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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煓梓 -【傲龍炙心(上海五龍堂之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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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5:07
標題:
煓梓 -【傲龍炙心(上海五龍堂之三)】《全文完》
煓梓 -
傲龍炙心
(上海五龍堂之三)
辛海澤從未忘記過那個有如天使般的小女孩--
「大哥哥,你肚子餓了嗎?這個給你。」
她在他瀕臨餓死邊緣所給的麵包不僅拯救了他的生命,她溫暖的笑容更拯救了他的靈魂。
他夢想有一天能夠回報她,親口告訴她他內心的感激,未料再相見,竟是在她的拍賣會上……
金安琪人如其名,就像個天使一般心地善良,個性溫婉,舉止端莊。
然而身為上海灘知名的淑女,她卻遭到公開拍賣的命運,被冷酷的父親賣給出價最高的男人!
這是對她最大的羞辱,即使買下她的辛海澤對她萬般呵護,她仍擺脫不掉這陰影。
她不知道他究竟為何買她,是憐憫?是不忍?還是同情?抑或,是那份深藏在心底的愛……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5:26
楔子
餓……好餓……他好餓。
黑暗像永不停止移動的烏雲,一直朝著船艙狹小的角落擠壓,擠得躲在角落內的少年快要窒息。
兩手緊緊圈住不斷發抖的身體,不斷竄入破舊外套的冷風比黑暗更駭人,少年的牙根無論咬得多緊,依然無法阻擋那刺進骨子裡的寒冷,身體依然不停地顫抖。
「你看,上海就要到了,都已經能夠看見禮查飯店!」
不遠處傳來人們的驚呼聲,躲在甲板空隙的少年勉強將頸子轉向江面,那矗立在黃浦江邊的巍峨建築彷彿在向他招手。
歡迎來到上海。
雄踞在外灘的宏偉建築群,恍若開口對他如此說道,少年知道那兒有著數不盡的機會,是冒險家的樂園,但他卻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活著下船。
少年因為過度饑餓,雙眼逐漸變得模糊。他很想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他費盡了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終於可以親眼目睹的繁華世界。但他太餓了,長時間的挨餓和受凍,使他的嘴唇泛白,身體變僵。眼看著他就可以接觸到這個夢中的城市,他不甘心哪!他偷渡上船,就是為了來上海,就是要在這個城市中發一筆大財,讓他的家人過好日子。可是他的眼皮卻沉重到抬不起來,是因為寒冷的緣故嗎?他沒想到上海的冬天這麼冷,來自黃浦江心的寒風,似乎就要將他的靈魂吹跑了,他再也撐不下去……
「大哥哥,你肚子餓了嗎?」
少年的眼皮沉重得像黑暗的簾幕,在他完全墜入黑暗之前,天際卻突然間射出一道光,指引他往光的方向走去。
少年勉強撐開眼皮,以為自己死了,正置身於天堂。
「你的肚子一直咕嚕咕嚕叫,一定是餓了吧!」
光線的來源是一個長相秀氣可愛的小女孩,她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還用一條很漂亮的粉紅色絲帶綁起來,身上穿著一件淺灰色大衣,領口系了一條粉紅色的兔毛領圍,看起來就像天使。
少年抬起手揉揉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小女孩,只見小女孩對著他微笑,將手中的牛皮紙袋拿給他。
「這個給你。」女孩的笑容就像天使一樣。
「吃了這些東西以後你就會有力氣,肚子就不會一直咕嚕咕嚕地叫了。」小女孩伸長了手將紙袋遞給少年,少年接過紙袋打開一看,裡頭有好幾塊麵包和一瓶牛奶,少年都呆了。
他不知所措的看著小女孩,小女孩點點頭,要少年趕快把這些麵包吃掉。少年因為實在餓太久了,顧不得尊嚴拿起麵包就是一陣狼吞虎嚥,小女孩卻始終保持著微笑。
「呃,謝謝妳的麵包,妳叫什麼名字?」連續吞了幾口麵包之後,少年才發現到自己的舉止太粗魯,不好意思地問小女孩。
「我叫金安琪,英文名字叫Angel,你可以叫我Angel。」小女孩甜甜一笑,似乎很喜歡自己的名字,但對少年來說,卻是一個極為困難的發音。
「An、An……An、An……」少年連試了好幾次,始終無法順暢發音,逗得小女孩格格笑。
「沒關係,你叫我安琪就好了。」小女孩很大方,少年叫不出名字也沒關係,就連麵包也可以全部給他吃。
「這是洋名嗎?」安琪,好奇怪的名字,很少人取這種怪名。
「是啊,我媽咪取的。」小女孩可不覺得哪一點奇怪了,她可很喜歡這個名字呢!
「原來如此。」少年不懂得洋名和一般名字要怎麼分辨,但她的教養似乎很好,看起來就像有錢人家的千金。
「大哥哥,你為什麼要躲在裡面,為什麼不到外頭去?」小女孩不明白少年為什麼要躲在甲板和樓梯之間的小空隙,遂好奇的問。
少年沒辦法回答,無法告訴小女孩他是偷渡上船,為了躲避盤查,已經像這樣躲來躲去躲好幾天了,眼看著就要到達上海,絕不能在這個關頭上被發現。
少年怕萬一他說實話,小女孩會跑去告訴大人,進一步引來船員,他就完了。
「我……那個……」他試著說謊,但小女孩那如同水晶一樣透亮的雙眸,讓他怎麼都開不了口扯謊,只得支吾。
「是不是因為外頭的風太冷了,裡面比較溫暖?」小女孩又天真的問,躲在陰影裡面的少年只得點頭。
「對,外頭的風太大了,裡面比較溫暖。」他一點也不敢告訴她,他是因為買不起船票,只好盡可能地找地方藏,和外頭的風大不大無關。
「那麼你應該多穿一點衣服。」小女孩像媽媽似地訓誡少年,讓他既想笑又想哭,他連一張船票都買不起,哪來的錢買更厚的外套?
「謝、謝謝妳……我身上……這件外套……夠暖了。」少年跟小女孩道謝的時候還頻打哆嗦,小女孩好奇地伸手摸他的面頰。
「你的臉好冷。」小女孩明顯被他冰塊似的體溫嚇著,但小手依然堅持貼著他的臉頰,給少年她所能給的溫暖。
少年的心融化了,不僅是因為她溫暖的碰觸,更是因為她的微笑,暖得跟陽光似的。
在她溫暖的碰觸下,少年竟產生了一股想哭的衝動,好想抱著小女孩痛哭,但他不敢,怕弄髒了她的衣服,只得忍著。
「我的臉很髒,妳不該碰。」少年哽咽著聲音,要小女孩別碰他的臉,他已經好幾天沒洗澡了,臉髒得跟黑炭一樣。
「大哥哥,你在哭嗎?」小女孩好奇地看著少年發紅的眼睛,那雙明亮的大眼載滿了她不明白的情緒。
少年是在哭。
只不過他的嗚咽是無聲的,是深沉的,就像他們腳底下的江水,只有在狂風吹拂當頭才會掀起巨浪,其餘的時間只能以平靜的水波,掩飾它的哀淒。
「我沒有哭。」少年甚至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跟小女孩保證他很好。
小女孩偏頭打量少年,本想問得更多,這時背後傳出一個急切的呼喚聲,將她的注意力拉走。
「Angel!Angel!」呼喚她的是一個女人,聲音非常好聽。
「我在這裡,媽咪!」小女孩一聽見母親在喚她,立刻就跑到甲板上,跟母親開心地揮手。
小女孩的母親,一瞧見小女孩安然無恙才放心下來,走到小女孩的身邊,蹲下身溫柔地責備小女孩。
「妳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媽咪一直找妳。」小女孩的母親顯然已經找小女孩好一段時間,臉上冒滿了細汗。
「對不起,媽咪。」小女孩很體貼地跟她母親道歉。「我在找手鍊,所以才會亂跑。」
小女孩揚揚空無一物的手腕,不久前上面還掛著一條編織得很美麗的小金鍊,如今已經不見。
「那麼妳找到了嗎?」小女孩的母親摸摸小女孩的頭,問小女孩。
「沒有。」小女孩搖搖頭。「大概被老鼠咬走了,老鼠真貪吃。」
「老鼠不吃手鍊,牠們吃麵包。」小女孩的母親被小女孩的童言童語逗笑,一邊笑一邊搖頭。
小女孩腦中忍不住升起少年猛啃麵包的畫面,心想他真是一隻大老鼠,於是格格笑了起來。
「妳笑什麼?」小女孩的母親搞不清楚女兒為什麼發笑,一頭霧水。
「沒什麼,只是想起一隻大老鼠。」說這話的時候,小女孩的眼睛偷偷瞄了身後的夾層一眼,又笑。
「大老鼠?」小女孩的母親更迷糊了,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嗯。」小女孩用力地點頭,小女孩的母親嘆氣。
「對了,我買給妳的麵包和牛奶呢?到哪裡去了?」小女孩的母親這時才發現小女孩的手上還少了一些東西,小女孩又搖頭。
「也被老鼠吃掉了。」說完了又格格笑,小女孩的母親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走吧!我們快點回到爹地的身邊,遲了他又要生氣。」小女孩的母親直起身,將小女孩帶離甲板。
小女孩一邊跟隨母親的腳步,一邊回頭,窺視陰影下的少年。少年同樣拉長了脖子,凝望那距離他越來越遠的小小身影,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望。
她就像是天使,而他從未擁有過天使,有沒有可能哪一天能夠擁有她?
這股渴望,在少年貧瘠的心土上撒下了第一顆種子,隨著時間的流逝開始發芽茁壯。
他會牢牢記住她的名字,但他好怕等到有一天他們有機會再相遇,她會忘了他,忘了他這個躲在陰影下的少年……咦,那是?
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的小亮光,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力,他將手伸向亮光,才發現竟是一條黃金打造的手鍊。
這一定就是小女孩遺失的手鍊,她為了尋找這條手鍊,才會找到這甲板與樓梯的夾縫來,進一步發現即將餓死的他。
捏緊手中的小金鍊,少年發誓日後無論多窮、日子有多難過,他都不會賣掉這條手鍊。
因為這是上天留給他的信物,總有一天他會找到她,親口告訴她,他有多感激她,以及,他有多麼想擁有她--擁有他的天使。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6:05
第一章
華爾滋的樂曲響起,優美的音符像絲帶一樣飄散開來,充斥了整個舞會。
按理說,這本該是男女簇擁,翩翩起舞的時刻。但奇怪的是,現場居然沒有人跳舞,只有打扮入時的公子哥兒端著酒杯在會場裡走來走去,舞池裡面空無一人。
上海灘頭,每天都有成堆成群,參加不完的舞會。
今天白家舉辦慶生舞會,明天李家舉辦歡迎舞會,反正只要想開舞會,總是找得到名目,為了什麼目的而舉辦舞會,根本不重要。
不過,今天這場舞會,倒是很有意思了。
現場與會的男士們心照不宣的互看一眼,其中有些是單身,有些純粹來看熱鬧,目標全鎖定今天的女主角--金安琪。
金安琪是上海知名的淑女,是金家唯一的掌上明珠。金家幾代以來皆在朝為官,其族譜可以追溯到清初康熙當政的時代,和郝家並列為上海聞名的官宦世家,兩家並素有交情。
有趣的是,兩家雖然皆為官宦之後,也都只生了一個獨生女兒,教育方式卻大不相同。
郝家是全然的西化,郝老爺子也相當寵女兒,過度放任的結果,培養出郝蔓荻驕縱自私又任性的個性,一直到與韋皓天結婚以後才稍有改進。
反觀金老爺子,雖然隨著時代的演進,不得不跟著西化。但注重傳統的他,仍然保有舊時仕紳教導兒女的嚴謹態度,甚至更嚴厲。也因此金安琪在他的教育之下,成了一個既擁有一般名媛淑女該有的社交技巧,個性又溫婉乖巧的可人兒,這在現今處處強調「現代、獨立」的社會並不多見,所以大家才會趨之若鶩。
畢竟每個人都注重面子,沒有人想鬧笑話。郝蔓荻雖美,但太會惹麻煩,光想管好她,就得花費極大力氣,哪還挪得出心思去做其他事?
況且,男人嘛!哪一個不是希望娶妻娶賢?至於愛情,至於慾望,在外面找別的女人就可以了,妻子的功能可不是拿來滿足愛情和慾望用的,只要是聰明人,都懂得這個道理。
上流社會的婚姻,基本上就是買賣,差別只在於賣得好,或是賣得差,如此而已。
當然,買賣的過程也很重要,這關係到雙方家族日後的合作。不過就金安琪今天這樁買賣來說,買方與賣方往後恐怕很難會產生什麼合作關係,因為金老爺子擺明了賣斷,換言之,金安琪一旦出嫁,就沒有後路。
這是一個非常殘忍的決定,金老爺子的冷酷教人不寒而慄。
所有人都需要依靠,尤其是出嫁的女子,更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娘家,但金老爺子卻無情地斬斷金安琪的依靠,並且以公開拍賣的方式,買賣她的婚姻,這教她情何以堪?
「欸,你們就不曉得那個叫桃麗的舞女有多騷,我的『那個』都快被她弄得受不了,當場--」
「當場就要噴了是不是呀?真有你的,這種話也敢拿到這個地方說!」
「亨利就是這麼放蕩!」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一樣放蕩嗎?還說我呢!」
「說得也是,哈哈哈!」
更令金安琪難堪的是,沒有人理會她的感受,一大票受邀參加舞會的公子哥兒,忙著互相吹噓彼此的獵豔成果,唯恐被人給比了下去。
「那婊子的功夫真的很好,下次有機會我把她介紹給你們,包准你們滿意!」
「好啊好啊!那我下回也把白蘭介紹給你好了,她的嘴上功夫也很了得……」
吹噓還不夠,他們並且進一步分享獵豔心得,將一個好好的舞會搞得烏煙瘴氣,卻沒有人出面制止。
「哈哈哈……」
一票公子哥兒卯起來談些不堪入耳的話題,臉上掛滿了污穢的笑容,沒人注意到門口悄悄多了一個身影,一進入會場就躲到角落,宛如一個隱形人一般安靜。
「這金小姐也真慢,都已經過這麼久了,還不下來。」一群如狼似虎的浪蕩公子哥兒,饑渴地望著空無一人的樓梯口,彷彿想將金安琪吞下肚。
「女人家總是需要塗塗粉,抹點口紅什麼的,難免要花點時間。」有幾個公子哥兒經驗老到,等女朋友等出心得,反過來勸抱怨的朋友。
不能怪他們猴急,畢竟金安琪確實有幾分姿色,由不得他們不垂涎。
當知金安琪雖不像郝蔓荻長得那般出色耀眼,但高貴的氣質卻更勝一籌。如果說郝蔓荻是一朵帶刺的玫瑰,那麼金安琪就是養在深谷的幽蘭,只有少數人能窺得其貌,多數人只能遠遠觀看,猜想她是什麼滋味。
「真希望她趕快打扮好下樓。」
這是所有公子哥兒的願望,他們都迫不及待地盼望拍賣會快點開始,讓他們過過喊價的癮,就算是標不到,都有趣味。
大廳中的浪蕩公子哥兒們,莫不引頸期盼,希望金安琪趕快打扮好下樓來。而獨自一個人待在二樓房間的金安琪,早已打扮完畢,對著鏡子裡面的人發呆。鏡中的人兒有著一頭烏黑的秀髮,用最新進口的電燙機燙成時下最流行的波浪式長鬈髮,耳朵旁邊夾著兩根鑲鑽的小夾子,看起來既端莊又時髦,隱約帶著一股貴氣。
鏡中的人兒並且有著白皙無瑕的肌膚和秀氣的柳葉眉,她的嘴唇或許稱不上是櫻桃小嘴,臉型也不是瓜子臉,卻是一般公認最具大家閨秀氣質的鵝蛋臉,和她挺直的鼻樑極為搭配。
妳生來就是要當大小姐的。
腦中響起母親慈愛的讚嘆聲,母親一向就是最支持她的人,總是說好話安慰她,用最溫柔的方式增加她的自信。
目光飄向擺在梳粧檯上的小座鐘,金安琪忍不住伸手將座鐘拿起來,撫摸上面的藍色雕花。
Angel,妳喜歡這個鐘嗎?
喜歡。
好,媽咪買給妳。
當日母親和煦的笑容,今日只成了最美麗的記憶。金安琪失神地望著座鐘裡面的刻度,好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回到被母親抱在懷裡呵護的時刻。
但那卻是不可能的事。
輕輕放下製作精巧的小座鐘,金安琪被迫接受母親已死的事實,現在的她再也沒有母親保護,有的只是殘忍的命運在前面等著她,她必須一個人獨自面對。
金安琪再度看向鏡子裡面的自己,方形的西洋宮廷領暴露出她凝雪般的肌膚,但最耀眼的卻是垂吊在鎖骨間的鑽石項鍊,那跟她的耳環、手鍊是成套的。
鏡中的人影看起來雍容華貴,在高價的珠寶襯托下,呈現出一種高貴不凡的氣勢,但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假像,真實的狀況是他們窮到什麼都沒有,所有她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借來的,拿來給她應付今天的拍賣會用。
拍賣會。
這個無情的字眼,像是針一樣地紮在她脆弱的心上,讓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楚。
諷刺的是,這個拿著針筒,狠狠刺她的兇手竟是她的父親,是他決定她今日備受屈辱的命運……
************
「坐下,安琪,爸爸有話告訴妳。」
一個月前的某個星期天下午,金安琪正在房間裡面看書,就被她父親叫到客廳。
她不安地坐上父親指定的位子,猜想父親究竟想跟她說什麼?他們父女兩人一向不親近,中間總有一道隔閡。
金老爺子冷著一張臉,打量坐在他右手邊的女兒,就像金安琪說的,他們父女一向不親近,也極少對談。
金老爺子從來就是一個冷漠的人,自從金安琪的母親過世以後,個性更是一年比一年冷酷,金安琪也一年比一年怕他。
父女兩人的冷漠和疏遠,完全表現在雙方僵硬的表情上。隨著時間的流逝,金安琪的表情更顯得局促不安,好希望她父親快點開口說話。
「妳應該知道家裡目前的狀況吧?」金老爺子好不容易開口,一開口就教金安琪愣住。
「是的,爸爸,我知道。」儘管驚訝,金安琪並未假裝自己聽不懂暗示,因為情況真的很嚴重。
「我已經努力挽救,但仍止不住頹勢,時局太糟了。」金老爺子不像在解釋,倒像在訓誡,讓金安琪知道他有多辛苦。
金安琪只能點點頭,附和他的話。時局糟是事實,但也有人能夠從這亂七八糟的時局中竄出頭,在商場及社會上爭得一席之地,這只是藉口。
「是的,爸爸,您辛苦了。」然而,她這話並不是敷衍。對於她父親而言,這樣的日子真的過得很辛苦,他一點都不能適應。
金家歷代以來,皆以念書求取功名為主。福星高照的金家,彷彿受到了上天的庇佑,官運極為亨通,幾乎每一代都有人在朝廷任職高官,著實羨煞了旁人。
這樣的幸運持續了兩百多年,直到洋人的洋槍大炮打到了家門口,他們才愕然驚醒,原來幸運不是一直都存在的。
接下來的變化可謂是驚天動地,金家的祖先眼看著時代一直在改變,只得也跟著變,卻不是很成功。
精於應付科舉考試的金家,對於猶如滔天巨浪席捲而來的西方浪潮,很明顯不但不會應付,並且有被吞沒的危險。
許多和他們一樣知名的官宦世家;比如郝家,就比他們來得聰明滑溜,很早就棄政從商,成功開闢另一個戰場。
金家後來雖然勉強跟上腳步,卻是一路跌跌撞撞,做什麼都不順利。他們學人開過洋行,幹過華人買辦,卻因為不懂其中的訣竅,而賠掉了近一半家產,這是金家第一次的危機。
第二次危機發生在民國創立以後,已經元氣大傷的金家,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分家。
這個決定,幾乎將金家所剩無幾的元氣消耗殆盡。所幸金安琪的父親是家中的長子,分得了大部分的家產,才能勉強在上海灘立足。
「哼!」
只是這個優勢,似乎也沒能維持多久。
在長時間有如無頭蒼蠅的胡亂投資後,金老爺子終於承受不住巨大的虧損,將家中僅有的一些資產全數花光,如今的金家只剩一個空殼子,只是外表勉強維持著門面,其實經濟狀況已經糟到連一個小康家庭都不如。
「我養妳這麼大,不是要妳光坐在這裡說些好聽話,妳應該對這個家庭有所付出。」
對於金家淪落至此,金老爺子認為並非是他的錯,全是因為時局。
「是,爸爸。」金安琪比誰都明白,除了時局之外,最大的錯是她,她的性別,成了父親今生最大的痛。
「妳倒回答得輕鬆。」金老爺子冷哼。「男人在外的辛勞,妳能懂得了什麼?妳就跟妳媽一樣沒用。」並且將矛頭指向她已逝的母親,金安琪的十指忍不住因此而絞緊。
「媽咪已經過世了,能不能請您別再用這種口吻批評媽咪?」再多的指責、再大的羞辱她都可以忍,唯獨不許她最敬愛的母親受到一絲污蔑,這點金安琪非常堅持。
「妳還真孝順。」金老爺子冷哼。「也罷,她雖然沒用,至少還把妳生得花容月貌,也算對得起我。」
這大概是金老爺子對她們母女一連串的不滿之中,唯一感到滿意的地方,金安琪只能苦笑。
「我決定將妳拍賣。」金老爺子忽地說道,金安琪錯愕抬頭。
「家中的經濟已經糟到由不得我再猶豫,我決定為妳舉行一場拍賣舞會,把妳嫁出去。」以換取一筆可觀的聘金。
「爸爸……」金安琪不敢置信地望著金老爺子,一時間無法消化她所聽到的訊息,這不會是真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金老爺子說得斬釘截鐵,說明他不是玩假。「我必須挽救金家的祖業,而妳也知道,家裡能賣的東西都賣光了,現在就只剩下妳了。」
和兩年前的郝家相同,金家也走到因為經濟出了問題,而不得不賣女兒的地步,只是金安琪的處境比郝蔓荻更為難堪,她要被公開拍賣。
「爸爸!」她可以瞭解他害怕失去祖業的恐慌,但公開拍賣這個點子行不通,她也不是畜牲。
「我供妳讀了這麼多書,還花了許多錢栽培妳,該是妳回饋的時候。」金老爺子不容許她多說兩句話,就是為自己辯解也不行,在這個家,他就是權威。
「我可以出外工作,賺錢貼補家用。」雖然懼怕,金安琪還是鼓起勇氣說出心裡話,只見金老爺冷冷拒絕。
「緩不濟急。」他再度冷哼。「就算妳找得到寫字樓的職缺,一個月頂多也只能拿個五、六十元,塞不了一絲牙縫。」這還是一般男性職員的給薪,女性還要再低。
「可是--」
「況且要是讓人家知道我金泰聰的女兒,居然窩在一間小小的公事房裡面上班,我這張臉又該往哪裡擺?絕對不行。」上流社會的子女,不是不能出外工作,但必須要有與身分相稱的頭銜,依他目前的狀況,根本不可能再開一家公司給她撐場面,何況這原本就不是他栽培她的目的,他不可能答應。
「您讓我以這種方式出嫁,難道就有面子嗎?」金安琪搞不懂她父親的邏輯,但她已經茫然到連眼淚都擠不出來。
「這是妳的問題。」金老爺子冷酷的回道。「只要價錢賣得好,我並不覺得這是一種羞辱。」
換言之,她的感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不能賣得好價錢,就是她存在的意義。
金安琪一向就明白她父親是個冷酷的人,但她沒想到他會這麼無情。
她猜他接下來大概會提起她的學費、她母親臥病在床用掉的醫藥費,這些在她父親的眼裡,都是一些不必要的花費,要不是礙於世人的眼光,他根本不會讓她上大學,況且她念的還是收費昂貴的教會大學,這簡直要他的命。
諷刺的是,這不被她父親認同的學習經歷,在這一刻卻發揮極大的作用。上流社會最愛教會大學畢業的女子,貴族式的西方教育,教會她們如何成為一個出色的女主人,嚴格的校風,亦規範了她們的言行舉止,使她們成為男人眼裡秀外慧中、完美的女性,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是相當有效的投資。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金安琪非常清楚,現在就是她父親要收回投資的時候。
「明白就好。」金老爺子滿意地點頭。「拍賣會在一個月後舉行,這段期間,妳只管想辦法如何把自己變得更漂亮,剩下的事情全交由我處理,知道了嗎?」
「知道了。」
一個月前父女間那場對話,像是幽靈似地在金安琪的耳邊飄來蕩去,提醒金安琪,她做了一個多麼愚蠢的決定。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鏡中的人兒彷彿也在笑她傻,為什麼要答應這麼荒謬的要求?但她不得不,因為她知道她若是拒絕,她母親的牌位極可能被丟出金家,成為一個無主孤魂。
她父親就是一個這麼冷酷的人,金安琪知道他說到做到,為了不使母親難堪,也不使自己難堪,她毅然決然地點頭,換來今日的處境。
想起自己即將面對的命運,金安琪不由得渾身顫抖,淚水奪眶而出。
她明白她不該哭的,她父親為了今天,煞費苦心投下大筆金錢,她要是搞砸了,他一定饒不了她,連帶著拿母親的牌位出氣。
腦中升起母親的牌位被當成垃圾處理的可怕景象,金安琪硬是將眼角的淚水逼回到眼眶之中,不讓它流下。
叩叩叩!「小姐,時間到了,老爺子請妳下樓。」姆媽在門外徘徊了好一段時間,直到再也拖不下去了,才沉重地敲門。
金安琪的身體頃刻僵住,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顫聲回道:「我馬上下去。」
聽見她的回答,姆媽重重嘆了一口氣,不明白像她這麼好的女孩,為何非得遭受到這種命運不可?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姆媽不明白,金安琪也不明白,但她還是得強打起精神,完成這次的使命。
她伸手將綴有碎鑽的紫色薄紗帔巾拿起來披上,再戴上白色及肘手套,深吸了一口氣後打開門,勇敢面對她的命運。
美妙的華爾滋音樂,隨著房門被打開,竄入她的耳膜。金安琪已經忘了有多久沒有聽見過類似的現場演奏,及如此盛裝打扮,自從家中經濟衰敗以後,就不曾舉辦過舞會,遑論是穿著這一身行頭出現在公共場合,想都別想。
她將頭抬得高高的,盡可能展現出氣勢與尊嚴。這很重要,因為她的血管中流有她母親的血,那是承傳了幾十代,源自明朝皇室的血脈,也是她父親之所以娶她母親的原因,都是為了血統。
「看,金小姐下樓了!」
現在,這些擠在大廳中大呼小叫的男人,也是為了她的血統而來,非常諷刺,但這就是現實,誰要她的族譜這麼高貴呢?
