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蘇霏 -【追我很不簡單(好女生不寂寞之二)】《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27 00:51:02     標題: 蘇霏 -【追我很不簡單(好女生不寂寞之二)】《全文完》

蘇霏 - 追我很不簡單(好女生不寂寞之二)

錢良玉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討厭過一個人。
這個人叫做項朝陽,而且人如其名,
說好聽點是散發著耀眼的特質,連太陽也為之失色,
說難聽點就是讓人視神經受傷、有失明的危機!
看看……印著某種亂七八糟字樣的黃色貼身T恤、
破了好幾個洞的深紅色牛仔褲、腰間系著誇張的皮帶,
還開著紅色保時捷911 Carrera到處亂晃,
其騷包的功力連孔雀都會甘拜下風、跪地認輸!
她極度痛恨受人矚目,偏偏他常常讓她成為矚目的焦點,
還白目愚蠢得不知道自己哪裡惹毛她,整天纏著她!
她真是受夠了,再跟這只孔雀男糾纏不清,
她怕自己不是犯下凶殺案,就是要精神錯亂,
還是想個辦法把他甩到外太空去,過她的平靜日子……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27 00:51:22

  楔子

  「小──玉──小──玉──」

  樓下傳來的叫喚使書桌前的少女微乎其微地僵了僵,纖白的手指翻過課本的一頁,她若無其事地繼續看書,絲毫沒有回應的打算。

  沒聽到。

  她什麼都沒聽到。

  只要打死不出聲,那個討厭鬼自然會消失。

  可惜,室內的寧靜在幾秒後被打破。

  「姊。」一名模樣清秀、臉圓圓的男孩探頭入房,約莫十二、三歲。「對面的阿陽哥哥找你。」

  「我不在。」少女語氣冷凝,頭也沒抬。

  「可是……」男孩顯得為難。阿陽哥哥昨天才把最新的任天堂卡匣送給他,現在要他去騙他,他會良心不安。

  可是爸媽不在家,他又不能強迫姊姊下樓,更不能逼著她笑臉迎人。

  「不然就跟他說我在看書,沒空。」少女望向弟弟,聲音的溫度上升一咪咪。

  「噢……好吧。」男孩勉強答道。

  少女看著再度關上的房門,清冷的眉宇間掠過不耐。

  真討厭,那傢伙的腦子到底是什麼做的?怎麼老愛來煩她?

  她的惡運始於兩星期前──是的,惡運,遇到那個討厭鬼,除了惡運當頭之外她想不出任何更貼切的字眼。

  那是個剛考完一連串小考的傍晚,她在社區前的公車站牌下了車,手裡拿的是剛從租書店租來的武俠小說。在公車上她已經看了十幾頁,下車後也不打算中斷閱讀,反正從社區入口到家門口的這段林蔭小道她從小走到大,對路上有幾個坑洞也一清二楚,閉著眼睛都不可能出錯。

  這片位於市郊的寧靜社區約有十多年歷史,社區內百分之八十是格局相似的雙併式住宅,其餘百分之二十則為較大的獨棟透天厝。當然,銀行裡存款比較多的住大房子,像她家那樣靠普通薪水度日的家庭,則住在跟別人分享一道牆的兩層樓小房子。

  太陽還未下山,天色依舊明亮,她肩上掛著書包,緩緩地走著,兩眼專注在小說上。《陸小鳳傳奇》裡那個最漂亮的老闆娘正要出場,她沒看過古龍的這個系列,所以看得格外認真,也沒注意自己正經過社區內的小型籃球場。

  「啊!小心頭!」

  一聲既響亮又急切的喊叫忽地響起,可是不叫還好,一叫之下反而讓她停下腳步,反射性地抬頭,一個灰白色的不知名物體以瘋狂的高速飛來,接著她眼前一黑──

  啪!

  正中紅心。

  她跌坐在地上,書包掉了,小說也掉了,眼前頓時一片金星,額心熱辣辣,痛痛麻麻的。

  「同學,你沒事吧?」

  一個陌生少年出現在她面前,她眨了眨眼、甩了甩頭,好不容易暈眩感消失,卻又隨即一陣眼花。

  亮紫色的短袖運動衫上是個大大的鮮黃色漩渦,鬆垮的鮮艷上衣下是一條長及膝蓋的螢光綠短褲,褲管處是亮橙色的滾邊……這人是馬戲團出來的嗎?

  「對不起,我剛剛踢得猛了一點,會不會很痛?」見她額上浮現淺淺紅印,少年歉疚地探向她的痛處,她本能地往後一縮,躲開那只又髒又黑的手。

  她討厭被男生碰到,尤其是渾身汗臭的男生。

  他的手轉了方向,伸向她的肘,想拉她起來,結果馬上被拍開。

  「我自己會站起來。」她寒著臉,站起身,撿起自己的東西,這時才瞧見滾到路旁的那顆足球,也就是剛剛砸在她額上的元兇。

  什麼叫「禍從天降」,她算是體會到了。

  少年收起兩度落空的手,道:「哇,同學,你的反射神經不錯耶。」

  反射神經好會被天外飛來的球砸到嗎?她橫他一眼,逕自往家門的方向走去。

  「同學同學!」男孩撿起球趕上她,曬成牛奶巧克力色的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我叫項朝陽,不是方向的向而是項羽的項,你叫什麼名字?」

  誰跟他是同學?又不認識,裝什麼熟?

  「我不是你同學。」她抱著小說背著書包,步履連頓都沒頓一下。

  「明天開始就是了。」他的嘴咧得更大,指了指她那印著校名的書包。「我明天就要到菁華國中報到,我們家今天還忙著搬家,就搬到前面那棟白色的房子,你住哪一戶?」

  她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瞧見忙裡忙外的搬家公司人員。很不幸地,那棟白色的透天厝就在她家對面,但她抿緊了唇,不予回應,反而加快了腳步。

  「這個社區真不賴,還有個小球場,可惜不是足球場,足球是我的最愛,阿根廷的馬拉度納是我最崇拜的人,我覺得現在那些新進的球員沒一個比得上他……」

  關她什麼事?她不理他。

  「同學,你喜歡看足球嗎?」

  「不要叫我『同學』。」她生硬地丟出話,感覺耐性正受到考驗。這傢伙是聽不懂國語嗎?

  「那你把名字告訴我。」也不知是真的缺少神經還是臉皮厚到刀槍不入,他依然笑嘻嘻,牙齒白得讓人想一拳揮過去,好看看能打落幾顆。

  她不喜歡這個男生,不僅僅是因為那小丑似的鮮艷裝扮,也因為那抹刺目的燦爛笑容,他給人的感覺好繽紛、好亮眼,也好……討厭。

  跟她認識的同年紀男生截然不同。

  學校裡的男生個個瘦瘦弱弱的,像是幾乎要被書包壓垮,白襯衫與黑褲子的制服彷彿成了他們永久的裝扮,即使在笑起來時,神情也是慘白的,毫無顏色可言。

  不只是男生,女生也是如此,每個人都只想著唸書、考試和升學。

  他們這個年紀的人都是這樣,大家都活在升學的壓力中,憑什麼這個聒噪又愛裝熟的傢伙能笑得那麼繽紛燦爛、無憂無慮?

  見她遲遲不說話,他跳到她面前,賊賊的眼睛溜下她的脖子,她猜到他的意圖,想也沒想地拿小說擋住繡在胸前的名字,可惜還是遲了。

  「錢良玉。」他開心得像撿到錢。「跟我一樣是二年級,真巧!」

  巧個鬼!她面無表情地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小玉,我就叫你小玉好了,我爸媽都叫我阿陽,你要那樣叫我也可以。」

  小玉她最痛恨這種噁心的匿稱,又不是西瓜!

  「不准叫我小玉。」眼角隱隱抽搐,她的耐心正式告竭,冷聲又補充:「什麼都不准叫我,我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以後在路上見到也別跟我說話。」

  語畢,她疾步走向錢宅,掏出鑰匙開了門,迅速把他關在門外,可惜門板不夠厚,討人厭的聲音仍是穿透了門板。

  「原來你就住我家對面啊。」少年在外頭喊道,聽起來還是很愉快。「晚點我跟我爸媽會過來打招呼。」

  果然,當晚晚餐過後,新搬來的項家夫婦就帶著兒子登門拜訪、敦親睦鄰,從那天起,項朝陽便三不五時來煩她。

  就像現在。

  一粒小石子打中玻璃窗,錢良玉臉上閃過嫌惡,她走到窗邊,如預期地看見樓下那張幾乎成了她的夢靨的笑臉。

  「小玉,跟我去踢踢球,天氣這麼好,不要老是窩在家裡看書。」項朝陽揮手朝她喊道。

  唰!錢良玉拉上窗簾。

  想了下,她走向門口,手一伸,乾脆連房門也鎖上。

  回到書桌前坐下,她卻發現看書的情緒早被破壞殆盡,只剩滿腹的暴躁。

  這個惹人嫌的項朝陽到底要煩她煩到什麼時候?

  為什麼世界這麼大,他偏偏得搬到她家對面,還跟她上同一所學校?

  為什麼他像只打不死的蟑螂似的老愛纏著她?

  接著的幾年當中,類似的疑問總是不時在錢良玉的腦中冒出來,後來她幾乎要習慣生活中有著這個甩也甩不掉的煩人精。

  直到她要升高三的那年,老天爺似乎終於聽見了可憐少女的祈禱。

  那個暑假,項家搬走了,搬到遙遠的西班牙……一個她只在地理課本上讀過的國度。

  她終於如願以償,再次得到期盼已久的清靜。

  只是有許多次,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她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佇足在社區的籃球場邊,瞪著空空的場地發呆。

  她以為……她以為她聽見有人在籃球場上踢足球……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27 00:51:43

  第一章

  巴倫西亞,西班牙的第三大城。

  一提到這座瀕臨地中海的城市,人人首先想到的是香甜多汁的柳橙和起源於此地的西班牙平鍋燴飯Paella,然而巴倫西亞也是個結合過去與現代的美麗都市,除了悠久的歷史可追溯到西元前一百三十八年,近年來的巴倫西亞更因一座由當地建築師SantiagoCalatrava所設計,前衛、大膽的藝術科學城而馳名國際。

  在這個夏末的午後,來自各國的遊客正在壯觀的科學城內忙著拍照,而都市另一端的舊城區內,一如慣例,大多數商家暫時關上店門,或是回家吃飯並小睡一下,或是與同事、朋友在露天座位上放鬆地享用餐點和咖啡,在一片生氣盎然中,又散發著屬於南歐特有的慵懶氣息。

  然而,並不是人人都有福氣享受這番悠閒的景致。

  城郊一所私人醫院的單人病房中,一名男子正躺在病床上,頭上纏著層層繃帶,臉上有著青黑的瘀腫,一手包著紗布,一手打著點滴,左腿還打著厚厚的石膏懸吊在半空中。

  男子靜靜地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略顯憔悴的臉上瞧不出在想些什麼。

  敲門聲響起,他轉過頭,應聲讓訪客進門。

  來人是個短小精幹、唇上蓄著小鬍子的壯年西班牙男人,一頭黑色短髮鬈得足以跟非洲人媲美。

  「項,你……感覺怎麼樣?」鬈發男人放下一袋水果,麥色的臉上寫滿了小心翼翼,像是怕說錯話。

  「很好啊。」項朝陽咧嘴一笑,道:「小命還在,身上也沒少掉哪個部位。」

  「嗯。」鬈發男人僵硬地點個頭,神情仍是不大自然。「警方已經抓到那個肇事的司機,結果發現他是因為喝多了,也沒看見前面的紅燈──」

  「抓到就好了。」項朝陽揮手打斷他。「免得那傢伙又危害到別人。」

  見他不想再提車禍的事,鬈發男人謹慎地改口道:「我打電話跟馬德里的一個骨科權威聊過你的情況,他說如果骨頭癒合的情形良好,加上一段時間的復健,你還是可以像常人一樣運動……」他頓了下,接著道:「就算你要繼續踢球也不是不可能。」

  「山謬,最後一句話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項朝陽看著自己的經紀人,笑出聲。他早和醫生詳談過,很清楚在脛骨嚴重骨折加上膝蓋軟骨裂傷的情況下,他的職業球員生涯是非得提前結束不可,他的復原能力再好,也不可能恢復到原先的踢球水準。

  山謬的老臉微紅。安慰人實在不是他的強項。

  說起來項朝陽的運氣也真背,三天前的一個晚上,他剛走出一家餐廳不久,就在街角處被一輛超速又闖紅燈的轎車撞了,肇事者逃之夭夭,幸好目擊的路人立刻報警叫救護車,及時把他送到醫院急救,命是撿回來了,但一條腿卻受到重創。

  他才二十八歲,是西班牙甲組巴倫西亞隊裡唯一的一名亞洲球員,也是隊上的先發中場,可是因為這場倒楣的意外,大好的前途因此斷送,實在讓人不得不扼腕。

  「老天,山謬,你一定要擺出那種表情嗎?本來就已經不帥了,現在又這樣愁眉苦臉,當心嚇壞路上的小孩。」項朝陽自床畔拿起麥克筆,遞出。「要不要在我腿上簽個名?」

  山謬一愣,這時才瞧見白色石膏上那些五顏六色的簽名。「隊上那些人來過了?」

  項朝陽點頭,一臉得意。「怎樣?酷吧?要是拿到網路上拍賣一定可以撈到一筆不小的數目。」筆在石膏上點了點,他咧嘴道:「雖然沒有球迷認得你的大名,不過看在我們的交情分上,我留了地方給你簽名留念。」

  山謬瞪著他,忽地惱火了起來。

  「人都傷成這樣了,你他媽的怎麼還笑得出來?!」這傢伙的神經到底是什麼做的?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在窮難過?虧他還戰戰兢兢的,怕傷到他的感覺,難道他不知道那雙腿就是足球員最寶貴的資產?

  一抹黯然飛快掠過黑眸,但項朝陽旋即恢復神色,微微地牽動嘴角。

  「不笑,難道你要我哭嗎?」他沉靜地看著經紀人兼好友,輕緩道:「山謬,我還活著。」

  山謬怔住,一時無法言語。是啊……他還活著。

  說到底,生命最重要,不是嗎?

  山謬張口欲言,卻被門上的兩次輕敲阻止,這時有人推門進來。

  「嗨,瑪莎。」項朝陽對護士打招呼。「幾個鐘頭不見,你好像比我記憶中的又漂亮了一些。」

  護士只是冷哼了一聲,面無表情道:「這裡是醫院,你們太吵了。」雖然她說的是「你們」,森寒的目光卻直直向山謬射去,顯然聽見了他之前的大嗓門。

  山謬登時感到背脊涼颼颼的。這個梳著包包頭、神情平板、目光冷冰冰的護士,讓他想起小時候教會學校裡那個最嚴厲、外號老巫婆的修女。

  項朝陽忍不住竊笑,在護士替他換點滴時又變得深情款款。「瑪莎親愛的,嫁給我吧,自從認識你之後,我才發現自己以前的世界多麼缺乏陽光,請別再次狠心地拒絕我,否則我一定會死掉。」

  「除非地獄結冰。」護士的聲音平板無起伏,手上的動作快速而毫不溫柔。

  「瑪莎,再考慮考慮吧。」項朝陽誇張哀求。「別看我現在這副病懨懨的模樣,其實我平時是很英俊瀟灑的。」

  「就算你是菲利普王子,答案也一樣。」

  「你們西班牙王室的王子哪有我帥!」項朝陽大聲抗議。「我可是親眼看過他本人耶!」

  護士只酷酷掃他一眼,轉身離開病房,沒人見到她眼中一閃而逝的那抹笑意。

  山謬瞠目瞪著閉上的房門。項朝陽向來很有女人緣,而他偶爾也會跟她們無傷大雅地調情,不過他這次的眼光……也太離譜了吧!

  這個叫瑪莎的護士少說有四十好幾,身材又乾又扁也就算了,那副表情還足以凍死人哪!

  「項,我看我還是另外替你找個特別護士好了。」山謬決定道,至少該找個既有愛心又賞心悅目的辣妹護士。

  「不用,我喜歡瑪莎。」

  「你喜歡那個比死魚還冷的護士?!」山謬怪叫,光是想像那個冷血護士替人扎針的畫面就讓他頭皮發麻。「也許我該叫醫生再替你檢查一下腦袋。」說不定這場意外毀掉的不只是他的腿。

  項朝陽笑而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以前認識一個氣質跟瑪莎很像的小女孩,她的脾氣又冷又倔又古怪,不愛笑,也從來就沒給過我好臉色看……」

  「聽起來就很不可愛……」山謬咕噥道。

  項朝陽微怔,隨即失笑。「是啊,真的一點都不可愛,可是不知怎麼地,我就是很喜歡接近她,明明知道自己會令她生氣,還是忍不住想去招惹她,一開始多少是因為好玩,但是到了後來……」他轉向窗外,視線飄得很遠、很遠。「後來我發現,我寧願她生氣,也不要她像對待別人那樣冷淡對我。」

  山謬沒接話,完全搞不懂為什麼病床上的這位仁兄會突然說起陳年往事,然而項朝陽接下來的話,更是教他一頭霧水。

  「那晚,我被車撞到的時候,並沒有馬上失去知覺。當時我躺在路上,以為自己這下真的玩完了,我幾乎可以看見死神在向我招手,可是很奇怪,在那短短的幾分鐘內,我的神智卻比平時清明百倍,然後那個女孩的臉出現在我的腦海中……」他頓了頓,轉過頭,明澈的眼神落在山謬身上。

  「我看見我跟她初次見面的時候,清晰得就像前一天才發生過一樣。」

  山謬的嘴張了又合,不知該說什麼,並開始認真考慮要醫生檢查項朝陽的腦袋。這傢伙難道真的被撞成白癡了?

  「進入職業足壇一直是我的目標,而我也達成了。」項朝陽緩緩道。「可是經過這次意外,我發現足球並不是生命中的唯一,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回來,會讓人用一種全新的眼光看待自己的生命……你懂我的意思嗎?」

  山謬不由得毛骨悚然,此時的詭異感比先前見到那個冷血護士猶有過之。

  兩個大男人在一間病房裡討論人生的真諦簡直怪透了,更何況對像還是項朝陽哪!

  他認識的項朝陽一向嘻皮笑臉,臉皮比城牆還厚,神經比大炮還粗啊!

  山謬不自在到極點,火速轉移話題。

  「你……有沒有想過以後的打算?」山謬的視線落在那只石膏腿上,顧不得自己的問題有多突兀。

  項朝陽只是微微斂眸,沒說話,俊臉上同時出現一種跟他完全不搭的安詳,山謬努力忽視心中湧現的怪異感,立刻啟動專業的思考能力。

  身為經紀人,他知道項朝陽的年薪有多高,這些年他替他做的投資也賺進不少鈔票,再加上豐厚的保險賠償,項朝陽在銀行帳戶裡的數目絕對足以讓他過三輩子不愁吃穿。但是錢總是不嫌多,而除了球技之外,外型出色、人緣極佳的項朝陽身上絕對有其他值得挖掘的潛能。

  「你可以考慮當教練,就像大部分退休的球員,以你的資歷,我相信不少球隊會願意僱用你。或者你也可以跟電視公司簽約,擔任固定的球賽解說員,這個選擇對你應該也不難,畢竟你曾當過幾次實況轉播的特別來賓。」山謬實際的天性抬頭,迅速列出了幾個可能性。

  「另一條路則是當運動商品的代言人,以前就有好幾家公司表示過他們的興趣,我知道你不愛跟媒體打交道,不過──」

  「山謬。」項朝陽出聲打斷他,平靜問道:「你猜我為什麼突然跟你提起那個女孩?」

  山謬呆了幾秒,烏黑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你該不會是……」

  「是。」簡潔有力的回答粉碎了他的希望。

  「聖母瑪莉亞……」山謬喃喃地在胸前畫了十字,然後跳腳大吼:「你瘋了嗎?!你的前途在西班牙!在歐洲!你一定是腦袋有毛病,才會想要為了一個幾百年前認識的小女生回台灣!我甚至沒聽過那個小島有職業足球隊!」

  「你太大聲了。」項朝陽好心提醒,卻得到一個瞪視作為回報。

  「你有沒有想過,說不定那個女孩早就結婚生子了?說不定人家早就忘了你是誰!只因為你在昏迷之前不小心想到她,就誤以為她對你有什麼特殊意義,會不會浪漫過頭?!」這簡直是神經病才會做的事。

  「有沒有意義,等我見到她就知道了。」

  「項,你要考慮清楚。」山謬苦口婆心,試著把理智灌回那顆亞洲腦袋裡。「在台灣八成沒人認識你,而你在這裡有知名度,就算不再踢球也有其他的發展空間,如果你想要,甚至可以跟Ljungberg一樣去拍那個見鬼的內褲廣告!」

  「我一向認為我的屁股比他的好看。」項朝陽哈哈笑,知道山謬對那個知名瑞典球員替卡文.克萊拍內褲廣告的舉動一直很不以為然。

  「我是認真的!」山謬又惱了。遲早會給這傢伙氣死!

  「我也是。」項朝陽輕聲道,唇畔仍掛著一抹淺笑,眼中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堅決。「而且我說的不只是我的屁股。」

  兩年後

  傍晚時分,一批批穿著制服的莘莘學子湧出私立集英高中的大門,有些急著搭公車回家吃飯,有些則匆忙地趕到各個補習班繼續上課。偌大的校園內,只剩下為數不多、忙著社團活動的學生幹部,和一些在操場上練習射門的足球隊員。

  離操場不遠的樹蔭下,兩個男人正注視著這支足球校隊。童山濯濯、略微發福的矮個子中年男人便是大家都認得的校長,但他身邊那個身材高挑精瘦的年輕男子則是張陌生臉孔。

  看著場上那十幾個汗流浹背的男孩,年輕男子眼中掠過不為人知的憐憫。

  「我們的足球隊平時在操場上練球,不過一星期一次,他們會到百齡足球場練習。」校長解釋。「你知道,學校的面積不夠大,無法設足球場。」

  「我瞭解。」項朝陽點頭,據他觀察,場地絕對不是這個球隊的主要問題。

  「那麼你……覺得本校校隊的水準怎麼樣?」校長忍不住問道。

  慘不忍睹!這是項朝陽心中第一個反應。

  運球方式錯誤百出,蠻力有餘而巧勁不足,守門員雖然夠高壯卻遲鈍得像河馬……總而言之,歐洲隨便一支小學球隊都可以把他們殺得落花流水!

  但是對著校長那張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老臉,項朝陽把所有評語都嚥回腹中,決定昧著良心說話。

  「還可以。」他試著含蓄,看見校長放鬆之後又補充道:「不過……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校長終究不是笨蛋,多少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並坦白道:「不瞞你說,這幾年來本校足球隊一蹶不振,高中聯賽幾乎年年墊底,理事長和我都一直在想辦法重振這個校隊,只是總找不到合適的教練人才,直到現在。」

  或許他們需要的不是教練,而是魔術師。

  不過項朝陽再次保留自己的意見,只謙和說:「我盡力而為。」

  校長還想再說什麼,但是兩個經過的女學生阻斷了他。

  「校長好。」女學生說,然而眼睛卻瞟向陌生的英俊男子。

  校長點了點頭,看著學生離開,又看向身旁的年輕人,後者穿著貼身、印著某種亂七八糟字樣的黃色T恤和破了好幾個洞的深紅色牛仔褲,腰間繫的那條棕色皮帶有著比巴掌還大的金屬扣環……不只裝扮花稍,他身上也散發著某種過於耀眼的特質,整體上給人一種相當強烈的視覺效果,像個時時引人注目的發光體。

  換作是平時,他絕不會贊同有這樣一個光鮮男子為人師表,但是現在情況不同,一來項朝陽是理事長親自推薦的體育老師兼足球隊教練人選,再來就是,他實在也看膩了別校校長取笑集英足球隊的嘴臉,一口氣再也忍不下去。

  只要這個新來的體育老師能讓他們的足球隊翻身,讓他能在其他校長面前抬頭挺胸,就算他穿著裙子來上班,他也不會有意見。

  此時,項朝陽認為自己看夠了足球校隊,於是對校長說:「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自己到處逛逛,認識一下新環境。」

  校長點頭。「我明天會把你正式介紹給校隊認識,當然,還有本校其他的教職人員。」

  項朝陽眼中閃過一抹光,對校長說:「那麼明天見。」

  校長離開後,項朝陽獨自在校園內漫步,打量著週遭的環境,偶爾遇上學生們好奇的注目,他會大方、友善地朝他們笑,男學生的反應是一臉困惑,女學生則靦腆害羞地掉開視線,不過他可以聽見她們在他背後的竊竊私語。

  啊,青春真是美好!項朝陽心情愉快地繼續閒晃。這所學校雖然沒有正規足球場,不過似乎經費不少,佔地寬廣,每棟建築看來都很新穎,各項設施也都齊全,更重要的是……「她」,就在此處任教。

  他花了兩年的時間復健,以及處理在西班牙的事務,同時也僱人打聽到她的下落,在這期間,他發現自己對當初的決定非但沒有熱度消退的跡象,反而與日俱增。

  明天,他將再次見到她,不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走到校園盡頭的圍牆附近,圍牆前除了一排修整有型的花圃之外,還種植了好幾棵高大的尤加利樹,樹木旁是一棟不起眼的鐵皮小屋。

  八成是工具間或某種儲藏室,項朝陽猜測。

  他轉身正要離開,卻聽見一陣人聲,像是從小屋後面傳來的。他遲疑片刻,收回跨出的腳步,朝著聲音的來源走去。

  集英高中在台北市所有的私立高中之間向來有著極佳的風評,校規嚴謹,升學率超群,師資優良,校內學生的素質也比多數同類型的學校要高上不少。

  然而,即使是最優秀的學府,也免不了出現幾個令全校師生頭痛的問題人物。

  眼前的三個女學生便是例子。她們的頭髮染成五顏六色,耳環、鼻環、眉環什麼都有,青春的臉上化了濃妝,學生裙在經過「改良」之後,長度只勉強到大腿一半。

  「少管閒事。」說話的少女是當中最高的,也許將近一百七十五公分,看起來是三人的頭頭。她鬆開嬌小女老師的衣領,瞪著一身黑衣的女人,目露凶光。

  別以為她愛管。錢良玉微微撇嘴,不打算對這句沒營養的警告作出任何回應。

  偶爾,她會到校園這個靜僻的角落發發呆、想想事情,不巧今天卻碰上了太妹學生威脅老師的場面。根據她聽見的對話內容,起因是太妹學生歷史段考考零分,抱鴨蛋,但是顯然她認為出席考試已經是給老師天大的面子,至少該得到及格分數,所以太妹學生決定來堵任課的溫老師,好好地與師長「溝通」一番。

  若非小太妹像是要對「弱小動物」型的溫老師動手,她才懶得管!

