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3 08:46:09     標題: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李洪元 於 2022-1-25 10:02 編輯

書名】:山河盛宴

作者】:天下歸元

內容簡介】:

  【一句話簡介】:

  山河為宴兮鍋在我手,出嫁三次兮老公你走!

  【瀟湘版簡介】:

  黑芝麻餡雪媚娘女主VS黑暗食材界泰斗男主。

  偽傻白甜萌乖女主VS真強迫症處女座男主。

  文臻遇見燕綏的第一次,被燕綏倒吊在一具上吊死屍的對面——必須對稱!

  文臻遇見燕綏的第二次,黛安芬落入狼爪——借來坑人!

  燕綏遇見文臻的第三次,被文臻賣進了小倌館——禮尚往來。

  燕綏遇見文臻的第四次,被文臻左右開弓捏了腰——考察腎氣!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3 08:46:40

卷一 第一章 初見一吊,請多指教

  夜靜,無聲。

  一彎孤月斜懸於某處高樓的簷角,將一抹冷白淡薄的光,遙映在窄巷斑駁的灰青矮牆上。

  矮牆下有人在奔跑,披著一頭月色,遠望去如烏髮早霜。

  腳步聲啪啪清脆,是赤足底接觸地面發出的聲響,脆聲裡喘息粗重,呵呵如時刻便要掉氣。

  然而那步子卻不停,一直到了窄巷頂頭,再轉個彎,跨過白日裡街坊洗菜刷碗便溺的一道淺淺水溝,轉過一堆碎磚,步子太急,以至於被磚頭絆了一跤,哎喲一聲向前一撲,正撲在一戶人家的門上。

  哎喲聲細弱,屬於年輕的女子。

  那女子也不起身,就勢扣住門環一陣猛敲,聲響噹噹,驚破夜的寂靜,夜鳥怪叫著飛起,黑羽遮沒蒼青的天色。

  奇的是這般動靜,也沒驚動周邊任何一戶,依舊是死一般的寂寂,連戶主都沒人起來看一眼。

  扣門聲愈急,夾雜著女子漸起的啜泣。

  「阿尚哥,阿尚哥,你開門,開門啊!」

  「我知道你沒睡,你開門啊!」

  「阿尚哥,求求你,求求你去和縣尊說,我是你的未婚妻,不能再應王府的召啊!阿尚哥!」

  「阿尚哥,你就忍心這麼丟下我不管,你說過要護我一輩子的啊!」

  「阿尚哥!求求你開門啊……」

  哭聲越來越烈,越來越淒厲,幽幽遠遠地傳開去,遠處一線明滅的燈火,似乎停了停。

  忽然便起了一陣風,盤旋呼嘯,嗚嗚逼近,風勢於這平和的春夜裡,凌厲得分外不協調,女子不禁顫了顫,哭得越發慘切,然而那門依舊在眼前,冰冷而巋然地矗立,門縫裡透著一色令人絕望的黑與靜。

  女子身子漸漸軟了下去,掛在門環上,似被霜打蔫的花兒,只剩了低低的嗚咽。

  頭頂盤旋的風聲忽然一烈,隨即嘩啦一響,似乎有什麼重物落在了這戶人家的屋瓦上,巨響驚得女子嚇了一跳,止了哭向上張望,卻被門簷擋住視線,什麼都沒看見。

  屋子裡頭卻因此有了動靜。

  咒罵聲,起床聲,踢踏踢踏步聲響起,隨即一個微啞的女聲,怒聲道:「聞真真,深更半夜發什麼瘋!劉尚讀書三更才睡,你這是要耽誤他進學嗎!」

  「劉嬸,劉嬸!」聞真真得救一般拍門大叫,「開門啊嬸子,讓我見見阿尚,我有話和他說!」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說什麼說!」劉嬸冷聲道,「你馬上是要進王府的人了,不要不守婦道,牽扯我阿尚落了不是。」

  聞真真怔了怔,哭聲越發大了,「劉嬸,你這麼說,是……是不認我這個未來兒媳了……嗎……」

  「由得我認嗎?貴人看中你是你的福氣,我們貧門小戶,憑什麼去和貴人搶人?」劉嬸語氣放緩,「真真啊,嬸子看著你長大,你模樣好性情好,才有今日的好運道,我們不敢阻你前程,也不能觸了貴人黴頭,婚約這事就別提了,你若念著我家阿尚的好,將來得了富貴,別忘了提攜他一把就成。」

  「劉嬸,劉嬸……」聞真真絕望地嗚咽,「烈女不侍二夫,我……我不會去王府的……」

  「那是你的事!」劉嬸瞬間變了臉,厲聲道,「既然你自己找死,就死得遠遠的,別連累我家阿尚!他是我老劉家三代裡第一個秀才,將來要光宗耀祖,可不能被不知好歹的女人給害了!」

  「死……」聞真真抽噎一聲,仰頭看著上方冷冷的月,忽然恨聲道,「叫劉尚出來!他今天不出來,我就吊死在你家門口!」

  院內,劉嬸聽著聞真真如冰似刀的聲音,下意識打了個寒戰。

  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萬一這女子怒極發昏真懸了樑……

  她猶豫一下,提了燈,往門口走,打算讓人進來再好好勸勸算了,這樣鬧著,給別人聽著也不是事。

  她剛走到門口,忽然上頭屋瓦響動,隨即什麼東西啪一聲砸下來,正正砸在她頭頂。

  劉嬸哎喲一聲,一摸,一手鮮紅,頭頂已經被砸破了。

  她又驚又怕又怒,頓時將燈噗一聲吹熄,怒道:「死丫頭,還敢砸我!」氣沖沖轉身就走。

  門外聞真真一臉茫然,急忙拍門,「劉嬸,劉嬸,怎麼了?誰砸你?我沒有啊!」

  裡頭沒有動靜,她越發著急,將門拍得山響,「劉嬸,阿尚!」

  「嚎什麼喪!」裡頭劉嬸的罵聲伴隨著重重摔門聲響,「半夜三更跑人門上要死要活,這就你聞家那個整天眼睛長頭頂上的老虔婆調教出來的好家教!今兒個我就不開門了!要死趕緊的!」

  砰一聲巨響,裡頭的門甩上了。

  聞真真彷彿也被那動靜震著,再也站不住,順著門軟軟滑下來。

  她微微仰著臉,濕漉漉的肌膚倒映著冷冷的天光,似一方染了雪霜的玉。眼眸裡一半無盡的水色,一半絕望的深黑。

  半晌她輕笑一聲,又一聲。

  「原來說過的話不全是真的。」

  「原來給出去的就再也收不回來。」

  「我還剩什麼呢?」她對自己說,「屈辱至此,顏面掃地,丟了自己的尊嚴也罷了,還連累祖母父母受辱,我還有臉留在這世上嗎?」

  「那就去死吧。」

  她緩緩抽出了自己的腰帶,一拋,拋在了劉家的門樑上。

  *********************************************

  屋頂下,一個人在懸樑。

  屋頂上,兩個人在看戲。

  說都在看戲其實也不大準確,因為文臻並沒有心思觀摩,她從天上跌落,落在劉家的屋頂,跌得七暈八素,滿天的月亮星星都在眼眸裡碎成片片,到處亂飛。

  底下的哭泣對話她都隱約聽見,並沒有興趣仔細聽,不過是痴情女子負心漢,趨利避害市井風,從古到今爛大街的梗。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穿越了,那自己三個因為身懷異能而被研究所圈養的舍友,在逃離過程中因為誤操作,被吸進了幽邃漫長的蟲洞。

  從頭到尾她都努力保持清醒,看見君珂一把抱住了離自己最近的么雞,看見景橫波拚命亂抓結果一個都沒撈著,看見太史闌閉著眼睛在雲層裡掏摸,雁過拔毛。

  唉。

  以後誰來給她摘菜,誰來幫她試吃?誰來負責洗碗?

  垃圾處理器哪裡買?最新型廚房用具何處購?世界各地食材怎麼搞?

  這裡一看就是鳥不生蛋,能讓她研究完成鳥蛋的第三十八種吃法嗎!?

  還有,自己穿越蟲洞時都不忘緊緊抓住的箱子背包在哪,那裡面有她安身立命的寶貝。

  只要廚藝還在,她就是穿到原始社會都不在怕的,民以食為天嘛!

  爬起來找了一圈,看見自己那一堆,落在不遠處一個巷子裡,文臻一喜,站起身來。

  這一站,沒提防這時代貧門陋戶屋瓦的結實度有限,一腳險些將瓦片踩破,慌張之下腳一滑,又踢下了一塊瓦片,瓦片好巧不巧,落在了劉嬸頭上。

  由此打斷了劉嬸的開門打算,然後劉嬸怒罵回屋,底下沒了動靜,文臻便覺得,那姑娘認識到了人性的涼薄,自己回去了。

  她小心翼翼以蹲姿慢慢爬起,不想再踩破或者砸碎屋瓦。不想剛一動作,就聽見「啪」的一聲。

  但這聲音並沒有出自她腳下。

  文臻轉頭。

  就看見一彎弦月,勾起一抹飄飛的衣襟。

  衣襟質地精美,色呈淡銀,幾近和月色一體,在身後藏藍閃星的天幕之下,鮮明如一抹流光。

  因為衣帶當風的姿態太過優雅曼妙,所以隔了一會,文臻才發覺,真正優雅的其實是浮雕一般凸顯於星月蒼天之間的身形。

  那身形頎長。此刻衣衫掠舉,因此緊致腰線一雙長腿越發清晰,卻是不屬於女子的纖細,也絕無男子的粗壯,只讓人覺得,每一寸肌骨都精緻,每一分線條都講究。

  不愛好文學的文臻,生平第一次無比流暢地從心中流過一句詩。

  皎皎玉樹臨風前。

  再合適不過。

  看不見他的臉,應該膚色玉白,因為和身後月光融為一色,似生雪,似有光,只能感應到一雙眸子目光深而遠,投注於身如有實質,令人心生凜然,不敢逼視。

  文臻目光落在那人腳下。

  一塊碎瓦。

  一時有些不可思議,這人一看就有身手,因為出現得無聲無息,怎麼可能和她一樣踩破屋瓦。

  那麼是提醒她他的存在?

  也不像,因為那人看的根本不是她,好像是她腳下的瓦。

  他看看她腳下碎瓦,再看看自己腳下碎瓦,再看看四周,滿意地點點頭,然後上前一步,輕輕一踢。

  又一塊屋瓦落下。

  文臻悟了——這怕不是個神經病吧?

  那人又用目光丈量了腳下和四周,終於滿意,道:「好了,終於齊整了。」

  文臻看看他站的位置——屋頂正中。

  再看看落下的瓦,以他為軸心,一左一右,兩邊各落了一塊。

  精準得很,因為缺口兩邊剩下的瓦都是六塊。

  這傢伙大半夜跑屋頂上碎瓦踢瓦,就是因為她之前壓碎一塊瓦又不慎踢落一塊,所以特意搞個……對稱?

  有病吧?

  那人似乎根本不在意她怪異的眼神,微微偏頭,眼光並沒落在她臉上,忽然道:「聽。」

  聲音微微低沉,文臻沒來由地覺得和這星月夜色很搭,讓人想起穿過浩浩夜空的風,掠至遠山,雪因此簌簌地落,天地卻越發靜而遠。

  她下意識便因此集中注意力,然後她聽見夜蟲輕鳴,聽見劉嬸絲絲吸氣,聽見腳下,屋簷之下,一點細碎的,無法捉摸的聲響。

  文臻有點摸不著頭腦,心底卻有些隱隱不安,探頭對屋簷下看,底下黑沉沉,看不出究竟。

  「救不救?」他問她。

  文臻更加莫名其妙,然而此刻靈光一閃,脫口而出,「救!」

  錦衣人似乎有些詫異,遙遙地看了她一眼,文臻又覺得心中一緊。

  為防止被神經病推下屋頂啥的,她悄悄扣緊了一塊尖利的碎瓦。

  神經病忽然又道:「可惜,遲了。」

  文臻已經不打算理他了。

  錦衣人也不打算理她了,抬腳,便如走平路一般走下去,一邊走一邊道:「你反應太慢,欠她一條命。」

  什麼鬼!

  他一腳走了下去,沒入簷下的暗影裡,又道:「也欠我一個人情。」

  啥?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他站在劉家的大門口,微微仰頭,似乎在看什麼,道:「又不齊整了。」

  文臻還沒反應過來,忽然身子一斜,一個倒栽蔥栽了下去,天旋地轉之中,忽覺腳上一緊,再睜眼,天地都倒了個個兒。

  眼前是泥地,她掙扎著眼睛往上看,看見青色的簷角,和一方被簷角割裂的天空。

  身子晃蕩,撞在什麼硬硬平平的東西上,砰砰作響。

  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被倒吊在了一處門簷下。

  果然是神經病!

  好在手中碎瓦沒丟,她腰力不錯,一使力翻身而起,拿著碎瓦要去割腳上的繩子。

  那動作超級費力,做了一半她力竭將落,忽覺不對,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對面悠蕩,她抬眼一看。

  對面,劉家,一模一樣的門簷,一模一樣的大門,一模一樣的門樑正中的位置,悠悠蕩著一個人。

  那人頭髮披散,鞋掉了一隻,脖子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垂下,一陣風過,風吹開她遮面的長髮。

  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文臻腦中轟然一聲。

  砰地落下。

  腦袋撞在門板上。

  金星四濺。

  暈過去前一霎,她腦子滾滾奔過,一萬匹羊駝。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3 08:47:07

卷一 第二章 黛X芬奇遇記

  二月春風,似剪刀。

  文臻睜開眼睛的時候,心中最先浮現的就是這句話。

  這剪刀特麼的可真利啊,冰錐子一樣刮在身上,擦擦擦一路過去,文臻覺得自己表皮細胞一定死了一層。

  這麼利的剪刀,適合用來剪老菜根……

  近乎炫目的天光直刺入眼,刺激得文臻眯起眼睛,眼前是天空,天空兩側有紅磚的牆一路延伸,好像自己躺在了某個巷子裡?

  文臻記得先前在劉家的屋頂,好像看見附近不遠就有一條比較隱蔽的巷子。

  是誰把她拖過來的?

  這個念頭沒轉完,就聽見輕輕的一聲疑問。

  「咦?這是什麼古怪衣服?」

  聲音很清澈,少年聲,卻不夠勁兒,透著幾分骨血中的虛與弱。

  文臻睜開眼,就對上另外一雙眼睛。

  眼睛和聲音一樣清澈,文臻第一次明白什麼叫「烏溜溜棋子般」的瞳仁,簡直是兩顆品質最好的黑得發亮的大黑棗。

  睫毛也黑,也不知道是沾染了霧氣還是水汽,微光閃爍,和髮色一般泛著鴉青沉羽色,文臻覺得未乾的上好髮菜也不過如此了。

  美色如美食一般讓人沉醉,以至於文臻有一刻恍惚,然後才發現對方手裡的剪刀,亮閃閃,尖利利,何止能剪老菜根,剪椰子蟹都一刀斬。

  剛才就是這把剪刀?

  是哪裡發生了誤會讓她想起春風的?

  真是對不起春風。

  想到風……為什麼肚皮涼颼颼的?文臻低頭一看——衛衣已經被剪成兩半。

  下一秒尖叫準備衝到喉嚨口。

  「啊!」

  有一瞬間文臻以為自己擁有了意念發聲的異能,再一看原來是對面的黑棗髮菜,被她的忽然睜眼驚得一躥而起,手中剪刀抵著的那塊粉紫色的布也被挑起,在日光下劃過一道曖昧的弧……

  那小小的一條布,在日暈中飛舞,如船、如月、如兩節剛煮熟的藕……

  哦買葛我的黛安芬!

  文臻這輩子腰力都沒這麼好過——一躍而起,直躥三尺,長長伸出的手眼看能碰到罩罩帶子的邊緣,然而那黑棗髮菜驚慌之下,好死不死轉了個身,手一揚。

  文臻到手的藕飛了。

  一陣馬蹄疾響傳來,此時巷口,正好經過一輛馬車。

  馬車車速極快,白駒過隙,不過剎那。

  文臻的藕向馬車飛去。文臻並沒有急著追,馬車窗簾垂落,飛不進去的。

  然而就在這剎那,簾子一掀,一隻手伸出,指尖一勾,黛安芬便斜斜掛在那雪白如石雕的指尖上。

  日光斜斜掠來,噴灑於玉琢般指尖,指甲晶瑩如貝,綴鑽一般光芒流轉。

  文臻先被那般少見的美驚得怔了怔,心中恍惚念頭一閃——昨晚那麼狼狽出了一身汗,罩罩沒有及時換,真是對不起這玉手……

  啊呸,要不要這麼賤!

  下一瞬那手指一轉,黛安芬繞了一圈,舞獅似的。

  文臻目瞪口呆看著,覺得自己腦漿也隨著轉了一圈。

  一圈轉過,黛安芬眼看要飛出去,文臻大喜正要上前,卻見馬車中人一彈指。

  一個動作,不知道怎的也能看出嫌棄。

  黛安芬被彈飛,卻不是向著地上,直向趕車的護衛飛去,那車夫也並不意外,一伸手接了,熟練地往車門上一掛,啪地一甩鞭,駿馬長嘶聲裡,車身如電掠過。

  文臻的爾康手,離馬車壁還有零點零零一寸的距離。

  車輪轆轆,白色描金的車身似鍍了金光的雲,自青石地上騰起,文臻只看見拉車的駿馬雪白的鬃毛伴粉紫色黛安芬波浪般一湧,下一瞬只剩她面對空巷寂寂的風。

  像童話,像夢,然而童話裡馬車帶走的是灰姑娘。為什麼到她就被帶走黛安芬?

  轉頭,黑棗髮菜不知何時也站到她身邊,正出神地望著馬車去處。

  那神情,與其說是驚嘆羨慕,倒不如說是緊張警惕。

  哦呵呵。

  文臻笑眯眯拿過他手中的剪刀,神情甜美地往某處一戳。

  「嗷!」

  巷子裡又一陣騰騰的風,跑過一頭捂著屁屁的狼。

  狼身軀瘦弱,嚎叫聲卻不遑多讓,光速飈出了文臻的視野,伴隨著殺狼一般的尖叫。

  「劉小子媳婦詐屍啦!不僅詐屍還殺人啦!快來人啊!救命啊!」

  文臻一眨眼,他就跑完了百米長巷,身後拖的煙塵筆直成線像尺子一樣戳在她鼻尖。

  劉小子媳婦……

  這個稱呼讓文臻徹底清醒,昨晚的遭遇終於擠入腦海。

  是指昨晚在人家門口上吊的姑娘吧?

  想到昨夜,就想到倒吊時的血流倒湧,想到顛倒的天地裡,風吹開對面屍體長髮的那一瞬,那張幾乎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深夜,以那樣詭異的姿勢看見那樣詭異的一幕,這種體驗,真是這個世界送給她的最美妙的見面禮。

  看來後來她被人解了下來,又送到了這個巷子裡,剛才那個傢伙看她衣著怪異,又無法解開她的衛衣,所以想剪了衣裳偷東西?

  因為她和那位上吊自殺的聞真真長相十分相似,所以他認為她是聞真真?

  因為看見了胸罩這種奇怪的存在,所以他有些驚詫,又一心求財沒有注意她的呼吸,所以他以為是詐屍,反應過大,生生將她的罩罩給甩了出去。

  昨晚神經病,今朝偷「屍」賊。

  這個世界真是太不友好了!

  文臻四面看看,青石板,泥灰牆,牆頂可見遠處灰黑色的簷角,垂著微帶鏽跡的金鈴,黃昏的日光薄薄地鋪在或青或黑或紅的瓦面,像劃開了一片片斑斕的水面。

  水面上倒映煙火人間。

  萬幸的是,她的一大包調料廚具還在,就在身邊不遠處,結實的帆布包已經開了一個缺口,大概剛才已經慘遭過髮菜毒手,只是裡頭的東西對於他來說過於深奧因而幸運逃過一劫。

  文臻低頭看看自己,有點發愁,衛衣已經被剪破,先不說奇裝異服引人注目,衣不蔽體會不會被立即沉塘?

  此處距離劉家院子不遠,文臻爬上不高的矮牆,果然看見十幾米外的劉家院子。

  這巷子裡的房屋佈局樣式都差不多,劉家門口吊著的屍體也不見了,讓她認出劉家的,是她家屋頂邊沿很明顯脫落的兩塊瓦。

  那兩塊瓦一左一右,掉得對稱,遠望去劉家屋頂像一個缺了兩邊門牙的老太的嘴。

  這讓她一陣惡寒。

  隨即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只感覺渾身汗毛都似忽然炸開。

  先前醒來時,衛衣被髮菜挑破,但是,黛安芬那種構造,怎麼可能被直接挑飛出去?

  文臻忽然覺得有點冷,搓搓胳膊,四面空蕩蕩的沒人,夜色漸沉如幕。

  被倒吊是昨夜的事,但現在已經夕陽西沉,她暈了整整一夜一天?

  遠處隱隱有嗩吶之聲,音色淒清,將這春光都吹淡三分,不遠處有一個小而破的土地廟,廟裡的土地像不知道出自何方匠人之手,遠看青山綠水,近看齜牙咧嘴,戴朵俗豔的綢花,披件質地粗劣的紅綢衣,衣擺幾個繡字,只看得見「福……神……」幾個字樣。

  優秀廚師的必備技能是什麼?

  就地取材。

  文臻上去就剝衣服,那神像忽然開口:「呔!何方妖孽,敢來驚擾本座!」

  文臻嚇了一跳,這才發覺這「神像」臉上金漆剝落,露出黃黑的肌膚底色,一雙眼珠子骨碌碌轉啊轉,竟然是個人假扮的。

  但明明剛才她沒感應到一絲人的活氣兒,怎麼看都是一尊神像!

  那假神像身前托盤上,零散幾枚銅錢。

  哦,原來是個職業騙子,具有古代特色的騙香火品種,還挺專業。

  文臻呵呵一笑,驀然臉色一惡,扒衣服的手轉為拳頭,一把揪緊了那傢伙衣襟。

  再一眨眼,眼眶裡已經蘊了淚。

  「假的!你竟然是假的!我爹重病,我娘急得來求神,把家裡最後三千兩銀子獻給你,還讓我再來上一炷香,結果你特麼的是個假神仙,我們都快活不下去了你還騙!你良心被狗吃了!裝!你裝!我叫你裝!把三千兩還給我!」

  順手抽出別在腰後的德國精工無塗層天然灰口鐵耐熱270度特殊曲線設計隨身小鍋鏟,我敲,我敲,我敲敲敲!

  一邊敲一邊淚珠兒簌簌掉,說哭就哭,都不帶醞釀的!

  那人猝不及防,東躲西藏,愣是躲不過她雨點般的小鍋鏟兒,那鍋鏟質地堅硬,閃爍著長期和鐵鍋摩擦摩擦的格調灰,在浸淫廚藝十幾年的文臻手裡,就好比小李飛刀的刀金輪法王的輪,疾如閃電例不虛發,那貨被敲得吱哇大叫,「退錢!退錢!我退錢啊啊啊你別敲了……不僅退我還補,這裡的錢你全拿去……三千兩沒有……啊啊啊別敲了……」一邊捂頭一邊趕緊把盤子裡的錢往前推,哭訴,「今晚才開張,只有晚上我才能裝得像……差不多也有十個銅子兒……」

  「不行,我氣不過!」文臻軟綿綿地氣吞山河,「衣服!給我!脫!」

  ……

  一刻鐘後,文臻披著紅綢衣,綢花解開了當腰帶紮,懷裡揣著叮噹亂響的七八個銅子兒,像個提上褲子走人的二大爺,優哉游哉開始逛街。

  身後破廟裡福神爺嗚嗚哭泣宛如被白嫖且搶劫的清倌……

  眼前是條頗有些破落的小街,四面門戶低矮,偶有木門半掩,透漏一絲昏暗燭光,街上行人寥寥,大多神情懶散,趿拉著鞋跟,眼皮盯著地面,懶看行人。

  經濟不發達地區(年代)特有街景。

  文臻尋思著今夜要在哪裡落腳,雖然不知物價,但這點銅子兒放哪應該都不夠住一晚,大晚上酒樓飯館都關門了,想要找個地方展示廚藝混個食宿也不成,忽見對面走來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帶著動物,當先一人扛著一根旗桿,旗桿上垂頭喪氣耷拉著一面旗,上面隱約有「桑家班」字樣。

  看打扮神情,像是傳說中賣藝的。

  文臻眼睛一亮。

  自己的這一雙眼,擁有奇妙的微視異能,能看見十米外一根毫毛的顏色,能隔一個教室讀書,能在米粒上肉眼刻字,能採細菌做漢堡,簡直是居家旅行走江湖賣藝的必備法寶!

  有這一手本事,雜耍班自然舉雙手歡迎,就先在這雜耍班混幾天,有個落腳處,再慢慢適應環境唄。

  她急忙快步迎上去,當先一個老者,膚色暗黃,每條皺紋都承載著江湖的風霜,看見她迎面而來,眼神警惕,「姑娘,何事見教?」

  「大叔您好,」文臻一開口,甜死人不賠命,先猛誇了一通這班子如何優秀自己如何看見他們表演便走不動路忍不住跟了一段路冒失之處尚請見諒,隨即客客氣氣道:「小女子前來投親,親戚卻已經搬走,小女子衣食無著,想要自謀生計……」

  「你也想加入我們班子?」老者打斷她的話,上下打量她一番,皺眉,「那你會什麼?走繩?舞劍?翻跟頭?」

  文臻呃地一聲。

  繩子爬不上去,舞劍打到臉,跟頭能翻馬趴式,要不?

  「我會微視……哦不就是我的眼神特別特別好,能看極其微小的物體,您可以新增一個節目,讓觀眾站在很遠的地方,拿出很小的東西……」

  「能察細微物是吧?」老者又一次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那行,我問你,抬頭,西北方向,城門第三個角樓上,那面旗子左下角有什麼?」

  文臻抬頭,前方景物沉在灰黑色的天色中,只餘一個模糊的輪廓,屋舍連綿,街道狹窄……城門在哪裡?

  「德子!」

  一個黑臉少年應了一聲,眯起眼抬頭看了看,甕聲甕氣地道:「爺,趴了隻蜘蛛。」

  文臻:……

  您玩我呢吧?

  老者睨她,「不信?」

  文臻攤手——您倒是來點真格的叫我信哪。

  老者點頭,「行。」又喚,「安子!」

  一個瘦瘦的漢子應了一聲,伸手對空一抓,攤開手。

  手中多了一隻蜘蛛。

  文臻:……

  這戲法變得好。

  行,不要便不要吧,還魔術撒謊一起上。

  人家也是有自尊的!

  「見識了您哪。」她甜笑著,一鞠躬,「既然不方便,那我也不打擾了,老丈再會,再會。」

  還是別會了,真是的,對美女太不友好了。

  她轉身就走,身後,老頭子啐了一聲。

  「這點把戲,也敢大言不慚要賣藝,直接說打秋風不就好了!」

  文臻:……

  至於嘛,用這種騙人手段拒絕也罷了,還要罵人!

  她回頭,「我倒是想打秋風呢,可是諸位這德行,秋風都比你們講究些!」

  在老頭準備操箱籠擔子揍她之前,她噠噠噠地跑走了。

  這地兒,民風不咋!

  在路邊破廟藏了一會,等那群人沒找到人罵罵咧咧走了之後,文臻才探出頭來。

  環目四顧,不知何時起了霧氣,霧氣裡隱約人影幢幢,遠處一線黃光被風捲著飄飄搖搖,伴隨著忽遠忽近的低低哭聲,聽得人心頭發緊,偶爾一聲梆子敲響,音色脆亮,卻並不讓人覺得得救,越發心驚而涼。

  有人從身邊過,步履匆匆。

  「快回去,馬上就要宵禁了!」

  「今兒怎麼宵禁這麼早?」

  「哈,你不知道?因為那位主子來了啊,」霧氣裡那人伸了手指,似乎比了個數字,隨即一聲咂舌,「魔頭啊,別說提前宵禁,縣尊大人恨不得城門都別開才好呢。」

  「那頭怎麼有人在燒紙?」另一人疑惑地道,「好像是聞家兩口子,在門外頭哭呢,這時候還在外頭,也不怕被巡城司捉去吃牢飯。」

  「丫頭死了,就吊在自家門口,聞家大娘昨夜找女兒拉開門,險些沒嚇死。年輕橫死,不能過夜,一早就草草發了喪,送去了草崗頭葬了。如今只剩下棲棲惶惶幾個老的,巡城司捉去又怎樣?大不了下去一家團聚。」先說話的人搖搖頭,拉了朋友加快了腳步。

  文臻眯了眯眼。

  聞真真的父母已經葬了聞真真?聞真真不是吊在劉家門樑上的嗎,怎麼說是死在自家門口?

  這一夜一天時間,又發生了什麼?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3 08:47:26

卷一 第三章 撕逼是個技術活

  此時文臻再看不遠處的煙氣和黃光,頓時失去了恐怖感。

  不過是兩個失去女兒的可憐老人,在路邊燒紙,悼念親人罷了。

  倒是自己,和那三隻失散了,孤身在異世,聽那兩人口氣城中也不太平,今夜如何安然度過,首先就是個問題。

  文臻想了想,向那哭聲方向去。

  聞真真的死,疑團很多,有些事,聞家夫婦有權知道。

  還沒走近,就聽得人聲吵嚷。

  其中一個聲音,有幾分熟悉。

  「聞家大娘大爺,別在這哭啦,你家真真姑娘詐屍了!真的,就在那頭大褲襠巷裡,穿著個奇奇怪怪的裹屍布,你們先前送葬一定埋得太淺,也不知道被誰順手給召出來了,方才嚇死我了……」

  這描述,聽起來咋這麼熟?

  還有,順手召出來是什麼鬼?

  「死小子,滿嘴噴什麼蛆?真真人都沒了,你還要嘴裡糟踐她,什麼詐屍?什麼埋得淺?她埋在城外梨花山,棺材雖薄,也是老娘我攢了幾十年的老本,深埋一丈,墳頭老娘親自填了土,什麼大褲襠?再胡唚唚老娘先把你腦袋揍到褲襠裡舔卵!」

  「娘子!」蒼老的男聲顫巍巍,滿是不讚成的語氣,「君子絕交不出惡語!……易小哥,子不語怪力亂神,真真屍骨未寒,還請易小哥口舌留德……」

  「又掉文!和這小潑皮掉什麼文!」那女聲粗嘎,砂紙般磨人耳朵,「真真都死了你還掉文,一肚子書讀到狗肚裡!」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吾不與你一般見識……吾這就走……哎喲!」

  「死老頭子,跟你說了多少遍走路看路看路!來,扶好你的打狗棍!」

  「此乃拐棍……」

  「再嚷嚷打你孤拐!」

  「……」

  「大爺大娘,別走啊,聽我說一句啊,我真的在大褲襠巷看見真真了!也不知道誰把她從山上又弄下來了,她還戳了我屁股呢!你們信我,她真的詐……啊不,活了!」

  「喲,你說誰活著呢?」一個微尖的女聲忽然插入。

  文臻停住了腳步——這是劉嬸的聲音。

  逼死了聞真真,還敢來見苦主?

  「劉家嫂子,你們來了,來的正好。」聞大娘語氣忽然平靜了,「真真雖然還沒過門,但也是你家請過媒下過定的未來媳婦,生死都該算你劉家的人了,我們這的風俗你也知道,孩子未嫁橫死只能埋亂葬崗,這自然不成,你看看,什麼時候把她接到你劉家墳地裡去?」

  「呵,聞家妹子你這話聽起來荒唐,沒過門就是沒過門,怎麼能進我劉家祖墳地?」劉嬸子聽來似乎在冷笑,「真真是自盡,明明有潑天富貴等著她,非要做這不能見人的事兒,招貴人不待見還牽累我劉家!我今兒來,就是請聞家妹子把咱們當初的禮給退了,這媳婦,生死,我們劉家都不能再要了!」

  「由不得你不要!」聞大娘冷笑得更大聲,「當初是誰從小兒就纏著我家真真?是誰拿了真真繡花織布的錢上私塾?是誰考秀才多年不中就靠真真供養?是誰哭著下跪求真真嫁他?又是誰家一家老小,三番兩次上門,說若得真真,必定把她當姑奶奶供著,哄得真真自己點了頭?依我,哪隻眼瞧你家都涼薄孤寡性兒,才不要獨生女沾染你家一身的酸臭氣,偏偏真真被你家小子迷了心竅,到最後落得這個下場,」她聲音似乎哽了一哽,隨即便恢復如常,潑辣更盛三分,「貴人看上真真,真真是有夫之婦,貴人再貴,也沒有強奪民妻的道理,你家但凡有點血性,府衙裡一說,真真未必會被逼到那個地步,可你家做了什麼?急急地便要退婚!逼死真真的不是貴人,是你臉皮好比狗屎的劉家!」

  「哈,聞娘子,你這是嚼得哪門子蛆?我家劉尚一表人才,聰明上進,靠自己考中秀才,什麼時候用過你家真真一個銅子兒?倒是你家,定親聘禮,一年三節孝敬,算算幾年下來多少銀子?想賴著不還,留著做棺材本兒還是怎的?可惜無兒無女,棺材打成金絲楠木,也沒人給你燒香!」

  一陣靜默,文臻又搓了搓胳膊,等著下一波的狂風驟雨。

  大媽的殺傷力果然是爆炸級的。

  聞大娘卻並沒有暴跳如雷。

  「劉尚,」她粗嘎的嗓子壓下來,有種深入骨髓的憂傷疲憊,透在嗓音裡彷彿也要逸散出沙沙的灰。

  「我不和你喪良心的爹娘說,你老劉家,總歸出了你一個人才,爛泥漿裡也能生出蓮苞苞,我今兒就再當你是歹竹生出的好筍,你說,你今天,要來咋的?」

  又一陣靜默,夾雜著咻咻喘息和吶吶咕噥,喘息的是憤怒而痛苦的老夫妻,咕噥的是「歹竹家的好筍」,連隔老遠的文臻,都能感覺到空氣裡彌散的尷尬氣息。

  好半晌,這靜默才被一陣篤篤的怪聲驚破,那聲音似乎是枴杖敲地的聲音,很有節奏,引得眾人凝神傾聽,隨即蹬蹬腳步聲起,聞大娘似乎返身進門去了,很快出來,嘩啦啦將一堆東西往地上一扔。

  「拿回去!十年孝敬,夠買半根金絲楠,正便宜你們打棺材!」

  又是一陣咕噥,隨即人影散去,劉嬸心中憤憤,恨恨踩過地上那堆燒過的紙錢。

  聞大娘的聲音忽然尖利地響起。

  「殺千刀的,做甚踩紙錢!」

  音調淒厲,驚得枯樹上黑鴉啞聲怪叫,刮耳入心。

  劉嬸子的腳步聲愈發踏踏,重重跺幾腳,冷笑聲遠去。

  「花這許多銅鈿買這些紙錢,那沒福的用得著?」

  聞大娘的追罵不甘示弱,緊緊跟在他們身後。

  「難怪你們踩,原來是要帶走用得著!」

  ……

  紙灰暗紅的光一層一層滅了,如淚眼於夢寐深處終闔。

  聞大娘的哭聲,在人走遠之後,才壓抑著響起,聽起來頗古怪,像蒙了被子扭曲抽搐,喉嚨裡逼出刀一般細的音。

  世人誰不是蒙了被子過活,猜不著掀開被子看見天光還是絕崖,只能在黑暗中含淚揣摩。

  這潑辣倔強的女子,紅塵裡摸爬滾打,將自己活成了書痴丈夫和情痴女兒的一尊門神,然而終究命薄人賤,抵擋不住貴人自雲端輕輕丟下的眼神。

  女兒自盡她沒哭,夫君無用她沒哭,親家退婚索回彩禮她沒哭,所有淚都只流在此刻,伴漫天飛舞細碎紙灰默默咽盡。

  只有那顆黑棗髮菜,還在嘀嘀咕咕,「別哭了別哭了,真的真真沒死,我說了咋就不信呢……」

  聞大娘:「滾!」

  ……

  聞大娘夫婦互相攙扶著回了屋,背影躅躅淒涼。

  文臻注視著她們走進身後小院,卻並沒有跟上去,轉身跟上了劉家一行人。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4 23:03:48

卷一 第四章 老相好,泡一泡

  長街上行人寥落,文臻不遠不近跟著那極品一家,想著聞真真明明吊死在劉家門上,卻變成了死在自家門口。大半夜的這家人把聞真真的屍首解下來再掛到她自己家門口?聞家大娘沒被嚇死真是祖上燒香。

  這一家子的缺德程度,在那一世可以換個幾萬轉發了。

  劉家嬸子一路上還在數著那些禮物,不住嘀咕哪個哪個少了哪個哪個好像用過了,她家一直沒說話的老頭子嗒嗒地吸著水煙,半晌才不耐煩地說一句,「行了!東西拿回來還不知足!」

  「話說得好像不知足的是我一樣,」劉嬸子眉毛一豎,「想做這被人戳脊樑骨的事的人可不是我!」

  「是我又怎樣?你婦道人家懂得什麼?」

  「是你你咋不自己去說,頂我在前頭當惡人?還拉扯上阿尚,平白被那潑辣貨糟踐一頓,」劉嬸子越說越氣,「要我說,你這麼巴巴要回彩禮做甚?也沒多少,何必做得這麼難看,阿尚以後在街坊面前怎麼做人?」

  「怎麼做人?他功成名就光宗耀祖,有得人抬舉他,不需要特意做好人!」老頭子聲音嘶啞,「誰是去要彩禮的?只是這時節,和聞家撕擄乾淨要緊。」

  「真真都死了,貴人沒道理繼續追究,你這是在怕什麼?」

  「婦人見識!你以為貴人是看上聞真真?話本子看多了,盡做些飛上枝頭的夢,貴人什麼美人沒見過,至於到這鄉旮旯裡要個村姑?」

  「那貴人指名要聞家姑娘是怎麼回事?」

  「府衙的王老哥私下和我說,貴人要人的事,和宮裡有點關係,聞家本來有機會攀上王府,誰知道聞真真會錯意,以為要做貴人的妾,一根繩子上了吊,呵,也不瞧瞧自己,真以為貌若天仙呢。」老頭子咳嗽兩聲,氣喘籲籲地用煙桿點了點虛空,似乎要將這竿子教訓到死了的媳婦身上,「現在這一死,貴人打算落空,必定要發怒,萬一牽連起來,咱們家第一個倒黴,所以哪怕死了,這婚也得退乾淨!」

  「原來這樣,那也罷了,只是想想怪可惜的,聞家要是能攀上王府,咱們也好跟著沾光,偏那死丫頭蠢,斷送自己性命,也斷送了我阿尚的好前程。」

  「說來也怪,聞家這種苦哈哈,有什麼能讓貴人看上眼的?」

  「是啊,聞家是外來戶,早先聽說祖上是廚子,廚子又怎樣?還不是伺候人的活計,更不要說聞仁山那個書呆子,別說菜刀,拿筷子都手抖。」

  「貧苦出身,就認了命,好端端讀什麼書,真以為自個是那塊料?父女倆一個德行,不知自量!」

  「聽說聞家老太太出身不錯,有不少私房……」

  「這種虛話,就你這種蠢婦才會信。為這破爛婚事,白搭了我阿尚幾年的好時光!」

  「沒福的賤命!」

  黑暗裡,文臻蹲在熟悉的劉家牆頭上,看著這一家三口進了自家院子,劉尚進了最好的主屋,劉嬸跟進去,將那些禮品鎖進主屋的箱子裡,老兩口叮囑了幾句兒子要好好讀書,不要記掛著那沒福的狐媚子,便直接回屋去睡了。

  文臻又等了一會,等到老兩口的鼾聲響起,這才跳下牆,舔開窗紙一瞧,果然,劉尚根本沒讀書,打開了箱子數那些禮品呢。

  文臻又等了一會,劉尚吹燈睡覺,她悄悄地,推門進屋。

  有些老舊的木板門,吱呀一聲——

  迷迷糊糊的劉尚霍然睜開眼,一轉頭看見房門開了,半開的門扉間月光如扇,透白明亮地鋪展。

  沒有人。

  劉尚剛鬆一口氣,想要再閉上眼,忽然覺得不對,猛地轉頭。

  床邊,不知何時坐了一個人影!

  人影見他轉頭,撩開覆面的髮,沖他幽幽一笑。

  聞真真!

  劉尚像被大錘猛敲,整個人平平在床上一蹦,張嘴就要嘶喊,嘴卻被飛快地摀住了。

  劉尚魂飛天外,下意識就想暈,但忽覺嘴上的手雖然不熱,卻十分柔軟,香氣隱隱,令他竟然不自禁心中一蕩。

  一個甜美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地道:「阿尚,阿尚,妾身是真真啊……」

  劉尚微微發著抖,聽著「女鬼」聲音嬌軟,似乎並無怨恨,月光下偷眼一瞧,那少女眸瞳烏黑,微微彎起,笑意裡三分自然媚態,果然是聞真真。

  只是這笑,比活著的真真還要嬌嫩動人幾分,聲音也略有些不同,尾音上翹,藏著小勾子似的……想來做了鬼,總要和人有些不一樣的。

  想起最愛的話本子裡的香豔的女鬼故事,劉尚嚥了口唾沫。

  「真真……」劉尚壯著膽子顫聲道,「你……你回來啦……」

  「嗯……」文臻嬌嬌地道,「想你啦……捨不得我英俊溫柔的阿尚哥哥呀……」

  劉尚有些恍惚,聞真真雖對他好,素來卻是矜持端莊,講究得很,從未有過這般嬌媚軟語姿態,卻是別一種惑人風情,一時連畏懼都忘了,又想真真活著時的柔情婉轉,如此情深女子,便是死了,又怎麼捨得化為厲鬼對他不利呢。

  去了恐懼之心,便生出些不捨來,低低道:「真真,你莫怪我,昨晚我想出來的,可我偷喝了酒,怕我娘發現……我也沒想到你就……」

  「那都是真真的命啊……可是真真現在後悔了……」文臻嗚嗚掩面,「阿尚,我昨夜一縷魂魄,下了地府,去了以後才知道,那也是個不好混的地兒,過奈何橋要過橋費,過黃泉要過路費,到處都是收費站,孟婆湯也要個開瓶費,我娘給我燒的那點兒紙錢,眨眼就花完了……」

  「呃……」劉尚試探地道,「那我再給你燒點紙?不過可不能多,我沒多少錢。」

  「阿尚哥,昨晚我見到閻王了,閻王說我陽壽未盡,而且命中該嫁你,還說我倆八字極配,一個旺妻,一個旺夫,結合在一起,就是雙倍的旺旺大禮包,還說你只要娶我,就能連中三元,做到狀元,我還偷偷看到了閻王那裡有每個人一生的詳細批命,連你會試殿試的考題都有……」

  「真的!」劉尚霍然坐起,連害怕都忘了,目光灼灼,「那題目是什麼!」

  「想要看到題目哪那麼容易,得給閻王身邊的書記官發紅包,紅包還不能少……」

  劉尚翻身下床,「我這就給你燒紙去,要多少有多少!」

  「哎,阿尚哥哥,你先別急,這地府的錢啊,有講究。」文臻拉住他,「你們都以為燒紙給底下的人,哦不鬼,就能拿到錢,其實這是一個誤區,那只是小鬼的收錢方式,閻王他們不是鬼,是神,有品級的,他們要收禮,會給你一個地獄二維碼……」

  「真真……你今天說話……奇奇怪怪的……什麼叫地獄二維碼?」

  「我是鬼啊……鬼怎麼能和人一樣?地獄二維碼啊,收錢神器啊,這是地府專用,說給你你也不懂,總之就是不用燒,像供神一樣供奉,供一下,就放地裡埋了,找個僻靜的地方,過三天你去收回便行。阿尚哥,你多供奉點,供奉越多,壽命越長,閻王說了,錢到位了可以放我回陽,到時候我就把題目說給你聽……」

  「這個……」劉尚想著聞真真回陽未見得對他是好事,有點猶豫。

  「如果不能及時回陽,我就要轉世投胎了,只能見阿尚哥你這一次……」

  「好!」

  「阿尚哥哥,你要記得,供奉要誠,要秘密,不可對人說,去供奉的時候,要以無根之水沐浴全身……」

  「什麼無根之水?」

  「就是河水的上半段,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叫無根水,最是乾淨不過,一定要洗澡澡哦,要洗得乾乾淨淨,不然你的供奉就帶了濁氣,反而會觸怒閻王爺。」

  「好好好,一定的。」

  「那……那我先回去了……阿尚哥……一定等我回來把題目帶給你喲……」

  文臻拂一拂衣袖,撒了一把辣椒粉。

  劉尚頓時眼淚鼻涕一起流,噴嚏打得驚天動地,等到終於勉強睜開眼,聞真真已經不見蹤影。

  那自然是回地府去發紅包作弊了,劉尚堅信。

  畢竟真真死了是千真萬確,劉尚想起昨夜半夜開門看見的那具冰冷的屍首,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今晚坐在他身邊的也是真真,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真真化成鬼他也認得。

  真真還是那般戀著他,慕著他,做鬼了也惦記著他,這般死心塌地,也真讓人憐愛,將來如果真是個福命,娶了她也未為不可……

  劉尚再次打開箱子,把那些他父母作踐臉皮才拿回來的首飾衣料拿出來,抱著偷偷出了院子,找到一處小河邊,脫了衣服下水。

  初春的河水並不友好,入夜了更是刺骨如冰,劉尚一下去就渾身劇顫,險些拔足逃開,但簪花誇街的巨大夢想抵抗住了生理和心理的巨大折磨,他抖抖乎乎硬泡在水裡,月光淡薄,蒼白慘青得比真‧聞真真‧鬼,還像一隻鬼。

  文臻在暗處抱著手臂看著,心想凍死得了。

  最好再附加個傷寒套餐。

  聞真真真慫,此處應該有身影,拖下去黃泉作伴。

  劉尚碰到陞官發財的事兒還是挺實心眼兒的,愣是洗了小半個時辰,渾身老皮都搓沒了,才篩糠一樣上來,在透體冷風裡一邊抖一邊埋一邊唸唸有詞,文臻不用聽也知道念的是什麼,不由呵呵笑一聲。

  這男人,玻璃渣本渣。

  聞真真,你死得可真夠不值的。

  劉尚埋下東西,做了記號,滿懷希望回去,因為東西還能拿回來,所以也並無太多忐忑,回屋裹著被子打噴嚏去了。

  文臻便去把東西起出來,把比較值錢又輕巧的首飾選了兩樣塞懷裡,算是她今晚的勞務費,其餘的用從劉尚屋子裡拿來的布包了,扛在肩上,往聞家走。

  走啊走,走啊走。

  走了半個時辰,也沒走到不遠處的聞家。

  都怪這貧民窟一樣的城中村,巷子房子都長差不多,她初來乍到,幾個彎一拐,就暈了。

  又走了幾圈,忽然聽見馬車轆轆聲,她回頭一看,竟然看見白天那輛騷包的白金色馬車又出現了。

  月色裡那些雪白的馬美麗得像精靈,可惜卻載著個神經病。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4 23:04:02

卷一 第五章 摩擦摩擦

  文臻一看到那馬車便怒向膽邊生,便想上前去討回自己的黛安芬,然而車門邊並沒有掛著東西,趕車的車夫把車停下,進了路邊一家掛著裁縫招牌的屋子,從車夫的動作來看,車裡並沒有人,倒像是車夫一個人出來辦事。

  文臻呵呵一笑,趁四面無人,溜上車,觀察裡頭的陳設,果然兩兩成對,齊齊整整,連坐墊的縫邊流蘇,都一根根捋得筆直,一般長短。

  文臻掏出小剪刀,小心地順著邊開始剪流蘇,從第一根剪到最後一根,保持著一個不明顯的傾斜角度,務必造成「一眼看不出不對但就是已經不在一條線上會讓敏感的強迫症覺得不對勁渾身難受但是一時絕對發現不了」的效果。

  剪完流蘇,選了一個桌角,用小刀在其中一個角的底下慢慢地磨,磨到只有淺淺的一部分還連著桌面,但也絕對一眼看不出來的程度,再用一點黏膠虛虛地黏住。

  只要馬車稍微有震動,那桌角也就掉了。

  馬車的絲簾,也剪出細微的梯形角度,一邊向裡剪,一邊向外剪。

  量了量座位,在座位的正中位置,掀開坐墊,拆開坐墊底下的縫線,往棉絮裡頭均勻地撒了一遍辣椒粉。

  沒帶針線,好在在底下,也不容易發現。

  做完這一切,文臻撣撣衣袖,氣定神閒地走了。

  她下車沒一會兒,那車夫從屋子裡出來,拿著一個布包,徑直趕車走了。

  文臻手揮辣椒瓶,微笑目送。

  幹完這一票,好像運氣就變好了,她很快找到了正確的路,往聞家走。

  另一邊,車夫趕著騷包馬車回到一座精緻講究的別院門前,有人在門口等著,道:「你怎麼一個人把車趕出去了?」

  「昨兒左邊的車輪咯了一下石頭,軸承有些歪,你知道的,主子講究,看不得這些,我趁夜趕去大車行修修,順便把訂做的那布條兒帶回來。放心,一路上沒人接近這車。」

  那護衛皺眉道:「以後不可如此自作主張,」又道:「主子嫌那床又太矮了,要回馬車兜風睡覺,你快伺候著。」

  車夫苦著臉應了,將車停到門口,又將布包裡的東西拿出來,卻是兩件如船如月如藕的粉紫色布條兒,那護衛笑道:「可算是做好了?主子說這物他有大用,但單一件掛著瞧著難受,得湊齊一對。找遍全鎮也沒找著能做這個的,甚至都不曉得是什麼玩意,多虧你找到巧手裁縫。」一邊聊著,一邊進車廂細細檢查一遍,見沒什麼問題才又出來。

  車夫便將那兩件東西,一左一右掛上,搖頭笑道:「這位什麼都講究個兩兩相對,也真是……」

  話沒說完,便見屋子裡有人出來,趕緊噤聲。

  一個高頎的人影從屋內漫步而出,月華色披風似與月色融為一體,攏著披風的手修長,指甲如綴鑽的貝一般晶瑩生光。

  他邁著遊魂一般的步子飄出來,眼睛底下掛著因為認床而嚴重睡眠不足的青黑。

  他飄上車,掃一眼車內,一掃始終保持整齊潔淨的車廂陳設,隨即筆直地往分外寬大的座位上一躺,閉上眼睛。

  他躺了一瞬。

  霍然坐起。

  轉目四顧。

  未見端倪。

  再次睡下,這回眼睛卻閉不上了。

  不對勁……有什麼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

  簾子平平垂下,毫無褶皺,桌子四角筆直,不見絲毫印痕,坐墊平整如鏡,連流蘇都根根整齊……

  因為認床已經三夜沒能睡好的某人,進入這密閉的空間內,才能安歇一會,但今晚分外奇怪,明明一切如常,卻始終有種奇異的感覺,讓他如芒在背,渾身難受,怎麼都無法入睡。

  僵屍樣躺了很久,他無聊又有些煩躁,手無意識地順著流蘇一根根地捋過去。

  捋過去……捋過來。

  手忽然一停。

  飛快地再次一捋。

  霍然坐起。

  低頭細細看了坐墊一眼。

  一眼之下,險些罵娘。

  這哪個缺德混賬幹的!

  他霍然坐起,坐起的動作太大,撞倒桌角。

  哢噠一聲,桌角掉落。

  他一眼之下,心神震動,手中寒光一閃,對面那隻桌角也掉了。

  隨即他衣袖一拂,要將坐墊毀屍滅跡。

  坐墊果然碎成齏粉,卻有一層紅色的霧騰起,他輕蔑地看一眼——下等伎倆,既然他已經發現坐墊有問題,自然早已屏住呼吸。

  然後他就發現,手背、臉、所有露在外面的肌膚,甚至連褲襠裡……

  都開始火辣辣的。

  什麼玩意!

  他掀車窗簾要叫人拿水,手一碰簾子,就彷彿被燙了一樣趕緊縮回,這回也不敢拂袖了,寒光一閃,簾子齊整地落地。

  馬車外,隨從和車夫詫異地回頭——馬車咋了?怎麼震動劇烈,主子在裡頭幹嘛?

  片刻後,燕綏從馬車裡飄了出來,隨從一瞧,咋,剛才還發青,現在怎麼有點紅了?

  馬車裡發生了啥?

  還有主子走路的姿勢有點不對啊。

  摩擦摩擦魔鬼的步伐。

  燕綏一路飄回去,丟下一句幾乎已經要壓不住火氣的吩咐。

  「打水!我要洗澡!」

  **********************

  回到聞家小院,遠遠看見院子一星燈火,文臻加快腳步,想著等會怎麼編詞兒。

  文臻,聞真真,這麼近似的名字,又有生前死後那一面,這是不是冥冥中的安排,讓她和磁場相近的人終有一會。

  也不知道那三個,會不會也會遇見相似的人,相似的事。

  雖然知道和自己無關,可神經病臨走前那一句便如魔咒般總在她心頭盤桓。

  是她沒有注意到聞真真就在底下自盡,是她聽得太久貽誤了救人的時機?

  平白就給她擔上人命債。

  可惡的神經病!

  前方的燈火忽然滅了。

  文臻沒來由心中一緊,三步並作兩步推開院門,推門同時聽見不祥的咕咚一聲,好在院子窄小,三步上房,文臻門還沒推開,已經從背包裡抽出一把菜刀。

  進屋剎那她頭一抬,下一秒手中的菜刀就飛了出去。

  嚓嚓兩響,重物墜地之聲,伴隨聞大娘一聲哎喲。

  文臻這口氣才來得及喘出來。

  順手把從劉家弄回來的財物往地上一扔,趕緊撲上去看,果然兩老跌在地下,滿面淚痕,脖子上還掛著腰帶,文臻正在考慮要不要給做個人工呼吸,下意識把臉湊近了些。

  屋外正好有巡夜士兵過,氣死風燈的光芒淺淡射來。

  少女的臉在一片淡白的背景裡似要湛湛發光,團團粉嫩,彎眉笑眼,瞳仁比尋常人大而黑,眼角微微上挑,三分洋洋喜氣,三分明媚桃花。

  聞家老夫婦的眼眸卻驀然瞪大,聞大爺渾身一陣劇烈抽搐,喉頭咕噥兩聲,眼一翻,頭一仰,暈了。

  聞大娘也沒好哪去,打擺子一般猛顫之後,驀然發出一聲尖叫,文臻怕她嚇出毛病,伸手去扶,卻被她一把抓住手腕。

  「真真,真真你回來了?你是不是還有心事未了?」聞大娘臉色慘白發青,扣住文臻手腕的手指不住哆嗦,以至於指甲敲擊出梆梆輕響,「你是不是怪娘同意了劉家的退親?你是不是怪娘親沒能給你置一副好棺材?你是不是怪……怪娘把你葬在亂葬崗……」她看看文臻披著的紅綢,臉色更慘,「你……你還穿著紅衣服……」

  「哪有啦,」文臻笑眯眯拍了怕她的手,將她粗糙的手指拉進自己掌心搓了搓,「你看看,熱的呢,我沒死,從墳裡爬出來啦。這衣服呢,福神爺看我可憐,借我的。」

  不遠處的小廟裡,橫遭搶劫的「福神爺」還沒哭完,忽然打了個呃。

  聞大娘呆呆地看著她,眼神裡迷惑茫然恐懼交織,文臻捂著她的手,卻覺得掌心手指越來越冷,撅噘嘴,摸摸肚子,站起身,道:「沒吃晚飯吧?我先給你們弄點東西墊墊肚子。」

  聞大娘眼神更驚愕了,立即搖頭。文臻沒理她,自進了旁邊廚房,她早就餓得前心貼肚皮,腦子裡飛的都是食物,看見劉尚的大白屁股,想的都是雪白的饅頭。

  她這人兩大毛病,一是不扛餓,二是看見鍋灶就想動手,好歹聞家和她算是有了聯繫,也承了她的情,吃頓飯咋了?

  廚房裡空蕩蕩的,找了半天也不過找到一些麵粉,幾根蔥,一些豆腐渣和雪菜,櫥櫃裡一碗已經沒了肉的雞湯,還有兩根同樣一絲不掛的光禿禿的牛骨棒。

  但對文臻來說,有這些已經很完美了。

  「別亂翻,別糟蹋我的糧食弄亂我的廚房!」聞大娘跟過來,哪怕心神恍惚,也下意識的想要捍衛自己的領地。

  「不會的啦。」文臻笑眯眯擺擺手,自顧自拿麵粉,牛骨棒敲碎取骨髓,連同雞湯一起加入麵團,燒了一鍋熱水在一邊放涼。文臻開始揉麵,快到聞大娘想阻止也反應不及,她呆呆地倚著門框看文臻揉麵,眼神越來越恐懼——文臻揉麵的動作非同常人,行雲流水姿勢輕快,看上去沒花什麼力氣,麵團卻很快成型,她起伏的肩膊手指似乎暗含韻律,看得人心生恍惚,不明白揉個麵怎麼就能讓人看迷了去。

  麵團很快變得泛著微微的淡金色,微光下竟有光滑瑩潤的感覺,文臻取刀,奪奪幾聲輕響,麵團便被切成厚薄大小一致的麵片,麵片又轉瞬成了長短粗細均勻的麵條。

  聞大娘眼裡,只看見一片如瀑如雨的雪色刀光,忽然那刀尖一挑,麵條如柳葉如雨絲落入熱水已經燒開的鍋中,在蟹眼泡泡中浮沉曼舞,混合著麥香和難以言喻的奇異淡香瞬間彌散。

  聞大娘呆滯地喃喃:「真真最討厭廚房,從來不下廚的……」

  文臻就好像沒聽見,取過三隻碗,動作很快地放了點就地取材的作料,取過一雙筷子,也不知道怎麼繞的,三兩下便將麵條都繞在筷子上,迅速在旁邊早已準備好的涼水一激,再擱進碗中,澆上熱湯,撒上小蔥,再滴上幾滴香油。

  香氣原本深藏,嘩一下,便被人間巧手揭開。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1:39

卷一 第六章 薑還是老的辣

  香氣原本深藏,嘩一下,便被人間巧手揭開。

  外間暈著的聞大爺動了動,最裡間隱約響起奪奪之聲。

  聞大娘靠著門框,看著窄小黑暗廚房裡,漸漸氳開的淡白水汽,和水氣裡那個嬌小玲瓏的背影。

  她的眼眸中也漸漸水色晶瑩,像包裹著一個一擊即碎的夢。

  她喃喃:「真真不會做麵條……」

  一隻碗遞到面前。

  碗裡的麵湯泛著晶瑩細碎的油光,而麵條並不是雪白,微黃瑩潤,襯著碧綠的蔥花,讓人恍惚想起三春柳色,翠掛枝頭。

  聞大娘心中恍恍惚惚,有心要抗拒,手卻不由自主伸出去接,眼光一垂,忽然像被燙了手一樣往後一縮,「你不是真真!真真手腕上有一道燙痕!她就是因為小時候被燙傷,才從不下廚房的,你,你不是真真!」

  「咦,大娘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不是真真嗎?」文臻笑著捧捧碗,偏頭看她眨眨眼,「對,你家真真還在亂葬崗,我只是長得像她而已,但是你不覺得我這時候出現,比你家真真復活還好嗎?就你家真真那個沒頭腦沒技術沒膽量偏偏有膽子去死的性子,你覺得她活過來有用嗎?」

  聞大娘怔怔地看著她,似乎很難面對這張和自己女兒十分相似的甜美小嘴,能蹦出這樣聽的人骨頭發冷的惡毒話來,忽然急喘一聲,向後便倒。

  文臻立即去搶她手裡的碗——摔壞了多可惜。

  聞大娘卻沒倒下去。她身後忽然多了根拐棍,拐棍硬生生頂在她後背,頂得聞大娘劇痛之下,哎呀一聲立即站直。

  隨即黑暗中轉出一位老婦人。

  文臻訝異地瞪大眼睛。

  老婦人和滿身煙火氣的聞大娘截然不同的風格,一頭銀絲絲毫不亂,身上衣裳雖舊不破,質料精良,磨毛的袖口,都以高超的技巧細心地修補過,頭上還插著金簪,簪上珠子碩大渾圓,渾身透著和這平凡人家格格不入的自矜尊貴。

  一把年紀的人,站在這陋室裡,也似有光。

  文臻卻一眼看見她目光並無焦距,好像是個瞎子。

  眼睛不行的人難免畏縮無措,這老婦人身上卻半點看不出,端端正正站著,手中枴杖奪奪點了點地,碰到那個裝財物的包袱,枴杖便靈巧地伸進去,叮一聲撞擊金屬之聲響起,老婦人枴杖一頓,「銀子?」

  「你們還給劉家的,我給拿回來了。」文臻笑,「要我說,你們也太老實了,憑什麼還給他們?知不知道,聞真真是吊死在劉家門口的!」

  聞大娘剛剛緩過神來,聽見這一句,又一聲急喘,大抵又想暈,但看了看那老婦人,愣是沒敢暈。

  老婦人臉上竟看不出任何悲痛之色,只唇線抿緊,像個倔強的「一」,每道橫平豎直,都是對這齷齪世事的無言抗爭。

  隨即她便徹底恢復了平靜,轉向灶台,緩聲道:「丫頭,麵條來一碗。」

  文臻癟嘴——她不知道還有一個人,第三碗是給自己的,特意量還多一點,結果這瞎眼的老婦人,一指就指對了最多的那碗。簡直讓人懷疑她在裝瞎。

  文臻心不甘情不願地捧碗過去,當然並不是最多的那碗,瞎眼老太也沒神奇到發現貓膩,端了碗端端正正坐下,第一口入口,她微微一頓,似乎下意識想要咂嘴,卻被深植於髓的教養硬生生止住,只眯起眼睛,長長嘆息一聲,一霎那神情似悵然,似懷念,似透過此刻麵香裊裊,得見深埋於記憶中的鐘鼓饌玉的往昔歲月。

  一直盯著她的聞大娘,下意識嚥了嚥口水,不由自主捧起碗,筷尖的麵條瑩然生光,微呈乳白的湯汁顫顫滴落,香氣如絲帶般在鼻尖繚繞,聞大娘吸溜一聲,麵條便入了口。

  幾乎立刻,聞大娘就睜大了眼睛。

  這麵條!

  她也做了一輩子飯,麵食尤其拿手,可她也從來不知道,麵條居然可以做成這樣?

  精彩在於麵本身,畢竟條件有限,因此尤其考驗手藝,而這陽春麵,麵條筋道彈牙,湯汁爽滑細致,也不知道這麵是怎麼揉的,裡韌外彈,生生吃出了層次感,麵與湯相輔相成,第一口只覺清爽,第二口享受麵香,第三口便咀嚼出無盡的鮮美滋味,呼啦啦幾口下去,不知不覺碗便空了。

  聞大娘吃著,抬起袖子呼嚕抹了一下眼睛。

  這般滋味,真真再也不能知道了!

  瞎眼老婦也以看起來不快實則非常有效率的速度吃完了,連湯都一滴不剩,良久嘆息一聲,「原來清湯下麵才能擁有這般平實入心的美妙啊。」

  哦不,文臻想,你給鮑魚海參蹄筋會有更不同的美妙的,這不是沒材料,連隻雞蛋都沒有嘛。

  還好,還有一個人沒醒。

  文臻剛要慶幸地端起最後一碗,隨即便見簾子一掀,聞大爺遊魂一樣飄了進來,迷迷瞪瞪端起那碗麵條,唏哩呼嚕一陣響。

  這位硬生生是被香味救醒的。

  文臻卻覺得自己會被餓暈了。

  「現在天晚了,明早記得起早,多買些菜。」老婦平淡地吩咐。

  「是的,娘。」聞大娘的潑辣在老婦面前似乎毫無用武之地,下意識答應一聲,隨即反應過來,指著文臻正要說話,老婦已經又道:「買些魚肉,真真好容易回來,須得操持一下,讓左鄰右舍也沾沾喜氣。」

  「娘她不是……」

  「銀子不夠,拿這個去當。」聞老太太拔下頭上的金簪,並無絲毫留戀之意地遞給聞大娘,聞大娘接了,隨即燙手般手一縮,愕然道:「娘這是你最後的陪嫁了,你說過餓死也不送當鋪的……啊不對,娘,你弄錯了,這個不是……」

  「真真的房間在西間,不要走錯了。」聞老太太已經平靜地轉向文臻,文臻審視地盯著她,嘴上笑應一聲。

  「娘她……」

  「吃完了就去睡,明天還有活兒。」聞老太太聽而不聞,拐棍奪奪地敲著地,轉身要走。

  「娘!」聞大娘一聲大喊。

  老婦人停步。雙手拄在拐棍上,背影挺直。

  「她不是真真,不是!」聞大娘指著文臻,額頭青筋都爆了出來,失控大喊,「怎麼能讓這個陌生人佔了真真的一切!」

  「吸溜。」一聲,響在此刻爆發後的岑寂之中,分外的清晰響亮。

  聞大爺吃完了。

  因為吃得太投入,他沒能止住最後一聲大力吸吮,這讓愛面子的老書生訕訕地紅了臉。

  這一聲讓聞大娘好像找到了發洩口,「啪」地一聲脆響,她抬手狠狠打掉了聞大爺手中的碗。

  幾乎立刻,又是「啪」一聲,驚得還沒反應過來的聞大爺渾身一顫,而聞大娘已經摀住臉,嚎了一聲。

  「娘!」

  文臻目瞪口呆看著聞老太太,瞎了也有這樣的準頭和速度,這老太太牛。

  「真真的一切是什麼?」聞老太太打完媳婦耳光,臉不紅氣不喘,連頭髮都沒亂一絲,穩穩地注視虛空,「是忘恩負義的未婚夫?是勢利無恥的婆家?是不懷好意的王府?還是只會屈從上意的府衙?這樣的一切,人家肯擔,你不感恩,還敢給我阻擾?」

  聞大娘狠狠咬了咬牙,指著文臻,「娘你看她的模樣!長得和真真這麼像,這時候來到我家,世上有這麼巧的事?現下這個爛攤子,再讓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冒充真真,您不怕招來大禍!」

  「禍已經來了!」聞老太癟癟的嘴角寫滿譏誚,「你也和劉家一般短視,以為人死了就能撕擄乾淨,你知道定親王府是個什麼貨色?你知道那位什麼性情?被拂了面子會輕輕放過我聞家?何況還不一定僅僅是被拂了面子!你倒是說說看,真真是什麼天香國色,值得人家一個親王惦記?」

  文臻心中暗暗比個讚——人瞎心不瞎,老太太明白人!

  聞大娘噎了一下,眼底漸漸浮現驚惶。

  「姑娘,你知道真真的事,然而你還是來了。」聞老太太轉向文臻,「老身是不是可以認為,你有心幫我聞家?」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1:54

卷一 第七章 狐狸窩裡狐狸多

  「老身是不是可以認為,你有心幫我聞家?」

  文臻笑嘻嘻攤手,「我其實不想蹚渾水的哈,誰叫我倒黴呢。」

  誰叫她倒黴地間接和聞真真的死有關,再叫她眼睜睜看聞家三個老人被逼死,她那小得只有幾毫克的良心,也有點過不去哇。

  再說她孤身來到這裡,兩眼一抹黑,沒有錢,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文件,不找個合理身份托庇,難道還能真信了穿越小說自己闖蕩江湖開宗立派?

  聞真真那張相似的臉,或許就是她能來到這裡的原因,相近的磁場吸引,這是老天的安排,天與弗取,是要遭雷劈的。

  「我們聞家,能給姑娘帶來的只是麻煩,自然不怕姑娘有壞心。」聞老太太清晰地道,「不過你放心,你幫我們過了這一關,我也不能讓你進火坑。定親王府給我們留下了七天的準備期限,七天後聞真真要跟隨定王回京,我已經給我們聞家老家寫了信,聞家還欠我一個人情,讓他們接了你去,以聞家送人的名義一路派人陪同上京,到時候,姑娘你願意去見識王府皇宮爭榮華富貴,聞家會有人助你;你不願意想走,聞家還是有人會助你,單看你自己選。」

  「我逃了,那你們怎麼辦?定親王府不是更要追究你們?」

  「你被聞家接走,我們也走,之後生死各安天命。」

  「那為什麼現在不逃,之前不逃,而任聞真真絕望自盡?」

  聞老太太腮幫一緊,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之色,聞大爺和聞大娘齊齊垂頭。

  「還不是我這孝子賢媳聰慧孫?」聞老太太冷笑,「府衙來傳王府均令時我便讓他們走,我一把老骨頭留在這周旋。結果孝子覺得堂堂皇家不會仗勢欺人,說清楚真真是有夫之婦便成;賢媳覺得真真嫁給王府也不差,勝過那個酸臭書生;聰慧孫讀幾本列女傳後廂記便覺得自己貞潔珍貴,不急不忙等著她情比金堅的有情郎為她出頭,勇拒王府婚事從此成就一段佳話……老身一個瞎眼老婦,一個人能走哪去!」

  聞大娘臉燥得通紅,聞大爺一聲一聲訕訕咳嗽。

  「本來還來得及,結果真真自盡,這事掩不住,府衙一定會盯緊我們。」聞老太太嘆息,「於今之計,只有請姑娘你幫忙,周旋過這幾日,一旦跟隨王府上京,王府和府衙也便鬆懈了,大家便都有機會。」

  「老夫人覺得,王府是真的想要真真做妾嗎?」文臻在米缸裡找到了米,開始淘米,順手燒上水。

  「叫我祖母。」聞老太太道,「只有我那孝子賢媳聰慧孫,才會覺得,聞真真美貌聰慧到,哪怕身居小鎮陋巷,也會美名遠傳京都,令天潢貴胄也寤寐思服,輾轉求之。」

  文臻哈地一笑,這位老太太除了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妙人。

  和這樣的人合作,讓人於惡劣環境中稍稍生出信心。

  她手上不停,洗米的動作輕柔迅速,很快將米淘好後泡起,一邊問:「那麼祖母您認為王府指名要真真的原因是什麼?」

  聞老太太臉上皺紋稍稍舒展,似對她如此順溜地改了稱呼表示滿意,淡淡道:「我不知道。」

  文臻回頭,笑眯眯看她,聞老太太站如松,毫無愧色地「回視」她。

  一老一小對視半晌,半晌文臻呵呵一聲,回頭,將泡好的米倒入已經燒開的鍋裡,扔了兩根柴壓火,又將剩下的一點雞湯傾入。

  聞老太太繃緊的肩膀慢慢鬆了。

  聞大娘聞大爺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總覺得方才似乎發生了什麼,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兩人只好茫然地看天色,天際一線淺青如睡眼,漸漸啟縫,透出其後清澈亮白的光來。

  快要天亮了。

  折騰一夜,還沒吃到嘴的文臻,飢腸轆轆地為自己煮粥,手上不停地順時針攪拌,屬於大米粥獨有的清香漸漸盈滿小屋。

  剛剛吃完一碗麵的聞家三人,嗅著這清淡卻莫名誘惑的氣味,只覺得好像又餓了。

  遠處隱隱有吵嚷之聲,似乎正向這個方向接近。

  文臻已經拿出了豆腐渣,聞大娘一看就啊地一聲,怒瞪聞大爺,「這是準備餵豬的,你怎麼放在碗櫥裡!」

  聞大爺茫然:「啊?」

  「誰說餵豬的,豆腐渣很好吃。」

  「這東西怎麼會好吃?」聞大娘反駁,「你在我鍋裡炒這個,可別把我鍋染上味兒。」

  「你覺得不好吃,等會就別吃哦。」文臻笑盈盈,「我還餓著呢。」

  「誰吃這個,」聞大娘沒好氣,「打臉也不吃!」

  聞老太太冷哼一聲。

  文臻燒熱鍋,嘩啦一聲倒油,聞大娘心疼得嘴角一抽,看一眼聞老太太,沒敢說話。

  油熱,豆腐渣下鍋,文臻動作很快,不輕的鍋鏟在她手中輕靈如羽,另一隻手抓著油壺,一邊炒一邊細細倒油,聞大娘再也忍不住,喊:「哎哎哎你這是做什麼,炒這種下等東西你用這麼多油!」

  文臻手一挽,鍋鏟劃過一道冷光,聞大娘驚得腦袋一縮,忽覺頭頂似有細物越過紛落,抬頭只看見雪白手掌輕輕巧巧一撒,一把切碎的雪菜已經落雪般下鍋。

  與此同時,油香、豆香、雪菜清香猛然交織爆開,三者融合成一種難以言說的奇異香氣,馥鬱馨逸,像一把小勾子,忽然就勾到了人的咽喉。

  聞老太太似乎想到了什麼,臉上忽然爆出難掩的喜色,聞大爺直勾勾瞪著鍋裡,一邊努力控制自己的唾液,一邊喃喃道:「飢餓未必死,甘腴能殺人。飢餓未必死,甘腴能殺人……」

  聞大娘已經傻了。

  文臻鍋鏟一劃,那一鍋雪菜豆腐渣就進了碟子,完完整整一個圓,中間旋出個可愛的窩窩。

  碟子雖是粗瓷,倒也雪白,豆腐渣竟然被炒成細密的金黃色,望去便如新鮮肉鬆,而雪白青翠點點,點綴其間,三色鮮明,遠望去像鑲了碧玉的黃金碗。

  聞大娘有點恍惚,這是餵豬的豆腐渣?

  文臻自顧自盛了一碗粥,粥煮得芬芳黏稠,米粒已經開花,香氣清鬱。鍋邊緣黏起一層透明薄脆的粥鍋巴,木勺子上緩緩流下的粥厚重如乳,聞大爺眼睜睜瞧著,覺得舌頭似乎有點控制不住,總想趴上去舔一舔。

  「砰。」

  外間門撞在牆面上一聲巨響,驚醒了被食物圍攻的聞家夫婦,聞大娘一扭身出到外間,看清來人,臉色頓時白了。

  文臻掀開一線門簾,打量著來人,兩個漢子,都是紅衣黑靴,腰束紅纓,掛著薄薄鐵刀和腰牌,這種制式打扮,多半是官府中人了。

  她摸摸肚子,嘆了口氣。

  看樣子,第二頓,還是吃不上。

  「……聞仁山何在?」當先一個黑髯男子喝道,「傳縣尊鈞令,聞氏女身負王命而擅自投繯,罪在不敬,雖身死而罪不可免,聞氏夫婦教化無方,當代領罪責,即日收押!」

  「李爺!」聞大娘顯然認識這兩位官差,大驚失色,急忙上前一步拉住對方,「李爺,您高抬貴手!我們……我們哪裡敢違抗王命……」

  屋內聞大爺的雙腿抖得厲害,卻一步步抖著向外走,一邊抖一邊還攔了似乎想動作的文臻一把,「老夫……老夫去和他們說理去……你姑娘家不要……不要輕易露面……」

  文臻有些意外,第一次仔細地看了看這個百無一用的酸儒,聞家老太太繃緊的臉鬆了鬆,幾不可見地點點頭,卻道:「真真,你出去。」

  「哎娘……」聞大爺還想阻攔,文臻沖他眨眨眼,笑眯眯端著盤子出去了。

  聞大爺有些怔愣,方才那一霎,這姑娘的笑容,甜美軟糯,讓他不能自己地想起聞真真,然而聞真真受他影響,喜愛琴棋書畫,笑起來也矜持淺淡,竟是從未這般明媚過。

  他不禁心下不安。

  「這個……」他搓著手,望著母親,直覺不妥,卻又不敢說什麼。

  聞老太太面無表情地道:「既然已經欠了情,也無需假惺惺抱愧,反正還要繼續欠下去,且記著便是。」

  聞大爺張了張嘴,似乎對他娘近乎無恥的謬論十分不能接受,然而積威之下,也只能吶吶住口。

  外間,聞大娘暗暗叫苦,平日裡還算客氣的李官差,今日分外鐵面無情,說不了幾句便不耐煩,一抖鐵鏈,大聲道:「你這娘們少在這羅唣,且和我縣尊老爺面前說去……咦,」他忽然停下,吸了吸鼻子,狐疑道,「什麼味道……」

  門簾一掀,首先出現的是一雙雪白的小手,手上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唯一粥一菜而已。

  粥是白粥,菜是小菜。

  然而兩個官差,目光落在托盤上,就再也撕不下來,嚥了幾口唾沫後,好不容易才拔出目光,看向托盤後那張笑盈盈的臉。

  第一眼,李官差恍惚了一下,隨即揉揉眼,他身後那個年紀輕的官差,已經放聲尖叫起來。

  「聞真真!」

  李官差被叫得腿一軟,蹬蹬蹬後退幾步,駭然道:「光天化日,也會詐屍?」

  他身後那官差,一返身已經逃到門檻邊,顫聲道:「李哥咱們走走走走啊……」

  李官差比他好些,勉強支撐著沒動,然而臉色青白,掌間鎖鏈丁零噹啷不住作響,抖得奏樂似的。

  「別走啊,吃個早飯先!」文臻上前一步,走到日光下,將托盤往上舉了舉,「為慶賀小女子大難不死,今兒中午還有頓酒席,兩位官爺這就走了,叫我們怎麼過意的去?」

  李官差的目光,從她日光下尤其烏黑潤澤的髮,一直看到她腳底下的影子。

  鎖鏈叮噹的響聲,漸漸弱了。

  食物氤氳的香氣,也像一道鎖鏈,勾住了他的腳步。

  「是這樣,兩位官爺,」聞老太太清晰冷靜的聲音及時響起,「真真昨夜前往劉家退婚,不妨劉家心狠手辣,怕真真對她家懷恨,將她打昏後吊在聞家門口,我等發現之後,傷心震驚太過,也沒發現真真還有一口氣,誰知道送到亂葬崗後,一番碰撞,真真醒了,被易家小子救了回來,這是上天垂憐,真真大難不死,今日中午我家治薄酒一席以謝鄉鄰,還請兩位官爺一定賞光。」

  文臻覺得對面兩個官差臉色真是足夠精彩,另外聞家老太太真心牛逼,倉促之間一番應對,既做了解釋,又栽贓報復了劉家,順手還拿出了人證,滴水不漏一舉三得,這心智也沒誰了。

  「退婚如何會讓聞真真自己出面?還有,劉家好端端殺聞真真做甚?」李官差不僅有幾分膽氣,也還有些頭腦,臉色微疑。

  聞老太太面不改色,在兩個官差看不見的角度,抬起枴杖,對文臻屁股一戳。

  這死老太婆!

  叫人上場也不客氣一點!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2:10

卷一 第八章 你坑我坑大家坑

  「嗚嗚嗚阿尚哥……」文臻抬起袖子遮住臉,掌心裡一點辣椒抹在眼角,眼淚嘩啦啦不要錢湧出來,「我逼阿尚哥去和府衙說清楚我們有婚約,阿尚哥答應了,約我去他家見最後一面,我去了他又反悔,我憤怒之下,說要向官爺舉告他孝中流連花樓……」

  兩名官差呃的一聲——本朝以孝治天下,熱孝之中夫妻都不能同房,更不要說流連秦樓楚館,被舉告了那是立即要奪了功名並且終身不得再考的。

  他們本有些不信,此刻倒覺得難怪。功名何等重要,聞真真這句話招來殺身之禍一點也不冤枉。

  「兩位官爺恕罪,」聞老太太接話接得順溜,「真真原先心思沒轉過來,做了些痴事,辜負了貴人和府衙的愛重,不過如今她已經明白了,自然是要好生應召隨貴人上京的,兩位官爺一大早過來,想必還未能好生用飯,老身這裡也只有薄粥小菜,不嫌棄的話還請多少用些。」

  「不嫌棄不嫌棄,」李官差還有些猶豫,那年輕官差已經飛快走了回來,一邊自來熟地坐下一邊拿起筷子,剛一入口,就「唔」地一聲,瞪大了眼。

  然後他就一頭埋進了碗裡,一邊唏哩呼嚕地喝粥,一邊端著碗去了廚房,自來熟地找了把大勺子挖菜,李官差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坐下操起了筷子,一筷雪菜豆腐渣入口,禁不住吸一口氣。

  入口酥鬆,肉鬆一般,微微一抿便在舌尖化開,隨即淡淡油香包裹著清逸豆香便滾滾而來,雪菜在其中起到點睛作用,咸細脆,將食物本身微淡的口味提升,更激發了鮮氣,一口入口,酥鹹脆層層遞進,化雪般清爽留香。

  而那粥,看似尋常,卻成了這菜的最佳搭配,香濃黏膩,溫暖而柔軟地包裹著口腔,一口嚥下,才能感覺到喉間回甘,香氣綿密不散。

  李官差雖然身份不高,平日裡也不少孝敬,諸般酒席吃過不少,這一瞬間卻忽然覺得自己成了鄉野窮措大,過往半生所吃皆粗食。

  不過一粥一菜,兩人眨眼便解決,嘴一抹,只覺口舌清爽腹內熨貼,心情都似輕快幾分,李官差再說話時,連語氣都溫和了許多,「既然聞真真無事,也應召,那你聞家自然無罪,稍後我回府向縣尊回稟一聲便是。」

  「那便多謝兩位官爺了。」

  「劉家殺人未遂,還行為不端,稍後我便報給縣尊。」

  「聞家上下,俱感念官爺恩德!」

  「嗯……午間何時開宴?」

  「自然官爺何時到,便何時開宴。」

  李官差對聞家老太太的識時務非常滿意,點點頭轉身就走,跨過門檻時隨口問:「方才那小菜著實獨特,是何物所製?」

  聞老太太梗了一下,豆腐渣在本地無人食用,都是用來餵豬的。這要實話實說李官差生了氣……

  「雪菜鹿松。」文臻接得順溜,烏黑眸子閃著純真誠摯的光。

  「果然香氣特異,酥鬆脆美。」李官差滿意點頭而去。

  聞老太太回頭,對著文臻,文臻對她展現無辜笑容。

  聞老太太枴杖一抬,指指文臻:「小姑娘,夠狠。」

  「誇獎,不如老夫人您。」

  聞老太太一聲長嘆,「真真要有你一半,也不至於……」

  文臻聳聳肩,這有什麼好可惜的,聞真真那性子,就算昨晚不出事,真去了王府,一樣是活不過第二集的命。


  身後忽然想起吧唧聲,文臻回頭一看,呵,聞大爺正趴在灶台上刮剩下的一點鍋底呢。

  旁邊聞大娘拿著筷子去夾剩下的一點雪菜豆腐渣,聞老太太一巴掌打下了她的手。

  「別!」

  「娘!」

  「我怕你打臉!」

  ********************************

  最後一點留在鍋裡的菜和粥,在聞老太太的高壓控制下,最後還是歸了文臻享用。

  聞大娘的潑辣,在強悍精明的老太太面前毫無用武之地,只好挎了籃子去買菜,順便按照吩咐,在集市上,將「聞真真被劉家所害大難不死」的話兒,和三姑六姨編排個遍。

  等她從集市回來,左鄰右舍聽說聞真真沒事跑來看熱鬧的人已經圍了一圈。

  免不了七嘴八舌詢問的,聞大爺負責躲在屋子裡,聞老太太和文臻兩員女將,左推右擋,滴水不漏。

  聞老太太負責唏噓帶控訴,文臻負責掩面抽泣,她已經換了聞真真的衣裳和裝扮,但畢竟和本人有區別,所以盡量不讓大家看清全貌。

  聞大娘回來的時候,看見那些大娘大嬸們,都已經摸著文臻的頭髮淚汪汪哭上了。

  聞大娘心情復雜地將菜交給文臻,文臻一轉身進了廚房,有熟悉的婦人便愕然問:「真真怎麼忽然下廚了?」

  「這不是要進王府了嘛,這些活計,也該學著些。」聞老太太一臉慈愛,文臻適時微紅了臉,一扭腰進了屋。

  聞大娘盯著她說紅就紅的小臉蛋,頗感唏噓。

  聞家小院被人潮重重包圍,另一條街巷的劉家還保持著安靜。

  畢竟做了虧心事,接連兩晚劉家人都沒睡好,今日起床便遲了些。

  劉嬸子打開門的時候,就看見很多人往一個方向湧去,還有人大聲道:「真的?真的活了?」

  「活了!我小姑子親眼看見!」

  「前晚易小子到處喊說聞真真沒死,我還以為他又發失心瘋,原來還真有這事!」

  劉嬸嚇了一跳,急忙上前一步拉住那人,「姚叔,你方才說啥?聞真真沒死?怎麼可能!」

  對方回頭看見她,頓時眼神古怪,和身邊人交換一個眼色,才有些不自然地笑道,「真的,人就在家裡呢,劉家的你不信,自個去瞧瞧?」

  說完掙脫劉嬸便走了,一邊走一邊和身邊人竊竊私語,不時回頭看劉嬸一眼。

  劉嬸卻沒注意到對方的古怪,整個心神都被這個消息給劈中,站在門檻上怔了半晌,才大喊著跑回去,

  「當家的,當家的,不好了!」

  *********************

  到中午的時候,聞家小院圍著的人,越發多了,以至於樹上都站了人,在陶醉地深吸從院子裡傳來的香氣。

  「真香啊,她家做啥好吃的,這麼香!」

  「奇怪,以往聞嬸子也操辦過宴席,手藝平常得很啊,今兒是怎麼了。」

  「聞著這香我能吃下三碗飯!」

  「不說了我去拿飯了!」

  「咦,快看!老劉家一家子!」

  「呵,殺了人還敢過來,服氣!」

  劉嬸一家往聞家走的時候,總覺得氣氛奇怪,總聽見身後竊竊私語,也看見身前的人不住回頭看他們,但一旦走近了,又都一臉如常,只是眼神都頗奇異,透著種讓他們不安的光。

  「這是咋了?」劉嬸嘀咕。

  「阿尚,」劉老漢卻在埋頭想著自己的心事,忽然喚兒子,「等會你若見了真真,不妨拉她進屋子裡說些私話兒,哄著她些,不要在外面讓人看了笑話。」

  劉尚沒回答——他傷風了,忙著不停地擤鼻涕呢。剛才他娘嚇得要死,他的內心卻毫無波動,還有點想笑。

  真真活了!

  供奉起作用了!

  真真沒騙他!

  接下來他就可以拿到真真手裡的試題,一路順遂,連中三元,金榜題名,蟾宮折桂了!

  要不要牢記真真的囑咐,不能說昨晚的事,剛才爹娘嚇得要死的時候,他就恨不得把真相說出來抱他們轉圈圈了!

  「老頭子你還真信聞真真活了啊,怎麼可能,那晚可是我把她從……」

  「閉嘴!」

  「阿尚,」劉老漢不理婆娘,正色囑咐兒子,「看這模樣,可能真真真的沒事,那最好不過,經過這一鬧,真真必然得上京,回頭你和你娘給她賠個禮……」

  「啥啥?給那小蹄子賠禮?老頭子你發的什麼昏!」

  「……把她哄回轉了,再認個乾親吧。」

  劉嬸不說話了,撐著下巴,掂量一下,點點頭。

  「爹,」劉尚鼻音濃重地道,「不用認乾親吧,我娶她……」

  「你發的什麼昏!聞真真肯定要上京的,你要跟王爺搶人嗎!」

  劉尚昨晚沒想那麼多,此刻一想也是,跟真真是注定是沒緣分了,雖然有點可惜沒了旺旺大禮包,但是只要試題能到手,做了狀元,到時候房師們說不定爭著把女兒嫁他,那不是更好?

  至於真真,哄著點就是,以後進了王府,也是貴人了,不虧她。

  劉嬸又有些擔憂,「不過前晚那樣,她會不會……」

  「你懂個屁,什麼這樣那樣?咱們怎樣她了?不就是她夜半過來我們怕於理不合沒開門嘛,你被砸破頭也沒怪她,後來發生的事我們不知道!」

  「她娘一定會罵吧……」劉尚有點怵聞大娘。

  「怕啥,那丫頭最喜歡你了,耳根子又軟,哪次你說幾句好話,她不就聽了?她娘雖然潑辣,也拗不過她性子,」劉老漢語重心長,「那丫頭馬上就是王府貴人,你做了她契兄,又有舊情在,還怕她不提攜你?」

  劉尚挺挺胸,自己也覺得得意,「那倒是,真真最聽我的話了!」又信心滿滿地給他爹娘打氣,「爹,娘,你們放心好了,真真不會怪我的,而且,我以後要中狀元的!到時候,你們有的是榮華富貴享!」

  劉老漢滿意地點點頭,一臉認可,父子二人越想越得勁,大步向前去了,劉嬸慢吞吞在後面走著,垂著頭。

  「想想總不那麼得勁兒……」她搓了搓胳膊,「明明那晚取下來的時候,都凍硬了的……」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2:26

卷一 第九章 有美一人,十分難搞

  文臻此刻正在廚房裡煎炒烹炸。

  聞大娘買菜,自然是普通魚肉菜蔬,文臻考慮到聞真真不善下廚,也就沒敢拿出十分手藝,饒是如此,香氣也驚動了左鄰右舍。

  李官差比預期還早地來赴宴,順便還帶來了縣丞和師爺,他自己是衙役班頭,都是縣衙裡叫得上字號的人物。

  王縣丞形容頗有些枯槁,黑眼圈重得可以直接扮鬼,他過來的時候,頗有些不情願,以他的身份,來這小巷吃尋常人家的宴席,未免太掉價了些,但經不住老友死拉硬拽,因此在院子裡小方桌前坐下的時候,臉色微黑。

  「大人,」李官差附在他耳邊道,「卑下知道您在愁什麼,不就是住在府衙的那位難伺候嗎,據說很挑嘴?放心,您今天吃過這一頓,就會知道之前的心都是白操了。」

  「你錯了,」王縣丞重重嘆氣,「那位並不是挑嘴,只是要找名廚,真正挑嘴的,你還沒見過呢。」

  「怎麼,聽說又來了一位貴客……」

  「天殺的,誰知道吹的哪門子邪風,咱們這小小地界兒,一下子跑來兩尊神!」王縣丞悲憤向天,脫下帽子,把頭頂越發稀疏的髮撥了又撥,勉強去遮正中光溜溜的一片,「你瞧瞧我這頭髮,我這頭髮!定王來的時候還勉強能蓋住,宜王來了,直接就掉光了!」

  涉及到兩位貴人,李官差也不敢評說,只嘿嘿笑著,王縣丞也知道這番話不妥,苦著臉不說了,然而想著那一個比一個難纏的兩位,只覺得嘴裡泛苦,連吃飯的興致都沒了,站起身要走,「我先走了,還有許多事兒。」

  「別啊大人,再忙,飯還是要吃的。」

  「這平頭百姓家,能有什麼好飯?不吃了不吃了,老李你也是,這種地方的東西也吃得下,你要是最近缺油水,改明兒我請你醉豐樓搓一頓。」

  王縣丞要走,李官差急忙挽留,正拉扯間廚間的簾子掛起,濃香幾乎剎那便沖入兩人鼻端,兩人動作都一停。

  「聞著倒是不錯。」王縣丞雖是讚許,依舊帶幾分不以為然神色,不過終究是就勢坐下了。

  桌上幾位有頭臉的鄉老里正,急忙給幾位大人斟酒,然而當菜魚貫上來,那一壺酒,就再也無人問津。

  一碗肉掛了金紅琥珀琉璃漿,入口外脆裡嫩,酸甜多汁;一道辨不出葷素的菜同樣玉色透明,晶瑩閃光,輕輕一夾,竟然拉出無數金絲;豬蹄湯色呈乳白,蹄花如玉,入口腴爛黏牙,裡頭的青筍浮沉如舟,黃豆飽滿可愛,入口一抿便化,只餘浸潤肉汁後的微微豆香。

  更不要說瓦罐燒肉金紅油亮,乾絲青蒿脆嫩清鮮,蒜苗臘肉如綠玉紅瑙,臘肉片片透明微捲,

  最後上了一鍋集市上廉價的雜魚,先炸後燉,熬出多種河鮮交織的醇厚滋味,配上在鍋邊貼熟的鹼面饃,貼鍋的饃因為重力作用,一面厚一面薄,薄底被熱鍋烤得金黃焦脆,微黃的饃面浸入濃厚的魚湯,脆的香,軟的鮮,眾人的筷子落下如雨,吃的太急,總擔心一不小心就會咬掉舌頭。

  王縣丞菜一入口,便是一呆,怔愣半晌,忽然啪地打了自己一個巴掌。

  眾人嚇了一跳,還以為他失心瘋,尤其見他那一霎臉上的神情,從震驚到狂喜到迸發無限光彩,便好像忽然得了救贖。

  感覺他一邊吃一邊似要流淚了,眾人慌忙低頭不敢看,再說也沒時間看——不快一點,眨眼菜就沒了。

  雜魚鍋貼上來後,眾人依舊禮讓王縣丞先,王縣丞取了一個鍋貼,剛嚼了兩口,忽然把筷子一丟,端起鍋就走!

  眾人反應不及,眼睜睜看著到手的鍋貼飛了!

  「哎大人!」李官差跳起來追,哪裡追得上,眼看王縣丞步子飛快,穩穩端著一鍋湯,眨眼就不見了。

  文臻出來時就看見這一幕,有點傻眼,見過搶吃的,沒見過這樣搶的!

  *************************

  「這世間的萬物,都應該是齊整的,橫平豎直,兩兩相對,如此才能算上美,如此才能讓我心裡美。」

  三月的春風向來是柔和的,說話的聲音也頗為動聽,讓人想起風暖游煙,碧水藍湖,所有華美又沉柔的一切。

  說話的人在下棋,對弈卻無人。

  春風在畫舫亭閣的簷角間盤旋,逗弄垂掛的金鈴琳瑯作響,鈴下束紗飄蕩,紗中人影朦朧。依稀看來是男子的背影,頎長,秀致,姿態輕懶。

  棋子敲擊棋盤叮叮作響,左邊黑子黑壓壓,右邊白子白花花。

  左邊拼出個月亮,右邊就不能是太陽。

  修長手指一陣撥弄,調整好了最細微的角度,務必保證黑白月亮橫看豎看歪看下看都絕對一模一樣,才滿意地停下。

  一個小廝跪行而來,小心翼翼地托起棋盤,再一步步挪出去。

  船身晃蕩,托棋盤的手很穩,不敢不穩,弄散一顆,小命不保。

  男子轉頭看看空蕩蕩的江面,百無聊賴地嘆口氣。

  「好餓啊……」

  男子起身,穿過同樣盤子盛著的兩兩相對的赤色的乳豬,橙色的魚柳,黃色的油淋雞,綠色的胡瓜……

  面對空蕩蕩的江水,再次寂寞地摸摸肚子,「餓啊……餓到想吃棋子……」

  岸上侍從兩三人,束手而立,整齊排列,無人搭話。

  搭什麼啊?

  寂寞個鳥啊?

  江上為什麼這麼空蕩蕩,殿下你心裡沒點……數?

  餓到想吃棋子?你倒是吃啊?

  到哪哪都擺滿食物偏偏到處喊餓你是在向所有人暗示我們把你的雞都偷吃了嗎?

  你肯吃我願意天天請你吃雞啊!

  「餓得……」男子輕嘆,撫摸肚子,「心情不好啊……」

  隨從們眼前一黑。

  來了!

  又來了!

  今天打算幹什麼?

  是潛入河底挖春天不存在的藕,還是跳上樓船要借人家的槳打肉丸?

  是要這江上所有畫舫的賣笑女一起去河灘找野鴨蛋,還是要求龜公下河撈烏龜,還得和龜公長一模一樣的烏龜?

  呵呵,你倒是瞧瞧,這江上還有人嗎?

  還有嗎?啊?

  三天前聽說你來,都跑了啊跑了!啊!

  人家傾江你清江啊!

  悲憤啊,悲憤。

  世上怎麼有這樣的人?

  五歲成賦的才華呢?七歲理政的智慧呢?十歲舌戰群使的凌厲呢?十二歲征戰沙場的英武呢?

  都成了烏龜肚子裡的野鴨蛋了嗎?

  既然是公認的東堂皇族朝堂第一人,那就做點第一人該做的事啊,比如爭爭權,奪奪位,殺殺反對派,整整好兄弟,不好嗎?

  怎麼就忽然開始不愛吃東西,然後就不吃東西,然後所有的歲月都糾結在找東西吃——不好吃——再找東西吃——不好吃的死循環裡了呢?

  偶爾吃飽了幾頓心情好,不是死二哥就是死八弟,由此類推,頓頓都吃飽的話,天下早就太平了。

  到時候就有全天下的人為他的神經和挑食操心了。

  兄弟們肩上的擔子也就可以輕一輕了。

  啊,老天,為了拯救東堂以及……我們,快點降下一個能讓他吃下東西的人吧!

  或者,降下一個能毒死他的人,也好啊!

  ***************

  上天有沒有聽見隨從們的禱告,無人知曉。

  錦衣男子倒似乎聽見了他們心聲,眼眸一轉,笑意一抹。

  風一般的淡渺笑意,那風裡卻流散著琉璃花瓣,水晶波光。

  隨從們急忙正色低頭。

  瞧不得啊瞧不得,笑起來更加瞧不得,只覺得詩經裡寫過的那許多描寫男子美好的語句,在這樣的容光面前似乎也略顯蒼白。

  所謂如玉如琢,瑰姿豔逸,不過如是。

  春光於其前遜色三分。

  夏日的明媚不及他流轉的眼風。

  對著秋日高天之下的碧樹想起他的姿態。

  最後發現一冬無雪。

  只因他肌膚比雪更潔。

  如此美好的一個人啊……詩賦本應為他而生。

  為什麼最後每個人都只想罵娘?

  東堂遭受背後口舌業孽最重的女性,應該就是德妃娘娘了吧!

  燕綏瞟一眼這一排愚鈍的人類,用指甲蓋想都知道他們心裡在給自己老娘點香,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他也挺喜歡點的。

  宜王殿下自認為自己是一個仁慈的主子,允許屬下在遭受各種非人壓迫之後進行適當的發洩,不允許也沒辦法——這是他換過的第十三支隨身侍從隊伍了。再換下去,可能就要輪到掖庭宮倒夜香的太監了。

  岸邊停著他的那輛馬車,又徹底整修過一次,白底鑲金越發閃亮,拉車的駿馬都一色雪白,渾身上下都述說著兩個字:騷包。

  當然這不是他的親王制式馬車,這只是一個二世祖,重金打造了這麼一輛車,第一次使用,在大街上策馬過於奔放,正好被燕綏看見了。

  其實奔放也沒什麼,撞壞了攤販的攤子也沒什麼,撞倒了老人也沒什麼,但是這車子居然敢左右兩邊掛著的金箔打製的燈飾花紋不一樣?

  這麼可怕的事情自然要阻止,然後宜王殿下便徵了這輛馬車,順便把燈飾拔了,內飾換了,拉車的白馬身上的雜毛比較難辦,侍從們花了三天的功夫才把雜毛拔盡。

  昨天晚上又出了點岔子,所以侍從們又花了整整一夜的功夫,重新換坐墊、把綢簾換竹絲簾,換桌子,整輛馬車從裡到外細細清洗,要保證完全沒有一點點紅色粉末。

  本來這種出了岔子的馬車是直接棄用的,偏偏之前用的馬車長久行路軸承有點歪,修了之後也不能完全恢復到原狀,殿下不肯再用,就只能先拖回天京,而這小地方,一時也沒有符合燕綏要求的馬車,畢竟殿下用的東西,想要規整得達到他的要求,都要經過最起碼一個月以上的每個細節的調整。

  今天侍從們尤其感覺到心累——畢竟要伺候一個平時就很麻煩昨夜洗了一夜澡更加麻煩的主子,難度那是呈十倍增加。

  據昨夜伺候主子洗澡的人偷偷說,第一次端出去的水裡,有一種紅色粉末。

  眾人瞠目結舌——這位連頭髮絲都恨不得時時擦拭不留塵埃,怎麼會允許身上沾粉的?

  難怪主子今天雖然還在笑,但笑得陰嗖嗖的。

  侍從們已經一動不動對稱著站了大半天,目前唯一的期望就是之前說過今天打算回京來著。

  然而接下來燕綏宣佈的消息,讓所有人內心裡生出一種衝動,想要把他腳下的踏板抽掉,讓他掉進河裡,再按在他腦袋上一個時辰。

  燕綏表示:一個好主子要懂得體諒尊重下人的付出,看在侍從們拔毛洗粉辛苦的份上,燕綏決定在這個離京城三百里的小鎮,再待兩天。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2:39

卷一 第十章 有美一人,多智近妖

  燕綏打算在這鳥不生蛋的小地方多留兩天。

  至於本縣本府的所有官員,會不會因此多上吊幾個,關他何事?

  燕綏立在踏板上,任分外猛烈的江風吹舉衣袂。

  今天衣衫分外寬大,很襯這江這風,一言不合,便喜提謫仙風采。

  然而他內心毫無波動,還有點想發火。

  原因無他,都是褲襠惹的禍。

  昨晚褲襠是重災區,他不得不細細地洗了一整夜,每個角落都不敢放過,按說早就清理徹底了,可他總覺得某處褶皺或者角落裡,還悄悄隱藏著那種紅色的小惡魔,鮮豔的、火辣的、無處不在的、像無數個紅色的小鞭炮,時不時便BIU一聲發射,炸起滿身疙瘩,炸出蛋蛋的憂傷。

  所以今天的袍子開衩,今天的犢鼻褲開口巨大,漏進浩蕩的江風,那畫面,他不願想。

  從昨夜到今天,他的全部精神都被那紅色粉末騷擾,越發沒了胃口,可是不吃飯會餓,餓了會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得排解,排解就得找事做,前幾日德安府所有衙門裡的積年卷宗,涉及征稅、刑獄、戶籍、文書檔案、勸農稼穡、賑災濟貧……等等所有事務,都被記性極好又過目不忘的宜王殿下翻了個底兒掉,本來準備到此為止,今兒想想還是再翻一遍吧。

  第一次翻,府衙上吊了兩個,第二次,縣衙又跳河了兩個,今天是第三次。

  一大隊遠遠等在岸邊的官員看他上岸,趕緊列隊過來,在馬車前垂手排成兩排。德安知府將一大疊卷宗恭恭敬敬親自捧上,垂頭退回。這不熱的天氣,所有人低垂的鼻尖,都隱隱有汗。

  燕綏並沒有接,自有侍從上前翻開,嘩啦啦一陣翻,燕綏撫著肚子,叉著腿,似看非看,忽然道:「停。」

  所有人頓時面如死灰。

  「……永裕十一年呈上勾決死囚三人,其中一人當街殺人,因為殺死的是地方附營士兵,所以從重論罪,秋後處斬,其名張二勇,德安府長纓縣青田村人。」燕綏看著天邊,那雪白雪白的雲,似上好的酥酪……嘔,好噁心。

  「如果本王沒記錯的話,這個青田村的張二勇,曾經於永裕七年被縣衙表彰,以嘉獎其純孝好善,妻喪後獨自照料岳父母,數十年如一日,本王還記得,卷宗中如此描繪:其人以不足六尺之身,晨興夜寐,承星履草,奉養泰山,十載如一。真是令人感動啊……

  「是啊是啊。」眾人頻頻點頭。

  「倒是那個被殺的,身高八尺,據說在附營也以勇武著稱,曾單身對戰力挑十人,獲『彪』稱號。瞧瞧,也挺可惜啊……」

  「是啊是啊……」

  「是啊是啊,所以本王想請教各位賢能,一個長年辛勞身材矮小的農人,是如何殺死一個長年征戰邊關,高大勇武非常的附營士兵的?」

  「是啊……啊?」

  「這這……是當時那個士兵酒醉……」知府開始抹汗。

  「永裕十一年秋,德安府附營總統領由邱同暫代三個月,邱同是神將林擎的親信之一,以嚴厲苛刻著稱,在他軍中,別說擅自飲酒,就是多聞一口酒氣,都可能被處死,」燕綏還在盯著那塊噁心的「酥酪」——多噁心一會,說不定就不覺得餓了……「看來本王得代那位士兵感謝德知府,謝你在他身死多年後,還如此高看他的武勇和膽氣。」

  德安府知府並不姓德,但絕不敢就這個姓和隨口亂稱呼的宜王殿下較真,他兩條腿已經向麵條逼近——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人,三天前無數厚達一尺卷宗裡一筆帶過的一個名字一段話他記得清清楚楚,連六年前一個小府縣臨時代理三個月的營統領也記得!

  「這這……這是下官前任辦結的卷宗……」

  「案件前一年冬發生,當春季辦結,德知府你當年秋季履新此地,但這個卷宗因為曾被中州路打回耽擱數月,所以本應春結的案件成了秋結,如果本王沒算錯的話,待勾名單上的簽名,應該是你哦德知府。」

  「殿下!」德安知府噗通跪了。

  他身後噗噗連聲,頓時全部矮了。

  「這就跪了?」燕綏驚訝,「跪太早了啊,萬一跪下就沒機會起來,膝蓋豈不是要壞,嗯,派人先去尋跌打大夫,趕緊的。」

  一個侍從立即去尋。殿下可不是開玩笑,殿下從來不開玩笑,誰要把他的玩笑當玩笑,自己下輩子一定會是最大的一個玩笑。

  燕綏嘆息一聲——真的跪太早了啊。

  卷宗嘩啦啦地翻。

  「永裕十三年德安府當年賦稅,戶口三十一萬,人口一百七十八萬,田賦:米六十六萬石,麥二十一萬石,絲九百一十斤,棉十五萬斤,布三萬匹,戶口鈔兩百九十一萬貫,雜課鈔兩百四十三萬貫,鹽課六萬一千引,茶課兩萬七千斤,軍屯糧食九萬石,減免稅糧五萬石,按說你德安府土地肥沃,氣候宜人,當屬富庶之地,這田賦雖不算少,和你德安這處寶地比起來,卻似差了些。」

  「殿下……殿下容稟……是因為德安有兩縣臨海,且那兩處海域風急浪大,數年前更曾發生過風浪噬人事件,時日久了,當地的土地也多半成了鹽鹼地,作物難活,是以……是以數年前,便將當地田畝及其餘賦項,按五中取一計算……」

  「數年前,哪一年啊?」

  被擊中要害的德安知府,這下連肩膀都軟了。

  「永……永裕十二年……」

  「就說是你剛上任那年不就成了?」

  「……」

  「全縣都是鹽鹼地啊,養不活呢,」燕綏指尖嫌棄地點點卷冊,「按說這樣的縣,人丁應該居於德安府後列,為何五年來,人丁增長及傭工人數,反而遠超其餘諸縣?」

  「……」

  「本王記得前幾日看的那本本地修築類項卷宗中,好像提到臨海縣最近五年內新修官道兩條,撥錢三十萬貫。道路修得極好,和中州府連接,可直達京都——臨海僻縣,鹽鹼陋地,諸般作物都因產出少而減免稅賦,修這兩條平整好走的路,臨海有什麼需要這樣大費周章地運送呢?」

  語調好奇,好似真在詢問。

  四面卻似被霜雪凍住,溫度都下降幾分,寂靜如死,令人窒息。

  「……沒有作物產出的地方,專門修一條路運什麼呢?」燕綏的聲音飄飄蕩蕩,帶著笑意,聽在眾人耳中,卻滾滾似驚雷,「……鹽鹼嗎?」

  死寂良久,才被皮肉撞擊地面的沉悶聲響擊破。

  德安知府趴在地上,砰砰砰磕頭,聲音嗚咽,「殿殿殿下您殺了我吧……求您別再問了啊……」

  不能問,不能問啊,再問,就不是他一個小小知府能擔得起的了。

  天家的沉沉霾雲,籠罩在他這樣小人物的頭頂,隨便誰劈一道雷霆,他粉身碎骨也不夠抵。

  怕什麼,偏來什麼,故意捧出大堆卷宗,任誰看見這些數字都要頭暈。誰知道這皇族瘟神一排數字就能看出問題,誰知道他瞟都沒仔細瞟的那些山一樣高的浩瀚卷帙,居然都被他記在心裡,像翻手頭書一般,輕鬆拈來,一一對應,萬物魑魅,無所遁形。

  傳聞裡的東堂皇族第一人,真是,可怕得難以言說啊……

  「不問就不問唄,」燕綏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瞟一眼另一本卷宗,「比如永裕十四年的祭祀河神大典,所費遠超前後三年,這個我就不問你了;比如十五年冬的雪災大賑,我怎麼記得那一年冬青州府報稱暖冬多雨,以至於疫病橫行……奇了怪了,我們東堂也沒大到上接東海下承昆侖,青州和你德安府相距不過百里,天時相差竟至如此,你德安府當真神奇得很。當然這個我也不問你了。」

  德安知府嘴裡咕咕噥噥,聽不出是在哭泣還是在謝恩。

  「……要問也得問總是發生這種稀奇事兒的臨海縣啊,」燕綏的眼風,忽然就飄到了人群中另一個人身上,「臨海縣,在想什麼呢?」

  人群中跪著的那個人,不過三十許年紀,相貌頗為英俊,跪在那姿態也和眾人不同,脊背挺直,目光爍爍,此時忽然被燕綏點到,也並不驚慌,不急不忙地道,「回稟三殿下,下官不叫臨海縣,下官姓謝,名折枝。」

  眾人死死垂著頭,膝蓋不動聲色挪啊挪——離他遠一點!罪魁禍首還敢這麼和宜王殿下說話,找死也不帶這樣的。

  唯有知道一點內情的德安知府,將臉越發緊地貼著地面,只覺得嘴裡苦澀如黃連,一層層泛上來。

  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說到根子都是一家子,怎麼總咬得烏眼雞一樣呢。

  「蠍子蟄啊,」燕綏看起來脾氣好得很,語氣近乎溫柔了,「方才這些,有話要和我說嗎?」

  「下官沒有話,因為這本就不是別人的事。」謝折枝磕個頭,挺起腰道,「下官倒有幾句別的話,得帶給殿下:德安遠僻,朝中不靖,三殿下宜早日歸京矣。」

  幾乎立刻,四周的氛圍就變了。

  燕綏並沒有說話,也沒有發怒,只是臉色稍稍淡了一些,日光斜斜鍍上他線條精緻的下頜,因為皮膚太白,遠遠望去弧光冷輝,讓人想起冬夜墜在薄雲邊緣的月。

  他同樣玉白晶瑩的手指,似乎在無意識地掐著空氣,輕輕一彈,又一彈。

  四面的草忽然開始瘋長,片刻間躥起數尺長,一群人跪在草叢裡,一個個頭上綠油油。

  這下所有人都和德安知府一樣,把腦袋埋在了泥巴裡,撅成一排的屁股,日光下似一排顏色各異的拴馬樁。

  一應侍從們都不動聲色向後挪了挪,以免等會被誰的血濺髒了靴。

  令人頭皮發麻渾身如弓弦一般繃緊的死一般的寂靜中。

  忽然卻有踏踏的步聲由遠及近,瞬間打破了此刻殺氣隱隱的力場。

  侍從們驚訝地瞪著眼睛,看見一個跑得披頭散髮的男人,抱著一個什麼東西,飛快地跑了過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2:51

卷一 第十一章 真香

  侍從們驚訝地瞪著眼睛,看見一個跑得披頭散髮的男人,抱著一個什麼東西,飛快地跑了過來。

  那玩意……是鍋?

  眾人看見今日休沐的王縣丞竟然跑了過來,一時又感激又驚詫,感激他這時候出現也算暫時轉移了瘟神的注意力,驚詫他為何如此作死,生路不要偏尋死門?

  王縣丞卻沒發現此刻詭異的氣氛,為了保證鍋熱食物風味不失,他將鍋連蓋抱在懷裡一路快跑,又要小心湯汁不要灑了,此時已經累得氣喘籲籲。

  眾人怔怔看著,直到他快跑到燕綏面前,侍從才反應過來,急忙去攔,當先一人喝道:「不明之物不可奉至殿下身前!」劈手便打掉了鍋蓋。

  蓋子一開,一股香氣躥起,鮮而微辣,激得人渾身一顫。

  侍從們又是一怔,當先一人怒喝道:「什麼醃臢東西,趕緊滾下去……」

  原本已經背過身去的燕綏忽然道:「拿來。」

  侍從們手一鬆,王縣丞已經蹬蹬蹬過去,半跪著將鍋子往頭頂一送,「殿下,請嘗此鄉野之味!」

  燕綏轉身一瞟,難得地怔了怔。

  其餘人也看見那鍋裡的東西,頓時覺得後背出了一身汗。

  這都啥東西啊!

  形狀不規則的饃饃也罷了,怎麼還有把雜魚小蝦小蟹一起燉的?魚什麼品種都有,黑的白的紅的青的,長不過筷子,短的只有手指長,蝦子也是胖瘦不一,還有幾個圓圓的孩子掌心般大的蟹……這、這是給貓吃的吧?

  這賣相別說和宮裡那些美不勝收的擺盤比了,普通人家燒個魚切個肉還講究整齊方正呢。

  不過這香味……倒是挺躥的……眾人忍不住翕動鼻子。

  燕綏瞧著鍋裡,對於他這樣不對稱不能活的人來講,這一鍋亂七八糟的東西簡直太可怕了,唯一可取的也就是鍋邊貼的餅子倒是兩兩相對,大小如一,但這也不能讓他放棄原則去吃這麼可怕的東西,哪怕確實有點香……嗯……不錯。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燕綏手上只剩半個的餅子……

  金黃脆翹的薄底在齒尖碎裂的聲音清脆,厚實的那一面吸飽了湯汁則是另一種醇厚綿長的鮮美,剛出水的河鮮,哪怕一條手指長小魚,也能綻放出屬於天時和甜水的肥美,這許多種滋味不同的出水鮮薈萃一鍋,提煉出的便是令人神魂俱醉的佳味。

  一個餅子不見了,這個餅子對稱的餅子也不見了,香氣於唇齒間迤邐因而越發撩人,四面有些騷動。

  侍從們想哭——他們多久沒看見殿下這樣完整地吃完一樣東西了啊!

  感覺好像天都亮了一些似呢!

  王縣丞手舉酸了,心卻雀躍得想要飛。

  燕綏自己倒沒覺得什麼,他還處在嫌棄的情緒中——這都什麼廚藝啊,魚不能整齊排列嗎?口味各異的魚怎麼能這樣胡亂堆在一起?對得住這魚的鮮嫩柔美湯稠汁厚嗎?還有這餅子,揉麵的手藝既然爐火純青,把餅子做得筋道柔韌麵香十足,為什麼就不能做成渾圓或者正方?弄得他簡直不知道該在哪下第一口的好……

  在綿綿不絕的腹誹當中。

  六塊餅子神奇地消失了。

  一旁侍從捧著的白絹上,多了一堆魚骨蝦殼螃蟹蓋。

  燕綏再次伸手的時候發現餅子沒了,他的手在鍋上空頓了頓,撫撫肚子,滿足又不快地長嘆了一聲。

  「誰做的?」

  王縣丞急忙道:「是民女聞……」

  燕綏擺了擺手,王縣丞立即停住。

  跟了他一路的侍從悄悄瞟他——這位主子此刻心情想必比較復雜,既有對那廚子的讚賞又有惱恨,正常情況下飯燒成這難看樣賜他個鶴頂紅也是應該,偏偏味道好讓他飽了腹,再要殺就顯得有點不那麼硬氣,所以乾脆不問了。

  「下回再燒成這樣……」燕綏搖搖頭,轉身走人。

  侍從們趕緊端著鍋跟上,心想那廚子下回還是別碰見這位主兒的好。

  就讓他快點餓死算了。

  侍從走之前對跪滿一地的人也隨意揮了揮手。

  算你們命好。

  主子吃飽了,心情好了,終於肯放過自己也放過別人了。

  滿地的人看著那一行人重新登船,都呼出一口長氣,渾身沒骨頭似的癱軟下來,王縣丞身子一軟,整個人跪坐在地。

  德安知府連滾帶爬地衝到王縣丞身邊,一把抱住他。

  「這菜誰燒的?快請來!重金!厚禮!八抬大轎,延為上賓!」

  ************************

  聞家小院裡,此刻還在熱騰騰地聚餐。並不知道少掉的那一道菜,救了本縣父母一條老命。

  大門前忽然站下了幾個人,眾人回頭一看,頓時聲音一靜。

  劉嬸一家來了。

  「真真!」劉嬸一眼看見文臻,臉上肌肉不能自控地抖了一下,隨即堆出一臉驚喜的笑,只是聲音還有些顫,「你果然沒事,真是太好了!」

  她一把拉住文臻的手,上下摸索,「真真,前兒晚上,咱們都是誤會,我們也是為了你好,怕那個時辰你去找我們,給貴人知道,給你帶來麻煩……來來,」她把劉尚往文臻方向推,「這裡閒人多,你們兩個屋裡說,阿尚,還不去好好給真真賠個禮!」

  「哪來的聒噪的老鴉,在我這呱呱呱的擾人!」裡屋的門砰一下打開撞到院牆,聞大娘操著一把掃帚氣勢洶洶出來,劈頭蓋臉就打,「滾滾滾,別站髒了我的地兒!」

  「親家,何必做這麼難看,我們來看看真真,給她送些添妝,」劉嬸一把架住聞大娘的掃帚,她力氣大,生生把聞大娘帶著掃帚往院子角落裡拖,「之前的事兒,是我豬油蒙心瞎了眼,親家你罵我打我都由得你,但小兒女的事情,你還是不要攔了吧,讓他們好好說說私話兒,怪可憐見的,青梅竹馬,馬上便要分開了……」

  「誰跟你家那個破爛青梅竹馬,誰要你的狗屁添妝!說過的話踩過的紙錢!吞不回去拼不回來!趕緊帶你們的臭錢回去,金絲楠木棺材還差一個蓋兒!」聞大娘給這般若無其事自說自話的無恥氣得發昏,丟了掃帚跳起腳去扇劉嬸耳光,個子矮夠不著,急得大叫,「老聞!老聞!快出來幫一把手!」又叫眾人,「事兒各位鄉老都知曉,來給評個理,我今兒要給她進了我家屋門,我有什麼臉見我那死……」

  不好。

  本來捂著臉裝哭從指縫裡看戲的文臻,立即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了劉尚。

  「阿尚哥哥!」她大聲道,「你可來了!我就說你不會那麼對我,你裡屋說話,今兒個咱們說清楚!」

  聞大娘一頓,哭罵聲低了八度,「……死丫頭每次都這樣!」

  文臻輕飄飄把劉尚牽進了門,聞大娘看著她背影,莫名生出十分勇氣,一轉身端起桌上滾燙的雞湯要潑,「死婆娘,要賠禮是吧?來,先喝杯敬湯!」

  「哎哎!」眾人頓時急了,那雞湯油光閃亮,香氣醉人,還沒來得及喝幾口,給砸了到哪哭去?

  李官差以平日絕不能有的敏捷一蹦而起,大喝:「劉祿,劉楊氏!你夫婦二人教子無方,致使劉尚罔顧國法孝中流連青樓;心思惡毒,退婚不成意圖絞殺聞真真,罪在不赦,速速隨我去縣衙大堂認罪!」

  「當。」一聲響,劉老漢子一直不急不忙拿在手裡的煙鍋掉在地下。

  劉嬸一傻,手一軟,險些被雞湯潑個正著,眾人急忙上來搶下,李官差大怒,手一抖鎖鏈已經套上了劉嬸的脖子。

  冰涼的鐵鏈觸及肌膚,劉嬸激靈靈打個寒戰,這才反應過來,腿一軟癱倒在地,尖叫,「冤枉啊冤枉啊——」

  「啊!」

  裡屋同時一聲慘叫,高亢尖利,瞬間蓋過了劉嬸的喊冤。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3:05

卷一 第十二章 誰更無恥

  時間回到文臻牽走劉尚那一刻。

  劉尚原本以為今日免不了被聞大娘一番纏磨,不想這麼快就被牽進內室,室內昏暗,不辨景物,因此越發感覺到掌心裡小手軟滑細膩,不禁心中一蕩。

  平日裡聞真真雖對他百依百順,卻十分矜持,不肯越雷池一步,每每他蠢蠢欲動,還常正色勸誡他莫思淫樂,好生讀書,令他十分掃興。

  一開始還覺得賢惠,後來便想果然女子無才便是德,讀了幾本書,便日日擺個架子,毫無閨房情趣,那般日夜繡花資助他讀書,也不過是為自己日後鋪路,想做官夫人罷了。

  所以聽聞貴人點名召聞真真,反倒心下一鬆,聞真真夜奔而至,也只擔心給自己帶來麻煩,怨怪她不識時務,尋常百姓命如蒲草,便隨天風搖擺便是,何苦硬要掙扎個根殘葉折。

  沒想到死過一場,倒是想開了,真要娶了,想必頗有閨房之樂,可惜,便宜京城那些達官貴人了……

  劉尚越想越興奮——既然真真放開了,等會自己做小伏低,說不定……

  他心思蕩漾,也就沒注意到文臻並沒有把他往自己房間帶,只覺得眼前越發昏暗,心想暗處也好,踰越分寸也沒人看見,湊過去附在文臻耳邊絮絮道:「好妹妹,你真的還陽了,哥哥好歡喜,試題呢,你帶我進來是要偷偷給我試題嗎?」

  文臻笑嘻嘻含糊應一聲,避開他還拖著鼻涕的臉,繼續牽著他走,劉尚越發得興,笑道:「好真真,你知道的,我心裡向來只有你,可惜咱們有緣無分。這樣吧,你把試題給我,認了我做哥哥,哥哥金榜題名飛黃騰達,一輩子照顧你……」

  他忽然嗅見食物香氣,頓住嘮叨,愕然道:「這是廚房?真真,君子遠庖廚,你把我帶到這醃臢地方……」

  話還沒說完,他腳下一絆,向前一栽。

  「噗通」一響,水花濺開。

  劉尚只覺身下滾熱,腹部和某處被燙得渾身一抽,肚子槓在硬硬的木頭邊緣,他下意識慘叫,手腳用力趕緊要起身,偏偏傷風無力,一掙沒掙動,腰上忽然一沉,一隻腳狠狠踏在了他背上。

  這一踏,生生將他的腹部和臀部踏進了地上裝滿熱水的盆中!

  劉尚這下連慘叫都叫不出來了,他只能絕望地掙扎,脖子拚命前仰,屁股在熱水裡一撅一撅,像一隻垂死掙扎的鵝。

  劇痛的混沌裡,他聽見聞老太太短促地笑了幾聲,聲音聽來怪異,「真真,你可看見了……」

  聽見文臻分外甜美的笑,「她一定看得見。」

  劉尚迷迷糊糊地想,明明是她自己,說什麼她啊她的……啊啊最毒婦人心……

  他很快被劇痛拉入近乎黑暗的恍惚裡,腦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恍惚裡彷彿一聲巨響,似乎門被撞開,嘩啦一聲有風灌進來,然而那風刮在皮膚上也是火辣辣的痛……

  背上的力道忽然沒了,他恍如得救,拚命劃拉著四肢要起身,卻身子發軟,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一隻手忽然伸在面前,他急忙牽住,感激地抬頭想謝,正正對著那雙烏黑的含笑的無辜的大眼睛……

  劉尚氣一洩,噗通一聲又栽回了盆裡……

  栽回去前,他看見聞老太太決然把一雙手插進了熱水盆裡……

  他已經無法思考了……

  「啊啊阿尚!阿尚!」丁零噹啷一陣亂響,脖子上還戴著鎖鏈的劉嬸狂奔而進,看見屋內情形,發出一聲劇烈的大哭,急忙上前將兒子抱起。

  這一抱,劉尚立即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驚得劉嬸扎煞著雙手滿臉慘白。

  劉老漢呆在門檻上,渾身哆嗦,抖著唇,「這這這這……」半天說不成句。

  眾人愕然擠在門口,看著室內,地上一大盆冒著熱氣的滾水,劉尚渾身濕透,尤其肚腹往下部分,衣襟無意間扯開,露出燙得通紅發泡的肌膚……

  「她們害我兒!她們害我兒!這賤人和這老虔婆……官爺官爺……」劉嬸嚎啕大哭,轉身就要撲到李官差面前。

  「蒼天啊,喪德啊!」一聲大哭,聲音更響,頓時蓋過了劉嬸的哭喊。

  聞老太太頓著枴杖,哭得熱淚滾滾,「夭壽啊,這一家子!進門就把我真真往黑地兒拉,還要……還要……老婆子上來攔,他險些把老婆子推到真真準備燙鴨子毛的熱水盆裡,老天有眼,他推老婆子自己沒站穩,跌進盆裡了……」

  眾人目光落在聞老太太抖索著抬起的雙手上,青筋畢露滿是斑點的手上,滿滿晶亮的大水泡。

  文臻的哭聲也適時響起,「……嗚嗚,阿尚哥……阿尚哥說要我認他做哥哥,回頭進了王府提攜他,還說我們白做了這許多年未婚夫妻,也該給他……嘗個……嘗個甜頭……」

  「無恥!」幾位鄉老看看老人慘不忍睹的雙手,再看看哭得梨花帶雨的文臻,想想之前聽聞大娘控訴的那些,只覺得匪夷所思,世上居然還有這般惡毒的人家!

  「無……恥……」劉尚翻著白眼,氣息奄奄,好半天才掙扎出這一句。

  「確實無恥!」見慣人情冷暖人間奇葩的李官差,也忍不住義憤填膺,聽見這一句頓時接上,回頭看見說話的居然是劉尚,豎起眉毛一腳踢過去,「你也知道無恥!」

  劉尚嗷地一聲慘叫,眼睛一翻。

  暈了。

  ***********************

  劉家滿腹算計地來,哭哭啼啼地走。

  劉家夫婦被鎖拿進衙門,劉尚傷勢太重,一路抬著去了衙門,李官差怕他死了,叫了大夫一路跟著去了,據大夫後來出了衙門說,劉尚燙的地方很是要命,再待在牢裡缺醫少藥養護不周,只怕將來難免要成個廢人。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後果,革去功名的下場正等待著他。祖母孝期嫖宿,學宮自然容不下這樣的斯文敗類。而且吃過聞家的飯後,王縣丞和李官差等人,對劉家的事都態度積極得很。

  殺聞真真這個罪名劉家更擺脫不掉,苦主親自舉證,又有人證明聞家夫婦給聞真真燒紙錢那晚劉家來退婚並挑釁,行事如此張狂惡毒,人品可見一斑。

  德安知府,淮水縣令,先後來過聞家,八抬大轎不至於,但禮遇甚隆,但也不是為了所謂的救命之恩,舊事重提,讓文臻好好準備,不日跟隨定親王府的隊伍上京。

  大抵是對有過前科的文臻不放心,本地縣衙送禮之後,還留了一隊衙役在聞家附近,名曰聞家姑娘即將成為貴人,當地官府派人保衛,實則也就是怕人跑了,監視罷了。

  這倒和聞老太太的預測差不離,在文臻上京之前,本地官府不敢鬆懈,尤其當文臻展露一手廚藝之後,官府的態度顯得更加奇怪,既興奮又緊張,隱隱鬆了口氣的感覺。

  聞老太太私下和文臻談起,便說官府的態度往往也就是定王的態度,定王對「聞真真」很重視,但這重視絕非男女之情,所謂要人不過是個幌子。但到底定親王要什麼,文臻每次問起,積年的老狐狸聞老太太嘴便閉得蚌殼一樣。

  文臻也無所謂,她猜這事和廚藝有關,聞家出身廚子,看聞老太太的做派,應當還不是一般廚子,除此之外聞家實在也沒什麼可以讓人惦記的了。

  兩天之後,聞家來人了。

  文臻看見聞家來人的第一眼,心裡就呵呵了兩聲。

  來的是一輛馬車,並騎馬的僕從若干,那馬車烏木描金,檀香隱隱,連同僕從騎的馬都高大神駿。一位老者,攜一對姿容不俗的少年男女下了車,附近的孩子圍在巷口看熱鬧,在兩人下車時都禁不住嘩笑驚嘆,惹得那少女皺著眉頭提起裙子,好似怕這些孩子的口水濺髒了她的錦繡衣裙。

  那少年倒看起來溫和穩重,目光在掃過四周環境時眼神略深,卻也沒像那少女一般神色明顯厭棄。

  聞大娘看見這般排場,不禁有些吶吶,倒是聞大爺,此刻倒顯出幾分讀書人的從容來,將客人迎進門,聞老太太撐著枴杖,正在堂屋門前等著。

  文臻站在她身側,一臉溫婉地扶著她,眼角瞟著老太——一臉的無悲無喜,袖口卻無風自動。

  那老者一進門看見聞老太便是一怔,隨即悲聲上前,「三姐!」

  「原來是四弟來了。」聞老太眉心幾不可見地一皺,隨即淡淡道,「多年不見,聽聲音還是那麼中氣不足,老四,不是我說你,花街柳巷,這把年紀還是少沾染些。」

  那老者原本擺出一臉淒苦欲待哭訴久別衷腸模樣,頓時被這一句嗆得釘在原地,好半晌才訕訕道:「三姐還是這般辣性,在小輩面前,也開這般玩笑。」

  倒是那少女,眉頭一豎,聲音尖脆,「這是玩笑還是下馬威?爺爺大老遠親自來接人,老太太你怎好這般給他難堪!」

  「我是你三姑祖母。」聞老太太拄著枴杖,神色漠然,「迎門的是你七嬸,待客的是你七伯,你面前的是你表姐,這一屋子的親長,為何我自你進門便沒聽見一聲尊稱?難道蒙田聞家的規矩禮儀,這些年都被不曉事的丫頭片子給吃了嗎?」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3:17

卷一 第十三章 拿下吧

  「你才是……」

  「近香!」

  聞近香似乎頗受嬌寵,聽她爺爺這聲軟綿綿呵斥也並不畏懼,挑著眉毛道:「既這麼說,三姑祖母,我這表姐似乎禮儀也不大周到啊,我爺爺我哥進門,也沒見她施個禮。以往聽爺爺說三姑祖母在家時,最是重禮多智,如今瞧著似乎也不怎的。」眼光四處一溜,一哂,「也難怪。」

  話未說盡,意思都寫在輕鄙的神色中。

  文臻頗有趣地瞧著她——也不僅僅是個嬌寵丫頭嘛,只是這一家子見面,這火藥味怎麼這麼濃呢。

  聞老太太似乎並不生氣,甚至看都沒看聞近香一眼,只對聞四太爺招招手,「老四,多年不見,來讓老姐姐好好瞧瞧。」

  聞四太爺明顯有些怵這老太太,訕訕上前來,想說什麼沒敢說,倒是聞近香低聲咕噥,「一個瞎子瞧什麼瞧……」

  聞老太太依舊好像沒聽見,等聞四太爺磨磨蹭蹭走到近前,嘆息一聲,抬手去撫他頭髮,道:「都老了啊……」

  聞四太爺有些觸動,眼圈微紅,下意識湊近了些。

  「……老了也還是這麼不曉事!」聞老太太聲音一厲,溫柔撫摸弟弟鬢邊的手猛地向下一扇!

  「啪!」

  耳光的脆響驚得在場的幾個人都跳了跳,聞四太爺直接被扇蒙了,猛地摀住臉,「嗷!」地一聲,大聲道:「姐你又打我!」

  文臻險些噗地一聲。

  這什麼條件反射!

  她不動聲色,在旁邊窗檯上摸到了一個東西,端在手裡。

  聞四太爺此時才反應過來,急忙退後一步,怒道:「姐姐為何打我!」

  「我憑什麼不能打你?」聞老太太慢條斯理整理亂了的袖口,「就憑我為聞家虛擲了大好青春,就憑我為聞家失去了一生榮華,就憑我為了聞家被迫背井離鄉,就憑我為你們做了這一切,你們還敢讓一個不長腦袋的白痴小輩踐踏我!就憑我為你——瞎了眼!」

  四老太爺渾身一抖,有一瞬間文臻覺得他膝蓋發軟,似乎下意識要跪。

  「孫不教,祖之過,」聞老太太淡淡道,「別說一個巴掌,我便是要你跪荊條,你也得給我受著。」

  「老虔婆你說誰白痴!老虔婆你竟敢打我爺爺!」聞近香終於反應過來,猛地衝上來,「你有教養?你出手打人,你孫女還不是沒有見禮!你今天得給我說個明白!給我爺爺賠禮!」

  她動作很快,聞四太爺沒反應過來,旁邊那少年動了動似乎想拉卻最終沒動,眼看她尖尖手指就要招呼到聞老太太臉上。

  「哎喲!」

  聞近香的尖叫比罵人更尖幾分,退得比撲來更快,一邊退一邊拚命抖著領口,有淋漓的湯汁從她領口一路滾落,將她的半邊衣襟濕透。

  對面,文臻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隻碗,碗裡只剩下半碗髒水。

  她一臉無辜驚詫和惋惜,「表妹,你這是做什麼呀?我正要奉上我熬了一早上的補湯給四太爺壓壓驚,你這麼急著搶何必呢?咱們是小輩,多等一等不行嗎?」

  聞近香瞪大眼,看看自己半身的水,看看那明顯是用來澆花的破碗和碗裡積著泥沙的水,再看看一臉可惜「熬了一早上的十全大補湯」的文臻,氣得兩眼往上一插。

  然而她沒有暈過去。

  因為文臻早已拉住了她,這回輪到她的尖尖十指派上用場,聞近香只覺得手腕一陣刺痛,又是一聲尖叫。

  那一直冷眼旁觀的少年只得趕緊出手,把眼淚控制不住嘩嘩嘩的妹妹,從圓圓臉的「可愛」表姐手中搶救下來。

  聞四太爺摀住臉,看看聞老太太,再看看孫女兒,一時已經不知道怎麼是好,半晌才吶吶道:「姐姐你這性子……姐姐你這……真真以後還要在我們聞家的……」

  「你是在威脅老身咯?」聞老太太冷笑一聲,「行,你聞家如果忘恩負義,翻臉不認人,我一介貧民也沒辦法,那只能是我這孫女兒命苦,回頭她上京,如果逢著舊人問起來,你們聞家自然也是不在意的。」

  「上京!」聞近香忽然摀住胸口恨聲道,「她算什麼東西,也想上京?定王指定又怎樣?只要我聞家說一聲《伊膾要術》不在你這一支,聞家另行推薦能人,你看定王要這個丫頭還是要我聞家的人!」

  這話一說,聞四太爺臉色便一變,似想要喝止,但已來不及,只能狠狠瞪聞近香一眼,又有點惴惴地覷著聞老太太。

  聞老太太眉頭一挑,一霎間那雙矇昧的眸子都似乎迸散厲色,但隨即散去,只淡淡道,「不要便罷,那是她技不如人。但在此之前,你聞家該做什麼,需要我老婆子提醒嗎?」

  「啊不不,不用,聞家欠著姐姐的,老祖宗說過,姐姐難得請托咱們一次,怎麼也不能讓姐姐失望。」聞四太爺急忙接上。

  文臻心中又呵呵一聲。

  聽那對話,聞老太太為聞家的犧牲可謂放棄一切,聞家如今鐘鳴鼎食,聞老太太棲身陋巷,平日裡不聞不問也罷了,難得請托一事,這態度這話是怎麼回事?聽著好聽,卻明明白白滿是「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涼薄得,似深秋覆瓦的霜,初冬乍降的雪。

  看一眼聞老太太,依舊筆直端正,只是那繃得緊緊的眉梢眼角,終究免不了透一分深藏入骨的落寞和淒涼。

  「真真,你隨我來。」她也不理那幾人,徑直轉身,直到帶著文臻進了內室,才從床下摸出一個布包,想了一想,才把布包遞給文臻,「聞家人不是善茬,真遇到什麼難處,就拿出來吧。」

  文臻覷著老太太神情,嘿嘿一笑,「這麼捨不得,何必給我?」

  聞老太太被看穿也不臉紅,竟也一笑,道:「逢人但說三分話,我便是現在還不夠信你,也無可厚非。」

  「不要這樣嘛,人家明明看起來很值得信任滴說,」文臻笑眯眯聳聳肩,「但是我還是不明白,為何一定要我趟聞家這渾水?直接讓我跟著定王車駕走不更清淨?」

  「一來,定王性情不大好,你若真是孤身跟他上京,半路上想必就被吃乾抹淨,有個娘家,哪怕只是名頭上的娘家,就有了依仗,定王總不能當著娘家人面對你怎樣;二來,我瞧你無親無友,雖也算聰明,但一個女子,想要立足於世本就不容易,而聞家內廷總管出身,出過無數御廚,家底富貴,更和宮中關係千絲萬縷,只要你能讓聞家需要你,聞家就能給你很多便利。」

  「定王打著納妾的名頭,其實是要找擅長廚藝的人吧?聞家既然世代御廚,為什麼不從聞家找?」

  「當今龍體多年欠安,懶怠飲食,偏又看重口腹之欲,宮中為了他每餐多進一口操碎了心,現任御廚就是聞家傳人,對此束手無策,而傳聞裡聞家是上古第一名廚伊膾之後,伊膾有本傳說中的食典,傳得頗為神異,宮裡甚至希望能從食典中找到治癒或者改善陛下健康的方法。」

  「所以皇子們也動了這個心思,畢竟目前看來,掌握了皇帝的胃,就掌握了通往皇位的捷徑?」

  「也許。」聞老太太短促地笑一聲,「雖然太子已立,也無過錯,賢德之名滿朝稱許,但總有那麼一些不死心的人,想要以各種手段獲得帝寵,說不定就能逆天改命呢?」

  「然而聞家沒有食典。被逼急了,就想到您這支多年不聞不問的聞家後裔了?」

  聞老太太木著臉。

  「這事您沒想到吧?您本是因為被定王盯住想要向聞家求助,想用自己多年前的犧牲換聞家救孫女一命,卻沒想事情本就是聞家先坑到您頭上的。」

  聞老太太這一刻臉皮彷彿鐵鑄,紋絲不動。

  文臻特佩服老太太的養氣功夫,換她,差不多臉上笑嘻嘻心裡MMP吧。

  「然而這食典我沒有。」

  問題的關鍵在這裡。

  聞老太太答得妙。

  「我也沒有。」

  文臻覺得自己真的有必要實踐一下剛才那十個字(母)。

  「既然聞家才是害你們的人,怎麼可能會給我提供幫助?」

  「你有一手好廚藝,這是意外之喜,也是你的立身之本。」聞老太太默然半晌,拍拍布包,「所以,方才發現來的是老四的那一刻,我改主意了,雖然我聞家依舊有人可以助你逃走,但是我覺得你還能試一試……」

  文臻心想用自己的廚藝換聞家鼎力相助在異世博個小康嗎?

  「……拿下聞家吧。」

  聞老太太如是說。

  文臻:……???

  MMP。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3:29

卷一 第十四章 又見黛X芬

  聞老太太對文臻寄予抄她老聞家厚望的同時,定王燕絕正在大罵聞家。

  「操她姥姥的聞老六,說好食典的事不外傳的呢?怎麼老三也來德安了!還嘗過了聞真真的手藝!這要他起了心思,這要他起了心思……」

  燕絕揣著袖子滿屋子亂轉,一屋子的人看得眼暈,對望一眼齊齊心裡嘆氣。

  這天不怕地不怕的祖宗,也就只有遇上那位,才會因為一點巧合就緊張成這樣吧。

  這陰影得有多深吶。

  好一陣才有人掙扎著怯怯道:「……回……回殿下,宜王殿下據說不是為食典的事來的,說是忽然想起此地鏡湖野鴨有名,過來吃野鴨的……」

  「吃野鴨吃到聞真真那裡?」燕絕停下步子,眼角狐疑地挑起。

  「巧合……巧合而已……」

  「趕緊把聞真真帶走!老三什麼時候走?他走哪條路,我們不走哪條路!」

  「呃,回稟殿下,真真姑娘畢竟是聞家小姐,又未曾婚配,聞家說這般沒有名目隨殿下上京,對殿下聲名不利,聞家也臉上無光,所以須得聞家護送一程……」

  「唔,這麼講究?本王其實覺得真納個小妾也不錯……」

  「殿下,聞家說,這幾日他們還會選出入宮侍奉陛下飲食的女官,殿下方便的話,或者可以一起帶回京?」

  「行吧行吧。」燕絕眉開眼笑,「也算我為父皇盡些心意。」

  「陛下一定會為殿下的孝心所感!另外,殿下不必擔心,宜王殿下今日晚間便要啟程回京,並沒有傳召聞真真。」

  「哈,那太好了,那咱們遲一點走,今晚原本取消的醉仙樓之行,還是照舊吧。」

  「是。」

  人群依次退下,燕絕立於屋中,日光勾畫他輪廓英俊,相貌和傳說中的暴虐形象並不相符,然而他偶爾轉側之間,眼底青光一閃,總會令人想起深黑壓抑的海底,一個轉首,忽見一隻青灰色大鯊,利齒猙獰,無聲射來。

  他便這麼摸著下巴,思忖良久,忽然陰陰笑了起來。

  「其實,一個身懷一流廚藝的皇子小妾女官也是可以的嘛……」

  **********************

  傍晚的時候,文臻登上了聞家來接的馬車。

  之所以這麼快,是因為聞四太爺實在不敢和自己這位老而彌辣的老姐姐多待。

  甚至他覺得這個「侄孫女」也怪怪的,傳說中的喜好詩書柔弱可人呢?

  詩書看不出,可人有幾分,柔弱?嗯,看起來,而已。

  文臻笑眯眯的——人家啥都不懂啦,人家只知道跟著老太太走沒錯的。

  老太太選擇來個下馬威,她便配合正面剛。

  果然效果很好。

  那少女聞近香和少年聞少宇,見識過了這對「祖孫」,都收斂了許多。聞近香還留著一臉「等到了聞家看我不捏死你」表情,聞少宇已經開始和她表妹長表妹短地套近乎了。

  可惜套了半天近乎,「表妹」甜美可人,但也僅僅甜美可人而已,關鍵的話一句不漏。該有的態度一樣沒有。

  馬車已經套好,聞老太太攜兒子媳婦親自將文臻送出門,臨別前聞老太太忽然道:「你孤身一人出門,家裡不大放心,正巧你的救命恩人也要去蒙田,我們請他同行一路,也好照應你一些。」

  啥?救命恩人?誰?

  文臻一臉懵,抬頭一看,喲,靠著馬車玩著鞭子的,不是黑棗髮菜又是誰?

  「易小哥幼失怙恃,在這胡同長大,據說原本也有些家底,早年有一位老僕隨行,他七歲時老僕死了,他就一個人過活,小小年紀,也沒見吃過多少虧。按說這種人我不該放在你身邊,然而對付聞家那種禮在表面戾在骨的家族,道理不如刀利,雞鳴狗盜之徒,也有他的用處。」聞老太太下巴一抬,眉眼間也似生戾氣,「他也想去京城闖闖,就說是你遠房表弟,一併請聞家照應了上京。」

  「好的呢。」文臻聲音分外甜蜜。

  易人離抬頭看見文臻的笑容,莫名地激靈靈打個寒戰。

  「真真啊,」他諂媚地笑,搭文臻的肩,「咱們也認識很多年了,你的命還是我救的,這回我又親自護送你,你看,你要不要把你起死回生的秘密和我說一說?」

  文臻笑得也春風搖蕩。

  「起死回生的秘密呀……」她甜甜道,「這個怎麼能隨便說呢?不過重活一回,我倒是多了個技能,就是預判人的死亡方式,你有沒有興趣?」

  「真的!?那你說說,我未來怎麼死的?」

  「你呀,」文臻拍拍他的臉,慢吞吞道,「偷屍體翻衣袋還大言不慚冒認救命恩人,被雷劈死的!」

  「……」

  ***********************

  聞四太爺對多帶一個人並無異議,反正在他看來,都是過客,從聞家過一遭,便彼此江湖不再見。

  聞近香第一眼看見易人離,眼睛亮了亮,第二眼看見他衣著,眉頭皺了皺,第三眼看見易人離慇勤地攙扶文臻上車,臉色頓時黑了。

  「爺爺,這是誰?怎麼能隨便帶來歷不明的外男回家!我聞家又不是某些鄉野丫頭的破屋,什麼人都可以進的!」

  「嗤。」易人離的笑緊跟著聞近香的話尾,浮在唇角,似譏嘲又似天真,「小丫頭片子,毛還沒長齊,倒曉得分裡外了,外男?外男是什麼?我是外男,你是內人嗎?」

  「你滿嘴胡咧咧什麼?!」

  「哈,好,我是外男,我不進馬車,」易人離隨手牽過一匹馬,翻身上馬,沖臉通紅的聞近香吹了個口哨,流裡流氣舉起手,「這下放心了吧?內人?」

  「爺爺!這個混混侮辱我!讓他滾!讓他滾!」

  「侮辱你什麼?內人內人,馬車內的人啊哈哈。」易人離馬鞭一甩,好巧不巧從聞近香鼻尖擦過,風聲凌厲,驚得聞近香緊緊閉眼,又一陣尖叫。險些以為自己鼻子要被打斷,然而好半晌戰戰兢兢睜開眼,只看見對方雪白手掌上光影乍收,而四周風定人靜,恍若那煞氣凌人的一鞭,從未發生。

  她盯著對方笑意微彎的眼睛,忽然覺得有些冷,下意識往車裡一縮。

  聞四太爺眯起眼睛,因這一鞭,倒對易人離多了些別的想法,這少年看著邪氣,手上卻似有幾分功夫,一行人樹大招風,多一個打手總是好的……

  「易小哥開個玩笑,你這樣胡喊亂叫,不覺得失了體統?」聞四太爺不由分說放下車簾,「走了走了!」

  馬車轆轆前行,將聞近香的咒罵拋於道路,小院前聞家三人翹首相送,聞大娘望著望著,眼底便蒙上一層淚影,恨恨地擤鼻子,嘟囔,「總覺得心裡不安的,冒著我囡囡的名,讓她死了都不安生……」

  「婦道人家懂什麼,人家這是替我家解急紓難,紓難你懂不懂,就是……」

  「行了,收拾行李吧,我們也該走了。」

  「娘,去哪裡?」

  「京城。」

  ***************************

  馬車內文臻閉目養神,並不理會聞近香,這種無事生非的小丫頭,對付她的最好辦法就是無視。

  得不到任何攻擊機會的聞近香著實氣悶,只得撩開簾子看外頭景緻,可惜外頭實在也沒什麼景緻,聞近香賭氣,偏偏要趴在窗口,看見那個小混混渾身沒骨頭似地窩在馬上東搖西晃,偏偏還不掉下去,不由又恨恨呸一聲。

  後頭卻忽然有車馬聲,轆轆連響,似乎是個規模不小的車隊,前頭一大隊騎士開路,後頭一輛通體雪白的馬車,日光下馬車鑲金華光四射,距離尚遠,豪奢之氣已逼人眉睫。

  聞四太爺是個怕事的,當即命令馬車往邊道避讓,後頭的車隊來得很快,叮鈴聲響裡,眼看就要和聞家馬車擦肩。

  聞近香忽然咦了一聲。

  文臻下意識睜開眼,正好透過聞近香撩開的簾子,看見擦身而過的……

  粉紫色、蕾絲邊、如船如月如藕的……她的……

  文臻猛地跳起來,砰一下撞到頭,也顧不得呼痛,大聲喊易人離。

  「易人離!」她大喊,「隔壁馬車掛著的那個紫色布條,拿下來,我告訴你起死回生的秘方!」

  「得令!」

  令字尾音尚未消散,咻一聲尖利破空聲響,那粉紫的蕾絲邊的如船如月如藕的一條,便悠悠落下。

  被早已伸手去等的文臻抄個正著。

  抄到自己罩罩的文臻,在那探頭的一霎,隱約看見好像馬車的另一側,對稱的位置,也有一個粉紫的蕾絲邊的如船如月如藕的……

  怎麼還有一條?

  難道那馬車裡也坐了穿越的人?

  難道是失散了的同伴?

  文臻有一霎興奮,隨即想起這不可能。

  君珂只用保守少女型,景橫波只喜歡大紅和黑色的內衣,看不上這般青春柔美的粉紫,太史闌……太史闌只用運動型。

  世上沒有這般的巧合吧,還有個穿越人,和她用一樣的胸罩?

  文臻還想探頭去看,然而馬車已經輕巧地越過了聞家的車,連同一大隊騎士,嗒嗒地過了。

  文臻想想也算了,基本上只要不是那三個,其餘人她也無太多興趣,將胸罩揉成一團往袖子裡一塞,裝作沒看見聞近香眼神裡的探問,在她試圖開口之前打個呵欠,閉上眼睛,做睏倦狀。

  聞近香也只好訕訕閉嘴,然而文臻假寐的美好設想也沒能成功,外頭,易人離將車窗敲得如同急雨,「喂,秘方呢?秘方秘方呢!」

  這死小孩。

  文臻扯開一臉假笑,正準備編個情節跌宕的鬼故事,忽聽易人離語氣一變,「……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咋還追過來了?不就是一個布條兒?至於嗎?喂聞真真,你要我搶的到底是什麼玩意?」

  文臻:???!!!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3:51

卷一 第十五章 我王妃啊!

  白底鑲金那麼騷包的馬車,自然是燕綏的那一輛。

  德安縣的詢問,因為一句話和一鍋魚結束,本來那句話說出來是要死人的,但是那鍋魚奇異地撫平了他那一霎無聲的怒氣,唇齒間的香氣是人間難得的美好,最起碼那一刻,他不想那美好被殺戮的血腥氣息覆蓋。

  臨海縣的事情,說到底,是他那心有不甘的老娘,為自己鋪的後路。

  臨海縣的鹽鹼地,比較特殊,長了很多能產鹽的植物,一種是兩丈高的樹,每年夏天樹幹上會凝結一層雪花般的鹽霜,且質量非常上乘,遠勝於現今微有些苦味的井鹽,還有一種高約三米左右的灌木,冬季會長出一串串豆粒大的綠色果實,漸漸凝出白色鹽霜。

  在臨海,這兩種植物很多,在數年前被善於鑽營的臨安縣令謝折枝發現後,並沒有拿來為百姓謀福,而是立即封鎖了那大片鹽鹼地,派專人看管並培育那兩種樹,並以此試圖攀附京中豪門,為自己謀求晉升,一來二去的,也不知怎的,便引起了德妃的興趣。

  宮中的傳言還要不堪一些,說德妃看上的並不是那鹽,而是風流英俊的謝縣令本人。

  燕綏倒來了興趣,什麼樣的人才,能引得他那眼睛長頭頂上的老娘垂顧?

  為此他來了臨海,親眼一見,他還是不認為他娘的眼光下降了,但這個謝折枝的態度,很讓人玩味。

  來這一趟,除了發現這鹽鹼地的秘密後,他還發現了那條用私下販鹽的銀子修築的道路,通往東堂最大的鐵器製作地。

  他家德妃娘娘想要幹什麼?

  這麼多年,她還沒放棄和那位患難情人私奔的執念嗎?

  她動了臨海縣的鹽還不夠,還把手伸到整個德安府裡,抽稅銀,謊報災情騙取朝廷賑災銀……她這麼缺錢嗎?!

  燕綏緩緩飲茶,君山銀眉香氣清冽,難得的是每根尺寸完全相同,豎立於琉璃杯底如竿竿旗槍,整齊筆直,瞧著令人愉悅。

  所以,世間名茶萬千,他只喝這一種。

  馬車疾行,熱茶卻水波不興,連漣漪都不起一絲。

  在寬大車廂裡伺候的侍從頭也不敢抬——能把熱茶喝成冰茶,也只有這位了。

  自從林侯令人傳信,說要來接他之後,這位主子的熱茶,就越喝越冷了,侍從嚴重懷疑,這位是想把這杯茶喝成冰渣兒,好一照面就砸到林侯臉上。

  明明是水火不容,天雷地火一般的兩個人,為什麼總要湊在一起?

  德妃娘娘也是,一個是親子,一個是青梅竹馬之子,非要自小一起養在膝下,還總偏心別人家的那個,年深日久,把親子也逼出個古怪性子。害得他們也活不安生。

  這世道真讓人絕望。

  桌上還放著一封信,封面上寫著:字呈宜王殿下足下。稱呼中規中矩,然而這世上並沒有幾個人有資格給宜王殿下寫信。

  那字跡力透紙背,堪稱遒美健秀,有點分不清是男子還是女子所寫,只是從那分外規整的筆劃來看,寫信的人性子頗為一板一眼。

  那封信今早快馬送至,侍從拿到手時頗感為難,不確定能不能放到殿下案頭,但是來信人的身份依舊讓他壯著膽子,將信放在了並不特別顯眼,但燕綏又遲早能掃到的桌子一角。

  燕綏果然掃到了——真的是掃,一眼過後,他道:「放歪了。」

  侍從趕緊將信拿起,扔進一個盒子裡,那盒子裡是和這封信筆跡相同的一堆信。

  每三天一封,雷打不動,川北到天京的路,都被這位的信使的馬跑刮掉了一層。

  信封扔進盒子,背面露出一朵紫英葵乾花,那是川北獨有的花朵,十分嬌貴,以濃厚深重能在日光下閃光的獨特深紫色澤聞名,這種高貴而又挑人的騷氣顏色一般人消受不得,只在川北等幾個北地州的豪門貴族家中培育。

  這種花一旦摘下,很快枯死,這朵已經摘下許久卻明豔依舊的紫英葵,簡直就是個奇跡。

  可惜奇跡再美,也要先遇知音,遇上燕綏這種滿世是狗屎唯我一嬌花的貨,也只有被扔進垃圾箱。

  侍從不敢扔進垃圾箱,畢竟寫信的人身份不同尋常,畢竟這玩意兒嚴格來說應該算情書。

  所以他只好保存著,等到回到天京再交給殿下親衛「德容言工」的總領。

  燕綏才不管這些,他連寫信的人是誰都沒關注過。

  前方,隱隱的,可以看見一方火紅的旗幟,旗幟下影影綽綽似有數十人,排列得很是整齊。

  燕綏抬起眼,就見視線中那張相看兩相厭的臉越來越大。

  林飛白那張小白臉兒,真是越長越娘娘腔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德勝宮去多了,沾染了他母妃的騷氣兒。

  燕綏的目光忽然一停。

  他目光停下,侍從也下意識跟隨一瞧,隨即一愣。

  馬車前方掛著的那玩意兒,怎麼少了一條?

  那玩意兒是前幾日殿下從德安下轄的小鎮上某巷子經過,忽然天外飛來,被他瞧見,說那東西形狀奇異,質地尤奇,繡工精美,是個新鮮玩意,留著說不定某些時候能拿來誘哄一下他家德妃娘娘。但是只得一條,令他渾身不得勁兒,侍從們當即找來當地繡娘,仿著又做了一條,也不知道該收在哪裡,揣摩著主子似乎挺喜歡的,當即嘗試著一左一右掛在車門前,主子也沒反對,想來是得主子心的。

  如今卻少了一條!

  侍從驚出一身汗,隨即聽見燕綏道:「方才一路遇見馬車十一輛,擦身而過七輛,七輛中六輛護送人員都甚普通,想來沒本事毫無聲息摘走我馬車上的東西……回頭,去追那輛秋香色的馬車。」

  侍從立即應聲,傳令掉頭——他家主子永遠這麼漫不經心裡過目不忘分析精準,無須多問,照辦就是。

  馬車忽然掉頭,前方等候的人群立時一陣騷動,隨即馬蹄聲響如潑風,嗒嗒急追而來。

  燕綏神色不動,唇角微微一彎。

  「燕綏!」追來的人騎術精絕,只一霎已經趕上馬車,隨即颯颯一響,簾子翻飛,一把微帶怒意的聲音響起,「你是不是又想跑!」

  「是啊,」燕綏偏頭,笑意在唇不在眸,「怕你追我呀。」

  「少說這些怪話,跟我回京,德妃娘娘要見你!」來人手一揮,簾子便不見了,車窗裡伸進一隻手,劈手就來抓燕綏衣領,「你是要逼瘋娘娘嗎?」

  燕綏手一抬,看似動作不快,卻精準地捉住對方指尖,低頭一嗅,笑道,「一別兩月,這小手兒倒越來越嫩了。」

  對方如被火燙,唰地縮手,隨即怒聲道,「宜王殿下,請自重!」

  「你光天化日之下,對本王窮追不捨,你自重了?」燕綏並不放手,彈彈對方指尖,「哦,鳳尾香,德勝宮獨有香品。林飛白,你這是在德妃娘娘的寢宮裡泡了多久,才染了這麼一身散不去的狐騷味兒?」

  「燕綏,你這是不僅要侮辱護國神將府,還要侮辱你的母妃嗎?」刀光一閃,寒氣未及已逼人,直直沖著他自己的手背和燕綏的指尖,「放手!」

  燕綏放手很快,刀光還沒亮起,他已經一把將那手甩了出去,就好像已經預料到對方會拔刀一樣。

  「別和個娘們似的,動不動自戕捍衛貞潔。」燕綏的笑聲似流水,流轉不定,「我對你沒興趣。」

  刀光劃過一道凌厲的弧線,沒入窗外人的袖口,林飛白的臉色比刀光更白更冷,策馬跟隨在疾馳的馬車邊,一步不落腰背挺直,目視前方,似乎多看車內一眼都想嘔吐。

  「在下對宜王殿下也沒興趣,」他道,「但是陛下和娘娘對數月不在朝中且總是無事生非的殿下,似乎很有興趣。」

  「喂,說咱倆的事呢,總提別人做甚?」燕綏悄聲道,「說真的,咱偷偷地說,你跑那麼遠在這堵我,真不是因為想我了?」

  「殿下!」

  燕綏身子向後一仰,遺憾地對大氣不敢出的侍從道:「數月不見,小白臉進步許多,居然到現在還沒氣走。」

  林飛白的冷笑聲從窗外傳來,「宜王殿下,今日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會親自把你送回德勝宮的。」

  「真是一條好……」燕綏笑,「……狗。」

  「殿下總是試圖侮辱護國神將府,也不問問邊疆三十萬將士是否答應?」

  「林帥如果此刻當面,問我這句話,我恐怕還真得服個軟,」燕綏微微偏頭看他,眼神居然是親暱慈愛的,「至於你,當年我們一起在德勝宮長大,你事事都愛衝在前面,德妃娘娘親口誇你,飛白真乃吾家勇烈小狼犬……看,最先罵你是狗的是德妃娘娘呢,要不要帶三十萬將士先把她給宰了?」

  「看來殿下對當年娘娘愛重微臣之事,依舊耿耿於懷。」

  「我還對你當年追著我要一起睡耿耿於懷呢。」燕綏正色道,「早知道你出落得越發標致,早該答應了你,要麼,咱們今晚就試試?」

  「……」

  良久,窗外,林飛白一提韁,面無表情超過了一個馬身。

  侍從心裡低低嘆口氣。

  反正要輸,何必非不服氣,說上這一遭呢,瞧林侯那臉青的。

  說真的,他到宜王殿下身邊雖然不久,可是親眼見到被他氣吐血的人,夠塞滿這個巨大的馬車了。

  「掉頭!」窗外,林飛白的命令聲如他這個人一般,凌厲生硬,「宜王殿下令,立即掉頭。」

  「哎,追到了。」與此同時,燕綏微帶歡快的聲音響起。

  林飛白一怔,看著前方秋香色馬車,下意識問:「追什麼?」

  燕綏的聲音,依舊那般散漫隨便。

  「我王妃啊!」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4:08

卷一 第十六章 來,啵一個!

  文臻可不知道自己忽然就被冠上了「王妃」的頭銜。她盯著越來越近的白色馬車,眼神頗有些驚詫。

  拿回胸罩的時候明明那馬車關著窗,車夫背對著,當時根本沒人發現,這官道來來往往車馬無數,這輛車的主人是如何能在事後發覺,還能準確知道正主的?

  這讓她有些悚然,在研究所的時候,看過不少穿越小說,開了金手指的主角和總被襯托得很傻逼的古代人,然而古人真的傻嗎——世界文明最燦爛的時代可不是在現代。

  她可不敢低估任何時代任何人的智商。

  追來的馬車速度很快,眨眼間靠近,車夫馭車技術嫻熟,一揚鞭便越過了她們的馬車,然後馬頭一撥,車身一橫,正正擋在了路中。

  秋香色馬車的車夫不妨還有人會來這一手,猝然勒馬,險些撞上去。

  好吧,不僅聰明,還橫。

  聞近香又開始尖叫,不過她的尖叫在對方馬車車旁的人策馬接近,一鞭挑開窗簾的時候,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瞪著窗外人的臉,眸子裡飄蕩的不知道是雲霧還是桃花。

  窗外那人,臉色極白極冷,讓人想起崖岸之巔的冰雪,唯有一線唇色薄而鮮明,崖岸頓時便生灼灼夏花,高峻不再。

  因膚色和唇色對比太鮮明,以至於讓人忽略他的長相,而他的氣質則如崖岸冰雪裡窖藏千年的劍,薄,冷,未近已煞人。

  聞近香一臉的驚豔在觸及他的目光之後便被凍住。

  文臻目光從他手中長鞭上掠過——軟鞭繃得筆直,是傳說中的功夫吧?

  然而她的目光一掠便過,落在了這個冰冷男子背後的馬車車窗邊。

  車窗簾子未卷,只隱隱露出一隻手,那手似乎閒適托腮,因此還可以看見一角線條精緻的下巴。

  那手……似曾相識。

  纖長、骨節分明,線條精美,膚光如玉,繃得緊緊,隱約可見指甲晶瑩,泛細碎微光。

  讓人想起指拈玉管,月下添香,春過了落紅越簾,細白手指那般輕輕一挽。

  美而疏涼。

  文臻向後一靠,讓到了那馬車裡的人應該看不見的死角。

  冰山男看了聞近香一眼,看得聞近香瑟縮一下,隨即聽到他冷冷道:「庸脂俗粉,不過挺配你。」

  馬車裡的人笑道:「你也就這眼神了。」

  聲音一出,文臻就往車裡面又靠了靠。

  那個蛇精病!

  果然是他!

  前日看見這輛馬車時,她莫名地便懷疑那馬車和那夜屋頂上的蛇精病有關,沒有證據,就是直覺,她的直覺一向準得驚人。

  所以她潛入馬車,做了一番只針對強迫症的手腳,錯了,不會給人造成傷害,對了,正好報復一下那夜的倒吊和搶胸罩。

  辣椒粉藏在坐墊底下,只要好好坐著,也沒事兒,但是強迫症會受不了毀坐墊,那就……嘿嘿。

  她一邊心裡嘿嘿著,一邊拚命往車裡縮。

  冰山男的目光又落在文臻身上,這一回眼睛裡的嫌棄幾乎要溢出來,「那就是這位?果然您眼神甚好。」

  文臻打定主意裝傻,對他露出八顆牙齒的呆萌笑容。

  冰山男果然嫌棄之色更濃,鞭尖一抖,似乎就要放下簾子,以免多看一眼引起不適。

  文臻剛剛舒了一口氣,忽聽見一線聲音,細細逼在耳側。

  「如果你能讓林飛白搶走你袖子裡的東西,我就不再吊你第二次。」

  「……」

  這傢伙長了狗眼嗎!

  不僅是狗眼,還會拐彎,透過兩重簾子,主意打到她袖子裡。

  好不容易搶回來的罩罩,還得送回去?

  他怎麼不脫下內褲反穿頭上當強盜?

  「……如果不能,我看這裡做陰宅風水倒也不錯。」

  不急不慢聲調響在耳邊,聽來猶帶笑意,不像威脅,像在開玩笑。

  冰山男林飛白已經一臉不耐地準備撤回鞭子。

  文臻唰地坐直,一把推開聞近香,呼地掀開車簾,也不待人招呼便跳下了車。

  這個動作讓所有人措手不及,連林飛白也下意識後退一步,文臻卻誰也不看,直撲白色馬車,扒在半捲簾子的窗口,大呼:「親愛的!」

  「……」

  一陣寂靜。

  半晌,簾子一動,那隻手輕輕拈住了文臻扒上車窗的手指。

  白紗簾下隱約那人眼波流動,似笑非笑,垂眼看文臻。

  「……親愛的……」文臻嚷嚷,隨即聲音降低,「名字?」

  「……燕綏。」

  「……阿綏,你可算來找我了,別生我氣了好不好?」文臻聲音很大,踮起腳,臉湊向車窗,「我甩你是我不對,雖然你腳臭口臭加狐臭,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我也後悔了,你看,我這不是來追你了嘛,幸虧你不生氣!我就說你是捨不得我的……來,啵一個!」

  她笑眯眯湊向燕綏半掩在紗簾後的臉。

  燕綏有趣地瞧著她。

  文臻一張嘴。

  蓄勢已久的一口唾沫,呸地將要出口。

  燕綏忽然一抬手,飛快地捏住了她的嘴。

  「嗚嗚……」文臻說。

  死變態!

  香菜精!

  她遲早要把這隻香菜精狠狠摁在地上摩擦!

  燕綏盯著文臻被捏得變形的臉,本就微圓的臉,這麼一捏,越發嘟嘟的,透著初春新桃般的粉膩,而唇撮起,仿若一朵花的形狀。

  瞧著這麼明媚單純的一張臉,行事卻挺……不要臉。

  他忽然來了幾分興致,手一捏便鬆,順手在她臉頰上彈了彈。

  嗯,柔潤滑膩,手感頗佳。

  方才兩人的動作,被馬車擋住,林飛白並沒看見,等他走過來,燕綏已經鬆了手。

  文臻頂著一邊一個指印,笑眯眯給燕綏一個大白眼。

  她趴在馬車邊,一隻手壓著馬車窗框,一隻手悄悄拉著袖子裡罩罩的帶子,斜斜對著林飛白能看見一部分的角度,不動聲色地往外拉,臉偏過去,做出和燕綏悄悄話情狀。

  燕綏也配合地偏過臉。

  走過來的林飛白忽然目光一凝,長鞭揚起一聲銳響,文臻只覺得袖子一空,再轉頭便見罩罩已經挑在了林飛白的鞭子上。

  那命途多舛的、迎風招展的、粉紫色的、如船如月如藕的……

  真特麼的滿滿的羞恥感……

  「什麼東西!」林飛白厲喝,看一眼那東西形狀,直覺似乎是什麼女子用品,正要扔了,目光無意中一掃燕綏,正看見燕綏神色微帶驚訝,掀開簾子,似乎要出手,往日漫不經心的神態,此刻瞧來似有些緊張。

  而文臻則滿臉慌張,向他撲來,似乎連他帶著倒刺的鞭子都不怕了,也一心要把這東西搶回。

  林飛白立即手腕一抖,將那奇形怪狀的玩意收進袖筒。

  燕綏身邊的人和事,什麼時候簡單過?

  瞧著像女子私相授受的貼身之物,手帕繡品之類,但越像,其實往往越不是。

  拿回去呈給娘娘是正經。

  那邊,他將東西一收,文臻便鬆了口氣。

  任務完成,終於不用明年今日等人燒香了。

  馬車裡那個神經病,打的是什麼主意她不管,一件內衣能送走瘟神也值得,反正這些古代人也搞不明白這是什麼玩意兒。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就聽見那神經病悄聲笑道:「謝了,趕明兒事成,賠你一個金鑲玉的肚兜。」

  「……!!!」

  不等她回他個漂亮的,簾子已經飛快落下,與此同時車夫揚鞭,白金馬車箭一般地飈了出去。

  那速度簡直像是逃難,別說文臻沒反應過來,就連林飛白都怔在當地。

  這人不是磨磨蹭蹭不肯回京的嗎?怎麼忽然跑這麼快,那模樣,像是搶著要去做什麼一樣。

  燕綏這人行事,向來令人難以捉摸,如今瞧來,越發神鬼難料。

  只這麼一愣神,那馬車竟然已經將要消失在地平線上,林飛白不敢耽擱,飛身上馬,疾馳追去。

  聞家一群人呆在滾滾煙塵裡,眼見他乘風來,眼見他御風走,徒留他們吃一嘴灰。

  只有文臻,不急不慢爬回了車上坐好,繼續閉目養神。

  今兒這一齣,絕不是那神經病心血來潮鬧著玩,她有預感,對方一定在坑人。

  只要不坑她就行。

  只要以後不再見,就行。

  **************************

  燕綏的馬車急急行進在官道上,趕車的滿頭大汗。明明速度已經急如瘋狗,偏偏那主兒還嫌慢。

  在離京城還有百里的地方,終於停下來打尖,路邊的茶亭裡已經有人佔了座,侍從下去準備自己燒點水,過了一會,有幾個人過來等候在路邊,口稱拜見。

  燕綏撩了下簾子,認出是聞家人,打頭的就是蒙田聞家的家主聞試勺。

  聞家前任家主聞至味曾是陛下最喜歡的御廚,任職總管,在宮中伺候多年,數年前告老離開,之後的御廚總是不大合陛下口味。聞至味離宮前,也曾帶子女進過宮,是以燕綏認得。

  但也就是認得而已,聞至味的菜燕綏也不過覺得爾爾,不能做出他喜歡吃的東西的廚子都可以被人道消滅。

  聞試勺恭恭敬敬站在道邊,身後還跟著幾個少年男女,他也聽聞這位殿下的尿性,只是依照禮節不可不拜見,行了禮便要退下,燕綏也便放下簾子,馬車剛動,他忽然想起那日吃的小魚鍋貼來。

  當時那個縣丞說什麼來著?

  燕綏忽然敲敲車壁,示意車子停下,「老聞,你家可有人前些日子去過三水鎮?」

  聞試勺嚇了一跳,下意識道:「您這是……」

  燕綏淡淡道:「吃了一道河魚麵餅,雖然不是你家老頭子的風格,卻隱約有些滋味相近,甚至比你家老聞的出手還強些。」

  聞試勺又一驚,正要回說不是,他身後一個戴了面紗的少女便已經柔聲接道:「回殿下,小女子前些日子正好前去三水鎮探親。」

  聞試勺大驚,回身便要說什麼,身後少女卻已經伸手,緊緊攥住他衣襟,只這一攥,他便想起眼前這位出名的難纏,話已經說出口,當面拆穿是要這丫頭的命,只好深深地埋了頭。

  燕綏「哦?」了一聲,「你做的?」

  透過竹絲窗簾的縫隙,他看了一眼,對方影影綽綽,只看得見姿態恭謹,並沒有抬頭,語調也從容平靜,「是的。」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4:20

卷一 第十七章 女官

  「此乃近純家傳之秘,請殿下恕小女子不能隨意奉上做法。」

  四面侍從垂頭靜聽,都暗讚這丫頭有點膽色。敢在這位鬼見愁面前說不。

  聞試勺偷偷瞪過去的眼神如果化為利劍,能捅聞近純成漏斗,可惜那姑娘半掩顏容,眼皮下垂,愣是不接受他的警告和焦灼。

  她嫣然又道:「雖然秘方近純曾立誓不可傳,但為殿下奉佳饌卻是近純一心所願,可巧再過七日,聞家便要舉行一場廚藝比試,以選拔廚藝長才,為皇家效力。不知近純可有那個榮幸,請殿下前去品嘗。」

  聞試勺滿頭的汗,在她話出口的一瞬間,頓時乾了一半。

  近純雖然膽大,著實膽大得有勇有謀,他此次帶子侄輩上京,就是為了接下來聞家的一件大事做準備,廣邀賓客,鋪墊人脈,如果真能請到宜王殿下,那不啻於莫大的光彩。

  至於殿下提到的美食……

  他對近純有信心!

  河魚麵餅,聽著便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珍饈,不做這個做別的,近純也能讓殿下迷戀她的手藝!

  馬車裡,燕綏笑了一聲,聽不出什麼意味,只道:「是嗎?」便示意馬車繼續向前。眾人都躬身相送,直至馬車遠去,聞試勺才抹一把汗,回頭瞪視聞近純:「阿純,你膽子也忒大了,皇子也敢騙!你知道這位殿下什麼性子嗎!」

  「哪有騙?」聞近純一笑,半掩的面紗下目光熠熠,她身量不足,年紀尚小,說話卻慢條斯理,口齒清晰,「河魚鍋貼嗎?我做得出啊?山珍海味,奇禽異獸,哪樣我做不出?既然我能做得出,那就不是騙殿下。聞家不缺手藝,現在只差一個能被皇族重新注視的機會,我們得抓住。」

  「你就不怕殿下吃著味道不對降罪於你和聞家?」

  「所以請家主派人去三水鎮打聽,是誰給殿下做了這道菜,都是哪些原料,怎麼做的,只要有這些,我就能做出個八九不離十,家主您忘了?我最擅長什麼?」

  聞試勺默了一下,最終還是由衷讚一聲,「近純,你真不愧是我聞家最優秀的子弟。」

  是啊,自從父親離宮後,聞家和皇族關係漸漸生疏,不是近純反應快,到哪去尋這樣好的契機呢。

  耽擱這麼多年,聞家已經漸趨沒落,富貴險中求啊。

  聞近純對聞試勺的讚許,並無得色,只轉頭久久凝視燕綏遠去的馬車,彎唇一笑。

  …………………………………………………………

  阡陌縱橫的大地上,行走著燕綏的騷包馬車,行走著聞家子弟的雅緻馬車,也行走著文臻奔向陌生天地的大篷車。

  車行一晝夜,蒙田縣在望。

  文臻算算,其實也不過數百里,放在現代,高鐵一兩個小時的事兒,然而在這樣的年代,就能隔開聞老太太和家族之間的一切牽絆,聞老太太從十八歲離家至今,再也沒回去過。

  聞家高門大院,位於蒙田縣西北角,佔地廣闊,幾近小半個縣城,可見豪闊。

  進入一排氣勢恢宏的門樓,馬車又走了好長一截,才看見一個巨大的莊園,門口有管家接著,聞四太爺並沒有讓女眷下車,管家行了禮,也沒有多話,只道:「家主剛剛回來,吩咐了,主院客人多,來來往往怕衝撞了,這位易小哥是外男,安排在外院,真真姑娘就住默園,等忙過了這幾日,定王殿下經過蒙田,再一路送上京。」

  車外聞四太爺的聲音似乎有些詫異,「默園?那位置……可不要驚擾了……」

  「老祖宗近日喊腿痛,已經多日不出門。近日家中客人甚多,實在是住不下了,也不方便和別人擠。」管家聲音平平地道,「稍後小的會和真真姑娘說清楚規矩。」

  聞四太爺似乎便放了心,連聲道那就好,只是那語調,聽來總有些怪怪的。

  文臻悄悄瞄了一眼聞近香,她臉上神情像是有些不安,有些心虛……

  這一路上,兩人作伴,旅途無聊,聞近香又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一開始賭氣,後來也忍不住半炫耀地提了提聞家的現狀,如聞老太太所說,聞家第一代出了個御膳房大總管,後來因為救駕有功成為宮廷總管,品級不高,卻因得天子寵幸,烜赫一時,太監無後,便大力扶持自己的幾個兄弟,並過繼了侄子為後嗣,後來那侄子便成為第二代家主,按照第一代大太監遺願,每代都會送一個子侄進宮,或從小淨身陪伴太子長大,作為皇帝未來的親信培養,或苦練廚藝,主管御膳房,也因此世代和宮中關係深厚。天子近臣,便利特權非常人可及,代代經營,便積累了龐大的關係網和家產,如今新接任不久的,已經是第五代了。

  而近日聞家的忙碌,和送子侄這事有些關聯。這一代有些特殊,太子賢明,認為為人主君當愛民如子,無需令人自幼骨肉分離,只為給他作伴,而陛下自幼體弱,精力不濟,也長久沒提這茬,倒把聞家這樣不上不下地吊了許久。

  太子的體諒,皇帝的疏忽,對於尋常人家,免於骨肉分離是好事,但對於聞家這種完全靠君主恩澤延續榮耀的人家來說,則會引起失寵無靠的恐慌。如今太子早已成年,再送男丁進宮已經沒有意義,而因為此事的拖延,御膳房的位置也已經被人搶先,現在聞家想要送女孩進宮,妃子也好,女官也好,實在不行,宮女也可以。只求能繼續停留於皇家視線之中,日後才好徐徐圖之。

  女子不比男子,總得才貌俱佳才容易得天子青眼,聞家認為自家是廚王世家,廚藝自然還得出類拔萃,如此才容易在宮中出頭,要滿足這三樣條件,便是聞家這樣的大家族也未必容易,因此聞家特地召集了本支旁支所有的適齡女子,近日正準備好生挑選一番。

  聞近香說起這事時,眉飛色舞頗為興奮,文臻一邊替她大力打氣一邊哀嘆腦子真是個好東西,這節骨眼被派出去辦事,她還以為自己是個種子選手咋地?

  看她那十指,一個繭子都沒有,會做個青菜炒白菜她就跟她姓。

  然而今日前往默園的路上,聞近香明顯失了談興,神情惴惴不安,聞四太爺也不比她好哪去,直接沒有進園,兩人匆匆說了句不要亂走,便逃也似地走了。那個一板一眼的管家,又關照了一句請勿隨意外出,留下兩個丫頭,便也離開。

  管家走出內院,聞少宇還在月洞門處等著,忍不住問了一句,「安排在默園當真好嗎?老祖宗可是……」

  「老祖宗只對美食感興趣,還得是不一般的美食,咱們家那許多人,也沒人能有那個本事引起他的興趣,更何況,聞真真不會廚藝。」管家笑意恭謹中透著一絲不以為然,「九少爺盡管放寬心。」

  聞近香正好路過,聽見這句,忍不住格格一笑,道:「哥哥你真是想太多,什麼阿貓阿狗住在默園你都要琢磨三天,也不想想那一看就蠢笨的丫頭,哪來的那個命。」又拉身邊少女,「近純,你說是不是?」

  她身邊那位年紀輕一些的少女,抿唇一笑,雖然沒說什麼,但神色間的輕鄙,比言語還濃幾分。

  聞少宇想了想也便放心,聞家被定王逼得厲害,出了個損招,稱伊膾要術被聞老太太出嫁時偷偷帶走,將事端推給聞老太太這一支,是提前打聽過聞老太太一家都對廚藝沒興趣的,如此可以避免萬一聞老太太這邊真有誰廚藝高超,得了陛下和定王青眼,將來回頭報復聞家。

  「那好,我也是白擔心一句,主要近日這園子裡爭得烏眼雞一般,我也是怕節外生枝。」

  「九少說笑了,都是大家閨秀,不至於的。」管家答得輕飄,面上神情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聞少宇也有些訕訕的。聞家要送人去宮中,打的又是甄選為陛下調理身體的女官的旗子,八方親友都聞風而動,都希冀一場潑天富貴落在自己頭上。女官在宮中服役是有年限的,三到五年放出宮,身份可不等同宮女,轉成嬪妃的大有人在,再不然好幾位殿下也還沒婚配,至不濟也能指給宗室,聞家自家的女兒更是不甘人後,近幾日偌大的宅院熱鬧得集市一樣,不是今天你撈魚落了水,就是明天她切菜傷了手,測試還沒正式開始,已經躺倒了好幾位。

  聞少宇親妹子有兩個,大妹妹聞近香不擅廚藝,小妹妹聞近純卻是此中高手,是他們這一房最有希望入選進宮的人選,也是整個聞家最看好的種子選手,因此便多上了些心。

  只是聞少宇此時想想,也覺得自己多慮,既然聞老太太後代都不善廚藝,這門手藝也不是誰短暫幾天惡補一下就能大成,所以聞真真自然只是個過客,等到定王殿下發現她廚藝不佳,說不定下場淒慘也未可知。

  聞少宇和管家放心地走了,留下文臻一個人,搬行李,看新居。

  文臻有些意外,原本以為這地兒名字聽著就高冷,想必也是個冷僻簡陋地方,不想偏僻是有些,但簡陋絕不能這麼昧良心形容,說是園,其實就是兩進小獨院,院內白石鋪地,兩明一暗屋子諸般用具齊全,彩漆家具明亮鮮豔,牆頭迎春花葳蕤繁盛,燦亮如金,襯出一種簇簇的氣氛來。

  文臻卻覺得這般的熱鬧和講究,似乎特意為之,像要告訴人這裡並不冷僻一般。

  兩個丫頭有些愚鈍,並不像這種大戶人家會選拔出來的千伶百俐的婢女,文臻覺得這其中也透著一些刻意。好在她在現代,和三個好基友長年住研究所宿舍,打理自己從來不是問題,她也不指望從這些丫頭口中打聽出什麼來,看院子裡竟然有間小小的廚房,裡頭調料一應俱全,便打發丫頭去拿些新鮮菜蔬來,準備自己下廚。

  等菜蔬的時間,她立在院子裡,看著那些迎春花。

  花開得正好,一朵一朵擠擠挨挨,沒什麼異常,然而在凝足目力的文臻眼裡,那些花上面,有字。

  牆頭開在最下面偏左邊第三朵中間的那朵花順時針數第三瓣上,寫著:三呼萬歲。

  文臻:?

  旁邊那朵九點鐘方向的花瓣上,寫著:四喜如意。

  文臻:??

  上面一朵六點鐘方向的花瓣上,寫著:一品洪福

  文臻:???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4:44

卷一 第十八章 貪吃熊

  啥意思?禱詞?祈福?本地有在花瓣上寫字祈福的習慣嗎?

  再說也不是寫字,是用針紮出來的小字,紮字的人,定然有好眼力和一手微雕絕活。

  隔壁也有一個院子,感覺比這邊大,但是院牆很高,尤其兩個院子共用的那一截牆,簡直恨不得把天捅破。

  文臻看著那截牆,心想這是怕人爬過來呢還是怕她爬過去呢?

  此時兩個丫頭已經拿了菜蔬過來,文臻便讓她們自己去吃飯休息,她一個獨立慣了的現代人,不習慣有人跟在身邊,兩個丫頭樂得輕鬆,也就回自己的下房去了。

  等人一走,文臻袖子一挽,拿了把隨身的尖鏟,帶著繩子,一路以攀岩的方法上了牆,找到那幾朵刺字的花,統統摘了,再低頭一看,果然那邊牆下有一把竹梯,她把繩子繫在梯子上,把梯子拽上來,支在牆頭,再哧溜哧溜下來,慢慢拽繩,將梯子拽了下來。

  看見花上刺字她就想到那邊可能有梯子,正是她需要的東西。

  搶來梯子,她才看丫鬟拿過來的菜蔬,不由嗤地一笑。

  肉也有,是豬腳豬肝之流,魚也有,品質不佳的鰱魚。這聞家行事,永遠透著一股「我面上給你說得過去,骨子裡怎樣我不管」的調調。

  菜蔬倒還新鮮,不過是豆角青椒之類。

  文臻倒不挑菜,她從小喜歡廚藝,三歲燒鍋四歲炒菜五歲切絲擺盤,研究所漫長的歲月裡,她有大把時間可以打磨廚藝,除了部分實在高端稀罕的食材她實際操作機會少,常規菜色沒有不能駕馭的。

  鰱魚實在品相不佳,順手扔進廢料筐。她洗豬腳,刮乾淨,食鹽搓皮,綽水後略微煸炒,啪啪幾刀砍成小塊,加料酒生薑入水煮,不斷撇去浮沫,徹底沒有浮沫後撈起瀝乾,另起鍋,練糖,入油,熬出金紅色的小泡泡後,放入香蔥,桂皮,八角等等,篤篤篤翻炒出香。再放入豬腳翻炒,放醬油,加水,大火燒開小火慢燉。

  豬肝以黃酒先略清洗,再去筋切成薄片,薄到幾乎可以透光,薑片,蔥結,料酒各三勺加芡粉拌勻,大火快炒。

  青椒炒雞蛋,文臻一手端碗,筷子攪得飛起,蛋液飛躍成一道金橋,一直打到蛋液微微冒金黃的泡兒,稍稍加了一點酒,增加鮮美度。

  豆角乾煸,加醋可增鮮解膩,醋從鍋邊緩緩淋入。黃昏的日光斜斜映亮她眼睫,連小小的鼻頭都似乎在發光。

  隔壁似乎有點聲響,文臻聽見有人大聲地道:「花呢?啊?梯子呢!」有沉重的步聲,在相鄰的牆邊轉悠。

  文臻不理會,一邊煎炒烹炸,一邊順手從懷裡掏出聞老太太給她的小布包,扔在案台上。

  布包用針線封了口,文臻沒拆,灰色的布面繡著一個形狀有些怪異的圖騰。

  香氣漸漸彌散,豬蹄的香,是一種非常濃烈腴厚聞到便要令人跪著唱臣服的霸道香氣,王者之香;豆角的香氣則清鬱輕靈,令人想起春的凝翠飄綠,是隱士之香;青椒的辣烈之香被雞蛋的溫醇馥鬱香氣所中和,化為一道既厲烈又溫厚的香氣,是大將之香。

  諸般香氣結合在一起,則是集醇香辣鮮於一身的復雜之味,難以言述,只宜自品,正如這復雜而又光怪陸離的人生。

  人間之香。

  所謂好廚藝,色香味一樣也差不得。菜上桌的時候,豬蹄紅金閃亮,筷子輕輕一撥,皮肉便分離,皮與肉之間那一層晶瑩的脂肪,燈下凝露生光。

  豆角則是掛春一般的綠,新鮮幼嫩得彷彿玉雕,讓人擔心筷子一碰會不會碎。

  青椒的翠和雞蛋的黃結合起來便是這春最美的色彩搭配,木耳萵筍和豬肝的搭配可出魚香。

  那在牆邊轉悠的腳步,原本似要離開,但從第一縷香氣飄出之後,便頓住了。

  又過了一會,牆頭上一陣簌簌微響。

  文臻還是好像沒聽見。

  三菜一湯,飯也好了,米不錯,有種現代難見的天然清香,瑩潤閃亮又顆粒分明。

  文臻坐下來吃飯。

  迎春花顫動得劇烈,有人在牆頭上開罵。

  「那丫頭,裝什麼裝?還不過來扶我老人家一把!」

  哦,微雕和微視高手終於來了。

  文臻立即擱下筷子,出了廚房,頭一抬。

  滿是迎春花的牆上,坐著一個矮墩墩的身影,乍一看還以為是孩童,再一看,又好像是個衣著華美的老婦人,穿一件福字連綿醬色莨綢長袍,袍子上不同寫法的福字都以金線繡成,燦然生光,只是臉色太黑,和袍子的顏色渾然一體,像一頭蹲踞在花叢中的母熊。

  母熊手裡正拿著一串迎春花,細細嚼著花瓣,一邊嘴裡咕噥著什麼,文臻莫名便想起「心有猛虎,細嗅薔薇」這句頗有些裝逼的話。

  熊見她過來,將迎春花遞過來,道:「熱水綽過,涼水過一遍,以蜂蜜醃製,另加配方,製成金丸,宜治腫毒高熱。」

  文臻接了花,心想這老太太聲音粗啞,和聞老太太半點也沒一家人的感覺,一邊笑道:「迎春有苦味,並不適宜做菜。」

  「那倒是,」老婦人道,「遠不如金雀花燉蛋,珠蘭魚片,酥炸月季,菊花豆腐……就算槐花烤餅,也強之甚多……豬肝冷了就不好吃了。」說完咕咚嚥一口口水,聲音響得似熊在打盹。

  最後一句岔到十萬八千里,文臻已經笑眯眯端了梯子來,「自己爬下來哈。」

  「那好像是我的梯子。」老婦人斜睨她。

  「豬肝冷了就不好吃了喲!」

  「腿不行啊。」老婦人捶著腿愁眉苦臉說。

  文臻自顧自坐下來,「豬蹄也快冷了哦。」

  「砰」一聲,跳下來了,梯子都沒用。

  宛如一頭熊落地,湯晃了三晃。

  「喲,腿不行。」文臻盛湯裝飯,頭也不抬。

  「嗤,我這腿能是好的嗎?我這腿要是好的,那群不肖子孫不得把我就地給捆了?」老頭一搖一擺在桌邊坐下,一抬頭看見隨隨便便掛在灶台邊的小布包,隨即目光便轉了過去,別說表情了,連說話語調都沒什麼變化。

  文臻也彷彿並沒看見,好脾氣地把飯端上來,頭一抬,心中忍不住「喲呵」一聲。

  這哪是老婦人哪。

  這是人妖哪。

  鬢邊一朵海棠花就不說了,海棠花配碧玉簪也不說了,一張面盆大臉也不說了,可這大臉上,粗眉廣額,嘴大如瓢,紅紅的胭脂吊著魚尾紋四處迸射的眼角,厚厚的脂粉夾在深深的皮溝裡,眨眼抬眉都簌簌往下掉,周星星家的如花妝容效果都沒這驚人。

  文臻覺得自己手裡的碗在顫抖,一定是它抵受不住想自殺。

  當「老婦人」一臉不耐煩地一伸手把頭髮連同海棠綠葉的髮髻抓下來,露出光可鑑人的禿頂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何止是碗,世界觀都想自殺了。

  你說禮教森嚴的封建社會,怎麼會連異裝癖這種設置也有呢?

  還沒等她表示一下復雜的心情,老傢伙一抬頭看見她端的小碗,白眼一翻,嚷嚷:「這麼小的碗怎麼夠吃?」抬手就拿了一個巨大的湯碗,把鍋裡的飯一股腦都盛了,堆得崗尖。只給文臻留了半碗飯的量。

  文臻還沒坐下來,老傢伙已經落筷如風。

  「好豬蹄,表皮軟糯彈牙,瘦肉香嫩,蹄筋滑潤,啖肉盡而香氣猶存唇舌之間,豬蹄的腴美和筋道盡在其中。」

  「好青椒雞蛋,青椒脆爽,雞蛋鮮嫩,微辣香鹹滋味飽滿,小菜可見大心思。」

  「好豬肝!豬肝嫩滑是為君,菌筍之鮮便如臣,君臣相濟,妙味天成。」

  「好豆角,豆角久煮顯老,少煮帶毒,能將豆角製得這般清新脆鮮,微甜回甘,火候之道,已臻大家。」

  一頓飯就聽見他巴拉巴拉說話,還不影響吃飯。速度極快,文臻這邊飯才吃三口,他老人家已經擱了筷子。

  不過他並沒有像那些初嘗文臻廚藝的人,吃得盆滿缽滿,相反,他每樣菜也只吃幾口,飯更是只選了最為香軟的部分淺嘗輒止,吃飯時的速度和優雅不成正比,形體和胃口也不成正比。

  吃完筷子一丟,喝道:「上茶!」

  文臻頭也不抬,遞給他一碗……米湯。

  老頭一頓,若無其事接過,如品茶一般,從容啜飲一口。

  他還真認認真真喝了三口,才開始……吐槽。

  「豬腳近骨處肉微緊,應該有短暫窖藏,不是今日剛剛屠宰。」

  「豆角有幾根微韌,應該是昨日午後採摘。」

  「青椒應該是城西白頭山附近土地所種,此地土力略薄,種出的青椒辣度有餘水分不足,不如城南我們家那塊地種出的青椒多矣。」

  「至於雞蛋……如果那雞能餵點松子那就更好了。」

  「唔唔。」文臻隨便點頭敷衍他。

  「吃飽了,我走了。」老頭起身,目光在小布包上掃過,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坦然向外走。

  文臻沒起身,笑眯眯揮揮手,「拜拜。」

  「拜拜什麼意思?」

  「再見的意思,但一般其實表示的是最好再也不見。」

  「只要你不開伙就行。」

  「聞家這種廚王家族,會剋扣你老人家的伙食?」

  「世間萬技,需要的都是全心浸淫心無旁騖,一群沉浸在爭權奪利中的人,能有多少心思琢磨出精彩絕倫的菜來?」老頭呵呵一笑,「今晚這頓,已經是自從我不能下廚之後,吃得最舒服的一頓了。」

  文臻目光落在他手上,先前她就發覺了,老頭看似行動俐落,但是一雙手總在不自覺地震顫。

  一個熱愛廚藝的廚子,落到這樣的下場,便滿身綺羅,終究難免英雄末路的淒涼。

  文臻並沒有探問,也沒有表示同情,只是開始收拾碗筷,隨隨便便,如同對多年街坊一般招呼,「那明兒再來,早飯想吃什麼?」

  「蟹黃湯包。」

  「好啊,您老記得明早先下池塘摸幾隻蟹來。」

  「湯包!」

  「好的,早餐時間辰時一刻,請準時前往餐廳,過時不候。」

  老頭揮揮手表示知道了,文臻看著他像一隻笨拙又靈活的熊,爬過高牆,穿過迎春花叢,不見了。

  過了一會,砰地地面又震三震。

  又過一會,隔壁傳來甕聲甕氣的聲音,「夜裡如果聽見什麼聲音,別理會。」

  「哦?」

  「不過如果你自己院子裡有什麼異常,你還是要理一理的。」

  「哦!」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4:58

卷一 第十九章 夜半惡客

  老頭走了,文臻開始……收拾行李。

  傻子才乖乖等聞家護送(監視)上京,到時候偌大車隊,有聞家人,有定王的人,逃的難度豈不是比現在難一百倍?

  聞老太太說如果她想逃,就把小布包掛在顯眼處,自然會有人混入護送隊伍,伺機送她離開,但是她卻沒有把命運寄託在陌生人身上的習慣。

  她來的時候注意到了,這院子裡護衛不少,月洞門前還有守衛的婆子,想從正規門戶走是不行的,然而她還可以翻牆嘛。

  默園位置偏僻,這兩個院子過去是一片竹林,竹林後面隱約可以看見高牆。

  文臻在現代時,舍友太史闌是個鍛煉愛好者,而她是其餘三個人中唯一能夠堅持陪她一起鍛煉的,原因無他,只是因為下廚是需要好身體的。

  尤其沒有臂力,無法揉好麵,也無法炒好菜,所以就算是太史闌,也忍不住誇她是大力蘿莉。

  她天生一雙巧手,和手有關的技藝都天生佔優,一學就會,一會就精。

  比如除了廚藝之外,她還擅畫,但她擅長的畫不是那種寫意潑墨,也不是花鳥山水,而是更傾向於工筆和臨摹,能畫以假亂真的3D畫。她天生可怕的視力,精細的手指,以及長期打磨廚藝帶來的穩定手臂,能夠幫她捕捉到圖像的精緻細微之處並順利表現出來。

  這也是她能夠一眼看明白迎春花瓣上的字的原因。

  離開研究所之前,她把自己的這些用具都背出來了,此刻也隨身帶著,就等夜深人靜好爬牆。

  她也不在那乾等,舒舒服服睡到半夜,自動醒來,此時正是夜色最深時,宜逃奔,宜爬牆。

  她爬過滿是迎春花的高牆,沾了一身細碎金黃。

  隔壁院子很大,裝飾華麗,此刻夜深人靜,依舊燈火通明,老頭的影子映在窗紙上,矮矮胖胖的一墩。

  但是和她那邊一樣,沒有下人,偏院隱隱也透著燈光,不知道是不是下人都住在那裡。

  文臻並沒有多看,好奇心會害死貓。

  庭前空蕩蕩無一物,而今夜月色明亮,從庭前走肯定會被看見,她順著牆根走,嬌小的身形掩在高牆的陰影裡。

  繞整個院子一圈,從另一邊的高牆翻出去就是竹林,文臻走到這邊院子的院門處,忽然偏院門開了,有僕人出來倒水,文臻的背緊緊貼著院門不動,好在院門有門簷,陰影深重,文臻又換了深色的衣裙,不仔細看看不出。

  那僕人倒了水便回房了,文臻剛鬆了口氣,忽然背後一震,門板被砰然敲響!

  這一聲來得突然,文臻之前注意力都在提防僕人身上,沒注意留神門外的動靜,更沒注意到,這門竟然沒鎖。

  門外的人似乎也知道門沒鎖,一敲之後,便要推開。

  屋內老頭子的喝罵聲忽然炸響。

  「大半夜又來羅唣什麼!滾!」

  推開一線的門吱呀一聲,停住,隨即一個聲音,有點尷尬地道:「老祖宗,兒子今晚給您帶來了你最愛的玉胎羹……」

  「有好吃的怎麼不白天送來,要這麼半夜鬼鬼祟祟?少動亂七八糟的心思,老夫說了,就你家丫頭那天賦,教也白搭!」

  「老祖宗……」

  「再不滾我命人傳喚老六過來,問問他該怎麼管教半夜闖老子院子的弟弟!」

  門外靜了半晌,隨即門板砰一聲關上。

  門後的文臻,抖了抖衣領——一背心的冷汗。

  聽見門外腳步離開聲音,她反手就把門給閂上了。

  剛走了沒幾步,果然又聽見拍門聲。

  這院子裡僕人也有意思,聽見敲門都不帶探頭看一下。

  文臻聽見這回是個女子聲音,嬌滴滴的拍門撒嬌,聲聲喚著老祖宗,說孫女兒做噩夢了,求老祖宗當年給她用過的一個安神方子。

  裡頭老頭子這回不罵人也不理睬,過了會,噗一聲吹熄了燈。

  門外女子等了一會,也只能悻悻離去。

  文臻抬腳,腳還沒放下,外頭又響起了腳步聲。

  文臻險些把那還沒放下來的腳踹在牆上。

  還讓不讓人逃了!

  門環卻並沒有被扣響,一陣衣裳悉碎聲之後,一個女聲道:「近純來叩老祖宗安。」

  這聲音頗年輕,近乎稚嫩,然而音色清凌凌的,透著幾分和稚嫩不符的沉靜,迥然不同前幾位夜半惡客的感覺。

  裡頭聞老頭沒動靜,文臻卻隱隱看見窗戶開了一條縫,看來對於這老頭子,外頭這小姑娘也是不一樣的。

  小姑娘並沒有進門,還是在門外,誠誠懇懇地道:「近純已經來了一個月,老祖宗還是不見嗎?」

  沉默。

  「夜半來擾,實為惡客,可是近純不明白,何以老祖宗這麼固執。」

  沉默。

  「是因為諸位叔伯對老祖宗的不孝嗎?」

  沉默,窗戶後呼吸聲卻有些粗重,文臻心想不錯,敢說。

  她來了興致,想聽聽豪門八卦,換了個舒服的坐姿。

  「但那與近純有何關聯?老祖宗精絕天下的手藝,終須後繼有人,老祖宗這般藏著掩著,是想著百年之後帶到地下,然後眼看我聞家絕藝失傳,失寵於皇族,從此一蹶不振嗎?那聞家數代家主殫精竭慮掙來這偌大家業,又是何必呢?」

  文臻心想這真是誅心之言啊。

  窗戶動了動,似乎老頭想拉開窗扇,但又忍住了。

  「試勺大伯接任家主之日起,老祖宗便搬進了默園不見外人,讓近純猜一猜,想必這家主傳承也並不合我聞家的規矩。」聞近純還是用那清淡語氣說大膽的話,「聞家本該在五年前便送人入宮,卻被耽擱了,都說是陛下和太子仁慈,不欲我聞家骨肉分離,近純卻覺得,這其中或許有老祖宗手筆。」

  嘩啦一聲窗扇被拉開,老頭子探出頭來,彪悍地「呸」了一聲。

  文臻嘆口氣,心想還是沉不住氣啊,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果然那小姑娘聲音裡更多了幾分篤定。

  「近純大膽地猜一猜,老祖宗因為某些原因,不願意我聞家再送人入宮,然而大伯他們卻不想放棄這樣的機會。畢竟我聞家數代榮寵不替,靠的就是侍奉皇室,一旦遠離皇族,聞家敗落遲早。兩方意見不合,想必我聞家前幾年的動蕩便是由此而來,然後最後……」聞近純似乎微微一笑,「我六伯勝了。」

  文臻抿抿嘴,豪門傾軋,父子對立,兩方勢力幾年博弈,內裡不知隱藏了多少腥風血雨,最後,垂老的雄獅落敗,被「體面」地送到園子裡「榮養」,新一代的家主,立即緊鑼密鼓地安排送人入宮。

  這一番波譎雲詭,就給這小姑娘漫不經心說出口,彷彿那些生死號啕,都不過是秋風裡飄零的枯葉,隨意踩在腳下,咯吱一聲,碎得清脆。

  唯有此刻一聲長嘆,為這隱而不發的刀光劍影做一個淒涼的注腳。

  「近純,你很聰明,可是你和你六伯他們一樣,這份聰明,用錯地了。」

  終於等到老祖宗回答的聞近純似乎很高興,語氣都輕快了幾分,「老祖宗,對於廚藝,我自兩歲生火開始,從未有一日懈怠。」

  「聰明既然能表現在分析情勢上,自然也能表現在廚藝上,老祖宗,孫女冒這大不韙來和您說這些,不是要刺傷您,也不是為炫耀聰慧,只是想告訴您,孫女什麼都明白,然後,依舊勢在必得。」

  「孫女知道您在忌諱什麼,伴君如伴虎,您畏懼皇宮,不願後人再踏入那世間最鬼蜮之地,但是今晚這些話,足以證明孫女有足夠的能力在皇宮立足,不是嗎?」

  「既然孫女有能力,也堅持要去,那麼老祖宗的固執己見是否就沒有了意義?就算是為孫女日後的安全考慮,您也應該出手相助吧?畢竟您的初衷,不就是為了保護後代嗎?」

  「行了。」

  老頭子似乎悶悶地冷笑了一聲,「說得好像你已經被聞家選中入宮了一樣。」

  聞近純答得斬釘截鐵,「不會有別人。」

  老頭子又笑了一聲,卻並沒說什麼,半晌道:「你想的,還是太簡單了些。」

  「確實,近純始終不明白,何以我聞家侍候皇室這許多代,老祖宗也伺候了近一輩子,怎麼忽然現在開始畏懼皇室了。」

  長久的沉默,半晌,聞老頭拉上了窗扇。

  「你回吧。」

  聞近純似乎並沒有失望,沉靜地答:「那孫女明晚再來。」

  步聲橐橐而去,寂靜重來,這一刻的黑暗沒有溫度。

  良久,文臻才聽見聞老頭的聲音低低響起,「定王、皇后、太子、德妃、神將、陛下,還有宜王……」

  他一聲長嘆,融入這夜的沉重的風裡。

  「現在不一樣了啊……」

  ******************************

  文臻很久都沒有動彈。

  那一聲嘆息似栓了千斤墜,沉沉墜住了她的腳步,有好一陣她腦子裡都在不由自主盤旋著老頭最後叨叨的那些彪炳著無上威權的頭銜。

  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她心頭動蕩不休——很明顯,老頭直覺中念叨的這些稱呼,是按照順序來的,應該就是按他內心忌憚程度從輕到重來排,但非常奇怪的,那個什麼宜王,順序還在皇帝之後。

  封建時代還有誰能高過皇權?這不可能。

  那只能證明,這個人比皇帝還難搞。

  好在她不打算去皇宮,如果不能回去的話,以後找到三個死黨混一輩子也就得了,不至於和這樣的高端人士產生交集。

  她看看黑暗籠罩的院子,想著這老頭是不是夜夜都過著這樣的日子?

  空寂寂華麗庭院,沒滋味錦衣玉食,無人理白日空守,魑魅行夜半心機。

  這些人真要孝順,何至於白天面也不露,盡在晚上一批批過來各逞心思。

  她不過繞院子走了一圈,就來了三批人。

  文臻嘆口氣,越發覺得聞老太太那個建議簡直坑爹。這樣的聞家,送她都不要。

  眼見附近終於安靜,她終於放心,快步走到牆邊,正準備爬牆,忽聽又一陣腳步沙沙聲響。

  這一回腳步聲聽來不止一人。

  這大晚上來鬼鬼祟祟騷擾老頭子的,不都應該一個一個來嗎?

  這一來一大幫是要鬧怎樣?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5:14

卷一 第二十章 連台戲

  文臻覺得有點崩潰,雖然牆就在頭頂,也只能貼住不動。

  隔牆的步聲,她聽著聽著,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

  一群人,其中有一兩個人,一定和別人不同。

  因為其中的一個步聲,似乎踏著奇異的韻律,每一步都走在眾人腳步抬起的那一刻,以至於每次他落步的時候都沒有別人落步,只能聽見他一個人的步聲。

  如果一定要分辨還有誰的腳步能夠在這樣的控制中嶄露頭角,那就是另外一個微快的步伐,分外的疾而有力,卻又不顯倉促。

  讓人想起一株筆直玉立的青樹,在風中飏起遒勁的枝葉。

  此時,一牆之隔。

  牆外人行路,她在隔牆聆聽。

  有幾個人毫無所覺繼續走,那最奇異的步聲,卻忽然一停。

  隨即那分外有力的腳步聲,也一頓。

  文臻的呼吸也似瞬間停住。

  不會吧。

  不會隔著牆也能被發現吧!

  好在那停頓只是一瞬,隨即步聲繼續向前,直到在院門外站定,緊接著一個聲音響起,聽來是個中年男子,說話不急不忙,頗具威嚴。

  「請父親大人安,並請父親大人恕兒子深夜相擾之罪,實是有貴客親至,並攜德勝宮娘娘的問候,想要面見父親大人。」

  一陣寂靜。

  門外人並沒有出聲催促,夜風微涼,隱約誰的衣袂獵獵微響。

  好半晌之後,老頭的聲音才傳出,不同先前的凶悍或冷漠,聽來分外沉緩,隱隱一絲冷漠和戒備。

  「聞至味請德勝宮娘娘安。然而聞某已經出宮,家中諸事也已交給聞試勺,現如今聞某老邁昏聵,不敢污貴客之眼,請回。」

  聞家第五代家主聞試勺的聲音,聽來頗有些詫異和著急,「父親大人……」

  一個清朗的聲音忽然截住他,道:「聞大人一別久矣,近日可好?家父前不久還寫信來,提及當年因脾胃失調之症險些戰事失利,多虧老大人妙手一味開胃湯解危,老大人對我林家,對當年左當之戰中萬千將士,和邊疆百萬百姓,可謂功德不淺。」

  「神將謬讚,神將多年來縱橫沙場戰無不勝,區區失調之疾如何能令神將束手?贏得戰事、保全將士,護我百姓疆土,自然是神將的功德,聞某不敢居功。」

  文臻皺眉,這年輕人聲音好熟悉。是那個叫什麼林飛白的?

  想到林飛白就想起神經病,想到神經病就彷彿回到倒吊和死屍對臉的美妙那夜,哪哪都不舒服。

  門外的林飛白似乎並不喜歡這種虛偽又拒人千里的對答,聞言短促地笑了一下,不再接話。聞試勺卻似乎對他很忌憚,急忙接道:「父親大人,林侯遠道而來……」

  忽然有一個聲音,輕輕道:「既然聞老先生已經睡了,便不要擾了罷。」

  這人聲音很輕,似乎有點不足之症,語意也溫柔,雖然有些微啞,卻越發令人舒適,彷彿耳邊琴弦輕撥,而微雨沙沙落在青灰色屋瓦上。

  四面卻越發靜了,隨即聞試勺吸了口氣,恭聲道:「是。」

  除此之外他便再無一言,一行人腳步聲移動,竟似這就便要離開。

  文臻隱約覺得,雖然林飛白身份高貴,他父親是什麼神將,這名稱一聽逼格便高得很,然而聞試勺竟然好像還更尊敬後一個說話的人。

  聽見那群人真的離開,她無聲鬆口氣。

  一波三折的,總算滾了,經過這一遭,不可能再有人來騷擾老聞了。

  誰知這口氣還沒出完,忽聽隔壁的門被敲響了。

  這一聲扣門聲清脆又意外,驚得文臻渾身汗毛瞬間起立。

  隨即聽見林飛白的聲音,冷銳地響起。

  「林某有要事,夤夜求見聞姑娘,還請聞姑娘恕林某唐突之罪。」

  ……

  今天晚上是犯了太歲嗎!

  此時想要翻牆回去也不可能,外頭那些人絕對能發現動靜。

  文臻一抬頭,就發現對面燈亮了,窗戶被拉開,聞老頭一臉興味地瞧著她。

  死老頭還在對她做口型。

  「幫你一次,沒有幫你第二次的道理,自己想辦法。」

  隔壁,那一把好聽清淡的聲音,忽然道:「飛白,這大半夜的,怎可貿然求訪於閨門?還是明日白天再求見吧。」

  文臻心中暗暗感激,心想這位親真是個暖男啊。有機會一定要請他吃飯。

  隔壁,林飛白答:「先生見諒,實在是事務緊急,飛白在此處見過這位姑娘,立刻便要回德勝宮復命,耽擱不得。」

  那人哦了一聲,語氣聽不出喜怒,問:「德妃娘娘要問?」

  林飛白似乎猶豫了一下,才答:「實是有一物,飛白不明,想要當面向聞姑娘問清楚,才好回稟德妃娘娘。」

  文臻一怔,心想什麼東西要問我,忽然腦中一炸。

  想起來了!

  那多災多難屢遭搶奪的BRA!

  被神經病要挾拿來做誘餌的BRA,落到了這傢伙手裡,而這人明顯性子是個尋根究底的,東西拿到手裡不知究竟,竟然轉回頭要向她問個明白。

  聽見隔壁那人問:「哦?何物?」

  聞試勺也道:「林侯,這夜半入閨閣,怕有損您聲譽,皇……煮雨先生向來博聞強記,無所不知,或許問問煮雨先生,亦有所得呢?」

  林飛白沉默一會,道:「那就先……」

  文臻忽然大步走入了庭前的燈光裡,大聲道:「老爺子,您的點心好了!」

  這聲一出,四面一靜,林飛白正要掏東西的手也頓住。

  文臻已經掀簾進入聞老爺子的房,低聲笑道:「幫人幫到底呀。」

  「老頭子被人糾纏也沒見你打算幫,」聞老頭冷笑,「沒這事兒你早爬過牆了。」

  文臻笑呵呵在他屋子裡一陣亂翻,順嘴答:「蟹黃湯包!」

  「一桌席面!冷熱葷素不得少於十八道!」

  「給你做滿漢全席!」

  「床背後櫃子第三格。」

  文臻順利在那裡翻出來一盤精緻如畫的點心。

  「你怎麼知道老頭子藏了點心?」聞老頭瞪她。

  「廚師通病。」文臻笑眯眯。

  聞老頭哼一聲:「狡詐!」

  倉促之間,這女娃反應也是夠快了,而且能想到深更半夜,這裡只能有點心。

  兩人對話飛快,此時這邊的門已經被敲響了。

  文臻端了點心去開門,笑道:「讓各位撲空了,抱歉,我在老祖宗這裡做點心呢。各位要不要嘗一嘗?」

  她嘴上客氣,身體卻堵著門一動不動。

  門外,當先的是一個高大中年男子,看臉和聞老頭子有幾分相似,身材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看來便是這一代的聞家當家人聞試勺了。

  他身後高高矮矮不少人,都隱在暗影裡,她一眼只看見那個分外高而挺拔的林飛白。

  屋子裡頭聞老頭粗聲粗氣地道:「她隨我學藝,老頭子傳藝不欲被人打擾,諸位想必都知道,見諒了。」

  這話一出,文臻只覺得外頭那堆人氣氛便變了。

  她隱隱覺得不好。

  似乎也許可能大概,又被聞老頭順手坑了一把。

  聞家屋裡無好人!

  林飛白立在對面,目光從文臻身上輕飄飄掠過,似乎多看她一眼都覺得累,只沉聲道:「在下有一事想要請教姑娘……」

  「你可別問我,也最好別把東西拿出來,我什麼都不知道。那位叫我這麼做,我便這麼做,你覺得那位做的事,能讓我這樣的人明白嗎?」

  林飛白怔了怔。

  如果說第一句話還只是讓他感覺是推托之詞,但又生出一些戒備,最後一句,則完全擊中了他的驕傲。

  是啊,燕綏行事,連他都不能明白,這個一看就很蠢的女子,憑什麼能懂?

  又憑什麼能獲得燕綏的信任,瞭解他的心思?

  林飛白不再說話,轉頭就走。

  他來得突然,訪得貿然,走得,也決然。

  以至於聞試勺一開始都沒反應過來,怔了一怔才急急跟上。

  黑暗中似乎有人笑了笑,搖了搖頭,文臻看過去,只看見他寬袍大袖,分外灑然的背影。

  眼看那一群人匆匆沒入黑暗,文臻才嘆了口氣。

  今晚這連台大戲,總算能唱完了吧?

  她立在院子中,有些糾結。經過這一遭,這院子應該不會再有人來,正好走的最好時機。然而如今不比先前,這時候當著老頭面再走,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她只得悻悻地道:「您老人家先歇著,我回去準備滿漢全席。」

  「呵,誰要你的滿漢全席,能把答應老頭的湯包送上就算你有孝心。」聞至味下巴沖廚房一點,「就在這,現做,我老人家等著。」

  「至於嘛,人家不跑啦。」文臻還以為他是因為自己的前科不放心,也不生氣,自洗了手去廚房,留下老頭子呵呵一笑,意味不明。

  然而文臻很快就發現,不是老頭心眼小,是她太天真!

  她的麵還沒揉好,隔壁就已經來了三撥「訪客」。

  這些大半夜上門的客人,似乎半點都不覺得自己來的時機有多詭異,給出的敲門理由更是千奇百怪,一個說請她去品茶,一個說請她去看花,還有一個連理由都沒給,自稱是她堂嫂,聽說她來了,要來見見妹妹。

  敢情「老祖宗收徒」是個炸彈,硬生生炸翻了整個聞家。

  既然都接了這個炸彈,再不承認也無濟於事,總不能像晴雯那樣白擔個虛名兒,文臻乾脆在每次有人敲門的時候,都隔院喊話,「在老祖宗這裡學藝呢,恕不接待!」

  至於這些人回去還睡不睡得著,她不管。

  好容易到了天亮,攤開如菊、提起如囊、皮薄餡鮮,綴玉點金的蟹黃湯包幹掉三籠,聞至味才放文臻回院子睡覺。

  「聞家人要臉,愛在晚上活動腿腳。」他道。

  言下之意就是愛臉面的聞家人會按時在天光下披上偽善外衣,安全性略有保障。

  文臻對此不以為然——稱得上惡人的,哪還有什麼有所為有所不為,之所以還能留一份餘地,只不過沒被挑戰到接受的底線罷了。

  聞家廚王世家,廚藝是立身之本,這次進京選拔廚藝人才更是關係一人乃至一族的榮華富貴,這種情形下聞至味做宮廷御廚那麼多年的經驗和技藝便是無價之寶,是人人垂涎的對象,現在這朵人人垂涎的名花(文臻:?)被她給摘了。

  文臻覺得,這不是底線,什麼是?

  她回到院子裡,那兩個晚上不見蹤影的丫鬟又出現了,文臻就當沒看見,蒙起被子睡大覺。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管他呢。

  **********************

  就在文臻躲進小院成一統,不管春夏與秋冬的時候,燕綏正在德勝宮,和自己的那位母妃,號稱東堂最傳奇的德妃娘娘那裡縱論春秋。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5:27

卷一 第二十一章 妖妃

  德妃娘娘的傳奇之處,在於她從來不和皇宮裡以往盛產的妖豔賤貨們同流合污,那些笑意盈盈操刀,溫良恭儉施毒,姐姐妹妹下絆之類的事兒,她向來不屑得很,用她的話說,就是「殺人如果都需要掩掩藏藏,還敢說什麼帝王寵愛,冠絕六宮?」

  事實也是如此,德妃比皇帝還大五歲,生皇子也不是頭一份,生了一個燕綏就死活不肯再生,這般在宮中毫無活路的自私任性,卻歷三十年榮寵不衰。

  宮中送她諢號「德三多。」賞賜最多,俸祿最多,花園裡埋著的屍首最多。

  邊遠小城走出來的不受寵愛的官家庶女,最後能有那般成就,以至於她所在的那個小城,一度出現庶女比嫡女尊貴受寵的怪像。

  德妃娘娘茶餘飯後聽說了這個給她下酒的奇談,不過淡淡一哼,鼻音尾端上挑,說不清是不屑還是可笑。

  問題的關鍵是庶女嗎?

