡俠客義士,三年前被太子招募入府,以賓客禮遇之,他更是以荊軻、豫讓自居。

  太子雖然事敗,但老天讓他在這裡遇見太子的仇讎齊王,不殺他怎麼對得起太子的以禮相待?

  於是他便趁人不注意悄悄摸索到自己的刀柄捏在手裡,靜靜等待著時機。

  這一擊耗盡了他的力氣,不等侍衛的刀紮上來,他便倒在地上氣竭而亡。

  事情發生得太快,侍衛們反應過來時,桓煊已經倒在了血泊中,他救下的小女孩不知發生了什麼,一臉茫然,連哭都忘了。

  侍衛們圍攏上來,用火把一照,只見齊王後背上鮮血如注,白衣幾乎全染紅了。

  程徵呆立在一旁,腦海中一片空白,但侍衛們忙作一團,已經沒人顧得上他了。

  桓煊趴在地上,後背傳來一陣陣劇痛,幾乎讓他疼得虛脫,但他頭腦中還留著一線清明,咬著牙向馬忠順道:「去……去勤政務本樓……看看隨隨……」

  話音未落,他便疼暈了過去。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1-12 09:11:08

第九十九章 縫傷

  趕去安邑坊的路上,隨隨向馬忠順問清楚了大致經過。

  桓煊的傷在背後,應該不至於傷及腑臟,且那個兇徒受了重傷,想必那一擊已是強弩之末,應該不會砍傷骨骼。

  但是征戰沙場的人都知道,外傷最凶險的還不是失血,而是傷口潰爛和七日風。

  她問明情況便不再說話,只是不停地催馬向前。

  已過寅時,上元的燈火燃盡,冷月變成蒼白,好像褪了色。

  出了這麼大的騷亂,燈會自然已散了,百姓陸續歸家,有和親人失散的,在街上大聲呼喊著,在寒夜裡越發顯得淒涼。

  夜風吹拂著隨隨的衣裳,吹亂了她的鬢髮,可她身上的血腥氣仍舊濃得化不開,按理說她今夜殺了那麼多人,早該嗅不出了,可那鐵鏽般的氣味仍舊縈繞在鼻端。

  叔母聲嘶力竭的咒罵和瘋狂的笑聲又迴蕩在她耳邊:「天生的煞星……殺孽那麼重,難怪親人一個個都被你剋死……」

  「沾上你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剋死了雙親,又剋死了先太子……」

  如今連他也……

  隨隨目光一凝,發現自己想偏了,桓煊又輪不到她來剋,老天也不能這樣不講理。

  她策馬疾馳,一人一馬快得幾乎只剩殘影,彷彿只要夠快就能把那些惡毒的聲音甩脫。

  安邑坊很快就到了,卻並不見桓煊的蹤影,街上一片狼籍,一隊金吾衛正在清理。

  隨隨的心猛地墜到谷底,她一勒馬韁,這時道旁一騎匆匆迎上前來,卻是個王府侍衛。

  侍衛在馬上向她抱拳一禮:「啟稟蕭將軍,殿下傷得重,僕等不敢將他送回王府,只能先將他就近抬到坊中正覺寺裡,僕給蕭將軍帶路。」

  隨隨心弦一鬆,這才發現自己是關心則亂,外面天寒地凍的,總不能讓個傷患趴在冰天雪地裡。

  「醫官請來了麼?」她一邊問,一邊與那侍衛打馬向坊門行去。

  侍衛道:「已經叫人快馬加鞭去請醫官了,但是從東內到這裡有段路,殿下血流不止,僕等先從東市找了個大夫來,和宋副統領一起替殿下清理傷口、敷藥止血。」

  隨隨點點頭,這些侍衛跟著桓煊南征北戰,處理外傷很有經驗,就算她在場也做不了更多的事了。

  這時候馬忠順終於氣喘籲籲地趕了上來。

  三人到正覺寺前下馬,隨隨跟著那侍衛徑直進了禪院。

  正覺寺是座小寺,此時有不少被兇徒砍傷的百姓在寺裡救治,廊廡下都躺著不少傷者,寺主將自己的禪房讓出給桓煊治傷。

  即便貴為親王,桓煊也沒獨佔一整個院子,廂房裡還有其他傷患,侍衛們都在廊下守著。

  庭中滿是橫七豎八的腳印,積雪被踩成了雪水,隨隨沒從廊下繞,徑直踩著雪水淌過去,皮靴進了水,濕透了足衣,她似乎全未察覺。

  程徵也在廊下,遠離侍衛們站著,風燈在他腳下投下長長的影子,本就消瘦的身軀越發顯得伶仃。

  看到隨隨,他上前行禮,臉上滿是愧疚之色:「蕭將軍……」

  隨隨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即收回視線,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對上她視線的剎那,程徵的聲音頓時卡在了喉嚨裡,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蕭泠,她平日無論對他還是對侍衛們,態度一直是溫和的,甚至有些沒上沒下,尊卑不分。