金安琪在一片驚呼聲中,像個驕傲的女神,站在Y字形的大理石樓梯平台上,供人品頭論足。
沒有人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只知道她外表富貴逼人,氣質高雅出眾,絕對是娶為妻子的最佳人選。
應邀前來的公子哥兒,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等著開始喊價。而金老爺子也不浪費時間,兩手一拍就站在金安琪的面前,宣佈拍賣會開始。
只見金老爺子滔滔不絕地介紹金安琪的家世背景,從母親的皇族血統到父系幾代以來的豐功偉業,巨細靡遺,無一錯過,聽得在場所有公子哥兒拚命點頭,十分滿意金安琪的血統。
金老爺子並列舉了金安琪所會的才藝,包括彈鋼琴、畫畫、跳舞和吟詩。這些上流社會的女性所應該會的技能,金安琪無一不拿手,也無一不具備,底下的公子哥兒這下子更滿意了,因為這才是他們來此的目的。
血統和背景是最重要的,上海多得是出身不好的大亨,急於娶到一個出身良好的妻子增添他們的光彩以及提升社會地位。
在這個前提之下,金安琪純正高貴的血統,無疑是彌補他們出身的最好機會,因此即使大家明知和金家聯姻不會有什麼實質上的好處,還是相當捧場地來了一大堆人,目的就在金安琪的血統。
再重申一次,血統和背景是最重要的,就算她沒有嫁妝,就算她未曾放洋,她仍然是妻子的最佳人選。
公子哥兒們對血統的渴望全寫在臉上,透過他們的眼神,金老爺子幾乎可以預見待會兒的出價一定會很熱烈,嘴角不禁泛起一抹難得的笑容。
想當然耳,在場這些公子哥兒都是挑過的,金老爺子看准了這些公子哥兒空有財富,沒有背景的弱點,對他們發出邀請,他們果然便如聞到食物味道的蒼蠅,一窩蜂地飛來了。
「現在開始出價,底價是二十萬元。」只是金老爺子的胃口不小,一開口就要二十萬,嚇退了幾個財力沒那麼深厚的小開。
「二十二萬元。」
「二十五萬元。」
不過,還是有不少有錢沒背景的公子哥兒急著出價,瞬間將價碼喊到二十五萬。
金老爺子當然不會滿意,他相信單憑金安琪的姿色就不止二十五萬,更何況她的血統如此高貴,沒有理由賣不到更好的價錢。
站在金老爺子旁邊的金安琪,始終抬高著下巴,拚命告訴自己這沒什麼,難堪的場面很快就會過去。但隨著底下的競標越來越激烈,她心中的羞辱感也越漲越高,幾乎淹過喉嚨。
「請你們再加價,安琪絕不止這個價錢,二十五萬太低了。」金老爺子或許不是太高明的商人,卻非常懂得哄抬自己女兒的身價,有意競爭的公子哥兒果然再加碼。
「二十七萬元。」
「三十萬元。」
「三十二萬元。」
「三十六萬元。」
「四十萬元。」
在金老爺子的催促下,價碼三級跳,足足比剛起價時翻了兩倍,金老爺子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看著最後出價的小開,認出他是某個雜貨批發商的公子,吃喝嫖賭樣樣都來,是上海有名的敗家子,沒有幾個正經女子願意嫁他。
「四十萬元,還有哪位先生願意出更高的價錢嗎?」儘管如此,金老爺子仍是樂意將金安琪嫁給這位敗家子。對他來說,親情沒有任何意義,家族榮耀才是一切,他不能讓金家就此沒落。
「如果沒有的話,那麼我就要宣佈將安琪嫁給這位--」
「一百萬。」
就在此時,角落那端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喊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價錢。
「我願意出價一百萬元,請你將安琪小姐嫁給我。」
喊價的男人,並在眾目睽睽之下,自角落走向大廳正中央,與金安琪遙遙相望。
所有人都呆了,目光和金安琪一樣離不開這個出價的男人。不同的是,金安琪並不知道他的身分,其他的人卻開始竊竊私語,有些人甚至倒抽一口氣,顯示他們有多驚訝。
「請問你是?」金老爺子也一樣驚訝,眼前這個男人看起來很面熟,但又想不起來他是誰,應該是很少出現在公共場合。
「辛海澤。」男子報出自己的姓名,現場立刻傳來更多的喘氣聲,不敢相信他真的來了。
「辛海澤?」金老爺子愣了一下。「我不記得我有邀請你。」他寄出的邀請函中沒有這個名字。
「你是沒有邀請我,但你也沒說我不可以參加。」有沒有受邀並非重點,重要的是他來了,並且出了一個讓人無法拒絕的價錢,金老爺子完全同意他的觀點。
「你說的沒錯,你是有參與競標的權利,安琪就賣給你了。」金老爺子當下決定將金安琪嫁給辛海澤,只是他使用的字眼明顯傷害了金安琪的自尊,也使得她的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辛海澤見狀立刻將目光轉向金安琪,那雙深邃憂鬱的眼睛寫滿了關心。金安琪的視線不期然和辛海澤交會,這短暫的一秒足以令她心跳加劇,口乾舌燥,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金安琪或許家教嚴謹,接觸的男人也不多,但她仍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特別的。
他留著一頭及頸的頭髮,並全用髮油往上梳,這點跟時下的男性並無差別。特別的是在於他的眼神,恍若定格似的專注。特別的是在於他的氣質,憂鬱而內斂,但又隨時會爆發。
她突然覺得頭暈目眩,不能呼吸,感覺靈魂都要被他那專注的眼神吸走了,都要在他憂鬱深沉的氣質中溺斃了。
為了掩飾心中的恐慌,她下意識地回避他的注視,在忽然垂下的眼瞼中尋求保護空間,辛海澤的眼神因她明顯的逃避而黯淡下來,她是不是不喜歡他?
「各位,正事既然已經解決,大家可以放鬆下來,盡情的喝酒、跳舞!」順利將金安琪賣掉,並且賣到了好價錢,金老爺子的心情大好,聲音特別有精神。
隨著金老爺子宣佈拍賣會劃下句點,現場響起一片失望之聲,但是大家也承認競爭不過辛海澤,只得認栽。
他長得又高又帥,還有一種他們到死都模仿不來的憂鬱氣質,而且他還是五龍之一,單單這個名號,就夠他們瞧的,誰也比不上。況且他的財產難以計算,就有人私下拿辛海澤的財產跟韋皓天相比較,發現他所擁有的產業其實不下於韋皓天,甚至超前。只是他行事低調,做任何事都喜歡退居幕後,不喜歡浮上檯面,才給人如此錯覺。
正是因為他行事低調,所以他們才覺得不可思議。倘若他是一個喜歡招搖的公子哥兒,那麼他理當收到請帖,參與競標。
問題在於辛海澤大多數的時間都像個隱形人,非到得已才會出現在公共場合,就算到場也多保持沉默,這樣的男人竟然會出現在金安琪的婚姻拍賣會上,而且還出高價買下金安琪,簡直匪夷所思。
大家都想不透辛海澤心裡打什麼算盤,但他的出身不高倒也是事實,他大概就和他們一樣,想借著她的血統,提高自己的身分地位吧!
每個人都在猜測辛海澤的動機,金安琪只覺得她快要昏倒了。連日來的緊張和怎麼也擺脫不了的羞辱感令她頭痛欲裂,如今又加上對辛海澤所產生的微妙感覺,在在教她窒息,她再不快點回房間休息,恐怕就要當場昏倒在地。
「金安琪小姐……」
偏偏這個時候,辛海澤又站上階梯,邀請她一起共舞,金安琪連忙後退。
「對不起,我先失陪了。」為了避免當場出糗,金安琪雙手拉住禮服兩邊的裙襬,便轉身跑上樓,消失在某一扇白色的房門之內。
辛海澤剛伸出去的長腿,就這麼硬生生卡在空中,兩眼凝望著金安琪的房門。
她果然不喜歡他。
他悄悄收回腳步,轉身走出金家的大門,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下坐上車。一坐穩,辛海澤馬上從西裝的口袋裡頭,拿出金安琪當年遺失的小金鍊,攤在手中癡癡凝望。
終於,他還是等到她了。
辛海澤寶貝不已地將小金鍊又放回到西裝口袋,再度收好。
「回家。」他吩咐司機,凱迪拉克452型豪華敞篷車,立刻有如上膛的子彈,轉眼射向上海繁華的大街。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6:25
第二章
以韋皓天為首的五龍,在上海出盡了鋒頭,分占了好幾項重要的產業。韋皓天的主業是銀行業,另外在鐵路和電車上也多有投資。傅爾宣的主力是代理洋行,不過近年來旗下所開設的廣告公司,也在競爭激烈的廣告業中闖出一片天,反倒後來居上,業績超越了洋行。而行事低調的辛海澤,卻是主攻氣勢最為磅礴的船舶業,他並且運用了既有的資源朝運輸業及旅行業伸出了觸角,近幾年更是買下了天津附近幾處重要礦山開採煤礦,儼然是新一代的煤礦大亨。
所以一直有人估計,辛海澤的財產早已經超過韋皓天,躍登五龍之首。只是他行事素來低調沉穩,凡事不與人爭鋒,才會讓大家產生一種他仍落後韋皓天的錯覺。
只不過,辛海澤這次出面標下金安琪的舉動,跌破了大家的眼鏡,不僅如此,一向回避記者,謝絕採訪的辛海澤,更破例邀請了各家報社記者,登上他剛建造好的豪華客輪,觀賞他和金安琪在船上舉行的婚禮。
這當然是則大新聞,其婚禮的豪華氣派更勝於三年前韋皓天和郝蔓荻的那場婚禮,當時郝蔓荻還因為穿著過於暴露,被商維鈞一腳拐進私家花園的湖中,成了當天最有趣也最諷刺的花絮,只要是三年前跑過這場婚禮的記者,每個人都忘不了。
然而今天在場採訪的記者們,也同樣忘不了這場婚禮。只見總噸數達3250噸,馬力2500匹的三層豪華客輪,到處掛滿了紅色巨型彩帶,雪白的船身,並漆上了巨大的三個字:「天使輪」。
這樣的安排到底是巧合還是刻意未可得知,只是大家都納悶辛海澤明明是用錢標下金安琪,可一舉一動,卻像是自由戀愛好不容易開花結果所端出來的派頭,怎麼想都不對勁。
有不少腦筋動得快的記者,已經開始想挖消息,試圖挖出這樁婚姻的內幕,但也有猜疑心比較沒有那麼重的記者,純粹是來報導這場世紀婚禮,順便享用辛海澤精心為大家準備的餐點,和品嘗傅爾宣特地為這場婚禮進口的上等洋酒。據說光酒的錢就足夠一個普通的五口之家過上一年好日子,可見辛海澤有多大手筆,完全是不計成本,務必要將婚禮辦得風風光光,給足金安琪面子。
身穿西式白紗禮服的金安琪,今天看起來分外美麗,雖然從頭到尾就沒見過她說一句話,但她那高貴的氣質,高挑優雅的身段,仍是緊緊吸引每一個人的視線,教人驚豔。
而相對於金安琪的優雅美麗,站在她身邊,昂然挺立的辛海澤卻也毫不遜色。他今天穿著一套純白色三件式西裝,襯托出他高大結實的身材,烏黑濃密的頭髮,雖然規規矩矩用髮油梳上去,但總有一、兩撮髮絲不聽話地掉下來,為他原本已經夠憂鬱的氣質,增添一絲落寞的氣息。
不消說,現場的嘆息聲必是不絕於耳,許多單身未婚的女性都偷偷躲起來哭泣。五龍從來就是她們的夢想,眼看著夢想一個接一個破滅,她們有多痛心疾首可想而知。先是韋皓天娶了郝蔓荻,接著傅爾宣又在半年前完婚,現在辛海澤又當著她們的面迎娶金安琪,唯一的希望只剩藍慕唐和商維鈞,成功機率足足減損了一半。
一票未婚的名媛淑女,決心爭取這不到一半機率的機會,於是婚禮上就見到一堆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孩追著藍慕唐跑,只有幾個比較大膽的女性,敢主動跟商維鈞攀談,他也不吝露出淡淡的笑容,秋水般的凝眸令人怦然心動。
一場婚禮辦下來,既給足了金家面子,也讓報社記者有了裡子,同時還讓一票未婚女子充滿了希望,可謂是皆大歡喜。
大家都玩得盡興,任誰也沒想到,平時最低調簡樸的辛海澤,花起錢來竟是這麼大氣,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除了提供西式大菜,無限供應上等美酒之外,並且還命令船長,載著所有賓客在黃浦江附近繞一圈,讓大家能一邊喝酒,一邊欣賞黃浦江沿岸優美的景色,直到婚禮結束,大家還津津樂道,甚至有人考慮未來的結婚典禮也要比照辦理,間接達到廣告效果。
每個人都很快樂,唯獨金安琪苦著一張臉,悶悶不樂地坐在一旁。當然大家都很同情她的處境,不過能夠嫁給辛海澤這樣的男人,實在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除非是嫌棄他的出身。
「謝謝您撥空大駕光臨,請慢走。」
一直到最後的送客階段,她的臉色都沒有好轉,一樣還是很差。
「祝你們夫妻百年好合,永結同心,早生貴子。」賓客們嘴上說些吉祥話,但心裡都在懷疑金安琪是因為看不起辛海澤的出身,臉色才這麼難看,畢竟她是名門之後,血統純正程度,比起郝蔓獲有過之而無不及,難怪她會不甘心。
大夥兒心照不宣,皆因有些話是只能放在心裡,不能公開講的。
在經過一個下午的狂歡,賓客們都心滿意足的下船,以金安琪為名的「天使輪」,終於能夠啟航,往他們真正的目的地--天津駛去。
時正一九三三年,中國境內無論是陸路或是水運都很發達,飛機因為票價昂貴,除非是軍政要員,或是紳耆富商,不然一般人是坐不起的。上海因為和天津相隔遙遠,大家多是坐火車或是輪船,而輪船因為比較平穩舒適,收費也較合理,廣受一般旅客歡迎。
辛海澤的主要業務,就放在船運這區塊上。
他不只擁有客輪,還擁有貨輪,航線幾乎遍佈中國各地。以現在他們身處的「天使輪」為例,就是他專門建造來行駛上海、天津兩地的客貨兩用的大型輪船。
「開船嘍!」
遠處的甲板傳來旅客興奮的喊叫和汽笛的鳴叫聲,透過微微開啟的玻璃窗戶竄入艙房,和房間內的沉默呈強烈對比。
辛海澤因為在船上舉辦婚禮,因此耽誤了原本的開船時間,為了彌補旅客的損失,無論是特等或是一到五等艙,乃至於散席統統半價優待,樂壞了搭船的旅客。
他的大手筆,不只反映在這次婚禮的排場,也反應在商業手段上。辛海澤無庸置疑是個高明的經營者,同時也是一位非常細心的新郎,他所精心規劃的這一切,完全是為了留給金安琪深刻的印象,但她好像不領情,臉色依然壞得像鬼。
隨著客輪駛離黃浦江口,金安琪的臉色越來越壞,幾乎已到達了毫無血色的地步。
派對早已結束,賓客早已離船,偌大的艙房只剩下辛海澤和金安琪兩人,但他們卻無話可說。
辛海澤打量著金安琪蒼白的臉色,她看起來真的不太好,不僅從頭到尾未發一語,他並且注意到從登船開始,她就一直顯得很緊張,手心一直冒汗。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不小心牽了她的手被她甩開,才發現她的手竟然都是冰的。
想到她居然討厭他討厭到公然揮掉他的手,辛海澤的眼神就沉了下來。也許,她真的很瞧不起他,她是名門之後,他卻只是一個來自窮鄉僻壤的農民,還幹過挑夫,被看低也是必然的吧!
窗外的微風,夾雜著下層甲板偶爾飄來的笑語,不時飄進艙房,吹動窗邊的白色蕾絲薄窗簾。
今天是他們的大喜之日,兩人卻默默相對無言,辛海澤懷疑再這樣下去,他們要怎麼熬到晚上?
「我……」他想跟她說些不要擔心他會踰矩之類的話,這時船身突然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應該是到達江口,船即將出海。
「噁!」受船身猛烈晃動的影響,金安琪再也忍不住胸口那股強烈的嘔吐感,衝到垃圾桶前蹲下來大吐特吐。
「安琪?」辛海澤見狀愣了一下,之後也衝到她身邊,用手拍她的背,幫助她把胃裡面的東西全都吐出來。金安琪之前在婚宴上本來就吃得不多,這會兒因為暈船更是一下子清光,臉色更顯蒼白。
「對不起--噁!」金安琪原本想跟辛海澤道歉,說她失態了,但酸液一直在她的胃裡頭翻滾,讓她止不住嘔吐,辛海澤更加用力地拍她的背。
「沒關係,我去拿條濕毛巾給妳,妳等我一下。」他趕忙跑到浴室,從毛巾架上取下一條毛巾,打開水龍頭將毛巾弄濕,再匆匆忙忙跑回金安琪身邊,溫柔地擦拭她的額頭。
金安琪困窘地閃避他的手,覺得很無力,她好像老是在他的面前出糗,先是被拍賣,現在又暈船,他一定覺得她很麻煩。
「妳要不要到床上躺下?」辛海澤一點都不怕麻煩,讓他感到洩氣的是她的態度,她似乎很討厭他。
「好。」她點點頭,她的頭確實很暈,躺下來會好一點。
在辛海澤的攙扶下,金安琪總算能上床休息,不過臉色依然很差,嘴唇都發白了。
「妳暈船了嗎?」辛海澤看過太多會暈船的人,他們的反應和她一模一樣。
「嗯。」她虛弱地回應了一聲,間接告訴辛海澤,她並不是真的討厭他,只是身體和情緒不受控制,沒辦法正常反應罷了。
辛海澤的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微笑,金安琪雖然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但覺得他的微笑很好看,便多看了一眼。
辛海澤誤以為她是生氣他太沒同情心,連忙斂起笑容,嚴肅地說道。
「妳最好閉上眼睛睡一會兒,我去船醫那邊,幫妳找幾顆止頭痛的藥來。」就怕會破壞她好不容易才產生的一點好感。
「不必麻煩了……」
「請妳閉上眼睛好好休息,我拿到止痛藥以後就回來。」辛海澤既禮貌又婉轉地對她施壓,金安琪這才發現到,原來他也是個霸道的人。
霸道的憂鬱王子……
看著辛海澤高大英挺的背影,金安琪安心地閉上眼睛,在對辛海澤無限的幻想下入睡。
「安琪--」
十分鐘後,辛海澤回到艙房,發現金安琪已經睡了,於是將手中緊捏著的止痛藥,放進西裝口袋,悄悄地走到她身邊坐下,守護金安琪。
這是他的天使,他的安琪兒。
辛海澤的守護看似無邊無盡,卻又那麼安靜。
只要他的安琪兒不討厭他,那麼,他會一直等下去。
一直……
*********
「二十二萬元。」
「二十五萬元。」
「二十七萬元。」
「三十萬元。」
「三十二萬元。」
「三十六萬元。」
「四十萬元。」
興奮的喊價聲不絕於耳,每個男人都殺紅了眼,非要標到她不可。
不要……不要這麼對她……她不是畜牲,更不是貨物……
「一百萬!」
突然間出聲的男人,將她從困窘的處境中救出來,那個男人是……
掀開沉重的眼簾,喊出天價、讓她免於困窘的男人就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他正在看報紙。
很顯然地,他不知道她已經醒了,這給予她能夠充分欣賞他的時間。
金安琪雖然就讀於教會大學,但能看見男生的機會不少,就是沒看過像他這種類型的男人。
他的眉毛很濃,卻長得十分整齊,沒有太多的雜毛,眉型相當漂亮。他的鼻樑並且非常挺直,帶點希臘鼻的味道,嘴唇厚薄適中,臉頰略微豐腴,看起來既不會太陽剛,也不會太陰柔,剛剛好。
打從金安琪看見辛海澤的第一眼起,其實就已喜歡上他。只是嚴謹的家教和害羞的天性,讓她習慣把一切感覺埋在心底,不敢讓感情外露,甚至連想打量他,都得趁他不注意的時候,讓人替他們未來的進展,感到十分憂心。
辛海澤手中的報紙一頁翻過一頁,兩道濃眉彷彿看見了什麼不好的新聞而蹙緊。但即使如此,金安琪依然覺得十分好看,事實上,他的一舉一動都很迷人……
「妳醒了?」好不容易辛海澤發現金安琪睡醒,卻已經是五分鐘後的事,金安琪忙點頭。
「早就醒了……」說完,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一顆心怦怦地跳。
「感覺好一點了嗎?」辛海澤將報紙折好後問金安琪。「我幫妳拿了止痛藥回來,瞧見妳已經睡了,便不想吵醒妳,藥還在我這裡。」
辛海澤將口袋內的白色藥丸掏出來給她看,焦急的模樣,讓金安琪既感動又覺得他很好玩,他好像怕她不相信他。
「謝謝你,我的頭痛已經好多了,也不再想吐。」只是金安琪一想起自己竟然在他面前嘔吐,就沮喪得想殺死自己,這並不是一個大家閨秀應有的行為。
「那就好。」聽見她的話,辛海澤總算能放心下來,他在她床邊坐了好幾個鐘頭,就怕她醒來沒人照應。
辛海澤對金安琪的關心溢於言表,金安琪同樣覺得很感動,同樣不知道如何接受。
「妳要不要起來吃點東西?」辛海澤指著一桌子的飯菜問金安琪,她才發現居然已經到了晚餐時間。
「我不知道妳喜歡吃什麼,就請船上的僕役什麼都幫我拿一點,希望合妳的胃口。」
擺在桌子上的,除了有一般上海人喜歡吃的泡飯之外,還有一些西式大菜,另外還有白稀飯。
「不過我建議妳最好吃稀飯,比較清淡,對妳目前的狀況比較有幫助。」辛海澤顯然相當瞭解她的需要,也都非常體貼地幫她準備好了。
「好,謝謝。」她小聲地跟他道謝,下床走向飯桌,辛海澤連忙起身幫她拉開椅子。
「請坐。」他好像也不知道怎麼對她才好,表情跟她一樣尷尬。
「謝謝。」除了這句話,她不知道能說什麼。
辛海澤同樣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默默幫她舀了一碗稀飯,放在她面前。金安琪實在很想告訴他不必這麼做,他不是她的僕人,相反地,她才是他買來的人,就算她曾經是大小姐,也是過去式,他實在不必這麼客氣。
但她到底沒說,也沒勇氣說,只是默默拿起筷子,安靜地吃飯。
晚餐的菜色相當豐富,金安琪一口也吃不下,一直想問他話。
「我……」算了,還是不要問好了。
「嗯?」雖然她說得小小聲,辛海澤還是聽見了,反問金安琪。
「我是說……」她怯怯地開口。「我是想問你,我們是不是要到天津去,沒有別的。」
金安琪原本是想問他為什麼娶她,但著實沒有勇氣,只得臨時轉話題。
「沒錯,我們是要到天津去。」辛海澤點頭。「我在天津那邊,還有些公事要處理,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回程的時候可能還會在秦皇島耽擱一點時間,但是不一定,如果時間不夠,就不去了。」
辛海澤之所以選擇在船上舉行婚禮,有三個原因。一是藉此宣示他的財力,留給金安琪好印象;二是帶她去天津蜜月旅行;最後一個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處理開灤礦區的事,那關係到上海熟煤的供給量,間接也影響到他對電廠的投資,因而不得不來。
「原來如此。」對於公事,金安琪向來不多問。她父親是一個失敗的經營者,生意失敗,人際關係也糟得一場糊塗,所以她才會成為家族最後一粒救命仙丹。
「委屈妳了。」對於這類方便的安排,辛海澤覺得很抱歉,她一定會認為他是個很無趣的人。
「一點也不。」金安琪搖搖頭,不認為這樣的安排有什麼不妥,反而覺得他很會利用趨勢和時間,難怪他會成功。
兩人說完這幾句話後,又再度沉默。對金安琪來說,天津似乎是個很好的話題,於是她又繼續問。
「天津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好玩嗎?」她只是隨口問辛海澤,只見他一臉錯愕。
「妳沒去過天津?」他以為她什麼地方都玩遍了,畢竟他們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船上,雖然她也許早已經忘記。
「我--我沒去過。」她知道大部分的豪門子弟、千金大小姐,成天呼朋引伴到處遊玩,江南江北沒有一個地方不見他們的蹤跡,但她就是沒有那麼好命,她也沒有辦法。
一陣難堪的沉默,彌漫在他們周圍。
對金安琪而言,這樣的困窘並不下於被公開拍賣,至少那個時候她還能裝裝樣子,如今卻等於間接承認,她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土包子、阿木林,真個是很丟臉……
「天津是個很好玩的地方,熱鬧程度並不下於上海,是北方最熱鬧的都市。」
就在她羞愧到幾乎抬不起頭的時候,辛海澤突然溫柔地回應,為她介紹天津的美麗。
「那兒也有租界,生活形態跟上海差不多,只是風情不太一樣,風景也大不相同,要等妳親自體驗過才知道。」上海不過兩個租界,天津卻有九個租界,分屬於各個不同的國家,想當然耳風情也大大不同。
「聽起來好像很有趣的樣子。」金安琪感激地看著辛海澤,謝謝他沒有再追問她為什麼沒到過天津。
「是挺有趣的。」辛海澤淡淡一笑,沉默再度降臨。兩人同時間低頭撥弄碗裡面的菜餚,猜想下次誰會先開口。
「妳怎麼會暈船?」結果是辛海澤先開口。「我記得妳應該不會--」
只是他雖然先開口了,卻又不把話說完,金安琪根本聽不懂他說什麼。
「我應該不會怎麼樣?」她不曉得他為什麼話說一半,就不再說下去。
「沒什麼,當我沒問。」辛海澤咕噥一聲,便又低頭繼續吃飯,金安琪始終不明白他想講什麼。
晚飯時間結束,金安琪的心跳,隨著艙房角落的座鐘,開始加快。
今晚是他們的新婚夜,可說穿了,他們根本還是陌生人,要怎麼突破那一層關係?
腦中盡是她和辛海澤上床親熱的畫面,金安琪的心怦怦怦地跳,感覺心臟就要跳出胸口……
「安琪。」辛海澤突如其來的呼喚,差點沒教她嚇破膽,她巍巍顫顫地轉身。
「什麼事?」她盡可能表現出冷靜,盡可能假裝處之泰然面對即將來臨的親密關係,可天曉得她真的很緊張。
「我不會碰妳的,妳不必害怕。」他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也不認為她已經準備好,他並不想霸王硬上弓。
「辛……」她甚至緊張到連他的名字都喊不出來,辛海澤只能苦笑。
當天晚上,他就睡在艙房的沙發上,一覺到天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6:45
第三章
「天津到了!」
一聲又一聲興奮的驚呼聲,從甲板此起彼落地傳進最上層的特等艙,金安琪明顯鬆了一口氣。
「準備下船吧!」辛海澤早已將他們的行李都整理好,就等水手下錨。
金安琪點點頭,好高興他們終於能重新回到地面上,連續幾天的大風浪,把她搖到頭暈眼花,幾乎下不了床,如今總算能夠擺脫這尷尬的局面,讓她如釋重負。
體積龐大的巨型豪華客輪,在領航員的指引下駛進天津港內。客輪一就定位,船上的水手就忙著下錨,和碼頭上協助定錨的工作人員一上一下吆喝呼應,忙碌景象煞是有趣。
「下船嘍!」迫不及待登陸的旅客,船剛靠穩,便提著行李等在樓梯前,等著上岸。
水手將船身的樓梯放靠岸邊,只見整船的旅客,像螞蟻一樣往樓梯擠,逼得岸上的工作人員,不得不出面疏通。
「不要擠,慢慢來,當心落水。」
碼頭上的工作人員喊得震天價響,唯恐旅客發生意外,旅客們這才乖乖排隊下船。
好不容易,一到五等艙的旅客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們這些住在客輪最上層的旅客,終於可以開始下船。
「我來提行李。」
金安琪才剛要彎腰提皮箱,辛海澤的大手不期然早她一步把皮箱拿走,完全不讓她動手。
「只是一隻小皮箱,我可以自己提的……」金安琪仰望將她的皮箱緊緊拿在手上的辛海澤,他的臉上寫滿了不贊同。
「反正沒多少行李,讓我來就好。」辛海澤對金安琪的保護密不透風,不願她花丁點兒力氣,金安琪除了無奈之外,就是感激,他真的好為她著想。
就如同他所說的,他們沒有幾件行李,他只帶了一口大皮箱,和一隻黑色牛皮制的公事包。而她更可憐,連個大皮箱都沒有,只有一口小小的白包皮箱,裡面裝滿了她所有家當,她母親送她的藍色雕花小座鐘,就在裡頭。
他們幾乎是最後下船的旅客,而且所受到的待遇也明顯不同,每個人都對他們客客氣氣,大概跟他們的身分有關。
「小心慢走。」成群的僕役,分別站在樓梯兩側恭送他們下船。直到此刻,金安琪才明白辛海澤的財力有多雄厚,勢力有多大,大家都要對他禮讓三分。
金安琪極不習慣地跟在辛海澤的身邊,一步一步走下船。他們才剛下碼頭,輪船的甲板上隨即出現一位船員叫住辛海澤。
「辛先生,請留步!」
船員邊喊邊跑下船。
「船長要我傳話,說是要和您商量有關回程航線的事,請您到船長室一趟。」船員跑得喘呼呼,可見確實是一件急事。
辛海澤為難地看著金安琪,想離去又不敢離去。他鄉異地,碼頭又亂,就這麼留下她一個人,他實在不放心,因而猶豫不已。
「沒關係,我一個人沒有問題,你儘管去忙你的事情,不必管我。」金安琪見狀連忙搖手,向他保證一切都很好,辛海澤還是猶豫。
「真的無所謂。」她再三保證,並且一把搶過他手上的行李,證明她很堅強。
「我會乖乖地站在這裡,直到你回來為止,你放心好了。」她接著又用微笑加強她的可信度,有幾秒鐘的時間,辛海澤考慮將她一併帶去見船長,但想想船員之間其實有一些禁忌,比如不歡迎女性進入船長室,也就算了。
「我很快就回來。」他伸手要將金安琪的行李拿回來,但金安琪不肯給,不想增添他的負擔。
「好。」金安琪點點頭,目送他上船,心裡湧上一股不合理的孤單感。
她搖搖頭,覺得自己好傻。不過才相處了幾天,她就已經習慣他的陪伴,自己是不是太孤單了?
金安琪是個獨生女,既沒有兄弟姊妹陪伴,也找不到朋友吐露心事,凡事只能靠自己。高興的時候沒有人分享,悲傷的時候更不會有人分擔,雖然身處於上流社會,但家裡其實老早只剩一具空殼,金老爺子也不可能允許她對外張揚家裡的經濟狀況。
說起來很可悲,金安琪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富家千金,事實上卻比普通人家的小家碧玉還不如,至少她們可以自由地表達情緒,她卻被教導凡事內斂謹慎,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誰能說她不悲哀呢?