  如果沒有一個後來成長為神將的相好,把庶女捧成王母娘娘都沒用。

  當然德妃娘娘是不會去特意提醒誰這一點的,她也不會因此便格外要提升庶女的地位,相反,她討厭所有的庶女,並且要求所有能夠走到她面前的女子都必須是名門正嫡。

  有人以為德妃娘娘這是在給唯一的兒子相看閨秀,但事實看來好像也並不是這樣,因為燕綏二十一了,別說正妃,側妃都沒一個,按說皇子十八授冠出宮開府,就該同時立妃,然而燕綏向來看似隨意實則不馴,德勝宮地位特殊,皇帝多病無心去管,德妃娘娘似乎對抱孫子也興致缺缺,這事兒便耽擱了下來。

  倒是和德妃私交非同尋常的,東堂軍方第一人,被民間尊稱為「神將」的林擎,有陣子給燕綏張羅過立妃的事兒,但不知怎的反而惹出了一場麻煩,最後不了了之。

  據說那段日子德勝宮氣氛緊張,但到底是什麼事,也沒人能說得清楚——皇宮向來號稱秘密最多但又最沒有秘密的地方,眼線無數,間諜多面,有點什麼風吹草動,撒泡尿的功夫便飛過了牆,但只有德勝宮,真真是諸事得勝,連封鎖消息的本事都是一流,不管眾人用什麼辦法,愣是沒人能從德勝宮裡挖出任何可以下酒的料去。

  懶散冷漠的德妃,並不像有這般手腕,眾人都覺得想必是林擎的功勞。東堂皇宮諸位貴人,由此對德妃的羨慕嫉妒恨滿得要溢過金水河——真真命好,有這麼個忠心耿耿又能力超卓數十年如一日給她收拾爛攤子的青梅竹馬,更難得的是皇帝還不嫉妒,因為林擎也沒少救過皇帝的命以及為皇帝賣命。

  後來眾人的羨慕妒忌恨又添了一項新來源,便是德妃生的三皇子燕綏。多智近妖,如果不是看起來無心皇位,眾人懷疑太子早就被他揉巴揉巴扔進了泔水溝。

  所以女人如德妃,真是不知修了幾輩子的德,皇帝寵愛,兒子出眾,還有個東堂第一永不背棄的青梅竹馬。

  簡直讓人沒法活。

  尤其當妃子們看見平日裡的德妃的德行,那種「日子沒法過了」的感覺更是醍醐灌頂。

  此刻燕綏就正在打量自己這位「妖媚惑國」的母妃。

  妖妃靠在美人靠上,懶洋洋地在嗑瓜子,身上攏一件石青色刻絲盤花大襖,這襖,和尋常妃子務必緊身以展露曲線的風格不同,實實在在是件大襖,棉花絮得厚厚的,毫無腰身,長及膝蓋,底下隨便套著散著褲腳的撒花褲,一雙已經踩塌了後跟的軟底便鞋,鞋上別說珍珠金線,連個繡花都沒有,還是灰撲撲的老鼠色。

  這邋遢程度,尋常農戶家的地主婆都比「妖妃」精緻一些。

  然而當她偶爾抬起臉,眼波淡淡一掠,所有的吐槽便會戛然而止,噎死腹中。

  那女子乍一看是美的,再一想又覺得美得朦朧,忍不住便要多看兩眼,然而多看又覺得暈眩,她的眉峰筆直上挑,如一柄精美的小刀,按說女子臉上這種眉形過於鋒利,然而配上她煙水濛濛的眸子,便彷彿刀收長水,劍掛青山,世事到了此處便婉轉低回,不過一聲欸乃,載一船舊夢沒入煙霞。

  她的鼻端似乎略窄略尖,顯出幾分凌厲和倉促,但偏巧有一雙微豐又弧度美妙的唇,和唇下微凹的雪白可愛的小渦,卻又將凌厲撫軟,倉促曳長,是一曲長調到了尾音似乎氣力不繼,然而吹笛人藏了後手,一個轉折,便吹出了層巒疊嶂,碧水桃花。

  她美得豐富而自然,便如世間奇景,多半言語難描,忍不住心裡嘆一回蒼天厚愛,造物神奇。

  燕綏每次看這張臉,都會在心中笑一聲,如此出世的美,裹了一個如此入世的靈魂。

  母子相對,並沒有急著說話,德妃直到把一大包瓜子磕完,才指指面前的瓜子殼。

  周圍的宮人也沒有動,看著燕綏親自動手把瓜子殼給收了。

  這是德妃娘娘的一大癖好,認為她有事,就該「兒子服其勞」,以充分展示「母慈子孝」風采。所以只要燕綏在,她連梳頭化妝都要燕綏來。

  直到看著燕綏把小几都擦淨,她才突然道:「林飛白呢?」

  燕綏另外掏了一張雪白的手絹仔細地擦手,笑道:「娘娘這話說的,我差點以為飛白才是您三催四催催回京的兒子。」

  「怎麼,吃醋了?」德妃眉眼一飛,不見怒意,倒像顯出了幾分得意,「我讓他親自出京押你回來,如今你回來了,他不見了,你不會把他殺了埋在德安了吧?」

  「德安風物獨好,埋在那也不虧他。」

  「哦?好在何處?」

  「如果不好,娘娘何以獨獨鐘情德安,還讓人在那裡修了條道呢?」

  「我說燕綏,」德妃雪白的指尖敲了敲美人榻的扶手,「你這些年上躥下跳地活著,就是為了和你親娘作對嗎?」

  「不敢。」燕綏優雅地欠欠身,「您這詞兒用得不大對,不是『作對』,是『你死我活』。」

  大殿裡一靜,僅有的幾個婢僕垂眉低目,把自己站成雕像。

  德妃搖搖頭,唏噓一聲,指指兒子,悠悠道:「誤會大了啊。」

  燕綏微笑。

  「林飛白呢。」德妃竟然也就好像瞬間忘記這個話題,第二次問起林飛白。

  「德安有什麼好東西,讓娘娘這麼掛記著,竟然派人巴巴地催我回來?」

  母子倆就好像彼此都在對著空氣說話。

  「你老子不中用啊,偏又抬著你娘,萬一他萬年之後,那些早已守了許久的豺狼鬣狗撲上來撕咬,你娘總得備點防身逃命的本錢,反正也指望不上你……林飛白呢?」

  「後面呢。」燕綏語氣敷衍得像在買白菜。

  「他沒可能丟下你自己去閒逛。」

  「當然不是閒逛,他得到我會回京的承諾之後,便留下了,我可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林飛白要做什麼,燕綏當然知道,然而有些話與其說盡了,還不如留白任人猜想。

  人總是喜歡亂猜,而且對自己的亂猜深信不疑。

  德妃的目光,忽然落在燕綏的腰間,咦了一聲,道:「你這玩意兒倒新鮮。」

  燕綏腰間如常人一般掛著香囊,只是這香囊卻是金絲編織,上頭的圖案色澤鮮豔,不是常見的萬福壽字花卉,隱約是什麼人物。

  燕綏低頭看一眼,漫不經心地道:「底下人去洋外帶回來的孝敬,並不怎麼好看,圖個新奇罷了。」

  卻也不說娘娘喜歡盡管拿去,甚至也不取下來給德妃看,自顧自喝茶,德妃也不生氣,自傾身伸手去拽,道:「我瞧瞧。」

  燕綏一側身避開她的手,自己解下往她面前一扔,順手從袖管裡抽出一方汗巾,擦了擦腰帶。

  他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流暢得讓人反應不過來這其中隱含的嫌棄,德妃掀起眼皮,從濃密的睫毛下覷他一眼,鼻端輕輕哼了一聲,便低頭看手中金絲囊,訝然道:「這世上還有人黃色頭髮?」

  她身邊宮女下意識看了一眼,和她的著重點卻不一樣,一眼看見畫面上幾乎不著寸縷的西洋女子,驚得急忙飛紅了臉轉過頭去。

  德妃又詫道:「眼睛是藍色的!」

  「妖物!」一個得臉的宮女小聲咕噥,附在德妃耳邊悄聲道,「娘娘,這東西瞧著不大妥當……」

  她對著燕綏瞟了瞟。

  整個德勝宮,能在德妃身邊留下的宮人,都知道這宮裡,母不母子不子,可千萬不要拿尋常人家母慈子孝的道理來循。

  這一對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家母子,德妃不需要皇子撐腰,皇子也不在乎母親勢力的倚仗。逮著空閒還恨不得各自咬對方一口。

  德妃彷彿沒聽見,拿著那香囊掰來弄去,想要打開,卻根本不得其法,燕綏也不幫忙,好整以暇看著,又抖抖衣襟,一臉我好忙我想走你快點。

  德妃素來就是個沒耐性的,忙了一陣不得其法,順手一丟,這一丟卻不知道觸及什麼機關,哢噠一聲香囊裂成兩半,裡頭跌出小小的一卷來。

  德妃並不動手,微抬下巴,一個宮女上來,拉開那一小卷,這下四周的宮女都嘩然一聲,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紛紛轉頭。

  那是一卷絹畫,畫面上行走坐臥無數女子,雖然不過手指寬巴掌長,卻人物精細栩栩如生,只是那無數風流人物,都衣服穿得太少了一些,以至於人一眼看見,直覺便以為是春宮。

  德妃多看了一眼,便笑起來,道:「裝模作樣羞什麼,不是春宮。」

  又道:「這些衣服當真精美。」

  又誇:「這些姑娘胸當真挺拔。」

  她當著兒子說這些臉不改色,做兒子的也見怪不怪。就當沒聽見。

  眾人紅著臉悄眼去看,這才發現這些洋外女子,穿著暴露,但衣飾精美繁麗,一紗一披,都珠籠玉綴,極盡雕琢之美,只是那些衣服式樣瞧著多半像褻衣,褻衣穿成這樣,這也太……

  德妃的目光,卻落在其中一個女子胸上,那女子上身只穿一件抹胸,露雪白的肚皮和腰肢,身形誘惑自不必說,德妃更多的關注點在那件抹胸上,哪怕風俗不通,從前未見,但以她身為女子的本能眼光,立刻便看出那抹胸的好處來——聚攏、緊致、修飾胸形,生生將那本來有些過大的胸,襯托出恰到好處的豐滿和形狀優美來。

  德妃盯半晌,籲口氣,悄悄扯了扯自己寬大的棉布裡衣。

  她眼光凝聚過久,燕綏探頭看了一眼,扯扯嘴角,懶懶道:「這是洋外女子的褻衣,兒子可孝敬不了。母妃你若想要,恐怕得請父皇大軍出洋征服番邦,令人家稱臣納貢,再由父皇親手賜下——在洋外,這也是人家有情人才能贈送的禮物喲。」

  隨即他攤開手,對德妃挑挑眉,德妃盯著他,也挑挑眉,半晌才將那香囊慢吞吞遞回。

  燕綏倒又不接了,笑道:「難得母妃喜歡一樣東西,兒子又沒本事奉上,且拿這香囊聊表補償吧。」

  德妃立即收回手,一手揣起香囊,一手端起了另外一盤瓜子。

  德勝宮每日瓜果點心不絕,然而德妃獨愛瓜子,一天能磕一斤。

  這就是不言聲的送客了,在德妃這裡,兒子也是客。

  燕綏也不多話,一拂衣襟,轉身就走。

  他一直語氣溫和,執禮甚恭,偏偏走的時候,旁若無人。彷彿之前那些禮節都是做著玩兒。這集中所有榮寵與輝煌的宮殿及其主人,於他都是過欄的風而已。

  他乘著這過欄的風,越過德勝宮,越過正安門,越過深紅明黃的宮牆,見宮牆外三千巷陌,春樹縱橫。

  他在正安門外看春景,雙手緩緩地一搓,再搓。

  一雙薄如蟬翼的透明手套被搓了下來,被早已等候在正安門外的護衛默不作聲地接過,火摺子一晃,手套化為灰燼,燃起的火苗,透著毒物詭異的青藍色。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5:41

卷一 第二十二章 情書

  燕綏自己,包括等候的人們,都對這代表毒性的青藍色視若無睹。

  任誰過往幾十年三天兩頭碰見這些,也會習慣的。

  就好比那瓜子殼,德勝宮以前也不是沒有有眼力見的宮女,搶著要幫殿下收拾。

  然後她就死了。

  那個宮女在此之前一直對燕綏頗多慇勤,當然從她之後,德勝宮再沒有哪位敢肖想燕綏。

  覬覦兒子的人沒有了,瓜子上的毒卻沒取消,反而越來越花樣繁復,德妃娘娘好像把給兒子下毒這種事當做消遣,不把兒子毒倒誓不罷休。

  只有燕綏知道,她只是太過無聊罷了。

  侍立在一邊的護衛已經換了一批,這一批才是他日常在天京常用的人手,自小師門就放在他身邊的所謂親信,大概是為了和燕綏的肆意中和一下,又或者試圖影響挽救一下,這一批護衛個個性情木訥,一板一眼,彷彿隨時隨地都把穩重二字刻在腦門上,站在燕綏身側,連眼珠子都不帶向周圍瞟一瞟。

  燕綏也不瞟他們一眼,慢慢地擦著手,半晌道:「聽說皇叔去蒙田了?」

  「是,蒙田前些日子據說發現了一處石刻,說是上古遺跡,永王殿下親自去了,據說殿下對那處石刻頗為痴迷,已經在那裡流連了數日。」

  燕綏唔了一聲,聽不出情緒,又問:「德高望重,林擎的壽禮隊到哪裡了?」

  「娘娘壽辰三月初五,神將的禮物例來提前十日送到,大抵還有兩三天就到了。」站在他身後瘦高條兒的護衛回答。

  「好……工字隊今晚去一個鬼斧神工,去揍一揍林飛白。」

  頓了頓燕綏又道:「揍重一點……唔,如果做不到很重,那一旬揍上三四次也行。」

  護衛點頭,他臉頰白中微黃,眼眸極黑,襯得人很有幾分煞氣。

  他略點了點頭,做了個手勢。心裡明白主子這是又要作妖了,然而到底作什麼妖,不等到最後結果沒人能懂。

  隨即他又從懷裡掏出一疊信遞上,道:「這是這幾日剛送到的。」頓了頓,面無表情地道,「第一千三百六十二封,情書。」

  信背面紫英葵花瓣濃紫爍金,顏色濃鬱得似乎要從紙端滴落。

  燕綏趕緊捂鼻子,「熏人!」

  又道:「刺眼!」

  德高望重立即把信丟給身邊的容光煥發,示意他拿去處理。

  容光煥發則拿出工字隊工於心計研製的碎紙機,將信一陣陣嚓嚓嚓了,濃紫色的碎瓣夾雜著上好的暗金雪濤紙碎屑簌簌而下,落入碧波逶迤的金水河,宛如下了一場紫雲英迎春花雨。

  美得煞風景。

  宜王殿下的「德容言工」四大親衛隊長們立在橋邊,面無表情注視那一道斑斕的流水——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說的大抵就是這種了。

  然而也沒有什麼好同情的。

  他們同情自己還沒同情過來呢。

  數遍天京,有誰家護衛像他家殿下這樣,亂起名字的?

  就這麼要和林侯過不去?

  東堂很少人知道,林飛白手下有秘密組織「三綱五常」,其中「君綱」負責保護皇室和林飛白安全,「父綱」跟隨林擎在邊疆執行秘密任務,「夫綱」則是德妃獨自可以馭使,依仗其在宮中呼風喚雨的力量,「三綱」之下則是「仁義禮智信」五常,仁堂掌人事,義堂掌江湖,禮堂掌交際,智堂掌謀士,信堂掌商會。

  用殿下的話來說,就是,聽起來真是格調好高高哦。

  矯情得讓人好想扇一巴掌呢。

  所以殿下的護衛隊也就改了名,由原來的神血戰隊改成了德容言工。

  神血戰隊也是個坑,當然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而德容言工,自然是為了諷刺三綱五常。

  然後他們每個護衛都擁有了四個字的成語名字。

  真好。

  如果以後能有一個人給他們改個多少正常一點的名字,那就更好了。

  德高望重、容光煥發、言出法隨和工於心計,四個德容言工的分隊長,默默地深情地注視著隨水而去的落花,心裡咆哮著對主子的綿綿不絕的問候。

  燕綏始終沒有看一眼那信,當然也不會去聽護衛們的心聲,他立在金水橋邊,閒閒地看夕陽在翠樹梢頭滌蕩一片細碎金光,他的身影鍍於其中。

  晚風悠悠過,玉橋斯人影修長。

  遠遠地行人遙望這一幕景美如畫,不禁嘆一聲。

  多美好的人兒啊。

  **************************

  文臻一覺睡到大天亮,最後是被活生生餓醒的。

  沒辦法,昨夜「操勞」太過。

  然後一連串的喧囂聲才入耳,聚集在門口處,文臻下床到窗前一看,呵,好傢伙,這是開茶話會呢?

  大門不知何時已經打開,兩個昨晚影子都不見的丫鬟今天分外積極地在灑掃,幾個穿金戴銀的女子正站在門口,身後一大群婢僕,個個笑臉迎人。

  文臻出去的時候,這些笑容的弧度擴展到了最高峰,當先一個長臉女子熱情地上前來要握文臻的手,「喲,真真妹子,你可算起了,昨兒辛苦,嫂子來瞧瞧你。」

  文臻一臉受寵若驚地迎上去,伸出剛剛自己在窗檯上擦了一堆灰的手要握,對方眼光一落,嘴角一抽,兩雙手完美錯過。

  那女子十分自然地把手往袖子裡一攏,立刻便轉了話題,「來來來,家裡的姐妹們還沒見過吧,嫂子給你介紹一下。」

  說著便一一介紹,文臻自幼是孤兒,研究所長大,說得上親友的只有三個死黨,對一大家子親戚這種設置接受不能,也沒打算接受,總之都是姐姐妹妹,一群堂親表親表表親。

  都是平輩就行。

  文臻的目光,在其中兩個人身上多落了落,一位著紫裙,鴉青的髮,個子奇高,眸子奇亮,態度不卑不亢,看她的目光頗多審視,話卻不多。眾人對她也多有趨奉,那趨奉裡卻又透出幾分疏離。

  另一位看上去年紀最小,淡青衣裙十分素淨,話更少,沉默站在一邊幾乎沒有存在感,文臻卻發覺眾人有意無意都避著她。

  這種避開幾乎是下意識的,也不是剛剛出現的,要麼就是討厭,要麼就是忌憚,看眾人細微表情,更像是第二種。

  紫裙女子是聞家家主聞試勺的一位遠親,姓君,閨名莫曉。淡青衣裙女子倒是聞家近支,就是那個跋扈聞近香的親妹妹聞近純,聞家四房的嫡出女兒,和她的雙胞胎弟弟,是聞家四房最受寵愛的小輩。

  文臻心中長長哦了一聲。

  昨晚那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

  厲害啊,比想像中年紀還小。

  一群人虛情假意地客氣了一會,便說要向文臻請教廚藝。

  出乎她們意料,文臻毫不推辭,一口答應,還興致勃勃挽起袖子,說剛學了一手,正好給各位嫂子姐妹們品鑑品鑑。

  一眾來之前算定文臻一定會藏私,已經商量好如何相互配合擠兌她的女人們面面相覷,隨即目光發亮蜂擁而入廚房。

  半晌後。

  廚房濃煙滾滾。

  一堆人狂奔而出。

  你踩了我的腳,我歪了你的髻。

  一個黃衣少女抖著自己被煙灰弄髒的裙子大叫:「你怎麼連生火都不會!」

  文臻探出一張烏漆抹黑的臉,一臉無辜,「老祖宗沒教我生火啊!」

  又一個粉衣少女尖叫著奔出,「魚不晾乾不能帶水下油鍋你不知道嗎!」

  「啊是嗎?老祖宗沒教我這個呢。」

  「老祖宗怎麼會教你這個,這個三歲孩子都知道!」

  「是嗎?三歲的聞家孩子才知道吧?」文臻驚訝,「抱歉我沒在聞家長大呢。」

  片刻靜默,隨即有人吸口氣。

  想起來了,這位在外長大,傳說中也不會廚藝。

  老祖宗真會挑她來傳授絕學?賭氣呢這是?廚藝又不是什麼能一蹴而就的技藝,這一夜天,能學個啥?

  「你是故意的吧?」有人狐疑。

  「是啊,」文臻的眼睫眨啊眨,「嫂子姐妹們別急著走,多待會兒,我剛才這是沒發揮好。」

  「不了。」有人道,「廚房煙火氣太重,還是算了吧。老祖宗教了你什麼,你口述給咱們聽也一樣。」

  文臻看一眼,是那個叫君莫曉的。

  這姑娘剛才就沒進廚房,此刻似笑非笑抱臂靠在門邊,一臉的興味。

  「行啊,」文臻有求必應,「老祖宗昨夜教我包了一夜的包子,你們要不要聽聽包子怎麼包?」

  眾人立即神情索然。

  身為聞家人,除了少數幾個實在廚藝沒天分的,其餘人沒有不會包包子的,大家廚藝世家出身,都知道這技藝打好基礎之後,更多的是看天賦。

  有人天生味覺精細,對食材搭配心有靈犀,出手不凡,哪怕一個用料一模一樣的炒青菜,都能比別人做得有滋味,這是學不來的。

  所以大家這麼多年垂涎老祖宗的,不過是他伺候皇族一輩子得來的內廷飲食之秘罷了。

  比如哪種菜色最受陛下青睞,比如各宮貴主兒和重臣們都是什麼樣的口味喜好,又都有什麼樣的飲食忌諱。

  這些都是要緊東西,摸準了自然得以飛黃騰達,謬誤則難以立足甚至萬劫不復。

  宮中御廚無數,人人都有絕活,聞家能這許多代都獨霸御廚房,自然也有不能為常人所知的專門能抓住皇族味蕾的獨門秘技。

  聞家的廚藝考校在即,大家都已經準備好了自己的菜色,想著皇宮為天下第一富貴地,因此選擇的多是珍稀食材,誰也沒想過去做最普通的包子,更不願意在這種注定不登大雅之堂的食物上浪費時間。

  眾人對視一眼,瞬間彷彿得了共識,打著哈哈三三兩兩向外走,文臻也不矯情留客,笑眯眯抱臂看著眾人離開。

  君莫曉翻個白眼,走得最快,聞近純則走在最後,這少女步履不急不慢,裙不動釵不搖,一看就是修煉多年的走姿端莊,文臻想到昨晚發生的事,不由笑了笑。

  恰逢此時聞近純忽然扶著門邊回頭,眼神冷淡地盯住了她,文臻並沒有因為被那有些瘆人的目光盯住便斂了笑容,反而嘴角弧度更大了些。

  「妹妹還有什麼話兒嗎?」

  聞近純也扯扯嘴角,眼中似有星火一閃。

  「真真姐姐這一手,真以為能糊弄住所有人嗎?」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5:53

卷一 第二十三章 殺人放火不夜天

  「真真姐姐這一手,真以為能糊弄住所有人嗎?」

  「哈?」文臻表情略傻。

  「老祖宗不會看中你,」聞近純淡淡道,「或許他一時賭氣,指點你一二,是做包子也好,做燕窩也好,總長久不了。你為此煞費心思戲弄大家,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妹妹真聰明呢,」文臻誠懇地道,「你猜得一點不錯,老祖宗其實啥都沒教我,還非要我擔這個鍋。」

  她一臉喪地張開手臂,「我需要安慰,來抱抱哈。」

  這種時候,越說真話越沒人信。

  聞近純笑了笑,居然還是禮貌的,隨即轉身就走。

  倒是一直默默跟著她的丫鬟,遠遠拋下一句話。

  「爛泥,就別想著能扶上牆了!」

  文臻收回手臂,順手把門給關了,兩個剛才還在的丫鬟,一眨眼又不知道去哪了,文臻也不理會,回去補覺,之後的時間果然很清淨,清淨到再次無人理會,文臻卻在黃昏的時候醒來,簡單炒了幾個菜,找出筆墨,寫了幾個大字貼在鍋蓋上掛上牆頭。

  片刻後,聞至味蹬蹬蹬的腳步聲走到隔壁牆下,似乎憤憤罵了一聲,過了一會,牆頭迎春花簌簌顫動,冒出一個褐色的壇子。

  壇子落下來三四個,文臻接了放在一邊,聞至味下來,目光古怪地看她一眼,道:「你要酒和油做什麼?」

  「炒菜呀。」

  「騙鬼呢。」

  「我說老爺子,你是聞家上代家主,想必很心疼你們聞家的財物和子弟吧?」

  「他們不死我這心倒是天天疼!」聞至味皺眉看她,「你問這個做什麼?古古怪怪的。」

  「再不吃菜要冷了啊!」文臻敲碗。

  「死丫頭,敲什麼敲,要是在宮裡,筷子敢碰到碗,少說一頓鞭子。」

  「我又不去宮裡。」文臻呵呵,老頭子的秘技她沒興趣,聞家她也沒興趣,今晚最好也別太平,她有事要忙呢!

  「今兒這菜淡了點。」

  「你胖成這樣,高血壓高血脂少不了,不能重油鹽。當然,不想吃就扔掉吧。不能勉強呢。」

  聞至味哼一聲,下筷如風,偶爾瞟她一眼。

  面前的少女,雪團似的,身材和五官都嬌小,瞳仁卻比常人大一圈,便顯得那眸子烏黑瑩潤,轉側生光,唇略厚些,微微嘟著,不笑時也似在嬌嗔,整個人蜜糖罐兒似的,天生的芬芳醇甜。

  他在心底默默嘆口氣,真是個矛盾的人兒。

  他是御廚,妙手治饌,卻很少吃過自己的菜,一輩子都燒菜侍候人去了,回家後,家人都只想從他這掏摸到更多更好的東西,從沒有人關心過他自己喜歡吃什麼,能吃什麼。

  最後卻是一個對聞家不懷好意的小女子,知道他不能重鹽。

  直到快擱了筷子,他才含糊不清地道:「你這丫頭,口蜜腹劍,笑裡藏刀,對外人,涼薄得狠吶。」

  「老爺子你吃完不走,這是想幫我洗碗嗎?」文臻笑盈盈,彷彿聞至味是在誇她。

  聞至味筷子一丟,站起身,鬢邊紅花微顫,一眨眼熊似的身軀便到了牆邊。

  迎春花叢一陣猛烈震動。

  老頭子甕聲甕氣的聲音越過牆頭。

  「別折騰太狠了,啊。」

  老頭子莫名其妙的話,文臻自然是不管的,收拾碗筷,幹好該幹的活之後,又把院門的門軸上好了油,又抽開了門栓,便早早洗洗睡了,然後在夜色最深的時候準時醒來。

  整個聞家大院已經陷入寂靜,遠處巡夜的梆子聲隱隱傳來,擊不破這夜的濃黑。

  文臻穿好衣服,沒有點燈,走入院中,貼著院門,片刻之後,聽見院門外,沙沙的腳步聲傳來。

  文臻將耳朵貼在門上,隨即聽見門外有人悄聲道:「就是這裡了。」

  又有人道:「噓——」

  文臻慢慢地,笑了一下。

  ………………………………………………………

  張七站在默園的院門外,望著紅漆小門上金黃的銅環,聽著四週一片寂靜,不知怎的,心總是跳得疾。

  不該這麼緊張的,今晚要做的事兒,說要命也要命——下人夜闖小姐閨房,逮住了是要被打死的。

  但說不要緊也不要緊,因為他有足可以令他安然無恙的靠山,而要下手的對方又是個無依無靠的破落親戚。

  任務很簡單,就是闖進去,嚇到那姑娘喊叫呼救就行,隨後自然有人「前來救人」,他趁亂便可溜走。

  最主要的任務由後頭的人執行,他隱約聽說,十三小姐安排,先假做救人,再趁混亂讓那姑娘不著痕跡地傷了手筋,順便驚動一下隔壁,如果能因此找到藉口挪動老祖宗,或者找機會進老祖宗屋子裡瞧瞧,那就更好了。

  就算沒有《伊膾要術》,聞家世代伺候皇族記錄的諸般秘辛也是千金難換啊。

  之所以不讓他出手直接廢了那姑娘,反而折騰出兩批人,就是不想把事情鬧大,畢竟,聞真真在自己房裡被人侵入傷害,和聞真真不小心弄傷了自己,這性質不是一回事。

  做得好,還能落個仗義救人的好名聲。

  不過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也無人保護的外來女子,這般小心周折,張七覺得有點多餘。

  整個聞家都對默園這一處地兒虎視眈眈,不是沒有人動過心思,只是老祖宗多年積威,家主又態度不明,眾人又怕自己出手被別人抓了把柄,反倒互相牽制住了。

  十三小姐是個狠人吶。

  也是個審慎人,一件事,分幾批人來辦,他這個看院子的老媽子的外頭跑活的兒子,在大院裡人面生疏,就先來打個頭。

  任務輕鬆,報酬豐厚,張七有些莫名忐忑的心,漸漸安定,他推了推門,院門果然沒鎖。

  張七很自然地認為這是做內應的丫鬟留了門,毫無聲息推門進入時,他還心中暗讚丫鬟細心,居然記得給門軸上油。

  進門的時候,張七頓了頓。沒來由的,他覺得心跳得有點快,身體似乎在微微發熱,又似乎體內有熱流湧起,激得他手腳有點抖,然而他摸摸額頭,並沒有發熱。

  難道是緊張?張七自己都覺得好笑,一邊進門一邊想,對付一個小丫頭,至於嘛。

  一進門,張七便抽了抽鼻子。

  這院子裡什麼味道?

  說不清香還是臭,似乎有點濃醇的酒味,又似乎有點油香,氤氳在院中花木裡,將這春夜的風都燻蒸得鬱鬱濛濛。

  張七有點發愣,下意識往院中走了幾步,忽然覺得有點不對,霍然回首。

  便看見身後,院門前,不知何時站了個嬌小的影子,手裡不知道拿著什麼,月光斜斜越過高牆,映在她半邊臉上,唇紅齒白,嬌憨可人……

  然後那嬌憨可人的小姑娘,忽然對他笑了笑。

  那笑容依舊嬌麗,微露玉珠似的齒尖,月色下晶瑩閃亮,與眸子裡盈盈波光呼應,讓人想起雨後新荷上滴溜溜旋著的剔透水珠。

  然而那剔透笑容裡眸色晶徹烏黑,流轉華光,莫名地讓他想起某種以狡黠聞名的動物。

  這念頭只是一閃。

  隨即哢噠一響,小姑娘手一抬,拴上了門閂。

  張七:「……」

  沒等他反應過來,小姑娘又一抬手,張七只看見一道黑影呼嘯而下,耳邊風聲一緊,隨即砰一聲悶響,天靈蓋一痛,腦殼上似有星花炸開。

  他軟軟地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瞬間,他隱約看見,那小姑娘扔下手中沾血的棍子,手上一個火摺子迎風一晃,火光躥起,小姑娘把火摺子往花叢中一扔。

  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

  蓬一聲,火苗瞬間騰起半丈高。

  張七徹底地暈了過去。

  暈過去那一瞬間,他心底滾滾飄過一句話。

  十三小姐要倒黴!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6:15

卷一 第二十四章 試嵐樓

  澆了酒和油的院子就是好燒,文臻滿意地看著幾乎瞬間燃起的大火,拎起張七,砰地一聲扔進院子裡的水缸裡。

  嘩啦一聲水花四濺,好在缸裡水淺,淹不死人。文臻面不改色拍拍手,繞著張七看了一圈,最後選中了屁股,手中小刀乾脆俐落挑斷他的褲帶,褲子簌簌滑落,黑夜裡一個大白臀十分顯眼。

  文臻看也不看一眼,一腳蹬上牆邊,借力翻上牆,半跪牆頭,矮下身形,借著底下的火光,果然看見幾條黑影狂奔而來,而更遠處,梆子急敲,被驚動的聞家次第亮起燈火,夜色中鋪開一片閃爍的星。

  那幾條黑影到了門前,立刻踹門入內,他們一衝進去,文臻立即翻身下牆,轉到自己院門前,準備好的鐵條一插,把門從外面給栓上了。

  裡頭幾個人衝進去,發現火勢太大,又看見水缸裡的張七,急忙將人扯出來,結果看見他光溜溜居然沒穿褲子,領頭的人頓時髒話亂飈,沒奈何,這樣子帶人出去如果被看見就是不小麻煩,又急急解衣將人遮住,再一起往外衝。

  這回卻衝不出去了。

  起火不是小事,救援必然是最快速度趕到,就這麼一再耽擱,聞家的人已經趕到,在他們已經進入視線範圍之後,文臻又把鐵條給抽掉了。

  裡頭不停踹門的人幾下沒踹開,正全力一腳猛蹬,一下力道用空,葫蘆一樣滾了出來,正正滾到趕來的聞家家主及其護衛的腳下。

  那群人被煙火熏得眼淚長流昏頭漲腦,還沒發現,爬起來還想繼續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猛然聽見頭頂一聲怒喝,再一抬頭,便懵了。

  聞試勺的怒吼整個聞家大院都能聽見。

  「哪裡來的混賬東西,竟敢在默園放火!給我拿下!」

  張七骨碌碌滾在地下,胡亂裹在身上的衣服散開,火光畢剝聲裡白亮晃眼,四面的婆子們一陣驚呼,紛紛紅臉轉頭。

  聞試勺一眼掠過,臉色越發鐵青。

  「混賬!混賬!給我查!徹查!」

  人群背後,匆匆趕來,連衣裳都沒來得及穿齊整的聞近純,臉色冷白。

  *************

  聞家大火燃起的時候,遠處山野間有人作歌。

  歌聲渾厚蒼涼,音調卻雍容雅穆,在午夜碧色如墨的林木間迴蕩。

  作歌之人衣袂也在鼓蕩,遠處的火光在他臉龐上躍動,映不亮他沉沉的眸光。

  他負手看著那處豔紅一點,緩緩停了歌唱,似是對風詢問:「人到哪裡了?」

  暗處有人恭聲答:「應該已經離此處不遠。屬下們已經查過,這附近有座小山,人跡罕至,可為約見地點。」

  那人嗯了一聲,又道:「雖是人跡罕至,也不可掉以輕心,你等屆時封鎖全山,若有人誤闖,格殺勿論。」

  最後四個字殺氣騰騰,他卻說得清淡平靜。

  「是。」

  ***************

  文臻此時已經翻過了三道牆。

  救火向來都是最亂的時候,也是人手被調開得最徹底的時候,她悄悄溜走,一路潛行,順利到了外圍牆邊,果然一路都沒碰到人。

  放火這事兒,昨兒她就打算幹了,一來不想得罪聞家太狠,以免留下後患,二來如果沒有個由頭,聞老頭子再對聞家有恨,也不會由她這麼下手。

  聞近純正好送上門來做隻替死的鬼。

  不管聞近純打算怎麼對付她,最後的結局都會變成「聞近純試圖暗害聞真真,並置老祖宗安危於不顧。」

  夠她喝一壺。

  以她對聞老頭的瞭解,就算惱火,也不會拆穿她。畢竟聞近純心術不正在先。

  「咚」一聲,她跳下高牆。

  感覺這一刻腳下堅實的地面美妙如雲端。

  那是自由的味道。

  下一秒她的肩膀被人猛然一拍。

  「嘿,就知道你在這!」

  文臻覺得自己的魂已經被拍飛了一半,伴隨著叫「自由」的風箏越飄越遠。

  還有一半魂,勉強控制住聲音不抖,「誰!」

  一雙黑烏烏的眼睛湊過來,睫毛太濃密,太近的距離看起來像一大簇髮菜,又像自帶濃黑眼線。

  「我啊!」

  文臻向後讓一讓,才看清了易人離那張容貌姣好此刻卻面目可憎的臉。

  「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要不是我聰慧出眾,今兒我是不是就要給你拋下了?」

  語氣怨婦似的,問題是,她和他有很熟嗎?

  此刻還身處聞家大院外牆下,附近街市其實還屬於聞家范疇,文臻先拖著這傢伙到了僻靜處,才把問題又重復了一遍,易人離委屈巴巴地道:「我在外院那麼多天,沒人理會,閒得捉蝨子,你也不說遞個消息給我,我只好自己過來看,晌午的時候看見你倒酒和油來著,算算如果你要搞事,肯定要從這邊後牆逃走。所以一起火,我就來這邊了。對了,你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跑?」

  「因為聞家人要殺我啊,我難道坐以待斃嗎?」文臻答得比他還委屈,「別問那麼多了,即走之則安之,趁聞家現在顧不上,趕緊走先。」

  「去哪裡?」易人離給她牽著,一邊走一邊回頭,「咱們這樣走能行嗎?聞家會派人來追吧?再說我也沒準備,連行李銀兩都沒拿。」

  文臻停住腳步,眯著眼睛打量他。

  這個人,初見的時候,他在暗無天日的小巷裡,試圖扒一具屍體上的財物。

  她不相信一個底線不怎麼樣的市井小混混,會這麼信守諾言,而他一口答應護送她上京,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

  或許他有自己的目的,但她攪進的渾水已經夠多了,並不打算再多那一桶。

  「拿行李我們就走不掉了啊,」她道,「至於盤纏,我現在不就在想法子掙錢嗎?」

  「怎麼掙?」

  「我的好廚藝啊。」文臻笑眯眯點點自己,「憑我這一手好廚藝,隨便賣個秘方,還怕湊不夠路費?」

  「這倒也是。只是這時辰,誰家飯館還開門?咱們這一夜該住哪?」

  「這鎮子繁華著呢,你看,前方不是還亮著燈火?」

  文臻手指的那一處,果然燈火通明,隱約笙歌不絕,兩人走到近處,仰頭看見門額上「試嵐樓」三字金鑲玉嵌,輝光耀人。

  易人離驚嘆:「這飯館好生氣派。」

  「是啊,」文臻甜蜜蜜地道,「你在外面等著我,我去和老闆談談,合適了就讓人叫你,這飯館這麼大,一定有住宿的地方。咱們要是能談妥,今晚就有地方睡了。」

  星月燈光下,少女笑眼微彎,粉頰似桃,肌膚凝荔,當真甜如蜜糖。

  易人離不知道是這燈光還是月光太迷離,這一刻看過去的聞真真,和昔日矜持清冷的形象剝離,於無限星月之光裡,微微浮凸另一個靈俏可親的她來。

  腦子運轉似乎變緩慢了點,他點頭,「好。」

  然後文臻便進去了,進去之前,還和他揮揮手,做了個「放心」的口型。

  易人離盯著她背影,眼神有一霎的恍惚,隨即他抱臂,靠著門口的石獅子等待。

  夜深了,不知何時起了霧,游絲一般漫上來,裹挾其中的人影,因此也變得影影綽綽,面目難辨。

  易人離忽然打了個寒顫,有些迷惑地抬起頭,就看見前方,霧氣深處,不知何時,忽然出現了一個身影。

  **************

  文臻進門,這樓形制別致,一進門照壁精雕,轉過照壁,竟然有小橋流水,一庭桃花,花下嬌容半掩,粉白翠黛,香氣迤邐,時時有吃吃低笑傳來,音色卻頗暗啞。

  這裡不大像個象姑館,倒像文人墨客雅談之所。

  文臻之所以知道這裡,是來的時候便經過此地,她有心脫身,一路上看得仔細,這樓分外高偉軒麗引人注目,而她又恰恰聽見兩個從裡頭出來的男子,一邊走一邊笑談哪個相公分外婉轉可人。

  可巧,現在這麼晚了,也只有這裡還笙歌不斷。

  轉過照壁行不了幾步,便有一個瘦高男子迎上來,看見她不由一怔,張嘴正要說話,文臻已經道:「我不是來買春的。」

  那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眼,薄唇一掀,嗤地一聲道:「瞧著您也不是。」

  「我是來賣個春的。」文臻不生氣,笑答。

  男子後退一步,宛如被雷劈。

  「看見門外那個人沒有?」文臻站在照壁後暗影裡,指著外頭。

  瘦高男子轉過照壁,探頭向外看了一眼,頓了頓,神色驚訝。

  「您這是……」

  「外頭那是我弟。」文臻低眉垂眼,神情頹喪,「說來慚愧,父親好賭,母親多病,家道中落,眼瞧著要活不成,我這弟弟是個孝順的,想要為一家人找個活路……聽說你們這樓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小倌館,我們來問問,你們要不要人?」

  「姑娘,」那男子盯著她,眉毛挑得快飛天上,「從古至今,只聽過狠心兄長賣妹妹入青樓,就沒見過無良姐姐賣弟弟入象姑館,您這可是開了先河,獨一份哪。」

  「我這不是沒辦法麼,」文臻泫然欲泣,摸摸臉,「我這不是沒我弟長得好嘛。」

  那男子又對外看了一眼,萬分讚同地點頭,「這也是,差遠了。」

  文臻想呸他。

  至於嘛。

  易人離是長得不錯,但也沒到驚世駭俗地步,她好歹也是個甜美小美人,怎麼就「差得遠」了?

  或許古代人審美和咱不一樣,或許易人離這種在這個時代特別吃香?

  「是啊是啊,您這是也瞧見了,怎麼樣?」文臻連連點頭。

  「真是來賣身的?」男子盯著她,神情依舊有幾分狐疑。

  「阿離!」文臻高聲喚,「就在外面等我啊,別亂跑。」

  隔了一會,傳來易人離的悶悶的一聲唔。

  「很快就好了,我快要和老闆談妥了,等賣掉了,咱們的問題就解決了啊。別擔心,啊。」

  外頭又是一聲唔,聽起來有幾分怪異,但確實是易人離的聲音。

  文臻回頭看那瘦高男子。

  男子雙掌一合,笑道:「既如此,都賣?」

  文臻嚇了一跳,急忙否認:「就外頭的,我可不賣。」

  「當然不敢肖想姑娘。」那男子神情愉悅,用詞客氣。

  文臻就當沒看見他一臉的「你這品相的想賣我也不要」。

  「既如此,姑娘便請喚令弟進來吧。」男子笑眯眯又誇一句,「姑娘真是保養得當。」

  文臻心想這話怎麼說,但此刻也顧不上追究,一擺手道:「還是咱們先結了銀子,我便要走了,之後的事,便交給老闆您。」她摀住臉,幽幽一嘆,「總歸不落忍的,也沒臉見我那弟弟,老闆你家的後門在哪……」

  男子瞭然地哈哈一笑,嘴角一撇,解下一個錦囊拋來,道:「我這兒都是公價,買一個清倌兒十兩到一百兩不等,令弟姿色絕佳,便給你一百兩,你拿了錢,左拐再左拐便有偏門出去,記住不要右拐。盡早走吧,今日樓裡有貴客,可不要衝撞了人家。」

  看來易人離那姿色當真在這裡很吃香咧,都夠上「絕佳」這個標準了。

  老闆居然主動給了最高價!

  文臻捧了銀子,笑得越發甜美可人。

  「好咧!」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8:54

卷一 第二十五章 燕小倌兒

  易人離此刻正在門外,不知道裡頭那個芝麻餡的雪媚娘已經把他給賣了。

  他原本站的位置是側門,文臻進去之後,他看看門樓,生出些許疑惑,便也想進門去瞧瞧,剛一抬腿,忽然發現另一個方向的正門處,一群人正前呼後擁地走進去。

  他的目光落在走在最前面的林飛白身上,頓時一凝,抬起的腿放下,腳跟向後一轉。

  林飛白似有感應,忽地抬頭望來,易人離立即停住腳步,低頭,狀似自然地向石獅後頭一避。

  隔著距離,又是夜深,對方似乎也沒在意,目光一掠而過,隨即便與同伴們一同進門去,裡頭似乎立刻便有人接應,招呼的聲音聽來分外慇勤脆亮。

  易人離背對那個方向,手指緊緊地摳住石獅子凸凹不平的頭頂,指甲磨在粗糲的石面上,不知不覺便鈍了一個角,粉白的甲屑簌簌直下,雪似的。

  於是便有人嫌棄地「嘖」了一聲。

  這一聲驚得神遊天外的易人離霍然抬頭,便看見前方綽綽霧氣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那人周身攏在淺銀色的生絲斗篷裡,只頭髮與斗篷的束帶與夜色同黑,這令他整個人看起來似流動於這夜與月之間,即可融入溶溶月色,又可化為濃濃黑暗,陰鬱又高遠,迷離又冷淡。

  易人離能看見的,只是那束帶上方露處的一角下頜,玉一般的光潔。

  那人站定,對正門方向看一眼,又對他看一眼,易人離只覺得那一眼看似春風流水,卻風如刀劍水如瀑,剎那貫入他五臟六腑,將那些深藏的不可說,轉瞬便搜剔乾淨。

  他想走,卻腳步難移,想退,又覺無所遁形。

  正在此時,龜公探頭出門來看,第一眼看見斗篷人,第二眼看見易人離,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轉,尤其在斗篷人身上多停留一會,幾乎瞬間,龜公眼睛便亮了。

  那人回頭又說了幾句什麼,隨即文臻的喊聲傳出,易人離此刻神魂不屬,既掛心著剛才進去的人,又警惕著現在面前的人,也就隨意哼哼作答。

  然後那龜公便出來了。

  伸手一拉斗篷人袖子,對易人離一擺下巴,道:「行了,談妥了,你們兩個,跟我進去。」

  易人離一詫:「已經賣了?」

  「是啊賣了。」龜公滿意地看著他。

  看樣子這相公放得開,不需要怎麼費心調教。省心。

  「銀子給了?」

  「給了,高價。」龜公瞟斗篷人。

  「那她怎麼還不出來?」

  「從後門走了,你呀別管她了,且隨我來。」

  「我怎麼能不管?銀子還有我一份呢!」

  「銀子你愁什麼,你只要聽話懂事,日後大把銀兩有得你花呢小相公。」龜公伸手來拉易人離,又想去牽斗篷人。

  「這是……」易人離想到文臻說的談妥了就有地方睡覺的事,有些疑惑,「進去睡覺?」

  「啊……對對,進去睡覺。」龜公的詫異很快轉變為欣喜,笑得黃板牙都一掀一掀。

  見多哭著喊著不肯做小倌的,這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麼放得開的呢!

  他又去拉斗篷人,那人微微低頭,看了他一眼。

  只這一眼,他便手一頓,隨即一個靈活的轉身,拉住了易人離的袖子,「來來來。」

  易人離自然是不想進去的,一把甩開他的手,「你去叫聞真真出來,我們不睡你這裡。」

  「聞真真?你是說剛才那姑娘?」龜公不耐煩地道,「早告訴你走了,一百兩我都花了,你現在磨蹭個什麼勁?」

  易人離皺起眉頭,先前就縈繞在心頭的疑惑,此時越發濃厚。

  不會被聞真真坑了吧?

  龜公看他神情不對,心底咯噔一聲,忽地拍了拍手掌。

  幾個彪形大漢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團團圍住了兩人,龜公下巴一抬,「拖進去,摀住嘴,別鬧出大動靜驚擾了貴客。」

  「做什麼!」易人離猛地蹦起來,捋袖子正要動手,忽然顧忌地看了斗篷人一眼,袖子捲了一半停住,「你們發什麼瘋!」

  斗篷人忽然輕笑一聲。

  「我說小白痴。」他道,「自己被人賣了,還不趕緊進去幫著數錢?」

  「你說誰小白痴!等等……你說什麼?什麼賣?」易人離的聲音猛地扯太高,聽起來簡直像個被非禮的黃花閨女。

  「你們兩個!」龜公的耐性消耗殆盡,尖聲道,「不都是自願來賣身的嗎!你們姐姐已經把你們作價一百兩銀子賣給樓裡了,還在這裡羅唣做啥,當真要我八抬大轎抬你們進去嗎?」

  「什麼賣身什麼賣身!聞真真呢!聞真真!」易人離的袖子又捋了起來,也不藏拙了,一巴掌把來攔的兩個大漢推個觔斗,抬腿就要往裡衝。

  然後他的袖子就被輕輕拈住了。

  一股大力湧來,易人離的半邊身子一酸,步子便邁不出去了,奇的是袖子卻分毫不破。

  拈住他袖子的斗篷人,誠誠懇懇地道:「別鬧,先進去瞧瞧,打起來人嚇跑了怎麼辦?」

  「關你什麼事?」易人離眉毛一旦豎起,平日裡那種鄰家少年的真純氣息頓時蕩然無存,煞氣如刀,似隨時要擇人砍殺。

  「怎麼不關我事?她把我都給賣了。」斗篷人的語氣聽來滿是新鮮好奇,「我還第一次遇見能賣我的人呢。」

  易人離朝天翻了個月亮那麼大的白眼。

  斗篷人就用兩根手指扯著他進了門,易人離掙脫不開乾脆不掙,進門以後不住呵呵冷笑。

  娘的。

  聞真真,你可千萬別給我逮著!

  ***************************

  文臻此刻還在樓裡。

  沒有及時跑掉的原因無他——她迷路了。

  左拐再左拐,隔間太多轉得有點暈,感覺沒錯,可是愣是沒看見門,只有長長的通往各處的走廊,走廊裡一扇扇紅門依次排開。

  她不敢亂走怕越走越深,結果被一個行色匆忙的女子攔住,頭也不抬塞了一個托盤給她,托盤上有瓶酒,囑咐她送到天字甲號房,便匆匆趕去伺候客人了。

  她剛想放下托盤,走廊拐角處出來一群人,當先的居然是那個BRA愛好者林飛白!

  她轉身想溜,結果聽見了龜公在氣急敗壞嚷什麼,似乎還夾雜著易人離的聲音。

  他們進樓了!

  就在自己後面!

  真是前有狼後有虎。

  文臻立即端好托盤,低下頭,站到一邊,微微側身。

  一群人擦身而過,人群最中間的那個冰亮冰亮的傢伙,連眼神都沒給她一個。

  文臻剛要舒口氣,和她擦肩的一個公子哥,一偏頭看見她手中托盤,咦了一聲道:「一抔冰!這酒不錯,我每次來都說沒有,今兒倒見著了!哎,你,馬上把這酒送天字甲號房去!」

  「好嘞!」文臻答得清脆。那公子哥點點頭,自顧自向前走。

  已經走過去的林飛白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正看見嬌小的背影,根本沒有端著酒跟上來,反而加快了腳步,匆匆向旁邊拐。

  他眸子裡似有星火一閃,刺亮迫人。隨即他道:「賈兄,一抔冰我也聞名已久,到底怎麼個好法?」

  那姓賈的男子第一次見這千里之外的人忽然走到近前,受寵若驚,急忙道:「這是試嵐樓名酒之一,據說首味澈涼清越,如冰如雪,然而入腹之後……」說著便下意識轉頭,要去拿文臻端著的酒壺示範,一轉頭才發現剛才那小使女居然沒有跟在身後,而是已經走出了老遠!

  「喂你!」他急忙越眾而出,一把拽住半個身子已經轉過拐角的文臻,「你跑哪去!天字甲號房不在那個方向!」

  文臻身軀一僵,聽他這一聲嚷得急切,聲音過大,而那邊易人離聲音也在接近,眼看就要轉過拐角轉到她面前——

  「對不住公子,我這是記錯路了……」文臻刷地一個轉身,「天子甲號房對嗎?天子甲號房好的。」

  她步伐加快,甩下那賈公子,擠入那一群人,抬頭看見林飛白高高的烏黑髮頂,不知道是該罵呢還是該感激。

  不過真是奇怪,那個恨不得滿臉刻著「我清高我孤傲我為國家省肥料」的傢伙,怎麼會跑到這種煙花地,和這些一看就是紈絝的傢伙們混在一起?

  天字甲號房就在長廊頂頭第一間,林飛白當先進入,其餘人一哄而入,文臻仗著身材嬌小,順利地不為人注意地擠進門內,而此時,易人離的腳步聲已經接近,文臻聽見他怒氣沖沖地道:「你別拉著我!我說了我不是來賣身的!我要找人!聞真真!聞真真!」

  「這裡沒你要找的人,人都已經走了!喂你站住,這邊都是貴客不能驚擾——哎哎站住,站住!」

  文臻一臉純真平靜地拉上紙門——

  「等等。」

  冷而微帶金屬音的特殊嗓音,一聽就知道是林飛白那個喪氣貨。

  文臻當沒聽見,大力拉門。

  林飛白並不和她糾纏,立即喚:「孫掌櫃!」

  「哎!」外頭答應的聲音脆響,正是剛才大叫的人,聲音就在門外,與此同時「嘩啦」一聲,門被拉開。

  文臻在對方影子映上門扇的時候已經鬆手,躲入門後的死角中。

  瘦高男子諂笑著扶著門邊,裡頭公子哥和他都熟悉,有人笑道:「老孫,這大呼小叫的是在做甚?又來了不聽調教的雛兒嗎?還不趕緊給我們林公子安排一個最好的?」

  易人離的臉忽然探了過來,對屋內張了張,裡頭靜了一靜,隨即有人笑道:「難怪!果然不錯。喂老孫,就這個吧。」

  「就你老母——」易人離一句話還沒說完,他身後,斗篷人忽然慢悠悠踱了過來。

  他不知何時已經解開斗篷束帶,燈光斜斜映上他的半張臉。

  屋子裡,忽然寂靜了。

  好半晌才有人喃喃道:「試嵐樓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

  躲在門邊暗處裡的文臻看見這張臉,腦中轟然一聲。

  我去深井冰!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前兩天不是狂奔趕回天京了嗎?在天京就這麼待不住,又跑過來幹嘛?

  她沒有試圖往黑暗深處再縮,只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盡量斂住氣息,直覺告訴她,現在想跑,必定被逮。

  「孫掌櫃,這兩個……也是你樓裡的人?」有人吃吃地問。

  花樓管事人向來渾身都是機關消息,最靈活不過,孫掌櫃一看眾人灼灼目光便知道今日這是個極好機會,略一猶疑便道:「是啊,只是……」

  「那就這個吧。」林飛白忽然道。

  眾人隨著他的目光,眼神齊齊落在門口的斗篷人身上。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9:09

卷一 第二十六章 打情罵俏?

  門口,「被賣了」的燕綏微微低頭,看著坐在人群中央不動如山的林飛白。

  兩人目光相撞,燭影搖紅裡似哧哧迸濺火花。

  片刻後,林飛白面無表情招招手。那手勢不像在召喚小倌,倒像喚人決鬥。

  眾人沒來由覺得緊張,總覺得似乎有什麼事要發生,然而什麼事都沒有,燕綏眼角一彎,竟然就那麼過去了。

  林飛白對他拍拍身邊坐墊,燕綏也就坐了。

  林飛白指指酒壺,示意燕綏倒酒,燕綏拿起酒壺——

  文臻覺得現在是個好時機,眾人的注意力全部都在深井冰身上,連易人離都忽然莫名其妙縮回去不見了,沒人注意到門口,她正好可以扁扁地,扁扁地,游出去。

  她扁扁地游到門口,抬腳——

  燕綏忽然頭也不抬地道:「酒壺空的,換酒。」

  眾人唰地轉頭。

  就看見一腳前一腳後快要逃出的文臻。

  被這一句話釘死在門口。

  文臻這一瞬間,腦海裡滔滔滾過無數念頭。

  有怒罵林飛白的,有詛咒燕綏的,有吐槽易人離的,有思考對策的,但最多的始終飛來飛去的一個念頭就是「他們都知道我在的吧都知道的吧?他們兩個都是在耍我吧都是在耍我吧?!」

  然後她應道:「好,這就去。」

  一腳跨出門外,光線昏暗,守在門外的孫掌櫃第一眼竟然沒認出她來,還抬手拍了她一下後腦勺,怒道:「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快去!」

  「是是是。」文臻點頭哈腰,腳步飛快。

  奇哉怪也。

  後頭兩個瘟神,居然沒有追出來?

  文臻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這又能怎樣呢。

  她後背黏著的那個笑得陰惻惻的傢伙還沒撕下來呢!

  「易人離,易小離,易小哥,易哥哥……你聽我說,我不是要賣你,我只是騙一下老闆,拿到錢從後門繞出來,再喊你一起逃掉,沒事先告訴你是怕你演技不過關……」

  「我瞧你現在演戲演得挺過關。」易人離幽幽地對她後頸吹氣,吹得她汗毛一陣陣起立爆炸。

  「是真的。你說我一個弱女子,孤身在外,正需要人保護的時候,我怎麼可能拋下你?我就不怕遇上強樑?」文臻掏出銀票,嗓子軟綿綿,「來來來,錢給你,出門在外錢最大,這下你相信我了吧?」

  一隻手伸過來,把銀票笑納了,但是後背的跗骨感並沒有消除。

  「我被你騙怕了,一百兩銀子不足以讓我相信你,」易人離在她身後呵呵冷笑,「我覺得跟你離開聞家是個錯誤的決定,你這樣的人,就應該被關進深宅大院裡,才能少出些么蛾子,所以我決定還是送你回聞家。」

  「易哥哥,好哥哥,你確定要回聞家嗎?咱們走之前可是在聞家放了一把火哦。」

  「……咱們?什麼咱們?那是你,不關我事!」

  「我一個纖纖弱女我沒有人幫忙能幹得出打人放火這種事嗎?易哥哥你太瞧得起我啦。」

  「……你威脅我?」

  「呃,好像是這樣?易哥哥你覺得呢?」

  背後也呃的一聲,易人離好像也被這段無恥無賴無情無義無理取鬧的對話給嗆著了。

  好半晌。他才呼出一口長氣,有點疲倦地道:「行了,你厲害,我不送你回聞家。可以,但你得幫我做一件事,作為對剛才騙我的賠禮。」

  「好的易哥哥,沒問題易哥哥,什麼事兒易哥哥?」

  易人離伸出手指,右手摸出一把小刀,輕輕一劃,指尖破裂,鮮血滴入文臻手中的酒壺。

  「你不是還要送酒回剛才那個屋子嗎,讓那個主客喝下這酒,我就原諒你。」

  「你還是送我回聞家吧易哥哥!」

  *********************

  屋子外文臻和易人離在討價還價,屋子內燕綏和林飛白「相談甚歡」。

  今日這屋子裡的,都是蒙田當地的衙內,以蒙田所屬的定州刺史之子為首,包括長史、治中、以及幾個主要郡郡守的後代,可謂軍政憲三司齊全,囊括了距離天京最近的定州上下權力層最頂端的那一群官二代。

  這群官二代能接待到林飛白也是之前毫無預料的事,只知道這位因為有事前往蒙田拜訪聞家,正好當今陛下唯一的親弟弟,皇叔燕時信也在蒙田附近參禪,說是因為蒙田發現了一處古崖石刻,酷愛一切古跡書法的燕時信為此甚至搭了個茅屋日夜觀摩,還邀請林飛白也去欣賞一番,這位皇叔身份高貴,為人卻出名的恬淡,是一位在家居士,不愛繁華,不住宮府,不喜金銀,不慕女色,日常就是養花寫字品茶參禪,哪裡清淨去哪裡,什麼閒適做什麼。

  林飛白於是在蒙田又耽擱了兩日,這群公子哥兒得家中長輩授意蜂擁而來再三邀請,今晚終於請到了人,這些人平素對林飛白也所知甚少,倒是對他那個名動東堂的老子耳熟能詳,都知道神將林擎除了會打仗之外,還擅絲竹,懂蹴鞠,精馬球,愛茶棋,是個真真正正天文地理琴棋書畫靈機一觸百類皆通的聰明人,眾人想來,有其父必有其子,這麼一個風流人物,生的兒子想必也是個梁園風月攀花折柳的主,蒙田當地格調最高最富盛名的試嵐樓,自然是要請林侯親自來瞭解一下的。

  當然,這些人也就是本地地頭蛇,離天京最高層還差十八座金鑾殿的距離,連林飛白都不熟悉,更不要說傳說中的宜王燕綏了。

  燕綏坐在林飛白身側,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坐下的時候袍角壓到了林飛白的袍角,林飛白想抽,抽不出,還想再抽,燕綏眉毛一挑,「這位公子,不用這麼急色吧?」

  林飛白立即縮手。

  眾人:哇呀看不出林侯這麼冷淡的人骨子裡居然這麼騷呢。

  林飛白自然不可能白吃虧,眉毛沉沉地壓著眸子,道:「做小倌的,不懂伺候人?桌上的莓果還不奉上來?」

  燕綏立即捧起盤子,拈了一顆鮮紅的莓果遞到他嘴邊,一邊唏噓地道:「你自小愛吃酸甜,想當年有回有人送一筐莓果,我娘當即就給了你,她倒是忘了,我也愛吃酸甜。」

  林飛白面無表情地道:「然後我瀉肚子一個月。」

  眾人:哇呀呀原來林將軍還和這位青梅竹馬來著!

  「是哦,那想必你現在也不想再吃這玩意了。」燕綏手中的莓果轉了個彎送進自己嘴裡,略品了品,搖頭,「其實還真不大好吃。」說完順手把拿過一個莓果顯得不那麼對稱的盤子又重新擺了擺。

  「有些人天生小肚雞腸。」林飛白譏誚地道,「得不到的就覺得是最好的,幾百年前的事整日裡牛一樣反芻著嚼來嚼去,也不覺得噁心。」

  「說得也是。」燕綏擺來擺去都覺得不滿意,只好又拈一顆莓果吃了,「你小時候就不怕噁心,我娘心疼你,給你吃糖都怕你咯了牙,非要幫你嚼軟了再給你吃——嘖嘖,一直忘記問你,口水好吃嗎?」

  眾人:我們在哪裡?我們在做什麼?我們聽見了什麼?我們是不是該避出去?

  「閣下真是好記性,」林飛白嘴角一扯,這麼崖岸峻刻的人,笑起來居然三分邪氣,越發顯得眸子熠熠,光劍縱橫,「記得這麼多有的沒的,怎麼不記得我爹為了救你斷了腿?」

  「那是救我嗎?」燕綏曼聲答,隨即發現新大陸一般指著他笑,「看,我娘對你那麼好,你說起來怎麼不見尊重,有的沒的?這話我娘聽見,可會傷心喲。」

  「記住你的身份,」林飛白肅容道,「小倌。」

  「恩客,」燕綏立即靠過去,「春宵一刻值千金,說這些煞風景的幹嘛,小時候你總愛纏著我……」

  眾人:感覺屁股快要和座位分離了。

  果然,林飛白唰地讓開五尺,眼刀嗖嗖地射過來,那眼神,彷彿下一刻不是春宵,而是決鬥。

  眾人:哈哈哈這位小倌好生有趣哈哈哈林將軍我失陪一下去解個手。

  眾人:呵呵王兄等我我和你一起我也要更衣。

  眾人:哎呀我姨媽喊我回家吃飯各位恕罪我要失陪了。

  ……

  一眨眼,一屋子人走個乾淨。

  文臻捧著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屋子裡空蕩蕩的,剛才那一大堆人,也不知道哪去了。

  她有點摸不著頭腦,就先沒進屋子,站在門邊,看了一眼室內。

  屋子裡只有林飛白和那深井冰,深井冰在擺弄桌上一盤莓果,一邊擺弄一邊皺著眉吃,文臻覺得他那表情比吃屎還痛苦,奇怪的是這麼痛苦怎麼還在吃,自虐狂吧?

  那個林飛白坐得離他有十萬八千里遠。燭火飄搖,光暈彌散,映得人面半陰暗半昏黃,器物鍍一層半舊的黯色,換成常人八成有幾分詭異的場景,然而因這兩人形容優美,生生便多了歲月感,如古畫慢捲,畫中人眉目如花,時光因此停滯,塵香彌漫。

  文臻卻有種奇怪的感受。

  如果沒看錯的話,這兩人很不合,針尖麥芒的氣氛哪怕路人也能察覺,那為什麼還要湊在一起?

  林飛白明明有急事的模樣,為什麼還不走?

  深井冰已經走了,為什麼又回來?

  文臻的目光落在手中酒上,易人離下毒的提議在她看來十分荒唐。當然,面對被送回聞家的威脅,她一向威武便能屈,痛快地就接了。

  反正她只答應送酒,可沒答應下毒,下毒不成功的事不也很正常?

  雖然她也很不想面對這兩個危險分子,但也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也不用掩飾了,早就被發現了吧?

  她進去,酒往桌上一擱,正好燕綏一臉痛苦地吃下了最後一個莓果。

  托盤底接觸桌面清脆一聲,兩人一起抬頭看她。

  果然,都沒露出驚訝表情。

  兩個裝逼犯。

  林飛白看她一眼,一臉不出所料表情,冷哼一聲,拍拍袍子,讓了讓身子,給她和燕綏之間空出位置。

  文臻:?

  「半夜從聞家跑出來私會,果然挺配你,小倌。」

  文臻:??

  「這你想多了,她已經不要我了,方才還把我給賣了。」燕綏皺著眉摸肚子,莓果吃多了,泛酸。

  文臻:???

  「打情罵俏請至別處,這裡不奉陪。」林飛白看都懶得看兩人一眼。

  文臻:???

  敢情林飛白以為她是和燕綏在此處私會,所以才攔她?

  真特麼比竇娥還冤!

  「咯噔」一聲,她拎起酒壺,重重往桌上一擱。

  永遠沉浸在唇槍舌劍中的兩個人,終於都轉過眼來看她。

  文臻臉上是和動作截然不同的大大笑容,指指自己,指指酒壺,「兩位,我是來自首的。」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9:24

卷一 第二十七章 逼死強迫症

  兩人都對這陌生詞兒露出一絲茫然表情,燕綏目光在酒壺上一轉,指尖一彈彈開蓋子,微微一嗅。

  文臻心想還是這個傢伙厲害啊,雖然沒懂,但這麼快就反應過來了。

  「或者,是舉告?」她眯起眼,「聞出來了吧?酒中有東西對不對?兩位,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也沒興趣知道,也不想打擾兩位說話,我來,就是想和兩位做個交易哈。」

  她語氣微微一頓。

  就在方才,她說話時,也不知道哪句話觸及了誰的敏感神經,飄搖燭火下,彷彿林飛白的神情略有變化。

  又或者只是燭火被風掠動?

  文臻並沒有在意。

  聽到交易兩個字,林飛白抬頭,燕綏卻根本看都沒看她。

  這個人一張臉美至炫目,心思也似深海難測,文臻不知道他是怎麼確定這筆交易和他無關的,但很明顯,相比於林飛白,她寧願被這人無視。

  「這位……林公子?」她道,「一千兩,讓我走,以後也不找我麻煩,我就告訴你是誰讓我下毒的。」

  林飛白皺起眉,眼光頓轉蔑視,「規矩沒有告訴你不能透露僱主消息?真是殺手之恥。」

  「第一,我不是殺手,無需遵守殺手業職業道德;第二,這對您來說是好事不就行了?成大事者,幹嘛總拘泥於這些細枝末節?」

  「我不和無信無義的人交易。」林飛白起身,「我也不會阻攔你離開。也沒興趣知道這個下毒的人是誰。我林氏縱橫沙場數十年,冤仇無數,都去追索擔憂,那也不用吃飯睡覺了。」

  他語氣冷淡,眉間自信驕傲卻有如實質般迫人,文臻托腮看著他,心想這個逼裝得我給一百分。

  林飛白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忽然停下,也沒回頭,只冷冷道:「最近幾日我三次被刺,想必是閣下的手筆,拜託閣下,派點中用的人來,別總用一些阿貓阿狗侮辱我,知道的人知道你手頭無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失勢了。」

  說完袍角一掀出門去,文臻覺得剛才評分錯了,一百二十分妥妥的。

  文臻笑眯眯目送林飛白頭也不回出門去,又一次心想他今晚來到底是為嘛呢?

  燕綏忽然道:「他沒興趣,我有興趣,來,說說看。」手指一彈,彈出幾張銀票。

  銀票卻沒有落到文臻手裡,在文臻面前的燭火上方停住,文臻伸手要拿,銀票立即急速對著燭火墜落。

  「別急啊。」燕綏道。

  「好氣功。」文臻笑。

  然後她拿走了蠟燭,一口吹滅了燭火,伸手一抄將銀票收進手中,笑道:「謝了啊。」

  燕綏彈指——下一刻他彈指的動作停住。

  文臻在他對面,蘸著酒水,在桌上劃了一條線。

  燕綏一眼之下,心神震動,險些罵娘。

  這線為什麼不畫在中間!

  為什麼將桌子分成一半大一半小!

  為什麼畫得歪歪扭扭!

  渾身汗毛都似要豎起來,每個骨節都想要扭動,皮膚上似有螞蟻成排舞蹈,每個毛孔都在大喊難受。

  燕綏立即忘記銀票,抓過帳幔忙著先把桌子擦乾淨。

  下一秒文臻手中多了一把刀,探手一劃,嗤啦一聲,帳幔一角布料悠悠墜地。

  燕綏手一頓,扔開帳幔,正轉目尋找別的可以用來擦拭的東西,文臻手一拍,剛才那個墜地的一角布料被拍到他眼前——歪斜的,不對稱三角的,邊緣絲線長長短短拖拽著的。

  燕綏又一頓。

  文臻手一揮,嚓一聲輕響,矮几塌下半邊。

  一條桌子腿落地。

  燕綏再一頓。

  文臻動作行雲流水,抓過地面坐墊——

  「夠了!」

  燕綏沒有再被逼停頓,抬手一拂。

  矮几連同坐墊以及室內一切可以移動的事物都猛然一顫,翻騰而起,在半空中穿梭翻轉,下一瞬同時化為無數灰黃色的齏粉,在天地間飛旋浮沉,燭火因此猛然一黯。

  端坐於暗沉燭火灰黃齏粉中的燕綏,因這迴旋的風衣帶飄飛,於模糊中透出玉白容顏,恍惚間妖魅難言。

  文臻仰頭看這一幕奇景,眼神驚嘆。

  燕綏卻沒來由覺得她像在看猴戲,自己就是那隻被迫演戲的猴。

  一聲呼嘯,木屑布屑捲往室外,被夜風剎那掠走。

  室內空蕩蕩,沒有了任何可以用來作伐的物事。

  燕綏抬眼,似笑非笑看文臻,下一瞬,嘴角弧度一撇。

  對面,文臻嘿嘿一笑,抬起手。

  掌心裡,一截被切斷的、切口歪斜、因力氣不足,邊緣也不平滑的,桌子腿。

  ……

  室內的安靜有些迫人。空氣似被什麼隱形的力量絞成絲索,隨手一抖,便能將人牢牢捆住。

  但文臻很明顯滑不留手,捆不住。

  她笑眯眯掂著桌子腿,眼睛彎彎,似乎掂著的不是木頭,是一塊狗頭金。

  有些人一看就很大尾巴狼,僅憑氣場便能忽悠人夾緊尾巴乖乖做人。

  但她恰好來自現代,知道嚴重的強迫症是怎樣的一種無形的繩索。

  生理上的問題可以控制,心理上的毛病卻和自身能力無關,相反,倒可能越強大越嚴重,越難以解決。

  她這一連串逼死強迫症的動作,是要告訴他,我可以幫助你,你別動不動再吊我一次。

  但她同樣知道,這裡是古代,是人命如草芥王權大如天的古代,當她暗示對方她已經掌握了對方的軟肋的時候,接下來她就要小心自己的狗命了。

  這個人,在發現有人擁有能影響他的手段之後,正常情況下,應該都是讓那人變成死人吧。

  對面,深井冰在笑著,無害的模樣。

  她卻永遠記得第一次見面吊在屋簷對面的冰冷的屍體。

  為防被不打招呼就下手死得冤枉,她飛快地開口:「我還欠你一個人情喲。」

  隨即把桌子腿拋出門外以示誠意。

  燕綏一頓,文臻的這句回答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那個被迫欠的「人情」,正常人都不會理會,這小丫頭是想幹嘛?

  「哦?」他笑,聽不出喜怒,「怎麼,想拿命來還?」

  「要我的命你會減一斤肉嘛?」

  燕綏一默,這丫頭講話真怪,正常人不是應該說「要我的命你會多長一塊肉?」

  文臻瞅瞅他,古代人啊,不能理解現代人對減肥的執念啊。

  再瞟一眼他的身材——剛才那句話還是說錯了。她探身過去,捏了捏燕綏的腰,目光亮亮:「好瘦……羨慕……」

  燕綏:……

  天塌了嗎?地陷了嗎?東堂被南齊大燕大荒同時攻打了嗎?改朝換代了嗎?

  不然這世上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大抵他的表情有些太奇怪,文臻想了想,又捏了他另一邊的腰一把,歉然道:「抱歉,忘了哈,你要對稱的。」

  燕綏:……

  不,我好像不需要這種對稱……

  縱橫皇宮朝廷二十餘載的宜王殿下,生平頭一次出現「茫然」這種對他無比陌生的情緒,以至於剛剛醞釀出來的殺氣一個觔斗雲不知道哪去了。

  但是宜王殿下什麼時候吃過虧?

  一瞬之後,反應過來的燕綏,伸手捏了一把文臻的臉蛋。

  「好胖,肉真多。」

  說真的,這丫頭皮膚粉團團的,手感滑膩,捏了不虧。

  想了想,又捏了另一邊一把。

  「來,對個稱。」

  捏完,身子舒服地向後一仰,攤開身體,一副你完全可以摸回來但是我也絕不會吃虧的姿態,眼光在她某個正在發育的重要部位上,略帶嫌棄地一掠而過。

  文臻用腳指頭都能想到他的潛台詞。

  下次你再摸我,我就回敬你胸。

  文臻:……

  MMP。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9:41

卷一 第二十七章 靜如處子,動如瘋兔

  互摸環節被迅速切換,好在方才那一刻令文臻隱隱緊張的殺氣也被這一攪合,給攪散了不少。

  文臻老老實實和神經病談判。

  「這位……兄台?」

  「燕綏。」

  「哦燕……公子?」

  「燕綏。」

  「好吧燕……兄,你這麼大方,我當然要履行承諾咯,這酒裡的毒,是方才外頭那位少年給下的,他叫易人離。」

  「就是被你賣掉的那個?」

  「是啊,長得不錯吧?」

  「你這無恥性子我喜歡。」

  「啊啊啊靚仔說話好有個性,我也喜歡你喲。」

  「……你為什麼要賣他?」

  「你問哪一次?」

  「你還知道你接連賣了人家兩次?」

  「這怎麼能叫賣呢?這叫無風險基礎上的發揮餘熱。」

  「哦?」

  「易人離武功不弱,一個小倌館,留得住他?打不過可以跑啊,既然對他不能造成實際性傷害,我不賣也是浪費。」

  「有理。那麼林飛白呢?他武力非凡,你把易人離賣給他,你就不怕易人離倒黴?」

  「林將軍啊……人驕傲得恨不得用下巴戳破天。易人離自己上陣真刀真槍,倒可能被狠狠教訓,但如果根本沒能成功,我看林飛白也不會追出去哭著問人家為什麼要殺他。」

  「你倒挺瞭解林飛白的。」

  「誇獎誇獎,多虧裝逼犯見識得多。」

  「我怎麼覺得你說這句話,眼光似乎有意無意掃過了我?」

  「啊,郎豔獨絕,世無其二,靚仔你美得我控制不住不看你啊親。」

  「有理。那就這樣吧。」

  某人彩虹色的氣體噗噗發射,被籠罩在這股神秘氣體中的燕綏,根本看不出有沒有被熏昏,至於害羞意外之類的人類情緒,那也是絕對沒有的,依舊那般輕懶地,叩了叩桌面,就要結束對話。

  「等等!」

  「怎麼,捨不得我?」

  微微上挑的尾音,似乎是調戲,又似乎無情。

  文臻笑起來的時候眼眸微微彎起,似乎甜美,又似乎警惕。

  「我捨不得我的命啊。」

  室內稍稍沉寂,片刻後,燕綏一偏臉,笑了起來。

  他一笑,文臻就腦子發昏,感覺一萬副好萊塢最美場景或者一萬個世間最美詞語在腦海中雲霄飛車,都不足以拿來形容這人的風采之美。

  剛才雖然句句彩虹屁,但真實度百分之九十九。

  所幸她的理智還沒在美色中徹底沉淪——如果她真的任燕綏就這麼結束話題了,那她後頭的日子也別想好好過了。

  「交易結束,現在我們談個新交易吧,」她道,「首先,我聲明,我無心冒犯你,也不會提醒任何人你這個強迫症。」

  「強迫症嗎……」燕綏重復一遍,點點頭,「這個詞很有意思。」

  「毛遂自薦一下,我有一手還不錯的廚藝,可以為長期厭食挑食、脾胃虛弱、營養不良者提供必要的合理的能夠改善體質強健身體的食物搭配……」

  「說人話。」

  「美食我手,值得擁有!」

  「上次在我面前這麼吹牛的廚子,現在骨頭已經漚成花肥了。」

  「花肥我也能給你做出牛肉味你信不信?」

  「就憑你這一手噁心的形容,我信了你我怕那廚子的棺材板壓不住。」

  「說這麼多,能不能動點真格的,這就試試?」

  「我討厭煙火氣。」燕綏斜斜倚著牆邊,半邊臉隱在燭火光影中,「我比較好奇,你又是怎麼看出我挑食的?」

  「這一桌子的吃食,色香味都不錯。你目光時不時掠過,也動過碟子,但你每次動碟子,都是在將剛才被他們吃的七零八落的擺盤重新擺齊整,根本沒有動過食物一口,甚至有時手指不小心碰到點心邊緣,還趕緊擦拭。」文臻托腮,嘴對著桌面一努,「這大半夜的,離晚飯時辰已經過去很久,任誰只要還在活動,都難免有些食欲,在這種情形下還不吃東西的,除了怕下毒和挑食,我想不出還有別的可能。」

  這種一看就很凶殘的傢伙,自然不可能是怕下毒。

  那就是挑食了。

  「彷彿有些道理。」燕綏也漫不經心敲敲指尖,也沒看文臻,忽然道:「我還有朋友要招待,你去吧。」

  文臻不喜反驚。

  她摸不著這人的情緒。

  推薦自己的廚藝,沒指望這人當場就試,她只是試圖用人間煙火的氣息,來強調自己的簡單,但是這人比她想像得還要捉摸不定。

  說到底,在這樣的人眼裡,尋常人的性命好比草芥,不值上心,以至於她連對方有無殺機都無從把握。

  驚疑情緒轉瞬過,她立即站起,含笑彎彎腰,轉身就走。

  拉門,出門,上走廊,她聽見自己腳步聲細碎,響在夜半有些空寂的走廊上。走廊扶闌外是四面流水,流水中央假山層巒疊嶂,假山頂上掛一輪琥珀色的月亮。

  文臻忽然停住了腳步。

  四面好像靜得有些奇怪,這裡不是夜裡最熱鬧的小倌館嗎?

  「我還有朋友要招待。」

  這句話忽然響在耳側。

  聯合當時情境,前後語境,這句話出現得好突兀啊……

  文臻忽然轉身就跑!

  可是已經遲了。

  身後忽然一冷,什麼東西蛇一般冰涼徹骨地貼了上來,細細的呼吸響在耳畔,隱約有人低笑一聲,聲音竊竊,不知遠近。

  像夢魘,無聲無息逼近,猛一回首,就能見血紅的瞳孔和雪般沒有溫度的眸。

  文臻哇呀呀尖叫一聲,彷彿嚇得不敢回首,只埋頭向著燕綏的方向狂奔。

  後頭的人又笑一聲,似乎很是滿意。

  文臻狂奔出兩步,忽然一個大轉折,身子一扭,猛地越過欄桿,向池水裡一跳!

  「噗通!」巨響。

  後面的人猝不及防,驚咦一聲。

  一道細長身影沖天而起,避開文臻落水濺出的巨大水花。

  人影飛起後一個轉折,半空中似乎怒罵一聲,但終究不敢去追文臻耽擱時間,立即撲向天字甲號房。

  「砰」一聲巨響,天字甲號房房門忽然炸開,無數木板紗幕碎成千萬片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飛舞,如下了一場雜色的冰雹,碎片擊打在四面廊柱地面上,砰然炸裂之聲不絕,而這些混沌一片的碎片狂雨裡,一抹白光滾滾如電,穿射而出,一霎似虹,穿數丈深廊,直抵那條黑影胸前。

  那人堪堪觸及天字甲號房的門邊,就被這股狂飆凶悍的風與光逼得險些窒息,較常人分外柔曼的身影如被狂風怒捲,掠得一折一蕩又一折,接連三四個站不住腳的觔斗,眨眼被逼退到欄桿邊緣。

  砰砰之聲不絕,整個長廊,似乎都抵受不住這種彪悍至極的出手,無數木板捲翹爆裂,啪啪接連翻起,在半空中接連撞擊,撞出又一輪聲勢驚人的爆炸。

  這陣仗大到連在水底的文臻都能聽見。

  只一擊。

  那被逼到欄桿邊的人無法扛住這般風狂雨驟,風中殘荷般一退再退,始終沒能站穩,更不要說上前出手,只好趁著一次擺蕩,向後蕩出一個長長的弧度,眨眼間已經掠過水面。

  那人雖然被這驚人出手壓得未及出一招,輕功卻妙到言語難描,如羽如煙,剎那劃過一道流麗水痕。

  銀光一閃,燕綏已經到了欄桿邊,看見水面,忽然一頓。

  只一頓,那刺客便要遠遁。

  文臻忽然從水底站起。

  這水池是酒樓自己開挖,出於安全和費用考慮,必然不會挖很深,也就到文臻腹部。

  她一站起,便伸展開雙臂,迅速大喊:「怕濕鞋的,來吧!」

  話音未落,月華色人影一閃,頭頂一顫,柔軟的袍角自臉頰一拂而過,淡淡蘅蕪香氣彌散。

  文臻抬頭,水面倒映那人翻捲的披風如一大片月光漾在星影裡。

  頭頂上簌簌落下剛才被靴子踏過的微微泥屑。

  文臻:……

  **************

  我只想提供肩膀啊我!

  是什麼樣膨脹的自信讓你踩我的頭!

  默默抖掉頭頂的碎屑,文臻決定下次一定要提醒這強迫症他鞋底有泥。

  想到這強迫症以後走路渾身不得勁時不時要提起鞋底看泥,文臻便覺得那一口惡氣出了大半。

  她抬起頭,對面,刺客還在不住後掠,倒退速度居然也疾若星火,以至於對岸長廊上的燈籠被風聲帶得齊齊倒飛,在深黑的夜色中綿延飄搖成一片緋紅的錦帶。

  而燕綏就在他身前不遠處,看上去遠不如刺客如電如劍般聲勢,不急不忙衣袂飄舉,奇的是無論刺客怎麼加快速度,他和刺客之間的距離始終不變,近到幾乎探手可及,他卻不伸手,也不加快速度,就那麼吊著人家,以至於刺客竟也始終不敢轉身,兩人面對面一進一退,眨眼間將這繞湖一週的長廊都轉了個遍,眼看後方再無路,那刺客似乎也發了急,大喝道:「燕綏,你永遠都這樣趕盡殺絕,不容他人有立錐之地!」

  文臻聽得險些笑出來——說得好像來刺殺人的是燕綏一樣。

  燕綏腳步忽然一停,刺客狂喜,終於有了喘息之機,立刻轉身狂奔。

  而文臻看見平靜的燕綏,依舊平靜地,伸出了劍尖。

  下一秒她見狂電從天落,白浪自湖生,見那電般的劍光剎那橫展如巨扇,如海潮滾滾平推而來,自湖面一掠而過——

  然後她看見湖中假山飛了起來。

  整座的,高與寬都近一丈的,龐大的假山。

  像飛來峰,又或者是蹦出靈猴的神石,被一劍挑起,呼嘯越過湖面,驚動靜湖如深海,乍立濤頭無數,再撞上長廊,一路砸欄桿破廊柱掀蓋頂……最後砰一聲巨響。

  塵煙彌漫,土石紛飛,天地一片昏黃,像覆了沉沉霧霾的暮色。

  好久之後,文臻才勉強找到了刺客在哪裡。

  刺客扁扁地,被鑲嵌在了長廊盡頭的照壁上。

  大概用鏟子挖上一年能挖齊全的那種深鑲。

  假山簌落落碎裂成無數石片,在人形照壁下堆成一座小山。

  猛烈的風聲狂暴得屏蔽了文臻的聽力,好一陣子她耳朵嗡嗡作響,始終都是那彷彿天地崩裂之聲在立體聲循環播放,然後她才隱約聽清了燕綏收劍時的那句話。

  「不給你立錐之地?」出劍可翻江倒海,收勢便海晏河清的燕綏,一臉不能苟同,「喏,送你一座山,拿去,不謝。」

  ……

  文臻目瞪口呆。

  全身上下從頭髮絲到腳尖,只適配優雅神秘精緻從容等等精美掛形容詞的燕綏,動起來,居然是這一款的。

  當真是靜如處子。

  動如瘋兔。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09:59:52

卷一 第二十九章 孤男寡女

  當燕綏慢慢走回來時,文臻已經把先前要提醒他鞋底有泥的決定,拋在了九霄雲外。

  開玩笑,和這隻外表白骨精,骨子裡時而美女蛇時而霸王龍的神奇生物在一起,做一隻舔狗都怕活不夠。

  燕綏的目光從她花似的笑容上飄過,在她濕淋淋的胸前落了落,經過她時眼光掠過精緻腰窩,自流暢腰線一瀉而下,在分外渾圓挺翹的臀上略一停留,最後微帶欣賞的目光落在那雙並攏後筆直毫無縫隙的雙腿。

  濕了身的少女,無法遮蔽那一身的美好曲線,文臻在現代自幼飲食精致,營養全面,又勤於運動,身型皮膚都發育得相當不錯,除了身高不夠修長外,體型渾圓有致,是一種頗具誘惑卻又不過火的身材,性感已至,尤物未滿,那性感便顯出幾分青澀來,反多了一份熟女不能有的青春明媚的風情。

  遠勝於這個時代那些一味追求弱柳扶風而過於蒼白身材扁平的所謂淑女。

  以至於燕綏看了半晌,忍不住輕飄飄說了句:「矮了點。」

  於他便是讚譽了,文臻聽來卻是罵人,忍不住朝天翻個巨大白眼。

  矮咋了?絆你家門檻了?

  再說人家再矮也有一米五九!

  夜風過,她打個哆嗦。

  對面燕綏看見,抬起手。

  文臻希冀地看著他披風的束帶。

  燕綏把披風束帶緊了緊。嘆一聲:「這夜真有點涼。」

  文臻:……

  我呸!

  ***********

  此時試嵐樓已經一片紛亂,無數人被驚動,龜公等人想要過來,奈何這樓裡格局,便是建築繞湖而建,以長廊連接,如今長廊被破壞,那些人想過來一時也過不來。

  對岸人聲紛擾,文臻有點發愁,心想今日這事鬧到這樣怎麼收場?

  經過剛才那一遭,她可不指望燕綏會大發善心幫她的忙。

  這個神經病,一眼看去就是那種滿身麻煩的多事體質,逛個小倌館還能引來殺手,和他交集越少越好。

  身後,燕綏忽然道:「看在你剛才提供踏腳的份上,我同意了。」

  文臻:「?」

  「矮就是這點不好,腦子也相對小。」燕綏一笑,「你先前說過的交易。忘了?」

  「高個子確實好,最起碼四肢發達。」文臻看起來一點都不生氣,「我以為我幫了那個忙,已經足夠證明我的誠意,抵消你先前的殺心呢。」

  「你什麼時候聽說過螞蟻給大象墊了個腳大象就得謝它?」

  「我還聽說螞蟻咬死大象呢!」

  燕綏也不理會她的怪話,只道:「在此之前,先證明給我看吧。聞家不是要選拔擅長廚藝的女官嗎?等聞家選上你,我就用你做我的廚娘。」

  文臻默了一秒。

  又想罵髒話了怎麼辦?

  又要掉笑面具了怎麼辦?

  特麼的老娘好容易逃出聞家,現在你叫我回去?

  今年是犯太史闌了嗎?

  「我要不要謝主隆恩?」文臻笑得滿面迎春花兒開,「廚娘哎!」

  去掉廚字我給你當好不好?

  「瞧不起一個廚娘?」燕綏瞟一眼就知道她心裡盤著什麼,似笑非笑一抬手指指對岸,「很多人殺妻賣女想要當我廚子還當不到呢。」

  他似有若無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不見輕蔑,卻也未見著緊,「你還是先祈禱夠格做個燒火丫頭比較合適。」

  文臻總覺得這句話並不全像是開玩笑,然而她眼波往對面一掠,頭皮霍然一緊。

  對面不知何時已經搭起了長長的木板,一大群人黑壓壓地過來,奔在當先的並不是這酒樓的主事人,而是一群看起來便分外嚴肅的大漢,大漢之後還跟著一些人,其中一人,便是聞家家主聞試勺。

  聞試勺家裡生亂不在家裡主持大局,跑到這個小倌館來幹嘛?

  此時也沒地方躲,她只好硬著頭皮站在原地。

  燕綏忽然又瞟了她一眼,看她濕淋淋的衣服和腳下汪著的那一攤水,手一揮,一塊薄木板飛起,架在她面前,正正將她全身擋住。

  文臻……

  特麼的你那披風金子編的嗎?脫給我穿一下會死嗎?

  你的良心和紳士風度都被狗吃了嗎?

  那一群大漢先到了近前,當先一人第一眼看的就是她,那眼神,文臻覺得眨眼之間自己就被透過木板從裡到外照完了X光。

  但是看見燕綏任她留在身側,那群大漢立即便轉開了眼光,在燕綏身側找個沒有存在感的地方默默立了。

  文臻:我覺得看見了無聲的嫌棄是腫麼回事?

  她的目光無意中落在了一個地方,頓時拔不出來了。

  那些看起來是護衛的人,有意無意站在了四處區域,雖然不同於其他家護衛一樣緊緊跟在主人身後,但也隱隱將燕綏包圍,每個人背後,腰帶被壓在底下支出的一角,都繡著一個字。

  分別是言、工、德、容。

  又看了一會,文臻忽然醒悟,這不是「德容言工」嘛!

  這傢伙的護衛隊是這個名稱?

  文臻:媽媽我好想笑腫麼辦!

  肚子裡笑得厲害,以至於她忽略了燕綏和別人的對話,直到隱約自己的名字飄進耳朵。

  「……因此請真真姑娘來幫個小忙。」

  文臻一愣,再一抬頭,正迎上聞試勺以及他身前身後無數人意味復雜的目光。

  咦,好像錯過了什麼?

  隨即燕綏道:「既如此,你便去吧,孤男寡女這大半夜的,不方便。」

  文臻嘴角一抽。

  一低頭,才想起自己面前還擋著木板。

  她終於笑不出來了。

  所以眼下就是一群人趕過來看見她濕噠噠躲在門板後在和燕綏「孤男寡女」?

  特麼的哪怕濕身也比擋門板好啊!瞧那些人眼神都成什麼樣了?這是都在猜門板後的她光溜溜的吧?

  再給燕綏這混賬這麼一說。

  接下來要發展成「聞真真半夜三更裸奔勾引燕綏不成被踢回聞家」吧?

  我呸。

  孤男寡女。

  去你妹的孤男寡女。

  「好的燕綏,是的燕綏。」文臻一點頭,無視周圍眾人忽然轉為震驚的目光,抓起木板往地上一砸,木板在燕綏眼前裂成不規則的兩塊。

  燕綏這人,不規則的東西不直接在眼前播放也就當自己看不見,但赤裸裸擺在面前的,下意識就會被吸引。

  他這麼目光一轉,文臻已經上前,踮起腳,抓住他披風束帶一拉。

  淡銀生絲披風滑落,文臻往身上一裹,笑眯眯沖燕綏招手。

  「多謝公子贈衣喲。」

  反正已經孤男寡女了,不能白擔了虛名兒。

  「嚓」數十聲輕響如一聲,文臻背後忽然綻開無數刀槍劍,以至於乍一看像炸了毛的豪豬。

  「德容言工」出手護主了。

  燕綏目光一轉,毫不感動,嗤笑一聲。

  「真快。」

  德容言工們巋然不動,臉皮微紫。

  是慢了點,可這能怪誰?活了幾十年,見過這位調戲人玩弄人,沒見過有誰敢調戲玩弄這位。

  活久見,所以多看一眼,咋了?

  不然下一眼可能就永遠看不見了。

  德容言工們齊齊用眼神為文豪豬默哀。

  燕綏目光又在文臻臉上掠過。

  正常情況下,他的東西是不允許任何人碰的。上一個無意中碰到的,墳前的花都開三回了。

  然而方才,她仰起的臉一朵花兒一樣開在眼底,解男人衣毫無羞赧的姿態令人驚奇。

  然而此刻,被過長的披風裹住了整個身體,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張臉的少女,兩腮粉嫩微圓,下巴卻是精巧的尖,襯得一雙眸子烏黑迥徹,睫毛茸茸,像某種以柔軟著稱的小動物,看見的第一眼,心尖上便似被雲熨過。

  那質地柔滑的披風,也便一朵雲一般,從燕綏的世界裡滑過了。

  他對著聞試勺抬抬手,聞試勺急忙招呼文臻過去,燕綏和德容言工們,一直盯著文臻的身影漸漸從破敗的長廊裡消失。

  颶風過境的場地裡烏壓壓跪了一片。

  德容言工們齊齊對視一眼。

  肚腸內長達三米的「宜王殿下黑名單」趕緊拉出來,把「聞真真」劃掉,再加條紅槓。

  此人特殊,觀察中!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5 10:00:11

卷一 第三十章 山中見美人

  文臻走在聞試勺後面,盯著他的後腦勺。想著用什麼辦法,繼續溜。

  落在了燕綏這個神經病的眼裡,以後免不了要在這個變態的目光範圍內生活,她的自由和古代快樂掙錢生涯,還要不要了?

  聞試勺對她頗為警惕,安排了一輛小轎給她坐,前後左右都是聞家護衛。自己騎馬走在一側。

  聞試勺時不時看一眼文臻,這姑娘他原本沒放在心上,聞家姑奶奶的孫女,雖然還是姓聞,嚴格上說已經不是聞家人,接過來的時候他也沒多問,隨意安置幾天等定王來了便離開了,不值得費心思。沒想到這個看起來不顯眼的丫頭,不僅得了老祖宗青睞,還入了宜王殿下的眼,就沖這一層關係,今晚聞府鬧的事裡哪怕有她的份,他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此罷了。

  可惜他想糊弄,當事人卻不肯不利用,文臻一直笑眯眯地盯著他,盯到他忍不住開口問:「真真,你總盯著我做甚?」

  「家主啊,我要向你坦白,火是我放的。嗚嗚嗚你別怪我……」文臻開口就是炸彈。

  聞試勺覺得頭更痛了。

  這是怎麼想的?人家為你彌縫你非要自己往上衝?

  話趕話不能不問,只好板下臉,「真真,好端端為什麼放火?是不是有什麼委屈?你說明白,自然會給你主持公道,何必行事這般莽撞。」

  這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節奏,一旁易人離拚命給文臻使眼色,眼睛跟抽筋似的。

  「並沒有受委屈,」文臻垂下臉,受了委屈的小獸般的泫然,「只是想要離開,不得不出此下策……」

  聞試勺頭更痛了。

  這姑娘是不是傻?

  台階給你遞了,話給你圓了,怎麼就不知道趁勢接呢?

  一口氣梗在心裡,還不得不跟著問下去。

  「真真你難道不是自願被接過來的?真不願意,說清楚便是,鬧出這般動靜,又是為什麼?」

  「真真不是自願!」文臻向窗邊一撲,仰起臉,淚光隱隱滿滿懇切,「只是耐不過祖母懇求,父母之命,一家子的生死榮辱,不可不顧,只是真真捨不得……捨不得未婚夫……此去永生便難相見,真真和他約好,在這蒙田鎮外再見一面,今晚本想偷偷出去一會,不想有賊人潛入,廝打之中無意中翻倒了油燈……」

  聞試勺覺得頭痛的範圍在擴大,快要溯及心臟了。

  文臻在偷偷打量他的表情。

  她在賭,賭聞家人對嫁出去的這一支漠不關心,更不可能知道聞真真婚姻的情況。

  看樣子,賭對了。

  「……家主你行行好,我的未婚夫就在前面等我!你讓我去見他一面!就一面!見了我就死心了,以後踏踏實實地跟定王上京,為聞家做貢獻……」

  聞試勺想翻白眼。

  得了吧您吶。

  敢情你這意思,不給見是不是就繼續放火?

  轉眼一看文臻,眸子裡蘊的淚將落不落,盈盈欲滴反比嚎啕大哭更令人不忍,時不時還逸出一聲壓抑的哽咽,四面的護衛都有不忍之色。

  這丫頭天生的軟糯柔和,不哭都讓人憐愛三分,更不要說這含淚傾訴,滿面哀求了。

  聞試勺有些扛不住。

  「你們約在哪裡?」

  「就前面三里處,那邊小道岔路拐進去就是。」文臻一指前方。

  這條路是先前她和易人離來時的路,當時走過這裡時她看見的,岔路盡頭就是一座山。

  只要能鑽進山裡,想溜號就容易了。

  聞試勺有些猶豫,文臻又道:「我一個人走路害怕,家主再派兩位大哥陪我去吧。」

  她主動交上保證書,聞試勺果然神情緩和,想了想道:「那讓聞成,聞武隨你去,切莫耽擱,天也快亮了。」

  聞成聞武是兩個精壯青年,聞言應聲而出,文臻謝了聞試勺,拎著自己的小包袱下了轎往那小路走,兩個護衛不遠不近跟著。

  文臻經過易人離身邊時,易人離忽然抓住她的手,掐了一把。

  易人離可是很清楚她有沒有要約見的未婚夫的。

  而且因為聞試勺在,剛才賣小倌館的帳,還沒算呢!

  文臻早有準備,手指一動,燕綏給的那一千兩銀票就進了易人離的袖管。

  易人離垂頭看了一眼,眼神滿意,不說話了。

  文臻心底翻個白眼,剛賺來的錢,還沒焐熱就餵了狼!

  沒事,捨不得兔子套不來自由嘛。

  她順著小路往前走,感覺到身後聞試勺的視線一直緊緊跟隨,此時天色將亮,萬物都籠罩在氤氳的霧氣裡,隱約前方山廓峻拔,飛鳥的翅尖掠過,在山林間劃開墨色的葉痕,山間翠葉在風中翻飛如浪,時不時點綴一抹異光。

  文臻心裡隱隱有些怪異的感覺。

  她剛才看見的那一點閃光是什麼?

  那邊山崖星星點點會動的紅色是什麼?

  風裡好像有種輕微卻奇異的聲音……

  不是誰都有她那雙敏銳無倫的眼睛,她注意的是遠處的山,護衛注意的是近處的人。

  「真真姑娘,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在那裡?」聞武忽然開口。

  文臻一怔,從山間收回目光,這才看見遠處,霧氣裡,有一道瀑布水流激越,瀑布之下的潭水邊,有一道乳白色的人影。

  因為霧濃,那人又穿了白色,以至於她一眼竟然沒看見。

  她此時已經上了山道,在半山腰不到的位置,而那潭水在另一個方向的山腳,那邊另外還有一條路。

  那道瀑布離她也不遠,她可以隱約聽見水聲轟鳴,甚至能看見瀑布裡藤蔓密佈。

  文臻看著那道人影,有些發怔。

  別人眼裡只是一道白影,她眼裡卻是巨細靡遺,一眼看過去便是對方如緞如流水的黑髮,鴉青可鑑人,這般髮質,她只看見燕綏擁有過,而燕綏一向齊整,絕不會像這人般只隨便挽髻,斜斜插一根烏沉木簪。

  那簪式樣簡樸,簪頭倒別致,是一段貝母,轉側間生瑩然七彩,有種低調內斂的華貴。

  烏髮下是一截雪白的脖子,平直的肩罩一襲質地似麻非麻的白衣,束一段湖水藍的絲絛,別無飾物,然而那絲絛在日光下也如碎金的湖面一般光芒變幻,明顯質地非同尋常。

  他坐在潭邊青石上,袍子微微散開,褲子挽到膝蓋上,好像是在泡腳。

  這人雖只一個背影,然而從肩到腰,從寬大袖口露出的修長手指到捲起褲腳露一截的小腿,都透著一股恰到好處的線條之美,雖瘦,卻瘦不露骨,晨曦裡輕屈手指叩石的姿態,便似古籍裡廣袖博帶的山野高士,憑卷漫步,透紙而出。

  文臻只覺得,看見他的第一眼,心底便兩個字拚命刷屏。

  乾淨。

  這人的氣質,便似這深潭的水,石上的苔,他簪上的貝母,他飄在風中的經緯疏朗的絲絛。

  有種千萬年深藏千萬年經霜亦不曾為塵世所染的自然與潔淨。

  有那麼一瞬間文臻很想他轉過臉來。但又覺得這背影已經足夠養眼,萬一容貌不諧倒破壞了這份驚豔。

  她冒了一陣粉紅泡泡之後,才後知後覺地開始詫異——這個時辰,這有些荒僻的山中,竟然真有一個人在這附近,簡直是小說才有的巧合吧。

  但既然出現巧合不借勢那就是傻子了,她立即歡喜地道:「啊,我親愛的尚哥哥來了!尚哥哥!我來啦,我想死你啦……」

  還在家裡呻吟哭泣的劉尚,忽然激靈靈打個寒戰……

  兩個護衛也為她的措辭打個寒戰,原本的疑惑在看到果然有人的時候散去大半,畢竟這個時辰這種山間不是有約真的不可能有人在。

  再看真真姑娘這滿臉的真情流露,兩個護衛頓時驚覺,自己兩人就這麼跟過去好像太刺眼了些。

  文臻已經似乎忘記了一切,飛快地向那個方向奔去,兩人下意識也去追,但又覺得追太緊不好,便留了一段距離,保證文臻遠遠地在視線之內就行了。

  文臻跑著跑著,忽然哎喲一聲,隨即身子一矮,不見了。

  兩個護衛嚇了一跳,急忙奔上前,隱約看見前方似乎是有一道矮溝,心想莫非掉進溝裡了?心下一緊,加快腳步。

  聞武先到了溝邊,蹲身下看,溝邊忽然直直衝出一隻粉拳,猛地向上一搗。

  那拳角度之刁鑽,動作之猥瑣,力度之狠辣,目標之無恥,都十分難以言述……

  聞武嗷地一聲,捂著襠就要蹦起來,那拳頭已經變成龍爪手,一把將他拖了下去,順著斜坡上的草的潤滑慣性,文臻掄著他腳踝一個半圓,嗤地一聲把偌大一個漢子掄入了坡底的灌木叢。

  在聞武滑下之前,文臻手一抄,聞武背上的刀也到了她手中。

  此時聞成也到了,文臻一手扒著溝邊,拿刀的手垂在溝下,大喊:「聞武哥哥為了救我不小心掉下去啦,聞成哥哥你千萬小心!」

  聞成一驚,探頭一看,沒看見聞武,他跟在後面,因為袍子遮擋,沒看見聞武是怎麼落下的,此時一眼看見溝並不深,底下還有厚厚的落葉,想必也不會傷哪裡去,也便沒有多緊張,文臻叫他小心,他便更沒警惕,還生出幾分感動,見文臻扒著溝邊額頭有汗,一臉的弱小可憐又無助,便蹲下身伸手去拉。

  然後他看見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傻白甜,忽然嘿嘿一笑。

  笑得依舊又傻又白又甜。

  甜美笑容的背景,是忽然豎起來的大刀。

  大刀反射著那小傻白甜背後初升的日光,縱橫無數凌厲的射線,然後便如一座攜著風倒下的雪山一般,狠狠地當頭拍下。

  「砰。」

  聞成赴聞武後塵,三百六十度栽下溝,托文臻精密計算的福,他正跌入灌木叢,將剛剛緩口氣想要大叫並爬出來的聞武,給砸暈了……

  一拳一刀解決兩個精悍護衛,文臻打個響指,也沒往上爬,哧溜溜順著草坡滑了下去,將兩個護衛的褲帶子抽出來,左手對右腳右手對左腳的捆在一起,帶子浸了水,打了死結,拿走武器,確保割不開也撕不動,還在兩人之間放上許多帶刺的灌木。

  嗯,等會兩人醒過來,連體嬰一樣姿勢古怪地捆在一起,中間還有一堆刺,免不了要摩擦摩擦,魔鬼的步伐,再一不小心親個嘴兒什麼的,自然要人為延長解綁時間,如果能再次氣暈過去就更好啦。

  吭哧吭哧幹完壞事,文臻剛直起腰,忽然覺得腰後硬硬一頂。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6 14:35:41

卷一 第三十一章 抱大腿

  文臻暗叫不好。

  這感覺雖然不熟,但是看過的無數狗血小說熟啊!

  果然,隨即她便聽見身後一把冷硬的嗓子,低低道:「向後退。」

  文臻哭唧唧地道:「親,你刀頂我腰上呢,你要我向後退,是想叫我撞你刀上自殺嗎?」

  後頭的人梗了一梗,似乎沒想到人質竟然會這樣回答,隨即一隻大手伸過來,抓住文臻的肩,把她向後帶。

  文臻順從地任他撥弄,一隻手蜷在袖子裡慢慢地挪。

  忽然身後又有腳步聲,一個黑衣人大步走了過來,一邊道:「囉嗦什麼!」一邊走到被捆住的聞成聞武身邊,手中刀寒光一閃,嚓嚓兩刀。

  一切快得猝不及防,文臻甚至剛剛睜大眼睛,就被噴濺出的血液糊了一睫毛。

  隨即她的心便重重沉了底。

  殺人滅口啊。

  下手這麼狠這麼不由分說,看來自己撞上要命的事了。

  方才她還有一線生機,因為那人制住她卻沒有動手,就說明並沒有下決心,但後面這個人心狠手辣,既然當著她的面把聞成聞武滅口,就說明也沒打算放過她。

  那人兩刀嚓嚓殺完兩人,順腳將聞成聞武的屍體踢入深溝,文臻看見他轉身時紅色的腰帶揚起,這才想起剛才自己看見的山間一點紅是什麼。

  那人直奔她而來,手中長刀落血成滴。

  文臻袖子一動,袖子裡的辣椒粉瓶子眼看就要滾到掌心。

  她身後的男子忽然手掌一緊,「老實一些!」

  肩上傳來一陣劇痛,瓶子落地,那持刀而來的男子看也不看,伸腳踢飛。

  文臻心裡一陣驚異,這些人好謹慎,是傳說中歷練江湖的好手嗎。

  迎面而來的男子並沒有掩住容貌,是一張大眼闊嘴的臉,眼神頗為悍厲,踢開瓶子後,手中長刀一抬,刀尖已經觸及文臻胸前。

  「你家主人就是這樣對待客人的嗎?!」

  刀尖猛地停住,文臻甚至能感覺到銳利的刃尖已經緊緊抵在肌膚上,刺痛微微,只要再向前輕輕一送,她的小命也便葬送了。

  抬眼,對上兩雙驚疑不定的眼神,剛才在她身後的人也已經轉到她正面,是個英挺的年輕人,此刻鎖著眉頭,眼神裡滿滿審視和疑惑。

  「你……」他似乎想說什麼,卻猶豫著沒有開口。

  文臻心中閃電般將昨夜到今晨發生的事過了一遍,這句話她純粹是蒙。因為這兩個人不像強盜,這個時辰出現在這僻靜的山上,必然有所約,但這兩人氣質和行事風格,也不像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倒更像是做護衛的,所以封鎖這山,並殺人滅口,再想到先前看到的不止一處紅色閃耀,穿同樣衣著的人有很多,那這些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某重要人物在此處和人有約,商談要事,而這些人是他的護衛,奉命清場。

  文臻心中暗嘆倒黴,臉上卻換了坦然之色,坦然裡微微怒氣,指著聞成聞武屍體落下的方向道:「還以為你們和他們一樣,是不懷好意想插一腳的人呢!差點對你們出手!」又對四周張望,神情微微焦灼,「你家主人在哪?我有要事要見。」

  她不敢向固定某個方向望,怕露餡,說這句話之前悄悄瞄兩人一眼,見他們都下意識對山上望了一眼,便知道他們的主人在山上了。

  便一指山上,道:「或者我自己去尋,如何?」

  她這麼一指,那兩人明顯神情鬆動,文臻心中一喜。有門!

  那提刀漢子正要說話,年輕人卻明顯謹慎一點,搶先道:「我家主人現在不見他人,姑娘既然知道我家主人在此,便就在山腳下等候,我等一起陪著便是。」

  哦……他家主人和人有約,並且和約的人已經見上了。所以,不見「外人」。

  「我也不願打擾尊者會晤,」文臻露出無奈神色,「可是實在是事情緊急,我家主人囑我務必第一時間稟告,不然我又何必在這個時辰來到此地?」

  年輕人上下打量她一眼,皺眉道:「姑娘沒有武功,竟然孤身一人來雁山,膽氣不小。」

  「呵。」文臻撇唇一笑,「一定要會武功才能行走江湖嗎?我剛才的瓶子算你們運氣好沒打開。」

  這麼一說,兩人倒也認同,畢竟山野臥虎藏龍,武功不能代表一切。

  「那我們陪姑娘上去一趟。」

  年輕人的語氣不容拒絕,文臻也知道此時試圖擺脫這兩人反而引起懷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笑嘻嘻應了。

  很明顯這兩人的主人不僅和人有約,可能有約的人還不止一個,並且行蹤神秘,這場約會能知道的人很少,所以這兩人才會先入為主,下意識認為此時出現在此地的人應該和他們主人有交情。

  兩人一左一右陪著文臻向上走,沒走幾步,就經過那瀑布之側,越走近,越發水聲轟鳴,人在身側不聞聲。

  文臻計算著距離,忽然轉頭對那漢子說了一句話,聲音很大,當先兩個字是:「燕綏……」

  萬年背鍋王燕綏在幾十里外忽然打了個寒噤……

  只是只有這個響亮的名字響亮,後面的話卻迷迷糊糊聽不清。

  那漢子一直神色警惕,聽見燕綏兩字驀然神色一變,下意識和那年輕人對望一眼。

  就這麼一分神。

  文臻縱身一躍。

  跳入瀑布。

  ********************

  剎那間如天水巨幕當頭罩下,撞在人面上窒住呼吸,渾身瞬間濕透,透骨沁涼,文臻屏住呼吸,跳下的時候屈身彎膝,降低入水角度,一撞上水面便咬牙努力前伸手臂,一陣胡抓亂撈,憑著先前記憶,終於觸及了目標,立即死死抓住,身子翻下,心中一鬆。

  多賴她那雙能見最細微的眼,之前看見了這瀑布裡,垂掛著許多千年藤,最粗的足有手臂粗,足夠掛住她。

  那兩人見她跳瀑布,一定會去下游找她屍體,她咬牙在這裡多吊一下,等人走了,攀著這些藤再慢慢移到山壁上,找個山洞石縫一藏,這些人是過路客,找不到定然也就走了。

  如意算盤嘩啦啦響,還沒盤算完,忽然手心一滑。

  藤蔓沾水滑溜溜,抓不住了!

  文臻的身形哧哧下滑,還沒反應過來,已經噗通一聲墜入底下的潭水中。

  好在她原本就是下滑一段才抓到藤蔓,又只是不高的山的半山腰的瀑布,下滑之後離潭水已經不遠,但就這麼的,也已經被砸得頭暈眼花,如撞鐵板。

  更要命的是,入水之後,她發現這水很奇異,竟然是向一邊傾斜的,彷彿在身後有個深深漩渦,將她往下拽去。

  文臻白忙中回頭一看,才發現這潭水是階梯式的,一段一段向下,在這一段和下一段之間,有很大的落差,而水流甚急,捲力很大,如果就這麼順水滑下去,她會被摔死。

  有那麼一瞬間,文臻深深懷疑燕綏是不是黴神轉世,怎麼每次遇見他都沒好事,今日一波三折,每次逃出生天都要再來一遭生死相逼,如果今天真的淹死了,回頭一定要拉他一起黃泉路上做個伴。

  一邊恨恨罵燕綏一邊努力撲騰,腦袋被水流沖得冰涼疼痛發木,但意識猶自清醒,她清晰地記得,曾有一個人,在此處洗腳!

  老天保佑他還在繼續洗腳!

  一邊撲騰一邊亂摸,忽然便抱住了什麼東西,雖然也滑溜溜的,但比藤蔓粗多了,文臻大喜,猛地抱住。

  那東西動了動。

  文臻有一瞬間頭皮發麻,不會抱住了什麼深水怪物吧?

  然而她隨即低頭去看,就看見一雙白生生的腳丫子……

  好吧,確實抱上大腿了。

  觸手的肌膚滑潤冰涼,玉雕一般,文臻透過水面,隱約看見那人已經俯下臉來,水面粼粼周折,晃動不休,看不清楚眉眼,只覺得一片晃眼的白。

  文臻肺活量不錯,此時也已經憋得不行,嘩啦一下冒出頭來,剛要說話,忽然聽見那倆人呼喝:「看看是不是掉到下面了!」急忙喘一口氣,又嘩啦一下紮進水裡,進水之前,猶自不忘對對方哀懇地看一眼。

  潛入水底之後,文臻望一眼清澈的水,心裡非常發愁——這水這麼清,那兩人只要經過譚邊,就一定能看見……

  心裡發愁,忍不住把大腿抱得更緊了些,忽覺頭頂一暗,抬頭一看,水面上緩緩散開雪白的袍,像忽然盛開了一池的白蓮。

  文臻有一霎的恍惚,對方這是,把袍子解開,幫她遮擋了?

  一時間心底滋味難明,無以為報,只好把大腿抱得更緊一些。

  隱約聽見頭頂的對話,迷迷糊糊,似乎那兩人在詢問這人有沒有看見一個少女,對方答了什麼也沒聽清,但應該是在為她遮掩,因為文臻忽然看見一根中空的蘆葦管,飄在頭頂。

  她立即接了,叼在嘴裡狠狠吸了一大口,清涼的空氣進入肺腑,舒爽得要上天。

  天知道她剛才憋得快要炸了。

  此刻她心中對頭頂的人充滿了感激。

  這人雖然她剛才出水時間太短也沒看清,但明顯行事細膩周到,心性也鎮定,因為她能感覺到,那兩個人已經走了。

  懷裡的腿動了動,她恍然驚覺,有點戀戀不捨地放開,哎,這人的皮膚真好,腿真修長,這身材,得比燕綏還好吧。

  想到那個香菜精,她就想在水裡呸一口,哈,給這個美腿帥哥提鞋都不配!

  那人收起腿,袍子也隨之收攏,文臻在水底叼著蘆葦管仰頭看,日頭已經熱烈地升了起來,耀得水面一片凝光生暈,光暈裡隱約那人起身,擦乾腿,穿鞋,似乎還彎了彎腰,看樣子是要走了。

  文臻心底隱隱生出一股失落感,卻見那人低頭對水面看了看,似乎笑了笑,她剛想也笑一笑,忽然想此刻的笑容經過水波折射一定很猙獰,還是不要了。

  就這麼一愣神,那人便已經轉身,文臻心裡有點急,她還想當面謝一聲,但此時也不確定那兩個人還會不會回來,也不敢輕舉妄動。

  那人輕輕拍了拍水面,隨即白袍飄起,離開潭邊,文臻怔怔地注視那疏朗的經緯在碧空之下揚起一個流曼的弧度,似一縷有色的清風掠過,心裡恍恍惚惚地想,他這是……隔水拍我的臉嗎?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6 14:35:54

卷一 第三十二章 文忽悠

  文臻一時有些想笑,心底微暖,又覺得有意思,在水底撲騰了兩圈,心想這帥哥既然已經走了,說明危險已經解除,也就不再泡湯,站起身來,一眼看見譚邊青石上留著一個精巧的火摺子。

  文臻感嘆,人比人氣死人啊,應該叫燕綏來反省一下!

  她在潭水附近一個隱蔽的小山洞裡點了火,烤乾了衣裳,想了想,又在潭水裡叉了魚,拿出自己隨身帶的作料,好在都是密封玻璃瓶又包了錫紙,浸了點水,有的還能用,細細地烤了兩條魚。

  經過她手烤的魚,自然不同凡響。外皮金黃酥脆,裡肉雪白細嫩,文臻這次尤其烤得精心,不停翻動,作料一層層刷上去,滲入魚肉肌理,入口先是焦香薄脆,舌尖一抿,在嘴裡便哢嚓哢嚓碎了,而魚肉已經無聲無息地化在口腔,而魚香遞次而來,先是焦香伴隨絲絲縷縷回味不絕的椒香,刺激味蕾,再是醇厚鮮美的魚肉之香,帶著天然水生之物的清美,讓人禁不住要感嘆這大自然的恩賜和點亮這恩賜的美妙雙手。

  文臻也感謝了一下自己的美妙雙手,然後在溪水裡洗乾淨一片漂亮的葉子,晾乾,將那條更肥美的魚包在葉子裡,翠葉金魚,很有美感。

  「美人贈我以大腿,何以報之香烤魚。」文臻碎碎念一句,拍拍手,起身,離開。

  不知道美人會不會回來,會不會吃到這烤魚,但她做了也就行了,結果如何,她不計較。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山路上。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離開後,過了一會兒,人影閃動,剛才她烤魚的地方,瞬間站了十幾人。

  一群人中間圍著一男一女,男子白衣飄舉,女子一身卷草暗紋的黑衣。

  男子閒閒負手看地面火堆,女子仰頭向天撮唇吹著哨。

  伴隨著女子的哨聲,漫天飛鳥成群而過,七彩的羽翼幾乎遮蔽天空,而滿山猿啼獸吼此起彼伏,震得林梢都似在微微顫抖。

  兩人身邊的護衛精悍敏捷,上前觀察火堆,有人看見魚,抬腳要踢,忽然那男子道:「別動。」

  聲音不高,也不如何凌厲,那群人卻立即停手,迅速退回他身側。

  那人一襲白衣在風中疏朗清靈,行走的步伐也像一朵伴了風的雲,彎了身取了烤魚,嗅了嗅,輕輕一笑。

  他身邊的護衛看他要吃的模樣,大驚失色,一人立即取出銀針,然而他已經一口咬了下去。

  眾人緊張地盯著他,他停了停,讚嘆一聲,把魚向那個一直吹口哨看也不看一眼的女子遞了遞。

  女子並不理會,專心吹哨,口哨聲越發低沉婉轉循環往復,那些原本雜亂飛在空中的鳥隨著這哨聲,彷彿聽了指揮般漸漸排成隊,循環飛轉,繞成一個巨大的圈,日光打亮斑斕鳥羽,圈成五色,炫目迷離。

  而遠處獸吼則漸漸低沉。

  那男子搖搖頭,又遞了遞,女子頓一頓,哨聲一變,竟然聽來是一個音:髒。

  也不知道是嫌魚髒還是嫌男子髒。

  能把哨聲吹成語聲,可謂絕技,眾人卻並無異色,男子笑笑,並不介意,不停口地把一條魚吃了乾淨。

  眾人都露出驚異之色,但無人說話。

  女子一直在吹哨,男子聽了一會,道:「燕綏就在附近,但我勸你最好不要去找他。」

  女子哨聲略尖,男子笑了笑,「快嫁人的人了,也該收收心了。」

  哨聲一停,猛然一個拔高,頭頂不斷盤旋的飛鳥中一隻最大的,忽然俯衝向下,直取男子眼眸,喙尖鋒銳,日光下閃閃如小刀。

  男子正吃到魚尾,尾指一挑,一個挑刺的動作。

  隱約細微光芒一閃。

  那鳥一聲厲鳴,彷彿被一股大力猛然後拽,向下俯衝瞬間轉為向天疾退,奪地一聲,被釘在了一株樹上。

  翠葉紛披,亂羽飛濺。

  鳥脖子上,一根細細的魚脊骨。

  漫天的鳥驚得飛更高一層。

  唯有女子的哨聲,只方才停了一停,再也未曾歇,反而越來越急,那些鳥便也飛得越來越急,以至於不斷有鳥被轉暈,噗通落下。

  女子依舊不看一眼,專心吹哨,一邊吹一邊往山下走,她身後,鳥不斷跌落,在山路上落了一地鳥屍。

  男子也不管她,吃完魚,就著僕從奉上的絲絹擦了擦手,才緩緩道:「行了,回吧。」

  有人說了一句什麼,他出了會神,看了一眼那啃得七零八落的魚骨頭,道:「繼續看著吧。」

  日光從山間的青松細密針葉尖中漏下萬點碎金。

  地上的火堆,魚骨,腳印,已經沒有了任何的痕跡,甚至落葉都覆得厚而均勻,彷彿這裡從來沒有人來過。

  **************

  文臻算著方向,從另一個方向下山,但並沒有重獲自由的暢快感,沒來由的還有些猶豫。

  因為她有種不太好的感覺,總覺得四面風急,風中葉子晃得亂,那些亂綠新紅裡彷彿總有一雙雙眼睛,樹木背後風聲瑟瑟像有人在並行奔跑。

  然而她一次次回首,都看不見任何東西,也沒有任何事物接近她。

  是剛才受了驚嚇以至於疑神疑鬼嗎?

  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而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和聞家反方向的直路,一走上,從此海闊天空。

  一條是轉彎,回到先前聞家等她的地方。

  按說她費盡心思才終於脫身,怎麼都不會回轉。

  文臻步伐始終如一,踏上那條直路。

  走沒幾步,忽然一個轉身。

  一刻鐘後,她看見了神情焦灼的聞試勺和一臉愕然的易人離。

  迎著略帶驚喜和詫異迎上來的聞試勺,文臻一秒入戲,開始哭訴進山之後和未婚夫的卿卿我我生離死別……聽得幾次想要打斷她卻無法打斷的聞試勺一臉便秘。

  在文臻第十八次表達了對未婚夫的不捨對聞家的貢獻之後,聞試勺終於忍無可忍打斷了她,「聞成聞武呢?」

  「啊?」文臻一臉茫然,「聞成聞武不是先回來了嗎?我和尚哥哥約會,他們說不好意思跟著,在遠處看著就行,後來我和尚哥哥互訴衷情,他和我說一定會一輩子等我,我和他說不要等我了找個好姑娘娶了就當我一輩子陪在你身邊了……」

  「行了我聽了八遍了,聞成聞武在遠處看著,然後呢?」

  「然後?我和尚哥哥相擁痛哭互訴衷腸哪裡顧得上別人?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走的,我回頭沒看見他們還以為他們先回來了呢。」

  聞試勺半信半疑地看了文臻半晌,文臻面不改色地對他眨大眼睛,睫毛忽悠得可以蕩鞦韆。

  她的說辭實在合情合理,聞試勺也看不出什麼漏洞,只好吩咐手下去尋。

  文臻並不擔心,搜到屍體又怎樣?又不是她殺的,那種殺人機器,手段,力道,方法,乃至武器,都應該與眾不同,被看到屍體,她反而能解除嫌疑。

  然而聞家並沒有搜到人。

  文臻心底一緊,這反倒令她不安了。

  對方回頭清理過了!

  這倒越發驗證了她的直覺,回來是對的,不然她再單身走下去,說不定也會成為被清理的一員。

  在迫在眉睫的危機感比起來,聞家,目前是唯一能給她安全保證的地方了。

  聞試勺始終找不到屍體,也只好先擱下這事,他必須回去了,很快聞家就要進行廚藝比試,這是最後最關鍵的一場,聞家為此已經準備了幾個月。

  這次比試說起來只是選拔個女官,其實卻關聯著聞家未來,也關係著他的地位。聞試勺當初逼迫父親獲得家主之位,很是被人詬病,幾年來不斷有兄弟試圖把他拱下家主之位,所以這次選女官,他因為自己子孫沒有智慧和廚藝都出眾的,特地秘密選了一母同胞的四房的孫女聞近純重點培養,為此甚至悄悄帶她上京,拜會了對此事有決定權的幾位內官。

  到如今也算勝券在握,但總要自己看著才放心。

  只是心裡還有一些疑難未決,便不由沉吟。

  忽聞甜美嗓音響在耳邊,「家主,您在想什麼啊?瞧著特別煩難似的。」

  聞試勺一回頭,便看見文臻笑吟吟的臉,眼眸烏黑,笑容爛漫,特別純真動人。

  他本有些戒備,也被這笑容軟化了一些,不由自主道:「並無煩難。只是想著,如果有一場大宴,人數眾多,來賓尊貴,要如何才能又能展示每個人,又能讓突出的人特別突出,而又不會太招眼呢?」

  「這有什麼難的?」文臻一臉這很簡單啊的表情,「選個特別大的開闊的場地,一字排開,所有人自由穿梭,乍一看並無區別。但將貴賓安排在一個特殊的最便利的位置,想要推薦的那個最優秀的人也安排在那附近,到時候,自然近水樓台先得月啦。」

  聞試勺眼睛一亮。

  「那如果不好安排那個最優秀的人,都是抓鬮決定位置呢?」

  「那就抓鬮,她抓到啥,就把貴客安排在哪,貴客自然明白這暗示,山不來就我,我來就山嘛……」

  「可是貴客自然要待在尊位,怎麼能根據抓鬮結果隨便安排?」

  「所以我說不要在廳堂,在開闊平地,四面無遮大片草地這種,那就不存在尊位,所有位置都一樣。」

  「可是泯然眾人,又會顯得不尊重貴客……」

  「室外總會有太陽吧?家主你打造一把超大的傘,做精美一點,有底座支撐的,可以底下放上一張桌子的那種,也就像個小型涼亭了,到時候貴客安排在那裡,又別致,又顯出不同,到時候還會有誰挑您的理呢?」

  聞試勺怔住,沉默下來細細想,越想越心中拍案叫絕。

  這思路看似簡單,實則開闊。

  他之前一直苦惱,聞家參加這場比試的人太多,大家都虎視眈眈盯著,邀請的客人也雜,不乏和其餘兄弟交好者,為求公平,大家都約定了,參加比試的人前期都不公開露面,菜色做好後上桌自主評判,到時候廳堂開席,所有人菜色都在眾目睽睽之下,他事先通氣好的那些貴人,要怎麼確定哪桌是近純的呢?這要弄錯了怎麼辦?

  真真這個想法卻是絕妙,貴客流動性安排,無論抓鬮什麼結果,廚師是否露面,貴客都會知道哪桌是近純的!

  聞試勺心中歡喜,忍不住摸摸文臻的頭,慈愛地道:「真是個聰明的好孩子,你幫爺爺解決了一個難題,回頭事情成了,爺爺一定得好好謝你。」

  文‧傻白甜‧臻拚命點頭,露出一臉歲月靜好的孺慕笑容。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6 14:36:08

卷一 第三十三章 南燕北唐

  文臻繞了一圈,又回了聞家。

  好在經過路上交談,聞試勺對文臻好感大增,沒再和她追究之前的事,回到聞家之後立即打發人將她送回默園,還給她配了好幾個侍女,個個慇勤精幹,十分恭謹,叫做啥做啥。

  好處是終於有人伺候了,壞處是之前能做的事也全部不能做了。

  大家族辦事能力也是牛逼,昨晚那場火,文臻以為不說燒成白地吧至少也不成樣子了,誰知道回來後,聞家把她換到另一側小院去居住,而她原先住的那個,最起碼從外牆上看,竟然已經看不出明顯的火燒痕跡了。

  文臻一向既來之則安之,逃跑再次失敗就換思路,洗漱完畢躺在床上想今晚發生的事,覺得哪哪兒都透著詭異。

  每個人都不像簡單人物,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每個人背後都懸浮著這個陌生時代難言的規則和秘密。

  她不想知道任何秘密。她的目的很簡單,用自己唯一擅長的技能在這個時代立足,並找到好友。

  如果實在找不到,也要能好好生活。

  而不是剛來就捲入一大堆亂七八糟的。

  或者,時空逆流裡,她的去處,來處,冥冥中都有安排。

  沒有無緣無故的穿越,一切都有因果,降落時看見那一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就決不能是巧合。

  這樣接近黎明最為深黑的夜裡,天地靜若深水,星光尾芒綿長,似要刺穿黑暗,抵達時空的另一端。

  此刻最易思故人。

  想起那三個死黨,不知落在何處,是否也會和她一樣,遇見奇怪的人和事。

  又或者能過得簡單平和。

  她希望是後者。

  尤其是景橫波和君珂,一個心機不足享受派,一個天生老實年紀小。這人命如草禮制噬人的時代,誰能讓景橫波蹁躚她的性感花裙,誰又會給君珂一方可以依靠的安然天地?

  至於太史闌……

  替她操什麼心!

  她不掀皇帝的龍案就算她客氣!

  文臻自覺自己比那三位多了技能,生存機率成倍增加,免不了要花點時間操操心別人,但她生性就是個黑芝麻薄荷餡的,想了一會也就丟開,天亮之後她起床,洗手作羹湯:三絲水晶糕,蛋黃青團,脆火乾絲。

  不要說水晶糕晶瑩透明,青紅黃三絲色澤鮮亮,青團碧綠喜人,蛋黃鹹香綿軟如金沙,單那脆火乾絲,脆的是小火爆香既脆又酥的鱔魚,火則是上好的嫩紅腴潤的火腿,乾絲選用大白乾子,刀工精湛,細若髮絲,原本口味略淡,然而配上那脆鱔火腿,滋味便只和鮮濃心有靈犀。

  隔壁像是裝了雷達,早點做好剛剛上桌,地面便震了三震,金黃迎春和碧綠藤蔓間一朵紅花迎風招搖,聞老爺子的鼻子,比狗也差不了多少。

  乾絲吃掉一大碗,水晶糕滅了大半籠,青團只剩下孤單單的一個,吃人嘴軟的聞至味,才含含糊糊告訴文臻,昨晚查是查了,但是,張七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文臻險些被蛋黃噎了。

  她原本猜著這事十有八九是聞近純,只有這個小姑娘,足夠冷酷和狠毒,她以為,原本順著張七的藤,遲早能摸到聞近純的瓜,沒想到那藤居然自己就斷了。

  「死了?怎麼死的?」她目光發直,「昨晚我敲的只是脖子不是後腦啊。」

  聞老頭用一種「一個個都不是好東西」的眼光看她一眼,呵呵冷笑一聲,道:「據說是被嚇死的,還有說是馬上風,據說死狀十分不堪,你看看,你一個姑娘家,還沒出閣,就沾上這種名聲了!」

  文臻沒理會他,心裡將事情過了一遍,良久吸一口氣,道:「我小瞧她了。」

  聞近純並不是她以為的只會後院陰私伎倆的女子。她也許確實輕敵了,也談不上計謀老辣周全,閨閣女子限制多,也只能在院宅之間做些污人清白之類的套路。

  但是她確實夠狠。

  狠到哪怕認為手到擒來,也不想留下任何後患,在派張七出手之前,就已經給張七下了毒。

  之後張七成功,他會死,因為他特殊的死狀,文臻會從此背上不堪的污名,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張七不成功,也會死,順利滅口,斬斷攀扯到她的線索。而導致張七死亡的特殊藥物,據聞至味說食毒不分家,聞家三房就管著這一類的藥物,三房有位小姐,是聞近純的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另外,那位寄住聞家的君莫曉君姑娘,據說之前江湖飄零,行事狂妄,也會用毒。

  君莫曉一個江湖女子,而那位三房的小姐則是新婚和離歸家的,和混跡江湖與已經有過閨房經驗的成熟女子相比,年紀最小看起來最清純的黃花閨女聞近純,自然能輕輕鬆鬆將自己和這種下流藥物割裂開來。

  正常人都不會想到一個不出閨門的小姑娘,能出手這麼下流陰毒。

  這一箭,不知道想要射下多少雕!

  聞至味吃飽喝足,重重擱下筷子。

  「你們兩個,彼此彼此!」

  想了想,他又沒好氣地道:「當然,現在你們兩個,誰也不敢小瞧誰了。天啊,接下來老夫的院子還能住下去嗎?昨晚已經燒塌了我一堵牆!」

  「會給你留一張完好的床的。」文臻敷衍地答,聞老頭也不在意,自顧自吃喝,有意無意告訴她,兩天之後,廚藝比試就要開始了。

  文臻打聽了幾句細節,聽聞老頭說這次比試沒有規定要做什麼,為了展示更多的技藝,大部分人都選擇了做整桌的席面。

  文臻又問了幾句具體安排,想了想,起身進屋畫了幾張圖樣來,遞給聞老頭道:「老爺子幫個忙,我想做幾件這樣的東西,但沒有相熟的工匠。這東西不需要什麼技巧,只要越快越好,一兩天能趕出來那種。」

  聞老頭端詳著紙半天,詫道:「什麼玩意?」

  「我自己琢磨來玩的,還不知道好不好用呢。」文臻糊弄他一句,又推他,「老爺子快點,這個忙幫好了我給你整桌席面吃!」

  「還整桌席面!湯包也就吃過一次!口蜜腹劍的死丫頭!」

  ……

  文臻安安分分在聞家待了兩日,抓緊時間惡補了一下這個國度的歷史人情,以及當前的需要注意的事項。

  有些可以從書上讀,有些則來自於聞至味的八卦分享。

  讀書是為了瞭解這個國家的歷史,八卦是為了瞭解這個國家的人事。東堂先景成帝當初殺盡兄弟坐上皇位,傳說中他篡改遺旨,搶了兄弟的位置,這位皇帝生性剛刻,以嚴刑峻法治國,在位期間群臣凜慄,百姓戰戰如鵪鶉,大牢裡常常人滿為患,歷年死刑勾決人數也為建國至今最高。

  繃得太緊的人就很難細水長流,老爺子晚年精力不濟,做了不少錯事,比如讓門閥世代佔據州刺史之位,就是遺禍至今的一大弊政。比如限制林擎的成長,又打壓當時的軍方中流砥柱封家,導致東堂雖有名將,卻在軍事上無法震懾四方,僅能自保,還年年遭受西番的騷擾。

  或許是考慮到治國也需要張弛有度,先帝臨終之前,大抵覺得自己太過高壓,該給臣民鬆一鬆筋骨了,選擇的繼任者,便以寬厚仁和著稱,這在當時爆了個大冷門,因為永裕帝先天不足,自幼便身體荏弱,怎麼看都不是一個理想的繼承者。

  偌大的攤子交到永裕帝手裡,雖說不上爛,卻也不是什麼鐵桶江山,弊政弊到後來,想要撬動一角也困難,就好比現在各州刺史,基本都出自「唐、季、易」三大門閥世家,這四家早在東堂建立之前就是大族,先開國太祖是靠這三家的支持起家的,當時那三家是貴族,先太祖不過是他們眼裡的泥腿子。從出身來講,三家的子弟,把持著從朝廷到地方的大小位置,三家的姑娘,堪比公主尊貴。最能說明三家地位的,是永裕帝的後宮裡,皇后姓易,太后姓唐,容妃姓季,更不要說其餘品級低一些的妃子,也多是三姓旁支。

  所謂千年世家,底蘊非凡,人才輩出是題中應有之意。季家這一代的青年子弟多半好武,長子季懷慶長年隨著大皇子在外征戰守疆,頗有戰功。易家有位小公子擅奇門之術,才華出眾。唐家則有一對著名的雙生子女,唐羨之天生擅音律,年紀輕輕便已經是一代音律大家,為人更是雍容高潔,才智卓絕,引八方志士來投,在他的襄助下,唐家也成了朝堂之上的勝者,其父身兼三州刺史,在三大世家中也是獨佔鰲頭。其妹唐慕之生來少語,有一手仿若神賜的口技,傳說中可馭天下之獸。時人也常將唐羨之和燕綏並稱,所謂南燕北唐。

  文臻覺得,怎麼不叫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唐羨之是東邪燕綏就是西毒,唐羨之是南帝燕綏就是北丐!

  兩天裡易人離來監視過文臻兩回,這孩子拿到銀子也就不生氣了,毒林飛白的事,文臻還沒解釋,他已經自動把當晚試嵐樓天崩地裂的動靜,當成了林飛白發現被暗算後折騰的,風暴中心的文臻想必頗吃了苦頭,因此很有些後悔,見文臻便訕訕的,文臻再裝裝小白蓮流幾滴鱷魚的眼淚,這孩子慚愧得連一千兩都退給她了。

  看不出來,平時油嘴滑舌小混混,骨子裡真是東堂版小白蓮啊,文臻彈著挺刮刮的銀票,笑得毫無慚色蜜甜蜜甜。

  乾脆驅使易人離去做了些準備,文臻抬頭看天,嗯,東風已至,適宜搞事。

  好像,今天,就是聞家選女官的日子呢。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6 14:36:21

卷一 第三十四章 轟炸天京

  當然這事在聞家看來,和「聞真真」自然沒有半點關係。哪怕就是聞至味,好像也沒覺得這事有她什麼份兒。所以他今天吃早飯時,很坦然地告訴文臻,聞家這回選女官,十分重視,為了保證公正,請來了家族的鄉老,也請來了當地的士紳,甚至宮裡也來了人。

  其實在文臻到來之前,已經經過了一輪比試,那一輪的主要內容是白案,今天的是重頭戲,紅案,煎炒蒸煮都可以有,不限材料,而且這回安排比較新鮮,露天的,就在前院和後院中間的花園裡舉行。說是那地方大,可以互不干擾,也能容納下那許多客人。

  文臻端來了一碟花生米,金紅油亮,酥脆非常,老頭一顆顆往嘴裡送,嚷嚷著好花生米當配酒,當即爬回去又拿酒。趁他拿酒的功夫,文臻打算再弄個菜。今天廚房裡的食材,不知怎的特別少。

  估計又是哪位的手筆,生怕她萬一去比試的地方插一腳,乾脆不給她配食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

  文臻探頭對外看看,門口不知何時多了幾個健壯婦人,正目光灼灼看著屋內。

  文臻還沒到門口,果然被那幾個婦人攔下,當先一人冷冷道:「真真姑娘,今日府中有要事。上頭交代下來,請您不要隨意走動。」

  「那也行,」文臻道,「那我需要一些食材,煩請嫂子去前院幫我拿一些來。」

  「今日府中有大宴,食材都供應那邊了,我們去也拿不到。」那婦人冷冰冰地道,「還請真真姑娘自重些,得明白自己也不是什麼牌名上的人,少胡亂指使,免得害人吃掛落。」

  「前頭是比試廚藝吧?」文臻笑道,「至於這麼小氣嗎?我也是聞家人,我不說參加了,去瞧瞧也不成?」

  「真真姑娘是在說笑話吧?」那婦人細長的眼睛幾乎要載不下滿溢的輕蔑,「不懂廚藝的人,去那裡做什麼?毛手毛腳打翻了什麼,真真姑娘貴人沒事,連累的可是我們這些可憐人。」

  她說著自己是個可憐人,看文臻的眼神卻像她才是個可憐人。

  文臻還是笑一笑,也沒說什麼,轉身回去。走了幾步就聽見身後有人啐了一聲道:「果然十三小姐說的不錯,就不是個省心的!」

  又有一人笑道:「也不奇怪,那家子出來的嘛。那位聞三太姑奶奶,當年可是個厲害角色,原先也是一手好廚藝,但後來據說觸怒了先皇,生生廢了眼睛,說是嫁出去,其實也就是被趕出聞家了,哈,還說自己是聞家人,也不知道咱聞家願不願意認……」

  又有人「噓」了一聲,眾人便不再說話。

  文臻笑意不改,腳步微微一停。

  聞老太太原先竟然是擅長廚藝的?她是被逐出聞家的?

  雖說是三言兩語八卦,但想來也是另有隱情的故事,但這個故事一眼能看見末梢——聞老太太淒惶低嫁,中年守寡,晚年喪孫。

  拿不到食材,文臻也看不出十分在意,一邊隨便湊菜,一邊招來一個丫鬟,給了她一點碎銀,讓她去找君莫曉身邊的人,邀請君莫曉來她這裡一敘。

  她不遮不掩,邀請得大大方方,算準了君莫曉現在正憋著氣,好奇心又重,必定會來。

  那丫鬟有些猶豫,然而看看那銀角子,終究禁不住心動,接了銀子出去了。過了一會回來,遠遠沖文臻使眼色,文臻便知道事情已經辦妥了。

  等到聞老頭把那瓶好不容易找到的酒頓在桌上時,文臻的菜也上桌了。先上來金黃四面翹鍋巴一整塊,入油炸得微酥,邊緣的米粒微微膨脹,可愛透明如黃水晶。

  聞至味一見倒笑了,道:「鍋巴下酒,不如沒有。」

  「那成,你老待會別吃。」文臻又進了廚房,聞老頭抓抓下巴,忍不住探頭看。

  此時,小院門外,君莫曉帶著兩個丫鬟剛剛走近。

  君莫曉抬頭看看小院門:「試鶯,你說她好端端地請我做甚?」

  「奴婢想不出,其實姑娘你就不應該理她,還真親自來看,萬一人家不懷好意……」

  「那倒不至於,光天化日來請,傻子才會玩花招。」君莫曉冷哼一聲,「反正今兒也去不成了……」

  丫鬟立即憤憤道:「太不要臉了!那個聞十三!平白給姑娘你潑了污水也罷了,這一大早還故意派人送禮道歉,耽擱姑娘的功夫。要我說,姑娘就該把她送來的東西,給扔出去。」

  另一個侍女幽幽道:「戲鶯你總是那麼莽撞,咱們寄人籬下,總不好把主人家拒之門外吧?」

  「曲荷你總說寄人籬下寄人籬下,好像這便低人一等,可是瞧家主對咱們姑娘,可比親生的還要上心,要不怎麼說……」

  「戲鶯!」

  巷子裡安靜一瞬,戲鶯惴惴低下了頭。

  曲荷擔憂地看著自家姑娘。

  君莫曉的臉掩在院牆陰影裡,不見神情,只看得見躥得分外高的眉端,好一會兒她才開口,語氣卻是懶懶的,「說唄,怎麼不說了?」

  兩個丫鬟訥訥不語。

  「不就是私生女嘛。你們不說,自然也有別人嚼舌頭,今早聞近純派來的老媽子,口口聲聲,不就是在暗示我一個外人,見好就收嘛。」

  兩個丫鬟頭低得更厲害,君莫曉卻嘆口氣,「昨晚聞十三置之死地而後生,反把六姑娘和我都扯了進去。我還算好,好歹有家主保我,六姑娘還在祠堂裡跪著呢,昨夜被潑了那一身涼水,也不知道會不會生病,」想了想,又咬牙道,「這賤人故意的吧?耽擱我那一夜,我熬著的那一鍋湯汁生生過了火,不能用了!」

  「還不是給那個聞真真牽連的!一個鄉下丫頭,運氣倒好。老祖宗傳藝,十三小姐也沒算計著。」

  兩個丫鬟開始討論,聞近純為什麼要針對聞真真,老祖宗為什麼聞真真一來就看中她傳藝?難道確實廚藝不錯?那要不要請來幫幫小姐?

  另一個便駁斥對方異想天開,鄉下人怎麼可能廚藝出眾,說是老祖宗傳藝,誰真看見老祖宗傳她什麼了?

  君莫曉一直在出神,似乎沒聽見兩個丫鬟的討論,忽然道:「好香!」

  ……………………………

  小院內,文臻剛從廚房出來,抹布墊手,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盆子,鮮香迤邐一路,聞老頭探頭一看,眼睛便亮了。

  「對蝦,黃花,口蘑,黃豆,肉片……這芡勾得不錯,濃厚適中!」

  「讓開些啊。」文臻將那盆微厚的湯汁傾倒入鍋巴內。

  「嗤啦」一聲,聲音尖銳響亮,熱氣猛然騰起,氤氳出一片白霧,驚得聞至味向後一跳,惶然道:「什麼東西這麼響!」

  文臻已經拖過一隻碗:「趁熱快吃,軟了就沒意思了。」

  白霧裡伸出一隻手,拈一雙筷子,快準狠叼走一大塊帶著對蝦片的鍋巴,塞進嘴裡一咬,咯吱聲響微脆。

  文臻以為是聞老頭,轉而隨即她便聽見聞老頭的慘叫殺雞似的。

  「誰!誰搶我看中的那塊最大的!」

  熱氣散去,文臻抬頭一看,便笑了:「君姑娘?」

  君莫曉沒理她,半閉著眼睛,細細咀嚼,好半晌,才猛地睜開眼睛,哈地一聲,笑道:「難怪聞十三要對付你!」

  她身後,戲鶯曲荷一臉驚詫。

  文臻撇撇嘴,「聞十三要對付我,可不是因為我能燒菜。」

  君莫曉眯了眯眼,第一次仔細打量她,道:「那就是她還不知道你會燒菜,就你這手藝……」她忽然呵呵冷笑一聲,端起菜,拉著文臻就往外走。

  「哎哎,你幹什麼,我還沒吃呢!」聞老頭揮舞著筷子追上來。

  「老祖宗,」君莫曉揮揮手,「你一頓早飯吃三個菜還不夠?等我們贏回來,給你做一桌大餐。」

  「你們要去參加比試?」聞至味停下腳步。

  「老祖宗,雖說聞真真自小在外長大,我是個外人不姓聞,可是聞六還是你當年最寵愛的曾孫女兒。今天聞真真被暗中禁足,我被壞了湯鍋,聞六被關祠堂,聞十三沒有了競爭者,一定會贏。她那個人,出一次手,就能把我們整成這樣,一旦進了宮,飛黃騰達……呵呵,老祖宗攔著,那將來我們的棺材麻煩你打?」

  「……宮裡是什麼好地方,一個個擠破頭要進去……」聞至味被堵得翻白眼。

  「我不要進宮,我就是要聞近純吃癟。」君莫曉也翻白眼,「去她老母,又沒吃她的飯,沒完沒了聽她那個姐姐各種暗示我是外人我寄人籬下我要夾著尾巴做人,哈,當我稀罕聞家呢!」

  「當著聞家家主說這個,丫頭你不覺得你太不客氣?」

  「前家主。」君莫曉更加不客氣地答。

  聞老頭憤憤地踢翻了凳子,「走!走遠些去逑!」

  「不送。」君莫曉擺擺手,拖著文臻頭也不回,文臻順手撈起一個小包包,君莫曉瞄一眼,從鼻子裡嗤一聲,道,「看,裝得啥都不知道,其實東西都準備好了。所以啊,我不喜歡你,你和聞十三一樣,骨子裡都不是好東西,一個死人臉,一個笑面虎。」

  「可我喜歡你呀。」文臻笑得軟綿綿。

  君莫曉的回答是更不屑的一聲冷笑。

  「喜歡不喜歡都不重要,今天咱們目的一致就行。我沒法發揮最擅長的手藝,你缺少食材,咱們合作一下,怎麼樣?」君莫曉忽然皺一下眉,道,「說實在的,其實就算你廚藝超絕,咱們贏面也不大。因為廚藝之外,還需要容貌才智佳,性情穩重,聽說幾位內官已經私下考過了聞十三,對她很是滿意。」

  「聞近純既然已經內定,為什麼還要想辦法剔除競爭對手,連我這個剛來的並沒什麼威脅的人也不放過?」

  「這就是她最被那些人欣賞的『優勢』啊,性情周全,心思細密,不放過任何可能引起變數的隱患,這是一名宮人想要立足的首要條件。」君莫曉道,「聞十三勢在必得。因為她弟弟讀書不成,學武又怕吃苦,聞家四房卻想要這個孩子將來能得恩蔭或者進龍驤營,這就需要宮中有人,聞十三覺得自己責無旁貸呢。」

  文臻聽得皺眉,這什麼邏輯,敢情聞近純這般殺你害她隨意踐踏生命就是為了給弟弟鋪路?

  「不管怎樣,試一試吧,哪怕打敗她一項,讓她堵下心也好!」君莫曉轉眼已經給自己打完氣,拖著文臻到了門口,那幾個婦人急忙來攔,「兩位姑娘——」

  「啪。」

  熱騰騰的湯盆蓋在人臉上悶悶一聲,將那婦人的慘叫都淹沒在湯水裡,湯汁順著衣襟淋漓而下,濺了一地的對蝦黃花玉蘭片,四面的婦人都驚叫散開,忙不迭抖被燙著的手或被濺濕的衣襟。

  「什麼玩意兒,也敢攔我?」君莫曉揮舞著手裡光了的湯盆,虎虎掄了一圈,目光順勢在周圍婦人臉上劃了一圈。

  被她目光觸及的婦人紛紛後退——湯雖然沒了,盆卻還很重,被砸在哪裡都不是玩的。

  君莫曉冷笑一聲,將湯盆往地上一砸,趁眾人跳腳躲避碎瓷片的當口,拉了文臻就走。

  一邊走一邊道:「抱歉糟蹋了你一盤菜,對了,你這盤菜叫什麼名字?」

  「轟炸天京。」

  君莫曉:……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6 14:36:35

卷一 第三十五章 我挖坑來你作弊

  出了門,君莫曉並沒有立即把文臻拉到自己院子裡,而是轉到另一個方向,說反正今日是晚宴統一開席比試,時辰還早,不如先去看看聞家六姑娘。

  一邊走一邊叫人去安排食材,文臻給她口頭報了一個單子。又讓君莫曉安排人去某處鐵匠鋪拿訂做的用具。

  君莫曉聽完文臻報的菜名和要的工具,愣了半天道:「你這菜色數目不對啊,超過了一桌席面需要的材料,又顯得零散不成體系,你到底會不會做席面?」

  「別管那許多,信我呢,安排便是了,聞十三準備了那許久,臨時湊合的普通席面能讓她吃癟?」

  「說得那麼有把握?」君莫曉斜眼覷她,「告訴你,聞家說是選拔,其實一直屬意聞十三,今天諸般準備,都是為她。而且聞十三很邪門,彷彿別人會做的菜她都會。你可別不上心,小心輸了沒地方哭。」

  「放心,肯定不是我們哭,說不定你還能看見聞十三哭。」

  「哈,真要能看見聞十三哭,我以後看你就磕頭喊爹!」

  「當爹就算了,喊老大吧。」

  「行,做不到你喊我什麼?」

  「我喊你爸爸!」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君莫曉不住可惜她那鍋好湯,用她的話說,她這寄人籬下的人,進宮沒興趣,只想弄一鍋好湯,壓壓聞十三的風頭,結果還給破壞了。

  文臻聽著她吹噓那鍋湯,總覺得有些像佛跳牆,用料十分高檔,有些食材自己都沒聽過,應該是這個時代特有的奇珍異獸。

  出身寒門混跡江湖的人,做菜的思路會受到限制,是不會知道那麼多高級食材的,這位君姑娘,口口聲聲寄人籬下,但行事氣質,真是半點看不出憋屈呢。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祠堂門口,文臻還在想祠堂這種地方講究多能不能隨便進,君莫曉已經抬腳就踢。

  「砰」一聲響,卻不是君莫曉踢門的聲音。

  門轟然被撞開,一個人骨碌碌從裡面滾出來,黑髮披散,黏了滿頭的湯湯水水,順著髮梢淅瀝直下,將半邊肩膀都濕透。

  有一瞬間文臻差點以為時空倒流自己又回到了君莫曉剛才湯盆砸人的那一刻。

  然而當對方抬起頭,透過滿面的淚水,她看見的是一張清秀的臉。

  君莫曉已經從最初的怔愣中驚醒,上前一步扶起那女子,又驚又怒道:「聞六!你怎麼了,這是怎麼回事?」

  文臻這才明白這是那位倒黴被牽連跪祠堂的聞六姑娘,傳說中遇人不淑,新婚便和離的聞近檀。

  大門又一聲砰響,門板撞開砸在牆上,裡頭追出一位少年,十四五模樣,生得也算不錯,只一雙眉毛吊梢,襯著過白的膚色,總顯得幾分慘青陰森氣兒。此刻那吊梢眉簡直要吊到月亮上去,指著聞近檀惡聲道:「下賤行子,老破鞋兒!滿身喪氣,禍害馬家還不夠,還要滾回家禍害我姐姐!還敢把髒水潑我姐姐身上?」

  他身後一群小廝婆子,袖著手,撇著嘴角,紛紛道:「十四少爺您是金貴人,可別踢壞了腳。」

  「馬家那麼好的家世,這賤人居然新婚便要和離,咱們聞家什麼時候出過這種不貞不孝不順的棄婦?男人不過是愛尋花問柳一些,這又咋了?哪家爺們不這樣?就她金貴,居然為這個,就要和離!」

  「嘖嘖,老婆子以前眼拙,瞧著六小姐性情,還以為是個好女子,沒成想骨子裡浪著呢,難怪做出這種勾搭家丁陷害妹妹的事兒來!」

  「換我被夫家休了,早就路邊找棵歪脖子樹一吊了之,這位還有臉回娘家,戳人眼裡丟聞家的人,這是鐵打的臉皮兒吧?」

  「傷風敗俗!」

  污言穢語如這稀爛的菜湯一般當頭向那女子潑來,那女子也不抗辯,只渾身發抖捂著臉嗚嗚地哭,文臻摸著下巴看著,只覺得這女子淚腺當真豐沛,硬生生把一臉的翡翠綠菜湯哭成了鴨屎綠色。

  在這個禮制森嚴男尊女卑的時代,有勇氣因為男人尋花問柳而和離的女性,怎麼會是這麼個淚包兒?

  她有心思在這琢磨人性,君莫曉卻沒她這麼好耐性,猛地站起身,先拖著聞近檀往路邊一墩,一轉身,正對上了斜著眼睛追上來的那少年。

  「聞少誠,闖祠堂打姐姐,你出息了啊……停,閉嘴,不許說我一個外人管不了你,不許提寄人籬下不許罵我多管閒事不許拿手指指我鼻子……我說人話你聽不懂是吧?聽不懂就教你一個懂的,啪!」

  聲響乾脆,小鞭炮炸了似的。

  「耳光懂吧?響不響?要不要再聽聽?」君莫曉活動著手腕,斜起一邊嘴角,對摸著臉目瞪口呆的聞少誠扯一個輕蔑的笑。

  聞家十四少爺自小金窩銀勺慣出個無法無天,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虧,別說他,連帶一群狗仗人勢的小廝婆子都驚住了。

  聞少誠驚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一個猛子蹦起來,剛要大叫,對面等了好久的君莫曉抬腳一蹬,一個窩心腳,準準把他蹬翻在地上,正好是剛才聞近檀被他蹬翻倒地的地兒。

  聞少誠「嗷」地一聲怪叫,糖葫蘆一樣滾了三滾,那些小廝這才反應過來,在聞少誠一迭聲地「給我打——給我打——」的嘶喊聲中湧上前來。

  然後在君莫曉一聲「誰敢上來!」的厲喝聲中被鎮住腳步。

  「我,」君莫曉指著自己鼻子,冷笑道,「我是客人!是你們家主親自請回來的客人!你們是想跟你們那幾個有病的主子一樣上天是吧?她們說我一句寄人籬下你們就以為能做主人了是吧?好好扒扒你們發黴的腦袋想想,就你們這簽了死契的下人身份,敢動我一根指頭?」

  一陣靜默,文臻想給君莫曉鼓掌掌。

  把「仗勢欺人」四個字用得這麼理直氣壯的這位也是奇葩啊。

  「走!」君莫曉拽住聞近檀,連拎帶拖,語氣越發理直氣壯,「既然我是個外人,那我這個外人就要去問問聞家家主,幼弟欺姐,惡奴欺主,聞家這麼好的家風兒,怎麼有臉送人進宮的?」

  文臻不急不慢接上一句,「今天聽說有宮裡的人在呢,不如順便一起問了。」

  「好極!」

  後頭聞少誠還在大叫,但那群精滑精滑的下人早已停了步白了臉,一部分人去扶聞少誠加以勸解順便攔住他,一部分人已經追上來要求情解釋,還沒追上兩步,被酷肖乃主之風的戲鶯,一人賞了一個兜心腳,踢飛算完。

  等她們從地上灰頭土臉爬起來。

  君莫曉早已左牽聞,右拖臻,大步走遠了。

  ************

  天色已經近黃昏,縈繞在花園裡一天的各種菜香也像這落山的晚霞一樣,漸漸收攏入了各種釜壇罐鍋。

  花園正中央,為了這次的比試,特意挪走了所有花木,留下一大片空地,現在一桌一桌的,菜色都已經上了桌,遠遠看去花團錦簇。

  客人們之前都沒見過這樣新鮮的安排,因此很有興致,人流穿梭,像個小集市一般,只是大多都故意繞開某處的幾座大傘。

  那傘也頗為別致,遠望去像個小亭子,走近一看才發現是一座巨傘,底下是沉重的底座以支撐,上頭以上好錦布作為傘面,選擇了柔韌的木條作為傘骨,邊沿還垂了一圈金鈴,風過琳瑯作響。傘面織著繁復華麗的暗紋,垂下雪白的絲幔,日光下分外華美。傘下安放精緻小桌,都有幾人安坐,垂下的絲幔遮住了他們的臉,眾人只能看見海藍長袍邊緣的海水江牙紋和黑色軟緞官靴。

  這幾座遮陽傘附近的護衛尤其多些。

  園子一角拉著一道彩幔,十位女子躲在彩幔之後,對著外頭張望,神情有期待也有忐忑,只是每當她們眼神掃過那座遮陽傘時,便含了幾分不忿之色。

  今日花園開宴,當眾抓鬮,聞試勺早早就將這規則宣佈出去了,眾人有種意料之外的驚喜,原以為家主有私心,難免不公,也打算做一些準備,聽說這規則後,眾人想來想去沒有可以作弊的機會,也便放了心,絕對公平情形下,自然只要做到充分展示廚藝便行。

  到了場地一看,果然如此,場地光禿禿沒有任何區別佈置,所有人都一樣的!

  哪怕後來看見好像臨時廚房離聞近純近一些,大家也沒多想,都已經做這麼公平了,有些照顧也能接受。

  誰知道席面做好,貴客姍姍來遲,隨同貴客到來的,還有那幾把可以隨意放位置的大傘!

  然後看似隨隨便便一放,就放在了聞近純的席面旁邊!

  這簡直令人憤怒!

  信任越高,被背叛便越難以接受。如果一開始不擺出公平模樣,眾人自然各憑本事找關係使手段,那麼此刻這安排也談不上多接受不了。可是家主以看似無比公平的規則糊弄了所有人,讓人放鬆警惕,結果他自己出其不意,使了一個誰也沒想到的最卑鄙的手段!

  現在,聞近純在做好自己的席面之後,就因為「離得最近從她先開始」被單獨叫到那陽傘下去了,聞家四房的老太爺親自陪著,不用說眾人也猜得到,想必是去經受宮裡總管們的「考校」了。

  席還未開,宴還未嘗,就已經走了這個流程,今日之選會是誰,幾乎也就不用說了。

  這讓其他人都有一種白張羅陪跑的感覺。

  裡頭一聲鑼響,下廚的年輕女子們退去,男客開始品嘗。

  陽傘下的貴客,自有專人奉了銀盤,將每桌的菜色各自選了部分送進去。

  自然要從靠自己最近的席面開始。

  這一舉措,又讓隔簾觀看的女廚子們臉色難看。

  菜色總是講究新鮮火熱才最出真味,但最遠一桌席面,離亭子足足有數十丈的距離,轉到盤中本身就降了溫,再這麼老遠送進去,菜溫了,口味也就差了。

  而聞近純那席,她的區別待遇已經明顯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侍從們沒有把食物轉到銀盤裡,直接把整菜端了進去。

  聞試勺還在那和客人們寒暄,「靠的近,不費那事兒了,這孩子,運氣好!」

  「我呸!」

  席面在最外面的,那位做了鯉魚全席的少女,終於鐵青著臉色,扔了用來隔熱清潔的手套。

  「還做什麼做?等什麼等?都是襯著紅花的綠葉,還以為自己是登堂的牡丹怎麼著!」

  一個女子嘆息道:「早該知道這樣的……不過也不奇怪,聞十三聰明,會做的菜最多,誰家的絕技她都會,也不知道怎麼會的……」

  那少女咬著唇,恨恨道,「可惜君莫曉和聞六姐來不了,不然也不至於這麼……」說著無意識往陽傘方向看了一眼,正好一陣風起,露出傘底一人的臉。

  那少女眼睛一直。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6 14:36:47

卷一 第三十六章 河魚鍋貼你在哪?

  巨型陽傘下,鳳坤宮管事太監諸大德,一隻眼睛用來瞅站在地下的聞近純,一隻眼睛用來瞟坐在一邊的年輕人,還要分一絲餘光盯著對面那位的動靜,只覺得兩隻眼睛實在不太夠用。

  這位年輕人,是今天上午自己找到他所住的驛館的,手持他的頂頭上司、鳳坤宮大總管李栩廣的腰牌,說李大總管吩咐,讓他跟去聞家,務必選拔出真正精通廚藝的女官。

  諸大德早先是皇叔燕時信身邊的內侍,燕時信閒雲野鶴,不交際人事不過問朝政也很少去皇宮王府,任這些人閒置府中,前不久乾脆把這批人退回了皇宮,諸大德資歷老,分去了皇后宮中,又因為多年在外,無法佔據高位,不大不小混了個六品管事,因此頂頭上司派來的人,諸大德不敢不帶。

  今天聞家選人入宮,本身是小事,但因為要送進宮的女子身負為陛下調養胃口的責任,素來行事周全的皇后,自然也要表示適當關切,便派了地位不高不低的諸大德來。

  坐在諸大德對面傘下的那位內侍,年紀不大,品級相同,生生一副小白臉兒,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嘴角下撇太多,顯得有幾分苦相,和面若蟹蓋,天生嘴角微勾帶笑模樣的諸大德,像一對哭笑無常。

  這個叫唐瑛的太監,是御門監的副總管。東堂皇宮管理宮廷事務分御門監和內廷監,前者管理前廷雜事,後者負責內宮伺候,兩個機構職級相同,互不統屬。

  只是近些年,御門監也漸漸為後宮滲透,宮中貴人喜歡扶持自己的親信入駐御門監,這樣前廷後宮呼應,辦事也方便些,諸大德剛回宮不久,一時也看不出對方屬於哪個後宮派系,因此也一直和對方虛以委蛇著,倒是對方年輕,沒有諸大德的城府和耐性,驕矜和冷傲都寫在臉上,除了諸大德剛進來時,對他身後的年輕人眼睛一亮細細打量過幾眼外,對其餘人都不假辭色。

  諸大德搭訕幾次都遇冷之後,也就懶得再周旋,他的腦子裡始終盤旋著一個問題,自己帶來的這個男子,總覺得有些臉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什麼時候見過……

  這人此刻正懶懶斜倚在椅上,支著肘對外看,杏花天影裡,一抹長眉斜逸,眸子壓在眉下,如漾滿星光的海,日光細碎地點綴在微微翹起的眼角,流轉若鑽,而肌膚的雪光亮過日色。

  麗色驚人,卻又骨相微冷,讓人想起覆了雪的桃花。

  一陣風起,陽傘外似乎有小小驚呼。

  簡直是……禍國長相,幸虧是個男人,要是個女人……

  諸大德心中一動,隱約似乎想到了什麼,但又抓不住。

  說來也奇怪,對方長成這模樣,按說只要一見便難以忘懷,怎麼就是想不起來呢……

  諸大德心中紛亂,直到聞試勺親自說,各家菜色都已經奉上,請大伴們享用,這才回過神。

  最先端上來的就是聞近純的菜色,此刻經過有意無意的引導,外頭的客人多半也圍在那一桌,正在嘖嘖稱讚。

  聞近純本就過了內審,今日本就是走個過場,菜色也是經過宮內授意的,堂皇光正,最能彰顯皇家風範的簡化御宴之一「九白宴」。

  這是紀念東堂開國皇帝,建國之初平定蠻夷,鎮服五疆。臣服的諸藩屬,為了表示對東堂的恭順,約定每年以「九白」上貢,即九匹白駱駝。而東堂作為天朝上國,在使臣前來納貢時,例行賜宴,該宴席為彰顯上國風華,自然珍饈羅列,水陸並陳,務必要蠻子們吃得腦袋紮在菜盆裡,菜盆抱在懷裡。

  這是大宴,便是在宮中,也得四五個大廚合力,提前一週準備。聞家不是皇宮,聞近純也才十五歲的小姑娘,一人做完這大宴自然不可能,因此她只是每個品類做了一兩種。

  便是只一種,也已經是琳瑯滿桌,五色耀光,膏香腴潤,醇味迎人。

  訓練有素的侍女穿花一般奉碟而來,聞近純端立一旁,親自報菜。

  少女立得筆直,姿態端莊。這令著重觀察她儀態的唐瑛十分滿意。

  聞近純口齒也尤其清晰,在廳堂中迴旋不絕:

  看碟一品:獨佔鰲頭;

  大盤中栩栩如生一隻大鰲,頭部高昂,身後奇花異樹,頭頂圓月高懸,更有祥雲繚繞,五色生煙,雄霸之氣幾乎要破盆而出,萬萬想不到這竟是麵捏的。

  蜜餞一品:水晶龍眼。

  新鮮龍眼碩大圓潤,掛琥珀色糖晶,遠遠望去,如金盤裡一抔品質上好的珍珠。

  點心一品:芸豆卷。

  小巧的卷外層雪白,裡層赭紅,如一卷巧手織就的軟滑錦卷,粉霜盈盈。

  熱菜四品:三鮮龍鳳球、五彩炒駝峰、指掌河山、香烹狍脊。

  不用說香氣馥鬱,色澤明麗,單這幾道菜的用料價值,便是常人難見。比如那指掌河山,選用北域大荒獨有的體型巨大的長毛熊,熊掌單隻重達十斤,以熊掌為君,以雉、雀、鳩、雞、雁五禽為臣,文火慢燉,熬得膠質黏稠,湯汁深棕油亮起皮,吃完之後侍女立即送上熱水皂莢——不立即洗手的話,嘴上的膠質會黏住筷子,手上的膠質會黏住桌案。

  之後還有膳湯一品:雞絲筍湯。雜食一品:紅湯麒麟麵;點心兩品:芝麻麵茶,三絲脆角;熱炒四品:鴨脯桃仁,口蘑魷魚,櫻桃豆腐,石耳鹿絲……

  一溜紫檀長桌上如繁花盛開,眾人吃得唔唔連聲,頻頻點頭。

  雖說是內定,聞近純又只是十五歲小姑娘,眾人原本抱了寬容的心態,便是有些不足也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想到聞近純竟不是個花架子,小小年紀,手藝了得。

  來客和聞試勺交好的,紛紛稱讚。

  「這便是十三小姐的九白宴嗎?當真了得!」

  「這許多大菜,烹製時辰、擺盤、用料各有講究,一日之內諸般齊備,色香味形俱不失,這實在難得啊難得。」

  「我可不懂這些,我就覺得好吃!老王你嘗嘗這麒麟麵,湯汁醇厚麵條爽滑,我活了四十多年,未曾吃過這般香的麵條兒!」

  「楊老請試試這芸豆卷!天京翠華樓的芸豆卷,也沒這綿軟適口,正合適您老用!」

  「你們怎麼都吃點心,要我說這些大菜才是雋品!這五彩炒駝峰,風味獨特,不見腥膩,入口軟脆交雜,別有滋味,可比我北郡老家名廚的出手還強些!」

  ……

  室外讚譽聲一片,一半是真讚,一半是知道內情的捧場,偶有幾聲弱弱的「我覺得這個全鯉宴不錯」「這豆腐宴刀工了得」也很快被這如潮的諛詞淹沒。

  一個滿臉期待的少女,聽了許久,忽然一摔彩幔,捂臉哭了起來。

  「嗚嗚我為這個豆腐練了十年刀工,我的手都變形了,我娘病死我都沒能去看一眼……」

  ……

  陽傘下,唐瑛在例行考校聞近純。

  聞近純琅琅的回答聲清脆悅耳,「……此席可分飛、潛、動、植、四類,飛以鶴為尊,潛以龍腸為奇,動則首稱熊掌,植則石耳為勝,又稱金閣、玉堂、龍游、鳳舞四宴,宴以麗人奉茗為起調,金閣為夷山紅袍,玉堂為老君銀針,龍游為烈河珠蘭,鳳舞為巧紅雀舌……」

  ……

  哭聲淒切,穿梭於織金彩幔中,似那喝彩誇耀聲息中一點細細的不合調的雜音,無人聆聽,風轉眼攜了去,無痕。

  沒有人說話,簾幕後,是一張張認命而憎惡的,鐵青的臉。

  ……

  陽傘下,燕綏懶洋洋手肘撐著下巴,在想著剛才吃的河魚鍋貼。

  他今日反正無事,惦記著那河魚鍋貼,便早早到了聞府。先去找了聞試勺,聞試勺那個孫女叫什麼純來著,果然一大早便給他燉了一鍋河魚鍋貼。

  是那樣的鍋,是那樣的風格,連河魚的種類,餅子的厚薄都差不離,也是魚雜七雜八,餅子完整對稱,湯汁鮮美,貼餅香脆。

  按說應該就是他的菜了,但不知怎的,總覺得哪裡不對。

  味道雖然也可以,但總少了那一種能打動他的滋味,但硬要挑出不一樣的刺兒來,還是有點說不上來。

  他沒發作,不動聲色看了聞近純一眼,表示要留下來品嘗一下她今日的大宴。

  倒也無所謂掩飾身份,偏巧兩個太監都是新進人手,都不認識他。

  此刻對著聞近純的大菜,不知怎的更沒食慾,還不如早上的河魚鍋貼讓他有期待感。

  那啥熊掌,黏嗒嗒的,噁心。

  狍脊駝峰,隱約有一絲處理不夠到位的腥氣。

  大王八只能算是個看盤,為了皇家氣象穿鑿附會,形象實在敗人胃口。

  甜食略嘗了嘗,做得還算精細,但略有些膩。

  不算差,但比御廚也沒強哪去。最關鍵的是,總覺得在三水鎮吃的那道河魚鍋貼,有種隨意而又天生的靈氣,之後那道,就算味道相似,一模一樣便顯得刻意。

  這種靈氣,目前所有的菜,也沒有。

  如果他沒感覺錯的話,河魚鍋貼如果再做第二次,絕不會是和第一次一模一樣的風格。

  燕綏的眼神,緩緩掃過花園裡所有的席面,以他挑遍東堂名菜的刁鑽,他直覺,這裡所有的席面,都沒有近似河魚鍋貼風格的。

  本來倒也無所謂的事,現在吃不對了,反而有些心癢了。

  河魚鍋貼,你在哪呢?

  *********

  陽傘下,唐瑛神色滿意,緩緩點頭。

  諸大德依舊一隻眼睛看聞近純,一隻眼睛看自己帶來的燕綏。

  良心說,這菜已經很不錯,連他都忍不住多動了幾筷子,怎麼這位那表情,好像這些都是毒藥呢?

  更過分的是,挑起那備受讚譽的熊掌時,對著那拉長的黏汁,他那表情……熊看了會哭吧?

  諸大德眼睛對外一掃,忽然微微一怔。

  外頭那些賓客,雖然讚譽不絕,但神色間明顯有些為難。

  諸大德以前在王府也管過膳食,目光一掃,便明白了其中關竅。

  聞家這次獨辟蹊徑,將大宴放在了室外,雖然解決了客人眾多,不方便自由走動、自由品嘗等問題,但另一個問題卻又凸顯出來——初春,風還是有點涼的,除了臨近陽傘和臨時廚房的聞近純不受影響外,其餘人的菜上桌後,很快就冷了,風中吃冷菜這種事,實在太考驗那些尊貴人兒的腸胃了。

  所以眾人都聚集在聞近純席面前,固然有故意捧場意思,也有吃一口熱食的想法,然而聞家厚此薄彼,聞近純的菜色量不多,主要供應傘下貴客,剩下的不過貓食兩三口,哪裡夠吃?

  真是……有點尷尬啊。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6 14:37:00

卷二 第三十七章 新鮮熱辣

  諸大德心中嘆息一聲,知道事情也就這樣了,對面唐瑛還在頻頻讚好,諸大德心想,他背後站著哪宮的主位呢?

  不過聞近純這事,他也收了好處,不會故意作梗。只要不是德勝宮那位的人,皇后娘娘自然樂意展現母儀天下的風範。

  ……

  燕綏起身去解手。穿過所有桌面,身後拖拽著無數驚豔的目光。

  他就當沒感覺,解手完後,出了園子,在外院小徑上溜達。

  此時君莫曉去了外院,接到了那些工具和食材,正準備送往花園,她不放心別人,和兩個丫鬟親自押送那個鐵皮小車,正要拐道,忽然眼前一花,車前多了個美人。

  美人問她:「姓聞?」

  這什麼莫名其妙的,君莫曉一邊想要不是你好看我理你個沒禮節的,一邊無聲吸溜一下口水,道:「姓君。」

  美人皺了皺眉,忽然一伸手,掀開了車上的蓋布。

  君莫曉沒想到他出手這麼快,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美人已經看完了所有東西,並打開箱子的蓋子,從冰塊中撈起一塊凍肉,失望地看一眼,又扔了回去。

  凍肉,死魚!

  時間久了拉去給豬吃的吧!

  找不到河魚鍋貼的燕綏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說話便更不好聽,順手抓起雪白的蓋布擦擦手,道一聲,「醃臢!」

  揚長而去。

  君莫曉目瞪口呆看著他背影,氣得罵人的話都忘記了。

  啊呀呀呸的,還要不要臉了!

  「嫌醃臢你有種等會一口別吃!」她氣不過,追在後面跳腳喊。

  美人回了她一個頭也不回的高貴冷豔背影。

  ……

  諸大德發現那個美人回來了,回來之後感覺更喪了。

  好像快要被一桌子美食給氣死了。

  而且在整理衣服,好像快走了。

  諸大德鬆了口氣,不知怎的這個人在,他就渾身不對勁,總覺得遺漏了重要的事情。

  走了最好。

  他忽然覺得四周氣氛有些不對,那群人忽然紛紛向一個方向探頭。

  美人也停下了手,直起了身。

  唐瑛毫無所覺,還在訓話,聞近純素來是個敏感的,諸大德一有異色,她就發覺了,趁唐瑛低頭喝茶,向自己的丫鬟使了個眼色。

  丫鬟會意,悄悄出去,過了一會回來,對聞近純做了個「君莫曉,聞真真」的口型。

  聞近純目光一閃,對丫鬟做了個手指交叉的手勢。

  「不管她們來幹嘛,不管用什麼方式,給我攔住!」

  今日她帶進來的都是跟久了她的,當即那丫鬟一點頭便出去了。

  聞近純緩緩垂下眼簾。

  管你要出什麼么蛾子。

  都別想在今天攪出風浪!

  ……

  花園內一群飢腸轆轆還不得不滿嘴諛詞的客人們,漸漸開始覺得心焦了。

  簾幕後的女子們也發現了不對,面面相覷,有人便道:「咱們都是傻子,怎麼想不到這曠天野地的,菜不經吹?」

  有人便不甘心地道:「這要有人能提前想到,弄點熱的,哪怕不那麼好吃呢,也要拔了頭籌!」

  「少在那天真,」立即有人反駁她,「誰也沒在花園辦過席,哪想得到這個?再說想到也做不到,廚房又沒長腿跟你跑,退一萬步說就算都做到了,有什麼用?還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眾人便默了,眼看賓客漸漸不耐,有人開始向主人告辭。

  聞家人也有些尷尬,沒想到安排存在這般疏漏,正努力挽留,忽聽園子門口一陣騷動。

  「站住,此地貴客雲集,無邀不得入!等等,你們帶的是什麼東西!鐵器不可隨意進入!」

  「走開!」君莫曉的聲音清亮,「我來參加比試,敢攔我?木炭伺候!」

  聞四太爺的聲音比她更響,「比試辰時開始,你現在才來,這是輕慢!客人們已經評完了,你們走吧!」

  聞近香則在尖叫,「聞近檀!你怎麼也來了?你不是在跪祠堂嗎?受罰的人怎麼敢自己跑出來的?六爺爺!聞近檀不服管教擅自出祠堂!」

  君莫曉:「家主!家主!聞少誠闖入祠堂毆打堂姐,我們來找你要個公道!」

  聞近檀,「嗚嗚嗚嗚嗚嗚……」

  聞近香:「你胡扯!混賬!」

  追過來氣喘籲籲的聞少誠,「……呼……呼……爺爺這賤人打我!打我!」

  ……

  園門口亂成了一鍋粥。

  得到消息的聞四太爺一夫當關,偌大的身軀橫在園子門口,左邊聞近香右邊聞少誠,身後一大群趕來的丫鬟婆子,將園子門口堵得死死。

  前面三個人礙於身份,說話總有幾分顧忌,後面的婆子得了主人的授意,唇槍舌劍耍得密不透風。

  「喲這三位巴巴地趕來,是來參加比試還是來丟人的?一個混江湖的野蠻女人,一個被夫家休了的破鞋,還有一個,哈哈,聽說張七可是死在她院子裡,死的時候那模樣兒,嘖嘖,了不得了不得。」

  「這個時候才來,能做什麼菜?別是看今日園子裡貴客多,想要攀附貴人吧?」

  「要進來也可以,把你們那做飯傢伙什都丟了,裝什麼幌子呢哈哈。」

  ……

  葷素不忌的婆子們七嘴八舌,君莫曉多張三張嘴也吵不過來,想要打人,對面的人又精滑,把個搖搖晃晃的聞四太爺頂在最前頭,君莫曉便是心中對他沒有敬意,也做不到對一個老人下腿,聽著那些話越說越不堪,煩躁冒火,哐當一聲扔了手中的器具,拉了早已捂著臉又開哭的聞近檀要走。

  一隻手臂橫過來,擋住了她的去路。

  「攔我做甚?」君莫曉沒好氣地盯著文臻,「你聽聽,真的非要進園,就成了我們想要攀附權貴,這臉還要不要了?」

  「既然聽出來了,就應該知道人家是摸準了你要臉,在擠兌你。」文臻拍拍她的手,「就這麼走了,不覺得更沒面子?」

  「那怎麼辦?把桶裡的木炭潑過去算完?」

  「這種場合大打出手,客人定然要第一時間帶離,那咱們來得就沒意義了。」文臻呵呵一笑,「那就不進去嘛。我不去就山,讓山來就我吧。你別停,繼續吵。」

  君莫曉莫名其妙,被她一推,衝到一個罵得最凶的婆子面前,順勢就梗脖子吵起來,這邊文臻也不進園了,招呼喊來幫忙的易人離,就在園子門口,趁一群人鬧得不堪顧不上,擺開自己的傢伙。

  被園門口大戲吸引過來的客人們,忍不住轉頭看向文臻那裡。

  咦,那一字擺開的幾個鐵架子是什麼東西?長長的,腿細細的,頂著個長長的小箱子。

  咦,還放個鐵絲網。

  咦,這搬來的許多盒子都是什麼?生肉?雞翅?雞腿?魷魚?海蝦?各種貝類……怎麼都串成一串串的?好像還用醬料醃製過了?

  還有蔬菜,韭菜、香菇、蓮藕、茄子、青椒、各種菌類……都是生的。

  這一小盒一小盒的是什麼?油、醬油、醬、韭花、芝麻、蜂蜜、蒜泥……

  這是要做什麼?現場做席面嗎?柴米油鹽都帶來了,但是這些食材都再普通不過,再說也沒鍋啊。

  有人喊:「咦那架子上有火!」

  眾人一探頭,是哦,那鐵箱子一樣的東西裡頭有木炭,如今木炭都已透明微紅,表面已經燒透,被文臻用一根鐵釺撥平,再罩上鐵絲網,再在鐵絲網上刷油。

  「這是在做什麼?烤東西?」在場中也有走過遠路的,入山行路免不了烤個魚烤個兔,但那都是臨時湊合,再沒見過這樣大費周章的。

  只是烤肉也沒什麼稀奇的,眾人不免有些失望,又想著這幾個女子這般被阻擋,應該沒得到允許展示廚藝,自己還是不要輕易捧場的好,以免得罪主家和宮中大伴。

  但剛剛轉過身。

  一股獨特而又充滿穿透力的香氣,已經毫無預兆地爆炸開來。

  烤架前文臻不急不忙,刷油、刷醬,雞翅雞腿類切刀,翻面,再刷醬……肉在烤盤上收縮翻捲,滋滋作響,肥肉轉為透明泛著金光,瘦肉的紅豔之色則轉為另一種深沉的誘人食慾的赭紅,雞翅的翅尖油金脆翹,牛肉的肌理緊實豐厚,雞腿捲起的皮邊被烤透,像一朵鑲金邊的菜花,而魷魚雪白的長鬚不斷翻轉仿若依舊游動……不斷有金黃晶瑩的油脂滴落,激起小小的焰頭,和眾人眼中飢餓的火焰無聲呼應。

  風靡當代、令無數人傾倒、代表著最時尚最民間最親切滋味的串串,在冷風中,熱辣烤成。

  這個就很要命了。

  一個黑臉漢子狠狠嚥了幾口唾沫,忽然大聲道:「吵什麼吵!都讓讓,我瞧瞧那什麼吃的!」

  嘴仗正酣的聞近香等人回頭正要罵,忽然被聞四太爺拉住了袖子。聞四太爺盯著那漢子,神情有些凝重。

  只這麼一頓,周圍聞見香味越發飢腸轆轆的人立即附和,「是啊是啊一家子人吵什麼吵,散了散了吧。」

  還有人陰惻惻道:「聞家請我們來,是要請我們看窩裡鬥嗎?」

  這話一出,聞四太爺便縮了脖子,退後幾步,正好被那黑臉漢子打頭的幾個人推開,人群趁勢湧出了園門口。

  ……

  陽傘下,聞近純心神兼顧著外頭,一個丫鬟正站在角落,用手勢給她傳遞著園門口的消息。

  事態一開始還在控制當中,她悄悄鬆一口氣。

  外頭的喧擾聲有些響,聞試勺探頭向外看,打算過去瞧瞧。唐瑛和諸大德也好奇地把眼光轉了過去。

  一個丫鬟匆匆趕來,對聞近純焦灼地做口型。

  聞近純微微變色,忽然晃了晃。

  這一下立即拉回了眾人的注意力。

  「怎麼了阿純?」

  「沒事……」聞近純手背按了按額頭,無聲喘一口氣,笑道,「略有些累。」

  她的疲態顯露得恰到好處,還多出一份只可意會的堅強,唐瑛眼神讚許,聞試勺立即道:「這孩子是累了,今日整整操持了一日……」

  「才十五歲呢,廚房裡忙了一天確實累,既如此,便坐下回話。」唐瑛態度甚好。

  聞近純忙道了謝,在丫鬟搬來的凳子上坐下,她臉色依舊蒼白,這使得傘下的眾人一時便不好走開。

  聞近純垂著眼睫,無聲地笑一下,手指在凳子邊圈了個圈兒。

  得到指示的丫鬟,身形一閃即逝。

  ……

  燕綏忽然站起身來,微微閉目,面朝著花園門口的方向,深深吸了一口氣。

  距離有點遠,其餘人並沒有聞到什麼味道,都愕然看著他。

  聞近純仰望著他,眼神裡微光閃動。

  燕綏轉身,正迎上她的目光,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忽然抬手,在她面前的虛空中畫了個圈兒。

  眾人更懵,聞近純臉色猛然一白。

  剛那麼隱秘的畫圈,也被他發現了?

  聞試勺不敢洩露他的身份,卻也不敢無視他,只得尷尬地問:「……您這是何意?」

  「哦,」燕綏漫不經心地道,「忽然想起先帝,每年秋決勾決人犯,歷朝都是畫個勾,他喜歡畫個圈。」

  頓了頓,他又道,「我也喜歡。」

  眾人:「……」

  聞近純:「……」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6 14:37:15

卷二 第三十八章 食譜雙生花

  園子口,聞四太爺建立的人牆已經被衝散,人群都圍著那幾個烤架,聞家的女廚子們也過來了,站在文臻身邊默默看著,那個做豆腐宴的少女,忽然低聲道:「……你需要木炭不?木炭好,烤出來味道一定會更好,我那裡有富陽山陰尾木製成的銀絲炭,你知道的,那種木炭用來烤製食物風味最佳,你……要不要?」

  文臻不知道,但不妨礙她立即笑眯眯點頭,「好啊,我正愁沒好木炭呢,謝謝你哈。」

  那少女紅著臉一點頭,轉身就走,她開了這個頭,其餘人互相看一眼,又有人道:「醬料也很重要,我嫂子家醬料東堂聞名,也給了我一些,我給你拿些來。」

  「這是若味寺一位老僧自釀的醬油,聽說若味寺的素齋天下第一,靠的就是這醬油,一瓶價值萬金……」

  「我那有……」

  不多時,文臻這裡的材料便更上一層,幾乎匯聚了全天下的好東西——各房為了這個機會都下足了功夫,天南海北沒少搜尋好材好料,未想到最後不過是個陪跑,這口氣嚥不下,拿出來給聞近純添個堵也好。

  第一批烤肉已經好了,一群人早就等得眼裡冒火,連園門口的爭吵都停止了,文臻伸手示意眾人自行取用。

  「趁熱吃哦,冷了可就風味盡失啦。」

  還是那個黑臉漢子,立即接過盤子,大聲笑道:「多謝多謝,再看下去我怕我要跌倒在這爐子上了……唔……燙……燙……燙得好!」

  一口肉進嘴,那漢子眼睛和腦門都在發亮,也來不及多說什麼,一邊拚命用舌頭頂著嘴裡過燙的食物降溫捨不得吐,一邊伸手就要去抓烤架上其餘的,也不怕燙。

  其餘人哪還有不明白的,一擁而上,眨眼間烤架上空空如也。

  園子裡,那些平日裡衣冠楚楚,揖讓尊雅的人物們,此刻一人一個盤子,也不用筷子,直接上手,吃得滿嘴滿手油光,風範盡失。

  大部分人埋頭大吃,一邊吃一邊悄悄瞅著烤架,看見文臻又上了一批新的,才稍稍放心,也有些人嘴閒不住,忍不住要評幾句。

  「王兄,吃吃這五花肉,真是肥肉腴潤瘦肉乾香,肥肉入口即化,瘦肉絲絲入味,油香滿滿,繞樑不絕啊……」

  「李大人,這牛羊肉也是一絕,羊排外焦裡嫩,牛肉入口一包鮮汁……」

  「要我說這魷魚才是雋品,軟韌筋道,彈牙耐嚼,卻又火候恰到好處不費牙口,第一口微辣,第二口湛香,越往後卻越嚼出海味的鮮甜,當真回味無窮……」

  更多的人卻在嚷嚷:「快些,還有沒有?再給我來一盤!」

  聞家的那些女廚子,早已默默站在了烤架後,開始幫文臻烤肉。

  聞四太爺等人急得冒火,但客人不比文臻等人,擋不得擠不得,蒼蠅一樣徒勞往裡鑽,卻被眾人有意無意擠在外面,轉了好幾圈都進不去。

  眾人一邊旁若無人談天好像根本沒看見他,一邊互相遞著眼色。

  開玩笑,給你壞了事,我們到哪吃美食去?

  文臻看一眼園內佈置,手腳不停,唇角一抹甜甜笑意。

  沒有食典,又跑不掉,她只能尋求合適的身份保護自己,這個女官,她志在必得。

  園內開宴,露天宴席,真以為我是好心為你解決問題啊?

  吃什麼最配花園自助,不怕冷又新鮮?

  當然是俺早就想好的烤肉呀!

  ……

  「請讓讓,讓讓!貴人要用水!」忽然一陣吆喝聲傳來,眾人轉頭,便看見一隊健婦扛著水桶過來,水桶極大,水極滿,婦人步子又邁得極大,以至於水面晃蕩,不斷潑灑。

  眾人怕濕了衣裳,下意識讓開,頓時讓出一條道路,那群婦人步子很快,眼看就要經過燒烤架。

  君莫曉正啃著一串雞翅,頓時一怔,直覺不好,下意識看文臻,發現文臻忽然放下烤叉,默默退到一邊,一手把她向後一扯,一手把幫忙的幾個人往後一拉。

  此時婦人們大步生風,正經過烤架——

  「哎喲」一聲驚叫,一個婦人似乎腳下打滑,身子一歪,滿滿一桶水頓時潑上烤架,嗤一聲煙氣大冒,那婦人身子收不住,直直撞向烤架——

  砰一聲響,烤架翻倒,烤肉蔬菜散落滿地水窪中,再被吱哇亂叫的婦人大腳片子踩得稀爛。

  「哎呀」又一聲,後面的抬水婦人似乎受到驚嚇,猛地丟下水桶撲過來要扶,手忙腳亂中又是砰砰連響,後面兩個烤架也一起被撞倒,火紅的木炭、碎裂的焦屑嘩啦啦傾倒,撲在四周茂密的樹蔭中猶自一閃一閃如紅眼眨動。

  人群驚叫後退,紛紛拍打身上迸濺到的火星,滿地裡肉塊焦灰火炭混著泥水,被雜沓的腳步濺著水踩得啪嘰啪嘰一片狼藉。

  君莫曉舉著那串雞翅,怔在當地,剎那間彷彿也被那涼水從頭頂心潑到腳底。

  如果剛才她還站在那裡……

  如果不是文臻仿若先知一樣將人拉走,那這些火炭就會全部撲在她們臉上身上……

  越想越怒,君莫曉全身都在發抖——這惡毒的聞近純!

  ……

  陽傘下,接收到丫鬟信號的聞近純,慢慢舒了口氣,臉頰泛上一層淺淺血色,眼波也如流水般生動起來。

  不管那幾個女人想要做什麼,沒了做飯的傢伙,還能翻出什麼天去?

  ……

  君莫曉也在發愁,烤架都翻了,木炭作料滾了一地,食材雖然還有,大多也被剛才紛亂中潑下的水弄濕了,萬萬不能拿來給客人吃。

  不能令人盡興而歸,那方才的努力便都白費了。

  難道就這麼功虧一簣?

  就在她不甘惱恨的時候,文臻忽然對易人離招了招手。

  然後她就看見易人離轉過濃密的樹蔭,從一叢矮灌木後又拖出一個小車來。

  小車裡居然還有一個折疊烤架!一個蓋了棉絮的鐵皮箱,以及一口黃銅打製的形狀奇怪的鍋!

  鍋很高,中間圓柱狀如聳立的煙囪,底部也可見炭火紅熱,鍋邊冒出騰騰熱氣。

  文臻一拍又嚇得嗚嗚哭泣的聞近檀:「別哭了,幹活啦!」

  聞近檀立即收了淚,從鐵皮箱子裡取出一塊凍硬的肉。

  那肉梆硬板實,脂肪如雪,瘦肉則透著漂亮的紅色肌理,遠望去像一塊高山上覆了雪的朱石,聞近檀變戲法般手一伸,右手多了一把小刀,刀光翻飛間,那肉被削成一片片薄片,如雪般紛落,自然成卷。那肉卷兒其薄如紙,直可見光,在雨過天青色的盤子中堆成一堆朱紅雪白的小山,又像是一卷還沒捨得落筆的描紅帖兒。

  「這刀工!」眾人看戲一樣差點看傻,好一會兒才有人道,「巴掌大一塊肉,削出百餘卷!」

  聞近檀頭也不抬,出手如電,這淚包兒一樣的女子,平日裡打雷下雨都似能嚇出她三升眼淚,此刻手執廚刀,便似換了一個靈魂,眼神冷靜,動作犀利,緊抿的唇薄成一線,竟透出幾分違和的煞氣。

  眾人忍不住又去看湯鍋,卻見鍋裡只翻滾著一些蔥段生薑紅棗蘑菇等作料,不由有些失望,再看看文臻已經又架起烤架,不急不忙,笑容不改,不由心下微讚。

  這姑娘,不顯山不露水的,可當真好定力,好心智。

  這是不打無準備的仗啊,反應也超卓,方才婦人挑水過路,誰能想得到後頭的把戲?也就只有她,提前避的那一步時機真是妙到毫巔。

  烤肉已可見其心思靈慧,未曾想還藏著後手!

  聞四太爺等人還沒來得及擊掌相慶,就被這邊文臻的一系列騷操作弄傻了。

  等到他們反應過來趕緊再去通知聞近純的時候,文臻這邊的烤架已經又上新並且被一搶而空了。

  只剩一個烤架,自然有許多等不到搶不及的,目光自然轉到一邊那個已經滾開的奇怪湯鍋,易人離待在一邊,也不理會那邊的熱鬧,自顧自夾起一片花瓣似的肉,在湯鍋裡一擺一蕩,不過三涮,在已經準備好的蘸碟中一蘸,填入口中,換一聲愜意無倫的長嘆:「這才叫美啊……」

  於是那群人便湧過去了,有樣學樣,湯鍋裡滾滾冒著蟹眼泡泡,紅棗青蔥黃薑片口蘑片海米乾無聲翻騰,雪白嫩紅的肉片到了湯鍋裡,一滾之下便捲成柔柔的一小團,看著其貌不揚,然而蘸了那醬料入口,滑、嫩、軟、鮮、香、熱、而醬料滋味千變萬化,油香醬香蔥油蝦油香芝麻香青梅香……與肉的鮮美媾和,在口腔裡翻覆迴旋,擺蕩融合,似千萬年星光抵達塵岸,漫天裡無一朵燦爛雷同。

  涮的人全神貫注,吃的人神情迷醉——今日本以為烤肉已是奇遇,未曾想居然還有這涮肉藏珍!

  真真是口福不淺!

  涮肉和烤肉,本就是美食譜中雙生花,難分軒輊。吃不上烤肉的覺得涮肉已經是人間至美,吃著烤肉的看著涮肉鍋裡恨自己肚子不夠寬廣。時不時有人為涮肉烤肉孰美吵架,再在各自給對方塞了一塊後同時閉嘴。

  但無論是烤肉還是涮肉,都是即做即食,新鮮熱辣,冷風中這般熱燙燙進了嘴,簡直是對先前冷油膩肉冰涼肚腸的最大安慰。

  食物之美好印象也要看時機,此刻眾人便是駝峰熊掌當面,也不過一哂耳。

  烤肉吃過了一波,文臻開始烤蔬菜,茄子一半切片烤一半整個烤,玉米一半油烤一半蜂蜜烤,韭菜需要兩面刷油,香菇用小剪刀剪漂亮的邊,她低頭做著,面前圍了人山人海——大家都沒見過蔬菜也可以烤的,尤其韭菜青椒這些,都眼巴巴瞧著,嚥口水的聲音簡直連爐火的畢剝聲都蓋不住。

  而涮肉涮了許久,湯汁已臻大成,熱熱地舀一碗喝下,正正滋潤了吃多了烤食略有些焦熱的五臟六腑,簡直如春花遇暖陽,冬雪逢冷梅,君臣有輔,珠聯璧合。

  那黑臉漢子一邊吃一邊點頭,忽然道:「我竟然覺得吃得十分感動,這可怎麼說……」

  眾人一臉鄙視,內心拚命點頭。

  ……

  陽傘下,聞近純放下的心漸漸又吊了起來——丫鬟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出現了。

  正有些心神不寧,就看見丫鬟又出現了,殺雞抹脖子給她打手勢,聞近純心知不好,正要想法子出去瞧瞧,不妨那個一直看著傘外的男子,忽然站起身來,也不打招呼,直接便出去了。

  唐瑛正說得興致勃勃,不禁愣了愣,忍不住罵一聲:「哎你這人怎麼這麼沒規矩——」看見對方理也不理徑直走開,覺得臉面掛不住,忍不住又責怪諸大德,「諸大伴,你這是帶了什麼玩意,連規矩都不懂!」

  諸大德心裡翻個白眼,礙著不知對方背景不敢翻臉,只指了指外頭,道:「這香氣好生誘人。」

  唐瑛一怔,聞近純仔細一聞,臉色也變了。

  ……

  園內眾人正吃得熱鬧,盯著鐵架上最新一批,眼看烤好,還沒來得及伸手,忽然一隻手,輕輕鬆鬆越過擁擠的人群,只一抄——

  滿架子的魚肉蔬菜,都沒了。

  眾人:……

  哪裡來的強盜?

  不怕燙死嗎?!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6 14:37:31

卷二 第三十九章 公蝗蟲

  再一回頭,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人,個子太高,足以佔據有利高地,修竹一般的身形,隨隨便便站著,也令人想起「玉立」這個詞。

  春風過,掠起他淺黃生絲袍,袍邊淡銀紋圖案精美繁復,翻飛中似變化萬千,一頭黑髮與袍共舞,只以光潤玉環束住,周身氣質低調又奢華,隱隱透著不可觸的遙遠和不可近的神秘。

  這人半垂著眼皮,似乎誰也不樂意看,那雙眼睛雙眼皮深而長,微微上翹,明明是面帶桃花的喜相,卻令人心生凜然。

  極致的容顏能令天地安靜人群攝聲,甚至一眨眼路都讓出一條。

  被目光圍剿,那人也無動於衷,咬一口五花肉,舌尖捲去唇角一滴油珠。

  滿園子女人突然都紅了臉。

  除了文臻。

  文臻現在只想問候他女性長輩。

  這陰魂不散的傢伙,怎麼真跑來了?

  君莫曉也直著眼睛,結結巴巴地道:「醃……醃臢……」

  文臻深以為然,並對敢罵神經病的君莫曉姑娘致以由衷敬意。

  燕綏漂亮的眼珠子從眼皮底下斜掠過去,瞟了君莫曉一眼。

  君姑娘的下半句話頓時死在腹中。

  文臻低頭看看自己的串串,要死,居然都是對稱的!

  甚至連烤好的肉都完美地烤出了對稱的菱形!

  她這是中了邪嗎?自從遇見強迫症,居然下意識串串兒也對稱了!

  文臻唰唰唰動手,把餘下的串兒,四個一串改成三個一串,香菇的剪邊一大一小,韭菜割成波浪狀……

  然並卵,燕綏嫌棄地說一聲:「不齊整!」一旁紅著臉低著頭的聞近檀早已烤好了形制更規整完美的,雙手奉上……

  文臻:……確認過眼神。

  是看臉的人!

  ……

  人群外一聲咳嗽,眾人再次讓開,文臻一抬頭,看見聞家家主和幾個面生的老者,兩個紫袍無鬚男子,還有面色蒼白的聞近純。

  聞試勺神色復雜地看著文臻,又隱晦地看一眼燕綏,他可沒忘記,前幾天晚上這位殿下可是和聞真真在一起來著。

  宜王殿下三歲出宮學藝,十歲自行開府,很少參加朝會,也不怎麼入宮,還經常不在天京,哪怕在皇室都算神秘人物,很多不受寵的宗室子弟甚至都沒見過他,聞真真竟然有這個運氣,能和他結識!

  看見文臻的烤肉和火鍋那一瞬,他就知道被坑了。

  剛在想怎麼解決,就看見了燕綏搶食的這一幕。

  聞試勺心尖顫了顫,一時有點心灰意泠。

  枉做惡人,最終為他人做嫁衣裳啊。

  他只得試探地問唐瑛和諸大德,「唐公公,諸公公,這一席,兩位是否要品嘗一二?」

  聞近純愕然看了一眼聞試勺。

  屢次攔阻失敗,她也沒太擔心,家主為了保她入選已經下了許多功夫,不會允許這幾個人再橫生枝節。

  家主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真的因為君莫曉是他的私生女?可是之前也沒見他屬意君莫曉啊,她畢竟姓君!

  唐瑛皺眉看著燒烤架和火鍋——這煙熏火燎的,看不到任何奇珍異肴,都是些下等肉食,能做出什麼好來!

  「不必了,」他硬邦邦地道,「咱家要的不是燒火廚子!皇宮是什麼地方?上方玉食,珍肴無數,手藝、規矩、學識,教養,缺一不可。烤魚?烤肉?白湯肉片?這都是什麼玩意!」

  他在這裡冷聲鄙視,四面那些客人大多不敢作聲,卻也有幾個不買他賬,還是那個最活躍的黑臉漢子,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大力拍著聞試勺的肩膀,笑道:「老聞,要我說,今日吃了這許多,還是這烤肉涮肉最佳,不信你親自試試!」

  他身邊幾人也大聲附和,諸大德冷眼瞧著,依稀認出其中幾張有些臉熟也讓他意外的面龐,心中一動,上前親自涮了一片肉吃了,細細咀嚼幾口後笑道:「確實不錯,更難得心思機巧,看出了這園中設宴的弊病,孺子可教。」

  他這一開口,原本有些稀稀拉拉的響應聲立時響亮了許多,聞家女廚子們更是直接上前,請家主嘗嘗大家的手藝。

  聞近純孤零零站在一邊,看著被自家一大群姐妹圍住的文臻,蒼白的臉色微微發青。

  比她臉色更難看的是唐瑛,他雖然只是個御門監的副司官,但靠山強硬,向來也人人趨奉,什麼時候受過這種擠兌?

  「宮人,向來首取本分恭謹,廚藝則要求學識豐富熟知皇家規矩,什麼時候心思機巧也成為女官的首選條件?」唐瑛冷冷道,「她懂十八宴七十二席嗎?懂四時節令菜和各年節用菜規矩嗎?懂各類宴席的名稱講禮和上菜順序嗎?懂茶酒湯飲嗎?懂宮禮嗎?」頓了頓,忍不住又接了一句,「別的不說,德勝宮每日的大菜菜單,能做到嗎?」

  說前面的也罷了,最後這一句,令在場許多人眉頭挑了挑,頓時明白了他背後站著什麼。

  很多人立時歇了聲,那黑臉漢子皺了皺眉,哼一聲正要說話,諸大德忽然呵呵一笑,道:「這些,宮中自然已有御廚操心。就算一時不會,學一段也就夠了。咱家說一句閒話,來之前,娘娘便說過,御廚會的那些,真要有用,陛下也不至於胃口始終不佳。所以啊,找個心思靈巧的,來些新鮮玩意,說不定還能調一調陛下胃口呢。」

  他這聲一出,唐瑛的臉色頓時黑若鍋底,其餘人則悄悄退後一步。

  這已經不是選一個懂廚藝的女官的事兒,這是德勝宮和鳳坤宮又一次不動聲色槓上了。

  想活久一點的,還是離遠一些吧。

  唐瑛冷笑。

  「心思機巧者,多半意志不堅,為奴不忠,這樣的人,皇后娘娘居然想放在陛下身邊,就不怕十九皇子的事重演?」

  諸大德臉色立即變得青青黃黃,聞試勺等人臉色也十分精彩——德勝宮的人果然彪悍,這樣的事涉皇后的宮闈秘聞也敢這樣當眾拿出來打臉!

  十九皇子是陛下最小的孩子,前年生的,母親是皇后身邊的侍女,機靈活潑很受皇后喜愛,最後爬了陛下的龍床,據說還偷偷用了虎狼之藥勾引陛下,這麼做直接導致的後果是陛下氣血兩虧,身體又衰弱了幾分。

  那女人後來被德勝宮揪出來處死,孩子倒是被太后要去了親自撫養逃過一劫,皇后為此落了好大沒臉,連帶涉及了好幾個嬪妃,而東堂妃子多出身不凡,後宮直接關係前朝,以至於朝政都為此混亂了一陣。

  後來還是在外游蕩的宜王殿下回來了,一夜之內處死了百餘人,才把事情給壓下來了。

  現在唐瑛張嘴就說這個,眾人都覺得胸口發堵。齊齊又後退一步。

  文臻看看四周,直覺殺氣逼人,看一眼燕綏。

  燕綏在吃。

  諸大德吸一口氣,不再試圖和唐瑛對話,笑眯眯轉向聞試勺,道:「這樣吧,今日選人,本就說好了規矩,大家各自品嘗,然後推選,不必記名,咱家和唐公公代表宮裡,就算各自三票,如何?」

  黑臉漢子看一眼燕綏。

  燕綏在吃。

  「這個好!」黑臉漢子立即讚同。

  唐瑛皺皺眉,他算是看出來了,諸大德又來皇后宮裡那「寬容慈和」那一套,不和他正面對上,這是尋求盟友呢。

  但這是早先就說好的規矩,此時也無法推翻,他也只能鐵青著臉一點頭,目光冷冷掃一圈,希望這些人識相些,懂得尊重德勝宮的意志。

  眾人躲開他的目光——東堂的後宮從來不僅僅是後宮,陛下孱弱,太后垂老,皇子眾多,皇子的母家們各有依仗,後宮的風雲捲掠著前朝,前朝的陰影也能籠罩後宮,皇后有太子,德妃有宜王,宜王卻似不和德妃一條心,但德妃還有神將,而皇后的母家則是開國簪纓世族……鹿死誰手,勝負難料,太早站隊,那是自己找死。

  一直沒說話的聞近純忽然道:「那便請大伯安排人去拿紙筆吧。」

  諸大德怔了怔,他本想著就地取材,選一朵花作為代表,以花計數也便行了,聞近純提出紙筆,他想了想,覺得這樣也好。

  眾人也神色微動,紙筆更好,誰投誰沒投無法查證,將來有麻煩也落不到自己頭上。

  便有家主身邊的人去喚人,又等了一會,有丫鬟用籃子挎了一籃子筆墨紙過來。

  氣氛有些緊張。

  君莫曉握緊了拳頭,聞近檀低頭搓衣角。

  文臻瞟一眼燕綏。

  燕綏在吃。

  紙筆發下,各人落筆,那送筆墨的丫鬟走上前來,要挨次去收。

  聞試勺心中發愁,不知該如何行事,如果宜王殿下真的有心抬舉聞真真,他萬萬不敢硬推聞近純。

  可殿下自始至終沒有表態。

  聞試勺一眼一眼地偷看燕綏,看那人始終據案大嚼,頭也不抬,吃完羊肉串吃涮肥牛,吃完烤青椒吃燙毛肚……如一隻萬事不管的優雅公蝗蟲,頓時覺得更不好了。

  因此他也就沒注意上去收票的人選。

  君莫曉等人在緊張,也沒注意,文臻則是不認識這院子裡的丫鬟,就見燕綏忽然對那籃子看了一眼。

  文臻看他一直吃吃吃正在不爽,礙著此時不便做什麼,便盯著他想要用目光殺逼到他懂得羞恥,見了這一眼,心中一動。

  那丫鬟開始收票。

  文臻忽然道:「慢。」

  那丫鬟一怔,下意識將籃子往背後一收,文臻對易人離使個眼色,易人離不動聲色轉個身。

  「這位姑娘是誰,面生啊。」文臻笑盈盈問。

  聞試勺看了一眼,不在意地道:「這是我院中丫鬟。」

  家主身邊丫鬟來收票,再正常不過,君莫曉等人有些奇怪地看文臻。

  「哦,家主院中姐姐就是不一樣,家主還沒吩咐呢,就已經知道要上前了。」文章笑眯眯讚。

  聞試勺怔了怔,皺眉看了那丫鬟一眼,那丫鬟倒也鎮靜,俯身道:「奴婢向來管著老爺筆墨,便想著這些事應該也幫得上,是奴婢僭越了。」

  這話倒也合情理,聞試勺臉色轉晴,唐瑛已經不耐煩地道:「東拉西扯地這是要做什麼?還不趕緊地?」

  那丫鬟便上前,將紙條都給收在籃子裡,眾人便推舉了那黑臉漢子和聞試勺以及兩位公公一起查看。

  園子裡靜得落針可聞,眾人都盯著那數紙條的幾個人。

  文臻瞄一眼燕綏。

  燕綏在吃。

  ……

  幾個人數了一遍,諸大德忽然皺起眉,聞試勺神情難測,唐瑛舒了一口氣,那黑臉漢子似乎不信,胡亂把紙條又攤開來數一遍。

  看神情就可以知道答案,聞近純眼底透出笑意,君莫曉臉色開始發白,抓住了文臻的袖子,「莫不是……莫不是……」

  那邊聞試勺已經道:「共二十二票,其中九白宴十七票,兩票空白,烤肉宴……三票!」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6 14:37:46

卷二 第四十章 燕大肚的唐僧圈

  眾人嘩然。

  有人失聲道:「怎麼可能!」

  君莫曉大呼:「作弊!作弊!」

  也有人立即罵她,「輸了就說作弊,啥德行!」

  眾人臉色都不好看,這公然作弊吃相也太難看了些。

  聞近檀瞠目結舌問文臻:「這……這也太……」

  「哦不,聞十三很聰明的。」文臻一臉讚嘆,「很明顯她知道,唐瑛想要的,就是足夠急智、大膽、又無恥的人。在唐瑛看來,和作弊比起來,乖乖認輸才是錯誤的。所以她的目標,自始至終,都只是要唐瑛看見,她才是合適的那個人。」

  此刻,眾人滿含意味的目光下,聞近純面不改色。

  她必須要贏。然而剛才她已經輸了,眾目睽睽之下想贏就得非常手段。

  只要唐大伴滿意這結果,一點非議和懷疑算什麼?話事權又不捏在這些阿貓阿狗手裡。

  京城拜見時,唐大伴就和她說過,廚藝好並不稀罕,人聰明、忠誠、懂應變,能適應宮中生活的,才是人才。

  此刻,唐大伴眼神不就很滿意麼。

  這就夠了。

  她趁著人聲紛亂,偏頭急速對聞少誠道:「不管什麼辦法,你讓她們亂起來。」

  聞少誠很滿意這個任務,立即大聲道:「這幾個能有什麼廚藝?不過投機取巧,不登大雅之堂,三票已經是給了你們面子,趁早見好就收。」

  「弟弟莫要再為難她們了,」聞近香笑道,「能拿三票,說明也有可取之處。妹妹進宮之前,記得向幾位姐妹請教請教。」

  「請教什麼?姐你這麼說也不怕羞死她們。」聞近誠冷笑道,「既然這邊事了,那咱們就先算算咱們的帳,你,聞近檀,你敢攛掇人來打我!你,君莫曉,你敢在祠堂公然打人!」又一指那些幫廚的姐姐妹妹,「你們,一群吃裡扒外的賤人,還敢幫這三個賤蹄子!」他指指自己鼻子,「我姐姐馬上要進宮,做有品級的女官,你們這群人,之前和我姐姐做對,現在還不趕緊給我,給我姐姐賠罪?」

  「行啊我賠罪。」君莫曉立即開始捋袖子,「我賠你個滿臉開花!」

  「莫曉!」聞試勺喝。

  君莫曉:「呸!」

  聞近誠見他呵斥君莫曉,頓覺得了莫大依仗,一把把身前的人往後一推,喝道:「還不來給我賠罪!」

  他面前站著的,是那做豆腐宴的少女,聞家二房的一個庶出女兒,此時冷不防給他一推,身子向後一栽,她身後就是那個碩大的熱湯滾滾的火鍋——

  驚呼聲此起彼伏。

  兩雙手忽然伸過來,一左一右扶住了她,那少女回頭,就看見左邊文臻的笑臉,右邊聞近檀關切的眼神。

  聞近檀臉上還留著點傷痕——早上被聞少誠踢倒在地上擦的。

  那眼神和傷痕,彷彿也似熱湯,忽然澆進了少女的心裡。

  想起自幼苦練廚藝的日日夜夜。

  想起庶出的二房多少年來被冷遇的日子。

  想起四房素來的多吃多佔,好事享盡。

  想起自己天真的以為這次是公平競爭為此沒日沒夜準備連母親重病都不知道。

  想起不久以前聞近誠調戲並逼死了她的丫鬟——

  她忽然開始發抖,什麼東西火一樣逼入肺腑,燒得她渾身熱血如沸,每滴血都冒著名叫憤怒的泡泡,咕嘟嘟一路蔓延燃燒。

  她忽然操起一盆羊肉卷,劈頭蓋腦就對聞少誠砸了下去。

  「我賠你!我賠你!我帶我死了的娘和上吊的玉梅一起賠你!咱聞家就你們金貴!就你們稀罕!就你們是人!一個聞字能寫出十八種,你家最金貴,別人都賤,都是你四房的踏腳石!」

  羊肉嘩啦啦蓋了聞少誠滿臉,片刻,一條羊肉緩緩地從他臉上滑下。

  場中一靜。

  文臻瞄燕綏一眼。

  燕綏在吃。

  並且轉移走了完好的羊肉和湯鍋。

  ……

  好一會兒,聞少誠的咆哮聲才猛然爆開。

  「反了天了賤人!給我打——打——」

  他的小廝婆子們見主人挨打,為小命計,也不顧一切撲了上來——此刻不護主,回去就護不住自己了。

  文臻猛地伸手,將那少女拽入人堆,此時人都撲了上來,難免會有碰撞,一聲尖叫,那個做鯉魚宴的少女被撞倒在樹叢邊,她憤怒地爬起身,罵一聲「還有沒有天理了!」猛地操起了身邊的鐵叉子。

  其餘人本就壓抑了一肚皮的怨氣,眼看聞少誠的狗腿子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人,也紛紛操起了手邊的工具,鏟子叉子乃至整雞羊腿……一時烤雞與粉拳同舞,羊腿共鍋鏟一色……

  聞試勺等人目瞪口呆,連連呵斥,又急呼護衛。

  客人們大開眼界,紛紛退後,竊竊私語。

  文臻一邊大呼「家主,聞家還有沒有規矩了!」一邊操起鐵鍋砸在一個小廝的後頸上。

  小廝翻著白眼倒地。

  說……好……的……規……矩……呢……

  「救命啊!」文臻大喊著,用一根鐵釺戳穿了一個揪住人頭髮的婆子的腳背。

  婆子:救……命……啊!

  文臻把那少女的頭髮解救出來,手中也多了一大把頭髮,順手想往燕綏面前的火鍋裡扔。

  對,就是看你丫不順眼。

  憑啥我這邊拚死拚活地爭你一直悠哉悠哉地吃?

  給你加料!

  燕綏輕飄飄地吹了口氣。

  頭髮飛起,齊齊整整蒙了文臻一臉,以至於她視線不清,要不是君莫曉反應快,一個婆子的九陰白骨爪就要撓她脖子上。

  文臻:……草泥馬!

  燕綏滿意地看一眼——打架都不忘記使壞,還是太閒了唄。

  一時場中亂成一團,但也不過就是剎那功夫。

  人群最亂,文臻背過身的時候,聞近純對那個拎著筆墨籃子的丫鬟使了個眼色。

  那丫鬟剛才被突然變化事態驚著,此刻反應過來,轉身便走。

  場中正亂,似乎無人察覺。

  文臻揪住了一個婆子的頭髮,把她用力往外一搡,那婆子跌跌撞撞撲出,險些撞到那個黑臉漢子身上。

  那漢子急忙走開幾步,不知看到了什麼,眼神一凝。

  此時護衛已經疾奔而來。

  唐瑛被護著遠遠退開,此時又驚又怒,喝道:「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再打,就統統送官!」又招呼聞近純,「十三小姐,你這聞府這般烏煙瘴氣,你還是別待了,這便隨咱家進宮吧!」

  聞近純立即微笑應了聲是,走到唐瑛身邊,唐瑛皺眉道:「你去尚宮局待幾日,學些規矩再進宮……叫你弟弟停手,你以後就是有品級的女官,一家子注定要飛黃騰達,哪裡是這些下等女子能比,這般廝打,沒得失了身份。」

  聞近純恭聲應是,正要轉身,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她一回頭,臉色就變了。

  剛才趁亂溜走的丫鬟,此刻正一步步倒退著走回來。

  她面前,易人離手裡一把剔骨刀,一步步逼著她。

  丫鬟驚惶太過,腳下絆到石子,哎喲一聲跌倒,饒是如此,手中籃子也緊緊抓著,裡頭筆墨滾了一地。

  她人還沒起身,先趕緊去拿籃子。

  文臻忽然大聲道:「姐姐你這籃子裡——」

  這聲著實很大,蓋過了吵嚷之聲,眾人下意識轉頭看來。

  那丫鬟臉色一變。

  易人離一聲怪笑,劈手奪了那籃子,往底部一摸,然後哈地一聲笑。

  那丫鬟臉色死灰。

  等他的手從籃子裡再伸出來,手上已經多了一疊紙。

  易人離把紙條捻成扇形,對著眾人一晃,怪腔怪調地叫:「我不認識字啊,各位,這上面寫的啥啊,是情詩嗎?」

  眾人仔細一瞧。

  那紙條上果然有字,赫然大多數是烤肉涮肉。

  一霎寂靜,揪頭髮的踹肚子的齊齊停在當地。

  那黑臉漢子愣了半晌,愕然指著裡頭一張,「那不是我寫的嗎?」

  他這一認領,頓時眾人紛紛指出哪張是自己寫的,說著說著便明白是怎麼回事,都斜眼看聞試勺手裡拿的那一疊。

  本該在聞試勺手裡的東西,結果被人藏在了籃子底部,把另外一疊換給了聞試勺。

  手段也罷了,關鍵這投票本也是臨時決定,倉促之間便成這一計,還能立時找到人配合,這出手的人,不簡單哪。

  好半晌,諸大德呵呵一聲冷笑打破寂靜,「好一手瞞天過海李代桃僵。」

  幾乎所有人都在看聞近純,只有唐瑛,微微皺眉,似乎在思量著什麼。

  還有一個,文臻,她在看燕綏。

  燕綏……終於吃完了。

  無論是比試、吵架、投票、爭鬥,還是此刻翻轉,哪怕亂成一鍋粥,飛起的鞋子幾乎擦過他頭頂,他都不抬眉毛地在吃,他的腳下魚骨配對,貝殼成堆,羊腿骨排骨啃出精髓,最難得兩兩相對。

  文臻評為今日大肚之最。

  燕大肚最難得的是,四周早已成了垃圾場,唯獨他所待的一小塊地兒形成一個完整清潔的唐僧圈,連同他自己、他的烤肉架、他的涮肉鍋。

  此刻他抽出一幅雪白的帕子,對折,再對折,折得方方正正,在唇上一印,展開,再一印。

  慢條斯理,不染塵埃。

  以至於這種緊張時刻,不止一個女子忍不住偷看他。

  文臻……文臻只覺得辣眼睛。

  看聞近純都比看他舒服。

  聞近純才是此刻場中目光包圍最多的人,難得這小姑娘這種情形依舊鎮定如常,甚至唇微張神情愕然,一臉「你們都看著我做什麼」表情。

  這表情無辜得讓眾人原本十足的把握都開始了自我質疑。

  聞試勺神情就好像被雷劈了一道又一道——今日發生的事實在有點超出他心臟負荷,聞家的臉面和被踩到泥水裡的那些魚肉也差不離了,以至於他愣了好久,才轉開眼光,先去詢問那個負責收紙條的丫鬟。

  易人離得了文臻吩咐,一直緊緊盯著那丫鬟,絕不給她任何逃離或者自戕的機會,然而這丫鬟也是嘴硬,伏在地上,口口聲聲說這紙條的事她不明白,不知道何時紙條被換掉的。甚至還反咬一口,說易人離一直跟著她,是他趁亂把紙條調換了,結果那個黑臉漢子跳出來作證,說自己看見了丫鬟離開的全過程,易人離自始至終沒碰過她。

  易人離要揍那丫鬟,被文臻拉住——真揍了,某人就有機會再次把水攪渾,才不能便宜她。

  大家面面相覷,都知道是睜眼說瞎話,但死不承認一時也沒什麼好辦法,聞試勺又查看手中那疊紙條的筆跡,卻和在場的任何人都對不上。

  末了聞試勺咳嗽一聲,道:「此事還是稍後再查吧……」

  君莫曉立即道:「那到底是誰勝出?」

  「自然是……你們。」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7 11:51:40

卷二 第四十一章 此唇好吃

  唐瑛皺眉,嘴角一撇,冷笑一聲,卻沒有說什麼。

  聞近檀有喜色,君莫曉卻還是皺著眉,她知道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已經不錯,但依舊心底不甘。

  她猶疑地看向文臻。

  文臻只笑了笑,道:「家主,我想和這位姑娘單獨說幾句。」

  聞試勺猶豫一下,應了,易人離單獨將那丫鬟拎到一邊,文臻走過去。

  吃飽喝足的燕綏,此刻才有空看文臻一眼,正看見她背對眾人,和那丫鬟嘀咕了幾句。

  眾人都有些緊張,燕綏卻是懂唇語的,只看那唇形,便知道她幹了什麼。

  看著傻兮兮的,還真是個……不吃虧的小狐狸。

  燕綏的目光,饒有興味地落在她飽滿微翹的唇上,少女的唇色是一種介乎於粉與橙之間的嬌紅,黃昏淺淡的日光為那唇角鍍一層淡金,那紅色便顯得分外柔嫩,自帶珠光,唇珠圓圓一顆,玲瓏精美,而唇角說起話來微微翹起,不笑也有三分喜氣。

  看起來……挺好吃的。

  文臻說完話一回頭,就看見燕綏滑過的目光,見她目光撞上,燕綏也不避,指尖對唇一點,口型道:「韭菜——」

  文臻大驚——韭菜沾牙上了?這方才還說了許多話……

  下意識想要捂嘴,隨即便反應過來,剛才她一直在幹活來著,除了忙裡偷閒吃了幾串五花肉,根本沒有吃烤韭菜!

  文臻:「……」

  對你微笑,純屬禮貌!

  ……

  她不過和那丫鬟寥寥說了幾句,那丫鬟便開始哭泣,等她站起身來,那丫鬟已經伏地哭道:「婢子說,婢子說,求家主饒了婢子……是……是……」

  眾人都看聞近純。

  聞近純微微抿了抿唇,難得此時還能保持鎮定。

  「……是十四少爺!」

  眾人的腦筋一瞬間打了個結,險些以為自己聽錯,啥?

  十四少爺聞少誠本人,和剛剛趕來的聞少宇,愣在當地。

  「是……是十四少爺說,賓客看樣子多半會選烤肉宴,讓我趁送筆墨機會,帶個雙層的籃子,將寫好九白宴的紙條藏在籃底,到時候換給家主……」

  一大群人的目光齊刷刷盯住聞少誠,盯得他後背瞬間起了一層白毛子汗。

  他張口結舌半晌,才猛然驚醒一般大叫:「不是我!不是我!你誣賴!你誣賴!」

  一直一動不動的聞近純,此刻終於動了,她慢慢轉頭,第一次正式看了文臻一眼。

  這一眼寒意與含義不絕,深如黑海。

  ……聞真真這丫頭……小瞧了她啊!

  這明明是怕指證她被她擺脫,直接禍水東引,栽到經不住事的聞少誠頭上。

  要麼聞少誠擔不住事把她扯出來,她為自己辯白,姐弟反目,她失去家人寵愛。

  她不辯白——正好。

  要麼聞少誠沒扯她,忽然有擔當了咬牙認了,她默認,家人寒心,她失去家人寵愛。

  她挺身而出護弟弟——正好。

  要麼家人被離間,要麼她自己擔。

  結果都是一樣的。

  彩墨那丫頭,是她從小暗中培養的人兒,向來忠心耿耿,否則她也不敢讓她做這極容易洩露的事。

  只是彩墨不太聰明,這點她覺得正好,太聰明的丫鬟拿捏不住,有點痴性兒的最好。忠。

  然而很明顯這痴性兒被聞真真利用了,那丫頭只知道不能招出她,換個目標她就失去了警惕性。

  但聞真真是怎麼三言兩語就騙到她的?

