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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醉 -【樓上‧樓下(芳鄰三部曲之一)】《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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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47:30
標題:
秋風醉 -【樓上‧樓下(芳鄰三部曲之一)】《全文完》
樓上‧樓下
(芳鄰三部曲之一) 作者:秋風醉
住在冷漠的都市裏,即便是隔壁鄰居,都不見得見過面、
打過招呼--這是一棟三十層樓的高級住宅大廈,據管理員說,
住三十樓的都是貴人;而住二十九層的,則盡是怪人。
貴人和怪人原本各過各的生活,從未照面;突然有一天,
二十九層的某個住戶在健身房運動腳踏車的登記簿上留下了一行字--
就此搭起樓上樓下交流的橋梁。
究竟,怪人寫了些什麼?貴人的反應又是如何?
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貴人的反應是激烈還是溫和?
樓上樓下,從此會溫馨和樂還是雞犬不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48:07
楔子
早上六點四十五分,初夏的臺北,天空已經白亮。
床頭的鬧鐘設定在八點一刻,但男人已自動醒了,一如以往。起床梳洗完畢,以一片土司夾火腿為早餐,然後換上輕便的運動服出門。
叮。電梯不是停在一樓,而是二樓。門打開,男人走出。
二樓是這棟高級大廈的健身房所在,供給住戶使用,維修費含在每月的管理費內,不過真正會來健身的住戶並不多,他正好是其中之一。
這是他遷入的第四十五天,持續上健身房的第三十天。
他喜歡這樣規律健康的生活。
之前的十五天他忙著搬家,日子過得很忙亂,幸好現在上了軌道。
前一個住處租約到期時,他正好聽說朋友的姑媽有房子出租,但這並非他遷入的主因。選擇遷入這棟大廈的最高樓層──三十樓,一來是因為他喜歡住在高的地方,再來就是因為樓下設有健身房。寒天中外出慢跑不是那麼理想,可是他又不喜歡加入會員制的健身俱樂部,那讓他感到拘束,所以這項公共設施對他頗具吸引力。雖然租金不便宜,不過他負擔得起。
推開玻璃門,還算寬廣的健身房內一個人都沒有,正如所料。
他筆直走向墻角那臺腳踏車,設定好難易等級以及時間,打開自己帶來的雜志翻閱,腳下開始踩踏。旁邊還有另一臺設有靠背的腳踏車,他嘗試過,但不喜歡,那堅硬的椅背讓他感到不適。
一時間,安靜的室內只有他踩踏板的聲音。雜志翻完第二遍時,剛好一小時整,不多不少。他停下動作,走到一旁從墻上的擦手紙盒裏抽出一張擦手紙,再拿起盒上的清潔劑走回,清潔自己使用過的椅墊。
雖然這棟大廈中慣於健身的人似乎不多,但他知道自己並非這臺腳踏車的唯一使用者,因為每次來他都得重新調整座椅高度和取下踏板上的係帶。係帶是用來防滑的,只是,他人高腳大,穿的運動鞋也大號,被係帶套住的感覺很不自在。
將擦完椅墊的擦手紙丟入垃圾桶,他拿著雜志離開,臨走前在門前的無人櫃臺停下,拿起臺面上的筆,彎腰在記錄簿上登記自己當日的使用記錄。
使用器材:勾選「腳踏車」
時間:am7~8
住戶:30F-C
姓名:沉宇
早上八點,陽光由百葉窗狹縫內溜入,微微照明室內。
床頭的鬧鐘設定在八點一刻,當它開始作響時,女人按了一次五分鐘的貪睡裝置,到八點二十才肯醒來。起床梳洗完畢,以昨晚預先做好的雞蛋乳酪三明治為早餐,然後換上輕便的運動服出門。
叮。電梯停在二樓。門打開,女人走出。
這是她住在這裏的第六年,持續上健身房的第四年。
她並不怎麼喜歡這樣規律的生活,但為了健康,沒辦法。
推開玻璃門,還算寬廣的健身房內已有兩三個人,不過墻角那臺腳踏車無人使用,正如所料,於是她筆直走向它。調整好座椅高度,見到踏板下方的地板上各自靜置著被拆下的係帶,她眉頭頓時微微皺起。
本來這臺腳踏車一直只有她一人使用,因為這是舊型機種,旁邊還有另一臺設有靠背的新型車,她嘗試過,但不喜歡,那堅硬的椅背讓她感到不適。
但從一個月前開始,她察覺到有人加入使用行列。
而且此人習慣將踏板上的係帶取下又不扣回,慣用係帶的她只得每次使用前先將其重新扣上,也因此連帶多了一道洗手程序。
看來「入侵者」是個沒什麼禮貌的家夥。不大高興地又皺皺眉,她認命地蹲下身扣好踏板係帶,到廁所洗好手,這才回到腳踏車上,設定好難易等級以及時間,戴上耳機播放MP3player,再打開自己帶來的雜志翻閱,腳下開始踩踏。
耳中只有悠揚的音樂,連自己踩踏板的聲音都聽不到。雜志翻完第二遍時,剛好一小時整,不多不少。她停下動作,走到一旁,從墻上的擦手紙盒裏抽出一張擦手紙,再拿起盒上的清潔劑走回,清潔自己使用過的椅墊。
將擦完椅墊的擦手紙丟入垃圾桶,她拿著雜志離開,臨走前在門前的無人櫃臺停下,拿起臺面上的筆,彎腰在記錄簿上登記自己當日的使用記錄。
使用器材:勾選「腳踏車」
時間:am8:30~9:30
住戶:29F-C
姓名:孟
填寫完畢,她正欲放下筆,目光掠過自己的字跡上方,動作驀地一頓。
她決定看看到底是哪位鄰居也在使用腳踏車。鎖定在「腳踏車」那欄,她很快便得到答案,因為除了她剛才打的勾,只有七點到八點的時段有一個勾。
30F-C,沉宇。是個男人,字跡很端正……原來就是樓上住戶。
她回憶方才調整座椅前的設定高度,估計他身高應該有一八○。
將記錄簿往前翻查,果然沒錯,此人從一個月前開始每天在同一時段使用腳踏車……手指轉動筆桿,她想了想,將記錄簿往後翻到標示明天日期的空白頁。
對準時段七點到八點之間的空行,她留下一行字:
請將腳踏車踏板上的係帶係回。
翌日早晨,他如往常般運動完畢,來到記錄簿前登記,不期然見到那行字時,愣了一下,內心興起一股好奇;他將記錄簿往前翻,很快發現那清秀字跡屬於哪位鄰居小姐,而由過往記錄可知,她是腳踏車的另一愛用者。
29F-C?原來就是樓下住戶。
登記完自己的使用記錄,他走回腳踏車邊,將係帶扣回踏板上。
臨走前,他想了想,回到櫃臺前翻開記錄簿,對準時段八點半到九點半之間的空行,留下兩個字:
抱歉。
樓上和樓下,他和她。那是他們第一次有所接觸──純文字的會面。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48:29
第一章 貴人vs.怪人
「二十九樓住了很多怪人。」
走出電梯、路過櫃臺時,耳朵捕捉到這麼一句話,來自管理員小趙之口。
他不覺停下了腳步。
「你是說哪一戶?」跟小趙嗑牙的保安小林問。
「還有誰,不就是連在一起天天吵吵鬧鬧的那兩戶。」小趙嘆了口氣。「昨晚又打來抱怨,說隔壁家音響開太大聲,嚴重幹擾到他,要我們加強管制。」
「晚上?多晚?」
「八點檔剛開始放片尾曲,八點五十七。」
「呃……那也許不是時間問題,可能音量真的開太大了吧。」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啊,所以我就打電話給他隔壁家,請那位小姐把音量關小一點,結果那位小姐卻開始跟我埋怨起──」
「隔壁家的狗每天把她放在門口的鞋翻亂,要你加強管制。」
小趙瞪大眼。「你怎麼知道?」
「上星期四,我代老陳的夜班。」小林聳聳肩。「一模一樣的怨言。」
「……唉,這年頭,什麼工作都不好做啊。管理員不只要維護大樓安全,還得負責住戶寵物的家教?」
「別發牢騷了,這年頭,有錢賺有飯吃就夠好了,沒看多少人淪落街頭,多少人帶著小孩自殺……啊,沉先生你好,請問有什麼事嗎?」
終於有人發現他了。他表情沒什麼變化,只是說:「嗯,沒什麼。」
值班時間閒聊被抓到,小趙有點窘,忙找話說:「咳,沉先生要出門啊?」
他瞄他一眼,雖然覺得這個問話非常沒意義,還是作答:「對。」
「要去哪?吃飯嗎?」
「不,去超市買東西。」
「喔喔……那好,請慢走喔。」小趙陪笑臉。
「沉先生再見。」小林也不忘禮貌。
「再見。」他微一頷首,舉步走出大樓。
「呼!每次碰到這位沉先生,我都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好。」小趙抹抹額汗。「他人不冷漠,可是不大好聊天。」
「三十樓的嘛。」小林摸摸鼻子,下了評語:「高不可攀。」
「我也有這種感覺。」小趙壓低聲音:「三十樓其他三戶住的都是總經理級的……你說這位沉先生會是什麼?」
「嗯……」小林想了很久,最後卻說:「我不知道。其實我懷疑他有沒有在工作。」
「你說得沒錯。他搬來這一個多月了,我卻不常看到他出門;就是出門也穿得很休閒,不像要上班的樣子。」
「可是租得起頂樓的,口袋一定麥可麥可。」
兩人交頭接耳,推理剖析了一番,最後得到的共同結論是:
「反正三十樓住的,都是貴人。」
怪人?前往超市的路上,這字眼一直在他腦海中打轉。
可是方才那些話在他聽來只是鄰居間的不睦而已,跟怪人似乎沒什麼關係。不過到底怎樣才叫怪人,他也沒什麼具體想法,唯一能確定的是,從小到大,他好像也曾被人用這兩個字形容過。
其實他向來沒太大興趣聽人道是非,剛才之所以佇足……是因為好奇吧。
二十九樓,有位他知道、卻不認識的孟小姐。自那唯一一次在簽名簿上的短暫「交流」之後,他開始每次騎完腳踏車後就將係帶係回,所以他們之間繼續相安無事。
不曉得管理員口中提及的那位小姐會不會是她?無聊的猜測在抵達超市時自動停止,他在門前提了個購物籃,取出清單,開始一樣一樣採買。
在轉角處,一顆突然探出的頭顱讓他煞住腳步。那是個短發的女人。她蹲在地上,很專注地在地面上找尋某樣東西,直到注意到他的腳,然後,她抬頭看他,好像這才確定自己真的擋到人了。
「喔,抱歉。」她稍微側身讓開走道。
「沒關係。」他不介意地正要走離,卻被她叫住。
「先生。」那聲音似乎有那麼點耳熟?
「嗯?」他微訝回頭。
她拍拍褲子上的灰塵,站起身來面對他,他這才得以看清她的面貌。
目測身高大約一六五或者矮些,一張瓜子臉,一雙丹鳳眼,細長的眉毛,小巧的嘴唇,整張臉像是從中國古代仕女圖裏拷貝出來的,只是缺少一頭飄逸長發。
他確定自己不認識她……剛剛大概是錯覺吧。
目光打量她削薄的男生頭,典雅的五官搭配上這樣的發型,竟出乎意料的別有韻味;這或許跟她眉宇間那似文靜又非文靜的特殊氣質有關吧。
「唔,是這樣的。我掉了東西,能不能麻煩你等下逛這區時幫我留意一下?我大概還會在這待半小時。」她說。
「什麼東西?如果要尋找失物,建議妳到外面的櫃臺登記會比較快。」立刻提供最具實效的方案。
「這我知道,謝謝。只不過我的情況有點特殊,我掉的那樣東西,很容易被人當成垃圾掃掉。」
被勾起好奇心,他難得地問了第二次:「什麼東西?」
「我的手機吊飾,鱷魚造型的。」
「手機吊飾不至於會被當垃圾處理。」他實事求是地說。
「不,我說的是那只鱷魚鼻子上的鼻環。」
「……的鼻環?」
「對,鱷魚鼻子上的。」她自口袋中掏出手機。「就是這個吊飾。」
他仔細端詳,吊繩末端有只塑膠制的2D鱷魚,鱷魚的鼻子……瞇了瞇眼好看得更清楚,的確有個非常容易被忽略的透光小孔沒錯。
「那個「鱷魚的鼻環」長什麼樣子?」
「雖然是鱷魚配戴的,但實際上跟一般鼻環沒什麼不同,只是尺寸很小。」她捏指比了個食指指甲大的圈。「差不多這麼大。對了,顏色是金色,環上還套了朵塑膠小花,粉紅色的。嗯,這麼歸納起來,看起來大概像個嬰兒指環吧。」
他點點頭,脫口問道:「這個鼻環重要嗎?」
像這樣小到不能再小的附屬品,一般人若是不小心弄丟,大概會就這麼算了吧,哪會像她這麼大費周章。不過發問後他立刻覺得自己很無聊,因為想也知道那大概是長輩給的紀念品或男友送的禮物之類的,根本不值得好奇。
「有一點。」答案之後,她又補充一句:「基本上,我就是為了那個鼻環才選這個吊飾的。鱷魚,尤其是母鱷魚,戴鼻環看起來很性感。」
有點意外於她的回答,不過對於她隨後發表的觀感,他的內心戲是:是嗎?
「那我先走了。祝妳順利找到。」
「好,謝謝。」
「不客氣。」
兩人分道揚鑣,他繼續採購,經過每區,不忘順便留意她的委托。路經生鮮肉品區時,見到一張黃紅相間的大牌子爆發性地打出今日特價商品:豬排。
嗯,好像有一陣子沒吃那種熱騰騰又金黃酥脆的油炸食物了。這念頭一經浮現,就開始像旋轉木馬般在腦中徘徊不休。他面對持續散發冷氣的冷藏櫃久久、久久、久久……卻只能幹瞪眼。算了,那種食物很不健康……而且真要吃也犯不著自己買來做。他這麼告訴自己。一使勁,脖子卻因某種反作用力扭不過去,視線還是膠著在那雖妥善密封、看來依然鮮血淋漓的生肉上。
怵目驚心的鮮紅之上……有一點可疑的金光,難道會是傳說中的鱷魚鼻環?心想不會這麼巧吧,但湊近一看,就是那麼巧,自己竟然真的找到別人的失物了。
小心翼翼地自保鮮膜上拈起迷你金環,快步在超市中繞了一圈,卻沒看到她的蹤影。他也沒多費心神,到櫃臺結帳之後,便將那金環拿到失物認領處,對櫃臺服務員略微描述那位小姐的相貌後便離開超市。
緣分就到此為止了吧,他原本以為。
咚、咚、咚。走離超市一條街,路經一條巷口時,突然聽到幾聲詭異的敲擊聲;那聲音像是有人在敲打磚墻,轉過頭一看,果然沒錯。
有一個女人,拿了一只……鞋?對,拿了一只鞋,正對著紅磚墻角略嫌粗暴地猛擊,力道有越來越劇的趨勢,遠遠看去,紅磚墻好像被她砸出片片碎屑,那景象有點像血肉橫飛。
而這個女人,正是適才在超市碰到的那位。
文靜?中國古代……仕女圖?他極訝異自己方才怎麼會用這些字眼形容她,因為眼前的景況怎麼看都比較像武俠小說的內頁插圖。
「小姐,」他走到她身後,很冷靜地開口:「請不要破壞公物。」
她猛然回頭,見到是他,微訝。「是你!」
「是我。」他點點頭。「有什麼困難需要幫忙嗎?」
「嗯……有。」她回頭看一眼剛才被自己忘形施暴的墻角,皺了皺眉,臉上閃過一種他不能全然明白的神情……會是難為情嗎?「我的高跟涼鞋,有只鞋跟忽然莫名其妙斷了。」
他瞄眼她穿鞋的右腳。「所以?」
「所以我想幹脆把它們變成一雙平底鞋。」她以手指彈彈那堅如盤石的鞋跟,再次皺眉。「然後我開始懷疑這家公司是把左鞋跟右鞋交給不同的工廠制造。」
他不予置評,想了想,說:「不如這樣,妳在這等一下,我回超市去買雙拖鞋給妳。」雖然有點麻煩,不過既然碰上他人有難,總不能視而不見。
「啊?」壓根沒想到他會這麼好心,她因此而愣了幾乎十秒。「……那就……承蒙照顧了。」
「不客氣。」這是第二次對她說這句話了。他轉身欲走,第二次被她叫住:
「先生,那個──」她頓了頓。「我的鞋號是M.」不等他回話,自行解釋:「我的長相曾讓我被人誤以為有三寸金蓮。」
「唔。」他可以理解。
再次舉步離開,他想,等下回到超市可以把鱷魚鼻環要回來順便還給她。
過馬路時,他不經意回想起今天的經歷,然後不覺回頭瞥眼自己來的方向。
該怎麼說呢?他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怪人。
適逢貴人,大概就是這樣吧,她想。
不僅為她解決了無鞋之苦,還替她找回了鱷魚鼻環……其實當時她只是順口請他幫忙,想說多找多好,根本沒期望他會真的用心。在這個冷漠的都市,連她自己都很少付出真心為陌生人做什麼,沒想到今天卻幸運碰到這麼樂善好施的好心人。
「那是因為那是個男人,而妳長得好看啦。」
晚間來家裏打混的鄰居兼好友陶菲菲聽了她的遭遇,絲毫不以為奇地這麼說。
但她可不這麼認為,因為,「我在他面前……用妳的話來說就是「暴露了真面目」,這樣。」
「什麼這樣啊!」陶菲菲瞠目抱頭。「妳大小姐又幹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
於是她約略敘述了下當時的情況。
「妳妳妳妳想把另一只鞋跟也砸斷?!天哪!妳也太異想天開了吧。」
「謝謝。」頓了頓,補充:「如果這是稱讚的話。」
「這不是稱讚!」這時候的陶菲菲就顯得特別老實。「我跟妳說過了,只要妳不開口、不做些奇怪的舉動,只要是男人都會成為妳的裙下忠臣──」
「可是我不喜歡穿裙子。」她的回答換來一聲尖叫。
「妳給我閉嘴!」很明顯的,陶菲菲抓狂了。
「我拒絕。」有沒有搞錯?這是她家耶,她蹙眉摸摸耳朵。「陶菲菲小姐,請降低妳的音量,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妳還沒被隔壁鄰居抱怨夠嗎?」
「不要跟我提那個混蛋!」陶菲菲瞪著她那副無動於衷的樣子,覺得自己遜斃了,每次都這樣一個人在旁氣得跺腳,為什麼?不行,不能輸!深吸一口氣,以自認最平靜的聲音說:「給我一個理由。」
「拒絕閉嘴的理由?」
「不穿裙子的理由。」深呼吸、深呼吸……
拜托,又不是腿上有疤!這女人的腿部曲線可說完美到可以去做塑腿廣告,每天外出卻被暗無天日地裹在褲裝裏,連身為女性的她都覺得太蹧蹋了。
她想了想。「小學時,有次在走廊上,一個同班男生在大庭廣眾之下掀起我的裙子。」
「啊。」陶菲菲愣愣的,心中同時出現同情、憐憫和罪惡感。原來是這樣啊……「妳……妳不要因為這樣就有心理障礙啊,妳知道不少雄性動物幼年時期腦袋都發育不全的。」
「是因為年齡的關係嗎?」她深思起來。「但我到現在還是不懂。」
「不懂什麼?」
「不懂男人。有人幫我到老師面前打抱不平,那男生被老師要求當面跟我道歉,還寫了好幾張悔過書。本來我以為他是因為懷恨在心才會掀我裙子,因為我在體育課四百公尺測跑時破了他的最佳紀錄。」她頓了一下。
「結果?」陶菲菲向來就是個懂得接話的好聽眾。
「後來我才知道,他之所以那麼做是因為喜歡我。」她繼續深思。「妳懂為什麼嗎?我實在不懂。」
「這種事不重要啦!就算被、被看到內褲,那時年紀那麼小,也不用覺得丟臉啊。而且妳小學畢業多久了?這種往事用橡皮擦擦掉就好了嘛,根本沒什麼記憶價值。看開點看開點!千萬不要因此一輩子困在自己設的心牢裏……」
「我沒被看到內褲啊。」她有點奇怪地看向她。「我剛才沒說嗎?我裙子裏有穿安全褲。」
「……我很確定妳沒說。」陶菲菲開始咬牙切齒了。「那妳到底是為了什麼?」
「喔,因為我下課常常會到操場玩,沒體育課的日子只好穿安全褲。」
「我是問妳到底為什麼不肯穿裙子!」還有到底為什麼她們的問答間總是牛頭不對馬嘴!
「我沒有不肯穿裙子,我只是不喜歡穿裙子而已。」兩者是有很大差別的。「不然有時走在街上心血來潮想去道館拜訪許老師,順便教小朋友幾招,還要回家換衣服,不是很不方便?」
「那妳剛剛說什麼被男生掀裙子什麼心靈受到創傷,原來都是在唬爛我啊!」忍不住吼了出來。
「我很確定我沒說自己心靈受到創傷。」
「妳、妳、妳!天哪,我要開冷氣!」陶菲菲跳起身來按下墻邊的冷氣開關。
「現在還沒六月,開什麼冷氣?」她不讚同地要上前關掉。
「讓我開!不然我會心火過旺而亡!」
眼見陶菲菲目眥盡裂,她也就不阻止了。「妳到底為什麼這麼生氣?」
深呼吸深呼吸!「妳先告訴我,為什麼妳這麼喜歡答非所問、言不及義?」
「我有嗎?」她認真回想。「如果妳是指不穿裙子跟被掀裙子的關聯性,很好推論吧;無論是被人蓄意掀起、被風不小心吹起,或是搭電扶梯時被人由下往上偷窺,穿裙子有走光風險是事實。」
「那短褲呢?為什麼妳從來只穿長褲上街?」非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她皺了皺眉。「因為我不喜歡別人一直盯著我的腿看。」
……一開始便這麼回答不就好了!陶菲菲軟趴趴地飄到沙發上躺下。「不如我們談點別的。」
「好。」
談點什麼呢……靈光一閃!「今天對妳伸出援手的那個男人長得怎樣?」
她花了幾秒回憶。「個子滿高的。」
唉……「能不能更仔細點?眼睛鼻子嘴巴怎樣?」
「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也就是說,五官端正。」一定要詳細的結果,她覺得自己說了廢話,陶菲菲也覺得自己聽到了廢話。
「算了,我累了,就讓我長眠於此吧。」耗盡精氣神,陶菲菲像沉沒中的鐵達尼號,一點一點在沙發上癱瘓。
「對不起,可能不行。」她很直接地說。「因為我開始有點冷了……哈啾!」
「……好啦好啦,我走就是了,晚安。」
「嗯,晚安。」
不太確定從何時開始,觀察簽名簿已成為他運動完後的一個習慣。
一定要深究的話,大概是從見到那則給自己的留言開始吧。
無論有意無意,一旦被勾起注意就會開始進行觀察,這是他的習性之一。
然後他發現使用樓下設施的住戶雖不多,卻也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少。例如五樓一位陳先生每周一三五晚上會泡三溫暖;十八樓一位袁小姐會在周五預約網球練習間;二十二樓一位楊小姐每周六會借用撞球室;當然還有那位每早八點半到九點半固定會使用腳踏車的二十九樓住戶,孟小姐。
但最近不知為何接連兩天沒見到她的使用記錄,腳踏車未變更的座椅高度也顯示除了自己以外沒人使用,而這使他有點在意。第三天,他想,會不會是因公出差?第四天,他想,或許會是出國旅遊?第五天,他想,難道會是臥病在床?
因為有所留心,所以無法停止臆測,甚至想追根究柢,這是他的習性之二。
到了第六天,他在簿子上填好自己的使用記錄,盯著昨早八點半到九點半依舊空白的時間欄,一時按捺不住,提筆在今天的同個時段寫下幾字:
怎麼沒見到妳?
寫完句末的問號,他就自覺無聊地後悔了,刷刷幾筆將句子劃掉。
沒想到隔天早上翻開記錄簿,見到自己固定簽名的時段欄位被預先留下了兩行字,他愣了一下。
感冒了。
P.S.我以為我們從沒「見」過。
的確是從沒「見」過啊。這句話令他莫名笑了起來。
對這位孟小姐是越來越好奇了,然而好奇歸好奇,他仍不可能冒冒失失跑去按人家門鈴,以一探廬山真面目。
只是搭電梯時,開始不自覺地注意按鈕面板上被按亮的樓層,有沒有二十九。
這天下午自超市回來,正當他想就算有機會遇到她,恐怕自己也認不出來時,突然聽到管理員宏亮地喊了一句:「孟老太太!有妳的掛號信!」
孟……老太太?他猛地回頭,望向那位比自己早一步進入大樓、此刻正緩步移向櫃臺的年邁身影。花白的發、微駝的背,滿是歲月痕跡的側臉。會是她嗎?他摁了向上的電梯鈕,耳朵卻豎得很直,傾聽後方動靜。
「孟老太太,妳一個人住可得小心,晚上門記得要鎖好。」管理員好心提醒。「上次老陳到你們那樓貼公告,卻發現妳家的門是虛掩的,太危險了。」
「唉,我知道我知道,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丟三落四的。」她笑道:「不過我也不那麼擔心,有你們這幫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在下面看著,能出什麼問題。」
叮。電梯來了。
「啊,等一下!」聽到聲音,她斷了談話,匆匆抓了信,提著大包小包跑來。
「不急。」他又摁一下向上的電梯鈕以延長其停留時間,邁步上前,對她說:「不介意的話,我幫妳拿。」
「咦!喔喔,真是謝謝你了!」雖然想過婉謝,但手上的東西實在不輕,一路提回來已不堪負荷,於是她接受了他的好意,將較有份量的幾袋交給他。
「不客氣。」
兩人進了電梯,他按下自己所屬的樓層,問道:「幾樓?」
「二十九。」
啊。平靜地按下樓層按鈕,他盡力不將驚訝外洩。
原來真的是她,二十九樓的……孟老太太。他奇怪自己為何會預設對方是個年輕女郎。從頭到尾,根本沒有任何線索得知她的年齡啊。
「咳。」身旁的人忽然輕咳一聲。
「感冒了?」問出口,他才知道自己還沒完全適應事實,所以才藉此試探。
「是啊,前陣子天氣太奇怪,冷熱不定,不小心著涼了,休養幾天,還好現在幾乎全好了。」她朝他一笑。「現在六月到了,以後應該就只是熱了吧。」
他頷首。「嗯。」
對話途中,電梯未停止攀爬,很快便抵達二十九樓。
叮。電梯門打開。
「到了,謝謝你啊。」
「我替妳提到門口吧。」
她呵呵笑。「哎呀,沒關係沒關係,只有這麼幾步路,不要緊的!」
見她伸手來拿,他也不好堅持,遂將她的物品遞還。
電梯門緩緩從旁合上,她在門前含笑揮手。「像你這麼有禮貌的年輕人可真難得啊,真的謝謝你了。再見。」
「再見。」
電梯門關上,繼續上升。三十樓到了,他走出電梯,心中還在思考。
為什麼她看到自己摁下三十樓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嗯,很可能她根本沒記他姓啥名誰住哪層樓,甚至根本已把記錄簿上的留言當作一則小插曲忘了。
也對。只有自己會留心這種事吧。
將手上的塑膠袋放在地上準備掏鑰匙,驀然發現一事,頓時一愣。
他只買了兩個購物袋,眼前卻有三個……因為來自同一超市,所以方才沒發現。
好吧。嘆了口氣,先開門將自己買的兩袋丟在玄關地上,然後提著不屬於自己的那一袋重新走向電梯前按鈕等待。
盯著電梯頂上下降中的樓層數字,他喃喃輕念:「二十九樓C,孟……老太太。」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48:53
第二章 29F-C
他來到二十九樓,C座。
按下門鈴之後,過了十秒左右,門上窺視孔有一瞬間變得不透光,顯示屋主正在檢視來人。然後門開了,卻只露出一條縫,門上鎖鏈未解,由那條不夠寬的門縫望入,見到的不是預期中的老婦面容,而是一張年輕臉孔,而且……似曾相識?