碼頭上人來人往、熱鬧的景象,很快俘虜她全部的注意力,將那些悲傷置之腦後。
她好奇地看著那些挑夫們,在碼頭和船隻之間來來回回不停地走動,每個人的肩膀上都馱了很重的貨物,但身手卻非常靈巧,絲毫不顯費力。
她看著看著,如此不知過了多久,手上的箱子開始變得沉重,她乾脆將皮箱放在地面上,讓已然發酸的手休息一下。
豈料,她方才放下皮箱,一雙大手緊接著拎起她的小皮箱,嚇得金安琪以為遇見強盜。
她驚惶失措地抬起頭,還沒來得及喊「搶劫」,就看見辛海澤站在她旁邊,連忙又把話吞回去。
「妳就這麼隨便把行李放在地上,很危險的。」
原來伸手拿她皮箱的人,就是辛海澤,害她差點以為遇見搶匪了呢!
「為什麼?」他看起來好緊張。「只是稍微放鬆一下,應該沒有什麼關係。」
「很難說。」辛海澤搖搖頭。「如果這裡也有像上海碼頭那些不法組織,那麼隨便將行李放在地上就會變得很危險,難保妳的行李不會被人從地板下偷走。」消失得無聲無息。
「地板下?」金安琪無法理解地看著辛海澤,他只好進一步解釋。
「碼頭的地板。」他特意用皮鞋的前端敲了敲他們腳下的地板,讓她明白其中的蹊蹺。
「碼頭的地板都是用木板做的,有些小偷會將其中的一、兩塊木板改為活動地板,再潛伏在地板下,伺機盜取旅客的行李。運氣不好的人,很容易因此而弄丟行李,就算報警也沒有用,因為這些小偷都有碼頭惡霸讓他們當靠山,巡捕往往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便應付了事,不會認真幫忙找行李。」時局紛亂,不要說遺失行李,就算人身安全都要謹慎小心,更何況那些巡捕和黑幫之間都有一定程度的默契,萬一出了事,只能自認倒楣。
「原來如此。」她總算瞭解個中原因。「我還以為只有上海會這麼亂,沒想到天津也一樣。」
「只要有利可圖,到哪裡都一樣。」辛海澤相當內行的分析道。「妳看那些腳行--」
「腳行?」
「就是挑夫。」只是各地用語不同,辛海澤解釋。「舉凡貨棧碼頭,大多由外商公司經營,這些外商公司為了管理方便,都會雇用一些包工頭,但這些包工頭大多是流氓出身,和黑幫多有掛勾,串通好壓搾這些辛苦的腳夫。」行為非常惡劣。
「他們怎麼壓搾腳夫?」金安琪無法想像竟有這種事。
「抽傭金。」辛海澤答。「包工頭從腳夫身上,抽取百分之六十的傭金,腳夫的貨搬得越多,他們拿的傭金越多,腳夫辛苦了大半天,也只能拿到百分之四十的酬勞,包工頭卻什麼事也不必幹,就能不勞而獲。」
「這麼壞?」金安琪聞言倒抽一口氣,這不等於無本生意?
「沒錯。」辛海澤又答。「不僅如此,這些腳夫逢年過節,還得給包工頭送禮,若是規模大一點的碼頭,還會額外雇請小工頭,他們也會要求送禮。有時候連他們親屬的婚喪喜慶,都要腳夫分攤送禮的費用,到最後腳夫們能拿到的錢少之又少。」根本是層層剝削。
「他們不能到其他的碼頭工作嗎?」金安琪大感不平的追問。「如果這個碼頭的包工頭這麼壞,也許可以選擇其他碼頭……」
「沒這麼簡單。」辛海澤搖頭,她的想法太天真了。「把持碼頭的大多都是幫會,只要彼此說好了不用誰,誰就不可能在其他碼頭找到工作。」
幫會在某些方面,維持了既競爭又合作的關係,大部分的時候是對立的,但必要的時候也會攜手合作,碼頭的用人就是一例,因為關係到利益。
這些規矩,金安琪當然不可能知道,但她很好奇辛海澤為何了若指掌。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好像身歷其境似地精確。
金安琪原本只是隨口問問,豈料辛海澤的身體會突然僵住,表情變得木然。
他之所以會這麼熟悉,是因為他自己就當過挑夫,被那些冷血無情的包工頭壓搾過,所以他才會這麼清楚內幕。
他幹過苦力,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只要是對小道消息有點研究的人都知道,他發跡前就是一名挑夫,他也從不隱瞞。
只是,他雖然覺得這沒什麼好丟臉,但在金安琪面前,卻也無法暢快地說出自己的經歷。畢竟他也有自尊心,在喜歡的人面前也想要保持榮譽,這種種的因素,都讓他的身體僵直,神情凝重,無法回答金安琪的問話。
或許是辛海澤表現得太明顯了,也或許是金安琪從很早以前便學會凡事不要過問得太多,因此她幾乎是在辛海澤拉下臉的同時便閉嘴,讓這個話題自然跳過。
但是既然已經問出口了,想要裝作一切都沒發生,當然不可能。於是他們熟悉的沉默,又悄悄回到他們之間,將他們隔離在心的兩頭。
「有好多腳夫。」只是沉默難挨,金安琪到底還是說話了,好奇的語氣引來辛海澤的注意。
「我以為妳早已習慣這樣的場景。」只要是旅行,一定會碰見相同情形,無論是搭火車或乘船,一定都有很多等在站口或是碼頭,搶著幫旅客提行李的腳夫,賺取微薄的小費。
「從我十歲開始,就不曾遠行了,我並不是很清楚腳夫的情形。」兒時她家境還好的時候,的確時常旅行,搭船或是搭火車不一定,但共同點是全靠她母親打理,她父親完全不管。
「安琪……」
「很早以前,我家就是空殼子,只是金家在外的名聲,讓我們不得不咬牙撐下去,所以十歲以前的事情我還記得,十歲以後,碼頭是什麼樣的發展,我一無所知,並不像你想像中的那麼習慣腳夫的服務。」
這是很深沉的告白,觸碰到的不只是內心的痛,還有那段屬於過去的記憶。
辛海澤雖然老早就知道她家的經濟出問題,但不知道情況這麼嚴重,居然從她十歲起就過著克難的生活。
「對不起,說了不該說的話。」他太自以為是,造成她的痛苦。
「無所謂。」她聳肩。「反正金家沒落是事實,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到底她家只是空有血統,沒有實力。反觀他,雖然出身不好,但憑藉著自己的努力和實力,在上海灘頭闖出了一片天,生意並且越做越大,甚至有錢到可以花一百萬元標下她,誰能說他不厲害呢?
在金安琪的內心深處,一直覺得配不上辛海澤,他高大英挺,又有成就,是所有女性的夢中情人。她一點也不明白,他為什麼娶她,難道真是為了她的血統?
存在於金安琪心中的疑問,換到辛海澤的心底,卻成了另一個痛。她對他的怨恨,是那麼清晰可見,若不是為了家庭,她恐怕不會樂意嫁給他吧!畢竟他的出身太低,是完全配不上她的。
兩人的想法南轅北轍,唯一的共通點是他們都弄錯了,誤解了彼此的想法。
天津港口的風大,颼颼掠過的冷風恰似他倆的心情。
究竟要到何時,他們才能撥開迷霧看見曙光?
誰也沒有把握。
*********
利順德飯店是天津最古老的外資飯店,建造的年代很早,十九世紀就已經存在了。采英國古典建築的利順德大飯店總樓層不高,不過五層而已。但裡面的設備應有盡有,除了舒適豪華的客房及餐廳之外,還有保齡球館、游泳池及舞廳,許多名人都住過這家飯店。
辛海澤和金安琪甫到達利順德飯店,剛要辦理住房手續,櫃檯經理立刻拿出一個信封,交給辛海澤。
「辛先生,有您的電報,半個鐘頭前才收到的,請您過目。」
「謝謝您,馬經理。」辛海澤顯然是這家飯店的老客人,不但和門房熟悉,跟櫃檯經理也頗有交情,他人還沒到飯店,事情就先幫他處理了。
「不客氣,辛先生。」飯店經理對金安琪微笑,金安琪也大方回給他一個笑容。
辛海澤打開信封,拿出電報仔細觀看內容,越看眉頭鎖得越緊,最後將電報折好,放進西裝口袋。
「抱歉,安琪。我恐怕必須先外出一趟,請妳一個人先回房間。」他拿起剛脫下的帽子重新戴上,一臉抱歉的對金安琪說道。
「怎麼回事,有不好的消息嗎?」她不介意獨自一個人留在房間,但他著急的臉色令人好奇。
「其實也還好。」辛海澤聳肩。「只是礦區那邊出了一點小狀況,怕不能及時供貨,問我要怎麼處理而已。」
「礦區?」她聽得一頭霧水。
「我在開灤那邊買了一處礦坑開採煤礦,將開採後的煤炭從秦皇島裝船運回上海,再交給煤氣廠提煉成熟煤,我現在就要去天津分公司,探問一下詳細情形。」
近幾年來辛海澤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了既有的海上運輸事業,如今又涉足煤礦業,難怪大家會傳說,他的總資產已超過韋皓天。
「那你趕快過去吧!」金安琪沒想到他是這麼了不起的人,就連他們每天都在使用的熟煤他也參了一腳,並且擁有自己的礦坑。
「我會儘量早一點趕回來。」辛海澤提起公事包就要離開飯店,金安琪目送他離去,在他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突然轉身。
「妳願意跟我一起嗎?」他問金安琪。「反正妳待在飯店裡面,也沒有事情可做,不如跟我一起到公司。」省得他掛念。
「可以嗎?」她有些錯愕。「我真的可以跟你去公司?」
「當然可以。」辛海澤微笑。
「我很樂意。」金安琪欣喜若狂,但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得壓抑自己的情緒。
「我們走吧!」即使她僅僅只是微笑,辛海澤仍然覺得很高興,至少她沒有拒絕他,這就夠了。
他們請飯店櫃檯經理幫他們叫了一部計程車,當他們到達天津分公司的時候,分公司的負責人還很驚訝,直呼他們怎麼突然來了。
「您怎麼沒事先通知我派車去接您?」天津分公司的經理,一見著辛海澤就拚命同他握手。
「計程車很方便,就不必麻煩了。」辛海澤亦很熱絡地同分公司經理握手,金安琪好奇地在一旁看著,心想男女之間的打招呼方式還真是大不相同,女人就簡單多了,頂多點頭。
「這位是我的新婚妻子,金安琪小姐。」握完手,辛海澤馬上跟分公司經理介紹金安琪,只見她端莊的點頭。
「很高興見到您,先生。」態度和禮貌都一百分,完美無缺。
「原來是辛太太,久仰。」分公司經理用欣賞的眼光打量金安琪,心想她的氣質可真好,長相也夠漂亮,可惜就是拘謹了點兒。
金安琪微笑,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見「辛太太」這個稱呼,感覺心裡暖暖的、甜甜的,有種說不上來的好滋味,在她心裡頭發酵。
兩個大男人打完招呼,緊接著進入正題,討論礦坑的管理以及產量問題,辛安琪完全插不上嘴。
她靜靜地待在一旁,看著辛海澤嚴肅地和分公司經理討論公事,發覺他無論做什麼事都很專注,一舉一動都教人著迷……
「如果再有問題,馬上打電報給我,好嗎?」辛海澤很快結束和分公司經理的對談,並要求他繼續保持連絡。
「我會持續追蹤,您放心好了。」分公司經理好奇地看著辛海澤戴上帽子,從他踏進公司那一刻起便急著離開,應該是還有事情。
「那就麻煩你了。」辛海澤點點頭,朝金安琪伸出手。
「啊?」金安琪完全無法會意,怎麼她才在偷瞧他,會面便已經結束?
「我帶妳到天津各處參觀一下,把手給我。」辛海澤溫柔的語氣,說明他為何急著離開的原因,分公司經理會心一笑。
「好……好。」在分公司經理的注目下,金安琪雙頰脹紅地將手交給辛海澤,走出天津分公司的大門。
「等一下,老闆!」就在他們快要步出門口的時候,分公司經理突然叫住他們。
「這是我的車鑰匙,您一出門就瞧見車了。」並將汽車鑰匙丟給辛海澤,他眼明手快的接住。
「謝了。」辛海澤也不矯情,況且他確實也需要一輛車子,帶金安琪四處參觀。
「祝你們玩得愉快!」分公司經理朝他們揮揮手,辛海澤舉手致意,感謝分公司經理幫忙。
就如同分公司經理說的,他們一出門口就看見車子停在公司前面的空地上。
辛海澤殷勤地幫金安琪打開右邊的車門,讓她先坐進去,自己再從另一頭上車。
金安琪知道他只是基於禮貌,仍然心跳不已,一顆心像小鹿一般亂撞。她好像越來越習慣他的陪伴,對他的感覺也越來越敏銳,算不算是一件好事?
金安琪真的很迷惑,但隨之而來不停變化的街景,很快擄獲她全部注意力,讓她沒有心思再想這個惱人的問題。
天津的風景,乍看和上海很像,一樣是車水馬龍,遍佈著小洋樓。然而倘若深入瞭解,又會發現許多不一樣的地方。這兒的人穿著和上海人並無二致,但畢竟地處北方,光吃的方面,就和位於南方的上海有很大的不同,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的招牌看得金安琪眼花撩亂,在心裡頭大喊真好玩。
「我們要去哪裡?」有趣的是,無論她再怎麼興奮,她的外表始終冷靜,讓人猜不透她真正心意。
「萬國橋。」辛海澤面無表情的回道,同樣讓人難以猜透,他們這一對,還有得磨。
「萬國橋……我好像聽過這個地方。」她雖然無力遠行,但一直非常注意有關旅遊方面的消息,也時時拉長耳朵聽別人說。
「算是天津的地標之一,只要來天津遊玩的人,都會去那個地方。」是一個非常著名的旅遊勝地。
「我懂了。」金安琪納悶他為什麼對天津這麼瞭解?不過仔細想想,他既然在天津開了一家分公司,礦坑又在附近,對天津熟悉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反倒是自己土包子,太大驚小怪了。
原則上她並沒有猜錯,這些的確都是辛海澤為何對天津熟悉的原因。不過他之所以對天津的一切如數家珍,是因為他同時也在此地開了一家旅行社,承辦國內外的旅遊業務,理所當然要對天津有所瞭解。
車子跑著跑著,很快跑到老龍頭火車站附近,萬國橋就在那個地方。
「快一點下車,不然就要趕不上時間了。」辛海澤才將車子熄火,便很難得地要求金安琪加快速度,這讓金安琪一頭霧水外加好奇,他一向很沉穩的。
不過她還是趕緊把車門推開,追隨辛海澤的腳步,到達岸邊。
只見寬廣的海河上,橫跨著一座造型獨特的大橋。橋的上層結構由鋼衍架及縱橫樑組成,下層開啟跨橋面用木板鋪成,固定跨則是混凝土橋面,是非常有趣的設計。
「總算趕上了。」辛海澤心滿意足地看著一艘噸位頗大的輪船,朝他們迎面而來。金安琪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定要到這裡來,橋是很漂亮,但沒有什麼特別……
突然間從中往上開啟的橋樑,瞬間改變金安琪的想法。
她櫻唇微張地看著雄偉的大橋,由兩邊一吋一吋往上揚,既像開花,又像佛手,讓橋底下的輪船通過,看得她睜大眼睛,驚呼連連。
「你看,橋開了!」她興奮不已地指著正在通行的輪船,大聲歡呼。
「橋竟然開了,怎麼會這樣?」她顯然很開心,如蜜般的嬌顏綻放出興奮的光彩,笑容異常燦爛,辛海澤彷彿又看見昔日天使。
「妳應該時常笑的。」雖然她微笑的時候很美,但大笑更適合她,更符合他印象中的金安琪。
「對不起,我失態了。」經他這麼一說,金安琪才發現自己居然在無意中表露出真實情緒,連忙收斂。
「一點也不。」辛海澤搖頭。「我倒覺得妳剛剛的笑容很美、很開心,我寧願妳一直都是這麼笑。」
「是嗎?謝謝。」金安琪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回避他溫柔的視線。「如果剛才我做了什麼不文雅的舉動,還請你原諒我,我平常不是這個樣子。」
「安琪!」他一點都不覺得她這樣做有什麼不妥,她為什麼要這樣苛責自己呢?
「不過,我真的覺得很開心。」想到他居然為了讓她趕上橋開啟的時間而拚命,她就覺得很窩心,好感謝辛海澤。
「我已經好久不曾接觸這麼有趣的事物,這一切都要謝謝你。」他細心為她安排一切,甚至為了帶她觀光,草草結束跟分公司經理的討論,真的是難為他了。
「只要妳開心就好。」能再次見到她燦爛的笑容,是人世間最美好的風景,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值得。
「我很開心。」她再次保證。「至少這次我是真的看見風景,而不是只能憑空想像。」
「安琪……」
「就像我曾經跟你說過的,我家很早就是空殼子,只是為了維持表面上的風光,不得不端出派頭。」金安琪雙眼迷濛地回憶道。
「我還記得,每次為了掩飾家中的窘況,我們都必須被迫當著親朋好友的面,提著行李搭車假裝要去旅行,結果都只是在上海市繞幾圈以後,便從後花園偷偷溜回去,從來就不是真的出門。」
「安琪……」
「所以,我特別愛看有關旅遊方面的報導。」金安琪抬起頭對他甜甜一笑,美麗的笑容狠狠揪疼了他的心,好為她難過。
「只是很可惜,這方面的報導太少,不太有機會看得到,我這願望,也就時常落空了。」最後,她又用一個美麗的微笑結束她的告白,辛海澤還是心疼。
問題是,他不懂怎麼去安慰她,他既不想提起往事,又不想說些空洞無意義的話,於是只得握起她的手,輕輕說了一聲:「走」。
「走到哪裡去?」她儘量跟上他的腳步,他走得好急。
「帶妳去參觀更好玩的地方。」這即便是他的處世原則:少說話,多做事,行動足以代表一切。
金安琪先愣了一下,後開心地追上。接下來的時間裡面,就看見辛海澤開著借來的車子,跑遍天津大街小巷,金安琪也放大膽地嘗試各種她沒吃過的食物,兩人都玩得非常開心。
「天黑了。」他們甚至玩到夜幕低垂都不自知,可見他們有多愉快。
「該回飯店休息了,我載妳回去。」辛海澤轉動手中的方向盤,將車子調頭往飯店的那頭駛去,約莫過了一個鐘頭,他們才又回到利順德飯店。
飯店的僕役早已經將他們的行李提到房間放好,收在角落的行李櫃裡。
辛海澤訂的這套房是上等房,除了客廳之外,還有兩個房間,另外還有一個共用的浴室。
「我先出去一下,妳如果累了的話可以先洗澡,不必特意等我。」話畢,辛海澤拿起車鑰匙又往外走,金安琪一樣只能目送他離去。
……
先洗澡吧!免得待會兒他回來了,還得和他搶浴室,那多尷尬。
金安琪決定趁辛海澤外出的時候洗澡,等她洗完了澡,換上了便服,辛海澤依舊還沒有回來,於是她只好看著客廳發呆。
……
總共有兩個房間。
目光轉向兩扇一左一右,緊緊相臨的深色桃心木門,金安琪的心開始狂跳,猜測辛海澤會如何處理他們的關係。
打從新婚夜起,他就沒有碰過她,也不曾勉強她或徵詢過她的意思。但當時是在船上,她身體又不舒服,現在他們已經到達陸地,他會怎麼做呢?
金安琪實在不敢想像,萬一辛海澤要求她履行夫妻義務,她要怎麼回應?她光想像和他嘴對著嘴,就不敢再想下去了,更何況是抱著她?她一定會暈倒的--
「安琪。」
想像已經夠刺激了,辛海澤這時候竟又出聲叫她,嚇得金安琪的身體都僵硬起來。
「你回來了。」她盡可能平靜的面對他,辛海澤看了她僵硬的表情一眼,從背後拿出某樣東西。
「這個給妳。」
他拿出來的,是一本雜誌。
「不是最新一期的,但時間太晚,我認識的旅行社都關門了,只能弄到這一本。」
讓辛海澤費盡千辛萬苦,開著車一條街一條街尋找的雜誌,竟是金安琪稍早提過的旅遊雜誌,他居然幫她弄到手了。
「我……」她說不出有多感動,她手上的這本「旅遊便覽」是中國旅行社出版專門介紹各地風景的月刊,是非賣品,一般人很難得到的。
「我去洗澡了。」但是辛海澤不讓她有道謝的機會,便轉身走向行李櫃,拿出自己的皮箱,單獨走進右邊的房間。
金安琪尷尬地站在原地,可以感覺到他在生氣,但她不知道他在氣什麼?他的想法,真的很難猜。
然而辛海澤並非生氣,而是沮喪,她好像永遠都無法適應他的存在。每次當他以為他們的關係稍微前進了一點,她就會立刻退縮,她剛剛突然僵直的身體,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就像不斷灑落在地上的熱水,頃刻流逝。
辛海澤曾以為他會安於默默等待,會甘心只在一旁守護,然則當他們真正在一起,他卻又希望能夠擦出火花,即使是一點點都好。
蓮蓬頭下,辛海澤雙手扶住牆壁,不斷地搖頭苦笑,怨恨自己太貪心。
客廳中,金安琪將雜誌緊緊壓在胸前,兩眼迷惘地盯著辛海澤房間的門板,嘴巴合了又張,張了又合,欲言又止。
他到底在想什麼?
她到底在想什麼?
此刻,他們都想找到答案。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7:05
第四章
微風徐徐,他們又回到海上。
由於辛海澤在天津就已經將所有事情辦妥,因此他們確定不會再去秦皇島,而是直接由天津回上海。
「這邊是閱覽室,那邊是餐廳……」
回程的途中,辛海澤帶領金安琪參觀客輪,來程時她因為嚴重暈船,根本無法離開艙房。但回程的時候就好多了,風浪比較小,她也慢慢習慣船身的搖晃,最重要的是,辛海澤不知上哪兒弄來可以預防暈船的特效藥,只要搭船前的半個鐘頭吃一顆,就不會暈船,金安琪就靠這些神奇的小丸子度過最難熬的時刻。
「……這裡是燙洗部門。」
他們從客輪的最上層開始參觀起,一路參觀到最底層的燙洗部,只看見裡面煙霧彌漫,熱氣沖天,工作人員不是忙著洗衣服,就是忙著燙衣服,非常忙碌。
「其他的客輪,也有這樣的服務及設備嗎?」金安琪用手揮開眼前的煙,順便咳了兩下,辛海澤連忙將艙門帶上。
「不一定。」他答。「這要看輪船公司的老闆怎麼想,大部分的老闆都不認為南北洋線需要用到這麼複雜的設施,他們寧可把這些空間用來隔成更多的艙房,容納更多的旅客,以賺取更多的運費。」
「可是這樣旅客不就很不方便?」金安琪納悶。「就算是南北洋航線,也得花好幾天的時間待在船上,如果沒有一處可供休閒的地方,旅客豈不是會很無聊?」
「是啊!」辛海澤十分同意她的話。「所以我才開闢閱覽室和彈子房,這些都是遠洋客輪才有的,一般的國內線沒有。」
畢竟行程短,利潤也相對降低。以上海到天津這條航線為例,最貴的特等艙雖然要價七十五洋元,但最低的三等艙卻只要七洋元,表面上雖然差距頗大,但能住得起特等艙的旅客並不多,大部分的旅客還是以中價位的二等艙為主,而那也不過十幾元而已。
「我知道有些客輪,只把這些設備開放給特等艙及頭等艙的旅客使用,二等艙以下的旅客不得進入。」她的朋友幾乎只搭特等艙,有些特別愛炫耀的,都會提起這件事,以彰顯他們的身分。
「我的輪船不會做這麼沒人性的規定。」辛海澤嚴肅地搖頭。「每個人都是生而平等的,即使一時失志,甚至一輩子落魄,都不該被看不起,或遭受到不公平的對待。」
也許是因為自己曾經歷過類似的痛苦,辛海澤發誓他絕不會用同樣的方式對待任何一個人,總願意給人機會。
「你真是個大好人。」金安琪有感而發地說道。
「只是盡我的能力而已。」辛海澤聳肩。
「可是有些人有能力,卻吝於付出,甚至把所有過錯歸咎到他人身上。」比如她父親,有錢的時候從不見他捐獻或是救濟窮人,落魄了,沒有錢了,就把腦筋動到她身上,還指責她生錯性別。
「安琪……」他不知道她說這些話是抱怨,或只是純粹有感而發?抑或在她的內心深處,始終不能原諒他用錢買下她的事實,始終在意?
「我昨天看了一本雜誌,裡面有一篇報導好有趣哦!我還看到了一張兩個女人一起騎機械馬的照片,上面還注解說騎馬對肝臟很有好處,是不是真的?」
但看她的樣子,又不像是他想的那樣,是他多心了。
「那應該是健身房裡面的配備。」辛海澤解釋,眼底升起和她相同的興趣。
「健身房?」感覺起來就是很時髦的玩意兒。
「嗯。」辛海澤微笑。「據我所知,外國有些遠洋客輪都設有健身房,裡面放了些有趣的設備。」
「比如我所看見的機械馬?」金安琪感興趣的問。
「還有腳踏車。」辛海澤笑著回答。「就是那種只要妳用力踩,前方轉盤上的指標就會移動,告訴妳踩了多遠的健身腳踏車,也非常有趣。」
「好羨慕那些洋人都有這麼有趣的設施可以玩。」雖然討厭洋人的長槍大炮,但有時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科學真的發展得很好,每天都在創新。
金安琪感嘆。
「確實如此。」這點他們倒是很有默契。「所以我計畫有朝一日,能夠在船上引進健身房,讓大家也能享受到同樣的樂趣。」
「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天,我一定第一個試玩!」金安琪自願當先鋒,積極的態度,讓辛海澤覺得很驚訝,也很欣喜,金安琪卻覺得很不好意思。
「呃,我是說……」她又做出不合宜的舉動了,怎麼辦……
「我很高興聽見妳這麼說。」辛海澤的語氣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本來我還擔心妳再也不敢踏上船一步。」
「我自己也很意外。」金安琪吶吶的回道。「這都要歸功於你為我找的暈船藥,謝謝你。」
「那麼我們就說定了,等我哪一天在船上建好了健身房,妳得再陪我坐船旅行。」兩個人一起上健身房大顯身手。
「嗯,說定了。」金安琪點頭,感覺前所未有的開心。自從那天晚上,他們莫名其妙的冷戰以後,就屬此刻的氣氛最好,他們兩人都很珍惜。
這樣的好氣氛,一直持續到他們回上海。
雖然他們依舊沒有發生關係,但氣氛比起先前來不知道要好上幾倍,他們彼此都很滿意。
「老闆,夫人。」他們甫下船,辛海澤的司機便已經在碼頭等待他們,幫他們提行李。
「謝謝你,小劉,辛苦你了。」辛海澤幫金安琪打開後座車門,讓她先坐進去以後,再跟著坐到她身邊,將車門關上。
「請問要直接回家嗎?」司機問辛海澤,辛海澤點點頭,讓司機直接把車子開回家,凱迪拉克452強力的引擎再一次發動,將他們載往辛海澤的住處。
經過了長時間的旅行,金安琪其實已經累了,好想早點上床休息,但她還是好奇。不曉得辛海澤的房子長什麼樣子?會是新式大樓嗎,還是新型公寓?她聽說現在很多人不時興住洋房,比較喜歡設備新穎的大樓。她記得她的大學同學中,就有不少人住在新式大樓,成天炫耀住大樓有多方便。
車子在大街上行駛,從繁華的南京路轉進幽靜的金神父路,進入一棟占地寬廣、外型優雅的洋房。
總樓層只有兩層的洋房,全覆著紅磚。紅磚外牆的轉角處,另外用白色水泥做加厚處理,二樓有個突出陽台,陽台下面的一樓大廳,則是整片的挑高落地窗,由上而下垂掛著白色緹花窗簾。
當金安琪看見洋房的時候,整個人都呆掉了。
辛海澤的這棟洋房,外型跟她家好像!同樣是紅牆,同樣只有兩層樓高,不同的是占地要大上許多,足足大了好幾倍,但仍給她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她的眼眶不禁泛紅,曾經她以為必須永遠離開母親親手設計的房子了,沒想到會在此地看見另一個縮影。
「辛……」她不知所措地轉頭問辛海澤,想藉由他的表情證實這不是巧合。只見他點點頭,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巧合,他就是這麼用心,讓金安琪好感動。
「我只是想,如果能在熟悉的環境裡面生活,妳會比較容易適應。」他對她的呵護,已經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竟連房子都是仿照她家建造,金安琪簡直不知該說些什麼。
「謝謝。」這是她唯一能說的話,而且她已經不知道說過幾回了,依然無法完全表達心中的感受。
「老爺、太太,你們回來了。」姆媽早已經等在門口,一聽見車子熄火,立刻幫他們開門。
「是的,顏媽,我們回來了。」辛海澤將帽子脫下來交給姆媽,自個兒將行李扛進屋子裡面。
金安琪跟在辛海澤的後面進入洋房,房子裡頭全鋪上了柚木地板,感覺非常溫馨。
「要不要先喝口茶或咖啡再上樓?」辛海澤很體貼地問金安琪,就怕她口渴。
「不用了,謝謝。」金安琪搖搖頭,她只想早點上床休息。
「我帶妳到房間。」辛海澤知道她累了,也不勉強她,直接帶她到二樓房間。
跟著上樓的金安琪心臟撲撲地跳,既害怕又期待看見他們夫妻倆的臥室,但最教她心跳不能自已的,還是不時閃過她腦海中的親熱畫面,每每教她坐立難安……
「這是妳的房間。」
只不過,她白操心了。
他們根本不是睡在同一個房間,而是一個人一間,中間只隔著一扇門,完全是洋人作風。
「好的,謝謝。」她很失望,但表面完全看不出來。
「那我就把行李放在這邊,妳有空的時候再整理。」他幫她把白色皮箱放在房間的角落,轉身就要離開。
「對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又將身體轉正。「我會派人去妳的娘家,將妳的東西全部搬過來,妳可以先擬好清單交給我,我再請人一一核對。」
辛海澤非常細心,怕她不好意思請他派人搬行李,乾脆主動提及。
不料他的好意,卻讓金安琪無地自容,頭垂到快到地上,支吾了半天才開口。
「根本沒有任何東西。」她吶吶地說道。「我所有財產都在那只小皮箱裡,娘家已經沒有任何東西。」
她曾經擁有的華服、首飾,都被她父親拿去一一典當,什麼也不剩。要不是她堅持,她父親連母親送給她的小座鐘都想拿去賣,最後還是靠她拿出一櫃絕版書交換,才得以保住。現在的她,除了幾件舊衣服,和母親送給她的小座鐘,什麼都沒有,哪還需要開清單呢?