  此刻無暇思考這些,聞近純吸一口氣,那邊,聞少誠還在跳腳叫囂,一邊叫一邊眼光就向她這邊飛,很明顯這弟弟很快就要扛不住了。

  她目光轉向聞少宇,聞少宇正站在聞少誠身邊,一邊安撫他一邊急急地幫聞少誠辯白。

  接收到聞近純的目光,聞少宇愣了愣,隨即便反應過來。

  不能讓聞少誠繼續說下去!

  聞少宇的手,有意無意地按住了弟弟的後頸。

  他習過武,想要弄暈弟弟很容易,到時候再說「氣暈了」,聞近純自然便有話說。

  聞少宇的手指眼看就要按到地方。

  一直在觀察自己堆的那堆骨頭的燕綏忽然抬眼,說一聲,「多了一塊。」

  手指一彈,咻一聲,一小塊雞骨頭電射而出,正正撞上聞少宇手指,

  聞少宇哎喲一聲,手指已折。

  而渾然不知自己逃過一暈的聞少誠,還在大喊,「這怎麼可能是我!我一直在那邊打架!我都不認識這個丫鬟!」

  文臻陰惻惻地道:「關進祠堂審問幾日便知道你到底認識不認識了。」

  君莫曉立即道:「關祠堂?太輕鬆了吧?這可不是小事,是選女官!皇家還有人在呢,這是欺君!要報官!」

  唐瑛剛想說什麼,諸大德已經肅然道:「這位姑娘說的是,此事並非僅僅是你聞家家務,這是我東堂皇宮遴選女官,其間作假,自然罪在欺君!」

  「啊不,不是我!姐,救我!她們冤枉我!救我!」聞少誠越發慌亂,撲向聞近純,「姐,你怎麼不說話?你來幫我解釋啊,姐,你不會想要我幫你背——」

  聞近純閉了閉眼,忽然道:「行了。」

  聞少誠戛然而止,他雖被嬌慣得紈絝,卻並不笨,立即知道自己慌亂之下還是說了不該說的話了。

  但他也並無歉意,反而嘀咕道:「本來就是明擺著你的嫌疑,早就該站出來,非要嚇我這一遭……」

  趕過來的聞四太爺也嘰嘰咕咕地道:「少誠經不住事,近純你就不要磋磨他了。不是我說你,你這膽子也太大了。這麼錯漏百出的事兒也敢做。」全然忘了前幾日自己和聞近純再三囑咐,不計手段一定要通過,這關係到弟弟日後的官途。

  聞近純咬了咬牙——倉促之間,無人助力,她能怎樣?富貴險中求,這世上哪有穩妥定贏的冒險?

  她不理那兩人,上前一步,再開口已經換了柔和的笑容。先對唐瑛諸大德躬身,又向客人們斂衽。

  唐瑛立即點頭,諸大德面色淡淡,客人們倒紛紛還禮。

  別的不說,聞家的這位十三小姐,這份和年紀不相符的鎮定,實在難得。雖說今日屢屢吃癟,但這樣的人才,難保日後不能出人頭地,因此眾人也不願得罪太過。

  除了那個黑臉漢子,皺眉看了聞近純一眼,便轉過頭。

  聞近純先為今日之事向眾人致歉,才娓娓道:「……今日之事,近純雖不知緣由,但近純可以打包票,舍弟和此事無關。他已經進學,少有進內宅機會,不可能有機會勾結這丫鬟,方才舍弟也一直未與那丫鬟接近過,這惡奴胡亂攀咬,還請兩位公公,諸位叔伯爺爺,還舍弟一個清白。」

  眾人點頭,這分析得合情合理。聞少誠白長一張精明臉,連他姐姐一半都不如。

  君莫曉拉長聲音道:「別盡說別人,你呢?」

  聞近純看也沒看她一眼,含笑道:「如今樁樁件件,似乎都指向近純,近純百口莫辯,唯有以心意剖白——今日鬧成這樣,都是因為爭競而起,既如此,近純便退出這女官擢選,以示清白。」

  一時寂靜,隨即嗡嗡議論聲起。更不要說聞家人,神色震驚。

  聞近純垂下眼,長長眼睫下微有瑩光閃爍,此刻才露出屬於十五歲少女的稚嫩和委屈之色,「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近純苦學廚藝多年,並不求聞達於諸侯,只求能侍奉陛下身側,若能調理得龍體康健,也是盡忠藎之心。這是近純多年心願,近純也一直不忘錘煉德行操守,只求配得上宮人的榮耀……以卑鄙手段謀取機會,近純不屑!然而今日……今日……近純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只憑一個說話翻來覆去的丫鬟的片面之詞……近純無以剖白,只能絕了這十五年心願……近純想爭,但從來只想堂堂正正地爭……如今我不爭了……你們總該信我了罷……」

  她言辭鏗鏘裡微帶幾分恰到好處的哽咽,到最後更是帶上幾分嬌嗔和賭氣,聽來反而更加深切動人,諸人都微有動容,只覺自己是不是誤會了這個看起來穩重溫柔的小姑娘,唐瑛更是大聲唏噓,上前親手將她扶起。

  「起來罷,」他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有此一劫,未嘗不是琢玉之機,你且放心,只要你足夠清白優秀,哪裡也不會錯過你這樣的女子。」

  他這話一說,諸大德和文臻齊齊皺眉。

  這明擺著看上聞近純了。

  文臻心中,再一次對這女孩生出佩服之意。

  所謂壯士斷腕,破釜沉舟,也就是這樣了。

  為達目的固然不擇手段,但一旦心知事不可為,便立即抽身。這份決斷,真不是誰都能做得到的。

  情勢原本於她極為不利,然而只是這寥寥幾句,便全數翻轉。

  你說我為了爭女官名額換票欺君?

  可我根本沒想爭!

  我又怎麼會為此作弊?

  她並不是沒有機會使計再翻轉,然而在此刻眾人已經對她產生極大懷疑的情形下,手段越多,抗辯越狠,越易令人生疑厭惡,於她長遠不利。

  因此她不糾纏,以退為進,明明是無法可施被逼退出,到她這一番舌燦蓮花,就成了她為證清白主動退出。

  場面上交代了,也逃過了文臻逼她做的必輸抉擇,就算眾人還有疑惑,看在她為此放棄入宮,也不好再追究。甚至還因為她的委屈,產生了幾分憐惜。

  男人對女人的憐惜,向來能夠蔓延長久的好感。

  看唐瑛就知道了。

  聞近純也知道自己退得不虧。

  可她要的不僅僅是不虧。

  逼她到了這個地步,她不回敬一下這個鄉巴佬,怎麼對得起這許久的苦心。

  她看了文臻一眼,笑了笑,這一笑不含情緒,君莫曉卻想搓胳膊,聞近檀下意識就想縮。

  只有文臻,還能甜蜜蜜回她一笑。

  又要出么蛾子了是吧?還不死心是吧?

  那就來吧。

  「近純不想也不願再爭,但近純一心只為我皇,所以當說的還是要說。烤肉宴今日能得諸位喜歡,更多的是天時地利人和,說到底沒有大菜,也沒有廚藝展示,難登大雅之堂。僅此一宴,近純認為不足以擔當入宮重任。」聞近純聲音清晰,「不知兩位公公和家主,以為如何?」

  這話說得公允,眾人無可辯駁。

  烤肉涮肉這些,雖有巧思,但看不出手藝,也只能偶爾為之,進宮了天天給陛下做這個?聞家這是自己找死呢吧?

  唐瑛一臉就是如此的表情,他可看不上這些山野手藝,再說既然諸大德站了出來,那就算今日這烤肉做出了花,也別想他同意。

  他覺得聞近純這姑娘當真不錯,他這裡還在思考呢,她那裡就給了方案。

  「是極,十三小姐有何建議?」

  「天色已晚,這折騰一天也做不了什麼了,就請真真再獻一菜吧,能夠展示廚藝也就行了,至於做什麼,唐公公代表皇家,自然是最瞭解的。」

  「咱家覺得可以。」唐瑛不待其他人應答,便直接道,「那就做……」

  他還沒想出來做什麼,燕綏忽然道:「這時節刀魚正好。」

  唐瑛下意識點頭,又在思考刀魚怎麼做才能為難人,燕綏又嘆息:「可惜刀魚實在刺多。」

  唐瑛頓時來了靈感,一合手道。「咱家喜歡吃魚,也喜歡吃麵,來個刀魚麵吧。」看看天色,「不早了,半個時辰後咱家要回去點卯,在此之前你給我吃上就行。」他頓了頓,眯起眼睛,「就一個要求,不許有刺,也不許用任何工具或者手工剔刺。」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7 11:51:54

卷二 第四十二章 管殺不管埋

  他覺得自己提了個絕佳的題目,聽起來不刁難,骨子裡實在難,十分滿意,對燕綏點點頭,道:「你小子反應倒快,可願意來我手下?」

  方才覺得這小子沒上沒下,但如今瞧瞧,腦子靈活長得又出眾,娘娘應該會喜歡這種。

  燕綏沖他笑,「公公真有眼光。」

  唐瑛抽嘴角——這小子怎麼說話呢?

  除了聞試勺等人暗暗歡喜外,其他人也在抽嘴角。

  說起來就一個麵,可是刀魚不許剔刺還不許有刺?

  誰不知道刀魚刺多如牛毛,這個要求根本就是矛盾的,不剔刺刺會自己飛了?

  但唐瑛既然這麼說了,魚裡吃出一根刺,都會遭殃。

  「不知道公公這回取幾人?」聞近純適時來一句。

  唐瑛立刻又得了提醒,立即道:「方才你們是一堆人在烤肉吧?這不算,進宮只能一人,誰進宮誰去做。」

  眾人都看向文臻三人,聞家的姑娘們悄悄把君莫曉和聞近檀往前推,倒不是故意忽略文臻,畢竟大家的認知裡,聞真真不擅長廚藝。

  君莫曉猶豫,她不確定聞真真到底會不會廚藝,烤肉涮肉什麼的可看不出手藝,可是這刀魚麵她也做不到。

  聞近檀渾身僵硬,又試圖把自己縮進人群裡。

  聞近純卻道:「看樣子今日這烤肉是真真姐姐的出手,姐姐真是巧思出眾,妹妹之後還得多請教。」

  「那就你吧。」唐瑛淡淡道,「烤肉宴嘩眾取寵,但也別說我不給你機會,只是這刀魚麵如果做不好,少不得要問你一個欺瞞皇宮之罪。」

  眾人都微有不忿之色——怎麼一眨眼,欺君之罪就換給別人了?

  聞家人神色各異,有人擔心有人幸災樂禍,誰都知道聞真真不會廚藝,方才的烤肉涮肉雖然好,但更多是君莫曉和聞近檀的出手,但現在動真格的,聞真真哪裡能頂的上呢。

  聞家四房神情尤其舒暢,眯起的眼縫裡一半冷光一半得色。

  文臻撇撇嘴。

  「好啊。」她道。

  聞少誠此刻終於緩過一口氣來,吊著眼睛看她,呵呵道:「別打腫臉充胖子啊,做不出來可是欺君,我勸你,不如老實一點,就認了自己不行,給大傢伙兒賠個罪,讓真正有才能的人上。別硬撐著最後偷雞不著蝕把米。」

  「十四少爺。」文臻笑,「彩墨的事兒你處理好了嗎?」

  聞少誠立即得了提醒,跳著腳去罵彩墨了,這邊聞試勺讓人趕緊選上好的刀魚送來,那邊文臻便要求君莫曉聞近檀幫忙,下廚需要副手天經地義,兩人按文臻吩咐,先去燒刀魚。

  園子外匆匆趕來一對夫妻,是聞近純姐弟的父母,聞四太爺的長子,這位聞老爺倒沒什麼,妻子外家卻有些勢力,聞老爺陪妻子去娘家走動門路想謀個官,今日這大事自然是要趕回來的,不防路上馬車壞了,這才耽擱到現在,一聽事兒居然成了這樣,聞老爺還沒說什麼,聞夫人立時便柳眉上豎了。

  匆匆走過來,趁著夫君和諸人招呼的空當,陰冷地看了文臻一眼,沒說什麼,直接拽走了聞近純。

  聞少宇聞近香對看一眼,沒敢說話。

  聞夫人一直把聞近純拉到挺遠的一處樹叢後,避開眾人,過了一會才回來,文臻瞄一眼聞近純,倒是臉色如常,只是頭髮怎麼有點蓬了,臉頰似乎有點紅腫?

  聞夫人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走到文臻面前,垂下眼淡淡道:「聞真真是吧?倒是個有心計的,不過我就奇怪了,一個無依無靠的鄉下丫頭,是哪來的底氣和我們近純鬥呢?」

  「是啊,」文臻也好奇地瞧著她,「你家近純怎麼就輸給了一個無依無靠的鄉下丫頭了呢?」

  「你少在那耍嘴皮子。」聞夫人面無表情地道,「你以為你馬上就要攀高枝兒了?聞家要讓你進宮做女官了?」

  「不是嗎?」文臻笑嘻嘻。

  「如果近純贏,那就是。」聞夫人冷笑一聲,「如果別人贏——那是做夢。」

  她伸出指甲尖尖的手,似乎想要捏文臻的下巴,文臻一偏頭,她落了空,也沒繼續伸手,只抽了雪白絲絹,慢慢擦著手指,道:「身邊沒人教導的野丫頭,做事自然沒個分寸,看在都是聞家人份上,教你一個好。人生來有命,有人玉堂金馬,有人茅屋糞廄,近純是前一種,你是後一種,別仗著點小聰明躥躥地就想出頭,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不該你的,少去犯賤。也不想想,把人得罪得太狠,最後磕頭賠罪的時候,不還得多磕幾個頭?」

  她眼皮垂著,笑掛在一邊的唇角,那笑映著最後一抹黯淡的殘陽,有種夜的陰冷。

  文臻還沒來得及說話。

  下一秒。

  「咕咚」一聲。

  聞夫人雙膝落地,跪下來了。

  地面是青石,這一聲響得清脆,文臻覺得自己膝蓋骨都似乎抖了抖。

  跪著的女人一臉懵,看著的人們也一臉懵,文臻眼睛一抬,她不懵了。

  深井冰在對面彎著唇角笑呢。

  文臻翻個白眼。

  好心幫她出氣?

  可能嗎?

  是想看她個熱鬧吧?

  幫她拉滿仇恨,然後管殺不管埋是吧?

  心裡瘋狂吐槽,手上動作可一點不慢,別人還在神遊物外,她已經彎下腰,親切地一把拉住了聞夫人的手,大聲笑道:「哎呀夫人,您這樣可折煞我了,雖然少誠欺負姐姐,近純偷樑換柱,但也可能是他們自己年輕氣盛思慮不周,您就不必攬在自己身上說教子無方啦,這怎麼好意思呢……」

  掌心裡那雙手在瑟瑟發抖,聞夫人瞪著她的眼珠子似乎都快要飛出來,文臻有趣地瞧著她——哎呀氣得快要瘋了呢。

  在聞夫人的怒罵出口之前,她聲音一低,飛快地道:「你真的要罵?信不信你一開口,我這手往下一扔,你就得真給我磕個頭?」

  聞夫人剛才已經被她拉住,正是半起身未起身的姿態,她雙膝酸軟,還不能自己站起,這時候文臻如果手往下一放,她非得再跪下去不可。

  那她寧可死了。

  「給你台階,就自己下吧。」文臻笑道,「真想一步一磕頭啊?」

  掌心裡的手抖得和得了羊癲瘋似的,但終究是沒有抽開,聞夫人靠她支撐著站起身,咬牙看了她一眼,轉頭怒喝,「還不來扶我!」

  她的丫鬟急忙上前將人扶走,文臻凝視她的背影,熱淚盈眶地和身邊人唏噓道:「聞夫人這麼謙抑自省,這樣給我這個小輩賠禮,真叫我欽佩又感動啊……」

  聞夫人背影似乎抽了抽,離開的步子更快了……

  易人離湊過來,在她身後嘰嘰咕咕地道:「這女人剛才是中招了?我跟你說她其實好潑的。剛才她揍聞十三了,就在那樹叢後。我的天,嚇我一跳,聞十三還沒站穩,她一個巴掌就摔上去了,聲響喲,那個脆。」

  「哦?」文臻看那邊刀魚已經處理好了,又讓君莫曉選了上好的口蘑吊湯。

  「開口就罵上了,罵她沒用,說在她姥姥家低聲下氣這許多天,給她進宮的人手和助力都準備好了,結果她居然輸給了你,還敢自動退出,退出以後她弟弟怎麼辦?女官入宮六品,一旦到了四品,只要行事不出差錯,都會有恩賞,他弟弟的蔭官名額就指著這個了!」

  文臻攤手聳肩,一臉懵逼,「是啊怎麼辦呢?」哈哈一笑,轉身去忙,選一個大鐵鍋,洗淨鍋蓋,這個時代的鍋蓋都是木頭的,仔細聞聞,香氣清逸,木質不錯。又讓君莫曉找來青果,也就是生橄欖,君莫曉給力,拿過來的是生橄欖飽滿且香氣特別,說是聞家三房的四小姐的嫂嫂的娘家的秘方,文臻想,哦,那個做一桌子鯉魚的。

  「……後來聞少誠也去了,罵他姐姐惡毒,自己幹的事還要他來背鍋,和他娘哭訴,他娘一聽,得,反手又摔一巴掌,你瞧聞近純臉為啥紅得那麼齊整?一邊一個吶。」

  文臻嘖嘖,看不出來聞近純那麼老辣,在家還是個小可憐兒吶。

  她用生橄欖榨汁,在鍋蓋背面仔仔細細塗了一層,身後,聞近檀端著燒好的刀魚來了,香氣四溢,聞近檀做菜比君莫曉更細致,刀工尤其了得。所以一事不煩二主,文臻又請她幫忙削了一些細竹絲。

  文臻關照聞近檀不用燒得過爛,此時刀魚硬挺筆直,真有點犀利如刀的意思,文臻取出刀魚,用細竹絲將刀魚固定在鍋蓋的背面,得固定牢了,不然就真的得去吃牢飯了。

  她們這廂忙碌已經轉移了地點,轉到園子裡,用了先前專供聞近純的小廚房,幾位公公和聞家的客人們去了暖閣,廚藝這東西,也算是不傳之秘,不好站在一邊看著。

  聞家十來位姑娘都留了下來,文臻也沒趕她們,就讓她們瞧著。

  麵條現搟是來不及的,但是廚藝比試備麵條是必然的,好在這場考驗針對的本就不是麵條,很快就有人貢獻了自己親手搟的麵,文臻看了也和自己的差不了多少了。

  鍋裡是燒刀魚的原湯,加了點老母雞牛腿骨熬出來的高湯,蓋嚴鍋蓋,三刻鐘後,文臻以清湯下麵。

  麵條下好,時辰也到了,唐瑛還真是掐著點過來的,進來一看,並沒有看見清理出來的任何刀魚的刺,當即冷冷一笑。

  他環顧一圈,「咱家的麵呢?快些,還等著回宮呢。」

  聞近純的父親聞品饌是個看起來很溫吞,說話語氣也很溫吞的人,「許是還沒得?公公給的這時辰有些緊,若是耽誤了些,或是有一兩根刺,怕也是難免……」

  「這是選女官,以後要給陛下調養身體的!」唐瑛神色凌厲。

  「做不了就明說,別耽誤我的時辰,也要不了你們的命,看在聞家面子上,做個御女……」

  文臻掀開了鍋蓋。

  唐瑛猛地閉了嘴。

  聞家人和客人們因為那句御女而變化的臉色,忽然一滯。

  香。

  是一種特殊的,清逸而又馥鬱的香氣,清逸來自極品河鮮,馥鬱生於精緻的湯底,聞到這氣味的一瞬間,眾人明明已經飽了的肚子,又咕咕開始打雷。

  熱氣散盡,就看見裡頭一團一團的魚肉,細膩如茸。

  可是魚骨呢?魚骨去了哪裡?剔個刺,整條魚骨都不見了?

  大家一直都瞧著,沒看見誰動手,這又是什麼時候剔的?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7 11:52:15

卷二 第四十三章 蛔蟲成精

  文臻端上麵條,看上去平平無奇,麵根根分明,白裡微黃,透著小麥的樸實香氣,湯汁清爽微微透明。

  直接倒進魚肉鍋中,略略一拌,撒一把碧綠青蔥,一鍋麵,紅白綠相間,濃烈配色對味蕾也是一種衝擊。

  文臻拿過幾隻小碗,鍋蓋背面能放的刀魚有限,所以為了避免澆頭不夠,麵也不多,不能人人有份。

  眾人神色都有些驚異,這色香味,不用嘗都知道絕非凡品,尤其是剛才幸災樂禍的那些聞家人,此刻都難掩驚異。

  只有聞近純看上去最為鎮定,微微垂著自己發紅的臉,巋然不動模樣。

  唐瑛哼一聲坐下來,等著自己的那份最先上去。

  其實他和諸大德同品級,對方年紀大他許多,理應以諸大德為先,可他根本就沒這個意思。

  諸大德笑眯眯的,一臉不計較模樣。

  文臻剛要動手,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她一瞧,呵,燕綏。

  不行,這勺子可不能給他,誰知道他會幹出些什麼來?吐口唾沫什麼的怎麼辦?

  「你不給我,我就讓君莫曉對裡頭吐口唾沫。」燕綏的語氣閒閒淡淡。

  文臻:你是蛔蟲成精的嗎?

  君莫曉:怎麼了?吐唾沫這種事為什麼一定要指定她?這美人是在拐彎抹角說她檀口吐芬嗎?

  有點羞澀怎麼辦?

  「你來你來。」文臻慇勤地把勺子塞給燕綏,轉頭和唐瑛道,「公公,你瞧,諸公公身邊這位小公公多孺慕你,搶著要親自給您盛呢。」

  燕綏看她一眼。

  好,很好,一句話噁心三個人。

  還趕緊把鍋讓給他背了。

  這丫頭看上去一團甜蜜餡兒的,裡頭都是黑芝麻吧?

  燕綏也不理她,麵條涼了就不好吃了,滿滿裝了一碗,拿起筷子。

  他還嫌棄文臻準備的碗小,特地換了個新的大碗。

  唐瑛伸手來接,心想這小公公大抵是方才被他招攬,動了心,這公然不給老諸面子呢。心中滿意,呵呵一笑,想著要誇句什麼才能氣死老諸呢?

  對面拿著筷子的手動了動,挑起一筷麵條,送進嘴裡。

  唐瑛的手凝固在半空中。

  其餘人的神情,凝固在臉皮上。

  一大群人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燕綏,有點麻木地看著他一筷,一筷,再一筷……

  唐瑛的腦子則有點糊了,他剛才想著如何氣老諸,那句話剛剛想好就被這麵條一起吞到燕綏的肚子裡去了。

  唯一沒發呆的只有文臻了,她就知道會是這樣!!

  趁大家發傻,她飛快地把麵條分裝進小碗,一一送到有資格品鑑的人手中,給自己和君莫曉聞近檀也留了一口——動作不快一點,那貨再裝一碗,鍋裡就沒了。

  所以燕綏吃完一大碗之後就發現果然鍋裡已經只剩湯了。

  而唐瑛的咆哮聲此時才爆炸,「你!做什麼!」

  「吃麵。」燕綏此刻心情不錯,願意答他一句。

  答了還不如不答,唐瑛的表情好像已經快要把臉撕裂了。

  「吃啊,各位趁熱吃啊。河鮮麵涼了就腥喲。」那邊文臻還像一個主婦一樣在招呼客人,唐瑛聽在耳朵裡,覺得太陽穴上的青筋都似乎猛地蹦出了額頭。

  諸大德第一個動筷子,一邊吃一邊讚,「香鮮汁濃,魚肉細膩入口即化,真的是一根刺也無!好魚!好湯!好麵!哎,大家吃啊,大家怎麼不吃啊?」

  眾人有點麻木地跟著動筷子。

  有點想哭怎麼辦?

  怎麼吃個麵也扯進兩宮暗鬥裡去了?

  唐瑛抖了半天——他雖然剛剛和德勝宮搭上線,還沒資格見娘娘,但已經足夠他頂著德勝宮的光環順風順水,從沒經受過這麼大的惡意,一時竟然懵了不知道怎麼辦,自己動手萬萬不能,叫拿人吧,他也只是個有點兒權的太監,身邊跟著的是小太監,用不了護衛;呵斥聞家動手吧,怕聞家誰都不想得罪和稀泥到時候自己更沒台階下。

  他的神情大抵太過恐怖,以至於大家都不敢對他臉上望,燕綏望了,也不知怎的望出了點良心發現,隨手撈過一個碗,裝了點麵湯遞過去,「來來來,別哭了,這兒還有點呢。」

  眾人:……

  爺爺你消停點好嗎?

  諸大德笑呵呵的——這人自己作死,德勝宮真要問罪的時候,推出去就是。

  能氣一氣德勝宮,值。

  那邊燕綏還在說,「我對你不錯,記得你欠我一個情。」

  唐瑛:欠你姥姥腿兒。

  只有文臻,轉頭看一眼,對他產生同病相憐的深切感情。

  這種強迫性的情她也欠著呢,都快欠成人家府裡的燒火丫頭了。

  唐瑛盯著遞過來的碗,滿腔的怒火無處發洩,既然現在不能把這個小太監碎屍萬段,自然要先找個看起來最軟的柿子捏。猛地奪過碗,胡亂扒了兩口,啪一聲把碗往地下一摔。

  滿地的碎瓷片蹦上靴子尖,眾人後退,趕緊先把塞了滿嘴的麵條嚥下肚。

  要鬧事了,先把東西吃了再說。

  「有刺!」唐瑛發狂的叫聲像被誰勒住了脖子,真的像被刺給卡了。

  眾人互望一眼,眉毛往上挑,嘴角往下撇。

  哪來的刺啊?那細絨一樣的魚肉,入口就化了,很明顯並不是油炸刺軟的那種處理方式,刺再軟,那還是存在的,會有略微的紮口感。

  唐瑛真是臉都不要了,一再刁難一個小女子。

  「有刺啊!」文臻驚詫,「那趕緊吃飯團啊。」

  易人離動作很快,廚房裡現成的飯,抓起來團成團就往唐瑛嘴裡塞,也不管那手剛剛撒過尿沒洗,飯團子又大,梗得唐瑛脖子一豎一豎的,有話也說不出來,眼見著額頭豆大的汗,拚命要推易人離又推不開,掙扎著嗚嗚幾句,「……讓……刺……」

  「還沒下去嗎?」文臻滿臉驚嚇,團團亂轉,「那只好灌醋了!」

  別人還在慌亂地找勺子找小碗,燕綏走過去,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壇子醋,一捏唐瑛下巴,二話不說給他灌了下去。

  眾人覺得渾身骨頭都在發酸,抖啊抖。

  唐瑛的身子也像麵條一樣往下處溜,眼珠子已經翻到天上,讓人總在疑惑燕綏給他灌的不是醋而是鶴頂紅。

  他大力掙扎,在燕綏手中晃得像得了羊癲瘋,可惜燕綏的手看似鬆鬆捏著,但他就是動不得一毫。

  諸大德心裡快要笑開花,要不是想著這位膽大包天的隨從馬上就要倒黴,他簡直想認對方做乾兒子了。

  聞試勺心亂如麻,不知該喜該憂。

  鬧成這樣,怎麼收場?

  這事唐瑛不會放過的,魚有刺沒刺,也無法對證,本來還可好話轉圜,如今得罪成這樣,就完全沒有了挽回的餘地。

  宜王殿下是在這裡,但壞就壞在這裡,唐瑛受了這麼大罪,自然不敢和殿下較真,那氣就會發到聞真真她們幾個身上。至於說殿下護著聞真真她們——聞試勺從沒聽說過燕綏對任何女人展現過溫情,包括他娘。

  聞真真她們憑什麼例外?

  除非能證明魚沒有刺,是唐瑛無理取鬧,但這怎麼證明?難道還把剔出來的所有刺一一數給人看嗎?可這誰也不知道一條魚該有多少刺啊。

  這就是個無解之局,不想著籠絡人家還敢如此放肆。

  真是年輕氣盛。

  可別連累了聞家!

  燕綏就像把唐瑛的嘴當成漏斗,一壇醋倒完瓶子一扔,眼光一轉,似乎還想來個好事成雙,文臻趕緊把另一壇醋給拿走了,再灌,就得給唐瑛收屍了。

  唐瑛倒在地下,拚命咳嗽,好一陣子才嘶喊道:「拿下——拿下——」

  聞試勺皺著眉看諸大德,諸大德笑呵呵看向燕綏:「過了,過了啊,唐公公是御門監副總管,代表皇家前來,怎可如此對待?」

  他這一開口,聞試勺便明白他是打算把燕綏推出去頂鍋了。

  在心中默默為諸公公點了蠟。

  順便同情一下鳳坤宮和德勝宮。

  果然,在這位殿下面前,親娘,大母,誰也討不到好。

  聞試勺還在研究燕綏態度,那邊聞四太爺等人早已等不及,都在厲聲呼喚護衛,「快,拿下她們幾個,交由唐公公帶回御門監發落!」

  聞試勺不置可否,護衛們也便衝了上來,君莫曉呔地一聲怒道:「明明沒有魚刺!這麼多人吃了,誰被刺卡了?」

  唐瑛嘶啞地道:「我說有……就……有!」又拚命指燕綏,「他!……給我打死……」

  「打死!打死!」聞四太爺大喊。

  護衛的手堪堪觸及文臻衣角。

  「你說有就有?」文臻一直站在鍋邊,忽然將鍋蓋一掀。

  此時眾人才看見鍋蓋背面,一時「哦——」地長長一聲,分不清是驚還是嘆。

  鍋蓋背後,赫然是三條完整的魚骨架。

  「所有的刺都在這裡。」她笑,「煩請各位來數數,可有缺失。」

  哪裡還用數,眾人已經想明白這般巧思——燒好的魚固定在鍋蓋背面燻蒸,熱氣上湧,時間長了,魚肉便會自動掉落,鍋蓋上留的,自然是完整的魚骨架。

  這是文臻很久以前在現代看的某位飲食名家的書,談及了刀魚的這一種製法,再稍稍變化,以之拌麵,正好將唐瑛一軍。

  三條雪白的魚骨,骨刺嶙峋,好像也在剎那刺進了唐瑛的臉皮裡。

  這一巴掌打得凶狠,以至於他木在那裡,連刺痛的胃和喉嚨都忘記了。

  有一瞬間他想過不顧一切耍賴到底,然而客人們的眼神讓他心底不安。

  今日來客,也頗有幾位有身份的。

  思來想去,只好咬牙轉頭,只指著燕綏,「帶走——帶走——」

  一個小太監,總能由他揉圓搓扁吧?

  文臻心想您這句話要是能實現該有多好吶。

  唐瑛喊了半天,卻發現聞家的護衛們沒有動,聞四太爺蹦跶了一會兒,也被聞試勺下令人直接拖走了。

  唐瑛茫然地轉回頭,就看見聞試勺一言難盡的表情,「唐公公,稍安勿躁,這位是——」

  「我管他是誰,今天不弄死他我跟他姓——」唐瑛神色猙獰,一把推開聞試勺。

  「……是宜王殿下。」

  「……」

  唐瑛的世界忽然變成了黑白色,黑的是天白的是雲,又或者黑的是醋白的是飯團。

  飯團子好像忽然飛到了腦子裡,將腦漿黏住不能轉動,而醋在胃裡躥上腦殼,眼睛裡水花突突冒出來。

  難以呼吸……

  這世道是怎麼了……

  「砰。」

  「哎呀怎麼暈了。」文臻的聲音倍兒甜。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7 11:52:28

卷二 第四十四章 傳承

  一場廚藝比試,以眾人誰也沒想到的結局收場。

  波折度也是眾人毫無預料的,以至於客人們回去的時候,臉上都還掛著大寫的懵。

  聞試勺沒敢大聲嚷嚷燕綏的身份,所以在眾人眼裡,就是唐瑛莫名其妙暈了,諸大德莫名其妙臉青了。

  兩個人騎馬來的,坐轎走的——腿軟走不動了。

  對聞試勺來說,這樣的結果也很為難,嚴格說來,聞真真不能算聞家人。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接受,只是不知怎的,每次看見文臻那一臉甜美的笑容,就覺得嘴裡發苦。

  好像有更多不妥當的事要在前面等著他一樣。

  文臻如果知道,大抵要誇一句先生您第六感真好。

  她是個喜歡順勢而為的人。女官她是不想做的,但現在女官是一定要搶的,因為她沒有伊膾要術,定王來帶她上京交不出這書,她分分鐘要倒黴,有了女官身份,定王便不好下手。

  更何況因為這一戰,她在聞家站穩了腳跟,年輕一代現在對她很是親熱,其餘人則因為她即將飛黃騰達,態度轉為恭謹。

  聞至味知道比試結果之後,默然良久,當天下午嚷嚷著讓文臻扶著他出了默園。

  聞試勺嘴裡的苦味很快就傳遍了全身——聞至味出默園後,全部子女就必須要去請安,順道族中宿老們也紛紛來拜會,當晚聞至味沒讓他們回去,讓文臻親手做了一桌席面招待。

  這等於是公開承認文臻的地位,一頓飯吃得主賓盡歡,在席上,聞至味當著兒子的面,將一個匣子遞給了文臻,然後宣佈,他準備出私房為聞試勺捐個官,他在吏部有舊相識,應該問題不大。

  這等於是變相解除聞試勺家主之位,來如雷霆霹靂,卻並沒引起風雨動蕩,大家就這麼默然接受了。

  聞試勺環顧四周,只看見兄弟姐妹們冷漠的臉。

  這場比試裡,他的做法,傷了太多人的心,不擇手段的競爭,結果就是掌舵人失去公信力。

  當初聞試勺軟禁老父奪取家主之位,靠的就是在重新攀附皇家這件事上獲得的所有人的支持,如今,還是因為這件事,他失去了所有的助力。

  聞試勺心中滿是苦澀,他與四房一母同胞,心偏一些也是常情,但推舉聞近純的原因,更多還是因為她足夠出眾,適合進宮。將資源集中到最有希望入選的人身上,本就是智者的選擇。

  只要聞近純能贏,其餘人自然也沒什麼說的,聞近純入宮,他的家主之位自然沒有問題。

  然而出了個聞真真。

  族老們其實不大滿意文臻進宮,畢竟聞老太太一支,雖說是倒插門的女婿,承了聞家的姓,但說到底是外姓人,之前又有心結,之後又多年不來往。

  然而聞至味的匣子遞出去,族老們就閉嘴了。

  匣子裡是代代御廚留下的心血,聞近純求了多年聞至味沒給,如今給了聞真真,那就是傳人。

  文臻也很無奈,當初和聞老太太說的那是戲言,她並不想和聞家有牽扯,更不願意領這足可將人壓趴的人情。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不接也得接。到了晚間,她想將匣子還給聞至味,卻因為聞至味一句話,止住了動作。

  「你祖母為這裡頭的東西瞎了眼。」

  世間千萬情仇恩怨,到最後都不過薄薄幾頁故紙,沉澱時光的黯黃和記憶的灰,指尖一彈,脆裂生煙。

  先帝看上了御膳監總管聞至味的唯一女兒,聞瓔珞卻已有婚約,本來對上稟明也就罷了,不至於君奪臣妻,但聞家四少急於攀附,利慾熏心,竟雇殺手對那未婚夫下手,那人得家中護衛拚死相救,逃得一命,但瞎了一隻眼睛,事情很快被御史台捅出,鬧了個滿朝風雨,當朝正好有位鐵面御史,一張鐵嘴,連皇帝都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他貪戀女色,君奪臣妻。更不要說聞家,事情爆出來,聞至味大怒要綁兒子問罪,聞家老四闖禍一流,遇事慫包,哭求姐姐一夜,哭訴自幼姐弟情分,哭訴自己妻子孕有雙胎,孩子不能沒有父親,求她去向未婚夫家求情,只要苦主自願放棄,自然他也就沒有罪責了。

  聞家當時,除了聞至味不同意,其餘人都希望聞瓔珞出面,一來那御史不依不饒,眼看要掀出聞家更多不妥當的事情來,想要事態不發展下去,只有著落在苦主身上;二來畢竟四少是男丁,且四姑奶奶娘家頗有勢力,而聞瓔珞,嫁入皇家已不可能,未婚夫家也必定解除婚約,孤老一生是必然下場,何不再犧牲一下,為聞家脫了這纏人的麻煩呢。

  至於這樣的深仇大恨是否適合求情,以及直接導火索的聞瓔珞去求情會遭遇什麼,所有人都呵呵一聲,在腦海裡周周轉轉地避讓開了。

  聞瓔珞自然是不肯的,但當時四少一家鬧得十分厲害,大肚子的四姑奶奶拿了白綾要在她門口上吊,一屍三命賠大小姐。鬧了一夜,天亮時,聞瓔珞出來了。

  只說了一句,「聞家養我十八年,從此以後,便都還清了。」

  之後她去了未婚夫家,對方憤恨之下閉門不納,聞瓔珞門前長跪,還是未婚夫給她開了門,開了門後她一步一跪,在無緣的家翁和未婚夫面前,親手抉了自己的雙眼。

  你失了一眼,我賠你雙眸。

  聞瓔珞,從來都是清爽乾脆的女子。

  後來,苦主撤了訴,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先帝趁勢將此事了結,御史也就無法再鬧,聞家和四少逃過一劫,歡呼雀躍,舉掌相慶。

  那些爆射開無限喜悅光彩的眼眸。

  那一雙滾落塵埃的血淋淋的眼珠。

  那些慶幸與得救,歡喜與得意,那些隱藏在每個人堂皇藉口背後的私欲和無恥,都是那一霎插入少女雙眸的手指,輕輕用力,奪人一生。

  聞瓔珞再也沒有回過聞家。

  一年後,她落腳於一個貧窮小鎮。

  當日,四少給雙胞胎兒子慶祝滿月,賓客盈門,賀禮成山。

  三年後,她嫁給了當地一個窮書生。

  當日,聞家四少奶奶又喜得一女。四少在妻家扶持下經營產業,獲利頗豐,給小女兒辦的洗三宴,越發盛大。

  ……

  很多年後,聞至味才知道,整個事件,都有幕後黑手推動,對方是他的同僚,一心想要謀取御廚監大總管的位置,覬覦他手裡的聞家世代伺候皇家的菜譜和經驗,為此設計讓先帝看見了聞瓔珞,設計讓聞四少對聞瓔珞的未婚夫出手,並推動了御史台的彈劾,就為了聞至味丟官,聞家倒台抄家,好坐收成果。

  知道真相之後,聞至味很快便請辭,他是唯一一個聞家沒有幹到年老就告老的御廚監大總管。

  因為這件事,以及後來的一些事,讓他下定決心,要從他的下一代開始,讓聞家和皇家徹底割裂,再不踏入那流動著陰謀算計和鮮血的沼澤。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想的。

  ……

  文臻也不想。

  她覺得匣子越發燙手了。

  然而聞至味下一句話就讓她想將匣子砸在老頭子腳上。

  「還想著跑?呵呵,勸你從今天開始老老實實讀書,學點東西傍身,否則你很快就要做德勝宮的花肥了。」

  德勝宮是什麼玩意?她是不是又被誰給坑了?

  晚上回去打開匣子,薄薄的幾冊小冊子,墨跡猶新,一本是「聞聽」,寫的是宮中飲食禁忌,貴人們私下的需要揣摩的飲食喜好;一本是「聞嘗」,主要是四時諸宴的規矩和製法。一本「聞探」,則是下毒大全,各種巧妙的下毒方法,辨別方法,解毒方法,也有一些不是毒物,而是具有針對性的藥物,但總的性質都是一樣:害人的。

  文臻想難怪聞至味的這個匣子誰要都不給,把皇室的飲食要點和下毒大全放在一起,這是幾個意思?

  又想這裡頭各種千奇百怪的下毒技巧和症候,這些一輩子在皇宮服務的大廚是怎麼知道的?

  經驗來源於生活,這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吧?每一例都盤旋著冤魂和鮮血吧?

  她隨意地翻了翻,看到其中一個記載,將一種叫「生離花」的無毒植物曬乾碾成粉末,混在大荒的黑沼澤最深處的淤泥裡,混入牆泥塗抹在牆壁上,平日裡無事,一旦點燃龍涎、檀香之類的名貴香料,那牆壁裡的藥物就會慢慢散發出毒性,那毒並不傷人性命,只會令人慢慢虛弱,出現幻覺,情緒低落,各種不適纏身,最終壯年早逝。

  而另一種就更厲害了,並沒有說如何製作,只說那種毒需要以人為引,女子吞服對身體有益,但若在哺乳期大量吞服則奶水帶毒,據說中了這毒的嬰兒並無異狀,童年少年時期還尤其出眾,但多半性格古怪,有各種並不統一的嚴重怪癖,心理和行為都異於常人,從青年時期開始,這種情況會越來越嚴重,用心愈多,則異常越多,就像一輛狂奔的馬車,疾馳的最後便是破壞或墜落,最終要麼瘋要麼死,很難長壽。

  文臻覺得的這第二種毒很難成立,世間母親哪有不愛兒女的,哺乳期各種忌口誰不知道,小劑量被下毒中招還有可能,大量吞服實在說不過去,除非自願主動,那就更說不過去了。虎毒不食子,何況孩子才是後宮女子賴以立足的保障,怎麼可能對自己的孩子不利。

  她翻了幾頁,直看得渾身汗毛倒豎,感覺再看下去就要心理陰暗了,可聞老頭子關照過她這冊子要背下來,背完之後立即銷毀。聞家的這個所謂的傳家寶,是不能留存於世的,都是代代在傳承的時候臨時寫下,背熟了銷毀,等到想傳給下一代的時候,再如樣炮製。

  只是終歸是好幾本書,文臻心情又抵觸,一時哪裡背得下來,便先收在了自己的包袱裡,打算花幾天功夫背完了再燒。

  第二天一大清早,文臻便起了床,因為定王的車駕,終於到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7 11:52:54

卷二 第四十五章 三寸丁

  文臻去向聞至味辭行,聞至味還住在默園,和前些日子默園的冷冷清清不同,一大早廳堂裡擠滿了前來請安的子女孫子女重孫子女,文臻過去的時候人人笑臉迎人,文臻瞄了一眼,發現四房一個人都沒來,聞試勺也沒來。

  和君莫曉等人聊幾句,才知道聞試勺去迎接定王了,據說定王已經知道昨日發生的事,一下車就哈哈大笑,道:「你們真是傻,有聞真真在還捧著聞近純,說聞真真不會廚藝?知不知道前些日子我三哥吃了一大鍋她做的飯?」

  據君莫曉說,聞試勺和四房當時的表情實在精彩得很,大抵是在恨定王怎麼就不能早一日過來。

  「他三哥是誰,怎的吃了我做的飯是很稀奇的事?」文臻卻在想自己好像沒有給皇族做過飯啊。

  「宜王殿下挑食全東堂聞名。」君莫曉道,「聽說宮中御廚都經常因為做飯不合他口味,被挑剔得恨不得自殺。更不要說外頭那些廚子,宜王出宮,很少吃得下外食的,寧肯自己帶食物。」

  文臻越聽越古怪,「宜王殿下?叫什麼名字?」

  「殿下名諱燕綏。」

  文臻:呵呵。

  君莫曉好奇地看她,總覺得這句呵呵意味深長。

  「呵呵就是我真不知道他啥時候吃過我做的菜。」

  真的知道早就在菜裡下毒毒死他了。

  聞試勺叫破燕綏身份時沒讓她們聽見,她之前是聽說過南燕北唐,幾次相遇也看出燕綏必定身份高貴,但看的野傳奇大概是忌諱這位主兒,沒有明說南燕的身份,現在想想,確實也只有皇家養得出這種奇葩。

  「那位殿下吃得慣你做的菜,是你的運氣。不然以後你進了宮,天天被他挑剔,那日子可真難受。」

  文臻想沒進宮就已經天天被他挑剔了好麼。

  說話間前頭催促,讓文臻盡早出發,聞老頭也在趕她走,一邊不耐煩道,「去去去這幾日你在折騰我這不能安寧,早點滾早點滾。」一邊對眾人道,「你們也派幾個人早點去京裡安排,別讓這個不著調的丫頭壞了我聞家名聲。」

  眾人默然——你老人家一臉嫌棄地表達著寵愛真的當我們看不懂嗎?

  吐槽歸吐槽,聞家的態度立時再上一個台階,浩浩蕩蕩送文臻君莫曉聞近檀出了門。

  君莫曉和聞近檀也跟隨上京,君莫曉是待膩了聞家,不顧聞試勺挽留,說要繼續浪蕩江湖去。聞近檀則是聞至味親點,讓聞近檀去天京的聞家老宅,管理那邊的宅子。他覺得這個孫女兒太過懦弱,待在聞家這種氛圍遲早憋死悶死她自己,還不如趁機出去,說不定還能遇上什麼好機緣。

  定王燕絕並沒有進門,正在門前和聞家人閒話,他有些不快,想好的帶聞真真入自己的王府,確定了廚藝出眾以及伊膾要術的事情,再拿去向陛下賣好,如今聞真真自作主張參加了聞家的女官選拔,入了皇家的名冊,便沒辦法直接帶進自己王府了,但帶聞真真進京的事兒還是要做的,好歹也算是他一份苦勞。

  燕絕聊得心不在焉,時不時瞟一眼門內,目光期待。

  等到文臻出來,那期待就變成了失望。

  文臻向他行禮,準備隨後登車時,聽見這位皇子殿下惆悵地咕噥道:「娘的,三寸丁。」

  文臻:……

  你才三寸丁!

  你全家都三寸丁!

  定王殿下很快就嘗到了對文臻進行言語攻擊的下場。

  文臻帶齊了自己的鍋碗瓢盆和食材,自己親自下廚,第一頓,黃燜雞米飯。

  護送的侍衛們搶成狗。

  燕絕滿懷期待地拿到自己的那份,深紅瓷缽裡雞塊嫩黃純白,蘑菇深黑,青蔥綠白相間,色澤搭配鮮明誘惑,更不要說香氣濃烈,是對肚腹最大的勾引。

  送飯來的君莫曉神情慇勤,「殿下,這是真真親手所做,真真說,為了彰顯您的尊貴身份,您這一份是單獨下料,您這一缽,價值是別人的十倍呢。」

  燕絕十分滿意,就是應該這樣,不如此怎麼能彰顯他尊貴的身份?

  操起筷子,夾一塊正要入口,忽覺不對。

  這雞塊怎麼形狀古怪?

  燕絕當然吃過雞,可他想不起這是雞的什麼部位,他筷子在缽裡翻揀,發現所有的雞塊都是那種形狀的,短短的,扁扁的,尖尖的。

  總之形狀挺一言難盡。

  想問,又覺得挺沒面子,試探著咬了一口。

  一股濃烈的騷氣盈滿口腔,下一秒燕絕丟了缽一邊哇哇吐得像個懷孕三個月的孕婦。

  他怒氣沖沖去廚下找文臻,然後在一地雞的屍體中找到了正在操刀的文臻。

  「為了您這一頓殺了十隻雞呢!」文臻無辜臉。

  燕絕看一眼那些雞身上唯一缺失的部位,感到了一種赤裸裸的傷害。

  「為什麼給我吃那種噁心東西!」

  「以形補形啊殿下!」文臻捏著手指,比了個小小的一段,一臉驚詫,「這可是名菜,枸杞麻油雞腰當年可是先帝喜歡的菜色,烏魚子蟹白魚白都是這一類的東西,殿下以前難道沒吃過嗎?」

  燕絕覺得以後自己都不能直視螃蟹烏魚了……

  這話沒法辯駁,他能說自己爺爺是個吃雞屁股的變態嗎?

  等他回到房裡漱口,才驚覺,以形補形什麼意思?那個手勢什麼意思?

  是在暗示他小嗎!啊?

  ……

  第二頓,冒菜。

  侍衛們搶成狗。

  燕絕很想拒絕的,他的自尊不允許他再次吃那個可惡女人的菜,然而驛站的飯實在太難吃了,而冒菜裡的花樣,他斜眼瞄過了,在沒有任何形狀可疑的物體。

  這回他不要君莫曉送,他自己過去,仔細一看,湯色雪白,各色食材其中浮沉,豐富得令人食指大動。

  他親自嘗了嘗,沒有問題,鮮美得恨不得咬舌頭。

  和驛站借的廚房,鍋台上放好了洗乾淨的碗筷,燕絕看一眼,冷哼一聲,讓人去取自己專用的銀碗銀筷來。

  隨行的太監拿了碗筷,例行用熱水再沖洗一遍,鍋台上就有現成的水,白亮白亮冒著熱氣,太監便用那水認認真真涮了三遍碗筷。

  然後燕絕親自給自己盛了,挑挑揀揀選了最喜歡吃的,坐下迫不及待開吃。

  下一秒。

  他蹦起來了。

  「絲哈——絲哈——」,堂堂定王殿下,成了張嘴喘氣的狗。

  「什麼——味兒——絲——哈——」燕絕的一張臉騰地冒紅,紅了又轉白,額頭上細密的汗滲出來,亮光光一片。

  嘴裡的滋味兒依舊鮮美,但還有種特別的沖味兒,舌頭像被電過,半邊都麻了,舌尖和喉嚨則如火燒,燙得他想砸碗,想嚎叫,想把滿咽喉的火燒火燎都化為烈火噴上雲霄。

  「哈,殿下,好吃嗎?」文臻探頭進來,依舊的驚詫臉,「怎麼了?辣著了?哎呀你們是不是動了那盆濃縮辣椒水?那是我做了準備稀釋了以後用的,裡頭放了三斤辣椒呢。」

  文臻心情挺好。

  東堂已經出現辣椒,但是目前只作為觀賞植物,也並不普及,文臻在驛站發現了,十分驚喜來著。

  當然那盆濃縮辣椒白湯可不是巧合,第一次吃辣的人一般都抵受不住,看來燕絕尤其抵受不住。

  可憐吶,舌頭都辣得縮成三寸丁了。

  ……

  燕絕現在對文臻的心情很復雜。

  他生來精力旺盛,血氣十足,是那種寒冬臘月都只穿單衣的人兒,因此於女色上頭也頗有興致,為此被御史台也不知道彈劾了多少次,奈何陛下無心管,他的母妃容妃也管不了,這位被彈劾急了就去拍御史台的桌子,大罵御史「你不是你爹和你媽敦倫出來的?你爹在世的時候府裡小妾七八個誰不知道?都是睡女人,你和你爹也沒少睡,管我睡幾個?有本事你這輩子就睡一個女人,你再彈劾我!」

  御史們被罵得灰頭土臉,天潢貴胄話說到這個程度實在也沒法再和他較真,也便罷了,從此便撿些別的來彈,女色上頭是不管了,燕絕自己便越發放縱,用世人的話來說,「射隻大雁都要撩一把屁股看下是公是母。」,是以捎帶文臻上京,首先便琢磨了一下,是不是順便可以再納個妾來著。

  吃完文臻兩頓飯以後,又覺得還是算了吧,定王殿下不喜歡這一款的。女人嘛,乖順,柔軟,嬌媚,可人,才配叫女人。

  聞真真除了最後一個字符合外,其餘哪都不沾。

  他也問過《伊膾要術》的下落,文臻十分光棍地告訴他,沒有。這樣的東西,老聞家怎麼可能自己家不留著,給一個結了仇嫁出去的女兒?

  但文臻也更加光棍地告訴他,沒有廚藝奇書,她自己的腦子裡就有一部比伊膾要術還要新奇的廚藝大觀,馬上她要去做女官了,希望能和殿下保持良好的互不干涉的關係,這樣她做得好,自然會捎帶殿下一份提攜照顧之功,做的不好,殿下也很自然便能撇清關係。

  燕絕人稱脾氣暴虐,但身為皇子,活到如今,藏著無人知的才是真相,能拿出來的都是偽裝,聞言看了文臻一眼,呵呵兩聲,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第二天便讓人給文臻換了車馬,離他的皇子車駕更遠了些。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7 11:53:37

卷二 第四十六章 黑蓮花

  燕絕暫時收了心,文臻便本分做人,時不時下個廚,吃得眾人滿嘴油光,待她便多了幾分方便。

  文臻也動過心思是不是繼續貫徹跑路計劃,不想定王不知道是不是被聞至味提過醒,盯她盯得甚緊,她身邊時刻有人,她甚至懷疑,聞至味讓君莫曉和聞近檀跟隨她上京,也有就近監視的意思。

  暫時跑不了她也就算了,失敗了太多次,她對跑路沒什麼信心,總覺得一旦跑出來,一定會有一個神經病立即出現抓她回去做廚娘。

  一路上文臻和君莫曉聞近檀也漸漸熟悉,和君莫曉學學功夫,和聞近檀交流刀功,這兩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君莫曉性情直接,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掀了個底兒掉。她說自己有記憶起便在邊陲小鎮生活,一個叫做盂闌鎮的地方,終年風沙,當地百姓多靠向周圍的駐邊軍出售食物用品生活,她並沒有自小的記憶,只知道自己無父無母,由外祖母撫養長大,據說外祖母娘家很有家產,所以她是那個小鎮上唯一有丫鬟伺候的小姐,還拜了個老兵做師父學藝,老兵據說挺有來歷,有一手潛龍在淵名字拉轟的內功,七歲時外祖母去世,十五歲時老兵不知所蹤,她在那個永遠灰濛蒙的地方沒了最後的牽絆,便開始帶著丫鬟行走江湖,揍過浪蕩兒,罰過敗家子,拔過鏢行旗,偷過武宗劍,到哪哪雞飛狗跳,老虎路過都要摸一把屁股,玩到第三年,玩出了大麻煩,宰了一個殺人冒功的副將,險些被當地軍隊追殺,還是路過的聞試勺幫忙解決的,用她的話說,聞試勺對她「一見如故」,盛情邀請她來聞家小住,她反正也沒地方去,便高高興興來了,誰知道來了之後便上了賊船,聽了一肚子的「私生女秘聞」,每天一個新版本,三百六十天不帶重樣兒。

  「這群四體不勤的大小姐,都是閒的!」君莫曉重重下結論。

  「四體不勤的大小姐」現成的就有一個,聞近檀淚包一樣縮在一邊,不言不動不討論不插嘴,「四不」政策堅決貫徹者。

  這位文臻覺得比君莫曉還奇葩一點,出身聞家這樣的大家族,飽讀詩書禮教熏陶,循規蹈矩是題中應有之意,聞近檀前十六年的人生經歷乏善可陳,不過是讀書繡花繡花讀書,一眾聞家小姐裡,她循規蹈矩得尤其突出,曾經創下十年不出內院門的最高紀錄,堪為省心楷模。然而大抵世上沒有真正的省心兒女,不在這裡作妖,就要在別處起浪,十六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成了破落貴族馬家小少爺的新婦,新婚半月,馬少爺把她送回娘家,說她要和離。

  什麼叫一石砸起千層浪,這便是了,換成任何一個聞家小姐,這浪頭也大不到這個程度,先不說最規矩的人把規矩砸得最狠,聞近檀這事兒本身就透著詭異,夫妻不和,這年頭多半是休妻,夫為天妻為地,夫為乾妻為坤,丈夫的尊嚴就是妻子頭頂的天,哪有這麼和和氣氣男人說和離的?

  如果是聞近檀說和離,她的下場多半是被聞家打斷腿送回去,但是馬家說和離,聞家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聞近檀回家後,沒少被聞家人逼問和離緣由,奈何她生了一張撬不開的蚌殼嘴,所以直到現在,聞近檀和離之謎,依舊是聞家謎題排行榜居於高位,和君莫曉身世並列第一。

  這事兒君莫曉自然也好奇,但她看起來魯直,骨子裡卻頗有分寸,倒是文臻,坦坦蕩蕩開口詢問,聞近檀默然半晌,才慢吞吞答,「他是個斷袖,被我撞見。」

  「然後呢?」文臻想這樣確實應該離婚了,騙婚啊。

  「他打了我一頓,逼我保密。說出去就殺我全家。他相好的那個男子,是個家丁。」

  文臻想不離留著過年嗎?

  「他們歡好時,叫我留在屋內伺候並望風。」

  等等,這麼極品你還沒離?

  「後來那個家丁,私下裡勾引我,我躲他,他就在馬少爺面前進讒言,說我勾引他,我又被打了一頓。」

  ……算了你是個抖M吧?

  「那家丁偷走我的衣裳首飾,夜半趁馬少爺不在,鑽進我的房,說要把我賣給妓院換銀子,我們正在廝打,馬少爺回來了,那人又反咬我陷害他……」

  「然後你又被打了一頓?」文臻恨鐵不成鋼,嘆氣,喝水。

  「……然後我把他殺了。」

  文臻嗆住,咳了個天翻地覆。

  淚眼昏花裡她想這就是報應啊報應。

  「我當著馬少爺的面,把他殺了。馬少爺先說要報官,後來忽然就慌了,他要逃,我提前閂了門,我跟他說,要麼他現在打死我,要麼遲早有一日我割了他,反正他要那玩意也沒用。我割了他還把他和那家丁的情話寫個話本傳出去,讓他馬家世代蒙羞。他想殺我,但是他沒力氣,我在伺候他和那個家丁的時候,給他們慢慢下毒,他們會分外享受魚水之歡,提前掏空身體,沒有意外他們不會早死,但會越來越衰弱地活著。」

  血腥詭秘的一夜躡足追來,聞近檀面無表情,語氣木然,一個字一個字卻蹦得清晰。

  新嫁娘從期待到絕望到一次次被踐踏忍辱到最終暴起,一段漫長而折磨的心理歷程,到頭來也不過就是台前燭淚盡,紅袖掣雙刀。

  也許她曾是個泥人,不帶氣性兒,然而那短暫的新婚歲月,將那個泥人打破,和血淚重塑,是另一個我。

  在那夜跳躍的燭火和地下的屍體前,馬少爺看見的,已經不是含羞帶怯的新嫁娘,而是黑髮披面臉頰染血沒有活人氣息的修羅。

  所以他未及動手,便已膽寒。

  所以他匆匆把人送回,自己提出和離。

  文臻出了會神,心想都是有故事的人啊。

  聞近檀固然讓她掉眼珠,可君莫曉也未見得就經歷單純,也許她自己單純著,但文臻可不敢相信那個看似天衣無縫的故事。

  聞試勺的私生女,是不可能流落在邊疆,再流落江湖的。

  殺了個副將,也絕不可能那麼輕易解決。

  一切的偶遇都有後果,所有的巧合都有前因。

  文臻在燈下想著這些看似八卦的八卦,把玩著君莫曉送給她的香囊,裡頭不知道什麼香料,氣味清冽特別,她將香囊仔細地貼身佩好,嘆了口氣。

  但願所有有故事的人。

  都能活得沒有心事。

  ***********

  當晚文臻沒能睡得太早,因為定王的幕僚來拜訪,拉著她說了許多閒話,言下之意便是她很快就要進宮,宮中沒有依仗寸步難行,所以有必要和定王殿下達成長久的良好的關係。

  說人話就是招攬了,一個女官,前途未明,派個人來探出根橄欖枝,就是給文臻天大的面子了。

  文臻也沒說啥,笑嘻嘻招待了對方一頓夜宵,幕僚被食物的香氣勾引得很快嘴裡充滿了口水,說不下去了,等到他吃完文臻一碗雞湯三鮮小餛飩,渾身暖洋洋睏意上頭,三言兩語就和文臻告了別,等到回去躺在床上才想起來,那小姑娘還沒回答呢!

  幕僚在床上翻個身,不屑地嗤笑了一聲——緩兵之計?小姑娘有點手段,但說到底還是沒有成算,定王殿下的招攬,豈是那麼容易拒絕的?今日說個不,明日活不住,懂?

  不識抬舉!

  幕僚沉沉睡去,夢裡猶自在盤算,明日如何把責任都推給那個會糊弄人的丫頭。

  幕僚走後,文臻也沒多想,她知道招攬不可輕易接受,但不接受招攬也會有很多後遺症,但事情已經到了面前,憂慮無用,只能見招拆招,既然注定要操心,那首要的自然是要睡個好覺。

  只是今夜注定與美夢無緣。

  睡到半夜,忽然一聲尖叫刺破夜的寂靜。

  文臻霍然坐起。

  她聽出這聲音是聞近檀的!

  驛站裡卻靜悄悄的,這裡已經離天京很近,明日再趕半日路差不多就到了,又有皇子入住,按說這麼刺耳的一聲,換誰都被驚醒了,但是除了發出聲音的那間廂房,竟然沒有任何動靜。

  驛站寬敞,文臻有時做夜宵睡得遲,單獨住一間,君莫曉要早起練功,也單獨住了一間,聞近檀只能獨住。

  原本聞近檀選了靠近裡頭的一間,結果又說那間後頭靠著個陰森森的小園子,夜裡風大樹木簌簌,聽著怕人,抱著被子跑來要和文臻擠,文臻不慣和人一張床,便和她換了房,一邊換一邊腹誹——人都殺過,怕風大,好一朵黑蓮花。

  文臻飛快地披衣下床,直奔聞近檀房間,還沒進門就聽見啊地一聲慘叫,聲音明顯是燕絕的,心中暗叫不好,加快腳步衝進門,就看見燕絕血流滿面躺在地下,而君莫曉神情迷茫站在一邊。

  她痴痴道:「我明明用的是劍背呀……」

  文臻蹲下身,看看燕絕,還好,看著怕人,也就是皮肉之傷,血腥氣裡有種淡淡酒氣,酒似乎喝了不少。

  再看縮在一邊的聞近檀,神情驚惶,但衣著整齊。

  「他非禮你了?」

  聞近檀瘋狂搖頭,「沒……我就是正準備寬衣睡覺,忽然一個人撞了進來,罵罵咧咧就準備上床,我嚇得要命,然後莫曉就進來了……」

  君莫曉道:「我……我聽見聲音就奔過來了,進門看見有個黑影站在近檀床前,我拔劍就上了,我出的是劍背,想打暈他再說,誰知出劍之後便覺得劍尖似乎被一股力量帶歪,我為了扳回去差點拗了手腕……」

  文臻聽出不對,打斷她,「等等,你說你直接進門的?」

  「是啊,門沒關。」君莫曉說到這裡也發覺不對,停下去瞧聞近檀。

  聞近檀臉色看起來像被敲得頭破血流的人是她,「我……我栓門栓的!」

  文臻覺得不對的就在這裡,聞近檀日常性格膽小如鼠,或者存在創傷應激,到哪裡首先就要關門關窗,睡覺前還要檢查三遍,她不可能不關門就睡覺。

  然而燕絕就這樣進了她的閨房,隔得這麼近,文臻沒有聽見踹門聲,說明燕絕也沒受到任何阻擋。

  誰開了聞近檀的房門?

  誰又動了君莫曉的劍尖?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7 11:53:53

卷二 第四十七章 哥哥我錯了。哥哥請背鍋。

  那一劍如果不是君莫曉拚命扭轉手腕,現在她們三個便要因為刺殺皇子鋃鐺下獄,燕絕也沒了命。

  此時外頭已經有了動靜,畢竟聞近檀大叫大家還會認為殿下又寡人有疾,不宜掃興,但燕絕的慘叫沒人敢當聽不見。

  文臻忽然扭頭就走。

  君莫曉愕然。

  她望著外頭逼近的燈籠光芒,臉色微青,忽然反手插劍入鞘,轉身就向外走。

  聞近檀一把拉住她。

  「放開!」君莫曉沒好氣地低頭,「已經跑了一個,你還不趕緊跑?放心,我惹的事,我擔著,牽連不到你們。」

  燭光下微仰著臉的聞近檀,因為緊張,眉眼都似要縮在一起,手卻絲毫不鬆,結結巴巴地道:「不能……不能出去……定王殿下不會放過你……」

  「那也是我的事。」

  「你是氣真真跑掉了嗎?」聞近檀語氣流利了些,飛快地道,「她不會跑的。」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生氣她跑掉?」君莫曉冷笑,指指自己,「我倒是有眼睛看見她跑掉。」

  說完甩開聞近檀,剛到門口,和急速奔回的文臻撞個滿懷,僵著臉的君莫曉正要開罵,文臻已經一把抓住她往屋子裡一推,反手把門關上。

  「你幹什麼?」

  「我做的事自然我擔。」君莫曉翻白眼,「你還回來幹嘛?」

  「回來保護你們呀。」文臻推她,「去,給我爭取時間,我有辦法。」

  君莫曉的臉色一瞬間陰轉晴,眉飛眼彎。

  「沒事兒,你別逞能,我去說清楚就行了。」君莫曉笑嘻嘻捏了捏她臉頰,「放心。」

  「逞英雄是吧?姐們義氣是吧?」文臻也笑眯眯拍拍她臉頰,「有我在呢,哪輪到你裝逼,來,聽我的,你先別動。」

  門外,腳步聲近在咫尺,夾雜著紛紛的詢問之聲。

  文臻砰地把門一關。

  外頭的聲音頓時越發急切,有人大喊:「今晚跟隨殿下的人呢!」

  又有人叫:「在花叢裡,已經……已經死了!」

  步聲急速逼近,一人大叫:「殿下!殿下!」伸腳便要踹門。

  裡頭忽然傳來一聲大叫,聲音比他更響,「宜王殿下,且慢動手!」

  屋外的人,齊齊頓住腳。

  仿若被天雷,當頭劈下。

  剎那間面面相覷,人人都在對方深黑的瞳孔裡看見自己驚惶到青白色的臉。

  皇家秘聞,兄弟相殘!

  今夜居然撞見了這樣的一幕,自己還能活嗎?!

  眾人惶然,下意識退後,殿下遇襲衝在前面責無旁貸,但是皇子兄弟鬩牆再往上撞——這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保護不力也許是死罪,但是一旦撞上皇家隱秘,很可能連一家老小都保不住。前朝就有類似的事,寶成帝的太子性情跋扈行事出格,暗中擄掠邊戎健壯男子裸身搏戲,生死不計,被一個小太監撞破,導致眾臣群起彈劾,寶成帝知道後勃然大怒,遷怒之下,不僅小太監被立即處死,連同小太監的家人,小太監的管事太監,給小太監淨身的宮人,遴選小太監進宮的人統統都殺了。

  皇家無道理,薄人情,深黑土壤之下白骨遍地,白骨叢裡扭曲盤繞,朵朵都是惡與孽之花。

  這夜也不知道是風緊還是心緊,彈動得心腔收縮起伏,血液奔流作響。眾人不敢有動作,腦海裡逃與上鏖戰不休,腿卻黏在了地上。

  裡頭似乎交戰激烈,砰砰乓乓打成一團,一個忠心侍衛猶豫著繞到窗前想要看一眼,下一秒一個凳子呼嘯而來砸在窗前,崩裂的碎片險些刺到他眼睛。

  君莫曉的叫聲慷慨激昂傳來,「殿下莫怕,我來救你!」

  文臻在大喊,「宜王殿下!宜王殿下!」腳步聲急促,似乎在不斷奔走。

  聞近檀的哭聲便是這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亂樂章中,畫龍點睛的協奏。

  君莫曉忽然一聲大叫,「殿下暈過去了,快去請大夫!」

  外頭正不知如何是好的護衛兵丁們如蒙赦令,轉身就跑,跑的人太多,連滾帶爬跌成一團。

  ……

  屋子裡。

  君莫曉猴子一樣竄來竄去,劍光飛舞,砍個椅子腳,扔個蠟燭台,時不時砸下窗戶門。一個屋子裡的「鏖戰」動靜全被她一個人承包了。

  聞近檀真心實意地在哭。

  文臻……文臻在畫畫。

  一大一小兩張素描紙,一支鉛筆,她動作很快,三兩下就已經在大紙上打出了坐標,大紙幾米遠處平放,小紙豎直,投影成像,確定主要輪廓線條。

  君莫曉時不時百忙中看一眼,一眼比一眼神情驚嘆。

  文臻除了時不時喊幾聲宜王殿下,把鍋一口口往某人身上甩實了之外,幾乎沒有抬頭,她學廚藝十二年,學畫時間也差不多,從素描開始,油彩水粉水墨工筆都學過,其中素描就學了三年,到最後學得最好的反而是3D畫,研究所有個老研究員,是個技術流,不玩浪漫不提寫實,就擅長畫這些精細的東西,而文臻那一雙眼睛,天生善於捕捉光線。理解明暗與虛實的關係,更好地解構物體,這是畫好3D畫的必要能力之一。

  文臻有一次逗景橫波,在她床底下畫了一個洞,以至於景橫波習慣性跳下床時崴了腳,做了一個星期墜入黑洞的噩夢。

  現在,她不僅要畫的好,還必須畫得很快。

  利害關係能夠唬住地位低微的護衛兵丁,但定王府長史白天就聽說已經過來迎接,能被派往皇子身邊負責教導約束的屬官,多半都是朝廷宿儒,地位不低,職責不同,不會像這些見識不足的底層護衛一樣,遇事先慮自身。

  門外響起急促腳步聲。

  一個微微蒼老的聲音氣喘籲籲地道:「哪裡?在哪裡?」

  筆尖落紙聲響沙沙,君莫曉道:「還有一縷頭髮!」

  那老人隨即又道:「夜半入女子閨房!成何體統!」

  聲音又近幾步。

  文臻的臉幾乎趴到紙上,乍看像在和紙上畫接吻一樣。

  君莫曉,「眼珠子,眼珠子!」

  燕絕呻吟一聲,似乎要悠悠轉醒,聞近檀默不作聲,操起竹枕砍在他後頸上。

  君莫曉:「……」

  有人急道:「哎呀楊老,這都什麼時候了您還計較這個,等把咱們殿下救回來您盡管罵!」

  聞近檀:「這裡,這裡,貼這裡合適!半明半暗!」

  君莫曉,「哎呀我看這畫總想著拔劍應戰怎麼辦!」

  「砰。」

  門板撞在牆壁上轟然巨響,推門的人用了大力氣以為肯定是栓著的,結果一推就開,收勢不住險些栽個狗吃屎。

  一雙手將踹門的楊長史扶住,文臻甜甜地道:「老夫子您小心。」

  君莫曉風一樣捲來,把楊長史往外推,「您老別進,別進,小心被弄傷!定王殿下沒事了,我馬上就把他扶出來!」

  君莫曉的手勁很大,那老頭踉蹌後退,百忙中驚鴻一瞥,就看見「宜王殿下」正立在簾幕邊,半個身子在簾後,手裡一把劍,正斜斜指向他。

  老頭子驚出一身冷汗,下意識往後退,屋內一片狼藉也根本站不住腳,他退到門外,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外頭圍觀的人也看見那「宜王殿下」,原本的半信半疑立刻成了實錘,呼啦一下往後便退。

  門一關,文臻鬆了口氣,活動活動已經酸軟的手腕,君莫曉靠在門板上,長長出一口氣,驚道:「累死我了……喂聞真真你畫的是什麼畫,怎麼看起來和真人一樣,剛才隨便瞄一眼,嘩,差點我以為那劍要沖著我來了!咦這人臉熟啊,咦這不就是……」

  她一抹臉上的汗,隨手一指,隨即一傻。

  文臻頭一抬,也傻了。

  畫呢?

  簾幕猶在飄,畫畫不見了。

  而門外,被推出去的楊老,偏生是個性子拗的,雖然看見了「宜王殿下」,也得了定王似乎沒事的消息,卻並不認為自己可以忘卻職責,別人都讓開了等,他推不開門,就轉去窗子那邊,猛地推開窗子,道:「宜王殿下,您把我們殿下怎樣了!」

  他一推,嗤啦一聲。

  屋內三人頭一抬,聞近檀險些尖叫,被文臻一把摀住嘴。

  畫!

  畫忽然出現在了窗戶上方,老楊那一推窗,畫紙便撩到了他鼻子尖。

  老楊只覺得額頭上有什麼白乎乎的東西飄啊飄,下意識抬頭去看,文臻忽然撲了過去,大叫:「這位老先生你扯到我裡衣了!」

  循規守矩的老夫子,驚得立即縮手關窗。砰一聲關上窗才站在原地發傻——還隔著三尺遠呢,能扯到裡衣?

  他站了一會,將剛才發生的事仔仔細細想了一遍,越想越疑竇叢生,臉色慢慢沉下。

  半晌喝道:「來人,將這屋子圍住,派一批好手,直接進門!」

  一個護衛頭領愕然道:「宜王殿下在裡面,這個……咱們還是等幾位姑娘把定王殿下扶出來吧,聽那話音殿下沒有大礙……」

  老頭發瘋了嗎?

  哪怕定王殿下醒著,也未見得願意招惹宜王殿下,何必為難他們這些下人。

  「去!」

  外頭雜沓腳步聲起,文臻苦笑——功虧一簣。

  時間已經來不及再容她縱橫捭闔,轟隆一聲,門被撞開。

  煙塵彌漫裡,文臻閉眼大喊,「哥哥我錯了,畫畫送給你!」

  楊長史一眼看清屋內果然無人,大怒,「給我拿——」

  「一副不夠。」一個聲音忽然道。

  楊長史張大的嘴猛然一頓,一時不知道是該張得更大一些好呢還是趕緊閉上好?

  「你要幾幅有幾幅!」文臻接得飛快,「橫的豎的飄的爬的躺的裸的想要畫怎的就怎的!」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7 11:54:07

卷二 第四十八章 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

  「看多了也就那樣。」

  「還有好吃的!蒸的煮的炸的煎的麻辣燙鍋貼生煎小餛飩花甲雞爪愛馬仕炒飯無錫醬排骨德州扒雞揚州乾絲魚香肉絲宮保雞丁滿漢全席蛋糕麵包雪媚娘!」

  「雪媚娘聽起來不錯。」

  「那玩意現在缺材料,這樣吧,他們走了我給你做揚州炒飯。」

  屋子裡,忽然出現,正漫不經心捲著一卷畫紙的燕綏,眼光一掠楊長史,「聽見了?」

  老頭咬牙,文臻覺得他下一個步驟應該就是死諫了。

  「燕絕的口味真是越發有長進,」燕綏沖他微笑,「寡婦門都敢登,長史教導有方。」

  老頭咬著牙退出門去了,嘴裡跟嚼了一包蠶豆似的。

  燕綏慢吞吞把畫捲起,自顧自坐下了,一點都不覺得這是人家閨房有什麼不妥。

  閨房真正的主人在他強大的氣場壓迫下,含淚拖著君莫曉退避三舍。

  「哥哥什麼時候來的啊?吃了嗎?」文臻招呼打得無比自然。

  燕綏瞟她一眼,「在你大喊宜王殿下的時候。」

  「真是不能背後說人啊,」毫無愧色的文臻感嘆,「老話不錯,說人人就到,說鬼鬼就來。」

  燕綏點頭,「是啊。大妹子。」

  文臻眨眨眼。

  算了,跟這人口舌上討不到好。暗搓搓罵他是鬼有什麼用,一轉眼她自己也鬼妹了。

  還是東北籍的。

  身後一聲呻吟,燕絕終於悠悠轉醒,一醒來就看見燕綏。

  他像看見鬼一樣,霍然坐起,下意識伸手抹一把臉,抹出一手鮮紅,他怔怔盯著自己手掌半晌,霍然起身,三兩步就衝了出去。

  隨即文臻聽到他在門外暴喝:「來人,駕車!」

  呼啦啦一陣雜沓腳步來了,呼啦啦一陣雜沓腳步聲去了。

  卯足了全身勁兒想好如何交代的文臻,一股氣兒吊在半空,感覺快要被噎死了。

  這是咋了?燕絕跑這麼快幹什麼?

  文臻用一種「莫非我誤打誤撞你真是個鬼?」的眼神上下打量燕綏,燕綏倒一點都不奇怪,把手中畫遠遠近近拿著瞧,似乎在揣摩這種奇異的畫的畫法,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他怕我趁機宰了他。」

  文臻:?

  又道:「還怕他自己控制不住想宰我,他又打不過我。」

  文臻:??

  「更怕被打成這慘樣還得謝我,活活憋死。」

  文臻:……

  敢情那位是有自知之明,知道遇上這位三哥怎樣都是自己輸,乾脆自認倒黴,三十六計走為上。

  這苦逼孩子,之前得是吃過多少血淋淋的虧才練成這一身王八功啊。

  文臻感覺自己得到了重要的點撥,醒悟的後果就是趕緊去炒揚州炒飯。

  這裡是距離天京最近的驛站,經常承接各地官員以及出京王公的迎來送往重任,所以規模大設施好,食材也高級,對付一個揚州炒飯不在話下,米飯、火腿、海參、雞脯、鴨肫、蝦仁、瑤柱、筍、香菇,文臻一開炒,半個驛站都被驚動了,廚房門口路過的人越來越多,等到炒飯端出來,滿街的狗都在扒門。

  好的廚藝講究的是色香味俱全,文臻的追求還要高一點,她所做的食物,必須不打濾鏡也足夠上美食雜誌的水平,是以那一盤金黃柔潤,紅黃白綠諸色鮮明的炒飯端上來,就是連文臻自己都忍不住多欣賞一刻。

  欣賞不能白費時間,順便吃它個半鍋。

  最後除了留給君莫曉聞近檀的,只剩下淺淺能覆蓋碟子底一層的炒飯。

  文臻回來時,發現門外已經站了一溜護衛,就是上次那一群門板似的,叫什麼,德容言工來著?

  看那叉腿站姿,虯髯刀疤,蒲扇大手,粗豪嗓音,真真和德容言工四個字男才女貌,珠聯璧合。

  德容言工們擋在門口,一人舉一把大勺子,做出要盡忠為主嘗毒的姿態,文臻看那勺子的體積和每個人都要試一口的架勢,感覺等試完燕綏大概只能舔碟子了。

  所以文臻十分期待地把盤子往上託了托,眼神亮閃閃,並且絕不提醒他們這碟子是銀質的。

  吃吧吃吧好想看殿下舔碟子呢。

  裡頭燕綏的聲音傳出來,「少一粒米,你們每人扣一月月銀。」

  ……

  文臻遺憾地看著德容言工消失,心想真是忠誠千金不抵月銀一兩。

  燕綏又來一句,「廚房裡應該還有兩碗,送過來。沒搶到的,送去龍驤營一個月。」

  下一秒廚房煙塵滾滾,鍋碗瓢盆合唱兇猛,剛被通知去吃夜宵的君莫曉披頭散髮拖著聞近檀狼奔豕突,一粒米都沒撈著。

  德容言工們很快再次出現,每人手裡一湯勺飯。不多不少,加起來正好兩碗。

  文臻:……哥哥們我再也不嘲笑你們了。

  做勞什子的護衛,出一本《論應對無良主子之一百零八計》吧,你們會發家致富的。

  ……

  油燈灼灼,映得炒飯柔潤腴美,彩光流轉,吃飯的人垂著臉,鼻端挺直如玉,眼尾的雙眼皮寬且深,似一抹精緻的扇面,燈光就是最好的濾鏡,這畫面配得起本朝書畫大家商醉蟬妙筆一揮,一幅至少一萬金。

  不過某人心裡配的圖是大觀園劉姥姥攜蝗大嚼圖。

  文臻笑眯眯地看燕綏吃飯,眼神和表情洋溢老母親般的慈愛滿足。如果對面那位來一句「你怎麼不吃」那就更完美了,她已經想好台詞了,「只要你能吃得下,我就一輩子放了心。」或者來一句,「我去洗碗去,你且在此地,不要動。」

  可惜文臻固然敗絮其中,對面更是人面獸心,慢條斯理吃完飯,一邊吃飯一邊在思索什麼,愣是一句客氣話都沒給她。

  他對那副畫的興趣好像還比對文臻興趣大一點,吃飯時還掛在對面,時不時瞧一眼。

  文臻絕不會問他為什麼要掛在對面,她並不想聽見他回答:「因為看這個總比看你更下飯一點。」

  她誇畫,反正這畫畫的是他,他總不能自己毒舌自己。

  「你瞧我這畫,精緻吧?立體吧?能抓住人物的精髓吧?你看我對你記憶多深,你上次的武器我就看見一眼,就畫得一模一樣……」

  「那不是我的武器。」

  「呃……那你下次用上武器招呼我,我給你再畫一幅。」

  「我不用固定武器。」

  「那你用什麼?」

  「諸般萬物,隨手可用,非要被一個死物捆住?」

  文臻想裝逼了又裝逼了。

  「比如?」

  「比如……」燕綏忽然一笑,那雙眼角收斂眼尾舒展形狀說不出的漂亮的眸子,眼神鋒利又溫潤,忽然手指一彈。

  文臻只覺耳垂一痛,一摸。

  兩顆豌豆,一邊一個,像一對翠綠的耳珠。

  不吃的豌豆彈人耳朵上,臉呢?

  下一秒燕綏走過她身側,捏了捏她耳垂,笑道:「炒飯別吃太多,瞧你肉多得,耳垂都這麼胖。」

  文臻心想剛才怎麼沒試試在炒飯裡下毒呢?聞探裡有一種好像很適合他,吃完會爛舌頭那種。

  忽然覺得不對,這兩豌豆怎麼手感這麼硬。

  手指略微用力,豌豆皮碎裂,裡頭兩顆小小的黑珠子滾了出來,文臻不敢用手拿,用手帕拿了端詳,那丸子像珠子又像藥,堅硬泛黑紫色光澤,一點幽幽苦香散發,不像什麼壞東西。

  她看一眼燕綏的背影,並不打算問他,燕綏這個人她也算瞭解一點了,臉上飄著春風和潤,眼神裡寫滿「你們這些魚唇的人類」,最不耐煩的事就是解釋,問多了能被他嫌棄到大荒去。

  她看著燕綏的背影,總覺得這傢伙夜半出現在這裡,絕不是巧合,更不會是好心來給她解圍的。

  然而她不想摻和,和這些天潢貴胄碰上絕沒有好事,上次是刺客,這次還是有刺客。

  想到這個,她忍不住和燕綏提了一下先前疑似有人對燕絕下手的奇怪事情,燕綏卻完全沒興趣模樣,說到最後文臻不斷懷疑是不是自己小題大做大驚小怪,是不是刺客這種事在東堂和吃飯喝水一樣不值一提。

  「陛下共有兒女十五人,現在只剩下一半,死因千奇百怪,死期連綿不絕,從呱呱落地的嬰兒開始死起,最近的一個是去年因貪墨案被圈禁後自殺的老六。而因為刺殺而死的,最起碼又佔了一大半,就連太子,都曾被利劍當胸,險些丟命。」

  言下之意,文臻接連遇見的這兩次,都是毛毛雨級別。

  文臻剛想矯情兮兮感嘆一句願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便聽見院子外頭一陣馬蹄疾響,正奇怪三更半夜怎麼也有人趕路這麼急,還有這馬蹄聲怎麼這麼重,院子門就已經被拍響。

  還沒等驛站這邊的人去開門,德容言工就先過去了,隨後刀劍鏗然連響,呼叱聲不絕,竟然是話還沒說幾句,便打起來了。

  文臻眼皮連跳,心想這位當真是個天字第一號的惹事精。

  外頭熱鬧了一陣,隨即文臻聽見了林飛白的聲音。

  「燕綏,你有完沒完?皇城三百里地界,不夠你折騰了是吧?」

  音調依舊冷冷,文臻卻覺得聽出了氣急敗壞的味道。

  「想多了啊,」燕綏笑吟吟道,「山高水遠,天寒地凍,遠路難行,自然要有故人驛站相侯,來來,薄酒一杯,祝林侯此去,邊關縱橫,建功立業,一別經年,再會無期。」

  他嘴裡說著薄酒,手上卻只一隻炒飯碟子。一句話前半段聽著胡扯,後半段聽著冒煙。

  靴聲橐橐,火光閃動,深紅的火把輪廓爛漫,那人身形鍍於其中俐落修長。

  林飛白並沒有走近前,只是遠遠看了這裡一眼,那一眼掃過文臻,文臻只覺得如刺如刀,不禁挑眉——她有什麼時候得罪他嗎?瞧那小眼神惡意滿滿。

  「殿下,」林飛白道,「你費盡心機,中傷抹黑,將我逼出天京,真以為從此這一池水就淺平可供你縱橫了嗎?」

  「廟小啊,供不下林侯這股大風,還是去您父親那兒捭闔吧。」燕綏的笑意在眉梢眼角閃動,冷意十足的動人,「不過你有一句話說錯了,費盡心機,真真是談不上,我只是說了幾句話而已。」他嘆息,「誰叫娘娘那麼敏感,令尊又那麼小氣呢?」

  文臻想,這兩位對罵也如此迂迴,「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是這樣用的嗎?

  林飛白不再說話,夜色火光裡微微繃緊下巴,線條凜冽如刀。

  冷凝肅殺的氣息慢慢彌散,空氣裡似乎拉緊無形的絲弦,勒得人喉間發緊,會武的握緊武器,不會武的縮進陰影。

  林飛白卻並沒有動手,片刻後他轉身便走,最終只硬邦邦丟下一句。

  「山海關下雪之前,我會回來的,在此之前,記得多睡幾個好覺。」

  燕綏並不回答,似乎在哼一個小調,音調輕快,顯見得心情很好。

  文臻卻在想林飛白走之前又看了她一眼,是什麼意思?

  ------題外話------

  本章裡,文臻慈愛地看著燕綏想的那句話,純粹是佔便宜。分別化用了傅雷家書裡「只要你堅強,我便一輩子放了心。」以及朱自清名篇背影裡「我去買橘子,你且在此地,不要動。」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7 11:54:25

卷二 第四十九章 美人開會

  很快文臻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在又給燕綏做了一份雲吞麵之後,燕綏才懶懶地告訴她,林飛白因為肖想他老娘德妃娘娘,被他那個視德妃娘娘為女神的老爹給派人拎回去了。

  文臻:……您逗我呢?

  相信母豬會上樹也不能信林飛白會調戲德妃啊。

  再說世上有這種滿臉興味說自己老娘緋聞的兒子?

  「他給德妃娘娘獻了一方繡品,德妃娘娘見聞廣博,認出這是西洋女子才有的私密之物,一般只能由情人贈送,本來這事也就是林飛白那傻子孤陋寡聞,德妃娘娘視他如子,又事關自己的清譽,自然要代為遮掩。不知怎的,卻給御史知道了,參了林飛白一本,覬覦宮妃也好,不敬長上也好,反正都對的上。本來嘛,他都老大不小了,在德勝宮整日泡著,德妃娘娘指哪咆哪,像條發情的狗狗,誰沒個想法。正巧,林擎派來給德妃送壽禮的人本來應該走了,因為林飛白頻頻遇刺便多留了一陣子,待久了,事情便掩不住了,林擎知道後,當即給陛下上書要求錘煉兒子,這不,小林就去山海關了。」燕綏把擦嘴的手帕仔細疊成四塊,嘴的上下左右一邊按一下,「你看,真巧。」

  文臻:……

  巧你妹!

  我就說我那BRA到底要玩什麼花招,原來在這裡等著是吧?

  和BRA過不去了是吧?

  世上哪有那麼巧的事?

  文臻呵呵笑,「西洋女子。」

  又笑,「情人贈送。」

  你怎麼不去寫情色小說呢?

  德妃又怎麼知道這些?御史又是怎麼知道的?送壽禮的人怎麼忽然就耽擱了?

  你這是作妖呢作妖呢還是作妖呢?

  這幾日跟定王上京,私下也聽了一肚子八卦,比如德妃娘娘的庶女逆襲傳奇,比如神將林擎對德妃娘娘數十年如一日的忠誠,比如每年神將都會提前三個月給娘娘送壽禮每次壽禮都極盡奇珍或者巧思今年的壽禮中就有來自南洋的寶石果,比如德勝宮那位娘娘投桃報李對神將之子的關愛勝過親子,比如因此那位殿下吃醋和林飛白固然關係惡劣,連帶自己親娘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現在好了,一件內衣,生出一朵碩大的爛桃花,趕走了林飛白,少了一個盯梢狗;尷尬了德妃和林飛白,以後再見面如何自處?離間了神將父子,心中有刺再一起上戰場難料後果。再往深裡走走,免不了還要影響神將和德妃之間的關係——這才是燕綏的終極目的吧?

  她還不知道自己一件內衣能把一國皇妃上將堅不可摧的聯盟轟出一道缺口呢。

  該說自己運氣太好還是燕綏太妖?

  這人把握人心太準,知道以林擎和德妃特殊的關係,只有涉及桃色的事件才最有效果,什麼都可以解釋,唯獨心思越解釋越像抹黑。

  他也許看見那件與眾不同的內衣第一眼,就想好了全部的步驟,算準了林飛白對他的事情戒備敏感,故意引林飛白出手,算準林飛白必定要去拿給德妃瞧,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吹了妖風埋了梗,硬生生把林飛白的無心舉動染上一抹桃色。

  難怪林飛白走的時候看自己的眼神,那已經不是刮骨刀了,那是四十二米大刀。

  只因為看見了她的BRA那一眼。

  東堂眼看要變天。

  文臻現在理解了很多人看見燕綏時的眼神。

  妖怪啊。

  妖怪很快就走了,表示她沒事多精研一下廚藝,遲早還是要做他的廚娘的。

  妖怪留下了一個盒子,表示這是對她提供黛安芬的謝禮,皇子殿下的謝禮,文臻表示很感興趣,當即笑納了。

  燕綏一走,文臻就迫不及待打開了盒子。

  月光穿窗入戶,盒子裡的東西果然珠光寶氣,璀璨逼人。

  一個金鑲玉的肚兜。

  「趕明兒事成,賠你一個金鑲玉的肚兜。」

  哦呵呵,壞事幹完,分贓來著。

  殿下記性真好,說話真算數。說送肚兜就送肚兜,說金鑲玉就金鑲玉,肚兜上真金白玉,重逾十斤。

  文臻很想把這件衣服給扔他臉上去,或者做一件金縷玉衣,送他馬上穿上。

  誰愛穿誰穿,反正老娘不要!

  後來。

  後來文臻點上一盞燈,開始兢兢業業抽金絲。

  好歹是金子做的,融成金塊也是錢。

  做細致的手工活能沉澱心情,文臻現在就是想靜靜心,理一理思緒。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今晚的事情,原本應該是沖她來的。

  因為那間房原本應該住的是她,臨時換房的事情沒人知道,定王也不過是遭了池魚之殃。

  那麼問題來了,她一個小廚子,身無長物,哪裡被人盯上了呢?

  是和那天那座無名山上的遭遇有關嗎?

  因為那一場讓人不安的遭遇,她不得不回了聞家,就是為了躲進聞家的羽翼,甚至試圖托庇於皇宮,怕萬一她無意中撞著了什麼,好逃過一劫。

  時間久了,就算人家盯著她,看她始終一臉懵,也許就能算了。

  現在看來,這事兒還沒完。

  一旦離開聞家,事端立即就來了。

  有人始終在窺視著她嗎?

  文臻發了一會怔,終究心緒有些煩亂,丟下肚兜,出門轉轉。

  外頭現在燈光明亮護衛來去,安全得很。

  文臻出了院子,沒走幾步,就聽見大門外又是一陣喧鬧,隨即驛丞再次慌慌張張穿好衣服迎了出去,想必又有什麼達官貴人要來驛站投宿了。

  很快驛丞就接進來一批人,文臻遠遠看著,來者從人很少,衣著也素樸,但寥寥幾人,氣度非凡。尤其走在前頭的一個,身量極高極瘦,穿一襲半新不舊的青袍,廣袖飄舉,步態不疾不徐,偏頭說話時露出的半邊臉線條溫潤,氣質溫煦,耀得連彎腰和他說話的驛丞都笑容生輝。

  他略走近了些,看著年紀已經不小,鬢角一星微霜,卻霜得風華獨具,像煦煦暖陽下的青竹,葉尖點染明亮的光斑。

  文臻來到東堂至今,自然見過美人,比如第一眼看見的燕綏,那是近乎完美(性格除外)的驚豔,美到有攻擊性,在短時間內,腦海裡滿滿的只能有他這個人。

  然而這個男子,看著他的時候,卻讓人腦子放空,燻燻然,安安然。

  文臻忽然覺得,有些睏了。

  她看著那行人被驛丞恭敬地引到剩下的一個院子裡,便準備回去睡覺。

  她一轉身,忽然覺得方才似乎有什麼感覺很熟悉,但是再回頭時,那中年男子已經轉入院門內。

  文臻只得回房,但走沒幾步,門環竟然又被敲響,驛丞一臉苦相地去迎接——今晚這迎來送往,熱鬧得過年一樣。

  片刻後他臉更苦地回來了,去找燕絕,隨即他被燕絕用一雙臭靴子給砸了出來,燕絕的咆哮聲驚天動地,「讓!讓!別說屋子,本王的墳地也讓給他!」

  「不敢說讓,不敢說讓,只是請幾位隨從將就擠一擠,擠一擠……」驛丞頂著一隻散發著鹹魚味道的臭靴子,腦袋快要點地地退出來。

  文臻嘆口氣,心想果然今晚是別想好睡的。

  只是不知道來者何人,能讓跋扈皇子都讓房間的,身份一定不同尋常吧?

  果然過了一會,有人通知文臻,有新客要入住,請幾位姑娘擠一擠,騰兩間屋子出來。

  文臻二話沒說,乾脆和聞近檀住到君莫曉屋子裡,把比較對外的兩間讓出來,但那屋子實在是小,只放了一張床,君莫曉和聞近檀的丫鬟也被從自己屋子裡趕了出來,擠在地鋪上,屋子裡實在連個踏腳的地方都沒有。

  文臻只好又出門去「散心」了。

  這驛站有兩個院子,院子之間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她記得花園裡有石桌和石凳,正好白天在廚房裡現鹵的鵝掌鴨翅頭頭頸頸什麼的也差不多了,乾脆喝酒去。

  結果在廚房翻了半天居然沒翻到酒,只好乾啃。

  今夜月色正好,在玉色的石桌上覆了一層霜,四周花影簇簇,粉色骨朵橫斜飛逸,似要將粉拳捅破那一輪淺黃色的月,風陣緊陣緩,攜似有若無的奇香,似乎是曇花,也不知道在哪個角落幽然綻放。

  春夜太好,好到文臻都快不好意思把那油膩膩的紙包往桌上放。

  不遠處隱約有語聲,似乎就在君莫曉房間附近,但很快又消失,文臻聽了一陣,霍然回首。

  然後便在錯落斑駁的花影裡,看見其後那個頎長雪白的人影。

  文臻叼在嘴裡的鴨翅猛地翹了翹。

  那一棵花樹是杏花,輕紅薄綠半收半歇,花枝挺高,掩住了男子半邊臉,另半邊卻依舊讓文臻哢嚓一下咬斷了鴨翅膀。

  幸虧嘴裡有骨頭,不然可能咬到的是她自己的舌頭。

  今天晚上是美人開會嗎?

  那人只立在那,杏花天影裡,一抹唇角笑意淺淺,天光都似因此清透明澈。

  似這月光攏寒水,如那雲飛舉長天,三千里碧流過雪野,億萬株瓊花生高崖。

  乾淨,清靈,雋秀,出塵。

  文臻心裡把自己貧瘠的形容詞翻了個遍,覺得書到用時方恨少。

  更關鍵的是,這個人給她一種熟悉感,卻確實沒有見過。

  對方對她笑了笑,提了提手中的酒壺,溫聲道:「你有鴨翅我有酒,換否?」

  文臻也笑了,敲了敲桌子,「為什麼要換呢?我的鴨翅配你的酒,一起吃不更好嗎?」

  花影搖動,男子微笑走近,將手中兩個精緻的酒壺擱下,輕輕一揖,「方才說笑了,在下唐鄞,是今晚令姑娘失去宿處的惡客,為表歉意,本想送這兩壺三春釀給幾位姑娘賠罪,不想聽說姑娘來園子裡了,想著廚房裡的鹵水似乎也沒了,這才追了來,想……」

  文臻目光亮亮看他的酒。

  「……蹭隻鴨翅兒吃。」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7 11:54:40

卷二 第五十章 為誰動心為誰忙

  文臻沒忍住,「噗」一聲笑出來。

  唐鄞也笑,坐下來給她倒酒,又道:「方才還是說笑,只是猜著姑娘既有了好鵝掌鴨翅,若無酒未免太煞風景,想來中了姑娘心意,鴨翅兒一定少不了我的。」

  他接連三句,三句都拿鴨翅兒抖包袱,為人風趣自不必說,更難得風度極佳,口齒明晰,文臻自來東堂,總覺得古人道德品質不談,但性格多半沉悶,難得見到這麼輕鬆的人物,更難得這人如此美貌,氣質近乎聖潔,言談舉止卻如此親切接地氣,但還絲毫不損風神,簡直也算朵奇葩。

  這讓她因為某人形成的「尊貴=難纏」世界觀瞬間受到了巨大的轟擊。轉眼便要碎在了這唐公子的雪白長袍下。

  唐鄞是那種外形和行事相差十萬八千里的類型,頂著張高貴如立雲端的臉,人卻十分自來熟,有種很容易就讓人放鬆的特質。文臻把鹵菜推給他,他給文臻斟酒,兩人從鴨翅說起,談鹵菜的醃製和火候,又談酒的釀製和種類,再從燕絕談到朝堂,從朝堂談到民間,到最後士農工商、土木建築、屬國異域、外交內政……唐鄞幾乎無所不知,雖淺談輒止,但也聽得出博聞廣記,信手拈來,如數家珍。

  大多數時候他說文臻聽,畢竟她一個現代人,又剛來不久,實在也是插不上話,但唐鄞竟然這樣也能照顧到她,時不時拋個她能回答的有意思的小問題給她,讓她不至於覺得被冷落或者被低視,竟然也算相談甚歡。這人還十分善解人意,發現文臻於廚藝一道尤其有興趣,便又和她分享傳說中《伊膾要術》中的奇珍異膾,最後文臻竟然發現他連怎麼做小餅乾都能聽懂並且能舉一反三,竟然和她建議用特製的桶可以更好的打發黃油,文臻仔細想了想,發現居然真的具有可操作性!

  簡直了!有一瞬間文臻覺得自己的眼睛一定變成了今夜的星星,蕩漾在這個奇妙男人的眼眸裡。

  善解人意也好,幽默風趣也好,都不如這種可以跨越時代和空間的思想的交融,彷彿荒野中長久行走的孤獨旅人,終於聽見這天地間最親切的人聲——穿越者的孤獨深藏靈魂,那種舉世滔滔非我歸屬的寂寥和失落無人能懂,一旦有人能夠實現部分互通,便彷彿心靈有靠,而天地生花。

  三春釀並不烈,否則也不會被這個極有分寸的男人用以贈送女子,文臻也喝得不多,她事先已經按照聞至味教的方法驗過無毒,但出於天性的審慎警惕,便是如此心蕩神搖時刻,也沒有因此多喝幾杯酒,但文臻覺得自己臉似乎已經有些發燙了。

  她手背按按臉頰,想著這春夜花香酒香也醉人,恍惚裡也不記得都聊了些什麼,彷彿唐鄞說今夜這驛站分外熱鬧,又和她推薦這境內名山,然後就著山又聊了一陣,最後唐鄞說她有酒了,致歉之後,親自攙扶著她回去歇息,其間放下了衣袖,禮貌地不接觸她的肌膚,行走在燈火輝煌處,在月洞門口便微笑和她道別。

  文臻蕩漾著一臉痴漢笑,等他轉身後,便背靠著月洞門,狠狠摳了摳嗓子,將今晚吃的東西都嘔了出來。

  用聞至味教的方法試了又試,確定確實是沒問題的,她才嘆了口氣。

  一時心緒復雜,不能說是慶幸或者歡喜,倒有幾分對自己的淡淡鄙棄。

  在這美好的春夜,遇見這麼美好的人,明明心花都要開了,還要自己澆一盆冷水。

  太史闌說過她,看似甜美乖巧得讓人想掐一把,其實冷心冷骨時時恨不得掐人家一把。

  孤兒的出身,研究所小白鼠的遭遇,再加上天性裡的多疑和冷漠,讓她似乎已經失去了信任和愛的能力。

  她在月亮下痴痴坐了很久,看那薄霧濃雲花未收,良久才回房睡覺,隨便找個地方一躺,很快就開始做夢。

  夢裡她在潭水裡蕩啊蕩,抱著兩根雪白的大腿,忽然水聲大響如瀑布轟鳴,一抬頭看見燕綏直挺挺砸了下來,倒立在她面前,遞過來一樣東西,文臻一看,繡著鴨翅的金絲肚兜!

  文臻活生生被嚇醒了。

  呀呀呸!

  ……

  這一夜之後似乎再無事發生。

  只在後半夜,有鳥花間輕鳴,有人遙遙作歌。

  有人在驛站裡默默等候,看見遠赴山海關的車隊便悄然離去。

  有人在月下磨石雕刻,問一聲人當真走了麼?

  有人在樓上點亮紗燈,燈上垂翡翠無事牌。

  有人推窗見月,看一眼那翡翠碧色在燈光下暈染如碧水流波。

  有人立在半山,看那腳下眾生心思各逞。

  有人回望天京,鞭梢凝露,月色下面容冷若霜雪。

  ……

  次日,留下的定王護衛,護送文臻等人,一日驅馳,終見天京。

  臨走時文臻並沒有看見中年帥大叔和青年白月光,她覺得吧,不看也好,一看就不是和她一個世界的人。她的夢想是東堂某飲食連鎖店老闆娘,而不是在誰的後院做誰的妾。更不要說人家不過萍水相逢,也沒見得多看她一眼來著。

  她心底那一池不是春水,黑墨墨的都是烏賊汁,就不要拿出來貽笑大方了。

  文臻抬頭看見天京那分外高闊的青灰色城牆時,心中湧起奇異的感覺——這是一個陌生的國度,她真的落入了時空的不知名的罅隙,從此之後便是星際浪旅,得了自由,卻永不能回。

  等她在這陌生國度,博一處清淨田園,她相信,終有一日姐妹會相聚,到那時,總得有個院子,供君珂玩游戲,供景橫波跳舞,供太史闌健身。

  在此之前,先好好地活吧。

  君莫曉聞近檀易人離留在宮外,住進了聞至味在京中的宅子。文臻計劃和她們合作開店,把火鍋先推行開去,當然在此之前,先要進宮好好當差。

  入宮的程序並不復雜,她說到底只是個小小女官,只比宮女高級一點,在女官體系中目前也在底層。宮中但凡出納、典籍、禮儀舞樂、衣裳首飾、瑞寶符契、製膳醫藥、幃帳茵席、輿輦羽儀……事無巨細,都有人管,加起來是龐大的多達數百人的女官隊伍。

  但說普通,她的身份又略特殊一些,畢竟中途加塞,來自積年御廚總管的聞家,擔負著調理陛下胃口的期待,所以被先帶到了鳳坤宮,據說皇后娘娘一早就說過要見她。

  文臻進入東堂皇宮的時候,頗有些失望。倒也不是不華麗不講究,東堂尚水德,主黑,宮中諸般建築裝飾,黑色佔了很大比重,因此便顯出了幾分陰沉肅殺之氣,文臻跟在定王身後一路走著,心想難怪皇帝身體不好,難怪燕綏不愛在宮裡,這誰待在這麼壓抑的環境裡,也要內分泌失調啊。

  鳳坤宮和皇帝的寢殿遙遙相對,位於皇城中心軸線正中,真正的母儀天下,尊貴無倫。據說這位娘娘和陛下算是患難夫妻,當初陛下並非受寵的皇子,而是太子暴斃,諸子爭位,鷸蚌相爭之後撿便宜的那個。當年沒少受諸位兄弟磋磨,皇后出身大族,本是諸多皇子追逐的對象,卻棄諸位實力王爺而選了那個荏弱皇子,多年不離不棄,陪他一路風雨直至走上人間最高處,所以她生的皇子落地便封了太子,陛下對她一向尊重有加,更難得這位一心沖著賢后的名頭去,一心一意想要死後封號孝賢,事事處處都以前朝賢后為標桿,不爭不搶,大度能容。最為人傳頌的是當年德妃進宮,欽天監說不祥,皇后親自向天禱告,願以十年壽換業消罪贖,令陛下能得所悅者相伴。德妃才能進了宮。

  不爭不妒到了這地步,可算奇觀,文臻覺得,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她是不大信的。

  瞄一眼燕絕,這位王爺頭上還帶傷,現下眼袋掛在腮幫上,腮幫垂在嘴角下,一臉的欲求不滿。關於昨晚的事,一大早他也問過文臻,文臻一臉無辜地反問他,「殿下問這個,是打算給我姐妹三人撫慰費嗎?」

  燕絕的嘴角當即就控制不住一陣亂抽,沒來由居然被問出一陣心虛。

  他對昨晚的事記不大清,就是自己去附近鎮上喝酒,他喝酒不喜歡一個人獨酌,必得找個熱鬧地方才行,他也知道自己身份要緊,一路上都護衛成群小心翼翼,太平無事回到驛站,便鬆懈了,正巧路過了聞近檀的房間。

  驛站畢竟是臨時駐扎之所,不可能內外分院,當時那姑娘正寬衣準備就寢,她也忘了這裡不是聞家,沒有先吹燈,燈光把曼妙身形映上窗紙,被燕絕看了個正著。

  向來酒色相連,更不要說燕絕本就寡人有疾,當即腦子一熱,揮手令護衛原地不動,自己摸過去了。

  沒走幾步,就腦子一昏,然後感覺自己被推進某個屋子內,尖叫,巨響,砰一聲,金星四射,再醒來就看見他的惡魔哥。

  真是一段令人完全不想回憶的不美妙體驗。

  而文臻幫他補了另一段更不美妙的過程,在她的描述裡,自己姐妹們看到定王殿下闖入聞近檀房間,被一個黑衣人襲擊昏倒,姐妹三人齊心協力,奮不顧身,與歹徒展開了艱苦卓絕的搏鬥,眼看不敵,宜王殿下趕到,殿下神勇無倫,一照面就險些滅口刺客,在她們的提醒下,為了保護弟弟和刺客展開了投鼠忌器的周旋,最終安全救下定王殿下,遺憾的是因此也讓刺客逃之夭夭。

  這個版本一大早文臻就和楊長史講述過了,此刻再更新一遍,進行了BUG修訂和文筆潤飾,感覺更好看了些呢。

  燕絕聽得一臉便秘,感覺這個浮誇的本子活生生把自己捲吧捲吧蹂躪在燕綏太陽般的光輝下,成了一個畫花臉的丑角,戲份還是打醬油那種。

  他忽然對文臻產生了一種熟悉感,但這種熟悉感絕不是那種「我好像見過妹妹」的旖旎套路,更接近於「這大忽悠的坑法好生眼熟」,想來想去,似乎和自己的惡魔哥差相彷彿,雖然氣質風格相差十萬八千里,但精神內核不離其宗。

  燕絕把手攏進袖子裡,大步生風,不動聲色地拉開與文忽悠的距離,任文臻的小短腿追得艱難——他現在不想看見她,一點都不想。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進了鳳坤宮,燕絕乾脆不等文臻先進去,待不了一會兒便出來,道一聲,「你自己進去,我還得去見見我母妃。」便匆匆走了,文臻看看四周,並沒有導引的宮女,忍不住翻個白眼。

  定王殿下對她真是太沒紳士風度了。

  她是穿越女主啊!

  說好的皇家九龍人人愛的呢?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8 19:35:16

卷二 第五十一章 文臻VS德妃

  沒人理,那就自己進去唄。

  鳳坤宮地方很大,一進進宮門一座座高檻,跨得文臻腿酸,不過宮殿雖大,伺候的人卻不多,據說,皇后還很儉樸,嗯,這也是賢后居家旅行宮鬥搶孝賢必備法寶之一。

  越過數道紅門,迎面一座小小花圃,文臻終於看見一個人,是個中年婦人,鬢角微白,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墨綠色掐月牙邊彈墨綾裙,相貌依稀可以看出年少時的秀麗,微微有些清瘦,正拿個噴壺澆花,看見文臻進來,便笑了,放下噴壺正要說什麼,忽然身子一晃。

  文臻下意識手一伸扶住了她,看看她臉色,笑道:「這位姑姑,您這氣色好像不大好啊。要麼,吃點甜的吧。」便從口袋裡掏出一小袋自製的糖果。那糖果是她在驛站抽空做的,棒棒糖,自己做的模具,採了一些當季的花瓣,桃花月季薔薇迎春等等,熬蜂蜜和糖,做出來微黃晶瑩,如琥珀軟玉,嵌深紅淺紅金黃粉紫諸色花瓣,美得君莫曉當場看見就鼻涕冒泡。

  文臻特意帶了一袋進宮,此刻拿出來,那婦人果然眼前一亮,接了在手裡細細地瞧,嘆道:「凝玉蘊芳,妍美永固,這糖別致又美麗,簡直讓人想為它寫詩。」又問,「未曾見過這種糖呢,姑娘自做的嗎?當真手巧,只是不知這糖叫什麼名字?」

  「這糖啊,內藏花瓣,香色永存,象徵著宮中娘娘們綺年玉貌,青春永駐,是我特地做了來敬獻給宮中貴人們的,所以,我叫它固春糖。」文臻笑眯眯地道,「也就圖個好看好口彩,真要論味道,那還是個糖。」

  婦人笑起來,眼角紋路彎彎都是如水溫柔,笑著拍了拍文臻的手,道,「手巧,心也靈,嘴還甜,是個妙人兒。」

  「這位姑姑怎麼稱呼?可否帶我前去參見皇后娘娘?」文臻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奉詔入宮的聞家女,名真真。特地來向娘娘請安。」

  那婦人笑了笑,緩聲道:「知道,只是今日不大方便,要麼你便先回吧,改日自有宣召。」又指了指那袋糖,「這是個新鮮東西,姑娘可介意贈我鳳坤宮一些?」

  「您不嫌棄,我就很歡喜了。」文臻乾脆地把整袋都遞過去,笑得眼睛彎彎。

  「好孩子。」婦人慈和地道,「既如此,你便先去尚宮處應卯,讓尚宮安排你,孫姑姑。」

  她說話聲音不高,不疾不徐,讓人想起春風渙渙流水潺潺,長遠的靜的卻又流動不絕的,從心間輕輕地過了。

  一個年歲和她相仿的婦人,從一叢花後轉出來,笑著挽了文臻的手,道:「隨我去尚宮局吧,今日早些安頓下來才是。」手臂輕輕一挽,便將文臻挽走了。

  文臻也便道謝,隨她出去,並沒有回首看那婦人。那孫姑姑是個熱情人,自帶她去負責安排女官的尚宮局,又囑咐她這幾日先不要亂跑,多學學規矩,至於什麼時候給陛下調理飲食,則要看陛下自己的意思,不必急。

  文臻認真聽講,適時詢問,態度積極認真,表情乖巧投入,那孫姑姑神情十分滿意。

  走沒幾步,孫姑姑忽然停住腳步。

  一瞬間文臻感覺到了她像個在自己領域內漫步的母獸,遇見天敵開始炸毛。然而那毛炸得隱晦,面上依舊扯一副八風不動的笑,看向花叢後轉出的一個宮女,淡淡道:「菊牙,這個時辰你不在德妃娘娘面前伺候,跑到這裡來做甚?」

  菊牙瞥她一眼,並不答話,倒仔細看了文臻一會兒,她的目光是宮中女子少有的放肆大膽,體態舉止也分外不同,透著一股入骨的媚意,本就極盛的容貌,越發豔麗逼人。

  她看了多久,文臻就對她笑了多久,目光殺這種事可嚇不了她——誰能殺得過太史闌?

  那菊牙看了半晌,見這姑娘始終一臉不知利害的傻白甜,才一撇嘴,道:「聽說宮中來了新客,娘娘打發我來瞧瞧。聞女官,你方才可是獻給鳳坤宮一種新糖?鳳坤宮也真是,收了新人的供奉,也不說回個禮,德妃娘娘協理六宮,皇后娘娘年邁疏忽的事,自然該她來彌縫。」她招招手,身後兩個小宮女端上兩個大大的托盤,托盤上紅綢布下方方正正,堆得山高。

  「聞女官,」菊牙道,「聽說你手巧心靈嘴也甜,知道給人送糖,那自然該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娘娘也有糖賜給你,你就在這裡吃了吧,也好把嘴吃再甜些,說不定陛下見了你能更歡喜些。」

  紅綢布掀開,兩大盤的糖,做得方方正正,渾然一體,每塊都像個小紙箱大,大抵得有十幾斤,先不說猛地吃十幾斤糖會不會出問題,這糖造型就讓人無法下嘴,上嘴舔能把舌頭累斷。

  文臻覺得之前的宮鬥戲一定是看得不夠多,怎麼這位娘娘折騰人的操作這麼騷呢?

  孫姑姑的臉色比那黃褐色的糖塊也差不了多少了,上前一步,怒道:「菊牙,你這是折騰人呢?這不是你們德勝宮的宮女,這是女官!」

  「孫姑姑。」菊牙慢條斯理地道,「我剛才說了,這是娘娘賜的。」

  孫姑姑怒視著她,胸膛起伏,文臻看著面前宮女鍥而不捨端著的盤子,彎起嘴角。

  瞧,氣成這樣,也沒讓人把盤子撤下去,也沒敢有別的動作呢。

  「聞女官?」菊牙果然笑容如菊花,露出一嘴牙。

  「娘娘賜,不敢辭。」文臻躬身,雙手接過盤子。

  「是個聰明的。」菊牙的語氣彷彿她才是女官而文臻是宮女,「那就在這兒吃完吧,我在一邊伺候著。」

  「現在就要吃完嗎?」文臻面有難色。

  「是呀。」菊牙笑眯眯看她,「娘娘賜糖,這是何等的榮耀,你如此推三阻四,是要藐視娘娘嗎?」

  「不敢,」文臻恭恭敬敬地道,「那一時半刻恐怕吃不完呢。」

  「那就慢慢吃。」

  「可我還想去德勝宮請安……」

  「吃完了再請安也是一樣。」

  「那真是可惜了的。」文臻咕噥,「我還想去給娘娘獻傳說中來自《伊膾要術》的傳奇七日美容瘦身方呢。」

  說完她就自己找了個乾淨石頭坐下來,端起一個盤子,拔下髮簪,撬了一小塊下來,慢慢吃,一臉舒暢地讚美,「不愧是德勝宮做的糖,真是甜,還加了松子,香氣澄淨,好吃。」

  菊牙瞪著她,好半晌才忍不住問:「什麼方子?」

  「好吃好吃。」文臻笑眯眯嚼糖,好像沒聽見。

  「我問你,什麼方子!」菊牙提高聲音。

  文臻無辜地抬頭看她,「娘娘賜糖,這是何等榮耀,我要專心地吃,菊牙姑娘故意打擾,是要藐視娘娘嗎?」

  「你……」

  「要麼,菊牙姑娘就來一起分享娘娘的恩澤,我這人不小氣,分一半給你。」文臻吃得專心,頭也不抬,「咱們虔誠一點,快一點,一天一夜大概也就能吃完了。來,菊牙姑娘,這石頭也分一半給你,快呀,早點吃完,我也好早點去向娘娘獻方呢。」

  菊牙瞪著她手中只啃了螞蟻大一小點的糖,那神情大抵是想把那糖砸到文臻頭上。

  孫姑姑的青面獠牙早已恢復成了慈眉善目,慈眉善目地站在一邊微笑,演菩薩像個十足十。

  「行啦。」

  節奏獨特,尾調曳長的聲音一傳來,剛才還渾身戾氣的菊牙就像被按了暫停鍵,立時低眉順眼退到一邊。

  文臻笑眯眯嚼碎了嘴裡的一小塊糖。

  這些古人啊,不裝逼能死嗎?

  好奇,好奇就自己來看看就是了,非要弄個宮女玩一齣狗仗人勢戲碼,總是把自己放在案几上低頭看人的姿態,只會顯得臉大腰粗啊親。

  不急不忙站起身,一抬頭,也忍不住晃了眼,恍了神。

  神經病的媽,果然也美得不大像人。

  只是美人怎麼穿得這麼接地氣,春寒料峭,套了件鬆鬆垮垮一口鐘式樣的大襖子,半點腰身不顯,雙手還攏在袖子裡,褲子是方便走路的窄腳褲,窄腳褲居然配的是一雙精巧的小鹿皮靴。

  有那麼一瞬間文臻險些以為這位也是穿越人,瞧這身裝扮,她來東堂就沒見誰這麼別致的,寫意風流又俐落,居然有點潮。

  德妃也沒插戴珠寶,只頭髮攏起,戴了個繡花珍珠抹額,那珍珠滾圓碩大,顆顆生暈,然而還不如她肌膚細致玉潔,神光離合。

  如果說第一瞬間文臻還覺得皇帝和神將的眼光有問題,此刻她就覺得這兩位能當上皇帝和神將果然真真是有道理。

  那女子擁有截然不同這個時代的風采,不像個宮妃,什麼都不像,她站在那裡,天地間光輝不在,天地就只能剩下她一人。

  「方才是菊牙逗你,我讓的。」德妃果然哪裡都不像個妃子,說話直接得讓人沒法接,「當然,如果你沒有辦法解決,真去吃糖了,我也不會攔,甜死活該。」

  「娘娘啊,」文臻一點都不生氣,「您可真調皮。」

  德妃笑看她一眼,「怎麼,覺得我性情直接,就想著活潑一點套近乎?」她笑著指指文臻,「別揣摩我,我這人沒什麼好揣摩的,我要人死或者活,沒有理由你懂不懂?」

  「懂,不過您也別把我想太復雜。我只是覺得,一個人能否在宮中存活,靠的是自己的謹慎和價值,我是個對娘娘有價值的人,也是個有點意思的人,宮中寂寞,娘娘不想活得有意思點嗎?就這麼把我折騰死了,回去再和千篇一律的深宮日子作鬥爭嗎?」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不是廢物,都覺得自己有見識。但總得讓人看見。」德妃攤開手掌,「七日美容瘦身方呢?」

  文臻立即從懷裡抽出一個單子遞過去,慇勤地道,「草木果實,順應天時,都有其本元最盛的時辰。所以這湯的熬煮,也得在特定的時候,須得在丑時三刻入鍋,而裡頭的所有材料,都必須切碎成指頭大小塊,事先用洗米水淘洗一遍,無根水淘洗一遍,再用剛從井裡打出來的最新鮮的水淘洗一遍,這湯熬煮好之後,每日還得搭配不同的食物,食物的製法也各有講究,再者,最後一點,就是製作這些只能假一人之手,人多了,調配用料手勢輕重總有區別,對效果有影響,而且得心靈手巧,姿容美貌的女子來做則是更好。」

  菊牙在一旁聽著,不知怎的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你別的也罷了,但這最後一點我可想不通,美貌和做吃的有什麼關聯?聽說你廚藝不錯,可我瞧你長得也不怎麼樣啊。」

  文臻:……

  好好好你好看!你全家都好看!

  ------題外話------

  七日美容瘦身湯來自網絡,出處不可考。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8 19:35:30

卷二 第五十二章 老光棍兒

  想到這句話,覺得更氣了。

  「娘娘知不知道,我的家鄉有一種茶葉,最貴的一種,就是要求美貌的姑娘用嘴採下,再在大腿上捻成卷的。要說這姑娘的唾液和茶葉似乎也關係不大,然而植物也有靈呀,美人出手,自然靈氣十足。」

  「哦,」德妃若有所思,「照這麼說來,我應該自己親自做。」她環顧四周,不勝嘆息,「她們都太醜啊。」

  文臻看看她四周的燕瘦環肥,再看看她,不得不承認她有資格說這句話。

  然後剛才的怨氣也沒了——她連菊牙都不如呢。

  「我可起不來,那就菊牙你吧,試試看。」德妃果然瞟向了菊牙。

  菊牙的神情裡充滿「聞真真你是故意的吧聞真真你等著瞧」的怨念。

  文臻以萬年傻白甜笑容面對,她不愁這湯沒效果,景橫波親自試驗過,七天瘦了十斤。要說方子也不稀奇,網上鋪天蓋地都是,除了麻煩一點,除了這湯之外每日還要搭配不同的飲食,就材料而言也沒什麼特別的,文臻還關照了不要加鹽和油——並不是為了健康,純粹只是為了更難吃一點而已。

  德妃其實並不胖,但美人嘛,沒有嫌自己瘦的,女人通病。

  「狼桃是個什麼東西?」德妃皺著眉頭琢磨,總覺得這名字看著就不像好的。

  文臻微笑,「這個就要看德妃娘娘敢不敢吃啦,眼下就有現成的,哪,您德勝宮裡現下壽禮中就有這個。它有另一個名字,叫寶石果。」

  德妃一怔,一瞬間,這位一直瀟灑風流的寵妃,眼神彷彿便從春到了冬,然而那只是剎那,片刻後她笑道:「你消息倒靈通。」

  「神將每年給娘娘送壽禮,從邊關出發至天京,都坦坦蕩蕩。而娘娘每次收到壽禮,也都陳放在德勝宮,無所遮掩。神將這次從洋外搜尋而來的奇花異果中,有種果子紅果翠葉,鮮豔無倫,沒少引大家嘖嘖稱羨。」

  「但是林擎說,這個也就是個瞧著好看,他無意中從洋外行商那裡得到種子,在山海關以南多地試種了兩年,才種出來這麼一筐,這個東西這麼鮮豔,瞧著便不大放心,在洋外,都是用來饋贈親友吉祥物兒罷了。」

  「若不能吃,我怎麼敢在單子裡添上這個。娘娘想要青春永駐,還非得多吃它不可。」文臻嘴一努,「或者各位姐姐們也可以先試一試呢。」

  菊牙殺人的目光又飄過來——神將特地囑托過,這狼桃便像蘑菇,越豔麗越不能吃,這蹄子不安好心,是想毒死她是吧?

  再一看德妃轉過來的單子,只一眼就想發暈,第一天只能吃湯和果子,第二天吃湯和蔬菜,不能吃豆類,不能吃水果;第三天湯,水果,蔬菜,不能吃豆類,第四天湯、水果、蔬菜和奶,奶的量不能超過湯……

  這是菜單嗎?這是來逗她的吧?

  「聞女官,」菊牙陰惻惻地道,「七日瘦身美容湯,好大的口氣,可如果七日不瘦呢?」

  「那就只能是菊牙姑娘切菜不夠碎,時辰不夠準,心不夠誠,每日安排湯菜果不夠準確的緣故啦。」

  「啊呸!」菊牙沒忍住,給了這個一臉無辜的娃娃臉氣吞山河的一口唾沫。

  德妃不知怎的,有些出神,彷彿忽然失了興致,只揮了揮手,道:「七日,我自會按你的囑咐進膳,但如果不見成效……我是君,你是臣,你自己掂量。」

  文臻微笑躬身。

  德妃手又揣進袖子裡,看樣子是準備走了。

  文臻剛鬆了口氣,就聽見她忽然恍然道:「差點忘了,那糖,繼續吃啊。」

  文臻:……

  「娘娘,我已經獻了七日瘦身美容湯啊。」

  「獻方又怎樣?這本就是你給本宮的見面禮,難道本宮一個一品德妃,還不夠資格收你一份禮?」

  菊牙又笑成了一朵帶牙的菊花。

  「婢子願繼續留在此地督促。」

  文臻覺得,第一次見到燕綏時心裡滾滾奔過的一萬頭草泥馬,這次又噠噠噠奔回來了。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德妃揣著手,帶著自己那一干人施施然走了,菊牙又留了下來,想到夜裡要經受的那些折磨,她的牙越發亮,腳越發穩,一動不動,灼灼地盯著文臻。

  文臻嘆口氣,眼角瞄到這一片園子裡遠遠的似乎有孩子出沒,沒辦法,只得祭出殺招了。

  她請孫姑姑幫忙借來了一個爐子,找來一塊薄石板,塗上一層油,另外用鍋在爐子上融化糖稀。

  熬糖稀的時候又讓人找來竹子,飛快地削了些竹簽。

  這糖看起來就是蔗糖做的,褐黃透明,純度還不錯。

  鍋裡的糖很快融化了,泛出金黃的細密的泡泡兒,咕嘟咕嘟微響,露天熬糖,很快就有芬芳甜蜜的氣味傳了出去,便有些蹬蹬蹬的腳步聲近了。

  果然是個小蘿蔔頭兒,後頭跟著一大串宮女嬤嬤,跑得快了一點,後面一連串喊殿下,他也不理,好奇地湊到文臻旁邊瞧,還想伸手蘸糖稀吃,文臻笑道:「小殿下,可別急,那個沒意思,等我變個好玩的戲法給你玩。」

  糖稀已經熬好,流動如蜜,文臻用小勺舀起,在石板上畫了個叮噹貓,再用簡易版的小竹鏟鏟起,黏上竹簽,一個向來最討小孩子喜歡的糖人便成了。

  這門手藝,這一世文臻並沒有在這裡看見過,但是就算有也肯定在民間,對這些輕易不能出宮的皇族子弟來說,必然是很稀罕的東西。

  這手藝也沒什麼技術含量,唯熟練手快耳。文臻別的不敢吹,手上功夫向來一流。

  那孩子果然看見糖人眼睛都大了一圈,踮腳伸小手,「我要我要!」

  文臻一讓,對著人家瞬間含淚的大眼泡兒不為所動,高舉糖人笑眯眯道:「小殿下,這個可不能給你,這是德妃娘娘賞我的糖,我要是隨便給別人吃了,那就是不尊敬德妃娘娘喲。」

  菊牙對天翻了個白果大的白眼兒。

  「德妃奶奶很喜歡我,你給我吃,她一定不會生氣的。」小孩跳起來搆,可惜文惡魔半點沒有放下來的意思。

  「德妃喜歡殿下,但是沒道理喜歡我呀,她不和殿下生氣,但會和我生氣呀。」文臻搖頭,「德妃娘娘說,我必須自己吃掉。」張開血盆大口,打量著叮噹糖貓,笑道,「這大腦袋咬下來一定夠勁。」

  「你先別吃先別吃,」小孩兒含著手指,眼巴巴看著糖人,扭頭沖身後宮女道,「去德妃奶奶那裡,和她說,我要吃糖。」又沖文臻笑,「德妃奶奶說可以,那就可以了吧?」

  「殿下英明!」

  宮女領命而去,菊牙又翻個沖天白眼,打個呵欠。

  今天這功夫看來要白費了。

  她家娘娘惡名在外,但是有一點絕對好得沒道理可講,那就是喜歡孩子,宮裡娃娃多,哪個都是她心頭寶。

  宮女果然帶回了德妃娘娘讓小殿下盡管吃的口信,那孩子歡天喜地拿了一個叮噹貓一個佩奇走了,過不多時又回來,屁股後面跟了一大串蘿蔔頭,其中一個蘿蔔頭還拖了一個筐,表示要分給她今天沒來的伴讀。

  這群蘿蔔頭七嘴八舌,文臻倒也聽個大概。有幾個年幼的皇子公主,幾位老郡王的孫子女,大皇子家的一個兒子,太子家的兩個兒子,定王家的兩兒一女,排行第四的青陽公主燕紈的一子一女,以及來自於各王公貴族家的伴讀,最大的不過十歲,最小的就兩歲。一群娃娃走到哪裡就像蝗蟲過境,滿花園的草斷莖折。

  看看,弟弟妹妹都兒女滿堂了,燕綏還是個老光棍,人品太差的下場。

  文臻的臨時糖人攤生意爆滿,半個時辰,糖塊用完。蘿蔔頭一手一個頭上還插一個,滿意而歸。

  文臻也很滿意,菊牙早已氣沖沖走了,有這麼一群小蝗蟲在,再來十斤也沒問題,她還留在這裡幹嘛?看文臻用噁心的娃娃腔忽悠皇子公主們嗎?

  文臻微笑相送,等人走遠了回過頭來,看見那孫姑姑,笑容頗有些復雜。

  文臻不想解讀這種復雜,鳳坤宮和德勝宮暗潮洶湧,濕了整個後宮的鞋,她就算是跑不掉,也不想先自己淌過去。

  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倒是孫姑姑,送她到尚宮局之後,猶豫了一陣,還是提點她道:「你今日做的不錯,宮中孩子多,向來最令人頭痛,能哄好他們也是你的功勞,只是你贈了德妃娘娘一個方子,可有給其他娘娘們準備禮物?」

  這是示好了,文臻笑眯眯拍了拍腦袋,「給容妃娘娘的防便秘方,給丹妃娘娘的生髮食譜,給慎嬪的去痘飲,給麗嬪的失眠食補建議……」

  孫姑姑:「……」

  ------題外話------

  狼桃=寶石果=西紅柿=番茄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8 19:35:47

卷二 第五十三章 飛來橫禍

  孫姑姑:「……」

  半晌她才眼神古怪地道:「你倒是對宮中貴人們打聽得清楚。」

  「怎麼敢探聽貴人們的隱私。」文臻笑道,「實是我家老祖宗原先御膳房伺候,食與醫不可分,他也略知道一些諸位貴人的飲食喜好禁忌,我這次進宮,他便提點我了一些。」

  孫姑姑神色這才和緩一些,此時尚宮局尚宮親自迎了出來,這位黃尚宮容長臉兒,眉毛微微耷拉,顯得眼光總是向下,透著一股謹慎勁兒,唯有偶爾掀起眼皮,才可以看見那般眼神冷肅如電光一閃。

  她對孫姑姑保持有距離的禮貌,對文臻的態度看不出冷熱,文臻的一張甜蜜臉兒笑眯眯對人的時候,多半很有親和力,但這位黃尚宮硬生生眉毛也不動一絲。

  看著軟和,其實冷硬著呢,文臻想。

  兩位宮人做了交接,黃尚宮帶著文臻進了尚宮局,先問了問她的禮儀規矩學得怎樣了。這個文臻在跟隨定王和聞家一路上京時,已由聞家請來的嬤嬤教過,雖然不能做到像聞近純那樣精通講究,倒也中規中矩,黃尚宮便給了她一本厚得可以砸死人的書,要她在三日內背完,又給她指了一間靠近正門的屋子,撥給她兩個小宮女,說明三日後要來抽考她規矩,到時候再確定她的職司,便走了。

  那本書便是女官入宮規矩指南,分能做和不能做兩大類,其中不能做的內容佔據了百分之九十五篇幅,能做的只有寥寥幾張。

  文臻著重先挑女官的升遷黜降條文來看,這是她最關心的點,果然,女官服役時有恩賞,升遷至四品,則可賜宮外住宅,可每月探視家人,可推舉家族一名子弟捐官入朝。

  本朝君主為人寬厚,對宮人多有恩賞,宮女人數不多,三年一放,女官就更不要說了,相對清閒和清淨,有一定地位,體系獨立一般也不至於捲入後宮爭鬥,很多期滿後嫁給重臣皇族的,也有轉為宮妃的,還有不願嫁人轉到各皇族王府去做教習或女官的,最奇妙的是一位,出宮後參加武舉,居然還中舉了,不過最終也沒去做將軍,後來如何,卻是不得而知了。

  女官出宮後地位很高,各方面都有便利,出路也多,難怪聞家女子們當初爭破頭。

  伺候她的宮女秉持宮廷教條,絕不多言,見她沒有吩咐就自己退下,文臻便自己背書,這尚宮局是單獨的一個不小的院子,位置略有些偏,周邊多是花圃,殿宇不多。

  一邊背書一邊開始熬湯,她是司膳女官司,雖然還未定品級,但直接伺候皇帝身份不同,所以她的屋子還配備了一個小小的廚房,裡頭各色菜蔬每日換新,和大廚房同步。

  文臻開始熬高湯,她跟著聞至味惡補了幾日,知道了一些御廚的做法習慣,確認了在東堂,目前沒有高湯這個說法,聞家老袓是個有天分的人,最早在御膳中使用了高湯,是以很快出頭,到了先帝時期,一次也不知怎的吃壞了肚子,事後嚴查,並無人下毒,便懷疑那廚子用的高湯變質,那廚子因此丟了性命,從此御廚房直到聞至味告老出宮,都一直沒用過高湯。

  聞家原先用的高湯配方,單純以肉打底,在文臻看來卻不夠講究,她熬的這鍋湯,有蹄髈、老母雞、鴨、鴿、活魚、瑤柱、菌菇、海參、對蝦……加上作料小火慢燉,一鍋湯從晨間燉到傍晚,撈去所有食材,只留下清湯,以潔淨紗布過濾,再把雞肉脯斬成肉茸,用蔥薑酒浸泡之後,紗布包好放入清湯,旺火加熱再小火,等所有渾濁懸浮物被雞茸吸附後,再重復兩次這種操作,這在術語上叫吊湯,一吊便為精製,二吊三吊則更為講究,到最後湯色清澈如開水,才叫完美。

  文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傳召展示廚藝,但有備無患總是好的。她的衣服總愛縫很多暗袋,藏著各種小瓶裝的調料。

  湯好了文臻自己試了試一道開水白菜,果然滋味鮮美,文臻剛吃完飯正準備繼續用功,那兩個小宮女又來了,兩人一個叫點金,一個叫抹銀,面貌身形頗有相似,一問才知道,兩人是堂姐妹,同時被選入宮。

  看起來比較伶俐的點金道:「黃姑姑請聞女官今日負責值戍,以及重華殿那邊的膳食。」

  文臻聽得莫名其妙,問了抹金才知道,尚宮局女官每旬有輪休,休息的時候就要回到尚宮局,回來之後也還要參與尚宮局的值夜,主要就是負責當晚的燈火門戶等安全事宜,至於重華殿那邊,其實可以算是皇廟,裡頭現下有幾位清修的太妃和皇族中人,因為是持齋,向來不從御膳房走菜,由專門的小廚房負責,由尚宮局旗下的尚食監女官們送飯。

  今晚本來值班和送飯的女官身體不舒服臨時告假,黃尚宮便點了文臻。

  聽著是很正常的事兒,文臻卻不敢這麼認為,世上哪有那麼多巧合呢,再說她剛來就讓她上差,怎麼都透著一股不對勁。看那兩個小宮女,神情也頗有些不自然,似乎隱隱在畏懼什麼。

  她按照抹金教的程序,領了腰牌,去尚宮局附近的小廚房領了飯,兩個小宮女拎著食盒,一路順著一條比較隱蔽的小道,前往重華殿。

  一行三人在扶疏花木間穿行,遠處有人經過,遠遠看一眼花木間穿梭而過的嬌小身影,便停住了腳步。

  他身後太監等了半晌,不明所以,遲疑地探問:「殿下?」

  ......

  重華殿前,自有宮女接著文臻等人,當先一個清瘦的年紀不小的宮女打開食盒,看一眼,不著痕跡地眉頭皺一皺。

  別說她皺眉,文臻都想皺眉,打開盒子,一股油氣沖天而起,這種大葷飲食,適合清修的人嗎?

  她就著夜色打量了一下重華殿,半新不舊的殿宇,深黑的簷角斜斜地曳在蒼青的夜空裡,簷下的銅鈴斑駁,風過不響,仔細一看,裡頭已經沒有了鈴鐺。

  重華殿的宮女讓她門口等著,她去把中午的食具給她帶回去。

  文臻便站在門口,離門口還有段距離,她雖然隨性,卻謹慎,奉行林妹妹教條「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絕無任何好奇心,頭都不往門口伸一下。

  然後她忽然聽見了一段樂聲。

  一開始她沒反應過來是樂聲,這宮中莊嚴肅穆,氣氛低沉,太后和皇帝聽說都喜靜,皇后自然也夫唱婦隨,德妃是個不拘卻難搞的性子,底下嬪妃在這幾尊大神之下活得戰戰兢兢,誰也不敢吹拉彈唱絲竹舞樂,到哪都靜悄悄的。

  按說這宮裡出現樂聲應該感覺很突兀了,但文臻卻在這樂聲響起好一陣才察覺,只因這音律過於順耳,如風如水如潤物春雨如烈日雪花,撲入胸臆便化作無形,心間便似被雲熨過被花吻過,渾身的血液都流淌舒緩,潺潺地要流入那一片春光中去。

  文臻不通音律,都聽不出是蕭是笛,但這不妨礙她欣賞一切美的事物。幾乎剎那,她便沉浸其中,下意識順著樂聲來源走了幾步,靠近了這院子的門口。

  裡頭忽然啪嚓一聲脆響,像是什麼東西碎了。

  兩個原本就站得遠的小宮女,原本也露出一臉迷醉之色,聽見這聲脆響,霍然驚醒,猛地後退,幾乎已經到了幾丈外,文臻心中一跳,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站到門口正中,也立即向後退。

  但是已經遲了。

  像呼嘯的風,又或者出膛的炮彈,深紅宮門深處忽然捲出一道灰黑的光影,眨眼間就到了近前,那一捲灰黑的風裡伸出一隻乾枯黑瘦的手,指甲尖利泛青,猛抓向文臻的咽喉。

  那人速度驚人,文臻只來得及抬起手臂,嗤啦一聲——

  此時才聽見那人聲音粗嘎,呵呵發笑,「來毒死我了麼?啊?終於來毒死我了嗎?好好好,來啊,來啊!」

  「齊氏,放下!」腳步急響,宮女們和護衛們像現代那一世影視劇中的警察一樣,終於最後出現。

  「快請太醫,娘娘又犯病了!」

  「鬆手,鬆手!這不是您的仇人,快鬆手!」

  雜亂的呼喊聲裡,抹金點銀兩個小宮女,害怕地閉上眼睛。

  這樣類似的場景,她們之前也見過,一位才能出眾的女官,生生被這個瘋女人捏碎了咽喉……

  聞女官想必也是差不多下場吧……兩人這麼想著,趕緊再往後退幾步,把裙子往上提了提。

  上次那個女官死的時候,鮮血噴了幾丈遠,可不要弄髒了她們的裙子。

  抹金和點銀對視一眼,眼神有點惋惜,更多的是漠然。

  惋惜的是進宮的女官,多半也是從沒有硝煙的鬥爭場中廝殺出來的,很難有真正溫婉和善的性子,這也讓她們伺候起來分外吃力。

  好容易遇見一個看起來不錯的,誰知道馬上就要葬送了。

  誰叫她還沒進宮就得罪人了呢。司空家特地輾轉託人進來囑咐。貴人們啊,輕飄飄一句話,就是一條人命呢。

  兩個小宮女低頭想著心事,也有心避開馬上就要到來的血濺三尺的恐怖畫面。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8 19:36:00

卷二 第五十四章 宜王殿下事兒多

  兩個小宮女低頭想著心事,也有心避開馬上就要到來的血濺三尺的恐怖畫面。

  所以也就沒聽見各種驚呼以及之後的戛然而止。

  猛然安靜下來,點金有點悵然地想,果然還是那樣了麼……

  嘆口氣,無奈地抬頭,做好了接下來面對衝擊畫面的準備——

  肩膀卻被輕輕一拍,熟悉的聲音帶笑,響在耳側。

  「怎麼了,嚇呆了?」

  點金霍然抬頭,然後真的被嚇呆了。

  對面,緋色衣裙的少女,笑靨深深,眼角彎彎。

  文臻饒有興致地看著兩個小宮女瞬間慘白的臉色。

  看樣子這兩位是知道什麼呢。瞧那一臉「咋沒死?」的詫異。

  還好只是詫異,不是失望,不然只怕她這麼菩薩心腸的人也要惡向膽邊生了。

  菩薩心腸的文臻同學笑眯眯再來一句,「怎麼,很失望?」

  兩個小宮女慘白的臉色轉為慘綠,她才笑著轉身,看向對面更加茫然的宮女護衛們,以及那個瘋女。

  瘋女手中拿著一張紙,好奇地看來看去,還伸手不住地在紙上摸。

  剛才,就是這張紙,救了文臻一條命。

  她緊急中抬起袖子,袖子被抓破,袖子裡一疊紙飄了出來。

  紙上是她畫的3D畫,小型的,折成了各種形狀,原本她是想著進宮了,不管待多久,多結善緣都是對的。聽說宮裡娃娃很多,平日裡鬧個不休,太監宮女們很是受罪。她可不想一開始就被一群尊貴的小魔王給整治了,便準備了一堆色彩鮮豔的3D畫,以前世那些著名動畫片角色為主角,必要的時候拿來逗趣哄人,但是好玩的東西沒必要一次性拿出來,所以今天給那些娃娃做了糖人,這些畫就留著沒動。

  剛才袖子一破,畫撲入那女子眼簾,是一張長鼻子豬妖佩奇從城堡中探頭的畫面,佩奇的長鼻子感覺像能戳到人臂膀上。

  那女子一眼看見,當即停了手,現在抓著那張畫瞧個不停。

  文臻將其餘畫收拾藏好,她不想被太多人看見自己的這個奇怪的技能。

  逃過一劫,她正準備回去,不妨衣袖被那女子拉住,那女子忽然探頭過來,在她身上嗅來嗅去,眼睛越來越亮。

  文臻只覺得她眼神裡忽然間閃得出奇,和先前有些迷亂的神情截然不同,漾著喜悅、興奮、疑惑、解脫般種種復雜情緒,文臻沒想過一個瘋子也能有這樣復雜的眼神,一時有些恍惚,隨即聽到她道:「阿巧,你來了!」

  阿巧是誰?

  這瘋子為什麼會把她認成另外一個人?

  瘋子卻已經大聲道:「來,來。」不由分說將她拉進了門。

  ……

  文臻在重華殿門前遇險時,燕綏在皇帝的議事大殿前抄手看花。

  看了一會花,他忽然沒頭沒腦地道:「從曲花亭那裡走,一般會去哪幾座宮殿?」

  他身後小太監怔了一怔,隨即道:「可去風荷館、寧蕪宮,重華殿……」

  他說到「重華殿」的時候燕綏眉頭一挑,似乎想到了什麼,隨即轉身,沖著殿裡喊,「父皇,皇帝不差餓兵這話聽過嗎?這都什麼時辰了,可別讓三公心裡罵你都不知道安排夜宵。」

  裡頭靜了一靜,過了一會,傳來一個溫和的中年男聲,語氣頗有幾分無奈,「來人,傳膳。」

  「御廚房溫火膳十分精美。」燕綏道,「最難得的是所有菜都一個味道。」

  裡頭又靜了靜,隨即皇帝罵道:「就你事多!」

  ……

  那個瘋女子手勁奇大,文臻抗拒不得,只得一邊跟她走一邊對那倆小宮女道:「我隨這位齊……齊……」

  「齊雲深。」瘋女子忽然答。

  她口齒忽轉清晰,文臻一愣,看她一眼,月色下那女子形容邋遢,眼眸卻奇亮,灼灼如星如月,不知為何給她一種熟悉感。

  但她確認之前沒見過這個人。

  又有人道:「這位是齊姑姑。」

  文臻又是一怔,剛才她明明聽見有人叫齊雲深娘娘,看她身邊宮女護衛的情形,也不像個普通宮女啊。

  她只得對點金抹銀揮揮手,那兩個丫頭正在心虛,忙不迭地回去稟報了。

  齊雲深拽著她腳不點地的走,一路看見有些屋子亮著燈火,隱約還有木魚篤篤之聲,一直走到最裡面一進小院子,齊雲深把門砰地一關,險些砸了想要跟進來的宮女一鼻子。

  文臻站定,打量屋內,看這規制,也不像普通宮女屋子,齊雲深此刻已經沒了先前瘋勁,笑嘻嘻沖她一伸手,道:「別的呢?我看看。」

  文臻知道她要什麼,只得把那一疊圖片都給她,齊雲深樂呵呵看著,一邊看一邊咕噥:「阿巧如果看見,一定會喜歡……」等到最後一張看完,忽然把圖片一撒,大哭起來。

  文臻正在打量她,猛然被她一哭驚了一跳,生怕她犯了瘋勁兒,向後一退,那女子卻並無先前的暴戾,只嗚嗚咽咽地哭,音色淒切,於重樑畫廡間盤旋。

  「阿巧我的兒,你再也看不見啦……」

  「你那無情無義的爹,不要我們了啊……」

  「我等了你十九年,十九年啊……」

  她聲音粗嘎,哭起來卻音調幼細,宛如弱女,那一線細音顫顫巍巍拔高,聽得人心底發瘆,也似要被戳痛了一般。

  整個殿宇靜悄悄的,剛才的宮女護衛念經的人都一瞬間啞聲,所有人漠然沉靜,等待那個人多少年如一日的悲傷如水流過。

  文臻聽了半晌,竟也覺得悲從中來,鼻頭發酸,想起了那些美好或者不美好的人和事,然後都在天地傾覆的那一瞬間,隔山隔海,甚或隔世。

  好一陣子她才回神,發現齊雲深已經不哭了,趴在桌子上似乎睡著了,只是人睡著了,屋子裡卻不安靜,時不時有咕嚕咕嚕聲音傳來,文臻看看她的肚子,再掀開桌上的食盒看了看,菜已經冷了,湯面上凝結了一層油。

  她想了想,憑著剛才驚鴻一瞥出了院子找了一陣,找到了重華殿的廚房,她先前雖然被拽著走,沒忘記觀察地形,當時有一個屋子開著門,裡頭有爐灶鍋碗,想必是用來熬藥熱菜燒水之用,一般不開火。

  廚房裡自然沒有米麵菜蔬,文臻生了火,將那冷飯下鍋加水重新燉燙飯,出去在那個有些荒廢雜亂的小花園裡一陣尋找,果然找到了好些野菜。

  她找野菜的時候,那個先前來接食盒的宮女悄沒聲息地走了過來,看了一陣,才道:「這位女官,奴婢奉勸你一句,那位齊姑姑,你還是少用點心好。」

  文臻當沒聽見她話語裡暗含的諷刺之意,含笑道:「只是看著那位有點可憐……一餐飯不算什麼的。」

  「你可憐,她可憐,這宮裡何人不可憐?何況一個滿嘴謊言的瘋子,靠著上意恩旨苟延殘喘,已經是幸事,有什麼好可憐的?」

  「滿嘴謊言?」

  「看女官你心善,奴婢便多說幾句,本來這事也是宮中人人皆知。這位齊姑姑,曾經救過太子殿下的命,並因此全家慘死。太子殿下感念其恩,將她接入東宮,聘為女官,打算照應她一輩子,誰知道她受此打擊,竟然瘋了,在外頭風言風語,說什麼是太子殿下殺她全家,還說太子對她始亂終棄,真是好笑,殿下何等人也?無緣無故殺個平民全家做甚?如果殺她全家,又怎麼不斬草除根,還留她說瘋話敗壞聲譽?太子殿下一怒之下便想將她遠遠嫁了,誰知陰差陽錯之下,不知怎的她又衝撞了御弟永王殿下,這回更好,直接纏上了永王殿下,可誰不知道殿下最是清心寡欲一個人,這瘋婦滿嘴胡纏還不如處死。殿下被污衊攀附,也沒生她的氣,還說她淪落至此,確實可憐,竟當真為她求了側妃封號,也就是個封號,殿下就沒和她住一處過。殿下常雲游天下,不在府中,後來便把她送到宮中,求皇嫂代為照顧。大抵這也是殿下自證清白之舉,怕留在府裡萬一出什麼事更說不清楚。」那宮女淡淡道,「皇后娘娘覺得她既然和永王殿下只是掛名夫妻,稱王妃實在不大合體統,念著她對太子有恩,又封了她一個女官身份,所以叫娘娘也得,叫姑姑也得,說到底,就是個什麼都不是的尷尬身份。」

  「原來如此,多謝姐姐解惑。」文臻對她笑出一臉的恍然大悟,抱著一大包野菜站起身,見那宮女還擋著路,笑眯眯把手裡東西又抬了抬。

  那宮女盯著這個一臉甜蜜卻油鹽不進的傢伙看了半晌,最終只能悻悻一轉身,掉頭而去。

  文臻自去廚房,她就喜歡這種地方,在這裡,她才能靜心做事,將一切復雜繁瑣信息先丟開。

  作為一個廚子,文臻一向隨身帶著調料包,沒有太多配料,蒲公英和馬蘭頭便用開水燙過後加作料涼拌,魚湯加熱撇去浮油之後撒上新鮮的野蒜。

  說起來簡單,但是經過文臻的手,那野菜綠瑩瑩白生生泛著晶亮的油光,鮮嫩得像摘了三春的精髓,燙飯不如粥黏稠香口,勝在米粒分明清爽純淨,能滌蕩掉肚腹內過厚的油膩,魚湯原本的乳白色漸轉透明,深翠色的野蒜是點晴之筆,散發著自然生長之物獨有的濃烈香氣,似伸出無數小勾子,一勾便勾到了人胃裡。

  原本一直沉沉睡著的齊雲深,幾乎立即便醒了過來。

  醒來便看見面前的兩個小菜一湯一粥,眼睛立刻便亮了,二話不說拖過來開吃,一時滿屋子都是她唏哩呼嚕的吃喝之聲。

  文臻看她恢復了平靜,也沒打算多待,起身要走,手腕忽然被齊雲深抓住,這女人也不說話,也不讓她走,抓住她猶自吃得頭也不抬,文臻剛要說話,那女子忽然一抬手,文臻手腕一痛,一根針扎入腕間,隨即她便不能動了。

  「哎,齊姑姑,齊娘娘,齊姐姐!」文臻目瞪狗呆地看著齊雲深,真不知道她是瘋還是沒瘋,怎麼這就紮上了呢?,「你這是做什麼?我好心剛給你做了飯,還送了畫,你老人家這是要恩將仇報?」

  「恩將仇報?恩將仇報……」齊雲深卻好像自己被這四個字紮了一針,眼神頓時混亂起來,文臻一看不好,可不要真把她的間歇性瘋病給召出來,只好閉嘴,仔細感覺一下,身體雖然麻痺了,但是體內卻彷彿被這一根針喚醒,剎那間血液翻騰,一線微熱的氣息從腳底直沖頭頂,沖得眼睛發花,文臻霍然睜大眼睛,覺得自己如果說原本能看見食物上的細灰,現在已經能看見灰裡的細菌了。

  她的異能是微視,也就是能看見極其細微的物事,這原本便是一個雞肋的異能,不如君珂的透視實用,不如景橫波瞬移方便,更不如太史闌的復原酷炫,能看清微小物算個什麼?看見各種灰塵更加沒有胃口好嗎?

  原本她還想著自由後發揮一下異能作用啥的,結果來東堂的第一天,就看見了滿大街的異能展示,個個都比她高端大氣上檔次,驚得她再也不敢打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

  後來到了聞家,乃至到了天京,這種遍地異能狗的情況卻又不見了,以至於她一度在想自己那晚是不是因為初來乍到看花眼了,但是不管異能在這裡是不是遍地走,沒有必要她也輕易不想展露自己的特殊能力,她的微視當年給她帶來了太多心理障礙,後來便在一位老研究員的指導之下,學會了平時收斂,不運足目力,便和平常人無異。

  此刻她的微視能力卻在她沒有自主控制的情形下,忽然展現並更上層樓,而體內的變化並不僅僅於此,頭腦越發清爽,耳聰目明,渾身舒泰,連身體都似乎輕健了幾分。

  齊雲深看她神采奕奕模樣,古怪地笑了下,忽然將那針拈了一下。

  文臻忽然眼前一黑,剛才的分外清明透亮的世界瞬間變得暗沉,而體內血液流動似乎在變緩,思維變慢,尖銳的疼痛從腑臟向身體四處輻射,轉眼間她便沉沉出了一身汗。

  這感覺原本還能忍受,但和剛才的舒暢對比,太過分明太過突兀因而令人分外難捱,而就在此時從天堂到地獄的間隔裡,文臻忽然遠遠地聽見一聲傳喚,彷彿穿破另一個世界而來。

  「陛下宣召尚宮局司膳女官聞真真!」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8 19:36:15

卷二 第五十五章 燕懟懟

  文臻頓時感覺腦子更加蒙了。

  皇帝怎麼會這麼晚召見她?她原以為得有十天半個月才能見到皇帝呢。

  雖然打著進宮為陛下調理膳食的幌子,但是她不認為這是皇帝自己的意思,真想要,早就讓聞家來人了。

  可現在問題來了,她動不了,這個半瘋不瘋的齊雲深似乎也沒把聖旨放在心上,這不聽傳召,明年這個時候她墳頭的野菜應該也可以吃了。

  「齊姑姑,齊娘娘,齊姐姐……」她急出了一鼻尖的汗,「你倒是放開我呀,你這樣要害我抗旨嗎?我好心給你送飯你要回報我牢飯啊親?親你放開我我經常過來給你開小灶好不好?那一個月一次?半個月一次?一週一次?一天一次!」

  她這裡說得額頭冒汗,那裡齊雲深理也不理,十分投入地用舌頭一圈圈舔碗。

  傳喚的聲音已經近前,「聞女官!聞女官!還不出來接旨呢!」

  「公公哎!」文臻苦著臉,「救命啊!」

  門吱呀打開,一個小太監探頭進來,嗤地一聲道:「王妃娘娘,阿巧要出門了,你還不去收拾?」

  齊雲深猛地跳了起來,急急忙忙把針一收,飛快地對文臻道:「今日的感受記住了嗎?陰陽轉逆,便如人生,你是想先甜後苦,還是先苦後甜?想清楚了便來找我。我去給阿巧收拾衣服了!」匆匆跑走,猶自不忘拋下一句,「一天一次!」

  「我神經了才一天一次找虐。」文臻撇撇嘴,領了口諭,跟著那小太監一路前行,去的卻不是陛下議事的景仁殿,而是皇帝寢宮承乾宮。

  文臻一路上想和那小太監搭話,問問他怎麼知道她被齊雲深扣住了,又怎麼知道那一句話能替她解圍,可惜那小太監傲嬌得很,只在她接旨時用鼻孔看了她一眼,便一直袍角翻飛地走在前面。文臻也只得默默一路跟著,遙遙看見承乾宮燈火通明,深紅色的宮燈自漆黑的天幕上一路逶迤直上,似要蔓延入雲端,而金黃色琉璃瓦頂青金色瑞獸在燈光掩映下半明半暗,在寬闊潔淨如天水的漢白石地面上投射下一個個奇形異狀的影子,踩上去,便彷彿忽然明了這一霎自己立足的所在的威嚴與至高無上,莫名的有種心驚。

  然而這種心驚,在她隨著太監小心翼翼踏上雪白高階,恭謹報進,推開深紅隔扇門,迎著洩出的一殿暖黃明亮燈光,看見沐浴在燈光裡的那個嗑瓜子的人的時候,忽然就消失了。

  對面,龍座之側,倚著彈墨軟袱坐著嗑瓜子的,不就是燕綏?

  雖然已是夜深,殿內還有好幾個人,看樣子還在討論國事,人人正襟危坐,氣氛靜寂微有些僵硬,唯有燕綏的嗑瓜子聲篤篤,不急不慢。

  文臻想傳說中皇帝很寵愛宜王,真真不假。

  議事未畢,皇帝沒有轉過目光,那小太監也就沒有帶文臻上前,示意文臻無聲躬身後先站到一邊。

  文臻趁機先偷偷看了皇帝一眼,這位傳說中身體荏弱的皇帝,倒並非想像中蒼白虛弱,穿一件半新不舊的便袍,臉頰很瘦,膚色有些暗淡,容貌清臒,看上去四十出頭模樣。說話輕聲慢語,用詞也頗為柔和,但神情微淡,只偶爾在看兒子的時候,眼底才會浮現一絲笑意,將那難以接近的距離感,拉近些許。

  燕綏下方坐著幾位正在討論的重臣,其中一人引起了文臻的注意,那是個膚色黑黃的男子,五十許年紀,一雙眼睛奇大微凸,看人時目光便顯得咄咄逼人,文臻聽旁邊的人喚他長慶郡王或者司空郡王。

  幾個重臣都沒注意到一個進入內殿的小小女官,唯有這位司空郡王,有意無意瞟了她一眼,那一眼文臻只覺得似有刀鋒割面。

  這就是傳說中的殺氣嗎?

  可是和一個沒見過面的小女官殺氣外放做啥?

  對面,燕綏嘴裡清脆的咯嘣一聲,文臻下意識看過去,正見那神經病對她揚了揚手中瓜子,示意「要不要來一顆?」

  文臻回以微笑的白眼——還是塞您自己鼻孔裡去吧!

  這麼一番眼神來回,感覺那位大眼睛仁兄的眼刀又要殺過來了,文臻急忙低頭,不再理燕綏,有一搭沒一搭地聽殿內說話。

  此時好像前頭的事已經告一段落,眾人閒聊了幾句,燕綏和皇帝說,長慶郡王家的小兒子,闖入了他府裡的鳥獸園,害得他豢養的孔雀從此以後都不開屏了,這是長慶郡王教子無方,要求他賠他六對新孔雀,要求綠的白的都要有。

  文臻聽著只覺得這人真是無理取鬧,看那長慶郡王臉都黑了,皇帝臉色也有些奇怪。隱約聽見身後小太監噗嗤一聲低笑。

  見文臻看他,那小太監忍了忍,還是悄聲說了一句:「殿下又促狹了。長慶郡王家的小兒子……嗯,過於美貌,有點男生女相……」

  文臻:哦,原來是缺德樹上又結缺德果。

  皇帝倒無所謂的模樣,笑道:「你長慶王叔二十一方才娶王妃。」

  燕綏詫道:「我們在說孔雀。」

  「娶王妃時機不巧,過門一月王妃之父過世,王妃守孝三年,所以長子直到你王叔二十六歲才出生。」

  燕綏:「我們在說孔雀。」

  「因為王世子出生得太遲,也沒能趕上前些年皇族子弟龍驤營選拔,失去了好些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

  燕綏不說話了,微微掠起眼角,眼神裡滿滿的還是「我們在說孔雀,你岔這些做什麼?」

  「連帶著王世子也娶親遲,又錯過了去年的皇族子弟集中冊封。」

  燕綏扔掉了手中的瓜子,用瓜子殼拼:孔雀!

  皇帝還是那一臉的不疾不徐。

  「……你王叔之所以事事遲步步遲,是因為他十八歲準備娶王妃的時候,被人一把火燒掉了王府,而欽天監認為此事不祥,必得在原址重建王府才能大婚,他只得再花三年,重建王府,之後才娶王妃進門。」

  「……而那個放火的人,是兩歲的你。」

  ……

  半晌之後,燕綏狀似無意一拂袖,案几上瓜子殼拼的字沒有了。

  長慶郡王瞪著他的眼神彷彿要吃人,四周的重臣一臉想笑不敢笑的便秘狀。

  文臻只有把頭低得不能再低,以免嘴角的笑容被那誰看見引發遷怒。

  好笑之餘又有些淡淡羨慕,沒想到東堂皇族父子是這樣相處的,沒想到天家還有這樣的父子親情。

  聽說燕綏和他娘的關係不大好,幸好,還有這麼個溫和愛開玩笑的父親。

  雖然皇帝用一種損人戲謔的方式解決了這個問題,但長慶郡王的怒氣顯然沒有因此消彌,在發現自己的眼神殺不起作用後,他試圖開始另一個問題。

  「宜王殿下這麼多年依舊淘氣啊。說到當年臣納王妃的事,臣倒是要笑殿下一句,當年臣若非那縱火意外,十八歲也就成家了,殿下如今二十有一,怎麼還不見王妃進門啊?」

  天底下所有的老子都是希望兒女早日成家的,說到這個話題,連皇帝也不再玩笑了,微微直起身子,正要說什麼,燕綏已經又拿起了那碟瓜子,磕了一顆,摸了摸指尖,道:「我小時候吃瓜子不小心,把這手指尖劃破了,到現在還有一道疤呢。」

  長慶郡王愕然道:「手指有疤和王妃進門有什麼關係?」

  燕綏斜斜掠起一眼,笑道:「是啊,你說呢?」

  ……

  一霎寂靜。

  在座的能位極人臣,都是人精,頓時便知道,長慶郡王又被懟了!

  又被懟了!

  那位不著髒字,盡得風流。

  手指有疤和王妃不進門沒關係,我王妃不進門和你也沒關係。

  「要你多管閒事」六個大字就差沒直接甩人臉上,但比直接甩人臉上還叫人尷尬,長慶郡王微黑的臉色這下黑紅黑紅的,半熄的炭似的。

  皇帝也怔了一瞬,隨即笑著搖頭,暗帶警告地瞟燕綏一眼,隨後岔開話題說起正事,先說了要讓長慶郡王小兒子司空昱進天機府的事,長慶郡王臉色這才好看一點,起身謝恩。

  皇帝又說起堯國華昌郡王世子要來東堂求學的事情,著令太子傳諭鴻臚寺和國子監做好準備。便有一個坐在燕綏對面的青年男子起身應是,文臻這才知道太子也在座,看看雖然面貌英秀卻在燕綏光彩之下毫無存在感的太子,她心裡不由默默嘆口氣。

  又提起這位世子作為周邊諸國第一位對東堂表示善意的王族之後,此次前來到底應該以何種態度和規格接待,幾個老臣都表示我東堂為華邦大國,豈是一個小小堯國所能企及,雖然沒有臣屬關係,但說到底也算天朝上邦,自然應該保持適當的尊貴,略略有些禮遇也就罷了,太過周到,反正會令那些山野小國產生自大之心。

  文臻聽著,心想裝逼這種技能真是不分時代,古今皆同。

  皇帝本來也沒什麼意見,結果燕綏用鼻音表示了唯一的不讚同。

  皇帝也便立即認真聽取了這聲鼻音。

  燕綏的理由很簡單。

  「堯國的土包子,應有見世面的機會。」

  文臻想我錯了,這位才是真正的B王。

  於是又決定好歹要盡主人之誼,要讓對方感覺到賓至如歸,並充分感受到上邦的物阜民豐,商定操辦一桌不過分正式又足夠令人記憶深刻的小型國宴,這事依舊交給太子去辦。

  皇帝又說起西川郡邪教「共濟盟」煽動民眾,佔山為王的事情,幾位老臣倒覺得不過是疥蘚之疾,已經鬧出不止一次了,諭令州刺史郡守縣令三級地方官吏不可懈怠,著力搜捕,清查謠言源頭,那也在祖少寧陷陣營管轄範圍內,再調動陷陣營臨境震懾也差不多了。

  這是政事了,許是因為皇帝已經露出倦容,討論得很快,很快眾人便都請辭,皇帝擺擺手笑道:「先別急著走,已經很晚了,留用了夜宵再去外殿睡一宿。燕綏這小子,明裡暗裡總擠兌溫火膳不好吃,正好今日聞家給朕送了個小廚娘,大家都來嘗嘗她的手藝。」

  這是傳喚文臻了,小太監急忙推文臻,文臻上前行禮,跪得麻溜,喊得糯甜,皇帝笑著擺了擺手叫起,看了文臻一眼,道:「看著是個軟和孩子。」

  又問她:「我們用膩了御廚房的溫火膳,你可有什麼新鮮玩意與我們吃?夜深了,也不用太復雜,看著做便是了。」

  文臻有種玄幻感——說好的皇帝不是心機深沉就是暴虐鐵血就是高傲冷漠各種酷炫狂霸拽的呢?

  這種平易近人鄰家大叔模式是要鬧哪樣?

  後宮穿越小說果然看多了!

  皇帝又笑看燕綏,「是你鬧著要吃夜宵的,你自己說要吃什麼,別到時候人家辛苦做出來,你又不喜歡折騰人。」

  文臻默默撇嘴。

  不喜歡?

  有種他倒是把那些烤肉涮肉炒飯給吐出來先啊!

  又想皇帝這心偏得也沒邊了,太子還在一邊坐著呢,真難為人家依舊笑得一臉謙恭大度。

  「想吃新鮮花樣,我晚飯還沒吃呢。最好是對父皇身子有補益,卻又不難吃的。」燕綏懶懶道,「您那些補湯,怕是加了郡王家嬤嬤的洗腳水,真虧您吃得下去。」

  長慶郡王臉又黑了,皇帝笑罵道:「你又胡說什麼!越發沒個規矩!」忽然張望了一下,道:「四弟呢?聽說今日進宮了,怎麼到現在都沒過來,叫他過來一起夜宵。」

  一個太監便道:「永王殿下去見太后了,日落前已經出了宮。」

  燕綏也道:「皇叔又不愛吃葷,那個小貓食量,看著都影響胃口。我們難得吃您一頓,把他弄來您是想省點錢嗎?」

  皇帝看樣子又想罵他了,忍了忍沒理會,又示意文臻趕緊去,神情有點懨懨的,看樣子被「洗腳水」「省點錢」又敗了不少胃口。

  文臻心中暗恨,這神經病,就不能少給她找點事?就知道大晚上的忽然被拽過來有貓膩!

  幾個老臣對看一眼,都興致缺缺,年紀大了,胃口自然不行,大半夜吃溫火膳這種事,實在是敬謝不敏。就算這小丫頭熱火現炒,一個小女子能弄出什麼新鮮花樣來?

  他們也知道聞家送人的事,在所有朝臣看來,所謂調理飲食不過是藉口,往陛下後宮塞人比較重要,不過是個後備嬪御罷了,瞧那姿色,也不會成為第二個德妃,看在陛下面子上,等會稍稍夾幾筷,捧個場罷了。

  御廚房離此不遠,文臻跟著那個小太監一路過去,想了想,又先去自己屋子裡取高湯來,那小太監倒也同意了,走了幾步忽然道:「宜王殿下讓我和你說,除了菜色一定要合陛下胃口外,再爭取做個暖心的菜。」

  「什麼意思?」文臻眨眼,暖胃她沒問題,暖心是個神馬玩意。

  「殿下說,有些人官場打滾久了,心腸冷了,私心多了,忘記當年狗一樣跪在他爹腳下發誓效忠的事兒了,需要點熱乎東西暖一暖,如果暖不了,澆在頭上也一樣。」

  文臻抽抽嘴角,心想三世不積德才會當燕綏家的官吧?

  御廚房裡頭還有廚子在值夜,聽說她要來下廚,神情都有些詫異,互相對視了一眼,才給她派了個人帶她去選食材,文臻一路急走,將所有東西都看過一遍,忽然眼角餘光掠到什麼東西,有點詫異停住腳步,又看了看,才道:「這是什麼?」

  那袋東西用袋子包裹著,放在不起眼的角落,那廚子看了半天,才恍然道:「這個啊,南滇州刺史派人送來的一種菌子,說是極其稀少珍貴,其味奇妙不可多得,但這東西硬邦邦黑烏烏,看著就不怎麼樣,可不敢隨意呈上御供,之前咱們總管嘗試著親自做了一碗湯,陛下喝一口就吐了,好險沒追究,你可千萬不要隨便動手。」

  文臻倒是明白他的意思,一般御膳很有講究,季節性太強的,味道太奇特的,不多見的食物,都不會送到皇帝面前,怕出問題,也怕不能隨時供應。

  但這是松露啊!

  號稱世界三大珍肴之一,貴比黃金的松露啊!

  決定了,就這個。

  皇帝愛不愛吃先不說,她愛吃就行,她只知道做法,還沒機會吃過呢。

  一旁的小太監也在咕噥,「哎,你在找陛下喜歡吃的嗎?別白費心思。陛下食欲不振已經好多年了,任那御廚房極盡補藥奇珍,也不過一口半口。去年皇后娘娘急了,特地從南江郡尋來了德泰樓大廚劉安豐,做了一桌德泰樓名聞天下的南地美食,那叫個香飄十里,德妃娘娘的貓兒都來偷嘴,可陛下也沒吃幾口。你想要別出心裁弄些亂七八糟的,可別連累我們吃掛落!」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8 19:36:31

卷二 第五十六章 一碗熱湯利千秋

  文臻呵呵笑,「不吃就不吃,陛下仁厚,我便做得不好吃,想必也不會處死我,更不可能牽連你們是不是?但不能因為他不愛吃,我就不好好做呀。」

  那兩個不說話了,冷眼站在一邊。看文臻除了這個怪東西外,選的其餘東西都是青菜豆腐毛豆之類的粗菜,又對視一眼,扯一抹冷笑。

  那小太監也忍不住道:「說不讓你做那些奇奇怪怪的,你也不能這麼敷衍啊,青菜豆腐這麼寡淡,誰吃得下!」

  「哎,我做的,陛下保準吃得下。」

  「吹吧你!可別司膳還沒當上就先被趕出宮。」

  幾個輪值的御廚也失去了興趣,各自抱著膀子離開。

  文臻先將黑松露乾片放入冷水泡發,冷水泡發菌類,甜香味道能最大限度留存。

  高湯大火燒滾後又吊了一次,再放青菜豆腐慢慢燉。

  然後她就開始做別的菜,幾個粗使宮人幫她剝毛豆,剝玉米,搗碎,加水,加她配製好的調料,入鍋燉煮,直至糯爛,篩去所有的比較大的顆粒,只留嫩綠一色,芡粉調成均勻的糊糊,找一個平鍋,再找來紫銅片,請宮中侍衛將其彎成S形,銅片放入平鍋中,銅片兩邊抹一層熱豆油,將鍋燒得滾熱,一邊倒青豆糊,一邊倒玉米糊,青豆糊上點一滴玉米糊,玉米糊上點一滴青豆糊,靜待數秒,提起銅片,就是一個完美的太極圖。鵝黃翠綠,盤旋繚繞,其色誘人。

  此時松露已經泡發,文臻快刀切碎,熱鍋,炒乾黑松露,另取一碗,蛋液、薑末,鹽,和黑松露一起打勻,文臻打蛋手勢飛快又輕巧,蛋液時而拉出金絲細長,時而燈光下鋪展如金色舞裙。

  黑松露炒雞蛋,說起來簡單,其實是食品界的天作之合。雞蛋向來能提香,能極好地激發松露特有的層次豐富的滋味,那一盤黑金色出鍋之後,路過的侍衛隊伍齊整的腳步都亂了許多。已經走出去的幾個御廚紛紛探頭進來,瞪大眼珠。

  沒想到這種醜得不能看的食物居然能做出這麼香得不同凡響的菜。

  那眼珠子在看見文臻公然把一小半留下之後瞪得更大了。

  文臻也不理他們,火上坐著又熱乎又實惠又飽肚的燜鍋,手裡包著燙麵大包,所有的菜色都不加水,直接添高湯,當香氣層層疊疊在室內氤氳的時候,幾個菜差不多一起出鍋了,文臻便招呼了幾個御廚房太監一起搬過去。

  燜鍋是響應燕綏要求特意安排的,用料太多,太重,所以最後是用一個案几直接搬過去的。

  殿內的皇帝皇子重臣談談講講,不知說到什麼,氣氛有些僵硬,正爭執間,忽然都停住了,有人下意識就要猛嗅,忽然想起御前不雅,拚命忍住,懶洋洋坐著的燕綏終於坐直了一點身子。

  太子笑道:「這香味就是和溫火膳不一樣。」

  皇帝點頭,「和藥膳也不一樣,朕常年吃那些藥膳啊,吃得覺得渾身都散著藥味兒。」

  他天生荏弱,繼位後他的膳食一向是重中之重,藥膳常年不斷,後來的御廚監也多在這方面下功夫,他因此越發厭食,今晚宣召文臻,也不是自己多想嘗新,完全就是燕綏攛掇的。

  然而此刻嗅見的香氣,實在是生平未聞,甚至難以用言語描述,皇帝也忍不住放下了奏章,翹首張望。

  那邊文臻看看,大臣們都是跪坐堂上,一人一几,這樣可吃不出燜鍋的好,單獨坐一邊能暖什麼心?大家頭碰頭圍在一起吃熱騰騰的鍋子才容易有感觸。也能拉近天家和臣子之間那種楚河漢界般的距離感。

  「陛下,」她端著菜,笑吟吟道,「民女來自鄉野,也只會做些鄉野粗菜,鄉野粗菜須得鄉野吃法才得味兒,所以民女想求陛下個恩典,換個吃法。」

  皇帝生了點興致的樣兒,揮揮手示意她隨意。

  於是她就開始拖桌子。

  被猝不及防拖走案几的老臣傻眼驚呼,「你這是做什麼!」

  「吃飯呀。」文臻一邊拖一邊招呼太監,「來幫我一下!」

  太監得皇帝示意,上前幫忙,拖到燕綏時,作妖帝開始作妖了。

  「不要,我喜歡一個人吃。」燕綏按住桌子,「一群人擠在一起,蹭到衣服怎麼辦?胳膊撞到怎麼辦?觸到口水怎麼辦!」

  文臻想這神經病不得不說腦子好用,別人都沒反應過來呢。

  她自然知道古代吃飯的規矩,可不是現代那樣一大桌子筷子打架,禮節多了是。但見了皇帝之後,尤其是聽了燕綏那一句吩咐之後,她想試一試。

  皇帝性子溫和,今夜明顯對這些老臣有所求,推恩御下,拉近距離這種事,想必會願意配合。

  至於某個人不配合,拉倒吧,等下別後悔就成。

  「您不去就不去唄,回頭給您單一份。」文臻也不慣他,放棄他那張桌子直接走人,順嘴對一個小太監吩咐了一句,那小太監點頭匆匆出去了。

  她張羅著讓太監們搬過幾個長几拼在一起,成了一張大方桌,巨大的燜鍋熱騰騰放在中間,旁邊依次是幾個小菜,太極兩儀,魚香雞絲,醋溜白菜,蔥燒金蒜木耳,燜鍋葷菜多,配菜則以爽口開胃素菜為主,蒸籠裡,韭黃鮮肉和薺菜香乾兩種餡的燙麵大包熱氣騰騰,完完全全一桌還帶幾分鄉野氣息的家常菜。

  眾人一時都有些怔愣,往日帝王賜餐也不是沒有過,但都是各人各據一桌,平日裡宮廷大宴,那更是要跟著禮官唱禮,什麼時候舉杯什麼時候舉著都有講究。帝王家的飯嘛,那就不叫飯,叫恩典,你見過恩典能趴在桌上吃得呼哧呼哧的?

  皇帝也愣了一愣,隨即眼睛一亮下了座,那靈活的小太監急忙給他搬來坐墊,皇帝在桌首坐了,其餘幾人在他催促下,有點無措地各按座次坐下。

  燕綏一個人坐在一邊,文臻接過讓小太監拿來的,她自己帶來的分成四格的不鏽鋼餐盤,正準備每樣菜都給作‧香菜精夾一點,香菜精那邊緊急叫停了。

  「等等!」

  「怎麼啦?殿下?」

  「怎麼就四個格子?菜都不止四樣!」燕綏斜眼覷她——坑病又犯了是吧?

  「可是這盤子,精光錚亮,兩兩相對,四個格子,無比完美,又不用和人擠擠碰碰,又不必觸著誰的口水,您不想用這個單獨吃飯嘛?」文臻奪奪地彈著盤子,聲音脆亮,「您聽聽,多清脆,多乾淨,多高級,多配您的氣質和風采!」

  燕綏一伸手奪過盤子,也不理她,毫不客氣走到皇帝右側坐下,原本坐在那裡的一個老臣,在他到來之前就飛快地不動聲色地挪走了屁股。

  皇帝的面前空著一塊距離,文臻單獨托上一個碟子,布在皇帝面前,上頭是一湯一菜。

  眾人一瞧,好傢伙,青菜豆腐清湯,白水一般的湯裡青菜翠綠豆腐瑩白,色澤清爽是清爽了,但湯面居然一點油星都沒有,皇家的湯向來講究,就沒見過這麼白水一般看著就毫無食欲的搭配。

  菜則黑烏烏的也瞧不出什麼玩意。

  長慶郡王皺眉道:「你這婢子好不懂規矩,陛下本就食欲不佳,你這湯還這麼寡淡?更不要說這黑色的菜,用料前所未見,你難道不知道,未經三次試嘗的奇特食物,不可奉於陛下駕前嗎?」

  「郡王容稟,」文臻笑盈盈道,「這兩道菜並非普通菜色,前者為龍鳳十珍翡翠白玉羹,後者為黑松露蒜汁黃金蛋。都是最適宜陛下食用的膳食。」

  「怎麼看都是白水青菜!」長慶郡王臉色冷峻。幾位老臣臉色也不好看,倒是皇帝,揮了揮手,道:「多說無益,吃了再論。」招呼各人入席。

  燕綏一坐下,伸手就想把皇帝面前那盤黑松露炒蛋拖過來,被皇帝不動聲色一手按住,一邊笑吟吟招呼眾人:「來,坐坐,這吃法新鮮,春寒料峭,擁爐群餐,今日我也與諸位愛卿,體驗一下鄉野老農之樂。來來,都不要拘禮了!」

  眾人面面相覷,終於在太子帶領下,齊齊謝恩,被皇帝和燕綏一人一個白眼給按住了,便依次坐好,一時眾人圍坐,桌上菜色熱氣騰騰,幾個老臣不知是被熱氣熏的還是怎的,眼眶都微微濕潤了,先前有些僵冷的面色都微微緩解。

  皇帝和太子對視一眼,也沒說什麼,皇帝只探頭去看那菜,笑道:「好一個色香味俱全,那一盤菜竟然是太極圖案,青黃二色渾然分明,當真巧思,還有中間這鍋兒好生豐富。」

  眾人也看那鍋子,文臻站在一邊,拿一雙長筷,給眾人撥動那大腹深壇,第一層是白菜香菇,第二層是肉丸魚丸,第三層是排骨蓮藕冬菇,第四層是肚片豬蹄,第五層是海帶豆腐……一層葷一層素,層次分明,齊齊整整,葷素不同的香氣滋味交織,而湯色乳白瑩亮,於大冒的熱氣中油光潤澤,皇帝親自動手,給一旁年紀最大的大司徒單一令舀了一碗湯,道:「來,老單,你素來胃寒,給朕熱熱地飲了這一碗!」

  單一令急忙躬身領受,端碗的雙手微微顫抖,長久不語,熱氣遮蔽了他的神情,只隱約眸中光芒更亮,皇帝又親自給其餘人盛湯,眾人急忙遜謝恭領,一時桌上氣氛熱鬧親切又家常,眾人都免不了有些燻燻然,未飲酒便微醉的舒暢,等到每個人都喝到滋味醇厚入舌香滑的湯時,桌上一時竟然靜默下來。

  幾個重臣對視一眼,都隱隱覺得有點意外——沒想到聞家這回心思純粹,還真的送了個高手來!

  御廚房也不是做不出美食,只是做久了皇家御膳,漸漸就被那些規矩講究束縛,不圖驚豔,只求安穩,自然也就缺了創意和靈性,而文臻的手藝,除了口味新鮮,創意特別外,還多了一份來自現代,見識廣闊思維多變的靈氣。

  這種靈氣言語難以描述,只能自口舌中領悟,因每個人經歷口味不同而感受不同,但諸般變幻,都是精彩滋味。

  口腔裡滋味豐富了,感受自然也容易潮湧,美食令人充盈力量,也令人懷念和心緒舒緩,眾人臉上的神情,也似這夜開的曇一般,於細微處悠然展開。

  這邊場面溫馨,只有燕綏一臉不理會,吃得看似不急不慢消耗卻極快,一邊吃一邊還瞧著皇帝面前那單獨的一份黑松露炒蛋,皇帝此時也沒抵受住這盤菜總鑽入鼻端的特殊勾魂香氣,操起了筷子,旁邊的小太監立即眼疾手快地試菜,一筷入口,便怔了怔,一時都忘記了反應。

  燕綏一瞧,立即拿過自己的碗要撥菜,皇帝抬手,溫柔而堅決地把他的碗推到一邊,自己先吃了一口。

  入口他也是一怔,這薄薄黑黑一小片的東西,第一口有些難以適應,讓人想起密林深處潮濕的泥土,然而隨即,泥土翻開,藏著大自然最奇妙的贈予。一股攜著奇妙蒜香、溫潤蛋香、醇厚堅果香、蜂蜜甜香……無數品種混合而成的復雜香氣,便如潮水般爭先恐後沖向味蕾,而雞蛋的嫩滑已至頂峰,輕輕一捲便碾碎在舌尖,柔、韌、嫩、鮮、諸般滋味掃蕩口腔一遭,再從容滑入腸胃,腸胃似被這萬家燈火般的暖香盈滿,天地亮起,萬物隨春萌發。

  旁邊,是和這松露炒蛋一般柔嫩的文臻的聲音,「陛下,這是黑松露炒蛋。松露是一種菌菇,極其珍貴,只生長在南方溫暖多澤之地,在幾種樹根之下埋藏,需要很艱難的方法才能將其尋出。產量極少,不耐儲存,無法培育。而男子經常食用松露,能強身健體,改善睡眠,改善疲乏無力、心煩胸悶、食欲不佳等情形。黑松露和雞蛋同炒,可彼此激發香氣,提升口感,陛下如果吃著還能入口,可令南滇州定期供應。」

  太子大喜,立即道:「我立即下令南滇州好好尋找這松露菌!」

  皇帝吃了幾口松露,始終沒去動那湯,連一直試圖撬皇帝牆角的燕綏,也沒多看那湯一眼——實在瞧著太寡淡了!

  文臻也不強調介紹,就在一邊伺候著。

  只是松露這種滋味特殊的東西吃多了,難免會覺得過於濃烈,皇帝一邊閒聊,一邊無意識地舀了一勺湯,剛一入口,勺子便頓住了。

  眾人都是看皇帝臉色吃飯,急忙停筷,長慶郡王眉頭一皺,急忙道,「陛下可是覺得壞了胃口?」又呵斥文臻,「竟敢敗壞陛下胃口,還不給我……」

  他話還沒說完,燕綏伸過勺子,在他老子湯碗裡舀了一勺湯。

  長慶郡王立時住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見皇帝一邊迅速喝完自己那勺,一邊還不忘記伸出筷子,壓住了燕綏的勺,「朕就這一碗湯你也搶!」順手把湯碗換到了太子那邊。

  太子趕緊試試溫度,笑道:「老三別鬧,父皇的湯都快涼了。」

  燕綏哼一聲,趁機挖走了一勺炒蛋。

  皇帝這才嘆息一聲,道:「瞧著寡淡,實則非凡啊。真難以想像,這般清的湯水,竟然能有這般豐富美妙的滋味,一口入腹,朕彷彿心胸都熨貼了幾分!」

  他原本雖然讚菜色精緻,卻並沒有動筷,喝了半碗湯,竟似來了胃口,又多吃了幾筷,讚道:「平凡小菜,足見功力,果然不虧是聞家出來的女子,李相,單司空,姚太尉,趁熱都嘗嘗。」

  幾個老臣此時才慢慢喝完碗中的湯,吃了幾口菜,臉上都有深思的表情。文臻眼尖地發現,除了燕綏,其餘幾人吃東西的速度都慢了下來,似乎一邊吃一邊在思考,整個飯桌上除了一開始營造出一種其樂融融的氣氛,之後很自然地又轉回了之前政事討論才有的凝重氛圍,不由撇撇嘴。

  這些帝國最高層的男人們,對著她的美食,還能想著那些國家大事,人生樂趣在哪裡?

  單司空喝完那湯,看一眼皇帝,四十歲出頭本正當壯年,皇帝的兩鬢卻已經星星華髮,他心中一動,嘆道:「滋味濃鬱,熱湯入心啊……陛下,可還記得景成十八年,咱們在天京城頭上喝的那碗湯?」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8 19:36:46

卷二 第五十七章 皇宮頂上談舊情

  皇帝微微一笑,眼神悠遠,眸子底卻似有幽光一閃,悠悠道:「那一天,那碗湯,救了我們兩個的命呢……」

  「是啊,」單一令沉沉地道,「當年鐵血旗下,諸王屍旁,快要凍死的我們,也像今天這樣,靠得很近,我們擠在唯一一床破毯子上,一碗熱湯,您先給我餵了一大半,一床毯子,您蓋在我身上……老臣曾經對陛下發誓,願為東堂江山萬年屏障,願為陛下駕前永世走狗,如今言猶在耳,老臣卻已經昏聵了,」他顫顫巍巍離席,白髮蒼蒼的頭顱貼緊地面,「陛下先前的提議,老臣不敢再阻,只請陛下安排有識之士操辦此事,勿讓商賈逐利之徒壞我倫理綱常。」

  其餘人也各自離席,俯首而拜。

  皇帝動容,親自起身將幾位老臣攙起,拍著他們的手背,說了幾句溫情話。

  太子看了一眼燕綏,微微垂下眼睫。

  真是好運氣啊……

  今日原本要論一件大事,是皇帝近些年諸多新政中的一項比較重要的國策,說要減免商稅,扶持商賈興建各類作坊,允許商戶招募農工。老臣們反對甚烈,擔心因此耽誤農桑,敗壞風氣,令世人逐利。

  此事已經經過好幾輪辯論,老臣們雖然也終於表示了一定程度上的讚同,但出於各種憂慮,始終沒有完全鬆口,今晚就是再一次提出的時候,又說僵了,沒想到一頓圍桌餐,一碗熱湯,竟然軟化了這些老臣多年宦海浮沉練就的鐵石心腸!

  說起來似乎像玩笑一樣。影響千萬人的國策,一碗湯便可以推行下去,但只有太子這等一直全程跟隨議政的人,才知道裡頭復雜的心理博弈。

  老臣們慮的並不僅僅是商賈大量雇傭農工會妨害農桑,影響國本這樣的後果,更多的是擔心這樣的舉措,會衝擊門閥世家的壟斷地位,繼而影響朝政安定。

  本朝立國,靠的是門閥世家的支持。立國後,門閥便成為國家的重要支持者和制約者,朝廷入仕各行各業,大多為門閥把持。景成十六年,先帝執政末期,因年老怠政,法度過苛,川北郡爆發過一起造反,當時情勢危急,還是門閥組織私軍扛住了第一輪進攻,避免了天京門戶第一時間被入侵。

  當時,西番、和川北接壤的堯國,和東堂西北西南接壤的南齊大燕,都趁此機會,蠢蠢欲動,先帝無奈之下,給予了各地州刺史軍政大權,允許就地募兵,變相地改府兵制為募兵制。而這些州刺史,本身就基本出身門閥,一旦擁有了軍政大權,可以想見中央集權必然會大受影響,先帝晚年其實有所察覺,但已經來不及了,兩年後他便駕崩,再經過一輪不動聲色的皇子爭位,州刺史漸漸成為世襲之位,等到永裕帝坐穩皇位,十餘年來,幾個大州已經隱然有割據之勢。

  唐家佔據三州,易家嫡系分出去一支,各佔一州。季家季節盤踞蒼南,民風彪悍族群復雜地域廣闊。這上三家地位之高,並不顯現在任何已有條文之上,只滲透於無數心照不宣的行事規則裡。比如說從不強搶但總能讓人自動送上,比如說當街殺人但最後被殺的苦主哭著說自己誣告。比如說季家曾經令四周赤地百里,村莊死絕,但無人舉告——苦主死絕誰來告?但緣由據說只是因為季家少爺們在爭比軍功,再比如說開國太祖曾立下誓約,除非叛國弒君大罪,三家子弟,有罪不議,當斬不斬,允許以「議罪銀」免罪。

  剛才說發展邪教的西川郡,那是在西北州刺史易燕然地盤上,西川以此為名和朝廷要錢要糧說要出兵剿滅,然而那個小小教派就像韭菜一般,割了又長,總也除不盡,皇帝早就有心派人去實地查看,但總是明裡暗裡受到阻擾,到現在得出的對策,還是交給州自己去解決,下一步想必又是一波要錢的騷操作。

  在這種情形下,允許發展民間商業,下一步必然是要改革稅制,將財富集於中央,有了錢才有重新整合乃至控制門閥的可能,這本就是對門閥的一種隱形開戰。

  門閥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幾位老臣出身便不是門閥世家,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和這朝廷諸多臣子一樣,算是既得利益者,動他們的蛋糕,於公於私,都不可能輕易答應。

  事情到了此處,便僵持住了,看似溫和的陛下這次不打算讓步,而老臣們就算有心退一步,也要考慮身後龐大的家族的影響。

  這時候這圍桌喝湯,是攻心,是示弱,也是警告。

  喚醒當年的恩德和誓言,無聲昭示我的決心和疲倦,警告我已經做到這一步,你再不就此下台階,等待你的就是別的了。

  一個背信棄義無情無義的臣子,要你何用?

  別忘了行事恣肆手段狠辣的宜王殿下還在座呢。

  「湯暖不了心就澆他們頭上」可不是說著玩的。

  更何況人心也是肉做的。單一令等人陪著皇帝熬過最艱難的歲月,是真真正正領受過皇帝的恩德的,也是真真正正,越過往日拉開距離和人心的丹墀,在今夜熱氣騰騰的湯鍋旁,看見這位注定天命不永的帝王,為這事殫精竭慮,滿頭白髮。

  說不動容,是假的。

  說是做戲,未必真。

  天家無小事,一湯見天地。

  而這個小廚娘,分外聰明。今日之事過後,這位擅自主張圍桌餐,拉近君臣關係,引得老臣回想前情終於心軟的小廚娘自然要被獎賞,而提議賜夜宵的燕綏只怕也要被記一功。

  每次都是這樣,他漫不經心,抵過別人苦心籌謀。他輕彈指尖,便是人間風雨。

  文臻一直在一邊伺候,居高臨下,將太子神情看得清楚,忍不住彎起唇角笑了笑。

  她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可以猜得出,剛才應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轉折點,燕綏和皇帝兩隻狡猾的狐狸配合默契,自己也表現不錯,事情完美解決。

  難怪皇帝寵燕綏,這人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這麼的不走尋常路。

  再一看牛逼轟轟的宜王殿下,正趁著皇帝和重臣上演「帝相和」,從他老子的盤子裡把松露一勺勺的撥自己碗裡呢。

  皇帝陛下看沒看見?文臻覺得,看見就是沒看見,沒看見就是看見。

  就是這麼的高深。

  一桌飯雖然準備得量足,但在座的不是老人就是病人,再不就是講究多的貴人,再好吃,也不過寥寥幾塊。不過皇帝今晚很給面子,也證明了文臻思路不錯,長期吃藥的病人食欲不佳,需要濃烈的有一定刺激性的滋味來提神,松露炒蛋就顯得分外出彩,皇帝吃了多半盤,還有小半自然是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其入了燕綏的肚子。

  夜宵完了,事情也解決了,諸臣告退,文臻也收拾東西退下,文臻掛記著自己留下的那一盤松露炒蛋,收拾得麻利,走得乾脆,因此也就沒看見燕綏在她身後,若有所思的臉。

  等到文臻三步並作兩步回到御廚房,掀開自己蓋好的鍋蓋,就發現,那一碟松露炒蛋已經鴻飛冥冥。

  哦呵呵呵呵。

  站在空蕩蕩的鍋面前,文臻想罵燕老三。

  然後她就罵了。

  「燕綏,你要不要臉啊啊啊!」

  ……

  頭頂上噗地一聲輕笑,文臻抬頭沒看見人,還沒轉身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星月顛倒——和燕綏認識第一夜那一個令人不愉快的場景頓時重來,她恨恨地伸指,指尖尖尖,掐,捏,轉——快準狠三部曲,結果,手指打滑了。

  某人的腰又硬又滑跟大理石似的!

  某人把她毫不溫柔地往下一墩,墩在了承乾殿的殿頂上,文臻默默望天,敢爬到皇帝老子頭上的,也就燕綏一個人了。

  有人說看景必得站在高處,遙山河之遠,領天地之曠,披掛星月,滌蕩長風,往事會在這一霎從夜空奔流而過,化為流星躡足入宇宙深處。

  那麼站在皇宮的殿頂,就多了一層江山人世盡在腳下的壯闊感,皇宮殿宇巍峨連綿成一片飛簷重廡的琉璃海,而自己就在潮頭。

  哪怕知道自己此刻行為大逆不道,文臻還是深深著迷了,穿越後的環境一直有些壓抑,她願被此刻高風洗滌。

  燕綏在她身後,用隨身一塊白絹擦乾淨了屋瓦才坐下,當然,沒幫她擦。

  文臻懶得和他計較,拿過他扔掉的白絹隨便擦擦也坐下來,她怕再站下去會被巡邏的侍衛射成靶子——人不敢射宜王殿下,還不敢射她一個小蝦米?

  身側的燕綏雙手搭在膝蓋上,微眯著眼,星光在他眸底流轉,似鑽石上又承了最潔淨的晨露。

  雖然他沒說話,文臻卻沒來由地覺得他心情很好。

  是因為那頓成功的飯嗎?

  好像並不僅僅是這樣。

  身側,燕綏微微仰著頭,月色下一抹弧度精美,文臻看著他側影,覺得眼光是有黏度的,怎麼就拔不下來呢。

  好半晌燕綏才開口,「今天你做的不錯,比我想要的更好一點。」

  文臻笑眯眯點頭以示她也很讚同這個評價,還可以表揚得再猛烈一點。

  「父皇今晚應該可以不用失眠了。」燕綏懶懶道,「回頭想必有恩旨給你,想好自己想要什麼。」

  文臻心想我想要出宮以及看見你從此消失在我面前可以嗎?

  真是的,雖然這人秀色可餐,但是每次看見都心理壓力太大實在不利於心理健康和生理發育。

  燕綏瞟她一眼,那眼神讓文臻沒來由有種心虛感,感覺自己好像又被照妖鏡照出了小九九,好在燕綏並沒打算和她計較,忽然道:「德勝宮的狼桃都不見了。」

  「哦,」文臻向來不怕人思維跳躍,跟得很快,立即道,「拿去燒湯了,德妃娘娘想要美容瘦身,那是主料。」

  「林擎知道了一定很歡喜。」燕綏笑一聲。

  文臻想難怪這麼高興,原來是你娘緋聞對象送的禮物被我給糟蹋了。神將父子真是可憐,做了什麼要被你這麼可勁欺負。

  「你一定在想,林擎父子真是可憐,做了什麼要被我這麼針對。」燕綏忽然懶懶開口。

  文臻呵呵一聲,心想閣下應該改姓蛔,名蟲。

  「德妃娘娘本是西府郡一個連輿圖都不會記載名字的小城的官家女,說是官家,其實也是不入流的九品小官,那個小城臨近西番,最是不安定的地方,地薄人惡,生活艱難,她又是個外室生的庶女,境遇可想而知。」燕綏忽然開口。

  今夜星光太好,肚子很飽,難得諸事如意,身邊有隻不討厭的小狐狸,提到了神將的禮物,不可避免就要想到他那個永遠捂不熱的娘。

  他忽然想多說幾句。

  文臻不說話,她不會主動詢問他人隱私,但也不會蠢兮兮地阻止別人傾訴的欲望。

  在智者面前,做個傾聽者就夠了。

  「據說她生下之後,便被雲游的和尚批了命,說她九字鸞鳳之命,貴不可言,但世間禍福相生,她的尊貴命,是要索取掉父母親人氣運來成全的。她父母本就不在乎一個庶女,當即把她逐出家族,她自小在城外一座尼庵中長大,那種窮山惡水裡的尼庵,姑子們多半是境遇淒慘實在活不下去才落了髮,因此大多脾性古怪,德妃,哦,那時她叫側側,秦側側,吃了很多苦頭,也養成了如今這冷戾怪異喜怒無常的性子。據說……後來她的父母死得離奇,有人說是她殺的。」

  「有一年,封在那裡的相王謀反,裹挾了整個小城充作兵丁,林擎就是在那場戰役中脫穎而出,沒人知道他的來歷,但林擎很快得到了提拔,並在朝廷大軍前來平叛的時候,被相王推出來替死,林擎本有機會贏的,卻為了保護秦側側戰敗被俘,有人說兩人之前就認識了,有人說就是在那場謀反中剛認識的,總之,林擎險些被殺,秦側側衝上法場奪刀也險些丟命,但她命大,父皇那天正好經過法場,救下了這對苦命鴛鴦。」

  「當時父皇還沒繼位,只是個不得寵的皇子,保下他們也是十分艱難,為此還受了先帝斥責,先帝為人剛刻,以峻法聞名,認為反叛之罪不可輕饒,林擎為此黥身入伍,戴罪立功,先帝要他去和最彪悍的西番作戰,連贏十戰方可免罪,才不會將秦側側投入軍妓營,十戰連贏之後,方可從最末的兵丁開始積累軍功。積累至帥位,就把秦側側賜給他為妻。」

  「這條件無與倫比的苛刻,大家心裡都明白,這是要林擎在軍隊裡苦戰到死,而秦側側,注定要以戰俘的身份飄零成泥。」

  「林擎,一個月,連贏十五戰,殺西番大將耶律成,將西番軍隊驅出三百里。」

  「三個月後,他從零開始,積累軍功升至校尉。」

  「半年後升到副將,這還是壓了許多功勞的結果,因為先帝答應他只要他軍功足夠就給他升,不受任何限制,結果他升太快,真要全部敘功就升無可升,大將軍都要給他做,所以最後只壓到了副將。」

  「他在最新的界碑前插下自己的銀槍,西番人打馬過不敢拔槍。」

  文臻聽得微微屏住了呼吸。

  是當年少年意氣血染黃沙,烈馬西風下,一劍逼敵退千里,長槍挑桃花,寒光徹鐵甲。

  文臻忍不住鼓掌,剛拍一下手,就被燕綏的眼神殺給逼得訕訕放下手。

  「後來呢……」文臻忍不住問一句,忽然反應過來。

  後來,後來肯定是悲劇了,說好的贏了軍功抱得美人歸,最後美人卻歸了皇帝。皇帝還是救命恩人,這叫林擎怎麼破?

  「秦側側過於美貌,父皇擔心她留在軍營惹出禍端,便帶回了自己的皇子府,秦側側為人性情古怪,和王府姬妾也處不好,也不知道是中了誰的招,某一天她竟然睡錯了房,然後……」

  文臻想哦然後將錯就錯睡錯了。

  「父皇當晚不舒服,早早睡了,秦側側走錯房兩人都立即發覺了,秦側側剛要走,已經有姬妾叫破此事,並且還從秦側側身上搜出了重要軍報,秦側側被指為奸細,先帝知道後勃然大怒,要處死秦側側,父皇為救她,迫不得已,稱兩人情投意合,已有夫妻之實。」

  「先帝卻不是好糊弄的,便道便是你的女人,也由不得她生出二心,本就是叛亂之地出身,如何能留這種禍根?除非她收心安分,從此在你身邊為你生兒育女,一年內生下一子,才可饒她一命,但此女生有反骨,永不許立為正妻。」

  「父皇無奈,也只得答應,據說秦側側寧死不從,但父皇和她剖析利害,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想要活下去再見到林擎,只能這樣。林擎如今戰功卓著,獨領一軍,如果她不表現出對父皇心甘情願,先帝那個多疑性子,必然擔心林擎為了秦側側心生反意,那首要就是除了林擎,戰場之上,刀槍無眼,想要林擎戰死,實在太容易了。」

  「就這樣,秦側側高高興興嫁了父皇,給林擎親自去了喜帖,決絕地告訴他自己移情別戀了,不用再為了她拚命攢戰功了。等到林擎終於得到回京的旨意,見到的卻是抱著我的秦側側。」

  「他當即回了邊關,此生至今,再也沒回過天京,沒見過秦側側。他似乎不在意,又似乎入了魔障,仍舊在不停地積攢戰功,從山之南打到海之北,為先帝和我父皇打下這鐵桶江山,甚至在十年前父皇御駕親征西番時,還救過他兩次。」

  「因為這一段恩怨,先帝後來特意扶持封家陷陣營和林擎抗衡,朝中諸臣也一直都對林擎頗有敵意,但父皇從來不聽,父皇總說天家欠了林擎,因為先帝駕崩時,還特地留了遺旨,著令林擎永為副帥,不能接正印。」

  「只要他沒接元帥正印,皇家就不算違背諾言,雖然秦側側已經永不能為他妻。」燕綏古怪地笑一下,「你看,皇家啊,就是這麼虛偽。」

  文臻沒有說話。

  痴男怨女故事何其多,林擎和秦側側的愛而不得,也不過是命運大潮中一道分外激烈些的浪花罷了。

  至於其後的因為心懷歉意而獨寵德妃的皇帝,因為心有不甘而厭棄親子的德妃,以及始終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想的、那位永不踏足天京的東堂干城林擎,都不過是潮來潮去捲沒了的空城裡的寂寞人。

  唯一無辜的是燕綏,他作為一個母親的免死金牌而生,因利益交換和默契交易而來,承載著一個不得所愛的女子的所有心有不甘。她看見他,就像看見自己那段無能為力不得不割捨所愛的曾經,那段曾經裡充滿痛苦、悲憤、無奈、和永夜一般的絕望。

  要怎麼愛得起?沉入現在的幸福就是對往昔的背叛,可她烈如火中金剛石,堅硬灼灼,不被人間暖陽焐熱。

  文臻側頭看了看燕綏,他沒有表情,他是那種眉梢落滿三春桃花,眼底卻凝結一冬深雪的男子,透進那一片深邃透明的黑,看見的是一片漠然與空無。

  文臻伸手進懷裡摸了摸,掏出最後的兩根花瓣棒棒糖,塞進燕綏手心裡。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8 19:37:11

卷二 第五十八章 賜婚?

  燕綏一低頭,就看見掌心裡一顆圓圓扁扁的糖,一邊還有一個小半圓,糖身透明,裡面嵌著淡粉色的桃花花瓣,糖下面還插著一根細細的棍子,可以抓著吃。

  「這就是你送給皇后的糖?」

  文臻一點也不詫異他的消息靈通,德妃娘娘不也是第一時間就知道了?宮裡的人,好像都長了四隻眼睛八雙手。

  至於鳳坤宮那位是皇后,也是意料之中,畢竟通身氣度和上位者的舉止無法掩飾,尤其今晚見了皇帝之後更加確定——因為很像。

  皇后的神態,語氣,待人接物,和皇帝的風格很像,很容易讓人覺得,這一對很有夫妻相。

  任何人也對和自己相似的人有天然好感,這是人性。

  就是不知道這種相像是天生一對,還是刻意模仿了。

  文臻不想猜測那位一心奔著孝賢謚號去,以成為既能輔佐君王又能舉案齊眉的賢后為畢生志向的偉大皇后。

  燕綏看了看自己掌心的糖,又看了看她的,忽然把自己的往她手裡一塞,把她那根心形的換了過來。

  文臻:……

  要不要這麼幼稚!

  你是太史闌的狗狗么雞嗎?永遠看別人盤子裡的比自己盤子裡的好吃,哪怕看起來一模一樣?

  「那個是熊狀的。」燕綏面無表情地道。

  ……

  被拆穿小心思的文臻瞬間聾了,好像啥也沒聽見。

  兩人並排坐在承乾殿頂上,吃棒棒糖,看月亮。

  燕綏沒有了再說話的興致,文臻也不是多話的人,棒棒糖在嘴裡緩緩化為糖水流入咽喉,甜蜜溫暖,便是此刻高天冷風下最好的慰藉。

  燕綏的側影在星月冷光裡總有種尊雅極致的高遠,此刻含著棒棒糖,沒來由多了幾分人間氣,文臻決定下次做個圓棒狀的棒棒糖,把煙火氣再給他熏濃一點。

  吃一口棒棒糖,看一眼盛世美顏,相得益彰,胃口好好。

  燕綏先吃完,伸手到她面前再要,文臻拔出嘴裡口水滴答的棒棒糖,被燕綏嫌棄地拍出一米外。

  她在一米外格格笑,自己找個地方坐好,一邊繼續抱臂欣賞不同角度的美顏,一邊問他,「我在這殿頂上待著,明日會不會被大臣彈劾至死?」

  「大臣認識你是哪個牌名上的人?」

  「陛下在底下睡著呢,爬到陛下頭頂,這是可以誅九族的大逆不道呢。」

  「你是從哪裡看來這些亂七八糟的,陛下頭頂還有樹還有雲呢,酒樓城牆也比陛下高,要不要把酒樓城牆上的人都處死?父皇不在意這個,再說他也不在承乾殿睡。」

  「燕綏啊,你爹很寵愛你呢,就算你真在他頭頂掀瓦,他也只會叫你小心腳下吧。」

  燕綏不說話,也看不出眉梢眼角柔和多少,只閒閒將棒棒糖的棒子彈飛,但文臻可以感覺到,他此刻的心緒,是放鬆的。

  「燕綏,雖然剛才我聽過了你娘那些不能不說也不能說的故事,但我還是覺得,僅僅因為這些,並不應該造成你們母子之間緊張的關係。也許之後漫長而磨人的宮廷歲月,讓一個本就心懷怨望的女子,心態越發失衡,對你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事;也許其間還有什麼誤會,但是到了現在這樣,總是有點遺憾的。」

  燕綏半晌沒動,星月也似在這一刻忘記運轉,凝滯而模糊。

  文臻並沒有緊張,眨眨眼睛看著他。

  並不是不知進退,也不是沒有分寸,德妃和燕綏之間,豎起的冰雪壁壘,旁人可以繞過,可她目前在宮中,已經被德妃注意,又和燕綏相熟,總歸不可避免被捲入這母子的爭鬥之中,德妃喜怒無常,燕綏絕慧散漫,她必須抓住機會,爭取到一方的認同,好歹可為依靠。

  燕綏這樣的人,居廟堂之高,智慧出眾,便注定了孤獨,這樣午夜傾訴的機會,於她固然難得,於他也是寥寥,他願意和她說這些,本就是一個信號。

  好半晌,燕綏終於開口,聲音在星空之下,悠悠飄了出去。

  「誰允許你胡亂揣測這些?」

  「我沒有猜測,我只是有點……羨慕。」

  燕綏終於回頭看她,眼神難得帶上一絲詫異。

  「我和我的朋友們,都是孤兒。如今我僅有的三個死黨,也已經在這陌生的地方失散。今天在殿內,看見陛下那樣待你,我覺得很羨慕。我們四個人,沒有父母,沒有親戚,別說關愛和撫慰,連平常人吐槽抱怨的極品親戚都沒能體會過一次,所以我們幾個,君珂喜歡看家長里短親情倫理電視劇,景橫波看見這種電視劇就撇嘴換台,太史闌散步時看見一家子一起玩鬧,會停下她永遠匆匆的腳步,多看一眼。」文臻靠著屋脊,咬著棒棒糖,眼睛彎彎,「所有父母雙全的人,我們都羨慕,哪怕是極品父母呢,最起碼人生是完整的。不像我們,連個撒嬌吐槽的機會都沒有。」

  燕綏似乎笑了一聲,又似乎沒笑,文臻看著他的背影,哎,倒三角的線條真美好。

  「但是我們那裡也有句話,父母和命運不可選擇,我們那裡,也有不負責任的父母,也有很多人拚命脫離原生家庭,社會也漸漸從以孝道束縛子女的怪圈中脫離出來,開始鼓勵人們活出自我,活出尊嚴。在我們那裡,兒女不再是父母的附屬產物,那是獨立的,可以自主的,不依附於任何人的個體。」

  「你們那裡。」燕綏懶懶道,「說得好像你不屬於這裡一樣。」

  文臻呵呵一笑,沒有回答這個不知是隨口還是試探的問題。

  「所以你看,沒有父母有沒有父母的缺憾,有父母有有父母的糾結,這是命運給予我們的,只能接受。但是我們可以活得瀟灑一點,盡應盡的孝道,不為彼此之間的不如意糾纏,很多煩惱,是因為要求太多而導致的。放過自己也放過他人,對父母也好,屬下也好,朋友也好,不想要更多,也不和他們索求更多,就可以活得更愉快一些。而放下一點,走遠一點,說不定你也能看見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燕綏依舊仰望雲天高處,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好半晌才道:「你這論調聽起來冠冕堂皇,骨子裡都是自我冷漠,和你的脾性十分珠聯璧合。」

  文臻嘿嘿一笑,依舊是她甜蜜糖兒的笑容。

  「不過總比那些勸我不要不守孝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父要子亡子不可不亡之類滿嘴腐臭的調調要順耳一些。」

  「當然了,我是甜蜜糖兒呀。」文臻笑眯眯,手指戳在酒窩。

  燕綏看一眼那深深笑靨,忽然也覺得手癢,伸手過去要捏她的臉頰,不妨此時文臻被屋脊咯得腰酸,忽地坐起身,燕綏這一伸手,正捏到她的……上。

  文臻:……嗄?

  燕綏:……?!

  ……

  時辰回到一刻鐘之前,德勝宮內。

  德妃娘娘準備睡了,換了一身寬大的薄棉袍,雖然不好看,但裡頭一層細細的絨,貼身很舒服。

  菊牙給她梳順頭髮,用綢巾挽起,一邊想著一個時辰後還要起身,要切菜要洗菜要煮湯一整夜沒的睡,那一張臉就皺成了苦菊花兒。

  她是德妃身邊最受寵愛的大宮女,向來除了陪伴德妃做點小事,自己的事都有小宮女伺候,什麼時候做過這種苦活兒。

  「娘娘,您就是太好性兒了,那丫頭明明就是使計,瞧準了您心軟!」

  「懶的。」德妃的回答也很懶。

  菊牙更加氣不順,她家娘娘就是這樣,並不是好糊弄,純粹隨性而為,想折騰就折騰,來了興趣就輕輕放過,除非觸及她逆鱗,並沒有一定要和誰過不去的心思。

  只是當她一定要過不去的時候,也分外凶戾,才成就了如今的惡名。

  「可您這麼高高抬起輕輕放過,傳出去人家指不定笑話您蠢!被人家隨便一個玩意就騙過了!」

  德妃掀開眼皮,看她一眼,菊牙一觸及那雙眼皮極深的眼睛裡的光,便如被針刺一般,立即低頭閉了嘴。

  「什麼放過不放過,她做了什麼讓我不能放過的了?」德妃托腮笑嘻嘻看她,「一個剛剛進宮的小女官,我隨口刁難一下叫上位者的尊貴,我一定要過不去叫什麼?她又算哪個牌名上的人,值得我這樣?」

  菊牙不敢說話了。

  「行了,知道你怕苦。叫蘭指她們幫你,幾個人活計一做,快的很。」

  「娘娘那丫頭不是說……」菊牙驚喜又猶疑。

  「是我蠢還是你蠢?還把那丫頭整你的話當真。」德妃哼笑一聲,「那丫頭那點道行,還是在宮裡少耍點心眼的好。」

  「對了,娘娘。」菊牙忽然想起什麼,「聞真真今晚被傳召御前了,聽說還給陛下和諸位老臣做了一桌夜宵,太子和宜王殿下也在,據說都用得很滿意。」

  德妃一怔,道:「燕綏也喜歡?」

  「是啊,聽說就是宜王殿下提議宣召她的呢,不然依陛下的性子,怕不要擱她好久。」

  德妃想了一會,忽然站起身。

  「咱們也去瞧瞧。」

  「哎呀娘娘,您可別想一齣是一齣啊!」菊牙忙擱下梳子追了出去,「您這是睡衣!得換衣服!」

  「換什麼衣服!這衣服露肉了嗎?不能見人嗎?」

  「那您也得換雙鞋,您那是拖鞋!」

  「拔上鞋跟不就得了。」

  「我的娘娘哎!」

  ……

  德妃娘娘向來走路拖著步子,邁出十二萬分的慵懶和風情,可沒誰知道,她每日在德勝宮裡跑步快走,真要跑起來誰也追不上。

  據菊牙暗搓搓猜測,德妃娘娘這麼注意強身健體,是不是想活得長些,熬到陛下和太后皇后都先死了,她就可以把神將召回京了。

  德勝宮離承乾宮自然不遠,這位娘娘特立獨行,也不會慢吞吞準備儀仗啥的,也不用擔心有人對她不利——沒人敢公開對她不利,上一次還是五年前,有個妃子指使宮女裝瘋拿把剪刀想要劃花她的臉,最後那個宮女連同那個妃子連同那宮裡所有人都做了德勝宮花園裡的花肥。當時是冬天,花園裡皚皚積雪,那一群女子是被埋在三尺深雪下活活凍死的,菊牙永遠記得那天雪下得扯絮堆棉,雪下掙扎哀嚎聲音淒厲,整個花園直如煉獄,所有人臉色發青瑟瑟發抖,只有德妃笑容從頭至尾近乎親切歡喜,坐在廊下,看著人一盆一盆澆水把雪凍實,直到那能刺破耳膜的尖叫之聲逐漸消亡至徹底滅絕。

  事後她在冰上漫步,低頭瞧著透明冰下一層臉色鐵青各種扭曲的屍首,格格的笑聲迴蕩在滿滿是人卻死寂無聲的德勝宮。

  事後整個德勝宮所有宮女都做了一個月噩夢,噩夢裡多是漫天冰雪,有人在格格笑個不絕。

  只有德妃娘娘,第二天胃口特別好,還下令加餐來著。

  只有菊牙知道,那美麗女子的一顆心為何也可以如冰如雪,見過當年歷陽城三日不絕的血與火,爬過高達一丈的死人堆,在儈子手高舉的鬼頭刀下擦刀而過,浸過豬籠,跪過釘板,泅渡過臘月天碎冰不絕的長河,那個人那顆心,經過無數次磨礪至鮮血淋淋再結疤的循環,早已不懼這人世間所有的風刀霜劍,惡行相加。

  前頭德妃走得很快,卻到快要到承乾殿的時候慢了下來,繞著承乾殿走了幾步,忽然像有所感應般,抬起頭來。

  然後德妃就看見了月光下殿頂的一對男女。

  看見她的生來冤家,那個高貴得恨不得蹲在雲端撒尿的夭壽兒子,手正摸向聞真真的……

  見慣風浪殺人不眨眼的德妃娘娘身子一僵。

  剛氣喘籲籲趕到她身邊的菊牙一抬頭也看見了,身子一抖,下意識兩腿一夾。

  「娘娘……」菊牙這一聲喊得膽戰心驚。

  「菊牙……」德妃的聲音此刻聽起來特別古怪,「這回,她真的,做了讓我不能放過的了。」

  ……

  屋頂上,燕綏的手,停在某處一寸之地外。

  下一個動作就是收回,文臻從他的眼神中確認了這一點,所以她也不打算反應過度,比如打個巴掌啥的。

  當演狗血愛情劇嗎?

  趁勢躺回原地當什麼都沒發生算完。

  她不矯情,也不打算和燕綏發生點什麼需要趁勢發揮,這樣處理最好不過。

  然而底下忽然有聲音,燕綏頭一偏,似乎看見了什麼,然後他的手,忽然越過那一寸之地,唰地抓下來了。

  抓下來了……

  抓下來了……

  抓……

  下來了……

  文臻一霎間腦筋短路,滿腦子就是這四個字在跳舞。

  雖然那一抓有點像作秀,最後還是僅僅擦過,但那終究是觸及了!

  一聲「流氓啊!」不經思考便要從大腦躥入嘴裡再噴到對面流氓臉上。

  她忽然順著燕綏目光,看見了底下仰著臉看著她和燕綏的女人。

  德妃。

  文臻腦子轟然一響。

  這叫個什麼事?

  和男朋友親熱被老婆婆抓包?

  啊呸,什麼玩意。

  調戲當朝親王被他娘抓包?

  啊呸,明明是親王調戲我。

  被親王調戲被他娘抓包?

  咦,好像不是個什麼事啊。

  腦子飛快轉過來發現這不是個什麼事的文臻,立即恢復了淡定,坐直身子,整整衣服,準備圍觀神經病皇子應付他神經病老娘,順便取個經。

  下一秒,她眼神一直。

  底下,德妃娘娘,忽然抬起腳,一把脫下一隻拖鞋,一抬手,把鞋給砸了上來!

  把拖鞋砸上來了……

  砸上來了……

  砸……

  文臻氣若游絲地想,皇家果然盛產奇葩啊……

  ……

  燕綏似乎也有些意外,一抬手,精準地抓住了他娘的拖鞋,隨即如被火燙了一般,飛快地又把鞋給扔了下去。

  文臻掩面——你們母子是要玩扔鞋游戲嗎?

  「燕綏。」德妃撿起鞋子自己穿上,柳眉高高挑起,「這皇宮不夠你折騰了是嗎?你要跑到承乾殿頂幹這種噁心事兒?」

  「娘娘。」燕綏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娘,「噁心事兒?這詞可稀奇,這都算噁心,那我是怎麼來的?」

  文臻嘆息——不知道德妃往事也罷了,知道德妃往事,這句話就是點死穴了。

  燕綏這個作死的,永遠都知道如何能一句話氣死他娘。

  底下德妃的臉色一層層冷了下來,屋簷下眼光幽幽地盯著自己兒子,看得人想打寒戰。

  文臻拽燕綏袖子,用口型講:「放下……放下……」

  燕綏看她一眼,扯出自己袖子,終於沒有再說話。

  德妃卻不肯放過他,忽然呵呵一笑道,「是我疏忽了,孩子大了,有家室之思了,這是好事,你們繼續,繼續啊。」說完轉身就走。

  文臻剛鬆了一口氣,忽然衣領一緊,身子一輕,已經被燕綏拎著下了地,向德妃方向追去。

  「幹嘛啊?」文臻莫名其妙。好容易你娘不鬧,你還想怎的?

  「她不是回德勝宮,她是要去找我父皇。」

  「啊?」

  「向父皇請旨,為我和你賜婚,做個側妃什麼的。」

  「啊?」

  「順便表示,我既然終於成家了,也就可以就藩了,她已經看好了我的封地,這就可以安排上了。」

  「啊??」

  「怎麼,歡喜瘋了?」燕綏睨她。

  「就最後兩個字比較接近我的心情。」

  文臻抽嘴角,這對母子怎麼這麼鬧心哪,摸一把胸沒人對她這個受害者表示歉意也就罷了,這還要拿她做筏子?

  「娶你不娶你要看我的心情,不用看你的心情。」燕綏拉她快走,「快一點,不要試圖磨磨蹭蹭,不要以為動作慢一點就能讓我娘把你嫁給我了。」

  文臻翻出三百六十度大白眼——沙豬是吧?我嫁你?

  我嫁你爹你叔你哥也不嫁你。我讓你喊我娘喊我嬸喊我嫂也不能喊我老婆!

  呵呵,等著。

  德妃走再快也沒燕綏的輕功快,在她走到皇帝寢殿前十丈,燕綏便用一句輕飄飄的話頓住了她的腳步。

  「娘娘你再往前一步,趕明兒我就讓人把林飛白殺了。」

  說完燕綏就停住了。

  德妃轉身後,文臻明顯看到燕綏唇角微勾,笑了。

  美得陰惻惻的。

  文臻心裡嘆氣,得了,今晚心靈雞湯白灌了。

  但她今晚受到的摧殘還沒完,呼啦一聲,緊閉的皇帝寢殿的窗扇被拉開了,只穿了寢衣戴著軟帽的皇帝趴在窗檯上,笑著沖這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母子打了個招呼。

  「老三,」他溫和地對燕綏道,「別這樣和你娘說話,也不用擔心她吵到朕,相比之下,你們兩個比較吵。」說著指了指頭頂。

  文臻掩面——燕綏你這個死騙子說好的你爹不睡承乾殿的呢?

  看這位置,剛才說的那些在這個時代大逆不道的話,不會給人家爹全聽去了吧?

