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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藥] 宦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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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3:47
標題: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蔡仲子 於 2022-1-31 10:48 編輯
宦寵
作者:綠藥
【
內容簡介
】:
世人皆知掌印太監裴徊光,奸詐陰戾,隻手遮天。
皇帝崩逝,人人都說掌印不會留下小太后性命。
祭天大典,他於萬萬人面前,伏身在她腳邊,為她托起宮裝裙擺。
他是活的邪魔,生來為了覆滅,卻唯願做她的臣。
沈茴受夠了白日當太后,夜裡給太監當對食的日子,忍不住踢他:不要再打哀家的主意了成不成?
裴徊光望著她的目光噙著近乎瘋狂的繾綣,啞著嗓子說:不成。
於裴徊光而言,沈茴是浩穹月,而他是鄙髒的泥。
可即使爛透了,也要用盡所有偏執,冒天下之大不韙得到她。
將這紅牆深宮變成他與她的歡海,至死方休。
一句話簡介:毀天滅地瘋太監VS果敢貌美小太后
立意:善意不泯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4:25
第一章 喜床
烏雲遮月,落雪泠泠。
在這透骨奇寒時節,又過丑時,萬家燈熄,唯沈府一片燈火通明。只因明日是立后大典,而這皇后人選正是沈家的小女兒。
八年間,沈家竟是出了三任皇后。
此等榮耀,沈家卻無半點喜氣。那掠過枯枝的凌冽寒風中,甚至夾著壓抑的啜泣聲。
「我到底得罪了哪路神魔,要這樣罰我們?」沈夫人望著寶瓶裡的紅梅,失魂落魄,哽咽的聲音裡裹著絕望。
沈元宏背對著自己的夫人,站在窗前。半晌,他才沉聲開口:「這是喜事,莫要哭哭啼啼!」
「喜事?」沈夫人一下子站起來,悲痛難捱,「兩個兒子戰死疆場,屍骨無存。阿荼以身殉國,阿菩被毀姻緣強納入宮血枯而終。現在連阿茴也要送進宮受苦!」
沈元宏閉上眼睛,握著枴杖的手緊了又緊。
沈夫人提高了音量,近乎嘶吼:「阿茴是我們最後一個孩子了!」
「莫要再說了!明日吉時萬不可拿出一張哭臉!」沈元宏握著手裡的枴杖,用力點了點地面。
沈夫人跌坐回椅中,心下惶惶,無聲落淚。
片刻靜謐後,沈元宏拄著枴杖,推門出去。一出了屋,寒風刀子似的往他身上割。沈元宏全然顧不得,大步往外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雪天地滑,他手中的枴杖終是打了滑,整個人狠狠地摔倒了。
跟在後面的忠僕想扶不敢扶,默默低下頭。
沈元宏大口喘著氣,沒急著起來。他抬起頭,任冷雪落在臉上。
倘若還拿得動刀,今日就算是背上亂臣賊子的千古罵名,做了反賊又如何?即使……他曾拿命來守這山河。
可是,他老了。
別說刀,就連枴杖都快要握不住了。
或者……倘若他的兩個兒子還活著,今日定然也護得住他們的小妹妹。
沈家父子英勇忠烈,為國賣命一傷兩亡,最後竟護不住後宅女眷。他捨命拼前程最初所為的,不過妻兒衣食無憂。假如知道最終落得今日子女一個個慘死的下場,他寧願不曾從戎,未有戰功!亦不會從小教兩個兒子報效朝堂。
「父親!」
聽見小女兒的聲音,沈元宏的身體僵了一下,他不想女兒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試了兩下,卻並沒能站起來。他咬著牙,腮幫子崩得緊緊。
沈茴提裙跑來,費力將父親扶起。然後她在父親身前蹲下來,素白的小手仔細去擦父親身上的雪污。
「都已經這麼晚了,又天寒路滑,父親還是早些歇著才好。」沈茴抬起頭,露出一張般般入畫的芙蓉面。鮮紅的兜帽越發襯得她明眸雪膚,姿色天然。偏偏她年歲還小,明眸不染塵雜,帶著一抹乾淨純粹的稚氣。
望著小女兒乖巧的樣子,沈元宏將她拉起身,苦澀叮囑:「明日莫要出差錯。」
「女兒曉得。」沈茴溫聲回話,臉上掛著淺淺的笑。
沈元宏瞧著女兒無憂純稚的樣子,更是心酸。他壓了壓情緒,才繼續開口:「陛下……喜怒無常,阿茴要保護好自己。」
沈茴點頭。
她知道,這人間帝王是多麼昏庸淫暴。她輕輕垂下眼睫,藏起眼中的厭惡和恨意。
「我扶父親回去歇著。」
沈茴給父親母親做了小襖,千趕萬趕在入宮前做好,親自送來。
明明沈夫人為了小女兒哭了半宿,見小女兒過來,反倒立刻擺出一張慈愛溫柔的笑臉,千言萬語也不過囑她照顧好自己。
實在是太晚了,沒說幾句話,沈茴便得回去了。
「阿茴。」
沈茴轉過身,抬手扯高兜帽,抬眼望向站在簷下拄拐的父親。雪越下越大了,落在父親斑白的鬢邊。
「陛下早年尚非如此,都怪司禮監的那群閹人……」沈元宏說得憤恨,卻又嘆了口氣,頹然道:「莫要仗著皇后身份欺辱那群閹人。尤其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裴徊光。」
沈茴點了下頭,緊接著又一次重重點頭,把父親的話記在心上。
其實,就算父親不說,她也曉得。
——這天下誰又敢招惹司禮監掌印太監裴徊光?江山萬里在他腳下,皇族帝王不過他的籠中雀。
他就是人間惡鬼,是活的邪魔。
‧
翌日,天才濛濛亮,整個沈府掛起大紅的燈籠,目之所及,一片鮮紅之色。遠處山雪相襯,更顯得喜氣溢溢。
沈茴坐在鏡前,由著宮婆為她梳妝挽髮。
兩個丫鬟站在寶屏旁竊竊私語。
沈茴收起思緒,轉眸疑惑望去。
大丫鬟沉月立刻疾步走過來,俯身在沈茴耳邊小聲說:「表少爺昨晚連夜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不由地,沈茴眼前浮現表哥蕭牧那雙通紅的眼睛。
「阿茴,哭什麼?你的兩個哥哥不在了,不是還有我嗎?」
「阿茴,保護好自己。」
「阿茴,你等我。」
表哥的話再次跳進沈茴的耳中。沈茴迅速閉了下眼睛,忍下眼中的酸意。
所有人都叫她保護好自己。
她會的。
‧
鳳輿在儀仗的簇擁下,穿過都城,入了宮,在正殿停下。沈茴將手搭在宮嬤的小臂上,緩步拾階而上。
鳳冠珠簾輕晃,割亂視線,沈茴望向高處的帝王。
皇帝眼底一片青色,那是重慾留下的痕跡。可即使這般,尚能瞧得出皇帝年少時的俊朗神姿。
沈茴終於走到高處,立在皇帝身側,望向下方烏壓壓的人群,聽著百官拜賀之聲,久而不歇。
冊封禮畢,在樂部奏樂聲中,沈茴轉身,往皇后所居的永鳳宮去,最終坐在繡滿金絲翔鳳的大紅喜床上。
她抬眼,打量這永鳳宮。
這洞房之禮本該在永鳳宮舉行,可皇帝已多年不曾踏足永鳳宮,到了吉時,令皇后沐澤之後,再往元龍殿承歡。
聽說,這永鳳宮是皇帝為她長姐所建。
聽說,她的二姐正是躺在這張床上,流盡最後的血,耗乾最後一口氣。
沈茴搭在床沿的指尖顫了顫,心尖尖跟著疼了一下。她細白的手指慢慢蜷起,悄悄攥起了拳。遮面的珠簾遮住她微微泛紅的眼睛。
她先前還可以眉眼含笑讓家人放心,如今真真離了家獨自困在這紅牆深宮裡,那深藏在心底的懼意才慢慢開始暈開。
畢竟,她不過是個剛剛及笄的小姑娘罷了。又因幼時體弱跟著外祖母生活在江南小鎮,這京都的勾心鬥角權貴嘴臉,實在是接觸的不多。
宮嬤進來,畢恭畢敬行了跪拜之禮。宮女魚貫而入,皆雙手捧著一干巹禮之物。
沈茴心頭一緊。
皇帝荒淫,宮嬪不盡其數,宮婢臣妻隨意採擷。民間暗傳皇帝早就被女人榨乾,更甚有人傳皇帝早晚要染了髒病,斃在女人身上。
這樣的帝王,又害死了她的姐姐,即使如今遵旨當了皇后,沈茴又怎麼可能歡喜溫順地侍奉?