「安琪……」
「你被騙了。」想到自己竟然落魄到這個地步,金安琪既想哭,又想笑,還有更多的無奈。
「其實我窮得比僕人還要窮,只是外表好看,身上一毛錢都沒有,根本毫無價值。」他一定以為他買到了一件上等貨,其實是瑕疵品,而且倒楣的是還不能退貨,現在他一定很後悔,氣自己為什麼要胡亂開價了。
「別這麼說,在我心中,妳--」辛海澤要金安琪別亂想,只是老毛病又犯,一樣話說一半。
「我怎麼樣?」她不明白他為什麼總不肯把話說清楚,要她一再追問。
價值連城。
在辛海澤的心中,她是不可取代的寶物,是上天派到人間拯救他的天使,然而個性使然,總讓他在最後關頭止住,不敢往前跨步。
「沒什麼,我先出去了,妳好好休息。」說完,他又掉頭離去,金安琪一樣得不到答案。
所以說,他們一直無法進入狀況,絕不是金安琪一個人的錯,辛海澤恐怕必須負更大的責任。
但金安琪實在太累了,根本無力再去想這件事,不要說她沒有勇氣,就怕知道了,也不知如何反應,只得先上床休息,至於行李,等她睡醒以後再收拾吧!反正也沒幾件。
長時間的旅行加上舟車勞累,使她幾乎一碰到床就沉沉入睡,陷入無止境的夢境裡。
夢中的她看起來是這麼安心,因為她終於可以不再煩惱拍賣會的事,大勢已經底定。
夢中的她看起來是這麼哀傷,因為她雖然已經知道她屬於誰了,卻產生了新的疑問。
他為何買下她?
是因為同情?憐憫?還是有別的原因?
他是那麼難懂,憂鬱的眼神幾乎不洩漏任何情緒,她無從得知…
睡夢中的金安琪在夢境的海洋裡載浮載沉,彷徨無依找不到依靠,更遊不到岸,直到一道低沉的聲音將她喚醒。
「安琪?」
彼岸那端,辛海澤正帶著關心的眼神,伸手將她拉離夢境,她才得以浮出水面。
「你回來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但無所謂,重要的是他回來了。
「嗯,出去一會兒。」他確實是出外辦點事,並獲得了成果,這些「成果」現在就堆在房間裡面,如同海洋一樣將他們包圍。
金安琪剛脫離了夢境的海洋,卻又掉入了另一個夢境。
印著永安、先施、新新三家百貨公司名字的紙袋及禮盒,層層迭迭地放滿整個房間,只留下很小的空位讓辛海澤站立。
「我趁妳睡覺的時候,到百貨公司逛了一下,買了一點東西回來,妳看看喜不喜歡。」辛海澤指指他手邊、以及身後那些包裝袋,有幾頂帽子的帽檐還因為裝不下暴露在空中,粉嫩的顏色令人愛不釋手。
「我……」她已經說不出話,這樣的恩寵比夢境還美,教她如何相信這是真的?
「我不是很懂女孩子用的東西,只好請教朋友的妻子。」葛依依。「她告訴我,只要是我選的,妳都會喜歡,但是……」他沒把握,葛依依天生鬼靈精怪,想法硬是與人不同,萬一她要是錯了怎麼辦?他又不能把這些東西退回給百貨公司……
「我很喜歡,謝謝你。」她雖然還沒能親手拆開這些禮物,但光看顏色就足以令她充滿喜悅,她最愛粉嫩色系。
「真的嗎?」辛海澤總算鬆一口氣。「本來我還擔心……對了,還有這個。」他接著從身後拿出握了很久的東西出來。「這個也是我特地為妳買的,希望妳會喜歡。」
辛海澤拿出來的,是一條粉紅色貂毛領圍,毛色均勻,染色染得非常漂亮,是一條上等品,少說也要好幾百元。
「你……」她愣愣地注視著他手中的領圍,半天無法說話。「你怎麼知道我最喜歡粉紅色領圍?」
他為什麼知道?當然是因為他始終難忘她系著粉紅色領圍,對著他說:「大哥哥,你肚子餓了嗎?這個給你。」的樣子。
她是他的天使,有關天使的一切,他始終記得,始終將它們存放在內心角落。她的影像説明他度過最難熬的日子,她的微笑帶給他希望,即使在多年後的今天,他依然沒辦法忘記,那個圍著粉紅色兔毛領圍的小女孩。
「因為……」他就是那個小時候曾被她救過的少年,沒有她施捨的牛奶、麵包,他早餓死在船上,也不會有今日的航運大亨。
「因為……」他的自尊心太強,如果被她知道,他曾經像乞丐一樣靠著乞討過日,她會怎麼想?恐怕會更加看不起他吧!
「因為我覺得妳很適合這個顏色,如此而已。」他不能讓她知道,他就是當日那個跟她乞食的少年,他還沒有勇氣說出口,還沒有!
「哦!」她不明白他為何變了臉色,剛才明明還很高興的。
「這些東西就麻煩妳自己整理了,我會請顏媽上來幫妳,我先回房間去了,晚安。」接著他像被蜜蜂叮到一樣地倉皇逃走,金安琪根本來不及向他道謝,他便一溜煙不見。
……他真的很難懂哪!
看著被用力關上的門板,金安琪再一次墜入五裡霧中,摸不著頭緒。
不過,她倒是很高興,他送給她領圍。
把臉埋進蓬鬆柔暖的貂毛領圍,金安琪的心暖暖的、甜甜的,嘴角泛出一抹甜美的微笑,彷彿又回到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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鏘!
紅色的子球被白色的母球擊中落袋,站在桌邊的傅爾宣沮喪地哀嚎了一聲,慕唐這混帳又清光檯面。
「承讓了。」藍慕唐向傅爾宣做了個舉手禮,氣得他牙癢癢的。這已經是傅爾宣不知道第幾次輸給藍慕唐了,若是賭錢,早已欠下一屁股債。
「我說爾宣,你乾脆從此高掛球桿算了,幹嘛還出來跟人丟人現眼?」練了幾年的彈子都沒進步,也真為難他了。
「你也好不了多少,皓天。」傅爾宣不服氣地轉向韋皓天,還以顏色。「你還不是打了好幾年的彈子,至今沒打贏過維鈞一場,還好意思說我?」
「至少我有在進步,你完全沒有。」韋皓天不客氣地反駁。「再說不只我打不贏維鈞,你們也打不贏,不光是我一個人的問題。」
商維鈞堪稱是彈子之王,所到之處,一片焦土,他們不過就幾年球齡,怎麼可能贏得了他?白費力氣罷了。
「看樣子只能寄望海澤了。」大家都把視線集中到辛海澤身上,原因無他,只因上回他差點打敗商維鈞,雖然功敗垂成,倒也可喜可賀。
「別指望我,上回是我運氣好,維鈞又染上了感冒,最後還不是輸了?」辛海澤對求勝的慾望不高,反正只是消磨時間,勝敗與否,不必在意。
「海澤就是這種個性,對任何事情都不強求。」除了生意之外。「這種個性是好是壞我不知道,但我懷疑有女人受得了你。」
藍慕唐嘆氣。
「說到女人…你和你太太處得怎麼樣了,有沒有進展?」韋皓天算是過來人,也最有資格過問辛海澤的婚姻狀況,辛海澤也不隱瞞。
「像我這麼悶的人,想要有進展,還真不容易。」他說話的語氣,帶有濃濃的自嘲,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傷透腦筋想如何幫他。
「別再說了,繼續打球吧!」辛海澤顯然不想再討論這個問題,大家只得也拿起球桿,準備上陣。
只要是辛海澤不想透露的心事,他們就算將他嚴刑拷問到死,也逼不出來。不過他嘴裡雖然不求援,傅爾宣還是想到了幫助辛海澤的辦法,這就要動用到他老婆。
隔天,風和日麗,陽光普照,天氣十分不錯。
辛海澤一大早就去上班,金安琪在家看書,她躺在床上看向窗外,只見庭院一片綠草如茵,大樹枝葉濃密,空氣中充滿蟬的叫聲。
好寧靜。
這安詳的景色,讓金安琪感到一陣神清氣爽,心曠神怡。以前在家時,家裡也一樣安靜,但她總覺得不開心,總被陰沉沉的氣氛壓得喘不過氣來,和現在感覺大不相同。
金安琪低下頭來繼續看書,本來以為這樣的寧靜會持續到辛海澤下班後才有所改變,門口不期然傳來敲門聲。
叩叩叩!
她以為是姆媽,隨口喊了聲:「進來。」結果開門的是一位長相清秀,有著一雙靈活大眼的女孩。
「哈囉!」她一進入房間,就對金安琪打招呼,和善開朗的笑容,讓人很難拒絕。
「哈……哈囉。」金安琪總覺得她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但很喜歡她的笑容,看起來很親切的樣子。
「妳還記得我嗎?」葛依依朝金安琪眨眨眼。「我是傅爾宣的太太葛依依,我們在婚禮上見過面。」
葛依依提醒金安琪她們確實曾打過招呼,金安琪這才想起葛依依。
「對不起,一時沒認出妳,真是抱歉。」金安琪還記得當時就很喜歡葛依依,她活潑開朗,大方外放,個性和她完全不同。
「沒關係,人太多了嘛!」葛依依笑笑,走到金安琪床邊坐下,大方同她聊天。
「那天最起碼去了四、五百個人,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海澤這麼大手筆,可見他一定很疼妳,妳真幸福。」
她不只開朗,還很直接,露骨的說法說得金安琪的臉都紅起來,覺得葛依依好大膽。
「我也沒想到他會這麼費心……」遠遠超乎她的意料之外……
「因為他喜歡妳嘛!」葛依依大膽地說,金安琪的臉更紅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歡我……」她只知道他用錢買下她,至於什麼動機,她到現在還在猜,也沒有勇氣問。
「他不喜歡妳的話,幹嘛去和那些放蕩的公子哥兒競標?海澤可不是那種會一時興起的人,相信我。」若要問她五龍之中,誰最帥?當然是她老公。若要問她五龍之中,誰最好?當然還是她老公。若要問她五龍之中,誰最沉穩?抱歉,她老公就排不上名了,就她個人認為,是辛海澤。
「我知道他不是這種人,就是這樣我才不明白,他到底為什麼…」剩下的話她說不出口,無法坦然接受被拍賣的羞辱,那太傷人了。
「這點妳也問倒我了,我和妳老公還沒有熟到可以互相吐露心事的地步,所以我也無法給妳答案。」而且她認為天底下沒有人能真正瞭解辛海澤的想法,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凡事都埋在最深的沼澤裡,等待有心人挖掘。
「……」金安琪的失望全寫在眼底,她原本以為葛依依能給她答案的,就算是一點點線索也好。
「我們別再談這件事了,妳看,我帶了什麼東西給妳!」葛依依從皮包裡面,拿出一個綠色的長型絲絨袋子,放到金安琪的手裡,她打開袋子,發現是一支口琴。
「我聽說妳會彈鋼琴,應該也會吹這個玩意兒吧!」葛依依用下巴點點金安琪手中的口琴,模樣非常可愛,卻教金安琪覺得很為難,鋼琴和口琴雖然只差了一個字,演奏技巧卻是相差十萬八千裡,八竿子打不著邊。
「我、我不會吹。」她一臉抱歉的看著葛依依。「謝謝妳特地帶了這支口琴給我,但是我不會吹口琴……」
「別這麼說,試試看嘛!」葛依依勸金安琪。「這可是我硬從爾宣的洋行裡拿出來的珍品,本來伙計還不肯讓我拿呢!我跟他討價還價了好久,他才肯給我,妳就別辜負我的好意。」
葛依依是個高明的說客,硬的不行就來軟的,這會兒換成人情攻勢。
「這……好,我試試看。」在人情的壓力下,金安琪拿起口琴吹了一下,怎麼都吹不出聲音,只聽見「呼呼!」兩聲,但那是她的吹氣聲,口琴裡面的彈簧片,根本都沒有動。
「我覺得妳應該先吸氣,再吐氣。」葛依依在一旁技術指導。「我看那些吹奏口琴的人,嘴巴都鼓得像青蛙,像這樣--」
接下來就看見葛依依嘴巴吹了又放,放了又吹,真的像極了一隻大青蛙。
金安琪見狀忍不住「噗」一聲笑出來,覺得她好有趣。
「看吧!就是這麼簡單,妳按照我的模樣,再吹一次。」雖說葛依依不懂樂器,但對自己的模仿功力深具信心,也要金安琪照辦。
「嗯,我試試看。」金安琪再次拿起口琴,照著葛依依的方式吹,結果越吹越糟。
「不對不對,妳要先吸氣。」葛依依在一旁搖頭,金安琪只得再試一次。
「不對不對,還要吐氣,吸跟吐都要。」葛依依像個指揮官一樣,用嘴說不夠還用手比,瞬間只見到兩個大女生「呼呼、哈哈、呼呼、哈哈」吹得不成調,她們兩個人卻樂壞了。
「哈哈哈!」她們笑到彎下腰,樂不可支。
「哈哈哈……」葛依依幾乎笑岔氣。「妳吹的那是什麼調子?要是給爾宣知道,我竟然把他珍藏的法國口琴給當成玩具玩,一定會被他宰掉。」然後直接去見上帝,阿們!
「咦,這不是德國做的?」金安琪查看口琴上的刻字,上面寫的果然不是德文,是法文。
「是法國。」葛依依笑著搖頭。「我知道國內的口琴大部分都是德國和日本做的,但爾宣說法國有幾個廠牌的口琴做得其實比德國和日本好,更值得珍藏。」
「妳懂得好多。」金安琪好羨慕她動不動就提傅爾宣,他們的日子似乎過得很甜蜜。
「學來的。」葛依依做鬼臉,嘮叨抱怨。「身為洋行老闆的妻子,什麼東西都要懂一點,不然萬一要是有人對我們經手的東西感興趣,我要怎麼跟對方說明?也是很辛苦的。」
她是真正去接觸洋行的業務以後,才發現經營事業很複雜,難怪她老公這麼忙,找不出時間陪她。
「是啊,凡事都必須學習。」金安琪好羨慕傅爾宣和葛依依他們夫婦感情這麼好,連工作都在一起。
「沒錯。」葛依依跩個二五八萬。「所以妳要趕快練吹口琴,我才好跟爾宣報告說我沒有白拿東西,反將那個討厭的伙計一軍!」
說來說去,她還在怨恨洋行伙計阻止她拿口琴就對了,金安琪不禁又笑出來。
「好,我再試試看。」
在葛依依雜亂無章的指揮之下,金安琪吸氣又吐氣,曲子一樣吹得亂七八糟,完全分不出音階。
「哈哈哈……」
兩人都笑岔了氣,尤其是金安琪,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和葛依依在一起真的很快樂。
「我覺得妳的笑容很美,應該要經常大笑才對。」葛依依說出她的觀察,聽得金安琪怪不好意思。
「海澤也說過同樣的話,說我大笑的時候看起來特別開心,笑容特別美。」那天他還特地帶她去看萬國橋,她一輩子都會記得那個神奇的時刻。
「對吧?我就說嘛!英雄所見--咳咳!英雌所見略同。」葛依依緊急更正自個兒的話,活潑俏皮的模樣,讓金安琪好喜歡,也好羨慕。
「但是我父親不喜歡我大笑。」想起她那冷酷無情的父親,金安琪眼神都黯淡下來。「他總是一再強調女孩子一定要文靜、要端莊,只能抿嘴微笑,不能開心大笑。」
「我瞭解父親管教得太嚴的痛苦。」她就是一例。「不過現在妳已經脫離妳父親啦!應該忘記他加諸於妳身上的束縛,開開心心地過生活,這才對啊!」
葛依依也算是過來人,她天生好動,想法又前衛,跟她保守的父親格格不入。不同的是她敢大聲爭取反駁,金安琪卻只會逆來順受,以至於養成這種凡事保守,不敢往前的性格,葛依依真的好為她可惜。
「我已經……擺脫我父親的束縛了?」真的是這樣嗎?如果是的話,為什麼她心中還有那麼多陰影,清都清不掉?
「當然。」葛依依點頭。「現在妳應該試著走出去,多和外界接觸,把妳父親那迂腐的老頭拋在腦後,重新過日子。」她天生跟老頭子有仇,最早大戰她父親,後來又大戰她公公,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這裡不提。
「我--謝謝妳。」謝謝她特地帶口琴給她,還說了這麼多話激勵她。
「客氣什麼--噓。」葛依依話說到一半,突然起身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要金安琪別再說話。
金安琪一頭霧水地看著葛依依用力打開房門--
「有人站在這裡偷聽。」她得意洋洋地看著被她逮著的辛海澤,不明白他既然已經回來了,幹嘛不大大方方地敲門,反而像小偷似地站在門口。
「嗨!」都已經被逮到了,辛海澤除了打招呼之外,似乎也不能多做什麼。
「進來啊!」誰說的?他能做的事情可多著呢!他可以取代她的位子,陪他老婆聊天。
「你回來得正好,我正要走,你就代替我陪你老婆吧!」葛依依拿起皮包就要走人,夫妻兩個人同時叫住她。
「依依--」
「我走了!」她開心地朝金安琪眨眨眼,教她別擔心。「我會再來看妳,今天就到此為止,再見。」
然後又走到辛海澤身邊,在他耳邊撂話。「多說些好聽的話,別把事情又搞砸了。」
最後還很體貼地幫他們關上房門,讓他們夫妻獨處。
葛依依的腳步聲還沒飄遠,習慣性的沉默眼看著又要捲土重來,還是靠葛依依臨走前留下的警告擋著,才沒又釀禍。
多說些好聽的話。
辛海澤沉默了半晌,說:「我也覺得妳的笑容很美,應該時常開心大笑。」
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讚美詞,之前他就說過了,但她那時沒有多大感覺,甚至責怪自己,現在卻感動萬分。
「以後我會讓自己笑得開心點。」而不只是壓抑性的微笑,金安琪跟他保證。
「這才對。」辛海澤好高興她終於看開,依依的搞破壞功力果然不是蓋的。
金安琪用力點頭,葛依依當然有很大功勞,但最主要是她自己也想擺脫她父親的陰影,以及--好好愛他……
「這是口琴嗎?」辛海澤指著金安琪手中的口琴,金安琪連忙將口琴交給他。
「嗯。」她解釋。「是依依特地帶來送我的,說是法國貨,但我怎樣都吹不出曲子。」真丟臉,虧她還學過鋼琴……
辛海澤完全不意外她吹不出曲子,剛剛在門口就已經領教過她那可怕的吹奏技巧,差點沒有震破他的耳膜。
金安琪原本以為他會將口琴還給她,沒想到辛海澤居然拿起口琴,就往自己的嘴裡頭送,大大嚇了她一跳。
「我、我……」我的口水還留在口琴上面……
但他已經握住口琴,開始吹奏「藍色多瑙河」,她根本來不及阻止。
他們好像間接接吻了,怎麼辦……
口琴悠揚獨特的琴音,穿透窗戶的空隙,停留在庭院大樹的樹梢上。
這美好的午後頭得那麼寧靜,那麼安詳,它是屬於戀人的時光。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7:30
第五章
自從那個美妙的午後,葛依依和辛海澤聯手打開金安琪的心房以後,金安琪就變得開朗許多,也比較時常開心大笑了。
這當然要歸功於葛依依,她是頭號功臣。為了確保戰果,她甚至天天上辛海澤家報到,每次去都會帶給金安琪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讓傅爾宣大感吃不消,宣稱都要破產了。
這天,五龍們又在彈子房切磋球技,順便聚會聯絡感情。幾場球打下來,最大的輸家仍然是傅爾宣,他的球技,依然沒有多大進步。
「不玩了。」打三場,輸三場,還玩個什麼勁兒啊!
「喂,別沒風度。」藍慕唐笑嘻嘻地收起球桿,每次都是他贏,真不好意思。
「哼!」傅爾宣氣呼呼的回到座位,將球台讓給最新一組人馬--商維鈞和韋皓天,不消說,大家一定是賭商維鈞贏。
「安琪最近的心情如何?我聽依依說相當不錯,每天都笑嘻嘻。」傅爾宣問正在擦球桿的辛海澤,只等韋皓天一輸,就輪到他上場。
「還不錯。」辛海澤點頭。「這都要感謝依依,都是她的功勞。」每天抽空陪安琪,還送她一些有趣的東西,難怪她臉上越來越有笑容。
「你不要太鼓勵依依,當心哪一天你老婆被她拐去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到時候你就哭笑不得。」藍慕唐警告辛海澤,就怕他給葛依依太多的機會做壞事,屆時難以收拾。
大家都怕葛依依,實在是因為她那顆腦袋裡面,都裝些怪點子,讓人疲於奔命。
辛海澤不答話,心想就算金安琪真的去做壞事,都比之前的狀況好,況且她們兩個女生也不可能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儘管放心好了。
聚會結束,大家大多選擇回到公司繼續工作,辛海澤原本也想回公司,卻在司機發動引擎的瞬間改變主意。
「還是回家好了,小劉。」他囑咐司機,司機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馬上轉動方向盤,掉頭朝辛海澤位於法租界的洋房開去。
法租界的洋房很多,辛海澤的洋房或許不是其中最大的、最豪華的,卻是最溫馨的。他喜歡木頭樸實的質感和香味,也因此洋房的內部裝潢幾乎都採用柚木,只有少數地方用大理石,和韋皓天的品味明顯不同。
金安琪也很喜歡這樣的設計,洋房的外觀雖然跟她娘家很像,但內部卻大大不同。她父親喜歡採用冰冷的大理石,表現出華而不實的氣派。辛海澤的洋房,卻處處表現出溫馨,尤其整棟洋房的內部裝潢都採取英國鄉間設計,到處都可以看見小碎花壁紙,宛如置身於花海。
就連廚房,也是如此。
但見金安琪站在一片花海之中,對餐桌上的某種機器皺眉,似乎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才好。
……是這樣玩的嗎?
金安琪將桌上那一小杯一小杯材料,全倒進機器上端的鐵箱子裡,再蓋上蓋子。
接下來該怎麼辦,開始搖了嗎?
她找到位於機器右側方的搖桿,握住手把開始搖動,機器果然開始「喀喀、喀喀」地動起來。
真有趣。
金安琪益發加快搖桿的速度,挑戰它的極限。
瞬間只看見機器從小抖動到中抖動,又從中抖動到大抖動,到最後整台機器都在抖,看起來非常危險。
「妳在幹什麼--」
「喀喀喀,鏘!」
機器最頂端的蓋子隨著辛海澤的問話飛出去,機器裡面的東西飛出來,剛好噴到辛海澤的臉上,他閃躲不及,一張俊臉就這麼掛彩。
金安琪驚惶失措地轉身,不期然看著辛海澤的臉上沾滿了霜淇淋,嚇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對不起!」她匆匆忙忙找可以幫他擦臉的毛巾,找了半天最後才想起來自己隨身都攜帶手帕,於是趕緊從皮包裡拿出手怕,幫辛海澤擦拭。
「妳到底在幹什麼?」辛海澤看著桌上那台機器,很明顯是一台製冰機,右側邊還有搖桿。
「我在做霜淇淋。」金安琪多此一舉的解釋。
「看得出來。」而且還是草莓口味,現在他的臉一定變成一麵粉紅色的牆。
「對不起。」他的臉確實都變成粉紅色了,都是她的錯。
「沒關係--一分鐘霜淇淋機?」辛海澤用他沒被霜淇淋覆蓋住的眼睛,瞄了霜淇淋機旁邊的盒子一眼,只見金安琪尷尬地點頭。
「依依拿來送我的。」結果不太好用。「她說昨天她逛永安百貨公司的時候,剛好看見有人在賣這台霜淇淋機,覺得很新奇,就買一台讓我試試看,好用再告訴她。」
一般國外進口的霜淇淋機,至少要經過一、兩個小時不間斷的搖轉才能凝結,但這台國產的霜淇淋機,卻只要一分鐘就可以凝結了,至少說明書上是這麼寫的。
原來如此,原來這台霜淇淋機是依依送的,難怪會出問題。
「似乎不太好用。」霜淇淋凝結不完全不說,還會到處亂噴。
「我也是這麼想。」她莞爾一笑,覺得他們好有默契,一致公認它不太管用。
兩人臉上的微笑,在金安琪擦乾他臉的時候凝住,這好像是他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接觸。
她的手當場僵在空中,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辛海澤,才發現他也在看她。他們總是在無意中探測彼此的眼神,總是下意識地尋找彼此的身影,如今他們找到也探測到了,只要一點點勇氣,再一點點勇氣,他們就能打破僵局,更進一步--
「當!當!」自角落傳來的巨大鐘聲,打破這神奇的一刻。終究,他們都沒勇氣跨出第一步,只能任機會白白浪費。
「我、我真的很抱歉,弄髒了你的臉。」回神後金安琪連忙收回手,表情尷尬不已。「我會跟依依說這台霜淇淋機不好用,請她不要買。」
「算了。」辛海澤回道。「她還是會去買這台霜淇淋機,她的個性就是如此。」不信邪。
「啊?」
「她會告訴你,雖然同樣一家工廠出品,但買的人不同,結果也不同,妳手中這台霜淇淋機很可能是瑕疵品,換到她手中,可能就突然恢復正常了,她就是這麼特立獨行。」只有爾宣才受得了她。
「你好像不喜歡我跟她做朋友。」金安琪聽出他語氣中的抱怨,以為他不喜歡葛依依。
「妳怎麼會這麼想?」他驚訝地看著她,不明白她打哪來的想法,完全弄錯他的意思。
「沒、沒有。」她吶吶的回道。「我只是……」她只是覺得,如果他不喜歡她跟葛依依交朋友,那她就不交了。她非常在乎他的想法,但又不敢明著告訴他,兩人只能在原地繞圈。
「我在先施、永安和新新三家百貨公司都打了招呼,妳要是缺什麼,儘管購買、簽帳就是了,不必顧慮錢的問題。」同樣地,辛海澤也無法當面告訴她他的感受,只好轉個彎表達對她的愛慕。
「不必了,我不缺什麼東西……」
「反正妳儘管買就是了,我會拜託依依陪妳去逛街,就這樣。」他以為她又在拒絕他,這讓他非常生氣。為什麼他們總是好不容易有些進展,她立刻又把他推回原點,不斷拒絕他的好意?
「可是……」
「我回公司上班了。」
不給她辯解的機會,辛海澤轉身就離開廚房,不久後便聽見汽車離去的聲音。
「唉!」金安琪真的覺得很無奈,為什麼她老是搞砸?
隔天--
「哈囉,我來了,我們準備出門吧!」
辛海澤的效率很高,次日剛用過午飯,葛依依便登門造訪,邀她去逛街。
「可是我不想逛街……」金安琪一臉為難地看著葛依依,不知該如何拒絕。
「胡說,沒有女人不愛逛街的,妳趕快去換衣服吧!」既然不知道怎麼拒絕,就別拒絕,乖乖聽話就是了。
金安琪直到此刻才明白,葛依依雖然長得一張清純動人的臉,固執程度卻不下辛海澤,難怪他會要她們做朋友。
金安琪拿一臉無辜可愛的葛依依沒轍,猜想當初傅爾宣八成也是栽在她的燦爛笑容下,隨她予取予求。
原則上她沒猜錯,但葛依依也時常被傅爾宣關禁閉,這點她就沒猜對了。
夫妻嘛!如果沒有適時的退讓,怎麼攜手到白頭,大家說是不是?
