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秋風醉 -【冤家住窄(芳鄰三部曲之二)】《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2:39     標題: 秋風醉 -【冤家住窄(芳鄰三部曲之二)】《全文完》

冤家住窄(芳鄰三部曲之二) 作者:秋風醉

活了二十幾個年頭,她終於明白什麼叫“不對盤”了。
原以為搬到這棟景觀佳、氣氛又好的大樓,從此就可以開開心心、
舒舒服服過日子,誰料得到隔壁鄰居第一次見面兜頭就給她一盆冰水--他、
他竟然拒絕她為敦親睦鄰而作的muffin!
氣死人的還不止如此。
隔沒幾天,他就登門指她音響開得太大聲,甚至說她個性不太好。
簡直氣炸她!哼!她當然要反擊!
目標:他的狗;那只把她放在門外的鞋亂翻一通的狗!
養狗不教誰之過?!
誰知……啊!好好好好好好好好爛的鄰居!
誰來教教她怎麼出這口怨氣!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2:55

楔子

那一天,黃歷曰:宜遷徙。

“哇!好棒的景色!二十九樓果然不同凡響!”

陶菲菲站在整面的玻璃窗前大呼小叫,臉跟窗貼得很近,但雙手安分地放在大腿兩側,沒貼到窗上,以免制造掌印。

看飽了景,她雀躍地跑回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彎腰拿起小茶幾上的遙控器,模擬看電視的情景,然後自己一個人滿意地咯咯笑起來。

“好棒的客廳!”

讚嘆完,又跳起身衝到臥室──

“好棒的床!”

興奮地滾完柔軟的棉被,這次的目標是廚房,見到鍋爐下的通風型大烤箱,她眼中倣佛迸出星星。

“好棒的廚房!”

最後,每個角落都勘查完畢,她快樂地倒回沙發上,抱著抱枕,想到以後要在這裏安身立命,陶醉至極地閉上眼。

“啊啊……好棒的家!”

雖然這其實並不是自己出資買下,而是她叔叔一家三口移民國外後空下、她幸運獲準可以以“意思意思”的低廉租金入住的高級住屋,她還是會把它當成自己愛的小窩一樣全心全意呵護愛護保護。

想到適才見識過設備齊全的廚房,她跳起身,決定事不宜遲,抓了錢包鑰匙套上鞋衝出門,跟樓下管理員問明最近超市的方向,出發!

兩個半小時之後,她換上斟酌許久後選擇的荷葉邊短袖白上衣和嫩綠色七分褲。嗯,清新又親和力十足的裝扮,手端櫻桃圖案圍邊的可愛盤子,打開自家門,精

神抖擻地走到──隔壁門前。

笑容滿面地按下門鈴──叮咚。

等了半分鐘,她又按了一次門鈴,似乎還是沒人應門。

屋主不在?啊,也對,現在才下午四點,大家都還在外面上班上課吧?她很快便自我理解完畢,不過臉上的笑容還是因失望而不可避免地收斂了點。

向左轉,正準備回屋,突然間,喀啦一聲,門開了。

她又驚又喜,重新掛上和善笑臉,迅速回過身──

出現眼前的,是一個男人。梳得一絲不茍的黑發,斯文加分的金框眼鏡,鏡片後的黑眸中沒有情緒,顯得高深莫測,以及太過標準的身材比例……哇啊!

陶菲菲自命凡夫俗子,反應當然很一般,當下心跳加速,腦中瞬息閃過不少粉紅羅曼史,正所謂帥哥住隔壁,可遇不可求!

“你好!我是今天剛搬到隔壁的陶菲菲。”她笑咪咪呈上手中盤子。“這是我剛烤好的胡蘿卜muffin,我對自己的手藝還滿有信心的,請你嘗嘗。”

男人的目光垂下,停在那透出胡蘿卜色的西點上方幾秒,面無表情地開口:“謝謝,但我不吃胡蘿卜口味的東西。”

咦!好刺骨的一桶冰水當頭潑下,她當場笑容僵住。“這樣啊……”

“嗯,再見。”啪,門被關上。

咦……咦!她站在門板前,過了兩分鐘才發現自己居然不小心發起呆來。

踏著機械式的步伐回到自家,她將盤子放在廚房流理臺上,回到客廳沙發坐下,將抱枕抱在懷中,先前的熱情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奇怪……怎麼會這樣呢?這跟計畫中的不同啊。

眼神失焦空洞無神地冥思好半天,然後是──“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好好好好好好好爛的鄰居!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3:13

第一章

那個叫高悟森的男人養了一條狗。

不,應該是這樣說的:那個叫高悟森的該死男人,養了一條該死的狗。

帥哥有個屁了不起!隨便打開電視一看就有一堆爭先恐後要引人注目,而且就算個性不好也會懂得巧妙隱藏,不像隔壁那莫名其妙給人臉色看的家夥。

她一直自認頗好相處,無論加入哪個新團體都能很快跟大家打成一片,直到遇見他;活了二十幾個年頭後,她終於明白“不對盤”這三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原來真的有人這麼厲害,能從初次見面就讓人下定決心從此徹底討厭。

剛搬來時,因為他的不近人情,她洩氣了三天,才再度儲存夠勇氣,戰戰兢兢去敲對面其它兩戶的門,而且還心有餘悸地改做巧克力muffin,深怕這棟高級大廈的高級人們都對胡蘿卜這種普通食物不屑一顧。

事實證明,怪胎只有他一個,其它兩戶鄰居都非常和善可親。

惡鄰,理所當然是她給他的定位。所以她敵視他漠視他藐視他,即使現在已遷入整整一年有餘,跟他說過的話也不超過……好吧,其實還滿多的。

因為──

叮咚!電鈴聲打斷她的好興致,按下電玩的暫停鍵,她不悅地走到門前。

這種時刻、這種未經管理員通報的意外訪客會是誰,她心裏大概已有個底。果不其然,一打開門,隔壁那位先生像塊木頭一樣佇立門前。

啊,對,就是木頭!她在心中讚嘆自己的絕妙形容。像他這樣永遠面無表情、沒血沒淚的樣子,不是木頭是什麼?而且還是塊特大朽木!

“有何貴幹?”她雙手環胸,故意帶點挑釁意味地站個三七步。

“你的音響太大聲了。”

“我也不妨告訴你,你的順風耳太敏感了。而且,麻煩搞清楚,現在才七點──晚上七點,不是早上七點。我不認為自己有妨礙睡眠的罪嫌。”

“我知道是晚上七點。”他口吻平淡,倣佛她的強調很愚蠢。“但是我現在需要安靜,跟幾點無關。”

“啊,你需要安靜。”她微微一笑,附帶裝無辜的眨眼動作,表現得很故意。“可是……那幹我何事呢?”哼哼,欠打吧,就是要裝模作樣氣死這家夥,因為她最恨自己氣得跳腳、別人卻老神在在,偏偏每次跟他對峙都落居下風。

他退了一步,用一種苛刻審視的眼光打量她,最後結論:“你的個性不太好。”

“……啊”笑臉瞬間猙獰化。“你說什麼”

“我說,你的個性不太好。”

她還在勉強自己笑,從齒縫中迸出話:“請容我提醒您,先生。如果我個性不好,現在你那張可憎的面孔只怕已經被門板甩扁了。”

“我是說‘不太好’,不是‘不好’。”

喔,意思是還有得救嘍?啊?“我不妨再告訴你──你的個性也好不到哪去。唯我獨尊、自我中心、無法無天。”

“欲加之罪。”淡淡的一句話,變成她在無理取鬧。

“對象是你的話,太患無辭!”因為他實在可惡到難以形容!

“別搞得好像自己多受委屈!不提時間好了,最近我電視音響音量明明每次只開到第十格,總共可以開到第二十五格耶!連一半音量都不到,還好像都是我的錯一樣!難道說為了遷就住在隔壁的偉人你,我必須去買耳機來用?為什麼不是你去買耳塞來堵住你那過分纖細的耳朵”

落落長一大串不滿發洩完,她呼呼喘氣,才發現自己又激動了……可惡可惡!

“沒人說都是你的錯。”對方的語調依然平穩得可恨。

她停頓幾秒,花了段時間才反應過來,有些感心地說:“喔……所以你終於明白全都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我沒問題。只是想請你把音量關小一格而已。”

“……老實告訴你,”她嘆一口氣,幽幽地笑了。“我,不想跟你說話了。”

他沒回話,可奇怪的是從他那毫無波動的臉上,她就是倣佛感受到他的內心戲:啊,這女人的個性真的很糟,而且是糟到透,沒救了。

所以她忍不住又發飆了。“再老實告訴你,你叫十個人來評理,十個人都會站在我這邊!關小一格有什麼用?你根本就是在找碴!”

“關小一格很有用。”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我關小一格,從此以後你就不會再來打擾我?”

“對。”

她深吸口氣,決定不再跟他攪和,就讓這一格。“好。我知道了。”

“謝謝。”他倒是出乎意料的有禮。

“等等,我話還沒說完。”她再次雙手環胸,趁機反映:“麻煩你好好指導一下你家的狗,我放在外面的鞋子老是被它翻亂,很煩。”

“知道了。抱歉。”他頓了頓,又說:“不過大樓有規定不能在門前放置鞋子,以免破壞景觀。”

“……你知道嗎?這句提醒接在後面,顯得你的道歉一點誠意也沒有。”

“下次我會注意的。”

呵、呵……她快氣死了!“再、見。”咬牙切齒說完,磅一聲甩上門。

噢!她幹嘛跟他說再見啊,最好是永遠不見!

沒想到他倒很守信,自她將音量維持在第九格之後,就真的再也沒受到打擾。

長久以來的交戰終於畫上短暫休止符,相鄰的兩戶難得相安無事好一段日子;但這絕不代表言歸於好,因為他們根本沒“好”過,而她但願永不相見的希望也從不曾淡出消失。

只是,身為住在同棟大廈、同一層樓的鄰居,要永遠不見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尤其從上星期開始,有部電梯居然故障了,所有住戶變得只能共用一部電梯,而且聽說問題嚴重到至少需要維修月餘,碰頭的機率被迫提高。

晚上九點,她整裝完畢,準備出門。

一拉開門,看到那站在電梯前的一人一狗,心情自動降落一階。

真衰。她暗自咕噥,可也沒打算回屋內等他離開再出來。開玩笑,他是什麼大人物要她回避!何況現在電梯難等,她才不會為難自己。

嗶一聲,按下電子鎖的自動上鎖鈕,她施施然走到電梯前,故意跟他距離數步之遙,盯著頂上移動緩慢的樓層數字,看也不看他一眼。

一時間,廊間安靜無聲,直到──

“哇啊!”一聲驚叫來自陶菲菲。“你、你這家夥幹嘛!”

她口中的“這家夥”,是那只不知何時跑到她腳邊嗅聞的狗。

她驚魂未定地瞪著那只狗,剛才小腿上突然一陣搔癢,她一時還以為是蟑螂,嚇得又叫又跳,沒想到是這只臭狗!

而狗主人這時才緩慢回過頭來,看到這情景,對那只狗命令一句:“過來。”

聞言,那只狗非常聽話地走向他。

“對不起。”他對她一頷首,優雅地道歉──別問她道歉要怎麼個優雅法,因為在她很狼狽的這時候,他的態度怎麼看都優雅得刺眼。

她瞪他。“難道你不認為自己有義務幫它係狗繩嗎?”

“那是限制自由。”

好一個自由,當真驕矜高貴!她咬牙質問:“那請問它有什麼自由來嚇我?”

“抱歉。下次不會了。”

她瞇起眼,懷疑這家夥是不是在政府機關官拜高職,否則怎麼說話活似官腔,平板公式化得讓人感覺不到誠意!

叮。電梯來了。

狗男人──是狗跟男人走入電梯,她殿後。

電梯慢慢下降,期間,她臉色不佳,還在不高興。

然後,她感到他瞄了自己一眼,很快又撇開視線。

明明他沒開口,她卻聽到他無言的側臉像在說:拜托,有沒有必要這麼誇張,耿耿於懷到現在啊?你這反應過度的瘋婆子。

“如果你有跟我一樣的心理創傷,就會知道我為什麼會反應過度了。你懂不懂在講臺上演講時小腿上突然一陣搔癢,低下頭居然看到一只超肥蟑螂在自己腿上爬的驚恐?你又懂不懂當你又叫又跳,好不容易把蟑螂甩掉踩扁,全班卻哄堂大笑,從此三年都被叫‘蟑螂女王’的心酸。”

忿忿不平爆完最後一句話,她才瞬間意識到自己的莫名其妙,張口結舌好幾秒,然後用力扭過頭去,羞窘得恨不得鑽地消失。

為什麼一看到他那張無動於衷的臉,她就會不由自主失控?好了好了,這下連她也覺得自己真是個瘋婆子了……她暗自飲泣。

幸好電梯順利向下,沒在其它樓層停頓,省得有更多人看到她抬不起頭的拙樣。

叮。一樓到了,電梯門開。

“是你同學太惡劣。”

一句話倣佛千裏傳音,輕飄飄鑽入耳中,她抬起頭,呆愕瞪向那一人一狗離去的背影。剛才那是……

一陣人潮湧入電梯,她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邊說抱歉借過邊設法擠出,懊惱自己幹嘛為那麼句話過分出神。

不就是……天音嘛。

晚上九點,本來是她在家悠閒看電視的時間,今日之所以特別,是因為一位遠嫁到南部的大學同學有事北上兩天,她作東約她晚上九點半相聚喝咖啡。

“所以你現在在臺北租房子?”

“是啊。是棟很高級的大廈,不過是我叔叔便宜租給我的,不然我哪租得起。”

“高級大廈?那一定住了很多達官貴人嘍?”

“是聽說有幾戶來頭不小,好像還有知名歌星,不過我一個也不認識。”

“嘖,怎麼不趁機釣個金龜婿?”

“哎唷,拜托!”陶菲菲大笑。“都幾歲了,哪還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那跟你住同一層樓的鄰居人怎麼樣?相信我,近水樓臺先得月,這理論可不會不切實際喔,我跟我老公就是這樣變成一對的。”

“住我對面的一戶是單身年輕女子,一戶是獨居老太太,人都很好。住我隔壁的嘛……”她哼哼兩聲,洩憤似的狠狠咬住吸管。“不提也罷。”

“哇……從哪來的大魔頭?認識你這麼久,沒看你提到誰時臉這麼臭耶。”

“那是因為以前我從沒碰過像他這種人!我告訴你啊……”

這場賓主盡歡的聚會最後在晚上十一點結束於其中一人口沫橫飛的數落中。

陶菲菲走在人行道上,滿心怨氣傾吐幹凈之後,顯得神清氣爽、滿面春風。

今夜老天特別小氣,要雲把月色全給掩住了,卻也襯得街燈更燦亮。

她穿越最後一個街口,順路繞到右側抄一條小捷徑。

“月黑黑風高高情渺渺,口口聲聲恩愛,陸陸續續碎壞……”小聲哼著芭樂歌,踏著輕快步伐,正準備抬足跨越分界的矮磚時……

啪嘰。

咦!有人瞬間化為雕像。

那聲音……那觸感……怎麼開脫都不太妙……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做出一個幅度極小的低頭動作,即使夜色昏暗,還是能將殘酷的真相拼湊得太過清楚。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月黑風高踩屎夜,怎一個慘字了得!

那條極短的捷徑隸屬大廈管區,直通大廈前門,會使用的通常僅限於住戶。

晚上九點多她由那裏離開時,確定沒見到可疑的……污染物,所以制造時間一定是在她離開到回來的這段時間之內。

有多少人會在晚上遛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有個人每晚九點會準時出門遛狗。

種種證據重疊起來,罪犯呼之欲出!

當晚她含淚賣命清洗那雙才穿過沒幾次的寶貝休閒鞋,浪費整整一小時半、一雙塑膠手套以及為數不少的香水,得到終於幹凈的鞋以及咒罵到發痛的嘴。

若說之前她曾對那位惡鄰的印象有絲毫動搖,也在此時全毀。

自認倒楣、安慰自己吃虧當吃補嗎?才、不、幹!

她陶菲菲除了滿腔的熱血和怒火,更有絕佳的行動力,何況此仇不共戴天!

隔天晚上,她帶著相機,早在八點五十分埋伏在那條捷徑旁的小花圃內,以灌木和夜色為隱蔽,守株待狗。

九點零八分,果然那一人一狗從這經過,她瞇起眼暗哼數聲,確認目標。

等她逮到現行犯,一定要當場把他抓起來--啪!啪!啪!

啊,好癢!她拍打手臂上的蚊子。失策!怎麼這麼粗心,忘了穿長袖衣褲出來,等下回去肯定滿手滿腿紅豆冰,這筆帳當然也得算在那渾球身上。

不時按看手表的夜光功能,好不容易捱到九點五十五分,在她快被叮成豬頭時,終於有人出現了,謝天謝地!

跟昨晚一樣昏暗的夜色下,一人一狗步伐穩健地走來,像是感受到她的念力,那只狗忽然停下,在地面東嗅嗅西嗅嗅,確定地盤似的,然後停住不動,當真開始……幹那下流的勾當……

呼呼呼,被她逮到了吧!她像個變態偷窺狂,興奮得難以自已,努力屏住氣息等待,以免自己太早出現,嚇得它把證物縮回去。

等一切就緒,她刷一聲自草叢後跳出來,大叫:“別動!天誅!”

喀擦、喀擦、喀擦!閃光燈要你無所遁形!

“哼哼,你現在不一定要說話,但你所說的每句話都將作為呈堂證供。怎麼樣啊姓高的,現在人證物證俱在,還是乖乖伏首認罪吧……”咦!等等,那家夥有這麼矮嗎?還有那只狗,體型好像不太對……

“你在跟我說話?”啊,的確是他的聲音,可怎麼遠了點?

目光略偏,才發現捷徑入口下知何時站了另外一人一狗,看樣子……才是正主?!那面前這兩個冒牌貨是什麼東西?!

她不可思議地瞇起眼。“你你你……啊,我知道,你是住五樓的建築師!”上次的大樓集體會議她有見到他被另一個鄰居問裝修問題所以有印象。

那人像是這才回過神來,沒好氣地說:“小姐,你幹什麼?”

她幹什麼?!她瞪向地上那只站在罪證旁、看來還挺趾高氣揚的狗,再瞪向那一臉不耐的狗主人……沒錯,她沒抓錯人,就是這對敗類!

“我在拍、照、存、證!先生,你昨晚是不是也在這縱狗放屎?你知不知道這不但造成已經很辛苦的清道夫的困擾,也造成路人的困擾?”

“拜托,又不是拉在你家門口,是在大呼小叫啥?”

她僵在原地,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種……這種無恥話!這還是人說的話嗎!啊?剎那間,她氣憤填膺,熱血沸騰產生的蒸氣幾乎要從七竅噴出!

“問我大呼小叫啥?!先生,你知不知道我昨晚受害於貴犬尊屎,站在洗衣間洗了一個多小時的鞋,還鬱卒到失眠,影響我今天的工作業績,間接影響我的月終獎金?!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心理傷害精神損失?!你知不知道縱狗隨地放屎是毀壞市容?!你知不知道公德心是什麼?!寵物教養是什麼?!”

那人停頓好幾秒,像在消化她一連串的怪罪,最後說:“那你想怎樣?”

想你跪在貴犬尊屎上磕頭認錯!但是不行,她不能這麼說,她是理智的斯文人,深呼吸、深呼吸,別被怒氣衝昏了頭……

“請向我鄭重道歉……”想想這並無實質助益,又加一句:“並且承諾不再犯。”唉,消極!虛偽!假清高!還是下跪磕頭爽快,她幹嘛打腫瞼充胖子故作斯文。

然而面對她的斯文相待,那人的反應是鄙夷地撇撇嘴,啐道:“有沒有搞錯,你以為你是誰啊?”

吼!氣死人了!“我是環保小尖兵啦!感謝你的善意回應,我決定要把這件事擴大擴大再擴大!把這些照片交給大廈管理委員會,交給某水果日報、某數字周刊,交給這區的裏長,交給民意代表,交給衛生局,交給世界衛生組織……”

在旁的高悟森默然觀望,明白一件事:面對一個女人失去理智越扯越遠很可怕,面對這位小姐發飆時夾帶的磅薄氣勢更可怕。

直覺告訴他,可以的話,還是盡量別跟她扯上關係比較好。

在場的另一人顯然也有此觀感,外加自知留有證據在別人手上於己不利,幹脆地見風轉舵。“好,對不起,很抱歉讓你受害。以後我不會再犯。”

她瞪圓眼,見到站在一旁不發一語的高悟森,為求達到申誡效果,想也不想地把他抓進來利用。“這位先生就是證人,如果你再犯,我們會一起到管理委員會舉發你!”公幹你!

那人唯唯諾諾幾聲,舉步要走,她高聲喊住:

“等等!你以為這麼走人就可以了嗎?”

“不然還要怎樣?”

“把貴犬尊屎帶走!”還想再害人遭殃?!

那人面有難色。“我沒準備塑膠袋。”

“我這有備用的。”說話的是高悟森。

那人接過他遞上的塑膠袋,滿臉不甘地蹲下身匆匆處理完,悻悻然帶狗離開。

現場留下兩人一狗,氣氛頓時整個冷下來。

她感到有些尷尬,因為之前誤會了他,剛剛把他牽拖進來,他又沒出聲吐槽,於情於理她該跟他道歉才對……沒錯,快,陶菲菲,暫時放下成見,敢作敢當……“你--還真好心喔。”鼻中自動竄過一聲輕哼。

……咦!怎麼搞的?她被什麼東西附身了,說出的話非她本意啊。

“只是不想看到有人在我面前用手扒糞。”說完,他逕自越過她離開,他的狗乖乖搖著尾巴尾隨其後。

直到一陣癢意自手臂上傳來,她才發現自己瞪他的背影瞪到出神了。

啪!啪!啪!“啊,該死的臭蚊子!”

真的是該死、該死……

“對不起,我不該先入為主曲解你的人格跟狗格。”

“對不起,我不該先入為主曲解你的人格跟狗格。”

“對不起,我不該先人為主曲解你的人格跟狗格。”

女人站在玄關的連身鏡前練習完第五十七遍,仔細審視鏡中自己充滿善意的笑臉,慎重其事地點點頭。

微笑,完美;臺詞,完美;流暢度,完美;誠懇度,完美。

一切就緒。對著鏡面整理一下頭發,將衣服拉拉整齊,她拍拍胸口吁一口氣,提起放在腳邊的禮物袋,出發--來到隔壁門前。

她自知行事有時魯莽衝動情緒化,但最引以自豪的一點是,一旦自知不對,一定立刻認錯改進;這說來容易,卻不是人人可以辦到的,但昨天居然失常。回家後她想了一整晚,為自己的差勁表現沉痛反省,決定今天設法彌補回來。

深吸一口氣,按下門鈴。叮咚。

門外的人喃喃告訴自己不用緊張,門內的人則滿心奇怪地打量窺視孔。

才決定不要跟她扯上關係,她卻自己找上門來了。

不過,她到底來做什麼?高悟森百思不解。

打開門,他望著她,打算看她葫蘆裏賣什麼藥。

“呃……嗨。”她扯出一個頗僵硬的笑容。

“有事?”

“不然我會站在這哦?”察覺自己的口氣太衝,她趕忙咳嗽幾聲作為掩飾。“那個……呵……我、我是想說……對……對……對……對……對……”奇奇奇怪!明明排演時那麼順利,怎麼現在好像喉嚨卡了胡桃,嗓子直發抖?!

她詭異的模樣讓他越來越不解。“你是不是癲癇犯了?”

“才不是好不好!呃、我是說……”啊啊啊啊!煩死人了!她是來道歉的,又不是來借錢的,幹嘛婆婆媽媽的啊。“對不起,我不該先入為主曲解你的人格跟狗格。”總算一鼓作氣順暢無阻地說出來了,雖然有點氣呼呼的,跟預想中相差不少。

原來她是來道歉的。因為怎麼也沒想到,他內心那股不解變質為訝異。

昨晚他從頭到尾看了個清楚,當然知道她因為先入為主的認定等著抓包自己,尤其是那句“怎麼樣啊姓高的”,語調簡直得意得像昏君得到了天下一樣。

要問他有什麼感覺,大概就是:滑稽。

因為那種一廂情願的志得意滿,的確是滑稽到讓人無從惱怒起。

不過她此時明明渾身散發一股不想跟自己打交道的氣息,居然還會勉強自己來跟他致歉,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也讓他對她有些微的改觀。

本來對她的印象是--一個女人,而且還是最麻煩的那種;現在則是一個不算太糟的女人,但麻煩那點還是絲毫沒變。

他的情緒和想法完全隱藏在面孔後,她瞪著那張好看卻討厭的臉,暗暗有些不悅。什麼嘛,她都抱著莫大決心來道歉了,他竟還擺一張死魚臉給她看。如果他懂得紳士之道,此時就該微笑說句:“沒關係。”她也好完美下臺啊。

算了,跟這男人講什麼紳士啊的,她又不是嗑藥了。

“喏……這送你。”她遞上手上的禮物袋。“代表我的實質歉意。”

“不用了。”

對他那樣想也不想就回絕的語氣,她莫名又是一股氣猛往上衝,心想自己恐怕這輩子都不可能跟這家夥合得來吧。

“請收下,麻煩你。”她用那種擠出來的、很恐怖的笑臉說。

他停頓幾秒,這才伸手接過禮物袋。

怪了,明明是她斥資送禮,為什麼會變得像是他被迫不得不妥協一樣?“謝謝。再見。”喔耶,這樣就互不相欠了!她毫不留戀地轉身,腳步輕盈地回家。

他關好門上好鎖,走到桌邊打開禮物袋查看,裏面是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本以為是蛋糕或餅幹之類,拿出一看,卻發現盒面上印了很多狗腳印,上面以燙金的楷書寫著:豪華名犬禮盒。

什麼東西?狐疑地拆開,發現裏面全都是--狗用保養品。外國進口的狗用毛發保健用品、狗用卵磷脂、鈣磷片……五花八門千奇百怪。

拿起一個所謂的“潔牙骨”,他默念說明書:“本產品含有天然葉綠素,可使口氣清新自然,並有效抑制牙結石和牙菌斑……”

腳邊傳來一股輕柔摩挲的力道,他低下頭,見到自己的狗在腿邊磨蹭撒嬌,彷佛知道有人送來了好東西一樣。

好東西……算是嗎?“不過,你是什麼時候變‘名犬’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3:32

第二章

那件事過後,兩人繼續河水不犯井水的生活模式。

就算她樂於敦親睦鄰,她的鄰居又不是只隔壁一家,她才不會去自討沒趣。

像住她正對面的鄰居孟蘊真,或許是年齡相倣的關係,跟她就很處得來:她常去對家閒嗑牙,要不就是請對方來家裏打電動或……幫忙。例如今晚,她突然很想吃蔥烤排骨,那不是太難的菜卻非她一人所能完成,因為她有個不太光採的致命傷:不敢動手處理血淋淋的生肉。也因此,廚房雖美,她卻不常在家開夥。

所以她特地請孟蘊真來幫忙處理必需碰觸生肉的部分,但百密一疏……

“啊!”廚房傳來很高亢激昂的一聲叫喊,接著,陶菲菲從中跑出,手握一把疑似蔥的幹枯植物,哭喪著臉。“慘哉!我剛剛還特別沒買蔥,打算把存貨用掉的,誰知道它這麼不耐放!蘊真,你家還有沒有蔥?”

“不巧用完了。”因為中午吃蔥油餅。

“啊?”也太不巧了吧?陶菲菲一臉絕望。

“我去買。”孟蘊真當機立斷地站起身。

“……罷了。”陶菲菲握住她的手臂,沉痛地下了決心。“遠蔥救不了近菜。”大不了吃蔥烤排骨……不加蔥。

走回廚房,她把流理臺稍作清理,掀開鍋蓋凝望鍋中咕嚕嚕冒泡的醬油色湯汁片刻,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一轉身--一片美麗的青蔥色不預期地出現眼前,使她一時花了眼。

“喏。”孟蘊真遞上手上的那把蔥。

“咦!”陶菲菲這才回過神來。“你從哪弄來的?”這麼神通廣大。

“跟隔壁借的。”

“喔,孟老太太那啊。”對喔,她怎麼急得都忘了孟蘊真家隔壁還有鄰居。

“孟老太太出門了。我說的是你隔壁。”

陶菲菲正一刀毫不留情地往蔥屁股剁去,聽到這句話,險些劈歪,猛然回頭,臉上驚愕交錯。“我的……隔壁?”

“嗯。”孟蘊真應了聲,準備回客廳打電動。

“等等……你是說那個、那個……養狗的那個?”

孟蘊真用那種“你好奇怪”的眼神看她。“不然呢?”

原來真的是他。他家為什麼會有蔥?難道他會作菜?她還是反應不過來,呆呆瞪著砧板上已身尾異處的蔥。

啊!算了算了,別管他那麼多,反正……蔥烤排骨有蔥就好了。

陶菲菲當然想不到,高悟森不但會作菜,手藝還很不賴,只是吃法很懶派。

因為他有時需長時間窩在家中埋頭創作,寫到興起處沒時間出外用餐更沒時間作飯,幹脆每次煮什麼都煮一大鍋,再儲放冰箱中靠微波爐過個三五天。

跟他借完蔥的隔天,她一下班又衝到超市買了兩把蔥,打算連本帶利歸還。

提著塑膠袋,她站在他門前,實在不太想按鈴。

靈機一動,決定把塑膠袋綁在他門把上,等他出門或回來時自會看到,這樣就不用跟他打照面了。她邊笑邊暗證自己聰明,蹲下身動手綁塑膠袋的提環,挨近門邊,不意從門縫中聞到一股……一股……

她忍不住湊得更近嗅聞,閉目微笑,嗯嗯,好香的咖哩味!

“……有事?”

“赫!”她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睜眼才發現門不知何時開了,屋主正隔著一道門檻高高在上望著自己,她頓時窘紅了臉。難道他有私自架設監視器,所以知道她在門外?“你怎麼忽然跑出來了?”

應該是他問她為什麼形貌鬼祟地蹲在自己門前吧?他沒將心中想法問出口,只是回答:“倒垃圾。”

這棟大廈有聘請清潔人員每晚七點半開始到每樓層收取垃圾,因此在晚間將垃圾放在自家門前即可,他剛結束晚餐,就順便將廚餘丟出來了。

她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著包垃圾,低聲咕噥:“嚇我一跳……”拍拍屁股站起來,指指門把上的塑膠袋。“喏,蔥還你。”

他轉頭看向門把,點點頭,代表知道了。

門敞開之後,那股咖哩香更濃鬱了,她忍不住咽口口水,脫口問道:“你……今晚吃咖哩哦?”