沈茴垂眸,摸了摸腕上精緻的銀鐲。銀鐲做工精良,一環一環竹骨相扣,十分別致。
「娘娘,該沐浴更衣了。」
沈茴眼睫顫了顫,將手遞給宮嬤,由著宮婢侍奉著脫下繁復厚重的宮裝,沐澤之後,換上一身正紅的襦裝常服。
從始至終,宮嬤在一旁盯著,將沈茴髮間的簪子取下——侍奉君主,身上自然不得有尖利之物。收拾妥當之後,沈茴乘坐軟轎,去了元龍殿。
沈茴忐忑坐在明黃的龍床邊上,等著。
直到皇帝醉後歸來。
‧
元龍殿響起叱喝摔砸之聲,宮人跪了一地。
緊接著是拔劍之聲,皇帝身邊的小太監就這樣人頭落地。人頭軲軲,鮮血髒了鎏金地面。
沈茴裹在被子裡,隔著屏風,驚恐地望著皇帝揮劍亂砍的身影,鮮血濺在玉石屏風的山水畫上。
緊接著是宮女克制的驚呼聲,然後是皇帝的咒罵聲和鞭打的聲音,再接著,就是些不堪入耳的聲音了。
帝后大婚之夜,皇帝殺了人,又隔著一道屏風寵幸了個宮女。
沈茴開始後怕。她沒有想到「月事忽至」這樣的小意外會引來皇帝如此的暴怒。她也不確定自己做的這點手腳是不是太冒險了。
屏風外宮女壓抑的低泣入耳,屏風這一側的沈茴緊緊攥著被子,整個身子都在發抖,眼淚一顆一顆地滾落下來,巴掌大的小臉淚洗一般。
原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這才曉得境況比她想得可怕得多。
她害怕。
她想回家。
誰能來救救她,帶她離開這裡……
聽見腳步聲的時候,沈茴身子一僵,驚懼地抬起眼睛。她害怕醉酒的皇帝去而復歸,拿著劍來殺她!
視線早就被淚水模糊,她眨了下眼睛,眼眶裡盈著的淚珠滾落了下來,才堪堪看清來人。
不是皇帝!
沈茴瞬間鬆了口氣。
那是個身量修長的男子,紅衣玉帶,裹著一件月白棉氅。他從外面進來,帶進來一絲涼氣。
沈茴下意識地扯了扯被子,裹住著寢衣的身子,又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宮裡哪有旁的男子?
「娘娘受驚了。」
他平和的聲線裡似無喜怒,又隱約泠泠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沈茴還沒有從驚懼中回過神來,呆呆望著他逐步走近,她一動不動,只有眼淚還在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他停在龍床前,距她一步之遙。沈茴看清了他的模樣。
他五官漂亮得世無其二,是沈茴不曾見過的白玉無瑕仙人貌。他薄唇微抿,始終勾著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偏偏他垂目睥著旁人時,那雙漆色的眸子裡不含一絲情緒。
「你是什麼人?」沈茴皺了下眉,警惕起來。
他忽然笑了,重重燭影落在他的臉上,他的神色被襯得莫測起來。
「裴徊光送娘娘回永鳳宮。」
裴徊光。
沈茴打了個寒顫。
對於她的反應,裴徊光毫不意外,神色不曾變過。
沈茴怔了一瞬,顫著手匆匆掀開被子下床。她想逃離這裡,越快越好。即使救她離開的人是另一個惡鬼。
許是受了驚,許是腿上疼著,沈茴雙腳落了地,卻身子虛晃站不穩,惶惶又跌坐回床沿。她還沒來得及重新起身,裴徊光的小臂已遞了過來。
沈茴悄悄吸了口氣,鼓起勇氣,小心將手搭在他的小臂上,也不敢真讓他扶著,只虛虛搭著起身。
「娘娘這竹骨鐲很別致。」
銀鐲擦著他錦緞衣料。
沈茴指尖兒顫了一下,想解釋什麼,櫻唇微張,卻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說什麼。下一刻,她虛扶著的小臂離開了,她的手還僵在那裡,忘了收回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4:41
第二章 催期
裴徊光解了身上的棉氅,披在沈茴的身上。
沈茴心裡咯噔一聲,惶惶無措地立在那兒。
裴徊光身量極高,合身的錦緞棉氅裹在沈茴身上,衣擺曳地,讓本就身量嬌小的沈茴越發顯得不大一點。
裴徊光慢條斯理地給沈茴繫著領口的系帶,藏青的帶子在他修長的手指間逶迤翻轉,襯得他指節分明,玉白修潔。
他離得那樣近,近到沈茴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玉檀香。
玩弄朝綱人人懼罵的掌印太監裴徊光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他和沈茴想像中的樣子不太一樣。即使不提長相,沈茴先前也不知道掌印會是這樣年輕的一個人。難道不應該是一個彎著腰一臉假笑陰陽怪氣的老太監嗎?