他下意識地瞇了瞇眼,想從腦中拼湊完整那張只有門縫大小的臉。
「是你。」不只聲音,連問題也似曾相識。
剎那間,他記起那是誰了。「是我。」
相同的對話,是第二次了。他當然不可能忘記她;一來自上次在超市相遇還沒過太久,再來她的行徑實在令人印象深刻……原來她認識孟老太太,這麼巧。
她透過門縫打量他。「你怎麼找來的?」
他這才發現自己眼下的處境很有跟蹤狂的嫌疑,於是澄清:「孟老太太遺漏了東西在我這,我來歸還。」
她有點奇怪。「孟老太太?你是要找她?」
「對。」
「那你找錯了,她住隔壁。」
他一愣,過了好幾秒,腦袋才轉過來。「這層樓,有兩戶姓孟的?」
一時沒去細思他從何得知,她回答:「是的。」
原來如此……「那很抱歉,打擾了。」
他頷首,轉身走向隔壁,動作略嫌僵直。沒辦法,實在有點窘。
「等一下。」她叫住他。「孟老太太現在不在。」
他又是一愣。「我剛剛才遇到她。」
「她動作很快。這時間陽光變弱,她去公園吸芬多精了。」她伸手取下鎖鏈,敞開大門。「不然你先把東西放我這,等她回來我再轉交給她。」
「好。」他踅回她門前。
總算可以看清她的全貌,他第一個注意到的……是她右手上的零食。
一支吃了一半的脆笛酥。而她左手則拿著包裝盒,盒面上的脆笛酥小子正異常友善地對他微笑。他沉默著,不知為何覺得眼前的景象有幾分詭異。
「要吃嗎?」她很大方地遞上盒子。
啊?「不用了,謝謝。」
她舉起手上的包裝盒輕搖一下,示意他不用客氣。「因為你一直盯著它。」
「喔……是嗎?」
「是啊。」
現在連對話都變得詭異了。他再度沉默,不知該說什麼好。
最後,他決定告辭。「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她又叫住他。「你姓什麼?等孟老太太回來我告訴她你來過。」
「我姓沉。」他忍不住觀察她的表情。「沉宇。」
「沉宇?」好像有點耳熟?她復誦一遍,察覺他一直未抽離的目光,微感奇怪地回視他。他想從自己這裏得到什麼反應嗎?「嗯……很好聽的名字。」
「……謝謝。」看來她對自己的名字沒印象。收回目光,他沉靜一下,忍不住想確認:「這戶只有妳一個人住嗎?」話一出口,才後知後覺自己的問題疑似別有居心,忙亡羊補牢:「我隨口問問而已,妳不用回答。」
她不以為意地說:「是只有我一個人住沒錯。」
所以真的是她。這下跟自己先前以為的一樣,是名妙齡女子,他卻還是一時有些難以適應……應該是因為他怎麼也沒想到那位孟小姐竟會是自己那天在超市碰到的人吧。
「有什麼問題嗎?」她問。
「沒有。」
「我倒有個問題想請問你。」她偏頭看他。「你有沒有任何見解,為什麼我會對你的名字感到似曾相識?」
原來她不是全無印象。「大概是因為我們用同一臺腳踏車。二樓健身房,我每天早上七點到八點,妳八點半到九點半。」
她足足愣了五秒。「喔、喔……我記起來了,你是住三十樓的那位?」
「是的。」
「怪不得你知道我姓孟。」也怪不得會在超市遇到他。地緣關係,這棟大樓的住戶多是那裏的常客。她又一次打量起他,這次格外認真。「你幾公分高?」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一八一。」
「嗯。」果然跟她猜的差不多。
「有什麼問題嗎?」這次換他問。
「沒有。」她伸出手,正式自我介紹:「我是孟蘊真,你好。」
「妳好。」見她手指上還夾著那半支脆笛酥,他舉了一半的手緩緩放下。為了撐場面,不忘禮尚往來說一句:「很好聽的名字。」
此時她也察覺了自己的失禮,收回手,笑了笑,說道:「抱歉,一時忘了。」
「沒關係。」頓了頓,禮貌上問一句:「妳感冒好了嗎?」
「好了。」她幽幽嘆了口氣。「居然病了六天,真沒出息。」
這跟出息有什麼關係?他不解。「前陣子天氣忽冷忽熱,很多人都感冒了。」包括隔壁家的孟老太太,所以他才會誤解。
「本來我以為自己不是「很多人」。大學時代同學曾送我兩塊小匾,一曰「無病金剛」,一曰「不死鐵人」。果然人不該鐵齒?」她狀似認真地沉思著。
「唔。」這是不是就叫無言以對?「那,我先走了。」
「好,再見。」她瞄眼手上的脆笛酥,又說:「對了,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家還有幾盒新的可以送你,以答謝你上次的幫忙。」
「沒關係,不用了,真的。」不覺婉謝得有點用力。
搭電梯回到樓上,走到自家門前,不期然想起之前聽過的那句話:
「二十九樓住了很多怪人。」
他忽然稍微能理解那是什麼意思了。
表情不算親切,話不算多,但古道熱腸──這是兩次見面下來,她對他的印象,更精準一點來說是──好印象。
既然大家同住一棟大樓,先前又承蒙他照顧,理應找個時間買塊蛋糕登門道謝;可是計畫趕不上變化,原本空閒的白日,卻被朋友臨時找去幫一個短片配音,為期十天,每早十一點半得準時報到。
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埋怨的,她沒有正職,經濟來源全靠兼職。這時她就不得不感謝家族遺傳,給她一副不錯的嗓子和清晰流利的口齒,讓她得以靠賣聲為生──配音、制作有聲書諸如此類;所以感冒會對她造成不小的麻煩。
她的主要兼職是電臺DJ,負責主持一個音樂性節目,播放時間是晚上十點到十一點。節目性質不算熱門,聽眾卻不少,至今已邁入第四個年頭,幸運地尚未被淘汰。據陶菲菲說是因為她放的音樂很適合晚上聽。
「還是妳希望我說,這跟主持人的功力有莫大關係?」陶菲菲嘻嘻笑問。
「不用啊。妳剛才的說法很好了。」
當初是在非常偶然的機會下入行的,隨後幸運地發現自己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她可以在節目中安排或推薦自己喜歡的曲目。而當聽眾表示享受她挑選的音樂,對她就是一種肯定。
「唉,妳的反應就不能再熱烈一點嗎?」
那種「真受不了妳」的無奈,跟自己在一起時好像常在陶菲菲臉上看到,但她不是很明白為什麼,因為她自認還滿好相處的。
有時清閒有時忙碌,時間自由又不自由,這就是她的生活。
不過最近的一個意外迫使時間被壓縮,令她有點困擾。
早上十點,二十九樓,一人匆匆從門內奔出按了電梯,又匆匆奔回屋內,二十六點五秒之後再度衝出屋子,按下電子鎖的自動上鎖鈕,喘著氣望向電梯頂上。
右邊電梯好不容易爬到頂樓正要下來,左邊電梯頂上的數字燈則沒亮。
沒錯,有部電梯故障了,所以從兩天前開始,這棟大樓所有住戶只能共用一部電梯度日,而且聽說因為問題嚴重,維修至少需要一個月以上,抱怨無效。
數字終於變成二十九,電梯「叮」一聲打開,裏頭已有一人。
她走進電梯,看清那人面貌,有點驚訝地愣了愣。對了,差點忘記他住樓上。
他也面有訝色,率先開口:「早安。」
她舉手揮揮算是招呼,只能「嗯、嗯」兩聲……因為她嘴裏正含著塊炸豬排。
電梯裏彌漫著一股略嫌油膩的香味,他們沒再說話,或者該說是他沒再說話,而她無法說話。
炸豬排,金黃酥脆的炸豬排、睽違很久的炸豬排……不,這樣的思考方向不行,應該是不健康的炸豬排才對。
電梯一路下降,不健康的炸豬排一點一點慢慢消失在她齒縫間……
「哇!小姐,妳這麼趕時間啊?」從二十一樓進電梯的一位婦人見到她的模樣,忍不住好笑地問。
她點點頭,從容得讓他幾欲心生佩服。
電梯抵達一樓時,她將最後一口炸豬排吞入口中,回頭對他揮揮手,然後像噴射機一樣飆了出去,神速得令他甚至來不及跟她說再見。
上次是脆笛酥,這次是炸豬排,而今電梯只剩一部,相遇的機率大幅提升,所以想當然爾一定會有下次。
漢堡肉。炸雞排。大蒜面包。蛋餅……
「嗯嗯嗯嗯。」
這天早上,當她邊發出奇怪的鼻音邊將一個紙袋遞上時,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薯餅。「給我的?」不能確定。
「嗯。」她露出和善的笑容──顧忌著叼在嘴上的薯餅,當然只能微笑。
他注視手上散發熱氣的紙袋,沉默了幾秒。「謝謝。」語氣有點怪怪的,因為實在想不到她會這麼做。
她擺擺手,「嗯嗯嗯。」
「不客氣」嗎?他似乎有些聽懂了。
叮!一樓到了。她跟前幾次一樣飛奔出大樓,他也如昔的在她之後不疾不徐地踱向信箱拿報紙。
他的父母十分注重健康的飲食習慣,因此他們家還被親友戲稱為「養生之家」,而他深受影響,即使搬出家裏在外獨居,也懂得要適時忌口。以往在家中,油炸物可算是餐桌上的禁忌,他卻偏偏頗鐘情;只是自小被耳提面命,真要吃也要吃家裏的,外頭的油不知多久換一次,缺乏保障,絕不可沾,如此觀念深植心中,潛意識降低他在外購買這類食物的意願,不過現在……
回到電梯時,他又一次打量起手上的紙袋,神態疑似遲疑。
「……真不健康。」打開袋口時,他喃喃說了一句。
「孟小姐,孟先生來訪,要請他上來嗎?」
那天接到管理員通知,時間是下午一點。
他來幹什麼?她皺了下眉,以空著的那只手揪了揪劉海。「好。麻煩了。」
切斷對講機,她走到廚房泡兩杯茶──對,兩杯,雖然管理員只說了孟先生,但她知道一定是兩個人。
叮咚!將茶包在熱水中抖了兩下,門鈴正好響了。
她將茶杯端到餐桌上才去開門,入眼的訪客果然是兩個沒錯。
孟蘊生見到她,興奮地大叫一聲:「小妹!」
「哥。」她喚了聲算是招呼,轉向他身邊的女人,對她微一點頭。「方小姐。」
「妳好。」對方的態度同樣不甚熱絡。
「不是跟妳說過叫她季蕾就好了嗎?何必這麼生疏。」
「之前叫習慣了,一時難改。」不過,說是「之前」,其實也沒多久。
方季蕾微笑插話:「沒關係的。」
「進來吧。」孟蘊真側身示意他們入內。
孟蘊生入屋,熟門熟路地自鞋櫃中取出兩雙拖鞋,將其中一雙遞給女友。
孟蘊真將門帶上,走向餐桌,嘴上問:「怎麼忽然來了?」
「幹嘛?不歡迎嗎?」孟蘊生狀似受傷。「我特別來探望妳耶,前幾天打電話給妳,聽妳聲音跟鴨子沒兩樣,我擔心得要命。感冒為什麼都不通知我?」
「沒發燒,只是小感冒而已,而且你工作很忙。」
孟蘊生凝視她片刻,突然掩不住竊喜地嘿嘿笑了起來。「原來如此啊小妹,妳想見我直接打電話給我就好了嘛,我一定會馬上趕到的。跟工作比起來,妳當然重要多了,千萬別想那麼多。」
「並沒有。」她面無波動地瞄了眼在旁默默喝茶的方季蕾。唔,佳人臉色不算好啊。「你們下午要約會吧?別在這耽誤太多時間。」
「屁股都還沒坐熱妳就要趕我走啊!」孟蘊生哇哇大叫。「虧我還特地跑去買妳最喜歡的咖啡蛋糕來。」
蛋糕?「哪一家的?」她喜歡的有不少家。
「就是那個什麼屋的……那個名字很長的。」
「喔。」她知道了。「謝謝。」那家店的名字其實沒那麼長,但他永遠記不起來,因為他總認為對這種可有可無的小事無需用心。
她看眼壁鐘。「快兩點了,你跟方小姐去約會吧。」不想讓人家小姐不高興,又深知自家兄長的脾性,變相趕人是最好的方法。
方季蕾聞言,才終於抬起頭來,臉色和緩了些,轉向孟蘊生,聲音微有撒嬌意味地說:「蘊生,那我們走吧,好不容易找到時間可以聚聚的。氣象預報說今天可能有午後雷陣雨,等下要是下起大雨就不能出門了。」
「好吧好吧,那我們走了。小妹,妳要好好照顧自己,知不知道?晚上睡覺冷氣開小一點,妳一個人住我總是不放心……」
孟蘊真不搭腔地由他嘮叨到門口,等他們穿好鞋,伸手替他們拉開門──
轟隆!突然一聲聽來很近的巨響嚇了在場三人一大跳,同時轉頭一看,只見玻璃窗上沒一會兒便布滿雨珠。
方季蕾僵立住,臉色漸漸變得難看,在旁的孟蘊真將之盡收眼底。
這下好了。「晴天霹靂。」她喃喃說了一句。
在徵得兄長的同意之後,她提著那盒咖啡蛋糕來到三十樓。
叮咚。按下門鈴,半分鐘過去仍無回應。沒人在嗎?也對,這時間一般人都在上班。
叮咚。再按一次,腳尖踩著拍子,一秒一拍,打算再等三十拍就走人。
過了十秒,室內總算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然後門刷地一聲開了,映入眼中的景象讓她瞬間愣住。
她並未走錯人家,眼前的男人的確是那個叫沉宇的沒錯。
只是她沒預期會見到一個半裸的沉宇。
見到是她,他也明顯愣住。「是妳。」
「是我。」
第三次上演的臺詞,這回角色終於互換了。
他頭發未幹,右手抓著一條毛巾,左手抓著一件幹凈上衣,只有下半身穿著一件長褲,顯然才洗好澡正在擦發,水珠一滴一滴由赤裸的肩頭滑落。
她打量著打量著,忍不住越看越仔細,眼睛因此微微瞇起。比例剛好的骨架,沒有絲毫贅肉,肌肉線條勻稱,不會過分粗壯,嘩!真是漂亮的胴體啊……
「抱歉,妳等一下。」耳朵接收到這句話之後,門板合上,美景消失。
她因此又愣了一次,感覺像是一本書正看到精採處卻突然被人硬生生一把奪回去一樣,太失望。然後她想了想,發現自己適才的舉動似乎不太妥當,那種情況是不是該主動回避?還沒決定該自我反省還是處之泰然,門又開了。
這次門後站著的當然是個衣著完整的男人。
他沉默幾秒才開口:「剛才真對不起。」
「沒關係。」直覺接了一句之後,她皺了皺眉。這樣的對答好像不太對吧?吃虧的可是他耶。
誤解她眉間褶痕的含意,他解釋:「外面下大雨,我一回家就接到管理員電話,說有包裹要幫我送上來,因為我全身溼透想先洗澡,所以請他十五分鐘後再來……剛剛我以為按鈴的是他。」雖然有正當理由,語氣還是不免有些尷尬。
「不過你以後還是看過窺視孔再開門比較好。很危險的。」雖然他是男人,不過男人也是會誘人犯罪的。腦中閃過方才的養眼畫面,她點點頭,更加肯定自己的論調。「嗯……你除了腳踏車以外,有慣用其它運動器材嗎?」
已漸漸能應變她突然跳題的習性,他回答:「偶爾會遊泳。」
「怪不得。」她點點頭。「你身材很好,所以我才會一時看呆了。」算是在解釋自己適才失禮的行為。
「……謝謝。」
「不好意思,我好像總是在佔你便宜。」
「不會。」
「對了。」她將手上差點被自己遺忘的蛋糕遞上。「送你的。謝謝你的照顧。」
嗯?他詫異又訝異,伸手接過。「謝謝。」
「啊!」驀地像是想到什麼,她雙眼瞪向他手上的蛋糕盒。「抱歉,我忘了先問你吃不吃咖啡蛋糕。」
平常他會說一句「沒關係」,但此刻一股突生的強烈好奇促使他問:「如果我說不吃呢?」
「那下次我請你吃芥茉冰淇淋。」
「啊?」她經常這麼天外飛來一筆嗎?而且是這麼奇怪的一筆。
「我有個朋友完全不能沾咖啡,可是很喜歡吃芥茉冰淇淋。說不定你們的味蕾構造一樣。」
「咳……我喜歡咖啡。剛才只是假設。」意即:謝謝,不用了。
她眼睛一亮。「那你一定要嘗嘗看這家的咖啡蛋糕。」
「嗯。」他點點頭,展現善意又感謝的微笑。「謝謝。」
她偏頭瞅他,像發現了什麼。「你好像不太說話?」
「唔,也不是。」
「那是?」
他頓了一下,坦白說:「妳的話,不太好接。」
「哦?」她眼中透著點興味。「你真老實。」
「也不算是。」那句話出自她口中他還真不敢承受,因為他絕不會老實到說出誰身材很好所以一時看呆了這樣的話……她實在是個很奇怪的人。
叮!電梯聲響打斷談話,是管理員姍姍來遲。
「沉先生,你洗好澡啦!你的包裹在這──咦!孟小姐,妳怎麼在這?」
「喔。」她笑了笑。「故意路過的。」
「哦哦,原來兩位認識啊!」管理員在驚訝中恍然大悟。
寒暄了幾句,他沒多作停留,跟他們道別後乘電梯回一樓。
「那我也走……」還沒完成句子,她驟然收口,怔了怔,伸手摸摸額頭。「奇怪,我居然會忘了來這裏的目的。」果然先前那幅畫面太具衝擊力。
原來她不是專程來送蛋糕的?正自疑惑,就聽她問:「你會不會打麻將?」
「……什麼?」
「三缺一。」
一張很斯文幹凈的臉,一副很修長結實的身軀,一個很英俊的男人。
「他是誰?」
外面在忙著擺麻將桌,孟蘊生趁隙將孟蘊真揪進廚房,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沉宇啊,他不是自我介紹過了?」她不解他的緊張兮兮。「就是我剛剛說要去找的鄰居。」
「那不是個女的嗎?那個妳提過叫什麼飛飛的……」
「陶菲菲不會打麻將。」
「可是妳沒說是個男的啊。」不然他死也不會提議要打牌消磨時間。
「你又沒問。」她奇怪地看他。「是男的又怎樣?」
「小妹,妳聽我說。」他雙手搭在她肩膀上,神情鄭重又認真。「是男的也不怎樣,問題是他是個帥哥。別看妳哥我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再怎麼說我也在娛樂圈這大染缸混了那麼久,看人的眼光沒有一百也有九十。帥哥是很危險的奪命桃花,很不安定的滅世炸彈,妳懂嗎?尤其是外面那個。不提他那張像整形過頭的完美臉蛋,妳看看他的眼睛,幹凈又有靈氣,炯炯有神又帶著那麼點讓人心憐的憂鬱,就算他嘴巴被封起來只能用眼神,也照樣可以撲殺任何雌性生物──」
死光波?「包括母蟑螂嗎?」她摸摸下巴。「那一定很方便。」
「妳別老是不把我說的話當一回事好不好!」他簡直要仰天咆哮。
「我沒有。」他才老是冤枉她。「只是,我不覺得他很帥,五官端正倒是真的。」嗯,還有身材相當不錯。
「那樣才叫「五官端正」而已?!」他瞠目結舌。「我從不知道妳這麼嚴苛。」用她這種審美觀去當評審,恐怕模特兒公司都得倒閉了。
「有嗎?」
他緊緊注視她一會兒,突然沉默下來,腦中浮現唯一的可能性。是不是因為從小開始她身邊出現的幾乎都是俊男美女,所以她的視覺神經已被麻痺了?
來做個鐵定神準的小測驗。「那我問妳,妳覺得我長得如何?」
「嗯……」她打量他一會兒。「看膩了,不知道。」
「什麼?!」他忿忿不平。「妳有沒有搞錯啊!我可是號稱無敵萬人迷,帥到沒天理兼女性心靈捕手──」
「帥哥是很危險的奪命桃花,很不安定的滅世炸彈。」她點點頭。「我懂。」
「呃、不,小妹,妳聽我說……」
「在聽啊。」在裏面待太久了,她比個手勢示意出去,徑自舉步離開。
孟蘊生跟在她後面焦慮又無能,急欲挽救自己瀕臨毀滅的形象,平時的舌燦蓮花在這瞬間全部失靈。
客廳角落,方形的折迭麻將桌已預備好,其他兩人也已就座,正相對無言。
「蘊生,你們到底在幹嘛?」終於等到他們出來,方季蕾忍不住板起臉問。
「沒什麼啦。」孟蘊生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沒注意到她語氣中的不是滋味,也沒注意到她的臉色因他的回答又黯了幾分。
湊齊四人在牌桌上坐下,終於開打。
孟蘊生手上摸牌,心思卻全不在牌局上,不時以帶有敵意的眼光打量在旁的那位「陌生男人」,越看越不安心。這種男人看來就是專門生來讓女人傷心的,雖然小妹有不為外貌所惑的優勢,但還是有危險啊。而最最不可原諒的是,他居然敢把自己特地買來獻給小妹的愛心補品搶走!
怒火中燒之下,他全然忘了那是經過自己同意的,只是惡狠狠地下定決心,絕不讓這混蛋家夥越雷池一步!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49:17
第三章 美味的交流
他向來不喜歡麻將這種具交際性質的活動,之所以自願挽救她口中三缺一的局面,是因為……對,他想多了解她一點。
丟出手中一張剛摸到的紅中,一道銳利的視線又一次自下家射來,他裝作無所覺。從進門開始,這男人就一直極富敵意地打量自己,看樣子跟孟蘊真關係匪淺;而另一個女人則態度冷淡愛理不理,只有在注視那男人時表情才有變化。
似乎是張很好推論的三角關係圖,而自己則是不被預期的入侵者。
「那張牌已經在你手上轉一分鐘了。」有人出聲了,是孟蘊真,說話的對象是那位還在瞪著自己的男人。
男人這才回神,將那張牌收起,又挑了張牌丟出,嘴上哼哼兩聲。「上家不吃不喝也不知道想幹嘛。」
「啊對。」因這句話而想到一事,孟蘊真站起身來,看向沉宇說:「等一下,我去給你倒杯茶。」然後轉身走向廚房。
此舉正合某人心意。他轉過頭,這回光明正大地瞪著不速之客,咄咄逼人地說:「你們是什麼關係?」
得到的是句反問:「你是她男朋友?」
「不是。我是她哥哥──親哥哥,從小一起長大、血濃於水密不可分難以取代的那種。」沒發現自己的話有點變態意味,而在旁的女友臉色逐漸鐵青。
哥哥?沉宇微訝,先前自作聰明的推測完全被推翻。
「我在問你話。」見他不答,孟蘊生繼續逼問:「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不是敷衍,而是他們似乎真的連朋友都談不上吧?
怎麼也沒想到他會丟出這麼個答案,孟蘊生張口結舌。「你、你這家夥……」
此時,孟蘊真自廚房走出,將茶杯遞給沉宇,他幹脆直接把問題交棒給她:「我們是什麼關係?」
「嗯……鄰居吧。」她想了想。「現在可以加一個牌友。」
只是這樣而已?孟蘊生看看小妹,看看沉宇,見他們似乎所言非虛,沉宇的神情也不像心懷鬼胎,臉色這才稍稍和緩下來。
內心帶點安慰地想:這小子……或許是個好人吧。
不過,兩小時之後,他的自我安慰涓滴不剩。
「五萬。」
「胡了。」沉宇攤開自己的牌面,低頭仔細審視。「清一色,門前清,無字無花……海底撈月?」
「不對,海底撈月要自己撈的才算數。」孟蘊真湊過頭來幫他算臺。
「呵呵呵呵,怎麼連絕張你也要啊。」孟蘊生笑得很用力。枉他自稱麻將大俠,怎麼會輸給一個……一個連臺數都不會算的外行人!真是奇恥大辱。還有,這家夥的運氣會不會太好了點?從上桌以來就不停收錢,手不會酸嗎?啊?
付清籌碼,他快速搓亂殘局,準備再開一局好雪恥,卻聽小妹殘忍地宣判:
「四圈結束了,到此為止吧。」她站起身來結算。
三家烤肉一家香,唯獨沉宇是大贏家。
至此,孟蘊生掃向他的目光近乎怨毒了。雖然他們是小賭怡情,算起來其實只有幾百塊的輸贏,但他輸掉的尊嚴可有好幾個牌桌。
沉宇不是沒神經,早已察覺他的不爽,有些過意不去,開口提議:「還差幾小時就六點了,不如晚上我請吃飯。」
喲!這麼會做人?孟蘊生挑眉打量他,然後在內心陰惻惻地笑了。請吃飯是吧?咈咈咈,他所受的心靈創傷可不是路邊攤或速食店可以打發的……
「不用了,我等下還得出門。嗯,雨也停了,哥,趁現在天色還沒黑,你們快去約會吧。」孟蘊真不知是有意或無意地替沉宇解了圍。
孟蘊生一愣,還來不及執著要叨擾一頓飯菜,方季蕾先一步搶走發言權:
「蘊生,我們今晚已經在飯店訂了位,你忘了嗎?」
「啊!」
從他的表情得知他果真是忘了,在胸口淤積了一下午的悶氣終於爆發,方季蕾面無表情地大踏步走向玄關,胡亂套上自己的鞋子,奪門而出。
「啊喂,等等!季蕾!」孟蘊生趕忙追了出去。
一轉眼工夫,屋內只餘沉宇和孟蘊真兩人。
「不用介意,電梯只剩一部,二十九樓要等很久,高跟鞋要跑樓梯太困難,時間絕對充裕。」她有條有理地分析。
他坐在原位,有幾秒不知該幹什麼好,最後決定著手收拾麻將。
見狀,她也上前幫忙,手上忙碌,眼睛可沒閒著,視線在他側臉上轉了幾圈,忽然很好奇地問:「你覺得我哥長得如何?」
他的動作停了下,抬頭看她一眼。「很好看。」這不是恭維,而是事實。他想,他們應該有優良的遺傳基因,所以子女相貌都不俗……不過她問他的意見做什麼?
「那你覺得你自己呢?」
「……」
「我是不是又說了難接的話?」
「嗯。」
果然很難拿捏。她微微歪頭,自言自語:「那方小姐應該也是很美的。」只是,在她眼中,眾生平等。
「妳不喜歡她吧?」脫口問出,才察覺自己的失禮,還沒來得及道歉,她已微訝回答:
「我表現得這麼明顯啊?」
「不……」是因為他一直在觀察她──啊!他懊惱地蹙了下眉,因為發現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
「其實我也不是不喜歡她。」她單手支撐下巴,像在深思什麼,喃喃道:「如果只是單純不喜歡就好了。」
什麼意思?他不解地看著她。
「啊,要來不及了。不好意思,我要出門了。」她將麻將盒收好,對他一點頭。「折迭桌等我回來再收就好了。」
他點點頭,不便繼續逗留,自行告辭。「那我先走了。」
出屋按下電梯按鈕時,唯一的那部電梯正好從二十八樓向下,且走且停,好不容易到了一樓,又以斷斷續續的方式緩緩上升,在電梯門前等了將近五分鐘,他皺了皺眉,轉身決定爬樓梯上去。
C座的門在此時開了,她換好衣服自屋內走出,見到他,微微一愣。「你還在?」
「嗯。就要不在了。」他順手替她摁下往下的按鈕,朝她的方向揮一下手,踱向樓梯口,臨走前回眸瞥了她一眼。她的穿著很隨性,不像要出去工作……話說回來,她到底是以何為職業,怎麼平常時間還有閒在家打牌?
他們之間的距離雖只一層樓,他對這位芳鄰卻還是不甚了解啊。
家裏經營的是間小小的樂器行,所以他從小就跟音樂結下不解之緣。
七歲的那年,他對那臺烏亮又能發出聲音的機器感到無比好奇;黑白相間的琴鍵,用手指輕輕一按就有聲音跑出來,多麼奇妙。
於是他開始學習鋼琴,並且喜歡上它。
十歲的那年,他加入學校的音樂隊,對那臺好像一片片銀色瓦片鋪成的樂器感到無比好奇;用琴槌一敲,叮叮當當,清脆得像敲擊星星的聲音,多麼好聽。
於是他開始學習鐵琴,並且喜歡上它。
十二歲的那年,他對於自己被調派為樂隊的手風琴手而歡喜,因為他早就對這樂器感到無比好奇;一只手按琴鍵,一只手拉風箱,音符就在一來一往間誕生了,慵懶而悠揚,多麼悅耳。
於是他開始學習手風琴,並且喜歡上它。
然後是吉他、長笛……每樣他都有粗淺涉獵,即使真正專精的還是只有從七歲那年開始學習的鋼琴。
二十八歲的今年,他搬入租賃的新居,認識了一位住在樓下的新鄰居;她每早八點半到九點半會到樓下健身房騎腳踏車,擁有一個據說性感的手機吊飾,一雙報廢的高跟涼鞋,常像趕場一樣在電梯裏解決不知是早餐還中餐,有時說話無厘頭得讓人不知如何反應才好……多麼奇怪,奇怪得讓他感到無比好奇。
於是他開始接近她、觀察她,並且……也會喜歡上她嗎?這似乎合情合理卻又荒謬詭異的念頭鑽入腦中,使他困擾地微微蹙眉。
的確,每次引起他興趣的事物在幾經觀察之後都會為他所喜愛,可她是個活生生的人而非「事物」,不能以常例度之,卻又無前例可循。
「那麼今晚的節目就到此為止,最後要為你播放的樂曲是《夏夜》,來自禹樂樂,大禹治水的禹,快樂的樂,音樂的樂;專輯名稱是《凝》,凝聚的「凝」,不是他的出道同音專輯寧靜的「寧」喔。」
耳中傳入DJ的聲音,他才發現自己剛剛想得太過出神,居然忘了自己正在收聽廣播節目。睡前收聽這節目是他的習慣,因為DJ選的樂曲很適合夜晚聆聽,而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
「希望所有聽眾朋友都有一個愉快的夏夜,「倒掛音符」我們明晚再見。」
唧唧蟬鳴聲伴隨輕柔的音樂自喇叭中透出,他以雙手為枕躺在沙發上,眼睛漫無目標地仰望天花板,心情平靜愉快以及溫暖。一曲播完,節目結束,他以遙控器關掉收音機,起身走向廚房。打開冰箱想倒杯水喝,孤立在第二層的那盒新鮮生豬排又一次提醒了自己的不自量力,他微一皺眉,表情變得有些煩惱。
該不該再試一次?考慮了近一分鐘,內心依然不豫。
不過,最終他還是沒白費力氣,而是很有自知之明地放棄了。
叮咚。門鈴響時,她正在翻冰箱準備晚餐材料,自冰箱門後伸長頸子,有些疑惑會是何人來訪。
隔壁的孟老太太、對家的陶菲菲、甚至是管理員她都想過,就是沒想到真正出現的會是沉宇。不過她很快就反應過來,抬手打招呼。「嗨,有什麼事?」
他手提來自超市的塑膠袋,沉默了幾秒,像在思索該怎麼開口,最後幹脆直接將手上的塑膠袋遞上。
她微訝接過。「這是什麼?」
「豬排。因為一些緣故……我昨晚買了,但沒辦法做,丟掉又太浪費,可以送妳嗎?」他有點尷尬地補充一句:「保證不是有問題才要脫手。」
她奇怪地看看塑膠袋,再看看他。「能不能問是什麼緣故?」
他又沉默好幾秒。「可以的話……我不想回答。」
「喔,好吧。」她聳聳肩,也不強人所難。
「那……再見。」
「再見。」
既是不想回答的緣故……當然就是很難啟齒的緣故。
這次教訓使他驚覺自己竟是個耳根子頗軟的人,不然不會因為無意間聽到一位揪著女兒去買菜的中年太太說的一句誇大話而受蠱惑。
──「炸豬排這種料理實在太容易,自己隨便做做,不但比外面好吃又健康。」
好吃又健康。明知這種怪談就像「輕松又好賺」一樣,還沒出現在世上,而他居然還鬼迷心竅,催眠自己沒有任何可笑弱點,以為那說不定還能就此改善。
事實證明目前他自我催眠的功力完全不到家,夢作得太美。
叮咚。門鈴響時,他正將爐子熄火,自廚房門後伸長頸子,有些疑惑會是何人來訪。管理員嗎?或者……難道是她?