“對。”有點奇怪她會關心。

她努力克制自己不顯露傃羨之色。想到這男人的廚藝說不定比自己還強,莫名覺得丟臉,不甘示弱冒出一句:“我做的咖哩很好吃。”不過因為是蔬菜咖哩,味道難免遜色那麼一點點點點……而已。

不明白她這句話的用意,他更感奇怪。“那很好。”

“是很好……我還做過南洋水果咖哩,用鳳梨、芒果、木瓜、椰奶,順便加了點榴 ,用料高級。”夠獨樹一格吧?雖然最後沒人吃。

他不言不語,像在說“不予置評”,那反應使她像被雷劈焦天靈蓋一樣頓時醒悟自己有多幼稚無聊外加愚蠢,於是沉下臉閉嘴抿唇,轉身回家。

他則放下垃圾袋,拿走門把上的塑膠袋,關門入內。

將蔥拿到廚房的途中,思及她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氣惱的模樣,他搖搖頭,深感自己真的搞不懂女人--尤其是這個女人。

不過就像她說的那個詭異至極的南洋水果咖哩一樣,他一點也沒興趣搞懂。

那天回家之後,她越想越不服氣。不懂她當初為何下意識會自認廚藝不如他而說出一堆笨話。咖哩有啥了不起,呿……說不定他做的還是微波的速食包呢。

為了證明不能碰生肉不代表進不了廚房,她開始卯起來勤練手藝,每天自己做大餐。可是,好景不常,她的手藝固然越來越精進,卻也出現了極可怕的副作用。

“啊啊啊啊啊……”淒厲慘叫在臥室繞梁。

此時,慘叫聲的主人正站在衣櫃前,手拿卷尺,面無血色。

這陣子穿褲子越來越困難,她就隱隱有所警覺,沒想到剛剛一量之下,發現腰圍居然足足增了一寸……天哪!她自過了青春期,腰圍就再也沒變過的!

事不宜遲,她毅然決定立刻開始施行減肥計畫。

而此事很快傳遍二十九樓--當然除了她隔壁的那戶以外。

雖然因為情非得已而有了幾次交流,兩人仍都沒有深交的意願;不過,有時了解一個人反而是在最不被預期的情況下發生的。

那晚他遛狗回來,又一次在電梯中碰到她。

電梯門關上,電梯朝唯一的目標二十九樓攀爬,沒人說話。

寂靜當中,她憶起跟他最近的一次對談結束於咖哩香當中……啊!咖哩……現在就連想到那個南洋水果咖哩都足以讓她口水猛吞雙眼發直,出現禁斷狀態。

不行!她一定得想辦法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隨便說點什麼話都好。可是……跟這人有什麼好說的?管他的!星星月亮太陽,只要不是能吃的什麼都好。

視線四處亂射,最後停在那只跟其主人一樣悶不吭聲的狗身上。她這才想起自己似乎從沒聽這狗吠過一聲,然後又不經意想到自己之前曾被他抗議電玩的聲音開太大,不由得發出一聲輕哼。

“你的狗還真安靜。跟它主人一模一樣。”

“不一樣。它不是自願安靜的。”他淡淡地說:“它是我撿來的。發不出聲音是因為前任主人給它動過去聲帶的手術。”

解釋完畢,眼前的她明顯愣住,然後呆愣的神色化為愧疚。

他不太能理解那樣的表情變化,因為她只是說他的狗安靜,並不是什麼中傷言詞,況且發生在它身上的悲劇她又沒責任。

只見她咬著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也不出聲詢問,只是等待。

叮。二十九樓到了。

想來她是決定不說了,於是他禮貌說聲再見,帶狗回屋。然後,他洗了個澡,剛走出浴室,電話就響了。他走到沙發上坐下,接起沙發邊的無線電話。

“喂?”

“喂?高少,你明天有沒有空?下午來看排演吧。”是劇團經理。

“好。”他想也不想就答應。

“那就老時間老地方,別忘了。怎麼樣?最近在忙什麼啊?”

“寫了幾篇散文給報社。”他頓了頓。“這幾天我又反復看了很多次劇本,總覺得還有不足之處。”

“咦!怎麼說?”

他沉吟片刻。“好像在什麼地方少了個有貫徹性的強點。”

“哈,這說法可真抽象。但是你要知道,現在也來不及了,就快正式公演了,不能有什麼大更動,除非只是一兩句臺詞的問題。”

“這我知道。”

叮咚。門鈴突然響了。

他有點奇怪地瞄向玄關處,想不到會是誰。“抱歉,有人按鈴。”

“好,那有事再聯絡我吧。明天見。”

收了線,他走到門口,從窺視孔看到門外的陶菲菲,不禁納悶:她來幹什麼?

一打開門,她劈頭就是一句:“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是那樣,所以……那個、才會失言,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是說,希望你跟你的狗都不要介意。”

最終還是登門道歉了。雖然她並沒有辱罵他或他的狗,但當時以略帶嘲諷的口吻說話是事實,她自認該當場跟他說聲抱歉卻沒法說出口,因為……因為……哎呀,反正只要面對的是他,她就會死要面子啦!

只是,越不想去想就越忍不住去想,越忍不住去想就越過意不去,最後發現自己心不在焉得太厲害,這才下了決心,不然肯定今晚一定會失眠。

她的這番後續作用他當然猜不到,此時才又一次因此驚訝。

原來又是為了道歉,而且又是慢半拍的道歉。

想了幾秒,他這麼回復:“你也不用介意。”不用,也不必。

聽他這麼說,她這才釋懷;接著……無話可說。正欲告辭,一不小心把手上的鑰匙圈掉地上,她蹲地撿拾,不經意瞥見他腳邊竄過一個黑影,嚇得瞬間大驚失色跌坐在地,大聲疾呼:“媽呀啊啊!有蟑螂!蟑螂!”

他垂眸一看,處變不驚,腳起拖鞋落,啪一聲,殺了生。

她面色發白、雙手撐地,以很狼狽的姿勢如避蛇蠍般快速向後挪移好幾步,手忙腳亂想自地上站起,忽感一陣暈眩,然後……砰咚!一聲巨響。

門內的他見狀,連忙上前察看,見她昏死在地一動不動,不敢置信地拍拍她的臉頰,輕搖她的肩膀。“喂……喂。”

這女人是怎麼回事?比電影還戲劇化,讓他簡直快無從應對,而他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如此。

她幽幽轉醒,呆滯好幾秒才回神。“咦!我怎麼了?”

“你嚇昏了。”

“啊?你說什麼啊?”她一臉不可思議。“才不是好不好,我是貧血。”

“無緣無故貧血?”他很難相信。

“我、我本來就容易貧血啦。”加上減肥沒吃飽就更容易了,不過這個中緣由她絕不讓他知道。嗚啊,真是沒臉見人!“我……我要回家……”

他半扶著她站起,她臉色通紅地說聲謝謝,正要走回自家,腳步忽然遲疑一下,轉過身,神情很窘地說:“那個……還有……請你……不要跟別人說。”

他不解。“說什麼?”她怕蟑螂的事嗎?

“就是……”她臉色更紅,低頭囁嚅道:“就是剛剛發生的事啦。”

他點頭同意,原本就沒打算宣揚。

她打開門回到家,砰一聲關上門;過了兩秒,他正舉步回屋,她的門驀地又開了,她探出半張還是很紅的臉,低聲道:“喂……我剛才真的不是被嚇昏的。”

對於她加重語氣的強調,他雖感奇怪,倒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安然接受。

眼見又一次無言以對,她期期艾艾說:“那……再見。”

“再見。”

那晚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他們在和平氣氛下互相道別。

然而,就算是這樣,也不代表他們會互相徹底改觀,從此關係扶搖直上--一切或許還得歸功於老天……不,應該是那只狗,牽起兩人間的奇妙緣分。

那天,她跟孟蘊真受另一位鄰居孟老太太的托付到附近買樂透,她脫隊到便利商店買水,一走出來就看到一只可疑狗影站在街旁,東張西望,一副旁徨樣。

眼見那狗有點眼熟,她走上前,每走近一步就多一分狐疑。

怎麼搞的!那……不是那家夥的狗嗎?怎會落單在這?

此時,那只狗察覺她的靠近,猛然回頭看向她,然後像是認出她,搖著尾巴輕跳起來,興奮地朝她搖搖擺擺走來。

“喂喂喂!你我非親非故的,你投奔我幹嘛?”下意識退後一步,接著發現它右後腳似乎受傷了,走路-拐-拐,她頓時愣在原地。“……欽喂喂,你腳受傷還走那麼快,想殘廢啊?!”

顧不得那麼多,她連忙走向它,制止他的舉動。低頭查看它的腳掌,見上頭有道不算淺的傷口,血流未止,上頭還殘留著玻璃碎片。

“天哪!你這笨狗!走路不看路的啊?!”明知它聽不懂人話,她還是照罵,見它縮起耳朵,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沒好氣地又說:“要耍無辜去找你主人,本小姐不吃這套!”說到它主人……轉頭前後左右張望一番,沒看到那家夥的蹤影,她皺起眉頭,煩惱地思索一會兒,最後認命地嘆了口氣。

“算了算了,算我倒楣。”掏出手機打電話通知孟蘊真她晚點會自己回去。她伸手正要抱它起來,看到手上那瓶礙事的水又一皺眉,索性扭開瓶蓋,仰頭一口氣咕嚕咕嚕豪邁地把它幹光。

將它抱在懷中,她小心不碰到它傷口,朝印象中離這最近的獸醫診所出發。步行了二十分鐘,好不容易只差幾分鐘路程--忽然開始下起夜雨。

“哇咧,搞屁啊!”早知剛剛該買張樂透的,這麼帶塞肯定中!

她咒罵連連。為了不讓它的傷口碰水,趕緊微微駝背將它密密護在懷中,連自己都來不及顧,一路狂奔。禍不單行,總算到了獸醫診所,還沒到門口卻發現裏面的燈瞬間熄了一半,她臉色大變,硬是衝上去開門。

聽到門上的風鈴響聲,正在做最後收拾的護士小姐轉過頭,語帶歉意地說:“抱歉,小姐,我們打烊了喔。”

“對不起,但是能不能麻煩幫我看一下這只狗?它的腳扎到玻璃碎片,不處理不行,拜托拜托拜托!”開什麼玩笑!她可是抱著這只好幾公斤重的狗在淒風慘雨中千辛萬苦才走到這耶!

“這……請你等一下。”護士小姐面有難色,走進去找醫生。

過了一會兒,已脫下白袍,一身便服的醫生走出來,溫和地對她說:“是這只狗嗎?請把它放在這邊診療臺上。”

“謝謝、謝謝!對不起耽誤你的時間!”她忙不迭地將狗送上。

“咦!這不是靈感嗎?”醫生看清之後忽然冒出這一句。

啥?她面色茫然、不知所雲。

“是高先生托你帶它來的?”

喔!原來他正好都在這間獸醫診所幫狗看病?她這才頓悟。不過……“這只狗叫‘靈感’?”不是的吧……

“是啊。”

她一時無言。是曾聽說那個高悟森是從事文字創作的,但,把狗取成這種怪名字,也就是說它的意義跟風水魚差不多是嗎?

醫生沒再問話,低頭專心處理狗的傷口。結束之後,回頭看陶菲菲還僵站原地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微微一笑,柔聲安慰:“你不用那麼擔心,只是小傷而已,玻璃碎片已經挑幹凈,傷口也包扎好了。”

“呃、不……那個……謝謝……我想請問……”她臉色轉紅,支支吾吾。“廁、廁所……在哪啊?”

他一愣,隨即因領悟而強忍笑意,指向後面說:“直走右轉進去。”

“謝謝。”她臉色更紅,從剛才憋到現在就快憋不住了,匆匆跑到廁所去。唉,肚裏空蕩蕩只有一大瓶礦泉水,當然消化得快啊,真是丟臉丟到冥王星去了。

宣洩完畢,她從廁所出來,辦完手續再三道謝後,以飛快的速度離開。

看吧,早跟他說該幫狗係狗繩了,講究什麼自由!這下沒看好走失了,豈不是找人麻煩!等下見到那可惡家夥,非狠狠臭罵他一頓才甘心。

她滿心憤懣,回到大廈二十九樓,快步走到他家門前,伸指以兇猛的姿態按鈴。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

“喂!你要假裝不在,我等下就吃香肉當消夜!說到做到!”

還是一片安靜。

一股溼意爬上面龐,她垂眸一看,是懷中那只狗在舔她的臉……忽感深沉疲憊,她有氣無力地低喃:“死到臨頭巴結我也沒用啦,今晚就決定吃蔥烤香肉。”

唉……可是……好像又是缺蔥啊……

他的狗不見了。

晚上照常帶狗去散步,因為想順便到超市買點東西,他走了跟平日不同的路線;超市不能帶狗入內,就將它留在外頭。在撿到它之前它雖是流浪狗,但似乎尚未流浪很久,因此沒什麼警戒心,見到生人還會主動親近。不過,它向來乖巧,不會亂跑,像這樣將它留在外頭並不是第一次,出來時發現它不見卻是頭一遭。

他在附近到處找、到處問,不記得沿路來來回回找了多久,期間還下了場驟雨,他到便利商店買了傘繼續搜尋,直到深夜。

淩晨三點半,他怕自己會累得昏倒在街上,只好先回家再作打算。

在電梯中,他冷靜下來,思考該用哪張照片刊登尋找啟事,這才想到自己根本從沒幫它拍過照,因為他本身不喜歡拍照,也不喜歡被拍。

拖著更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家,不意見到門上貼了張紙。他上前細看,只見上面畫了個指向左邊的大箭頭,旁邊寫了幾個大字:香肉盛宴往這邊。

腦中空白幾秒,他的身體直接做出反應,到隔壁按鈴。

一聲、兩聲、三聲、四聲、五聲、六聲、七聲、八聲、九聲……

“啪!”門打開,一張仍帶睡意的猙獰臉龐出現門後。“半夜三更找死嗎!”

“找狗。請問……”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喔對對對!你這家夥搞什麼鬼,這麼晚才回來!你知不知道你造成我多大的困擾啊!?”

他頷首道:“對不起。”

“你的狗在客廳,趕快把它帶走!”她滿臉殺氣地領他入內,還沒抵達,那只狗早已察覺,滿心歡喜地三腳並用朝他奔來。

無心觀賞眼前這幕理應感人至深的重逢戲碼,她眉宇深鎖,雙眼因睡意而微瞇,抬頭一看壁鐘:心情更爛,口氣極差地開口:“你還真懂禮貌喔,快淩晨四點了來按催命鈴,都沒想過別人在睡覺!?”

“抱歉,我看到門上的留言,一時心急。”

“心急個頭啦!你以為我真會把那只臭狗宰了做臭臭鍋嗎?!”她橫眉豎目,暴躁到達極限,發出哥吉拉式怒吼:“我只是不、爽而已!”

“對不起。”他三度道歉。

看他摟著狗如釋重負的神情,她才發覺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他那張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臉上出現表情,搭配起來顯得他的道歉有誠意多了。

既然這只……吉祥物在他心目中的份量比泰山還重,他還跑出去夜遊搞到這麼晚才發現它走失……等等!難道……“你不是在外面找狗找到剛剛才回來吧?”

“對。”

她望著他略皺的衣服、依然沾有溼意的發梢,以及困頓的神情,有點目瞪口呆。

想不到……這塊木頭居然也是很有感情的。雖然之前聽說那只狗是他撿來的,她一時還是無法將“愛心”二字與他作直接聯想,直到現在親眼看見。

不過,她很快就沒心思想其它事情,因為一想到明早還要爬起來上班,心情頓時直線掉落冰點以下,口吻也連帶變得冰冷。“那現在你可以帶你的愛犬離開,讓我安眠了嗎?”

“對不起,打擾你了。謝謝你的幫忙。”

她一語不發,寒著臉把他送出門,關門上鎖,大踏步回到臥室。

躺回床上,思及他適才的表現,還是感到很不可思議,幾乎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知道的那個人,入睡之前,不由得迷迷糊糊地胡發謬想:

那只狗對他的意義如此非凡,莫非有他過世戀人的靈魂附身其上?

那只狗對他的意義確實非凡,不過跟什麼過世戀人當然毫無關係。

青少年期因不滿父親而唯一的那次離家出走,他在公園的溜滑梯底下躲藏,後來才發現那原來是它的棲身之所。它一點也不怕他,還出乎意料的友善,挨在他身邊陪自己一起度過那個初入冬的微寒夜晚。

後來他發現它不但遭人拋棄,還有口難言,處境比自己淒慘太多,而他明明未失聲,卻沒跟父親直接溝通過。到了早上,他帶著那只狗回家,等待因工作而徹夜未歸的父親,開宗明義告訴他自己的想法,並請求他準許自己收養它。

與其說它是自己的寵物,不如說是貴人,現在則是家人。

因此,對隔壁那位稱不上交好的鄰居的這次援手,他是真心感謝,另一方面也反省起自己的觀感太膚淺,尚未看清別人的內在優點就直接把她定義為麻煩人物。

隔天傍晚,他買了一盒蛋糕,第一次正式登門拜訪。

“謝謝你昨天的幫忙。”非常鄭重地再次道謝。

“喔嗯。”過了一天,她早已氣消,反而有點不知怎麼反應。“沒差……咳,下次記得看好你的狗就好了。”

他點點頭,遞上蛋糕。

“送我的?”

“對。”

我在減肥!本來想衝口說這麼一句,不過想想算了,反正這點實質補償本就是她應得的:何況就算自己不能吃,正好等下要去參加對門孟老太太的生日會,借花獻佛也不錯。

接過蛋糕的同時,不期然憶起不愉快的舊事,她暗哼一聲,有些不滿地說:“既然你‘專程拿來送我’,我就收下了。謝謝。”話說完,見他沒反應,忍不住問道:“聽不出我的弦外之音嗎?”

他老實回答:“聽不懂。”

“喔,你大概忘記了吧。”聳聳肩,故意用不在意似的語氣說:“我剛搬來的那天,專程拿我自己作的胡蘿卜muffin送你,結果被你一口回絕了。”對啦對啦!她就是小心眼愛記仇,非要拿出來說一下。

“這我記得。”即使她挑明了講,他還是不懂,因為:“我沒說謊,我確實不吃胡蘿卜口味的東西。”

那無辜的答案使她瞠大眼。“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是不屑收?”

什麼?“當然不是。”

“……等一下。”她單手按額,像是陷入一個難題。“如果你真是因為這樣而拒絕,就顯示你非常不會做人。”非常、非常!

“我收下了,最後只能喂垃圾桶。”因為無人可送,他的狗又不吃甜食。“糟蹋別人的心意才是不會做人。”

聽他倣若義正辭嚴,她有點惱意。“那假設這個你專程拿來的蛋糕,我剛剛直言拒絕的話,你又有何感受?”

“那就拿回家自己吃。”

媽啊!這家夥到底是從哪個星球來的?用地球的常理根本跟他講不通嘛!連心臟構造都不同了,怎麼要求他將心比心!“好!如果你真是一片好心,為什麼當初拒絕後就當著我的面直接關門,完全沒有善意?”

“我有說再見。”

倒是記得很清楚!她深吸一口氣,露出不由衷的微笑。“的確是有喔。可是那種情況下,你不認為至少該跟特來拜訪的新鄰居寒喧一下,以表親切?”

“抱歉,我不擅長跟人寒喧。”而且他記得自己其時正忙於趕稿。

事實上,他不擅長、也不熱中跟人親近,反而對觀察人很有興趣,或許這就是身為創作者的癖好吧,他的眼睛一向比嘴巴活動得多。當然,他也不是那麼冷漠的人,不會在遇到鄰居時故作視而不見,基本禮數還是會有。

喔……所以全是她自己誤解了?“你實在是--很奇怪耶!”明明當初那麼差勁的舉措,解釋起來還可以語氣良善、彬彬有禮,讓她想生氣都無力了。

他沒回話,只是也很感奇怪地想:難道要跟她一樣才是不奇怪?

或許,人都難免會有這種唯我獨尊的意識吧。

因為在他心中,她也是個怪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3:49

第三章

《楊桃想窈窕》,是他著作的劇名,近期即將公演。

故事的中心人物女子楊桃出生在一個守舊鄉村,十八歲那年離開家鄉到大都市求學,審美觀因此深受影響,決心瘦身成為竊窕佳人。

在某次致電回家時,她不經意對幼妹透露此事,其母進而知悉,千方百計勸阻未果,六神無主下只好將這件事告知村中年紀最長的智者三叔公,三叔公又與六嬸婆秉燭夜議,均感此事非同小可。

楊桃圓巧可愛,平易近人,在村中號稱“會走路的韭菜花”,一直是村中對“美”字的楷模;這事若一經傳開,村中女孩要是紛紛追隨倣效,個個變成瘦弱西施,降低村中生產力怎麼得了!於是他們秘密召集各大長老,針對此事集思廣益,甚至暗中從鄰村借來三名面貌最俊、條件最優的有為青年組成特攻隊前往楊桃身邊臥底,無論如何也要阻止她想不開做傻事,故事就這樣急如星火般展開了……

啪啦!劇本翻落地上,他這才發現自己又一次看到出了神。

蹲下身,撿起已被翻閱得頁角皺起的劇本,他仰靠沙發上,感到有點困擾。

之前經過一番研讀,他終於察覺不足的症結所在,那就是故事雖繞著楊桃減肥這件事打轉,對於她的實行和心態卻沒有太深入的刻畫,略嫌浮面。

也想過置之不理,反正對整體劇情並沒太大影響,只是,他的創作精神不能接受這種駝鳥心態,所以這兩天他足不出戶閉門思考如何補強。

放下劇本,他伸個懶腰,想到今天要開車載狗去復診,這才放下心頭事,顧忌它腳受傷不宜久行,將它安置在寵物提籃內帶出門。

打開門,意外見到已有人按了電梯,是住自己正對門的那位孟姓老太太。

他走上前去,正好“叮”一聲,電梯來了。

尾隨她之後進人電梯,他對她一頷首以示招呼。

“啊,高先生,這麼巧。”孟老太太見列他,面露親善笑容,“我一直想謝謝你上次的蛋糕,很好吃呢。”

蛋糕?他內心有一絲訝異,隨即想到是陶菲菲將其拿去與人同享了,於是實事求是地說:“應該謝陶小姐。”

“兩個都謝、兩個都謝!”她呵呵笑,頓了頓,問道:“我想問一下,那個蛋糕是在哪買的?等菲菲減肥完我想再買一個給她,讓她也能嘗嘗看。”

“她在減肥?”他脫口問道,現階段對“減肥”二宇特別敏感。

“你不知道啊?噢……”她忽地掩嘴,不好意思地笑笑,像是自知失言。“看我真多嘴……抱歉啊,我保證她不是嫌棄你的蛋糕,因為她那時瞪著蛋糕忍得好辛苦,一副非常想吃的樣子,所以我剛剛才會問你的。”

叮。談話間,一樓到了。

“下次我家辦聚會,歡迎你也來參加,可以攜伴喔。”她含笑對他一點頭。“那我先走了,再見。”

“再見。”他關上電梯門,電梯繼續往地下停車場下降。

仰首凝望頭頂,僵硬幾日的腦袋漸漸活絡了起來,越轉越快、越轉越快……

她在減肥。

“高先生,怎麼今天那位有趣的小姐沒跟你一起來啊?”

幫狗看診時,醫生笑著問了這麼一句。

高悟森有些奇怪。“她有趣嗎?”

“是很有趣,她……很生動。”醫生笑了聲,似乎自覺如此譬喻十分貼切。

高悟森卻不能完全同意,因為對他而言,她豈止生動,根本是誇張。

“她是你女朋友嗎?”

那離奇的好奇方向使他難得地大感錯愕。“不是。”當然不是。

“喔,因為我記得你不喜歡給別人抱你的狗。”醫生有點尷尬地碰了碰鼻子。“而且她雨天抱著狗很晚來應診,自己身上都溼透了,但把狗狗保護得很周到,所以我才以為她大概是你女朋友……不好意思。”

高悟森微訝,這才知道當時的情形原來是那樣的。

老實說,到現在他依然覺得她的個性很麻煩;只是,除了麻煩之外,他又逐漸在不經意間透視到她更多的層面。

若要由他來譬喻,她像是可以清澈見底的河流,喜怒哀樂全彰顯於表面,一點微風都能使其湍急;然而,即使並非赤足就能涉越的靜水,對於受困的行船人卻又出乎意料的溫柔,甘願無條件助他們一帆風順。

而受過恩惠的他以自己所能想到的方法盡了心--道謝過了,醫藥費還了,蛋糕送了……或許送蛋糕的決定是個失策,不過當時他不知道她正在減肥。

思量過後,在回家路上他特地繞道去買了一盒低卡餅幹要送她。

登門拜訪將餅幹送給她時,她的反應是一愣。“這次又是為什麼?”

“為了謝謝你幫我找回‘靈感’。之前碰到孟老太太,她說你在減吧,所以我想那個蛋糕你可能不會吃。這家店賣的是低卡餅幹,你應該可以吃。”

她又是一愣,隨即感到奇怪又好笑。這個人會不會太認真了點啊?“那我就收下了,謝謝。”

他的確認真,不過這次除此之外,其實還包藏了些……別具用心。“能不能了解你想減肥的原因?”

她挑高眉。“你的問題很有趣,想減肥當然是因為贅肉變多了啊。”

他打量她幾秒,不很明白。“你看起來很苗條。”雖然稱不上纖細,但曲線柔美,在他的標準看來 纖合度。

咦!她臉上一熱,想不到他居然能說出這麼動聽的話。“這個……可惜我本人不這麼覺得。”不過他的評語還是讓她有點心花怒放啦……

“可是為什麼要刻意減肥?平時只吃七分飽不就好了。”

“我知道啊。”她頓了頓,又說:“可是做不到。”

做不到?他驀地瞠目,茅塞頓開。啊,或許能以減肥這件事跟自制力的密不可分制造些趣味事件……腦中接連閃過幾個段落,他不禁愉快地笑了起來。“謝謝你,我明白了。那我先走了,再見。”說完,腳步輕快地趕回家修訂去。

她呆站門前,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剛剛……他笑了?那木頭人笑了?!最最可疑的是,他笑起來怎麼可能還滿好看的!?

而她的心跳之所以有幾秒失序,當然是因為那畫面太具震撼力了!

自初次會面對他印象壞到谷底,她從此把他當宿敵看待,自然而然忘記他是帥哥的這項事實,也連帶不記得自己一開始還曾受惑於他的外表。

但他那驚心動魄的一笑,刺激她的記憶復蘇,一直以來在心裏眼裏強加諸於他臉上的那張空白面具悉數剝落,打回原形。

“你們處得不錯。”冷不防一句評語竄入耳中,她差點跳起來,回頭一看,才驚覺自己居然差點忘了被邀來打電動的孟蘊真正在客廳。

搞什麼!有沒有必要這麼失神!?真遜!她自我唾棄,想也沒想就極力否認:“不錯個頭啊!我跟他可是死對頭耶!”

沒錯!帥哥又怎樣!笑起來讓人眼冒金星又怎樣!她可沒必要對他和顏悅色。

而她卻並未反向思考過……自己似也沒必要對他不假辭色哪。

所謂世事無常,即使陶菲菲現在碰到隔壁住戶時態度還是習慣性帶點排斥,但跟從前勢同水火的關係比起來,如今的不好不壞已是大有進展。

至於真正的突破,則是發生在那個下過雨的傍晚。

當時,他看完劇團排演搭車回到大廈,在大廈右側設置給機車和腳踏車停放的停車道入口見到她的機車歪歪斜斜停在一邊。

看樣子她回來時似乎趕著上樓。

他的猜測並非全然來自那差勁的停法,也是因為車身上的雨珠滿布。

他沒特別留意她機車的模樣,但那鮮紅車身頗醒目,他碰巧看過她騎回來幾次就記住了,而她珍而重之,每回為其蓋上塑膠罩的舉動他也沒錯過。

不過,對於她行動匆忙的原因他完全沒興趣去猜,心無旁騖直直走入大廈。

進入電梯,正欲伸手按下二十九樓的數字鈕,忽然改變心意,改按頂樓。

大廈的頂樓到三十,實際上可以從樓梯間再徒步往上一層樓;上頭除了機房,另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因為相當簡陋,幾乎無人涉足。

在下過雨的傍晚,他偶有興致就會登高此處觀賞晚霞,因為他喜歡燦爛歸於靜謐那一刻的美景,也喜歡空氣中有雨水的味道,那些能令他感到沉靜安寧。

然而基於一些不可抗拒的外在因素,今天例外。

“渾球敗類人渣丙--不可回收的廢物--你媽生你不如生顆饅頭--”

才打開通往天臺的門,一連串咆哮鑽入耳,一個女人背對著他站在圍欄前方暴跳姻雷聲嘶力竭,還砰砰砰猛踹水泥磚洩憤。

那,好像是住自己隔壁的陶小姐?

他還來不及反應,風自動帶上門,制造“砰”的一聲。

聞聲,她渾身一震,緩緩、緩緩回過頭來……“被你看到了……”

磅。背部觸及硬物,他才發現自己不自覺間退了一步,致使背抵到門,因為她的表情實在太可怕,氣若遊絲的聲音更顯得陰森。

“……打擾了。”回過身就要離開現場。

“等等!”她喊了一句之後,單手按了下巴,像是有點懊惱自己的口快。

他轉身,見她悶不吭聲低著頭,雙手成拳貼在大腿兩側。

既然她開口挽留,他也就不拂逆她的意思,站在原地不動。

她咬咬唇,依然低著頭,連自己也不明白叫住他要幹嘛,只是……只是下意識就開了口:“那個……麻煩……請你……不要跟別人說。”

又是同樣的請求,這次他點點頭,聰明地沒多問。

她蹲坐下來,將臉埋在膝蓋間,悶聲道:“好了,你要走可以走了。”

眼見她情緒顯然不穩定,這種情況下留她一個人在這似乎不妥、也太無情了些,於是他走到她身邊,跟她隔了一個空位坐下。

聽到聲響,她稍微抬起頭來,悄悄瞄他一眼,馬上又用力把頭塞回膝蓋間。

她身上仍穿著套裝,但有些皺了,在她面前有個便利商店的塑膠袋倒放地上,看形狀,裏頭裝的應該是幾瓶罐裝飲料。

他掉轉視線,背靠圍欄,仰望天空,暈黃的雲朵邊緣染上些暗紫色,夕陽能燦爛的時間再沒多久就將告終……

“喂。”身旁的人出聲了。

他回過頭,見她還是維持著環抱自己的自閉姿勢,伸出右手往前指指。

“你可以喝。”

“我不渴。”

“……不渴也可以喝。”這次聲音裏隱隱透出慍意。

他不再說話,勾來塑膠袋低頭一看,裏頭裝的是啤酒,明顯是要用來澆愁,但視線巡邏完一圈,卻沒見到空罐。

“你不喝?”

她猛然抬起頭,忿忿爆話:“我想喝!”