  「也別攔你娘,朕看就指個側妃也挺好的。你也老大不小了,再不立妃,朝裡話漸漸也多,你忍心你父皇整日為這事被他們叨叨?」

  「像我娘這樣的賢妃,是應該早早多娶幾個。」燕綏笑,「誰在您面前叨?趕明兒我便送幾個到他府上去。」

  「如你這樣的孝子,也該早日放到封地去給陛下分憂。」德妃嘴皮子也不比兒子弱,自動去推皇帝房門,「哎,陛下,我跑累了不想回宮了,就在你這睡了啊。」

  「不行不行,都走都走,朕翻了容妃的牌子,她馬上就要來了,都走,再不走朕喚侍衛了,吵得頭痛。」

  德妃哼了一聲,也不給皇帝行禮,轉身就走,拖鞋的跟踩回腳底下,啪嗒啪嗒聲響清脆,皇帝皺眉看著,無可奈何搖搖頭,再看一眼一臉無所謂站在一邊的兒子,似乎覺得多看這對母子一眼都傷身體辣眼睛,啪地一聲把窗戶關上了。

  燕綏站了一會,他本來滿臉倦意,如今也不知道是給胸還是給娘刺激的,忽然道:「走,出宮去。」

  「幹啥?」文臻嚇了一跳。

  燕綏也不答話,一根手指勾著她衣領便走,文臻的脖子給衣領勒得呼吸困難,一貫蜜糖一樣的笑容也扯不開了,怒道:「放開,放開,你要勒死我啦!」

  燕綏倒是從善如流,鬆開她的領子,改為抓住她的手臂,按說這就算牽手了,可惜半點粉紅泡泡也無,那貨速度太快,飄起的衣袂似掃把星越過半空,文臻像一面被扯起的旗子,又或者是一個沒坐穩掃把被顛下來的巫婆,兩條腿時不時告別大地在風中橫行,弱小,可憐,又無助。

  她一路無助地飄到宮外,心裡發狠地決定以後做出了什麼好吃的都不帶他!

  被燕綏一路扯著,越過宮牆,經過夜涼如水的漢白玉廣場,廣場之外道路四通八達,號稱群賢坊,是王公大臣們的聚居地。

  文臻被拽啊拽啊的,也不知道是被拽習慣了還是燕綏調整了姿勢,漸漸覺得身姿起伏,宛如跳舞,也沒那麼難受了,便欣賞一下這皇城中心的夜景,正看見聚居地的附近不遠處有一片建築,華閣重簷,庭院深深,很是宏偉,但四周卻一座庭院都沒有,孤零零地彷彿一個不受待見被孤立的小朋友呆在一邊。

  大家都在聚居,這地塊也是寸土寸金,單獨一座便顯得突兀,文臻一指那院子,笑道:「這誰家的房子,看上去感覺一臉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啊。」

  燕綏瞄了一眼,「哦,宜王府。」

  文臻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才想起來,哦,他家。

  還真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呢!

  不知為何心裡很高興呢。

  看,大家和我一樣,怕了這個香菜精,房子都不要靠近他!

  此時兩人正經過渾身洋溢著孤獨氣息的宜王府,從近處看確實這府邸人也少,燈也少,建制特別齊齊整整,透著一股不好親近的味兒,和它的主人一個氣質。燕綏對自己的所謂的家似乎也沒什麼感情,拉著文臻不停步地過了,只是他原本好好的走的直線,忽然拐了個彎,生生從自己府門口繞過去了。

  文臻有點奇怪,還沒來得及發問,就聽見了一陣哨聲。

  那哨聲十分奇特,除了第一反應認出是哨聲外,之後就能發現,那哨聲吹得悠長起伏,節奏優美,還略夾雜著幾分纏綿哀怨柔婉的調子,時而又顯得大氣朗闊金戈鐵馬,聽來頗覺奇妙。

  但夜半在這黑洞洞的王府附近忽然聽見這樣的哨聲,實在有些詭異,文臻嚇了一驚,仔細一瞧,才看見王府大門口對面一棵樹上,坐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深色衣裳,盤坐在細細的樹枝上,面對著宜王府的正門,嘴唇微微撮起,便有悠揚哨聲,從樹梢傳來。

  而文臻那雙鈦合金眼能看到更多有趣的東西——比如那人是個女子,身形高挑窈窕;比如她頭頂有一隻鳥,正在給她用翅膀扇風,比如她身邊還有一隻鳥,叼了果子往她手裡送,比如那樹下,團團圍坐了一圈小動物,貓貓狗狗,連肥兔子都有。

  這場景按說應該有些萌,但聽著這曲折幽復的哨聲,看著那女子如夜一般黑而深的眸子,文臻沒來由的總覺得有些詭異。

  然後她去看燕綏的反應——三更半夜有女人對著他屋子吹哨這種事,當事人不會不知道吧?宜王府不可能沒有護衛,護衛也沒出來一個,很明顯這不是第一次發生吧?

  那就是夜夜都有人對著他屋子吹哨咯?

  文臻的腦子裡忽然掠過校園青春狗血劇裡的在女生集體宿舍樓下唱歌的慘綠少年。

  性別對調,評論過萬系列啊……

  燕綏看起來沒有任何變化,連嫌棄都沒有,只事不關己一般點評:「真是吹得越來越難聽了。」

  「她吹的是什麼?」

  「《求鳳》」

  文臻長長地、長長地、哦了一聲。

  這個曲子她聽說過喲。

  說的是熱烈大膽的少女勇敢追求青梅竹馬卻十分靦腆的俊俏兒郎,最後終成眷屬的美好故事呢。

  然鵝,她看看燕綏,俊俏是有的,比俊俏還俊俏,但,靦腆?

  「好聽嗎?」她笑眯眯問,「經常聽見嗎?」

  燕綏瞟她一眼,「你在吃醋?吃醋我就回答你。」

  「是喲是喲,我就是在吃醋,你瞧瞧你,一個沒看緊,都有人半夜宿舍樓下……哦不王府門口吹哨求愛了,說好要做人家的小甜甜的呢?」

  小甜甜把她毫不甜蜜地扯了個觔斗,以此表示對她油嘴滑舌的懲罰。

  哨聲還在繼續,燕綏帶著她,繞了一個彎,風一般地從自家屋子隔壁過了。

  將那逐漸變得怨氣叢生曲調詭異的哨聲,遠遠拋在身後。

  兩條人影消失在夜幕中。

  遠處,樹上吹哨的少女似有感應,忽然一停,轉首看向兩人經過的地方。

  月色幽明,照著她烏黑沉潛若藏淵的眼眸。

  ……

  燕綏熟門熟路到了一家,門上熠熠燙金的匾額司空兩字,文臻想莫非是那個司空郡王的家?

  燕綏帶著她直接在屋脊上漫步,明明底下很多地方還燈火通明,無數護衛穿行道路目光灼灼,可他帶著個不會武功的文臻,也沒怎麼遮蔽身形,硬是沒被人發現行蹤。

  文臻漸漸在風中聞到了一股腥臊味兒,隱約底下有低咆之聲,聲音粗雄,似乎養著什麼猛獸。

  「你到底來幹嘛?」忍不住要問個明白,這個天地大大他最大的傢伙,能倒海能捅天她管不著,可現在她被拽了來,做什麼她都是共犯。

  死也得死個明白不是?

  「偷狗。」

  文臻:……

  大半夜的您這是和狗過不去還是和自己過不去?

  「司空家剛得了一隻好狗,我喜歡。」燕綏唇角一彎。

  你喜歡所以你堂堂一個皇子就大半夜來偷臣下家的狗?

  「司空家世子善於培育異獸,無意中發現了這條狗,據說此犬千百年難得一見,可為萬獸之王,這事兒引起了掌管川北、橫水、定陽三州的州刺史唐孝成家嫡女的興趣,那位小姐就是愛這些貓貓狗狗,聽說是有一手絕活,善於馭獸,司空群那老東西,向來腦袋尖,便邀了唐家人攜那小姐來看狗,一來二去,竟然給看成了姻緣,馬上唐六小姐就要和司空家世子定親了。」

  文臻想到大眼睛仁兄,先前聽皇帝喊他司空僕射,也是朝廷重臣了,這種中樞重臣和門閥豪強聯姻,怎麼說對皇室都不算是好事。更何況當時在殿上,司空群頗有些咄咄逼人,並不是個惇厚人。

  但正常的處理方式不是應該是以陰謀陽謀分化之瓦解之徐徐圖之嗎,為什麼這個傢伙的腦回路如此的清奇……

  為一條狗壞人婚姻神馬的,有點帶感啊……

  「瞧著司空家,好像聲勢不小啊。」

  「當然了,三門六姓之一嘛。」

  文臻有些懵,聽燕綏解釋了幾句才明白,唐季易三家榮盛多年,合縱連橫,由此又產生了和三大家有姻親或合作關係,或者地位特別突出、勢力略遜一籌卻也不可小覷的六家,即「司空、封、林、姚、單、厲」,合稱「三門六姓」。三大門閥地位過高,這些年逐漸隱於幕後,只在背後做那翻雲覆雨手,所以民間更為熟悉的是那六家,也稱六大世家,其中林家便是神將林擎家,是唯一一家和其餘大姓沒有關係的家族,人丁也單薄,之所以列名其中,是因為林擎的地位和民間威望,封家因事獲罪,早兩年滿門抄斬,算了絕了一姓,但舊說法已成習慣,倒也沒人改成三門五姓或五大世家。

  文臻記得,聞至味提過,聞家和唐家就有點兒八千里外的親戚關係,只是唐家勢大,族中多能人異士,向來風格神秘,就連唐家最尊貴的女人,當今太后,也是個一步不出自己宮門的低調性子,和聞家牽扯想必不大,所以聞至味也沒有多提。只告誡她如果遇上了三大家的子弟,莫要得罪,但也莫要想著攀附,那種人生來居於雲端,人命於他如螻蟻,躲遠些最乾淨。

  想不到世家居然還是九家,那是何等可怕的勢力。

  燕綏卻道:「世家本性便是掠奪,哪有永恆的盟友。唐家和厲家,就非常不對付。司空家更是滅門封家的始作俑者。」

  燕綏嘴上說話,動作也不慢,帶她落到那院子裡,院子沒人看守,正常人也想不到有誰會大半夜來郡王府偷狗,整一座院子就養了那一隻狗,特地打造了一個巨大的宛如房子的籠子,裡頭光生肉就用大盆裝了滿滿一盆,燕綏文臻剛一落地,那狗便睜開了眼睛,一霎間文臻險些被那褐黃色宛如小燈籠的碩大的眼睛嚇了一跳,再一眼才看清黑暗裡那狗小牛犢般巨大的身軀,暗色中那狗看起來是白色的,毛尖微微發著銀光。乍一看確實氣勢渾然,頗有風範。

  文臻忍不住又多看那狗兩眼,注意到了這狗獅鼻闊口的長相,心中一跳,險些脫口而出一句「么雞!」

  和太史闌那隻白狗真是太像了,當然僅僅是臉,論氣勢身形,就是悍馬和QQ的區別,么雞之慫,無與倫比,文臻覺得拿么雞和這狗對比,簡直是侮辱了這隻狗。

  難怪燕綏喜歡,這狗的逼格確實和他很配。

  那狗也頗具靈性,發現陌生人竟然沒有第一時間發聲,而是警惕地打量兩人幾眼,微微挺起身子,背部的毛髮已經根根炸起。

  燕綏看了幾眼,唔了幾聲,也似表示滿意,上前一步,手指拂出。

  那狗渾身的毛瞬間炸起,前腿向後後腿繃直——

  「等等哈!」

  「嗯?」燕綏竟然真停了手,偏頭看文臻。

  「這狗看起來很驕傲,也很聰明,我感覺它好像能聽懂我們說話,建議你對它尊重一些,畢竟這最起碼也算狗王,不像我這種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小可愛,被人滿地拖也只能打落牙齒自己吞,你隨意對待它,它可能一輩子都不給你個好臉喲。」

  燕綏看看那狗臉,再看看文臻,很想問她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他,堂堂東堂親王,需要一隻狗,給好臉?

  這隻醜狗的好臉和惡臉有區別嗎?

  還有這隻黑芝麻餡湯圓,又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了是吧?

  弱小,可憐,又無助?

  聞近純聽了會哭吧?

  他又看一眼那狗,感覺都快有這丫頭高了,這種獒犬,兇猛不下猛獸,且多半性情凶戾,這丫頭藝不高膽兒卻夠肥,也不怕被那狗一口咬掉半個頭。

  「我倒是挺想看看狗不好的臉是個什麼樣兒。」他瞟文臻一眼,文臻頓時覺得那句「狗不好的臉」的「狗」字,應該換成「你」字。

  那惡質的傢伙手指一撥,弱小可憐又無助的文臻便被撥到一邊,再虛虛一抬,那狗碩大的下巴便被抬起。

  「來,凶一個,我瞧瞧。」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8 19:37:31

卷二 第五十九章 動心

  那狗臉猛地一抬,眼眸中凶光大盛,爪尖摳地,哢嚓一聲腳下青磚碎裂,低低的咆哮從喉間逸出,沉重低啞如猛獸夜哭,忽然整個肩膀往前一聳——

  燕綏抬起的手指順勢一彈。

  呼地一聲,那狗偌大的身軀竟然被這輕描淡寫的一彈生生掀起,半空中掀了個觔斗,虧得那狗反應快行動輕捷,竟然會半空調整身形,平穩落下,只略有些踉蹌,這狗似乎被激起真怒,還沒站穩就猛地一甩頭,又是肩膀一聳——

  燕綏又一彈。

  狗再翻一個觔斗。

  狗落地,這回踉蹌更劇烈了一些,這狗也烈性,居然一聲不吭,後腿緊緊抵住地面,肩膀又一聳——

  燕綏再一彈。

  那狗第三次半空風車轉的時候,文臻已經想捂臉。

  這神經病——

  砰一聲狗落地,這回已經被逼到牆邊,背後就是院牆,那狗搖了搖頭,似乎也被轉暈了,還下意識往後抵,卻怎麼都無法把腿向後伸,這一急,一躁,挫折和羞辱令它簡直要發狂,竟然猛地一轉頭,向文臻的方向衝了幾步,然後猛一轉身——

  文臻心中一跳,這一轉身,明顯是不打算攻擊人的,衝的是牆壁!

  這一看驕傲性烈的狗王,竟是受不了這般戲弄,發現自己無法攻擊之後,打算自戕!

  閃念只是一瞬間,眼看那狗就要衝過自己身邊,文臻什麼都沒來得及考慮,飛快地掏出一塊東西,往那狗血盆大口裡一塞!

  狗一傻。

  燕綏眉頭一挑。

  文臻一呆——她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做,完全是下意識行為,此刻手縮回才知道後怕,那狗的牙鋒利如刀,她縮回的手指險些被擦傷,如果剛才那狗下意識上下牙一合……

  文臻打了個寒戰。

  燕綏眼神在她手上瞄過,拎起她領口把她往旁邊一墩,「這麼急著給我的狗餵豬蹄,謝了您吶。」

  文臻:……

  手一翻抓住燕綏的手,在他甩開之前飛快地看了看他掌心。

  「好,好手相,地紋清晰,金丘飽滿,人紋深細,智慧紋長短適宜,生命紋……」一邊胡言亂語一邊盯著那狗。

  那狗嘴裡猛地被塞了東西,下意識嚼了嚼,又嚼了嚼,似乎嚼出了驚喜,畢竟是狗,也就忘記了要自殺的事情,竟然就那麼站在原地大嚼起來。

  文臻頓時放心,果然咱的牛肉乾不是蓋的。

  繼續抓回燕綏的手胡扯,「……生命紋眼花繚亂,創作紋四通八達,健康紋疏影橫斜,不測紋俯仰皆是……」

  燕綏斜過來的一隻眼睛漾著月色涼涼的光,漂亮得像珍藏在水晶樓閣裡的琉璃。

  「什麼都好啊什麼都好,我就沒見過這麼好的掌紋,果然是天潢貴胄,龍子鳳孫,不同凡響,只是有一點,好像五行缺了一點……」

  「缺德是吧?」燕綏一句話打散了文臻全部的鋪墊,抽回手,掏出一張雪白的絹帕擦手,「剛剛摸過狗嘴的手,居然有臉來摸我。」

  「是啊被摸髒了呢,要不要砍了?」文臻笑。

  燕綏不理她,盯著狗嘴巴,「你餵牠的是什麼?」

  「狗糧喲。」

  呵呵,這輩子看你還會不會吃牛肉乾。

  燕綏的表情看起來很有些一言難盡,大抵已經明白自己問了句蠢話,平白給自己以後的零食單品種增加添加了心理障礙。

  那狗吃完牛肉乾,又往她身邊走了幾步,文臻又掏出一塊來餵了,趁它放下心防專心吃肉,蹲下身,隔著籠子,給它搔了搔前肢和下巴連接處的一塊軟肉。

  她記得么雞就最喜歡被人搔那處,每次一搔都身嬌體軟哼唧不絕,做飄飄欲仙狀,可惜太史闌那個性子,絕不會淪為狗奴,做這事最多的就是文臻和君珂。

  這隻狗一看就和么雞一個品種,文臻難免有種愛屋及烏的寵愛,不忍見它受挫,也想它甘心認主,搔得十分認真,那狗果然被搔得十分受用,雖然沒有像波戈洛夫斯基同志那樣一搔成水百媚生,但也渾身炸毛都偃旗息鼓,喉間滾滾而過一串咕嚕。

  燕綏立在一邊,看著依著巨犬的嬌小的少女,粉撲撲的臉簇著那狗長而柔軟的白毛,毛尖盈盈一點銀藍之色在暗色中幽幽生光,越發映得她眸光流動,而笑意漾然,似水似蜜。

  野性與嬌嫩的相協相成似一幀妙畫,因奇異的反差而越發動人。

  他有一瞬的出神。

  心間似有些微不滿,又似生一股淡淡欣悅,像看見春花開在對岸,風過了落一水芳萍。

  隨即他將雙手,懶懶攏入袖中,閒閒靠樹立著,看似沒有關注這邊,眼神底卻漾出一分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

  這湯圓兒,那芝麻餡裡也摻了葡萄乾兒,一咬蜜甜,偶爾也會硌牙帶著籽兒。

  有點意思。

  文臻心思都還在如何誘拐這么雞第二身上。一邊給它順毛,一邊在它耳邊絮絮低語

  「你好,狗王,很高興認識你,我叫文臻,我和你打個商量,你跟我們走好不好?」

  狗盯著文臻,背上的毛微微低伏,又看燕綏一眼,喉間仍有狺狺低咆。

  「哪,你不用理這個變態,他這人其實很好對付的,以後我教你訣竅。我跟你說,這家子人人品不怎的,馬上要把你作為聘禮,送給一個刁蠻小姐,你想你堂堂名犬,居然成了一個添頭,這簡直是對你的侮辱,這侮辱你忍得了我都忍不了,所以今天我們來邀請你,加入我們的玩轉東堂三人組,我們負責轉,你負責玩,新馬泰太低檔,塞班馬爾代夫隨便搞,美食放開無限量供應,另外還有一個巨大的福利,我保證給你找個英俊瀟灑倜儻溫柔家世過硬幽默體貼的好老公!像你這麼品種高貴的狗,老公一定不好找,你放心,這事我給你包了,怎麼樣?考慮考慮?」

  牛肉乾已經沒了,文臻掏了掏,又掏出一根自製香腸,那東西看起來圓潤可愛,散發著濃烈的五香和肉香。

  她看似精神放鬆,其實渾身緊繃,一條腿斜斜地撐著,隨時逃跑的姿勢。

  那狗斜睨她一眼,不知怎麼的她覺得這眼神恁熟悉,想了一會,看一眼燕綏,咧嘴一笑。

  她這意思表達得隱晦,奈何那個妖怪一樣的燕綏這也能看得出來,笑道:「你再這樣看著我笑,我可能太歡喜,不小心就把籠子開了。」

  「人美就要允許別人多看幾眼,這是對美的節約和尊重。」

  「今晚真是開了眼界,居然有人能把諂媚表現得這般清新自然,佩服。佩服。」

  「過獎,過獎。」文臻眉開眼笑。

  掌心一陣濕熱,文臻這才發覺,這邊兩人鬥嘴,那邊狗王再再次沒抵抗住香腸的誘惑,一舌頭捲入大嘴。

  燕綏盯著那隻饞狗,懷疑自己是從這張醜臉上看見了滿意的表情。

  「喜歡吃,以後天天給你做喲。」文臻彎起的眼眸,是甜蜜河上的甜蜜船,一蕩漾便是漫天的棉花糖兒。

  燕綏又瞄過來一眼。

  那狗慢吞吞吃完肉,起身,走到籠子邊,拍拍門。

  高昂的狗下巴每根毛都似乎在命令:奴隸,起駕。

  燕綏覺得文臻下一秒恐怕就會來聲「喳」,趕緊一揮手開了籠門,也不用牽狗,拍拍狗頭,轉身便走。

  燕綏對這個結果很滿意——這種烈性狗,硬來確實很可能導致玉石俱焚結局,他來偷狗,固然有重要用意,但也確實是喜歡這條狗,多賴這丫頭運氣不錯,總能忽悠成功。

  走了幾步,燕綏忽然停住腳步。

  文臻也已經看見了,得賴她這雙好眼,那麼一個幾乎要同化在牆前的人,居然也能看見。

  那是個少年,大大眼睛沉淵落星,華光繁麗,似沉澱了千萬年的星月光影,眼神流轉間令人炫目,尖尖下巴線條精緻,透著晶瑩清澈的少年感,是一種漫畫感的美。

  文臻想君珂如果看見就要臉紅了,她最喜歡這一掛的,太史闌就一定不喜歡,她眼裡男人都一樣。

  景橫波是個好看男人都喜歡。

  那少年盯著燕綏,半晌翻個絲毫不損美感的白眼,冷笑道:「殿下真是風標獨具,大半夜跑到臣子家來偷狗,是嫌御史太清閒了嗎?」

  文臻表示深有同感。

  「司空昱,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偷來著?」燕綏笑,「它不願意被當做聘禮添頭,自願跟我走,你瞧,它在舔這丫頭手呢。」

  文臻偏頭微笑,手心裡香腸完美地藏好。

  那少年一副懶得和你鬥嘴表情,一抬手,文臻手裡的香腸啪嗒掉下來了。

  文臻愕然看看自己手心,再看看那少年。

  那少年還不干休,也不見他動作,那地上的香腸像被一隻無形的腳踩了又踩,慢慢成了一灘散發著五香味的肉泥。

  文臻瞪他,喂,糟蹋糧食要遭雷劈的好不好?

  一個兩個,怎麼都這麼幼稚呢。

  「奉勸殿下,」那少年冷冷道,「任性也得有個限度,別看這只是隻狗,可這狗如果沒了,小心某些人發瘋,到時候,就算您天潢貴胄……」他低眼示意腳下香腸,留下一臉譏嘲的未盡之意。

  燕綏瞄一眼那香腸,剛才他就看見了這玩意了,只是不好和狗搶,如今他還沒吃到,這小白痴就敢糟蹋。

  他看一眼那少年身邊,幾叢月季枝葉繁茂,將將到人膝蓋處。

  文臻忽然睜大了眼睛。

  那月季……正在慢慢長高!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瘋長,轉眼已經高到了尚自隔空踩牛肉的少年臉頰之側,然後柔曼的莖葉一個轉折,花苞瘋狂一甩,「啪」一聲打了那少年一個耳光!

  文臻只覺得自己的世界觀在這一刻要塌了。

  要塌了塌了……

  正因為燕綏多看了一眼。

  花也會打人耳光。

  她一瞬間忽然想起之前遇到的一些事,恍惚裡才明白了什麼。

  那少年猛地挨了花耳光,那花隱藏的尖刺劃過他雪白的肌膚,頓時留下幾條細長鮮豔的血跡,他眉頭一皺要出聲,那剛打完人的花苞猛然彈回來,塞進了他張開的嘴。

  然後……

  然後燕綏就帶著文臻和狗走了。

  等那少年吐掉花苞清理乾淨嘴裡的刺,估計一時也喊不出聲音了。

  燕綏一邊走,一邊手指一彈,一縷火星直奔院子一角一堆乾柴,嗶嗶剝剝很快便燒了起來。

  文臻想你是想彌補兩歲那次沒燒痛快的遺憾嗎?

  一出遠門就遇見一隊奔來的護衛,火頭尚未燃起,這隊護衛明顯不是來救火的,而是聽到這邊的動靜過來查看的,然而給搶在頭裡的燕綏這麼一搞,他們剩下的事也就是救人和救火了。

  文臻被燕綏拽著再次飛掠在屋脊上時,回頭望向下頭或鬧哄哄或黑沉沉的庭院時,忽然有了點小小的感慨。

  這日子沒法過了!

  文臻一路上都沒說話。直到回到宮裡,也不過懶洋洋打個招呼就要走。

  燕綏斜睨著她,這傢伙跟他出去一趟,一臉喪的回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被他給強了。

  文臻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馬上狗嘴就要吐不出象牙了,忙道:「我只是受到了一點小小的打擊。」

  「嗯?」

  「先回答我一個疑問,你們國家的異能者,是不是很多?」

  文臻想起剛到東堂時,遇見的那個雜耍班子,敢情人家並不是在逗她?

  「異能者?你是說天授者吧?確實,這種人諸國中唯東堂最多,大抵每十個人中便有一個,但大多數是沒什麼作用的觀微者,望遠者,也就是能看得遠和看得特別細小的物事。頗為雞肋。」

  擁有雞肋技能並一直引以為驕傲、且一直打算以此在陌生國度混錢混名的文某某:……

  「世事都是公平的,擁有比較突出能力的,往往千不足一,擁有不止一項天賦能力的,萬中無一,但各種古古怪怪的能力層出不窮,於國於家,其實不是好事。為此曾出了不少亂子,讓京中疲於奔命。」燕綏淡淡地道,「都是危險刁民。」

  榮膺「危險刁民」稱號的文臻:……

  仔細一想也就明白了,寥寥少數異能者,會被研究,有機會的還可以以氣功或魔術的招牌來獲得利益和社會地位,但是多了以後呢?會有人以此橫行,以此欺騙,以此牟取重利,甚至以此奪人性命。

  「先聖武帝重武輕文,性格峻刻,喜好嚴刑峻法,曾有『百姓如草可常剪』之說,所以他最初是嚴禁民間擅自使用天授之能,由朝廷出面網羅這些天授者,成立了『天刺』,其實也就是個官方的刺客組織,其中成員,大多屬於天眼、天耳、他心通、控夢、預知、後瞻、念力,瞬移神通,組織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用來偵緝、查探、蒐集、也就是做的密探工作,主要針對朝廷諸臣和在外親王;另一部分則主要負責刺殺,刺殺那些不能明正典刑的人物,刺殺和我國有疆土之爭或者對我國存在一定威脅的他國皇族王公,這一部分的人殺傷力很大,以至於有段時間東堂自己,以及諸國,都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文臻點頭嘆息,「確實是個大殺器,周邊諸國焉能安枕?」

  「所以後來南齊有人出了花招,南齊那個娘娘腔大公,叫什麼?容楚?楚容?採用了激將計策,又重金收買了朝中大臣,搞出了一個天授大比,以各國天授異能者集中進行比試,三年一次,彩頭便是邦交互市等等國與國之間的交易,自然對勝者有所偏向,父皇接受了這個提議。『天刺』便從地下轉入地上,進入世人視野之中,父皇下令成立天機府,天機府有完善的獎懲晉升制度,專門負責疑難事件的處理,在天授大比中表現卓越者可獲官職或賞賜。」

  文臻聽著,覺得哪裡不對,「你說這是南齊大公的激將計,但是……真的中了計嗎?」

  燕綏瞥她一眼,唇角一抹笑深意難測。

  「天刺發展到後來,勢力越發龐大,隱然有尾大不掉之勢,甚至先帝的駕崩都和他們有一定的關聯。且天刺所行之事,無一不令人畏懼顫慄,到了先帝後期,先帝晚年倦政,行事卻越發暴戾,天刺便成了一把黑暗中倏忽出沒的殺器,誰也不知道哪天自己會挨一刀,更不要說失去了有力的控制,這把刀有了自己的想法,構陷、污衊,羅織罪名,黨同伐異,陷害忠良……你說,這樣一把黑刀,還能再用嗎?」

  「所以,將計就計,成立天機府,除暗黑勢力,安眾臣之心,順勢也可以麻痺南齊……既統一管理了這些危險人物,又正面發揮了他們的作用,可以說把危險的火種收束在了自己掌控的範圍內,實在是妙不可言的對策,果然朝中大臣就是老奸巨猾。」文臻讚,「也不知道是哪位老狐狸獻的計策。」

  燕綏看了文臻一眼。

  文臻無辜地看回去。

  一秒鐘之後她恍然大悟,「哦——」了一聲。

  錯了,不是老狐狸,是小狐狸。

  十五年前……幼狐狸。

  長成了的狐狸不想理她了,施施然帶著偷來的狗子回府了,臨走前搜走了她的僅剩的小香腸,並表示今天的糖人造型雖醜但也算有意思,只是糖質不太好,下次記得改進。

  文臻抖著自己開了縫漏風的腰襟,不知道是該吐槽他的不要臉好呢還是不要臉好呢?

  啊呸。

  娃娃的糖你也搶!

  ……

  文臻就在尚宮局裡安生地住了下來。

  第二天皇帝的恩旨便到了,直接定了她五品司膳的女官品級,比起剛進宮只有六品的普通女官,直接上了一個台階,這也並不奇怪,畢竟她並不是那種並不親自做飯只負責管理廚房的司膳女官,她直接伺候皇帝,身份本就當不同,也因此,皇帝私下又讓那個叫晴明的小太監問她可有什麼別的要求。

  晴明說這是陛下額外的恩典,畢竟那晚殿上發生的事不好直接作為獎賞的理由,但有功便當賞。文臻想了一陣,便試探地問,可否給她一定的出宮自由之權。用的理由是希望能有更多機會遍嘗美食鑽研廚藝,如此也可更好地調理陛下的胃口。

  東堂女官本就不同宮女,出身和地位都較高,很多出身大家,隔段時間也會有探親假,文臻這麼一問,皇帝倒也大方,同意她在確認承乾殿沒有差事的情況下,可向中宮報備後出宮。

  文臻想出宮,是她和君莫曉聞近檀商量過,有心在天京以廚藝掙家業,但具體做什麼還沒想好,在文臻想來,皇家自帶的光環最具有廣告效果,不妨把司膳這份工作當做事業來做,做好了再說。

  皇帝並不是個喜好口腹之欲的人,並不時常宣召文臻,文臻大多數時間很閒,想到宮裡那一幫蘿蔔頭,便開始研製零食。

  普通的餅乾並不難,麵粉油平底鍋加上各種口味配料,比如她自己做的抹茶粉,南瓜泥,做的抹茶餅乾,南瓜手指餅,是給那幾個一兩歲的娃娃吃的。黃油曲奇有點難度,需要先煮開牛奶,取那層油皮,自製一個簡易打蛋器,花費很長的時間和耐性打發,直至析出膏狀物,過濾之後獲得的白裡微黃的固體,便是黃油。黃油打發得好,才有氣孔,餅乾才能香脆,牛奶原本用的是普通牛奶,做出來之後發現口味不如在現代出色,文臻細細研究過,發現古代的牛牛奶含脂量好像有點低,經過幾次嘗試,確定了水牛奶更加濃香適口,明顯含脂量高,文臻又請手巧的太監做了各種模具,動物餅乾數字餅乾,都是些討孩子們喜歡的玩意兒。

  另外又做了些水果條,嘗試著烤了紫菜片,文臻這幾日盡忙著這些了,到了晚間,就去給齊雲深送飯,上次她送過一回飯,很吃了一些苦頭,之後當然不願意再去,誰知道換了其他人去送,齊雲深卻將她們都趕了出來,指名要文臻去,文臻不想去,但其餘女官聯合起來找到黃尚宮,表示文臻不可以這麼自私,置他人於危險之中,沒法,文臻只得每晚去給她送飯,有時也把自己做的那些半成品帶來齊雲深試嘗,那半瘋不瘋的人總是很有興趣的樣子。

  每晚文臻送完飯要走的時候,都會挨齊雲深一針,無論她怎麼躲避退讓,那瘋子總有辦法把針紮到她身上去,每次紮的部位還不同,紮完之後還要瘋瘋癲癲和她說一句,「阿巧,今日覺得如何?」

  如何?

  你去死一死如何?

  那針簡直和她自己的調料盒一樣,每款滋味都不同。有時酸有時癢,更多時候是痛,痛還能分出個七八九十種,痠痛,麻痛,刺痛,抽痛……每天都有新花樣。

  所幸不管什麼感覺,都是事過不留痕,除了漸漸增多像個癮君子一樣的遍身針眼,文臻並沒有發現健康有什麼異常變化,甚至漸漸還能感覺到身體輕盈,氣息充足綿長,渾身像始終流動著力量,那力量從最先被紮針的四肢開始,向內腑匯聚,她甚至能感覺到體內似乎多了一團不一樣的東西,暖洋洋地盤桓在腹內,很舒服。

  該不會就這麼紮著紮著,她就練成天下第一的神功了吧?就好像武俠小說的傳奇套路,主人公多有奇遇,跳個崖落個水就有人傳功啥啥的。

  文臻表示她很樂意也開開金手指。

  這麼紮了半個多月,文臻對這事也失去了抗拒,愛紮紮,有時候齊雲深忘記了,她還忍不住提醒一句。

  齊雲深有時清醒有時瘋,一會兒喊她阿巧一會兒又罵她弄丟了阿巧,文臻在她的記憶裡被分配了阿巧本人、阿巧爹、阿巧的護衛、阿巧的外婆等等無數個角色,有一次還扮演了阿巧的貓。

  到最後文臻也放棄了問她阿巧是誰,這大概和薛定諤的貓一樣,是個不揭開蓋子永遠不知死活的存在。

  十餘天後,一次送飯時,齊雲深扔了一本破破爛爛的書給她,道,阿巧練吧練吧,練完這個就好了。

  文臻心想來了來了,果然來了。

  她喜滋滋捧了書回去,用拿出研究所學廚時候的勁兒,挑燈夜讀,那小冊子也就幾頁紙,開篇就是經脈運行圖,文臻這種沒學過一天武藝的人,自然是一抹黑,看得半通不通,她也不敢隨意練那個半瘋給的東西,怕被坑了,但是過了幾天,忽然總覺得體內燥熱,皮膚瘙癢,問齊雲深,也說不明白,只說阿巧你練了沒?練了就好啦。

  文臻回到屋子裡,瞪著那書發呆,一時有些睏倦,迷迷糊糊間忽覺體內熱氣一動,隨即很自然地順著那經脈圖顯示的血脈運行方向流動,那股氣息一旦運轉,那種微微的燥熱和瘙癢便減輕了許多,文臻清醒過來立即停下,燥熱瘙癢便又重來。

  文臻盯著那書半晌,一時不知是福是禍,但瘙癢這東西,經過癢的折磨,一旦不癢,那般誘惑難以抵受,文臻盯著盯著,發現自己又不知不覺地順著那經脈圖流轉體息了,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掙扎的了,便順著那路線圖運轉了幾周,果然渾身舒泰了許多。

  這樣幾天下來,竟然有點上癮的感覺,每日不練一會兒,不癢也覺得癢,好在一直都沒有副作用,體力精力越發充沛,只是沒有像武俠小說那樣玄乎地轉眼擁有神功,讓文臻略感失望。

  又過了幾日,文臻去給齊雲深送飯,齊雲深一看她來,就抓住她上下打量,有點失望地道:「阿巧,你的毒怎麼還沒拔出來!」

  文臻聽著不對,還沒來得及問,齊雲深就自言自語地道:「不行,得動點真格的!」

  文臻撒腿就跑!

  可惜齊雲深那隻鳥爪太長,一把揪住她背心,噗通一聲,天旋地轉,文臻栽到院子門口一個巨大的水缸裡。

  一進去她就發覺不對。

  這水怎麼這麼重!

  水是黑色的,沉厚凝滯,像瀝青一樣厚重,也像瀝青一樣黏滯,好在並無氣味,也不沾衣,不然文臻當場就得瘋。

  她一向隨身偷偷帶著廚具,表面是做菜方便,其實是那東西鋼鐵製作可以防身,宮裡行走不能帶武器,可她這種內心藏著小魔王的人哪裡肯呆呆聽話,一個精鋼製的小鍋鏟,鋒利,尖銳,順手,炒鍋砸缸防身必備萬能用具。

  困在這一團黏膩裡,隨便一個動作都十分艱難,文臻好容易慢吞吞揮出鍋鏟,可以聽見哢嚓一聲,缸裂了。

  喜悅還沒來得及流露就被凍結——缸裂了,那東西都沒流出來!

  齊雲深站在缸對面,擺開架勢,面無表情地道:「阿巧,跟我練完這一套,我就放你出來,放心,娘不會害你。你以前不是也和我學過嗎?終於有機會繼續學下去,等你學完這一套,也就好了。」手一抬,一道金光打入文臻肩膀,「看清楚了,我只教一次。」

  「娘我好得很,我不要學,你放我出來,我給你做魚香肉絲宮保雞丁咕咾肉麵筋塞肉水煮肉片酸菜魚小龍蝦獅子頭梅乾菜扣肉麻辣牛肉……」文臻趴在缸邊,垂死掙扎,試圖用美食誘惑肉食愛好者齊雲深。

  肉食愛好者這回意志堅定,嚥了無數口口水,還是梗著脖子道:「不行。」

  「那我就不學,也不做給你吃,你更虧。」

  「你不學你就在裡頭待著。」

  「好啊。那我睡了。」文臻躺下,就當做個果凍面膜睡一覺好了。

  悠悠晃晃的還挺有情趣呢。

  「那你可就吃不到魚香肉絲宮保雞丁咕咾肉麵筋塞肉水煮肉片酸菜魚小龍蝦獅子頭梅乾菜扣肉麻辣牛肉了哦……」

  「你也永遠吃不到哦,呵呵。」

  文臻警惕地睜開眼。

  這瘋子想幹嘛?

  「這東西會自己慢慢長哦,你只有不停地動才能抑制它的生長,否則它遲早就長過你頭頂哦,你想想哦,被裹在這一團裡,慢慢地被……」

  文臻臉都青了。

  會被什麼?

  被慢慢消化是嗎?

  這什麼玩意兒!

  還有,哦什麼哦!以後她神功大成,誰特麼敢和她學哦就打爆她的狗頭!

  「看好了哦,我就教一遍哦。」齊雲深自顧自開始打拳,「按照我給你那本書上走氣哦。」

  文臻:「……哦。」

  看一眼那動作,很好,很齊雲深。

  幸虧是埋在這一團裡打,否則要她做這些動作還真是……辣眼睛。

  瞧瞧,那一掌軟綿綿的,為啥角度如此刁鑽,末了還用力捏爆……捏爆啥?

  蛋疼。

  還有這一撲,人家一撲是猛虎下山,至不濟也是蒼鷹攫兔,齊雲深這一招是啥?投懷送抱嗎?還要在脖子上蹭蹭?乾脆再獻個吻好不好?

  文臻想到以後這一套就歸她使了,頓時感覺不存在的蛋更疼了。

  然而就這麼瘋狂吐槽的一會兒,那玩意真長了,長到她脖子了,文臻只得努力掙扎,掙扎半天不得章法,感覺快要窒息了,恍惚聽見齊雲深厲喝:「打拳!打拳哦!」

  一邊打第三遍,一邊強調,「快點學,我就教一次哦!」

  哦你媽!

  文臻只好打拳。

  這拳打得無比艱難,就好像跳進一桶口香糖裡還要在裡頭來一套迪斯科,文臻做完第一個動作就已經氣喘籲籲,更要命的是,她的肩膀還有一邊抬不起來,好像齊雲深又用針給她戳戳戳了。

  她是容嬤嬤轉世嗎?

  可她不想做紫薇!

  不想做那個被人李代桃僵最後還能姐妹相稱的大傻帽兒。

  她在那艱難地按照齊雲深的示範打那些古怪的招式,幾乎每一個動作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胳膊掙開的時候能夠聽見骨骼不堪重負發出的格格聲響,三招下來文臻便想崩潰,全靠肖想著神功大成可以分分鐘把燕綏倒吊在天京皇宮門口這樣的美好想像支撐,她這麼艱難竭蹶,齊雲深一邊打一邊還嘰嘰咕咕嫌棄,「阿巧你變笨了,你以前很有武學天賦的……阿巧你退步了哦以前你三歲就能打三招了現在反而一招都不熟了……一定是你爹把你給耽誤了……」

  「我爹是誰?」文臻冷不丁地問。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8 19:37:57

卷二 第六十章 我就給你蹭蹭

  齊雲深一呆,動作一停,半晌忽然捂臉嚎啕一聲,「救命啊,別殺我啊——」猛地躥起來,一頭撞破屋頂不見了,隨即外頭小花園便響起宮女的尖叫聲,也不知道哪個宮女倒了黴。

  文臻傻眼:「哎你別跑啊你還沒說清楚我要打幾遍才能從裡頭出來啊……」

  當晚,文臻憑著強大的記憶力一直打拳到半夜,才把那些東西從黏打成不黏直到成了真的果凍狀可以擊碎,等她渾身濕漉漉地從缸裡爬出來,發現最貼近自己皮膚的那一團物體,已經變成了微黑發油的顏色,而外層則仍舊是透明的。

  而她的身體也感覺輕盈了許多,雖然累得要死,但從缸裡出來的時候,感覺輕輕一躍就可以跳出好遠。

  但她沒有嘗試,手臂一直在發抖,真跌了連個撐地的力氣都沒有。

  她素來是個大力蘿莉,臂力非同尋常,能雙手掂兩個十斤鐵鍋,但此刻這雙大力水手般的雙臂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齊雲深不知道跑哪去了,文臻直到出了門也沒看見她,說起來也真是奇怪,皇宮裡竟然能容下這樣武功不凡的瘋婦,這瘋婦還殺傷過人,這得多大的恩情才能讓東堂皇宮留下她,文臻覺得自己腦容量再擴容十倍都想不通為什麼。

  不過齊雲深大部分時間都很清醒,從不出重華殿門,據說還熱心助人,曾幫忙驅趕過闖宮的刺客,或許這就是東堂皇宮養她的原因?畢竟傷幾個宮人,哪有給皇帝加一層保障重要?

  所以倒黴的就是她了。

  文臻回去,衣裳都來不及脫,倒頭就睡,明早還要起來給皇帝做早飯呢!

  她隱約覺得有件什麼重要的事遺漏了,但實在太累了,沾枕頭就著,睡到半夜,她霍然睜眼,眼神驚恐。

  想起來了!

  那根金針一直沒取出來!

  而她居然也沒有感覺!一開始那肩頭被鎖住的感覺也沒了!

  文臻一骨碌坐起身,摸了又摸,沒有任何感覺,但想到體內有根針,便覺得渾身不安,覺也睡不著了——針會在體內遊走的!

  睡不著了便想起來打拳吧,打啊打啊說不定就能打出來了,武俠小說不都是說練氣可以外放麼?

  今夜月色朦朧,她在自己的小院子裡打拳,一邊打一邊慶幸,幸虧自己有單獨的小院,打猥瑣漂漂拳沒有人發現。

  夜裡有點小風,悠悠自花木間穿行,似袍擺拂雲而過,落一地深深淺淺的影。

  她打得漸漸入了神,越來越流暢,居然也有了一點拳風,因此也便沒注意到那竹葉瑟瑟,夜花亂轉。

  廚房裡好像有鍋蓋擦動之聲。

  大概是那隻該死的老鼠又來覓食,明天得抱隻貓來。

  她轉身,一個推窗望月投懷送抱拳。

  雙手張開,挺胸仰頭,上身前傾,唇微微撅起。

  齊雲深說的,要吐氣,以腹呼吸,逼出體內沉積之氣。

  然後她撞上一個人的臂膀。

  再被那雙鐵一樣的臂膀架住,動彈不得。

  那鐵臂膀的擁有者低下頭,把她架在一臂之外,用一種看不要臉花痴的眼神看了她半晌,道:「吃你一塊餅子,至於要我獻上擁抱麼?」

  想了想又嗤笑一聲,「如果我說想吃炒飯,你會不會要我以身相許?」

  文臻瞪大眼睛看他,心想原來是燕老鼠!

  正想好噴他的千言萬語,就見那傢伙手臂一鬆,她本就練功身子前傾,這下突如其來,向前一倒,正栽在他懷裡。

  燕綏一臉「我犧牲良多我將就我委屈我就給你蹭蹭」,伸手在她背後拍拍,又揉揉她的狗頭,道:「行了,去吧,炒個炒飯,最好再做個餛飩。」

  炒你妹咧!

  切了你的肉包餛飩好不好?

  文臻怒上心頭,倏地一個轉身,這個轉身非常靈活,沼澤裡的游魚一般便從燕綏懷中滑了出去,燕綏「咦?」了一聲。

  轉眼文臻身子一擺,又游魚般貼著燕綏身子滑了過去,手臂從一個詭異的角度扭轉,伸手就要捏——

  因為這拳法某個動作過於猥瑣,所以文臻手往上抬,打算捏他的腹肌,如果沒有八塊,一定嘲笑他到死。

  結果燕綏的身子一搖,竟然順著她游動的勢,也滴溜溜轉了過去,文臻這一捏,正好捏在某處,翹起的,彈性的……

  一瞬間文臻腦海裡滾滾掠過一萬本耽美小說裡關於某些好身材受受的描寫,並因為這描寫險些不斷進行發散險些流出鼻血。

  一瞬間燕綏在想這丫頭竟然如此急色!

  文臻的手略一停,本來要趕緊撤開,忽然想起剛才那狗頭一揉,怒從心起,抬手,啪地一拍。

  清脆。

  想給自己鼓掌掌。

  然後她收手,若無其事一拍手,道:「我去給你炒飯。」

  她走了幾步,有點疑惑,心想老虎屁股被摸了居然沒反應嗎?回頭一瞧,燕綏正一臉糾結之色,手在虛空動了動,不知道想幹什麼,看見她回頭,急忙把手收回,然後眼神更糾結了。

  文臻茫然了一秒,然後瞬間反應過來。

  特麼的。

  沒拍個對稱!

  天哪。

  病更重了啊!

  ……

  做夜宵,吃夜宵,忙活到大半夜,終於把肚子餓了來覓食的殿下給送走,文臻目送他的背影,心中思考著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

  看他眼神糾結始終未散,會不會單獨一個人的時候給自己另一邊補上一個巴掌?

  會的……吧?

  腦補了一下,她咯咯咯笑了半天,心情轉好,去睡覺。

  第二天她好容易有空繼續去給齊雲深送飯,結果還沒問清楚針的問題,又被齊雲深給扔進了同樣一缸膠水裡,再次累個半死,而且齊雲深又給她來了一根針。

  第三次齊雲深說再練一次前兩根針就能自動出來,然後給她加了第三根。

  第四次齊雲深說想取針必得先入針,每一針用的時辰和方法都有講究,針、拳、和這黏膠一樣的液體三樣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四肢百骸,十八大穴,每日一針,直至渾然一體,自成循環,就好比龍潛入體,自化成淵。如果不繼續練,體內的針不能形成完整的循環,已有的三根針就永遠不能化去,失去禁錮自動遊走,至於會游到哪裡,她一個瘋子,當然是不曉得的。

  齊雲深這個瘋子,總在該瘋的時候清醒,該清醒的時候語焉不詳,現在這詭異功法的原理解釋不清,不妨礙她下手堅決,事到如今,文臻也只能選擇相信她。但她總覺得,齊雲深這個含含糊糊的解釋裡,隱約有一絲讓她感覺很熟悉的內容,似乎她在哪裡聽說過,但是怎麼回想,記憶裡都沒有這一段。

  好在被趕鴨子上架後,確實一日比一日不同,輕盈有力自不必說,五感也成倍敏銳,但到底是個什麼程度,文臻也不清楚,她沒有動手的機會,輕易也不敢打那套捏爆拳,總擔心打完了,恐怕就得嫁人了。

  其間,文臻也沒忘記給陛下和各宮送些吃食,對皇帝,明顯的長期飲食不調,脾胃虛弱,她並沒有按照聞至味給她的食譜調製那些大菜,甚至一開始沒有做什麼正經菜,而是先做了一批小菜。

  醃萵筍、辣白菜、雪菜筍絲、菠菜松、小甜頭、乳黃瓜、蝦米醬……她的小菜,用料講究,凡筍都只取嫩尖,白菜,本地叫崧,本就是珍貴的蔬菜,文臻尤其精中取精,菠菜選最嫩的根紅葉綠的那一茬,小蘿蔔用南江州某山清水秀小鎮特產的一種小圓蘿蔔,用特製的篩子精選,過大了不要,過小了也不要,只選龍眼大形狀渾圓色澤乳白的,翠色的碟子寶塔狀堆一疊雪白圓潤蘿蔔,像一碟碩大珍珠流光盈露,美色已經足以引人饞涎,更不要說鹵水芳味特殊,醃出來的萵筍柔嫩,白菜開胃,菠菜清香,小蘿蔔頭清甜香脆,大醬鮮美醇厚……都是甜中帶鹹的開胃滋味,陛下用這些雜色豐富的小菜下粥,能比平日多吃一碗,偶有一次賜給懷孕的芳嬪一些,結果沒多久那芳嬪派人上門來要,說懷孕數月吃什麼吐什麼,只有陛下賜的那一頓才吃了個飽,之後宮內聞風而來,文臻乾脆又醃一批,只等出壇,給每個主兒都送一些。

  在宮中,是否能討好所有人並不重要,但最好不要得罪任何一個人,才是要緊的。

  上次對文臻不友好的司空郡王,文臻後來才理清了某些關係,司空家與皇帝有親,太后的表妹下嫁司空家老郡王,而聞近純的母親,是司空家的小姐。

  因為和唐家扯上了關係,所以司空家在朝中地位也頗高。

  文臻自來到東堂,關於三家六姓的安利聽了一耳朵,三家中季家的馬場綿延到天邊,在東堂輿圖上做標記一定滿得辣眼睛。易家擁有全國最高超的鍛鐵技術,製造的鐵器是東堂戰時的主要裝備,也十分擅長機關奇巧之術。唐家則在製造業上根底深厚,但凡工具、器物、織造、造船等等都擁有遍及全東堂的作坊。

  因為世家實力太強,先帝在自己一塌糊塗的晚年治政過程中,總算做了件還算清醒的決策,在賦予門閥治州建軍權的同時,和門閥約定,想世襲繼承州刺史之位,家中子弟便不可再入中樞。

  但這些,依舊是能夠對東堂造成莫大影響的世家大族,文臻覺得如果換成她是皇帝,恐怕得夜夜睡不好覺。看得出來皇帝在試圖用一些比較溫和的手段逐漸消融掉世家的控制力,但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

  不過就看皇帝這種溫吞風格,想必一時也不至於搞出血流成河的亂世,文臻只要自己吃得下睡得著,是絕不會去操心國家大事的,至多遇上這些家族的人,小心一些罷了。

  文臻還聽說了一個八卦,說易家擅長機關奇門之術,其實還是和人偷學的,真正的大師就在天京,但不知道是誰。

  待滿一個月後,文臻準備出趟宮,去趟聞家在天京的宅子,君莫曉和聞近檀託人給她捎信,說是無意中遇見了聞老太太一家,才知道他們也到了天京,問文臻要不要回去看看。

  這就更好了,文臻有了充分的探親理由。雖然有點不明白那一家子為啥沒有逃走,反而跟到了天京,想來也是聞老太太得知定王沒有為難她伊膾要術的事,放了心,也便不逃了。

  文臻便去了鳳坤宮一趟,和皇后身邊的人報備了一聲。

  她進了鳳坤宮,一進門先給迴廊下皇后養的金剛鸚鵡塞一把爆米花,那隻鳥最近迷上了她的零嘴,看見她老遠就大叫玉米豆來了玉米豆我愛你,當然後面一句是文臻偷偷教的。

  再給前來迎接的皇后身邊大宮女送上點新出的零食,給容易咳嗽的皇后奶娘黃嬤嬤帶了親手熬的好吃又漂亮的梨膏糖,換來滿宮含笑相迎的好人緣。

  皇后今兒親自見了她,這回終於不再是上次那樣遮遮掩掩的了,還好生勉勵了她幾句,賞了好些金銀餜子。

  文臻很清楚皇后態度忽然熱絡的原因,因為皇帝已經下了旨意,下個月堯國華昌郡王世子要來國子監求學,聽說人已經快要到天京了。雖然對方只是一個郡王世子,但華昌王手掌兵權,野心勃勃,地位特殊,在燕綏的建議下,東堂決定開一個小型的國宴招待。

  這片大陸上的諸國,大多都從常年的交戰中剛剛穩定下來,有的還處在不斷交戰作死的路上,所以飲食的發展也就那樣,以快速、高熱量、吃飽為第一要務,就精細和巧妙方面,思路還不夠開闊,太子自從接了這個任務,有心要在異國王子面前展示東堂的不凡,飲食就是第一仗,而他吃過文臻那一頓夜宵之後,便有些念念不忘,和皇帝說了想要文臻協助操持這個小型國宴,皇帝也同意了,口諭剛剛下給文臻。

  對於文臻來說,好意就要接著,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當即和皇后表態要力爭讓太子殿下滿意,讓堯國土包子吃得五體投地從此對上邦心悅誠服,皇后大悅,又賞了她好些錦緞尺頭。

  宮人們一排排將那些五色閃耀的錦緞送過來,文臻被閃瞎了鈦合金眼,笑得見牙不見眼,忽然目光一轉,落在一個宮人的背影上。

  那是個送錦緞過來的宮女,堆得山高的錦緞擋住了這些女子的臉,文臻本來也沒在意,只是無意中眼光一掃,感覺有個背影似乎很熟悉,然而驚鴻一瞥,轉眼那人便轉入後殿。

  「皇祖母!」

  一聲軟糯呼喚,一個球滾了進來。後頭還跟著幾個小一點的球。

  最前面的那個是太子的長子燕滄,這蘿蔔頭今年五歲,正是最初發現文臻糖人的那個,小傢伙分外貪吃,小小年紀身形可以和球比美,且嗅覺靈敏,出手犀利,搶零食他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更兼性格現實,有奶便有娘標準型。

  這傢伙奔進來,手裡還拿著一串糖人,扭進皇后懷裡撒嬌,皇后素來寵愛太子的孩子,笑眯眯拍著他,對著他滿身顫顫的肥肉視而不見,不停問他吃了沒餓了沒。

  文臻的目光落在那串糖人上。

  那不是她做的糖人,比她之前給燕滄他們做的更精巧一些,而且,居然是吹出來的!

  這宮裡還有誰會這個?

  既然會這個,那之前燕滄他們怎麼沒見過?出現得如此巧妙,很像是和她學然後再舉一反三的。

  能有這份技巧和能力……

  文臻忽然驚覺,前段時間燕滄他們吃過糖人後,經常來找她,對她也分外黏纏,然而最近一段時間都沒來過。

  她醉心研究新零食,還真沒在意這個。

  對面那勢利眼小胖子一口口舔他的糖人,看都不看文臻一眼,文臻逗他說話,他斜眼瞄文臻一眼,「呔,你一個小女官,見本太孫為何不跪!」

  文臻:……

  皇后噗地一笑,道:「你們瞧這孩子,真真人小鬼大。」

  一眾宮女都在湊趣地笑,猛誇小殿下英明神武天賦出眾智慧絕頂……

  文臻默完,也笑。

  看,沒有一個人覺得她該被尊重一下呢。

  封建王權果然還是這麼讓人討厭呢。

  還有,斜睨什麼晲,和你叔看起來一樣討厭,還沒你叔晲得好看。

  「殿下,您不愛吃我的糖人了嗎?」她笑眯眯問燕滄。

  燕滄翻個比衛生球更大的白眼,把糖人直戳向她的臉,「你瞧瞧,我也有,而且專給我一個人做的,比你做得更好,我想要什麼樣兒的就有什麼樣兒的!哪像你,非要每個人都平分,憑啥啊,我是太子的兒子!我爹以後要當皇帝的!」

  「好了滄兒,好好說話。」皇后依舊笑得一臉慈祥,又慈祥地對文臻笑,「童言無忌,別和他計較。」

  「怎麼會呢娘娘,小殿下說得也沒錯啊。」文臻笑得比她還慈祥,贏得皇后滿意的頷首。

  文臻在燕滄面前蹲下來,瞧了瞧他的糖人,燕滄把糖人警惕地向後藏,文臻失望地道:「小殿下,那你以後都不要吃我做的啦?」

  燕滄猶豫了一下,想起那位替他做糖人的人說的話,嘴一撇,「誰稀罕你做的?你會做別人也會做,我自己吃我獨一份的,才符合我尊貴的身份!」

  他旁邊,一直規規矩矩站在一邊的其餘幾個小孩,當先的一個更小的孩子聽不下去,奶聲奶氣反駁道:「滄哥哥,別這樣,真真女官的糖也很好吃的。」

  「我不稀罕!」被挑戰了權威的燕滄越發來勁,大聲宣告,「我以後都不和你們一起吃!我吃獨食!」

  皇后又一陣笑得前仰後合。

  文臻哭喪著臉,「不能這樣啊,小殿下,你是太子的兒子,一言九鼎。你這樣當著大家面說了,以後你再想吃,人家會笑話你的怎麼辦。」

  「誰敢笑話我……不對!我不會再吃你的糖,沒人笑話我!」

  「那誰給你做糖吃呢,我好擔心她做得不好吃……」

  「那不用你管,會有……」燕滄正要接下去,裡頭忽然一聲驚呼,隨即一個花花綠綠的糖盒子滾出來,燕滄一見眼睛發亮,當即上去撿,就把要說的名字忘記了。

  文臻看一眼內殿,又看一眼那盒子,盒子裡是棒棒糖,但依舊不是她送的那種,裡頭的花不像她用的是整朵,而是拿細碎的各色花瓣重新拼成牡丹形狀,平心而論,比她的看起來更鮮豔,更有巧思,牡丹花,也更符合皇后的喜好。

  抄襲啊。

  赤裸裸的抄襲啊。

  還是高級抄。

  文臻目光一掠而過,就當沒看見,直接告辭了。

  出宮時候,聽見幾個小太監又在議論皇帝失眠的事,皇帝常年失眠,如今越發嚴重,精神不濟的後果就是難以處理政事,臣子們都十分擔憂。

  近日文臻一直在循序漸進地給皇帝換口味,增進胃口。文臻並不懂醫理,卻也看出皇帝這麼多年胃口不佳,純粹是藥喝多了,以及宮中為了給他調理身體,大多都是藥膳,藥膳這玩意,總歸好吃不到哪裡去,一來二去壞了胃口。壞了胃口之後,御廚們便更加小心,不敢嘗試,穩妥為上,溫火膳無功無過,偶有一兩個想要露一手的,卻又過於心急,猛火大菜,皇帝一時哪裡消受得起。

  所以文臻從她的心機開水白菜湯入手,一開始只用無比講究卻又相對清淡的精製湯水,慢慢喚醒皇帝的味蕾,先是各種湯粥羹輪番上陣,溫補了一陣之後,再以小菜開疆拓土,調出皇帝口味,然後才開始在粥和小菜之外添加各色點心,不用御廚房那些名字好聽樣兒好看但都是糖油麵粉主料的點心,今天螺螄轉兒,明天麻醬糖火燒,後天翡翠燒麥,大後天酸辣粉,大大後天鴨血粉絲湯,大大大後天拌米糕……點心吃過一輪後,開始加適當的不算肥膩的肉類食物,鹵雞爪,鹵花甲,肉夾饃,紅油抄手,烤冷麵……都是些對東堂來說吃法新鮮的小食,色香味俱全,皇帝哪怕沒胃口也要忍不住都嘗嘗,一個多月下來,皇帝胖了一圈。

  以前一兩個月不過來宮裡一趟,現在天天來「遛彎」的宜王殿下,也胖了一圈。

  據善於通過衣服審視身材的文臻觀察,宜王殿下的腹肌可能有點危險。

  此事除了御廚房那幾位原先的御廚有些不快外,其餘人皆大歡喜。

  只是雖然胃口有所改善,但皇帝又添了新症候,多吃了一點就胃脹,夜裡睡不著。太醫看過,說是常年多病,胃納變小,自然吃多了就漲,也不是什麼大病,最好不要吃藥,想辦法睡前多運動運動。

  這話說得容易,但是皇帝日常忙碌,晚間皇宮入寢也早,一到晚上黑沉沉一片,也叫人沒個散步的興致。皇帝也說要運動要運動,但沒兩天就堅持不了。

  太醫院為此很是發愁,皇帝倒是不急,一日夜宵後摸著自己鼓脹的肚子,隨口對文臻笑道:「每日大早晨的便要起身上朝,一坐便要坐到天黑,按說該晚上散步消消食,可宮裡天色一黑就上了門禁,到了晚上一點煙火氣都沒有,朕委實是提不起這個興致,說起來,宮中諸女多是久坐懶動,長此以往多半身子不佳,聞女官,你向來是個有點子的,可有什麼法子啊?」

  一旁幾個太醫,都是太醫院的老人,資歷年紀受人敬重的那種,苦思許久正沒個法子,看皇帝竟然去問一個司膳女官,對望一眼,都不以為然。

  一個脾氣躁一些的直接道:「陛下,您的龍體關乎國運,是太醫院應該操心的首要之事。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那些只會些雕蟲小技不相干的人,胡亂諫言,您可千萬聽不得。」

  眾人都有讚同之色,沒人對文臻多看一眼。

  皇帝饒有興味看了文臻一眼,看她依舊笑得眉眼彎彎,便道:「看樣子是有法子的。」

  文臻笑吟吟道:「只是諸位老大人似乎對臣缺乏信任。」

  那開口的太醫眼睛一翻,「一個廚子,除了燒菜,能做什麼!」

  「那便打個賭吧,」文臻笑,「我若能令陛下多動多食提升胃氣,諸位老大人每人輸我一件絕技如何?」

  「陛下向來仁厚,若因你哭求,便為你多走動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麼,我讓整個宮中,都養成散步清心習慣,給太醫院減負,如何?」

  「哈,說笑呢!」

  這賭約太醫們倒沒話可說,畢竟皇帝可能心軟,這宮裡其餘主子可沒那麼好說話。眾人也想讓宮裡的主兒們日常多動彈些,省得一日日窩著窩出各種小毛小病,累他們疲於奔命,但宮裡的事,向來一動不如一靜,平日裡勾心鬥角,串門都要拎著心,只有自己那幾間房子才是安全的,太醫們哪裡敢就這些事輕易提議。

  當下皇帝就做了仲裁,開玩笑般定了賭約,文臻心中已經有了想法,只能回宮後再動手。

  這回出宮還有個想法,想和君莫曉聞近檀討論一下接風宴的菜色,順便在宮外做個試驗。

  另外她還想開個酒樓,推廣一下菜色,先做個火鍋店,她算是發現了,東堂的食材種類不少,但是吃法實在太缺乏想像力了!

  在尚宮局登了記,乘坐宮中派出送女官出宮的車,一路沒什麼波折地出了宮,君莫曉在門口等著,文臻下車的時候,隱約感覺背後似乎有一道灼灼的視線,然而回頭看,深紅宮牆前平平靜靜走過一隊隊太監護衛,沒有人沖她多看一眼。

  君莫曉誇張的迎接奪走了她的注意力,她轉回頭,和君莫曉相攜離開,也就沒有注意到,她一轉身,一雙陰鷙的視線,再次落在了她的背上。

  ……

  這一日日光分外晴好,天藍得和每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

  文臻的背影離宮而去,而在天京城外,一列車隊緩緩駐馬。

  當先一輛車內,綠衣少年掀簾而出,仰望著天京城高闊的城牆,藏起眼底一絲驚嘆,道一聲:「天京城果然雄偉高闊,不愧上國氣象,不過我堯國勝堯城也不遑多讓。」

  旁邊的漢子笑道:「世子說的是。不過天京好玩的去處甚多,世子想要體察我東堂民情,特意微服而至,那不如先去九裡城轉轉,那裡玩意多,又靠近貴人群居的闌康坊,安全也是無憂的。」

  那少年仰頭,帽子上一顆碩大的祖母綠寶光流轉,瑩翠逼人,喜孜孜地道:「你說的對,見一國當先見其民,那便先去九裡城見識一下吧。」

  那大漢躬身應是,當先領路。

  他不經意一轉身間,露出腰帶一角,那一角邊緣,以腰帶同色絲線,繡著一個不顯眼的篆體「言」字。

  ……

  與此同時,司空郡王府側門打開,一個管家打扮男子跨出門來,對門內某個人道:「你說得對。九裡城那鋪子地段委實不錯。聽說又有人瞧中那地兒了,既然厲家要出讓,咱們就該早點拿下來。我這就去和老胡再談談,早些把事情敲定,你和老周管著內院,千萬好生招待貴客,尤其是那位小姐,這幾日丟了狗,正在火頭上,你們只管侍應好,莫要撞人家面前去亂獻慇勤。」

  門內的人吶吶應是,看著那男子帶著幾個小廝上馬而去,轉身掩門。

  他轉身時,腰帶一角在日光下一閃,從某個角度看,好似繡著一個同色的篆體的「容」字。

  ……

  君莫曉前些日子就接到了文臻的信,對火鍋店的設想非常讚同。本來準備繼續浪跡天涯做個自在俠女的,這下特地留了下來。文臻一出來,就被她拉去看店面了,她和聞近檀行動力很強,接到她信沒幾天,就看好了兩處店面,價錢什麼的都談好了,就等文臻做個定奪。

  三個人說好合夥開店,聞近檀有私房,君莫曉她外婆給她留下了不薄的家底,文臻這段時間宮內打賞十分豐厚,但她選擇了技術入股,並且拿這個概念和兩位合夥人講了許久。獲得了她們的一致認同。

  其實她可以自己盤,但總覺得君莫曉是個打架鬧事的性子,聞近檀又境遇難堪,找點事給她們做,說不定也可以有不一樣的人生。

  或者因為她們的存在,她總能想到三個死黨,君莫曉和聞近檀過得好,就彷彿三個死黨也能在這個時代混的好,這純粹是阿Q式的心理安慰。

  君莫曉見到她,十分興奮,叨叨地問她皇后長什麼樣德妃長什麼樣是不是傳說中一樣妖裡妖氣皇帝是不是威嚴深沉讓人看一眼都想虎軀一震倒頭便拜?不敢下車一直躲在馬車裡,遠觀宮城巍峨的聞近檀則不斷打斷她的話,一本正經地道皇家尊貴不可隨便議論莫要引來殺身之禍,文臻聽著兩人鬥嘴,掀開車簾看外頭繁華街景,只覺得渾身一鬆,似束縛忽去,連細胞都想要唱歌。

  她原以為自己是個隨遇而安性子,因為有足夠強大的自信可以在任何劣勢中立足,所以無畏宮廷,也混得至少目前來看是如魚得水,東堂宮廷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復雜,皇帝寬厚,皇后雖然有點裝但是一心要做賢后的人,面子上過得去,德妃特立獨行,文臻這種小嘍囉還不夠她下力氣針對,這三大巨頭沒和她為難,別人也犯不著拿她這不相干的女官作伐,她以為自己挺適應的,然而出了宮,便覺得空氣都是鮮香的,日光都是熱辣的,才恍然驚覺,哪怕那三大巨頭再仁慈隨和,也是抬手人命覆手江山的人,捏死她如彈煙灰的那種,她看似自如實則內心深處如履薄冰,委實也沒睡幾個好覺。

  要出宮,要自立,要做最牛逼轟轟的自己。

  她對自己說。

  當然,還是先把火鍋店開好吧。

  那邊,君莫曉被聞近檀一口一個規矩講得煩躁了,忽然大力一拍馬車壁,怒道:「就你整天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樹上掉片葉子都怕砸到頭,這樣怎行!」

  她一拍,馬車一晃,幾上的茶具連同聞近檀都向一邊傾倒,文臻下意識一擋,此時君莫曉正好也來抓聞近檀,和文臻胳膊一交,忽然「咦」了一聲,詫道:「你練武了?」

  文臻得她提醒,想起自己一直擔憂的事兒,掏出那本破爛冊子給她看,君莫曉看了看,道:「咦你這個好像是內功運行圖譜,和我的竟然有點像,就是正好反過來。」

  文臻聽著覺得不太得勁兒,君莫曉的武功她是不懂,但看樣子很有些底子,自己拿的這個圖譜為什麼會和她的像?

  「你是什麼內功?跟誰學的?」她又把齊雲深的事情和君莫曉說了,君莫曉卻道她不大記得小時候的事,內功是從小學的,外婆家是世代武學大族,有給她築基,內功的名字叫「潛淵」,說是從南齊那邊傳過來的,取的是潛龍在淵的意思,說是此功難練,一朝練成,則聲勢如龍。

  文臻一聽就覺得不靠譜。再聽君莫曉說她至今也只練到第三層,便覺得更不靠譜了。倒是君莫曉興致勃勃,說這練功圖譜和她路數近似,還更清晰簡明,她可以參照著來,說不定對她練功有幫助,文臻便把那冊子扔給她了。

  此時車子停下,君莫曉探頭一看,說到了。

  說好的先去看店面,店面有兩處,一處略微偏遠,但店面明亮,地方也大,前一個店主有事回鄉,把店盤了出去,桌椅櫃台都是現成的;另一個則是在天京最為繁華的九裡城,九裡是朝廷花費了大力氣新建成的商業區,集中了天京幾乎所有實力雄厚的大型店鋪,那裡遊人如織,入夜燈火通明,宵禁時辰都比別處短,但那店鋪靠近青樓,也略小了些,還貴。

  剛才君莫曉和聞近檀就是為此事爭執,聞近檀喜歡前一處的清淨明亮還省錢,君莫曉卻覺得做生意自然要去繁華地帶,聞近檀說那處店面正處街頭,四方車輛來往十分不便,更不要說旁邊就是青樓,自己幾個女子開店,會有不好名聲傳出,於做生意不利。

  文臻也沒急著發表意見,先看了那處偏遠些的,易人離也在那裡等著,這傢伙也沒處可去,受文臻囑托,留了下來,畢竟之後如果想要開店,還是需要幫手,易人離小混混出身,又是男子,有他在,總歸要方便一些。

  文臻看了第一家,不置可否,再去了九裡城,馬車換了三次地方,才在店門口停了下——正處街頭,各方車輛匯聚,總被逼著挪地方。

  還沒進門,頭頂上就傳來一陣嬌笑,抬頭一看,幾個煙視媚行的女子,正沖底下媚笑,道:「喲,幾位妹妹好姿色,來和我們作伴呀——」

  夠烏煙瘴氣的。

  原店主迎了上來,文臻卻沒進去,她的目光落在二十丈外一處店面上,那處店面也空著,位於兩個繁華巷子的交叉口,前面是最為寬闊的道路,迎面是整個九裡城主幹道的入口,也就是說,一進入九裡城首先就能看到這個店面的招牌,而兩邊分岔的巷子走到頭,也都能看見這家店面。

  文臻看著那家店面,眼前便浮現了一處熱鬧忙碌的小店,三面開門,三面都對著街面,人流來往如過江之鯽,「江湖撈」的旗幟迎風招眼……

  完美!

  腦子在轉,人已經自動走到那邊去,君莫曉和聞近檀莫名其妙也跟著,一直到了那店面前,君莫曉才恍然道:「這家我們也看過,就是太貴了,將近方才那家的翻個觔斗……」

  「翻倍也得買,好的市口千金難換。」文臻一聽是這個理由,頓時大喜,「咱們再和主家談談價,再湊湊!」

  於是便去找主家談,主家暫時還住在店裡二樓,是個乾瘦的小老兒,言行間透著疏離和傲慢,見一行人進來,先翻了個白眼,咕噥一句,「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成何體統!」

  文臻就當沒聽見,笑眯眯和那老者打招呼,又道願意出錢把這店買下來,請主家暫時不要和別人接洽。

  那老者又仔細看她一眼,篤篤地敲著手裡的煙鍋子,硬邦邦地道:「要買可以,十萬兩,一文不少。」

  君莫曉失聲道:「之前你明明說一萬兩還可以商量的!」

  「那是之前,現在我改主意了,不行嗎?」老頭揚著臉,細細地拈著鬍鬚。

  文臻很想送句詩給他:白毛搔更短,渾欲不勝拈。

  「老不死的,欺負人呢這是?」易人離開始捋袖子,斜著眼睛瞄下三路。

  那老頭往後一躥,警惕地道:「你幹嘛?想打人?信不信我馬上叫巡差來?知道我主家是誰嗎?」

  「不知道呀,說出來讓我瞻仰一下?文臻立即接話。

  看這做派,這家店明顯後台不小,真要是哪家不能得罪的,那也只能算了。

  那老頭哼了一聲,卻又不理她了,此時忽然馬蹄聲疾,一個中年男子,管家模樣打扮,帶著幾個小廝,熱情地招呼,「老胡!你們這店出讓了?」

  那老頭急忙熱情接待,又瞪著眼睛叫文臻等人走開,文臻左拍拍易人離,右拍拍君莫曉,壓下這兩人的躁動,象徵性地走開幾步,光明正大地偷聽。

  那老頭似乎對對方很是客氣,聽對話,也是事先有約的,文臻想那態度突變,估計和這競爭對手脫不開關係,接著便見易人離嘿呀一聲,又開始捋袖子了。

  「咋了你這是?」文臻拉住他,腳跟順腳踩在易人離的靴尖,踩得易人離臉一扭,嘶嘶地道,「哎喲你讓開……哎喲這老混賬,他給人家開價八千兩!」

  呵!

  惡意滿滿啊!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9 09:12:54

卷二 第六十一章 情敵當面

  說話間那邊商談的兩人已經轉過來,那買家掛著一臉薄薄的笑,對著老頭說話,眼睛卻居高臨下看著文臻:「這店面不錯,適合我家主人養狗,今天就去官府定個契書吧,也省得總有人惦記著咱們的養狗地兒。」

  好了,惡意變侮辱了。

  君莫曉和易人離兩個社會暴力分子,已經不捋袖子了,一個伸手到腰後摸鞭子,一個伸手到袖子裡,也不知道摸什麼,反正總不會是蝨子。

  「想要這個養狗地,也行。」那管家模樣的人笑道,「姑娘你在對面逢香迎擺一桌,我就讓給你,八千兩,還比原來報價低兩千,怎麼樣?」

  逢香迎就是方才那妓院,一樓是酒家,平日裡也不少飲宴的生意。

  文臻嘴角一翹。

  原來是沖著她來的。

  擺一桌什麼的,就是胡扯,在那妓院擺個酒,這個女官她就別當了。

  一個辱沒皇族尊嚴的帽子能夠扣死她。

  「既然是個養狗地,自然不值得擺酒。你說得不錯,我瞧這屋確實挺適合養狗。」文臻笑著點點頭,拉著君莫曉易人離出了門,又對聞近檀囑咐了幾句。

  出了門,身後還傳來惡意的笑聲,也不知道誰呸了一口。

  文臻用力按住那兩個,才避免了一場大打出手,走開幾步易人離就憤憤甩開手,君莫曉拚命揉胳膊,道:「聞真真你個死丫頭,用這麼大力氣做甚,壓得我肩膀酸!」

  文臻笑道:「叫我文臻。」

  她最近開始和親近的朋友有意地強調自己的真名,文臻和聞真真本就音同,大家多覺得她可能是年紀漸大,不喜歡疊字名,也就順著改了。

  易人離彷彿忽然得了提醒,也道:「文臻,你這力氣大得不尋常啊,居然能壓住我們兩個?」

  文臻也一怔,忽然覺得哪裡不對,此時聞近檀已經取了一個包袱來,文臻便把這一霎思緒先扔開。

  一刻鐘後,文臻在這家店門前不遠處,開張了一個小小的零食攤。

  和隔壁店鋪借了桌子板凳,請一個賣字書生寫了個「新店開業,免費試吃」的簡易招牌,打開包裹,裡面是一包包文臻自己做出來,原準備帶給君莫曉和聞近檀的零食,打開紙包,用一塊木板托著,零食攤子便規整完畢了。

  君莫曉和易人離本來還有些莫名其妙,吃了一塊之後便只顧偷吃了,免費這兩個字在任何時代都比美女還有吸引力,幾乎立刻,便有人圍過來,好奇地探頭看,都是些從未見過的吃食,曲奇、紫菜片、奶酥、薄脆、一口酥、話梅花生、魚皮花生、椒鹽芋絲、蛋黃酥、果乾、堅果酥、牛肉粒、芝麻蛋捲……有人試著拈一塊嘗嘗,吃完之後便不肯走了。

  但是還要伸手的時候,被君莫曉攔住了。

  「哎哎,」君莫曉豎著眉毛,「那位兄台,你這是來回走了三次了吧?嘗個鮮就得了,怎麼,左抓一把右抓一把,還當自家飯桌呢?」

  一旁聞近檀默默在給袋子封口,好幾個人面紅耳赤把手縮回去。其中有個綠袍少年,袍子綠油油,帽子上一顆碩大的祖母綠也綠油油,光芒能刺瞎眼的那種,一邊試圖換袋子進攻,一邊皺著眉用一種有些別扭的口音咕噥道:「這東堂的人也太小氣了……」

  「沒事兒,說了免費的,自然沒問題。」文臻跳出來扮白臉,「各位喜歡也是小店的榮幸,這樣吧,各位如果覺得一再吃過意不去,就來個等價交換,」她指指身後那家店,「他家的東西,一個招牌也好,一塊磚也好,一根門栓也好,一塊牆泥也好,拿過來,一樣換一樣,誰拿的東西最多或者價值最高,回頭小店開張,贈送滿一年免費零食!每日半斤!」

  「這……萬一這店家追究……」

  「你剝塊牆泥我也算你一樣,剝塊牆泥不犯法吧?他家就算要報官,能一個個找過去?至於要弄得多,這就看本事了,畢竟,小店一年的零食,也不算小數是不是?想要拿到,總得有點付出吧對不?沒這個膽兒和腦子的,牆泥換多吃兩口新鮮的也不虧,是不是?」

  文臻還沒說完,那綠袍少年已經飛快地跑過去敲了塊牆根磚下來,「這個算不算!」

  「算!」文臻立即拋過去一根棒棒糖。

  這下人群一哄而散,都去撬磚搬瓦了。世人逐利,損人不利己的事都沒少幹,何況這還能換個棒棒糖。

  如果只是一兩個人也許也會猶豫,但人一多便似生了膽氣,諒那店家也找不到事主——法不責眾嘛。

  這下熱鬧了。

  有來去如風的——從牆根邊轉一圈,這店牆便少了一塊磚。

  有雁過拔毛的——狀似無意走過窗邊,拔下一卷草簾。

  有天生我才的——明明沒看見出手,懷裡忽然掏出他家櫃台裡的壓尺。

  有藝高膽大的——一個原地起跳,把燈籠給摘了。

  還有頭腦發熱的——扛個梯子過來,打算把人招牌給下了……

  ……

  不過一眨眼功夫,文臻身後那原本氣派華麗的店鋪,窗戶壞了,門簷折了,一排氣派的燈籠少了大半,更不要說外牆磚坑坑窪窪斑斑駁駁,連大門門板都被人偷偷卸了一半,遠遠望去像一個滿臉坑的缺牙老太。

  如果不是被人拖著拉著,那個一直最饞的綠袍少年真的要把招牌給卸了,文臻對他的奔放和傻大膽嘆為觀止——撬牆磚法不責眾,卸招牌意義不同,弄不好可是要蹲大牢的。

  所以哪怕他沒卸下來,眾人也對他的騷操作表示心服口服,一致同意可以給他個安慰獎——免費零食一個月。

  文臻早已讓易人離臨時雇了輛大車,卸下來的東西就扔大車裡,那老頭掌櫃原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畢竟眾人幹壞事都講究個手段輕巧,倏忽來去,直到摘招牌動靜太大才跑出來看,一看氣了個發昏,但這時候到哪去尋出手的人去?滿大街都是人,人人一臉無辜,易人離早已趕著那裝滿贓物的大車去賣廢品了。

  老頭直覺是文臻搗鬼,但此刻文臻攤子前圍滿了人,這回大家吃得坦然,拿得手硬,一邊挑挑揀揀,一邊對那慘不忍睹的店面指指點點。

  君莫曉一邊偷吃一邊對聞近檀嘀咕,「我就發現了,真真就是個甜蜜糖兒黑心腸兒,報復都不帶過夜的,瞧瞧,轉手就拆了人家店。」

  聞近檀默然半晌,就在君莫曉以為她深表讚同只是習慣性不說話的時候,她慢吞吞道:「其實我覺得,誰能無聲無息毒倒這個掌櫃,換一年零食,更好。」

  「不不不,這樣還是太便宜了,誰能無聲無息毒倒這個掌櫃並且讓這家陷身官司永遠沒生意,才能換一年零食!」剛剛賣廢品回來的易人離湊過來插嘴。

  君莫曉:……

  敢情就我一個老實頭兒!

  ……

  文臻的零食備得多,她本就有帶出宮給君莫曉幾個人幫忙做一波宣傳的打算,而宮裡諸般食材講究又豐富,她打著為陛下試做新鮮玩意的旗號,諸般儲備豐富,裝了小半車。

  眾人便圍著吃,免不了要和老闆娘搭訕幾句。

  「這東西真好吃,以前沒見過,叫什麼呀?」

  「這個呀,叫餅乾哦。」

  「新店在哪裡,新店就是賣這個的嗎?」

  「新店是火鍋店,消費滿一定數額會贈送這些零食哦,也是免費的。」

  「那這間是你們新店嗎?」

  「哪裡呀,我們的新店還沒選好地方呢,倒是看好這間,可是聽說這邊馬上要用來養狗了,真是可惜,這麼好的地段。」

  「養狗?這地方怎麼能養狗?」

  「是啊,這裡人流來往,養了狗衝出來驚嚇到人怎麼辦?」

  這條街本就是鬧市,來往人流量大,免費零食攤夠新鮮,幾乎來往的人都會湊過來,嘗幾口,搭訕幾句,聽見這個養狗的消息,都忍不住驚詫。

  四周湊過來的也有店主,更加不幹了,眉毛一豎,便沖那家店門叫罵,「什麼東西!在這地兒養狗!我們賣吃的他養狗,還要不要做生意!」

  裡頭那老者本來想出來趕走文臻,驅散人群,免得自家店再遭殃。結果老頭還沒出來,就被店主們圍住,性子急的拔拳就要打,嚇得老頭忙不迭地縮回去,急急叫人回去通報家主。

  零食少人多,有的人吃了這一口,想著不能天天吃,實在捨不得,便道:「姑娘你這新店快點開張起來吧,我們一定來捧場。」

  「我倒是想啊,這不和這家東家原本都談好價格了,忽然他要賤價賣給別人養狗。這條街上又沒有多餘的好店面了,您瞧,還剩那一家就在逢香迎隔壁,我們一介女子,總不好去那裡。」文臻一臉無辜。

  眾人又問價格,君莫曉立即添油加醋說了,眾人一聽,面面相覷,頓時便有人怒道:「這不是欺負人嗎!」

  驚詫之餘也算明白了,這小姑娘為啥非要撬人家牆磚。

  這可太欺負人了吧。

  有人大呼:「姑娘,那邊有一家,聽說很快也要出讓,我幫你聽著,那地段不比這差,別和這老不死囉嗦!」

  還有人道:「不走!不去別家!價高者得,先來後到,哪一條這老傢伙都不佔理,咱們現在就幫你找市正評理去!」

  還有人陰惻惻地道:「咱們倒是想瞧瞧,誰家敢在這地兒養狗!有種把狗牽來,連人帶狗一起打死!」

  有人腳快,已經去找負責管理這一處街市交易的市正。

  砰一聲,身後的門關得死緊。

  這邊文臻的一大袋零食轉眼便少了一多半,易人離和君莫曉一臉生離死別的心痛,文臻笑得滿臉開花——一點零食而已,這家店也撬了,自家店也有希望了,新店宣傳也打出去了。完美。

  古代果然很注重交易誠信,這家店這種行為,就算今日市正不懲罰,以後也成了眾矢之的,想要在這條街上立足,自然要艱難幾分,而這老頭不過是個掌櫃身份,惹出這些事,免不了要在主家那吃掛落。

  而她博得了同情,打下了群眾基礎,另找店面也有了更寬的路子。

  文臻心情好,正盤算著這提前的開業酬賓要不要再做幾天,忽聽一聲嗷叫,仿若悶雷在頭頂炸響,又或者一個雷霆劈在了腳下,地面都似乎震了震,文臻親眼看見一顆花生從一個男人手心蹦了出來,而那人自己毫無自覺地跳了跳。

  有那麼一刻,所有人齊齊望天,然後才反應過來,看向聲音真正的發源處。

  文臻也看見了,街口,一道白裡泛著銀藍的雄壯光影,正狂飆而來,那東西速度極快,以至於眾人的視野裡只感覺到銀藍光芒如波浪滾滾過,隨即嗅見一股屬於猛獸的微微腥臊的氣息。

  片刻後,一聲驚叫。

  「獅子啊——」

  「啊不,熊!熊!」

  「救命,豹子來了!」

  一個聲音尾調曳長,卻分外清晰:「諸位好,諸位請讓讓,養狗的來了。」

  滿街的人抱頭鼠竄。

  早知道養的是這樣的「狗」,誰還去找市正,直接搬家得了……

  文臻瞪大眼睛,看著那條眼熟的狗和那個眼熟的人,心想這種能將偷來的狗滿大街遛的奇葩,怎麼就沒被苦主打死呢。

  燕綏跟在那頭自動清場器後面,施施然閒庭信步,一街的姑娘都在門後偷偷看他,眼神看起來很想把他拖到門背後,那啥那啥。

  文臻也想把他拖到門背後……打死。

  市正已經來了,看見了店門口那隻顧盼自雄似獅似熊的傢伙,離了十丈腿便軟了,一邊打著哈哈說「難怪要專門買下店面養狗,這是異獸啊可不能輕忽。」一邊飛快地倒退著跑了。

  旁邊那群剛剛還義憤填膺幫她聲討的人們,轉眼就消失在街面上各種門的背後,大街上響起無數砰砰砰關門之聲。

  說好要幫我拿下店面誰敢來養狗連人帶狗一起打死的呢!

  說好的吃人嘴軟的呢!

  跑這麼快,她還沒來得及安利自己新店的名字呢!

  一隻手伸了過來,將她桌上的紙袋歸攏,一個黃臉垂眉眼眸特黑的隨從上前一步,打開身後背著的盒子,盒子裡一格格的,排列整齊著各種看不出用途的用具,那人取出一柄精緻的小鏟子,從每個紙袋裡鏟出薄薄的一層零食,再將紙袋裡的零食用鏟子抹平,然後才根據分類,兩兩對稱,放到了燕綏的面前。

  「他在做什麼?」君莫曉看得一臉迷惑,和文臻咬耳朵。

  「哦,」文臻笑眯眯地道,「我也不知道呀,也許是窮,沒錢上供,想要拿這吃剩的去供神?」

  君莫曉翻個巨大的白眼——滿嘴胡咧咧當我白痴是吧?

  易人離撇嘴,咕噥道:「嫌人家手碰過,髒,但又抗不住嘴饞,非要這個做派,有種你別吃啊。」

  燕綏看了他一眼,涼涼地道:「不吃也行,我瞧你也甚美味,尤其是血味鮮香,獻於我做一碗鴨血粉絲湯如何?」

  易人離立即閉嘴。

  文臻想像了一下易人離血粉絲湯,抖了抖,決定不和這位奇葩一般見識。

  身後嘩啦一聲響,那掌櫃老頭似乎是覺得來了援兵,從門裡跳了出來,招呼燕綏,「你是我家少爺派來的嗎?來來,快幫我把這幾個人趕走!不行就放狗咬!」

  他身後,那個剛才一直不見蹤影的競爭者忽然轉了出來,一眼看見那隻巨犬,怔了一下,驚聲道:「神威!是神威!神威原來是被你偷了!」

  文臻笑了。

  喲,司空家的管家。

  苦主果然遇上了小偷。

  神威?這名字還真是惡俗,么雞一定會嫌棄的。

  只是那晚被花打了耳光的那漫畫美少年,竟然沒有告密小偷是誰,倒也奇怪。

  「神威?」燕綏轉頭看了看自己偷的狗子,「它叫三兩二錢,不叫神威。」

  文臻——三兩二錢是什麼鬼?

  一旁的隨從低下頭——啊不要看我,不要誤會這是公狗的某部位體重,雖然殿下說了就是要人這麼誤會,可是這是母狗啊啊……

  「神威,它就是神威!這狗全東堂、哦不全天下就一隻,為了這隻狗我家少爺死了很多隨從,還要靠它來下……」那管家說到一半發現險些失口,急忙停住。

  「哦?你說它叫神威,那你喚它一聲試試,看它應不應你?」燕綏笑得漫不經心,對三兩二錢招招手。

  三兩二錢穩穩踞坐,這狗有種特別穩重的氣質,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往上翻是蔑視,往下翻是鄙視,停在中間是凝視,無論哪種盯視,都讓人不敢小視。

  而當它張開血盆大口凝視你時,你會覺得深淵在沖你微笑。

  那管家張了張口,對著那血口裡還掛著血淋淋細肉絲的大嘴,愣是沒敢喊出口。

  忽然一聲哨聲,悠遠地傳來。

  此時人群湧湧,聲音嘈雜,那聲哨聲卻分外清晰,凌厲尖銳又音調古怪,竟然把滿場喧鬧之聲生生截停一瞬。

  連文臻都聽得心中一跳,一抬頭,就看見人群自動分開,一個少女負手走出來。

  那少女一身黑衣,身姿筆直,容貌並不十分出眾,只能算清秀,但一雙眉又黑又長,沉沉地壓在眉端,令她氣質無端便多了一層冷肅。

  她的唇也特別薄,抿起來的時候一線微紅,令人想起薄薄的刀。

  她看人的眼神並不鋒利,也絕不躲閃,那眸子,裡圈淺褐,外圈深黑,靜而冷,彷彿亙古永恆的滄海雲天。

  她沒有任何動作,但周圍人便為她氣場所懾,自動讓路。

  文臻也是見過無數皇子公主的人了,但平心而論,皇家的子女們,還真沒哪個有這樣的森然氣度。

  便是燕綏,也是不同類型。

  隨即文臻便發覺,那少女進來,目光首先在她身上淡淡掠過,第二眼看的是燕綏。

  除此之外,她沒有看任何人。

  文臻向來是個觀察細微的,幾乎瞬間就覺得不對。這少女滿身寫著「我牛叉我社會我眼裡沒人類」,看燕綏可以說是棋逢對手,看她幹什麼?

  雖然看她如看土牛木馬,並沒有顯露任何多餘情緒,可文臻還是覺得不對。

  少女第三眼看了三兩二錢,然後吹了一聲口哨。

  三兩二錢渾身毛一炸,竟然向那少女走了一步,隨即驚覺不對,又停住,停得似乎有些艱難,以至於後腿竟然繃得緊緊,尾巴的毛也根根炸起。

  它似乎在抗拒一些屬於本能中的召喚,或者是命令。

  那少女眼底也露出一絲驚異,又吹了一聲,三兩二錢身子一抖,發出一聲兇猛的咆哮,利牙森森,緩緩掀唇。

  燕綏的手,忽然落在它腦袋上。

  只這輕輕一擱,三兩二錢的利齒一收,眼眸一垂,渾身的毛也漸漸倒伏,瞬間恢復了安靜。

  文臻聽得哨聲奇妙,心想不是那晚宜王宿舍樓下吹哨求愛的那個吧?

  少女看燕綏一眼,還要吹,燕綏忽然道:「唐慕之,這麼多年,還學不會說人話?你看看你自己,吹吹吹,吹得嘴唇都快成鳥嘴了。」

  文臻:……

  好吧好吧裝逼之王還是你。

  她以為這麼惡毒的一句話砸下來,那唐慕之要麼撒嬌要麼發飆,誰知道人家就像沒聽見,又吹了一聲哨,吹完了才開口,「阿綏,幾年不見,你說話還是這麼難聽。」

  燕綏笑一聲,「比你吹哨好聽就成。」

  那少女又吹一聲哨,文臻覺得她的吹哨不是現代那種,表達調戲或者表示心情,純粹就是一種彰顯自身存在的習慣,就像領導說話前喜歡先咳嗽一聲一樣。

  然後她又道:「你都看過我的信了嗎?」

  文臻想喲還寫情書。

  「看了封面。」燕綏答。

  文臻想要是自己追這人,得到這種回答,管他是不是美顏盛世,首先打爆他的狗頭。

  唐慕之似乎也有些失望,低低嘆息一聲,道:「阿綏,你還在生我的氣。」

  燕綏沒有理會,用一種看白痴的眼神瞟了唐慕之一眼,可一直盯著他的文臻覺得,他眼神裡好像瞬間掠過一絲茫然。

  她有點懷疑,這位唐小姐心心念念放在心裡的「誤會」,可能在燕綏這裡還沒三兩二錢的一根毛要緊。

  「這隻狗。」唐慕之卻好像以為燕綏是默認了,一指三兩二錢,「是我的訂婚聘禮之一。」

  文臻早有猜測,此刻終於證實,哦,隱世豪門唐家,那位傳說中善於馭獸的唐六小姐。

  好像和皇室還有親戚關係,太后是唐家人,應該是這位唐六小姐的姑祖母,而燕綏是太后的孫子,這位是他的表姐還是表妹來著?

  嘖嘖,表哥表妹,天生一對。

  「哦,恭喜。」燕綏恭喜得毫無誠意。

  「但是這聘禮前陣子失蹤了,要不是管家報信說它在這裡,我還不知道是你要的。」

  文臻想這位看似無比凌厲,對燕綏的態度卻很不錯,瞧這耐性,這措辭的溫和。

  不就是個偷狗賊嗎?

  然後她就被唐慕之的下一句話給炸了。

  「所以你故意弄走狗,是因為不願意我嫁給司空凡嗎?」唐慕之笑了笑,點點頭,「確實,他配不上我,這門親事,我也不滿意。」

  她在大街上,眾人圍觀之中,公然談論自己的婚事,周圍眾人聽著都覺得不知羞恥,大逆不道,有人忍不住噓了一聲。

  只噓了一聲。

  唐慕之看了他一眼。

  那人渾身一抖,下意識要向後縮。

  但已經遲了。

  唐慕之忽然一聲長哨,伴隨著那一聲哨,旁邊經過的一條野狗忽然躥起,一口便咬向那人脖子!

  好在幾乎就在那人剛噓出聲的時候,燕綏就已經出手了。

  他就勢一拍三兩二錢的腦袋,三兩二錢長嗷一聲,電射而起,後發先至,一頭把那隻忽然發狂的野狗撞飛三丈。

  那狗落地猶自掙扎要起要咬人,滿嘴利齒格格擦地,眼眸血紅,圍觀人群此時才反應過來,驚得一聲大喊「殺人啦!」四散狂奔,剎那間跑個乾淨。

  人群紛亂那一霎,文臻一拉看呆了的君莫曉聞近檀,就要混入人群開溜,結果因為拉人慢了一步,跑出兩步發現原地踏步,再一看,燕綏勾著她後頸呢!

  文臻大怒,反手拔出君莫曉的刀,刀背對著燕綏手腕就拍。

  燕綏眼一垂——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湯圓兒這出手還挺凶悍的。

  但還是不夠看。

  下一瞬文臻滴溜溜一轉,莫名其妙轉到了燕綏的懷裡,手中的刀沖天飛出個旋兒,撞向唐慕之的鼻子。

  唐慕之一聲口哨,立即有幾條野狗捨生忘死地跳出來為她擋刀。

  她看也不看那中刀的狗,目光落在燕綏攬在文臻腰的手上,又落在文臻的腰上。

  雖然那目光還是沒有太多情緒,但有那麼一瞬間文臻覺得如果目光是實質的,自己一定已經被三刀六洞。

  她倒是暗暗試圖掙扎了,但掙不動也就不掙了。

  反正這個唐小姐,一看就是那種倔硬認死理的主兒,一旦歸入她的黑名單,誰都劃不掉。她就算拚命掙扎出來,也不過會被認為畏懼或者矯情,還平白惹怒燕綏,何苦來哉。

  此時四面人已經散了乾淨,大街上空空蕩蕩,文臻這邊連人帶狗好幾個,那唐家小姐就一個人孤零零站在街口。

  司空家的管家,哆哆嗦嗦站在更遠的地方。

  文臻卻並不覺得己方勢大,她隱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渾身有種如芒在背感,彷彿暗處,有無數沉潛的呼吸和窺視的眼睛,靜靜等待著一個爆發的時機。

  她想到很多問題。

  比如燕綏偷狗,這符合他的性格,但偷狗留下了明顯的痕跡,如今更是招搖過市引得唐慕之追蹤而來,燕綏雖然行事恣肆,但曲折拐彎到最後,多半另有深意,如今他要的是什麼?

  拆散唐家和司空家的聯盟?一條狗的來去,真的能決定兩個大家族聯盟成功與否嗎?

  文臻不想管燕綏肚子裡又來什麼彎彎繞,只要繞過他就行,這種事不是她能摻和的,最起碼她現在不能和燕綏一起,出現在敵人眼前。

  但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如何能夠在變態眼皮底下溜走?急,在線等。

  ……

  此時街上人已經跑了大半,畢竟唐慕之草菅人命的勁兒嚇人。但又不捨得這當街上演的相愛相殺的大戲,都在遠遠圍觀,文臻一眼就看見那袍子顏色顯眼的綠袍小公子,探頭探腦地待在路邊,被一群下人死命拉著。

  唐慕之忽然對文臻看了一眼,這一眼看得文臻渾身一冷,她幾乎立即反應過來,忽然想起前幾天發生的事情,猛地一捏燕綏的屁股!

  這一捏好比獅子頭上放炮,老虎襠裡拔毛。

  捏得燕綏手一鬆,下意識向天看,尋找著天意和命理的離奇軌跡以解釋此種行為當街發生的深奧原理。

  呆到連原本定好的計劃都忘記了。

  不止他呆,暗處原本準備好的其餘人也呆,也忘記了準備好的計劃,對燕綏的屁股進行了長達半柱香的注目禮。

  唐慕之面對燕綏沒看見,但也感覺到氣氛忽然變得詭異,也怔了怔。

  在這萬眾皆呆的時刻,只有一個人頭腦清醒地在大喊,「她在摸屁股!」

  文臻目光灼灼追隨而去。

  好了就是你了!

  她撒腿就向那發出大喊的綠袍少年方向撲了過去。

  一邊撲一邊喊:「我這還有一袋絕世好吃的黃油曲奇!」

  於此同時唐慕之的聲音也響起,「殺了她。」

  說完也怔了怔——沒想到這丫頭笑嘻嘻的一臉懵懂,反應卻這麼快,竟然動作還在她命令之前。

  燕綏也怔了怔,一瞬間他的眼神有些復雜,似乎難得如此意外。

  那綠袍少年心心念念著剛才的美味,聽見這一句一喜,立刻伸手來接文臻,文臻衝至,一手扔出一袋餅乾,另一隻手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肩,把他帶得轉一個圈,生生頂在自己前面,然後拖著他向後猛退!

  她發揮出此生最驚人的速度,恨不能把自己飈成一道光。

  與此同時。

  街面、巷口、酒樓、店鋪、路過的馬車、圍觀的人群……無數道黑影乍現,無數條星花閃耀,大風自八方匯聚中來,劍光、刀光、長矛刺穿空氣的銳響、重斧撞擊牆面的悶聲……齊齊向著文臻……哦不現在是綠衣少年的方向。

  人群的驚呼、尖叫、嘶喊和奔走是纏繞在一起撞擊耳膜的聲潮,剎那間人潮圈又向外擴散數丈,文臻拖著那少年一路疾退,那些劍光刀光緊緊追來,文臻退得有多快,殺氣追得有多快,寒光冷電始終離少年前胸不過毫釐距離,有一霎文臻被身後人阻了一阻,一道冷劍嚓地一聲便刺破了那少年的胸前綠袍。

  少年的尖叫聲刺得文臻耳膜疼痛,她喊得比少年還大聲,「還不快擋住他們!」

  綠衣少年的隨從這才驚醒,紛紛拔出武器衝出場開始擋刀擋劍,文臻本就是沖著這少年隨從最多才拿他下手,此刻終於鬆一口氣,她雖然佔了先機,又莫名發揮出巨大力量,但是總歸敵不過這許多殺手,等的就是這群炮灰。

  從明白唐慕之的身份開始,她就做了防備,無他,只因為聽說過三大隱世家族的地位和行事,雖然流傳不多,但有那麼一兩個版本,已經足夠她警惕。

  她不願待在燕綏身邊,燕綏會保護她,可燕綏越保護她,唐慕之越會發瘋,那個看起來很冷靜堅定的女人,骨子裡是瘋的,這樣的女人一旦認定了某事,那就是手段極端不死不休,而文臻並不想被她認定。

  燕綏不可能時時刻刻保護她一輩子,所以她不能被瘋狗盯上。

  疾退和狂追不過是一瞬間,忽然人群驚呼更巨,與此同時文臻心中一跳,似乎聽見了什麼詭異的聲響,她一抬眼,就看見一個慌張跑過自己面前的人,忽然在自己面前折成兩段,上半段仰首向天保持呼叫姿態,下半截攜血雨頹然落地,而在兩截身體的中間部分,旋轉呼嘯出一柄小巧的銀斧,斧幫深黑而刃雪白,自漫天血雨中飛射不染,忽然在半空中一折,直奔綠衣少年。

  文臻一看那速度和力度,就想大喊一聲賊老天滅我也!

  但她依舊不想放棄,拚命後退,忽然腳下一絆,似乎絆倒了什麼石子,猛地一倒,連帶著那綠衣少年都栽倒在地,兩人平扁扁躺在地上,只覺一片深黑雪白光影呼嘯貼面而過,掠起的風帶著生鐵和鮮血混合的氣息,有濕潤的水滴滴落在臉上脖子上,冰涼黏膩,不用摸也知道是血。

  文臻剛鬆一口氣,忽聽熟悉的嗚嗚聲響又起,仰頭一看,天殺的那斧頭居然會自動轉向,正旋轉著沖她後腦勺來,文臻大力縮頭,但也知道不能完全躲避,也不知道會被削掉頭皮還是天靈蓋……忽然頭頂叮一聲輕響,隨即噹一聲那斧頭落在她身邊,半個斧身落地,而她頭頂上簌簌落了一層細碎的物體,伸手一摸,好像是……鴨翅?

  文臻的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

  文臻半撐著身子抬起頭,迎面看見燕綏古怪的目光,她明白第一次絆石子是他的手筆,但第二次的鴨翅……燕綏不可能把個油膩膩的鴨翅放在自己身上的。

  此時又有一群人出現,和之前追殺她的人大打出手,危機暫時解除,那綠衣少年的隨從也大呼小叫地趕過來,文臻一把抱住綠衣少年,翻身騎在他身上,大叫,「公子你怎麼樣!放心別怕我會保護你!」

  她一邊將綠衣少年抱住翻倒大聲表忠心,一邊將手中準備好的小匕首,猛地插進了那少年的胳膊……

  那少年「嗷」地一聲大叫,下意識要蹦起,文臻已經一把拔出那匕首,順手往不遠處一個暗溝裡一扔,一把摀住那少年血流如注的創口,顫聲大叫:「這位公子,你中了飛刀了!」

  那少年一轉頭看見自己血淋淋的衣袖,臉色發白,仰著脖子一陣陣抽氣,眼見要暈,文臻一見不好,這樣沒交代的暈可不成,趕緊尖尖手指,對著他傷口一掐。

  那少年痛得渾身一抽,頓時還魂,恐懼劇痛之下,憤怒如火燃著頭腦,嘶聲大叫,「救我!救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那少年的隨從大驚失色,慌忙撲上,大叫:「快保護公子!」

  「報官!報官!」

  「不,叩閽!叩閽!我們要告御狀!天哪!光天化日,竟然有兇徒敢對身負兩國邦交重任的世子下手!」

  文臻圓圓的眼睛彎彎地眯了一眯。

  世子哦。

  哪家的世子?

  肯定不會是司空家世子。

  不會是……堯國世子吧?

  陰謀的味道……滿街都是呢……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9 09:13:28

卷二 第六十二章 吻她!

  她緩緩地,將目光轉向燕綏。

  呵呵,大型作妖現場啊!她這是運氣不好碰上了,還是根本就是其中的一顆子呢?

  對面,燕綏的表情更加一言難盡了。

  並不僅僅是掐屁股,也不完全是因為她當面顛倒黑白——明明拿人家做擋箭牌,卻因為時機拿捏得太好心太黑臉皮太厚,看起來居然像她主動救人一樣,接下來人家是不是還要給她包個紅包?

  他只是感嘆,這黑芝麻湯圓的運氣,真真是好。

  因為這個綠衣少年,確實是他的目標。

  或者說,是他打算坑人需要用到的目標。

  從偷狗開始,這本就是個局。

  已經鼎盛到極致的唐家,隱隱有些不滿足於三州之地,不僅平日裡不斷有各種小動作,還借和司空家族聯姻之機,想要違背當年對先帝的誓言,向天京滲透。

  正如聯姻是個幌子,偷狗也不過是個幌子,司空家和唐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盤,唐家本來只想嫁個普通子弟,司空家卻看上了在唐家地位突出的唐慕之。

  燕綏知道了這件事,輾轉給了司空家一些提示,讓他們動用了一些不該動用的手段,弄來了那條被稱為獸王的狗。

  唐家是川北無冕之王,為了安全,輕易也不出川北,想要誘出他們,並不容易。

  唐慕之為人冷厲自負,司空家費盡心思弄來狗,合了她一部分心意,但她絕不會乖乖被安排,她是必然要親自來看看自己的未來夫婿的。

  而唐家自然擔心她的行事狂放,惹出禍端破壞大局,那麼,唐家唯一能管得住唐慕之的,也就是她孿生哥哥唐羨之了。

  唐羨之向來是個神秘人物,從不出川地,為人審慎,其他世家,敵對勢力,甚至皇族,沒少在他身上動心思,可從來沒有成功過。

  他就算跟著唐慕之來了天京,也未見得肯露面,畢竟樹大招風。

  什麼樣的事情能讓唐羨之出面?

  自然是唐慕之惹了天大的禍事。

  以唐家的地位,什麼樣的禍事能算天大,讓唐羨之不得不出手?要知道太后還在宮中,本朝以孝治天下,唐慕之小時候痛揍太子,都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那就只有涉及邦交國運之類的大事了。

  這綠衣少年,是堯國華昌王世子,仰慕上國風流,前來國子監求學,前幾日剛剛抵達天京,因為聽人攛掇,也想來個「微服私訪」,近距離瞭解一下東堂民俗國情。

  這個攛掇的人屬於誰的手下,呼之欲出,心照不宣。

  原本一切都在他計劃中,只要是他牽走狗,唐慕之一定會追索,而王世子此時自然也「恰好」在場,至於如何讓唐慕之對王世子出手或者看起來是對王世子出手,這對於燕綏自然是小事,必要的時候他還可以幫一把手,讓情況更凶險些,唐羨之不得不出面就行。

  唐羨之只要出面,後面,就由不得唐家和司空家了。

  既然已經做了局,此處司空家自然也應有名字,於是,司空家的某位管家得人提醒,今天去九裡城買鋪子。

  甚至文臻,倒是個意外,但燕綏看見她之後,也沒有想故意將她剔除。文臻的存在對計劃推進有好處,唐慕之並非十分衝動的人,卻性格倔硬偏執,文臻的存在,能更進一步激發她的凶性。

  計劃簡單,但要將幾方人手勢力一同入局,要算準每個人的反應,還要能將釘子插進每一個想插的角落,這本身就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

  但於燕綏,也不過隨手撥弄而已,所以他一手攬了文臻,也是為了萬一唐慕之發瘋,他能及時護住她。

  只是沒想到,這丫頭如此精滑,對他如此不信任,眼光也如此毒辣!

  竟然一出手就找對了人,還敢拉王世子做擋箭牌,倒幫了他忙,省了他再設局讓唐慕之對王世子出手。

  對面那黑芝麻餡湯圓的笑容好像更甜蜜了,好像只要勺子撥一撥,就能流出一大堆諸如「想在你的睫毛上滑滑梯。真羨慕你一照鏡子就能看到你自己。」之類的讓人能得雞皮症的叫什麼……彩虹屁?

  燕綏卻覺得,屁股好像有點痛啊……

  他眼光一抬,望向路邊一座酒樓,剛才那鴨翅飛來的方向就在那裡。

  立即有他的手下裹挾著堯國王世子的那一批手下,呼嘯著向那酒樓衝去。

  「剛才飛刀是從那裡射出來的,這女人還有幫手!抓住凶手!」

  王世子的那批手下也並非沒有能人,只是畢竟身在異國他鄉,凡事以穩妥為上,保護世子是第一要務,如今世子在他們保護下受了傷,不抓住凶手將功贖罪,將來也別想回國,眼看長街上唐慕之身邊無數護衛虎視眈眈,酒樓上雖然不知道是何許人也,但有一群人幫著他們衝,膽氣頓壯,呼嘯著衝上樓去。

  燕綏卻沒有看那酒樓,他在看人群。

  唐羨之沒那麼容易顯露所在位置,他應該在人群中。

  他在迷惑燕綏,燕綏何嘗不在迷惑他?

  他的目光落在文臻頭頂上一小塊鴨翅骨頭上,之後看似不經意地轉開了目光,垂在衣袖裡的手指卻悄悄做了個手勢。

  一群圍觀路人打扮的人,不動聲色擠入看熱鬧的人群。

  文臻拖著那綠衣少年,在他的剩餘護衛保護下也逐漸向後退,想退到某處空地。

  她因為先前「保護」綠衣少年分外「賣力」,沾染了一身的血灰頭土臉依舊「奮不顧身」,得到那少年與其隨從的信任,一群人下意識隨著她向後退。

  她忽然聽見了燕綏的聲音,細細的,凝成一線,只入她耳。

  「想辦法把這綠毛龜拖到人群中,回頭我有獎勵。」

  文臻心中一跳,回頭看一眼綠毛龜,綠毛龜對她展露信任的笑容。

  文臻回以甜美誠摯笑容,一邊道:「店鋪十家,紋銀萬兩。」

  燕綏哼了一聲。

  綠毛龜茫然道:「……姑娘你說什麼?」

  「我說今日這一場亂,這裡最起碼毀了十家店鋪,損失達萬兩紋銀啊……」文臻唏噓,「這位公子,我覺得咱們不要退到這空地,四面無靠,活活做靶子啊。」

  「姑娘說得有道理,那我們到那家店裡去?」

  「這條街都是達官貴人開的店鋪,誰知道誰家屬於什麼勢力?萬一羊入虎口怎麼辦?」

  「是極,是極,那姑娘覺得……」

  「大隱隱於市,兇徒再凶殘,也不能闖入百姓群裡砍殺,我們不如避入人群,再請您的護衛幫忙遮掩一下,借人群掩護先走為上。」

  「好計好計!就這麼辦!」綠毛龜一邊慌亂地由她攙扶著走,一邊悻悻道,「這東堂可太亂了,哪裡比得上我們堯國……哎喲好痛。」

  燕綏緊緊盯著人群。

  他的人已經先一步圍住了人群的各個方向,文臻一旦帶著王世子進入人群,那麼誰向後退,誰就是唐羨之!

  無他,以唐羨之的智慧,一定看得出他將王世子逼入他所在的人群的用意,只要王世子進入人群,就會在人群中再次受傷,燕綏已經將全部圍觀者困住,必定能夠找出他來,只要他在人群裡,唐家兄妹刺殺王世子的罪名就再也跑不掉。

  只要燕綏願意,他有一萬種辦法可以讓朝廷相信唐家兄妹的喪心病狂,並借堯國華昌王的勢力,要麼扣住唐家兄妹逼唐刺史卸任,要麼和堯國聯合逼反唐家,奪回三州。

  唐家勢力所在的川北三州,本就和堯國華昌王封地接壤,常年摩擦不斷,完全有對華昌王世子動手的理由。

  唐家就算有反意,此刻定然還沒準備好,畢竟不是誰都是燕綏,想咬就咬說幹就幹。

  一條狗,布下一盤大棋。

  所以唐羨之哪怕知道燕綏必然此刻盯著,一退就是暴露,也不能不退。

  這是陽謀。

  燕綏目光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毫不放鬆地從人群上空掃過。

  文臻即將退入人群。

  在後背即將接觸到人群之前,她忽然感覺被人輕輕拍了一下背。

  一個人在她身後,輕輕道:「姑娘,能幫我一個忙嗎?」

  文臻一僵,她已經聽出這聲音是誰的了。

  唐鄞!

  他怎麼會在這裡?在這種時候發聲?

  心中疑惑,腳下卻不由自主一停,隨即便聽唐鄞道:「請姑娘向左走三步。放心,我絕對不會傷害姑娘。」

  文臻心中又是一跳,對面,燕綏的目光已經飄了過來,似乎察覺了什麼,目光緊緊盯著她,一線聲音飄入她耳,「怎麼停住了?是打算向王世子坦白是你動手的麼?」

  死變態!

  要挾她!

  文臻再不猶豫,向後退去。

  身後唐鄞又道:「看來姑娘不僅忘記了鴨翅,還忘記了那日瀑布下的潭水了。」

  文臻的心猛地一蹦,一時詫異卻又恍然——難怪一直有種熟悉親切感,原來唐鄞就是那日潭水裡大腿給她抱救她一命的人。

  他可能在驛站那次就認出她了,卻很有風度地沒有明說,直到此刻……

  文臻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這種時候,施恩不望報的人提出恩惠,必然是有生死攸關的緊急事務,而此時生死攸關的人,就是燕綏要套的人吧……

  幫助唐鄞,就要站到燕綏的對立面……

  這不是掐一把屁股的對立,她有點不太敢想後果……

  她一邊想著不行不行這樣一定會得罪死那個變態一邊飛快地跳開三步。

  燕綏看她忽然站定已經察覺不對,飛快過來,但已經慢了一步。

  文臻一跳開,王世子搖搖欲墜,一個人飛快地從人群中走出,順手便扶住了王世子,一邊道:「世子您小心些。」一邊笑道,「世子這皮肉傷可不輕,在下有一帖外敷藥,您試試。」飛快地把一帖藥貼上那綠衣少年傷處。

  他一番動作從容又迅速,與文臻銜接得毫無縫隙,別說燕綏佈置的人在人群之外準備堵人,根本來不及渡過人群,就算是王世子的隨從和王世子本人,也沒反應過來,隨從還沒來得及呵斥,王世子還沒來得及把人推開問一句你是誰,他已經自說自話把事情幹完了。

  王世子來不及拒絕他的藥,臉色一變,正打算撕下藥膏呼喊護衛,忽覺傷處一陣清涼,疼痛頓消,因為失血而有些委頓的精神振奮許多,王世子畢竟出身富貴,立即明白這是珍品奇藥才能有的效果,絕非毒物,頓時疑心去了大半,以為這是文臻這邊來幫忙的,連忙道謝,並由他將自己穩穩扶住。

  這一扶。

  便是江山底定。

  是戰火得免。

  是三州如常。

  是唐家在川北一地的最大危機的瞬間解除。

  這一扶,唐鄞,或者說唐羨之手掌穩定,他此刻易了容,面容平常,抬起的眼眸卻清亮如水。

  迎上對面,和他只差毫釐距離,卻在他伸手那一刻已經停下的燕綏的目光。

  兩雙形狀不同的漂亮眸子相遇,剎那間似星光迸濺,雷電乍閃,利箭劃裂長空鏗然相遇,炸出一天的綺麗火花。

  半晌,燕綏唇角一彎,懶懶道,「唐羨之,你出息了啊,居然會利用女人了。」

  跳開到一邊,因為心虛正準備溜入人群的文臻腳下一頓。

  唐羨之啊。

  大牛啊。

  如雷貫耳,但此時遇見,真是運氣不好。

  耳聽唐羨之也在笑,這人聲音清朗,如靈泉潺潺,「殿下今日這算盤,何嘗不是從女子身上來呢?」

  「那又如何?」燕綏慢吞吞翹翹唇角,指指跟著去搜尋哥哥蹤跡,從酒樓裡跑出來一無所獲的唐慕之,又用下巴點點文臻,「自願的,總比躲在人家背後哭泣哀求求來的要好。」

  文臻臉上笑眯眯,心裡MMP。

  自願你妹咧。

  唐羨之似有同感點點頭,「確實,多虧聞姑娘心軟幫了我。」

  這話一出,燕綏的臉似乎黑了黑,隨即淡淡道:「你是覺得自己贏定了?」

  「怎麼會呢,表弟。」唐羨之有些驚訝,「你我什麼時候有過爭鬥?」

  人群在漸漸散開,燕綏的護衛不動聲色將人驅趕得更遠,王世子的護衛隱約也感覺到了什麼,警惕地護在王世子周圍,事態看起來已經塵埃落定,下套的無法再套住獵物,逃脫的也早已逃脫。

  但那相對的兩人,並沒有放鬆一絲一毫,哪怕一個姿態懶散,一個笑意從容,眸中轉側的,也都是智計縱橫的光。

  燕綏垂下眼睫,「唐慕之方才對王世子出手。」

  唐羨之笑著搖頭,「王世子身上傷口我看過,絕非飛刀能夠造成。」

  燕綏淡淡道:「我說是,不是也得是。」

  唐羨之依舊搖頭,「如果殿下你一定要指鹿為馬,那表哥我也只能恩將仇報。」

  燕綏「嗤」地一笑,「你還真當我在乎她啊?」

  唐羨之笑著搖搖頭,還想說什麼,忽然目光一凝。

  ……

  就在這兩人唇槍舌劍的時候,文臻走到了唐慕之身側。

  唐慕之負手,眼光似瞧非瞧,一種並不刻意居高臨下卻令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眼神。

  她不在乎文臻,這樣的柔弱無用的女子,連她一根手指都碰不著。

  她看文臻的眼神近乎殘忍——一塊小石頭,一片浮萍,只要她願意,隨時可以踢開打散的那種。

  文臻也不在乎被冷落,笑眯眯瞧著她,一直瞧到唐慕之終於忍不住轉回頭盯了她一眼,才甜膩膩地道:「唐姑娘是嗎?想不到今天居然能在這裡看見你,你知道不,我仰慕你好久了呢。」

  唐慕之皺眉——這女人怎麼回事?不去黏著燕綏,不去捧著她哥,跑來和她獻慇勤?

  「你想說什麼?」她漠然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你再在這裡囉嗦,要麼鳥摘了你眼珠,要麼狗咬了你喉嚨,你自己選。」

  「唐姑娘,我說的可是真話。」文臻正色道,「唐門雙璧,如雷貫耳,我自從來到天京,每日裡不聽個七八次不算完,本來還有些不服氣,心裡覺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年輕人嘛,誰還沒點小自負?可自從有一次在宮中聽過羨之先生的定風波曲,真真一曲動天京,萬金難一聞,叫人驚為天人啊,今日九裡城,再聞慕之小姐神乎其神的口技絕技,我的崇拜之情簡直如長河之水滔滔不絕,難怪人人都說鐘靈毓秀唐家子……」

  她滔滔不絕說了一刻鐘,從心理的自我剖析到世人的讚譽流傳到自身的親身感受到今日的吃瓜感言……唐慕之原本不耐,又覺得打斷顯得自己心虛,耐著性子聽了幾句,聽著聽著又覺得這女人臉皮怎麼如此之厚,哪有這樣當面誇人的,難道就是憑這一點引起燕綏喜歡的嗎?再聽著聽著,又想其實說得也對,就自己兄妹二人,便是在九大家族裡也是佼佼者,這種貧門陋戶出來的普通女子,拍馬都追不上,心生仰慕也是自然,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這樣敬慕,望著自己的眼睛灼灼閃亮,瞧著也真誠,再弄些什麼鳥啊狗啊的來啄咬,倒險些自己小家子氣不能容人了,最起碼現在發作不得,先略略給些回應打發了也便是了,以後惹著自己再殺……就這麼原本高高築起的心防,隨著文臻的諛詞,自己都未曾察覺地不斷往下卸、卸、卸……直到聽到文臻說道,「……如今百姓間流傳一句話,不知道唐小姐聽過沒有……」

  「什麼話?」唐慕之下意識就接了,姿態也放鬆了些。

  「羨之慕之,幸何如之!」文臻大聲地,滿臉潮紅地,飛快地從懷裡掏出一支小巧的毛筆,又變戲法般拿出一張用來包糕點的紙,往唐慕之面前一遞,仰起星星眼,微帶羞澀地笑道,「唐姑娘,見你一面三生有幸,幫我簽個名吧!」

  唐慕之一呆,被這腦回路搞得生平第一次有些無措,下意識看了看筆,她畢竟是世家大族浸潤教養出來的子弟,雖然被彩虹屁熏得有些眼花,但還沒到失智的地步,聽說簽名,下意識拒絕,「胡鬧什麼,不簽!」

  「如果覺得簽全名不妥,就簽個唐字也行啊,我有次在宮中看見羨之先生的行書,真是行雲流水鐵畫銀鉤,慕之姑娘一定也出手不凡……就一個字,行不行,行不行?」文臻哀求地將筆往唐慕之面前又遞了遞,筆尖都快湊到唐慕之面前了。

  兩人在這裡說話,原本唐家的護衛頗為警惕,結果聽著聽著,都覺得不忍卒聞,看小姐也是一臉古怪但並無殺氣,漸漸也放下心,有趣地瞧著這個娃娃臉女子。

  唐慕之此時被「崇拜者」求簽名,心情也略有些古怪,有些煩躁有些詫異也有些免不了的小竊喜,畢竟還是少女,豪門大族養出來的內斂沉靜風範也抵不過少年人天生的意氣縱橫,忍不住瞟了燕綏一眼。

  此時燕綏正好也瞟過來一眼,看的卻是文臻,那眼神似笑非笑,頗為古怪。

  唐慕之眉頭一斂,心情頓時轉劣,眼看那筆都快戳到自己臉頰了,頓時手臂一格,怒道:「說不簽就不簽,滾開!」

  她胳膊一揮,毛筆轉向,猛地戳向文臻自己的咽喉。

  說得口乾舌燥就等此刻的文臻心中歡呼:來了!

  考驗演技的時刻到了!

  她發出一聲驚恐的、人人都能聽見的高分貝尖叫。

  「唐小姐你——」

  手指在毛筆尾部微微使勁——這毛筆來自於江湖小混混易人離的珍藏,她搜刮來的,其實就是街頭變戲法的玩意,尾端一個小機關,一按,毛筆頭就會換成尖刺,毛筆中空,裡頭還有一小袋雞血,用來冒充人血。

  文臻的打算是,她要在極短的時間內按兩次機關,一次彈出尖刺,在脖子上留下傷口,並以雞血將傷口人為渲染嚴重,第二次收回尖刺,彈出染血的毛筆頭。

  然後就成了唐慕之心生嫉妒用毛筆刺殺情敵女官。

  為什麼要用毛筆做道具——因為唐慕之有武功,而她沒有,所以哪怕毛筆是她拿出來的,但能夠用毛筆出手的只有唐慕之。

  後頭的事,她就交給燕綏了。

  這算是她對剛才害燕綏功虧一簣一事的補救——她怕不及時補救的話,今天倒黴的人就要換成她了。

  燕綏明顯為今日之事籌謀已久,目標就是這對兄妹,好好一局棋被她打亂,以他的性子,放過她才怪。

  她欠了唐羨之的情,不好意思幫燕綏坑他,但他的妹妹對她可沒情分,剛才還想殺她,這種視人命如草芥的人物,討好求饒都不見得有效果,反正建立不了良好關係,那不坑白不坑。

  她自覺沒有本事去那倆男人面前搞風搞雨,她只能從唐六小姐身上著手。唐家隱世豪門,教養出的子弟雖然聰慧多才,但一定缺乏江湖經驗社會閱歷,尤其唐慕之這種天生眼睛長頭頂的,是不可能體察到底層人民的狡黠的。

  她好歹是個女官,唐慕之就算逃了刺殺堯國貴人的罪名,當街刺殺有品級的女官,也多少得有個交代吧。

  燕綏一定會拿此事做文章,至於他怎麼做,就不在她的操心範圍了。

  文臻的算盤打得啪啪響。

  手指用力,機關啟動,她已經看見了閃著寒光的刺尖。

  此時唐慕之還在懵逼,唐羨之和燕綏已經停止對話齊齊向這邊看來,幾乎就在毛筆剛剛格擋出去的那一霎,燕綏已經化成了一道光。

  唐羨之沒有動,卻喝道:「擊筆!」

  刺尖已經戳及文臻肌膚,她手勢極快,立刻就要再按機關。

  然而此時燕綏到了。

  他一到,就捏住了筆尖。

  這一捏,文臻的機關按不下去了。

  一霎間文坑坑心中大呼——老天亡我!

  為了逼真,她是真的往咽喉要害招呼的!刺尖縮不回去,她咽喉就會立刻多個洞!

  刺尖入肉的感覺如此清晰,一秒便如千年,她甚至能想到馬上就要發生的事——那尖刺閃電般刺穿她的皮膚、肌肉、喉管、鮮血如水槍般BIUBIU激射,日光下血成虹橋,戳到害死她的那個神經病臉上……

  瀕臨死亡的極大恐懼裡,她拚命後退,只覺得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繃一聲斷了,然後……

  然後就真動不了了。

  這簡直是雪上加霜。

  對面,燕綏手一捏筆尖,便也已感覺到了不對,急忙撤手,另一隻手已經飛快伸過來想要擋住刺尖。

  此時卻有兩道極其凌厲的風聲呼嘯而來,一道沖著毛筆,一道沖著燕綏拿著毛筆的手背,角度非常刁鑽——燕綏正捏著筆,只要手背被那力道微微一推,文臻就再無幸理,且殺人的人會變成燕綏。

  這都是須臾之間發生的事,須臾之間,各逞智慧,殺人者與受害者不斷走馬燈一樣翻轉,但身在其中的人,沒有一個人來得及分析和準備。

  一切全憑本能。

  剎那間文臻咽喉一痛,但那痛並沒有深入,然後聽見哢噠一聲,然後當頭罩下一片黑影,再然後被什麼溫熱的東西噴了一臉。

  她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那是血。

  然後她反應過來那不是自己的血。

  這兩個念頭剛剛冒出來,她就捏住了那支始終沒脫手的毛筆,並且再次翻轉機關。

  直到聽見那聲細微的哢噠之聲之後,她才心中終於出一口長氣。

  坑人差點把自己小命坑了!

  她一邊按機關一邊抬頭看了一眼,看到旁邊一座酒樓之上離開的人影。

  然後她一聲不吭地倒下去,脖子上一片血。

  姑娘我功成身退,後頭的更新,筆交給你,你來寫。

  身邊一片腳步雜沓,夾雜著驚叫和屬於軍士的雄渾的呼喝聲。天京巡查司的人,像現代影視劇裡的警察一樣,永遠姍姍來遲。

  「無關人等各自讓開,無故聚眾者以嘯聚鬧事論處!」

  「快傳太醫!殿下受傷了!聞女官也受傷了!」

  「速速入宮稟報陛下!」

  「請唐公子,唐小姐留步!」

  ……

  咦,燕綏也受傷了?怎麼傷的?被酒樓上埋伏的人傷的?

  當時那種情境,按說燕綏怎麼都不可能受傷,除非為她擋槍。

  剛才那血是他的?

  嘖嘖,這貨是歉疚坑了她,將功贖罪嗎?

  文臻心裡反復琢磨著,閉著眼睛裝死,有點發愁不知道燕綏傷重不重,本來算好的,假裝被刺中脖子後,燕綏一定會接手,幫她把事情給圓了,比如誇大傷勢啊,比如栽贓唐慕之啊,但現在燕綏自己受傷了,如果太醫來了,看出她脖子上只破了一層油皮怎麼辦?

  正發愁著,忽然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有點熟悉的淡淡氣息,似薄荷和天竺混合的氣味,微涼卻又馥鬱,屬於燕綏的氣息。

  文臻的心,忽然便定了定,於是便能從那些紛亂的聲音捕捉到了君莫曉的急切聲音,易人離的撒潑要靠近的聲音,以及聞近檀畏畏縮縮拉住她們的勸說,隨即便聽燕綏有條不紊地吩咐不必驚擾陛下,不必傳太醫,巡查司加強巡查,全城搜捕刺殺他的可疑人士,務必抓獲活口並查出背後指使者,並彬彬有禮請唐家所有人留下協查,以免產生某些不必要的誤會。

  文臻聽他聲音如常,依舊是那個萬事不當事的態度,想來傷也不重,便偷偷把臉往他懷裡藏了藏,找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

  然後她發現自己耳朵被捏了捏,又彈了彈,燕綏的手指有點涼,她的耳朵有點痛,這混賬下手毫無憐香惜玉之心,大概是看她現在不能還手也不能叫喊,又欺負她,文臻報復性地把臉往他衣襟上又蹭了蹭,存心弄得更皺些,我蹭,我蹭,我蹭蹭蹭……

  蹭著蹭著,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燕綏的身體好像開始慢慢變得僵硬,自己臉接觸的部分好像隱隱有點熱,燕綏一向不怕冷,衣服穿得單薄,文臻甚至能清晰感覺到衣服之下的某處肌肉在緩緩發生變化……

  然後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蹭的位置……好像有點微妙啊。

  文臻不敢蹭了,大白天害宜王殿下眾目睽睽之下姿態不雅這種事雖然爽,但是後果太難以預料,誰知道這人惱羞成怒了會幹出什麼來?

  她不動了,背心卻被燕綏按了按,隨即聽見燕綏低聲笑道:「真寒磣,都感覺不到。」

  文臻腦子轉了一轉才反應過來,這貨在說她那什麼小!

  我那什麼小你又是怎麼那什麼的!

  裝什麼大尾巴狼呢!

  然而此時不是討論體積和硬度的時候,因為唐慕之大小姐好像和那些試圖留住她的人衝突起來了。

  文臻悄悄問燕綏:「你是什麼打算?她不可能這麼認的。」

  燕綏哼了一聲,倒像是對她不滿,隨即才道:「因嫉生恨刺殺女官,別說動唐羨之了,想為難唐慕之都難,但如果涉嫌刺殺皇子,就另當別論了。」

  「為什麼一定要對付唐家?」

  燕綏不答反問,「忘了我和你說過的,陛下的子嗣的安全問題了?」

  「唐家幹的?」

  「脫不了干係,甚至我懷疑陛下的身體,也和他們有關。」

  文臻想起正式和燕綏打交道的第一次,就遇見了刺客,而無論是燕絕還是燕綏,對於刺客的態度都平常得如同吃飯睡覺,可見平日裡這種糟心事就是綿綿不絕,三大家族這種龐然大物,發展到一定程度,對皇權產生擠壓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事,這甚至不由著人的意願來,尤其當皇家展示了一定的顧忌和壓制之後,為了自身的安定和繁盛,門閥家族的反彈勢在必行。

  就算皇家允許門閥這樣不斷地擴張發展下去也不行,臥榻之側就算能容猛虎安睡,猛虎難道就不吃人了嗎?

  更不要說這種允許本身就是禍國之相。

  可以說,從開國皇帝當年依靠三大家勢力打天下,建國後分封刺史開始,東堂朝堂就留下了禍根,時至今日,便是帝王也不敢輕易劍指門閥,只能潤物無聲,徐徐圖之。

  唯有燕綏,想做就做,只要於縫隙中得見一絲微光,便敢拔劍穿個透明窟窿。

  只是今日事態峰迴路轉,輪番算計,到得現在,竟是個僵持不下的局。

  街那邊,唐慕之不知怎的,忽然發了飈,驀然一聲長哨淒厲如鬼哭,驚得滿街的人渾身汗毛一豎,惶然四顧,那一聲哨竟然綿綿不絕,細而利,刮過人的耳膜,身體虛弱些的,都忍不住摀住耳朵,心中煩惡欲嘔。

  而四面犬吠鳥鳴貓嘶馬鳴,喧囂而起,隨著那哨聲滾滾不絕傳遞,音波不斷延伸,也逐漸蔓延開來,且那些鳥獸之聲,都顯得狂躁興奮,刺耳難聽,越來越響,越來越亂,彷彿全城都被這哨聲穿透,被鳥獸聲覆蓋,天地間人聲不剩,只留了獸類的世界。

  人們面面相覷,開口想要驚呼叫喊,卻發現要麼發不出聲音,要麼聲音也會被那些怪異的鳥獸之聲同化,有什麼狂躁的情緒,從心底激越湧出,喉間發出低低的咆哮,似乎也想化身為獸,厲聲嗥叫,洩出身為平凡人永遠無法擺脫的壓抑和憤怒。

  一聲長嘶,一匹路過的馬忽然將主人掀翻下馬!

  那主人爬起來就揚鞭抽馬,下手十分狠辣,那馬狂躁地將蹄子一陣亂踢,驚得四周的人紛紛走避。

  一聲嚎叫,一隻野狗撲倒了一個老婦人,咬在她肩膀上鮮血橫流,那老婦人爬起,竟然也一口咬在野狗的喉嚨上。

  一個少女手裡抱著的貓忽然狂叫一聲,利爪扯住了她的頭髮,連頭皮拉下來血淋淋一塊。

  一個孩子被一群鳥追著啄,一邊狂奔一邊跌跤一邊哇哇哭。

  ……

  群獸躁動,人群翻湧,幾乎立刻,九裡城數條街道陷入了人間亂象。

  鮮血哭喊嘶叫怒罵匯聚成颶風,席捲過整個鬧市,追逃的廝打的亂咬的撲滾成一團的……滿街都是鮮血碎屑破碎的衣裳掉落的鞋子,鳥屍狗屍連同受傷的人滾在一起,剎那間九裡城便成煉獄。

  煉獄中心,唐羨之面帶憐憫,喚護衛牢牢將堯國王世子圍在中心。

  煉獄中心,唐慕之面無表情,鮮血漫上她鞋底,她一動不動。

  ……

  滿街的慘叫聲裡,文臻再也裝不下去,從燕綏懷裡慢慢坐直了身體。

  她來自現代,自無數影視作品中見過亂世,然而熒幕上見得再多,也不如此刻親眼所見衝擊劇烈。

  東堂未至亂世,百姓卻已如螻蟻,在上位者的游戲捕獵中嗷嗷掙扎。

  文臻仰頭看燕綏,只看見他微微收緊的下巴,午後昏黃的日光凝在他眉尖,那是一段微微飛起的眉。

  燕綏忽然推開她,做了個手勢,一大群護衛奔來,將文臻圍在中心。

  文臻又將神色驚惶卻悄悄拔下了髮簪的聞近檀拉到身邊,君莫曉已經拔刀衝了出去,去救那個被鳥啄咬的孩子,她衝出去的時候還不忘拉著易人離,易人離卻專門只救漂亮的小姑娘。

  文臻看一眼燕綏的背影,他肘彎處一片血跡,看不出被什麼所傷,回想先前他掠過來時的動作,很可能是對方暗手偷襲,試圖讓他失手殺了自己,而他只來得及以肘彎相抵,這實在有點顛覆文臻對燕綏的認知——這貨不是標準的死道友不死貧道嗎?殺錯個人哪有他衣服整潔重要?

  這麼一想,心情又有點復雜,如果不是此時的景象太過慘烈,她挺想吃塊瓜靜靜心。

  燕綏直奔唐慕之而去,他和唐慕之小時候在一起待過幾年,知道她的口哨絕技,但那時候唐慕之還小,之後去了唐家的三州之地,多年未見,連他的負責蒐集信息的手下,都沒能發現唐慕之的哨聲馭獸之能,已經到了一個很恐怖的地步。

  而她此時的行為也有些出乎他的預估,唐慕之出身大家,就算性情古怪,行事也不該這麼冷戾放縱。

  唐慕之此刻卻十分精滑,看燕綏奔來,便在護衛的保護下向後猛退,身形如一縷黑煙滾滾穿越長街,哨聲因此愈發悠長凶厲,隱約遠處鳥獸之聲此起彼伏,並在不斷逼近,易人離一個跟頭翻上屋頂,看了一眼,便失聲道:「我的老天,全城的鳥獸都來了嗎!」

  唐羨之似乎也覺得不妥,連聲呼喚妹妹住口,然而唐慕之卻是個十分偏執的性子,根本不理會。

  燕綏卻也不生氣,只追綴著她,目光緊緊鎖著她的咽喉。兩人一前一後,一退一進,剎那間已經從街東頭到街西頭,雖然因此哨聲範圍更廣危害更烈,但如此進逼之下,一直提氣吹哨還要飛快後掠的唐慕之,哨聲終於有了細微的變化。

  燕綏眼眸一縮,現一抹針尖般的笑意。

  他等的就是此刻。

  唐慕之氣息綿長,一口哨聲綿綿不絕,但再長的哨聲也有停止的時候,而長哨聲之後的停頓換氣時刻,便是唐慕之最弱的時候。

  果然,隨即,唐慕之一停。

  燕綏的手指,如揮五弦一般揮出。

  他姿勢曼然瀟灑,指間卻起風雷之聲。

  唐慕之避無可避,盯著他毫無波瀾的雙眸,眼底也泛起一絲近乎痛恨的,帶血的執拗。

  十餘年芳心付,到如今愛難數,便這般棄了甲失了地。

  我不服!

  她忽然向燕綏的手指撞了過去!

  用自己的咽喉!

  剎那天地都似乎一靜,趕來的唐羨之拚命伸手,唐家護衛齊齊張大嘴,連燕綏都一怔,卻已經來不及收回手。

  或者也能收回,但勢必要他自己受傷。

  燕綏的眼底閃過一絲漠然,指間那一抹五弦之揮未停。

  不行,她不配。

  殺了唐慕之,結果會很糟糕,但也沒什麼可在乎的。

  卻有一聲大喊,驚破此刻凝滯。

  文臻的聲音。

  「吻她!」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9 09:13:56

卷二 第六十三章 史上最坑的吻

  又是齊齊一怔。

  誰也想不到,世上還有如此騷的操作。

  唐羨之伸出的手停住,大袖在風中翻飛。

  唐慕之眼睛睜大,眼底閃過一絲震驚和茫然,下意識一頓,那兇猛的自戕姿勢便慢了。

  燕綏的表情更是難以形容,動作卻如閃電,幾乎文臻剛喊出口,燕綏的手已經順勢變指為爪,抓住了唐慕之的脖子,往自己面前一拉。

  唐慕之睜大的眼睛好像已經閉不上,滿眼的驚愕和……期待。

  下一刻,她滿面潮紅地閉上眼睛。

  睫毛微微顫動,捲翹的邊緣似落於花尖的鳳尾蝶。

  只有在這一刻,在浴血的狠戾和決斷都放下之後,她才像個十七歲的少女。

  燕綏俯下臉去。

  唐慕之仰起臉。

  忽然一塊手帕飛來,無比精準地隔在了燕綏和唐慕之之間。離彼此唇舌都差手指距離。

  燕綏一吸。

  唐慕之本就微微張開的唇齒之間,忽然飛出一道黑光,黑光射入手帕,燕綏伸手一抄抄住。飄身後退。

  這一系列的動作不過眨眼之間,手帕的出現時機妙到毫巔,而燕綏的反應和擲手帕人的配合更是坑到令人髮指。

  吻,可鹽可甜,唯有最坑,此吻第一。

  燕綏行雲流水般一退,退到文臻身側,將那手帕連同裡面的哨子扔給文臻,皺眉道:「你這手帕多久沒洗了!一股油煙味!」

  「新的,新的!」文臻笑嘻嘻趕緊將哨子藏了,心想這帕子昨天檫過鍋邊我會告訴你?

  那邊的唐慕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啊地一聲狂叫,便要撲過來,卻被唐羨之拉住,唐慕之卻似乎快要瘋了,竟嗆地一聲拔出身後的刀,劈手對她親哥就砍,「讓開!我要親手殺了這一對……」她說到「一對」兩個字,神情愈發難看,猛地一咬下唇,硬生生咬出一道血色,聲音也忽然變得嘶啞,「……這兩個賤人!」

  唐羨之看了文臻一眼,似乎嘆息了一聲,大袖輕飄飄地拂了出去。

  似流雲似風過揚沙,又抑或輕抹琵琶,雪白的衣袖似一團霧氣初初漫起,轉瞬便遮蔽了唐慕之眼前帶血的天空。

  唐慕之軟軟地倒了下去,唐羨之親自接著她,垂下眼看了看妹妹,理了理她的亂髮,才平靜地看向燕綏,「殿下,士可殺不可辱。」

  「捨生取義為士,殺身成仁為士,博學高才為士,慷慨悲歌為士。」燕綏的笑意三分邪氣三分譏,「她合上哪一點?或者你覺得動輒血流漂杵,草菅人命,也配叫士?」

  唐羨之笑意依舊那般乾淨近乎空靈,「殿下雙手猶沾血,卻笑他人刀未停。」

  「那又如何?」燕綏淡淡道,「我可以,你們不可以。我燕氏皇族的子民,還輪不到一個刺史之女踐踏。」

  「唐家滿門守法,為國盡忠,數代鎮守三州之地,屢受當今表彰,到了殿下這裡,就成了禍害廢物。設計陷害在前,當街侮辱在後,羨之不才,只想問問殿下,您意欲如何?」

  燕綏一臉懶得理你表情,擺擺手,他身後一個黃臉垂眉的護衛上前一步,沉聲答:「唐慕之出手暗殺堯國王世子在前,傷宮中五品女官在後,更當街馭獸,殺傷無辜百姓無數,橫行不法,人人得見,要如何,自有我東堂律法答復閣下。」

  「東堂律法……」唐羨之重復一遍,聽不出讚同還是譏嘲,只慢慢笑了笑,道,「何必大費周章,自會有能解釋清楚的人來……」

  他話音剛落,馬蹄聲篤篤,一隊衣甲鮮明的騎士狂奔而來,燕綏一看見那衣甲制式,眉頭便一挑。

  文臻直覺此時趕到的人不是盟友,警惕地問:「誰來了?」

  「我那好二哥啊。」

  文臻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太子。

  「萬年和事老來得及時,這是想向唐家賣個好呢。」燕綏閒閒地道,「你看著吧,馬上,我們的賢良端方的太子,就要為了『收拾宜王惹下的爛攤子』,跑得滿頭大汗,冠帶歪斜地出現了!」

  他話音未落,長街那頭一聲長喚:「三弟!稍安勿躁!速速放手!」

  文臻險些忍不住嗤一聲——人還沒到,事情還沒搞清楚,先針對燕綏來個稍安勿躁,是要不由分說便扣個宜王又鬧事的帽子嗎?

  二話不說就叫人放手,燕綏不放,是不是就要擔個不聽勸解不敬東宮的罪名?

  難怪燕綏在朝野名聲不佳,有這麼一位會說話的好兄長,想佳也難。

  那聲大喊驚動長街,隨即太子滿頭大汗,冠帶歪斜地出現了,有馬也不騎,有轎子也不坐,撒著兩條不甚健壯的腿狂奔,後頭一大堆人跟在後頭氣喘籲籲地大喊諸如「太子小心!」「殿下您昨天一夜未睡不能再這樣狂奔!千金之體不可如此輕忽!」「二哥您好歹把藥喝完再跑啊——」

  文臻噗地一聲,拚命忍住。

  都是戲精啊,太子殿下的捧哏選得好棒棒。一下子就把太子不方便自己彰顯的內涵給展現出來了。

  一位「強忍病痛夙夜匪懈操勞國事還要心急火燎給弟弟收拾爛攤子的賢良東宮」形象真是給演活了!

  捧哏群裡還有一位重量級人物,定王燕絕也在,難為他大長腿跑得很快卻不能超過要在前頭走C位的太子,夾著腿跑得有點憋屈。

  太子終於跑到近前,喘了好一陣才發話,「怎麼回事?孤聽說這裡有些衝突?羨之,慕之,你們怎麼在這裡?三弟,你動用龍翔衛做甚?」

  一連幾個疑問,文臻一聽太子對唐家兄妹的稱呼,心裡便嘆了口氣。

  唐羨之還是那清清淡淡地笑,笑容乾淨清靈,像不諳世事的少年,惹人好感,「並沒有發生什麼,都是一些誤會。只是,」他對太子一個長揖,「慕之受了些委屈和刺激,氣急攻心,暈過去了,還請太子殿下看在唐家素來忠敬的份上,莫要讓宜王殿下再打她入大牢了,慕之一介女子,尚未婚配,自幼也體質虛弱,實在是消受不得的。」

  太子一驚道:「什麼下獄?怎麼事情就到這般地步了?」

  燕絕也一臉詫異,「三哥,不至於吧?你和慕之青梅竹馬長大,雖說這些年見得少些,但也不用這麼翻臉無情吧?」

  唐羨之只微笑,微帶無奈的,包容的,一臉「他又胡鬧可他身份貴重我也沒辦法」的含蓄。

  太子卻道:「老五你別亂說話。這裡人流來往也不是說話的地方,給那些流民閒漢聽了些什麼捕風捉影,於我天家名聲不利,都跟孤進宮,到陛下面前分說也就是了。」

  唐羨之道:「殿下,微臣和舍妹初到天京,已經上本,得中書通知明日陛見。今日舍妹受了些委屈,形容不謹,如此陛見頗有些不尊君上,還是待我等回去,稍洗風塵,再去宮中聽訓吧。」

  太子立即道:「如此也好,我瞧著慕之精神也不甚佳。」又轉向燕綏,道,「老三,看你也受了傷,先回府養傷,今日的事兒,稍後孤會代你回稟父皇。」

  燕絕也道:「是啊三哥,唐家世代為我東堂鎮守三州不說,好歹也是咱們的親戚,些許小事,說開了也就行了,難道你還想鬧到太后面前去,惹她老人家不樂?」

  他們一搭一唱,文臻托著腮瞧得津津有味,特別佩服這些人,眼睛好像都是選擇性長的,站在一地鮮血和傷者中間閒話家常勾心鬥角,好像腳下的殷殷血是蓮池花,傷者的呻吟是宮中的雍容雅樂,橫陳的屍首是大殿的青石地,都不帶多瞧一眼的。

  號稱賢王的,視若無睹;被眾人視為修羅魔王的,在討公道。

  這世道啊,永遠都這麼顛倒。

  雖然對東堂皇子們的故事不大瞭解,文臻倒也能猜出太子和定王此刻的用意——不想燕綏在此次事件中立功並得以制約門閥,趁勢向唐家賣好以獲得未來的籌碼。

  至於什麼百姓人命,什麼兄弟親情,那是什麼,能吃嗎?

  那邊太子和定王一搭一唱,談笑風生,血流成河硬生生視而不見,努力營造「小事一樁何必劍拔弩張」的氛圍,但輕鬆言語的背後,是無聲無息出現得越來越多的黑甲肩旗衛士,不動聲色地將整個九裡城包圍。

  這些黑甲士兵並不隸屬於任何軍制,屬於皇城外圍戍守人員,旗手、金吾、羽林衛中的旗手衛兵,太子有一部分的調遣之權,三千人以下不用報御批。

  而燕綏這邊,為防打草驚蛇,帶來的只是自己的親衛隊,人數懸殊。

  更何況如果真要打起來,文臻可以想像得到燕綏馬上就要面對整個朝廷的攻訐。

  唐家會哭訴委屈,和唐家有千絲萬縷聯繫的朝臣會為唐家抱不平,就算相對中立的重臣,也會因為唐家目前沒露出不臣之思,而從求穩角度出發,認為燕綏行動魯莽涉嫌挑釁,更不要說太子等諸皇子必然要落井下石。

  此刻,看起來只能任太子定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走唐家兄妹,然後打草驚蛇,之後唐家會做什麼,就更加難以預料了。

  文臻隱約能明白燕綏的想法,一開始他想利用堯國逼迫唐家,計劃失敗之後,他想留唐家兄妹在京為質。

  但這實在很難做到。

  唐家地位人脈一樣不缺,還有太子定王頂在前方,便是皇帝都不能硬來,燕綏再牛,他又能有什麼辦法?

  文臻揉了揉肚子,她覺得身體不大舒服,不是因為那一個小傷口,而是先前,她就出現過一次奇怪的狀況,感覺身體忽然被禁錮住了,很快這種感覺又消失了,此刻情勢緊張,也顧不了這麼多。

  她看看四周,對君莫曉做了個手勢,又做口型,說:「報官——報官——」

  可惜君莫曉瞪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傻傻地看她,一臉懵逼。

  文臻嘆息——胸大無腦啊胸大無腦!

  又對聞近檀做口型,聞近檀倒是看懂了,但馬上就開始往後縮,眼神驚恐——叫她去天京府報官,難度好比叫她在大街上摟著男人跳舞。

  再看看易人離,這人總是不大願意看見燕綏的樣子,又不知道趁亂跑哪去了。

  燕綏似乎發現了她的小動作,忽然笑一聲,道:「看來你還不是只會吃。」

  文臻眯了眯眼,什麼意思?香菜精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隨即文臻就聽見街道那頭一陣馬蹄疾響,並不雄壯,感覺只是寥寥數人,只是速度很快,眨眼間就到了街口。

  太子和定王正在和唐羨之打哈哈聊天,外圍,那些旗手衛的衛士不動聲色地驅散人群,搬走屍體,清除血跡,再過一會兒,這一片九裡城,就真的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想要以「當街殺人血流漂杵」之類的淒慘景象來控訴,也做不到了。

  沒有人阻攔,就連燕綏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忽然九裡城外,隱約有哭聲爆發——有傷者死者家屬及時趕來了。

  旗手衛立即湧上,組成人牆,想將人攔在了九裡城,不讓他們見到屍體,但前後傷者死者足有幾十人,趕來的人越來越多,也不知道誰喊了一聲,「他們在運屍體!」便有一大群人湧了過去,本來這些苦主也越不過裝甲精良的旗手衛的防禦,可不知怎的裝屍首的大車便被打開了,裡頭堆疊的血肉模糊的屍首頓時震住了眾人,幾乎立刻,人群便瘋了,一大群人手撕腳踢,不知怎的便也將那些手持利刃的士兵們推倒,從裡頭一具具搶出屍首來,隨即便響起陣陣淒厲的嚎啕聲。

  「爹啊——」

  「大嬸子啊……」

  「我的兒啊……」

  一群人哭喊著,抖抖索索翻看屍首,被各種牲畜咬死踏死的佔大多數,還有少些是慌亂擠壓踩踏致死,這讓苦主們越發不可接受。

  「光天化日怎麼會被狗咬死!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狗和馬發瘋!」

  「這不對!我們要去告官!」

  「對!去告官!」

  「讓開!讓開!」

  一群青衣衛士快步走來,一臉陰沉陰鷙之色,當先的人撥開人群,在苦主們面前站定,手指有意無意扶在刀柄上,音色冷硬,如金鐵交擊,「此等亂民,衝撞貴人,驅狗逗獸,便是身死,也是咎由自取,爾等還不速速散開!」

  又有人大聲道:「要去府衙是吧?行啊你去!府衙正愁沒找到驚擾貴人的罪人呢!」

  百姓向來怕官,這一罵,苦主們都惶然收聲,面面相覷,但仍有人面露不忿之色,抹淚道:「我家二小子向來本分,見著官府都繞道走,怎麼可能衝撞貴人……」

  又有人大聲哭,「我家老漢最怕狗,怎麼可能驅狗!這好端端的怎麼叫狗咬死,這叫老婆子以後怎麼活!」

  太子的人便也過來了,充分沿襲了乃主之間一搭一唱完美配合的風範。當先一個清臒男子,扶起那位哭得最大聲的老婦,溫聲道:「這位大娘你有所不知,今日唐家貴人路過,這位貴人素來身邊跟著鳥獸,眾人避開些也便是了,但好些人受到驚嚇,慌忙走避,引起紛亂,」說著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燕綏方向,才繼續道,「反而驚了貴人的鳥獸,引發它們的凶性,這才惹出這樣的事端……太子殿下仁慈,憐爾等草民無知,特赦不追究你等驚擾貴人之罪……」

  他絮絮說著,言辭懇切,神情憐憫,眾人恍然大悟,如蒙大赦,都覺感激,這人看著那老婦淒惶,也紅了眼眶,道:「太子殿下向來心軟,最見不得百姓遭災,雖說這事你們也有不是,但太子憐惜你們,稍後你等自去天京府領撫恤,殿下說了,拿出他本月的俸祿撥到天京府,由天京府發放諸位苦主,把家人好生安葬了吧。」

  一時眾人的感激之中便又多了幾分驚喜,那老婦砰砰向著太子方向磕頭,太子也及時地回身點頭示意,頓時又引起一陣含淚感激的喃喃稱頌。

  又有人問到底是什麼引起眾人走避,驚嚇了貴人的狗,清臒男子一臉為難地道:「這事……我一個下人,不好妄加非議……不過你們看那滿街的狗,多半受驚至死,其中也不乏猛犬,你們瞧瞧,還有什麼能讓這些狗都發瘋啊……」

  眾人的目光,便隨著他隱晦的暗示,落向遠處的燕綏身邊——三兩二錢正在他身邊肅然端坐,身軀在日光下如一座雪山巍峨閃光。

  「這狗……」眾人露出驚嚇之色——沒見過這麼雄壯的狗,第一眼還以為是獅熊之屬。

  「這狗……」清臒男子一臉意味深長。

  眾人也便自以為懂地立即懂了。

  原來是被這猛犬給驚嚇了。

  這個理由很有說服力,畢竟眾人看見三兩二錢的第一瞬間也覺得恐懼。

  隨即眾人又被有意無意地科普,這犬是宜王殿下豢養的。

  人群漸漸散開,因為清臒男子勸他們早點去天京府拿撫恤,並且提醒他們,宜王殿下勢大,太子也拿他沒有辦法,所以給大家撫恤銀子以作補償,諸位苦主也就不要再生事了。若是有人前來查問此事,也不要再試圖舉告殿下,王子犯法,其實是不能和庶民同罪的,不要折騰到最後,撫恤銀子沒了,自身性命還保不住。

  眾人諾諾稱是,懷著對太子殿下仁慈的感激和對宜王殿下的雙倍的憎恨,自領著屍首離開。

  遙遙的,太子和定王對視一眼,燕絕嘴角一勾,太子微微一笑。

  紅臉白臉配合默契,事件完美解決。唐家承了人情,苦主已經安撫,天京府會得到完美的解釋版本,就算有御史民間查訪,得到的也只會是口徑一致的對宜王殿下縱狗行兇的控訴。

  本就名聲可止小兒夜哭的燕綏,會做出這樣的事似乎也沒什麼可疑的,很快,他會迎來一波更為猛烈的彈劾。

  太子還留了個埋伏——他並沒有完全為唐家摘清干係,賣人情歸賣人情,但唐家這樣的龐然大物,自然也不能由他們獲得百姓的好感。

  此時人群即將散開,旗手衛再次接替了處理屍體的事務,這回是和苦主一起,安排屍首的運回事宜。

  而那疾馳而來的馬蹄聲也到了街口。

  燕縝和燕絕也聽見了,並沒有在意,這種時候,他們在,旗手衛在,區區幾個人,哪怕就是宰相中書大司空來了,也做不了什麼。

  只有一直和他們在寒暄的唐羨之,微微皺了皺眉。

  馬蹄聲停下,幾人匆匆進入。當先一人是個黑臉漢子,文臻瞧著有些眼熟。

  他帶著五六個人,一到街口就倒抽一口冷氣,隨即他也沒有近前,站在街口大聲道:「在下天京府少尹厲以書,因有人於天京府舉告九裡城出現暴徒傷人事件前來查探,請無關人等速速退散!」

  ……

  場中一靜,太子定王等「無關人等」表情甚為豐富精彩,用文臻的話總結來說就是彷彿和一坨翔忽然親密接觸。

  她自己也暗暗驚嘆,這哪來的二貨,一個天京府二把手,不可能不認得太子定王這些皇親貴胄,居然一來就這麼直愣愣地趕人?

  眾人都在發呆,隨即那人一把嘹喨的嗓子又傳來,「舉告者何在!」

  身旁有人懶懶舉手,「我。」

  眾人的目光唰地聚集在舉手的燕綏身上,神情都頗有些一言難盡。

  知道這人做事不守規矩,沒見過這麼不守規矩的!

  你堂堂一個皇子親王,對方還是皇家子弟,是太子,是唐家,這種級別的神仙打架,你叫一個小小的天京府少尹來做什麼!

  天京府尹來這兒,也只能上前點煙啊!

  那天京府少尹倒似乎一點也沒覺得自己身份寒磣,立在街口,遠遠的,也不看是誰,也不過來,立即大聲接道:「舉告何事!」

  燕絕怒道:「什麼玩意!厲以書!你他娘的又犯瘋病了是吧?這沒你的事兒,給我滾!」

  站在街口那黑臉漢子就好像沒聽見他說話,依舊一聲大喊,「無關人等不可干擾辦案!舉告者,速速向本官道來,舉告何人,發生何事!」

  「厲少尹。」太子皺了皺眉,隨即對唐羨之歉意地笑了笑,舉步向厲以書的方向走,「此地無事,孤和定王親自前來看過,都是一些誤會,已經解決了。」

  結果他剛邁步,那邊厲以書便飛快後退,一邊後退一邊捂著眼睛,大聲對身後屬下道:「啊!今日這風恁大!吹得我這眼疾又復發了!瞧什麼都不清楚,我得避避風!呔,兀那告官者,本官有疾在身,速速將此地情形說明,不要耽誤本官養病!」

  太子進一步,他退一步,偏著臉捂著眼,硬是不和太子剛正面。

  這種情形,換誰也沒辦法繼續走下去,否則總感覺自己像個強樑,即將強搶少女似的。

  太子只好站住,素來的溫文風度似乎也有點扛不住,臉色有些發青。

  燕絕咆哮,「天京府尹!天京府尹呢!這裡是東宮!本王是定王!皇子天家處理的事情,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老鮑!老鮑!」

  又一陣馬蹄急響,一個聲音伴隨著馬蹄聲大喊,「厲少尹!小厲!三思!三思啊!這個舉告不能接啊啊啊——」

  大喊聲裡,又是一大隊人迅速接近,當先一人生的圓滾滾箍桶似的,被馬顛得像個亂蹦的皮球,猶自瘋狂打馬,帽子歪了,褲子髒了,兩根帽翅兒戳著眼睛,都顧不上抹一把,只顧拚命大喊,「……回去,你給我回去——」

  厲以書回頭,看見這個胖子逆光而來,這一直一臉憨拙之色的漢子眼底掠過一絲冷光,忽然又急退一步,大叫,「誰跑恁快帶風,沙迷了我眼!」看似無意順手一揮,手上一直沒放下的九環刀刀背掄了一個圓,狠狠砸了出去。

  此時那胖子正好跑到他面前,一臉急迫剛想彎身下馬,正撞上這看似無意實則狠辣的一掄,砰一聲悶響,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就仰頭栽倒。

  天地似乎又靜了靜。

  別說那些忽然傻住的隨從,臉色發青的太子,就連一直破口大罵剛剛看見胖子到來面露喜色的定王燕絕,也張大了嘴,一時吃吃的,竟然發不出聲來。

  人群中,只有唐羨之依舊保持平靜,看一眼厲以書,再看一眼燕綏,忽然輕輕拍了拍手,笑道:「久聞鼎國公一門豪壯,敢作敢當,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他這麼一說,燕絕立即得了提醒,厲聲道;「厲以書,你們鼎國公府平日裡混不吝我們也不和你們計較,倒慣得你膽子越發大,連上官都敢攻擊,太子殿下都敢無視,真以為御史不敢參你鼎國公府,奪了你家的丹書鐵券嗎!」

  「娘的,今日這妖風真是忒大了!」厲以書偏著臉捂著眼,一副被風沙迷得痛不欲生狀,大喊,「有事說事!速速言明!」

  「少尹大人,是我派人舉告,九裡城有女子姓唐者,挾父兄之勢,行刺堯國世子,殺傷宮中女官及無辜百姓,更派人暗殺本王,罪在不赦,請速速著人拿下審理!其兄長一直在場,嫌疑也難免。廓清法紀,懲治不法,是天京府之責,還請少尹一併捉拿,勿要寬縱。」

  「哦,竟有此事!」厲以書忽然也不耳聾了,也不迷眼了,立即道,「有無人證?」

  「本王即是人證,聞女官也在場。」

  文臻扯了扯嘴角,心想神仙打架,拉我幹嘛。

  「有無苦主?」

  「本王和聞女官都算苦主,至於被無辜殺傷的百姓苦主,稍後去你天京府領撫恤者便是。」

  厲以書乾脆地一揮手,「既如此,人證苦主俱全,唐氏兄妹嫌疑難免,帶走!」

  他說一聲帶走,身後幾個人並沒有動——動也沒用,太子皺眉立在街中,定王抱胸冷笑睨視,唐家護衛將唐氏兄妹團團護在當中,更不要說鐵甲鮮明的黑甲衛,森然將整個九裡城包圍。

  厲以書可以混不吝裝沒看見太子定王,這些天京府的小吏可不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所有人都沒拿這句話當回事,唐家尊貴,太子都顧忌三分,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理會。

  只有唐羨之,忽然一笑,上前一步,又擺手命身邊護衛不要跟隨,看那架勢,竟然是打算被帶走的模樣。

  眾人都詫然看他。

  燕綏眉頭一挑,倒認真看了唐羨之一眼。

  文臻心中電光一閃,忽然道:「羨之先生!」

  她這一聲喚得親熱,燕綏瞟了她一眼,結果看見這女人一臉崇拜星星眼地沖唐羨之放電。

  燕綏忽然覺得有點手癢……

  文臻這一聲突兀,聲音也大,唐羨之下意識轉頭,文臻卻又只對著他笑,不說話。

  唐羨之立刻便明白了,苦笑了一下,搖搖頭。

  只是這麼一頓,那邊,厲以書氣勢洶洶的「帶走!」就好像是背台詞,背完,也不等身後隨從響應,立即又道:「唐氏兄妹身負嫌疑,抗拒捉拿,逃竄於天京,按律令,應下發海捕公文,城門加派人手查禁,凡與唐氏有關者皆不得出城,此令……」他裝模作樣算了下時間,「至唐氏兄妹被捉拿歸案或自行投案時止。」

  ……

  一波騷操作後的又一次死寂。

  文臻嘿嘿一笑,很給他打CALL!

  或者給我們的宜王殿下打CALL。

  東堂朝堂第一奸真不是白當的。

  另一邊,太子等人神情很是難看,此刻也轉過彎來了。

  燕綏這一手,真是釜底抽薪,缺德冒煙,借力打力,整得人無話可說。

  本來今日步步翻轉,每步都是死局,一開始燕綏想利用堯國綠毛龜逼迫唐家卻被唐羨之反擊失敗,然後文臻出手設計唐慕之發飆,發飆結果超出了預想,卻又有太子定王攪局,消滅證據和稀泥,眼看一番心計要付諸流水,結果燕綏居然告官,然後有個二百五接了。

  這種案子,不是誰告便能有人接的,然而天京府有個同樣出身公侯的少尹。鼎國公厲家,九大家族之一,因為一些歷史遺留原因,和唐家關係一直不和。

  接了,其實也是死局,難道還能真鎖拿進府?別說鎖不了,就算人家真發昏跟著走一趟,下一秒也是恭恭敬敬被送出來,此案便真的就此了結,再也無法借此翻出花來。

  所以燕綏從來要的不是將唐氏兄妹繩之以法。

  而是要把他們困在天京。

  唐氏兄妹為唐家地位聲譽計,不可能去自首,一日不自首,一日海捕公文不取消,一日他們就不能出天京。

  那就成了唐家在天京的人質,以唐氏兄妹的重要程度,唐家想要做什麼,都會變得束手束腳。

  而明面上,燕綏也沒有太過為難唐家,唐家想要發難或者訴冤,都缺乏有力的理由,到時候如何在唐家和朝廷之間維持平衡,這個問題他可以直接丟給那些老傢伙們去發愁。

  真是妙絕。

  在場所有人,除了燕綏文臻,其餘人都沒看出這個即將到來的坑。

  唐羨之看出來了,所以他不打算拒捕,打算跟著府衙走一趟,去了之後自然會有各方勢力奔走,很快他就可以走出天京府,並且洗去指控於他兄妹的所有罪名。

  然後被反反復復牆頭草文臻同學給坑了……

  我就叫叫你,耽擱一下你的時間,我不幹人事。

  厲以書風一般來去,目的就是為了說出這番話,說完之後轉身就走,還不耽誤把地下那個昏過去的胖子抬走。

  太子和定王幾次想張口,都找不出可以阻止的話,朝廷行事,講究再陰私的事都落在明處,不可予人話柄。

  卻有人說話了。

  「厲少尹留步。這裡還有人需要舉告。」

  唐羨之音色特別乾淨悅耳,總讓人不由自主沉溺於這般動聽音色,而忘記他所說的內容。

  好一會兒眾人才反應過來,紛紛轉頭看他。

  厲以書腳步一頓,一瞬間有些猶疑,但最終還是轉身,冷冷瞧著他,不說話。

  唐羨之笑道:「厲少尹,律法面前,眾生平等,在下舉告,天京府也不會不理吧?」

  厲以書硬邦邦道:「自然。爾舉告何事何人?」

  唐羨之微微仰起臉,日光自他平直繃緊的下頜流過,濺開一片燦亮,他眉若青羽而眸光似最純淨的流水,容色比雪清,比月明,比日色更光華。

  燕綏華若重錦,若成曲調,也是一曲千回百轉盛世長歌,既凌厲又雍容,既巍峨又奔騰,如身臨高山見巨河滔滔,越峭壁孤崖,逆流而上,似要一路向天。

  唐羨之卻是清若深潭,調寄絲竹,悠揚舒緩如水潺潺,如仙人自雲端鳴簫乘龍,采雲擷霞,迤邐而來。

  這樣一個看起來清軟至柔的人。

  卻一笑伴言語錚錚。

  「我有三告。」

  「一告宜王燕綏。心胸狹隘,猜忌重臣。明知我唐家開國功臣,百年屏藩,世代子弟為我東堂殫精竭慮,死而後已,仍妄圖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為羈留唐氏忠誠子弟,不惜置堯國世子於險地,視兩國邦交於無物,棄唐家忠心如敝屣,捏造罪名於前,當街侮辱於後。其心竊竊,不可與聞。」

  「二告天京府少尹厲以書。因私怨而廢公義,不尊皇族,不敬上官,當街咆哮,勾連皇子,意圖置忠臣於冤獄,執國家公器行洩憤之事,其心陰私,不可昭也。」

  文臻禁不住又在心裡誇上唐羨之了。

  牛逼啊!

  一盤棋你翻來我劫去,燕綏已經把他們逼到死胡同,他愣是還能翻出花來。

  他把燕綏和天京少尹也給告了。

  這一告就得接狀,厲以書成為被告就得避嫌,天京府就不再會給他製造麻煩。

  把燕綏也拖進案子,就逼得皇帝不能不出面——燕綏今日舉動,定然會有很多朝臣不讚成,一起拖下水,事情就會鬧更大,到時候皇帝除非立即和唐家開戰,否則八成要被逼和稀泥。

  「三告尚宮局司膳女官聞真真……」

  聲音真好聽,說話真牛逼,分分鐘就出來一篇罪名……等等,有什麼亂入了?

  「……聞真真身為後宮女官,卻與前朝皇子及朝官勾連,栽贓於前,設陷於後,言而無信,出爾反爾,有負陛下信重,不修己身之德,其心暗昧,不可救也。」

  文臻:「……」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9 09:14:20

卷二 第六十四章 壁咚

  一場屬於皇族和門閥之間的第一次戰鬥,不動聲色開端,爾虞我詐來往,最後同歸於盡結局。

  你告我我告你你揪我領子我踹你一腳大家一起入坑算完。

  當晚,天京府衙門大牢裡就住進了府衙建立有史以來身份最高貴的囚徒。

  一行人當真跟著厲以書往天京府走的時候,厲以書一臉懵逼三連,來時氣勢洶洶,走時如飄雲端,身後還跟了幾隻虎狼。

  一群狠人啊!

  闊怕。

  文臻卻注意到幾人一離開那封鎖著的九裡城,四面遠遠的百姓的眼神,看向太子是敬慕欣喜的,看向牽著三兩二錢的燕綏,卻是戒備憎恨的。

  這讓文臻忽然有些難受。

  身邊的這個人,她見過他的狠,他的冷,他對世事和眾生的不屑,將一切玩弄於鼓掌之上的漠然。

  他行走於東堂土地,所經之處百官顫慄遠避,都說他無事生非,桀驁散漫,行事恣肆,目下無塵。

  然而她見過他夜半議事,想要以一桌餐解父皇憂。

  見過他屋頂聊天,卻怕母妃驚擾入睡的父皇。

  見過他草蛇灰線,頂著世人的誤會和非議,從一隻狗偷起,苦心籌謀,只為打響扳倒門閥第一槍,為他父皇的統一大業衝在最前。

  而這些,那幾個滿嘴忠孝之道的皇子們,沒有一個去做,也沒有一個敢做。

  踐踏百姓的獲取愛戴,護佑黎民的遭受攻訐。

  為國操勞的人盯著皇位,悠遊散漫的人盯著江山。

  或者換個說法,他盯的也不是江山。

  他盯的是他所在乎的人在乎的一切。

  而為此無論做了什麼,是否背負他人誤解,他還是那個他,不在意,宛如風。

  她相信以他的強大,必然自內而外,渾然一體,便是午夜夢迴,也不會覺得寂寥如月光拂過心房。

  可她忽然便覺得有點不忿。

  這種不忿,源自於現代那一世倫理與律法打磨出的三觀,可見人間仇怨,卻容不得顛倒黑白。

  文臻嘆口氣,忽然覺得前路多艱。

  燕綏這樣的性子,這樣的行事,可以想見未來風波就如臨窗風雨,時不時便來一場,而她本就和他走得近,今日之後更是再也撕擄不開。

  可是,那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她仰頭望著天京府日光下爍爍閃金的匾額,翹起唇角笑了一下。

  ……

  天京府衙猝不及防,也來不及臨時上調牢房待遇,想要幾位身份貴重人士在上房喝茶吧,人家還不樂意,就是要坐牢。

  天京府衙那位胖子府尹中途醒來了,聽見了這碼事,眼睛一翻又昏過去了。

  文臻對他這種說昏就昏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據說十世不修,府尹天京。也就是八輩子缺了德才會做這天子腳下第一京的一把手。皇族遍地走,上司多如狗,誰都得罪不得,誰都不能不好好伺候,各方關係亂如麻,交錯勢力如刀網,一著不慎便是滿身洞,歷任府尹很少能連任,平安調任就是莫大福氣,本來文臻還想當這種府尹還能養這麼胖真是奇跡,現在想來,說昏就昏,也是成就。

  他昏了,所以厲以書明明是個戴罪之身,也不能進牢房,他必須要主持天京府的事務,繼續和這群又牛又二的頂尖人物廝混。

  他也是個渾人,當真安排了牢房,還是男女混住雙打牢房,非常中二的,文臻和燕綏並排兩間,唐氏兄妹在兩人對面兩間,一抬頭面對面,尬到想捂臉。

  當然,厲以書也不敢掉以輕心,讓幾人在牢房裡出事,天京府衙衙役這幾天簡直倒了大黴,沒日沒夜換班站崗,將那不大的牢房圍了裡三層外三層。

  遭受了池魚之殃的文臻也不急,看牢房雖然簡陋了些,倒還乾淨,而且居然還考慮到貴人的身份,緊急隔出了茅廁,就是也不知道厲以書是不是腦子有坑,茅廁也就是用磚頭在牢房角落單獨隔出一個空間,燕綏的在東北角,文臻的在西北角,隔著一層不算厚的牆壁,正好挨著。

  得了,這構造,不是文臻要聽燕綏的大珠小珠落玉盤,就是燕綏得聽文臻的階前點滴到天明了。

  所以文臻第一件事,就是拆了廁所,拿磚頭搭灶。

  燕綏端端正正坐在她對面,從宮中趕來的御醫正在給他裹傷,文臻偷偷瞄過一眼,是一道貫通傷,穿過了肘彎,傷口小,但深,隱約能看見森白的骨骼,看著都痛。

  燕綏臉上看不出多少表情,你說他裝鐵漢吧,他時不時哎喲一聲,卻不是哎喲疼痛這回事。

  「這布不白,換了!」

  「這綁的什麼手法?亂!據說你是太醫院傷科最好的大夫?你以前都是給桌子裹傷的嗎?」

  「裹這麼鬆,散了怎麼辦?力氣呢?宮裡扣你膳食了?」

  「裹這麼緊,棍子一樣,你非得看見我一直直挺挺撒著手才開心?」

  御醫單膝跪在他面前,抖抖索索,汗濕了鬢邊,好大一卷白布扯了裹裹了扯,一直到最後都快沒布了,那祖宗才勉勉強強說一聲,「雖然難看,但也算講究的難看,行了。」

  御醫如蒙大赦,剛想鬆口氣,就看見那祖宗端起手臂看了看,又看看另一邊肘彎,忽然一臉糾結地道:「一邊有一邊沒有,不行,難受,另一邊你也給我裹上,要一樣的。」

  御醫那一口氣沒吊上來,腿一軟,坐地上了。

  「殿殿殿殿下……」他絕望地道,「沒沒沒沒沒……布了呀……」

  一旁的厲以書一臉的不忍卒睹。

  御醫快要哭了,一把年紀的大老爺們兒嗚嗚咽咽的實在很影響心情,文臻嘆口氣,站起身,走到兩個牢房相鄰的柵欄處,道:「我來吧。」

  御醫趕緊讓開,想要將剩餘的那點布條兒遞給文臻,文臻擺擺手,示意不用,又示意燕綏把手臂遞入兩牢之間的縫隙,燕綏一臉我不想理你但是我想瞧瞧你出什麼么蛾子的表情把衣袖捋起遞過來,文臻抓住,就開始拆布條。

  御醫看得心驚肉跳,想要阻止,想想自己也沒本事哄好這位主,反正死道友不死貧道,也就頭一縮。

  文臻一邊拆一邊嘖嘖讚嘆——燕綏真是生得肌骨勻停,小臂線條俐落修長,增減一分都不能的感覺,膚質如軟玉,連掌紋都分外清晰,是個斷掌呢……

  「你捧著我的手再看下去,我有點擔心你是不是想親一口。」燕綏忽然嗤地一笑。

  「是呢是呢,這手簡直是米開朗基羅最滿意的作品,是美神精心設計的胴體,是怎麼也畫不出的寫不盡的美好線條,是欲望之神,是熾熱之源。這麼漂亮的手,牽著一定很幸福……」文‧彩虹屁專家‧臻嘴油慣了,頭也不抬,一串屁便滾滾而來。

  燕綏只敏感地捕捉到了「欲望」兩個字,想了想,指尖勾了勾。

  文臻:……

  等等您這是在幹什麼?隱秘而偉大地,發騷嗎?

  燕綏又勾了勾。

  一瞬間文臻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一個裸男一絲不掛在榻上橫稱,翹著黑絲長腿,對她暱聲道:「好人,來呀……」

  再將裸男的臉套上燕綏的臉。

  文臻噗地一聲笑出來了。

  「小心你的口水!」燕綏趕緊嫌棄地一偏臉。

  文臻哈哈笑著趕緊伸手去擦他的臉,「對不住對不住,我給您擦擦。」不防燕綏一偏頭,她的手指便擦過了他的唇。

  文臻第一反應是糟糕了這傢伙這麼講究這回得發飆,第二反應是哇這人看起來又傲又浪唇竟然不可思議地柔軟,親起來一定好棒棒……忽然感覺身後有如芒在背感,回頭一看,唐羨之斜斜靠在欄桿邊,正含笑瞧著她,牢房光線昏暗,他眼底有種莫名的光。

  這光亮得令文臻有一點不自在,略有些訕訕地縮回手,燕綏卻皺眉了,只擦了上嘴唇感覺不對勁怎麼辦?

  又不想被她剛摸了廁所磚的手指再碰到怎麼辦?

  那就只有也回敬她一次了。

  文臻一看他伸手,就知道這個重度強迫症想要幹什麼,及時一偏頭,躲過了他尋求對稱的魔爪,啪地一聲將一個東西貼上他的肘彎,「別動!好了!」

  燕綏低頭一看,便見肘彎貼上了一個長長的方方的東西,不大,只有小半個巴掌大,看上去像一塊肉色的布,和膚色很接近,這顏色首先就讓他很滿意,更難得的是那塊布方方正正又不累贅,瞧著很順眼。

  文臻又捋起他另一邊袖子,同樣位置,啪地又貼了一塊,笑道:「對個稱。」

  這下兩邊,端端正正,一模一樣,整齊清爽,無比對稱,簡直就是重度強迫症患者的福音,看著心裡不要太美。

  燕綏確實很滿意,很久沒這麼滿意了,很久沒人能這麼理解他對於對稱和齊整的苛刻要求,也很少有人這麼主動地去照顧他這個要求,面對著他的「無故挑剔」,人們畏縮著,躲藏著,詫異著,用暗藏的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竊竊地表達著無聲的排斥。

  便是父皇,也有意無意勸說過他很多次,讓他收斂一些,認為這是他故意用來折騰他人的手段。並隱隱暗示過他這樣很沒有皇家風範。

  更不要說他的母妃,薄唇一啟,笑言:他就是個小瘋子。

  沒人知道他也試圖凌亂,放棄那些近乎和自己過不去的潔癖、整齊癖、和對稱癖,然而他失敗了無數次,很多次徹夜不眠之後,他終於明白,這是命運給他的詛咒,這是便有通天徹地之能,也無法跨越的無形的天塹。

  是永遠也無法對人訴說的孤獨。

  那就恣肆地行走吧,滄海之大,桑田之久,有沒有人相伴都會老去。

  有沒有人明白都是一生。

  然而忽然有一天看見了她。

  從相見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他,明白那哪怕血緣親人數十年都不能明白的他。

  他看著她。

  看著忽然便覺得可心的她。

  ……

  文臻並不知道此刻,兩塊特大創口貼便泛濫了某人早已快成化石的春情。

  久不為人理解的人,便如孤身飢渴行走於沙漠,一個懂得的眼神便可化為心底的綠洲。

  她只覺得很少正眼看人的燕綏,忽然回首對她的那一笑,眼睛裡彷彿蕩漾了三春柳色,閃得她心頭微浪。

  ……

  燕綏起身,張開雙臂,滿意地看了看,還特意曬給對面的唐羨之瞧了瞧,道:「總算有個做事兒像樣的。」

  唐羨之居然也讚同點頭,道:「確實。聞姑娘蘭心蕙質,慧黠可喜。」

  文臻對天翻個白眼,心想你們誇人都這麼不走心的嗎?

  此時府尹親自帶著人送飯來,給這幾位瘟神送飯,自然不能怠慢,天京府特地公費去了天京名酒樓燴芳樓叫了兩桌最貴的席面,隔著老遠就聞著鮮香四溢。

  文臻已經準備坐下來大快朵頤了,結果香菜精又作妖了。

  他不吃。

  不僅不吃,還對那桌完全可以稱之為珍饈的席面大加撻伐,稱「那玩意兒從頭到尾都散發著腐肉和糞便混合的可怕氣味。」

  聽完他的形容,文臻默默放下了筷子上的一塊草頭圈子……

  怎麼辦,她忽然失去了一刻鐘之前和燕綏並肩作戰的豪闊感了,現在她只想跳起來,把這塊散發著腐肉和糞便混合的可怕氣味的玩意兒給塞到他嘴裡去。

  對面,唐羨之也嘆了口氣,他還沒來得及伸筷子呢。

  「那……咱出去吃?」厲以書巴不得能趁此機會將幾位瘟神請出府衙,大佬們賭氣盡管賭,拿他這小小府衙作什麼祟,在這待一夜,誰知道還會生出什麼波折,無論誰出了岔子,別說他老子是鼎國公,是皇帝都有點架不住。

  奈何大佬不配合,燕綏正色看著他,一臉你腦子進水的表情,「我們是待決囚犯你懂嗎?囚犯!」

  厲以書有點想哭……

  文臻看看燕綏,燕綏看看文臻,明明沒有表情,但文臻不知怎的,便從他的臉上讀出了某種大型食肉動物的「快來餵我吧」顏文字。

  真想不理他啊……

  然而一臉崩潰的厲少尹,也把委屈巴巴的臉轉向文臻。

  他搓著手,一改先前的渾樣兒,低聲下氣地道:「聞女官,你是負責陛下飲食的司膳女官,你那一手廚藝實在是一絕,能不能……」又道,「聞姑娘還記得我不?在下厲以書,鼎國公府子弟,我父親是鼎國公厲響。」

  文臻看著他的大黑臉,忽然想起來他是誰。

  「記得,多謝厲小公爺當初出言相助,我能進宮,至少有小公爺一半功勞呢。」文臻笑得十分誠摯。

  這位還真是熟人,聞府廚藝比試那日,自動承擔捧哏角色的那位,因為他率先捧場,推波助瀾,各種明幫暗助,文臻等三人才在重重阻礙下獲勝,所以大小也算是有了交情,當時文臻就看出對方身份不凡,只是沒想到居然是厲家出身。

  厲家也在六大世家之中,雖然實力不如那三大隱世豪門,但也是擺在明面上的東堂大家族之一,之所以排在最後,是因為厲家是武將出身,卻不是開國從龍重將,而是和開國太祖爭皇位的敵方陣營的第一驍將,當年活捉過太祖皇帝,卻因為惺惺相惜,將太祖給放了,後來又被太祖召降,也正因為這段經歷,厲家老祖宗在朝中民間口碑不甚好,有瞧不上說是貳臣的,有覺得是降將忠誠度可疑的,總之兩邊都不討好類型,所幸厲家老祖是個天真爛漫的,先太祖皇帝也喜歡他的性子,一生榮寵,死後封了國公,一個鼎字,可見看重。

  現任的鼎國公厲響,據說酷肖乃祖,也是個混不吝的性子,卻勇武非常,救過先帝,也救過當今,平日不愛上朝,皇帝也不愛他上朝,因為他一上朝就打架,要麼就要求打架,不讓他和鄰國打架他就打人,不鬧個雞飛狗跳不算完。

  這種人物,可以想見結仇不少,本朝重武輕文,和文臣的關係必然也很難看,不買唐家的帳,再正常不過。

  難怪當初他各種捧哏,兩個大太監和聞家人都不敢多話,原來是豪門公族之後。

  看在這一層上,倒不能不理了。

  可是她一直有些不舒服,肚子有點隱隱痛,她向來是個大姨媽不太安分的,來之前著了涼就會痛,會比較沒精神,懶得動。

  然而身後那隻大型食肉動物的肚子咕嚕聲可以當聽不見,欠的情不能不還。

  那就隨便搞搞吧。

  「您給安排一些材料來……」她和厲以書嘀咕了幾句,厲以書忙派人去辦,天京府的人迎來送往慣了,辦事俐落,很快便將文臻要的東西置辦齊整。

  兩個鐵鍋,一些小米麵,油鹽,雞蛋,蔥花,剛出鍋還香脆著的油條,還有兩個土豆。一塊平平的案板。

  厲以書還是有些不放心,看著那些簡單的材料,再三問:「就這麼些?」

  「就這麼些。」文臻開始揉麵。

  「不再添一些?放心天京府外就有集市,要買什麼都方便。」厲以書怎麼看這些東西都是家常配置,甚至都不能做成菜餚,這能應付得了宜王殿下那個全東堂聞名挑剔的嘴嗎?

  「這就夠啦。」

  文臻手腳很快,就在廁所磚頭搭成的檯子上,先土豆切絲,大火快炒,然後和麵,加水,加鹽和隨身帶的自製的調料,和成糊糊狀,鍋已經熱了,倒一勺麵糊,端著鍋輕輕巧巧地兩轉,麵糊就在鍋底被轉勻成圓形的薄餅,散發出令人覺得親切的麵香,滴幾滴香油翻面再烙,趁麵餅還沒全部凝固,攤上一個雞蛋,用鍋鏟抹平在麵餅上,雞蛋的香氣濃烈清鬱,在不大的牢房裡蒸騰而起,文臻抹一道醬,醬便湛湛生光,撒一把蔥,蔥便青翠盈香,再裹入重新炸脆的油條,熱騰騰的淡黃色土豆絲,撒一點辣椒粉,鏟起,一層層包裹成卷,最外圍的麵餅米白噴香,邊緣泛著焦黃,輕輕一碰,便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裡頭層層疊疊,都是不同的風景,雞蛋暖黃瑩白,青蔥碧色盈盈,大醬閃耀著屬於黑土地的肥沃而飽滿的褐黑色,油條酥得金黃透明,一碰就碎,辣椒粉鮮紅亮眼,土豆絲細如金絲,諸般色澤鮮明交雜,一個小小的卷餅,也讓人饜足似見盛宴。

  文臻動作很快,幾乎眨眼便是一個,手勢便如天女撒花,透著一種輕鬆底定的自在,彷彿廚房裡的一切就是她的領域,她是管理食材的神,怎樣的千變萬化都在她指掌間掌控。

  哪怕一個再家常小吃不過的煎餅,她做來也暗含韻律,看得人轉不開眼珠,她做菜時的神情分外凝定,只看得見兩道平直秀氣的眉,而唇線微抿,消去平日裡似乎有些過分的柔軟和娃娃氣,隱隱透一分骨子裡的硬與剛。

  厲以書在看她。

  燕綏在看她。

  唐羨之在看她。

  看她的時候都沒多想,只覺得這女子下廚時的神情姿態分外引人,像是掀開一層又一層偽裝,看見那少女內裡深藏的那些光。

  厲以書看了一會,轉開眼,心想這丫頭總裝老實,但做菜時候這種分外自信的姿態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燕綏看了一會,笑一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唐羨之看一會,微微嘆息一聲,閉上眼睛。

  反正這看起來很好吃的卷餅,又沒他的份……

  第一個煎餅做好,燕綏毫不客氣就伸手來拿。文臻白他一眼——風度呢?

  第二個煎餅給了厲以書,厲少尹滿臉放光,他賴這兒不肯走不就是等的這個?自從上次在聞家吃過她的烤肉火鍋之後,真是念念不忘呢。

  要說滋味還是其次,最難得的是那種新鮮感,都是東堂沒有的,透著股自由活潑勁兒的做法,讓人著迷。

  文臻還讓他備了一些上好的油紙,此刻便派了用場,隔著紙的煎餅,依舊滾熱,咬一口,邊緣的焦脆首先清脆地碎在口中,隨之而來的就是雞蛋的柔軟香醇,夾雜著春蔥和土豆絲的濃鬱野香,大醬的富含植物和天時美好的鮮,油條滿滿的油香,層層遞進,交相融合,在口腔中爆炸出豐富回甘,鹹鮮微辣的滋味大潮,而餅本身的口感也是豐富的,先是餅邊的焦脆,其後便是麵餅本身的麥香柔韌,最後是油條的香脆,舌尖和口腔在這來回跳躍的口感中似乎得到了滿足,渾身細胞都像在叫囂著幸福感。

  看似很簡單的東西,其實足可以見技巧,比如攤煎餅本該用專用的鏊子,這裡自然是沒有的,平底鍋也是沒有的,但用這種普通鐵鍋,還能攤出這麼勻這麼薄的煎餅,那就是功力了。

  唯一的遺憾就是做得太小巧,也就小臂長,三口就沒了。

  厲以書吃著自己的,瞄著燕綏的,殿下吃東西姿態從來都很斯文,但是速度驚人,再看文臻,已經又做好了兩個,厲以書十分自然地伸手去拿,準備一個給燕綏一個給自己,不防文臻手一讓,下巴向對面點了點。

  厲以書:??

  燕綏:!!

  文臻一個點頭的動作還沒做完,一隻手伸過來,將那兩個煎餅都拿走了。

  文臻:「……殿下您要不要這麼小氣?」

  燕綏一手一個,無視厲以書期盼的目光,一邊咬完一口,才慢條斯理地道:「聞女官,牆頭風景好嗎?風大嗎?」

  這是諷刺她牆頭草了,文臻笑吟吟道:「是啊,風有點大,吹滅了灶火,要麼您去吃燴芳樓的席面?」

  「本王還沒追究你先前的立場不明幫助敵人的罪責,」燕綏笑,「你就又想當著我的面公然投敵了。」

  文臻翻翻白眼,重新開火,嘟囔道:「不給吃煎餅,那給做個什麼?烤冷麵?麻辣燙?脆皮雞飯?蔥油拌麵?狼牙土豆?」

  她並不生唐羨之的氣。

  因為她知道,唐羨之告燕綏的時候把她也捎帶著,並不是睚眥必報。

  很可能還是為了保護她。

  為了唐家氣勢和地位不墮,為了不讓燕綏佔盡上風從此世家節節敗退,他必須抱著燕綏一起跳崖。他兄妹和燕綏都進去了,但是唐家的勢力還在外頭。定王和太子還在外頭。

  這時候留她在外面,實在太危險。

  她在牢裡,燕綏也在,誰能動她。

  否則他先前何必一隻鴨翅又救她一命。否則他實在不必硬掰個理由拖上她,他告燕綏厲以書的罪狀都十分清晰狠辣,唯獨到她就跟開玩笑似的,什麼言而無信出爾反爾?誰來看都是笑話。

  皇族要大一統,要對門閥動手,一旦動手便絕不會和風細雨,唐家上下千條性命,不過翻覆之間。

  門閥因此要自保,絕不後退,不過是各為立場。

  沒有對錯。

  所以她也就不論是非,只單純計算屬於自己的恩怨。

  抱大腿的恩還了,那隻鴨翅的情還欠著呢!

  燕綏想來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對她的「資敵」行為也沒太多表示,把手裡已經有點冷掉的煎餅扔給厲以書,「行了,送過去,省得說我剋扣他,沒皇家風範。」

  厲以書只好送過去,原以為金尊玉貴的唐家公子,定然受不了這挑釁,不想唐羨之竟接了,認認真真道了謝,捧在手裡,小口吃著。

  許是感受到厲以書有些詫異的目光,他忽然抬頭,笑道:「請幫我謝聞姑娘。」

  「不謝我?」對面,燕綏懶洋洋吃著下一個新出爐的熱騰騰的煎餅,怕嘴角沾芝麻粒,下意識隔一會兒便用帕子按一下。

  「如果殿下覺得聞姑娘是您的禁臠,您可以代表她的意志,那謝您也一樣。」

  文臻托腮笑眯眯聽著,心想這位唐公子仙姿玉貌,其實嘴也夠毒啊。

  燕綏呵了一聲,正要說話,對面牢房,一直一動不動的唐慕之,忽然直挺挺坐了起來。

  她一醒,厲以書就露出警惕之色,唐羨之卻看也沒看她。

  燕綏照舊哢嚓哢嚓吃著他的煎餅,為了吃著方便,他要求文臻把煎餅切成一段一段,每段長短必須一樣。

  唐慕之眼神還有些茫然,似乎從沒待過這麼陰暗的地方,有些反應不過來,好半晌眼珠子才凝出光彩,卻是啥也不問,立即就開始撮唇想要吹口哨,然而口哨已經被燕綏沒收並被文臻貪污,她嘴裡動了動,便是想起了先前受侮辱的一幕,再一抬頭,看見那兩個賤人就在對面,居然在做東西吃,一個做,一個吃,燕綏不住提著要求,文臻一邊按他的要求做一邊翻大白眼,明明也並不怎麼親暱曖昧,但看在人眼裡,便覺得很是家常和諧,不由自主便想到一些屬於生活或者家庭之類溫馨的畫面。

  然而看在唐慕之眼裡,那就是火上澆油了。

  她默然半晌,緊緊咬了一陣齒關,似乎想說什麼,但又拚命阻止自己不要說,萬般糾結千般憤怒都化為此刻無法發洩的邪火,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最後的本能。

  她忽然唇一撮,一陣頗有些刺耳的哨聲,滾滾而出。

  口技這東西,沒有哨子也一樣可以發聲,只是能力稍弱罷了,那哨聲十分有穿透力,震得受潮的牆壁簌簌地掉牆灰,四周卻並沒有什麼動靜。

  唐慕之怔了怔,又吹了幾聲,四面依然一片安靜,一塊將落未落的牆皮啪一聲落地,將她的哨聲打斷。

  厲以書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大小姐,見著你先前街上那一哨的威力,你以為我還敢在天京府周圍十里之內留一隻雞犬嗎?

  就連三兩二錢,都被提前送回宜王府,三兩二錢不愧有獸王之名,所有動物都被唐慕之哨聲所控的時候,只有它扛住了,始終沒有對人群造成任何傷害,否則憑它的殺傷力,真要被控制,那死傷必然成倍增加,太子等人也就更有藉口給燕綏安排罪名了。

  獸王很少這麼狼狽過,所以哨聲停止後,三兩二錢十分暴躁,燕綏派了整整一隊護衛去才把它帶回府邸。

  唐慕之在那發洩般的吹,文臻在做煎餅,燕綏和唐羨之在吃煎餅,吹得用力,吃得香,三個人都頭也不抬,氣氛甚為詭異。

  唐慕之的口技似乎也頗費體力,停止後,臉色瞬間灰敗了許多,唐羨之終於回頭看了看她,把另一個沒動過的煎餅遞了過去。

  他看她的眼神十分奇怪,幾分冷漠幾分憐憫幾分嘆息幾分遙遠。

  唐慕之眼底爆出怒色,肩頭一聳,便要打掉煎餅,但不知怎的,她迎上兄長目光,那手便在半空停住,半晌,竟然真的接過煎餅,大口開吃。

  她吃得很用力,彷彿吃的不是柔軟的煎餅,而是敵人的皮肉血骨,牙齒時不時碰在一起,在略有些回聲的牢房裡回蕩,那一聲聲不斷的格格之聲,聽得人心中微微發涼。

  文臻埋頭做菜,不想看她,總覺得她此刻嘴裡的煎餅皮就是自己的皮,嘴裡的土豆絲就是自己的筋……

  她埋頭做,那邊瘋狂吃,一個一個又一個,不知不覺案板上堆了一小堆。直到唐羨之忽然喝道:「行了!」

  文臻抬頭,這才發現,剛才做出來的很多煎餅,都被唐慕之給吃了,不知道厲以書是什麼想法,大概覺得人吃飽了心情會好一點,便將煎餅一個接一個地遞過去,燕綏反正吃飽了,就冷眼看著,也不理會,完全就是你撐死活該。

  唐慕之完全陷於一種自我厭棄自我傷害的怪圈裡,也就一個接一個地吃,如果不是唐羨之發現不對強行喝止,她還準備再吃下一個。

  此時她左右手各一個,懷裡還兜著一個,肚子已經高高隆起,竟然撐得像個懷胎三月的孕婦。

  被喝止後,她才從那種瘋魔一般的狀態裡退出來,怔了半晌,忽然一臉痛苦地把煎餅一扔,張開嘴就要嘔。

  燕綏忽然喝道:「不許吐!」

  唐慕之維持著彎腰難受的姿勢,抬起頭瞪著他,眼淚嘩一下無聲流了滿臉。

  陰暗的牢獄裡,她黝黑的眸子裡盈滿水光,每一寸光芒流轉,都是心碎的傷。

  文臻轉開了眼。

  她有點不好受。

  雖然無法接受這個女子對待他人的偏執冷血,但是愛情面前,沒有高貴低賤,也沒有是非對錯,一腔熱血滿心愛戀遭遇這樣的冰雪風狂,對於一個自幼順風順水的少女來說,實在也是太殘忍了些。

  是幼年曾經相伴,自此後情根深藏,數千里思念難寄,終有一日追躡而來,夜半也要在他的府門口,吹一首求鳳,或許想要一曲清歌以應,或許也只是想聞聞帶著他氣息的晚風。

  那不是一曲求鳳,那是一生痴。

  偏偏遇上了燕綏。

  那人眼眸裡春風萬里姹紫嫣紅開遍,花根下卻是不被日光消融的積雪三千。

  要怎生忘卻,怎生相見,怎生懷念。

  ……

  文臻忽然覺得,唐羨之和燕綏看似截然不同氣質的人,骨子裡卻有些相似之處。

  唐慕之這種模樣,她這個冷心冷腸的人都不想面對,厲以書更是早已走到一邊。

  而親兄長唐羨之,卻依舊是那清靈雅緻模樣,連面色變化都沒有一絲,只拉住了唐慕之的手,給她渡了一段真氣,淡淡道:「嘔吐傷身,以後萬不可積食了。」

  文臻覺得這要是自己哥哥,她能一榔頭敲過去。

  這是積食的問題嗎?

  她生出一些迷幻感——唐羨之的性格,真叫人拿捏不準。初見他,散淡雍容,林下高士,山間仙人,周身不染人間氣息;再見他,風趣幽默,體貼親和,是個雅謔皆得的妙人兒;如今再見,綿裡藏針,八風不動,春風化雨裡藏雷霆之勢,又是足以和燕綏正面剛的頂尖政客。

  到得此刻,百味雜陳,她竟不知道該對他如何評價。

  心裡泛起一種淡淡的復雜的滋味,有點苦,有點寂寥,又似乎有點解脫。

  唐慕之卻似乎習慣了服從兄長,任憑兄長為她調理胸臆間的煩惡,只死死盯住文臻,好半晌,才啞聲道:「就因為這個嗎……」

  文臻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就因為……會做菜嗎?」唐慕之指著那些煎餅,「我給他寫了十年信,為他一句話練了十幾年口技,到頭來,就輸給你這一灘下等人才吃的煎餅嗎?」

  文臻扶額——哦,先不論這句話對錯,姑娘你是輸給情商太低了好嗎?你看看你這一句話,在場的人一個不漏都被地圖炮了啊。

  你心愛的宜王都被你掃到下等人的簸箕裡去了鴨!

  「一塊煎餅,就抹掉了我和燕綏這麼多年的情分了是嗎?」唐慕之彎著腰,抓著牢門柵欄,再不復先前的驕傲凌厲,喃喃道,「我們自小一起長大啊,德妃娘娘很喜歡我……」

  「秦側側什麼孩子都喜歡。除了她自己的兒子。」燕綏陰惻惻道,「還有,誰和你有多年情分了?」

  唐慕之就好像沒聽見,又或者已經適應了燕綏的狠辣,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娘娘誇我口技有天分,十分婉轉,說你有停下來聽來著……」

  燕綏道:「我停下來找棉球堵耳……她的話你也信!」

  「……我為此苦練了十餘年,舌頭都練短了一截,頜骨也有些前突,影響了容貌,為了不至於醜到配不上你,我請川北名醫打斷了我的頜骨,重新整骨,整整三個月,整整三個月我只能喝最稀的粥,瘦了一大圈,還因此染了病……」

  燕綏,「難怪瞧著你臉總有些不齊整!」

  文臻:……姑娘你能停止自虐嗎?大爺你能閉嘴嗎?

  「我走的時候,你沒來送我,德妃娘娘說你傷心喝醉了……」

  「養的一條巨蟒死了,確實有點傷心。」

  「我給你寫了十年信,每三天一封,家裡專門養了十個送信人,從川北到天京,跑死了一千多匹好馬……」

  「信都在呢,德高望重十分累贅,非要都收著,偶爾桌子不平,拿來墊著挺好用的,你既然來了,便一起帶回去。」

  唐慕之臉上的血色,一層層淡了下去,氣色越來越難看,像朝霞忽然被末日的昏黃侵襲,泛出一陣夜色凝紫。

  她忽然抬手,把放在一邊的那桌席面,一把掀翻,盤子碟子碗筷勺子乒裡乓啷碎了一地,菜液橫流,丸子滾到了雞湯裡,羊腿砸到了豆腐中,她也不顧油膩,抓起滾到腳邊的一個變形的銀碟就開始砸生鐵的柵欄——「閉嘴!閉嘴!都給我閉嘴!」

  「慕之!」唐羨之邁開兩步,他原本離得很近,可也不知怎的,那些四濺的湯汁都已潑出了牢房,他的衣裳依舊點塵不染。

  唐慕之聽而不聞,她一下下用那銀碟砸生鐵,明明沒有任何人再說話她卻只一聲聲重復「閉嘴!閉嘴!走開!走開!」

  音調並不瘋狂,卻低沉倔狠,一聲聲釘子似的,伴隨金屬交擊的刺耳聲響,聽在人耳中,心裡便鈍鈍的,像被帶鏽的軟刀子在磨,說不出的煩惡。

  文臻覺得更不舒服了。

  更要命的是,她看見燕綏皺起了眉頭,一臉看神經病地看了唐慕之一眼,便走到和她牢房相隔的柵欄處,也沒見他怎麼動作,那些粗如兒臂的鐵欄桿便斷了,他從從容容地走到了文臻牢房裡,伸手一攬已經站起來離開鍋邊的文臻的腰。

  文臻看見他過來的時候心底就拉起了警報——不會這麼狗血吧?

  等到燕綏來攬她的腰她便已經確定了——就是這麼狗血。

  等燕綏的手往上移動時她已經做了決定——我不想這麼狗血!

  燕綏的臉靠近的時候她呵呵一笑——姑娘我讓你見識什麼是真正的狗血!

  燕綏一手攬了她腰,一手扶住她肩,臉往下一傾,準備和上次他娘圍觀他就變本加厲摸胸一樣,來個擦邊球。

  他覺得只有這個法子能讓那個女人徹底並且立即安靜。

  文臻忽然一手抓住他的手,一手按住他的肩,把他往牆上一推,燕綏的後背撞在磚牆上砰一聲響。

  文臻踮著腳,一手撐著牆面,一手抵著燕綏胸口,偏頭,對燕綏邪魅一笑。

  說起來很復雜。

  實際就倆字。

  壁咚。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9 09:14:39

卷二 第六十五章 浮誇的美貌蕩漾的心

  唐慕之果然安靜了。

  不僅她安靜了,整個牢獄,從唐羨之到附近看守的衙役,都沒了聲息。

  這一幕對人的衝擊力有點太大,就好比看見一隻羊忽然猥褻了一頭狼。

  羊在眾目睽睽之下把狼抵在牆上,還有空偏頭對唐慕之甜甜一笑。

  「唐姑娘,你沒有輸呀。」

  唐慕之怔怔地看著她。

  「我和你不是對手。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因為你不曾獲得殿下,我也不是殿下喜歡的人。」文臻笑,「為了我以後的清淨,我提點你一下,你這樣做,只會讓他煩。你看,他剛才就煩到想要親我來讓你閉嘴了,所以我先下手為強。省得他親完以後後悔,要我也給他親一個對稱就糟了。」

  眾人一臉麻木——親,請問你這是什麼邏輯?

  「你看,他如果真的喜歡我,現在應該心花怒放,至不濟也要反客為主一下,你看他的表情,有一點點心花怒放的表現嗎?有一點點反客為主的打算嗎?他現在恐怕是在計算要怎麼推開我才能讓我準確的嵌在對面牆壁正中吧?」

  唐慕之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偏著頭對自己巴拉巴拉,目光卻落在燕綏身上。

  這個……

  好像……

  不是……

  這麼回事吧!

  對面,燕綏忽然笑了笑,手一伸,把還想巴拉巴拉的文臻往自己面前一壓。

  噗一聲文臻的臉貼在他臉上。

  一瞬間臉頰微涼的肌膚和同樣微涼的唇相貼。呼吸卻是熱的,帶著天竺葵和木尾的淺淡的香氣,那是一種微冷又暗含熱烈勾引的香氣,讓人想起水墨畫裡遠山近水的引人嚮往,肌膚是軟的,緩緩散發另一種糖一般的蜜香,有點過醇,卻不至於有黏膩感,和這種微涼香氣相遇,便彷彿遠山近水著了色,深深淺淺的翠,層層疊疊的浪,白石在水底晶瑩閃光,岸邊的細沙千萬年被水淘洗圓潤可喜,天光便被這水色照亮,一直透亮到了心底。

  在這樣的透亮裡他不禁想原來女子的肌膚這般柔軟飽滿,像個成熟透了的水蜜桃兒,輕輕一碰便要墜落,將層層封鎖的心門給砸碎了。

  在這樣的透亮裡她想原來骨子裡透著不在意和疏離的人,唇也能這麼柔軟,像看見遙遠的水線之上生一朵隨風搖曳的花,遠景便一下奔入眼底。

  這些念頭都一霎而過。

  下一霎文臻想,啊?這叫被強吻還是我強吻了他?

  下一霎燕綏想,啊,她好像剛才吃完沒擦嘴?

  ……

  再下一霎兩人霍然分開。

  文臻去抹燕綏的臉,想要消滅罪證。

  燕綏去抹文臻的嘴,想要眼不見心不煩。

  ……

  看在眾人眼裡,就是這兩人驚世駭俗地當眾親吻完了還戀戀不捨互相摸臉。

  本已經安靜下來的唐慕之,更想吹哨了。

  娘的。

  你們有完沒完!

  ……

  被當眾打臉的文臻,腦子也空白了一瞬,一瞬之後她就反應過來了。

  蛇精病這是又犯神經病了唄。

  人說啥他偏不幹啥這不就是他這種蛇精病的基本症狀。

  說到底也不算個啥,就當個貼面禮,外國人都這麼幹來著,燕綏對她來講,妥妥的外國人。

  文姑娘在兩秒內自我破除了心障,瞬間坦然了。

  坦然了還在想,要不要給他再貼一邊,對個稱?

  這麼想的時候,她忽然腹中一痛,先前那種隱隱的痛忽然變成了抽痛,她有點緊張——不會是大姨媽要提前來了吧?這個時候,在牢裡又沒有女性用品,她第一天一般又比較洶湧,衣服顏色又淺,這要……

  對大姨媽到來的擔憂瞬間將她因為這個吻發生的各種情緒沖淡,再看看對面燕綏,燕綏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正在用手帕擦手,還好是擦手不是擦臉,要是擦臉文臻覺得她非給他下毒不可,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手帕上,心想燕綏此刻要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一定會想先給她下毒吧?

  ……

  牢裡的氣氛有些尷尬,當眾表演霸道總裁戲碼的兩人,倒是若無其事。燕綏擦乾淨手,才轉頭對唐慕之道:「你是信她的,還是看我的?」

  唐慕之面如死灰,半晌痴痴地道:「你要的就是這樣放浪不羈的女子嗎?」

  「至不濟,總比濫殺無辜要好。」燕綏把擦完自己手的帕子隨手在文臻嘴邊抹了抹,堵住了她對「放浪不羈」的抗議。

  「濫殺無辜?」唐慕之的神情好像就沒明白這評價從何而來,愕然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道,「你是說那些賤民?你這個曾經一夜連殺上百人,生生在定州造了一個千人坑的天潢貴胄,居然因為我殺幾個賤民就覺得我還不如她?」

  文臻瞟了唐羨之一眼,他側著臉,唇角笑意如勾勒,美得像一尊供台上的玉瓷瓶兒,沒啥鮮活氣兒。

  她忽然有點忍不住。

  「唐姑娘,你出身豪門,金尊玉貴,出入僕從如雲,從小你的家人告訴你,你生來與眾不同,居於人上,就應該擁有上位者的尊嚴,眾生多是你腳下螻蟻,螻蟻,自然是不需要愛惜的。」

  唐慕之微微抬起下巴,淡淡道,「你雖出身平凡,難得也懂這樣的道理。」

  「可是你忘記了,你說的賤民,是東堂百姓,而東堂,是他父皇的國家。王權之下,要殺要剮,只能王權主宰。」文臻依舊笑嘻嘻的,帶點輕微的惋惜和鄙視,「我倒不知道你唐家,什麼時候稱王了?」

  又是一陣靜默。

  便是唐慕之性情古怪,無所畏懼,也知道這種話是真正的誅心之言,接不能接,駁不能駁,好半晌才憤然道,「所以他可以一夜連殺百人,我就不能殺幾個賤民。同樣手沾鮮血,還分什麼血白血紅?你擺出一臉的清高寡欲不為榮華所動,還不是追在燕綏身後像條貪饞的狗?」

  文臻看看手裡的鍋鏟,看看燕綏手裡的煎餅,笑嘻嘻不說話,用眼神提醒唐慕之。

  到底誰更像一條貪饞的狗啊。

  等到唐慕之被她看得惱羞成怒臉色漲紅才悠悠道,「我不知道宜王殿下因為什麼殺了百人,但我相信他這樣做一定有他的原因,而不是像某些人一樣看心情殺人。我更不會因為自己行事醜惡,就妄圖拉別人和自己一同比誰更LOW穿地心。」

  她身後,燕綏抱著臂,看著這個溜滑無情的小狐狸難得肯出面懟人,眼底笑意饒有興致。

  唐慕之明顯沒聽懂後一句,但這不妨礙她理解整個句子的意思,但不等她發怒,文臻已經又道,「想清楚吧,唐姑娘,你追逐的到底是他這個人,還是僅僅他那個讓你覺得唯一能和你相配的身份?又或者是他那浮誇的美貌?你想像過和他一起生活時的樣子麼?你想的一定是你吹口哨引得群鳥圍著你飛舞你美得像隻鳳凰而他微笑在一邊欣賞你的美這種瑪麗蘇場景吧?你想過他可能夜裡打呼,可能磨牙,可能摳腳?可能陽痿早洩可能狐臭可能口臭?你想過早上起來可能看見一個眼屎糊滿眼皮一張嘴噴出昨夜宿酒氣味的臭男人?你想過過了很多年老夫老妻了他厭倦了你不再光潔的臉和因為生產逐漸鬆弛的肌膚,開始出去找女人,帶著滿身的脂粉氣和酒氣第二天挑剔你的早餐不那麼精美?更何況他還有嚴重的怪癖,你想過他可能因為床單不夠平就不肯和你睡覺?因為菜色不夠對稱就拒絕吃飯?因為你穿了一件寬大瀟灑的衣服而要求你去換一件有棱有角線條筆直的……你想過所有的這些在相處才能逐漸凸顯的要命的細節,你確定你都喜歡?能接受?能忍耐一輩子?」

  ……

  半晌,唐羨之忽然哈哈一笑,轉身又去拿了一個煎餅,拿的時候還同情地看了燕綏一眼。

  厲以書張著嘴,嘴裡可以塞下兩個煎餅。

  唐慕之眼睛裡暈著圈圈,那漣漪一定已經擴散到了她腦袋裡。以至於她一段時間內完全無法思考,腦子裡不斷循環著一個眼睛糊滿眼屎坐在橫平豎直大床上摳著腳放屁的男人,時不時抬起手臂去嗅一嗅腋窩……

  她覺得自己要瘋了。

  她懷疑自己如果不能脫開這個魔咒,這輩子也別想嫁人了……

  這賤人有毒,有毒……

  而燕綏……

  燕綏那隱藏的不動聲色的微笑,隨著那幾個「你想過」而消失,原本滿意的臉色,也隨著某人難得的滔滔不絕而不斷的變黑變黑變黑……

  他忽然一伸手,把還在散毒的某人給拎了過來,一轉身,手臂一撐,一模一樣一個壁咚。

  然後將自己那張宜嗔宜喜宜世間一切表情的臉湊到她面前。

  問她,「請教一下,什麼叫,浮誇的美貌?」

  湊過去左臉,「浮誇?」

  再送上右臉,「浮誇?」

  「人家那是形容詞啦……」文臻忽然驚覺,她今天狀態不對。

  因為肚子痛得煩躁,話說多了。

  剛才那一吻雖然算個意外,但她實在難以揣度燕綏的心思,總覺得他今日有些怪怪的,讓她心驚。

  她也喜那浮誇美貌,但不喜那皇室禁錮。

  她懂得重度強迫症的痛苦,但她不想懂得生成這種痛苦的原因,更不想自己的餘生都要在這樣不斷給自己和他人製造痛苦的環境中掙扎。

  她愛自由。

  十餘年被研究被擺布被羈縻的研究所生涯,讓她對自由有一種超越一切的嚮往。

  所以她給唐慕之散毒,又何嘗不是在給自己和燕綏打預防針?

  肚子的抽痛越來越頻繁,似乎在向全身擴散,文臻隱約感覺小腹一熱,心知不好,她縮成一團,妄圖用眼神擊退他,「我這不是幫您嘛,徹底消滅她對您的妄想,以後您也清淨了不是……」

  「我怎麼覺得這是你自己的想法?你這滿嘴的怪話從哪裡來的,我還要請教得多呢,比如什麼是……陽痿早洩?」

  哦不不不不是您洩了是我洩了……

  燕綏話音未落。

  文臻肚子太痛,有點腿軟,向下滑了滑,身後露出一點血線來。

  燕綏一眼看見,眼神一冷,忽然一把將文臻扛起來就走!

  對面唐羨之一驚也立即拉著唐慕之起身。

  一行人剛剛衝出牢門。

  驀然一聲爆響!

  屋頂忽然碎裂,兩個黑黝黝的圓球落了下來,看起來似乎是鐵製,頂端有一點微紅,滿地亂轉,哧哧作響。

  那東西挺大,小半人高,落下的位置正好堵住了兩個牢門,但此時燕綏已經扛著文臻出了牢門,厲以書無比希望兩位祖宗滾蛋,所以牢門一直大開四敞。

  文臻屁股向天,想到此刻自己裙子上的美景,魂飛魄散,拚命掐他的背,「啊啊啊啊你放我下來啊!」

  燕綏理也不理,扛著她就跑,他身高腿長,三步兩步,便已經跨上高高的台階,顛得文臻肚子一頂一頂地痛,文臻掙扎不脫,只好換詞,「啊啊啊不能走啊說好要和唐羨之拼著誰能把牢底坐穿的呢!」

  燕綏還是不理她,文臻一回頭,就看見和他拼著要把牢底坐穿的那個,已經馱著妹妹也跟了出來。

  厲以書緊跟其後,還做著把唐羨之向外推的姿勢。

  這一行人的緊張令文臻也緊張起來,再不敢礙事地掙扎,剛想是不是想個辦法遮掩屁股山河一片紅,忽然底下一聲悶響,那聲音十分沉悶又雄壯,像誰用一床巨大的被子摀住了一座山然後點燃巨大的炮仗炸了這山。

  這悶雷之後又一聲,文臻屁股向前人向後,正看見裡頭咻咻咻咻一陣黑光閃耀,無數長的短的閃著幽光的尖刺、石塊、鐵球……各色各樣具有殺傷力的東西向四面八方迸濺,牢獄堅固的牆壁頓時出現無數大大小小的魚鱗坑,伴隨著碎石牆灰簌簌而下,也不知道哪處要緊地方被擊斷,轟然一聲,整個以堅固聞名的牢獄塌了半邊,落下的碎石正砸在厲以書的腳後跟。

  至於那些慢上一步的衙役們,想必已經沒了生機。

  文臻驚得張大的嘴半天都合不攏,連全身的不舒服都忘記了。

  剛才如果不是她大姨媽意外到來且無比洶湧,瞬間弄髒了衣服,導致燕綏帶著她先走一步,然後唐羨之反應極快也跟了出來,這東西堵住牢門,肯定不能碰,稍微一耽擱,現在他們很可能就是牢裡的四具屍首了!

  更重要的是,這一幕給她一種徹骨的寒意,她知道唐羨之和燕綏拉扯著入獄,就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將最大的敵手放在自己眼前,放在一個誰都無法痛快使手腳的環境裡,然而很明顯,卻有第三方動了手,心狠手辣,要將唐羨之和燕綏都坑死在這裡!

  這人是誰?誰又能在警備森嚴的天京府大牢裡做手腳?

  誰又有這麼大膽子,敢同時對上最受寵的皇子和第一門閥世家的繼承人?

  太子?定王?或者兩人合作?但感覺這兩人又不像能有這種膽氣的人,太子想要唐家的支持,定王想在太子身上索取好處,兩人既然選擇了支持唐家,暫時就沒有道理動唐羨之。哪有剛給了人情轉眼又要加倍拿回去的道理。

  此時前方人影閃動,一大隊人急急奔來,當先一人聲調長長一聽就是太監,「陛下有旨——」話沒說完,看見前方亂像,驚得尾音都變了調。

  燕綏已經不停步地從他身邊過去,一邊道:「旨意我接了!叫個太醫到王府來!」

  唐羨之緊跟在他身後過去,也道:「微臣接旨!但舍妹受傷,請求赴最近的合適所在療傷,哦對了既然太醫要去王府,一事不煩二主,那我們也去王府吧!」

  文臻愕然盯著唐羨之,燕綏霍然停步,回頭似乎想要把唐羨之給揍進那塌了的牢房去,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冷笑一聲,道:「隨你!」竟是扛著文臻頭也不回走了。

  唐羨之的護衛就守在門口,接過唐慕之也緊緊跟上。

  只留下那太監愣愣地站在原地,這太監專職傳旨,見過的場面都是沐浴焚香香案跪候,還從未見過還沒開口就接完旨意的。

  他舉著聖旨立在風中,哭兮兮道:「兩位……陛下旨意,是要你們立刻進宮啊……」

  ……

  文臻沒想到燕綏竟然會回府。

  隨即她才反應過來,燕綏的王府竟然離天京府很近,從天京府旁一個小巷子穿過去就是,比進皇宮要快多了。

  她心裡微鬆,現在這個時候,去燕綏的地盤要比去皇宮感覺安全多了。

  然後她看見唐羨之,心情頓覺復雜——這位行事還真是處處出人意料,但仔細一想卻都覺得妙絕。此時遭遇無差別攻擊,無法確定殺手是誰屬於哪方,那麼同樣遭受刺殺的燕綏便反而是最清白的,這時候跟到燕綏府裡,一方面在燕綏的地盤燕綏反而無法對他下手,另一方面燕綏必須得自保,自保的同時也就不得不給他們兄妹提供保護,唐家勢力再大,遠水救不了近火,此時單身在外,肯定不如在得寵皇子府裡安全。

  同時他把自己送到宜王府,也是變相向燕綏表明自己沒有威脅,畢竟他等於把自己交出去當人質,他在宜王府燕綏如果出事,他也一樣沒好結果。

  當時電光石火一片亂像,燕綏步伐極快,唐羨之瞬間能做出這種正常人想不到也不敢做的決定,著實讓文臻心中想跪倒大喊爸爸。

  宜王府還是和以前一樣,看起來黑沉沉,安靜靜,若不是氣勢恢宏如龐然巨獸,看起來就像個廢宅,直到接近宜王府距離十丈,都毫無人聲,以至於文臻有種即將面對空蕩蕩鬼屋的感覺。

  然而一旦進入十丈距離之內,就好像踏入的雙足啟動了點亮整座大宅的機關,啪一聲微響,沉重的大門緩緩開啟,門後並沒有人,也沒有一大群人湧出來迎候,前庭依舊是黑沉沉的,等燕綏扛著她進入大門,便有啪啪啪輕微聲連響,前庭道路兩側的風燈無人自燃,漸次點亮,燕綏每走過一盞燈,下一盞燈便噗地躥起明亮火焰,當他走到下一盞燈前,後頭一盞燈便噗一聲又滅了,如果從頭頂看去,就能看見光明伴燕綏而生,隨他的步伐次第星光亮起,於夜色中一路灼灼,而唐羨之,始終走在他身後的暗影裡,像一抹衣袂飄飛的魂。

  等他走到第二進院子前,又是一聲輕響,門自動開啟,緩緩拉開的紅門之後,依舊是一片漆黑,但可以想見,隨著他的步伐,便是一片光明鋪展的盛景。

  這一幕神奇至令人凜然,文臻有一霎錯覺回到了現代,這似乎是現代工業科技才能有的手段,然而今日在燕綏府邸,她見到了。

  她的臉對著唐羨之,黑暗裡行走的唐羨之並無一分的不自在和怒氣,步伐輕緩有種不沾塵不著地的漂浮感,瞧著竟然讓人覺得分外契合那種半明半暗的感覺,略微的神秘,一些些的飄然。

  他看上去也很自在,沒有因為燕綏無形的欺負而有任何的不快,文臻甚至從他臉上看到並不掩飾的震撼和欣賞,隨即便聽見他道:「久聞宜王精機關之術,通奇門遁甲,天文地理,無所不知,麾下護衛也多有長技,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文臻心裡喲了一聲,心想這是香菜精手筆啊?