最初的驚訝過後,沈茴冷靜地意識到裴徊光和皇帝都是一樣可惡又危險之人。意識到這一點,沈茴心頭怦怦跳著,垂下眼睛,藏起慌亂。
沈茴覺得漫長難熬,但實際上裴徊光動作行雲流水,給她繫好繫帶鬆了手,重新將小臂遞放在她還半懸在那裡的手下。
「娘娘?」他出聲提醒,聲音裡隱約帶笑。
沈茴動作僵硬地頷首,硬著頭皮由他虛扶著往外走。
繞過屏風,沈茴看見兩個小太監跪在地上仔細處理血跡。沈茴匆忙收回視線,再不敢亂看,可眼角餘光裡瞟見的屏風上的鮮血還是讓她心有餘悸。
就這麼一晃神,沈茴被曳地的長衣擺絆了一下,她虛扶著裴徊光的手下意識地用力,這才結結實實地撐在他的小臂上。
沈茴很冷,她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都是冰涼的。手心貼在裴徊光的小臂上,才發覺他身上更寒些,徹骨的寒意從她的手心一點一點滲在她的身體裡。
她真想將手收回來。可是她怕自己鬆了手,連路都走不穩。她抿抿唇,忽略這種寒意,只盼著快些逃離這裡。邁過門檻的時候,沈茴下意識地加快腳步。
出了寢殿,沈茴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在覆雪的甬路上。宮人跪地俯首迴避,靜悄悄的,耳邊只有她和裴徊光踩在落雪上的聲音。
聲音細細碎碎的,像極了沈茴亂糟糟的心情。
明明是很短的甬路,沈茴望著停在不遠處的軟轎和自己的丫鬟,只盼著這路再短些,再短些。
軟轎旁的沉月也看見了沈茴,趕忙小跑著迎上來。
「娘娘。」沉月快速屈膝行了一禮,便趕快主動去扶沈茴。
沈茴逃離似的,匆匆將搭在裴徊光的手拿開,遞給了沉月。與被裴徊光扶著不同,她幾乎將所有的力氣都倚在了沉月身上。
她硬著頭皮抬起頭,望向裴徊光。
「有勞掌印了。」沈茴聲音小小的,帶著絲顫音。
哪有皇后跟太監道謝的?可就算是個傻子也不會把裴徊光當成奴僕。
裴徊光輕笑了一聲,這是應了她的這聲道謝。
沈茴再不想耽擱,趕忙轉身上了軟轎。
月朗風寂,皚雪銀裝。紅色的軟轎尤為顯眼,轎角的紅色流蘇隨著抬轎人的動作一下一下地晃著。
裴徊光立在原地,望著沈茴軟轎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小太監王來急匆匆小跑過來,弓身立在裴徊光身後一步的地方,小聲詢問:「乾爹,陛下還沒醒酒,該如何?」
裴徊光語氣淡淡:「灌一碗醒酒湯,送到麗妃那裡去。」
王來應了一聲,趕忙去辦。
‧
軟轎裡,沈茴僵著身子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眼看著就要到了永鳳宮,軟轎外的沉月忍不住心酸低語:「娘娘,馬上到了。」
沈茴這才回過神來一般,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順勢帶下淚來。
暫時安全了。
至少今晚安全了。
沈茴入宮只帶了兩個丫鬟——沉月和拾星。這兩個丫鬟是親姐妹。
拾星焦急守在院子裡,遠遠瞧見沈茴的軟轎,趕忙迎上去,規矩伴在軟轎旁,直到轎子停下,和沉月一左一右扶著沈茴邁入寢殿。
屏退其他宮婢,關了寢殿的門,沈茴的身子瞬間軟下來,跌坐在地。
「娘娘!」沉月和拾星趕忙一起扶起沈茴,扶著她在美人榻上坐下。
「娘娘受驚了,已經回來了。沒事了沒事了……」沉月紅著眼睛小聲寬慰著。
沈茴疼得眉心皺巴巴的,扯開自己的裙子。
拾星驚呼了一聲。
在沈茴的大腿裡側,鮮血一片,現在還有血從傷口裡往外流。
不用沈茴吩咐了,沉月和拾星立刻行動起來,一個喊小宮女送了熱水進來,一個從櫃子裡翻出外傷藥來。
沉月將浸了熱水的帕子擰乾,小心翼翼地去擦沈茴腿上的血,她紅著眼睛說:「娘娘何必將傷口弄得這樣深……」
那樣的境況下,沈茴哪裡還顧得上掌握力度?
沈茴身邊的人都知道她最是懼寒。拾星拿了棉斗篷裹在沈茴身上,然後蹲在沈茴身側,哽咽地問:「娘娘,還疼不疼?」
沈茴側過臉看向拾星,然後點了點頭。
疼。
好疼的。
先前在元龍殿時還不覺得有多疼,此時方覺得疼得要命。她緊緊抿著唇,嬌嫩的紅唇泛著白。
帝后大婚的吉日是千挑萬算,自然也會避開皇后的小日子。於是,向來怕苦的沈茴一連喝了三日催期的苦藥,可那藥竟是無用,沒能讓她的月信如願提前。是以,她才冒險弄傷了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避多久,可能多躲一日便是一日!
沈茴將手腕上的銀鐲擼下來,用力一掰,骨竹相扣處被她掰開,裡面藏著一把鋒利的針刀。她將玉鐲遞給拾星:「把血跡處理乾淨了。」
一開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顫得厲害。
沉月給沈茴處理完傷口,拿出哄小孩子的語氣溫聲央著:「沉月給主子煮一碗薑湯好不好?這麼冷的天,主子又折騰了一番,小心染了風寒。」
若是以前,沈茴定然是不會喝的。她不僅怕苦,還最厭惡薑的味道。
沈茴出乎意料地點了頭。
薑湯送過來的時候,她抱著好大一碗薑湯,一口沒停一股腦給自己灌了下去。
現在病不得,沈茴曉得。
沈茴幼時體弱,極度懼寒,染了風寒幾次臥床不得起,差點夭折。所以她這些年才多居於江南,極少回京。
夜裡,沉月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悄聲進來查看炭火。她習慣性地去給總是喜歡踢被子的沈茴蓋被子,卻發現沈茴由始至終都是一個姿勢蜷縮著,未曾動過。
大雪紛紛,飄了一整夜。
沈茴醒來時,腰腹間撕裂一般得疼。那催期的苦藥遲了一日發揮作用,又來勢洶洶,折騰得沈茴小臉煞白。
「主子向來不會疼得這樣厲害,想來是那藥的影響。下個月當不會如此了。」拾星趁著旁的宮婢不在,在沈茴身側悄聲說,然後將一塊蜜棗糖塞進沈茴嘴裡。
沈茴倒不在意,反倒因為月信到了心裡輕鬆不少,不過一想到一會兒要見到皇帝,她的小臉兒立刻微微發白。
——今日,她要和皇帝一起去宗廟祭拜。
沈茴穿戴著華麗氣派的皇后朝服,乘著鳳輦往前殿去。那一身厚重的皇后朝服不是不合身,而是穿在帶著幾分稚氣的她身上,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軟轎到時,皇帝已經先一步到了,神情懨懨地坐在龍輿上。
沈茴咬咬唇,小手不由自主攥得緊緊的。她悄悄呼出一口氣,讓自己鎮靜下來,撐著沉月的手下了鳳輦,行至龍輿前,規規矩矩地行禮。
聽著細軟的請安聲,皇帝將視線落在沈茴身上,半晌才開口:「上來。」