  可她方才那一眼,卻寒冷肅殺,彷彿幽州滴水成冰的嚴冬。

  以前即便知道她戰功赫赫,刀下亡魂不知凡幾,可他始終不能將她與那個十五歲堆京觀的戰神聯繫在一起,直到此刻,他才窺見隨和外表下真實的她,只一眼,便叫人從骨子裡生出寒意來。

  有一瞬間,程徵甚至懷疑若是齊王有個三長兩短,她會殺了他陪葬。

  隨隨快步走進禪房中,卻在蒲草編的屏風外停住腳步。

  屋子裡彌漫著草藥的氣味,混合著血腥氣,這是隨隨熟悉的氣味,每次下戰場,兵營裡總是充斥著這樣的氣味,可她卻從心底生出恐懼來,雙腳彷彿灌了鉛,無法再往前邁一步。

  宋九郎方才已聽見外面動靜,向屏風外道:「可是蕭將軍來了?」

  隨隨這才回過神來,繞過屏風走到榻邊。

  桓煊裸著後背趴在床上,雙目緊闔,臉色因為失血而蒼白,長睫毛蝶翼般覆著,幾乎有些孩子氣。

  背上的傷口已清理過,一道尺來長的刀傷從左肩斜至脊骨,深處可見白骨。

  鮮血血不斷地往外湧,宋九正用乾淨絲綿吸去血水,他的臉上滿是冷汗,卻顧不得擦。

  隨隨嘴唇動了動,問宋九道:「情況怎麼樣?」

  宋九道:「殿下服了草烏湯,傷口已經清理過了,暫且敷了傷藥,可傷口實在太深,血止不住……」

  「醫官什麼時候能到?」隨隨問。

  宋九道:「回稟大將軍,少說還有半個時辰……」

  隨隨看了眼桓煊脫了色的嘴唇,斬釘截鐵道:「來不及等醫官趕到了,得趕緊縫合。」

  轉向大夫道:「有針和桑皮線嗎?」

  大夫手忙腳亂地打開醫箱:「有,有……」

  隨隨看那大夫只有二十來歲年紀,問道:「大夫行醫多久了?」

  小大夫赧然道:「回稟大將軍,小人出師將滿一年了……」

  隨隨默然。

  宋九慚愧道道:「附近受傷的人太多,幾家醫館的大夫全出診了,只能先找這位小大夫救急……」

  隨隨又問那大夫:「縫合過傷口嗎?」

  小大夫用袖子掖著額頭上的汗:「小……小人縫過一次……」

  隨隨點點頭:「有勞。」

  小大夫抽出根彎針,用鑷子夾著放在燈焰上燙,冷不防手一抖,那針掉落在案上。

  他趕緊撿起來重新燙過,抖抖索索地穿上桑皮線,然後嚥了嚥口水,顫微微地朝桓煊皮肉裡扎去,奈何手一抖,針扎偏了半寸,竟捅進了傷口中。

  桓煊雖然服了草烏湯,還是疼得顫了顫。

  小大夫越發不敢下針。

  隨隨捏了捏眉心,無可奈何道:「我來吧。」

  戰場上有時候等不到軍醫來醫治,這些處理外傷的手段多少得會點,她替人縫過幾次傷,有一次給軍醫打下手,還趕鴨子上架地縫過一次腸子。

  雖然她的針線不太好,好歹手比那初出茅廬的小大夫穩一些。

  她深吸了一口氣,凝神屏息,左手捏針,穩穩地刺入桓煊的皮肉中。

  宋九在旁看著,發現每次針紮進齊王殿下的皮肉,她的眉心都會微微動一下。

  到最後一針縫完,隨隨的中衣已經被冷汗浸透。

  她用袖子掖了掖臉上的汗,洗去手上血污,看了看蜈蚣似的縫線,暗暗嘆了口氣,她的手藝還是沒長進,早知道就跟著高嬤嬤好好學學。

  她有些自暴自棄,自我安慰似地道:「至少血止住了,難看點就難看點吧。」

  宋九郎立即奉承道:「不難看不難看,小人就沒見過這麼俊的傷。」

  這可是蕭將軍親手縫的,殿下醒來不知有多開心呢。

  桓煊其實醒著,在那個庸醫把針捅進他傷口的時候他就已經醒了——那個庸醫熬的草烏麻湯也不太可靠。

  不過也多虧那麻湯不可靠,綏綏替他縫針時,他自始至終都醒著,他清晰地感覺到她的手指輕輕擦過他的肌膚,針穿透皮肉的疼痛彷彿也帶著絲絲纏綿。

  最後一針縫完,他甚至還有些意猶未盡。

  他將眼皮撐起一條細縫偷偷覷瞧,只見燭火的光暈中,她的鬢髮被汗濡濕貼在臉側,越發襯得人像是玉石雕成。

  她端詳自己的成果,難得露出赧然的神色,桓煊見多了她運籌帷幄、氣定神閒,只覺這偶爾洩氣的樣子也分外愛人。

  他的心尖像被柳絲輕拂了一下,彷彿沾滿了柳絮,絨絨癢癢。

  他正想著怎麼悠悠醒轉過來,便聽宋九道:「蕭將軍還有要務在身邊吧?這裡有僕等守著,蕭將軍去忙吧。」

  隨隨道:「不急,我等殿下醒來再走。」

  桓煊立即把眼睛閉得緊緊的。

  隨隨不經意地向床頭一瞥,只見他的睫毛微微顫抖,顯然是在裝暈,無可奈何地揉了揉額角。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陣腳步聲,醫官終於到了。