打開門,見到來人果然如自己所預期。這次她沒抬手招呼,因為她手上端著個盤子,盤上還冒著熱氣的是……炸豬排?
「嗨。」她將盤子遞上。「請你吃。」
他伸手接過,因出乎意料而有些愣愣的。「謝謝。」
「炸豬排算是我的招牌菜,所以味道應該還不賴。」
他眼睛盯著手上的盤子,內心五味雜陳,錯愕、驚訝、困窘、高興,外加一點感動;但說來說去,能表達的還是只有那句:「謝謝。」
炸豬排,金黃酥脆的炸豬排,睽違已久的炸豬排……歡樂無限的炸豬排啊。
「你在煮東西?」她仰頭嗅嗅。
「對。」
「不然這樣,你把你今晚的菜色分一點給我當作交換。」她揚揚下巴。「你的眼神告訴我你很不好意思白白受惠,不過你其實不用有這種反應,因為那豬排是你出錢買的。」
話不是這樣說──他本來差點要這麼接話,但想想這根本沒什麼好爭論,因此只是很簡單地說:「妳等一下。」轉身進入廚房。
過了一會兒,他端著一個小木盤走來,盤上有個茶碗,那是……
「茶碗蒸?」
「對。」
認識的男人個個遠庖廚,他是第一特例,因此她很有興趣地垂眸打量茶碗。「可以研究一下嗎?」
他有點奇怪,但沒阻止。「請便。」
她接過茶碗,掀開碗蓋檢視內容,神態流露讚嘆。「你的蒸蛋表面光滑得好像護膚傑作,真有一套;不像我的蜂巢蛋,簡直像用變種雞蛋做的。」
「沒什麼,只要運用一些技巧就行了──」他戛然止話,雙眼微瞠,單手半摀住難為情的表情,不敢相信自己竟為這種小事感到得意。
在他心中,茶碗蒸跟炸豬排的料理段數可是level1比level99,眼前的情況不止像在魯班門前弄大斧,簡直像要跟魯班單挑。
沒發現他的突然沉默,她又問:「你除了茶碗蒸還會什麼?」一人獨居燒菜最怕吃不完,因此總不能準備很多菜色,如果能跟別人交換……嗯,光想就覺得美妙。
他當然不明白她在打什麼主意,只是盡力背出自己那寫不滿一頁的食譜:「蛋包飯、蛋炒飯、時菜炒蛋……荷包蛋、白煮蛋……」
她偏頭瞅他,眼底掠過笑意。「你是喜歡吃蛋還是只會做蛋?」
他停頓了兩秒。「都有。」
「那你會不會螞蟻炒蛋?」
這次是足足五秒。「那是什麼?」能吃嗎?
「就是肉末炒蛋,跟螞蟻上樹裏的螞蟻一樣。」
「妳取的名字?」
「我發明的菜。」
他點點頭。嗯,她取的名字。
她腦中陡然蹦出一個想法,脫口問道:「你該不會有生肉恐懼症吧?」
他沒說話。於是她知道自己猜對了。
「怪不得。陶菲菲……我是說住我對面的鄰居也是這樣。」其實她還是不太懂為什麼有人不敢料理生肉;照陶菲菲的說法,是因為血淋淋的很恐怖,連想到要碰都會發毛。「能告訴我具體原因嗎?」她很感興趣地問。
他頭一次仔細思考起,最後得到的結論是:「很難用言語說明。」頓了頓,好奇地問:「妳那位鄰居是怎麼解釋的?」
「喔,那是個可以長話短說的故事。她家以前養過一只貓,從小時候開始養的。某年暑假,她弟帶了他女友托養的小白鼠回家。有天下午,她從房間走出來,發現老鼠從籠子裏跑出來了,而貓就站在牠正前方看著牠。她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搶救小生命,老鼠動了動,貓就逃了。」
「貓?」就逃了?是她說錯了還是他聽錯了?
「對。」
那肯定的語氣使他一時以為自己才是邏輯錯亂的那個。「妳不覺得奇怪?」
她想了想。「是滿奇怪的……老鼠到底是怎麼跑出來的?」下次再問陶菲菲好了。
「……好,貓逃了,這跟生肉恐懼症什麼關係?」
「家貓從小嬌生慣養,所以不會抓老鼠;她從小沒進過廚房,所以不敢料理生肉。」
好像有點道理。他正在沉思,卻又聽她一語打破:
「可是這個理論有漏洞。」她指向自己。「因為在我搬出來住之前,我全家沒一個人會進廚房,除了幫傭的陳媽。」
他有點驚訝外加無話可說……最後決定離題:「妳很喜歡作菜?」
「算喜歡吧。心情好的時候,我喜歡炸點東西。不過我只學自己愛吃的菜。」
腦海中如走馬燈般浮現之前曾與她一起出現的食物,炸豬排、漢堡肉、炸雞排、大蒜面包、蛋餅……
「為什麼那次妳會為我多準備一份薯餅?」當他意識到時,話已出口。
「喔,因為你每次都一直盯著我那份,一副很想吃的樣子。」
「……是嗎?」
「是啊。」
「但是在妳家門口那次,我真的沒有想吃脆笛酥。」總覺得有必要澄清一下。
「是嗎?」
「是的。」
嗶……爐上燒了很久的開水壺自廚房內發出刺耳尖鳴,像在抗議他們的對話比它的單音還缺乏創意。
她識相地略一頷首。「那我走了。」頓了頓,又留下一句:「對了,如果你想吃炸豬排,不一定要自己動手,很多地方都買得到。」
「我知道。」他已後悔了,很多次自己竟敢妄想自制。
跟她道別後,他鎖好門走向廚房,看見開水壺下通紅的火源,不覺想到她方才說:「心情好的時候,我喜歡炸點東西。」
那心情不好的時候呢?扭熄了火,他忍不住好奇地想。
只是還真有點難想象,她也會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拉開碗櫃拿了雙筷子,他夾了一小塊豬排入口,細細品嘗。
嗯……好吃。胸腹間那暖烘烘的感覺,他想,是來自食物的微燙吧。
享用了一頓充分滿足口腹之欲的晚餐,當晚好像該能安然入眠,進而一覺到天亮,可惜這並非定理。
床頭的鬧鐘還沒響,他已自動醒了。不同於以往的是,時間為早上六點半。
比平時早起十五分鐘的原因,是他作了惡夢。從以前開始,每碰到會使他困擾的事,隔天早上他通常會在惡夢中醒來,不過這惡夢的案例比較特別就是了。
在陰森森的迷宮裏團團轉──說穿了只是個老套到不行的惡夢,而且……根深蒂固?嗯,大概可以這麼形容。當年踏入現在的工作領域不久,他遭逢一些挫折,那夢從此潛伏在他體內,偶爾蘇醒一回,卻找不出什麼原因;而他早已習慣,也習慣在醒來後喝一杯濃茶強迫自己清醒,即使他非常不喜歡那苦澀滋味。
走到廚房泡好一杯茶,等待它變難喝的期間,他趁機梳洗一番。
叩、叩、叩、叩。
聽到敲門聲時,他剛穿好衣服走出臥室,一時還以為是自己聽錯,抬頭看眼壁鐘,猜想門外的訪客是顧慮自己這時間或許還在睡,因此沒選擇按鈴。
打開門,有點意外又有點料到似地,見到孟蘊真。
「早安。」她說。
「早安。」
「我想你現在差不多也要下樓運動了,所以來告訴你一聲,健身房的門有問題打不開,要晚點才會有人來修,不用白跑一趟。」
他一愣,沒想到她會特地來通知自己。不過,她不都八點半才下樓運動?
她打量他一身打理妥當的模樣,問道:「你都這麼早起?」
他沒多做解釋,只是說:「妳也起得很早。」
「只有今天而已。因為我看到很大的辣椒。」
「……什麼?」以為自己聽錯。
「跟我差不多高的墨西哥辣椒圈。」她在頭頂比一個高度。「鋪在披薩上的。」
在Discovery頻道看到的?還是金氏紀錄博物館?腦中一連轉過幾個念頭,才想到最合理也最簡單的那個。「妳是指在夢裏?」
「當然。」她微一皺眉,似乎心有餘悸。「被披薩追殺的惡夢。」
他缺乏概念地問:「那它的行走方式是?」
「滾動。」她又是一皺眉。「一整個還沒切片,體積跟摩天輪一樣。」
聽來的確驚人且……誇張。他暗自想象,頓時覺得自己的夢似乎沒那麼險惡。
「看來你昨晚應該睡得很好,氣色不錯。」她的評語令他又是一愣,還沒回話,她緊接著離題一問:「你想好今天午餐要吃什麼了嗎?」
「還沒。」
「那,」她自口袋中抽出一張紙。「吃披薩如何?我有買大送大的優惠券。」
立刻在現實中報復嗎?他了然地點點頭,不介意助她一臂之力。
敲定口味和用餐時間,兩人互相道別,中午再見。
關好門上好鎖,回身的瞬間,不經意瞥見自己在門前連身鏡上的身影,他動作驀地一頓,湊上前仔細端詳,十分狐疑。
氣色不錯?是這樣嗎?不過……這略帶弧度的唇形,是自何時起附身的?
對鏡無語許久,他終於決定放棄拆解這無解題目,走到廚房準備吃早餐。
思及她與自己一樣今天都是因惡夢而早起,他覺得莫名又感到好笑,不知這算不算一種默契?在這念頭之後,才後知後覺想到剛剛忘了謝謝她前來為自己報訊。
每次她出現,好像都為自己帶來好處啊……
走到水槽邊,見到流理臺上的茶杯,才發現他已全然忘記自己泡了茶的事。
伸手拿起那杯只餘微溫的茶,沒猶豫多久便將之盡數倒入水槽中,因為已經不需要一杯苦茶來破壞變得愉快的心情。
短短幾句對話就能扭轉情緒,這麼神奇的事,他沒想過,卻居然遇到了。
那個早上,他沒下樓健身,也沒做其它事,難得地只想躺在沙發上無所事事,等待午餐時間到來──事後回想起來,那樣的心無旁騖,似是出於期待?
而這樣的期待又是出於什麼,卻還不是當時的他所能洞悉的。
披薩之約結束後,兩人再次碰面是在三天之後。
叮!電梯門開,這次是在一樓,他出她入。
兩人皆腳步一頓,互相一點頭算是招呼。
腦中出現一個念頭,她忽然發問:「你吃榴槤嗎?」
「吃。」回答了才想到她可能有的用意,他目光在她手中的提袋上晃了一圈。
果然見她舉起那拉煉上得緊緊的提袋,簡略地說:「我買了一個,一個人可能吃不完,分你一點如何?」
薯餅、咖啡蛋糕、炸豬排、披薩……現在是榴槤。他們之間的「交流」怎麼好像每次都跟食物脫不了關係?而他當然不好意思再受惠,畢竟榴槤不是什麼廉價水果,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婉拒,她已走入滿載的電梯,對他揮了揮手。
「你可以慢慢考慮,晚飯後我再問你。」
電梯門關上,開始上升。到達家門口時,她才赫然想起自己忘了問他晚上會不會在家……不過無所謂,大不了明天再問一次。
才剛把從超市買來的食材收入冰箱,對講機就響了。
「孟小姐,孟先生來訪,要請他上來嗎?」
又是孟先生?她有點詫異,因為距上次見面才沒多久,他工作繁忙,很少能這麼密集造訪的。
「好。麻煩了。」切斷對講機,她走到廚房,依舊泡兩杯茶。
叮咚!將茶包在熱水中抖了兩下,門鈴正好響了。
她將茶杯端到餐桌上才去開門,入眼的訪客果然是兩位沒錯──唔?
「小妹!」這個笑容滿面、用力揮手的人沒錯,但他旁邊的那位……
「嗨,好久不見。」打扮入時的男人對她帥氣一笑。「打擾了。」
「喔。你好。」她朝他點點頭。「進來吧。」
孟蘊生邁入屋內,幫自己跟好友各拿了一雙拖鞋。
「小妹,今天我來擺麻將桌吧。」待她鎖上門轉過身,見到的就是兄長拍拍胸脯自告奮勇的模樣。
她盯著他幾秒,像在研究什麼。「你失業了?」
「怎麼可能!」他微惱。「我一定要失業了才能來拜訪我親愛的妹妹嗎?」
她直接忽略他的問題,點出另一個問題:「又是三缺一。」
「不要緊啦,妳樓上不是還有個牌友嗎?」很明顯的,今天是為雪恥而來。
可惜現實總是無奈。
「他剛剛出門。」
「啊?」他傻眼。「這、這……」跟他計畫的不一樣啊……
「不是這樣的吧?三缺一你還找我來?」被他拉來的牌搭子雙手環胸,表情不是太愉快。「不然你找方季蕾來湊桌吧,我記得她也會打麻將。」
「她……今天有通告。」語調隱含僵硬。
是吵架了吧。她輕易猜到,沒說什麼,轉身走入廚房準備為自己倒杯飲料。
「算了,就在這裏休息也滿不錯的。」帥氣男人在沙發上坐下,眼神別有用意地閃爍著。
見他一直注視廚房的方向,孟蘊生慢慢瞇起眼打量他。「你這花花公子別想打她的主意,聽到沒?」
「哈、哈!被你叫花花公子還真讓我有點心驚。」這家夥一提到自己妹妹就會忘記自己換女友的速度跟他不相上下。
孟蘊生呸了一聲,隨即露出詭異的笑容。「不是我吹牛,像你這種人我可是看多了。不過,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告訴我,你喜歡她什麼?」
「很多啊。」長得漂亮這個重點他當然聰明地略過不提,滔滔不絕地說:「她整個人看起來就很有典雅氣質的樣子,而且個性溫和,不會發脾氣……」發現孟蘊生隨自己的敘述而表情變得越來越奇怪,他不解地問:「怎樣?我說錯了嗎?」
「是說錯了。」孟蘊生再也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而且是全、錯!」
他在孟蘊生肩上捶了一拳。「少來了,以為用這種爛招就可以騙到我哦?」
「相信我,句句屬實。」孟蘊生猖狂得彷佛自己得到了壓倒性勝利。「而且我敢跟你打賭,她連你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不可能。他差點要將這三字說出口,但憶起她適才見到自己時的反應的確稱得上陌生。於是決定還是別將話說得太滿。「就算是這樣,今天重新認識也可以。」
「別作夢了。」聽他說來說去就是不放棄那鬼念頭,孟蘊生霍地站起身走到廚房門邊,對裏頭喊:「小妹,妳在幹嘛?如果在準備茶點的話就不用了,我現在就要拎那頭發情的豺狼走了。」
「喂,混蛋,你在胡扯什麼!」他好氣又好笑地跳起來,抓起腳下的拖鞋玩笑式地往他身上擲去──啪!
孟蘊生閃開了,但確實砸中了人。拖鞋從剛走出廚房的孟蘊真右頰滑下,順便打翻她手上裝滿水的制冰器,地毯瞬間溼了一大片。
時間凍結在這一刻。
「不是要走?」最後是她先打破那不祥的沉寂。
肇事者一臉尷尬。「呃,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對對,他真的不是故意的,蘊真,妳別生氣別生氣!」孟蘊生連忙安撫。
「實在很抱歉……為了表達我的歉意,請容我請妳吃頓飯。」邊說邊放電。
孟蘊生瞠大眼!這蠢材在這節骨眼上還滿腦子餿主意,要是、要是……
只見孟蘊真看也不看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徑自走向桌邊,拉起上頭的提袋,茲一聲打開拉煉,單手探入,俐落一撈,取出一個包著網狀袋的……榴槤?!
「信不信榴槤可以毀容?」
話說完不到一秒的時間,有兩個男人奪門而逃。
連電梯都不等,他們頭也不回地衝下樓梯,到了一樓才敢相顧喘息。
良久之後,其中一人才沙啞地說:「現在你還覺得她個性溫和,不會發脾氣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49:36
第四章 介意
「請你吃。」
一打開門,同樣的人,同樣的話,同樣的盤子,只是炸豬排不一樣。
或者該說是,炸豬排的數量不一樣。
他盯著那如小山高的炸豬排,差點要揉揉眼睛以確定自己沒看錯。
一塊、兩塊、三塊、四塊、五塊、六塊……
「八塊。」還沒數完,她先揭開謎底。
果真不少。他伸手接過盤子,回饋性地問:「妳吃不吃巧克力?」
「吃黑不吃白。」
「我買了一個巧克力蛋糕。黑的。」他側身讓路。「要進來嗎?」
「喔……你的意思是要請我吃?」
「對。」
「那麼打擾了。」她走進屋內,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隨意打量周遭。
擺設以橡木色、米白色以及墨綠色為主,燈光明亮,打理得很幹凈,給人一種清爽舒適沒負擔的感覺,只是有點過分簡單。沙發邊的矮桌上放著無線電話和備忘錄,臺燈邊有個精巧的絨布針座,上面插了十支左右的……飛鏢?
有鏢就有靶,她目光一搜,很容易就找到對面墻上的圓靶。
他走出廚房時,就見她手拿一支飛鏢,滿認真地研究著。
「可以玩嗎?」她抬頭問。
「請便。」他將右手的茶杯和左手盛蛋糕的盤子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請用。」
「唔嗯。」沒留意他後面那句話,她單眼半瞇,試圖瞄準圓靶。「……算了。」還是別破壞別人家墻壁。回頭看到蛋糕,才赫然想起。「對了,居然忘了帶榴槤。不小心炸食物炸得太忘我了。」
他順口接了一句:「看來妳心情很好。」
「看起來像這樣嗎?」她微訝。「其實我心情很不好。」
啊?「我以為妳說心情好的時候喜歡炸一點東西。」
「剛才那盤炸豬排不算「一點」啊。」
的確。「所以妳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喜歡炸東西。」像是個挺好歸納的結論。
「似是而非。」她糾正:「是喜歡炸「一堆」東西。」事實上,她把冰箱裏所有能炸的都炸光了。
原來如此。「發生什麼事了?」他適度關心。
「一件事,不過可以分成幾個點來說明。第一,我哥突然帶了個男的跑到我家來想打麻將,為了要擊垮你。」
他愣了一下……跟自己有關?
「第二,那男的正巧是我討厭的類型。第三,他太懂得不識好歹。」她將蛋糕劃分成三又二分之一份,叉起那二分之一塊送入口中。「所以我就被惹毛了……這上面的巧克力碎片是本來就苦還是因為我氣還沒消?」
「本來就苦。」此情此景,他好像該扮演開導角色?「嗯……吃甜食的時候,還是保持心情愉快比較好。」
「說到這個,我也有個忠告。炸豬排一次別吃超過三層,否則容易咬到舌頭。」
莫非她有切身之痛?「謝謝提醒。」
她又吃了幾口蛋糕,隨口說:「你射飛鏢的功力應該不錯吧?示範看看?」將桌上的那支飛鏢推向他。
他沒想太多,依言拿起飛鏢,取好準頭射出,咻!正中紅心。
啪答。那是蛋糕落回盤中的聲音。她有點呆愣地看看標靶,再看看他,然後恍然大悟似的說:「你心情不好時是不是都在上面貼仇人照片做練習?」
「不,我沒有仇人。」
她盯著他,神態很專注,讓他不自在起來,正想說些什麼,她先一步發言:
「其實我知道你不相信。」
「不相信什麼?」他一頭霧水,有時還是跟不上她換題的速度。
「不相信有芥茉冰淇淋。」
「唔……」原來被她看穿了。
「現在有沒有空?我請你去吃。」她對他笑了笑。「可以的話,順便再陪我去另一個地方。」
被她帶到一間冰淇淋專賣店嘗試過那實在稱不上美味的芥茉冰淇淋之後,他們來到眼前這個熙來攘往的地方。
「夜市?」這就是「另一個地方」?
「是啊,就是夜市。」她回頭看他。「怎麼了嗎?」
「沒事。」只是一時沒想到會是這麼平凡的場所,因為帶路的是她,即使到達的是秘密進行人體改造的地下研究所他也不會太過驚訝。
她熟門熟路地指引他向前,很快到了一個……射氣球遊戲的攤販前?
「老板,給我八支飛鏢。」她說。
然後他分到其中四支。
「這裏的獎品有些還滿別致的,射到算你的。」
雖然她很慷慨,但他細看看板上的獎品欄目,有玩偶、鑰匙圈、手機吊飾、零食,還有些生活用品……說實話,對他都沒什麼吸引力。
咻──咻──咻──啵!當他反應過來時,她手上的飛鏢都不見了。
「來,小姐,蝦味先一包。」看來只射中一個小獎。
她接過,將之舉到他面前,問道:「要不要吃……你還沒射啊?還是在考慮要哪個獎品?」
「妳有什麼想要的嗎?」
「有啊,像是……」她抬眸掃了一圈。「黃色跟粉紅色的氣球。」
他嗯了一聲,抬手舉鏢,瞄準射出。咻──啵!啵!啵!
她剛撕開蝦味先的包裝,因他的高命中率而看愣了幾秒,一時忘了伸手拿零食來吃,過了一會兒才喃喃自語:「帶你來果然是對的。」
「先生,恭喜你獲得二獎──小型電子鐘一個。另外請在這裏面各挑一個鑰匙圈跟一個吊飾。」在旁負責分發獎品的小弟送上兩個滿載的小籃供他選擇。
他將電子鐘轉交給她,示意她選其它的獎品。
玩偶籃內的小型玩偶全是蔬果造型,蘋果、香蕉、檸檬、胡蘿卜、茄子……模樣相當平凡無奇,連稱可愛都嫌勉強,她想要的是什麼?
只見她伸出手,拿了一個……小黃瓜?
彷佛看出他的疑惑,她自行開口解釋:「我的臺燈上,掛了只河童。」
什麼?!他驚詫。
「我是說,一只布娃娃。」她頓了頓,補充:「而這條小黃瓜會是它的夥伴。」
他知道河童是日本流傳的一種妖怪,但他不知道:「河童喜歡吃小黃瓜?」
「對。」
「妳怎麼知道?」
「嗯。這道理就像大家為什麼都知道吸血鬼喜歡吸血一樣。」
「……」不太一樣吧。「妳好像很喜歡兩棲類?」先是鱷魚,再是河童。
「也不全然算是。」她想了想。「人魚我就不喜歡。」
「人魚……是兩棲類嗎?」
「遇到巫婆以後就是了。」
還是不對吧。他沒辯解,只覺得她歪理不少。
「咳,兩位,你們還有一個手機吊飾沒選喔。」小弟等得不耐煩也聽得受不了了,忍不住插嘴。
「喔對。」她對他努努下巴。「這個你選吧。」
他本欲推辭,目光突然被籃內一個吊飾吸引住,那跟她的鱷魚吊飾長得一模一樣,顯然她那只也是從此處得來的,不過這只金色鼻環上套的那朵塑膠小花是藍色的,而且……「為什麼鼻環的位置跟另一只不同?」
「啥?」這是什麼怪問題?小弟傻眼。「那、那個……大概因為男左女右吧。」
所以這只果然是雄性。他拿起吊飾仔細端詳。
「謝謝惠顧!」小弟趕忙說一句,飛也似的去服務其他客人了。
他將吊飾遞給她。「可以湊一對。」
「不好,那會失去距離的美感。」又是很玄的解釋。
此時,前面好像開始在辦什麼活動,人潮變得更洶湧,立足都嫌困難。
「這邊太擠了,我們找間店休息一下?」她提議。
他點頭,於是兩人繞到外圍一家較清靜的泡沫紅茶店稍事休息。
她跟他借來吊飾,比個手勢。「你手機有帶在身上嗎?我幫你安裝。」
他不以為意地掏出手機交給她,然後隨意以小銀匙攪拌一下面前的熱茶,打量店內的布置,再打量眼前自己的處境,一瞬間有那麼點困惑此時的自己為何會身在此處。
前前後後算起來,他們各自造訪了對方家裏數次,相處的時間還不少,關係也慢慢變成現在的……什麼樣子?說生疏不生疏,說熟稔也不算熟稔,半生不熟的。
回想他們的初識,究竟是建立在健身房使用記錄簿的那短短幾句留言之上,還是在超市尋找失物的第一次會面?
如今在他心中,她依然是個怪人,怪得很特別,怪得很有趣,怪得很……可愛?嗯……是怪得滿可愛的,雖然他還是覺得「可愛」兩字用在她身上有些不倫不類。還有,怪得很有吸引力──那當然了,不然他怎會有探究了解的念頭。
仔細剖析,除了好奇之外,他對她應該是有好感的吧,所以才會答應跟她一起外出,也之所以現在才會坐在此處喝茶;只是,這種好感屬於何種程度以及該如何定位,他卻不甚明了。
在他沉思之際,她幫他裝好了手機吊飾,然後拿出適才贏的電子鐘放在桌上,又由包裝盒內掏出說明書閱讀。見她在說明書上跳躍式搜尋,他問:「妳在找什麼?」沒發現自己在面對她時越來越習慣發問。
「在看這電子鐘有沒有貪睡裝置……有了。」她邊看說明書邊拿鐘調整。
「妳只用電子鐘嗎?」雖也有可能是她正好想要個電子鐘,但他就是莫名的有這種直覺。
她的注意力還是凝聚在鐘上,頭也沒抬地說:「我以前被綁架過。」
那語氣稀松平常得像在說「我以前考試不及格過」,卻震得對座的他一時失去反應。他剛才應該只是問她是不是只用電子鐘……怎會引爆出這驚人答案?
「嗯,我知道怎麼用了。」投下炸彈的人倒是老神在在,終於自鐘上抬起臉來,對上他的表情,眉向上一挑。「有這麼驚奇?」
「有。」而且是絕對有。
「說的也是。」她點點頭,好像才察覺自己方才的話多不尋常。「其實也沒什麼,因為我家滿有錢的,有這種經驗不算太奇怪。」這也是她後來主動要求學習武術的原因。
他也猜到她的家境應當不錯,所以才有請幫傭,只是……邏輯是這樣的嗎?內心這麼想,嘴上卻沒接話,畢竟這種事還是避免探得太深入較好。
不過她倒不介意多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好像是我小學二年級還三年級,放學時被好幾個大漢擄走,軟禁在一個小房間……你知道嗎?原來歹徒犯案時真的會在臉上套絲襪。」
黑色的還是膚色的?腦中冒出這個問句,他才醒覺自己被她牽引得太認真,不禁對自己產生一種無力感,同時又伴隨一種微妙的……習慣感。
她當然不曉得他的想法;她單手撐著下巴,視線隨回憶而緩緩掉向座旁的窗外夜色。「那幾天被黑布蒙住眼睛,在一片漆黑中吃飯喝水睡覺,到底是什麼感受我也不記得了。聽說後來安全獲救時我居然表現得異常冷靜,連哭都沒哭,我爸媽急得帶我到醫院檢查,深怕我是驚嚇過度。不過醫生說我什麼問題也沒有,回家後我也沒什麼不正常……唯一的後遺症大概是在四周太過安靜的時候,變得無法忍受秒針走動的聲音吧。」
隱約猜到原因,他愣愣地想,原來她剛才那句話真的是在回答自己的問題,雖然切入點有點離奇。
「滴答、滴答、滴答……那時關我的小房間裏有個鐘,那幾天裏我唯一聽得到的就是這聲音,所以我不喜歡。」
不喜歡嗎?他若有所思地注視她的側臉。「其實當時妳很害怕吧?」
她驀地收回目光回過頭來,微愣看他。「……你覺不覺得有點冷?」
「還好。」
「老實說,我很怕冷。這裏的冷氣有點太強。」在這種環境下討論不算愉快的往事似乎不是個好主意,但他的那句話讓她一時難以中斷思緒。
「這杯茶還沒冷。」
他將自己的茶杯推向她,她立刻領悟他的用意,卻之不恭地將雙手圍在溫熱的杯邊取暖。可惜自己點的是冷飲,否則就不用佔用別人的飲料了。
他以為她是不想回憶當時的事所以離題,因此識相地不打算再提,誰知她下句話又主動牽回那話題上──
「你觀察力真好。我那陣子常常失眠,跟我哥說了這件事,後來他就去買了個電子鐘給我,不過我們都只以為我是單純不喜歡鐘的滴答聲而已。」她喃喃道:「原來是因為害怕啊。」
他有一會兒時間說不出話,也不知該說什麼好,最後決定是該轉移話題了。「你們兄妹感情很好。」
「是啊,我哥非常疼我……我很喜歡他。」
除了疼她,也非常保護她。這句話他沒點明,只是心想,這樣的保護應該不專屬於她哥,想必她搬出家獨居時一定經過一番爭取吧?
「妳現在感覺好點了沒?」過了一會兒,他問。
她抬眸看他,正好觸上他眼底的關懷。雙手的冰冷早被他提供的熱源驅逐,十指連心,滿滿的暖意包圍心口,舒適得讓她不禁露笑。
即使她的確害怕過,此時也已不再。
「我一直沒發現,你是個很溫柔的人呢。」完全未經思考地,她坦白道出這一刻內心的單純感受:「我也很喜歡你。」
噗通。同樣在那一刻,他聽到這樣的聲音。
那是什麼?回家之前,他很困惑地不斷思索著,卻始終不得其解。
這陣子因為整棟大廈只剩一部電梯可用,沒人會覺得在一樓候電梯時巧遇認識的鄰居是什麼奇事。
「嗨。」開口打招呼的是身旁的她。
電梯是從地下停車場上來的,而她打招呼的對象是電梯裏的一個男人。
他花了幾秒時間打量他。黑發微長,梳得一絲不茍,臉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添了幾分斯文的書卷氣,然而抿得緊直的唇線卻讓人感覺難以親近。
見到她,男人的反應是微一頷首。
沉宇伸手按樓層鈕,注意到二十九樓的按鈕已亮起,顯而易見,他們兩人是住在同一層樓的鄰居。思及此,他的目光又在男人身上溜了一圈,即使他也不明白自己用意何在。
男人單手抱著個紅白條紋的塑膠袋,袋內裝著一包狗食。
門關上,電梯上升中。
「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開口的又是她。「貴犬尊臀上禿的那塊,是圓形脫毛症嗎?」
這是什麼問題?在旁的他聽得一愣。
男人卻絲毫沒有奇怪的神色,沉思了好一會兒,最後很嚴肅地回答:「應該不是。因為我自認沒給牠很多壓力。」
「嗯。」她點點頭,像是了解了。
兩人的對話就只這麼短短幾句,卻令他忽然覺得這兩人間的波長絲絲入扣,自己身處其中是那麼格格不入,而這份認知令他胸口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
叮!二十九樓到了。
男人對她一點頭,率先走出電梯。
她回頭對他說:「那麼晚安了。」
「晚安。」
她邁步走出電梯,電梯門緩緩合上……透過門縫,他看見她向右轉。
雖然她家明明住在左側。
胸口又一次湧現那種怪異感覺,像冬天時頭發上產生的靜電,毛毛刺刺的,拂不順,稱不上舒服。
電梯繼續向上,他微微蹙眉,第一次覺得這電梯的速度慢得可以。
三天之後的晚間,他來到她家門前。
叮咚。按下門鈴。半分鐘過去仍無回應。他看看手表,晚上九點,她應該還沒就寢吧?
