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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煓梓 -【銀龍誘心(上海五龍堂之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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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0:48
標題:
煓梓 -【銀龍誘心(上海五龍堂之二)】《全文完》
煓梓 -
銀龍誘心
(上海五龍堂之二)
打從傅爾宣在照相館的櫥窗內,看見葛依依照片的那一刻開始,他便愛上她了。她靈活炯亮的大眼、清新脫俗的氣質,像是繩索緊緊勒住他的心,讓他下定決心開始尋找。無奈他找了許久,始終遍尋不著,直到一天深夜,他看見一個冷得全身發抖的女孩--
什麼?眼前這位大帥哥說要收留她,還要供給她夢寐以求的工作機會?她當然說好啦!反正老爹剛把她趕出家門,還撂話要她有志氣就別回家!哼,誰會回去啊?她可是時代新女性!何況大帥哥的家又大又豪華,對她又好好。可她決心自立自強,偏偏他開始百般阻撓她工作?!這怎麼可以?當初他說要給她工作,她才跟他回家的。不管啦!她就是要工作~~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1:09
第一章
「叭叭!叭叭!」
刺耳的喇叭聲充斥了整條南京路,每部過往的車輛都在按喇叭。
「叭叭!叭叭!」
大家瘋了一樣地拚命猛按喇叭要前面的車開走,但前面的車硬是不走,像條龍似地一輛一輛盤踞在原地,阻擋了整條大馬路。
「去他媽的,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有些人看不過去,紛紛下車趨前理論,於是場面更為混亂,人車更為擁擠。
「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大家火氣都這麼大?」
坐在汽車內的傅爾宣放下手中的報紙,推了一下鼻樑上的金框眼鏡,問前座的司機。
「發生了連環車禍,老闆。」司機無奈的回答。「有好幾輛車撞在一塊兒,現在大夥兒都在理論到底是誰的錯,沒有人認為是自己不對。」
「是嗎?」傅爾宣皺了一下眉頭探向車窗外,前方果然鬧成一團,看來一時半刻是動不了了。
「怎麼辦,老闆?」司機比他還緊張。「再這樣下去,我們沒辦法準時趕到韋生先的公事房,大夥兒會不會責怪我們?」
為了韋皓天競爭華董的事,他們五龍最近時常聚在一起討論此事,地點通常都選在韋皓天位於銀行二樓的公事房,離南京路可有一段距離。
「沒關係,我下車找地方打電話給他,要他們別等我們,自己先開會。」傅爾宣反倒沒司機緊張,反正距離工部局華董競選還有一年,他們只是事先準備,規劃該怎麼招兵買馬,多得是時間。
「好的,老闆。」司機萬分感激。「我先想辦法把車子開到路旁,這麼擠在馬路中央真是要命,真是的!」
司機嘮嘮叨叨,而傅爾宣也不怪他。畢竟被夾在大馬路中間動彈不得的滋味本來就難受,況且還得時時留意身邊呼嘯而過的電車,也真為難他了呢!
傅爾宣拍拍司機的肩膀,要他稍安勿躁,或許等會兒爭執就會結束,屆時他們又可以暢行無阻啦!
司機反而被安慰得有點不好意思,能替修養這麼好的老闆工作是他的福分,真不愧是貴族之後。
傅爾宣邊推開車門,邊低頭看表,差十分鐘就九點了,他們約好九點整開始討論,看樣子不可能來得及,得趕快打電話。
傅爾宣傷腦筋該到哪裡借電話,一般市井小民家裡不見得裝得起電話,只能到比較大一點的商店去借,而且對方不見得願意借給他。
一九三○年的上海,雖說已經是個國際大都市,電話也是上海市民必備的生活工具,但安裝私人電話昂貴,大家還是都到街頭電話亭或弄口的煙紙店借打電話,畢竟私人電話,可是中產階級才消費得起的時髦玩意兒,不是人人都有福消受。
這平時不把它當一回事兒的時髦玩意兒,此刻倒成了傅爾宣最大的麻煩。他記得這附近有個街頭電話亭,但離此地也有一段距離,根本緩不濟急。
傅爾宣一個頭兩個頭大,「屈臣氏」強力促銷荷蘭水的大型廣告就在他眼前晃過,但他根本沒空停下來欣賞自己的傑作,只想趕緊找到電話。
他的眼睛一直在注視不斷從他眼前掠過的櫥窗,刺探商家擁有電話的可能性。看著看著,他的腳步忽地乍然停止,雙眼直盯著櫥窗內的某一點看,越看越心動。
這是一張少女的照片,就陳列在一家小照相館的玻璃櫥窗裡,供來往的路人欣賞。照片中的少女,有著一雙靈活炯亮的大眼,氣質清新脫俗,小巧豐勻的櫻唇好像要捉弄人似地往兩邊微挑,感覺上相當有朝氣。
傅爾宣完全被照片中的女孩吸引,她那如湖水一般清澈的大眼彷彿會說話,微揚的嘴角恍若在跟他招手,要他靠近一點兒。
他不自覺地往前跨了幾步,整張臉幾乎完全貼在櫥窗的玻璃上,她那充滿朝氣的表情這時彷彿又在嘲笑他:就算你靠得再近,還是只能用眼睛看,無法擁有我。那使得傅爾宣產生一股衝動,想將她帶回家完全擁有她;擁有這精靈一般的女孩。
他像著了魔似地走入這家照相館,壓根兒忘了同其他四龍們的約會,一心只想找到照片中的女孩。
「老闆。」此刻沒有什麼事情比找到這個女孩更重要,他要這個女孩。
「您好,先生。」老板極有禮貌的跟他打招呼。「您是要拍照嗎,還是要拿照片?」
「都不是。」傅爾宣回道。「我是想跟您打聽一下照片裡的那位女孩子。」
傅爾宣指著櫥窗的方向,老闆起先沒弄懂,後來才恍然大悟。
「哦,原來您是說她呀!」老闆總算會過意來。「已經好幾個人同我提起她了,她是我們店裡的活招牌。」
老闆得意洋洋的表情,說明了他有多麼自豪自己的拍攝技巧,竟然拍出這麼一張人人探問的好照片來。
「這麼說,老闆您是認識她了?」傅爾宣欣喜若狂,以為自己不必花費力氣,就能找到這位讓他一見鍾情的女孩,結果相當令他失望。
「不好意思,我不認識這個女孩。」老闆遺憾地說,看出傅爾宣是真的對她很感興趣。
「啊?」不會吧,傅爾宣好失望。
「這位小姐大概在一個月以前自己跑到小店說要照相,我覺得她挺上相,才把她的照片擺在櫥窗裡供人欣賞,我也不知道她的來歷。」照相館本來就是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要老闆記得每一個人,確實是太勉強老闆了,只是傅爾宣覺得很洩氣,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他喜歡的女孩,卻……
「那麼,您可以把櫥窗裡的照片賣給我嗎?您開多少價都沒有關係,我都照付。」既然無法得知這女孩的詳細資料,傅爾宣轉而跟老闆打商量,請求他割愛。
「這可不成!」老闆搖搖手。「我說了,她是我們店裡的活招牌,怎麼可以隨便將招牌拆下?我不賣!」要知道南京路上,多得是規模、技術比他還好的照相館,生意本來就難做了,再讓他把照片拿去,他還要不要活啊?不行,絕對不行。
「拜託您,老闆。」傅爾宣不屈不撓,非要到這張照片不可。「我真的很想要這張照片,拜託您無論如何都要把照片賣給我,拜託拜託!」
他打算憑著照片找人,如果老闆堅持不肯賣照片,教他從何找起?上海可不是個小地方,有憑有據都不見得找得到,更何況是無憑無據。
「這樣吧!我這裡有一張比較小的照片,就讓您拿去好了。」老闆拗不過傅爾宣的誠心請求,答應割愛,不過卻不是櫥窗裡的那張大照片。
「小照片?」傅爾宣聽得迷迷糊糊,老闆趕忙從櫃子的抽屜裡面取出一張尺寸極小的黑白照片,交給傅爾宣。
「這是和櫥窗掛著的同一張照片,我就割愛給您了。」老闆萬分不捨的說。「本來想留下來當成客人的拍照範本,既然您這麼喜歡,就讓給您吧!不過要收五元大洋。」
照相館老闆擺明了坑人,小小一張不到五公分寬的照片,竟然跟傅爾宣要了五元大洋,但傅爾宣還是很高興地付了錢。
「謝謝您的惠顧,請慢走。」照相館老闆收錢收得笑眯眯,鞠躬哈腰滿嘴感謝地將傅爾宣送出照相館。
出了照相館的門以後,傅爾宣又在櫥窗前佇足了一會兒,才萬分不捨地離開照相館往回走。
「老闆,我總算是找到您了。」司機好不容易才從車陣中脫困,四處尋找傅爾宣,終於在人行道上找到他,直對著傅爾宣按喇叭。
「小劉!」傅爾宣很訝異看見司機。「車子都散了啊?這麼快!」他一邊同司機說道,一邊搖手叫司機不須下車,他自己上車就可以了。
「還快呢,都塞了快半個鐘頭。」司機抱怨。「對了,您找到電話沒有?」幸虧他們是南京路堵車,要換到其他偏僻的巷道,恐怕是連具電話都找不到。
「電話?」傅爾宣愣了一下。「糟了!我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回頭得被皓天他們扒皮了。」光顧著要照片,卻忘了下車的主要目的,他真是該打。
「那怎麼辦?」司機大驚,表情比傅爾宣還緊張。
「沒關係,還是照常赴約。」反倒是傅爾宣笑嘻嘻。「頂多我讓他們捶幾拳,或是設個飯局請他們吃飯,他們會原諒我的。」到底是好兄弟,他也難得遲到,偶爾慢個一、兩個鐘頭,不會死的。
傅爾宣對好友們的肚量極有自信,司機倒是不會懷疑他們的交情,他比較懷疑這半個鐘頭內傅爾宣都上哪兒去,遲到了還那麼高興。
讓傅爾宣心情愉快的答案很簡單,就在他西裝的口袋內。
怕一不小心弄縐,傅爾宣從口袋裡拿出那位神秘女子的照片,將它放入皮夾的夾層內,小心翼翼地收好。
他雖然遲到,可能還得被迫埋單,不過卻因此發現了他的夢中情人,算盤怎麼打都劃算。
想起女孩清靈的大眼,和活潑充滿朝氣的表情,傅爾宣就不免興奮,並且深深相信,自己一定能比韋皓天早一步實現夢想,但先決條件是要能夠找到她!
「大夥兒一起努力,加油!」
位於華懋飯店八樓的會客廳,他們五個年輕人同一時間伸出手,為彼此加油打氣。
從傅爾宣在照相館的櫥窗內,看見那位神秘女子的照片開始,一晃眼又過了半年。這半年之中,他用盡了所有辦法,卻始終找不到照片中的女孩,這點讓他十分洩氣。
「前兩年花會還挺盛行的,這兩年就不行了。」
大家東聊西扯,這會兒不就扯到了流行了許久的賭博遊戲花會。
「那玩意兒流行了三十幾年了,早該退了。」傅爾宣不怎麼帶勁兒地提出他的看法,心還是系在照片中那個女孩身上。
「還是維鈞厲害,看出花會的壽命不長,沒下本錢。」
「我不屑玩那種東西,要玩就玩大的。」商維鈞雖是黑幫老大,但也是生意人,這幾年更是致力於企業漂白,對於傳統黑社會那一套,不怎麼感興趣。
「這幾年你玩的東西夠大了,公共租界的地盤都快被你占光了,不是嗎?」話雖如此,為了達成他稱霸大上海的目標,掃堂口、搶地盤,這些跟企業扯不上邊的事,他還是照做。
「有些傳統不得不延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商維鈞明顯不願意別人提起這個話題,傅爾宣於是趕緊出來打圓場。
「喂,別老是繞在維鈞的身上打轉,皓天那檔事兒,比較要緊吧?」真是的,慕唐老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虧大家還是好兄弟哩。
「依皓天的個性,不可能裝聾作啞,她的一舉一動,恐怕老早都掌握住了吧?」抱歉,正因為是好兄弟,所以才什麼都可以說,老是顧慮東顧慮西,那算什麼好朋友?他可沒那麼矯情。
「都掌握住了。」韋皓天微笑接口。「聽說她搭的船,這幾天就會下錨,我就能採取行動了。」揚高的嘴角且有無限的滿足。
大家都知道他等郝蔓荻超過十五年,堅忍不拔的毅力無人可比。除了海澤可稍微跟他一較長短之外,其餘的人都沒有他的耐心及好運,特別是好運。
「恭喜你啦,皓天。」傅爾宣拍拍韋皓天的肩膀,半是羨慕半是嫉妒的說。「你等了好久,就等這一刻。」
「等的人也不止我一個,海澤、爾宣不也在等?」大家都有牽絆,都有非完成不可的夢想,這點他並不孤單。
韋皓天對稍後拍他肩膀的藍慕唐說道,並且暗示傅爾宣不要洩氣,總有一天他也一樣幸運。
「大家都在等,但就只有你一個人有機會完成夢想,所以還是你最走運。」被點名的傅爾宣,露出爽朗的笑容,不確定自己能否找到他的夢中情人。
「好說、好說。」韋皓天拱拱手,開玩笑說了句:「承讓了」,目光接著放在他們腳底下的大上海。
在這座有「遠東第一樓」美稱的豪華飯店,他們站上了上海的頂端,接著就要朝世界邁進,只是在跨出腳步之前,他們必須先滿足自己的夢想。
傅爾宣的夢想啊……
他的夢想當然是能夠找到照片中的女孩,只要能夠找到她,他就能確定她是不是像照片中一樣可愛、一樣地甜美可人。
他猜想她一定是那種傳統的上海小家碧玉,乖巧聰穎,謙恭內斂,蘊含了一種鄰家女孩似的嫵媚,教人愛不釋手。他的眼光從來不會出錯,所以她一定像他想像中那麼活潑可愛,一定……
「拒用日貨!」
「拒用日貨!」
「日本鬼子滾出去!」
「滾出去!」
「滾出中國!」
「滾出中國!」
「滾出上海!」
「滾出上海!」
一九三二年的正月,這一年對上海人來說特別寒冷,因為就在二十八號當天深夜,日軍藉口保護閘北日僑,派軍隊大舉攻進上海,此舉引起了全上海人民的憤怒。
一時間,大家出錢出力,支援前線英勇抵抗的義勇軍。經過一個多月的淞滬抗戰,雙方後來雖然簽定了「淞滬停戰協定」,但是大家仍然對日軍恨得牙癢癢的,連帶著也痛恨所有的日本人,到處都看得到拒用日貨的標語。
「滾出上海!滾出我們的土地!」
比較激動一點的群眾;比如葛依依之類的熱血青年,就忍不住憤慨,和跟她同樣激情的同胞圍住一家日本人開的商店,大聲示威,向他們討回公道。
「滾出中國!滾出上海!滾出我們的家園!」
站在最前排的葛依依振臂疾呼,清秀但堅決的臉龐和乖巧聰穎、謙恭內斂完全扯不上邊,有的只是屬於愛國青年的理想及憤怒,這些日本鬼子,憑什麼在我們的土地上耀武揚威?
「不要臉的日本人!」想到激動處,她不由得扯開喉嚨大喊,表達她的憤怒。
「不要臉的日本鬼子,滾出我們的土地!」後頭比她還熱血沸騰的青年學子,這會兒書也不念了,跟著他們這群大哥大姊跑來示威,並自備了許多令人精神為之一振的標語。
什麼「日本鬼子污染我大好河山」,什麼「士可殺、不可辱,血債血還」等等,每一句標語都讓人熱血沸騰,恨不得踏平所有日本人開的商店。一山還有一山高,看來他們這些昔日抗議前鋒,都該退位讓年輕人出頭了……
「越想越生氣……衝啊!」
就在葛依依考慮該不該退位的時候,後頭不知哪一位帶種的青年學子,竟然喊出這一句在戰場最常聽到的話,然後場面緊接著開始失控。
葛依依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原本該在最後面聲援的學生團體,卻突然反客為主,用力推向前,逼得她也不得不往前,眼看著就要衝破日本商店大門。
「打死日本鬼子,打死他們!」年輕人沉不住氣,害得她這位只大他們幾歲的老大姊也無辜遭殃,莫名其妙成了衝進商店的抗日英雄。
「啊……」商店中只有一名日本婦女,緊緊抱著兩個小孩,不停地尖叫。
葛依依還來不及跟日本婦人解釋她沒有惡意,一切只是意外,後頭的學生就湧進商店,並且開始破壞東西。
砰!
鏘!
店裡頭所有能砸的、能摔的,都被丟到地上,商店損失慘重。
葛依依沒有想到事情會失控,正不知所措之際,一隊巡捕這個時候闖進來,將他們統統逮捕,一票熱血青年全進了巡捕房。
這當然是最慘的結局,尤其對已經和家裡不和的葛依依而言,更是雪上加霜。唯一值得慶倖的是,一二八事變剛過不久,大家都不想再挑起民族仇恨,因此僅是飭令了他們一頓之後,就讓他們的家長各自將他們領回去,就算平息了一場風波。
「你一個女孩子家,跟人逞什麼英雄?做什麼烈士?」
回到家中,葛爸爸毫無疑問,第一時間就捏著葛依依的耳朵開罵,罵得她很不服氣。
「我哪有做烈士?」葛依依反駁。「不過是被抓進了巡捕房,又不是進了黃花岡,有什麼了不起?」
她也想做烈士啊,不過她沒這個膽,頂多跟人拉拉白布條,大聲喊叫過過乾癮,真要動刀動槍,她還不敢哩。
「你還想要進黃花岡?」葛爸爸簡直快被葛依依氣死,他一定是前輩子造了孽,這輩子才會生出她這個女兒來。
「我是說我沒那麼了不起啦,什麼時候說要進黃花岡了?」同樣地,葛依依也很怨嘆命運的安排,她和她爸爸明顯八字不合。
「你還敢頂嘴!」葛爸爸動怒。「從小到大,你闖過了多少禍,留下多少爛攤子,哪一次不是靠我收拾?」就只長得一張清純動人的臉,個性爛得一塌糊塗有什麼屁用?枉費他和他老婆生得這麼辛苦。
「那也是不得已的嘛!」臭老爸,就會罵她。「誰要我生來就這麼聰明伶俐,跟這個社會格格不入?」她總覺生錯了時代,晚生個十幾二十年可能會更適合她,更有發揮空間。
「你聰明伶俐?」葛爸爸聞言大叫。「你壓根兒是傷風敗俗!」
想到他就一肚子氣。
「上回你發神經,差點跟人家去當什麼人體模特兒,要不是我及時趕到學校阻止你,祖宗十八代的臉豈不是要讓你給丟光?還好意思告訴我,說你聰明伶俐!」她確實是跟這個社會格格不入,至少第一個就跟他相沖!他要是哪一天被她氣到腦溢血,也不足為奇,有她這種女兒,任何一個人都要發心臟病。
「爸,那是藝術,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葛依依極不服氣的反駁,葛爸爸還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什麼,藝術?」葛爸爸的臉都扭曲起來,葛依依卻還不知死活的往下說。
「我是在為藝術犧牲。」葛依依一臉驕傲。「教授說我的身材比例非常完美,是人體模特兒的最佳人選,一百個人之中還找不出一個。」
她是所謂的黃金比例,腰臀比是零點七,手腳又均勻細長,難怪教授要找她當模特兒。
「你說的這是什麼鬼話?人家要你把衣服脫光光你還那麼高興,到底有沒有羞恥心?」葛爸爸氣得臉色脹紅,真的要腦溢血。「我花錢讓你去美術學校學畫畫,結果你畫出什麼鬼東西?點不對點,線不對線,顏色塗得東掉一塊,西丟一撮的,白白浪費我的錢!」
大學學費不便宜,尤其學美術更貴。他和老婆縮衣節食,一心一意栽培女兒,結果!她好的不學,淨學人家搞什麼新時代藝術,那賣得了錢嗎?
「爸,這你就不懂了,那叫立體主義,是由喬治?布拉克和帕布羅?畢卡索所建立的,在國際間非常有名。」尤其是畢卡索,簡直是她的偶像,他畫得棒透了。
「我管你什麼立體主義還是什麼玩意兒,在我看來簡直比你媽縫的抹布還糟,沒有半點價值可言。」抹布至少還可以用來抹桌子,她卻只會浪費油彩和畫布,那也要一大筆錢。
「爸,藝術本來就不可以用金錢衡量,藝術是無價的。」葛依依堅持她畫得很好,只是她爸不懂。
「無價個屁!」葛爸爸忍無可忍的開罵。「從你畢業以來,就沒瞧過你正正經經找一份工作,我原本是指望你能謀個學校的教職,誰知道你竟然跑去跟人家搞什麼抗議活動,還被抓進巡捕房裡面去,真是丟臉透了。」
「爸,我這可是愛國,你怎麼可以說我丟臉?」就算被逮也光榮,應該大力歌頌,怎麼反倒怪起她來?
「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愛國了?」葛爸爸差點沒被葛依依氣死,做錯事不知反省便罷,還敢跟他頂嘴,看來不好好修理她是不行了。
「老、老伴……」始終插不上半句話的葛媽媽,這下不開口不行了,老伴的臉色真的很難看,她怕女兒會遭殃。
「我在教訓女兒,你不要插嘴。」葛爸爸痛下決心,這回非教會葛依依輕重不可。
問題是葛依依永遠不知道輕重,老爸明明已經這麼生氣了,她竟然還不怕死的回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
意思就是他不愛國,不敢和人衝鋒陷陣,甚至被逮進巡捕房,他葛東明可真是養出了個好女兒來!
「你說什麼」葛爸爸已經氣到頭暈眼花,怒火攻心了。
「本來就是嘛!」偏偏葛依依死不認錯。「日本鬼子都欺侮到我們頭上了,我們還在苟且偷生,做縮頭烏龜,這樣國家要怎麼富強?」人必須自救,才能要求別人幫你,她只是在做身為一個好國民該做的事情,何罪之有?
「你、你居然敢當面指責你爸爸……氣死我了!」葛爸爸自認為已經夠愛國了,他捐錢又捐物資,贊助前線奮勇抵抗的義勇軍,哪一樣不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國家,卻被自己的女兒指為縮頭烏龜。
「爸,我沒有惹你生氣的意思,我只是……」
「閉嘴!」葛爸爸氣到渾身發抖,葛媽媽趕緊向前規勸葛依依。
「別再鬧了,依依。」葛媽媽非常著急。「你只要好好跟爸爸道個歉,說你錯了,你不該頂嘴,爸爸自然會原諒你。」
「我--我不要道歉!」每次都叫她道歉,她就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愛國也不對?
「你這個不孝女!」愛國沒什麼不對,但要懂分寸。這次是走運,但下一次呢?可不是天天都有菩薩跟在身邊保佑的,遲早有一天要出事。
「爸--」
「好啊……好啊,你嫌爸媽對你太好是不是?」葛爸爸氣得口不擇言。「那你乾脆離開這個家,到外面挨餓受凍算了,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你的日子過得有多幸福!」
他們雖然不是什麼有錢人家,日子過得也不差,也許構不上中產階級,但至少沒讓她吃苦,還拉拔她念到大學,住也是住在南京路後頭的小弄堂裡,哪一點委屈到她了?
「走就走!」不料葛依依也倔得很,決心和她爸爸反抗到底。「反正這種是非不明的家庭,我也不想待,就讓我出去挨餓受凍算了。」也好過呆呆站著被罵個沒完!
「你說什麼」葛爸爸看起來快腦中風。
「依依!」葛媽媽在一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怎麼會生出這麼倔強的女兒來?
「我說要離開這個家!」偏偏她大小姐還不知道大禍即將臨頭,下巴抬得老高。「我受夠了一天到晚挨罵,我也有我的自尊……」
「很好,那你就帶著你的自尊滾出去,別留在這個是非不明的家裡,我和你媽養不起你!」
葛依依還沒發表完高論,但見葛爸爸已經拉住她的手臂,直將她往門外推。
「老伴!」葛媽媽跟在父女後頭,急得都快掉下眼淚,卻又無計可施。
「爸,你至少讓我帶幾件衣服,外頭那麼冷!」現在是三月,三月的氣溫還是很低的好不好?尤其現在還是晚上。
「你不是很有志氣,又很有想法?」葛爸爸氣昏了,壓根兒不理她。「既然你這麼有辦法的話,還要行李做什麼?」
「但是爸--」
砰!
葛爸爸才不管她想說什麼,當著葛依依的面就把門關上,跟她斷絕父女關係。
「你要是有志氣,就不要哭著求我給你開門。告訴你,我不會開門,你也別想回來!」
當面賞她一個閉門羹也罷,還隔著門板撂話,葛依依馬上不甘心的回嘴。
「誰會回去啊,我可是時代新女性!」她不甘示弱地也朝著門大喊,展現她的志氣。
「臭老爸,連想法和辦法都搞不清楚,難怪我們合不來!」葛依依將所有問題都推給葛爸爸,剛好屋內的葛爸爸也卯起來痛批葛依依,這點父女倒是滿像的。
「怎麼辦,好冷哦!」葛依依拚命摩擦手臂,痛罵老爸真無情,連件大衣也不肯丟給她,害她冷得直打哆嗦。
你要是有志氣,就不要哭著求我給你開門。告訴你,我不會開門,你也別想回來!
葛爸爸甩門之前的強硬撂話,刺激了葛依依,使她打消敲門拿大衣的念頭。
哼,她才不會求他呢!臭老爸你慢慢等好了,她就算餓死街頭,也絕不再回那個是非不明的家。
葛依依用手臂緊緊圈住自己的身體,惡狠狠地發誓。接著轉身離開她位於小弄堂的家,走進繁華熱鬧的南京路,邁向未知的旅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1:28
第二章
冷死了。
早春的寒風吹得葛依依渾身發抖,冰冷的空氣像是針似地一直往她身上紮,讓她就算有十隻手,也抵擋不了刺骨的寒風。
「哈……哈啾!」葛依依一邊瑟縮著身子,一邊打噴嚏。同時懷疑自己在今晚結束前就會凍死,今天的氣溫比前幾天都低。
「真的好冷。」葛依依身上只穿著一件棉衣,外頭罩著一件薄薄的針織外套。這在室內沒問題,換到外頭就跟裸體無異,尤其入夜以後的南京路,黃浦江的風呼呼地吹,不僅吹皺了江面,更把寬廣的南京路變成一座大型的冰庫,凍得來往的行人都要僵了。
「呼!呼!」葛依依不斷地朝著手心吹熱氣,希望能藉此溫暖冰冷的手。但局部的溫暖根本無濟於事,她的身體還是很冰,快要變成冰棒了。
實在忍不住由體內擴散到體外的寒意,葛依依瑟縮著身子,渾身發抖地走在人行道,好希望天上能掉下一張毯子裹住她的身體,不要讓她像具木偶似抖個不停……
他又回到這個地方。
華燈初上,入夜後的南京路霓虹閃爍,沿路掛滿了旗子和招牌。永安、先施、新新等著名的百貨公司,像是巨人矗立在南京路的兩側,向過往的行人招手,要他們快點走進它們的懷抱消費,掏出花花綠綠的鈔票或亮晶晶的銀元,滿足它們的口腹之欲,同時也滿足上海人趕時髦、好消費的慾望,無論是賣方或買方,都皆大歡喜。
上海的街景一向美麗,尤其是入夜後的南京路。不過傅爾宣對於這些美麗的街景沒有興趣,倒還比較注意路旁一家已然吹熄燈號的小照相館,那兒曾經掛著他夢中情人的照片。
「老闆,那家照相館關門了。」司機這一年多以來,不知道載傅爾宣在這一小段路上跑過幾回,每回傅爾宣都跟相館老闆買櫥窗內的大照片,老闆每次都不賣。
「嗯,才不過一個月沒來,照相館就關門大吉了,世事還真是無常。」傅爾宣感嘆的語調中有濃濃的不捨,早料到照相館會撐不下去,不如乾脆一點兒把照片賣給他不就好了嗎?現在……唉!
「時局不好,生意也不好做,能撐這麼久,已經是很了不起了。」都怪死日本鬼子沒事愛找麻煩,搞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
「說得也是。」關於這一點,傅爾宣亦有同感,他開設的洋行多少也受到了點影響,業績不若從前。
「我就搞不懂為什麼太平日子不過,偏要--咦,前面有個女孩子,一直抱著身體發抖呢!」司機原本還想繼續嘮叨,目光不期然被前方人行道上的一道人影吸引,可憐的女孩身體抖個不停。
「怎麼沒有穿大衣就出門?」雖說已經是春天,但空氣還是冷得跟冰一樣,傅爾宣的眉頭都皺起來。
「是啊,肯定要著涼。」司機萬分同意傅爾宣的話,這種天氣還敢不穿大衣在街上走,算她勇敢。
「把車子開到她身邊,我拿毯子給她。」傅爾宣的心腸好,想起汽車後座隨時都有準備毯子以備不時之需,這會兒可派上用場了。
「好的,老闆。」司機將車子的速度減緩,慢慢將車子開到葛依依身邊,傅爾宣立刻搖下後座的車窗,探出頭。
「小姐!」他呼叫葛依依,葛依依不理他,繼續往前走,他才想他可能用錯稱呼了,於是趕緊改口。
「女士!」這回他挑了一個比較正式的用詞,但葛依依還是不理,以為他是登徒子,或是尋芳客,想要來段路邊獵豔。
「女士!女士!」「爾宣鍥而不捨地呼喚葛依依,終於把她叫煩了,她頭也不回地撂話。
「幹麼?」她兩手摟住身子,繼續往前走。「告訴你,我可不是路邊拉客的野雞,不要想跟我搭訕。」
葛依依話說得很兇狠尖銳,可惜顫抖的語調一點都不搭軋,聽得傅爾宣不禁失笑。
「我不是要跟你搭訕,對你也沒有任何企圖。」傅爾宣解釋。「我只是看你一直發抖,身邊剛好又有條毯子,才會叫住你問你要不要。」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當成是下三濫,枉費他一番好意。
「毯子?」聽見這神奇的字眼,葛依依立即停下腳步,轉向傅爾宣。
「你有毯子?」敢情是上帝聽見她的請求,派了個天使過來,拯救她免於凍死的邊緣。
葛依依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底淨是對上帝的崇敬,傅爾宣則是嘴巴張得大大的,眼裡一樣閃爍著不可思議的光芒,因為她就是照片中的女孩!
傅爾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他幾乎翻遞了大上海,找了她一年半,結果竟然讓他在相同的地點與她相遇,他是不是在作夢?