葛依依笑嘻嘻地等在樓梯口,不久金安琪便打扮完畢,兩個少奶奶便搭著自家車快快樂樂去逛街了。
「今天我一定買到海澤破產為止才罷手。」葛依依早已準備好大開殺戒,目標直指辛海澤的荷包。
「呃,不需要買這麼多東西……」她節省習慣了,不喜歡亂花錢……
「別怕,妳嫁了個有錢人,不花白不花。」葛依依對金安琪眨眨眼,要她儘管放寬心砸錢。
「我以前也不愛買東西,但是現在我倒是滿能享受購物的快樂的。」這大概也算是嫁給有錢人的後遺症,不過前提也得要對方是個「大方」的有錢人,若是不幸嫁到一個守財奴,那就完了。
「看得出來。」葛依依兇狠的表情,讓金安琪忍不住又是「噗」一聲,和她在一起真的好快樂。
「嘿嘿!」葛依依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她好像在教壞她哦?
「總而言之,我們用力買就對了。」據她所知,海澤那癡情的傢伙已經打過招呼,無論買多少東西他都認帳,不好好削他一筆,可就對不起他了。
「嗯。」金安琪點點頭,認定她頂多買條手怕就算交差,結果不是那麼一回事。
決心花光辛海澤錢的葛依依,哪可能這麼輕易讓她過關?就看見葛大小姐,東幫她挑帽子,西幫她買洋裝,南幫她選旗袍,北幫她買鞋子,不過幾個鐘頭的時間,就已經掃光百貨公司,簽下一堆帳了。
「買得很過癮吧?」葛依依又幫金安琪挑了一件淡紫色針織外套,拿給店員結帳。
「嗯。」金安琪點點頭,能夠像這樣毫無節制的買東西的確是一種幸福,過去她的衣服總是改了又改,或是好幾件舊衣服拆開重新縫在一起,從來不曾一次買這麼多新衣服,真是太奢侈了。
「女人的衣服永遠少一件。」葛依依是過來人,以前她好像也不像現在這麼喜歡購物,都怪她老公寵壞了她,嘻嘻嘻。
「哇,都已經這麼晚了,該去買爾宣的東西了。」葛依依看看錶,上頭寫著五點四十,都到了吃晚飯的時間。
「傅先生有托妳買東西?」金安琪很不好意思,總覺得耽誤了人家的時間。
「沒有。」葛依依俏皮的吐舌。「是我自己要送給他的,女人偶爾要懂得撒嬌,才會得丈夫疼。」
這算是她的結婚心得,大概跟她太頑皮有關,三不五時就捅樓子讓她丈夫收拾,當然也得要回饋他一下,他才不會抗議。
葛依依馭夫有術,聽得金安琪好羨慕。她和海澤聯手碰一下都會覺得尷尬,他們夫妻倆卻可以打打鬧鬧過日子,真的相差好多。
「我打算買一副袖扣給爾宣。」葛依依早已列好清單,想好要買什麼給她老公。
「袖扣是滿好的選擇。」金安琪附和葛依依的話,一邊跟上她的腳步到男裝部,發現男裝的種類其實也滿多的,花俏程度不下於女裝……
「怎麼啦,妳幹嘛停下腳步?」她們走到一半,金安琪卻突然間停下來,兩眼盯著某樣東西。
「我只是在看帽子。」吸引她的是一頂白底中間鑲著一條黑色寬頻的男用帽,質感看起來非常好。
「帽子?」葛依依也跟著停下腳步,幫忙看那頂白色帽子。
「是啊!」金安琪點頭。「我覺得那頂帽子很適合海澤,他戴起來一定很好看。」
「是不錯。」葛依依完全同意金安琪的觀點,認為她的眼光好極了。「妳怎麼不乾脆買下來送海澤,他一定會很感動。」
「可是我從來沒有買過禮物送給男人……」她不敢……
「凡事都有第一次,妳一定要勇敢跨出第一步。」葛依依在一旁慫恿。「況且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是妳的丈夫。我向妳保證,如果妳將這頂帽子送給海澤,他一定欣喜若狂。」高興到沖上天。
「真的嗎?」被她這麼一鼓吹,金安琪忍不住激動起來。「海澤他真的會很高興?」
「絕對!」葛依依拍胸脯保證,金安琪才把帽子買下來,歡歡喜喜地拿在手上。
「妳一定要拿給海澤,知道嗎?」葛依依怕金安琪到時又因為畏縮,臨時改變主意不送給辛海澤,事先跟她約法三章。
「知道了。」金安琪承諾她一定會將帽子送給辛海澤,葛依依這才滿意的點頭。
「啊!糟了,爾宣的袖扣!」扯了老半天,最重要的東西沒有買到,於是兩個女人匆匆忙忙趕到專賣男性袖扣的專櫃,幫傅爾宣買了一副金色的袖扣。
「大豐收。」採購結束,葛依依笑嘻嘻地看著所購買的東西一包一包被裝上車,有種大快人心的充實感,終於讓她等到這一天。
「不知道會不會被罵?」金安琪卻很後悔自己幹嘛這麼衝動,買了一堆東西,感覺好浪費。
「放心,海澤才捨不得罵妳。」葛依依仍舊笑嘻嘻。「他那個人啊!不輕易開口,但只要開口了,妳要怎麼買都沒有關係。」所以她才狂掃一車,測試他的極限,反正又不是她出錢,呵呵。
「可是……」
「好了,妳該回去了。」這下子換葛依依著急,晚回去又要挨罵。「我也得趕快回家吃晚飯,不然爾宣會不高興。」她並且學起傅爾宣橫眉豎眼,逗得金安琪格格笑,開心得不得了。
「再見,謝謝妳陪我逛街。」金安琪首先坐上計程車,跟葛依依開心地揮手,接著揚長而去。
葛依依隨後跳上自家汽車,火速趕回家,傅爾宣果然已經雙手插腰,等著擰她的耳朵,她馬上祭出手中的免死金牌--那副金色的袖扣,然後什麼事也沒了。
男人真好騙。
另一方面,辛海澤則是心急如焚,到處打電話找人,直到確定葛依依也還沒回家,一顆心才跟著放下來。
「我回來了。」
他才剛放下電話,就聽見開門聲,他連忙回頭。
「咦?你在啊!」金安琪沒有想到他今天這麼早回來,嚇著了之餘還兼心虛,不曉得怎麼處理門外那一堆東西。
「已經到了晚飯時間。」看樣子她是玩瘋了,以至於忘了回家的路,真不該將她交給依依的。
「呃……」她羞愧地低下頭,第一次放縱就被逮到,看來她還真沒有玩樂的命……
「進來吧,別站在門口。」他好奇地看著金安琪奇怪的舉動,她的背後似乎藏了什麼東西。
「好……好。」她一跛一跛地往前移動,樣子既好笑又好玩,辛海澤更好奇了。
金安琪扭扭捏捏了大半天,最後終於在他好奇的眼光下,鼓起勇氣,將藏在身後的白色帽子拿給辛海澤。
「這是送你的。」她的臉都紅起來。
辛海澤愣住。
「你不喜歡嗎?」她不明白他為何只是一直盯著她,而不接過帽子,這樣她好尷尬。
「不,我很喜歡。」辛海澤回神接過帽子,金安琪連忙收回手。
「喜歡就好了!」而後,她又拉起洋裝裙襬衝上樓,把自己鎖在房間,興奮地尖叫。
獨自一個人站在客廳中的辛海澤很快又閃神,兩眼直直地盯著手上的白色帽子。
她居然買了一頂帽子送他?真不可思議。
看著手中的帽子,辛海澤果然就如葛依依預期的:感動萬分,欣喜若狂。
看來,女人只要用對方法,無論哪一種個性的男人都不是問題,一樣乖乖束手就擒。
「哎呀,老爺!外面這堆東西要怎麼處理?」姆媽看見了金安琪買的東西哎哎叫,堆得跟座小山似的。
「全拿到客房。」辛海澤一點也不心疼地命令姆媽。
所以女人偶爾要懂得撒嬌,就是這個道理。
************
辛海澤寶貝似地撫著金安琪送給他的帽子,總覺得它的造型顏色好美。
「老闆,您這頂帽子我沒見過,是新買的?」司機小劉用眼角餘光瞄辛海澤手上的帽子,他似乎很珍惜它。
「是安琪送的。」辛海澤的語氣不無得意。「她昨天逛街的時候買給我的,還問我喜不喜歡。」
「您怎麼回答?」小劉跟著辛海澤也有好幾年了,這段期間,辛海澤不斷打探金安琪的消息,對她非常癡情。
「當然是說喜歡。」不可能有第二個答案。
「夫人對您真好,還買帽子送給您。」不像他家那只母老虎,成天跟他要錢,不給就發飆。
小劉嘆氣。
「是啊!」說實話,他也沒想到她會送他禮物,而且眼光這麼精確。
「這麼好看的帽子,真希望我也有一頂。」小劉羨慕地說道,也認為金安琪的眼光獨到。
「你可以請你老婆買給你,或是自己花錢去買。」辛海澤難得跟司機開玩笑,聽得小劉哈哈大笑。
「那可就別想了!」他老婆才不可能買給他哩。「不過說真的,老闆,您是不是該送束鮮花什麼的,給夫人當作回禮?」
小劉是傳統的上海小男人,大男人那套不會,煮飯炒菜樣樣行,討好老婆也挺上手,這會兒正給辛海澤建議。
「給安琪回禮?」辛海澤愣住,他倒是忘了,收禮是要回的,小劉這建議沒錯。
「當然。」小劉一派內行。「女人最喜歡收禮物,而且最貪心,你送什麼,她就收什麼。沒收到的,她們會要你想辦法弄到。收到的,又嫌你誠意不夠,送得不夠多、不夠好,真受夠了她們……」
接著就聽見小劉嘮嘮叨叨念個沒完,辛海澤懷疑小劉口中所謂的「她們」,其實只有他老婆,她似乎是個貪心的女人。
但他的安琪不貪心,辛海澤知道。
他送她的衣服,她沒穿幾件,昨天衝動買下的那一堆行頭,也在煩惱該怎麼解決,還一直背著他偷偷問姆媽:「能不能退回百貨公司?」著急的模樣甚是可愛。
那麼,他該回什麼樣的禮物給她呢?
辛海澤傷透腦筋。
衣服不稀奇,鞋子、首飾她也有一大堆,再多送就沒有意義了。
傷腦筋,該送她什麼樣的禮物才好呢……咦,有了!
「小劉,把車開到我時常光顧的筆店去,我要去買筆。」就決定萬年筆!她喜歡看書,一定也喜歡偶爾寫寫東西,送筆最有意義。
「您要送夫人筆?」小劉愣住,不愧是上流社會的贈禮,要他就只會想到買衣料,哪扯得到筆去。
「快把車子開走就是了。」辛海澤平時算是個有耐性的雇主,可今天他真的沒有耐心聽司機嘮叨,只想儘快挑選給金安琪的禮物。
「是,老闆。」小劉沒敢再囉唆,連忙轉動方向盤,把車子開往南京路的「福克斯筆莊」,辛海澤在那裡看中了一枝小巧精緻,很適合女性用的白色萬年筆。
「麻煩請幫我包起來。」白色的筆身很少見,更何況還有立體雕花,造型非常優雅。
「好的,辛先生。」筆莊老闆也算半個熟人,特別給他折扣優待。「一百八十元給您打個八折,總共是一百四十四元,另外送您一瓶墨水。」
筆莊老闆並且很細心地幫他用了一張很漂亮的包裝紙包好,再綁上一條紅色絲帶,讓辛海澤能驕傲地送人。
買完筆後,辛海澤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金安琪正在客廳裡面看報紙。
「這是我送妳的回禮。」和金安琪一樣,辛海澤在買東西的時候很高興,送東西給人的時候,就開始猶豫,在金安琪身邊徘徊了很久,才將東西拿給金安琪。
「給我的……回禮?」金安琪接過包裝精美的禮盒,不怎麼確定地看了他一眼。
「打開來看。」辛海澤催促金安琪拆開包裝紙,她照著他的話做,心裡有點捨不得打開,因為真的包得好漂亮……
「這是?」當她看見盒子裡面的萬年筆,她愣住了。他居然送給她一枝萬年筆,這比什麼禮物都令她感動,都教她雀躍。
「我想妳這麼喜歡看書,應該也會想要寫點東西,於是就挑了這枝筆給妳當作是回禮,謝謝妳送我帽子。」辛海澤從她閃動的眼睛之中,看到了感動,也看到水光,她真的很喜歡這枝萬年筆,他買對了。
「你其實不必給我任何回禮的。」金安琪盡力忍住澎湃的情緒,冷靜回道。「我就算是送你帽子,也是用你的錢。」她沒有任何功勞。
「我不許妳這麼說。」她的話讓辛海澤非常生氣,她又看輕自己了。
「這是事實。」不說,並不等於沒有發生。
她原本可以不必這麼窮的,她還是有些財產,有些她母親留給她的珠寶,那也值不少錢。要不是她父親太冷酷、太貪婪,把她所有財產、珠寶全部搜刮光,她也不會連一頂帽子的錢都拿不出來,結果到頭來還是他自己付錢,她卻厚顏無恥地拿他的回禮。
「安琪!」
「我是個窮光蛋。」她很高興他送給她筆,但她著實忍不住心中的挫折感,為什麼她必須這麼窮呢?
「我不許妳看輕自己--」情急之下,辛海澤雙手抓住金安琪的肩膀,想將她搖醒,別再陷入自憐的情緒,兩人不期然近距離接觸。
他們互相凝視,眼神在空中擦出熱情的火花,照眩了他們的眼睛,也炸碎了他們的理智。
他們不自覺地互相靠近,再靠近,直到兩人的呼吸幾乎融在一塊兒,嘴唇幾乎彼此貼近……
「太太,茶泡好了,可以準備喝下午茶了!」
很不幸,當他們好不容易才跨出第一步,姆媽不識時務的打擾又讓他們退回到原點,白白浪費這次機會。
「餅乾我也準備好了,就放在院子裡面的小餐桌上--咦?老爺,你回來啦!要不要和太太一起喝下午茶?」說姆媽不解風情,倒還很會幫金安琪創造機會,竟然主動開口邀請辛海澤留下來喝茶。
「不必了,我只是回來--好吧!我和太太一起喝茶。」他原本想拒絕,但在金安琪期盼的眼神下硬是改口,姆媽也替他們高興。
「太好了,我再去幫您準備一套茶具。」
星期五的下午,天氣非常之好。
辛海澤和金安琪兩人悠閒地在院子裡頭喝下午茶,兩人不時互相偷瞄,不時不經意的凝視,氣氛非常融洽,心也更貼近一些。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7:47
第六章
和辛海澤相同,金安琪亦非常珍惜辛海澤送她的萬年筆,時常拿出來把玩。
她念大學的時候也有一枝萬年筆,還是派克牌的。後來被她不小心弄丟了,母親原本想再幫她買一枝新的,但怕被她父親發現,也就作罷,至今她仍時常想起那枝小金筆,它陪伴她度過最快樂的時光,她永遠都會懷念它。
不過,現在她更喜歡這枝威迪文牌萬年筆,因為這是辛海澤送給她的。
將白色雕花萬年筆高高拿起來攤在光線下,金安琪多希望他的心也能像筆身一樣亮透,一樣清晰可見。
他們總是無法暢快表達出彼此的感情,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但他們卻是夫妻。
安琪,媽咪要妳以後嫁給妳所愛的男人,不要學媽咪,為了家族利益而犧牲,那就像惡夢一樣。
耳邊響起母親臨終前的遺言,金安琪比誰都更能體會母親心裡面的痛,她為了家族犧牲,結果換來惡夢般的生活,直到她死後,都不能從這惡夢裡面解脫,牌位還得遭受她丈夫威脅。
重重吐一口氣,金安琪不敢想像,萬一她母親要是知道,她居然又走回她的老路子會怎麼想?恐怕做鬼都不會安心吧!
問題是她的對象與母親不同,所受到的待遇也不一樣。她母親被她父親視為糞土,她卻被辛海澤小心呵護。
只是,呵護歸呵護,她卻不明白他的心裡到底怎麼想,他對她有感情嗎?他當初為什麼買下她?這些都像是謎一樣終日在她腦海中盤旋,理不出頭緒,她真希望能夠早日找到答案。
許是想得太入神了,金安琪的手竟一時沒拿穩,威迪文萬年筆當場掉落在地上。
「糟了!」金安琪尖叫,趕忙蹲下身把筆撿起來,檢查筆有沒有受傷。
「發生了什麼事,太太妳怎麼叫得這麼大聲?」姆媽聽見金安琪尖叫,以為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趕快趕來客廳一探究竟。
「我的……我的筆尖壞了。」她欲哭無淚地看著18K金筆尖,都開岔了。「海澤送給我的萬年筆被我摔壞了,該怎麼辦?」
他才送她不到兩天,就被她弄壞了,她怎麼對得起他的心意?
「沒關係,可以拿去修,不打緊的。」嚇了她一跳,她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呢!原來只是摔壞筆。
姆媽拍拍胸口壓驚。
「要拿到哪邊修理?」對金安琪來說,這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情,這等於糟蹋了辛海澤的心意。
「拿到四馬路修理啊!」姆媽說。「那兒有好多修萬年筆的攤子,看是筆頭壞掉啦,或是裡頭的零件掉了,都有得修,都找得到零件的,不怕。」
「真的嗎?」金安琪總算能夠放下心來,她還以為沒救了呢!
「那我現在馬上拿筆去修,麻煩您幫我叫車。」金安琪心急如焚,立刻就想修好萬年筆,只見姆媽一臉為難。
「但是現在我正在忙,恐怕不能陪妳去哪!」姆媽負責的事情不少,除了家務之外,廚房的事情也得忙,辛海澤特別愛吃她燒的菜。
「我可以自己去,不用您陪。」她不是易碎的洋娃娃,做什麼事都要人陪,她可以照顧自己。
「要不然我打電話請葛小姐陪妳去,妳稍等一下--」
「顏媽,我自己去就可以了,請您別忙了。」金安琪堅持不麻煩別人,姆媽只得放下電話。
「不是我喜歡多事,太太。」姆媽也很無奈。「而是四馬路那邊有些亂,雖然妳去的是東段,但難保不會有西段的小混混跑到東段去,我是為了妳的安全著想哪!」
四馬路算是全上海最具特色的老街,東段是文化街,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都在那兒,是文化用品的集中地,極為熱鬧。
西段是妓女窟,一入夜,就成了紅燈區,妓女、尋芳客、流氓、混混全在那個地方出沒,也是同樣熱鬧得很。
所以說,姆媽的擔心並非毫無道理。雖說現在是大白天,但也有閒來無事的小混混,喜歡在大白天出來閒逛,就怕遇見這些無賴。
「不會的,顏媽,我會儘快回來,不會有事的。」金安琪瞭解姆媽的顧慮,但她個人認為這是多餘的,她只是去修筆,不會待到天黑。
「太太--」
「請幫我叫一輛計程車,麻煩妳了。」無論姆媽說什麼,金安琪都一定要去,姆媽只得嘆氣。
十分鐘後,計程車就來洋房將金安琪載走,她也如願找到修筆的筆攤。
「師傅,我這枝萬年筆的筆尖歪了,請您幫我看一下。」修筆的攤子還真不少,她從中挑選了一個看起來最有經驗的老師傅,他一瞧見她的筆,眼睛都亮起來。
「小姐,您這枝萬年筆可真是漂亮,值不少錢吧?」老師傅左看看、右翻翻,並且把筆舉高讓陽光照透它的筆身,看得金安琪挺擔心的,好怕他會把筆摔壞。
「我不知道,是我丈夫送我的,我並不知道真正的價錢。」她答。
「錯不了的,少說也值個一百二、三十元,或許還更多哩!」這做工、這廠牌,一定要這麼多錢的。
金安琪聞言倒抽一口氣,那不就等於一般工人三個月的薪水嗎?這下子更壞不得了。
「請問,有辦法修嗎?」金安琪焦急地問老師傅。
「得再仔細檢查才知道,您稍等一下。」老師傅也沒有把握能夠修好,損壞得太嚴重,筆尖都分岔了。
「萬年筆落地的時候,筆尖是不是直接打在地板上?」師傅是老經驗了,一看就知道她幹了什麼好事。
「是的,師傅。」金安琪點頭。「是直接打在地板上。」
「那就麻煩了。」老師傅皺眉。「這筆尖很可能已經不能用了,得再換另一塊。」真是可惜。
「換一個筆尖大概要多少錢?」金安琪捏了捏手拿包,就怕帶不夠錢。
「您這筆尖是上等貨,可能得花二十元左右。」老師傅仔細評估。
二十元,她剛好就帶這麼多,若是全數都花在修理筆上面,就沒有錢坐車了。
「就麻煩您更換了,師傅。」金安琪豁出去了,沒有錢坐車,頂多走路,務必要將筆修好。
結果老師傅現有的零件之中,找不到尺寸相吻合的筆尖,還得再跟人調貨,這耗費了不少時間,金安琪只能耐心地在一旁空等。
豈知,辛海澤送她的這枝筆是特殊尺寸,老師傅調了許久還是沒有調到,差點不願意幫她修理,要她把筆再拿回去了。
「師傅,拜託您再幫我找找,一定有的。」金安琪不死心,一再拜託修筆師傅幫忙,他看她那麼急,只好再調調看。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從金安琪出門修筆,到調到筆尖,已經過了好幾個鐘頭,直到天色轉黑,萬年筆才修好。
「小姐,筆修好了,總共二十元。」老師傅將筆還給金安琪,她試寫了一下,筆尖的觸感跟原廠當然無法相提並論,但至少能寫了,金安琪好高興。
「謝謝您,師傅,這是二十元,您點一下。」金安琪將拿包裡面的錢都拿出來交給師傅。
「數目沒錯,以後若是有需要,請再光顧。」老師傅很高興地跟金安琪道謝,她對師傅點點頭,又仔細摸了一下萬年筆,才將筆放進拿包裡面收好。
身上都已經沒錢,金安琪只得想辦法走回家。但她家距離此地極為遙遠,回程的路上,又不可避免地會經過紅燈區,說實在的,她也不怎麼願意,但事到如今,也沒有辦法了。
瞬間就看見金安琪一個女孩子家,孤伶伶地走在寬廣的大馬路上,前方燈紅酒綠,潛藏了不可知的危險,她卻毫無選擇,只能一直往前走,再往前走,回家的路顯得如此遙遠而漫長……
同一時間,辛海澤卻是開著車,到處尋找金安琪。
他先從四馬路的修筆攤找起。
因為姆媽半個鐘頭前才著急不已的打電話到他公司,告訴他金安琪拿筆到四馬路來修理,已經過了好幾個鐘頭還沒有回家。他一聽見這消息,立刻丟下手邊的工作,飛也似地趕過來。
入夜後的四馬路,景致和白天截然不同。
東段白天人來人往,入夜後人潮開始慢慢變少;西段一到晚上,卻是相反地開始活躍,霓虹燈一盞一盞接著亮起,表面上看起來很耀眼,卻很容易讓人迷失,他只希望金安琪沒事……
「喲,這邊有個漂亮的小姐,一個人走在大馬路上呢!」
只是辛海澤這希望恐怕要落空了,四馬路妓女窟最不缺的,就是迷途的酒鬼和尋芳客。對他們來說,這裡就是天堂,只要是在這裡出沒的女子,都是他們獵豔的目標,都可以任意染指。
他們此刻的目標,就鎖定在落單的金安琪身上,幾個男人聯手起來調戲金安琪。
金安琪盡可能保持冷靜,不理他們,繼續走她的路。
「哇哇哇,這個妓女好跩,完全不理我們呢!」這些男人很顯然都是尋芳客,華燈初上,就出來打野食,並且喝得醉醺醺,渾身都是酒臭味。
「兄弟們,圍住她,看她還敢不敢囂張,不同我們說話。」幾個臭男人仗著人多勢眾,公然就在大馬路上欺侮良家婦女,也不見有人出來阻止。
「讓開,我不是這邊上班的女人,請你們別擋路。」金安琪將頭抬得高高的,展現她官家大小姐的氣勢,但對這群喝醉了的尋芳客,完全沒用。
「別自抬身價了,臭娘兒們,這裡的女人都一個樣兒,都是給人玩的。」這群紈袴子弟,明顯以為她只是藉故提高價碼,不以為她是說真話。
「我只是路過這裡,請你們不要誤會。」她試著跟他們講理,但效果不彰,他們完全聽不懂道理。
「你們聽見沒有?她說只是路過這裡,這娘兒們真有意思。」每只野雞都是「路過」這裡拉客,誰會固定站在一個地方?不然就不叫野雞了。
「妳就別裝了。」其中有人失去耐性。「妳一次要多少錢?一兀、兩元還是三元?」
「像她這種上等貨色,至少值個五元吧!」
「說不定不只哦,哈哈哈!」
「說不定,哈哈哈!」
越說越不像話。
金安琪決定不再跟他們講理,趁著他們忙著仰頭大笑,一時沒注意她的時候,從右手旁邊的空隙溜走,才踏出第一步,就被這些尋芳客發現了。
「可惡的娘兒們,居然敢偷偷溜走,抓住她!」
尋芳客們被金安琪的動作惹毛了,直接動手抓人,金安琪反射性地放聲尖叫。
「啊--」
砰!
砰砰!
她以為她死定了,就要受到這些尋芳客的侮辱了,怎知他們的手還沒有碰到她,一個一個就被打倒在地,哀嚎連連。
「你是誰--」砰!
敢開口詢問的人被打得更慘,整個人被打飛出去,頭並撞上路邊的電線桿,當場血流如注。
「大爺,饒命啊!我不敢了--」砰砰砰!
連續三個重擊,把說話的尋芳客打得不成人形,臉都腫起來。
「救命啊!」
砰!
揮拳的人顯然已經停不下來,整個人沉浸在狂暴的情緒之中,除非有人能夠使他冷靜下來,不然真的會出人命。
「海澤,不要再打了。」金安琪兩手捂住嘴,不敢相信救她的人是辛海澤,更不敢相信,他打起人來這麼兇狠。
「我拜託你不要再打了,會出人命的!」她好怕他打死人,到時候她怎麼辦?
「拜託你,海澤,拜託……」她已經快哭出來,辛海澤直到此刻好像才聽見她的聲音,認出她這個人。
他鬆開對手的領子,但見對方像人偶一樣「砰」一聲跌落在地上,和他的其他兄弟一樣慘。
「我們快走!」一群被打慘了的尋芳客,也不敢上前同辛海澤理論,個個像落水狗一樣落荒而逃,就怕殿後被打得更慘。
「海澤……」金安琪睜大著一雙明眸,看著辛海澤朝她走近。
她以為他至少會罵她兩句,怎麼知道他竟然只是將她擁進懷裡,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擔心死了。」他的雙手並且把她抱得好緊好緊。
金安琪憋了許久的淚水瞬間決堤。
她從不知道,他是如此看重她。或許,在他的內心深處,對她是有感情的,她也不敢肯定。但此刻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抱著她,她便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便感到幸福。
*********
金安琪因為堅持自己一個人去四馬路修筆,因此而差點被一群喝醉的尋芳客欺侮,從此以後,她想出門便難如登天,算是被軟性禁足。
她個人是無所謂,反正她也喜歡待在家裡,並不喜歡出門。倒是葛依依頗為金安琪叫屈,因為辛海澤居然霸道到連有她作陪都不肯點頭,這可惹毛了葛大小姐,認為他無理取鬧,保護過度。
為此,她找到辛海澤的公司同他理論,差點沒有搞瘋他。
「你怎麼可以把安琪軟禁在家裡,她太可憐了!」葛依依甫開口便氣勢如虹,辛海澤只得耐著性子同她講理。
「我不是軟禁她,我只是保護她,不希望她受到傷害。」沒有她說得那麼嚴重。
「不給她出門,就是軟禁她,你想悶死她嗎?」她可不覺得這是保護,根本是慘無人道。
「依依……」
「你沒有被軟禁過,你根本無法體會被軟禁的滋味!」葛依依被軟禁怕了,她只要一出亂子,就會被罰好幾天不能出門,身上的錢還會被全數沒收,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刑罰。
「你知道軟禁是什麼滋味嗎?」想到她就頭皮發麻。「你不知道的話我告訴你!軟禁就是什麼事都不能做,只能坐在房間裡面對著天空發呆。軟禁會使人的頭腦變呆,動作也會慢下來,每天像母豬一樣的吃吃吃,因為無事可做,只好把自己吃撐流口水,四處尋找點心零食。不僅如此,軟禁還會使人心理變態,整天想著要如何復仇,報復將她軟禁的男人。晚上作夢的時候,都會夢到自己正在磨刀,『鏘!鏘!鏘!』痛快地磨著刀子,好痛宰那個將她禁足的男人--」
「停!」辛海澤受夠了她的嘮叨,她說的那個女人絕對是指她自己,不會是他的安琪。
「妳到底要我做什麼,直接開口。」別用這種殘忍的方式折磨他。
「我要你帶她出去走走,別老是悶在家裡。」嘿嘿嘿,她就知道這一招有用,早就有備而來。
「你既然不放心安琪單獨出門,何不帶她出席一些公眾場合,順便平息流言。」一箭雙鵰,多劃算。
「流言?」他行事已經夠低調了,居然還會有流言?