叮咚。再按一次。又是半分鐘過去。
叮咚。再按一次。又是半分鐘過去……持續到第六次,他終於停止按鈴。
既然她不在,那就先回家吧,他告訴自己。可是腳卻像在地上扎了根,無法動彈,視線不聽使喚地飄向對家,定在對家門前的幾雙鞋上。
一雙布鞋,一雙皮鞋,兩雙拖鞋……這其中有沒有她的鞋?
然後他搖搖頭,要自己別無聊了,因為有沒有都不關他的事。走到電梯前按下向上的按鈕,他心不在焉地等待,克制自己不再去留意。
突然間,門打開的聲響傳入耳中,他猛然回頭。
出現眼前的是一個牽著狗的男人,狗是陌生的,人則有一面之緣。
男人轉身關門,狗趁此時走向鄰家門前,好奇地在鞋上嗅嗅。
唰!門在此時被冷不防用力拉開。
「臭狗!敢再動我的鞋試試看!」尖銳且陌生的女聲怒斥響遍整個樓層。
發生什麼事了?才不過幾秒時間就變得奇怪的情境使他一時忘記自己正在等電梯,只能注視著眼前狀似對峙的男女。
「牠不會再翻妳的鞋了,我教過牠了。」男人轉過身,輕描淡寫地說。
「最好是這樣!」女人橫眉豎目。「我明明看牠在這裏聞來聞去,瓜田李下9
「那恐怕是這鞋的味道太重了,才會引起牠的注意。」
「什麼?!你是說我有腳臭嗎?啊?」
「那是妳說的。」男人還是表情平平,八風吹不動似的。「大樓有規定平時不能在門前放置鞋子,以免破壞景觀,上次我也提醒過妳了,妳忘了嗎?」
「我──的記性才沒你這麼差!這全是我家客人的鞋,客人的鞋可以暫放外面,你忘了嗎?」
「我不是八腳章。」有人插話了。
那聲音是?沉宇面色微訝,瞅向聲源。
門裏面,女人身後,一個人走了出來──是孟蘊真。
情況似乎越來越混亂了,但仔細想想,一切又都有跡可循。
的確,她對門有兩戶人家,那天又不一定是到那位男士家作客,而他現在憶起她曾跟自己提過她與對家一戶鄰居是好友,那自是眼前這位小姐了。為什麼他當時會直覺想偏,還介意這麼久?
……等等!介意?
腦中太過自然的注解使他愣住。那時胸口幾度鬱塞的怪異感受,是……是……
原來是介意。他居然花了三天才弄明白。
不過……他到底在介意什麼啊?
此時,孟蘊真抬手對他打招呼。「你來找我的?」
「對。」
「那你等等。」她穿上門前唯一那雙屬於自己的拖鞋,走向自己門前開門。
叮!電梯也終於來了。
男人牽狗走進電梯。孟蘊真打開大門。對門的那位小姐……為什麼瞪著自己?
「蘊真。」她忽地開口喊了一聲。
正要入屋的孟蘊真回頭看她。「什麼事?」
「妳不打算先跟我說聲再見嗎?」她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好友,傳達的訊息是:把他帶回我面前,巨細靡遺介紹你們是什麼關係,急急如勒令!
無奈她們之間的默契顯然有待加強,孟蘊真倒帶回憶,相當肯定地說:「剛剛妳打開門之前,我在妳家裏已經跟妳說過了,妳忘了嗎?」
「……對,我忘了。」妳忘了嗎?妳忘了嗎?幹什麼?!她的記性真這麼差,逼得每個人都非得這樣問她不可?!「蘊真,別忘了,明天晚上妳是我的喔。」故意用嬌滴滴軟綿綿的聲音極其曖昧地說,意圖制造誤會以報被人忽略之仇。
不過孟蘊真完全不為所動,舉步走入屋內,腳步未有稍頓。沉宇尾隨她也脫鞋入內,關門前忍不住回眸瞥眼那依然佇立在對門前,又笑又咬牙的復雜表情。
──「二十九樓住了很多怪人。」
又一次的,他忍不住想起了這句話。
「要不要喝茶?如果擔心等下睡不著,還有其它飲料。」
進門以後,她再自然不過的態度,像在對待一個熟客。
看來他們之間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半生不熟,因為她甚至沒問自己有什麼事就直接請他進來了,而這認知令他感覺不壞。
「不用了。」他遞上手上的塑膠袋。「我只是來還盤子的。」那是她上次用來裝炸豬排的。
她伸手接過,眉毛向上一挑。「只是這樣?」
那問句使他微感困惑。「對。」應該還有別的嗎?
「陶菲菲跟我說,你在我門口等了滿久的。」因此她以為不該只是如此。
她怎麼知道?他表現鎮定,實則內心是被看穿的狼狽。
「因為現在差不多是高先生遛狗的時間,所以她在窺視孔前等著抓包那只狗,她有跟我說有人在我門口等,不過那時我正好在廁所。讓你久等了。」
「咳……也還好。」忍不住多說點「別的」作為掩飾:「我也是想順便跟妳說一聲,明天我有事去日本一趟,要兩星期才回來。」所以呢?他有點懊惱地閉口抿唇,不夠機智想不出述說這件事能牽拖出什麼用意。
她卻不疑有他地為他想出一個好理由。「要我幫你定時錄哪個電視節目嗎?」
經她一說,他才想起。「如果可以的話,請幫我錄一個廣播節目。」
連出國都不願遺漏?這麼吸引人的節目她必得觀摩一下。「哪個電臺什麼節目?時段是?」
「周一到周五晚上十點到十一點,全方電臺,節目名叫「倒掛音符」。」話出口,他察覺她的神情瞬間變得怪怪的。「怎麼了嗎?」
「嗯……」她微微低頭,伸手摸摸鼻尖,表情很難定義,有點像難為情又有點像高興。「這個……謝謝支持。」
他不解地愣了愣,聽到她下句話說:「我就是那個節目的主持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49:56
第五章 真的戀愛了
帶著她那句衝擊性的話語,他離臺到了日本。
平時若非必要,他一星期最多出門四、五次,看來疑似無業遊民,實則不然。
他的工作是音樂創作和編曲,廣告配樂、遊戲配樂、電影或電視劇配樂、舞臺劇配樂……當然他也制作純音樂個人演奏專輯,雖然出輯速度很慢。
之所以能長期在家工作是因為他家中設有一間簡易的個人錄音室。對他而言,音樂不是一直枯坐在桌前就能寫出來的,所以他需要一個溫暖舒服又適合自己的工作環境。至於「必要」出門的時候,大多是要外出取材、借用專業錄音室或跟委托人開會研討進度、內容以及其它相關事項。
從出道至今,大小案子接過不少,也曾榮獲獎項,在業界算小有名氣,因此他無需非常積極的去尋找工作機會,有意者通常會自己找上門來。
最近他在著手的是日本某遊戲公司的遊戲配樂,這是他們第二度合作;第一次合作是經由一位同行的日本朋友居中引薦,因為成果卓越,所以獲邀再次攜手。
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對方放心地交付他更多工作量,雖然網路便利,能用以傳送音樂檔或以跨國郵寄資料的方式進行,終究還是有需要本人親臨的場合,因此他才特意抽空到日本半個月,這段時間暫居那位日本朋友中村先生家中。
中村通曉中文,是中日混血兒,多年前隨母親到臺灣拜訪母親娘家,兩人在一間鋼琴酒吧結識。由於中村較他年長整整十歲,兩人間的關係亦兄亦友。
算算自上次見面已有經年,久別重逢,兩人除了主要的公事,私下當然也有許多話可談,尤其中村又是個開朗健談的男人。
今天中午,工作進度告一段落,中村帶他到附近一家餐廳用餐。點完菜,兩人不著邊際地閒聊,不經意間提到他們共同的朋友小張。
小張就是那間鋼琴酒吧的老板,也是沉宇從藝專時期就認識的老友;當年酒吧開張營業,小張立刻邀聘他成為酒吧的鋼琴師,負責每晚為時兩小時的現場彈奏。說起來他能認識中村也是小張促成的緣分。
「我也好久沒跟小張聯絡了,他現在怎樣?」中村問。
「他跟他老婆去歐洲二度蜜月,要三個月才回臺灣。」
「二度蜜月三個月?」中村詫笑。「他還真是有錢有閒。不容易啊,結婚越久越恩愛……那麼你呢?」
「什麼意思?」
「嘿,老弟,我知道你不是在裝傻,不過我希望你別告訴我你今年又是一片空白。」中村伸出食指朝他一指。「我指的當然是你的感情生活。」
「唔。」簡短的一個回音很明顯代表無話可說。
中村其實多少料到,忍不住搖頭。「再這樣下去,我實在很擔心你會跟樂器結婚。說真的,熱愛音樂是好事,不過總要為生活制造點新鮮才能刺激靈感嘛。」
為生活制造點新鮮?沉宇想著他的話,然後不知怎麼地想到了孟蘊真。對他而言,她就是個能為生活制造新鮮感的人,因為她的言行舉止常使他感到驚奇又有趣。
沒察覺他的思緒已遠揚,中村還在說:「尤其你還年輕,又那麼有本錢,不像我是老了,挺著半個啤酒肚沒人要,想當年我可也是個情場浪子……啊,上菜了。」
服務生端上兩客豬排飯,兩人開始動筷。
中村笑道:「我知道你喜歡這裏的豬排飯,重溫念念不忘的滋味,感想如何?」
念念不忘嗎?的確。當年他就是在此啟蒙對豬排飯的喜愛,只是現在看到炸豬排,他想到的卻是另一個人的手藝。
「炸豬排算是我的招牌菜,所以味道應該還不賴。」她說。
然後他又憶起她的「忠告」,當時不覺得好笑,現在嘴角卻為此上揚。
這次總算發現他的失神,中村眼內透出精明。「喂喂,你在想什麼?老實說。」
「沒什麼。」他收斂心神。「只是想到我的新鄰居。」
「對哪,之前聽說你搬家了……新鄰居是女的?」中村眼睛一亮。
「對。」
「年輕貌美?」
「……對。」還要想一下才能確定,因為她的個性遠較外貌令他印象深刻。
「你在追她?」
「不對。」從哪冒出這問題的?
「那你喜歡她?」
「……」
「不說話是默認?」
「是不知道。」不是敷衍,是真的不知道。他明白自己對她有種從未有過的特殊感覺,而那情緒太難拆解剖析。尤其當他知道她是「倒掛音符」的DJ之後……
「記不記得我出第一張個人專輯的事?」他忽然問。
「怎麼不記得!像個傳奇故事。」中村唔唔嗯嗯邊吃邊說。「一開始賣量慘澹,出輯半年後峰回路轉,創下不錯的成績……不過跟你現在的行情當然不能比啦。」
「那「一開始」的時候,我很難過。」
一句話使中村完全愣住。
「在那之前,我負責演奏過幾部電影和音樂服裝劇場的配樂,不過那都不是我的原創,只有那張專輯從作曲編曲到演奏都是我一手包辦……可是那段日子我甚至開始懷疑我做的音樂是不是只有自己聽過。」
那些抑鬱和難堪如今早已煙消雲散,但當時確實像刺一樣深扎心頭,只因人年輕時往往沒有自己所以為的那麼禁得起挫折。
抬起頭,不意外見到中村滿臉驚訝,因為連他也不明白,很少一次說這麼多話、也很少無故吐露心聲的自己為何竟在此時失常。
他並不是個心如止水的人,卻也不曾體驗過這幾天裏那幾乎稱得上心煩意亂的感受;而他明知是誰使自己如此,卻想不透又理不清對她過分在意的理由。
中村見他難得皺著眉頭,趕忙試圖開解:「那種陳年往事想來幹嘛,事實證明好音樂不會被埋沒,現在你不是有那麼多忠實樂迷了?」
「我剛剛講的那些往事都不是重點。」現在有多少樂迷也不是重點,重點是,「有天晚上,我無意間聽到一個廣播電臺播放我的樂曲。」
「咦!我好像有點印象。我記得那張專輯開始賣的時候我正好也在臺灣,我們在小張的酒吧自己辦了個小型慶功宴,那時你還被我們灌得半醉,小張硬要你發表感言,你沒啥創意地背了一長串感謝名錄,最後迷迷糊糊說了個英文名字,好像是……Jane還是John?問你那是誰,你說是個什麼主持人的,我們還以為你醉昏頭了胡言亂語,該不會……」
「對,就是她主持的節目。」
他甚至清楚記得她當時的介紹詞:「太花稍的句子不適合用來介紹這張專輯,最貼切、唯一的形容就是這張專輯的名字,安寧的《寧》。」
至今她也常在節目裏選播他的音樂,而且總會很有耐性地介紹他的化名──
「禹樂樂,大禹治水的禹,快樂的樂,音樂的樂。」
「禹」取於他名中「宇」的諧音,「樂於音樂」則是他的初衷,亦是他的信念。
身處低谷時,即使一條細索也能挽回生機;他深受感動,決心就算全世界只有一個人在傾聽也要繼續創作下去。那是他素未謀面的知音,而他也不打算唐突制造見面機會,只是從此默默成為她的忠實聽眾。
怎麼也沒想到離臺的前一天,他竟意外得知:Jane,就是真──孟蘊真。
初次見面,對她的聲音感到些許熟悉正因如此,然而即使從頭相遇一次,他恐怕也猜不到那屬性偏感性的廣播節目是由她所主持。
原來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也曾蒙受過她的好處。
對她的感覺本就錯綜復雜,好奇、感興趣、受吸引,原本以為全都只是單純的研究精神,卻不期然發現自己怪異的介意心態;尚未勘透,如今又迅速滲入知遇的感謝,彷佛在畫盤中平添一道全新色彩,更加難以辨識。
因此,一時間被問到是否喜歡她這種艱深問題,他只能老實回答不知道。
「如果你想找到她當面道謝,我在臺灣有個朋友的朋友在廣播界有些人脈,可以幫你打聽看看。」誤會他提及此事的動機,中村好心提供助力。
「我已經見過她了。」話尾頓了頓。「她就是我剛才提到的新鄰居。」
中村驚噫一聲。「是你刻意安排的?」
「不是。」
嘿,事情越來越有趣了。「所以為報知遇之恩,你打算以身相許?」
沉宇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中文有進步,可是用得不太對……現在我連自己對她是什麼感覺都弄不清楚了。」
見他微微蹙眉,表情略帶困擾地認真思索起來,中村有點目瞪口呆。
雖然他在某些方面略嫌遲鈍,個性卻向來喜好分明,居然也會有「弄不清楚」而想這麼多的一天?嘖嘖嘖……「純情的小兄弟,你戀愛了。」
那過來人似的篤定結論讓沉宇小小吃驚。「怎麼說?」
「你自己仔細想想,來這裏的這段日子當中,你有沒有任何時候曾想打電話給她,隨便說些什麼話都好?」
他依言細思。「有。」
「那就對了那就對了!這就是俗稱的「思念」啦。」
「有是有……可是我連她的電話號碼都沒有。」
「哪尼?!」中村再次目瞪口呆,脫口溜出一句日文。
是的,正因如此,沉宇才無法全然信服中村的論調;因為像他這樣個性有些死板的人,有可能對一個連電話號碼都不知道的人產生「喜歡」這種深奧感情嗎?
連他自己都不禁懷疑。
回到臺北的當晚,他搭計程車回到大廈,意外在大門口見到一個熟悉又詭異的身影。熟悉是因為那正是自己這陣子不時想到的孟蘊真,詭異是因為她分明在門前卻不入內,背貼門邊墻壁,側身窺視裏頭,而手上抱著……一桶炸雞。
他拖著隨身行李箱走向她,輪子磨地滾動的聲音引起她的注意,她回過頭來。見狀,他開口招呼:「孟──」剩下的句子被她比的噤聲手勢中止。
發生什麼事了?他走到她身邊止步,好奇地也探頭觀看,卻沒發現異狀。
裏頭一批在電梯前等待的人走進電梯,門關上,電梯向上。
「好,可以走了。」她說。
「怎麼了?」
「剛才陶菲菲正好在那裏等電梯。」她指指手上的炸雞桶。「她在嚴格減肥中,看到這個會很怨毒,更糟一點說不定會歇斯底裏。」解釋完畢,對他露出笑容,真誠地說:「嗯,歡迎歡迎,我一直在等你回來。」
噗通。又是那聲音。他感到喉嚨有些幹,沒發覺那是因為緊張。「為什麼?」
「這附近開了家新的湘菜館,我想找你一起去吃。」
一個人去不能點太多菜,偏偏陶菲菲在減肥,而孟老太太不愛出門吃飯。當然,她也不是沒別人可約,但她想,等他回來順便幫他接風洗塵也不錯。
殷切等待的心情,與其說是想念,不如說是別有用意。
「……好。」心裏的失望是在期待她有更特殊的理由嗎?他依舊似懂非懂。
「你現在肚子餓嗎?」她捧起炸雞桶。「我買了不少,可以一起吃。」
他搖搖頭。「我在飛機上吃過晚餐,現在沒什麼食欲。」
「這樣……你不會也在減肥吧?」
「沒有。」
「那就好。你現在的身材非常勻稱,千萬不要改變,不然太可惜了。」
看來她真的很鐘意自己的身材。他臉色變得古怪,因為察覺自己好像有那麼點竊喜……怎麼可能!
兩人相偕走入大廈,在電梯前等候。
因為適才電梯滿載,此時一層一層停,看來還得再等上好一會兒。
電梯前方的位置正對頂上的冷氣風口,一股涼氣吹得怕冷的她背脊冷颼颼,感覺實在不好過,正欲跨步走遠些,那陣涼氣突然消失,正感奇怪,以為空調故障,回頭一看,才見他不知何時繞到自己身後,狀似不經意地以身軀為她將冷風擋住。
她不由得微笑,因為──「你總是在做會讓我覺得高興的事呢。」
面對她的直接,他「唔」了一聲,像是不知如何回答,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只有略嫌僵硬的站姿洩露了內在的微窘。
叮!電梯終於來了。他率先走入,順手替她按下二十九樓。
電梯開始上升。
她注視他的側臉,暗自將自己等他回來的那份心情做了個小小修正。
因為她或許真的有點想他。
他們一起去吃了那家湘菜館,還約了明天若天氣好再一起去吃街口的燒肉店。
她心滿意足地說:「有你這種鄰居真不錯。」
這句話令他想:對她而言,自己也許只是個很便利的鄰居吧。
而她當然不知道自己一句無心之語致使誰感到些許失落,不過即使她體察了那樣的情緒,恐怕也只以為是由於隔天打壞計畫的那場大雨。
「孟小姐,方小姐來訪,要請她上來嗎?」
下午接到管理員通知,時間又是一點整。
方小姐,不是孟先生。她聽得很清楚,因而眉心微聚,不懂她一個人來幹嘛。
瞧眼外頭猖狂的雨勢,唯一想得到的可能是她路過前來躲雨。
既然對方身為哥哥的女友,她也不好太不通人情,畢竟方季蕾那身行頭被淋壞有多淒慘她也明白,於是她說:「好。麻煩了。」
趁客人還沒抵達的空檔,她如常到廚房去泡了杯茶。
叮咚。門鈴響了。她將茶杯端到餐桌上才去開門,入眼的訪客是……噯?
是方季蕾沒錯,但她沒料到那位向來優雅端莊的美人會以這種落湯雞的狼狽姿態現身,溼發貼黏頰邊尚在淌水,蒼白的臉上有雙疑似哭紅的眼睛。
還來不及問客人要不要喝茶,對方先一步搶話:「蘊生人呢?」
方季蕾一開口,她才聞到一股酒氣撲鼻……該不會喝酒了吧?大事不妙。
她以自認為最具安撫性的口吻說:「我想妳可能有點誤會,他從沒住在這裏過。」
「少騙人了!孟蘊生,你給我出來!出來!」方季蕾開始朝屋內咆哮。
她擾鄰的行為使孟蘊真皺眉,卻不打算放她進屋,因為她能預料那只會讓情況更加惡化。眼看方季蕾此刻不顧形象的樣子很明顯是情緒失控,要發起瘋來砸毀她家或拿到什麼利器用以自殘威脅就麻煩了。
事到如今,她只能先發制人。「方小姐,妳再鬧,我就要請警衛上來了。」
威脅奏效,方季蕾總算收口,目光冷厲得像想瞪穿她。「妳、妳!還不都是妳!妳這個有戀兄情結的女人,我早就知道妳不喜歡我!妳一定常在蘊生面前說我壞話,破壞我們的感情對不對!?」
「那倒沒有……我還比較想在妳面前說他的壞話。」
不料實話實說反而更激怒對方。
「給我閉嘴!妳這個歹毒的女人,都幾歲了,為什麼要死賴著妳哥不放?!他已經這麼疼妳了,對妳比對我還好,妳還不滿意,非得獨佔他不可嗎!為什麼就不能讓一點位置給我,一點點就好!我……我是真的喜歡他啊……」說到後來聲淚俱下,滴滴答答,碎落在地上的分不清是她身上的雨水還是她的眼淚。
真是頭大。孟蘊真用力深呼吸……胸口好悶啊,悶得幾乎要發痛了。
淚眼模糊中,見她悶不吭聲像是無動於衷,方季蕾氣得又開始撒潑:「我知道,其實他在裏面,所以妳不讓我進去對不對?!」
「嗯唔……我只是怕妳弄溼我的地毯。」這是她能想到和平指數最高的借口。
啪!突兀的響亮巴掌聲換來短暫的安靜。
「啊。」終於反應過來,孟蘊真摸摸臉,有點不敢置信。「妳打我?」
「打、打妳就打妳,怎樣!?」雖然懊悔自己的一時衝動,方季蕾還是很嘴硬。
「妳糟糕了。」忍耐忍耐忍耐……「我要去驗傷,告妳傷害。」
「告就告!我才不怕妳!告死我最好,反正我本來就不想活了!」
「到外面再死比較好,因為我不想坐牢。」克制克制克制……「不曉得我哥有沒有跟妳說過,我學過一點武術……我勸妳最好快走。真的。」
她平板過頭的語氣像在背書,不帶任何殺氣甚至慍意,卻使方季蕾莫名打了個冷顫,酒醒了一半,最後害怕傷心又不甘地放聲痛哭起來。
「你們姓孟的人全都是混蛋!」留下一句話,喀、喀、喀,踩著高跟鞋踉蹌衝向樓梯間,跑了。
孟蘊真關上門,走到沙發上坐下,然後拿起沙發邊的無線電話撥了個號碼。
「我是孟蘊生,現在無法接聽你的電話,有事請留言,我會盡快回復。嘟。」
「哥……你害我被人罵混蛋。」喀!用力掛斷電話。
無論怎麼壓抑,內心都平靜不下來,她深吸一口氣,伸手輕撫被攻擊的臉頰,依然有些熱辣辣的刺痛。
唉唉,糟了,手在發抖。
氣到發抖。
回國的第三天,他將行李整理完畢,才想起自己買了一條羊羹要送她。
坐電梯下樓到她家門口,按了幾次門鈴,沒有回應。
瞄眼手表,下午兩點半。他按捺下猜測她去處的念頭,那太沒意義。
下次見面一定要跟她要聯絡電話,白跑一趟的體力損失不算什麼,精神損失比較麻煩……好吧,他的確有點失望。
今天只想養精蓄銳,還剩半天時間,做什麼好?又乘電梯回到自家,他想想,很久沒運動了,決定到二樓的健身中心遊泳。
準備好泳具,從冰箱裏抓了瓶未開封的礦泉水,肩披毛巾來到二樓。
平常天的下午,整個健身房更是冷清,一個人也沒有。
正欲舉步走向男子更衣間,耳中突然捕捉到一種類似撞擊的咚咚悶響,那聲音很低很輕,似是透墻傳來的,只因周遭安靜,他耳力又好才注意到。
循聲來到桌球間後方的小門前,他好奇地悄悄打開門,朝裏頭張望。
這裏是體操室,角落的天花板上懸有一只拳擊用的沙袋,初來乍到,管理員為他介紹時他還一度以為那沙袋大概是裝飾用的,沒想到真有人在使用。
而更令他驚奇的是,此時在裏頭正對著沙袋來一個狂猛回旋踢的身影……好像就是他適才拜訪不遇的芳鄰?
砰!又是一記來勢洶洶的拳擊,那勁道要是打在身上,只怕會傷得不輕。
這種情況好像不太適合打擾。當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入內打招呼時,她已發現門邊有人,停下動作,回身說:「再給我十分鐘就好。」
「沒關係,我不是在等。」眼見情勢如此,他推門入內。
「嗯?」她微訝。「是你。」
「我下來遊泳。」這才見到她臉上疑似指印的紅痕,他心中一凜。「妳的臉……」
她伸手抹去額汗,面無表情地說:「被一只酒醉的大母蟲螫的。」
什麼?他難以理解那句話的意思,但當務之急是:「用這冰敷會感覺好點。」隨言遞上手上的冰水。
她道謝接過,依言貼在頰上,涼意滲過肌膚,也稍降了心火。
見她不提臉傷,他也不多問;打量仍在微微搖擺的沙袋,顧左右而言其它:「妳……力氣滿大的。」從外表實在看不出來。
「還好。一次捏死兩只蟑螂綽綽有餘。」
那跟忍耐度比較有關吧?他思忖。
她也望向沙袋,推薦道:「這受氣包很耐用,你哪天心情糟糕時可以試試。」
看得出她心情很糟。「這方法比炸食物健康。」雖然炸豬排很好吃。
「我倒希望炸食物就能解決。」唔,好冰,換只手拿。「至少那只是心情不好。」
他一愣。「有分別?」
「有啊。一個是心情不好,一個是心情糟糕。」
原來還有比較級。「有什麼能幫忙的嗎?」
「嗯……」她背倚在墻邊練體操用的欄桿上,視線在周遭轉了一圈,最後定在一點。「那就陪我一起去吹吹風吧。」
他循著她的目光一瞧,才見到左側角落有個不起眼的外建式落地窗小陽臺。
上前打開落地窗,兩人步出室內,並肩靠在陽臺圍欄上,俯瞰下方,景色是鄰近小巷,黃金葛攀爬水泥墻上形成碧綠點綴;大雨剛停,矮檐仍在滴水。
「這可以喝嗎?」耳中傳入詢問,他轉向對發問者點點頭。
她扭開瓶蓋,仰頭一口氣灌下半瓶,滿足地吁了口氣。「呼,舒服多了。」
空氣裏除了大雨過後的清新,還有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不知是誰家所栽。
被氣味牽引出回憶,她說:「小時候我家也有種梔子花,我哥知道我喜歡梔子花香,一到花開季節就吩咐陳媽每天早上摘幾朵花掛在我房內的冷氣口前,這樣整個房間就都是花香。」頓了頓,又說:「不過我從沒見他對女友這麼費心過。」
他內心咀嚼她話中含意,總覺得有點怪怪的,然而更怪的是因而內心感到刺刺毛毛的自己。別人兄妹感情融洽不是很好?他在在意什麼……
「之前我曾跟你說過我很喜歡我哥,」她半瞇著眼凝望前方,下巴撐在水瓶上。「其實,我也很討厭他。」
唔?
「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看不出來他適合當哥哥當朋友,就是不適合當情人。以前我那個好朋友也是,簡直迷戀他迷戀到無法自拔的地步,最後還是受不了地先提出分手,順便一並跟我失去聯絡。」
原來是受過池魚之殃。「所以妳才喜歡又討厭。」他以為自己理解了,卻又聽她推翻自己所想──
「不,我討厭的是看到有人被他傷了心。每次他換女友我都可以預見未來,也許是不希望她們陷太深的想法無意間表現得太明顯,最後弄得他的每個女友都以為我心懷惡意。」她指指自己的臉。「喏,這個傷就是拜誤會所賜。」話出口,才訝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起已能心平氣和述說此事;本來纏亂得像一團死結的情緒如同被一把梳子溫柔梳理過,平順服貼。
而這一切又是拜什麼所賜……除了眼前的這個男人,還會有誰!