「欸欸,老闆,您在做什麼?危險啊!」
為了確定他不是在作夢,也為了怕葛依依跑掉,傅爾宣竟然當場就打開車門跳下車,嚇出司機一身冷汗。
「你、你幹麼一直看著我?」嚇出司機一身冷汗還不夠,他並一直盯著葛依依猛瞧,害她以為遇到神經病。
傅爾宣搖搖頭,心中的激動不言可喻。
真的是她!他沒看錯,這個女孩就是他的夢中情人!
「你……你手中的毯子,是不是給我的?」不過就算遇見神經病,葛依依也認了,因為她快冷死了。
「毯子?」他低頭愣愣看著手中毯子,半天回不了神。
「對,毯子。」葛依依一面顫抖,一面點頭,好希望他快把毯子給她。
「哦,給你。」他連忙將毯子交給葛依依,同時好奇地看她匆匆將毯子圍上,她的表情看起來好滿足。
「謝謝,我快凍死了,今天晚上的氣溫真的好低。」僅僅一條毯子顯然滿足不了她,只見她一直猛對著手心吹氣,又不時打噴嚏,再這樣下去,真的會感冒。
「我請你喝杯咖啡好嗎?也好暖暖身子。」傅爾宣判定她需要暍一些熱的飲料,幫助她回復體溫,並提出邀請。
「你……要請我喝咖啡?」葛依依一臉狐疑地打量傅爾宣,彷彿在思考他是不是壞人。
「你不必害怕,我不是壞人。」傅爾宣直覺地說出這句話,說了以後才覺得自己好蠢,哪有人這麼說話的?這下子她更不信了。
「好吧!」
令他欣喜若狂的是,她還當真信了。
「反正我正想喝杯咖啡,就讓你請好了。」
葛依依不曉得是天生少根筋還是太單純,竟然只打量了傅爾宣幾眼,就斷定他不是壞人,並且主動跟他走。
傅爾宣再—次覺得不可思議,命運對他真是好到沒話說。
咖啡館內--
濃濃的咖啡香飄散在咖啡館內,留聲機中播放著輕快的爵士樂,咖啡館裡或是輕聲交談,或是大聲喧鬧的人群,幾乎擠爆小小的咖啡館。上海的夜生活果真是越夜越美麗,想來這也是它令人著迷的地方。
「真好喝。」葛依依心滿意足地放下咖啡杯,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她就把咖啡喝光了。
「再來一杯咖啡。」傅爾宣舉高手,跟僕歐表示他們還需要一杯咖啡,沒幾分鐘,咖啡便送到,葛依依又端起咖啡。
她猛喝咖啡,傅爾宣則是猛打量她。起先她以為他瞧了幾眼就會放棄,哪知道他越瞧越帶勁兒,葛依依終於忍不住放下咖啡,口氣不佳地問傅爾宣。
「你幹麼盯著我猛瞧?」剛剛在路邊就瞧個不停,現在更過分,眼珠子簡直已經黏到她身上。
「啊?沒有!」傅爾宣用手搔搔頭。「我只是在想你應該很上鏡頭。」
其實傅爾宣原本想跟她說,他早在一年半前就對她的照片一見鍾情,但怕這麼說很可能會嚇到她,只得胡亂掰藉口。
「你也這麼想?」
問題是他每次都掰對,葛依依每次都笑顏逐開,頻頻點頭。
「教授也是說我很上鏡頭,身材比例又好,一直要我當人體模特兒,讓班上同學作畫呢!」只可惜半路殺出她老爸這個程咬金,破壞她的好事,害她不能為藝術犧牲。
「是啊,你的身材比例真的很好--什麼,人體模特兒?!」傅爾宣剛要解決手上那杯冷掉的咖啡,才喝了第一口,就被葛依依這句話嚇得把咖啡吐出來,一直咳嗽。
「嗯。」葛依依好心地拿起桌子上的濕毛巾,交給他擦嘴。「教授因為一直找不到志願的模特兒,就把腦筋動到我身上,要我裸體讓同學畫素描。」
「你答應了嗎?」放下毛巾,傅爾宣再度拿起咖啡就口,認定她不可能會答應教授提出來的要求。
「答應啦!」葛依依豪氣的舉動,讓傅爾宣口中的咖啡再次噴出來,不敢置信地看著葛依依。
「你真的答應了?」這麼大膽無理的要求她也點頭?
「不過,沒脫成就是。」葛依依的口氣不無遺憾。「我爸爸一聽見我要當人體模特兒,立刻就趕去學校把我拎回家,還把教授臭罵了一頓,至今回想起來,我都覺得對教授很不好意思。」
無法為藝術犧牲,已經是藝術創作者最大的遺憾,更別提她爸爸還罵教授傷風敗俗,不懂得羞恥。幸虧教授肚量大,不同她爸爸計較,不然可要糗死了。
反之,傅爾宣卻覺得她爸爸的時間拿捏得真好,沒讓她當成人體模特兒。不過話說回來,現今的社會風氣雖然已經比以前開放許多,但公開裸體仍是一項禁忌,她敢一口氣答應下來,真的是很有勇氣,不過不值得贊許就是。
「對了,我還沒有謝謝你。」受了傅爾宣這麼多恩惠,葛依依這才想到應該道謝。
「謝我什麼?」傅爾宣一頭霧水地反問葛依依,不認為自己做了什麼。
「謝謝你的毯子,還有咖啡。」葛依依揚揚手中的空咖啡杯。「如果沒有你適時伸出援手,我早就凍死了,今天晚上真的好冷。」
她說得沒錯,今天晚上真的好冷,問題是這麼冷的夜晚,她還一個人跑出來閒晃,教人不禁好奇。
「你怎麼會沒穿大衣就上街?」都知道天氣冷,還不多穿一點兒。
「沒辦法啊!」說到這個,她就有氣。「我爸爸不讓我拿大衣,就把我趕出來了,我也不求他。」看誰比較厲害,哼!
「你被你爸爸趕出來?」傅爾宣不可思議地看著葛依依,她一臉委屈。
「可不是嗎?」臭老爸。「我也不過參加了『拒用日貨』的抗議活動,不小心砸了日本人的店,就被我爸趕出門。」真是無情。
傅爾宣完全說不出話,他知道最近抗議事件不斷,包圍或砸毀日本商店的案件也時有所聞,只是沒想到她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不過,我可沒有動手砸店哦!」傅爾宣驚訝的眼神,逼得葛依依趕緊搖手澄清,免得他誤會。
「我本來是站在最前面抗議,誰知道後面的人會突然間喊沖,硬是把我推進商店,我也是無辜的。」
群眾運動本來就很難控制,尤其他們的組成份子大多都是學生,隨便一句口號,就能激起滿腔熱血,場面往往因此而失控。
「接著,你就被抓進巡捕房了。」接下來的事葛依依不必多做解釋,傅爾宣也猜得到,這是必然的結果。
「呃,沒錯。」她洩氣的回道。「但是我不後悔自己的舉動,每個人都應該愛用國貨,最低限度也要拒用日本貨,才能稱得上是一個好國民。」
葛大小姐的愛國心無人可比,讓傅爾宣覺得相當汗顏,因為他自己就很少用國貨,這和他的事業有關,
「其實,我本身就開設洋行,」人家為了抗議日貨傾銷被抓進巡捕房,他還在大賣外國佬的貨品,想想真不好意思。
傅爾宣主動招認。
「真的嗎?」葛依依瞪大眼睛,怕萬一不小心接受了日本鬼子代理人的款待,砸了自己抗日的招牌,那就不好了。
「但是我不賣日本貨,這點你可以放心。」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也不認為有這個危險,葛依依才鬆了一口氣。
「只要不是賣日本貨,那就沒有關係。」好險,她差一點以為就要砸招牌了呢!
「我專門進口歐美洋貨。」傅爾宣進一步解釋。「從體積龐大的紡織設備,到小小一根螺絲釘,我都賣,有時還會進口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好好哦!」葛依依羨慕不已。「生為男人就有這個好處,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只不過想畫月份牌,就被我爸爸罵不務正業,叫我要想辦法謀一份教職。」她根本不是教書的料,對教書也沒興趣,可她老爸偏偏就聽不下她的意見,一直罵她沒用。
「你想要畫月份牌?」看著葛依依咬牙切齒、憤恨不平的表情,傅爾宣不禁回想起一年以前他曾有過的幻想--她一定是那種傳統的上海小家碧玉,乖巧聰穎,謙恭內斂,蘊含了一種鄰家女孩似的嫵媚,教人愛不釋手……
事實上,他的眼光不只出錯,而且錯得離譜。她是活潑可愛,但個性古靈精隆,他懷疑自己真的應付得了她。
「那當然,我是學美術的,而且聽說那可以賺很多錢!」葛依依一直想好好發揮長才,讓她爸爸知道她不是那麼不可取,還是有學到一些東西的。
她的渴望全寫在眼底,這給了傅爾宣很大的回轉空間,說不定他可以利用這個機會,一舉拐到他的夢中情人也說不定。
「咳咳,我在想,我該不該告訴你這件事。」傅爾宣假裝為難的說,靦覥的表情果然引起葛依依的好奇。
「哪件事?」她問。
「我除了開設洋行以外,還開了一家規模不小的廣告公司。」他一副不好意思居功的樣子。「你看見外頭那一大片廣告沒有?」
隨著傅爾宣手指的方向,呈現在葛依依面前的,是一面超大型的牆,上頭掛著一張覆滿整個牆面的帆布,上頭畫著月份牌女郎。
「那是你公司做的廣告?」葛依依被嚇呆了,上海到處都掛滿了廣告不稀奇,真正吸引她的是廣告上寫著的廣告公司名稱:「雷迪斯廣告公司」,那是上海近年來竄升速度最快的廣告公司。
「沒錯。」傅爾宣的臉上藏不住得意。「我們除了製作大型的廣告看板以外,還承接報紙上的廣告,另外還有一個專門畫月份牌的部門--」
「月份牌!」葛依依果然一聽見這三個字就上當,忍不住大喊。
「嗯。」傅爾宣忍住笑點頭。「我們一年到頭都有接不完的案子,平均每隔幾天就要交一張或是更多張的月份牌,工作多到做不完。」
月份牌可說是近年來最受歡迎的宣傳手法,廣告公司接受商家或是店家的委託,以美女為主題作畫。這些畫中美女有的直接拿著商品促銷,有的純粹只是留下倩影,然後再將商品巧妙地放置在空白處,當然委託公司的大名是免不了的,它們往往放在月份牌中最顯眼的地方。
會委託製作月份牌的公司,從菸草公司到專賣香水的洋行都有。只要是有點規模的企業,都會利用月份牌來加強公司和商品的形象以及名聲,是最有效的廣告。
葛依依此刻的眼神,用「閃閃發亮」已經不足以形容,那雙晶燦大眼所發射出來的電力,足以照亮整個大上海!
「你那個部門缺不缺人?」葛依依向來是行動派,想什麼就說什麼,一點也不浪費時間。
「哪個部門?」傅爾宣裝傻,假裝聽不懂她說什麼。
「就是畫月份牌的部門啊!」她急得跟什麼一樣。「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到你的廣告公司工作,畫月份牌。」
畫月份牌這種工作,並不好找。職業畫家們不是自己開畫室接案子做,就是受聘於大型企業的廣告部門,像傅爾宣這樣開設專門行銷的廣告公司,在上海,乃至於全國,雖然都算熱門行業,但登報聘用人的機率不高,只能碰運氣。
「缺是有缺人啦!但是……」傅爾宣假裝考慮,賊眼溜溜地打量她。
「我知道到目前為止,都很少有女性從事這一行,但我可以跟你保證,我一定可以做得很好!」畫月份牌這種特殊職業,一般來說都是男人的天下,女人想沾上邊,得要有很好的運氣,所以葛依依無論如何都要把握這次機會。
「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也不認為只有男人才可以畫月份牌,但是……」傅爾宣又來但是那一套,急得葛依依差點越過桌面求他。
「但是怎麼樣?」她的大眼裡面滿滿都是急切。
「但是你被趕出門,沒有地方住。就算我肯用你,你也得先找到住的地方,不然怎麼上班?」
這是最大的問題,她剛被她老爸掃地出門,同學們睡覺的睡覺,沒睡著的,也不見得願意收留她,在他們的眼中,她壓根兒是個麻煩人物,只會為他們帶來麻煩。
「你說得有理。」想到自己這麼不得人緣,葛依依頃刻像顆洩氣的皮球,再也快樂不起來。
「不過,要是你不嫌棄住到我家,問題就解決了。」傅爾宣大方地提出解決方案,情勢瞬間柳暗花明。
「真的嗎?!」葛依依不敢置信地張大眼睛。「不,我是說可以嗎?」她興奮到話都講亂了。「你真的願意收留我,讓我住到你家去?」
「當然是真的。」傅爾宣忍住笑,他才不敢相信事情竟然這麼順利。「反正你也沒地方去,我家剛好很大,房間也很多,隨便你愛住哪一間都可以。」
他家是沒有像韋皓天位於畢勳路上的那棟洋房,大到那麼誇張。但是他家的占地也不小,少說也有兩、三千平方公尺。
這當然是最好的結果,葛依依作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好運,不過她還是有所疑問。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給她毯子,請她喝咖啡,現在又要給她工作並收留她,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人嗎?
「呃,因為……因為我覺得我們很有緣!」冷不防被問及這個敏感的問題,傅爾宣除了心虛,就只有想辦法亂掰了。
「這倒是。」對於這點,葛依依倒是頗有同感,他們的緣分確實不淺。
仔細想想看,人海茫茫。有多少人走在路上不相識,他們卻能在幾千幾萬張臉孔中看到彼此,並因此而心動,誰能說他們無緣呢?
「哈哈。」思及此,兩個人很有默契地笑了一笑,同時伸手扒扒頭髮,同一個時間開口。
「那麼--」他們幾乎要被對方的舉動逗笑,他們連想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那麼我們回家吧!」傅爾宣微笑說道。
「好,回家。」葛依依亦很自然的接口,好像他們已經認識了好久,事實上他們不過認識幾個鐘頭。
但對於傅爾宣來說呢,這次的偶然相逢,卻是一輩子的事情。因為,他已經找到他的夢中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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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房子。
仰頭打量天使降臨人間的天花板彩繪,葛依依被頭頂上那些圍著她到處亂飛的小天使給感動得直想哭,她是不是到了天堂?
「姆媽,去將我房間對面的那個房間打掃一下,給這位小姐使用。」傅爾宣帶著葛依依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情就是張羅她的住處,不過她好像不太關心。
葛依依哪有空關心?她光顧著瞧屋內的擺設都來不及了,誰還管今天晚上住在哪裡?
「哇!你瞧瞧這留聲機,是什麼牌子的?我都沒見過!」看完了天花板,葛依依緊接著看擺在客廳角落那台鑲著紅色絲絨的巨型留聲機,單單外表看起來就好高級。
「這是亞爾西愛勝利公司的新產品,是電動的,不必再用手搖。」傅爾宣本身開設洋行,有什麼新產品他一定都會想辦法先弄回來玩玩,這一點和葛依依很合,她也是好奇之人。
「不必用手搖啊,真好!」難怪怎麼找都找不到搖桿,原來是新玩意兒。
「對啊!」傅爾宣動手示範給她看。「你只要轉動這個按鈕,就可以收聽到無線電……你看。」
突然間蹦出來的爵士樂,大大嚇了葛依依一跳,他家真的有好多新奇的東西。
「這一台要好幾百洋元吧?」又是電動唱機,又是鑽針,可不是一般普通國貨可以比擬。
「六百多元。」傅爾宣點頭。「不過因為是直接向美國的製造商買的,將來也可能會代理,所以用不到六成的價錢,就買到這台電動唱機了。」
身為代理商就有這個好處,好玩好用的先玩先用不說,價格方面也可以享受到平常人享受不到的優惠。
「那你還賣那麼貴!」葛依依這是在為自己爭取權益,她從以前開始就想要有一台自己的無線電收音機,但收音主機、喇叭、電池、天地線加起來就要將近三百元,國產的也要五、六十元,實在負擔不起,更何況是六百洋元,簡直是天價。
「沒辦法。」傅爾宣也有苦衷。「運費、關稅、人事費、廣告費,這些費用都要算進去,另外還要給店家抽成,沒有賣到這個價錢,註定要賠錢。」
他也想賣便宜,讓人人都有好的無線電、好的唱機可聽。但一分錢一分貨,他又非常堅持品質,只得鎖定中高層客戶,當做他的主要客戶群。
「原來如此。」她總算明白。「沒想到做生意還有這麼多訣竅。」難怪她老爸打死不做生意,說心理負擔太重,總有一天要心臟病發作。
「你家還有好多很好玩的東西!」電動唱機只是小兒科,他家還有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真不傀是開洋行的。
「你喜歡我家嗎?」看她東摸摸、西摸摸,傅爾宣禁不住微笑問道。
「喜歡!」比起她家來,他家真是有趣太多,也大太多,她可能要花好幾天才探索得完。
傅爾宣心滿意足地看著她好奇的表情,雖然有點誇張,但很可愛,看得他的心暖暖的。
「少爺,房間已經準備好了,您可以帶小姐上樓休息了。」姆媽總算整理好房間,趕快跑來通知傅爾宣。
「嗯,那我們上樓吧!」傅爾宣直覺地想替葛依依提行李,卻在下一秒尷尬地發現到,根本沒有行李好提,只得傻笑。
葛依依完全不在意,事實上她的注意力都被掛在樓梯邊的藝術品奪走了,哪還有空理他?
傅爾宣再一次失笑,她真的很像誤闖人間的小精靈,對什麼都好奇,什麼事情都想嘗試。
「到了。」受葛依依影響,傅爾宣的情緒也不禁高昂起來。「這就是你的房間。」
他像個盡職的僕人,不但親自帶她到房間,還幫她打開房門,完全是貴賓級待遇。
葛依依看呆了,呈現在她眼前的房間,是純然的白色。床單是白的,梳粧檯是白的,蕾絲窗簾是白的,就連凸出的半圓形小陽台,都是白色。
「好棒哦!」葛依依見狀忘情的尖叫,像個小女孩跳上席夢思彈簧床,上上下下跳個不停。
「小心,別摔著了。」他可以理解她為什麼這麼興奮,就算在上海,大多數人還是睡硬木床,沒有多少人家買得起彈簧床。
「嗯。」葛依依快樂無此的點頭,不過傅爾宣懷疑她有在聽他說話,看她的表情,簡直已經玩瘋了。
「我的房間就在你對面,你要是有什麼需要的話,只要叫我一聲,我立刻就來。」話雖如此,他還是很體貼地要葛依依別客氣,葛依依還是點頭。
「我知道。」這張席夢思床真好玩。「如果有什麼需要我一定喊你--可是,我忘了問你的名字,你要怎麼稱呼?」
說來詭異,她人都住到別人家來了,卻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對方也不知道她的。
「我叫傅爾宣,你呢?」傅爾宣也覺得很好笑,他們兩個的神經真的都很大條。
「葛依依。」她笑著回道。
葛依依,好一個既天真又爛漫的名字,看來她生來就是要依靠人的。
「那麼,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好好休息。」傅爾宣忍住笑,跟葛依依道晚安,葛依依根本不理他,還沒玩夠。
「你也是。」她用力踩彈簧床,發現無論她怎麼踩,它都會先凹個洞再彈回來,被這奇妙的物理學逗得樂不可支。
「我先出去了。」
這回葛依依連敷衍都懶,只是專心一意地玩她的席夢思床,傅爾宣依舊一臉笑意。
「葛依依。」出了門後,他靠在房間外面的門板上,愉快地念著這個讓他掛念了一年半的名字。
原來她的名字就叫葛依依。
興奮地從皮夾中拿出隨身攜帶的照片,傅爾宣終於能將照片中的人影,和現實的名字相結合。
從今以後,她不再只是一張照片,而是最真實不過的生命。
想著想著,他再次微笑,默默感謝上帝。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1:49
第三章
累了。
始終處於極度興奮狀態的葛依依,在跳過了席夢思床,玩遍了房間所有擺設以後,終於感到疲累。
她伸伸懶腰,接連打了幾個哈欠。
從早上開始她就像顆陀螺不停地打轉。天還沒亮,就忙著趕到集合的地點,包圍日本商店抗議。接著又被抓進巡捕房,在裡面待了好一陣子,才被她爸爸領走。回家之後更不得了,父女兩人吵架的音量,直追抗議現場,只差沒有拉白布條。最後,她連一件大衣都沒來得及拿,就被她老爸掃地出門,害她差點凍死。最最後才遇見傅爾宣,來到這棟美輪美奐的洋房,過著有如公主般的生活,不可不謂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切都是緣分。
葛依依總覺得她好像用錯成語?但是管他的,最重要的是,她現在已經住在城堡裡面,至於怎麼來到城堡的,一點也不要緊。
她看看擺在梳粧檯上的精美座鐘,哇!都已經十一點了,該睡覺了。
葛依依掀開棉被,躲到被窩裡面睡覺,但她翻來覆去怎麼樣都睡不著,最後才想起為什麼睡不著的原因--她還沒洗澡。
葛依依有個怪癖,那就是無論天氣多冷,都一定要洗澡才睡得著。但她又沒帶半件換洗的衣服出來,這讓她非常為難,甚至想勉強自己入睡。
……啊!
在床上翻滾了老半天,她氣衝衝地起身,決定無論有沒有換洗的衣物,她都要去洗澡,大下了再穿這身衣服睡覺就是。
葛依依忘了她其實還有另一項怪癖,只要是穿過的衣服就一定要脫下來清洗,曬乾了以後才會再穿回身上。不過現在情況緊急,先洗澡再說,剩下的事情,以後再煩惱。
她爬下床到處尋找浴室,聽說洋樓的空間規劃跟一般人家不同,每個房間幾乎都會附上一套衛浴設備,或是兩、三個房間共用一間浴室。她瞧這個房間這麼大,應該會有浴室,只是不知道藏在哪裡就是。
葛依依瞎子摸象似地打開每一扇像門的東西,沒辦法,這房間的櫃子太多了,每一個櫃子的面板看起來都像一扇門。
傅爾宣這棟洋樓顯然是受了當今最流行的「ArtDeco」裝飾藝術的影響,整棟洋樓就像一個大型的裝飾藝術展示場。只是他很有趣地摒棄法式的華麗奢華風格,而採取更為優雅摩登的格拉斯哥風格。
如此巧妙的結合,表現在葛依依現在所住的房間,雖然整個房間乍看之下是白色的,但無論是牆壁或是高及天花板的櫃門,都是浮面雕花,並利用光影的投射表現出立體感,讓人不得不佩服建築師的巧思及用心。這對學美術的葛依依來說,無疑是最好的教材,可惜她現在只想洗澡,沒空理會建築師的用心,一心一意從這一堆北非立體雕花中找到浴室,哪還管得了什麼裝飾藝術?
浴室、浴室,浴室究竟在哪裡……啊!找到了!
好不容易才從十幾扇看起來一模一樣的雕花門中找到浴室,葛依依簡直快跪下來感謝上帝。
她喜孜孜地衝進浴室,看到了擺在正中央的白色大浴缸,又是一陣尖叫,迫不及待的放水。
不是她老上,而是她家還停留在傳統的燒水洗澡,根本就沒有機會浸泡這種新式大浴缸。
葛依依的家裡雖然不算窮,日子卻不是過得頂好。爸爸是寫字樓裡面的辦事員,一個月的薪水五十幾元。媽媽則是一般的家庭主婦,偶爾接一點裁縫工作,每個月賺個幾塊洋元貼補家用,夫妻兩個加起來,不過就是六十幾元,卻要養活一家子,還要供給她念書,日常生活方面,當然是能省則省,何況他們是住在老式弄堂,哪來的現代浴室?
也因此,當她看見又大又舒適的浴缸時,簡直是樂歪了。根本還等不到放滿水,就脫光衣服「噗」一聲跳下水,快快樂樂地洗起澡來。
「哼哼哼~~」她甚至快樂到唱起無意義的歌曲,讚嘆人生真美好,竟然能在這麼棒的浴缸裡面泡澡。
同一時間,傅爾宣卻早已洗好澡,拿出乾淨的毛巾擦著濕潤的頭髮,一邊拿出皮夾裡頭那張葛依依的照片,癡癡凝望。
一想到此刻她人就住在他對面的房間,傅爾宣就有無限滿足。雖然她跟他想像中不太一樣--呃,是完全不一樣,但那仍無損於他快樂的心情。
他又輕輕摸了照片一下,才收起皮夾,放回原來的地方,繼續擦頭髮。擦著擦著,他突然想起,葛依依沒有帶任何行李出門,這會兒恐怕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了。
傅爾宣一向就是五龍中最溫柔體貼,脾氣也最好的人。他對外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好不容易才誤打誤撞找到的夢中情人?當然二話不說,打開衣櫥隨手抓了—件白色的短浴袍,匆匆打開房門,就跑到對面房間敲葛依依的門。
「叩叩叩!」他擔心葛依依沒有乾淨的衣服可換,門敲得很急。
葛依依正扯開喉嚨,大唱「教我如何不想她」,壓根兒就沒聽見他的敲門聲,當然也不可能回應。
「葛小姐!」他加重手力,葛依依的歌聲也飆得更高,大有互別苗頭之勢。
「依依!」他改喊她的名字,她卻仍然沉醉在這首由劉半農先生作詞,趙元任先生譜曲的浪漫歌曲之中,快快樂樂的洗澡。
傅爾宣擔心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意外,握緊門把用力一推,才發現門居然沒上鎖,這小妮子的粗心大意真是無人可比。
純白色的房間裡面,沒有半個人影,只聽見由浴室那頭傳來的歌聲,像是對不準軌道的唱針,一直反覆高唱--
天上飄著些微雲,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頭髮,教我如何不想她?
不甚高明的歌聲,把大師作的歌曲唱得亂七八糟,不過倒是唱出了他心聲。
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戀愛著月光,啊!這般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她?
是啊,他單戀了她一年半,這段期間幾乎找遍大上海。就像月光戀著海洋,只能等待夜晚出現,一直等到海洋發現月光的注目,回頭凝望海洋,這蜜也似的銀月才開始泛出光芒,他花費的心血才漸漸得到回報。
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魚兒慢慢游,啊!燕子你說些什麼話?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樹在冷風裡搖,野火在暮色中燒,啊!西天還有些殘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葛依依的歌聲內容完全反映了他的心情,除去她恐怖的歌聲不說,她和他的默契倒是令傅爾宣挺感動的。過去那一年半他的心情真的就像她最後所唱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也許當初劉半農教授也有和他相同的心情。
水嘩啦啦的流,不時還傳來水花飛濺的聲音,傅爾宣猜想她這頓澡大概要洗很久,心裡盤算著乾脆把浴袍留下,自己悄悄地離開,免得打擾到她泡澡的興致。
傅爾宣考慮直接把浴袍掛在浴室的門把,那樣她比較容易發現浴袍。才剛想要這麼做,浴室裡面的潑水聲突然停止,接著傳出一陣窸窣的聲音,然後門就被打開!
傅爾宣呆住了,葛依依也是。傅爾宣萬萬也沒有想到她會就這麼裹著一件大毛巾,從浴室裡面衝出來。葛依依更料不到他會突然出現在她的房間,兩人當場就站在浴室門口,傻傻地對看。
「我、我不是故意的!」
女方還沒尖叫,男方反倒先呼天搶地,極力澄清。
「我只是擔心你沒有換洗的衣服,才特地拿了這一件浴袍來給你,就是這一件浴袍,拿去!」
傅爾宣急急忙忙把浴袍塞給葛依依,就怕她誤會他是色狼或是登徒子,對她有什麼不良的企圖,但是葛依依可一點都不怕哩!
「謝謝。」她大方地接下浴袍。「你人真好。」收留她不說,又擔心她沒乾淨的衣服可換,真是個太好人哪!
「不客氣。」不期然接觸她柔荑的傅爾宣,卻像是被火燙到似地縮回手,心臟怦怦地跳。
「那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然後飛也似地跑回房間,坐在床沿大口大口的喘氣。
「呼!呼!」
他一定是瘋了。
傅爾宣哀號。
單看著照片,就讓他心動不已,何況是直接與她面對面?簡直是自找麻煩。
想起葛依依僅裹著毛巾,既清純又嬌媚的模樣,傅爾宣又是一陣心跳加快,胃和腎都一起往上提。
他努力不去想她雪白的肌膚,但她蔥白的頸肩總會像電影膠捲,不斷在他眼前重複播映,摧毀他的意志。
他完了。
他努力給她一種紳士的感覺,儘量給她留下好印象,沒想到卻被她抓到他偷偷闖入她的房間,這下子她一定很討厭他了……
叩叩叩!「我可以進去嗎?」
傅爾宣才在懊惱,葛依依偏又挑這個時候敲門,害他一顆心怦怦地跳。
「來了。」他趕緊走過去將門打開,同時擔心她會不會是來告訴他,說她決定不留下來了,因為他做了失禮的事……
「抱歉打擾你,我只想再一次謝謝你,並且告訴你,這件浴袍太大了,你沒有更小的嗎?」她抖抖身上的浴袍,抱怨他借給她的浴袍太大了,看得傅爾宣快噴鼻血。
她身上的浴袍哪會太大?根本太小了!小到她的乳溝都看得見,她對尺寸的觀念,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已經是我衣櫃裡面最小的浴袍。」他盡力忍住逆流的血液,不讓它們沖到腦部,卻發現很難,它們亂不聽話的。
「是嗎?」葛依依一臉失望。「那就沒辦法了,晚安。」
「晚安。」他很有禮貌的道謝,極力不去看她胸前那道明顯的溝痕,但眼睛總好像有自己意識似地一直往那個方向瞄,擺明了和他作對。
「但是--」
「晚安!」
為了不讓自己當場變成大色狼,傅爾宣只得當著葛依依的面將門甩上,甩得她莫名其妙。
她只是想告訴他,她房間裡頭那張席夢思床很大,很舒服,幹麼這麼急著關門?