  這就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民族的幼苗,滿腦子稻草,連猜選擇題都猜不中半題,只曉得逞勇鬥狠。

  「溫老師,你還好吧?」錢良玉瞥向才上任幾星期的新同事,淡淡問。

  稍早差點被學生甩耳光,溫老師兩眼含淚、粉臉慘白,發抖的嬌弱身軀緊靠著小屋的牆,看起來像是快暈倒了,但還是勇敢地點頭,細細應了一聲:「嗯。」

  「那好,你有紙筆嗎?」

  溫老師一愣,可是錢良玉面無表情的臉讓她不敢多問。

  「有、有……」溫老師趕緊從掉在地上的包包裡翻出錢良玉要的東西,茫然地站在一旁。

  帶頭太妹瞇起眼睛,把注意力轉移到錢良玉身上。「不關你的事,識相的話就閃遠一點。」

  「二年十六班的邱曉芬……」錢良玉看了她胸前的學號、名字一眼,冷凝的目光又掃向兩旁的跟班女生。「林淑貞、張美麗……服裝儀容不符規定,各記警告一次,溫老師,你寫下來了嗎?」

  溫老師傻了好幾秒,隨即振筆疾書。「我、我記下了……」

  「你算哪根蔥!媽的!以為記警告我就怕你啊!」帶頭太妹向錢良玉逼近。她轉學過來不到一學期,並不認得這個黑衣老師,但兩個跟班女生卻顯得有些遲疑。

  「態度傲慢,藐視師長,口出穢言……溫老師,邱同學加大過一支。」

  「老大……」跟班女生甲出聲,但帶頭太妹充耳不聞,惡狠狠的臉上寫滿威脅。

  「臭三八!你記我大過試試看!我會讓你在這學校混不下去!」

  「執迷不悟,不知悔改,變本加厲。」錢良玉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平靜道:「溫老師,再加一支大過。」

  「錢老師……」溫老師吃了一驚,不安的手又開始發抖。一下子兩支大過會不會太嚴苛了?

  「請你把我說的記下來,溫老師。」平平的語調中有種震懾人的威嚴,溫老師連忙動筆。

  「X!賤人!」太妹兩眼噴火。「你知不知道我爸是誰?」

  呿!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鬥不過人就搬出老爸。

  「你都不知道你爸是誰,我怎麼會知道。」錢良玉漠然回視她,不痛也不癢。

  「你──」太妹正式暴走,一把揪起錢良玉的衣領。「別以為我不敢揍你!」

  溫老師驚恐地倒抽一口氣,結結巴巴地說:「同、同學……沒、沒有必要使用暴力……如、如果你有什麼學習上的困難,我可以幫你,我、我可以在放學後給你個別輔導──」

  「你住嘴!晚點再跟你算帳!」太妹一吼,溫老師的眼眶立刻又紅了。

  錢良玉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只冷覷著比她高了六、七公分的太妹學生,像是看著某種低等爬蟲類。

  「你想的話就動手好了,我保證你明天就得再辦一次轉學。」錢良玉聲音不大,說話速度也不快,可是冷硬如冰雹,兩個嘍囉女生不約而同地縮了縮脖子。

  「你敢!」

  「老大……她、她真的敢……」跟班女生甲插嘴,有些唯唯諾諾。「她就是學校人稱『黑無常』,別號『鬼見愁』的錢老師,是、是個狠咖……記過從不手軟,比總教官還冷血。」

  「是真的……」跟班女生乙怕她不信似的,也隨著強調。「聽說前任校長的兒子兩年前就是因為她被退學的,後來連校長都被氣得辭職,有人說只要犯在她手上,就算你爸是總統她都不鳥──」

  「你們給我閉嘴!」帶頭太妹惡狠狠地瞪了同伴一眼,陰鷙的眸光回到錢良玉身上,手仍抓著她的衣領,卻無更進一步的舉動,彷彿在考慮什麼。

  錢良玉知道這個惡名昭彰的小太妹已經換了好幾所學校,集英高中的入學許可是她老爸用人脈和一間新的視聽教室換來的,若是不到一學期又得轉學,恐怕有錢老爸真的會把女兒登報作廢。

  錢良玉泰然地等著,心裡明白小太妹正用那花生米大小的腦力衡量著眼前狀況。小太妹或許習慣欺壓軟弱、怕事的師長,可惜她這次找錯對象了。

  關於她的傳言只有部分是事實,當初那個校長公子的確因為曠課過多、考試屢屢作弊而被她連記三大過退學,不過前校長的離職,卻是學校理事會在考量過他任期內的成績之後才投票決定的。

  她只是懶得向不知情的人解釋。

  終於,帶頭太妹鬆開手。「你別太囂張,今天暫時先放過你,總有一天我會連本帶利討回這筆帳!」

  「我好害怕。」

  沒聽出錢良玉的譏諷,帶頭太妹只是補瞪了她一眼,憤恨地領著跟班離去。

  溫老師嚇得腿軟,憋了好久的一口氣這才吐出。

  錢良玉順了順領子上的縐折,把地上的包包拾起交還同事。

  溫老師餘悸猶存,雙目含淚,雙唇顫抖,看著錢良玉的目光既是敬畏又是崇拜。錢老師好勇敢、好有魄力……

  剛到這所學校不久,她就聽過這位錢老師的名聲。據說她是學校最好的英文教師,也是王牌班導,由她帶的班級在學測中總是拿到最高成績。

  但是她也聽其他老師說,錢老師總是一身不祥的黑,騎重型機車上班,個性孤僻、古怪,平時對所有同事都只維持著最基本的禮貌,冷淡到極點,連校長都拿她沒轍。

  然而經過剛剛的事件,她覺得錢老師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並非想像中那般難以親近。

  「謝、謝謝你……錢老師。」溫老師手貼著仍急跳的心,秀麗的臉上既友好又感激。「要不是你及時出現,我真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沒想到我們學校裡也有不良少女,我第一次遇到這種學生,嚇死我了……」溫老師不斷道謝。

  劍拔弩張的情勢過去,不遠的樹幹後面,頎長男人繃緊的肌肉也鬆懈下來。

  項朝陽忍不住彎起嘴角,染上濃濃笑意的眼眸留連在那抹纖瘦、挺直的黑色身影上。

  久違多年,除了頸後那一束簡單俐落的烏黑長髮,她沒變多少,細細的眉,淡淡的唇色,一雙丹鳳眼明明應該是秀氣的,可是清冷的眸光卻透著一種夾帶著傲氣的固執,而那張淡漠、略顯蒼白的臉龐仍是習慣性地隱藏住所有的情緒……

  直到今天見到人,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是想念她的。

  ************

  該死!她果然遲到了!

  錢良玉瞥了瞥表,把摩托車停進教職員專用的停車場,熄火,摘下安全帽。

  從起床後眼皮就猛跳著,上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她1000C。C的心愛座騎被某個不肖人士戳破了輪胎,而今早,上班的路上因一起交通事故而導致大塞車,也造成了她少有的遲到。

  然而,某種直覺告訴她,大塞車並非她眼皮直跳的原因。

  少迷信了!她甩甩頭,甩掉可笑的聯想。

  這時一抹艷紅攫住她的視線。一輛紅色的保時捷911Carrera就停在不遠的車棚下,在諸多中規中矩的小轎車中顯得格外突兀。

  是誰那麼招搖?秀眉輕顰,錢良玉多看了那輛華麗跑車一眼,想不出學校員工中有誰的品味這麼奢華、張狂,大概是某個把車停錯地方的有錢家長。

  反正不關她的事,她拿起背包,迅速走向位於教學大樓第二層的教師辦公室。

  今天會來一個新的體育老師,依校長的說法,對方是振興集英足球校隊的「秘密武器」,老傢伙還從頭到尾神秘兮兮,好像這個身兼教練職位的新老師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真是笑死人。

  她不看足球,不過大家都知道集英高中樣樣強,就是足球校隊爛到極點,沒有一個體育老師願意接手這個燙手山芋,若非學校理事長是足球迷,這支年年慘敗的隊伍早在八百年前就解散了。

  依她看,這個新來的教練若不是窮途末路找不到工作,就是個腦袋不清楚的白癡。

  須臾,她到達辦公室,甫踏進門就看見那個被好幾個同事圍住的陌生背影。

  一種難以言喻的異樣感覺襲來,她止住腳步,沒再往前半寸。

  那人一半的屁股坐在辦公桌上,一條腿粗率地伸展到地面,上身穿的是件鮮橘子色的針織線衫,衣料通風透氣得讓人幾乎看見底下的肉,下半身是條雪白的低腰牛仔褲,臀側還垂著一條亮晶晶、功能不明的金屬鏈子,大大的腳上套著比上衣還閃亮的橘色Puma。

  印象中,她只曾認識一個敢穿得這麼騷包、比孔雀還醒目的男人……

  想太多!錢良玉恥笑自己,可是眼皮卻不受控制地狂跳。

  「錢老師。」校長首先發現她。「來見見我們的新任足球教練。」

  聞言,陌生人緩緩回過頭,像是炫耀白牙似地咧嘴而笑。

  「小玉,好久不見,想我嗎?」

  錢良玉當場呆若木雞,在眾目睽睽下,震驚得連嘴巴都合不起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27 00:52:03

  第二章

  國中,是個既奇妙又令人尷尬的生命階段。

  這個年齡的男生通常在喉問已經出現「亞當的蘋果」,童稚的嗓音也逐漸發生變化;而女生的胸部則開始隆起,並有了一月一次、屬於女性的私密煩惱。

  這些少年男女有個共通處,他們開始強烈意識到男女生之間的不同,對另一個性別既感到無比好奇,同時又對自身的變化感到羞澀、難堪。

  然而並非人人如此,仍有極少部分的國中生屬於異類。

  這極少部分的人口又分為兩種:其中一種排斥異性,認為男生(或女生)是種討厭的生物,最好從地球上消失;另一種則是遲鈍晚熟型,看待同儕只憑直覺和本能,對性別之分懵懵懂懂、糊里糊塗,以為男女生的差別只在於小便的方式。

  錢良玉屬於前者;項朝陽則不幸地屬於後者。

  當這兩種異類不小心湊在一起時,結果通常是不太令人愉快的……至少對錢良玉來說是如此。

  比方說這天放學後──

  錢良玉排在隊伍最後,看著前頭的同校同學一一上了公車,其中也包括了她極力避開的人物。

  很好,項朝陽沒瞧見她,他跟那票男生統統跑到公車最後面的座位,等她上車後,她會留在前方,這樣就可以避免跟討厭鬼打照面……沒錯,就這麼辦!

  打定主意,錢良玉上了車。公車上的位子已被坐滿,她手握著頭頂上的拉環,站在司機身後不遠處,兩眼盯著窗外,不願往後多移一步。

  走道上還隔了不少站著的學生,項朝陽應該不會注意到她。

  但是公車開動後不到一分鐘,她的希望就破滅了。

  「小玉!」後排座位傳來的叫喊使她僵了下。「到後面來坐!」

  沒聽見,她什麼都沒聽見。錢良玉目不斜視,決定當聾子。

  「小玉!到後面來,我的位子給你坐!」項朝陽以為她沒聽見,加大了嗓門。

  「項朝陽,你在叫哪一個女生?叫得那麼親熱~~」一個男生問。

  「是你女朋友喔?對她那麼好……」另一個男生格格笑。錢良玉咬牙,拒絕轉頭。

  「死小胖!她是我鄰居啦!把你的大屁股移過去一點給她坐!」項朝陽一掌揮向同伴的豬頭,沒發現同車的學生已經豎起耳朵,因他的大嗓門而發出竊笑。

  當然,有更多人開始東張西望,好奇他口中的「小玉」是何方神聖。

  坐在錢良玉跟前的一名婦人轉頭,看了看後方那個黝黑俊俏的男孩,視線又拉回到身邊站著的女孩,看到她制服上繡的名字,好心道:「這位同學,你朋友好像在叫你。」

  「那不是我朋友。」錢良玉努力保持面無表情,握在拉環上的手已經緊得指節泛白。「我不認識他。」

  她要宰了那傢伙!錢良玉氣得快內傷。她最討厭引人注意,在學校也總是獨來獨往,情願當個沒沒無聞的小角色,可是這下可好,她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全車二、三十雙同校學生的眼睛都盯著她看,還不包括別校的人,這輩子沒這麼丟臉過!

  全、都、是、項、朝、陽、害、的!

  「小玉。」不知死活的項朝陽勇往直前、排除萬難,從車尾擠到車頭,總算來到她身旁。「我剛剛叫你你都沒聽到嗎?我在後面給你留了位子。」

  「你──閉──嘴。」刻意壓低的聲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我只是想──」項朝陽及時住口,因為錢良玉臉色鐵青,森寒的眸光像把刀,彷彿想將他切成一塊一塊然後喂小狗。

  他左顧右看了下,這才發現公車上大部分的人都朝他們行注目禮。

  有什麼好看的?!濃眉微蹙,他明智地保持安靜,卻也沒回到後面的座位,只是陪錢良玉站著,雖然她根本不理他。

  十幾分鐘後,他們下了車,錢良玉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繼續把他當隱形人。

  「小玉,你在生氣嗎?」他追上她。

  何止生氣!她簡直想殺人!

  不過她不屑跟他說話,跟這種厚臉皮的傢伙完全講不通,只是跟自己過不去。

  「我只是想說二十分鐘的車程滿久的,你大概會站得很累,所以才想把座位讓給你嘛……」項朝陽很無辜,不懂自己何罪之有。

  錢良玉猝然止步,清秀的臉蛋繃得比灌太多氣的足球還緊。「以後不准──我強調,不、准在公車上叫我!不、准在公車上跟我說話!」

  「打招呼也不行?」

  「不行!」

  項朝陽不解地搔搔頭,但還是笑道:「好啦,那我會等到下了公車,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再跟你講話。」

  這還差不──不對!錢良玉及時警覺,小臉再度罩上寒霜。

  「不管什麼時候你都不要跟我講話,我跟你又不熟。」她只是很不幸住在他家對面而已!

  「別這麼氣嘛,小玉。」項朝陽又露出那種令陽光失色、令錢良玉火大的燦爛笑容。「既然你會不好意思,以後搭公車的時候我就假裝跟你不熟就是了。」

  看吧看吧看吧!她就知道跟這個討厭鬼無法溝通!

  他們本、來、就、不、熟、好、嗎!

  錢良玉索性緊閉著嘴,拒絕回應。跟項朝陽說話無疑是浪費口水,白白耗損腦細胞。

  *********

  「姊,我們數學老師出的作業好難喔,好幾題我都算不出來……」錢良偉苦著臉,來到姊姊的小房間求助。

  「你有沒有在讀書啊?」錢良玉翻了翻眼,語氣卻是寵溺多過責備。「拿過來我看看。」這個小她兩歲、才小學六年級的弟弟溫馴、可愛,一點都不像其他那些討厭的男生,只是對功課方面不太拿手。

  錢良偉拿著作業簿,才剛在姊姊的書桌旁坐下,便聽見樓下的媽媽在叫他們。

  「良偉、良玉,吃飯了。」

  「好!」錢良偉迫不及待大聲應道。只要能晚點做功課什麼都好,要不是凶巴巴的數學老師會打人,他才不想寫作業咧!

  錢良玉瞭解弟弟,只是暗自歎氣,跟他一道下了樓。

  一到飯廳,她就瞧見一道五顏六色的身影。

  「你來我家幹麼?」錢良玉板起臉孔,睨著已經換上鮮艷運動衫的不速之客。

  「良玉,你怎麼這麼沒禮貌!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家的小孩一點家教也沒有。」錢母端著一盤青菜出現,略圓的臉上出現嚴厲的線條。

  錢良玉蠕了蠕唇,像是想抗議,可最後還是垂下眸,不再作聲。

  項朝陽趕緊解釋。「今天晚上我爸媽有應酬,我正要出去買晚餐的時候遇到錢媽媽,錢媽媽就叫我過來一起吃。」

  錢良玉看都不看他,隨著弟弟落坐,項朝陽在她旁邊一屁股坐下,礙於母親在場,她只能隱忍著不發作。

  錢母眉頭微皺,隨即轉向項朝陽,和善道:「阿陽,別客氣,盡量吃,菜多的是,你錢伯伯臨時說要加班,不回來吃飯了。」

  「謝謝錢媽媽。」項朝陽綻開笑,老實不客氣地開始大快朵頤。

  「錢媽媽,這糖醋排骨做得真贊,我媽就沒這手藝,每次不是太酸就是太甜,我家餐桌上出現這道菜的時候,我爸都會偷偷塞零用錢叫我多吃一點,免得他自己遭殃。」

  「糖醋排骨很簡單的,下次我把食譜寫給你媽媽。」錢母樂得眉開眼笑,覺得這個男孩真是討人喜歡,不只模樣長得好、有朝氣,嘴巴甜又有禮貌,項家有個這樣的兒子真是好福氣。

  諂媚!狗腿!錢良玉眼角抽動,心裡忍不住暗罵。

  「良偉,你也是,多吃一點,你太瘦了,要補一補。」錢母挾起一塊雞腿肉放到兒子碗中,又替他挾了魚肉。

  「媽!碗裝不下了啦!」

  項朝陽眨了眨眼睛,有點難以相信,錢小弟雖然有點矮,可是明明就白白胖胖的,他怎麼看都覺得該補充營養的是身上沒幾兩肉的小玉,錢媽媽的視力是不是有問題?

  他瞥向錢良玉,卻發現她只是低頭緩緩進食,安靜得幾乎讓人忘了她的存在,至少錢媽媽就好像沒看見她。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她的沉靜卻讓他感到悶悶的,跟踢球時胸口不小心被球打到的感覺很像。

  未加思索,他挾起一塊排骨放到她碗中。「小玉,你也多吃點。」

  錢良玉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想也沒想地說:「我討厭糖醋排骨。」更別提這塊排骨還是用他的筷子挾的,不衛生!

  錢母臉色一變,厲聲道:「不喜歡就不要吃,沒人逼你。」

  錢良玉微乎其微地瑟縮了下,把頭垂得更低。

  慘!項朝陽暗暗喊糟。看來他的雞婆又惹麻煩了……

  「錢媽媽,我沒先問過就亂挾菜,是我不對。」

  「媽,你幫我裝湯好不好?」錢良偉也感到氣氛不對,趕緊遞上碗。

  不知是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還是因為有外人在場,錢母的臉色緩和下來。

  項朝陽瞄著身側一語不發的錢良玉,胸口那種悶悶的感覺擴大,食慾也消了大半。她好靜、好靜,一點都不像幾星期來總是擺臉色給他看的女孩……

  「良偉。」錢母替兒子盛了一碗竹筍湯,轉移了注意力。「社區裡的王媽媽跟我說她家阿明有去補英語會話,你要不要也一起去上課?」

  「嗄?」錢良偉瞠目,哀叫:「媽,我不要啦~~」那樣他哪還有時間打電動啊?

  「可是媽怕你升國中之後會跟不上同學的程度。」錢母好言相勸。

  「我不想去補習,你讓姊姊去好了,她一直想補英文。」心無城府的男孩望向錢良玉,童稚的眼中有著期盼、有著支持。「姊,你跟媽說啊。」

  錢良玉咬了咬唇,低聲說:「還好,也不是非補不可……」

  錢母看了女兒一眼,沒多理會,只是繼續對兒子說:「良偉,你姊姊不一樣,她是女生,以後會嫁到別人家,你是男孩子,是我們家的命根子,要多讀一點書,將來才能替錢家增光,我跟你爸就你這麼個兒子,你要爭氣點。」

  項朝陽聽得目瞪口呆。

  他不笨,真的不笨,只不過平常除了足球之外鮮少關心其他事,可是此時他留意到錢媽媽的話很奇怪,奇怪到他想假裝沒聽見都不行。

  男生跟女生有差那麼多嗎?不就是一個有小雞雞一個沒有?他讀幼稚園的時候就知道了!

  項朝陽轉向錢良玉,她仍是默默地吃飯,一點特別的反應都沒有,一個領悟驀地擊中他。她……肯定不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話。

  忽然間,他發現自己有點討厭起這個一直對他很不錯的錢媽媽。

  「可是媽,喜歡讀書的是姊姊,又不是我。」

  錢母正要說些什麼,項朝陽卻忍不住插嘴。

  「錢媽媽,我外公過世前常說我媽是他的驕傲,我兩個舅舅都沒她聰明,所以我覺得女兒不見得會比兒子差。」他老媽可是最高分考進外交部的強者呢,連同一單位、職位較高的老爸當年都沒那麼厲害!

  一抹訝異掠過清瘦的面容,錢良玉飛快地掃他一眼,但很快恢復先前的漠然神色,而錢母,似乎不想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只是牽強地扯動一下嘴角。

  「我吃飽了。」錢良玉忽地站了起來,拿起碗筷轉身就走。

  「記得把廚房裡的垃圾拿到外面去。」錢母朝她的背影喊道,回頭便開始碎碎念。「真是……也不曉得是遺傳到誰的個性,小小年紀就那麼陰沈,老闆著一張臉,一點都不活潑,別人家的女兒哪個不是乖巧又貼心……」

  「媽……」錢良偉受不了地叫道。

  「良偉來,多吃點青菜。」錢母繼續替兒子布菜,同時對項朝陽說:「阿陽,讓你見笑了,那丫頭從小脾氣就差,我這做媽的想管教也不知道該怎麼管教起。」

  那是因為你眼裡只有寶貝兒子!

  但是錢媽媽是長輩,爸媽總告訴他要尊敬長輩……錢媽媽是長輩……是長輩……所以項朝陽努力嚥下到口的話。

  「錢媽媽,謝謝你的晚餐,我去看小玉需不需要幫忙。」他放下碗筷,在自己頂撞長輩之前離開餐桌。

  項朝陽沒在垃圾桶旁看見錢良玉,而是在錢宅牆邊的樹下找到她。那是一棵尤加利樹,差不多跟錢家房子一般高,從錢良玉房間的窗子,幾乎伸手就能碰到樹的枝葉。

  錢良玉瘦瘦的身子站得直挺挺的,頭略低著,微微地側向一邊,看似正研究著樹根,不過項朝陽覺得她只是在發呆。

  他想走近她,可是腳步卻莫名地定在原地。

  幾步之外有盞路燈,柔柔的燈光灑在她身上,讓她原就有些蒼白的皮膚顯得近乎透明,她一動也不動,那麼地不真實、那麼地孤寂,彷彿隨時都可能消失在夜色當中。

  初次見到她,他就奇怪她為什麼都不笑,一張清瘦的臉蛋繃得緊緊的,毫不友善,不管是聲音或眼神都跟冰塊一樣冷,像是警告所有人不准接近。他從來沒在同齡玩伴臉上見過那種神情,偏偏不知怎地,每次看到她,他就興高采烈地巴上去,想跟她做朋友。

  這種情形讓他覺得自己很像人家所說的「賤骨頭」,可是他就是忍不住。

  癡迷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從那小巧的耳殼往下瀏覽,齊耳的烏黑頭髮下是一截雪白的脖子,像易碎的白玉,平滑、細緻……項朝陽的心臟彷彿被什麼東西撞了下,突如其來地跳快了一拍。

  朋友們的脖子個個曬得粗粗、黑黑的,總是沾著汗水,有些人連耳朵後的污垢都沒洗乾淨,沒有一個像她的那樣潔白、纖細,像一不小心就會折斷……

  是所有的女生都這樣嗎,還是只有小玉如此?

  這輩子他頭一次細想,也許,除了尿尿的方式,男生和女生真的還有什麼地方不一樣……

  「看什麼看?」錢良玉發現他,臉色立刻凜了起來。

  考倒他了……項朝陽搔搔頭,其實也不明白自己幹麼瞪著她發呆。

  「小玉……」他想起來意,誠心道:「對不起,剛剛害你被你媽媽罵。」

  「走開。」錢良玉丟出兩字,把頭轉開,不再睬他。經驗顯示,跟這種缺乏腦細胞的人講話會害自己得內傷。

  項朝陽當然沒那麼聽話,反而用那雙燦星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瞅著她。「還有,你不要太難過了好嗎?」

  「誰說我在難過!」她想也沒想地頂回去,可是話一出口就很後悔。可惡!明明打定主意不要理睬這個討厭鬼,為什麼一遇上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項朝陽又抓了抓頭髮,俊朗的臉上閃過一絲遲疑。「其實我想錢媽媽也不是故意要用那種語氣說話,你不必太放在心上,也許……她只是不擅長表達自己……我想你跟你弟弟她一樣疼,你……你不要想太多。」真要命,這個善意的謊言比騙老媽說她做的糖醋排骨好吃還困難多了!