  來的是曾在秋獮時為隨隨治過箭傷的鄭奉御。

  他看見隨隨時愣怔了一下,宋九郎忙道:「這位是蕭大將軍。」

  鄭奉御忙道久仰,眼中依舊有些困惑。

  宋九道:「蕭將軍已替殿下縫好了傷口。」

  隨隨看了眼那七扭八歪的針腳,又瞟了眼佯裝昏睡的男人,悠悠道:「在下手藝不精,不如拆開讓奉御重新縫一遍。」

  話音未落,便看見那雙睫毛顫了顫,他肩頸的肌肉隨即繃緊。

  好在鄭奉御檢查完傷口道:「不必,蕭將軍縫得很好,不用讓殿下再吃一遍苦。」

  鄭奉御又向那市坊請來的小大夫要了湯藥方子掃了眼,皺眉道:「你這麻湯方子不對。」

  他狐疑地看了眼桓煊:「殿下一直在昏睡麼?」

  宋九郎已經發現其中貓膩,輕咳了兩聲。

  鄭奉御點點頭,沉吟片刻,讓藥僮去把補氣血的藥湯煎上:「雖然傷口已縫合好,為免崩裂,最好暫且先別挪動。」

  頓了頓道:「受傷後最怕的便是七日風,若能安然度過這七日,便沒有大礙了。另外殿下失了不少血,這幾個月須得好好臥床靜養。」

  宋九郎道好,雖然禪房簡陋,也只能先湊合著了。

  桓煊失了許多血,又挨了隨隨這半吊子大夫的針,起初是裝睡,裝著裝著真的睡了過去,也不知是不是那庸醫的麻湯起了作用,再醒來時已是翌日黃昏,小小的禪房裡滿是霞光。

  片刻茫然後,他想起這是哪裡,立即往榻邊望去,卻只看見高邁。

  老總管焦急道:「殿下醒了,傷口疼得厲害麼?」

  桓煊明知道蕭泠不可能守在他床邊,可仍舊難掩失落:「無礙。」

  高邁道:「高嬤嬤還在藍田,殿下請恕老奴自作主張,還沒叫人去請她回來。」

  高嬤嬤年紀大了,人又在藍田侄兒家,知道此事定會驚慌失措。

  桓煊點點頭:「等傷勢好些再告訴她。」

  他望了眼蒲草屏風,欲言又止半晌,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她什麼時候走的……」

  高邁明知故問:「殿下說的是誰?」

  桓煊知道這刁奴又使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就在這時,屏風外忽然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可是殿下醒了?」

  桓煊慌忙閉上眼睛。

  皂角的氣息隨著一陣微風卷進屋裡,還有她身上那熟悉的氣味。

  高邁頗有深意地瞥了眼主人,向隨隨行禮:「蕭將軍一直寸步不離地守著殿下,已經兩宿沒闔眼了,趕緊去歇會兒吧,這裡有老奴照看著就行了。」

  隨隨道了聲「無妨」,便在榻邊坐了下來:「我等鄭奉御換了藥再去睡。」

  高邁道:「老奴去廊下看看藥煎好沒有……」

  隨隨剛從廊下經過,正要說什麼,老總管已經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好似一隻狡黠的老貓。

  隨隨立即察覺到什麼,狐疑地看向桓煊,只見他雙目緊闔,睫毛輕輕顫動。

  「殿下醒了?」隨隨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桓煊裝也不是,不裝也不是,只好「嗯」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蕭將軍為何不眠不休守著我?」

  隨隨道:「因為我的緣故連累殿下受傷,這是我該做的。」

  桓煊眉心頓時一蹙:「我救的又不是蕭將軍。」

  看他還有這精神,傷勢看來是沒有大礙了。

  隨隨一本正經道:「那末將便告退了。」

  桓煊脫口而出:「等等……」

  隨隨忍不住淺淺一笑:「程徵是我部下,殿下救了他,便是幫了我。」

  桓煊氣順了些,眉頭一鬆:「我不是要你謝我。」

  隨隨道:「我知道。」

  桓煊又道:「我的命本就是你救的,便是還你也該當……」

  高邁在廊下連連揉額角,他並不是有意偷聽他們說話,奈何禪房壁板薄,毫不費力就聽得一清二楚。

  就憑他們家殿下這張嘴,別說挨一刀,就是再挨十刀也別想贏得佳人芳心。

  桓煊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這張嘴不討喜,從枕側拿起一物,卻是一盞巧奪天工的金絲掐琉璃蓮花燈,只有小兒拳頭大,可以袖在袖中。

  「今歲答應你放河燈,又沒放成,」他垂著眼簾,雙頰微微透出紅暈,「燈你先拿著吧。」

  隨隨看著那盞晶瑩剔透的花燈,手指動了動,又攥成了拳。

  就在這時,只聽高邁在門外高聲道:「啟稟殿下,東內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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