她眼睛很紅,看樣子方才痛哭過,本來以為她聲音沙啞是因為嘶吼太過,似乎不盡如此。而對於她為何想喝卻不喝,他實在沒頭緒,最後只勉強想到一個理由:“如果你擔心開罐會損傷你的指甲,我可以代勞。”

“才不是因為那種原因好不好!”她用力抹抹酸疼的眼睛。“我剛剛正要一口氣灌它個四五罐,忽然好死不死想起之前看過啤酒的熱量很高,一罐就差不多兩百大卡耶!一碗白飯也不過近三百大卡,這要我怎麼喝得下去!你說這種時候我為什麼還能這麼細心,想起這種事情呢!”恨啊!

“也許是因為你還不夠難過。”合理推測。

“才怪啦!”她有點火,“我不只傷心難過還悲戚愁苦,你看不出來哦?”

“你看起來比較像生氣。”

“我--是很生氣!”經他一提,她真是越想越氣。“而且是快氣死了!”

他沒回話,然後她也沉默了,一時間只有風聲不止。

過了幾分鐘,她悶悶地再次開口:“你怎麼會跑上這裏來?”

他實話實說:“看晚霞。”

“真有閒情逸致。”像她是有時工作上受了太多鳥氣,不能當場發作,才會在回家解放後來這人跡罕至的地方發飆。她喃喃嘆道:“像我平常上班回家都累趴了,幾百年沒心情賞景了。呵……不過沒差,反正我大概就快不用工作了。”

所以是工作上出了狀況。他理所當然這麼猜測。

“算了算了,管他那麼多!來來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別客氣,隨便喝啊!”她抓起塑膠袋, 啷 啷粗魯地把裏頭的啤酒倒出來,再一字排開啪啪啪啪全部打開。

他不禁狐疑地瞅她,因為她那瘋瘋癲癲的樣子看來簡直像喝醉。是顧忌他在,所以隱忍不能大吼大叫,導致內分泌失調、心智失常嗎?他好像不該選擇留下。“你可以繼續發洩。我先走了。”起身就要離開。

她瞪大眼。“啥?”雖然不怎麼喜歡他,但她現在實在不想一人獨處,能訴苦的對象又都不在……“我、我開了這麼多罐啤酒,你說走就走?”

聽不出她笨拙的挽留意圖,他定住身,回眸看她,不懂她到底想如何。

“我……你……好啦!你要走就走。”她才不留他呢。“免得我滿腹牢騷折磨得你那纖細的耳朵長繭。”她低聲嘀咕。

他偏過頭,左看看她、右看看她,總算嗅出一絲端倪,察覺她似乎並不是想要自己走,於是重又盤腿坐下。

她被他看得臉熱,扭過頭去撇了撇嘴,擺不出好看的表情。“……不是說要走,還待在這幹嘛?”話出口,差點咬爛自己舌頭。

她這張嘴怎麼凈愛說反話!在她懊惱得幾乎想自我掌嘴時,聽到他說:

“我耳朵沒那麼脆弱。”他確實大可不必留下,不過他欠她不少人情,不如趁此機會償還也好。

咦!她呆愣過後才明白他話中含意。

也就是說,他願意聽自己發牢騷?她不敢置信地瞄瞄他,低下頭,頗受感動。其實……他這個人還滿好的嘛,本來她還差點就要對男人這種生物絕望了呢。

“我剛開始做這份工作時……認識一位很照顧我的前輩。”

知道故事開始了,他側耳聆聽。

“他是我公司的客戶,因為大家工作性質相近,他教了我很多東西,還幫我從中牽線介紹了不少其他客人。最近公司有件案子要爭取跟他公司合作的機會,我上司知道我跟他關係不錯,就派我去跟他交涉。”

她將下巴靠在膝蓋上,聲音有點有氣無力。“因為他前兩年被調派到海外去受訓,今年年中才回來,我很久沒見到他,今天中午跟他約在飯店吃飯商談,特別自費挑了個禮物送他聊表心意。他很高興地說我太客氣了,不用送什麼禮物,還說既然我開了口,他哪有不關照的道理。”

說到這,她沉默幾秒,驀地恨恨地舉起腳對空氣虛踢幾下。“結果吃完飯以後,他居然暗示要帶我上樓開、房、間!”

他還沒消化完,她又像爆竹引爆一樣劈哩啪啦一連聲:

“以為我費那麼多心思挑了一整個下午的禮物是為了賄賂他還是勾引他!把我的真心感謝當成什麼?!虧我還傻傻地一直對他那麼敬重,想不到他竟是用這種骯臟眼光看我!該死的巨無霸淫蟲無恥下流老不休滾下地獄去跟夜叉在針床上溫存到油盡燈枯魂飛魄散永不超生為止吧!”一口氣罵完,甚至忘了換氣。

他望著她呼呼喘息的模樣,幾乎要對她的閉氣功力嘆為觀止。

而她還沒說爽,順完氣後繼續:“還敢用那只污穢的手摸我屁股!我當場賞他腳尖一記高跟鞋跟,再請他吃一記拐子,最後抓緊包包往他臉上狠狠一甩!哼哼,大快人心!”呼出長長一口氣,她像是這才回歸現實,以手覆額委靡攤躺在地。“代價是這件案子被我搞砸了,還得罪了大客戶,我完蛋了……”

他瞥眼她籠罩在愁雲慘霧中的姿態,自動演繹:“後悔?”

“後悔沒多賞他兩個耳光!”她瞬間復活跳起來,擦腰大聲說:“失業就失業啦!工作再找就有,要我忍氣吞聲受屈辱到這種地步,我寧願去路邊賣拖鞋!”

一番陳辭慷慨激昂鏗鏘有力,此時,夕陽將盡,他在她臉上見到最後的餘暉,是一種很溫暖、很美麗的顏色。

難過就哭,高興就笑,生氣就罵,言行有失就算不願也會道歉,隨心所欲就算沮喪也不後悔,若這就是所謂的性情中人,那他的確是第一次遇到。

新鮮嗎?還是好奇?不,那都不是他的真正情緒。

如果一定要找個稍具雛形的形容,大概是驚訝吧。

驚訝她真像一簇跳動的火焰,即使被風吹得明滅不定也堅持著絕不肯熄。

這樣熱情如火的人,跟自己是天差地遠的不同。如果她是一道急流,他就是一潭死水;如果她是一支鮮活的彩色影片,他就是一張失色的黑白相片。

他並沒有失去熱情,只是將僅剩的熱情全投注於寫作上,自己本身的喜怒哀樂是次要,即使日復一日平板如一他也無所覺,只是像機器運作一樣繼續生活,而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甚至滿足於現況。

他的能源早被之前的人生消耗過多,而她用的是什麼電池才得以這麼持久?每天活蹦亂跳,從不覺得累?不,他想,當她覺得累的時候,大概就會像現在這樣大吼大叫大哭大鬧,等於充電。

就某方面來說,令人欣羨。

不知是不是人都會不由自主愛惜在別人身上見到、自己所欠缺的特質,他內心瞬息閃過一個想法:希望在每個夕陽下,她臉上的神情都是這麼精神奕奕。

“喂,你幹嘛一直看著我?”身旁的人出聲,用一種奇怪又難為情的表情。

都怪他上次那一笑,害她對他的視神經覺醒,現在面對這張臉近距離的過久注視,她擔心自己會有把持不住的危險。

他回過神,問了一句:“你心情好點了沒?”

“唉,別提了!結果因為那頓飯把我今天預算的熱量吃光了,害我現在連借酒澆愁都不行……”想到這,她真是悲從中來,吸吸鼻子,眼眶又熱了。“我現在對人性有夠失望,你就當個好人,代我喝吧。”望梅止渴也是好的。

他盯著地上開封的啤酒一會兒,才拿起靠自己最近的一罐,就口喝了幾口。

酒對他而言跟很多其它東西一樣,他不特別喜歡,也不特別討厭;之所以很少沾是因為他一碰到酒精沒多久就會昏昏欲睡。

不過看她一臉要哭不哭的樣子,他覺得自己似乎不該再拒絕。

“想不到在我情緒這麼低落的時候,會是你在旁邊聽我訴苦。”她想想,有點不可思議。“其實可以的話,我還真不想給你看到我這樣子……”因為太丟臉了。

“是你要我留下的。”

“我知道啦!你用不著提醒我。”她忍不住橫他一眼。“我說你這個人明明……還不錯嘛,幹嘛說話老這麼硬梆梆的?我猜你一定沒女朋友對不對?”

他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啤酒,讓自己的嘴不閒著,因為沒興趣回答這個問題。

當他默認,她在心裏嘖嘖嘆息。真是暴殄天物啊,長得這麼張桃花臉,卻乏人問津。“喏,我就當報答你今天的恩惠,教你些追女孩子的招數吧。首先,你說話口吻要溫柔點,內容不要那麼簡潔,有時加點廢話反而會讓人覺得有親和力;再來,你要常常面帶笑容,不多笑笑,就像啤酒不冰一樣,本質再好也沒意義……”

他不甚用心地聽著聽著,開始感到有些昏沉,不知是酒精效力發作還是她嘰嘰咕咕沒完沒了讓人頭昏腦脹。

迷迷糊糊睡著之前,他腦袋裏只想著一句話:我又不賣笑。

再次睜眼時天色已全黑,光害嚴重的天空看不到星星,只有遠遠一個移動的亮點,是飛機還是直升機?他眨眨眼,躺在地上仰望片刻,才慢慢清醒過來。

耳中傳來細小的聲音,像是有人壓低嗓子在說話。

“你別擔心啦,我真的很好,完全沒事。下午說話帶鼻音是因為花粉症啦……偶爾才會發作,而且症狀輕微,你別擔心。嗯?喔……小妹為什麼要請家教?補習班不好嗎?……這樣喔,好,我這兩天就匯錢回去。工作……就、滿順利啊……唉,還沒啦,你每次都問也沒用啊,交了男朋友我-定會告訴你嘛……”

猜到她大概是在跟她家長說話,他靜靜躺在地上不動,沒有打擾。

夜風輕拂,鼻端傳來一股香味,他有點奇怪地微仰起身,發現胸前披著一件套裝的小外套,自然是來自於她。

她用的是什麼香水?淡淡的香氣,很宜人好聞。他有點出神地想。

此時,她結束通話,轉過身見到他睜眼的模樣,訝異問道:“咦!你醒了?”

他點點頭,仰頭看眼夜空。“幾點了?”

她拿起手機看一眼。“快九點。”

他睡了這麼久?他微有詫異。“你怎麼不先回去?”

“什麼啊!你是說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自己一個人先回去哦?我沒那麼狼心狗肺無情無義好不好!”語氣不由得有點沒好氣。

“你可以叫醒我。”

“我知道你是被我精神折磨太久所以才累到睡著的,等你醒來本來就是應該的。”當時見到他睡著,她很窘地住了嘴,然後發現心情垃圾全傾倒完之後,身心舒暢愉快,想到他承受了自己的情緒,她感到過意不去又……頗感動。

他沒多說什麼,將外套遞還給她。“謝謝。”

她伸手收回,聽他問:“你衣服上是什麼味道?”

“啊?”她臉色瞬間爆紅。“喂喂喂,你可不要亂講,這衣服我今早才穿的,哪會有什麼味道!”

“是香味。”

“咦啊?”她呆了一下,這才恍悟。“喔,因為我衣櫃裏有放幹燥花啦。”

原來如此。他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塵,正欲回家,想到她方才打電話提到匯錢回家,推想她的情況恐怕不容失業,沉吟片刻,開口說:“如果你需要兼差,也許我可以幫你介紹。”

“哦哦?!”她有些驚喜,眼睛一亮。“有什麼好工作啊?”

“表演脫口秀。”並非平白無故開的口,而是因為她剛剛那一長串不換氣表演讓他印象深刻。

“……什麼?!”她的臉整個垮了下來。“你、你是在開玩笑?”

“不是。”

嗅!怎麼她看起來很像搞笑藝人嗎?她嘴角微微抽搐,臉色有點黑。

“謝謝好意,心領了。晚了,我要回家休息了。”

才剛對他好感回升耶,這塊大木頭,說的那是什麼跟什麼的提議嘛!一路在心中碎碎念回到二十九樓,按開門的密碼鎖,側身看向身旁也在開門的他。

突然心生扭捏,她握著門把,臉色微紅,開口閉口好幾次,最後清了清喉嚨,說道:“喂……今天真是謝謝你了。”沒等到他的回應就轉開門,閃身入內。

她知道自己對他的態度向來不太好,尤其今天心情太差更是沒節制,想不到他還願意留下,看她發瘋聽她發洩。呆站玄關連身鏡前,回想起他的耐心陪伴,不知怎地竟感覺心窩好像有點熱熱的。

拿起掛在手臂上的外套,思及他方才的疑問,湊近聞了聞,忽然聯想到這曾披蓋在他身上許久,說不定還染了點他的味道……哎唷!她在胡思亂想什麼!

莫名其妙紅了臉,她用力甩甩頭,快步走向臥室,心想一定是今天發生太多事讓她腦袋哪裏燒壞了,還是趕快衝個冷水澡冷靜一下為妙。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4:06

第四章

雖然自我安慰船到橋頭自然直,但一想到失業後的生計問題,當晚陶菲菲還是頗為焦慮睡不安穩,幾乎要開始認真考慮高悟森提議的兼差了。

隔天上班,她硬著頭皮對上司招供昨天發生的事,對自己“得罪”對方的部分也含蓄陳述一二。上司聽了,少見地疾言厲色訓誡她太不成熟,她默默低頭受責,本來以為會被當場解雇,想不到上司最後只說:

“這件案子我會抽給別人接手。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

走出上司的辦公室,她還有些渾渾噩噩,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一位資歷較長的同事好友知悉事情經過,悄悄告訴她:“你以為老板這麼仁慈好心啊?拜托!我們公司又不是慈善事業。是因為那件案子沒那麼大,而且你的工作能力比那件案子價值高,不然留你何用?最近盡量努力點,想辦法衝業績來彌補你造成的損失,不然小心老板看你不順眼,找機會修理你喔!”

一番勸告讓她如夢初醒,因此那陣子工作格外勤奮,不敢有分毫懈怠。忙碌歸忙碌,所幸如釋重負的喜悅能分擔她的疲勞。

而她並未遺忘當天在天臺上發生的事,也一直想對高悟森表達謝意。

那個星期六早上,她意外得到兩張音樂劇的票,決定趁此機會邀請他。

“那個……因為蘊真不舒服,所以今天不能跟男友約會,所以剛剛他們把票送我了,所以……你有沒有空?下午就開演了,我一時半刻找不到別人,浪費又很可惜……”她驀地閉嘴,一陣懊惱。明明是誠心誠意來約人家的,這張嘴是怎麼搞的!“咳嗯,我是說……如果你有空的話,我想順便請你吃中飯。”

“好。”

她一呆,沒想到他會答應得這麼爽快。“喔啊……好,你要準備多久?”

“五分鐘。”

哇!這麼神速?“那我大概要……十五分鐘。嗯,十五分鐘。”面色肯定的點點頭,內心卻在慘叫:十五分鐘哪夠啊!她要選衣褲鞋襪、搭配發型,還要化粧,平時最少也要半小時以上,現在她是在逞什麼強啦!

他點點頭。“十五分鐘後門口見。”

“沒問題。”她不由自主故作輕松,等他一關上門,立刻拔腿飛奔回屋。

手腳忙亂一通,好不容易選穿好衣物,只剩七分鐘時間,她衝到浴室要化粧,才赫然憶起等下要請他吃中餐,但她正在實行蕃薯減肥法啊!

怎麼辦怎麼辦!?心念電轉,她很快想到對策,決定把冰箱裏昨晚剩下的蒸蕃薯解決,暫且果腹,這樣到餐廳至少不會發生對著別人餐點猛流口水的窘狀。

咚咚咚跑到廚房,打開冰箱抓出蕃薯很不雅地兩三口塞完,甩上冰箱門,衝出廚房,在轉角處來一個急轉彎,目標浴室--

砰!一聲巨響,起因於她腳滑前跌,正好以膝蓋狠狠撞翻客廳椅子。

“哎唷!媽啊……”怎麼這麼衰!沒時間繼續呼痛,她含淚一拐一拐走向浴室,也沒空做什麼造型了,拿起梳子對鏡亂梳幾下頭發,再飛快抹上口紅,走到鞋櫃邊隨便抓了雙淺色皮鞋套上,深吸一口氣,盡力展現自然笑容,打開門。

他已站在門前等待,一身簡單的休閒裝扮,顯得從容自得。

為什麼有人可以天生麗質只花五分鐘隨便穿穿就很好看,她搞得半條命快沒了反而平凡無奇?這世界果然早沒天理了!她滿心不平衡,走上前按電梯。

膝蓋處還在隱隱發痛,她猜一定是瘀青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穿的是長褲,不會把難看的傷處暴露出來。

雖說時間緊迫,她還是費了點心思挑衣服。現在穿的是奶油色短袖圓領襯衫,搭配蔥綠色純棉薄長褲,很適合夏天的清爽顏色吧,嘿嘿!

自鳴得意結束,覷眼偷瞧身邊人的反應,不意跟他的視線撞個正著,她嚇了一跳,慌忙收回目光,故意摸摸頭發左右張望,忍不住有點緊張地想:不曉得他覺得怎樣?適不適合自己?好不好看?啊,如果她腰圍是以前的尺寸就可以穿另一件雪紡紗長裙了,那一定更搭調……唉,肉到減時方恨多,真是可惡!

“你的拉鏈。”

突來的一句話使她回頭看他,有點愣愣的,一時還會意不過來,“什麼?”

“你的拉鏈沒拉。”

……咦!她反應過來,低頭一看,果然褲子拉鏈沒拉,瞬間糗得臉龐充血,急急忙忙轉過身動手補救。

嗚哇啊!怎、怎麼會搞成這樣呀……

高悟森之所以答應她的邀約,出自於三個很簡單的理由:

第一,他工作告一段落,正需要休息。

第二,他之前聽說過那部音樂劇,頗感興趣。

第三,她說要請自己吃飯,看樣子是為了答謝自己。

因為她之前強烈指責自己不會做人,所以他不介意這次順她的意。

不過他不很明白,為什麼從他們走出大廈到現在,她臉色一直不算好。

他們在劇院附近一間頗知名的餐廳前停下,門前排了幾個人,兩人佇足觀看放在外頭的菜單,他忽然想起她正減肥,那……“你要點什麼?”

她低著頭,不很專心的樣子。“水果沙拉。”

“沒那種東西。”

什麼?她一驚,這才抬頭。

“只有鐵板燒。”

“真的假的?!”她震驚地張大嘴。“怎麼會?我之前明明聽說它的水果沙拉很不錯啊,難道撤掉了?”

他站在一旁不語,由她不信邪地反復翻閱菜單。

“呃……那、沒關係,我看要換點什麼喔……”她越翻越冒汗。名不虛傳,菜單上每道菜色看來都美味可口,而且光看菜名就覺得菜單也油滋滋了起來。

“走吧。”

“咦!”

“不吃飯了。”

“什麼?可是……”這樣她怎麼請客?“不然我們換間餐廳好了。”好洩氣,她真差勁,說要請客卻因為自己的緣故影響別人心情。

“跟一個減肥的人一起吃飯,很沒味道。”

啊?什麼啊!就算說的是事實,他的直接還是讓她受刺激地瞠大眼。“你、你這個人,說話就不能婉轉點嗎?”

“……”

不說話是什麼意思?她歪嘴斜眼,壓低聲音說:“難道你都沒發現從剛才到現在,好多女孩子一直在偷偷看你?”

“沒注意。”

見他連張望一下也沒有,她沒好氣地說:“那我現在告訴你,你知道了吧?”

“知道又如何?”搞不懂她想幹什麼。

“你就知道你外型多有魅力啦!上次我不是教你怎麼追女孩子嗎?像剛剛那種時候,你應該用其他溫柔體貼的借口,像是‘我不想排隊’或是‘菜單看起來沒有想象中好’,換種說法馬上形象上升好幾倍,不是很好?這樣你就不用孤家寡人一個,而是有數不清場次的戀愛等著你去談啦。”她侃侃而談。

“我對談戀愛沒興趣。”又是直截了當、毫不拖泥帶水的回復。

咦!她感到心口猛然刺痛一下。怎麼回事?“可是……你……”平時的口才一時失靈,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說什麼。對談戀愛沒興趣?年紀輕輕這樣不太好吧……很--很--很可惜耶。

他瞥她一眼,倒也不介意換個說法。“我早上十點半吃過早飯,現在不餓,”

“喔。”她折衷地說:“那……等下午看完音樂劇,我請你吃下午茶。”

於是兩人離開餐廳門口,在附近隨便逛了一會兒,直到音樂劇開場時間。

他們進場按位置坐下,他低頭閱讀適才在門口拿的節目表。

劇名叫作《天衣》,改編自牛郎織女的故事。一名農家青年養了一頭老牛,有一天,老牛突然開口告訴他,山下有一個湖泊,每日黃昏會有仙女在湖中沐浴,只要他偷走她掛在枝頭上的天衣,讓她無法返回天上,他再現身開口要她當自己的妻子,她就會留下……

悠揚的音樂響起,幕簾升起,好戲開始。

除了觀看劇情,他也分心參考場景布置、舞臺燈光……直到中場,耳邊傳來一陣吸鼻子的聲音,他狐疑地回過頭,才發現身旁的她在默默流淚:

她雙眼非常專注地盯著舞臺,眼淚流下,似乎阻礙了視線,她皺下眉,伸手抹去,然後眼淚又流下,她又皺眉,再伸手抹去,眼淚還是流下……

終於,他看不過去,抽出一張面紙遞給她。

她接在手中,頭也沒回,嗯嗯兩聲不知是道謝還是無意識發出的聲音,繼續盯著舞臺,將面紙撕成兩半各舉在兩邊眼角,隨時吸取水分。

想來這就是所謂的目不轉睛,他暗忖。

巧的是,此時臺上的女主角也在演哭戲,而後半場就在臺上臺下的悲情中結束了。離場時,她抱了滿懷用過的面紙團,依然沉浸在那感傷的氣氛當中。

“啊啊,這麼美麗的仙女,居然是喜鵲修化而成,因為愛上了農家青年,跟織女求來天衣,串通老牛演了這場戲……你不覺得意想不到?”

“嗯。”

“那你覺得好看嗎?”她頗興奮地想跟人分享感想。

“構思不錯。”

就這樣?她嘆氣。這木頭喔!“難道你沒從裏頭看到任何其它東西?”

他想了想。“人性。”

她訝異不解。“怎麼說?”

“織女要利用喜鵲架橋所以借她天衣;老牛受喜鵲賄賂所以幫忙;男主角以為喜鵲真是美麗仙女所以娶她,一旦發現她是只烏黑醜鳥又立刻離棄。”

“……別講得這麼醜惡嘛!那你說喜鵲的癡情不渝又有什麼目的?”

他又想了想。“劇情需要。”

吼!這家夥快把她的感動消磨光了啦!她惱怒地跺地板。“你真是……不懂浪漫!算了,不跟你講,我要去買東西。”說完逕自走入一旁的周邊產品專賣店。

巡店一周,最後買了一張原聲CD和幾張劇照明信片。踏出店裏,見到他站在墻邊凝望著什麼,走近一看,是一張探索大自然的宣傳海報。

說是探索大自然,中心人物卻是一位穿著相當清涼的骨感美女,她暗哼,酸酸地想:是啦,她是沒人家纖細,不過瘦成那樣,風一吹就倒,她可不覺得有啥好看。

她沒好氣地上前招呼:“喂,走了!”有必要看得這麼出神嗎?男人!

他回頭看她。“去哪?”

“吃東西啊。”她看表。“現在正好是飯店下午茶時間。還是你想吃別的?”

他正處於有點餓又不太餓的狀態,因此對下午茶沒太大興趣,比較想吃點熱的鹹的又不很塞肚子的東西,腦中閃過一項符合條件的食物。“爆米花。”

“唔?”她呆兩秒,有點訝異他會指定這個食物。戲看完了,補吃爆米花哦?這想法讓她噗哧一笑。“這種劇院沒賣爆米花……我只知道捷運坐三站,有個夜市門口一家店有兼賣,不然我們去那個夜市好了。有些生意好的攤販下午就開始營業了,爆米花吃不飽的話還可以到處看看。你覺得怎樣?”

他沒意見,於是他們出發。

在捷運上,她拿出剛買的明信片欣賞,其中一張劇照是男主角第一次見到女主角的情景,湖邊一棵樹被風吹落無數花辦,配上燈光效果,唯美得如夢似幻。

她越看,陶醉指數越高升,按捺不住滿腔泛濫的感動,又對坐在身旁的他讚嘆起來:“說真的,我覺得那故事不但感人,氣氛也營造得好棒……我想不管是誰的第一印象始於這麼美麗的花雨之下,都能輕易被愛上的。說不定冥冥中早有安排,上天才會為她吹下這場花雨,你說對吧?”

他不太懂她為何要徵詢自己的意見,因為他對命運情結從不感興趣;而對於那場花雨,一定要表達的話,他的想法也只一個:“那應該也是人為安排的,”

她一愣。“什麼意思?”

“因為那季節照理說沒那麼強的風。”他實事求是地說。

“……那你認為那些花辦是怎麼掉下來的?”

“也許她又賄賂了老牛,要它在湖邊適時撞樹。”有過先例就不難假設。

“你是說哞哞哞這樣撞?”她不由得拔高聲音。

“我沒說哞哞哞。”

“拜托你不要說了!”她抱著頭試圖阻止美好幻想繼續碎裂。天哪!有誰可以解釋一下,到底為什麼有人可以不解風情到這個地步?!

他則不語,深感女人很難取悅,一下要人說話一下要人閉嘴。

他並不了解她為何可以為一個虛構的故事入戲至此,上演時邊看邊哭,劇終了還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或許感情豐富有部分是來自先天,因為他從未如此激狂過。

真是個難解的個體,他想。

三站的距離不遠,沒多久就到站了,他們出站步行到夜市。

不遠處看到她口中的那家店,一陣爆米花的濃濃奶油香傳來,以嗅覺強迫推銷,她忽地停下腳步,像中邪一樣盯著那家店。

望見她無意識間顯露的饑渴表情,他終於醒覺答應讓她請吃飯是件非常殘忍的事。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因此他主動禮讓生路。“請客的事可以改天再續。”

她陡然回神,用力吞下口水,自尊心高強地搖頭。“不行!說好今天就今天!”呔!她活了這麼多年,什麼陣仗沒見過!何況自從下定決心要減肥後,她的定力就跟幫太上老君守煉丹爐的牛不相上下了,就當一切都是幻覺,嚇不倒她的。

話雖如此,她還是小擔心自己會一時失控現出醜態,為了防患未然,以不容質疑的語氣說:“我去買就好,你別跟來。”

說完,不給他時間發表意見,抱著壯士斷腕的決心舉步出徵。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戰士突然止步,過了兩秒,轉身歸來,臉上帶點難為情,輕咳兩聲,對他說:“對了,你要鹹的甜的?”

“鹹的。”

“嗯,好。”她再次壯烈動身。

他注視她走入自動門內,沒多久,一手抱一盒爆米花走出來,低頭邊走來邊算另一只手上找回的零錢。走到一半,倏然間,她像是發現什麼不對,猛然一個回身動作像要回店裏去,因為沒留意周遭距離,抬起的右腳膝蓋在停靠門前的摩托車上狠狠碰撞一下……事情就發生在那一瞬間。

“哎唷!”她痛呼一聲,手反射性向上一甩,一堆爆米花飛天歡呼自由,她再咚咚咚向前單腳跳三步,最後重心不穩向前俯跌,手中的盒子跟剩下的爆米花以潑墨手法落地。

他連忙上前,近距離目睹飛天爆米花灑落她身上的盛況。

她狼狽地爬起身,跌坐在地,手搗膝蓋忍痛。

他也蹲下身,扶著她肩膀察看她的情況。“怎麼了?”

好糗好糗好糗!為什麼老在他面前出糗?她自覺太過丟臉,努力用不在意的聲音強調:“沒事沒事沒事……只是不小心碰到膝蓋上的瘀傷而已……”

她抬起頭,一張齜牙咧嘴的扭曲臉龐映入他眼中,因為她抬頭的動作,幾顆落在她發上的爆米花骨碌碌滾落,此情此景實在顯得……有點滑稽。

望著那幾顆爆米花落地後,勁道未歇地滾了兩圈才靜止,一個念頭不期然鑽入他腦海:這是不是也算一場名副其實的花雨?即使此花非彼花。

“喂喂喂,你還笑!有沒有同情心啊?!”

聽到她氣呼呼的指責,他才驚覺自己真的在笑,而且還是那種壓抑不住的悶笑,他自己至少有幾年不曾聽過了。

不清楚這樣奇妙的情形是怎麼回事。

將一塊鐵跟一塊磁力極強的磁鐵放在一起,久而久之鐵也會擁有磁力,這定論說不定可以解釋他們之間發生的現象,而他無法判斷是好是壞。

深植的笑意一時無法拔除,然而種子究竟是從哪飄來的?也許就像看到小貓追自己尾巴一樣,沒什麼理由就讓人不禁失笑,無從探究,也無需探究。

他還是覺得她很麻煩、很奇怪……卻並不感討厭。

“……不要笑了!”她有點惱羞成怒,對他也對自己。因為在這種時候她居然還被他陌生的笑臉迷惑,甚至希望他再笑久點也無妨。為了不讓人察覺自己有這種想法,她撿起地上的爆米花,報復性地彈到他臉上。

他這才止笑,問道:“你的傷有沒有事?”

現在才關心會不會太晚了?她沒好氣地嘀咕:“死不了啦。”

他拿起橫倒在地的紙盒開始收拾滿地殘局,她見狀,趕忙動手幫忙,滿心哀怨地想:明明想表現得落落大方,讓他修正對自己的印象,這樣一來,也許……也許……瞎,也許什麼她不知道啦!反正她痛恨出糗就對了!

現實畢竟不是戲劇,因為那場另類“花雨”一點也不美麗,他當然也不可能就此愛上她。

只是,在他內心某些隱密角落,確實多了幾分連自己也不甚明了的不同。

陶菲菲當時轉身要回店裏是發現店員多找了錢,打算歸還。

但現在那區區一點錢已不足以彌補她的精神損傷。

爆米花撿到一半,店內的人發現形跡可疑蹲在店前的兩人,走出來一探究竟,知道發生何事之後,好心地拿了掃具出來幫忙清理。

她道謝之後,因為自覺太過丟臉無顏再待,拉了高悟森就往夜市裏走。

然後她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蠢事,因為龍潭虎穴都沒這可怕。

在食物香味的環伺之下,她終於明白什麼叫楚霸王困垓下--四面楚歌。

“……三一得三、三二得六、三三得九、三四十二……”

聽到身旁的她喃喃念起九九乘法,他奇怪地回過頭,見她行走時目不斜視動作僵硬,大概猜得到原因為何。

從他們出來到現在她都跟自己一樣尚未進食,就算之前跟自己一樣在家中有吃過早餐,也理應感到餓了,而她現在的模樣是打算就這樣餓到回家?

“你今天的熱量又用完了?”只想得到這個原因。

“啊?沒啊……咦!”她驀地停步,雙眼閃閃發亮。“對喔,我怎麼都忘了,我今天明明還有預算啊,忍得這麼淒苦幹嘛!”