沈茴只好登上龍輿,心驚膽戰地坐在皇帝身側。
出發的時候,望著不遠處大開的宮門,皇帝忽然四處張望,然後問身側的小太監:「裴徊光呢?」
小太監明顯不知情,跪地回話:「奴不知,這就去問問?」
「去將裴徊光給朕叫來!快去!快去!」
「是是是,奴這就去!」
那一瞬間,沈茴清楚地感受到身側皇帝的情緒波動。他很不安,他在害怕遇到刺客行刺嗎?是了,如今敵國虎視眈眈,國內四地揭竿而起之士不計其數。大齊內憂外患,想要殺了皇帝的人多不勝數。
沈茴甚至覺得今日出宮要是真的遇到刺客把皇帝殺了,那倒是真不錯……
沈茴正在胡思亂想,皇帝忽然轉過頭看向她。
「昨天晚上嚇到皇后了?」
「沒,沒有……」沈茴垂著眼睛。
皇帝忽然笑起來,說:「皇后莫怕,朕不醉酒時不是那般。」
沈茴繼續低著頭,只無措地應了一聲「是」。
「抬起頭來。」
沈茴一驚,卻不得不依言,硬著頭皮抬頭。
大抵是皇帝嫌她動作太慢了,直接伸手捏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皇帝瞧了她的五官半晌,才開口:「皇后的樣貌和兩個姐姐相比……」
「臣妾不如姐姐……」
皇帝猛地湊近細瞧,沈茴嚇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皇帝挑眉:「朕很嚇人?」
沈茴顫顫不敢答話。
「抬起眼睛看著朕!」皇帝的語氣暴躁起來。
沈茴慢慢抬起眼睛,然而沒有看皇帝。她的視線越過皇帝,遙遙看見了裴徊光的身影。
他從遠處走來,獨自一人。
依舊是一身紅衣玉帶,連棉氅也無。修長,卻也單薄。
沈茴趕忙說:「陛下,掌印過來了!」
皇帝果然立刻鬆了手,轉頭望向裴懷光,連下令出發的語氣都變得輕快愉悅起來。
沈茴鬆了口氣。
‧
一路上,沈茴如坐針氈。而皇帝精神不太好,一直在犯睏。
到了宗廟舉行完參拜之禮,已是近午時,等著用素宴之後再回宮。
日頭正足,皇帝的睏勁兒也過去了,他指了指山下茶水攤的民婦。
裴徊光瞥了一眼,道:「陛下新立皇后,何必要這等粗鄙婦人?」
皇帝皺了下眉,轉身踏進迴廊,遠遠能看見坐在庭院裡等候的沈茴。
四周皆雪,她端坐在紅梅下,朝服之外裹著身厚厚的正紅棉斗篷——把自己裹得像個球似的。
一片紅梅飄落在裴徊光肩頭,他拾起,在指間拈弄,隨口問:「或是麗妃不盡心侍奉?」
皇帝眼睛一亮。
「雖仙姿玉色卻呆板木訥十分無趣,」皇帝慢慢笑了,「徊光,你可能幫朕把皇后條教成麗妃那般可心?」
皇帝記得麗妃是裴徊光送來的。
更何況,沒有掌印辦不到的事情,他想要什麼,掌印都能送來。
原本心不在焉的裴徊光有些意外地掀起眼皮,看了皇帝一眼。
麗妃,原是妓。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4:55
第三章 捏過
「到底能不能?」皇帝語氣裡充滿了期待,眼中亦染上了幾分興致,明顯憑空虛想了些什麼景兒。
落在掌中的紅梅拈碎了,汁痕弄髒了裴徊光玉白素指。他皺了下眉,棄了黏殘的紅梅,微微偏首,小太監王來立刻遞上乾淨的雪白帕子。
裴徊光一邊慢條斯理地擦手,一邊不緊不慢地開口:「自然讓陛下滿意。」
皇帝開懷地笑了。
他就知道,他就算是要天上的仙女姐姐,裴徊光也能給他弄來!他就是喜歡裴徊光這一點,所以就算再多的大臣說裴徊光的壞話,皇帝也不介意。
庭院不大,方方正正,三面環著遊廊。四周寂寂,皇帝和裴徊光的對話一字一句清晰地落進沈茴耳中。
聽著兩個人這般討論將自己弄成什麼樣子,她本來就凍得發白的小臉兒,越發蒼白。
聽見似走開的腳步聲,沈茴下意識地轉頭望過去,正好對上裴徊光望過來的目光。
原來只皇帝一人離去,裴徊光倚靠著廊柱立在原地。
四目相對了一瞬,沈茴嚇得立刻轉過頭來。連裴徊光是個什麼表情都沒有看清。
沈茴又悄悄記下來——皇帝不喜她呆板木訥十分無趣,喜歡麗妃那個樣子。
那她可要好好地呆板木訥下去才好!
她又將麗妃的名字記下來,想著回去了要弄清楚麗妃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用過素宴,帝后啟程回宮。歸時和來時一樣,不少百姓夾道相望。只是最近幾年四地起義不少,想要暗殺皇帝的人更多。整個皇城戒備森嚴,御林軍圍路守衛,看熱鬧的百姓也只是隔得老遠張望著。
沈茴不經意間抬頭,一下子看見站在人群裡的父親和母親。
沈茴不由怔住了。
擁擠的人群裡,母親攙扶著父親,兩個人正眼巴巴地望著她。
父親和母親是什麼時候過來的?難道是她出宮時他們便駐在路邊了,且一直等到她從宗廟回宮?
父親的腿在戰場上受過很重的傷,濕寒的天氣都能讓他疼痛難忍,更何況是這樣冷的天在外面站立這麼久……
沈茴紅著眼睛,差點忍不住心疼地掉下淚來。
但是這麼多人看著她,她不能哭。
指甲嵌進手心,她生生逼下眼淚。
「皇后怎麼了?」皇帝問。
沈茴揉了揉眼睛,皺著眉說:「這風吹著眼睛疼!」
皇帝瞧了她一眼,見她雖眼角紅紅的,眸子卻乾淨明澈的樣子,便「哦」了一聲,移開了目光,隨意打量著沿街百姓。
沈茴轉過頭,望著擔憂的父親和母親,她慢慢彎唇,擺出一個最能讓父親和母親安心的笑容來。
很快,龍輿超過了站在路邊的父親和母親,沈茴抿著唇,縱使再捨不得,也不能回頭去望了……
沈茴明澈的眸子一瞬間黯然下去。
不過,一想到按例,立后大典之後,皇后後日要設宴,她就能見到父親和母親了。想到這裡,沈茴一片灰暗的心裡這才亮起了些微的光芒來。
帝后乘坐的龍輿消失在視線裡,沈家夫婦念念不捨地轉身。
「老將軍!」一個武將打扮的男子追了過來。
這人叫趙暢久,沈元宏曾領軍的時候相識,已認識多年了。沈元宏點點頭,算打過招呼。
趙暢久湊過來低聲抱怨:「霧蘭山雪崩,毀了通往邊塞陳州的要道。上書的摺子全部石沉大海,今天才聽說全被司禮監攔了下來,根本沒送到陛下面前!裴徊光這閹人當真是一手遮天!老將軍,您說這該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沈元宏停下腳步,轉身望向早就走遠的龍輿車隊。
若是往常,他定然會和趙暢久一道呵罵宦臣弄權,籌謀如何撥亂反正。可如今他只想回家坐下來多歇一會兒,哪怕聽孫女誦書,也比聽這些堵心事好。
沈元宏抬頭望向陰沉沉的烏雲。
要變天了。
今年冬天比往常都冷,風雪也多,這天說變就變。這大齊王朝的天,誰知道何時就暗下去。
「就算摺子送到了陛下面前也未必有用。」沈元宏語氣悵然。
「什麼?」趙暢久沒想到沈元宏會這樣說,更是驚訝於向來忠君護國的老將軍會說出這樣大不敬的話。
忠君護國?