葛依依一點都不懂純情男子的心情,只是純情男子此刻腦中一點都不純情,淨浮現出一些不該浮現的畫面--葛依依不經意暴露出來的乳溝。
自作孽不可活,看來今晚他別想睡了。
傅爾宣再一次哀號。
*********
次日,傅爾宣很早就到寫字樓上班,處理一些要事。葛依依則是命好,睡到七點多才起床,迷迷糊糊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對了,她被趕出家門,這裡是別人家。
約莫有一分鐘,她像白癡似地瞪著純白色的房間發呆,但過了這段時間以後,她又開始生龍活虎,劈哩啪啦地跳下床,跑到浴室梳洗。
她拿起牙刷和牙膏開始刷牙,在擠牙膏的時候,發現傅爾宣連牙膏都是用進口的,眉頭不禁小皺了一下。
有錢真好,不像她家都用三星牌牙膏,徹底愛用國貨。
老實說,葛依依實在分不清洋貨和國貨有什麼不同,在她感覺起來都一樣,都是同種味道。
她很快地梳洗完畢,拿起昨天的衣服換上。她雖然不喜歡穿沒清洗過的衣服,但迫於無奈,也只好將就了。
穿好衣服後,葛依依第一件事就是去敲傅爾宣的門。
砰砰!「傅先生!傅先生!」但敲了大半天,都沒有回應,倒是幽靈似的姆媽出聲。
葛依依嚇一跳,這姆媽的腳步也未免太輕了吧?完全沒聽到她的腳步聲。
「他這麼早就去上班了?」葛依依低頭看錶,上面顯示現在是八點鐘。
「今天比較特別。」姆媽點頭。「少爺不曉得在急什麼,一大早就打電話給秘書,說要處理點事兒,七點鐘不到就出門去,早餐也沒吃。」
姆媽顯然在傅家工作很久了,傅爾宣的什麼事情她都一清二楚。
「啊,對了!」嘮叨了老半天,姆媽才想起她上樓的原因。「你要用早餐嗎?我今天特地準備了泡飯,還有醬菜,都是一些上海人愛吃的口味,肯定能合你的胃口。」
「您不是上海人吧?」葛依依注意到姆媽的口音特別不一樣,說得一口極好聽的京片子。
「我的老家在北平。」姆媽笑著回道。「不只我是北平人,少爺也是,你沒發現他的口音也有點不一樣?」
葛依依猛點頭,昨天晚上她就發現到了,只是不好意思問。
「我們原來住在北平,辛亥革命以後搬到天津,後來少爺決定一個人來上海打天下,老爺子不放心,堅持少爺一定要把我帶來,我才跟著過來的。」
難怪她的北平話說得這麼漂亮,捲舌卷得這麼流暢,不像他們經常被那些困難的發音害得咬到舌頭。
「咱們下去用早飯吧!萬一飯冷了就不好吃了。」姆媽笑一笑,熱心地催促她下樓吃早餐。
「嗯。」葛依依點了點頭,跟隨姆媽到一樓飯廳用飯。
想當然耳,飯廳的裝潢也是清一色裝飾藝術,只不過這回不再是白色立體雕花,而是絢爛的古埃及圖騰,像是重回到古時候埃及宮殿似的,由多位身穿透明白紗的埃及宮女服侍她吃早餐,一頓飯吃下來,倒也有化身為古埃及女王的感覺,著實有趣。
「我吃飽了。」匆匆放下筷子,這棟房子有趣的地方太多,她可沒空浪費時間在用餐上,得趕快去探險才行。
「咦,這麼快?」姆媽疑惑地看著餐桌。「但是我看你好像沒吃多少……」
「不,我真的吃飽了。」葛依依笑得十分燦爛。「我早飯一向吃得不多,這已經算是不少了,謝謝你,姆媽,我真的吃得很飽。」為了怕姆媽不相信,她還特別做出一個打嗝的動作,逗得姆媽咯咯笑。
「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強你了,葛小姐--」
「請叫我依依。」葛依依連忙更正姆媽的用詞。「大家都叫我依依,稱呼我葛小姐,我會不習慣,請你叫我依依就可以。」
「好吧,葛小姐--依依。」姆媽笑著回道。「我要開始整理桌子了,可以請你先離開飯廳嗎?」
搞了老半天,原來是她礙事,擋住了姆媽的路,葛依依連忙讓路。
「那我先出去了。」葛依依又對姆媽笑了笑,姆媽點點頭,心想她的笑容可真燦爛,難怪少爺會喜歡她。
「麻煩你了。」姆媽目送葛依依離去,打量她的背影半晌,才收起笑容開始清理桌面。
姆媽忙碌,葛依依也沒閒著,一顆小腦袋像個小偷似地左搖右晃,不知道該從哪裡探險起才好。
很明顯地,傅爾宣也是一個玩心很重的人。
在他這棟媲美裝飾藝術展示場的洋房裡,到處擺滿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卻又跟周遭環境異常的協調。
眼光被客廳角落那頭獵豹標本吸引,葛依依小心翼翼地靠近獵豹,深怕它察覺人的氣息又活過來,伸出爪子將她撕碎。
只不過,她多慮了。
製作標本專家,將獵豹優美的身形,以高超的技術保存下來。葛依依很驚訝地發現到,這種陸地上跑得最快的動物,體型竟然如此嬌小,頂多就像是一隻大型犬而已,真是奇妙。
葛依依不知道傅爾宣上哪兒弄回這些奇怪的東西,除了獵豹的標本以外,還有一些西洋古董,每一樣看起來都很值錢。
實在有太多的古物可玩,葛依依東摸摸,西看看,像是進入了遊戲區的小女孩,怎麼都玩不夠,只是玩具由洋娃娃變成價值不菲的古董,根本道理都一樣。
咦,那個是?
在幾乎看遍、玩遍了大廳內所有古董,葛依依注意到一樣特別不同的東西--一支幾乎與人平高的大花瓶。
她好奇地走過去,立正站好丈量它的高度:只差十幾公分就到達她的頭頂,這支花瓶還真是巨大。
葛依依好奇地踮高腳尖,想看看瓶子裡面到底裝了什麼東西?她看電影中那些有錢人家,都會把銀兩藏在裡面,說不定裡面也有哦!怪好玩的。
玩心大起的葛依依,決定無論如何都要看到花瓶的底部,因此拼命的踮高腳尖,拉長脖子窺探裡面的玄機,卻怎麼也看不到,只看見一片漆黑。
拼了。
只見她右手握住瓶口,左手扶住瓶身,把花瓶傾斜成一個很危險的角度,為的就是窺探裡面到底藏了什麼玄機。
「可惡,怎麼什麼都看不見?」不信邪,葛依依一方面將腳尖踮得更高,另一方面嘗試將花瓶放得更低,如此一高一低,很快就要出毛病。果然她一個腳步沒踩穩,巨大的花瓶便有如孫悟空的金箍棒,當著她的面打下來。
糟了!
葛依依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要挽回頹勢,但花瓶實在太大太重,瓶身又太光滑,她根本抓不住花瓶。
完蛋了!
葛依依眼看著花瓶就要倒在地上,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祈禱它千萬不要破,和在心中大念阿彌陀佛。
親愛的佛祖,拜託請賜給我無敵的力量,阻止花瓶滑落--
說來奇妙,當她閉上眼睛:心想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花瓶竟然自己主動停住傾斜,像是電影定格一樣地定在她面前,讓她不停地眨眼。
……神跡呀,佛祖顯靈了!
「你還好吧?」
就當葛依依以為佛祖降世搭救她的同時,真正的救命恩人趕緊開口,免得這天大的功勞平白被佛祖搶了去。
葛依依像具木偶似地眨巴著眼睛,不敢相信傅爾宣的時間居然算得這麼準,搶在佛祖之前救了她的小命以及,這支價值不菲的青花大瓷瓶。
不過,她也同時注意到他們靠得好近,她完全能感受到他的氣息。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是如此溫暖,呼吸是如此灼人,臉龐是如此俊俏。
昨天她雖然就已經察覺到他的器宇非凡,但近看卻更能感受他的眼、鼻、唇那全然屬於北方的俊秀,像是展翅的飛鳳,翩然飛入她的心。
面對他秀氣,卻又男人味十足的臉孔,葛依依的臉沒來由地躁熱起來,心臟一直怦怦怦地跳。
她好像太後知後覺,現在才感受他無遠弗屆的魅力,她是不是太衝動,做了錯誤的選擇,根本就不該住到他家來?
「依依?」
更要命的是他呼喚她的語調,不可思議的濃醇,聽一回醉一回,最後可能會酩酊大醉,自己還不知道酒醉。
「我,我沒事。」為了掩飾自個兒小鹿亂撞的心跳,葛依依只得假裝很努力地幫忙扶正花瓶,露出天真的笑容。
「你怎麼會這麼早回來?我聽姆媽說你一大早就去上班,現在還不到九點。」才八點多一些。
「我只是去處理一點小事,處理完了就回來。」傅爾宣溫暖地笑了笑。「況且你的事情比公司的事情更要緊,我當然必須以你為優先。」
「我有什麼要緊的?」他的話雖然動聽,但她實在搞不懂其中的邏輯。
「衣服啊!」他解釋。「你沒有半件可以換洗的衣服,總是需要購買。」
原來,他會匆匆趕回來,是為了帶她去買衣服,真難為他了。
「你真有心。」對於他的好意,葛依依只得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喃喃道謝。
「這沒什麼,你是我的客人嘛,當然得善盡待客之道。」傅爾宣沒敢說他其實比較希望她當他的女主人,怕她聽見這話馬上落跑,凡事總得慢慢來。
葛依依露齒一笑,總覺得他的人好好,永遠都這麼體貼。
「我們走吧!」傅爾宣打彎了胳臂,讓她勾住他的手。「我已經和人約好了,再不去就不好意思了。」
傅爾宣一派輕鬆自在,讓葛依依納悶他究竟是跟誰約好了,他們又要到哪裡買衣服?該不會是隱身在弄堂裡頭的小裁縫店,那兒雖然也有些不錯的裁縫,但縫製的衣服總帶點土氣,而且過分俗豔,跟她的氣質不太相配。
葛依依的疑問有一大堆,只是當車子慢慢開往南京路,一切答案便豁然開朗,他們是要到百貨公司!
「既然要買,就一次買足,省得還要跑好幾趟。」傅爾宣對一臉癡呆的葛依依咧嘴一笑,說明他的打算。
葛依依只能瞪大眼睛看著他得意的笑容,她也曉得要一次買足,但百貨公司根本還沒開門,他們要怎麼買?
一般人面對這個問題,頂多是到附近溜達溜達,四處閒逛打發時間等待百貨公司開門。但傅爾宣的面子硬是比別人大,幾乎在他們一停妥車,百貨公司的經理便等在門口,極親切地跟他們打招呼。
「歡迎您,傅先生。」經理跟傅爾宣顯然很熟,握著他手的力道格外有力,只見傅爾宣爽朗一笑。
「謝謝你,蔡經理。」他親切地拍拍百貨公司經理的肩膀。「還沒開始營業,就要您瞎忙,真是不好意思。」
「咱們是幾年的交情了,還說這種話?就別跟我客氣了,」經理熱忱的口吻中帶有一股異地的口音,感覺上也不像當地人,搞不好跟傅爾宣是同鄉。
「這位是葛小姐。」傅爾宣除了打招呼之外,也沒忘記介紹葛依依,她連忙回神。
「您好,我叫葛依依,請多指教。」葛依依還在想經理會不會也是北平人,就突然被點名了,害她不得不跟著露出笑容。
「初次見面,葛小姐。」經理的態度客氣得很。「傅先生不只是咱們公司的主要供應商,也是咱們的大客戶,他交代過要好好服侍您,這邊請。」
寒暄完畢,經理緊接著將他們請入百貨公司,並且鎖上門,避免外人干擾,讓他們能盡情購物。
「歡迎光臨!」鎖上門還不夠,百貨公司的女售貨員早已排成兩列,大聲歡迎他們入內。
葛依依嚇一跳,倒不是她沒來過這家百貨公司,而是沒見過這等排場,那讓她產生一種自己是公主的錯覺。
「你想買什麼東西儘管買,這些女售貨員都會為你服務。」但對傅爾宣來說,她就是他的小公主,是他好不容易才尋獲的夢中情人,當然要好好對她。
葛依依懵懵懂懂地點頭。
說實在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缺什麼?她好像什麼都缺,又好像什麼都不缺,畢竟過去她每次來百貨公司,頂多花個兩毛錢,就可以在頂樓的遊樂場玩個一整天,從來也就沒買過東西。如今突然塞了一堆東西要她選擇,一時間她還真像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一樣,看什麼東西都新奇,但又什麼東西都買不下手,彷徨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來幫你好了。」傅爾宣看見她茫然的樣子,覺得很可笑,忍不住自告奮勇。
「你知道該買什麼嗎?」熱心固然是好,但她懷疑憑他一個大男人,真的瞭解女人的需要,說不定會亂買東西。
「看我的。」傅爾宣對她眨眨眼,信心全寫在臉上。
葛依依仍舊一臉疑惑,直到他像個指揮官似地,東選一件旗袍,西挑一件背心,她才相信,他真的很會買東西。
上海有三家大型的百貨公司,全都集中在南京路上。它們分別是先施、永安、及新新。其中以先施百貨最早開業,但業績最好的卻是永安,也就是他們目前所在的百貨公司。
永安百貨總共有六層,其中—到四層是百貨商場,其他樓層則分別設有酒樓、旅館,彈子房,跳舞廳,遊樂場和戲院。
葛依依平時就很少買東西,這下更是眼花撩亂,隨便傅爾宣打理了。傅爾宣也不囉唆,將他看中的東西,無論是高跟鞋或是旗袍、大衣,統統指示售貨員拿下來給葛依依試尺寸,忙得她團團轉。
「好像買太多了。」葛依依一生沒試過這麼多鞋子和衣服,腳都酸了。
「還不夠。」傅爾宣笑著把一頂綴有蕾絲花朵的寬邊帽,套在她頭上。「女孩子家的行頭沒有這麼少,你得習慣才行。」說完又指示女售貨員將更多的帽子從架上搬下來讓葛依依試戴,試得她累死了。
「這頂呢?」她試戴一頂軟毛呢帽,轉身問傅爾宣的意見。
「不好。」傅爾宣搖頭。
「那這一頂呢?」她又換戴上一頂嫩黃色的收邊帽,傅爾宣還是搖頭。
「也不好。」
半個鐘頭下來,就看見葛依依脫戴不知道多少回,終於買到了幾頂他滿意的帽子。
「接下來是手帕、扇子還有絲襪。」傅爾宣如數家珍,女人家該用什麼東西他都一清二楚,令葛依依大為懾服。
「你真的什麼都知道。」她讚嘆。
「別忘了我的本業是進口洋行。」他開心地提醒她,這只是他的業務之一,況且這家百貨公司有不少貨品是由他經手,找起東西來當然是駕輕就熟。
有關於這一點,葛依依不跟他爭論,只是懷疑他們還得買多少東西?仔細想想,當女孩子也真麻煩。
結果他們買了一堆東西,買到必須出動百貨公司的送貨專車,載回傅爾宣的洋樓才行,結算的金額當然也令人咋舌。
「個十百千……七千兩百元?!」當葛依依看見帳單上那一長串的數字,眼珠子差點沒有掉下來。
「買了一整車,這還算便宜。」傅爾宣毫不在意地在經理遞上來的PassBook上簽了字,經理確認好簽名以後,又笑嘻嘻的收好。
葛依依好奇地看著經理手上那本PassBook,那可不是一般人拿得起的。那是永安公司特地推出讓企業界、政界的知名人士,和一些富有的上海市民簽帳的小冊子,只有很有身分地位的人才可以使用。
本來她還沒多大感覺,直到此刻,她才發現原來他是一個這麼了不起的人,她真是太幸運了。
「好啦!採買結束,我們也該走了。」不知道在百貨公司混了多久,他們總算將該買的都買齊,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我才巴不得離開呢,腳好酸。」葛依依敲敲累慘了的膝蓋,她這一生從沒像今天走這麼多路!
傅爾宣寵愛地笑笑,又打彎了手臂,將她的小手安穩地放進他的胳臂中,就要離開百貨公司。
「謝謝光臨!」售貨人員將滿嘴的感謝喊得又亮又響,歡送傅爾宣和葛依依這兩位貴賓。
葛依依不太自然地點點頭,還不習慣被人當成貴賓看待,畢竟她連小家碧玉都構不上,何況是名媛淑女?
她滿嘴都是抱怨地跟著傅爾宣走出百貨公司,一出去,又被長長的人龍嚇到,門口怎麼擠了這麼多人?
「你們搞什麼,怎麼這麼晚才開門,都已經十點半了!」
「就是嘛!害我們平白等了半個鐘頭,這段時間要怎麼賠?」
搞了半天,這些人都是百貨公司的客人,大家都擠在百貨公司的門口,等待入內購物。
「對不起、對不起,大家裡面請。」經理連忙安撫情緒焦躁的客人,並緊急通知裡面的職員,將各個入口的門打開,瞬間就看見一堆人湧進百貨公司,熱鬧的一天又要開始。
「怎麼回事?」葛依依不明就理地看著大家爭先恐後的湧進百貨公司,不明白他們幹了什麼好事,惹來陣陣狠瞪。
「沒什麼,只是我包下了百貨公司,如此而已。」他也沒想到會拖得這麼久,惹得天怒人怨。
葛依依聞言愣住,這才明白他為她花了多少心血,他今天會起個大早出門,恐怕也是為了打點包下百貨公司的事。
「我……」他對她的好,讓她既感動,又不知如何應對,只得支支吾吾。
「嗯?」他低頭看她倏然脹紅的小臉,她似乎有話要說。
「我……我覺得這樣做不對,不符合公平正義的原則!」她是說了,卻哪壺不開提哪壺,完全湊不到邊。
「啊?」傅爾宣果然一臉茫然。
「我是說--」她尷尬不已。「我的意思是,不能為了我們自己高興,就讓人家在外面苦等,這樣子不太好。」她明明是想跟他道謝,不曉得怎麼搞的,竟扯到那方面去,她真是笨。
「我知道了。」傅爾宣反倒一點都不介意。「下次我一定不會再做同樣的事,可以嗎?」
「可以。」她好高興他是如此明理的人,而且話說回來,為了自己能盡情購物,就讓人在外苦苦等候,確實也不太好。
兩人相視一笑,總覺得心靈很能契合。對傅爾宣來說,與葛依依的意外相遇,不僅滿足了對她的幻想,也打開了他的視界,帶給他全新的想法,讓他更能從公眾的角度來看事情。
「我們去吃霜淇淋吧!」所以說,他們註定要在一起,雖然他們才不過認識了兩天,但他真的有這個想法。
「在這種天氣?」葛依依訝異地看著他,不敢相信他居然這麼瘋狂。
「Whynot?」他就是這麼瘋狂。「這種天氣吃霜淇淋才過癮,才夠氣氛。」冰上加冰,透心涼哪!
「也對。」葛依依愉快的點頭。「那我們就去吃霜淇淋,先說好,我要香草的。」
「我要巧克力。」
兩人各有各的喜好,不多久,就看見兩個大孩子無懼寒風地坐在路邊大啖霜淇淋,邊吃邊笑邊發抖。
「我還是第一次在大冷天裡吃霜淇淋。」感覺挺過癮的。
「可不是嗎?」他的經驗也不多。「我也很少一邊裹著圍巾,一邊吃霜淇淋,不過說實話,這霜淇淋可真好吃。」不愧是美國機器打出來的霜淇淋,又香又濃,用料又好扎實。
「真的很好吃。」她頗有同感。「我看其他人一直盯著我們猛瞧,他們都沒有別的事情好做嗎?」
「顯然沒有。」傅爾宣微笑。「這種時間,有工作的都上工去了,誰會像我們一樣在街頭閒晃。」還坐在路邊大舔霜淇淋。
「是啊!」葛依依同意道。「大家都做工作去了--對了,工作!」
他們原本霜淇淋吃得好好的,葛依依卻在這個時候突然大叫,害傅爾宣霜淇淋一個沒拿好,全沾到臉上去。
「什麼?」他掏出手帕來將臉上的霜淇淋擦掉,莫名其妙地看著葛依依。
「就工作啊!」她三口並作兩口,把剩下的霜淇淋全吞下肚。
「你不是答應我,讓我到你的廣告公司畫月份牌?」差點忘了這件重要的事。
傅爾宣瞬間答不出話,他是說過讓她到他公司上班,不過那是拐她住到他家的藉口,他根本無意兌現承諾。
「呃,這個……」他忙著打點她的食衣住行,至於工作,還沒有想到……
「你該不會是想說話不算話吧?」看穿他猶豫的表情,葛依依的臉都扭曲起來。
「不不不,當然不是。」他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我一定會兌現承諾,你放心好。」她的眼睛還真利,連他心裡頭的想法都被她看穿……
「很好,那我們現在就走吧!」她拿走他手上的霜淇淋,彎下腰,興致盎然地看著他說道。
「啊?」傅爾宣的嘴巴開成一個O字形,不敢置信地看著掛在他面前的笑臉。
「嗯嗯。」她愉快地點頭,要定這份工作。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2:06
第四章
「這位是葛依依小姐,從今天開始,她要和大家一起工作,大家請掌聲鼓勵鼓勵。」
應葛依依的要求,也怕她會跑掉,傅爾宣果然依照約定,讓她到他的廣告公司上班,並把她介紹給公司的同仁認識,只見大家一片沉默,沒有人拍手。
不是他們沒風度,而是事情實在太詭異了。公司內部除了記帳人員是由女性擔任以外,不管業務、文案或是繪畫部,清一色都是男人。老闆突然就把她介紹給他們這群大男人,到底是何用意?
「請問……要讓她到哪個部門?」文案人員比較大膽,在一片緘默中提出最重要的問題,大家都在心底暗暗點頭。
「這個……」
「我要畫月份牌!」葛依依也不必傅爾宣傷腦筋,立刻就主動舉手,搶先一步說出她的願望,聽得大夥兒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月、月份牌?!」大家異口同聲地大喊,眼睛直盯著傅爾宣,不敢相信他居然做出這種糊塗事。
「就讓她畫月份牌。」傅爾宣遮住臉點頭,深深覺得對不起員工,葛依依倒是高興得雙手舉起來大喊。
「萬歲!」她真的能畫月份牌了,她好高興。
她的快樂是這般清晰可見,傅爾宣不禁跟著開心起來。
「幸虧現在的時代已經不一樣了,不然你這一喊,可得被殺頭了。」不過才二十幾年前,大家還留著辮子,仰望遠在北京的天威。誰知道時問的轉輪一動,就成了今日的光景,只能感嘆這個世界真是變化得太快。
「就算殺頭我也不怕,我一定要畫月份牌。」葛依依笑得甜美,燦爛異常的笑容,讓傅爾宣深深感覺,為了這個笑容,再多的犧牲都值得。問題是底下的人並不這麼想,事實上,大家的額頭都在冒汗。
她到底行不行啊?
當模特兒是很好的啦!明眸皓齒,身材比例又好,問題是她要的不是當月份牌美女,而是畫月份牌,這就有些問題了,
眾所皆知,每家廣告公司都有自己的長項。聯合廣告公司因為和「申報」的關係良好,代理報紙的廣告自然成了業務主流。美靈登廣告公司則是專攻汽車廣告和電話簿廣告,他們雷迪斯廣告公司,因為是後來才成立的公司,沒有人事上的優勢,只得主攻月份牌和路邊大型看板,是為公司最主要的業務。
大夥兒的問題一大堆,其中最感到頭痛的是繪畫部主任,因為葛依依就要派到他底下工作。
「許主任,葛小姐就交給你了,請你安排適當的工作給她做。」傅爾宣也知道繪畫部主任的難處,但既然是他的意中人,又有什麼辦法呢?只得請對方多擔待些。
「是,我會為葛小姐安排適當位子,請總經理放心。」繪畫部主任縱使有千般無奈,但老闆既然已經交代下來,也只有照做,只求葛依依不要給他找麻煩就阿彌陀佛了。
大勢底定,該是鳥獸散的時間。
身為老闆的傅爾宣,有一籮筐的事情待做,不過他還是沒忘記幫葛依依打氣。
「加油!」傅爾宣彎起胳臂,用力喊道。
「加油!」葛依依也依樣畫葫蘆,為自己加油,唯獨繪畫部主任苦著一張臉笑不出來。
「我要做什麼?」油也加過了,老闆也回辦公室了,該是上工的時間。
「這個……」繪畫部主任面臨空前的苦惱,不知道能派什麼工作給葛依依做。
「不如我們先回繪畫部,再好好商量。」繪畫部主任著實想不出她能做的工作,決定且戰且走,看情形再說。
「好。」葛依依點頭如搗蒜,巴不得能儘快工作。
繪畫部只能用「人仰馬翻」來形容,幾乎就跟戰場差下多。
「德昌洋行的草圖畫好了沒有?」
「益祥糕餅鋪的路邊看板做好了嗎?」
部門裡頭的人員忙得東倒西歪,每個人都在趕件。
「哇,大家都這麼忙啊?」葛依依興奮極了,別說她沒有畫過月份牌,就連廣告公司的繪畫部也沒踏進過,自是倍感新奇。
「是啊!」繪畫部主任無奈的點頭。「公司的業務量多,每天都有新案子進來,大夥兒幾乎天天加班。」就是這樣,他才不想要她來礙手礙腳,造成他的困擾。
反之,葛依依卻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恨不得趕快進入狀況。
「你說你想畫月份牌,但你有繪畫基礎嗎?」他想不透傅爾宣怎麼會要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頭進公司上班,莫非有什麼特殊的天分?
「當然有,我可是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的!」葛依依說得神氣巴拉,繪畫部主任則是聽得肅然起敬。
上海美術專科可說是全上海最出名的藝術專門學院,培養出好多繪畫界的名流。
「既然如此,那麼我就安排你到--」
「啊!這是月份牌的原稿嗎?真漂亮!」
繪畫部主任才剛要分配她工作,但見葛依依已經像隻快樂的小鳥,對著一張未完成的月份牌畫稿又跳又叫,叫得繪畫部主任頗為心神不寧。
「對……對,這就是月份牌的原稿。」雖然系出名門,但名門中總有一、兩個比較不怎麼樣的,她該不會就是其中之一吧……
「我可以摸嗎?」葛依依興奮到無以復加,以往只能見到月份牌的印刷晶,根本接觸不到原稿,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可、可以。」繪畫部主任嚇一跳,她的表現果然跟常人不同……
「這是我第一次摸到原稿,感覺好興奮!」她越摸越感動,簡直已經到了熱淚盈眶的地步。
「是、是嗎?」然後繪畫部主任也很感動,他雖不是什麼特別知名的畫家,這張月份牌可也是他花了不少心血畫的……
「真的好漂亮!」葛依依拼命摸原稿上的美女臉頰,看得繪畫部主任心驚肉跳,深怕會留下手印。
「顏色鮮豔,線條也美--咦,這兩邊怎麼一片空白,是故意留的嗎?—葛依依的思緒可比跑馬燈,繪畫部主任明顯追不上。
「這是要留下來寫月份的,一邊寫中曆,一邊寫西曆,明兒個就要交差。」送給客戶看滿不滿意。
「原來如此。」葛依依拼命點頭。「那你能不能將後續的工作交給我?我負責將它完成。」
葛依依一心一意要有一番偉大的作為,繪畫部主任雖然不放心,但臨時又找不到事情讓她做,也只好點頭了。
「這是中曆和西曆的對照表,你只要照著抄,就沒事了。」這是綢布莊用來酬謝客戶的重要贈品,每三個月出一次,下個月初就得印好送到店內去,算是滿固定的客戶。」
「嗯,看我的。」葛依依信心滿滿,畫月份牌她沒經驗,伹抄日期她倒是挺拿手的,不可能出錯。
「那就拜託你了。」繪畫部主任怎樣都放不下心,深怕她要是一個不小心,出了什麼亂子,那他就毀了。
葛依依倒沒他那麼擔心,才三個月份的日期,能出什麼差錯?安啦!
葛依依畢竟是學美術的,就算不懂得怎麼畫月份牌,也懂得怎麼拿筆。繪畫部主任先是站在她身邊盯了好一陣子,直到確定她確實沒問題了,才敢走開做自個兒的事,將工作完全交給她。
滴答滴答……
忙碌不堪的繪畫部,除了趕著應付客戶的訂單之外,角落那台大座鐘的滴答聲也不容忽視。要知道時間就是金錢,尤其他們手邊的案子又堆積如山,隨便一個小錯誤都可以教他們生不如死,如陷地獄…
「啊,糟了!」
大夥兒已經在地獄入口掙扎,葛依依這時偏偏又不識相,發出淒厲的叫聲,嚇得好些人的筆都握不住,畫出歪七扭八的線條。
「什麼糟了?!」繪畫部主任叫得比葛依依還大聲,飛快的腳步可比田徑場上獲獎的運動員,三兩下就跑到她身邊。
「呃,那個、那個……」葛依依為難地看著美女月份牌的原稿,不敢說出她幹的好事,唯恐被活宰。
繪畫部主任見狀臉都綠了,由她畏懼的表情判定她必然闖禍,於是趕緊低頭一看--她果然闖下滔天大禍,整個日期的排列完全不對。
「完蛋了。」明天就要交稿的東西,最後一刻才出錯,教他如何是好?