  她的臉垂向地面,便看見地面的青石板很有講究,都有雕刻,且圖案完全對稱,而燕綏的腳每次踩上去,都在特定位置。

  那位置圖案就是一對大腳印……

  和他的靴印一模一樣……

  難為他始終不低頭還能完全踩準……

  文臻想著這是開燈,那其餘圖案呢?會不會有翻轉啊飛劍啊陷阱啊什麼的?武俠小說都這麼說的……

  她的念頭還沒轉完,就看見燕綏踏上台階的時候,有意無意膝蓋碰了一個小小的蓮花彫。

  他身後唐羨之腳下地面忽然一顫!

  唐羨之是帶著兩個護衛進來的,燕綏也沒管,兩個護衛進了宜王府,可以說是高度緊張,一直渾身緊繃,目光如電四下掃射,此刻感覺到腳下震動,立即飛起,還要下意識拉唐羨之,唐羨之卻站在原地沒動,喝道:「別動!」

  然而已經遲了,其中一個護衛背著唐慕之,動作稍慢,飛起之後很自然要落往高處,但他背著人,無法跳到旁邊樹上,他身邊就是燈柱,那護衛需要借力,腳尖在柱子上一點……

  然後那柱子忽然打開了。

  那柱子也就是燈,是用一層水晶罩罩住裡頭的大型油燈,那人腳一點,那水晶罩自動開啟,那護衛的腳便伸到了火上,燙得他嗷地一聲叫,便往下落,而柱子水晶罩開啟之後,整個柱子往下一沉,哢嚓一聲,那一塊地域的地面翻開,露出裡頭黑黝黝的看不見底的陷阱。

  那護衛大驚,但已經無法收勢,眼看就要落入陷阱,他背上唐慕之忽然眼睛一睜,醒了。

  她一醒,眼光一沉,便看清了此刻情形,冷冷道:「廢物!」

  然後她一腳把護衛蹬了下去!

  護衛快速落入坑底,唐慕之借著那股反彈的力,飛身而起,和另一個護衛前後腳落在高樹之上。

  那被蹬下去的護衛砰一聲落在坑底,聲音沉悶,因為太深太黑,也聽不出他怎樣了。

  這些都只發生在剎那,此時唐羨之的喝聲才止,看見唐慕之睜眼,他眉頭一皺,第二聲喝聲緊跟而至,「不要上樹!」

  然而武人的動作永遠比言語快。

  唐慕之和那護衛到了樹上,忽然覺得腳底觸感不對勁,然後她們就陷了下去。

  陷了下去……

  整棵樹忽然彷彿變成了軟泥,落腳處的枝椏滑得無法落腳,一踏上去就順著枝椏下滑,滑到主幹腳就陷入了一團非常黏性的東西,唐慕之先滑到主幹處,發現被黏住就拚命向外拔,拔不出來就喝令,「把我拔出來!」

  那護衛急忙伸手去拉,手剛伸出去似乎想到了什麼有些猶豫,但終究不敢不伸,但只是這麼一猶豫,那樹幹似乎有吸力,微微一動,唐慕之忽然就滑了下去。

  此時燈光映照之下,才看出樹身微微有些透明,還能看見唐慕之真的被困在樹幹中間,倒是沒有生命危險的模樣,但是掙扎不得,被困在那狹小空間,也夠她受的,她一直努力擊破那樹身,但那東西真像是一團糕團一樣,被擊打得凸出一個個拳印,也不見任何破損。

  而那剩下的護衛待在樹梢,愣了一陣,忽然一咬牙,也往主幹滑去,想要無論如何試一試將小姐救出來。

  不能救出來,他也死定了。

  剛才那一猶豫,其實就是取死之道,他當時並不是畏懼死亡,而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護衛不小心觸及小姐的衣袖,被砍掉了那隻手。

  他害怕自己伸手拉住了小姐,從此也會失去雙手。

  底下唐羨之忽然道:「你不用去救。」

  他似乎能看透人心,又平和地道,「方才的事,不怪你,你就待在那枝幹上,注意不要觸及主幹。」

  那護衛出了一口長氣,感激涕零地遙遙對唐羨之磕頭。

  文臻心裡嘆口氣,心想唐慕之小姐真是唐羨之先生永遠的加分項。

  他甚至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說幾句話,就能讓被唐慕之摧殘得不斷降低期望值的人們感恩戴德。

  但她還有些事想不通,忍不住問燕綏,「唐羨之為什麼不去救妹妹啊?」

  「因為他知道如果他去救,唐慕之會更倒黴。」

  文臻看看安然站在原地的唐羨之,心中若有所悟。

  「其實他腳下那一塊石頭的顫動就是障眼法,不動才是對的?」

  燕綏淡淡道,「他這人,他爹死在面前,也不會隨便動的。」

  文臻對唐羨之的定力,也五體投地,真不是什麼人在死對頭家裡遇上意外還能準確判斷,穩穩站到現在的。

  「那個落到坑裡的護衛,沒事吧?」她沒有聽見任何慘呼。

  「沒事,」燕綏懶懶道,「願意的話還可以躺下來睡一覺,被子是雲絲棉的,點心是醉豐樓的。」

  文臻默了一下,我的被子還沒有雲絲棉呢!

  「這個機關是聯動設計的吧?背著人的人,會驚動燈柱機關,如果兩人一起落下去,那也就是一起睡覺吃零食,在坑裡舒舒服服待著,但一旦有人拿別人當踏腳石,那做惡的那個人就會落在樹上,而樹,才是真正困人的機關……我的殿下啊,你要不要設計個機關,也這麼考驗人性?」

  「唔,我的殿下,聽起來很不錯,再叫一遍。」

  「叫爸爸都行!爸爸,我的好爸爸,你能不能把我放下來?」

  燕綏停步,想了想,把文臻放下來,文臻剛舒一口氣,就見他疑惑地道,「到底應該怎麼扛?」說著便兩手握住了她兩邊肋下,一提。

  文臻:……

  下面一步是不是就是我雙腿往你腰上一盤?

  親愛的殿下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盤腸大戰?

  還是你以前抱過娃?托屁股那種?

  想到後一種可能性更大,而她此刻的裙子……真要託了以後,燕綏以後地洞裡的雲絲棉被以後都要歸她享受了吧?

  她只得拚命氣沉丹田,屁股下墜,賴在地上,「我自己可以走啊爸爸!」

  眼看燕綏還打量她的腰身,生怕他再來一個公主抱,趕緊蹭下地來,燕綏還在問:「正確的抱人姿勢應該是怎樣的?」

  「正確的姿勢應該是自己走,」文臻翻白眼,「我沒斷胳膊斷腿,謝謝。」

  燕綏轉到她身後探頭,想瞧瞧那血線是怎麼回事,文臻趕緊捂著裙子轉過身,燕綏再轉,文臻再轉,兩人繞了一個三百六十度圈,一直站在最後的唐羨之忽然道:「殿下,何時給我們安排屋子,今夜我們都還沒洗漱呢。」

  文臻心中一喜,心想唐羨之真是善解人意,忽然想起剛才自己轉過來的時候,背後正對著唐羨之……

  這沒有最尬只有更尬的世界。

  「夜寒風冷,能和殿下借件大氅嗎?」唐羨之又問。

  燕綏眉頭一挑,又看一眼文臻的裙子,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拍拍手,不一會兒,一個黑衣黃臉漢子出現,手裡捧一件疊得邊緣可以用來量長度的全新大氅,文臻認得他好像是燕綏身邊的護衛總領,德字隊的。

  燕綏接過,卻並沒有給唐羨之,而是遞給了文臻,一邊淡淡道:「唐公子大抵是陽氣太盛,總愛操心女人,有精神不妨多調理一下自己,沒聽過臉色發青,難活三更?」

  唐羨之好脾氣地笑了笑,並不回答某人惡毒的攻擊,只將目光在燕綏臉上多凝注了一會,這使得趕緊穿好大氅的文臻也不由自主地對燕綏多看了一眼,然後發覺,好像燕綏的臉色,有點發青啊……

  她忍不住噗地一笑,這一笑不知道觸到了燕綏的哪片逆鱗,他將文臻一拉。大步越過前庭和二進之間的院門,那沉重的木門在兩人身後轟然闔起,隨即哢噠一聲,門上自動降下一根手臂粗的門栓,將門給閂上了。

  文臻忍不住嘆氣,「殿下啊,你把人關在自己家裡,你就不怕他把你院子糟蹋了嗎?」

  「這院子裡一草一木,都有講究,以唐羨之的審慎性子,就算沒人看守,他也不會輕易動手,他必然會慢慢逐一研究……」燕綏惡意地笑了笑,「等著累死吧。」

  文臻想了想,唐羨之還真是那樣的,他謹慎到,看見妹妹被困都留在原地,唐慕之現在還困在樹裡掙扎吧?

  燕綏拉著她一路前行,燈光如星光在黃昏與夜的交替之時漸次亮起,一路似要延伸進藏藍絲絨般的夜空裡,文臻迎著那光走去,心中有種奇異的感受,彷彿便要和燕綏這般一直走,向上走,走入雲端,走入沒有傾軋爭奪陰謀和刺殺的清淨天空裡去。

  這裡謝絕了煙火氣,留下了人間梯,這裡有個人講究橫平豎直天地經緯,心思詭譎又空明。

  燕綏也在看她,她嬌小,裹了他的大氅整個人好像都要被淹沒,高領外的烏髮不是很長,卻絲綢般滑亮,和那重錦明緞的大氅衣料幽光相應,大氅太長,有點拖地,她微微垂手拎著,姿態便顯得優美,露出的手背雪白。

  像一朵黑色的柔軟的雲。

  文臻感覺到似乎燕綏在注視她,轉過頭時卻只看見依舊一臉平靜的燕綏,這裡已經是第三進,一進院子就看見分外規整的屋舍,一眼看過去似乎沒什麼不同,但文臻總覺得哪裡不對,回頭又看看四面的高牆,那些飛簷斗栱間一團一團的都是些什麼?

  身後燕綏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道:「是我另外一組的護衛。一般不出現在人前。只負責我在家和我出遠門時的安全。」

  文臻哦了一聲,不想探究皇子的秘密,更不想問清楚,那些黑影的身高尺寸為什麼那麼小,是孩子還是侏儒?

  對面,正房的門開著,燈光已經亮起,還可以看見桌上點心菜色熱氣騰騰,幾個人圍著桌在忙碌著什麼,文臻原以為是在布菜,結果走到近前一看,呵呵,一個在用尺子核對距離尺寸,一個在不斷調整碟子擺放的方式,還有一個拿著剪子仔細地看菜色點心的整齊度,有比較突出不齊整的就一剪子修一修。

  看燕綏進來,幾人便無聲躬一躬,拿著尺子剪刀秤之類的充滿違和的工具,賢惠媳婦一般地輕輕走了出去。

  燕綏看也不看那些菜色,文臻倒也不餓,她現在急需去整理一下內務,便看著燕綏。

  燕綏看著她。

  文臻看看內室,又看看燕綏。

  燕綏又看看她。

  ……

  「我說殿下……」文臻眨眼睛,「折騰了半夜,你不打算睡了嗎?」

  「睡啊。」燕綏拍拍手,剛才的人又流水般進來,把沒人動過的食物再整齊地撤下去,又有人端了一大桶熱氣騰騰的水,搬進了內裡的浴間。

  「哎呀我正想洗個澡,殿下殿下你咋這麼貼心呢?這世上怎麼會有你這種又帥又溫柔又體貼的人呢?看見你這樣的人真是讓我喜歡得合不攏腿……嘴喲。」文臻見水心喜,也不想和燕綏客氣,她怕一客氣說不定這貨就能自己去洗澡然後叫她洗剩下的水,趕緊自己衝進了浴室,還不忘和燕綏商量,「殿下,借套衣服行不?你沒穿過的新的,或者有女子衣服那是更好啦。」

  「你確定有女子衣服更好?」燕綏斜她一眼,擺擺手示意她先去洗。看她回身,才瞄一眼她的腿,手指支著下巴想了想,笑了笑。

  德高望重正好進門,一眼看見他家殿下這個蕩漾的笑,驚得險些沒夾緊雙腿。

  ……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9 09:15:00

卷二 第六十六章 他是在撩我嗎?!

  文臻折騰了一天一身狼狽,卻也不敢在人家屋子裡大大咧咧洗澡,也就將就擦洗一下,關鍵是大姨媽來了,還洶湧得不對勁,文臻仔細想了一下,確定自己自從穿越至今,大姨媽沒來過,她原本的日子很準,所以第一反應是提前,仔細想想卻是推遲了很多天。

  因為一直沒來,諸事忙碌,也就沒想起為這事做個準備,也不知道這一世的女人都用些什麼,偏巧今天這事,君莫曉和聞近檀都不在身邊,文臻犯了難,磨磨蹭蹭想了半天,看見浴房裡備了一些柔軟的布巾,只得偷偷拿來用上。

  浴房也分裡外隔間,用簾子隔著,忽聞鈴響,一個籃子從屋頂降下,裡頭是些全新的衣物,文臻翻了翻,不光顏色式樣合適,十分齊全,甚至裡頭還有一個縫製精美的騎馬布,也就是所謂的月經帶,裡頭是裝好的雪白柔軟的紙。

  文臻抓著那騎馬布,一時有些怔怔,這東西一看就十分昂貴,這個時代雖然有紙,但這麼白的紙也是很難得的,絕非尋常人家用得起,不是皇宮就是王公貴族之家才行,但更重要的是,她真沒見過哪個男人能給女人準備這些東西,就算思想開放女性地位大幅提高的現代,肯給女朋友買衛生巾的男人都能算絕世好男人了,燕綏這種……實在是充滿了違和感,哪怕是唐羨之呢,她都覺得比燕綏合適一點。

  再說這東西,都是女子閨房內自己做,秘而不宣不能見外人的,市面上更不可能買到,貿然去要那是能害人上吊的吧,燕綏是怎麼搞來的?

  她在這裡發怔,心潮起伏,屋頂上,德高望重在哭。

  特麼的,三世不修,伺候宜王啊!

  輕飄飄一句,給聞女官準備不方便時期的衣物,他就跑遍了半個皇城啊!

  為了完成殿下的任務,他得先問清楚什麼叫不方便時期,不方便時期要用什麼,等明白了是什麼的時候,他仰望天空,這輩子從沒那麼希望一顆雷趕緊劈下來過,對,劈吧,就劈他頭頂,快一點,死了拉倒。

  這就是個比雷還可怕的東西啊!

  這種東西,市面無售,只能去人家閨閣要,一開口分分鐘被打死的節奏啊!

  聽說男人拿了女人這種東西會倒黴……不過這世上還有比跟隨宜王更倒黴的事兒嗎?

  他在院子裡傻了半天,險些想要上吊,最後沒辦法只好去問他家無所不能的主子,在被他第一萬次鄙薄之後,終於明白了應該怎麼去弄這玩意。

  他拿了殿下令牌去了七公主那裡,七公主年紀還小,但也有十來歲了,她的嬤嬤會為她準備好這些東西,他私下直接和嬤嬤要,公主畢竟尚未用這些東西,懵懵懂懂,總要好一些。

  無恥的殿下,一開始竟然還建議他去找太子妃要,小叔子和嫂子要騎馬布?這是要逼太子妃懸樑嗎?

  他故意的吧?

  ……德高望重坐在屋頂,悲憤地望著月亮,屋瓦的縫隙裡隱約可見文臻久久怔立,德高望重的心情更悲憤了。

  感動了。

  這就感動了!

  要不要臉啊,殿下!

  ……

  半刻鐘後,文臻神清氣爽地出了浴房。

  外間的門已經關上,地上隱隱有些水跡,長廊下的燈光變暗,一派萬籟俱寂可以就寢景象。

  小腹的疼痛感覺已經好多了,身體卻還是很疲倦,文臻此刻只想趕緊撲到床上,和被子來個親密貼面。

  她也這麼做了。

  脫掉外衣,只穿中衣,張開雙臂,飛翔著撲向被窩。

  「我——來——也!」

  「砰。」

  下一秒她撞上一個堅實的胸膛,硬得她鼻子劇痛,腦子一嗡。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鼻血都要流出來了。

  可等她捂著鼻子爬起身,低頭一看,她覺得這回才是真正要流鼻血了。

  燕綏在床上。

  直挺挺的,蓋著橫平豎直的被子,和床板保持一條平行線,以至於她完全無法根據身體的起伏來判斷床上是不是有了人。

  特麼的睡覺也要對稱整齊嗎!

  既然這麼對稱整齊那為什麼穿成這德行?

  文臻從沒見過這樣的燕綏——被子已經給她撲滑下去了,他躺著沒動,頭髮微濕,整整齊齊披著,實力詮釋什麼叫青絲如墨而容色如玉,穿一件薄到應該完全沒有著體感的絹衣,非常簡單的剪裁,非常令人髮指的薄度,薄到她一低頭就看見了燕綏那八塊竟然也完全對稱的腹肌,看見緊密閃著大理石般光澤的肌理,看見頸項流暢鎖骨陷一段美人窩,美人窩下茱萸綴雪……

  文臻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有看男人看得喉嚨乾疼的一天,這要嚥下一口口水一定聲音很大,回頭會被景橫波笑死吧,大波罵她才是四人中最好色悶騷的那個已經罵了很多次了……

  文臻戀戀不捨地嘆口氣,回頭,下床。

  爬到一半忽然反應過來,這是我睡覺的地方我為啥要讓?

  再爬回去,推燕綏,那人懶懶睜開眼,一臉「我睡得很舒服你再來騷擾我就吃了你」的表情。

  「殿下啊,爸爸啊,」文臻笑眯眯在他耳邊吹氣,哄他,「我想睡覺了啊……」

  「睡唄。」燕綏無可不可地道,「允許你睡一會兒,太醫馬上應該到了。」

  「那你把床還給我唄。」

  「這是我的床。」

  「我知道這是你的床,這裡所有東西都是你的哈,你分一張床給我暫時睡一睡……」

  「這是我的床。」

  文臻默了一默,半晌,爬起身就走。

  特麼的又狗血了!

  行吧,這是你的床,你的房間,我還就不繼續這話題了,我隨便去找個床睡憋不死你。

  還沒走出兩步,腰被人輕輕鬆鬆勾回來,燕綏在她身後,下巴擱在她肩頭,閒閒地道:「不和我睡一床,我要怎麼證明我不打呼?」

  文臻:……

  「不睡一床,我豈不要一直蒙著磨牙的冤?」

  文臻:……

  一雙白布襪子腳丫子伸到她面前。

  「我穿襪子睡覺,不摳腳。」

  一根修長的胳膊杵到鼻子下,「要不要聞一聞?」

  文臻:……

  身後燕綏貼得很緊,幽幽淡淡的氣息氤氳,他髮質烏黑略有些硬,她頸側的肌膚敏感地感覺到了那一段微涼順滑,忽然便有些癢癢的,卻不知道是哪裡癢,又似乎是有點熱,彷彿那盛夏眨一眨眼便提前抵達,烤得她轉眼鼻尖便冒了微汗。

  一瞬間她的心裡翻轉過千萬個念頭,無數的猜想在腦海中浮沉,最後化為幾個閃閃爍爍的大字:他這是怎麼了?他這是在撩我嗎?!

  相識也有一陣子,也沒少見面,燕綏對她確實比尋常人好一些,但怎麼忽然就到了這一步呢?

  她自認為也算瞭解這個香菜精,隨心所欲的一個人,確實有可能說喜歡就喜歡,喜歡了就上,並不是二貨,純粹是不屑於掩藏。

  但是她沒想過這個被喜歡的人會是自己。

  身後,燕綏的聲音,依舊帶著這長夜未寐的慵懶,「對了,還有口……」

  「啊我知道了殿下你沒有口臭沒有狐臭沒有磨牙摳腳打呼早上起來沒有眼屎喝酒隔夜絕對沒有酒臭!」文臻爪子把他的臉一抵,嘿嘿一笑,屁股不著痕跡向後蹭出三尺。

  開玩笑,下一步是要她實戰檢驗「口臭」是不是?

  接著再來一發檢測有無陽痿早洩?

  想得美!

  老娘說過,做你嫂你嬸你娘,也不做你老婆!

  燕綏下巴落空,倒也不惱,慢條斯理在床上盤腿坐了,還不忘把被她坐皺的床單抹平,忽然聽了聽外頭動靜,道:「太醫來了。」

  文臻啊地一聲,這才想起還有這一齣,趕緊道:「剛才是個誤會啊,我只是不方便而已哈。要麼你去讓太醫瞧瞧你胳膊?」

  燕綏看了她一眼,眼神濃濃嫌棄,「癸水來了的女子我又不是沒見過,別說癸水,生過孩子的女子臉色都比你好看一些。」

  文臻給他看得一愣,這裡是燕綏的臥房,她哪裡都沒看見鏡子,也不知道自己臉色怎樣了,她是從今早就覺得有些不舒服,自認為是大姨媽的緣故,但以前她這方面都挺好,怎麼臉色真的難看嗎?

  正說著,外頭有人敲門,文臻被燕綏說得不免慎重了一些,穿好了衣服等著。叫進之後,進來的卻是熟人,太醫院院首張太醫,前些日子還和她打賭要讓陛下晚飯後多散步消食來著。

  老張一瞧見她便是一愣,但這種在深宮裡侍奉良久的老人兒,最清楚不多看不多問的道理,向燕綏問安後以為是要給燕綏看傷,結果燕綏一指文臻,老張也不敢有什麼臉色,急忙過來請脈,文臻瞧著他半蹲著,一臉的謙恭,想著這位就算在陛下面前也有個小凳子,平日見她哪次都趾高氣昂,心中頗有種狗仗人勢的唏噓感。

  張太醫給文狗子這脈一看就是半天,看得原本沒太緊張的文臻都有些不安,一旁拿了一卷書在看的燕綏也轉過頭,老頭子才臉色微帶凝重地放下手,先看了文臻一眼。

  這一眼,看得文臻心中一跳,沒來由有種不祥的預感。

  一般來說,這都是狗血劇裡宣告絕症前的眼神啊。

  她暗暗磨了磨牙,決定如果等會不是絕症,回頭一定要讓老頭子吃不了兜著走。

  張太醫又看向燕綏,文臻清晰地看見他對燕綏使了個「此事不適宜當著病人面說想辦法迴避吧」的眼神。

  文臻翻個白眼。

  當著我的面使這種眼神您老才是個狗血劇看多的穿越人吧?

  燕綏放下書,挑挑眉,「說啊,眼睛抽筋了嗎?」看一眼文臻,「怎麼,不能被她聽?你操什麼閒心?哪怕馬上就要死,她也有權知道。」

  文臻覺得,雖然燕綏說話好比散毒,但這話再正確不過。

  如果她真有病,她也不要被好心地隱瞞,研究所十幾年禁錮裡依舊燦然長大的人,不需要這種憐憫。

  這回老張的眼睛真抽筋了。

  「這個……」張太醫道,「或者,下官稍後單獨囑咐聞女官幾句……」

  文臻這下真有些詫異了。

  敢情並不是不適宜她聽見,而是不適宜燕綏聽見?

  她身體縱然有問題,關燕綏什麼事?

  可燕綏好像並不這麼想,反倒好笑地看了張太醫一眼,「怎麼,什麼毛病不能和我說?總不會是不能生吧?」

  張太醫神情瞬間宛如被雷劈。

  文臻忍不住哈哈哈。

  燕綏也能這麼狗血,這都什麼和什麼!

  張太醫一直沒說話。

  文臻笑著笑著,慢慢停下,再看看張太醫,慢慢斂了笑容。

  不……是……吧……

  好像……說中了呢!

  燕綏原本隨意的神情也似乎微微有了變化,忽然伸手抓住了文臻腕脈,文臻沒掙扎,抿抿唇,瞧著燕綏的神情。

  張太醫搓搓手,低聲道:「下官學藝不精,也許看錯了也是有的。只是瞧著沉脈與遲脈兼見,主內裡虛寒,臟腑虛弱,氣血不充,脈沉無力……」玄奧術語說了一大通,才期期艾艾地道,「瞧著像是淤滯寒症,怕是長久了於子嗣不利,但聞女官青春尚好,也未見得就完全無望,這樣吧,下官開個方子,聞女官先吃著。」

  燕綏一直沒說話,半闔著眼,月色自他眉梢流瀉,一片晶瑩冷白,半晌他揮了揮手,張太醫如蒙大赦,趕緊躬身退出,燕綏才睜開眼,道:「你是不是最近練武了?」

  文臻心中一跳,趕緊點頭,便將齊雲深強迫她練武學藝的事情說了,還想把那冊子找出來,一摸沒摸著,才想起來那冊子給君莫曉了。

  燕綏瞧她一眼,眼神裡鄙視濃得足夠淹沒兩個文臻,「瘋子的功夫,你也敢練,平日裡瞧著你蔫壞,原來只剩了個蔫。」

  文臻也沒心情和他鬥嘴,瞪大眼睛,「怎麼,有問題?」

  「有很大的問題。」燕綏難得皺起了眉,「齊雲深的功法,感覺上更像是一種治癒性的功法,有種先破後立的霸道。這種功夫,對那種曾經身患沉痾或者中了嚴重毒傷,需要調理腑臟拔除毒氣的人作用甚佳,想必她以前也曾經用這種功夫,幫人治過病,但是如果得這門功法的人沒有病,那霸道的功法依舊會「破」,就會先蠶食原本康健的經脈,這種蠶食沒有固定路線和方式,如今,不過剛開始而已。」

  文臻怔了半晌,吸一口氣,心想果然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奇遇!

  齊雲深種在她體內的十八根針,說是能形成一個循環,那是治病的循環,現在,變成了要她命的循環。

  天上掉下的往往不是餡餅,而是陷阱。

  「齊雲深未必是故意害你,她瘋瘋癲癲,可能早已忘卻這門功法的真義。可能她學這門功法,心心念念就是想救人,見到你,便把你當成那個要救的人了。」

  文臻想,那個人是阿巧吧,齊雲深半瘋半醒,救她的阿巧便成了混亂生涯裡唯一的執念,而那個阿巧可能和她有些相似之處,比如年紀相仿性格相近之類的,齊雲深覺得她是阿巧,而阿巧是需要傳功治療的,於是……她就倒黴了。

  「還有什麼壞消息,一併說出來吧!」零割碎切的更磨人,還不如明白著過。

  「還想有什麼壞消息?」燕綏奇怪地看著她,「你都快不能生了,這不比死還慘?」

  文臻翻個白眼,「不不不,我並不這麼認為,除死無大事,其餘都小卡司。」

  「什麼叫卡司?」

  「小意思的意思。」

  「我倒是第一次見著把不能生育看得輕飄的女子。」燕綏一笑,笑得雲散月開,燭光昏黃的室內也似亮了一亮。

  文臻便縱心情不好,也瞧得眼睛一花,心想我不能生,他笑這麼蕩漾幹嘛?

  「但是……留在你體內的功法,最終還是會讓你死。」

  「那……還能活多久?」

  燕綏轉過頭,燭火在他眉宇間明滅,文臻恍惚便想起「蔚然而深秀」這個詞,只覺得此時的他難得的沉靜,美好如一幀不會在時光裡褪色的畫。

  燕綏的眼眸此刻幽邃非常,似藏了暗浪千層,然而他並沒有多說什麼,卻道:「這麼頹喪?倒有些不像你了。我還以為你會問,要怎麼破?」

  「只是覺得就算是主角,也未必會有一直的好運氣而已。」文臻聳肩。

  她素來是個隨遇而安,無所在意的性子,便如流水順勢而行,但凡於事無補的掙扎,她都懶得做,便是此時,也只覺得運氣不好罷了。

  但這不代表她會放棄,她會為了活下去盡自己一切努力,卻不會在此刻哭泣失態。

  燕綏眸光變幻,似星光流動,又是饒有興致地看了她半晌,才道:「你是不是有恃無恐,覺得不能生孩子也無妨,反正我也不想要子嗣,至不濟還有我接收你。」

  文臻:……

  這都什麼跟什麼?

  腦回路能不能不要這麼一跳就是億萬光年?

  她趕緊張嘴,打了個呵欠,不想接這話題,也不敢問他為啥不想要子嗣,只用眼淚汪汪的斜眼,提醒他有件重要的事該提上日程了。

  然而向來不走尋常路的某人,自然也不會忽然按劇本走,燕綏看了文臻一眼,也露出一絲睏倦之色,往床上直挺挺一躺,懶懶道:「睡吧。」

  文臻:……

  親!

  我是新鮮出爐的病人!

  不能總受到花色繁多的驚嚇!

  你這老夫老妻的語氣是要鬧哪樣?

  燕綏一點也沒接收到她的驚嚇,聲音還真有些睏倦了,「不睡?那你坐著好了,不要弄皺了我的床單。」

  「我是病人。」文臻淚眼汪汪無辜,「你叫病人坐一夜?」

  「你們女人就是矯情,我讓你睡你不睡,怪我?」

  「你們男人都有病,我在殿下你身邊睡一晚我還要嫁人不?」

  燕綏掀起眼皮,笑一聲,「你還想嫁人?都不能生了還想嫁人?你這是要禍害誰呢?」

  文臻覺得自己的小宇宙快要燃燒了,想要噴他一臉口水,想要用八十斤的鐵拳拳捶他胸口!

  「還不如禍害我。」燕綏攤平手腳,舒服地嘆一口氣。

  「殿下啊,我的英俊帥氣睫毛可以滑滑梯的殿下啊,」文臻跪坐在他身邊,推他,「我在你身邊睡不著啊,我怕我貪戀你的美貌一夜無眠怎麼辦?」

  「睡不著也得睡,」燕綏摸摸自己睫毛,覺得形容得很不錯,點點頭,「因為只有這間能睡人。」

  「什麼?!」

  「整個宜王府,只有這一間睡房。」某個蛇精病一臉坦然地告訴她,「只有這一張床。」

  「你宜王府佔地數百畝,房子多得可以住得下一個團,你現在告訴我只有一張床?那你其餘房子都是用來幹嘛的?空著純觀賞嗎?」

  「自然都有用處。比如隔壁,專門用來放我的衣服,對面,專門用來放梳子,還有一個院子,放了可以量各種東西的尺子用具。你真要不想在床上睡,可以左拐再右拐,一間有黃色的門的房子,那裡頭可以睡。」

  「好唻!親愛的你真好麼麼噠。」文臻歡快地跳下床,出門去尋那間房。

  獨睡是必須的,倒不是有多怕燕綏佔她便宜,而是她睡相不好,而燕綏的床看著壓力太大,這萬一早上起來床單掉了被子飛了燕綏要殺她怎麼辦?

  左拐再右拐,看見一個醒目的門,黃色的,文臻一喜,推開門。

  我去!

  整個屋子很大,更大的是屋子中間的一大塊板,板平平直直,堆放著許多尺子,長短軟硬寬窄都有。還有一排排的切割用具,剪刀、刀、鋸子等等。

  看來看去,沒看見床。

  身後有人說話,語氣平平,「這是殿下的裁剪房,專門用來裁剪各種物事,以達到橫平豎直,互相對稱的要求。」

  文臻回頭,就看見那個黃臉瘦高黑衣護衛,印象中最常跟在燕綏身邊的那位。

  她用充滿同情和充滿自憐的眼光看了對方一會,那傢伙硬是撐不住她的目光,聲音更板了,「見過聞女官,在下德高望重。」

  文臻:……啥?

  有這麼自吹的嗎?

  那傢伙看著她神情,鐵板臉上眼神越發悲憤,「德,高,望,重。」

  文臻三秒鐘後才反應過來,敢情這是個名字?

  燕綏你還讓不讓人活了。

  許是被她的眼神刺激得更厲害,德高望重看了她半晌,幽幽道:「聞女官,請你再接再厲,務必努力。」

  文臻:……啥??

  是不是什麼樣主子什麼樣奴,為啥總是各種聽不懂?

  腦回路也可以越長越夫妻相嗎?

  「……等你成了王妃,我們說不定就可以改名字了,我姓鐘,我覺得鐘文這個名字不錯。」

  「親,您這個建議很好呢,建議你聯繫宜王殿下,說不定他能幫你解決呢,抱歉這個願望我恐怕沒法滿足你了呢。」文臻嘆口氣,拍拍他肩膀,轉頭就走。

  她回到燕綏的房間,果然那傢伙還在床上僵屍躺呢,文臻笑呵呵地脫鞋,往床上一撲,「親愛的,讓你久等啦,我來啦——」

  果然燕綏立即下意識移動一個身位,以避免被她弄亂了被子,讓出了位置。

  文臻累極,實在沒心情再折騰,砰地往枕頭上一倒。

  下一秒她哎喲一聲,揉著後腦勺道:「我的天,我但知道古代的枕頭硬,但還沒見過這麼硬的,你這是花崗岩吧?」

  「我受不了早上起來枕頭會變形,所以這個枕頭是軟玉的。」燕綏一臉你沒見識少說話表情,「落鳳山獨產千年溫軟玉,蘊天地精華,久枕則神智清明,沒見識就少說話。」

  「哈哈哈睡覺的枕頭功能神智清明這是人為想失眠的節奏嗎?你是不是傻?」文臻哈哈笑著伸手去摸他的枕頭。

  後腦勺猛地被呼嚕了一把,燕綏把她聰明的腦袋壓在枕頭上,「愛睡不睡,不然就去睡門板吧。」

  他傾身過來,襟袖間暗香散逸,有那麼一瞬間,文臻隱約覺得他的手指好像擦過了自己的唇,非常輕的相觸,像雪花悄然一沾,以至於她不能當真,卻也不能抗拒,只得拉了拉自己的頭髮,順著他的意躺下了,躺下後腦子裡有點嗡嗡的,一個念頭總在轉:這是又在撩呢還是無意的?應該不會是故意吧,這個香菜精這麼難搞,才不會那麼委婉呢啊啊啊要死,爺睡相不好啊啊啊……

  身邊燕綏把枕頭再次調整端正,量好和自己兩肩的距離,拉好衣服褶皺,齊齊整整睡下,還不忘記囑咐她,「睡相好一點,不許靠近我,不許碰著我,允許你睡皺床單,但是一定要在我前面醒把床單整理好……」

  「好好好行行行放心帥哥……帥哥我可以睡了嗎……帥哥你放心……你用臉就可以安排好世上所有的事情……不需要親自用嘴囑……咐……那……麼……囉……」

  越說越口齒不清,最後一個字含糊在喉間,文臻只覺得睏意如潮水湧來,整個身體都似乎被拽向黑甜鄉,好像一輩子都沒這麼睏過,腦子裡什麼念頭都沒有,似乎有很多要問的,要說的,要愁的,都扛不住此刻生理上的巨大疲憊,幾乎一瞬間,她就睡沉了。

  是真的沉,居然連夢也沒做,但也是真的短,好像有件事總在和她的意識抗拒,逼她快點醒來,所以當文臻霍然睜眼的時候,憑感覺,似乎睡了也沒多久。

  她有些詫異,原以為自己能睡上一天一夜,結果居然醒這麼早?

  四面是近乎凝固一般的黑暗,靜得彷彿身在深水之中,宜王府處處不同於尋常豪門宅院,隔絕了人的熱氣和煙火氣,總隱隱散發著一種空曠寂寥的味道,不過倒也正合她此時的心境。

  說是不在意,生死之前,哪有真正的不在意呢?

  所以沉睡乍醒,便再也睡不著。睜著眼睛數橫樑,來來回回想著先前張太醫的話。想著燕綏那句活不長。

  一時覺得有些頹喪有些諷刺。

  她從來不算同情心泛濫的人,給齊雲深做飯,其實也是職業習慣,見不得污糟食物罷了,誰知道卻因此惹來殺身之禍,平白給一個瘋子給坑了。

  不能生也罷了,她對婚姻本就沒什麼期待,她和三個死黨都是孤兒出身,因為異能被研究所收留研究,太史闌來得遲,似乎原本與母親相依為命,而她的記憶中,則隱約留有父親的影子,但那也並不是溫情的留影,她記憶中那就是個醉漢,每天二十四個小時有二十個小時都在酒後的迷幻中,喝得高興了再來一瓶,喝得不高興了也再來一瓶,女兒於他就是個累贅,總恨女孩不值錢不能賣了換酒喝。

  所以她自幼就學會了甜美乖巧,察言觀色,小心翼翼盡量避免出現在父親視線中,小心翼翼伺候他以免他哪天獸性發了把自己給賣了。

  後來父親好像也不在了,記憶裡的影像換成了一對蒼老的臉。

  至於母親,記憶中沒有這樣的生物存在,也許死了,也許受不了這樣的家庭走了,她也並不在意,她不渴盼母愛和親情,在這樣環境長大的孩子,最需要的不是這些虛偽的東西,安定的生活便足以。

  但是她才十七歲,就算不指望人生大有可為,也有過對未來的無數幻想,就因為這麼一個烏龍要戛然而止,她只好不甘地失眠了。

  失眠了,卻沒發出聲音,連身都沒翻,也和身邊人一樣,直挺挺睡著,做一對有呼吸的僵屍。

  生平頭一次和男人同床共枕,以前沒幻想過,現在覺得真不值得幻想。

  這已經不是蓋著棉被純聊天了,這是扯著棉被純發僵了。

  文臻心中暗暗嘆口氣,剛要閉上眼睛再好好想想,忽然一隻手伸了過來,摸了摸她的髮。

  這一下驚得非同小可,她猛地坐起,霍然轉頭。

  燕綏還直挺挺睡著,黑暗中隱約一雙眸子熠熠閃光。

  文臻就沒見過誰,睡著毫無動靜,醒來毫無聲息,沒有任何小動作,沒有任何睡後的迷糊和慵懶,沒有過渡,好像就一直沒睡。

  然而她方才聽著他呼吸平靜,睡得安然。

  「睡不著?」燕綏問她,聲音很清醒。

  文臻心想我睡不著所以你醒了?你到底是怎麼醒的?

  然而此時這一撫摸,還真莫名地給了她一分安慰和力量,她忽然有點後悔自己先前做的事兒了……

  「還以為你真不在乎,原來也會怕得睡不著。」燕綏似乎笑了一聲,沖她招招手,「躺下吧,沒那麼糟糕。」

  「咦?」

  「躺下我就告訴你。」

  文臻只好再躺下,燕綏並沒有對她做任何親暱動作,只一下一下拈著她的髮尾,道:「把那功夫繼續練下去吧。」

  「啊親你是怕我死得太早嗎?」

  「有個詞叫破而後立,也有個詞叫置之死地而後生。這門功法,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練下去固然會令你周身經脈受到傷害,有可能會死得很慘,但同時它對經脈臟器的修煉也是強大的,你會一日比一日強韌,抗力越來越強,你體內的針就像十八把劍,你到最後是練成人劍合一,還是被劍穿體而亡,就看它所造成的爆發和你的強韌哪樣能勝,但總歸,有機會勝,不是麼?」

  「那如果不練呢?」

  「你是普通人,你因為練習這個,所受到的傷害已經造成。不練,你就還是個受過傷害的普通人,這傷害不會因為年深日久自癒,它會越來越重,如今第一根針已經發作,影響了你的生育,接下來,它可能影響你的眼睛、嗓音、肺部……也許活得會比繼續練下去長一些,但是,一定會死。」

  文臻不說話了。

  做選擇題滋味不好受,做關乎命運的選擇題滋味更不好受。

  「你只要在每根針發作之前搶先將它煉化,你就有機會活並更上一層樓,每煉化一根,你死亡的危險便減少一分。是冒著一路受苦最後可能慘死的危險爭取長壽,還是做個徹底的普通人安安穩穩等著短命。你自己選。」燕綏毫無同情心地道,「我覺得兩者都不錯,但是你只能選一種。」

  「哦對了,忘記告訴你。」燕綏又道,「這門功法最初的用處應該是拔毒,所以毒對它應該有一定的作用,我猜,在某些要緊關頭,用毒會對你有些用處。所以,上次我送你那兩顆鯨眼,你記得收好。」

  文臻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你說的就是那兩顆小豆子?」

  那兩顆玩意,他莫名其妙丟過來,當時氣氛較好,按正常邏輯,應該是什麼珍藥之類,所以文臻也比較愛惜地收了起來,結果現在他說什麼毒藥?鯨眼?

  真是分分鐘想要打爆狗頭的節奏!

  見過送寶貝送名藥,見過二話不說送人毒藥的嗎!

  何況當時她還沒被逼練這破功,他送這個也絕不是為了幫她解難,那是送了幹嘛?提供自殺工具嗎?

  文臻頓時又不後悔自己先前做過的事兒了!

  「那東西不僅僅是毒。遇水而活,可喚水獸。行了。自個的事兒,自個想吧。」燕綏拽拽她的髮尾,鬆了手,又準備沉入他僵屍一般不知起始不知終的睡眠中去了。

  文臻偏不給他睡,「殿下啊,我這麼慘,你安慰安慰我唄?」

  「安慰?」燕綏的語氣充滿驚詫,「這有什麼好安慰的?」又呵斥她,「安穩些!你睡過線了!」

  文臻一看,特麼的不知何時,這貨在兩人之間畫了一條筆直的印痕,她沒注意,有點過線了。

  還三八線呢是吧?

  下一步是不是要舉手告訴老師,或者拿小圓規戳戳戳?

  文臻簡直要被氣笑了,氣完之後心頭的鬱結似乎也散了幾分,這似乎就是人性,一件悲傷的事,他人緊張同情,自己便也分外緊張壓抑,他人不當回事,自己便覺得似乎也不是多大的事兒,多糾結一句,都是矯情。

  現在她覺得自己就是個白痴,和蛇精病談什麼人類感情,只好悻悻躺下,想著那個鯨眼這麼有用記得打個耳墜子鑲嵌進去省得掉了。

  原以為睡不著的,不知怎的,又很快墮入了黑甜鄉。

  這回她做夢了,夢裡是個面容模糊的孩子,獨自行走在曲折長廊上,那長廊九曲翻覆,左折右拐,長廊上白紗飄蕩,紗幕後似乎有很多模糊的人臉,人臉於暗處發出竊竊妖媚笑聲。

  那孩子目不斜視,緩緩前行,忽然紗幔後伸出光裸的手臂,搭住了那孩子的肩,又有赤裸的腳伸出,指尖趾尖蔻丹鮮豔,輕輕一撩,便挑起了那孩子的衣衫……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9 09:15:20

卷二 第六十七章 最萌身高差

  因了這夢,文臻睡得便有些不安穩,似乎於夢深處,都能嗅見那股甜膩誘人的香氣,彌散在朱廊青瓦之間,而紗幕在黑暗的天幕中迤邐飄舞,扭轉如蛇,時不時覆上面頰,窒住了人的呼吸……

  不知何時有一隻微涼的手,輕輕拂過她的頸項,似清風過飛雪落,朦朧間涼意浸體,那種黏膩的、糾纏的、暗昧不清的感覺漸漸淡去……

  她再次睜開眼睛時,天光已經大亮,燕綏還沒醒,她無意中一轉頭,就看見那人線條精美的半邊臉,她用目光在那傢伙眼睫毛上滑了一陣滑梯,心中不由嘆一聲美色誤國,難怪朕今日要誤了早朝。

  生平第一次在男人身邊醒來,似乎也沒什麼粉紅泡泡,因為三八線還在,她好像被燕綏傳染了,居然一夜也沒翻一個身,兩個人睡成了一對僵屍。

  她看了好一會,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又湊近了去看,才發覺燕綏的呼吸很輕,輕得幾乎感覺不到,某種程度上簡直可以說是「氣若游絲」。以至於方才有一陣她瞧著他,忽然便心中不安,總覺得眼前的這個人,美而不鮮活,彷彿下一陣便要這樣永久地睡去一般。

  或許感覺到了凝視,燕綏睜開了眼睛,像日光在這一霎得到了邀請,亮起了驚豔天地的華光,文臻只覺得眼瞎。

  他的醒來,果然還是毫無睡意殘留,像未曾睡過,隨即他坐起,坐起的那一霎,忽然臉色一變。

  文臻一直盯著他,嚴格來說盯的是他蓋著的被子,目光在某個部位上打轉,然後如願以償看見了某個小帳篷。

  賓果!

  她猛地跳起來,翻身下床,笑道:「殿下你醒啦,殿下我去叫人伺候你洗漱,殿下你慢慢起,你血壓似乎有點高,起床不能急喲。」

  也不等燕綏回答,她拉開門,大喊:「德高望重!德高望重!」

  德高望重從屋頂上探下面無表情的黃臉,一雙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望著她,眼神十分曖昧。

  文臻笑著對裡頭指了指,一句話也不多說,趕緊先扯呼。

  今天如果不出預料的話,燕綏應該不會出現在她面前了。

  她一直在學聞至味傳給她的《聞探》,研究各種下毒製毒的方法,只是一直在宮中,沒有什麼機會試驗,隨便試了只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好容易等到出宮,昨晚又被燕綏搞得心潮起伏,一怒之下,乾脆拿燕綏先試了試。

  這一次嘗試的不能算是毒,只能算一味藥,所以當她的手拂過燕綏的枕頭被阻止時,她順手便將那味叫「挽春」的藥下在了自己的頭髮上。

  「挽春」名字很好聽,意味也很深長,濃縮時光,挽救青春。書裡說,適合用在一些年老體衰卻還沒有子嗣,不惜耗盡精力搏一把的人身上。簡單地說就是能將人體內的儲藏的精力迅速調動一空,促成短時間內的龍精虎猛,以求開花結果,但這個時間過去,因為損耗殆盡,以後也就多半一蹶不振了。

  但這藥妙在,如果在這段時間內沒有旦旦撻伐,精元未洩,則十二時辰之後自然藥力散失,不僅不會有任何不良影響,還對人體有利。

  這藥暫時只適用於男子精元,再研究下去,就是針對所有人,激發潛力的一種藥。

  文臻對貞潔並沒有過於看重,但這是封建社會,女子失身後果太嚴重,而燕綏行事恣意,她可不能將貞潔和未來都押在別人的自律上,所以睡下的時候,便來了這一手。

  如果燕綏真的讓她看走眼,做了些她不愛做的事,那麼後果,就是一生不舉。

  好在,事實證明,燕綏就真的從來沒正常過……

  文臻頗覺此刻心情有些復雜,但想著燕綏今天要撐一整天小帳篷便覺得心情甚好,想像著叉腿走路的燕綏,笑容越發甜蜜,自己去找廚房,準備做早餐。

  走出門時候,她還有些擔心會不會遇到機關,但一路暢通無阻,和尋常宅院沒有兩樣,只除了看不到婢女小廝——視線範圍內沒有人,也沒看見什麼門戶,但只要她需要,就會隨時冒出人來,比如她剛一張望,頭頂就有人問她要去哪裡,等她說了要求,就聽見格格連響,眼前明明是一叢灌木的,灌木忽然分開,露出路來,路走到盡頭,明明是牆,便開啟了門戶,她只需要跟著聯動的機關一路走下去,就到了廚房,等站在廚房門口回頭看,剛才的路已經沒有了。

  這種設計,實在驚人,像是陣法和機關的完美結合,任何人貿然闖入,懂陣法的會中機關,懂機關的繞不出陣法,多半要耗死在此地。

  只是哪怕就是一個小小的院子要這樣改裝,那也是耗費巨大,如果整個佔地幾百畝的宜王府都是這樣的,文臻覺得東堂皇宮還不如搬到這裡來算了。

  德容言工們在各個角落一閃而過,文臻忽然想,宜王府沒有床,那德容言工們睡在哪裡?

  德高望重昨晚睡屋頂,這個她是知道的。經過主院院門的時候,看見容光煥發從牆裡(?)出來。

  她多看了一眼,發現牆上居然有床,放下來是床,掛上去是牆。

  特麼的宜王府這麼大地方,一萬張床也放得下,又不是她現代那世寸土寸金因此處處講究收納節省空間,用得著這麼摳麼。

  經過第五進院子時候,看見樹上有個網兜正在收起,估計也是哪位值夜的休息地。

  還有更多的,不知道睡在哪裡,懷疑可能是榻榻米大通鋪齊齊整整像烤麵包那樣的睡法。

  文臻感嘆了一下燕綏的摳逼,便開始做早餐。她精神不佳,也不想多折騰,看廚房裡,又想吐槽了,看不到廚子也罷了,食材也沒多少,像個皇子家的廚房嗎?比聞大娘家也好不了多少。

  好在還有隔夜的冷飯,米非常好,顆粒晶瑩,便做了土豆泥肉末三角煎飯團,胡蘿蔔綠豆芽韭黃和肉絲裹上麵皮炸脆的春捲,麵粉裡加入菠菜汁,做成綠瑩瑩的菠菜蛋餅,蛋餅是長條的,再切成手指長的一段段,乍一看像一條巨大的豇豆條。

  點心有了肉和菜,主食就簡單些,蔥油拌麵,文臻自己煉製的蔥油香飄十里,整個宜王府雖然安靜如故,但頭頂的樹,簷下的影,花叢裡的花,都似乎在無風搖曳。

  等到早飯好了,她讓人送一份給燕綏,擅長做壞事的人都天生懂一個道理——做任何事都不能做絕,幹完一票就得虎摸一把,給對方留一個情緒的起伏期,說人話就是打一棒再給個蜜棗兒。

  德高望重和一個微胖的男子前來拿早餐,小胖子比德高望重有親和力,自我介紹說叫容光煥發,殿下容字隊的領隊,並也隱晦地表示了自己也希望能換個名字,自己姓德,叫德裕應該不錯,並對文臻表示了由衷地看好和大大的鼓勵。

  文臻哈哈哈應付,發現只隔了一夜,德高望重看她的眼神,又有了不同。

  那是充滿熱辣的眼神!

  那是承載了無數希望的眼神!

  那是寄託了畢生最大夢想的眼神!

  前二十多年都活得比和尚還和尚的殿下,終於開竅了啊!

  只昨夜一夜,這姑娘破了殿下無數記錄啊!

  第一次碰觸女人。

  第一次帶女人回家。

  第一次帶女人進自己房間。

  第一次和女人一起睡覺!

  昨天他們還在憂愁殿下看樣子要一輩子打光棍他們的苦日子遙遙無期。

  一眨眼春光就漫過了紅河岸!

  鐘文和德裕,就指望你了!

  容光煥發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上頭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文臻瞧一眼那分外輕薄寬大的衣服。笑出一朵毫無異色的甜美花兒。並滿嘴跑火車地表示一定會努力,親們請放心。

  德高望重和容光煥發滿懷喜悅地去給殿下送早飯,打開門,就看見殿下大馬金刀地叉腿坐著,姿勢很銷魂。

  一邊叉著腿,一邊低頭看著褲子,見兩個隨從眼神瞟過來,便作丈量兩膝尺寸距離狀。

  德高望重從鼻子裡冷哼一聲,容光煥發生來喜相的臉上笑容更加濃烈幾分。

  喲呵,裝什麼裝,當人看不見你的小騎槍?

  那位聞女官看來果然不同凡響,瞧殿下這雄風不倒。

  兩人默默腹誹著布菜。燕綏換好衣服,坐下來就吃,他對文臻最滿意的一點就是,只要不是心情不好,她都會照顧他的對稱欲,她做出來的東西,形狀角度線條擺盤都無可挑剔,看著就讓他心情好上許多,不像之前那些蠢廚子,關照了多少遍,切出來的東西還是有點歪。

  煎飯團入口先是酥脆,再是糯軟,土豆泥醇厚清香,肉末微微辣香,入口即化綿軟無渣的土豆泥和微微有些脆硬的肉末,將兩種截然不同的口感美妙融合。而春捲就是純粹的脆,金黃的春捲皮在唇間輕輕一抿,便發出細微的碎裂聲,餡料因為有了韭黃而香氣略沖,卻提煉出一種極致的鮮。而菠菜汁蛋餅,便是他也多看了兩眼,從來沒見過麵居然是有顏色的,翠盈盈的連眼睛都覺得舒服了幾分。只是形狀有點接受不能,天知道他最討厭豇豆了!這丫頭故意的吧?

  而蔥油的香,是一種要在口腔中縱橫捭闔,以濃墨重彩留下深刻記憶的香,不知不覺間,便能掃下一多碗。

  燕綏吃飯的時候,德高望重和容光煥發就在一邊默默嚥口水,還不敢發出聲音,聲音越大某人吃得越香,本來可能留一口的,也絕對不會再留。

  直到他吃完,擦完嘴,性子比較活潑一點的容光煥發才道:「主子,既然旨意允許聞女官在王府養幾日傷再回宮,那我們要不要給她再收拾出一間臥房來?」

  德高望重立即皺眉道:「每間房都有用途,怕是騰不開。」

  「怎麼就騰不開了?德高望重你在搞什麼花樣?」燕綏眉一挑,看看兩個屬下表情,袍子一抖道,「想什麼呢?那個醜丫頭,我怎麼可能對她有興趣?沒見她為了獻身於我都給我下了藥,但我也扛住了沒碰她。女人啊,就是這樣,一個個狐狸一樣,看似一本正經,實則心懷不軌!」

  ……

  門外,一本正經但是心懷不軌的文狐狸,手裡抓著個辣椒瓶子,停住了腳步。

  片刻後,她鼻子哼笑一聲,轉身就走。

  回到廚房,端起剩餘的早飯,往前院走。

  給唐羨之送早飯去!

  ……

  一路暢通無阻到了第一進,文臻有種進入宇宙基地然後自己被開了權限的感覺。

  當她到了第一進之後,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門。

  昨夜明明還是一個啥都沒有只有樹的空院落,今天居然就成了一個精緻的小院。

  一夜之間,院子裡的空地裡已經多了一個簡樸卻絕不簡陋的木屋,木屋結構精美,飛簷斗栱一樣不缺,居然還帶有迴廊小橋,窗前掛了竹絲簾,綴了青色絹布卷邊,簷下垂了素色木紋紙燈,青色絲穗隨風飄舞。木屋門前寬寬的平台被水洗得透亮,透著木紋原生態的自然美麗紋路,鋪著淡碧色生絲席,唐羨之正坐在席前,面對著一架古琴在試音。

  琴也並不浮華,十分古樸,琴身還有斑駁紋路,似上古之物。然而這有些舊舊的琴,配這巨樹之下木屋素簾青燈,便生出一份近乎動人的和諧,那般素淡清澈之美,令人連心都似瞬間通透如水晶。

  而趺坐在琴前一身素衣的唐羨之,是這清澈世界裡,最透明美妙的一筆。

  他輕撥五弦,起仙翁之音,髮絲如墨,而指尖似雪。

  遠山和萬樹,都似因這弦音而微微震顫,於天地畫卷間洇染成水墨一色。

  四面人很多,卻凝然無聲,與宜王府近乎凝固的無聲不一樣,那是人們在美妙的色彩和音樂之前自然的屏住氣息。

  文臻禁不住站住了,對自己美食向來驕傲的人,此刻竟忽然覺得這早餐是不是油膩了些。

  忍不住便去對比燕綏和唐羨之,唐羨之也是講究的,但他的講究和燕綏截然不同,他更像一個極其珍惜和懂得生活之美的人,並不計較,卻也不肯將就,哪怕是被困在對手家的院子裡,他也要活出屬於自己的尊貴和不同來。

  唐慕之也在,倚著木屋迴廊,似乎在想心事,神情平靜,氣質優雅,儼然的世家大族尊貴閨秀,昨天的狂躁暴戾於她彷彿只是一個夢境。

  看見文臻,她竟然也沒發作,淡淡地點了點頭,就好像這是一個經常遇見的熟人。

  文臻覺得更夢幻了,她原本準備放下托盤就走,怕的就是唐慕之發瘋,畢竟這大小姐昨兒被她坑得夠慘。

  倒是唐羨之,立即微笑站起,笑道:「難怪今日樹上喜鵲兒叫,原來是祝賀我有口福。」

  文臻噗地一笑,心想這人仙子一般,說話卻十分接地氣,確實比某人可愛多了。

  此時有人過來,接過早餐,似乎想試毒,唐羨之笑著擺擺手,那人便住了手。

  唐慕之居然也不覺得什麼,自顧自坐下便吃,兄妹兩人口味明顯不一樣,唐慕之更喜歡帶肉的油炸之物,唐羨之卻更青睞一些那個綠油油的蛋餅。

  說唐羨之愛清淡吧,蔥油麵味道濃烈,唐慕之沒吃完,唐羨之倒滿臉讚色。

  唐羨之禮貌地邀文臻共進早餐,文臻看一眼唐慕之,笑道已經吃過。唐羨之也笑,說如此甚好,他也不過客氣客氣,這樣正好吃個雙份,文臻以為他在開玩笑,誰知道他還真吃完了雙份。

  文臻等他吃完想把托盤碗碟帶走,省得遺留下來生出什麼麻煩,自己思量著方才在廚房裡看見一排大缸,是醃菜做醬的絕好用具,愛好廚藝的人難免見之心癢,此刻便想著要去集市上採購一些菜蔬豆子,給燕綏醃一批下飯菜,省得以後總不吃飯,每日跑宮裡騷擾她。

  先前做飯時她已經從另一個護衛言出法隨那裡知道,昨晚陛下下了聖旨,好生對唐家兄妹的到來表達熱烈歡迎。把燕綏申斥了一番,卻又含糊地沒論對錯,也不說九裡城事件,只說既然唐家兄妹來了京,唐家小姐又受了驚,那就先留在天京好好休養,燕綏和他們有些誤會,那就由燕綏負責彌補,著令宜王府好生招待云云。

  至於文臻,聖旨裡也隨意提了一筆,也不知道燕綏是怎麼往上報的,文臻成了為了保護唐小姐勇鬥猛獸的女鬥士,聖旨也便將她做個添頭,讓她也在宜王府休養,宜王府沒有女眷不大方便,她在,正好照顧「身體不適」的唐小姐。

  這就是變相軟禁了。

  是燕綏要的結果。

  文臻想皇帝也夠滑,裝傻充愣,把這燙手山芋直接扔給了燕綏,燕綏還得謝主隆恩。

  皇室和門閥之間第一次勾心鬥角的鬥爭,便以這種方式暫時結束。結果險險地停留在了一個雙方都能勉強接受的點,然而好像所有人都忘記了,那日長街喋血,無數百姓陳屍於途。

  這就是皇命豪強便是天,勿談自由與尊嚴的封建時代啊。

  文臻有些恍惚,正好唐羨之好像在問她打算做什麼,她隨口道:「想去集市上買菜。」

  唐羨之便啊地一聲,很感興趣的模樣,道:「我陪你。」

  文臻霍然轉醒,目瞪狗呆。

  這位在說啥?

  「看你的模樣,應該要買不少,我對菜色頗有些瞭解,也很會還價,你要不要試用一番?」

  唐羨之自告奮勇。

  文臻頓感頭痛,有種開門遇見推銷員的趕腳,仙子,你就好好在雲端蹲著不好嗎?

  她又看向唐慕之,心想如果這位也要跟著去,那她就直接放棄了。

  唐慕之冷笑著看她,「看我做什麼?我哥給你三分臉色,你就敢想多了是吧?」

  「沒有沒有,我是想問問您想吃什麼菜呀?」文狗腿笑眯眯。

  「不要和我玩這一套。」唐慕之淡淡道,「我沒和你計較,是因為吃了你這種人的虧,首先是我自己沒用。你要身份沒身份,要能力沒能力,我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你,現在對付你,勝之不武。」

  文臻笑嘻嘻地看著她,姑娘你這是被你哥洗腦了吧?

  明明就是不方便現在對付她,說得這麼矯情做什麼。

  這個唐慕之,天不怕地不怕的,卻好像特別忌憚她哥。

  可瞧唐羨之對她淡淡的,也看不出如何兄妹情深來。

  一刻鐘後,文臻有點懵逼地看著唐羨之安排人趕來的專用買菜車。

  真特麼的……牛逼。

  偌大一個車,居然是帶掛車的,前頭馬車式樣,十分精緻,用來坐人,後頭式樣簡單一些,兩壁打了格子,放了筐子,據趕車的車夫介紹,他是唐家在天京宅子裡專門買菜的數人之一,這是唐家數輛買菜車之一。

  這讓文臻想起以前看的一個故事,說某百姓娶了某大官家的廚娘,婚後便要新婚妻子露一手,結果人家說,妾身是專門負責廚房裡切蔥花的。

  唐家是川北無冕之王,掌握三州之地,因身份重要又犯忌,全族沒有一個子弟住在天京,居然天京也安排了巨大的宅子,養著無數閒人,每天買菜都要輪流值班驅車上街。

  這讓文臻有點明白了,為什麼燕綏一定要對付唐家。

  別看唐羨之在宜王府裡沒人管,但是他一出門,馬車後頭就跟上了一隊騎士,和馬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唐羨之就當沒看見。

  擁有巨大影響力的豪門和皇室之間,本就是你敬我一丈我讓你三尺,說是在宜王府由燕綏照顧,不代表就此徹底失去自由,但是想要踏出一定範圍,也一定會有人干涉,聰明人會懂得尋找出合適範圍,避免難堪和尷尬。

  文臻想,現在,這買菜,就是猛獸們圈定活動範圍的契機了。

  好在這附近就有一個集市,還是專門供應這一處王公貴族區域的高端集市,這一點從地面十分整潔沒有污水橫流,各色菜蔬分類分區,以及有專人管理便可以看出來。

  當唐家的車夫從後面那輛車上拖下來一個個帶輪子的小筐子的時候,文臻幾乎以為自己是穿回去了。

  這不是現代大媽們的愛物,買菜小拖車嗎?

  還比人大媽們的更講究更精美,全程雕刻呢。

  然後她知道了,這也是唐羨之的設計,他五歲時候看見家裡僕人買東西,雖然出了集市有大車接送,但買菜當時拎著拖著又不甚方便,便親自設計了這種買菜小拖車,之後整個唐家的僕人都用這種拖車。

  好吧……真是,宜家宜室啊……

  買菜的時候,文臻再次見識到了仙子果然沒吹牛,那地氣接得……令人髮指。

  「……大爺,這豆子多少錢一斤?」

  「十文一斤吶。」

  「這有些貴啊,今年雨水多,您這豆子色澤淡,也不夠實在,明顯肥力不夠,隔壁攤子賣七文,您老年紀大了,我們照顧一下……您給六文一斤吧。」

  文臻:……特麼的我還以為你要說給八文一斤呢!說好的憐老憫貧的呢!

  「您這雞蛋不錯……哎不用您親自挑,我自己來……行了就這些……十五文?這位大哥,如果我告訴大傢伙,您把新鮮雞蛋藏在底下,三天以上的雞蛋放在最上面您覺得怎樣?……好,五文。真真,付錢。」

  文臻:……那位賣雞蛋的大哥要哭了您知道嗎?

  「……您這豬肉倒是便宜,那邊比您貴三文一斤呢……哦您別切,我沒說我要……市管!市管!這邊有個賣老母豬肉的……」

  文臻:……你來的時候集市上人多了三分之一,你來了一刻鐘後集市上攤子少了三分之一。

  ……

  總被唐羨之刷新世界觀的文臻,撿起自己掉了一地的眼珠子繼續買菜,經過唐羨之一輪摧殘,這個不大的集市的人很快便知道來了一個美得像仙子精得像大媽的惡客,都開始老老實實做生意,文臻繼續在豬肉攤看肉,剛看中一條肉,忽然一隻手伸過來,手裡拿著一塊潔白的帕子,隔著帕子拎起一塊特別方方正正的肉,往她拖著的筐子裡一扔。

  文臻一轉頭,喲,小騎槍竟然來了。

  她笑眯了眼,「您來了啊?您今兒個真仙!」

  薄綃飄飄的燕綏,在這紛亂嘈雜的集市中,就好比一隻天鵝闖進了蝗蟲群,就連步態也和天鵝有異曲同工之妙,微微叉腿,飄然若仙。

  燕綏不理她,只道:「肉買好了,還要買什麼?」順手把帕子扔了。

  文臻:「還要買肉。」順手把燕綏拿好的肉給扔回了案板上。

  不等燕綏發表意見,她已經對那個快要發作的攤主道:「市管還沒走呢,您這帶著血絲手指一按一個坑半天恢復不了的病死豬肉,是想留著做驅趕您的證據嗎?」

  那攤主默默地收回了豬肉,再默默地把一小塊新鮮豬肉放在文臻籃子裡。

  文臻又扔回去,「自個吃吧您。做人厚道點。別一個個狐狸一樣。」

  燕綏已經走了過去,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

  文臻笑吟吟,眉目不見端倪。落後他三步遠。

  燕綏身高腿長,大抵是嫌棄集市髒亂,走得飛快,一邊走,一邊又扔進來一條魚,道:「這魚看著不錯,整齊,乾淨。」

  文臻扔回去,「是啊,死得板直,腮雪白雪白,是夠乾淨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它吃了什麼藥,沒扛住,硬得不要不要的。」

  硬得不要不要的某人,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文臻笑嘻嘻。

  至於誰心裡MMP,管不了。

  ……

  之後又有蘿蔔青菜齊齊登場又退場,蘑菇竹筍你方唱罷它謝幕。燕綏買菜,蘿蔔不管糠不糠,只看肚子圓不圓。青菜不管青不青,只看葉子有幾片。蘑菇不管鮮不鮮,顏色首先要美豔,竹筍不管嫩不嫩,只看筍頭尖不尖。

  他在前頭唰唰唰買,後頭文臻啪啪啪扔,一路旋風般一刻鐘掃蕩完整個集市,多虧文臻一眼辨好壞,動作夠快,居然最後小筐子也裝了一半。

  不得不說殿下的腦子還是很好用的,等到再回頭來一遍,燕綏挑出來的菜,就是村裡最美的那一顆了。唯一的問題就是還是那謎一樣的審美,比如青菜可以有蟲眼,但一定要對稱,蒜頭必須是整數瓣,單數的不行等等。

  而唐羨之,從一開始燕綏旋風般開始買菜,他就默默功成身退——難道還追在後面還價嗎?

  倒是文臻悵然若失,心想天潢貴胄就是可惡,不懂小市民的樂趣,不知道討價還價也是美好的煙火氣嗎?尤其從十五文還到五文,那成就感和快感,皇帝誇俺都不換。

  皇帝會不會誇不知道,皇帝他兒子明顯不會誇,保不準還嫌棄還價太囉嗦。

  文臻要買的菜挺多,市面上能有的能醃菜做醬的她都買了,小拖車來回運了好幾次,這時候就能看出那個特製掛車的好處了,菜用筐子一筐筐放在車裡,兩邊有打好的格子,一包包的肉類則擱在格子上,以免血水混雜,影響口味。

  文臻對這樣的講究也是服氣,正準備回宜王府大幹一場,忽然覺得有點餓,果然在車邊等她的唐羨之道:「已經到午時了,我瞧著宜王府也沒廚子,這時候再要聞女官你做飯,太辛苦了些,這樣吧,我做東,請殿下和聞女官去德豐樓,嘗嘗他家的名菜水晶三蒸,可好?」

  「叫我文臻,文學的文,至秦之臻。」文臻笑道,「我家祖父是倒插門,所以隨了聞家的姓,但實際上祖父姓文,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我覺得這名字更適合姑娘你一些。」唐羨之從善如流。

  燕綏卻已經不大滿意了,「怎麼沒聽你親自和我說?」

  文臻假笑,「不敢說,怕被誤認為心懷不軌。」

  燕綏瞅著她,慢吞吞地道,「嗯,沒有心懷不軌,門縫裡偷聽,光明正大得很。」

  「是啊,我們這樣的小人,自然不敢和殿下比誰更光風霽月啦。」文臻推他,「殿下殿下,時辰不早了,吃飯了沒?吃過了你隨意,沒吃過回家吃去吧,再見。拜拜。」

  燕綏一反手,抓住了她的手,穩穩妥妥往身邊一擱,對一旁唐羨之一點頭,「可以。見笑。」拎了文臻便走。

  文臻掐他手指——見笑?什麼見笑?自說自話挺熟啊親?

  可惜掐了半天人家手指一個印子都不留,她倒指甲生痛。

  文臻下定決心,管什麼死不死,練!功也好毒也好,都練,哪怕最終要死呢,最起碼現在活得痛快!

  燕綏不是說了嘛,齊雲深那倒黴玩意,為了給她快速「拔毒治病」,不惜工本在給她灌功,所以想要徹底清除恢復健康從此成為不會武功的普通人,也是不可能了,既如此還不如多拿一些,多一些資本,將來才有更大的可能對抗厄運。

  她文臻,能屈能伸,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逃,這才是英雌本色。所以現在,她不掐了,乖乖地挎住燕綏的臂彎,思考著下一次給他用哪種藥比較適合他的氣質。

  燕綏低頭瞧了瞧,這黑芝麻餡湯圓兒和一般的古靈精怪不同,她渾身上下透著憨厚乖巧的氣質,連眼神都規規矩矩從不骨碌亂轉,生氣也像是在試探,掐過掌心後就高高興興挎上他胳膊,一臉的溫柔順從。

  可他敢打一文錢的賭,黑芝麻湯圓一定在想下次給他用什麼藥……

  湯圓兒吊在胳膊上的姿勢挺新奇,這讓他有種被依賴的奇異感,來來往往的人都禁不住看一眼,她不在意,燕綏也不在意,不在意地挺著腰帶著她漫步,一邊嫌棄地道:「你瞧你矮的,挎著你像挎個包,腳離地了吧?」

  「是啊是啊,要麼我去挎唐羨之吧?走路有點累呢。」文臻伸長脖子看前頭的唐羨之,「他身高我瞧著順眼,高度合適,最萌身高差。不像你,挎著跟挎個鷺鷥似的。」

  「你也就這眼光,就看得上矬子。」燕綏呵呵一聲,胳膊卻沒鬆開,文臻看一眼前方的唐矬子,人家頂多比你矮兩公分,這就矬子了?

  我們宜王殿下的臉呢?

  德豐樓就在前方不遠,位於這一處高級住宅區域的中心地段,文臻一看那地段就眼冒藍光,這種好地方,便是賣煎餅,她也能一年賺一座王府!

  老遠就看見德豐樓杏黃底斗大的酒旗,賣茶食的婦人小廝進進出出,文臻聽說過這家酒樓屬於高端定位,幾乎就是個會員制,有一些與眾不同的規矩,雅間沒有一定的地位的熟客根本訂不著。沒有足夠的身份,有銀子也頂多坐個大堂。

  她早就有心來品嘗,今日可算逢著機會,只是想著唐家和燕綏身份都敏感,去這種地方吃飯,不報身份進不去,報了身份惹麻煩怎麼辦?結果事實證明貧窮限制了她的想像,唐羨之在天京的管事提前到了德豐樓,隨即便開了一間雅間,據說唐家在德豐樓有專門的雅間,長期包下的那種,供唐家的人偶爾來天京享用,平日裡唐家在天京的管事們也會偶爾在這裡聚個餐。

  文臻再一次深切感受到了豪門的地位,體現在生活的各個方面,卻不為平常百姓觸及,只讓皇族刺眼。

  文臻一行人上到二樓的時候,頓覺氣氛安靜許多,午時客人不多,雅間只有兩間開著,分別在走廊的兩頭。另外一間看樣子已經開席有一陣,而且宴請的是貴客,門口站著好些護衛,小二以銀盤奉菜,所有的菜都被門口的護衛接過去,驗過以後才由護衛送進去。

  文臻聽見唐家的管事小聲地和唐羨之嘀咕,「那不是季家謀士嗎,不知道是不是季懷慶也在。他近日正好回京述職。也不知道是在請誰,大抵是想謀個好差事。不過他不怕大皇子發作?」

  唐羨之笑了笑,只道:「終究那是季家的事。」管事也知道此時不是討論這件事的時候,專心去安排宴席。

  文臻眼力好,一眼看見那邊雅間站在門口的一個清臒男子,有點眼熟,仔細想了一會,想起來這位不就是之前唐羨之和燕綏九裡城互坑時候,那個負責安撫百姓,把唐慕之馭獸殺人的罪過都推給燕綏這邊的男子嗎?

  她當時在裝死,雖然看見這個男子,但並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麼,還是易人離之後告訴她的。

  他是季家的謀士?

  文臻想起那日九裡城遍地的百姓屍首,和最後燕綏無辜承受的痛恨目光,便覺得心裡不爽,想了想,悄聲問燕綏:「今兒不會再有事吧?」

  季家,很明顯就是三大世家之一的那家嘛,季家重武,季家所掌控的蒼南州地勢險峻,百姓彪悍,不服馴化,時常鬧事,所以季家對於兵權的渴望尤其強烈,擁有自己的募兵權還不滿足,這一代的繼承人早早從軍,現今已經是實權副將了,常年跟隨大皇子安王在邊境駐紮,協助大皇子管理東堂天機府,兼管對其他各國的軍事外交事宜。

  如今沒聽說大皇子回京,這位季副將自己回京述職,在醉豐樓宴請貴客,能讓季家這樣請客的,身份自然也非同凡響,保不準就是太子呢。

  B王燕綏淡淡道:「除死之外,所有的事,都不叫事。」

  文臻肅然起敬,決定等會一定坐得離他遠一些。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9 09:15:38

卷二 第六十八章 絕世暖男VS一對惡魔

  然而等到真坐下來的時候,四方桌怎麼坐都遠不了,坐在燕綏對面時刻看著他嫌棄的臉,還不如坐在他身邊。

  然後她便看見小二奉上菜牌,唐羨之竟然親自過去看,又問文臻想吃什麼?

  文臻自然十分客氣地說隨便,謝絕了點菜的邀約,至於燕綏,一臉淡漠表示:不管有什麼能吃,在他看來都不好吃。

  文臻瞧著他,覺得這樣的客人能好好坐著不被主人打出去,得多虧人家修養好。

  唐羨之的修養和風度,確實讓她嘆為觀止——他親自征詢每個人的忌口和喜好,詢問小二菜品的份量,又問酒樓最拿手的是什麼,最後點的菜,在文臻這樣的食家看來,都葷素搭配,營養均衡,腴潤清淡,各自不缺。既有皇族習慣的口味,又有川北的特色菜品,還考慮到了文臻出身地的水鄉特產——雖然只三個人,竟然也能點出一菜單的溫存周到,八面玲瓏。

  更讓人震驚的是,他出身豪門,居然毫無奢侈之風,點的菜數量正好,正是三個人完全夠吃略有剩餘卻又絕不浪費的程度。

  德豐樓的酒很有名,但唐羨之自己不喝,明知燕綏嫌棄還是禮貌詢問了,得到滿是嫌棄的拒絕之後也不生氣,又問文臻,並在文臻拒絕之前,向她推薦了德豐樓頗為有名的,一種口味佳能潤澤肌膚的果酒。

  但果酒上來後,他也沒有不斷給文臻倒酒,只告訴她這酒還是有後勁的,以後喝這種酒都要注意不可因為好入口就猛喝,並為她專門點了甜湯,以備她萬一酒量太差,用來解酒。

  任何人給他那樣細致體貼地照顧著,再看著他那張毫無煙火氣的臉,都會有種難言的恍惚感和違和感,可又禁不住地覺得溫暖心喜。

  文臻心情又開始復雜了,想起初見他的水底抱大腿,再見的驛站啃鴨翅,想起這個人清澈與溫暖並存,平實與高遠同在的奇妙之處,再看看身邊那個皺著眉頭用眼神殺菜的蛇精病,只覺得自己也是個病蛇精。

  菜色源源不斷上來,文臻吃得很認真,德豐樓走高端路線,能在這寸土寸金的天京貴人區存活,自然有自己的本事,精緻講究自不必說,文臻吃的同時,還在揣摩天京貴人們的喜好,似乎十分清淡,但文臻覺得,那是因為辣椒在東堂還沒普及的緣故。那紅豔豔的小惡魔,一旦出現,一定能夠幹翻這些矯情的公子哥!

  她之前接下了宴請堯國王世子的政治任務,又要開自己的火鍋店,一邊吃便一邊思考著以後要準備的菜色和火鍋店的湯底的選擇,一邊欣賞並學習著唐羨之的教養,他的素質總是體現在各個方面,他吃過的菜絕無被翻亂的跡象,面前的骨頭被仔細收好,文臻走神的時候他就專心吃飯,文臻回神了他就恰到好處閒聊幾句,閒聊的時候一定是沒有咀嚼,停下筷子專心說話。就連燕綏,和他幾乎算是你死我活,人也難相處難接話,可他也能時不時照顧他幾句,絕不因為客人失禮,就主人冷漠。

  一頓飯,可謂賓主盡歡,當然,不算燕綏在內。

  文臻很快吃飽,看看雖然沒有出言挑剔但是明顯沒動幾筷子的燕綏,一邊翻白眼一邊考慮回去給他加個什麼餐,此時有小二送上最後一道菜來,卻是老遠就聽見哧哧作響,熱辣之氣先聲奪人,文臻精神一振,沒想到這酒樓,居然還有辣菜!

  然而菜卻沒有送到這桌來,文臻眼睜睜地看著小二往裡頭雅間去了,不多時又出來,大喊一聲,「流碧間雅客讚怡紅快綠菜品,有賞,並與諸客共享!」

  當下就有廚子樂顛顛上來,接了那雅間客人的打賞,又當眾搬出一個熱騰騰的大鍋,裡頭都是那道菜,喊一聲雅間客人請客,眾人便都鬧哄哄地道謝,自行去盛菜。

  文臻問了一下,才知道是這酒樓與眾不同的規矩之一,有客人吃了覺得不錯的菜,自行打賞,並請在場的客人一起嘗這菜,也是天京貴人們用以彰顯身份收買人心的手段之一。

  這請大家吃的菜,隨意客人自行取用,唐羨之看文臻眼神熱辣辣,便也讓人下去盛了一盤。

  菜上來了,紅紅綠綠一片煞是喜人,文臻探頭一看,是一道紅菇辣炒螺片,菇柔嫩,螺脆嫩,是很有想法的搭配,配上鮮紅的乾椒,視覺上便很是喜慶。

  護衛早已上來,分外精心地把這菜試了又試,試到菜都快冷了,才點了點頭退下。

  雅間也有對著樓下的窗戶,文臻探頭一瞧,底下大廳裡熱氣彌漫,辣香沖鼻,眾人都在大快朵頤。

  唐羨之便笑道:「如此便可以嘗了。」

  文臻早已迫不及待,夾了一筷入口,便唔唔點頭,唐羨之也夾了一筷慢慢吃著,燕綏原本一直興致缺缺,看見鮮紅的辣椒也似有了興趣,夾了一筷特別圓的紅菇。

  文臻吃菜,有個細致辨認食材的習慣,第一筷享受滋味,第二塊就開始琢磨這螺片是哪種螺,看螺片形狀,螺身應該有半個手指長,螺肉非常脆嫩,毫無細沙殘留,有種淡淡的很是提味的野腥氣息,

  文臻忽然看見螺片的尾部,殘留著一點黑色的東西,乍一看像是炸焦了的乾椒,再一看,有起伏的波浪紋,像是什麼藻類。

  她停住了手。

  忽然想起現代那世看過的一個知識。

  再看看裝菜的盤,是分外厚重的銀盤。

  她又探頭去看底下,大廳裡的客人自然用的都是普通瓷盤。

  文臻霍然抬手,一把打掉了燕綏的筷子。

  又對唐羨之喝道:「別吃了!」

  燕綏的筷子當地落地,他眉頭一挑,看向文臻,「毒?」

  唐羨之則立刻放下筷子,道:「你吃了多少?來人,去請太醫——」

  「沒事。」文臻攔住他,「我還不能確定,不要打草驚蛇,讓我先去廚房看看。」

  此時正好店家送菜進門,文臻笑嘻嘻招手讓他進來,道:「你們這道菜著實精彩,我平日裡也愛好烹調,很想學幾個拿手菜,你家可以給我偷師一下唄?」

  她說得這麼光明正大,俏皮甜美,睫毛眨眨,完全像是開玩笑,那小二油然生出自信和喜悅,也笑道:「咱們家大廚都有秘方,也不是尋常人能學的,姑娘可以去瞧瞧,餘下的就看您的悟性了。」

  「好唻。」文臻起身,對燕綏眨眨眼,又對唐羨之笑了笑,道:「兩位公子,可願下庖廚一觀?」

  唐羨之笑道:「固所願也。」一邊起身一邊端起那盤紅菇螺片。

  燕綏沒理她,卻自己袍袖飄飄當先去廚房了,那邁得分外筆直的腿,看上去不像要去觀摩廚藝,倒像要砸館。

  小二嚇了一跳,急忙跟上,文臻到了後廚,正逢上小二端菜送出門,文臻看了一眼,那銀碗中一泊玉團一樣的物事,看上去晶瑩可愛,文臻看著那菜送到那邊雅間去了,才進門。

  那主廚的中年男子,想必平日裡也沒少見貴人,更兼一手好廚藝沒少受追捧,態度謙恭中隱含傲慢,更兼都知道唐家這個雅間主子們從來不來,不過是一群下人聚會,也便沒上心,聽小二說了緣由,並不怎麼相信地瞄了一行人一眼,呵呵笑一聲,對文臻道:「姑娘倒是有心,不過學藝什麼的,瞧著您也不像個誠心來學的,有什麼事兒,就直說吧。」

  他說完轉頭就要繼續炒菜,文臻卻攔住了他,一指地下的盆子,笑道:「請教一下,這是什麼螺?」

  盆子裡正養著許多螺,那廚子道:「這是織螺,剛從海邊漁村運來,最是新鮮不過。」

  盆裡的螺尾部尖細,表面光滑,螺殼繞一圈淡紅花紋。

  文臻蹲下身,手指在水面上一拂,便沾上了一層淡黑色的藻類。

  廚子有些不耐煩地道:「姑娘,你這是要做什麼?我們是名聞天京的酒樓,可不是隨便便能訛了去的路邊飯棚!」

  文臻指一指那紅菇螺片,還沒來得及說話,廚子已經道:「這紅菇螺片?您在說笑吧?「這道菜今天所有客人都吃了,能有什麼問題?」

  「就這玩意有問題。」

  「有問題?」那廚子一愣,隨即便似明白了什麼,輕蔑地笑了。

  「又是一個自作聰明的,看那紅菇顏色鮮豔就覺得不能吃了是吧?」他聲音很大,立即吸引來其餘廚子和小二,一些在樓下吃飯的客人也聞聲來看,那廚子似乎覺得得了依仗,聲音更大,「來,眼見為實,我今日先吃為敬!」

  說著又招呼眾人來看,抓起一把紅菇,生的,大口便吃。

  文臻笑眯眯看著,也不說,也不攔。

  一旁的客人看他動了意氣,一邊去攔,一邊紛紛責怪文臻,「你這姑娘這是鬧事吧?這菜我們都吃了,誰都沒事,你還想訛人怎的?還不趕緊給這位師傅賠個不是?」

  更有脾氣壞的,當場叱罵,「不就是個不懷好意的賤人,攆出去算完!」

  話音未落,他啊地一聲,猛地摀住了嘴,眾人嚇了一跳,以為他牙齒掉了,然而他張開嘴,卻並沒有什麼事。只是臉色難看,道:「牙怎麼忽然好酸……」

  文臻瞄一眼燕綏,他抱臂在一邊看著,並沒有什麼不悅神情,見她看過來,一手比了個四根手指。

  文臻翻個白眼。

  上下門牙各四個,明白了。

  這位,估計等會出門,八顆門牙就要和他永久告別了。

  此時那廚子已經吃完紅菇,一抹嘴,也不說話,挺胸瞪著她。

  文臻才不在意這點眼神殺傷力,此時才笑眯眯道:「我說的是紅菇螺片啦。」

  「你有完沒完!」廚子咆哮。

  「我還沒說完,你就搶先吃紅菇,可我從來沒說紅菇有問題啊。」文臻笑嘻嘻拉了燕綏唐羨之便走,「好好好,行行行,紅菇螺片你只吃紅菇,你說沒問題就沒問題,你長得美你說的都對!」

  「站住!」廚子一把端起那盤紅菇螺片,「有你這麼扣屎盆的?我今兒非要個明白不可!」

  「不啦大叔,我擔心你吃了以後,就要去吃屎了,這多不好。」

  「哎你這丫頭,怎麼鬧事不說還罵人呢?真當我們醉豐樓好欺負的?」廚子在裡頭暴跳如雷,「站住!說清楚!我吃了要沒有事怎麼辦!」

  「那我給你磕頭,道歉,賠你白銀萬兩!」

  「一言為定!」廚子氣沖沖用手抓了菜就往嘴裡送,「二子,你做個見證,我要吃死了也和他們無關,還賠他們銀子萬……」

  「哦不不,」文臻笑,「你吃出問題了,只要吃下同等份量的我剛才提過的黃金萬兩就行啦。」

  她出了門,扶著牆壁對那兩個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是仇不過夜?」

  唐羨之笑道:「你這理可立不住,滿堂的人都在吃這菜,那邊雅間裡季家也點了,咱們也沒事,去評理,總得有個苦主。」

  燕綏卻道,「方才你一直盯著剛送出的那道菜,是有什麼問題?」

  文臻心中豎了兩個大拇指,一個給燕綏,一個給唐羨之。

  唐羨之明顯是已經猜出怎麼回事了,而燕綏一向思路清奇,性情不馴,他並不在意自己有沒有證據,一劍便直指對方要害。

  「苦主只會有兩個,就是這雅間的兩桌。這螺是尖尾織螺,這個季節常食用海中的一種藻類,那種藻類含有多種毒素,但一般烹飪能夠消除,只是這種毒素不能碰上金屬之物,一旦遇上,就會加重毒性,致人死亡。」

  文臻在《聞探》那本書見過類似的介紹,是前朝的某位妃子,平日裡十分審慎,哪怕吃個瓜子都要用銀盤來盛的那種,但也沒能攔住橫死的命運,原因就是她的貼身宮女給她弄來了這種螺。平日裡用來驗毒的無比信任的東西,一朝成了毒物的催化物,這誰能想得到,那宮女也十分雞賊,將這螺也做給許多人食用,結果別人都沒事,那妃子的死亡也就成了無頭案,直到多年後,宮裡來了一位十分瞭解海邊毒物的太醫,才揭開這個秘密。

  而文臻在現代的時候,有一種螺也和這尖尾織螺十分相似,就是織紋螺,大多有毒,有的毒勝河豚,每年都有人吃這個送命。

  「只有兩間雅間,以銀盤裝了這菜,所以要中毒也是我們和他們,但是明顯他們沒事,那他們就是下手的人。」

  「至於剛才送進去的菜……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豬腦。」

  唐羨之和燕綏一瞬間眉頭都皺了皺,顯然對這個東西十分敬謝不敏,但隨即唐羨之道:「醉豐樓的豬腦,號稱玉版,細膩精潔,十分補養,在天京頗有名聲。」

  「是嗎?那就是酒客常點咯?」文臻眉眼彎彎,「看樣子,我要賺錢了呢。」

  燕綏挑眉看她,文臻呵呵一笑,踮腳悄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燕綏聽著,眯起眼,瞥她一眼,「你好像整日就喜歡琢磨這些。」

  「不不不,」文臻笑,眼睛在他寬大的袍子上瞄啊瞄,「因為你們喜歡用這些思考,我不得不多關心一些。」

  燕綏冷笑一聲,道:「又罵人了是吧?」

  文臻對他展開無辜笑容。

  此時幾人已經到了那雅間門口,老遠就聽見裡頭趨奉之聲,似乎正攀談得熱鬧,其中一人道:「殿下,這便是金團玉版,您瞧,色如乳酪,滑膩鮮美,是醉豐樓名菜之一。殿下操勞國事,日理萬機,正宜以此物補養……」

  他話音未落,門口探進一個腦袋來,笑吟吟道,「然後斷子絕孫,陽痿早洩嗎?」

  ……

  像爐灶裡被潑了水,火鍋裡被砸了冰。

  好一會兒,才有人猛地跳起來,喝道:「什麼人!護衛!護衛!怎麼把人放過來的!來人!」

  文臻身後,雅間門口的護衛早就被唐家和燕綏的護衛驅趕到一邊,其中有人明顯認得燕綏,幾乎都不用他說什麼,脖子一縮就走到一邊。

  文臻看向屋內,屋子正中主位,赫然坐的是太子。

  此刻他有些驚訝,看了看文臻,居然還能笑出來,溫和地道:「是聞女官啊,聽說你在宜王府辦差,這是來醉豐樓嘗鮮嗎?」

  文臻行個禮,笑道:「是啊殿下,今兒個可算是嘗到新鮮了。」

  她一語雙關,但笑容燦爛,太子也不好說什麼,只溫和地點點頭。

  他身邊一位男子,二十來歲年紀,細眼長眉,方臉線條剛硬,此刻沉著臉,眉目間風雷將聚。

  文臻想這大概就是季家那位走從軍之路一心想要成為第二個神將的季懷慶了。

  唐羨之深居簡出,季懷慶只聞其名未見其人,自然不認得,但燕綏惡名滿天京,他不敢不認得,只得沉著臉過來見禮,草草一躬,眼神便落到文臻身上,還不等他說什麼,燕綏已經淡淡道:「聽說你回京述職?怎麼,述到太子面前來了?想和太子殿下說些什麼體己話兒?我猜猜……西川郡共濟盟鬧事的事兒,還缺一個主事將軍是吧?」

  他說前半段的時候,季懷慶還一臉怒色,脖子一梗,大抵想和他來個據理力爭,但是共濟盟三個字一出來,就好像針尖戳破了皮球一樣,肉眼可見的氣瞬間一洩,不敢接話了。

  這還沒完,燕綏又道:「唐羨之,你看,季家的心思可真不小。想要毒死你,還想要啃易燕然一口,吃掉老易之後,下一個就是你唐家了吧?」

  他這話一出口,所有人都一驚。

  文臻一開始有點莫名,隨即想起當初第一次見皇帝,似乎是說起過西川郡有個邪教共濟盟鬧事的事,據說這是西川刺史易燕然的養兵之策,目的就是借此擴大軍備並趁機和朝廷要錢要糧。當時議事時老臣們似乎對此事並不重視,但現在看來,朝廷不想再被易燕然糊弄,這是要專門派人去處理了。

  季懷慶一直跟隨善戰的大皇子駐守邊境,這回回京,竟然會走太子門路,想要謀這個剿匪將領的差事,他季家身為三大世家之一,平日在邊疆也沒少戰功,好端端地去謀這個小差,為的自然不是那點剿匪戰功。

  季家盤踞蒼南州,都相鄰西川南境,這是有心把手伸到易燕然地盤,想拿到易家把柄吧?

  當年太祖皇帝許各大世家州地,是留了心眼的,每家佔據的地域相連,就是為了長久之後,這些人會陷入內鬥,不斷試圖侵佔對方地盤。

  當朝廷終於想出手扼制世家的勢力擴張,各大世家自然也蠢蠢欲動。

  燕綏兩句話,第一句話就把季懷慶揭了底,第二句話直接把唐羨之頂出去衝鋒。

  此時廳內眾人都將目光投在唐羨之身上,季懷慶臉色尤其難看,冷冷道:「原來是唐公子。只是殿下方才說的話末將不懂,末將當年想要從軍,家父一力不許,是太子親自勸解家父,才成全了末將,如今末將回京述職,備一桌薄酒謝太子,怎麼,這是觸了兩位哪處逆鱗,要這樣貿然闖入羞辱太子和末將?」

  「哦,備一桌酒謝太子啊。」燕綏那個謝字拖得漫長,聽來諷刺,「我還真沒見過這種謝法。」

  太子眉頭一皺,笑道:「三弟,想說什麼就直說了吧,懷慶多年在外征戰,是有功之臣,咱們便是皇室,也不可隨意待之。」

  「所以說二哥賢明啊,只要是功臣,人家心懷好意也不在意,斷子絕孫也不在意,佩服,佩服。」

  「宜王殿下,請你慎言!」季懷慶怒喝,「你闖入此地,口口聲聲污衊侮辱,危言聳聽,是聽了哪個賤人的攛掇,要踐踏我季家的臉面和名聲!」

  他狠狠盯住文臻,眼神滿是懷疑,文臻對他露出八顆牙齒的潔白笑容。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我來對付你?」燕綏一笑,拉過文臻,一指那盤豬腦,似笑非笑看著太子,「好一盤豬腦子。」

  他一而再再而三雙關諷刺,太子再好的脾氣也耐不住,臉色一沉正要發作,燕綏已經道:「酒後食用鹽拌豬腦,則易傷男子精元,久食則子嗣斷絕。」

  ……

  他對著太子震驚的臉,扯開一抹微帶嘲諷的笑,「讓我來猜一下,方才,在這道金團玉版上菜之前,季將軍及其陪客們,一定已經再三和二哥你吹捧過這道菜的種種好處吧?」

  太子:……

  「是不是還好心說要和這酒樓老闆要這道菜的食譜,讓二哥你可以每日都吃到這道菜?」

  太子:……

  「是不是之前再三勸酒,十分慇勤,還告訴你這菜蘸鹹醬則風味更佳?」

  太子的目光,緩緩轉向面前的一小碟褐色的醬。

  他此刻的臉色,和那醬的顏色也差不多了。

  而季懷慶的臉色,則恰好相反,一張黃黑色的臉,生生青白如鬼。

  燕綏這話非常毒辣,比當場拿出證據還毒辣,他們之前為了大力推出這道菜,好讓太子先入為主嘗之則喜長期食用,幾乎為這道菜鋪墊了半個飯局,那一小碟鹹醬,還是他為了保證太子攝入足夠的酒和鹽,早早親自為太子端上的。

  沒有被揭發,這些舉動自然不會被察覺,一旦被指出問題,之前的這些舉動便會落了痕跡,這是怎麼也無法解釋的事。

  季懷慶心中亂糟糟的,豬腦不可在酒後拌鹽食用,否則殺精。這是個很冷僻的毒方,還是以前宮裡的一個老太監私下傳授給他的,他身邊沒有一個人聽說過,而且天京權貴頗為喜食豬腦,醉豐樓就有這菜,他覺得這真是最妙的下手方式,沒有痕跡,沒有後患,驗毒也驗不出,而太子雖然生有兩子,但一個資質平庸,一個生來體弱,子嗣上面,頗為朝臣非議。太子自己也很是心急,廣納姬妾,就是為了能多生幾個兒子,否則沒有優秀的繼承人,這太子之位也未必能穩當到底。

  如果能斷了太子的子嗣,一來可以以此向大皇子邀功,大皇子因為母妃出身低賤,至今還未封王,但這並不代表他沒有野心;二來這在未來十年之內,必將引起皇朝動蕩,諸子爭位,群臣站隊,朝野的削弱就是世家的崛起之機,他們等這個機會,已經等了許多年。

  這些念頭如電光從心頭閃過,不留半分痕跡,隨即他霍然站起,一臉惶然震驚,撲向太子重重一跪,「殿下!冤枉!冤枉啊!末將一個粗人,哪裡懂這些東西!末將也只是聽說這是醉豐樓名菜,才用心介紹……殿下!醉豐樓這道菜,已經供應幾十年了啊!」

  文臻的聲音軟糯,正好接上,「所以醉豐樓確實是不知道啊,嘖嘖,這要傳出去……」

  門外步聲雜沓,醉豐樓老闆匆匆趕來,聽見這幾句,眼睛一翻就要暈。

  太子沉默片刻,緩緩站起,先扶起季懷慶,語氣神情已經恢復如常:「孤也從未聽說過這些,自然也不能因三弟一言便問你罪,你且起來。」又轉向燕綏,笑道,「三弟,你這說法實在有些驚悚了些,區區一道菜,已經驗過無毒,怎能斷人子嗣?事關酒樓和季將軍聲譽,我等雖貴為皇子,也不可隨意定罪,該予人自辯機會才是。」

  文臻在一邊笑嘻嘻聽著,心裡不住搖頭,想著燕綏難怪這麼個古怪性子,有這麼一群兄弟,真是,要麼死,要麼瘋。

  燕綏望定太子,半晌,一笑搖頭,道:「既然二哥這麼信任季將軍,那麼我收回我的話,我也覺得這豬腦味道不錯,正適合給你補補腦。回頭我會奏請父皇,每日給你賜豬腦和美酒,二哥你可別偷偷倒了。」說完也不管太子幾乎要維持不住的臉色,轉頭就走。

  他要走,唐羨之卻不走,微笑望著季懷慶,輕聲慢語,「季將軍,紅菇螺片味道不錯,下次可別忘記請大皇子也吃一次。」

  季懷慶臉色難看,心知這回不能善了,唐羨之的意思,分明是要將他私下宴請太子的事捅給大皇子,大皇子為人心胸狹窄,最難容人,這事本不是大事,他能找到合適的理由和大皇子過了明路,但是如果被唐羨之搶先說給大皇子,那是一定會惹出事來的。

  他又鬱悶又惱火,忽然想起先前忽略的一句話,不禁愕然道:「什麼紅菇螺片,你們剛剛說我下毒給你?什麼意思!殿下,你看不慣季家便明說,犯不著這樣一而再地栽贓陷害!」

  燕綏和唐羨之一看他神情,倒確實像不知情,都有些微訝,文臻探頭看桌上,那盤紅菇螺片還在,卻是沒動過的模樣。

  酒樓主人苦著臉,一看便知道季懷慶沒有撒謊。

  唐羨之笑道:「看來,紅菇螺片的事,季將軍也是不知道咯。」

  「我不知道!」季懷慶硬邦邦地答,皺眉看了那菜一眼,又道,「這菜剛上來的時候,我們倒是喜歡,但吃了沒幾口,便發現螺片上面有明顯的海菜殘留,就沒有動筷子,還將店家叫來說了一頓。」他冷笑一聲,「怎麼,搞出豬腦的事,就還想再順便栽一把,我是看起來好栽贓的模樣是吧?這紅菇螺片,我們可是請所有酒客吃的,能有什麼問題?」

  他一指那菜,「還是銀盤!」

  唐羨之一臉若有所思,道:「也是啊,可是方才有人說那紅菇螺片不能吃……」

  季懷慶一腔鬱氣無處排解,一怒之下,端起那紅菇螺片便扒了一大口,一邊腮幫子亂動咀嚼,一邊大聲道,「銀盤熱菜,人人都吃,也敢說有毒!想栽贓好歹換個菜!」

  文臻用手摀住臉,以免嘴角裂太大再刺激了季懷慶——唐羨之的陰損,真是也沒比燕綏差多少啊!

  口口聲聲下毒,口口聲聲紅菇螺片,偏就不說到底怎樣會有毒,硬逼得季懷慶腦子發熱自己幹掉。

  只是,這下也證明了,紅菇螺片的問題,季懷慶是真不知道。

  這下連文臻也有些奇怪了。

  那是誰下的手?還特意安排這邊雅間不吃那盤紅菇螺片,將鍋重重地背在季懷慶的背上。

  這個第三個人,立場看上去,像是對誰都不懷好意啊。

  太子卻像已經坐不住了,勉強和季懷慶打了個招呼便匆匆離開,季懷慶追出幾步,又茫然停住,只覺得今日簡直敗得莫名其妙,那萬全完美的一個局,怎麼就被破了?

  然後他忽然覺得,怎麼肚子有點痛?

  很快,那痛就變成了尖銳的痛,劇烈的痛,伴隨著流口水,渾身麻木,頭痛,嘔吐,抽筋……在一陣陣疼痛的浪潮裡,他聽見一個甜美的聲音笑,「哎呀這個沒有解藥的啦,只能灌人糞催吐……啊人糞能入藥你沒聽過?那是內黃金啊……快點灌,要新鮮熱辣的……遲了就來不及了……你們也不想出人命吧……」

  「不……我不要……我死也不要……」他迷迷糊糊地想,然而動彈不得,有人擁過來,有人扶起他,有人掰開他的嘴,他覺得自己在掙扎,但實際上只移動了一根髮絲的距離,隨即一股惡臭稀爛的東西湧入口腔……

  ……在昏天暗地令人幾乎虛脫的嘔吐裡,他趴在地上,趴在自己吐出的穢物上,聽見步聲雜沓,似乎有很多人湧了進來,有人在笑,有人在大叫,還有人也在嘔吐,人們的驚叫闖入他昏亂的大腦,「……哎呀這裡有人在吃屎!」

  「哎呀你們快看,真的,醉豐樓的大廚真的在吃屎……我聽見外頭孩子傳還以為是騙人呢……」

  「天哪紅菇螺片真有問題!聽說那個名菜金團玉版也有問題!」

  「天哪太噁心了……我還在這裡吃過飯……就是這個廚子做的菜……」

  「……大哥你以後再請我來這裡我跟你急!」

  「不來了!再也不來了!」

  季懷慶在極度的痛苦中心中竟隱隱生出一股慶幸……還好沒人發現他,還好有個廚子也中毒在灌糞……還好注意力都被引到那邊去了……

  忽然有人大聲驚叫,「少爺!少爺!你怎麼了!天啊!這天京地界,居然還有人敢欺負我們季家!」

  ……

  心弦彷彿被猛地一繃,最後一根稻草壓上了駱駝的背,季懷慶眼睛一翻,徹底昏了。

  在昏過去之前,他心裡只剩下一句帶著哭音的咆哮。

  「哪來的一對惡魔!」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9 09:15:55

卷二 第六十九章 賣萌彩虹屁學霸型男盆友

  一頓飯吃完,文臻拆散了季家和太子的聯盟,破壞了季懷慶的打算,獲得了酒樓主人送上的賠償銀票若干,收獲滿滿。

  文臻並沒有要酒樓主人的太多銀子,也承諾會幫酒樓澄清,只是提了一個要求,如果有一天酒樓主人不想開酒樓了,她要一個優先接盤權。

  酒樓主人沒有想太多就答應了,在他看來,今日之事雖然影響惡劣,但是辭了那個廚子,多動用點關係,做一些優惠,總會過去的,到時候又是紅紅火火醉豐樓。盤鋪子的事,不過說說而已。他的背後可是定王燕絕呢。

  可惜他還是圖樣圖森破。

  口碑對生意的影響是致命的,走高端路線,意味著一旦出事也要承受更大力度更高層次的責難和壓迫,尤其那道金團玉版的殺精功效,對於視子嗣如命的天京權貴們來說,簡直等於奪官殺家,這種來自上層的憤怒,便是燕絕王八之氣籠罩天京也扛不住。

  何況還有個真真實實險些被害了的太子。

  天京第一酒樓醉豐樓,經此一事,一蹶不振,同行趁機群起而攻之,被冠上「吃屎酒樓」名號,從此門庭冷落,不過大半年便盤了鋪子,文臻接手,用來開她的火鍋連鎖店,沒多久,分店遍佈天京,成為餐飲業女王文臻的起始奠基之地……當然這是後話了。

  後話還有的是,雖然因此一不小心又得罪了定王和季家,太子卻承了她的情,事後派人送了她一些錦緞如意,太子妃還邀約她去東宮玩兒。而更久以後,她還收到了來自西川的禮物,對方把東西擱在聞家的宅子外便走,那一車禮物頗多珍稀,還有一道青金色式樣古樸鏤刻圖騰的牌子,燕綏說那是易家的標記,拿了那個令牌,可以在西川以及所有有易家產業的地方得到尊貴的招待。

  文臻心中不由感嘆,豪門的能量果然驚人,發生在一處酒樓裡的比較隱秘的交易,最後也能被千裡之外的易家察覺,易家這是謝她斷絕了季懷慶巡察西川剿匪的機會呢。

  還有一個好處就是,陛下以她「勇救」唐家小姐為名,又給她升了一級,她現在是四品掌膳女官了。到了這個級別,她便可以蔭庇家人了。

  於文臻來說,醉豐樓之事,得益於她兩世經驗,最後禍福相依,得失難斷,但從一開始進宮,她就做好了捲入爭鬥的準備,身處混水缸,又和燕綏扯不開牽扯,到哪裡能獨善其身呢,所以拉攏了誰,得罪了誰,也不用想太多,順心意向前走,努力使自己更強便罷了。

  拿到的禮物和銀錢,除了一些可能有大用的易家的禮物外,其餘她都交給了君莫曉,讓她換了銀子,先把九裡城的店開起來,易人離被派出去,天南海北的跑,為她尋找優質的牛羊肉,君莫曉負責開店所有需要的一切用具的訂製,聞近檀則每日進宜王府,和文臻學習醬料的調配,肉片的刀工,以及如何選材,如何搭配,如何服務等等技術。

  江湖撈正式開業後,會先交給易人離主要負責,文臻把開店要點都給了他,君莫曉和聞近檀是姑娘,這個時代做事很多不方便,只能先作為輔助,等江湖撈站穩腳跟再挑大樑。易人離一開始見她把這麼重要的事務給他,很有點懵的模樣,但也沒有避嫌推辭,很快便高高興興答應了,由此十分有幹勁,整日忙得腳不沾地。

  文臻曉得他詫異什麼,就連聞近檀也吭吭哧哧地提醒過她,知人知面不知心,相交不深還是得留上三分,易人離畢竟出身太低,行事邪氣,又來歷不明,身上似乎有秘密,這樣的人水太深,把自己的全部身家交付是不是顯得太草率了?

  文臻卻覺得,別人有秘密關我什麼事?誰還沒點秘密了?只要沒害過我,就尊重他人的自由。何況他的神神秘秘從一開始就袒露給她,看似油滑,骨子裡卻是個清淨的。

  其間文臻終於和聞老太太一家見了面,聞大娘乍到天京,頗有些畏縮拘謹,聞大爺則兩眼放光,對天京遍地書館茶館如數家珍,聞老太太還是那樣淡淡的,聽說文臻沒用上那個小布包裡的東西,毫不客氣地立即要回去了。

  聞家三口目前在天京賃了房子居住,聽聞老太太口氣,一切都很好。文臻卻不信,私下讓君莫曉去看了,果然只是一間小房,另搭個棚子便是廚房,聞大娘每日做饅頭上街賣,一個人養活一家子。

  文臻覺得聞老太太是個人物,但還是跳不開封建禮教的窠臼,兒子給養得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媳婦一個人挑起家庭重擔也沒見她心疼。

  反正聞大爺也幫不了忙,不如給他弄個營生,但文臻瞧著,這位也不是能操持營生的料,做官吧也不識禾粟,不懂民生,平白害一地百姓。

  她孤身一人來東堂,身邊沒幾個認識的人,四品女官可以蔭家族子弟,她卻無人可蔭,推薦做官這種事,也得這個人合適,易人離是不行的,他好像只對自由感興趣,絕不願意被束縛。聞大爺也不行,行事迂腐不通實務,做官會耽誤民生的。

  所以文臻打算,回宮後和陛下要個恩典,把這個名額換成國子監入學資格,圓了聞大爺的讀書夢,好在這人雖然迂腐,人品不差,如果能讀出來將來做個文臣,多少也是自己朝中的依仗。

  至於聞大娘,安排進火鍋店幫工最合適她,火鍋店的名字文臻已經想好了,就叫「江湖撈」,主打火鍋,以服務取勝,向遠隔一個時空的那個世界的某著名連鎖火鍋店致敬。

  聞老太太還告訴她,聽說劉家後來花了很多錢,打通了府衙,把劉尚弄了出來,但是功名革了,以後也不能再被察舉,仕途徹底無望,回家後一家三口也沒少受鄰里側目,實在待不下去,沒多久也走了,只是不知道走去了哪裡。

  文臻並不上心,說到底,給劉家的懲戒已經夠了,之後他們怎麼活,和她沒關係。

  這幾日她頗為忙碌,上午要練功下午要和易人離開會商量準備開店事宜,晚上有時候還要和燕綏的工字隊探討,做一些比較新奇的用具。燕綏真瘋子一個,竟然從齊雲深那裡運來了那種膠泥一樣的東西,逼她每天加緊練習,功課比齊雲深給她的多了好幾倍,對那個所謂的死亡威脅毫無心障,以至於文臻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很想她快點砰一聲爆了來著,但要死要活練過幾天,漸漸也被燕綏那種天地地大我最大的性格所傳染,也看淡了許多,反而生出一股衝勁來,反正不搏一定死,搏了可能死,反正都是死,遲點死早點死區別不大,還不如就這麼拼了。

  齊雲深用來練功的那種膠泥,是可以培養的,只要割下小小的一塊,輔以固定的藥物,在比較大的容器裡放滿水,一日夜時間便可以脹滿一缸,正夠文臻在裡頭縱橫捭闔,每次掙扎完一套,都覺得自己成了一隻忍者神龜。

  她在缸裡練龜拳,燕綏就在缸外看書吃零食,他對她的要求,比齊雲深還苛刻,齊雲深只要她自己能掙扎出來就行,他卻要求她在練完拳後,既能出來,又不能把那攤東西擊碎得太難看,要求最後能打出一個球。

  「這東西叫軟雲生,據說是仙島深海深處的某種奇魚死後軟骨所化,仙島多奇珍,那魚喜食仙島生在岸邊的各種奇花異草,皮肉骨骼都有用處,這些軟骨泥,能夠逼出毒素,聚氣化元,你既然沒有中毒,那麼它逼出的就是你身體內的穢物。齊雲深給你的功法十分霸道,唯有用這種東西練武,才能控制住那橫衝逸突之氣,化為圓轉如意之力,練至極處,應該可以擊滿缸水至空中而點滴不濺,碎人全身骨骼而外表如常。你現在把它打出形狀,只是練好控制的第一步而已。」

  說起來簡單,但文臻練了好幾天,也只有一個角圓潤些而已。

  但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身體越來越輕,力氣越來越大,再練齊雲深的功法,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最起碼她偷偷試過捏爆拳,一把捏爆了一隻核桃。

  但大姨媽是徹底停了,文臻幾乎可以預見到,以後一天不能痊癒,那大姨媽一天不能造訪。

  燕綏說下一根針爆發的時間應該在一年後,在此期間她好好練習,再輔以天下各種靈藥,應該有機會。

  她在宜王府住了幾天,就想著也該回宮去了,唐家兄妹,尤其是唐羨之,一向是個識時務的,皇帝不想他走,他在沒找到契機之前,自然不會硬抗著走,聽說皇帝又給他下了個幫助接待堯國王世子的任務,總之就是要絆住他。

  而唐慕之,巴不得能夠住得離燕綏近一些,聽說她在完全封閉了的第一進院子裡造高樓,妄圖從高處窺探燕綏居所,結果白天架好,晚上便倒,如此反復三五次後,這人性子也拗,居然還是樂此不疲。

  文臻建議工字隊的鬼斧神工每次破壞高樓時候,都留下一個破綻,讓唐慕之覺得下一次就不會被弄倒了,不得不潛心研究如何把這樓造得無法下手,也就有了事做,沒空再出么蛾子鬧事或者糾纏燕綏。

  鬼斧神工覺得此計甚好,但工於心計卻是嗤之以鼻,工之隊這位隊長一雙巧手,腦筋卻硬,對一切出現在燕綏身邊的女性,都抱持了警犬一般的警惕性,認為她們的一切行為都是在變相試圖染指殿下的肉體。

  並不想染指殿下肉體的文臻,趁機搬出了燕綏的房間,畢竟一大早看見一個直挺挺撐帳篷僵屍也挺辣眼睛,她乾脆改裝了那間裁剪房,請工字隊的巧奪天工幫忙,把那張大板子改成了矮榻榻米,又對房間做了些改造,因為寬大,住起來還挺舒服。

  她在收拾裁剪房的時候,發現那板子底下用來墊腳的是一疊信,信箋圖案十分精美,抽出一張來看,居然是唐慕之寫給燕綏的那些情書。

  情書的封面風格和唐慕之有點違和,但內容卻實實在在是唐慕之的款,流水賬一般敘述了吃飯睡覺遇見誰誰這樣的瑣事,看起來很乏味,卻在最後總有一兩句驚人之語,比如日日思君不見君之類的句子,頗有種閒時歲月靜好安靜如雞,一言不合便開車的範兒。

  很唐慕之。

  文臻看了便想嘆氣,這姑娘情商愁人啊。

  一千多封情書,就這麼墊了宜王府的桌子、櫃子、床榻、甚至馬桶旁的乾棗盒子裡也有,徹底淪為廁所讀物。

  文臻晚上睡在榻榻米上,一邊吃零食一邊翻廁所讀物,越看越覺得,愛上燕綏,那就是愛上月球表面,遍地是坑啊。

  遠處隱隱傳來哨聲,唐慕之又有了新哨子,這回吹的曲調還是那首求鳳。

  忽然有人開門,燕綏如若無人之境地走進來,往她的榻榻米上一坐,道:「太吵了,避個清淨。」

  這間屋子和你那間緊挨著,能避個什麼清淨?

  文臻不理他,自顧自看廁所讀物,揣摩古人情書應該怎麼寫,順便瞭解一下傳說中唐家那三州。

  因為她發現了,唐慕之想寫情書,卻不會寫情書,也不好向人請教怎麼寫情書,所以她就把自己日常生活都寫上去,為了增添情節的趣味性,增強可讀性,她也會穿插一些三州之地發生的各種軼事,仔細看看,很有收獲。

  比如她說橫水以前民風彪悍,常有鄉族嘯聚打架,十分令人頭痛,但近些日子來,打架事端少了,橫水郡守說現今百姓還是常三五聚集,但並不打架,而是聚在某些館子裡,那些館子統一都叫福壽館,據說也沒做什麼,就是聊天喝茶,但民風漸好,戾氣消彌,令郡守十分欣喜。只是有一件事不好,每年的春耕秋收,徭役服役,都有些懶散,時常還有把麥子丟在田裡也不收的事兒,導致當年賦稅銳減,一些實在交不了賦稅的人家便逃了,也不知逃哪去了。

  還有定陽常乾旱,唐慕之在信中羨慕蒼南州季節那裡,緊鄰東堂重要南方水域藍河,那是一條非常長且寬的河流,橫貫東堂南土地,不見始終,那河五六月固定開始漲水,八九月到最高峰,雖然時有洪水之虞,但水退後,會留下厚厚淤泥,造肥土壤,當地百姓漸漸摸索到規律,能精準判斷河水來臨的時節,並在兩岸開田,田地肥沃,產出豐厚,當地濕熱,猴子眾多,百姓則種果樹,訓練猴子摘果,只可惜果子實在太多,常吃不完爛掉。唐慕之提及曾吃過千里迢迢從南臨州運來的一種長形黃色果子,淡黃軟糯,滿口留香,哪怕運來時外皮已經發黑,裡頭果實依舊其甜如蜜。

  文臻想這莫不是香蕉吧?

  她覺得這些情書其實挺有價值,便挑出她覺得含有有用信息的情書給燕綏,燕綏接了,只順手放在一邊。

  她在燈下津津有味看別人給燕綏的情書,燕綏在燈下懶洋洋看她,忽然漫不經心問她,「你會寫這個嗎?什麼時候也給我寫幾封。」

  「哦?那你要什麼類型的?」

  「這種情信還有種類?」

  「多啦,比如,學霸型,向你孔雀開屏一樣展示學識。從中美貿易戰的潛在原因到銀行理財的打破剛性兌付,從芭蕾舞的起源到非遺傳承的種類,天上地下,無所不知,務必要把你炫得天昏地暗天旋地轉天花亂墜直到你天天跟他睡。」

  「賣萌型,哥哥你真好哥哥你真好哥哥給你我的小心心;彩虹屁型,哥哥你眼瞎嗎你撞我心口上了!哥哥你是什麼人你是我的心上人,哥哥別抱怨抱我,哥哥你怎麼這麼討厭呢,討人喜歡百看不厭……」

  文‧彩虹屁王‧臻滔滔不絕,燕綏臉上表情,則滿滿寫著:惡臭!

  「我覺得,還有一種。」燕綏慢吞吞地道,「技術型。」

  文臻趕緊擺出好學的表情。

  結果某人把她踢下了床,「我餓了,我要吃三鮮翡翠餛飩。」

  文臻拍拍屁股上的灰,老老實實下廚房,一邊包餛飩一邊發誓,以後,一定,要給燕綏介紹一個賣萌彩虹屁學霸型男盆友!

  ……

  文臻第二天便回了宮,就讓那兄妹倆和燕綏繼續留在宜王府相愛相殺吧。

  那兩兄妹被留在近乎封閉的宜王府第一進院子裡,按說就扼住了宜王府的門戶,但燕綏真是個奇思妙想的,他的宜王府是個四方形建築,每個方向都有一模一樣的門戶,以機關控制,現在他封閉了第一進,打開了最後一進的後門,後門便成了正門,唐家兄妹等於住在了宜王府最裡面的一進院子裡。

  唐家兄妹居然也就這麼安逸地住了下來,每次文臻炒菜或者做夜宵,唐羨之就能準時抵達,燕綏惡意地評價他小名一定叫狗子。

  她的火鍋店也已經籌辦好了,開業那天她去不了,她也不打算去,只想先做個隱形老闆。

  在宜王府醃製的小菜和醬,以及醬油都已經入缸,後續的製作方法交給了鬼斧神工,工字隊個個手巧,學這些很快。

  文臻不藏私,從來不留秘方,聽說外頭已經有人開始仿製她那日免費試嘗的小零食了。她也不在乎。

  只有全民的胃口被打開,關於吃的欲望才會被提升,才會對美食有更多的探索和更高的接受度,才會有更多的人從事這一行業,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經濟也能借此獲得增長。

  如果能夠優化飲食結構,提升全民素質,同樣於國力有益。

  不怕被學,就怕不被學,反正她有超越這個時代的大把的美食經驗,夠她用完這一生。

  文臻已經整理了一個章程,關於飲食結構優化和美食推廣。另外她還聽說東堂南境有些商人已經開始出洋貿易,她請燕綏幫忙打聽,得來的消息推測出東堂口中的洋外,相當於現代那世的西洋南洋之類的國度,其經濟和文化發展也已經有了相當的水平,她懷疑玉米土豆紅薯葵花籽之類的種子應該已經有了,這需要出洋去尋找。她打算回宮後,就推行之前的一個計劃,然後借那股東風,把自己的這些想法遞給陛下。

  她沒太多雄心壯志,只天生喜愛美食,希望這世界也能懂得食物的美好,能吃到更好更多的美食而已。

  因為是吃貨,也看不得人忍飢挨餓,東堂看似國力尚可,但目前能稱得上富庶也只有天京周邊,聽說再往南或者往北,吃不上飯的人很多,而三大世家佔據的五州之地,大概有現代那世三個省的地盤,聽說盤剝苛刻,五州相鄰之地更是常有各種小型爭奪,百姓顛沛流離,很不好過。

  她自覺能力有限,做不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從自己擅長的地方入手,能有一些慢慢小改變就好。

  如果能因此擁有一些名聲,那就更好了,說不定可以引來三個死黨呢。君珂洗碗還是很乾淨的,太史闌可以對付收保護費的混混,景橫波就做前台接待,保證門庭若市。

  文臻做好了安排,心情愉悅地回宮,第一站自然是皇后那裡銷假,一進門,那隻聒噪的鸚鵡撲扇著翅膀跳來跳去,「小偷來啦,小偷來啦。」

  一邊罵她一邊對她張開翅膀,等玉米豆吃。

  文臻每次來都會給它帶神似玉米豆的油炸小點心,以此先做個鋪墊。

  文臻:「???」

  這是個什麼梗?

  之前還叫人家親愛的玉米豆來著。

  廊下靜悄悄的,以前那種一進門就笑臉迎人的氛圍不見了,簾子也沒人打,屋內人影晃動,明明有很多人。

  文臻一張甜蜜娃娃臉,性格又討喜,來皇后宮裡向來不空手,各種零食早吃得眾人嘴甜如蜜,還從沒被這般冷遇過。

  這是發生什麼了?

  她立時謹慎幾分,在簾子外又報了一次名,聽見裡頭淡淡宣進,才掀簾進去。

  一進門就被裡頭的熱鬧驚得瞪大眼睛,比想像中人還多,娃娃們幾乎都在,太子的長子燕滄又膩在皇后懷裡撒嬌。聞府比試時見過的那位諸大德公公也在,眯著眼睛在一邊趨奉。

  所有人都在吃東西。

  描金方几上擺滿了小碟,上頭是各式各樣的點心茶食:紫菜片、奶酥、薄脆、一口酥、話梅花生、魚皮花生、椒鹽芋絲、果乾、堅果酥、牛肉粒……除了技巧比較高的餅乾蛋捲類,這裡幾乎聚齊了她上次在九裡城免費提供的所有零食種類,甚至還更有花樣,比如那牛肉粒,就無師自通的有好幾種口味,薄脆撒白芝麻的,加糖霜的,撒黑芝麻的,夾心的……琳瑯滿目,滿室都是咯吱咯吱咀嚼之聲。

  這種情形下,她帶來的那小小一盒香芋紅豆餡驢打滾,就被這滾滾油香之氣淹沒,幾乎沒人多看一眼。只有一個年紀小的宮女拿了一塊,還被眾人的眼光頂得臉色微紅。

  往日她一出現就圍過來的孩子們,這回只有太子的小兒子燕泓對她笑了笑,搖搖擺擺過來,問她有什麼好吃的。

  文臻還沒說話,燕滄已經在那頭叫弟弟,「阿泓,過來吃薄脆!撒糖霜的可好吃了!」一邊大力咬一口,得意洋洋對文臻道,「比你做的好吃多了!」

  皇后笑道:「少吃一些,馬上要午膳了。積了食吃不下看我不打你。」又對文臻笑道,「這孩子就是心直口快。」

  燕滄笑眯了眼睛,大聲道:「有我最喜歡的烤肉和火鍋!我一定吃得下!」

  文臻覺得,這回不是高級抄了。

  抄得明目張膽,抄得態度囂張,抄得毫不掩飾,連名字都一模一樣!

  皇后此時才正式轉向她,道:「聽說你受了點傷,看著倒是清減了些。既然如此,本宮想著,也不能太勞累你,得讓你養著一些才是,所以近日你也不必去陛下那裡伺候了。再過幾日便要宴請堯國王世子,本宮已經安排了人輔助你,屆時你和她商量著做便是。」

  文臻怔了一怔。

  這落差……有點大啊。

  上一次來皇后還分外熱絡,就指望著她把宴請做得漂亮一些給太子加分呢,這一次就忽然變卦了。

  文臻有種直覺,如果不是她之前幫了太子一把,可能這位新添的就不是助手,而是她自己淪為助手了。

  就好比你辛辛苦苦寫文好容易寫出一點名氣,結果來個融梗高級抄,最後抄得比你還紅。

  這位是何方神聖?

  真特麼不能忍。

  此時隔間簾子一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孩子們歡呼一聲,都往旁邊飯廳裡湧。

  文臻盯著那個端著火鍋過去的人,熱氣騰騰的火鍋遮沒了她的眉眼,身形卻有幾分熟悉。

  文臻深深吸一口氣。

  那人將火鍋小心安置在窗邊的雲母石酸枝梨木長桌上,又吩咐宮女注意不要讓皇孫公主們燙了手,這才轉頭,笑吟吟看她。

  聞近純。

  文臻望定她,半晌,笑了。

  都是聞家人,面容略有點相似,此刻隔著裊裊煙氣相視而笑,宛如一雙姐妹花,一個比一個甜蜜。

  「你也來了啊,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沒和我說,我也好給你接風啊。」文臻語氣親熱。

  聞近純嫣然一笑,「在你出宮之前就來了。只是一直近身伺候皇后,也不能陪姐姐去宮外逍遙,實在是抱歉了。」

  哦,棒棒糖也是她抄的。

  這丫頭有本事,吃一次就能復製了八九不離十,估計味道也不會差哪去,不然也不會搶走了娃娃們的歡心。

  文臻懷疑這便是聞近純的隱藏技能了,確實能夠助她無往不利啊。

  一個宮女笑道:「原本以為聞女官的廚藝便是頂尖的了,不想後來吃過純姑娘的棒棒糖,才知道這才是真正大家手筆原汁原味的糖果啊。精美優雅,果然不是那些粗製濫造的可比。更不要說這火鍋,真是絕妙吃法,聽說當初也是純姑娘想出來的,還沒付諸實施就告訴了閨中密友,結果卻被人搶了先,真是可惜了純姑娘的。」

  文臻幾乎要擊節讚嘆了——剽竊抄襲的倒打一耙這種騷操作還以為就現代網絡能有呢,不想這裡就看到了個活的!

  「殿下們很喜歡吃我做的火鍋。」聞近純笑道,「陛下吃過一次,也頗為讚許,娘娘說要幫我把這種吃法好好推介給東堂的貴族官員們,讓他們也嘗嘗鮮,尤其到了冬日,這種吃法再好不過了,姐姐你覺得呢?」

  說著便把一個漏勺遞給了文臻,道:「姐姐是司膳女官,飲食上自然比我精擅,這伺候諸位貴人吃火鍋的事兒,要麼就您來吧。」一邊偏頭和身邊宮女笑道,「姐姐出宮好些日子了,小殿下們都快忘記她了,得給姐姐一個機會彌補哦。」

  那宮女讚道:「純姑娘最是善良心細,心胸也寬廣。」又催文臻,「聞女官還不快一些。太孫愛吃蝦,泓殿下愛吃菇類,妙郡主喜歡羊肉……」

  文臻笑眯眯接了漏勺,站在一邊,給那群娃娃們剝蝦,撈菇,撈羊肉……

  伺候的人多,但都站在一邊,和聞近純一樣,用嘴伺候,不住聲地提醒文臻,「聞女官,羊肉快要老了!」

  「聞女官,這蝦只能三燙便撈,你這多久了?」

  「這盆菇得趕緊下了,需要煮的時間比較長,可不要吃完了菇還沒煮好。」

  「這丸子還沒煮好吧怎麼就撈了!」

  「姐姐這才出宮幾日,怎麼就這麼手生了?」

  「許是攀上了宜王殿下,快要做王妃了,自然便不會了。」

  ……

  文臻一雙手,要下菜,撈菜,剝蝦,撈肉……

  還是那個年紀最小的宮女,一直在一邊不說話,此刻忽然怯怯道:「姐姐我來幫你。」

  文臻還沒來得及謝,燕滄忽然把手中的蝦肉一扔,怒道:「冷了,不好吃!」

  一堆人立即湧過來,燕泓看了文臻一眼,怯怯地道:「哥哥,要麼你吃我這個菇……」

  他小手顫巍巍夾了一筷菇過來,燕滄不耐煩一推,「我不愛吃這個!走開!」

  這一推,那猶自滴著熱湯的蘑菇便向著燕泓的眼睛去,文臻一驚,急忙伸手去擋,身後卻不知有誰一推,她向前一傾,眼看就要撲到湯鍋裡。

  滾燙的,咕嘟嘟冒泡兒的熱湯就在眼前,還沒靠近就被熱氣撲了一臉,這要真栽進去,臉必毀無疑,旁邊的皇子王孫們還會被濺開的熱湯波及。

  冒泡的滾湯和光滑的雲母石面桌倒映著她因意外而微微有些變形的臉。

  石桌……

  文臻剎那間出拳!

  一拳直接打在火鍋的炭門處,哢嚓一聲,炭門合攏,整個火鍋順著石面長桌向前飛速滑出!

  這一霎,文臻腦海中沒有恐懼和怒火,有的只是齊雲深和燕綏平日對她的訓練教導——

  「在軟雲生中練拳,去除身體穢物是其一,其二是練好控制。」

  「練好了能擊滿水水缸至空中而水平如鏡。」

  「作為廚子,本身力道的控制也應該是你追求的。」

  這桌原本是皇后飯廳不常用的,寬大,沉重,表面鑲得都是鏡子一樣的雲母石,平常皇后一個人用不著,但這種孩子們很多的情況下,用這桌子便很合適。

  火鍋一路前滑。

  至長桌頂頭停住,那裡是一面臨窗的牆。

  沒有翻倒,一路只潑灑少許湯汁,長桌寬大,沒有濺到兩邊的孩子。

  文臻心中剛剛長舒一口氣,怒火便騰一下升起。

  她手指一扣,便準備給聞近純來個紀念。

  忽聽窗外一聲,聲音熟悉,「讓開!」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9 09:16:13

卷二 第七十章 為她出頭

  是燕綏的聲音,她想也不想,側身一讓。

  呼地一聲,那停在窗邊的火鍋,忽然又原路滑了回來,速度比她擊出的時候更快,湯汁一滴不灑,轉眼就到了長桌這頭,而長桌這頭原本是文臻,她讓開後,原本站在她身後的人,便首當其沖。

  這一切發生得很快,從文臻出拳到火鍋滑回,不過幾個眨眼。

  文臻一退開,她身後的聞近純竟然就已經反應過來,立即也要讓開,不妨文臻讓開的同時,一腳踩住了她的裙子,聞近純一閃沒閃開,只得伸手一拉身邊一個宮女。

  那宮女正是剛才那個要幫文臻的小宮女,文臻立即全力將她一推,那小宮女踉蹌撲出。

  電光石火。

  屋樑上有黑影落下,伸手按住火鍋。

  火鍋一停。

  一臉驚恐的宮女們剛剛鬆一口氣,忽然便瞪大眼睛。

  火鍋雖在桌邊堪堪停住,卻在停住後猛地一傾,炭門打開,湯汁潑出,黑裡鮮紅的炭火和滾燙的熱湯嘩啦啦都澆在桌邊的人身上。

  頓時尖叫慘呼亂成一團,幾個宮女都在長桌這頭,頂在文臻後面讓她無法逃開,此刻無法逃開的人換成了她們自己。

  她們原本也有機會逃,偏偏以為火鍋被按停了放鬆了警惕。

  那伸手按住火鍋的人是個黑衣女護衛,看樣子是皇后宮裡的隱衛,她落下時候事態急迫,自己也很託大,因此只是側身一根手指堪堪按住火鍋一邊,沒想到火鍋竟然還會翻倒,她愕然之下急忙避開,又伸手去扶,結果火鍋竟然在那像要自殺落桌的險險一歪之後,砰一聲又翻了回去,她這一扶生生扶上了炭門,嘶地抽一口長氣。

  文臻看她一眼——先遇險的是她,可是這在樑上的女人,根本沒有出現。

  再看一眼聞近純和那群宮女——聞近純不提,那群宮女,誰沒吃過她送的零食,誰往日見著她不是姐姐妹妹笑顏如花?

  此時這群人一派狼狽,尖叫的抖裙子的捂臉的哭泣的喊救命的亂成一團,相比之下竟然還是聞近純最鎮定,也傷得最輕,只左手背被燙紅了一塊,裙子被湯濕了一邊,她迅速逃離那亂糟糟的一群,站得遠遠的,一邊將被弄濕的裙子紮起,一邊也不知道從哪摸了一塊冰塊在冰敷,把自己安排得很妥當。

  文臻又看窗外,素白鑲淺色金絲的窗幔飄揚,窗外鋪展開花園一片翠綠鵝黃的春景,那般飽滿鮮亮的色彩裡是難得一身素衣的燕綏,玉冠峨帶,正抱臂懶懶看著屋子裡的亂象。

  沒來由的,文臻方才憤怒的心緒便消散大半,忍不住唇角便微微翹起。

  燕綏也在看著她,方才這湯圓兒眼睛瞪得很大,裡頭難得漾出怒氣的星火,瞧得他覺得甚新鮮,一轉眼她便笑起來,和以往那種看似老實其實狡黠的狐狸笑不同,這一刻這湯圓兒的笑,隔著窗都似能感受到那般的甜蜜芬芳,從窗外看過去的黑糊糊的室內,都似因此像穿過了一道光。

  他不由自主也彎彎唇角,走了過去。

  文臻看見他從窗戶中消失了,一時有些茫然,隨即便反應過來他進來了。此時諸大德連帶幾位嬤嬤都衝了進來,一眼看見這亂象都在發蒙,娃娃們也被嚇哭,一片混亂裡只有聞近純的聲音清醒而急迫,特別有辨識度,「姐姐,姐姐,你沒事吧?」

  還在懵逼中的眾人下意識把目光轉向她,諸大德臉色鐵青,一看文臻完好無損模樣,眼神便一厲,「聞女官,這是怎麼回事!」

  他話音未落,燕綏走了進來。

  他一進來,諸大德就一抖。

  聞近純看見他,眼神頗有些復雜,但還是迎著他施禮,燕綏看也沒看她,經過她身側,手一伸,聞近純手中的冰塊便不見了。

  然後他走到文臻身邊,抄起她的手看了看,嘴裡「嘖」地一聲,「練了這麼久的拳,又有我這個名師,居然還能把自己弄傷。」

  文臻這才發現自己的指節紅腫破皮了,想來一方面用力過度,另一方面是被燙的。

  燕綏方才經過那群哭爹喊娘的滿臂大水泡的宮女時,就好像經過一群泥塑,此刻眉頭卻皺著,盯著文臻並不怎麼厲害的傷口,那眼神的力度,文臻感覺那點破皮都受到了驚嚇,說不定很快就會自癒。

  宜王殿下研究了一陣傷口,忽然道:「藥。」

  他對面,那個自己受傷還沒來得及包紮的女隱衛,渾身一顫,非常有覺悟地立即送上自己最好的傷藥。

  燕綏好歹沒再嫌棄,手指沾了藥膏,拈著文臻的手背,動作很快的一抹。

  文臻覺得他動作很粗魯,心裡暗罵這人真特麼不懂憐香惜玉,四面眾人的眼光卻像看見皇帝裸奔皇后當眾豔舞,每個人眼神都像倒映著大張的嘴。

  燕綏和文臻都沒注意到這種幾乎要溢滿整個鳳坤宮的驚訝。燕綏很快處理好傷口,道:「快點好了,不妨礙練拳。不然萬一下次遇見的是鐵球,我可飛不過來。」

  文臻翻個白眼,懶得跟這種說好聽的會死的傢伙計較,燕綏已經抬頭看那群宮女,「髒。」

  他這話一出口,所有還在收拾自己抱著傷口哭的宮女們立即光速消失,動作之快,把提著藥箱匆匆趕來的太醫都撞了個觔斗。

  文臻這才發現皇后已經來了,就站在廳口,面沉似水,她正堵著出廳的路,險些也被那些慌張的宮女撞到,還是諸大德和黃嬤嬤一陣厲喝,才把那群驚慌的宮女叫住,那群宮女抖索著行禮,跪下去時候裙子上的肉片蘑菇滿地亂滾,還要不住驚惶地回頭向後看,以至於釵環上掛著的豆腐簌簌地落在睫毛上。

  文臻覺得皇后好像很想捂臉,最終她只是揮揮手,讓這些人趕緊去偏廳整裝看傷。

  人走了,又有婆子進來飛快地收拾整理,皇后才看向燕綏,嘆氣道:「阿綏,你瞧瞧你,哪次來都鬧得雞飛狗跳,怎麼這麼大了,也不知道憐香惜玉呢?」

  燕綏看了文臻一眼,看得文臻莫名其妙,她的莫名其妙看在燕綏眼裡,又是一陣無言,隨即他笑道:「娘娘,哪裡雞飛狗跳了?倒是娘娘,難得有好吃的也不招呼我一聲。」

  他不急不忙走到桌邊,看看火鍋裡還有湯,又招呼宮女進來添了炭,手一一在那群噤若寒蟬的侄子侄女腦袋上撫過,宛如虎姑媽輪次愛撫即將用作晚餐的小羊羔。

  羊羔們在他溫柔的手掌撫摸下瑟瑟發抖,發出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咩咩音。

  「小子們,姑娘們。」虎姑媽溫柔地道,「皇后宮裡缺人伺候,只用你們聞女官一個人,也太掃娘娘面子了,再加本王一個,本王今日親自來伺候你們。」

  「啊不不不不……」燕滄頭搖得像撥浪鼓。

  燕綏就像沒聽見,真的挽起袖子拿起漏勺,還斜著眼睛吩咐文臻,「娘娘宮裡的人都快死了你不知道?還不過來幫忙?」

  文臻忍笑過去,故意不看皇后表情,眼角餘光裡看見皇后的袍角無風自動,好半晌才聽見她乾乾笑了一聲,對黃嬤嬤道:「這些丫頭越來越沒規矩了,嬤嬤你回頭要多加管教。」

  黃嬤嬤低聲道:「是,娘娘寬仁,這些小蹄子反倒越發不知好歹,回頭老奴一定好好教導。」

  那邊燕綏根本不理會那對主僕,開始了虎姑媽的午餐表演。

  「你們爹娘沒和你們說過,小孩子不可以挑食?挑食長不高,三寸丁,只能上街去賣藝,演被猴子暴打的矬子。」

  娃娃們苦著臉坐成一排,頂著變成矬子的恐怖想像,享受著那一對惡魔的服侍。燕綏不管不顧下料撈菜,文臻負責給各位皇孫郡主們裝碟,除了燕泓依舊享有只吃他最愛的蘑菇的待遇,其餘如愛吃肉的燕滄面前只有青菜和生薑,看不得肥肉的妙郡主面前只有肉皮,不吃魚的定王家世子面前全是魚……

  想偷偷不吃吧,那邊頭也不抬專心下料應該看不見吧?剛把青菜扔桌子底下,生薑丟一邊,虎姑媽發話了。

  「農夫整日苦耕,不過勉強溫飽,皇子王孫享受百姓供奉,更應該惜福,誰允許你們浪費食物的?燕滄,把你扔桌上的生薑給吃了。」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啊。」文臻一臉溫柔地把那塊生薑幫燕滄切成絲,笑吟吟地遞上來。

  燕滄:……

  藍瘦,香菇。

  不敢不吃。

  怕不吃的話,下一句就是要他吃桌子底下的青菜……

  一頓歡天喜地的火鍋,最後吃成了沉默的羔羊,只因為娃娃們莫名地害怕,怕變成最後的晚餐。

  文臻看著那一溜安安靜靜的烏黑的小腦袋,回想起之前每次一起吃飯的雞飛狗跳,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做人,還是要做惡人啊!

  ……

  燕綏做事一向是個沒有耐心的,伺候不到一刻鐘,確認小鬼們都乖了,皇后也悻悻走開了,便將漏勺一扔,一邊出來和皇后告辭,一邊對文臻道:「我今晚住宮裡,別忘記給父皇送夜宵帶我一份。」又道,「多做一些,皇后和德妃也有份。」

  文臻立即應了,皇后又恢復了雍容平靜的神態,彷彿先前的事兒沒發生過,從容笑道,「也有陣子沒嘗聞女官的手藝了,如此,本宮便等著。」

  文臻行了禮,心裡知道這是等於回掉了之前皇后「暫時不用去伺候皇帝」的懿旨。難得皇后修養好,半點也不見臉色。

  聞近純從燕綏進門奪走冰塊,就混進宮女堆裡,出了偏廳,燕綏和文臻都沒理會。

  燕綏和文臻一前一後出來,在廊下,燕綏笑了一聲,道:「那個丫頭,你自己對付吧。宮裡沒個對手也寂寞,若是連她都對付不了,你不如早點自請回聞家。」

  文臻哈地一笑,揮揮手,「濕濕碎啦,放心。」

  她明白燕綏的意思,這個目下無塵的男人,可以順手解圍,卻不會為她特地去對付一個女人,那簡直太掉價了。

  何況她也不想燕綏幫到這樣的程度。

  她揮了手,燕綏卻沒走,文臻也沒動,宮裡規矩多,她不好和燕綏光天化日並肩行走,多走幾趟可能就真要成燕綏側妃了。

  今日過來的時候天氣晴朗,此刻卻陰了許多,還飄了細碎的絲雨,柳絲越過窗櫺,在燕綏線條清晰的側頰拂過,他順手拈了,蔥綠的枝葉越發襯得指節玉白。

  而他豔逸尊雅的眉目,在這風軟雨柔的午後,如氤氳了霧氣,鬱鬱青青,深邃流光,難得一份春水般的柔和。

  令人心弦也似被那長指微撥,長吟如琴蕩如漪。

  文臻心裡有點軟,有點懶,有點貪戀那翠綠柔枝在他雪白指尖被一折一折又一折的好看……模模糊糊地想該找個理由打發了他,可是平日裡那些不大走心的理由此刻似乎都有些煞風景,而燕綏不斷地在折著柳枝,也不知道在磨蹭什麼……正心思綿邈間,忽聽燕綏咳嗽一聲,道:「三兩二錢最近學會了後空翻,你要不要有空出宮去看一下?」

  三兩二錢:……並沒有好嗎!

  文臻噗地一笑,心想現代那世的屌絲們真該和殿下學一下如何邀約,那些「要不要去我家坐一下」換個說法,頓時高大上了有木有?

  話說回來,燕綏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頭頂露在雲層上的傢伙,居然也會這一套,不得不說這是天賦點亮的技能啊。

  「好啊好啊。」她笑彎了眼睛,「等我有假就去。」

  燕綏點點頭,又道:「唐慕之最近好吵。」也不待她回答,便先走了,直到他走開,剛才空無一人的長廊才陸陸續續的冒出人來。

  文臻抱臂端著下巴,心想他這是怕我不去,還要把「情敵」牽出來遛遛?

  哎喲喂,貧尼不敢自作多情呢。

  身後傳來釵環響動,她回頭,便看見先前那個唯一對她釋放善意的小宮女,正撐著傘對著她笑,文臻在她眼底看見了羨慕和仰慕兩種細微的情緒。

  所以她也沒拒絕人家提出的要送她的提議,皇后又給了她賞賜,這宮女主動請纓送出來了。

  路過長廊底下那隻金剛鸚鵡時,那鸚鵡還沒來得及喊小偷,文臻手一抄,籠子裡她帶來的黃金玉米豆已經被沒收了。

  這下那鳥叭叭叭大罵小偷聲音更響,文臻走出好遠了還能聽見。

  出了皇后宮裡,那小宮女話匣子就打開了,文臻問她平日裡給皇后宮裡送了那麼多吃食,姐姐妹妹稱呼得客氣,怎麼今天一個個這麼刻薄。

  那小宮女叫嬛嬛,聞言笑呵呵道,其實以往也刻薄過,都是背後刻薄,女人天生好妒,聞女官你進宮沒幾日就接連升遷,還可以在宮外住那麼久,哪個不眼紅?今日見皇后有心抬舉純姑娘,自然要幫忙踩一踩。

  文臻又問聞近純怎麼也進宮了,小宮女卻說不清楚,只恨恨說似乎是司空家走了皇后的門路。可巧尚宮局近日,病死了一位司膳女官,聞近純便補了這個位,進來後直接調撥到了鳳坤宮,也是五品女官。

  文臻想起那位病死的女官,好像是她剛進宮那天,請假讓她代班的,就這麼病死了?死得可真巧。

  小宮女道皇后十分喜歡聞近純,覺得她知禮儀通詩書曉廚藝,做人也十分乖覺,一來就給皇后獻上司空家女子久負盛名的養顏秘方,平日裡行事也妥當,給了皇后不少好建議,是以來了不多久,已經超越了很多多年伺候皇后的大宮女,隱隱已經是皇后的親信地位。

  那小宮女嬛嬛十分健談,入宮不久,也頗為天真,和文臻說不了幾句,忍不住就開始驚嘆,「聞女官,宜王殿下對你真好!」

  文臻:「嗄?」

  「宜王殿下哎!他居然也會做這種事哎!」

  文臻:……啥事?靴子踩頭嗎?

  「都說這位殿下沒長心的。陛下生病都沒見他侍奉過湯藥,德妃生病更連影子都不見。當年從小陪在他身邊,跟了十年的忠心耿耿,幾乎是把他餵大的小應子,就因為襪子給他拿錯了就被扔進死人司,沒熬過三天就死了,這位殿下聽說死訊,眉毛都沒抬一下!」

  文臻心想天京百姓還說燕綏驅狗殺人呢。

  「聽說他還喜歡私下玩幼女,有陣子有人總看見他的殿裡有矮小的人影出沒,然後沒多久就不見了,過陣子又有了,宮裡多年傳聞,都說那些人都被他玩死了。」

  「至於女人,聽說殿下更不喜歡,四公主被他剪光過頭髮,上一個對他表示愛意的大家小姐是前丞相白樸的女兒,笑著進宮,哭著回宮,回家半個月就嫁了人。殿下十六歲,德妃娘娘就給他賜了一個貼身宮女,然後大冬天的他把人扔池子裡,說髒,那宮女後來傷寒死了……」

  文臻想難怪剛才他說一聲髒,那些女人們跑得比兔子還快。

  嬛嬛滔滔不絕一陣,文臻忽然一抬手,她下意識住嘴,隨即覺得自己話多了,懊惱地一拍自己嘴巴,「我這嘴!」

  「不是這個意思啦,好像有隻蟲子。」文臻笑吟吟搖頭,眼神四處一轉。

  剛才,她有種被窺探的感覺。

  像某個陰暗角落裡,有一雙同樣陰暗的眼睛,在死死地盯著她。

  但此刻風靜花睡,四面坦蕩,除了不遠處有一叢花特別大有點遮蔽視線外,其餘也看不出什麼。

  文臻也沒有過去,三言兩語和嬛嬛結束了話題,此地已經離尚宮局不遠,便和她告辭。

  等她轉身,狀似不經意地特意繞過那花叢時,花叢後空蕩蕩並沒有人。

  文臻皺皺眉,也只能放下這事,回了尚宮局自己的小院子,今晚她不當值,便做了芝麻醬手抓餅,豬肉大蔥鍋貼,絲瓜釀蝦,五香毛豆,和日式壽司,親自送到皇帝那裡。

  皇帝總歸病了多年,口味清淡,果然吃的還是壽司和毛豆,五香毛豆碧綠新鮮,豆子瑩潤如翡翠,壽司則紫菜香脆,米飯糯軟,黃瓜條在齒尖咯吱咯吱,文臻新鮮特製的肉鬆則金黃酥脆,一層脆一層軟的遞進,給了口舌豐富而又趣致的口感。

  豬肉大蔥鍋貼則香氣撲鼻,鍋貼金黃柔潤,肉餡細膩,底部結成了金黃的鍋巴,碰一碰邊緣就碎了,皇帝便道德妃喜歡香味濃烈的菜,讓小太監迅速給送去,冷了就不好吃了。

  絲瓜釀蝦則被送去了皇后宮中,皇后喜歡蝦。

  芝麻醬手抓餅自然在宜王殿下手中哢哢響。

  文臻自從伺候皇帝飲食,就一直把所有菜色都送到皇帝處,再由皇帝按心情隨機分賜。這是屬於她的小心機,如此可以避免送菜給皇后德妃,那兩人出什麼么蛾子。

  平常文臻送去皇后那裡的點心,也一向是自己先嘗,高危職業,由不得不小心。

  皇帝明顯心情愉悅,吃了幾口便道:「前些日子,你幾件事,處理得都不錯,只是這些事都不宜說在明面,多少委屈了你。」

  「陛下此話怎講?」文臻撲閃睫毛,一臉詫異,「臣入宮便是五品女官,進宮兩月又升四品,升遷之速,據說多年來也無人能及,這都是陛下恩典,這都叫委屈,那滿宮女官都得抱著陛下腿哭了。」

  皇帝呵呵一笑,筷子指了指她,道:「你是個懂事的。很好,心寬則有福。」低頭去夾菜,隨口又道:「聽說你今日在鳳坤宮失了手?」

  文臻心想速度真快,聽皇帝這話音,編排的肯定不止「失手」這種罪過,只是皇帝素來用詞溫和罷了。

  她覺得自己的心火蹭蹭蹭便要躥上小宇宙了——我還沒和你算賬,你倒趕緊尿了一地?

  心火猛烈,面上卻依舊笑得甜美,急忙躬身請罪,笑道:「都是臣學藝不精,伺候皇孫們吃火鍋沒能伺候周全。」

  皇帝唔了一聲道:「朕記得厲家那小子說過火鍋是你首創,但是前幾日似乎聽見了不同說法。」

  「陛下,好東西出來,總會有人惦記的。說到底,口說無憑。」文臻笑嘻嘻地道,「如果您允許,臣想證明給整個皇宮看。」

  「這話有氣勢。」皇子筷子一抬,笑道,「那你便去做吧,有需要什麼,去內廷監支取便是。」

  「是。」

  「臣謝陛下!臣還有一事,此事臣需要友朋做助手,可否允准入宮?」

  「讓燕綏安排吧。」

  「謝陛下!」

  當晚,拿了聖旨當令箭的燕綏,在吃完了文臻給他加餐做的西班牙海鮮炒飯之後,飛快地給文臻批了四張入宮批條,允許君莫曉聞近檀聞氏夫婦入宮幫忙,但是不能過夜。

  第二天,文臻先去了內廷監,列了很長的單子,一大批匠人開始日夜趕工。

  三天後,東西齊備,聞家大爺大娘和君莫曉聞近檀,押送大批食材進了宮,經過御廚房和內廷監的兩重審核之後,那些食材直接進入了文臻的小院子。

  文臻不願意將技藝傳授給宮裡的人,以免轉手就又被某人鵲巢鳩佔,燕綏便派來了他麾下整個工字隊的人,以技巧聞名的工字隊,學基本廚藝自然不在話下。

  內廷監的將作司也接了個任務,整日在一個圍起來的院子裡乒乒乓乓趕工,院子有燕綏派的人專門看守,進出的人只能是將作監的人。

  這幾天文臻忙得團團轉,要監工,要選食材,要教徒弟,還不能丟下練功,還要一樣樣為將作司做的東西做準備,每天只睡兩個時辰。

  她有時候也很驚異,自己向來是個懶的,不如太史闌自律,不如景橫波在意形象美貌,不如君珂自覺,活了兩輩子,除了學廚精心之外,沒為什麼拚搏過。

  聞近純,是觸及她的底線了吧——我並不藏私,開放技藝,但這並不代表我能夠容忍心血被竊奪,被鵲巢鳩佔。

  姑娘這回不給你個徹底的教訓,你就不知道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偌大宮廷,看似死氣沉沉,其實向來消息長腿。文臻這裡剛剛把活安排上,很快宮裡,便有一些最新發酵出的竊竊私語,自那些紅唇白齒間飛傳,那些長廊下,假山後,宮牆陰影裡,到處響著嗡嗡竊竊之聲。

  「哎,知道嗎?新任四品司膳女官聞真真要舉行一場盛宴,屆時會請帝后及所有貴人捧場呢!」

  「知道知道,鳳坤宮紅芍姐姐說,這是因為聞女官被指認剽竊新進宮的小聞女官的技藝,在陛下詢問之下,要以廚藝自證清白。」

  「還不止呢!聞女官在鳳坤宮因為被小聞女官揭穿了剽竊之事,一怒之下掀翻火鍋,險些燙傷皇孫,更將皇后宮中的宮女們燙傷多人!」

  「這個不大可能吧,她再受寵廚藝再好,也只是個女官,怎能在皇后宮裡如此放肆還不受責罰?」

  「這個我只告訴你,你可千萬別亂說,聽說是她私下勾搭了宜王殿下,宜王殿下為她出頭,不僅沒受責罰,還給了皇后好大沒臉!」

  「天啊,真是好生囂張啊……」

  「是啊,小聞女官多謙和有才的一個人,一看便是聞女官剽竊她的。別的不說,那個棒棒糖,聞女官剛拿出來的時候,咱們都見過,確實驚豔,可是後來小聞女官做的,加了花瓣,各種形狀,更加精緻,明顯小聞女官才是正品嘛!剽竊的,自然不如正品精緻!」

  「……你聽說了嗎,聞女官為了爭奪宜王殿下的寵愛,剽竊了小聞女官的手藝還不承認,還在皇后宮裡大打出手!哎,我就告訴你你別對別人說啊!」

  「……哎,我悄悄跟你說,你別對別人說啊,聽說宜王殿下看上了小聞女官,偏偏聞女官也喜歡宜王殿下,因妒生恨,就剽竊了小聞女官的手藝,搶了她進宮的機會,還在被揭穿後,在鳳坤宮大打出手……」

  故事在口舌間不斷翻轉,演化成情節越來越離奇狗血的版本,在這些版本裡文臻的形象不斷豐滿,即將成為東堂皇宮新一任的「妖官」。風頭直逼榮膺東堂皇宮妖妃稱號多年的德妃。

  也在這樣的有心無意推動的口舌構建之間,她無端便拉了許多的仇恨——宮女們多半出身不低,在這樣爬高踩低互相利用的環境裡待久了,本就最憎恨運氣好受寵愛的人,如果這個運氣好受寵愛的機會還是偷來的,那就更要引起公憤了。

  而各宮主子,本就最不喜歡所謂「不安分」的人。

  流言的最惡毒之處,便是將她和燕綏進行了勾連,那忌諱就更大了。

  很快,文臻那裡,串門的人多了,但文臻推說在研究招待堯國世子的宴席菜單,一概謝絕。

  內廷監那個封閉的大院子裡也有人探頭探腦,甚至文臻帶進宮的這幾個人,也沒少被人盤問,聞大爺是外男,進不得內宮,每日和易人離負責採買送到宮門前,再由君莫曉接進去,聞大爺被人邀請喝酒邀請了好幾次。後來有人發現喝酒對聞大爺誘惑不大,便給他送書。

  留在宮外負責江湖撈開業事宜的易人離,也讓君莫曉告訴文臻,總有人在店附近轉來轉去,想要和他套近乎。

  文臻聽了不過笑笑,讓那邊都不必太過緊張,有禮送就收著,有酒喝就喝著。不喝白不喝。

  那邊也就該收收,該喝喝,該說不該說的,卻一個字都不說,所有探聽的,都無功而返。

  謠言愈演愈烈,據說已經有不止一位貴人對皇后表示,製膳是小事,人品卻是大事,如果聞真真偷學技藝博取恩寵的事是真的,皇宮裡斷不能容下這樣的人。

  皇后一開始只是微笑,不置可否,漸漸來說的人多了,便有些為難,正好皇帝每逢十五過來她宮裡,竟然也聽說了一嘴,便問皇后的意思。

  皇后便道宮裡長舌婦實在多了一些,事情哪有這麼不堪,照她看,大小兩位聞女官,都頗有技藝,如此安排她們各自展示一場也就罷了,畢竟還是姐妹,便是學了廚藝,小聞女官也說過不計較了。

  當時還有別的來請安的妃子在座,當即反駁皇后太過仁慈,此事關鍵不在廚藝高低,而在品行。皇家尊貴之地,可不能被這種人污了名聲。

  妃子們都齊齊請求陛下,將這沽名釣譽的聞女官逐出宮去,小聞女官才是真正高手,有她在,陛下也不愁沒人伺候。

  皇帝聽了半晌,便笑道,既然要處置人,斷沒有風聞便處置的道理,總要理出個是非曲直,才好給其餘的人定規矩。如果最後真的證實廚藝高超的是小聞女官,那自然是要獎罰分明的。

  一錘定音,眾人也便等著過幾日的證明。

  然而這些事並沒有傳到文臻耳朵裡——燕綏這幾日沒有進宮,文臻不得宣召也是不能輕易去各宮的。

  和陛下約定的時間是七天,第三天的晚上,她疲憊地從內廷監回來時,在自己院子的花牆下停住了腳步。

  「誰?」

  夏蟲輕鳴聲裡,有衣裳悉碎之聲,片刻後,一個裹著斗篷的身影慢慢轉過花叢。

  文臻立即親切地笑了。

  聞近純。

  終究是沉不住氣了啊。

  偷東西的人,聽見別人要反擊,總是心虛的。

  這初夏的天氣裡,聞近純的絲綢披風從頭裹到腳,露在黑綢披風外的雙手,神經質地絞啊絞。

  文臻抱臂笑吟吟看著她和平時不大一樣的做派,也不說話。

  兩人靜了好一會兒,像是在比誰耐性更牛逼,最終還是主動來的人不得不先開口,聞近純似乎抽了一下鼻子,低頭吶吶道:「真真姐姐……我……我是來賠罪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2-10 19:48:11

卷二 第七十一章 不賣給你!

  文臻一邊眉毛一挑,這下真有些詫異了。

  聞近純這是穿越了?重生了?附體了?

  這畫風不對啊。

  聞近純似乎這句話出口了,壓力也輕了許多,抬起頭來,直視著文臻的眼睛,輕輕道:「你很意外是吧。也不相信是吧?或者我也不是來賠罪的,我只是……有些憋悶,想說些什麼。」

  「我?」文臻指著自己鼻子,偏著頭,一臉愕然,「你是哪根筋搭錯了覺得我會是你合適的傾聽者?」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並沒有在娘娘面前說你剽竊我。」聞近純皺眉道,「是,我學會了你火鍋和烤肉的做法,正好我剛進宮,娘娘問我會做什麼,還問起了火鍋,我便做了出來。娘娘覺得我做的火鍋烤肉,比傳聞裡的更豐富,問我是不是首創者,我說這是我們姐妹共同琢磨出來的,我……我覺得我這話也沒說錯,你最先做出這樣的菜,但是我改進發揚了,這應該也算是共同製作吧?」

  文臻笑了一聲,沒有接話。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何嘗不恨你?」聞近純盯著她,語速加快,「你知不知道我為這個廚藝選拔練習了多少年?準備了多少年?」

  「你知不知道聞家本來定下的人選就是我,為了打好宮中關係,我奔波上京,堂堂大家小姐,去巴結討好一個太監的假老婆?」

  「你知不知道當你努力了很多年,家人也對你寄予很大希望,馬上就要踏上那條路途的時候,忽然有個人橫插進來的感受?」

  「你知不知道為了練習廚藝我十個手指都受過傷,傷疤一層積一層,人家小姐伸出手是纖纖柔荑,我卻從來都只能將手縮進袖子裡?」

  「你單看見我為這個機會用盡心思,卻不知道我也曾差點被姐妹推入油鍋?」

  「你知不知道——」聞近純忽然捋起袖子,露出手臂,月光下她皮膚蒼白,蒼白肌膚上一道道紫紅微黑傷痕觸目驚心。

  文臻正想著這好像也不是油鍋傷啊,就聽見她淒厲地道:「因為你奪走了我的機會。我娘怪我,說我耽誤了弟弟的前程,我跪了三天祠堂,挨了無數次的打!」

  「你知不知道女官每年有定額,定額一滿任何人都不能入宮?為了挽回這件事,我不得不答應我娘,將外祖父為我準備好的嫁妝都送給了諸公公,才換了他想法子把我補進宮,並推薦到皇后跟前?」

  「我已經沒有退路了……皇宮裡跟紅頂白爬高踩低,我如果不能盡早出頭,如何能在此地立足?我連嫁妝都沒有了,我娘說如果我不能在一年內讓弟弟進龍驤,就把我接回去,隨便打發人嫁了……」

  說到最後,聞近純痛哭失聲,卻又不敢大哭,只用黑綢披風緊緊矇住臉,那一片微微黑亮的布片,色澤漸漸變深。

  文臻微微偏頭看著她,好一會兒,也慢慢紅了眼眶,嘆道:「……還真是有點意外,沒想到你這麼苦逼呢。」

  她頓了頓,有點無奈地道:「我也沒辦法啦,我當時,也有必須要爭那個女官的理由哈。」

  「……張七……張七是我叫去的……但是我只是想讓他嚇嚇你,把你嚇得提前離開就行……沒想到……沒想到……」聞近純抽噎一聲,「你一定以為我很可怕……可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事真不是我的本意……盯著我的姐妹太多了……想要那個機會的人也太多了……」

  文臻唏噓一聲,道:「算了,利益相關,本就各憑本事,也算不得誰欠誰。」

  聞近純平靜了一會,擦擦眼淚,才低聲道:「我想過了……這事我們鬥下去,兩敗俱傷,我固然討不了好,你也要落個對妹妹咄咄逼人的名聲……我去和娘娘解釋,你並不是偷竊,火鍋烤肉都是我們切磋廚藝的共同想法,既然沒有剽竊一說,你也就無需證明什麼……為了補償你,我名下還有天京九裡城一家鋪子,我悄悄轉給你……而宮裡,你也放心,我雖然是司膳女官,但只是過渡,我不會去搶你的女官位置。我可以去做別的,我只需要這個職位,好為我弟弟謀個出身。我們之前其實並沒有深仇大恨,說到底還是姐妹,今日咱們說開了,放下那點仇恨吧……」

  她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給文臻,文臻展開一看,竟然真的是九裡城店鋪的契書,從位置來看,還是挺好的地段。

  「這個……」文臻一下一下彈著那契書。

  「我貿然跑來,一時你不信我也正常,所以我契書也帶來了。」聞近純誠懇地道,「這是我剩下的最後的嫁妝了,所以你可以不信我,但你應該信這本契書。」

  「好。」文臻笑眯眯將契書收了,「我答應你。但是話說在前頭,陛下要考驗我的廚藝,是聖旨,我可不能因為和你冰釋前嫌,便去抗旨。」

  「那個無妨。我和皇后說清楚,娘娘自然會和陛下說明,那就不再是考校,你放心展示便是。如果你不介意,我給你打下手,看在陛下娘娘眼裡,只會更加愉悅。」聞近純看著文臻神情,一笑,「當然我就是這麼一說,要不要人幫忙自然都隨你。」

  「那就這麼說定了?」

  「姐姐答應便是我的福氣,希望姐姐原諒我。」

  「現在想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呢,我還平白賺了一間鋪子。」文臻笑得見牙不見眼,「那……我不送了?」

  聞近純十分有眼色地微笑點頭,十分痛快地告辭。

  文臻看著她背影消失在宮牆外,對身後走過來的聞近檀君莫曉抖了抖契書。

  「你倆不在冰庫那裡,怎麼也過來了?那邊沒人了吧?」

  「這不是聽說聞近純來找你,不放心嘛。工字隊的人也都來了。」

  聞近檀看了半天契書,囁嚅著道:「瞧著倒像是真的……」

  君莫曉抱臂看著聞近純消失的方向,從鼻子裡哼一聲,「你信她?」

  「既然她賠了罪,又答應去解釋,咱們也不用那麼辛苦了,就先少準備一些吧。來個在精不在多。」文臻伸了個懶腰,「太趕了,我累得要命,先去睡了啊。」

  「哎你——」君莫曉還沒說完,就被聞近檀拉住,而文臻,早已踢踢踏踏走遠了。

  ……

  原本緊張的準備工作,從第二天開始,就有了細微的變化,顯得鬆弛了起來,最明顯的就是文臻第二天睡了懶覺到下午才起床。

  又有人去請聞大爺易人離喝酒,這回喝了酒的兩人,醉醺醺和對方多聊了一陣兒。

  這一日又一批食材進宮,依舊儲備在皇宮的地下冰窖裡,文臻和君莫曉聞近檀進去,拿了食材試做。

  做了一半,容妃身邊的一個姑姑來了,容妃在宮中是個特殊的存在,出身名門,自幼好佛,卻生了個性情最為暴躁的兒子,她自己彷彿對此十分有愧,每次兒子犯錯就向皇帝請罪,皇帝便要安撫,如此很多次後,她似乎也覺得這樣沒意思,便跟著太后禮佛,輕易不出來見人,平日她宮裡的下人也很低調,從不和德妃別風頭,對皇后也頗為恭敬。

  因為她賢良淑德,身體又不大好,皇帝對她也十分寵愛,又希望她多和人交流,免得悶出了病來,因此特地下了旨,容妃任何時候都可以進入他的寢宮。

  他都這樣表態了,皇后自然也夫唱婦隨,也下了懿旨,容妃宮裡的人以正當要求出入任何宮禁,都不得拒絕。

  因此當這位姑姑要求進入內廷監院子的時候,沒人能阻止,敲開文臻的門,文臻也不能不接待。

  這回這個姑姑也是十分和藹,只和文臻說自己是私下過來,最近天氣漸漸熱了,容妃娘娘體熱苦夏,胃口十分不好,她便想著來和聞女官討個開胃爽口的食方。

  文臻便教了她一道酸辣涼粉,對於體熱的人來說,最是開胃不過。對方十分感謝,送上頗厚的禮物,人家這麼客氣,正在試做小吃的文臻自然也不能毫無表示,當即請人家都嘗了嘗,對方一臉驚為天人,攏著一雙大袖再三施禮感謝。

  文臻也連連謙虛,親自將人送了出去,目光在她分外寬大的袖子上掠過,不過眯眼一笑。

  次日,便是文臻表示要給整個皇宮驚喜的日子。文臻事先便和皇帝皇后和諸宮貴人報備過,請他們辰時初,至內外宮相連處的宮門廣場處散散心。

  然而就在卯時三刻,文臻忽然接到了皇后的傳喚。

  她匆匆趕到了鳳坤宮,看見的卻是幾乎包括皇帝在內的所有宮內貴人。

  而皇后寬大的院子裡,已經拉開了寬闊的流水席,席面上,赫然是各種小吃。

  這些小吃,正和她窖藏在內廷監冰庫裡的食材種類一樣!

  燒烤,串串,涼粉、雙皮奶、驢肉火燒、麻辣燙、蒸米糕、豌豆黃、小餛飩……

  長廊下拉開寬闊的長板,聞近純當場現做,頭巾包頭,袖口紮緊,渾身上下紮束得俐落清爽,左手一個烤架,正烤著滋滋作響的羊肉串,金黃的油脂不時滴落鮮紅的炭上,激起嗤啦一響,羊肉獨有的微羶又鮮的氣味便兇猛地襲入鼻端,另一邊的大鍋裡沸騰著乳白色的高湯,幾十個小碗裝著各種食材和調料,孩子們在人群中躥來躥去,抓著肉串或者烤年糕,身後嬤嬤們張開雙臂護著,幾位成年的公主,矜持地坐在一邊,小口小口吃著米糕或者豌豆黃,皇后用銀羹匙慢慢地挑著雙皮奶,和幾位老太妃盛讚這奶的爽滑香甜,文臻還看見容妃端坐著,面前是一碗澆了酸湯拌了碧綠青瓜絲,看起來分外爽口的涼粉。

  除了太后德妃,幾乎其餘人都在,太后一向不出自己的殿,德妃一向不湊女人們的熱鬧。

  皇帝倒是沒吃,坐在廊下椅子上,看到文臻便道:「你的美食可準備好了?皇后說等會咱們都有大宴吃,她這裡就供應點點心開胃,倒確實不錯。」

  皇后微笑著沒說話,面容慈和。

  倒是另外幾位妃子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啊,聞女官你準備的是什麼?再不拿出來咱們可就要吃飽咯。」

  一個妃子撫了撫肚子,歉然道:「本來想只嘗一下的,沒想到真是好口味,一不小心吃多了。這下糟了,等會聞女官再出什麼新鮮吃食,我沒那個口福怎麼辦。」

  文臻仰頭,看向廊下的聞近純,聞近純對她展開明朗的笑,招手喚她過去,「姐姐準備好了嗎?要不要先嘗一口我的菜,說不定會有新想法呢。」

  一個宮女立即道:「小聞女官可別太大方,小心有些人剽竊。」

  文臻走上長廊,幾個宮女有意無意要擠她,被她手一撥,輕輕巧巧撥到一邊。

  她低頭去看那烤肉架,新鮮烤肉滋滋作響,聞近純確實是高手,她的烤肉不知道加了什麼奇特作料,聞起來比她上次在聞家烤的那個更加香氣逼人,材料也更豐富,幾乎囊括了她在冰庫裡窖藏準備的所有種類,甚至還多了幾種她所不知道的,比如有一種青綠色的菇,香氣特異,烤後汁液更加豐富。

  聞近純偏頭望著她,前幾日的悲憤委屈,都化為她此刻眼底的笑意。

  「馬上,你要拿出什麼來呢?」她悄聲道,「雙皮奶?烤肉?串串?油炸小吃?粉皮……我這裡都有了哦,而且,你發覺沒有,我做得,比你的更講究更上層樓呢。」

  文臻順手拿起一串烤香菇,一邊嘗,一邊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故事。」

  聞近純不妨她一句岔到十萬八千里,不由一怔。

  此時約好的時間已經快要到了,皇帝親自招呼著他的鶯鶯燕燕一起過去,聞近純便丟下自己的活計,親親熱熱挽起文臻的胳膊,跟在隊伍後向廣場走,文臻也不拒絕,一邊吃一邊任她挽著走,看起來一對好姐妹似的。

  「好姐妹」對她的「好姐妹」道:「從前啊,有個家族,御廚出身。個個都會廚藝,因為潛心研究廚藝,也每房都有自己的絕技,絕技嘛,你懂的,誰也不會輕易把做法給別人。但有件很奇怪的事,他家有個小女孩,人特別天真可愛,總愛去各房串門,串得多了,總難免遇上吃吃喝喝的時候,碰上了總得給她嘗一口,或者就不給她嘗,總不能把食材藏起來不給人家看見,就這麼一次兩次三次,次數多了,忽然有一日,在某個重要的宴會上,那個小女孩,總能捧出各家私房菜菜色一樣甚至更為精美有想法的菜來,博得滿堂彩……久而久之,大家都覺得那女孩一定是天縱奇才,彷彿會做天下所有的菜,不管誰怎麼創新,到最後都像是她玩剩下的。你說,奇怪不奇怪?」

  聞近純笑得從容,「奇怪什麼?人家天賦奇才,資質平庸的人就別妄圖掙扎了,好好認輸不好嗎?」

  「哦,什麼時候強盜也變成奇才了?」

  「強盜又怎樣?」聞近純聲音很低,不掩輕蔑,「你算聰明,知道了是怎麼回事。知道了你就該明白,什麼自證都是白費力氣,我聞近純,只要別人做得出,就一定能做得更好!」

  「所以你搶慣了別人的東西,對你來說,掠奪才是天性,而且你有底氣,把別人的真的變成自己的。但你以為,你所擅長的嘗到味道看見食材便知做法的異能,真的能讓你永遠勝利嗎?」

  空氣沉靜下來,片刻之後,聞近純懶洋洋地道,「什麼時候猜出來的?」

  「從你冒領我的雜魚鍋我就猜出來了。」

  「那你憑什麼還以為你必定能證明自己呢?你的廚藝總要展示的,只要你展示出來,我就能復製做法,並憑借我自己的廚藝天賦來改良,更上層樓。」聞近純譏誚地道,「世人總是相信更好的那個才是原創。你先拿出來又怎樣?一道一模一樣但比你做得更精緻的菜,你覺得世人會相信哪個?」

  文臻笑看她,不說話。

  此時已經到了廣場,皇帝率領眾妃眾皇子皇孫浩浩蕩蕩下了輦,眾人面對空蕩蕩的廣場,愕然道:「聞女官,你準備的大宴呢?」

  文臻一把甩脫了聞近純的手,快步上前,拍了拍手掌。

  宛如變戲法。

  一陣輪子轆轆聲響,廣場那頭忽然就出現很多的小車,內廷監將作坊的匠人,將一輛輛形制特殊的小車趕到了廣場上,左右一字排開。

  那些小車像馬車,比馬車要大一倍,三面或一面是空的,也沒有車頂,只搭著厚重的篷子,還可以拉出長長的布簷,正面有長長的鐵板可以放東西。鐵板底下,車裡面,放著爐灶。

  車子有專門的格子放東西,還有折疊起來的板凳桌椅。

  一群內廷監的太監列隊入,從那些車裡拿出那些板凳桌椅,在拉出的布簷底下一一搭起,眾人都愕然看著,有幾位年輕的,對機械感興趣的皇子趕緊過去,看那折疊桌椅瞬間拉起,都嘖嘖稱奇。

  還有人在掛招牌,每輛車都有自己的招牌,有掛在車頂的彩色橫幅,也有垂在簷下的菜單,有的上面寫:粵城雙皮奶!絲滑享受!有的寫:定州熱乾麵!芝麻醬第一人!有的是:口口香香腸!有的是:全家福元宵。有的是:河東串串香!

  車子上都有各色彩色小燈籠,有的做成旋轉帶插畫風燈,有的做成綴花小燈籠掛滿整個車頂,有的直接就是一個巨大的坐地燈上面畫了食物圖案。麻辣燙和串串的小車車頂上掛了紅色牌牌,煞有介事寫了各種食材名稱以及價格。

  眾人都怔怔望著,一時覺得有點反應不過來,聞近純微微有些變色,隨即她仔細看了看那些招牌,眼神便慢慢鎮定下來。

  皇帝看著夜色裡慢慢鋪開的星火,剛剛露出讚色,御廚房跟過來觀摩的一個廚子已經「咦」了一聲,道:「怎麼這些吃的,都是方才吃過的……」

  他這麼一說,眾人才注意到那些車子上的招牌,燒烤,串串,涼粉、雙皮奶、驢肉火燒、麻辣燙、蒸米糕、豌豆黃、小餛飩……幾乎就是聞近純剛才做過的全部。

  眾人有些變色,眼前的景象,不啻於是對某種「剽竊」說法的佐證。

  雖然一開始的小車和燈顯出幾分新意奪人眼球,但說到底,美食才是唯一的證明物。

  一模一樣甚至還不如前者的複製,只會引人疑惑,吸引人的小車和彩燈此刻便成了欲蓋彌彰別有用心的掩飾,反而更令人厭惡。

  燕滄奔到一個串串香小車面前,要了幾串串串,一嘗,便呸地一口,道:「還沒小聞女官做得香呢!」

  幾位公主要了豌豆黃和米糕,吃完也道:「是不錯,但並不比小聞女官做得出眾。」

  皇后要了碗雙皮奶默默吃著,沒說什麼,就摸了摸桌子,道:「這桌椅倒精巧。還方便攜帶,省地方。」

  容妃淡淡道:「咱們是皇家,尊貴廣闊,不愁地方兒。」

  燕絕今晚也在,抓了一大串羊肉串撕咬了一口,道:「少了點味兒!聞女官,模仿得不到位啊!」

  御廚房幾位廚子也湊上去,一邊吃,一邊搖頭。雖不發一言,卻姿態十足。

  這些人平日裡雖說和文臻的活計並無太多交集,但難免被人比較,屢次想偷學技藝,文臻又總在自己小院做菜,無從下手,因此便有些不快。今日跟過來,說是觀摩,其實也有幾分想挑刺的意思。

  聞近純微微笑著,束手站在一邊。笑容恬淡,細看卻能看出幾分委屈和驚詫。

  看在眾人眼裡,就是她「又被改頭換面剽竊且無法指證」的憂傷了。

  除了幾個年紀小,覺得新奇圍著小車觀看打鬧的皇子皇孫公主們,其餘人慢慢都放下了筷子,各種不同的目光,都落在了文臻身上。

  皇后嘆息一聲,沒說話。

  容妃唇角一抹淺淺笑意,道:「雖有些新鮮,但不足以證明。」

  眾人齊齊點頭,皇帝一直沉默,也沒有吃東西,此刻終於道:「聞女官,你有什麼話說?」

  文臻迎著眾人的目光,站在廣場上,沒有笑,也沒有畏懼,烏黑的眸子在夜色中也可見燦然的光,大聲道:「回陛下,敢問陛下,宮中諸貴人評判剽竊與否的依據,到底是什麼?是展示出來的時間先後?是種類的多少?還是可口程度?」

  皇帝沉吟了一下,轉頭看皇后,「皇后覺得?」

  皇后委婉地道:「應該是兼而有之。不過聞女官,你問的這三條,似乎你都不佔優啊。這還不夠評判嗎?」

  文臻還沒說話,忽然有人「嗤」地一聲,曼聲道:「胡扯亂彈!」

  這聲音微啞,夜色中聽來卻分外動人心弦,皇后臉色一變,隨即便笑了,道:「德妃,你又調皮。」

  軟底鞋拖地的聲音踏踏微響,每個人都忍不住抬頭張望,便見黑暗裡走來黑衣的女子,寬大的絲緞袍子在風中飛舞,脂粉未著,釵環已卸,姿態慵懶,卻輕輕昂著頭,烏髮與夜融為一色,便只能看見一張雪白的臉上一雙黑沉沉的眸,而唇色紅豔如血。

  美到肅殺而有出塵意。

  永遠不走尋常路的德妃,只對皇帝施了個禮,對皇后點了個頭,其餘人也不理,找了個離眾人最遠的位置坐了,打開自己帶來的瓜子,先磕了一顆,就著菊牙的手吐出瓜子皮後,才道:「說個故事。鼎盛七年有個士子,買了考題,請了槍手,做出了花團錦簇的文章,被點為狀元。七年之後,此事才暴露,被腰斬於市。」

  她說的這段前朝大案,眾人都知道,一時凜然。

  文臻沒想到這位鬼見愁居然會來幫自己,一時有些懵逼。

  一位妃子皺了皺眉,道:「此事怎可一概而論?廚藝不比上考場寫文章可以先代筆,是要當著大家面做的。」

  德妃呵呵一笑,卻並不說什麼,慢條斯理吃她的烤青椒,竟然像是不屑於和她說話。

  那妃子臉色陣青陣白,文臻看著一陣頭痛,這位到底是來幫她還是害她的?

  又隨心所欲不幹人事了是吧?

  她只好大聲道:「陛下,娘娘,諸位娘娘們,既然你們說標準是這樣的,那麼——」

  她嘻嘻一笑,又拍了拍手。

  不遠處的黑暗裡,驀地又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那燈火不斷接近,眾人首先看見的是一個巨大的門樓,門樓也是張燈結彩花團錦簇,上面手書,「廣場夜市」。

  一隊太監將門樓豎在離眾人足有一里開外的地方,拿出工具開始叮叮噹噹搭建。

  門樓裡,則流水般出現了更多的小車。

  刈包,關東煮、甜不辣、大腸套小腸、牛肉麵、貢丸湯、羊蹄子、兔頭、鴨脖、臭豆腐、水煎包、鍋貼、蚵仔煎、豬腳麵線、豬血湯、胡椒餅、油炸花枝球、什錦沙冰、木瓜牛奶、薑鴨火鍋、乾炒牛河、茶葉蛋、肉粽、生煎饅頭、蘿蔔絲油墩子、粢飯團、甜鹹豆腐腦、炸油餅、烤紅薯、炸雞年糕、炒乾、鼎邊銼、肉夾饃……

  那些小車,都掛著醒目的招牌,飄著各色的芳香,從門樓裡一輛接一輛地駛進來,一個挨一個地停下,夜色裡很快便彩燈流光,七色喧騰,豬腳麵線的攤位上頭,偌大的豬腳牌子妖豔指天,炒冰的攤位用水晶碗裝著各色沙冰,赤橙黃綠青藍紫,再被燈光一照,凝彩融玉華光四射,鍋貼的和生煎包的大鐺子被敲得哐哐直響,鹵菜攤以氣勢取勝,羊蹄鴨翅堆成山,油光紅亮引人食欲……十幾年把菜譜當課外書,腦子裡藏了中華偌大疆域,從南到北幾乎各種美食的文臻,發了瘋一樣地作弊,不分南北,不問東西,勢必要在今晚用這泉水一般源源不絕而來的中華美食,先聲奪人撲面而來,營造一場視覺盛宴,不把這群人眼睛看花腦子看木決不罷休。

  本來她還想著細水長流,一次性拿出那許多新奇飲食有點浪費,可是現在,她就要菜多欺負菜少!

  夜市夜市,吃喝玩樂俱全才叫夜市,文臻一開始想的是皇宮美食街,後來覺得還是夜市更有煙火氣,更熱鬧,更能打動那些整日困在四方城裡的所謂貴人們。所以源源不斷的小車進來,左右相對,一字排開,生生拉出一條長街之後,第二階段的游樂項目也鋪排開來了。

  賣彩色各種造型的小燈籠算是比較沒創意的一種了,但依舊是新鮮的,因為造型都比較少見。文臻絞盡腦汁回憶自己看的那些動畫片,小黃人,小企鵝,岡本熊,兔斯基、多啦A夢,小豬佩奇、海綿寶寶、女孩子喜歡的有白雪公主、冰雪女王……好在她會畫,她給出精確的圖,將作司和工字隊那些能手們便能做出來,將作司的人守規矩,和文臻的圖分毫不差,工字隊就難說了,比如那個冰雪女王,居然穿的是東堂皇妃服飾,但那群小丫頭還是圍著轉來轉去流口水……

  隔著幾個攤位,是套圈,兩盞大燈籠下,各種擺件按照價值分出遠近,貴的放遠一些,便宜的放近一些,做好竹圈,一個竹圈一文錢,憑本事下套,套中啥送啥。

  皇宮出產的東西就是不同凡響,那些無論是泥製的,陶製的,手工的,都十分精美,最外圈的一套蟈蟈籠甚至編出了天京十八景,連文臻都想上去套一套。

  再隔幾個攤位,是飛鏢,立個靶子,做點花花綠綠的飛鏢,飛鏢用錢買,按照射中的靶子數有不同的獎品,一樣能騙得男孩子大呼小叫。

  羊皮做的充氣游樂池就在對面,八卦型,黑色的是決明子,白色的是白沙。放了一些大大小小的鏟子,小桶,叉子,漏斗,風車之類的玩沙工具,這是給幾個三歲以下的小皇孫玩的。

  還有一個小小的游樂場,一群太監動作很快地鋪好牛皮毯子,用黏膠在地面黏實,裡頭放上蹺蹺板,小推車,滑梯,桌面軌道滑梯小車,木質的桌面走珠。一個簡易的小小的池子裡面放了紅黃各色小金魚,小桶和小魚竿小紗網擱在一邊可以釣魚撈魚。還有專門的一個女孩區域,燒好的各種造型的白瓷玩具,小豬小鴨之類的,配好各種顏料,可以自己塗色,各色形狀顏色不同的彩漆珠子,用大水晶罐子裝了,配上彩繩,這是串珠游戲。全套小型游戲房,裡頭全套木質廚具,炒鍋大灶飯碗應有盡有,這是給娃娃們過家家用的。

  玩具攤自然也是要有的,不僅有民間搜羅來的泥娃娃面具等玩具,還有小木槍,水槍,彈弓。最精美的是各種洋娃娃,木頭製作,旁邊有全套的家具,或者全套的衣服鞋子首飾。

  這些東西不是短短幾天能做好的,文臻出宮之前就有了打造皇宮美食街的計劃,還有心安排一些兒童游樂,給宮裡那群娃娃分散精力,省得那些小傢伙一點點大,整天和妃子太監們混,學了一肚子的勢利刻薄,這樣不利於她以後混江湖。所以她在宜王府的時候就給工字隊講了一些現代的游樂設施和玩具,工字隊能人多技藝高,很快就都有模有樣做了出來。

  帝后妃子已經自動開啟了逛吃逛吃的模式,一時也無人想的起什麼展示什麼證明,心思都在每個攤子的各種稀奇古怪的食物上去了,皇帝還吩咐宮女太監們不用跟在後頭伺候,也散開來去玩樂,眾人都歡喜謝恩。

  眾人都瞧著皇帝,他沒動手誰也不好先吃,皇帝對那個氣味濃烈的臭豆腐很感興趣,他往那一站,攤位後頭臨時充作攤主的異曲同工便裝模作樣一鞠躬,笑呵呵道:「一文錢一塊,承惠了您哪。」

  眾人愕然——敢情還是要錢的?

  皇帝便笑,揮揮手,讓那個小太監晴明回去拿錢,那小太監嘻嘻一笑,掏出早已準備好的錢袋子。

  有皇帝開頭,規矩也便立了,妃子們紛紛嬌喚宮女們回去拿錢,倒也沒覺得冒犯,反而覺得怪好玩的。

  鶯鶯燕燕,呼奴喚婢,三兩交好,各自找了自己喜歡的小吃坐下品嘗。孩子們則是另一番景象,和吃比起來,玩明顯更有吸引力。所以此刻孩子們都要瘋了,恨不得生出十八雙眼十八隻手。男孩子們在飛鏢區套圈區和游樂場分身乏術,套圈一百個圈一買,掏空他娘口袋的速度遠勝吃小吃的花費。女孩子們的矜持都不見了,臉頰噴湧著玫紅的色彩,兩眼亮如星辰,看見塗色要試試,看見串珠想尖叫,看見過家家一秒入戲,然後又被玩具攤上精美的洋娃娃所迷惑,拿起這個抱起那個,恨不得把整個攤子的娃娃都抱在懷裡。喜動的騎上帶滾輪的小羊車穿梭人群,喜靜的則撈魚套圈桌面走珠。每個人都有自己合適的位置,只恨花樣太多一雙手一雙腳玩不過來。

  事實證明,無論在什麼時代,孩子們喜歡的東西都差不多。幾個小的被放進了游樂區,先不說那些牙牙學語的娃娃們在裡頭爬來爬去的歡呼,鏟沙子滑滑梯玩得不亦樂乎。他們的奶娘和親娘們忽然發現這個游樂池實在是太絕妙的育兒之處,到處都是軟的,包裹了羊皮牛皮塞了棉花,孩子不用擔心磕著碰著,小門一關安安靜靜在裡頭玩,奶媽宮女們忽然清閒得茫然無措。

  同樣茫然無措的,還有燕滄。

  從夜市開始營業,他就被處處阻攔。

  去玩飛鏢,攤主笑眯眯說:「飛鏢不接待十歲以下小孩。」

  去玩套圈,攤主胳膊把他一攔,「功課不得優者不能進入。」

  去玩木馬,攤主連連擺手,「過胖者恕不接待。」

  沒辦法他只好去幼兒游樂區,心想沙子總得給我玩吧?

  結果游樂區直接豎了一個大牌子,「五歲以上,恕不接待。」

  他只好眼睜睜地看四歲的燕泓樂顛顛地進去玩撈魚,攤主君莫曉看見燕泓笑得見牙不見眼,還多送了他一次釣魚。

  燕泓一怒之下扭頭去吃小吃,打算吃完去罵文臻,結果看見他,所有的攤主都把招牌挪了挪

  於是燕滄終於看見招牌最底下的一排小字:皇孫燕滄曾云:拒吃女官聞真真的一切食物。

  燕滄轉了十個攤位,十個攤位都擺出了這樣的嘴臉。

  燕滄氣得哇呀直叫,哭喊著去找皇帝,皇帝一邊拽回被他扯皺的袖子,一邊命人喚文臻來,文臻面對燕滄含淚的控訴,笑得誠懇而親切。

  「小殿下,不吃我做的東西,是你親口當著鳳坤宮所有人的面說的哦。」

  燕滄漲紅了臉剛要發作,文臻又笑眯眯道:「當然,我是皇家的奴才,怎麼能和您計較區區一句話呢。」

  燕滄剛剛轉怒為喜,就聽見這個大喘氣的繼續義正辭嚴道:「但是!」

  燕滄抖了抖,驚恐地咬手指頭。

  他怎麼覺得這個女官笑起來和魔王皇叔很像啊……

  「但是!我不能陷您於無信無義啊。您是皇族子弟,陛下之孫,太子之子。兩歲啟蒙,三歲學詩,龍子鳳孫,將來都要承家國大業,為百姓謀福的,非尋常孩子可比。立德立言,無信不立,這是您師傅第一課便讓您學過的。怎麼能因為您年紀小,就不把您的話當回事,影響您的聲譽呢!」

  燕滄傻傻聽著,覺得腦子有些打結,這些冠冕堂皇的詞兒好像有毒,聽多了就忘記一開始要說啥了!

  但是也知道自己好像情勢不利,太子和太子妃不在,他只好轉頭回去向皇后求援,皇后心疼地抱住他,剛想說一句孩童戲言莫要計較,皇帝已經揮了揮手,道:「聞女官這話有理。滄兒,你也五歲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話你應當懂。以後夜市不要來了,閉門讀書,好好修煉你的性兒!」

  燕滄傻愣愣半晌,哇地一聲哭了,皇后抿了抿嘴,還沒說什麼,皇帝已經嘆息著對她道:「這許多孩子,怎麼就滄兒說了這種話?朕不問他為何說這句話,朕只要他記住,皇家子弟,一言九鼎,說了,就得做到。」

  皇后立即斂衽,低聲道:「是臣妾太過嬌慣滄兒了。」

  燕滄的教養嬤嬤,曾經也奶過太子,在宮中地位一向不低,此時頗有些忍不住,忽然道:「敢問聞女官,你今日說要自證清白的呢?你弄這一大堆吃的玩的,確實倒新鮮,新鮮得大家都要忘記這事了!」

  眾人一怔,都轉頭來看文臻,有些人面露不屑,有些人看看四周,卻搖頭嘆息,乾脆走遠了些。

  文臻笑了笑,看向夜市門口,那裡,一群宮女裡面,聞近純正沒事人一樣,掏錢去買一串花枝丸。

  文臻立即大喝一聲:

  「你也不賣!」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2-10 19:48:42

卷二 第七十二章 怒踩抄子

  這一聲喝驚得所有人都一怔,剎那間剛熱鬧起來的夜市鴉雀無聲,聞近純不防文臻忽然如此彪悍,驚得手一抖,花枝丸掉在了地上。

  一片寂靜裡,文臻先對皇帝躬身,「陛下,請恕臣駕前失儀。實是心有憤懣,不得不防。」

  「哦?」皇帝淡淡道,「因何憤?因何防?」

  「因被人剽竊反而被反咬而憤,因有人吃過之後便能複製翻新而不得不防。」

  「此話怎講?」

  「陛下,」文臻笑道,「方才,方嬤嬤問我如何自證。其實我已經自證了。只等大家都嘗過了小吃,也該說個明白了。」她伸手一指長長的、燈火輝煌的長街,「您且看這夜市,先不論游樂項目,僅僅小吃,就有近百種。這近百種小吃,請問在座各位,有見過其中任何一種嗎?」

  眾人面面相覷,隨即搖頭。

  別說見過,聽都沒聽說過。

  「那麼再請問各位主子。一個能創出上百種新鮮小吃的人,會創不出棒棒糖火鍋和烤肉嗎?一個滿腦子奇思妙想的人,會需要剽竊別人的創意嗎?」

  「……」

  「一個剽竊他人廚藝的人,能一下子拿出這許多創新嗎?」

  「……」

  「聞近純,我出一種新菜,你學一種,加點自己的想法,你就可以說我剽竊;我出兩種,你改良兩種,你繼續說我剽竊;我現在出了一百種,你特麼有臉繼續說都我剽竊?你說啊!當我面,站出來,說啊!」

  「……」

  「你當我傻啊,我跟你辯什麼誰先做出棒棒糖誰先做出火鍋?辯不出的,誰也沒法證明,掰扯到最後也是糊塗賬。咱們實力說話,我只需要證明我確實擅長新菜,腦海裡有無數名吃就夠了!而你,你能拿出我今天一半數目的新鮮玩意,就算我輸!」

  「……」

  「哦不,不用一半,只要有一樣,你不許嘗,立即給我做出來,我立即就承認這近百種小吃,都是抄你的!」

  「……」

  「反正這個也是我抄你的,那個也是我抄你的。那麼這一百種小吃還是我抄你的,你自然會做。來吧,做吧,立即用你更精美的小吃,來砸到我臉上吧!」

  ……

  一連串話撲頭蓋臉,毫無停頓,一句一逼近,到得最後,文臻已經到了聞近純面前。

  眾人都有些發愣,顯然一時無法在「溫良甜美聞女官」和「彪悍兇猛聞女官」之間流暢轉換。

  聞近純臉色早已不似人色,其實她看見夜市迅速成型就知道不妙了,想第一時間溜走,卻被人攔住,一咬牙打算都嘗一遍,也就有了底氣,不妨文臻竟然就那麼直接把臉皮給撕了。

  文臻把話語矛頭忽地轉向她,她試圖說話,卻根本沒得到機會,那般狂風暴雨犀利誅心的幾句話蓋下來,她搖搖欲墜,伸手撐住攤子的車身,不防那攤主急忙把車子向後移了移,她一個沒撐住,砰地撞在車身上,鐵皮一聲悶響,聽得人心頭一震。

  「我……」聞近純捧著心,急促地喘息,慘白過後的臉上又泛起微微的潮紅,文臻卻不給她任何機會,忽然抓過一把鍋鏟,往她手裡一塞,悄聲笑道:「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淋漓的鮮血,敢於正視慘淡的人生。來吧,別裝病,別昏倒,別他媽心跳加快,鐵皮攤子撞不死人,不要想著就地一躺讓人送到太醫院,做菜去,做出一種我就給你磕頭賠罪!」

  聞近純撒著手,不接鍋鏟,卻退無可退,那明晃晃邊緣鋒利的鍋鏟,像要戳到她臉皮上來,她忽然一個轉身,撲跪到皇后腳下,「娘娘!娘娘!我冤枉!棒棒糖和火鍋真的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聞真真之所以會這許多種小吃,那都是因為,她得了我聞家老祖宗的傳承,還得了伊膾要術啊!」

  這話一出,文臻目光一閃。

  這聞近純,真是了得,這樣的劣勢,也能瞬間找到應對之策,這時候扯出伊膾要術,轉眼就能把事情給攪渾了。

  果然燕絕立即道:「伊膾要術?聞真真你不是和我說沒有這本書的嗎?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是伊膾要術,你到哪去學那許多小吃?」

  這話確實有道理,以至於眾人都露出讚同之色。奇思妙想也該有個限度,這呼啦一下上百種全新的飲食,要說全是這年紀不大的小姑娘自己想出來的,那還真說服力不大。

  「回稟陛下,娘娘。聞真真和臣提過她有伊膾要術,並曾向臣炫耀過,臣記得她便放在她臥室的衣櫃夾層裡,陛下娘娘如若不信,派人去一看便知。」

  文臻眯了眯眼——有內奸啊。

  她衣櫃夾層裡還真有書,就是聞至味傳給她的那一套,當初聞至味有關照她看完就燒掉,偏偏她一直很忙,沒來得及看完,也就沒燒,藏在衣櫃夾層裡。

  聞近純這麼說,明顯是收買了尚宮局的人,有人翻過她的東西。

  這女子也真是厲害,行事謹慎,明明覺得自己必勝了,竟然還留了一手準備。

  她看著聞近純,聞近純也在看著她,滿是淚痕的狼狽的臉上,眼眸卻是冷的。

  她知道夾層裡有書。

  也知道那書不是伊膾要術,是老祖宗傳給文臻的。

  但是那又怎樣呢?沒人見過伊膾要術是什麼樣子,誰又能說那本書不是伊膾要術?

  她確定書還在那裡,因為那晚她約見文臻,一方面是示敵以弱,麻痺對方,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調虎離山。

  調虎離山一方面為了查看那些食材從而複製小吃,另一方面是為了查看那本老祖宗的小冊子是否還在。

  就算那書不是伊膾要術也沒關係,她猜,那書裡一定會涉及到不少皇家用毒的隱秘,一旦落在這群皇族的眼裡,聞真真一定必死無疑。

  到那時,誰剽竊誰有何重要?今日之狼狽有何重要?

  誰能活到最後,才是贏家。

  聞近純垂下眼睫,面容哀戚,眼神微冷。

  皇后看了看她,目光征詢地轉向皇帝。

  燕絕嘿嘿冷笑,道:「父皇,伊膾要術兒臣為此找了半年,是因為聽說裡頭食法新奇,有開胃健脾之效。可這丫頭一直都不承認,兒臣也便信了……現如今,這算不算被逼出了馬腳?」

  眾人都凜然,欺瞞皇族是重罪,惹上這位性情不佳的五皇子則更麻煩。

  文臻在宮裡人緣算是不錯,是以除了幾個一向會看皇后容妃眼色的妃子,時不時會敲打幾句外,其餘人都保持沉默。

  皇帝沉吟了一下,還是揮了揮手,示意太監前去查看,眾人都默然等待,只有皇孫公主們依舊沒心沒肺的玩樂,這些平日裡一言一行都要聽嬤嬤教導的小貴人們,今晚明顯是被打開了新世界,那一處的熱鬧,便越發襯托出這一處的凝滯般的靜寂。

  靜寂裡,嗑瓜子的聲音依舊不急不慢,特別清晰。

  眾人忍不住又去看德妃,德妃吐出一枚瓜子皮,半掀起眼皮瞟一眼燕絕,道:「不願意給你怎麼了?憑什麼要獻給你讓你拿去討好你爹?人自己討好不行麼?還是你覺得不給你就是欺君之罪了?那也得你先成了君呀。」

  眾人聽著,覺得這話真是又毒又天殺的有道理,就是太特麼狠,讓人簡直像被那瓜子皮哽了嗓子,說不出話來。

  燕絕更是眼睛都發藍了,哽了半晌,發狠地道:「德妃娘娘!這丫頭迷惑了三哥敢情還能把您也給迷了?欺負晚輩也不是這麼欺負法!伊膾要術是要獻給父皇的,這丫頭不願意拿出來,那就是不敬君上!」

  「呵呵。」德妃又是那種輕蔑又懶怠的笑,繼續嗑瓜子,竟然又不理會了。

  燕絕氣得發暈——這種給人陰一刀卻又不肯正面對戰讓你的回擊打進棉花裡的感覺實在太他娘的可惡了!

  容妃閉著眼睛,彷彿沒看見這裡的爭執,手中佛珠轉得飛快。

  文臻心裡發愁——兩次,兩次了,兩次德妃都看似幫她說話其實卻給她拉了滿分的仇恨!

  此時一陣腳步雜沓之聲,去拿書的太監回來了。

  眾人探頭去看,就見他手裡果然抱著一匣子書。

  所有的目光唰地落在文臻臉上,文臻的臉色也唰地白了。

  太監把匣子奉往皇帝面前,匣子上「伊膾要術」四個大字在燈下明晃晃誰都看得見。

  聞近純面色一變。

  燕絕一喜,大步上前,一腳便要踢向文臻,「敢騙我!」

  「砰」一聲悶響。

  隨即「嗷」一聲大叫。

  容妃手中的佛珠啪嗒掉落地下,爬起身就撲向倒地抱住腳大叫的燕絕,「我兒!」

  另一邊,德妃娘娘嗤地一笑,轉頭對菊牙道:「瞧瞧,果然來了。燕綏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這麼個醜丫頭,這麼上心,也不嫌丟人。」

  被她嫌棄丟人的兒子,彷彿沒看見她,慢條斯理收回手,指節上,一個指虎熠熠閃光。

  那指虎分外缺德,能伸出數寸長的尖刺,燕絕的腳心,現在想必一個對穿的洞。

  指虎上沾了血,燕綏隔著手帕脫下,順手便扔在了放垃圾的桶裡,一聲脆響,聽得人一顫。

  他一出手,就給燕絕腳上捅了個洞,眾人聞著那越來越濃膩的血腥氣,都顫顫不敢言語。

  文臻心裡嘆氣——這娘倆一個比一個讓人愁!

  皇帝的臉色也不好看,怒道:「老三!這是你弟弟!你這是要廢了他嗎!」

  「廢不了,傷點皮肉而已。」燕綏一笑,從從容容給他老子行個禮,「實在是今日不教訓他,明兒就要傳出皇子當著陛下的面仗勢欺人殺傷女官的好話兒,那些御史又能蹦跶好幾天,到時候我怕您聽著煩。」

  轉頭又對燕絕道:「我幫你免了一場御史集體彈劾風波,挽救了你的王爵和俸祿,記得謝我啊。」

  燕絕腳上血流如注,抱著靴子整個臉抽搐成一團,哪裡聽得清他在說什麼,只在大聲嚎叫的間隙,狠狠瞪著他,眼神怨毒,如淬毒的箭。

  皇帝不勝頭痛地按了按眉心,又道:「你就這麼有把握聞女官無辜?」

  燕綏拿過那個敏感的匣子,抬手就翻開了。

  裡頭是幾本薄薄的小冊子,素藍封面,裝訂簡單,翻開來,果然裡頭一道道的,都是各種食物的做法。

  刈包,關東煮、甜不辣、大腸套小腸、牛肉麵、貢丸湯……

  眾人都瞧得見,一時嘩然,卻不敢說什麼。

  容妃轉頭看見,厲聲道:「還說不是伊膾要術——」

  燕綏不耐煩地對文臻道:「行了,早點結束,我還沒吃晚飯哪。」

  文臻白他一眼,心底卻微生暖意。

  並沒有事先商量,也沒有臨時對戲,可他就是知道她的打算,配合得天衣無縫。

  她從沒想過,跨越時間和空間,離開自己三個死黨,居然還能有人,能和她如此互相理解而默契。

  這是一種難言的感受,像看見茫茫大漠裡,目光落在哪裡,哪裡便出現綠洲,最好的一朵花開在視野裡,永不凋謝。

  真好。

  她抿唇一笑,上前一步,看管兒童游樂區的聞近檀低頭過來,送上紙筆。文臻便工工整整寫了幾個字,沙冰做法。

  幾個字一寫,眾人便都明白了,低低嘩然。

  唯有燕綏重點永遠和別人不一樣,淡淡道:「字真醜。」

  文臻不理他,將那沙冰做法寫完,雙手奉給皇帝。

  不用比對,也能看得出和那所謂伊膾要術的字體一模一樣。

  「陛下。」文臻聲音甜美清晰,字字入耳,「這是臣平日自己手錄的小吃做法,是打算三五年後臣期滿出宮,要留下給御廚房,方便陛下隨時享用的。」

  眾人都有些驚異,先前那幾位挑刺的御廚頓時訕訕的紅了臉。

  出眾的技藝向來是傳家致富之寶,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也是世代相傳的名言,誰有一點絕活不是藏著掖著生怕被偷?這種事大家心裡有數,也都理解。

  這裡隨便一樣小吃拿出去就夠活一輩子,近百種,這姑娘,就這麼一下子全獻給皇家了?

  見過無私的,沒見過這麼無私的!

  幾位老成的太妃對視一眼,暗暗點頭。

  這姑娘,行事又精明又大氣!

  不和聞近純爭執之前的菜品到底誰剽竊,直接拿出上百種新鮮吃法,把聞近純砸得灰頭土臉。

  只是這種行事過於狂放霸道,容易惹喜歡穩重謙虛的皇家不快,所以她將計就計,獻上食譜,不僅扭轉不良印象,而且也夯實了自身的人品和地位。

  從此之後,誰也不能輕易指摘她。

  從此以後,聞近純永遠逃不開剽竊的嫌疑,就算自己做出什麼新鮮玩意,也難免被人懷疑。

  百種小吃像是巨大的陰影,籠罩住了整個皇宮御廚。從此那就是她的力場和天地,無人能與爭鋒。

  厲害啊。

  「陛下,」文臻的聲音裡,也多了一絲淺淺的委屈,「臣並不知道,自己寫的食譜冊子,怎麼忽然就多了伊膾要術這麼一個封面。」

  眾人目光唰地落在聞近純臉上。

  聞近純全身都在細微顫抖,指甲擊打在鐵皮車上發出一連串細碎的噹噹聲。

  剛剛痛緩過氣來的燕絕猶自不甘,怒道:「字一模一樣就沒問題了?說不定你擅長臨摹字體呢?」

  容妃急得用佛珠一把塞住了他的嘴。

  文臻格格一笑,翻了翻那冊子,道:「陛下請看臣的小玩意兒。」

  皇帝低頭一看,翻到的那一頁並不是手抄食譜,而是一副有些奇異的畫,淡淡的黑色,畫的是一個移動飲食車,車上招牌是臭豆腐,車內攤主正探身出來,把一串豆腐遞給一個娃娃。

  畫得生動傳神自不必說,關鍵那人物呼之欲出,探身出來的攤主,竟給皇帝馬上要探到自己面前來的感覺,這簡直有些神乎其技,皇帝都忍不住摸了摸畫面,發現是平面,更加驚異了。

  皇帝又翻了幾頁,果然又有畫,這回是一個玩海盜船的,船頭彷彿要杵到眼前來。

  再過幾頁那畫上是一些奇怪的器械,有人在上頭做出各種動作,一個抱頭起身的女子露出了後腰,她身邊的男子對著紙面外伸出手,皇帝感覺自己的眼睛好像要被摀住,猛地一閉。

  然後他啪一下合上書,道一聲:「妙哉!」

  皇帝向來個性溫和,少有喜怒,也很少稱讚人,這一聲,聽得許多人驚訝許多人臉色死灰。

  只是皇帝看冊子時,文臻擋著,眾人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只知道今日這事,塵埃已落定。

  文臻只笑著,知道皇帝不會再讓她展示3D畫技巧以證明這冊子確實是她所寫,這技藝太過新奇,如果她不會,是絕對不敢亮出來的。

  她已經拿出這麼多的本事,就算是模仿,也是實實在在本事,皇家何等精明,絕不會再一再質疑令人才寒心。

  說到底,她今日不爭對錯,唯一做的就是一再給自己加籌碼,讓最勢利的皇家自行決定取捨罷了。

  皇帝轉頭看向皇后,皇后臉色如常,只無奈地嘆口氣,恨其不爭地對聞近純道:「小聞女官……」

  「娘娘!」聞近純忽然跪了下來,還未開口已經淚流滿面。

  眾人都道她或要求饒或要不甘掙扎,都覺得實在難看,紛紛走開了些。

  文臻皺了皺眉。

  聞近純磕了一個頭,不等皇后開口,聲音淒切,:「娘娘,此事……近純無可辯駁……近純願意接受娘娘一切處罰……近純願意去香宮執役,為太后娘娘日日敬頭香,以此贖近純罪愆,至死方休!」

  這話一出,滿場倒抽一口涼氣。

  文臻有些莫名其妙,心想還有這麼好的懲罰?還升級到太后身邊去了,但一看周圍人的臉色,頓時感覺聞近純又出狠招了。

  但她真沒聽說過什麼香宮,明顯這是個禁忌,她悄悄後退幾步,拉了拉燕綏衣襟。

  遠遠的,德妃看見,冷哼一聲,忽然接口道:「你這丫頭倒對自己夠狠,香宮……你還不如自請出宮。」

  聞近純只眼淚連連磕頭,磕得砰砰響,以示決心。

  皇后有皇帝在場的時候向來不作主,便看向皇帝,夜色裡皇帝看不清表情,只令人隱約覺得他嘴角一直都有的笑意似乎平了平,隨即他淡淡道:「香宮也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把去香宮視為嚴重懲罰,你這是將太后置於何地?」

  眾人都低頭,這話真是一點沒錯。雖然都知道去香宮生不如死,但這樣提出就是對皇家的侮辱。

  聞近純卻不懼,磕了一個頭,道:「婢子絕無此意,婢子本也是在家居士,虔誠禮佛本就是婢子心甘情願。婢子也不敢以此求免責罰,婢子這就去太后宮門前跪請侍奉,求太后允准。若有幸能入香宮,陛下娘娘但有責罰,婢子願領。」

  她已經乖覺地把臣換成了婢子,姿態放到最低,一些心軟的妃子,想到香宮的可怕,不禁有些憐憫之色,都把目光向文臻投了過來。

  年紀小的慎嬪甚至抽噎一聲,拉了拉文臻袖子,軟軟地道:「聞女官,小聞女官也怪可憐的,畢竟你們是姐妹……」

  文臻心裡已經怒罵了一萬聲CNM。

  道德綁架啊是吧?

  誰弱誰有理是吧?

  我被這丫頭抄襲,污衊,反咬,搶先,當眾擠兌傷害的時候你們在哪?你們在說什麼?

  如果我輸了,聞近純會不會放過我?

  先下手的是誰?一再進逼的是誰?她贏了是我罪有應得,她輸了我就該輕輕放過,不然就不是寬宏大量?

  去你媽的輸者可憐論!

  面上卻「啊」了一聲,也擦了擦瞬間就出來的眼淚,茫然地道:「香宮啊,純妹妹之前和我說過,還說如果哪天我不小心犯了錯,也不要自請出宮,就爭取去香宮便好了,那是太后娘娘禮佛之地,最神聖潔淨不過,太后娘娘又是最仁慈的人,去侍奉個三年五載,罪愆也就消了……」

  慎嬪立即把拉她袖子的手縮了回去,變色道:「她真和你這麼說?」

  文臻一雙大眼睛閃耀著傻白甜無辜的光輝,「難道有什麼不對嗎?可她現在自己也請去香宮了啊。我想著,去香宮總比被逐出宮好吧,純妹妹有點功利和不誠實的毛病,多去佛祖面前唸唸經對她也有好處。」

  呵呵,裝無辜,誰不會!

  慎嬪呵呵一聲,轉頭不說話了。

  地上聞近純渾身顫抖死死咬牙,一言不發。

  文臻淡淡地看著她,心想這丫頭是個人物,知道不能辯便不辯,對別人狠,對自己也夠狠。

  「既如此,那你就去太后宮門前跪請吧。」

  聞近純渾身一顫,咬緊牙關謝恩,她退出得很快,像是不願影響眾人逛街的興致,又像是生怕某人猛追不放。

  文臻看著她躅躅的背影,悄聲問燕綏,「香宮怎麼回事?」

  燕綏面無表情地道:「太后信的是普甘那邊傳來的大日輪神,講究苦行,磨煉自身以贖自身及百姓之罪愆。比如斷食斷水,比如經文刻身,比如睡眠釘床,日夜行走火炭荊棘之上,比如三天三夜請長香,她是天下之母,陛下自然不願讓她苦行,自有香宮宮女代替。香宮宮女這些年折損很多,人手總是不夠,所以誰願意去,自然是極好的。」

  文臻搓了搓胳膊——最後一句真是細思極恐。

  這教義有點像苦行僧,為實踐某種信仰而自我節制、自我磨練、忍受惡劣環境壓迫,鍛煉離欲,教義是好的,但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尤其這些身嬌肉貴的宮女們,難怪捱不住。

  再一次感嘆了聞近純的狠,為了留下不惜代價,然而此刻她並不能做什麼,過於咄咄逼人後果難料。她顯出一派完全放下此事的豁達,慇勤招呼著眾人繼續逛吃逛吃。

  太醫院的人跟在皇帝身後,文臻笑道:「陛下,還有一些健身器械還沒來得及做好,稍後會送進宮中,您有閒逛夜市時,別忘了順便去鍛煉鍛煉。」

  「是你方才圖上畫的那些嗎?」皇帝瞧著很有興趣,得到肯定答復後一口應了,又指著夜市笑道,「就算沒你說的那什麼……健身器械,有這夜市,朕晚上也有了散步的去處。」

  文臻便笑,對著他身後那幾個太醫院官笑,那幾人給她笑得無法躲閃,只得悻悻道:「好了聞女官,你這夜市確實對陛下是個好去處。咱們輸了。回頭讓人送醫案來,你看中什麼技藝,就自己說吧。」

  文臻清脆地應一聲好唻,心想這一把有得賺。

  眾人見風波已過,怕皇帝因為剛才那個話題心中不豫,都興致勃勃去逛夜市,文臻陪皇帝逛著,一邊和他請示夜市是否需要天天辦,一邊把自己心中關於飲食優化尋找種子的諫言簡單說了說,又把章程交給皇帝身邊的小太監晴明。

  皇帝聽著,看向夜市裡瘋跑的孩子們,道:「你這些想法不錯。這個夜市也不錯,但是這裡畢竟是皇宮,一味玩樂可能會被攻訐玩物喪志,所以你還得拿出個能說服人的章程來,否則不幾日,朕擔心這些孩子們便來不了這夜市了。」

  「這夜市設立,最主要是給各位主子們提供個消食溜腿的去處,但臣還有個想法,希望這夜市能夠成為皇子皇孫們瞭解民生,鑽研經濟乃至學會實務的渠道。」文臻笑道,「本朝仁慈,皇子皇孫們能在親人身邊養大。只是後宮之地,終究太過錦衣玉食,缺少鍛煉機會。如今這夜市,臣想把整個夜市的經營管理權都交給各位殿下,殿下們可以選擇金錢入股,可以選擇直接買下攤位經營,可以選擇成為上游供貨源,還可以去學管賬,進貨,市場管理,人員管理、資源分配、項目翻新……」

  說著便和皇帝解釋這些新鮮概念,皇帝聽著便點頭,道:「你這法子不錯。寓教於樂,民生經濟之事,本就關乎國體,便是扮家家,也能學到些實務。可以讓姑娘們學著管賬和管理,年輕皇子和皇孫中大的幾個去管攤位。」

  他身後老臣單一令皺眉道:「陛下,士農工商,商是最末一等,龍子鳳孫行這商賈之事,未免被人恥笑。」

  單一令今晚啥都沒吃,說是長期腹瀉吃食上比較講究,這事兒文臻也聽說過,但她想這也不是唯一原因吧?幾位老臣,因為那一晚圍桌吃飯的事,一直對她態度淡淡。

  文臻還沒說話,一個聲音便插進來道:「老單,行商確實有失風範,那你單家名下三百六十二間店鋪就都先轉讓出去吧,轉給我怎樣?對了,還有你家老二,他行商太精明,不配名門大族尊貴,也別接任家主了。」

  單一令:「……」

  老頭子默默閉嘴——朝野三大鐵規條之一,就是:莫與宜王爭短長。

  燕綏一句話懟默犯嫌的老傢伙,轉頭就瞥文臻,「什錦沙冰不錯。但是良工巧匠做的我不想吃。」

  文臻翻個白眼,懶得理他的矯情,:「那就不吃唄。」

  燕綏默默看什錦沙冰的攤位,圍著的人最多,眼看著那十幾個透明玻璃碗都要見底了。

  德妃一直穩穩坐在那邊,也不去湊熱鬧,聞言對燕綏文臻看了一眼,喚菊牙,「去,給我拿一碗那個像冰的東西來,要黃色的。」

  菊牙去了,良工巧匠看見菊牙齜牙一笑,「承惠,三文錢一碗甜橘沙冰。」

  菊牙還沒說話,那邊德妃已經柳眉倒豎,「聞真真!聞真真!」

  文臻正在給皇帝介紹各種小吃的特色,聽見聲音就對皇帝笑,皇帝一邊小口吃楊枝甘露,一邊無奈地搖搖頭,道:「順著德妃一點,但也不要太順著。她就那性子。」

  文臻便笑著過去,德妃一指沙冰,「怎麼,還跟我要錢呢?」

  「回娘娘,陛下吃楊枝甘露也還付錢了呢。」

  「你以為我認不得那些傢伙?」德妃下巴對工字隊攤主們一點,「都是燕綏的人。你擺這一局,沒少借用燕綏的力量吧?我是燕綏的娘,你也和我人五人六?」

  文臻又笑,掏出三文錢,給了良工巧匠,親自端出一碗甜橘沙冰,送到德妃面前,囑咐她,「這個涼,娘娘不要多吃,小心鬧肚子。」等德妃滿意地開吃,才慢悠悠道,「燕綏來,也一樣要付錢,無規矩不成方圓。都打白條,咱們怎麼掙錢呢?」

  「咱們?」德妃頭也不抬,「誰跟你咱們?」

  「這夜市,宜王殿下是技術入股的,每掙一文錢都有他一份,您方才還說是殿下的娘是一家人,那自然也有您一份。」文臻瞪大眼睛,「還是您不樂意?」

  「她不樂意。」燕綏又出現了,一錠金子砸在攤位上,「這個攤子,我包了。閒雜人等請吃完速速離開。」

  德妃冷笑一聲,三口兩口吃完沙冰,站起身,修長手指點點燕綏鼻尖,「行,我走,我讓地兒給你倆戀姦情熱!」

  文臻:……

  等等您說啥?

  「我們還要白日宣淫呢!」燕綏挑挑眉毛坐下來,眼風也不給一個,「好走,不送。」

  文臻:……

  神他媽白日宣淫!

  再特麼自說自話下去,姑娘我要你們懂什麼叫富貴不能淫!

  她回到攤位,擠走良工巧匠,親自站攤,燕綏裝模作樣地在攤子前看了一陣,指著紫色的沙冰道:「我要這個紫色的。」

  「好,騷氣紫一份!」文臻迅速調了一份騷氣紫葡萄沙冰,重重往檯子上一擱。

  燕綏看她一眼,只好自己去拿,一邊拿一邊批評她:「你除了矮,脾氣還壞。」

  一旁的良工巧匠木著臉,心想主子你是不是傻,這位脾氣全皇宮出了名的好好嗎?見誰都笑臉相迎,也就你能看見她的脾氣了。

  燕綏吃了一口騷氣紫,噗地一聲噴出來,道:「什麼味兒!」

  文臻微笑,「騷氣紫啊,當然是騷味兒!」

  燕綏看看四周,其餘人也有吃騷氣紫的,那表情都正常得很。一邊吃還一邊稱讚,都道說先前吃了覺得不如聞近純的好,卻原來也並不是這樣,聞女官親自做的,就是不一樣,聞近純其實是及不上的。

  這黑芝麻湯圓,學武天賦也就一般,學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倒進步神速,上次生生害他頂了大半天帳篷還不夠?

  「換那個紅色的!」燕綏又指了一個粉色的,一邊起身,抓了文臻的手,拉著她到了車子自配的水池邊去洗手,以防她在指甲或者掌心裡給他加料。

  文臻掙脫不開,被拖到水池邊,那傢伙真的和給娃娃洗手一樣,抓住她的手,給她仔仔細細的洗,洗完掌心洗手背,洗完手背洗指甲……

  洗著洗著,燕綏有點發怔。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麼時候,自己能這樣主動碰觸別人了?

  之前,好像誰碰了他一下袖子都要渾身不舒服要截去那段袖子,怎麼現在都能抓住別人手給人洗手了?