  他是在安慰她嗎?心頭微微一震,錢良玉有片刻的怔愣。

  媽媽的重男輕女,是她早已知道的事實,而寡言、溫和的爸爸雖然不會明顯地偏愛弟弟,可是在媽媽挑她毛病時,總是選擇沉默以對,因為他不想跟媽媽起爭執。

  家裡跟她最親的只有弟弟,可是一方面良偉年紀小還不太懂事,一方面她也不希望自己的怨言造成姊弟間的隔閡,所以,她一直把心中的不平隱藏起來,假裝她一點也不在乎。

  沒想到,這個腦細胞短缺兼厚臉皮的臭男生居然看得出她的心情……

  她回視著那張被陽光曬得很黑的臉孔,胸口像是有什麼輕輕地掃過,起了細細小小、難以名狀的騷動,感覺很奇特、很陌生,讓她頓時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而她,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莫名的悸動。

  何況對方還是這個討人厭的項朝陽,一想到自己的私密情緒被他察覺,心上便不由得有些惱怒,和更多的難堪。

  錢良玉再次板起臉孔,沉聲道:「我們家的事不用你管,你什麼都不知道,少自作聰明。」

  語畢,她頭也不回地進屋去。

  項朝陽呆杵在樹下,忽然想起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在校園裡看見一隻腳在流血的流浪狗。當時他想也沒想,立刻跑到保健室跟護士阿姨討了繃帶跟藥水,雞婆地要幫小狗療傷,結果傷沒療成,反而被小狗咬了一口,後來還挨了粗粗的一管狂犬病預防針。

  護士阿姨對他說,小狗因為痛,所以會攻擊任何企圖接近它的人。

  這一刻,項朝陽忍不住猜測,是不是人也會這樣?

  胸口的那股窒悶又回來了,他真是搞不懂為什麼。

  一直到好幾年後,項朝陽才知道,原來這種不舒服的感覺……

  叫做心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27 00:52:21

  第三章

  錢良玉以為,雖然發生了那次丟臉的「公車事件」,但既然之後搭車時項朝陽沒有再找她說話,應該也不會有太多人知道他們兩人相識。

  但是她錯了。

  書上說「紅顏禍水」,但事實證明,一個像項朝陽這樣的男生,才是大大的禍害。

  這天,午休之後是音樂課,班上幾乎所有同學都已經前往另一棟樓的音樂教室,錢良玉對音樂課興趣缺缺,總要拖到最後一刻才離開教室,教室裡只剩她和少數幾個比她更會拖的同學,因為她們都知道,音樂老師才是遲到最久的人。

  「錢良玉。」

  坐在窗邊的錢良玉從書本中抬頭。喊她的人是班長,據說是全二年級最漂亮的女生,也是所有老師最愛的模範學生。

  「什麼事?」

  「放學後我跟幾個同學要留下來做壁報,你要不要加入我們?」

  「我不會畫圖。」真是怪了,她跟這個班長同班一年多,總共說不到三句話,加上她既非負責幹部,又沒有任何美術才華,壁報比賽關她什麼事?

  「沒關係。」班長嫣然巧笑,卻帶有一種紆尊降貴的意味。「還是有其他事情你可以幫上忙,像是想主題、貼壁報等等。」

  是嗎?可是她不想。

  「我沒空。」回家看書比打入班長的小團體有意思多了。

  班長的笑容微微僵硬,像是不習慣這種毫不婉轉的拒絕。「那……那我就不勉強了。」

  「嗯。」錢良玉隨口應了聲,動手收拾書本打算去上音樂課,卻發現漂亮班長還是站在她桌邊。

  「聽說……你跟五班那個轉學生滿熟的。」菁華國中采男女分班,不過顯然此制度並未阻礙班長對異性的興趣

  「什麼轉學生?」她怎麼不知道她跟哪個轉學生很熟?

  「就是那個項朝陽。」

  錢良玉恍悟,原來她的人緣突然好起來是有原因的。

  「我跟他不熟。」

  「可是有人看到他每次都在公車上替你佔位子,還說你們在交往,每天放學後他都陪你走回家。」

  交往個大頭啦!就一次公車上的丟臉事也被傳成這樣,誰會喜歡那個惹人嫌的傢伙!

  「『有人』看錯了。」錢良玉微微加重語氣,字字清晰。「他住我家對面,只是同路而已,馬路不是我家開的,我不能限制他走哪條路回家。」她以為她愛跟他走同一條路嗎?煩都煩死了!

  「你們……真的沒在交往?」

  「騙你我又沒糖吃。」錢良玉用一種死魚眼神斜睨著班長,卻看到她似乎變得有點高興。真不曉得在高興什麼,莫名其妙!

  「那既然你們是鄰居……你知不知道他平常最喜歡什麼東西?」

  「不知道。」錢良玉對她突如其來的討好臉色視若無睹。除了沒上課時喜歡穿得花不溜丟、把一顆蠢球踢來踢去之外,那傢伙最喜歡的就是替她找麻煩。

  「他有沒有什麼偶像?愛聽什麼音樂?喜歡吃什麼?」班長不放棄。

  他的偶像是一個黑黑醜醜矮矮的阿根廷球員,愛聽吵死人的「槍與玫瑰」和那個不知道是叫「RAM」還是「REM」的樂團,至於食物,只要是能吃的他都吃,跟豬一樣……想到這個,錢良玉就忍不住鄙夷地撇嘴。

  她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當然不是她去問來的,而是項朝陽每天在回家路上都聒噪不休,跟在她屁股後說這說那,除非她真的耳聾,否則想不聽見都不行。

  不過她才不會跟班長透露這些,免得人家誤以為她和項朝陽有多要好。

  「我說了,我跟他不熟,想知道什麼自己去問他。」不近人情的口氣把班長的笑顏敲出裂縫,但她仍不死心。

  「那……如果我寫信,你能不能幫我轉交給他?」

  真是夠了喔──

  「班長,你知不知道校門對面有一家叫做『郵局』的機構?只要寫上住址、貼張郵票,裡面就有人會把你的信送到。」錢良玉覷著她,口吻像對待幼稚園大班的小朋友。

  終於,班長明白自己碰上一根又硬又尖的特大號釘子,漂亮的臉蛋霎時一陣青一陣白。「你不肯幫忙就算了,不必用這種諷刺的語氣說話!」她可是人見人愛、最受歡迎的班長呢!

  看來她得罪人了……錢良玉看著憤然離去的身影,臉上倒是沒有一絲後悔,她的人緣本來就不怎麼好,也不差班長一個。

  只是沒想到美美的班長居然會喜歡那個姓項的討厭鬼,真是有夠不長眼。

  錢良玉暗自嗤之以鼻,斷然掃開心中那股莫名的煩躁。

  她只是不爽被人當成免費信差罷了,一定是,她才不在乎有沒有人喜歡項朝陽。

  可是事實證明,不長眼的女生還真不少。

  繼班長之後,每過一段時間,總有幾個「聽說她和項朝陽很熟」的女生找上錢良玉,要她幫忙轉送信件、禮物、巧克力等等。

  錢良玉依舊一視同仁、鐵面無私、冷面無情,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所有眼睛有毛病的懷春少女。

  也因此,錢良玉在女同學之間得到了「心眼小」、「嘴巴壞」、「難相處」、「超級跩」等評語,儘管她早知道自己人緣差,但這些背地裡的議論仍使她不舒服,也讓她的國中生活更加慘澹。

  反觀項朝陽,也不知是神經太大條還是怎樣,根本沒把諸多女生的愛慕放在心上,依舊每天快快樂樂地踢著他的足球,歡歡喜喜地騷擾著錢良玉,直到國中畢業。

  *********

  高中放榜的這天,是錢良玉有生以來最高興的日子,因為她和項朝陽考上了不同的學校,她快樂得想放鞭炮。

  終於不用跟那傢伙同校,多麼美好的開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項朝陽仍然住在她家對面,下課時她仍不免跟他搭到同一班公車,他仍是三不五時地煩著她。

  不過錢良玉的高一新生生涯大致上來說是順利的,班上沒有人把她當作那個「跟項朝陽很熟的女生」,也沒人會在背後惡意地說她壞話,她甚至交上了朋友,江木蘭和鄭飛燕──兩個勇氣可嘉、沒被她的冷臉嚇走的同班同學。

  在這所男女合校、男女分班的高中裡,錢良玉度過了平靜的幾個月,直到一天──

  「錢、錢同學……」一道遲疑的嬌柔嗓音叫住了正要離開學校的錢良玉。

  錢良玉轉頭,瞧見一個同是一年級的女孩,個子很嬌小,眼睛大大、睫毛長長,像尊可愛的瓷娃娃,怯生生的表情也容易讓人心生憐惜。

  錢良玉確定她不在自己班上。

  「我認識你嗎?」錢良玉的語氣是習慣性的冷冽,女孩縮了下脖子,猶如受驚的小白兔。

  「不、不認識……我、我是六班的林、林曉慧……」小白兔女生結巴起來,可是拒絕退卻。「我、我想請你幫個忙……」

  幫忙?錢良玉心中警鈴響起,類似的情況在她國中時發生過無數次。

  「能……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把一個東西拿給勝利高中的項朝陽?我班上一個跟你同國中的同學說你跟他很熟……」小白兔女生一鼓作氣把話說完,嫩嫩的臉蛋已經快滴出血來。

  果然又是項朝陽!那傢伙招蜂引蝶的本事居然已經擴展到她的學校來了?!

  錢良玉的臉色更沈,小白兔女生緊張得又結巴了。

  「這、這些餅乾是、是我昨晚烤的……」她拿出藏在身後的精美小紙袋,錢良玉甚至可以聞到手工餅乾的香氣。「請、請你幫我轉交給項、項朝陽……袋、袋子裡還有一張卡片……」

  「你幹麼不自己拿給他?」

  「我、我不敢……」小白兔女生細聲說,然後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錢良玉,模樣很是楚楚可憐。「拜託你,錢同學……請你幫我把餅乾交給他好嗎?」

  換作其他時候,錢良玉早就丟下一句「不干」轉身走開,可是她發現,面對眼前嘴唇發抖、快要哭出來的女同學,她的心腸硬不起來。難道這種「弱小動物」型的女生就是她的罩門?

  項朝陽,你真是個舉世無雙的大禍害!

  錢良玉心中暗罵,嘴裡很不甘願地對小白兔女生說:「就這一次,下回要送東西自己去找他。」

  「好的好的!我知道。謝謝你、謝謝你!」

  錢良玉注視著那張喜出望外、雀躍萬分的臉龐,小白兔女生真是嬌俏又可愛,她看著看著,不知怎地,心情變差了。

  *********

  錢良玉和項朝陽陸續下了公車,依照慣例,公車一開走,項朝陽便跟上來與她並行。他把手中的足球拋到地上,邊走邊踢著。

  錢良玉對他的舉止早已習慣……不,更確切地說,是早已「麻木」了。相識兩年多,她早認清身旁這個男生不只臉皮厚得刀槍不入,還足以媲美甩都甩不掉的牛皮糖,打也打不死的蟑螂。

  她沒忘小白兔女生的請托,把手中的小紙袋遞出。

  「給你。」

  項朝陽一愣,把球踩在腳下。「這是什麼?」

  「手工餅乾。」

  「你做的?!」項朝陽又驚又喜。他知道女生上家政課時會做些小點心,可是小玉每次都把成品拿去餵已經很營養的錢小弟,從來沒他的分。噢,好感動~~小玉終究還是關心──

  「想太多。」無情的三個字粉碎了他的喜悅。「我學校一個女生托我轉交的。」

  「喔。」項朝陽悶悶地應了一聲,但是飢餓感很快地取代失望,他拿出袋子裡包得美美的紙盒,動手就要拆緞帶,連看都沒看一眼紙袋裡的卡片。

  「喂!你幹麼?」來不及細想,錢良玉衝口制止。

  他頓住。「吃餅乾啊。」

  「你知不知道這餅乾代表什麼意義?」她忽地有些惱,瞧他那副餓鬼樣,好像就算袋子裡是老鼠藥也照吃不誤。

  「不是送給我吃的嗎?」

  白癡!錢良玉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沒辦法,這個粗神經的項朝陽總是有辦法逼得她情緒失控。

  「餅乾是一個喜歡你的女生烤的,除非你也對她有意思,不然你不該隨便接受她送的東西。」在她的觀念裡,如果不喜歡對方,就不該接受禮物,即使只是吃的。起碼不該像項朝陽這麼隨便,來者不拒。

  「不能吃喔?」項朝陽嚥了嚥口水。他肚子很餓耶~~而且學校裡女生送過他好多次家政課作品,他每次都嘛照單全收。

  「不是不能吃,可是你至少該知道是誰送的,為什麼送,說不定人家以為你接受禮物就表示你也接受她喜歡你,如果──」錢良玉驟然住嘴,忽地生起自己的氣來。她幹麼跟他浪費唇舌?他接不接受關她什麼事?

  「真麻煩……」項朝陽只是翻了翻眼,沒留意她的異樣。「那我還是不要吃好了。」

  錢良玉忽然又沒那麼生氣了,用漠不關心的語調說:「反正我把東西給你了,接不接受是你的事。」

  「那餅乾怎麼辦?」聞起來很好吃的樣子,真是可惜了。

  「自己拿去退。」錢良玉扭頭就走,不甩他。

  「我又不認識那個女生。」

  「袋子裡的卡片一定有寫。」就算卡片不具名也不是她的問題。

  「等一下啦,小玉!」項朝陽把紙盒塞回袋子,顧不得腳下那顆球,急忙追上錢良玉,想也沒想地拉住她的手。

  錢良玉錯愕,一時沒反應過來,接著杏眼圓睜。他、他、他居然敢拉她的手!

  她立刻要甩開他的手,可是項朝陽反射性地握得更緊。「你幫我把餅乾拿去還好不好?」

  「放開我!」一股奇特的燥熱爬上雙頰,她火了。「拉拉扯扯很難看欸!」

  「啊!」意識到自己的孟浪,項朝陽趕緊收手。

  社區管理員正好騎著小機車經過,是個中年男人。「阿陽,又惹人家生氣喔?呵呵……少年人不要成天只顧著談情說愛,書要多念一點啦!」兩年多來總是見到項家小子跟這個不太愛搭理人的錢家女兒走在一起,早就看習慣了。

  機車噗噗噗地走遠,錢良玉卻又驚又窘又怒。

  談情說愛?談情說愛?!有生以來首次,她想大聲尖叫。

  不過她當然沒有,強烈的自尊不允許她做出那麼丟臉的事,所以她毫不遲疑地舉步離開。

  項朝陽愣了片刻才回神,看了看那挺直的背影,卻又想起丟在路邊的足球,他回頭撿起球,跑步追上錢良玉,這次不敢拉她了,雖然他覺得她的手細細的、涼涼的,握起來的感覺很不錯。

  「對不起啦,小玉,我力氣大,剛剛把你的手捏太重了。」她的臉繃得好緊,他猜想她是因為手被他捏疼而不高興。

  「不要跟我說話。」

  項朝陽打個輕顫。如果冰箱會說話,聲音的溫度一定就像小玉現在這樣。他想她一定很生氣,他最好還是別再提拉手這件事。

  他低頭看看手中的餅乾,好像也不是好話題,然後他看看另一手抱著的足球……對了!他有件事差點忘了跟她說。

  「小玉,後天我們球隊在百齡球場有場校際賽,你要不要來看?」他討好地笑,試圖化解她的怒氣。

  他還敢說!錢良玉簡直快抽筋,她猝然止步,一雙鳳眼寒光四射,蒼白的臉龐像是罩著薄霜。

  「項朝陽,叫你那票愛慕者去看你的蠢球賽,不要來煩我。」她瞪著他,怒到極點。「全、世、界、我、最、討、厭、的、就、是、你!」

  項朝陽臉上的笑容凍結,眼中閃過的神情讓錢良玉想立刻收回自己的話,可是她只是咬住了唇瓣。

  「我知道了。」他僵硬地點頭,相識以來第一次,主動轉身離開。

  錢良玉怔怔地佇立在原地,心中的懊悔洶湧得幾乎將她淹沒。

  這樣最好!她努力告訴自己。這樣他以後再也不會來煩她了。

  接下來足足三天,錢良玉都沒有見到項朝陽,她應該覺得高興,可是她沒有。

  直到三天後,當他又出現在同一班公車上,故態復萌地又在下車後跟到她身側時,她心坎上那股沉甸甸的重壓才奇跡似地消失。

  *********

  高二下學期,錢良玉終究還是看了生平第一場足球賽。

  若以為她是去為項朝陽加油就大錯特錯了,她會到場,是因為死黨之一江木蘭愛湊熱鬧,硬拉著她去,另一名好友鄭飛燕陪父母吃喜酒去了,逃過一劫。

  那是她的學校對勝利高中的校際賽,所以說起來項朝陽的球隊,算是敵方。

  這個週日天氣晴朗、艷陽高照,錢良玉的爸媽帶著錢小弟到中部探親,她騎著家裡的老舊50CC,載著江木蘭來到球場。

  她會騎機車,也喜歡騎,可是跟多數高中生一樣沒駕照,平常只有媽媽叫她到附近商店買東西時才有機會騎爸爸的舊機車,今天她能騎上半個鐘頭到百齡球場,也算是被逼著來看球的補償,她也很幸運,沒被警察抓。

  錢良玉停好車,跟著好友進球場。觀眾席上大概就三、四百人,兩校學生居多,她們在第一排坐下,就在自家校隊的支持陣營中央。

  球賽開始沒多久,江木蘭就亢奮起來了,嗓門比啦啦隊員還大。

  「射門啊!白癡!那麼近了還不射!」江木蘭手舞足蹈。「不公平啦!裁判!你眼睛長哪兒去了!那是我們的球啦!」

  錢良玉對足球賽沒興趣,只是古怪地睨著江木蘭,似是到今天才發現死黨這麼容易激動,這麼恐怖。

  嘶吼了一會兒,江木蘭口渴,拿起帶來的礦泉水猛灌。

  「你懂規則喔?」錢良玉好奇,因為好友的體育成績奇爛無比。

  「只要把球踢進對方球門就能得一分。」江木蘭抹了抹嘴,眼睛仍盯著球場。

  「廢話,那我也知道。」錢良玉翻白眼。

  「啊──」江木蘭忽地大叫,把錢良玉嚇了一跳。「豬頭!你們是怎麼防守的?!看緊那個十號、十號啦!不會跑快一點喔!啊──就跟你們講那個十號最危險啦!」

  敵營中突然爆出一陣歡呼,勝利高中得一分,江木蘭再度抓狂,咒罵連連,這下子連錢良玉也不禁好奇敵隊的「十號」是何方神聖。

  清冷的視線在場中搜尋,她找到那個「十號」,仔細一看,不由得愣住。

  居然是項朝陽!

  她以為他頂多是個候補球員……不能怪她瞧扁他,實在是他平時那些白癡行徑讓人很難相信他有多厲害,所以她沒預期在球場上看到他,以為他八成在哪個角落坐冷板凳。

  「……那個十號中場是勝利的隊長,今年二年級,不過聽說他一上高一不久就被選上隊長了,真的很強,很多人說他畢業之後會直接進國家代表隊,我們要贏很難喔……」附近有個男生對同伴發表意見,引來江木蘭一個瞪眼。

  「你們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好嗎!呿!」

  錢良玉沉默不語,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項朝陽。

  他穿著白色球衣,卻是整個球場上最耀眼的人,彷彿所有的陽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專注、熟練地運球,盡全力地奔跑,甚至有時指揮著隊友,汗水在那張黝黑的臉上閃閃發亮,卻遠比不過他渾身那股發光的神采。

  她只見過他在社區球場上獨自練球,從來不知道他在真正的球賽中,竟是這副模樣,那麼認真,那麼……奪人心魂。

  她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過去的,甚至連比數也不清楚,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直到隱約聽見哨子聲,才知道中場休息時間到了。

  球場上的項朝陽沒有馬上退下,他站在陽光下,目光掃視過觀眾席,像是在尋找什麼,然後他看見了錢良玉,汗水淋漓的臉上似乎顯得驚喜,他舉手揮了揮,露出一個幾百公尺外都無法錯認的特大號笑容。

  錢良玉的心跳驀地停住,連呼吸都忘了,胸口像是有什麼在發酵,有點甜、有點酸,把她的心撐得鼓鼓的。然後她看到項朝陽跑到場邊跟隊友集合。

  「良玉,那個殺千刀的十號是在向你打招呼嗎?」江木蘭狐疑地湊近,敵我意識濃得很。

  錢良玉回神,連忙否認。「才不是……」

  江木蘭似乎不太相信,不過附近幾個同班同學找她說話,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錢良玉小小地鬆了口氣,心臟卻依舊怦怦猛跳。

  球賽最後以三比零的成績結束,勝利高中輕易獲勝。雖然項朝陽只踢進了其中一球,另外兩分卻也是在他的傳球助攻下得到的。

  「我們的守門員太爛了啦……」

  「那個十號中場實在太強,擋都擋不住……」

  「我覺得裁判有點不公平說……」

  這廂,錢良玉週遭一片唉聲歎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其中最火爆的來自她身畔。

  「我們找人去堵那個勝利高中的十號,蓋布袋揍一揍!順便打斷那兩條狗腿!」江木蘭過於投入,情緒仍舊激昂萬分。

  錢良玉倣傚旁人,站起來伸展四肢,同時明智地保持沉默,只是猜測死黨何時才會恢復正常。

  忽然間,大夥兒靜了下來,錢良玉覺得奇怪,跟著所有人的視線轉向球場,很快地,她發現了原因,眼皮開始不祥地直跳。

  不得了──敵營主將居然不知死活地朝他們走來!他想幹麼?炫耀嗎?示威嗎?

  眾人瞪大眼睛,不住猜測,看著讓自家校隊吃癟的傢伙輕而易舉地攀上觀眾席,大大方方地經過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敗方啦啦隊,最後,站定在一個女生面前。

  「那是我們班的,叫錢良玉……」有人很雞婆、很小聲地提供資訊。

  「她跟那個十號好像認識欸……」又有人低聲回應。

  錢良玉像尊石像,粉臉發白,雙唇緊抿,森寒的目光直射向項朝陽,無聲而用力地警告他不可輕舉妄動。

  不准在這麼多人面前跟我打招呼,絕對不准!快假裝你不認識我,快點走開,走開走開走開……這是錢良玉眼中放出的訊息。

  項朝陽看著她,眸中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接著他咧嘴一笑,然後展開雙臂……像只大熊似地抱住她。

  「小玉,好高興你終於來看我踢球了。」

  所有觀眾同時倒抽一口氣。

  「厚~~良玉,原來你是敵方派來的奸細。」江木蘭哇啦啦地大叫。「你怎麼不早說你跟他認識?太不夠朋友了!」

  錢良玉什麼都聽不見。她震驚,她暈眩,她喉嚨發乾,她幾乎要窒息,鼻腔間充斥著項朝陽的汗味,皮膚也被他的汗水沾濕,他的體溫好高、好熱,如一簇猛烈的火焰,好像要將她燒成灰燼。

  終於,項朝陽鬆開雙臂,突來的新鮮氧氣刺激了錢良玉的腦袋,帶回了她的神智。

  「項──朝──陽──」錢良玉咬牙切齒,白皙的臉上交錯著好幾種顏色。「我要宰了──」

  「啊!小玉,我得回隊上了,晚點再跟你聊。」無視於她的怒火,他轉身要走,卻又想到什麼似地停頓。

  項朝陽再次轉向她,然後在幾百隻眼睛面前,脫下那件印著十號的運動衫。

  「送你。」他粲然笑道。「我還有好幾件,別擔心。」

  觀眾再度猛然抽氣,看著他把上衣塞到錢良玉手中,光著上身跳下觀眾席,跑回自己隊上。

  太勁爆了──這個勝利高中隊長的個人秀簡直比球賽還刺激!

  「聽說劇烈運動後分泌的腎上腺素會讓人特別興奮、激動,好像是真的說……」觀眾中有個聲音喃喃道。

  「那個十號有好幾塊腹肌耶……」另一個聲音說。

  「那個叫錢良玉的女生是不是他的女朋友啊?」又有人問,聽起來又羨慕又嫉妒。

  話題中的女主角可就沒這麼陶醉了……

  錢良玉瞪著手中那件濕淋淋、滿是汗水的運動衫,差點當場暈厥過去。

  不消說,她又因此成名,這次名聲甚至擴及兩所學校。

  不出兩天,項朝陽「脫衣獻女友」的驚人事跡便傳遍校園各處,錢良玉再次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一件她極度痛恨的事。

  為此,錢良玉足足有三星期不跟項朝陽說話,對他唯一的反應只是瞪眼,以及更多的瞪眼。

  錢良玉從未料想到,幾星期後某天,她年輕的生命中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轉折。

  而這個生命中的意外轉折,使她在校園裡的名聲問題,顯得微不足道。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27 00:52:46

  第四章

  這晚,錢良玉坐在書桌前挑燈夜讀,準備次日的小考。

  門上響起極其細微的輕敲,錢良偉推門而入,輕而迅速地關上門。

  「幹麼鬼鬼祟祟的?做賊啊?」錢良玉揚起眉。

  「姊,爸的摩托車鑰匙是不是在你這?」錢良偉放低音量,似乎怕吵醒已入睡的父母。

  「幹麼問?」

  「我要用一下車,一下下就好。」

  「不行。」錢良玉想也沒想地回絕。良偉跟她一樣會騎車,可是媽媽只有在偶爾拗不過他的懇求時才讓他騎到附近的商店,其他時候都是趁爸媽不在,他才敢騎遠一點。

  「媽知道會不高興。」

  「媽就是愛大驚小怪,我班上每個人都嘛騎車趴趴走。」良偉覺得很受不了,他都國三了,媽媽還是把他當小孩子,這也不准那也不准。

  「不行,這麼晚了你要去哪兒?」

  錢良偉遲疑了下,說:「我同學跟我借的筆記沒還,我想去跟他拿。」

  「晚上十一點多?你幾時變得那麼用功?」錢良玉一點都不信,她太瞭解弟弟了。「從實招來。」

  錢良偉知道騙不過姊姊,考慮了好半晌才坦白道:「我……我喜歡的一個女生明天生日啦,我想給她一個驚喜,在十二點的時候跟她說生日快樂,把禮物給她……你不要跟媽說喔。」要是媽媽知道他在追女生,一定會抓狂。

  錢良玉愣住,沒料到會是這種答案。她的小弟居然已經有了喜歡的女生!