「沒錯。」葛依依無奈地點頭。「現在外頭到處有人說,你是因為用錢買下安琪,所以才羞於帶她出入公共場合,傳得很難聽呢!」
「我本來就很少出現在公共場合。」該死,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怎麼都沒有傳進他的耳裡?
「我知道,但是嘴巴長在別人的身上,他們要說,我們也管不著啊!只能趕快通知你這件事。」到底這是個小道消息充斥的社會,上海人又好面子,愛看笑話。他們夫妻長期不出門,總容易引來揣測,最好是趕快出現在公共場合,用實際行動打破流言。
「我知道了,我會儘快帶安琪出現在公共場合。」他沒考慮到她的面子是他不對,不過話說回來,他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
「選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好了。」葛依依從皮包裡拿出兩張票,放在辛海澤面前,甜甜地建議道。
「今天法國公園有舉辦露天音樂會,你就帶安琪去聽音樂會吧!她一定會很高興。」她學過鋼琴,又那麼喜歡音樂,最適合出席這類盛會。
「妳連票都準備好了?」辛海澤其實很感激葛依依,是他太粗心,沒有考慮到安琪的感受,她一定很希望他能陪她。
「當然,大木頭。等你想到,可能都已經是冬天的事,到時哪來的露天音樂會?」工部局樂隊只在夏季舉行露天音樂會,冬天只能換到戲院裡面去聽、氣氛自是大大差了一截。況且那些愛嚼舌根的先生、太太們,也比較喜歡出現在露天音樂會,有點像是社交界大拜拜,先拜先贏。
「妳不去嗎?」既然是大拜拜,她這搗蛋鬼不去就太可惜了,少看了好多笑話。
「不去,那地方不適合我。」葛依依朝辛海澤做鬼臉。很奇怪,辛海澤個性雖然沉默,卻和葛依依很合得來,也十分能容忍她的惡作劇。
「好了,任務達成,我該走了。」葛依依當完說客就要拍拍屁股走人,臨走時又回頭交代辛海澤。
「記得別告訴安琪你是要帶她去聽音樂會,只要請她準備好回去接她,剩下的話別多說。」
「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懂。
「給她驚喜啊,笨蛋!」葛依依罵他。
是嗎?原來驚喜這麼重要,他受教了。
「真受不了你。」葛依依翻白眼,隨意跟他揮了一下手,而後離開他的公事房,逛大街去。
待她走後,辛海澤拿起桌上的音樂會入場券,盯著它們看了一會兒,隨手拿起電話。
「喂,顏媽嗎?請太太聽電話。」辛海澤理所當然是打給金安琪,邀請她去聽音樂會。
「是老爺啊?您稍等一下,我馬上去叫太太。」姆媽放下聽筒轉身喊人,不久後,便傳來金安琪略顯急促的聲音。
「安琪,是我。」他很少打電話回家,有點不知道怎麼問候自己的太太。
「我知道。」她也不習慣和他講電話,兩人都需要從頭學習。
「妳今晚有事嗎?」他乾咳兩聲問。
「沒事。」都被禁足了,哪還會有事。
「那麼,妳先打扮好在家等我,我下班後回家接妳,然後一起去一個地方。」他按照葛依依的指示,搞神秘。
「我們要去什麼地方?」她一聽見「一起」兩個字就口乾舌燥,心跳不已,胸口溢滿了期待。
「暫時不能說。」辛海澤差點說出口。「等我們到達那個地方,妳就知道了。」
「可是……」
「我們待會兒見。」為了怕自己會當場露餡,辛海澤只得匆匆忙忙掛上電話,將入場券的邊緣含在嘴裡微笑。
……糟了,現在幾點了?要來不及了!
無意間瞄到腕間的浪琴錶,上面顯示出已經下午三點,而音樂會是晚上七點開始,他必須及早準備。
為了能完美地出現在金安琪的面前,辛海澤放棄回家梳洗,而是直接去西裝店買了一套全新的白色三件式西裝,再買了一雙新皮鞋,帶到飯店去換洗。
他大費周章地打扮,調整又調整,直到確定一切都很好,才拿起金安琪送他的白色帽子戴上,自信地上車。
當他回到家裡,已經六點鐘,金安琪也早已打扮完畢,在客廳裡面等他。而當他們眼神交會的剎那,空氣中彷彿彌漫著一股香味,想必是戀愛的味道。
「我們走吧!」辛海澤朝金安琪伸出手,翩翩風采宛如王子,引來公主全心愛慕。
「好。」金安琪將手交給辛海澤,童話故事就此進入另一章,一個更美的開端。
沿途金安琪不時瞄著他的側臉,覺得他好英俊。他今天似乎特別打扮過,頭髮梳得特別整齊,身上那套白色西裝她也沒見過,和她送他的帽子剛好配成一組,看起來既帥氣,又時髦,同時又能吸引人的目光。
金安琪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需要如此盛裝打扮。但她猜測多半是要去參加派對,或是更正式的聚會,不然他不會如此大費周章。
只可惜,她都猜錯了。
他們既不是要去參加派對,也不是要參加聚會,而是出席露天音樂會。
「這……」
「我想妳有學過琴,應該會喜歡聽音樂會。」他借花獻佛,將葛依依的話重複一次。
「是的,我喜歡,謝謝你。」她一點也不在意他是否借花獻佛,只在乎他的用心,他居然帶她來聽音樂會!
「那不是辛海澤和金安琪嗎?他們也來聽音樂會了。」
「不是說他羞於帶她出門,結果好像也不是這麼一回事嘛!」
「搞了半天,原來是謠言啊!」
「真是無聊……」
飄過半個大上海的流言,也在他們公開現身在露天音樂會後止住。任何人都可以從他們的眼神看出來,他們正在戀愛,誰還會相信這些無聊的流言?
音樂會在兩個鐘頭後結束,金安琪經歷了這場音樂的洗禮之後,顯得相當開心,不斷向辛海澤道謝。
「謝謝你帶我來聽音樂會,我好喜歡今晚的音樂。」即使已經坐上車,她仍然忘不了剛才的感動,她還站起來跟大家一起喊「安可」,感覺棒極了!
「妳快樂嗎?」他看出她真的很喜歡聽音樂會,以後應該常帶她出入這類的場所才對。
「快樂。」她毫不隱瞞的回答,感動全寫在眼底。
「快樂就好。」只要她快樂,做什麼犧牲都值得,即使她從頭到尾都沒有看他一眼,他還是感到很欣慰。
「嗯。」他錯了,其實她多看了他好幾眼,只是不敢光明正大的看,只得使些小技巧,其實她可是把他從頭到腳都看清楚了呢!
「妳累了嗎?」遺憾的是,他觀察力不夠敏銳,總是錯過她愛慕的眼神。
「累了。」但是沒關係,她至少學會誠實,不再用虛偽的字眼,掩飾自己的感覺,單單這一點,就值得慶賀。
辛海澤悄悄地攬過她的肩膀,讓她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上休息,大大嚇了金安琪一跳。
「如果累了,就睡一下,到家我再叫醒妳。」他的舉動,顯得如此刻意卻又自然,金安琪的臉都紅起來。
「好。」她說得小小聲,感覺聲音都要在他的心跳之間淹沒了,再也聽不見自己說什麼。
最後她才發現,原來他的心跳聲,才是天底下最好聽的音樂!
好動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8:05
第七章
音樂會結束,他們之間的火花也跟著結束,這真是個奇怪的發展。
他們的感情眼看著就要邁入新一頁,可很不幸地,每當他們總覺得事情有希望的時候,又會裹足不前,而且兩個人都是如此。
辛海澤和金安琪都覺得很傷腦筋,尤其是辛海澤,開始覺得煩躁,氣自己為什麼無法好好把握機會,或者每一次機會都必須藉由外力幫他創造,自己反倒無能為力。
接二連三的挫折感,反應在他忽而明、忽而暗的臉色上,間接帶給金安琪極大的壓力。
「這是亞爾西愛勝利公司的新產品,爾宣計畫明年引進,我先買一台回來給妳解悶。」
他只會不間斷地送東西給金安琪,今天是一支鑽石髮夾,明天是一整排的書,這會兒搬了台櫥櫃型的無線電唱機回來。
「可是家裡已經有留聲機了。」她很感謝他的好意,但她實在厭倦了不停收禮物,心卻越離越遠的日子,到底要怎麼做,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才能拉近?
「那台已經買很久了,該淘汰了。」辛海澤要搬運工人先將原來的留聲機撤走,再將新的無線電唱機放到留聲機原來的位置。
辛海澤走到無線電唱機前面,轉動某個按鈕,小提琴優美的琴音瞬間傾洩而出,環繞整座客廳。
「這台無線電唱機不像過去的舊型留聲機,還得用手搖,只要將唱片放進去就可以了,而且還能自動換片。」辛海澤將七張十二寸唱片一一放進電唱機裡,就看見它好似變魔術一樣一張接一張換,恍若川劇裡頭的變臉,有趣極了。
「最重要的是,它還包含了無線電。」辛海澤又轉動一次剛剛的按鈕。「以後妳想收聽電台播放的洋曲兒,只要直接打開這個按鈕,再調整一下就可以了,非常方便。」
他設想得很周到,知道金安琪喜歡聽交響樂或是鋼琴奏鳴曲那些西洋音樂,特地幫她買了一台最新型的無線電唱機,讓她好好聽個夠,省得一天到晚用手搖,或守著房裡那台收訊不良的無線電,對彼此都是一種折磨。
「謝謝你,這台無線電唱機應該值不少錢吧?」又是胡桃木制,又能自動換片,應該很貴。
「還好,八百多元而已,妳應該很習慣這個價錢。」早期的留聲機也不便宜,她娘家的客廳就擺了一台比這台還要豪華的留聲機,折合當時的物價,恐怕還遠超過這台無線電唱機。
「你明明知道我家的情形。」外表亮麗,實則空虛,金安琪整個身體僵住。
「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他暗暗詛咒一聲,他一定是瘋了,才說這種話刺激她。
「沒關係,這本來就是事實。」她還記得,當她父親得意洋洋地告訴她們母女,那台留聲機值多少錢的時候,她媽咪都快要昏倒了,足足夠她付好幾年的學費。
這些痛苦的往事,隨著辛海澤殘酷的言語,一一浮上心頭,成了最不堪的回憶。
辛海澤尷尬地站在原地,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只是心頭那股挫折感,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要……攻擊她,他真是罪該萬死。
「我先走了,公司還有事。」他既開不了口說抱歉,只得以逃避當做結尾,況且他也真的只是為了安裝無線電唱機才回家,還得回公司上班。
「嗯,你去忙吧!」金安琪勉強微笑,不讓他的話擊垮她,她已非昔日的金安琪,這點挫折算不了什麼。
她越是表現出堅強,辛海澤越有罪惡感,逃離的腳步也就越急。
金安琪臉上的微笑,在辛海澤的背影消失後,瞬間垮了下來。
他們這種情形還要維持多久?
她不知道。
他們之間似乎總有一道無形的門隔著,而且鑰匙掌握在他手裡,他若不肯轉動手中的鑰匙,誰也拿他沒轍,誰也開啟不了那道門。
金安琪重重地嘆一口氣,決定暫時先別想這麼擾人的問題,先研究無線電唱機再說。
她其實是個好奇心很重的女孩,只是自小的嚴格教育,將她的好奇心嚴密控制住,一旦周遭沒人,她潛藏在內心的好奇心,便會一股腦兒地衝上來,催促她去探險。
現在顯然就是一個探險的好時機。
金安琪走到無線電唱機前面,好奇地彎下腰東摸摸、西看看。現在市面上賣的一般還是留聲機,無線電唱機仍在少數,尤其像這種可以自己自動換片的無線電唱機,更是絕無僅有,看來有個開洋行的朋友還真是好處多多,都可以用到新鮮貨。
金安琪按照著辛海澤方才教她的操作方式,先轉動無線電的收聽鈕,調整了一下頻道,果然就聽見優美的圓舞曲,成串地傾洩而出,而且音質非常好,都不會有雜音。
她接著又轉動按鈕,好奇它能接收到幾家電台,不期然聽見無線電裡傳來:「三魂渺渺,三魂渺渺,七魄幽幽,七魄幽幽,閻王教人三更死,並不留人,並不留人到五更!」
重疊的字句,哀怨的唱腔,都說明那是申曲。金安琪立即停止轉檯,聚精會神的聆聽。
是……是申曲呢!
她左顧右盼四處張望,就怕被人發現她在聽申曲。
申曲是上海人普遍喜愛的地方戲曲,又稱花鼓戲,好多電台成天播申曲,但她父親從來不許她聽,說是內容太粗俗、太曖昧,不適合她這種名門千金,怕她會學壞,但他哪裡知道,她早就已經學壞了。
剛剛那首鬼影幢幢的曲子播完,緊接著播放的是相當受歡迎的曲子:「庵堂相會」。
這個故事就比剛才那首曲子來得浪漫多了,是在講一個豪門千金愛上寄住在廟裡面的窮書生的愛情故事,而且這位豪門千金恰巧叫金秀英,跟她同姓,因此她特別感同身受,總容易為她抱不平。
她聽得入迷,根本沒聽見車子熄火的聲音,直到門口傳來腳步聲,她才急急忙忙地轉檯。
「你、你怎麼又回來了?」她滿頭大汗地調整手中的旋轉鈕,越急越調整不好。
「我、我真的很抱歉。」她原本是想調整回原來的音樂電台,結果又調到另一個申曲台去,這會兒播放的曲子內容可比「庵堂相會」的內容刺激千倍,是一首描寫男女偷情的露骨曲子,害她滿臉通紅。
辛海澤走過去將無線電關掉。他因為忘了帶檔回頭拿,沒想到就看見這麼有趣的畫面,若不是巧合,還真碰不到呢!
「沒想到妳也會聽這種曲子。」他挑高眉看著一臉尷尬的金安琪,後者的臉紅得像關公,頭幾乎垂到地上。
「我……」慘了,居然被現場抓到她在聽申曲,他一定認為她不是淑女……
「我也喜歡聽申曲,尤其是『庵堂相會』。」他出人意表的說出這句話,金安琪驚訝的張大嘴巴。
「啊?」他說什麼?他也喜歡聽「庵堂相會」……
「或許我們之間的差距,沒有我想像中來得大。」他想通了!他之所以老是裹足不前,是因為他始終覺得自己是高攀,始終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她喜歡的一切,都是他不熟悉的。
她喜歡交響樂,喜歡看歌劇,喜歡閒來無事寫寫詩,朗誦一些英文詩句,這些都不是他習慣的生活方式,因此他覺得焦慮。
他怕自己跟不上她的腳步,怕自己會因為一個細節沒照顧好讓她失面子,也因此他下意識不願帶她出席公眾場合,不是因為怕她丟他的臉,而是正好相反,怕自己不小心,丟了她的臉。
可現在!
他終於知道,原來他們是可以沒有距離的。只要打開心胸,不被成見遮蔽住眼睛,他還是可以深入她的內心世界,探索更多的可能,這一切都可以從一首最通俗不過的申曲開始!
「海澤--」
「我去上班了。」
這全新的體會,讓他綻放出會心的一笑,也讓生活有了新改變。
「好……好,bye-bye。」她看著他拿起檔,朝門口走去,英挺的背影沒變,但腳步似乎輕快了許多,一如她的心情。
我也喜歡聽申曲,尤其是「庵堂相會」。
原來,他也喜歡聽「庵堂相會」啊!
金安琪忍不住雀躍。
那麼,不知道他喜不喜歡聽「繡荷包」?
那也不錯。
*********
「白糖蓮心粥」的香味飄散在空氣中,味道不十分濃烈,金安琪卻聞到了。
但見她拉起洋裝的裙襬,「咻」一聲衝到廚房,差點沒把姆媽嚇死。
「顏媽,妳在煮粥啊?」金安琪極感興趣地看著姆媽用力攪拌鍋裡面的粥,雖然只是加白糖和蓮心,就夠好吃的了。
「妳喜歡喝蓮心粥?」姆媽打趣地看著金安琪,她一臉饞相。
「都快流口水了。」她最喜歡吃白糖蓮心粥,味道淡淡的,卻十分爽口,是非常適合夏天食用的粥品。
「妳還真是貪吃哪!」姆媽相當驚訝金安琪的反應,她很少這麼直接的,總是非常婉轉客氣,不是不好,就是太生疏,給人一種距離感。
「真不好意思……」金安琪低頭懺悔,姆媽卻搖頭。
「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有什麼話,本來就該直接說出來。如果一味放在心上,只有妳自己知道,可是會錯過很多好事,那多可惜?」
姆媽不曉得是在感嘆,還是話中有話,總之金安琪直覺地想到姆媽是在說她和辛海澤,他們都是那種很會隱藏心事的人。
「就像妳喜歡喝蓮心粥,喜歡喝,是一件很好的事,大大方方說出來不就得了嗎?幹嘛考慮這麼多?」
姆媽確實是在指他們,只是不好明講,乾脆用白糖蓮心粥代替,也算是老人家的智慧。
「香噴噴的粥誰都愛喝,若是考慮太多,粥就冷掉了。」說到這裡,姆媽還特地攪拌了一下鍋子裡頭的粥,強調熱度的重要。
金安琪考慮自己該不該聽從姆媽的話,鼓起勇氣向辛海澤表白。但萬一他拒絕她又該怎麼辦?她這張臉要往哪裡擺?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自尊,如果連自尊都失去,她要怎麼活在世界上?還是不要向他表白好了,但是姆媽又說粥要趁熱喝,這可怎麼辦才好……
「妳們在幹什麼?」
正當她在要與不要的關口上徘徊的時候,辛海澤突然出現的身影,把她和姆媽都嚇了一大跳,兩個女人忙著撫胸口壓驚。
「我們、我們--顏媽在煮粥,我在旁邊看。」她才不好意思告訴辛海澤,她正在想該不該向他表白,太丟臉了,她說不出口。
「老爺,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都沒有聽見開門的聲音?」廚房就在客廳後面,就算中間隔著一間飯廳,也理當聽得見,但今天連一點聲響都沒有。
「幾分鐘前。」他盯著金安琪,她的臉好紅。「我一進門就喊妳們了,但沒人回答,我還在想妳們是不是到院子裡頭去喝午茶去了,結果全在這兒。」
想必他剛才回來的時候,姆媽正好在傳授她「喝粥趁熱」的道理,難怪她們沒聽見。
「顏媽煮了一鍋蓮心粥,你要不要嘗嘗看?」實在被盯得不好意思了,金安琪連忙轉移話題。
「好啊!」他也滿乾脆的。「夏天喝粥,有益脾胃,給我一碗好了。」
姆媽於是趕緊盛了一碗蓮心粥給辛海澤,再盛一碗給金安琪,自己最後也喝了一碗。
金安琪吃得津津有味,眼尖的辛海澤立刻明白怎麼回事,吃完粥後放下碗和湯匙說:「我知道了。」
是「知道」了,而不是「吃飽」了,姆媽和金安琪對看,都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可能是口誤吧!
隔天,雨下得很大。
傾盆的大雨嘩啦啦地倒進大上海,就看見街上忘了帶傘的人忙著躲雨,有帶傘的人一樣被淋得一身,每個人都難逃風雨的伺候。
「我回來了。」辛海澤淋了一身濕,一邊進門還一邊滴水,姆媽見狀都叫起來。
「哎呀,老爺!你是不是忘了帶傘,怎麼淋得渾身濕透?」姆媽說著說著,就要衝進浴室拿乾毛巾,卻遭辛海澤阻止。
「妳先把這個拿去熱一下,我直接上樓洗澡。」辛海澤不擔心自己的身體,反倒比較擔心手上的布包,要姆媽無論如何都先將它處理好。
「什麼東西先熱一下?」姆媽一頭霧水地打開布包,是一個小鍋子,裡頭裝著曾經熱騰騰,但是現在已經冷掉的白糖蓮心粥。
「是李大嬸的白糖蓮心粥哪,老爺真有心!」姆媽對一旁好奇觀看的金安琪喊道,金安琪驚訝地瞪大眼睛。
「李大嬸?」她差點說不出話。
「就是李大嬸。」姆媽用力點頭。「別看她的攤子小小的,可永遠有人排隊等著買她特製的白糖蓮心粥,老爺一定是在大雨中排了很久的隊,才買到這鍋粥,真難為他了。」
原來他昨天那句「知道了」,是說給金安琪聽的,當時他早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買到李大嬸特製的白糖蓮心粥,因為她愛喝。
「太太,老爺對妳可真好,妳說是不是?」姆媽暗示她應該有些動作,別辜負了辛海澤的好意,金安琪望著空無一人的樓梯口,臉都紅起來。
「我、我要怎麼做?」才算不辜負他的好意……
「喝粥就要趁熱,這個道理妳還不懂嗎?快去!」姆媽實在看不過去了,兩手硬是將金安琪推上樓梯,最少也得道謝嘛!
金安琪半推半就地來到辛海澤的房門口,手撫著胸口,感覺心就要跳出來。
「喝粥就要趁熱。」她用姆媽這句至理名言,鼓勵一下自己,抬起手敲門。
叩叩叩!
辛海澤已經沖完澡,正在擦頭髮,不期然聽見敲門聲,以為是姆媽,結果是金安琪。
「我是來說謝謝的。」她的臉紅得像蘋果。「謝謝你特地為了我去買白糖蓮心粥,還被雨打濕……」
她顯得很困窘,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但對辛海澤來說,這已經夠了,至少她主動找他,仔細想想,這還是她第一次敲他的門呢!
「我接受妳的道謝,還有呢?」他趁著這難得的機會跟她開玩笑,誰知道--
「還有……」她深吸一口氣,走到辛海澤面前,踮起腳尖親他的面頰,辛海澤當場愣住。
「喝粥就要趁熱。」她喃喃自語,好高興姆媽教給她這個道理。
「安琪!」等他回神,金安琪已經一溜煙不見,只留下她輕似鴻毛的親吻。
*********
「又輸了!」
傅爾宣重重甩了一下球桿,哭喪著宣告他不知道第百幾次的輸球,藍慕唐瀟灑地拍拍他的肩,遺憾地說他從來沒贏過,要他節哀。
一夥人打打鬧鬧,在彈子房待了一下午,大家都看出辛海澤的心情不錯,嘴上時常帶著笑意,和過去的憂鬱王子形象相差豈止千萬裡,簡直判若兩人。
於是,藍慕唐提出要去他家吃飯的要求,這算是慣例,韋皓天和傅爾宣也曾作東,請大夥兒到家裡吃飯。
他們之所以如此安排,一來是增添熱鬧氣氛,二來是加強家庭彼此間的聯繫。他們可不想像外頭的男人,一結婚就忘了朋友貴姓,五龍的稱號和情誼,對他們五個人來說比什麼都重要,那代表一種不容挑戰的團結。
「怎麼樣,可以吧?我們也想進一步認識嫂子。」藍慕唐知道辛海澤最注重家庭氣氛,雖然嘴巴上不說,但內心其實很渴望和金安琪組成一個溫馨的家庭,他們的造訪,剛好可以創造出家庭的氣氛,對他們夫妻也是有幫助的。
「沒問題。」辛海澤代金安琪點頭,對兩人最近的相處很有信心,也希望能藉由好友們的造訪更進一步。
「太好了!」
大家約好星期六晚上到辛海澤家裡用餐,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金安琪,要她提早準備時,她整個人都呆了。
「他們要來家裡吃飯?」
「嗯,只有他們四個人而已,蔓荻和依依都有事不能來,妳不必準備得太豐盛,幾樣菜就可以了。」他們最主要的目的是來看她,幫助她融入他們的圈子,餐點只是其次。
「……我知道了,我會及早準備。」金安琪顯得很緊張,這是她第一次招待客人來家裡吃飯,有好多事需要準備。
「不必準備太多,夠吃就好。」他不知道她在緊張什麼,他所有的朋友她都見過,她和依依還是好朋友,沒有理由這麼著急。
她當然著急。
撇開第一次宴客不講,她雖然見過其他四龍,但也都只是微笑點頭,根本不算真正認識,更何況他們都是這麼了不起的人物,萬一她要是搞砸了,那該怎麼辦,豈不是丟了他的臉?
無論如何,她還是必須硬著頭皮,籌備這次餐會。
雖然辛海澤一再強調這是個小型的聚會,她還是希望凡事能盡善盡美,因此她整整忙了六天,從星期一忙到星期六,從餐巾的搭配忙到餐後的洋酒,沒有一件事不是一再推敲,唯恐漏掉任何一個細節。
時光飛逝,很快就來到星期六。
金安琪極為盡責地招待四龍,表面上看起來很合宜,態度卻十分僵硬拘謹,連最會講笑話的藍慕唐,都沒有辦法讓她放鬆。
「我去幫你們準備餐後酒,你們慢聊,我先失陪了。」
最糟的是,她明顯躲著他們。
用餐期間她就已經坐立難安,等正式聚餐一結束,她立刻起身藉口張羅他們的餐後酒,跑到廚房。此舉讓辛海澤覺得很尷尬,原本還算愉快的臉色迅速崩壞,藍慕唐只得快點出面打圓場。
「也許嫂子只是不習慣,過一陣子就好了。」
「依依剛開始的時候不也是一樣,吃完了飯就往外跑。」更慘…
「那是因為有維鈞在場的關係,一旦少了維鈞,她就跟我們嘻嘻哈哈。」溝通完全沒有困難。
「依依怕維鈞,難道安琪也怕維鈞?她只是不習慣。」
「我們也有錯,突然間就登門拜訪,她一定覺得很困擾。」
「是啊!」
大家卯起來幫金安琪辯解,只見辛海澤的臉色越來越沉,心情越來越不好。
情況已經夠艱難了,金安琪竟在送完了餐後酒以後,便閃到另外一間起居室,一個人待在那裡。
毀了!
四龍們抱著發疼的頭,再也想不出任何掩護金安琪的理由。
「呃,海澤……」
「不必說了,我都瞭解。」辛海澤冷著一張臉,為金安琪今晚的表現下定論。
四龍們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事情怎麼會演變成如此,他們完全是一番好意。
誰也想不到,原本和樂的氣氛會因為一場簡單的餐會破壞殆盡,真是始料未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8:22
第八章
劇情急轉直下,氣氛由原來的一團和氣,轉為陰風陣陣,連姆媽都不敢說話。
金安琪更不用說。
她比任何人都更不明白,為何餐會過後,辛海澤的脾氣會突然變壞,每天都是一張冷漠的臉?
她已經依照他的指示,辦了一場成功的餐會,餐點也很好吃,酒也選得恰到好處,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金安琪百思不解,一點都不明白問題在於她的態度,而非餐會的細節,這是辛海澤對她不滿的主因,她明顯不想參與他的人生。
這天,辛海澤很早就去公司,留她一個人待在家裡。
她無聊地翻著「玲瓏雜誌」,裡面有很多美容方面的訊息,但她一點都沒有興趣。她之所以會看這本雜誌,是因為裡面有時候會有女性讀者投書,教人夫妻相處之道。這對她來說很重要,因為她真的不懂該怎麼跟辛海澤相處,需要一點參考。
叮噹叮噹!門口傳來電鈴的聲響,姆媽剛好去買菜,看來得自己開門了。
「來了--」
「您好。」
一個頭髮梳得光亮,有抹了過多髮油嫌疑的男人,就站在大門口對著她微笑。
「您好。」她並不認識這個人。「請問您是……」
「我是『隆昌實業』的代表,敝姓楊,這是我的名片。」陌生男子從口袋裡面掏出一張名片,交給金安琪,她雙手接過名片,還是不懂他要幹嘛。
「本公司是專做美容生意的,最喜歡照顧像小姐您這樣的美女。」陌生男子不只髮油抹得夠多,一張油嘴也夠滑溜,讚美起人來都不會不好意思。
「呃,謝謝您。」金安琪被迫道謝。
「要維持像您這樣的美貌一定得費不少心思吧?美顏水、雪花膏一定是免不了的,另外也得撲點粉,抹點口紅,這些都是美女梳粧檯上的必需品,也是小姐、太太們的好朋友,小姐您一定也有吧!用什麼牌子的?」陌生男子左一句美女,右扯一堆美顏水什麼的,最後還問她使用的牌子,這人分明就是跑街先生。
「我沒有使用任何一種固定的廠牌……」這下糟了,居然遇見專門推銷美容產品的跑街先生,這下該怎麼脫身?