  關鍵還一點不覺得,自然得好像以前這樣做過無數次。

  這也太可怕了。

  可怕得燕綏停了手,仔細想了想,才發覺好像自從遇見這隻黑芝麻餡湯圓,就失去了太多的禁忌。

  他垂頭茫然看著文臻的手,手不大,好在五指纖長,沒有留宮裡流行的長指甲,指甲修剪得圓潤晶瑩,手心手背都雪白,略微有點肉,因此在清水的浸泡裡越發顯得瑩潤柔軟,他忽然就感覺到掌心裡的滑膩輕柔,羽毛一般搔到了心尖上。

  他忍不住捏了捏,真實的,陌生的觸感,從有記憶以來的陌生,然而心上似跳躍著奇怪的情緒,亦是二十一年來未曾有。

  他在這發怔,文臻也怔了怔,不明白這人怎麼洗著洗著便發起呆來了,難得看他這樣,忍不住起了玩心,掙脫了他的鉗制,手指在他睫毛上一捏。

  這一捏,燕綏下意識一躲,睫毛上沾染了水滴,甩飛出去似眼淚一般,文臻覺得好笑,格格笑起來。

  她一笑,那邊燕綏就轉頭看她,隔著沾水顯得有些濛濛的眼眸,他看過來的眼神像忽然吹起了綠遍江南的春風。

  那風穿廊過岸,剎那間煙雨濛濛,水綠花紅。

  文臻迎上這樣的目光,忽然也有些發怔,張著兩隻濕淋淋的手,心跳猛然間越來越急。

  好像……有點……奇怪啊……

  燕綏忽然一轉頭,逮住了旁邊的良工巧匠,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良工巧匠和文臻都嚇了一跳。

  良工巧匠受到的驚嚇尤其劇烈,尤其當他看見殿下抓住他的手之後居然還捏了捏摸了摸之後。

  那一刻他的表情,文臻覺得「慘烈」二字可以勉強形容。

  文臻也瞪大眼睛,心想這位難道是個同?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2-10 19:49:15

卷二 第七十三章 三人行必有我醋焉

  一時間心緒有點復雜,不知道是喜是失落。像忽然乘風上了高空,卻在高空看見落了一陣冷雨。

  然後她就看見燕綏猛地一甩手,把良工巧匠生生甩出車外,撞在地面上砰然一聲巨響,良工巧匠從一地灰塵中茫然回首的姿態,活像一個被先姦後虐的黑蓮花受。

  然而再去看燕綏的神情,又像被先姦後虐的那個是他才對。

  文臻張大嘴,瞬間腦補出一百萬字情節曲折虐戀情深耽美小說。

  其核心情節自然就是我愛你你不愛我然而我還是要愛你然而你不斷折磨我但是我還是要愛你我死也要愛你……

  在她腦海中無數個愛你不間斷循環的同時,燕綏已經洗完了十遍手。

  他已經把給文臻洗手這件事給忘記了,並且解決了自我懷疑的問題,確定了自己依舊還是自己,恢復了平靜,從容在桌邊坐下來,下巴對著那個粉紅色沙冰繼續一點。

  文臻也已經忘記了被洗手以及之後的洗手耽美事件以及原本的繼續下藥計劃,老老實實去給他做了一碗甜菜沙冰,並在燕綏詢問這是什麼名字的時候,恍恍惚惚回答他:「娘炮粉。」

  回答完後才反應過來,心想真是我思故我說啊,還好燕綏不懂。

  燕綏確實不懂,這回吃到了正常的娘炮粉,卻有點嫌棄不夠甜,但此時沙冰已經快沒了,他便理直氣壯和文臻提要求,「做個甜一點的來,隨便什麼顏色。」

  文臻此時已經做好心理建設,有點失落的同時也鬆了一口氣,心想及時發現真相也不錯,算是及時止損了,又想這年代男風好像也不怎麼盛行,瞧他連良工巧匠這樣的歪瓜裂棗都能下口,不禁用愛憐的眼光看了一眼飢不擇食的渣攻,難得有耐性地道:「沙冰的材料今晚沒有了,這東西也不是什麼好的,以後我給你做蛋糕好不好,那個夠甜哦。又甜又柔軟。」

  她說完這句,就看見燕綏立即認真抬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頗有讚同之色,看得她莫名其妙。

  我們在說蛋糕,你這一臉讚同是要鬧哪樣?

  難道蛋糕也可以做什麼什麼道具?

  她的腦洞又險險往某個不可描述的方向滑下去,得用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拉回來……

  沒辦法,耽美小黃文看得太多了啊……

  燕綏只覺得她眼神奇奇怪怪的,不過這丫頭奇奇怪怪的地方挺多,他現在心情有點復雜,確定了自己正常,卻又因此覺得似乎更不正常了,但就這麼不正常也挺好。他之前不是沒有想過立妃的事情,不想也不行,朝中那些老頭子天天叨叨,說他久久不婚是亂了綱常,可他就不說之前的心障,單看看父皇和母妃的相處方式,就覺得乏味得很,都說父皇寵愛母妃,可是一年去德勝宮的次數屈指可數,便是去了,德妃也不見什麼喜色。

  就德妃那樣的女子,都說美且有意思,該是很高的評價了,但是他往自己的生活裡代入了一下,發覺完全沒辦法忍受這樣的「有意思」,再美也不行。

  他一邊慢慢吃著甜菜沙冰,一邊試著把文臻代入了一下,結果他滿腦子都飛舞著沙冰生煎麻辣燙,清炒慢燉小蛋糕……

  不過這樣,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他吃完了,把甜菜碗一推,招呼了在一邊等候的工於心計便走。

  工於心計今天整晚都沒幫忙,一直在一邊冷眼瞧著夜市的紅火,他固執地認為文臻就是垂涎他家殿下的肉體,所有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奪取他家殿下芳香四溢的肉體而使的手段,所以他要親自盯著。

  至於他的屬下,被文臻哄得團團轉,這讓他很鬱悶,還沒進門,就用上了主子的人,這像什麼話!

  他已經想了一晚上的諫言,關於女色誤國和心機婊的長篇論述,此刻看著主子吃完也對文臻沒有啥表示,轉身就走,頓時心花怒放,覺得主子真是一條鐵漢,不慕繞指柔,心志剛又堅!

  然後他就聽見他心志堅剛的鐵漢主子一邊擦手一邊道:「回去就召集所有工字隊開會,把王府改造一下。」

  「殿下,要改造什麼?」工於心計也沒多想,燕綏是個愛捯飭的,宜王府這些年就沒停止過捯飭。

  「主院要改建,增加臥室,增加廚房,增加練功場地,增加書房,要對稱,地方不夠的話,把旁邊院子拆了。」

  工於心計:……

  等等您這是要幹啥咧?

  「對了孩子還需要地方住,但是就住在我們身邊一定很吵,旁邊再開個小院子吧,給他單獨住。一個院子夠不夠?那就兩個吧,不能再多了!」

  工於心計:……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孩子是什麼玩意?

  從哪蹦出來的?

  我們談的不是改造王府嗎?

  「殿下……」他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弱弱地道,「您……您這是要立妃了嗎?你要立妃,自有內廷監和御門監給您按規制擴建王府……」

  「等他們太慢了,我們自己先做著,回去你就給我先畫出圖紙來。」

  工於心計還在垂死掙扎,「殿下……殿下……可不可以問問,未來王妃是誰?」

  燕綏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沒長眼睛?」

  他自顧自走了,回家研究圖紙去了,留下工於心計在風中瑟瑟發抖,良久發出一聲憤恨的咆哮。

  「心機婊!」

  第二次被隔空冠上王妃封號的文臻,喜洋洋結束了夜市,領了一堆賞,回自己小院子數錢去了。

  她對著一堆銅板露出八顆牙齒的傻笑,計算著掙多久可以買個小房自己浪,還沒想到某人已經自說自話地準備把整個王府改姓文送給她了。

  皇帝最終確定夜市三日一回,把時辰提前,下午就開始,允許四品以上大臣攜帶親眷,在下午參與皇家夜市,在宮門下鑰前離開。

  畢竟人多熱鬧,也能給皇子皇孫們得到更多的鍛煉機會。

  這個夜市,皇帝採納了文臻的章程,基本照搬了現代那世文臻所瞭解的夜市的模式,但凡涉及的相關事務,由各位皇子皇孫及其幕僚自行寫計劃書來競標,皇室和文臻收取攤位費和管理費,五五開。

  皇帝下了嚴令,要那些孩子們把這事當做功課來做,可以自行安排,但不可以搞特權,不可以不正當競爭,每月根據實際營業額和平日表現來打分。

  皇帝並不想要這些皇子皇孫們懂得怎麼做一個商人,卻希望他們瞭解民生,懂得管理和統籌之術,更重要的是,找點事做,省得被那些後宮女人們教得無事生非,心思狹隘。

  文臻這個新奇的夜市,最得他心的就是解決了皇孫們事兒多這個問題。

  東堂向來是有宵禁的,一到晚上黑洞洞一片,皇宮這個夜市的開啟,那些大臣親眷都十分好奇,能夠親眼看見皇孫站攤,皇女上菜,也是奇事,因此都十分捧場,而且夜市的東西確實十分新奇好吃,價格也公道,眾人花得心甘情願,也無人說皇宮連臣子的錢都搜刮。

  之後沒多久,皇帝便放寬了宵禁的時間,慢慢的,九裡城、瑞康坊等人群密集之地,也有了夜市,花樣也是模仿宮裡的,又有各地的行商,將這些新奇吃法傳回家鄉,繼天京興起了小吃熱之後,其餘各州郡漸漸也開了夜市,小吃盛行,隨之而來的便是各地漸漸有人來到天京經營小吃,擴大餐飲,雇傭人手,帶動就業,繼而帶動市面繁榮,金錢在一定範圍內開始了更為頻繁的流通……

  文臻最近也賺了一筆,她和聞近純爾虞我詐,得來的九裡城店鋪,契書自然是真的。聞近純為了蠱惑她,拿出的東西自然不能有假,但文臻也不敢用她的店面去開店,直接便轉手,變現投入自己的店鋪。

  那日聞近純先是故意找她,引得君莫曉聞近檀和燕綏護衛都不放心,趕到文臻附近守衛,她事先買通的人正好偷偷潛入冰庫,看了文臻準備的材料。然後聞近純根據那些材料也進行了準備。至於做法,則是容妃那位嬤嬤幫了忙,她那特別寬大的袖子裡頭黏了黏膠,把當時在做的每樣小吃都有意無意沾了一點,以聞近純的本事,有那一點就夠了,就算有沒弄到的,只要大部分種類相似就足夠令人感覺她所有的都會,其餘的連猜帶自創,她也是有幾分真本事的,一樣能過關。

  但文臻從來就不是傻白甜,她主要的食材根本就不在冰庫。

  第一次被抄是被人鑽了空子,哪能給你抄第二次。非劈頭蓋臉打到你痛不可。

  聞近純其實也知道文臻不可能相信她,但她要的也不是文臻的信任,不過是調虎離山,一對笑面虎看誰咆哮到最後罷了。倉促之間她也做到了極限,如果遇上的不是開了外掛,裝了一肚子中華美食做法又性情奸詐的的文臻,換成其餘任何一個人,憑她那個看一眼嘗一口便知詳細做法的本事,被吊打的肯定不是她。

  這一日,文臻的火鍋店「江湖撈」也開始開業,主打火鍋,附贈烤肉,為將來的烤肉店做鋪墊,並以高質量服務為噱頭,很快就打開了局面,吸引得天京名流前赴後繼。

  文臻所有在外的事務都有向皇帝匯報,因此皇帝特批她參與開業,文臻準備出宮前,正遇上燕綏,聽說火鍋店開業,燕綏當即便把她擄上了車,表示作為大股東之一,他必須第一個享用江湖撈。

  文臻總覺得他說這話時候的表情雖然還是淡漠空無的裝逼感,但眼神裡總有種莫名的自得。

  是最近追求良工巧匠獲得了巨大的進展了嗎?

  真為他高興呢!!!

  ……

  然後那天的開業試吃,令文臻簡直不堪回首……

  兩人明明出宮很早,到九裡城的時候,還沒到開業的時間,但門口人頭攢動,生生把文臻嚇得蹦下了車。

  再抬頭一看,預約號已經到了一千多桌!

  這盛況驚得文臻發傻。好容易逮住忙進忙出的聞近檀,聞近檀本是個畏懼人群的,這回也顧不得了,匆匆從人群中擠出來,帶著她和燕綏從邊上小門進去,那裡是後廚所在,穿過一大堆裝滿各色菜的盆盆罐罐,文臻一邊提著裙子一邊想燕綏這個愛乾淨的怎麼不說話,一回頭,這傢伙在門口杵著呢,而外頭擠著的人群聞風而動,也躍躍欲試地想要從側門進來。

  文臻趕緊過去,蹲下身先把自己的裙子打了結,再掏出夾子,給燕綏一邊一個把袍角夾起。

  她蹲下身捧起燕綏的袍子的時候,不知怎的便想起教堂、藍天、白鴿、新娘的長長的婚紗拖尾、穿著小禮服的花童……

  花童長著自己的臉,而新娘的臉和燕綏一模一樣的好看……

  她忍不住撲哧一笑。

  燕綏正低頭看她,對文臻蹲下身幫他夾袍角的動作頗有些意外,這黑芝麻餡兒湯圓,一向對他看似順從實則凶狠,難得有這樣的真溫柔,他盯著她的髮頂有點出神,然後便聽見她噗嗤一笑,倒讓他怔了一怔,心想笑什麼?是猜到他想摸摸她嗎?

  所以歡喜得笑了?

  這麼一想,便覺得不能不摸了,於是他彎下身,手還沒擱到文臻頭上,文臻正好站起身,這一擱,便成了砰一聲,他拍到了她的腦袋。

  燕綏:……

  文臻:……

  片刻後文臻翻個白眼,用哄孩子的語氣忍耐地道:「殿下啊,這樣雖然難看了點,但是東西多,容易蹭髒,別鬧了哈。」

  燕綏:……

  我能說我其實是想摸摸你的頭髮嗎……

  宜王殿下望了望屋頂,看看那個感情竅還沒打通已經轉身的某人的背影,心想其實這樣也不錯,女人啊,不能太寵,這夾個袍子就給太好的臉色,不方便以後管教!

  兩人繞過廚房,在二樓預留的雅間入座。新近招聘並精心篩選培訓良久的服務員上來,先給每人套了一個護兜,燕綏的護兜是文臻親自套的,不敢把這種可能引發爆炸的大事交給服務員,原以為這個別扭精多少要鬧,不想直到她身前身後給他都穿完,人家也沒發表任何不滿。

  燕綏心情頗好地眯著眼——他就喜歡看這丫頭為他忙前忙後的樣子,所以雖然衣服古怪也就勉強可以忍受了。

  文臻站起身給他套衣服時,不得不靠得很近,整個人都像要撲進他懷裡,燕綏的眼睛眯得更厲害了——這丫頭是故意借此機會想要親近親近他的吧,女人不用這麼主動,這種事還是應該男人來,不過好像這樣又有點太慣著她……

  眨眼間內心戲演過了幾個來回,就在他終於下定決心,打算給她一個愛的抱抱的時候,文臻轉到了他身後,給他繫上了護衣的帶子。

  燕綏:……劇情走太快有點跟不上。

  穿護衣的時候,服務員已經送上熱毛巾,幫文臻收好了她的包包——文臻有個雙肩包,有時會背著,不止一次有人好奇問過這包,聽說現在已經有店鋪仿製了在賣了。

  服務員又開了窗通風,兩人從窗下往下看,便見店門口空地上已經提供了凳子,一長排桌子上安排好了免費的果汁和小吃,有服務員給每個人發紙條折紙,隨便折什麼花樣,折一隻免一文錢。折出的東西特別奇巧的,免一百文,還會由店內收藏,以後會有專門的櫥窗用來展示。更突出的,會有前往將作監供職的機會。

  最後一條是燕綏加上的,文臻可沒這個權力。燕綏說將作監缺能工巧匠缺聰明有底子的學徒,希望能從民間選拔。

  大家立即興致勃勃折紙,再不覺得等待厭煩。

  燕綏瞧著,唇角微微一彎——真是令人驚喜的人呢。

  他今日過來,原本是聽說文臻的名聲已經傳出了宮,她的新店因此也備受關注,原本踩死人他也不在意,但文臻來了,他就有點擔心今日人太多惹出事端,特意帶了她來,沒想到這秩序,還能用這種法子來解決。

  鍋底上來,菜堆了琳瑯滿目一桌子,燕綏瞧著那熱氣騰騰的火鍋,忽然想起上次在皇后宮裡看見文臻被欺負,伺候那群皇孫時的場景來,一時有些猶豫——每次吃火鍋都她伺候人,要麼這次換他辛苦一下?當然得和她說好就這一次……

  忽然對面文臻站起身,沖底下招呼,「唐羨之!」

  宛如警報瞬間拉響,燕綏扭頭一瞧。

  呵呵,那對兄妹正在樓下等位呢!

  唐羨之也對著文臻揮手,笑容清透,唐慕之一臉不情願,原本拉了哥哥要走,看見燕綏探頭,頓時腳跟一轉,拖著哥哥就上樓。

  文臻早已令人接他們上來。一轉頭看見燕綏表情,又是那種「我看起來很不在意其實我有點生氣」的模式,也不理他,自顧自招呼服務員加碗筷。

  這能咋的?大方一點行不?雖然不是一條船上的人,但是她是老闆,就這麼撞見了,不把人請上來難道還縮頭裝看不見嗎?

  這種事只有宜王殿下做得出來好嗎。

  她對著救命恩人可做不出來。

  上樓腳步聲響,步伐特別穩定的自然是唐羨之,燕綏忽然站起身,坐到了文臻身邊。

  文臻呃地一聲,隨即想起如果他不坐到自己身邊,那就是唐羨之坐,她和唐慕之不可能坐一邊的。

  這人啥時候心這麼細了?

  這還沒完,殿下想了想,把文臻對面布好的碟子拿走了一個。

  文臻:??

  這是什麼騷操作?

  但隨即燕綏又皺起了眉頭,又把自己對面的碟子拿走一個。

  文臻:??

  不是已經對稱了嗎?還要折騰個啥?

  燕綏忽然站起來,皺著眉道:「換個座,那種大桌。」

  說著指向對面一個比較大的包廂,裡頭是那種可以容納十人的長條桌。

  文臻黑人問號臉——大哥,四個人坐十個人的桌子怎麼坐?鍋子怎麼擺?吃怎麼吃?都站起來撈嗎?

  她想了一會,聯想了人員構成,若有所悟。

  來的是唐羨之兄妹,坐的是四人桌,那麼必然要兩兩相對,燕綏不想和唐慕之坐面對面,所以拆散自己對面那一套餐具,這樣性格一板一眼的唐慕之就會下意識不坐他對面,但隨即他反應過來,唐慕之坐在她對面,她也會有麻煩和危險?

  文臻默了一默,心想這腦溝瞬間三個來回不怕遲早被磨平嗎?

  嘆口氣,她低頭對底下看了看,忽然又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連喊帶叫,那人抬頭看她,原本不想理她,後來還是想了想,順著她的指示進了門。

  文臻便吩咐服務員:「換個小圓桌的包間吧,那種五人間。」

  燕綏唇角一勾,心想這回總算開了竅,知道不應該讓唐羨之坐對面了。

  換好包廂,唐羨之兄妹已經上樓來,後面是那個在司空府有一面之緣的司空昱。被燕綏催花打耳光的那個。

  文臻一看他就想起日本動漫裡的美少年,雖然關係尷尬,但顏控控制不住自己騷動的心,看到人就忍不住招手了。

  沒想到他還真的上來了。

  五個人問題就好解決了,團團一桌,文臻左邊燕綏右邊司空昱,完美。

  點的是四宮格,牛肉湯、辣、清湯和菌菇。

  服務生上來給人套護衣,考慮到古代人的男女之防,分男女伺候,唐慕之一臉警惕生硬拒絕,司空昱皺眉但沒有反對,唐羨之一開始有點詫異,隨即便笑了,目光清透,十分配合,完了還對人家道謝,惹得那清秀小哥微微紅了臉。

  文臻托腮看著,心想唐哥哥看著就是養眼舒服,男女通殺啊。

  然後她感覺到身邊似有殺氣,一回頭看見燕綏在用眼神殺她,她莫名其妙,看到服務生拿了包頭髮的頭巾過來,以為某人又想人伺候了,撇撇嘴,拿了一個頭巾,親自幫燕綏把頭髮裹住了。

  她是老闆嘛,要理解土包子的無措,要做好示範。

  這個動作一做,殺氣立即消失,燕綏眯起眼睛,文臻忽然想起某種大型貓科動物,覺得自己忽然升級成了鏟屎官。

  大型貓科動物還知道投桃報李,順手也挑了一條粉紅頭巾給她也裹上了。他兜起她頭髮時手指觸及她頸間肌膚,文臻怕癢,忍不住嘻嘻一笑。

  頭髮裹完,齊整得不要不要的,她摸著頭巾和他道謝,感覺炸起的毛都瞬間消失了,氣氛祥和。

  隨即她起身去招呼眾人弄調料,眾人再傻兮兮跟著,拿著自己的碗,對著那一大排的小碗發怔,一旁的服務生一一介紹各種調料,詢問各人口味推薦各種搭配,司空昱對辣椒醬很感興趣,但總是弄錯,忍不住自嘲地道:「這樣都能弄錯是我太蠢了嗎?」

  一旁的服務生溫柔地道:「不,是它蠢,沒能好好推薦自己。」

  司空昱嗤地一笑,這個總有些冷漠有些憂傷的少年,進店來第一次展顏。

  旁邊唐慕之要自己調調料,放下勺子時候因為總在看燕綏調的是什麼,手重了一些,一點辣油濺開,正要濺到司空昱的腰帶上,司空昱立即後退,偏偏身後有人被堵住,還是他身邊的服務員眼疾手快,手飛快擋在司空昱的腰帶前,任由辣油濺在自己手上,面對司空昱的道謝,還笑道:「能為您這樣漂亮的腰帶擋油,也是我的手的榮幸啊。」

  司空昱笑容更顯,清麗俏美得令人眼花。

  文臻下意識看了司空昱的腰帶一眼,她有點奇怪,司空昱對這腰帶似乎特別緊張,按說他身為郡王世子,很得寵愛,金銀當如糞土,何以這麼重視一條腰帶?

  不過那腰帶看起來倒也有些別致,像是編織款,金絲夾雜老藤,光芒隱現,十分華貴。

  一旁的唐慕之好像這才反應過來,皺眉看了他腰帶一陣子,才道:「這是你家族的私記吧?我記得裡頭應該藏了一隻金翅大鵬,聽說誰要能打開你的私記,拿到那隻金翅大鵬,誰就是你的……」

  司空昱忽然截斷了她的話,道:「沒人能打開碎金藤。」

  他神情拒絕,明顯不以為然,唐慕之也是懶得閒話的人,也沒有再說,只發怔半晌,才彷彿自言自語地道:「是啊,萬一打開的人不對,又怎麼辦呢……」

  司空昱臉色更不好看,也不理她,轉頭對文臻道:「你店裡別的也罷了,就是這些小廝難得。」

  文臻笑彎了眼,唐羨之轉頭看她,燕綏狀似無意地從他面前走過去,拿走了他剛想取用的香菇醬。

  文臻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拉了司空昱到一邊,那少年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伸手撣平被她抓皺的袖子。

  文臻早就習慣了第一傲嬌難搞帝燕綏的風格,才不在乎這種量級的嫌棄,悄聲道:「司空兄,聽說你馬上要到天機府去報到了?能不能在天機府幫我找幾個人?」

  司空昱一怔,道:「誰?」

  文臻倒猶豫了,她是忽然想起司空昱要去天機府的事情,冷不丁想到君珂太史闌景橫波她們三個的異能,一向比她厲害,有沒有可能流落東堂,再被天機府招攬?

  但她又有點擔心,不知道這樣的尋找會不會帶來什麼麻煩,把君珂等人的情況說給司空昱聽會不會引發什麼事端。

  糾結了一陣,才道:「我有個朋友,失散了……」便把君珂的能力和形容說給司空昱聽,又含糊地說了景橫波,卻沒有提太史闌。

  她的想法是君珂太老實,受欺負可能性最大,所以最好盡快找到她。景橫波的異能是瞬移,最起碼可以保命,比君珂安全系數高,但她性子太過放縱,容易惹事,所以排在要找的第二序列。

  至於太史闌……

  讓她自生自滅去吧!

  全天下穿越者都被炮灰了,她也不會的!

  跟她比起來,自己才是需要被她保護的那個吶。

  完了她又道:「也不一定在天機府,只是想著有沒有那個可能,拜託了。」

  雖說司空昱和她並不熟,司空家和她關係也不好,但她沒來由地就對司空昱比較放心,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

  司空昱也應了,還答應有沒有這個人,到時候都會修書給她來說一聲。

  兩人說了幾句,外頭燕綏走過了三回。

  第三回 ,司空昱一瞟燕綏,冷笑一聲,當先走了。

  文臻也沒在意這暗潮洶湧,回到包廂,鍋底上來,服務生展示驚豔古人的服務水平的時候到了。

  兩個服務生各站一角,下菜,撈菜,扒蝦,換碟,安安靜靜,除了必要的介紹,其餘時候只幹活,沒有活幹就站到屋角降低存在感,其間司空昱咳嗽一聲,立即端上一碗薑茶;唐慕之頭髮散了,送上髮網;吃得熱了有汗了,送上熱毛巾,唐羨之誇一聲芝麻醬馥鬱湛香,問是否可以購買,服務生給他提來了一大罐,不要錢。

  在座人人身份高貴,從不少趨奉,也從未經歷過這種品質的服務。一時都有些懵逼,安安靜靜享受服務,連說話都忘記了。

  不僅他們,整個樓上樓下都很安靜,目前都處在「臥槽還可以這樣!」的震驚中。

  因為幾乎不用動手,比較閒,唐慕之吃著吃著,眼神就往燕綏那邊瞟,只是她的位置離燕綏實在有點遠,又總有人代勞,所以總是找不到機會,直到服務生一個去拿毛巾一個去拿醬,她才忽然伸長手,拿了漏勺,舀了蝦滑,往燕綏碗裡送,道:「這個不錯,嘗嘗嗎?」

  她把漏勺送過去的時候,文臻正好看見服務生不在,就起身準備為大家服務,結果正撞上唐慕之,兩個漏勺相交,唐慕之因為隔得遠,漏勺端得不夠穩,勺一歪,裡頭的菜眼看就要掉落到桌上。

  唐羨之坐在燕綏旁邊,手中碗一伸,精準地接住了那蝦滑,笑道:「妹妹,謝了。」

  文臻正在懊惱,心想萬一唐慕之鬧起來怎麼收場,頓時鬆一口氣,心想唐羨之真是玲瓏剔透,這動作這言語,接得天衣無縫,連接下來的尷尬都解決了。

  唐慕之臉色一白,又一青,冷冷看了文臻一眼,默不作聲坐下。

  燕綏忽然撈了一漏勺肥牛給文臻,笑道:「多吃一點。」

  文臻差點想去挖耳朵——咦,這傢伙好端端的忽然眉目帶笑滿臉春風的幹嘛?

  還居然破天荒伺候人了。

  好怕怕。

  她此刻心中還流蕩著對唐羨之的感激,看他接菜時手指濺到一點油星,急忙取了抽紙去給他擦。

  她的手臂橫過燕綏,忽然被燕綏一拍,側目一看,燕綏臉上的笑已經不見了,一根手指緩緩將她手臂推開,道:「你擋到我吃菜了。」

  另一隻手還不忘記把差點要放到她碗裡的肥牛給撈回去,順手扔到了旁邊的垃圾桶裡。

  文臻:???

  這又是什麼節奏?

  這一腳天一腳地是要鬧哪樣?

  和這位在一起真是每天都要翻無數個白眼,遲早她變成三白眼。

  那邊,唐羨之接了她的紙,慢慢地,一遍遍地擦著,看著燕綏,嘴角噙著笑。

  燕綏瞟他一眼,忽然道:「吃完沒有?吃完了就再會吧。」

  唐羨之也不惱,只對文臻道:「今日這一餐,美味和吃到傳說已久的火鍋還在其次,倒是諸般佈置匠心獨運,照顧打點尤其善解人意,無論是門口排隊還是雅間伺候,方才我還看見有幫忙照看孩子的,真是令人驚嘆,今日之後,此店必定風靡天京。」

  文臻笑眯了眼,趕緊十分謙虛地道:「這其實不是我的創意啦。以前我在某處待過,那裡有一個非常成功的店,就是這樣的經營方式。我只是致敬罷了。」

  唐羨之微微一笑,道:「介意我給你提一提建議嗎?」

  文臻立即來了精神,停下筷子,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她是知道唐羨之的能力的,這人看似清靈脫俗,不食人間煙火,其實通庶務明事理,上到國家大事,下到百姓民生,就沒有不通不懂的,聽他提點,往往都很有收獲。

  一旁燕綏忽然停了筷子,聲音有點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2-10 19:49:39

卷二 第七十四章 公主抱

  文臻聽見了,當沒有聽見。

  「你們這個店,目前似乎想在……你先前說服務?那就這麼說吧,想在服務上與眾不同,確實也做到了,但服務也應該有分級。」唐羨之指指周邊的包廂,溫和地道,「比如今日能在這樓上的,多半身份不低,以後也不會低,今日都是嘗鮮,自然沒問題,以後呢?想談事,服務生再在一邊近身伺候,就不大合適了。」

  他又指一間包間,「方才經過那裡,聽見裡頭服務生在和客人聊天,在客人說話的時候,時不時插嘴逗趣。」

  「這一間,方才有人拒絕護衣,但那位小廝依舊喋喋不休和他說這護衣的好處。」

  「我們進門的時候,有小廝問我們累不累,誇唐慕之的衣服美麗。」唐羨之笑道,「然而這是冒犯。」

  文臻雙手一合。

  是了,服務熱情是她對員工的要求,江湖撈也學了那個著名連鎖店的服務風格,但是她忽略了古代和現代的文化環境和價值差異,有些東西,並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

  熱情服務是好的,但熱情過了頭就失去了分寸感,也容易侵犯隱私,她還沒學到精髓。

  客人之間有自己的場,並不歡迎一個會隨時插話的小廝,森嚴分明的等級制度,也並不允許一個下人隨意評論貴人。

  不是每個人都能把握好分寸,還得再篩選一下服務人員,制定符合這個時代的服務標準才成。

  她心中讚嘆,兩眼星星地望著唐羨之,「唐兄,你真是百事皆通,無雙暖男啊!」

  唐羨之一笑,端起一碗菌菇湯,對她一舉,「菌菇湯熬到此時,再加牛肉末和芹菜沫,簡直妙味天成,值得浮一大白!」

  「唐兄對美食居然也這麼有天分!」文臻樂呵呵舉起自己的辣湯,正準備和他清脆地走一個,身邊的燕綏忽然接過了她手中的碗,自顧自喝了一口。

  文臻目瞪狗呆地看著他。

  呃……她這個是辣湯啊,地獄辣級別,裡頭還有醬料,又辣又鹹,她就沒打算真喝,只意思意思碰一下啊!

  她緊緊盯著燕綏——這位兄台你還好嗎?

  需要叫救護車嗎?

  現在還能說話嗎?

  燕綏還能說話,不僅還能說話,還面不改色,把碗一擱,拉了她便走,「吃飽了,再會。」

  「哎哎哎,慢點,慢點,我還有——」文臻還想再問問唐羨之一些事情,她出宮並不那麼容易,也是難得的機會,怎麼這傢伙這麼霸道來著?

  她越不肯,燕綏力氣越大,文臻也動了氣,眉毛一豎,就要使出雙層夾藥母老虎漂漂拳。

  身後唐羨之忽然道:「聽說宴請堯國世子就在近日?文姑娘你要留意了。上回九裡城堯國世子回去後,也不知道受了誰的挑唆,忽然就開始對我朝禮部橫挑鼻子豎挑眼起來,又說他自己有名廚隨身,技藝非凡,屆時要帶來一同赴宴,也好領教一下東堂名廚的風範。」他慢悠悠道,「聽說那位堯國名廚,做菜尋常,但能夠以鼻辨菜,以耳辨菜,等等。」

  文臻一聽便來了興趣,從燕綏的禁錮中探頭目光亮亮地看他,唐羨之又補充道:「聽說堯國世子此行另有目的,朝中自然對其也有所求,如果這一頓接風宴席給堯國廚子出了風頭……」他笑笑,「殿下沒有提醒你此事嗎?其中許多內情我一個外臣也不清楚,想來既然文姑娘你擔綱接待,殿下應該第一個提醒你才對。」

  文臻又目光亮亮看燕綏,唐羨之對燕綏不懷好意她當然知道,但是唐羨之這話半點也沒錯啊,這事她是第一責任人,燕綏為什麼不提醒她。

  燕綏現在想的卻不是這小破事,而是這女人怎麼這麼難纏?吃完了還不走還要和唐羨之沒完沒了地聊?

  是不是欺負他現在喉嚨很癢,很燒,很齁,想說話也說不了?

  耐心告罄,他彎下身,手一抄。

  下一瞬文臻騰空而起,光榮成為公主抱狗血梗的公主。

  她啊地一聲,來不及理解燕綏忽然發的哪門子瘋,唯一念頭就是外面現在全是人,這樣抱出去明天她就要成為天京日報娛樂八卦版佔據全幅版面的女主角了!

  她雙手一抬,按在燕綏脖子上——

  下一瞬就可以從燕綏身上翻出去並且送他一個噴嚏打呃大禮包。

  燕綏手一抬,她剛剛騰空而起的身形便在他胳膊彎裡打了個轉,眼看著要送到腋下。

  文臻腦補了一下自己被夾在他腋下出門的姿態,只好投降,「停下!我自己跟你走!」

  燕綏哼了一聲,把她放下,兜著肩一摟,半挾半抱下樓。

  一排服務生在走廊恭送老闆,人人側目,剛趕過來的君莫曉在猥瑣地笑,滿頭大汗的聞近檀摀住嘴,易人離撇著嘴,哼一聲,「光天化日,白日宣淫!」

  文臻只好半側著臉,不與八婆爭短長。

  出門的時候還是君莫曉良心發現,追過來遞上一個紙袋,「別忘了伴手禮!」

  紙袋是為了開業酬賓特意製作,紙尋的是一種非常昂貴但也硬挺的松濤紙,用了也十分昂貴的雕版印刷,圖案是文臻親手畫的3D畫,十分的有創意,右下角是熱氣騰騰的火鍋,左上角是碩大的白銅湯壺,湯壺裡熱湯一線,添到了火鍋裡,袋子挖出的把手正在壺柄的位置,人拎在手裡,看上去像真拎著壺在給火鍋添湯一樣。

  這紙袋因為造價太貴,準備的不多,只給雅間最尊貴的客人,裡頭是幾樣別致的點心。

  這麼奇特的紙袋,連燕綏也多看了一眼,文臻把袋子往臉上一遮,做賊一樣地被他夾出門去,果然,奇特的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有人在喊「咦,那人怎麼能邊走邊添湯!」也就沒人再注意到兩人連體嬰一樣的走路姿勢。

  一直到上了車,文臻才把紙袋一放,背轉身,屁股對著燕綏。

  身後燕綏也沒說話,時不時咳嗽一聲。

  文臻默默盤算一陣,到了宮裡下車時,已經怒氣全無,滿面春風,笑吟吟看燕綏,「殿下啊,你這嗓子怎麼了啊,剛才太辣了是嗎?我給你做個甜品好不好啊?」

  她忽然頓了頓。

  就剛才那一瞬間,她發誓,她好像感覺到了燕綏的精神忽然拔了一下。

  以至於一瞬間她的錯覺好像看見了蔫不拉答的幼苗在雨露的灌溉下瞬間昂首挺胸……

  這感覺如此一瞬即逝真特麼像錯覺,因為燕綏並無喜色,只淡淡揮揮手,示意可以去做,然後就坐在她小院門口等吃。

  等啊等,等啊等。

  好一陣子不見文臻招呼,燕綏有點耐不住,便起身進去找,一進屋便被桌子上一個盤子吸引。

  盤子裡是幾個湯圓形狀的點心,外皮晶瑩剔透,因此可以看見裡面粉黃的餡料,那種黃色十分柔潤,在透明表皮下微微閃光,配上淡碧色雲瓷碟,漂亮得像個藝術品。

  燕綏卻並沒有立即就拿,眼神迅速而犀利地在那點心和盤子上掃過一圈,又湊近了聞了聞氣味,確定沒有任何問題,才拈起一個放入口中。

  下一秒,一股難以言述的口感和氣味便湧入口腔。

  入口第一直覺是細膩,柔潤,馥鬱……和吃文臻之前許多食物一樣,諸般美好的形容詞不需要思考滾滾而來,但隨即,在美妙口感之後,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令人聯想起某種特殊噁心玩意的氣味便藏在那細膩美妙的初體驗之後,暴風入侵,他的腦海裡不由自主地翻滾起某種黃色的、稀爛的、散發著驚人臭氣、永遠圍繞著噁心的嗡嗡嗡蒼蠅的……屎。

  「嘔……」

  宜王殿下發出了不符合他美好形象定位的嘔吐聲。

  地上一灘黃色的嘔吐物,看起來也是稀爛的、噁心的、最招蒼蠅喜歡的……

  連氣味都是如此相似的……

  然後,笑吟吟的文臻端著盤子進來了,一掀開簾子眼光就落在了地下,一抹笑意飛快掠過,某人誇張地大驚小怪,「哎呀殿下!你怎麼把我準備餵狗的糞球給吞啦!」

  一邊還無辜地揚了揚手中更為精緻的碟子,「這個才是準備給您吃的黃金炸薯球啦!」

  她聲音響亮,引得整個尚宮監的人都在探頭探腦。

  燕綏哪怕明知道她搞什麼把戲,但一看那盤子上金黃的、軟軟的、顏色曖昧的玩意兒,就扛不住生理上的翻江倒海……

  那股屎味還在口腔裡迴蕩,明明就一口,他卻感覺好像吞下了全東堂的便便。

  對面,那黑芝麻餡湯圓眼睛彎彎,臉頰噴紅,笑得像個無辜天真的小惡魔。

  笑得這麼開心是嗎?

  覺得報復成功很快意是嗎?

  對他欺負唐羨之有意見是嗎?

  那張豐盈的嘴兒,笑起來還真是可惡呢……

  那還是別笑了。

  他忽然伸手。

  一把按住了文臻的後腦勺。

  下一秒,一雙微涼的唇瓣,已經貼上了那咧出大大弧度的飽滿紅唇。

  ……

  文臻瞪大了眼睛。

  這個動作實在狗血老套,可是人在這種情境下真的只能做出這個動作,這轉折太快來得好像龍捲風,以至於短時間內她腦海裡只有無數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以粗體黑體字不斷刷屏……

  和上次那蜻蜓點水的臉頰與唇的接觸不同,這次的燕綏,有種豁出去的決然,幾乎在抵達她唇瓣的那一刻,舌尖便攻城掠地,直抵最芬芳處。

  他的力道帶著三分賭氣三分探索三分沉溺,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糾纏,像海草在深海中游曳,召喚下一波的浪潮,浪潮裡是五色斑斕,是山青水軟,是雲在高天而水在瓶,剔透而晶亮,是打開多少年看似平靜遙遠實則孤冷寂寥的人生,像開啟琉璃打造的寶箱,一霎間華光燦爛,嘭一聲躥上雲霄。

  然後煙花四散,落了一地的繽紛碎雨。

  在這樣的花與雨中,天也靜,水也平,微笑也靜謐,歲月也悠長。橫平豎直的世界第一次如此乏味,沒有對稱的生活也可以美妙,就像此刻激起細微的水聲,那是生命裡未曾聽聞過的麗音。

  不知何時文臻有些發軟,不知何時燕綏扣住她後腦的手指微微用力,再在她分外順滑的長髮中滑落,便順勢捂一捂她的脖頸,如此細弱柔嫩,讓他多少年缺乏共情的心,似乎也在瞬間生了憐惜。

  文臻卻有些吃痛,因為他拽著了她的頭髮,也因為這細微的疼痛,她忽然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這傢伙在使壞!

  吃了榴蓮所以要報復她,要把屎臭的口水吐到她嘴裡!

  哇呀呀呀太惡毒了!

  用佔便宜的方式報復!

  她這不是雙重損失!

  正想一把把這個不要臉的香菜精給推出光年之外,燕綏已經自己放開了她,站在她對面,一臉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輕輕抹自己的唇。

  原本的動機確實是報復,但現在他已經忘記了初衷了。

  只想著那滋味柔軟甜蜜,要不要對稱地再來一個?

  在文臻看來,這貨特麼的又嫌髒了!

  娘的,嫌髒你別碰啊,別佔人便宜又一臉被玷污的矯情狀行不行!

  一向奉行「笑臉坑人」的文臻,發現自己遇上燕綏,這人生信條就有點不管用,那怒火的小宇宙總蹭蹭蹭向外擴。

  好在本性終究難移,她吭哧半天,最後還是擺出了最熟悉的甜美微笑,甜美地笑著問燕綏:「殿下,這榴蓮狗糧味道如何?」

  燕綏摸著唇,還在慢慢回味剛才的好滋味,想著竟然真不噁心了,真是有些奇妙,以後不妨多來幾次……一邊答非所問,「你還不錯。」

  文臻感覺要得心梗了,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呵呵笑道:「可我感覺不怎麼好呢,您真的沒感覺到那一嘴屎味嗎?」

  可惜某人並沒能如她所願繼續嘔吐,反而饒有興致地開始參觀她的臥室,尤其對她放在窗檯上的牙刷牙膏產生了興趣,拿起來細細看,還問她:「這是幹嘛的?好像是刷牙用的?你總有奇奇怪怪的東西。」

  也不等她回答,竟然拿著牙刷就想自己試試,嚇得文臻一把搶下來。

  親,您說好的無與倫比的潔癖呢?

  不會吃個屎味美食,就被覆蓋了吧?

  這可是她隨手塞到包裡的,就剩下這一套了,她珍惜得很,可不能被這傢伙糟蹋了。

  燕綏也不生氣,瞧著那牙膏,他剛才打開聞過味道了,果然好聞,難怪,用這個東西對口氣很有好處。

  他戀戀不捨地對那牙膏看了一眼,想起今日還要到父皇那裡點卯,只好先離開,文臻揮著小手帕客氣地相送,走出外間的時候看見那一地的黃黃爛爛,燕綏剛剛轉好的臉色又變了,出門的步子飛快。

  他以為這事兒也就結束了,屎臭味已經傳給了某人,結果宮裡就是宮裡,八卦集中地,消息飛毛腿,他這邊剛到了皇帝的議事殿中,那邊每個人看他的眼神就很奇怪,今天依舊是討論開寒門取士的新政,早先一直都是九品中正選士制,漸漸成為了門閥把持各級官位的渠道,之後又改察舉制,由朝廷派官員至地方考察,推舉的人才經過考試成為秀才,再一步步考過去直到殿試,但是沒用,關係網龐大的門閥,自然有能力去操縱察舉結果,最後重要職位還是只能落在門閥及其附屬家族手中,其餘的名額則是看誰錢塞的多給誰。所以現在皇帝想要實行開科取士,所有人都可以參加的那種,聽說大燕已經實行了,並且連武舉都有了,東堂這邊,卻因為門閥的掣肘,到現在也沒有進展。

  這是已經無數次商討依舊困難重重的事,他擔心他老子氣得發病,特意過去坐鎮,結果皇帝今天完全沒心思進行洗腦和被幾個固執的老臣洗腦,時不時飄過眼神對他看一眼,結果老臣也沒有平日裡的端肅投入,時不時也瞄他一眼,燕綏還發覺了,他爹總在逗他說話,以前這種事,只有說話有推動作用的時候他才會發表意見,但今日,皇帝要他坐在身邊,總問他,「老三你覺得怎樣?」「老三你看呢?」

  燕綏懶得理他爹,他還在回味剛才的屎味舌吻呢,只懶洋洋嗯嗯敷衍,皇帝便傾身過來,似乎專注地盯著他的回答。燕綏心不在焉,本來還有些奇怪,三次之後,終於反應過來。

  這次是皇帝問他,「燕綏你發什麼呆呢?今天去聞女官開的店吃的如何?」

  燕綏聽見一個「吃」字,頓時想起剛才的好滋味,並由此延展開來一萬種「吃」的妙法,正內心意淫抵達高峰的時候忽然反應過來,一看他爹目光灼灼,周圍眾人都盯著他的嘴。

  ……

  這都什麼表情呢,啊?

  是等著聞傳說中的「屎」味兒吧?

  那黑心湯圓,那一聲那麼響,現在整個皇宮是不是都在傳說他誤吃了狗吃的屎?

  燕綏默了一會兒,一笑,「父皇,今晚我陪你健身。」

  皇帝:……

  夜市一開始的老年健身器材倒還好,悠哉悠哉做做又舒服又優雅,但最近工字隊根據聞女官的建議做出來的健身器械越來越殘酷了,上次燕綏硬要陪他做了一次,事後他渾身痛了三天三夜。

  皇帝再也不看燕綏,一本正經開始議事,燕綏瞥他無事生非的老子一眼,掉頭就走。

  不走,留在這裡被人不斷偷窺他的嘴嗎?

  去找那丫頭要那個刷牙的膏子去!

  他出了殿,還沒走幾步,就被德妃的丫鬟菊牙攔住,菊牙笑盈盈說娘娘想殿下了。

  燕綏對此嗤之以鼻,說一聲可我不想,越過菊牙揚長而去。

  可惜剛轉過一座宮殿,就看見他的老娘。

  知道沒法把他叫過去,唯恐天下不亂的某人不死心,親自在路上等著堵兒子。

  燕綏老遠看見那個在宮裡也不是穿黑就是穿白的老娘,也差點像文臻那樣翻個白眼。

  有這樣的爹娘嗎?啊?

  德妃笑顏如花,親自迎上來,拿著個粗劣的帕子,要給他擦汗。

  平日裡恨不得離八丈遠的人,此刻恨不得貼上去,就指望她那個「厭娘症」兒子,能和她一樣破個例,來個大聲呵斥。

  說不定能看見牙齒上沾的屎呢?

  聽說燕綏誤吃那玩意之後,出門的時候還在抹嘴呢。

  燕綏盯著他迎上來的娘,心想她知不知道自己這個模樣真的很噁心?

  父皇看見也得嚇跑吧?

  要是換成文臻……

  這麼一想,他眼睛一眯,忽然一把抓住他娘,唇在她臉上一貼。

  ……

  所有人宛如被雷劈。

  德妃高舉的手臂僵硬在半空中。

  燕綏一觸即分,挨著他娘的臉,低低笑道:「娘娘,聽說洋外禮節,兒子見了娘都要以唇親臉,以示孺慕。今兒你這麼熱情,我怎麼敢不投桃報李。怎麼樣,香嗎?驚喜嗎?」

  他放開他還在遊魂狀態的娘,繞過還在遊魂狀態的宮女們,走出好幾步,才聽見他終於回魂的老娘,氣若游絲地道:「……還真有屎臭哎!」

  燕綏:……!!!

  這件事的後果,就是整個皇宮把這件八卦秘密地傳揚了整整半個月,其間伴隨種種大快人心的竊笑和意味不明的咳嗽。並在後來成為東堂皇宮經典的傳說。另一個後果就是文臻最後的牙膏在當天後半夜不見了。

  文臻就當沒發現牙膏的失蹤,事情傳得那麼廣特出乎她的預料,大半管牙膏就當賠償某人的精神損失費了。

  當晚宮內有夜市,且邀請在京述職官員家眷前來遊玩,最近夜市又添了好些游戲和吃食,文臻前去幫忙,回來的時候,特意繞了個彎,經過了太后的慈仁宮和旁邊的香宮。

  那天聞近純自請香宮伺候,皇帝讓她自己去求太后,果然太后並不歡迎這種不夠虔誠,把香宮伺候當做懲罰的請求,將聞近純拒之門外。聽說聞近純在慈仁宮門口跪了三天三夜。並自己剪了頭髮。

  她頭髮一剪,便轟動了整個皇宮。身體髮膚,授諸父母,尤其女子長髮,所謂髮斷情絕,剃髮意味著和父母親人訣別,斷情絕欲,是女子自絕於世的最狠手段。香宮的宮女,雖然禮佛艱苦,但也很少有剪頭髮的。

  於是慈仁宮開了門,第二天聞近純拎著個小包袱進了香宮。

  文臻其實從沒指望過借著這抄襲事件能怎麼處罰聞近純,畢竟在皇族看來,只要不危及她們的安全和利益,普通人的尊嚴根本不是事,所以她在抄襲事件之初,聞近純麻痺她的時候,她也在麻痺聞近純,任由她把事態嚴重化,把普通的抄襲事件往人品和不配服務皇宮上湊,這樣她才有機會把聞近純逐出宮。不然以皇后最喜歡表現寬仁的風格,一定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沒想到聞近純永遠比她想像得狠,她給她自己的懲罰更重更可怕,她為了能留下來不惜更重地懲罰自己。

  事情到了這一步便成了死結。

  這份心性讓文臻不安,這就是個潛伏的核彈啊。

  香宮入夜了依舊燈火通明,這是皇宮裡一處永遠亮燈的地方,意味著永恆的大光明。

  大光明裡,文臻遠遠地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背著一個比她身體還大的大水桶,一步一晃地往門裡走,那水桶把她壓得整個人成了U形,每一步都晃出大量的水,潑得渾身透濕。

  她赤腳,穿一雙粗劣的草鞋,草鞋把細嫩的腳磨得血跡斑斑,再被水浸潤,每走一步,地上都留下一個淡粉血水橫流的腳印。

  她瘦得驚人,突起的肩胛骨像兩柄小劍似的。露出的脖頸血痕點點,大概是被荊棘刺傷的。

  文臻忍不住心生凜然憐憫。

  忽然裡頭燈光變幻,似乎有人經過,那少女臉一側。

  文臻停住了呼吸。

  ……是聞近純!

  巨大的驚詫和難以言明的恐懼感忽然潮水般湧來,文臻往黑暗裡又退一步。

  聞近純似乎有所覺,轉頭想要看來,但水桶太大太重,她掙扎前行已經耗盡所有力氣,前頭已經有中年女子的聲音在冷冷呵斥,斥她苦行不力,一桶水居然背了這麼久。

  文臻看著她一邊喘息一邊賠笑,顫抖著邁進門檻,跨過門檻時腿抖得厲害,險些要被桶壓倒。

  裡頭的人沒有動,冷冷看著。

  外頭的文臻,默默看著,想著之前的聞近純,不算胖,但也十分健康,這才幾天,就成了這模樣。

  此刻支撐她的,到底是無論如何也要留在宮裡的執念,還是對她文臻的恨?

  現如今她加諸於自己身上的所有苦修,將來都要還回去的吧?

  文臻抬頭看看慈仁宮的藍底金字匾額,慈仁宮倒是很早就熄燈了。

  太后這個苦修的佛,苦的是別人,修的是她自己。

  也不知道佛祖會不會認這樣的所謂虔誠。

  ……

  從香宮回去,文臻打開了太醫院送來的幾本書。

  幾個老太醫打賭賭輸了,皇帝現在每天晚上吃完飯有了遛彎子的地方,太醫們也遵守約定,問文臻想要學什麼。

  文臻並沒有和他們學醫術,而是選擇了針灸,和一個善治瘡癰腫毒的太醫要了他的手抄醫書,以及學習婦科。

  為人為己,這都是比較實用的技能。

  文臻以前除了對廚藝有些鑽研的勁兒,其餘事情都顯得有些懶,但如今她覺得,不得不勤奮了。

  技多不壓身,每多一分能力,將來就可能多一分保命的機會。

  這幾位能進太醫院,當然都堪稱國手,因為東堂皇帝身體荏弱,所以皇后但凡聽說名醫都下旨宣召,天下名醫九分在皇宮,僅有幾個有個性有地位不奉召的,比如渭城就有一個性情特別暴躁的名醫,堅不肯受皇族約束,揚言逼他就自殺的,皇室總不能逼死人,也就罷了。

  文臻的練功也從未擱下,回宮後繼續和齊雲深學習,並且兩人研究出了如何將她體內那些針煉化之後再具化,成為可以使用的殺人武器。

  但前提首先是要煉化,按現在的速度,煉化十八根實在是遙遙無期。據齊雲深說,就是那個渭城名醫,有一手極速清除體內一切暗疾隱患的妙法,只是那個人和諸大世家關係都好,暗中受各世家保護,為人也難搞,都要看機緣了。

  但她也沒看多久的書,因為明天就要宴請堯國王世子。

  燕綏派人給她送了信來,提了提堯國世子的事情。堯國現今的大王才能平庸,華昌王勢力不小,而且據燕綏手下打探來的消息,華昌王封地內最近似乎有一些變動,令華昌王一直以來的保守態度有了變化,世子遠行東堂游學,就是這個變化帶來的一項舉措。好端端的一個藩王之子跑到別國游學,其間深意不小。

  堯國勢弱,堯國一個藩王更不能和東堂平等談判,如果東堂肯談判,那意味著必然有利可圖。

  文臻猜想,那位藩王應該已經有了篡位奪權的實力,所以謀求和東堂的聯盟,不求幫手,至少不能在自己起兵的時候趁火打劫。而東堂則看中了華昌王封地和唐家所屬三州之地接壤,想要借華昌王的力量,鉗制甚至鏟除唐家。

  因為地位不對等,所以華昌王計劃是要加強同東堂的私下通商的,簡單來說就是變相送錢,具體通商內容,就要看世子此次的考察結果。

  本來是各取所需的合作關係,但問題出在那日九裡城,一場明爭暗鬥下來,堯國世子回去左想右想,覺得自己似乎被耍了,還不是被一個人耍,是被一群人耍,這如何能嚥下這口氣?

  當即他就不肯入國子監了,表示東堂民風似乎不大好,要多瞧瞧看看,是否值得自己千里求學。東堂作為大國上邦,自然也該事事處處都遠勝於堯國,如若不能,實在也不值得華昌王冒偌大的危險和代價來攀交結盟。

  堯國這位世子,是華昌王的獨子,很受父親寵愛,來東堂確實也帶了浩浩蕩蕩的隨從,什麼人才都有,他所謂事事處處都必須遠勝於堯國,是賭氣,但既然賭上了這口氣,就不能不陪著,這一場遲來的國宴,便被頂到了槍口。

  所以皇帝臨時改了主意,把原定的相對小規模的接風宴,改成了群臣參加的國宴大宴,務必要讓堯國土包子領略到上邦的煌煌威嚴,這自然不能文臻一個人操持,所以菜單重新議定,御廚房將會全員出手,包括文臻在內,每人拿出六個最拿手的菜。

  這場宴席現在成了一個輕不得重不得的難題,因為堯國世子受了委屈,還要指望人家掏錢,所以得讓人家吃好吃滿意,但是世子在賭氣,要小小比試或者展現他的人才,按說就慣慣他,給他贏了便是,但這個世子性子頗有些傻氣,他贏了可能就真的因此鄙視東堂不肯痛快掏錢,但他輸了也可能一怒之下任性不掏錢——總之都不是東堂要的結果。

  如何又讓人家吃的滿意又讓人家比的滿意我們還不能輸?

  這個充滿悖論的挑戰讓御廚房大廚們紛紛搖頭。群臣也頗為束手,有人建議可向民間征高手,並定下了勝者如果異能出眾可入天機府的賞格。

  皇帝召見了文臻,文臻對這位世子傻白甜的性格也頗為無語。國事如此全憑心意一言而決,這位華昌王就算奪了皇位,想必也傳不過二代。

  她生性謹慎,並不敢打包票,只說量力而行,皇帝素來寬容,也不逼迫她,只道盡力便好,

  並淡淡和她暗示了,東堂想要和華昌王通商,卻不想拿出最值錢最好的東西來通,聽說華昌王非常有錢,很適合做個冤大頭,所以希望她拿出一些不值錢不耗料卻又十分特別可以賣得無比昂貴的東西,到時候騙堯國土包子的錢去。

  菜單已經審定,文臻看了,都是皇家御宴的風格,自己定下的那幾道菜,便顯出與眾不同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2-10 19:50:06

卷二 第七十五章 欺負我,虐S你

  御宴定下每位御廚負責兩葷,一素,一主食,一小點,一大點。

  文臻在定自己的菜之前,和燕綏要了華昌王世子步湛的一些資料,心裡已經有了打算。

  宴席定在午後,她一大早滿臉疲倦地帶著食材又去了御廚房,因為她的食材比較特別,還涉及到她從現代帶來的一些工具,所以不希望穿過人煙稠密的地方被人探問,便走了一條偏僻的道。

  那條路上繁花掩映間一條木質長廊,垂掛紫藤,一路臨湖,景色很美,文臻卻無心領略,帶著幫她推車的小太監匆匆前行。

  本來幫忙的該是分配給她的小宮女點金抹銀,但點金今天病了,臉上起了一片片的紅疹子,一大早就捂著臉和她請假不當值,抹銀素來是個不大服管教的,手腳也笨,今早幹活匆匆忙忙,端著一大盆花路過,差點把花土掉進她的鹵湯鍋。文臻今日要上宴,零碎東西多,實在怕她壞事,乾脆禁了她的足。

  忽然她停住了腳步。

  花叢後有人聲,聲音聽來還很熟悉。

  文臻透過紫藤的縫隙看去,便見長廊盡頭一拐,有座觀景亭,此刻亭中有人在品茶。

  一個是燕絕,一個是步湛。

  這時候這兩個人在這裡品茶,怎麼都透著詭異,文臻第一反應是退走還來得及,但隨即停住,對小太監噓了一聲示意他不要發出聲音動作,自己悄悄又往前走了幾步。

  隱約風中飄來對話。

  「……想不到這裡的景緻竟也不錯……」

  「……何事邀我早早進宮……」

  「上次你說的那本書,我請托我娘幫你找到了,你不是很急嗎,早點交給你你也可以早點讀。」

  「……啊多謝,呀這還是白石齋批註本,是孤本啊!請代我謝謝娘娘!」

  「無需這般客氣,世子既然來了我東堂,那便是我們的貴客。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那邊步湛似乎真的是個書呆子,十分欣喜模樣,拿到書已經神思不屬,隨意唔唔幾聲,便迫不及待翻閱。

  燕絕也沒有不耐煩之色,含笑不住給他添茶。

  這一幕瞧起來實在沒什麼不對勁,文臻一開始想到下毒,但是茶具是銀的,步湛身後隨從站了一大堆,這種情況下毒,燕絕沒蠢到這地步。

  桌上有點心,步湛看書看得入神,無意識地拈著吃,燕絕還勸他不要多吃,等會還有國宴呢。

  亭子裡一人看書一人含笑看景。文臻很有耐心地站在藤蔓後瞧。

  換成常人發現沒什麼不對勁就走了,可她不。

  她就不信燕絕不作妖!

  步湛看著看著,脖子不自在地扭了扭,他身邊一個隨從急忙關切地道:「世子,要麼休息一下吧,醫官不是說了您不可久久伏案,否則對肩頸越發不好嗎。」

  步湛唔了一聲,卻依舊沒有理會,那隨從無奈地搖搖頭,便主動給他按摩起來。

  這動作顯然也是經常有,以至於步湛習以為常,頭也不抬。

  文臻卻發現,那隨從按摩之前,和燕絕有過目光對視。

  隨即她便發現,這按摩不對勁。

  這隨從手法老練,從頭部開始按摩,到肩頸,慢慢轉向耳朵,再向下到手臂和手指。

  文臻緊緊盯著他手指落點。

  耳廓下方的突起處,左右耳間歇按壓三十下。

  耳垂下方,按壓三十下。

  耳廓上方,神門,三十下。

  ……

  俗稱的內分泌點、飢餓點,控制食欲,降低飢餓感,阻止進食欲望。

  從耳朵向下,一路到了手指,在食指中指的第一二節反復揉捏。

  燕絕在不斷給步湛添水,一種甜茶,喝完一杯又一杯。

  ……

  最近苦讀醫書的文臻已經明白了。

  燕絕已經買通了步湛的這個專用按摩師,在按摩時控制他的食欲,紊亂他的腸胃,使他失去胃口。

  再灌飽一肚子水。

  一個沒有胃口肚子還很飽的人,自然什麼菜都吃不出好來。

  這頓飯吃不好,輕則廚師獲罪,而最被寄予希望的廚師是她,燕絕可以借此出一下那日紮腳的惡氣。

  重則令東堂失了顏面,影響私下的通商商談,步湛性子執拗天真,城府不足,卻又深受其父寵愛,能影響他父親的決策。

  至於他為什麼要影響商談,那就是他們那一群不可告人的事兒了。

  文臻想明白了就準備走,打算回頭通知一下燕綏,怎麼解決就交給他了。

  「聞女官一清早的,在這裡做什麼呢?」

  忽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她一跳,文臻下意識脊背一緊,緩緩回頭。

  不遠處,太子正立在藤蔓陰影裡,含笑看著她。

  這位賢德聞名的太子殿下永遠臉上掛笑,神態平和,然而此刻藤蔓陰影深深淺淺鏤刻在他臉頰,眼眸藏在淡黑色的影子裡,她沒來由背後出了一身白毛汗。

  臉上依舊笑嘻嘻地道:「殿下早啊。臣這是去御廚房,因為趕時間,便抄了近路。」

  「也是,這一路也涼快些,免得一路過去被大太陽曬壞了菜。」太子善解人意地點點頭,「孤還要去前殿議事,聞女官自便。」

  文臻急忙恭謹施禮,眼看太子果真走了,心中嘆一口氣。

  她還沒直起腰,身後一個聲音陰惻惻道,「哎喲,誰這麼早擋本王的路啊。」

  文臻吸一口氣,正要回答,忽聽燕絕的聲音轉為暴戾,「讓開!」

  她大驚,下意識一閃,只覺一股勁風從身後過,正踢上那同時趕過來向燕絕行禮的小太監,砰一聲悶響,那小太監生生被踢撞到湖邊賞石上,撞了一石的鮮紅雪白,那些淋淋漓漓的可怕東西順著石頭緩緩流下,落入清澈的湖水裡,洇開一片粉紅,轉眼湖水又碧平如鏡。

  文臻剎那間渾身汗毛炸起,一聲尖叫:「殿下殺人啦!」一個箭步跳上長廊欄桿。

  此時燕絕已經擋住去路,前方他的護衛也擋住了來路。她只能翻上長廊頂,來得及就在頂上呼叫步湛,只要被步湛看見,就能阻燕絕一阻。

  如果來不及就跳湖!

  然而她喊聲方出,那邊步湛剛剛愕然抬頭轉頭四顧,卻因為藤蔓遮擋看不清人在哪裡,這邊燕絕的護衛齊齊拔刀,轟然一聲,將她落足的半邊欄桿都劈斷!

  噗通一聲,文臻連同那些紅木架子一起落水,險些被一根粗大的柱子砸倒。

  她一入水就拚命想游離,結果那些倒下的木料浮在水面,使她無法游出那片水域,她只好繞道,剛剛繞出那片滿是碎木的水域,忽覺頭頂一重。

  她勉力抬頭,就看見頭頂的黑緞紅底靴。

  燕絕就坐在水邊,剛才那塊撞死小太監的賞石上,雙腳踏在了她的腦袋上!

  一瞬間文臻竟然忽然想起當初燕綏踏她腦袋過河那一幕。

  但那一幕你情我願,這一刻卻是殘忍殺機!

  這裡偏僻,時辰還早,越發無人經過。

  那邊步湛聞聲在尋,卻被燕絕的護衛早早堵在亭子那裡,隔著藤蔓和一個拐角,步湛看不見這邊。

  燕絕鬆鬆地踏著她的頭,看著好像在玩笑,文臻剛想探出頭喘口氣,他腳上用力向下一踏。

  嘩啦一下。

  文臻的腦袋生生被踏進了水中!

  一霎間就像被人按頭壓入了深海,破水之聲仿若炸彈,鼻子嘴巴裡因這猝不及防的重力一壓,灌進無數的水,再因為毛細血管的瞬間破裂,迸出鮮血,臉周圍的水流頓時洇開一片淡紅。

  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頭頂像被壓了一座大山,頸骨格格作響,完全沒有力氣掙扎一分,只能沉在水中,任水的重力不斷壓迫,那座山也似蹲在了胸口,憋悶到要爆炸。

  她的雙手下意識拚命擺動,想要頂開頭頂的黑山,然而再劇烈的掙扎,在現實裡也不過是軟綿綿的幾個動作,燕絕用上了真力,她又是在水中,便是修煉了一陣子武功,也施展不開。

  思緒在一瞬間便變得混亂,腦子裡迷迷糊糊地想,活埋,是不是也是這樣窒息的、恐怖的、黑暗的,讓人只想一瞬間解脫的痛苦。

  意識已經要漸漸混沌,眼前一片灰暗盤旋,一點點思緒的閃光在亮。

  她在想,如果燕綏知道,會不會生氣?

  她在想,那三隻會不會笑她,明明可以活得最好的一個人,死的最早。

  有點不甘心啊……

  頭頂忽然一輕,被壓沉的身體嘩啦一下沖水而出,天光罩頂,空氣湧來,將她從瀕死狀態中拉出。

  她什麼也來不及想,急促地大口呼吸,心中喜悅地想,是燕綏來了嗎……

  一邊下意識伸手到頭上摸索。

  然而還沒呼吸到兩口,下一秒,頭頂砰一聲,那雙黑面紅底靴子又沉沉地踏了下來。

  她再次被踏入水中。

  窒息和劇痛再次襲來。

  文臻心中一陣冰涼。

  燕絕不僅要殺她,還要虐殺。

  水波晃動,隱約可見燕絕的臉,似乎正俯下臉對她笑,粼粼的水紋將他的笑意曳得猙獰。

  帶著輕賤和戲弄人命的快意。

  她恍惚間想起這一幕也熟悉,但是腦子像被熬成了糊,怎麼都想不起來。

  下一瞬呼吸一輕,她出水。

  再下一瞬,再被踏進水。

  ……

  燕絕笑看著水底的少女,幾番來回,那張臉隔著水也能看出慘白和絕望。

  這令他心中無比的快意。

  不自量力的人,不聽他話的人,都不應該留在這世上。

  父皇說他太暴躁,可是暴躁有什麼不好?那些低等的,弱勢的,螻蟻一樣的人群,憑什麼也想獲得尊重和愛護?她們生來就應該俯伏在他腳下,踏腳還嫌不平。

  如果這張臉,換成三哥的臉就更好啦……

  聽說這丫頭很得老三喜歡,這要她「淹死了」,老三臉色估計也不會太好看。

  想想真是歡喜呢。

  燕絕唇角一彎,想著也差不多了,不要完了。殺人嘛,他還是喜歡殺得沒有後患一點。

  他把腳又往下按了按。

  按的時候微微有點疼痛,前陣子被老三捅穿的腳心還沒痊癒。他皺了皺眉,心底恨意更濃。

  ……

  水底,靴子再次壓下的時候。

  文臻忽然抬頭。

  手中已經多了一支簪子。

  簪子看上去是白玉的,此刻裡頭卻露出一截銀亮鋒利的簪尖。

  幾次浮沉,生死掙扎間,她卻已經看清楚了位置。

  她猛地伸手向上,狠狠一捅。

  尖利的簪尖,狠狠捅入燕絕腳底。

  正是前陣子燕綏一指虎戳穿的位置!

  剎那貫入,文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直捅到底,簪尖從燕絕靴子背上穿出!

  燕絕嗷地一聲大叫,猛然向上一躥。

  文臻早有準備,趁勢將簪子拔出,另一隻手在簪子刺腳的時候已經抓住了燕絕腳踝,將他狠狠向下一拖。

  嘩啦一聲,燕絕劇痛之下無力掙扎,栽入水中。

  他一入水,文臻便爬到他身上抱住他,把他往水下壓。

  燕絕拚命掙扎,他畢竟多年練武力氣大,幾下把文臻甩脫。

  文臻被甩開又衝過來,一把抱住了他那隻傷腳,用那支簪子,在他那處傷口又飛快地戳了幾個來回。

  每戳一個來回,燕絕便要撕心裂肺的慘叫——這下手又狠又缺德,他腦子也快要爆炸了,劇痛從腳底閃電般一遍遍傳遍全身,每個細胞都似在被摧毀。

  他眼神漸漸驚恐——一個女人可以狠辣到這個地步!

  明明平常看著軟噠噠的人,出手為什麼比他還殘忍?

  她真敢殺了他!

  她甚至敢虐殺他!

  她怎麼敢!

  他的慘叫被悶在水裡,文臻的簪子捅進捅出瞬間三回,帶出碎骨血肉絲絲縷縷在水中漂游。

  有一縷肉絲掛在文臻髮梢,她看都沒看一眼。

  燕絕的掙扎漸漸軟了,瞳仁裡滿滿巨大的恐懼,青紫深黑,像死亡的陰影,當頭罩下。

  十九年皇子生涯,他見慣嚎哭慘叫,習慣將人命踐踏於腳底,從來沒有人,能這樣變本加厲地把他踐踏回來。

  這一刻他終於知道了被輕賤被逼入絕境的恐懼,這樣的恐懼他不想嘗試第二次。

  他還害怕自己也再沒有第二次。

  ……

  文臻卻又深深在心底嘆口氣。

  人聲喧嘩,燕絕的護衛衝來了,還有步湛的聲音。

  她在燕絕護衛到達的最後一刻,才終於從自己頸後,拔出一根針。

  拔出的時候,她睜大眼睛,忍住那一霎像要劈裂後頸的巨大疼痛。

  那東西在指尖光芒微微,一縷紅色隱隱,那是她的血。

  進入她體內的針,在這段時間的加緊煉化和具化後,終於勉強可以拔出一根。

  說是針,不如說是氣,因為那特殊功法和藥物作用形成的一小縷,帶毒的氣。

  那針當初是治病的,就文臻的理解,那東西可以吸附人體內一切的雜質和病毒。

  現在,她把這根滿是病菌的玩意兒,送給燕絕。

  光芒一閃,那玩意插入燕絕腹股溝。

  選這位置,進可照拂腹腔,退可垂顧弟弟。

  非常適合燕絕。

  燕絕都沒發出聲音——巨大的疼痛下,這點針戳的疼痛簡直不算什麼。

  但文臻相信,未來,腳痛不算什麼,頂多成了瘸子,這根針才會叫他死去活來。

  想要害她,無論是誰,都要做好被她加倍加加倍報復的準備。

  別說皇子,皇帝都不行。

  人群蜂擁,她戴好簪子,把露出來的刺尖給收回去,一把拽住脫力往下沉的燕絕,吃力地向岸邊游去。

  一邊游一邊帶著哭腔大喊:「殿下你支持住!殿下你別怕,殿下我一定會救你的!」

  她是真心實意地在哭。

  媽的拔針怎麼這麼痛啊這麼痛啊!

  水底的燕絕,模模糊糊聽見這麼一聲,眼睛一翻。

  氣暈了。

  ……

  很快,文臻和燕絕都被救了上來。

  兩個人看起來都很慘,燕絕整個靴子都是紅的,文臻渾身發抖,臉色慘白。

  太醫趕來,脫下燕絕的靴子,眾人都倒抽一口氣。

  腳底那個洞皮肉翻捲,可以看見白骨,已經透光。

  太醫看了便說,殿下的腳傷還沒好完全,不小心落了水,把傷口浸泡沖爛了。

  眾人都沒有多想,燕絕的護衛疑慮的目光沖著文臻轉啊轉,但文臻衣裳輕薄,抱著肩膀在哭,任誰都看得出她沒有武器。

  燕絕的傷口也沒有擴大,只是被沖開了而已。

  燕絕的護衛當然知道燕絕想幹什麼,燕絕做這些事喜歡獨自享受,不愛人打擾,他們便在長廊兩頭守著,誰知道出了這事。

  雖然懷疑文臻,卻也說不出口,再說看文臻那嬌弱模樣,任誰也想不出她能怎麼傷害勇武出名的燕絕。

  至於別人更連懷疑都沒有,趕來的人除了燕絕的護衛還有宮中侍衛,大多數人都看見了文臻勇救燕絕的那一幕,都紛紛讚她勇氣可嘉。

  都覺得這麼一個嬌小女子,敢下水救人,實在難得。

  有人還在暗暗可惜,燕絕這麼個貨,動輒殺人,淹死了多好。

  昏迷的燕絕被抬去容妃那裡進一步治療,那邊步湛邀請文臻去亭子裡休整。

  步湛對文臻印象很好,看她渾身濕透,瑟瑟發抖,氣色難看,早早命人在亭子裡遮了帳幔,派人去尚宮監給文臻取了衣服來,又生起了火。說是今日風大,一路走回去怕傷風。

  文臻也沒拒絕他的好意,她本來就要留下來,解決一下步湛的胃口問題。

  文臻在亭子裡烤火換衣服,步湛就在亭子外等著,很有風度。過了一會文臻換好衣服捲起簾子,笑吟吟招呼他來吃零食,神色已經恢復如常。

  步湛看著她一臉的甜軟笑容,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卻又揣摩不出,對面文臻遞過來一小盒包裝精美的零食,說是要謝世子出手相助,步湛下意識接過,一看是山楂丸,做得十分精美,沾了粉白的糖霜,吃了幾顆,打了個長長的嗝,頓時感覺一直堵在胸口的一股氣散盡,不由暢快地揉了揉肚子,笑道:「先前總有點飽食欲嘔的感覺,還在奇怪也沒吃什麼東西怎麼就這樣了,如今可暢快多了。」

  他這麼說的時候,他身邊的按摩師垂下臉,冷冷盯著文臻,眼底殺機一閃而過。

  文臻就好像沒看見他的眼光,笑意如常。

  那按摩師看了一會,忽然發覺她未乾的一縷髮梢上,似乎有點紅紅白白的東西,再仔細一看,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那好像是……一縷肉絲……

  按摩師看著文臻,一邊笑吟吟和步湛聊天,一邊隨手把那縷肉絲抹掉,手指一彈彈飛了。

  再用那彈飛肉絲的手,拈零食給步湛吃……

  按摩師眼底的殺機瞬間蕩然無存,拚命低下了頭。

  他有種預感,那根肉絲,一定是人肉……

  ……

  一番折騰,時辰已經不早,文臻和步湛告辭,轉回自己的尚宮監小院。

  之所以要回去,是因為她中途離開過食材,不敢就這麼繼續用,在皇宮,本就要事事小心。

  好在她對此也有準備,同樣的食材用具,都有備用的。

  回到小院子的時候,抹銀的門依舊緊閉,看樣子乖乖在屋子裡,文臻有點意外,這丫頭一向坐不住,今日倒安分。

  她也沒多看,順手留下一碟點心在抹銀的窗檯上,好讓她有飯吃。

  隨即聽見院子門響,轉頭正看見點金捂著臉出門去。這丫頭之前和她說過,吃了海鮮鬧肚子起紅疹,要去太醫院看看。

  隨即她準備食材,又休息了一會才出門,實在是剛才那一番生死掙扎,耗盡體力,不歇會,撐不下等會的大宴。

  她出門的時候,忽覺心中有警兆,但回頭看去,院子裡安安靜靜,點金抹銀的窗子半捲竹絲簾,簾下鮮花盛放,她覺得哪裡有不對,可是一時卻想不起。

  趕回去的時候,總覺得背後有一雙眼睛窺視,屢次回頭卻不得見,心想許是剛剛經歷一場風波,有些疑神疑鬼了。

  她匆匆趕回御廚房,裡頭熱氣喧騰,所有人都忙得頭也不抬,文臻自去了最裡面的單間,這是她得到的特殊優待,她的新菜多,涉及到一些現代用具,給人看見了不妥。

  但是完全看不見又容易招致口舌禍患,所以她的隔間是雕花窗櫺,可以隔著縫隙看見她在做什麼。

  兩個時辰後,金鐘敲響,宴席傳菜。

  司膳太監們的藍袍在深紅長廊中急速擺動如長浪,每人雙手托著的金盤在任何時候看去都一線筆直,金盤上純銀大碟罩著雕雲龍銀罩,那浪頭在進入大殿時一分為二,無聲而迅速地捲過御案之下雁翅排開的桌几,從巨殿飛龍舞鳳的巨大藻井看下去,那些銀盤朱案也排列成一條筆直的線,在彩繪墜金的巨型宮燈之下閃耀起一片銀光。

  每人案前十個看碟,號稱「繡高饤十看碟」,有石榴、荔枝、龍眼、紅棗、木瓜、鵝梨、香櫞、榛子、香榧、木瓜。

  再有金龍攢盒一品,內含十二乾果零食,大部分都是東堂皇宮最受歡迎的果食:薑絲梅餅、蜜香櫻桃、三醃葡萄、甜酸紅杏、糖霜楊梅、乾曬棗圈、怪味橄欖、九製青梅……虎皮花生、紅香辣條。

  其間茶台茗敘,宮女一一敬獻雀舌留香。雀舌選取青州雲夢山最好的茶樹上每年所產的三十斤最好的茶葉,以清冽回甘,香氣中正聞名。

  雖是好茶,規矩卻不能牛飲,也不能多飲,從皇帝舉杯開始,每人不過三口,茶畢撤看碟攢盒,上前菜。

  古樂起,龍涎焚,盛宴宏開,貴賓高坐。

  宮中各種宴席都有一定的規制,給堯國世子用的是改良版的招待外臣的領藩宴,所謂改良,改在菜的種類、數目、以及上菜的方式,還有那個乾果零食裡,亂入的虎皮花生紅香辣條。

  那自然是文臻的手筆。她的虎皮花生酥脆,辣條香辣有嚼勁,尤以垃圾零食之首辣條最受歡迎。

  燕綏在右手第二席,左手第一是今日的客人,步湛對他沒什麼好印象,絕不和他兜搭,卻總瞄著他吃什麼,燕綏吃虎皮花生他吃虎皮花生,燕綏吃紅香辣條他吃紅香辣條,燕綏不吃其餘任何零食他也不吃。

  無他,就是聽說這位嘴刁,他愛吃的,肯定好吃沒錯。

  今日主客便是步湛,帝后太子及在京諸皇子,部分皇族成員,一二品大員相陪,相當高的規格。

  前菜還沒上,他忽然站起身,先向上首皇帝感謝賜宴,隨即笑道:「陛下贈外臣以瓊漿美食,外臣也應投桃報李,外臣身邊有個隨從,會一些與美食相關的雕蟲小技,今日便自請一獻,以博諸位一樂。」又道,「也不知他功力到底如何,還請御廚房大廚品鑑一番。」

  他話說的客氣,東堂這邊不好拒絕也不能拒絕,皇帝便道:「你千里迢迢帶來的人,自然都是能人,也讓我東堂廚子都見識見識。」說著便命御廚房每人奉了自己的菜後便上殿來。

  堯國那廚子便默默出列施禮,步湛笑道:「先把你聞味識肴的本事拿出來吧。」

  那人便拿出一方厚厚的布,將眼睛蒙好。

  此時流水般開始上菜,前菜有御廚房總管的龍鳳呈祥、以及幾位大廚的核桃白腰,鴛鴦炸肚,芫爆仔鴿。

  因為要考校的緣故,沒有報菜名,眾人都去瞧那菜。

  龍鳳呈祥雕工了得,龍鳳栩栩如真,掛金紅芡汁,燈光下色如琉璃。

  核桃白腰,核桃脆香,腰子酥嫩,處理得極其精妙,毫無腥臊之氣,甘鮮油黃,引人食欲。

  鴛鴦炸肚主料是牛肚,牛肚向來是食材中的經典品種之一,以脆韌香甘聞名,毛肚脆,板肚韌,切成翻花形狀,口感軟脆交雜。

  鴿子則選一個月的乳鴿,皮脆肉嫩,油紅潤亮,襯著碧綠芫荽,紅綠相間,色澤鮮明。

  那堯國廚子蒙著眼睛,自席間緩緩過了一遍,便道:「東堂名廚,果然不同凡響。首菜應是尺長金紅鯉魚配雪山竹雞,輔料有蜂蜜、老薑、雞蛋、菜泥、豆腐皮,青瓜等。」

  「下一道菜應該是豬腰,兩年黑豬之腎,配以風乾三月以上核桃。」

  他說話時,來了兩個太監,將一個小小的帶滾輪的案几搬過了高高的門檻,一直悄悄推到了大殿頂頭。

  因為絲竹之聲始終未絕,那廚子也沒有在意。

  太監安置好那小案几便彎身退下,殿門前光影變幻,一條纖細的人影,緩緩拉長在漢白玉石地面上。

  眾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看起來很是嬌嫩的少女,一襲粉黃宮裝更襯得頰粉唇紅,眼眸微圓,看人時水光盈盈,像天生帶著三分嬌憨和懵懂,微彎的唇角弧度正佳,親切而不輕浮。

  她看起來甜蜜得像是剛剝開的蜜橘,碰一碰汁水四溢的那種。

  然後蜜橘手裡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刀。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2-10 19:50:34

卷二 第七十六章 亂點鴛鴦

  看見她,燕綏坐直了身體,眾人神色微緩。

  大家都知道這位聞女官,算是如今陛下身邊的紅人兒,一手好廚藝也罷了,難得心思機巧,一手創辦的皇宮夜市,調節了陛下身體,調教了皇室小輩,豐富了皇宮生活,減少了宮廷戾氣,更重要的是,夜市的合理推廣,給城池和百姓也帶來了長遠的好處。

  迎著大部分人溫和的目光,文臻笑著微微施禮,手指按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按說這動作有些輕佻,然而她做來只令人覺得俏皮可喜,一些年紀大的老臣尤其喜歡,拈鬚微笑。

  大殿人多,文臻目光一轉,先看見坐在人群中的唐家兄妹,對笑望過來的唐羨之也彎了彎眼睛。

  隨即她感覺到殺氣。

  再一看,喲呵,香菜精正轉過頭呢。

  隨即她目光一頓,看見左二席位上,是一位三十許的男子,之前從未見過。

  但並不妨礙她很快看到他,因為那般肅肅蕭舉,高古雅淡的氣質,實在在滿堂簪纓貴族中太少見也太顯眼。

  他穿得也十分簡單,一襲青袍,竹木為簪,袖口露出雪白的已經有點磨毛的邊,在身周煌煌華貴之中,並不顯寒磣傖俗,也不顯得突兀,反而氣質清逸,令人見之心生歡喜。

  文臻心想,這位大概就是那個自幼性情沖淡,喜歡雲游,不喜繁華的皇叔永王殿下了,聽說他自號煮雨先生,是個在家居士,平日很少來皇宮,真是難得一見。

  文臻只看一眼便收回目光,走到那個小精鋼檯面前,步伐無聲。

  她是特許進殿帶刀,手中的剔骨刀雪亮,是她從現代帶來的昂貴刀具。

  小几上也是銀罩罩銀盤,旁邊放好了幾個白瓷碟。

  戴好手套,掀開銀罩,眾人險險忍住一聲即將出口的驚呼。

  比常規大很多的銀盤上,是一隻皮色通紅,油光發亮的鴨子。

  這個時代吃鴨,有鴨簽,鴨絲,醃鴨,燉鴨,倒也算種類不少,但眾人也沒見過這種吃法,只覺得看著便十分誘人,但卻聞不到什麼味道。

  此時那堯國廚子在聞下面兩道菜。

  「這一道應該是牛肚,毛肚和板肚各居一半,先以添加蒜末的鹽水醃製半個時辰後,再以紅椒及大量蒜頭爆炒。」

  「最後一道應該是乳鴿,當年生母鴿以鹽並香油、醬、酒各加三杯後醃製塗抹,小火慢烤之後,加蔥、糖並方才醃製的湯料入鍋重燉而成。」

  他志得意滿,鼻子抽動幾下,似乎聞到了一點氣味,但是卻無法辨明,那味道實在太淡,不像正常大菜會達到的氣味。

  像是烤製的味道,還蘊著點果木的清香,但不能確定材料是什麼,宮廷正宴中的烤鹿尾之類的都不大像。

  他沒聞過這種味道。

  他猶豫了一下,覺得應該還是那四道菜的氣味,混淆以後得出的結果。

  上頭皇帝問他,「可辨識完畢了?」

  文臻推著車無聲地走過他身邊。

  他答:「是。」

  人群中有輕微的噓氣聲。

  步湛的臉色有點難看。

  那廚子解開遮眼布,正對上眼前的活動案几。

  那一隻肥碩的金紅閃光的烤鴨,簡直要把他的眼睛刺瞎。

  廚子怔在那裡,實在想不通自己怎麼就沒辨識出這道菜。

  文臻卻已經開始了她的表演。

  她抬起剔骨刀,寒光一閃,刀尖觸及飽滿的鴨身,剖開豐盈飽滿的外皮,眾人可以清晰地看見鴨皮內層金黃的油脂,被兩層棗紅色的脆皮夾起,文臻的刀身平平一掠,那層最為美妙的脆皮發出嚓嚓的微響,像一瓣瓣棗紅的花瓣兒落入一旁的白瓷碟,再被文臻的手指輕盈一鋪,便排成一排大小形狀一模一樣的片鴨皮。

  這一盤,文臻用的是傳統的片法杏仁片,下一盤,她準備片柳葉條。

  她的雙手像被點了魔法,細白的指尖飛舞間,金黃棗紅的鴨皮便如柳葉紛落,在白瓷盤中排得整整齊齊,一殿的年輕人都著迷地盯住了她的動作,第一次覺得原來庖廚之間也能有這般令人賞心悅目的美感。

  片完皮的烤鴨油光晶瑩,粉色的肉質間雜著淡白的鴨油,此刻香氣才略略散開。

  刀光再閃,再來一碟帶皮帶肉的。

  剩下的鴨架交給打下手的小太監,送回御廚房加椒鹽油炸。

  小推車的下方還有幾隻烤鴨,文臻手速很快,不多時已經片好數碟,鴨架有的紅燒,有的加冬瓜白菜熬湯,有的油炸,鴨油收集起來蒸雞蛋,都交給御廚房後續處理。

  拉出一個長而窄的,分成四格的瓷盤,裡頭是備好的青瓜絲、大蔥絲、自製的甜麵醬、砂糖。

  另一個圓盤裡放著薄薄的餅,雪白的,觸手微涼。

  文臻撤去多餘東西,給眾人示範烤鴨的經典吃法,眾人都目不轉睛地瞧著。

  文臻親手包的第一個鴨卷,自然要奉給皇帝,皇帝接了,慢慢咬一口,忍不住讚,「妙哉!」

  第二個鴨卷,便奉給了步湛,送上鴨卷的時候,文臻笑吟吟道:「世子啊,堯國真是個好地方,你知不知道這鴨種是你們堯國平陽郡水域所產?那裡水草豐茂,水產豐富,鴨子也就養得分外肥嫩,正是最佳的烤製材料,今日東堂能有這一口美味吃,還要多謝堯國的出產呢。」

  步湛原本神色不豫,聽這幾句頓時開懷不少,笑道:「是嗎?那我可得多吃幾口。」接了鴨卷,又笑道,「美人贈我香烤鴨,何以報之玉瓊琚?」

  文臻莞爾,「今早世子不是已經報過了嗎?」

  兩人相視而笑,氣氛融洽,眾人瞧著,也覺心中滿意。

  有人便生出一些想法——看這堯國世子,對聞女官似乎態度特別親切,如果能因此成就一段良緣,豈不對兩國交好有利?

  這世上從來就不缺自以為是的紅娘,吏部尚書易德中當即笑道:「既如此,聞女官便多給世子包幾個鴨卷,也好讓世子吃個盡興。」

  易德中是長川易家旁支子弟,按照約定,三大門閥的直系子弟不得擔任中樞職務,旁系也很少,易德中姓易而能身居尚書位,可見本事。這人人緣上向來吃得開,是以眾人都微笑頷首。

  步湛樂呵呵地看文臻,文臻剛在想是來個一低頭的嬌羞呢還是找個理由扯過去,就聽見上頭有人敲了敲桌子。

  眾人都抬頭,一看,喲呵,宜王殿下。

  燕綏指節不緊不慢地敲了敲桌子,臉上也看不出多少表情,只道:「太子要吃鴨卷兒。」

  太子的表情像吃了屎……

  有你這麼理直氣壯扔鍋的嗎?

  看見父皇翻白眼了嗎?

  文臻對步湛歉意地笑了笑,又給他包了個鴨卷,才到了太子面前,非常自覺地包了兩個鴨卷親手奉上,太子還沒伸手拿,燕綏手一伸,把兩個鴨卷都抄走了。

  「剛想起來,」他道,「太子不吃鴨。」

  太子……

  臉呢!

  都給你卷吧卷吧在荷葉餅裡吃了嗎!

  ……

  燕綏吃了兩個鴨卷,臉上猶自淡淡的,忽然文臻端了一小碟過來,碟子中是烤得最好最脆的幾塊鴨皮,放下時悄聲道:「這幾塊皮,蘸白糖吃味道最好,一般人我不告訴他喲。」

  燕綏瞟她一眼,默不作聲吃了,臉上顯出幾分笑模樣來,忽然眼神在她後頸一掃,眉頭一皺,「你今早洗澡了?」

  文臻怔了怔,手一摸,後頸頭髮微微有些濕。她今早落水後也來不及弄乾頭髮,就趕去了廚房,廚房裡水汽也重,所以頭髮到現在還有一點沒乾。

  一邊心想大男人心思這麼細膩幹嘛,一邊笑吟吟道:「是啊,這麼大事情,當然要沐浴焚香才好幹活呀。」說完怕他這個眼毒的再發現什麼,趕緊去支應其餘桌,告訴大家鴨皮的吃法,也給幾位重臣親自示範。

  她倒不是怕自己被看出什麼,而是怕他一怒之下,把燕絕給宰了,事情鬧大了自己也沒好處。

  到了大司空單一令面前,文臻無意中一抬頭,發現對方臉色青灰,眼神疲倦,也比上次見他瘦了許多,心裡有些詫異,心想最近聽說大司空年紀大了常在家休養,怎麼越養越不像樣了。

  而且她總覺得這個樣子瞧著有些眼熟,卻又說不清。也沒多想,依次示範下去。平日她很少和這些大臣近距離接觸,此時親自奉菜,便覺得有些不對,好些人掛著很濃的黑眼圈,精神萎靡,有人在悄悄打呵欠,她還在有位大臣身上聞到一種奇異古怪的香氣。

  文臻的直覺一向很靈,頓時覺得有哪裡不對,但此刻也顧不上研究。

  席上眾人紛紛取皮蘸糖,燕綏滿意地發現幾隻烤鴨幾乎最好的皮都在自己這裡,心情愉悅之下眼神更毒,發現文臻指甲一角有微微的淤泥。

  文臻自然洗過手,所以這點泥沙真的是非常少的一點,但架不住某人的毒眼,燕綏目光一掠,便發現少了個人,隨即抬手示意身後工於心計,「燕絕沒來,去打聽先前發生了什麼。」

  工於心計領命而去。這邊前菜已經上完,文臻正要退下準備第二批菜,那個聞味識菜的堯國廚師忽然道:「方才在下輸了一籌,對諸位御廚的妙手烹調實在心嚮往之,所以還想向諸位請教請教。」

  這本也是堯國之前透露過的意思,讓人家輸一局並不夠,總得拿出點本事來才能叫人心服口服,東堂御廚們便笑著應了。

  那廚子便道:「求一道至賤又至貴且人人滿意的菜色。」

  眾人都一怔,人人滿意並不難,御廚們的菜本也沒有太多可挑剔的地方。但至賤又至貴怎麼講?

  御廚房大總管猶豫半晌道:「我以高湯燉白菜……高湯以海參蹄筋熊掌飛龍熬煮……」

  眾人都紛紛點頭,覺得果然至賤又至貴。

  御廚房幾個人卻有些臉紅——開水白菜湯本是文臻最先做出來給皇帝調胃口的,大家都學了去,現在御廚房已經翻新出各種高湯,這時候搶先說出來,未免有些心虛。

  那堯國廚子卻在搖頭,「不,我想要的是那個主菜本身,至賤又至貴,而不是依靠其餘東西加入。」

  幾位御廚苦思冥想,卻怎麼也答不出,臉漲得通紅,這時候第二輪菜也上了來,分別是雪菊鱘龍、燕窩鴨絲、牡丹鳳翅、芹香鹿脯、杏酪凝脂、口蘑象鼻。

  那廚子並不甘心,照舊蒙眼猜菜,這回六道菜都猜了出來,自覺扳回一城,臉上放光,盛讚了每道菜色,驚嘆東堂果然不愧大國,連傳說中的鱘龍魚的龍腸都有,尤其對最後一道象鼻讚不絕口,說腴潤香肥,溫滑醇美,看一眼便知道細膩柔嫩,入口即化,能把四珍之一的象鼻做到這種程度,真真是出神入化。

  末了話風一轉,在眾人聽得最高潮的時候卻忽然笑道:「只是可惜,鱘龍龍腸,燕窩,排翅,象鼻等物都是至貴之物,這至賤卻是談不上了。看來在下這個疑問,是解不了啦。」

  他說話時隱隱自得,群臣默然,御廚房眾人都羞慚低頭。

  步湛笑道:「便是泱泱大國,也未見得能事事拔上頭籌,便有某些不足,也是常事。」

  忽然一人笑道:「錯,錯。大錯特錯。」

  說話的卻是唐羨之,眾人都詫然看他,他卻笑著對文臻舉了舉杯。

  文臻忍不住也笑了,眼眸彎彎。

  她還想賣個關子呢,這人就猜出來了。

  也不知道怎麼猜出來的,這人真的仙子的臉鬼精的心。

  唐羨之看她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麼,也微微一笑。

  怎麼猜出來的?

  她知不知道她自己胸有成竹又暗暗挖坑的時候,笑得都特別甜蜜可人?

  像傳說中會捕獵的食人花。

  那廚子疑惑地道:「錯在何處?難道有人答出來了嗎?」

  唐羨之正要說話,燕綏忽然道:「當然已經答了。」

  那廚子看看那六道菜,見眾人還是茫然狀,怫然不悅:「不過是一次請教,諸位坦承不會也不失大國風範。如今這樣東拉西扯卻又不給個明話,這般氣度委實令人意外。」

  眾臣又皺眉,一個廚子這樣說話未免放肆,奈何他是代步湛出氣,步湛在一邊笑眯眯看著,眾人也不好發作,只是難免有些氣悶,長慶郡王便忍不住呵斥那些御廚,「既不知道,還不速速退下,日後學得精深了,再來向人家請教!」

  眾人正要羞慚退下,忽然一人悠悠笑道:「請教?向誰請教?向廚藝不精當面不識還要裝逼的人請教嗎?」

  眾人都唰一下看文臻,文臻一指口蘑象鼻。

  「你面前不就是答案?」

  那廚師勃然道:「聞女官!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這象鼻如此珍貴,哪裡賤了!」

  「這話我送回給你吧。」文臻笑道,「這象鼻,市上一文一斤,有時候還不要錢,買多點豬肉就送一截,比青菜還賤許多,真的找不到比它更賤的了。」

  她一邊賤來賤去,一邊笑盈盈眼風在對方臉上亂掃,看得那廚師臉皮子漲紅,看得眾人心下大快。

  「不可能!」

  文臻笑著對殿上堂下都躬了躬,道:「說與陛下娘娘、各位殿下及各位大人知曉,這東西真是極賤的,但滋味也真是好。只是我想著,可否不說出來,影響陛下和諸位大人的興致。只讓我悄悄給這位大師解惑可好?」

  皇帝便笑了,道:「那朕可不想聽,萬一真是什麼稀奇古怪玩意,敗了胃口。吃著好便行了。」

  唐羨之則笑道:「聞女官想留著秘方賺銀子是吧?要我說今日的菜色,不要放在你那火鍋名店江湖撈,單獨開一家酒樓也夠招牌了,真要開了,記得給咱們便宜一些。」

  眾人便笑,本還有些不快,聽他這麼一說也便釋然。

  廚子的拿手菜本就珍貴,是沒道理要人家公開說出來。

  文臻遙遙對唐羨之作個揖,感謝他為自己解釋並做廣告。又笑道:「倒也不全是如此,只是此菜做法,也並非我所創。還是幼時做夢,夢見一位唐姓美食大家書中記述此菜做法。由此學來。因此便覺得,不好隨意傳述於眾人。」

  唐羨之便又笑,道:「大師既然書中記述,自然是希望傳之後人,美食傳承不絕,你若能令東堂人人皆知,才不辜負大師著書立傳之辛苦。」

  文臻心中感嘆他的通透,也便對他笑得通透了一些。

  眾人又含笑看她和唐羨之,覺得這兩人相視而笑的模樣也十分美妙相配,宛然一對璧人。

  紅燒象鼻正吃得香的燕綏,忽然筷子尖挑起一塊象鼻,從孔洞裡對外看。

  唐羨之忽覺有目光射來,一轉頭,看見「象鼻子」後面一隻黑黝黝的眼睛。

  某種意味不明的視線穿越鼻子洞,射得他渾身篩子。

  這感受……

  令人感覺象鼻都沒胃口了!

  ……

  文臻沒發現這兩人的官司,轉頭悄悄和那廚子說了幾句,那廚子臉色由紅轉青又轉白,忍不住回頭又嘗了一口,咀嚼半晌,搖頭一嘆,垂頭對文臻一揖。

  這是認輸的意思了。眾人都一陣歡喜,雖然免不了好奇,也只得先按下。

  宮女來把這一輪菜色都撤走的時候,大家都把口蘑象鼻吃得最乾淨,一邊驚嘆象鼻居然可以這麼香糯,一邊詫異這麼好吃的東西為什麼說出來就會敗胃口?

  七公主燕綝是個吃貨,看文臻走過她身邊,便拉住她衣角道:「聞女官,你燒菜又好吃又有意思,你乾脆嫁入皇家吧。看哪個哥哥好,我就給你牽線,看不上哥哥的話,弟弟也行,老九也就比你小五歲。」

  文臻彎腰笑道:「七公主,我不就在皇家伺候嗎?幹嘛還要嫁給皇子啊?」

  「這樣我就可以一輩子吃到你做的菜了啊,不然你兩年多後就要出宮,我吃誰的去?」說著去拉身邊九皇子燕緒,「老九老九,你看這象鼻子多好吃,娶了聞女官吧!你就可以吃一輩子象鼻子,還可以不要錢吃麻辣燙烤串火鍋奶茶炒冰臭豆腐烤冷麵炒麵炒牛河……」說著重重嚥一口口水。

  文臻覺得她的重點好像在「不要錢」……

  燕緒頭也不抬,「行啊給她個側妃。」

  側你妹啊小屁孩。

  她忽然又感覺到了殺氣。

  一轉頭看見燕綏正往這邊走。

  文臻清晰地感覺到七公主瞬間坐得筆直,而吃得正香的九皇子瞬間失去胃口默默擱下筷子。

  然後她就聽見燕綏對燕綝道:「聽說你宮裡劉嬤嬤又懶又饞,這不好,別帶累了你也懶且饞,皇家公主,嫁不出去就丟人了,明兒就給你換一個。」

  不等燕綝哀嚎,又道:「小九,功課大成了?有空想側妃了?那明兒和太傅說,給你再加三門課,務必要讓我不務正業皇族子弟,學出個大儒來。」

  然後丟下兩個默默垂淚敢怒不敢言的弟妹,也不看一眼在一邊尬笑的文臻,自顧自又坐了回去。

  文臻默了一會兒,心想少爺你這又是被抽了哪根騷筋?

  燕綏筷子挑著象鼻子,從洞眼裡看出去,一會兒看到步湛,一會兒看到唐羨之,偶爾還能看到他犯嫌的弟弟妹妹。

  像一坨坨鼻屎一樣待在象鼻子裡。

  這個世界真是太不友好了。

  不知怎的感覺滿頭綠油油的呢……

  更可氣的是,某個到處種草的人,一點都沒有遍地開花的認識,燕綏眯著眼睛,想著原本他是打算讓文臻做自己一個人的廚娘的,因為她的菜其實也說不上比御廚比其他人好在哪裡,但就是能吃出那份不同,有種契合他意的靈氣和清爽,但看父皇也挺喜歡她的新奇,也就忍痛割愛了,現在看看,她不應該只做父皇的廚子,反正她也留下了很多菜譜,回頭讓御廚們學著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留在皇宮種草呢。

  心裡暗暗盤算著回頭找個什麼理由把這個丫頭弄出皇宮,那邊第三輪菜上來了。

  這一輪是素菜,菜單是昆侖素鮑、鮮菇脆鱔,素佛跳牆,冬瓜麵筋,櫻桃山藥,以及文臻的,麻婆豆腐。

  最後一道菜是川菜的靈魂,現代人的愛物,向來和宮保雞丁魚香肉絲等幾樣菜爭奪下飯菜魁首,也是現代那世飯店保留菜色之一,好的東西,穿越時空依舊魅力不改。端上來的時候,鮮香熱辣一路逶迤,所有人的鼻子都忍不住聳動。

  麻婆豆腐的精髓在於麻辣,一要滾熱,二要油多,三要用牛肉末而不能是豬肉末。據說當年麻婆創這豆腐,就是為一群挑油的漢子製炊,用那桶底剩下的大量的油,燒出來的豆腐紅亮軟嫩,鮮美香辣,征服這一群日常吃慣了清淡食物的人實在不算難事,麻辣的滋味本就特殊,從舌尖慢慢地木起來,口腔裡卻分泌出更多的唾液,也只有入口便入喉的豆腐,能夠將這一口的美妙滋味,一直傳送到腸胃裡去。

  文臻一直細細觀察著整座大殿,帝后於吃之一道都不太熱衷,主要負責做吉祥物。太子的心思也不在吃上面,他也不搶風頭,絕不公開多說一句話,只一直慇勤地照顧著身邊幾位老臣,司徒司空丞相太尉,又要介紹食物又要親自幫手,忙到飛起。上首那幾個人裡,只有燕綏和步湛,是真真正正在吃。

  步湛自從上輪廚子輸了之後,臉色便不大好看,用勺子舀了豆腐,小口小口吃著,一臉的若有所思,這人喜怒哀樂都在臉上,東堂貴人們瞧著,便有些頭痛,心想這麼個任性脾氣,若不扭轉了,後頭想要刮堯國地皮便有些難度,便有些怨怪文臻,贏便贏了,也不曉得婉轉一些,真要把人給弄別扭了,真是贏一萬次也不值當。

  長慶郡王便慇勤地道:「世子可是不喜吃這豆腐?要我說這滋味也太怪了些,我現在舌頭都是麻的。」又斥文臻,「這味道如此古怪,怎可在這堂皇國宴之上以獻外賓?聞女官也太輕率了些!」

  他話音剛落,步湛忽地放下勺子,眾人有驚有喜,驚的是聞女官怕是要吃掛落,喜的也是聞女官怕是要吃掛落,長慶郡王趕緊站起身,向上座一躬,道:「陛下,聞真真向來以稀巧吃食聞名,所擅菜色難登大雅之堂,今日之宴,她獻三菜也便夠了,餘下的便由御廚房總理吧。」

  眾人都默然,大部分人都覺得,長慶郡王這吃相有點難看,明擺著過河拆橋,借人家三菜贏了,再把人驅逐給輸了的世子出氣。但正因為清楚其中關節,大部分人也覺得,這不失為一個解決問題又不產生矛盾的好辦法,實現了「贏了世子又不讓他生氣」的高難度要求。至於委屈了文臻,大多人都不覺得有什麼——為皇家丟了性命都無妨,何況一點尊嚴,嚴格來說這也是一種榮幸嘛。

  當然如果事情到了他們頭上又是另一種說法,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在此刻踐踏著他人尊嚴冠冕堂皇。

  上座皇帝眉頭一皺,還沒說話,步湛忽然端起盤子,大聲道:「陛下,外臣有個請求,能不能先上一碗米飯來。」

  眾人愕然,皇帝自然應了,便有人端上上好的絲苗米飯來,眾目睽睽之下,步湛將飯都倒進豆腐裡,唏哩呼嚕一陣掃,一邊吃一邊興奮地道:「就該這麼吃!我想說好久了,就是不好意思來著!」

  眾人一起去看長慶郡王。

  長慶郡王宛如被人迎面一掌,臉皮紫漲了半天,好在宦海修煉多年,尷尬情扛得住,一邊呵呵一邊道:「還是世子精於美食,既如此,御廚房給我也來一碗飯。」

  太監們剛要應,忽然燕綏悠悠道:「不給。」

  眾人:「……」

  燕綏也不看他們,慢悠悠吃著豆腐,一邊想著這豆腐挺嫩的和某人的腮有點像什麼時候也啃一口,一邊淡淡道:「別吃太飽,後頭還有菜。萬一撐著了撒飯瘋,把金水河上的橋都給拆了怎麼辦?」

  長慶郡王的紫臉轉青,眾人都在尷尬地呵呵,也有人忍不住笑,有個牛眼光頭的老頭笑得最響。

  文臻「噗」地一聲,趕緊忍住,心想過河拆橋能這麼罵出來也就香菜精了。

  她抿著唇站在那,一言不發,方才有些不快的心情,此刻也便散了,不僅散了,還在唇齒間逸出絲絲甜味來,文臻舌尖舔舔上顎,心想累了好久,也沒吃什麼東西,怎麼就這麼甜呢。

  燕綏瞟她一眼,那小狐狸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眸彎彎的,因為抿唇忍笑有點用力,便顯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來,笑容便越發的甜,甜得他筷子抖了抖,一塊豆腐沒夾住落下去,腮幫子忽然有點麻,也不知道是被豆腐麻的還是被那一副小表情麻的。

  長慶郡王的老臉被一扇再扇,終於支撐不下去,彎著個背脊坐在人群中不說話了。那邊文臻便又下去,殿內開一輪新歌舞,給諸位客人消化的時間,再下一輪,是點心。

  糖蒸酥酪、桂花栗糕、定勝糕、梅花香餅、翡翠蝦餃,以及文臻的蛋撻。

  這時候大家已經吃得差不多,並且都有了經驗,前面的點心都沒動,專門留肚子等著文臻的菜。這一次文臻的菜來得很慢,但大家都很有耐心,果然蛋撻一上來,那小瓷盅裡嫩黃的蛋撻便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外層是一層酥皮樣的東西,托在掌心顫顫不落,裡頭一色嬌嫩的黃,中間還有微微的焦糖色,嗅著,有馥鬱的蛋香和糖的甜香。

  文臻介紹的聲音也和這蛋撻一般的甜美誘人,「此乃蛋塔。倒過來看,是不是像一座小塔?」

  蛋撻的真實名稱由來是英文音譯,但這一群古人說英文那只會越說越懵,文臻乾脆給它換了個名字,她做的蛋撻皮一層層細膩分明,委實像個小塔。

  黃油不容易得,水牛奶的油煮開凍上再用文臻自己帶來的神器打蛋器開高速打發,油水分離,析出的油就是黃油。

  文臻當初待的研究所,那些研究員閒著沒事沒少研製各種小機器,而且因為出外不方便,很多時候能源都是太陽能,她的打蛋器也是太陽能的,剛來的一段時間沒電了,又不敢隨便拿出來曬太陽充電,直到最近,在宮中地位日益穩固,安全得到了保障,才充滿了電。

  於是她的美食小宇宙也充滿了電,噠噠噠一陣馬達響,最美妙的甜食就有了希望。

  因為手續麻煩,所以文臻很小氣的每人只有一個,看見那一個蛋撻被大家捏起不斷掉渣的時候還想嘆氣。

  一轉頭看見燕綏,頓覺遇見知音,殿下他吃得精細,也不知道他怎麼吃的,那麼酥的皮子,愣是一點屑都沒掉。

  眾人大多是兩口吞,有些人因為過於急迫,還被餡兒燙著嘴,一邊吸溜吸溜哈氣,一邊腮幫子亂動地嚼。

  皇帝素來是個少語的,吃得也少,慢悠悠吃完蛋撻,終於誇了一句,「外皮酥鬆多層,內餡柔嫩香滑,雞蛋也能做出這般點心,真是妙品。」

  步湛不甚高興地接了一句,「雞蛋做的嗎?外臣險些以為這是金子做的,居然就一個。」

  文臻笑眯眯地道:「後頭還有好的呢,在所有菜上完之後,還有一個單獨的甜點。世子你得留著肚子喲。」

  眾人都不大相信地看她,這蛋塔已經奇妙香美,絕無宮廷點心那種膩死人的過甜,可為眾人吃過的點心之最,很難想像還能有什麼更好的。

  此時眾人都已經飽了,但為著這後頭的期待,都在偷偷地揉著肚子,企圖讓肚子在這短短時辰內迅速消化,好塞下後面那所謂更美妙的點心。

  燕綏高坐,神態安然,沒有任何的食量負擔。

  所有的菜,他只吃文臻做的,還沒飽呢。

  下一批是主食,這回所有人的主食都被忽略,直接等著文臻的伊麵扒蟹蓋上來。

  伊麵原稱伊府麵,是方便麵的前身,清朝揚州太守伊秉綬家廚的發明。揉入雞蛋的麵條以高湯油炸而成,加入雞蛋更加筋道爽滑,油炸後更添醇香,色澤金黃。蟹則是東堂名蟹虎蟹,膏脂豐厚,油黃凝潤,取連帶著雪白蟹肉和金色蟹黃的蟹蓋,裝上用蟹黃高湯煮過的伊麵,視覺上首先就是極佳享受——蟹蓋深紅,伊麵金黃,雪白蟹柳浮沉其間,星星點點嫩黃如桂花花蕊,更不要說滋味鮮美濃厚,腴潤溶漿,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少——蟹蓋能裝多少麵?嘴大的一口就完了。

  宴席到這裡已經是尾聲,這是簡化過的迎賓國宴,本來應該有九輪,再加上迎賓酒茶結束後的果碟等等,一共七十二道。只是步湛提出的要求是想好好吃飯,不想喝酒也不想吃那些花樣玩意,便三十餘道。

  給步湛的蟹蓋分外大一些,步湛便吃得分外珍惜,慢慢扒了兩口,忽然咦了一聲。

  他舉起筷子,筷子上一塊半月形的東西,隱約還有些紅色,眾人仔細看清楚了,都忍不住驚呼。

  那是一塊指甲!

  應該是女子的,還涂著鮮紅蔻丹!

  一時群臣嘩然,有些胃納差的,忍不住作嘔,更有人趕緊翻自己的蟹蓋,幾乎都沒有異常,忽然單司空顫顫巍巍舉起筷子,筷尖上一顆不大的珍珠,珍珠有孔,像是女子的耳環飾物。

  「怎麼回事?」有人驚詫,「螃蟹又不是蚌,沒聽過還會生珍珠的!」

  「這指甲怎麼回事?」長慶郡王驚道,「聞女官,你的指甲沒有修剪好嗎?」

  宮廷御宴,對廚師的衛生狀況有近乎嚴苛的要求,指甲沒剪好掉進菜裡,還是掉進給貴客的菜裡,這是重罪。

  文臻看見指甲心裡便咯噔一聲,知道自己一直以來有點不安的預感,終於就要逼到眼前了。

  此時已經有兩個女官過來,查看她的指甲,文臻的指甲都剪得平平,一點都沒蓄指甲,一看就不會出現撕脫現象。

  步湛一直夾著那片指甲,怔怔地看著,忽然大叫一聲:「這是帶肉的指甲!」猛地丟了筷子,撲在案上狂嘔。

  眾人變色——帶肉的指甲意味著什麼?

  忽然殿外隱約有騷動,兼管皇宮守衛的姚太尉起身出門,文臻隱隱聽見他呵斥了幾句,隨即音調轉為驚異,片刻後回來,臉色沉肅,眾人瞧著,大家都是精明人,人人目光閃爍,心知定然有事發生。

  姚太尉稟報道:「陛下,娘娘,尚宮局三等宮女點金有要事來報,稱聞女官院內有大事發生,臣請點龍翔衛入內宮查看。」

  --------------------------------

  中國談吃第一人的唐魯孫,曾說廣東有道叫紅燒象鼻的絕味佳肴,可多次品嘗,卻未曾發現廚房內有象鼻子的蹤影,後經好友點破,才知道那是挑選豬大腸肥厚的腸頭,粗繩捆綁做紋路,浸泡滷水三天後再用重油濃料紅燒,如此炮製,吃起來即濡肥腴爛、毫不膩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2-10 19:51:04

卷二 第七十七章 四面楚歌我亦歌

  他說得含糊,但前朝後宮,表面上都是涇渭分明,無事外臣不可入內宮,很明顯宮內出事了。

  這是皇后的職責,皇后應了。姚太尉又請皇后移駕,坐鎮後宮,以免驚嚇諸貴人,眾人聽著,更覺緊張——事兒分明不小。

  姚太尉又命人來請文臻,文臻先向帝后告罪請退,步湛忽然把筷子一擱,站起身來,向上座施禮,道:「陛下,娘娘,外臣能否提個非分請求,允外臣也前去瞧瞧?」不等皇帝回絕,又道:「今日是陛下宴請外臣,也是在外臣菜中吃到異物,外臣覺得此事可能與我有些干系。」

  他這理由倒也算合理,並且態度堅持,不好拒絕。好在尚宮監雖然在內宮,但總體也接近外殿,並不算真正嬪妃雲集的鶯鶯燕燕之地,皇帝便道:「之後還有一道大菜,在此之前,便都走動走動,消消食吧。」

  事已至此,便由帝后太子諸皇子公主並重臣步湛都去了尚宮監,擁擁擠擠一大群人一到門口,便可見龍翔衛已經封鎖了整個尚宮監,所有院子的門都大開著,所有當日休息的女官都慄慄凜凜,立於大門兩側。

  眾人長驅直入,帶路的護衛推開文臻小院偏房的門,所有人看清楚裡頭的情況,都倒吸一口冷氣。

  小宮女抹銀死在裡頭,以一種極為不雅的姿勢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但仔細看去,她的四肢頭顱,所有有關節的地方都已經被人給卸了,一節節地,只隔著細微的距離,再用線拼了起來,這令她的屍身乍一看很正常,再一看令人毛骨悚然,步湛只看了一眼,便衝到窗檯下,哇哇地吐了起來。

  幾個護衛在檢查屍體,抬起抹銀的手指,右手食指上的指甲折斷撕脫。

  左耳少了一個珍珠耳環。

  有人翻開抹銀手指,在她指甲裡發現不少點心碎屑,太醫驗了有毒,又查過抹金體膚,證實是中毒而死。

  點金證明,這點心是聞女官做的,宮中只有她會做這種千層酥皮的點心。

  地上沒有血,乾乾淨淨,只抹銀身下的青磚地面,顏色有點暗沉。

  姚太尉面沉如水,道:「那宮女,你來給陛下說說,怎麼回事。」

  前來報信的宮女是點金,文臻的貼身宮女,之前一直捂著臉躲躲閃閃跟在人群最後,此時才上前來,給皇帝皇后磕頭,哭道:「陛下,娘娘,奴才昨日貪嘴,吃了些海鮮,鬧肚子還起紅疹,今日便沒有當值,去了太醫院求藥,打算拿了藥,按規矩再去杏林居待幾天,等紅疹消退才好繼續伺候。去之前聽見聞女官責罵抹銀,好像是說她毛手毛腳,捧花的時候把花土落進了女官準備好的湯水裡,抹銀素來心粗手笨,挨罵也不是第一次,奴才也沒在意,聽見女官令抹銀去屋子裡自省,一天不許吃飯。奴才回頭看了一眼,正看見聞女官把這點心放在抹銀窗檯上,奴才當時還想著聞女官真是善良心細。奴才也看見抹銀拿了一塊點心吃了,奴才也便走了。去了太醫院,醫官說這紅疹看著重,其實不要緊,今日應該可以消退,便不用去杏林居了,回去以後奴才也沒去抹銀那裡,躺到快午時,想著一盤點心抹銀應該不夠吃,便拿了饅頭去給她送飯,誰知道門一推……」她嗚嗚哭起來,渾身顫抖,「她就……她就這樣了……」

  姚太尉冷冷道:「你發現她屍首後,沒有動過她?」

  「沒有!奴才差點沒被嚇死,趕緊便跑去報信了。」

  「你去太醫院後,院子裡還有誰?」

  「就是聞女官和抹銀。後來奴才回來的時候,發現小院的門是鎖著的,所以也沒別人能進去。」

  姚太尉又問來作證的醫官,那醫官也說點金確實去了太醫院,也確實得了他的建議不去杏林居,杏林居是宮中有病宮人集中暫住的地方,有病了就移去那裡,短期能治好便回宮,治不好便挪出去,醫官說點金的紅疹不需要去杏林居,又猶豫地道:「抹銀姑娘這死狀,似乎和古早的一個傳說有點關係……」在姚太尉目光的催促下,才含含糊糊地道,「簡單地說就是西川等地的一個邪術,叫寸搩大法。把妙齡少女截斷十八截,以做過法的絲線相連,叫『碎金切玉』,輔以固定時辰和邪術,可以生魂為祭祀,可在半年內,吸取周圍百里方圓之內十八個命運最為強盛之人的氣運,行此術者可求財、求智、求身體康健、求諸般大運,事間萬物皆可求,能使施術者自身奇異超乎常人。只是被偷取氣運的十八人,則難免有所損傷,輕則多病多災,重則丟失性命……」

  他這麼一說,眾人面色都變了。

  這不是巫蠱之術嗎!

  原以為不過是簡單的命案,也就是死得離奇一點,沒曾想居然還有這一層。

  歷朝歷代巫蠱都是最大的禁忌,但凡擦個邊,誅九族也是常事。

  「西川」兩個字著實敏感,眾人都有意無意把目光轉向皇后,皇后神色卻沒什麼異常,眾人這才想起,皇后出身的並不是西川郡的易燕然家,而是相鄰的長川郡的易勒石家。

  易勒石是易燕然的親叔叔,原本也是一家人,女兒成為皇后後,起了野心,想要家族爭位,失敗後被驅逐出西川,這人也是有本事的,和當年朝中權相關係緊密,又有個皇后女兒,最後憑借剿匪之功,成為了長川的刺史,多年後雖然兩易看似化干戈為玉帛,但其實面和心不和,有傳說易勒石一直想奪取西川成為易家大家主,只是幾年前似乎家族中又出了些變故,這些年一直在休養生息,倒是安分了許多。不過近幾日朝中正在議長川易彈劾西川易和西番勾結的摺子,倒是有很多大臣態度頗傾向於長川易,其中還包括單一令這樣的重臣。

  文臻有人情的是西川易家,如今被牽涉到的也是西川易家,對皇后來說,心中暗爽才對。

  一時人人凜然,有意無意,將文臻包圍在正中。

  燕綏一直淡淡看著,站在外圈,沒有說話也沒動作。

  姚太尉追問:「你可知這邪術的諸般徵象?萬一這只是巧合呢?」

  那太醫和身邊的太醫商量了幾句,然後兩人輕輕搬開抹銀屍首,那屍首抬起時所有絲線墜著的關節都在晃蕩,偏偏又不掉,屋內慘慘燭火下便如厲鬼擺蕩而起,似要擇人而噬,眾人都心口一緊,在屋內的退到院子裡,在院子裡的退到院門口,皇后原本一直站在皇帝身邊,緊緊保護的姿態,此時也忙不迭跨過門檻,先退了出去,還險些絆了一跤。

  兩個太醫搬走屍首,讓衛士撬起底下青磚,眾人這才遙遙看見,青磚底下,一片鮮紅,敢情血都儲在地下了。

  「這是這種邪術的一個重要手法,需要技巧很高超的人才能做到,被截斷的人流的鮮血不能落在他人眼裡,而要在她身下土地裡生根,太尉,請看這鮮血形狀。」

  姚太尉一開始不明所以,再仔細看看,臉色一緊。

  「這是皇宮地圖!」

  那太醫又低聲道:「還有那女子的擺放方位……她雙腿位置,正對著景仁殿……」

  姚太尉臉色更難看了。

  景仁殿是皇帝議事大殿,外廷三大殿之一,最為重要的皇家堂皇之所。

  「……這是詛咒的一種,要降污穢於光明,那鮮血畫成皇宮地圖,則要覆蓋皇宮百里,那十八個人……」

  那十八個人,不用說,自然是皇宮裡最尊貴的十八個人,皇帝皇后太后太子一個都跑不掉。

  姚太尉的青臉又轉為慘白,巫蠱大案,還是前所未有的幾乎針對整個皇族的巫蠱大案!

  這在東堂歷史上絕無僅有。

  長慶郡王大聲道:「好狠毒的巫蠱之術!吸十八人氣運,成自身才能?聞女官,要說才能,這皇宮裡,還真沒比你出眾的。小小年紀,新鮮花樣層出不窮,這都咱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東西,哪來的?聞家學的?聞家在皇室世代伺候,也沒見誰會這些!」

  那個一直吃得很凶笑聲很大的牛眼光頭老頭眼一瞪,道:「司空群,你又胡亂攀扯,不過是些廚藝,值得做這種事?就不許人家小姑娘腦子靈活想法多?」

  「呸,這算什麼想法多?巫蠱殺人想法多是吧!」

  「老夫看是你心懷怨恨想法多!一把年紀了和一個小姑娘過不去,老不知羞!」

  那邊兩人口沫橫飛地吵,這邊皇帝臉色不知喜怒,皇后早已去了前院,吩咐封鎖各宮各院,都不許隨便出來走動,也暫停今日所有遞牌子進宮的批准。

  姚太尉嘴唇都在顫抖,猶在強自鎮定地問:「這宮中以這麼詭異的手法殺人魘鎮,動靜也太大了些,就不怕被人發現麼……」

  兩個太醫搖搖頭,扯下抹銀一截手指,往那血泊裡一扔。

  那手指在血泊裡滾了兩滾,便皮消肉融,再滾了滾,連骨頭也只剩下了碎渣。

  太醫道:「很快就會化了。」

  姚太尉一口氣吸在咽喉裡,愣了半晌,霍然轉身,指著文臻,「拿下!」

  立時有兩個身強力壯的宮女過來抓住了文臻,文臻也不掙扎,只看著地上屍首。

  姚太尉道:「查查她身上有無傷痕。」

  一個宮女捋起文臻袖子,手臂上果然有淤痕抓痕。

  此時負責搜查的護衛也從內室出來,抱著一大卷書,道:「卑下等搜到西川州秘術傳記數卷,一些不知名藥物,以及一本手抄用毒典籍。」

  便有人接過那些冊子翻看,其中一個男子道:「並無涉及此邪術的內容。」

  文臻見那人面容瘦削,一隻眼睛微微凸起,卻並不認識。

  單一令接過來翻了翻道:「其中有幾頁撕去了。」

  又有人抱出一個造型古怪的包,道:「啟稟陛下,這包裡有好多奇形之物,未知用途。」

  說著把包往地下一倒,裡頭各種奇形廚房用具,還有文臻自己的防曬霜,眼鏡,口紅,錢包,手機,化妝鏡……林林總總的小玩意。

  姚太尉隨手撿起化妝鏡,打開一看,被裡頭清晰得要命的人影驚得一跳,大叫:「果然妖物!」下意識甩手一扔。

  文臻心疼地看見那鏡子劃過一道長長的弧線,底下的人避之唯恐不及,眼看這本時空僅有一面的珍貴鏡子便要玉碎,忽然一隻手一伸,將鏡子接在手中,並順手把鏡子給揣進了懷裡。

  是燕綏。

  文臻心中一鬆,一鬆之後,又是濃濃的鬱悶和憤怒。

  中招了!

  有人在背後做鬼!

  而且還不止一個人。

  她自穿越之後不多久,就一直有種被窺探,被監視的不安感覺,好像暗處有什麼人始終在觀察她,隨時都會出手,她時常心中掠過不安,也發現有幾次情形有些不對,比如在天京路上在驛站裡那次燕絕莫名其妙的被刺,對象很可能原本是她,比如第一次給齊雲深送飯的時候險些被齊雲深給殺掉,似乎也存在一些不應出現的巧合。

  但是這些事都發生得太過巧妙,以至於連是否有人作祟都不能確定,正好最近也沒發生什麼事,她也便沒太放在心上。

  原來等在這裡。

  是那些人終於耐不住,或者說看見她並不是個安分的,毫無危險性的人,終於想要給她一個趕盡殺絕了嗎?

  對方力量強大,人員眾多,信息暢通,能把所有對她不利的事情集中在一起,瞬間盤活成一個她逃不出去的死局。

  今早她遇見燕絕,因為之前的矛盾和燕絕的暴虐性子,她和燕絕一番廝打,留下了傷痕。而這傷痕的形成,是無法對外解釋的。

  她之前無意中幫易家一個忙,易家出於感謝給了她不少禮物,而易家主控西川,因此裡頭也有不少西川的草藥和卷籍,她因為忙碌還沒有看過,只是和皇帝說過一聲,便放在一邊,還沒來得及清點。

  但現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有這些東西在,哪怕裡頭沒有邪術妖法,那也是她的一個罪證。

  她接收了聞至味傳下來的歷代大廚經驗叢書,聞至味有關照她看完燒掉,可她一直沒有機會看完,就沒捨得燒,上次為了防止聞近純反咬,換了書皮藏在一邊,這次又被搜出來了。

  她是個以雙手靈活有力聞名的大廚,所以殺人分屍這種技術活,尋常女子幹不來,她可以。

  她的雙肩包裡有現代帶來的玩意,藏得隱秘,也被搜了出來,這些東西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不用說,又是妖邪的一大佐證。

  點金有份,聞近純有份,還有,在步湛和單一令菜裡出現的指甲和珍珠耳環,這得有人專門放進去。

  今天的大宴,有很多外廷的太監來幫忙,所以不能確定是外廷監還是宮內監,但一定是這兩處地方,還默默潛伏著她的敵人。

  真特麼的……八方來客,四面楚歌。

  背後之人,手段之狠,力量之大,信息之全,出手之準。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那邊姚太尉已經和皇帝稟報他的查證結果,「……住處搜出西川州無名藥物及書籍若干,難以言明用途之妖邪之物若干,毒經一本……其人身上有碰撞抓撓傷痕,其住處小包裡搜出的刀具鋒利無倫,大小不一,鉤、剪、鉗等俱全,應為分屍之利器,且工藝之奇,前所未見,非我東堂之物……此女尤其擅長精微手藝,宮女點金證明其力大無窮,平日行為怪異,脾氣暴躁,抹銀多次遭她責罵懲罰……臣以為諸般證據齊全,此事為聞某為求聞達於陛下駕前,不惜行使妖法,傷害人命,圖奪皇宮貴人氣運。此罪為我東堂律令三大遇赦不赦之惡罪之一,該當如何處置,還請我皇示下。」

  文臻聽著,心想這位姚太尉出身世家,但是好像卻和這事關係不大,一直就事論事,並沒有趁機攀咬誰來著。

  皇帝微微皺著眉,想了想,問站在他身側的皇叔燕時信:「時信,你覺得如何?」

  燕時信指腹輕輕摩挲著腕間一串龍眼菩提子,因長年精心佩戴,被盤得油潤晶瑩,色澤沉厚,他也沒有多看文臻,只淡淡道:「臣弟覺得,如若太像,反而不像。」

  文臻倒怔了怔,沒想到這沒見過的皇叔殿下,居然開口就是為她說話。

  那個牛眼光頭的老頭也咋咋呼呼地道:「對對對,臣也是這麼覺得,就為了一點學做菜的本事,就敢在皇宮行此惡毒妖邪之事,怎麼看都不合常理。你們這些老奸巨猾的,看誰都像是奸徒,也不想想人家一個小姑娘,能做出這種事?」

  文臻暗叫不好,果然他話音剛落,長慶郡王就冷颼颼地道:「確實。這般陣勢,這等惡毒,不惜戕害我主,就為了獲得才華而獲帝寵,這本身就矛盾且不合理。除非這所謂獲帝寵不過是個幌子,或者有人隱瞞了真相蠱惑了聞真真,或者就是背後另有主使,唯一目標就是陛下。」他惡意地對文臻笑了笑,「瞧聞女官素日行事聰慧伶俐,要說是被蠱惑,倒也不大像啊。」

  文臻瞧著長慶郡王,心想這位真是又壞又毒,把所有她的退路都給提前堵死了,就這麼恨她?那也沒見他去撈聞近純啊。

  文臻前些日子聽擅長打聽八卦的易人離說,聞近純的母親是司空家的小姐,只是並不是直系正嫡,而是遠親寄養,算起來是司空群的族妹。聞近純進宮確實是其母求告司空家,司空家幫了忙,但也僅限於此。聽說司空群為人吝嗇且極其愛財,想必當初聞近純母親為了讓女兒進宮,沒少砸銀子,聞近純在她手下屢屢吃癟,聞夫人覺得這個女兒不值得再投資,便也放棄了她。司空群自然更不會多事。

  但不管聞近純,不代表司空家會喜歡她。司空群不會放過任何為難她的機會。

  或者這事情還要想得更深一些,比如扯上了西川易家,很明顯是利益集團的博弈了。

  或者最後還要扯上燕綏?

  文臻心中暗暗嘆了口氣,一抬頭,正遇上燕綏目光,他眼底並沒有焦慮不安,抱著臂,饒有興致地瞧著她,似乎要從她眼底瞧出些什麼別的意思來。

  文臻遇見他的眼神,不知怎的心裡便定了定。下意識想要笑一笑,又覺這時候笑有點太猖狂,便把唇一抿。

  她這一抿,看在燕綏眼裡,直男的腦海裡頓時翻起了幾個圈圈的波浪——瞧著好像是生氣了,怪他一直沒有開口為她說話嗎?

  和這些白痴說太多有損他的尊嚴啊。

  下一刻他道:「我有一事要向諸位請教啊。」

  他一說話,所有人都緊張,一臉「你又要搞什麼么蛾子」轉過臉來。

  「我就想問問,」燕綏指著那詭異女屍,「說是這種邪術可以令人心想事成,聞女官以此來求廚藝大進博得聖寵,可是這法術今天才實施,聞女官卻已經在之前展示過很多次廚藝了。」

  眾人默了一默,發覺這果然是個問題,忽然有人道:「那是因為,這種法術的維持時間只有半年,而半年之後就要重新施術。半年之前,這位聞姑娘已經做過一次這種事,現在時辰到了,快要失效了,為了不露餡,只得冒險再來一次罷了。」

  眾人回頭望去,卻是一個年輕的太監,穿著御門監的五品常服,邁著太監獨有的鴨子步,帶著一個垂著臉的太監,由龍翔衛引著進來。

  龍翔衛報稱此人是御門監一位副司官,因為得知了一些重大線索,特來向陛下稟告。那五品太監帶著身後小太監向諸人施禮,文臻覺得兩人身形都有些眼熟,待兩人抬頭,不由一怔。

  前一個是唐瑛,後一個,竟然是劉尚。

  唐瑛不用說,聞家比試時在她和燕綏手下吃了大虧,事後回到御門監,據說還被降級了,果然四品官衣已經換成五品。

  但劉尚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文臻上次出宮聽說劉家在當地活不下去,離開了家鄉,不知所蹤,敢情這位失去了入仕的機會,某處又廢了,竟然自甘下賤,乾脆徹底淨身做了太監?

  文臻想起之前好幾次的被窺視感,若有所悟。

  想必是劉尚一直在遠遠窺視著她吧。

  一些日子不見,印象中那個自私又懦弱的「未婚夫」,已經有了一些明顯的變化,看上去老了十歲,眉目間也多幾分陰沉之氣,此刻劉尚神情恭謹,只在偶爾轉側之間,對她露出陰惻惻的笑容。

  文臻也對他笑了笑,眼角對他褲襠瞄了瞄。

  這一瞄,瞄得劉尚臉色鐵青,霍然轉頭。

  燕綏一直也瞄著他家黑芝麻餡湯圓,看見文臻看劉尚的驚訝表情,眉毛一挑。

  再看見文臻瞄人家褲襠,那飛起的眉毛就有點下不來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忽然冒出一個想法——眼看著大草原有蔓延的趨勢,蜂飛蝶舞的惹人煩,還不如讓這丫頭在這次事件中吃點虧,比如逐出宮啥的,也好省點心。

  那邊唐瑛肅然道:「啟稟陛下,今早奴才等前往大殿協助內廷監幫手宴席,奴才手下這位新進的小太監劉尚,發現了他昔日的未婚妻,又聽說了宮內有些不寧,特地來向陛下舉告其未婚妻聞真真的一些詭異情狀。」

  皇帝看文臻一眼,點了頭,劉尚便上前磕頭,道:「我皇萬歲!奴才是定州德清縣三水鎮人,永裕十年恩舉科秀才。奴才的未婚妻便是宮中司膳女官聞真真。半年前,聞真真因為要參與聞家選拔女官比試,便要退了和奴才的婚約。奴才堅持不肯,為挽回真真的心,約她夜半相會。結果當夜,聞真真任奴才百般哀求,依舊態度決絕,和奴才大吵一場賭氣離去,奴才夜半彷彿看見她懸掛我家門樑之上,驚嚇之下出門去看,卻又沒了蹤影,第二日她家說她在家門口自盡,已經入葬,誰知她忽然又死而復生,當日大辦宴席,並將奴才誘騙入室內,奴才在室內看見她正在肢解一個女子屍體……」

  他說著,激靈靈打個寒戰,眼神驚恐,好像真的忽然回到了那恐怖的一幕之前,看見暗室之內,巧笑嫣然的女子舉起手裡血淋淋的尖刀,而地上,污水橫流之中,那具臉色雪白的女屍……

  「……我看見那具屍體,是聞真真!」

  這話一出,幾乎所有人也都顫了顫,彷彿那一霎陰慘慘燭火飄搖,黏膩膩血氣迫人,也到了自己鼻端。

  好一會兒,姚太尉才反應過來,喝道:「你這說的什麼胡言亂語!什麼聞真真肢解聞真真!」

  劉尚抬頭,青白的臉色上熱淚橫流,猛地一磕頭,「太尉!奴才的未婚妻聞真真已經死了!死而復生的是另一個!這個妖女,用邪術奪走了奴才的未婚妻的命,肢解了她的身體作為獻祭,換來了她現在一模一樣的相貌和出眾的廚藝!太尉!不信您去打聽,我那未婚妻聞真真,到底會不會廚藝!街坊鄰居從小看著她長大,從沒見她動過鍋鏟!可就在她死而復生之後,忽然就廚藝大漲,輕而易舉奪了聞家女官之位,直到今日邀得帝寵,平步青雲!可憐奴才……可憐奴才當時看見那一幕,腿都軟了,被她一把抓住,按在滾熱的水裡,要把我也一起肢解了,奴才拚死掙扎,才逃得性命,但還是被她誣陷下獄,奴才的功名廢了,身體也廢了,未婚妻也死了,仕途也絕了……」他直起身,指著文臻,「陛下,諸位殿下,太尉,諸位大人,奴才和真真青梅竹馬,真真賢良淑德,性情矜持高潔,擅長女工不會廚藝,現在這個聞女官,除了一張臉,哪裡和她像了……她不是真真,這是個妖魔!她就是個妖魔!」

  「……」

  庭院裡的死寂越發顯得他激動的咆哮真切又瘆人,好長一段時間沒人說話。

  文臻一時也感嘆得說不出話來。

  因為……已經無限接近於事實了啊!

  這劉尚真是個人才,不愧是得了恩舉的秀才,這一手七分假三分真完美串聯的編故事能力,到了現代完全可以做個三流狗血寫手。

  這個說辭,幾乎天衣無縫,而且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軟肋,把她穿越以來無法完美解釋的漏洞都揪了出來。

  聞真真確實死而復生得詭異,確實由不會廚藝變成突然妙手烹調,確實性情大改,確實這些事都發生在半年前,和那個所謂的邪法有效時間契合。

  這些事情都是有人證的,劉尚不怕被拆穿,也正因為這些無法推翻的證據,劉尚便可以在關鍵之處信口雌黃,栽她一個無可辯駁。

  姚太尉沉默半晌,對皇帝道:「陛下,劉某這些言語,都有證可查,諒他也不敢御前撒謊,因此臣覺得,聞真真行徑可疑,此事事關我皇族安危,無論如何得先收監,細細審問。」

  眾人都點頭,其實之前的證據換誰都立即下獄了,遇上脾氣暴的主子當場打死也不奇怪,之所以還蒐集這許多證據敲實此事,主要還是因為皇帝一直對文臻態度和藹,十分看重,最近還許了她的奏章,派出官船出海去尋找優秀的糧食種子,朝中有風聲說皇帝有想開闢一個新的職司,關係到糧食、食品和民生供應方面,讓聞女官來負責。但今日此案關係重大,是無論如何不能輕縱了的。

  皇帝一直沒說什麼,只多看了劉尚兩眼,此時沉吟一下,似乎要點頭,忽然目注文臻,道:「聞女官,你有什麼話說?」

  文臻垂下臉,眉梢眼角,掛三分淡淡委屈,聲音卻是平靜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臣……暫時無話可說。」

  有幾個人冷笑一聲,尤以司空郡王冷笑聲更大,劉尚則目中怒火灼灼始終瞪著她。

  姚太尉手一揮,「那就……」

  「但臣還有個不情之請。」

  姚太尉一怔,眉頭挑起,剛要露出怒色,就聽見文臻微微一笑道:「臣希望把今日宴席的最後一道菜獻完。」

  「……」

  眾人的臉色赤橙黃綠青藍紫。

  這什麼時候了,還想著這個?

  該誇她敬業呢還是笑她白痴?

  皇帝也一怔,隨即道:「為何?」

  文臻斂衽一禮,「所謂敬事惟信。臣首先是個廚師,廚師的職責便是做好每一次菜。今日宴請堯國世子,臣許諾要令世子盡興而歸。如今宴席未畢,又出事端,令世子掃興,那就是臣失去了信用。所以無論發生了什麼,臣都希望,能把職責盡到。」頓了頓,她又一笑,「臣一直相信,善始者,必有善終。」

  又有人呵呵冷笑一聲,然而皇帝卻點頭,「既如此,便依你。」

  單一令急道:「陛下,這女子會妖術,萬一……」

  皇帝擺了擺手,單一令便收了聲。

  那邊步湛的神色已經很感動了,大聲道:「聞姑娘,我信你!」

  文臻對他莞爾一笑,心想你挺我?剛才聽聞真真肢解聞真真的鬼故事的時候,你咋站那麼遠呢?

  皇帝既然發了話,別人也不好再說什麼,於是又回大殿,這回文臻被遠遠隔離在人群後面,護衛前呼後擁,裡外三層。

  她也並不在意模樣,眾人一邊小心盯著她生怕她搞出什麼花樣,一邊也在讚嘆這小姑娘心性不同凡響。

  文臻目光盯著走在前面的唐家兄妹,先前兩人一直沒發話,唐慕之看不出幸災樂禍,唐羨之也看不出著急擔憂。

  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唐羨之忽然回頭,看她一陣子,忽然唇角一彎。

  他這笑意清靈優雅,眼眸中似有無數言語,最終他動了動唇,用口型說了一句話。

  文臻看出來,他在說,無妨。

  什麼無妨?

  文臻心中一時有些迷茫,她懷疑此事有唐家影子,唐羨之的態度卻摸不到端倪,他到底想做什麼?

  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人,是燕綏。

  殿下不看她,卻用自己強大的存在感抵消了好幾道看著文臻的目光——劉尚、步湛、唐羨之。

  他的臉色平平淡淡,細看每個細胞都似乎承載了無數不滿。

  這丫頭怎麼回事?

  渾身上下是用蜜糖做的嗎?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招蜂引蝶,眉來眼去?

  從開宴到現在,一兩個時辰,這都和幾個人拉拉扯扯了?

  本王以後的餘生都要用在計算這些阿貓阿狗的數量上了嗎?

  ……

  回到殿中,文臻又在大隊護衛押送下去廚房,進了裡間,這回眾人都跟了進去,然後發現了她的打蛋器,自然又作為可疑妖法用具給沒收了。

  隨即他們又看見文臻打開一個巨大的箱子,發出一聲歡呼,「太好了,時間正正好。」

  那發自內心的喜悅,令護衛們面面相覷,表情服氣。

  等到看到那個巨大的東西,眾人又懵逼了。

  文臻那邊還在招呼,「哎哎,來,幫個忙。對,就你們,誰叫你們把路堵住了,你們不幫誰幫!」

  護衛們繼續一臉懵地幫忙把那個巨大的玩意抬出來,還得在罪犯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放好,好不容易忙完,心中一片茫然。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再然後,他們看清楚文臻正在做什麼的時候,那就真的忘記自己來是幹什麼了。

  一開始,護衛面色如鐵,筆直而立,目光如鷹,肩負著保衛皇宮的重任,緊緊盯著女罪犯。

  再然後,護衛們一身狼狽,滿頭大汗,在廚房裡無所適從。

  到現在,護衛們捋起袖子,爭先恐後圍觀,十分慇勤地給犯罪嫌疑人做幫手。

  ……

  有種人是自己領域的王,無需刻意散發氣場。

  最後,成品在一群押送人員的幫助下,由犯罪嫌疑人親手做好,盛放到特製的巨大的銀盒裡,再由押送人員小心翼翼地推送到大殿內。

  殿內眾人早已等得不耐煩,聽見推車聲響便向外看,看見推車的是那群護衛,姚太尉頓時黑了臉。

  再看見文臻施施然袖手進來,黑臉的人一大半。

  有相當一部分人磨著牙,想著不過是拖延之計,一會兒菜上完有這丫頭好看。

  步湛倒是神情期待,伸長脖子,文臻笑盈盈招呼他,「世子,這道菜是專門為你製作的,嚴格來說是一道點心,需要您親自動手,您請上前來。」

  步湛更加來勁,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來。

  文臻微笑著,掀開那個直徑足有兩個鍋大的大銀蓋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2-10 19:51:50

卷二 第七十八章 生日蛋糕

  「……」

  又一陣沉寂。

  隨即嘩然。

  驚呼讚嘆之聲不絕於耳,步湛臉色瞬間發紅,眼睛熠熠生光。

  帝后坐直了身體,群臣探出了頭,很多人瞪大了眼睛,燕綏一直隨意敲擊的手指忽然亂了調,重重敲在桌面上,哢嚓一聲,堅硬的花梨木酸枝雲母桌面裂了。

  推車上,正中央,是個巨大的糕點。

  圓形,上面是一層厚厚的奶狀物,邊緣裱出繁復華麗的花紋,然後是一圈惟妙惟肖的紫色木槿花,堯國國花,色澤嬌嫩,葉片肥厚,紫瓣綠葉嫩黃重蕊,便如剛剛從花園摘下,葉片上竟然還有透明的露珠。

  木槿花圍著一匹駿馬,馬是神駿的白馬,看品種是堯國相鄰的雲雷出產的雲雷馬,高駿非凡,正揚蹄昂頭,向天長嘶。馬上坐著英姿勃發的騎士,烏髮束額,騎裝俐落,正揚鞭仰頭大笑。

  整個造型英氣俐落,精美靈動,連騎士的披風都在風中獵獵飛舞。

  眾人什麼時候看過這麼大這麼精美的糕點,一時眼睛都直了。

  步湛尤其地興奮,圍著蛋糕唸唸有詞,不知道在說什麼,竟然眼眸都有些微濕。

  文臻的介紹總是適時而來,「陛下娘娘,世子,諸位殿下,諸位大人,這是蛋糕。或者它叫,生日蛋糕。」

  她轉頭對步湛笑道:「世子,恰逢您的壽辰,文臻無以為獻,只能憑借這三分手藝,做個蛋糕送給您。蛋糕圓形,代表人生圓滿,祝您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啊!」步湛臉上的喜悅快要洋溢出來了,「這是給我的?給我慶祝生辰的?天哪,聞女官真是心思細密,令人感念!」

  眾臣也有一霎的愕然,誰也沒有想到,今天居然是步湛生辰,更沒有想到,文臻居然知道了並特地做了蛋糕。

  這姑娘拉攏人心可謂高手!

  步湛看著那蛋糕,越看越是激動,喃喃道:「……我沒想到……我沒想到還可以這樣……天啊……天啊……真好……」

  站在一邊的他的隨從,也大多露出欣喜神色,看文臻神情十分柔和。

  文臻只是笑而不語,深藏功與名。

  做廚子,想做得登峰造極,訣竅不僅僅在燒菜,細節同樣需要注意。要把燒菜當成一個系統性的技術活來做,不僅考慮到食材、調料、烹製方法,甚至要考慮到燃料,環境,天氣,以及顧客的特殊日子,顧客的心理、需求、愛好……許多需要細心觀察的東西,發現了才能投其所好,事半功倍。

  步湛其母生他的時候難產,老華昌王痛失愛妻,之後每逢步湛的生辰便常常避開,久而久之,步湛便對生辰慶賀這事失去了興趣。而他自幼體弱,無法練武,卻又嚮往高強的武力,內心深以為憾。

  所以文臻安排了最後的生日蛋糕的驚喜,安排了這個騎馬彎弓射大雕的造型。

  可以說無一不重重搔到堯國世子的癢處。

  步湛繞著蛋糕轉了好幾圈,一副不知道怎麼下手也不想下手的模樣。

  文臻忽然拍拍手。

  大殿一暗。

  卻是一陣風過,燭火齊熄。

  這暗突如其來,眾人還迷醉在生日蛋糕的絕世美貌和創意之中,霍然一驚,姚太尉等幾個武將立即站起,姚太尉大喝:「保護陛下,拿下聞真真——」

  前方忽然一亮。

  卻是文臻點起了一方燭火,在燭火下,遞給了步湛十七根彩色蠟燭。

  步湛茫然地接過,在她的指引下把蠟燭插上蛋糕,點燃。

  黑暗裡亮起顫巍巍的燭火,燭火前是步湛激動發紅的臉,滿臉油光都興奮地滲了出來。

  還有文臻巴掌大的臉,潔白的,粉嫩的,圓圓的瞳孔裡倒映著閃爍的燭光,似一隻毛髮柔軟又爪子尖利的貓。

  燭火虛化了臉龐的輪廓,她看上去又像一朵黑暗耐不住寂寞凝化出的雲朵兒。

  一大半的人看那蛋糕,一小半的人看她。

  很多並無綺念,只是目光不由自主被吸引。

  也有很多老頭子,則在盤算著如果這姑娘事後安然無恙,倒可為兒孫謀娶。

  實實在在蕙質蘭心,穩重端方。

  敏感的宜王殿下,敲碎了第二塊換上的新桌面。

  黑暗中燭火裡,文臻的聲音也似這奶油甜膩膩,「世子,點燃和你歲數一樣的蠟燭,是願你餘生都光華四射,也是一種向上天的祈願儀式。來,和我一樣,握緊雙手,心中默念你想要許的願望,再一口氣吹滅蠟燭,老天就會聽見你的請求,會幫你實現的喔。」

  這麼說著的時候,她有點恍惚,想起在現代那世,和三個死黨也有過圍坐蛋糕前許願的時候,忘記是誰的生日了,只記得那是自己第一次嘗試蛋糕成功,燭火映亮四張少女的臉,當時所有人都笑她的聲音矯情得像女巫,事後所有人都說那一次的蛋糕最好吃,所有人許的願都是要自由。

  現在,算自由了嗎?

  不,沒有。強權在上,奸佞在側,謀算在後,步步如在刀尖舞,步步都捆著透明的牽絆。看不見摸不著,卻時刻回首,都在耳側冷冷呼吸。

  耳邊傳來步湛有些激動至急促的呼吸,他誠誠懇懇地道:「聞女官,你的聲音真好聽。」

  文臻隱約覺得黑暗裡有誰的目光灼灼射來如刀鋒,不禁失笑,「許願吧,三個願望,不要告訴任何人哦,告訴任何人就不靈了。」

  步湛學著她握起手,緊緊張張地許願了,嘴唇翕動,鼻尖冒著晶瑩的汗珠,文臻並不想聽他在說什麼,便走開了一些。

  等他許完願,燈光重新亮起,文臻遞給步湛一把刀,險些驚得姚太尉再次衝上來,虧了之前有了經驗,稍稍猶豫了一下,隨即便看見文臻對步湛道:「好啦,許完願,壽星公該親手分蛋糕了。」

  步湛對著蛋糕又轉了半天,一臉的不捨得破壞,最終在文臻的指點下,將蛋糕切開,小心地避開了自己的騎馬像。

  切開蛋糕時,一股誘人的甜香頓時充盈了整個大殿,眾人目光灼灼,而步湛發出驚嘆的喔聲。

  眾人目光都被那蛋糕吸引。都以為應該就是一塊大圓餅上面有些點綴,不想切開後內裡自有乾坤,一層嫩黃的糕配一層奶白的油,共有五六層,上面一層厚厚的奶油,裡頭奶油裡還有切碎的水果丁,潔白透明的,淡紫色的,淡綠色的,光是看著,便讓人口水忍不住泛濫了一層又一層。

  步湛雖然驚喜得快要昏了頭,但好歹也沒忘禮節,經過一番艱難的心理掙扎,終於還是把奶油最多的一塊切給了皇帝。

  在蛋糕奉上之前,文臻看著眾人臉色有異,便笑道:「容臣僭越。」當先挑了一塊蛋糕吃了。

  然後小太監又要來嘗,被步湛拉開,也不顧身後從人阻止,道:「這麼公然拿上來的東西,得多蠢的貨色才敢下藥?別你一塊我一塊地糟蹋了這寶貝,我先吃!」迫不及待挑了一塊奶油吃了。

  隨即便「唔」地一聲,愜意地眯起了雙眼。

  文臻看他那樣兒還要繼續,趕緊把他拉一拉,步湛才不情願地繼續切蛋糕。

  眾人臉色這才鬆動。

  然後便是皇后,眾位殿下,各位重臣,步湛算著人數分蛋糕,臉色越分越苦,直到文臻笑嘻嘻道:「壽星公應該先給自己留一塊大的。」才轉怒為喜。

  蛋糕切好了,按位次分下去,大家都含笑接著,順便賀一句生辰,有些機靈一些的當即掏出隨身珍貴物件,一邊致歉思慮不週一邊就把禮物給送了出去,步湛一一笑納,心花怒放。

  但也有不自覺的,比如,那位宜王殿下燕綏三皇子香菜精。

  從蛋糕出現他就氣壓就很低,到步湛在文臻指引下許願切蛋糕更是臉黑指數不斷上飈,在步湛親自把蛋糕送過來的時候飈到頂點,當然他這個頂點低氣壓也就文臻能隱約察覺,在其他人看來他只是臉色淡淡的,淡淡地瞟了那蛋糕一眼,道:「這塊不好。」

  步湛迫不及待想給幾個最主要的送完蛋糕就走,回去吃自己那塊,還在等著燕綏的感謝和禮物,結果聽見這一句,足足愣了好一會,才茫然道:「那……你要哪塊?」

  燕綏手一指,步湛一看,臉就黑了。

  特麼的這個不要臉的,指的居然是他那塊留下來的有自己騎馬英姿的蛋糕!

  有這樣的主人嗎?啊?

  步湛含著一腔悲憤的淚泡兒,死死盯著燕綏,指望著能用眼神殺喚醒他的一點點良知,可惜燕綏是誰?縱橫東堂朝堂十數年手下光氣死坑死的冤魂都無數的貨,臉色不變手一伸,「壽星公,現在是你做生辰,你是主人,主人連客人這個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滿足?」

  步湛有那麼一瞬間,很想把手裡的蛋糕刀就這麼直直刺出去,正對著那貨的心口,噗嗤一聲那種。

  身後腳步聲起,文臻走了過來,笑吟吟給燕綏送上叉子,一邊低聲說了幾句。

  然後燕綏就不說話了。

  步湛如蒙大赦,趕緊走回,心裡充滿了對文臻的感激。

  保險起見,後頭的蛋糕也不親自送了,讓太監幫忙分送,趕緊端起碟子咬了一大口。發出一聲滿意的長嘆。

  這一刻什麼比試失利,什麼拿他作伐,什麼燕綏討厭,都化為口腔裡甜蜜柔軟的滋味,潺潺不見。

  一口下去,先是奶油的甜美綿軟,但隨即就被蛋糕的鬆軟香嫩包裹口腔,略略一嚼,又有甜嫩果肉增加層次豐富的口感,稍稍一咬便爆漿的果汁深入蛋糕細膩的肌理,中和了奶油的略甜膩,交織出清爽香甜的無雙口味。

  能混到坐進大殿的大多是老臣,向來就偏愛綿軟的點心,而蛋糕的柔和軟膩足可滲入靈魂,入口即化回味留香,絕非那些或偏硬或容易掉渣的點心可比。偏愛素食的可以吃含龍眼、荔枝、桃肉和葡萄的蛋糕,愛奶油的則對那雪白奶油欲罷不能,一時殿中無人說話,整座大殿都蕩漾著誘人的甜香。

  文臻此時才靠著大殿的柱子休息一會兒,等下還有硬仗要打。

  一隻手伸了過來,拽著她坐下,隨即一塊蛋糕,放在了她眼前。

  文臻低頭看著那很小一塊,但偏偏留下一小塊奶油花的蛋糕,再看看身邊那個一臉漠然專心吃蛋糕渾身上下都寫著很不爽看也不看她一眼的香菜精,眼眸一彎,笑了。

  這時候說什麼這樣不好眾目睽睽之下應該保持距離,就有點煞風景了,還說什麼呢,謹言慎行也沒能免了風刀霜劍,那就這麼著吧。

  文臻自認為自己是個隨性的人,骨子審慎,不愛主動招惹,但也絕不怕事兒,尤其逆反心理還重,壓迫愈急,愈要和他懟一懟,所以她也沒起身,斜靠著燕綏的案几,慢慢吃完了那塊蛋糕。

  殿裡的都是貴人重臣,誰也不會吃個東西就忘記一切,都看似專心吃點心,實則八面聽風,當下不少眼光溜過來瞟過去,有一半的老頭子都瞬間打消了想要找媒人上門的念頭。

  宜王殿下對這女官不一般!

  這女官也不夠自重,眾目睽睽,竟然與皇子行跡不避!

  上頭皇后看見,細眉一皺,隨即笑道:「陛下,您瞧那一對小兒女。」

  皇帝看了一眼,並不太在意地道:「你這詞兒用得過了。眾目睽睽之下不過一點照應,老三明顯只是喜歡那丫頭的菜。你忘了,早年有個廚子有道菜得他喜歡,他還給人家送過屋子。」

  皇后笑道:「許是臣妾多想。只是燕綏也不小了,早該立妃了。聞女官還是年輕姑娘家,如今又有嫌疑未清,他這樣行跡不避,怕給人家姑娘帶來困擾。也容易生出誤會。」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是指聞女官為求脫罪故意攀附皇子嗎?」

  皇后一怔,看一眼皇帝臉色,立即便要起身請罪。皇帝手一揮止住了她,道:「無須如此著緊。聞女官確實有嫌疑,能不能脫罪單看她是否清白,老三也不是那種為女色昏頭不論青紅皂白的人。」

  皇后不敢說話,只和身後諸大德對視一眼,諸大德暗暗苦笑——陛下的心眼這是偏到南齊去了吧?到底從哪看出宜王殿下不是個不講理的人?宜王殿下要是真講理,他至於因為得罪一次就被扣了薪俸,到現在還禁足出不了鳳坤宮呢!

  他覷一眼皇后臉色,心中也有些不安。皇后多年來,事事處處以賢后為標準要求自己,也從不敢懈怠對太子的教導。母子兩人,一個是後宮垂範,一個是前朝楷模。當真做得不能再好,這麼多年這麼做下來也當真不能更累。可是饒是這樣滿朝稱讚,陛下看重,也無法獲得內心的安定——那一對母子,像一對猛獸,盤踞在皇后和太子的輝煌道路上,一個在後宮特立獨行,一個在前朝縱橫捭闔,明明不邀寵不結交不拉攏人心,卻偏偏都最得陛下寵愛,這叫人當真意難平。

  更絕的是,陛下真要寵妾寵妾生子寵到罔視嫡長,群臣自然有話說,皇后和太子也自有理由為自己爭取。偏偏陛下始終尊重嫡妻,看重嫡子,再寵德妃也沒忘記每月兩次鳳坤宮,再寵燕綏也沒見他露過半分改立太子的口風,這叫人無處使力,只能這樣時刻拎著心活下去。

  而德妃和燕綏也是兩個妙人,看似跋扈放縱,實則從沒越過底線,總在「令人憤怒」和「尚可接受」之間盤旋,且兩個人邪氣縱橫,卻不弄權不攬權,沾油的瓷瓶兒一樣,溜光水滑拿捏不住。

  這樣互相牽制的局勢,也難怪皇后明明比皇帝小,老得比他還快。

  這邊帝后沒反應,底下自然也不會放肆,蛋糕已經分完,殿中的氣氛漸漸也有了變化,步湛吃完蛋糕,特地將那騎士雕像放盒子裡準備帶走,忽然大聲對皇帝道:「陛下,今天這一宴,是外臣十七年來吃過的最好的一宴,最難得的是聞女官的心意。外臣知道,接下來你們便要審問聞女官,外臣不好留,但外臣有話說一句——聞女官一定是無辜的!」

  群臣默然,長慶郡王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道:「世子如何這般肯定?」

  「能做出這麼好的食物,能心思細膩為我操辦這樣一桌生日宴,這樣的女子,蘭心蕙質,不可能是以殘忍手段殺人詛咒的凶手!」

  「哦,」長慶郡王啼笑皆非地道,「敢情世子認為,做菜好吃就不會殺人。這道理本王還是第一次聽說,受教,受教。」

  「你不用陰陽怪氣。」步湛怒視他,「這一宴席關乎兩國邦交,聞女官這麼費心操持,為的也是你們東堂的江山。那她又怎麼會去詛咒陛下?」

  他這話倒是道理氣勢都十足,長慶郡王一時竟然愣住,步湛得意地哼了一聲,對上頭一拱手,道:「外臣這便告退。其餘事務還請陛下派遣鴻臚寺大令前來商討。另外,外臣覺得聞女官素有見識,希望屆時也能聆聽她的意見。」

  他這話引起低低嘩然——這是公然為聞真真作保,威脅東堂要求保證聞真真安全了。

  他說完,對文臻拋了個得意的眼神,便出去了。

  文臻苦笑——心是好心,可這一波仇恨拉得喲。

  此時因為步湛這一鬧,眾人都停了吃喝,目光灼灼盯著她,姚太尉站起身道:「聞女官,此宴已畢。你是不是該隨本官去天牢,做個交代了?」

  文臻一笑,反問:「為什麼要去天牢?」

  不等姚太尉發作,她冷冷道:「沒有罪的人,為什麼要去天牢!」

  ……

  片刻僵硬之後,姚太尉冷硬地道:「既不甘心,那便拿出證據來!」

  「好!」文臻答得也毫不猶豫,隨即轉向皇帝,「既然今日陛下娘娘,諸位殿下和諸位大人都已經知道此事,那臣請求,便在此殿之外審問吧。景仁殿外廣場漢白玉三千,號稱昭昭明明,可見日月,無論是懲凶,還是洗冤,都是最好的地方。」

  皇帝略一沉吟,便應了,姚太尉也無話可說。文臻又道:「那麼抹銀屍首也應一併抬來?」

  姚太尉依舊無話可說,便命抬屍首來。

  其餘眾人便隨皇帝出殿,在景仁殿的階梯之上看審。

  沒多久,便見一隊衛士抬著屍首而來,從尚宮監到景仁殿,不近的距離,那些人抬得滿頭大汗,屍體被截開垂掛的手腳在人們走動間不住擺動,瞧著十分瘆人。

  姚太尉怒道:「聞真真。宮女再賤命,也是死者為大,你這樣折騰屍首,不覺得虧心嗎?」

  文臻瞟他一眼,笑道:「任這丫頭冤死,才叫虧心。」她轉向點金,「我可否問這丫頭幾個問題?」

  姚太尉道:「准。」

  「點金。」文臻道,「你今天幾時出門去太醫院的?」

  點金垂頭,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聲道:「是……是卯時末。」

  「你出門的時候,看見我有給抹銀把點心放在窗檯上是嗎?」

  「是的。」

  「當時抹銀還活著嗎?」

  「……活著。」

  「那麼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辰正三刻……」

  「你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在,抹銀也已經死了是嗎?」

  「……我回來的時候你不在,你今天很早就出去過,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抹銀……抹銀是我到快午時才發現死了的。」

  「不管抹銀什麼時候死的,肯定是在我走之前就死了,也就是說,辰正三刻之前,她應該就死了,是不是?」

  「……應該……是吧。」

  「好,我先不問你一個臉上疹子何以在太醫院待了近大半個時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這是全身都出了疹子。我也不問太醫院日理萬機什麼時候一個小宮女也可以看診半個時辰。我先問你,你到底看見點心被抹銀吃了多少?」

  「大半塊。」這回點金答得很快。

  「你確定你沒有看錯?你當時已經快要出門,不過回頭一瞥,你似乎沒有必要非要看完抹銀吃完大半塊點心才走。」文臻忽然語氣轉厲,咄咄逼人。

  「沒有!當時我就是一瞥!但是抹銀向來貪吃,吃東西很快,她一口就能吃大半塊,我親眼看見她吃下去的!」點金被她的語氣弄得也有些緊張,急忙大聲辯白。

  「哦,知道了。」文臻厲色一收,又恢復甜美平靜神情,一轉身,行到屍首之前,垂頭看抹銀驚駭猶在的面容。

  她有些反胃,作為一個現代人,沒法那麼快適應面對屍首的衝擊力,想到等會要做的事,更是有些頭皮發麻。

  然而天大地大,生死最大,顧不得了。

  「抹銀。」她輕聲道,「若你泉下有知,今日便不要怪我罷。」

  她手一伸,手中已經多了一把刀。正是那把雖然是竹木製作但也十分鋒利的蛋糕刀。

  因為她的罪嫌身份,她的所有廚房刀具都已經被扣下,但這把蛋糕刀,拿出來的時候無比自然,大家吃著也便忘記了,此刻一見那刀,姚太尉便上前一步,想要奪刀,忽然一人手一伸,輕輕鬆鬆從文臻手裡把刀拿了過去。

  文臻一驚回頭,她要做的事必須有刀,所以才提出先吃蛋糕,一來增加步湛這個砝碼,二來就為了這刀,此刻猛然被奪,大驚失色,然而眼眸卻望進燕綏深邃的眸底。

  看見燕綏的那一瞬間,她鬆口氣,隨即心又吊起來——他搶她刀做什麼?

  燕綏看她一眼,那一眼裡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只是那麼一看,便彼此心都安。

  不等文臻反應過來,他手一抬,「嗤」一聲,利刃剖開了抹銀的腹部。

  嘩啦一下,五色翻出,日光下青青紫紫的駭人,又來得突然,衝擊力便尤其驚人,有人衝前,有人嘔吐,有人怒喝,有人驚呼。

  文臻也想驚呼。

  他是怎麼知道自己想這麼做的?

  他又是怎麼看出自己害怕這麼做,因此代替出手的?

  她有點怔怔地看著燕綏,燕綏卻正色道:「就你那手法,我擔心你手抖劃得不直看著難受。」

  文臻噗嗤一聲,心情驀然好了許多,此時也不能和他鬥嘴,只笑著悄悄道:「給你加雞腿!」

  「不吃雞腿。」某人不懂這個梗,直接要求,「蛋糕再做大一點就行。」

  「給你做三層的!加奶油加櫻桃加巧克力什麼都加!保證比這個大比這個好看比這個好吃!」

  燕綏這才滿意離開,然而此時,憤怒的叱喝已經鋪天蓋地而來。

  皇帝站在階上,臉色鐵青,扶住搖搖欲墜的皇后。

  素日溫和少語的太子怒道:「聞女官,你這是做甚!」

  文臻險些要翻白眼,捏軟柿子也不能這麼捏,不明明是燕綏出手的嗎?

  姚太尉也厲聲道:「殺人害命,巫蠱詛咒,在皇宮之地行污濁之事,還要當眾殘害屍首!聞真真!就你這些罪證,早就該立即斬殺,還給你什麼自辯機會!」

  怒喝聲裡文臻聲音清晰平靜,「諸位且先別急著罵,能不能先看看屍首?」

  有人繼續怒罵,有人捂鼻後退,只有姚太尉聲音一停,蹲下身皺眉看著屍首,半晌道:「有什麼問題?別故弄玄虛!」

  「她的胃裡沒有點心!」

  姚太尉一怔,轉首看她。

  其餘人猶自未明,嚷嚷著指責,一片喧囂聲裡,文臻淡淡道,「請大家不要忘記。點金指控我毒害抹銀之後,用屍首做法。而我今天辰初三刻到了御廚房,算上路上的時辰。卯時末點金走的時候我還沒走,辰初三刻我已經到了御廚房。也就是說,我只有半個時辰,去處理抹銀的屍首,來做那所謂的魘勝之法。那麼抹銀的死亡就應該在吃完點心之後不久,人一死,自然不可能去消納肚腹內的食物,那麼她的體內,就應該存有點心。」

  「請諸位看清楚。」她似笑非笑地道,「有嗎?」

  眾人都安靜下來。姚太尉蹲在那裡,皺著眉,親自用刀撥了撥,又有經驗豐富的仵作趕了來,也查看了,然後都搖了搖頭。

  仵作道:「胃內只有一點菜葉麵條,並無點心。」

  「奇了怪了。她早上沒有吃菜葉麵條,那是她昨晚的晚飯。如果她真吃了點心,那為什麼她昨晚的晚飯還在,今天的點心反而沒有?」

  眾人啞然。

  「還有,她的皮膚指甲顯示有毒,那麼她的胃裡,有毒嗎?」

  仵作查探半晌,「沒有。」

  眾人嘩然。

  「什麼意思!」那個牛眼光頭老漢道,「毒物是吃到胃裡的,身上有毒,如何胃裡會沒毒?」

  文臻鼓鼓掌,以示問得好。並不回答這個問題,又道:「好,現在證明了,抹銀並不是中毒而死的。點金指證的我下毒害死抹銀做法不成立。僅此一條,足可證明她的動機不純,證言是否值得採納已經值得商榷。接下來辯白第二項。陛下,請安排一個擅長暗器武功最高的將領,以及一位經驗豐富技藝最高的仵作。」

  「技藝最高的仵作就在這裡,是天京府的首席仵作。」姚太尉的語氣已經不如先前生硬。

  至於高手,倒也好找,龍翔衛的首領就在現場。

  文臻面對著兩人,道:「只想請問兩位一個問題。這屍首這般情狀,以兩位的能力,需要多久能夠做成這樣?」

  那兩人一怔,掃了一眼屍首,那仵作便道:「小的大抵一個半時辰能做成這樣,但是切口也沒這麼平滑,畢竟斷開關節對小的來說不難,力道卻是不夠。」

  那龍翔衛首領猶豫一下才道:「我大概一個時辰,但我應該做不到那麼準都能切開關節,刀口倒是沒問題。」

  「多謝兩位。」文臻笑著道謝,轉向眾人,「此刻很想感謝諸位,對我如此高看。竟然認為我能集一個最強仵作和頂尖高手的優點於一身且大大超越,半個時辰便將抹銀解成這樣呢。」

  人群中有人悶悶地道:「或許你做得活沒那麼講究呢?只是隨便一截呢?」

  「屍首是諸位親眼看著抬來的。」文臻笑得狡黠,「從尚宮監到景仁殿,足有兩里許的距離,車子搬上搬下,再經護衛們合力搬到廣場,七手八腳,東晃西蕩,諸位可有瞧見,掉過一根碎骨?」

  眾人默然。好幾個人摸了摸鼻子,心中暗道一聲上當。

  沒想到搬屍首也是有意為之,也能給她搬出個辯護理由。

  再看看那被解剖的屍首,心中不由一嘆。

  這女子看似嬌小溫軟,實實在在也是個狠辣的人兒啊。

  尋常女子不要說想到剖腹驗證,看到也便暈了吧?瞧皇后,見過多少風浪,此刻還沒站穩呢。

  「但你這話也有不通。既然最好的仵作和頂尖的高手也無法做到這樣,那麼這世上就沒有人能夠做到,更不要說在守衛森嚴的皇宮裡做這種事。」姚太尉皺眉道,「所以一定還有別的辦法來做到這種效果,而不是我們看到的這樣。這就是邪法的邪之所在。」

  長慶郡王立即點頭,「太尉言之有理。所以還是要嚴加拷問!」

  眾人又點頭,這話真是沒錯,既然那兩個高手合體都做不到,那就真沒有人能在半個時辰內做到,那思路就得換一換。

  「不用拷問,我現在就交代。」文臻飛快地道,「確實沒有人能在半個時辰內做成這事,所以,這是花了一整夜做出來的結果!」

  一言出而眾人驚。

  「不可能!」姚太尉厲聲道,「點金早上還看見抹銀,你也說是因為抹銀晨間弄髒了你的高湯,而將她禁足的!」

  「那真的是抹銀嗎!」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2-10 19:52:21

卷二 第七十九章 我不是聞真真!

  半晌,姚太尉道:「什麼意思?說清楚。」

  文臻斜了點金一眼,看得她渾身一縮,才唇角一勾,笑道:「諸位貴人可能不大瞭解我這兩個貼身宮女,點金抹銀,出身偏遠小城,是一個小家族中的堂姐妹。堂姐妹嘛,相貌會有近似,點金抹銀尤其明顯,曾有人以為她們是一胎所生親姐妹。」

  眾人神情若有所悟。

  「今早,點金說自己起了紅疹,一直用手帕摀住臉,露出來的肌膚也滿是紅色斑塊,根本看不清臉是不是?」文臻笑,「而抹銀,突然特別勤快,一大早幫我挪花盆,那是一株莖葉高而茂盛的文竹,那一叢竹葉,正好夠擋住她的臉。」

  「那麼大家想一下,如果那個時候,點金並不是點金,抹銀也不是抹銀,一大早匆匆要出門的主人,能不能立刻看出來呢?」

  點金瞬間面無人色。

  姚太尉神情微變,招手喚來一個護衛,吩咐了幾句。

  「還有,方才大家注意到沒有,窗下放著鮮花。點金以前也有過出疹子的情形,太醫曾經建議過她在出疹期不要太過靠近花粉,否則會流鼻涕打噴嚏加重病情。所以平時伺弄花草都是抹銀來。那麼問題來了,既然已經出了疹子,為什麼還放著鮮花呢?之後點金進入抹銀房間,大家都在,有誰看見她對那鮮花產生任何不良反應嗎?」

  眾人又沉默,從文臻自辯開始,這些能言善辯的臣子們,就好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文臻想起之前先前離開的時候,看見窗下鮮花一霎那的怪異感覺,問題就出在這裡,可惜當時沒能立即察覺。

  她笑得更開心,「讓我們來猜測一下吧。並沒有出疹子的事兒,一切都是為了方便今天早上偷樑換柱。端花故意掉落花土被罰的,是點金。而捂臉要去看病的,則是另外一個身形和點金相似,穿了她衣服的宮女。」她眨眨眼,「看,這樣不就行了?」

  「那抹銀呢?」有人問。

  「抹銀早已死了,那時候應該還在被肢解,」文臻嘴角一撇,「正如先前我們驗證,沒有任何人可以在半個時辰內將人肢解成那樣,那就一定是花了很多時間做成,那就需要人裡應外合。所以很可能昨夜抹銀就已經死了,有人一直在抹銀的房間內用她的屍首做這個局。這個時間,是一整夜。所以抹銀晚飯後不久就死了,所以她的晚飯菜葉麵條還在!」

  文臻一指御廚房方向,「可以去問問,昨晚抹銀吃了什麼!」

  「不用問了。」姚太尉道,「我已經派人問過,且也確認了,點金抹銀相貌確實相似。並且已經讓人盤查今早所有不在自己宮內的宮女行蹤。」

  文臻心中暗讚一聲,姚太尉雖然對她並無偏袒,但明顯也沒有偏見,就是個誠心做事的人,有這一點就夠了。

  但有人不依不饒。

  長慶郡王嘴角也一撇,冷笑一聲道:「聞女官好智慧,好口才。但炫耀太過未必是好事。抹銀如果昨夜就死了,豈不更能證明你也脫不開嫌疑?畢竟你昨夜也在。」

  立即也有人道:「是啊。昨夜一夜時間,你可有證明你就在你屋內沒出過門?」

  點金忽然渾身顫抖跪下來,眼淚嘩啦一下掛了滿臉,「冤枉……陛下娘娘諸位大人……奴才冤枉……聞女官說的,奴才都不懂……昨夜奴才睡著……是聽見抹銀屋子裡有動靜……可奴才沒敢出門看……」

  文臻「嗤」地一笑,硬是笑得她渾身一抖,哭到一半哽住,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長的嗝。

  然而那張巴拉巴拉的小嘴並沒有巴拉出她怕聽見的話,反而沖所有人招呼一聲,道:「陛下娘娘,諸位大人,這半天聽審,餓了吧,還想不想吃蛋撻?」

  眾人:「……」

  見過心大的,沒見過這麼心大的!

  這幾乎是最高級別的三堂會審了,雖然陛下態度不明,大家給了你面子沒讓你披枷帶鎖跪著辯白,但你也不能這麼蹬鼻子上臉吧?

  一部分人氣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部分人茫然跟不上這轉折的劇情,不明白怎麼忽然刑偵劇變成了美食劇。

  文臻表示這本就是美食劇啊,刑偵臨時亂入好嗎。

  也有人立即就跟上了,卻是唐羨之,比燕綏還早一步,聲音清越笑道:「真有些餓了呢。」

  他之前一直沒有說話,唐家的身份在這種場合中著實有點尷尬,只含笑旁觀,似乎並不在意結果,此刻接話迅速,文臻瞧他一眼,只覺得他眉宇之間,分外澈朗,像有什麼想法終於放下了一般,沖她笑得分外好看。

  文臻扯扯嘴角,其實她有點笑不出來,目光一轉,看見唐羨之身邊不遠的燕綏,平淡表情下的臭臭眼神,頓時心情又好了許多,招一招手,道:「那就上個午後茶點吧!」

  她其實是沖燕綏招手,但看在所有人眼裡,她是在響應唐羨之。眾人目光頓時又有些復雜。

  但是蛋撻……抱歉看過方才那綠綠黃黃的菜葉麵條,現在並不想看見任何黃色的食物好嗎?

  文臻卻不理他們的訴求,只看著皇帝,皇帝攏著袖子,淡淡道:「你需要做,便做吧。」

  文臻收了笑容,凜然謝恩,「多謝陛下成全!」

  這真真是成全了。皇帝病弱卻睿智,早就看穿她想做什麼,沒有為難她,也沒有任何過度反應。否則換成別的掌權者,只要和巫蠱大案擦邊,根本沒有辯白機會,早就下獄剝掉三層皮了。

  遇上這樣的寬厚仁慈之主,是她的運氣。

  文臻滿心感激,又道為避免嫌疑,請求當眾做蛋撻,得了准許,便給太監列上單子,讓人把她做蛋撻的用具都拿來。

  然後,太監運來了一車又一車……

  眾人瞠目結舌地看著那些盆盆罐罐,大盒小箱,各種用具,還有皇宮特製的烤箱,佔了一丈方圓的地面——做個蛋撻需要這麼多東西嗎?

  然後他們開始等吃蛋撻。

  等啊等。

  等文臻蒸製麵粉放涼後提取低筋麵粉。

  等文臻篩麵揉麵。

  等文臻弄黃油。

  等文臻用上好的水牛奶放入奶鍋,先靜置一段時間,就能看見表面的油層,燒開後小火慢熬出奶皮子,再放入裝滿冰塊的箱子內冷藏。

  半個時辰過去了……

  繼續等。

  等凍好後拿出來,文臻用自製的離心機木桶打發黃油。

  一個像桶的東西,橫向做了可以搖動的軸承。

  打啊打,打到眾人打呵欠。

  看日頭。

  算時間。

  站到腿軟。

  直到文臻氣力不繼,燕綏不做聲接過來,按她的手法繼續打,才最後成功。

  文臻一方面不想當眾使用打蛋器,一方面也是故意的。

  黃油弄好後眾人歡呼鼓舞,以為終於好了。

  這時候想得已經不是吃,而是等著太累,寧可不吃也不想等了。

  所以當文臻滿臉歡喜地宣佈現在程序已經進行了三分之一的時候,眾人看看偏西的日頭,眼前一黑。

  皇帝皇后諸位殿下有椅子坐,文臻偏心還給他們上點心,其餘人可不能和皇族同待遇,除了單一令等幾個老臣被賜座,其餘人就在初夏的日頭下曬啊曬,曬到眼發昏,臉冒油。

  只好繼續等。

  等文臻做蛋撻皮。

  黃油軟化後裹入麵團包好冷藏,切薄片用搟麵杖搟成一大片再繼續冷藏,麵團搟比黃油寬三倍的薄片,凍硬的黃油片放在麵片上,疊被子一樣四面包好,再包住放入冰塊內冷藏,重復疊被子一共三次,麵皮做成長方形,從一端捲起成圓柱狀,再切成小段,按入做好的模具內,就是蛋撻皮。

  相比之下,裡頭的餡就是最簡單的一環了,只要將用分離出來的蛋黃液和奶油混合灌入蛋撻皮內就行。

  但這也花了半個時辰。

  再烤製兩刻鐘。

  天擦黑的時候,才終於做好,下午茶已經變成晚飯。

  眾人拿到熱騰騰香氣撲鼻的蛋撻的時候,內心復雜。

  真的沒想到,做這麼一個小小的點心,要花費這許多時間。

  而且也無法指摘文臻故意拖延,她是當眾製作,所有人都能看出她手法熟練動作迅速,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誰家都有廚子,這技術到底快不快,清楚得很。

  和其餘人餓殍一樣飛快吃完不同,幾個老臣吃得很慢,一邊吃一邊似乎在思索。

  文臻沒有吃蛋撻,只在眾人吃完後,笑道:「蛋糕諸位想不想吃啊?」

  沒等眾人回答,皇帝、單一令和姚太尉異口同聲,「不用了!」

  皇帝看看天色,笑道:「朕擔心等吃到蛋糕,吃完便可以直接開早朝了。」

  「那倒不至於。」文臻笑,「好歹能睡半夜覺。」

  眾人這才恍然。

  是啊,一個小小的蛋撻,都已經花了那許多工夫,更不要說那一看就工程浩大的蛋糕了。

  但是她故意折騰這個,是什麼意思?

  在場大部分人已經明白了。

  「聞女官,昨夜你一直都在御廚房,是嗎?」姚太尉開了口。

  「是的。」文臻點頭,「諸位也看見了。蛋撻蛋糕實在是太費事,必須提前準備。我還有別的菜色要做,僅僅靠今早半天功夫,是來不及的。所以昨夜一夜我都在御廚房做準備。今早趕回去補充食材後又去了御廚房。只是昨夜就我一個人在,怕驚動別人一路也沒人看見,口說無憑,只好請諸位大人再吃一次蛋撻了。」

  姚太尉點點頭,和單司徒,李相等人商量了一會,便道:「既如此……」

  眾人不管心中怎麼想的,聞言都紛紛露出鬆一口氣的笑顏。

  皇帝也捶捶腰打算站起來,皇后急忙賢惠地去扶。

  點金已經癱軟在地下,唐瑛縮入人群,劉尚面色慘白立在原地,這幾人身份低微,剛才便是滿心焦灼,也無法插話,此時姚太尉面沉如水,先瞪了唐瑛一眼,唐瑛渾身一抖,撲地一跪,剛要顫聲求饒,忽然露出一絲喜色。

  與此同時,踢踢踏踏腳步走近,眾人紛紛行禮。

  文臻一聽那腳步聲,就知道妖妃本妃來了。

  初降的夜色裡德妃眉目朦朧,並不因為來到前廷就穿得講究一些,絲質的墨色大褂挽著袖口,翻出鮮紅的裡層,配色和她本人一樣蕭瑟而豔。

  她向帝后意思意思行了禮,回頭瞟一眼唐瑛,無可不可地對姚太尉道:「老姚,這個太監呢,是我的人。也是受人矇蔽,做了這出頭的鳥兒,等我帶回去好好弄個籠子關著,你就不用操心了。」

  姚太尉眉頭一挑,硬邦邦地道:「回稟娘娘,唐某是否有過,須得審後才知。您身在後宮,還是不要操心前朝的事為好。」

  德妃並不生氣,只懶懶道:「老姚,你就是愛操心。你要審便審,但唐瑛這事兒能有什麼錯兒?不就是他手下有人舉告妖女,他本著忠君之心帶人前來作證罷了。真要論起來,你們先前個個言之鑿鑿指責聞真真,是不是也該審一審自己的私心?」

  姚太尉被堵得一噎,還沒想出詞兒來,她已經指著劉尚道:「這倒是個潑皮貨兒,跑到這宮裡來妖言惑眾,要治也該治他才對。怎麼,還想弄回你未婚妻去?」

  劉尚原本臉色慘白如死,給這一指,倒指出了勇氣,砰一聲跪倒,重重磕了個頭,大聲道:「陛下,娘娘。奴才沒有妖言惑眾!奴才每句話都是真的!這個女人如何狡辯都是她巧言矯飾,萬萬不可相信!奴才願意以性命擔保,她不是聞真真!」

  說完他就砰砰磕頭,用力極巨,撞得石板地面一片殷紅,聲音淒厲,「奴才不怕死!奴才丟了功名,廢了身體,棄了父母,淪落至此,所思所求,就是要揭穿這妖女的面目。陛下!陛下!您信奴才一句!她身上反常太多,這樣的人,不能留在您身邊啊!」

  他聲音尖利,似黑夜裡的刺一般戳人,眾人聽見最後一句,都微有動容。

  殺人巫蠱案雖然聞真真用有力的證據洗清了自己,可是她身上,確實還有很多言語難以解釋的東西。

  比如忽然精進的廚藝,比如大變的性格。

  比如她擁有的奇怪的用具,各種從未見過的美食。

  就算今日這事她無辜,可說到底算是來歷不明形跡可疑,這樣的人,是不能留在陛下身邊的。

  清明的目光漸漸又匯聚成懷疑的潮流,在劉尚歇斯底裡的哭聲裡悄悄包圍了文臻。

  劉尚的神態語氣,發自內心的恨與恐懼,在這些久經宦海的老臣眼底,不似作偽。

  皇帝又慢慢坐下了,德妃靠著他的椅子,袖手似笑非笑地看著文臻。

  文臻從她微微上挑眼角的眸底,看出她今日到來的根本目的,根本不是為了救唐瑛。

  如果她不來,唐瑛會把一切污水往劉尚身上潑,而劉尚,沒有任何再發言的機會。

  但是。

  文臻眼眸一眯。

  現在這樣,誰又知道,這是她自己想要的呢?

  「聞女官,對此,你有什麼說法?」皇帝的問話有些奇怪,沒有用解釋兩個字。

  文臻上前,跪下,從容磕頭,「陛下,臣,確實不是聞真真。」

  一石砸起千層浪也就這樣了,疲倦的重臣們幾乎立刻又來了勁。

  德妃笑了一聲,「瞧,來歷不明,欺瞞皇家。」

  「陛下,」文臻不理她,只看著皇帝,「臣本名文臻,是聞真真的雙生姐妹。幼時因為事故和家人失散,被洋外的傳教士收養,因為失散時隱約記得姐姐的名字發音,便給自己起名文臻,十六歲養父去世,便變賣家產,帶著一批洋外的物件,跨越山海回了東堂,花費整整一年時間,才找到了聞家,誰知道我到的當夜,就看見了親姐被無恥公婆和負心未婚夫逼死的慘劇……。」

  說著便把當日劉家小院發生的事說出來,末了坦坦蕩蕩地道:「妖法是沒有的。劉尚被閹割是我故意幹的,我和祖母聯手把他踢進了燙鴨子的熱水裡,這麼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東西,不閹了他對不起我那吊死在他家門口的姐姐。」

  眾人目瞪狗呆地看著面帶笑容目露凶光的她,心想之前那個溫柔甜美循規蹈矩的聞女官呢?是我瞎了眼嗎?

  剛剛盤算著請哪位著名媒婆好提親的老臣們,默默在心裡擬定好的聘禮單子上打了個叉。

  文臻又要回自己那個小包,給皇帝等人一一解說,這些都是些什麼東西,化妝鏡的雪亮可見清晰毛髮令眾人嘖嘖讚嘆,墨鏡皇帝親自戴了一下,被嚇了一跳,隨即便說日光下戴應該不錯,皇后則對口紅產生興趣,讓文臻當場試用了一下,塗上魅可西柚珊瑚色閃亮星澤口紅的少女雙唇像被點了魔法,閃爍著晶瑩微光的粉色飽滿唇瓣讓人想起初春染了晨霧剛被第一縷晨光照亮的桃花,在場的青年百分之九十九都下意識眼睛一直,百分之一想把百分之九十九都殺掉或者眼睛都挖掉。

  還想把這個塗滿難看顏色的嘴唇上的膏子在自己臉上都擦掉。

  皇后忍不住對那口紅多看了幾眼,嘆息道;「這顏色還是適合她這樣的小姑娘。本宮倒是更喜歡大紅色。」說完微笑看德妃,「側側,本宮看你更適合玫紅或者豔粉。」

  德妃唇角一勾,似笑非笑,「皇后娘娘,你什麼都喜歡正紅色。但是照我說,你皮子微黑,用這色顯得老氣,還不如試試這粉嫩顏色,說不定可以看起來年輕些。」

  文臻低著頭,眼尖地看見皇后拿著口紅的手指在微微顫抖,趕緊把口紅接了過來——她不喜好化妝,隨身的口紅就這一支,弄壞了就連個紀念都沒了。

  眼角瞄到皇上一臉「我很頭痛這兩個人又嗶嗶了誰來救我」,急忙道:「陛下,臣句句屬實,臣的祖母和親生父母目前也在天京,陛下可調人前去詢問。劉尚一家素日行徑,鄉鄰也可作證。」

  皇帝立即道:「這些日後自可查證。另外,如你所說,劉尚通過察舉獲得推薦,才考試得了秀才功名,但這樣的人,怎麼配獲得萬中無一的察舉名額?就不論……文臻此事是非,單看劉尚不顧父母需要供養,為復仇淨身入宮,心性就不足以稱道。這個察舉名額是怎麼得來的?」

  眾人都默然,文臻心一跳,心想皇帝好生敏銳,又好生會抓住時機,她不過寥寥提了一句劉尚秀才功名,他就能把話題忽然扯到察舉制上去。本朝察舉制諸多詬病,皇帝正在李相的支持下想要實行沒有門檻的開科取士,這是想拿這事做文章了?

  重臣中唯一一個和門閥沒有太多關係的丞相李敬當即道:「風聞諸郡縣常有以金銀多寡分配察舉名額之事。想必這劉尚功名也是由此得來,這是弊端!」

  那個一隻眼睛微微凸出的老人也沉沉道:「臣案頭是有許多之類的風聞奏事,買賣功名之事絕非一例。臣請將此事交由朝會討論,盡早廢除察舉制,吏治關乎國本,選拔上來的如果都是這種貨色,東堂焉有寧日!」

  皇帝立即道:「諸位以為如何?」

  一陣詭異的沉默。

  文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現在不是在審案嗎?詛咒巫蠱大案啊,潛入皇宮進行的啊,放哪朝都是能引起朝局動蕩,掉頭無數的事情,為什麼皇帝忽然便丟到一邊,談起廢除察舉制來了?

  難道……這是在交換?

  他是在暗示群臣——今天這事可大可小,真要深挖下去在座的可能很多人會惹一身騷,現在我可以輕輕放過,不借題發揮擴大事端,前提是你們也適當退步,不要再試圖阻礙我的改革?

  她隱隱覺得不安。這種案子不可能被完全放過,只是會從明查轉為暗偵,她不小心被捲了進去,留在宮裡只會更多危險。

  群臣也在沉默,文臻看得出的,大家也看得出,但正因為如此,現在這個表態就尤為敏感——之前一直不同意的,現在積極響應,會不會被認為是心虛怕被查,不打自招?

  但是不響應吧,同樣會被懷疑,這個頭,一時真是誰都不敢出。

  忽然一人笑道:「聽來察舉制真是諸多弊端,選材取士,何等重要,但有一分不妥,都將遺禍無窮。雖然我唐家僻處邊境三州,無權置喙朝政,但也難免憂慮。諸位老大人,想必也是為此憂心很久了。」

  文臻心裡嘆一聲——萬金油唐羨之又上線了。

  他家是門閥之首,不涉中樞,有自己的一套政治體系,超脫又敏感。他出面說這話,代表了唐家的支持意見,對眾臣是給個定心丸,對皇帝是示好,真是再厲害不過。

  只是唐家應該是不願意皇家改革的,唐羨之為什麼要這麼說?

  果然他這個台階一遞,眾臣紛紛被激活,當即淺淺表了態,定了明日朝會再議。

  群臣的思路已經被帶歪,都覺得事情已經完了,眼看就要散會回家,只有姚太尉還始終謹記自己的職責,一直在皺眉思索,忽然道:「你這說辭都只是你一面之詞,如何證明?」

  「宮裡就有洋外傳教士,請過來聊幾句唄。」德妃忽然懶懶接話。

  文臻倒沒聽說這事兒,愣了一愣。

  燕綏瞟了他老娘一眼,德妃對他毫不退讓地揚了揚眉毛。

  對,是,洋外傳教士是你老娘我特地找來了,當然不是為了給這個丫頭下絆子,她還不配娘娘我費心,誰叫你拿那個胸衣招惹我的?

  燕綏和老娘相看相厭,自古最瞭解對方的都是敵人,自然頓時明白,他老娘這是對那個胸衣念念不忘,才特地找來了洋外人。

  當下便有人傳來了那個住在外廷的傳教士,文臻一看對方的高鼻深目,有些詫異,沒想到這個世界也有洋人,還漂洋過海來了東堂,看人種有點像現代那世的歐羅巴人種。

  她會的外語當然不可能多,萬一對方來個意大利語什麼的就完了,乾脆搶先用自己的小學英語打招呼:「HI ! Do you know, The third royal highness is a greedy pig?」

  一邊說一邊熱情地上前一步握住對方的手,緊緊地盯住對方的眼睛。

  那洋人有點懵。

  文臻心想,不好。

  愣了一會,那洋人忽然爆開一個燦爛的笑容,驚喜地反握住文臻的手,嘴裡嘰裡咕嚕

  說了一大堆,「oh,Amore! sai parlare inglese!」

  文臻一個字都聽不懂。

  糟糟糟。

  穿幫了。

  下一步怎麼辦?把燕綏推出來背鍋還來得及嗎?

  傳教士忽然上前一步,用力將她一抱,十分驚喜地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嘆息,「哦我的上帝,哦天哪,這裡竟然有會英格裡語言的人!就是有點發音不太對哦,不過沒關係,Hello, nice to meet you!」

  文臻聽見這一句,心頓時定了。

  雖然英語對這老外來說不是母語,但也是第二語言,聽得懂。

  賓果!

  她正心裡歡呼,那洋人也在歡呼,並且忽然將毛茸茸的大臉湊了過來,要給她一個親吻禮,一邊亂七八糟地道:「哦我的姐妹,哦my sister……」

  文臻還在猶豫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回應他這個正常西洋禮節呢還是顧全閨譽推開,一隻手簡單地伸了過來,粗暴地將那個洋人拎開,一邊拎一邊道:「走開,她不是你的塞思特。」

  文臻:「……」

  哦殿下您真有語言天賦,sister拼得好棒棒喲。

  她笑,叫,「殿下!別這樣!The third royal highness,Don't do this!」

  那洋人一邊被拖走一邊大叫,聽見這句頓時恍然,怒道:「greedy pig!greedy pig!」

  燕綏毫不動搖,在嘰裡咕嚕的鳥語咒罵中把他扔到了千里之外。

  回頭來問文臻,「他剛才在說什麼?」

  心情甚好的文臻笑眯眯答:「說您(是)非分明(頭)角崢嶸(嘆)為觀止(吃)苦在先(朱)唇粉面……」

  燕綏:……我信你個鬼。

  ……

  片刻後,對著笑得越發燦爛的文臻,他面無表情地道:「笑得真難看,豬婆。」

  笑得正歡的文臻猛地打了個嗝。

  果然是妖怪!

  怎麼猜出來的?

  殿下有毒!

  ……

  洋人被送走了,文臻的自我辯白也便得了印證。

  那些搜出來的東西,來自西川的那些風俗傳記,去掉那一層犯罪嫌疑人濾鏡,現在看來也不過是一本比較志怪型的民間傳奇,雖然詭異了一些,但具體的作姦犯科內容卻是沒有的。

  聞家的那本毒經也被細細看過,然而經過上一次聞近純拿她的毒經作伐的事兒,文臻現在怎麼還會把聞至味的要命毒經還留在這裡,此刻眾人再細細比對,才發現幾本書裡面,關於毒的那一篇,字跡不一樣。

  「是我手抄的,至於內容,」文臻笑得狡黠,「查抄的時候太醫院的諸位大人也有人在,真的沒人認出這裡頭寫的是什麼嗎?」

  幾個太醫再翻,臉色發白,這才發現這赫然是太醫院上次和文臻打賭輸了之後,交出去的醫方脈案。

  最先指出抹銀死法是巫蠱做法的太醫手指不住顫抖,險些想撕了這書——你既然裡頭是自己字跡是這種內容,外頭書皮上為什麼「聞探」二字筆跡卻是聞至味的?書皮封面也同一種風格?

  文臻笑眯眯——同樣的梗我玩兩次你們不還是中招?你們也真是傻逼居然會覺得經過上次的事我就麻痺了認為不會來第二次了就會把那書留著?

  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斬草要除根,沒有隱患的最好辦法就是隱患不存在。

  當然一樣的書皮筆跡還有另一個用途,她指指那書皮道:「這書皮上,我做了機關,附上了一層凍過的奶油,翻過書的人,手指上都會有奶油獨特的甜香。所以……點金。」

  被突如其來喚到名字的小宮女,早就癱軟在地的身體猛地一抖,抬臉惶然地看過來。

  文臻對她笑出一臉的燦爛溫柔,「是不是一直覺得手指膩膩的?洗也洗不乾淨?留著吧,牢裡肚子餓的時候,還可以多聞聞,幫助一下對昔日美好的回憶。」

  她眨了眨眼,又惡意地道:「當然,我想你可能這輩子並沒有什麼機會去體驗飢餓的感覺了。」

  點金被刺得一抖又一抖,哇地一聲哭起來,早有護衛過來,嗅了嗅她的手指,點點頭,將她拎起拖走,點金哭叫掙扎,也不知道是不是腦子裡也進了奶油,幾番掙扎不脫,竟然含淚對文臻拚命伸手,叫道:「聞女官,聞女官,我錯了,是我失心瘋受了人矇蔽做錯了事,你原諒我,我給你做牛做馬,我什麼事都可以為你做,再也不背叛你……」

  「哦?你受誰矇蔽啊?」

  「聞近純!聞近純!她給了我一百兩銀子,叫我幫忙把那本毒經找出來,放在顯眼的地方……那銀子還在我屋子裡!」點金大喜,急忙大喊。

  「哎呀真可惜,有命拿無命花啊……」文臻笑吟吟揮揮手,「給抹銀家屬做撫恤吧,走好。」

  「聞女官——」點金最後一聲呼喊意外又淒厲,充滿不可置信的失望。

  文臻覺得她腦子裡的奶油都變質了吧,失望個什麼鬼?這樣的指控,這樣的罪名,誅九族啊,比殺人還狠,還指望受害人原諒?

  怎麼總有些人不管做了什麼噁心事都覺得全世界應該包容她並不存在的委屈呢?

  別說放了她,多和她說一句話都對不住抹銀的死。

  點金的聲音很快就消失了,但文臻相信她不會很快死,天牢裡有一千零一種方法可以讓她恨不得立刻死了卻又死不了,不得不慢慢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吐出來。

  還會有更多的人下獄,更多的人被秘密審訊,更多的屍首被拋在亂葬崗——文臻不想知道這些。

  她可以做更多,往下深挖,找出這麼害她的仇人,可是找出來又怎樣呢?不過是提前逼出對方更多殺招罷了。

  皇帝有能力處置對方,她衝出去也用不著她;皇帝沒能力處置對方,她衝出去就是箭靶。

  她何不也躲在暗處,有機會咬一口就咬一口呢。

  劉尚也被拖走了,誣告不成,他就立即陷入了「將指甲和珍珠投入國宴食物」的罪名懷疑。

  畢竟經過一輪簡單查證,發現他是當日從外廷調來幫忙的太監之一,有機會接觸菜色。

  劉尚倒沒有試圖以未婚夫妻的關係求她什麼,他被帶走時看她的眼神像一條被摜在地上垂死的毒蛇。

  這眼神無比熟悉,文臻想起之前好幾次的背後偷窺感。

  果然是他。

  皇帝已經露出倦色,無論案件怎樣查處,今天的戲,是告一段落了。

  文臻忽然向著上方跪了下去。

  皇帝站起一半的身子停住,默默俯視著她。

  「陛下。」文臻磕了個頭,輕聲道,「請陛下治文臻頂替他人入宮之罪。」

  一旁的長慶郡王惱怒地冷哼一聲。

  想著此刻不宜咄咄逼人,打算明天找機會彈劾的,居然又被這做事滴水不漏的丫頭搶先了。

  「哦?」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陛下,雖然臣還是聞家人,是聞真真的親姐妹,有權參與聞家女官選拔,但無論如何,臣是以真真姐的身份入宮,觸犯宮規,按例必須驅逐。因此,臣也無顏再伺候陛下,」文臻垂下頭,「請陛下恕罪。」

  皇帝靜默半晌,瞟某人一眼,忽然一笑,「朕怎麼覺得,你這不是求朕治罪,你這是正中下懷吧?」

  文臻呃地一聲,心想皇帝老子就是皇帝老子,果然還是老實一點好。

  她磕頭,乾脆俐落地,清聲道:「陛下英明!」

  皇帝哈地一笑,又嘆了口氣,蕭索地道:「你進宮不過半年許,歷險倒有好幾次,也難怪你心生去意。」

  文臻真心誠意地垂首,「若非陛下垂顧,臣早已粉身碎骨。臣願留下自己所有飲食心得,直至全部教會御廚房之後才離宮。」

  她這話十分誠摯,事實也是如此,雖然數次轉危為安靠的是自己,但若皇帝是個暴戾多疑的性子,根本沒有她給自己辯白的機會。

  皇帝又出了一會神,正要說什麼,忽然有腳步匆匆而來,單一令轉身去接,過了一會神色凝重回來,道:「陛下,山海關急報。」

  皇帝拆開那封黏了數道白羽的加急軍報,掃了一眼,臉色驟變。

  文臻心中一跳——皇帝向來沉靜淡定,她還真沒見過他這般神色。

  皇帝將信一收,凝注她半晌,忽然道:「眼下有件要緊事務,朕想著你或許能有幫助……這樣吧,你即時出宮,去解決那件事,如果能有好的結果,朕便許你出宮,且允許你以四品之位在朝中選擇合適職位任職。如果不能……」他緩緩道,「那還是在宮裡做做菜吧。」

  文臻望進他深黑的眸子,知道此刻不是討價還價時刻。

  一個頭磕得決然,「臣,領旨!」

  ------題外話------

  來來來,給某些懶漢翻譯一下文中和洋人對質那段。

  文臻打招呼:嗨!你好,你知不知道,三殿下是隻貪吃豬?

  洋人是意大利人,懵逼後用意大利語給她問好。然後反應過來,用英語說很高興認識你。

  燕綏將試圖貼面禮的老外拎走,文臻大喊殿下別這樣。再用英語喊:三殿下,別這樣!

  這樣老外就明白了這就是那個貪吃豬三殿下,一邊被拎走一邊大罵:貪吃豬!貪吃豬!

  而文臻回答燕綏的那句,需要跳字讀,我用括號標出來了,還是那句話:是頭貪吃豬。

  最後,殿下回答:你是豬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1-12-10 19:52:45

卷二 第八十章 他踩了你幾次?

  皇帝有命,當夜出宮。

  文臻知道事情緊急,立即匆匆回到自己的住處,打包行李。

  墨鏡她當場留給了皇帝,皇帝怕日光,她早就有心將這墨鏡獻上,只是苦於沒有合適的機會。

  至於剩下的東西,口紅她用過的肯定不能送人,還有化妝鏡和防曬霜,獻給兩位女大佬。

  在文臻誠懇而細致地介紹了兩樣東西,尤其是防曬霜的用途,一直講到兩人都盯著防曬霜目光灼灼之後,德妃便一臉看不上地建議皇后拿防曬霜,因為如此可以盡量避免皇后娘娘老去。

  被她一口一個老字激得臉色發青的皇后,這次卻並沒有上當,當真笑吟吟拿了防曬霜,並溫柔地建議德妃拿化妝鏡,好把自己的美貌看得更清楚些,免得夏天曬黑了就看不到了。

  兩人須臾間又不動聲色互嘲三波,皇帝一臉便秘色匆匆遠遁。

  文臻發現東堂皇室有件事很有趣,那就是哪怕皇后母儀天下,德妃寵愛無雙,皇帝看似對這兩人束手無策,但這兩人在朝堂和群臣之前,都從來沒有一句多話的。

  而皇后也未必真的喜歡拈酸吃醋,最起碼文臻就沒看見過她對德妃的受寵,有過任何阻止或言語上的非議,賢后的名聲不會白來的。

  在文臻看來,這更像皇后為了表示對皇帝的戀慕,而特意玩的小情趣。

  德妃最終一臉無所謂地拿了化妝鏡走了,好像對她來說,文臻出宮,就是目的達成,至於怎麼出宮的,她不關心。

  這宮中人人讚文臻好,她每次都不置可否。全東堂皇宮,沒有一個人能摸清她到底對文臻是什麼看法,文臻一進宮就刁難的人是她,文臻幾次遇見麻煩出面幫腔的人也是她,但幫了腔卻總令人覺得是反效果,也看不出是她一貫的不在意呢還是故意為之……總之,就和德妃娘娘和三皇子的關係一樣,眼看著德妃娘娘對文女官的態度,也成了一個新的謎。

  文臻也一臉滿意地走了,她不想去猜謎,德妃喜歡不喜歡她她不關心,她又不打算做她的兒媳婦。

  只要看不見這個妖妃,天空都是晴朗的喲。

  但是德妃的滿意很快就變成了不滿意。

  因為她聽說,文臻收拾好行李,居然是跟著燕綏走的,且去的方向就是宜王府。

  德妃娘娘柳眉倒豎,剛要發作,就看見纖毫畢現的化妝鏡裡自己的臉,因為這一抹怒氣,眉心裡明顯聚出細細的川字紋。

  嚇得她趕緊輕輕放下鏡子去撫臉。

  好容易把皺紋熨平了,怒氣也沒了,也終於想明白文臻先前為啥那麼分外努力地暗示防曬霜的好了。

  不就是引誘她和皇后娘娘都看上防曬霜,卻又摸準了她性子別扭一定會講反話,讓她上皇后當不得不拿鏡子麼!

  再用這鏡子逼她從此不能隨便發火麼!

  半晌!

  一聲怒哼沖出德勝宮。

  「奸佞!」

  ……

  文臻回去打包行李的時候,手腳很慢,好幾次險些一頭栽倒炕上。

  她靠著自己的包袱皮喘氣,摸了摸額頭,很燙。

  一天一夜沒有闔眼,再加上和燕絕的生死纏鬥,操持大宴的辛勞,洗脫冤情的鬥智鬥勇,徹底耗乾了她的精神,早在最後辯白階段,她就開始發燒,只是勉力撐著,不想被看出來罷了。

  身邊已經沒有了侍女,她懶洋洋躺在床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動彈。

  隱約院門響動,有人進來,她知道,卻掙扎不得,心裡模模糊糊想著,可不要什麼風波都過來了,眼看曙光就在前方,結果被人乘虛而入給了結了,那才叫冤。

  有人站在她的床頭,似乎在垂下頭來看她,她睜不開眼,手指悄悄地勾住了枕頭。

  那人忽然道:「就你這反應,哪怕這屋子裡十三道毒一起啟動呢,也早死成鍋貼了。」

  文臻一聽這聲音,頓覺安心,懶洋洋笑一下,手一張,道:「你摸摸。」

  她的意思是要他摸摸她掌心熱度,以表示自己發燒了,好歹換一句不走心的「多喝熱水」什麼的,以撫慰自己此刻受傷又脆弱的小心靈。

  燕綏垂頭看著她——她知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樣子?

  懶洋洋癱了半個身子在床邊,那垂下的纖白的手指總讓人想起「橫陳」這樣有些柔膩的字眼,髮髻不知何時已經散開,烏黑的長髮瀉了一床,幾縷搭在雪白的額頭,而眸子半睜半閉,懶怠裡隱約風情流散,而頰因微熱而粉,暈開一片桃花色。

  領口也無意中散開半邊,燕綏的角度看不見什麼,他的腿微微彎了彎,似乎下意識要蹲下來,彎到半途止住,凜然咳嗽一聲。

  那句「你摸摸」因這般的姿態,在這星光迷離的夜裡便顯得意蘊悠長,仿若邀請,燕綏向來要比別人多幾個溝回的腦回路,自動跳過文臻只微微攤開的手指,落到了其餘那些屬於少女的美好之處,好一會才又微帶惱怒地咳一聲,道:「你們女人都是這麼不安分的嗎?」

  文臻:「……???」

  「這種地方……」燕綏說。

  文臻:……???

  等等,什麼這種地方?叫你摸個掌心你半天不摸也罷了,忽然霸道總裁附身是要鬧哪樣?思路跑到南齊去了嗎?

  一隻手伸過來,穿過她的後頸,另一隻手抄起她的膝窩,她騰空而起,下一瞬下意識抱住了燕綏的脖子。

  抱住他脖子的那一瞬,文臻忍不住「咭」地一笑,道:「哎喲你脖子怎麼比我還燙。」

  身下的肌膚滾熱,拂過自己臉頰的呼吸也熱,她本就高熱難受,更加不爽地揪了揪他的脖子。

  不過是個下意識的小發洩,然而她此刻高熱綿軟,眼眸含水,嗓音也微啞,氣力不繼拖著斷斷續續的長音和鼻音,聽起來不像是抱怨倒像是誘惑,而手指揪著他衣襟毫無力氣,指甲在燕綏肌膚上無意地劃啊劃,更像某種不可描述的邀請。

  頭頂人的呼吸似乎有些緊,脊背也比平日更直,步伐快得像乘風,袍角掠起連綿的殘影,似乎下一刻就要奔入浪漫的月中去。

  晚風滌蕩清涼,文臻稍稍好受了些,在他懷裡嘆息一聲,道:「燕綏,我這是終於出宮了嗎?」

  燕綏嗯了一聲,聲音微啞。

  「到底是什麼事兒啊,你父皇拋了個那麼大的誘餌給我。」

  「現在不適宜討論別的男人的事。」某人語調有點發硬地答。

  文臻發糊的腦漿轉了三圈也沒明白什麼時候自己和他討論別人了,這話說得怎麼聽來這麼別扭呢?

  她隱約感覺燕綏路線好像有點不對,抬起頭來卻見前方燈火連綿,好像竟然是重臣偶爾留下辦公休憩的外廷謹深殿。

  這大半夜的他直接走宮門出宮,繞到這裡來幹嘛?

  燕綏帶著她閃電般穿越屋脊,越過一隊又一隊護衛頭頂,最後停在一處屋脊之上。

  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來這裡,但忍不住便要想起自己和他的初遇,也是在屋頂之上,那一晚的月亮金黃,勾著他一抹飄飛的衣角。

  即使當時對他心裡罵了一萬句草泥馬,但後來,文臻還是不得不承認,那一幕其實一直鏤刻在她心底,久久不忘,對景時便自動刷屏。

  然後便想到那不愉快的倒吊,正想等病好了也吊他一次,忽然聽見底下嘩啦一聲。

  燕綏把她放了下來,她探頭去看。

  就看見是個獨立小院,院子四周橫七豎八倒著很多拿武器的護衛,看樣子像是瞬間被人放倒的。

  院子裡有口井,一個人頭下腳上,腳上繫著繩子,被幾個大漢拽著往井下放。

  「嘩啦」一聲,是腦袋入水的聲音。隨即那人一陣拚命掙扎扭動,但那幾個大漢手如鐵石般,緊緊壓住了那人。

  文臻瞪大了眼睛,看見旁邊一個高個子,拿著個西洋懷錶,似乎在計時,在那個被倒吊入水的人掙扎漸弱的時候,道一聲,「起!」

  又是「嘩啦」一聲,那倒黴傢伙被拎上來,臉上的水嘩啦啦倒流,發出一陣沉悶的痛苦至極卻又被壓在咽喉內的咳嗽。

  過一會,「降!」

  「嘩啦。」

  再過一會,「起!」

  「嘩啦。」

  周而復始,機械漠然。

  文臻的嘴無意識張開了,她已經看清楚了。

  看清楚拿著錶算時間的是德高望重,把人往井裡塞的是容光煥發和言出法隨。

  看清楚那人嘴裡塞布,腳上有一層層包紮的繃帶。

  那腳上的繃帶,是她所賜。

  因為腳上受傷不宜挪動因此在外廷臨時住下養傷的定王燕絕。

  在這深夜,自己住處的井裡,遭受著她早上遭受過的一切。

  不,還要痛苦幾分。

  他是倒吊。

  文臻心底一片混亂,連燒都要嚇退了,好半晌才機械地轉向燕綏,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來話。

  他是怎麼知道的?

  他特意帶她來繞這一圈,是要她親眼看見欺負她的人被以牙還牙?

  一時心中又驚又詫又有些隱秘的興奮和迷茫,眼前的一幕衝擊太大,並不是因為解氣,而是完全沒想到燕綏竟然會這麼做。

  她也不敢想燕綏這麼做,是因為他自身性子使然,還是為了她。

  她跟自己說,或許他一直都是這樣的,所以燕絕才會畏他如虎,所以傳說裡有他一夜誅盡百人,鮮血流過百丈長街。

  燕綏一直漠然站在屋頂上,衣袂被月亮勾起飄在藏藍的天穹上,仿若還是那天初見,又仿若一瞬已經走過了千萬年。

  他是那種千萬年便如一日的人,金剛琉璃心上只能映一人笑顏。

  哪怕那笑顏在萬千刻面上流轉成億萬,於他不過是淡淡一瞥。

  便是萬語千言。

  文臻聽他淡淡問:「他踩了你幾次?」

  她恍然而醒,立即道:「夠了!比這次數少多了!」

  燕綏這才揮手,底下那幾個成語護衛將燕絕吊上來,燕絕渾身濕透,臉上蒙著布,一落地就猛咳著蜷縮成一團。

  成語護衛們不急不忙,從旁邊拎出一個被五花大綁正昏迷著的人來,扒了他的衣服,去掉他的捆綁,在他腰帶裡塞了一根長針,一隻手裡塞了一根木棍。

  月光照上他的臉。

  是唐瑛。

  文臻有點意外又不意外,只有點感慨地想,咱們三殿下的肚腸,真的比雞還小啊。

  一邊一直站著不動的工於心計上前一步,抓著那人的手拿著木棍,砰一下揍在燕絕的背上。

  這一下揍得極其巧妙,燕絕噗一聲吐出一肚子的水,但竟然沒有醒來。

  工於心計幹完技術活,仰頭對上面瞪了一眼。

  文臻清晰地接收到那道責難的目光,愛莫能助地攤手。

  怪我咯?

  我也不知道你家主子這麼喪(大)心(快)病(人)狂(心)啊。

  幾個護衛幹完活就走,扔下昏迷的唐瑛和燕絕。屋頂上,燕綏也再次抄起文臻,轉向宮外。

  文臻發現他竟然是回到宜王府,有些不安。她是接聖旨出宮的,到現在也不知道皇帝給她佈置了什麼任務,就這麼跟著燕綏回家,會不會觸怒陛下?

  一路過去,又發覺宜王府竟然不一樣了。

  第一進還是唐家兄妹住著,居然被擴充過了,成了獨立的唐家小院一樣。後面的主院,也擴大了,多出了很多對稱的屋子。

  燕綏一個人住這麼大的屋子還不夠?

  經過主院前一進的院子時,院子裡竟然是燈火通明,主屋似乎住了人,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文臻第一次看見燕綏的府裡竟然有這麼多婢僕。

  而且那進院子也有很多她沒見過的精悍的護衛站崗,整個圍著院子的牆壁下,每隔半丈就站著一個人,那些護衛比燕綏的成語隊伍看起來還要更加高大精悍,有的人身帶殘缺,眇目失臂,卻氣質凶厲,黑暗裡沉沉立著,掩不住滿身的血氣和殺氣。有的人面貌平常,似乎匯入人群便無法尋覓,只偶爾掀起眼皮看人,便有電般光芒一閃;有的人面容落拓,滿身江湖氣息,有的人形容精明,更似民間商賈……但無論是什麼人,都身軀筆直,眼神警惕,且時不時望向主屋,露幾分焦灼之色。

  看見燕綏帶文臻過來,雖然這些人神情不變,但文臻忽然便覺得,滿院的殺氣和眸光,都呼啦一下集中到了燕綏身上。

  這感覺便如萬劍臨身,驚得她渾身一炸,再看燕綏,卻連眉毛都沒動一絲。

  身後德容言工也沒反應,容光煥發還輕輕嗤了一聲,顯然很是瞧不上的樣子。

  這架勢瞧來真是莫名熟悉。

  文臻腦中電光一閃,道:「林飛白回來了?」

  燕綏有點詫異地看她一眼,哼了一聲。文臻聽著他那一聲似乎不大高興,心想難怪他不高興,好不容易趕走的人居然這麼快又回來了,居然還住在他的院子裡,這是怎麼了,他這府裡風水特別好嗎?怎麼敵人一個兩個,全部都往他這塞?

  她自以為自己已經理解了燕綏的痛點,便撫慰地拍拍他。

  燕綏表情略鬆。

  這丫頭雖然惦記你照顧他,連一個走了好幾個月的林飛白都一口報了出來,好歹對他還是最好的。

  可堪安慰。

  文臻心想你這眼神裡隱藏的欣慰是個什麼鬼,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主屋裡砰然一響,似乎什麼東西掉在地上碎了,接著一陣驚呼,好幾個人大叫「侯爺!公子!不好了!攔住他!」隨即屋門猛地被撞開,一條白色人影衝了出來,嗷地往前猛撞,而前頭正是抱著文臻的燕綏。

  燕綏卻在碎裂聲響起的時候便掠了出去,正迎上那條人影,五指彈出如散花,按在那人肩上,一旋一送,那人偌大的身軀便被凌空送回,砰一聲又回到了屋子裡的床上。

  那些跟著大叫著衝出來的人,再大叫著衝回去,七手八腳,將床上想要再次蹦起的人按住。

  只這麼驚鴻一瞥,文臻已經震驚地發現,那人竟然是林飛白!

  哪怕他只穿著中衣,赤著腳,頭髮散亂眼眸血紅,但那張峻刻的臉依舊如此鮮明。

  文臻也發覺,這個院子裡沒有女人,留下的全是身高馬大的男人。

  林飛白這是怎麼了?

  他被燕綏設計遠去山海關,雖然不是直接去他父親那裡,但也算在他父親的照拂之下,文臻以為他定然也是要經過一段時間歷練,便掌兵馳騁邊關,怎麼會這麼狼狽地被送回來?

  文臻心中隱隱覺得不好,側頭看燕綏,他平靜地立在院中,整個人像瞬間被冰雪包裹,沒有動作和表情,卻讓人心中發寒。

  隨即他道:「三綱五常是在邊關吃雪把腦子凍住了嗎?連個人都看不住?」

  院子裡那群大漢怒視著他。

  黑暗中一個男子走出來,他非常的高,比燕綏還高半個頭,令人覺得有些突兀。以至於文臻甚至覺得仰頭都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的氣質卻並不突出,幽幽靜靜,如黑暗裡潺潺而過的水,聲音也如水聲低低,話語卻又冰般冷硬,「宜王殿下說的是,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不留在這裡礙殿下的眼了。」說完招呼眾人,「套馬車,帶侯爺回府。」

  一群人當即興奮地答應,急急忙忙去安排,有的人走過文臻身側,還怒瞪她一眼。

  有人低聲罵道:「一對賤人!」

  燕綏並不生氣,抱起文臻繼續往自己院子裡走,一邊道:「好走,不送。」

  德高望重跟在他身後,道:「去,給他們開門,一天鬧三回要走,當我們願意收留?走,趕緊走,這樣最好。抗旨的是你們,還不用死在我們府裡晦氣。多謝多謝。」

  那群忙忙碌碌的人停住了腳步。都在看那領頭的最高的男子,那男子立在暗處,背影一動不動,許久之後,無奈地揮揮手。

  文臻看著他們一臉悲憤地將林飛白又送回了屋子,輕聲問燕綏,「林飛白怎麼了?」

  「他在山海關作戰太勇猛,受了重傷,後來得了一個山中老人獻藥,才救了一命,傷好了卻出現異常,人非常消瘦,臉青唇淤,不思飲食,時常有莫名疼痛,性情也大變,時而恍惚時而暴怒時而淡漠,也常常忘記重要軍務,漸漸便不能帶兵,只有用了那藥之後才能好一些,三綱五常跟他去邊境,發覺不對,懷疑他是中了算計,但是怎麼檢查也沒發現毒物,送去林擎那裡,林擎也沒辦法,只得將他送回天京。」

  文臻聽著總覺得哪裡不對,但此時燒得迷糊,也無力思考,便道:「怎麼送你這來了?」

  「是林擎的意思。」燕綏的語氣不大好,「他就給陛下寫了七個字的信:有事兄弟服其勞。」

  文臻噗嗤一笑。

  「還給我送了一大堆土特產,說把兒子託付給我他放心。」燕綏的語氣似乎更不好了。

  文臻對那「土特產」十分好奇,心想神將送了什麼玩意兒惹得燕綏這麼不爽?

  這些日子聽林擎的傳奇聽了一肚子,這個男人,能從戰俘至東堂軍方第一人,能讓皇帝面對他和自己小老婆的緋聞依舊信重,能令特立獨行的德妃念念不忘,能讓燕綏不得不收留他的兒子,文臻對他的好奇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

  「不過那藥是不錯,林飛白的大綱令……哦就是剛才那個不講人話的高個子,他也獻給我一點,我還沒試。可以給你試試。」

  燕綏徑直將文臻抱進他的房間,又命人去拿藥傳醫官,文臻按住他的手,從自己的小背包裡翻翻,翻出還沒過期的退燒藥,又給自己貼了個小林退燒貼——她準備離開研究所浪跡江湖,自然要備一些常備藥品,可惜數量太少。

  她拿著藥,看燕綏,燕綏看她。

  大眼瞪小眼兩秒後,她撫著額頭向後一倒,哀呼:「天啊,這位連個『多喝熱水』都做不到!」

  這萬惡的舊社會,平白給她調教男人增加難度!

  「誰說想不到,我不過是對你這個玩意比較好奇。」燕綏嘴硬地答一句,對外頭道,「叫你準備的水呢!」

  文臻又想翻白眼了。

  外頭,隨時等候吩咐的德高望重也翻了個白眼。

  燕綏忽然道:「你這個貼得……」

  「對對對我知道不整齊。」文臻沒好氣地撕下退熱貼,主動塞給燕好奇寶寶,「來來來,你來。」

  心中決定絕不要和這個傢伙長期在一起,萬一被砍了一刀他非說不對稱再來一刀怎麼辦?

  燕綏拿了退燒貼在手中,感受了一下那凝膠的冰涼,微有些詫異,倒也沒真的像文臻想像得那樣撕開來研究,立即又端端正正給她貼上了,末了還端著她的臉左瞧右瞧瞧個沒完,似乎怎麼看都不完美對稱,嘩啦一下撕下再貼,再看,還是不對,嘩啦一下撕下再貼……

  文臻額頭上的汗毛被捋掉了一層……

  文臻氣若游絲地想,萬一她臉生得不對稱,這傢伙會不會立即拿刀給她修?這麼一想便激靈靈打個寒戰,心想對付強迫症的一個重要辦法,就是趕緊得轉移他的注意力,在他又一次貼好把著她的臉端詳時,她趕緊把嘴一撅。

  燕綏手一頓。

  眼光不由自主落到她撅起的唇上。

  粉粉嘟嘟,一朵花初綻的形狀。

  誘人目光,喚人採擷。

  他頓時忘記了已經非常端正的退燒貼,忽然便感覺到了手中端著的臉頰肌膚滑嫩,感覺到她鼻尖微微的細汗晶瑩可愛,感覺到那烏髮香氣沁人,感覺到這唇充滿誘惑和邀請。

  他下意識微微傾身……

  門忽然奪奪一響,德高望重的聲音響得適時,「殿下,水。」

  文臻一個微笑,花不見了,雪白的牙齒咧開,又變成一隻得意的小獸。

  燕綏險些沒控制住手中的力道,給她的臉一邊捏一個指印。

  他只得轉身,揮揮衣袖,門自動打開,門背後一個滑軌滑出一個托盤,德高望重將水往托盤上一放,托盤底下的支架便自動延長,一直延伸到床邊。

  文臻想,因為懶而花費更多時間精力去研究設計這些東西,果然是個神經病。

  再一看那水,竟然毫無熱氣,就差結冰了!