  她訝異地看著他,良偉跟小時候沒兩樣,皮膚白白的,臉圓圓的,這幾年是長高了些沒錯,但還是比她矮上一、兩公分,不像那個項朝陽,彷彿餐餐吃肥料似的,本來只跟她差不多高,現在竟然超過她足足半個頭,甚至比項伯伯還高……

  可惡!她想那個討厭鬼做什麼!那種四肢發達的男生怎能跟她弟弟相比!

  回過神,錢良玉對弟弟說:「你明天再去找那個女生不是一樣?」

  「不一樣啦,我想當第一個祝她生日快樂的人,姊,我……我真的很喜歡她。」

  看見弟弟情竇初開、臉紅紅的模樣,錢良玉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怪異,但是她的理智仍在。「還是不行,要是媽知道我把鑰匙給你,我會被罵。」而且她不放心他在半夜偷偷溜出家門。

  「拜託啦……姊,我只要去一下下就好,她家離我們家很近,騎車不用十分鐘就到了,我保證馬上回來。」

  「都已經這麼晚了,人家說不定早睡了,而且你現在去找她,就不怕給她爸媽看見?」

  「她朋友跟我說她爸媽出國去了,而且她也沒那麼早睡。」他早就打聽好了,現在就欠交通工具。「姊,拜託拜託拜託……我一個鐘頭內一定回來,爸媽絕對不會發現。」

  錢良玉知道自己對弟弟就是無法硬起心腸,每次都這樣。

  「一個鐘頭太久了,你把禮物給她就馬上回來。」她刻意板著臉又囑咐。「騎車不要騎太快,安全帽要戴。」

  「沒問題!」錢良偉高興得咧大了嘴。「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下不為例。」錢良玉打開抽屜,把機車鑰匙交給他。「快去快回,一到家就把鑰匙還來,我等你。」

  錢良偉興高采烈卻不忘小心翼翼地離開,幾分鐘後,錢良玉聽到房子前傳來的隱隱摩托車聲,不過只有短短片刻,不至於吵醒睡在後側臥房的父母。

  錢良玉的目光重新回到課本上,但很快發現她難以定下心來唸書,事實是,她開始有些後悔把車鑰匙給良偉了。良偉信任她,總是把不想讓爸媽知道的事告訴她,她喜歡這類兩人共享的小秘密,因為這樣使她覺得跟弟弟很親近,而他們的感情也的確很好。

  但是她就是不喜歡他在三更半夜出門,萬一他遇上壞人怎麼辦?或是給警察抓到他無照騎車呢?

  真討厭……她煩躁地合上書本,決定等良偉回來再繼續溫書,不過她會先好好地罵他一頓。

  然而,她一直沒等到自己的弟弟歸來。

  在漫長的數小時中,她懊悔、生氣、擔憂、坐立難安,明明眼皮已經沉重得睜不開,可是又不敢上床,即使最後濃重的睡意戰勝了她的意志,她也是趴在書桌上睡睡醒醒,耳朵豎得高高的,怕錯過了車聲。

  她想叫醒爸媽,對他們據實以告,可是又怕良偉怪她出賣他,也怕媽媽責備她,怪她沒照顧好弟弟。

  直到凌晨五點半左右,尖銳的電話鈴聲響遍整棟房子,錢良玉猛地坐直了身子。

  她想,一定是良偉打回來的,她應該鬆了口氣,但是她沒有,反而感到一股沒來由的恐慌掐住她的心臟,就像惡魔的手。

  幾分鐘後她就知道,那是一通來自地獄的電話。

  ************

  這是一場惡夢,她不斷告訴自己。

  錢良玉癡愣地站在這個處處都是白牆壁的冰冷走廊上,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可怕的地方。

  一個穿著白袍的男人和兩個警察正跟她的爸媽說話。

  他們說,良偉在路上被一輛闖紅燈的貨車撞到了。

  他們說,良偉沒戴安全帽,頭部受到重擊,即使他們已經盡全力搶救,仍是無能為力。

  他們說,他們很遺憾……

  他們都是騙子!大騙子!良偉只是出門一下下,很快就回家,他保證過的……他向她保證過的……

  錢良玉想大叫,可是她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醫生,你弄錯了,那不是我兒子……」錢母緊揪著醫師的袖子,聲音顫抖,兩眼瞠到一種駭人的大小。「死掉的不是我兒子,你們都弄錯了……我家良偉還在家裡睡覺……」

  「秀枝,你冷靜點……」錢父哽咽,硬是把妻子拉開。「醫師已經盡力了,這是命啊……」淚水從那張平凡的老臉上滑下。

  「都是你!都是你的錯!」錢母完全失去理智,邊掙扎邊嘶喊著:「你為什麼要教他騎車?你為什麼要給他騎那輛老爺車?為什麼要讓他騎車出門?你說啊!你說啊!」

  「我沒有──」

  「媽,鑰匙是我給良偉的。」錢良玉終於開口,可是她不確定有沒有人聽見,因為那個聲音遙遠得不像她的。

  「你說什麼?」錢母驟然轉頭。「你再說一次?」

  「車鑰匙一直在我那裡,是我給他──」

  啪!

  錢良玉的話尾被狠狠的一巴掌打掉,纖瘦的身子整個跌坐在地上。

  「秀枝!」錢父抱住妻子,嗓音粗嗄,錢良玉在父親臉上看見傷痛跟譴責。

  「是你!」錢母歇斯底里地吼道:「是你害死良偉!就是你!現在你弟弟死了,你高興了吧?!作孽啊!我怎麼會養出你這種女兒?老天爺,為什麼禰要這樣懲罰我?真是作孽啊──」

  「媽……」

  「不要叫我!我沒你這種女兒!」

  「秀枝!別說了!」

  「錢太太……」醫生和警察同時喊出聲,死亡這種事,資歷再深的人都不可能習慣。

  錢良玉緩緩爬起身,感受不到一絲疼痛,一步一步地,她退到牆邊,她必須靠住某種東西,否則她站不直身子。

  「我兒子啊……還我的兒子來……他才十五歲……還我的兒子來啊……」

  錢良玉看著母親聲嘶力竭,父親泣不成聲,可是她覺得自己好像是麻木的,什麼都感覺不到。漸漸地,所有的聲音愈來愈遠,直到她再也聽不見。

  她靠著冰冷的牆,雙手環繞著自己,一動也不動,彷彿是個旁觀者,靈魂已離開了身體飄到天花板上,正冷眼往下看著這一切……

  媽媽恨她。從那雙怨毒的眼睛裡,她知道媽媽恨她,可是媽媽說的沒錯,是她害死了良偉。

  如果不是她……良偉不會死。

  是她,害死了唯一的弟弟。

  錢良偉下葬之後,錢家所有親朋好友都回到錢宅,聚集在客廳、前院中。

  由於某種項朝陽搞不清楚的忌諱,他沒有跟父母一起到殯儀館,但是儀式結束後,他也跟著來到錢宅。這天,他穿上除了學校制服之外,唯一的一套白襯衫與黑褲子。

  痛失愛子的錢媽媽正痛哭流涕,錢伯伯跟一票親戚在一旁安慰、平撫,項朝陽四處搜尋,卻始終不見錢良玉的蹤影。

  他已經有數日沒見到她,向來開明的爸媽反常地禁止他過來打擾鄰居,他們認為錢家需要幾天獨處,需要時間適應失去親人的痛。

  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只是想看看小玉,想確定她沒事。

  他對於錢小弟的意外身亡很難過,夜裡也偷偷地哭了幾回,可是他更擔心的是小玉,他知道她有多麼疼愛弟弟,這件事對她的打擊一定很大。

  他總認為,死掉的人就是死了,不會再有什麼感覺,真正承受哀傷跟痛苦的是活著的人。只要想到小玉傷心欲絕,他的胸口就悶痛。

  趁著沒人注意,項朝陽溜上了錢宅二樓,來到錢良玉的房間前。

  他謹慎地敲了兩下門,輕輕喊道:「小玉,你在裡面嗎?」

  房內沒有回應,他又叫了一聲,結果仍是相同。

  可是他的直覺告訴他,她就在裡面。他伸手旋了下門把,門沒鎖,他決定進入。

  房裡有些暗,日光被厚厚的窗簾擋去大半,他只曾從屋外朝窗子丟小石子,從未進入過房間。房間不大,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個櫥櫃和一張附著架子的書桌。一抹瘦瘦的身影就落在床和書桌之間的地板上,沉默得猶如傢俱的一部分,項朝陽覺得胸口又緊了緊。

  房裡的氣氛令他難受,他帶上門,直接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驅走滿室的陰暗。

  這樣好多了,他想。他轉過身,瞧仔細了錢良玉,震愕地杵在原地。

  她就坐在地板上,背靠著牆,兩手抱著膝蓋,細細瘦瘦的手背上看得見青色的血管,原就蒼白的臉龐沒有一丁點血色,兩邊眼眶下,是淡紫色的陰影。

  她一動也不動,只是木然地注視著前方,而那雙眼睛,空洞得讓人心驚。

  她看起來比死人還像個死人。

  活了十七年多,項朝陽首次嘗到心如刀割的滋味。

  「小玉……」他喊她,可是她仍舊沒反應。

  他小心翼翼地在她身畔坐下,好想伸手把她攬入懷中,可是他不敢,她像個玻璃做的娃娃,沒有生命,沒有靈魂,一碰就會碎。

  他陪她靜靜地坐著,很無措、很沮喪,長輩們常常說他嘴巴甜、很會說話,但是此時此刻,他只覺得自己是個笨蛋,嘴巴好拙,想不出該說什麼安慰她。

  樓下的錢媽媽哭得天地變色,小玉卻只是沉默地坐著,安靜得教人害怕。

  她為什麼不哭?要是她哭,至少他可以替她拿面紙,而不是像個沒用的笨蛋,不知道該做什麼。

  他一向很怕女生哭哭啼啼,可這時,他寧願小玉能痛哭一場,能把情緒發洩出來,而不是把自己縮在某種殼子裡。她這種樣子不健康、不對勁、不自然,也讓他很不安。

  「小玉,你想哭就哭,別憋在心裡好不好?」他勸誘,用一種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輕柔語調。

  她緩緩轉頭,彷彿現在才意識到項朝陽的存在,那雙黑幽幽的眼眸讓他聯想到森林裡迷路的無助小動物,她看了他幾秒,再次別過臉。

  「我……哭不出來。」她垂首,更加抱緊膝蓋,低低淺淺的聲音像是在對自己說話。「我應該要哭,可是我哭不出來,剛剛在葬禮上也一樣……也許我真的很冷血……也許我是受到詛咒,因為我害死了良偉……所以老天罰我沒有眼淚……」

  項朝陽覺得心臟好像又被劃了一刀,好痛。小玉從來沒用這麼柔順的口吻跟他說過話,說他犯賤也好,不過他真的寧願她像平日一樣擺臉色給他看,而不是像這樣了無生氣,令人心疼。

  「那是個意外,跟你沒有關係。」他聽到錢伯伯跟他爸媽之間的對話,大概知道事情經過。

  她置若罔聞,自顧自地道:「如果我沒給他鑰匙,良偉不會騎車出門……是我害死他的,就是我……我偶爾會偷偷嫉妒他,因為媽媽總是對他偏心,可是我從來沒有希望他死,我真的沒有……但是我還是害死了他……」

  「那是個意外。」項朝陽試著告訴她。「如果真要怪誰,也該怪那個闖紅燈的司機,不是你的錯。」

  「你不懂……如果我沒答應讓他騎車出去,他不會死……如果不是因為我,他現在還會活著……我比他更常騎車,該死的人是我……」

  「不要這樣說!」她的不斷自責讓項朝陽既挫敗又忍不住惱怒。她為什麼要那麼頑固?為什麼都說不聽?

  「你怎麼不說如果良偉懂事一點,他就不會半夜出門被車撞?」他知道不該批評死者,可是他真的無法忍受她繼續鑽牛角尖。「你怎麼不說如果良偉負責任一點戴上安全帽,他就不會重傷不治?」

  錢良玉的身子猛地一震,雙眸在瞬間燃起怒火。

  「不准你說他壞話!」她一氣之下伸手推他,可是推也推不動。「你走開!誰讓你進我房間的?!」

  項朝陽臉上出現了超乎年齡的強硬與固執,接著道:「事情都已經發生了,這麼多的『如果』有用嗎?改變不了任何事實!」

  「你閉嘴!閉嘴閉嘴閉嘴!」推不開他,她索性用打的。「不用你來管我家的事!滾出去,滾出我的房間!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走開!你什麼都不懂!你什麼都不懂……」她從來不曾使過暴力,可是她停不下來。

  骨感纖細的雙手打起人來其實很痛,但是項朝陽咬牙忍了下來,任她打。痛歸痛,她的怒火卻帶給他莫名的心安,至少她不再把所有的傷痛鎖在體內。

  她捶著打著罵著,直到筋疲力喝,當她落下第一滴淚水時,項朝陽不假思索地將她攬入懷裡。

  「哭吧,小玉……盡量哭……」他緊緊環住她,漠視她的掙扎。

  「我好討厭你……」她甩不開他的鐵臂,終於放棄,把臉蛋埋在他的肩窩,泣不成聲。「我好討厭你……為什麼你要說那些話……為什麼你總要惹我生氣……良偉他……他……嗚……」

  項朝陽鼻酸,眼眶跟著紅了,卻如釋重負。「我知道我渾蛋,老是讓你發火……以後我再也不會惹你生氣了好不好?」

  她放聲痛哭,傾倒出多日來積鬱的所有傷痛,項朝陽輕拍著單薄得不堪一擊的背,任她把鼻涕眼淚抹在雪白的襯衫上。

  「乖,哭出來就沒事了……哭出來就沒事了……」

  他不斷地輕聲哄著,過了不曉得多久,劇烈顫抖的纖弱雙肩緩和了下來,原本的哭聲也轉為低低的啜泣。

  然後,事情不知怎麼地就發生了……

  他不是故意的,項朝陽發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漸漸意識到,懷中的人是個女孩,她的頸間香香的,有種非常乾淨甜美的氣息,那兩團軟軟的、女生特有的突出部位緊緊地抵著他的胸膛,讓他想忽視都忽視不了,反而全身熱了起來。

  這跟不久前球場上那個興奮又帶點惡作劇性質的擁抱截然不同。老天,他的生理反應居然選在這種場合蠢蠢欲動!

  他有些心慌地鬆開她,想用衣袖替她抹眼淚,可是當他對上那張惹人心憐的蒼白臉龐時,又忘了原先的打算。她真是漂亮,眉毛漂亮,眼睛漂亮,鼻子漂亮,還有那兩片粉粉嫩嫩的嘴唇……更是漂亮得讓他想嘗嘗味道。

  而他也的確這麼做了。

  果然,她的唇軟軟的、香香的,比他想像中的更甜蜜。項朝陽閉上眼睛,繼續沉醉在那種美好的觸感中,可是不到兩秒,他發現自己已經被推開,然後──

  啪!

  「你幹麼又打我?!」他捂著臉,這次忍不住大叫出聲,忿忿不平地瞪著已經爬起身、跳到幾尺以外的錢良玉。

  「你還敢問!你還敢問!」她暴跳如雷、激動不已,淚痕猶在的粉頰紅得快滴出血來,卻不知是出於羞赧還是出於狂怒。

  「不就是親一下而已咩……」項朝陽站起身,既委屈又有些意猶未盡。

  錢良玉差點氣暈,而這一次,她成功地把他掃地出門。

  世界並未因一名少年的驟逝而停止運轉,生活照樣得繼續。

  在數天喪假後,錢良玉重新回到學校,又開始唸書、考試,像所有快升高三的學生一樣,為大學聯考衝刺。

  撇開失去親人的不幸,她的日子與從前並無不同,除了她正對項朝陽生氣。當然,這並非什麼新聞,只是這次她的怒火已經持續了一個月。

  想到那天的事,錢良玉就忍不住一陣暴躁,雙頰不爭氣地又開始發熱。

  有那麼短暫的片刻,她曾感激項朝陽提供了一副讓她哭泣的肩膀,可是他後來惡劣的行為馬上就抹殺了那一丁點謝意。

  那傢伙居然偷走了她的初吻!

  彷彿出氣似的,錢良玉踢開路面上的一顆小石子,背著書包繼續朝家門走去。

  天色已暗,晚餐時間也過了,這一個月來,她總是早早出門上學,下課後又在圖書館待到關門時間才回家,一方面是想避開項朝陽,一方面卻是害怕回到那棟瀰漫著濃重哀傷的房子裡。

  她的母親已經不再跟她說話,而她的父親,則把自己隱藏在忙碌的工作以及沉默的盔甲之後,有時候,她覺得自己住在一座冰冷的墳墓中,處處是死亡的陰影。

  錢良玉緩緩地拉開步伐,這時,一陣啪噠啪噠的聲響傳來,她不必看就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但她還是抬頭。項朝陽正在籃球場的燈光下踢球。

  她微微一頓,決定當作沒看見他。

  但是他看見她了。「小玉!」

  項朝陽跑到她面前,錢良玉一臉漠然地繞過他繼續往前走。她可不打算這麼快原諒他!

  「小玉!」他急忙攔住她。「我一直在等你,有件事要跟你說。」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若非她故意不用正眼瞧他,她會看見那張黝黑的臉上罕見的鄭重。「讓開,你擋到我了。」

  項朝陽沒移動。「我要搬家了。」

  「什麼?」錢良玉怔住,她一定是聽錯了……他不是要來跟她道歉的嗎?

  「我爸被調派到西班牙,我媽跟我會一起過去。」項朝陽抓了抓頭髮,顯得有些懊惱。「這是前陣子就決定好的,可是你家出了事,後來你又不理我,我一直沒機會說……」他遲疑著,坦白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開口。」

  錢良玉錯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要搬家了……不是搬到台中,不是搬到高雄,而是搬到西班牙……她只有在地理課本上讀過那個國家呀!

  她吞嚥了下,強作鎮定,她從來不知道問個問題竟是如此困難。

  「什麼時候?」

  「學期一結束就走,我爸媽想盡早過去熟悉環境。」

  可是再過兩星期就放暑假了。

  他怎麼可以搬家?他怎麼可以丟下她一個人?!

  強大的恐慌毫無預警地襲來,又快又猛,連她自己都被心中激烈的反應嚇到了。

  看到她的臉色發白,項朝陽試著解釋道:「我也不想搬家,可是我爸媽不肯讓我一個人留下來,而且……」他頓了頓,俊挺的臉上出現歉疚。「而且他們答應我,一到西班牙之後就讓我參加正規的足球俱樂部,那是我實現夢想的機會。」

  又是足球!她不要聽!

  一股毫無道理的憤怒油然生起,但是錢良玉拒絕顯露出來,於是她選擇用冷漠武裝自己。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她輕嗤。「又不關我的事。」

  「別難過。」相識數年,他已經學會判斷她的情緒。「我會給你寫信,一有機會就會回來看你。」

  「誰說我難過?別自以為是,我高興都來不及,你愈早離開愈好,省得一天到晚來煩我。」沒錯!她告訴自己,這個討厭鬼,纏人精就要搬走了,她應該放鞭炮慶祝才對。

  「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對,不是。」她固執地忽視他臉上那種受傷的表情,不帶感情地又說:「其實在你搬來的第一天我就希望你搬走,老天有眼,現在我的願望終於達成了,我應該到廟裡上香還願才對。」她不知道自己是著了什麼魔,惡毒的話語就是成串地冒出來。「誰管你是搬到西班牙還是北極,我只希望你這個厚臉皮的傢伙永遠不要回來,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看到他的臉色終於變了,錢良玉卻一點勝利的感覺也沒有。她的心裡有憤怒、有沮喪,還有許許多多她無法辨認的紛亂情緒,獨獨不見一絲喜悅。

  為什麼會這樣?終於得回清靜的日子,她應該感到高興的,不是嗎?

  不願多想,她繞過他,把他丟在夜色之中。

  「小玉!」這聲叫喚差點讓她停下腳步,但是她沒有。

  「我會想你的!」項朝陽對她的背影喊道。

  錢良玉沒回頭,反而加快步伐,幾乎跑了起來,沒人發現,她的眼睛其實刺痛著。

  項家離開的那天,錢良玉以溫習功課的理由待在朋友家裡,一直到翌日中午才回到社區。

  到家之前,她在籃球場邊呆站了將近半小時。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27 00:53:03

  第五章

  他回來做什麼?

  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集英高中,還成了體育老師?

  他不是應該在那個鬥牛國踢球嗎?

  錢良玉坐在講桌後,疑問像泡泡一樣在腦子裡不斷冒出。

  上一次聽到他的消息好像是幾百萬年以前的事了,那是她在大學聯考前夕收到的一張明信片,上頭只有簡單的幾句祝她聯考順利的話,後來她搬家了,也就沒再收過任何從西班牙來的郵件。

  當然不是她在意這回事,事實上,她一點都不在乎項朝陽到底是在歐洲還是在大洋洲,所以她從來沒回過他從西班牙寄來的任何信件。後來頻繁的信件變成久久一次的明信片,她也毫不關心,一點都不。

  那傢伙只是她遙遠記憶中的一小部分,非常非常小……而且是極不愉快的部分,她絕對不會任他擾亂她現在的生活,即使她不幸地跟他在同一所學校工作,更不幸地跟他共用一間辦公室。

  她已經不是十幾歲的敏感小女生,她冷靜、成熟、理智,要應付那個惹人嫌的傢伙絕對綽綽有餘。

  錢良玉陷在思潮中,神色愈來愈陰鬱,卻沒發現講台下的四十五雙眼睛正集中在她身上。

  「老師……」一個遲疑的聲音喊道,卻在好幾秒後才得到注意。

  「什麼?」錢良玉抬頭看向那個當班長的男孩,她是這個高三班級的導師。

  「我們把題目做完了。」十分鐘前就做完了,只是沒人敢吵這個冷面班導而已。

  「把考卷交出來你們就可以下課了。」這是她每天放學前給學生的英文小考。教室裡的男孩女孩面面相覷,沒人動。

  「有問題嗎?」

  沒問題。所有學生趕緊收拾起書包,很有默契地保持安靜。

  忽然,一個不合作的聲音冒出來。「老師,你忘了出作業。」

  四十幾雙眼睛立刻尋找害群之馬,想用目光殺死那個大嘴巴。

  錢良玉想了想,道:「把今天教的兩首短詩背起來,明天默寫。」

  「厚~~狗腿強,你別那麼多嘴會死是嗎!」有人忍不住低罵,其他學生則怨聲連天。

  「就是咩──」

  「怎麼?不夠是嗎?」錢良玉輕扯嘴角,卻一點笑意也沒有,所有學生開始頭皮發麻。「那麼就加一篇兩百字的短文,要用到『usedto』和『tobeusedto』兩種句型,主題不限。」

  媽呀~~眾人在心中哀嚎,卻沒人敢再出聲。大家都知道他們班導是學校裡的狠角色,連校長都得讓她三分,惹不起的。

  學生們識相地交出考卷,然後開始收拾書包,錢良玉帶著考卷離開教室,沒有直接回教師辦公室,反而去了圖書館。

  她花了一個多鐘頭改完考卷,然後才不慌不忙地朝辦公室走去,在她抵達時,其他老師幾乎已經走光了。

  很好,看來那傢伙也已經下班了……

  可是當她來到停車場時,才發現自己高興得太早了。

  項朝陽正跨坐在她心愛的Ducati機車上。

  「漂亮的寶貝。」項朝陽一手放在握把上,一手輕撫著黑亮的車身。

  「下來。」錢良玉眼角抽動,聲音足以凍死人。那輛二手的復古型Ducati是她的心頭肉,目前仍在分期付款中,誰碰它誰就跟她有仇,要是項朝陽刮壞車身的烤漆,她會把他的皮刮下來。

  「小玉,你真冷淡。」項朝陽笑著輕斥,尊臀連動都沒動。「這麼久不見,我本來想說第一天上班,你會帶我熟悉一下環境順便敘敘舊的,沒想到你從早上離開辦公室就沒再出現,害我只好在這裡等你。要是我神經纖細一點,還真會以為你在躲我。」

  她只是懶得跟他糾纏不清而已。不過錢良玉不屑多說,只想盡快討回自己的愛車。「請你從我的機車上下來。」

  他朝她伸展雙臂,咧開嘴。「除非你先給我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

  她只想把鞋子砸到那張笑容燦爛的臉上。

  「還是一點都不熱情。」他歎息著收回手,認真看著她。「我想念你,這麼多年來,你有沒有想過我?」

  心驀地跳漏一拍,但是她保持漠然無表情。「對不起,先生,請問你哪位?我們見過嗎?」

  「嘖、嘖……」項朝陽搖頭,神情卻是愉快的。「你總是知道該怎麼傷我的心。」

  「你不知道我離開台灣那天有多難過。」他接著道。「整個社區的人都來向我們道別,獨獨你不在場,我就是無法相信你連句再見都不給我。後來我又給你寫了幾百封信,結果你狠心到連一封都沒回。」

  「胡說八道,明明就只有十幾封,後來還變成明信──」錢良玉猝然住嘴,只想馬上咬掉自己的舌頭。可惡,她中計了!