沈元宏只覺得曾經忠君護國的自己像個笑話。他不是沒有紅著老臉,用這些年的戰功、用兩個兒子戰死的功勳去求皇帝,只盼著能守著最後一個孩子告老還鄉安度晚年。可是皇帝是如何說的?
他大笑著說皇后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這是尊榮,是御賜的體面。
可皇帝害死了他兩個女兒!若大女兒沈荼的死當初是形勢所迫,那麼二女兒沈菩呢?一想到二女兒,沈元宏的心感覺在滴血!
「老將軍!」
沈元宏喟然自己再無這一腔熱血,拍了拍趙暢久的肩,轉身回家去。
趙暢久還想追上去理論,沈夫人開口:「趙將軍,我家老爺腿腳不便不多陪了。」
趙暢久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沈元宏腳步蹣跚離去的背影。
回了沈府,丫鬟正在收拾堂廳,要扔掉寶瓶裡已經枯了的紅梅,沈夫人趕忙制止。
——紅梅雖枯了,卻是她的阿茴前幾日親自摘的。
‧
回了宮,沈茴木著身子由著宮婢伺候著換衣。衣服被拾星放在炭火盆旁烘烤過,暖烘烘的。
拾星又拿了厚重的貂襖將沈茴整個身子裹住,再令宮婢搬了三個炭火盆放在沈茴身邊。更別說暖手爐了,自然早就塞進了沈茴懷裡。
沈茴一動不動地烤著火好半天,煞白的小臉兒才慢慢有了點血色。
在外面折騰了一天,沈茴覺得真的好冷好冷啊。偏偏趕上月期,腰腹間小錘敲打的疼痛折磨著她,還有腿上的傷口行動間也總是疼的。
這個架勢,整個永鳳宮都知道皇后畏寒了,暗想著日後要多注意些。
沈茴身子剛緩過來,就讓人端了熱水拿來。她接過宮婢遞過來的擰乾的熱帕子開始擦臉,確切地說,是擦自己的下巴和兩腮。
「娘娘要擦洗嗎?奴婢來吧。」小宮女說。
沈茴搖搖頭,一遍又一遍默默擦著。
——她已經忍了大半日了。
——自皇帝捏過她的下巴,她就覺得臉上皇帝捏過的地方像是黏了一層泥,髒得要命。
她皮膚嬌嫩,擦得下巴和兩腮都泛了紅,她才有些煩悶地將帕子扔回盆中。
等沈茴徹底緩好,小臉紅撲撲的,天色也逐漸暗了下來。永鳳宮剛用畢晚膳,三宮六院的妃嬪們就陸續過來問安了。
文嬪是第一個過來的。
文鶴得知旁的妃嬪還沒過來,見了沈茴,紅著眼睛就跪下了,一聲「三姑娘」喊得淒苦哽咽。
文鶴本是沈茴二姐的貼身侍婢。
沈茴趕忙讓沉月將文鶴扶起來,請她過來坐。
「現在我們都到了宮裡,不是在沈府了。沒有什麼三姑娘,你也不是奴籍有了嬪位。」
文鶴苦笑:「文鶴倒是希望永遠做沈家的下人。」
不過她搶先第一個趕過來,自然不是拉著沈茴訴苦念舊的。她壓了壓情緒,再開口:「娘娘久居江南,京中人都識的不多,更何況宮裡人。文鶴能幫娘娘的不多,可到底在這宮裡熬了幾年,知道些情況,自然願意對娘娘知無不盡,盡無不言。」
沈茴正因為馬上要有一大群妃嬪過來問安而頭疼,聽了文鶴的話自然高興。她說:「來了這陰森森的宮裡,能見到熟面孔本就是幸事。如今你還能多幫幫我,我心裡好歡喜。」
望著沈茴彎著眼睛笑起來的樣子,文鶴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主子。她的主子特別疼這個小妹妹,若是主子知道她的小妹妹也入了宮恐要走她的後路,不知道多難過。
她不能和文鷺一樣追著主子去陰間伺候,如今在這深宮裡苟延殘喘著,見了沈茴,反倒像是尋到了寄託一般。
鶯鶯燕燕的妃嬪陸續過來了。
先到的是低位的妃嬪。後宮裡的女人實在是太多了,來路也千奇百怪。她們第一次過來給皇后請安行禮,當然要先自我介紹一番。起初的時候,沈茴還努力記一下她們誰是誰,可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多得把大殿塞得滿滿當當,沈茴就實在是記不住她們了。
文鶴坐在離沈茴很近的地方,偶爾會在沈茴耳邊低聲說兩句某個妃子的特殊之處。
麗妃過來時,本來有些快撐不住了的沈茴一下子來了精神,抬起眼睛朝門口望去。
麗妃穿著一件絳色的大襖,那麼厚的襖裹在她身上,都遮不住她行動間的婀娜。更別說她一進來就帶進來一股媚香。
「麗娘給皇后娘娘請安,娘娘千歲。」麗妃跪地行禮。她聲音也是軟的細的像唱小曲兒似的,能讓男人一聽就酥了半邊身子。
「坐吧。」
麗妃將酥若無骨的小手遞給宮婢,起身。然後和旁的妃嬪一樣,解了棉衣,到一旁坐下。
她裡面穿了一條桃紅色的紗裙。對,紗裙。
絳色的胸口開得極低,裡面的軟肉似乎隨時能跳出來。裹著肩背和雙臂的衣料只薄薄的一層半透的紗。
沈茴看呆了。
她不冷嗎?
她不冷嗎?
她不冷嗎?
沈茴攥了攥自己毛茸茸的衣領,吩咐宮女將殿內的炭火生得更旺些。
沈茴還沒有從驚訝中回過神,宮人稟告四位貴妃到了。
殿內的美人們停下寒暄,都站了起來。
四位貴妃先給皇后行了禮,殿內其他人再給四位貴妃行禮。禮畢,沈茴賜了座。
沈茴心想著四位貴妃都過來了,那今晚的見面折磨應該要結束了,她剛鬆了口氣,靜妃開口了。
「沒想到今日能在宮中以這種形式和娘娘再見面。娘娘還記得月蓮嗎?」
沈茴眨了眨眼,無辜地看著她。
沈茴這表情明顯是不記得她了。江月蓮一噎,先把自己氣了個半死。合著自己記恨了沈茴半年,沈茴竟是連她這號人都不知道!
半晌,靜妃才悠悠開口:「沒想到,我們最後竟是嫁了同一個人。不過啊……」
後半句話她故意沒說,只是輕嘆了一聲。她望著沈茴的目光也說不清是惋惜還是幸災樂禍。
沈茴一頭霧水,剛想開口,宮人忽然來稟——掌印過來了。
殿內的氣氛有細微的詭異變化,滿殿的美人們都還坐著,卻好像比剛剛起身迎拜四位貴妃還要恭敬些。
沈茴忽然想起了什麼,怔了怔,微微側過臉,將目光落在了麗妃身上。然後,她慢慢擰起了眉心。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5:18
第四章 風月
「給皇后娘娘請安,給各位娘娘請安。」裴徊光走了進來,說著請安的話,只是那脊背連彎都不曾彎過一寸。
可誰會說他沒規矩呢?