「只是日期排錯了,應該可以補救。」葛依依試圖挽救自個兒造成的錯誤,卻徒勞無功。
「怎麼補救?這可是原稿啊!」塗塗抹抹不像話,非但於事無補,相反地還可能會擴大損壞面積,反而更糟。
「原稿也可以補救,不信我現在就補救給你看!」闖下大禍的葛依依,一心一意想戴罪立功,卻苦了繪畫部主任。
「不必了,我會自己想辦法。」繪畫部主任像隻母雞似的雙手護住自個兒的心血,就怕她又來搞破壞。
「不要這樣嘛!我真的可以補救,只要你走開就行。」說著說著,她就要和繪畫部主任搶原稿。
「不行,我不能走開。」繪畫部主任打死不肯移動半步,葛依依也拿他沒轍。
「主任,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讓她修補。
「真的不必了,葛小姐。」繪畫部主任幾乎是在懇求。「我可以自己修補,請你別再動手。」毀掉一整張圖。
「但是你明天就要交稿了。」她又想動手拿圖。
「沒關係,我會想辦法。」他死也不肯給。
「主任!」
「葛小姐!」
葛依依死拖活拉,繪畫部主任就是不肯鬆手,兩人的戰爭終於惹來同事的圍觀,當然也引起傅爾宣的注意。
「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大家全圍在這裡?」
好不容易,大老闆登場,繪畫部主任方能鬆一口氣。
「總經理。」繪畫部主任看起來快哭了。「我只是希望葛小姐能別再碰我的原稿,讓我有補救的機會。」
「補救?」聽見這兩個字,傅爾宣皺了一下眉頭,朝他們走近。
「是的,總經理。」繪畫部主任為難地看著葛依依。「葛小姐把日期弄錯了,必須想辦法塗掉再重來,我們就是在爭論這件事。」
繪畫部主任話說得客氣,什麼爭論?根本就是在保護他的大作不受葛依依摧殘,只是他也看得出來她和老闆的關係匪淺,用字遣詞必須再三斟酌。
「這原稿什麼時候交?」傅爾宣重重嘆氣,不用繪畫部主任哭訴,他也看得出葛依依闖了大禍,日期完全不對。
「明天。」繪畫部主任痛苦的回道。「我跟金廣達綢布莊約好一大早就將原稿送去,您也曉得方老闆的脾氣,若是遲了,他極可能退回這個案子,以後生意也不跟我們做了。」
方老闆的脾氣大,這在上海商界人人皆知。此外他還非常講求信用,特別是跟他約好的時間,千萬不能更改,也不能找藉口,所以才頭痛。
「有辦法補救嗎?」都是他的錯,他不該為了私人感情,影響公務。
事到如今,傅爾宣也只能怪自己。
「我儘量。」繪畫部主任扭曲著臉,似乎不曉得該用什麼辦法彌補葛依依犯下的錯誤,表情痛苦不已。
「我可以--嗯嗯。」葛依依本來是想自告奮勇,怎知會被傅爾宣的大手捂住嘴巴,硬是將她拖走。
「我和葛小姐先出去了,你們再繼續工作。」他連拖帶拉硬是將葛依依帶到自己的辦公室,才鬆手。
「我真的不是故意搞砸,我也想幫忙。」
他還沒有空罵人哩,葛依依便眨巴著一雙大眼,淚眼汪汪地跟他求饒,瞬間撫平他的怒氣。
總有一天,他會被她這雙眼睛害死。
他從來沒有看過哪個女人能夠像她一樣,一會兒是頑皮的精靈,一會兒是清純可憐的鄰家女,真是敗給她了。
「算了。」不罵她了,再罵也是枉然。「今天的事我不跟你計較,不過你不能再畫月份牌了。」省得引起眾怒。
「不公平!」葛依依強烈抗議。「你不能因為一次失敗,就否定我的能力,我有自信做好這份工作,成為一個出色的月份牌畫家!」成功給她父親看。
「依依--」
「你一定要再給我一次機會,不然我不服氣。」為什麼大家總要因為一點點小紕漏就否定她,把她當成笨蛋?
傅爾宣頭痛不已地看著她倔強的表情,明白他若是不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不會甘心,說不定還會從他眼前消失。
「好吧,再給你一次機會。」他妥協。「不過你要先幫我畫一張畫像,等我看過了畫像,再決定你適不適合畫月份牌,你答不答應?」
「答應。」只要能夠繼續畫月份牌,他說什麼她都點頭,畢竟這是她的夢想。
「唉!」傅爾宣嘆氣,不曉得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嘻嘻。」葛依依頑皮的吐舌,她早說過,她要定這份工作,她可是說到做到!
*********
隔天一大早,葛依依便興沖沖地將傅爾宣從床上挖起來,說是要為他作畫。
「什麼?」天才剛亮,他還沒能完全從睡夢中清醒,葛依依就催促他去刷牙洗臉,以便充當她的模特兒。
「我先下樓等你,你動作要快一點哦!」而且顯然是不準備讓他吃早餐,直接折磨他。
傅爾宣迷迷糊糊地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既想呻吟又想微笑,他一定是得了失心瘋,才會喜歡上她。
只是呢,戀愛中的男人最傻也最可愛。
明知道她正在興頭上,也許只有三分鐘熟度,但他還是乖乖地到浴室刷牙洗臉,從衣櫥裡面取出藍色條紋襯衫換上,把自己打扮得帥帥氣氣才下樓,葛依依早已準備好行頭在客廳裡頭等他,一瞧見他就熱心招呼。
「這邊!」她開心地朝他揮揮手,並且指著擺在客廳角落那張單人沙發,也就是她為他準備好的刑椅。
傅爾宣大大方方地坐下,他沒當過模特兒,不過凡事都有第一次,就隨便她擺佈好了。
葛依依早已磨刀霍霍,迫不及待地想下手了。她打算為他畫一幅素描,讓他見識她的實力,她的素描功力,可不是蓋的。
「你擺好了姿勢以後就不要動,不然我的角度會跑掉。」她用非常專業的口吻,提醒傅爾宣模特兒應該注意的事項,聽得他眉頭都揚起來。
素描是繪畫的入門,尤其是西畫。他記得她告訴過他,她是學美術的,應該不至於畫得太差才對。
有了昨天的經驗,傅爾宣對葛依依實在沒有多大信心。另一方面,葛依依同樣對傅爾宣不滿。雖說是兼職的模特兒,也該表現出誠意來嘛!這麼散漫算什麼?
「不對不對,你的手不能擺在那裡,要靠在沙發的椅背上。」她打算畫他的側臉,他卻正襟危坐,端正得跟個皇帝似的,又不是在畫遺像!
「好吧,那這個樣子呢?」傅爾宣換個角度坐,既然正經她下滿意,乾脆裝瀟灑好了。
「也不對。」葛依依跳腳。「你這個樣子,好像浪子,跟你的氣質一點都不搭配。」明明就長得一張貴族臉,幹麼要裝出小癟三的表情,笑死人了。
沒辦法,傅爾宣只得又更換姿勢,葛大小姐仍舊不滿意,一直搖頭。
「氣死人了,我來。」葛依依決定親自上陣,教導傅爾宣該怎麼擺pose。
可憐的傅爾宣,只能像具機械人偶隨她調整,只不過她怎麼調都不滿意,一直覺得不對勁兒。
「奇怪,怎麼跟我想的都不一樣?是不是你--」葛依依原本是想指責傅爾宣的配合度太差,怎麼曉得話才講了一半,就被他近到不能再近的俊臉給震懾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們又靠在一起了。
葛依依越來越有感覺。
他們的呼吸又融在一塊兒,她第一次發現他的瞳孔不是單純的黑色,而是一種稀有的濃醇巧克力色,裡面隱隱約約泛出銀光。
「怎麼了?」傅爾宣搞不懂她為何突然停下來,之前她還活蹦亂跳。
「沒、沒什麼。」她慌慌張張地站直身子,慌亂回道。
笨依依,幹麼這麼緊張?他不過是個男人,就跟美術專科學校那些男同學同一個分類,沒有什麼特別的。
「我只是臨時決定不畫素描,改畫油畫。」話雖如此,但在她心裡深處非常明白,他跟學校那些臭男生完全不一樣,是個成熟的男人,渾身上下充滿魅力。
「你還會畫油畫?」傅爾宣詫異地看著葛依依,只見她信心十足的點頭。
「那當然,我可是西畫組的學生。」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分四個不同的組別,它們分別是國畫、西畫、圖案、勞作,她就分在西畫組。
「真了不起。」傅爾宣沒說他自己對西洋畫也小有研究,畢竟家學淵源,這些個時髦玩意兒,遠在他還在地上爬的時候,家裡頭便到處都是了,對它們一點都下陌生。
葛依依不曉得自己遇見了練家子,還大言不慚地吹噓自己有多行,聽得傅爾宣頻頻點頭。
「那就麻煩你了。」好歹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也出了不少有名的西洋畫大師,她既是那兒的學生,又學西畫,應該會畫得有模有樣。
葛依依確實是有模有樣--至少下筆時又快又狠,塗抹油彩的力道,像是要和人打架似地直往畫布按,令傅爾宣大開眼界。
咚!咚!
他明白油畫是重疊的藝術,舉凡偉大的畫作,沒有一幅不是靠著大膽敏銳的油彩層層疊出來的。只是她狂野的揮筆著實教他心驚膽眺,深怕她一個不小心,會把畫架推倒,弄髒他從英國進口的地毯。
砰!砰!葛大師火力全開,咚咚兩聲不夠看,這會兒已經是卯起來摧殘畫布,看得傅爾宣更為擔心了。
他是見過好幾個極有天分的畫家作畫,但那些畫家下筆的節奏極富韻律,她的卻像是夏天不時刮起的暴風雨,鏗鏘有力,真的不會有問題嗎……
「好了。」經過了兩個鐘頭的揮毫,葛依依終於停下手中的畫筆,滿意地打量自己的成品。
「這麼快?」傅爾宣愣住,據他所知畫一幅油畫至少得耗上幾天的時間或者更久,她卻只花了短短兩個鐘頭。
傅爾宣懷疑他是否遇見了天才?並讀嘆中國又出現了一位潘玉良,只是當他迫不及待的走到畫布後面一看--差點沒昏倒!畫布上那青一塊紫一塊的一團亂,可還是人嗎?
「這個是……這個是我嗎?」更慘的是,他是模特兒,不過此刻他倒希望和角落邊那支青花大瓷瓶交換位置,也好過變成一團抹布。
「這還用說?」別懷疑,她就是在畫他,只不過採取了比較不一樣的技法。
「可是、可是怎麼都不像?」他知道自己不若皓天長得陽剛俊美,但好歹也還是個人樣,但畫布中的他卻……
「這是立體主義的畫法,是由喬治,布拉克和帕布羅,畢卡索共同建立的,是我最擅長的畫法。」雖然畢卡索近年來走向超現實主義,也以這個風格畫了好幾幅有名的油畫,但她還是比較偏好他過去的風格。
葛依依說得頭頭是道,只是傅爾宣十分懷疑,所謂的「立體主義」,是顛覆傳統的透視法,不為時空所限將對象的自然形體,包括幾何形體加以分解,再從不同角度、層次結合起來,在平面上創造出三度、四度空間。但她的畫法沒有任何層次可言,更別提空間的立體感,說難聽一點,她連基本的線條都沒抓穩,難怪畫面這麼亂,沒有絲毫美感可言。
「怎麼樣,我畫得不錯吧?」問題是她對自己的作品卻很有自信,以為自己是畢卡索再世,其實差遠了。
很爛。
他很想這麼說,但他怕傷到她的自尊心,只得胡扯。
「很……很有娛樂效果。」這是他唯一想到不那麼傷她的藉口,聽得她一臉納悶。
「很有娛樂效果?」葛依依左瞧右看,怎麼也看不出哪一點「娛樂」了,她可是很認真在畫。
「我覺得你暫時還是不要去繪畫部,換個部門比較好。」畫出這種鬼畫,別說繪畫部主任,就連他自己也看不下去,定要遭客戶退件。
「為什麼?」葛依依不懂,就她看來她已經通過了考驗,他為什麼還不讓她畫月份牌?
「因為……因為……」傅爾宣支支吾吾地找藉口。「因為你害許主任必須熬夜趕畫,他現在一定還在氣頭上,你若回去了,我怕你會受到委屈,還是再等一段時問比較妥當。」
傅爾宣使出拖字訣,外加恐嚇威脅,務求讓她遠離繪畫部。
「呃……」葛依依還當真被嚇到,因為聽說繪畫部主任一整夜都待在公司,連家都沒回,還勞煩他太太送宵夜,原則上葛依依並不怕上司找麻煩,但她很怕在不好的氣氛下工作,那會影響到她創作的情緒。
「好吧!」算他有理。「那麼我該去哪一個部門?」
在家休息,什麼事兒都別幹。
傅爾宣很想這麼說,但又怕她會打包走人,只得敷衍地說:「隨便你。」
「公司哪一個部門最好玩?」她以前沒待過公司,也不知道部門怎麼分配,更不曉得其中的差別。
「讓我想想看……」傅爾宣偏頭思考了一下。「應該是宣傳部門吧!」
「宣傳部門?」葛依依明顯不想去宣傳部,小臉都扭曲起來。
「你可下要瞧不起宣傳部。」傅爾宣見狀搖頭。「那是公司最重要的部門,底下設有文案人員,專門為客戶寫廣告詞。」
美麗的圖案還得要有美麗的詞彙襯托,這就是文案人員的功能,也是廣告公司最核心的部分。
「原來如此,我懂了,那麼我就到宣傳部。」想想他的話也對,如果沒有強而有力的廣告詞,再漂亮的圖畫也沒用,一樣打動不了人。
葛依依決定聽從他的話,先到宣傳部混日子,等過了風頭以後,再回到繪畫部。
另一方面,傅爾宣則是打算先知會宣傳部的主任,不讓她做任何事,省得她又把事情搞砸。
兩人的想法完全南轅北轍,就連公司的同仁反應也是截然不同。
「從現在開始,葛小姐就換到宣傳部賴主任底下做事。」
繪畫部聞訊以後欣喜若狂,宣傳部卻是一片愁雲慘霧,個個如喪考妣。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2:27
第五章
公事房內的電話鈴聲不斷響起,每一個職員莫不忙著接電話,吱吱喳喳地跟客戶進行討論,就葛依依一個人無聊。
她兩手撐住臉頰,打量公事房內的同事,好羨慕他們有事做。
「這邊這一句話要修改。」
「這個詞兒好像用得不對。」
每個人都低頭專心做他的事,沒有人注意到她已經無聊到快長蜘蛛絲,只差一步就能結網了。
葛依依無聊地翻閱桌上那一堆厚厚的資料,邊看邊打哈欠。從她被發配到宣傳部開始,就一直在看過去的資料,期間沒幹過任何正經事,更別是提參與討論。
……不行了,她再也混不下去,一定要找事情做才行!
葛依依天生好動,就算待在宣傳部只是她的過渡期,她也希望自己能有所貢獻。
「主任!」說時遲,這時快,才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她就已經去找宣傳部主任了。
「嚇!」宣傳部主任嚇一跳,手中的電話聽筒跟著拿不穩,「砰」一聲掉下來。
「我有話跟你說。」她不懂為什麼每個人見到她都慌慌張張,一副她隨時會闖禍的樣子。
「你、你說。」宣傳部主任將聽筒掛回去,盡可能假裝鎮定的回道。
「你什麼時候才要派工作給我做?我快無聊死了。」她不想當個廢人只會翻資料,她要有所貢獻。
問題是宣傳部主任最怕她貢獻,之前繪畫部主任才被她的「貢獻」害到整夜沒回家,隔天還被客戶臭罵,說他貼貼補補太不像話,最後還得靠老闆親自登門道歉,才平息這場風波。
所以說,他怕死了。
雖然宣傳部不像繪畫部損害立即可見,但後續的影響卻是長長久久,更何況老闆已經交代下來不給她工作。
「主任!」
問題是她的意志非常堅決,目光也夠兇狠,他又不能說出實話,搞得他左右為難。
「隨便什麼工作都可以,只要不要再叫我看那些舊資料,我什麼都做。」她已經受夠像個白癡似地翻資料,那種工作任何人都會做,不需要用到她。
葛依依對自己可謂是信心滿滿,宣傳部主任的頭痛亦達到最高點。既不能真的指派工作給她做,又不能露出破綻,可真是高難度……
「不然這樣好了,你再做幾天原來的工作,等你對公司的業務比較熟了,我們再來商量該怎麼分配你的工作,你說好不好?」宣傳部主任想了半天,著實想不出解套的方法,只得來個四兩撥千斤,先拖再說。
「可是……」她不懂光看資料能對工作有什麼幫助?總要實地練習。
「就這麼決定。」宣傳部主任匆匆拿起電話聽筒,假裝忙碌地撥著轉盤,草草打發她。
葛依依只得悻悻然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翻閱那些舊資料,如此又過了幾天。
「主任,我真的受不了了!這次你一定要派給我工作,不能再敷衍我--」
葛依依這回下定決心非要爭到工作不可,不過她算是白吼了,宣傳部主任根本沒在聽。
「你幹麼皺著眉頭?」整張臉並且糾得跟條濕毛巾差不多,模樣非常難看。
「沒什麼,只是頭痛。」頭痛業務太多,頭痛她沒事就來找麻煩,頭痛想不出更好的廣告詞。
「是嗎?」葛依依信以為真。「那你要不要吞幾粒仁丹?我的皮包裡面有,我去拿來給你。」
「不用了。」宣傳部主任阻擋她熱心的腳步。「我不是真的頭痛,我只是想不出廣告詞。」
宣傳部主任唉聲嘆氣,終於承認自己的能力不佳,他底下那些文案人員也好不了多少,一樣想不出來。
「是哪一種行業的廣告?」連翻了幾天的舊資料,葛依依總算對公司業務有一定瞭解,問話也比較精准了。
「老闆的洋行。」宣傳部主任苦澀的回道。
「啊,爾宣的洋行?」這下不得了,居然是自家人的洋行,可得想個辦法才行。
「是啊!」真羨慕她能自由自在地呼喊老闆的名字,他也好想撒嬌喊幾聲「爾宣」,哭訴他想不出來,
「讓我看看。」既然是恩人的事,她當然得當仁不讓,擔起救火隊的角色。
「你看吧!」宣傳部主任決定死馬當活馬醫,大不了放把火燒掉整個宣傳部,也好過杵在這裡頭痛。
葛依依低頭看桌上那一大疊圖畫,上頭畫的都是汽車。其中偶爾還夾帶了幾張汽車的照片,清清楚楚照出「福特」的標誌。
「爾宣成為福特的代理商?」這下子發了,福特汽車每年在上海的銷售量有幾百幾千輛,銷量非常驚人。
「還沒,得先過這一關才算。」宣傳部主任無力地解釋。「美國總公司那邊,給我們洋行立下了規定,說得先做出成績才能決定給不給我們代理。」條件非常嚴苛。
「我聽說洋人的公司都這般不通人情,很難搞。」她有幾個同學也在洋人開設的洋行上班,時常聽他們抱怨。
「可不是嗎?」宣傳部主任深表認同。「再加上上回幫他們經銷的洋行,在廣告上闖出了好成績,想要超越他們,恐怕是難上加難。」
這即便是宣傳部主任感到為難的地方,一九二八年那一則廣告,至今還是經典,根本沒有人可以贏得了他們。
「讓我瞧瞧他們都寫了什麼?」葛依依不信邪,硬是要看四年前的廣告內容,宣傳部主任反正也無能為力,乾脆由她。
福特公司當年在報紙上刊登了好幾篇廣告,其中有一篇廣告詞最引人注目:直到一千九百零三年,現在街上跑得最多的福特汽車才出現。
這完全是一廂情願自吹自擂的說法,因為當時路上跑得最多的車子是雪佛蘭和道奇,根本不是福特,不過她也不得不承認這種經銷手段很高明,挑動了潛在購買者的心,並且產生了一種誘導作用。
「很厲害的廣告詞,我們的文案人員想破了頭,就是想不到更好的詞,唉!」廣告都打不贏人家,更何況和人爭奪代理權?難哪!
宣傳部主任卯起來唉聲嘆氣,葛依依不答話,一直盯著那幾句廣告詞不放。
一千九百零三年……那是福特汽車問世的年份,那如果倒過來呢?對!他們可以倒過來強調一千九百三十年--不,是一千九百三十五年,街上只剩福特汽車,如此一來,效果必定很好。
「主任,萬年筆借我一下。」她要將這個點子寫下來。
「咦?」宣傳部主任一頭霧水,不曉得她要做什麼。
「把筆給我就對了!」葛依依一把搶過宣傳部主任拿在手上的萬年筆,在空白紙張上寫下:到了一千九百三十五年,街上跑的,除了福特汽車以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汽車。
寫完以後交給宣傳部主任,請他定奪。
「如果是這樣子寫可以嗎?」她問宣傳部主任,困擾整個部門多時的問題,換到她手裡只需花幾分鐘的時間便解決,宣傳部主任只能瞪著桌上的白紙黑字,不停地眨眼。
她真是寫得……太好了!她寫的這幾句廣告詞,不僅可以延續之前廣告給人的印象,又帶有終將稱霸汽車市場的霸氣,簡直是神來一筆。
「你真是個天才。」宣傳部主任感動到無以復加,差點跪下來感謝她的大恩大德,幫他一個大忙。
「呃,真的嗎?」宣傳部主任溢滿感動的淚水,但葛依依始終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好事,怎麼突然就變成天才?
「小林,快把葛小姐寫的廣告詞,送到繪畫部進行排版,動作快!」宣傳部主任上一刻還很苦惱,下一刻卻如同吃了仙丹般的生龍活虎,臉上散發出興奮的光彩。
「謝謝你,葛小姐,你真是救了我一命。」原本他還在擔心會因為交不出文案被炒魷魚,這下可好,他非但不會被炒魷魚,還會因此而立功,怎麼不教他高興?
宣傳部主任的快樂全寫在臉上,葛依依從頭到尾就不知道他在樂什麼,只因為她一時心血來潮想到的句子也這麼高興,好奇怪。
葛依依一臉莫名其妙的聳肩,不認為自己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直到兩天後各大報刊登她撰寫的廣告詞,並引起空前熱烈迴響,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了不起。
「恭喜你,葛小姐,你成功了。現在洋行的展示間幾乎天天爆滿,每個人都搶著看車。」
「是啊,聽說電話也是整天響個不停,訂單多到接不完。」
「如果不是你想出這麼精彩的廣告詞,反應也不會這麼熱烈,現在福特公司已經同意讓我們代理,這都是你的功勞。」
公司同仁你一句、我一言,唯恐一個不小心漏了讚美,葛依依的行情當場由黑翻紅,成了雷迪斯廣告公司的大紅人。
「其實我沒有大家說得那麼了不起,我只是運氣好,剛好想到了這些廣告詞,如此而已。」葛依依被稱讚得有些茫茫然,但仍沒忘記謙虛。
「哪有這麼剛好的事?你一定是天生就有這個才能……」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
昔日遭人唾棄的小麻煩,這會兒成了人人口中的大英雄,真的是很諷刺。
而在城市納另一頭--
「銀龍洋行這回這篇廣告做得可真精彩,難怪我們會輸。」輕輕丟下手中的報紙,泰裕洋行的老闆--何榮,淡淡地同底下的人說道。
「不可否認,銀龍洋行這次的廣告確實做得不錯,尤其是上頭的廣告詞,很能勾起消費者的購買欲,進一步到展示間看車。」廣告的效果,莫過於吸引顧客走出家中的大門上街消費。單就這一點,銀龍洋行這篇廣告確是達到了不錯的效果,聽說第一批車子,幾乎在兩天內就被訂光。
「所以我們才會輸。」何榮用手指敲敲報紙,極端不悅。「好不容易,福特公司才決定更換新的代理洋行,我們居然連爭取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幾句絕妙的廣告詞給淘汰出局,你們是不是該檢討檢討?」
眾所皆知,何榮和傅爾宣稱得上是死對頭。他們的年紀相仿,背景相似,一個是傳統上海仕紳家庭出身的富家公子,一個是滿清貴族的後代。同樣開設洋行,同樣擁有一家廣告公司。
唯一不同的是傅爾宣的運氣比他好,洋行的生意做得沸沸揚揚,廣告公司的業務也滿檔多到做不完,就連長相、氣度都高他一籌,現在連人人垂涎的汽車代理權都讓他給搶去,更甚者,他連底下員工的素質都比他的強,還能想出這麼幾句人人讚嘆的廣告詞:列了一千九百三十五年,街上跑的,除了福特汽車以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汽車。
他的底下,怎麼就沒有這樣的人才?
「呃,老闆……」冷不防遭何榮訓斥,宣傳部主任只能摸摸鼻子乾笑,一句辯解的話都答不出來。
「都是些廢物!」何榮冷哼,底下的人還是不敢答話,他們爭不過人家是事實。
「雷迪斯的文案人員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我看是大有問題。」同在這一行裡頭打混,何榮非常清楚雷迪斯廣告公司的弱點,並因此而質疑。
「是啊,他們明明是繪畫部強過宣傳部,所以才選擇專攻大型路邊看板和月份牌,不做報紙廣告生意。」要知道報紙廣告除了得和報社關係良好,也要有很強的文案人員,至於繪畫方面,反倒沒有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文字。
「所以我才說其中有鬼。」商場如戰場,舉凡對手的一舉一動都必須瞭解,可現在他們卻面臨一團迷霧。
「會不會他們聘請了新的文案人員?」這是唯一的可能,不然沒有理由雷迪斯這次的廣告詞會突然間寫得這麼好,一直以來都是平平。
「嗯……你去打聽一下,他們是否有聘請新的文案人員。」何榮覺得宣傳部主任說得有理,並交代他辦事。
「打聽到以後呢?」宣傳部主任跟在何榮的身邊也有好一陣子,他有什麼盤算,多少瞭解一些。
「當然是挖角。」何榮狡獪的回道。「我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傅爾宣那渾小子知道我的厲害。」
何榮氣不過什麼都輸傅爾宣,下定決心定要贏這一回,借葛依依的手修理傅爾宣。
「小的知道了,小的立刻去辦。」宣傳部主任機靈地點頭,主雇兩人同時冷笑,發誓無論如何都要扳回一城!
*********
大、勝、利。
莫名其妙建立了一次大功勞的葛依依,這下子可得意了,每天把勝利掛在嘴邊。
公司同仁希望她能穩定下來,好好待在宣傳部,幫公司想些更好、更新穎的廣告詞,但葛依依卻有不同的想法,總認為自己應該還可以有更大的貢獻。
傅爾宣當然也很高興她為了公司立下一次大功,但打死不肯答應讓她重返繪畫部的要求,葛依依和他商量了好幾次未果之後,只得轉而打別的主意。
「這是我們洋行所有商品的總目錄?借我一下!」她興沖沖地跟宣傳部主任拿走銀龍洋行所有商品的目錄,足足有好幾百張。
「曖,葛小姐--」宣傳部主任根本來不及阻止,整本目錄就被葛依依抱走,他叫也沒用。
事實上,她拿走這些目錄,是有別的用途。
她想過了,既然暫時回不了繪畫部,又不想一直待在宣傳部和那些黑壓壓的文字周旋,不如找點新鮮的事來做,說不定又能為公司立下一筆大功勞,到時候她就可以藉此要求傅爾宣,讓她畫月份牌了。
一次不成,再來第二次。
葛依依決定仿效國父革命十次的精神,務求重返繪畫部,畫她夢寐以求的月份牌,當個受歡迎的月份牌畫家。
葛依依對月份牌的執著,可比山高水深,不達目的絕不甘休。但要達成這個偉大的志願之前,她必須先拿出實力,做出一番好成績。
但是怎麼樣才能做出奸成績?不怕,她也有辦法,
抱著厚達幾百頁的商品總目錄,葛依依找上了「新新百貨公司」的管理經理,想要跟他們租借位於六樓的玻璃電台。
「我想用每小時一元大洋的價錢,跟您借用六樓的玻璃電台,不知道您肯不肯借?」她想得很天真,以為幾元大洋就可以租用設備齊全的播音電台,聽得管理經理當場傻眼。
「你想租用電台?」管理經理從沒聽過這種事,這電台是百貨公司內部專用的,從不外借。
「是啊,經理。」葛依依微笑。「我想租用貴公司的玻璃電台,幫我們的洋行打廣告,推銷一些洋貨。」
「請問您是哪一家洋行……」管理經理狐疑地打量著葛依依,怕自個兒遇見一位女騙子,那可就不好了。
「我是銀龍洋行的代表。」她大言不慚地膨脹自己的身分。「我的名字叫葛依依,最近報上那篇幅特公司的廣告詞就是我寫的,我是宣傳部的職員。」嚴格說來,她並不隸屬於洋行,但老闆既然是同一個人,也就不用分得那麼清楚了。
「原來你就是那個寫詞的人,這篇廣告現在正熱著呢!」很受歡迎。
「哪裡。」她假裝謙虛地咳了兩聲。「我只是剛好想起那些廣告詞,就被採用了,運氣非常好。」
葛依依表面不敢居功,其實心裡高興得半死,看來她真的紅了,嘻嘻嘻。
「對了,有關租用玻璃電台的事,您可以答應嗎?」要記住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千萬不可以驕傲。
葛依依在心裡拼命告誡自己,臉上卻掩飾不住得意。
管理經理為難地看著她手中的目錄,其中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商品,他們都有在賣,實在不需要多加介紹。
「我曉得貴公司的電台從不借給外人,只廣告自己的產品。但您不妨破例一次,採用我的提議,說不定會得到意外的宣傳效果呢!」
葛依依的想法看似天真,仔細探究倒也有幾分道理,電台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在播音,趁著休息的空檔,換點不一樣的內容,亦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好吧,就讓你試試看。」管理經理思考了半晌後點頭,答應給她一次機會。「不過只有半個鐘頭的時間,我也不收你半個大洋,但你一定要好好做,不能丟我們公司的臉。」
「我一定會做得很好,請您放心好了。」葛依依對自己向來很有自信,尤其最近手氣正順,做什麼都很順利,只是一個小小的播音工作,相信還難不倒她,儘管交給她好了。
「那麼,就給你半個鐘頭的時間,請好好努力。」管理經理招手派人帶她到六樓去,教她怎麼使用播音設備。
「謝謝您,經理,您一定不會失望的!」葛依依欣喜若狂地跟管理經理道謝,不敢相信,她真的談成了。
「嗯,去吧!」管理經理之所以會答應,其實有好幾個原因,除了想創造話題之外,最主要還是看在傅爾宣的面子,畢竟他也算是百貨公司的主要供應商,公司裡面陳列的各國洋貨,大都靠他進口。
傅爾宣在上海的勢力不小,幾乎所有人都得賣他面子。葛依依當然不可能知道其中的蹊蹺,以為全是自己的功勞,其實並不然。
葛依依跟著百貨公司的職員,登上了六樓的玻璃電台,準備進行她偉大的計畫。
上海的百貨業競爭十分激烈,除了先施、永安、新新三家大型的百貨公司之外,還有分散在各處一些較小型的百貨行以及洋行,數量多到嚇人。
正是因為競爭激烈,逼使各家百貨公司不得不推陳出新,想出一點新鮮玩意兒以吸引客人上門,其中又以新新公司設立的玻璃電台最有創意。
「麥克風的開關在這兒,還有擴音喇叭……」百貨公司職員盡心盡力地教導葛依依,該怎麼使用電台內的播音設備。
葛依依窈窕忙碌的身影,還沒開始播音,就已經引起不少顧客的好奇,甚至有不少客人就站在電台外頭的玻璃前,看她在幹麼。
「喂喂!」弄妥了一切,葛依依開始試音。
所謂的「玻璃電台」,顧名思義就是將電台放進一個大型的玻璃箱子裡面,讓大家都能看得見,在裡頭播音的人,得具有相當的勇氣才行,不然很容易發抖。
葛依依當然也會緊張,但她見慣了大場面,也習慣人群,因此只是緊張了幾分鐘便能慢慢平靜下來,對著好奇的圍觀人群問安。
「各位先生女士,各位青年朋友大家好,我是銀龍洋行的特派員:葛依依,在此跟大家問安,感謝你們光臨新新百貨公司。」
她不只鎮定,台風也好。清靈秀麗的臉孔,配上清脆微甜的嗓音,當場吸引了更多人駐足圍觀,不多久,玻璃電台前面便站滿了人,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葛依依倒也大方,兩手緊抓住麥克風,便開始推銷起產品來了。
「只要是常逛百貨公司的人都知道,銀龍洋行進的貨色最多、最齊全,價格也最公道。」她拿起準備好的目錄,豎立起來給大家看,上面畫的盡是一些香水及雪花膏,在在吸引住女人的目光。
「就拿月份牌上的這幾款香水來說好了,有花香、檀香、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好味道,每瓶只賣五元大洋。」
是啊,那個牌子的香水確實好聞,而且還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香味,真個是好聞得教人說不出話來呢!