  他又露出那種讓她想一巴掌打掉的笑容。「承認吧,你一直都沒忘記我。」

  冷靜,保持冷靜……錢良玉提醒自己,暗自深呼吸,直到她能控制情緒。

  「請你馬上離開我的車子,我沒時間跟你閒扯。」尤其是這種會害她內傷的無聊對話。

  這回他聳聳肩,從重型機車上跨了下來。錢良玉正要鬆口氣,卻發現他邁步拉近兩人的距離,她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呼吸頓時大亂。

  錢良玉懊惱地發現,她嚴重地低估了敵方。

  現在在她面前的,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青澀的十七歲男孩,他似乎比以前高大許多,稚氣不再,渾身散發著一種令她感到備受威脅的侵略性,像個陌生人。

  當然,他仍是那麼厚臉皮,仍是那麼招搖,可是也同時多了幾分世故男人的自信與狡猾,似乎有些難以捉摸,也令她窮於應付。

  她一點都不喜歡他的改變,更不喜歡自己心中那種慌亂,無措的感覺。

  「告訴我,小玉。」項朝陽俯視著她,眼底有著關切。「我聽以前社區的鄰居說,錢伯伯在你考上大學之後就把房子賣了,帶著錢媽媽搬回台中娘家,從那時候起你就獨自留在台北,這些年來,你過得可好?」

  錢良玉胸口揪緊,費盡全力才沒讓自己躲開他的目光。

  她的母親怨恨她,甚至無法忍受跟她同住一個屋簷下,她的父親認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終於決定搬到台中鄉下,把她留在台北念大學。這十多年來,除了父親偶爾會打電話告知他們的近況之外,她母親從沒跟她說過話。

  這麼令人難堪的事實真相,教她如何說得出口?

  「我的生活相當令人滿意,不勞費心。」錢良玉語調平板地又說:「現在請你別再擋著我,我還有事。」她無法在那道審視的眸光下佯裝太久,只能逃開。

  「最後一件事。」

  「什麼?」她警戒地看著他。

  「聽其他老師說,你好像特別偏愛黑衣服,可是我覺得你要是穿別的顏色會更好看。」項朝陽笑咪咪,不覺得自己的話題大轉彎有何不妥,錢良玉卻呆了下。

  第一天上班就學人家八卦!她忍不住橫了他一眼。

  「不是每個人都愛打扮得像只孔雀。」

  「你不覺得我穿得很帥嗎?我今天是特地為你打扮的耶!」項朝陽露出一個受傷的表情,下一秒卻忽地低頭湊近她,把她驚得又往後退一大步。

  他、他、他居然朝她眨眼睛、拋媚眼!這傢伙到底在西班牙學到些什麼?!

  「聽說孔雀開屏的目的是求偶。」

  「那你發春找錯對象了。」即使心跳如擂鼓,錢良玉還是回了他一個冷眼。

  「我猜那表示你不願跟我共進晚餐。」他又笑了。「明天見,小玉。」

  項朝陽揮了下手,轉身走向自己的停車位。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輛特騷包的大紅色保時捷就是他的。

  看看他,連走路方式都痞痞的、懶懶的,跟高中時那種活蹦亂跳的模樣截然不同。

  錢良玉輕蔑地撇了撇嘴,取出安全帽戴上,跨上自己的愛車便騎向後校門。

  項朝陽坐進車內,望著那疾馳而去的黑色身影,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

  他記得小玉從前就討厭穿鮮艷的衣服,總是一身素素淨淨的,但是從頭到腳的黑、日復一日的黑,未免太過,她什麼時候開始對黑色產生這種強烈的偏愛?

  項朝陽向來不愛黑色,因為在他看來……

  黑,是種哀悼的顏色。

  集英高中共有三間大型的教師辦公室,其中一間,在近兩星期來,出現前所未有的熱絡氣氛。

  像是舞台上的焦點,所有的好戲都在這間辦公室裡上演。

  戲劇的主角,是剛從歐洲歸國不久的項朝陽老師,和一向淡漠、低調的錢良玉老師。

  根據諸多目擊者表示,教體育的項老師正積極追求教英文的錢老師,怎奈郎有意、妹無情,無論項老師如何示好,錢老師就是冷臉以對、無動於衷。

  例子有:項老師送花,鮮花直接進了垃圾桶,眾女老師看了都心疼;項老師送巧克力,巧克力馬上落在工友伯伯手上,便宜了他那肥大的肚子;項老師請客上高級法國餐廳,結果錢老師替他邀請了全辦公室的同事,自己卻芳蹤杳然。

  起初有人質疑,學校裡不乏年輕、單身的女老師,何以英俊、爽朗的項老師獨獨鍾情錢老師?雖然身材苗條、五官秀氣的錢老師堪稱清秀佳人一個,但那一身不祥的黑色及生人勿近的陰鬱氣質,實在教人不敢領教。

  後來謎底揭曉,大夥兒才知道這兩位其實是青梅竹馬,感情有著多年的深厚基礎,儘管眼下情況看起來不像,但事情的表象有時候是會騙人的。

  這是項老師說的。

  至於錢老師那方的說法……呃……目前為止沒人敢問,那利刃似的眼神、寒霜似的臉色,絕對足以嚇退任何想挖八卦內幕的好奇人士。

  校方向來禁止學生們在校園內公然交往,然而對教職人員卻沒有這方面的規定,何況項、錢兩位一個是理事長親自推薦的球隊教練,一個是王牌班導,校長也就決定睜隻眼閉只眼。

  既然校長沒說話,其他老師則盡情享受這項少有的消遣,將之當作閒暇時的娛樂,畢竟天天替學生改作業、出考題,並不是一件非常有趣的工作。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抱持著這種事不關己、純粹看好戲的心態,任教職不到兩個月的溫老師就是一例。

  這天下午,上課鈴聲響過幾分鐘後,錢良玉帶著一疊教材姍姍走出辦公室。

  「錢老師。」

  錢良玉回頭,發現同事溫老師趕了上來。

  「你要帶社團嗎?」溫老師問。這堂是社團活動,不少老師也兼任務社團的指導老師。

  「沒,我要到圖書館。」錢良玉淡淡回答。她不帶社團活動,常趁這堂空檔準備教材或是改學生作業。

  「是嗎?」溫老師臉一亮,道:「我也要到圖書館找資料,可以跟你一起走嗎?」

  跟她一起走?要不要順便小手拉小手?

  錢良玉認為溫老師的說話方式有點幼稚又有點可笑,不過她還是點頭。基本上,她並不討厭這個溫老師,即使她從未對外承認,但是像這種嬌小溫馴、我見猶憐的「弱小動物」型女性,向來容易使她心軟,她的好友之一鄭飛燕,就是屬於這一類。

  「錢老師,上回真多虧你了,我一直想找機會好好謝謝你。」溫老師的聲音軟綿綿的,聽起來既誠懇又悅耳。

  「沒什麼大不了的。」錢良玉想起那個好逞兇鬥狠的小太妹,便問:「那個學生後來有沒有再找你麻煩?」

  「沒有,我只是替那班代課兩星期,原來請假的林老師已經回來了。」

  錢良玉頷首,沒再多問。林老師是個資深的教員,自有一套辦法應付頑劣學生,她不會去管閒事。

  圖書館在校園另一端,她們得先經過操場,但是溫老師腳步小、走得慢,錢良玉也只好陪她緩慢地走著。

  「錢老師……」溫老師欲言又止,像是怕自己太過唐突,卻又抑制不了好奇心。「聽說你跟新來的項老師是青梅竹馬,是……是真的嗎?」

  「假的。」錢良玉答得又冷又硬,毫不遲疑。

  「可……可是項老師親口這樣說的,他說你們從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

  「他胡說八道,我跟他只是碰巧當了幾年鄰居。」這樣哪算什麼青梅竹馬。

  「可是我覺得項老師真的喜歡你……」

  胸口驀地一窒,錢良玉忽然有些煩躁。

  「那是惡作劇,他以前就常常替我惹麻煩。」說到這事她就一肚子火,都三十歲的人了,那傢伙還是劣根性不改,自己喜歡引人注意就算了,偏偏老愛將她一道拖下水,現在連她也成了同事間的八卦焦點。

  「錢老師,你……不喜歡項老師嗎?」

  「你會喜歡蟑螂嗎?」還是一隻打不死的蟑螂。

  蟑螂跟項老師有關係嗎?溫老師一愣,正想開口詢問,卻被操場上傳來的吆喝聲轉移了注意力。由於溫老師停下來觀看,錢良玉也不得不停下腳步。

  操場上搭起了臨時球門,話題男主角項朝陽正在操練足球校隊,嗓門中氣十足。

  「Mierda!王嘉明,你在射小鳥是不是?球踢那麼高做什麼?!」

  「張志豪,有膽就給我再慢一點!Carajo!我阿嬤都跑得比你快,你丟不丟人啊?!」

  「教練,你說的那幾個外國字是髒話嗎?可不可以教我?」一名隊員顯然非常有求知慾。

  「那是激勵的字眼,我堂堂一個教練怎麼可能罵髒話!廢話那麼多,去給我再做五十個仰臥起坐!」

  每句話都清晰地飄到錢、溫兩位女老師耳中。

  騙鬼!錢良玉撇嘴,很肯定那兩個字等同於英文裡用S和F開頭的髒話。她以前在大學的一個室友就是西班牙文系的,她聽過這兩字無數次。

  場上的項朝陽仍不改孔雀本色,身穿綠色迷彩無袖上衣,其下是肉桂色的亮面運動長褲,頭上還包了一條粉紅色的頭巾,聖誕樹也沒他誇張,真是敗給他了!

  不再注意那身花稍打扮,錢良玉看著項朝陽走向球門,對守門的男孩解釋一些技巧,她的眉頭疑惑地微蹙,忽然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

  以前的項朝陽從來不會用這種悠悠哉哉、慢吞吞的方式走路。一個人的走路姿勢真的會改變那麼多嗎?

  「我從來沒遇到過像項老師這麼耀眼、朝氣蓬勃的人,而且他好開朗、好友善。」

  「嗯。」錢良玉沒仔細聽溫老師說了什麼,她的視線還停留在項朝陽移動的方式。

  「我想他的毅力一定很驚人。」溫老師接著道:「看他平常走路的樣子,一點都看不出他出過那場意外,當時的復健一定是難以想像的辛苦。」

  錢良玉迅速轉過頭。「你在說什麼?什麼意外?」

  溫老師驚訝地睜大水眸。「項老師沒告訴過你嗎?我以為他跟你那麼熟,應該會──」

  「什麼意外?」錢良玉打斷她,語氣略顯不耐。

  「項老師在兩年前出過一場嚴重的車禍,幸好搶救及時,不過他的腿開過刀,從此退出西班牙的足壇。」

  他出過車禍?!胸口猛地一陣抽痛,錢良玉覺得像是有人突然絞住她的心臟。

  她又看向操場上那抹色彩繽紛的頑長身影,終於明白項朝陽為什麼會用那種看似慵懶的方式走路。他是為了掩飾曾經受創的那條腿。

  他為什麼隻字未提?

  錢良玉迅速藏起心中的激盪,向溫老師提出另一個疑問。

  「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溫老師的臉立刻紅了。

  「我、我對項老師有點好奇……所以找了懂西班牙文的朋友查了當地的網站,發現了一些兩年前的舊新聞,不過只看到關於車禍和退出球隊的事,他退出之後好像就消失了,沒有其他資料……」

  看著溫老師扭扭捏捏的姿態,錢良玉頓時領悟──

  「你喜歡他。」這句話是事實陳述而非問句。

  「沒、沒有……」溫老師幾乎跳了起來。「我、我不是……我真的沒有……我、我只是……只是……」她結結巴巴,最後還是頹然放棄。「我……錢老師,你……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錢良玉無法回答,這種問題完全超出她的理解範圍。

  「我……我在第一次見到項老師時……就對他有強烈的好感……」溫老師鼓起勇氣坦白。

  錢良玉看著她,仍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溫老師很漂亮,那抹羞怯的紅暈更是使那原就精緻的容貌顯得嬌艷欲滴,連她看了都覺得溫老師楚楚可人,她想,大部分男性也會有同感……包括項朝陽。

  「錢老師……你不會介意吧?」溫老師躊躇道:「既然你不喜歡他……」

  「當然不會。」錢良玉迅速說道,卻覺一股莫名的酸澀湧上喉頭。

  「那就好。」溫老師如釋重負,旋即又遲疑地問:「那……那麼你可不可以幫我?」

  多麼似曾相識的情況……錢良玉覺得有些不舒服,好像被什麼堵住胸口似的。

  「抱歉,我不擅長牽紅線,而且我跟他真的沒你想得那麼熟。」她說的部分是事實,這個成年後的項朝陽,令她摸不透。

  「對不起……」溫老師急忙陪不是,很是慚愧。「是我強人所難,我太厚臉皮了。」

  「你不必自責,我只是實話實說。」錢良玉淡淡道。

  一陣尷尬的沉默降臨,錢良玉把目光投向那個罪魁禍首,心中有些不悅。

  警察應該把這種男性禍水抓去關才對,免得危害人間!

  彷彿感受到她的視線,項朝陽回過頭,立刻漾開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當著眾人的面,熱情地拋出一個飛吻。

  飛吻?他居然送飛吻給她!

  錢良玉瞠目,氣惱至極,想也沒想地舉起一手,抓住那個虛無的飛吻,丟在地上,用力抬腳踩了踩。

  項朝陽驚訝地眨了眨眼,隨即捧著心口,做出傷痛欲絕的扭曲表情,錢良玉瞪了他一眼,拔腿就走。

  所有的足球隊員笑成一團、東倒西歪。

  「教練,你把錯老師了啦~~」

  「嘿咩,我給『黑無常』教過,她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教練,你小心點別被她記大過喔,三個大過你就出局了!」

  「很好笑厚……」項朝陽恢復俊容,也跟著笑。「統統給我去跑三圈操場。」

  男孩們的笑聲立刻被慘叫取代。

  溫老師站在原地,神色不禁黯然。她從頭到尾都在錢老師身旁,可是項老師……一直沒看見她。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27 00:53:18

  第六章

  這陣子,集英高中可風光了。

  他們拿到全國英語演講比賽第一名,在高中數學科展中拿到亞軍,在辯論比賽中得到季軍,最最最重要的是,他們的足球校隊終於不再是笑柄,以第一場比賽與對手拉平、第二場險勝一分的成績,一雪歷年來的恥辱。雖然在得勝的那場賽事中,結果略有瞎貓碰上死耗子之嫌,不過只要會逮耗子就是好貓,沒人理會那一分是如何得來的。

  所以現任校長最近抬頭挺胸,走路有風,成天笑呵呵,活像中了大樂透。

  然而除了心情特好的校長和相關人士之外,集英校園內的學生也處於一種少見的亢奮狀態中。

  因為一年一度的園遊會到了。

  園遊會這天,校園內處處可見氣球、綵帶、海報,以及各式各樣的攤位,空氣中除了種種食物的香味之外,還充滿著年輕、歡樂的人聲,熱鬧極了。

  錢良玉所帶的三年七班,設計了丟水球和塔羅牌算命兩種遊戲,皆是低成本、利潤大的生意。全班學生分成兩批,一部分在教室裡掌管丟水球,另一部分則高舉著「鐵口直斷」的布條在操場邊擺攤拉客,招搖撞騙。

  玩過丟水球的人都知道,遊戲的重頭戲在師長當標靶的時候,因為可以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完全正大光明,所以有先見之明的教師們,會在這天多準備一套替換的衣物。

  不過錢良玉沒有這項困擾。

  她帶過的班級不只一次舉辦丟水球,而她也向來尊重傳統,總會當個幾分鐘的靶子,只不過,從她任教到現在,還沒有學生敢往她身上扔水球。

  此時,錢良玉正乾乾爽爽地站在講台上,一身黑衣,雙手環胸,白皙的臉上仍是一副凍死人的表情,毫無溫度的目光睥睨著全場,活像個地獄來的使者,別說是認得她的學生,就連經過的校外人士也決定繞道而行。

  「沒人要丟嗎?」她的語調平靜,台下學生卻覺得涼颼颼,無人出聲。

  教室內一片冷場,錢良玉漫不經心地瞥了眼手錶,決定兩分鐘一到就走人。

  「哇,我以前最愛玩丟水球了!」愉快的男中音半路殺出來,錢良玉微乎其微地僵了下,學生們卻像見到救星一樣大吁一口氣,心中直喊謝天謝地。

  項朝陽穿著一件印滿罌粟花的T恤,手裡拿著一支吃到一半的豬血糕,大搖大擺地從教室後門晃了進來。

  「項老師,你要不要丟水球?」一個膽子較大的女生問,心想只要不是他們丟的水球,班導算帳就不會算到他們頭上。

  「當然要。」項朝陽三兩口解決掉食物,把竹籤丟到垃圾桶。「有什麼特別的規則嗎?」

  「只要站在白線後面,朝目標丟就行了,標靶只能在講台的範圍內移動。」解釋的是個當康樂股長的男孩,他又補充道:「一個水球十元。」

  項朝陽樂了。「給我五個水球。」

  生意上門,哪有不做的道理?康樂股長立刻把裝水球的水桶提過來。

  「等一下。」錢良玉冷冷出聲,腦中已有應付的辦法。「如果項老師想玩的話,我們得用教師特別價,一球一千塊。」哼,就不信這樣他還敢玩!

  同學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只見項老師狀似苦惱地搓了搓下巴,然後掏出皮夾。

  「這是五個水球。」唰唰唰唰唰!他抽出五張千元大鈔塞給康樂股長,同學們張大了嘴巴,錢良玉則臉色微變。

  卯死啦~~康樂股長兩眼發光,馬上露出奸商的笑容。「老師,我們可以替你裝大一點的水球,有沒有興趣?」

  「這個就夠份量了。」項朝陽好笑地拿起一個水球,在手上輕輕地拋了拋,笑容在看向錢良玉時變得有些不懷好意。

  錢良玉強作鎮定,丹鳳眼警戒地微瞇,咻咻地射出冰冷的威脅:你不敢。

  項朝陽收到訊息,笑容擴大,用發亮的黑眸回應道:噢,我當然敢。

  他馬上用行動證明。

  啪!一個水球在離錢良玉不遠的黑板上炸開,水滴濺上了她的襯衫,即使懷疑項朝陽是故意錯失目標,她可一點也不領情。

  錢良玉怒視著他。她的驕傲使她不屑於臨陣退卻,她的自尊也不允許她四處逃竄,然後第二個和第三個水球落在她頭頂上方,把她的頭髮和肩膀都弄濕了。

  「項老師,你的準頭好差,我們班導連動都沒動咧!」同學們逐漸輕鬆起來,像是突然發現他們的冷面班導其實也沒那麼可怕。

  「你們懂什麼?這叫憐香惜玉啊!」項朝陽把剩下的兩球又浪費在黑板上,把學生逗得哈哈大笑。

  「項老師,你也上台去好了,讓我們示範正確的丟水球!」

  「那有什麼問題。」項朝陽二話不說地上了講台,正抹掉臉上水分的錢良玉凶巴巴地橫了他一眼,轉身要離開,卻被他拉住了。

  「放手!」她低斥,覺得今天在學生面前已經丟夠了臉。

  「小玉,你不會是想臨陣脫逃吧?真令人失望啊。」項朝陽笑咪咪地看著她,嘴裡對台下喊道:「同學們,今天是你們的幸運日,買一送一,我跟錢老師一塊兒讓你們砸。」

  錢良玉氣結,可是學生們的歡呼卻又讓她感到好笑又新奇。她不是那種能跟學生們打成一片的老師,也從不認為有此必要,但這時,她發現自己並不排斥這種感覺。

  就在她怔忡時,一個水球飛了過來,項朝陽反應奇快,一個轉身將她拉到身前,讓水球打在他的背上。

  錢良玉正要抗議,然而水球接二連三地炮轟著他們,她根本來不及出聲,只有任他拉著躲避炮彈,耳中同時聽見滿室的歡笑。

  「小玉,看來你的人緣真的需要加強了。」項朝陽意思意思地躲了一陣後,乾脆把她整個人護在胸前,用身體擋住教室後方投來的水球。

  「項老師,你又在憐香惜玉喔?」

  「笨!那叫英雄救美啦,哈哈哈!」說話的學生又歡歡喜喜地射出更多的水制飛彈。

  躁熱緩緩爬上雙頰,錢良玉想要掙脫他的懷抱,但他以更快的速度收緊鐵臂。

  「別跑,小玉,就這一次就好,我都算不清有多少年了……」

  輕柔的嗓音在她耳畔低訴著教人迷惑的話,早已遭殃的衣料濕濕涼涼地黏在她背上,但是他身上放射出的高溫卻跟太陽一般熱,一時之間,錢良玉不由得恍惚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這樣擁著她……

  很遙遠的感覺,卻又說不出地熟悉。

  「啊!」小腿上突然一陣微疼,她回神,看見腳邊的破氣球。「是誰偷襲?」

  項朝陽鬆開手,環顧四周,輕笑。「看來他們玩瘋了。」

  錢良玉放眼看去,這才發現教室早已亂成一片,學生們正彼此攻擊,展開水球大戰,似乎完全忘了他們,剛剛她只是不小心被流彈打中罷了。

  「我們快溜。」趁著大混亂,項朝陽拉了她的手就走。

  錢良玉被項朝陽帶到停車場,看著他從跑車裡拿出一疊衣物,少有情緒起伏的臉龐閃過驚恐。

  「這是幹麼?」

  「我們得把濕衣服換掉,不然會感冒。」身為經常流汗的運動員,他有在車廂裡放兩套換洗衣物的好習慣。

  「你知不知道只有台客會穿這麼花的衣服?」錢良玉偏低的嗓音透著嫌棄。

  項朝陽一臉受辱。「我哪裡『台』?!我以前可上過好幾次男性時尚雜誌的封面吶!」

  「西班牙人的品味有問題。」

  他佯怒地瞪她一眼。「真傷人,走啦,去換衣服。」

  「我不要穿你的衣服。」

  項朝陽翻動眼珠。「大小姐,衣服是新的,小的沒穿過,你身上濕透了,除非你想明天請病假,否則就請你委屈一點,暫時忍耐我的品味。」他的衣服隨便也比她的漂亮好不好。

  「還不是你害──哈啾!」一陣涼風吹來,錢良玉打了個噴嚏。

  「看吧。」

  錢良玉咬著唇,想了想,終於不甘願地說:「我要穿那件藍色的運動服,花襯衫你自己留著穿。」藍的勉強接受,花的休想。

  「我還怕你跟我搶哩……」項朝陽低聲嘀咕,又說:「走吧,去保健室換。」

  「幹麼不去廁所換?」

  「我才不要!」這下換項朝陽有意見了。「今天學校有那麼多人出入,廁所多臭你知道嗎?」尤其是男廁,門都沒有!

  錢良玉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可惜學校裡沒有更衣室,學生上體育課前都是在廁所裡換衣服,在今天這種處處都是人的情況下,保健室可能是最好的選擇──如果沒有人先佔用的話。

  他們運氣不錯,保健室裡只有一個正在吃水餃的護理老師。徐老師是個五十多歲的歐巴桑,項朝陽只用了幾句話就讓她欣然出借空間,帶著食物暫時離開。

  錢良玉發現,項朝陽才剛來集英高中不久,就已經上上下下混熟了,今天以前,她甚至想不起來這個護理老師姓什麼。

  項朝陽關上門,拉上百葉窗,把運動服交給錢良玉。

  保健室裡有兩張病床,病床邊有著確保隱私用的白色長布簾。

  「你到布簾後面換。」

  廢話。「不然我還換給你看嗎?」

  「你要的話我也不反對。」他嘻嘻笑,馬上得到一個白眼。

  「不准偷看。」

  錢良玉密密實實地拉起布簾,取下綁頭髮的橡皮圈,開始脫衣服,同時慶幸棉質內衣褲沒濕,不過反正她寧死也不會脫掉它們。

  「嘿,小玉,有個問題。」布簾外傳來項朝陽的嗓音和細微的換衣聲。

  「什麼?」

  「你穿的內衣褲也是黑色的嗎?」他很好奇,真的很好奇。

  錢良玉噎了下,動作頓住。

  「幹麼問?!」話一出口,她就巴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這麼腦殘的話居然是她說的,她一定是被水球砸壞腦袋了。

  「我猜一定是黑色的,雖然我不怎麼欣賞你那些烏漆抹黑的衣服,不過倒很喜歡黑色內衣,尤其是帶蕾絲的。」

  色胚!低級!錢良玉暗罵,但緊抿著唇,拒絕隨他起舞。

  「打個商量好了,你出來給我看一下你的內在美,我給你看我的豹紋內褲。」外面的聲音相當正經,彷彿他要求的只是兩人交換名片。

  「變態!」明知他是故意的,錢良玉還是忍不住罵道。

  可是同時,清冷的眸中卻有著瞬間即逝的笑意。

  豹紋內褲?該死的騷包孔雀男……

  「真的不考慮?我可不隨便露屁屁給人看,是你我才願意喔。」

  一種奇異的親匿在空氣中流轉,忽然間,錢良玉意識到他們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十七歲孩子,而是一個成熟男人和一個成熟女人。這份領悟,讓她的心田悸動、呼吸不順,她慌了,決定改變話題,於是說出心底的疑問。

  「為什麼不說你出過車禍?」她繫緊運動褲腰間的繩子。已經換好衣服,上衣太大,袖子太長,褲管也得反折兩次,不過她沒在意。她在病床上坐下,還未打算出去。不知為何,隔著簾子說話讓她比較自在。

  外頭的寂靜有點長,過了好一會兒,項朝陽才道:「原來你也聽說了。」他用輕鬆的口吻說:「我從沒刻意隱瞞,不過這種意外也沒什麼好宣傳的。」

  「你的腦袋是怎麼長的,連車都不會開?」她不是故意要這麼刻薄,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嘴。

  「我當時沒開車,只是運氣不太好,走在路上的時候不小心被車子碰了一下,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才不信他只是被車子「碰了一下」,他的輕描淡寫瞞不過她。

  「你的腿傷有多嚴重?」

  他又沉默了幾秒,接著戲謔道:「天哪,小玉,這是你第一次主動問起我的事,如果你再這麼質問下去,會讓我覺得你真的在關心我呢!」

  錢良玉一愣,冷哼道:「少臭美!」

  即使沒與他面對面,她也知道他故意轉移話題,她就是知道。

  隨即這種洞察力又令她不由得惱怒。她從小就討厭他,為什麼還會產生這種熟稔的瞭解,好像她跟他有多親近似的?