  燕綏忽然伸手過來,貼住杯子,一會兒,杯子就冒出裊裊熱氣。

  文臻倒沒想到他這次這麼靈光,趕緊道謝,接過水吃了藥,其間燕綏一直看著她的藥,卻沒有說話。

  等她吃完藥,他忽然道:「你不是聞真真的姐妹。」

  文臻眉一挑,「不相信我?」

  「聞真真如果真有一個你這樣的姐妹,那晚絕不會在劉家門口投繯。」燕綏語氣肯定,「你這種每天都在欺君的人,怎麼會允許姐妹自棄。」

  文臻嘻嘻一笑,「那你說我來自哪裡?」

  「你來自一個非常強大,非常新鮮,所學所見所得都和東堂、和這大陸上每個國家都不同的地方。」燕綏道,「我去過很多國家,並沒有和你一樣的人。你隨身的物品,你的菜,你的很多想法,這裡沒有,也萬不能容。」

  文臻這下真的驚訝了。

  一個古人思路能這麼大膽開闊,實在也是前所未見。

  「欺君都不當回事的人,這裡不會有,以後也不會有。」

  「想知道我來自哪裡嗎?」

  「不想。」燕綏又一次讓她意外,「我只需要知道你回不去了。想回去也不行。」

  文臻覺得和他說話真是考驗心臟,他這又是怎麼得出的結論?

  有種人真是天賦妖孽。

  「好,我不回去。但是你說,我這樣的人,這裡不會有,這話未必是真。你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嗎,你答應,我就不回去。」

  「說說看。」

  「我還有三個和我一樣的朋友,散落在這裡,也許在東堂,也許在別處,你能幫我找她們嗎?」

  「男的女的?」

  殿下思路永遠如此清奇。

  文臻翻白眼,「女的。」

  「找到後你就和她們走?」

  「不會的啦,只是完成一個心願啦。」

  「那行。但不會幫你找,如果有機會碰見,那就告訴你。」

  燕綏垂下眼,淡淡看著那個雙手捧心一臉可愛狀的丫頭。

  很多時候,她說話用上「啊,啦,呀」之類的親暱的語氣助詞的時候,多半說的是假話。

  那他自然也可以隨便說說。

  文臻瞅著他,密密的睫毛下是一雙至清又至深的眸子,如月隱長天,水入冷淵。

  一樣的真真假假的人啊。

  她笑起來,抓了被子躺倒準備捂汗,也不去糾結誰的房間,知道糾結也沒用。

  果然燕綏也在她身邊平平躺下,慶幸地道:「幸虧先鋪好了床單。」

  文臻這才發現她這邊的床單好像和他那邊的不一樣。被子也不一樣。

  等等什麼意思?

  忽然她想到燕綏沒催她洗澡。

  怕她發燒洗澡受涼所以沒有強迫她,但又不能忍受有人不洗澡睡他床上,就採用了這個辦法?

  那他是怎麼知道她今晚會過來的?畢竟來他這裡和發燒都是臨時發生。

  還是他一直就這樣準備著?

  但問題來了,他為誰這樣一直準備著?他怎麼看都不像是會隨便讓人進他房間的人啊。

  是準備給良工巧匠的嗎?

  他追求成功了?

  這麼想的時候,文臻覺得自己有點牙酸,有點不爽,想要轉個身屁股對著他。

  接著聽見燕綏又道,「那邊還沒完全弄好,不然你也可以睡過去。」

  那邊?什麼那邊?

  文臻不想理他,裹緊被子躺屍,決定一定要出一身大汗,把他臭走為止。

  因為發燒難受,她好久沒睡著,身邊人筆直躺著,呼吸始終如一,顯然也沒睡著。

  文臻忽然想起,這種嚴重的強迫症,一般都會伴隨睡眠問題。

  她想起一個六十秒極速睡眠法,便道:「殿下啊,你試試一個辦法。」

  便教燕綏躺好,雙手在兩側,身體放鬆,不要想任何雜事,首先吸氣默數四下,再憋氣七下,再呼氣八下,呼吸的時候都閉口,吸氣要細,吸足了氣再呼,呼氣的時候要慢,要悠長,如此循環。

  又命人去取一些果子來,水果香氣可以鎮定安神。

  結果果子還沒取來,身邊人呼吸已經變得悠長,竟然真的在幾分鐘內睡著了。

  文臻倒怔了一下,沒想到這麼有用,想到水果送來可不要打擾了他好不容易的快速睡眠,便起身開門去等。

  德高望重送果子來的時候,她便道殿下已經睡了,德高望重用一種無比詫異的目光打量了她一眼,欣慰地道:「這是殿下幾年來睡得最快的一次了。」

  文臻便說這腹式睡眠法的好處,德高望重卻道:「什麼呼吸法,都是騙人的,只不過因為姑娘你罷了。」

  文臻又想這什麼意思,德高望重思路已經跳躍到另一個方面,「文姑娘,你記住了啊,我姓鐘,喜歡鐘文這樣的名字。現在時機也差不多啦。多謝多謝,果子你吃。」

  說著把果子塞她手裡,一眨眼不見了。

  文臻又想這哪跟哪,神經病的護衛也這麼蛇精病!

  她怕驚醒了燕綏,在門外啃完了果子,洗了手,才回去睡覺,天亮的時候,在一身大汗中醒來,發現自己已經把燕綏的被子給裹了過來,床單也混一起了,而旁邊的燕綏光禿禿睡著,居然還沒醒。

  文臻感覺頭腦清爽,好像退燒了,頓時大喜,於是良心發現,輕手輕腳準備給某人蓋上被子,因為怕驚醒他,便張開被子,輕輕地往下罩。

  燕綏忽然睜開了眼。

  一眼就看見某女張著雙手,拉開一個被子,以一個想要投懷送抱或者想要悶死他的姿勢,出現在他的視野上方。

  她笑得如此灼灼,亮一嘴小白牙。

  看見這樣的笑容,春心就能被瞬間殺死,他立即確定這種姿勢屬於後一種。

  他手一抬,砰一聲,文臻連同被子被按在了他胸膛上。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1 15:33:08

卷二 第八十一章 小甜甜與小蛋糕

  那胸膛如此堅實有力,撞得文臻險些彈一彈。

  要不是脖子以下不可描述,她險些想起某些十八禁的詞語。

  她掙扎著想爬起來,然而某人似乎睏意未消,竟然就這麼蓋著她和被子,閉上眼睛打算繼續了。

  文臻抗不過他的力氣,便用頭髮掃他的脖子,陰惻惻道:「我昨天沒洗澡哦,一身臭汗喲,你要不要聞聞?特別銷魂有穿透力喲。」

  燕綏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被頭遮住鼻子,手指拽住她頭髮,一拉,又一拉,似乎在考驗她頭髮的韌性。

  文臻瞪大眼睛,思考著自己吐一口唾沫在他臉上會不會有什麼後果?

  想了想沒敢試,昨晚謹深殿看見的那一幕對她的衝擊有點大。

  想到昨晚的事,心底便有熱流微微湧動,忍不住甜膩膩地道:「不讓我起來,誰給你做早飯?今天給你做鍋貼加酸辣湯好不好?」

  燕綏卻沒動,只道:「你睡。不用做,有人送。」

  文臻愕然,沒想到一陣子不來,殿下竟然吃上外賣了。

  果然隨即外頭便傳來德高望重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苦兮兮的,「殿下,今天的餐點……還是我們吃嗎?」

  「拿進來。」

  外頭靜了靜,隨即德高望重喜出望外地推門進來,一進來看見兩人的疊羅漢造型,不驚反喜,對文臻做口型,「鐘文,鐘文。」

  文臻不理他——還大頭領呢,你們主子疑似對你手下良工巧匠有興趣都沒發現?

  至於他對自己……文臻不想思考。

  德高望重手裡一個托盤,上頭像模像樣的早點,而且看上去竟然有點像她昨天做的蛋撻,但一近看,只不過是幾塊屎黃色的餅子,上頭左一塊右一塊的焦痕。

  這種玩意,不要說吃,看也看飽了。

  「這個……」文臻指盤子,「……你們做的?」

  德高望重肅然道:「我們不敢獻醜。」

  哦,言下之意就是這位敢獻醜。

  德高望重打量一下他主子,確定果然又睡到好覺,心情甚好,嘴角往前院努了努。

  呃……唐慕之?

  燕綏此時也睜開眼,上下看了看她,在她臉頰血色上著重落了落,才道:「每天看到這些,看都看飽了。」頓了頓又道,「不過倒是持之以恆,一天不落。」

  文臻想什麼意思?

  是炫耀自己有女人追叫她也抓緊一點呢。

  是暗示唐慕之追他很緊批評她不用心呢。

  還是單純撒嬌呢?

  無論哪種都有點接受不良啊……良工巧匠怎麼辦?

  文臻腦子裡瞬間過了很多東西——良工巧匠,不能生育,皇帝態度,德妃態度,皇家,未來……

  然後她不接話,瞬間跳下床,說一聲我去做早飯大家等會都來吃哈,一閃不見。

  德高望重伸長脖子望著她背影光速消失,慢吞吞道:「殿下,你擴充的院子,看樣子一時半刻住不進人啊。」

  燕綏面無表情:「今天唐慕之送來的三餐都你一個人包,剩下一口你就去山海關。」

  「救命啊主子——」

  ……

  文臻發現,燕綏的主院果然擴大了好多,幾乎又形成了一個對稱的院子,臥室書房什麼的都全了,裡頭還有專門的小院子,房舍家具都顯得小一號,像是專門給孩子們住的,甚至還把夜市裡的那些孩童游樂項目搬了來,還添了許多平日裡文臻隨口說給燕綏聽的玩具什麼的,佔地極大,感覺孩子進去可以玩上三天三夜。

  這種安排讓文臻納悶,心想他現在弄這些幹什麼?兒童房?兒童樂園?這是想要開幼兒園?總不能是現在就給自己孩子備下的吧?那麼問題來了,兒童房都計劃上了,王妃是誰?怎麼一點都沒聽到殿下要納妃的風聲呢?

  這個問題她不敢問。怕問了失望,又怕問了不失望。總之各種矛盾,只能當看不見。

  最令她驚喜的改變是增加了一個大廚房,相當的大,足足三間,裡頭各種工具食材幾乎應有盡有,底下還挖好了一個冰窖。

  燕綏那個人,一看就是不喜歡靠近煙火的,所以以前他的大廚房在別的院子,現在弄這麼個廚房,總不能是給唐慕之練習廚藝的吧?

  文臻乾脆在廚房裡洗了個澡,做好了鍋貼和酸辣湯,鍋貼四種餡:牛肉香蔥、鹹魚茄腩、蘿蔔蝦皮,和豆角肉末。

  酸辣湯裡豆腐細嫩切絲,雞蛋金黃成片,木耳香菇黑金醇厚,上好的蒼南火腿九醃九製,紅香馥鬱,漂浮在淡褐色閃爍油光的厚重湯汁裡,老遠的香氣抓人。

  在府裡的德容言工們按照老習慣,早早地圍在一邊。文臻特地也給他們留了一鍋,大家你爭我搶,只有工於心計,昂著頭傲然走過。

  文臻好奇地瞅著分外有風骨有氣節的工於心計,心想這傢伙每次看見自己都苦大仇深模樣,這是怎麼了?自己難道在無意中強了燕綏?還是他暗戀燕綏所以嫉妒俺?

  看來後一種比較可能呢。

  工於心計一回頭,就看見文臻飽含同情的目光。

  同情自己不能阻止殿下繼續追求她嗎?

  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感覺更生氣了呢!

  ……

  文臻之前在宜王府已經養成習慣,早飯會給宜王府的寄居者送一份,因此給唐羨之兄妹也送了一份去,這個任務燕綏的護衛沒人願意,文臻只好自己送去,也沒進院子,在院門口交給唐家護衛便行了。

  回去的時候經過林飛白的那個院子,想著不好厚此薄彼,便也帶了一份給林飛白。

  林飛白的院子一大早就腳步聲不斷,人數不少,來去不休,卻並不嘈雜,文臻敲門,門卻是開著的,一個漢子正端著水出來,看見文臻一怔。

  文臻迎著他滿滿敵意的目光,舉了舉手中托盤,笑道:「給林侯送早餐。」

  那男子冷然道:「林侯不吃早餐,多謝,請回吧。」

  他身後,正屋前,一名男子正匆匆走過,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一個漢子迎上去,急聲道:「侯爺又發作了,快,快。」

  文臻目光一凝,雖然隔得遠,但她已經看清那托盤上都是些什麼。

  是一個五彩小瓷罐,旁邊一個長長的黃銅嵌琺琅煙桿!

  這種雖然有點陌生但在現代影視劇裡已經看過千百次的造型,讓她一呆,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裡看見這種東西。

  這不是傳說中的煙筒嗎?這罐子裡是鴉片嗎?在這裡叫什麼?

  忽然一聲惡狼般的嚎叫驚醒了她,聲音是從屋子裡傳來的,應該是林飛白的聲音,但聽來竟然已經不像他。

  那兩個人看起來更加焦灼,急忙要進屋。

  文臻忽然把手中鍋貼往擋住她的大漢頭上一倒。

  熱騰騰的鍋貼燙得那人蹦起來,文臻已經擠過他,三兩步奔到廊下,人還沒到,手中一直端著的酸辣湯已經砸了出去。

  那人端著煙鍋正要關門,聽見風聲一讓,酸辣湯砸在門框上淋漓而下,正落在那小瓷罐內。

  那人大驚,大呼:「藥沒了!」

  風聲連響,幾乎立刻,文臻就被一群暴怒的大漢包圍。

  昨晚那個神態幽靜的男人,鬼魅般出現在廊下,冷冷看著文臻,道:「殺了她。」

  文臻大喊:「等等,你知道那東西是什麼!」

  「福壽膏。」

  文臻一窒,隨即反應過來,「這是毒藥!不能吃。」

  「是嗎?可我沒聽說過一種毒藥,可以治療幾乎所有疾病,令人得脫苦痛。」

  「這不是常規意義上的毒藥,這是一種是令人沉迷的藥。它所有的治癒作用都會令人上癮,無法脫離,漸漸從精神和肉體上都為之控制,到最後身體破敗,精神混亂,直至死亡……這是最可怕的最令人迷幻的藥……誰給你們這東西的!」

  文臻心中隱隱有一絲恐懼,這東西的可怕,現代那世無人不曉。為了這個東西,死去了多少人,加起來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數字,可她沒想到,居然現在在東堂,就已經出現了鴉片,還被用在了掌握軍權的國家高層將領身上!

  她忽然想起國宴那天,看見的單一令和部分臣子的臉色不對……不會吧,不會這玩意已經滲入整個朝堂了吧?

  那會出大事的!

  想到昨晚燕綏說那藥不錯,甚至差點給她用上,她就出了一身冷汗。

  燕綏用過沒有?

  這種恐懼來得如此突然。所以她明知阻止的行為很危險,但不得不出手毀了那罐子,因為知道動嘴是攔不住的。

  「一直聽聞文姑娘妙手烹調,伶牙俐齒,和宜王殿下聯手,能把我們侯爺都逼到邊關,險些身死。」那男子冷冷道,「今日總算是親眼見識了!」

  裡頭砰然一聲巨響,似乎什麼東西被砸碎了,隨即便是林飛白近乎撕裂的大吼,「藥!藥呢!藥怎麼還不來!」

  院中漢子們齊齊顫抖,盯住文臻的眼眸泛著悲憤的血色。

  這個賤人!害侯爺至此還不夠,還要親自來看侯爺的慘相,還要毀掉侯爺無比珍貴的藥!

  這藥一罐何止萬金,侯爺又不願意讓神將知道,平日人也清廉,為這一罐藥,名下的田都賣了大半去!

  「我還備了一罐,去我那拿。」那奇高的漢子一揮手。

  「快,快。」

  「不能拿!真的不能吃,他已經上癮了,要戒毒!」

  那男子卻已經不再看她,轉身進了房,只拋下一句話。「殺了。」

  有人猶疑道:「這裡是宜王府……」

  「帶侯爺走。」

  「這是抗旨……」

  「她勾引侯爺不成,意圖毀去侯爺的藥,宜王殿下還要護著這賤人,我等如何能留?」

  男子淡淡說話,砰一聲關上門。

  文臻猛地後退。

  堪堪避開無數閃電般攻來的武器。

  那些刀槍劍戟並不停息,刃冷光寒,凝著百戰沙場的血氣和殺氣,帶著對她久久含怒的怨氣和恨意,在院中呼嘯成萬千縱橫雪光,交剪而下。

  因為要搶時間,要在宜王府護衛發現之前將這害慘他們主子的妖女一招斃命,所以也不談什麼江湖道義,所有人都立刻出手。

  文臻武功未有大成,成也不能抵達巔峰,畢竟她的學武太遲,還伴隨著對身體的戕害。

  這樣的圍攻之下,便是燕綏也不容易全身而退。

  砰一聲,她的後背撞上門板。

  咻咻聲利如哨,已及她胸前。

  眾人露出大仇得報的笑意。

  文臻一直藏在背後的手忽然伸出,一手成拳,拳頭在胸前劃過一道玄妙的軌跡,那些刀槍劍戟,頓時彷彿被什麼東西給黏住,生生被拖出了胸口要害範圍,一拖一帶,向門板而去。

  嚓嚓幾聲輕響,那些武器插入門板。

  文臻另一隻手一揚,幾道金光,順著那些劍身刀身,逆流而上,直逼眾人面門。

  本來她如果直接使用暗器,眾人自然能避開,但眾人正在努力拔出自己的武器,又沒看見她什麼時候掏暗器的,一低頭細銳風聲已到眉心,驚得紛紛棄了武器後退,慢一點的,感覺眉心一涼,那細針竟然有生命似的,轉眼就要鑽入自己眉心,驚得急忙雙手去拔,然而感覺拔出來了,低頭去看手上卻又什麼都沒有。

  這是什麼東西?

  趁眾人驚怔,文臻已經翻身而起,她身子輕靈,一翻便到了門簷上。

  然後她得脫攻擊的輕鬆笑意在唇角凝結。

  主屋門口,那個高個子男人不知何時又出來了,手中一柄青色的小弓,揚手便是一弓。

  一支青色小箭電射而出,文臻正要躍下牆頭,那箭卻在半路爆開,射出一張黑色的帶著倒刺的網,倒刺青芒閃現,瞬間勾住了她的鞋子,然後便要覆上她全身。

  文臻心中大叫苦也,什麼都來不及想,猛地向後便倒。

  這網一看有毒,且和她在黏液裡練出的拳法一樣,是能將東西纏附的,一旦被沾上肯定甩不脫。

  和滿身肌膚潰爛而死比,她寧願仰天倒下高牆撞破腦袋。

  如果運氣好的話,有一段牆下是草地……

  天空在迅速拉遠。

  她忽然想起這一段牆就在門邊,而門邊的牆下是一段石頭地。

  特麼的這運氣……

  我是女主我是女主我是女主按照女主慣例,這時候應該有帥帥的男主接住我……

  砰一聲。

  觸及堅實的男子臂膀,和清淡卻好聞的香氣,隱約還有點熟悉的鍋貼香……

  哇呀呀,金手指果然開了!

  站定了抬頭一看,唐羨之一手拿著個鍋貼,一手扶著她後心,笑道:「早知道林侯這麼不解風情,還不如還鍋貼都送給我。」

  文臻還沒回答,就看見她家貌似男主那位,忽然直挺挺地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德高望重一批人。

  燕綏看也不看唐羨之,只道:「過來。」

  看她一臉並不打算理會模樣,只得又道:「牆要倒了。」

  這下文臻趕緊走了,走了沒忘記趕緊拉唐羨之——燕綏可能騙人,卻不說虛話,他說牆倒一分,就絕不會少一寸。

  唐羨之微笑任她拉著袖子,順手還塞了個鍋貼給她,道:「壓壓驚。」

  確實還有點茫然完全順著直覺行動的文臻也便接過鍋貼,機械地咬了一口。

  下一秒那段高牆轟然倒塌,正塌在她面前,最前面一塊磚頭離她腳尖零點零一毫米。

  驚得她嘴裡的鍋貼啪嗒一聲掉了。

  還以為你給我出氣呢敢情你這是打算拿我出氣?

  她還沒來得及說啥,一出手就拆牆的燕綏已經走了進去,從他邁進院子開始,那些因為牆倒十分驚訝卻也迅速組成對抗陣型的漢子們,便開始節節後退。

  不能不退。

  宜王殿下每進一步,院子裡便開啟一道機關。

  他上前一步,道:「允許你們住進來,不是給你們張狂的。」

  啪一聲,他身前巨大的青石板整個翻起,正撞在那些人身前的武器上,火花四濺,乒裡乓啷,劍尖槍尖刀尖斷了一地。

  護衛們咬牙後退一步。一大隊護衛奔來,在他們身後組成第二道人牆。

  燕綏又進一步,「聽不懂人話的,滾出去。」

  轟隆一聲,第二道人牆身下的草地忽然塌陷,一群人滾成葫蘆,那塌陷的地面是傾斜的,裡頭好像是暗道,那些人真的骨碌碌順著傾斜面滾了下去。

  餘下的護衛們驚惶地又退一步。

  燕綏再進一步,「誰剛才出手的,自己跳進去。」

  沒人動,所有人面色鐵青,繃緊面頰,死死守在門前三尺之地。

  然後嘩啦一下,頭頂的大樹忽然一響,傘蓋斷裂,柔韌的枝條間纏著同樣柔韌的鐵條,啪啪啪打落了一大堆牙齒,眾人不得不後退,然後跳入剛才的陷阱。

  燕綏身前機關啪啪翻開如連動的巨大機簧,他身後機關止歇平靜得像什麼都沒發生。

  他已經到了主屋之前,那高個子男子已經奔出,和一大群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護衛,站在階下,將主屋團團圍住。

  這一群人明顯和前面幾批不同,更為精悍,神色也更冷漠。文臻看見德容言工的臉色一瞬間也有了變化,顯然這一隊才是和他們旗鼓相當的精銳。

  燕綏又向前一步。

  「下人蠢,自然主子也蠢,怎麼配住我的屋子。」

  他一開口,那些人就繃緊了背脊,眼神四處掃射,有人看著天空,有人盯著地面,更多人仇恨地盯著燕綏和他的護衛。

  然而異變卻發生在好幾丈遠的牆上,先前那牆倒下之後,每隔幾丈還留下一個柱子沒有倒,此刻那些柱子上忽然射出無數長勾,呼嘯著越過眾人頭頂,奪奪連聲,釘在主屋的牆面上。

  然後那些柱子轟然倒下,倒下瞬間的重力和拉力,將主屋的牆壁也四面拉倒……

  砰砰巨響,煙塵彌漫,瞬間林飛白住的主屋裡只剩下幾根柱子支撐的屋頂……

  所有人都看見榻上懶洋洋躺著的林飛白,抬起頭來,眼神迷茫,手中的一桿煙槍裊裊冒煙。

  滿院寂靜。

  便是上過戰場殺過人見過世上最凶惡最毒辣的人的三綱五常,一時間也被震得不能言語。

  宜王殿下難纏難對付之名傳遍天京。

  今日才見真顏色。

  ……

  文臻覺得自己也瞬間迷茫了。

  印象中那個堅剛冷銳俊挺出眾的林飛白呢?

  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民國時代舊照片煙館大爺一樣的黑瘦猴子造型?

  文臻在現代那世沒有機會接觸那玩意,所以還是第一次直面這種巨大的改換和衝擊,一時驚得鍋貼又掉了,一把抓住燕綏的胳膊,緊張地道:「他們送你福壽膏了?你吃過沒有?啊?吃過沒有?」

  燕綏低頭看她一眼,只這一瞬,他剛才殺神一般一路從煙塵中走來的形象,忽然就不見了。

  忽然他眼底春花開,春水漾,春情彌漫,春光慢慢。

  順手便將文臻拐進了胳膊裡,滿不在意地道:「……似乎……」

  文臻緊張地看著他。

  「沒有。」

  文臻舒出一口氣。

  那邊林飛白已經暴躁地跳了起來,大罵:「誰毀了我的福壽膏!」

  文臻問燕綏,「陛下的旨意是要我幫助他嗎?」

  「他受傷回來,不思飲食,日漸消瘦,陛下是想你給他調養。」燕綏微微皺著眉頭,「或許,覺得你想法行為和別人不一樣嗎,指望著你能有辦法吧。」

  文臻點點頭,一指林飛白,「那就把他先捆了吧。」

  燕綏對這個要求樂意得很,一揮手,德容言工便上去捆人,三綱五常要攔,燕綏淡淡道:「本王不能殺林飛白,殺你們容易得很,誰攔殺誰,等你們都死了,林飛白沒了藥,我看他還能活幾天。」

  三綱五常頓住腳,那高個子男子默然半晌,咬牙後退一步。

  文臻和燕綏便在眾人仇恨的目光中穿過,面不改色的奪走福壽膏,沒收煙槍,將大吼大怒的林飛白捆了起來。

  「吵死了」,文臻笑嘻嘻說一句,燕綏便讓人用軟布堵住了林飛白的嘴。

  林飛白被捆在地下,赤裸的胸膛上一道道都是自己挖出來的血印子,新痕疊舊痕,密密麻麻,看著令人發瘆,他自己卻好像根本不覺得任何痛苦,猶自扭動掙扎,嘴裡嗚嗚不絕,細細聽來都說的是個「藥」字。

  他的護衛們都悲憤地扭過頭去。

  有人實在看不下去,嗆然拔劍,也不知道是要自殺還是要殺人,被那高個子男子抬手打掉,冷然道:「侯爺受辱,身處虎穴,再不珍重自身,你是要侯爺死得又快又屈辱嗎?」

  說完他對著燕綏文臻噗通一跪。

  再二話不說砰地磕了個頭。

  再抬起頭來時額頭血痕殷殷,說話卻還是那個幽幽靜靜語調,道:「師蘭傑願以自身性命向文姑娘和殿下賠罪,只求殿下再賜福壽膏一罐,我家主子,沒那藥不行!」

  文臻笑嘻嘻看著他,點了點頭,答:「不給。」

  也不看他表情,也不看四周眾人要滴血的眼睛,一轉身道:「剛才你們沒讓我說話,現在都給我聽著,你家侯爺,是陛下交給我的,所以他吃什麼,做什麼,用什麼,我說了算。你們不同意,那就是你家侯爺抗旨,宜王殿下分分鐘把他送到牢獄裡,就他現在這德行,也不用我們做什麼,分分鐘死翹翹。記住了?」

  「你不給他福壽膏,他才是很快會死!天京最好的大夫都這麼說的!你這毒婦!侯爺就是給你害到邊關去的!你就是想他死!」

  「我和殿下要想他死剛才那機關直接招呼他就夠了!」文臻的笑意泛著冷光,「一群蠢貨,聽不懂人話就不要聽。總有一天要你們真心哭著向我賠罪!」

  一邊趕蒼蠅一樣揮揮手,那群護衛只好在師蘭傑的帶領下,含淚被德容言工趕出去,文臻聽見師蘭傑出去的時候厲聲對手下道:「飛鴿傳書給神將!」

  哈,這事兒怎麼好像還沒告訴林擎?

  好啊,小孩犯錯向大人告狀,接下來大人是不是很快就會帶著小孩回來找場子?

  文臻很期待看見那個名動東堂的家長。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將她閃閃發光的眼睛遮住,燕綏的聲音響在頭頂,「聽見林擎的名字,你為何如此興奮?」

  文臻想你是埃克斯光鈦合金眼嗎?嘴上卻裝傻,「有嗎?不不不,我對老男人沒興趣。」

  燕綏這才滿意,下一秒他眉頭又飛起來了。

  因為文臻說:「親愛的殿下,我們把林飛白搬到咱們院子裡去住吧?」

  ……

  燕綏最終還是把林飛白弄回了他曾發誓不許任何除護衛外的外男進入的院子。

  林飛白的三綱五常扒著院牆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活像他家主子被賣進了小倌館。

  真正被賣進過小倌館的宜王殿下表示,他才不想這麼做。

  非常瞭解他家主子的德高望重表示,這還不是因為文姑娘說了一句「親愛的」,又說了一句「咱們的院子」,擊中了咱們殿下泛濫的春心了唄。

  而且據說文姑娘還私下答應了給殿下做點什麼,至於到底做點什麼,這只是德高望重聽到了一言半語,具體的不知道。但看他家殿下那種看似不在意其實眼神蠢蠢欲動的模樣,想必肯定做的不是外袍什麼的。

  但是很快燕綏就後悔了。

  因為文臻不僅把林飛白安排住進了他剛剛弄好的,準備金屋藏臻的那個對稱院子裡,還和一直看熱鬧的唐羨之約定,請他每天來彈一次琴。

  唐羨之是東堂公認的音律大家,曾經找回失傳已久的名曲譜《天音散》,還曾輔助樂府及太常寺重新審定皇室十八大樂,是從理論到實戰都走上巔峰的人物,現在被她用來挽救失足青年。

  唐羨之居然還十分樂意地答應了。他越樂意,燕綏就越不樂意。

  燕綏剛想表示反對,就被文臻的糖衣炮彈給擊飛——文臻雙手捧心,甜蜜蜜地和他講:「殿下殿下,我剛想出一種極品的好東西,叫珍珠奶茶。這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最香甜柔滑的飲料,你想不想喝?裡面還有可以吃的珍珠哦。」

  燕綏瞧著剛才面對師蘭傑滿臉戾氣,對三綱五常圍攻面不改色,說跳圍牆就跳圍牆的某個蘿莉身金剛心的丫頭,再看看面前這個潔白柔軟,眼眸彎彎,酒窩深深的丫頭,忽然道:「你看起來真像個蛋糕兒。以後叫你小蛋糕。」

  外面香軟,裡頭一層層的厚厚的誰也看不見,每層滋味都不一樣。

  文臻彎起眼睛,「殿下愛吃甜食,是人家的小甜甜呢。」

  以為某人要被噁心得抖一抖的,結果他唔了一聲,似乎很滿意的樣子,也不和她計較住宿和彈琴的事情了,滿意地走開了。

  啊殿下我真的GET不到你的爽點!

  容光煥發呵呵一聲——肉麻就對了。

  ……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1 15:33:26

卷二 第八十二章 女主人

  屋子裡頭有些動靜,卻是林飛白醒了。

  他在被搬到這個院子的過程中,很是折騰了一番,但文臻的唯一要求就是,「當他鬧的時候,捆起來,堵住嘴,堅決不給福壽膏。」

  她也要求德容言工看好三綱五常。絕不允許任何人偷渡來一點福壽膏渣,誰出了紕漏,誰一輩子吃不到她的菜。

  這可怕的威脅連同對三綱五常的舊恨,令德容言工十分上心,日夜巡邏不休,一隻母蒼蠅都要掰開腿看看有沒有假充懷孕夾帶。

  文臻把林飛白弄到燕綏這裡,就是為了嚴防死守,先杜絕福壽膏的來源。

  這件事她比較上心,一來,是聖旨,關係她的自由和前途,雖說陛下可能也不太清楚福壽膏的危害,只是要她調養林飛白,但是她做得更好,封賞自然會更多;二來她對林飛白有歉意,不管怎樣,林飛白落到這慘狀和她有關,真要被福壽膏害死了,她怕被某位舉世聞名的家長找茬。三來,她也希望讓燕綏親眼看見福壽膏的危害和難戒程度,不知怎的,她就很擔心燕綏會碰這種東西,感覺這種容易讓人沉迷的神秘玩意兒,最容易令這種好奇心重又自以為無所不能的傢伙中招。

  她也問過是誰獻給了林飛白這東西,這東西最初又產出在哪裡。據說是一位路過郎中,自然無處查找。但這東西,據見多識廣的燕綏說,好像在一個相鄰小國普甘那裡見過。

  文臻想,這東西如果是被別有用心的人發現了用途,用來毀一個國家都不是難事。

  文臻覺得,如果下手的人在暗處,如果自己能盡快幫林飛白戒了毒,那麼那個下手的人會不會認為福壽膏沒用,而放棄繼續把這可怕的惡魔放進東堂?

  無論如何,這事得立即上報給皇帝。

  門忽然打開,林飛白出現在門口,一波發作過去,他看起來十分虛弱,腰背微微有點佝僂。

  文臻做好了被他大罵乃至出手的準備,他卻並沒有動作,只忽然道:「福壽膏有問題?」

  看文臻點頭,他又道:「很難戒?」

  「林侯你很有智慧,性格也剛強,我很看好你喲。」文臻笑眯眯讚他一句,又道,「你一切聽我的,我保你沒事。」

  「我不知道……」林飛白茫然地道,「有時候非常想要,非常……那時候天地都是混亂的……腦子裡只有福壽膏,我知道不對,可我無法控制,甚至連話都沒法說清楚……」

  他低頭看了文臻一眼,忽然道:「先前護衛是不是傷害了你,無論如何,你是為我好,我代他們向你賠罪。」

  文臻想起寧願以命賠罪的師蘭傑,想著林家父子馭下挺有一套,可惜護衛們的忠誠用錯了地方。

  她呵呵一笑,「不用賠。他們已經被打回去了,回頭還得給我磕頭。」

  林飛白又看了她一眼。

  兩人此時站在廊下,林飛白個子高,一低頭,只能看見文臻晶瑩的鼻尖,和一彎總在微笑的嘴角,眼睛大概也在彎著,所以睫毛在簌簌撲動,密密如簾。

  林飛白以前從未仔細看過她,印象中也就是個中人之姿,除了那種永不改變的甜美比較動人外,並無太多女子魅力。

  然而此刻,當他清醒過來,明白先前發生了什麼事之後,再看她現在的嬉笑如常,忽然便覺得佩服。

  這個女子,無根無基,從山野小鎮中走出,走過龐大繁華的聞家,走進人間至高的皇宮,一路過似乎點塵不驚繁花不改,但無形中便換了天地。

  她是夏風春雨,最柔和的天地之氣,悄然掠過潤物無聲,忽然舊貌便換了新顏。

  他便是遠在邊關,也能聽見她的消息。傳說中皇帝身邊紅人,一手設立夜市並逐漸推廣全國,創立了著名火鍋店江湖撈,新鮮吃法一夜之間傳遍大地,毫不藏珍,傳授給世人無數新奇小吃,在短短時日間不僅豐富了東堂百姓的飲食種類,也給了很多窮苦百姓賣小吃養活全家的機會,她的火鍋店始終在傳授各種健康的吃法,在周邊的定州已經開了第二家分店,並固定撥出盈利在當地設立讀書點,供貧苦書生免費讀書——後一條尤其思路深遠,利在千秋。

  而且聽說朝廷推行商稅優惠,扶持商戶政策能夠順利實施,以及近期和堯國世子的私下談判也獲得了很多利益,其間也都有她的一份功勞在。

  今日她一眼認出福壽膏的問題,毫不猶豫出手,在三綱五常圍攻下全身而退。此刻見他,沒有嘲笑也沒有表功,不過依舊一個甜蜜的笑。

  初見時他以為那永恆的笑是諂媚,到如今才明白原來這源於內心永遠的堅剛。

  文臻感覺到他凝視的目光有點太久,好奇地把轉開臉,林飛白立刻轉開目光。

  「不要現在說得好聽,希望你最終戒毒的時候不要恨我就行了。」文臻笑眯眯說一句,便挎了籃子出去買菜,林飛白戒毒對體力消耗非常大,身體也已經受了損害,需要好好補補。

  宜王府自然有人每日送菜進來,但那都是定好的菜色,而文臻喜歡自己買菜,在集市上逛,才可能遇到一些可遇不可求的上好菜色。

  燕綏又不在家了,吃完她做的早飯他就出去了,據說今日有重要朝議,討論要處理長川易家對西川易家的彈劾,長川易勒石上書朝廷,稱易燕然與西番勾結,私下販賣鹽鐵書籍等物給西番,還和西番大將耶律靖南有秘密交往,長川易家願意為朝廷分憂,幫助朝廷解決這狼子野心的易燕然,只需要朝廷撥點銀子糧草,調附近邊軍適當相助,並允許事後長川併走西川相鄰的土地八百里,就馬上出兵西川,把狼心狗肺的易燕然鎖拿天京問罪。

  燕綏說這件事的時候雖然依舊神情如常,文臻卻聽出了語氣譏誚,她也覺得很搞笑,易勒石這是腦子被門板擠了嗎?當這滿朝人精聽不出他的用意?不就是想佔西川的地盤嗎?扯這個理由,騙朝廷出兵出錢幫你鬥敗易燕然,然後你勢力擴充,佔據兩川之地,最後成為一個比兩個分裂的易家更難對付的超級龐然大物?

  朝廷群臣們腦子又不可能齊齊被門板擠過。

  總把別人當傻子是病,得治!

  但燕綏覺得可笑的點並不是這個,因為這麼荒唐的提議,朝臣竟然還有不少人讚成,就連跟隨陛下最久的單一令,都猶猶豫豫地表示也不是不能考慮,讓人頗覺不可思議。所以原先第一次朝議燕綏是沒去的,聽說了之後他想去圍觀一下精神病集體發作現場。

  文臻便笑,笑完和燕綏對望一眼,兩個技術熟練經驗豐富的坑貨都在對方眼睛裡讀到「這是有人作祟吧?」的字樣。

  文臻尤其覺得奇怪,覺得這事兒沒那麼簡單,群臣不可能一起得失心瘋,再說前幾日,宮裡針對她的那起巫蠱事件,明顯背後就有長川易家的影子,但是最後聽說點金被處死,太醫院最早指證她的那個太醫自殺,慎嬪的一個宮女被處死,因為當天是她在尚宮監合作冒充點金的,那宮女一口咬定抹銀的屍體是她處理的,法也是她做的,並很快咬舌自盡,隨即慎嬪也懸樑自盡。

  那個慎嬪,文臻都沒留下什麼印象,好像是個性情有些怯懦的妃子,也是宮中為數不多的沒有門閥背景的妃子之一,這樣的妃子,沒有德妃的運氣,在殺人如草不聞聲的宮廷裡湮滅是遲早的事。

  但說法歸說法,點金和那個宮女到底被審出來什麼,也只有參與這事的人才清楚。文臻之所以一句不問,就是知道朝廷處理事情,不是黑就黑白就白的,也不是非得得出明確答案的,得出明確答案也不代表就要令天下人都明白,甚至不代表有罪的人就一定會受到懲罰。

  到了這個層次,很多事,首要考慮的是穩定、利益、各種牽扯和博弈。所以哪怕窗戶紙一捅就破,也不一定會捅,說不定還會加糊一層。

  在她看來,這事兒再明確不過,她就是個倒黴被牽連的棋子,背後是兩易之間的爭奪。

  可惜,宮裡有個長川易家的皇后。

  唐瑛也被逐出御門監,他原本無事,不過是將劉尚帶到御前,這個可以推說是劉尚欺瞞,他的主要問題出在後來傷害定王燕絕,據說唐瑛得了失心瘋對定王燕絕下手用針戳燕絕腳底並背後襲擊定王被抓獲,在宮內傳為奇聞,燕絕被唐瑛傷害得臥床高燒至今未起呢。

  劉尚聽說是被打死後拖到亂葬崗,但具體的情況並不清楚,這樣的小人物,本也沒有更多人關注。

  聞近純涉嫌收買點金陷害她,但是這事被太后擋回去了,太后親自作證,說聞近純虔心禮佛,怎麼可能行這種陰私之事,而且那幾日也從未出過宮門。誰敢質疑太后的話,那自然是打道回府。據說聞近純因為不怕吃苦,事佛至誠,得了太后歡心,大抵要從香宮出來,直接到太后身邊伺候了。

  文臻表示對打不死的小強純萬分的欽佩。

  這些都是聽德容言工八卦的,言之隊本就負責消息蒐集傳遞之職責,聽完八卦她便去買菜。

  經過前院的時候,正遇上唐羨之坐在他家特製的買菜車上等她,文臻一看見坐在造型很接地氣上的仙氣飄飄的唐公子,便忍不住笑了。

  「吃了你的鍋貼和酸辣湯,自然要投桃報李,比如,幫你砍砍價。」唐羨之伸手給她,文臻很自然地上了車。

  馬車駛出大門時,坐在院牆上看守的,是今日當值大門的工於心計。

  工於心計抱著膝蓋看著兩人結伴出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看吧,他就說了,這女人水性楊花,到處撩撥。主子也不知道哪來這麼好的性兒,居然能讓她把姦夫一個個往家裡帶。現在好了,主子一出門,她就和姦夫出門逛街!

  工於心計看著馬車遠去的影子,盤算著等下怎麼和主子告狀。

  身後有轆轆車聲,他回身看見良工巧匠趕著輛車子過來,車子有點像唐家那輛買菜車,但是明顯比那輛更大更講究更復雜,良工巧匠有點著急地問他:「老大,看見文姑娘了嗎?我今早慢了一步,忘記把這車早點趕出來了,這還是主子特意囑咐了的。」又道,「如果她出去,您可別忘記告訴德高望重一聲,主子吩咐要派人跟著她保護的。」

  「哦,沒看見,也許回屋子睡覺了?」工於心計慢吞吞爬下來,「車子有什麼好準備的,人家本事大得很,隨時都有野男人提供寶馬香車呢。」

  「老大你說話奇奇怪怪的。」良工巧匠把車子往回趕,「還有,你怎麼總是對文姑娘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文姑娘很好啊,燒菜多好吃。你可別把咱們的未來王妃給得罪了!」

  「呸,燒菜好吃就能成王妃了?那咱東堂這許多廚子殿下娶得過來嗎?」

  「老大你這話就不講理了啊。」

  「我還覺得殿下不講理呢。那麼多好姑娘喜歡他,怎麼偏偏看上這個廚子。一臉乖黑心腸,對殿下也不見得有多好,遲早殿下得看明白這是個什麼貨色!」

  「老大你少說幾句,說不定咱們的名字將來還指望她幫忙改掉呢。」

  工於心計吐一口唾沫,「她要能成王妃,我名字隨便她改!」

  文臻在集市上,忽然打了個噴嚏,愕然望天,「誰在罵我?」

  她身後的掛車上,菜已經堆滿了車廂,甚至裡頭還有一隻羊。文臻準備給林飛白喝羊奶。這東西營養豐富好消化,對病人最合適了。

  又買到了上好的犬牙魚和牛肉,那犬牙魚有點像現代的高級鱈魚,最是細膩高營養,牛肉在古代一向很難得,因為輕易不許屠宰,這是特地從關西州運來的當地的一種長毛牛,肉質細膩肌理分明,還有色澤鮮亮的雪花紋,文臻見之大喜,第一瞬間就想燕綏可以吃到煎牛排了,順便還買了牛尾,想著得叫燕綏找林擎弄點西紅柿種子來,番茄牛尾湯得是一絕啊。

  在車上,文臻難免要和唐羨之聊聊天,有意無意試探了唐羨之的想法——她有點不能理解唐羨之真能安心在天京為質,別的不說,唐家樂意嗎?

  唐羨之只笑道:「走有走的理由,留有留的理由。如果有更好的理由,便是再留長一點也是無妨的。」說完笑看她。

  文臻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總不能是為我留的吧?雖然咱倆一起買菜砍價是珠聯璧合,整個市場聞風辟易,聊起美食也是頭腦風暴,牛尾湯我還沒想起來是你先提議的,但你這麼看我是幾個意思?

  還沒想清楚,忽然看見一個人,不禁咦了一聲。

  此時正經過一座寺廟,東堂因為太后信佛,寺廟香火很盛,城中也不少寺廟。一人正從山門走出,身後一個老僧合十相送。

  那不是皇叔,永王燕時信嗎。

  此時燕時信目光一轉,也看到她和唐羨之,似乎怔了一下,隨即和老僧告辭,走了過來。

  既然撞見了總不能不打招呼,何況這位皇叔和她雖無正式接觸,但也幫她解過兩次圍,文臻急忙跳下車行禮,又順嘴邀請他回家吃飯。

  這是廚子的習慣,邀請完她就囧了,回家?回哪個家?燕綏會不會把她和她的客人一起扔出去?

  所以她就是順嘴客氣一下,皇叔你千萬不要答應喲。

  然而皇叔沒聽見她的心聲,人家不像她,人家是個實誠人,實誠人笑一笑,居然點了頭。還和唐羨之道:「老三是個小氣的,早聽說他府中頗別致,到現在也沒請我這個叔叔瞧過。」

  唐羨之便笑,道:「我寄住了幾個月,到現在第二進院子還沒進去呢。」

  燕時信便笑看文臻,道:「聽說老三以院子論親疏,能進他三進院子的就是至親,不知文姑娘住在第幾進院子?」

  文臻瀑布汗,心想我能說我一直住在他床上嗎……

  好在燕時信和唐羨之,一個暖男,一個是接地氣的仙子,誰都不會令人難堪,這話也就是個閒話,轉眼就被唐羨之接過去了,兩個男人談石頭談雕刻談書法談音律,說說笑笑,客氣中不失親切,文臻則在默默發愁,祈禱回去的時候燕綏千萬不要在。

  好在她運氣不錯,到了王府果然燕綏還沒回來,第一進院子已經歸了唐羨之,宜王府的人現在多半從另一個門出入。文臻隨著唐羨之進了他的院子,這院子也有自己的廚房。今日買的好菜,總不能就這樣全部送回後院去,只能大半拿出來先招待客人了。

  她熬了香芹牛尾濃湯,煎了牛排鱈魚雙拼,做了芫爆牛里脊,黃瓜拌麻辣牛肉,再來個清爽的羅漢齋。

  牛尾香爛,吮骨肉脫,湯汁醇厚,牛里脊香脆金黃,配上芫荽如金鑲玉,麻辣牛肉辣香沖鼻,入口便覺勁爆,回味則口舌生津,夏季吃稍稍燥熱,配上清爽脆嫩的黃瓜正好,羅漢齋素菜齊全,各種來自蒼南的昂貴菌類加上木耳蘿蔔豆芽荸薺,嫩鮮香脆口感交雜,純素也能讓人感覺到不輸於葷菜的醇美。

  但這些都是很好的,卻不及那牛肉鱈魚雙拼的燦爛光華,最好的食材只適宜最簡單的烹飪方法,如美人天生麗質,脂粉太多便污了顏色,這牛肉鱈魚材質極好,適合煎製,文臻怕古人不適應一刀下去血水滋出,便煎了七分熟,微微有點血絲,卻將香氣極完美地鎖緊在肉中,切開時那濃烈的香氣似要噴射而出,以至於所有人都下意識閉住了呼吸。

  文臻原本聽說皇叔是在家居士,擔心他茹素,所以雖然素菜只有一樣,但份量十足。

  但很快她就發現,我們的皇叔瀟灑自在,素也可,葷也可,用他的話來說,人世間諸般美好,不可拘泥,美味在前而錯過,佛祖也要怪罪的。

  文臻在做菜之前就命人把剩下的食材送回燕綏那裡的廚房,一邊吃一邊擔心等會燕綏回家發現了殺過來,或者怕香氣太濃烈了被發現殺過來……擔心了一陣子忽然覺得不對勁。

  奇了怪了,她在怕啥?她又不是招了情人在家吃飯的有夫之婦?

  這裡已經算是唐羨之的地盤,和燕綏互不干擾,買菜是唐羨之陪著買的,錢是她自己的,她是個自由人,愛和誰吃飯和誰吃飯,她在怕啥?

  這麼一想,文臻就坦然吃飯了,並且為了鄙視自己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擔心,吃得尤其歡實。

  今天唐慕之也不在,據說新哨子送到了天京她去接了。

  文臻心想唐家這樣是真的安心讓最重要的一對兒女留天京了?

  席間皇叔問起住在這裡的林飛白要不要一起來吃飯,文臻不知道他清不清楚林飛白的情況,但可以確定的是,皇帝一定不願意林飛白的狀況被洩露出去,便撇撇嘴做一臉無奈,道林侯看她不順眼,從不理會她,她也不敢打擾。

  她這樣子,別人自然不能再問,賓主盡歡吃完飯,唐羨之便道,勞她這一餐美食,又是從未見過的別致,得給她個謝禮。

  沒等文臻拒絕,便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柄彎頸流弦的琵琶,錚錚而鳴。

  只聽了幾個音,文臻便在心中嘆一聲。

  音律大家,非同凡響。

  她見過他彈琴,已是雲端仙人山中高士,錚鳴間可見高天,見滄海,見流霞,見蓬萊,見天地間一切美好如心間生花,而雲天之外有仙人探掌撥雲霞。

  如今的琵琶卻又是一種風情,那雙修長優美的手如生弦上,慢而不斷,疾而不亂,點抹撫撥之間便起妙音,雲生雨上,蓮傾波中,瑤池裡白玉台上散了滿地珍珠,清脆玲瓏。

  文臻忍不住喃喃念: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劃,四弦一聲如裂帛……」

  叮然長鳴,唐羨之潔白的手正在弦上一個優美的飛掠,結束了一段令人頭腦也似清逸起來的樂章,聽見這幾句不由目光大亮,讚道:「想不到文姑娘文采了得!」

  文臻痴痴道:「抄的……都是抄的……」

  一邊的燕時信也在擊節讚嘆,道:「曲美調美詞也美,人間難聞。」

  文臻心神還有些恍惚,隨口道:「如此好曲,只缺優美歌喉。」

  她這話出口,忽覺四周氣氛略微有變,然而轉首去看,卻又沒有異常,唐羨之淺笑撥弦,垂下的烏髮光澤潤亮,遮半邊面容如玉琢。燕時信坐得筆直,煦煦溫陽,氣質柔和裡微帶滄桑,依舊非常吸引人的叔控之寶。

  隨即燕時信道:「我歌喉雖不佳,但也願獻歌一曲,以謝文姑娘之佳饌。」說完便啟唇作歌。

  文臻受到了驚嚇。

  一來她沒想到燕時信會唱歌。東堂朝堂有愛唱歌的習俗,說是開國皇帝愛好唱歌,世代皇族也多有善歌者,所以經常皇帝老子和百官開會一言不合便開唱,說人話就是「君臣偕樂載歌載舞」。文臻之前聽說過,但是始終無法想像性格沉靜的皇帝和一群大老爺們兒在大殿上搭膀子跳舞這種太美令人不敢想的畫面,後來又聽說皇帝體弱,所以唱得比較少,也便心安,為此還曾經發散一下思維,想像了一下萬一燕綏當皇帝和群臣載歌載舞的畫面,結果生生打了好幾個寒戰。

  二來她沒想到他說唱就唱。還真是皇族善歌,一點矜持都沒有!

  三來她沒想到他唱得這麼好!

  燕時信的嗓音和他本人氣質有些相似,醇厚寬廣而略帶滄桑,簡單來說就是非常有韻味,文臻一聽就知道他是高手,氣息轉換,吐字音準,都非常出色,那首歌也曲調特別,悠長舒緩,淡淡哀傷,本來並不適合琵琶的玉珠玲瓏之聲,然而細細聽下來,卻令人覺得心間如洗,天地空濛,萬物在這樣的長調中淡化如水墨,只留那人那歌,一身禪意,半袖山風。

  文臻聽得出了神,忽覺曲調有一點點不對勁,好像有細微的變化,她不懂音律,只憑直覺,因為曲調音韻都太美,所以出現一點點不和諧,都會令人如鯁在喉般難受,隨即她覺得什麼東西往心間鑽了鑽一般,心噗地漏跳了一拍。

  這感覺一瞬即過,快到令人簡直無法捕捉,她還沒反應過來,琵琶聲又一聲異常,卻又和先前不同,像一抹遊魂一般,倏地滑過,她心跳一平,這時候燕時信正唱到一個高音,他的音域真真寬廣,一個高音越拔越高越拔越高一直不停歇似乎要直上雲霄,文臻的心也似被那高音吊得不斷上颺上颺再上颺……

  忽然「嘎——」一聲刺耳。

  文臻霍然驚醒,心臟像是從高空墜落,自己都彷彿聽見了那「咚」一聲巨響,撞得肋骨都似生痛,她按住心口,好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過了半晌她慢慢轉頭,才看見唐羨之手指按在琵琶弦上,修長潔白手指上一抹鮮紅涔涔而下。

  琵琶深黑弦雪白,而血紅如火,這一霎色澤的鮮明與肅殺令人心驚。

  文臻良久之後,才發出一聲感嘆,:「什麼叫天籟之音,這便是了。」

  對面,燕時信雙手按膝,慨然道:「久不開嗓,見笑。」

  唐羨之慢慢用布巾擦乾淨手指,也笑道:「琵琶好久不用,弦澀了,實在是獻醜了。」

  文臻看著這兩人,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然後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

  燕綏回來時,發現自己的成語護衛們神情比較古怪。

  所以他第一句話就是問:「文臻又出什麼么蛾子了?」

  良工巧匠搶著道:「殿下,我們找不到文姑娘。隊長說她沒出去在家,可總隊說她一大早就出去買菜了,我們沒能跟上去保護!」

  工於心計翻著白眼,嘟囔著道:「是是是,我這是和你開個玩笑你也當真。她確實出去了,和那個唐羨之去買菜。趁主子不在就和外男勾搭一起,這種人憑什麼保護她……」

  他在燕綏的目光下越說越小聲,但猶自不服氣,道:「主子你盡慣著吧,這女人,出去帶一個,還帶回來一個!有完沒完了都!」

  燕綏眉頭一挑,「誰?」

  「永王殿下……哎主子你別走啊,主子你去哪裡……」

  「能去哪裡?沒聞到香氣嗎?沒聽到歌聲嗎?」

  「哎喲喂,那邊吃吃喝喝彈彈唱唱,主子奔波一天還沒吃飯,這有點慘啊,你說等下文姑娘會不會倒黴?」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難道不是主子噗通一跪,求文姑娘趕緊回去做飯嗎?」

  「啊哈哈哈為什麼想到這畫面我覺得有點開心啊。」

  ……

  文臻很快就想起來自己遺漏的事情是什麼了。

  唐羨之的院子是燕綏的,和燕綏的主院也只隔著幾道牆而已。而牆是擋不住香氣和歌聲的。

  燕綏如果回來……

  刺激大發了。

  這麼想的時候,她依舊坐著沒動。

  不知道是不是發燒後遺症並又勞累了一上午,她現在有點懶,不想動。

  她不想動,主人卻不想留,唐羨之微笑道:「永王殿下,文姑娘,請恕我不能留客了,我得趕緊把這琵琶給修理一下。」

  燕時信一笑起身,文臻只好也趕緊起身,一邊道:「那我把這些吃剩的收拾一下。」

  一邊收拾一邊想有的菜也沒怎麼動要是燕綏還沒回來,回鍋一下給他吃好了,這麼好的食材。

  還沒來得及端起盤子,就聽見一個聲音道:「不用收拾了。拿回去也是餵狗。」

  文臻想哎喲喂咱們真是心有靈犀,然後才反應過來——香菜精到了。

  一抬頭,她的小甜甜面無表情眼底戾氣滿滿地飄過來,連他叔都不理,看一眼桌上的菜色,文臻覺得他眼底的戾氣化為實質一定能將這個不小的院子填滿。

  燕綏也不理她,只對唐羨之道:「聽說閣下很會買菜,稍後本王建議陛下請你去戶部做事,也算不浪費人才,戶部那裡還有官員員舍提供,正適合你。」

  唐羨之一笑道:「正想著為我朝效犬馬之勞。」

  兩人目光一碰,各自轉開,文臻總覺得唐羨之話裡有話,但現在可不是挑事兒的時候,急忙把燕綏拖走,回去打算給他照原樣做一份牛排鱈魚雙拼。

  她去餐櫃取西餐刀具,這些餐具都是她上次在宜王府就已經畫過圖樣讓人照做好的。刀叉勺俱全,都是上好的精鋼打製,在古代,這算貴重金屬,不拿來製作武器,做餐具,實在有點浪費,她一開始沒有想到這點,和燕綏提了,後來明白了這個道理,有心想收回這個要求,然而這次來看,燕綏早就做好了。

  但是只做了兩套,一套大一點,雕刻著四爪飛龍,一套小一點,雕刻著梧桐鳳凰,兩套雕刻都十分靈動,據說是雕刻大師商醉蟬的手筆。

  文臻表示這個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聽過?

  文臻在餐具櫃看見這樣的兩套雪亮的餐具的時候,發了一陣怔,最後逼自己不去想那套鳳凰的是為誰準備的,自動想像了一下良工巧匠拿著那套鳳凰刀叉的模樣,想得樂不可支,嘰嘰咯咯笑了一陣,笑完笑容瞬間又斂了,默默轉身,決定不只做牛排了,要給燕土包子來一全套的西餐。

  她笑的時候,燕綏探頭進來看,正看見她對著那套鳳凰刀叉笑得花枝亂顫。

  等文臻做好餐點出去的時候,發現剛才還氣壓低沉的某人,臉色已經陰轉晴了。

  都說六月天娃娃臉,這話不對,明明是六月天燕綏臉!

  「今天我們吃西餐。」她笑著宣佈,在燕綏面前擺開刀刀叉叉一大堆。

  第一道是水果蔬菜沙拉。燕綏認為這是敷衍,表示拒絕。

  文臻也不理他,便把濃湯和牛肉鱈魚雙拼排這個主菜上來。

  燕綏對著那半紅半白的大盤子,不動。

  等人伺候的少爺。

  文臻雙手抱胸,笑眯眯看他,「殿下,吃西餐,首先要誇讚菜色的美好,以此感謝女主人的辛勞喲。」

  殿下的耳朵自動只接受到了「女主人」三個字。因此對這個要求接納度非常高。

  只是要怎麼感謝?

  親一下嗎?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1 15:33:46

卷二 第八十三章 長夜微光誰問情

  親一下嗎?

  洋外禮節不是都是親吻禮嗎?

  燕綏覺得洋外挺好的,以後要和父皇建議師夷長技,首先從感謝禮開始。

  文臻走了過來,燕綏想著是站起來親好呢還是坐著等她過來呢?

  文臻蹲了下來。

  燕綏想這高度不對啊,要麼就親額頭?

  文臻低頭。

  燕綏想親頭髮嗎?

  她昨晚洗頭沒有?

  等等,她為什麼把腦袋湊到他腿上?

  難道所謂的洋外感謝禮是她親他?

  這姿勢,她打算親他哪裡?!!

  殿下覺得受到了驚嚇!

  受到驚嚇的殿下有點僵硬,但覺得可以就這麼僵硬下去。

  洋外禮節嘛。

  總要先體驗一下的。

  他是個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人……

  文臻蹲下身,將準備好的雪白餐巾,鋪在燕綏腿上。

  她鋪的時候,感覺到燕綏腿面繃緊,似乎有點僵硬。

  她也沒在意,鋪好之後頭一抬,「咦,你臉色怎麼怪怪的,餓的嗎?」

  燕綏默然。

  這個是什麼玩意?

  打算用來幹嘛?

  反正不可能是親完用來擦嘴了,難道是發現了他的一點點變化給他擋住某處的?

  ……

  半晌,他啞著嗓子道,:「是啊有點餓。」

  「別急哦,咱們今天好好體驗一下西餐,這樣下次我在宮中辦西餐宴會的時候,你就可以嘲笑那些土包子啦。」

  迅速平復下來的燕綏終於能用某種蟲子退卻後恢復正常的腦子想像了一下,覺得這種「別人都不會她只先分享給我比父皇還早」的感覺不錯,欣然接受。

  「西餐正餐呢,一般兩副或者三副刀叉,左叉右刀。使用順序是由外向內。先拿最外側的吃開胃菜,中間那把吃副菜,最後一把吃主菜。」文臻給燕綏示範切牛排,「要先從左側切起,切一口就吃一口……」

  一刀下去,有血絲微微沁出,文臻滿意點頭,火候正好。

  「怎麼有血絲?」

  「牛排不可全熟,否則太老……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喜歡切得齊整的……這樣。」

  「有血絲。」

  「有血絲最鮮美了……」

  「有血絲。」

  「廢話,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燕綏默默吞下了瞬間變身的惡魔蘿莉硬塞進嘴裡的牛肉。

  文臻對此只有一個字評價。

  「賤!」

  吃完一口牛肉後,難纏精就不再試圖嗶嗶,並對盤子裡切好的大小一致的肉塊表示滿意。

  他吃到一半要說話,文惡魔已經笑眯眯地道:「要放下刀叉才可以說話哦。」

  他剛放下刀叉,文惡魔又笑眯眯道:「吃西餐放下刀叉也是有講究的哦,要把叉子的齒朝下,刀刃向內。」

  燕綏剛擺好。

  「不可以並排放哦,不然表示你不要吃了,你不要吃了嗎?」

  燕綏:……

  「你方才好像沒這樣要求皇叔和唐羨之?」

  「所以你和他們不一樣呀。」

  宜王殿下的微微炸開的毛,瞬間又被撫平鳥。

  文臻滿意地看著她瞬間調教出來的紳士,不得不說殿下是個好苗子,領悟力槓槓的。

  可惜就是外表再紳士,裡頭還是黑的。

  真人版阿德利企鵝。

  燕綏一言不發吃飯,吃了幾口忽然道:「我也會唱歌。」

  文臻:「……嗄?」

  所以你的意思是?

  她那一臉懵逼殺傷力實在有點大,燕綏一臉「我再也不想和你說話你這個傻叉」又低頭吃飯。

  吃吃吃,一吃解千愁。

  其間文臻聽見工於心計的哭嚎聲漸漸遠去,問燕綏怎麼了,燕綏淡淡答:「自作主張,自以為是,去他該去的地方了。」

  文臻:「……」

  說得好像他要被送上西天一樣。

  還有怎麼感覺被內涵了呢?

  ……

  吃完這一頓,氣氛回歸祥和,可燕綏的院子又鬧起來了。

  林飛白又發作了。

  他嚎叫,掙斷了繩子,砸爛了床和屋子裡一切可以砸的東西,在那些碎瓷片上亂滾,用頭砰砰砰撞牆,地面、牆壁,甚至屋頂橫樑,到處都是斑斑血跡,整個屋子亂得像被一百個人掃蕩過,血跡飛濺,被子的棉絮被扯爛漫天飄,德高望重親自上陣,頂著一頭的棉絮和血跡,和三四個人死命拉林飛白,但發狂狀態的林飛白戰力可以比得上三個平時的他,德高望重容光煥發幾個人渾身也多了很多條口子。

  圍牆外傳來打鬥聲,三綱五常被德容言工攔在牆外,燕綏這裡的機關實在太多,他們衝不過來。有人大叫有人嚎啕更多人在罵燕綏和文臻,罵他們男盜女娼勾搭成奸,罵他們落井下石故意虐待林飛白,罵他們黑心爛肚腸不得好死……

  燕綏一直沒有表情地聽著,並沒有拉走文臻。

  文臻一直笑嘻嘻聽著,並沒有受到打擊表情。

  裡頭砰然一聲巨響,林飛白衝了出來,眼眸血紅,毫無焦距,一拳打向文臻。

  文臻沒有動作,也扣住了燕綏的手。

  拳頭呼嘯而至,攜著入癮至深的人無可壓抑的巨大痛苦,風聲如虎。

  「林飛白,你忘記了神將的榮光了嗎?」

  拳頭霍然停住。

  「你忘記林擎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天了嗎?」

  林飛白顫抖著立在當地,拳頭格格攥緊。

  「你忘記這世間戰場無處不在,你今日的失敗就是來日林家的全線潰退了嗎!」

  林飛白後退。

  「你忘記了誰教你驕傲,誰教你堅持,誰教你不死就是不輸,但寧可死也不能跪著輸嗎!」

  再退一步。

  「你忘記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能戰勝,就沒有資格再贏任何一次了嗎!」

  再退。

  「你忘記林家就只有你和你父親,你死於恥辱,下一個就是你父親嗎!」

  再退。

  「你要成為永遠勝利的林家的第一個失敗嗎?」

  林飛白站住了,腳跟已經碰到門檻,身後就是一片狼藉的房間,退無可退。

  文臻不再說話,冷冷地看著他。

  一貫甜美的少女,此刻煞氣凜然。

  林飛白撞上她的目光,烏黑的,如他先前的拳頭呼嘯,轟然而至。

  柔軟的背後是鐵甲一般的堅硬和冷。

  他忽然轉身,開門,然後砰一聲關上門。

  下一瞬文臻把一截鐵鏈從窗口扔進去。

  「把自己鎖起來吧。自我控制都做不到的人,不配人幫忙。」

  裡頭嘩啦啦一陣鎖鏈響,片刻,德高望重等人退出,看文臻目光復雜。

  牆外還在罵,片刻後文臻上了牆,居高臨下,對著底下的三綱五常。

  德容言工在她身後,每人手中一個臭氣熏天的糞桶。

  「嘴髒的人,不配穿乾淨衣服。倒!」

  下一瞬除了幾個反應快的,其餘人都成了移動的糞坑。

  「從現在開始,你們的主子在我手上,我奉聖旨治療他。誰再罵一句,我不會再潑你們,我餵你們主子吃屎。」

  「……」

  「罵一句吃一口。相信我,我說到做到。」

  滿身糞臭的人們不敢不相信。

  「你告到陛下駕前也沒用,我可以告訴陛下,這是獨特的芳香療法。並且保證對林飛白有用。你看陛下聽我的還是聽你們的。」

  ……

  「現在,都給我走開,這座牆就是線,在林飛白走出這道牆之前,你們走近一步,我也餵他吃屎。」

  「在宜王府敢做任何小動作,我也餵他吃屎。」

  「我心情不好也會餵他吃屎。」

  ……

  「現在,親愛的們,請你們圓潤地離開我的視線。請沒有被屎潑到的那幾位上來打掃,務必不留下任何穢物和任何氣味,你們留下的任何穢物,都會成為今天林侯的晚飯。」

  ……

  德容言工顫抖地離開了。

  特麼的咱們的未來王妃不要臉起來簡直比殿下還高一個段數!

  三綱五常們臭氣哄哄地離開了,離開時所有人都滿身糞便,包括剛才已經避開的師蘭傑等人。

  沒辦法,清理完所有穢物,甚至挖坑三尺重新填埋乾淨的土和植被之後,是個人都不能保持乾淨。

  為了避免剩下任何噁心東西成為林侯的晚飯,所有人換過衣服趴在地上一寸寸聞過摸過泥土,確定沒有問題後才敢離開。

  從這一天開始,林飛白開始了他水深火熱的生活。

  他用鐵鏈把自己焊死在床上。床則換成了鐵床,文臻吩咐同樣焊死在地上。

  除此之外床頭四角,只要林飛白有可能撞到的地方都被磨圓並包上軟布。

  地上也鋪上厚厚的地毯。

  文臻在屋子裡安排了廁所,在鎖鏈能到達的地方,以解決他的尿頻尿急的問題。

  她就住在他隔壁,林飛白的發作不分晝夜,為了抵抗蝕骨的毒癮,每次都用盡了力氣,再加上舊傷未癒,損耗極大,文臻根據聞至味的藥膳方子進行改良,盡量選擇好消化營養豐富的菜色,也不分晝夜地給他補養。除了太醫開的調養身體的方子外,平日裡少食多餐,不允許喝茶喝酒,不吃豆類食物,每日喝一杯羊奶。

  他發作得最厲害神志不清的時候,文臻會派人通知唐羨之,唐羨之遠遠撫琴一首,他的音律號稱一曲萬金人間不可聞,雖然古人喜歡誇大,但確實技巧絕頂,優美迥徹,對安撫林飛白的情緒有不小的作用,他或在那樣的音律中漸漸平靜,或累極疲憊睡去。

  很多時候林飛白在劇烈的痛苦中清醒,看見的便是搖曳的燭火,和搖曳燭火裡那個端著各種湯羹,永遠笑容甜美的少女。

  他一開始拒絕她的照顧,不願欠人恩惠的性格讓他選擇將湯潑掉或者拒吃,文臻也不生氣,下次照樣端了送來。

  有一次他發作之後意識還不大清醒,看見那些熱騰騰的湯水便心生煩躁,狠狠推出去的時候燙傷了她的手指。

  結果他被她笑眯眯捏住鼻子卸掉下巴硬生生灌掉了其餘的羊奶,第二天還特意告訴他因為她受到嚴重的傷害所以向師蘭傑要了一千兩黃金的醫藥費。

  他聽見她站在牆頭上大聲向師蘭傑描述自己如何的腦子有病,如何醜態百出,如何瘦骨支離,如何涕淚交流。

  聽得他想死,胸中怒火騰騰燃燒。

  從此以後他積極吃藥喝湯,再痛苦也一口口嚥下去——他不怕死不怕傷,但怕那個無恥腹黑的女人天天站牆頭向三綱五常大談他的隱私和醜態,先不說這樣他以後有沒有臉見人,三綱五常心裡得有多煎熬?

  他勒令三綱五常不能告訴父親這件事,這萬一三綱五常天天被她魔音貫腦逼急了,向父親求助怎麼辦?

  林飛白只好一切聽從文臻,她叫吃就吃,叫睡就睡,叫鍛煉就鍛煉,有時候還要正襟危坐,聽她給他說書。

  是的,說書。

  毒癮對人肉體和精神的吞噬言語難以描述,晝夜晨昏在這個時候都沒了意義,漫漫長夜在此時便顯得特別難熬,白日裡有各種聲音,各種事端,還能稍微拉扯點注意力,到了萬籟俱寂的夜晚,所有人都沉睡了,失眠者那種蝕骨的孤獨感便在毒癮的作用下被無限放大,大到像要將他整個淹沒。

  他不點燈,在黑夜裡睜大眼睛,幾天時間瘦脫了形,像個瘆人的骷髏,只留下目光灼灼如不滅的星火。

  他覺得自己整個人似乎沉溺在深海裡,那裡幽暗沉寂沒有光亮,四面水流忽忽游動,不知是魚還是怪物,他想起文臻曾經說過深海的魚因為不見光,都隨便長長,什麼樣兒都有,盡管發揮想像去想,想怎麼醜,它們都能比你想像得更醜。

  他好久沒照鏡子了,但想自己應該也比那些深海魚更醜,醜到自己都嫌棄自己。

  遠處似乎有幽幽淡淡的樂聲,又或者夏花伴著夜風在悠遊作歌,心也隨著那樂那歌墜落擺蕩,在無際的深海裡,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然後他忽然聽見重重的腳步聲。

  來人似乎特意要搞出動靜,一路走一路乒裡乓啷不絕,優美的樂聲沒有了,夏花的歌聲也沒了,只有那乒裡乓啷,聽的人心頭煩躁,想要把人揪過來,臉摁在地上,狠狠摩擦摩擦。

  然後門拉開,文臻拖著個小凳子進來,坐在他鐵鏈搆不著的地方,先勒令他喝完一碗湯,然後給他講故事。

  講之前還不忘記拿個本子做記錄,說自己的故事都很值錢,誰誰誰四大名著流芳千古,不能白講,記下來,以後和林擎要錢。

  林飛白什麼寂寥黑暗深海都沒了,只想表示拒絕,然而沒用,某人想做什麼其實誰也阻止不了。

  林飛白聽見她唰唰唰翻小本子,叨念「先講個啥好呢,感覺紅樓夢不適合他這種鋼鐵直男,水滸傳又太適合他了可能以後會更暴力,西遊記這麼可愛的故事還是給小甜甜先講吧,那就三國演義好了,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嘛。」

  林飛白的思路有點岔——小甜甜是誰?

  自此開始每夜說書。

  林飛白一開始是拒絕的。

  這都什麼故事?

  說的都是什麼人?

  那個曹操,如此奸詐,明明自己游蕩無度,叔父好心教導,督促其父提醒於他,他竟然還詐他叔叔,裝作急病倒地騙得叔叔焦灼告知他爹,等他爹來了以後又一臉無事,倒讓他爹誤以為叔叔撒謊,從此再也不信叔叔的告狀。

  奸詐!

  和燕綏一模一樣!

  還是這個曹操,謀刺董卓未成,逃出京城,錯殺呂伯奢家人,又殺死呂伯奢以絕後患。倒是辜負了陳宮捉放曹。

  這什麼人品!

  還有那個三姓家奴呂布,為一個女人弒殺義父,枉為英雄!

  劉皇叔也是道貌岸然,借荊州有借無還。

  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倒是英雄豪氣令人神往,諸葛亮草船借箭舌戰群儒一曲空城退司馬也算千古絕唱。

  吐槽很快就忘記了,身體裡那種千萬隻螞蟻噬骨噬肉的痛苦也似乎暫時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在那個風雲變幻三國爭雄的世界裡徜徉,為諸葛謀而嘆,為司馬奸而怒,為張飛莽而搖頭,為關羽勇而擊節……將軍百戰龍骨在,紅顏零落花成灰,江流水轉三國夢,卻問英雄是阿誰。

  ……不知什麼時候他從旗卷赤壁馬吞吳的三國夢境裡走出,卻發現對面的文臻已經睏得坐在小凳子上睡著了。

  她的腦袋一點一點的,雞啄米似的,竟然猶自能撐著身體不倒。

  林飛白這才恍然想起,好像文臻也有很多天沒有睡好覺了。

  每夜每夜,他從迷茫和痛苦中一身大汗醒來時,看見的都是熱氣騰騰的湯羹後她的笑臉。

  他盯著她的臉,幾天下來,她好像也瘦了一點,粉團團的小圓臉顯出了些輪廓,反倒更顯得秀致,長長的睫毛微微翕動,沾了點這夜來的水汽,閃閃爍爍。

  那一點點光芒,是他長夜裡的螢燈,光芒弱而不滅,飄而不斷,看似冷峭,實則溫暖,始終含笑掛在他的蒼穹,引著他一步一步,向晨曦而去。

  他忽然伸出手,手指指甲青黑色略淡了一些,指節仍然瘦骨嶙峋,嶙峋的手指顫抖著向文臻探去,很慢,像怕驚破一個泡泡一樣光芒流轉卻又觸手可滅的夢。

  然而鎖鏈隨即叮噹響起。

  林飛白一顫,立即停下,小心地看一眼文臻,確定她沒醒,才舒了一口氣。

  他凝視了她一會,看她在凳子上扭了扭身體,顯然睡得不舒服。

  他回頭看看自己的床,很乾淨,他幾乎沒在床上睡過,為了錘煉自己,為了心中不滅的驕傲,為了不墮林家的威名,他不允許自己再有任何一絲放縱,只有肌膚磨礪在堅硬的石地上感覺到痛,他才能清醒地活著,清醒地抵抗。

  他想了想,雙腳踩住了自己的鐵鏈,只留下了可以供手輕微活動的地方。

  文臻坐的地方離床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抱到床上。

  他手指剛剛觸及她臂膀。

  一雙手忽然伸過來,打橫抄起文臻,靴子一踢將小板凳踢起。

  林飛白抬頭,就看見燕綏那張看似面無表情,眼神永遠蔑視空茫的臉。

  燕綏也不看他,一手抄文臻,一手拎小板凳,竟然連人帶凳就這麼呼嚕走了。

  林飛白靠著牆壁,沒有說話。

  就在剛才那一瞬,他忽然覺得,燕綏看文臻時候,那種永恆的令人心頭發緊又不安的眼神,似乎有了變化。

  有了一種叫做情緒的東西。

  他看她時眼睛分外的亮,哪怕是惱怒不滿,也灼灼動人。

  林飛白轉頭,窗戶已經鎖死了,看不見夜空的星,可他知道,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有什麼閃閃地亮了,又有什麼,悄悄地滅了。

  ……

  林飛白越發地消瘦下去了。

  也越發地安靜下去。

  起初的掙扎嚎叫翻滾廝打越來越少,後期就變為沉默的壓抑的抗爭,無法發洩的抗爭需要迸裂肌骨的力量來忍耐,整個院子靜悄悄的,但人們反而更加屏住了呼吸。

  三綱五常們以前每日還能遠遠地聽著那些嚎叫,在擔憂焦灼中確認林侯還活著,但此刻失去這聲音,反而讓他們發瘋,有時候冒險去聽牆角,隱約也能聽見一些讓人不安的對話。

  「……越來越瘦了……」

  「看起來怕人……顴骨突得高高的,眼眶子深深的,就留兩個大眼珠子偶爾滾一下,骷髏一樣……」

  「可憐,也算一個少年英傑,落得這般模樣……」

  三綱五常聽得心焦如焚,卻束手無策。整日遊魂一般在院子外游蕩。

  文臻有次出外採購回來,遠遠的看見師蘭傑在道邊跪著。

  「姑娘,」他聲音沉痛而悲哀,「放過林侯吧。如果他注定要死,讓他痛快地死也是成全。」

  說完他拿出幾張大額銀票,放在地上,道:「這是師某全部身家。獻給姑娘,只求姑娘給他一點福壽膏。」

  這個驕傲的護衛首領,說完便磕了一個頭,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文臻默然半晌,呵呵一聲,上前去拿了那銀票,塞在自己口袋裡,走了。

  福壽膏?

  當然沒有。

  不僅沒有,當晚林飛白還喝到了令他欲仙欲死的榴蓮粉老母雞湯。

  ……

  燕綏勒令文臻不能再獨自行動,任何時候出門必須有不少於二十人護衛跟隨。

  也府裡也一樣,府裡未見得比府外安全,三綱五常遊魂一樣,看見燕綏的院子都目光裡燃燒怒火。

  文臻現在也很少出門,她很累,這是一個漫長而艱苦的過程,熬過了生不如死的最初,還有一個更艱難更漫長的心理抵抗戰要打。

  每晚的喝湯時間變成了故事會,聽眾增加了一人——燕綏也做了個小凳子,每晚來聽故事。

  本來他這個長手長腳的,是不可能肯坐那種只適合矮子的小凳子的,但萬物不可不對稱,所以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在小凳子上。

  林飛白很憤怒——本來是他獨享的東西,為什麼這傢伙要來分一杯羹?他也吃福壽膏了嗎!

  燕綏也很憤怒——小蛋糕的所有東西都應該是我先享用,怎麼這個傢伙居然把三國給先聽上了?不行,重講!

  文臻也很憤怒——特麼的你們有完沒完,不就聽個故事,還分什麼先來後到?幼兒園搶糖嗎?

  故事在她腦袋裡,那兩個本事再大也不能去挖,新仇舊恨,火星撞地球。

  文臻講到孫猴子搶來金箍棒,林飛白冷笑睨燕綏,「閣下當可感嘆遇見知音。」

  燕綏道:「我這不是為你麼,有些人吃膏子把腦子吃壞了,正欠根棒子掏掏耳朵。」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講到豬八戒調戲嫦娥被罰,燕綏微笑瞧林飛白。

  「不知道怎的,聽見這個我忽然想起林飛白小時候追在唐慕之身後,被她推到湖裡。」

  林飛白面無表情,「我倒是想起殿下從小被人誇讚耳垂大有福氣。」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講到孫猴子三打白骨精。林飛白冷睨燕綏,「朝中一直稱讚殿下多智近妖,咱們也不明白這個妖指的是哪種妖,現在總算有答案了。」

  燕綏微笑,「想起那個被孫猴子圈在圈裡的唐僧,啊,被圈的日子還好嗎?」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講到豬八戒娶妻高老莊,燕綏十分滿意,「林飛白啊,聽說你神將府靠近天京的最大的一個莊子就叫高家莊哎。」

  林飛白點頭,「父親買了打算贈給殿下以後立王妃做嫁妝。」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臻講到金角大王銀角大王,林飛白點頭,「這名字好,殿下應該喜歡,都說殿下頭角崢嶸,也不知是金角還是銀角。」

  燕綏取出一隻玉瓶兒,裝模作樣對著林飛白,「喊你一聲你可別應!」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某一天燕綏煩了,以千兩黃金買到了文臻新故事的訂製權,當天晚上,威武就能屈富貴一定淫的文臻開講新故事,主角林妹妹。

  當晚燕綏十分愉悅,屢次恭喜林飛白首次榮膺女主角。

  無可取代啊,他這多愁多病的寂寞林。

  第二天林飛白以兩千兩黃金中標,當晚文臻的故事會主角換成了浪子燕青,這回因為價格高昂,文臻不辭勞苦地進行了藝術加工,故事主題是浪子燕青和母夜叉孫二娘之間不可不說的二三事。

  當晚林飛白恭祝殿下將來喜提賢妻如二娘。

  ……

  近來的風聲越來越不好了。

  林侯已經好多天沒有動靜,連燕綏也少出去了,那個院子裡整日靜悄悄的。

  有時候越是沉靜越是恐怖,眾人心都壓著,總覺得要發生些什麼,很明顯,德容言工們的巡邏次數也在增加,三綱五常被防範得更緊。

  三綱五常為了應對隨時可能突發的狀況,也加強了戒備,每天晚上都有一半的人在警戒,就地駐紮在那個院子附近。

  某一天深夜,忽然一聲脆裂的爆響,隨即一聲女子的驚呼。

  聽聲音像是文臻,三綱五常都立即被驚起,往院子奔來。隨即便被同樣很快出現的德容言工給攔住,兩大和主子一樣不對盤的護衛團就在牆上牆下,再次展開第一百二十八次的對罵。

  裡頭卻似乎有了動靜,忽然又有一個護衛驚呼一聲,大喊「不好了,裡頭打……」喊了半截停住,然而牆頭上的德容言工已經紛紛變色,也顧不得罵戰正酣,紛紛跳下牆頭回去了。

  這讓三綱五常更加心如貓抓,都立在牆下聽裡頭的動靜,先是鎖鏈巨響,然後又有崩裂之聲,轟然一聲大響,像是什麼東西被撞破了,又有肉體跌落之聲,夾雜著沉重的喘息和怒喝。喘息聲聽來是林飛白的,怒喝卻像是燕綏的聲音,還有文臻的尖叫,「他瘋了!他瘋了!」

  師蘭傑再也忍耐不住,縱身上牆,一眼就看見主屋窗戶竟然已經撞破,林飛白正手腳並用死死纏住燕綏,燕綏幾次抬手儼然都是殺手的姿勢,看得他心驚肉跳,而一邊文臻的手上捧著一個小瓷罐,赫然正是他自己收藏的那一罐福壽膏!

  地上林飛白咻咻如獸,頭撞肘擊腿鎖指叩,雖然瘦成了鬼,依舊招招都是近身殺招,眼眸血紅,神情裡滿是戾氣,顯見得恨極了燕綏,一邊瘋狂廝打一邊大叫,「叫你們捆我!」

  「叫你們不給我藥想要我傷口爛死!」

  「叫你們不給我藥還要耍我!」

  燕綏冷著臉,終於動了真怒,眉一挑幽幽道:「當真以為我怕了你爹不敢殺你!」抬手一掌拍在他肩上,將他重重地拍了出去。

  林飛白倒飛而出,砰一聲紮在地上,忽然一個打滾,撲向了文臻。

  文臻驚呼急退,但林飛白此時身形如鬼魅,來得又意外,手一伸,已經從文臻手上把那瓷罐子奪走。

  人影一閃,燕綏也到了,出手來奪那瓷罐子,林飛白抓起那罐子裡的福壽膏就往嘴裡塞,見燕綏來奪頓時怒極,手裡另一把福壽膏猛地塞進了燕綏嘴裡。

  這一下來得突然,燕綏和文臻都怔住,林飛白飛撲而上,用肘死死壓住燕綏的嘴,大喝:「你說這個有毒!那你自己也嘗嘗!」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1 15:34:04

卷二 第八十四章 大佬太帥

  燕綏抬手將他掀開,急忙站起身想吐,但嘔了幾下,卻沒嘔出什麼東西來。

  隨即他冷喝:「把他拖走!」

  這一連串變故只發生在須臾之間,卻驚心動魄,師蘭傑怔在牆頭一身冷汗,此刻才反應過來,也顧不得禁令,撲下去就要救主。

  此時院子裡亂成一片,所有人都圍上去查看燕綏情況,也沒人理會林飛白,師蘭傑扶起林飛白,觸及他骨瘦如柴的手腳,心中一慟,險些落下淚來。

  林飛白卻在笑,眼睛奇亮,師蘭傑聽見他低聲道:「這下大家都一樣了……」

  這話令師蘭傑心中一震,林飛白卻推開他,低聲道:「走吧,著緊一些,說不定過不了多久,這府裡就不一樣了……到時候,讓他們來求我們!」

  師蘭傑咬咬牙,點頭退了出去。

  這一夜過後,宜王府似乎也沒什麼變化,院子修過了,窗戶補好了,林飛白還是沒能出來,燕綏有時上朝,有時不去。

  三綱五常的沉默守夜依舊繼續。

  某個深夜,一個護衛發現德高望重捧著個上面蓋著綢布的托盤進去了。

  綢布下的東西輪廓看著有些眼熟,長長的一條。

  三綱五常懷疑那是煙槍,一開始很是歡喜,心想許是那兩位心軟了,終於肯給林侯用藥了,但是師蘭傑否認了這個猜測。

  他說如果文臻真的同意林侯用福壽膏,絕不會這麼靜悄悄的,用這膏子的一定另有其人。

  福壽膏昂貴無比,總共就帶回來兩罐,一罐給文臻毀了,一罐給文臻沒收了,那晚一番廝打之後又收了回去,但看樣子應該還剩下有一半。

  現在顯然用上了。不是林侯,是誰在用?

  有個答案呼之欲出,眾人對望一眼,心中不知是喜是憂。

  對福壽膏,他們並不是沒有過疑慮,但是天京最好的大夫給林侯診斷過,說他這藥如果不持續用下去,遲早是一個死。福壽膏未知的危害沒人看見過,死亡的威脅卻近在咫尺,他們不敢這樣放棄林侯。

  面對眾人忐忑的目光,師蘭傑十分冷靜地道:「再等等。」

  福壽膏就那麼點,總會用完的。

  過了幾天,在王府門口等了好多天的三綱五常,發現出門的燕綏開始坐車,上車前驚鴻一瞥,臉色青灰,隱約竟有點像林侯前陣子的模樣。

  三綱五常對這樣的氣色很熟悉,一時心中又痛快又歡喜。

  又過了兩天,某天德高望重「偶遇」師蘭傑,居然要請他喝酒。席間旁敲側擊,詢問那福壽膏的來源。

  師蘭傑自然閉口不言。

  又過了兩天,師蘭傑睡到半夜,忽然感覺屋子裡有人,點燈一看,卻是文臻。

  對文臻,師蘭傑不可能有好印象,當即要把她轟出去,然而文臻手一伸,掌心裡五千兩銀票。

  「什麼意思?」

  「幫我買福壽膏。」文臻開門見山,「我答應你,分一半給你主子。」

  師蘭傑冷笑。

  「福壽膏就兩罐,是邊關游醫自己做的,我們從邊關一直帶到天京,現在你叫我到哪找去?」

  「那你就看著你主子活活痛死吧。」文臻也冷笑,「他背上的瘡爛了,碗口大一個洞,遲早爛沒了心肝肺。你不說,也算你幫忙送了你主子一程。」

  「燕綏遭報應了麼?他怎麼自己不來?」

  「殿下那脾性你不知道?他會向你低頭?」

  「你不是說這東西有毒會上癮吃多了會死嗎?那別吃啊,像對林侯一樣,把燕綏也捆起來便是。」

  「我瞎說的。藥是好藥,可我就不樂意給林飛白吃怎麼了?」文臻呵呵笑,「喲,真是天真蠢萌傻白甜,你家主子和殿下鬥了這麼多年,怎麼你還以為殿下喜歡他啊?」

  「是我蠢,以為奸惡之徒好歹能有底線……不說這個。明天我試著去買,買不買得到得看運氣。」

  「我要跟過去。」

  「不行。那游醫說了,兩罐可能不夠,他天京的侄兒有方子,但這東西裡面摻雜了東堂管制的藥物,一旦被發現就有災禍,所以絕不許我之外的人去聯繫。」

  「不行。你這麼恨我們,誰知道你買回來的是什麼玩意。萬一你在裡頭加料呢?」文臻翻白眼,「你們三綱五常裡有沒有女子?我也扮成你們的人便是了。」

  「……我也不知道這樣能不能行,等我試著問問。」

  ……

  「那邊有聯繫我們了,想要買藥。」

  「林飛白現在在燕綏府裡,燕綏詭計多端,不能不防。」

  「聽說燕綏也中了招。」

  「這就更可疑了……那買藥的是誰?」

  「林飛白的護衛頭領。但我們懷疑,是那位女廚子,她就在宜王府,和燕綏關係不一般。」

  「仔細瞧著那邊的動靜,發現不對,就一起殺了。寧可損失人手,不可被人抓住把柄。」

  「是。」

  「如果來的是那個女廚子,把她抓來,當然,要保證萬無一失,但有任何疑點,都立即殺了。」

  「是。」

  ……

  入夜,氣死風燈在深巷裡隨風兜轉,映著微黃光斑裡,黑色衣袂如流水般滑過。

  師蘭傑帶著文臻,七拐八彎,兜了好幾圈兒,才扣響了一家小院的門環。

  一輕三重,先急後鬆,過了好一會,才有人打開門戶,吱呀一聲,門縫裡透出一雙警惕的眼。

  「關上風急,故人相約。」師蘭傑按照事先的交代說暗語,「特來給孫老伯送個信兒。」

  那人又打量半晌,忽然砰地把門一關。

  師蘭傑愕然,隨即明白了什麼,再次敲門,裡頭沒人應和,師蘭傑隔著門板低聲道,「來的是我師妹,我有急事被調回邊關,特地帶我師妹來認門,她是女子,擅長隱匿和輕功,更不易被人注意。以後便是她來找你們。」

  靜了一會,門終於開了,一人在門背後遠遠招手,師蘭傑帶著文臻進去。

  ……

  宜王府四門緊閉,和以往諸多夜並無不同。

  只在文臻師蘭傑出門後不久,有幾條黑影,射出府門,向他們離去的方向追蹤而去。

  ……

  這幾條黑影消失以後,又有幾條黑影從宜王府外的隱蔽處冒出頭來,望著先前幾人消失的方向,冷笑一聲。

  「果然有貓膩,果然沒有吃福壽膏,這是假做中毒想順藤摸瓜呢?」

  又有人笑道,「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當先一人冷冷道:「按計劃執行。」

  ……

  師蘭傑和文臻隨著那人向裡走,裡頭一個面容平常的年輕男子迎了出來,和師蘭傑攀談了幾句,終於放心地點點頭,便進內室去取出一個和之前一樣的小瓷罐來,遞給文臻,道:「既然以後都這位姑娘來買藥,那就請姑娘學學怎麼認這藥吧。」

  文臻便接了,瓷罐剛到手,忽然「咻」一聲,箭聲破空,尖嘯凌厲,竟是從剛才那男子進去的內室射出。

  師蘭傑大驚,一把拽住文臻向後退,然而那箭的目標竟然不是他和文臻,「嗤」一聲輕響,箭尖深深紮入那男子後心,從背後穿入,前心穿出。

  這一下太出乎意料,師蘭傑和文臻都怔住,那穿出男子前心的箭尖忽然爆開,又一點火星閃現,正落在文臻手中的瓷罐上。

  噗一聲輕響,瞬間瓷罐融化,瓷罐裡的東西化為一道濃黑的煙,準準地撲在正低頭看瓷罐的文臻和師蘭傑臉上。

  兩人無聲無息倒下,那火星也隨之落地,落地瞬間便是一陣爆燃,立時便起了火。

  屋內火一起,內室裡一個黑衣男子滿意地點點頭,又等了一會,確認師蘭傑和文臻都沒動靜,便出去,將文臻抱入內室,先閉了她的穴道,將她搜索了一遍,將一柄長劍和一柄匕首給扔了,才將她背在背上,隨即卸下屋內一張桌子的一隻腳,往榻上香爐裡一插。

  軋軋連響,兩邊相連的牆角忽然分開,現出一個洞口。

  那黑衣男子輕捷地躍下。

  他落下的瞬間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然而回首只看見從隔壁彌漫過來的滾滾濃煙,並無人影,這火勢顯然已經無人能救。

  入口在他身後緩緩合攏,他順著地道前奔。

  地道裡明顯有很多機關,因此他的步伐便顯得很奇怪,跳跳蹦蹦的。

  獨自在地道前奔的時候他依舊很小心,不時地貼上牆壁,以驗證背後是否跟著人,或者不時貼地,聽聽四周有無腳步聲或者異常動靜,有時候跑著跑著,竟然還會突然來個後空翻,將四面都看個清楚。

  每次都毫無異常。

  他也時刻仔細聽著背上文臻的呼吸動靜,文臻的呼吸斷斷續續,帶著中了毒的人的特有特徵。

  他終於放心,直奔目的地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

  他背上,文臻始終睜著眼睛。

  她的指尖向下,原本透明的指甲,不知何時多了一點金光閃耀,每次那人跳蹦躍起,那點金光便簌簌抖落一點,在黑暗的地道裡發著微光。

  他還不知道的是,當他跳躍時,德高望重在他身後跳躍。

  他忽然貼上牆壁時,容光煥發貼在他頭頂。

  他趴下時,言出法隨靜靜站在他身後。

  他後空翻時,良工巧匠在他前面。

  ……

  前方漸漸出現光亮,文臻閉上眼睛裝睡。

  那人終於停下,前方卻並不是出口,只是一間比較寬大的地下密室,一個和他同樣裝束的黑衣男子等著,無聲接過他手中的文臻,再次仔細檢查一遍,才點點頭示意前一個人離開,自己把文臻又背在背上。

  「原路返回,看見有人追上來,格殺勿論。」

  「是。」

  後一個人帶著文臻,開啟密室裡的另一道秘密門戶,繼續下一程。前一個人則返身,準備回去守著密道,如果有人追下來,來一個宰一個。

  他轉身,忽然發現泥土裡一點點金色的東西,立刻趴下去查看,臉一靠近,那點金色粉末忽然化為無數金色的小蟲子,鑽入了他的鼻子嘴巴和眼睛。

  他都沒來得及發出聲音,便硬邦邦地倒了下去。

  他倒下,意識猶自清醒,清晰地感覺到有人從密道裡走了出來,靴子輕巧地踏過他的背,還把他的手著重地碾了碾,往下一條道走去了。

  ……

  文臻這回隨著第二個人是上行,看樣子要到地面上去。畢竟地道的長度有限。

  這個上行道尤其詭異,那人每爬上一截,腳下不知道踢到什麼,洞壁便會自動彈出圓形橫板,將洞整個堵死。

  他一路上行爬了大概三丈,堵死了最起碼五段。

  而且這個洞口機關設置很絕,只能從下往上爬一次,機關開關在橫板的上方。下頭沒有開啟的地方,橫板很厚,是生鐵打製,露在外面的是一個不大的圓形,但文臻懷疑嵌在牆壁裡面的可能是一整塊大鐵板。

  鐵板插入洞壁毫無縫隙,人想拉開也無處著力,想靠掌力擊穿也是不可能的,幾乎是有出無進的機關了。

  她還是手臂垂著,這回指甲裡不落金粉了,改滴一種透明液體。

  她的衣袖經過特製,在連接的縫邊裡藏了一根極細的管子,一直延伸到手掌邊緣,她的袖子比較長,幾乎能覆蓋到指尖,那兩個人搜查的時候都只是翻開了她的衣袖查看手肘有無藏有武器,萬想不到花樣在衣袖裡。

  當然,她全身上下都是各種各樣的花樣,作為一個武功很難大成,又整天在陰謀詭計窩裡打滾的悲催貨,不把用毒用藥練到極致她連睡覺都不安心。

  現在那個管子裡滴落的液體,落到那生鐵和洞壁的邊緣,洞壁不可能也是生鐵,用磚塊砌了,也算嚴實,但總歸會長些頑強的草,年月久了也有一些地方斑駁露出泥面,有些蟲子爬來爬去。

  液體滴落,那些蟲子忽然像受到召喚,爬得更歡,泥土裡漸漸出現一些動靜,似乎有些什麼力氣比較大的動物在土裡翻滾,攪得腐朽的牆磚碎片和泥土不斷簌簌下落,生鐵和洞壁之間漸漸出現縫隙。

  此時有人到了,站在洞下,仰頭對上看了看。

  每層橫板都被土裡的蟲子拱出了一條縫隙,位置都差不多,透過五層的縫隙,可以看見洞頂漏下的一線微光。

  這點縫隙自然不夠人穿過去,甚至不夠手指伸進去將橫板拉開。

  那人站定不動,手指微微掐起。

  剎那間,他腳下一株細藤忽然猛地一震,隨即像被吹了氣球一樣,膨脹、變粗、變長、莖葉扭曲,藤蔓搖擺,轉眼間竟然粗如水桶,闊大的綠色葉面如蒲扇般幾乎擠佔了整個密室,一眼看去簡直像個不存在於世界上的藤妖。

  那藤嗖嗖上漲,見縫插針,直接穿過那點縫隙,靠那自然生長的天賦強大力量,硬生生將那橫板給頂開。

  整個洞都被那枝巨大藤蔓給頂開,望去高不見頂,彷彿可入雲霄。

  然後某人輕輕鬆鬆一路踩著藤蔓上升,看上去像個植物系飛升祖師。

  明明可以把手伸入縫隙用力掰開的,然而人家嫌不好看,嫌泥土髒,嫌泥裡有蟲……寧可呼喚藤蔓小弟。

  ……

  這回文臻被背到了一處小河邊,然後還是老辦法,換人,再次搜身,上船,進行下一途。

  輾轉到這兒文臻心中也是驚嘆——對手心思細密行事嚴謹實在也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如果今天不是她和燕綏合作,第一關可能就被甩了。

  這個計劃,從林飛白開始戒癮第一天就定好了。

  林飛白吃了福壽膏這件事不是小事,也絕不可能是孤例,一旦東堂朝堂被這個東西滲透,群臣被控制,東堂離滅國也就不遠了。

  所以揪出賣藥人以及背後的黑手是當務之急。

  文臻為此向皇帝上了摺子,說明了林飛白的情況,福壽膏的害處,以及自己的想法。皇帝第二天秘密派人來帶走了一點福壽膏,又過了幾日,給她下了密旨,將這事交給了燕綏和她兩人負責。允許他們在天京範圍內以任何方式追查,並且打算撥龍翔衛給他們使用,但被燕綏拒絕了。

  確實,在不知道幕後人是誰的情形下,貿然使用任何燕綏自己人以外的勢力都是冒險。

  文臻自告奮勇做餌,燕綏並沒有阻攔,他覺得小蛋糕兒一肚子壞水,除了自己沒有坑不了的人。

  現在這重重關卡,雖然文臻早有準備,用上了自己最近學到的各種手段,但還是擔心燕綏不能及時追上來。

  河面上黑漆漆的,水波欸乃,這一片河面有很多荷葉和蘆葦,像個迷宮似的,進去了就找不到了。

  文臻心想總要停在岸邊的,這條河看起來也不大,到時候封鎖河岸,注意觀察,也能發現蛛絲馬跡。

  結果船行不久,就在蘆葦蕩內停下,蘆葦蕩內竟然還有一個簡易的亭子,第三個男子背著文臻進入亭子,亭子裡有條滑索,一條黑線沒入黑暗,也不知道另一端在哪。

  滑索下繫著一個不小的籃子,那男子背著文臻進入籃子,他們一進入籃子,水裡就冒出許多穿水靠的人,飛快地將亭子給拆了。

  籃子便自動往下滑,一直滑過岸邊又越過一截才停下,已經有人等在那裡,換下一程。

  因為用滑索前進,沒有落足河邊,所以在河岸及周圍一大片距離內都不能找到屬於文臻這一行的任何痕跡。

  水裡那邊計算著時間,數到三十,確定人已滑到對岸,便砍斷了栓滑索的那一截木樁。

  現在,蘆葦蕩和水面都平平靜靜,看不出任何痕跡。和湖面上所有的地方毫無區別。

  哦不,還是有區別的。

  月光耀亮蘆葦蕩,發黃的蘆葦葉尖都是青白色的,唯有剛才簇擁著簡易亭子的那一片蘆葦,葉尖閃耀著細微的火紅色。黑暗中灼灼明顯。

  片刻後,燕綏出現在那一片蘆葦蕩中,腳踩著一片蘆葦,在水面上悠悠蕩了幾下,便觸及了水面下那半截木樁。

  他將木樁拔起,看見木樁上斜斜插著一根針,指向西北位置。

  ……

  文臻的下一程,是在一輛牛車上,蹺著腳悠悠晃晃,進入了這片水域周圍無數相似的村莊中的一個。

  這附近水域連綿,村子夾在各處大小湖泊當中,星羅棋布,僅有的幾條小路連接著對外的交通,到處蜿蜒著牛車的印跡。

  有無數牛車在此時此刻匯入村莊,對方整個天京的人手都已經聚集在此處,好做好防禦和逃離準備,送主子順利出天京。

  進入這裡,轍印和人,也像水滴匯入大海,轉眼無蹤。

  但是這條對某兩個人沒有用處——載著文臻的那輛車的車轍印,混入無數條車轍印之中,看似無法分辨,然而跟上來的德高望重隨手抓了條蛇往地上一扔,那蛇便一拱一拱地在前面游動,游動到某處時,頭拱了拱,似乎很喜歡那塊泥土的味道,便順著那條印往前游。

  某人靴子裡的引蛇粉在蹺腳震動的過程中,落在車下,嵌入轍印裡。

  燕綏帶著他的成語護衛們,也就悠哉悠哉地跟著。

  ……

  在一個村莊的小土屋子裡,文臻被放了下來,這回再沒有人接手她。

  看來地方終於到了。

  屋子裡沒有人,隔間的門緊緊關著,隱約有人聲從裡面傳出來。

  其中一人道:「為什麼要把她帶進來?」

  另一人哈哈一笑道:「我好奇啊,這個女人壞了你們多少事?也壞了我的事,像個總在壞好湯的老鼠屎,我當然要瞧瞧這顆屎長什麼樣兒。」

  第三個人的聲音道:「如果是我,我會覺得看她的屍首也一樣。」

  還是那個比較年輕的聲音道:「你們不覺得最近關卡變多,盤查嚴格了嗎?天京城更是外鬆內緊,巡查嚴密,我的人已經被查過三次,如果不是早有準備,早就出事了。燕綏手裡掌管著龍翔衛,拱衛天京的屯兵由厲家掌管,和他也一向暗通款曲,不弄個護身符來,咱們真的能千里迢迢地回去麼。」

  頓了一頓他又笑道:「怎麼,覺得我兜不住這事?」

  似乎有人低聲說了什麼,他怫然不悅,冷冷道:「怎麼,我那一路的佈置你沒看見?你覺得有誰能夠到達這裡?還是你覺得這天下只有易銘的佈置能擋住任何人的追蹤?」

  裡間沉默了,片刻後,有門戶開啟的聲音。

  這裡是民居,文臻被擱在靠窗口的位置,從她的角度,正可以看見這房子的另一扇門,但是也只限於看見一個角,吱呀一聲,木板門打開,有人走了出去。

  距離挺遠,門板擋住了人的身體,但那木門上面有破洞,文臻又有一雙能見最細微的眼睛,看見那人的一截手腕,皮膚潔白細膩,卻有一處血管微微凸出,呈現明顯的青藍色。

  她將這驚鴻一瞥的印象記在了腦海裡。

  隨即又有人走出,這回她什麼也沒看見,感覺屋子裡三個主事的人走掉了兩個,而剩下的那個少年似乎十分惱怒,哼了一聲,隨即腳步往她這裡來了。

  她急忙閉上眼睛裝死,一邊想小甜甜跟過來沒有?

  隔間的門打開,那少年似乎在打量她,半晌嗤笑一聲,道:「文姑娘,睡得香嗎?」

  哦,被看穿了。

  文臻毫不臉紅地睜開眼,隨即便一陣失望,對面的男子臉上套著一個大頭娃娃面具,還是那種連頭包住的,連一根頭髮都看不見。

  那人又打量她一陣,隨即意興索然地揮揮手,有人端了一碗藥湯進來,那人還沒走到近前,那少年還沒來得及裝逼地說幾句話,文臻忽然運氣,對那藥碗一吹。

  噗地一聲藥湯被吹起,濺開黑紅色液體,落在那端碗的男人臉上,那男人大驚,急忙退後,忙不迭呸呸把那藥往外吐,而那戴面具的少年已經飛快掠來。

  文臻吐氣的同時就在默默倒數,三、二、一……放聲大叫,「小甜甜!小甜甜!再不來你就永遠喝不到珍珠奶茶啦!」

  轟隆一聲響,屋頂破了一個洞,銀藍的光影一閃而下,直奔文臻,那少年出手飛快,反應也快,屋頂一破,他手中厲光呼嘯,兩道黑色光影,一道沖著文臻,一道沖著那條銀藍影子,自己則在那端藥男子掩護下飛快向隔間裡面衝。

  他的反應非常了得,出手也很準,連角度都算得正好,奈何那銀藍影子根本不是人影,在半空中長尾一卷,便將文臻捲住騰空而起,兩道黑光從一人一狗身下越過,撞在一起落地粉碎。

  文臻尖叫,「三兩二錢你是不是又沒洗屁股!」

  三兩二錢回答她一聲不屑的嗷,捲著她跳上屋頂的大洞,又飛快躍到另一間屋子的屋頂。文臻還沒站穩,就聽見轟然巨響,地面震動,似乎是被什麼無比沉重的東西碾壓而過,她在屋頂上回首,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喃喃道:「瘋子……」

  初露的晨曦下,那黑色的,鑲滿尖鐵的,前頭有長長檑木的,不是傳說中的攻城車嗎?

  這個年代的攻城車大抵相當於現代的坦克,所以文臻現在所面對的衝擊就好比在大城市四通八達窄巷矮門的貧民區忽然看見有坦克開了進來。

  燕綏是怎麼做到的?

  大佬,你那麼漂亮,能不能多少優雅精緻一點,不要總那麼瘋?

  那輛坦克……哦不改良版攻城車一路轟隆隆以毀天滅地的氣勢開了進來,所經之處牆倒屋塌,飛箭亂射鋪天蓋地,無數黑色人影從各處屋子裡暴起,四處逃竄,再被德容言工們將他們趕豬一樣往那座屋子趕。

  又一陣轟響,另一輛稍微小點的車從另一個方向開來,轉眼就將那座屋子的另外兩面牆也擠塌了。

  屋子裡東西全部被毀,自然能夠下地道的機關也瞬間消失,那少年被堵在地道口,驚得偌大的面具也在抖。

  這村莊就在一條直線上,其餘兩面都臨水,這些人被兩輛巨車不斷進逼,生存空間不斷縮小,自然只能往水裡跳,但一跳下去便紛紛發出慘叫,河水裡紛紛綻開鮮紅的血花。

  幾條人影從水中站起,是穿著黑色水靠的工字隊,牽著巨大的上面掛著無數明晃晃小刀的網。

  那些跳水的人現在成了網上被零割的魚。

  不跳的人則即將成為夾心餅乾。

  那少年忽然狂奔而起,一個飛躍便上了那輛最大的攻城車。

  文臻心中讚一聲,倉促之間這個應對也算反應敏捷了。

  然而隨即那少年便如斷線的風箏一般墜落,正落向兩車中間,一個死士狂吼而來,拚命向上一頂,將他頂在了攻城車前方突出的一個小平台上。

  下一瞬轟隆一聲,兩車相抵,那拚命救人的死士代替自己主子被擠成肉泥。

  還有無數人被壓在車底。

  一霎寂靜,隨即哢噠一聲,攻城車忽然開始解體。

  哢噠哢噠之聲不絕,幾乎就在瞬間,那山一般龐大的攻城車居然就解體了大半,那少年緊緊攀附的那一小塊平台很快也消失,他在攻城車上猴子一樣蹦來跳去,試圖找到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但他落到哪裡哪裡崩塌,眼看再找下去他要落到車廂裡去了,只好無奈地向外跳,然後被德容言工們團團圍住。

  攻城車的解構也就停止,啪一聲燕綏從車後一個簡易車廂裡跳下來,並不理會任何人,只彈彈車身,哢噠一聲一個管子伸出來,燕綏取下管子的頭,就是一個精鋼的杯子,拍拍管子,嘩啦啦管子裡居然倒出一杯熱茶。

  燕綏一手端著那杯熱茶,靠著車身,雙腿懶懶交疊,淡淡看一地的死屍和俘虜。

  晚風涼月裡他眉眼漆黑,眸子裡倒映萬年的星光。

  初秋風颯颯,他帥得讓人合不攏腿。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1 15:34:19

卷二 第八十五章 誰等誰求婚?

  某著名電視劇裡男主角用炮筒點煙都沒他這麼端得深沉。

  文臻想要扎個馬尾辮雙手揮舞著拉花歡快地跳,「B王燕綏!B王燕綏!」

  在B王浩瀚深沉的目光裡,那個拉風的攻城車被拆解成無數部件,然後居然還可以折疊,收攏,裝進一輛輛小車。

  那麼大的玩意,居然兩輛特製的車就能裝下。

  這東西是後一步運到的,燕綏跟著文臻一路過來的時候,自然有精通土木工程的工字隊推測出地面路線,隨後將這車選擇最簡易的路送到。

  那少年僵硬地站在包圍圈內,那個泥娃娃大頭罩無風自動,也不知道是在憤怒還是恐懼。

  饒是如此劣勢,他依舊一腿前一腿後擺出防備姿勢。

  燕綏卻沒讓人攻擊他,瞟他一眼,道:「交出名單,給你活命。」

  那少年茫然地道:「什麼名單?」

  「福壽膏。」燕綏言簡意賅。

  文臻雖然在一部分重臣身上感覺到了一點可疑,但是並不能確定,茲事體大,必須得有確鑿的證據。

  那少年呵呵一聲,「什麼膏?你當我走街串巷貨郎擔子呢?」忽然狠狠摔下頭上面具,露出一張眉濃眼細的臉,年紀輕輕,居然是一頭白髮,難怪他要弄個整個包住頭臉的頭套。

  白發少年一臉狠戾地道,「閣下何人?為何忽然對我及我的護衛下辣手?我們好好在此借居,我易家到底哪裡招你惹你了?」

  文臻心中讚一聲——這少年雖然自大,倒也狡黠。他算準燕綏沒有證據,怕在此地被燕綏滅口,乾脆自曝身份。

  沒什麼好遮掩的,燕綏能如此大手筆追到這裡,就一定會知道他的身份。

  易家,哪個易家?西川易家,還是長川易家?

  無論是西川易還是長川易,兩家的子弟想要隨便殺都有難度。

  然而宜王殿下什麼人?宜王殿下不是人,你們愚蠢的人類的思路,是摸不著宜王殿下的腦溝回的。

  燕綏手一伸,那少年便到了他手中,他手指一彈,那少年哎喲一聲下意識張開嘴,隨即一樣東西被彈入他口中。

  那少年以為是毒藥,面如死灰,卻猶自撐著膽氣,厲聲道:「你以為用毒藥就能……」

  「不是毒藥。」燕綏道,「一顆葵花籽而已。」

  那少年愕然。

  燕綏手指一彈。

  那少年忽然「啊」地一聲,驚駭地摀住了自己的咽喉,瞪大眼看著燕綏,張嘴想要說什麼,卻已經說不出來了。

  「一顆葵花籽,在你咽喉種下。我想讓它發芽就發芽,」燕綏道,「在你喉管裡延伸,胃腸裡長大,最後頂破胃腸,從你的另外孔穴裡開出一朵葵花……這畫面想起來應該很美。」

  文臻直著眼睛,覺得一點都不美。

  殿下你這樣讓我以後都無法直視葵花籽啊!

  殿下你為什麼逼供都如此的不走尋常路啊。

  「或者調換過來,自下而上,最後從你嘴巴裡開出花,想來也頗趣致。」

  那少年臉色好像那花已經開出來了,以血肉為壤,肌骨為藤,攀爬在自己眼珠上……

  他激靈靈打個寒戰。

  「哎,換我是你,我就說了。」文臻笑眯眯接話,「你看看你那倆同伴,發現不對,早就溜了,留你一個人長葵花,多不厚道,憑什麼你還要一個人撐著?」

  那少年臉色變了變,隨即冷笑。大概是燕綏沒有繼續發春,所以他又能說話了,「少來挑撥離間。」

  文臻笑而不語。挑撥離間這種事,要看對象也要看時機,種下懷疑的種子,不是那麼容易便能拔掉的。

  先前和這少年議事,然後聽說他自作主張將她綁來便離開的兩人,到底是誰呢,明顯很瞭解天京的人事呢。

  河岸那邊,網已經收攏,掛在網上那些死魚一樣的人們,也如死魚一樣被收割了乾淨。

  那少年望著遍地屍首,自己的手下一個不留,看向燕綏的眼神就像他是個閻王。

  燕綏看也不看他一眼,也不看河岸上那一排排,他的屬下們都不需要他下令,便自動將人全部屠戮,說明這本就是他慣常行事。

  文臻心中嘆口氣,心想應該是長川來的土包子了,土包子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就這水平還敢在天京這塊地域搞風搞雨,在皇宮裡做手腳想要坑她坑西川易家,用福壽膏蠱惑群臣想要爭取支持奪得西川易家的地盤,真是心有多大操作有多騷。

  也不想想天京作妖帝同不同意。

  這易姓少年應該就是此次事件的主事人,在家族中應該地位不低,但憑他,憑長川易家,想要在這兩次事件中主控,絕無可能,朝中一定有他們的幫手。

  所以,燕綏會放他走。一方面,易姓少年此次行動手下損失殆盡,回去後無法交代,一定會把責任推到天京合作人身上,自然會分裂長川易家和天京這人的聯盟;另一方面,此時動長川易家並無好處,兩易相爭,彼此消耗利益,實力大減,才符合朝廷的利益。鏟除長川易家,相鄰的易燕然一定會立即吞下長川的勢力,平白便宜了他。

  那易姓少年也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咬牙半晌,恨恨道:「確實沒有名單。」

  「天京官員體系龐大,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你一個外地土包子,對天京官場兩眼一抹黑,僅憑口述根本記不了那許多,一定有個提詞器。」文臻笑道,「給你兩個選擇。交名單,或者開花。」

  「我發過誓絕不能主動洩露名單,否則我父母在天之靈不得安寧。」那少年抬起下巴,「有本事,自己找出來吧!」

  他又補充道:「如果你們能自己找出來,又放我走,我就老老實實回答你們一個問題。」

  文臻瞟他一眼,喲,這時候了還想使壞。

  不就是心裡不甘心,希望那個天京合作人也倒倒黴嘛。

  明明希望對方做的事,偏還要拿來提條件,這些世家子弟,沒一個好鳥。

  她目光在對方身上掃過,這少年穿得單薄,連配飾都沒有,一眼看出身無長物。

  名單不會短,因為還要多少說明一下對方的身份和能夠發揮的作用,必要的時候還要拿出來作為鉗制,但是也不可能弄厚厚一卷書帶著。太不方便了。

  所以……微雕?

  她在那琢磨,那少年說完,似乎十分頹喪,退後一步,乾脆坐了下來,撫了撫靴子的滾邊。

  他坐的位置正在先前那兩屋中間槅門的位置,燕綏正在喝茶,忽然目光一閃,劈手就把茶潑了過來。

  茶水離杯而出,凝為一體,半途有如炮彈般呼嘯,力道驚人。

  那少年卻已經哈哈一笑。

  於此同時他身下有什麼東西猛地一拱,他瞬間彈射而起,直飈上天。

  平靜的河水也嘩啦一聲,一條長長的套索飛出,霍霍一聲,套住了他的腰。

  然後河底那東西便飛快前行,速度又快力氣又大,拽得那少年如個風箏般,一路向外飄去。

  德容言工們紛紛搭箭,但對方飛太高,射程不到。

  河裡的人去追那個游得飛快的東西,也始終追不上。

  少年的笑聲在空中飄出很遠,「哈哈哈,想要名單,想得美!燕綏,我這機關怎麼樣?從此以後,把這機關大師的名號獻給我吧!」

  他話音未落,忽然身子一震,像是被什麼東西割斷了繩子,翻翻滾滾地落下去,也算他機變,落下去的時候抓住了那半截繩子,隨即噗通一聲落入水中,激起一片水花,水花裡一線白色髮頂起伏,想必他落下也沒丟了繩子,一路被那奇快的水底之物拖拽著滾滾而去,時不時被顛得一浪一浪,想必受罪不輕,再也說不出話來。

  河裡和岸上的人都沒追,靜靜看他裝逼。

  文臻凝望著那條浪裡小白龍,唇角露一抹詭譎的笑。

  ……

  當夜,一眾老臣被連夜急召入宮,當夜景仁宮燈火一夜未熄。

  第二日,朝廷每旬一次的廷辯講經提前舉行,在京五品以上官員齊齊入宮,景仁殿大門緊閉,金吾、羽林、龍翔,護衛皇宮的三衛全員在崗,將整個皇宮警戒得水洩不通。

  與此同時天京暫停夜市,臨時宵禁,城門每日只有固定兩個時辰允許進出,來往人等一律加強盤查。

  當日廷辯從太陽升起一直持續到月色高懸,也不知道怎的,竟然吵起來了,最後發展為全武行,連太子殿下都揍了,陛下大怒要問罪,太子殿下為他們求情,還還是收押了幾人,黜落了幾人,另外申飭罰俸了好些人,並勒令他們在家自省,陛下怒氣消散前不許回朝。

  就這樣還沒完,陛下事後還派了親衛龍翔衛前往各家受罰大臣府中,查看他們的自省情況,每日要交一份認錯書,由御門監封存。

  還派了旗手衛專門看守各家犯錯大臣府邸,別說犯錯大臣,便是府中婢僕也不許輕易出府,進來出去都要搜查,因為陛下餘怒未消,說這些人肉食者鄙,都是肥肉吃多了塞住腦袋導致昏聵,反省期間還不許吃肉食,此事交給新任光祿寺少卿負責,每日周轉各府中查看。

  新任光祿寺少卿者,文臻也。

  陛下在廷辯中氣得上火,腮幫腫大牙痛,多虧文女官多日精心調養,陛下恢復之後,便道要履行當日承諾,轉文女官為前朝官員,就任光祿寺少卿。

  光祿寺掌朝廷祭祀、朝會、飲宴等事務,主官是光祿寺卿,從三品;其下有少卿二人,從四品;其下還有丞二人,從六品。

  文臻原本在宮中做女官已經是四品女官,轉到前朝為從四品,比皇帝承諾她的還少半級,本身是委屈了,又做的是符合她本來職能的光祿寺少卿,早些年也有過女性先例,因此眾人都沒有意見,很順利地通過了。

  所以文臻最近也變得十分忙碌,林飛白所謂的中毒已深自然是假,他已經熬過了最艱難的時期,之所以深居不出,連三綱五常都不讓見,目的就是為了封鎖消息,好做下一步的計劃,詐出背後的人。

  廷辯吵架當然是假,不過是為了找個由頭將那些被蠱惑了福壽膏的大臣們控制起來,本身有問題的臣子直接罷官,嚴重一些品格沒問題的而地位又比較高的就留在宮中,由已經有戒毒經驗的文臻負責,比較輕一些的就回家自己處理,怕他們不知道嚴重性,又安排龍翔衛看守,並讓文臻每日輪流去督促。務必要讓每個人徹底擺脫福壽膏的癮。

  燕綏的中毒自然也是假,不過是為了讓文臻有理由去接觸對方,但這個理由瞞不過對方,燕綏和文臻也沒想瞞過,最後的目的,還是好讓文臻去做誘餌,誘使長川易家對她動手,挖出長川易家在天京的老巢,端掉他家留在天京的所有人手——長川易家要想在宜王府的壓力下擄掠文臻並順利離開天京,就必須集中所有的精力人力,用上最精妙的佈置,而燕綏和文臻並不在乎主事人是誰,只要能打擊門閥的勢力,就是成功。

  經此一役,長川易家損失的並不僅僅是花費了很多時間調教出來,潛伏天京的精銳人手,以及在天京留下的同樣花費很多精力打造的老巢,更多的是福壽膏上的投入——要想大量購買這種東西,並在長時間內慢慢推銷給目標臣子,這其間的精力心血,難以言述。

  長川易家也做夢都沒想到,居然有人認出了這種剛剛問世的東西的害處,在計劃還沒完全展開的時候,就給他們致命的一擊。

  那個白髮易家少年也沒想到,文臻其實早就看到了名單。

  在他的靴子的滾邊上。

  微繡技藝非常高超,不扒上去根本看不清。所以那少年有恃無恐。

  但是文臻那雙眼睛,別說那字如螞蟻,就是如細菌,她想看也看得見。

  她一直裝傻,趁那白髮少年和燕綏討價還價,早已將名單來來回回背熟。

  不去追,只不過是麻痺對方罷了。

  只挖一個坑怎麼夠?

  還有一連串的坑等著長川易家呢。

  ……

  是夜,某院某宅,一燈如豆。

  屋子裡的人焦躁地走來走去,靴子磨得青磚地面誇誇作響。

  「為什麼還不送我走!再不走夜長夢多!」

  「稍安勿躁。」

  「你怕什麼?怕名單洩露了,現在的嚴查是找我們?你放心好了,名單沒洩露,天京經常有一陣子的嚴查,不要草木皆兵!」

  「名單真的沒有洩露嗎?」

  「當然沒有!」

  「我報幾個名字給你聽。」

  「……怎麼會這樣!這名單……這名單……」

  「這是前幾日廷辯中衝撞陛下而受罰的人員名單……但是,你覺得真的有這麼巧嗎?」

  「……這……哦我還有事,我想到法子自己出城了,不勞煩你們了。連日來承蒙照顧,多謝多謝,再會再會。」

  「……易公子真是敏銳……可惜,有點遲了呢……」

  「……啊……你們……你們為什麼要……你們竟然敢……你們!」

  一陣寂靜,風裡掠過隱約的鐵腥氣息。

  片刻後。

  有人淡淡道:「易公子,你本不該死的,誰叫你得罪了宜王殿下和他的寵愛的女人,逼得殿下親自對你出手呢。」

  ……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理,大多數臣子都漸漸擺脫了對福壽膏的依賴。因為皇帝下了死命令,如果不能戒斷,直接罷官流放,如果發現還私藏或者買賣這種東西,則全家流放。同時對天京各處花街柳巷,各處集市展開排查,一旦發現有這種東西,或者僅僅只是類似,立即予以查抄,買賣者同罪,一律棄市。

  永裕帝素來寬厚仁德,一心要淡化當年先帝帶來的恐怖壓抑氣氛,少用重典,這還是他登基以來態度最為鐵腕的一次,令眾臣凜然,誰也不敢拿身家性命開玩笑。好在這東西因為昂貴,易家能拿到的也有限,還要尋找契機才能送出去,重臣中單一令因為長期腹瀉,家中子侄為了他的身體,孝敬了這所謂神藥,老單是個小心人,文臻的夜市都從來不吃,結果在自家人這裡栽了觔斗。

  其餘是一些在朝中比較有話語權的,或者要害部門的官員。所幸食用時日不久。

  皇帝下這麼大的決心,和文臻也有一定的關係,她和皇帝細細說了洋外有人吸食這種東西,最後變成了什麼樣兒,說起曾經有幾個國家,想用這東西徹底摧毀另一個即將崛起的強國,如果不是有識之士及時阻止,大抵也就成功了。

  皇帝也親眼看見了福壽膏癮發作時候眾人的醜態,十分震驚。但這事也並非全沒有好處——這事委實是大案了,長川易家為了和西川易家爭地盤,竟然拿整個朝廷作伐,門閥的野心凶狠和蔑視朝廷可見一斑。幾位向來保守求穩的老臣,如今對門閥的態度,也有了細微的變化。

  文臻最近的待遇得到了長足的進步,朝中諸臣對她態度比以前好了太多,還有人說她四品女官轉為從四品朝臣太委屈了,有建議直接給她光祿寺卿的。文臻倒不想那麼快上位,這麼快做一個部門的一把手?樹大招風,何必躥上去做靶子。

  林飛白好了很多,最近在默寫她那幾本胡編亂改西遊記,輔助以太醫院研製出來的藥物,唐羨之依舊會在他偶爾發作時會遠遠撫琴一首,效果越來越好。

  三綱五常那天配合她做了一場戲,不僅讓文臻和燕綏揪出了長川易,也讓三綱五常裡頭的沉渣泛起——抓到了一個發覺不對試圖通風報信的內奸,也是這人當初安排林飛白遇見那山中游醫的,屬於五常裡信堂的人,信堂掌商會,經商的人,在利益的染缸裡浸淫久了,交往的人也雜,總是比較容易受到污染的。

  這整件事件裡,還有一個人,頗為尷尬。就是易皇后。她是正宗長川易家出身,易勒石的小女兒,此事難辭其咎。因為這事對外沒有公開,所以也不能明面上處罰皇后。文臻聽燕綏說,皇后在景仁殿外長跪一夜,免冠求廢后,陛下沒准,只是暫時收了她的鳳印,免了她主理六宮之權,無事不可出鳳坤宮。算是變相軟禁,大抵是要等查出皇后在此事中到底有沒有份再說。

  文臻倒覺得,皇后應該和此事關係不大。畢竟東堂門閥其實不同於尋常外戚,成氣候之後並不需要後宮的呼應,甚至彼此還會成為拖累。門閥龐大到一定程度,自己想要的就是皇位,太子成為皇帝又如何?又不會把天下讓給易家。到最後還是會走上敵對道路,所以幾大門閥行事,並不怎麼顧忌在宮裡的親人。

  這麼想想,皇后似乎也挺可憐的。但文臻沒心情同情她,她主要的精力都放在調理單一令身上,大司空年紀大了,恢復起來慢,因為年老體衰,又不能像對付林飛白那樣捆起來,他也沒有足夠體力精力去對抗,對此文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戒斷這種東西,本身就是需要自身的體力和毅力,老人家哪裡能做到。

  太醫院想盡了辦法也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兩次發作下來眼看老頭子就要不行了,家人宮門前哭求,大司空最後自己顫顫巍巍進了寢殿,君臣秉燭談了一夜。

  第二天皇帝召來燕綏,查抄的所有福壽膏都在他那。

  皇帝特批了單一令可以使用福壽膏,只限於他一人,這等於是讓老人慢性自殺。

  然而這是大司空自己的要求,他和皇帝說,臣垂垂老矣,便沒有這東西,想也活不了幾年,本來去年就想告老,是陛下一再挽留才勉強撐著。對他這樣的風燭晚年的人,福壽膏未必是壞事,吊著精神多撐些日子,替皇家多看著些,就算因此早死,也不虧了。

  又和皇帝請罪,說前些日子昏聵無知,請陛下降罪。

  當日文臻端著補湯準備給大司空送去,聽見了裡頭的談話。皇帝恩厚寬慈,大司空推心置腹,

  兩人相對唏噓,執手相看淚眼,如此動人的場景,偏偏要亂入一個沒心沒肺的燕綏。

  燕綏對君臣和之類的大戲瞄都不瞄一眼,開口就拒絕皇帝的要求。

  「既然說了要禁絕,就不能有任何例外,千里長堤毀於蟻穴父皇應該比兒臣明白。」

  然後文臻就走開了,她可不想裡頭吵起來遭受池魚之殃。

  過了一會她再去,裡頭已經風平浪靜,燕綏一臉平靜地出來,雁過拔毛地打開她托盤上的湯鍋蓋子看了一眼,發現是他不喜歡的藥膳,興致缺缺又把蓋子放了回去。

  一邊還要和她提要求,「方才我有幫你爭取到了好處,晚上回去記得給我弄點好吃的。」

  「好啊,你想吃什麼啊。」

  「上次那個紅燒象鼻不錯,還有嗎?象鼻王府沒有,可以從宮裡調。」

  「不用不用,那玩意正巧我前幾天準備了,你回家就可以吃了哈。」

  燕綏眉頭一挑,「你有?你哪來的?這東西市面上可買不著。」

  嗯?是唐羨之給的還是林飛白?

  「不是唐羨之也不是林飛白,我自己準備的啦,讓開啦。」文臻一聽就知道某人的多疑病又犯,擠開燕綏進去送湯。

  燕綏滿意點頭,覺得某人經過他耐心的調教,真是越來越賢惠了。

  文臻進去送湯,總覺得殿裡氣氛怪怪的,老單的眼珠子不住往她身上溜。

  她面色如常,安排好碗筷含笑告退,出門,轉彎,停了停。

  聽見羹匙微響聲裡,單一令對皇帝道:「瞧著殿下對文姑娘頗有情意,居然瞄上了老臣這裡,還拿福壽膏逼迫老臣。不過這位文姑娘,委實是聰明靈巧。」

  文臻撇撇嘴,老貨,熱湯好菜伺候著,還要拐彎抹角罵人。

  什麼聰明靈巧,不就是罵我奸詐嘛。

  皇帝笑道:「朕瞧著,文臻卻是無心。」

  「如果殿下某日請求陛下指婚,陛下會如何處理?」

  「啊,他來求朕指婚?不不不,你還是不瞭解燕綏,」皇帝輕笑一聲,「他怎麼會求娶任何人呢?他只會等文臻來向朕請求嫁給他啊!」

  裡頭靜了一下,隨即單一令哈哈一笑,幸災樂禍地道:「啊,那殿下可有得等了。」

  皇帝也笑,「這輩子他等得到嗎?」

  屋外,文臻誠懇點頭。

  口型說。

  等——不——到——呀。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1 15:34:34

卷二 第八十六章 嫁給他好不好?

  當晚燕綏回府吃飯。

  文臻如他所願,端上紅燒象鼻。

  腴肥糯爛,入口回甘,按說應該有點肥,可文臻用一種吸油的京冬菜墊底,入口只覺得香美。

  紅燒象鼻還是那場國宴的菜色,當時文臻之所以準備那道菜,靠的還是燕綏手下強大的情報打探能力——那位堯國頗有奇技的廚子,曾經和同伴洋洋得意談起過這個至貴至賤的創意。

  文臻很好奇,燕綏為什麼始終不問這個至貴至賤到底是個什麼說法,但燕綏就是不提,很顯然,他喜歡這道菜,所以害怕問了以後真賤到自己再也吃不了了。

  文臻讚殿下真乃神人也。

  因為這玩意兒如果大家知道真相真的很多人不會吃。

  那哪裡是什麼象鼻子。

  哪來那許多的象鼻子。

  那就是個豬大腸。

  還是腸頭最肥美最像象鼻的那部分,俗稱「葫蘆頭」的那種,用細繩一道道捆了,做出像象鼻子一樣的褶皺,再在特製的鹵水裡浸泡幾天,也就好了。

  這是從美食大家唐魯孫書裡學來的,當年某酒家用這個手段,忽悠了很多人呢。

  反正像鼻子吃過的人也沒幾個,反正真正的象鼻做出來還未必有這個好吃。

  她自己不愛吃內臟,所以沒動筷子,只煮了清淡的粳米粥,取出了自己春天用紅泥醃的鹹鴨蛋,蛋選的是城外清溪山下放養的一種麻鴨的鴨蛋,青皮個大,形狀優美;泥則是她走遍全城,選取了好幾個地方的紅泥,醃製了三批之後選出來的最好的一種,醃出來的鴨蛋個個青玉一樣光潤滑溜,敲開大頭,筷子一扎,吱一下便冒出金澄澄紅潤潤的油,蛋黃香得無與倫比,蛋白細膩軟嫩入口即化,是配飯下粥的恩物。

  在這全朝戒毒的關鍵時期,文女官的鴨蛋簡直拯救了戒斷者日漸頹廢的胃口,包括林飛白在內,多少人是靠這個東西吃下飯維持營養從而抵抗住了福壽膏的侵害。以至於文臻的鹹鴨蛋日日供不應求,她又滿嘴甜言蜜語不肯收錢,人家免費拿了一次哪裡好意思來拿第二次,下次再要自然要備上厚禮,文臻眼眸彎彎地數錢,心想賣鴨蛋?賣鴨蛋能賣多少錢?標價高了還要被御史彈劾,現在賺的,百倍不止,夠開一家新的江湖撈分店啦。

  文臻的鴨蛋要賺錢,但也不能只顧著賺錢,給芳鄰唐羨之和林飛白還是送了許多。當然要瞞著燕綏,這傢伙看見她和那兩人多說一句話,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吃飯間兩人寥寥談了幾句,燕綏道可能過陣子便要出門,長川易家鬧得實在不像話,就算朝中想要放任兩易爭鬥,這樣的驚天大案也不能輕輕放過,必然要給易勒石懲戒。

  燕綏的意思是免了易勒石長川州刺史的職務。不管怎樣,門閥官職的任免權還在朝廷手中,只是以往朝廷顧忌門閥勢大,不能輕易罷免罷了。如今想要免易勒石,也要考慮到對方是否狗急跳牆,新任的州刺史該安排誰也是件麻煩事,長川完全就是易勒石的天下,這位深居簡出行事神秘的長川易主事人,據說也是個不尋常的人。易家家族在那裡一手遮天,派誰去可以說都是送死,燕綏說皇帝已經暗示過好幾個人,但是沒人敢去。

  這事兒文臻倒也知道一二,今日在宮中照顧單一令的時候,老頭子當著皇帝的面,也忽然問起她這事怎麼解決。她便答自然要選擇強項令前去,不僅如此,還要同時先聯合好西川易家,西川易家沒少被長川易家坑,這事兒肯定樂意。

  單一令便又問她,西川長川兩易家實力相差不多,易燕然不一定肯出大力氣對付長川易家,畢竟殺敵一萬自損八千,一旦實力不濟,也怕被朝廷乘虛而入。並且易家肯定不願意在長川來一個朝廷派來的州刺史,以後做什麼事都不太方便,屆時易家只要袖手旁觀或者小小使點手腳,朝廷派來的刺史就有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文臻便笑,道朝中人才濟濟,何愁找不到一個鐵腕人物?易燕然固然免不了私心,可他也不是沒有把柄,共濟盟不就是易燕然的養兵手段嗎?派人先去西川,在共濟盟的事情上做文章,逼易燕然出手對付長川,想來未必沒有辦法。

  單一令拈鬚不語,皇帝一直微笑聽著,也沒說什麼,她便收了碗盞告退,多一句話也無。

  她不知道的是,她剛剛跨出門檻,單一令便和皇帝道:「難怪殿下讓老臣為她鋪路,文女官只做女官確實屈才了。」

  然而此時,屈才的文女官,鴨蛋就稀飯吃得津津有味,完了準備回去睡覺,明天還要各個府邸點卯,累得很。

  忽然想起之前做的醬,應該好了,那醬放在之前的大廚房,在前面的院子,便提了燈去看。

  出了院子,走沒幾步,前面忽然走過來一大群人,文臻嚇了一跳,仔細一看,竟然是三綱五常。

  林飛白已經搬出了那個院子,改住到第二進院子裡,他明明有宅子,卻沒說搬走的事,燕綏為此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好幾天,林飛白也不理他。

  文臻最近大部分時間都在宮裡和各大臣府邸兩頭跑,知道林飛白搬出來了,也沒心思去管,三綱五常也是好些日子沒看見,此時黑壓壓冒出一大片,她第一反應就是逃。

  結果沒溜成,最前面師蘭傑一個呼哨,噗通一聲,這些剛硬漢子,瞬間在她面前矮上一截。

  文臻身後,遠遠跟過來的燕綏看見這一幕,站定了沒有上前。

  文臻受到了驚嚇,仰頭看著師蘭傑——特麼的師蘭傑跪著也比她高!

  「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哈?」文臻抖抖乎乎,「大晚上的,集體癔症了?」

  「侯爺讓我們來賠罪,我們自己也覺得該賠。」師蘭傑道,「當日不知福壽膏的厲害,誤會姑娘衝撞姑娘,還請姑娘恕罪。」說完解下劍,雙手捧著遞給文臻,「我曾下令欲殺姑娘,如今悔不當初,要打要殺,任憑姑娘處置。」

  文臻看著那一泓秋水,笑了笑,手指點點劍面,微喟道:「親。人命只有一條,如果當日我真被你們殺了,那麼你家主子會被福壽膏害死,甚至還有更多的人會死,畢竟瞭解這玩意的只有我一個。」

  師蘭傑滿面通紅,羞愧垂頭。

  「所以我就一個要求。做人哪,戾氣不要太重。殺錯了人,頭是按不回去的。到時候你這輩子要如何心安?」

  幾十條大漢頭垂得像霜打的莊稼,甕聲甕氣地道:「姑娘說的是。」

  「不過呢,你們是兵。戾氣有一點也正常。」文臻忽然又笑開,「哪,打你們揍你們對我沒好處。這樣吧,你們答應我,以後只要我有難,或者有需要,你們能出手幫我三次。」

  「不。」師蘭傑輕聲道,「主子說了。他和我們的命都是姑娘您給的。只要您需要,隨時可以用我們的命,包括他自己。」

  文臻怔了怔,一時有點不知道怎麼說話,這話實在有點不像林飛白說出來的,但她知道是真的,她下意識想回頭看看燕綏表情,卻硬生生阻止自己回頭,只笑眯眯道:「啊,這樣啊,真是太客氣了呢,有點不好意思呢。」

  師蘭傑也不多話,自行站起身,躬了一躬,帶屬下走人。離開前他看了暗影裡不辨喜怒的燕綏一眼,又看了始終笑眯眯的文臻一眼,在心中為自己主子嘆了口氣。

  他們走後,文臻才聽見燕綏似乎哼了一聲,便回頭笑道:「殿下啊,甜甜啊,壞事不能做多啊,會被老天打雷劈死的喲。做人呢,最重要的是有底線,比如不能下令姦淫擄掠,比如孕婦不殺,比如不欺凌女子……你說是不是?」她彎彎眼,「甜甜啊,你要做到,我就給你做提拉米蘇,提——拉——米——蘇——」

  燕綏卻並沒像她以為的那樣問提拉米蘇是什麼東西,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就在文臻以為他要生氣走開的時候,他忽然道:「好幾年前我處理一宗事件,按照慣例身懷有孕者不予扣押,結果就是那個孕婦,半夜在肚子上藏刀,闖入牢獄,砍死了獄卒七人。這七人中,也有人有妻有子,妻子懷胎九月,將要生產,得知噩耗,便失去了孩子。」

  「當年我在邊關也曾和西番一戰。西番常打馬侵邊,擄掠村莊,所過處男子斬殺殆盡,女子淪為軍妓,以至於那一代很多流浪的孤兒,都是這些軍妓所生,既不算西番人也不是東堂人。無處可依。所以我勝了那一仗之後,就命軍士不解甲不下馬,把西番當地女子也統統擄走,扔進了東堂的妓院。」

  「這世間不公不平多愁多苦,老天劈不完。」

  燕綏衣袂飄飄地與文臻擦肩而過,文臻張著嘴,一時有點不知道說啥才好。

  她發了一陣怔,覺得有點愁。

  哎呀,三觀不合啊。

  或者也不叫三觀不合,而是兩個人因為所處時代和教育不同造成的文化和三觀差異,站在誰的角度上,都不算錯,但溝通起來,就各自不能苟同。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一個現代人,一個古人,隨隨便便就水乳交融了,那不是真實,那是狗血穿越小說。

  文臻再黑心冷腸,也下意識尊重生命,不敢草菅人命。而對燕綏來說,人命不過是他家皇權的基石。就好比那個是犧牲兩個無辜的人救一百人,還是尊重那兩個人的生存權的命題,在現代是個頗有爭議的話題,但在燕綏眼裡,沒說的,死多死少,只看是否敵對。

  文臻想了一會,聳聳肩,便將這事丟開了——又不跟他過一輩子,不合又怎樣?

  燕綏大概有點生氣吧,但是她不想去哄他,不是不能示弱,而是一哄從此這人可能就順桿子爬了。

  但她總歸有點心情鬱悶,便信步在院子中走,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樂聲。

  這樂聲頗有些奇異,聲音很低,非琴非簫非笛非琵琶,音色悅耳,文臻最近久久受音樂熏陶,隱約覺得這彈奏者似乎下手十分小心。

  這就很奇怪了,沒見過彈琴不敢彈的。這院子中通音律的只有唐羨之,他這是得了什麼新樂器?

  文臻並不想靠近,大晚上的,去男人的院子總歸不大好,她不怕名聲壞,她怕酸。

  然而下一瞬,她就看見一隻孔明燈冉冉升起,那燈光線十分暗淡,青瑩瑩的,飄啊飄啊飄過她臉前,她一抬頭,看見那燈裡頭構造似乎有些不同,而燈下垂下一串鴨蛋殼,淡青色的鴨蛋裡頭散發著瑩瑩的光,因此能夠看見每個蛋殼上的字,長長一串,加起來就是一句「文姑娘,好玩嗎?」

  文臻忍不住「噗嗤」一笑,仰頭看那燈飄遠,此時唐羨之院子的門,也打開了。

  她大大方方走過去,一進去,就「哇」地一聲。

  滿院子的……鴨蛋!

  院牆上,掛了一溜吃空的鴨蛋殼,長長短短,都在一閃一閃地亮著,像一盞盞小彩燈,又像星星忽然落了滿牆。

  整座院子因此都籠罩在一片淡黃微青的瑩光中,與遙遙星空呼應,銀河忽然穿越長天,跨越至這精雅小院中。

  立在院子正中的,如雲潔淨的唐羨之,整個人也朦朧閃爍,似有光。

  文臻一時連呼吸都輕了許多,小心走近一看,鴨蛋都很小心地保持完整,個個青潤碩大,大小造型都差不多,用彩色絲繩穿洞繫了,蒙了一層薄紗,透過薄紗,可以看見裡頭無數的螢火蟲,在幽幽閃爍。

  這麼多鴨蛋殼,這得逮多少螢火蟲?

  唐羨之站在另一邊的牆下,在輕輕敲擊著什麼東西,有樂聲從他指下傳來。

  還是一排鴨蛋殼,用精緻的架子依次排列,裡面裝了份量不同的水,敲擊起來便會發出不同的音階。

  這種游戲,文臻在現代看人玩過,沒想到唐羨之居然也能想到。

  他如此聰敏,調試出來的鴨蛋樂器,聲音清越,可成復雜曲調。

  文臻不禁感嘆,大家就是大家,萬物於他指下皆有靈,皆成調,皆是如風入松曲逍遙。

  他在滿院螢火濛濛清光裡俯首成調,披落的黑髮間露筆直鼻尖柔軟薄唇,側面如畫如描。

  而月色容華,光灩未滿。

  讓人想起這世間一切的清靈、潔淨、與美好。

  文臻一時被這場景懾住,有些茫然,好一會兒,才能仔細辨認那曲調。

  近期時常出入宮廷和各大臣府邸,沒少聽各種舞樂,她漸漸聽出這曲子好像是《寤寐之思》。

  寤寐之思,昔我憂誰,有彼佳人,在水之湄。

  寤寐之思,今我歌誰,有彼佳人,猶不可追。

  文臻心中一跳,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怎麼……可能?

  是最近被某人真真假假的撩撥惹得春心泛濫了嗎?看什麼都帶粉紅?

  不要太自戀了喲哎喂!

  她拍拍自己微有些發燙的臉頰,若無其事走到另一邊,做不欲打擾狀,無意中卻看見牆上一幅畫。

  那畫十分清素,只有黑白二色,畫中人眼眸彎彎,臉頰飽滿,分明便是自己。

  走近了一看,這畫竟然是用壓碎的蛋殼拼成的,只把頭髮眼睛部分的蛋殼染黑,其餘都保持原色。

  原本作一副畫像並不難,但是用碎蛋殼拼畫,還能拼得惟妙惟肖,那真是心思巧妙手法高超,令人驚嘆。

  一座院子三面牆,一面螢光鴨蛋燈,一面蛋殼肖像畫,一面鴨蛋奏樂,頭頂還有一頂鴨蛋孔明燈。

  這得花多少時間。

  更難得的是這奇思妙想裡暗藏的心意。

  文臻被這樣如潮水般湧來的心意四面包抄,一時只覺得無措,險些想要拔腳逃走。

  隨即她便反應過來不妥,這樣逃了,只會讓彼此更尷尬。

  忽覺有目光盯視,一抬頭正看見唐慕之站在對面樹梢,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她眼神還是那樣冷而凝固,似大荒永恆不化的黑沼澤,沼澤裡獸吼風狂,每一道氣息都帶著殺氣。

  文臻在她的眼眸裡發現了更多的憎厭。

  這位大小姐,如果不是因為住在燕綏這裡,又被唐羨之死死壓著,大概也早想殺她千百次了。

  這樣的場景,對她也是一種刺激吧,文臻忽然有點走神地想,唐羨之,還真是個看似溫柔實則心冷的人呢。

  他這樣的人的愛,到底該是怎樣的?

  是這滿院花費心思的螢火,是這用碎裂拼出完整的畫,還是這一捧水敲擊而出的華章?

  寤寐之思。

  睡與醒之間,明與暗交界,自己都朦朧未曾清醒,到哪知曉心意有幾分?

  音樂聲停止,唐羨之停手向她看過來。

  他笑得還是那般隨意從容,好像這滿院子的極深用心不過是隨手擺的玩意,不想給人任何壓力。

  「怎麼樣?我手還算靈巧吧?」

  文臻像瞬間被解了綁,那種像被空氣都束縛住的感覺不見了,無聲吐一口氣,連說話聲音都明亮了幾分,「哇,你這手巧的,什麼時候教教我啊?」說著擠到唐羨之身邊,拿起那根用來敲擊的小棍子,叮叮噹噹敲了起來。

  唐羨之凝神聽了一陣,不禁失笑,道:「你這是什麼調子,我怎麼沒有聽過?」

  「你是東堂著名音律大家,博聞廣記,沒有你不知道的曲調,然而這首你真不會知道,」文臻笑,開口唱,「老唐開車去東北,撞了。肇事司機耍流氓,跑了。多虧一個東北人,送到醫院縫五針。好了。老張請他吃頓飯,喝得少了他不幹,他說俺們那嘎都是東北人,俺們那嘎盛產高麗參,俺們那嘎豬肉燉粉條,俺們那噶都是活雷鋒,俺們那嘎沒有這種人,撞了車了哪能不救人……」

  唐羨之噗一聲笑出來了。

  樹上的唐慕之差點掉下來。

  「此乃何曲,東北人又是什麼人?未曾聽過此國。」唐羨之認認真真問她。

  「這首歌叫東北人都是活雷鋒,唱歌的是雪村。」文臻笑嘻嘻道,「說的是那嘎民風淳樸熱情善良。豬肉粉條可勁造,小雞燉蘑菇地三鮮管飽。你看,多麼可愛簡單的人民,和這樣的人交往,才叫舒服。」

  唐羨之也笑,眼眸裡微光閃動,看一眼扯著嗓子唱歌,還要給他唱「我的滑板鞋」、「倫敦鐵橋掉下來」、「隔壁老王有塊地」、「江南皮革廠倒閉了」的文臻。

  這是隻小狐狸呢。

  拒絕的方式都這般獨闢蹊徑。

  說他不簡單。

  說自己想要簡單的生活。

  這樣讓人無話可說的理由。

  文臻笑嘻嘻唱完一首,又誇那鴨蛋螢火蟲燈精美巧妙,蝗蟲過境一般脖子上掛一個,腰上纏一個,手裡提一個,笑道:「我們那有個端午節,小時候過這節日就吃粽子配鴨蛋,鴨蛋掏空了塗彩色畫,或者打個彩色網兜直接掛在胸前,小朋友們一起玩,就比誰家的網兜打得好看……一晃這麼多年了,今天終於又感覺到了媽媽的味道……」

  樹頂上哈哈一聲笑,笑聲十分嘲諷。文臻和唐羨之抬頭,就看見唐慕之飛身而起,一閃不見,

  樹梢簌簌微動,天空迴蕩她硬邦邦丟下的一句話。

  「卻原來對牛彈琵琶,明月付溝渠。」

  文臻就好像沒聽見,和唐羨之天南海北又隨便聊了一陣,便若無其事地和唐羨之告別,叮零噹啷地帶著幾個鴨蛋燈往外走,那張為她製作的畫像卻好像忘記了。

  院子裡,唐羨之輕輕敲著那鴨蛋樂器,唇角微微一勾。

  ……

  文臻出了唐羨之院子,籲出一口長氣,心中慶幸,幸虧先前和燕綏有點小口角,他不知道在唐羨之那裡發生的事兒。

  然後她的腦袋就被砸了。

  文臻摸著腦袋向上一看,呵,蛇精病正坐在兩院相鄰的院牆上,拿著個鴨蛋拋著玩呢。

  一看那鴨蛋文臻就知道要糟。

  果然那人拋了幾下鴨蛋,問她,「鴨蛋哥可好?」

  鴨蛋哥……

  有你這麼給人起綽號的嗎?

  那你是不是該叫對稱帝?

  瞧那一臉的欲求不滿。

  真是這條gai上最騷的仔。

  「好呀,唐羨之手好巧心好細喲。做的東西都好玩。想不到一個鴨蛋也能給他搞出這麼多花樣,比某些只知道吃吃吃的人強多了。」她舉起那螢火鴨蛋燈,一臉嘚瑟地和他炫。

  氣死你算逑。

  牆頭上燕綏的臉給那燈照得青幽幽的,也不說話,呵呵一聲,手上不知道在動作什麼,過了半晌,兩個東西又砸在她面前草地上。

  文臻撿起來一看,一個是個鴨蛋雕刻,也是掏空的鴨蛋,卻進行了極其細致精美的鏤空雕刻,看上去彷彿一幅畫,文臻對著光仔細照了一陣,發現一面是一個少女在烤肉,一面是一個少女端著蛋糕。

  瞧,果然是個吃貨吧?就知道吃吃吃。

  文臻堅決不想承認那蛋殼雕刻無比精美,不想承認在這樣薄脆的蛋殼上雕刻有多難,只想嘲笑某人的幼稚。

  另一個就是普通鴨蛋,還沒吃的那種,外頭居然是一個彩線的網兜,七彩絲線光澤流轉,還摻了金銀線,網兜打線的手法也十分精巧。

  牆頭上忽然探出容光煥發的腦袋,跟她八卦,「文姑娘,剛才殿下忽然說要學打彩線網兜,哎喲這時候到哪找?我狂奔到最近的府邸,也沒管是誰家,直接到人家繡房揪出來一個繡娘,殿下看了一遍就得把人再送回去,來回就花了一盞茶功夫,哎呀累得我,還要給那個嚇得直哭的繡娘送銀子壓驚。唉,我們真是苦命……」

  他後面的絮絮叨叨文臻就聽不見了,腦海裡飄著大寫的不可思議。

  他這是剛學的?

  她在唐羨之院子和他講端午節習俗,他聽見了就立即行動了?

  這麼復雜的打線,他一遍就會了,文臻自己也是個手巧的,此時也禁不住嫉妒一秒鐘。

  又有些好笑,她其實當時是有些尷尬,要淡化那種曖昧的氣氛,所以才和唐羨之東拉西扯,表現出一臉對媽媽的懷念感情的。但其實她滿嘴跑火車,她是個孤兒,自幼在研究所,從未出外參與過任何節日,哪來的媽媽打鴨蛋絡子?

  她記憶早,但印象中沒有母親的影子,倒是有幾張蒼老的臉,有昏暗模糊的舊屋場景,有整日的長籲短嘆,她是被父母拋棄的孩子,生命裡沒有最親的人參與。

  但她不恨。父母沒有上崗合格證,所以父母絕不代表人人合格配當,她運氣不好遇上不合格的,那是命。她自己好好的活就夠了。

  至於父母,既然沒有好好參與,那以後一輩子也不要參與了。

  所以燕綏父母雙全,她覺得應該珍惜,和母親關係不好,她覺得也沒什麼要緊。

  文臻拿著鴨蛋絡子,一時有些思潮翻湧,下意識要往脖子上戴,隨即發現那絡子的花紋有點奇特,好像底部是幾個字。

  文臻翻過來仔細看,才發現是「水性楊花」。

  水性楊花你妹!

  剛剛那一秒鐘的感動瞬間飛到了西番。

  ……

  第三天,文臻照常上班。去宮裡伺候,去大臣府邸監督。

  她光祿寺的差事還沒正式點卯,要等這邊的事情完全穩定。

  忙碌了一天到晚上回去,一進門先收到德高望重遞給她的一封信,信封上沒有落款,文臻正要看,忽然發現氣氛不對。

  林飛白的院子門口怎麼停著一輛杏黃色鳳帷涼轎。

  那制式,眼熟啊。

  還有,那院子裡怎麼有孩子的笑聲。

  以及……德妃娘娘的笑聲?

  偶滴神啊,妖妃來看林飛白了!

  文臻本來要看看林飛白的,腳跟一轉,掉頭就走。

  可惜已經遲了,裡頭,菊牙拿腔拿調的聲音已經傳了出來,「喲,那不是文女官嗎?文女官,幹嘛過門而不入啊?」

  文臻愕然回頭,一臉無辜,「菊牙姑娘這是怎麼說?我是瞧見娘娘的輦駕,想起貴客臨門,得弄點好的飲品來招待。既然菊牙姑娘這麼說,那要麼……就算了?」

  菊牙抽抽嘴角,只得對她笑開一臉菊花,「還沒恭喜文大人。文大人這麼說菊牙也當不起,那您快去快回咧。」

  轉頭悻悻罵一聲:奸詐!

  文臻樂呵呵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嘆氣,忽聽身後腳步聲響,回頭看,竟然是太子的小兒子燕泓,看來今天德妃帶著他來串門子了。

  他身後還跟著一個比他小一點的男孩,文臻不認識。她在宮裡伺候也有一陣子,娃娃們都見過,除了養在太后膝下的十九皇子。

  應該就是那個傳說中母親犯錯被殺他自己險些也丟命的倒黴孩子吧。

  文臻有些詫異,太子竟然會讓德妃帶著自己的兒子,他和燕綏關係可算不上好。但轉念一想,平日裡太子也沒多重視這個小兒子,讓德妃帶著,責任是德妃的,真要出點岔子,說不定還可以拉下德妃呢。

  十九皇子拚命拉燕泓衣角,燕泓便拉著她衣角,仰頭和她哀求,「文女官,文女官,聽說宜王府主院裡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可是我們不敢去,你可以帶我們去嗎?」

  宜王府主院確實有不少游樂項目,空著也是空著,文臻便道:「好呀。」將兩個歡天喜地的孩子帶過去,囑咐在那看守的容字隊護衛看護好兩位殿下,玩一會就送回到林飛白院子去。那兩人領命。

  燕泓和十九皇子燕縉面對整座院子的滑梯球池鞦韆甚至還有小火車……早就張大了嘴,歡呼一聲便一頭紮了進去。

  燕泓走了幾步,還記得文臻,轉頭來抱住文臻大腿,仰頭悄悄和她道:「文女官文女官,你嫁給宜王叔好不好?」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1 15:34:55

卷二 第八十七章 因為我喜歡你啊

  文臻:「嗄?」

  這劇情轉折太快有點跟不上啊。

  「宜王叔太冷淡了,我們都不敢到他家裡來,想不到他家裡這麼好玩,可是我們還是不敢來……文女官你嫁給宜王叔就好啦,以後我就可以天天來玩啦。」

  文臻呵呵一聲,心想圖樣圖森破,別說老娘不嫁他,老娘嫁他他也不會天天給你玩,他不喜歡你爹你造嗎?

  她拍拍燕泓天真無知的狗頭,糊弄幾句,便匆匆回去,多少得應付一下德妃啊。

  她這邊剛走,那邊兩個娃撲入游樂的海洋,兩個容字隊的護衛,從容不迫和義不容辭,則抱著膀子閒聊。

  從容不迫道:「這可是咱們未來小主子的院子,就這麼放外人先進來玩了,這要被殿下知道,咱們會不會挨罵。」

  義不容辭嘖嘖一聲,搖頭,「你在外執行任務剛回,怕是不知道這位文女官在咱們府裡的地位,別說弄兩個人進去玩,就是安排人住進去,我看殿下也不會說啥——畢竟小主子還要靠她生出來呢。」

  「啊,竟然已經到這一步了麼?」從容不迫震驚。

  「到哪一步我不曉得,但我曉得未來的小主子可沒你想像的這麼得寵。你以為這院子是殿下期待小主子所以早早弄成這樣?我告訴你,恰恰相反。」他指向那倆撒歡的孩子,「弄這院子我有參與。殿下說,弄齊全點,大一點,以後有了小崽子,就扔進來叫他自己玩,省得沒完沒了在面前礙眼——原話就是這麼說的。」

  兩個護衛齊齊望天,為未來的宜王府小殿下默哀一分鐘……

  燕泓在裡頭玩了一陣,終究惦記著德妃那裡,怕她擔心,便拉了他的小皇叔出來,剛到門口,就發現兩個護衛鵪鶉一樣站在一邊,而門口已經多了一個人。

  燕泓一看見他腿肚子就要打抖。

  不光是他,整個皇宮的娃娃看見他都腿肚子打抖。

  燕綏皺著眉頭看著這兩個不速之客,問義不容辭,「這兩隻從哪來的?」

  義不容辭還沒回答,燕泓一陣緊張,生怕害文女官被連累,連忙大聲道:「宜王叔,是我求文女官讓我進來的。」

  燕綏淡淡看他一眼,道:「滾出去罷。以後別來了。」

  燕泓怏怏應聲是,想了想又委屈地道:「我都叫文女官嫁給王叔你了,還是不行嗎?」

  轉身就要走開的燕綏忽然停步,隨即燕泓聽他吩咐義不容辭,「這園子以後給泓殿下配個鑰匙。」

  那邊大聲應了,燕泓又驚又喜,大聲道:「多謝宜王叔。」

  燕綏並不回頭,燕泓福至心靈,又加了一句,「回頭我再謝未來王嬸文女官去!」

  燕綏便又吩咐義不容辭,「園子裡的玩具,比較新奇的,照樣做一份送到東宮去,指名給泓殿下。」

  燕泓被巨大的驚喜沖昏了腦袋。

  他傻乎乎地看天空。

  今天的宜王叔真好喲。

  像這夏日的天空一樣燦爛呢。

  ……

  文臻回到燕綏的廚房,想著既然已經和菊牙吹下牛了,多少得拿出點新鮮玩意來,上次答應做給燕綏的珍珠奶茶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就這個吧。

  珍珠比較好做,木薯粉是主料,篩淨之後加上好紅糖,用熱水混合成團,文臻手指一搓便是一個滾圓的小丸子,每個丸子大小差距絕不超過一毫米。

  然後是托易人離在滇州找來的上好紅茶,煮開之後過濾掉茶葉,倒上糖漿,加入牛奶,便是奶茶。

  再把煮熟的珍珠丸子加入,便是風靡現代的珍珠奶茶。

  吸管用質地比較好比較粗的葦管便可。

  做好珍珠奶茶,花費了一些時間,她留了一些在鍋內,自己裝好了幾杯,端了送去林飛白的院子。

  林飛白院子內,果然德妃在上座,林飛白在一邊相陪,兩個娃娃已經回來了,繞著德妃在跑,午後昏黃的光灑落,平日美到凌厲孤絕的德妃眉頭舒緩,嘴角含笑,一邊時不時扶一下身邊跌跌撞撞的娃娃,囑咐他們小心,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和林飛白說話。而林飛白正親自給她斟茶,他此刻神態也淡去平日的劍般鋒利,顯得家常又從容,顯然在德妃面前很放鬆。

  而菊牙也一改在她面前的拿喬模樣,時不時湊趣。逗得德妃白她一眼,而林飛白則笑著打圓場。

  文臻遠遠站在門口,看著廳堂裡那一幕,夕陽暮色裡,每個人都神情脈脈,多麼像一家親人,含飴弄孫,敘話家常。

  她心底忽然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楚。

  忽然想起,在過去的那麼多年,居住在德勝宮的燕綏,如果時時看見的都是這樣的場景,然後再面對母妃的漠然,他該是什麼樣的心情?

  是比她此刻的酸楚還要疼痛吧?

  又或者長期的疼痛過後便是麻木,傷口結了厚厚的疤,刀劃下去再不流血。只留一條寂寥的罅隙,漏這深宮午夜瑟瑟的風。

  他素日在她面前頗有些掩不住的萌,但人前那種漠然與放縱深入骨髓。嚴重的潔癖和強迫症,令世人側目的古怪……德妃功不可沒。

  她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憤怒。

  這算什麼?

  照拂偏心林飛白還可以說是愛屋及烏,那兩個娃娃又算她什麼人?

  文臻之前就聽說德妃喜歡孩子,但畢竟比較少去德勝宮,今日親見,忽覺衝擊。

  全天下的孩子就燕綏不值得喜歡嗎?

  有那麼一瞬間,她又想轉頭就走,可下一瞬她就展開笑容,端著奶茶穩穩走了進去。

  和永遠那副老娘不care你神情的德妃問了安,獻上奶茶,林飛白站起身,端起一杯奶茶要獻給德妃,不小心卻觸及了她手指,林飛白急忙縮手,看文臻一眼,臉微微紅了。

  文臻卻毫無所覺模樣,笑眯眯端茶給德妃,順便說明了喝法。

  德妃掀起和燕綏一般尾端深寬的眼皮,看了文臻一眼,又看了林飛白一眼,眉心微微一聚。

  不過她的不快,很快就被奶茶給撫平了,珍珠的奇妙尤其令她意外,嚼了嚼忍不住讚道:「這個好,有嚼勁。」

  文臻就端了三杯來,她沒想到兩個孩子這麼有自控能力,居然能早早回來,怕端來了冷了不好喝,便留在了鍋裡。

  此時她心情不好,有點恨屋及烏,也不想特意去再拿。

  那兩個娃娃眼巴巴望著,燕泓向來教養不錯,見沒他的茶雖然委屈,倒也忍住了。十九皇子年紀還小,看來十分淘氣,纏著德妃要喝,德妃便看文臻,文臻笑眯眯道:「這東西稀罕,剛剛做出來,也就這幾杯。」

  德妃繼續盯著她,文臻又笑吟吟揚了揚自己的奶茶,一臉遺憾地道:「抱歉啊娘娘,我嘴饞忍不住,在路上自己喝過了,實在不好再獻給兩位殿下。」

  燕泓還好一點,十九皇子哇一聲便哭了,德妃一臉糾結,正要把自己的塞給十九皇子,林飛白連忙把自己沒動的遞過去。

  那孩子破涕為笑,和燕泓兩人端著到一邊分享去了。文臻淡淡笑道:「娘娘對小殿下們真是愛心十足。」

  德妃斜睨著她,「本宮怎麼覺得今日你似隻漲滿了氣的河豚魚兒。」

  文臻默了一默,心想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瞧這罵人的鮮活勁兒。

  她忍了忍,終究忍不住,笑道:「是啊,剛才過來,看見一株樹上有個鳥窩,鵲巢鳩佔。那隻傻老雀兒,還忙著叼蟲兒,養那群不是自己的崽兒,留那小雀一邊淒惶,真是令人唏噓。」

  室內忽然氣氛一靜。

  原本和林飛白探討這奶茶的德妃手一頓,林飛白傾過去的身子一僵。

  半晌,林飛白慢慢坐正,面無表情,雙手擱在膝上。

  德妃倒還是那懶懶斜倚的姿勢,那種體態下看過來的眼神鍍黃昏幽黃的光,有種夜將至的冷意,她就那樣盯著文臻,唇角似勾未勾。

  文臻怡然不懼,硬是在她那樣的眼神下對著她笑了半刻鐘,還對她揚了揚手中奶茶,有滋有味嚼了一顆珍珠。

  這半刻鐘內,屋內的氣氛緊繃得似要炸開,可惜某人根本不接受這個這個頻段。

  好半晌德妃才轉開眼神,呵呵笑一聲,道:「這世上,怎麼這許多自作聰明的人呢?」

  文臻不理,喝茶。

  「想要抱不平,最好先得有五陵俠少的意氣和才能,否則不過是野狗亂咆,徒惹人驅趕而已。」

  文臻還是笑,「娘娘這珍珠不多吃幾個?可以美顏呢。」

  「你這是對燕綏上了心?」德妃忽然道,「想做他的側妃?」

  文臻倒沒想到她思維這麼跳躍的,心中一跳,下意識看一眼德妃,傍晚光線過於斑斕,遮沒了她的表情。

  倒是她身邊林飛白,神情有些古怪,咳嗽一聲,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沒說。

  文臻便笑,「當然不。」

  屋外似乎有點動靜,但她心緒繃緊,也沒注意到。

  德妃瞟了外頭一眼,「為何?」

  「娘娘又在說笑。」文臻一臉詫然,「殿下天潢貴胄,文臻怎堪為配?」

  「本宮瞧燕綏倒對你上心。給了你許多特例呢。」

  「那許是殿下瞧著文臻孤身在天京,無人依靠,心生憐憫,願意伸出援手吧。」

  「你倒撇得乾淨。」德妃笑起來,「說得好像燕綏是個善良人兒一樣。」

  「娘娘也總是這麼和氣,好像不把殿下說得一錢不值就不夠謙虛一樣。」文臻也笑。

  「值不值錢,可不是本宮說了算。」德妃美美地吸一口奶茶,「他真要值錢,怎麼連一個出身貧門陋戶的小家碧玉也敢嫌棄他?」

  文臻聽得怒氣上湧,正想找句夠勁的話罵回去,忽聽身後微響,回頭一看,腦子裡便轟地一聲。

  燕綏端著一個有點眼熟的鍋,立在門檻邊,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背光而立,看不清臉上表情,或者也和平日一樣沒什麼表情,可文臻迎上他目光,只覺得心瞬間便漏跳了幾拍。

  那般深黑幽邃,不見微光。

  德妃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竟然分外熱情,還藏著一分掩飾不住的小得意。「哎呀,燕綏你來了啊。來來來,一起喝奶茶。」

  燕綏也便端著鍋進來,德妃探頭一看那鍋,剛才的興奮神情立即不見了。

  那是滿滿一鍋珍珠奶茶。

  文臻剛才做了剩下的奶茶,被燕綏一股腦端來,來氣他老娘了。

  「文大人,這奶茶怎麼回事?」

  文臻聳聳肩,毫無被揭穿的慌張,「哦,啟稟娘娘,這是微臣的試驗品。試驗品嘛,終究不夠那麼完美,自然不能奉與尊貴的娘娘。」

  德妃看看她,再看看燕綏,忽然呵呵一笑,也不生氣了,一臉幸災樂禍地起身,道:「那便罷了。天色已晚,宮門快下鑰了,菊牙。」

  菊牙便上前,恭謹地攙著她家娘娘向外走。

  德妃走到門口,和燕綏擦身而過時,忽然伸手一拈他下巴,笑道:「小可憐見的。」

  燕綏轉頭,和她對視一眼,也微微一笑,道:「是啊。大概是被你的晦氣傳染了。」

  德妃的手指一頓,似乎要用力,但隨即便被燕綏拂了開去,她也不生氣,嘆息一聲,攏起袖子,施施然走了。

  文臻看著這對母子互動,心中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

  那兩人互相凝視時,眼神一般的寂寥而無奈。卻又不是對對方生出的無奈。

  德妃的眼神裡並沒有太多嘲笑,燕綏的漠然卻像是早已習慣。

  德妃走時那一聲嘆息如此悠長,以至於好久之後她還在錯覺那唏噓繞樑而不絕。

  隨即她清醒過來,覺得現在的情況好像有點不大好。

  然後她就聽見燕綏對林飛白道:「最近好像都有點不認識你了。傷也好了,福壽膏也斷了,居然還肯待在本王這破屋陋舍裡,也不怕站髒了你尊貴的蹄。」

  林飛白坐得筆直,不接他的眼神,冷冷盯著一隻青花瓷瓶兒,「我待在這裡是陛下的命令。」

  燕綏也不理他,也不再看文臻,轉身便走了,連珍珠奶茶都沒喝。

  文臻怔了一會兒,勉強對林飛白笑了笑,逃難一樣收拾了東西,也趕緊走了。

  林飛白看向桌面,文臻有臨走時候收拾好自己做的東西的習慣,但是她剛才卻漏掉了燕綏端來的那一鍋奶茶。

  是不願意到他面前來,還是因為心緒煩亂而行為失措?

  她又是為誰煩亂?

  林飛白抄起勺子,慢慢舀了一勺珍珠,在嘴裡緩緩咀嚼。

  嘴裡的丸子,如珍珠一般黑亮,卻有著珍珠沒有的韌性彈性和滑潤,入嘴跳躍般一彈,微微一咬,沁人的甜,每一口都需要用點力氣,唇齒之間牽絆著紅糖溫潤的香。

  她便似這珍珠兒,外表溫潤柔軟,內裡韌性非凡,細細品嚼,回味猶甘。

  星月掛枝頭,清輝遍人間,林飛白始終沒有點燈,在黑暗裡,慢慢吃完了那一勺的珍珠。

  而更遠的地方,亭台之間,也有人在吃東西。

  不僅吃東西,還喝酒。

  當然不是燕綏,是文臻。

  她心裡有事糾結,就喜歡喝兩口,她在宜王府釀的醬油已經大成,拿出來隨便拌點什麼都是妙品。

  一邊喝一邊篤篤地敲手指,眼角瞟著不遠處柳蔭下坐著的燕綏。

  宜王殿下已經在岸邊釣魚大半夜了。

  從林飛白那裡出去,他也不發火,也不說話,就坐在柳蔭下釣魚,釣了一條又一條,不一會兒身邊就堆滿了肥大的五彩斑斕的魚。都齊齊整整,頭對頭尾對尾,長歸長短歸短,遠遠望去,像開了魚市。

  負責園藝景觀的偷工減料急得跳腳——這些不是尋常的魚,是專供皇家觀賞的名種,號稱錦龍的那種,價值萬金且不必說,關鍵還是御賜,或者叫御賜也不對,是這位祖宗在皇宮裡看見好看,且成雙成對,便指使人用麻袋偷回來的。這魚十分嬌貴難養,這樣釣上來,沒一會兒就死了,都死光了回頭到哪找去?陛下也會生氣的啊。

  偷工減料只好來找文臻,可文臻此刻正心虛,心想自己上去,這個任性的神經病會不會一甩釣竿把自己給當錦龍扔回池子裡去?

  感覺他做得到呢。

  文臻又嘆氣,對著面前的小菜,哎呀,黃瓜碧綠清脆脆生生,腸粉雪白澄明拌上上好的她自己煉製的蠔油醬油,香得魚都彈尾巴,籠蒸鳳爪粉紅鬆軟,吮骨脫皮,酥爛入味,蝦餃皮色透明,隱隱透出翠色的菜泥和粉紅的大蝦,美得像幅畫……這麼美好的東西,換以前十個小甜甜也召喚成功了,今兒怎麼就不抵事了呢。

  「你們家主子,什麼時候有了這個釣魚的愛好?」她直著眼睛問。

  「我們家主子心情不好的時候,愛好並不是釣魚。」偷工減料垂著眼皮,一臉的喪,「他只是喜歡待在一個地方不動,並且殺盡這個地方周圍所有喘氣的東西。」

  文臻抖了抖。

  多麼凶殘別致的愛好。

  她食不知味地夾了一塊腸粉,在嘴裡軲轆嚼,心裡想著今兒這事要怎麼破?

  去談心?自己也是個喘氣的,會被殺害吧?

  再說談什麼呢?跟他說和德妃的話是誤會?那就真的要生出更大的誤會了。

  跟他說和德妃說的話是心裡話?還是會被殺害吧?

  她和德妃說的話半真半假,假的是言語,真的是態度。

  她不想嫁皇家。

  不想和那個看似平和實則深沉的皇家拉扯上任何關係,不想面對德妃這樣喜怒無常像個不定時炸彈的婆婆。

  不想從此以後面對整個皇家的傾軋和爭奪,整日整肅衣冠,裝逼矯情,和一群同樣裝逼矯情的皇族虛以委蛇。

  這和她想要的自在天空任我游相差太遠。

  她是個骨子裡自私冷漠的人,不願為了任何人任何事犧牲掉自我和自由。

  但今日這胃好像分外不好呢,明明沒吃多少,那些東西卻好像消化不掉,硬硬地梗在心口,上不去下不來。

  真是奇怪,胃什麼時候長到了心的位置?

  多喝幾口酒沖下去得了。

  她嘩啦啦地倒酒。

  在酒窖裡隨手拿的酒,看那大紅的壇子挺好看的,便一手提了一個。此刻覺得這酒也好喝,微甜微辣,入口溫醇,但是進入胸腹那一瞬,便如一線火焰,嗤一聲向下延伸,四肢百骸都被熏暖了。

  那忽然有點冰涼的心,也似被烘熱了,她喜歡這種感覺,多喝了幾口之後,嘴也有點麻,連那有點沖人的辣也感覺不到了,那就乾脆捧著壇子咕嘟嘟灌,完了一抹嘴,打個響指,讚!

  她那一聲響指,驚動了一直憂心忡忡看著對面釣魚主子的偷工減料,一回頭才看清楚她手中的酒壇,再看她那豪邁姿勢,眼瞳一縮,差點沒驚呼出來。

  額滴神啊。

  這位怎麼喝了「神也倒」?!

  這是酒窖裡最烈的酒,放在不大顯眼的最後面,這位怎麼就這麼巧把這酒給拿出來了?

  再衝過去一掂量,腦中轟然一聲。

  兩壇子都空了!

  剛才,就他那麼分神看殿下釣魚一會兒工夫,發生了什麼?

  文大人看著溫軟可人,嬌滴滴的,怎麼喝起酒來這麼豪放呢?

  偷工減料看著還在拿著酒壇拚命仰頭倒剩下的那幾滴酒的笑呵呵的文臻,愁得眉毛都要偷工減料了。

  文大人肯定喝醉了。

  這下怎麼辦?

  打昏帶走嗎?

  那他碰到文大人的這隻手以後也別要了吧。

  還是祈禱文大人酒品好,喝多就乖乖睡覺,不撒酒瘋,尤其不要到他主子那裡撒酒瘋……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他就看見文臻忽然把酒壇一扔,以氣吞山河之勢站起,大步流星,直奔那個三丈方圓內喘氣的玩意不能靠近的人去了。

  偷工減料大驚急忙要去拉,結果文臻身形像淤泥一樣滑軟,側側腰就滑過去了,身形一閃,已經奔入燕綏身週三丈距離之內。

  偷工減料眼一翻。

  成功地把自己嚇暈過去了。

  ……

  文臻蹭蹭蹭地往燕綏那奔。

  靠的是酒壯人膽,色令智昏。

  腦海裡循環播放著太史闌大步流星的雄姿——無論是她還是君珂還是景橫波,不管平日裡對太史闌是個什麼態度評價,關鍵時刻都下意識認為,太史闌那種風範,最酷最帥最合適用來裝逼。

  所以她現在邁著太史步,仰著君珂眼,扭著橫波腰,奔到燕綏身後。

  雙臂一張,抱住了他的腰。

  燕綏身體一僵,第一反應是肩膀動了動,似乎要做出個甩出的動作,卻又因為熟悉的氣息而止住。

  下一瞬他似乎又有些不爽,肩膀又動了動。

  文臻頭很重,一陣一陣熱氣上湧,她懶懶將頭擱在他肩膀上,道:「別生氣了嘛……」

  燕綏又不動了。

  半晌哼一聲,把她腦袋推開,還是不說話,不回頭看她。

  文臻也不生氣,趁勢站直,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便得了好主意,喜笑顏開地道:「還生氣啊,那我給你跳個舞吧?」

  也不待他回答,便從地上左拔一棵右拔一棵,一手一根粗長翠綠的草,笑吟吟掐在臉頰邊,道:「蔥哦,這是蔥哦。」

  燕綏終於轉過了身。

  倒是想不理她的,也不是矯情生氣,他就是不大想說話,從小到大,對於一切意外之外的事情,他都習慣了沉默冷漠以對。

  凍一層冰,築一道牆,困自己獨瘋狂。

  然而他出生至今,遇見冷淡的,漠然的,溫和包容的,畏懼躲避的,世人對他千姿百態,但從未見過撒嬌賣痴這一款。

  便是唐慕之,用各種手段追求,在天京貴女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大膽直接,但其實態度還是矜持含蓄的。

  只有她,從未畏懼他,也未將他身份威勢放在心上,也未……在乎過他。

  所以只有她敢在這時候走近,只有她此刻還在笑,用那般嬌嬌軟軟的語調,將濕潤潤的熱氣呼在他脖子上。

  這死丫頭,怎麼就不能和這堆死魚一樣安分一點呢?

  對面,文臻笑眯眯站著,一手一根長草,告訴他那是蔥。

  他看著那並不一樣齊的草,很想上去剪一下。

  看著難受。

  文臻才不管他怎麼想,高舉「小蔥」,高聲報幕,「現在,有請著名舞蹈家文臻獻上一首驚天地動鬼神之『小蔥舞』!」

  燕綏還沒來得及對她這個報幕嗤之以鼻,她已經跳起來了。

  跳起來了……

  不僅跳起來了,還唱起來了。

  叭叭叭滴滴滴叭叭叭滴滴滴,滴滴滴叭叭叭滴滴……

  燕綏:……

  什麼玩意!

  還有……

  那什麼舞姿!

  兩根草揮來揮去也叫跳舞?

  滴滴滴噠噠噠也叫歌詞?

  她原來待的地方叫瘋人院嗎?

  ……

  更遠一點的地方。

  唐慕之又要從樹上掉下來了。

  給她扇風的鳥倒了黴,被她怔怔地揪掉了一身的毛。

  啊,燕綏的眼光,為什麼越來越詭異?

  ……

  再遠一點的地方,唐羨之笑著搖搖頭。

  林飛白在對岸的樹林裡,站得筆直,凝視著對岸那個舉著草唱歌跳舞的五音不全的瘋婆子。

  嘴角一抹譏誚的笑。

  也不知道是在笑她還是笑自己。

  好在文臻唱了幾句,那個吧唧格滴地舌頭打結實在唱不出來,便開始唱歌詞。

  是誰在布拉格廣場,跟著這個曲調在歌唱,又是誰在踏著腳,那個PILIPALA獨自在舞蹈,所有煩惱通通都拋掉,所有曾經光芒統統都閃掉,無視他們的嘲笑,兄弟姐們一起準備好,跳支甩蔥舞,不管旁人眼光。只走我的路,跳支甩蔥舞。我的青春我的世界我做主。

  完了再唱一段。

  即興改編。

  是誰在陌生的東堂,對著這個世界在歌唱,又是誰在下水餃,叫你們一群饞貓都舞蹈。所有煩惱通通都拋掉,所有曾經嚮往統統都忘掉,我只做我想要,請你一定不要想太好。跳支甩蔥舞,回去做鹵煮,快點別擋路。跳支甩蔥舞,我的廚房我的鍋鏟我做主。

  ……

  銷魂的歌聲把偷工減料給吵醒了。

  聽見文臻的聲音他一喜,掙扎起身,看見文臻舞蹈的那一眼,他翻個白眼。

  又要暈過去了。

  ……

  燕綏已經沒有腦袋去安放他的生氣了。

  他只覺得腦袋裡嗡嗡作響,都是叭叭唧唧哥滴哥滴鍋鏟廚房我做主……

  感覺很長一段時間這首神曲都要循環播放了呢……

  文臻賣力地唱跳歌舞,一曲終了臉蛋紅紅地謝幕,燕綏想你終於認識到了自己的可怕了嗎?結果聽見這女人笑嘻嘻地道:「花呢?應該獻給我的花呢?這時候不是應該有紮紅領巾的少年隊員上來給我獻花嗎?」

  紮紅領巾的少年隊員來不了,紮著魚的宜王殿下終於丟下了他的魚竿,獻上了他的臂膀——把那隻偉大的靈魂歌手兼靈魂舞者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不能再唱了,他殺傷範圍只是三丈以內的喘氣生物,她殺傷範圍可以是整個天下的喘氣生物。

  文臻也不掙扎,在他背上一個乾坤大挪移,翻到他背上穩穩地趴著,蹭了蹭他的脖子,鼻音嗡嗡地道:「不生氣了?」

  燕綏靜了一會,淡淡道:「你為什麼覺得我會生氣?」

  文臻呵呵一笑,「那不生氣更好呀。」

  「你又為什麼要來唱歌跳舞?又為什麼灌了這一身的酒氣?」

  身後的文臻不說話,燕綏以為她睡著了,只得默默向前走,快要到主院門口時,聽見她口齒不清地呢喃,「……因為我喜歡你呀。」

  因為我喜歡你。

  可是我不能嫁你。

  雖然平時我死也不能說這話。

  但我不妨哄哄你。

  不然以後不好混啊。

  第二句淹沒在睏倦的口齒裡。

  第三四五句藏在深深的肚腹裡。

  倒黴大豬蹄子們誰也別想聽見。

  燕綏手一抖,險些沒把她掉下去,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頭想再問問,卻見她眼睛閉著彷彿睡著模樣,一時又覺得問不出口。

  像是夢話。

  又像是醉話。

  這丫頭永遠這麼真真假假,惹人恨。

  忽然她又開口了,閉著眼,喃喃道:「去我院子……去我院子……我……有……給你……」

  口齒含糊,斷斷續續聽不清。

  燕綏又頓住了。

  第一瞬間好像天亮了幾分,道旁鮮花開了,腳下的路平實,步伐也因此輕快得像要飄起來。

  第二瞬間有點不敢置信,難道,就是,今晚?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1 15:35:12

卷二 第八十八章 跑了!

  這冷心冷腸的蛋糕兒,真的開竅了?

  燕綏並不想理解自己此刻心潮的蕩漾是什麼,腦海裡已經開始計算聘禮的種類和數量,婚床的位置和佈置,滇州的精油據說女子們都很喜歡,雲州的錦緞燦若明霞是大婚禮服的最合適布料,定瑤的天虹海珠每年出產越來越少,是時候派人去早點打撈備下了……

  他一邊思考著這些嚴肅的迫在眉睫的問題,連分別派哪個護衛去收集這些東西都擬好了名單,一邊挺直腰桿大步邁向文臻的房間。

  以往他也去過文臻的房間,但這一次不同,燕綏由此思維又發散了一陣,忽然想到自己穿的內衣好像有點舊。

  倒不是不乾淨沒換,而是他就是不喜歡新的,嫌棄太硬紮皮膚,所以他的內衣都是由未婚女子雙手搓揉至軟之後再經過三次漂洗才上身的。

  這種習慣以後得改了,小蛋糕看著凡事不計較,但總不能連他的事兒都不計較,這要醋起來……嗯,女人哄起來很煩的。

  要不要先回去換套新內衣再來呢?

  可是這好像有點敗興。

  完美主義者陷入了復雜而漫長的思考,直到推開文臻房間的門都沒思考完畢。

  文臻進了房間便掙扎下了地,一頭紮入一個箱子裡翻啊翻,燕綏舒舒服服在她床上坐了,順手將她的床褥一一抹平,又拖過她閒置的一個枕頭,齊齊整整兩個枕頭擺好。

  等他忍著內心的騷動東忙忙西摸摸忙完,文臻也捧著終於找到的東西笑眯眯來獻寶了。

  燕綏一瞧。

  一套樣式古怪的……內衣。

  八風不動的宜王殿下難得驚詫了。

  驚詫之後便是微笑——如此心有靈犀,如此準備充足!

  有心了!

  文臻笑眯眯地將一套內衣捧在手裡,這是一套球衣式樣的內衣,背心,加上大褲衩子。以舒服涼快取勝,夏天穿正好。

  還有一雙便鞋,仿的是球鞋式樣。一並壓在衣服上面。

  文臻不會針線,但手巧的人學什麼都快,她和宮中針線房的繡娘取了經,再加上自己的想像,便做成了這麼一套。

  原本打算燕綏秋天生日的時候送他,今晚她醉醺醺的,容易衝動,想著哄人嘛,就要一次性哄到位,乾脆一起拿出來送他算了。

  此時房內昏暗,但依舊可以看得出燕綏目光灼灼,文臻便想,這傢伙其實也挺好收買的,這一套內衣,雖然舒適,也就是普通布料,加起來一百文錢以內,就搞定了一個嬌貴的親王。

  她才不會花很多錢買昂貴的天蠶絲給他做衣服吶。

  她的錢要留著開分店開遍東堂的。

  還要搞廚藝學校。

  這禮物送出去,燕綏不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回禮她不算完。

  對面,燕綏看似平靜實則騷動地接了這厚禮。

  然後便開始東張西望。

  澡房呢?沒準備熱水嗎?不洗個澡怎麼換上這衣服呢?

  看見隔間後好像有點煙氣,他便起身,拿了衣服準備去洗澡。

  文臻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亂找,醉醺醺問他,「殿下啊,甜甜啊,我送了你這麼份大禮,你原諒我了嗎?」

  心情很好的燕綏態度很好地道:「當然。」

  「那你打算回我個什麼呀。」

  燕綏掀開簾子看裡頭,順口回答她,「自然是我啊。你肖想了這麼久,本王自然不能辜負你。」

  酒喝大了腦子打結的文臻呃了一聲,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看見他掀簾子,那個位置原本是澡房,她卻嫌棄澡房在屋子裡水汽大,挪出去了,讓工於心計幫忙改造了一個舒服的衛生間,此刻發現他居然要去那裡,急忙撲過去,拽住他就往外拖。

  「殿下啊錯了啊錯了啊。」

  燕綏想為何如此急色不洗澡怎麼行?

  一邊身嬌體軟地順著她的勢往床的位置退。

  然而退到離床還有半丈的距離時,文臻的推力忽然換了方向,一個轉折,把燕綏推出門外,啪一聲,關上了門。

  燕綏還沒反應過來,後背已經貼上了門板。

  他在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

  看天。

  這劇情轉折太快有點跟不上。

  又過了一會兒,他的後背悄默默頂了一頂。

  發現門栓已經拴上了。

  燕綏:「……」

  不死心,又待了一會兒,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他看月亮。

  月亮看了一會,裡頭傳來聲音,卻不是開門的聲音,而是文臻歡歡樂樂鬧出的動靜。

  踢踢踏踏去洗臉。

  嘰嘰咕咕吃點心。

  細細碎碎換衣服。

  伴隨著大聲的「我愛洗澡心情好好」和「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的魔音歌聲。

  最後是吱吱嘎嘎的床響。

  還有大聲的「怎麼枕頭多了一個!啊呸這是我的單人床!」完了又嘰嘰咕咕笑一陣,大聲報幕,「下面,有請著名民間歌手慕寒演唱,單身狗!」

  「兩個黃鸝鳴翠柳你還沒有女朋友雌雄雙兔傍地走你還沒有男朋友……」

  歌聲漸漸越來越輕,最後化為甜美的夢囈。

  她睡著了。

  在門外的宜王殿下。

  睡不著了。

  他抱著那套內衣,看著天上的月亮,脖子有點酸,心比這月亮還涼颼颼。

  好一會兒,他忽然轉頭。

  就看見不遠處的竹林子裡,林飛白正目光復雜地看著他。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但是看那賤賤的神情,一定把該看的都看完了。

  林飛白發現自己被發現,轉身就走。燕綏也沒理會他,默默了一陣,捧著那內衣走了。

  走到院子外,他吩咐等在那裡的偷工減料。

  「明天開始,把三兩二錢送到她院子裡,給她養。就說……」

  偷工減料凝神傾聽。

  「單身狗,會嚎叫,和她歌聲最像。十分相配,敬請笑納。」

  ……

  林飛白回到自己院子裡,正準備歇下,忽然門被打開了。

  不是敲響也不是撞開,是打開。

  他起身去看,門外面沒有人,過了一會,燕綏穿著一身奇奇怪怪的衣服跑過。

  林飛白的目光從上到下,掃出了難以言喻的驚嚇。

  這都什麼玩意兒?

  一件布料加起來沒有兩塊帕子大的衣服,沒有肩部,就在肩膀上掛著兩個細布條兒,露出燕綏骨肉均勻肌理如玉的肩膀,和平直的鎖骨。

  底下是個大褲衩兒,倒也什麼奇怪的,縫兩條黃色的邊,露出小腿。

  再底下是一雙鞋子,這個又奇怪了,底子厚厚的,沒有靴筒,鞋腕淺淺的露出腳踝,居然還有帶子,在兩邊的小孔裡交叉,繫出一個結。

  稀奇古怪的,但看著還挺舒服的模樣。

  他這麼一掃,燕綏已經從他面前跑過去了,後面跟著一群夜跑的苦瓜臉護衛。

  林飛白站在台階上發了一陣愣,想起來這衣服好像是他剛才看見的燕綏手裡捧著的那套,而剛才燕綏是從文臻房裡出來的,想必是文臻的贈送。

  這衣服式樣一看就是寢衣。燕綏這骨頭輕的,女子私密相贈的寢衣就這麼大喇喇穿出來招搖過市,是生怕不夠敗壞文女官名聲嗎?

  林飛白又發了一陣愣,然後才察覺夜的冰涼,正想要回去繼續睡,忽然又一陣腳步踏踏響,回頭一看,燕綏又帶著他那群一臉喪的護衛跑回來了。

  依舊是目不斜視地從林飛白門前跑過去。

  林飛白乾脆不走了,抱臂靠在門邊,看他作妖到幾時。

  遠遠地看見燕綏帶人夜跑的路線,繞過了幾個空著的院子,主要是經過一號院的後門和六號院的前門。

  唐羨之住一號院,他住六號院。

  林飛白在門口站了兩刻鐘,燕綏經過三回,第三回他回來的時候,旁邊的護衛手裡拎著打包的腸粉。

  那腸粉鮮亮潔白,拌著紅紅的辣子和翠綠的蔥花,醬油色澤濃厚閃亮,老遠就能聞到清爽的香氣,從視覺到嗅覺都能第一時間得到滋養。

  一看就是文臻的手藝。

  林飛白幾乎要冷笑了,睡衣夜跑炫耀得這麼幼稚也罷了,這還特意繞到廚房,繼續炫耀文女官大半夜給他做夜宵?

  林飛白忽然有點惡意地想到,這要萬一哪天每個院子都住了人,這位是不是每晚都得跑死自己啊。

  燕綏輕飄飄地跑過來,經過這長達一個時辰的夜跑,心底的那團隱火才慢慢地平伏下去。

  尤其是每次路過用餘光看見林飛白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嘴臉,那火就下得更快一些。

  唯一可惜的是唐羨之那傢伙起居永遠那麼規律,永遠不被打破,這個時辰他早睡了,也絕不會因為院牆外重重的腳步聲就起身去看的。

  好在還有林飛白。

  燕綏心底的小火苗始終蹭蹭地冒,一半是因為之前的話,一半是因為有了之前的話還不好好道歉還要惡意撩他的某人,但一個醉漢能和她較真什麼,較真也要等到她酒醒。但心上像多了隻貓兒,小爪子時不時抓一抓揪一揪讓人難受,他便也揪一揪扯一扯別人,如此便公平了。

  至於對象,自然是本就看不順眼還要賴著不走的林飛白。

  所以他特地讓偷工減料去廚房一趟,找到了剩下的腸粉,反正文臻做東西吃的慣例就是份量多多的,從來不愁吃不完。

  這回端著夜宵,他終於看見林飛白了,那傢伙竹竿子一樣矗在門邊,一臉的看膩了的冷峭。

  燕綏招呼,「夜宵,來一口?」

  林飛白瞟也不瞟他,「謝了。廚房裡吃剩的,沒興趣。」

  燕綏笑,「嗯,今天吃我剩下的珍珠奶茶,味道如何?」

  林飛白:「不錯。好歹還有個杯子,總比端著鍋喝體面。」

  「你今天好像有點沖。」燕綏打量林飛白,眉眼帶笑,「怎麼,牆根底下偷窺,窺到些不愉快的了?要我說,你自己也不是沒有府邸,要麼早點回德勝宮找娘娘抱抱也行,賴我這,以後保不準越來越礙你的眼,何苦來?」

  林飛白薄唇一掀,還沒來得及慣例的反唇相譏,忽然容光煥發蹭蹭蹭地跑過來。

  燕綏眉毛一挑——他的護衛向來攝於他的威嚴,不敢放肆,這麼著急失態,肯定有事兒了。

  果然有事兒了,還沒等他開口讓容光煥發換地兒說,還沒發覺林飛白在門口的容光煥發已經扯嗓子喚起來。

  「殿下,殿下,文姑娘跑了!」

  「……」

  片刻寂靜後,林飛白眼角一彎,笑了。

  他素來很少笑,這一笑雲霽月開,清風過松,郎朗然令人目眩。

  「果然礙眼。果然礙眼得狠哪。」

  ……

  六號院唇槍舌劍文臻可沒想到。

  想到的話大抵要罵一聲賤嗖嗖真是萬賤之宗。

  她也不是故意要落燕綏面子,實在是睡到一半醒了,口渴得厲害,找到水咕嘟嘟喝完,一邊喝一邊大罵某人只曉得裝逼賭氣,追女仔半點竅不開,都不曉得給喝醉的人準備水。

  一邊罵一邊覺得自己十分英明,燕綏這種強迫症潔癖傲嬌蛇精病,想要調教得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上得大床實在比把人妖恢復成壯漢還難,這種人生來居於宇宙中心,腦子裡就不知道關心體貼之類的詞兒怎麼寫,除了一張臉能看其餘真是乏善可陳。文臻向來就是個懶的,絕沒有和自己過不去找事的愛好,在她看來,燕綏=麻煩,還不如找個性格溫和的普通人,過自己愛過的日子。

  喝完水準備脫了衣服再睡,一邊脫一邊繼續罵燕綏個傻逼,穿越小說裡這時候男主就要狗血地幫女主脫衣服,擦擦汗倒倒水說點溫存話兒,順便那什麼什麼,那什麼什麼要看當時的審查制度嚴格與否,嚴的話範圍就在脖子以上,吻戲蜻蜓點水;鬆的話範圍就在脖子以下,肉肉端上一盤。

  瞧他做的什麼事兒,搬個枕頭拖床被子的,咋,等俺上來自己動?

  心火旺旺的,罵完又覺得自己無聊,他不開竅不是好事?自己有病啊,不娶何撩?

  也不知道自己鬱悶個啥,她悶悶地脫衣服,忽然觸及袖口裡硬硬的,這才想起好像之前有收到一封信來著。

  反正一時也沒睡意,她隨手拆開信,隨便看了幾眼,忽然坐了起來。

  司空昱的信!

  說是在天機府遇見了可能是她朋友的人!

  信中說天機府一個專門出外執行秘密任務的小隊裡,有一次回來休整,他發現一個神眼少女,透視非常厲害,人也比較符合她的描述,說話行事也像她,和常人頗有不同,問她要不要去看看。

  當然要!

  文臻自認為是個冷骨頭,在這陌生的國度最為牽掛也就是從小相依為命的三個死黨了,只是人海茫茫,毫無線索,一時也無法去找,所以總想著多掙錢,有了經濟基礎再找人便方便多了。

  上次遇見司空昱,聽說他要去天機府報到,便隨口囑託了一下,也沒抱太大希望,沒想到真的有線索!

  東堂異能者眾多,有透視眼的肯定不止一個,但是司空昱說行事舉止有異,那就值得去瞧一眼了。

  文臻這下再也不想睡,當即爬起身整理行裝,她多少還有點酒意,又興奮,性格又比較自我,背著個行囊就走,也沒想起來要給主人家留個紙條或者親自告辭一下怎麼的。

  她經過一號院的時候,看見院牆花窗裡隱隱透出一點燈火。

  這時間不早不晚的,唐羨之已經起了?

  但她也沒有耽擱,轉身走了,打算出去聯絡一下易人離君莫曉,陪自己走一趟,反正天京的店面,還有聞老太太一家和聞近檀替她看守著。

  宜王府裡她早已是自己不知道的半個主人,所有德容言工看見她都當沒看見,因為文臻有時候也會起大早出去買比較難得的菜,所以在護衛們看來也就是她今兒分外起得早想必是得罪殿下去買好吃的哄他了殿下真是好福氣咱們的名字看樣子離改掉已經不遠了想想真是開心啊哈哈。

  一號院子裡,一燈如豆,燈下對坐唐家兄妹。

  唐慕之僵硬地坐著,垂著眼,擦著她的哨子,看不清臉上神情。

  唐羨之在她對面,微笑喝茶,時不時瞄一眼窗外。

  兩人看似氣氛祥和,不知怎的,屋子裡外卻靜得嚇人,屋外夜蟲不鳴,屋側護衛屏息。

  忽然唐慕之擦哨子的手重重往下一砸。

  哢嚓一聲,堅硬的紫檀木桌面整個碎裂,那哨子卻毫無傷損。

  唐羨之卻沒什麼意外表情,笑著搖搖頭,在桌子裂開的前一瞬便端走了自己的茶,悠哉悠哉喝了一口。

  唐慕之是那種我忍我冷我不要倒然後忽然便發了瘋的人,桌子砸裂之後順手一推,轟隆一聲桌子砸到榻下。

  奇妙的是唐羨之依舊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不知何時已經到了榻的另一邊。

  唐慕之的低咆在這靜寂的夜裡聽來分外壓抑和凶狠,「哥哥!我才是你的妹妹!你的親妹妹!你為什麼不僅從來不幫我,還要害我!」

  唐羨之放下茶杯,偏頭看看外面,平靜地道:「哦?害你?怎樣叫不害你?放你此刻出去,殺了方才路過的人?」

  「有何不可?」唐慕之眸子沉冷,瞳仁邊緣一圈血色深紅,「她怎麼對我的?從一開始,就視唐家尊嚴於無物,騙我,欺我,辱我,和燕綏聯合起來坑我,你沒看見?」

  「這要是在川北,誰敢對我多看一眼,都會被挖了眼珠!可是她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到現在,我要殺她她早就死了一百次,都是你攔著我,你攔著我!你為什麼要攔我?我唐家的尊貴呢?我公主般的身份呢?你又是為什麼甘心留在天京做一條夾著尾巴的狗!」

  唐羨之搖搖頭,不讚同地看她一眼,「口口聲聲唐家尊貴,你就是這樣展示你的尊貴和身份的?」

  「那也不是像你這樣展示!被人侮辱,下獄,被人壓著打,被人逼著留在天京做人質,有仇不能報,有怨不能伸,連一個賤女人都不許我動手,你要憋死你自己去憋,你憑什麼攔我!」

  「憑我是你兄長,憑唐家我說了算。」唐羨之語氣好像在說水開了,但唐慕之更瘋了。

  「你說了算,是哦你說了算。你從小出類拔萃,長輩們人人看重,你說啥都是金科玉律,一家子都給你灌透了迷魂湯。明明有機會走,偏偏要留在天京,你留在天京是為了什麼?為了把唐家賣給燕家,還是為了你死命攔住不讓我殺的女人?」唐慕之似乎想到了什麼,忽然冷笑,「哦,你攔的不僅僅是我呢……真是情深義重,那麼她好像剛才跑了,怎麼,你們約好了一起私奔嗎?怎麼她就不帶著你一起呢?」

  唐羨之微微一笑,手指一抬,唐慕之身軀抖了抖,似乎在努力抗爭,但終究爭不過,砰一聲坐下,臉都漲紅了。

  她對面,唐羨之輕聲細語,更加溫柔地和她講,「我和她,不用私奔。」

  唐慕之冷笑,「還往臉上貼金呢。」看了一會唐羨之的表情,畢竟雙胞兄妹,無與倫比的瞭解,忽然駭然,「你要做什麼?」

  「比你想像得做得還要多一點。」唐羨之淡淡地道,「我攔住你殺文臻,是因為你殺不掉她,你如果真想殺她,我建議你先殺掉燕綏。」

  「我也建議你先殺掉燕綏。」唐慕之冷冷道,「既然你不管我的死活,你自己想做的事我又憑什麼幫你。」

  「你要認為我是不管你死活也由得你。」唐羨之笑道,「總之,天京是個好地方,我是要待一陣子的,你如果不願待,等文臻回來了,我送你回川北就是。」

  「我想回就回,憑什麼還要替別人讓路!」唐慕之猛地站起身,將口哨塞在嘴裡,轉身就走,片刻後,院子裡一陣低沉迴蕩的哨聲,有掠翅聲不絕,唐羨之從窗戶裡向外看過去,看見她站在一大群烏鴉的翅膀上,向著文臻離開的方向飛去。

  唐羨之也不急,洗手焚香撫琴,手指按在琴上,輕輕一壓。嗡地一聲。

  遠處,離文臻已經不遠的唐慕之腳下烏鴉忽然一陣怪叫,紛紛散開。唐慕之噗通一聲,栽了下來。

  ……

  德容言工們一大群,一個不少,齊齊跟在燕綏身後,趕回文臻住的院子。

  一個不少是因為害怕此時少了誰就會引發炸彈——殿下面無表情,眼神漠然,和以前很多日子沒啥區別,但是跟了他多年的護衛們都知道,殿下從來沒有歇斯底裡的怒火,也不會暴走叫喊,甚至不會展現自己的任何情緒,他越漠然,越淡,越殺氣濃。

  上一次惹怒他的人,連墳都沒一個。

  好在府裡護衛雖然不會攔文臻,但對她的安全十分上心,她出了府,便有十人小隊跟了上去,十人小隊的隊長此刻也趕來了,和燕綏通報了文臻的動向,目前正往天京聞家外宅方向而去。

  也有人報上說今晚文姑娘有收了一封信。

  一刻鐘後,跟過去的人傳回信息,文姑娘已經帶著君莫曉易人離,雇了大車出城了。

  同時傳回來的還有那封信。

  燕綏看到信的內容,周身的氣壓低到連草都在瑟瑟發抖。

  「去查信的來源。」

  很快,回報就來了。

  「回殿下。這封信是今早從京西驛站傳遞過來的,由驛站小吏親自送上門,送來的時候火漆信封都是完整的。而京西驛站也有很清晰的記載,是一天前從定州鄖縣驛站快馬送來的。天機府之類隱秘部門的信件一向只走京西驛站,快馬專遞,就目前渠道來看,沒有問題。」

  善於辨認字跡的工於心計也道:「已經比對過字跡,是司空昱的。」

  德高望重已經看到那信的內容,他略知道一點文臻有好友要尋找的事,殿下有關照他們日常注意著些,但有消息可以回報給他,但不得直接告訴文臻。此刻看見那信,神色古怪地道:「殿下,如今瞧來,是文姑娘的朋友有了消息,她掛心好友,連夜追去也是應該的。您看……」

  殿下啊,人家去找好朋友了,這好朋友在人家心裡的地位,保不準還比你高一些,你可不要腦筋發昏跑去攔阻,你宜王府那個對稱的院子,還沒正式姓文呢!

  無奈燕綏此刻好像就沒聽懂他的暗示,皺眉看著那信,似乎在想什麼,忽然道:「繼續向源頭追索。」

  「這……追到何時為止?」德高望重想難道追到人家司空昱那裡去嗎?再說證明了這封信的來源又有什麼意義呢?

  「另一撥人去追文臻。」

  「是,我們一定好好保護文姑娘……」

  「我是說,追回來。」

  「……啊,殿下,這個……」

  殿下你確定嗎?你真的確定嗎?

  文姑娘說了幾句你不愛聽的話,你至於要把人家得罪要死嗎?

  啊殿下你不能這麼自己作死啊。

  一心想要改名字的德容言工們撲過去,想要給他家昏了頭的殿下上書,奈何燕綏已經上了馬,一邊道:「派速度最快的鼴鼠去,越早攔截下來越好,她要不肯回來……」他頓了頓,一直都很平靜的聲音,第一次透出一絲冷意。

  「那就打斷腿。」

  德容言工:???!!!

  殿下你這輩子還想娶王妃嗎!

  我們這輩子還有希望改名字嗎!

  ……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2 11:44:50

卷二 第八十九章 賤人不可貌相

  文臻此刻已經出了天京。

  趕在城門開啟的第一時間出城,她知道自己身後應該有燕綏的人跟著,但也沒有去管。還在想起來後,在顯眼處留了一封信,把事情和燕綏說了一下,並請他代為向陛下告假。

  反正大臣們最近恢復得都不錯,她的事務基本完成,陛下也說過要給她幾天假再讓她去光祿寺點卯的。

  這信很快就不見了。想必是燕綏手下拿走了。她因此也便放心了。

  她沒想過這事會有什麼不妥,她是個自由人,沒給任何人任何諾言,為的就是這說走就走的痛快。

  至於燕綏可能會生氣?回來給他多做幾個蛋糕就好啦。

  她現在心情不錯,一邊在大車中補眠一邊和君莫曉計劃著開分店和開廚藝學校的事。

  外頭易人離親自趕車,沒有用車行提供的車夫。這是他自告奮勇,因為文臻又從宜王府帶小玩意給他了,宜王府的機關體現在生活各處,易人離有次無意中發現十分有興趣,因此有時文臻出來和他談事情,都會給他帶個宜王府裡的小機關玩意,易人離也頗有天賦,有時候能夠在那些機關上翻新出新的花樣來。

  文臻上車時誇他如今可比以往勤快多了,經過他身側時候無意中一偏頭,看見他烏髮下一小片白色,不禁駭然,笑道:「易人離,最近是不是開分店特操心,怎麼連白頭髮都一下子出來這許多?」

  易人離一怔,伸手摸了摸頭頂,頓了一會才笑道:「是啊,忽然有錢了,總睡不著覺,都是你害的。」

  大家便笑——確實江湖撈生意非常紅火,現在大家都有錢了。前不久文臻還給幾個人分紅,據說易人離買了個小宅子,單獨搬出去了,說還住在聞家不大合適。君莫曉則買了一大堆衣裳胭脂水粉,堆滿了半個院子,至於聞近檀,啥也沒買,大概又藏起來了,她一向扣扣索索的,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樣,啥也不捨得花。

  天機府在建州喬郡的漳縣,離天京距離五百里,要跨越兩個州境,在現代這點距離不算什麼,在古代就代表著漫長的旅途了。

  所以文臻去車馬行雇了最結實的車,配上擅長走山路和遠路的草原馬。因為司空昱說那神眼少女屬於天機府的秘密小隊,時常要去執行秘密任務,在天機府待不了多久可能就要走,而且去處也是秘密,什麼時候回來也是秘密,文臻不得不拚命趕路,希望能盡快到漳縣。

  車行一日,便已經到了離天京最近的定州境內,白天三頓飯都在車上解決,一天下來屁股已經被顛麻,跑得太快車子也出現了傷損,文臻便決定穿最近的定州鄖縣而過,一來在城中休整,去車行換馬,加固車子,人也休息一下;二來,鄖縣繁華,又沒有天京那麼多規矩和限制,她一直想把廚藝學校也開在這裡,正好順便看一下城景,考察一下選址。

  到了鄖縣,易人離去修馬車,文臻君莫曉去鄖縣江湖撈分店。

  鄖縣江湖撈開在鄖縣百尺街,也是一個繁華地段,最近剛開始了夜市,那條街更加熱鬧得不行,江湖撈就在最中心的位置,旁邊就是文臻抽江湖撈利潤設立的一個簡易讀書點。

  江湖撈經過文臻一再改良,服務模式、經營方式、工作流程都有了一套固定的規矩,因此兩人也沒有進去,站在一大堆折紙排隊等候吃飯的人群後看了看,文臻便發現了另一件有趣的事。

  這條街是夜市鬧市,自然是腦滿腸肥者多,但江湖撈附近,卻是穿簡樸長衫的人多,那些人出入一個叫做「三問書屋」的地方,舉止斯文,和四周格格不入。

  「三問書屋」是文臻所辦的免費圖書館,「三問」取的是問天,問地,問心。從現代來的人,都深知教育的重要性,古代印刷貴紙張貴書自然也貴,寒門學子哪裡看得起書,文臻這個書屋,每月都會拿出江湖撈的十分之一利潤來購書,到現在整個書屋已經有藏書千冊,在這個時代算是精神的豪門了。

  文臻在書屋門口站了一會,看見來往的書生雖然多半衣著寒酸,但舉止有禮,看書時神情專注,有幾個書生還會來的時候幫忙掃地抹書架,走的時候把書整理好放回原位,有破損了自己帶紙來修補,文臻瞧著便覺得這錢花得值得,心情甚好。

  她看了一會,不知不覺地走近書屋,忽然有人從裡面出來,神色冷漠,將她一攔,道:「兩位姑娘請留步,書屋都是男子,不允許女子進入。」

  文臻怔了怔。旁邊的君莫曉已經柳眉倒豎,正要呵斥,文臻將她一攔。笑道:「啊,不知此地規矩,抱歉抱歉。」便拉著君莫曉走開幾步。

  文臻有些不快,她設立書屋的時候只是交代了一聲,具體的事是易人離在當地雇傭人來辦的,並沒有提過女子不能進書屋的事。但時代不同,禮教於此地是大防,書屋窄小,男子居多,再放女子進去,是可能引出一些非議,如此惹出事端的話,反而會給書屋帶來麻煩,這麼一想,文臻也便不生氣了,便想再看看江湖撈便走。

  她走開了,那看守書屋的人還不罷休,盯著她們,目光灼灼似防賊,看她們還在周圍梭巡,頓時眉頭一挑,道:「兩位姑娘還請走遠些。這書屋都是讀書人,未來都要飛黃騰達封妻蔭子的,可不能被陰人衝撞了氣運!」

  「衝你老娘!」君莫曉不幹了,立即開始捋袖子,「趕我走是吧?要不要我告訴你——」

  她話還沒說完,忽然被人從身後猛地一搡,猝不及防差點栽個跟頭,還是文臻一把扶住,兩人回頭,就看見身後浩浩蕩蕩來了一群人,當先一人臉上斜貼著一塊膏藥,一臉的橫肉和邪氣,身後有人在嚷嚷,「女人不許待在三問書屋附近,滾開滾開!別攔了鄭爺的路!」

  那個鄭爺倒了停了停,眼光在文臻臉上溜過,再轉向高挑昳麗的君莫曉,頓時光芒大亮。

  文臻想難道要開始狗血的當街搶民女戲碼嗎?好啊好啊好久沒有看見君莫曉揍人了呢。

  然而那鄭爺比她想像得有格調,並沒有什麼動作,只是沖身後一個手下飛了個眼風,便大喇喇走了過去。

  他一過來,那態度冷漠的看守人表情便有些難看,一邊低聲催促裡頭的書生趕緊走,一邊迅速迎了上去,笑道:「鄭爺,您今兒個有空,親自過來啊?」

  那鄭爺哼了一聲,斜他一眼,道:「今兒個的借書費呢?我瞧瞧?」

  文臻眨眨眼,一臉魔幻。

  啥?

  借書費?

  我啥時候規定過這玩意?

  那看守的人面有難色地端上一個托盤,裡頭寥寥幾個銅子,那鄭爺一見便飛起了一邊眉毛,「就這麼點?」

  看守的人呵呵笑,搓手,「您瞧,都是些窮書生……」一邊豎著眉催促那些書生,「走走,快走。」

  文臻在一邊,也挑起了眉毛。

  很多事,還真是要看到最後啊。

  原以為這個看守人態度惡劣行徑勢利,還想著回頭把他開掉,誰知道這惡人私下裡,也有一顆憐貧憫苦的心腸。

  很明顯三問書屋已經變味了,被這個地頭蛇一樣的鄭爺過來收借書費,倒是這看守人還有幾分良心,鄭爺不在的時候便不收錢,所以書生們也感恩,便幫著收拾整理。

  文臻看了一會準備走,她還有要事要趕路,不想節外生枝,打算回頭再來處理這事。

  原本這邊江湖撈的掌櫃代管三問書屋,但是看這情形,這鄭爺在此收費已經有一陣子,也沒見江湖撈來管,很明顯其中有了利益輸送。現在要動定州江湖撈掌櫃動靜太大,得等回京後做好後續安排再說。

  她正要走,忽然江湖撈那邊有人過來,文臻一喜,還以為江湖撈的人終於開始履行職責了,結果就見那邊幾個伙計手裡都端著火鍋肉片等物,十分熟門熟路地送進三問書屋,又招呼那鄭爺,「鄭爺您來啦?今天我們有上好的新鮮黃喉,您嘗嘗。新鮮嫩脆,可絕了!」

  那鄭爺便隨手從那個裝借書費的托盤裡抓了幾個銅錢,往那小二托盤裡一扔,得了一串諛詞如泉湧,哈哈笑著進門去了。

  隨即那批書生便被都趕了出來,那地頭蛇一群人,將屋子裡的桌子都拼在一起,拿出隨身帶來的酒,火鍋肉片蔬菜都放在桌上,幾人團團圍坐,就在這滿滿書香的屋子中開始喝酒,猜拳,酒壇擱在書架上,骨頭啃得手油膩膩的,順手從架子上扯一本書擦手。

  一大群書生遠遠圍在門外,看著這一幕心痛得兩眼發紅,卻是敢怒不敢言。

  君莫曉頭上已經好像有小火焰在燃燒了,聲音嘶嘶的道:「不行文臻,不行,你不要再拉我了,氣死我了,我忍不了了!這些書,有一大半是我去書市,去舊書攤,甚至去人家府裡上門求人,請人家允許我派人去抄書,才弄來這麼多的……那本《四書集注》,你看見沒有?那本書人家是孤本,不賣啊,我上門三趟,幫人家老娘調理經脈才抄到手的!現在被人家拿著墊牛肉片……我可去他娘的!」

  她一捋袖子,大步上前,文臻嘆口氣,對天望了望,希望燕綏的護衛就在附近吧。

  君莫曉一靠近,書屋門窗都開著,裡頭的人已經望見,那鄭爺笑嘻嘻筷子敲著碗道:「喲,這位姑娘,還沒走呢?來來,大爺這裡吃一口潤潤腸子。伺候得好,以後天天有你吃香喝辣!」

  君莫曉望定他,忽然笑一笑,大步走了過去,一屁股就在鄭爺身邊坐下。

  鄭爺也沒想到這姑娘真的召之即來,大喜,親自給君莫曉斟酒,道:「來,先陪爺喝個雙杯兒。」

  君莫曉也不推辭,接了酒杯,那鄭爺大笑著舉杯來迎,君莫曉忽然打開火鍋的風門,把杯中酒往裡一潑。

  「呼啦」一下,火苗躥起三尺高,桌子四面的人紛紛驚呼蹦起。那鄭爺離火鍋最近,胸前袖子立即著火,驚得他急忙拍打,君莫曉早已一腳踢在他屁股上,大喝:「都給我滾出去,別燒著了寶貴的書!」

  她一腳一個,把這些人都送出書屋之外,鄭爺好容易撲滅火焰,正要跳起來叫眾人進去打,「呼」一聲,還燃著火的火鍋整個也飛了出來,正砸在抬手要發號施令的鄭爺手臂上,火苗呼啦一下又著了他的袖子,熱湯接著嘩啦啦灑了下來,肉片蘑菇白菜什麼的砸了一身,眼看著那裸露的手臂上,就燙起了豆大的油汪汪的水包。

  文臻看著這一幕,不知怎的想起那回在宮中,也是火鍋惹出了一場事故,這玩意真是居家旅行請客吃飯打架之必備道具啊!

  鄭爺的慘叫簡直要把書架都掀了,嚷著要他那群混混手下上來打死這個賤人,奈何那群人剛才也被燙得不輕,都在嗷嗷叫,四面圍觀的人雖多,大多面露喜色,還有人大聲叫好。

  「報官!報官!」那地頭蛇眼看一時沒有支援,居然叫了這麼一句,「報官!這賤人殺傷我等,要她蹲大獄!」

  「報什麼官?」君莫曉獰然一笑,指指自己鼻子,「我觸犯了哪一條,啊?」

  「你當街打人!」

  「我打闖入我屋子還敢來叫我陪酒的人有何不可?我打假借我名義收費敗壞我名聲的小人有何不可?」君莫曉一腳把他蹬翻,「三問書屋免費借書,只允許寒門學子進入,誰准你們這群人渣混混賤胚子,在我這要錢還吃吃喝喝?」

  「你說什麼?你的屋子?」鄭爺瞪大眼,看看君莫曉又看看三問書屋,君莫曉冷笑著,掏出一張紙,道:「認得字嗎?快扒開你的狗眼皮看看!」

  那張紙是官府發給三問書屋的登記憑證,上頭有店名和君莫曉的名字,文臻先是女官,再是朝廷官員,一般不宜直接佔有店鋪,便由君莫曉登記了名字。但江湖撈是文臻和皇帝做了報備的,都在她名下。

  這東西偽造不來,有官府印記,一旦偽造懲罰極重,也只有店主才有。君莫曉以為那鄭爺這下得尬上,鵲巢鳩佔空手套白狼遇上了正主。

  誰知那鄭爺看也不看,仰天大笑,道:「往日只見爺作假糊弄,沒曾想今日還有人敢到爺面前冒充!」轉頭看見隔壁江湖撈的伙計在探頭探腦,立馬大叫:「小二!小二!叫你們的人來幫忙!有人來砸你們江湖撈場子了!還敢假冒你們掌櫃!」

  那小二頭一縮,過一會江湖撈出來一隊大漢,直奔三問書屋而來,當先的竟然就是江湖撈掌櫃,皺著眉頭大聲道:「讓讓!讓讓!什麼人又敢鬧事!」看見鄭爺那模樣,驚得眼眸一縮,失聲道:「怎麼了老鄭,那些窮措大,又找事了?」

  那鄭爺摀住手臂,歪著一張臉,齜牙咧嘴地道:「比那群窮酸膽子還大!你瞧瞧我!還敢說三問書屋是她的!」

  文臻早已和一個孩子吩咐了幾句話,給他塞了點錢,那孩子撒腿飛奔而去,此時她和君莫曉兩人看那掌櫃,卻都不認識。

  鄖縣江湖撈主要是易人離負責建立的,文臻本不想這麼快開分店,但鄖縣這邊的官府倒還算腦筋活,縣令親自拜訪過她,希望她將分店早日開到鄖縣,也好讓鄖縣境內的商家取取經,正好天京的分店選址出現了一些問題,便先開了鄖縣的店,開店過程中確實得了當地官府不少便利,在選址稅務開店手續方便都非常優惠,縣太爺還給店裡推薦了管理人才,礙於面子,易人離也用了,只是並不是掌櫃,掌櫃是由天京老店派熟手過去的。

  但現在掌櫃明顯換了人,這是怎麼回事?