「我現在身上噴的,就是這一系列的香水哦!真的很好聞,有興趣的小姐們可以到一樓的美容專區購買,我可以為大家爭取折扣。」推銷也罷,她並進一步大瞻地說要主動爭取折扣,果然引起眾人的興趣。
只是礙於一層玻璃隔著,大夥兒就算有問題也無法發問,葛依依就是看准了這一點,才敢大膽說要爭取折扣,至於能不能辦到?再說嘍!總有辦法的。
「接下來是……」葛依依手拿著目錄,拼命地推銷產品。在當時目錄就是月份牌,所以就算不聽她清脆的聲音,光看她手中的月份牌已經極為賞心悅目,大夥兒也就興致高昂,一路捧場到底了。
「沒想到她還挺能幹的,真的吸引住眾人的目光。」管理經理不放心,跟上來看她的表現,意外地發現她十分稱職。
管理經理見狀微笑,半個鐘頭即將用盡,但她似乎還意猶未盡,就多給她一些時間好了。
管理經理是一個相當仁慈的人,見她正在興頭上,也不打擾她。僅僅只是瞄了幾眼,便回到公事房辦公,順便撥了通電話給傅爾宣,跟他打招呼。
「你的人現在正在我這裡,她可真活潑。」一想到葛依依拿著目錄,推銷商品的俏皮模樣,管理經理直發笑,認為傅爾宣真個是雇請到了一個好員工,為他這麼賣力。
「誰在你那兒?」聽筒那頭的傅爾宣一頭霧水。「我怎麼完全聽不懂你說什麼?」
「你不是派了一個名叫葛依依的女孩來推銷產品嗎?現在她就在六樓的玻璃電台,賣力推銷貴洋行代理的商品--」
「等等,你說誰在你那裡?」管理經理說了一大串,傅爾宣只聽見其中的三個字,並且緊張的問。
「葛依依小姐啊!」管理經理覺得很奇怪,莫非他真的遇上女騙子?
「我的天!」傅爾宣聞言痛苦地哀嚎,頭痛得不得了。「她在你那邊做什麼,該不會是自我推薦說要畫月份牌吧?」他簡直拿她沒辦法,一直吵著要畫月份牌,但她明明沒有那方面的天分。
「她幹麼問我畫月份牌?」管理經理一臉莫名。「她是來推銷你洋行的商品,而且做的不錯。」頗懂得運用技巧。
「推銷商品?」傅爾宣好像直到此刻才聽懂,才懂得反應。
「可不是嗎?」管理經理笑著答道。「她目前正在六樓的玻璃電台--」
管理經理還沒能把話講完,電話就被掛斷了,掛得管理經理一頭霧水,始終搞不懂究竟怎麼回事。
不要說管理經理不懂怎麼回事,就連傅爾宣自己也沒弄懂。他不過放鬆了幾天,去忙自己的事,她就出了亂子,跑到人家的百貨公司鬧場,把他的臉都丟光。
傅爾宣一向就是五龍中脾氣最好、個性也最溫柔體貼的人,可是這回也忍不住要發脾氣。
他匆匆忙忙地趕往新新公司,六樓的玻璃電台前面果然擠得水洩不通。
「借過一下。」他撥開人群走向玻璃電台,祈禱是管理經理弄錯,或是跟他開玩笑。但很不幸葛依依真的在裡頭,用著輕快無比的聲音,介紹洋行代理的商品。
「還有這瓶『愛司牌花顏水』,可以改善臉部的油水紅光,男男女女都可以使用,不必再害怕自己的臉變成炸饅頭,非常好用哦!」
葛依依靈活俏皮的比喻,引來現場群眾一陣哄然大笑。
「哈哈哈,居然想到炸饅頭!」
現場的群眾都覺得葛依依這個比喻妙透了,唯獨傅爾宣笑不出來,事實上,他憤怒得不得了,幾乎要發瘋。
今天以前,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個佔有欲這麼強的人。
他不想跟別人分享她晶瑩剔透的聲音,不想和人分享她靈活俏皮的表情,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和別人分享她那燦爛無比的笑容。
他甚至私心的認為,那笑容只屬於他,不該像月份牌上的模特兒,暴露在公眾場合讓人欣賞,種種的一切加起來,使他異常憤怒,遂不客氣地抬起手來用力敲打玻璃,打斷她的播音。
葛依依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欣喜之餘開心地跟他揮手打招呼,哪知道他會用力打開玻璃門,怒氣衝衝地說了聲。
「回家!」
接著就把她從玻璃電台拖出去,當眾給她難堪。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2:45
第六章
傅爾宣難得發一次脾氣,那麼效果如何?答案是有效,但很遺憾地時間維持不長。葛依依難得的乖巧只維持到回家後便結束,傅爾宣才剛將帽子交給姆媽,葛依依便忍不住跳腳抗議。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她不懂。「我只不過是進了玻璃電台推銷洋行代理的商品,你憑什麼生氣?」
「我的商品不需要你出面推銷,更不需要你搔首弄姿在大庭廣眾下嗲聲叫賣,它們本來就很有市場。」用不著她多事。
「我搔首弄姿?」葛依依的小臉都扭起來,覺得他很不公平。
「本來就是。」傅爾宣氣得口不擇言。「你一個女人家,關在透明箱裡任人品頭論足,不是搔首弄姿是什麼?」
「我是在推銷洋行的商品!」葛依依氣死了,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變得這麼不可理喻,一點也不像是他。
「我說過了,不需要。」這才是原來的他,哼!「記住你並不是電影明星,也不要妄想自己會獲得讚美,你只是一個平凡的辦事員,不要想拋頭露臉。」
「拋、拋頭露臉?」葛依依簡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他怎麼比她老爸還不可理喻。
「好,我就是喜歡拋頭露臉,你想怎樣?」她的一片好意他不接受就算了,還說出這樣的話污蔑她,這口氣非得要爭到底,絕對不能輸。
「不怎麼樣,先罰你個三天三夜不准出門,外加不給你一毛錢零用,看你能傲慢多久。」他終於能夠瞭解葛爸爸的心情,有她這種女兒,也真難為他了。
「你!」好哇,她總算能體會「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但她也不是好惹的。
「別以為你的詭計能夠得逞。」她狠狠撂話。「你不給我零用沒關係,我自己想辦法。」
「你能想什麼辦法?」又沒地方住,又沒有錢花,就算搭電車也得要八文銅錢,他才不會給她搭電車的錢。
「我可以去找工作。」以為這樣就難得倒她呀?也不想想她是什麼人,才不會輕易屈服。
「沒有人敢用你的。」倔強也沒用。「只要我放出消息,誰也不會用你。」除非是找死。
「試試看才知道。」葛依依不甘心地回嘴,不相信他能隻手遮天。
兩人互瞪了一會兒後冷哼,分別掉過頭去不理對方,算是他們第一次吵架。
隔天--
「我才不信真的找不到工作,就找給你看!」
無論如何都不服氣的葛依依,隔天很早就出門,上街找工作。
時序已由三月進入到四月,天氣漸漸暖和,她不必再穿厚重的大衣,但還是得穿上厚一點的外套,才能禦寒。
她摸摸口袋裡面的零錢,還真剩下到幾個銅板。她因為住在傅爾宣家,吃穿都不必煩惱,她也沒上街買東西的習慣,因而甚少跟傅爾宣拿零用錢。
不過,現在她後悔了。
就算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應該先跟傅爾宣要工資,再來發脾氣,省得落得像現在諸事皆空,什麼都沒有!
葛依依滿肚子的委屈三天三夜都吐不完,但就像她一向強調的,她有的是骨氣,任何一個臭男人都休想威脅她。
為了證明她的決心,也為了證明上海人沒有傅爾宣說得那麼絕情。葛依依只要一看見門口貼著「徵人」兩個字的店家,就跳進去應徵,但對方只要一聽見她的名字就打回票,說什麼也不肯雇用她。
「老闆,您就讓我試試看嘛!」她不懂大夥兒為什麼都這麼怕她。
「不行,我們這家小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請你到別的地方找工作吧!」
幾乎每家小店的老闆都是這麼回答,葛依依懷疑是因為傅爾宣暗中動手腳,交代他們這些店家不許錄用她,她才會四處碰壁。但是她已經找遍了整整一條街,他真的有這麼偉大,可以任意操縱他人的意志嗎?她不這麼認為。要知道上海灘的大人物不少,哪一個人不是大有來頭,但要這般呼風喚雨,得要有通天的本領才行,她一點都不認為傅爾宣是那麼厲害的人。
葛依依百思不解,想不通這些店家為什麼都這麼怕她?直到牆壁上貼著的一張紙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才找到答案,並因此而氣到臉紅,幾乎腦溢血。
紙條上不但清清楚楚寫著她的姓名,還把她害繪畫部主任熬夜加班的事情,也像演戲般加油添醋的寫出來。最後還警告想錄用她的店家要小心,她壓根兒是個惹禍精,誰錄用她誰倒楣。
什麼跟什麼嘛!
葛依依簡直快氣炸。
他怎麼可以用這麼卑鄙的手段?難怪她到處找不到工作!
火冒三丈地把紙條從牆壁上撕下來,葛依依唯一慶倖的是傅爾宣沒把她的照片貼上去,不然可真要成為通緝犯了。
發完了脾氣之後,接下來是永無止盡的沮喪,她好像做什麼事都會失敗,真是個沒有用的人……
她像條喪家犬垂頭喪氣,街角這時刮起一陣風,吹來一張報紙,覆蓋住她的臉。
搞什麼?
人只要一倒楣,就連不下雨也能烏雲罩頂,瞧她此刻不就是這個樣子?
她氣衝衝地把報紙從臉上扯下來,原想直接揉成一團丟掉,卻意外地發現原來老天不是要懲罰她,是要幫她。
她興奮不已地看著報紙上的廣告--和懋影業製片公司即將開拍—部新戲,片名「三朵堅強的小花」。由知名導演李明先生主導拍攝,將於四月三號公開招考女主角,想一圓明星夢的女士小姐,請於早上十點準時集合。
接下來就看見一長串位址和電話,通知有意報考的人該到哪個地方報名,還言明了報名免費,機會難得,必須好好把握。
她當然會好好把握了。
葛依依高興得快要跳起來。
山不轉路轉,既然傅爾宣要斷她的路,她只好自己找路走,改當電影明星。
葛依依對自己的外貌極有自信,她雖然不是那麼想當明星,但只要能夠讓她擺脫目前的困境,什麼職業她都歡迎,她可不想再看別人的臉色過活,哼!
重重發誓以後,她又拿起報紙瞄了一下報考的日期……嚇,四月三號?那不就是明天嗎?她的運氣真是好到沒有話說。
把報紙摺疊成一小張,葛依依寶貝不已地將它放進外套的口袋裡面,這可是她用來揚眉吐氣的重要依據,丟不得。
打定了主意去演電影,葛依依突然覺得沒有事情可做,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她抬頭看看天色--不得了,居然已經晚上了,到底什麼時候天黑的?
忙著找工作和生氣的葛依依,根本沒有察覺到天色已晚,於是趕快加緊腳步,回傅爾宣位於法租界的洋樓。
由於她沒錢搭車,只好走路回家,偏偏傅爾宣的家又離大街很遠,她足足走了一個多鐘頭,才回到家。
「還沒找到嗎?再繼續找!」
葛依依甫踏進客廳,就看見傅爾宣背對著她,抓住電話聽筒大吼,音量非常嚇人。
「你在幹麼?」她不懂他為何發飆,對著電話大吼大叫,莫非又有什麼人做錯事?
「你回來了!」傅爾宣驚訝地轉身,將手上的聽筒掛回原位,焦急地質問葛依依。
「你究竟跑到哪裡去?我擔心死了。」一大早就不見人影,姆媽也說沒有看見她,他還以為她走了。
「我……」
「我還以為你發生了什麼意外,整天都沒有辦法工作,還拜託朋友發動手下大街小巷的找,就怕你出事。」
「什麼手下?」傅爾宣嘮叨了一長串話,她竟然只聽見這一句。「這話聽起來就像黑社會的幫派份子使用的字眼,不適合你這種正人君子,會降低你的格調。」
葛依依一向就認為傅爾宣的氣度非凡,是個極有教養的貴公子,只要稍微粗魯一點兒的用詞都不適合他,更何況是黑社會的黑話。
「不要亂說話。」
吊詭的是傅爾宣非但沒有讚美她對他的信心,還氣急敗壞地叫葛依依住嘴,她真的好委屈。
「啊?」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好話也不高興,他可真難伺候。
「看來她已經平安到家,我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
從她身後突然蹦出來的陰沉聲音,嚇壞了葛依依,也讓傅爾宣痛苦地捂住瞼,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好友。
葛依依驚魂未定地轉身面對這聲音的來源,不期然墜入一江秋水之中,被商維鈞帶有魔力的雙瞳吸進去。
這是一個很英俊、很英俊,俊美到幾近邪氣的男人。他的五官立體,排列組合近乎完美。就她學美術的眼光,他簡直可以說是東方版的Narcissus,好比水仙花一樣高雅漂亮,但她就是害怕。
「呃,維鈞……」傅爾宣不知能說什麼,人家好心地派遣手下找她,她卻指責人家混黑社會,這下子死定了。
「我看你也不必擔心了,她不但沒事,精神也好得很,應該不會發生什麼意外。」商維鈞的口氣雖然很淡,但總是有意無意透露出威脅,聽得葛依依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豎起來。
「是啊!她精神真的很好……」唉,完了,維鈞在不高興了,以後的日子難熬了。
「既然如此,我告辭了。」商維鈞重新戴上帽子,臨走之前特別瞄了葛依依一眼,嚇得她魂飛魄散,心臟都快跳出來。
「謝謝你,維鈞。」傅爾宣趕緊向商維鈞道謝,免得商維鈞越來越不高興。
商維鈞點點頭,算是接受他的好意,但眼角的餘光依然射向葛依依,將她如木頭人定在原地。
一直到商維鈞走遠,葛依依才敢吐氣。
「嚇死人了,他真的好可怕哦!」想起商維鈞無意問透露出的警告,她就心有餘悸,拼命拍胸脯壓驚。
「你說誰可怕,維鈞?」傅爾宣本想斥責她說話不經大腦,但卻被她這句話轉移焦點。
「是啊!」她點頭。
「你不覺得他長得很好看嗎?」他們這五個好朋友的長相都各有特色,其中以皓天的陽剛和維鈞的陰柔最為搶眼,呈強烈對比。
「他是長得很好看,但同時也很可怕,我一點都不喜歡他。」說不喜歡可能還客氣了一些,應該是害怕,那個叫商維鈞的男人,總給她一股壓力,她也說不上來。
「是嗎?」傅爾宣感受不到什麼壓力,但他很喜歡葛依依這個答案,畢竟她是他的意中人,她若喜歡上他的好朋友,豈不是很尷尬?
葛依依驚恐的表情,和用力的點頭,皆說明了他不會有這方面的困擾,這大概是截至今晚為止最好的消息。
「對了,你究竟跑到哪裡去了?一整天都沒有你的消息。」傅爾宣突然想起這個他們還沒有解決的問題,窮追不捨繼續問下去。
「我--」葛依依原本想一五一十交代行蹤,但一想到自己的大名和做過的糗事,都被大搖大擺地貼在街頭上,忍不住一陣火大。
這個卑鄙的男人,為了不讓她到外面工作,居然使出這麼惡劣的手段,她才不要理他呢!
「明天你就會知道了!」草草撂完話以後,她隨即沖上樓,任傅爾宣再怎麼敲門,她就是不開門,
傷腦筋。
面對緊閉的門扉,傅爾宣只能搔搔頭,再一次敗給葛依依。
*********
翌日,風和日麗,是為一個難得的好天氣,葛依依很早就起來梳妝打扮,準備報考女演員。
她先挑了一件粉紅色小碎花旗袍換上,接著再戴上一副珍珠耳環,最後又拿出一件黑色的針織背心罩在旗袍外面,再隨便梳了幾下頭髮,如此就算完成妝扮。
葛依依的身材纖細,比例極均勻,有點像阮玲玉,但她當然沒有人家美麗,不過也不差就是了。
匆匆忙忙地下樓,葛依依像個小偷一樣摸出門,唯恐被傅爾宣發現。
只下過,她多慮了。
昨天為了找她,傅爾宣一整天都沒到公司上班,今天一早起來,就趕去公事房處理公事,省去她躲人的麻煩。
「依依,你要出去啊!」
問題是好不容易去了個大麻煩,卻來了個小麻煩,她忘了還有姆媽這一關。
「是啊!姆媽,出去走走。」她捏緊手中的黑色手拿包,很怕姆媽會去跟傅爾宣打小報告,斷送她的大好前程。
「有錢坐車嗎?」姆媽不是要打小報告,而是關心她是否有錢花用。
「呃……」葛依依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姆媽重重地嘆氣。
「我這裡有兩元大洋,你拿著。」姆媽將兩個閃亮亮的銀幣塞進葛依依的手裡,讓她好感動。
「姆媽……」
「我真搞不懂少爺在想什麼,沒錢在上海還能夠過活嗎?真是的!」姆媽顯然也不認同傅爾宣的做法,認為他太沒道理。
葛依依拼命點頭,非常贊同姆媽的說法,他真的好沒人性。
「所以我決定自力救濟。」不給她錢,不讓她工作沒關係,她就去當電影明星,看誰比較有志氣。
「啥?」姆媽聽不懂葛依依的意思,滿臉困惑。
「沒什麼。」葛依依搖搖手,哈哈哈地陪笑,姆媽又嘆氣。
現在的年輕人,在想什麼都瞧不清楚,只能說時代變了,再也不復以往的舊社會。
「那麼,我出門了。」怕再待下去姆媽會起疑,葛依依只得快溜。
「小心點兒,別摔著了。」又不是在躲牛蛇神,幹啥跑那麼快?搞不懂。
葛依依之所以跑這麼快,自然有她的苦衷。除了怕姆媽發現之外,最主要的是害怕遲到,錯過了報考時間。
有了姆媽給的銀元做後盾,這下子她總算能搭乘計程車,不必再走路了。兩元大洋不算多,但也不算少,至少來回車資有找,還有餘錢多吃一客霜淇淋。
當葛依依滿懷著希望搭車來到招考現場,才發現,想藉此一圓明星夢的人真多,而且個個都長得很漂亮,她好像沒什麼希望……
不行,要對自己有信心,你一定沒問題的。
葛依依給自己加油打氣,跟著前面長長的人龍排隊,務求非順利報名不可。
由於報考的人很多,葛依依幾乎排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報到名,跟著電影公司的人員進到試演會場。
偌大的會場是由一個大舞台組成,舞台的下面並放了一整排桌子及椅子,並且有為數不少的評審已經坐在上面。
葛依依和所有報考的考生,在舞台上排排站。一旁的報社記者,拼命拿著相機狂按快門,刺眼的鎂光燈照得葛依依眼睛都快睜不開。
天啊,這也太離譜了吧?
她們不過才站上舞台,連最基本的審查都還沒有開始進行,鎂光燈就閃個不停,等到真正開始考試還得了,眼睛豈不要瞎掉?
儘管葛依依非常明白,這是電影公司搞的噱頭,但她還是覺得太誇張。反觀其他考生,卻是十分享受聚焦的滋味,這讓她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是否適合生活在水銀燈下?好像太絢麗了。
只是既來之,則安之。
反正都已經報考了,她也只能乖乖站在台上,等待審查。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所有考生都已經到齊,台下的評審也是,但奇怪的是試演會還不開始,台上的考生逐漸變得焦慮不安,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個時候,終於有人上台,站在直立式麥克風前咳了兩聲。
大家立刻安靜下來,以為審查會就要開始,結果相當令她們失望。
「由於還有一個評審還沒到,試演會還要過些時間才開始,請各位考生,評審,以及記者朋友們耐心等候,謝謝。」
說完立刻下台,大家又開始交頭接耳,討論是哪個大人物這麼神氣,讓大夥兒等他。
葛依依站到兩腳發疼,卻又不能當場脫下高跟鞋,揉腳趾頭。平時她很少穿高跟鞋,比較喜歡穿平底鞋,這會兒可嘗到苦頭。
她越站腳越酸,腳趾頭越不舒服,正想偷偷脫下高跟鞋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害她不得下趕緊把鞋子穿回腳上,立正站好。
「抱歉遲到了。」
最後一位評審終於進場,一進場就跟大家說對下起。
「因為公司突然發生一件緊急事件需要處理,因此而耽擱了好幾個鐘頭,我在此向所有人致歉。」
他這話顯然不只是講給考生和其他評審聽的,還有報社記者,只見鎂光燈瞬間閃個不停,考生們的鋒頭全被搶走。
「傅先生,這是您最新投資的片子嗎?您對電影公司公開招考女主角有什麼看法?」
原來讓大家苦苦守候的神秘嘉賓就是傅爾宣,他也來當評審了,葛依依當場傻眼。
「我覺得電影公司採取這種公開的方式很好、很透明,說不定我們可以藉由這場試演會,找到另一個阮玲玉也說不定呢!」
當年的阮玲玉,就是參加了電影公司公開招考才開始演電影,進一步大紅大紫,可說是當代的傳奇。
身形和阮玲玉相仿的葛依依,都還沒能循阮玲玉進入電影圈的模式,便先落跑。趁著大家的焦點都集中傅爾宣身上之際,一步一步地往舞台旁邊挪,試圖開溜。
「說到阮玲玉,我發現有一個女孩跟她長得挺像的,在那邊--」
報社記者哪壺不開提哪壺,人家明明在說阮玲玉,卻將箭頭指向葛依依,這會兒大家的視線都往她身上集中,她的逃跑計畫當然也就當場宣告失敗。
「呃,我……」葛依依搖搖手指,拜託記者不要再說下去了,再說她就毀了。
「依依!」
她的確是毀了,因為傅爾宣不但發現她在場,還非常生氣,英俊的臉龐竟浮現出青筋,看得葛依依心驚膽戰。
「你怎麼會在這裡?」而且打扮得花枝招展,非常可疑。
「我……我來……」死了,居然會被當場抓到,這是什麼世界。
「你該不會是來參加試演會吧?」傅爾宣從她的表情看出端倪,一口認定她就是來試演。
「我--對啊,我就是來參加審查會,怎麼樣?」葛依依豁出去了,她又不是做什麼壞事,幹麼凶巴巴?
「怎麼樣?」他簡直不敢相信他耳朵所聽見的。「誰允許你來參加試演會,跑來試演?」找死。
「我不需要你同意,才能來參加。」葛依依火大反駁。「告訴你,我雖然住在你家,但我有我的人身自由,你沒有權力限制我的行動。」
雙方戰得精彩,報社記者除了鎂光燈閃個不停之外,更沒忘記詢問他們兩人的關係。
「請問這位小姐,你為何住在傅先生家中?」只是記者很聰明,看准了葛依依不會應付記者,專找她下手。
「呃……」她果然不會應付記者,尤其害怕他們手中的鎂光燈,好刺眼。
「因為她是我的未婚妻!」情急之下,傅爾宣隨便掰了一個藉口。「我和葛小姐已經訂婚了,再過不久就要結婚,只是先住在一起。」
「才沒有!」葛依依連忙搖頭。「我們才沒有訂婚--嗯。」她的嘴巴又一次被傅爾宣的大手捂住,不許她亂說話。
「她只是害羞,你們知道女人家都是這樣。」傅爾宣對記者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只見記者齊點頭,極為贊同他的話。
葛依依還是拼命搖頭,掙扎著要說出真相。傅爾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封住她的小嘴,當場吻給記者看,現場一片尖叫。
尖叫的當然是那些做不成明星,也要飛上枝頭當鳳凰的考生,她們原本還巴望傅爾宣能夠看上她們,這下全完了。
喀嚓!喀嚓!記者則是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來個大特寫,務必將他們接吻的鏡頭拍得一清二楚,完整對世人交代。
整場試演會,有人哭,有人尖叫,還有不絕於耳的快門聲。
至於最後決定的女主角是誰?
唔,沒人關心,大家的焦點都放在傅爾宣和葛依依身上,誰還管他試演會?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3:06
第七章
「號外!號外!傅爾宣已經和一位神秘女子訂婚,大家快來看!」
街頭販賣小報的報童們,光著一雙沾滿灰塵的腳,跑遍大上海的街頭。
他們手裡拿著報紙,四處向人們兜售,唯恐來往行人不知道這件大事。
「傅爾宣竟然已經訂婚了?快給我一份報紙!」
好奇的人們爭先恐後跟報童買報紙,唯恐錯過這則小道消息,跟不上時代。
通常會被拿來當做號外的新聞,不是跟政局有關,就是跟財政有關,甚少這類花邊新聞。
只不過呢,傅爾宣不是其他人,而是五龍之一。
有關於五龍的一切,人們都極有興趣知道。畢竟上海說新奇也新奇,說無聊也無聊,每天雖有看不完的新聞,但若是有關社會名流,再多消息他們都多多益善,也算是一種排解無聊的方式。
一九三二年的中國,消息傳遞得非常快。
經常上海早上才印好的報紙,下午就轉到北平去了。這些傳遞的管道,不外乎是陸運、水運,以及空運。當然電報和電話也是一大途徑,但頂多只能按照新聞稿子寫一寫、念一念,總不若親自閱讀報紙來得痛快,來得有臨場感。
「爾宣這渾小子,居然敢做出這種有辱門風的事情來,真是丟臉透了!」遠在天津的傅老爺子,氣衝衝地丟下今天下午才空運來的報紙,起身來回咆哮。
「訂婚不跟家人商量也就罷了,現在居然還當著記者的面,做出這種舉動,教我的臉往哪兒擺?!」早知道就不讓他一個人到上海闖天下,這會兒不就闖出毛病來?丟臉哪!
「老爺子,請息怒。」總管安慰道。「也許少爺只是一時鬼迷心竅,才會做出這種失當的舉措,些許他自個兒現在也正後悔呢!」
根據記者的報導,傅爾宣是在電影公司舉辦的試演會上,當眾宣佈這個消息的。宣佈的同時,女方還拼命否認,傅爾宣為了表示誠意,當眾吻她證明他的決心,這些精彩的鏡頭,都被攝影記者快手捕捉,忠實呈現。
「他根本存心跟我作對,哪會後悔?」傅老爺子氣呼呼,對他這個獨生子是完全沒轍,頭痛得不得了。
總管不敢答話,他們父子不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原本還有夫人居中緩衝協調,但自從夫人死後,情況就每況愈下。到最後,少爺索性帶著奶媽移居上海,來個眼不見為淨。
傅老爺子雖然思念兒子,但礙於他愛面子的個性,也是絕不肯先認輸的。這樣的僵局已經維持了好幾年,總管看傅老爺子一天一天的老去,頗為替他擔心,深怕萬一要是到了傅老爺子臨終前,父子倆還碰不了面,那可是人生最大的遺憾。
總管從辛亥革命前就一直跟在傅老爺子身邊,自然是忠心耿耿,一心一意為傅老爺子著想。他明白傅老爺子想見兒子,卻又拉不下臉的心情,於是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老爺,要不咱們去上海瞧瞧這個女孩,就可以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了。」總管抓住傅老爺子的心思建議道,正中傅老爺子的下懷。
「也對,光在這裡生氣也沒有用,不如去上海,看爾宣搞什麼鬼。」傅老爺對總管的提議滿意得不得了,他早想去上海拜訪兒子,但總找不到什麼好藉口,這回可主動送上門了。
「通知下人打包行李,咱們去上海。」傅老爺子拍板定案,打定了主意要看媳婦,若是不滿意,會想辦法讓她知難而退。總而言之,就是不能壞了傅家的家風,娶一個不入流的女子進門。
天津那頭有傅老爺對這門親事不滿,上海這頭葛爸爸則是演出大鬧傅家洋房的戲碼,氣勢直逼傅老爺子。
「你說,這是怎麼回事?!」葛爸爸氣勢旺,一見著葛依依便大加撻伐,忒大的吼聲,幾乎要把屋頂給掀了。
「葛伯伯,您先不要生氣,請您先坐下來……」
「就你看到的這樣,還要我多說什麼?」葛依依完全不給傅爾宣好言相勸的機會,一聽見她父親吼她,立刻也反吼回去,音量照樣大到要把屋頂掀了。
「這麼說,是真的了?」葛爸爸拿著報紙的手直發抖,看起來很危險。
「葛伯伯,您請先坐下……」免得中風……
「什麼真不真,假不假,你說清楚一點好嗎?」不要莫名其妙闖進別人家,像個關公揮舞大刀,看見人就砍。
「依依!」一起來探視女兒的葛媽媽最無辜,話還沒能說上一句,眼淚就直流,看得傅爾宣深感抱歉。
「不好意思,伯母,都是我不對……」
「報紙上寫著你們已經訂婚,這事是真是假,你說清楚!」自己幹了什麼好事自己最清楚,還在那裡裝傻。
「當然不是真的。」誰裝傻啊,她也很意外好不好?「那只是記者自己亂寫,我們哪有訂婚?」如果有的話,她早就普天同慶,施放煙火了,哪還用得著杵在這裡聽他大呼小叫?
「什麼?!」葛爸爸簡直快氣炸了,她就算同人訂婚,隨便住到別人家裡都不對,更何況是沒名沒分?