「嘿。」笑意在唇邊緩緩暈開,她說:「我一直覺得,我們好像滿談得來的。」
他點頭同意,也覺得自己越來越懂得怎麼跟她說話了。不過她方才的說話方式意外的有條理,莫非是她心情糟糕時的反向表現?他狐疑思考著。
「妳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一個平時不可能問出口的問題就這麼蹦出喉頭,他微微一愣,一時不能相信那是出自己口中。
只因她說他們談得來,他才突然強烈地想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她倒未流露奇怪之色,認真想了想,最後說:「人心就像結構精密的機器,膨脹的怒氣會把螺絲擠松,置之不理,掌管情緒的部門就會失控。」抬眸瞅他,微笑道:「而你是一把很好的螺絲起子。托你的福,我現在心情好多了。」
「……」或許是他多想了,她的用詞形容明明還是很詭異。
她以拇指和食指捏著水瓶瓶口,輕輕搖晃,注視瓶內彷佛起浪一樣的水面。「其實也不能全怪我哥,也許他只是耳濡目染,因為爸媽也是這樣。對他們而言,音樂才是生命,男女間的感情只是刺激靈感的調劑,所以漫不經心可有可無。當大家都厭倦的時候,握握手多謝指教就和平解散了。」
他有些錯愕,不是因為把感情當成靈感調劑這件事,畢竟他也認識這樣的人,好比中村;說不定部分熱愛音樂的人體內都有難以穩定的澎湃因子,不過那並不等於他。他錯愕的真正原因在於她全家都跟他是同行……該是所在領域不同吧,因為孟蘊生這名字他並不熟悉。
最奇怪的是,她那句「耳濡目染」使他又有點介意了……「妳也是這樣?」
「那倒沒有。或許因為我沒遺傳到創作天分,所以不能體會吧。我只是單純喜歡音樂,所以才只能做個小DJ.」並非喪氣,而是事實上這身分跟她其他家人的名望比起來是「小」了點。
但他聽在耳中卻誤以為她為此自卑。不,不是這樣的。他湧起一股意願想告訴她,她的成就並不亞於任何人,因為她曾激勵過欲振乏力的自己;因為她除了自己還有很多聽眾,因為她的節目能帶給人一個心情安寧的夜晚,在這喧鬧煩擾得惹人失眠的現代是多麼不易……
然而滿心話語還沒整理得可以出口,她倒比自己先說了──
「我喜歡音樂,也欣賞音樂人,不過我的鐵則是,找男友絕不能找做音樂的。」她「啪」的一彈手指,像找到個極佳結論。「因為他們通常感情豐富,也就是濫情。」
咦……「也不一定是這樣……」
「我相信是。」相當擇善固執的語氣。
張口結舌石化的那一刻,他才終於明白認識多久、知不知道對方電話號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確實的心情。
在這種可悲的情況下,他錯愕震驚又受打擊地醒覺:自己是真的戀愛了。
否則他不會為她的一概而論瞬間傻眼、愁苦、不甘,生平第一次有想要把人抓起來猛力搖晃大喊冤枉的衝動。
一切都只是因為──他喜歡上眼前這個將自己形容為「螺絲起子」的女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0:16
第六章 喜歡和被喜歡?
「我今早在電梯口碰到妳的「鄰居」下樓拿報紙。」
晚上十點,兩個女人外出回來在電梯前等待時,陶菲菲意有所指地開口。
「哪一個?」
「就是住在樓上的那位先生啊。我正想跟他打聲招呼,他手機忽然響了,他一掏出手機,我居然發現他手機上的吊飾不知道為什麼好眼熟喔……」很故意地把話尾拖得長長的。
「是嗎?」
「不是嗎?」還裝傻!「好像跟某人的手機吊飾一模一樣耶,妳說是不是太巧了?」真心話是:那種造型奇特的東西除了孟蘊真,她想不出誰會看上啦。
「喔,對。」孟蘊真像是這才想起有那麼回事。「不是一模一樣,鼻環位置不同,小花顏色不同,性別也不同。他那只是公鱷魚。」
哼,總算承認了。「妳也太不夠意思了,上次還跟我說你們不是那種關係……看不出妳也會害羞。這種事幹嘛對我保密?我又不會怪你們瞞著我暗通款曲。」
她神色有點狐疑。「妳是指他的公鱷魚跟我的母鱷魚?」
「當然不是!」陶菲菲瞪她。「誰管妳什麼鬼鱷魚啊!我是說妳跟他,妳、跟、他!都敢光明正大用情人係的手機吊飾了,還故弄什麼玄虛!」
「我沒申請專利,那個吊飾不是只有我可以用。」
那奇怪的眼神是什麼意思!?「最好妳跟他真的「只是」單純的鄰居關係。」
「也沒那麼單純。鄰居可以當朋友的吧。」嗯,甚至是好朋友。
陶菲菲瞇眼打量她。「妳不是在騙我吧?」
「那有什麼好處嗎?」不明白她有所懷疑的理由。
叮!電梯來了。
她們邁入電梯,陶菲菲摁下二十九樓的按鈕,孟蘊真才忽然想到:
「對了,我忘了拿晚報。妳先上去吧。」
「好。」陶菲菲關上電梯門,突然眼尖地從門縫間瞄見有人朝電梯走來,深知這陣子電梯不好等,好心地轉按下開門鈕。
噠噠噠……隨著腳步聲,一人一狗進入電梯。
「謝謝。」男人說。
是這家夥!陶菲菲瞠圓眼,後悔自己的多事。
電梯門關上,電梯朝唯一的目標二十九樓攀爬。十樓……二十樓……電梯內一直保持寂靜一片。
「你的狗還真安靜。」陶菲菲輕哼一聲,想到有時晚上九點不到就被他抗議自己電玩的聲音開太大。「跟牠主人一模一樣。」
「不一樣。牠不是自願安靜的。」他淡淡地說:「牠是我撿來的。發不出聲音是因為前任主人給牠動過去聲帶的手術。」
咦!陶菲菲愣住。怎麼會是這樣……一股強烈的內疚讓她很想說些道歉的話,但面對他就是硬生生卡在喉嚨裏吐不出來。
叮!二十九樓到了。
「再見。」他禮貌性說完,帶狗回屋。
她站在自家門前呆了一會兒,慢吞吞走向隔壁,瞪著別人的門鈴,過了一會兒又走回自家門前,反反復覆好幾次,直到孟蘊真乘電梯來到。
見她尚未入屋,孟蘊真微訝挑眉。「在等我?」
「不、不然呢。」怪了,她幹嘛心虛啊?「別以為可以借口逃走,今天不問出個結果來,我是不會放人的。」
見她堅持至此,孟蘊真無所謂地說:「那就來我家喝玫瑰花茶。」
「好陰險啊妳,明知我喝玫瑰花茶會拉肚子。」
「妳不是在減肥嗎?」
「那我不會去買瀉藥啊?神經……咦!妳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剛才沒注意,走近她家才聞到一股淡淡香味。
孟蘊真沒回話,站在自己家門前也不動手開鎖,像在認真端詳什麼。
「怎麼了?」陶菲菲湊上前一看,只見門把上掛著個用白色濾網扎起的小袋。「這裏頭是什麼?」
「梔子花。」孟蘊真微微彎身,伸手解下小袋。
陶菲菲大感奇怪。「誰送的啊?」
他們大樓管制嚴格,未經通報不得上樓,不可能主人不在卻有人來拜訪啊。
「螺絲起子。」
「啊?」還來不及多問那是什麼,她就整個人呆住了。
因為那是她認識孟蘊真以來,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那樣的笑容。
用顏色來形容的話,就是淺淺的粉紅色。
自從知道「螺絲起子」代表何人之後,陶菲菲下定決心一定要找一天把孟蘊真跟那位仁兄一起約出來,以便好好觀察他們之間的關係。
此舉絕對是出自對好友的關心……雖然也有那麼點好奇的成分在啦。
而機會很快就來了。這天晚飯過後,她拉孟蘊真陪自己到附近散步,正好在一樓碰到歸來的沉宇。
「啊,真巧。沉先生剛吃完飯嗎?」為求情報不惜犧牲形象裝熟。
「對。」
「那更巧了,我們也剛吃完飯。要不要一起到附近散步?運動有益健康。」
「他跟我一樣,每天早上會上二樓的健身房。」
多嘴!陶菲菲暗暗跳腳,笑容微僵,簡直希望能暫時毒啞她幾分鐘。「呵呵,沒關係,多多益善嘛……」
他視線不著痕跡地在孟蘊真身上停留幾秒,然後說:「好。」
真的成功了?陶菲菲驚喜交加。「那太好了!我們先去──」
「買樂透。」孟蘊真接著說。
陶菲菲嘀咕:「我又沒忘。」
這附近有樂透投注站?沉宇毫無印象,當然也是因為從未留意。
顯然陶菲菲也不熟,因為最後是由孟蘊真帶頭領路,大街小巷間穿梭片刻,抵達某條巷弄前一個兼辦投注站的日式涮涮鍋店。
熱食的香氣隱隱自店內飄來,節食中的陶菲菲沒多久就受不了了,摀著口鼻說:「我口渴,先到前面的便利商店買瓶水喝,你們慢慢來。」說完拔腿開溜。
孟蘊真自口袋中掏出一張寫好號碼的便條紙,開始對照著填寫。
「好了。」她瞄眼手表。「我們在這等她。」
從沒買過彩券,他問道:「妳是以什麼為依據選號碼的?」
「有人托夢。」
他微訝。「誰?」
「過世的孟老先生托夢給孟老太太。我跑腿。」
原來不是買給自己的。他沉吟道:「能清楚記得夢裏的號碼很難得。」
「夢境有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
那篤定的語氣令他好奇。「妳有過特殊經驗?」
「有一次,我夢到在我還小的時候就去世的妹妹托夢給我,告訴我最近我老家那條大街的路口上會開間很棒的餐廳。」
好奇轉為驚奇。「真的有?」
她點點頭。「後來真的開了家飼料專賣店。」
「……啊?」
「喔,我沒說嗎?」從他的反應看來,她想大概又是不小心被自己省略的說法誤導了。「「妹妹」是很久以前陪我媽嫁到我家的狗。」
「是沒說。」至少沒對他說過。
見他狀似沉思,她問:「你是不是還有問題?」
的確是。「妳在夢裏是怎麼跟牠溝通的?」其實心中已有答案:該是最通俗的心靈相通吧?
不過她的答案總是出乎意料。「各說各話。判官居中翻譯。」
「判官?」
「就是閻王的秘書。」
「哎唷,小姐啊,鬼門快開了,拜托妳別講這些好不好!」旁邊一位也來買彩券的太太聽不下去了,邊撫雞皮疙瘩邊念阿彌陀佛。
「抱歉。」她走遠幾步,以免又不小心說出造成別人困擾的話,然後轉向他說:「我也有個問題想問你。」
「嗯?」
「那些梔子花你從哪找來的?」
「我傍晚經過那條巷子,順路在裏頭繞了一下,找到種梔子花的那戶人家,就跟當家的老先生要了幾朵。」其實不是「順路」,但那沒必要贅述。
「你怎麼問的?」她似乎很感興趣。
「我問他能不能給我幾朵花。他說可以。」
「……就這樣?」
「就這樣。」
「原來這麼容易,我怎麼沒想到。」她喃喃說了一句,回頭微笑瞅他。「還沒跟你道謝。我很喜歡。」真的很喜歡。
明知她指的是梔子花,他卻還是捺不住心口怦然一跳。「妳喜歡就好。」
那聲音裏的溫柔使她不由得微微一愣。
涮涮鍋店的玻璃自動門隨客人的進出一開一合,冷氣隨之流洩,不知是不是忽冷忽熱的氣溫讓人不想說話,有一段時間他們只是佇立著,對望著。
店內燈光照亮門外的兩人,她才發現自己是如此熟悉眼前這男人的輪廓,而她竟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的……
此時,手機鈴聲忽響,打斷她的思緒,她接起手機。「喂?」
「是我陶菲菲啦!我這邊……臨時有點事,不好意思,你們別管我,先走好嗎?我晚點自己回去。」
唔?「需要幫忙嗎?」
「沒關係,不用不用……幫我跟沉宇說聲抱歉,回頭再跟你們賠罪。」陶菲菲又說了幾句就匆忙切斷通話。
「怎麼了?」沉宇問。
她還沒回話,一個突兀的問句在耳邊出現:「咦!妳是不是……孟蘊真?」
兩人同時回頭,見說話的是位剛自店內走出的男客,看來跟她年紀相倣。
她打量他一會兒,只覺得面生。「你是哪位?」
「我是小寶啊!以前跟妳是小學同學,妳忘了?」
她又打量他一會兒。「抱歉,忘了。」
「唉,就猜到妳會有這樣的反應,不過還是讓我有點失望呢。」小寶目光略移,這才注意到她身旁的沉宇,面現訝色。「啊……你是她男朋友嗎?」
「不是。」她眉頭皺了下。「這種問法很失禮。」
直接的指責令他一愣,隨即笑了。「對不起,是我失禮了,希望兩位別介意。」
沉宇沒說話,內心產生的負面情緒不曉得是因為她毫無停頓的俐落否認還是因為眼前這男人問話裏透露出的別有用意。
「好久不見了,想不到妳的個性還是跟以前一樣。」小寶臉色很樂。「久別重逢是有緣,能不能跟妳交換電話?」
她沒針對他的問題回答能或不能,只是老實說:「我不記得你了。」意即誰知道你是真是假。
小寶沒有生氣,反而又笑了起來。「是我唐突了。嗯,小學的時候,妳四百公尺測跑是我們全班第一名,所以每次都代表我們班在下課時下樓佔位置,因為操場椰子樹下的那塊空地先搶先贏;妳很好動,所以沒體育課的日子都會在裙子裏穿安全褲以免曝光。還有……」頓了頓,專注地注視她,笑道:「我為妳寫過好幾張悔過書。這樣說妳有印象了嗎?」
「……哦。」她第三度打量起他,表情像是有點概念了。「你是那個小寶。」
知道她想起來了,他笑得更開心。「正是!」
「你有沒有手機?我現在撥給你。」她拿著手機開始鍵入他念的那串號碼。
沉宇眼睜睜目睹這一幕,感覺自己的心情如同被巫婆投入煮鍋內的詭異材料,咕嚕嚕咕嚕嚕不停下沉,冒泡的渾濁湯汁使人難忍厭惡不快。
只因他記起自己到現在都還沒要到她的電話號碼。
「喂,原來妳不知道啊,其實小寶喜歡妳啦!」
即使對那個小寶的面貌跟全名都沒印象了,記憶卻還隱約保存著這句曾令自己相當訝異的話。
事到如今,她還是不懂男人表示喜歡的方式。或者該說,她不懂「喜歡」到底是怎麼回事,也不懂當時的她曾做過些什麼使自己能夠「被喜歡」。
若是以前,她不會對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有探索欲,但最近有些不同。
是因為沉宇吧。她也多少有所自覺,這男人在自己心中的定位越來越微妙。
即使他並不多話,但只要他在身邊,她的心情通常是愉快的;更奇妙的是,即使原本不愉快也會漸漸轉佳。那晚完全凈化自己心中餘怒的,究竟是梔子花,抑或是送花的那個人?她想弄清楚。
為什麼喜歡?為什麼被喜歡?這種復雜課題似乎該請教有經驗的人比較好,但她直覺剔除了孟蘊生,因為她現在還不想見他。
那找誰諮詢好?她想了一整天,當他登門按鈴拜訪時還在想。
「這是我上次去日本時買的羊羹。」他說。
接過他送上的甜品,她心情忽然大好。「進來吧,一起吃。」
他依言入屋,這次不像以往那般等她一人在廚房內張羅一切,而是毛遂自薦:「我來幫忙。」因為主人跟客人的關係太生硬,他今天特別不想體驗。
她也不反對,手上泡茶,嘴上指點:「盤子在左上碗櫃,刀叉在右邊抽屜。」
合作之下,沒一會兒工夫兩人就在桌邊坐定,開始享用下午茶。
只是,相較於她的專注品嘗,他顯得有些心神不寧。其實這情形自昨晚回家後就一直持續到現在,導致他完全無法致力於工作,滿腦子都是她跟她那位小學同學。
「昨天晚上……」妳碰到的那個老同學──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問出口才不奇怪,最後舌頭硬生生轉彎:「……的樂透中獎了嗎?」
「今晚才開獎。」
「嗯……」戰術失敗。他繼續食不知味。
嗶嗶嗶!驀地,幾聲尖音來自她放在手邊的手機,通知收到短訊。
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又放回桌上。
「誰?」好像只是單純好奇隨口問問,其實明明厭惡這種管太寬的發問。
之所以迫切地想問、想知道,全都是因為介意──這種情緒真夠擾人。
「昨晚碰到的那個同學,他寄了一則笑話給我。」她咬著叉子,狀似思考。
「什麼笑話要想這麼久?」聲音微有幹澀。
「我是在想他為什麼要寄笑話給我。我看起來憂鬱嗎?」
「我想跟那個應該沒有直接關係。」突然覺得她遲鈍一點也很好。
「因為我不記得我們交情那麼好,雖然以前聽說他好像喜歡我。」
啊!他持叉的手瞬間僵在半空中。
「我實在不懂。」她又沉思起來。「喜歡和被喜歡到底是怎麼回事?」
「……」果然深奧。
眼看他無言以對,她喃喃道:「或許等下該打電話問問他,研究一下。」
什麼?!「與其口頭研究,不如實地去喜歡一個人。」話衝口而出。
還來不及後悔,就聽她說:「好啊。」
居然這麼容易。他開始覺得腦袋像歷經臺風的街道一樣混亂。或許跟她溝通最好的辦法就是發射直球,管它是不是一去不回──
「那,妳可以考慮我看看。」內心的邪念終於由口具體化。
她的反應是抬頭望他,想了好幾秒,又是輕描淡寫的同一句:「好啊。」
……而且是強度臺風。「妳知道我的意思嗎?」
「如果是有其它弦外之音就不知道了。」
就怕是她多想了弦外之音。「所以……如果是他也可以?」那個小寶。
啵啵啵,這次巫婆湯冒的是酸泡。
「不,你比較理想。」
他該為她的回答感到欣喜,然而深思後卻可悲地發現,他唯一想得出的優勢似乎只有自己的身材符合她的喜好。那麼他到底哪裏理想?
「嗯,你的主意真好。」她越想越覺得。「的確,只要去喜歡一個人就能知道那個人為什麼被喜歡了。」這下兩個問題並成一個了。「而且你應該滿好喜歡的。」
末句關於自己的評價使他心臟猛地一跳。「為什麼?」
「因為我現在好像已經有點喜歡你了。」
磅!那種感覺彷佛毫無預警地被外太空飛來的隕右K中腦門,一陣暈眩。
臺風警報解除,清澈無雲的藍天上飛來一只悠然自在的鳥,快樂地引吭高歌。
嘎嘎嘎、嘎嘎嘎……不知為何,那居然是只烏鴉。
而更超乎常理的是,他竟覺得那聲音美妙無比。
因為莫名疲倦,他睡了一個長長的午覺。
夢裏,他一直在騎腳踏車。忽然間,有另一輛腳踏車從自己身畔呼嘯而過,那騎士的背影十分熟悉。她回過頭來看他一眼,那一眼足以讓他確認她的身分。
「有問題追上來再說。」留下這麼一句話,她瀟灑離去。
前方那熟悉的背影漸漸變小、漸漸變小……
等等!他想開口喚住她,卻失去聲音,只能加快腳下的速度,拚命騎拚命騎──卻到她消失不見才赫然驚覺自己騎的根本是輛無法前行的健身腳踏車!
夢在這裏中斷,因為他驚醒了。明明是這麼荒唐可笑的夢,卻使他滿背冷汗。
怎麼回事?他按著額頭,腦袋還是亂烘烘的。
接著,他開始認真思考,自己到底想追上去幹什麼?他有什麼問題想問?
大概是想問下午她說過的話究竟是不是真的吧。
因為在那之後,她的表現與先前全然無異,彷佛他們只是剛剛敲定一筆尋常生意,然後在三點半時因為她要出門工作所以他離開回家。
算了。決定不再多想,他下床到浴室用冷水洗把臉冷靜一下。
叮咚!門鈴忽然響了。
走近門邊,窺視孔裏,是那個適才出現在自己「惡夢」中的女人。
手在門把上停了兩秒,他打開門。
「嗨,吃過晚餐沒?」她問。
晚餐?他回頭一看壁鐘,才訝異發現已經七點了。「還沒。」
「下午忘了告訴你,今天是孟老太太生日,我們要在她家辦一個小型派對。有沒有興趣參加?」
突來的邀請讓他微愣。「我沒準備禮物。」
「沒關係,她不會介意的。」她笑了笑。「只要看到青春充滿活力的鮮嫩肉體她就很高興了。」
「……什麼?」
「孟老太太以前是業餘雕刻家,專門雕刻人像,還出過一本書叫《人體之美》。」講解完畢,又是一笑。「現在她雖然因為眼力衰弱而退休了,卻還是很喜歡暗中觀賞肉體,尤其是年輕有彈性的肉體。」
他沉默了幾秒。「我可以穿衣服去吧?」
「嗯?」她眼中透出訝色。「原來你打算裸體?」
「不,沒有。」只是聽她所言,一時懷疑那該不會是裸體鑒賞派對。
「那走吧,不用換衣服了,平常的休閒打扮就可以。」
然後兩人結伴乘電梯下樓。
從頭到尾,她的態度非常自然,自然到他忍不住希望她至少流露那麼點異樣。像現在這樣裝作什麼也沒發生,是什麼意思?他猜不透。
抵達二十九樓,在孟老太太家門前站定,她按下門鈴。
「來了來了!」老人家有活力的聲音自門板後透出。「是誰啊?小孟嗎?」
「對。」
門打開,出現一張和藹可親的老臉,在見到他時愣了一下。「哎呀!我記得你,你是那個住在樓上的熱心青年!」
「您好。我叫沉宇。」
「歡迎歡迎!呵呵呵,小孟真是神通廣大,居然連你也請到了!」孟老太太請他們進門,笑容可掬。
餐桌上已擺滿熱食,看來全是從外頭餐廳買來的菜肴鋪盤,其中有幾道看來還有些眼熟……像是來自上次跟她一起去吃過的湘菜館?
「我有買椒鹽羊排。」她朝他一笑。「記得你喜歡這道。」
她知道?他先是驚訝,隨即理所當然地感到愉快。原來她有在注意自己啊。
「陶菲菲呢?」她左右張望一圈。
「她說要回家拿蛋糕過來。」孟老太太說。
蛋糕?還未來得及疑惑,門鈴響了,她上前應門。
門外的陶菲菲手上果然提了個蛋糕盒,視覺感相當不協調。
「我可沒破戒,這蛋糕不是我買的。」陶菲菲聲明。「是隔壁那家夥送的。」
「唔?」那更不協調了。
「幹嘛啦!」那種懷疑的眼光。「上次我不小心幫了他一個忙……他欠我人情,送我也是應該的。」哼,不過她在減肥耶,什麼不好送,竟送蛋糕!
孟老太太熱情提議:「這樣的話,請他也一起過來啊,反正菜很多吃不完,而且人多才熱鬧嘛!妳看小孟都帶了個伴來了。」
「哦?」陶菲菲向內探頭,這才見到桌邊的沉宇,眼睛頓時半瞇起來。「小孟的伴?」這頭啣很好很好非常好。
「妳好。」沉宇禮貌招呼。
「你好啊,上次真是不好意思。」真心話是:上次錯過觀察機會,這次絕不再錯失掉。
「沒關係。」
陶菲菲笑著繞到孟老太太身邊。「孟老太太,帶個伴沒什麼好稀奇的,如果小孟帶的是男朋友,下次我也一定找一個來讓您瞧瞧。」
「嗯?加油。」這是孟蘊真說的。
「加什麼油啦!妳八字都還沒一撇呢──」
「這位就是我的八字。」她指向沉宇。
「啥?!」陶菲菲目瞪口呆倒彈三步,嗓音不覺拔尖:「什、什麼時候發生的?!」
在同樣一臉驚愕的孟老太太面前,孟蘊真想了想,鎮靜地回答:「今天下午三點左右。」那口吻平常得像在敘述「今天下午三點左右下過一場雨」一樣。
在旁的沉宇此時終於能確定下午發生的事是真的,她說的話也全是認真的。
而從她的表現,他同時恍然明白,她並不是在裝作什麼也沒發生,而是這對她而言本來就不算「什麼」,所以才表現得如此稀松平常。
這樣也不錯。腦中冒出這個隨遇而安的閒適想法,他忍不住揚起唇,發現自從認識她之後,自己的自我調節能力確實日益增強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0:34
第七章 約會
他終於得到了她的電話號碼。雖然晚得有點離譜,不過那並非重點,重點是有了對方的電話號碼,就不用擔心到對方家時會白跑一趟。
不過她向來不按牌理出牌,偶爾心血來潮仍會不經通知直接造訪,例如現在。
望著門口那一大束金光閃閃的花海,他一時有些失去反應。
然後,一只手從粉紅色的包裝紗紙後探出,對他友善地揮了揮。
「嗨,吃不吃金莎?」
聽到她的聲音,他這才回過神來,上前一步抱過花束。
「呼。」她轉動操勞的手臂。「這堆一個人怎麼吃得完。」
「誰送的?」追求者嗎?雖說收下追求者的禮物拿來跟男友分享是件極其詭異的事,但當事人是她的話,他無法斷定不可能。
「上次來我家鬧事的那位小姐。」她入屋,順手關上門,走到他身邊,自金莎花中抽出一張制式道歉卡。「一巴掌換一束金莎,怎麼想都是我吃虧。」
原來是為那件事。雖不熟悉所有細節,他倒也略知一二。
她上前伸手摘了一顆金莎,打開包裝塞人口中。「你有在鍛煉臂力嗎?」
「沒有。」他瞄眼自己的手臂。「……妳喜歡再壯一點嗎?」
「不,我只是不懂你為什麼要一直抱著花束。那不算輕。」她又摘了一顆金莎,打開包裝,這次卻是遞到他唇邊。「要吃嗎?」
他的回答是張口吃下,然後微笑,不是為巧克力可口,而是為那份自然的親昵。
她沒察覺他的心思,徑自走到沙發邊半躺下;閒來無事,拿起那張道歉卡觀看,這才發現角落處有一行字,寫道:
請告訴孟蘊生,我們分手了。
果然要分手了。舉高那張卡片端詳半天,她有點意外又多少料到,不過……「還真沒聽過這種事要別人代理的。」
他將花束放在茶幾上,沒聽清她的喃念。「什麼?」
她直接將卡片遞給他,代替解釋。「唔,這麼說這不但是道歉禮,還是分手禮。」
因為知道方季蕾對自己誤會良多,所以可以直接排除她意欲藉此使自己主動出任說客的可能性。或者她真是傷心到連再跟他說話也不肯?
「啊,金莎裏該不會有毒吧?」突發奇想。
他在她身邊坐下,說道:「那就不會加最後這句了。」徒然惹人起疑。
「說的也是……其實送我哥巧克力就有明顯的分手意味了,因為他很怕甜食。」這點身為女友的人不可能不知。「不過我倒很樂意收這種分手禮。」
他突然一陣長長的沉默。她又說了幾句話才發覺不對。
「怎麼了?」她猛地坐起身,凝目打量他。不會是毒發了吧?
「別跟我說那些。」他頓了頓,頗嚴肅地說:「我不會送妳分手禮的。」
她愣了幾秒,才終於意會他指的是什麼。「嗯……別擔心,我不會勉強你的。」
那樣的會錯意使他啼笑皆非。「我的意思是,我不會跟妳分手的。至少不會輕易談到。」
「……喔。」他……好認真哪。
她不知該如何形容心中的感覺,有點困惑,有點迷惘,有點……無措?
因為她是以「試試看也無妨」的平常心跟他交往的,並沒想太多。只是跟他如此嚴謹正經的態度比起來,自己是否太漫不經心了?
漫不經心。這四個字使她微愕。那不是她之前用來形容哥哥對待感情的態度嗎?原來她終究是同一個家庭的人,血液中有無法擺脫的相同因子?
她無法斷言,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想讓他傷心;甚至,她希望自己也能在他生氣或情緒低落時,提供一份足以媲美那些梔子花的溫柔。
這樣的心情,到底是單純想有所回報,抑或就是喜歡?她需要時間來探索。
在那之前,她該設法矯正自己的心態,回他同樣的認真才公平。
「咳。那麼以後,我不會再輕易提到那兩個字。」她說。
第一次見到她正襟危坐的模樣,他發覺自己有點想笑。
看來跟她交往似乎會有點辛苦,但為何他還是一點也不感到後悔?
「Five,four,three,two,one……gameset!」
電視螢幕上出現快速跑動的數字計分,又是player1獲勝。
「不玩了。」丟下遙控器的是勝方。「沒意思。」
「嗯。」敗者應了一聲,重新進入遊戲畫面,玩起單打來了。
「……喂,妳倒是很自得其樂嘛。」
「也還好。」
「啊啊啊啊!真是氣死我了!」減肥狀態的陶菲菲比平常更易怒,沒兩下就尖叫起來。「難道妳看不出我在生氣嗎?啊啊?」
「看得出。不過最後幾局都是妳贏,還有什麼好生氣的?」
「我不是在氣那種無聊的輸贏好不好!我是在氣……氣妳為什麼都不通知我你們成了男女朋友這種大事!我們是好朋友吧?!」
「下午才發生的事,妳晚上就知道了。」她明明覺得自己仁至義盡。
那也不是她主動告知的好不好!陶菲菲還沒來得及繼續發飆,門鈴突然開始狂響起來。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是哪個瘋子啊!」陶菲菲跳起身,充滿怒氣地以用力踐踏地板的方式走向門口,檢視過窺視孔後有點意外地呆了一下。是隔壁那家夥,他來幹嘛?
打開門,來人一臉鄭重地打量她,像在確定她是否無恙。
「這樣按門鈴會壞。」她有點粗聲粗氣地說。
「我在門外聽到有人尖叫。」
「呃噢啊……那是電視。」她點點頭。「對,電視。」
「電視?」他朝裏頭探頭瞄了一下電視螢幕上的泡泡龍大戰。
「你好 嗦9她雙手叉腰,故作兇狠。「你到底來幹嘛?」
「送妳東西。」他遞上一盒手工餅幹。
她又是一愣。「這次又為什麼?」
「為了謝謝妳幫我找回靈感。之前碰到孟老太太,她說妳在減肥,所以我想那個蛋糕妳可能不會吃。這家店賣的是低卡餅幹,妳應該可以吃。」
這個人會不會太認真了點啊?她感到奇怪又好笑。「那我就收下了,謝謝。」
「能不能了解妳想減肥的原因?」問問題的同時,他的神情忽然變得異常正經。
「你的問題很有趣,想減肥當然是因為贅肉變多了啊。」她腰圍增了一吋耶。
「妳看起來很苗條。」
咦!她臉上一熱。「這個……可惜我本人不這麼覺得。」
他狀似深思。「可是為什麼要刻意減肥?平時只吃七分飽不就好了。」
「我知道啊。」頓了頓,又說:「可是做不到。」
他驀地瞠目,像是聽到什麼奇聞,然後喜形於色地笑了起來。「謝謝妳,我明白了。那我先走了,再見。」說完就像趕什麼似的回自己家去了。
她呆站門前,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心跳有幾秒失序,因為那家夥……那家夥笑起來怎麼可能還滿好看的?!