「小姐,您真是內行!」陌生男子訓練有素,無論金安琪講什麼話,他都有辦法接口。
「本來像這些東西,就不能使用固定廠牌,不過妳倒是可以試試本公司的產品,包準您用一回滿意,用兩回生笑,用三回從此愛上,這是我們公司最新出品的雪花膏,您聞聞看。」
陌生男子說著說著,果然立刻從擺在地上的小皮箱,取出一瓶黃色盒身的雪花膏,硬要金安琪聞。金安琪為難地看著他手上的雪花膏,光從瓶身就可看出那是劣質品,刺鼻的味道讓金安琪差點吐出來。
「謝謝您,不用了。」她左閃右躲,就是躲不掉陌生男子的糾纏。
「要不試試這條口紅,也是最新出品,玫瑰色,顏色非常漂亮。」陌生男子不屈不撓,繼廉價雪花膏之後,接著又拿出廉價口紅,一樣令金安琪想吐。
「真的不用了……」
「您試試看嘛,啊?」陌生男子硬是要幫她塗口紅,擺明了吃她豆腐。
「我不要……」她往後倒退幾步躲避陌生男子的手,他又趨前。
「我幫您塗抹--」
「你想幹什麼?」
陌生男子見金安琪頗具姿色,又獨自一個人在家,就想欺侮金安琪,沒想到辛海澤會突然回來,像座大山似地把他壓住。
「我、我、我……我告辭了!」陌生男子承受不了辛海澤的壓力,狼狽不堪地從地上拿起皮箱,飛也似地逃命。
「這是怎麼回事?」現在壓力換在金安琪這邊,必須一個人單獨承受辛海澤的怒氣。
「沒什麼,只是一個跑街先生……」不要誤會……
「跑街先生?」聽見這稱呼,辛海澤的眉頭都皺起來,不明白他是怎麼混進來的,前方的鐵門那邊明明有守衛。
「嗯。」她無力的點頭。「我一開門,他就不斷地拿出東西推銷個沒完,我根本不想買他的東西。」況且到最後,他還很不禮貌,她更不可能跟他買東西。
「妳為什麼不直接拒絕?」他從她身邊走進客廳,邊走邊鬆開領帶,金安琪只得跟在他身旁解釋。
「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她所受到的教育都是服從,沒人教過她怎麼說不,她也不會說不。
「就像妳不知道該怎麼拒絕我的求婚一樣?」辛海澤突然停下腳步,轉身面對金安琪,她完完全全愣住。
「啊?」怎麼會扯到這方面來……
「不對,我根本沒有求婚,我只是用錢買下妳,而妳不懂拒絕,所以才跟我結婚,是不是這樣?」就算當初出價的人不是他,是別的男人,她一樣會跟他結婚,這點最教辛海澤生氣。
「不是這個樣子的!」她或許是因為迫於情勢才跟他結婚,但她同時也對他一見鍾情,只是說不出口。
「那是什麼樣子?」她口口聲聲說不是這個樣子,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會沉默。
「我……」她果然沉默,果然開不了口,辛海澤見狀不文雅的詛咒,感覺情緒就要爆發。
「我先上樓沖澡了。」他要把這憤怒的情緒沖掉,不然他不知道怎麼再繼續與她相處。
「等一下--」
「別跟上來。」辛海澤警告金安琪。「除非妳想上床,否則別跟上來,後果恕不負責!」他沒有把握能夠永遠保持理智,留在他心頭的傷口太痛了,讓他痛得想要傷人,這個時候最好不要靠近他。
話畢,辛海澤便上樓回他的房間。他用力扯下領帶丟在床上,接著把西裝也甩在床上,可見他有多憤怒。
在樓梯口呆立的金安琪也一樣憤怒,他怎能如此污蔑她?這根本不是她真正的心意。
有什麼話,本來就該直接說出來,如果一味放在心上,只有妳自己知道,可是會錯過很多好事。
姆媽的一席話,點出了重點。
她就是凡事都放在心裡,才會引起誤會,才會讓海澤以為,她根本不喜歡他!
咬緊下唇,提起腳步朝二樓走去。她決定這次再也不當聽話的好女孩,他想上床就上床吧!但她一定要讓他知道,她並非他想像中那種凡事不敢拒絕的弱女子,這次她就要對他的命令說「不」,看他怎麼接招。
「我有話對你說!」她知道從外面敲門他不會開門,乾脆就從他們房間相連的門進去,這扇門從來不上鎖。
「出去。」他正煩,別惹他。「我說過--」
「除非我想上床,不然別跟上來。」她抬高下巴,把他的話重複一次,只見辛海澤的臉暗下來,似乎不太確定她是說真的。
「妳是說,妳已經有心理準備?」他猜測她只是一時衝動,不過這不像是她的個性。
「我一向都有心理準備。」衝動的確不是她的特性,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話,她會衝撞得比誰都猛烈!
「安琪。」
「我已經受夠了像這樣曖昧不明,而且今天我一定要把我的感覺說出來,我並不是因為無法拒絕才跟你結婚,我是因為喜歡你才跟你結婚,儘管你並沒有求婚!」她要一次吼個痛快,把她今生的委屈都吼出來,再也不要放在心底。
「安琪……」
「或許就像你說的,我沒有辦法拒絕這門親事,因為我父親用母親的牌位威脅我,讓我沒有選擇。」說來可笑,僅僅只是一個牌位,就可以讓她付出後半輩子,她母親若地下有知,一定很痛心吧!
「我真的覺得很屈辱,被人像畜牲一樣拍賣。」劇烈的痛楚,至今她仍忘不了。「但是當我在拍賣會,看見買下我的人,我的內心居然開始竊喜,想想更丟臉。」
這個出價的男人就是辛海澤,她幾乎在看見他的那瞬間便愛上他,所以她才會慌,才會不知所措地揮開他的手,全是因為她對他一見鍾情,下意識所做出來的反應。
「我以為妳不喜歡我。」對辛海澤來說,這一連串的表白無疑是當頭棒喝,他居然還得讓她先開口。
「我喜歡你。」她困窘地承認。
「但是妳的表現不像。」這也是他迷惑的原因。「我以為妳覺得和我在一起很羞恥,覺得我配不上妳,所以才會一再逃避。」
「你怎麼會這麼想?」金安琪看著他,不知道他哪來的想法,差太多了。
「不然為什麼妳不肯招待我的朋友?」這件事讓他很在意。「難道不是因為妳不想融入我的生活,認為當我的女主人很丟臉,才會自己一個人躲到起居室去,不跟我們接觸?」
「我、我才不是因為你說的原因而躲到起居室去。」天大的冤枉,他根本弄錯了。
「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我怕丟你的臉,乾脆跑到起居室躲起來,免得自曝其短。」她咬緊下唇,似乎還在為那晚的事感到痛苦,她好像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安琪?」她到底在說什麼?
「你們說的那些事我都不懂,什麼上海的電力供輸、煤球的供應量,和南京路的房地產價格波動,這些我都沒研究,沒辦法參與討論。」她怕萬一他們要是問起她的意見,她答不出來,大家就會知道她有多膚淺,間接害辛海澤丟臉,只得選擇逃避。
「蔓荻和依依她們也都不懂,妳實在不該如此介意的。」沒有人要她參與討論,即使只是靜靜聆聽,都能給他一種滿足感,不需要勉強自己。
「我那時候不曉得嘛!」她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承認她做錯了。「下次要是再有機會,我會有不同的表現。」
他們總是不斷地誤解彼此,不停地猜測彼此的心意,但結果總是出人意表,他們其實都愛著對方。
「是我不對,我不該莫名其妙的發脾氣,帶給妳壓力。」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有多委屈她。
她搖搖頭,心跳加速地看著他朝她走來,彷彿又回到她初見他的那一瞬間,有種令人窒息的心動,跟隨他的腳步跳躍。
「但是我還是有疑問。」她不想這個疑問放在她心裡一輩子,她要知道答案。
「什麼疑問?」他捧起她的臉,曾經必須花費很大力氣才敢做的動作,如今卻變得那麼輕而易舉。
「你到底為什麼娶我?」這個問題每每打擾她的睡眠,讓她一夜反復到天明。「是因為同情?憐憫?還是--」
她接下來的疑問,全塵封在辛海澤既溫柔也熱情的吻之中。
她驚訝地張著小嘴,辛海澤又覆上去。這次,他不再單純只是讓她體會親吻的滋味,他也要讓她知道什麼是男人。
「我說過,除非妳要上床,否則別跟上來。」
接下來,就看見他將衣服一件一件脫掉,其中當然也包括金安琪的。
結婚這麼久,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也該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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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說他們已經有了親密關係,她也已經向辛海澤表白,但金安琪仍不瞭解辛海澤,他始終沒有真正打開心扉。
剛開始的時候,金安琪覺得很挫折,但後來想想,自己也花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才擺脫過去的陰影,也就不再著急。
凡事總要一步一步來,尤其是心態這種東西,光用道理分析,是行不通的,只能耐心等待機會。
金安琪相當想得開,也願意等待時機,只乞求這樣的機會快點來臨。
只是寂寞難耐。
夜晚家庭氣氛濃厚溫馨,和白天的空蕩蕩呈強烈對比。直到現在金安琪才知道,為什麼有這麼多家庭主婦喜歡聚在一起打牌,因為總不能天天逛街,打牌似乎成了最好的消遣。
金安琪對打牌沒興趣,書也看膩了,想來想去找不到娛樂,乾脆收聽無線電,也許會聽到什麼有趣的節目。
她打開床頭櫃上的小型無線電--這也是她從娘家帶過來的少數財產之一,轉到她時常收聽的電台,裡頭正在播放廣播劇:善良的妻子得知丈夫外遇,哭得呼天搶地,大罵外頭的狐狸精勾引她丈夫。內容有點好笑,卻挺煽情,很適合一般聽眾的胃口。
這台無線電跟她很久了,遠在她就讀女中的時候,她媽咪就買了這台無線電給她,算一算已經有七、八年。
七、八年前的老東西,當然跟現在的無線電收訊效果不能相比。不過一直很珍惜它的金安琪捨不得丟掉,因為這是她媽咪買給她的,說什麼也要留著。
「妳這個下賤的女人,還我丈夫來!」
廣播劇的內容,從原本的可憐妻子,一下子轉變成潑辣的悍婦。這轉變有點突兀,但頗能激勵人心,大家都想知道那搶人老公的狐狸精最後有什麼下場,會不會跪著喊饒命?
「啪!」
她正聽得精彩,無線電突然出現雜音,而且她發誓,她還看見火花。
「別想我會把丈夫還給淅~~」最後它乾脆直接報銷。
看樣子她是別想知道後面的劇情了,不過大概可以猜得到,狐狸精不打算把丈夫還給可憐的妻子,結局大概是待續。
無奈之余,金安琪只好自己動手修理。許久以前,這台無線電也曾鬧過脾氣,好一陣子不能收聽。最後她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它竟然就自動好了,說不定這次也能如法泡制。
她將無線電轉到後面去,找來工具拆掉後面的面板,便著手修理起來。她東摸西摸,壓根兒搞不清楚哪條線是哪條線,只得隨便亂扯,扯到最後,真空管著火,她嚇得往後跳。
「啊--」
砰!
每次她出事,辛海澤一定適時趕回來幫她,也算是一種變相的默契。
「你、你回來了。」她尷尬地看著身後的辛海澤,剛剛要不是他扶住她,她大概已經跌在地上,和地板打招呼了。
他看看桌上那一團亂,不必她多說明,也知道怎麼回事。
「真空管壞了。」他稍微檢查了一下無線電,評論道。
「那怎麼辦?」她真的很不好意思,每次做壞事都被他逮到。
「更換或是丟掉。」辛海澤回答。「就我個人的建議,應該丟掉,妳這台無線電太老舊了,再留著也沒意義。」況且客廳有台最新型的無線電唱機,想聽無線電,到客廳就可以了,不必非得要這台不可。
「不行!」金安琪想也不想地否決。「我不能將它丟掉!它是我媽咪買給我的,絕對不能丟掉。」她不是不知道它舊、不好用,只是親情難捨,她母親的靈魂就寄宿在上頭,說什麼也要留著它。
「那只好動手修理了。」辛海澤瞭解她們母女之間的牽絆,畢竟若不是為了守住她母親的牌位,她也不會嫁給他,算是半個媒人。
「你要幫我拿去修理嗎?」她好高興他沒堅持要她丟掉無線電,一般人都嫌它太舊,連她父親也把它當做廢物,一天到晚想把它拿去丟掉。
「不,我自己動手修理。」這種小毛病不需要送修,浪費時間。
「你會修理無線電?!」金安琪的眼珠子都快凸出來,這麼困難的事情他也會。
「妳等著瞧。」說完,他消失了一段時間,等他再出現,手裡已經多了新的真空管和一小盒零件,感覺上非常專業。
「你真的會修理呢!」她感興趣地看著他靈活地將燒壞的真空管拆下來,換上新的。
「很久以前我曾經在無線電公司幹過修理工人,這身技術就是在那個時候學的。」他不但替無線電換上新的真空管,還順便把一些太老舊的零件換一換,最後再清理一下無線電內部,都長蜘蛛絲了,難怪收訊這麼差。
「你做過修理工人啊!」這是她第一次聽他提起往事,感覺格外新鮮。
「我做過很多事。」挑夫、修理工人、工地打雜,什麼事都幹,只要能掙到錢,只要不犯法,他什麼工作都接。
「你都做過什麼樣的事,告訴我!」她好想知道他的一切,甚至連他還在地上爬的時候的事也有興趣。
「我肚子餓了,吃飯去吧!」問題是他不想講,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讓她知道他辛苦的過去,那些都是勞力工作,跟他現在的工作是不能相比的,他怕弄髒她的耳朵。
「海澤!」她氣憤抗議。
「都是些小事,沒什麼好談的,妳只會無聊到睡著。」他笑著摟住她的肩,用話打混過去。
「我才不會。」她不瞭解,她什麼心事都告訴他,他卻一件事也不讓她知道,尤其是過去。
「顏媽呢?」他問金安琪。「我好像沒看見她。」
「顏媽回鄉下去了。」金安琪回答。「聽說是孫子生病還是什麼的,總之她會有三天不在家,我也准假了。」越來越有女主人的氣勢。
「也就是說,今天沒飯吃了。」辛海澤對她的決定沒意見,對肚子比較有意見,他正餓得發慌。
「我們可以出去吃飯,或是由我來做飯,你說好嗎?」想到可以為心愛的人洗手做羹湯,金安琪的眼睛都亮起來了,辛海澤卻不敢領教。
「我們還是出去吃飯好了。」他可沒有爾宣那種鐵胃,依依做什麼他就消化什麼,完全是敢死隊的作風。
「啊,你不想吃我做的菜?」她知道她菜做得沒有依依好,但是依依的老公每次都將依依做的菜吃光光,讓她好羨慕,為什麼他就不能這樣……
「我突然想吃陽春麵,我們一起去吃陽春麵好嗎?」他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讓她下廚做菜。
「陽春麵?」金安琪愣住。「我沒吃過陽春麵,你要帶我去吃嗎?」
「那有什麼問題?」辛海澤挑眉。
結果金安琪又沒做成菜,換成到破落的麵館吃面。
「我沒想到你也會來這種地方吃面。」金安琪小聲地告訴坐在她對面的辛海澤,他一派輕鬆自在。
「我不只會來,還經常來。」就像皓天堅持要上南市找老師傅剃頭一樣,像他們這種下階層出身的人,無論日後的成就有多高,都會有拋捨不掉的習慣,只是他比較能夠坦然面對。
「我就沒來過。」她觀察麵館裡面的客人,才發現大家都在看他們。
「又是妳父親的主意?」她還真聽話。
「嗯。」她點頭。「為了顧及門面,他什麼都不許我做,但真正奢華的生活他又供應不起,真的是很諷刺。」
仔細想想,她父親應該算是悲劇人物,受不了社會的劇變和壓力,他一定很希望能夠回到清朝生活吧!
「……不知道他老人家現在過得怎樣?」到底有血緣關係,金安琪還是會關心她父親。
「妳不會想知道的。」他明白她孝順,但她父親恐怕沒有同樣的感情,還是不要連絡比較好。
金安琪從他的話中聽出她父親現在過得並不好,也對,他欠下那麼多債務,那一百萬恐怕早就被瓜分光了,況且他這麼愛耍派頭……
「我幫妳點了過橋,妳吃吃看好不好吃。」不想再圍繞在他的丈人身上大作文章,辛海澤很有技巧地改變話題,分散她的注意力。
「過橋?」她好奇地看著伙計端盤上那兩碗麵,兩碗一模一樣。
「妳看,麵條整齊的浮在湯汁上,像不像一座橋?」所以取名為過橋。
「真的好像呢!」她噗哧一笑,覺得這個名字好妙。
「可不是嗎?」夫妻兩人不顧旁人的眼光,哈哈笑了起來。金安琪從來沒有感到如此快樂過,這和依依在一起的快樂是不一樣的,因為他是她的丈夫。
兩人很快把麵吃完,金安琪吃完了一碗麵不夠,直呼真好吃,還想要吃第二碗,辛海澤趕緊把她拖走,免得她吃撐了。
兩人手牽著手散步,難以想像在不久以前,他們只要一碰到對方就臉紅,現在卻自然得像對老夫老妻。
「其實,我幹過挑夫,也幹過工地打雜,還有妳知道的修理工人,這些事我都做過。」
也許是情境使然,也許是他真的看開了,他竟然主動提起他的過去,這點讓金安琪非常驚訝。
「這些工作都沒什麼不好啊!你為什麼不肯早點告訴我?」還要扭扭捏捏裝神秘。
「這些都是勞力工作,安琪,會把身體弄得很髒。」他提醒她,這些工作可不是遊戲,都要付出代價。
「那又怎麼樣?」她不懂。「就算你是挑糞的我也喜歡你,這跟髒不髒有什麼關係?」男人的想法真怪,女人就單純多了,只想到愛。
「呃……」被她這麼一說,他突然說不出話,突然覺得自己好傻。
「你不要一直把我想得很高貴,我沒那麼高貴。」她多少瞭解他的心結。
「就拿剛剛來說,我不是才和你一起吃了陽春麵了嗎?」她只是族譜高貴了一點,其實她跟一般人沒有什麼不同。
「妳說得對,是我自己想太多了。」至此,辛海澤才完全明白他錯得有多離譜,她根本不是他想像中的千金大小姐,只要給她機會,她也可以變得很平民。
「不過,那家麵館的陽春麵真好吃,我們下次再去吃!」下回,她要點大碗的,一次吃個夠。
「嗯,下次再去吃。」他點頭,天空這時飄起毛毛雨,打在他們身上。
他們手牽手走過人行道,偶爾停留在街道的某個櫥窗前,欣賞裡頭陳列的物品。
他們就像上海成千上萬的夫妻一樣,再平凡不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8:38
第九章
次日,傾盆大雨,天氣非常不好。
辛海澤一早就接到電話,說開灤礦坑那邊的經理打電報來,裡頭報告了一些事,要他馬上趕快去處理。
最近上海電力正值吃緊期,無論是哪一個產區的煤礦,賣價都有向上攀升的趨勢,於是大家幾乎都是在第一時間趕採煤,好趁著價格高的時候運往上海,這個時候礦坑若出問題,可就大大不妙,辛海澤一放下電話,便立刻趕往公司處理礦坑的事。
「礦坑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他一到公司,男秘書立刻就把電報呈上來,順便做報告。
「好像是礦坑裡面的積水太多,怕會崩塌。」
這是所有礦坑老闆最大的惡夢,礦坑一旦崩塌,就無法採煤,更可怕的是還會有人員損失,以及接踵而來的賠償問題,這些才真正教人頭痛。
「叫他們先停工抽水,再加強礦坑內部的防護措施,絕不能讓礦坑崩塌。」辛海澤指示秘書。
「但是這樣子的話,礦坑就不能產煤,現在煤的價格又這麼好,每個產區都在拚產量--」
「我不管煤的價錢現在好不好,或是要損失多少產值,我只要我的採煤工人安全。」辛海澤嚴肅打斷秘書的話,告訴秘書他個人的行事原則。
「安全第一,就算停工會造成巨大損失,我也認了。」辛海澤指示秘書。「你再發一封電報給礦區經理,告訴他我的決定,請他無論如何都要把水抽乾淨,才能復工。」
「是,老闆,我馬上去打電報。」秘書二話不說,照著他的指示去發電報。他前腳才走,後腳船運部經理立刻跟上來,請求辛海澤指示。
「老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的船期是不是也該更改,或乾脆停駛?」牽一發動全身,礦區停工對之後的船運也會造成巨大的影響,結果就反映在船期上。
「不,還是照常行駛,不過加強對鄰近礦區生煤的運送,必要的時候可以降一些折扣,爭取載運量。」
這也是一項大工程,接著就輪到航運業務組的組長上前報告,因為他是招攬生煤載運工作的負責人,必須由他說明執行上的困難。
一整天下來,辛海澤就像顆陀螺轉個不停,忙得昏天暗地。
所有的事情都必須經由他的手,每個部門幾乎都找他開會。礦坑滲水成了最大的災難,後續需要處理的事有一大堆,等他處理到一個段落,天已經黑了一半,他也快要累垮了。
他揉揉一直發疼的太陽穴,無意中瞄到桌子上的小座鐘,指標指向六點鐘,該是用餐時間。
然後,他突然想起一個人孤伶伶在家等他的金安琪,今天顏媽不在,她又不太會弄吃的,此刻會不會正餓著肚子?
匆匆起身,他決定回家照顧老婆。
生意固然重要,但他的安琪兒價值凌駕一切,沒有她,一切都沒有意義。
「各位,我先回去了。」他戴上金安琪送他的帽子就要走人。「後面的事情,就麻煩你們處理了,我家裡還有事。」
「沒問題,老闆。你趕快回去照顧美嬌娘,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們處理就行了。」屬下們夠義氣,一肩扛下後面零零碎碎的瑣事,讓辛海澤回家看顧金安琪。
辛海澤朝他們舉帽子致意後離開,彎腰鑽進加了蓋的敞篷車裡面,司機都冷得在搓手心。
「晚安,老闆,今天晚上可真冷。」悶熱的夏季過去是涼爽的秋天,不過最近的天氣有些怪,老是下雨,氣溫也不高,一直維持在十五、六度上下,感覺上相當寒冷。
「是挺冷的。」這麼冷的天氣,就單獨留安琪一個人在家,還真有點不放心。
「要回家了嗎,老闆?」小劉發動引擎,也想早一點下班回家抱老婆。
「嗯。」辛海澤先是點點頭,接著又臨時改變主意。「不,先去買白糖蓮心粥好了,太太還沒吃飯,買點粥給她喝。」
「老闆,您可真疼夫人哪,真令人羨慕。」很少看見一個男人對老婆這麼體貼,小劉感嘆。
「別多話,快把車開到李大嬸那裡,以免買不到粥。」李大嬸的白糖蓮心粥聞名全上海,小小的攤子前面經常擠滿人,他可能還得排隊,沒空同司機蘑菇。
「是,老闆,我立刻開車。」小劉憋住笑,轉動方向盤朝李大嬸的攤位開去,老闆他可真心急,全是為了夫人。
辛海澤和金安琪兩個人的感情,有如倒吃甘蔗,越來越甜蜜。
旁人看了羨慕,當事人過得快樂,天下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莫怪司機看了都要笑。
李大嬸的攤前,果然就像辛海澤預測的那樣,排了不少人。他足足等了十五分鐘,才買到白糖蓮心粥。司機看見他已經買到粥,遠遠朝他揮手,表示要將車子開過去,辛海澤乾脆就站在原地等司機。
就在此時,不知從哪裡竄出幾個小癟三,用飛快的速度,搶走他頭上的帽子。
「可惡!」辛海澤由於手裡拿著熱粥,一時無法反應,再加上對方有好幾個人,個個身手靈活,訓練有素,上頭應該是有人罩著他們。
「發生了什麼事?」隨後趕來的司機沒看見小癟三,只看見辛海澤氣急敗壞的咒罵。
「一群小癟三玩『拋頂躬』,把太太送我的帽子給搶走了。」
這可不得了,老闆最看重那頂夫人送的帽子,定會想辦法追回來。
「怎麼辦,老闆?」司機問辛海澤。「要不要請商先生發動手下,幫您追回那頂帽子,晚幾天可能就要進舊貨攤了。」
「拋頂躬」其實就是搶人頭頂上的帽子,通常都是由好幾個小癟三為一組,鎖定目標下手。等其中的一個人搶到帽子以後,在空中丟來丟去,互為掩護,行為相當惡劣。
「看樣子也只好如此了。」辛海澤皺眉,極不願意勞駕商維鈞。
「那邊有個街頭電話亭,我馬上載您過去。」司機將車子開到街頭電話亭前面停下,辛海澤下車撥了通電話給商維鈞,二十分鐘後,他已經帶了一堆手下將街頭電話亭團團圍住,氣勢非常駭人。
「你不必搞這個排場的。」辛海澤看著多達上百人的黑色大軍,每一個人都一臉肅殺之氣,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們前來找他尋仇。
「我忍不住。」商維鈞挑高一雙秀眉回道,全部的人都一身黑,就他一個人穿白色,未免太突出了。
「你的帽子在哪裡被搶?」閒話少說,趕緊辦正事,趁著那頂帽子尚未被癟三們的老大收進棚之前,就在街頭解決,省去日後交涉的麻煩。
「就在前面的小攤子前。」辛海澤用下巴點點李大嬸粥攤的方向。
「又來買白糖蓮心粥了?」商維鈞調侃辛海澤。
「安琪愛喝。」他承認他是愛情的傻瓜,是老婆的奴隸,這總行了吧?趕快幫他找帽子。
商維鈞邪邪勾了一下嘴角,要他把搶他帽子的癟三們穿著打扮和長相大約交代一下,便發動手下去找人。
「大夥兒只要戀愛,都是同一個樣子。」癡情。
「這算是我們這一群死黨的特色。」辛海澤自嘲。
「或許吧!」商維鈞雙手插進褲袋,不認為這樣有什麼不好,至少人生有目標,才不會空虛。
辛海澤打量商維鈞的側臉,在路燈的照耀下,他真的美得不可思議,只是他的心思也同樣深沉得不可思議。他的心事,藏得比他還要深,辛海澤猜大概沒有人能夠真正瞭解他吧!
「維鈞,你有沒有喜歡的人?」難得只有他們兩個人單獨相處,辛海澤突然好奇起商維鈞的內心世界,那幾乎沒有人能夠涉足。
商維鈞的眼睛瞬間閃過一絲光芒,似乎想起了誰,但立刻又暗了下來,恢復成原來的神色,辛海澤就算眼力再好,也抓不住那瞬間。
「還沒出生。」最後他給了辛海澤這個奇怪的答案,辛海澤只能苦笑,拍拍商維鈞的肩膀說。
「快點找到吧!」他已經找到他今生最重要的人,他希望他的好朋友們,也能找到重要的另一半,共同分享歡喜悲傷。
商維鈞聳聳肩,不置可否。
兩個大男人手插在褲袋,一起靠在車門上,仰望天空。
「老大,人已經找到了,您現在要過去嗎?」手下動作極快,不過半個鐘頭的時間,就已經找到那幾個小癟三,將他們團團圍住。
「去看看也好。」商維鈞坐上手下的車子,接著揚長而去,辛海澤趕緊也跳上車,免得跟丟。
黑暗的巷弄,就看見那幾個搶帽子的小癟三跪在地上發抖。他們不過搶了一頂帽子,都還來不及上繳給老大哩!就惹來這麼大陣仗伺候,到底是得罪了誰……
忽然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俊秀人影,給了他們最好的答案。
「玉面羅剎!」
他們居然有眼不識泰山,搶了「玉面羅剎」朋友的帽子,這下完了。
「全是我們的錯,請饒了我們!」小癟三又是磕頭又是哀求的,商維鈞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走過去彎下腰,將小癟三前面的帽子撿起來,彈了彈上面的灰塵,然後交給辛海澤。
「你的帽子。」商維鈞對辛海澤笑一笑,兄弟之情全寫在眼底。
「謝謝。」辛海澤拿起帽子戴上,十分感激他幫忙,只希望他下手別太重。
「快點回去吧!嫂子還在等你。」他會好好修理這幾個小癟三,他不必擔心。
「我先走了,保重。」他就是希望他不要下手太重,看樣子只是奢望。
「你們的老大是誰?」
「……」
辛海澤回頭看商維鈞,他正掛著他的招牌笑容拷問那幾個小癟三,看來他又要增加一個新的堂口了。
車子在半個鐘頭後,終於回到洋房。
只見他人才剛下車,金安琪便衝出來,撲進他的懷裡哭喊。
「我以為你出事了,害我好擔心。」並且哭得像個淚人兒,淚流不止。
小劉見狀,默默將車子開走,留下他們夫妻兩人獨處,辛海澤沒想到她會這麼激動,只好晃一晃手中的布包哄她。
「我去買白糖蓮心粥--」
「我才不要什麼白糖蓮心粥,我只要你!」她哭得好傷心。
「妳送我的帽子被搶了,我找了好久才找回來--」
「丟了就算了,我只要你!」她緊緊抱住辛海澤,好怕他不見。
「我只要你!只要你!只要你!」她哭得柔腸寸斷,失去理智的模樣,讓他不禁也將她緊緊圈住,發誓今生今世再也不放開她。
「你幹什麼?」金安琪沒想到他會突然將她打橫抱起,因此而嚇了一跳。
「妳不是說只要我?當然是帶妳上床。」他微笑,感覺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大膽,金安琪的臉都紅起來。
濃濃的愛意,使得他們恩愛起來格外激烈,夾帶著男歡女愛特有的嘆息,充斥一室。
************
激情過後,金安琪像隻滿足的小貓窩在辛海澤的懷裡,胸口裝滿對他的愛意。
「嘖。」他親吻她的嘴唇,也同樣深愛金安琪,她是他的天使。
他輕撫她的粉頰,宛如水蜜桃的顏色,讓他想起多年前那個小女孩,該是告訴她事實的時候。
「安琪,有個東西,我要還給妳。」他打開床頭櫃,拿出一個粉紅色絲絨的小包包,裡頭似乎裝著首飾。
「不要再送我首飾,我已經夠多了。」她只要他陪在她身邊,再多的首飾她都不在乎,也不稀罕。
「我沒有要送妳首飾。」他失笑。「我只是要將這個東西還給妳。」
辛海澤將粉紅色絲絨包包交到她手上,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記得他曾經跟她借過東西。
「打開來看。」她一定會很高興看到它。
「好。」她打開粉紅色絲絨包包,裡面是一條黃金手鍊。
「還說不是送我首飾--」當她看清楚手上的鍊子時,她愣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是……她媽咪送給她的手鍊!