「我們葛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葛爸爸想到就火大。「現在街坊鄰居都在議論紛紛,說我怎麼教出你這樣的女兒,你教我往後怎麼做人?」
先是離家出走杳無音訊,後來竟公然出現在報紙上和男人擁吻,光想他就覺得丟臉,就想一頭撞死,省得無顏面對江東父老。
「不好做人就不要做,我又沒逼你。」偏偏葛依依不會看瞼色,或者說存心和她父親槓上,葛爸爸果然暴跳如雷。
「你這個不孝女!」葛爸爸氣得追打葛依依,葛依依只好跑到傅爾宣後面避難。
「葛伯伯!」傅爾宣像個盾牌似地擋住父女兩人,盡可能分隔他們,不讓他們起衝突。
「讓開!」葛爸爸斥喝傅爾宣,要他走開。「我要打死這個不孝女,看她還敢不敢亂說話?」
「葛伯伯,請您先冷靜下來。」傅爾宣將葛依依緊緊圈住,因而平白挨了葛爸爸好幾拳,葛媽媽在一旁放聲尖叫。
「我要怎麼冷靜?」葛爸爸心中的憤怒已經累積到最高點,不宣洩不行。「她先是無緣無故離家出走,不肯跟家裡聯絡,讓我們兩個老的擔心得半死。現在又鬧出和人同居,還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這種女兒,我還留著她幹什麼?打死算了!」
說著說著,葛爸爸的手又伸過去,傅爾宣一樣用身體護著葛依依,不讓她受到丁點傷害。
「是你自己趕我出門,現在又把帳算到我頭上,我不服氣!」葛依依不愧是惹禍精,這個時候還來火上加油。
「你說什麼?!」葛爸爸氣得滿臉通紅,眼看著就要腦溢血,傅爾宣趕緊出面緩頰。
「閉嘴,依依!」他恫喝。「再胡說,我就永遠不讓你畫月份脾。」沒有什麼比這個威脅更有效,葛依依果然立刻安靜。
「你早就不讓我畫月份牌了……」儘管如此,她還是噘高嘴,小小聲地抱怨。
這是葛依依第一次乖乖聽話,對於傅爾宣馴服她女兒的功力,葛爸爸除了印象深刻以外,開始考慮或許女兒嫁給他也不錯,他似乎是個好人。
「不好意思打疼你,我實在是太生氣了,生了這個不孝的女兒。」著實發了一頓不小的脾氣之後,葛爸爸總算能夠冷靜下來,為自己女兒的未來打算。
「不要緊的,葛爸爸。」傅爾宣很高興大家終於可以坐下來好好談。「只是挨了兩下,況且深入追究,也是晚輩不對,晚輩不該忘記通知您依依住在我家的消息,在此向您賠罪。」
「這的確是你的不對,是該賠罪。」自從女兒失蹤以後,他就拼命的找,沒想到竟是躲到有錢人家裡來。
「老伴!」葛媽媽拉拉丈夫的袖子,唯恐他出言不遜,惹惱了未來的女婿,女兒的未來可怎麼辦?
「您儘管責怪晚輩好了,但是請不要責備依依,她是無辜的。」這件事情純粹是意外,他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那麼衝動,當場就宣佈婚約。
「她若不是古靈精怪,自己跑到試演會去丟人現眼,會發生這種事?」葛爸爸冷哼,自己女兒什麼習性,一清二楚。
「爸!」
「依依!」
葛依依疾聲抗議,但很快就被傅爾宣壓下來,成了柔順的綿羊。
葛氏夫婦看見這情形很滿意,終於有人能管得住他們的女兒。
「哈哈。」傅爾宣搔搔頭笑笑,事實根本不是他們想的那一回事,不過還是暫時不要讓他們知道比較好……
「報紙上寫的事是真的嗎,你們真的已經訂婚?」問自己的女兒沒有用,葛爸爸轉而問傅爾宣。
「我不是說過--」
「當然是真的。」傅爾宣異常嚴肅的表情,說明了他不是開玩笑,最認真不過。
「爾宣……」葛依依難以置信地捂著嘴,看著傅爾宣,只見他的表情更為認真,更充滿決心。
「我是真的喜歡依依,請你們答應晚輩的請求,將依依嫁給我。」這已經算是正式求婚,並且還是在葛依依的父母面前,算是給足了她面子。
葛氏夫婦當然沒有什麼話好說,就算他們不經商,也聽過傅爾宣的大名,更何況他本人是這麼風度翩翩,氣宇非凡。
「那麼我這個不成材的女兒,就拜託你照顧了,請你給她幸福。」做家長的,即使和兒女再不和,也都一心為兒女的將來盤算,這點亙古不變,就算時代再進步也一樣。
「請你們放心將依依交給晚輩,我保證會照顧她一輩子。」傅爾宣承諾他會永遠愛她,至此,他們的婚事總算完全底定,葛爸爸和葛媽媽才能放心離去。
一直到葛氏夫婦離去,葛依依仍處在彌留狀態之中,耳朵仍迴響著「我是真的喜歡依依」這句話,眼睛眨也不眨。
「好了,接下來就可以開始準備籌辦婚禮,真是太好了。」送走了未來的岳父岳母,傅爾宣心中的那顆大石頭總算能夠完全放下來。
葛依依茫然地看著傅爾宣,似乎還弄不懂他為什麼這麼高興,他臉上的笑容又是所為何來。
「……你真的要娶我?」她似乎仍處於飄怱的狀態,眼神淨是迷惑。
「全心全意。」傅爾宣點頭,被她的表情逗笑,她真的好可愛。
「但……為什麼?」她被笑得小臉都紅起來。「我是說,我以為你是一時氣憤,才會突然宣佈訂婚。」畢竟如果不是她大嘴巴,把住在他家的事情說出來,他也不必被迫採取行動。
「我不會因為一時氣憤就突然宣佈訂婚,這件事放在我心裡很久了,只是藉著昨天的機會說出來。」本來他打算晚一點再說的,或許帶她去知名的飯店吃頓浪漫的晚餐,再乘機求婚。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既然天意如此,他也只好順勢而為了。
「你的意思是……你喜歡我?」葛依依臉紅外加嬌羞再加上不怎麼有自信,十根手指都絞在一塊兒。
「當然了,不然我為什麼對你這麼好?」對於葛依依的後知後覺,傅爾宣不知說什麼好,一般女孩到了這步田地,恐怕早已發覺了吧?她竟然還在問。
「我以為這是因為你是個好人。」她不但後知後覺,還兼遲鈍,教傅爾宣哭笑個得。
「我為人是不錯。」他承認。「但我人再好,都不會隨便帶女人回家住。」換句話說,他是因為喜歡她,對她一見鍾情,才帶她回家,為她買了一屋子的衣服。
回想起和他相遇之後,他對她種種的好。葛依依這才發現,自己居然想錯了,他好像也沒那麼單純。
傅爾宣突然間壓近的唇,證實了他確實沒有想像中單純,而是別有用心。
葛依依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吻她,除了錯愕之外還是錯愕,完全不會反應。
傅爾宣見狀失笑,再一次低頭吻她,這回他吻得更用力,這次葛依依倒是稍微回了點神,但依舊不懂得反應,呆得跟個木頭人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這麼安靜。」平時不是吵,就是鬧,煩得他一刻不得閒。
傅爾宣取笑她。
「我……」葛依依脹紅臉,找不到話反駁。
「我總算找到一個能讓你乖乖聽話的方法。」傅爾宣消遣葛依依,她依舊無法反駁,因為這個方法確實挺有效的。
既然有效,就要多練習幾次。
傅爾宣決定要把握這難得的機會,好好加以練習。
*********
磨蹭了好一段時間,傅爾宣和葛依依終於在其他四龍的見證下,舉行訂婚儀式。
這是她頭一次見到他全部好友,其中一個叫韋皓天的已經娶妻,另外三個還是單身,每一個人的外表都非常出色。
在儀式進行中,她總忍不住要偷瞄分站在兩側的四龍們。就她私底下觀察,韋皓天應該最有女人緣,藍慕唐應該是最開朗,辛海澤應該最穩重,至於商維鈞--
冷不防被他淡如雲,又深如溝的利眼掃到,葛依依瑟縮了一下,趕忙將注意力又放回到前方。
他應該是最可怕,最陰沉、最難以捉摸,一個眼神就能殺死人。
「……交換戒指。」
為了表示慎重,他們請來了一位牧師幫他們證婚,如此就算完成訂婚儀式。
「太好了。」葛依依鬆一口氣。因為這就代表她不必再面對商維鈞,天曉得她好怕他。
由於四龍們都是上海灘知名的大人物,等著他們處理的公事有一大堆,因此訂婚儀式結束後,他們僅僅是隨意乾了幾杯酒,就趕著離開,兩人於是連忙到門口送客。
「再見,謝謝你們來……」送客送到商維鈞,葛依依的聲音明顯變小,表情變得唯唯諾諾。
「以後請多多關照了,嫂子。」商維鈞似笑非笑地瞄了她一眼,淡淡把帽子戴上,葛依依只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威脅。
「彼此彼此……」她越說越沒自信,好想跑到傅爾宣後面躲起來,躲避他盈盈水波,卻又銳利的眼神。
站在她身旁的傅爾宣一頭霧水,不曉得他的未婚妻幹麼這麼害怕?維鈞又沒有做什麼。
「我們先告辭了。」四龍們同進同出,不一會兒,偌大的客廳全部清空。
「嚇死我了!」待大家都走了以後,葛依依重重地喘一口氣,抱怨當新娘真不容易。
「你怕什麼?」他注意到每次她面對維鈞都很緊張,有時緊張到小手發冷。
「當然是怕商維鈞啊!」葛依依不否認。「我覺得你這麼多朋友中,就數他最可怕。」雖然長相俊美,氣質飄渺獨特,但隱約中透露出一股殺氣,教人不寒而慄。
傅爾宣聞言哈哈大笑,覺得她好可愛,和大家的反應都不一樣。
「你真是獨具慧眼,一般的女人都覺得他很迷人,就你一個人怕他。」若說起女人緣,皓天當然是第一,不過維鈞亦不遑多讓,也有他自己的擁護者,是他們之中女人緣第二好的。
「因為他真的很可怕嘛!」葛依依不服地噘高嘴。「而且若說起迷人,我覺得你比他迷人多了,也比較英俊。」氣質高雅又斯文,偶爾戴起金邊眼鏡來,更像是眼鏡公司的模特兒,商維鈞那陰森的傢伙,跟他完全不能比。
「真的嗎,你真的這麼想?」雖然對不起維鈞,但能從意中人嘴裡聽到如此的讚美之詞,任何一個人都會高興。
「當然是真的。」葛依依點點頭,她真的認為他是全世界最英俊的男人,其他人跟他沒得比。
傅爾宣瞬間覺得很窩心,迷人的嘴唇跟著降下來,葛依依閉上眼睛,準備接受他的親吻,眼看著兩人又要開始練習……
「少爺!少爺!人來了!」
偏偏姆媽不識相,挑了個他最不想被打擾的時間闖進來,氣得傅爾宣頻頻詛咒。
「誰來了?」傅爾宣只想叫來人滾回去,休要破壞他的好事,哪知姆媽這時競大喊。
「老爺子來了!」
傅爾宣當場愣住,以為自己的聽力出錯。
「是老爺、老爺呀!」姆媽急得跟什麼一樣。「老爺子從天津來了!」
姆媽明顯是充當馬前卒的角色,只是為了誰,就有待商榷。
「我爹從天津來了?」傅爾宣匆匆回神,姆媽急忙接口--
「對,我從天津來了。」用不著姆媽,傅老爺子自個兒就主動報上名,大搖大擺地踏入客廳。
葛依依完全看傻了,第一次看見有人出門還帶這麼多行頭,簡直就是搬家嘛!
她看著一個很像是管家的男人,指揮僕人將一箱又一箱的東西搬進客廳,好像這裡是他家似地斥責僕人,覺得他好過分。
傅爾宣顯然也很痛恨他們這種行為,雙拳握得老緊,臉色壞得嚇人,完全不像平日的他。
她先看看傅爾宣,再看看傅老爺子,發現兩個人的臉色都很壞。她猜想他們父子間的關係應該不好,搞不好比她和她爸爸還爛。雖說她很想站在傅爾宣那一邊,但她好歹也算是人家的媳婦,總要擔負起一些責任。
葛依依試著表現出賢慧,開口問候他老人家,誰知道他父親這時竟用不屑的口吻問道:「你就是那個女的嗎?」
當場把她裝賢慧的想法趕光光,但她還是儘量耐著性子反問:「哪個女的?」
「跟我這笨兒子訂婚的女人。」傅老爺子不僅說話不客氣,態度更是差到讓人想揍一拳。
葛依依本想直接衝回去,但一想到他是傅爾宣的父親,只得忍住。
「是,我就是爾宣的未婚妻,請爸爸多多指教。」她並且還很客氣地跟對方點頭問安,只見傅老爺一臉神氣。
「我還沒有承認你是我的兒媳婦,別急著自我介紹。」以免貽笑大方。
傅老爺子拽個二五八萬,擺明找碴的態度終於超過她的極限,惹惱葛依依反攻。
「來不及了,老頭。我們二十分鐘前才舉行過訂婚典禮,你來晚了。」順便贈送他一個鬼臉,傅老爺子差點吐血。
「你看看她這是什麼態度?」他手指著葛依依,要傅爾宣說句公道話。「既沒禮貌,又沒教養,我絕不承認這種兒媳婦兒,你們的婚約無效。」
「我的人生不是你說了算,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別想插手我的事。」傅爾宣再也忍不住站出來說話,卻是要他父親閉嘴。
父子間的對峙,隨著傅爾宣這句話達到最高點,現場幾乎聞得到火藥味。
葛依依夾在他們父子中間,既尷尬,又覺得對傅爾宣很抱歉,是她害他們吵架的。
她深切檢討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不該對傅老爺子做鬼臉。傅老爺子卻存心要和她作對似地宣佈--
「反正我絕不承認你們的婚約,我要住下來,直到你改變心意為止。」擺明了給她難堪。
「啊,你要住在這裡?!」她不怕他給她難堪,就怕他賴著不走,那比什麼都可怕。
「不行嗎?」傅老爺子反問她。「這是我兒子的家!」
這點她無法反駁,這裡確實是傅爾宣的家,他也確實是他老爸,她沒立場反對。
葛依依已經盡了全力戰鬥,第一回合交手的結果是戰敗而回。
面對這荒謬的局勢,傅爾宣只覺得一陣厭惡,卻又不能將自己的父親掃地出門,只得冷冷警告。
「你想留就留,但是別指望我會按照你的期望行事。還有,不許搬動我屋子裡面的東西!」
話畢,他牽起葛依依的手便往屋外走,葛依依只能跟上他的腳步,邊跑邊回頭,並經由眼角的餘光,發現傅老爺子臉上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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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出了客廳以後,傅爾宣隨即招來了司機,跟他拿車鑰匙。
葛依依很驚訝他也會開車,她從沒看過他親自開車。
上海這個地方,處處比派頭。
大企業的老闆們多半不會親自開車,做什麼事一定要有司機或秘書跟著,因此也有不少大老闆們不會開車,反正不需要。
傅爾宣算是其中的特例,這當然也跟他年輕有關。只見他手握著皮制方向盤,開著義大利伊索塔,佛拉斯基尼活頂四門轎車,在黃浦江邊繞來繞去,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
葛依依多少能猜出他之所以心情不好,一定跟他父親突然造訪有關係,但是她很體貼的不說,非要得等到他主動提及才開口。
黃浦江上的風吹啊吹,透著一股寒意。
即使已經是春暖花開的四月,江上的風依然這般猛烈,像極了傅爾宣此刻的心情。
葛依依和傅爾宣並列站在黃浦江公園面對向江心,這座寬廣優雅的公園直到四年前還豎立著「狗與中國人不得進入」的標示,如今已經對外開放。
「沒想到你有這樣的爸爸。」沉默了許久,葛依依決定開門見山地同傅爾宣談論這個話題,因為她實在不會迂回。
「他就是這個樣子。」傅爾宣也不逃避。「他還以為這是滿清前朝,作著貝勒爺的美夢。」
「你是旗人?」葛依依嚇—跳,她只知道他來自北平,沒有想到他是前清皇族,難怪他的氣質這麼好。
「沒想到吧?」他自嘲。「就連我自己也都快忘了,二十幾年前我還在北京胡同裡的深宅大院裡面玩耍,如今已經站在這裡面對黃浦江。」
「我是沒有想過你是滿清後裔,不過仔細觀察,你確實帶有旗人的特質。」面貌清秀單眼皮,身材高大略帶一點粗獷。若不是他的舉止實在太文雅,做人實在太斯文,應該還是可以瞧出一些端倪來的。
「我倒寧願不要保留太多旗人的特質。」他苦笑。
「為什麼?」就她看來,旗人沒有什麼不好啊,像他不就很棒。
「因為若是保留了太多旗人的特質,就不容易適應現代社會。」傅爾宣解釋。
「我就是因為不想繼續留在天津,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才一個人帶著奶媽搬到上海來,徹底切斷過去。」
打從辛亥革命的那一聲槍響開始,時代的巨輪就無可避免的轉動。喊了幾千年的萬歲,在瞬間沒了、蒸發掉了。取而代之的人民自主,對外經濟蓬勃發展。
許多人在這一波改變中,變成商賈巨富。也有人受不了這沉重的打擊,躲在自己架構出來的世界緬懷過去,他父親就屬於後者。
「我知道好多前朝貴族,辛亥革命以後都舉家避居天津,你家也是其中之一嗎?」說起那段歲月,其實有些殘忍。辛亥革命以後湧起的排滿風潮,讓許多滿清貴族不敢再留在北京,舉家逃往天津或是瀋陽,被迫留在異地安身立命。
「是啊!」傅爾宣微微挑起嘴角,極不願再回溯往事。「我家因為有愛新覺羅的血統,很容易成為人們攻擊的首要目標。我父親為了保命,很早就搬到天津避難,才能逃過一劫。」
就這點,他不得不佩服他父親的先知先覺,至少保住了大部分財產。
「那不是很好嗎,為何你還恨你父親?」葛依依看得出來傅爾宣不是單純討厭他父親,而是帶著一股恨,他明顯恨他父親。
對於葛依依偶爾的敏銳,傅爾宣不知道該哭或是該笑,她就不能裝傻?
「因為他害死了我母親,所以我恨他。」他這一生最親近的人就是他母親,可是他卻把她害死。
「伯、伯父他?!」葛依依瞪大眼,不可思議的表情,讓傅爾宣失笑,她明顯誤會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別想歪了。」不是謀殺,也沒有毒打,是別的原因。
「那到底是……」她不好意思的低下頭,自己的想像力好像太豐富,也許可以改行去寫小說,
「說來話長。」他仰頭面向天空,天很藍,彷彿也在鼓勵他大膽說出來,打開心結。
「那就長話短說。」她當定了聽眾,不管他願不願意,都會等到他願意講出來為止。
傅爾宣微微一笑,感謝命運的安排。或許從看見她照片的第一眼開始,他便知道,她會是他生命的救贖,所以才對她這麼執著。
「我的母親……是一個非常溫柔的女人。」他不知道該從哪裡講起,只好從頭講了。
「我知道。」葛依依點頭,完全想像得到。
「你怎麼這麼有把握?」傅爾宣瞄了她一眼,不明白她這份自信從哪裡來。
「因為你很溫柔啊!所以我猜想你一定是遺傳到她,絕對錯不了。」她的自信來自於他,這使得傅爾宣倍感溫暖。
他笑笑,繼續說下去。
「我母親很溫柔,但她的身體同時也很不好,舉家搬遷到天津以後,更時常因為水土不服而生病,經常找醫生。」
雖說天津和北京相隔不遠,天氣變化也差不多,但不曉得怎麼搞的,她母親就是不能適應。
「情況已經夠糟了,我父親居然還討姨太太,一個、兩個、三個接連娶進門,這一連串的打擊,都對我母親的身體造成影響,她的健康狀況因此而急速惡化。」
「但你父親不是貝勒爺嗎?你母親應該早已經習慣這種情形才對。」她是不懂王府的規矩,但猜得到二一。
「話是沒錯。」傅爾宣點頭。「但立側福晉也有一定的規矩,不像討姨太太,什麼舞女、交際花都可以娶進門,完全不受限制。」
「這倒是。」封建制度雖不好,總還有一定程度的規範作用,不像現在的社會,只要有錢就可以胡來。
「由此你就可以想像,我家有多亂。」傅爾宣的語氣充滿苦澀。「我母親、原來的側福晉,再加上三個姨太太,一間屋子裡面就擠進了五個女人。」不作亂都不行。
「最後我母親終於忍不住吵鬧,被我父親的三姨太氣死在病榻上,從此以後我便開始恨我父親,要不是他太貪心,一口氣娶了這麼多太太,我母親也不會這麼早離開人世。」
親人的離去,本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悲痛的事,更何況這結果還是由另一個親人造成。
「爾宣!」葛依依忍不住抱住傅爾宣給他安慰,他真的好可憐。
「最可笑的是,他到現在還在作著光復大清的美夢,以為時光能夠倒流,真是笑死了。」
想起父親的種種荒唐,傅爾宣既想笑,又想哭,但最多的是不諒解。他父親為什麼就不能接受榮光不再的事實呢?
「爾宣。」
「如果他不是那麼愚蠢,學人家當軍閥,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他的表情滿是輕藐。「結果軍閥沒當成,反倒學會了一些軍閥特有的壞習慣--比如討姨太太回來,搞得全家不得安寧。」
「爾宣……」
「我真的恨他……真的好恨……」
「爾宣!」他的痛苦是如此深切,葛依依幾乎無法安慰,只能緊緊抱住他啜泣。
但對於傅爾宣來說,這樣的安慰已經足夠,便已經洗滌了他的心靈。
一直到他說出這些話之前,他都還不敢面對自己心裡頭的恨,才知道它們確實存在。
「依依。」說也神奇,當他說完這些積壓已久的故事以後,糾結在他心底深處的死結,似乎慢慢打開。當他再次回想起母親的時候,心也不再那麼痛了,這一切都是她的功勞。
「你看,這是你的照片。」從她身上,他學會了誠實面對自己,無論結果是好是壞。
「我的照片?」葛依依揉眼睛,好奇地看他從皮夾中取出一張黑白照片,交給葛依依。
「我隨身攜帶。」他驕傲溫柔的表情,吸引她低頭看手上的照片,看完了以後大吃一驚。
「欸,你怎麼有這張照片?」這是她兩年前,在南京路上一家小相館拍的照片,她自己都沒有保留了,他居然會有。
「我買的。」他笑吟吟地說出事情的始末,她才知道原來他喜歡她這麼久,遠在一年多前就開始找她。
「原來你是有預謀的。」枉費她還把他當好人,誰知道竟是錯錯錯。
「不是預謀,是上天的安排,」如果不是因為他那天塞車,急著下車找電話,他不會看見櫥窗裡的照片。如果不是因為她參加抗議活動,被她父親趕出來,他也不會在街上遇見她、收留她。
他是有預謀,卻是美麗的預謀。而老天也有它的預謀,並且以最令人欣喜的方式,實現它的預謀,所以他們才會相遇,進一步相愛。
「你說得對,是上天的安排。」她同意他的話,因為唯有此才可以解釋,為何有那麼多的偶然。
他們相視一笑,感謝命運的安排,讓他們遇見對方。
不消說,他們接吻了。
反正他們也不是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下接吻,如果附近剛好有報社記者也歡迎他們拍照,大不了再上頭版就是。
「現在,我已經知道你為什麼討厭你父親了,但既然是自己的父親,你能不能試著對他好一點?」她希望事情能夠圓滿,大家的心裡不要留有遺憾。
「依依……」傅爾宣驚訝的看著葛依依,不曉得她眼底的仁慈從何而來,她分明就很討厭他父親。
「我真的希望你們父子能夠和好。」她和她爸爸雖然吵吵鬧鬧,甚至還跑給她爸爸追。但是只要一句道歉,一句真心認錯,就什麼事情也沒了。可反觀他們父子,卻不肯敞開心扉,瞭解彼此,看得她這個外人都替他們著急。
「沒想到你的心胸竟然如此寬廣。」傅爾宣答應她會盡力嘗試,但他同時也有疑問。
「不過,你做得到嗎?」莫忘她是人家的媳婦,這可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
「唔……」這可問倒葛依依,她只會替人加油,倒忘了自己才是該加滿油箱的人。
「哈哈,我會試著和他和平相處。」葛依依承諾,但是樣子不太有把握。
傅爾宣見狀哈哈大笑,兩手圈住她的腰,甜蜜的吻她。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3:27
第八章
儘管葛依依已經下定決心,要跟傅老爺子和平相處,但實際施行起來,卻有技術上的困難。
就在她決定做一名好媳婦的隔天,葛依依決定先做一名好太太,一大早就起來跟著姆媽張羅傅爾宣的早餐。
基本上她的廚藝並不高明,但在姆媽的幫助下,她還是順利做了一頓豐富的早餐,讓傅爾宣享受。
不用說,傅爾宣必定是把她做的早餐吃光光,吃到肚子脹得鼓鼓的才推開餐椅,拿起公事包去上班。
「我送你。」眼見傅爾宣就要出門了,葛依依連忙解開圍裙,送他到門口,儼然就是個好太太的表現。
司機早巳發動引擎,在門口候著,他們還在離情依依。
「你一個人不要緊吧?」傅爾宣很擔心葛依依。「有辦法應付我爸爸嗎?」
雖然她已經表明了會和他和平相處,但她說穿了也是小辣椒一根,說不準什麼時候要嗆死人。
「我會儘量不要和他起衝突,萬一不行的話就出門去,總有辦法應付的。」葛依依要傅爾宣不要擔心,她自然有應對的方法。
「你真樂觀。」他不得不佩服她的開朗,換做他肯定還要僵持一陣子,絕不可能立即笑臉迎人。
「好吧,那你自己小心。」他輕吻了一下她的面頰,當做是鼓勵。「不要太勉強,萬一還是處不來的話,就出去看看電影或是聽聽歌劇什麼的,盡可能拖延到我下班後再回家,知道嗎?」
「嗯,我知道了,我會依照你的吩咐去做。」她承諾。
「我上班去了。」傅爾宣又親了她一下,才上車。
「好,路上小心。」葛依依開心地跟傅爾宣揮揮手,樣子既可愛又賢慧,任何人看了都要感動。
「哼,假賢慧。」
偏偏就有人故意找碴,一早就不給她好日子過,氣得葛依依牙癢癢的。
忍耐,要記得他是你未婚夫的父親,未來的公公,說什麼都不能得罪他。
葛依依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之後,才不甘心的轉身。
「您起得真早。」她並且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問候傅老爺子。
「就是起得太早,才會看見這麼噁心的事,早知道應該多睡一會兒。」對於葛依依的示好,傅老爺子完全不領情,還用話酸她,葛依依也只能在心裡回應。
對啊對啊,臭老頭,你最好回到床上繼續睡,別來管我們年輕人的閒事。
「您教訓的是,下次我會小心。」可惜她心裡儘管罵得要死,表面上卻得維持禮貌,此舉讓兩個人都不滿意。
葛依依之所以不滿,當然是因為必須被迫說假話。傅老爺子之所以不滿,卻是因為她太過客氣,這讓他的計畫很難接得下去。
他的計畫是趕走她,毫無疑問。像她這種沒禮貌,又不懂規矩的女孩,說什麼都不能進傅家門,他們可是前清貴族哪!
就像傅爾宣說的,傅老爺子至今還不能忘記過去,以為自己仍是高高在上的貝勒爺,任何人都得聽他。問題是時代變了,以前隨便一喝,都有幾十個僕人供他差遣,如今他卻得一個人對付葛依依這個小角色,由不得他不感嘆。
「你跟我兒子發生關係了沒有?」說他守舊不知變通,有時說話卻又大膽先進,葛依依都被問倒。
「什麼?」事實上她不是被問倒,而是被問呆,她整個人都呆掉。
「你和爾宣上床了沒有?」他進一步運用新名詞,葛依依完全答不出話。
「……沒有。」她掙扎了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說話可真直接。
「既然沒有,你就沒有資格待在這棟房子裡面,你可以滾了。」他不只直接,同時也很不講道理,不分青紅皂白就要趕人。
至此,葛依依完全放棄和他和平相處的想法。他們不可能合得來的,他根本存心要趕走她,哪會接受她的好意?
「我正要滾啊!」下定決心,她甜甜一笑。「我正想到外頭去散散步,或是看一場電影,你要一起來嗎?」
她存心氣他,頑皮的舉止果然引起傅老爺子不斷跳腳,發誓要好好修理葛依依。
「你這沒有教養的冒失鬼,滾出我兒子的家!」他東跳跳、西跳跳,葛依依壓根兒不理他。
「我出門了。」她隨手拿起小皮包掉頭就走,管他在背後怎麼叫囂。
只是—出了門,她便像顆洩氣的皮球,整個肩膀都垮下來。她明明答應過爾宣要和他父親和平相處,為什麼總忍不住和他頂嘴?
葛依依嘆口氣,夾緊腋下的皮包,到處找計程車。
既然家裡待不了,她也只好依照傅爾宣的指示,逛逛百貨公司或看場電影。聽說大光明目前正在播放一部洋片,還挺好看的,她乾脆就去看電影吧!
葛依依打定主意看電影,走了好一段距離才找到街頭電話亭,打電話叫計程車。
一整天下來,她電影也看過了,百貨公司也逛透了,再也沒有什麼娛樂可做。她呆呆地拿著霜淇淋走在街頭,突然覺得好想念傅爾宣,於是向街口的菸紙店借打電話。
「喂?我是依依。」電話接通後她報上名,好羨慕大家都有事做。
「是你啊,依依。」電話聽筒那端的傅爾宣似乎相當忙碌。「你和我父親還處得來嗎,有沒有問題?」
並且不時夾雜著英語,他似乎有外國客戶來訪。
「呃,有問題。」她不好意思的回道。「事實上,我和你父親吵架了,現在正在外頭閒晃。」她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吵架,但兩邊都很不高興就是。
「原來如此。」傅爾宣一點都不意外,他早料到憑她的個性不可能忍耐,而且也不需要勉強。
「對不起……」她真的覺得很不好意思。
「沒關係,依依--你等一下。」傅爾宣是真的很忙,一通電話講得斷斷續續,她甚至還聽見他翻閱資料的聲音。
「抱歉依依,有個美國客戶有重要的事同我談,我恐怕沒有辦法再繼續跟你通電話了。」
她沒猜錯,確實有個洋人在那兒。
「無所謂。」她勉強擠出笑容。「我只是想問你今天晚上幾點回家,才打這通電話。」
「我也不能確定。」傅爾宣皺眉。「這個美國佬很囉唆,一件事情要來回討論好幾趟,才能下決定,恐怕會搞到很晚才回得了家。」
「這樣啊,我知道了。」她難掩失望。「那你去忙吧,再見。」
掛上電話,葛依依手上的霜淇淋也融化得差下多了,在在凸顯出她的寂寞。
能上哪兒?
該上哪兒?
她可一點都不想回家面對那臭老頭,這可怎麼辦才好呢?
葛依依傷透腦筋,突然有種天下之大,竟沒有她容身之地的淒涼感,讓她不禁懷疑,這裡還是大上海嗎?