  可是無論如何,她就是非弄清楚不可,她也說不上來原因。

  「不能再踢球也無所謂嗎?」她記得他對這項運動的熱情。

  「你就是不肯放棄是嗎?」她似乎聽見他輕歎一聲。「職業生涯結束的確令人沮喪,不過有人說上帝關上一道門的同時會另外開一扇窗,那場車禍讓我看見自己的窗子,我發現生命裡還有其他重要的東西……也許更重要。」

  「像是什麼?」

  他沒有馬上回答,半晌才用一種別有深意的語調緩慢道:「你說呢?」

  錢良玉的心跳又莫名亂了調。

  「你認為我為什麼會回台灣?」他又問。

  像是有什麼輕輕掠過心頭,但是她不願去深究,拒絕去深究。

  「我怎麼會知道!」她難掩暴躁。可惡,他總是輕而易舉地引出她的壞脾氣。「你衣服換好了沒?我要出去了。」

  「好了。」項朝陽沒再追問。

  錢良玉拿起濕衣褲,拉開布簾,看見項朝陽拿著不知從哪裡找來的大毛巾走向她。

  「你做什麼?」

  「你的頭髮還濕濕的,我替你擦一擦。」

  「不必,我自己來。」

  「你別老是用那種防壞人的眼神看我好嗎?」項朝陽語氣無奈,卻不由分說地將毛巾罩在她頭上,大手又揉又擦。「不要那麼彆扭,我只是要幫你弄乾頭髮。」

  「我說不必──啊,你動作真粗魯!」錢良玉在毛巾底下罵著。「你把我的頭髮弄亂了!」

  「不要亂動。」項朝陽竊笑,被她這種罕見的小女人嬌嗔逗樂了,他想她絕對不知道自己現在有多可愛。

  「項朝陽!我知道你是故──」

  「啊!」門口傳來的驚呼打斷她的話。「對不起!」

  錢良玉聞聲幾乎跳了起來,火速擺脫頭上的毛巾,與項朝陽拉開兩大步的距離,不自在地用手理了理頭髮。

  「對、對不起……」溫老師站在門口,神色有些慌張。「我、我應該先敲門的……我以為徐老師在這兒,抱歉打擾到你們了……」漂亮的大眼睛接著落在錢良玉身上的藍色運動服,先是有些訝異,然後黯了下來。

  「沒那回事。」項朝陽聳聳肩,語氣和善。

  但是錢良玉就沒那麼冷靜了,當她對上那雙含幽帶怨的水眸時,一種強烈的心虛和罪惡感襲上心頭。

  老天……她今天是吃錯什麼藥了?竟然跟著項朝陽陪小孩子玩丟水球,又跟他窩在保健室裡扯了一大堆沒營養的話,她明明是討厭他的呀!

  喜歡他的是溫老師,不是她……

  「項老師。」溫老師轉向項朝陽,粉頰隱隱生暈。「我班上的學生設了小吃攤,東西做得還不錯……你……你願不願意來捧捧場?」

  「好啊。」項朝陽爽快極了。「小玉,你肚子餓不餓?我們去吃點東西。」

  白癡!錢良玉留意到溫老師臉上閃過的失望,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受,但是那股罪惡感又加深了。

  「我還有事要做。」她隨口找了借口,用一種既疏離又冷淡的聲音對項朝陽說:「項老師,謝謝你借我的衣服,我會洗好還給你。」

  不等任何人開口,錢良玉頭也不回地離開保健室。

  項朝陽劍眉微蹙,俊挺的五官顯得有些懊惱。

  這是怎麼回事?小玉怎麼突然間又不理他了?

  好不容易他才讓她稍微卸下平日的防備,不久前她甚至跟他拌嘴、耍彆扭,害他偷偷高興了一陣,以為事情終於有所進展……

  「Mierda!」項朝陽把毛巾丟在一旁,忍不住咒罵,自始至終,都沒注意到另一雙愛慕的眼睛。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27 00:53:34

  第七章

  星期天下午,錢良玉整理完小公寓,正準備放鬆自己、看看書,門鈴卻響了。

  「溫老師?」

  「你好。」溫老師露出一個甜美而羞怯的笑容。「抱歉我這麼冒冒失失地就來了,我在教師通訊錄上看到你的住址,發現你住得離我滿近的,所以想說過來拜訪一下,希望沒打擾到你。」

  「沒有。」錢良玉仍是意外不已。她跟同事從來就沒有什麼私底下的往來,而她也很清楚自己在別人眼中有多孤僻。

  「我可以進去嗎?」

  「當然,請進。」不是她故意無禮,而是除了兩位好友之外,她從未有過別的訪客,一時之間不太習慣。

  溫老師帶了一盒甜點,錢良玉向她道謝,問:「你要喝點什麼嗎?」

  「開水就好了,謝謝。」溫老師環視了極簡約、以黑白色系為主的小巧公寓,在兩人沙發上坐下。「你家好前衛、好時髦。」

  「還好。」錢良玉輕扯唇角,她的好友木蘭可沒同感,不過木蘭的品味有問題,她家裡粉紅色氾濫,而且到處都是Kitty大頭貓的圖樣,有夠噁心。

  「溫老師,你找我有事嗎?」她決定開門見山。

  溫老師臉微紅,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沒什麼事……只是我才從南部搬來不久,在這裡又沒什麼朋友,我只是想說……想說來找你聊聊天,說不定你哪時候有空,我們還可以一起逛個街、喝個咖啡什麼的……」

  原來是因為孤單,錢良玉領悟。溫老師才二十五歲左右,一個像她這麼靦腆、嬌弱的單身女子要在台北生活的確有點辛苦。

  「我不是很愛逛街,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改天我們可以去喝個咖啡。」她很少這麼和顏悅色說話,可是一遇上這種「弱小動物」型的女性就是容易心軟。

  「是嗎?那太好了!」溫老師面露喜色。「良玉姊……我可以叫你良玉姊嗎?現在不是上班時間,我希望你也能叫我曉茹。」

  「欸。」錢良玉開始冒冷汗。老天,進展得真快……

  溫老師接著說:「我的養父母一直不贊成我來台北工作,他們希望我就待在台南,找個鎮上的男孩結婚生子,當個家庭主婦,你知道,有些老一輩的人就是比較傳統。」

  儘管覺得溫老師交淺言深,錢良玉還是忍不住被勾起好奇心。「養父母?」

  溫老師不自在地笑笑。「我是個孤兒,三歲的時候被我現在的父母收養,我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

  一股同情油然而生,錢良玉不知該說什麼。

  「良玉姊,你的家人呢?他們是不是也愛管東管西的?」

  她的父母跟她已經有十幾年沒有往來。

  「我爸媽向來不太管我。」錢良玉勉強牽動嘴角,她沒有輕易跟人坦露私事的習慣。

  「真好,好自由……」溫老師羨慕道。「我的養父母就我一個小孩,他們就只能管我。良玉姊,你有兄弟姊妹嗎?」

  這個問題像張陰暗的大網罩下,錢良玉頓時幾乎窒息,不,她仍是無法談到這件事……她就是沒辦法……

  門鈴這時響起,猶如溺水的人看見救生圈,她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我去看誰來了。」

  錢良玉衝到門邊,開了門,卻愣住。

  「嗨!小玉,我──」項朝陽斂起笑容,皺起眉頭。「怎麼回事?你怎麼臉色那麼差?」他關切地用指節端起她的下巴,但手立刻被拍開。

  「別亂碰!」錢良玉低斥,在深呼吸之後,她控制住情緒波動,板起臉孔。「你來幹麼?」

  他端詳了她好一會兒,確定她安然無恙之後又不滿道:「你這地方怎麼沒裝個視訊對講機什麼的,要是壞人來怎麼辦?」這棟老舊的三層樓建築他怎麼看都覺得不安全。

  「已經來了。」她悻悻然白他一眼。每次遇上他準沒好事,比遭小偷還倒楣。

  項朝陽彷彿什麼都沒聽見,展顏微笑。「你不請我進門嗎?」

  「我很忙,再見。」錢良玉正想甩上門,背後卻傳來溫老師軟軟的嗓音。

  「你好,項老師。」

  項朝陽的視線越過錢良玉的頭頂,略微訝異。「啊,溫老師,你也在這兒。」

  「我來找良玉姊聊天。」柔軟聲音裡有著掩不住的欣喜。

  錢良玉無奈,只好讓項朝陽進門。該死!她家幾時變成公眾的聊天場所?

  「嘖、嘖……你這地方怎麼只有黑與白,一點色彩都沒有?」項朝陽打量著整齊如展示間的小公寓,發表看法。

  「沒人請你來。」

  項朝陽似乎患有選擇性的重聽,逕自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薄薄的信封袋。「我有兩張佛朗明哥舞表演的門票,今晚在台北國家戲劇院,你想不想去看?我們可以在開演前先一起吃個晚餐。」

  錢良玉差點吐血。他為什麼總是能旁若無人地為所欲為?溫老師就在一旁,他不知道她的處境有多尷尬嗎?

  不,他當然不知道,這傢伙的神經向來粗得令人髮指。

  「抱歉,沒空。」即使她對這項西班牙國粹之一的舞蹈非常感興趣,也絕不屈服。

  「別這樣嘛,小玉。」項朝陽哄誘道:「這個舞團是已故的RafaelAguilar創立的,他可是二十世紀末最偉大的佛朗明哥編舞大師,今晚演的是他編的〈卡門〉,你真的不想去看看?」

  「沒興趣。」她在電視上看過佛朗明哥,這種舞蹈是力與美的組合,使她看得深深著迷,但是她死都不會對他承認。

  「我、我知道那個舞團……」溫老師嬌軟、遲疑的聲音插了進來。「他們之前來過台灣兩次,我……我一直想去看都沒買到票。」

  錢良玉看到那雙眼睛裡的期盼,頓時喉嚨發乾,胸口悶堵得緊。

  「乾脆讓溫老師跟你去看表演,免得浪費了票。」她不帶感情地告訴項朝陽,看見他笑容消失,下顎繃緊。

  她別開眼,拿起掛在牆上的鑰匙,只想盡速遠離兩位不請自來的訪客。

  「我跟朋友還有約,現在得出門了,兩位慢走。」她的語氣一點都不客氣,但是她知道溫老師不會介意。至於項朝陽的感受……她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

  公寓建築外,錢良玉跨上自己的機車,頭也不回地騎走,把項朝陽和溫老師兩人拋在身後。

  項朝陽望著那迅速遠離的身影,黑眸沉了下來。

  他既生氣又挫敗,他不明白小玉為何要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也不知道該怎麼更接近她一點。她好像在自己週遭築起了一道高高厚厚的圍牆,禁止任何人進入,每當他想辦法敲下一塊磚,她就迅速地補上兩塊石頭,教他頭痛不已、束手無策。

  他不相信她對他沒感覺。如果沒感覺,她不會在他擁抱她時軟化,即使只是短暫的片刻;如果沒感覺,她不會在他稍微刺激之下就發脾氣,事後又懊惱自己情緒失控……他瞭解她的個性,也許比她自己更瞭解。

  可惡!她為什麼要那麼頑固?為什麼就不能坦率一點?

  「項老師……」見項朝陽俊顏緊繃,一直悶不吭聲,溫老師吶吶開口。「對不起……我、我沒想到良玉姊會有那種反應,希望沒造成你的困擾……」

  項朝陽這才記起身旁還有人在。「別放在心上,不關你的事。」

  「其實項老師……」溫老師鼓起勇氣又說:「如、如果你真的找不到伴跟你去看表演,我、我很樂意陪你去……」

  項朝陽心頭一驚。溫老師的臉頰紅暈,神情羞澀,一雙大大的眼睛正瞅著他。

  他對此種眼神並不陌生,這位嬌小,漂亮的年輕女老師對他有好感。

  霎時,一個疑慮閃過腦際──

  園遊會那天,溫老師一出現,小玉的態度便冷了下來,今天她又要他帶溫老師去看表演。

  是他多心嗎?還是小玉想把他跟溫老師送作堆?

  Mierda!最好不要給他發現是真的,不然他真的、真的會很火大!

  「溫老師。」他把信封袋放到她手上,露出一個抱歉的微笑。「這兩張門票都是最前排的座位,我相信你一定會有朋友想陪你去,其實我以前就看過好幾次這個舞團的演出,今天本來是想帶小玉去觀賞,既然她不去,票對我就沒什麼意義了。」

  抱歉,他對溫老師沒興趣,他只想跟他的小玉去看舞。

  項朝陽轉身走開,留下眼眶發紅、芳心破碎的溫老師。

  *********

  「嗨,顧老頭。」

  「良玉。」顧正棠微微頷首,修養到家,側身讓錢良玉進門。沒辦法,這個黑衣女是准老婆的摯友,再怎麼難聽的綽號他也得忍受。

  「良玉,你來得正好。」江木蘭挺著八個月的大肚子走到客廳。「我正在幫寶寶想名字。」

  「木蘭,你怎麼下床了?」顧正棠性格卻略顯嚴肅的臉上出現擔憂。

  「別那麼大驚小怪,醫生早就說過我可以適當地走動走動。」江木蘭在懷孕初期差點流產,為了安胎,在床上足足躺了好幾個月,現在胎兒的狀況已經穩定。

  「如果你不想躺床上,躺在沙發上也行。」顧正棠叨念著,又向錢良玉求助。「你幫我說說她。」

  「老婆是你的,孩子也是你的,自己想辦法。」錢良玉攤手,表示愛莫能助。

  「正棠,我口渴,你去幫我和良玉拿果汁好不好?」木蘭甜甜地要求,顧正棠立刻領命,錢良玉看了忍不住想發笑。這個顧老頭,完全被吃得死死的。

  錢良玉不是第一次看見這種情形,可是今天看著容光煥發的江木蘭,和對她呵疼至極的顧正棠,忽然間,她覺得有一絲羨慕。

  另一個好友鄭飛燕在前陣子結婚了,江木蘭和顧正棠則預計在孩子出生後步入禮堂,獨自生活的,就只剩下她。

  她不需要伴侶,也不怕單身一輩子,她早已習慣一個人的日子,有足夠能力照顧自己,不需要依賴任何人,可是儘管如此,看見姊妹淘個個有了歸屬,她仍是不免感到淡淡的悵然。

  「發什麼呆?」江木蘭拉著錢良玉在沙發上坐下,問:「你不是說要在家放鬆、休息,怎麼又改變主意了?」她早上打過電話給錢良玉,邀她過來串門子。

  想到這件事,錢良玉的心情指數陡降。

  「心煩,決定出門走走。」

  「煩什麼?」江木蘭挑眉,很好奇。

  顧正棠這時送飲料過來,關切而謹慎地看了孕婦一眼,像是確定小孩不會突然破肚而出之後才離開,體貼地把客廳留給女士們談心。

  「你在煩什麼啦?」江木蘭追問,笑瞇了眼。「不會是跟項朝陽有關吧?」

  「你幹麼那麼亢奮?」錢良玉斜眼看她。孕婦都這麼詭異嗎?

  「我猜對了齁?」江木蘭很得意,接著極力慫恿。「說說看他又幹了什麼事啊~~」她對當年那個「脫衣獻女友」,把良玉氣得臉色青白交錯的項朝陽先生,印象可深了。

  「早知道就不要告訴你那傢伙回來了。」錢良玉很後悔,後悔這幾星期來常常向好友抱怨項朝陽在學校裡替她惹的麻煩,現在可好,在家待產、閒得發慌的木蘭把她的苦難當娛樂,哼,誤交損友。

  「別這樣嘛,說一下項朝陽又怎麼惹你了。」

  「不想說。」錢良玉把心一橫,不說就是不說。其實她也真的不知道能說什麼,項朝陽想去看舞蹈表演,她不想跟他去,於是把機會給了暗戀他的溫老師,如此而已。

  按理說,她應該為擺脫掉那傢伙而開心,可是她偏偏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反而煩悶得要死,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要跟木蘭說什麼?

  現在,項朝陽應該跟溫老師在某個地方消磨時間吧……然後他們會一起吃飯,一起上劇院……誰知道之後還有什麼節目……說不定他們會上夜店,說不定項朝陽會用那輛騷包車載溫老師去看星星,說不定……

  江木蘭輕啜著果汁,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好友。哇塞!真精彩~~良玉的臉上居然一下子出現這麼多種表情,一下子皺眉、一下子抿嘴、一下子咬唇,反反覆覆,變幻莫測,要不是怕良玉真的翻臉,她還真想叫正棠出來一起觀賞,免得他老說良玉像個冷面女殺手。

  幹得好啊!項朝陽,也只有你能讓錢良玉這麼反常。

  錢良玉終於回神,「你幹麼盯著我看?」

  「沒有哇。」江木蘭非常無辜地眨了眨眼,試探地說:「既然那個項朝陽喜歡你,你就給他追就好了嘛。」

  「他只是喜歡害我,喜歡替我找麻煩。」那人從小就是這樣,惡習不改。

  「是喔,大老遠從西班牙回來害你……用鮮花砸死你、用巧克力噎死你、請你去餐廳吃飯再順便毒死你……你說的沒錯,他一定用心險惡、居心叵測、狼心狗肺、人面獸心──」

  「你說夠了嗎?」錢良玉射出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眼神,江木蘭聰明地閉嘴。「不管怎樣,我討厭那傢伙。」

  「你真討厭他,還是你認為你討厭他?」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對?怎麼老跟我唱反調?」錢良玉氣悶。太好了,不只項朝陽愛惹她發火,現在連木蘭都卯起來激怒她。

  江木蘭淺歎口氣,認真道:「良玉,我只是希望你幸福,我跟飛燕都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我希望你也能有個人跟你分享你的生活。」

  「我對現在的日子很滿意。」錢良玉放緩了語調,知道好友是出自真誠的關心。「不是每個人都適合有伴侶、有家庭的生活,我喜歡自己一個人。」

  木蘭怕寂寞,所以為自己找到了顧正棠,但是她不同,從很多年以前,她就接受自己終將一個人的事實,她早已習慣寂寞。

  「你不是要替寶寶取名字?想到哪些了?」錢良玉知道她改變話題的方式很拙劣,但是她不想繼續先前的討論。

  江木蘭也很配合,不再窮追猛打。

  「你覺得顧凱蒂怎麼樣?」她的寶寶是女兒,幾個月前就知道了。

  「你女兒將來會恨死你。」這女人中毒太深,居然連小孩都要用那隻大頭貓的名字。

  「那顧甜甜呢?跟我們小時候看的卡通一樣,又可愛又好記。」

  錢良玉翻白眼。「你能想像你女兒到五十歲都還叫甜甜嗎?」

  「顧夢柔?詩情畫意又浪漫。」

  「我死都不會收一個叫夢柔的乾女兒。」太瓊瑤了。

  「好吧,顧情兒?」

  「兒?你要在你女兒的名字裡放個『兒』?!」錢良玉瞪著眼睛,終於爆笑出聲。「你乾脆就叫她『顧女兒』好啦,顧正棠的女兒,沒人會搞錯──」

  江木蘭也跟著大笑。

  終於,兩個女人笑夠了,錢良玉從沙發上起來。

  「不跟你扯了,我要回去了。」錢良玉頓了下,又說:「多謝,我現在心情好多了。」她知道木蘭在試著逗她開心,為此,她由衷感激。

  「良玉,別錯過一個真心對你好的人,別讓自己後悔。」

  錢良玉一怔,含混地點個頭,離開江木蘭的家。

  江木蘭坐在沙發上,撫著肚子,沉思的臉上出現一抹憂愁。

  「木蘭,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顧正棠從書房出來,一發現愛人臉色不對勁,馬上疾奔到她身側。

  「沒有,我沒事,我只是擔心良玉。」

  顧正棠鬆了口氣,隨即不解。在他看來,那個冷面黑衣女很獨立、很能照顧自己,實在看不出她哪裡需要人擔心。

  江木蘭淺淺一笑。「你不懂,我從高一就認識良玉,她一直都很敏感,也很固執……高二下學期,她唯一的弟弟在一場車禍中死了,我不知道詳細情形,只知道那件事對她的打擊很大,因為從那以後她便絕口不提她弟弟,而且就我知道,她有很多年沒跟她爸媽來往了……」

  江木蘭躺進顧正棠懷中,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繼續道:「雖然我們是最親近的朋友,可是良玉總是保留了一部分的自己,有些事情她就是埋藏在心底不向任何人透露。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她在硬撐,撐著一個沒人看得見的包袱……我只希望,有個人能幫她卸下那個包袱,否則她永遠不會真正的快樂……」

  顧正棠靜默不語,這種事,他實在無能為力,只能安靜地聆聽。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27 00:53:52

  第八章

  「Hola!項。」

  項朝陽一聽見那聲西班牙文的「哈囉」就知道來電者是誰。

  「Hola,山謬。」項朝陽在皮沙發上坐下,左腿架在腳凳上,把電話夾在脖子間,然後把熱敷墊壓在膝蓋上。即使已經過了兩年多,他這個開過刀的膝蓋仍會不時隱隱酸痛,需要熱敷。

  他現在正在不久前買下的公寓中,公寓位於一棟高級大廈的頂樓,從大型的落地窗往外看,可將台北市夜景盡收眼底。

  「最近過得怎樣?小姐追到手了嗎?」

  「唉……」項朝陽郁卒地長歎。他這個前任經紀人哪壺不開提哪壺,一開口就戳他痛處。花了這麼多心血,他也只有很純情地擁抱過小玉一次而已,想更進一步卻苦無機會,教他怎能不哀怨?

  「不會吧……都已經三個月了欸,依你過去的紀錄,三個月足夠把上三個超級美女,又把她們統統甩掉哩!」

  「我幾時那樣做過?Mierda!你不要隨便抹黑我的名聲好嗎!」他可是很潔身自愛的,算算過去十年中,他只交往過兩個女友,雖然兩次都只維持幾個月就結束,可也都是和平分手。說起來,他的感情生活比修道的苦行僧還空白啊!

  山謬嘿嘿笑。「要不要我傳授你幾招啊?」

  「不必,照你過去苦追貝蓮七年的輝煌歷史,我看還是算了。」貝蓮是山謬的妻子,兩人現在已育有一子一女。

  「誰說我苦追過她?明明就是她追我……」山謬哇啦啦地更正有損自己名聲的說法,企圖扭轉形象。項朝陽調整坐姿,又移了移膝上的熱敷墊,隨便他去講,反正同樣的故事已經聽過幾萬遍,他都會背了。

  燦星似的眼眸移向窗外。今夜的天空,在厚厚雲層的掩蓋下,是種深暗的灰,項朝陽的眸光跟著沉下。

  對於錢良玉,他已經不再有把握,她的屢屢抗拒,已經打擊到他原有的自信。

  難道說,他真的回來得太遲?

  十七歲時,他是個有滿腔夢想、抱負的孩子,一心只想成為職業足球員,所以得知自己將搬到西班牙時,第一反應是興奮的,然後才是對小玉的不捨。那時他是多麼單純又愚蠢啊,哪裡分辨得出什麼是愛?只知道他喜歡她、心疼她,勝過對其他任何人,想到要離開她就難過得緊,但是為了實現夢想,他最終還是走了。

  剛到西班牙時,他一有空就給她寫信,她從沒回過,接著他漸漸忙碌起來,得兼顧學業和足球,信件變成明信片,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動筆。

  距離和時間是無情的現實,他跟她,從此成為兩條平行線,各自在世界的兩端成長。

  他從未遺忘過她,卻只是將她擱在年少時期的記憶盒子裡,當作懷舊時的美麗過去。

  項朝陽不知道如果再讓他選一次,他是否還是會離開,也不知道如果沒那場車禍,自己是否會回來找她,但是在他的觀念裡,這種「如果」是毫無意義的。時間無法重來,這就是人生。

  重要的是,他回來了,在第一眼見到她時,過去對她的那份憐惜、那份喜愛,盡數湧上心頭,甚至更強烈、更鮮明,彷彿他從未離開過,他甚至懷疑自己怎能遠走那麼多年而未被思念淹沒。

  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的緣分,是她。

  想來也真有點可笑,繞了這麼一大圈,他才弄明白,原來在他還是個不懂愛的懵懂少年時,他就已經愛上她。

  只希望,他的領悟,沒有來得太遲。

  「項!項!我說了那麼久,你有沒有在聽哪?」山謬的大嗓門幾乎刺痛他的耳膜。

  「有啊,是貝蓮倒追你,不是你追她。」項朝陽敷衍道。

  「誰還在跟你說那個!」山謬暴吼,快嘔血。「我說的是更要緊的事!馬拉格的經理打過電話給我,他們想知道你對總教練的位子有沒有興趣。」

  來自西班牙南部同名城市的馬拉格隊,目前是乙組的球隊,任何一個能把他們推上甲組的教練,身價將水漲船高,項朝陽和山謬都知道這點。

  「山謬,你已經不再替我工作了。」項朝陽溫和提醒老友。

  「我當然知道,只不過我認為這是個非常好的機會,他們開出的價碼也夠高,你不用急著決定,答應我你會認真考慮考慮。」

  他不會,但是他不會立刻爭辯,山謬是出自好意。

  「好。」項朝陽應道。「我會再給你電話。」

  「那還差不多。」山謬聽起來還算滿意。

  「替我向貝蓮和孩子們問好。」

  項朝陽收了線,把熱敷墊丟在茶几上,繼續對著窗外出神。

  「張老師,小玉離開學校了嗎?」項朝陽一進入辦公室就詢問辦公桌在錢良玉隔壁的國文女老師,也不覺得自己用的匿稱有何不妥。

  他剛剛上完一堂體育課,從體育教材室回來時,發現那輛黑色的Ducati機車並不在平時的車位上。

  下午還不到四點,平常禮拜五的這個時候小玉應該會在辦公室裡。

  「我不清楚欸。」張老師搖頭。「我也才剛回辦公室。」

  「錢老師喔……」一個男老師好心告知。「我大概一個多小時前看她拿著包包走了。」

  「她有事請假啦!」從隔壁辦公室前來串門子的教務主任聽見眾人的對話,插話道。

  「請假?她有說是什麼事嗎?」項朝陽擰眉。會不會是身體不舒服?