害她從剛才到現在一直隱隱感覺肚子怪怪的,一定是蕃薯消化完了,胃在抗議,她得找點熱量不算太高的東西來暫時補充能源。

“嗯、嗯、嗯……我想到了,你吃不吃鹵味?”

他在她的一臉期待之下點點頭。

呀呼,太棒了!她暗中歡呼。這樣也正好依約請客了,一舉兩得!

“那走吧走吧,我知道這裏有家鹵味讚到破表,保證你也會喜歡!”她笑咪咪地領路前進,腳步瞬間變得輕盈。

沒多久就抵達目的地,攤前已擠得六、七分滿,她熟門熟路擠進去拿了兩個塑膠籃,將其中一個交給他,慷慨地對他說:“隨便拿別客氣,不用幫我省錢!”

最後,他拿了籃子的五分滿,她則只夾了一塊豆幹交給老板。

結帳之後,他們圍坐在角落臺面邊開始享用。

她小口小口像老鼠一樣慢慢啃噴;一塊小小豆幹硬是吃了十五分鐘,當她放下筷子時,他盤中食物也所剩無幾。

他不禁狐疑瞅她。“你飽了?”

“當然沒有。”她嘆口氣,摸摸肚子,似乎感覺得到那塊豆幹已被消化完畢。“我現在在施行蕃薯減肥法,其實每餐應該只能吃蕃薯,今天是小小破戒奢侈一下,剩下還沒飽的部分回家再用蕃薯……”話聲戛然而止。

他停筷打量她,見她臉色突然變得古怪,坐姿僵硬,像在隱忍什麼。

還沒來得及問她怎麼了,突然聽到一聲--噗!

有人放屁,而且還是個非常響亮的屁,在喧鬧人聲中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一時間,所有人不約而同轉過頭看向他們的方向,全都忘了動作,時空像被施法凍結,只有燒開的鹵湯還在咕嚕咕嚕滾動。

他見到身旁的人臉上瞬間褪去所有血色,變成一片慘白,像隨時可能暈倒。

來龍去脈顯而易見,蕃薯減肥法的可悲效應。

只因明白這對女人來說太傷面子,尤其她又是個特別怕丟臉的人,所以在還沒人反應過來之前,他說了一句:“對不起。”

她猛然看向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置信。

忽然有人笑了一聲,推倒了第一張骨牌,於是竊笑聲越來越多,聚集在他身上的視線也越來越多,而他面色絲毫未改,彷佛毫無知覺。

攤販旁的空氣重新開始流動,比之前還多了幾分熱鬧。

她腦袋裏一片亂烘烘的,口幹舌燥,呼吸困難,然後,身體比大腦先行動,抓起包包站起身,大踏步離開,頭也不回。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到底怎麼了?忘了吧忘了吧忘了吧全部忘了吧!

身體有點發抖,腳步越走越急促,衝出那條巷弄,衝出夜市,在大街旁的人行道上繼續衝,像要逃離這個世界--直到有人拉住她。

拉著自己手臂的男人,用空著的手指向對街的紅綠燈,開口說:“紅燈。”

她呆呆地望著他,亂烘烘的腦袋慢慢、慢慢沉澱……到死寂。

臨出門前意外撞傷了膝蓋;認真打扮卻忘了拉褲子拉鏈;想進去吃飯的餐廳卻沒有她要的餐點;買爆米花不小心灑了滿身滿地。

跟剛剛發生的事相比,這些根本就微不足道無關緊要。

她的形象……她僅剩的形象……好像脆弱的肥皂泡泡一樣,輕輕“啵”一聲,就這麼幻滅了--在他面前。

“羞憤欲死”這四個字都不足以形容她心境的萬分之一。

天哪!她明明只是一個微渺的凡人,每天循規蹈矩、腳踏實地地活著,為什麼要受這種對待?!就算她前世真造了孽,至少也要告訴她一聲是什麼樣的孽,好讓她有心理準備啊。

恥辱、難堪、委屈、羞窘、氣憤……一大堆情緒瘋狂朝她蜂擁而來,偏偏沒一個是好東西,最後她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簌簌決堤落下,轉身大哭跑走。“嗚哇啊……我不要活了!”

他一時不察讓她甩脫,見到她拔腿狂奔的模樣,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傻眼,徹底領教到她的情緒化。

下一秒,他追上去,又一次捉住她的手臂。

“不要管我啦……離我遠點……很丟臉耶……”她抽抽噎噎斷斷續續地說。

“大家都在看。”他其實並不介意,只希望能以此讓她停止哭泣。

“那、那又怎樣!反正剛剛也是大家都在看……”

“他們看的是我。”

“嗚哇……可是我還是沒臉見人了啦!”說完,她用雙手在臉上發洩似的一陣用力亂抹,像要抹掉眼淚,又像要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沒人認得。

他皺起眉,不知該怎麼形容胸口的那股情緒,只知道自己不想看她這樣,所以想也不想,手一使力將她扯入懷中,以最具效力和速率的方式阻止。

完全沒料到他會有此舉動,她傻住,一時忘記哭泣。毫無防備地感受到他的味道跟他的溫度,她臉溫急速攀升,心跳得好快,腦袋又變回一片空白。

“這樣就沒人看得到了。”

他的聲音傳入耳中,她還是傻傻的,額頭抵著他胸口,終於漸止抽泣。

在這種情況下……他竟是這樣意外的溫柔。

過了一會兒,他發現她慢慢舉手蒙住自己的口鼻,雙手阻隔在她的臉跟自己胸口之間,不解地低頭問:“做什麼?”

她沉默好幾秒,才支吾地說:“我……弄臟你衣服就不好了……”

“……”他嘆了口氣,心中的感覺真不知是無奈還是好笑。

真是服了她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4:25

第五章

再怎麼悲慘的一天也總有結束的時候,所幸除了他們以外沒人知道發生過什麼,而他也不會到處宣傳,所以回家後就事過境遷。

但要說是船過水無痕卻也不盡然,因為奇怪的副作用出現了。

陶菲菲煩惱了。這幾個星期以來,一想到那塊木頭,胸口就一陣煩躁。

“莫非這就是戀愛?”

冷不防一個問句傳入耳中,她嚇了一大跳,砰一聲摔下沙發。

坐在前方地毯上的孟蘊真微訝地轉頭看她。“你這麼想喝?”

她皺眉站起身來,不明所以。“喝什麼啊?”

“這個‘愛的元氣’係列飲料。”孟蘊真指指電視上的廣告畫面。

“呿,我才不喝那種詐欺少女情懷的東西呢1她嗤之以鼻,最瞧不起那種以愛為名招搖撞騙的東西。”愛情就是要靠自己。“

“喔。”孟蘊真點點頭。

陶菲菲爬回沙發上,心思有點亂,翻來翻去換了好幾個姿勢,無心看電視,猶豫好半天,還是決定問出口:“喂……那個,我問你喔……如果有一個男的忽然抱住你,你覺得怎樣?”

孟蘊真想了想。“摸摸他的頭,覺得很可愛。”

陶菲菲一愣。“噯,我不是說小孩子,是說成年人啦……不是親人也不是男朋友喔。還有,我的意思是說,你會不會覺得那個人有可能是有一點……喜歡你?”問完後感到耳根發熱,好害臊啊。

因為事後回想起來,她實在不認為他是那種會主動跟人有肢體接觸的人,所以無法克制自己不想入非非。

“如果我會往這方向去想,他就不會受傷了。”

陶菲菲一時無言,都忘記她學武多年,對於這種逾越的碰觸根本不會客氣。“所以你覺得……反而是那個會這麼想的人喜歡對方?”

孟蘊真奇怪地反問:“我不是很懂喜不喜歡的問題,不過你難道會去推想一個侵犯自己的色情狂是不是喜歡你?”

“不一樣啦”陶菲菲不太高興地撇過頭,以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小聲咕噥:“那才不是侵犯好不好……”

真正的侵犯她不是沒經歷過,還當場給對方好看,只是高悟森當時的擁抱不一樣……她一點也不想推開他,甚至……甚至……噫呀啊啊啊,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再這樣下去她會腦充血的!

“咳嗯,我是好奇問問而已,沒什麼特別用意啦。”撇清之後,她遲疑一下,又提出另一個疑問:“那我問你,你想到你男朋友的時候……會不會覺得胸口有點那個……怪怪的?”

“什麼怪怪的?”

“就是……像是見不到他覺得煩悶,想到他又覺得浮躁……”見到孟蘊真變得有點茫然的神情,陶菲菲驀地臉紅閉嘴,懊惱地抱頭轉過身,窘到不行。“算了算了,當我沒問過吧。”

孟蘊真偏頭瞅她憂鬱的背影,實在欠缺當解語花的天分,但感覺得出她需要安慰,因此想了快一分鐘,最後這麼說:“想見誰的話,去見他就好了。”

陶菲菲哭笑不得,決定不再難為她了。“我們還是繼續看電視吧。”

唉!愛情就是要靠自己,但她連現在的心情到底是不是愛情都不清楚啊……

想見誰的話,去見他就好了。

孟蘊真可以理所當然說出這句話是因為她做得到,但陶菲菲不同。

她跟隔壁那位高先生不但還稱不上熟,甚至可說是沒什麼交集;她若三不五時找借口登門拜訪,豈不是感覺很可疑?

所以她不要找借口,她要制造巧遇。

好在她有項決定性的優勢,就是知道他每晚九點會準時出門遛狗。

女人站在玄關的連身鏡前已有半小時之久,面帶微笑,一直在演練。

“哎呀,好巧耶!你遛狗啊?”不好不好!太故作俏皮了。

“喔,真巧。怎樣,最近可好?”不好不好!這哪像她的語氣,太假了。

又絞盡腦汁想了好幾個,全都一一駁回。

喀啦。隱隱約約聽到,那是隔壁門打開的聲音。

慘哉,沒時間了!她面色微變,不知所措七秒鐘,最後一咬牙,決定豁出去了,反正最終目的是要“巧”遇,說什麼並不重要啦,所謂無聲勝有聲!

深吸一口氣,打開自家門,果然在隔壁門前見到……那只狗。

人呢?她納悶地東張西望,卻一無所獲,最後放棄地收回視線,低頭注視那只蹲坐在地與她對望的狗。

她垂下肩蹲下地,雙眼略顯無神,喃喃道:“唉,我想見的不是你啊……”

那只狗見她蹲下,以為她是在對自己表示親善,搖搖尾巴上前挨近。

“你幹嘛啦?真是……”以前對這只狗沒啥好感,但現在因為對其主人印象提升許多,基於愛屋及烏的心態,倒也不介意它的親近。

這狗的記性不差,顯然記得她之前曾幫助過它,在她身上磨磨蹭蹭好不親熱,最後還伸出舌頭舔她的臉。

“哎唷……不要舔不要舔!”她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輕輕推開它。“拜托一下,我很怕這種溼溼的感覺……喂喂,你走開啦!”

此時,隔壁的門正好打開,她等的那個人終於出現。

自覺姿勢有失儀態,她有點慌張地站起,不自覺地用手理理頭發,方才儲備的所有臺詞莫名其妙化為烏有,說話還結結巴巴:“呃……嗨……嗨。”

糟糕,自從懷疑自己對他有不尋常的感覺之後,她現在光是見到他都會心跳加速六神無主,這是不是代表她真的墜入情網了?

她奇怪的態度看在他眼裏卻不奇怪,只以為她還在為上次的事尷尬。

雖知她的恢復力驚人,但畢竟親眼目睹她激動地哭嚷不要活了,因此不太能以常態度之,此時見她至少氣色不錯,看來已從打擊中復蘇過來,他略感安心。

對她一頷首,他走向前按電梯,憶起方才開門時聽到的話聲,回頭對她說了句:“不要叫它走開。”

她一愣,不懂。“什麼?”

“你剛剛叫它走開。”他指指那只狗,正色道:“以後請別那麼做。”

她張口結舌好幾秒。“為、為什麼?”

“因為它是‘靈感’。”

啊?啊?啊?她感覺腦中的行星開始脫軌產生擦撞。“你是說……你的‘靈感’?”見他點點頭,她又呆了幾秒,仰天打個哈哈,為了緩和氣氛,故意輕快地說:“喂嘿……看不出你是會忌諱這種東西的人耶!”

“這種事是看不出來。”

他的實話實說聽在她耳裏卻是說不出的刺耳,她忍不住用微衝的口氣問:“那麻煩你以後先說清楚,有什麼話可以跟它說,什麼話不可以!”

他還真的回答:“不要叫它走開,可以叫它過來。”

叮。電梯來了。

“過來。”像要示範給她看一樣,他對那狗說了一聲,然後邁步走入電梯,見她不動,推想她沒打算搭電梯,遂道:“再見。”渾然未覺自己已惹人不快。

電梯門關起下降離開了,而她還呆站在門口分毫末動。

他他他他他竟為了那只狗對她疾言厲色!也許沒到那個程度,但對她的精神打擊沒有差異。喔……它是“他的”靈感,那她呢?她呢?!置她於何地嘛!

越想越氣,她抿緊唇,腳步砰砰有聲地踏回屋內,望著玄關連身鏡內臉色難看的人,思及她還為了安排跟他見面而苦惱老半天,覺得自己真夠白癡!

沒錯,一切都是錯覺,她根本不可能喜歡那家夥的……她討厭死他了!

《楊桃想竊窕》終於進入最後準備階段,因此高悟森開始忙碌,一反常態地勤跑劇場,腦中容不下其它多餘的事,也無暇對身邊其他人事物多費心思。

今天彩排結束,所有工作人員齊聚研討。

“……小齊,今天音控沒問題,喇叭的雜音就請劉叔找人來處理,不行立刻去借另一組來。”交代完畢,他從記事項目中抬起頭。

經理王叔開口問:“那這次是不是確定不安排現場錄影了?”

“對。在找到其它可以合作的唱片公司之前都這樣。”

“之前的唱片公司怎麼了?”因病請假一段時間的瑞儀無法進入狀況。

王叔解釋:“他們的作風不知道為什麼變了,以前都會讓我們的人監督參與,現在宣傳包裝發片全都不經商量,毫無合作精神,把我們最近的兩部作品做得很糟,所以高少決定換人合作,沒找到適當人選之前不發行光碟。”

“啊,這樣好可惜喔!”瑞儀神色扼腕。“我最喜歡周邊產品了。”

王叔笑道:“放心,原聲CD還是會錄制,不是完全沒機會發行。”

“還有沒有其它問題?”高悟森問。

在場年長的人搖搖頭,年輕的則異口同聲俏皮地說:“報告長官,沒有!”

他合起筆記本,點點頭。“那就到此為止。”

大家作鳥獸散,各自回到工作崗位,高悟森叫住一人:“瑞儀。”

瑞儀詫異停步,有點戰戰兢兢地走來。“是。什麼事?”

“我之前看了《天衣》,他們的燈光設計不錯,你有興趣可以去看看,作參考。”

“咦!”她雙眼頓時變得亮晶晶。“你是說那出音樂劇嗎?”

“對。”

“我超想看那出的!可是票太搶手,我好不容易才買到最後一場公演次等席的票,高少,你有什麼管道嗎?”

“有人請我看的。”

“嘩,好好喔!”瑞儀滿臉傃羨。

“喂,瑞儀!來一下!”遠遠有人叫她一聲。

她轉頭看了一眼,搔搔頭說:“那,高少,沒什麼事我先過去了。”

他點頭,在她舉步欲行時,想到一事,又說:“帶點面紙去。”

沒想到他會有此提醒,她微愕,答了聲好,邊走邊驚奇地想:大發現,原來高少沒有想象中的不茍言笑嘛。

旁觀的王叔挑眉看著高悟森。“帶點面紙是為了擦眼淚嗎?是什麼樣的劇情可以讓你看到哭?”他也很想見識一下。

“哭的是跟我一起去的人。”只因記得瑞儀似也容易感動,他才順口建議。

曉得他向來習慣獨來獨往,王叔更好奇了。“那又是什麼人?”

“鄰居。”

哦?“女孩子?”

高悟森瞥他一眼。“有差別?”

當然有差別了,王叔呵呵笑兩聲,也不多問,心念一轉,提議:“既然別人上次請你看戲,你要不要回請對方來看我們的公演?剛好我那還有剩票。”

高悟森沒想多久就點頭。“好。那給我一張……不,三張票。”

咦!王叔一愕。三張票……該不會是一家三口吧?

一個直覺聯想令老人家心中那把小小火焰一下子熄得幹幹凈凈。

當天晚上,他持票上門造訪。

按下門鈴,過了一會兒,屋主前來應門。

她盯著他,心裏一部分因他的主動拜訪而不爭氣地有些雀躍,另一部分卻仍耿耿於懷上次的事,擺出的面色不免有點臭。“什麼事?”

他遞上一張門票,表明來意:“我想請你聽相聲,時間是下星期六。”

“咦!”她訝異接過,低頭看上面的印刷。“悟森工坊?這是……你的工坊?”

“對。”

再一細看,她眼珠幾乎要掉出來。“你、你寫的劇本?”

“對。”

“你會寫相聲?!”這下不但眼珠快掉出來,連下巴也要脫臼了。是聽說過有喜劇明星在銀幕後反而不茍言笑,但真的見到類似情況,還是難以產生聯想啊。

“對。”

所以他是特地來請她去觀看他的作品。是自知失禮,變相賠罪嗎?哼哼,她就寬宏大量不予追究好了。“這個……咳嗯,好,我有空會去看看。”

“謝謝。”聽到屋裏傳來電玩配樂,他朝裏探頭,隱約見到一個女子背影盤坐在電視前,順勢推想到:“孟小姐在?”

“在。”她找孟蘊真來打電動的。“怎樣?”

正好。“請幫我把這兩張票交給她和她男友,謝謝他們上次送的音樂劇門票。”

原來你不是只約我一個!她愣愣接過門票,差點爆出這個問句。“……我知道了。”怪哉,她幹嘛失望啊?她又不想跟這家夥單獨約會……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嘩啦啦……

搞什麼啊……怎麼心裏突然莫名其妙下起了傾盆大雨……

可是這家夥……這種非獨一無二的贈票,根本就沒誠意嘛!

他真是來道歉的嗎?打量他一貫無波的臉色,越看越不高興,因為她相信就算拿顯微鏡來審視他的臉上的細胞都無法從中找到絲毫歉意痕跡。

可惡!別以為上次他對自己施以小惠,她就得對他和顏悅色啦!反正在他心中,她的地位比他的狗還不如,所以她也不會把他看得多重要!

沒注意她臉上浮現陰霾,他一心準備回家,說道:“那我走了。再見。”

幹嘛這麼急著走?她睨他一眼,然後在下一秒恍悟,回頭看壁鐘,果然差五分九點--是“重要的”遛狗時間。

她忍不住暗自咬牙,表面上努力以滿不在乎的口吻說:“再見。”不送!

再怎麼說他們也有好陣子沒見了,現在又是為了那只狗,他連多跟她講幾句話都不肯,真是……真是……啊!真是怪了,她幹嘛這麼生氣啊?把自己搞得好像在跟狗吃醋似的……呸呸呸呸,胡說八道!

笑話!就算真有人落魄到要跟狗吃醋,那個人也絕非她陶菲菲!

《楊桃想窈窕》演出當天,她跟孟蘊真那對情侶檔結伴前往觀賞。

既然別人送了票,她就賣個面子吧。出門前,她高傲地這麼告訴自己。

坐定沒多久後,開場了。舞臺上,兩名演員開始一搭一唱。

相聲劇場並不要求現場安靜,因此場內時而爆出哄笑,她先是驚訝他寫的劇本居然真能引人發笑,隨即很快入戲,還得適度忍笑以免過分失態。

臺上的兩人一開始東拉西扯,從社會風氣談到女性美容,最後慢慢牽引到其中一人聽過的減肥實例上,那是發生在一名叫楊桃的女孩身上的故事。

然後,討論又從楊桃老家村裏的地域性審美觀開始逐步移轉陣地,話題重心漸漸圍繞到減肥的主題之上,陶菲菲也漸漸、漸漸……失去了笑的興致。

不是因為自己正在減肥,所以不喜歡接觸到與其相關的東西,而是因為明白了他先前在制作的劇本原來跟減肥有關。

她憶起那次他來送餅幹,表明想了解自己減肥的原因,當時沒多臆測,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那不像是他會好奇的事,所以……他是為了取材?

那麼那天他主動留在天臺陪自己,後來又答應自己看戲的邀約……這一切難道全都是為了觀察自己?她很想否認,卻心知不無可能。

真是……越想越可惡!如果沒有航海的意思就不要造船惹人誤會嘛!一堆莫名其妙的舉止害她心神不寧,一個人在那瞎子摸象那麼久,摸到感情線都快給磨平了!她抿緊唇,忿忿不平地想。

直到相聲結束,她一直維持著僵直的坐姿,木然瞪著舞臺。

啪啪啪啪……閉幕了,鼓掌聲如雷貫耳,觀眾起身離場。

“菲菲?”孟蘊真見她不動,搖了她肩膀一下。

“喔!”她跳起來,這才回過神來。“嗯呃……好,回家吧。”

尾隨他們身後步向走道,她心事重重,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後終於下定決心,開口說:“抱歉,你們先回去吧。我有事要找那家夥。”

對他們揮揮手,她大踏步奔向後臺,對“非工作人員請勿進入”的字樣視而不見,一路以噴射機之姿突破關卡,找人興師問罪去!

遠遠見到一個站立的眼熟人影,她扯開嗓門大喊:“高悟森!”

他回過頭來,就見她咚咚咚氣勢十足地朝自己衝來。

雖有些意外,倒也不感驚訝,因為已習慣她的不按牌理出牌。“什麼事?”

“我問你啊!那個--那個……就是、你啊……”事到臨頭,她卻結巴起來。

該怎麼問?你之前幹嘛要陪我,對我那麼好?真的只是為了取材嗎?

可這樣問好嗎?好像只是徒然顯出自己的可悲、自作多情而已……啊!

忽然間,她銳氣全滅,像個洩氣皮球一樣攤軟下來。

“自作多情”這四個字狠狠擊潰了她,也痛醒了她。

啊啊啊!原來她是真的真的喜歡上這塊大木頭了……若非如此,她剛剛豈會這麼氣憤填膺,現在又這麼哀傷欲絕!

其實她根本就知道,那些問題哪用得著問,答案早已明明白白,只是她情願自欺欺人而已。因為他本來就是個除了自己的狗之外什麼都不關心的無情家夥……喔,或許也關心他的事業,但絕絕對對不可能關心她。

為什麼要讓她在這個moment覺醒?太殘忍太殘忍了,好悲情好悲情啊!

上一秒才知心,下一秒就心碎。

“怎麼了?”見她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他不解地問。

“呵,也沒什麼……”她扯出黯淡一笑。“恭喜你們演出成功啊……”

“謝謝。”她有氣無力的語氣讓他覺得不太對勁,還沒來得及多問,旁邊的房門打開,門內探出一顆頭,是音控師小齊。

“高少,我們要去開慶功宴了,你要不要去……咦!這位小姐是?”

沒見陶菲菲如預期中搶著自我介紹,他又瞥她一眼,回答:“我朋友。”

對啊,朋友,只是朋友……呵呵呵,也好啦,至少比鄰居高一級嘛。她想苦中作樂,卻搞得自己欲哭無淚。

“喔!”小齊眼睛一亮。哇 !在劇團裏待了這麼久,第一次看高少請朋友來,好難得!而且還是位年輕小姐……嘿,他嗅到八卦的味道了。

“那這位小姐要不要一起來?人多才盡興嘛。”別有用意地開口邀請。

慶功宴?她猛然抬頭,腦中自動轉換慶功等於狂歡,噢!能讓人忘記今夕何夕的狂歡,她現在正迫切需要!也不管自己這個外人去湊什麼熱鬧,她跳起來舉手高呼:“Yes!Yes!我要去!”

減肥是什麼鬼東西!管它去死!自暴自棄的同時,她想到那次在天臺買了一堆啤酒卻顧忌熱量而點滴未沾,當時他的解讀是:“也許是因為你還不夠難過。”

真可悲啊,她鼻酸地想,原來他說得有理。感謝他的成全,現在她終於到達那個境界,難過到不爽斤斤計較了!

“太好了!那高少你也要去嘍?”小齊興奮地問。

高悟森望向她,莫名有點不放心,決定隨行。“好。”

因為他看出,她好像在強顏歡笑。

“哇哈--喝啊!”

一聲很高昂的呼聲之後,一陣蕩耳不絕的碰杯聲熱烈響應。

中型包廂內,由年齡層區分成兩桌,負責人高悟森按慣例與長輩同桌。

三杯黃湯下肚,老人家暢談當年,雖沒隔壁桌年輕人那樣喧嚷衝天,倒也和樂融融不失熱鬧。

“你很掛心她嗎?”坐高悟森身邊的王叔湊近他開口。

沒用心聽明白,他回過頭。“什麼?”

“我看你不時往隔壁桌看。想過去的話,說一聲就可以了。”

他沒說話,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王叔面露微笑。自從知道那位小姐就是他上次提及的鄰居,他就一直在觀察高悟森,果然發現不太尋常:心中的火種頓時死灰復燃。“你這個不喝酒的過去,也能防止他們鬧得太過火。”

“我不適合那裏。”他自知會掃興,因此總是自動跟長輩同桌。

但現在他確實很想過去近距離監視,因為感覺她實在high過了頭,而他不是沒察覺她的異樣,所以擔心她不知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她到底怎麼了?再次仔細回想來之前發生過的事,還是拼湊不出個頭緒。

砰!陡然間一聲巨響,讓他們這桌的人全部轉頭望向隔壁。

“喂喂!你怎麼了?”只見瑞儀瞪著鄰座趴伏桌面的女子,神色略有驚慌。

那是陶菲菲。他心中一凜,驀地起身,大踏步走向隔壁桌,到她身邊輕搖她的肩膀,叫她的名字:“陶菲菲?”

“唔……款?”她醉茫茫地抬起頭來。“怎麼了……剛剛誰按我後腦勺啊?”

心頭竄上一股強烈得讓他驚訝的不悅,使他眉頭緊蹙。“你喝太多了。”

她眨眨眼,甩甩頭,咯咯笑道:“哎呀,沒事沒事啦……大家幹杯唷……”

他冷不防搶走她的酒杯,身體越過桌面,喀一聲將它放到離她最遠的對桌。

在座的人從沒見過他如此凝重的表情,驚得噤若寒蟬,氣氛變得冷凝。

她呆住,移目看他,越看眼睛瞪越大。“幹什麼啦!你這可惡的大木頭!”

大、大木頭?!這下眾人臉色更白,連動都不敢亂動了。天哪!高少耶,喜怒不形於色,但潛在魄力讓人又敬又畏的高少耶,她居然敢衝著他直接叫囂?

“你喝太多了。”像是要說到她聽懂為止,他又重復一次。

“我才沒有咧,我都還沒醉!”她氣死了,酒品很差地指著他哇啦哇啦開罵:“你知不知道你很討厭很煩人啊?還不吃胡蘿卜,像個小鬼一樣挑食,可惡透頂!你又知不知道我做的胡蘿卜muffin大家都誇好吃?我離開桃園老家時,我表弟還很淒厲地對我說:”如果以後吃不到怎麼辦--‘“

噗。有人不小心偷笑了,然後慌忙搗嘴,低下頭希望沒人注意到。

高悟森不說話,只是盯著她,淡淡地道:“你再喝,等下怎麼回去?”

“哼,要你管!這邊這麼多人,我隨便找一個人送我回去就好了。”她擦腰環顧桌邊,向剛認識的朋友們求援:“喏喏,你們說,誰願意送我回去?”

可惜酒肉朋友始終是酒肉朋友,個個低頭悶不吭聲,明哲保身要緊。

“……啊!算了,我不管啦,都是你害我要借酒澆愁,所以你要負責送我回去,聽到沒有?!”她氣呼呼地拍案站起,不料酒精讓她四肢無力,差點軟倒,他見狀,伸手相扶。

她瞪著他放在自己臂膀上的手,很嫌惡似的想拍開卻沒力氣,只能像趕蒼蠅一樣用另一只手背輕揮,嘴裏虛弱地嘟嘟嚷嚷:“放開我啦放開我啦……”

“我先送她回家。你們繼續。”他對在場的人一頷首,又對另一桌的王叔交代:“王叔,請你負責結帳。”

王叔呆了一下才回神,連連點頭答應:“喔,沒問題。”

他半扶半拉地將她帶走,過了好幾分鐘後,包廂內才爆出喧嘩:“哇!”

實在是……太精採啦!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4:43

第六章

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曾做過什麼害她必須借酒澆愁的事,卻也沒打算去多想,因為醉言醉語本就當不了真。

離店後,他將她帶到自己車上就座,替她係好安全帶,她頭一偏就昏睡過去了。

望著那張睡臉,他只有一個感想:她真會惹麻煩。

所幸一路平安駛回家,她沒忽然醒來鬧事。

將車停妥在地下室停車場,他繞到右側門前,打開門,搖搖她的肩膀,她沒反應,他換個方法輕拍她的臉頰,說道:“起來,到了。”

她唔唔兩聲,眼睛沒睜開,皺眉不耐地揮揮手,換個姿勢往裏頭側躺,口齒不清地咕噥:“走開啦,我還能喝……”

他直起身,站在車外環胸注視她片刻,決定放棄軟性手段,彎腰探入車內,按著她肩膀扳正方位,然後伸雙手抓住她的兩只手,將她拉出車外。

“哎唷喂!幹什麼啦……”她總算睜眼,軟軟地趴靠車上,嘴裏一陣哼哼唧唧,也不知在說什麼。

他關門上鎖,扶著她走向電梯,按電梯的同時慶幸自己今天有開車出門,不然從一樓大門走進大廈受到管理員的注目,說不定會引起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唉,你不要搭著我啦……都跟你說了我沒醉……喏,我知道你是高悟森,我是陶菲菲……你住在我隔壁,我也住在你隔壁……住我對面的一個是小孟,一個是老孟……哈哈哈……”倣佛覺得很好笑,她自己一人笑得不可收拾。

而看她那標準發酒瘋的樣子,他當然不可能相信她自稱沒醉的說辭。

叮。電梯來了。

他攙著她入內,她停下笑聲,嘴上仍嘰呱講個不停:

“告訴你,上次孟老太太生日我還有去參加她的生日派對……”說著,她忽地扁嘴,貌似委屈。“結果小孟那叛徒啦……也不先通知我,突然就多了個男友,害我還誇海口說下次我一定找一個讓孟老太太看……啊嗚……我死定了……有沒有哪裏能郵購男友啊……我要七天內可以退貨的那種……”

她異想天開的胡言亂語讓他有點好笑,明白應付一個喝醉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自己鬧,鬧累了她自會停止,因此始終不發一語。

叮。二十九樓到了。

出電梯到她家門前,他並不奢望她那醉眼昏花的模樣能自行開門入內,遂問:“你門的密碼是多少?”