正當她旁徨不知所措的時候,身邊突然傳來兩位年輕女子的交談聲,吱吱喳喳似乎在討論什麼有趣的話題。
「昨天晚上那場比賽可真精彩,那個埃及來的球員無論回擊或是接球,技巧都很好,我買了獨贏,結果贏了好幾元呢!」
「真的嗎?好棒哦!」聽的人比看的人還興奮。「你看的是第幾場?我聽說目前最受歡迎的西班牙籍球員「歐羅巴」昨天也有出賽,你是看那一場嗎?」
「不是,你說的那場比賽排在第三場,我看的是第四場,不一樣的。」
「但是你還是贏了好幾元。」對方羨慕不已的嘆道。「像我,每次都押錯寶,每一回都輸……」
討論的路人漸漸定遠,葛依依卻清楚地聽見兩位女性路人的對話,她們在討論回力球。
回力球是上海的「三跑」之一,所謂的三跑即是跑馬、跑狗、和回力球。前面兩項看字面就知道意思,後面這一項說穿了也不困難,反正就是球員追著球在場上跑來跑去,移動的感覺跟跑馬差不多,被上海市民戲稱為「跑人」,所以才會有「三跑」這個特殊說法。
葛依依這一輩子還沒進到過「三跑」的任何一個場所,她沒看過跑馬,也沒看過跑狗,更遑論是回力球,那是幾年前才開始引進的娛樂。
她看看表,再摸摸皮包裡的錢,足足有五十幾元,應該夠她到回力球場消磨時間。
嗯,就決定去看回力球比賽!
凡事都有第一次,只是她這第一次是被逼出來,誰要那個老頭子這麼不講理,硬要找她麻煩?
葛依依又回菸紙店付錢借打了一通電話,只不過這回不打給傅爾宣,而是打給汽車出租公司叫計程車,直奔「中央運動場」。
在「中央運動場」舉行的回力球比賽,可說是最吸引人的一種運動比賽,幾乎每個晚上都有賽事。
「歐羅巴!歐羅巴!」
葛依依甫踏入運動場,就聽見從比賽現場傳來的瘋狂呼叫聲,清一色都是在為當紅球員加油。
她好奇地東張西望,多少也感染到現場興奮的氣氛,但卻不知道該如何玩起,
「需要幫忙嗎?」
就在她像隻無頭蒼蠅,找不到方向之際,一個男人這時候出聲,問她需不需要幫忙。
葛依依轉身面對說話的男人,對方身穿三件式褐色條紋西裝,頭髮用髮油往上梳得光亮,腳下踩著一雙黑色皮鞋,打扮得十分稱頭。
「請問您是?」她不認得這個人,可是他卻主動和她說話,應該就是所謂的搭訕。
「我叫何榮。」男子自我介紹。「我對你沒有任何惡意,請你不要誤會,我只是看你走來走去,似乎不知道該怎麼玩,忍不住過來幫你。」
「原來如此。」真不好意思,是她自己多心了。「我叫葛依依,是第一次踏進回力球場,不太懂得這邊的規矩。」
「規矩很簡單,就是買票進去參觀球賽。」對方教她。「若是嫌光看不夠刺激的話,也可以花個小錢下注,看是要買獨贏或位置,隨你選擇。」
「怎麼樣的賭法最劃算?」雖然賭博不好,但只是花幾毛錢小賭一下下,應該沒有關係。
「各有各的風險,也各有各的好處。」對方分析。「獨贏的利潤比較大,但相對的一旦沒押對寶,就會輸光。位置則是要看運氣,若押得多,機會也越大,但回收利潤就沒那麼好了,看你怎麼想。」
對方解釋了半天,只見葛依依似懂非懂地點頭,一副完全沒弄懂的樣子。
「這樣吧!我實際操作給你看,你就會懂得我的意思了。」男子十分熱心,願意親自示範,葛依依拼命點頭。
「那就麻煩你了。」她跟著男子到售票口買票入內參觀,順便押注。
由於這一場比賽已經進行到尾聲,他們只好看下一場。下一場選手的名單很早就排出來,但葛依依卻是霧裡看花,一個都不認識,男子這時候又靠過來熱心建議。
「我覺得埃及籍的伊斯比較有希望,我買他獨贏。」男子揚揚手中的彩票,表示他已經決定人選,就剩下她了。
「埃及籍……」葛依依的眼珠子轉來轉去,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聽人說過……啊!是路邊那個某某女士,她就是靠這個埃及人贏錢!
「我也要買他獨贏。」葛依依很興奮地把錢遞出去,換來一張彩票。
「我們都賭他贏,萬一他若是輸了,可真對不起我們了。」男子打趣的說道,葛依依聽了哈哈大笑,覺得他好幽默。
「真要變成那個樣子,我們只好綁白條抗議,請他還我們錢。」葛依依也跟他開玩笑,對方也笑了。
各位一定還沒忘記,這個叫何榮的男人是哪一號人物。他就是當日信誓旦旦,非要扳回一城的無聊男子,這會兒已經在採取行動了。
話說當日他和宣傳部主任決定進行挖角計畫,便不停地打聽福特公司那則廣告詞的撰寫人,最後查到是葛依依。
讓他們覺得驚訝的是,葛依依不只是雷迪斯廣告公司的大功臣,還是傅爾宣的未婚妻,目前住在他家。
這個新發現非但沒有讓何榮打消挖角的主意,反而更覺得有趣。畢竟他若是能成功將她挖到自家公司,不僅可以提升公司的實力,還可以挫挫傅爾宣的銳氣,何樂而不為?
正因為始終抱著扳倒死對頭的信念,何榮從兩天前就開始盯上葛依依,監視她的一舉一動。經過連續兩天的跟監,他好不容易逮著她落單的機會,想盡辦法製造出這套意外相遇的戲碼,說什麼也得繼續演下去。
「這場球打完了,下一場就輪到我們了。」可憐葛依依不知情,還以為她遇見好人。
「是啊!」何榮裝出燦爛的笑容,心想傅爾宣這渾小子可真走運,未婚妻居然這麼漂亮。
舉凡傅爾宣的—切都教人嫉妒。
良好的家世背景,良好的教養,良好的外貌長相,現在又加上一個漂亮的未婚妻。
何榮不明白上天為什麼這麼不公平,獨厚他一人,而他何榮,就只能永遠當老二?
這些問題,在球賽開始進行以後,依然嚴重困擾他。
「嘩!」
現場的球迷,與其說是看比賽,不如說是關心自個兒的荷包,他們可是都有下注。
「嘩!」
觀眾的喧嘩聲,隨著比賽的進行忽大忽小,其中更摻雜了不少尖叫和詛咒。
比賽的結果是由埃及籍的選手獲勝,換句話說,他們都押對寶了,賺進了閃亮亮的銀元。
「我居然贏了四塊錢!」葛依依不敢置信的數著手中的銀元,一二三……確實是四元,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賺錢。
「我也是。」何榮攤開掌心,裡頭同樣躺了四個閃亮的銀元,他們都買了獨贏。
「真不敢相信我居然這麼好運……」葛依依簡直快樂呆了。「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幫忙,我不可能贏錢,」
「不客氣,我很高興能夠幫得上忙。」他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她頓時覺得他人真好。
「還是得道謝。」她笑呵呵的看著手中的銀元,自己能賺錢的感覺真好,踏實多了。
「你還要看下一場嗎?」何榮問葛依依,想多爭取一些和她相處的時間,博得她的好感。
「好啊!」她點頭。
結果他們又看了一場球賽,這次運氣不好,輸了些錢,不過她還是很開心。
「謝謝你陪我看球賽--啊,糟了!」葛依依本來還想說更多感謝的話,卻在下經意瞄到腕間的手錶,驚惶失措的大叫。
「什麼事糟了?」何榮假裝關心地問,只見葛依依著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四下找計程車。
「時間太晚了,我必須趕快回去。」快快快,車在哪裡?「我玩瘋了,忘了計算時間。」
「要不,我送你回去好了。」何榮逮著機會趕緊提議,葛依依果然立刻上鈎。
「可以嗎?」她喜出望外。「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
「一點都不會。」何榮又一次展現大方,葛依依因為趕著回去,再加上幾個鐘頭相處下來,他人確實也挺客氣,於是便不假思索地跳上他的車,讓他送她一程。
何榮也學傅爾宣自己開車,就連這旁枝末節,他都不想被傅爾宣比下去。他的車開得不錯,除了偶爾急踩煞車,沿路嚇壞了幾隻野狗之外,一切尚稱平安。何榮希望自己能藉著高超的駕駛技術,留給葛依依深刻的印象,但其實她比較記得的是野狗驚慌的眼神,它們好像以為自己會被撞死,真是可憐。
不管如何,他們總算平安到達傅爾宣居住的洋房,葛依依也可以鬆一口氣。
她對著何榮笑一笑,何榮錯當是鼓勵,大幅度轉動著手中的方向盤,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大刺剌地將車子停在前廊。
「到了。」他自以為瀟灑地撥撥頭髮,對她微笑,被搖晃到反胃的葛依依只得虛弱地道謝,發誓下次再也不坐他的車。
「謝謝你送我回來。」她搖搖晃晃的打開車門,感覺自己快吐了。
「不客氣。」他揚揚手表示不必介意,同時拉長了脖子,看傅爾宣會不會出來,也好當著他的面炫耀。
傅爾宣聽見輪胎磨地聲後,果然立刻衝出來,原本想責問葛依依為何晚歸,未料卻看見何榮。
敵人相見,分外眼紅。
傅爾宣雖然不把何榮當一回事,但他那張嘴臉著實教人討厭,況且他還和依依在一起。
「喲,這裡是你家啊?真巧。」何榮的表情擺明了他老早知道傅爾宣的住處,只是裝傻。
傅爾宣眯眼,不明白他們為何搞在一起,怎麼會是由他開車送她回來?
「你們認識?」葛依依強忍著暈眩感打量他們兩人……嗯,她好想吐,他的開車技術真爛。
「我們是商場上的朋友。」傅爾宣明顯吃醋的表情,讓何榮深深感覺到,自己這步棋下對了,葛依依果然是他的弱點。
「誰跟你是朋友。」傅爾宣毫不留情地駁斥何榮,他也不在意。
「不是朋友,最起碼是對手。」他也不希望跟他做朋友,只想踩在他的頭頂上面,好好蹂躪他……
「我從來不把你當成對手,別往自己的臉上貼金。」傅爾宣當著何榮的面澆下—大盆冷水,當場澆醒他的春秋大夢。
何榮脹紅著一張臉,氣到說不出話來。這渾小子居然說他連當對手的資格都沒有,非給他好看不可……
「爾宣,你說話怎麼這麼不客氣?」她是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過節,但總是要維持一定程度的禮貌。
對、對,好好教訓他,別讓他太囂張了……
「你最好閉嘴。」傅爾宣臉色陰沉地警告葛依依。「你的帳我都還沒有跟你算,輪不到你為這小癟三出頭。」
「小癟三?!」何榮瞪大眼睛,他居然敢拿這個字眼侮辱他?
「哼!」傅爾宣懶得再搭理何榮,抓住葛依依的手,就把她往屋子裡面拉。
「喂,傅爾宣,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砰!他並且當面賞給何榮一個閉門羹,何榮只能摸摸鼻子。
「你等著瞧好了。」他只敢在傅爾宣背後叫囂。「等我把你的未婚妻搶過來,看你還能神氣到什麼時候?」
對著空無一人的門口撂完狠話以後,何榮又用他那奇爛無比的駕駛技術,搖搖晃晃地把車開走。
強行被拖進屋內的葛依依也搖搖晃晃,一個沒踩穩,差點跌倒,傅爾宣的眉頭都皺起來。
「你喝酒了?」不然怎麼路都走不穩?
「才沒有呢!」葛依依氣得臉紅。「我只是因為被車子搖得頭暈,才會走不穩。」
「你活該。」一點都不同情她。「誰叫你要搭何榮的車子回來,那傢伙開車的技術最爛,沒有出車禍已經算不錯了。」
關於這點,葛依依倒是無法反駁,腦中不由得升起野狗驚恐的表情,阿彌陀佛,幸好她沒事。
「我怎麼曉得他開車的技術這麼爛?」要是知道的話,寧願花錢搭計程車,也不要讓他載回來,簡直太可怕了。
「你到底是什麼時候認識他的,我怎麼都不知道?」想他都已經控管得這麼嚴格了,她還能找到空隙勾搭其他男人,真有她的。
「我們今天才認識。」她說。
「什麼?!」第一天認識就搭人家的便車,像話嗎?
「我怎麼知道他是你的死對頭嘛!」她也很委屈好不好?「我今天無聊去回力球場玩,就遇見他了,他還很熱心地教我怎麼下注,我真的覺得他人不錯--」糟了,她怎麼會大嘴巴把這件事情供出來?這下她死定了。
「你去回力球場?」傅爾宣的表情一片山雨欲來,葛依依死命搖頭。
「還下了注?」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眼看著就要開始打雷下雨,葛依依只得說謊。
「沒有,我沒有去回力球場。」
「嗯?」
「沒有,我沒有下注。」
「還不承認?」
「我--好啦!我是有去,也下了注了。」她終於招認。「但是我有贏錢哦,贏了三元兩毛,你看!」
葛依依得意洋洋地從皮包裡面掏出三個閃亮亮的銀元,外加兩個沒那麼閃亮的小洋,攤在手心裡。
「這是我第一次下注,就贏錢。」運氣真是好到沒話說。「要不是第二場押錯寶,我應該會贏得更多。」真是太可惜了,
「你覺得自己贏錢很了不起嗎?這是一種賭博的行為!」傅爾宣搞不懂她的腦子裡到底都塞了些什麼東西?行為偏差了都不自覺。
「只是—點小賭,應該沒有關係,我看大家都在玩啊!」又不是只有她—個人
「對,剛開始只是小賭,後來變成大賭,到最後一發不可收拾,不知不覺成為賭徒。」賭博容易使人上癮,就跟吃鴉片的道理一樣,一旦染上便很難戒掉,是最可怕的。
「我又沒有要賭博。」葛依依好不委屈。「我只是一時想不到上哪兒消磨時間,才會想說到回力球場看看,沒你說的那麼嚴重。」
「都已經跟人下注了還不嚴重?」傅爾宣不接受她的說詞,認為她只是在狡辯。
「才花了幾毛錢,況且我也有贏錢回來啊!」這回她是真的在狡辯,氣煞傅爾宣。
「我要講幾次你才聽得懂--」他氣到講不出話,決心要給她懲罰。
「好,這些都是你贏來的錢吧?沒收。」他很無情地將她手裡面的銀元通通裝進口袋裡,一毛都不留。
「你怎麼可以--」
「還有你的皮包,也一起沒收。」他連皮包的錢都一併倒出來納入口袋,徹底斷絕她的後路。
「有錢你就搞怪,現在我讓你的身上一文錢都沒有,看你還敢不敢去賭博。」傅爾宣故技重施,又來不給她任何錢那一套,氣得她大喊不公平。
「你是土匪、強盜!把我的錢還給我!」她叫得忒大聲,他看她的眼神越不以為然,她所用的錢,都是他給的。
「好吧,全部給你。」她認栽,誰教她是窮光蛋。「但你起碼該把我贏的三元兩毛還給我,那是我應得的錢。」
「別想。」傅爾宣斜瞄了她一眼後,便帶著她的全部家當上樓去,留下她一個人跳腳。
「傅爾宣!」怎麼有這麼霸道的傢伙?
「居然窮到連一毛錢都沒有,真想不透爾宣怎麼會看上你這種女人?」
兒子欺侮她也就罷了,就連老爸也來湊一腳,來個落井下石。
咚隆咚隆!
傅老爺子大石頭、小石頭,做一次丟進井裡,丟完了石頭以後上樓。
這個臭老頭……
「對不起,借過。」
繼傅老爺子之後,是討人厭的總管,只見他抬高下巴,跟在傅老爺子的屁股後面,態度也是同樣惡劣。
真不愧是一家人,都是一個模樣。
葛依依氣憤地朝樓梯口做鬼臉,心想她真是倒楣。
她的三元兩毛錢……
還來啦~~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3:49
第九章
啦啦啦,她又變成窮光蛋。
葛依依大唱著「窮光蛋之歌」,在上海最熱鬧的街道晃呀晃,表面看起來很愜意,其實很可憐,因為她身上沒有半毛錢。
她摸摸空空如也的口袋,完全聽不到任何銅板互相碰撞的聲音。她再捏捏瘦得像皮包骨的小錢包,還是擠不出半張鈔票。
她好窮,非常窮,而且這窮還不是她自己造成的,是因為遇見了不講理的土匪才被洗劫一空,她真的好可憐,嗚……她的三元兩毛錢。
葛依依自始至終都沒有忘記要追討三元兩毛錢,敢情是因為她實在太窮了,所以才會一直念念不忘。
她像遊魂似地在大街上漫步,反正她遲早會餓死,就讓她餓死在街頭鬧新聞算了,如此一來,她的未婚夫才會感到愧疚,才會還她三元兩毛錢。
葛依依哀怨的心情,並沒有因為人行道兩側的美麗櫥窗而變好,反而更加沮喪。
她漫無目的晃啊晃的,目光不期然被路邊其中一個玻璃櫥窗吸引,眼睛眨也不眨。
這不是……教人怎麼畫月份牌的書嗎?
葛依依興奮得不得了,「唰」地一聲跑過去,整張小臉幾乎都快貼在玻璃櫥窗上。
像這類月份牌繪畫技巧,常都被視為一種商業秘密,沒有多少人願意傳授,這個好心人居然毫無保留全部說出來,並且還出書!
葛依依二話不說,立刻就衝進書店,抓住老闆劈頭就問。
「老闆,那本書要多少錢?」葛依依指著櫥窗裡陳列的樣品書,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哪本書?」老闆一頭霧水。
「教人畫月份牌的那本。」
「哦,那本書啊!」老闆恍然大悟,走到櫥窗把那一本書取下,擺到葛依依的面前。
「你是第一個詢問這本書的人,真有眼光呢!」
「要多少錢?」她感謝他的讚美,不過她更急於知道它的價錢。
「這本書要賣十元。」老闆回道。
「十元?!」葛依依聽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那都可以買一張跑馬廳的香檳彩票了。
「我知道這價錢是訂得有點貴,不過你看它書這麼厚,裡面又有不少彩色印刷,紙張又用得特別好,外頭還是硬皮,很有價值。」一分錢一分貨,好書當然也得要有個好價錢,才能相得益彰。
是是是,她當然知道一分錢一分貨,問題是她現在連一分錢都沒有,哪還能買貨?
「不能算便宜一點嗎?」葛依依苦苦哀求,她真的很想要這本書。
「本店不二價。」小小店面,若是每個客人都要求折扣,哪還開得下去?
「謝謝你,老闆,我心裡有底了。」她沮喪地跟老闆道謝,臨走前還特別瞄了那本書一眼,她那麼愛它,卻不能擁有它,真的好痛苦。
「如果你真的那麼想要這本書,我可以給你一點折扣,就收你九大洋好了。」老闆也是個愛書之人,尤其葛依依又長得靈巧清秀,教人很難抗拒她的請求。
「九大洋?」她聽見有折扣立即回頭,高興得跟什麼一樣。
「是的,小姐。」老闆點頭。「這已經是小店能給的最大折扣,你就別再同我講價了。」
「我知道。」她笑得有如春花。「我不會再同您出價,我現在馬上就拿錢給你--」
對哦,她忘了她的錢包裡面現在根本沒有半毛錢,還錢呢!
「不好意思,老闆,我忘了帶錢。」只是她實在沒臉說出實情,只得採取拖延戰術。
「你要不要先回去拿錢,我暫時先幫你把這本書保留起來?」老闆很好心地要幫她留書,只見她為難地笑笑。
「呃,好,那麻煩你了。」葛依依拒絕不了對方的好意,只得先答應。
「你準備什麼時候過來拿書?」老闆又問,只見葛依依支支吾吾地回道。
「明、明天吧!」如果她能籌得出錢來的話……
「不能更早一些嗎?」都打了折扣給她,還幫她留書,時間若拖得太久的話,就不劃算了。
「那、那晚上可以嗎……」
「小店七點就打烊了」
「下午?」
「好。」
成交。
兩人說好下午四點,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只是葛依依一走出書店的大門立刻就後悔了,她哪來的錢?
想起昨天口袋裡滿滿還是銀元,葛依依就十分後悔,她不該去看回力球的。不過話說回來,是爾宣自己叫她盡可能拖延,她才真的拖了一下下,錢就全部被沒收,一點都不公平。
葛依依把一切罪過都推給傅爾宣,罵他土匪沒良心,不還給她三元兩毛錢。但即使他肯歸還她三元兩毛錢,還是不夠,那本書要九大洋,足足是三倍。
……啊,煩死了!早知道她就多看幾場球賽,多贏一點錢,現在就不必傷腦筋了。
葛依依的邏輯觀念向來大有問題,就算她贏再多的錢,還是一樣會被沒收,結果只是更感慨而已。
下午四點……她要去哪裡找錢?除非是搶銀行--咦?有了!
葛依依的鬼點子特別多,這會兒她不知道又想到什麼奇怪的點子,兩手一拍,便興沖沖地跑回家去了。
她想到的點子很簡單,那就是賣東西。
只是這回她不賣洋行裡面的商品,改賣自己的,她要把傅爾宣送給她的一些別針啦!耳環啦!通通賣掉籌書款。
葛依依著實走了不少路,才回到洋樓收拾細軟,大包小包的扛到門口。
「依依,你要上哪兒去?」姆媽在門前把她攔下,以為她要離家出走。
「姆媽,您來得正好,借我一塊錢,我要坐車。」葛依依伸長了手跟姆媽要錢,姆媽一臉為難。
「少爺交代過我,不准再借錢給你……」
「沒問題的,姆媽,我下午就能還你。」葛依依信心滿滿的保證她不會跑掉,姆媽好奇地看她手中的包袱一眼,只要不是離家出走,她就放心了。
「好吧!」姆媽拿出一元銀元,放進葛依依的手心裡。「盡可能早點回來,老爺子目前不在,你可以放心。」不必再躲他。
「他去哪裡?」葛依依十分好奇傅老爺子的行蹤,問題是姆媽也不知道。
「不曉得,昭福沒說,我也不好問。」昭福就是那神氣巴拉的總管,他還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到處指使人。
「算了,我對他沒興趣。」還是趕快做正事比較要緊。
「我先走了,等我辦完事,立刻就回來。」說完,她便有如一陣風的跑掉了,姆媽只能嘆息。
真不知道她在忙什麼,急驚風似的。
姆媽嘆口氣,又回到廚房繼續做她的事。
大家都有事做,葛依依當然也有,她要去擺攤。
她老早就選定了擺攤的地點,就在禮查飯店的附近。禮查飯店是中國最早的外資飯店,好多名人都曾住過那裡,上海一些名媛淑女或是商賈仕紳都喜歡到那邊喝下午茶或是吃中飯,是上海非常著名的飯店。
有名,就代表人多。
更何況外灘原本就人來人往,若是在這兒擺攤,包准能引起不少人注意,說不定一下子就賣光了。
葛依依打定主意,趁著紅頭阿三還沒注意到她以前,就把東西賣掉,然後收拾包袱走人。
她先在飯店下方的人行道上,找到一小塊空地。接著放下手中的包袱,將它們打開。當然她也沒忘記鋪放幾條深色絲絨圍巾當做襯底,以襯托出飾品的光澤,吸引行人的目光。
一切就緒以後,她開始叫賣,把她當日在玻璃電台推銷商品的功夫全拿出來,很快就吸引了一批好奇的人群,紛紛圍過去一探究竟…
就在此時,傅老爺子和傅爾宣正在禮查飯店裡面的餐廳吃午飯。
只見父子兩人同時鐵青著一張瞼,像仇人一樣地對看,傅爾宣完全不明白吃這頓飯有什麼意義。
「我絕不允許你娶那個女孩進門,聽見了沒有?」對傅老爺子來說,這頓飯的意義就在於阻止兒子做傻事,自尋死路。
「聽見了。」傅爾宣冷冷回道。「但我也說過,我的人生由我自己決定,你沒有權利插手。」
「那個女孩不適合你。」傅老爺子的臉頰微微抽動,極力忍住不發脾氣。
「適不適合不是由你判定,還有,她叫依依,你不要老是動不動就用『那個女孩』稱呼她,我會生氣。」他之所以答應和他吃午飯,僅僅只是因為他是他的父親,再過分他就不客氣了。
「生不生氣我都要說實話,她不適合你。」傅老爺子才不怕兒子發脾氣,他還巴不得他對他大吼大叫,別老是忍著。
「不跟你說了。」傅爾宣丟下餐巾,就要結帳付錢,傅老爺子的希望完全落空。
「爾宣--」
「少爺!」
傅老爺子和總管的聲音在同一個時間響起,瞬間只瞧見身材發胖的總管,氣喘吁吁地從餐廳那頭跑過來,邊跑邊喊。
「發生了什麼事兒了,怎麼如此慌張?」沒個總管樣兒。
傅老爺子很不高興。
「對不起,老爺子。」總管喘呼呼。「實在是因為這件事情太詭異了,小的不得不加緊腳步,跟少爺報告這件事兒。」
「怎麼了?」傅爾宣問總管。
「我看見……葛小姐在賣珠寶。」
「賣珠寶?」這是怎麼回事?
「是的,少爺。」總管用力點頭。「半個鐘頭前,我聽從老爺子的指示,回家拿老爺子的金錶,在回程途中,就瞧見葛小姐在地上擺了個攤子,當場叫賣起珠寶來。」
「什麼?!」傅老爺子聞言跳腳。「她居然把珠寶當成青菜叫賣?不可原諒!」
「我猜,她可能不知道那些珠寶的價值,才會拿出來叫賣。」總管為難地看著傅爾宣,十分同情他。
「她在哪裡賣這些東西?」傅爾宣頭很痛,她又惹禍了。
「就在隔壁。」夠離譜了吧?「葛小姐將攤子設在飯店下方的人行道上,這附近有很多紅頭阿三,我怕她待久了會吃虧。」
所謂紅頭阿三,即是指那些頭上包著紅頭巾的印度籍巡捕,工部局雇用他們來維持公共租界的秩序,卻時常和租界內的華人居民起衝突,上海人都很討厭他們。
「我馬上過去。」傅爾宣匆匆拿起西裝外套,便沖出飯店阻止葛依依做傻事,錢都沒付。
「昭福,把帳單拿著,咱們去付帳。」傅老爺子得意洋洋地擺派頭,要總管多給一點小費。
他就說嘛!那個女孩一點都不適合他,既沒禮貌又沒教養,還特別會捅樓子,這次可就出差錯了吧?呵呵,爾宣鐵定饒不了她。
傅老爺子的心情很好,認定傅爾宣必然和葛依依解除婚約,也就樂得做善人,各給每個僕歐一塊大洋。
正當傅老爺子快樂地在飯店當散財童子之際,傅爾宣卻沒他父親好運,還得代替葛依依跟紅頭阿三,即印度巡捕周旋,她被逮到了。
葛依依很驚訝他居然會突然出現,問他為什麼?他只冷冷回了一句,他和他父親恰巧在這附近吃飯,便要她閉嘴,讓他專心應付印度巡捕。
「她不能在這裡賣東西。」印度巡捕講著一口彆扭的中文,跟傅爾宣解釋他為什麼取締葛依依的原因,畢竟五龍在上海的名氣太大了,連巡捕房都得賣他們面子。
「我知道,我會要她立刻收起來。」傅爾宣向印度巡捕保證,她一定會走,聽得葛依依很不服氣。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賣東西?這裡是公共區域!」葛依依不識時務也就罷了,還來綁白布條抗議那一套,看得傅爾宣更加頭痛。
「別理她,我負責將她帶走。」傅爾宣深深明白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葛依依老早被訓斥,說不定還會進巡捕房。
「OK。」印度巡捕顯然也懶得跟葛依依對壘,把責任全丟給傅爾宣以後,便拍拍屁股走人。
「真是不講理的紅頭阿三,難怪這麼惹人厭。」葛依依完全不知道反省,自己做錯了,還卯起來指責別人不是,氣煞傅爾宣。
「你未經許可,跑到人家店門口擺攤,還敢這麼囂張?」傅爾宣決定好好教訓一下葛依依,讓她明白事情的嚴重性,看她還敢不敢這般不知死活?
「我……我找不到更好的地點可以賣嘛!」她一臉委屈。「家裡附近的人潮太少了,又怕被姆媽發現,所以……」
「所以你就跑這裡來賣?」傅爾宣無奈地接口,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老是出狀況。
「對啊!這裡的人真的好多哦,好多人來看貨。」只要東西好,就算擺在地上也有人要,不必非得放在店面。,
「哦,那你賣出去了嗎?」他大約清點了一下首飾的數量,大部分的首飾都還在,損失不大。
「沒有。」葛依依洩氣的說。「我才剛要賣一對珍珠耳環,紅頭阿三就來趕人了……你看,耳環還在我手裡。」
換言之,他一毛錢都沒有損失,真是老天保佑。
「那對珍珠耳環你開價多少?」他用下巴點點她手上的耳環。
「十元,」她得意洋洋的回答。「因為我知道對方一定會殺價,所以故意提高了兩倍價錢,結果五元成交,」很了不起吧?
「……你知不知道,當初我買那對珍珠耳環的時候,花了多少錢?」是很了不起,白癡到了不起。
「不知道。」葛依依搖頭。
「一百二十五元,還是打折後的價錢。」他花了一般辦事員兩個月的薪水,幫她購買一對珍珠耳環,結果她居然打算只以不到零點五折的價錢賣出,真個是……
「啊?」葛依依聞言大驚。「這對耳環居然要一百二十五元?」搶劫啊!
「不然你以為它值多少?」傅爾宣既好笑又好氣地問葛依依,她一臉驚慌。
「我以為它頂多只值十元。」一張香檳彩票的錢……
「錯,它是由頂級南洋珠製成,原價要兩百元,只是對方和我素有交情,才賣我這麼便宜。」那還是因為珠子小,若是再大顆一點,一對耳環少說也要一、兩千塊,她居然這麼不識貨。
「呃,那這些……」她看著地上那些光彩奪目的首飾,不敢想像它們的價值。
「沒錯,一樣昂貴。」終於知道死活了。
想到自己居然把黃金錯當糞土,葛依依趕緊蹲下身,把所有首飾都掃進包袱裡面,用力的打上好幾個結,慌亂的動作,看得傅爾宣不禁發笑。
「你到底為什麼要跑出來賣東西?」他原本想好好教訓她,經她這麼一鬧,氣
也沒了,還談什麼教訓?