  「她只說家裡有點事。」教務主任想了想,又說:「我記得去年這一天她也提早下班……前年好像也是……大前年……啊!」他拍了一下光禿禿的腦袋。「好像除了遇上假日,錢老師年年都會在這天早退,都是我幫她調的課。」

  項朝陽沉吟片刻,視線落在牆上的日曆,若有所思。

  他記得這個日子……

  如果他沒猜錯,他知道她現在在何處。

  「主任,我下一堂有社團,麻煩你替我找人代,我有事先走。」

  「啊!不行啦!你都沒事先講,剩下幾分鐘就打鈴了,你叫我去哪裡找人代課?!」待教務主任把話說完,項朝陽人也已經離開了辦公室。

  雲層厚厚的,天色陰陰的,今天整日都是這樣,像是要下雨又沒下,空氣悶熱得窒人,但是錢良玉沒什麼感覺。

  她仍是一身黑衣黑褲,略顯蒼白的臉上不見一滴汗水,乍看之下似乎沒什麼表情,只有那雙丹鳳眼在不經意間洩漏了孺慕之情。

  她佇立在一棵樹後,遙望著墓碑前的兩抹身影良久,不敢上前。

  今天是良偉的忌日,她總是特地等到快傍晚才來掃墓,好確保不會撞見父母,怎料今天他們出現得比她還晚,在她清掃過墓地、上完香之後才瞧見他們出現在墓園的另一個入口,於是她躲了起來。

  母親不會想見到她,她心裡很清楚。良偉死後,母親便常犯病痛,身體不是特別好,她不想惹她生氣。

  從抖動的背影,她知道母親仍在啜泣,父親輕拍著她的肩膀,彎身說了什麼,然後她拭了拭眼角,在父親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似乎準備離開。

  錢良玉的目光追隨著他們,就在她以為他們會走開時,他們轉過頭,她心中一震,對上了兩雙眼睛。即使隔了一段距離,母親的眼神仍冰冷得足以讓她卻步。然後母親轉身,錢良玉的心沉到谷底。

  她早知會如此,為什麼胸口仍會痛?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父親直直地朝她走來,她緊張地握緊雙拳。

  「良玉……你……好嗎?」

  錢良玉一時啞然,彷彿喉頭被什麼梗住了,只能僵硬地點頭。

  父親老了,兩鬢出現白髮,就連身高也縮水了,甚至比她還矮上幾公分。

  「你過得好就好……」他面露欣慰,遲疑著又說:「你……別再給我們寄錢了,我跟你媽不需要,你一個人住外面開銷比較大,把錢留著自己用知道嗎?」

  「爸……」是不是媽不願意接受?她想問,可是問不出口。

  「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你媽還在等我。」錢父頓了頓,又說:「有空的話……來看看我們,我會試著開導你媽。」

  她會受歡迎嗎?錢良玉望向遠處那個曾經豐腴、現在卻已枯萎的婦人,心中苦澀。母親甚至不願正眼看她。

  眼角瞥見了什麼,錢父的視線越過女兒肩頭看向她身後,蒼老的臉上出現一抹訝異,隨即,皺紋圍繞的眼睛閃過釋然,他微乎其微地點個頭,然後轉身走了。

  項朝陽安靜地目送著錢家夫婦離去,他來到墓園已有一會兒,足以看見錢良玉和父母之間的巨大裂縫,尤其是和她的母親。

  怎麼會這樣?他以為過了這麼久,當初的傷痛已經淡去,錢家父母會把所有的愛灌注在唯一的孩子身上,為什麼事情看起來完全相反?

  錢媽媽難道不知道,從小,小玉就渴望著她的關愛嗎?

  視線回到面前的纖瘦身影,她背著他,站得直挺挺的,項朝陽想到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她也是這樣孤寂地佇立在她家旁邊的那棵尤加利樹下,看起來堅強、倨傲,但是他知道,其實她脆弱得一折就斷。

  她這個模樣,令他心碎。

  「小玉。」怕驚嚇到她,項朝陽把聲音放得又輕又柔。

  她沒動,但是他相信她聽見了。

  他繞到她面前,伸臂,將她攬入懷中,對他來說,這個舉動天經地義,想都不必想。

  他感覺她的身子僵硬著,沒有掙扎,卻也沒有接受,一縷淺淺的失落捲過心頭,但是無妨,只要她沒有推開他就好。

  只要她不將他排拒在外,怎麼樣都好。

  然而,他還是失望了。不多久,錢良玉從他的懷抱掙脫,轉過身,看也不看他。

  「請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不要跟著我。」她走開前說,聲音裡沒有平常那種針對他的怒氣,可是也毫無溫度,彷彿他只是個礙事的路人甲。

  他要是完全聽她的話,那就真該死了!

  他不會去吵她,但是他會陪著她。

  錢良玉走出墓園,項朝陽保持著兩、三公尺的距離,走在她身後。

  她跨上機車騎駛而去,他跳上自己的跑車尾隨在後。

  天色愈來愈暗,項朝陽一路跟著她,同時慶幸自己的視力絕佳,駕駛技術不差,沒把人跟丟。當他們回到市區時,已是夜晚。

  項朝陽有些不安,她沒有往自己的公寓騎去,而是過了一條又一條的街,然後轉入一條巷子。他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但是她顯然很清楚自己的去向。

  然後他看見她在一家酒吧前停好車,收起安全帽,走進那扇不甚起眼的門。

  項朝陽把車子擠進路邊的一個空位。不是沒看見那個「禁止停車」的標誌,但是管他的,要罰就讓他們罰,他才不在乎。

  他走進酒吧,酒吧裡顧客不少,大概都是一些下班後來此消磨時間、放鬆一下的上班族男女。

  項朝陽毫不費力地在吧檯邊搜尋到那抹黑色的身影,他遲疑了下,走到角落的一張小圓桌旁坐下。從這個角落,他可以捕捉到她的一舉一動。

  但是她什麼舉動也沒有,只是沉默地坐在高腳椅上,沉默地看著酒保送來的飲料,似乎對週遭所有的一切都毫無所覺。

  「先生,請問要喝點什麼嗎?」見到帥哥,女侍者的聲音親切,服務迅速,笑靨如花。

  「琴湯尼,謝謝。」項朝陽隨口道,視線一直定在遠處的吧檯。

  錢良玉連碰都沒有碰她那杯飲料,只是用那雙幽深的眼睛注視著它,彷彿看著冰塊在杯裡漸漸融化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

  但是他知道她的心思並不在飲料上。

  他有種感覺,她年年如此,像是進行著某種不為人知的儀式。

  項朝陽的不安加深。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有些顧客離開了,有些新的客人陸續上門,人們來來去去,像是能感受到那股冰冷、陰鬱的氣息似的,沒有人在她附近坐下。那一身黑,是有點嚇人。

  黑,是種哀悼的顏色……

  這個想法閃過腦際,項朝陽忽地被一個領悟劈中──

  她在默哀。

  過了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自弟弟的死亡陰影中走出來,從來沒有擺脫那股莫名其妙的罪惡感,她只是把所有情緒藏得更深、更隱密。

  日復一日的黑色,表示她無時無刻不在哀悼……

  老天……他怎麼白目到現在才看出這一點?

  這些年來,她到底是怎麼過的?

  在震愕之間,他看見她一口飲盡那杯早就不冰的飲料,付了錢,起身走出酒吧。

  項朝陽連忙站起來,差點打翻那杯不知何時送到的酒,他扔下一張足以支付好幾杯酒的鈔票,立刻追出門,門外已下起毛毛細雨。

  「小玉!」他喊道,早把不要吵她的決定拋到九霄雲外。

  錢良玉已經坐在機車上,一見是他,臉上溫度驟降到零下。

  「我不是叫你不要跟著我嗎?」

  「小玉,別這樣折磨自己,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他把手放在機車握把上,溫聲勸道。

  錢良玉臉一白。「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戴上安全帽,拍開他的手,發動引擎,飆走。

  項朝陽追了幾步,想起自己的車,馬上鑽進跑車內,踩下油門,繼續追。

  膝蓋傳來隱隱的酸痛,夭壽喔……他這條破腿實在不適合再從事這種你追我跑的耐力運動。

  雨勢愈來愈大,透過來回擺動的雨刷,項朝陽盡全力跟上那輛黑色摩托車。

  看見她飛快地在車陣中穿梭,左躲右閃,項朝陽多次被駭得心臟幾乎停止,瞥了眼車速,俊臉立刻發白。老天……她以為她在演飛車電影嗎?!

  他簡直嚇破了膽,又不敢催油門追太緊,她一定知道他在追她,他怕她卯起來飆得更快,真把小命搞丟。

  他也只是個倒楣的過氣球員,不是特技演員,無法飆到她前面來個大甩尾,英勇無比、膽識過人地攔下她。

  Carajo!台灣的交通警察死哪兒去了,沒人能阻止那女人嗎?!

  終於,在一陣心驚膽跳、冷汗直流之後,黑色機車進入靜僻小巷。那是錢良玉的住處。她在老舊建築前停好車,摘下安全帽,項朝陽也在幾秒後抵達。

  他下車,砰地一聲甩上車門,大步朝她走去。

  「你他媽的不要命了嗎?!」他氣急敗壞,頭頂冒煙,連粗話都出口了。

  「請你不要再纏著我,這樣讓我很困擾。」

  冷冷冰冰的語調徹底激怒了他,項朝陽這輩子從沒這麼生氣過。

  「這就是你懲罰自己的方式?!」他厲聲問。「讓自己過得像行屍走肉?飆起車來連命都不要?哀悼一個亡魂哀悼到老?你以為這樣你弟弟就會回來嗎?」

  「住口!」錢良玉臉色大變,聲音透著壓抑的憤怒。

  項朝陽卻不打算閉嘴。瞧她這樣扼殺自己的靈魂,他的心很痛啊!

  「他死了!你聽見了嗎?你弟弟已經死了!死了十三年!」他揪住她的雙臂,只想狠狠地搖醒她。「可是你還活著!你到底要折磨自己到什麼時候?他不是你害死的,你明白嗎?!」

  「你閉嘴!」她忍無可忍地爆發,吼了回去。「你什麼都不懂!大家都知道是我害死他的!沒有人會原諒我!我要怎麼原諒自己?!」她的眼睛紅了,雨滴打在那張蒼白的臉龐上,沿著面頰滑下,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淚。

  他們對峙著,胸口因激動而起伏不定,兩人都全身濕透,但沒人移動。

  然後項朝陽的火氣突然消了,因為他看見一個被困在過去的十七歲女孩,敏感、易受傷,讓他的心淌血。

  「你說的『大家』……是指你母親嗎?」

  突來的溫柔完全擊潰她的防備,錢良玉淚眼模糊地望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總是能夠看穿一切,為什麼他總能理解她的痛、她的傷。

  「她永遠不會原諒我……」她哽咽,嗓音破碎,封鎖在心中多年的苦楚像是突然找到了出口,一股腦兒傾洩出來。「她永遠不會原諒我……她從來不愛我,爸爸也不管我……只有良偉愛我……可是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愛你,小玉。」項朝陽把搖搖欲墜的單薄身軀擁在胸前,緊緊地。「你爸媽不愛你沒關係,讓我愛你好嗎?我會把他們的分統統補上,由我來愛你。」

  不等她有所回應,他吻住她。

  錢良玉震驚莫名,因為他的話,也因為他的吻。

  她想推開他,可是他的唇好溫柔、好小心,彷彿她是世界上最值得寶貝的人,他的胸膛也好熱、好燙,把她冷得發抖的身子都煨暖了,她從來沒有過這種備受珍視的感覺。

  她忽然覺得很累,累得不想繼續用冷漠武裝自己,累得不想抗拒如此醉人的柔情,就這一次,她想感受這種被人捧在手心疼著寵著的感覺,她想體會,什麼叫做被愛。

  錢良玉緩緩地、試探地回吻他,吸吮著那兩片性感的唇。她的全身漸漸發熱,腦子也微微暈眩,但是她覺得不夠,她還想要更多。所以當他的吻深入到她的唇瓣之內時,她毫不遲疑地回應,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迫切,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渴求。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可是沒人留意。

  這時,項朝陽不得不喊停,他撤離自己,俊容微紅,胸口的起伏比跑完馬拉松還劇烈。

  「小玉,我們現在在你的公寓外面。」不是「裡面」,再繼續下去,他可能會把她壓在跑車車蓋上,然後他們會因為妨害風化被逮捕。

  錢良玉兩眼迷濛、雙唇微啟,向來冷漠的臉上出現從未有過的迷糊。項朝陽暗自呻吟,覺得她可愛得讓他想一口吞了。

  但是他不能,也不該這麼做,至少不是在她如此脆弱的時候。正人君子不會在她情緒不穩的情況下佔有她。

  「現在進屋裡去,洗個熱水澡,好好地睡一覺。」他輕推了她一把,不料她反手抓住他的手臂。

  「別走,證明你愛我。」

  他猛地一震,回眸瞪著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堅定地點頭,眼神一掃迷濛,閃閃發亮,閃爍著一個女王決定寵幸臣子的尊貴與邪魅,無比挑釁,無比誘人。

  好吧,他就是賤骨頭,抗拒不了女王的命令,去他的正人君子!

  「不准你後悔。」

  「我從來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她揚高下巴,傲氣過人。

  「把鑰匙給我。」他接下她給的鑰匙,拉著她上到建築的第二層樓,然後開門,鎖門。

  「不准你後悔。」他抵著牆,把她困在胸前,用熾熱的唇封住她的嘴……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27 00:54:08

  第九章

  她沒有後悔。

  但是那只是性,汗水淋漓、無與倫比的性。

  錢良玉一醒來就這麼告訴自己。

  她側首看向身邊的人。他仍熟睡著,這是她首度近瞧他的模樣,他的睫毛不特別長,卻相當濃密,輪廓俊挺,算不上漂亮,卻也挑不出瑕疵,皮膚像牛奶巧克力,有種非常陽光的色澤,當他不睜開那雙晶亮、狡黠的眼睛時,看起來是如此年輕、無害。

  她想伸手觸摸他,但隨即對自己皺了皺眉,她怎麼好像貪戀起他的容貌?這一點都不像她。

  輕輕地移開壓在腰間的手臂,她盡可能無聲無息地下了床,赤腳避開散落四處的衣物,包括那條三角形的豹紋──不,據他說那是虎斑內褲,豹紋內褲拿去洗了,跟他的紅色丁字褲和迷彩四角褲一起。

  真不曉得她為什麼會記得這種無聊的片段……

  小心地推開衣櫥的門,她取出一套換洗的衣服,走進浴室。

  從浴室的鏡子裡,她看見一個徹夜放縱過的女人,全身的肌膚滿是淡粉紅的印記。她生來膚白,所以那些歡愛的痕跡顯得特別清楚。憶及昨夜的放蕩,耳根不禁又熱了熱。

  她踏進浴缸,開了蓮蓬頭調好水溫,熱水嘩啦啦地沖刷著身體,卻沖不掉體內的那團混亂。一夜之間,她的平靜生活似乎全然失控,而她厭惡這種難以掌握的感覺。

  他說他愛她……

  但是那又如何?她又不愛他,相反地,她討厭他討厭得要死,不是嗎?

  你是真討厭他,還是你認為你討厭他?這個問題毫無預警地浮現。

  錢良玉心煩意亂地抹了一把臉,拒絕去想江木蘭說過的話。

  她硬是壓下內心的煩躁,把沐浴乳在身上抹了一遍,又把渾身上下衝個乾淨。

  她已經獨自過了十幾年,自給自足,很滿意目前的生活,她不需要愛情,她有兩個親如姊妹的朋友,她愛她們,她們也愛她,這樣就夠了。

  她不需要有個老是惹她生氣的男人介入她的生活,她不怕偶爾的寂寞,事實上,她擁抱寂寞。

  錢良玉踏出浴缸,拭乾身體後穿上衣服,心中已冷靜許多。

  事情很簡單,她昨天情緒失控,一時衝動,加上身為一個三十歲的熟女,有生理需求再自然也不過,所以她跟他上了床,有了一夜情,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又不是天底下第一個跟人發生一夜情的女人。

  對,就是如此!

  只是性而已。

  錢良玉走出浴室,頎長、結實的男性美背映入眼簾,項朝陽不知何時已經醒了,他赤裸著上身,縐巴巴的牛仔褲隨意地裹著那雙長腿,錢良玉知道他的左腿上有手術留下的淡淡疤痕,她昨晚發現的。

  項朝陽吹著口哨,在她的衣櫥前忙碌,似乎心情很──等等!她的衣櫥?!

  錢良玉定眼一看,大驚失色。

  「你在幹麼?」她衝了過去,發現地上堆了一堆自己的衣服。

  「你洗好啦?」他對她露出一個寵溺的笑。「原來你有起床氣,一大早會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可是太輕描淡寫了,錢良玉感到體內的怒氣正急遽攀升。

  「你把我的衣服丟在地上幹什麼?」她一把搶下他手中的另一件襯衫。「誰准你亂翻我的衣櫥?」

  「我起來的時候看見衣櫥開著。」項朝陽的表情很無辜,好脾氣地解釋。「裡面都是黑衣服,我就想趁你洗澡的時候把它清一清,黑衣服真的不適合你,還是丟了好。」說著,他又從櫥子裡抽出一條黑褲子。

  「你給我住手!」錢良玉又把褲子搶過來。「不准再碰我的東西!」

  「不用心疼啦,今天不上班,我帶你去採購,包準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聽說101大樓和那個什麼京華城有不少精品,我們去買個夠,你不必擔心花費,我早就想過過寵女朋友的癮。」

  女朋友?!

  體內的一根弦繃斷,錢良玉所有的焦躁不安在瞬間湧上,轉化成更多的怒火。

  「項朝陽,你給我聽好,我跟你睡了一個晚上,並不代表我就是你的女朋友,我們什麼都不是!我不是你的女朋友,也不想當你的女朋友!」

  他的笑容逝去,臉色一沉。「你後悔了?」雖說是問句,但是肯定的成分居多。

  「你說過你不會後悔。」

  「我沒有後悔。」他的指控語氣幾乎讓錢良玉退縮,但是一瞧見地上的衣服,又讓她強硬了起來。「昨晚只是性,沒有其他任何意義,也沒給你任何權利干涉我的生活。」

  「只是性?」項朝陽聲音緊繃,俊臉上烏雲密佈。「對你來說昨晚只是性?」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錢良玉別開頭,把手上衣服掛回櫥子裡。

  「有本事你就對著我再說一次!」項朝陽火大了。

  經他一吼,錢良玉的怒氣再度上升。「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到底還想怎樣?這些黑衣服是我的,我愛穿什麼就穿什麼,那是我的自由,你沒有任何權利把它們丟掉,更沒有權利介入我的生活!」

  「你稱這叫生活?!」他憤怒地指著地上那堆衣服。「這不叫生活,這叫自我折磨!我該死地有每一分權利把你從黑衣服裡拖出來,必要的話,我會放把火把它們燒個精光!」

  錢良玉氣得渾身發抖,口不擇言。

  「你有什麼權利,嗯?當我不得不面對恨我的母親、軟弱的父親時,你在哪裡?當我一個人被留在台北、夜夜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時,你又在哪裡?從你離開的那一天,你就喪失了所有的權利!」錢良玉驚駭地咬住唇。直到嘶聲吼出一切,她才知道自己當年有多麼在意他的離去……直到現在,她才發現自己從沒忘懷當時那種遭到背棄的感覺。

  內心深處,她知道自己的指責對他不公平,可是她就是無法控制住情緒。

  項朝陽錯愕萬分,俊臉上有著懊悔,有著慚愧。

  「小玉,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我當初傷你傷得這麼深……」他伸手想碰她,她卻後退了一步,大手失望地垂下。

  「原諒我,好嗎?」他輕聲懇求。「現在我回來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讓我照顧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顧。」她頑強地搖頭,決然道:「我現在一個人過得很好,如果你真心想對我好,那麼請你別再打擾我,還我原來平靜的日子。」

  項朝陽像是腹部突然挨了一拳,臉上血色盡失。

  「我回來得……太遲了嗎?」

  咬牙忍住胸口的疼痛,錢良玉謊稱:「你不必把我剛剛說的話放在心上,那只是小孩子奇怪的依賴心理,早已過去,現在我們都是成人了,各有各的日子要過,我並不需要你。」

  黑眸裡掠過痛楚,項朝陽再開口時,聲音苦澀無比。

  「小玉,我就問你這最後一次,你真的希望我從你的生活中消失?」

  她覺得喉嚨彷彿被某只邪惡的手掐住,發不出聲音,然而她咬牙,把心一橫,毅然點頭。

  「好吧。」項朝陽費力擠出一個扭曲的笑。「既然如此,我會如你所願,你放心,我不會再來煩你。Adios,miamor。」再見,我的愛。

  他撿起昨晚丟在地上的桃紅色T恤,走出她的公寓。

  錢良玉癱坐在地上,想哭,卻哭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門鈴響了,她跳了起來,火箭似地衝到門邊。

  一定是項朝陽回來了!

  以前不管她如何用話刺傷他,他總會回頭找她──

  錢良玉火速開了門,看清門外的訪客時,強烈的失望幾乎讓她滅頂。

  「早安,良玉姊,你昨天請假,我只是過來看看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錢良玉看著嬌怯笑著的溫老師,忽然對她再一次的不請自來覺得很反感。

  「我只是去辦一點私事。」她冷淡道,沒有請她進門的打算。

  「我剛剛在巷口的時候,看到一輛紅色跑車開出去。」溫老師試探地看著錢良玉,輕笑著說:「看起來有點像項老師的車,不過我想我八成是看錯了。」

  他真的走了……錢良玉心一沉,臉色更加好看不到哪裡去。

  「的確是他。」

  溫老師似乎被她直截了當的回答打擊到了,漂亮的臉上寫滿了遭朋友背叛的神情。「他這麼早就來找──」

  「抱歉,溫老師。」錢良玉疏冷地打斷她。「如果你想知道項朝陽的事,自己去問他,你喜歡他是你的事,我無法為你的感情負責。」她不是笨蛋,不會看不出溫老師對自己示好的用意。

  溫老師的臉色變了變,笑容已經很勉強。

  「我人有點不舒服,不送了。」錢良玉關上門,把溫老師阻隔在門外。

  她知道自己剛剛得罪了溫老師,但是她顧不了那麼多,她已經夠心煩,何必去管一個只想利用她的人?

  同一時間,項朝陽回到自己的公寓,心灰意冷。

  他真是自大、愚蠢得可以!

  為什麼以為在經過這麼多年後,只要他回來,小玉就會歡歡喜喜、高高興興地投入他懷抱?

  老天……她真是他所遇過最倔強、最難搞的女人,可偏偏他就是愛慘了她,也只有她,才能傷得了他。

  他被甩得乾淨徹底、毫無尊嚴,好,算她狠──

  項朝陽癱在沙發上,自嘲地笑,可是心裡好苦。看來她是真不愛他。

  就算不愛他也無妨,他愛她就夠了,可是她連機會都不給他……

  「Carajo!項朝陽,你他媽真的是賤到骨子裡了!」他忍不住罵,連自己都替自己覺得丟臉。

  眼角瞥見閃動的紅光,答錄機上有留言,他沒精打采地按下按鍵。

  「Hola!是我山謬。項,上次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人家經理正等著答案,你回來之後打個電話給我……噢,對,小姐追到手了嗎?呵呵呵……追不到的話,貝蓮要替你介紹美女,記得打電話給我。」

  項朝陽又吐出一大串不堪入耳的髒話。

  他沮喪地抓亂了頭髮,走到窗邊,看著台北市的水泥叢林,灰灰的天空……說實在的,他真的有點想念西班牙的藍天白雲,還有那蔚藍、美麗的地中海。

  在窗邊佇立了許久,心中也有了決定,他回到沙發旁,拿起電話撥了山謬的號碼。現在西班牙大約是凌晨三點,不過山謬不會介意的,頂多問候一下他媽媽。

  電話接通,果然,山謬咒罵了幾句,項朝陽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他,兩人又談了約二十分鐘,然後項朝陽收線。

  接下來,他又撥了另一組號碼,這次是國內電話。

  「喂,小舅,我是阿陽,跟你說件事你別生氣……」

  他的這位舅舅,正好是集英高中的理事長,也就是當初助他得到體育老師職位的幕後黑手,不過學校裡沒人知情。

  跟舅舅談完,也被念了一頓,項朝陽再次收線。

  現在,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得做,這是他早該為她做的……

  項朝陽找出一個牛皮紙袋,裡面是當初他僱人調查錢良玉下落的報告,他取出資料,找到了需要的地址。

  星期一,辦公室裡的老師聚集在一起,分享著最新八卦,好幾名聽眾甚至特地從隔壁辦公室來打探消息。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早上校長跟理事長在談話時,教務主任親耳聽到的,然後教務主任又跟我說。」

  「啊……」一名女老師不太敢相信。「才三個多月欸,沒見過哪個老師這麼快就離職呢……」

  「真的挺可惜的,他人緣很好,學生都很喜歡他,很少看過那麼受學生歡迎的老師……」

  「我想一定跟錢老師脫不了關係,他追她追得那麼努力,結果咧,現在卻突然辭職,我看一定是失戀了啦……」

  「說起來那個錢老師真是鐵石心腸,要是我年輕個二十歲,這麼讚的男人我一定卯起來倒追~~」一個較年長的地理老師說。

  「別說了。」一個男老師低聲警告。「錢老師來了!」

  錢良玉抱著一疊考卷走進辦公室,忽然覺得怪怪的,她眉頭輕蹙。剛剛進門前明明聽見辦公室裡頗熱鬧的,怎麼現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不過疑惑只維持了一下下,她對這些閒聊八卦向來不感興趣。

  她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了下來,埋頭改了幾份考卷,然後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不遠處那個無人的座位。

  項朝陽帶球隊到花蓮比賽去了,要去兩天,這個消息是她今早無意間聽見的,她認為這對她是好消息,因為她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

  從星期六那天他離開她的公寓後,她便沒再見過他……

  在她說了那些話後,不知道他是不是會恨她,永遠不再理她?