“我們?我們?什麼我們啊?”她咕咕笑,像火雞一樣。

“……你的門。”

“你誰啊?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居心不良喔,問我這種問題。”

“……”他開始考慮去敲對家的門,讓她寄宿別人家一天。

她自認賣夠關子,這才掀盅:“嘿嘿,好啦,告訴你好了,是七七七七七七七,七個七啦!這個月星座雜志分析,七是我的幸運數字!”得意沒多久,她說變臉就變臉,換上一副苦瓜表情。“可是那都騙人的,之前還說我會碰到什麼緣定三生的情人,虧我還把它當指標,努力想靠自己去找,結果連根鴨毛都沒有……”

他任她喋喋不休,按開鎖打開門,將她帶進屋,本來想把她拋在沙發上,略一思量,改變主意走入臥室將她安置在床上,順手拿起一旁的薄被蓋在她身上。

她身體一沾床,馬上自動換成舒適的睡姿,瞇起醉眼瞅他,嘴巴卻好像不打算休息。“我說你這家夥真的很討人厭耶……每天就那一號表情,而且居然連看到蟑螂都文風不動,蟑螂--蟑螂耶!”

他置若罔聞,眼角一瞟,發現她還穿著鞋,於是好人做到底,略蹲下身替她將腳上的皮鞋脫下放在床邊,再抬起頭時,正好面對她的臉。

還沒來得及深思她唇邊那抹不懷好意的笑容是怎麼回事,她陡然伸出單手攬住他的後頸,再將臉湊近,啵一聲在他唇上用力親了一下!

即使給他機會倒帶回去重來一千次他都想不到她會有此舉動,腦袋瞬間當機,空白了足足三秒,隨即詫異地瞠目,嚇了一大跳,反射性將她推回床上,不覺向後退了幾步,滿臉震驚。

“哇哈,變了變了變了!”她像惡作劇得逞的小孩,指著他的臉笑不可遏。

他注視她片刻,震驚的表情慢慢褪去,內心也慢慢冷靜下來,伸手推正被她撞歪的眼鏡。聽說有人酒醉以後會胡亂親人,看來真有其事,想不到他會遇上。

過了一會兒,她笑累了,閉上眼睛,趴在枕頭上呼呼喘氣。

他站在床沿抹抹臉,很少覺得這麼累,轉身走了幾步,正欲離開,不期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句喃問:

“喂,我說……你覺得我當你女朋友好不好?”

--又是三秒空白。

他猛然停步,沒有回過身,從沒像這樣在短短幾分鐘內震驚了兩次。

明知她在說醉話,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反應?他也不明白,只是佇立著,腳像生了根,無法離開,也無法走近。

直到耳中傳來細微均勻的呼吸聲,他回過頭只見……她睡著了。

望著那張睡臉,他不由得嘆了口氣,還是只有那個感想:她真會惹麻煩。

離開她家,回到隔壁,他到浴室盥洗,面對鏡子看到自己嘴角微紅,靠近審視,是她留下的口紅殘印。

他伸手輕觸嘴角,回想到方才她的“強吻”,發現自己竟不感討厭。

為什麼?因為她酒醉糊塗,所以他可以不介懷?原因應該沒這麼簡單。

不知何時開始,她對自己的意義除了鄰居或朋友,似乎還有些額外的、特別的,不然他不會為她擔心、為她動氣,甚至為她失態。

今晚的表現泰半出自於衝動,而他已記不起上次衝動是多久以前的事。

若說他心湖表面結了層厚實的冰,勁風吹拂也不起漣漪,那她或許是從外太空飛來的隕石,下墜力道強得驚人,挾帶火花直接擊破他的防護濺起水花。

心中那陌生的情感,是否跟所謂的“喜歡”或“愛”有關?遺憾的是面前的鏡子不是魔鏡,無法回答他的疑問,而他自己則毫無頭緒。

那個吻太突如其來,他不記得是什麼感覺,唯一留下的是她的味道。

烈酒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他感覺自己倣佛也有點醉了。

隔天星期日,他早早醒了,知道她今天不上班,也猜到她大概會晚起。

宿醉的感覺他沒試過,但見識過實例,不難想象她皺著臉抱頭痛嚷的模樣,因此他特地去買了解酒藥,等到將近中午時才去按她的門鈴。

意外的是,門很快就開了,出現的人是孟蘊真。

見到他,她表情微訝。“喔。嗨。”

他頷首代表招呼。“請問陶菲菲在嗎?”

“在。攤在沙發上。”她踩上拖鞋,豎起拇指向後比了比。“先走一步,交給你了。”說完,越過他走向對面自家。

他入內關門,遠遠見到陶菲菲趴躺在沙發上,像條死魚一樣毫無生氣,他走上前,問道:“好點沒?我送解酒藥來給你。”

“啊!”聽到他的聲音,她猛地跳起,目瞪口呆。“你怎麼進來的?!”

完了啦!她現在衣服皺巴巴不說,頭發更亂得像個瘋婆子,粧肯定也花得一塌糊塗,樣子比發霉的橘子還惹人皺眉,怎麼見人!?

“孟小姐幫我開的門。”

“喔……”她沉默幾秒,摸摸頭發,低下頭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狼狽的臉。

昨天好像是他送自己回來的……後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苦思未果,記憶畫面只停留在慶功宴上,她內心狂罵那塊呆木頭,越罵越鬱悶,瘋狂灌酒,一敬天涯斷腸人,二敬樵夫,三敬木工……啊然後咧?

“那個……昨晚謝謝你送我回來。我沒做什麼失禮的事吧?”

“你只是說了很多話。”

“啊?!”慘!該不會……酒後吐真言?!她臉色一白。“我、我說了什麼?”

他低頭回想,實話實說:“你說:都是你害我要借酒澆愁。還有:你要負責送我回去,聽到沒有?”

她感到冷汗涔涔而下,幹笑連連。“抱歉,我酒品很差……”

太好了太好了!這下就算她希望扳回頹勢,想辦法提升自己在他心中的印象也沒救了!老天爺如此體貼地為她關上這扇門,就是要她死心放棄享受失戀吧……嗚!她幹嘛故作豁達啊,神經!

“後來我送你回家後,你說:你覺得我當你女明友好不好?”說完這句話,他忽然抬起頭,直視她青紅變錯的震驚表情。

他沒打算告訴她那一吻的事,卻也不打算就此結束這個話題。

今早醒來,他把她的醉言醉語重新拼湊過後,歸納出兩個重點:

第一,她似乎需要一個男朋友。

第二,他想搞清楚自己對她的感覺究竟是什麼。

所以他遲來的結論是:“我說好。”

她的反應是呆若木雞,疑似驚嚇過度靈魂出竅,過了一會兒,她慢慢、慢慢掉過頭來瞪著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聲音緊繃地問:“你剛剛是不是說……要我當你的女朋友?”

“對。”

她閉上眼,深呼吸好幾次。“……也就是說,你要當我的男朋友?”

“對。”這麼簡單的邏輯問題,他不清楚她為何還要確認。

她瞪了他五秒,忽然翻過身背對他,拿抱枕壓住自己的頭,無視他的存在。

過了半分鐘,見她動也不動,他開口喚:“陶菲菲?”

她肩膀抽動一下,過了一會兒,悶悶的聲音自抱枕後傳出:“走開啦!該死的夢境,別以為可以戲弄我……”

沉默蔓延。

又過了半分鐘。“那我先走了。你想好再告訴我。”

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她卻突然心慌起來。啊,算了算了,就算是夢,她也甘願沉迷!“喂!喂!喂!喂!等、等一下--”

她滿心著急想追,不小心一個翻身過猛,跌下沙發,撞到前方茶幾。

“哎唷!”慘呼聲扯住他的腳步,回頭見她蹲坐在地,撫著腳趾神色痛楚。

他快步踅回,蹲在她身邊查看,還沒開口詢問,她驀地伸臂環抱住他,將他緊緊箍在懷中,口裏嚷嚷:“我剛剛說錯了,你不要走!”

他低頭注視她的頭頂,溫香軟玉在懷卻並不十分享受,因為她抱得很緊,力道簡直像在勒人。“……你的腳有沒有事?”

“痛死了……咦!”她傻住,松開雙臂,錯愕瞪向自己的腳。“會痛?”抬頭看他,伸手試探性地摸摸他的臉,熱熱的……“原來我不是在作夢?!”

“應該不是。”除非她現在在夢遊。

她呆了十秒,開口又是一串慘叫:“噫啊啊啊--”頭一歪,暈了。

老天爺為你關一扇門,一定會為你開一扇窗,這句話不是沒道理的。

不是作夢,他們真的變成男女朋友了--換句話說,他們變成情侶了。

情侶!情侶!情侶!啊啊啊,多麼響亮悅耳的名詞!

沒錯,她陶菲菲已經揮揮碎花小手帕,跟單身說再見啦!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每天笑口常開,工作時幹勁十足,面對再難纏的客戶都比以前更能笑吟吟耐心周旋,業績直往上衝。

今天午休時間,一個女同事忍不住好奇地來問:“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喜事啊?氣色這麼好。哦……是不是談戀愛了?”

“嘿嘿嘿嘿……”一種很明顯的默認方式。

“哇,真的喔!”女同事變得一臉興奮。辦公室生活太沉悶,最愛打聽這種八卦。“你男朋友是怎麼樣的人?透露一下嘛,是不是個帥哥?”

“嘿嘿,這個嘛……”陶菲菲抹抹鼻子,不禁頗為得意。“他長得是不錯啦。”

據實回答了,對方反而不太相信。“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居然質疑她!“我騙你幹嘛。”

“口說無憑,你把他帶出來給我們看看嘛!”

“對啊對啊,我也想看!”

“菲菲姐,你就滿足一下我們的好奇心嘛!”

突然好幾個聲音從背後冒出,她吃了一驚,回頭只見不知何時又有好幾個新進的年輕女同事圍在自己身後,正嘰嘰喳喳個不停。

陶菲菲頓時有點尷尬。“這個……可是他滿內向的耶。”含蓄的說法。

不料她的形容又掀起另一波驚呼聲浪。

“什麼?!內向的帥哥?這年頭還有這種珍寶?”

“哇,那我們更想看了!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陶菲菲臉上的笑容有點僵。要約他出來給她們觀賞?開玩笑!要她怎麼問出口?嘿,我有群同事想知道你長什麼樣子,你出來讓她們看看好不好?他會答應才有鬼!因此她努力想推拒的借口:“可是他很忙耶……”

“很忙?那你們怎麼談戀愛啊?”

“啊……這樣你要積極一點喔……”

“如果有什麼問題盡量告訴我們,可以姐妹們一起商量。”

氣氛瞬間變得低迷,大家瞅著她的眼神都不約而同帶點同情,倣佛預見了她的情路將不順遂。

什麼嘛!內心一股氣向上衝,她陡然站起身來,大聲說:“他是很忙,不過也沒那麼忙啦!而且如果是為了我,他一定可以抽出空來的!”

“嘩!真的嗎?那好棒啊!什麼時候?”

興奮之情復蘇,大家又開始七嘴八舌發問。

大話衝口而出,如今覆水難收,陶菲菲僵站著,恨死了自己的口快,這下騎虎難下,也只能說:“那……我找一天叫他來接我。不過他真的很內向,所以……你們只能躲在旁邊看,不答應的話,這件事就算了。”

“答應、答應!怎麼會不答應!”眾人又開始起哄。

於是事情就此成定局。

當晚,陶菲菲致電詢問男友大人:“那個……你最近有沒有空啊?”

“什麼事?”

“我是想……也許哪天我下班的時候,你可以順路來接我……”

“我最近都在家工作。”言下之意是不可能“順路”。

“呃,可是……我工作一天很累,想見你嘛……”

“我們不是每天都見?”

說到這個她就不禁抱怨:“對啊對啊,都是我去找你,不是你來找我。”

“有什麼不同?”

“當然有好不好!哪有一直叫女孩子主動的嘛!”這呆頭鵝!

他停頓一會兒,像在思考。“那我以後每晚八點去找你。”

什麼啊,這種一板一眼的口吻,好像在辦公一樣!

她悶悶不樂不說話,過了一分鐘左右,聽到他說:“沒其它事我掛電話了。”

“喂,等等啦!”她急急握緊話筒,好像這樣就能阻止他切斷通話。

看吧!什麼情話綿綿燒斷電話線還捨不得掛斷!她哪有這種榮幸體驗!

這就是他們的交往實況。仔細想想,根本沒什麼好得意的,就算她得到他女朋友的身分又怎樣?特權跟福利少得可憐。

“其實是……這星期五我們公司附近有家看起來不錯的西餐廳新開幕,不如你來我公司門口找我,我們一起去吃好不好?”

“你不是在減肥?”

!好一記冰冷大鐵錘重擊腦門!要不是為了找借口,她也不想破戒啊,提醒她幹啥啦!“我……我實在太想吃了,而且偶爾犒賞自己一下也不為過嘛。”

她說得有點心虛,以致於最後雖聽他答應,卻擔心他是不是將信將疑。

就這樣到了星期五,下班之後,她戰戰兢兢站在公司門前等待。到了約定的時間,他準時出現,她見到趕忙迎上,打算讓他露個面就閃。

“走吧,往這裏。”她指向右邊,拉著他離開。

豈知才走沒幾步,一個迎面而來的女子突然朝她揮手走近。“嘿!下班了?”

那是樓下印刷公司的小姐,因為他們公司之間偶有生意來往,所以她跟不少人都頗熟,陶菲菲就是其中之一。

陶菲菲不得已只好停步,扯出微笑。“對啊。要去吃飯。”

“哦。”注意到一旁的男人,她眉毛一揚。“嗯?這位先生是……”

陶菲菲還沒回答,她忽地面露恍悟之色,笑道:“我知道,他就是你傳說中的男朋友對不對?我有聽小花妹妹她們說你最近要帶他來秀給她們……”

“哇啦啦嗚啦啦呼啦啦!”陶菲菲驀地發出一串毫無意義的異聲掩蓋她的話語,在內心含淚長嘯:那群可惡的麻雀,牙齒沒長齊嗎!口風這麼不緊!“不、不跟你說了,我們趕著去吃飯,不好意思,再見啊!”

然後,在對方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她拉了高悟森大步落跑。

像逃避追兵一樣,過了幾個路口,她才放慢速度,內心忐忑。他……剛剛有聽到什麼嗎?慘了,她不敢看他的臉了。

氣氛一路沉默到餐廳門口,她再也忍不住,囁嚅開口:“你生氣了?”

“沒。”

咦!她抬頭看他,見他還是平常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似乎不見慍色,內心頓時一喜!太好了,說不定是她杞人憂天,他根本不知情……

“剛剛在門邊探頭探腦的那群是你同事?”

嚇!一句話嚇得她心臟差點蹦出胸口。“你、你知道?!”

“那位小姐不是說你要帶我來秀給她們看?”

所以……他什麼都知道了!她絕望地垂下頭,這時真希望他缺乏判斷力。“對不起,我道歉……我真的沒有把你當成觀賞物的意思,是她們一直起哄說要看我男朋友,我拒絕不了……你別生氣……”

“我沒生氣。”他頓了頓。“只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態。”

“當然是因為你很優秀,當你女朋友很驕傲,所以想讓大家知道啊。”

“看外表就能知道我很優秀?”

正中死穴!她低頭咬唇,怎麼想也掰不出個理由,最後豁出去承認:“好啦,我膚淺、我虛榮!因為她們懷疑我吹牛,我不服氣嘛……”

他目光直視她。“你是因為我的外表才答應當我女朋友?”這設想不知為何竟令他有種說不出的奇異感受,並非惱怒,卻也稱不上愉快,拖得心口有點沉。

那意味深長的表情讓她心驚膽顫,深怕一答錯他就會立刻提分手,慌忙澄清:“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相信我,才不是因為那種無聊理由!我

一開始可是很討厭你的,討厭到恨不得踹飛你打扁你耶!又不是對你一見鐘情!“

他有點意外,倒不知道自己曾這麼惹她厭。既然如此,她答應跟他交往的原因就更模糊了,若只是單純為了對孟老太太的承諾,她的表現又不像那麼單純……理不出頭緒,他幹脆直問:“那是為什麼理由?”

“就……就……”她驀地臉紅,惱怒跺腳。“哎唷,哪有人像你這樣問的!”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那該怎麼問?”

“根本就不該問!你你你……”你懷疑我的真心啊!這句話卻羞得說不出口。“總之,你只要知道我不是因為你那副臭皮囊才當你女朋友的就夠了!”

方才還帶他出去“秀”,現在又說他是臭皮囊,前言不對後語的說辭使他心生納悶,實在無法理解她到底想表達什麼。

而她一生氣,不服輸的氣焰又高張起來。“今天……是我不對啦!不過要是你把我介紹給你的親朋好友,我會很高興,不會不能理解。因為我是你女朋友,雖然跟你比起來我長得很不怎樣,你也不能跟人家說你女朋友是美女,所以也不會有人想看……”越說聲音越低,最後淡出沉默。

他望著她,奇怪她怎會扯到這上頭來。

她抿緊唇,陰鬱地想:可惡,都他啦,害她講得自己好自卑……

“還要吃飯嗎?”最後他問。

她抬眸瞪他一眼。“當然要!”說完,氣呼呼地率先舉步走入餐廳。

哼,她就不信這家西餐廳的菜單上也會沒有沙拉!

晚上回到家,洗完澡,她照慣例在浴室裏對鏡塗抹保養品。

擦著擦著,動作不覺慢下來,看著鏡子裏的身影出神。

她的確稱不上是美女,但也不是沒優點啊。因為後天保養得宜,她有一身光滑的皮膚,一頭烏黑的秀發,只是眼睛小了點、鼻子塌了點、嘴巴寬了點、顴骨高了點、臉圓了點……停停停停!她自虐啊,幹嘛這樣攻擊自己!

其實她也沒那麼差,以前還被好幾個人追求過,只是跟他那種得天獨厚天怒人怨的相貌站在一起,庸脂俗粉當然只好乖乖縮到南極去發抖喂企鵝。

居然還問她是不是因為他的外表才答應當他女朋友的……唉!她巴不得他長得平凡點,那她現在就不用在這望鏡興嘆了。

老爸老媽賦予的這副尊容是無從改變了,不過她仍有空間可求改善,例如……對著鏡子瞇起眼,她伸手捏捏腰間的肉。

她可沒忘記之前那次他們一起去看音樂劇,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宣傳海報上的人物,骨感美女嘛……

哼,她現在可是減肥減出心得來了,才不會輸給那區區……好幾塊肥肉。

雖然減肥至今已收成效,腰圍差不多恢復原來尺寸,距離骨感卻還有段不小的距離,不如趁現在一鼓作氣繼續減下去,反正褲子松了可以係皮帶。

越想越覺得這是個絕妙主意,她志得意滿地擦腰露笑,鬥志重新燃燒!

GOGOGO!power全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5:01

第七章

照理說住在隔壁應該隨時可以見面,然而現實總是沒自己以為的那麼美好。

因為他忙碌的時間並不固定,不能受擾,加上她下班回家又已下午五點多,有時加班甚至更晚,所以嚴格來說,平常天他們之間共有的空閒通常只在晚間。

而他雖答應每晚八點去找她,但有時興起一寫起來就離不開書桌,那時她便會在八點左右接到他一通簡短電話,這麼告知:

“今天可能不行。你要不要九點跟我一起去遛狗?”

聽起來,狗是主,她是副,使她有一次忍不住酸溜溜地問:“你真的這麼走不開,為什麼還可以每天晚上九點準時遛狗啊?”

他的回答是:“九點之後禁止工作,這樣才能在十點半上床睡覺。”

規律的作息,健康的生活,聽起來果然是他的調調。

但要他設法撥一小時給她實在太不保險,所以她自力救濟,想了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幹脆每晚九點固定陪他一起去遛狗;如此一來,幸運的話,她就有更少兩小時可以跟他共處了,而且散步還兼顧減肥功效,想起來都美妙。

施行這政策一星期,她一方面快樂於每天都能跟他見面,一方面又哀怨自己居然要仰賴一只狗才能爭取到跟他相處的時間。

更甚者,假日想約會時,為了引起他的興趣,好讓他感到盡興,她還費心思去弄來兩張寵物展的門票,誘之以利,動之以情。

結果到了展場,她卻比他這正牌飼主還興奮,東摸摸西看看,買了一堆東西。

“哇哇!你看這個,符合狗體工學的碗,還有這種東西耶!”她不知是第幾次地拿起一樣新奇東西,獻寶似的朝他展示。

“剛剛已經買兩個碗了。”他不得不提醒她。

“啊,那不重要啦!”她開始曉以大義:“寵物是養來寵的耶,每天吃飯看同-種餐具,生活多苦悶,偶爾換個新氣象才有情趣嘛!”

見她說完拿超那個碗就要去結帳,他拉住她--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決定不再阻止,只不過--“我來付賬。”

“咦!”她愣了愣。“沒關係啦,分那麼清楚幹嘛。”

他很有原則地說:“那是我的狗。”而且她方才已破費過了。

“喔……”她將碗給他,低頭微嘟著嘴,心裏悶悶的。

“我的狗”,聽聽!口吻多有宣示權啊。她也好想親耳聽聽自己被他提起時稱為“我女朋友”,唉,好動聽好醉人……也罷,計較那麼多有的沒的幹嘛?她搖搖頭,甩掉那些念頭。

再怎麼說她是他女朋友,理應寬宏大度,跟一只狗吃味有失身分。

想通之後,她快步走到他身邊,等他跟老板結帳。

老板是名中年婦人,笑容和氣,看來很會做生意,見她跟他並肩站在一起,頗親密的模樣,問道:“這位小姐是你女朋友啊?”

“對。”

她猛然回頭,看他自皮夾中掏錢的模樣,有點呆愣,沒料到他會這樣想都不想就回答。呿……明明他只是承認一個事實,她幹嘛開心得飄飄然?無聊。心裏這麼想,表情卻很矛盾復雜,又像在撇嘴不屑,又像在揚唇偷笑。

而老板的下句話讓她整張臉都閃亮起來。“真的啊,你們很登對唷!你們養的是什麼狗啊?-定很可愛吧?”

“對啊對啊!是只很可愛的土狗喔!”她馬上跟人相談甚歡起來。

“那一定要情侶跟寵物合照,拿出去給人看,很有面子喔。”

“對啊對啊!”她連連點頭,笑容都快咧到耳根去了。“我下次要換手機就會買有照相功能的,這樣就可以隨時拍照了!”

“我們這裏有提供服務,可以把照片印在提袋上,質感很好,也很適合帶出門,有很多樣品你可以參考看看。想要的話填張表格,只要幾分鐘時間就好了。”

“好啊好啊!”

聽她接得極之順口,高悟森終於插嘴:“我們沒帶照片。”

“沒關係沒關係,只要把照片e-mail給我們,十天之內就可以拿貨了。我們有網站,也有在弄網路拍賣,你可以上去看看,顧客都很滿意很喜歡喔。”

“姦啊好啊……”

“麻煩找錢。”他拿回零錢,拉了她就走。

走了一段距離,見他不語,她小聲問道:“你不高興哦?”

“沒有。”他停步回望她。“只是不想見你在那裏破產。”再待下去,他看她不每樣商品都買一件是不能脫身的。

“不會啦,我還有錢,而且我覺得那個提袋還不錯啊……”

“你自己是業務員,怎麼還那麼容易被人推銷?”他狐疑地瞅她,是真的不了解。

“我……那個……”她當然知道那是推銷手法,可是……那老板說他們登對,登對啊!她想說跟她買點東西,就可以再多聽幾句讚美,也算是不錯的等價交換……這種理由要她怎麼跟他啟齒解釋?

“唉,你不懂啦。”最後也只能這麼嘀咕一句。

他的確不懂。對她的不懂也越來越多了,他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遂問:“你要解釋嗎?”

“……不要。”她用力搖頭,耍賴似的強調:“不要不要不要!”

見她意志甚堅,他也不再過問,說道:“那走吧。”

她沉默跟在他身旁,過了一會兒,吞吞吐吐地問:“喂,我問你喔……”你是愛我多一點……還是愛你的狗多一點啊?

他回頭注視她,等待她的下一句。

她支吾半天,最後卻說:“算了算了,沒事啦,我無聊而已。”

唉,她不想追究了,因為真怕聽他說他當然是愛他的狗多一點。

男女朋友……是這樣的嗎?像這樣交往了一陣子,陶菲菲終於開始自我懷疑。

星期六,她趁自己不用上班、他又正好有閒,一下午都待在他家。

本來想好好談心,沒想到屁股都還沒坐熱,他忽然接到一通劇團經理的電話,要他過去拿份資料,於是二話不說的就把她晾在家裏出門了。

她快快不樂地賴在沙發上,那只已跟她很熟的狗則不請自來地窩在她身邊。

無聊地拿起遙控器隨便轉臺隨便看,打發了半小時,他還是沒回來,無意間轉到一出偶像劇,正好在播放男女王角熱吻的畫面。啪啦一聲,她聽到自己理智斷裂的聲音,用力按下電源鈕,將遙控器丟回前方的小茶幾上:

真是……可悲到不行!她又不是沒男友,為什麼要像個深閨怨婦,在這種良辰美景要死不活地趴在沙發上,對著這種演出來的虛假愛情戲碼妒火中燒啊!

身邊那熱呼呼的肉團倣佛感受到她的怒氣似,動了動,睜眼看她,用鼻子在她腳邊蹭蹭,像在安慰她一樣。

她低頭瞧它,嘆了口氣。實在是太過無聊了,只好對一只狗喃喃自語起來:“說真的,我好羨慕你,每天有這麼多時間可以跟他在一起培養感情,他又對你這麼關心,有時我多希望自己是你。”

“……”它沒回話,理所當然。

她摸摸它的頭,忍不住又想到上次那道未解的問題。“不曉得他到底是愛我多一點,還是愛你多一點?但我是他女朋友,所以他理應是愛我多一點,對吧?”仗著它不能言語就開始自說自話。

滴答、滴答、滴答……屋子裏太安靜了,壁鐘秒針的聲音好清楚。

“靈感、靈感,以前我還以為你對他的意義就像風水魚,現在才知道他是用他重視的東西幫你取名,代表他很重視你。真好啊,如果我去改名叫‘創意”什麼的,他會不會也變得很重視我?“

唉,一定沒那麼容易吧。聽說他從青少年時期就一直養它到現在,一人一狗的感情深厚是有道理的,那麼……她呢?

倣佛碰觸了禁忌話題,她越想得深入,心就越往下沉。

對喔,當他開口要自己當她女朋友時,她被這喜訊衝昏了頭,歡天喜地只顧著點頭答應,從沒想過為什麼。現在仔細回想起來,她好像根本沒在他面前做過會讓人心動的事,會讓人發笑的倒是多得數也數不清。

交往以後,他雖不忌諱在別人面前承認兩人的關係,但也從沒吐露過半分情意,就連輕微暗示性質的也沒有……

一團積雨雲慢慢在她腦門上聚集,體積漸漸擴大,使她臉上陰影重重。

呆望身邊的狗,她喃喃道:“你說他這次的寫作主題會不會是跟戀愛有關?”

嗶、嗶、嗶、嗶、嗶……刺耳的聲響入耳,那是輸入電子鎖密碼的聲音,她回過神來,坐起身來看向門口。

喀。門打開,他回來了。

他關上門,蹲下身將鞋收入鞋櫃再套上家用拖鞋,起身時發現她正瞪著自己。猜她大概是在生氣,他一向不會安撫人,思索片刻,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最後只能這麼開口:“我回來了。”

她又瞪了他五秒,驀地跳下沙發,來勢洶洶地走到他面前,然後二話不說用力張臂抱住他,以自我催眠似的口氣說:“算了,我什麼都不想知道。”

這突發狀況使他微訝。“怎麼了?”

“沒事,好得很。”她埋在他胸前深呼吸。唉,她越來越迷戀他的味道了,他有沒有迷戀自己什麼?“我說……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你會不會想……那個……就是……”抱抱我、親親我?

他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完全不懂她想表達什麼。

“會不會想……想……”啊,這要她怎麼說出口啦!她咬咬唇,抽身稍退開些,決定以眼神來暗示,於是抬眸用充滿感情的視線熱情地注視他。

她感受到他與自己對視,突然間,他的眼神變了,像深沉的大海,帶著種難解意味。啊啊!他懂了嗎?他懂了嗎?他終於跟自己同頻了嗎?

他一手緩緩搭上她肩膀,嗓音低沉誘人地說:“閉上眼睛。”

她依言而行,心臟開始狂跳,很興奮,很期待,更多的是緊張,情緒激蕩得幾乎要雙腿發軟……

啪!耳邊傳來非常響亮的一聲,嚇得她立刻睜眼跳了起來。

“別動。”他附在她耳邊說,手臂越過她動來動去。

“怎麼了?!”看不到身後的情況,她不禁有些驚懼。

“有蟑螂。”伴隨話聲,兇器拖鞋落地。

輕描淡寫的三個宇,打擊程度卻跟萬箭穿心同級。

那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你家為什麼有這麼多蟑螂啊?!”她怒極尖叫完,才想到自己要講的不是這個。

原來是這樣!他叫她閉眼,原來是為了這個?!此時此刻,她滿腔怒意像火山爆發一樣,對蟑娜的恐懼根本不算什麼了。

仔細想想,從交往以來,他們之間根本一點濃情蜜意也沒有!所以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剃頭擔子一頭熱!這種感覺就像辛辛苦苦把蘋果皮削完,切開之後卻赫然發現中間黑心,教人怎麼心平氣和去忍受啊!

“你到底是不是我男朋友?!”

“是。”她質問的語氣讓他不解。

“那、那……”她緊張地咽口唾沫。不要退縮、不要逃避!陶菲菲,你還要這樣可悲下去嗎?!“你到底愛不愛我?!”

什麼?想不到她會問這個,他啞口了。

事實上,這問題也是他有生以來碰過最艱深的一個。當他自己也無法厘清這份情感時,又該如何對別人解釋?決定跟她步入男女朋友的關係也是為了找出答案,然而交往至今卻依然沒有具體成果可以報告。

她有缺點,但她的優點他也一直看在眼裏:而相處越久、越熟知她,他越清楚她是個值得人愛的好女人。

但這些觀察結果又能代表什麼?代表他愛她?不,他尚無法斷言。

沉默到最後,他只能擠出這麼個貧瘠的回答:“你是個好人。”

吼!這是什麼狗屁答案!她發飆了!“答案只有愛或不愛兩種而已!”

面對她的咄咄逼人,他還是只能據實以告:“那我現在無法回答。”

“不行,給我說清楚!如果你對我沒意思,當初幹嘛答應要跟我交往?”

他再度沉默,無法解釋自己復雜的心情,見她態度執著,便轉而告訴她其中一個原因:“因為你說需要一個男朋友跟孟老太太交差。”

什麼?!“我哪時那樣說過了!”

“你喝醉時。”

“……你沒告訴我!原來你是因為這樣才答應的?”她開始覺得想哭,因為明白他果真不是因為喜歡自己才提出交往,卻未深思即使他得知自己需要男友,也沒那個必要毛遂自薦。越想越悲觀。“我就知道……其實你對我不但毫無好感,而且充滿成見對不對?”