他在皇帝、太后面前都是不用行禮的,即使是他還沒當上掌印,面對先帝時也是這個待遇。
「皇上體恤皇后娘娘今日祭祖辛苦,諸位娘娘早些回罷。」
賢貴妃第一個站起身,說:「這倒是我們的不是了,忘了娘娘今日奔波,還在這裡叨擾。」
「的確不該再擾娘娘安歇。」端貴妃也說。
其他妃子也都起身,陸續請辭。
裴徊光看了麗妃一眼。
麗妃一愣,腳步便停下來,沒走。她不明所以,卻也不問,只安靜地立在一旁候著。
沈茴很想迴避裴徊光落過來的目光。
她心裡清楚裴徊光為何過來,也隱約明白中午在宮外裴徊光知道她聽見了。
……她能硬著頭皮裝作中午沒聽見嗎?
「娘娘宮中侍奉的宮婢雖多,倒沒個年長的。劉嬤嬤曾教導過幾位娘娘,咱家瞧著留在永鳳宮侍奉娘娘最是合適不過。」裴徊光頓了頓,「也能給娘娘講講課。」
這是給她身邊塞人?
劉嬤嬤很快進來。她身上袍子穿得寬厚,人也長了一張四方臉,宮中的嬤嬤們似乎很多都是這樣的,一抓一大把,看不出什麼特別的來。
「老奴給皇后娘娘請安,娘娘千歲。」
聲音也普普通通的。
「掌印費心了。」沈茴說著違心話。
「陛下喜歌舞,想來娘娘也願龍顏悅。麗妃娘娘善舞,陛下多次大為稱讚。咱家便做了這個主,請麗妃娘娘教皇后娘娘她自創的那支《浮驚落荷》。」
裴徊光語氣淡淡。他說話時,總是這樣,極少讓人聽出情緒。他的聲線也不似宮中內宦的尖細,反而是另一種帶著寒氣的低沉。
麗妃心裡驚了一下。
那《浮驚落荷》的確是她自創的。
那還是她在鴛鴦樓的時候,那一夜是她的開苞夜,想買她初夜的男人圍坐在圓台下,她便跳了這支《浮驚落荷》。這支舞,原本不叫這個名字,而是叫《開花兒》。買下她初夜的男人給起了這麼個文雅的名兒。
其實,那就是一支類似脫衣舞的豔舞。
教尊貴的皇后娘娘跳豔舞?
這……
麗妃心裡雖驚訝,可她是個聰明人,臉上一點不顯,笑著說:「麗娘愚拙,可擔不起『教』這個字,能給皇后娘娘講上兩句已經是莫大的臉面了!」
「掌印想的真周到。」沈茴繼續一本正經地說著違心話。當然了,現在的她還不知道那是支什麼樣的舞。
沈茴遇到解決不了的事兒,就總喜歡往後拖,能拖一天是一天。比如現在,不管是什麼規矩什麼舞都以後再說,她現在只想裴徊光趕緊走。
——他在這兒,屋裡涼颼颼的。
冷。
裴徊光不動聲色地望著板正坐在椅子裡的沈茴,涼薄的漆眸彷彿一眼能看透小皇后的心思。
倒也懶得揭穿。
裴徊光和麗妃走了之後,沈茴將劉嬤嬤也遣下去安歇了。什麼課什麼舞,明兒個再說。
她揉著腰腹,急急往內殿小跑而去,一股腦跑進床榻上,鞋子一踢,用被子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
沉月望著沈茴輕盈的背影,一陣恍惚,彷彿還在江南,自己的主子還是那個被所有人捧在手心裡的小姑娘。
可,到底今時不同往日了。
「沉月!」沈茴歪著頭喊她,「那個靜貴妃好生奇怪,我以前見過她嗎?」
沉月嘆了口氣,心裡苦惱不知小主子何時能徹底長大。她走近,給她把鞋子擺正。
「綠荷棧道旁,浮舟上的托詞,娘娘全然不記得了?」
沈茴想了好一會兒,想起來了。
那是去年在江南的事兒了。
表哥帶著她穿過長長的棧道,去打藕吃。她坐在輕搖的小舟上,看蓮葉接天碧色無邊。暖風吹拂,萬物盎然。
江月蓮和表哥站在棧道上說話,暖風將他們說的話斷斷續續送到她耳邊。
「……這次選秀,父親打算送我入宮去。你當真沒有話要對我說?」
「你怎可這樣狠心呢?」
「月蓮一直以為我們青梅竹馬,原是我一廂情願嗎?」
「蕭牧,只要你一句話。路,我自己去爭!就一句話……哪怕你說對我有那麼半分的心悅,哪怕是騙騙我,給我一個去爭的理由……」
沈茴懵懂地聽著那樣的訴情衷,聽出江月蓮肝腸寸斷似的難過。
「江姑娘錯愛,只是我有心上人了。」蕭牧說。
江月蓮逼問。
荷葉婆娑,送來蕭牧的答案。
「沈家三姑娘,」蕭牧停頓了一下,認認真真地念她的名字,「沈茴。」
江月蓮哭著離開,斷了所有痴念,肩起家族的責任,入了宮。
蕭牧忽然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面對沈茴,又怕嚇著她,他轉過身去看沈茴。
輕舟微晃,水波漾漾。木窗露出沈茴的臉,她托腮,笑得眼兒彎彎,乾淨的眸子裡掬著璀然的涼星。
「表哥,你又推我出去當托詞!」
蕭牧溫柔地望著她,笑著沒說話。
兄長戰亡時,沈茴哭得引了舊疾差點沒緩過來。蕭牧守在她床邊,紅著眼睛說:「阿茴,哭什麼?你的兩個哥哥不在了,不是還有我嗎?」
於是,沈茴就真的把他當了親哥哥。
沈茴幼時羸弱,十歲前不曾出過自己的屋子,一直到過了十歲,她才算「站住了」。全家把她捧在手心裡珍愛,將人保護得很好,也把人養得天真純稚。更何況,彼時本就是荳蔻年歲,不知風月。
那時候雖不懂,可後來倒也懂了。
聖旨送到江南去,她站在簷下,懵懂地聽著外祖母的哭怨,也聽到蕭牧和姑父的爭執。
她小時候病得難受沒少哭鼻子,表哥笑話她,說他自己永遠不會哭。
沈茴只見蕭牧哭過一次。
他哭得那樣凶,坐在地上頹然問她:「阿茴,我要怎麼做?」
怎麼做呢?