「因為……因為我想籌錢買書……」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覺得自己好蠢。
「什麼,買書?」傅爾宣沒想到會是這種答案,整個人都愣住。
「是啊。」她抬起頭來拼命解釋。「今天早上,我在書店的玻璃櫥窗裡面看見了一本專門教人如何畫月份牌的書,書裡面的內容很精彩,可是老闆開口要九元,我沒錢買,又不好意思拒絕他的好意,只得跟他約好下午四點去拿書,但我實在沒有錢,所以才想到這個主意。」呼呼,說得好累。
「你不會開口跟我要錢?」他也聽得很累,同時也很心疼,是他逼她做出這種荒謬的舉動,他才是始作俑者。
「你說不給我錢了,還把我的錢全部沒收……」她噘高嘴,眼淚在眼眶打轉,看得他更心疼。
「是我的錯。」他將她擁入懷裡,輕撫她的背柔聲安慰她。「我不該為了一點小事就發火,對不起。」
「沒關係,只要你恢復給我零用錢就好了,我想買那本書。」她相當懂得趁火打劫,趁著他心懷愧疚的時候狠狠敲他一筆。
傅爾宣的身體當場變得僵直,而後重重地嘆氣。
當天下午,傅爾宣就派人去把書店裡所有關於繪畫技法的書籍都買回來,其中當然也包含了那本教人怎麼畫月份牌的精裝書。
*********
真是太奇怪了。
傅老爺子用銳利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著正窩在沙發上看書的葛依依,怎麼看怎麼奇怪。
按理說她做了這麼多荒唐事,爾宣會生氣。可是爾宣非但沒有生氣,兩個人的感情反而越來越好,莫非她有什麼操縱男人的秘訣不成?
傅老爺子百思不解,搞不懂葛依依有哪一點吸引傅爾宣,乾脆大聲明講。
「我真想不透爾宣到底是看上你哪一點?人長得馬馬虎虎,脾氣又倔,動不動就往外跑,又專門喜歡做一些蠢事,十足就是個惹禍精。」
葛依依的缺點,全教傅老爺子給講光了。只見葛依依用力合上那本教人如何畫月份牌的精裝書,猛然站起來,目光堅定的朝傅老爺子走去。
「你、你想幹什麼?!」眼神凶巴巴,該不會是想殺他吧?
葛依依不答話,堅毅的小臉蛋朝著傅老爺子越壓越低,害得他的背也不得不往後彎,對他的骨骼是—大考驗。
「你當我的模特兒好嗎?」她出人意表地提出要求。「我想以你為主角,畫一系列男士用品月份牌。」
她想過了,與其只是一直看書,不如實際運用書中所教的技法,好好畫他幾張月份牌,才曉得書上說的管不管用。
「你、你要畫我?」傅老爺子頗感驚訝,很少有人會找老頭子當月份牌主角,她倒是特例。
「沒錯。」葛依依點頭。「我連續觀察你好幾天,發現你的五官立體,輪廓深刻,是作畫的好材料。」
「這個嘛,咳咳!」被她這麼一讚美,傅老爺子反倒不知道該如何說話了。
「可是據我所知,市面上很少有以老人為主題的月份牌……」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想要嘗試。」葛依依說。「誰說月份牌的主角一定得是年輕的美女?有些人老了以後還是很漂亮啊,我要為這些老人爭一口氣。」
葛依依一向就很有正義感,只是這回抗議的場子,從拒用日貨搬到了月份脾,但基本的價值觀還是沒變--絕對捍衛公平正義。
「你說得沒錯,像我雖老了,但依然英俊挺拔,許多人都羨慕我的外表,問我如何保持得這麼好。」說起這事兒,傅老爺子亦有同樣感慨,誰說人老了就不中用?他可中用得很,每天生龍活虎。
「是啊是啊,你真的保持得很好,看起來就跟爾宣一樣年輕。」為了拐騙傅老爺子當模特兒,葛依依拼了,什麼違心之論都能說出口。
「這當然。」不是他自誇,他可是個時髦的老人,舉凡年輕人用的手帕,乃至於噴的古龍水,他樣樣不缺。
「這麼說,你願意當我的模特兒了?」葛依依高興極了,她終於找到一個自願的模特兒。
「我可沒答應……」
「拜託。」
在葛依依晶燦大眼的請托下,傅老爺子竟不知不覺地點頭。
「好吧!」反正也無聊--
「謝謝你!」反之,葛依依卻是熱情的抱住他,一直跟他道謝。
傅老爺子直覺地想把她推開,眼眶卻在她熱情的擁抱下,浮現出熱氣。
他已經有多久未曾如此擁抱一個晚輩了?他都不記得了。過去那段幸福時光,已經距離他好遠好遠,遠到他以為自己從來不曾擁有,直到此刻。
傅老爺子沒想到,他睽違已久的感動與感慨,竟是被葛依依激發出來的,瞬間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感到一股溫暖。
「我現在馬上去準備畫具,你請等一下,不要亂跑哦!」葛依依決定打鐵趁熱,先展現出氣勢來,免得傅老爺子改變心意。
看著她活潑充滿朝氣的背影,傅老爺子的胸口突然湧上一股暖意,慢慢能夠體會傅爾宣為什麼喜歡她。
她或許鬼靈精怪,或許忒會闖禍,但她活潑樂觀,開朗有如陽光,無論是多陰暗的心靈,都會被她照亮。
「準備好了!」葛依依扛著畫架以及一堆繪畫工具走進客廳,傅老爺子這才發現,原來畫一張圖這麼不容易,全部都是行頭。
葛依依將畫架擺好,再把紙張夾到畫板上,拿起鉛筆準備畫草稿。
「爸爸,請你坐在角落那張單人沙發上,我要開始畫你了。」
她很自然地交代傅老爺子,傅老爺子聽見她的稱呼愣了一下,不怎麼肯定自己的確聽見那兩個字。
「你叫我爸爸?」不是臭老頭,也不是喂,而是爸爸。
「啊,我這麼叫了嗎?」葛依依顯然也沒有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稱呼,跟他一樣驚訝。
「對,你叫我爸爸。」
「是嗎?」她聳肩。「這也沒有什麼值得好奇怪的,你本來就是我的爸爸。」只是他自己不承認而已。
沒錯,剛開始的時候他不接受,認為她沒有資格,現在卻覺得有她這個兒媳婦也不錯。
一個溫暖的擁抱,足以改變一切。
葛依依藉由這個溫暖的擁抱,表達她的感謝之意,也融化了傅老爺子原本頑固的心,使他不再那麼僵硬。
「我要開始畫嘍!」葛依依一個令下,傅老爺子連忙正襟危坐,動也不動。
葛依依笑笑地跑到他身邊,幫他調整坐姿,並請他放鬆下來。專業的表現,讓傅老爺子不禁豎起大拇指,但同時也擔心她到底會不會畫。
「你真的行嗎?」可不要只是擺著好看。
「放心。」她跟他掛保證。「不要瞧不起我,我可是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的高材生。」呃,其實是最後一名……
「那我就放心了。」傅老子爺不知道內幕,一聽見她是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的學生,便喜孜孜的隨便她畫。
而葛依依也揚棄了那些奇怪的畫法,改走平實路線,三十分鐘過去,就聽見她大聲說:「畫好了。」
傅老爺子連忙跑過去,看她把他畫成什麼德行。
「畫得真不錯。」傅老爺子顯然很滿意葛依依幫他作的畫,一直點頭稱許。
「真的嗎?」她好高興,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聽見人誇她了。
「當然是真的,我可是貝勒爺,不會騙人。」傅老爺子的誠信不容質疑,只見葛依依連忙低頭假裝惶恐地回道。
「是,貝勒爺!」
然後兩人同時仰頭大笑,再低頭一起看畫。
「什麼事情笑得這麼開心?」傅爾宣擔心他們兩個人單獨相處會打架,早早就從公司回來坐鎮監督,沒想到竟然看見這畫面。
「不告訴你,這是我和爸爸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你不能知道。」她眼神柔和地看著傅老爺子,傳遞溫暖的訊息。傅老爺子也回看她,所有的成見和誤解,轉眼間煙消雲散。
「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事情,還是這又是秘密?」傅爾宣雖然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但是他很高興事情是朝著這個方向發展,那代表和解有望。
葛依依「嘿嘿嘿」地裝神秘,傅爾宣立刻知道,他再怎麼問都不會有答案,乾脆上樓。
那天晚上,當他們獨處時,傅爾宣忍不住跟葛依依討教了如何收服他老爸的方法,只見葛依依咧嘴一笑。
「也沒什麼,我只是用我拙劣的繪畫技巧,讓他心服口服而已。」夠厲害了吧!
「你找我老爸當模特兒?」和葛依依混久了,傅爾宣的修養好像稍微有退步,得小心了。
「沒、錯!」她拽個二五八萬。
「我老爸一定是鼓足了今生最大的勇氣,才敢讓你作畫。」想起當日那青一塊紫一塊,他就心有餘悸,發誓絕不再當她的模特兒。
「你討打!」葛依依舉起小手捶傅爾宣,被他笑吟吟地拉倒在床上,熱烈的吻她。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4:09
第十章
「這邊這邊,搬到這邊。」
「小心點兒搬,別碰壞這口老祖宗留下來的箱子,弄壞了你賠不起。」
一箱又一箱的行李從樓上被搬到樓下,昭福站在最前端指揮若定,一臉總管的派頭。
「你真的要走?」葛依依和傅老爺子在客廳的角落,依依不捨的告別,兩人眼眶都紅起來。
「已經在上海待了兩個月,該玩的玩了,該看的也看了,該是回天津的時候。」傅老爺子和葛依依一樣感到不捨,但卻必須做出決定,總不能待在上海一輩子。
「可是上海還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沒去過,況且我也還沒有買東西送你,你不能就這麼回去。」葛依依想盡辦法,就是要傅老爺子留下來,別這麼快回天津。
「別傻了,你已經給我夠多了,你給了我十二幅畫。」在這兩個月之中,她為他畫了十二幅不同角度、不同穿著打扮的月份牌,每一張圖的右下角,並畫了他日常使用的必需品,例如古龍水等等,並很體貼地寫上一到十二月的日曆,是一套相當完整的月份牌。
「那不算啦!現在又不能使用,要等到明年。」她上頭寫的日期是明年,今年已經過了一半。
「今年或是明年都無所謂,對我來說一樣珍貴。」他從來沒有想過能夠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月份牌,就跟作夢一樣。
「我還是希望你別急著走,等爾宣回來再說。」他到杭州出差,還要兩天才能回來,可他卻連兩天都等不及。
「已經夠了,依依。」傅老爺子搖頭。「本來我就是藉口反對你們的婚事,來上海看爾宣,如今既然已經見著,也不差這兩天,我已經心滿意足。」
「爸爸……」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們父子兩人的心結,還真難化解。
「來,收下這枚戒指。」傅老爺子將一枚翡翠戒指交給葛依依。「這是傅家的長媳才能戴的戒指,現在把它傳給你了,你可不要再糊裡糊塗,把它拿去賣掉。」換那不值幾文的書。
「爸爸,你就會取笑我!」葛依依眼紅了小臉,就怕別人提起這件事。
傅老爺子笑呵呵,很中意這名媳婦。
「爸爸,我希望有一件事情你不要誤會,爾宣他其實並不是真的討厭你,而是不認同你對待媽媽的方式,才會對你不諒解,其實他是很愛你的。」葛依依是個直爽的人,她不希望父子之間一直存在芥蒂,她想幫他們消除這個芥蒂。
傅老爺子聞言愣住,悲傷痛苦的表情,似乎也在懺悔曾經歷過的荒唐,打散了幸福和諧的一家人。
想起過世的元配,傅老爺子的眼淚竟像珍珠一顆一顆滾落下來,最後終至嗚咽。
年輕荒唐的時候不懂得親情的可貴,等到失去了,才知道那是一種如何刻骨銘心的痛楚,每每在午夜裡徘徊。
「爸爸!」葛依依看見傅老爺子哭,也抱著他跟他一起哭。
傅老爺子拍拍她的肩膀,既是感動,也是感謝。她真是他們父子兩人的天使,他們欠她的,一輩子也還不完。
「我雖然失去了一個兒子,卻得到了一個女兒。」值得值得。
「不,你並沒有失去你的兒子。」她搖頭否定他的說法。「只是多得到了一個女兒。」
「依依……」傅老爺子好感動。
「我會說服爾宣去天津看你,如果他不去,我就到街頭去賣東西,丟他的臉,丟到他肯答應為止。」看誰比較厲害,哼!
「如果他還是不肯呢?」傅老爺子可沒她的把握,他兒子可是很難纏的。
「如果他還是不肯……」她想想。「那我就立刻搬回娘家,讓他找不到人。」他最怕她離家出走,用這招恐嚇他,准成。
「就怕你會先被你爸爸趕出來。」傅老爺子掀她的底,葛依依不甘心的跳腳。
「爸爸!」
「哈哈哈!」傅老爺子放聲大笑,回到天津以後,他一定會懷念她,她實在太可愛了。
「你真是我見過最帥、最英俊的臭老頭。」同樣地,她也會想他,以及和他相處的日子。
「你還是這麼沒規矩。」傅老爺子搖頭。
兩人互看一眼,同時間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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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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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有你的包裹。」
傅老爺子回到天津的第三個星期,葛依依便接到一個來自天津的包裹,她好奇地將它打開。
「是爸爸寄來的!」她對著一臉好奇的姆媽揚揚手中的卡片,不得不感嘆傅老爺子還真跟得上時代,卡片上還灑了香水。
「老爺子寄的?我看看。」姆媽連忙坐到葛依依的旁邊,看她打開那用油紙包好的圓筒,納悶裡頭究竟放了什麼東西。
葛依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打開圓筒,裡頭裝的竟然是--
「我畫的月份牌!」葛依依非常意外居然會見到自己為傅老爺子畫的月份牌,他將它付梓,拿去印刷了。
「快看看老爺的卡片裡面都寫了些什麼?」姆媽比她還興奮,這套月份牌做得可真精美。
「好。」她翻開卡片,傅老爺子的筆跡赫然出現在眼前。
依依:
這是你畫的月份牌,我將它拿去印製了一百套分送親友,結果大受歡迎,在此也寄一套給你,請查收。
從他輕快的語氣,可以感覺得出來他心情很好,看來他的個人月份牌,真的獲得不少讚美。
「還是原稿比較漂亮,但是也不錯了。」葛依依將月份牌高高舉起,越看越滿意。
「就是啊!」姆媽羨慕不已地盯著月份牌。「少爺若是看見這些月份牌,包準也會滿意,說不定還會答應讓你回公司上班呢!」她也好想要一套個人專屬的月份牌,」肯定出風頭……
「爾宣他才不會讓我回公司上班,他根本只想把我關在家裡--」葛依依話說到一半突然停止,瞪大眼睛看著姆媽。
「我、我說錯了什麼話嗎?」姆媽拍拍胸脯,被她兇惡的眼神嚇著,葛依依搖搖頭。
「不,您沒有說錯話,您說得太好了。」感謝姆媽指引她一條明路,就這麼辦!
「我說了什麼太好?」姆媽一頭霧水。
「以後再解釋。」葛依依將月份牌卷起來重新放進圓筒,興奮地起身。「我現在要去爾宣的公司,麻煩您幫我叫車。」
「呃,好……好的,我馬上打電話。」姆媽打電話請汽車出租公司派車,葛依依則是衝上樓換衣服,換完了以後「啪啪啪」地跑下樓,
計程車在十分鐘以後到達洋樓,葛依依立刻帶著月份牌上車,開心地跟姆媽揮手。
「再見!」
「再、再見。」
姆媽看著揚長而去的車子,始終搞不懂葛依依的思緒,她到底想幹麼?
雷迪斯廣告公司--
「各位,我來了!」葛依依像一陣旋風似地掃進雷迪斯廣告公司,所到之處,只見人人張大著嘴巴,不曉得她為何突然大駕光臨。
「總經理在嗎?」她的聲音異常有朝氣,聽得大夥兒心裡毛毛的,好怕她又突發奇想,搞什麼「提振士氣競賽」,天曉得他們已經夠忙了。
「在公事房裡面。」每個人都不吝為葛依依指路,只求她不要打擾到他們工作就行。
「謝謝。」其實她哪可能會打擾到他們工作?她的目標根本不是他們好不好,是她親愛的未婚夫。
葛依依帶著大圓筒定進傅爾宣的公事房,好巧,繪畫部主任也在,剛好可以一網打盡。
「爾宣!」她甜甜蜜蜜地呼喊傅爾宣的名字,他卻是一聽見她的聲音就頭痛,她八成又有什麼見鬼的建議。
「依依,我們正在開會。」他暗示她可以滾了,他還有事忙。
「我知道。」她興致昂揚的點頭。「但是你一定要先看看這個東西,我保證你一定會很有興趣。」
葛依依向來信心滿滿,這回也不例外,傅爾宣懊惱到只想拿起電話砸自己的頭,她就不能安分些嗎?
「什麼東西?」他重重地嘆口氣,投降。
「這個。」她將圓桶裡面的月份牌取出來,攤在桌面給他和繪畫部主任看。
傅爾宣完全愣住了,繪畫部主任也是,這可是……月份牌?
「這是我幫爸爸畫的月份牌,你可以翻翻看,總共有十二張。」葛依依跩死了,光看他們驚訝的表情就值回票價,看以後他們誰還敢瞧不起她?哼!
雖說傅爾宣老早知道她在幫他父親作畫,但他以為是玩票性質,哪知道是玩真的?
他一張翻過一張,他父親的服裝造型也次次不同。
這個臭老頭,都一把年紀了,還這麼愛美。頭髮學年輕人梳得光亮,還偷戴他的金邊眼鏡,真受不了。
不可諱言,她這組月份牌確實畫得不錯,至少不再搞怪,但仍達不到他的標準。
「不錯吧?」葛依依邀功。「爸爸也很喜歡,一回到天津馬上就請人印製了一百套,分送給親友。」
一百套……他還真是大手筆,難怪他和依依這麼合得來,都屬好大喜功之人。
「所以結論是?」他相信她一定又要提那件事。
「讓我回公司上班!」
果然就是那件事。
「你也看見我的實力了,現在的我可以獨撐大局,你放心將工作交給我,絕對沒有問題。」她拍胸脯保證。
「依依。」他盡可能耐著性子同她周旋。「這件事我們已經討論過好幾次,不行就是不行,說什麼都不行。」莫要重提。
「但那是在你看到這套月份牌以前,我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我的實力了。」她反駁。
「在我看來,沒什麼差別。」公歸公,私歸私,他雖然寵她,但還不至於寵到害自己公司關門大吉的地步。
葛依依聞言張大嘴巴,不敢相信她所聽見的,足足過了好幾秒鐘,才有辦法開口。
「你不公平!」她氣憤的大叫。
「哪一點不公平?」就是因為太公平了,才不要她再來惹事,嚇壞他的員工。
「你根本為反對而反對,沒有就事情內容進行實質討論,我要抗議。」
她說得其實有幾分道理,這正是他的心情寫照,不過他也是被逼的。
「也許你這幾張圖確實畫得不差,但那不代表你就有資格畫月份牌,對吧,許主任?她是不是還沒有資格?」傅爾宣請求支援,但繪畫部主任沒回答他的話,低頭專心打量葛依依畫的月份牌,看來他只有孤軍奮鬥。
「……反正你就是一心一意不讓我畫月份牌就對了!」她終於聽懂他的意思,他這個壞人!
「依依--」
「我討厭你……」說了那麼多敷衍的話都是騙人,害她真的以為只要努力,就能畫月份牌,誰知道他從頭到尾都沒有錄用她的意思。
「我討厭你!」葛依依吼完了傅爾宣以後便奪門而出,傅爾宣只能嘆氣。
這下子慘了,今天晚上又不得安寧。
「總經理,這套月份牌借我一下。」繪畫部主任也奇怪,居然向他要葛依依畫的月份牌。
「哦,好。」傅爾宣大方出借,不想再看見畫上的老頭子,他們翁媳聯手起來整他。
就在傅爾宣唉聲嘆氣,煩惱該怎麼安撫葛依依的同時,她的氣已經消了一半。
反正再接再厲嘛!
她想通了。
這條路不通就換另一條,總有辦法的。
葛依依沒別的優點,就是看得開。同傅爾宣的爭吵,也是吵一吵、鬧一鬧就算了,不會真的記恨。
她無精打彩地走在路上,這個時候她的身邊卻突然殺出一個男人。
「葛小姐。」何榮像個幽靈,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嚇壞了葛依依。
「何、何先生!」她驚魂未定地看著何榮,不明白這個已經消失很久的人物,為什麼會突然出現。
「我可以請你喝杯咖啡嗎?對面就是咖啡店。」其實他從來沒有消失,只是埋伏,像頭豹子等待最佳時機出手,狠狠撲殺獵物。
「可是我不想喝咖啡,我想喝汽水。」
這頭獵物顯然有點頑皮,但沒關係,在他這個高明獵人的擰獵下,很快就能手到擒來。
「咖啡店裡面,也有賣汽水。」他試著用誠意說服她,葛依依有些遲疑,但她真的好渴。
「好吧!」反正只是喝一杯汽水,應該不會怎麼樣的。
結果她喝了三杯,直到喝到最後一滴,何榮都還沒有開口的機會,狩獵效率足足減損了一半。
「葛小姐,你可不可以來我的公司為我工作?」他決定開門見山,以免連最後那一半效率都失去。
「什麼?!」葛依依瞪大眼睛,幸好她杯子裡面的汽水都喝完了,不然鐵定噴出來。
「我想你也應該知道,我開了一家廣告公司吧?」
葛依依點頭,傅爾宣告訴過她,還說他們公司的業績很爛。
「我也不瞞你,我們正在尋找高手,那個高手就是你。」至此何榮終於吐露出真正的意圖,葛依依卻說。
「我不是什麼高手。」當場潑下一盆大冷水,潑得何榮渾身濕透,差點得回家換衣服。
「但是福特公司的廣告詞,確實是你寫的吧?」莫非消息的來源有誤?不可能。
「是我寫的。」她點頭。「可那是一時心血來潮,隨手寫出來的東西,不知道能不能算數……」
「算數,算數,當然算數!」何榮興奮地向葛依依保證,那就夠了。「我們正缺乏像你這麼有天分的文案人才。」來增強他們的實力。
「但是我不想寫文案,只想畫月份牌。」葛依依表明她的志向,何榮當場傻眼。
「月、月份牌?」他要她畫月份牌做什麼?那不是他們公司業務的主要項目……
「如果不是畫月份牌的話,我哪兒都不想去,謝謝你的汽水。」說著說著,葛依依就要離座,何榮連忙拖住她。
「先別急著離開!」請坐下。「我……我願意讓你畫月份牌!」
「你真的願意讓我畫月份牌?」她一瞼狐疑。
「真的願意。」他一臉痛苦。「我們繪畫部正巧缺了一名畫師,我可以安排你到繪畫部工作。」
聽起來不錯,但是--
「還是不妥,別忘了我是爾宣的未婚妻,你們是死對頭。」若是被爾宣知道了,那還得了?鐵定扒她一層皮,說不定還會氣到退婚。
「公歸公,私歸私,他會諒解的。」可惡,眼看著就要成功,怎麼又扯遠了?得趕快拉回來才行。
「你不瞭解爾宣。」他會諒解才怪,他只會暴跳如雷。
「我是不瞭解傅爾宣,但我瞭解你。」何榮拐個彎說服她。「你看起來就是一個懷有滿腔熱血,正氣凜然的時代新女性,你不會甘心為了一個男人,就放棄自己的理想,對不對?」
這倒是說中了她的心事,尤其他又挑了一個要命的字眼--「時代新女性」,這提醒了她的使命感,和當日立下的誓言。
我一定要成為一個出色的月份牌畫家。
當初她是那樣信誓旦旦,甚至還在床頭貼了張「時代新女性,不達目標絕不甘休。」的字條勉勵自己,如今卻為了一個男人裹足不前。
「你說的沒錯,我是一個時代新女性,應該堅持理想。」並為此而冒險犯難,在所不惜。
「這麼說,你是答應我嘍?」太好了,總算說服她了……
「不。」
何榮差點因為她的回答,當場跌下椅子。
「不?!」他瞪大眼睛。
「嗯,不。」她先是點頭後搖頭,何榮都被她搞昏頭了。
「我是說,我目前還不能下決定。」她想當時代新女性,也想當賢妻良母,難道兩者之間就找不到妥協的辦法?
「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夠決定?」雖說他是一個有耐心的獵人,但這場狩獵已經拖了好幾個月,也該結束了。
「我也不知道……」她好苦惱。
「你必須給我一個期限。」他決心採取緊迫盯人的戰術,務求她點頭答應。
「呃……」一定要嗎?好難決定。
「一年?」
「一年?!」他的臉色彷彿世界末日。
「一個月?」
「一個月?!」
「一個禮拜?」
「明天。」何榮乾脆幫她決定。「明天同一時間,我在這裡等你的好消息,不見不散。」
說完,他便拿起帳單,假裝瀟灑地走了,帽子還戴得歪歪斜斜的。
……唉!
葛依依重重嘆了一口氣,也跟著何榮的腳步離開咖啡店。
做人為什麼這麼困難?
想要的不肯給,不想要的偏又自己送上門。她的目標是進自家公司畫月份牌,結果卻是對手公司邀她去畫月份牌,這是什麼跟什麼?
葛依依被這亂七八糟的繞口令搞頭昏了,決定去看場電影清清腦袋。
一場電影看下來,她不但沒清理到頭腦,反而更亂。頭痛之餘,乾脆回家休息,怎知才踏進門,就看見姆媽在客廳裡面走來走去,一副很著急的樣子。
「姆媽。」她呼喊老僕人,只見姆媽快速轉頭。
「哎呀,我的好小姐,你總算回來了,少爺在找你呢!」
原來姆媽之所以著急的原因,是以為她不見了,真無力。
「他要是再打電話過來,你就告訴他我回來了,叫他不必擔心。」說著說著,她就要上樓。
「少爺不會再打電話過來,不過他要我轉達一件事。」姆媽故作神秘的語氣,阻擋了葛依依的腳步,她轉身好奇地看著姆媽。
「什麼事?」神秘兮兮。
「你的月份牌,被錄取了!」姆媽興奮著呢!「少爺說繪畫部主任把你幫老爺子畫的月份牌,拿去給專門經銷男士用品的客戶參考,他們一瞧見就很喜歡,當場就指定你幫他們畫月份牌!」
換句話說,她這回是「真的」被錄取了,可以到自家公司上班。
「……姆媽,你捏捏我的臉,重一點。」葛依依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以為自己還在作夢。
「沒問題。」姆媽使出吃奶的力氣,捏得葛依依唉唉叫,臉頰都紅起來。
「好痛!」她痛得倒抽一口氣,同時也鬆了一口氣。如此一來,她就不必理會何榮的提議,可以風風光光、大大方方回公司上班。
「姆媽,我愛你!」她抱住姆媽又哭又笑,快樂盡在不言中。
「臭老頭,我愛你!」她對著遠在天津的傅老爺子拋出一個飛吻,要不是他太帥、太愛賣弄風騷,也不會引起客戶注意。
「許主任,我愛你!」她決定將這個吻,保留到正式上班以後,再對繪畫部主任來個熱情大放送,以感謝他支持。
最後,她當然也沒忘記打電話給她最親愛的未婚夫。
「爾宣,我愛你。」她笑得好甜蜜。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4:26
尾聲
「嘿嘿嘿!傅爾宣,你完了。」
次日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何榮在同一家咖啡廳,等待葛依依出現。
他有自信葛依依一定會答應他的提議,到他公司上班。
他打聽過了,葛依依老是為了能不能到雷迪斯上班,和傅爾宣發生爭吵,他這個提議,也算是幫了大家的忙,大家都不必再傷腦筋。
他的計畫是先安排葛依依到繪畫部就職,再以種種不適任的理由,將她強行調往宣傳部,強迫她轉任文案人員。
當然啦!他也會要她事先簽下一份工作合同,這份合同裡面可有很多陷阱,足以讓傅爾宣的律師傷透腦筋,不知如何幫她脫困。
所有即將發生的情節,都在何榮的腦子裡面完完整整地演練過一回。若照著他的劇本走,一切都會很順利,不會出錯。
問題是人生永遠充滿了意外,他不曉得自己的消息已經是「過期票子」跟不上情勢變化了。最新的消息是葛依依已經正式成為雷迪靳的一員,到她夢寐以求的繪畫部上班,他的消息儼然落伍。
當然何榮不可能知道這件事情,還在咖啡店裡面傻傻空等,等待不可能出現的葛依依。
「歡迎光臨。」
來了!
何榮頃刻變得精神抖擻,巴不得趕快拿出公事包裡頭的工作合同,讓葛依依簽下,開始他的報復計畫。
「兩位先生好,請問你們有訂位嗎……」
讓他失望的,推門進來的人不是葛依依,而是兩個彪形大漢。
他推推鼻樑上的眼鏡,繼續低頭喝咖啡,怎料那兩個彪形大漢竟直直往他這個方向走,最後還在他的桌子旁邊停下來。
「你是何榮嗎?」
聲音低沉可怕,嚇得何榮頻發抖。
「是……是。」他們是誰……
「你是不是約了葛依依小姐談事情?」
「沒,沒錯。」他們到底是什麼人物……
「我們是『山海會』的代表,代表葛依依小姐和你接洽,請你到外邊談。」兩位看來很可怕的彪形大漢,說完此話,一人一邊就把何榮當場架走。
山海會,那不就是商維鈞的組織嗎?完了!
「等一下,兩位,有話好說啊啊啊--」
空谷回音。
同一時間,雷迪斯廣告公司也傳出怒吼聲。
「你除了會畫老頭子以外,就不會畫別的嗎?!」
開罵的人當然是傅爾宣,只有他有權利罵葛依依。
「我當然也畫別的啊!」她出示手中的證據。「我只是覺得如果月份牌裡面,可以加入一些大師的元素,似乎也不錯。」
所謂的大師,當然是指畢卡索,她的最愛。
「你被開除了。」傅爾宣看著她手中青一塊、紫一塊的月份牌畫稿,臉色就跟她的畫作—樣壞,她又開始搞怪。
「可是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葛依依反駁,認為他不公平。
「也是最後一天。」好不容易全體同仁一致同意再給她一次機會,她卻白白糟蹋掉。
「啊?」葛依依簡直不敢相信。「你要為了大師開除我?」
她不明白她做錯了什麼?她正要為廣告界掀起一股新浪潮,這樣的風格一定很受歡迎。
傅爾宣完全放棄和她溝通,懶得跟她解釋,她的新浪潮只會讓公司關門大吉。
「開除。」沒有第二句話。
「爾宣!」
「開除!」
「爾宣!」
「開除!開除--」
一樣是空谷回音。
看來葛依依想成為月份牌大師,還有得爭呢!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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