“不,因為你之前幫我將‘靈感’找回,所以--”

她截斷他的話尾,氣得大吼:“為了報恩,你連貞操也可以犧牲嗎!”

剎那問,空氣凍結成冰。她呼呼喘氣,他膠著不動。

良久之後,他開口說:“我沒有犧牲。”

“不要跟我爭這個,那是遲早的事!”

“……”他懷疑她知道自己現在在說什麼,不過該解釋的話還是得說完:“因為你之前幫我將‘靈感’找回,所以我後來慢慢對你收回成見,然後似乎還漸漸對你產生了好感。”

“……真的?”黑暗中得到一線曙光,她咬咬唇,不由自主地絞動雙手十指,有些扭捏地問:“那你說的好感……是到什麼程度啊?”

他想了想,現階段非要定義的話,只想得到籠統的一句:“交往看看也可以。”

也可以……也可以?才“也可以”?!她火大得快克制不住失控尖叫的衝動,一股不服的氣焰隨之迅速燃起,最後她一把推開他,指著他鼻子大聲宣布:

“臭男人!等著瞧,我一定會讓你死心塌地愛上我的!”

陶菲菲向來具有高度行動力,而且說到做到。

想抓住男人的心,首先得抓住男人的胃,這句耳熟能詳的話馬上被列入她的攻愛戰略之中。但開始籌畫之後,她才發現事情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因為她只能做素食料理,如果他無肉不歡不就完了?何況他也非不諳廚藝,但他的手藝在哪個層次她心裏就沒個底了,希望不要最後變成魯班門前弄大斧就糗大了。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她靈機一動,決定改做小點心來收服他。

在有所動作之前,她先偷偷在他家廚房做過一番地毯式搜尋,確定沒見到任何制作西點的必備用具,她竊笑連連,自覺計畫成功了一半。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次她當然不會再像第一次那樣傻呼呼送自己喜歡的甜點給他,而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前共同的用餐經驗透露了他喜歡巧克力……嗯,那就做濃鬱可口的布朗尼吧。

於是,在這個假日下午,她興致勃勃地買好材料,把自己關在廚房工作。將制作好的布朗尼送入烤箱後,她到客廳沙發上坐下,正看鐘計算時間,電話響了。

她抓起沙發邊的無線電話,眼睛還看著鐘,不很專心地說:“喂?”

“喂?菲菲啊,怎麼假日還留在家裏,不去跟男友約會哦?”是媽媽。

“要啊,我正在烤布朗尼,等下就拿給他吃。”

“哎呀,這麼賢慧唷,這樣他一定更愛你了。”

動聽的話使陶菲菲眉開眼笑。“呵呵,沒錯沒錯!”要他死心場地絕無貳心!

“那你什麼時候要把他帶回老家給大家看看啊?”

聞言,她笑容淡去了些。“媽,你不要每次都催我嘛。我們還沒交往多久,而且他工作又忙,時候到了我自會安排的。”唉,時候到了……會是什麼時候呢?“別談這個。最近怎麼樣?大家都好嗎?”

“還不就老樣子。兩個小的成天吵吵鬧鬧,昨晚吃糖醋荔枝肉,他們為了最後一塊肉吵得不可開交,你爸就罵他們不像樣,有得吃還吵,一點也不懂得惜福。”

糖醋荔枝肉……她吞口口水,不想還好,一想,肚子頓時咕嚕嚕狂叫起來。

另一端的媽媽又說:“倒是你一個人在臺北,有沒有好好按時吃飯啊?”

“有啊,你放心啦。”她說得有點心虛,一只手按住肚子以免聲音太大傳到話筒中。每次回去,媽媽都心疼她瘦了,要是知道她在減肥,一定會不高興。

“說起來,你表弟前陣子來我們家玩,還一直問你在臺北的情況呢。”

她一愣。“那是為什麼?”

“他現在剛升上高三,每天還是在搞樂團,書都不讀,成績糟得一場糊塗,他爸媽擔心他上不了大學,每天念他,他受不了,說將來也要跟你一樣離家到臺北發展。他媽媽常打電話來跟我訴苦……唉,真是個讓人頭痛的孩子。”

“喔……”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母女倆閒話家常,過了一會兒,廚房傳來巧克力香,對長期處於未飽狀態的她來說太過刺激,誘使她的神智全數出竅。

“……菲菲?菲菲?怎麼不說話了?”

聽到媽媽的一迭聲詢問,她這才回過神來。“喔……不好意思,時間到了,我先不跟你說了,不然布朗尼焦掉就糟了。”

“好好好,那再聊吧。”

收線之後,她快步走到廚房查看,一打開烤箱,濃濃的巧克力香立刻撲鼻而來,瞬間彌漫整個廚房。哇啊啊啊,好香好香好香好香……有沒有達到讓佛跳墻的境界她不知道,但已快要讓她這餓鬼奮不顧身跳進烤箱了。

用力咬住下唇克制自己,她深呼吸……不對不能深呼吸,是屏住呼吸,戴上隔熱手套將烤盤取出,確定成品沒問題,將烤盤放在流理臺上放涼。

雖未試吃過,但這配方她以前做過不少次,有信心不會出錯。

一切就緒後,她帶著愛心甜點笑吟吟到隔壁按鈴。

高悟森一打開門,就見她突然從背後伸出捧盤的雙手,大喊:

“SurpriSe!”

他低頭看盤上的布朗尼,再抬頭看她,發現她也正盯著盤子,目光有點……癡迷?“你做的?”

“啊?”她抬起頭來,呆了兩秒才回話:“喔,對啊,不是我吹牛,真的很好吃喔。”說完,越過他進入屋內,將盤子放在桌上。

他關門走近,見到她站在桌邊對自己用力招手。

“來來來,快來吃吃看!”

他洗過手走到桌邊,拿起一個布朗尼,在她殷切期盼的注視下咬了一口。

“怎麼樣?好吃嗎?嘶吸……”最後的狀聲詞是她不自覺吸口水的聲音。

他點點頭,將剩下的部分兩三口吃完。“很好吃。”

她眼中迸出喜悅光芒,沾沾自喜笑容滿面。“哈哈,我就說嘛!嘶吸……”

“咕嚕咕嚕咕嚕……”這是她肚子的叫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這是她刻意大笑想掩蓋的聲音。

“……”這是他的無聲勝有聲。

巧克力的香味盈滿鼻端,老實說,這甜點他很喜歡。

但他不喜歡看到她這種忍耐得很痛苦的樣子。

知道她在減肥,也知道她烤點心時一定很難受,更知道她這麼做是想討自己歡心。可是為什麼?她的行為總是出乎他的意料。

好似上次她在他家大發雷霆,他自知自己給的回答恐怕在無意間傷了她,以為她會憤而提出分手,想不到她卻揚言要自己愛上她。

他不懂她的心思,卻明白了自己這種曖昧不明的心態要不得,也許就此結束這段實驗性質的交往才是正確,但他為何遲遲開不了口?

或許在潛意識裏,他比自己以為的還在乎她,才有這樣的不捨?而這樣的感受對他而言極為難得,因此,他需要更多時間來抽絲剝繭,相信最後該能給一個不令她失望的結論。

在那之前,他不希望她再犧牲奉獻委曲求全,因為他不值得她如此對待。

於是他說:“你不用再做東西給我吃了。”

她呆了呆。“什麼?為什麼?”他不是說很好吃嗎?

“因為你在減肥。”

“啊?”她還是一臉呆滯,全然不了。跟她減肥有什麼關係?

忽然間,她憶起他曾說過--

“跟一個減肥的人一起吃飯,很沒味道。”

所以他現在的意思也是這樣?因為她在他身邊,所以破壞了他的食欲?

她的腦袋只運作到此就停止,沒換個方向體察其中可能包含的體貼,當然也因為對象是他,情況特殊。

慢慢、慢慢低下頭,她嘴唇微微顫抖,一股熱意上湧眼眶,感到難過又委屈。她這麼用心還要被他嫌棄……過分過分過分!這家夥實在太過分了!

見她眼中忽現淚光,他有些詫異,不明白發生何事。“怎麼了?”

“你這塊超級無敵大朽木,根本就不懂女人心!”她忿忿指控完,轉身就走,走沒兩步,像是想到什麼的忽而停步,又轉身走回來,一把搶走桌上的盤子,重新舉步離開,在打開大門時撂下一句:“不要跟我說話,讓我一個人靜-靜!”

他一頭霧水地望著被她關上的門,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對。

他真的不懂女人心。

雖然他不懂女人心,但她離去時泫然欲泣的神情卻頗令他在意。因此,到了晚上,他推想她應該“靜”夠了,決定登門拜訪。

按下門鈴,隔了一會兒,門開了。

出現眼前的是張有點憔悴的臉,上頭一雙眼睛紅腫不堪,看來哭了很久。

“你來幹嘛?”她的嗓音異常沙啞,顯然也是哭泣所致。

“發生什麼事了?”他仍不覺得自己會是惹她哭的禍首。

她斜睨他,重重哼了-聲。“現在才來關心,不如不要來了。”

他不懂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因為:“是你說要一個人靜一靜。”

她改為瞪他。“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那我叫你愛我你為什麼不愛我?”

他嘆了口氣,伸手揉揉眉心,輕微頭痛。“我沒有不愛你。”

“咦!”她神色變得又驚又喜。“那你愛我嘍?”

“……我不知道。”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多灰色地帶啊!”她氣惱地撇撇嘴。“好啦,我知道我這個減肥的人在你面前很礙眼,你還是趕快走吧。”話中帶黥。

他眉頭微蹙。“我沒那麼說。”

“唷,果然貴人多忘事,下午說的話這麼快就忘了。”她哼哼兩聲撇過頭去,像個鬧脾氣的別扭孩子。

他嚴肅地說:“我沒說過你礙眼。”

“不要抵賴!你明明就要我以後別做東西給你吃,因為我在減肥,在你身邊會破壞你的食欲……有夠過分的!”

他終於明白她一連串奇怪的情緒反應從何而來,對她曲解話語的能力感到不可思議。“我是不想見你能做不能吃,痛苦難耐。”

“什麼?”她驚愕地瞪大眼。“真的假的?!”

他不語,或者該說是無言。

她垂眸沉默片刻,最後抬頭嗔道:“笨蛋,幹嘛不早說!”伸手拉他往屋裏走,一臉笑咪咪的。“還好你早一步來,我差點就要把那盤布朗尼拿去喂垃圾桶了。”

於是,一場小風波就這麼歸於無形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5:20

第八章

進屋之後,他才發現她原來並不是在為了下午的事傷心哭泣。

客廳中,電視螢幕停格在一個畫面,沙發前的矮桌上有一堆用過的面紙團,除此之外還有疊了七八層高的DVD盒。

她從廚房端出盛裝布朗尼的盤子,見他打量螢幕的模樣,說道:“這部片滿好看的喔,你要不要看?我可以從頭播放,我們一起看。”

“我看過了。”說完,他走近桌邊,拿起第一片DVD,第二片DVD,第三片DVD,第四片DVD……發覺全都有個共通點。“都是悲情片。”

“對啊,我都請人介紹最悲慘最可憐最催淚的片。”

他狐疑回望她。“你喜歡這種類型?”還以為她會是偏好喜劇片的人。

“有些是真的滿精採的啦,不過稱不上喜不喜歡……只是工具而

“什麼工具?”他不明白。

“減肥工具啊。”她把盤子放在桌面上,比個“請用”的手勢。“因為我最近幾天晚上老是餓得睡不著,所以想到這個很棒的主意,就是每晚睡前看一支悲情片,痛哭完後就會覺得很累容易入眠,滿有效的喔。”

“……你究竟打算減到什麼地步?”他不由得問了。

見她減肥已有月餘,至今尚未停止,目標到底在哪?

基於那是她的自由,即使身為她男友,他也不認為自己有權出言幹涉,但他現在實在看不下去了,因為她那不叫減肥,該叫自殘。

“呃,至少等看起來骨感一點吧……”

“為什麼?”

“因為大家都覺得瘦一點比較好看啊。”她努努嘴,低聲咕噥:“自己明明也喜歡骨感美女……”她主要就是為他減的,還問。

“我不喜歡。”

她滿臉詫異。“啊?”

“我不喜歡。”他語氣肯定地重復,不知她是從哪得來的錯誤資訊。

“什麼呀……少來。你之前不就看著那張骨感美女的性感海報看得渾然忘我,我叫你你才回神的。”她有點酸酸地說。

“什麼海報?”他懷疑他們之間的記憶有隔閡。

“就是我們去看音樂劇那次,貼在外面墻壁上關於探索自然的海報啊,別告訴我你忘了。”

他略一回想,尚有印象,但是:“我看的是她後面那棵樹上的變色龍。”

“啊?”她再度傻眼。“騙、騙人啊……你沒事看變色龍幹嘛!”

“觀察保護色的運用。”

“騙人!”她堅持不肯相信一直以來都是自己誤會。“你為什麼會不看那個清涼美女?那是中心人物耶。”

她覺得他奇怪,他更覺得她不可理喻。“那是探索大自然的海報,人物不是主題,我為什麼要看?”

“誰知道你們男人在想什麼啊!車展要清涼美女,資訊展也要清涼美女,只有寵物展才真的純展寵物,不給你們點本末倒置的養眼東西你們哪肯賞眼?”

“不要以偏概全。”

第一次見識到像他這樣清心寡欲的男人,讓她忍不住產生疑慮:“你……是不是對女體沒興趣?”

他眼神沉了幾分。“別問男人這種問題。”

“為什麼不行?”事關她的幸福耶。“哦……怪不得我抱著你你也沒反應,一心只想著打蟑螂,你你你你……”是不是性冷感啊?

“我是不想見你昏倒。”

“才不會好不好!”她瞠目跳起來,像被踩到尾巴的貓。“跟你說過我那次是貧血,不是怕蟑螂才昏倒的,你別用這個當借口來轉移話題!”

事實被她當借口,他只能反問:“那我該有什麼反應才對?”

“當然是……當然是……”她面色一寸一寸變紅,火氣太大,臉熱得快融化了,最後雙手蒙臉難為情地高喊:“哎呀,哪有問人家這種問題的!”

那模樣使他狐疑,她到底想到哪裏去了?

她瞪著他,明知他沒錯,就是氣不過。“反正……總之……哼……我知道你是嫌我沒魅力就對了。就像你寫的相聲裏面,最後那支楊桃特攻隊不就全軍覆沒,個個都愛上織瘦貌美的都會女子,樂不思鄉了。”唉,有夠諷刺的現實寫照。

“那只是虛擬的劇情。”

“可是不是有句話說,從作品就可以看出一個作者的喜好?”

“難道驚悚小說家都很嗜血?”她的邏輯很怪。

“……好啦,我說不過你!可是事實上多數男人都喜歡苗條的女人,你狡辯也沒用。”她輸了就耍無賴。

“我說過你看起來很苗條。”

“啊?什麼時候?喔……哼,對啦,你是說過,可是那時候你是為了搜集題材,當然什麼虛偽話都說得出口……”啊啊,她幹嘛說話這麼難聽!可是這張該死的嘴偏偏像自有意識似講個不停,怎麼辦?她不想跟他吵架啊!

他不言不語,只是靜靜看著她,像在分析她這番話是真心還是無意。

見狀,她嘴一扁,明明沒受委屈卻很感委屈,衝上前用力抱住他,嘴裏哇啦哇啦地喊:“不是不是!我不是真心那樣說的啦!誰叫你每次都悶不吭聲,在想什麼都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你到底喜歡我怎樣嘛!”

“你現在這樣。”

“咦!”她抬起頭來,愣愣瞅他。“你……你說真的嗎?”

“真的。”得知她原來這麼不安,他嘆了口氣。“你現在這樣很好。”

啊……哇!他說她這樣很好耶……

她面色微紅地低下頭,額頭抵著他胸口,環抱他的雙手束得更緊,笑容浮現唇邊,漸漸擴大,彷佛沒有極限,心裏甜滋滋的,像喝了一大碗糖漿。

啵、啵、啵、啵、啵……心花朵朵開,太美滿了!啊,此情此景,一定要有更羅曼蒂克的事情發生才行。

她心跳得厲害,羞答答地暗示:“我家沒蟑螂,只有螞蟻……我不怕螞蟻。”

“……是嗎?”

唉……果然。她喪氣地垂下肩,知道自己還是太迂回了,殊不知這種暗示如果聽得出來的恐怕只有她肚裏的蛔蟲。

如果她再這麼矜持下去,他們之間恐怕就會永遠僵持在這吧……她哀怨地認了命,退開些,雙手小心地摘下他臉上的眼鏡,轉身放到一旁的桌上,再回來重新偎在他懷中,抬起臉仰望他,雙眼眨巴著期待。

看著她那張明明白白寫著「吻我吧,吻我吧“的臉,他心中的感覺與其說是心動,不如說是好笑的成分居多。

他明白自己不是個好情人,也明白她精力充沛的個性跟沉悶的自己交往難免感到委屈,然而即使如此,他卻一點也不想放手。

這樣的行為無疑是自私,而這樣的自私……說不定就是喜歡吧?

曾經認為自己的人生不再需要驚喜,卻不能阻止自己碰到她這個驚喜。生活裏多了像這樣的改變到底是好是壞他不清楚,只清楚自己甘願去適應。

懷中的身軀溫暖而柔軟,他沒有猶豫,伸手攬住她的腰,低頭覆上她的唇。

這一次,他要從她唇上記取的不是烈酒的味道,而是屬於她的味道。

跟她本人一樣,可愛,以及美好。

安靜的空間中,輕柔緩慢地,唇與唇交遞言語所無法傳達的訊息。

她閉上眼,立刻沉醉在他的氣息中,直到結束仍不能自己,像服用了最溫柔最溫柔的迷幻藥,忘了今夕是何夕。

良久之後,她在他懷中嘆了口氣,滿足和惆悵兩種情緒同時充滿胸臆間,暈陶陶地說:“哇……剛剛那個是我們的初吻耶。”感覺真好。

他沒說話,只是輕擁著她。

將他的反應自行定義為害羞,她莫名的有些得意,覺得自己佔了上風,以略帶揶掄的口吻說:“嘿,你怎麼不回話?”

他停頓幾秒,如她所願地接話:“那不是我們的初吻。”

她愣住。“那個不是?什麼時候是?”

“你喝醉時。”

又是喝醉時?!她張口結舌,只願想到一種可能。“你、你偷襲我?”

“你強迫我。”

“……騙人!”她大叫一聲,跳離他的懷抱,一手搗著半邊窘紅的臉蛋,一手指著他,又叫又跳死都不肯承認。“騙人騙人騙人!”

所有夢幻念頭瞬間粉碎,她心中只剩一句哀嚎:嗚啊……這種事為什麼要告訴她啦!

雖然那個吻就這樣結束在不怎麼甜蜜的氣氛之下,但對於兩人之間的進展終是跨出了一大步,她回想起來還是滿心歡喜。

而他在隔天無意間得知她最初開始減肥的緣由居然是褲子穿不下。先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她,然後不由分說就要帶她出門。

“耶?要去哪?”約會嗎?她以為他開竅而又驚又喜。

“買衣服。”

“什麼?”她呆了下。“買衣服幹嘛?”

“不要削足適履。”

見他一臉嚴肅,她又呆了下,最後噴笑。“哎唷,不用啦不用啦!”

那句成語被他用在那真有說不出的古怪,不過他的心意還是讓她覺得心裏甜甜的……唉,不知是不是因為對象是他,所以她特別容易滿足。

為了打消他的念頭,她解釋自己現在腰圍已太細,也不再減肥了,想必很快就會回到原來的尺寸,以前的褲子也就正好合身了。

沒錯,既知他不喜歡骨感美女,她當然決定終止魔鬼減肥計畫,精神和肉體恢復最佳狀態,加上情場得意,她滿面春風,氣色好得不得了。

今天下班回家,她做了巧克力堅果蛋糕,把隔壁的男友召來家裏,原本打算共享兩人的甜美時光,不意一個不速之客上門造訪。

孟蘊真站在門口,手舉一張計畫表。“有沒有空?來討論歡送會的事。”

她指的是對家孟老太太的歡送會;因為前些日子她移民國外已久的兒子回臺,說服了她到美國跟他們一家共同生活,目前她已在著手整理行李,而她們這兩個曾受她照顧良多的鄰居當然不忘來場隆重送別。

“喔,好啊!”陶菲菲招手要她進來。“你來得正是時候,我烤了個蛋糕,我們邊吃邊說吧。正好高悟森也在,叫他也提供些點子好了。”

然而高悟森對此表示毫無意見,禮貌性地跟孟蘊真打過招呼後,又埋首在自己帶來的資料中繼續研讀。

“算了,歡送會這種事還是要細心的女孩子來安排,我們別管他。”陶菲菲撇撇嘴,像小女生一樣很幼稚地劃分男女界線。

孟蘊真聳聳肩沒說話,只是將手上的計畫表遞上。

陶菲菲仔細瀏覽一遍。“嗯,你計畫得很完善,這樣很好呢。”

兩人花了點時間討論細節,一切敲定之後,很自然地閒聊起來,

“對了,你跟你男明友最近進展如何?”陶菲菲感興趣地問。

“很好。”

“真的?果然嘛,你有照我上次說的做對吧?嘿,你等一下喔!”她興致勃勃地起身走到臥室,很快拿了本最新一期的雜志走回桌邊,開始快速翻閱。“我就說啊,星座跟戀愛的關係就像薯條跟番茄醬,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正因愛情要靠自己,所以務必佔到最佳的天時地利人和。

“我吃薯條只沾胡椒鹽。”孟蘊真太過老實地說。

陶菲菲橫她一眼。“你怪胎啦!”瞥見身旁的男人還是文風不動,倣佛跟她們不同空間,忍不住推推他。“喂,你別一直不說話,大家一起聊聊嘛。”

他抬頭看她。“什麼?”

“星座佔卜啊。不然你等一下,我幫你查查看你的本周運勢如何……”

“不用了。”

咦!“為什麼?”

“那不準。”

“啥?”雖說她之前以為自己失戀時也曾一度懷疑其準確性,但意外與他成為情侶之後,她再度成為信徒,此時豈能坐視他蔑視她心中的聖經。“做人別太鐵齒,這有時可是準到你想不服都不行。我知道我說了,你一定認為我在傳教,喏,蘊真,告訴他,上次我跟你說你交桃花運,結果發生什麼事?”邊說邊對她眨眼暗示:COMEON,用掰的也行。

孟蘊真與她相交多年,默契卻略嫌普通,不過這次似是懂了,低頭沉吟。“唔……我買飲料時抽中‘再來一罐’。”

“沒錯沒錯……噫啊?!”陶菲菲張大眼瞪她。這位小姐幫的什麼倒忙啊!怕回頭會見到高悟森嘲笑的眼神,她僵直佇立,以重度語氣強調:“你說錯了吧?我是說桃花運--桃花運耶!”

“……我買的是桃子口味的飲料。”

轉成這樣也於事無補好不好!她重重坐回椅上,雙手揪著劉海尖喊:“算了,吃蛋糕啦!”夾在這兩人之間會讓自己活活因內傷而死!

待孟蘊真告辭離開後,她因心情鬱悶,一個人不知不覺間吃了將近四分之一個蛋糕,才因味蕾負荷不了而作罷,開始灌茶。

而身旁那位先生則又開始進入無我境界,看樣子全然沒注意到女友心情不佳,當然更不會主動出言哄她開心。

真是討厭的呆木頭……他怎麼就不能體貼點呢?她低著頭,氣悶地又推推他。

他這才再次抬頭望她。

“你看太久了,對眼睛不好,休息一下啦。”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沒有反對,合上資料,摘下眼鏡揉按鼻粱附近,讓眼睛放松。

她手指在面前雜志封面上無意識地輕戳,有點氣鼓鼓地說:“你說話。”哼,這次不要再當負責找話題的那個。

“……你在生氣?”

她瞪他。“對。”終於看出來了喔。

“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因為……”她扭捏好久,才吐出一句:“因為我生氣這麼久你才發現。”結果還是沒說自己到底為什麼生氣。

其實是因為他最近在忙他團裏慣例性每年上演的短劇,較難抽出時間跟她培養感情,就算約他來家裏,他大概也都像現在這樣不忘工作,毫無情趣可言。雖然她可以理解,有時卻還是忍不住有點哀怨在心。

“對不起。”

她低聲咕噥:“對不起有什麼意義,一點實質效用都沒有,至少說幾句甜言蜜語之類的嘛……”

他隱隱察覺自己大概使她感到被冷落,不想她為此不開心,又不知道甜言蜜語是什麼東西,那該怎麼做才能消除這樣的狀況?他想了又想。

唯一能確定曾使她呈現快樂反應的,似乎只有上次的那個吻。

他注視她片刻,思考一會兒:心忖自己或許可以……

於是,下一秒,他站起身,上身越過桌面,傾身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她的表情先是驚愕,隨即被不容錯辨的欣喜取代。

試驗成功。

他感到松了口氣,微微揚唇,因為自己似乎慢慢抓得住擔任男朋友的訣竅了。

她柔軟的唇上,有巧克力的味道。

這念頭使胸中笑意更深,原意是想安慰人,想不到自己也享受到了。

“這樣好嗎?”他問。

她微感嬌羞,低頭露笑。“好啊……當然好。”而且是太好了!

哇,他主動親她呢!低落的心情瞬間一掃而空,她快樂得飄飄然,雀躍得坐不住,站起身來笑咪咪地說:“嘿嘿,今晚我做好料給你吃吧!”

自從得知他的習慣竟是煮一大餐連續吃好幾天,她就不再擔心自己煮的菜會不合他喜好,因為她相信在那種粗糙吃法的磨練之下,只要是不同花樣又熱騰騰的新鮮菜色,應該都能博得他的好胃口。

“對了,忘了問你,除了紅蘿卜,你還有什麼不吃的?”她走到放電話的茶幾邊,拿起一旁的便條紙準備記錄。

他凝望她慎重其事的模樣:心中有種溫柔的怦動。“不用顧忌我。”

答非所問。她瞪他一眼。“我偏要。”

“只有紅蘿卜。”

“真的?”她有點不信。“青椒呢?菠菜呢?”都是小孩子會挑的食物。

“真的只有紅蘿卜。”

“是嗎?”她歪頭瞧他,難免有點好奇。“為什麼獨獨不吃紅蘿卜啊?”

他沉默幾秒,答道:“我六歲時曾被獨留家中將近半個月,冰箱裏只剩紅蘿卜。”

“……啊?”她整個人呆住。六歲?獨留家中半個月?他爸媽呢?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問題自心底冒出,她才發現自己對他的家庭和身世一無所知。

究竟是怎樣的成長背景造就了他這樣的個性?她想破了頭,卻還是一片茫然。

認識高悟森父親的朋友都認為他是個特別且頗具傳奇性的人。

他熱誠率直又浪漫成性,跟他妻子因為看了同一出舞臺劇而相識,兩人同樣熱中於戲劇,彼此情投意合,沒多久就閃電結婚,婚後第三年生下獨子,但在兒子五歲時妻子就不幸因急病過世。

過了幾年,他始終走不出喪妻之痛。像是要找出生存的價值,致使他對戲劇的著迷程度更瘋狂,有時一不小心就忘記家裏還有個兒子。直到兒子上小學三年級那年,不知是不是因為家裏藏有很多劇本且耳濡目染的關係,他偶然間發現兒子有創作戲劇的天賦,又驚又喜,從此將人生希望全寄托在兒子身上。

當時他最愛驕傲地跟人說:“以後我要自己開個劇團,演我兒子寫的劇本。”

為了讓兒子有豐富的人生經驗,他常藉工作之便帶他四處走,有一年還住在山裏接觸大自然,父子倆每天都得花好幾小時通車。

這樣的日子過了好幾年,兒子終於受不了了,開口抗議,他們才不再像遊牧民族,有時早上在臺北,晚上不知在臺灣的哪裏,睡覺的地方也很少在同一地方。

後來,他無意間結識了一個跟他一樣狂熱的人,兩人越談越投契,簡直是相見恨晚,很快便決定合資創辦一個劇團。他一口氣把這幾年來的積蓄全拿出來,不夠的到處去借,什麼都辦妥了就等開張,對方卻卷款跑了。

那一年,他兒子--也就是高悟森,正就讀國三。

“糟糕耶,那個人好像跑了……而且連錢也帶跑了,怎麼辦?”高悟森還記得聽到這番話的當時,自己正在寫數學習題,且正好是個答案“無解”的題目。

不知是幸或不幸,對於這樣一個精於制造波瀾的爸爸,他漸漸學會無動於衷。

在記憶片段裏,他似乎不曾怨恨過爸爸,即使自己曾遭他忽視許久。

因為那段日子,爸爸總在夜裏看著媽媽的照片看到失神、看到流淚,眼中什麼也容不下,就算面對鏡子,恐怕也看不到他自己。

為了償還那一大屁股債,他沒升高中,自願休學一年,在爸爸認識的一個劇團行政總監兼編劇身邊當專職的私人助理。父子倆過了好長一段苦哈哈的窮日子,後來他一路半工半讀直到上了大學,家境才逐漸好轉。

他讀大學的最後一年,爸爸租了間小房子,在門口掛上“悟森工坊”的招牌,拍拍他的肩,笑咪咪地說:“兒子唷,這就是我們的新起點。”

這就是“悟森工坊”和高悟森的故事。

而僅從王叔口中得知片面資訊,這戲劇化的人生已足夠使陶菲菲驚愕得嘴巴久久合不起來。“這些……全都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可是從高老大學時代就認識他的老友,可說是看著高少從小長大的,在高老失心瘋的那段日子還曾照顧過他呢。你還想知道什麼,盡管問!”話中的“高老”指的是高父。

“他……他……”想問的不少,但都不知讓怎麼出口,最後問出的是沒啥意義的一個:“他真的在山上住過?”

“是啊。”王叔悠閒地喝一口茶。“有一次高少還被毒蛇咬傷,差點送命……那時他幾歲?唔,好像才十一歲還是十二歲?”

她目瞪口呆,發不出聲音。年紀輕輕就在鬼門關前走過一趟,這種人生經驗不叫豐富,該叫悲慘吧?!

“那……那……他們就是從這裏重新開始的?”她環顧四周。

王叔搖頭。“當然不是現在這個地方。我想應該就只比這房間稍大一點吧。”他伸手前後左右比劃一下。“不過高老待人熱誠,朋友多、人脈廣,大家都肯幫他壯聲勢,現在團裏幾個資深老演員都是他當時找來的;加上幾個知名編劇都跨刀為劇團寫過幾部劇本,名聲慢慢打起來之後,高少的創作才能順勢推出。”

“那現在在籌備的短劇也是他寫的?”

“不,是另一個跟我們合作很久的老編劇。高少主要是寫相聲。”王叔像是想到什麼似而哈哈一笑。“話說回來,當初第一次看他寫的劇本我可是嚇得差點摔下椅子,怎麼也想不到他寫的居然會是相聲!”