「你們處得不錯。」冷不防一句評語竄入耳中,她差點跳起來,回頭看向不知何時已按下暫停鍵、正盤腿觀看自己方向的孟蘊真。
「不錯個頭啊,我跟他可是死對頭耶。」陶菲菲習慣性地想也沒想就極力否認。「只是上次我不小心幫了他一個忙……」
「他欠妳人情,送妳東西也是應該的。不過我倒不知道妳有幫人找回靈感的潛力。」孟蘊真微感稀奇。
「拜托!妳知不知道「靈感」是什麼啊?」陶菲菲撇嘴。「是他的那只狗啦!」
「狗?」孟蘊真揚眉。原來如此。「這名字不錯。」
「是詭異好不好!」果然都是怪人,連審美觀都一樣。「總之……唉,我一點也不想跟他有瓜葛,真麻煩!就是因為上次我們去買樂透,我不是到旁邊的便利商店買水喝嗎?一出來就看到那只狗站在街旁,一副笨頭笨腦的彷徨樣,而且腳還受傷了,走路一拐一拐的……我是很討厭那只臭狗沒錯啦,不過也不會鐵石心腸到放牠自生自滅,所以才非常非常勉為其難的帶牠去附近的獸醫診所治療了一下,再把牠丟還給牠那笨得連只狗都看不住的主人。只是這樣而已。」
「喔。」
「喔什麼喔啊?」她是想說自己用不著跟她解釋嗎?陶菲菲瞪眼。「妳在想什麼?」一定是些有的沒的!
「在想妳什麼時候要找個男友給孟老太太瞧瞧。」
赫!陶菲菲瞬間脹紅臉。「妳……妳得意什麼啦!我又沒要食言!」
「我沒有得意。」
「我說妳有就有!」開始耍惡霸。「妳可以得意的時候也只有現在了,我今早看過星座佔卜,上面說我最近會遇到緣定三生的情人,妳等著瞧吧!」
「妳是說桌上那本佔星雜志?」
「沒錯。怎麼樣?我可以幫妳看看妳最近的戀情會不會順利喔。」
「那過期了。」她方才無意間瞥見的。
「啊?!」怎麼可能!陶菲菲跑到桌邊抄起雜志一看日期,嘴角開始抽搐。「反正、反正好運是不會過期的,日期根本不重要!」恨恨丟下雜志,轉頭發現孟蘊真不知何時又開始在打電玩,不禁冒火。「倒是妳,有空窩在我家打電動,為什麼不去跟男友約會培養感情?初生的愛苗是很脆弱的,妳有沒有用心照料啊!?」
孟蘊真動作一頓,再次按下暫停鍵,轉身偏頭瞅她。「約會?」
「不然妳以為變成男女朋友跟原本有什麼不同啊!」真被她給打敗!
「沒仔細想過。」她仰望天花板思考五秒,得到一個結論。「妳真細心。」
然後,在一串尖銳的怒吼下,她老神在在地繼續消滅泡泡大作戰。
「我們來約會吧。」才接起電話,劈頭就聽到她說了這麼一句,他一時只覺得驚愕,好一會兒之後愉悅的情緒才自心底慢慢、慢慢破繭而出。
他當然想過約會的事,只是沒想過會是由她提出。
即使成了所謂的男女朋友,她卻表現得沒什麼自覺,因此他只能刻意放慢步調,希望能一點一點牽引她進入狀況。乍聽她如此提議,感覺就像突然被學校通知自家小孩天資聰穎能跳級就讀一樣。
「什麼時候?」他問。
「嗯……」電話另一頭傳來書頁翻動的聲音。「星期六如何?」
他也翻開自己的行事歷查看,在日期上頭畫了個記號。「好。」過一陣子會變得比較忙,這星期還能忙裏偷閒。
「那要做什麼?」
他想了想,老實說也沒什麼概念。「妳有沒有什麼想看的電影?」
「沒有。」有興趣的都下片了。她也想了想。「你看不看音樂劇?」
他眼睛一亮。「看。」
「最近斕風劇團推出的那出新劇似乎還不錯。你看過沒?」
「還沒。」那也正是他想看的。他為兩人的默契一笑。
「不過現在決定可能太晚了,聽說門票很搶手。」
「沒關係,我……有朋友剛好認識那個制作人,我問問他能不能弄到兩張票。」說的其實正是自己,只是怕她多問,不由得說了謊。
「這麼巧。」她聲調微訝,但不疑有他。
敲定細節收了線,那一整天,他心情超乎尋常的好。而心裏那部分欺騙她後所產生的罪惡感,也隨著約定的日子接近,漸漸被期待衝淡。
星期六早上十一點,他準時抵達她家。雖然音樂劇下午才開始,不過他們計畫先去那附近一間風評頗佳的餐廳用午餐。
叮咚。按下門鈴,半分鐘過去仍無回應,他有些奇怪,微微皺眉。
叮咚。再按一次,又是半分鐘過去……
察覺不對勁,他拿出手機正準備撥打她家電話,門忽然開了。
她站在門邊……應該說是掛在門上,從未見過的奄奄一息。
「妳怎麼了?」他吃了一驚,趕忙上前攙扶,近看才發覺她面白如紙。
「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在沙發上睡著了……」語氣很虛弱的解釋。
「我送妳去醫院。」他果斷地舉步要扶她走向電梯。「還是要叫救護車?」持手機的那只手隨時準備撥號。
「吃止痛藥就可以……我昨晚被小紅突襲……早了兩天……」沒能解釋更多,就因下腹部猛然加劇的抽痛而被迫中斷。
「小紅?」那是什麼?
「就是……月經……」
他恍然大悟,扶她到沙發上躺下,憂急又難以體會。「怎麼會這麼痛?」
「大概是我大姨媽太常來……我大姨丈不太高興吧……」
他沒細聽她斷斷續續的低喃,只是四處張望搜尋。「止痛藥在哪?」
「熱水壺旁邊……」
他匆匆到廚房,替她準備好止痛藥和一杯溫開水,回到客廳時見她包在原本散落沙發上的棉被裏頭,從脖子到腳密密實實。
她自棉被中努力探出一只手來接過水杯服藥。
然後,兩人間出現一陣短暫的沉默。
感覺稍好之後,她說:「讓我休息一下就好了,三點開始還來得及。」
「不行。」他幹脆地駁回。「今天不去了,在家休息。」
「……嗯。」她也明白自己的狀況不適合,只是……為什麼會失望呢?是不甘於放棄難得的門票,還是介意第一次的約會就此告吹?
無論是哪一個,她都沒想過自己原來這麼期待。
「妳家有沒有紅豆?我來煮紅豆湯。」多虧報章雜志有時刊登的相關知識,他對經痛不是全無概念。
「在放調味料的櫃子裏。」話說完,她把頭靠在抱枕上,閉目小憩。
昨晚痛得沒睡好,所以她最後迷迷糊糊睡著了,恍惚中似乎聽到開門聲,是他離開了吧?驀地感到有些莫名的冷,她蹙眉無意識地拉緊棉被縮縮身子。
嗶、嗶、嗶、嗶、嗶……不知睡了多久,刺耳的聲響入耳,她蒙 睜眼,思緒空白了兩秒才認出那是輸入電子鎖密碼的聲音。
喀。門開了。
他手提幾個袋子入屋,關上門走向她。「妳醒了?感覺怎麼樣?」
「你怎麼知道我電子鎖的密碼?」
「妳跟我說過。」
她狐疑地回想片刻。「有嗎?」
「妳說是用妳臺燈上那只河童制造標簽上寫的產品編號。屁股上的。」
唔,似乎是有這件事。「我以為你回家了。」
「今天不是要約會?」他彎腰將塑膠袋放在茶幾上。「我租了幾支DVD.《歌劇魅影》妳看過沒?」
她愣了下。「沒。」
「等一下,我先把紅豆湯加糖再來放DVD.」他轉身走入廚房。
她望著他頎長的背影。
以為他回家了,但沒有;以為約會告吹了,也沒有。
都沒有。唯一有的是心深處那股陌生奇異的感覺,彷若剛點燃引線的煙火,再過不久就會有燦爛繽紛的美景破閘而出,擋也擋不了。
不知為何,心情變得奇佳,她爬下沙發,踩上拖鞋也步入廚房。
他正拿著糖罐裏的小匙,對準電鍋裏的紅豆湯加了一匙、兩匙……停止。
「不用幫我省糖。」
他回望她。「總共加了八匙。」
她搖搖頭表示不對,邁步走到他身邊,伸手接過糖罐,接著──唰一聲,直接將糖罐往紅豆湯中傾倒。
幾乎半罐細白的砂糖就這樣在眼前緩緩沒入湯中。
他目瞪口呆,懷疑那到底是紅豆湯還是糖水!
只見她拿湯勺攪拌一下紅豆湯,舀了一口喝下。
「……好喝?」
「好甜。」
「當然。」他並不意外。
「但是這樣才有效。我稱之為另類麻沸湯。」
受教了。「妳先回沙發上休息免得復發。我幫妳盛一碗湯過去。」
她依言回到客廳,卻沒到沙發上躺,而是準備放映他租來的片子,好等他回來時一起觀賞。
那是他們交往以來第一次約會,地點在她家。他們花了整個下午的時間看了兩支影片;她喝了一大碗甜到發暈的紅豆湯,又吃了一大包熱騰騰的鹹爆米花。
心滿意足。
後來她才知道,他把那天的音樂劇門票送給對門的陶菲菲了。
因為有兩張門票的關係,據說陶菲菲為了避免浪費,勉為其難地邀請隔壁正好在家的高先生一起去。
「音樂劇結束之後,我們順路去夜市吃鹵味……不過我只吃了塊豆幹喔。」
一日遊的敘述到此終止,之後陶菲菲陡然紅了臉,似有什麼難以啟齒。
她沒有多問,只隱隱有種感覺,陶菲菲言談中雖然好像還是跟高先生水火不容,卻已沒有之前簡直不共戴天似的誇張怨恨。
而,過沒幾天,她和沉宇不約而同忙碌起來。她接了幾個廣告配音的案子,他則受邀為一部電視劇編寫配樂,另一方面又在為籌備許久的個人專輯做最後收尾。
為了抓準整出戲的節奏,他到現場觀看拍攝實況,跟導演討論劇情大綱以及所要表達的意境,幾經揣摩後,試寫了好幾個版本的樂曲旋律給導演過目,前前後後歷經好一番修訂審核才終於敲定曲風定向,正式開始創作。
直到終於能偷得些許空閒,已是那次約會近一個月之後的事了。這段期間,他們雖未疏於聯絡,卻沒再約過會,頂多是偶爾到其中一方家中一起用餐。
身為鄰居固然方便,然而相見極易又會讓人幾乎忽略情人間該有的熱戀感,尤其當對象是她,他不免擔心兩人的關係會在不知不覺間退回原地。
雖然他們之間似乎也還談不上「熱戀」。
這天傍晚,當她打電話來問自己晚餐有沒有安排時,他突然興起一股衝動,脫口問道:「妳這星期六有沒有空?」
「沒有。要去牙醫診所做例行檢查。」
他停頓幾秒。「那,星期天呢?」
「也有計畫。你有什麼事?」
他思索著該怎麼開口。「……我是想,或許我們可以再來約個會。」
「聽來不錯。」她安靜片刻,像在思考什麼。「不如這樣。約星期天,地點我來安排。我有個一舉兩得的方法。」
他理所當然欣然應允。
於是,約定的當天,她帶他來到大賣場。
因為她計畫好星期天要來此採購,順便就將約會地點也定在此處。
的確是一舉兩得沒錯。雖然一般人大概怎麼也不會選在這種地方約會。
他推著購物車等待在旁的她挑選衛生紙。
頂上的廣播器不放過任何機會地灌輸廣告給所有客人:「……給予您最溫柔舒適的感覺,最愜意無拘的生活,現在買四包裝特價一六九,把握機會行動要快喔!」
切換下一個廣告時,她忽然停下動作,轉頭問他:「你有聽到嗎?剛剛的廣告。」
他微感奇怪地回答:「有。」不十分明白她發問的用意。
「你覺得聽了那個廣告,會不會有想買的欲望?」語氣像在民意調查。
「……不知道。」
「什麼意思?」
「那是生理用品的廣告。」
「喔。」她像是這才想起,了解地點點頭,回身繼續挑選衛生紙,最後撈了一包拋入購物車中。「那個廣告是我配音的。我有個朋友在這裏工作,就是負責廣告部分,那天出了點狀況,我正好在場,就臨時被她請去幫忙。」酬勞是幾張禮券。
他很驚訝,因為:「那不像妳的聲音。」
「一個稱職的配音員要能隨場合需要轉換聲線。他們的要求是親切熱情活潑,特價部分要格外強調,給人一種閃亮亮活跳跳的鮮明感。」
「唔。」真抽象。
「我猜想,最容易也最困難配音的,應該是激情片的床戲吧。」
「……」
「容易在於臺詞很少,困難在於要怎麼用聲音表現那種微妙的神韻──」
「可不可以停止這個話題?」他終於開口。
她彷佛會意。「說的也是。這的確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下討論。」
他沉默,沒告訴她那並非全部的原因,而是……跟自己心儀的女人談及這種話題,對他而言太超過了。事實上,跟她在一起時,他越來越常壓抑想有親昵舉動的念頭,但知道她尚在摸索適應的階段,因此不願躁進。
在既定流程付諸實現之前,他必須杜絕所有可能導致自己想入非非的機會。
「你不高興嗎?」結完帳回到車上,她的問句捉回他分散的注意力。
「沒有。」
「因為你一直沒說話。」她將鑰匙插入鎖孔,發動引擎。「別失望,經濟組的洋芋片很快會補貨,下星期再來還有特價。」
他覺得有點好笑,不過也沒多解釋自己恍神的真正原因。
「就這樣回去嗎?」她單手靠在方向盤上,回頭望他。「好像有點意猶未盡呢。」
他露出笑意。「有同感。」
她偏頭瞅他,仔細想了想。「啊,我想到一個好地方。」
雖然她平時總習慣一人前往那裏,但對象若是他,她不介意同行。
或者該說是,她想要與他同行。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0:51
第八章 男朋友跟女朋友
「喝──哈!喝、喝!」
士氣高昂的呼喊在空氣中夾雜回蕩,室內冷氣開放,卻充斥著一片熱血氣氛。
「哎呀,小孟,是什麼風把妳給吹來的?」一走進道館,一名長相粗獷的高壯中年男子笑容滿面地熱情迎上。
「我是開車來的。」
男子哈哈大笑。「我知道我知道!妳可是我門下的得意弟子,雖然外表假性柔弱,其實絕非弱不禁風……咦!這位是?」
「這是沉宇。我男朋友。」
沉宇確定自己在他眼中看到劇烈的驚訝,當他的目光轉向自己,裏頭的情緒已變成好奇而銳利的打量。
「沉宇,這位是教我跆拳道的師父,許老師。」
「幸會。」沉宇有禮地說。
許老師重新掛上笑臉。「幸會幸會。」轉向她說:「怎麼樣?今天也來示範幾手,替我教教這些小蘿卜頭吧,正好我有客人在。」
「好。」她朝沉宇頷首示意他等會兒,轉身走向更衣間放置隨身雜物。
許老師回頭對沉宇笑道:「那麼年輕人,我們來聊聊吧。」牽引沉宇在旁邊的小凳上坐下,問道:「你是大孟旗下的藝人?」
沉宇愣了下,進而推想小孟既是妹妹,那大孟自是哥哥了。
「不,我跟她是鄰居。」
「喔。」許老師訝異地又看他幾眼。「因為你長得很好看,所以我以為……」
「謝謝。」那該歸類為稱讚吧?
「說的也是。大孟那小子幾乎從不把旗下藝人介紹給小孟認識的。對了,他知道你們在交往嗎?」
他停頓幾秒。「我不知道。」
這才想起,她的確完全沒說過她家人對他們交往一事的看法。
他有跟自家父母報告自己交了女友,父母很熱切地要他有空帶她回老家瞧瞧,但他認為時機未到,因此只跟她輕描淡寫提過幾句。而她家人是否全然不知此事?是她覺得沒必要告訴他們,還是沒必要將所得到的反應告訴自己?
「你可別胡思亂想哪。」察覺他的突然沉默,許老師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我可以說是看著小孟長大的,對待她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以前我曾跟她說過,有朝一日她要交了男朋友,一定要帶來給我瞧瞧。既然你現在人在這裏,不就代表她對你是認真的?」
沉宇為這番話流露出淡淡笑意。
是啊,她帶自己來此的目的不就是要將他介紹給她重要的人認識?他何必多想。看來以往自認還算冷靜的處世態度一旦碰到感情也難免大打折扣。
「跟小孟交往不容易,給你個忠告。」許老師湊近他,語重心長地說:「凡事不要顧慮太多,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只要別太超過就行了。」
沉宇正色聽著,還沒來得及作出回應,耳邊傳來一聲叫喚:
「許老師!」一名打扮帥氣的年輕男子朝他們走來,揮手招呼。
「你回來啦。」沉老師起身,待男人來到面前,為沉宇介紹:「這位是詹先生,是大孟介紹來的朋友,你可以叫他小詹。他帶的一位男歌手要拍一首什麼歌的MV,來這裏取材。」他以前雖也拍過些宣傳短片,卻對什麼MV的卻沒概念。
「那首歌叫「牛皮糖愛人」,是新出道的歌手,叫做阿盧,走的是搞怪可愛的路線,請多支持。」立刻把握機會開始宣傳。
許老師皺了下臉。「什麼「牛皮糖愛人」啊?現在的歌名真是越來越怪。」
「當然是配合歌詞取的,我唱一段給你聽你就明白了。」小詹輕哼起來:「就算妳打我罵我甚至拿榴槤砸我,我依舊不改愛妳的癡心,哦……哦……」
在旁的沉宇沒有置評,許老師倒是很幹脆地說出內心想法:「這種歌會受歡迎嗎?這種死纏爛打的求愛方式……而且,我是不懂你們年輕人,不過現在的女生居然還會拿榴槤砸人?」
「這可不是杜撰的,我有一次差點被一個美女用榴槤毀容,填詞的那個人是聽了我的遭遇才靈感大發……嘖,不說這個。許師父,您還沒給我介紹這位先生是誰。」面相不錯可挖角,走酷冷美型路線?不,寡言深情看來比較適合……
「這位是沉先生,是小孟的男友,跟她一起來的。」
「……小孟?」
「就是大孟的妹妹。你見過嗎?」
那一瞬間,沉宇發現小詹似乎抖了一下。是錯覺?
「您是指……孟蘊真孟小姐嗎?」
「原來你知道啊。」許老師環繞道場一遭。「喏,她就在角落那邊指導小朋友,我去叫她過來──」
「不用不用不用!」小詹臉色微變,這次絕非錯覺。「我跟她不熟!」
此時,遠處的孟蘊真倏然回過身來,朝他們的方向喊了聲:「許老師!」
「來了!」許老師對她揮揮手,又轉向他們一點頭。「失陪一下,我去看看有什麼問題,馬上回來。」舉步離開。
沉宇回過身,察覺小詹正以頗詭異的姿勢縮在自己身後,不禁奇怪。
過了一會兒,像是確認自己安全了,他才慢慢探出頭來,有點尷尬地說:「你……真的是她男友?」
「對。」
「你對她……是認真的?」
那問題讓沉宇不悅,口氣微冷:「我不是感情騙子。」
「呃,抱歉,我沒有誣蔑你的意思。」他端詳沉宇的臉,忍不住暗自嘆息。這要破了相可是地球的莫大損失啊……「給你個忠告,記住113這個號碼。」
「那是什麼?」
「家暴專線。」
傍晚時分,他們開車回家。回程路上,他沒說什麼話,心思被各種念頭盤據。
紅燈停下時,她順手按下收音機開關,轉到一個音樂電臺。
「……剛剛的曲子來自禹樂樂的最新專輯《曇》,這張專輯要到下星期才正式推出,各位聽眾朋友試聽一曲以後感覺如何呢?期待這張專輯的朋友想必不少,而對禹樂樂這名字感到陌生的朋友,是不是覺得那清靜靈秀的曲風有點似曾相識?呵呵,那是因為禹大師的作品涵蓋廣泛,很多人可能都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欣賞過他的音樂……」
源源不絕的介紹聽在耳中,令他開始有些坐立難安,莫名想說些什麼,以免她提及跟廣播內容相關的話題……因為他還沒準備好如何應付。
「妳覺得榴槤能不能當兇器?」最後冒出的竟是這個問句。
「能。」她注視前方車陣,話接得很快。「我以前曾用來恐嚇過一個沒禮貌的客人,就是我哥為了一雪前恥特地自備帶來我家的牌搭子。」
原來是那天的事,所以那位詹先生是……他一連串的恍然大悟,暗想那位詹先生說話確實有些惹人討厭。
「妳哥最近有來找妳嗎?」
「有。不過我還不想見他。」也就是說他吃了很多次閉門羹。
沉宇轉頭望向窗外,不知該感到同情、活該還是……不安。
或許從一開始就刻意隱瞞身分的自己才是這段交往裏最不真誠的人,但他不願在起跑點就被判出局。其實原本打算慢慢揭露自己的職業,希望她點滴接受後再表明心意,只是那天因為一個還稱不上情敵的男人而亂了分寸,一時衝動就演變成如今的局面,雖也不是不好,收尾卻變得難以下手。
如果她發現了實情,會不會也像對待她哥哥一樣拒絕跟他往來?
「到了。」她的話打斷思緒,他才醒覺自己剛才居然想到發呆。
「你昨晚沒睡好?」下車時,她問了一句,顯然是看出他的恍惚。
「還好。」給了個模糊的答案算是借口。
她打開後車廂卸貨,他上前先提走重物。
兩人並肩走向電梯,胸臆間一股悶悶的感覺令他不發一語,回望她的側臉,突然有股強烈的欲望想跟她更親近些,想──牽她的手。
「凡事不要顧慮太多,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只要別太超過就行了。」
今日得到的長輩忠告在腦海響起,促使他第一次決定斬斷一切雜念隨心所欲,於是他朝她伸出手……
好沉重。垂眸一看,才驀地想起自己手上提滿東西,而她亦然。
怎麼會在這種時機想要牽手?他為自己的行為默然。
到了電梯門前,她伸指按下向上的鈕,忽然說:「聽說熏衣草茶有安眠效果,我家剛好有,晚上我泡一壺到樓上給你吧。」
「好。」回答的同時,愉快的情緒瞬間一擁而上,牽引他的嘴角上揚。
而牽不牽手,則已非他心之所係。
「能不能滿足我的好奇心,告訴我一下,你們現在進展到哪個階段了?」
晚上,陶菲菲表面上邀她到家裏打電動,沒過多久就洩露了本意。
「我們在交往。」
「這個我知道。」陶菲菲翻著白眼塞了口生菜,唉,沒配沙拉醬吃起來活像嚼草。「我是指例如牽手、親親或是……什麼的啦……呵呵呵……」
她想了想。「那就沒有。」
陶菲菲抓生菜的手像被急凍,僵在半空中。「我剛才沒聽清楚,妳是說……」
「沒有。」
「沒有……」陶菲菲喃喃重復一次,沉默片刻,然後放下生菜,抽了張面紙在眼角輕擦好幾下。
「妳眼睛怎麼了?」
「沒事。只是在為他落淚。」
「為什麼?」
「因為大小姐妳實在太沒有談戀愛的自覺了!」居然還給她一臉不解!陶菲菲決定對她曉以大義,免得有可憐人繼續受苦。「先不算你們之前認識的時間好了,你們也交往一個多月了吧?居然連牽牽小手都沒有……這算什麼跟什麼!」
「男朋友跟女朋友。」
「才、不、算!」陶菲菲瞪她。「妳到底喜不喜歡他?」
「喜歡。」不然怎會跟他交往至今?一個多月雖不算長久,但已夠她漸漸厘清對他的感受,只是這份喜歡到底到什麼程度卻還是朵霧中花。
「既然妳喜歡他,就該主動有所表示啊!他一定是太體貼太顧慮妳了,難得有這種好男人,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委屈了人家──」話聲未了,門鈴突響。
跳下椅子前去開門,並不很意外地,見到那位住隔壁的先生出現眼前。
她睨他。「什麼事?」
他遞上一張門票。「我想請妳看相聲,時間是下星期六。」
「咦!」她訝異接過,低頭看上面的印刷。「悟森工坊?這是……你的工坊?」如果沒記錯,他的名字就叫高悟森。
「對。」
再一細看,她眼珠幾乎要掉出來。「你、你寫的劇本?」
「對。」
「你會寫相聲?!」冷面老爺爺跳傃舞都比這富有協調感!
「對。」還是一派風平浪靜。
所以他是特地來請她去觀看他的作品。「這個……咳嗯,好,我有空會去看看。」
「謝謝。」聽到裏頭的電玩配樂,他朝屋裏微微探頭。「孟小姐在?」
「在。怎樣?」
「請幫我把這兩張票交給她和她男友,謝謝他們上次送的音樂劇門票。」
原來你不是只約我一個?她愣愣接過門票,差點爆出這個問句。「……我知道了。」怪哉,她幹嘛失望啊?她又不想跟這家夥單獨約會……
道別後關上門,她回到屋裏,將兩張門票交給孟蘊真。
「隔壁那家夥請妳跟沉宇去看相聲劇場……居然是他自己寫的劇本耶!我看八成是怕沒人去,所以才到處送票充門面,哼。」她也不曉得自己說話幹嘛這麼難聽,只是……啊!反正她討厭那家夥,對,討厭!
孟蘊真按下暫停鍵,拿起門票端詳片刻。「他沒送妳?」
「有啊。問這幹嘛?」莫非嫌兩張票不夠?
「妳身上有股很強的氣。」孟蘊真偏頭思考,像在設法定義。「嗯,怨氣。」
什麼?!「才沒有!哪裏有!少瞎扯了。」她胡亂翻開桌上的雜志,卻連自己想掩飾什麼都不知道……神經啊!「咳,那些都不重要,聽我說,我幫妳看了下妳的本周星座運勢,這邊寫著:大膽進取才是維持你們關係的良方。」
至於她自己的嘛……放下無謂的矜持,意外的驚喜就會來敲門。什麼意思?狐疑地打量那行字,驀地憶起方才意外的訪客。
意外的驚喜難道會是指他?怎麼可能!她甩甩頭,要自己別亂發狂想。
因為她才沒有什麼無謂的矜持啊……的……
事實證明陶菲菲的推論錯誤。
演出當天,高朋滿座,將中小型的會場擠得水洩不通。
相聲劇名是《楊桃想窈窕》,背景設定在一個守舊鄉村裏,其中一位名叫楊桃的女子為了瘦身而引發了一連串離奇趣事。
劇終之後,所有人皆帶著歡笑離場,只有陶菲菲一人似乎笑不太出來。
「抱歉,你們先回去吧,我有事要找那家夥。」對他們拋下這句話之後,她大踏步奔向後臺。
於是最後孟蘊真和沉宇一起搭捷運先行回家。
從捷運出口出來,步行到大樓還有一段路程,兩人並肩而行。
今夜月色明亮,午後下過一場小雨,晚間的空氣難得不悶熱而是微涼。
「你覺得我們怎麼樣?」她突然問。
「什麼意思?」他不明白。
「我們像不像男女朋友?」
「……」不是無言以對,而是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你嫌不夠浪漫,我可以配合。」她狀似思考。「不過可能要由你來企畫,我的浪漫跟一般人似乎不太一樣。」
「怎麼說?」
「我大學時,有個女同學家裏陽臺上種了很多盆栽,有些空盆因為下雨積水,蚊蟲滋長,讓她不堪其擾。有個喜歡她的男同學有一天到她家拜訪,送了她一盆豬籠草。你覺得這主意如何?」
「唔……兼具創意與實用性。」他含蓄地說。
「其實那是我提議的。因為他的女性朋友裏只有我跟他比較熟,所以他請我充當軍師。我認為那算是浪漫,不過後來那位女同學嫁給一個送她九十九朵玫瑰的人。」她回眸看他。「就是這樣。」
那正色的模樣使他有點想笑。「我不需要浪漫。」
「那你需要什麼?」她停頓一下。「我不希望委屈你。」
眼見對話越來越詭異,這次他真的笑了出來。「我不覺得委屈。」
「嗯……」她很認真地像在思索什麼。「我沒有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含笑的眼眸染上溫柔。「妳覺得跟我在一起是福嗎?」
「當然。你是一個很好的男人。」似乎不只這樣,但剩下的難以言喻。
他沒言語,只是在心裏輕嘆一口氣。那不是個壞答案,卻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兩人繼續前行,卻忽地都不說話了,各懷心思。
距離大廈還有一小段路時,她突然蹦出一句:「你有沒有想過要親我?」
啊?他猛然停步,差點立足不穩。
她也站在原地,望著他,像在等待答案。
無語片刻,最後他莫名的笑了,嘆息著說:「這是妳說過最難接的一句話。」
「那你要接嗎?」
「……可以嗎?」
「你是在問可不可以接話還是可不可以接吻?」
「可不可以停止這個話題?」他無力招架。
「可以。」她伸出三根手指。「這是三個問題的答案。」
他愣在原地,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
朦朧的月光灑在她臉上,彷佛鋪了一層光暈,將她的輪廓映照得柔和,眉毛、眼睛、鼻子……以及嘴唇,在神遊的意識回到腦袋之前,他的身體已先一步行動。
他輕輕伸出手放在她的頸背處,然後,輕輕低下頭──吻了她。
連施加在唇上的力道都是輕柔的。
只是一個很淺的吻,待她感覺到就已結束。
但就只那一剎那,已足夠她感受由他唇上傳來的珍惜。
第一次這麼確切明白,這個男人很珍惜自己,也很珍惜他們的關係。
在開口授權他的親吻之前,她沒有多想,只是認為既然身為情侶,親吻該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而對象是他的話她並不排斥;直到她當真接受了,才發現自己喜歡他的吻。
她不記得自己曾做過什麼能得他如此相待,只知道她很高興當初答應了他交往的要求。
一種很玄妙的感覺在心湖蕩開一個漩渦,由淺至深。
在她終於醒覺那就是喜歡的同時,陡然間,一個震天響的嗓門劃破靜夜:
「你這個畜生──」
回過頭,他們看見一只哥吉拉衝了過來。
桌邊圍坐著三個男人,女主人在廚房裏泡茶。
最先開口的男人口氣比下冰雹的天空還陰冷。「沒什麼關係?鄰居?牌友?啊?有種再說一遍給我聽啊!」
「之前的確是那樣沒錯。」沉宇平靜地回答。
「又是誰允許你們現在這樣的!」醋砵大的拳頭很招搖。
「孟蘊生,拜托你別這麼小題大作好不好?」原本旁觀的小詹忍不住插嘴。
他適才碰到孟蘊生時不過隨口提了下自己在道場碰到他妹跟其男友,就見孟蘊生臉色大變,立刻氣勢洶洶地拖著無辜的自己前來一探究竟。最慘的是,好死不死居然在對街馬路看到他們的親密舉止,孟蘊生氣得發瘋闖紅燈,衝著別人就罵畜生,真是……丟人!