沈茴不知道。她心裡也難受,也害怕。可她只能慢慢扯起嘴角,擺出讓別人安心的笑容來。
就像小時候家裡人為她身體擔憂,她每次疼得厲害,為了不讓家裡人難受,都是這樣笑著的。只要她笑了,家裡人才會笑呀。
從江南到京都,千里迢迢,是蕭牧送她來的。
她從小就喜歡見到蕭牧,因為表哥總是會含笑望著她,而他笑起來那樣好看,周圍都跟著暖和起來。
而這一路上,蕭牧再沒笑過。
沈茴入宮前一天,蕭牧紅著眼睛對她說:「阿茴,你等我。」
沈茴彎著眼睛笑,還是那個天真純稚的模樣。
可,她沒應。
「我的小主子呦,快下來梳洗過再往床上爬。」拾星進來,嗔責。
沈茴眨眨眼,收回思緒,沖拾星慢慢彎唇,軟軟撒嬌:「就窩一刻鐘,然後就去梳洗!」
她怎麼能應呢?
也曾有人這樣對二姐說過,二姐應了、等了。
等到死。
就死在永鳳宮,這個大殿這個屋子這張床上。
不能應的。
沈茴知道,這一回,她不是摔倒了生病了,沒人有那個能耐救她了。
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
誤己不說,也誤人呀。
‧
翌日。
裴徊光剛到元龍殿,皇帝就跟他抱怨。
「平南王是想造反!想搶朕的皇位!這樣的反賊不該五馬分屍?那群老臣竟讓朕念在手足情上仁厚處理?笑話!」
皇帝氣得在殿內走來走去,間或摔砸些順手的東西。
裴徊光冷眼看著。
皇帝召裴徊光過來並不是為了這個事情,他壓下煩怒,去問裴徊光:「長生丹到底何時能研出來?」
裴徊光皺眉,略顯出幾分難色,道:「缺一道藥引,可藥引奇邪,也未必真的有用。所以需另研……」
「什麼藥引?」皇帝的眼睛亮起來,打斷他的話。
「同宗血肉骨粉。」裴徊光語氣緩慢,一字一頓。
皇帝愣了一下,半晌,下定決心:「平南王聲稱忠君重義,這豈不是給他的最好的表忠心機會?」
裴徊光唇角幾不可見地勾起一抹帶著嘲意的冷笑,他讚:「陛下英明。」
殿內伺候的宮人垂眸恭順,心中皆慼慼。
平南王與皇帝,乃一母同胞。
‧
裴徊光從元龍殿出來時,已是傍晚,飄起了細雪。
王來要給他撐傘,被他拒了。
他也未要車輦,徒步往回走。
路上宮人看見裴徊光,皆大氣不敢喘,或遠遠避開,或恭敬伏地行禮。
王來跟在裴徊光後面,望著裴徊光孑然的背影,有些茫然。
這宮裡的太監,有兩種。
一種是犯了罪,不得已受了宮刑。
一種是家裡窮困,將孩子送進來換點米糧度日。
掌印呢?
王來不知道。
沒人知道。
恨裴徊光的人很多,巴結奉承裴徊光的人更多。這些人都會努力打聽裴徊光的底細,或為了知己知彼,或為了投其所好。
可誰也打聽不出裴徊光的過去。
裴徊光,好像沒有過去。
很多小太監們都會尋宮女當對食,有些地位的公公們會在宮外置辦府邸,甚至娶妻養子。依著裴徊光如今的權勢,他更該如此。皇上也曾將宮中出類拔萃的女官送給他。
可是他拒了。
他在宮外沒有府邸。不曾娶妻,沒有親人,更無友人。
本來連乾兒子也不會有,只是宮中認乾爹的風氣太重,小太監們嘴甜湧上來喊乾爹。他也沒顯得多高興。若是不愉時,亂叫的小太監說不定送了命。這些年也沒人巴巴撲上去認爹了。
王來覺得自己根本看不懂掌印的心思。
若說他不愛權勢,誰信呢?皇室朝綱皆被他玩弄。
可裴徊光又顯得那麼,無欲無求。
快過年了,四處有宮人在做冰雕。
王來覺得掌印就像那冰雕一樣——沒有溫度,也沒有心。
他很快搖頭。
不不不,若太陽足,冰雕會融化,化成一汪水。
掌印不會的。
‧
劉嬤嬤如實稟告:「皇后娘娘不肯學。」
「麗妃娘娘跳了一遍,皇后娘娘推脫身子不暢,連舞衣都沒換。老奴的課程只講了半刻鐘,亦推脫頭疼。皇后娘娘高門嬌養,且年紀尚小,未經人事,羞恥心重。」
羞恥心?
裴徊光邁進殿內,一眼就看透小皇后那副硬著頭皮面對他的模樣。
他並沒有耐心在這樣的小事上,直說:「陛下只給了娘娘十五日。」
沈茴又使出推延大法:「本宮今日不舒服,明日會學。時辰不早了,本宮要沐洗歇下了。」
裴徊光點點頭:「咱家伺候娘娘沐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5:36
第五章 伺候
沈茴沒反應過來,愣愣望著裴徊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勞煩掌印了。」她的嘴比她的腦子先一步做了反應。
「上一個被咱家伺候的還是先帝,還是皇后娘娘覺得咱家連先帝都伺候得,娘娘卻伺候不得?」
「不不……」
沈茴搖頭,小臉煞白煞白的。她緊張畏懼了,臉上就特別容易泛了白,一點血色都沒有。
這倒讓裴徊光有點意外——這小姑娘也太不經嚇了。
這才……哪到哪啊。
「本宮今晚不沐浴。」
「竟忘了皇后娘娘還在月事期,不宜坐浴。」裴徊光口氣淡然,「不過血污總要擦拭洗淨,才睡得安穩。」
沈茴震驚地望著裴徊光,原本的月兒眼睜得圓圓的,櫻口也微張,露出白白的小牙。她原是蒼白的小臉兒唰一下,變臉似的,變得通紅通紅。幾乎能滴出血來。
裴徊光冷眼瞧著她。看著她搭在圈椅扶手上的發顫的指尖兒,他倒要看看這小皇后還要多久會哭出來。
「那便……有勞掌印了。」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小皇后強自鎮靜,努力藏起聲音裡的那點顫音。
沈茴起身往西間盥室去。
到了盥室,沉月附耳過來:「掌印沒跟過來。」
沈茴重重鬆了口氣——果然誆嚇她。
不過沈茴也不敢賭裴徊光會不會突然闖進來,只好動作快些。她長這麼大,頭一遭動作這麼「利索」。
沉月抱著寢衣,小聲問她:「換嗎?」
沈茴擺著口型無聲問拾星:「走了嗎?」
拾星皺著眉搖頭。
沈茴猶豫了一下,還是脫下常服,換上了寢衣。換衣時亦是動作快得不像話,看得沉月和拾星一愣一愣的。
說起來,寢衣和常服一樣,都將人裹得嚴嚴實實,哪裡都不露。可不管它是什麼樣子,只要它是寢衣,穿出去見人總是不得勁的。
裴徊光已經不在堂殿了。
沈茴已從宮婢口中得知裴徊光去了她的寢殿。她硬著頭皮邁步進去,看見裴徊光站在窗下她的妝台前。
他低著頭,修長的指轉著她的口脂盒。圓圓的白瓷口脂盒轉動,劃著檀木檯面,發出綿長的嘶啞聲響。