她不禁猛點頭以示同意,好奇問道:“你知道他為什麼會選擇寫相聲嗎?”

“我有問過他這個問題。”他摸摸下巴。“他說:因為我喜歡相聲。”

她噗哧一笑。嗯……很正當的理由。“我也喜歡相聲。”因為能令觀賞的人快樂……這或許也是他喜歡的原因吧?唉,他的人生究竟該說是精採抑或慘澹呢?

“大家都喜歡相聲。”王叔不知怎麼的感到有點得意。“這幾年我們陸續吸收了幾個相聲創作者,劇團的定位就漸漸變成了以相聲為主……其實一年最多也就演個一兩部啦。大概是兩年前,高老見一切上了軌道,就把劇團的所有權轉讓給高少,出國流浪去追尋戲劇精華了。怎麼樣,真的很像個傳奇人物吧?”

根本是個沒責任感兼行事無腦的不及格父親才對吧?!她按捺著,不好在他面前發作,又不想附和,顧左右而言其它:“對了,這次的短劇是什麼性質的啊?”

不料這問題竟使王叔嘆了口氣。“老實說現在景氣不好,大家又愛往電影院跑,這短劇的藝術性質高,年輕人不會有興趣,觀眾年齡大概都跟我差不多。每年例行上演一次這類短劇,主要也是為了回饋這麼多年來一直支持我們到現在的熟客。”

“喔!所以最近來參觀拜訪的那幾位老先生、老太太也是?”她恍然大悟。

“對,他們都跟我很熟,每年都會帶一大家子來捧場。”他神色有點無奈。“可惜還是不夠,每次都虧本,對劇團實在滿傷的。”

他雖非負責人,劇團的實際管事主要還是落在他這經理身上。由於本科學商,他對財務更是精打細算,即使虧損沒太嚴重,這時還是忍不住小小抱怨一下。

“這樣啊……”她喃喃應了聲,心想果然各行各業都有難處。

王叔很快恢復輕快的心情,微笑道:“怎麼樣?趁高少還沒回來,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趕快問。不過別擔心,他背景很純潔,結婚沒問題啦!”

咦!“我、我沒擔心那個啦!”她臉色爆紅,扭捏地連連擺手。什麼結婚啊,他們還沒到那個程度啦……心裏這樣想,嘴巴卻不由自主咧得好開。

今天來劇團找他果然不虛此行,與王叔的一番閒聊使她對他以及他的工作了解得更深入,嘿嘿……身為他女朋友,當然要以行動來支持他的事業啦!

腦袋轉了幾轉,她面露笑意,心中已有主意。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5:42

第九章

最近到“悟森工坊”拜訪的老客人都受到非常周到的招待。

有位面生的年輕小姐,一會兒搬椅子、一會兒倒茶、一會兒端點心,行動迅速確實,給人感覺精力充沛。

“哎呀,這位小姐,你是新進的團員嗎?”

“呵呵,不是不是,我是來客串的。”

“你別一直忙來忙去,休息一下,坐下來一起聊聊啊。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陶菲菲。”

“菲菲?這名字很可愛,很適合你呢。”

聊到後來,老人家們見她笑容甜美可親,越看越喜歡,有時就會出現這樣的問題:“我兒子年紀跟你差不多,現在還是單身,能不能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她會笑著搖搖頭,回答:“對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今天,又有同樣的問答發生。老實說,這樣的情形無論來幾次她都不厭其煩,比較麻煩的是要設法壓抑瀕臨滿溢的虛榮心。

面前的訪客有三位,一對銀發夫婦,另一位是落單的男子。

陶菲菲下班後來找高悟森,路經會客室見到有人,因為知道大家現在想必都在忙而抽不開身,便跟之前幾次一樣主動開始招呼他們。

當中的那對夫婦很熱情地跟她攀談,落單的男人則低垂著頭似在假寐,他戴著頂鴨舌帽,長相看不清楚,只看得出他留有落腮胡,年紀應該也不輕。

那位太太得知她有男友,感嘆道:“真是太可惜了,多希望你是我的準媳婦。”

陶菲菲附和:“我也希望你是我男朋友的媽媽。”

“怎麼,他媽媽跟你處不好啊?”

“那倒沒有。他媽媽很早就過世了,只是他爸爸……唉!”她一想起來,忍不住要抱不平:“他爸根本就是個神經病,居然讓他吃那麼多苦、經歷那麼多風浪,搞得他未老先衰麻木不仁,年紀輕輕就比入定老僧還心如止水。”害她這個女朋友當得這麼辛苦。

“真的啊?”她憤慨的語氣使對方有點驚訝。

“真的!”她用力點頭,還沒數落更多,會客室的門開了。

“咦!菲菲你來了。”來人見到她,面露微笑。“又要你幫忙招呼客人。”

“王叔,”她站起身來,笑容可掬。“應該的啦!”

王叔笑著對她一頷首,看向在場的客人。“陳先生、陳太太,好久不見了!”目光一偏,打量剩下一人,有些怔愣。“這位是……”

“哈!認不出我了嗎?”那人驀地出聲,聲音出奇宏亮,蘊滿笑意。

王叔顯然認出那聲音,先是大吃一驚,呆了幾秒之後大喜過望,搶到門口拉開門,朝正在外頭走廊上跟人議事的高悟森大喊:“高少!高少!快來!”

片刻後,高悟森出現門邊,問道:“什麼事?”

王叔笑指指那人。“看看誰來了!”

此時,那人站起身,總算摘下頭上的鴨舌帽,露出一張略帶皺紋的黝黑笑臉,揮揮手,中氣十足地喊:“哈羅!”

“爸!”高悟森喊出的稱謂讓在旁的陶菲菲瞬間傻眼。

什麼?!他他他他他剛剛叫他什麼?是她聽錯了吧?!

“你出發之前怎麼都不通知我們這邊一聲?”王叔問。

“我本來想去法國拜訪皮爾他們一家,看日期今年的藝術劇差不多要上檔了,想想也好久沒回臺灣了,就回來看看嘍。”

果然是老脾性,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王叔笑著搖頭。

“高老,真是好久不見你了!剛剛在旁邊看到我們也悶不吭聲,是不是忘記我們了?”在旁的陳氏夫婦開玩笑地責怪。

“怎麼可能。是想一起給你們驚喜啊!”他哈哈大笑,目光轉向一旁的陶菲菲。“話說回來,小王,你是從哪找來這塊寶的?她比你還適合當客服哪。”

完蛋了完蛋了……這三個字不斷在陶菲菲心中無限回響,此時此刻,她只希望自己從人間蒸發,當場消失。她臉色蒼白、額冒冷汗,幹笑數聲,語無倫次地搶話:“我、我是路過、路過而已!王叔,高……高先生,你們慢慢敘舊,我有事先走了。”

高悟森狐疑的瞅她。那句“高先生”是在稱呼他?

下一秒,只見她抓起包包,轉身就要奪門而逃,他於是在半途拉住她。

“對不起,我、那個……再跟你聯絡。”她頭垂得很低,低得快要碰到胸口,嘴唇顫抖,整張臉脹成深紅色。

那不尋常的模樣引起他在意。“怎麼了?”

“我……我真的有急事,超級超級急的!以後再跟你解釋啦!”她甩開他的手,氣急敗壞地說:“你不要跟來!我……我走了!再見!”說完飛奔出門。

“發生什麼事了?”王叔也一頭霧水。

高悟森越想越不對勁,不放心地說:“我去追她。”

“等等、等等!她到底是誰啊?”高父訝異極了的攔住兒子,沒想到他會有此反應。

王叔笑吟吟地揭曉謎底:“你兒子的女朋友啦!”

話一出口,高父和陳氏夫婦同時發出一聲驚噫。

然後,陳氏夫婦的表情變得有些尷尬,高父則蒙著臉開始發抖。

有必要這麼激動嗎?王叔錯愕,直到他終於放聲大笑才恍悟他原來是在憋笑。

他邊笑邊說:“不用追了不用追了,我知道她為什麼會跑掉!”

陶菲菲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失魂落魄。

冷靜下來之後,她腦中的“完蛋了”這三字進化成“真是白癡”這四字。

她幹嘛跟他撇清關係、急著離開?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那是他爸--他爸耶!難道她可以一輩子避而不見嗎?真是白癡透頂!

果然人在做天在看,都怪她在別人背後嚼舌根才會慘遭報應。

但是瞎貓碰到死耗子都沒這麼準,老天爺到底是不是故意針對她?說不定它現在正樂不可支地觀賞著她的窘境,還跟旁邊的神仙用蟠桃當賭注,賭她接下來會不會因為心神恍惚而又踩到狗屎……可恨啊!

好不容易他們的關係才有所進展,她竟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他爸……“啊嗚哇……這下真的gameover了啦……”

腳走得好酸痛,心想得好哀痛,她索性在路口蹲下,把頭埋在手臂中,心情爛得顧不得別人會注目,只想幹脆吊蜘蛛絲一死了之。

“嘿!漂亮的美眉,在哭什麼啊?讓我來安慰你吧。”

一個輕佻稚嫩的聲音鑽入耳中,她抬起頭來,慢慢轉過身,打量眼前的人,不爽的同時,奇怪那嗓音為何會聽來有點耳熟?

那是個身穿奇裝異服的家夥。視線由下往上看去,先是一雙黑色的銀扣皮鞋,下身的褪色牛仔褲有五六個破洞不說,褲管管口形狀歪七扭八破爛不堪,牽出一絲一絲倣佛被過鈍的剪刀亂剪一通,上身套著一件無扣的黑色皮夾克,長度只到肚臍,夾克內襯了件五顏六色的T-shirt,活像從事油漆工作的工作服。

再往上看,他脖子上掛著銀鏈,左耳至少有七、八個耳洞,戴滿一串銀環;一頭中長發用發膠抓得衝天,發色染成刺眼誇張的螢光粉紅,要是臉上再畫個煙熏粧,大概就能在國外慶祝萬聖節時出去挨家挨戶討糖了。

重點是,那張年輕白凈的臉蛋--她百分之百認得!

她霍地起身,瞇眼瞪他,不怒而威。

少年看清她的臉,嘴巴張大,似乎嚇到了,轉身拔腿就溜。

“往哪走!”她伸手扯住他衣領,制止他的行動,湊近他的臉,好溫柔地說:“小弟,你剛才不是想把我這個‘漂亮的美眉’?怎麼可以半途而廢呢?嗯?”

“我、我認錯人了啦!你是阿姨,又不是美眉!”

找死!她眼中火光一閃,心情正糟,他想被遷怒剛剛好!她伸手揪住他左耳就是一陣搖。“你這串環配叮當可真別致,是什麼樂器?是不是這樣演奏?啊?”

“哎唷!媽啊……這位大姐大,我真的是不小心認錯人了,對不起對不起,我給您賠罪了,就請您大人大量放我走吧……”

“你認錯人,我可沒認錯。”她輕拍他的臉頰,微笑著一字一字說:“我、最、親、愛、的、小、痞。”

“拜托!我都認不出自己是誰了,你怎麼認得出來啊!”小痞哀叫。

她輕哼。“你以為我從小看你這小鬼長大是看假的?”

“好啦好啦!表姊大人,既然我們都相認了,你可以放開我了吧?這樣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很丟臉耶。”

“什麼?這樣很丟臉?你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就不丟臉?”

“我這是為了掩人耳目啦。”

她驚異瞠目。“你在說什麼啊?”

“哎呀,你不懂啦。”他頗為得意。“像我穿這樣走在街上,牽著小孩的媽媽都會跟小孩說:”噓,不要看。“大家都不敢多看我一眼呢。”

“我看你是頭殼壞去了!”她狠狠賞他個爆栗。“說!為什麼你會在臺北?”

“我離家出走啊。”

他說得輕松,她聽得呆愣。“幹什麼!?小鬼,你的叛逆期還沒過嗎?”

“我才不是叛逆期的一時衝動!是爸媽都不了解我的志向,我不要再待在那個沉悶封閉的家埋沒我的才華,我要展翅高飛!”

拜托!她翻白眼。“翅膀都還沒長硬,小心墜落啊你。”

“才不會。”他拍拍胸口。“我有很多好夥伴,我們有青春有熱血!”

“顧好你的頭顱最實際。”她皺緊眉頭。“你離家多久了?”

“今天第二天。”

她眉皺更緊,可想而知老家那邊現在肯定亂成一團。“你住哪裏?”

“我網友家裏。”他咧嘴笑。“我們這個樂團的人都是在網上認識的,他是我們團上的貝斯手,人很好喔。”

又是樂團!他爸媽的憂慮果然不是無緣無故的,看他玩物喪志到這地步。她咬牙命令:“現在立刻去把你的隨身行李拿回來,跟著我走。”

“幹嘛?”他一臉戒備。“姊,你不要當小人去告密喔,也不要把我遣送回去,否則我會恨你的。”

媽啊!“你這小鬼,真的很會惹麻煩!”她的拳頭快癢得受不了了。

“我才沒給你惹麻煩好不好!要不是我們不小心在街頭碰到,我才不打算通知你呢。不然你就當沒見過我好了!”他忿忿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她拉住他,眼見道理一時講不通,只得說:“你別麻煩人家,搬到我家來住。我不會告密,只會報平安,而且保證你不會被強制帶回去,這樣行了吧?”

“真的?”他偏頭瞧她。“姊,‘一言九鼎’這句成語可是你教我的喔。”

“你這死小孩,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了!?”

“明明就有。你以前還跟我說小孩子是從桃子裏蹦出來的。”

“你給我閉嘴!”她尖叫一聲。

深知那是她發飆的前兆,他這才乖乖閉嘴,領路帶她前往網友的居處。

路上,她沒好氣地問:“你從哪學來那種不入流的手段,跟人當街搭訕?”

“姊,你過時了啦!現在大家都嘛這樣泡妞,來電就在一起嘍!”

她冷冷道:“怎麼,你對我的背影來電?”

“呃、呵呵……”他一時語塞,趕忙轉移話題:“對了,姊,你怎麼瘦了?”所以他才認不出她的背影。“夥食不好哦?”

“我業績壓力大啦。”隨口亂掰。

“是喔。”他又想到一個問題。“那你剛剛蹲在街上在幹嘛?肚子痛哦?”

她抿緊唇,加快腳步。“笨蛋,不準問!”

死小孩,哪壺不開提哪壺,又提起她的傷心事!

她的手機一直打不通。

在第四次改撥她家電話,終於有人接聽時,高悟森松了口氣。

“你沒開手機?”他問。

“啊?喔……對不起,沒電了啦。”

“你怎麼了?”聲音聽來怪怪的。

“沒、沒啊……”

大概猜出她在心虛什麼,他說:“你不用擔心,我爸說--”

“咦!”她驚叫一聲截斷他的話。“他他……他全跟你說了?”

“應該是。”想到她故作生疏的表現,他問:“難道你想一直在他面前隱瞞我們的關係?”

“我……我……那個……嗚……對不起啦。”

聽她語調倉皇失措得像只因森林失火而受驚的兔子,他不覺將聲音放柔:“你不用道歉。”他只是不解,而且……不悅。原來他會因此而不悅?他微訝發現。“我爸說他不介意。”總算將句子完成。

“什麼?真的?!”她腦中空白好幾秒,囁嚅道:“那……那會不會是客氣話?”

“他不會說客氣話。”事實上,他爸還興高採烈地說他們很相配,因為他沉悶的生活正需要一點來自她這種個性的活力。“他約我們有空一起吃飯。”

“真的?!”她腦袋又瞬間空白了。

“真的。”她誇張的反應令他感到有些好笑。

“呼……”她松了好長一口氣。“那你現在要回來了嗎?”

從她恢復元氣的聲音,他幾乎能看見她期待的模樣,不禁微笑。“對。”

“那今晚我--喂喂喂,不要亂弄!那個很貴的!”

他一愣。“什麼?”

“喔……沒什麼啦!一個……那個……親戚來家裏。那我等你回來喔,拜拜!”她一反常態,匆匆說完,匆匆收線。

他感到有點疑惑,盯著話筒幾秒,才著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路經王叔辦公室,聽到裏頭笑聲不斷,顯然久違的兩人尚未敘舊完。

他敲門入內,對兩人一頷首。“爸、王叔,我先走了。”轉向父親,又問:“爸,你確定不到我那住?”

“嗯。”高父笑著點頭。“難得我回臺灣一趟,才不要只待在臺北發呆,等下我就要出發到南部去拜訪朋友了。不過下星期公演那天我會回來,記得幫我留個位置啊。喔對,跟你和你女友的飯局我可沒忘……到時再約吧。”

“好。”他點點頭,道別離開。

開車回到家,在家門前停頓一下,改變方向走到隔壁門前按鈴。

等了一會兒門才打開,陶菲菲的臉出現。“啊,你回來了。”

見她神色沒有預想中的雀躍,反而有些疲憊,他奇怪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啦……”她揉揉眉心。“對了,今晚我有點事,晚飯各自解決吧。”

他大感意外。原來那句“那今晚我--”後面剩下的句子是這樣的。她當時興奮的語氣使人全然無從聯想。他停頓幾秒,遞上手中的東西。“短劇的票。”

“啊……好!”她接過票,這才流露笑意,正要說些什麼,屋內傳來電話鈴響,彷佛知道是誰打來的,她頓時換上一張苦瞼。“我去接電話。”

“需要幫忙嗎?”看她的模樣,實在不像沒事。

“喔,不用不用啦!”她笑開臉,看來很高興他出言關心,隨即嘆了口氣,說道:“唉,清官難斷家務事啊……好了,我去接電話。”

道別過後,她關上門,他回到自家門前,正在按開密碼鎖,她的門忽又打開,她探出頭來,一手拿著無線電話,一手搗著話筒,對他說:“忘了跟你說,晚上我也有事,你不用來找我,也不用等我,自己去遛狗吧。”

“……好。”

她朝他一點頭,邊帶上門邊開始講電話:“你聽我說,他的個性我最了解,是標準的吃軟不吃硬,而且……”

砰。門被關上。

他在寧靜的廊上木然佇立了十秒左右,才重新伸指輸入密碼。

當晚九點,他如常遛狗一小時。明明沒改變,卻感覺時間過得特別慢,甚至連“靈感”似也因少了她而有些懶洋洋的,沒什麼精神。

回到家,洗好澡,他想了想,拿起電話撥打她家號碼。

“嘟嘟嘟……嘟嘟嘟……”通話中。

他掛上電話,說不上心裏是什麼感覺,像是……有些不明所以的悵然若失。

是因為少了她在身邊嗎?

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他左思右想,只歸納出這個可能。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竟把她的陪伴當成一種習慣?

得知高悟森的爸爸全沒怪罪,陶菲菲如釋重負欣喜若狂,卻沒有太多餘裕高興;事實上,打了一整晚的電話,她唯一的感覺就是自己快虛脫了。

通知媽媽小痞的行蹤後,不出所料,她又急又氣,馬上聯絡了小痞的爸媽,要他們親自上臺北抓人,陶菲菲花了好一番唇舌才說服他們別輕舉妄動。

小痞的個性她了解得很。若把他強制遣送回家,不但會破壞親子感情,也是治標不治本,收不到理想成效,以後只要一逮到機會,難保他不會再逃家:而且說不定下次會逃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與其如此,不如讓她花幾天時間好好開導他,再怎麼說她也是他小時候馬首是瞻的表姊。

最後,阿姨跟姨丈語氣沉重地托付:“那我們家小痞就交給你了。”

她不但壓力很大,還錯失跟高悟森培養感情的機會,而那罪魁禍首在她家白吃白住就算了,隔天她一下班就趕回家燒飯給他吃,竟還被他要求東要求西。

“姊,我真的好懷念你做的胡蘿卜muffin喔!你做給我吃好不好?”

她拿起碗架上的平底鍋就往他頭上敲。 一聲代替回答。

“哎唷!”他慘叫。“姊,你想把我敲成白癡啊?你老是這麼兇暴,以後怎麼嫁人啦!”見她目露兇光,丟下平底鍋改拿菜刀,他面色如土抱頭鼠竄大聲嚷嚷:“饒命饒命姑奶奶饒命!我是無心的!”

“下次再亂說話就割了你的舌頭!”

“是是是是!”他受教地連連點頭,苦著臉摸摸自己被敲的腦袋。“說到這個,我怎麼都沒看到你男朋友啊?不是聽說他住你隔壁?”

她詫異。“你怎麼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啊。”他聳聳肩。“那些大人們是同氣連枝,沒有秘密啦。”

說的也是。她不再說話,轉身開始準備晚餐。

“對了,你有沒有跟你男朋友說你表弟現在住這啊?”

“沒有。”還沒機會說。

“咦!這樣好嗎?要是他看到我而產生什麼誤會就不好了耶。”他搔搔頭。“要是我看到女友家裏在可疑時段出現陌生男人,一定二話不說出拳扁他。”

“如果你是擔心這個,那你大可放心。”她洗菜的力道不覺變得用力,哼道:“那家夥理智得要命,從來不吃醋。”

奇怪?他怎麼感到有一股怨氣?他小心翼翼地瞄她,遲疑半天,終於決定問:“姊……你們的感情是不是出問題了啊?”

她回過頭惡狠狠瞪他一眼。“少胡扯!我們可是恩愛甜蜜如膠似漆。”反駁的語氣卻略嫌虛弱。唉,真悲哀,連說謊都沒說服力。

他們之間的進展的確超越了朋友界線,但還有很大很大的進步空間啊!早就明白跟他談戀愛想修成正果絕非一蹴可幾,卻還是忍不住心急。

“好吧,那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忙的,你盡量開口。”他拍拍胸口,毛遂自薦,大概是聽出了她的言不由衷。

她有點感動地回望他。這小子還挺有良心的。“謝謝你啦。”

“沒什麼,應該的嘛。”他呵呵笑。“其實我想到一個好主意。人家不是說想抓住男人的心,先得抓住男人的胃?你就做你最拿手的胡蘿卜muffin給他吃,我保證只要是人都會被它收服。”

臭小鬼!講來講去還是不忘自己的利益,妄想分一杯羹。她橫他一眼,默默切菜不再理他,也懶得告訴他自己的胡蘿卜muffin早被拒於門外過。

想不到需要小痞幫忙的場合很快就出現了。

即使她已有高悟森的一張贈票,但為了表示支持,她又自掏腰包上網額外買了五張票打算請幾個較熟的同事一起來捧場。豈料星期五短劇上演那天,她約好的人正好因為負責的案子臨時有狀況,一整個小組都得加班,通通跑到廠商那去協調溝通,她一時聯絡不到別人,情急之下只好求助於小痞。

她在電話中下達指令:“你不是有一堆住臺北的網友?不管誰都好,拜托幫我湊五個人頭,晚上七點十分在星空劇場集合。還有,記得給我穿正常點!”

晚上七點十分,她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抵達劇場,見到小痞跟幾個年輕人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她松了好大一口氣,欣慰地想:幸好有找他幫忙。

然而,短劇開演沒多久她就後侮了。

因為票不是一起買的,陶菲菲的位置在他們後面一排,但仍能看得到他們的行為。其中一對情侶開始交頭接耳打情罵俏,其中一人拿出隨身聽開始聽自己的,另一人公然夢周公去;至於小痞,雖試圖全神貫注,神態卻呆滯無神,呵欠接著一個呵欠,看來離睡神不遠矣。

閉幕後,他們一行人站起得最迅速,再把睡著的叫醒,準備找其它樂子去。

其中那個從頭睡到尾的還很大聲地嘆道:“唉,真是有夠無聊的,浪費我的時間!”引來許多不以為然的注目。

陶菲菲難掩尷尬,走近小痞身邊低聲說一句:“你們先走吧,幫我謝謝他們。”然後匆匆離開,走向後臺。

找到高悟森時,他正在跟人交代事情。他說了幾句話,接著專注傾聽別人的意見。她安靜在一旁等待,喜歡暗自觀察他認真的模樣。她知道他思考時有個小動作,會不自覺地推推眼鏡,喏,就像現在這樣……她微笑注視。

正因明白他對劇團的每部作品都很用心,她才真心想以實際行動支持他。

片刻後,他們議事完畢,幾個人走出房,她上前笑咪咪地說:“辛苦了。”

他看向她。“你來了。”

兩人還沒來得及多說什麼,就見王叔推門而入。

“高少!喔,菲菲你也在啊?”他逕自走到一旁拿起自己的公事包翻找。

她好奇湊近。“王叔,你在找什麼?”

“有幾個老友問我們劇團明年短劇的計畫演出時間,我拿點資料給他們。”他手上動作,嘴上碎碎念:“他們還跟我抱怨剛剛坐前面幾排的幾個年輕人很沒禮貌。唉,觀眾也不是我們能選擇的嘛。不過真搞不懂那些人,不想看幹嘛買票,還是買特等席的咧……”

咦!她當然聽得出那是指誰,不禁發窘。

王叔找到所需的資料夾,笑著對他們揮揮手。“好啦,那我先走了。”來得快也去得快。

待王叔離開,高悟森察覺她臉色頗怪,問道:“怎麼了?”

她摸摸劉海,低頭咬唇,猶豫老半天,最終決定老實招認:“唉,對不起啦……王叔說的那幾個人是我找來的。我買了幾張票,本來想請同事來看,可是她們臨時有事,所以我只好隨便找人湊數……”好沮喪,早知如此,直接把票丟掉還好點。

他眼中閃過訝色。“你可以跟我拿票。”

“那就沒意義了嘛。”她低聲咕噥。

他注視她一會兒,倣佛猜到了她的用意。“以後別這麼做了。”

那口吻並不嚴厲,卻使她感到受傷。“為什麼?”

“我……”他微微蹙眉,停頓片刻,像在思考該怎麼形容內心那有些復雜且陌生的感覺,似乎是……“不喜歡。”

他不喜歡?是希望前來觀賞的觀眾都是真心有興趣,所以嫌她多事嗎?她呆呆地想,心頭倣佛被一根針狠狠扎中,泛開一陣可怕的刺痛。

這種感覺就像費盡心思秘密幫人設計了驚喜的生日派對,壽星出場時才發現自己居然弄錯了日期那樣難堪。

他的直接,有時真的能氣死人。她都已經很後悔了,他卻還來雪上加霜。

真不懂她幹嘛把自己搞得這麼卑微,死命討好他,卻處處碰釘子,最後沒人開心……笨死了笨死了笨死了!

而最最可悲的是,這男人甚至從頭到尾都沒表示過他喜歡自己!

越想越難過,淚水不知何時上湧,在眼眶裏打轉,她氣憤大吼:“反正我做什麼都不對啦!幹脆分、分、分--分……”到了這個地步,“分手算了!”這句話竟還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她悲從中來,不由得發出一聲哽咽,伸手掩住嘴,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不顧他留在背後的呼喊。

好慘!她今年果真犯太歲,遇到一堆衰事,當中最倒楣的莫過於喜歡上他!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6:06

第十章

她又毫無預警地在他面前含淚跑走--第二次了。

他估計自己大約呆了十秒有餘,差點要揉揉眼睛以確定眼前發生的事不是幻覺,然後才反應過來的動身去追。也就因為浪費了那段空白,追出去之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睜睜看著電梯門剩下的那條隙縫毫不留情地合上。

“……”他閉目冷靜五秒,拿出手機撥打她的號碼,她卻不接電話。

“高少,發生什麼事了?”目睹他們一前一後你跑我追的小齊上前關心。

“我有事要先走,剩下的善後工作你請王叔負責調度。”他不確定她會去哪,只能假設她會回家,因此當機立斷下完指令後乘電梯離開。

開車途中,發現自己第一次對紅燈感到如此不耐。他凝望前方車陣,忍不住暗自嘆了口氣,想不到他也會被一個人影響情緒至此。

思及她方才的表現,他深深覺得她有時比戲劇裏的人物還誇張。

有個這麼精採的女朋友,對他被批評太過平淡的生活來說……或許也能算是件好事?

陶菲菲搭計程車回到家時,眼淚終於得以止住。

她低頭匆匆走入大樓,幸好乘電梯時只有她一人,不用遮遮掩掩。鏡中,她見到自己哭花的粧和哭紅的眼,心情頓時更跌至十八層地獄中。

難看死了!她剛才真是這樣面對那個計程車司機的?怪不得他會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自己……好丟人!她趕緊拿出面紙擦掉可怕的殘粧,算是勉強補救一下。

都是他害的……可惡!那塊朽到發臭的木頭……

一想到他,她滿心委屈,不由得吸吸鼻子,眼眶又開始發熱。

陶菲菲,不準哭!電梯裏有監視器,要哭回家再哭!

她緊抿著唇強忍淚意,直到聽到“叮”一聲,二十九樓到了,她低頭走出電梯,一心只想趕快回家,不期然聽到有人問:

“姊,你怎麼回來了?”

她猛然抬頭,見到自家大門敞開,小痞站在門前,正將手拎的那包垃圾放在門口地上,略微心虛的臉色來自他那一件汗衫加四角褲的隨便裝扮。

“我以為你不會這麼早回來才違反規定穿這樣的,對不起,你別罵我啦!我馬上去換……”咦!奇怪,她臉色好像不太對?

只見陶菲菲神情淒楚,嘴唇顫抖,下一秒,氣勢驚人地朝他撲來,雙手環住他脖子,“哇”一聲哭了出來。

他呆了好幾下,還沒反應過來。“……姊,你怎麼了?”

她聽而不聞,繼續哭自己的。

“呃……”他有點苦惱地搔搔頭。“你這樣不說話一直哭,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耶。”

“我……我……”她“我”了好半天,最後語調淒苦地哭訴:“我覺得我已經走到黃河了!”

“啊?”他不太懂那是什麼意思,不過聽起來很危險就對了。“姊、姊,你可千萬別想不開跳下去啊。”

這笨蛋!她握拳捶一下他的背。“我是說我心死了啦!”

“什麼?為什麼?”

“還不就是……啊,反正我絕望了。”她難過得連解釋都沒力氣。

“哦……是不是你男朋友對不起你?”他很快猜到。

她不說話,來個默認。

“靠!太可惡了,你是個這麼好的女人耶!我光看到你背影就去搭訕了,那家夥是不長眼睛嗎?!”這種情形下當然要護短到底。“他人呢?我幫你扁他!”

“小痞……”她眼淚掉得更兇了,這貼心的表弟,不枉她從小最照顧他。

叮。電梯聲響入耳,顯示有人來到這個樓層。

她睜圓眼回過頭,出現的果然是那個她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

感到她雙手力道勒緊,小痞差點嗆到,打量面前來人,猜他應該就是表姊傳說中的男友。

此時,這位帥哥正凝目注視他們,雖然面無表情,給人的感覺卻不甚友善……有多不友善?老實說,就算他下一秒忽然出拳打斷自己鼻粱也不足為奇。

小痞因此很沒用地抖了一下,立即舉高雙手作投降貌,口中高喊:“等一下!別誤會,我是她表弟,法律規定不能通婚的!”

她移目瞪他,這麼急著撇清關係幹嘛?“臭小鬼!你不是說要幫我扁他?!”