「你懂個屁啊!又不是你妹被人染指!」孟蘊生回頭惡狠狠地說。
「哪有這麼嚴重。」這家夥只要扯到自己妹妹就雙重標準。「你摧殘過多少嬌花,人家哥哥要一一來找你算帳,你的耳繭只怕會厚到失聰。而且人家不過是親個小嘴,那對你來說根本和呼吸一樣微不足道……」
「閉嘴!你這棵墻頭爛草,到底幫哪邊的?!」
小詹這才不得已收口。唉,他雖不是什麼善人,也不想間接壞人姻緣損己陰德,但眼前的情況還是先明哲保身好了。
沉宇再度開口:「我對令妹是認真的。」臺詞雖老套,語氣卻很真誠。
孟蘊生瞇眼打量他好一會兒,最後幽幽嘆了口氣,露出非常無奈的笑容。「既然你們彼此真心喜歡,沒辦法,我這個做哥哥的只好衷心祝福你們──你以為我會這樣說嗎?啊?作、夢!」
啊啊啊,真是越想越怒!猶記得長牙時期的她把自己珍藏的金剛模型咬得遍體鱗傷;然後學說話時因為模倣父親的喊法,第一次開口叫他竟是喊「乖兒子」,他們一家人花了一番力氣才糾正過來……當初那小小軟軟香香的嬰兒,他那有點小怪但可愛純真善良體貼的妹妹啊,豈能被這區區的「樓上鄰居」霸佔!
「別吹噓什麼多認真,你根本不了解她!例如、例如──你知道她的血型嗎?啊?如果有什麼意外,她需要輸血怎麼辦!?」
「喂喂喂……」小詹臉綠了,確定他已語無倫次。
「哦……」血型?沉宇倒很認真地在記憶中搜索起來。
「就是O型。哥,你別無聊了。」孟蘊真端茶走出廚房,結束這場鬧劇。
「我無聊?我哪裏無聊了?!」孟蘊生才沒心情喝茶。「如果妳真的喜歡這家夥,為什麼不讓我知道?!」
「你交女友或換女友也沒通知我。」
「嘶……」好痛!一針見血。「這個……那是因為我還沒確定會不會跟對方長久交往啊!所以妳也是這樣?」挑撥離間的同時,壞心地觀察沉宇的表情,眼見他雖面無波動,嘴唇卻幾不可察地抿了下,心中頓時大為得意。哼哼哈哈嘿嘿……
「我是純粹覺得沒有告訴你的必要。」
啊?「為什麼?」
「如果你一定要聽實話,那是因為你會很煩。就像現在這樣。」
「嘶……嘶……」抽氣難止。
她在沉宇身邊坐下,舉起茶杯輕啜一口,口齒清晰地平穩陳述:「哥,我剛剛去觀賞了相聲劇場回來,心情本來很好,可是現在卻被你搞壞了。」
孟蘊生瞪大眼站起身來,雙手呈捧心狀,戲劇化地咚咚咚連退三步,黯然無比地在心中唱起那首歌:「心傷心,痛不痛……」媽的個廢話,痛死了!
「小妹,妳還在為季蕾的事生氣嗎?」不然何苦如此傷害為兄啊……
「對。本來我是不打算這麼快就原諒你的,不過今天情況特殊,所以我決定先跟你言歸於好。」她也站起身來,將手輕放在沉宇肩膀上。「然後,現在我要鄭重介紹給你認識:這是我男朋友,沉宇。」
啪!如同驚堂木一拍,事成定局。
孟蘊生像只鬥敗的公雞慢吞吞回到桌邊,低頭以額抵桌面,有氣無力地說:「抱歉啊……沒帶見面禮給你……」
聖經上說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變成的,妹妹對他而言比女人重要十倍,所以他曾誓言要是有哪個男人膽敢碰妹妹一根寒毛,他定要打斷對方十根肋骨作賠。
可現在他唯一想做的事卻是──自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1:13
第九章 東窗事發
獨腳鬧劇落幕,隔天太陽出來,一切沒有什麼不同,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星期日。
一大早,孟蘊真遇見要到公園散步的孟老太太,說自己昨天買了很多水餃,邀她晚上到家裏一起吃飯,可以呼朋引伴增加熱鬧。
所以她現在正在按對家的門鈴。
「來了……」不同以往,門內傳來有氣沒力的聲音伴隨跌跌撞撞的腳步聲。
然後,門被打開,門內向來注重儀容的陶菲菲首次以邋遢的模樣亮相。
皺巴巴的衣服、淩亂的頭發,臉上的粧也花了。
孟蘊真上下打量一番。「新造型?」
「個頭啦……噢!」陶菲菲按住腦袋,痛苦地皺臉。「天哪,頭痛死了……別害我那麼大聲好不好……」轉身走入屋內,奄奄一息地飄到沙發邊躺下。
孟蘊真關門入內,走近她身邊,問道:「昨晚相聲劇結束後妳去哪了?」
「去喝酒啊,不然現在怎會受宿醉折磨……噢……」陶菲菲抱頭又呻吟好幾聲。「幹嘛說得好像妳不知道似的……不是妳送我回來的……」
「我沒有。」
「什麼沒有啊……」彷佛影片停格,陶菲菲驀地僵住,瞪大那雙血絲遍布的眼睛慢慢轉頭看她。「妳說妳沒有送我回來?」
「對。」
「……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將頭用力埋入抱枕內,爆出一連串尖叫,雖有抱枕隔音,還是很驚人。
孟蘊真果斷地又塞一個抱枕到她臉邊。「再來一個。」
陶菲菲猛地坐直身,眼神空洞地盯著前方,喃喃道:「我失戀了。」
孟蘊真目光奇怪地看著她。「妳還沒睡醒?」
「我也希望自己在說夢話。」陶菲菲垂頭喪氣。「喂,能不能幫我個忙?跟我說一句:說來聽聽。」
「嗯。說來聽聽。」
「好吧,那我就說了。」陶菲菲趴在抱枕上,制造一個很低潮的姿勢。「我……我……我……我……我發現……我好像有點喜歡隔壁那家夥。」
孟蘊真花了三秒消化她的話。「什麼時候發生的?」
「就是那天……我們去看音樂劇,然後順路去夜市吃鹵味……」
「而妳只吃了塊豆幹。」
「那不是重點!」陶菲菲橫她一眼,怪她打斷。「那天出門之前,我怕肚子會餓,所以吃了點番薯,因為我聽說番薯能清腸胃嘛,所以就用番薯減肥法,每天三餐只吃番薯……結果……結果我們在攤邊吃鹵味時,我不小心……那個……啊,就是放了一個屁啦,而且還是個響屁……」說著,難為情地燒紅了臉。
孟蘊真點點頭,很快接受了這樣的劇情發展。「然後?」
「然後當大家都在看的時候,他開口說了句對不起。」陶菲菲悶悶地說。
「喔。」孟蘊真頓了頓。「所以妳由此得知他就是妳那緣定三生的情人。」
「也不完全是這樣……而且、而且這樣不是很奇怪?因為一個……屁而認定這種事情。」連她都認為很沒說服力,所以一直不願承認對他產生好感。
「不如換個角度想。那不是個普通的屁,而是個緣定三生的屁。」
「拜托妳別說了!妳越說我越覺得丟臉……反正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因為他前陣子……啊,反正就是,他對我還算滿不錯的,所以……但是看了他寫的相聲我就全明白了,他來找我只是……只是為了找寫作資料,因為我正好在減肥……」她頹喪地摀住臉。
「所以妳後來是去找他分紅的?」
「才不是好不好!」陶菲菲終於發覺自己找錯訴苦人選。「我去是想跟他問個明白……結果……到他面前才發現我根本無話可問。」一廂情願怎麼問?悲情啊!「我越想越不爽,後來幹脆厚著臉皮去參加他們的慶功宴,喝他個痛快……」
突然一聲「叮咚」打斷她的話。
「門鈴響了。」孟蘊真說。
「我知道。」陶菲菲像攤爛泥不肯起來。「我頭痛,幫我開個門。」
孟蘊真起身走向玄關,接著陶菲菲似乎聽到細碎交談,但昏昏沉沉沒注意。
「好點沒?我送解酒藥來給妳。」
「啊!」陶菲菲猛地跳起,目瞪口呆地面對來人。「你怎麼進來的?!」
「孟小姐幫我開的門。」
「喔……」她沉默幾秒,摸摸頭發,低下頭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狼狽的臉。「那個……昨晚謝謝你送我回來。我沒做什麼失禮的事吧?」
「妳只是說了很多話。」
「啊?!」慘!她臉色一白。「我、我說了什麼?」
高悟森低頭回想。「妳說:「都是你害我要借酒澆愁。」還有「你要負責送我回去,聽到沒有?」」
她感到冷汗涔涔而下,幹笑連連。「抱歉,我酒品很差……」
「後來我送妳回家後,妳說:「你覺得我當你女朋友好不好?」」他忽然抬起頭,直視她青紅交錯的震驚表情。「我說好。」
轟隆!霹靂星球爆炸了。
除了陶菲菲,孟蘊真理所當然也邀了沉宇參加孟老太太的晚宴。
「五點時我會先去孟老太太家準備下水餃,你要不要來幫忙?」她問。
他自然說好。
下午四點四十五分,他剛從浴室走出來,門鈴響了。
門外,她見他頸圍毛巾頭發微溼,因而微愣一下。「不用焚香沐浴這麼慎重。」
「我知道。只是我剛剛去遊泳。」
「喔。」
「等我一下。」他胡亂以毛巾抹了頭發幾把,然後將毛巾隨手掛在椅背上。「好了。走吧。」
「你不吹頭發嗎?」
他遲疑一下,說道:「沒關係。」
「不行,偷懶容易得頭風。」她眼尖地注意到桌上已插電的吹風機。「你本來打算吹的吧?時間還來得及。」
「嗯。」他走到桌邊坐下,以身體擋住桌面,伸手抄起一旁的耳塞握在掌中。
身為音樂創作人,聽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平日就得有保養耳朵的好習慣,例如聽音樂時盡量少用耳機、音響不能開太大聲、不能久聽、換唱片前得先將音量調小、吹發時要戴耳塞以免頻率尖銳的吹風機傷耳……諸如此類。
這些習慣看在一般人眼裏難免奇怪,而更使他顧慮的是她親人既為同行,想必她也明白吹頭發戴耳塞的用意,注意到自己如此行徑不可能不起疑竇。
按開吹風機,他設法自然地吹發,然而手中握有兩只耳塞卻令他的動作無可避免地略顯笨拙。
她在旁觀看一會兒,幹脆上前說:「我幫你吹好了。」
「好。」他暗自松了口氣,將吹風機遞給身後的她。
頭頂傳來她手指的輕柔力道,他舒服地閉上了眼,吹風機的尖銳聲音傷耳與否則已非他所關切。想就這麼沉醉其中,握在手中的硬物卻提醒了自己的不坦誠。
紙終究包不住火,其實他所隱瞞的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應當找個適當時機跟她解釋,畢竟兩人交往已有一段時間,她……該能理解自己對這段交往所抱持的絕非可有可無的心態吧?
他沉浸在思緒當中,思量著是否該在此時全盤托出,沒發現吹風機已停。
「你在想什麼嗎?」察覺他背脊有些僵直,她微感奇怪地問。
他直覺回道:「沒什麼。」隨即扼腕自己因口快而錯失機會。
「如果你在想昨晚的事,那是我哥反應過度,你不用放在心上。只要我喜歡你就好了。」
他一愣,沒想到會聽到她這麼說。那麼輕松自在的語氣,彷佛在敘述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而對於這樣的她,他的愉悅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如此情境下,語言變成無法勝任的表達工具,因此他輕攬她的肩,低下頭,第二次在她唇上印下一個吻……
那是自己無法流利表達的喜歡。
廚房中,沉宇負責下水餃,孟蘊真負責盛盤。
孟老太太在桌面擺好碗筷,走入廚房,笑咪咪地觀看。「你們兩個真是幫了我大忙……啊,等等,這盒水餃不要下!」
沉宇及時停下手上動作,回頭看她。
「不好意思,看我這老糊塗,差點忘了留一盒下來。」孟老太太接過那盒水餃,用橡皮筋束好放回冰箱內。「這盒是買給我老伴的,他忌日快到了。雖然上次他托夢告訴我的樂透號碼沒中,不過他給我的最後兩碼是45跟9,聽起來不是很像「水餃」?他生前最喜歡吃水餃,說不定就是要透過這方式通知我,呵呵……」
叮咚!門鈴忽響。
孟老太太眼睛一亮,笑道:「一定是菲菲來了,我去開門。」興匆匆地離開廚房走向大門,打開門,來者果然是陶菲菲沒錯,但她身側卻還有另一位意外訪客。
孟老太太不禁訝異。「高先生,你也來了?」
「咦!」陶菲菲微愕。「您……認識他啊?」
「當然,他就住我對面嘛,我在電梯裏碰過他好幾次呢。」孟老太太微笑。「不過你們兩個……原來是朋友?」管理員對他們兩戶的抱怨她也略有耳聞。
「這個……」她支支吾吾。
「我是她男朋友。」高悟森面色平常地說。
這答案讓孟老太太驚愕地瞠大眼,轉頭看向陶菲菲,只見她正用力瞪著那位自稱是她男友的人,卻未出言反駁,脹紅的臉色似惱怒又似嬌羞。
孟老太太忍不住大笑。「原來如此!菲菲妳果然守信,真找了個男朋友給我瞧瞧。很好很好,今天可熱鬧了,進來吧,要開飯了!」
待桌上鋪排完畢,所有人在桌邊坐定。
用餐期間,孟老太太看看左邊那對,再看看右邊那對,越看越有趣。
孟蘊真拿了幾個水餃,沉宇見狀,伸筷自她盤中挑走一個。
孟蘊真挑眉看他,他說:「這個是韭菜的。」
「你怎麼看出來的?」
「從皮透出的顏色比較深。」
「我是說,你怎麼看出我不吃韭菜?」
「上次我們在北平館子吃飯,妳把韭菜盒子的內餡挖出,只吃了外皮。」
「喔……是啊?」
在旁的陶菲菲哈哈笑,第一次聽說這種吃法。
這是她首次親眼目睹他們交往後的相處情形,說實話,令她頗為驚訝。本來以為像孟蘊真這種堪稱古怪的個性跟人交往起來只怕不易,但這個叫沉宇的男人跟她之間表現出的契合度比自己預測的要高出太多太多。
「我看你們兩個一定可以白頭偕老。」
倏然間,所有人都停筷望向自己,她這才發現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出自己口中,頓時滿臉通紅,語無倫次:「我、我指的是──白菜水餃跟韭菜水餃啦……」娘啊,她在胡說什麼鬼啊?!
餐桌上的空氣頓時冷到極點,直到孟老太太再度大笑打破僵局。
「跟你們這些年輕人一起吃飯還真有趣,讓我不小心就想起以前呢。」
是啊,以前每次吃水餃時,丈夫知悉自己不喜韭菜,也總會先將韭菜水餃搜括到盤中才喊自己來吃飯……真的好久以前了哪。
氣氛在她的話語扭轉下恢復平常,只那張蒼老笑顏裏悄悄蔓延出幾分不為人知的落寞。
愉快的周末過去,又是另一個星期的到來。
晚上六點半,他自外回來,正好在電梯口碰到剛錄完音回來的她。
詢問之後才知道,她的廣播節目幾乎都是事先預錄好的,並非現場直播,因此每晚十點到十一點節目播放的時間她也可以擔任聽眾。
眼見她懷抱一個小紙箱,他伸出空著的單手。「我幫妳拿。」
「沒關係,裏頭都是信件,很輕。」
「聽眾來信?」
她點點頭,瞥眼他手上的提袋。「你去超市買東西?」
「嗯。我順便買了兩碗面線,到妳家吃?」
「好。」
到了她家,他熟門熟路地到廚房拿碗盛裝,端出碗筷到桌邊時,她正拿拆信刀在逐封拆開閱覽,頭也不抬地接過面碗,邊吃邊繼續看。
見她忽地微一揚眉,他有些好奇地問:「寫了什麼?」
「稱讚我的配音技術。之前我在一個特別企畫的廣播劇裏友情客串,配一個得流行性感冒的女角色,她說我配得實在太傳神了,問我到底有什麼訣竅。」
「捏著鼻子?」合理猜測。
「不,那次我是感冒上陣。」她吸口面線。「就是病了一星期那次。」
竟是這種「訣竅」!他感到有些好笑。
「嗯唔……」她吞下面線,放下那封信又拆開另一封。
面碗見底後,他自動自發將餐具收到廚房洗凈,出來時見她還在埋頭苦讀。
「要不要我幫忙拆信?」
「信沒那麼多,已經看完了。我在看預排的節目流程。」她手撐額頭,模樣聚精會神。「大後天節目安排了觀眾callin,會現場直播,時間方面比較難掌控,得再復習一下。」
「大後天啊……」
見他狀似沉吟,她抬頭問:「有什麼問題?」
「後天跟大後天這兩天我……有朋友約我南下見面,我擔心趕不上收聽。」
「不要緊,後天的我幫你錄,大後天的是特別活動,跟平常的節目性質不同,你大概不會有興趣。」她頓了頓,跳到另一個話題:「對了,我哥要我問你有沒有興趣拍MV?」
他微愕。「找我?」
「嗯,好像是他那個朋友問的,他說你很上相。歌名叫「我的武士男友」,聽說是某個走可愛路線的女歌手唱的。」她走到廚房倒杯水喝。「他認為你很有堅忍不拔的氣質,所以由你飾演應該很適合。」
「妳希望我去?」
「不希望。」她抬眸看他。「你要答應?」
他停頓幾秒。「如果我說是呢?」想知道她的反應。
她沉默一會兒。「那我會反省自以為太了解你。」
就這樣?「妳不打算阻止?」
「唔……」她低頭盯著手上的水杯好半天。「那未免太專制了……你又不是我的所有物……」
他驚訝地望她,因為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幾乎可稱為吞吞吐吐的模樣。
她這樣的反應,是不是姑且能稱為佔有欲呢?思及此,他露出微笑,聲音溫柔地說:「我是妳男朋友。」
嗯?她偏頭注視他。「這句話的意思是?」
「意思是,小小的任性妳不用有所顧忌。」
她狀似思考。「那,我不喜歡你那樣拋頭露面……」等等!這說法怎麼有點像阻止妻子外出追求興趣的惡丈夫?「……總之,參考一下我的提案不會吃虧。你知道,不少武士最後都切腹了。」
「我知道。」回答的同時,笑聲亦逸出喉頭。
他們之間相處的感覺似乎越來越像男女朋友了,這項認知使他高興之餘又忍不住更加擔心自己的欺瞞。當時說有朋友約自己南下見面,其實是個不小心說出口的謊話,事實上是唱片公司的行銷助理約他南下去觀看一出舞臺劇的初期排演,順便由他從中牽線為雙方引見,因為對方有意跟自己合作。
隱瞞得越久,這種不必要的謊言就會像雪球般越滾越大,他明白是時候將一切坦白,以免再拖下去有害無益,屆時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回去之後,他要找個時間約她長談,漸進式將實情告訴她,希望這種緩和的手法能得到她的理解和體諒,畢竟他並非心存惡意……
「沉先生?沉先生!」
幾聲叫喚打斷思緒,他回頭看向駕駛座上的助理小弟。「什麼事?」
「昨晚沒睡好嗎?你一直在出神。」
「不,我只是……有點累。」
這份精神上的疲累來自煩惱,因為他無法預期她會有的反應。
如果是自己小題大作,她只一笑置之自是再理想不過;但如果她不願接受或氣他竟隱瞞至今……他又該如何是好?說到底,理虧的人是自己。
「還有四小時才到臺北,你要不要先睡一下?」助理小弟好心提議。
他瞄眼車上的電子鐘,上頭顯示晚上十點十三分,正是她節目上檔的時間。「沒關係,我聽廣播。」說完,伸手扭開收音機開關,轉到指定電臺。
耳中傳來泉水淙淙流動的聲音,使他一愣,因為那聲音不光是熟悉而已。
五、四、三、二、一,過了五秒時間,那聲音果然如預料中般漸漸淡出,一段輕柔的音樂啣接播出,接著突然中斷,主持人的聲音出現:「到此為止,請作答。」
「喔,原來你是要聽這個。」在旁插話的助理小弟瞥他一眼,神色了然。
「這是什麼?」他隱隱感到不妙。
「就是那個節目嘛,好像叫「倒掛音符」?這家電臺上頭的人跟經理交情不錯,上星期你出新專輯,這個節目的主持人聽說很喜歡你,就跟上頭主動提案要幫你打歌跟做活動,我們經理當然答應了,後來不是有寄幾張專輯要你簽名?」
他僵在座位上,想起之前確實有應公司要求替幾張專輯封面簽名,但這並不是第一次,所以他沒多留心也沒問用途……原來是要辦廣播活動用的,而且居然還是孟蘊真的節目!
怪不得她難得要錄現場callin節目,當時他怎麼不問清楚活動內容?
喇叭中傳來callin聽眾的聲音:「嗯……嗯……是不是……「清泉」?」
啪啪啪啪啪……鼓掌的特殊音效之後,主持人說:「恭喜妳答對了!」
「我還知道這是出自禹樂樂的第一張出道專輯《寧》!」聽眾得意地補充。
助理小弟聽了噗哧一笑。「這人還真愛現!看來也是你的忠實樂迷之一呢。」
他沒有回話,側耳傾聽,只覺得那女性聽眾的聲音也好耳熟。
主持人又說:「沒錯。恭喜妳獲得禹樂樂最新專輯《曇》的簽名專輯一張,別忘了留下妳的姓名電話跟聯絡方式,工作人員好將獎品寄送到妳手上。」
「Okay,謝謝啦!拜拜!」
「謝謝臺北的陶小姐。在此再一次介紹活動辦法給剛加入的聽眾朋友。熟知禹樂樂作品的朋友都知道,他慣於在曲中加入各種不同的聲音,或者是鳥叫蟲鳴,又或者是剛才所聽到的流水聲。這些片段不一定放在開頭結尾,也有可能悄悄陪襯在間奏當中。Callin的聽眾朋友要能猜出這些聲音來自哪首曲子,連續三次答對就可得到禹樂樂最新專輯《曇》的簽名專輯一張,名額僅限五名。那麼接下來是基隆的王先生。王先生你好。」
之後的對答沉宇完全沒印象,因為他已無法用心。
「倒掛音符」的主持人Jane、臺北的陶小姐,以及音樂創作人禹樂樂?
他終於自食惡果,落入了這樣極其尷尬的處境。
晚上十一點,現場callin節目錄完,孟蘊真收拾好東西,在十一點十分時離開電臺,走出電梯,遠遠在大門邊,她見到一個熟悉身影。
「這邊這邊!」陶菲菲朝她邊揮手邊自動迎上。「走走走!我們慶祝去!」
「慶祝什麼?」
陶菲菲笑道:「當然是慶祝我過關斬將得到禹樂樂的最新簽名專輯啊!」
孟蘊真不甚熱情。「的確差點斬死我。」陶菲菲一定不曉得節目助理將電話接進來時,她險些臨場反應不及。「我不知道妳要參加。」
「哎呀,臨時起意嘛!別擔心,我報的地址電話是我老家,工作人員不會知道我們是鄰居。而且我也是光明正大callin的啊,妳又沒事先告訴我題目,很公平的……別說那麼多,我請妳去喝一杯吧!」
在陶菲菲半拖半拉之下,孟蘊真隨她搭車來到鬧區一間明亮的鋼琴酒吧。
在優雅的鋼琴聲當中,她們在米白色的沙發上落坐,陶菲菲相當氣派地對侍應生說:「麻煩幫我請你們總經理過來,就說陶小姐找他。」
侍應生狐疑地看她一眼,領命而去。過了一會兒,一名西裝筆挺的男子出現,陶菲菲一見到他,立刻兩眼發亮地跳起來,上前給他一個大擁抱。
「好久不見了!跟表嫂出國玩得還愉快嗎?」
「花了那麼多錢,能不愉快嗎?」他淺笑看向已有數面之緣的孟蘊真,頷首招呼:「孟小姐。」
孟蘊真點點頭。「你好。」
他又看向陶菲菲,俏皮地問:「不知菲菲小姐今天光臨本店,所為何事?」
「當然是來喝酒慶祝啦!」陶菲菲顯得很high.