「你怎麼--」她看看他,再看看手中的小金鍊,怎麼也想不出其中的關連。
「認出這條鍊子了嗎?」他看她的神色這麼茫然,擔心她忘了以前的事,但她怎麼可能忘記?
「當然認出來了!」她將手鍊緊緊捏在手心,渾身顫抖。「這是媽咪送我的金手鍊,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那就好,我還以為妳忘了呢!」他不希望她忘了小金鍊,因為那表示她也有可能不記得他,若真的是這樣,他會很心痛的。
「我才不可能忘記。」她幾乎哭出來。「我找了這條金手鍊好久,本來以為它已經不見了,沒想到竟然會再出現,我真的好高興。」
這是她的記憶,她母親留給她的東西不多,除了擺在床頭的小座鐘和那台幾乎報廢的無線電以外,就屬這條金手鍊最珍貴,雖然事實上它也值不了多少錢,但對她來說卻是無價之寶。
「對了,你怎麼會有這條手鍊?」她擦掉眼角的淚水,問辛海澤。
「撿來的。」他答。「在一艘很大、很大的客輪撿到的。」
「客輪?」好巧,她就是在客輪上面遺失手鍊。
她還記得,她為了要尋找這條手鍊,發現了一位躲在樓梯底下的少年,還和少年說了好多話。
那位少年長得很清秀,只是眼神總是透露出哀傷,臉上總寫著憂鬱。仔細回想,其實那位少年和他還長得挺像的,日後如果長大成人,大概就長得和他一模一樣了--一模一樣?
「你是那位大哥哥?!」她的眼睛瞪得好大,不敢置信地看著辛海澤,只見他笑著點頭。
「幸好妳還記得。」他很高興她仍記得他,這樣他就不需要解釋半天了。
「……我不相信,這世界上竟有這麼巧的事!」茫茫人海,他們怎麼可能會在幾千幾百萬人中相逢,太不可思議了。
「確實沒有這麼巧的事。」他承認。「妳可以說我早就盯上妳,我會出現在拍賣會上並不是偶然,而是探聽了許多年的結果。」
「海澤……」她不知道他竟然對她這麼用心,苦苦等候她許多年。
「我一直都想找機會當面向妳道謝,當年若不是妳給我牛奶和麵包,我早就餓死在船上,也不會有今日的我。」雖然現在才說謝謝有些晚,但他對她的感激並不會隨著歲月轉淡,只會越來越濃。
「我沒有想到那位少年竟是你,更沒想到,你會出現在拍賣會將我標走。」她才是該說謝謝的人,是他將她救離那個死氣沉沉的家庭,又對她萬般呵護,她能回報他的,卻只有牛奶和麵包。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別的男人把妳標走,只好出現在拍賣會,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夠以別的方式與妳重逢。」畢竟這種方式太殘忍,他們也因為這個方式,吃了許多苦。
他們曾經猜疑,曾經不相信對方。金安琪以為他是因同情憐憫才會娶她,殊不知這份愛從很早以前就已經萌芽,一直到最近才有機會茁壯長大,甚至成蔭。
「我很高興你出現在拍賣會,更高興你出價買下我。」雖然一百萬真的挺貴的,但他好像不在乎。
「我沒有辦法不這麼做。」他苦笑。「我不能讓我愛了半輩子的女人,只因為妳父親一時的貪婪,白白送進別人的懷抱,當然得出面積極爭取。」
積極爭取的結果就是他成功了。他終於可以不必只是凝視她的背影,可以像這樣直接用手臂圈住她,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還得感謝她父親的貪婪。
「我父親……真的是一個很冷酷的人。」想起她父親,她就不自覺地打哆嗦,彷彿又回到那棟美輪美奐,但死氣沉沉的大宅。
「他是因為媽咪的血統才娶媽咪,娶了以後又不珍惜,對他來說,媽咪的存在意義,只在於血統,少了血統,就和畜牲沒兩樣,我也一樣。」
「安琪!」他不喜歡她說這件事時的神情,太麻木。
「他從來就不喜歡我。」問題是她無法不麻木,面對她父親這麼冷酷的人,她溫熱不起來。
「他總是嫌棄我的性別,怨恨我讀書花太多錢,那些錢他原本可以拿去做其他事,比如買車子或是做其他投資,你知道,上海人就是愛面子。」更何況他又號稱家大業大,沒擺點派頭怎麼行?只好苛責妻女了。
「別說了,安琪……」
「過去那些日子,我都是靠媽咪保護我。」她攢緊手心裡的金手鍊,好想念母親。「媽咪是天底下最溫柔的女人,她總是不吝嗇給我溫暖,給我安慰,每次當我失意或是被父親責罵的時候,她總是會緊緊抱住我,給我最溫暖的擁抱,現在,我再也無法擁有那樣的體溫了,嗚……」
他不想她說,就是怕她流淚。他知道她有多敏感、多脆弱,雖然表面佯裝堅強,但心裡面還是那個凡事依靠媽媽的小女孩,不能怪她還沒長大,有那樣的父親,任何人都不願長大,都想躲進媽媽的懷抱尋求庇護。
「別哭了,安琪。」他摟緊金安琪,就像她媽咪過去時常做的。「妳不會失去相同的體溫,從現在起,我就是妳的依靠,我會代替妳母親給妳溫暖。」
「海澤!」
「所以,別哭了。」他會捨不得。「我會照顧妳一輩子,時時刻刻在妳身邊,絕不會像妳母親一樣丟下妳不管,好嗎?」
雖然她始終沒說出口,可能她自己也不清楚,但她確實是恨她母親的。她恨她太早把她留下,恨她一個人離開,讓她獨自面對冷酷的父親。一個不健全的家庭,可以培養出太多種不健全的人格,她只不過是其中之一。
「海澤……」金安琪不知道能說什麼,他對她太好了,害她的眼淚一直一直掉個不停。
「你一定要照顧我一輩子哦!」她跟他打勾勾,有點孩子氣,卻是最有效的約定。
「我一定會照顧妳一輩子。」他答應她一定陪她到白頭,無論神鬼,都不能將他們分離。
「打勾勾。」他們一起伸出手,立下這永生永世的約定。
說好了,他會照顧她一輩子,因為他們已經打勾勾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15 00:49:07
第十章
「那年,我十三歲,因為居住的村子發生旱災,家裡吃飯的人口又多,沒有多餘的糧食可以養活我,於是我只好自己想辦法養活我自己。」
一個秋高氣爽,極適合躺在院子的草坪上數白雲的日子。
辛海澤頭枕在金安琪的大腿上,被纏著說他發跡的故事,他拗不過愛妻的請求,只得說了。
「然後呢?」金安琪仰望天空,天上有好多雲,數也數不完。
「然後我就想,別的村子也一樣有旱災,去了也是沒用,一樣討不到口糧,不如就來上海,說不定還有機會。」
「這是個滿好的想法,然後呢?」
「然後我就帶著僅有的乾糧和水,趁著人們下船登船正亂的時候偷偷渡上船去,和船員們玩了好幾天的捉迷藏遊戲,始終沒被抓到。」
「真了不起,接下來呢?」
「接下來儘管我再怎麼節省,存糧還是吃完了,連續餓了好幾天肚子,終於支撐不住,這個時候出現一位美麗的天使,脖子上圍著一條好漂亮的粉紅色領圍,站在我面前微笑對我說--」
「大哥哥,你肚子餓了嗎?這個給你。」這段不曉得已經講過多少次,她都會背了。「然後呢?」
「然後我就愛上她,心想我長大後一定要娶她,但我又很怕她以後會認不得我,這時天上剛好掉下一條鍊子給我做信物--」
「是這條嗎?」金安琪揚揚手中的小金鍊,故意問他。
「對,就是這條。」辛海澤笑開。「妳就不曉得,那個女孩長得有多美……」
「我當然曉得,因為那個女孩就是我。」她得意地捏了一下他的鼻子,叫他不要再廢話,快點繼續往下講。
「於是我緊緊地抓住小金鍊,發誓以後就算會餓死,也不會賣掉這條鍊子。」
「那麼你餓死了嗎?」她其實很感動,但怕萬一吻他,他又不說了,只顧著接吻。
「餓死了妳不就沒老公了嗎?」他瞄了她一眼。「當然沒有!我運氣不錯,一下船就找到工作,在我下船的那個碼頭當挑夫,幫商船挑貨。」
「那一定很辛苦。」她無法想像才十三歲就必須自食其力,這種日子要怎麼過?相較之下,她所受的苦根本不算什麼,簡直就是小兒科。
「還好,反正我長得孔武有力,在家鄉的時候也習慣幹粗活,真要比起來,包工頭的剝削才真教人受不了,我做了一年的挑夫以後,就決定不幹了,找別的活幹。」
挑夫就和拉黃包車一樣,都是一種會讓人短命的工作,很多人正值壯年期,就因為操勞過度死了,對他最照顧的大哥也是因為操勞過度去世,他的死,給他很大打擊,也讓他毅然決然辭去工作,另起爐灶。
「後來你找到什麼樣的工作?」
「工地打雜,那也是份很吃緊的工作,我做了大概一年。」
「然後又不做了?」
「嗯。」他哼道。「那工作沒什麼出息,包工頭也是經常藉故剝削,經常一個月賺下來,錢都進到他口袋,自己反倒沒剩幾文錢。」
「讓我猜猜看,接下來你找到無線電公司的修理工作,轉行當技術員。」
「沒錯,就是這份工作,讓我得以重新回到船上,接觸船運業。」可說是轉捩點。
「怎麼說?」
「我被公司派上船,幫忙船公司修理無線電,才發現不管是江心的渡輪,或是南北洋線的客輪,都是人來人往,很有賺頭。於是就將身邊的錢全數投入買了一條小舢板,開始幫人載貨,等賺到錢以後,再換一條大一點的船,載更多貨。我的運氣很好,不到幾年就掙到一筆錢了。接著我又將那筆錢拿去買渡輪,並成立一家渡輪公司,就這樣開始正式進入船運業。」之後就越做越大,並且有了其他投資。
「聽你說得這麼簡單,過程一定很辛苦。」她搭過他的船,知道他有多用心經營,絕非輕描淡寫可以帶過。
「辛苦是必然的,最重要是運氣。」辛海澤不否認。「我們五個好朋友的共通點就是運氣好,論運氣,誰也比不上我們。」所以才能年紀輕輕就在上海灘立足。
「這倒是不能否認。」她記得以前在家時,就聽過父執輩聚在一起咒罵他們五個人的好運氣,當時不知道他們是誰,現在可知道了,而且比誰都熟悉。
「現在我故事講完了,可以吻我了吧?」為了這個吻,他得把他的前半生都講透,有點劃不來。
「好,給你獎勵。」她低下頭和他接吻,感覺天地間只有他們兩人,日子過得既安穩又愜意,真希望永遠能夠這樣子就好了……
「老爺,電話!」
只可惜,事與願違。
金安琪夢想的安穩日子,老是被不時響起的刺耳鈴聲干擾,沒法靜下來好好談情說愛。
「最近的電話真多。」辛海澤同樣也覺得很不耐煩,自從礦坑滲水之後,他就一天到晚接電話,沒一刻安寧。
「老爺!」姆媽又在喊了。
「我先去接電話,等一下再回來。」他爬起來,走回屋內接電話。
金安琪在院子中遠遠看他講電話,不曉得怎麼搞的,心裡竟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好像有什麼事情就要發生。
只看見辛海澤電話越聽,眉頭擰得越緊,最後不知道跟對方說了些什麼後,掛上電話,重新回到院子。
「又是礦坑的事嗎?」最近老聽見這兩個字,都快聽怕了。
「恐怕是。」辛海澤嚴肅地點頭。「礦區經理要我馬上趕去礦區,阻止一場可能發生的騷動。」
「什麼意思?」她聽不懂。
「前陣子因為礦坑滲水停工太久,工人都沒工作,就算有給他們補貼,他們仍以為我只是藉口礦坑滲水,其實是要他們走路,正計畫醞釀抗爭。」所以才說是可能的騷動。
「礦區經理沒辦法處理嗎?」為什麼一定要他去?
「沒有辦法。」他搖頭。「他不是老闆,平常的時候還可以,這個時候他說話沒有人會聽,一定得要我親自出馬才行。」
同樣幹過工人,他瞭解這些採煤工人們的恐慌。工人階級最怕無工可做,管理階層的保證,時常只是敷衍,沒有得到老闆的親口保證,甚至簽下切結書,他們是不會相信的,這也是身為老闆的無奈。
「我跟你去!」她實在無法忽視胸口那股不安,沒有辦法坐視不理。
「不行!」辛海澤斷然否決。「妳會暈船,況且礦區很亂,會遇見什麼狀況還不知道。帶妳去,只會使我分心,更加辦不好事情,妳得乖乖待在家裡。」
「但是我會擔心……」她無法解釋胸口那種不安的感覺,就像被人用手掐住喉嚨,快要窒息。
「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他要她別亂想。「我頂多去一個禮拜,等事情處理完畢,說不定還會順道到天津拜訪爾宣他父親,妳要我幫妳帶什麼回來?」糖炒栗子,還是……
「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平安歸來。」或許她是杞人憂天,但她真的有不好的預感,為什麼他都不聽她的話呢?
「傻瓜,我一定會平安回來。」只是解決勞資糾紛,能有什麼危險?
隔天早上,辛海澤便拎著行李箱,從上海直飛北平了。
由於情況緊急,他也想早點把事情解決,辛海澤這回棄船改搭飛機,先飛到北平,再由北平轉搭火車到天津,最後才由天津分公司的經理,開車將他送到礦區。
工人鼓噪的情形比想像中還嚴重,這些以為自己即將失業的採煤工人,起初不相信辛海澤的保證,直到他答應親自進入礦坑,證明他無意封鎖礦坑之後,工人們才慢慢安靜下來。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半信半疑,非得要等到辛海澤卷起袖子,他們才肯相信。
辛海澤在礦區經理和少數幾個工人的陪同下,進入幽暗的礦坑。
礦坑內雖然都已經架高,並搭建好一條運煤的專用鐵軌,但仍必須不時彎下腰,才不會頂到頭。
「老闆請小心您的腳步,別撞到頭了。」礦區經理提醒辛海澤。
「謝謝你,我會踩穩。」辛海澤禮貌地回道。
「真是的,也不知道這些工人在想什麼,居然還要您親自下礦坑。」礦區經理覺得對辛海澤很抱歉,要不是他管理不力,他也不必從上海飛過來。
「別這麼說,我老早就想親自視察一下狀況。」辛海澤要礦區經理別自責,如果不是他決策太匆促,也不至於如此。
「水都抽乾了嗎?」他最關心的還是安全問題。
「大部分都抽乾淨了。」礦區經理答。「不過有幾個地方,我們不敢抽得太猛,怕礦坑會崩塌。」
「情況這麼嚴重?」不妙了,如果真是這樣,不關閉礦坑都不行。
「其實也還好。」礦區經理搖手解釋。「每一座礦坑,難免都會滲水,只要含水量沒有達到一定標準,還是有開採的價值,只要做好防護措施就可以了。」
「我們有做好防護措施嗎?」他用手敲敲粗壯的橫樑,釘得頗牢靠。
「有的,老闆。」礦區經理又答。「我們已經依照你的指示,加強礦坑內的防護措施,只要不再滲水,再過幾天就可以復工開始採煤,沒有問題的。」
「那就好。」辛海澤一行人幾乎走到礦坑的底部,找不到什麼問題,又往回走。
「我今天可能就會離開天津,直接從北平搭飛機回上海,若是再有什麼問題,你再打電報去公司,我會立刻派人處理。」他想念老婆,想立刻回家看她,不想在異地停留。
「不會再有什麼問題。」要老闆親自跑一趟已夠丟臉了,真的再出問題,他這個礦區經理也不必混了,直接回家吃老米飯去。
「最好如此。」他也不想老往這邊跑。「復工以後,每一天的產量,都要透過電話向我口頭報告,知道嗎?」
一行人越來越按近坑口,沒有人注意到地底隱約傳來的轟隆聲,像條狡龍一樣地潛伏。
「是的,老闆,我會依照您的指示,每天向您報告。」礦區經理保證一定精確掌控進度。
「還有,船期方面如果需要配合,可以協調航運部的經理調派船隻,我會事先交代下去。」
「是,老闆。」
「另外,不要太苛責工人,他們只是想要掙一口飯吃。」
「是,老闆。」
「還有--」
砰!
辛海澤事情才交代到一半,地底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似乎有什麼地方被衝垮。
「怎麼回事?!」
接著他們四周開始崩落、塌陷,碎石毀天滅地從他們頭頂掉下來。
啪啪啪啪!密集的程度,令人毛骨悚然。
「礦坑要塌了,快逃!」前方的工人瘋狂喊道,拚命朝坑口跑。
「老闆,快跑、快跑啊!」
礦區經理也在喊,但他們根本來不及逃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坑口被碎石堵住。
*********
「安琪!」
辛海澤倉皇的呼喊聲,穿透金安琪的腦門,將她從睡夢中驚醒,她像彈簧一樣地從床上爬起來,起床後滿身大汗。
「呼!呼!」
她心有餘悸地按著胸口,不明白自己怎麼會作了這麼一個不吉利的夢。夢中她的丈夫被困在黑暗中,一直呼喚她的名字。
她轉頭看向天空,晴空萬裡無雲,天氣甚至比他們分開前一天還要好,可她卻沒來由地覺得恐懼,究竟是為什麼?
頭好痛。
自從辛海澤去礦區以後,她就沒一天睡得安穩,時常在半夜醒來,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
叩叩叩。
門口傳來敲門聲,她下床開門,是姆媽。
「太太。」姆媽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她也沒睡好嗎?
「有什麼事嗎,顏媽?」
「葛小姐找妳。」姆媽似乎有什麼話想跟她說又不敢說,真的好怪。
「依依?」
姆媽點頭。
「我換件衣服以後馬上下去,麻煩您先跟依依說一聲。」剛好她也想找她聊聊,她們還真有默契。
「好的,太太。」姆媽隨口應了一聲,便下樓去了。
金安琪越想越覺得奇怪,姆媽很少這麼沉默的,莫非真的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想要胡思亂想,可是連日來的失眠,加上姆媽奇怪的態度,都讓她忍不住朝最壞的方向去想。
「依依--」她換好衣服沖下樓,本來想抓住她一股腦兒訴苦,卻意外看見其他人。
「你們……怎麼都來了?」除了她丈夫之外,四龍全到齊,還有她的好朋友;葛依依。
「安琪,我們有話要告訴妳,妳先冷靜下來。」葛依依還沒開口,就先打預防針,金安琪心中的疑慮更深了。
「你們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她看著韋皓天,再看看傅爾宣,他們都一臉落寞,其他兩個人也是一樣。
「呃……」葛依依張大嘴,呃了半天開不了口,最後是由韋皓天接口。
「海澤的礦坑崩塌了,他被埋在礦坑裡面。」
只是說了是說了,金安琪卻寧願他沒開口,不要告訴她這個殘忍的消息。
「你騙我,海澤不會被埋在礦坑裡面,他只是去解決勞資糾紛,不會下礦坑。」她沒忘記他說過的話,每字每句都牢記在心底。
「勞資糾紛太嚴重,煤工們不肯相信海澤並沒有意思要關閉礦坑,非要他親自下礦坑,他們才會相信。海澤為了取信於煤工,不得已只好下礦坑了。」
若順利按照他原先的計畫,的確是不會下礦坑,但是現場的突發狀況誰也無法預料,所以海澤才會堅持不帶她去,就是為了防範這類意外。
「沒想到礦坑裡面的滲水太嚴重,礦坑內部的支架承受不了壓力,因此而被衝垮,海澤他來不及逃命,於是、於是……」
就被埋在礦坑裡面。
儘管每一個人都說辛海澤被埋在礦坑裡面,但金安琪始終不願意相信,她親愛的丈夫再也不會回來了,這不會是真的。
「安琪,妳一定要冷靜下來。」葛依依勸她。「妳知道海澤他最在乎妳,妳要為了他保重身體,也不能想不開,知道嗎?」
大家就怕她知道這件事以後會做傻事,才趕著在她從別的管道得到消息之前,一起親口告訴金安琪,順便規勸她。
「等一下我們四個人就要一起趕去礦區,我們只是來這裡跟妳說一聲,希望妳保重,不要讓還在礦坑裡面的海澤擔心。」
「是啊,說不定會有奇蹟發生。」
雖然大家嘴裡這麼說,但其實他們都心知肚明,這種機會微乎其微,海澤能夠安然生還的機率幾乎等於零。
金安琪也知道,每次礦坑崩塌都會死很多人,只有少數一些人能夠活下來,她要她的丈夫是那少數人之一,非要不可!
「我跟你們去。」她才沒有空哀傷,也拒絕哀傷,她要去救她丈夫回來!
「安琪。」
「我要去礦坑,我相信海澤一定沒死,他說過要照顧我一輩子,不會這麼輕易死掉。」他曾經逃過死神的追緝,這次一定也可以,她對他有信心。
「安琪,礦坑那邊很危險,妳還是不要--」
「讓她去,依依。」傅爾宣阻止他老婆往下說。「安琪說得對,海澤不會輕易死掉。現在的海澤,一定很需要安琪幫他度過難關,妳就讓她去吧!」
大家都擔心金安琪,因為她看起來安靜又脆弱,彷彿隨便一個打擊就可以把她擊倒,可事實不是這麼一回事,必要的時候,她比誰都堅強。
「謝謝你們。」金安琪沉穩的態度,完全表現出女性的堅強。
只要是為了心愛的人,柔弱的花朵可以瞬間化身為勇敢的戰士,這就是女人。
*********
「那邊挖開了沒有?繼續挖!」
礦區一片混亂,到處佈滿了工人,每個人都人手一支鏟子,拚命鏟土。
他們在跟時間賽跑,因為只要他們手腳慢一分鐘,礦坑裡頭的人的生存機會就減少一分鐘,為此大家拚命搶救,只要能救出一個人,再怎麼辛苦都值得。
「這邊,集中力量住這邊挖!」有人發現有一處巖壁似乎特別薄,要大家從那裡下手。
「喂,快過來這邊!」其中一個工人揮揮手,幾個原本在另一頭挖掘的工人趕緊過去支援。
金安琪從頭到尾就捂著嘴巴,目睹這一切。韋皓天拍拍她的肩膀鼓勵金安琪,他知道這對她來說有多麼不容易,畢竟被埋在裡面的是她丈夫。
而這一刻對四龍們而言,也同樣困難。
他們一起度過人生中最意氣風發的歲月,一起站在華懋飯店的會客廳俯看腳底下的滔滔江水,現在他們的好朋友卻被埋在礦坑裡面,他們同樣不能接受,同樣仰望奇蹟。
奇蹟……
被埋在礦坑裡面的辛海澤,多希望奇蹟能夠發生,但這卻是不可能的事。
他背靠著巖壁喘息,感覺礦坑裡面的空氣越來越稀薄,他越來越吸不到氧氣。
「呼!呼!」他試著張大嘴,將所剩不多的氧氣統統抓到嘴裡,才發現他做不到,他已經沒有力氣。
他慢慢舉起手,想看他手指上的結婚戒指,但礦坑裡面一片漆黑,他什麼都看不到,只得又頹然放下。
辛海澤的眼皮,因為缺氧而慢慢變得沉重。他知道他千萬不能合眼,只要他一閉上眼睛,就再也不會醒來,如此他就看不到他的安琪兒了。
「這邊有一處空隙,大家快挖!」
他可以聽見外面的聲音,七嘴八舌要大家怎麼樣又怎麼樣的,但他總以為那是他自己的幻想,自從礦坑崩塌以後,他的耳邊就一直出現同樣的叫聲,但沒一次成真。
他就要死了嗎?
他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安琪兒,經歷了一段夢一般美好的歲月,上天就要收回他的命,他怎麼樣都不會甘心。
叩叩叩!
「裡面有人嗎?」
外面的人又在敲巖壁,這次的位置正好就敲在辛海澤靠著的那一塊,他被敲得有些煩了,以為又是幻想,就不太想埋它。
「我來。」
這個時候,外頭傳來一個輕柔的嗓音,乍聽之下很像金安琪,這下子辛海澤更加確定自己是在幻想,他的安琪兒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地方。
「海澤,你在裡面嗎?」
她大聲呼喚辛海澤的名字,辛海澤的身體立刻僵住,這是安琪的聲音沒有錯!
「海澤,如果你聽見我的聲音就問答我,如果說不出話來也沒關係,你只要敲兩下,我就知道是你了。」金安琪將耳朵緊緊貼住巖壁,唯恐錯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聲音。
礦坑中的辛海澤,根本已經完全沒行力氣,但為了他的安琪兒,他還是勉強從地上拿起小石塊,朝巖壁敲兩下。
這兩下微弱的敲擊,對金安琪來說無疑是天籟之音。只見她轉頭對圍繞在她身邊的四龍說--
「真的是他,他還活著!」
現場立即響起一陣歡呼,加緊腳步挖掘。
「繼續跟他講話,讓他保持清醒,千萬別讓他睡著了。」韋皓天擔心礦坑裡剩餘的空氣,無法維持到突破巖壁,要金安琪再加油。
「嗯。」她本來就有一肚子的話想對他說,她要讓他知道她有多愛他,多需要他。
「海澤,你千萬不能睡著,聽見了沒有?!」她對巖壁吼,礦坑裡面的辛海澤忍不住微笑,看不出來,她還挺凶的。
「你答應過我,等船加蓋了健身房,要帶我去玩的,你要是敢爽約,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沒錯,他是答應過她這件事,也正積極籌備之中,她的記性可真好,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記得。
「你還說過,要照顧我一輩子,我們還打過勾勾,你不可以在這個時候賴皮!」
……也對,他們是打過勾勾,立下這個永生永世的承諾,他若做不到,就不配做男人,也不配叫辛海澤了。
「我愛你,海澤。」
唯獨這句話,他還沒當面聽她說過。
「我對你的愛,言語說不出來。」因為她也是一個不擅長表達的人。「但是只要你活著,往後的歲月,我會天天對你說這一句話,讓你知道我有多愛你。」
他們都經歷過艱苦的前半生,好不容易在上天的安排下找到彼此,只要他不放棄,他們必然能夠攜手走下去,直到白頭。
「安琪……」他不會放棄的,為了他,害羞的她竟然當眾表達她的愛意,說什麼他都不會放棄。
「安琪!」為了她,就算用盡所有方法,他都一定要想辦法活下來,不讓死神將他帶走。
無論神鬼,都不能將他們分開。
他們早有約定,也早已決定,今生今世都要在一起!
受到金安琪的鼓勵,也真的發生了奇蹟,辛海澤竟找回了力氣與勇氣,徒手挖巖壁,和外面努力挖掘的人來個裡應外合,一腳把死神踢開。
就聽見「啪」一聲,堅強的巖壁終於被敲開一個洞,透進寶貴的空氣。
金安琪在韋皓天的攙扶下後退,雙手緊緊捂住胸口,看著她最愛的丈夫,從礦坑裡面走出來。
「海澤!」她衝進他的懷裡,積壓多時的淚水直到此刻才敢讓它崩堤,毫無保留的流下。
「安琪!」辛海澤緊緊摟著他今生今世的最愛,不敢相信她真的在他眼前,她的愛拯救了他。
「妳不該碰我的,我很髒。」被埋在礦坑兩天,跟個泥巴人沒兩樣,髒死了。
「我說過,就算你是個挑糞的,我也一樣愛你。」金安琪笑苦搖頭,接著拉下他的臉,當眾吻他。
這是最美的畫面,任何一位國際級的繪畫大師都畫不出這樣的傑作,因為這裡頭有著滿滿的愛。
「皓天、爾宣、慕唐、維鈞。」大家全都來了。
此外,還有不可分割的友誼。
大家一人給他一拳,共喜他平安生還。
辛海澤對他們笑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就是五龍,沒有人會被放棄,也沒有人能夠代替。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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