他苦著臉連連揮手。“姊,你不要亂講,我可是很愛惜生命的!”

開玩笑,他身高一六八點五五,穿高點的鞋才勉強構得到一百七,跟這位塊頭比自己足足高十幾公分的人打架?他怕自己下一秒就貼到墻上去制造血印了。

“你去死啦!”她忿忿一把推開他,覺得想要依靠他的自己真是太傻了。“我要回家了,把門關好免得壞人進來!”說完,繞過他就要進屋。

豈料高悟森搶上一步拉住她的手腕,制止她前進。

“你幹嘛?走開!”她用力拉扯,但力氣輸人,奪不回自己的手。

“我們好好談談。”他沉聲道。

“談什麼?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的!”她重重哼一聲。“我已經決定要跟你分--分--分那個了!”

見她冥頑不靈,他莫可奈何之下,只能拉著她往自家走。

“啊喂喂喂!你幹什麼?!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啊!”她哇哇叫,在他迅速按開密碼鎖的空檔,回頭對小痞怒吼:“死小鬼!還不快救我?!”

小痞搖頭擺手,表示無能為力。拜托!看她依依不捨得連“分手”兩個字都說不出來,他怎能破壞別人藕斷絲連的那份淒美!

喀嚓。門開了。

她被拉進門裏之前見到的最後一幕,就是小痞一副窩囊樣的對自己揮手說:“姊,祝你幸福。”

他已經很久沒這麼生氣了,久到他幾乎要忘了生氣是什麼感覺。

而他現在只覺得忘記這種太負面的情緒也好。

關門上鎖,回過身,只見她已走到沙發上趴下,以背影默默宣告不滿,他無言地揉揉額角,舉步走近。

感到身畔的沙發下沉,她故意輕哼兩聲給他聽。

過了好半天沒等到動靜,她心浮氣躁,終於沉不住氣了,霍地坐起身,忿聲大喊:“不是說要談談?!還不快開尊口!”

“你的頭埋在抱枕裏,我擔心說了你聽不到。”

“……反正你都有理!”這個一點體貼話都不會說的呆瓜,討厭死了!她肝火上升,口氣很衝:“有話快說!我要回家!要是關於剛才的事就不用再強調了,我知道你不喜歡,不過我才不會道歉,錢是我的,我愛怎麼花不關你的事!”

“我是不喜歡賺你的錢。”

“啊?”

見她一頭霧水的模樣,他換個說法:“我不喜歡賺自己人的錢。”他以為這很好理解,看來卻不然。

他的意思是說,她也是他的“自己人”之一?她整個人愣住了。

等等!也就是說……全是她自己會錯意?忽然間,她的傷心難過外加大哭跑走好像變成一則大笑話……不對,是根本就是一則大笑話!

她嘴巴開了又合、合了又開,腦內組織一時僵化,好半天拼湊不出一個合理順暢的句子。誤會冰釋本該皆大歡喜,她卻忍不住滿心羞慚,最後變成惱羞成怒,紅著臉結巴道:“什麼呀……你……你又不說清楚。”

“你沒給我機會。”憶起先前她做點心那次也是莫名其妙自我演繹他的話,他微一蹙眉,不想這種烏龍事件再有可能發生。“下次你能不能在聽懂了、聽完別人的話後再做反應?”

她語塞,低聲咕噥:“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想偏了嘛。”

“為什麼你總是往壞的方向想?”他下明白。

她低下頭,悶悶回答:“因為對象是你啊。”

“什麼意思?”

“你--你讓我沒安全感啦!”

沒錯,正是如此。交往以來,很多時候她的心都懸在空中,難感踏實,因為他從沒確切表現出對自己的在意;她摸不透他,也不懂該怎麼做才能使他喜歡自己;這種窘境之下,怎能怪她情況末明就先胡思亂想對影開槍!

聽到這樣的答案,他感到心下沉幾分。“要怎樣才有安全感?”

她囁嚅片刻,最後豁出去大聲說:“聽你說愛我!”

他沉默了,心思百轉,最後卻只能說:“我不想騙你。”

聞言,她的心瞬間涼了半截。“也就是說你還是不愛我?”

“我不知道。”或者該說是不確定。也許他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說謊,但他依然選擇告訴她實情,因為他不想用敷衍的假話辜負她真誠的心意。

盡管他一開始曾有所懷疑,然而隨著時日漸久,他再遲鈍也知道她是真的因為喜歡才會跟自己交往,而不是為了對誰交差。

並不清楚自己有什麼能使她喜歡的,只希望她的喜歡能一直持續下去……這種心態除了自私,是否還能有其它解釋?

“你之前不知道,現在還是不知道?!”那她的努力到底算什麼?銅板丟到水溝裏還會響一聲,對木頭談情卻像是肉包子打狗。她想放聲尖叫卻沒力氣,攤軟在沙發上,眼前水氣氤氳。

那心灰意懶的模樣使他心臟倏然緊縮,有好幾秒時間無法呼吸。

要她跟自己這種個性的人在一起,終究還是太勉強吧。他似乎總是帶給她眼淚,即使他明明不想見她因自己而失去笑容。

於是,他嗓音微啞地說:“如果你無法接受……可以分手。”

她陡然抬眸瞪他,眼一眨就淚如雨下,心痛到不行,顫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能這麼輕松地說出這兩個字!”這渾蛋渾蛋大渾蛋!她可是撕裂了嘴也吐不出來啊!

他再度沉默,無言以對。

那反應是什麼意思?跟自己無話可說嗎?她覺得自己倣若落入毒沼的花草,慢慢發黑萎縮,連靈魂也被侵蝕得一幹二凈。

算了,眼見結局已是如此,她還能強求什麼?這場交往,從頭到尾就是她一廂情願,最可悲的是,到現在只怕也是她單方面失戀。

她認輸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徹底失敗,失敗得無法再思努力。

他真厲害,能使自己喪志至此。一刻也不想再待,她恨恨地起身想離開。

見狀,他心一緊,下意識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然後立刻後悔了,覺得自己是個太過差勁的人,那只手卻像是石化了一樣,怎麼也放不開。

她瞪著他,內心升起一股怒氣。他抓著她幹嘛?眼裏那疑似挽留的情緒又是為什麼?而她感到自己的心竟因此而悄悄復蘇了幾分,不禁悲憤交加。

真是夠了!陶菲菲,你這個沒用的廢物!耍卑微也得有個底限!

深吸一口氣,她要自己就算死心也要死個徹底,於是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心硬著頭皮咬牙質問:“老實告訴我,你對我到底是什麼感覺?”

他為這問題的深奧程度攏起眉峰,卻明白自己至少必須給她一個真實答案才算公平,因此邊思索邊盡力試著表達:“有你在身邊心情通常愉快,沒你在身邊有時有點不自在;不想你傷心難過,但是眼見你不快樂,又做不到第一時間主動放你走--”就在即將辭窮時,她正好舉手打斷他的話。

“等等!”她一手覆額,神色很疑惑困擾。“這跟‘喜歡’有什麼不同?”

“這跟‘喜歡’相同?”

“這樣問好了。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

“沒有。”

“所以我是你的初戀?”

“不知道。”

“明明就是好不好!”她瞪他。“你剛剛說的那些根本是戀愛徵兆!”害她越聽越迷糊,迷糊過後腦袋才漸漸清醒,清醒之後才懂得驚喜。

是嗎?他認為缺乏根據。

她像被從地獄拉回天堂,感到一股飄飄然,隨即連忙喝止自己:不準想入非非,搞清楚了才準高興。“那我問你,你真的想跟我分……分那個嗎?”

“不想。”毫不猶豫。

“那不就得了!”撥開烏雲見明月,她破涕為笑,心花怒放。“你自己分不出來,旁觀者清,其實你很喜歡我、很愛我啦!”哈哈,這說法太棒太正確了!

連續經歷大悲大喜,她攤回沙發上,感覺自己用光了一年份的能量。

都怪這笨蛋,要是她沒決定問個清楚再斬情絲,他們之間不就這麼完了?她雖惱怒,但更多的是慶幸。啊,幸好幸好幸好!

而他對她的見解則還是有些半信半疑,可是看到她重現的笑臉,就失去了深究的意願。

即使無法明確定義自己的心境,她卻無疑是個特別的存在,不然他的心情怎會因她而忽高忽低,甚至不止一次為她破例動氣。

他不知道喜歡是什麼感覺,但他想象現在這樣一直跟她在一起。

她笑夠了,摸摸劉海,有點害羞地說:“款……好啦,那我先回家了,這麼久不回去我表弟會擔心的。”其實是理智回籠後就開始在意形象,想回家去拯救自己慘不忍睹的臉。

“你表弟住你那?”想到適才目睹的情景,他不覺皺了下眉。

“對啊。”

“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想了想。“大概上星期吧。”

他停頓好幾秒。“怎麼沒告訴我?”

“你忙我也忙啊。”忙著打電話疏通,就不小心忘了……唉,想到就頭痛。“問這麼多幹嘛,你總不會是介意吧?”本來是隨口問問,見他不語,她先是呆了呆,隨即被一股驚喜席卷上心。

喂嘿,真的假的?他在意……他真的在意!這認知讓她太過開心,不禁笑倒。“我還以為你很理智,絕對不可能吃醋呢。”

她的話令他一愣,胸口陌生的鬱悶感就是所謂的醋意?

……似非無跡可尋。

原來他對她是有佔有欲的,只是之前沒機會發覺罷了。

這麼奇妙的情緒,他竟也有能體會的一天。

他想,或許的確如她所說,她真是自己的初戀。

見到她臉上殘留的淚痕,他俯身靠近她,伸手輕輕替她拭去,第一次在心中產生這麼強烈的溫柔,盼望一個人可以永遠擁有笑容。

那少有的親密舉動使她臉蛋一紅,在他專注的凝視下,耳根處像被大火肆虐一樣滾燙,心臟不聽話地狂跳起來。他他他他沒發現嗎?他現在幾乎是半壓在自己身上,姿勢很曖昧耶……

他緩緩啟口,正色告訴她:“人類,尤其是男人,一旦放開理智,很容易會變成野獸。”因此他認為理智沒什麼不好。

啊?哪有人用這種極端的二分法!她傻眼,遐思飛光,咬著唇,唔唔唔好幾聲。“那個……半獸半人不行嗎?”

什麼?他又是一愣,然後不由自主失笑。

靠在沙發上的手不經意間觸及她披散的發絲,帶來微癢,但他不記得他們的距離是何時起變得這麼近的,近得甚至能感到她身軀的柔軟溫暖。

她雙眼哭得紅腫,模樣實在稱不上好,他看在眼裏卻覺得可人。

這種自心底深處源源不絕湧上的奇異感受,有點甜又有點醉人的溫熱酥麻,應該就是俗稱的喜歡吧?這想法牽動了他的唇。

因應要求,多釋放了點衝動,他低頭印上她的唇,不厭倦地再三品嘗。

這個吻帶點淚水的鹹,又有種豁然開朗、苦盡甘來的美味。

高悟森的爸爸在臺灣待夠了,又將出發周遊列國。在那之前,他當然不忘履行跟兒子與其女友約好的飯局。

地點訂在一家日本料理店,時間是生意興隆的周末中午十二點半。

飯後,他爸去上洗手間,他轉頭看向身旁女友,問道:“怎麼了?”

她從今日一太早起就精神恍惚,方才雖強打起精神,仍舊偶有失神。

聽說她從一星期前就開始為這場會面做準備,保養了皮膚,修剪了頭發,添購了新裝,想扳回在他爸爸心中的形象,現在的表現卻因何失常?

她停頓一下才回過神來,顯然方才又在發呆。“喔、喔,沒什麼……可能昨晚太緊張沒睡好,有點精神不濟。”

“你一直皺著眉。”他點出事實。

“咦!真的嗎?”她略微慌張地摸摸額際。“糟了,這樣你爸會不會誤以為我不喜歡跟他一起吃飯?”

“不會。”他爸自得其樂的本領向來高強。

此時,高父回來,笑吟吟落座。“怎麼樣?要走了嗎?”

“我去結帳。”高悟森拿了帳單,起身走向櫃臺。

陶菲菲坐在位子上,朝對座的長輩露出禮貌性的微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幸好對方很健談,完全不用她費心找話題。

“對了,我之前聽王叔說了,原來你跟悟森是鄰居,怪不得啊!”知子莫若父,高父笑道:“要不是可以就近聯絡感情,這戀愛一定很難維持。”

“款……是啊。”

她的笑容驀地變得有些僵硬,不過高父毫無知覺,繼續自己的滔滔不絕。

出店後,高悟森開車先送其父到他要去的地方,再駛回家。

電梯中,她反常地不發一語,盯著自己的腳尖又陷入個人世界。

“我爸跟你說了什麼?”

她這才抬頭。“喔……沒什麼啦。”

他沉默,豈會聽不出她言不由衷。

叮。二十九樓到了。

“那我先回去了。”她得將剛才外帶的咖哩飯拿去喂家裏那只霸王米蟲。

他點點頭,兩人各自到門前開鎖。

在她開門入屋的那一剎那,他不覺回頭看向她的方向,一個問句衝到唇邊又化作猶豫,直到她關上門而喪失機會。

“……”他轉回自己門前,開鎖入內,腦中仍盤旋著那個疑問--

你在煩惱什麼?

“唉。”

小痞打開塑膠袋,取出裏頭的飯盒放到桌上,走到浴室洗手再回到桌邊。

“唉。”

他拆開免洗筷,讓兩枝筷子互磨一番,避免可能傷手的竹刺。

“唉。”

他停頓幾秒,放下筷子,神色無奈地望向對面的女人。“姊,短短五分鐘不到,你連續嘆了三口氣,是不是想表達什麼?”

“啊?”她抬眸看他,面色有些茫然。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剛剛一定是顧忌著形象問題不敢多吃,所以現在想分一杯羹是吧?”他一臉“真受不了你,我就猜到會這樣”的表情。

“你坐著,我去幫你拿一套餐具。”唉,他還真是貼心哪。

她愣愣的還沒反應過來,他已拿了餐具回來,開始分食。

“喏,這份給你,還是你要再多點?”

接過他遞來的盤子,她才發現自己還真有點餓,因為適才在餐廳心煩,所以沒吃什麼東西。“這樣就夠了。”

他滿意地點點頭,抓起筷子開始用餐,邊吃邊讚:“哇,這咖哩很好吃耶!”

她一手撐著下巴,微歪著頭看他太快朵頤的歡樂模樣,羨慕地嘆息一聲。“你還真幸福,一點煩惱都沒有。”

“啥?”他放下筷子,瞇眼瞪她,總覺得那不太像是真誠的稱讚。

“拜托!你又有什麼國仇家恨的偉大煩惱哦?不是跟男朋友感情穩定,連對方家長都見了?”

“唉,你不懂啦。”她邊搖頭嘆氣邊開始動筷。

“廢話哩,你不說我怎麼會懂!”以為他會讀心術哦?

她扒了兩口飯,張口欲言,突然間變了臉色,丟下筷子掩嘴衝向廚房。

怎麼回事?他一愣,也丟下筷子跟上,正好見到她對著水槽吐食的畫面。

這……他臉色頓時也變了,緊張兮兮走到她身邊,壓低聲音像怕被誰聽到一樣:“姊,你、你……你懷孕了哦?”

“才沒有!你想到哪去了!”她啼笑皆非,打開水龍頭捧水漱口。

“我吃到姜了!搞什麼鬼!咖哩裏居然放姜塊,害我以為是馬鈴薯……咳呸!”

“真的嗎?”他強烈懷疑,因為連續劇明明都不是這樣演的。“姊,你不要瞞我……我知道你很煩惱的。”

她關水,抽面紙擦幹臉,搖頭嘆道:“我是很煩惱,可是不是煩這件事。”

“那是煩什麼?”

她靜了會兒,說道:“昨晚,我媽打電話來,告訴我一個壞消息。”

“什麼?跟我有關嗎?”他又一次變瞼,抗拒地搗住雙耳,邊嚷嚷邊跑出廚房。“哎唷糟糕!我忽然想到跟人有約,得先走了,不然會遲到!”

這臭小子!她擦腰瞪他逃跑的方向,好氣又好笑。一想到那沒說出口的壞消息,不禁再度憂鬱地嘆了口氣。

什麼時候他們的感情才能真正苦盡甘來一帆風順?

小痞跑出去找朋友,打電話回來說不回來吃晚餐了。

掛上電話,她躺在沙發上疑似裝死,直到有人按鈴才終止神遊。跳下沙發去應門,見到窺視孔中的高悟森,她愣了愣,回望壁鐘,才發現已經六點半了。

平常的假日下午她都愛一整天賴在他家,今天竟被她發呆浪費掉了……

心情更加沮喪。她打開門,有點有氣無力地說:“要吃飯了嗎?”發覺他目光有種打量意味,彷佛想從自己臉上看出什麼端倪,她心生納悶。

“幹嘛?”

“你在煩惱什麼?”這次,他直接問了出來。

既然她不想說,他就不該問,這是他的原則;然而這一整個下午,他無論做什麼都無法不掛念她表現出的反常,所以最終決定拋開原則,前來探究明白。

被他看出來了?她瞠目瞅他,咬著唇,一時不知該不該吐實。“呃,那個……其實……”算了,反正他遲早會知道的。她垂頭喪氣,聲音虛弱地直言:“我叔叔打算讓他小女兒在臺灣讀幾年書學中文,所以他們要搬回臺灣住,所以……所以我有可能要搬離這裏另外找房子。”

“……就這樣?”

“啊?”她陡然抬頭瞪他,不可思議地揚聲叫道:“什麼叫‘就這樣’?!”她為此煩惱這麼久,他這是什麼反應!

“沒有鄰居的關係,我們還是男女朋友。”他實事求是地說。

“可是……可是……”就像他爸說的,像他這種個性,要不是能就近聯絡感情,戀愛一定很難維持。她臉紅脖子粗,不知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憂慮,最後又急又氣地對他吼:“如果我們的感情初始化了怎麼辦?你又不會備份!”

“無緣無故,為什麼會被初始化?”他不解,對她的焦急無法感同身受。

她氣呼呼地猛跺腳。“你當然不懂!”她不要他們的感情像壽司冷藏隔夜,就算勉強能入口,也遠不及原本的新鮮好吃啊。

他低著頭像在深思什麼,最後抬頭望她,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我?”

什麼?!他現在問這問題是什麼意思?而且語氣還這麼認真!她氣到快吐血,咬牙切齒的同時擠出高難度的甜笑,輕聲細語:“對啊,我可是愛你入骨呢。”

下一秒,她呆住了,因為他難得毫無保留地展現笑意,好看得無與倫比。

“那就沒問題了。”他伸手摸摸她的臉,聲音讓人心醉。

她如同被催眠,享受他溫柔的撫觸,什麼堅持什麼憂慮全拋諸腦後,全身放松,點著頭喃喃重復:“嗯嗯,沒問題了。”

啊啊,這一刻,就算天塌下來也沒關係了……

活著實在太好了!

尾聲雖然她很高興他對他們的感情有信心,但實在萬分捨不得目前絕佳的地理位置,因此無法克制心情持續低落,直到隔了幾天,他將一把鑰匙交給她。

“這是什麼?”她呆問。

“孟老太太家的鑰匙。我打長途電話問過,她說你可以搬到她那去住。”鑰匙則是跟負責保管的孟蘊真拿的。

“咦!”她思緒空白整整五秒,才後知後覺地感到小宇宙歡樂大爆炸!“你是說……你是說……啊,太棒了!”居然還有這一招!

她喜出望外語無倫次,差點當場手舞足蹈起來。終於冷靜下來之後,她凝望面前毫無邀功之色的男人,心中充滿了……愛!

對,就是愛!

她笑意盎然,撲上去抱住他,香了他臉頰一個,然後她發現原來這方法可以兌換他賞心悅目的笑容,雙重收獲,頓時快樂加倍。

晚上,她打越洋電話給孟老太太,謝謝她的慷慨。

“跟我客氣什麼,我還要謝謝你幫我看房子呢。而且我兒子老要我打消回臺灣的念頭,說我一個人住很危險,現在他可沒話說嘍。”

兩人說說笑笑閒話家常,最後孟老太太笑道:“對了,你跟高悟森交往得很順利吧?我看他對你很用心。”

“喔呵呵呵,還不錯啦。”她眉開眼笑,歡喜得不得了。

啊,沐浴愛河的感覺真是甜美得沒話說。

是的,一切阻擋在前的荊棘和阻礙全部消失了,從此以後,公主與王子在城堡裏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全書完……

她很想為他們的故事下這樣的結論,卻不能;因為他不是王子、她不是公主,他們住的地方也不是城堡,更重要的是,愛搶戲的配角還沒功成身退。

小痞,她那可愛又可恨的表弟,依舊以鳩佔鵲巢的姿態盤據她家,任憑她拐彎抹角或直截了當地勸說,他一概充當耳邊風。

這天,她的忍耐終於到達極限,下班回家,見他悠哉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寒著臉上前關掉電源,嚴肅命令:“坐好。”

他依言坐好,一臉不解。“要幹嘛?”討論晚餐菜單嗎?

“對你說教。”

“啊?”他臉綠了一半。“姊,你在開玩笑吧?”

“誰跟你開玩笑!”她坐在他對面沙發上,不茍言笑。“你已經多久沒去學校了?你懂不懂再這樣下去,你真的會被退學?!”

“那不是正好嗎?”他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反正我本來就不打算回去了。”

“你難道一輩子都不打算回家嗎?你弟弟妹妹很想你。”她試著動之以情。

“安啦!你不知道,我出走時他們還一起幫我打包行李,而且答應我他們會乖乖等我衣錦還鄉的。”他拍拍胸口,很得意的模樣。

“衣錦還鄉個屁!”好的說不聽,她氣得罵粗話。“說什麼來臺北追求夢想,結果呢?我每天只看到你吃喝玩樂不務正業,你做了什麼說來聽聽啊!”

他一時語塞。“這……這也沒辦法……因為本來答應要免費借場地給我們的老板突然反悔,我們都是窮學生,又付不起租金,找不到地方練習啊……”

“你也知道你是窮學生靠家裏養?那你為什麼不盡自己的義務,好好念書?”她驀地起身,冷冷地說:“小痞,不要那麼任性,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喂!你幹嘛學那些大人說話啊!”他從沒聽她用這麼嚴厲的語氣跟自己說話,一方面膽怯,一方面又不平。“連你也站到他們那邊去,不支持我了?”

“我要是不支持你,會收留你這麼久,幫你擋這麼多罵嗎?”

“可是你現在擺明就是想趕我走嘛!”他有些氣憤。“哦,我知道,你嫌我是電燈泡,妨礙你跟你男友培養感情對不對?”

“你這沒腦的廢物,信不信我揍你?!”她怒火中燒。“不要不知好歹!”

他低頭緘默,自知理虧。這陣子生活糜爛,他夜裏偶爾也會感到心虛;想到父母,則是愧疚,到後來往往就睡不著了。所以他總努力壓抑自己不去多想,現在經她幾番硬逼,情急之下才會口不擇言。

“有夢想很好,但你至少要讓自己獨立才有資格談實不實現!想理直氣壯留在臺北,有本事你就考上臺北的學校,到時候大家搶著送你走!”

“可是我現在回去……可能還沒考試就先被打死了……”他吞吞吐吐。

“啊?”她詫異極了。“原來你是在擔心這個才不敢回家?”

“這個……也不全然算是啦。”

根本就是!看他那副驚懼的無用模樣,她不由得好氣又好笑。“我早跟你爸媽談好了,他們不會揍你的。可是你要主動跟他們道歉認錯,知不知道?”

“……知道啦,還用你說。”他小聲嘀咕,曉得她的保證向來有效,總算放下心頭一塊大石,輕松許多。

“那你把行李收一收,準備回家。我送你到火車站。”

“什麼?這麼快哦?”他傻眼。

“揀日不如撞日。”她環胸睨他。“我說了,你的缺席日已經不能再多了。”

“好啦好啦……”他不十分心甘情願地回房收拾。

二十分鐘後,一切打點完畢,正式出發。她打開門,意外見到高悟森站在門前正欲按鈴,不禁微愕。

“要出門?”他問。

“呃,對。送他去火車站。”她以右手大拇指比向後面的人。

“我開車送你們。”

“哇,好啊!”小痞眼睛一亮,雙掌合十一鞠躬。“感謝你!”

於是一行三人搭電梯到地下車庫,改由專車送達。

到了目的地,小痞打開門跳下車,她按下車窗目送他。

“那我走了,到家再打電話給你,拜!”他朝他們揮揮手。“謝謝你的照顧。喔,還有,男朋友先生,要好好對待我表姊啊,她可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人。”

嘖,這小子說什麼呀!她臉色微紅,略感難為情。

待他的身影消失,高悟森將車子駛離路邊,進入車陣。

氣氛沉默了一會兒,她尷尬地找話題:“對了……你剛剛來找我有什麼事?”

“今晚不是要在你家吃飯?”她說冰箱空了,要自己提前陪她去買食材。

“喔,對喔。”差點忘了昨天說好的。

看看現在時問,五點半;摸摸肚子,是有點餓了,因為中午趕工作只隨便塞了個不太新鮮的香蔥面包。晚上本來打算隨便做個三人份料理,不過現在既然小痞不在,只剩他們倆,嗯……不好好利用一下似乎說不過去。

那就精心烹煮一頓大餐吧!上次同事送了一套造型蠟燭,啊,還有剛搬來時買的一張手織桌巾,外加孟老太太以前送的一套高級餐具,全部拿出來用,就是一頓滿分的燭光晚餐了。

紅燈時,車停下,高悟森轉頭見到身旁的女人雙眼發直,神情幾乎可說是如癡如醉,心中有些納悶,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現在要去哪?”他問。

“呃?”她回過神來,撇過頭偷抹嘴角以防有口水殘留。“嗯……微風超市好了。”那邊東西齊,雖然貴了點,但也只好認了。

跟他爸的關係已救回,確認過他對自己的感覺無誤;小痞乖乖回家了,她可以繼續跟他當鄰居,一切都處理妥當,塵埃落定。

沒錯,她的惡運終於結束了,接下來迎接她的就是光輝燦爛的幸福未來!

她笑得合不攏嘴,開口問:“晚上你想……”“吃什麼”三個字硬生生中斷於腸胃的一陣猛然抽痛。

怎麼回事?她愣住,低頭觀看肚子,倣佛能就此看穿裏頭發生什麼問題。

不期然又是一陣劇烈抽痛,她臉色一白,抱著肚子。這種感覺像要拉肚子,可是……怎麼會?!她中午不過吃了一個……不太新鮮的面包。

不是這樣的吧?要發難也不該挑現在啊!她哭喪著臉,不敢、也不想置信。

“怎麼了?”發現她的異樣,他回頭問道。

“沒、沒……沒什麼……”忍耐、忍耐,痛一痛就沒事了!她面色慘白,抱著肚子緊咬下唇,試圖在腦中營造一些旖旎幻想以減輕痛楚。

在唯美蒙朧的燭光下,羅曼蒂克的氣氛節節高升,空氣溫度被燭火燒熱,他享用自己親手制作的愛心晚餐,怦然心動,目光不覺變得深情款款。

而他知道今天是星期五,明天她不用上班,晚點休息也無妨,所以或許會握住她的手,輕輕告訴她……“塞車了。”

“……啊?”她抬頭望向前方,額上滑下冷汗。在這種緊要關頭,竟然塞車了?!

她嚇人的臉色使他皺眉。“你不舒服?”

“對……痛苦死了……嗚哇!”她終於忍耐不住,自憐地掩面哭號一聲。

他因她突如其來的失控而吃了一驚,隨即面色一凝,當機立斷說道:“去醫院。”將方向盤一打,就要轉入小巷繞路。

“不要不要!我、我……我是--肚子痛啦!噢……”腹痛如絞到無法顧忌面子問題,她氣若遊絲地說:“停街邊……我要去……借廁所……”

這是老天給她的懲罰嗎?也未免太慘無人道了!她只是小小、小小得意忘形了一下下而已啊,難道這樣也不行?

目光對向身畔神態關注的男人,她真不知該感到感動還是悲哀。

算了,反正他早已看盡她的醜態,相信此生也不會在意再多見識幾樁吧……

傃陽天,萬裏無雲,跟她此刻的晦暗心情形成強烈對比。

遠在天際,太陽公公似也不禁為之輕輕嘆息了一聲。

陶菲菲,加油吧。

「全書完」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1-29 00:56:36

圓滿結束

後記


倒楣女王登場!

實不相瞞,陶菲菲是只花了兩分鐘就想出的名字(“不過,出乎意料地適合她),由此可知-開始的設定她只是配角,而且是那種專門用來制造喜劇效果的甘草人物。

在寫上一本孟蘊真的故事《樓上•樓下》時,我從沒想過要將陶菲菲扶正,也從沒想過要嘗試這類型的女主角,所以當我寫完《樓上•樓下》,一位很可愛的朋友看完後跟我說:“好期待陶菲菲的故事,下個應該就是她和靈感的主人吧?”我著實呆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

先不說陶小姐橫看豎看都是配角命格,最重要的是,在上一本裏其實已經把她的重點部分交代得差不多了(個人術語為“被寫死的配對”),如果獨立出一本勢必會重復,所以寫她的戲分固然享受,我卻完全沒計畫要給她其它名分,而且我實在萬萬沒料到有人會期待她的故事。

驚訝之餘,轉而去問另一位朋友對“陶菲菲再利用”的看法。咦!想不到她居然也說有興趣,看來我有點低估陶小姐的能耐了。(不過,也還是有人知道我要寫她的故事時表現出極度詫異,哈哈)

於是那幾天我腦中一直不停反復思索著陶菲菲升格的可能性,越想點子越多,眼看似乎還滿有發展性,那就幹脆寫吧。

雖然這的確可說是個應觀眾要求誕生的故事,寫起來卻順利極了,幾乎沒碰到什麼瓶頸,非常愉快。當女主角的演出不用顧忌形象時,導演就可以很爽地隨性拍了,我想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如先前所言,這個故事在劇情上跟《樓上,樓下》略有重疊,為免偷工減料之嫌,我作了些調整,可以重寫的就重寫,可以縮減的就縮減,可以新增的就新增,盡力試著將它塑造成一個完整的新故事。

話說陶菲菲當配角時已經夠吵了,當主角更是一鳴驚人;不過寫到後來,我自己卻是越來越喜歡這個三八誇張又聒噪的女人。我向來善待女主角,只愛惡整男主角,但可能因為她的“前身”是女配角,我簡直可說是惡整得不亦樂乎。所以我到底是喜歡她還是喜歡惡整她呢?這真是個謎。

寫完這個故事後,我深深覺得跟這種男人談戀愛很辛苦,可是跟這種女人談戀愛也不輕松,因此這兩個湊在一起還真是恰恰好啊。

《樓上•樓下》跟《冤家住窄》兩本的劇情發生可謂環環相扣。在這邊做個預告,下一本是芳鄰三部曲的終曲,將會是個獨立的全新故事,共同點是發生在同一棟大樓、鄰居之間。

敬請期待。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