  猛然意識到自己在發呆,錢良玉趕緊回神。

  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這是她要的結果,不是嗎?

  錢良玉收回視線,強迫自己專心改考卷。

  「錢老師。」資深的地理老師來到她桌前,決定告知她聽來的最新情報。「項老師要辭職了,你知道嗎?」

  「什麼?」來不及阻止自己,她脫口道。

  地理老師的目光帶著譴責,像是認定她是罪魁禍首。

  辦公室裡其他人也豎起耳朵,想知道「負心女」錢老師的反應。

  「教務主任早上聽到理事長說的,項老師已經提出辭呈,只教課教到學期結束,暑假一到他就會回西班牙。」

  他又要去西班牙了?!他又要離開了?!

  她只是叫他別再煩她,沒有要他去那麼遠的地方啊!

  錢良玉的胃一陣糾結,握著紅筆的手連指節都泛白,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保持住臉上的冷靜,她絕對不會在眾目睽睽下失態。

  她看著地理老師,目光平穩,聲音清清冷冷。

  「為什麼要特地告訴我?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嗎?」

  眾人倒抽一口氣。厚~~有夠冷血!

  「抱歉,我還有考卷要改。」錢良玉低下頭,繼續看考卷,把地理老師氣得半死。

  只是沒人發現,幾乎有半個鐘頭,錢良玉都沒移動過批分數的紅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27 00:54:33

  第十章

  夕陽西斜,學校裡大部分學生都已離開學校,溫老師憂鬱地走向側校門,準備搭車回家。

  昨天聽說項老師要離職,教她怎能不憂鬱?

  大家都說項老師是因為情路受挫才辭職,因為錢老師不要他。

  她實在不懂錢老師有什麼好的,人又不是特別漂亮,個性又陰陽怪氣的,為什麼項老師就是那麼死心眼?

  本來她也覺得錢老師人還不錯,畢竟她救過她,可是後來她發現錢老師很自私,明明不喜歡項老師又不肯幫她,虧她還想盡辦法跟錢老師打好關係,結果她無情得很,上星期六還賞她閉門羹,真是有夠差勁!

  「溫老師!溫老師!」一個女學生跑了過來,是一張陌生的臉孔。

  「同學,怎麼了?」溫老師猜她是別班的學生。

  「老師,你可不可以幫幫我?」學生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

  「有話慢慢說,發生什麼事了?」

  「我弄丟了我班上的班費,我很確定掉在哪裡,可是一直找不到,老師你可不可以幫忙我一起找?」

  「掉在哪裡?」

  「跟我來。」學生拉著她走,溫老師覺得學生挺可憐,也沒拒絕。

  不一會兒,溫老師發現自己正接近那個讓她惡夢連連的鐵皮屋,她本能地抗拒,但是女學生揪緊了她的手。

  「就在後面的草叢裡,老師你幫我找一找。」學生焦急的語氣讓她不忍。

  她們來到鐵皮屋後方,溫老師發現事情不對勁的時候已經太遲,三個比她高大不少的女生圍了上來。

  「還記得我嗎,溫老師?」帶頭的女生約有一七五公分,沒穿制服,溫老師腿都嚇軟了。那是前陣子威脅過她的太妹學生。

  幾天前才聽說太妹學生因校內吸煙被總教官記了第三支大過。

  「你、你、你……不是被退學了嗎?」溫老師結巴,背脊幾乎貼上鐵皮屋的牆,悲慘地發現剛剛騙她來的學生已經開溜。

  「是啊……」太妹瞇起雙眼,目露凶光。她最近可堵爛得要死,被退學又被家裡老頭海削一頓,連零用錢都大幅減少,一切都是拜學校的老師、教官所賜。

  「我也不想為難你。」太妹走近,一根木棍在掌心拍呀拍,笑得極為奸邪。「只要你告訴我那個姓錢的黑衣女住哪裡,我就放你一馬。」

  集英高中為確保教師隱私,向來不對學生公開教師們的住址,教師通訊錄也只有教職人員才有,太妹找不出錢良玉的住址,決定從膽小如鼠的軟柿子溫老師身上下手。

  「讓、讓你退學的是總教官……你找錢老師做什麼?」儘管快哭了,溫老師還是鼓起勇氣問。

  「我最堵爛的就是她!」事實是,總教官是個高頭大馬的男人,而且聽說家裡幾個兄弟都是警察,她惹不起。此外,比起總教官,她更恨那個黑衣女,恨她一下子連記她兩支大過,也恨她那種冷傲、囂張的態度。

  「快把她的住址給我。」到時她會叫混道上的男友帶人去教訓那個黑衣女。

  「我、我、我不能……」溫老師連聲音都發抖,聽起來一點都不堅決。

  「不說是吧?那麼我會找人劃花你的臉,強姦你,然後再把你賣去做雞。」太妹惡狠狠地威脅。

  如果溫老師不是那麼膽小,她會發現太妹的話很像黑社會港片裡的對白,可是她快嚇死了,哪注意那麼多。

  況且……況且她也覺得錢老師的態度很差,需要改進,需要學著謙和些。

  選擇就在那一念之間。

  「如、如果我告訴你錢老師的住址……你會放過我?」

  「我說會就會,你怎麼那麼囉唆?快說!」

  出於自保的本能,以及女人的嫉妒心,溫老師供出了錢良玉的住址。

  晚間十點半。

  錢良玉手中拎著購物袋,走在回公寓的路上。稍早,她發現家裡的洗髮精和牙膏都已經用完,於是決定到便利商店購買這些生活必需品。商店只在三條街外,所以她沒騎車,把這段路當散步。

  這一帶向來安靜,住戶不多,僅有的一些店家也早已關門,晚上九點以後少有人車往來,所以當她聽見轟隆隆的車聲時,本能地頓下腳步,轉過頭,刺眼的車燈讓她的眼睛瞇了起來。

  「就是她!」一個女聲喊道。

  三輛摩托車在錢良玉週遭停了下來,將她團團圍住。

  車上騎士一一下車,錢良玉警戒地看著他們,對方總共是三個阿飛型青年和一個坐在後座的高個兒女孩。

  錢良玉立刻認出那個被她記了兩支大過的小太妹,聽說幾天前才被退學。

  看來小太妹尋仇來了。

  「聽說你很跩喔,老師~~」一個穿著超「台」夏威夷衫的粗壯青年逼近她,口臭熏得她皺眉。

  「你們想怎麼樣?」錢良玉冷眼看著他們,只有她知道自己的手心正微微冒汗。對方來意不善,而且人數比較多。

  「也沒想怎樣,不過你惹我馬子不爽,老子想替她討回這筆帳。」這次說話的人瘦得像竹竿,臉長得像猴子。

  如果不是情形不妙,錢良玉真想叫小太妹去配副眼鏡,找到這種男朋友,眼睛肯定有毛病。

  「阿彪!不要跟她囉嗦那麼多,快給她一點教訓!」小太妹命令男友。

  錢良玉出其不意地把購物袋摔到阿彪臉上,正想趁這空檔逃跑,怎料她身後的第三個男子一把扯住她的頭髮,她痛得淚水幾乎湧出。

  「X!死賤人!鼻子都被你打歪了!」阿彪揉著臉,火冒三丈,一巴掌甩在錢良玉臉上。

  頰上熱辣辣的,錢良玉的倔性子也被激了起來,她生來吃軟不吃硬。

  「反正本來就不帥。」她輕蔑地冷笑。

  「媽的!爛貨!」阿彪的手又舉了起來,錢良玉咬緊牙關,閉上眼,準備承受另一個耳光。

  「啊呀!」痛呼,來自阿彪。

  錢良玉訝異地睜眼,阿彪正在流鼻血,這下鼻子真的歪了。

  揍他的是項朝陽!錢良玉又驚又喜。

  「小玉,你沒事吧?」項朝陽問著,揪住阿彪的衣領,給他一個球場上常用的頭捶,阿彪頭昏眼花地跌在地上。

  「我沒──唔!」錢良玉悶哼一聲,擒住她的男子又用力地扯了下她的頭髮。錢良玉真的火大了,抬起腳跟,使勁往下一踩。

  「靠!我的腳!」背後的男人鬆手,跳腳,痛得唉唉叫。

  粗壯青年撲向項朝陽,兩人打成一團,錢良玉心焦如焚,想幫忙又不知從何幫起,這時眼角捕捉到地上的動靜,那個叫阿彪的猴子臉正從地上爬起來,神情陰狠地瞪著項朝陽,像是已惱羞成怒。

  他手上有什麼東西閃爍了下,錢良玉仔細一瞧,魂飛魄散。

  那是一把瑞士小刀。

  「小心!他有刀!」她對項朝陽大喊。

  「阿彪!」呆站在一旁的小太妹也嚇壞了。

  但是已經太遲,項朝陽剛一拳把粗壯青年打得倒退好幾步,來不及轉身,阿彪撲上前,把刀戳進他的腰後,抽出,項朝陽的身體劇烈地一震,痛哼一聲。

  錢良玉覺得那把刀像戳在她身上,她想也沒想地衝到項朝陽身邊。

  其他人都傻了,連阿彪也呆呆拿著沾血的小刀,像是完全不敢置信。

  然後小太妹歇斯底里地尖叫:「啊──阿彪,你殺死他了!你殺死他了啦!啊──我只要你教訓她而已!你幹麼殺人?!你殺死他了啦!我們會被抓──」

  「閉嘴!」錢良玉用身體支撐著項朝陽,狂亂怒吼:「快叫救護車!」

  小太妹被她的氣勢震懾住,張著嘴巴。

  而幾個阿飛都是「俗仔」,惹出麻煩便只想溜之大吉,他們迅速跳上車,小太妹也被男友拉上摩托車,所有人一個跑得比一個快,錢良玉恨得只想殺人。

  「你好凶……」項朝陽虛弱地笑道。

  「你別說話!」她想凶他,可是氣勢無影無蹤。「你有帶手機嗎?」

  他吃力地從牛仔褲裡掏出手機,她一把搶過,迅速撥號,叫了救護車,收好手機,找到他的傷處。

  傷口在他背後腰上幾公分的地方,靠右側,天藍色的襯衫已被染成紅紅的一片,錢良玉感到一陣胃酸湧上喉間,但是她努力壓下反胃的感覺。

  「你可以走嗎?」她問。項朝陽點頭,她把他扶到電線桿旁,讓他靠著水泥柱。

  「別擔心,死不了……」他扯動嘴角,但是劇痛使他的笑容有些扭曲。

  「你白癡嗎?!」她嗄啞地吼他,嗓音顫抖著。「有手機怎麼不先報警?逞什麼英雄!」

  「我看到他們打你,一時沒想那麼多……」他伸手輕撫著她紅腫的面頰,又心疼又關切。「還很痛嗎?」

  受傷的是他呀!錢良玉望著那有些蒼白的臉,搖了搖頭,眼眶刺痛了起來。

  「那些人是衝著我來的……」她不禁哽咽,悔恨交加。「如果不是我得罪了那個小太妹,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小玉。」項朝陽凜起臉色。「不是你的錯,是那些混混自己不學好,你不能總把罪怪在自己頭上,他們就算不找你的碴,也會找借口找其他人的麻煩。」

  可是他不是其他人啊!

  錢良玉心中立刻反駁,視線又落在他的傷口上。那抹刺眼的暗紅正逐漸擴大,他仍在流血,救護車怎麼還沒到?

  她好擔心,好害怕,就像弟弟騎車離家的那一夜,她失措、慌亂,冰冷的恐懼竄過全身,令她渾身發抖。萬一項朝陽流血太多怎麼辦?萬一那些穿白袍的醫生又告訴她他們無能為力怎麼辦?

  萬一……

  如果項朝陽出了什麼事,她也不想活──

  眼眸倏地大睜,錢良玉震驚莫名,被腦中浮現的念頭嚇了一跳。

  老天……她從來不知道他對她竟然是如此重要……

  「別哭啊……」項朝陽輕拂去她頰上的淚水,發現她的神情不對勁。「怎麼了?」

  「沒什麼。」錢良玉搖頭,暫時甩開這個突來的領悟,他的傷勢更緊急。眼看著他的臉色愈來愈慘白,血愈流愈多,她等不下去了!

  「你的車呢?我載你去醫院。」她不敢騎機車,他看起來彷彿隨時會暈厥。

  「我直接從火車站搭捷運過來,沒開車。」項朝陽歉然道。他才剛從花蓮回來,一跟球隊分開就來找她了。「我只是想親口告訴你,我已經辭職了,以後你不用擔心會再看到我……」

  錢良玉的心頓時沉到谷底。是啊,她成功地趕走他了……

  儘管昨日就知道他會離開,聽他親口說出仍是一大打擊。

  救護車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她的愁緒,兩分鐘後,他們已在前往醫院途中。

  一路上,錢良玉緊緊地握著項朝陽的手,心中不斷地對上天懇求道:

  拜託,請別讓她失去他……

  拜託,請讓他的傷勢無礙……

  拜託,請讓他盡快復原……

  拜託,請別讓他離開她……

  因為她需要他……

  因為她愛他。

  錢良玉停在病房外,裹足不前。

  項朝陽受傷已是前一晚的事,所幸他的傷口不深,沒傷及內臟,在急救治療之後,已無大礙,只需住院兩、三天,而整件事也已經報警處理。

  她在醫院裡待到大半夜,最後在項朝陽的堅持之下才回公寓休息。今早,她先到學校一趟,交代了事情經過,又替自己和項朝陽請了假,才又來到醫院。

  只是現在,她忽然有些卻步,心中忐忑著。

  如果她開口,他是否會為她留在台灣?

  她有那個權利要求嗎?在她對他如此絕情之後?

  他會願意嗎?他還要她嗎?他……還愛她嗎?

  錢良玉到天明都未合眼。這些疑問在腦中盤旋不去,在幾番掙扎後,她決定放手一搏。

  然而儘管決心已下,真正付諸實行卻不容易,她害怕聽見不想聽的答案。

  深吸了一口氣,錢良玉趕跑心中的怯懦,走進病房。

  「小玉,你來啦。」項朝陽一見是她,立刻露出微笑。他正靠著床頭坐著,方正的下巴上有著隱隱的淡青色鬍渣,看起來有點落魄,不過氣色不錯。

  「你吃過早餐了嗎?」話一出口,錢良玉才發現這個開場白有多蹩腳,都已經十點多了。

  「早吃過了,來,過來這邊坐。」他指著床邊的椅子,等到錢良玉走近坐下,那兩道劍眉卻擰了起來。「你沒睡好嗎?怎麼黑眼圈都出來了?」

  「我睡得很安穩。」錢良玉撒謊,趁著勇氣尚未消退,接著道:「我……有件事想問你。」

  「你說。」

  她咬了咬唇瓣,下定決心道:「你……是不是非得去西班牙不可?」

  他微怔,然後陷入沉默,錢良玉的心涼了半截。

  果然,他已決定離開……

  「那裡有個不錯的工作機會。」項朝陽終於出聲。

  「你在這裡也有工作,難道你不喜歡在集英帶球隊?」她不願太快放棄。

  「我在這裡工作得很開心。」他勾唇微笑,卻笑得有些無奈。「但是我要是繼續待在這裡,會忍不住去煩你,你不會喜歡那樣。」

  「我不會介意!」她衝口道,耳根子卻不爭氣地熱了。

  黑亮的眼眸注視著她,有些莫測難辨,他又有好半晌不說話,錢良玉感到空前的緊張,又同時氣惱自己。

  可惡!她怎麼表現得像個情竇初開的愚蠢小女生?!

  「小玉,你是在要求我留下來嗎?」他輕問,溫和的嗓音卻沒洩漏任何想法。

  「如果……如果我是呢?」他會留下嗎?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她心中七上八下。他為什麼不直接回答「好」或「不好」?

  「為什麼你想要我留下來?」

  錢良玉咬牙,即使對她百般困難,她仍是願意放下身段。

  「我……我不希望你離開。」

  「為什麼?」項朝陽再次追問,似乎對答案不是特別滿意,錢良玉卻被問得有些惱了。

  「我要你留在我身邊!這樣還不夠嗎?」她口氣直衝,心中十足彆扭。他不知道這對她有多困難嗎?她又不習慣把那些噁心的告白掛在嘴上。

  她不高興地看著項朝陽,卻見他驀地咧嘴笑了,是他慣有的那種很燦爛、又有點欠扁的笑容。

  「夠!當然夠!」他看起來開心極了,只差沒跳起來大聲歡呼。

  她怔住,原先的焦躁煙消雲散。「所以……你不走了?」

  項朝陽頓了頓,看起來很故意。「你親我一下我就不走。」

  壓在心頭的大石塊頓時落了地,強烈的喜悅和釋然同時襲上,她甚至來不及答話,就被他拉到身前,封住了嘴。

  溫暖的唇在她嘴上輾轉吸吮,錢良玉不多久便全身發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任他將火熱的舌探入口中,並忘情地回應他的撩撥、引誘。

  「咳、咳……」

  唇舌交纏的兩人沉浸在情人的嬉戲中,對外界的干擾毫無所覺。

  「咳、咳、咳……咳!」

  加重的咳聲竄入耳膜,錢良玉猛然驚覺──他們正在醫院病房裡,記得連房門都沒關呢!

  理智在瞬間回籠,她幾乎跳了起來,回頭一看,見到房內多出來的訪客時,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那是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身材瘦高,神情嚴肅……一個她認得的人。

  「理、理事長……」錢良玉難得地臉紅了,對這個幾年前錄用她的男人,她向來有著三分敬重。這下臉可丟大了……

  「錢老師,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跟項老師談談。」理事長的臉色有點難看,想必對剛剛見到的激情戲碼很有意見。

  錢良玉汗顏,同時又不禁訝異,她不久前才通知學校,看來理事長應該是一接到消息就趕來了。不過她沒多問,順從地點頭,臨走前瞥了眼項朝陽,後者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貓,有點不知死活。

  「我到樓下餐廳買點東西。」錢良玉拿起包包,走到門口。

  理事長一直等到她離開後才轉向床上的傷患。

  「還有力氣跟女人親熱,看來你也沒傷得多嚴重。」硬邦邦的聲音讓項朝陽縮了縮脖子。

  「嗨,小舅。」

  「你還敢笑!」理事長可不吃他那套。「不像話!追女人追到橫著進醫院,你還有什麼把戲不敢用?!」

  「冤枉啊,小舅~~我又沒計劃這件事。」項朝陽的眉毛拱成一個「八」字,露出小媳婦的表情。「我還沒勇到演出這種苦肉計啦!被刀捅到很痛的咧~~」

  「你活該。」罵歸罵,理事長的表情逐漸緩和下來。「那現在是怎樣?假辭職的戲碼取消了?我看你跟錢老師的進展挺神速。」

  項朝陽當作沒聽見最後那句譏諷,笑得可開心了。「是啊,她已經開口要我留下來。」唉,為了逼小玉表露真心,他可真是絞盡了腦汁,下了猛藥,辛苦呀!

  「真是胡鬧,把我都拖下水。」理事長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也不知道你那腦子裡裝的是什麼?要是錢老師到最後都沒開口留你,你怎麼辦?真的飛去西班牙?」

  「是啊。」項朝陽厚臉皮地笑著。「我會去看爸媽,幾個禮拜後再回來,然後你會再給我這個二度失業的可憐人一個工作機會。」然後他會再接再厲,繼續追小玉。

  「亂七八糟……」理事長歎氣,拿他沒轍了。「真搞不懂你爸媽怎麼會養出你這樣的兒子,我有點同情錢老師了,被你纏上甩都甩不掉……」

  門外,錢良玉沒再繼續聽下去,只是靜靜地轉身走開。

  她離開病房沒幾步就折返,打算問項朝陽和理事長是否想要什麼冷飲,不料卻聽見了項朝陽和理──不,他舅舅之間的對話。

  原來他並沒有真正打算辭職,只是故意藉此刺激她,那麼剛剛在她好不容易開口要求他留下來的時候,他表現出來的態度都是裝的,實際上心裡樂翻了……那個可惡的傢伙!

  錢良玉暗罵,然而粉唇卻不由自主地勾起。

  她該生氣的,可是她發現自己氣不起來,反而覺得胸口被一種甜甜的滋味充得滿滿的。為了她,他也算煞費苦心了……

  她不知道若是沒有發生昨晚的攻擊事件,她是否會及時發現自己對他的感覺,也許遲早還是會的,因為她實在無法想像再一次跟他分開。

  一陣熟悉的鈴聲打斷了錢良玉的冥想,那是她的手機,她想起自己在醫院,於是迅速取出手機按下通話鍵,並快步走到戶外的停車場。

  「喂?」

  「良玉……」電話中是個略顯蒼老的男聲。

  「爸?」錢良玉好驚訝,沒想到來電的竟是父親。

  「良玉,你這個週末有空嗎?」

  「嗯。」她簡短應了聲,不明白他為何問,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那好,我跟你媽想……想上台北看看你……」

  錢良玉這下子真的呆住了。他們想來看她?

  「爸,你剛剛說……」她忽然覺得說話有些困難。「你……跟媽要來看我?」

  電話裡先是一陣歎息,然後錢父的聲音似乎充滿了懊悔。「良玉,我跟你媽對不起你……我們都只想著自己失去了兒子,卻從來沒想過你也失去了弟弟,是我們錯了……」

  錢良玉摀住嘴,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哭出來。

  「要不是阿陽把我們說了一頓,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你這些年來吃了多少苦。」

  阿陽?錢良玉再次錯愕。「項朝陽去找過你們?」

  「是啊,他上星期六特地開車下來。」

  星期六……不就是她把他趕跑那天?他居然還為了她去找她父母……

  「他說的沒錯,我跟你媽一直都放不下死去的良偉,卻忘了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你是我們剩下的唯一血脈了,不該受到這種待遇,是爸爸沒用,老是怕你媽受刺激,不敢跟她爭論,任她鑽牛角尖了十幾年。」

  「那現在媽她……」她原諒她了嗎?錢良玉遲疑著,不敢問。

  「你也知道你媽有多頑固,要她想通可能還得花一點時間,不過我想那是遲早的事……」錢父這時輕笑一聲。「還是阿陽有辦法,他跟你媽說,你一定不介意將來第一個兒子姓錢,如果她繼續沒理由地責怪你,這輩子就別想抱到姓錢的孫子。」

  兒子?!虧他想得出來……錢良玉又好氣又好笑,她要從哪裡變出兒子來?

  「良玉啊,那孩子對你很有心,你要好好待人家。」

  「我知道。」

  錢良玉收線後,心中激盪不已,只覺得幸福得想哭。

  她知道母親不會在一夜之間原諒她,也知道她那重男輕女的觀念根深柢固,但是沒關係,只要有了一個開始,相信未來的情況會漸漸轉變。

  一切都是因為項朝陽……

  他呀……真是個厚臉皮的傢伙,可是教她怎能不愛他?

  這一刻,她確定,就算昨夜他沒有受傷,她也會發現自己對他的愛意。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1-12-27 00:54:46

  尾聲

  「不要這樣拉拉扯扯的,我們現在在學校,很難看欸。」

  「牽個手而已有什麼關係……」項朝陽再一次拉起錢良玉的手,然後再一次被掰開。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在學校裡,我們就只是同事的關係。」

  「可是明明每個人都知道我們在一起啊。」他很不解也很委屈,覺得自己像見不得光的地下情夫。

  錢良玉猛翻白眼。有種人就是完全不知道「低調」兩個字怎麼寫,走到哪裡都愛引人注目,講都講不通。

  懶得再跟他爭辯,錢良玉走向教學大樓,把一臉哀怨的男友拋在身後。

  一路上,不少學生睜大眼睛瞪著她,她知道原因,但是她目不斜視、面無表情,當他們統統都是石頭。

  當她進入辦公室時,所有教職人員瞠目結舌,室內一片靜默,她仍是一派冷靜、若無其事,直到身後的男人放大嗓門──

  「怎麼樣?美吧?贊吧?我幫她選的洋裝喔!你們覺得怎麼樣?小玉是不是很漂亮?」項朝陽邀功似地詢問所有呆若木雞的同事。

  眾人目不轉睛地瞪著錢良玉,一時之間完全反應不過來。

  她身穿淺紫色連身洋裝,烏黑長髮披落在肩頭,膚白、纖瘦的她,乍看之下像個風姿綽約、飄逸動人的翩翩美女……除了那號破壞整體感覺的表情。

  嗯,是錢老師沒錯,那張冷冷淡淡的臉龐,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只是……很不習慣哪……

  「我跟你們說,我家小玉穿什麼都好看,我本來想跟她穿情侶裝,可是她害臊,會不好意思……」

  「項老師,那件洋裝在哪裡買的?」一個女老師率先回神,問道。

  「就在101二樓的那家叫什麼來著……我想想……」

  「項老師,你跟錢老師什麼時候結婚?」有人又問。

  「項老師,我一直想問你,你那頭髮在哪裡剪的?」一名男老師也湊上前,很快地,眾人將項朝陽圍住。

  錢良玉在辦公桌前坐下,努力壓下想拿頭撞牆的衝動。愛上這種有著孔雀性格、招搖愛現到極點的男人,她認了,真的認了……

  「錢老師。」嬌軟的嗓音在辦公桌前響起,錢良玉抬頭,看見了溫老師。

  「你……你今天很漂亮。」

  錢良玉一愣,略微僵硬地點個頭。「謝謝。」

  在項朝陽受傷後的第三天,溫老師曾向他們道歉,坦承是她給了小太妹住址,但事情已經發生,他們也不想再追究誰該負責任。

  錢良玉只知道一點,她也許永遠都不會與溫老師成為真正的朋友。

  「錢老師。」溫老師遲疑著又說:「項老師是個很好的人,我祝你們幸福。」

  錢良玉的視線移到辦公室另一端,看見項朝陽仍在跟同事東家長西家短,淡漠的臉上露出一抹淺淺的笑。

  是的,跟這個趕都趕不走的傢伙在一起,她想,她會幸福。

  【全書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