他好奇問道:「什麼事這麼高興要慶祝?」
「我得到一個用錢也買不到的難得珍品,你說值不值得慶祝?喏,蘊真,妳自己看想點什麼就隨便點,今天非吃垮這家店不可!」陶菲菲笑著湊近孟蘊真。「可惜高悟森跟沉宇今天都不在,否則就更容易了。」
「沉宇?」他聽到這名字時明顯一愣。
陶菲菲神色驚奇。「怎麼?難道你認識他?」
「如果妳說的是個個子高高、不多話的帥哥我就認識。」
「啊,這麼巧!原來你也認識他!」陶菲菲又驚又喜地看眼孟蘊真,忽然吃吃偷笑起來。「不過你一定不知道他還有另一個非常隱密的身分。」
他訝極。「原來妳已經知道了?」
「咦!你居然也知道?」陶菲菲的訝異不下於他。
「有趣!」他撫掌大笑。「不如我數到三,我們一起回答!一、二、三──」
「他就是孟蘊真的男朋友!」
「他就是妳崇拜的禹樂樂!」
……咦!相同的問號,同時在三人心中浮現。
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距臺北還有兩小時半車程時,沉宇接到那通電話。見到來電顯示「小張」二字,他有些驚訝,因為他記得小張不久前才從歐洲回來,現階段正忙著調整時差和管理他的酒吧,前天他才告訴自己過陣子空閒些會再聯絡他出來聚聚。
一按下接聽鍵,小張劈頭就是一句:「沉宇,大事不妙!」
「怎麼了?」
「你是不是認識陶菲菲?」
他胸口一緊,一股不祥的預感彌漫心頭。「她是我新家的樓下鄰居。」
「天哪!事情怎麼會巧成這副死德行!你知道嗎?她是我表妹!」
他驚愕。「什麼?」
「所以孟蘊真真的是你女朋友?!這下慘了。」
聽小張急得哇哇大叫,他的心越來越往下沉。「你做了什麼?」
「我以為她們知道,因為菲菲說知道你的神秘身分,我就……我就不小心說出你是禹樂樂的事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什麼?!事情發生得令他措手不及,沉宇如同冷不防被人刺了一刀,毫無心理準備,險些握不穩手機,手上的力道松了又緊、緊了又松好幾次,最後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她們人呢?」
「她們氣衝衝地走了……對不起,事情真的被我搞砸了。」小張的聲音既沮喪又懊悔。「能不能給我孟小姐的手機號碼?我馬上打過去設法跟她解釋……」
「不用了,這種事還是由我自己來講比較清楚。」況且這件事並不全是小張的錯。
「可是……這次真的麻煩大了。你知道她們來我店裏幹嘛嗎?」小張遲疑了幾秒,像是不大敢講,將沉宇的心吊得老高。「她們是來慶祝菲菲得到你的簽名專輯。」
啷!猛然一聲巨響,他一時以為那是自己的心摔碎在地上的聲音,一定下神才發現是後方的車撞上了他們,因此才會有那陣車身晃動。
「搞什麼啊!」助理小弟火冒三丈,二話不說打開車門,下車找人理論去。
冷靜。冷靜。冷靜。沉宇閉上眼默念三遍,試圖定下心來。
「喂喂?喂?喂喂?發生什麼事了?」小張在另一端著急詢問。
「沒什麼。」沉宇又用力深吸一口氣。「我先趕回臺北,剩下的到時候再說。」
小張吶吶地說了聲好,雙方切斷通話。
沉宇跨下車,見到助理小弟正跟人爭得面紅耳赤,走上前說:「很抱歉,我有緊急的事必須先趕回臺北,這邊交給你可以嗎?」
「啊好,沒問題。」助理小弟朝他一點頭,立刻又扭頭回去跟人繼續交戰。
沉宇匆匆走到路邊,正欲設法攔計程車,突然感到一滴水滴落臉龐。
像是上天要懲罰他似的,才一抬頭──大雨就毫不留情地落了下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1:35
第十章 Happy Together
電梯中寂靜無聲。
「那個……」陶菲菲有點擔心地盯著孟蘊真。「妳沒事吧?」
孟蘊真回頭看她,似乎感到奇怪。「我該有事嗎?」
陶菲菲瞪大眼。「不該嗎?」
孟蘊真認真地想了想。「理論上是不該。因為我沒問過他的職業,他不算騙我。」
「話是這樣說……可是他不是有聽妳的節目?他明知妳喜歡他的音樂耶。」陶菲菲深感自己被人當傻瓜,因此比她還忿忿不平。
「那也不代表他必須主動告訴我。」
「天哪,我真的對妳甘拜下風,所以妳一點都不生氣?」
「怎麼可能。」
「還真的……等等!妳是說怎麼可能生氣,還是怎麼可能不生氣?」
「……」
叮!二十九樓到了。
孟蘊真先走出電梯,陶菲菲呆了一會兒,到電梯要關了才匆忙跳出。
從方才孟蘊真臉上的表情看來,陶菲菲能肯定,她絕對有生氣!而當她真的出現這樣正常的反應,反而輪到陶菲菲不知該如何反應。
「先回家了。再見。」孟蘊真對她說。
「啊,好……如果妳有什麼事,別忘了打電話給我,我一定幫忙。」像是圍剿之類的,哼哼……陶菲菲義不容辭地承諾完,才打開自己的門入屋。
關門的聲響在空曠的廊間回蕩幾秒,最終消失。
孟蘊真站在自己門前,注視密碼鎖,不知為何竟不太想入內。
手機正好沒電了,她不想更換備份電池,也不想到有人能打電話找到自己的地方。不想生氣,也不想聽誰解釋,什麼都不想去思考。
這些念頭使她訝異發現自己的心原來這麼亂。
回過身背對門,瞥見鄰門前掛了把傘,傘面已幹,顯示孟老太太之前出過門。
她認得這把傘,那是孟老先生的遺物,孟老太太一直很珍惜;聽說有一次她回家之後忘記自己將傘掛在門把上晾幹,還在家裏找得團團轉,深怕遺落在外頭。
孟蘊真注視那把傘想了想,決定替她送入屋中,於是伸手拿起傘,不料傘柄竟輕易牽動門把,她一愣,才發現門未上鎖。
推門而入,意外見到孟老太太尚未上床睡覺,而是背對自己斜靠在沙發上,她說:「孟老太太,您又忘了鎖門……孟老太太?」
等等!似乎不太對勁──
沉宇回到臺北時已是淩晨,一踏入大樓,他連自己家都沒回,立即趕往她家。
他無法顧慮會不會打擾到她的睡眠時間,因為他無法等到明天再說。一路上焦慮難安,不知撥打她手機幾次,但皆是未開機狀態,改撥她家電話亦然。
在門前深吸一口氣,他伸指按下門鈴,一次……兩次……三次……無人應門。
他拿起手機撥打她家電話,裏頭傳來電話鈴響,一次……兩次……三次……無人接聽。眉頭越攢越緊,憂心漸漸覆蓋焦慮。若她在屋內,但不想接聽電話,應該會將電話線拔掉,而不是放任電話持續作響。難道她這麼晚還沒回家?該不會……出了什麼意外吧?雖也可能是她欲裝作不在,他卻無法不著急。
想起她之前跟陶菲菲在一起,他改撥陶菲菲的手機號碼,得到的回應卻是──
「我在睡覺,有事請留言。不過如果你姓沉就不用了,我跟你無話可說。」
他只能微微苦笑,安慰自己她或許在陶菲菲家裏。
又在門前佇立了將近半小時,他才拖著疲憊的步伐乘電梯回到自己家。推門入內,夜晚的客廳沒有一絲光亮,他第一次感覺一片漆黑會壓得人喘不過氣。
打開客廳燈走到沙發邊坐下,他再次試圖撥打她的手機號碼,但一樣徒勞無功,只得合起手機放在茶幾上,以手覆額,頹喪地平躺下。
長途跋涉的辛勞加上一路上緊繃的精神狀態使他心力交瘁,運轉過度的思緒漸緩下來,被睡意一絲一絲抽幹……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沉睡當中,突來的刺耳聲響不停攻擊耳朵,他緩緩睜眼,被刺目的光線照得眼睛微瞇,這才發現自己睡了許久,天色已經大亮。一看壁鐘,竟已是下午一點半,他蹙眉按著因睡姿不良而酸痛的脖子,走向仍在作響的對講機。
「沉先生,孟先生來訪,要請他上來嗎?」管理員說。
他微一皺眉,腦袋一時轉不過來。「哪位孟先生?」
管理員回頭對人說了幾句話,然後是孟蘊生的聲音:「喂,我要上去!」
沉宇揉揉眉心,無奈地跟後來接上的管理員說了句:「請他上來,謝謝。」
片刻後,門鈴響了,他上前打開門,門前的孟蘊生沒跟他打招呼,甩掉鞋就往裏頭橫衝直撞,四處勘查一遍之後,回頭瞪他,問道:「蘊真呢?」
「她不在這。」
「真的?」孟蘊生瞇起眼。「那她家為什麼沒人,手機也沒開?」好像篤定了她行蹤不定就一定是被拐到他家。
沉宇在餐桌邊坐下。「……她也沒跟你聯絡?」
「啊?」孟蘊生的眼睛已經瞇成一條線。「這句耐人尋味的話是什麼意思?」
「她昨晚沒回家。」
「什麼?!為什麼?!」孟蘊生立刻切換入激動模式,衝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領。「你這混蛋做了什麼!啊?」
他深吸一口氣,低聲道:「我……讓她生氣了。」不願用更激烈的詞匯。
然而這對孟蘊生來說顯然已非常可怕,因為他當場臉色大變。「你你你你這白癡!你剛剛說什麼?你居然敢惹她生氣?!」
沉宇悶不吭聲,心裏比他更不好過。
只見孟蘊生急急忙忙掏出手機撥打電話,等待片刻,爆出一聲咒罵:「媽的!果然又沒開機!小妹,是哥哥我啊,妳生氣歸生氣,但是我完全不認識那種人間敗類,妳千萬別連帶不理我啊……」又哀嚎了好一會兒,留言完畢,回頭惡狠狠地瞪向沉宇。「你這蠢材!你知不知道她心情壞到極點的時候會怎樣啊?!」
沉宇無法回答,只知道她心情不好會炸食物,心情糟糕則會猛打沙包。
「她會搞蒸發!好幾年前,我跟她好友分手後她忽然失蹤了,過了整整一個月才肯回來見我,當中只跟我爸媽報過平安,斷絕任何聯絡!」經過那次恐怖的經驗,他再也不敢跟她的朋友有多餘交集,如今卻因這家夥而受累,天哪……
面對他誇張的聲嘶力竭猛抓頭發,沉宇無言以對,只有臉上漸漸失去血色。
所以,她難道也會就此失蹤,連解釋的機會都不願給他?
孟蘊生氣呼呼離開之後,沉宇一秒也沒浪費,開始傾全力追查孟蘊真的所在。
陶菲菲謝絕會面,高悟森愛莫能助,孟老太太家總是沒人。
失去她消息的第二天,他終於出了下下策,埋伏在電臺準備攔截她。
五點半,他準時守在電臺門口,終於等到她錄音結束的六點,然後是六點十分、六點二十分、六點三十分……七點整,心情由忐忑至失望。
是撲空還是錯過?他不願加入她刻意避開的可能。
隔天下午,他在同一時間抵達,放棄守株待兔的計畫,這次直接進入電臺內部,見到一位助理模樣的年輕女子自眼前走過,他拉住她,問道:「請問「倒掛音符」的DJJane現在在裏面錄音嗎?」感到對方狐疑打量的目光,他表明自己的身分。「我是她男朋友。」
「你找Jane的話,她因為這星期有事,把錄音時間全部調到早上十一點到下午一點了,她沒跟你說嗎?」
聞言,他狼狽得說不出話來,由發燙的耳根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可疑。
等待令人心急如焚,當天晚上他一直無法入睡,直到晨光熹微才合眼。
隔天十二點半即抵達電臺,下午一點十五分,在缺眠的恍惚狀態下,他終於見到那睽違許久的熟悉人影自大門口走出──
「蘊真!」他上前急切地喊一聲。
她回過頭來,見到是他,神色意外又驚訝。
至少沒有憎惡。他緊繃的心情總算能放松一條弦。
這幾天裏,他累積了太多太多話想跟她說,終於等到這個時機,胸口鼓脹諸般情緒,張開口卻發現喉頭像瞬間被魚刺鯁住……一句話也出不來。
她沒有扭頭就走,只是靜靜打量他幾秒,最後開口說:
「對不起,我暫時不想見到你。」
「跟男朋友吵架了?」病房中,孟老太太突如其來的一個問句使孟蘊真一愣。
算吵架嗎?她思考。「……也不是。」
「那是怎麼了?我沒看過妳這麼悶悶不樂的樣子。」
孟蘊真沉吟片刻,決定這樣敘述:「有件事讓我覺得不高興,但他並沒有錯。」
「哦?」孟老太太抬高眉。「那妳有沒有把這樣的感覺告訴他?」
「沒有。」孟蘊真面露困惑。「那不是莫須有的責怪?」
「傻瓜!要是以後為此有了心結豈非更糟?我都不知道原來妳這孩子談起戀愛還這麼理智……讓我想起我老公哪,他也是什麼心事全悶在心裏,所以後來我鐵了心,每次一發現他忽然不說話就追根究柢一直問一直問,非纏到他老實回答不可……」孟老太太想著想著有些出神,最後嘆息一聲,微笑道:「妳知道嗎?我剛才說的老公,是我的第二任丈夫。」
孟蘊真微訝,當然不知道。
「我是離婚後改嫁的,那時我唯一的兒子已經成年,對我很不諒解。後來他結婚成家,好幾年前全家移民美國,戶頭裏的定期匯款沒少,聯絡卻越來越少,呵……」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老公去世之後,我一人守著那房子,不奢望兒子會回來看我,只是有時想到久未見面的孫女還是覺得有點寂寞……不過我從沒後悔過。因為我老公生前對我很好,我一直很幸福。能讓一個人感到自己被珍惜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我前夫就辦不到。」
而沉宇也辦到了。腦中不覺浮現如此聯想,孟蘊真一直比誰都清楚這個事實。
「我想妳也不知道,妳送我到醫院那天正是我老公的忌日。我祭拜回來後人就不太舒服,想說睡一覺看會不會好點,躺在床上卻覺得惡心想吐,跑到廁所果然就吐了。後來沒多久我又陸續吐了好幾次,虛脫在沙發旁邊眼前發黑,原本想打電話求救,拚命掙扎著起身的那一瞬間,突然覺得像自己這樣老邁又無助,到底為什麼還要孤零零留在世上?一時了無生趣……唉,幸好妳及時趕到。」她慚愧一笑。「要是我真因為這樣放棄而死了,到下面肯定會被我老公臭罵。」
發覺孟蘊真似乎在想些什麼而微微出神,孟老太太停下話,慈祥地注視她。「我是不知道你們小兩口發生什麼事,不過有些事總是得說清楚的。除非妳認為他不值得信任……那就代表你們之間該結束了。」
孟蘊真猛然抬頭,反應是驚愕。結束?不,她沒那麼想過。
但孟老太太說的沒錯,如果她並不是無法信任他,就不該為了一己之私而單方面拖延這麼久,這對他太不公平。
有些事,總是得說清楚的。
她已經三天沒回家過夜了。
沉宇不記得這三天自己是怎麼過的,唯一記得的是那天在電臺門前,她對自己說過的那句:「我暫時不想見到你。」
因為她語氣裏的堅持,他可以追上去卻不動如山,可以解釋卻啞口無言。
他甚至沒印象她有沒有說再見,只知道自己沒有說。
暫時是多久?回到家後,這疑問無時無刻不盤據他腦中。一星期?一個月?一年?還是……一輩子?無論她的決定是什麼,難道他都只能站在接受的那方?
啷!想得太入神的結果,手上的茶杯被失手打破。
望著地上的碎片,一股激動的情緒陡然重擊胸口。不,他怎能接受他們之間就這樣結束!決心主動採取行動,他沒時間清理茶杯碎片,匆匆套上鞋子出門。
到一樓管理員處,他問:「請問二十九樓C座的孟小姐有沒有曾經回來過?」哪怕是回來拿件小小的日用品也好,他不願錯過任何線索。
值班的管理員沉思片刻。「對不起,我沒什麼印象耶……小趙、小趙!二十九樓C座的孟小姐有沒有回來過?」
剛換班的小趙正在調整領帶,聽了他的話,回想道:「孟小姐啊?嗯,我記得上次見到她,是幾天前她叫救護車把孟老太太送醫院……」
「醫院?」沉宇錯愕。
「是啊,因為孟老太太得了急性腸胃炎,救護人員來時我還有幫忙呢。」
怎麼也沒想到會是如此,他問:「情況嚴重嗎?」
「聽說沒什麼大礙,不過老人家年紀大了,還是得住院觀察休養幾天。」
他放下心,隨即想到孟蘊真說不定就在醫院,急問:「是哪間醫院?」
小趙報上醫院的名字,直到沉宇匆匆道過謝飛奔出門,他還一愣一愣的。
沒想到沉先生居然也會有這種急切的表情……當真怪哉。
他搭計程車來到醫院,在櫃臺問明病房號碼,來到病房門前。
深吸一口氣,他告訴自己既來之則安之,然後伸手輕叩門板。
「進來。」那是孟老太太的聲音。
他做好心理準備,推門入內,卻愕然發現孟蘊真並沒有在病房內。
「哎呀,你來啦!」見到是他,孟老太太笑咪咪的,似乎不太驚訝。
他連忙收拾了錯愕,禮貌地道:「是。您還好嗎?」
「好得很,簡直覺得自己隨時都能出院了!」孟老太太呵呵笑,打趣地說:「我想你是來找小孟而不是我這老孟的吧?」
「不……」他不禁尷尬。
「沒關係、沒關係!我不介意。」孟老太太微笑道:「小孟去幫我買粥,妳坐著等一下,她很快就回來了。」
他依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心中忐忑不安,有些掩不住的局促。
約莫十分鐘之後,門被推開,孟蘊真入房,見到沉宇,神色明顯一愣。
「你怎麼來了?」
他站起身,捺下接近她的衝動。「我來找妳。」
「沉宇,你吃過中飯沒?」一旁的孟老太太開口問道。
「還沒。」
「蘊真,妳也還沒吃吧?你們兩個先到地下室的美食廣場吃飯,別枯站在這陪我這把老骨頭,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孟蘊真沒回話,上前將粥端到病床旁的小櫃上,抽了張面紙略微擦拭塑膠的免洗調羹,再將餐盤交給她。
孟老太太道謝接過,突然感傷地嘆道:「妳真是好女孩,妳要是我女兒就好了。像我兒子啊,我看就算我死了他也不會回來奔喪……」
「孟先生已經回臺灣了。」
孟老太太一呆。「什麼?」
「我之前問過您,您說通不通知都可以。我聯絡他以後,他立刻訂了機票,今天就會到了。」她低頭瞄眼手表。「差不多就是這時候……」
叩、叩、叩。還真的說曹操曹操就到。
哪來這麼多訪客?孟老太太像見鬼似的瞪著門,呼吸變得有些急促,最後一反平常的和藹可親,嘶啞大喊:「幹什麼!?現在來不如別來了!回去!回去!」
門外沉靜了一會兒,然後一個稚嫩的聲音透門傳入:「奶奶,是我啊。」
聞言,孟老太太忽地紅了眼眶,掩嘴一聲哽咽,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眼前的突發情況讓沉宇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此時,他一直分神注意的孟蘊真對他使個眼色,他立時會意,自椅上站起身來走向她。
兩人一起走出病房,對門外的一家三口頷首示意,識相地先行離開。
雖然時間已超過一點半,在美食廣場用餐的人潮卻依然洶湧。
他們在同個攤位買了兩份餐點,找了個角落的空位坐下。面前的炸醬面散發陣陣香氣,他從起床至今尚未進食,現在卻不覺得餓,只感到胃因緊張而緊縮。
她倒很自在地吃起自己的餛飩,直到碗底快要朝天,發現他還沒動筷,問道:「你不餓嗎?」
他沒作答,停頓一會兒,說道:「對不起。」語氣十足鄭重。
氣氛進入另一輪沉默。
她將最後一個餛飩放入口中,邊咀嚼邊像在思考什麼,最後說:「為什麼道歉?你沒有做錯事。只是我沒問過你,你也沒提過而已。」
那平靜的反應使他錯愕。「妳沒生氣?」
「有。而且程度比我以為的還誇張。」她喝一口餛飩湯,皺起眉頭。「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不合理的反應,後來才想到,不是有句話叫「由愛生恨」?可見正面的感情很容易轉換為負面。」
恨?他開始胃痛。
「所以,我大概比自己以為的還喜歡你。」
這絕處逢生的結論令他怔愕卻不敢驚喜。思量片刻,擬好要說的話,開口:「那不是不合理的感覺,是妳的真實感受,妳可以不要壓抑,直接告訴我。」
「嗯,我也正打算那麼做。」以免真因此有了心結。她撐著下巴直視他。「雖然這其實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事實是──我非常非常非常不爽你。我在節目裏總是很慎重地介紹你,費心搜集關於你跟你作品的資料;因為欣賞你,還特地安排了callin活動,為了拿到你的簽名專輯而大費周章。陶菲菲透過我的節目拿到獎品,還興高採烈地要去慶祝,可笑的是你本人居然就在我們身邊旁觀──所以是你在耍我,還是我自己太蠢?」
平鋪直達的語氣一點也不激動,卻使他句句中箭,節節敗退。
「我不是……對,我的確是刻意隱瞞。」他深吸一口氣。「因為妳曾說過找男友絕不能找做音樂的。」
什麼?她詫異。「你認為我會因為這種理由跟你斷交?」
「不,只是不願妳從此將我排除在交往的對象之外。」
怎麼也沒想到他的切入角度會是如此,她有點發愣。「……用心良苦。」
「是私心作祟。」他低聲坦承。「我不肯冒險挑戰妳的接受度,因為當時我甚至不能肯定妳對我有幾分在意。本來我打算南下回來就跟妳坦白一切,可是最後卻是經由這種粗糙的方式讓妳得知……是我瞞得太久,因為我……害怕。」
害怕?「你……太奇怪了。」她不懂。「這樣如履薄冰,跟我在一起還會快樂?」
「會。至少我得到這個機會。」那回答是如此毫不猶豫。
她不語,拿起飲料吸了一口,手指撥弄吸管,混亂數日的思緒在不知不覺間漸轉澄澈。
眼前這個一向不多話的男人,此刻如此懇切地對自己剖心相告,言語間透露的全是對自己的真摯情意,面對這樣的他,她不知該怎麼繼續生氣,也不知自己還有什麼好生氣的。
連日來的鬱悶從舒緩到現在全然清空,取而代之的是種比感動更深入的情感。
她想對他很溫柔很溫柔,如果做不到回報他對自己的全然付出,至少也要有九成。因為他即使時時如履薄冰也選擇跟她在一起,只為了慢慢等待她察覺自己的感情,慢慢引導她更傾心於他……她要自己成為一個值得他如此相待的人。
「等你把面吃完,我們回家吧。」
一句簡單的話卻讓他心頭狠狠一顫,一股溫度近乎燙的熱流隨之竄上,帶來諸般滋味,其中所佔比例最大的是無盡的歡喜以及解脫。
因為那代表她願意接受。
懸掛多日的心情、那些憂慮和煩惱,在這一刻全都不再重要。
說清楚講明白之後,長久以來緊刺在心坎上、時而讓他透不過氣來的那枚釘子方始松落,那些惴惴不安在此刻全數瓦解,終於能心安理得。
他微笑著拿起筷子,解決掉自己生平嘗過最美味的一碗面。
他們回到二十九樓她的家,並肩窩在沙發上,彌補連日來的思念。
「所以妳這幾天都住醫院?」
「住同事家。」
猜到原因,他不由得問:「若我沒設法找妳,妳是不是打算從此避而不見?」
「只是暫時,我告訴過你。」
「……聽說妳曾失蹤過整整一個月。」
「那是為了沉澱冷靜。當我覺得自己準備好可以面對那個人,無論他的解釋是什麼我都會相信。在氣頭上說的話一不小心就會太過粗率,容易造成傷害。」而她不想在將來為自己曾說過的話後悔。
他停頓幾秒,低聲說:「看來我打亂了妳的計畫。」
「不……是我自私,拖延太久。」畢竟孟蘊生當時的情況跟他是不同的,只是她的在乎程度無異──啊,沒錯,正是那不知何時滋長茁壯、獨對於他的在乎。「我已經準備好面對你了,要是你沒來,我也會在今天回來見你。」
他胸口一緊,啞聲道:「謝謝。」因為她認為自己值得信任。
「謝謝、對不起。前面是還給你的,後面是該給你的。」坐直身,她相當認真地問:「你還有沒有秘密要告訴我?」
他想了想。「似乎沒有。」
「好。那這次要毫無負擔,真的快樂在一起。」而且要很快樂很快樂。
他流露笑意,點頭代表回應。
她凝目注視他,下一秒,忽然湊近他──第一次主動吻他。
如果他藉由吻傳達的是他對自己的珍惜,那她想藉由這個吻傳給他的訊息則是:我實在非常喜歡你。
「學鋼琴的小孩不會變壞,學武術的小孩不會被拐。」
電視螢幕上,一個身著道服、國中年紀的女孩正對著鏡頭一本正經地這麼傳教,背景是幾名十來歲少男少女在道場精神抖擻練武的歡樂畫面。
時間是數周後,又一次以她家為地點的約會,不過這次觀賞的影片比較特殊。
沉宇坐在電視機前注視這一幕,表情有點怔愣。
這是前天他們一起去拜訪許老師時,他興致勃勃地塞給他的,據說是他以前拍的招生宣傳片,由他的得意門生領啣主演。
此時,影片的女主角坐在餐桌邊,一手拿冰棒,一手在面前紙上塗寫,規畫預定在一個月之後的歡送會。因為孟老太太在兒子的力說下決定到美國跟他們一家同住,臺北的房子還是會留下來,打算往後半年住美國半年住臺灣。
「嗯,對,鋼琴。」聽到電視音響內傳來的臺詞,她靈感突發,抬頭看向那位專心的觀眾,問道:「你會不會彈電子琴?」
「會。」
「那就想辦法借臺電子琴……」她含住冰棒,伏案寫了幾行字,忽地停筆,抬頭又看向他,一臉深思。
察覺她的視線,他回望她問:「怎麼了?」
「我忽然想到,說不定我生日時也可以要你幫我現場演奏樂曲。」
他露出微笑。「妳喜歡什麼版本的生日歌?」他得找時間事先練習。
她眼睛一亮,答得不假思索:「超級瑪利歐!」
「……好。」還可以附贈一首庫巴主題曲,他暗想。
她注視著他,不禁也笑了,回頭繼續進行面前的計畫表,卻有些心不在焉。
之前孟老太太說她兒子不諒解她,但她打電話通知她兒子時,他出乎意料的焦急。後來他告訴她,他並非不諒解孟老太太,而是因為母親一夕間成為另一個家庭的人,讓他面對時總有些尷尬,是以越來越少見面,親子間的裂痕在不知不覺中越來越大……她想到自己父母離異後也又各自嫁娶,覺得能夠體會他的感受。
橫亙在兩個幸福的新家庭之間,難免會感到自己兩邊不是人,但她絕不希望這樣的顧忌造成爸媽的寂寞,所以這幾天她一直在想……
「我想找個時間去拜訪我爸媽,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1:51
尾聲 男朋友vs.爸爸
由於孟蘊真的母親正好因公出國,因此他們暫時只得到機會拜訪她父親。
從一入門就可看出屋主品味不俗,裝飾布置樸素但不單調,沒有處處鑲金飾銀,但質感非凡,想來所費不貲。客廳中,布面沙發顏色是象牙白,扶手部分繡有精巧花紋;沙發中央有個玻璃桌面的小茶幾,桌面備有幾碟精致的西式茶點,唯一不協調的是角落擺的那盒未開封的脆笛酥。
一只純白色的波斯貓抬頭挺胸靜靜佇立在主位旁,像名優雅的隨侍。
「請坐,別客氣。」男主人對賓客說。
「謝謝。」他依言在沙發上坐下。
一名傭人自裏頭端出熱茶,替在座每人各倒一杯。
「不用緊張,把這當自己家吧。」孟父微微一笑。「放心,我不會像蘊生那麼誇張,雖然一開始知道蘊真交了男友,我一時是有點反應不過來,不過仔細想想,蘊真年紀也不小了,只是在父母眼中兒女總像長不大。啊,你說是吧?」
「是。」
「想想蘊真當年出生才這麼一點大,我們對她一直非常疼愛,因為她對我們而言就像上天賜與的恩物,愛與和平的象徵,力與美的代表……」
「爸。」孟蘊真適時插話,阻止話題漸形詭異。
孟父這才止話,笑著拍拍頭。「看我!一說到蘊真就不小心忘形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她對我們的重要性,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像蘊生那麼誇張,雖然一開始知道蘊真交了男友,我一時是有點反應不過來啦,呵呵……」
「……」是不是……重復了?若是無心的巧合,一字不差似也有點奇怪……
「在剛剛之前我一直在想蘊真的男友會是什麼樣的人,一定是……活膩!」
突然的一聲爆喝使沉宇嚇了一跳,隨即發現他的兇狠是對準沙發邊的那只貓。
孟父回過頭來,重新戴上笑臉。「這只貓就愛亂抓沙發,怎麼說都不聽,真是膽大包天不知死活。」
他愣了幾秒。「牠叫「活膩」?」
「對,是從英文直譯過來的,原音是Honey.」
……原來如此。他點點頭表示了解。
對座長輩的笑容和氣異常,但不知是不是和氣太過,反而顯得有些不真切。
從孟蘊生的案例看來,他原先就猜到想無條件獲得她家人的純粹接納該不是件容易事,然而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此刻卻還是為此有些心情低落。
像是察覺到他的負面情緒,孟蘊真走到他與孟父所坐沙發的交界處,背倚墻上,一只手拿盒子,一只手拿脆笛酥,一只腳逗弄貓咪。
「小心別吃到地上。」孟父叮嚀。
「知道。」她抬頭面對沉宇,很大方地遞上盒子。「要吃嗎?」
這情景使他憶起兩人初次會面的情形,不禁揚唇。「不用了,謝謝。」
「因為你一直盯著它。」當時她這麼接下一句話。
而這次,他確定自己一直盯著的是她,不是脆笛酥。
「只要我喜歡你就好了。」──她還曾給自己一個如此強而有力的後盾,他怎能不努力展現誠意,搏取她家人的好感?沒什麼好無法釋懷的。
「不如來談談你跟蘊真交往的事。」孟父沒預兆地拋出話,打斷兩人的對視。
他的回答是簡潔有力的一句:「我是以結婚為前提與令嬡交往。」
啪。脆笛酥落地了。
孟蘊真反應過來,「唔」了一聲,蹲下身撿餅幹碎片。
早知道他跟輕浮二字八竿子打不著,不過他還真是……非常認真。
孟父不動聲色,只是輕咳一聲,故作閒適地舉起茶杯靠近唇邊,進一步測試前瞻性:「那麼,我想聽聽你對未來的計畫。」
他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結婚的話,無論是我或她目前的住處都太小,因為我想生兩個小孩。我打算買大一點的房子,地點盡量靠近蘊真的工作地點。目前的規畫是廚房要大一點,一間房間當錄音室,一間房間當健身房,一定要夠空曠以兼具道場功能,角落要放幾部健身腳踏車,屋頂上要掛一個沙包。如果房子沒辦法有庭院,至少要有個陽臺可以種花,梔子花。」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沒擬草稿一口氣說出這麼一大篇話,而且流利的程度比專業演講有過之而無不及,連他自己事後回想起來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遑論當時在場的人。
有人喝茶的動作暫停了,有人站在墻邊失去動靜,有貓因為氣氛的突然詭異而好奇地轉頭瞪眼瞧他。
時間疑似停止流動。
啪。脆笛酥又落地了。
只是,這次沒人注意到。
「全書完」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2:05
後記
※由來
這個故事的由來非常簡單。
先前有一陣子,我經常到健身房騎腳踏車,而我慣用的那臺腳踏車,踏板上的係帶老是被在我之前的某位使用者拆掉放在一旁,因此我每次騎車前都得多一道手續;像這樣連續經歷了幾次,心中忍不住嘀咕,然後……這個故事就誕生了。
就我而言,很多時候,只要一個小小的點子觸發腦中某個神秘開關,所有劇情就會慢慢被構築出來。開始動筆寫故事時,構思好的部分通常只有四五成,但只要一有空檔,腦袋就會自動自發開始編劇,也算是種強迫症吧。
唯一會命令自己腦袋完全放空是躺在床上準備睡覺時,因為若不如此,通常下場會是失眠。最誇張的經驗是曾躺在床上想一個故事想了整整三小時(這是真的),最後很無奈地幹脆認命,起床打開電腦把想到的部分記錄下來(這個很重要,因為一覺醒來,流失的記憶至少過半)。
※設定
鄰居算是我偏愛的設定之一。為什麼?當然是因為發展性優良啊。試想,住在同棟大廈裏,搭個電梯就能碰面,連馬路都不用過,這地利關係說有多完美就有多完美,無論有緣無緣,要作夥都很容易。不過原先只打算寫一本,最後誤打誤撞發展成一個係列,也算是甜美(?)的失算。
話說看過故事後,已有兩個人問我:「為什麼這個故事裏都是吃的?」
問得好啊!難道沒人覺得鄰居之間最美好的橋梁(用途)就是食物嗎?在我現居的地方,樓下一位相識的阿姨偶爾就會送好料來,椰汁咖哩、紅燒蹄膀、紅燒牛肉面、提拉米蘇(這位溫柔的阿姨很會做西點)……啊啊,我看孟母三遷只怕也找不到這麼好的鄰居吧。(幸福)
至於「生肉恐懼症」的設定,寫的時候還以為只有我家出現特例,想不到後來接二連三發現熟識的幾個朋友竟都有這症狀,可真奇了。
原本認定家裏那只是好吃懶做,有一次鐵了心強迫他來幫忙處理雞肉,他慎重其事戴了手套,卻還是面色蒼白愁眉苦臉,一副萬分驚恐的模樣,最後隨便抓了兩下就落荒而逃,自願洗碗當補償……喂喂,真有這麼可怕嗎?
※食物
說到故事裏出現過的食物,芥茉冰淇淋聽來神奇,不過可不是杜撰的。
某次跟朋友去逛街,在一個賣冰淇淋的小鋪前考慮要不要消費,看到綠色的抹茶冰淇淋,我跟朋友開玩笑說:「我一直覺得抹茶的顏色跟芥茉很像,不知道有沒有芥茉冰淇淋喔。」想不到櫃臺後的服務員聽到了居然接口說有,並在我驚訝的注視下打開冰櫃,用小湯匙挖了一匙出來請我試吃。
即使興致缺缺,在對方充滿熱誠的眼光之下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好硬著頭皮吃下去。回想起來,味道有點復雜,大概是甜甜的,有芥菜味,但又沒芥菜的嗆辣……果然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啊。(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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