  那掌櫃一臉詫異之色,看看君莫曉,忍不住冷笑一聲,道:「姑娘,這當面冒充的事兒,你做得不心虛嗎?」

  君莫曉也笑一聲,道:「三問書屋不是我的,那就是你的了?」

  「當然。」那掌櫃答得理直氣壯,不屑地看君莫曉一眼,吩咐伙計,「去,和我表哥說,有人來江湖撈鬧事,請他這就派一隊官差來。」

  「賤人,你知道掌櫃表哥是誰?」鄭爺獰笑,「是咱們鄖縣的父母官!」

  文臻眼前飄過前些日子來拜訪的那位縣令的模樣,一臉忠厚相,每道皺紋都似乎堆積著對民生的擔憂。

  真是賤人不可貌相。

  「姑娘!姑娘!」有人拉她,文臻回頭,看見的是一個書生,好像就是方才看書幫忙整理屋子後來又被趕出來的其中一個。

  「姑娘,你和那位姑娘是一起的吧?」那書生焦灼地低聲和她道,「你叫她快點收手。和那鄭爺賠個禮,掏點銀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可不能被弄到府衙,那不掏空你的家底,把你搞個半死出不來的!」

  另一個書生也道:「姑娘你千萬別不信。這書屋原本是免費的,但後來這鄭爺來了,便開始要錢,隔壁江湖撈的掌櫃原本是天京人,沒多久就被人告了說他偷東西,下了大獄,重刑之下便招了,然後便派了這個掌櫃來,據說是縣太爺的表弟,這鄭爺巴結上了他,每日三問書屋收的銀子也有這掌櫃一半……」

  又有人道:「我們也鬧過,哎呀,差點被官差打斷腿……」

  「是嗎?那真是好可怕哦,我這就去勸她。」文臻一臉驚嘆,腳下沒動分毫。

  官差來得很快,府衙本就離這裡很近,鵲巢鳩佔收費的事兒多少天沒人理,君莫曉剛動了手就有人得了信。

  一隊官差鎖鏈啷當齊步奔來,頗有些聲勢,報官的地頭蛇和縣令親戚掌櫃都面帶得色,抱臂站到一邊。

  君莫曉怡然不懼,文臻始終站在人群邊緣,不顯眼的地方。

  那隊官差到了近前,鎖鏈一抖,開口便是,「方才在此鬧事傷人之人何在!速速隨我去府衙認罪!」

  君莫曉一聲長笑,正要說話,忽然那群剛才勸她的書生都奔了過來,擋在了她的前面。

  當先一個書生顫聲道:「諸位官差,這位姑娘也沒做錯事,三問書屋本就是免費借讀,是鄭二等人佔據三問書屋,前來收費,形同擄掠,這位姑娘不過是打抱不平……」

  「少囉嗦!」那官差嘩啦一聲鎖鏈一抖,不耐煩地道,「你也要打抱不平是不?行啊那去府衙大堂上打去!三十殺威棍,準備好了!」

  那些書生齊齊一抖,想是很多人領教過那三十殺威棍,一時都有些臉發青。

  君莫曉上前,撥開人群,不客氣地道:「去去去,走走走,誰要你們多事兒。」三兩下把那些書生趕走,把那張憑證拍到官差面前,怒道,「這是你們府衙自己發的憑證,只有店主可以擁有,三問書屋是我的,我怎麼就不能趕人了!」

  那官差看了一眼,一怔,隨即道:「可三問書屋不是一直說是李掌櫃的嗎……」

  便看李掌櫃,李掌櫃窒了一窒,「這書屋是我代管!再說她說了就是她的?這憑證萬一是偷來的呢?」

  「偷來的只要在我手裡就是我的!這是你們官府的規定,只認憑證不認人!」君莫曉眉毛一豎。

  「那江湖撈總是我的吧!你毆打我江湖撈的伙計,我一樣可以拿你!」

  「我打了你哪個伙計?」

  李掌櫃一指鄭爺,「他!他是我江湖撈的掛名伙計!」

  文臻「噗」一聲。

  聽說過掛名編劇,沒聽說過掛名伙計。

  新鮮。

  縣太爺的親戚果然和縣太爺一樣腦子活。

  那官差得了這一句,頓時來勁,一聲斷喝,「當街毆打江湖撈伙計這個你可賴不掉吧?走!隨我去府衙!」

  手一揮那群人便要撲上來。

  「一個打工仔,也敢說江湖撈是他的?他怎麼不說天京江湖撈也是他的?」忽然有人接話,聲音甜甜,語氣惡劣。

  眾人一回頭,就看見文臻走了上來。

  「你又是誰!」官差臉色不耐。

  「江湖撈東家啊。」文臻笑吟吟,吐出的字眼卻讓眾人炸了鍋。

  掌櫃唰地變了臉色,鄭爺瞠目結舌,官差面色驚疑不定,百姓議論紛紛。

  「咦,這戲怎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

  「她說東家,東家哎。這可不是隨便說的。江湖撈不是最先在天京開起來的嗎?」

  「不是說江湖撈的東家是宮中的一個女官,而且也開創了夜市小吃,咱們鄖縣的長林夜市不就是託人家福辦起來的?」

  「女官啊,倒有些像,只是比想像中還年輕……真的假的啊……」

  「我,文臻,原尚宮監四品司膳女官,現光祿寺從四品少卿。」文臻指著自己鼻子,拿出兩塊腰牌晃啊晃,一塊是還沒收回的宮中女官腰牌,一塊是剛發下來的光祿寺腰牌。

  「江湖撈是我首創,這個三歲孩童都知道。」文臻道,「三問書屋是由江湖撈代管的免費借讀書屋,這也是我和陛下都報備過的事情。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鄖縣官府如此熱情,掌櫃幫我換了,三問書屋幫我管了,不收費的幫我換成收費了,下一步是不是連東家也順便給更新了?」

  「文大人——」忽然一聲長喚,長街盡頭滾滾而來一條人影,到了近前來不及說話先趕緊喘氣擦汗,大熱天滿地汗珠子亂滾,眾人一瞧,喲,不是本縣父母官是誰?

  本縣父母官方世仁,嗯,不叫方世玉,也不叫黃世仁。以一種和身材決然不符合的速度奔來,還沒到文臻面前,已經一連聲道:「這是誤會!這是誤會!唉,這叫人如何說起!如何說起!」

  一邊說著「如何說起!」,一邊非常伶俐地擺手斥開那群官差,厲聲讓官差先把佔人地盤假冒主人收費的鄭三收押,鄭三還沒從這一波一波的翻轉中反應過來,被那些官差毫不客氣抓住受傷的胳膊就拖,疼得吱哇亂叫,眼看著那燙傷的地方便有皮掉了下來。

  方世仁隨即便一個靈活的轉身,一腳踢在李掌櫃脛骨上,怒道:「大掌櫃犯了錯,你說你善於管理,讓你代管幾日,你如何就能被這種潑皮混混混蠱惑,敗壞府衙和文大人的名聲!」

  踢完表弟又和四周書生們作揖,神情誠懇,「諸位學子,此事是本府監督不力,照管不周,致使潑皮滋事,親屬欺人,還請諸位學子見諒。稍後府衙自會予各位以補償,諸位所交讀書費用將由府衙代還。」說完一揖及地。

  這些書生哪裡見過本縣父母官這麼屈尊,都嚇得趕緊還禮,口稱老大人言重,學生萬萬不敢。一時你謙我讓,和樂融融。

  文臻目瞪狗呆。

  她自出生至今,大多時候都讓人家目瞪狗呆,自己很少有這種待遇,此刻被這傢伙在轉瞬之間一連串騷操作給震住,感覺自己腦子裡原本想好的詞兒都被這行雲流水的節奏給打亂了。

  不過一眨眼,這傢伙處置地痞,教訓表弟,賠禮書生,順便還摘清了自己和表弟和過錯,並獲得了讀書人的原諒。放得下架子,賠得出面子,許得出銀子。

  真特麼的,快,準,狠。

  文臻想了想,正準備說什麼,方世仁已經到了她面前,先按照下官對上官的禮節,一絲不苟行了禮,又和她感謝了她對本地商業的支持和造福桑梓的書屋,順便再次檢討了一下自己的監管不力,又表態說前任掌櫃偷東西那個案子如今瞧來可能另有冤情,回去之後便仔細重審,務必不冤枉好人不放過壞人,如果查實確實有冤情,就讓李掌櫃滾蛋,回去好好學幾年做人。

  然後李掌櫃便過來點頭哈腰,滿臉謙卑和足夠把她捧上天的阿諛。

  文臻還能說什麼呢?

  她啥都不能說了。

  人把事情漂亮地處理了,你想到的沒想到的不用你吩咐一聲便辦了,甚至連民怨都安撫好了,你完全可以閒著捉蝨子了。

  文臻回頭看看,那群書生都不見了,被府衙以極高效率給驅散了。

  此時方世仁非常誠懇地要請她去吃飯賠罪,文臻給這一套天馬流星拳打得興致怏怏,總覺得哪裡不對,卻又一時挑不出不對,又不能真待在府衙等偷東西案件重審,也不好責成縣令怎樣怎樣——人都做完了。

  再說又不是人家真正的上官。

  她自然不可能去吃這頓賠罪飯,再說易人離也來了,本來讓人喊易人離來是為了證明身份的,但此刻也沒必要了,車子也修好了,當即便客客氣氣和縣令告辭,決定趁夜趕路出鄖縣。

  方世仁再三挽留不得,也便貌似十分遺憾地和她道別,又再三許諾一定會維持好三問書屋的秩序,公正審理前掌櫃的案子,打擊鄭三這樣的黑惡勢力,才把文臻放走。

  文臻出了城,心中總覺得此事有點怪怪的,解決得似乎太過容易,再看君莫曉,也是一臉一腳踏空的茫然,便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道:「這位縣令上次我見過,是個實幹派人物,喜歡事事親力親為。為了治下開個店,都能跑到天京,到處託人找我,他和我聊了一個時辰,其間最起碼吩咐了屬下了十件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把自己忙得不可開交。可見能幹雖能幹,確實是個瑣碎的,有可能照顧不到而導致出現這些事。如今人家態度有,誠意有,還是不要多想了。」

  君莫曉卻道:「想又有什麼用,總之不管他怎麼處理,鄖縣江湖撈這個掌櫃不能再用,店面也需要整頓修葺,你瞧那個油膩!等你從漳縣回來路過,自然就一起辦了。」

  文臻便也放下心,和易人離聊了幾句這事,易人離微有歉意,說知道那個掌櫃偷東西的事,但來反饋的伙計言之鑿鑿,其中還有老伙計,他那段日子又要出遠門尋找各種食材,因此也沒有多想。

  易人離還道:「至於那個縣令推薦他的表弟我便用了。是因為這位縣令和宜王殿下還多少有點關係。他父親本是鼎國公厲響的家將,他從小得厲家扶持讀書,一路做官,算是厲家的人。而鼎國公和殿下的關係,你也知道的。」

  文臻一聽是厲家的人倒放了心,做生意這些事其實也是難免,也便丟開了,三人趁著城門還沒關,都抓緊時間出了城。

  出城之後有兩條道路,易人離道:「咱們走哪條?我在車行修車的時候打聽了,官道有點繞,要走不少冤枉路。山間有近路,只是比較崎嶇,兩邊又有密林,聽說還要經過一處當地獵戶都不敢去的地方,叫什麼猛鬼坑來著,聽著便有些瘆人。」說著摸了摸胳膊。

  君莫曉大聲嘲笑,「堂堂男子漢,居然還怕鬼!」

  「大概是人殺得太多所以怕鬼。」易人離答得嬉皮笑臉,讓人覺得不過是個玩笑。

  按君莫曉的意思,她逢人殺人逢鬼殺鬼,什麼猛鬼坑不再怕的,既然趕時間,那就走近道。

  文臻卻向來審慎,道遇林莫入,還是夜間,也不差那一時半刻,還是走官道吧。於是便越過了通往小道的岔口,上了官道。

  出城一段之後,便進入了定州附近相對偏僻連綿的山域中。

  走了一段,忽聽身後馬蹄急響,三人都警惕起來,君莫曉一翻身跳上車頂,拔出腰後雙刀,回頭沖來路叉腰喝道:「誰!」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2 11:45:30

卷二 第九十章 追回

  文臻掩面——你這模樣倒像你才是準備搶劫後面那個的剪徑強盜。

  後面卻立即停了步,隨即一人帶著哭腔道:「別打我,別打我,是我!」

  文臻聽著聲音似陌生似熟悉,對面黑暗裡,有人下馬,慢慢走出來。

  是個書生,是今天白天在鄖縣,借書打掃衛生並在後來好言勸她不要得罪縣令,最後還跳出來攔在君莫曉面前的那位。

  君莫曉一看他,神色便鬆弛了,跳下車道:「咦,這大半夜的,你追來幹嘛?」

  文臻卻在看著這人身後的馬,這年頭馬是高級交通工具,不是一個窮書生能騎得起的。

  那人一個長揖,道:「在下施文生,今日和三位見過。趁夜追來,實在是不得已,因為……因為……」他聲音忽轉哽咽,「三問書屋被燒了!」

  文臻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也跳下車,那施文生勉強忍了眼淚,和她說她一走,縣太爺便說回衙辦事,不理這邊了。鄭三倒也被帶走,可沒多久就被放回來了,江湖撈的掌櫃也照常回去營業,也不知道是賭氣還是什麼的,還搞了個吃一百送一百的活動。惹得好些人蜂擁而至。那鄭三回來之後就去了三問書屋,罵罵咧咧,踢踢打打,照樣叫江湖撈送了席面來,這回帶著兒郎,在三問書屋裡擺了兩桌,因為人多太擠,火鍋又被絆倒,把旁邊的書點著了。

  那鄭三也不救火,竟然就帶著自己的人轉到江湖撈,說三問書屋失火了,另外開了席面,一群人一邊喝酒一邊繼續欣賞三問書屋的火。江湖撈倒也派人去救火,但不知怎的,越救火勢越大,而在江湖撈吃飯的人們本來要去救火,結果掌櫃說這人一走,事後不好核對,想去救火就得按原價結賬再走,不享受優惠。眾人一聽不享受優惠,反正有江湖撈的人去救,自然也不多事了。

  等他們這批書生聞訊趕來,書屋的書都已經燒差不多了,他們拼盡全力才搶出了少量的書,有個同伴還險些被偽做救火的伙計給踢入火場,大家奮戰好久,又累又氣又傷心,帶著書想回去,結果又被記仇的鄭三攔住各種刁難,他眼看不好,這樣下去自己這些窮書生遲早給這些混混磋磨死,便趕到一個親戚家借了一匹馬,又和城門相熟的人問了文臻等人行進的方向,鄖縣出城之後因為官道太繞,他又有山中獵戶的親戚,熟悉地形,抄了那條近道,最終追上了。

  他語氣哽咽,說話總低著頭,顯得很是受驚,先前敢於站在君莫曉身前的勇氣,好像已經被這反轉給驚沒了。

  文臻這才發現他頭髮長長短短,衣服捲著焦邊,滿臉黑灰,確實是一副從火場中出來的樣子。

  文臻聽說了東堂有些官員是這樣,善於糊弄,反正上官輕易也不來一趟,來了盡管好生伺候,叫做啥就做啥,擺出個積極態度,讓上官滿意而歸。但上官走了之後,到底做不做,那就只有天曉得了。

  沒想到如今真給自己遇著了。

  君莫曉已經氣得兩眼發直了,好半晌才罵出一句,「天殺的!書屋啊!那些書我花多少心思才搜羅來的啊!」

  「大人……」施文生忍著淚,對她又是一揖,「求你救救我們。鄭三為人睚眥必報,手下又黑,我們這些書生真的經不起他們三天兩頭滋擾毆打啊……」

  「救,自然要救!」文臻還沒說話,君莫曉已經飛快地道,「我們這就回去。把先前因為那個混賬官兒做不了的事都做完了再走。」

  她拔腿就走,文臻卻道:「別急。」

  君莫曉回頭看她,急道:「你還在磨蹭什麼?這些書生是因為我們才引來無妄之災的,真要出事一兩個,你我這輩子良心如何能安?」

  「自然不能不理,但是我們就三個人,回去能做什麼?難道去再次聽那縣令糊弄一次嗎?如果我們要拆穿他,他萬一惱羞成怒,我們難道還能三個人和全縣的官差打架嗎?」

  君莫曉窒了窒,怒道:「那就回天京直接報到太尉那裡!」

  「那倒不用。只是不去找縣令而已。」文臻看向施文生,「你說你熟悉一條近道山路?」

  「是的,我可以帶你們走那條路,節省一半時間。」

  「我們去找縣尉。」文臻道,「縣尉掌領地方軍,節制本縣一切軍事之事。我們直接告到縣尉那裡去,你也隨我去,總要有個苦主。」

  施文生急忙點頭,易人離便讓他上車來,又把他騎來的馬栓在馬車上,按著施文生指點回頭。

  很快鑽入了一條小道,文臻沒有睡覺,也沒讓君莫曉打瞌睡,兩人一左一右,緊密監視著四周的動靜。

  夏季山間的夜除了夜蟲輕鳴沒有任何多餘聲響,今夜也無風,山與山之間的蜿蜒道路便顯得逼仄悶熱,君莫曉很快熱得要捲起簾子,文臻卻阻止了她。

  簾子捲起,兩人暴露,真要有什麼埋伏,一根長箭便能把她們兩個穿成串串。

  君莫曉卻笑她太過小心,今天所有的事都是親身參與的,施文生也是親眼看著他一系列表現,一個文弱書生,大半夜穿越山野而來求助,實在也沒什麼好防備的。

  只是文臻堅持,她也只得聽著,明明她武力值更高,文臻看起來也軟趴趴的,但沒來由的,幾個人自然以她為中心。

  馬車在山路上車聲轆轆,靜夜裡只聽見嘎吱嘎吱響個不休,令人有些煩躁,夏夜一日暴曬後,草木之間蒸騰起濕熱氤氳的氣息,有些澀有些燥,遠處樹林間有黃光悠悠蕩蕩如鬼火,文臻知道那是螢火。

  車子外面隱約聽見易人離在和施文生聊天,馬車外忽然有燈火一閃,文臻立即問「怎麼了?」

  「沒什麼。」易人離回答,「我點個火摺子,看一下前方的路,感覺總在向下,可不要前方是懸崖。」

  文臻嗯了一聲,隨即燈火滅了,看來沒事。

  一成不變的倒退的黑黝黝景象很催眠,文臻閉上了眼睛,卻感覺到身邊君莫曉有點異常,睜眼一看她耳朵正貼在車壁上。

  易人離也忽然翻身進來,道:「身後有人。」

  文臻此時也感覺到了地面的微微震動,似乎身後有人快馬追來。

  這讓她有點意外,原以為就算有埋伏也應該是在前方,怎麼這從後面追來了?

  「加快速度。」

  易人離的鞭子在半空中劈啪一聲甩出一個凌厲的鞭花。

  車子顛動更加劇烈。文臻準備好了自己的那些瓶瓶罐罐。

  忽然有了風。

  撲面清涼。

  文臻一愣,以為出了山道上官道了,然而並不是,只是前方到了一個開闊地方了。

  看不清前方情況,只感覺是一大片地方,迎面似乎有個石頭牌坊一樣的東西。只是已經倒塌了大半,露出慘白的石茬。

  這時候在山間看見這種東西實在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但坐在車轅上的施文生聲音並沒什麼異常,道:「大人,這條路雖然近,但有一點不好,要經過定州傳說中的猛鬼坑。又叫千人坑。其實沒有鬼的,不過是某年某個家族死了幾百個人,都葬在這裡,山裡人都不敢經過這裡,久而久之,就有了些怪力亂神的傳說。我剛才一個人過來,也沒發生什麼。」

  文臻聽著這種在每個國家每個鄉村都有專利權的故事,只覺得有種異樣的熟悉感。似乎在哪聽過。

  在哪聽過的呢?

  猛鬼坑顯然除了一點嚇人的磷火外,並沒有鬼,安安靜靜,也沒有什麼淒厲的風嘯來營造氣氛,只有一點山風,在耳邊始終悠悠蕩蕩,聽來縹緲,但人又感覺不到太大的風意。

  這是個下坡,馬車越來越快,勒不住。

  眼看要從那破爛的牌坊下過。

  身後奔騰聲忽然劇烈。

  文臻一回頭,身後,一隊人拐過一個彎忽然出現,都是烈馬快馳,長飈如箭,帶起煙塵滾滾逼來。當先那人,長髮散飛,眉眼深湛,赫然竟是燕綏!

  文臻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追來,也很少看見他這樣的神情,一時愣住,還沒反應過來,燕綏已經飛身而起,掠到馬車邊,一把將她拽了出來。

  真真是拽,文臻又像隻風箏一樣弱小無助又可憐地飛在空中,劃過一道淒慘的弧線,砰一聲臉沖後面屁股沖前面落到德高望重的馬上。

  德高望重差點和她來個貼面,嚇得一躥而起,落到後面容光煥發的馬上。

  呼地一聲,君莫曉也飛了出來,她的姿勢比文臻還要難看幾分——臉朝下砸向容光煥發的馬,正好容光煥發不樂意和德高望重擠一匹馬,便也向後挪,留下德高望重,用自己的胸迎接了君莫曉的臉。

  片刻後,君莫曉捂著鼻子的大罵和德高望重按住胸口的牢騷同時響起。

  「你骨頭(鼻子)硬得石頭一樣!」

  這只發生在一瞬間,片刻後轟隆一聲,馬車駛入那猛鬼坑前的牌坊。

  文臻「哎!」了一聲,想起施文生和易人離還在車上。

  她探頭想看看怎樣了,忽然感覺身邊氣氛不一樣,四面一看,所有護衛都在凝視著那牌坊,臉色非常難看。

  再一看前方,燕綏沒有立即回來,立在那牌坊前方一箭之地,漆黑的髮和衣袍同時在風中飛舞。

  明明只是背影,文臻不知怎的看得卻覺得心中發堵,只覺得這悶熱夏夜忽生涼意,而他背影剎那孤絕似積年冰雪的崖。

  她有點不安,心想那猛鬼坑不會真有什麼事吧,然而隨即她就聽見易人離的喊聲。

  「文臻!文臻!君莫曉!」

  還有施文生呼喚大人的聲音,聽聲音已經有了距離,那馬車借著這一個下坡的衝力,應該直接過了猛鬼坑。

  文臻舒了一口長氣,隨即怒上心頭。

  既然不是有危險,他追來做什麼?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燕綏已經回頭,手一招,她又從德高望重馬上飛到他馬上,和他面對面,燕綏手一伸,在她肩膀上一按,文臻便不能動了。

  然後他變戲法一樣變出兩段綢布,一段霍霍纏上她的嘴,及時將她的質問堵在了口中。

  另一段則從她兩個耳朵往下,一直纏到腰部,再繞馬脖子一圈。

  轉眼她就被燕綏像捆粽子一樣捆在馬頭上。

  文臻簡直懵了——這傢伙失心瘋了嗎?

  就因為她去找朋友就這樣對她?

  她又不是他什麼人,怎麼就沒有想走就走的自由了?再說還留下了信通知。

  還是他還在生氣那天她在德妃娘娘面前說的話?

  可以他的智商,應該知道,越是她那樣說,他便越不能這麼對她啊。

  對面,燕綏的眼眸深水幽潭一般,幽幽冷冷,只倒映此刻一輪慘白的月,看不出任何人間情緒。

  她知道他生氣了,每個毛孔都散發著寒意和不近人情。

  可他憑什麼生氣?

  憑什麼?

  隨即她發現他調轉馬頭,一路馳回,方向竟然是回去。

  文臻心中還抱一絲希望,希望他是走大路回鄖縣,把那狗官和鄭三等人給解決了,結果他經過鄖縣時候,沒有進城,直接走山野,竟是回天京的路。

  她心都涼了,此刻才想起,那縣官是厲家門下,自然也算他的派系,他怎麼會去懲治?

  幾個讀書人的生死,他又怎麼會放在心上?

  她忽然拚命掙扎起來。沒被禁錮住的腿拚命地踢他,夾馬腹。

  她不要回去!

  就算鄖縣的事不能管,她還要去漳縣找君珂!

  這才是最重要的事,他不能憑一己任性就壞了她的事!

  然後她腿也不能動了。

  燕綏在馬上身軀筆直,衣袂在風中捲起一陣陣拂過文臻鼻端,明明只是輕柔的拂動,但在此刻焦躁憤怒的她感覺中,就好像在不斷被啪啪搧耳光。

  她素來是個鎮定狡猾的人,善於以笑來掩飾感情應對一切,很少有情緒激動崩潰的時候,然而此刻卻似乎破了例——三個死黨是她來到異世最大的牽掛,穿越人孤身在異世的寂寥和無靠的感覺只有自己知道,一個能和她有部分互通的唐羨之,她都能因此感到親切,何況是在一起相依為命渡過了十餘年的死黨們,聽到消息那一刻,她便恨不能插翅飛去一看究竟,別說路途遙遠,就算天上下刀子,她也不過多頂個鍋蓋。

  可如今燕綏竟然這麼不尊重她的意志,就這麼把她綁回去了。

  文臻熱血上湧,憤怒極致感覺自己要發瘋,可此刻叫不出,動不了,連聽都聽不到。

  那狂怒便在這僵硬和靜寂中無限度加成,比耳旁風聲還虎虎,她在這一刻咬牙發誓,一定要給他一個比她現在感覺還慘痛的教訓!

  這時候就是太子來跟她談合作,她也會同意!

  不把他放翻在地哭著喊姑奶奶我錯了她就不姓文!

  燕綏。

  你特麼的給老娘等著!

  ……

  馬蹄聲奪奪而去,踏碎山路上淡薄的月色。

  易人離和施文生面面相覷。

  片刻後,易人離緩緩轉身,看向施文生。

  「給了你多少錢?」

  施文生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驚得渾身一抖,慌亂地打量易人離面色,然而面前漂亮的少年濃密的睫毛下垂,遮住了眼底的神情。

  「我我……這這……」

  易人離忽然一聲冷笑,道:「看來,我也不用問你了。」

  他忽然抬腿,長腿在月色下劃過一道凌厲的弧線,猛地劈在了施文生的頭頂。

  那書生啊地一聲,軟軟地倒了下去,身軀還沒徹底倒地,已經給易人離一個側踹,踹出老遠,又過了一會發出砰一聲悶響,似乎被踹到了某個崖溝下。

  易人離二話不說殺了這書生,冷笑一聲,轉頭望向方才闖過的千人坑。

  千人坑並看不到坑,除了那個進門的牌坊,只是一片光禿禿的平地,平地之上橫七豎八,一些半截的慘白的墓碑。墓碑之間生著些難看的小花。空中漂浮著似乎是磷火一般的東西,卻又比一般的磷火亮而大,一邊一截樹根上,歪倒著半邊沾滿泥土的廢棄的鏡子。

  易人離凝視著那些墓碑,半晌,才淡淡一聲。

  「出來吧。」

  ……

  燕綏一路上沒有停息,急馬快馳,千里馬行整整一夜帶半個白天,第二天半下午,回到天京。

  除了中途把文臻放下來去解個手,其間他居然還一直牽著那綢布條兒,以至於文臻覺得她是隻被遛的狗,而他是那個遛狗的人。

  所以她也不客氣,放她下來,自然要解放她雙手的,她滿身都是好東西,她在地上找了隻蟲,彈了點藥粉,那蟲便慢慢一拱一拱爬上了等會會綁她手的綢布。

  那蟲子每爬一步,那布上便多一點痕跡,蟲子身軀便會縮小一些,爬到快要到燕綏能發現的位置時,那隻蟲子已經完全不見。

  而布上留了一道不顯眼的透明痕跡。

  這樣,等她解完手再次被捆好拎上馬背的時候,那被腐蝕過的布料,不一會兒就會斷裂,斷裂的同時會散發迷幻性氣體,她不求能讓燕綏暈倒,只要他在那一刻稍微遲緩一點,她就可以掙開束縛,搶了旁邊德高望重的馬逃走。

  算盤打得啪啪響。

  結果燕綏再次拎她上馬的時候,手一揮,唰唰幾聲,原本綁她耳朵嘴巴的綢布換成了綁她雙手,原本綁她雙手的綢布換成了綁她嘴巴。

  這下子她想到嘴上那塊布正是剛才蟲子爬過並葬身的地方,便噁心地想要翻白眼。

  等到熬了一會綢布終於斷裂,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計劃失敗了,罵幾句也能回本,結果剛張嘴,那塊斷裂的蟲子葬身的布又塞回到她嘴裡。

  這回不是想翻白眼了,這回她想吐。

  等她好容易把那塊布用舌頭頂出來,嘴裡也充滿了言語難以描述的滋味,她便一口口將那些噁心的唾沫吐在他的袖子上。

  已經不想說話了,也不想罵人了,說啥呢,燕綏這個人,真要做什麼,是會理會什麼責罵斥問的嗎?

  她也想過,他是不是有點難言之隱,這樣不顧一切拎她回來是有必須的原因,但她的憤怒點也正在這裡——特麼的你不能好好說?你懂不懂溝通是建立感情的橋梁?老娘是看起來那麼不講理的人嗎?

  再說她也覺得,有什麼難言之隱?真要有問題,肯定就是剛才的猛鬼坑,可是易人離和施文生是當著她面策馬車過去的,一點問題都沒有。

  他是心虛無法解釋只是逞任性要發脾氣,所以才拒絕溝通是吧。

  那就別說了!

  她把他袖子上吐得一塌糊塗,燕綏就對稱撕掉,也不生氣,也不嫌髒扔開她,也不和她說話,撒著一雙中袖繼續趕路。

  第二次下馬解手時候,文臻不在綢布上做花樣了,但她的藥物不能直接用,一般的下毒手段對燕綏沒用,她這回逮了隻螞蟻,留在指甲裡,回到馬上,那螞蟻就在指甲裡慢慢變大,她的手一直垂在馬下,那螞蟻變大後便順著她事先用藥粉在自己身上撒下的軌跡,一路用變硬了的鉗口咬過去,咬到綢布只有一絲布絲相連,再爬下綢布,爬到馬身上,給馬狠狠地來了一口。

  這螞蟻已經變大,鉗口淬毒,雖然不能毒死一匹馬,但是足夠那馬劇痛發瘋,果然立刻,那馬一聲長嘶,猛地一蹦,與此同時,文臻微微一掙,綢布斷裂,她立刻摔向馬下。

  她的摔馬依舊是個假動作,摔出的同時會一蹬燕綏馬身,一方面可以將燕綏發瘋的馬蹬更遠,另一方面可以借力蕩到德高望重馬上,搶了德高望重的馬。

  德高望重和他的馬:……為什麼你就和我們過不去……

  她摔馬的同時也會照顧燕綏,以免他手疾眼快把她拽住——那隻螞蟻始終在不斷變大,咬了馬吸了血之後會膨脹一倍,然後會飛起,砰起炸開,炸開無數不規則的黑色碎屑,撲向燕綏。

  潔癖強迫症密集恐懼症患者燕綏,不先避開這玩意她跟他姓!

  多麼完美的計劃。

  多麼縝密的安排。

  多麼絕妙的坑。

  文臻身子向下倒,並在餘光裡看見那蓬黑色碎屑果然炸開的時候心中已經為自己唱起了讚歌。

  然後那歌聲戛然而止。

  她的身體半空停住了。

  被燕綏的一根手指勾住了。

  他一根手指勾住她,另一隻手揮開那堆黏黏的碎屑,因為分神,還是有一星半點的碎屑沾在他青蓮色的衣襟前端。

  然後他就把衣服脫了,手一抖,呼啦一聲。

  文臻剛被拉回到馬上,就被兜頭罩下吐過她自己口水,沾染了螞蟻屍體的他的外袍。

  而燕綏自己,裡頭是她給做的運動背心……

  文臻又陷入了目瞪狗呆的狀態。

  德高望重的馬終究關注度太高,再次被徵用,燕綏拖著文臻過渡到他的馬上,現在,文臻和燕綏還是面貼面,哦不,面貼胸。

  因為最萌身高差,文臻的臉正對著他的胸。

  雖然文臻已經努力向後仰了,但騎在馬上顛來顛去,還是免不了撞上他的胸,之前還好一點,有衣服隔著,但現在燕綏已經脫成了這個鬼樣子,那種吊帶衫一樣的背心,中間和兩肩都挖去了一大塊,漂亮的鎖骨線和肌理平滑的胸口都袒露著,文臻時不時便要擦上去撞上去,不是鼻尖感覺到肌理的滑,就是嘴唇感應到鎖骨的硬,有時候身體起伏之間,還能從窄窄的吊帶間看見一點柔紅似茱萸。

  文臻覺得自己鼻子要流血了!

  但絕不可能是被鮮活美色所惑的流血!

  明明就是被硬邦邦的骨頭撞流血了!

  文臻發誓以後再也不隨便給他做衣服了,自作孽不可活啊!

  因為這個慘痛的教訓,她之後再上廁所也不作妖了。反正算賬的方式多呢。

  一路到了天京,燕綏穿成那樣進城也沒能引起圍觀,讓文臻頗有些失望。都怪德容言工太慇勤,派人打前站,進城門都沒停留,一路如風卷過,誰也沒看清楚馬上是個什麼狀態。

  一直到了宜王府,進入主宅的門都降下門檻,一路長驅直入,燕綏才把文臻放下馬。

  文臻一落地,就感覺到氣氛異常,其實這一路她也感覺到了,燕綏的護衛雖然對他畏懼恭謹,但性子受主子影響,並不沉悶,從沒有這樣燕綏一路一言不發,護衛也一臉凝重的。

  到底是哪裡有問題?那個千人坑嗎?

  心裡越有疑問越是惱火,她下馬後誰也不看,轉身就回了自己房間。砰一聲重重關上門。

  燕綏看著她背影,難得猶豫了一下,身後德高望重吭吭哧哧地道:「殿下,總要和文姑娘說清楚啊……」

  燕綏想了想,剛要抬步,忽聽身後步聲雜沓,工於心計帶著一個太監出現。

  那太監聲音尖尖:「殿下,陛下有旨意給文姑娘,宣她立即進宮。」

  ……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2 11:45:47

卷二 第九十一章 臣,願嫁

  時間回到那一夜山林裡月光下的猛鬼坑。

  殺完人的易人離,於東倒西歪的墓碑間神色冷漠。完全不同於平時的浪蕩隨意。

  風掠起他的髮,烏髮底下那一層白,似乎又多了一些。

  他似乎無意地抬手摸了摸,順手揪下一根,在指間扯成一段一段。

  一陣寂靜,隨即,那些墓碑,忽然動了起來。

  動的不是墓碑底下的泥土,而是碑身本身,月光下,那片黑土之上,那些墓碑,先彈出一雙手臂,再鑽出一顆頭顱,瞧來實在詭異。

  易人離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眼底露出一絲厭惡。

  這個家族,就喜歡暗地裡做事,陰私中生存,從來不肯光明正大在日光下行走,就好像得了那麼個不能見陽光的病,就連心都被夜燻黑了一樣。

  那些「墓碑」發出一陣吱吱嘎嘎骨節響動,站起身來,高高矮矮,男男女女,足有幾十人。

  這些人中,女子沒什麼異常,男子卻多是白髮,有些人年紀明明不大,偏偏頭髮全白,不僅頭髮,連睫毛和汗毛都是白色的,連瞳仁都是粉白色,整個人像被刷了白漆,也有人頭髮正常,但瞳孔顏色很淺,黑夜裡看來各種怪異。

  這些人扮起慘白的墓碑真是天衣無縫,只是真正成為人的時候,看著便覺得瘆人。

  「阿離啊……」當先一人笑了笑,首先打招呼,「別來無恙?」

  易人離瞟他一眼,冷冷道:「看不見你們,自然無恙。」

  那人打量著他,眼神十分滿意,像看見一個終於成功的試驗品,笑道:「阿離,你這黑髮不是染的吧?看來這麼多年,你竟真的慢慢地好了。」

  易人離拈起那根白髮,撮唇一吹,悠悠道:「那又跟你有什麼關係?」

  那三十餘歲的男子默了默,隨即轉開話題,道:「阿離,阿沖死了。」

  易人離還在吹白髮,「那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那男子脾氣似乎很好,一直在笑,易人離看他的眼神,卻像看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哪怕動作漫不經心,全身肌肉一直都繃緊著。

  「阿離,當年家族對你是有些不妥。但這麼多年,家族一直在找你。而且如今你看,你也快好了,家族的手段雖然酷烈了些,但是歸根結底是對你好的。」男子上前一步,懇切地道,「回來吧。家族現在正面臨最大的危機,你之前的事,我們一筆勾銷,你既然已經好了,那麼你回來後,未來的家主,肯定是你的。」

  「喲。」易人離笑,「這麼多年,你終於捨得說一句家主可以給我了,反正寧可便宜我,也不能便宜那些烏眼雞是不是?得虧你兒子死了,不然我這輩子鐵定聽不見這句話呢。」

  那男子窒了窒,眼底閃過一絲怒色,隨即又恢復了笑容,道:「你這孩子,就是忒計較。為上位者只問得失不講過程,到底我為什麼擁戴你你何必管呢?只要我擁戴你,你成為長川易的家主,不就夠了?」

  易人離呵呵一笑,「長川易……易勒石這麼多年還不死心。看樣子,這麼多年,易家的試驗還是沒能成功啊。真是好報應呢。」不等那男子回答,他又道,「你大半夜埋伏在這猛鬼坑做甚?阿沖死了,你不趕緊報仇去?」

  「我就是在為阿沖報仇。」

  易人離愕然道:「你是說文臻……不,燕綏殺了阿沖?」

  「我們原本有個大計劃,一旦成功,便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奪取易燕然的西川。結果被那兩個賤人毀了。不僅毀了,還殺了阿沖。阿沖本是這個計劃派到天京的主事人,事敗之後也原本逃脫了這兩人的追捕,結果最後還是被燕綏暗殺了。」男子沉聲道,「宜王狠辣,阿沖還是敵不過。但這仇,我一定要報。」

  「所以整個鄖縣的事情都是個局,真正的殺手在看起來最安全的人那裡。」易人離笑,「施文生是你們的人。我先前就懷疑他了,他總是垂頭避開人的注視,不是因為他怯懦,而是他怕被人看出他睫毛是染過的。我先前點燃火摺子,在他眼前晃過,他有點畏光,當時我就懷疑了。」

  「阿離,你一直是子弟中最聰明的。」男子懇切地道,「回來吧。今日我們花費了大心思準備,原本不管誰來都會出手,看見是你我們才放棄,平白失去了一個暗殺燕綏文臻的好機會,就為了能讓你解開心結,回歸家族。此番誠意,還不夠嗎?」

  易人離沉默一陣,就在男子以為他已經心動,露出喜意的時候,他忽然慢慢道:「要我回去,你們不怕我再殺人嗎?」

  男子微微一震。

  易人離已經不斷地問了下去。

  「我連親爹都敢殺,你們不怕家主也被我宰了嗎?」

  「我當年走的時候,固然自己斷了腿斷了十二根肋骨險些瞎了眼丟了命,但是你們死了多少人,你們算過嗎?」

  「因為我那一走,長川易家元氣大傷,連試驗地都被我搗毀,之後很多年都被西川易壓著打,你忘了嗎?」

  「你忘了,家主、族中長老會忘記嗎?」

  「就算家主族老有權有地位的都為了家族的未來忘記了,那些被我殺了的人呢?那些遭受巨大損失的分支呢?那些多少年為試驗地奉獻一生的人們呢?他們會忘記嗎?」

  「你這是要我回去當家主呢,還是要我回去送死呢?」

  ……

  好半晌,那男子才沉沉道:「阿離。掌握了權力,才不懼任何報復。」

  「這是你的心裡話吧?比如你現在,看起來混的不錯,所以才能帶人來到天京,要把壞了長川易家大事的人給解決了。我瞧瞧,幾年不見,你這陣仗果然不一樣了。嘖嘖,忘情笛,生妖鏡,斷絕花,息壤土,晶劍種子……現在你也有了動用這種東西的權力,想想真讓人期待呢……」

  「猛鬼坑本就是燕綏的欺心之地。我們調查過,自從那次事件後,他從未經過這片山脈。所以文臻的馬車進入這裡,只會被笛子幻化的山風聲所迷,被斷絕花的香氣所惑,遇見生妖鏡生出的幻境,無論她闖哪座門都是死門,唯一算得上有生路的,也得被息壤土瞬間掩埋,她不過是一條賤命,我們要來,也不過是為了其後追來的燕綏,他總不能讓喜歡的女人和猛鬼坑的怨鬼們埋在一起,那以後他要怎麼祭拜?他怕不怕那些怨鬼以後日日夜夜撕扯他的女人?所以他一定會進來,他當年殺那幾百倒黴鬼的時候,被人家種了血種,只要他碰一碰那土壤,那些晶劍種子就會得到召喚,向著所有有血種的地方飛射。而血種也會在體內爆開……你看,是不是必死之局?」男子遺憾地道,「你看,我們多少年才找齊這樣的東西,又等了多久才有這樣的機會,卻為你放棄了能夠滅殺燕綏的必死之局,還不夠誠意嗎?」

  易人離薄唇一撇,淡淡地笑了。

  到底是誠意,還是長川易家快到生死存亡關頭了,所以才想起他來了?

  估計是後者吧,瞧他們最近做的事,哪哪都透著極致的不顧一切和瘋狂,看來是人之將死,其行也癲啊。

  「說得很有道理。」

  不等對方露出喜色,他又道:「但我不會回去。」

  「你們也別想擄掠我或者強迫我,你們應該知道我的性格,看你模樣,長川易家可能就剩下我一個好種子了。」易人離唇角一抹深深譏誚,在說到「好種子」三個字時尤顯,「所以不想最後這種子也毀掉的話,就老實一點,滾回你們的長川去。少折騰,少作妖,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看在今天你們沒出手的份上,我也不會去和誰舉告你們。現在,滾吧。」

  他轉身就走,身後,那男子忽然道:「你是要回到那個文臻身邊嗎?堂堂易家家主不做你要去做人家護衛幫工一樣的人嗎?你覺得經過今夜,燕綏,或者她,還會信任你嗎?」

  易人離停住了腳步,有很久沒有說話。就在那男子揚起眉毛想要再接再厲的時候,易人離忽然哈哈一笑。

  「那又怎樣?我並不是一定要回到誰的身邊。我要的是自由,是自己性命為自己掌握的自由。文臻對我並沒有恩情,也談不上多關心。但是她給了我包容和信任。她明知道我出身市井,卻從未低看;我和她第一面其實並不愉快,之後相處也未見得多融洽,她有理由防備我,可她很快就予我以信任。聞家的外宅她交給我,江湖撈的事務她交給我,賺到的銀子她交給我,我喜歡宜王府的機關小物她也給我,我做什麼她不問,我要什麼她也不問,我身世不尋常她明明知道也一句不問,從沒想過拿我的身份做什麼文章,她確定我沒壞心,就把我看成我自己,看成最簡單的人,當正常朋友對待,就憑這一點,我就感激——我做了多少年的被期待者,被迫加上那許多的要求和期望,父不成父,母不成母,誰知道我最後要的其實很簡單?」

  身後沒人再說話。

  「我原先的名字已經忘記了,現在我叫易人離。沒有改姓是我要記住我的來歷,而這個名字的意思,你們難道還不懂嗎?」

  ……

  他在冷月山風中背家族而去,背影鏤刻在凌晨山野墨綠色的叢林和淡白色的霧氣中。

  始終沒有回頭。

  那個中年男子一臉不以為然,冷笑一聲,低低道:「你終究要回來的。」

  他的目光都落在不肯回首的易人離背上,因此沒有看見身後那些族人臉上,那些有的眼睛瞎了,有的白髮只剩下半邊,有的皮膚呈現詭異顏色的的族人臉上,因為易人離離開時候那段關於自由和簡單的論述,都隱隱浮現出的,淡淡羨慕和深深哀傷。

  ……

  文臻穿著嶄新的光祿寺少卿四品綠色官服,行走在景仁殿前的廣場上。

  她對自己的新工作服很有些腹誹,覺得穿上像一隻移動的綠毛龜,還和宮中低等太監的宮袍顏色太像,一不小心就會入戲自己是個太監。

  之所以這樣瞎想,是因為她現在心情還沒平復,就被匆匆召來,她擔心自己一看見皇帝老子就怒從中來,會遷怒皇帝老子寵愛出燕綏那個不要臉的,繼而幹出什麼掉腦袋的活計。

  但同時她也慶倖幸虧立刻被傳召了,不然在府裡和燕綏再來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天雷地火,她這一次肯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鬧出什麼她刺殺親王或者她被親王給掐死了,都虧大了。

  邁進景仁宮的時候,隔著窗扇,正看見唐羨之站起身,向皇帝告辭。

  皇帝似乎說了句什麼,一轉頭看見她,又笑著指了指她,又對唐羨之說了句什麼。

  唐羨之便笑了。又給皇帝鞠了一躬。

  文臻隔窗看著這個場景,莫名地有種奇異的感受,總覺得有什麼意外的事情要發生了似的。

  唐羨之的那個笑容,恍惚竟似當初無名山中初見,隔著潭水看見的那個笑容,乾淨,清澈,朦朧,熠熠生光。

  還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喜悅。

  隨即唐羨之便出來了,看見她,很體貼地把沉重的隔扇宮門拉開,示意她進去。

  這活計本來有小太監去做,然而現在那太監正一臉無事地站在旁邊,笑眯眯地看著文臻被唐公子服務。

  唐羨之看文臻停在那不進來,卻也不急,就那麼微笑扶著,竟然好像是她不進來他就一直伺候著一般。

  文臻又開始心驚——她知道唐羨之一直對她都不錯,一開始還有些距離感,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種「不錯」就變成了各種有意無意的表白和追求,但她覺得自己的態度應該給得很明顯了啊。

  對於他這種聰明人,並不需要疾言厲色的拒絕,那樣的態度就夠了,唐羨之也沒讓她失望,從她一開始分出裡外,他就沒死纏爛打過。

  可今天……

  她最終還是抬腳,邁過門檻,並且十分慎重地,給唐羨之回了個標準的禮。

  裡頭皇帝呵呵一笑,道:「你倆還要在門檻相敬如賓多久?行了羨之,你去吧。」

  唐羨之便回身一禮,和文臻笑了笑,飄然而去。文臻用盡力氣,才阻止自己扭頭去琢磨他背影的衝動,生怕再給皇帝點評一個「戀戀不捨」,她倒沒什麼,皮厚,經得起玩笑,可他那個夭壽兒子聽得了嗎?

  殿中很靜,皇帝一個人在看書,和文臻看過的電視劇裡的皇帝不同,這位身邊並沒有一位專職的死忠的老太監總領伺候,他好像誰輪值在面前用誰,還比較喜歡年輕太監,那個傲嬌的小太監晴明就經常來傳他的旨意。

  看見文臻,他放下書,指了指面前的一個小凳子。他面前,重臣一向有座位,文臻是女性,也有這個恩遇。

  文臻屁股剛挨上凳子,就聽見皇帝問:「和燕綏吵架了?」

  文臻險些一屁股把凳子坐翻!

  受到驚嚇!

  陛下你能不能像個皇帝?

  這一把老公公要給兒媳婦談心調節子媳矛盾的語氣是要鬧哪樣?

  皇帝拿書指指她,道:「別多想,朕可管不了那麼多閒事。只是瞧著你臉色不好,這可真難得。想來也只有朕那個德行兒子能惹你成這樣。」

  文臻表示深以為然,嘴上還要恭恭敬敬答:「陛下玩笑了。臣哪敢和殿下生氣。」

  她向來無論皇帝如何和藹可親,都秉持恭敬謹肅態度——人家給你面子是人家的教養,不代表你可以就此不知進退上下。

  皇帝一笑,也不和她爭論這個問題,出了一會神,忽然道:「朕還有事,也不繞彎子了。朕便問你,如果朕給你和燕綏指婚,你待如何?」

  文臻心中一跳,抬頭看向皇帝眼睛。

  皇帝眸光溫和,卻看不出太多情緒。

  她立即離座,俯伏在地,「臣蒲柳之姿,出身寒末,不敢求配天潢貴胄。」

  皇帝沒有說話,也沒叫起,過了一會道:「聽說你在德妃面前也是這麼說的。」

  文臻垂首道:「便是在殿下面前,臣也是這麼說。」

  「那麼,這是你的心裡話嗎?想清楚再回答。朕是天子,一言九鼎,不容糊弄。你今日草率回答,日後便是後悔也容不得你。」

  文臻頓了一頓。

  是心裡話嗎?

  是,也不是。

  就如當初所說,她喜那浮誇美貌,後來她又喜那強大又純澈的心性,喜他散漫無定又心有乾坤,喜他看透世事又不忘天真,喜他懂人間最深的情卻淡紅塵最痴的戀,連行路都自在有風采。

  所以那句「不配」不是真,她從未覺得自己不配任何人,她知道自己能被燕綏喜歡也是因為自身的光彩,她來自現代,智慧獨立,不乏對世事的洞明和人生的徹悟,她配得上這天下最好的男子。

  然而相配不代表合適。

  正如喜歡不代表接受。

  她不是單純執著的君珂,喜歡就覺得應該在一起,為此可以放棄一切。

  她不是熱情放縱的景橫波,為一個喜歡可以走遍天涯,世間萬物都很美,美不過心裡的他。

  她更不是堅剛誠摯的太史,不動心,動心便是全部。

  她喜歡,動心,然後走開。

  於她,這世間有太多的東西排在愛情之前。

  她的性命,安全,自由,快樂。

  她不是德妃的理想媳婦,也未必是皇帝的理想兒媳,只憑心意嫁了,面對如此強大的公婆,從身份倫理上便居於弱勢,她要如何應對可能的磋磨?

  她不能生育,燕綏卻是受寵的皇子,日後妾妃必定提上日程,她要和一群女人一三五二四六分男人?

  更不要說她還未必做得到正妃,那就是和一群小老婆撿正妃剩下的渣渣,在每日請安討好之後看正妃的眼色分一三五二四六?

  嫁入皇宮,她的全東堂要開遍的江湖撈,她的想要改良東堂飲食結構,豐富東堂人飯桌的偉大構想,她的新東堂廚藝學校……從此便是塵封的嫁妝裡的壓著的夢吧?

  如果是以上那樣的生活,那還談什麼快樂?

  就算戀戀不捨那浮誇的美貌昏了頭,今日發生的事也足夠她警醒。

  時代不同,地位不同,出身不同,三觀差異過大,融合起來,是件非常艱難的事情。

  也許他自作主張認為是對她好,於她卻萬分厭惡這樣的不尊重。

  而這樣的事,在彼此生活越發深入交結的時候,會越發頻繁。

  到那時,便連現在的情分和喜愛,都沒有了。

  燕綏是很好的,她是很喜歡的,可也是不能嫁的。

  她微微的笑了,依舊是那般眼眸彎彎,每道眸光都似可以流出蜜糖,然而那密密眼睫遮掩的眸底,誰也看不見的無奈和蕭索。

  「陛下,當然是真話。否則豈不是欺君之罪?」

  皇帝凝視著她,半晌輕喟道:「朕看得出你對老三是有意的。但你卻不嫁……讓朕猜猜,你是因為德妃不喜歡你,又覺得自己做不到正妃,而拒嫁的吧?」

  文臻簡直驚異得有點無奈了。

  陛下啊你才適合穿越啊。

  你適合反穿到現代,絕對受歡迎知心暖男一枚啊。

  皇帝又道:「如果朕許你正妃呢?」

  文臻又笑,一邊給皇帝磕了個頭,一邊嘆息地道:「我皇仁慈!可是陛下,正因為您這樣對臣,臣越發不能嫁宜王殿下了。」

  皇帝靜靜看著她。

  「臣……無法生育啊。」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文臻覺得心口微微的涼。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口貼著青磚地面,被冰著了。

  有時候說運慧劍斬情絲,她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慧劍,但這句話一出口,便代表著她和皇家,和燕綏的緣分,徹底被斬斷了。

  她親手運劍,一劍光寒。

  皇家,絕不會要一個不能生育的媳婦。

  皇帝似乎也有一些意外,微微睜大了眼睛,半晌,有點無奈地笑了,嘆息道:「你還真是……燕綏知道嗎?」

  文臻提起十二萬分的小心,立即答:「臣這症候,還是在宜王府診斷出來的。」皇帝又默默一陣,隨即道:「既如此,朕已仁至義盡,也不算對不起老三了。」文臻聽這話奇怪,抬頭看他,便聽皇帝道:「文臻,你願意嫁給唐羨之嗎?」

  ……

  雖然心中有一定的準備,但文臻聽見這句話的時候,還是狠狠被震了。

  唐羨之剛才……真的是在和皇帝求指婚!

  可是……為什麼?

  皇帝彷彿也看出她心中的想法,道:「朕也不知道他為何忽然前來求朕指婚。只是他提出的條件讓朕十分心動。他說,如果能得你為妻,願供職於天京,永生為朝廷驅策。」

  文臻睜大了眼睛。

  這個條件實在太意外了,唐羨之怎麼可能為她做到這一步?

  她忽然想起前陣子唐羨之和燕綏鬥嘴,曾經暗示過要在天京供職,難道那時候就有那想法了?

  但這何其荒唐!唐家和皇族已經幾乎不能共存,唐家兄妹留在天京是燕綏花了無數心思才扣下的,唐羨之這麼久沒有動作努力回川北已經讓文臻很驚異了,還以為他是留著什麼後手,一直小心著,也做好了一夜醒來唐羨之已經不見的準備。

  結果現在他表示願意為了她留在天京一輩子?

  他唐家不要了?

  向朝廷投誠了?

  不可能。三州之地,實權刺史,可以直接分裂獨立的巨大誘惑力的前景,豬都不會放棄。

  在她看來,唐羨之的理智清醒還在燕綏之上,他唐羨之就算拆分成無數細胞,每個細胞也不含千分之一「情種」這個分子啊。

  魔幻現實主義啊這人生。

  衝擊力太大,她感覺自己連瞳孔都在放大,對面皇帝一張一合地在講話,聲音斷斷續續進入她耳。

  「……你要知道,唐羨之提出這樣的要求,朕就必須得應。不管真假,他這麼說了,朝臣必定歡欣鼓舞,為和平也好,為朝廷也好,這個條件太具有誘惑力……朕今日和你說句明白話,朕需要留下唐羨之,也需要有人長期地幫朕瞧著他,總留在燕綏府裡不是事兒,朕聽說唐孝成最近病了,這要一封信來要他回去侍疾,本朝以孝治天下,誰都再也攔不得他,如今他自己提出這一條,朕捨不得拒絕……朕知道委屈了你,所以只要你應了,朕便予你再升兩級,光祿寺如果不想待,同級各官職隨便你選。你想要尋找種子,改良糧食乃至大棚種菜,廚藝學校,朕可以為你專門增設有司,交於你管理,全國統一推行。你將來不想做官了,朕也許你隨時離開的權力,該屬於你的都可以由你帶走。朕也可以許諾,唐家將來如果有難,朕會派人保護你,唐家的罪名,一切都與你無關。」

  文臻望定皇帝,忽然覺得,燕綏的多智近妖,不是隨了德妃,而是隨了皇帝。

  皇帝竟然知道她內心真正嚮往在意的東西!

  他提出的每一條條件都讓她無法拒絕,每一個條件都無比寬厚!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她是皇帝的臣子,皇帝必須得應的事,她也就必須得應。

  只需要一道旨意,不想做也得做,他原本不必給她這麼多。

  文臻心底湧上微微的感激。

  不是為了這些豐厚的條件,而是為了在提出這個要求之前說的那些話。

  便是如此迫切地需要她去和這個親,面對唐羨之提出的這個無法拒絕的誘惑,他也依舊先詢問了她對燕綏的想法,不想因此破壞兒子的姻緣。

  他人以誠待我,我豈敢以怨報之。

  「朕需要時間。」皇帝和她說,「不管唐羨之這個提議心誠不誠,答應下來朝廷就有了緩衝。他必定得在天京多待一陣,他在天京待著,朝廷便可以多做準備,唐家便多一層掣肘,此消彼長,情形便不一樣了。」

  文臻望定他誠懇的眼神,想著今日真是一個大家都要面對誘惑的日子。

  唐羨之誘惑皇帝,皇帝誘惑她。

  然而這真是再合心意不過的誘惑,只是一段婚姻,對方是她曾經差點動心的翩翩兒郎,家世地位財富人才一樣不缺,任誰看她嫁過去還是她高攀,然後她還可以獲得職位、自由、和發展愛好的機會。

  為這些本就排在愛情之前的東西去答應一段也沒有吃虧的婚姻簡直是不需要思考的事。

  只是為何,心間依舊隱隱作痛呢。

  她睜大眸子,越過深紅的窗櫺,看見不知何處的藤蔓枯了,飛了些暗黃的落葉捲入窗櫺,有小太監守在窗邊,七手八腳用小掃帚把落葉撲出去,那些葉子還沒尋著最後的一點溫暖,就在那些堅硬的帚尖清脆地裂了。

  那點細微的裂聲,竟像響在耳邊,又似落在心底。

  是何處一片琉璃月,映紅塵裡難眠不夜天,寂寥花窗下誰斷管弦,心上歌從此絕。

  她微微彎起眼眸,再次重重俯身下去。

  「臣,願嫁。」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2 11:46:05

卷二 第九十二章 美媳婦見公婆?

  文臻出宮門的時候,嘴角如常掛著笑容,和以往一樣,和每個遇見的人都微笑打招呼。

  「李相午安。」

  「姚太尉您這是下晚班了啊?」

  「單司空最近大好了?」

  老臣們抽抽嘴角——這丫頭問候態度是沒問題的,怎麼詞兒有點不大對勁?眼神也有點飄?

  最近在宮裡比較多的單一令呵呵一聲,「許是歡喜瘋了。」

  歡喜瘋了的文臻出了宮門,門口照例有來接她的宜王府車子,今天來趕車的居然是工於心計,他向來對文臻橫眉冷對,上次還因為她的事受了罰,而且那回他覺得自己受罰得莫名其妙,也沒發生什麼事,憑什麼就罰他這個忠心耿耿的人兒?因此對文臻態度更加不好,從來不沾這種事兒。

  文臻今天有點渾渾噩噩的,腦子一直在思考,雖然有點詫異,但也沒多想,便上了車,甚至忘記自己先前和燕綏冷戰的事兒了。

  工於心計看她上車,嘴角一撇,揚鞭策馬。

  文臻忽然道:「勞煩你,送我到聞家老宅。」

  她現在不想回宜王府,要怎麼面對呢?而且陛下也說了,稍後要給她下指婚旨意,再住在宜王府就不大妥當了,讓她先去別處居住,然後會給她賜府邸,讓她在自己府中接旨,最好府邸中有長輩親人在。

  天京能算得上她的長輩親人的,也就聞老太太一家子和聞近檀了,她直接搬去聞家老宅便可。

  但她此刻也不是為了接旨而去,只是突然逢上這樣決定終身的大事,便想找個老人依靠一下。

  工於心計又撇撇嘴,懶洋洋應了一聲。

  馬鞭一甩,向著一個陌生的方向。

  宜王府他不去,讓這女人再去擾亂殿下的生活嗎?

  昨天他沒去,等其餘人回來聽說後臉都靑了。

  猛鬼坑啊,千人坑啊。

  這賤人想要害死殿下嗎?

  當年封家那事件,偌大家族血流成河,滅門絕戶,殿下含怒出手,一夜連斬百人,不顧滿朝勸阻,親自下令,最後喪者千餘人,都葬進了定州鄖縣郊外的寒風溝。

  自從寒風溝當真日日寒風,陰風陣陣,傳說裡一到午夜鬼哭魂嘯,擾得是四周山民紛紛搬離。

  是否有鬼魂作祟他不知道,但作為殿下的貼身護衛,他始終記得那驚心動魄的一夜,也記得那夜那個老婦人被砍下頭顱前那雙怨毒的眼睛,記得那薄薄嘴唇裡飛快地吐出的咒語,以及事後那顱腔裡沖天而出的血,將當夜的月染成一片污濁的紅。

  她說,殿下必將永生束縛,無福早夭,父母緣淺,子孫緣薄,不得天外之力,則不能解脫。

  她說,願以魂祭,猛鬼成陣,但入一步,身化飛灰。

  千人坑,猛鬼坑,百年大巫以畢生修為和最後的鮮血留下詛咒,別人過不過一場驚嚇,殿下踏入那石牌坊一步,便是萬劫不復。

  他越想越惱恨,越想越覺得這個女人是殿下的劫。清心寡欲,不愛人間,淡薄漠然的殿下,自從遇上她,就破了太多例,沾染了太多煙火氣,這也罷了,如今卻因為她遇見更多危險,這女人還毫不自知毫不領情。殿下樹敵無數,身邊怎麼能留下這樣一個巨大的破綻?那會害死殿下的。

  工於心計覺得不能再看下去了,長痛不如短痛,哪怕被殿下給再次關禁閉呢,也得把這個禍害給解決了。

  他一路趕著馬車疾馳,向天京城郊的一個碼頭進發。因為文臻提議皇帝派人出海去尋找優質的糧食種子,為此東堂特地修葺了最近的一個碼頭,前幾個月就派官船出海了,從這裡一路向西走上幾天,就能走到出海口,可以換大船直接出海。因為這是一條貫通南北的運河,這些年一直在治理清淤,東堂開始慢慢發展商業以後,運河變得日漸忙碌,每日裡各種船隻來往不絕。

  文臻一直在車裡發呆,想著這事該如何解決,忽然覺得怎麼這路途這麼漫長,掀開車簾一看河水湯湯,船隻來往,不由一怔。

  工於心計板著臉,指著河上一條不大不小的船道:「殿下在那條船上等你。」

  文臻現在聽見「殿下」兩個字就覺得心緒復雜,至於別的她倒是沒有多想,因為工於心計是燕綏的德容言工四大隊長之一,忠誠度絕對沒有問題,平日裡對她雖然沒有其餘人熱情,但在她看來,不過是繼承他主子的傲嬌脾氣,為人有點死心眼罷了。

  第一意識是想溜。原來是自己有理的,但答應了唐羨之求親,好像之前的理也就不存在了,見了面是發怒還是解釋?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隨即又想燕綏那個狗性子,真要避而不見只怕還惹出大麻煩,那就說清楚吧。他不介意,最好。他介意,也該給他個明白態度。

  不然就太婊了。

  「他好好的為什麼要到船上等我?」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殿下說了,你腦子不太清醒,需要海風多吹吹,或許就能通透一些。」

  這話倒切中了文臻此刻的心虛,當下就不再問了。

  她心裡現在整個盤桓著先前皇帝的話,和恍恍惚惚裡定下的親事,幾乎沒有多餘的腦容量來思考現在的一切,想好了便下了車,那船停過來,船上艄公個子很矮,仔細看竟然是個侏儒,面容並不難看,只是眼神陰冷。

  文臻記得在宜王府看到過這些侏儒的影子,也聽燕綏說過他有另外一隊侏儒護衛,當下更放了心,畢竟全是侏儒的護衛如此特殊,整個東堂也很難找到第二個了。

  上了船,船幾乎就立即開動了,工於心計則回到岸上,道:「我還有事,等會來接你們。」

  文臻正要走進船艙,就聽得工於心計喊住了她,她回頭,工於心計忽然認真地道:「你想想清楚你自己,別總是為難殿下了。」

  文臻勾勾唇角,心想以後我想為難他都難了,希望他別為難我就行。

  船上好幾個人全是侏儒,沒人說話,兩個侏儒開船,這船行得也非常快捷,幾乎瞬間便超越了其餘船隻,遠遠地一船在前。

  文臻便進船艙,一眼卻沒看見人,看艙下還有一層,便順著樓梯往下走。

  走樓梯的時候她心中有些奇怪的感受,覺得腳下的樓梯非金非木的,材質好像有點奇怪。

  底下黑沉沉的,一眼也看不清楚,但她直覺燕綏不會待在這種狹窄氣悶的地方,心知不好,趕緊往上走,但是已經遲了。

  樓梯忽然不見了。

  是真的不見了,忽然收回到艙壁裡,她腳下一空,瞬間跌落,也虧她及時警醒,往回走的時候便扶住了艙壁,怕的就是腳下容易出問題。此時並沒有掉落,她手指插入木質的艙壁中,正要使力爬上去——她靴子尖裝有鐵片,是可以在壁上鏟出痕跡的。

  然而手指還沒用力,艙壁裡一陣軋軋之聲,似乎有機關啟動,隨即她手指被彈出,指尖生疼,指甲裂開,她再也沒辦法抓住東西,同時她感覺到腳下的艙壁也有內部彈動,頓時縮回了腳——腳上鐵片如果被彈回,能把她腳劈成兩半!

  這樣便再也沒機會爬上去,她落地,好在底下並不堅硬,也就像是木頭的,她翻身想起,四面艙壁卻在合攏,她驚恐地瞪大眼睛——是要活活擠死自己嗎?

  好在艙壁在她面前一臂之地停住,隨即嘩啦一聲,一道橫板閃電般飛過來,嚴絲合縫地蓋住了她的頭頂。

  在合攏前一瞬,她看見了一張侏儒的臉頰短小的臉。

  那眼神無喜無怒,如見土牛木馬一般的漠然。

  橫板完全合攏,黑暗降臨,只留一個小孔,射進光線和空氣。她剛想起身摸索一下四周,頭頂奪奪奪奪之聲連響,似乎什麼東西從艙壁裡射了出來,她頓時不敢再動,怕引動什麼自己直接成了串串。

  過了一會,機關聲音停息,她才慢慢維持著坐姿,伸手向上摸了摸,頭頂都是交叉的鋼條,這樣就完全限制了她的活動。她只能坐在這個四面堅硬的籠子裡。不敢觸動任何機關——宜王府的機關她早就領教過,不敢這麼冤枉地死在這裡。

  敲了敲籠壁,聲音沉悶,很明顯傳不出去,材質一定不是鐵,否則立刻就沉了,但她現在還感覺這籠子浮在水面上。她取出身上帶的小匕首試著挖了挖,自然也是挖不動的。

  籠子在動,似乎在有軌跡的順水漂流,文臻懷疑他們是要把自己運到哪裡去。這種手段微微讓她放了心——看來還是宜王府的人做的,所有的手段都只是想禁錮,而沒有傷害。

  至於是不是燕綏做的……她搖搖頭,有點猜不著。某人憤怒之下是可能給她來點硬的,但問題是她剛剛才答應皇帝,工於心計就在門外接,消息沒可能傳這麼快。

  那就是工於心計自作主張?他哪來這麼大的膽子?前陣子好像他已經態度平和了不少,這是為什麼忽然又變臉?

  聯想到前日千人坑前德容言工們的臉色,她心裡隱隱覺得,那個猛鬼坑可能才是關鍵。

  既然沒有生命危險,她就舒舒服服靠在籠壁上,想著工於心計來這一遭也行,多得罪一點她,燕綏興師問罪的氣焰就弱一分。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能感覺到鐵籠子順水漂流,並沒有上岸的意思,倒像往水深處去,一時也有點懵,不知道工於心計要幹嘛。

  後來又想,可能工於心計要把她拖遠一點,遠離他家殿下,說不定拖出海?想想也沒什麼不好的,好久沒旅遊了。

  她向來隨遇而安,不和自己過不去。乾脆舒舒服服躺了,準備睡一覺。

  鐵罐子忽然一震,似乎撞上了什麼,隨即便失去了先前的穩定,忽然瘋狂旋轉起來。

  文臻給轉得在裡頭東倒西歪,頭暈眼花,站又站不起來,也不敢隨便亂動引得罐子橫倒自己更麻煩,好幾次給那鋼條撞到頭。

  感覺罐子運動的速度在加快,此處水流應該很急,然後頭頂上開始漏水。之前罐子巨大,被東西小心拖著,一直維持著氣孔在水面之上的狀態,現在牽引的繩子斷了,自然無法維持平衡,便有水從氣孔裡進來了。

  文臻心裡怒罵一聲,臥槽。

  這是要悶罐子裡淹死她的節奏啊!

  上頭是上不去的,有鋼條橫著,她回想之前自己摳住罐子壁的感覺,機關似乎是埋在罐子壁裡的,遇見外力啟動,她踮起腳,伸手上去摸索,但是這東倒西歪,頭頂不住有水嘩嘩灌下,四面還有鋼條阻擋,手臂都無法伸直,這要怎麼去尋找機關?

  她摸了一會只能放棄,此時水已經及膝,她又蹲下來摸罐底,這東西如果還能有一個開口,就應該在罐子底部,但是正常情況下,這個罐子底部開口的機關肯定不會在底下伸手可及的地方,只會在罐頂。

  這麼一蹲,水到了她胸口。

  快速地摸了一遍,果然也是摸不著,她身上本有幾種腐蝕的藥,但是她第一時間就掏出來想辦法順著那小孔的水流給弄了出去——萬一在水裡被沖開了瓶子,她自己首先得被腐蝕乾淨。

  她試著擊打那些鋼條,然而她的拳力擅長黏附轉移和吸引,本身力道達不到高段,只能將鋼條擊彎,就這樣手背也破了皮。

  她的隨身武器,她體內能抽出來的針,乃至穿越一來學過的所有技能都在腦海裡過了一遍,然而真的沒有一種辦法可以自救。

  宜王府的機關,該死的獨步天下!

  水流無聲上漲,眼看到了她的嘴巴,文臻嘆息一聲,放棄了掙扎。

  死就死吧,就當是負心人的報應好了。

  而且還不用報仇,她的死訊就是給燕綏最大的教訓。

  只是終究有些不甘……

  三個死黨如果知道她是這麼個死法,一定會笑她笑到下輩子吧?

  希望能有下輩子……希望下輩子還能遇見三個死黨,但是燕綏神馬的……還是不要再彼此禍害了吧……

  微微迷糊的意識,將要沉入永恆的黑暗,她的耳垂忽然一痛。

  這一痛痛得凌厲,她霍然睜眼,腦海中宛如神助,飄了某夜某人的一句話。

  「它也不全是毒物。遇水則活,可引水獸……」

  這是燕綏在送給她那對豆子樣的鯨眼之後,又得知她被齊雲深坑了不能生育,說的幾句話。他說得含糊,她也沒在意,但是便從此打了副耳環,將那鯨眼鑲嵌了進去,正巧這幾日都戴著。

  她伸手一摸,右耳耳環還在,左耳裡面那個豆子已經不見,手邊觸及一團滑溜溜的物體,比原先大了許多,黑暗裡看不清,她拈著那團物體,拚命往記憶中那小孔方向扔去。

  感覺到那東西破水而去,竟似有凌厲尖嘯,隨即四面水流湧動,罐子外面水波簇簇,湧動拍打,似乎來了很多水族,文臻迷迷糊糊地想,早知道這玩意有這個功用,應該早點拿出來釣海鮮吃,隨即又想召喚水族又怎麼樣呢?魚又不長手,能幫她打開這蓋子嗎?到頭來不還是個死?

  這麼一想便有些心灰意冷,水已經過了口鼻,她努力憋氣,也憋不了多久,現在已經覺得肺都要炸了。

  忽然罐子一震,似乎被什麼巨大之物拱住,有什麼東西啪啪甩在罐身上,將罐子推得更快前行,罐身也略微抬高了一些,傾斜角度居然有些妙,有一部分的水傾了出去,水位退到文臻口鼻以下,文臻頓時鬆一口氣,劫後餘生般趕緊長吸一口氣。

  這一口氣還沒吸完,又是一陣啪啪亂響,罐子猛地一歪,嘩啦啦水流又灌了進來,文臻還沒來得及罵娘,轉眼水又到了口鼻。

  文臻的怒罵只好咽在了肚皮裡。

  娘希匹!

  這算啥!

  還不如一次性死個痛快呢!

  忽然罐子又一歪,隱約還聽見一點什麼聲音,外頭尾鰭拍打罐身動作更烈,文臻那一口氣已經將盡,整個太陽穴都在微微跳動,腦海裡的血拚命往上沖,而胸口的窒息則似要將全身都束縛住,她怒氣地吸氣,體內血流氣流狂湧,隱約感覺到肩部和心口正中,前兩次入針的地方劇烈疼痛,像什麼東西崩碎在其中一般,但很快那種感覺便被瀕死的感覺覆蓋,意識再一次陷入昏暗……

  忽然腳下嘩啦一聲,隨即她的雙腿猛地被人抱住,文臻大驚,霍然睜眼,水裡哪裡看得清什麼,只覺得有人把她向下拖,她現在掙扎不得,反正都是個死,也懶得掙扎,任由那人輕輕鬆鬆把她拖離罐子,從水底向某處游去。

  她在迷茫中睜開眼,隱約看見那罐子底部的蓋子已經開了,而在水中,圍繞著罐子,有無數的魚、水蛇、龜……似乎所有的水底生物都已經聚集到了罐子周圍,都在拚命地用尾部或者腿爪敲擊撞擊著罐子。

  她又迷迷糊糊地想,幸虧還沒到海裡,這要是海域,不得來個鯨魚……

  她一離開,那些水族生物有一大半要追過來,文臻這才想起耳朵上還有一個鯨眼,正要伸手解下,救她的人已經伸手過來,熟門熟路一摸,便將那東西扔在了水裡。頓時那群水獸便追逐那耳環而去,再也沒獸理他們。

  「嘩啦」一聲,她的腦袋終於探出了水面,清涼的空氣不要錢地湧入鼻腔,她幸福地連吸三大口。

  身體還在移動,剛才那個把她帶出罐子的人,現在把她背在背上,往上爬,上頭絮絮有人聲接著,好像是上了另一艘船。

  上了船,那人把她安置在甲板上,她像一條狗一樣趴著喘氣,也顧不上抬頭看看救命恩人,身後那人也沒走,蹲在她身邊,手按在她後心,她只覺得後心一股暖流緩緩而過,中正平和,潺潺而行,所經之處,除了肩部心口那種的細微刺痛依舊留存外,其餘煩惡盡消。

  這真力和燕綏完全是兩回事,燕綏的真力入體就像颶風,清涼迅捷,轉眼便一個周天,這人卻是輕的,細的,分花掠葉,不急不忙。

  文臻幾乎立刻就知道是誰來了。

  她在心裡輕輕嘆息一聲。

  這糾纏的恩怨啊,要如何來解。

  隨即她翻個身,沖著上方對自己微笑的男子彎了彎嘴角,「羨之先生,謝了。」

  唐羨之收了手,看看她臉色,才笑道:「叫我羨之。」

  文臻笑了笑,沒有說話,眼神有點飄。

  實在有點不知道往哪放。

  唐羨之在水下這麼久,此刻也是一身透濕,衣領還在水中游動的時候被扯開了,有細微的水線順著線條美好的下頜一路下滑,滑過一線平直鎖骨,那鎖骨引人目光停留,看一眼便讓人想到精緻秀骨那樣的字眼,再滑過胸口玉色的肌膚,越發顯得肌理明亮,力量暗藏。而衣裳薄透,隱隱露腰線流暢,腹肌平滑,縱橫經緯,也是分外漂亮的八塊,隱約還能感覺到人魚線那種只在傳說中的東西。

  文臻又想起那句常用來描述男色的老話了,穿衣顯瘦脫衣有肉,想不到唐羨之這如仙如雲的風采,竟然也擁有這般隱藏爆發力又不過分虯結的漂亮肌肉。

  其實換成以前,這般難得的美景,看也便看了。但此刻關係已經有了變化,再看反而顯得曖昧。

  按說她和他現在算是未婚夫妻了,見面應該有點尬,可文臻並沒有這種感覺,唐羨之看起來也神情如常。

  她還想問什麼,唐羨之輕輕一擺手,道:「你先休息一會,去艙裡換件衣服,吃點東西喝點水,我們再說話。」頓了頓他又笑道,「還有份驚喜於你。」

  這簡直正中下懷。文臻立即便跟著船上的人,先去了二層的艙房,這是一艘不小的樓船,足有三層。艙房每層只有一間,因此空間闊大。裡頭陳設精雅,諸物齊備,無處不顯露頂級豪門低調的奢華。艙房內間居然還有浴間,裡頭已經準備好了洗澡水,諸般衣服澡豆香油整整齊齊,洗澡水裡還撒著月季花瓣,香氣沁人。

  文臻洗了澡,便有侍女過來給她用雪白布巾擦乾淨頭髮,梳個舒服又輕鬆的髮髻。也沒給她簪釵戴花,只用一截玉環束住髮辮,倒有點像她在現代的裝扮,這令文臻感覺分外親切。

  等她洗漱完畢,侍女便道:「老夫人來了。」

  文臻受到驚嚇,想唐羨之的媽怎麼也在這裡?

  難道美媳婦就要這樣毫無準備地見公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2 11:46:18

卷二 第九十三章 是何時情根深種?

  門簾一掀,侍女甜美的聲音道:「老夫人小心。」隨即文臻便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多謝姑娘,老身自己可以。」

  文臻一聽那看似溫和實則暗含極度自尊和決斷的聲音,便暗暗嘆了口氣。

  抬起頭,明知對方看不見依舊的笑顏如花,「祖母!」

  謝絕了侍女攙扶的聞老太太站在門口,微微仰著下巴,空無的目光有模有樣地在文臻面上一落,微微點了點頭。

  文臻急忙上前攙扶,聞老太太沒拒絕她,由她攙到桌邊坐下,侍女趕緊上菜,擺好熱氣騰騰的砂鍋和兩三樣精雅的小菜。打開砂鍋,裡頭是晶瑩雪白的生滾魚片粥,粥熬得黏稠香軟,米粒飽滿透明,魚片剔透如玉,淡粉色的魚皮微微捲起,鮮香之氣透骨而來。

  而小菜則是老醋花生,香油萵筍,鹵得紅香脆嫩的豬耳,和糟得五味俱全的鴨掌鵝翅。

  清淡,爽口,葷素搭配完美,足見體貼細致。

  文臻看見那鴨掌鵝翅,忍不住一笑,心裡明白這是唐羨之的心思。

  她一笑,聞老太太就轉向她,淡淡道:「感動了?」

  文臻心想老生薑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這麼辣?臉上笑吟吟地道:「看見祖母心中歡喜呢,祖母,你怎麼也來了?」

  聞老太太道:「這事兒唐公子會和你說。我一個老骨頭就不要破壞別人準備的驚喜了。」

  文臻一時沒聽明白這意思,心想有驚無喜吧?唐羨之這是給她弄了個人質來?

  她心裡感觸復雜,吃飯的時候別的都吃了,鴨掌鵝翅卻沒碰。聞老太太也似乎有心事,不過隨意幾口。

  吃完飯侍女過來收了碗碟,將四面長窗打開,簾子掛起,頓時二層成了四面透風的畫舫,江風滌蕩,星月成輝,舒爽開闊的境界,頓時撫平了先前被幽閉所帶來的窒息鬱悶感,文臻心裡又嘆息一聲,想唐羨之一直都是這麼體貼至動人的妙人,這方面燕綏拍馬都追不上。

  這算是自己的福氣了吧……福氣嗎?

  有心想和聞老太太說幾句話,侍女卻一直站著,正想如何優雅而理由充足地驅逐之,聞老太太已經發話。

  「有點涼,去拿件披風來。」

  一個侍女應聲去了。

  「哦對了,還應該拿個手爐。」

  另一個侍女也不得不去了。

  第三個侍女含笑上前來,「老夫人,我給您捶捶背吧?」

  「老骨頭不經捶,去我房裡拿我的布捶子來,我孫女會伺候我。」

  第三個侍女自己找事,悻悻而去。

  「記得關門。」

  門關上,這下拿好東西的人也不能隨便進了。

  聞老太太這才嘆息一聲,拍拍文臻的手,道:「辛苦你了啊。」

  文臻素來是個笑面虎,笑著笑著,自己不覺得有什麼,別人也不覺得她需要什麼,但當剛硬的聞老太太忽然溫言來了這麼一句,穿越以來那些接踵而至的危機陷害傾軋磨折導致的所有辛酸、壓力、苦痛和惆悵,便如被凍土壓制住的萌芽一般,呼啦一聲便躥出了頂。

  她手抖了抖,反手一把握住了聞老太太的手。

  老太太的手掌並不柔軟,卻溫暖乾燥,掌心有勞作而生的微微老繭,細細摩挲著她的手,那點粗糲的感覺像給心上了一層磨砂,微微模糊,卻又平生溫潤。

  文臻忽然就想起這雙手本也該細膩柔軟,保養得當,那樣的大富之家出身,最後卻落得失明淪落,比起慘,老太太比她慘多了。

  淒慘若此,老太太猶自心氣不滅,自己又有什麼好低落的呢。

  她笑一笑,卻沒有抽開手,她自幼便如孤兒,從未感受親人溫暖,未曾想一朝穿越,卻添了親人,聞大爺夫婦她感覺平平,聞老太太卻實實在在在素來為她所尊敬。老人看似嘴上薄涼,精明冷酷,實則恩怨分明,心思細膩。她去了天京,她帶著兒子媳婦也來了,江湖撈裡幫忙不少,更重要的是,她因此有了娘家。

  此刻兩手交握,於此心底空茫時刻,遇見可親的長輩,心底竟真的生出孺慕愛嬌的情緒,她貪戀這一霎難得的溫暖,將腦袋靠在聞老太太肩頭。

  聞老太太即便在這難得溫情時刻,也端正坐著,只道:「我只囑咐你一句。有人請我來,我不得不來。但你要做任何事,都不必顧忌我。你知道我的性子,若有一日成為他人負累,我寧可立即從這船上跳下去。」

  文臻心中再次感嘆老太太眼盲心不盲,通透到了極點,嘴上笑道:「老太太說的哪裡話?您會成為拖累?就您的見識眼界,明明該是我的主心骨才對。」

  聞老太太不答,半晌嘆息一聲,將她拉開,道:「人前,還是莫要太親暱的好。」

  文臻坐正了,聽她道:「你的事,我隱約聽說了些。照我看,宜王殿下和唐家公子,都非你良配……」

  腳步聲響,有人上樓來,聞老太太立即住口。

  來人禮貌地敲門,是唐羨之的聲音,帶著笑,「老夫人,文姑娘,今夜好月,可願憑闌把酒一賞?」

  文臻嘆口氣。

  丫鬟不給進,主子難道也不給進?

  聞老太太站起,道:「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勞頓,還是先去睡了。」

  說罷開門離去,十分乾脆俐落,也絕不和兩人說任何溫情話語。

  唐羨之側身施禮避讓,又命等在階梯下的侍女上來扶老夫人,眼看聞老太太安穩下了階梯,才自己上樓來。

  文臻看著那烏黑的髮頂,有點出神。

  唐羨之一手端一隻托盤,托盤上葡萄美酒夜光杯。

  這回下酒的不是鴨掌鵝翅了,卻是一盤新鮮的炸小魚,文臻沒想過唐羨之居然會吃這種河上漁夫才吃的下等菜,沒曾想小魚一入口,便美味得讓人驚嘆,驚的不是烹調技術,不過就是油炸而已,只是這魚細嫩鮮美,入口即化,襯著被豆油炸酥的香氣,連魚骨都脆酥香美如肉鬆,文臻連吃幾條,只嘆太少,連喝酒都顧不上了。

  唐羨之見她喜歡,也不動筷子,只倒了一杯酒慢慢地晃著,道:「這魚你別看不起眼,卻是這明江內最有名的一種瑤魚。這種魚長不大,一般也就手指長短,卻極有耐力和毅力,能遷徙千里,穿越高山瀑布,因此肉質極其鮮美,每年夏天這魚會經過明江入海,但這魚極難捕捉,我命人捕了半日,也不過勉強這一小碟,不然方才就送來給你佐粥了。」

  文臻咬著筷子,笑眯眯道:「你吃呀。」

  唐羨之笑而不語。看文臻吃了幾筷,便慢慢停了下來,也不催促她再吃,只將那葡萄酒送了過來。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文臻接過酒,看那深紅酒液在水晶杯裡光澤如寶石,映得對面人眼眸璀璨令人沉醉。

  「我出宮後並沒有立即回去,等在宮門前想和你聊聊的。結果看見燕綏護衛接走你,路線卻不對,我便跟了上去,本來以為你去江湖撈或者別的地方,也想罷了,不想越跟越覺得不對勁,一直跟到碼頭。其實跟到碼頭看見那麼多船,我也沒多想,還以為燕綏約了你泛舟江上,但我忽然發現那艘來接你的船,吃水非常深。」

  文臻怔了怔,心想當時江上那麼多船,一艘擠一艘,都看不見側面,這人居然能發現這個,真是心細如髮。

  「我當即命人調船來,跟了上去。但臨時調船,終究要花些功夫,等我終於追上你們那艘船的時候,發現那船拖著一個巨大的鐵罐子,我還沒來得及出手截下鐵罐子,就看見一道飛刀斬斷了繫著罐子的鐵索。」

  文臻立即問:「哪裡來的飛刀?附近船隻?應該很好查證。」

  「不,那飛刀來自江水一側山崖。那一段正好是江面最窄的一段,兩側都有山崖,當時天色已經昏暗,崖壁上又黑黝黝的,根本看不清飛刀來自何處。」

  文臻嘆了口氣。

  自從來到東堂,她遇見的莫名其妙的,注意到的,沒注意到的,已經有很多次了。

  每次都是這樣,我明敵暗,無跡可尋。

  真刀真槍她不怕,論起坑只有燕綏能和她一時瑜亮,坑也能把丫坑死。

  可是這樣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也完全摸不到線索,實在令人憋屈。

  按說應該從燕綏身上想,因為他樹敵太多,但就因為他樹敵太多,所以也一樣很難找出來。

  何況她還覺得,這屢屢遭受暗殺,還不一定是因為燕綏,說不定就是因為她自己。

  但是她又是在什麼時候招惹了強敵的呢?

  哎呀次數太多,實在也記不清了呢……

  「當時那段江面窄,只能容一船過,等我追過去,已經看不到那個鐵罐。又是夜晚,那罐子是黑色的,沒有辦法尋找。我的船在江面梭巡了好一陣,直到我忽然發現有一處水浪激湧,魚蝦聚集,還有不少大魚看來十分狂躁,試探著過去,才發現它們都圍著那鐵罐……」

  文臻心想這到底算唐羨之救她還是燕綏救她呢?這一筆筆的帳真是算不清啊。

  她彎起眼眸,真心誠意地感謝道:「羨之先生,你又救了我一命。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

  唐羨之道:「叫我羨之。」

  他素日分寸感極強,從不強人所難,別人想怎麼叫都隨意,但今日分外堅持,文臻看定他,他今日眸光也與平日不同,清亮瑩澈,倒映自己的影子。

  「你大概還不知道。」他道,「我在出宮之前,已經拿到了陛下關於賜婚的手諭。」

  文臻有點意外,倒不是意外他的心急,而是心想皇帝果然把一切看得清楚,看準了她會拒嫁燕綏,看準了她會同意嫁給唐羨之。之前問那許多,不過是個姿態。

  如果她不明白這姿態,看不清楚皇帝的迫切,信以為真真的答應做燕綏的妃,那麼她就真的完了。

  但那又如何呢,這是封建時代,那是帝王,一言可血流漂杵,一言可覆天下,願意給她做這份姿態,已經算是恩厚。

  她頓了頓,微笑,聲音清晰,「羨之。」

  唐羨之也微微一笑,親自夾了一條魚給她,道:「趁熱吃,遲了便風味大減了。」又給她斟酒,道:「我在上船之前,已經讓護衛回皇宮,遞上我的摺子。求陛下允准,我與你揚帆出海,在海上成婚。」

  文臻:???!!!

  ……

  夜幕已經降臨,宜王府今日卻毫無煙火氣兒。

  因為文臻還沒回來。

  文臻還沒回來,整個宜王府別說煙火氣,就連燈光也沒有。黑沉沉如巨獸默然蹲伏,彷彿又回到了大半年之前的宜王府的狀態。

  大廚房其實有廚子,但現在廚子們燒的菜從來不敢奉到殿下面前,不怕被嫌棄,就怕被比得想自殺。

  殿下沒吃,德容言工們自然也不敢吃。大家飢腸轆轆等著文臻,越發懷念每天那些色香味無與倫比的美食。

  燕綏一直坐在廊簷下,吃瓜子,瓜子也是文臻給炒的,找的最好的種子,仁兒肥大飽滿,大小形狀都差不多,炒出來的香脆自不必說,燕綏原本對吃瓜子沒有太多的愛好,畢竟那是他娘的愛好,最近倒是迷上了,一邊吃一邊把瓜子殼按照花紋相近顏色相近的,整齊地排上一排,有時候還在對面排上一排,看上去像是對弈一樣。

  今天桌子上已經排了滿滿好多排,他素日並不會吃那麼多。

  德高望重看看自己主子,燕綏素來神情散淡,雖有笑怒,也多令人感覺空明,今日這種空明的意味更濃了些,整個人坐在那裡,就像融入黑暗一般。

  文姑娘在的時候,殿下雖然大多時候也淡淡的,但那淡就是鮮活的,無須顏色自成風采。

  德高望重皺眉看看天色,悄聲問:「今兒怎麼還沒回來,要不要去問問?」

  容光煥發道:「是咱們的人去接,應該不會有事兒,許是陛下那裡有事留住她了?今天好像應該是工字隊的良工巧匠趕車……咦,良工巧匠怎麼在這裡?」

  他這麼說,兩人都驚了一跳,面面相覷,容光煥發趕緊召來良工巧匠,「你怎麼在這裡?今天不是輪著你去接文大人?」

  良工巧匠憨憨地道:「我家隊長說他今天要出去買東西,順便去接,省得出兩輛車了。」

  「工於心計啊……」容光煥發牙花子一啜,吸口氣道,「不大妙啊……要不要告訴殿下……這事兒……」

  「這個……你去說吧,我尿急……」

  「你是總隊長你不說誰說?你尿急我還跑肚呢!」

  「讓良工巧匠去說!該他的活換了人當然他匯報!咦……良工巧匠呢?」

  ……

  一群人推諉了半天,還沒研究出誰去匯報壞消息,結果燕綏目光在人群中一掠,自己發現了問題,「工於心計呢?」

  「呃……殿下,他去接文大人了……」德高望重小心翼翼地道,「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燕綏不說話,手下的瓜子卻擺歪了一顆。

  德高望重跟他久了,自然知道他的心意。當下吩咐道:「工字隊全員沿路出去接應。」

  正說說,言出法隨匆匆進來,道:「工於心計回來了。」

  燕綏擺瓜子的手一頓,選出了一顆特別漂亮秀氣的瓜子,有意無意抬頭看了一眼。

  眾人大喜,急忙迎上,看見工於心計將馬車一路趕進了院子,容光煥發呵呵笑著迎了上去,笑道:「文大人文大人你可回來了啊,我們殿下一直沒吃飯在……」

  燕綏忽然丟了瓜子,站起身來。

  然後他掠到馬車邊,簾子自然分開。

  眾人的歡喜笑聲凝結。

  馬車裡沒有人。

  燕綏目光在那空空座位上一落,回頭看向工於心計。

  工於心計素來就是護衛中比較有膽氣的,居然臉色不變,砰地一跪,大聲道:「殿下,我沒接到文大人!」

  燕綏目光沉沉地看著他。

  「文大人在宮門前上了我的車,但是她不肯回宜王府,說要回聞府,我苦勸不成,只得把她送到聞府了。」

  眾人有些意外,但也覺得合理。畢竟吵架了嘛,文大人賭氣回娘家也是正常的。

  燕綏似聽非聽,一招手,簷下射出一條矮矮的影子,看上去像個孩童,一抬頭,卻是成人的臉。

  「去聯絡暗樁,把馬車一路路線報來。」

  眾人愕然,這才知道敢情在文大人去宮裡和回府這一條路上,殿下竟然一直備著自己的暗衛作為暗樁,時刻掌控著這一路的安全。

  工於心計也有些詫異。沒想到還有暗樁,暗樁的職責是守護這一路的安全,他們負責的是文臻個人的安全,所以暗樁發現他改換路線不會跟上去,但一定會知道他去的不是聞府的方向。

  他本來想好了,把文臻騙上船。那船是殿下常年閒置在碼頭的,有專門的暗衛看守,他是殿下身邊四大護衛頭領之一,有權調用三人以下的這種暗衛,正好是一條船的配置。

  上船之後便用他做的機關困住文臻,用那個浮水罐把她禁錮住,然後到了晚上,把罐子拎上來,悄悄換了另一個碼頭的船,那船直接駛向大海。

  然後他打算去通知唐羨之追那艘大船,他覺得唐羨之對文臻頗有些意思,一定不會放棄那個機會,到時候唐羨之和文臻一旦匯合,想必殿下也差不多找到線索追過去了,就會看見自己的女人和死敵私奔了。

  而文臻經受這一回罪,自然會遷怒殿下,她本來就和殿下產生了齟齬,這下火上澆油,那麼殿下即使誤會,她也不會解釋。

  經過這麼一遭,差不多殿下也就能對這個女人心灰意冷了吧?

  也許這個計劃並不很周全,遲早會被殿下察覺,但是,為了殿下的未來,他不惜此身!

  他的殿下,就該在東堂皇室搞風搞雨,繼而在整個天下搞風搞雨,悠遊散漫,睥睨人間,何苦為這麼個俗氣的女人沾染紅塵,墮入凡間。

  唯一的意外,便是他經過一號院的時候,竟然沒有發現唐羨之的蹤跡,這讓他有點心急,這萬一唐羨之沒有及時追上去,就無法做成私奔的假象,他當時還想著要麼去找林飛白?

  殿下這麼一下令,看來是遮掩不了了……

  沒想到這麼上心……

  「殿下!」他牙一咬,大聲道,「屬下撒謊了!文大人沒有去聞府,她後來又改了主意,說要去碼頭,說要出海去散散心。」

  此時那個侏儒也已經回來,很迅速地給燕綏比了個手勢。

  「她好端端出海做甚?」燕綏面無表情看他。

  工於心計有些心慌,腦中靈光一閃,道:「屬下不知道……但屬下有看見唐家的馬車也出現在碼頭……不信您去看,唐羨之從不出門的,今天不在。」

  他這話膽氣十足,畢竟唐羨之確實不在。

  反正唐羨之不在,先栽在他身上再說。

  工於心計不敢多說話了,多說多錯,對面,燕綏的眼神如此深邃,似這夜的黑濃縮在他眸底,連星光都被煉化。

  隨即燕綏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他看似步履如常,卻走得極快,以至於護衛們需要調足十二分的力氣,才能夠堪堪跟上他。

  但是剛走到門口,就遇上了前來宣旨的太監。

  太監宣燕綏立即進宮,有要事相商。

  燕綏就像沒聽見,直直走過小太監身側,傳旨的小太監是晴明,素來最瞭解這位三皇子的脾氣,急忙一陣小跑追到他身側,小聲地道:「陛下說了,您最好來一趟,和文大人有關。」

  燕綏頓住腳步,皺了皺眉,對德高望重吩咐幾句,這才上馬,一路快馳到皇宮,直奔景仁宮,晴明卻道:「陛下在謹深殿。」

  燕綏頓住,默了一默,忽然道:「既然父皇已經回了寢宮,那便不擾了,我明日再來。」說完轉身就走。

  謹深是寢宮,這個時辰已經不早,便是議事吃夜宵也該結束,陛下除非想納文臻為妃,否則不會到現在還留她在謹深殿。

  他以為文臻回到了皇宮,但現在看來,並沒有。

  那就不能再耽擱了。

  小太監阻攔不及,苦著臉。

  「老三。」

  燕綏停住腳步,轉身看見他老子穿一襲便袍,從夾道裡散步一樣悠悠行來,一邊走一邊撫著肚子,看樣子又是逛完夜市散步來著。

  「就知道你不好糊弄,朕不來你就敢走。」

  燕綏隨便躬了躬,看定他老子眼睛,忽然道:「父皇,您今天宣文臻,說了什麼?」

  皇帝看看他,道:「看你最近比較閒,去參與一下和堯國世子的談判吧,看能不能給咱們爭取更多的利益來。朕聽說華昌王屬地挖出了珍貴礦藏,實力大增,所以才有了和咱們示好求援的勇氣,下一步估計便是堯國的王座了。不過世子對此事嘴倒是緊,至今也沒能套出話來,你不如去試試。」

  燕綏就好像沒聽見,又道:「唐羨之今天是不是也進宮了,他和您說什麼了?」

  「陪朕散散步。前頭夜市還沒散,看你樣子應該沒吃晚飯,去隨便吃些。」

  燕綏一挑眉,走在了他老子的身側。前方隱約燈火通明,還有孩童笑鬧之聲。給往常入夜便顯得空曠寂寥的皇宮增添了一抹生氣。

  見皇帝和燕綏過來,眾人也沒行禮。這是文臻的建議,既然要人間煙火,市井氣息,自然要做個徹底,該吆喝的吆喝,該玩樂的玩樂,最近夜市被一群皇子公主管得頗為井井有條,還添了不少外頭流行的天南地北的玩意兒,攤子的規模竟然還在增加。

  皇帝看中了一根櫻桃冰棍兒,指了指,便有人去買,不等燕綏說什麼,他已經笑道:「先前老單在,不敢吃,如今你可不要管朕。」

  燕綏道:「文臻在哪裡?」

  皇帝抿了一口冰棍,發出舒服的嘆息,順手將另一根黃桃的遞給了他,燕綏接過,皇帝感喟地道:「距離朕上次逛集市似乎已經有三十年了,朕還以為這輩子也不能再見那般市井煙火,沒想到很多年後,居然有人把集市搬到了皇宮……這都要賴文臻之功啊。」

  燕綏不說話,側臉在夜市微黃的燈光裡線條微微柔和。

  「這是個聰明的女子。有種於這世事格格不入卻又善於融合的氣質。」皇帝微微一笑,「有才情的女子很多,但有才情的人,多半孤高傲世,便是有所抱負,也帶著三分驕矜之氣,行事容易劍走偏鋒,急於讓世人看見自己的不一樣。但是文臻不同,她善於隱藏,如水無形,順勢流動,推波助瀾。不動聲色間便成就自己所想,是個在任何地方都能生活得很好的性子。」

  燕綏只淡淡道:「不過是滿腹奸狡罷了。」

  皇帝轉頭看他,眼神微喟,「你方才見你父皇三句話,三句話和她有關。你素來是個無謂性子,是何時情根深種?」

  燕綏皺皺眉,似乎對情根深種四個字有點接受不能,居然還認真思考了一下,才道:「父皇您說情根深種,兒子沒想過。但是歡喜是有的,而且她必然也是這般歡喜我的。」

  皇帝一笑,並不接這句話,只道:「方才說了她的好,現在朕來說說她的不好。或者也不叫不好。只能說她的異樣之處。她是東堂人嗎?」

  燕綏眼眸一縮,隨即道:「自然。」

  皇帝唇角一勾,「哦?」

  燕綏坦然道:「您覺得她不是?她自幼由洋外人收養,見識學問,行事方式,自然與我朝不同。」

  皇帝笑,睨他一眼,「說得好像朕沒見識過洋外人一樣。現在宮裡還養著一個呢。」

  燕綏笑了笑,直到此刻他的神情才從那種魂遊狀態拉回來了點,隱隱露出點不易被人察覺的慎重來,「那父皇您覺得她是哪裡人呢?您是懷疑她是大燕或者南齊等國的探子嗎?」

  他將那黃桃冰棍兒在齒間含著,徹骨的寒氣凍得齒尖微痛,而心肺間一片沁涼,原本的燥熱瞬間散去大半。

  皇帝擺擺手,「想哪兒去了。大燕南齊也培養不出這種探子。朕只是覺得,這丫頭來歷想必有些稀罕。」

  燕綏漫不經心咬了一口冰棍,哢嚓哢嚓嚼著,並不太意外的樣子。

  他爹本來就這麼敏銳,不然何以能坐上這帝位,又何以做他爹呢。

  「所以。」皇帝忽然語氣淡了幾分,「這樣的女子,並不適合皇家。」

  燕綏本來在對比著方才的咬痕,考慮著怎麼咬更加對稱,聽見這句,隨口一咬,冰棍去掉了半邊。

  他皺眉瞪著那狗啃一樣的冰棍,似乎在糾結是一口幹掉眼不見心不煩還是一小口一小口修正補救。

  半晌他似乎沒研究出來,乾脆將那冰棍扔了,忽然冷冷道:「唐羨之向您提出指婚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2 11:46:35

卷二 第九十四章 我在乎

  皇帝眼神並不意外——多智近妖並不是白叫的。

  「怎麼猜出來的?」

  「我先前問了您三句話。第二句我問的是唐羨之,並沒有問文臻。而您卻說我三句話都和文臻有關。」燕綏淡淡道,「既然唐羨之忽然和文臻扯上了關係,以他的德行和文臻能和他發生的勾連,也只有指婚了。」

  「老三。」皇帝道,「你如此聰慧,應該能看開很多事。」

  燕綏唇角一勾,「您答應了?」

  皇帝凝視著他,「那你說,文臻答應沒有?」

  燕綏不答,過了一會道:「父皇您有沒有先問問她是否願意嫁入皇家?」

  「朕倒是不想問,」皇帝呵呵一笑,「奈何我怕有人會因此想要弒父。」

  燕綏也笑,「這玩笑您不想害死兒子最好別開。」

  皇帝嘆息一聲,問他,「那你覺得,如果朕這樣問了,她會怎麼回答?」

  燕綏淡淡道:「從內心裡,她是一千一萬個願意的。」

  皇帝忍不住一笑,指指他道:「你啊……」他出了會神,道,「朕想也是這樣的吧。」

  燕綏神情更漠然了,「所以她拒絕了。怎麼拒絕的?」

  皇帝道:「不能生育。」

  燕綏一臉「我就知道這樣,還能有點新花樣嗎」表情。

  「朕當時沒說話,其實朕有點想笑。」皇帝搖搖頭,「是個很好的理由。她也以為這句話祭出來就落定了。卻不知道朕並不是因為這句話而拒絕她的。」

  燕綏唇角笑容譏誚。

  小蛋糕兒聰明是聰明,黑心是黑心,但畢竟,不瞭解皇家啊。

  不能生育算什麼,前朝有位皇帝的皇后不僅不能生育而且還瞎了一隻眼呢。

  但架不住人家家世好,對皇權有助益。

  主母生不生確實重要,但妾侍是幹什麼吃的?實在沒辦法的情況下,妾生了放在主母名下也可以的。

  歸根結底,這世上本就沒有一定之規,有的只是利益權衡。

  「朕今日便和你說幾句心裡話。朕其實很喜歡這丫頭,覺得她會是能臣。朕也讓欽天監給測算過,欽天監說她命盤如雲遮月,難以理清來處去處,但確實有能臣之相。這種來歷不明的人,不宜與皇家走近,但卻可以為朝堂出力。朕願意給她機會,走上朝堂更高處,朕看得出來,她也有這個野心。但她這個機會,是要你來成全的。」

  時辰已晚,夜市將要收攤,笑鬧的孩子們被大人們勸走,燈火一盞盞寂滅,這夜,眼瞧著便冷清下來了。

  燕綏眸瞳裡原本倒映的無數燈火,化為這天際的流星。

  皇帝一直沒有看他,只凝視這忙碌的散場,這世上,哪有永遠不散的宴席呢。

  皇族想要權力高位,還想要美滿情感,那真是太過貪心。

  貪心,會遭天譴的。

  他也年輕過,也有過真心喜歡過的女子,也記得當年桃李芳穠,那人回眸一笑花便慚謝。

  他不知道燕綏會是個什麼反應,這個兒子本就性情古怪,行事偏邪,但好在無論如何,他不會傷害自己。

  半晌燕綏才道:「父皇,我們來定個約定吧。」

  皇帝轉頭看他,在他眸中並沒有看見激動憤怒之色,那眸色沉沉靄靄,不見真相。

  「您愛指婚便指婚,唐羨之敢要就去要。文臻想答應就答應不想答應就不答應。她的仕途她自己努力,您不用特意給她機會,只要承諾不故意壓制就行。所有的一切,都由心而行。」燕綏道,「而我,承諾不立刻殺唐羨之。並在您需要他死的時候,讓他死。」

  皇帝眯起眼睛,「老三,你是在告訴朕,你原本打算立即殺了唐羨之?你想過沒有,現在殺了唐羨之,唐家會立即和朝廷開戰?」

  燕綏微笑,一臉我當然想過但這是你逼我的啊。

  「你為了文臻,連大局都不顧了?」

  燕綏還是微笑,一臉我什麼時候顧過大局?

  父皇當然是在乎的,父皇的天下自然也是在乎的,東堂的百姓是燕家的,要欺負也只能是我欺負,別人不能。

  他顧的一直不是大局,而是愛憎。

  皇家無情,但是這無情不允許用在他身上,他給了燕家他有限的情感,不接受任何辜負。

  不要和他說什麼君命父命為臣之忠,他首先要對得起自己作為人的權力。

  這麼想的時候忽然有點恍惚,好像這也是文臻的論調呢,以前沒有想過這麼清楚,好像是被她給蠱惑了。

  他和她都天性涼薄,學不來忍辱負重犧牲自我。

  他願為父皇的江山衝鋒在前,願做父皇手中的槍射穿這門閥藩籬,願領受人間誤解扮演著魔王角色震懾魑魅魍魎。

  那是因為他不在乎。

  當他有了在乎的那一切,他不允許他為之付出過的人不在乎。

  皇帝深深的凝視他。

  這位溫和慈愛,以寬仁聞名朝野,被稱為東堂百年來最仁厚之主,甚至被人暗中嘲笑是否太過懦弱的皇帝,便是此刻,聽這大逆不道之言,也沒有露出怒色,他只是深深凝注,眼神一番翻覆如無人得見的深海之底,浪湧潮急,都在細微之處。這一番顛倒湧動之後,他的眼神轉為饒有興致,似乎對兒子難得的執著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半晌他才道:「你依舊如此狡猾。拿一件本來就要做的事,來逼你爹放手。算起來還是你爹虧。」

  「不。」燕綏搖頭,「原本是這樣的。但從現在開始,這就不是我一定要做的事了。」

  從現在開始,我會怎麼做,取決於你對文臻的態度,對我們的態度。

  皇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又看他一眼,嘆息一聲,道:「好。」

  頓了頓,他又道:「唐羨之得了指婚,便和朕告了假,朕允許他在龍翔衛的監督下出行,但也答應了他不會和別人提起此事。」

  燕綏不在意地道:「我想知道的,總會知道的。」

  「那麼,多加小心。」皇帝道,「稍後朕可能有信給你。」

  他似乎有點意興闌珊,揮了揮手,讓後方等候的龍輦上前來送他回殿。

  燕綏沒有動,原地微微一躬相送。

  皇帝坐上輦,居高臨下看著他,他背對月色,背影一片黑色朦朧,道:「兒子,最後送你一句,我們皇族富有天下,便與這紅塵許多牽絆無緣,強求則折福啊。」

  燕綏沒有抬頭,似乎笑了一下,等那龍輦轉身,他也轉身。

  夜市已經散場,偌大廣場空寂無人。

  他一開始的步伐還是不急不忙的,漸漸越走越快。

  月色湯湯。

  照亮他行走的足跡。

  那一片直線,原本毫無痕跡,漸漸便多了點印子,那印越來越深,越來越深,到最後就是一個個完整的腳印,在廣場的末端的腳印,竟然四面都裂了。

  廣場所用的石料,都是從蒼南州附近運來的青陽玉石,名字裡有玉,但其實是一種石料,以堅硬聞名。

  這廣場的腳印從此便留了下來,被一個腦子靈活的皇孫拿來,用繩子一圍,變成了孩子們用來測試誰蹦得更準的並以此獲得獎勵的道具……

  這是後話了,最起碼此刻月下,空無一人的廣場上,留下的那串腳印,迤邐至廣場邊緣,最後消失不見。

  燕綏掠過皇宮的重重屋脊,在宮門前被攔下——宮門已經上鑰,除非十萬火急重大軍情,否則決不能開。

  皇帝召見燕綏的時辰,本就是宮門快要下鑰前。

  然而燕綏停也沒停,並在接近宮門,宮門前的羽林衛緊張地開始拔出武器時,也緩緩伸手摸向腰後。

  不過很快後面就傳來了腳步聲,一個侍衛氣喘籲籲地一邊狂奔一邊高呼:「陛下有令,給宜王殿下打開宮門!給宜王殿下打開宮門——」

  及時拯救了看守宮門的羽林衛們的性命。

  燕綏如流星射過山高的宮牆。

  一眾羽林衛仰頭看著他們恣肆的宜王殿下再破鐵規。

  「殿下這是去哪裡?這麼著急模樣,莫非邊關有緊急軍情?」

  「你個毛頭蛋子你懂什麼,緊急軍情是要有邊關軍馬來報的!」

  「那就比緊急軍情還要緊的事!剛才我手停在背後的刀上,正對上殿下目光,啊呀呀,那種感覺……說不出,就覺得尿都快嚇出來了!」

  「尿嚇出來算什麼,命沒了才是要緊事,趕緊回去燒香吧!告訴你們,方才啊,咱們真是逃了一命!陛下仁慈!」

  ……

  出了宮的燕綏,正遇上前來找他的德高望重——在碼頭的侏儒暗衛已經察覺不對勁,船上鐵罐繩索被割斷後便即回頭,正逢上過來碼頭探聽消息的其餘暗衛,當下消息一層層上報,就在燕綏進宮後不多久德高望重得了消息,驚得當即一跟頭踢翻還想阻攔的工於心計,下令先把他關個禁閉,然後直接到皇宮門口等候。

  他在來的路上,還聽見一個更糟糕的消息,拚命打馬往皇宮趕,心知這個時辰皇帝召殿下進宮絕不是好事,保不準就要告訴他那個爆炸般的消息,心中萬分擔心趕去看見皇宮被炸了,又擔心殿下被皇宮給炸了。

  好在趕到之後倒也沒像他胡思亂想的那麼可怕,宮門前安安靜靜,德高望重心中焦灼,擔憂殿下今夜要被留在宮中,又擔憂宮中必然留不住殿下遲早惹事,急得轉來轉去,地皮都磨掉了一層。

  好容易等到燕綏從平安無事的皇宮出來,他長舒一口氣,也不知道是為殿下慶幸還是為皇宮慶幸。

  快馬已經備好,連同前來報信的侏儒暗衛都在,一邊往碼頭趕,一邊說清事情來龍去脈,而侏儒暗衛則以備殿下需要更詳細地詢問。德高望重能成為護衛總領,自然是有他的長處的。

  到碼頭的時候,天色已經微明,那艘載過文臻的船停在岸邊,燕綏上船親自查看了底艙,底艙是雙層的,困住文臻的那層去掉之後就是一個大空間,連接那個鐵罐子的繩索還在,燕綏查看了一下斷口,這繩索是鐵木藤加金絲編織而成,堅韌堅硬,難以割斷,繩索的斷口十分齊整,顯然是一次性完成,遠距離下還能一刀斷繩,對方顯然是個高手。

  德高望重心驚膽戰地低頭,不敢看燕綏看著繩子斷口的眼色,四周空氣彷彿忽然繃緊,似殺氣迸裂,割得人心頭亂顫。

  船向當日鐵罐流失的地方駛去。德高望重在一邊道:「屬下已經先拿了殿下令牌,暫時封鎖了這處碼頭,不允許任何船隻停靠,所有來船要在江上進行搜查。並排查了鐵罐遺失之處,當時在江面上的船隻,其中有三艘現在正在碼頭側,已經經過檢查,另有三艘則是往烏海海口方向去的,已經駛出了天京範圍,屬下已派船去追。就是耽擱的時辰有點長,怕追不上。」

  「離開的三艘能否查到資料?」

  「已經讓人去調碼頭出船記錄,但凡在碼頭出船,都會有記載。」

  前方河流收束,見雙側高崖壁立千仞,一個侏儒道:「就是這裡。」

  不用燕綏吩咐,德高望重已經令護衛去崖壁上尋找線索,但是這個可能性很渺茫,敢做這種事的人,是不會留下痕跡的。

  這處河道變窄,水流湍急,礁石增多,是個危險的關口。侏儒指著具體地點給燕綏看,稱他們當時怕拖著東西的船容易出問題,而且工於心計也交代了船行要穩,不能把罐子砸壞或者弄倒,因此他們當時全神貫注地操縱船隻,等到發覺繩子一震不對勁的時候,鐵罐子已經和船身份離並沖向下游,他們急忙去追,但是船怎麼能追得上一個順水流去的罐子,在江面上梭巡了一陣沒有找到,只得悻悻回航。

  燕綏手下,各有職司。這些侏儒並不是在府中秘密巡邏的那一隊,是能力稍差相對外圍的,才會被派到這江上,等待不知猴年馬月主子用一回船,因此不認識文臻,也不知道她和燕綏的關係,純粹聽工於心計指揮。

  燕綏立在船頭,定定看那江水奔騰,江風拂動他的衣袂,也是和崖壁一般鐵的色澤,天際一線魚肚白如眼縫漸漸睜開,將他默然凝視。

  而他亦默然凝視這水深百尺。

  德高望重正想說什麼,忽見他跨前一步。

  一步入江水。

  德高望重大驚,低頭看去,燕綏立在濤頭,腳下踩著不知道什麼魚的腦袋,那條倒黴的大魚受了驚,想要逃走,卻被燕綏穩穩壓著。不得不分波逐浪,在江水中來去。

  說起來是很詩意優美的,事實上江風凜冽,剎那間燕綏衣袍盡濕。

  德高望重急忙催促船上放下小船,一邊想著殿下這跳下去是要找什麼?總不能是找文姑娘的……屍體吧?

  這麼想的時候他激靈靈顫了纏,心上湧起一股極大的恐懼。

  如果真的出了那事……

  工於心計活不了,船上侏儒活不了,說不定,還會有更多的人倒黴……

  小船還沒到燕綏身邊,一直低著頭的燕綏似乎發現了什麼,忽然一頭紮入水底。

  驚得德高望重帶著護衛也噗通噗通急忙下了水底。

  他們下去是一團亂,以為他家殿下要自殺,亂糟糟找了一陣,才發現燕綏在向水底游動,而那裡,泥沙彌漫,水湧激烈,似乎有不少水中生物在廝殺。

  雖說動靜很大,但那是在水底,江面上萬萬看不見,德高望重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他家殿下是怎麼在江面上發現水底的廝殺的,難道是那條胖頭魚告訴他的嗎?

  只是這江水頗深,水底如果有什麼,想撈上來也不容易。德高望重正在想用什麼辦法,就見燕綏抬了抬手,隨即水底一支飄搖的水草開始瘋狂生長,搖曳擺動,越長越長,將一團什麼東西給託了上來。

  德高望重剛剛一喜,就見一條水蛇忽然瘋了一樣射過來,張嘴將水草咬斷,那東西墜落,然後又是一團泥沙滾滾的紛亂。

  燕綏忽然箭一般射了下去。

  他入水極快,瞬間沖破水的巨大阻力,抵達水底,腳踏江底的那一霎,那條倒黴的水蛇被扔垃圾一樣飈射出江面,隨即烏龜被甩開,大魚被扔走,各種各樣的水底生物像垃圾桶裡被翻出來的垃圾一樣四散彈開,翻垃圾桶的燕綏從泥沙裡撿起一樣東西,才緩緩向上升去。

  他入水極快升起極慢,好半天才上了德高望重的小船,德高望重接著,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一抬頭就嚇了一跳。

  淡淡日光下,燕綏的眼耳口鼻都緩緩滲出血來,瞧來甚為可怖。

  德高望重隨即反應過來,殿下瞬間潛入那麼深的水,受傷了。

  這還是燕綏內力經脈強大的結果,換成常人,怕就丟命了。

  然而他並不明白殿下冒這種險下水意義何在,很明顯假如文姑娘真出了事,屍體也不可能在這裡,至於那個鐵罐子,在水下也沒發現。

  燕綏竟然沒有接過德高望重的帕子,只直直盯著自己攤開的手掌,那上面是一對黑烏烏的珠子,看上去有點刺刺的。

  這東西德高望重認得,是殿下師門在他離開山門時贈送的禮物之一,殿下師門久居海上,寶物多從海中來,這是鯨眼,但並不是真正的鯨魚眼睛,只是叫這個名字而已。取的是如鯨魚一般可鎮海間生物之意,本身有毒,入水無毒,遇水則大,可吸引並馭使水中大多數生物。

  一般水族會被這東西吸引,瘋狂搶奪。德高望重是知道這東西送給文臻的,因為見她戴過鑲了鯨眼的耳墜。當時還想區別待遇就是區別待遇,當初殿下在師門,相鄰門派那位美豔女門主,曾開玩笑要以更重要的寶物和殿下交換這鯨眼,其實在德高望重看來那就是意圖變相交換信物,當然下場自然是慘兮兮的,殿下連多看她一眼都沒有。

  殿下找的是鯨眼,根據水波湧動發現了它的所在,鯨眼遺失了,實在不是什麼好兆頭。

  他不敢看燕綏臉色,雙手托著帕子躬身在等,也不敢退下。

  半晌,帕子一動,燕綏接過帕子,緩緩擦了擦,隨手一扔。

  德高望重這才敢抬頭,然而抬頭一看,又想呻吟了。

  燕綏擦得完全不走心,根本就沒擦乾淨,現在臉上一道道血印子,看著更令人無語了。

  德高望重一陣心慌——他的主子,是這世上最講究,最認真,最潔癖,最敏銳的人。他也習慣了這樣的主子,然而他面前好像換了一個人,這個人有點茫然,有點亂,有點髒,他臉上一塌糊塗他不知道,他袍子靴子濕透他不知道,或許這世上在此刻發生了什麼事他也不大清楚,只有那兩顆鯨眼在視野裡不斷盤旋放大,攪成令人暈眩的漩渦。

  「殿下!殿下!」

  熟悉的喊叫聲從大船傳來,德高望重愕然看見不知何時工於心計竟然趕了來,一臉死灰趴在大船上。

  燕綏看他一眼,好像終於回魂,將兩顆鯨眼收回手心,並沒說什麼,上了大船。

  工於心計一臉意外地噗通一跪,「殿下!殿下!我……我無意害文姑娘……我……我只想把她送走……」說著便把自己的「計劃」說了。

  德高望重越聽越想哭,這都幹的什麼狗屁倒灶事兒!

  真恨不得一腳窩心腳踢死算完。

  工於心計之前屢次表達不喜歡文姑娘的事兒他知道,但一直沒放在心上,有時候還有點好笑。主奴有別,殿下喜歡什麼,他們看著也就是了,也沒啥置喙的權力,怎麼這人就鑽了牛角尖呢?

  有一次開玩笑問他到底不喜歡文姑娘什麼,文姑娘性情討喜,又一手好廚藝,宜家宜室,再好不過,也就出身低一點,可殿下最不在意的就是這個了。

  工於心計當時說什麼來著?哦說文姑娘表裡不一,看似乖巧討喜其實冷酷心黑,城府頗深,對殿下也看似順從實則距離明顯,明顯看來是殿下一頭熱,怕殿下用情太深,將來難免受傷。還叨咕那誰誰誰,誰誰誰,對殿下比這個文姑娘對他好多了,怎麼殿下偏偏要找最難搞的那個呢。

  德高望重當時倒是詫異這個莽漢子看人竟然心思如此細膩,他也覺出文姑娘一些不同之處,但還沒這麼清晰的感覺,但這又如何?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關別人什麼事。再說文姑娘待殿下也沒工於心計說的這麼冷漠,他素日跟著殿下最多,早看出文姑娘待殿下是有心的。

  德高望重現在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這傢伙這麼一根筋,就該當時把他扇醒!

  燕綏聽完工於心計「思維縝密,毫無後患」的計劃,依舊沒有說話,日光已經升起,一線金光千萬里,他在最犀利光芒的末端,不辨神情顏容。

  在眾人汗流浹背戰戰兢兢的守候裡,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燕綏忽然一揮手。

  「噗通」一聲,工於心計倒栽入水,濺起水花丈高。

  不等他下意識試圖打水游泳,燕綏又一揮手,船頭上一個箱子忽然打開,彈出一隻巨網,落水將他罩住。

  巨網上綴著很多黑色物體,入水膨脹,頓時帶著工於心計往下沉,任工於心計怎麼掙扎都無濟於事,相反越掙扎,那東西膨脹越大,網越沉。

  「她所受過的滋味,你自己也體會一下吧。下輩子記住,自作聰明自作主張的下場。」

  燕綏的聲音毫無起伏,水裡,滿臉絕望的工於心計已經不掙扎了,狂吼一聲。

  「行!我給她賠命!」

  他迅速往水底沉落,竟然真的一聲不吭,閉上眼睛。

  「噗通噗通。」甲板上跪下了德容言工們。

  侏儒們仍舊面無表情在操船。

  德高望重滿頭冷汗,用力磕頭,腦袋撞在甲板泥水裡泥星四處飛濺,「殿下,殿下,求您饒工於心計一命!」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2 11:46:55

卷二 第九十五章 牽絆

  德容言工們什麼話都不敢說,也不敢解釋,心裡知道希望不大,但仍舊拚命磕頭。

  要是以前,這個頭磕得會更絕望——主子要做的事,從來沒有人能阻攔。

  但如今德高望重心裡有淺淺的希冀——自從身邊有了文姑娘,主子最起碼在她面前,多了很多人氣兒,對別人,耐心也多了一些,如今便希望這一點人間煙火,能讓主子稍稍動憐憫之心。

  德容言工是宜王府親衛中的親衛,而四大隊長幾乎都是從小跟隨殿下,少了一個,德容言工以後就不全了。

  甲板上撞成一片,燕綏始終沒有動靜,只淡淡眯眼看著晨霧繚繞的江面。連衣袂也似忽然成鐵,風拂不動。

  德高望重絕望地看著那網不斷下沉,那一處的江面都被黑色的物體覆蓋,已經看不見工於心計的人了。

  工於心計此刻便是睜眼,也只能看到毫無微光的江面,黑暗往往最令人恐懼,比當初在罐子裡還能看見一線光亮的文臻還慘。

  他忽然福至心靈,大聲道:「殿下!殿下!工於心計罪有應得!但是您現在處置了,等到文姑娘回來,看見工於心計因她而死,她那麼善良,難免內疚,殿下您願意她受了那麼多罪之後還要傷心難受嗎?!」

  燕綏忽然動了動。

  德高望重睜大眼睛盯著燕綏,哪怕這樣便是直視陽光眼淚連連也不敢眨眼。

  如果這都不行……明年就真要去給工於心計燒紙了……

  燕綏忽然手指一彈,一抹黑光電射而出。

  是一顆鯨眼。

  那東西一落水,立即有大量魚蝦水蛇烏龜等物瘋狂湧來,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對那黑色物體感興趣,很快就將那東西吃掉了一半,網也便浮上來了。

  工於心計在水裡狂咳,但是也上不來——網在水裡無法解開。

  然後那些魚吃完了那黑色物體,又開始攻擊他。鯨眼在水裡浮沉,因為另一顆鯨眼還在船上,所以不會離開船的範圍,那些魚蝦都想搶到鯨眼,彼此攻擊追逐不休,都圍在工於心計身邊,彼此爭鬥廝殺也不會顧及還有一個人在那裡。倒黴的工於心計一會兒工夫,就被一條大魚撕了一縷頭髮,被一條水蛇尾巴打了耳光,被一隻烏龜撞掉一顆牙齒,至於身上被那些中等魚小魚啃傷撞傷,那更叫不計其數……

  德容言工們看得冷汗涔涔而下。

  這得受多少罪。

  關鍵是這是完完全全把文姑娘可能受過的罪複製再加倍送還給工於心計了啊!

  而且這樣被持續攻擊,工於心計還能挨幾天?

  德高望重明白殿下的意思。不管他能挨幾天,反正在文姑娘找到之前,他都得挨著。

  對工於心計來講,大概恨不得還是死了好吧。

  德高望重心情緊迫,感覺每分每秒都是工於心計倒計時。看有人送上那三艘出海大船的資料趕緊狂奔接過送來,燕綏看一眼,忽然道:「不是。」

  眾人愕然。

  「唐羨之是不是還沒回府?」

  便有人道是。

  「查唐家的船。」

  眾人轉身便走。

  燕綏忽然又道:「再查查聞府,是否有人離開。」

  便又有人趕緊乘小船回去查,燕綏則下令拿來三天以來全部碼頭停靠船隻資料,自己的船往出海口走,所有德容言工護衛召集,隨後乘坐快船趕上,沿途城池碼頭都停靠一下,分批下去尋找,另外岸上派侏儒暗衛隊,沿著這江水至海所經過的城池路線尋找。

  不多時快船來回報,說聞府聞老太太昨夜被不知名人士接走。

  眾護衛愕然,不明白怎麼把聞老太太也弄出來了。

  燕綏之前臉色一直淡淡的,聽見這個消息了,眼神明顯暗沉了幾分,顯然是已經明白了聞老太太離開的原因。

  自然是他最不願意面對的原因。

  又有人回報說在記錄的唐家的船隻這幾天都沒有出航。

  「查三天以內出航但又回轉的船。小船,船主和唐家有一定關係。」

  眾人動作很快地奔走。雖然不明白殿下的意思,但照著做便是了,殿下的判斷,從未出過錯。

  「……殿下找到了。有一艘畫舫,在這江上做些頗為雅緻賣藝不賣身的生意,一般只在碼頭江面徘徊,昨日曾離開碼頭,不知去處。這艘畫舫的主人,表面上和唐家沒有關係,但私下和唐家天京宅子二管家關係頗密。」

  「再查半日船程以內在最近城池碼頭停靠,且昨日出船的大船。停靠的位置應該在方才那雙峽附近的碼頭。」

  「……殿下,找到了!陽平碼頭靠近雙峽,昨日有一艘最大的船半夜出船,據說曾有艄公看見那船在江心停留,後往建州而去。那艄公說,那種大船能夠直接出海,是常跑漳縣出海口線路的船。從漳縣運果子到天京。」

  「就那艘。」燕綏毫不意外,淡淡道,「追!」

  ……

  有人江上身浴血,有人城裡賞菊花。

  此菊花就是菊花,只適合觀賞。

  賞花的人,自然是文臻和唐羨之。

  唐羨之那天在船上,給文臻丟了一個炸彈,炸得文臻兩眼發直,腦子抽筋,有種唐羨之被燕綏附體的感覺——忽然就跟不上趟了。

  拜託,嫁給他的心理建設還沒完成,一眨眼就完婚了?這車開太快了啊親!

  這麼猴急的,她差點以為唐羨之對她情根深種呢。

  按照她殘留的古代狗血小說閱讀記憶,答應指婚到正式指婚到定親下聘到正式成婚,短則一兩年遲則三四年,雖然她在這個時代年紀大了一些,快十八歲了,但也不能今天說指婚明天就成婚,現代人先上車後補票都沒這麼快的。

  何況是唐家繼承人的婚事。

  她本來的打算是,皇帝都這麼說了,是必須要答應的。答應下來到正式成婚,想必有一兩年的緩衝,到時候再看。

  說不定到時候唐家就反了呢?

  她在那發呆,唐羨之似乎毫不在意,起身就走開了,文臻醒過神來,有點訕訕的,心想就算做個臥底呢,也不能這麼不走心,好歹自己的夢想和前程都繫在這場婚姻上呢。

  她後來趁送夜宵的機會和聞老太太又談了談,老太太說唐羨之忽然派人來接她,說文臻已經被皇帝指婚給他,他已經請示家中,想在天京這邊先和文臻成婚,日後回到川北再正式辦一次。天京這次不可太過委屈文臻,希望有位娘家長輩主婚。

  文臻問老太太,當時聖旨還沒下,如何唐羨之一說就跟他走了,萬一有假怎麼辦。聞老太太卻淡淡道:「唐家勢大,我不能抗。我若抵抗,惹出什麼事來,得不償失。跟他走,如果指婚之事屬實,自然無妨。如果是假的……我一把老骨頭,也不怕什麼。」

  她說的簡單,文臻卻明白了她的意思。老太太並不知道指婚事情真假,卻不願當場抵抗,以免給她帶來麻煩,萬一確定自己是被騙去用來要挾文臻的,她就打算一死了之。

  聞老太太向來是一把硬骨頭,文臻想著,總不能真讓這把硬骨頭因為自己給折了。

  她又問老太太對燕綏和唐羨之為何都不看好。雖說因為唐羨之和燕綏的身份,有識之士都不願意攀龍附鳳。但她總覺得聞老太太反對的原因不僅僅是這個。

  聞老太太難得地發了一陣呆,才道:「當今非可欺之主。唐家除非願意交權,否則遲早和皇家不能共存。然而唐家不可能交權。便是唐羨之肯,那附庸於唐家的各家族各勢力也不肯。你嫁給唐羨之,難道還指望做一回開國娘娘?」

  文臻哈哈哈哈哈笑了一陣。開國娘娘還是算了吧,開鍋娘娘還差不多。

  「至於宜王殿下,他對你的不同,連我這身處深宅的瞎眼老婆子都聽說了。按說宜王殿下非嫡非長,性情也不慕權欲,你若能做個閒散王妃倒也不錯。然而偏偏他受寵,這便與閒散無關了……當今非可欺之主啊……」

  文臻想兩段話出現相同的兩句話,皇帝自然不是可欺之主,病弱和智慧與否無關。

  老太太到底要強調什麼?

  作為先帝喜歡過的女人,自幼也常出入宮廷,她知道些什麼?

  但是不能問,聞老太太也不會告訴她。知道多了並不是好事。文臻覺得,不會是什麼特別要緊的秘密,否則聞家,聞老太太早就不存在了,可能只是聞老太太特別敏銳,感覺到了什麼了吧。

  過了半日,船忽然停了,有侍女過來招呼她,說到了傳說中的菊城渭城,此時正值花季不能錯過,公子請姑娘和老太太下船賞花。

  文臻當然不會再拿喬,雖然經過那一場折騰,精神不太好,但還是聽從安排上了甲板,侍女給她披上薄氅——居然也繡著菊花,千絲萬瓣,舒展重疊,七色紛呈,錦繡華貴。

  文臻心想豪門啊豪門,講究得令人髮指。

  唐羨之在甲板上等她,依舊一襲素衣,袍角袖口,也繡著重瓣精緻的菊花,是一種極淡的淡綠色菊花,文臻在宮中見過,極稀罕的品種,叫『雨過天青』。花型秀美,色澤清雅,再襯他不過。

  他立在甲板上,淡綠色的腰間絲絛曼舞也如花葉,如洗的碧空下清爽純淨令人心神亦如洗,整個碼頭的女子都在看他。

  他卻只看著文臻。

  少女披著高領的薄氅,那領子上繡著千絲重瓣的綠菊,掩住了她本就巴掌大的一張臉,平日裡那頰粉嫩緋紅,那唇殷然柔軟,此刻卻都顯得有些蒼白,似一朵經霜的花兒,美得懨懨。這讓他微微有些心疼,不禁便想起初見她的那一刻,她從瀑布躍下,在潭水裡游成魚兒一尾,她一定不知道當時他抬頭,看見清晨燦爛的陽光裡順水而下的輕俏女子,一霎間險些以為遇見了山間精靈。

  那也確實是精靈啊,竟然在水下,悄悄抱住了他的腿。

  隔著水流都能感受到她指尖柔軟掌心輕顫,看得見她烏黑的髮散在碧水清流裡,水波因為她緊張的顫抖而微微褶皺,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撫撫那髮頂。

  他過往二十年在川北,是川北的未來主人,尊貴無倫,遇見的女子,或者地位相仿,各自尊貴;或者附屬隨從,仰他鼻息;也有故意驕縱活潑引他一顧的,諸般風貌,萬千風情,見識了太多。

  他總是微笑,讚一聲好,下一秒忘掉。

  因為那千般萬般風貌裡,總有一個核心,灼灼閃閃,都沖著他背後那個唐字。也因此那些風貌,便摻了矯情,揉了做作,顯出無可躲藏的假來。

  她們也是矜持的,為了在他面前顯現足以讓他尊敬的女子矜貴來,但他總覺得,那般費心的展示,也就談不上矜貴了。

  直到他走出川北,山間霧氣裡,遇見勇敢又大膽的女子,敢獨闖深山,敢玩弄敵人,敢躍下深潭,還敢在潭水下抱住陌生的男人。

  她令他二十年人生裡第一次生出對女子的驚訝和讚嘆。

  也令他二十年人生裡第一次做了原本不會做的事。

  他是唐羨之,承載唐家萬千希望而生,接受世間最優秀的教育長大,人生裡都是順遂從容,駕著權柄和智慧的馬車,從不走分岔和錯誤的道路。

  第一次為她破例。

  就好像命運的讖言,有了開頭,便有了後來。

  那天臨別時,看見她瞪大的眸子,在水裡越發清透分明,而頰微微鼓起,飽滿如成熟的水蜜桃兒。

  讓人忍不住想捏一捏。

  他拍了拍水面,水光動蕩,便再看不清她的臉。

  好像後來一直便是這樣,越接近,越遙遠。

  她是如此聰慧而又行事有理有節的女子,會在得救後給他留下感謝的烤魚。哪怕他很可能並不會回來。

  她不拘小節,卻又清醒審慎。驛站啃鴨翅,相談甚與歡,然而那晚他和她分手後走過花牆,聽見她給自己催吐的聲音。

  她亦如此的恩怨分明,狡黠清透。九裡城長街之上,先還恩,再挖坑。

  她同樣不失原則和擔當,哪怕燕綏那般給她壓力,她也不會因此畏怯,一份煎餅人人有,連剛剛你死我活的唐慕之也有份。

  她皇宮開夜市,創立江湖撈,國宴展風采,計除福壽膏。

  他曾在一個洋外人那裡見過一顆分外璀璨的寶石,據說經過細密的切割,擁有數不清的切面,在日光下每個角度都閃耀著不同的光彩。

  她的鮮亮日日刷新他的關注,在他心底,漸漸也成了一顆這樣的寶石——每一面都光華璀璨,每一面都引他注目,每一面都是尋常女子不能給他的新奇和追索。

  他在這樣的追索中,連自己都沒察覺地,丟了心與魂。

  可甚至沒有勇氣去撿拾——他曾立於對岸,也曾一曲驚魂,當初的深山高樓裡,誰又能想到,那一抹回眸,便映照了其後一生的熙光呢。

  一曲弦斷,盟約背離,天下之大,容得下無窮野心。天下之小,越不過一張笑靨。

  是以有了這一場婚約。

  他想要繫這一生或許淡薄的情分,哪怕只是一個虛名,也算有了牽絆。

  他亦想要為她做最後的爭取和努力,用唐家的存在,用這最後的虛假的和平,為她換來晉身階與青雲梯。

  他不知命運會最終走向何處,卻知道天意待他與她無情,走過這一頁鮮紅的喜字,或許再見便已各分東西。

  到那時,想要補償,也沒了機會。

  他微微彎起眼角,看著她亦微笑走來。

  或許曾經犯錯,緣分因此淡薄。

  最起碼此刻,她在身邊啊。

  ……

  文臻在侍女攙扶下也上了甲板,站在唐羨之身邊,並得到他及時的伸手攙扶之後,整個碼頭的仇恨值都歸了文臻。

  聞老太太在人前總是淡淡的,對這孫女也不親近的模樣,拒絕和兩人走在一起,扶著自己的枴杖挺直腰背走在後面。

  下了船,便有馬車來接,文臻和唐羨之一輛,老太太單獨坐一輛。文臻上車的時候,感覺渾身都被女人們的目光刺成了篩子。

  闊怕。

  她在車上,下意識回頭看碼頭,果然看見那艘華麗大船已經離開碼頭,繼續前行了。

  唐羨之,這是要躲避燕綏的追蹤?還是要引誘燕綏的追蹤?

  海上婚禮,是急於生米煮成熟飯,還是另有用意?

  文臻一直覺得自己摸不透唐羨之,一開始她覺得是敵人,後來她覺得亦敵亦友,再後來她默默發現可能也不是這麼回事,到如今她已經不知道關係進度條應該讀到哪一檔了。

  馬車很平穩,一路入城,並無阻攔。馬車上也到處是菊花雕飾,很是入鄉隨俗。文臻想難道唐家在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別業和全套的設備嗎?那也太可怕了。

  她看看自己面前琳瑯滿目的點心,再看對面唐羨之,他並不是那種特別講究的人,面前就一盞清茶,一碟菊花糕,翻看著厚厚一疊卷宗,似乎是他們唐家的賬本報告之類。他看得很快,不時抽出一份遞出去,立刻就有跟隨的快馬撥轉馬頭迅速離開的聲音。

  文臻不想多看,垂下眼,終究精神不好,不一會兒便昏昏睡去。

  一開始無夢,後來便做了一個天女散花的夢,夢裡有五色祥雲,有仙樂繚繞,那音樂美妙非常,一奏起便漫天飛花,那些七彩的鮮花落在地上便成了雨,她在夢裡還在恍恍惚惚地想,這麼美這麼好聽該怎麼形容來著?臥槽臥槽文化太低,臥槽臥槽只會臥槽了!

  忽然那些仙子們都到了她面前,繞著她舞蹈,她在夢裡想特麼的這就是主角待遇啊啊啊特麼的身材好好啊特麼的在哪做的醫美啊……忽然那縹緲催眠的音樂聲一變,地上的雨嘩啦一下倒灌,把那些醫美美女給捲沒了……然後她就醒了。

  醒來一睜眼看見唐羨之含笑的臉,馬車裡微微昏暗,可他的眸子皮膚都在晶瑩剔透地發光。

  他手裡一柄簫,微帶歉意地笑道:「本來不該將你叫醒,但是咱們已經到了。」

  文臻坐起身,只覺胸臆間一片清涼,本來體內微微遊走的刺痛感已經減弱了許多,頓時明白剛才夢裡的仙樂是唐羨之所奏,目的是為她調理經脈,眼看到目的地了,才給了她一捧雨聲。

  這個體貼細致到令人時刻感覺自己變成瑪麗蘇女主角的人。

  她下了車,有點驚訝地發現,居然已經天黑了,而且也沒有想像中的繁花滿山或者滿是鮮花的街道,這裡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山谷模樣的地方,有那麼幾間同樣普通的屋子,此刻大多數屋子燈光已熄,只有對面一個院子還有隱約的燈火。

  「穿過市集的時候本想喚你看花,後來想,對你來說,一場好眠更有好處。」唐羨之在她身後道。

  文臻只能道謝。

  唐羨之命人去和老太太說,自己要帶文臻去拜訪山中高士,對方脾性古怪,怕衝撞了老太太,而且晚了,山路崎嶇,還請老太太在車上休息。聞老太太自然應了。

  唐羨之示意文臻跟著自己走。山間小路坑坑窪窪,他親自提了一盞燈在前方帶路,那些僕從都沒有跟過來,連同馬車遠遠地停在路邊。

  到了那個小院門口,唐羨之敲門,手指剛落在門上,裡頭就是一聲爆喝,「三更半夜來者皆惡客!不開!」

  文臻看看天色,神特麼的三更半夜,換現代也就是六七點罷了。

  唐羨之竟然也就不敲了,柔聲道:「方老數年不見,竟然還如此矍鑠,可喜可賀。」

  裡頭靜了一靜,隨即老頭的聲音傳出來,這回柔和了許多,還帶一點疑惑,「小唐?」

  「是。」

  又是半晌安靜,隨即那老頭粗聲粗氣地道:「來診病?」

  「是。」

  「開門三萬兩,一文不能少。」

  「是。」

  「你唐家在我這是有一次救命機會,只剩這一次,你確定你要用掉?」

  文臻聽到這裡,已經覺得不安,有心想要勸阻,但她不確定這個看病是不是給自己的,這萬一不是呢?

  她怕尷尬。

  唐羨之還是那平靜表情,絲毫沒有猶豫,「是。」

  文臻忍不住拉他袖子,唐羨之忽然輕輕捏了捏她的手。

  文臻一怔,也沒想到他怎麼忽然就動上手了,下意識要縮手,但唐羨之的動作很快,一捏便即放開,她來不及拒絕,也忘記了要說的話了。

  一時她心裡有點愁——這位看著好說話,但從來沒真吃過虧。如今才當上她未婚夫,就已經開始潤物無聲地昭告所有權了,這要真提出要求履行夫君權力的話……

  是毒倒他還是騙倒他?

  哪種藥物合適?

  還有這唯一一次救命機會,這老頭一看就是個神醫角色,這種機會對武人何等重要,如果真的是給她了,這人情可就欠大了啊……

  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裡頭已經響起踏踏的腳步聲,那老頭一邊走一邊道:「你來得不巧。袖客去山裡採藥了。要我說,你什麼時候娶……」

  吱呀一聲門打開,油燈照亮一張臉,光潔沒有皺紋,只頭髮已經白了。

  文臻又是一層意外,在屋外聽聲音和語氣,明明是個老頭,不想本人瞧來年紀不過四十許模樣。

  但聽唐羨之稱呼他方老先生,便也行禮稱方老先生。

  那不老的方老頭脾氣倒是和聲音同步,一打開門看見文臻,臉色就黑了,也不讓人進去,扶著門框,盯著文臻看了半天,問唐羨之,「她是誰?」

  文臻眨眨眼。她有種被嫉妒的惡毒女配當面的感覺怎麼破?

  唐羨之遞上銀票厚厚一沓,含笑介紹,「這是我的未婚妻文臻。」

  那老頭下意識接過銀票,聽見這一句,手一抖,文臻盯著他的手,準備在他把銀票天女散花砸回唐羨之臉上並怒吼你為什麼騙了我孫女這句台詞出口後及時出手搶救銀票。

  然而最終銀票沒有砸回來,方老頭皺眉道:「誰要看病?」

  唐羨之道:「文臻有些小麻煩。」

  老頭手又一頓,唐羨之已經微笑提醒道:「方老先生,您向來收了錢便沒有退過的。」

  方老頭哼一聲,打開門,道:「進來吧。」一邊提燈向裡走,一邊道,「沒吃晚飯吧?」

  文臻正想咦這位怎麼忽然情商提高了?隨即聽見他道:「不過我是不會做給你們吃的。也不允許外食進入這裡。」

  不等唐羨之說什麼,文臻已經道:「那沒事兒,方老先生你廚房裡總有菜的吧?我做給你們吃就行啦。」

  「那要另外付錢,一千兩。」老頭木然道,「而且我不吃你們做的豬食。」

  「好的好的。」文臻笑得可甜。

  唐羨之也笑,對她眨眨眼。卻道:「下廚操勞,還是算了吧。回頭咱們回馬車上吃點點心,其實如果不是為了盡早給你看病,是應該在鎮上吃完過來的。」

  文臻笑著搖搖頭。

  敢罵她的菜是豬食?

  姑娘我非要叫你搶豬食!

  還要你把吞進去的,都給我再吐出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2 11:47:09

卷二 第九十六章 情話

  文臻向來進入廚房便如進了自己的王國,鍋碗瓢盆便是最熟悉的臣,充滿了自如和親切感,當下就在老頭的廚房裡縱橫捭闔,老頭也不理這兩人,扶著門框進門,把正房門一關,也不知道在幹什麼。但不一會兒,當廚房第一縷香氣開始傳出來,安靜的正房便響起了腳步聲,又過一會,老頭探出頭來看看廚房,再過一會兒,他把房門關更緊了,簾子也拉上了。

  文臻也不理會,不多時,便在庭院裡的桌子上擺出一桌子的菜色來。

  不過就地取材,一道蘿蔔乾炒臘肉,臘肉透明微捲,蘿蔔乾香脆微辣。臘肉油重,蘿蔔乾正好吸油,中和了肥肉的微微的膩,透出熱烈的香。

  一道炸酥肉。肉成五花,加各種作料醃製後裹入蛋液攪拌油炸,說起來簡單,但是作料的選擇和搭配屬於文臻獨家,而那蛋又是吃山裡草籽的走地雞所生,芳香鮮美,炸出來的肉金黃脆翹,酥鬆無渣,香潤適口。附近小河裡新撈出來的河蝦,個頭雖然小,卻鮮活透明,生吃都有鮮甜味,配上今日剛採的滋味濃厚的菌菇,和新點的水嫩豆腐。一道菌菇蝦仁豆腐煲美味天成。順手還用剩餘的蝦肉豬肉菌菇配上作料做了蝦肉菌菇盞,選擇傘面肥大的菌菇,去掉根莖,只留傘蓋,放入蝦肉豬肉糊,入鍋蒸。一口一個。菌菇帶著山間野味的自然香氣,鮮美滑嫩,而蝦肉混合的效果是肉餡彈牙又多汁,這道菜油鹽都少用,最富自然之美。

  湯是山間雜魚湯,湯色乳白,微微飄一點金黃的油花。

  飯剛剛端上桌,方老頭屋子的窗戶打開了,卻沒有人出現。

  唐羨之笑著要去邀請,文臻攔住他。找了一個托盤,一個大碟子,每樣菜都放上一點,端到窗下,笑道:「吃飯唻。」

  裡頭吭哧吭哧幾聲,老頭探頭出來,似乎想要拒絕,但看文臻一臉誠摯,笑容爛漫,忍不住叫人想到這是個老實孩子,八成把先前那句氣話都給忘記了,何必自己還記著,和這饞蟲硬抗。

  於是也便吃了。

  吃著不夠,也上桌了。

  吃完一抹嘴,還沒來得及說話,文臻攤開手,「承惠白銀二千兩。多謝。」

  老頭驚詫得沾油的帕子都擦眼睛上了。

  「你吃的東西是我的!」

  「所以我付錢了呀。」文臻笑,「但是菜是我燒的。那自然也要付錢。我是御廚,是專門燒菜給皇帝吃的,皇帝也就吃你今天的菜。我的手藝,千金不換,要價二千兩,那還是友情價。」

  老頭憤然將筷子一丟,「是你叫我吃的!」

  「俺們皇宮廚師做完菜要祭廚神,剛才只是我在祭祀廚神而已。」文臻滿嘴跑火車,「哎呀我也沒想到,您老說不吃我的豬食的。沒想到您居然這麼肯委屈自己,您都來了,我總不能把主人驅趕下桌是不是?」

  「沒錢!奸詐!你們滾!」

  「好啊好啊,那請把三萬兩歸還謝謝。」

  「三萬兩沒有!兩千兩也沒有!」

  「那兩千兩便作為方老先生為我診治的診金。」文臻接得飛快,「唐家那個救一命的機會還是先不用了吧。」

  唐羨之一直微笑看著,此刻眼神微微一黯。

  文臻就當沒看見,她費心做菜,要的就是不欠唐羨之的情。

  唐家的情不能欠,她要的是自由和清淨。

  老頭罵罵咧咧站起身,大步走回室內,一邊把門猛地一摔,一邊吼,「還不進來!」

  文臻一邊想這貨脾氣這麼壞是怎麼保養得那麼好的,一邊笑嘻嘻地進去了。

  「哎呀方老先生別生氣,您要是幫我治好了,我給您再免費燒十頓!」

  方老頭給她把脈,他一旦進入診病狀態,先前的那種暴躁、吝嗇、冷漠情態都不見了,眉峰微聚,目光犀利,竟生幾分威嚴之感。

  聞言他冷笑一聲,移開手,「沒那個福氣吃你的菜!」

  暴躁的老頭又回來了,文臻心卻微微一沉。

  聽話聽音,脾氣大多半是高人,高人也暗示了他治不好。

  方老頭已經開始收拾他的藥箱,取出一根金針,道:「雖然你注定短命,但是昨夜你吃了些虧,卻又因禍得福,到了沖關關口,如今只差一步,老夫便出手一回。」

  文臻一看金針就頭大,正想說你老能不能換一個道具,不防那老頭話才說了一半,就一根針紮在她頸後。

  這一根針來得突然,紮得她猛地一跳,只覺得一陣難以言喻的劇痛如閃電一般自胸臆而上,穿過肩井,然後在整個右上肢部位炸開,她禁不住「啊」地一聲大叫,一瞬間險些以為自己半邊身體都被炸沒了。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可怕,她腦中一片混沌,眼前黑黑白白一片,呼啦一下一片濃霧捲來,再呼啦一下沒去,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升天了,還在迷迷糊糊地想,這特麼的是天堂還是地獄呢,不過也不要緊,天堂的話能碰見君珂,地獄的話大概率碰見景橫波,太史闌有一半的概率……

  「文臻!文臻!」

  熟悉的聲音拉回神智,她緩緩回魂,一眼看見的是唐羨之的臉,仙子現在看起來不大仙,眼神微微焦灼,文臻素來覺得他多面,但無論是什麼面孔,他的眼神從來都是恆定如深水又微帶幾分親切笑意,這一刻的焦灼,竟讓她陌生到差點沒認出他來。

  隨即她發現自己栽在地上,躺在唐羨之懷裡,但她也沒法做到一骨碌爬起來以避嫌——做得到她也不做,她得敬業,答應扮演好未婚妻角色,就得大體上過得去,總不能和自己的前途和錢財做對。

  再說半邊身體還是木的,硬生生疼木了,那感覺太可怕,想來瞬間死亡也不過這樣,她不太願意回想。

  忽然想起之前聽說過一個脾氣古怪不願奉召入宮的渭城名醫,想必就是這老傢伙。齊雲深也說過這人有一手煉化體內隱患的功夫,大抵就是這一手,文臻本來動心,此刻卻根本不願意去學了,別針還沒化,人先痛死了。

  方老頭在收拾他的金針,金針上凝著一縷烏血,他愛惜地擦了又擦,泡進藥水裡,對手術工具的態度比對人好多了。

  聽見文臻的動靜,他頭也不回地道:「你先前不知道經歷了什麼,體內有兩根針處於將化未化狀態,老夫心善,幫你一把,你就不用謝我了。」

  唐羨之把文臻扶起來,想說什麼沒說,文臻緩過一口氣,才笑道:「問老先生一個問題。」

  老頭愛理不理地唔了一聲,還是沒有回身。

  「其實你有更多溫和的手段可以化這兩根針的是吧?」文臻道,「只是你心情不好,選擇了最為酷烈的一種是吧?」

  「這種最快,最沒後患!」老頭振振有詞。

  「也最容易死人是吧?」文臻還是笑眯眯。

  「也不至於啦——」老頭聲氣略弱了點。

  「哦。」文臻點點頭,一邊由唐羨之扶著向外走,一邊誠懇地道,「既然老先生幫了我這麼大忙,我怎麼好意思僅僅以一餐飯回報。老先生記得按時查收我的禮物哦。」

  「飯怎麼了?!」老頭霍然回身,目光灼灼盯著文臻。

  「也不至於啦——」文臻一邊扶著門框走出去,一邊懶洋洋揮揮手,「老先生你要不要猜猜我做的飯為什麼那麼好吃?比如那個蘿蔔怎麼能又嫩又脆?酥肉除了裹了蛋液還裹了什麼?魚湯為何色呈乳白?豆腐怎麼就能嫩到那個程度……啊,這是一門很深的學問,老先生您得好好想想,想的時候務必專心,要節食遠離油膩葷腥,不能睡太沉,不可以喝茶喝酒,不可以邁大步,不可以洗澡洗頭,如此才能快點想到答案哦。」

  老頭眉頭聳動,看樣子想追出來揪住文臻問個清楚,剛邁開大步又硬生生止住,扶住門框硬邦邦地道:「瞎編亂彈,想騙住老夫,做夢!」

  「是呀是呀,就是騙你的呀,千萬別信,快來追我。」文臻笑吟吟揮手。

  但直到她上了馬車,那方老頭也沒追過來。

  文臻進了馬車,舒舒服服躺了,唐羨之對外看了一眼,笑道:「你就是騙他的吧?」

  「對。我之前還指望他幫我看病,怎麼可能在飯裡下毒。但是要說他完全沒中招,那也不對,多少要給個懲戒的。」

  「讓我猜猜,你方才扶的門框,留下了東西了吧?」

  「哈哈還是你聰明。是,我發現他腿腳似乎不是太好,或者是以前受過傷後來好了,卻留下了習慣,喜歡到哪都扶一扶,所以我剛才扶門框手抬得比較高,我算過老頭的身高,等會他下意識一扶,他手上的熱度會把那裡留下的很易融的藥物融化,化入皮膚,這東西無色無味,他是洗不掉的。只要他在活動就沒事,但是到了夜間躺下不動了,有些可愛的小傢伙就會來找他了,但凡他只要被咬上一口,青紫紅腫疼痛是免不了的。但凡他只要被咬一口,就會相信我剛才說的話……哈哈,然而他卻怎麼都發現不了問題出在哪裡,然後他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敢睡沉,不敢吃肉喝酒喝茶,不敢洗澡不敢跑……相信我,這比真的中毒還痛苦。」

  唐羨之毫不意外地聽著,一邊也笑,道:「確實,毫無人生樂趣了啊。方老估計得過一陣這種美妙日子了。」

  「你要是覺得太過分了你盡管和他說明,我就出個氣罷了。」

  「那又何必呢。輕輕鬆鬆拿我三萬兩,也該給點找頭。」唐羨之笑得也有幾分狐狸樣兒。

  「看樣子你和他關係並不怎麼樣。」

  「老方頭就是這樣。六親不認。要說關係,他和諸世家都很熟悉,和我們祖輩就有交往。你也知道,這樣的人,向為豪強重視。只是他性格暴躁冷漠,不講人情只認錢,如此也好,交易得清淨。只是這老傢伙,愛錢太過就沒了操守,不管對方是什麼人,有錢就出手,出手還看心情,很多人給他治完病都不想找他第二次。我瞧你入水後氣色很不好,估計留下了隱患,想著正好經過此地,便帶你來瞧瞧。給了他最高一檔的酬金,沒想到他還是這般隨心所欲。」

  「那是因為他想把孫女嫁給你,遷怒於我吧?」文臻隨口調笑。

  原以為唐羨之要支吾以對或者開玩笑打岔過去,誰知道他正色道:「當初就沒應過,如今更不可能了。我有未婚妻了。」

  文臻一怔,心想這個話題真不太美妙,以後還是少涉及得好,便裝睏倦,想要乾脆睡遁。

  唐羨之卻道:「還未到睡覺時辰,現在打盹,等會兒走了睏。」說著親手剝了一顆陳皮甘草糖給她,文臻倒不好意思了,便接了在手裡,一邊慢慢品那酸酸甜甜滋味,一邊聽唐羨之閒聊。

  唐羨之的情商她是早就領教過的,上到皇帝老子,下到菜市場大媽,就沒有他不能聊聊不好的,標準的雅俗共賞雙商完美。她做好了做捧哏的準備,唐羨之卻對著那陳皮甘草糖出了會神,忽然一拉小桌抽屜,就見那抽屜裡分成好多格子,格子裡面各種東西,零食、小玩意、紙筆、最裡面還有一個製作精美的卷軸。

  文臻見了便笑,但也不以為奇,以為是唐羨之為她準備好的。這段時間她已經習慣了唐羨之各種體貼細致的照顧,經常感嘆多虧自己心志堅毅,否則分分鐘也就倒戈了。

  唐羨之卻對她笑,似猜到她想的是什麼,道:「但凡我的馬車,都有這樣一個抽屜,抽屜裡放著各種好東西。你會不會覺得有些奇怪?我們這樣的大家子弟,居然也可以這樣玩物喪志。」

  文臻笑著點點頭,她確實有些奇怪,唐羨之的學識涉獵,實在太廣泛了些,他這樣高門深院的門閥繼承人,有些東西本不該是他能接觸到的。

  「我三歲啟蒙,四歲學音律,五歲學詩,同時開始習武,我的功課滿滿,都是些大家族子弟必須要會的東西,除此之外,高牆外的人和事,都和我沒有關係。」

  「在一起學的還有我很多兄弟姐妹,時日久了,大家都很厭倦這樣的生活,都想著溜出去玩。我們唐家有個習慣,每日就學之後,要寫日常。就是記錄自己一天言行和所見所學所得。這只是培養唐家子弟學會多思的一種方法,父母夫子一般都不看那個。兄弟姐妹們中,比較勤奮好學的,就寫文章;比較調皮貪玩的,就流水般記錄一日所見所聞,有些人乾脆就不寫。」

  文臻聽出了興趣,心想這不是寫日記嗎?小唐羨之這樣的人,會寫怎樣的日記?

  「你猜我是哪一種?」唐羨之忽然笑問她。

  「我猜呀。」文臻慢吞吞地答,「你哪種都不是,你肯定不會白寫。」

  唐羨之忽然不說話了,只凝視著文臻,他的目光太過深切,以至於文臻連糖怎麼吃都差點忘記,尷尬地坐直了身體,呵呵一笑道:「瞎猜,瞎猜而已。」

  唐羨之搖搖頭,輕聲道:「你看似無心,其實是個最剔透最明白的人啊……說回那個筆記。我每天都寫,第一天,我寫,夫子今日授課聲音嘶啞,精神睏倦,想來一定起了大早,我定然要好好讀書,不辜負夫子的辛苦。第二日,我寫,不管我起多早,娘都給我準備好了點心熱茶,娘每晚睡得還比我遲。這些事情丫鬟做便可以了,娘非要親自做,我真擔心她的身體。第三日,我寫,爹很晚了還在書房,我什麼時候可以長大幫爹分憂?」

  文臻噗一聲笑出來,指著唐羨之大笑,「奸詐!」

  「我將這筆記藏在很隱蔽的地方,只有我的貼身小廝知道,並且我逼他發誓絕不告訴任何人。他應該是沒有破誓,不過自此,爹娘夫子,待我一日比一日親切和善。每日見我,那眼神裡的喜愛,常令兄弟姐妹們吃味。」唐羨之對她眨了眨眼,「後來慢慢地,我便在筆記裡寫,今日讀了多少書,感覺很是疲憊,腦子鏽住了一般,如果能有機會多見識風土人情,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想來學識定然更有進益。爹娘也就可以少為我操心些。然後沒幾日,爹娘就同意我短期游學。再後來,我會在筆記裡寫,最近胃口不佳,若有一口孫麻子家的火酥肉吃,想來定然很歡喜,只是爹娘想必不喜歡我吃那些,還是不要惹他們不快的好。第二天,桌上保準有火酥肉。」

  文臻已經笑得快要噎住,不住打嗝,她用手背摀住嘴,只露出一雙烏黑的眸子滴溜溜轉,滿眼都是笑意。

  唐羨之伸手給她拍背,臉上表情居然還是一本正經,「這本筆記寫了大抵有一兩年吧,我因此得了很多好東西,也得了諸兄弟間最多的寵愛和自由。這大抵也成了我們唐家的一個謎——唐羨之自幼也不過平平,是何以忽然得到所有長輩的寵愛的?」

  「你這樣的人,如果也算平平。」文臻笑指著他,「那你們唐家,真的就太可怕了。」

  這不是取巧。唐刺史也未必真的就被騙了,只是四五歲就有這種心智,唐羨之不成為繼承人,誰能成為繼承人?

  她覺得有意思,攤著手樂,手心裡,忽然被擱上了一樣東西。

  就是那個精緻的卷軸。

  「後來,我不再寫筆記,雖然父母永遠願意這樣被我索取,但那只是因為他們在乎我,我自己應該有所節制。只是我習慣為自己留下這樣一卷冊子,算是個小小紀念。有心事的時候,我也會寫上幾筆。」

  文臻受到驚嚇,以為這是唐羨之的心情日記,這玩意她可不敢接,她又不是他媽,他要在冊子裡寫:今日心情甚好,文臻將成為我的新娘,我希望她能給我生三個孩子。

  她可成全不了。

  這麼有意思的記載著童年美好的東西,還是不要給她糟蹋了吧。

  她掌成虎爪,要把這玩意不動聲色推回,唐羨之卻道:「這是空白的。」

  文臻:「?」

  「這個冊子,給你寫。」唐羨之看進她眼眸,認真地道,「有什麼願望,想什麼要求,寫在上面。相信我,會有在乎的人,去完成你的一切願景。」

  文臻的手頓了頓。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多麼美好的故事,多麼美好的場景,多麼美好的誓言。

  可惜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對了,唯獨人錯了。

  然而再把心裡的那個人往這場景對話上套,又覺得真特麼的違和。

  此刻一室融融春,相對紅泥小火爐,對面的人容顏如仙笑意似春風,說出口的話語比那流動的眼波還動人。

  可她是個冷心冷骨的笑面魔王,不配這人間的鶯飛柳亂四月春。

  她笑,掂了掂冊子,一邊收起,一邊認真地道:「你是希望我喊你爸爸麼?」

  唐羨之:「……」

  片刻之後,他竟然笑了,道:「也不妨像父親一樣地照顧你。」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2 11:47:29

卷二 第九十七章 新娘結婚了新郎不是你

  文臻的小心肝一陣亂顫,直覺扛不住,自己這麼不要臉的招數都使出來了,還是沒能鬥得過唐仙子爆表的情商。

  好在唐羨之從來不會難為她,見她收起了冊子,也便捲起了簾子。

  簾子一卷捲,人間聲色,瞬間湧來。

  文臻睜大了眼睛,方才的尷尬,和半邊身子一直隱隱的疼痛都忘記了。

  對面,赫然竟是夜市一條街,此刻天色已晚,正是夜市熱鬧時,遠遠看去燈光如七彩緞帶於黑暗天際游動,人流喧嚷,孩童的笑鬧聲傳出好遠,撲鼻的香氣和煎炒烹炸的聲音熱辣辣地迎面而來。

  身邊,唐羨之漆黑的眸子倒映這五色迷離不夜天,感嘆地道:「這裡並不算繁華大埠,上一次我來這裡的時候,到這個時辰,街上已經宵禁,連一條狗都看不見,冷清得很。如今卻有這般的人間煙火,文臻……這是你的功勞。」

  文臻一邊想是什麼時候文姑娘換成了文臻,一邊忍不住微笑。

  是啊,夜市真真正正是她首創,是她把這種全新的商業經營模式帶到了另一個時空的古代,在這裡落地生根,發揚光大。從皇宮別開生面的美食街開始,到風靡天京,為入夜的天京增添光彩增加遊客的流動和去處,還不斷向外擴散,在這整個東堂大地上處處開花,將這夜的東堂,化為火樹銀花的不夜天。

  這一霎她有些迷茫,卻又似終於找到了在這個時代的歸屬感——彷彿得見盛世,而這盛世裡有自己的一份。

  這一霎她也在心裡給自己再加了一層決心,她不要早早固守於誰的後院,她要做古代的女性標桿,她要活出兩世的自由,實現用美食創造新世界的夢想。

  所以她要做好這個未婚妻。

  此時馬車已經到了夜市近前,這是一條單獨的小街,也仿造文臻當初提出的步行街理念,用石墩攔在街頭街尾,不允許車馬進入。

  聞老太太照舊沒有下車,只掀開簾子聽了聽四周動靜,露一抹滿意笑意。

  雖然是半路撿來的孫女,但真心是個聰明可人兒,彌補了她心中的很多的缺憾。有時候她恍惚裡都在想,或許真真真有那麼一位雙胞姐妹,自幼流落異鄉,否則要怎麼解釋文臻的突如其來呢?

  文臻下車時,唐羨之照例先下來親自接著。四面的侍從雖然多,但都沒人說話,沒有人上前試圖幫忙,也沒人多看一眼。

  文臻發現唐慕之和燕綏林飛白都不同,那兩人都有自己專門的護衛隊伍,都聞名天京,各有明確職司。但唐羨之有點像皇帝,身邊護衛雖然極多,但是竟然沒有固定的伺候的人,也沒有特別親近的侍衛,他對所有人的態度都一視同仁。

  文臻有時會想起她以前在研究所認識的一個女研究員,那姑娘性格溫和近乎溫吞,和所有人都關係很好,從不得罪人,也從不會出現為誰和誰撕逼的事。

  但是她沒有朋友。

  當她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時候,也就沒有了親疏。對所有人好其實也就是和誰都不夠好。

  而人,是以關係的遠近和親近程度來決定態度的。

  但古代又不同,尤其唐羨之這種身居高位又身份敏感的人,也許他們不設置親信,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吧。

  想起燕綏,心裡便有點堵,她抬頭,更加笑顏如花。

  唐羨之給她披上披風,攜著她緩緩步入小街。

  文臻又想起和燕綏初見,那貨自己拉緊披風不理她的冷的坑爹事了。

  哎呀人比豬啊簡直是。

  都不是氣死人的問題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小街雖然不長,但是極其有特色,迎面就是一座各色菊花紮成的花樓,都是新鮮的鮮花,五色流芳,一朵朵的鮮花再拼成巨大的菊花形狀,長長的菊般流絲紛披,再垂下成門狀,其餘的小花的垂絲,則自成門簾,十分的美麗巧妙。

  而裡頭的食物和玩樂則更為巧妙,套圈套的各種菊花,越遠品種越稀少。有很多小攤專門賣菊花製作的各種用具,雕菊花的全套精美茶具,菊花枕頭,繡菊花的精美腰帶,菊花風車,菊花風箏……食物多是菊花製作,菊花糕,菊葉點心,菊花蜂蜜茶,菊花甘草茶,炸菊花,菊花酥,菊花湯圓,菊花桃膠雪蓮羹……

  唐羨之帶著她在一家十分乾淨的臨街飯館坐了,要她嘗嘗這裡著名的菊花全席,他親自動手,幫她擦乾淨座位和桌子,和店家要了熱水再一次洗漱碗筷,直到全部弄好才放到她面前。

  文臻早已吃飽,卻架不住這邊各種菊花做法的新奇,菊花肉菊花魚菊花茄子都以魚肉做成菊花狀,一條條炸得金黃酥脆晶瑩,澆上蜂蜜酸汁,當真便如黃金菊花一朵朵,菊花豆皮便如一朵素菊花,雅緻清新,菊花雞蛋羹清香鮮美,豆沙菊花酥豆沙細膩清甜,菊花香氣內蘊,菊花暖鍋一口入便驅散了這深秋的寒氣,而用鱸魚和菊花做的駝酪粥更是文臻都沒有嘗過的新鮮滋味,鱸魚的鮮嫩清越之氣和菊花的獨特方向和粥的醇厚香膩完美融合,讓人驚嘆鄉野亦有佳味。

  文臻每樣都嘗了點,細微的魚骨齊齊整整排列在桌前。一邊無意識地排著,一邊聽唐羨之和她娓娓說下一座定瑤城以珍珠聞名,所產的天虹海珠圓潤晶瑩,多有異色,色彩豐富和光澤度天下第一,正宜為她備幾套上好的珍珠頭面。再下一座城以衣裳別致精美聞名,唐家在那裡有最大的繡莊,雇傭了最好的繡娘,可以尋到最精美的嫁衣,雖然臨時海上成婚過於倉促委屈了她,日後還是要回川北再補辦,但也不可太過隨意,該有的總是要有。

  文臻無可不可地聽著,一臉的誠摯專注,一心的游離散漫。

  吃飯的時候她對隔壁的巷子看了一眼,那是一條和這條街成直角的巷子,嚴格地說那條巷子並不通向這條街,所以她看見的只是一點縫隙,那條街沒有夜市,就顯得漆黑荒涼,風聲來去,似乎有人在不斷奔走。

  ……

  時間回到燕綏江上追蹤那夜。

  燕綏的船揚帆起航,很快就鎖定了唐羨之那艘大船。

  只是時間耽擱得太久,燕綏特地調了工字隊最新研究的快船,那船十分輕薄,卸掉了他這種身份常規必須攜帶的護甲和各種武器裝備,選擇了東堂境內並不太適合造船但木質最輕的油木,前頭削尖設置,遠遠看上去像一根巨大的楔子。

  這種船的名字也叫楔子。

  德高望重再三勸阻——這船快是快了,可是尚未完全成功,因為完全拋棄了安全性達到的快對燕綏這種身份的人來講就是雞肋,工字隊還在研究如何將安全和速度統一的問題。燕綏這又不是去觀光,是去搶老婆的,先別說速度太快容易翻船,萬一打起來,沒有裝備和鐵甲的船能抵什麼事?

  然而他家殿下是勸得動的人嗎?

  用上了最快的速度,漸漸將要追上那艘大船,燕綏一直在船頭打坐療傷。船將要到渭城附近的水域時,隱約已經能看見前頭大船的影子。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做好了打架的準備,燕綏也睜開了眼睛,問一聲,「到哪裡了?」

  「殿下,到渭城了,剛剛已經經過了渭城的碼頭,估計再過半個時辰,就能追上那艘船,想不到那船那麼大,速度竟然這麼快。」

  容光煥發冷笑一聲,「過了渭城速度更快了,大抵是怕咱們追上吧。」

  言出法隨從底艙上來,悄悄給德高望重打了個眼色。

  德高望重和容光煥發都心底嘆口氣。

  言出法隨是下去查看工於心計的情況了,並用上一些藥物,把魚群驅散開來——總不能在找到文姑娘之前,讓工於心計給活活折騰死。

  怕燕綏發現,德高望重急忙找些閒話來說,道:「可惜今日殿下有事,去不了渭城了。不然這段日子正是渭城菊花盛放之期。據說當此時節,滿城盡帶黃金甲,實在蔚為奇觀。」

  說說也就過了,正準備讓人加快速度再去追那個好像速度又快了的唐家大船,燕綏忽然道:「渭城?」

  德高望重莫名其妙回頭。

  「唐羨之的船過渭城而加速?」

  「……呃,是。」

  「渭城有無特殊之處,除了菊花?」

  擅長歸納整理各種消息的言出法隨立即道:「渭城並無突出人物,也無什麼知名傳說,名勝古跡,只有一位名醫,於渭城雞鳴山下隱居。」

  幾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臨海這一線的城池,和世家關係不大,世家大多佔據北方、西南,和腹地幾州。

  好端端的殿下問這個幹嘛。

  燕綏微微閉上眼睛,忽然起身道:「轉舵。回渭城。」

  眾人一傻。言出法隨指著前方大船淺淺的影子,吃吃地道:「這個……那個……船快追上了呀。」

  「不在那船上。」燕綏言簡意賅,親自指揮小船掉頭,這種輕便的船,掉頭也很輕鬆,轉瞬便與前方的大船背道而馳,很快便到了渭城碼頭。

  燕綏下船之後,便由言出法隨帶路,直奔雞鳴山。

  雞鳴山下,方老頭隱居的小院燈火重燃。

  方老頭的咆哮遠遠傳出,「什麼東西咬我!」

  又一個女子聲音,十分動聽,語氣有幾分怨怪,「您是不是又得罪人了?」

  「什麼得罪不得罪?誰配讓我得罪?」老頭聲音聽起來更怒,「好心幫她化了兩根針,居然敢在我飯裡下毒……恩將仇報的白眼狼!」

  「還有爺爺你也不會解的毒?」女子笑一聲,不以為然,「再說你也說了,吃飯在前,治病在後,她有求於你,怎麼會先對你下手?八成是用手段誑你吧?是不是你治病時候又心情不好,下重手了?」

  「什麼下不下重手,我是救人的人,不是殺手!還不是看小唐一轉眼竟然有了未婚妻,那女人還那麼平常,不及你萬分之一,瞧著不快罷了。」老頭聲音弱了幾分,又帶了幾分疑惑,「你說得倒也有道理,她沒道理先下手,可我這毒也是真的啊,我還沒搞清楚怎麼中毒的……哎你做什麼,我說了我中毒了不能喝茶喝酒!」

  「喝一杯唄。」女子道,「喝了就知道有沒有中毒了。」

  「不不不,我不要拿命來試,我還是喝白水吧……」啜飲的聲音,然後是一聲驚怖欲絕的慘叫,「天殺的,袖客,這白水為什麼是茶味兒?」

  「哦爺爺。」方袖客道,「這是我獨家研製的白茶啊,怎麼樣,味道是不是很清越?可以明目清心呢。」

  「可我不能喝茶——」

  方老頭話音未落,燕綏忽然開門走了進去。

  他一眨眼就進了方老頭的主屋,屋內方老頭剛剛受驚轉頭,方袖客則根本就沒轉頭,只是身下的凳子一滑就滑到了牆角。

  她滑得實在是太準確巧妙,就在她滑過那一霎,燕綏的袖風已經擦著她剛才經過的地方,甩到了方老頭的面門前,砰一聲方老頭向後一仰,吐出了一口血水,裡頭兩顆碎牙齒。

  此時他的喊聲才傳出來,已經變了音,「……幹什麼!」

  「你中毒了唄。」燕綏淡淡道,「幫你驅毒,不用謝我。」

  屋角,方袖客嘆了口氣。

  「你看,我就說不能隨便得罪人吧?」她咕噥。

  方老頭瞪她——死丫頭,只顧自己逃得飛快,也不說拉自己一把。

  方袖客隨意聳聳肩——拉爺爺一把不是不可以,但自己就不能滑那麼快了,說不定會被袖風掃及,老頭子掉兩顆牙也罷了,美女掉兩顆牙就太過分了,又不能找面前這位賠。

  「你是方人和吧?」燕綏道,「果然仁和得很。那麼,把你給她煉化內針的口訣拿出來吧。」

  方人和的眼睛瞪更大了,捂著迅速腫起來的腮幫子,嗚嗚嚕嚕地道:「……布倫!」

  「那殺了你再搜也一樣。」

  燕綏說完就轉身,方人和還在懵逼,準備嘲笑這個裝逼客,方袖客已經猛地跳了起來,「等等!」

  燕綏回身,平平常常看著她。

  他身後,德高望重等人眼睛看著地面。

  不敢多看對面那個女子,怕萬一失了神,給主子發現,以後臉就別想要了。

  可那女子的美,實在是令人驚嘆。德容言工們忍不住要佩服主子一秒鐘——那麼個絕色尤物在面前,居然看她和看土牛木馬也沒兩樣,真是清心寡欲和尚一樣的定力啊。

  然後唾棄自己一秒鐘——扯吧,清心寡欲?和文姑娘在一起時,衣服越穿越寬大的是哪個?

  人啊,緣分啊,真是妙不可言,要說文姑娘長相身材,哪樣都只能拿面前姑娘的零頭吧,奈何殿下就是看她美看她妙看她呱呱叫咧,真是王八看綠豆……哦呸呸呸,不可不敬,小心殿下會讀心。

  方袖客似乎沒什麼美女的自覺,隨手呼嚕了一把臉上緊張出來的汗,順手還把一臉莫名其妙準備罵人的方老頭踩了一腳,踩到他嚥回罵人的話換成痛呼,才急急道:「你是找人的吧?你是找唐羨之和他的未婚妻是吧?這樣我告訴你他們在哪,你放過我們好不好?」

  燕綏看也沒看她一眼,「我知道他們在哪。」

  「哪,」方袖客眯眼笑起來,她的眯眼笑和文臻截然不同,文臻令人覺得甜美,她卻是令人覺得勾魂,卻又不是故意的煙視媚行,只是天生入骨的誘惑,「你是找得到,但是可能會繞彎路,找人嘛,越快越好,夜長夢多,你不想聽一點有用的建議嗎?」

  「說說看。」燕綏慢條斯理擦手。

  「他們先前就走了,但我聽爺爺說他們來的時候沒有吃晚飯,那就沒有從集市上過,走的時候必然要去轉轉。所以他們下一個去處是這邊的菊花夜市。」

  「唔。」燕綏還是不置可否。

  「再送你一個建議。」方袖客眼珠一轉,「我知道,你可能想賴賬。因為方才你叫我說說看,並沒有承諾我什麼。所以我就算獻上剛才那個建議,還是安全不保。那麼為表誠意,我再提醒閣下一下,他們下一步可能是去珠城定瑤。定瑤城的珍珠非常有名。唐羨之應該會帶她去買珍珠。」

  德高望重等人腦袋更低了。

  哇哦。

  這女人不僅美,還聰明!

  不僅聰明,還狡猾!

  真是很多年沒有見過能和殿下對面討價還價的女人了。

  文姑娘運氣不錯,這姑娘喜歡的不是咱們殿下,咱們殿下的美貌,在她眼裡那也是土牛木馬,不然……嘿嘿。

  「為什麼會這樣覺得?」燕綏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好像那個自己的女人被人拐去買訂婚禮物的超級綠帽王不是他。

  「唐羨之這個身份,成婚也是大事啊。」方袖客蕭索地嘆了口氣,神情很明顯有種「新郎結婚了新娘不是我」的遺憾,「完全沒聽見動靜,忽然有了未婚妻。明顯是剛發生的事,又順著這個路線走,既然是新歡,自然要討新歡喜歡的……哎呀這種情情愛愛的事你們不懂啦。」

  她望著燕綏的表情含義豐富,同樣充滿了「新娘結婚了新郎不是你」的憐憫。

  德高望重:……很好,無形攻擊殿下一次,殺傷力滿級。

  燕綏卻看著她那一臉「舊愛」的標榜,淡淡道:「你倒是懂。想必他帶你買過珍珠?」

  方袖客:「……」

  德高望重:……殿下果然是殿下,女人的虧也不肯吃,成功扳回一局,完勝!

  ……

  燕綏出門了。

  果然放過了那爺孫倆,也沒再要那個什麼口訣。

  他走出老遠,還能聽見方袖客訓老頭的聲音。

  「爺爺你剛才差點死了你知道嗎?」

  「我又救了你兩命你知道嗎!」

  「當然是兩命!一條是剛才的,一條是茶水的……你喝茶已經好久了,有事嗎?!」

  「這不是救命嗎?照她那坑法,你不是渴死就是累死!」

  「爺爺我們分家吧,我也快給你累死了!」

  「別叫了,牙牙牙,牙掉了有什麼稀罕,回頭我給你補上!你說,你要白的還是黑的?水晶的還是琺琅的?鑲金的還是鑲寶石的?!」

  ……

  燕綏一邊往山谷外走,一邊道:「查這個女人。」

  德高望重和容光煥發對視一眼——殿下對這個女人發生興趣了?沒見過他問過任何文臻以外的女人的名字啊。

  言出法隨道:「渭城老醫槍,哦,就是方人和的孫女。自幼父母雙亡,由方人和撫養長大。據說繼承他一身醫術還青出於藍。不過此女深居簡出,聲名不顯,屬下這裡也沒有她更多資料。」

  燕綏想了想,道:「留下一小隊人,盯著她。」

  言出法隨便去安排人,這邊德高望重忍不住問,「殿下這是?」

  「此女奸詐。」燕綏淡淡道,「很可能會去找文臻。」

  德容言工們面面相覷,不大能明白燕綏的邏輯,然而不明白才是正常的事,照著吩咐做便是了。

  燕綏又喚過一個護衛,囑咐了幾句,那護衛領命快馬而去。

  這邊燕綏帶人直接去渭城,相距不遠,到的時候夜市好像已經快要結束,不斷有小販三三兩兩推著東西出來,在街道上大聲交談。

  遇見燕綏一行人,還有人大聲招呼,「幾位客人這般行色匆匆是要去哪?莫不是去趕咱們的菊花夜市?就在那頭小街,快要打烊了啊,還是隔幾日再來吧。」

  說著便給燕綏指那小街,果然看見燈火一盞盞地滅了,整條街迅速寥落下來。

  德高望重便道:「這些鄉人倒是熱心。既然這樣,殿下,那我們還是趕緊回船上去吧。夜市才結束,想必他們也沒走遠,只是他們會不會換馬車?他們的目的地到底會是哪?是回唐家嗎?」

  燕綏立在那裡,看那燈火漸滅,那些漸次零落的火光躍動在他深黑的眸子裡,反顯得他眸子更加森冷。

  「不會換馬車,不會回唐家,他如果回唐家,父皇不會坐視。他一定是得了父皇的允許,在皇家的監視下出行。不能去任何他唐家可能有關係或勢力的地方,那就只有這從天京下來沿海諸城,一路出海。」

  德高望重一臉懵——出海幹嘛?去釣魚嗎?

  但看殿下的臉色好像更不好了,趕緊識相地閉嘴。

  見燕綏並沒有趕緊回船,反而向那燈光已經熄滅的夜市而去,只得趕緊跟上。

  到了那分外狹窄的小街,就看見燈光已經全滅了,長長的巷子一片漆黑,地面有些潮濕,潔淨的青石反射著斑斕的水光,在月色下幽幽的冷。

  這明顯場散人去,燕綏卻依舊走了進去,護衛們跟在身後,步子在空蕩蕩的小巷子迴蕩。

  德高望重看著燕綏的背影,他匆匆而來,一路追蹤,時間在分外緊迫和冷凝的氣氛中流過,所有人都來不及去思考殿下的心情,殿下的態度,都木然地隨著他的步調走,習慣著仰望那個看似浮雲漂游,其實一直如山覆雪一般峻冷的人。

  然而此刻,長而幽深的小巷,頂一輪孤單的月光,月色照不到頭,那人自光明處走向那半明半黑之間,衣袂悠悠飛起。

  忽然便讓人覺得蒼涼。

  便生於皇家,玉堂金馬,縱情而為,恣肆天下,然而所有的放縱都因為寂寞,所有的恣肆不過是沒有依託。

  好容易有一人入眼,入心,入情,卻緣分難以深繫,身份成了最大的牽絆,桎梏了情愛的表達。

  德容言工們已經從專門蒐集信息的言出法隨部下那裡,知道了陛下指婚和文臻應嫁的事情,震驚的同時,難免那一刻的心緒蕭索。

  強大的殿下,也許內心渾然,可是真的不憤怒,不傷心嗎?

  也許只有這一刻的,月光和小巷知道。

  ……

  只這悵然一瞬間,燕綏已經走完了小巷。

  他立在巷子那頭,似乎在思索什麼。又似乎在聆聽風中傳來的聲音。

  ……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2 11:47:46

卷二 第九十八章 一對大佬對著騷

  文臻和唐羨之,匆匆行走在街道上。

  就在方才,她吃了點夜宵,覺得疲憊,唐羨之便道船已經準備好了。

  她在吃的時候,唐羨之並沒有吃,而是出去不知和誰說了些什麼,過了一會他回來,笑道夜市快要結束了。

  文臻瞧著果然如此,燈在一盞盞熄滅,有人把傢伙什堆上小推車,準備回家。

  還有更早的一批,已經車輪轆轆離開了。

  文臻在街道上行走,那些散場的小販,都向著另一個方向而去。

  文臻心中有些詫異,心想難道這些小販都住在這城中同一個方向?

  她披著披風,在街道上行走,心中忽有感應,回過頭去。

  只看見漆黑的縱橫交錯的巷子,月光被托舉在巷子的盡頭。

  她的披風在風中翻捲,衣料摩擦聲音細微,似有人在悄然嘆息。

  ……

  燕綏忽然在小巷裡抬頭。

  然後他道:「不對。」

  德高望重等人嚇一跳,都抬頭看他。

  「這地面太乾淨。」

  眾人再看地面,雖然殘留一些夜市的痕跡,但是地面確實太乾淨,沒有油跡,沒有殘渣,沒有雜物,沒有竹籤,沒有被人丟棄過的任何物事。

  德容言工們當初都見識過皇宮夜市,在早期開業的時候還幫過忙,當然知道一個夜市剛散場是什麼樣兒——殘渣與碎屑齊飛,油膩共果核一色。低等雜役太監每次都要徹夜清掃才能弄乾淨。

  「這裡不是夜市所在!」德高望重恍然大悟。

  他們一開始就被截胡了。

  被那些操本地口音的人們騙了。

  那些人是真的小販,但是他們指的方向是錯的。

  難怪這些人這麼熱情。

  那麼真正的夜市在哪裡?

  德高望重還沒想清楚,燕綏已經飛身而起,上了圍牆頂端。

  這裡可以俯瞰近半個渭城。

  那些小販雖然指了錯誤的方向,但兩地相隔一定不遠。

  很快他就掠了下來,德容言工們跟著,這回經過了那座菊花門樓,毫無疑問,便是真正的夜市所在地。

  但已經遲了一步,這裡也已經人去樓空。

  ……

  文臻已經上了船。

  碼頭在城外三里,這麼晚了,馬車依舊順利地出了城。不得不說唐家的力量很大,這麼晚了,城門依舊開了。

  這麼匆匆,到底為什麼,文臻已經隱隱猜到原因,但她不想去戳穿,相反,她很配合。

  現在便是見了燕綏又能如何?他有他的執念,她有她的夢想,她能理解他,他卻不一定能理解她,她最終給不了他想要的。

  與其枉費口舌最後還是大打出手,還不如直接避開。

  碼頭邊不知何時停了三艘船,都中等大小,三艘船都一模一樣。

  三艘船不遠處還有一艘輕舟,看那造型裝飾,就是燕綏風格,但是燕綏用這種毫無防護只求速度的輕舟,令她也深感訝異。

  唐羨之看了那輕舟一眼,忽然抬手,做了一個手勢。

  三艘船立即同時開動,分波逐浪,直衝那輕舟!

  本就距離很近,只是一波浪還沒湧至高峰,轟然一聲巨響,三艘船尖尖的包了鐵甲的船頭,幾乎同時深深戳入那輕舟的肚腹!

  就像三隻巨型猛獁象,忽然狂奔而來,三隻巨大頭顱上的利齒,直接插入了一隻豹子的肚子。

  嘎嘎脆裂之聲連響,那輕舟哪裡經得起這般凶悍的群毆,直接四分五裂。

  一些分外矮小的影子閃電般掠出來,紛紛落入水中。

  文臻目瞪狗呆。

  ……

  唐羨之舉起的手落了下去,順便把某人差點掉了的下巴給扶住了。

  三艘船上有人打旗,按照旗語迅速退開,巨象拔出獠牙,月光下可以清晰看見,插入輕舟之後,三艘船的船頭上都染上了一種奇異的青綠色顏料,那玩意兒十分缺德地居然是夜光的,夜色裡幽幽地亮,宛如一個鮮明的江上指路標。

  然而便是如此缺德心機又如何呢,三艘船角度差不多,力道一致,船頭一模一樣,染上的顏料形狀因此也差不多。想要依此來判斷該追哪艘,依舊是妄想。

  水面被犁出平滑的兩道溝紋,唐羨之的船輕捷無聲地隱入黑暗。

  船頭上文臻回首,看著那慘白地浮在水面上裂開的輕舟。

  ……

  也不過她一回首再回頭的時辰。

  呼呼幾聲,碼頭上已經站滿了人。

  燕綏靜靜看著水面上裂成三塊的淒慘的楔子輕舟,濕淋淋爬上岸的侏儒在他面前跪了一排。

  德容言工們面色鐵青。

  殿下縱橫東堂,從未有人敢這樣挑釁他!

  那個唐羨之,看著不言不語溫和可親,其實真是個厲害人物,騙得文姑娘心甘情願和他走,還敢出手如此悍然。

  傳說中的門閥第一人,回首之間,隱然露出森然的獠牙。

  先前落水的侏儒有人當時就去追船,因為同樣有記號的船有三艘,只得分成三批去追,再派人回來稟報,人手眼看就少了。

  侏儒回報,那三艘船一艘往回轉,一艘停在定瑤城碼頭,但是沒有人下船。一艘直接越過了定瑤直奔前方。

  燕綏聽完,忽道:「前方可有水道狹窄處?」

  「有。」

  「有無視線被遮蔽的情形。」

  侏儒猶豫了一下,答道:「……有。就在那水道狹窄之處,一度三艘船並排而行,將水道擠得滿滿當當,大抵過了半刻鐘,才慢慢分開。這段時辰之內,我們能看見船尾的動靜,但是船頭就不能掌握了。」頓了頓他又道:「但是要有人下船換小舟,也得從側面下來,當時根本無法從側面下船。」

  「你以為就我們懂機關嗎?」燕綏那種「魚唇的人類」的眼神又來了。懶得和這群蠢貨多說,冷笑一聲,回頭囑咐德高望重,「上次研製的那種山地快車,調過來用。不用從水上追了,從陸路翻山走,走最近的路。」

  「殿下,那種車還沒徹底做到完美,會存在一定危險性,能使用的也不多,除了幾個參與製作的矮子隊,也就我們幾個能用,那就要有大批護衛繞路走,無法一直跟隨您了……」

  「要爾等廢物何用。」

  不是質問句。最平淡的陳述句。

  乖乖閉嘴。

  燕綏抬頭看看前方峭立的山,看向山那頭定瑤方向,淡淡笑一聲。

  「買珍珠嗎?」

  「那就買吧。」

  ……

  「買珍珠嗎?」

  「那他肯定給你買過珍珠。」

  「啊呀呀氣死我了。那個混賬。說話跟刀子戳人似的。」

  一條纖細的影子在山路上攀援,腳下是萬丈峭壁,她爬得險而又險,腳下沙石不住簌簌下落,有時候還哧地滑落一截,但她每次都能及時抓住岩石或者樹藤,再蹭蹭蹭爬上去。

  夜色深濃,山風凜冽,她一邊爬一邊抖,也不知道是嚇得還是怕得,但偶一抬頭,輪廓秀美的臉上,竟然蒙著黑布。

  這竟然是個盲爬萬丈深淵的奇葩!

  奇葩一邊爬一邊還要碎碎念。

  「哎呀呀嚇死人了,幸虧每次爬都蒙著眼睛,不然多看一眼可能就嚇得失手掉下去了!」

  前方離崖頂已經不遠,她似乎也能感覺到,幾下蹭蹭爬上去,最後撅起屁股,猛地一翻,就勢翻倒在山頂的平地上。

  那是一截突出的崖尖,也就一張床大小,多翻個身也就掉下去了,當地人叫這裡鷹嘴崖。是橫亙在定瑤和渭城之間的大山,號稱飛鳥難渡,來往行商都繞路走,要麼就走水路,這一繞就能繞出一天的路程。

  這奇葩在一張床大的崖頂當真滾了幾滾,但滾來滾去,都險險地停留在崖的邊緣。

  滾痛快了,她才爬起身,走到寬敞處,解開蒙眼黑布。

  那是一張容光明豔,不笑也風情自生的臉。

  這臉大抵和燕綏唐羨之這種屬於同一檔次級別,基本上謙虛說自己醜人家就會想呸一口說矯情的那種。

  方袖客。

  她爺爺號稱老醫槍,一個醫字表明醫術,一個槍字說明性格。她自己卻像槍上的紅纓,鮮亮耀目,柔軟又剛硬。

  她看著山下,撇撇嘴,忽然一個衝刺,竟然是一個觔斗往山下就翻。

  選的還是最陡峭的那條路。當然也是最短的。

  這完全就是自殺,但是在她翻起的時候,她身上哢哢連響,忽然伸出無數木條鋼條,這些東西閃電般拼接,轉眼間便拼成了一個帶著機械手腳的防護籠一般的物事,那東西哢哢哢哢聲響不斷,帶著她行走山間如履平地。

  很精妙的東西,方袖客卻似乎不太滿意,嘀咕道:「忙了這許久,還只能下山,哎,聽說那邊的那個車,上下山都可以了呢……」

  轉回頭看看,身後早已沒有了追綴的影子,她攤手笑一聲,「追不上,怪我咯?」

  半個時辰後她下了山,再半個時辰後她進了定瑤城,再半個時辰她已經在定瑤城最熱鬧的秀水街開始擺攤賣雜貨了。

  但她的攤子上就一塊布,啥都沒有,上面寫著一排淋漓的大字,「只賣有緣人。」

  字寫得龍飛鳳舞,十分引人注目,是她找旁邊賣字書生寫的,沒付錢,對方聽她哭訴了一下未婚夫琵琶別抱的故事,就免費給她寫了。

  她戴著個當地流行的海女面具,蹲在攤位前,來來往往看一眼,不斷有人搭訕想要知道她賣啥,結果都被她判定為「阿米托福,你我無緣。」

  此時幾輛造型奇特的小車,載著侏儒,也越過了那鷹嘴崖,直奔定瑤而來。

  此時唐羨之和文臻正下了一艘輕舟,換上早已等候許久的車馬,還是老樣子,一模一樣的馬車安排了足足五輛,文臻唐羨之一輛,老太太一輛,其餘每輛都坐了人,從各個門各個方向進城,同時往定瑤而來。

  ……

  方袖客的攤子開張沒多久,忽聞前方一陣騷動,卻是府衙的衙役列隊而來,秀水街的里正一邊敲鑼一邊大聲道:「府衙有令。著令今年的珍珠稅提前收取,三日之內結稅必須完畢。延誤一日則明年增加十之一,增加勞役七日……」

  話音未落,滿街的店鋪都開始騷動,客人不斷被請出去,門板不斷被砰砰砰關上,秀水街那些沒有門面的零散的攤販也開始收拾攤子,幾乎一瞬間,人就走了一大半。

  定瑤撈珠賣珠是主業,全城老小幾乎都從事和珍珠有關的工作。珍珠稅是涉及人群最廣的稅種。也是朝廷處理監督最為嚴格的稅種。因為氣候海水的變化,珍珠的產出每年有變化,因此政策也常常調整。每年繳納珍珠稅都是定瑤最為繁忙冷清的時候,基本上所有店家,尤其是大店,都會閉門謝客數日,結算繳納上年稅額,為了避免臨時入賬導致賬務不清或者多繳稅,那幾日也是不做大宗交易的。

  所以臨時提前征納命令一下,整個定瑤便沒了好珍珠賣。

  這些政策本來和小攤販關係不大,但也怕遇上衙役惹來麻煩,大多數人都走了,只有方袖客還蹲在原地,她攤位上什麼都沒有,來往稅吏也沒人多看一眼。

  轉瞬定瑤成空城,所有人關在家裡算賬,便在此時,唐羨之和文臻的車馬轆轆入定瑤。

  一進城唐羨之便發現了不對,他的打前站的護衛已經迎了上來,說明了情形。

  文臻一聽,便知道作妖帝追來了,作妖帝作妖了。

  她開始隱隱頭痛。

  燕綏和唐羨之,簡直是一對妖,一對大佬對著騷。一個舉拳群毆,一個釜底抽薪。

  可憐她夾在中間,還只能算漢堡包裡的生菜,連個肉餅都夠不上。

  馬車往秀水街裡走了一段,果然所有店家都關了門,至於攤販雖然有,但總不能在地攤上買頭面。

  唐家這樣的豪門,自然和這些珍珠商人有一定聯繫,當下便有一個隨從去聯繫,不多時好幾個當地的珍珠商便親自來了,請唐羨之和文臻去定瑤最好的茶樓喝茶吃點心,席間逢迎熱切,十分恭謹,卻再三致歉,稱手頭實在沒有拿得出手的珍珠,請唐公子伉儷見諒。

  按說這話實在令人無法相信,畢竟頂級珠寶商,素來和各大豪門聯繫緊密,手裡時常要留下最好的貨,以備這些豪門隨時需要。怎麼可能個個都沒貨。

  但看這些人神情也不似作偽,一問之下才知道,就在官府下令提前繳稅的同時,並對所有大珠寶商的現有貨品進行了集中盤點,說宮中要慶皇后壽辰,皇后喜歡珍珠,當地官府打算用最好的珍珠給皇后做一件寶衫。頂級珍珠向來產出極少,想做一整件寶衫難度極高,偏偏官府又給所有大珠寶商下了死命令,到期交不上這寶衫,這些人生意也就別做了,所以就在唐羨之和文臻到來前半個時辰,所有的好珍珠都已經被歸整在一起,交到官府了。

  話說到這裡,也沒別的辦法。這裡不是川北三州之地,是朝廷的天下,地方豪強再牛逼,也不能公然和官府叫板。文臻也便假惺惺地道她不愛首飾,不必費心這些。

  她其實是真的不愛首飾,但愛錢,蓋因為想要做的很多事,都和錢有關。所以唐羨之要給她準備首飾,她也沒拚死阻攔,都打算嫁他了,拿他一套首飾怎麼了?

  至於這算不算騙婚,她覺得不算。她和燕綏走的近,唐羨之就住在宜王府,清楚得很,之前她也明確表示過拒絕,但他依然不顧她的意願求了指婚,那就要做好被敷衍的準備。再說他這個求婚到底是什麼用意還難說,不管真心還是假意,她多少算是個犧牲品,拿點補償天經地義。

  但事情到了這個尷尬的情狀,自然不能再腆著臉不說話。她表了態,唐羨之向來也是有風度的,自然不會為難那些商人。那些人連連致歉,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文臻有點失望,咕噥一聲,嘆息,「太沒風度了。」

  到手的珍珠飛了,她心情不大好,本來只是被動地隨唐羨之走,此刻卻不想給那個害她破財的傢伙好過,便和店家要來紙筆,給燕綏寫信。

  她寫啊寫,寫啊寫。

  寫到唐羨之都忍不住好奇地探頭看,然後對那滿紙的天書瞠目結舌。

  他猶疑半晌,道:「這似乎是洋外文字?」

  文臻哈哈哈哈哈,心想果然他是認識英文的,燕綏應該也認識,畢竟宮裡養著幾個洋外的教士,燕綏上次被她耍了一把,必然有興致去瞭解一下,他那麼聰明,隨便學學應該也就會了。

  要的就是他會!

  因為!

  zhe shi pin yin!(這是拼音!)

  她寫完滿滿一大張,交給店家,囑咐他等會有人來打聽她的時候,就交給那人就行。

  唐羨之攜她下樓,這人也是奇怪,她當面寫信,他明明猜得到是給燕綏,竟也不問不阻止。

  兩人下了茶樓,下面就是秀水街,便隨便走走,一眼便看見路邊一個畫風清奇的攤子。

  啥也沒有,就一張看起來已經很老舊的布,布上面「只賣有緣人」幾個大字,一個戴著面具的女子雙手抄在袖子裡,昏昏欲睡。

  她被兩人的步聲驚醒,一抬頭,文臻只覺得面具的眼孔裡那雙眸子突然光彩熠熠,心底頓時一陣惡寒,心想不會這麼狗血吧?

  事實就是這麼狗血,果然那人招手,用一把故意壓低卻還能聽出屬於女子的聲音招呼,「兩位!兩位!」

  文臻忽然把手往唐羨之胳膊彎裡一插,巧笑嫣然地道:「相公,前面那個攤子賣的書畫似乎不錯,咱們去瞧瞧。」

  她步子一邁,就把唐羨之輕易地牽走了,走路帶過的風和沙土撲了方袖客一臉,鞋底還有意無意踩在那布的邊緣。

  方袖客:「……」

  半晌她噗噗地吐出沙土,抓起那布,鍥而不捨地越過那賣書畫的攤子,在那攤子前一步,繼續鋪開那布。

  一邊繼續熱情招呼,「兩位,我看你們就是我的有緣人,怎麼樣,要不要來試試手氣?」

  文臻看她一眼,笑眯眯,「不要。」

  好奇心會害死貓,她一向是個沒有好奇心的人。

  方袖客側頭看了她幾眼。本來對文臻只是好奇,並沒有太看重,剛才見她第一眼,甚至是有些失望的,但此刻,她的想法又不一樣了。

  她忽然叉腰站起,對著文臻,大聲道:「這位姑娘,你是唐先生的未婚妻?」

  文臻倒有些意外,沒想到這藏藏掩掩的傢伙的思路如此跳躍,怎麼忽然就跳出來了。

  「是呀。」

  「我是唐先生的仰慕者。」方袖客眨眨眼,「我等在這裡,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文臻自來了這裡,還從沒見過這種畫風的女子,頓時來了興致,「好啊。」

  「請問你認為你自己是靠什麼博取唐先生的青睞的?」

  「自然是靠我自己的聰明和美貌。」某人大言不慚地答。

  「好。第二個問題。請問你認為你自己最強的地方是什麼?」

  「是自信啊。原因參看上一條。」某人笑得何止是自信,簡直是自戀。

  「第三個問題——請問你能接受他人追逐唐先生嗎?」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1-12-12 11:48:07

卷二 第九十九章 宜王過境,麻袋扛珠

  「這個問題問我幹嘛?」文臻奇怪地眨眼,「你要追求的人是他,你喜歡的也是他,和我半毛錢關係都沒有,你應該去問他。」

  方袖客不說話了,陷入深思,半晌一拍手,恍然道:「我明白了。」

  文臻笑吟吟看著她。

  希望她能真的明白。

  從那雙秋水為神的眸子看來,這是個美女,希望不要胸大無腦。

  她文臻論起才貌,肯定不如這個畫風清奇的美女,但唐羨之選了她,先不論是否有陰謀以及政治因素,唐家這種豪門,也未必需要一定要聯姻,唐羨之一定是對她有不同,才會有這樣的提議。

  那不同,自然不是她的聰明和美貌。這世上,比她聰明美貌的人多了是。

  她所吸引他們的,不過是那份被現代文化理念所熏陶出的與眾不同,那份獨屬於她的自我自信和自尊。和這些以男人為附庸的女子相比,她擁有的是自己的靈魂。

  真正強大的男子,不會喜歡千篇一律的瓷娃娃。

  正如眼前這個女子,算是美貌且有風格,但問第一個問題,依舊是「你靠什麼博取唐先生的青睞。」

  把男性放在尊位,物化自己,視女性為附庸。

  所以後兩個問題的答案,文臻便是在點化她了——為了讓誰誰誰去喜歡而努力那對唐羨之這樣的人無用,不如努力做自己。

  看樣子她明白了。

  是個聰明的女子呢。

  而且美麗。

  還有點瀟灑,又不同於德妃那樣的狂放狷介的瀟灑,是帶著點嬌痴意味的。

  她覺得挺適合唐羨之的,可惜這位好像並不這麼認為,他那漂亮透明的眼珠子裡,沒有笑意。

  對面,方袖客忽然將手中的布揉巴揉巴,對她一扔,道:「送你,作為謝禮。」

  文臻還沒伸手,唐羨之已經一把抄在手中,低頭一看,不禁一怔。

  此時這布已經翻過一面,上面竟然是密密麻麻的字,文臻還沒看清楚,就聽見唐羨之道:「好像是方人和家傳的口訣,就是他先前給你用的那種手法。」

  隨即又聽見方袖客笑道:「這玩意兒很霸道,要不要練隨你自己罷。也不用謝我,我的意思你懂。」

  文臻大概是懂的。方人和用這手法給自己化針的時候那感覺生不如死,肯定是極其霸道可怕的,方袖客送她這個倒未必真是好意,純粹又是一重考驗了。

  雖然瀟灑,終究還是免不了一分不甘。不過她這是陽謀,不安好心也擺在明處。

  文臻便先收起。人家給的只要沒毒她都要,蚊子再小也是肉啊。

  她以為這便要回船去了,結果唐羨之帶著她左轉又轉,轉到一個幽靜的巷子深處,在巷子口隨便買了一包糖,然後敲響了一個普通人家的門環。

  院子裡有女子的聲音響起,嬌脆,用當地的土語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唐羨之竟然也用當地土語回了話,門便開了,一個皮膚黝黑矮小的少女笑嘻嘻倚門而立,文臻正在想唐哥哥不會又來一個追求者吧,便見那少女歡呼一聲,搶走唐羨之手裡的糖,一邊趕緊往嘴裡塞,一邊嘰嘰咕咕把他往屋子裡拽。

  唐羨之順手也把文臻拽了進去,屋子裡頭很黑,充斥著海水的腥氣,唯一發亮的大概只有那少女特別光滑的肌膚,文臻自進入定瑤城,見到很多這樣的少女,她們大多身材矮小,四肢有力,皮膚不知道擦了什麼,泛著亮亮的光,這邊是定瑤的海女,從小專門訓練了下海撈珍珠,皮膚都被太陽曬得黝黑。

  唐羨之和她嘀咕幾句,那少女便去後間捧過來一個大盒子,盒子一打開,文臻險些被炫花眼。

  裡頭都是珍珠,各種顏色,金色白色淡粉紫色黑色銀色……幾乎集齊了所有珍珠能有的顏色。定瑤的珍珠因為光照足,海生物豐富,海水質量好,生出的珍珠也比別處圓潤,碩大,瑕疵少,光澤度高,顏色還多樣,是東堂最優秀的珍珠產地,而這個盒子裡的珍珠,則是精品中的精品,顆顆都有指頭大,五色絢爛,令文臻這個土包子第一次感覺到「珠光寶氣」這個詞的真實感覺。

  她忍不住在心底對燕綏呸了一聲,心想動用公權力截胡珠寶商的珍珠有什麼用?人家直接從源頭地拿。

  唐羨之似乎也很滿意,遞過去一張紙條,那海女十分欣喜地收了,連盒子一起捧給文臻。文臻嚇了一跳——這一盒珍珠數量足有數百,幾乎每顆都價值高昂,加在一起就是天文數字,就這麼一起給她了?

  但她也毫不猶豫地接了,她向來就不喜歡小家子氣。

  唐羨之還猶有遺憾地和她道:「可惜這裡不出成品,只能先買珍珠,回頭再找好工匠給你做。」

  那少女聽他這麼說,忽然似乎想起了什麼,拉著文臻要向內室走。唐羨之笑道:「你還有好東西?」得了肯定答復,便道:「內室我便不進去了,你且跟她去,看到什麼喜歡的,便拿下吧。」

  文臻便跟著那海女轉過一道走廊,進入她的閨房,門簾一掀,屋子裡一個人正抬起頭來,道:「水香,你看這式樣怎樣?」

  文臻沒想到屋子裡還有人,不禁一怔,屋內那少女容貌清麗,穿著也頗不凡,此刻看見了她,也愣了愣,但並沒有太過驚訝。大抵是以為她也是來買珠的客人,只隨意點了點頭。又低頭去鑽研,拿著珍珠不斷對桌上的東西比。

  水香便對文臻指那桌上東西,原來是一本冊子,裡頭是各種珍珠首飾的樣式,文臻看了一眼,不得不說式樣在這個時代算是相當新奇,居然還有繡鞋形狀鞋尖綴珍珠的,這冊子看樣子是那少女帶來的,想要根據式樣選些合適的珍珠去訂做。

  這是別人的東西,文臻自然不好湊上去選,正要告辭,卻聽那少女對海女道:「人家成親,送個珍珠鏈子可以了吧?你看這個心形式樣的不錯。」

  文臻一瞧,那圖上是個珍珠拼成的心形吊墜,式樣並不醜,問題是海女這裡的珍珠太大,一旦拼成心形,得有半個巴掌大。

  想像了一下半個巴掌大的心形吊墜掛在胸前——文臻想哪個倒黴蛋兒結婚要收到這樣的傻逼禮物真是值得同情哈哈哈。

  還沒哈哈完就聽那少女又抱怨道:「唐羨之莫名其妙娶個莫名其妙的女人,還廣撒帖邀人觀禮,害得我只好連夜奔你這裡找珍珠,累死人!」

  文臻:「……」

  海女嘰嘰咕咕幾句,那少女卻不懂她的語言,不能得到共鳴,頗覺無趣,便自來熟地對文臻招手,「這位姑娘,你幫我瞧瞧,這墜子你覺得怎樣?」

  文臻不得不為自己婚禮上的形象努力一把,「這位小姐,我覺得這墜子雖然式樣很好,但實在是太大了些。不知道你要送禮的那位新嫁娘是個什麼身材,若是個子高的也罷了,若身量不足,怕顯得突兀呢。」

  「哎,」那少女立即恍然道,「你提醒我了,聽說新娘子是個矬子!」

  文臻:「……」

  你才矬子,你全家都矬子。

  「那就不能選這個了。」少女翻開一頁,一邊皺眉道,「也不知道是哪來的亂七八糟的人,聽說是個廚子。唐五好歹也算是咱們這群人裡的第一人,選女人的眼光卻實在是不敢恭維。就這麼的,還把九大世家年青一代幾乎都邀請到了,要在海上定親……這個怎麼樣?」

  她指的是一個梨形的耳環,順手拿起一顆黑中泛著絢爛綠光的珠子比了一下,道:「這個好看。」

  文臻也覺得好看,那珍珠品質比自己那一盒也差不了多少,正想誇一回她的品位,為自己再爭取一份資本,就聽她道:「黑珍珠太貴了,那麼個身份的人,馬馬虎虎的珠子也就得了……你說是不是?」

  她這話是問文臻的,文臻笑嘻嘻,「是,說得極是。送人的東西送太好,虧。」

  那少女頻頻點頭,「是啊。鄉野之女,送好東西也不認得吧?這不是媚眼做給瞎子看嘛。」

  文臻:「……」

  瞎子好像是親親你呢。

  她乾脆指著一個米粒珠拼就的頭飾和她建議,「這位小姐你看這珠花,花頭大,看起來很是華貴,但用珠都是米粒珠,應該花不了你多少銀子呢。」

  「是極,是極!」那少女一合掌,讚嘆道,「如此又省一筆。易哥哥這下可不能再笑我不懂經濟掌不好中饋了!」

  文臻心想易家?長川易還是西川易?長川易上次被打擊不輕,而且素來和各大世家沒有聯繫,應該是西川易。

  聽這少女語氣,應該是西川易家某位重要子弟的未婚妻?莫非是那位傳說中擅長機關,才智出眾的易家小公子?這姑娘本身好像也出身門閥,就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了。

  她微笑又和那少女搭訕幾句,便退了出來,一邊走一邊想唐羨之這遍請九大家族海上觀禮,真的只是觀禮嗎?

  九大家族散居各處,便是來的只是年輕一代,也需要時間,而唐羨之求指婚到現在也沒幾日,那麼問題來了,要麼唐羨之早就準備好了這一場海上相聚,提前給客人發了請帖,要麼就是這群九大世家的年青一代,最近都在這片區域。

  無論是哪種,似乎都不大妙。

  她退了出來,和唐羨之說那海女給她看了一些式樣比較奔放的設計,她覺得不合適,便沒要。唐羨之也沒多問。

  兩人上了馬車,先前一直沒有出現的老太太,已經在馬車裡等著了。

  文臻心中微有歉意,心想自己跟著唐羨之為了躲避燕綏的追蹤,這樣長途奔波,不斷換車馬折騰也算了,連累老太太辛苦就有點不安了。

  聞老太太卻是眼盲心靈,像猜著她的想法,當著她的面誇唐羨之細心,進城後直接送她去了一座豪華客棧,好生休息了一陣。一點勞頓都沒有。

  她好像完全沒感覺到自己也是一個引人追索的誘餌,誇唐羨之好像真的在誇十分滿意的孫女婿。

  文臻也便笑眯眯看唐羨之,好像這真是自己獲得了祖母喜愛的夫君。

  估計換成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被這對祖孫一個誠懇誇一個甜蜜瞧一搭一唱配合完美地對付著,都難免要暈一暈。

  但唐羨之還是那樣,也笑得誠懇,甚至還有幾分害羞,滿含歉意地直接說為了躲避追趕,累得老太太辛苦,實在是不孝。

  文臻一邊被那不孝兩個字震了震,一邊暗暗腹誹那躲避追趕四個字,是不是在老太太面前暗暗DISS了燕綏了一番?

  馬車直奔碼頭,卻在離碼頭還有百丈遠的時候,忽然驚馬,駿馬闖入了路邊一座宅院。

  那宅院門是開著的,沒有門檻,門還特別闊大。馬車竟然能長驅直入。

  就在馬車進入之後,文臻掀開窗簾回首,看見門檻升起,門扇出現,整個門戶又成了和這城中所有房子一樣的模式。門外有四輛一模一樣的馬車駛向碼頭。

  而自己的馬車還在前行,但竟然是下行的。越來越下越來越下,直到穿過一叢花木,前方忽然出現一個洞口。

  在一戶人家的後院看見洞口這感覺實在太詭異了,然而那馬車毫不停留進了洞。

  然後她發現真的是穿山而過。

  這戶人家適合裝逼,人家說家裡有礦,他家可以說家裡有山。

  當然是座小山,穿山是很短暫的過程,但這是在古代,在古代把山挖穿,還不是在川北,在遠離川北的沿海不起眼的城池,唐家居然也能做出這麼浩大的工程,且這工程很明顯不能起太多作用,如今被拿來作為他家繼承人甩掉情敵的借助工具——文臻覺得東堂太平的日子可能真的不會太久了。

  跟隨唐羨之走這一路,她對唐家的勢力的龐大越發感觸深刻,還是那句話,如果是在川北,那是怎樣的?

  如果在川北,唐羨之不需要費心這樣隱藏行跡,如果在川北,燕綏追起來怕要艱難萬分。

  她想起那日皇帝指婚,在她答應後和她又多說了幾句。意思就是答應指婚本身也是一種冒險,因為不確定一直安安分分的唐羨之,是不是打算借著指婚的名義趁機搞事,但是他既然這樣請求了,朝臣樂見其成,不答應也得答應。畢竟大家還指望著靠這場婚姻將未來可能發生的變亂盡量延緩或者按下,在誘惑面前,人們本就容易忘記很多危險的可能。

  文臻心裡明白,對她來說,這是一場交易,也是一場冒險。成,她將獲得豐厚回報;敗,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

  富貴險中求。

  反正不想從王妃身份上求。

  聽起來就俗氣吧啦的。

  馬車從山洞中一掠而過,身邊的唐羨之微笑和她說起這山洞開挖的趣事,文臻聽著,心想偌大家族的繼承人啊,說日理萬機也不為過,居然遠隔千里的一個城池挖山洞時工人發生的事都知道都記得。

  她腦海中模模糊糊掠過一個念頭。

  這樣不斷地迷惑、改換,追蹤的人會被不斷地分散人手……

  眼前一亮,出山洞了。

  出了山洞,竟然就看見了碼頭,卻是在碼頭不遠處,另一個隱蔽的方向,停著一艘船。

  上船起航,文臻回頭看一眼,心中佩服。

  特麼的唐羨之也是個狗性子啊。被這樣追,以為肯定要走一段陸路迷惑一下燕綏,沒想到他愣是堅持走水路。

  燕綏現在在哪裡呢?

  ……

  燕綏現在在看信。

  坐在海女家閨房的桌子邊,第三次看信。

  唐羨之謹守男女之防不進人家內室,他可沒這個禁忌,他眼裡本就沒有男女,只有魚唇的人類和不那麼魚唇看著還算順眼的人類。

  所以他坐下來後,不僅看信,順便連先前文臻和那少女的對話,以及兩人看過的首飾式樣都知道了。

  他在那認真地看信,德高望重站在他側後方斜著眼睛瞄,覺得這好像是洋外文字,這鬼畫符一樣的文字德高望重也曉得一些,畢竟他近身伺候殿下,而殿下前陣子很是挑燈夜戰了一陣子這種鬼畫符,連帶著他也學了一些,就怕某日主子心血來潮,忽然用洋外文字下命令,自己聽不懂,主子可不會因為這是洋外文字就放他一馬。

  但是德高望重瞅了半天,還是沒有辦法判斷出那信的內容,看著是洋文,但是無論是橫著讀,豎著讀,頂頭讀,順尾讀,都讀不出連貫的內容。但看那內容很有規律,又顯然不是亂畫。

  主子看得十分認真,並不像不懂的樣子,德高望重不禁感嘆——主子果然非人哉。

  等燕綏終於將這坑爹東西看完,又垂眼思索了一陣,然後才發覺,因為這個東西,他足足耽擱了半個時辰。

  那黑心蛋糕,是故意的吧?

  他將那信珍重收起,放進貼身的一個防水的小袋子裡,才轉身向外走,德高望重等人跟在他身後,扛著沉沉的袋子,袋子的紋路縫隙裡,隱約露出各種顏色的珠光來。

  嗯,宜王過境,麻袋扛珠。

  ……

  文臻站在新船上,看著黑沉沉的水面。

  這船依舊不大不小,可以有一定的裝備,也不妨礙速度,前方,號稱「繡城」的漳縣城。

  這回碼頭上有人迎接,陣仗還不小,文臻聽唐羨之屬下回報,說是當地郡守和縣令來接公子。心想這回好了,看樣子是不會有某人提前從官家下手設絆的事兒了。

  那岸上的人在熱烈的揮手,文臻想漳縣的人好生熱情,這麼怪不好意思的,便也笑眯眯揮手,一瞬間想到某篇著名課文,頓時那爪子揮得更頻繁了。

  旁邊,不知為何唐羨之眉頭微鎖,看她揮動爪子,側頭睇她一眼,眼神微帶笑意。

  文臻正在詫異,然後便聽清了岸上人的話。

  領頭一個中年黑鬚男子大喊:「唐公子,煩請速速回航!漳縣各處繡坊和莊子被人煽動,正在集體暴亂,此處不安全,請速速回航!」

  文臻:「……」

  表錯情了啊!

  ……

  燕綏繼續往碼頭走,德高望重等人跟著,心中都有疑惑難解,畢竟在他們看來,他們遲早追得上唐羨之,畢竟水上有很多限制,船隻數目有限,很難掩人耳目,唐羨之如果真想甩脫他們,現在就該換馬車走陸路,匯入人海才對。

  所以他們已經派人去各個城關打探,尋找蹤跡。

  但殿下的思路一向與眾不同,看樣子他還是打算走水路?

  前方偵測信息的言之隊護衛回來,言道有人看見唐羨之的馬車去碼頭了。但也有人說曾看見唐羨之的馬車曾在一戶人家門前驚馬。

  德高望重按例就要派人去查看這兩處,但燕綏擺了擺手,根本沒有去看那個驚馬的門戶,直奔碼頭。

  德容言工們一臉懵逼地跟在燕綏身後,為了追趕上殿下的智商的進度,不得不求教,「殿下,為什麼我們不去查看可疑之處?」

  雖然每次頂著殿下那種「你們這種魚唇的人類」的淡漠目光比較痛苦,但是跟不上殿下的智商總覺得自己是個傻子的感覺更痛苦啊,一不小心傻過了殿下容忍的底線,還可能遇上被隨時踢出天京去邊緣地帶負責各路消息蒐集的危險。

  「出事的房子在什麼位置?」

  言出法隨趕緊調出剛蒐集來的本地的地圖,看了看道:「好像離碼頭和出城官道都挺遠……」

  燕綏的眼光掃過來,他打個寒戰,趕緊再仔細看,隨即恍然,「啊,不對,雖然離官道遠,但離碼頭……背後是一座小山,如果穿過那小山,就是水域……但是不可能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如果沒有選擇方便前往官道的地方做障眼法,那就說明沒打算走陸路,既然沒打算走陸路,那就一定是水路,既然是水路,走不走碼頭有什麼要緊?只要找到一條可以直達水岸的路就可以了。」

  德容言工們齊齊閉嘴——說得輕巧,又是一對大佬對著騷。開山穿路,是正常人會做的事嗎?

  透過各種眼花繚亂的障眼法,直抵中心,是正常人能做到的嗎?

  唐羨之走水路,只是沒有通過碼頭,而燕綏不管他通不通過碼頭,也走水路就行。

  畢竟走水路到漳縣才是最快的。

  這回不是輕舟了,換大船。

  接近出海口了。過了前方漳縣,就進入了烏海海域。

  德容言工們來請示是否需要在漳縣下船,經過這一路的沒日沒夜追蹤,後方的人還沒跟上,前方的信息傳遞人員為了傳遞信息也已經撤回了很多,燕綏自己帶的人,也有很多分散去查各種假動作,一時跟不上,還有一批人,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據說被殿下派出去執行秘密任務了。現在他身邊只剩了德高望重容光煥發和言出法隨良工巧匠。

  如果在漳縣下船,離天京已遠,人手也少,萬一有什麼事,怕難以顧及。

  德高望重心中更有一層憂慮,唐羨之這樣將殿下引著一路出海,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總覺得絕不僅僅是單純帶文姑娘一路遊山玩水。

  現在因為臨水走遠,信息也跟不上,漳縣的情況已經不太清楚了,更不要說出海之後,茫茫大海之上,發生什麼,誰也無法預測。

  但是他也無法阻止殿下,只能暗暗祈禱,又暗罵工於心計搞事,多吃點苦活該。

  這幾日趁殿下不在船上,他們都想把工於心計悄悄拉上來喘口氣,但工於心計向來是個執拗的,竟然死活不肯上船,所以大多數時候,他們把他拉上來,吊在船舷一側,反正不要礙殿下的眼就行了。

  前方漳縣已經在望,此時正是黃昏,暮色四合,岸上景物已經不大清楚,但隱約有吵嚷聲傳來,似乎岸上十分熱鬧。還能看見很多奔走的影子。

  然後燕綏忽然「咦」了一聲。

  能讓他發出這種聲音的,一定不是小事,幾人心一跳,抬頭去看,便見有人衝到長長的延伸進水裡的碼頭上,潑了一大桶什麼東西,隨即又扔出一個火摺子,蓬一聲,碼頭起火!

  ……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