軒窗半開,飄進來些涼風,也灑進來大片的月光。
沈茴給沉月使了個眼色,才走過去坐下。沉月手腳麻利地拆了沈茴髮上的鳳簪和步搖,烏黑的軟髮如瀑般鋪灑下來。
沉月去拿梳子,才發現木梳已經在裴徊光手中了。她無法,只能擔憂地退開。
沈茴板著臉端坐著,逼迫自己淡定。
裴徊光慢條斯理地給她梳著長髮,如雲似瀑的軟髮滑過他的掌心。他給她梳髮,便真的是梳髮,頗有幾分認真。
木梳一路向下,梳過髮尾。
他這才抬起眼睛,從銅鏡去看沈茴,問:「娘娘明日會好好學嗎?」
沈茴亦抬眼,在銅鏡裡勇敢對上他的視線,說:「明日有宮宴。」
「那宮宴之後呢?」他將木梳放在妝台上,收回手時,動作自然地將手搭在沈茴的肩上。
——沉甸甸的。
「學的。」
裴徊光俯身下來,然後側首。這次不是從銅鏡中看她,而是近距離地瞧著她,說:「若是劉嬤嬤教的不好,咱家親自來教娘娘。」
沈茴鼻息間是淡淡的玉檀香。
他離得那樣近,說話氣息拂在她的臉頰。
陰惻惻、涼颼颼的。
這個人,當真是一點溫度都沒有,從裡到外都寒透了。
裴徊光滿意了。
他直起身,又將小臂遞給她。冷眼瞧著小皇后硬著頭皮將手搭過來,起身。他扶她往床榻去,親自給她蓋上雙鳳翔雲的錦被。
裴徊光一邊慢條斯理地放下懸掛的床幔,一邊口氣隨意地問:「娘娘明晚還要咱家過來伺候嗎?」
「掌印事務繁忙,本宮這裡不用掌印費心。」
裴徊光走了。
好半天,沈茴僵著的身子才放鬆下來,悠長地鬆了口氣。
沉月進來問她還好不好,她聲音悶悶地只讓沉月熄了燈。
明日宮宴,是她為數不多可以見到父親和母親的機會,她得睡足了,氣色好一些,不能讓父親和母親擔心才是。
可是她睡不著。
夜裡又靜又黑。她腦子裡亂亂的。
這宮裡位份低的,若要送去被皇帝寵幸,都是沐浴過後,由小太監們驗了身,再用被子捲著裸身,抬到龍床上去。那裹身的被子外,還會用緞帶繫上,待皇帝過來,像拆貢禮一般將緞帶解了打開被子,盡情享用。
沈茴還未進宮就聽說過這個事情,那時她就很不理解。或者說,接受不了。
她不明白好好的姑娘家在家裡嬌養著,遵著男女大防過了七歲連父兄都不會過密接觸,怎麼入了宮為了被皇帝寵幸就可以被一群太監們驗身了呢?還所有人都覺得沒什麼不對。
跟她說這個事情的婆子向她解釋:「因為太監不是男人。」
另外一個婆子笑:「太監,連人都不是。」
沈茴理解不了。
身體缺了一塊,就連人都不是了?哪有這樣的道理呢?
她這,就又想起裴徊光來。
他這樣的人為什麼會進宮當太監呢?
沈茴聽父親說過,裴徊光是自願進宮的。
大大小小的男孩子們排著隊等著淨身。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哪個不是哭哭啼啼悲痛欲絕?
所以,父親一眼就注意到了裴徊光。
十四五歲的少年,最是知道淨身代表著什麼意思的年紀。他站在哭天愴地的人群裡,容貌俊儷,神情淡然冷漠,漆眸乾淨又堅定。
那可太顯眼了。
登名字的老太監識字不多,琢磨了半天,忘了「裴」字怎麼寫。他敲了敲桌上本子,細著嗓子問他:「會寫自個兒的名字不?」
父親說,他找機會瞅了一眼那登記冊子。
滿頁歪歪扭扭的字中,他的名字和他的人一樣。
格格不入。
父親說,他字跡俊逸,一看就是師從大家。
沈茴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終於迷糊睡下了。
‧
民間女子成婚之後會有歸寧,今日皇后設宴請百官,亦有這個意思在裡頭。
沈元宏和夫人緊張得一晚上沒睡好,一大早就進宮見女兒。而且長嫂駱氏帶著女兒沈鳴玉也來了。
這倒是讓沈茴有些意外。
自從長兄戰死,駱氏大病了一場,病好之後便再也沒有出過門,整日吃齋唸佛,已七年了。
「若你哥哥還在……」駱氏勉強笑著改了口,「娘娘要好好的。」
沈茴便懂了。
嫂子這是替哥哥來看望她,亦是怕父親和母親傷心旁人照顧不好吧?她打量著駱氏的神色,也盼著嫂子早些振作起來。她還記得嫂子以前掌家理事是那麼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而如今……
「若哥哥還在,定然希望嫂子和鳴玉也好好的。」沈茴由衷地說。
駱氏一怔,點點頭。
公婆年歲大了,這個家如今這個樣子,她似乎不能再逃避,總要站出來勉強支撐著,全當是為了他。
沈鳴玉十一歲了,剛要長大的年紀。她安靜地站在母親身邊,亭亭玉立。
沈茴讓人給她拿糖吃,又將原本準備的禮物贈她。
沈茴和家人說了好一會兒話,在宮婢催了又催的情況下,不得不和家人一起往前面去了。
今日宴席,請來的官員不少。
沈茴還沒走到,先遇到了皇帝。
聞到皇帝身上的酒味兒,沈茴心裡「咯噔」一聲。
「這個是誰?」皇帝上下打量了一番沈鳴玉。
沈茴心頭莫名突突跳了兩下,說:「皇上,她是我兄長的女兒。」
「多大了?」
「才十一歲。」
皇帝又打量了一遍沈鳴玉,然後又瞧了瞧沈茴,這才轉身往前走。
沈茴跟著往前走了一會兒,拉了拉沈鳴玉的手,說:「給你的鐲子怎麼沒戴?去,在桌子上,回去拿。」
沈鳴玉茫然地望著沈茴。
什麼鐲子?
皇上說:「讓宮女取就是了。」
「花了心思選來送她,都不好好保管,這是罰她!」沈茴佯裝出幾分生氣。
駱氏臉色微白,偷偷擰了女兒一把。
沈鳴玉這才隱約明白了什麼,屈膝行了一禮,急急往回跑。
等到了前面入座,駱氏尋了個理由悄悄回了永鳳宮,也不敢再留,匆匆帶著女兒出宮。
沈茴得了宮女消息,知道駱氏母女出了宮,這才鬆了口氣。
她轉過頭望向在飲酒的皇帝。
皇帝明顯醉了。
醉酒後的皇帝是什麼德性,沈茴入宮那日便見過了。她心下便忐忑起來,盼著今日不要出什麼意外。
果然,皇帝沒過多久就開始胡言亂語。
席間慢慢安靜下來,滿座妃嬪和大臣及家眷都靜悄悄的,怕惹了禍。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平時裡昏庸好色,若他一旦醉酒,會變得殘暴。
有人送了消息給裴徊光,不久後,裴徊光便到了。他去扶皇帝,說:「陛下醉了,回去歇一歇。」
皇帝拉著裴徊光的胳膊傻笑:「是徊光啊!這些大臣煩得要命,還是你最得朕意!」
皇帝「嘿嘿」笑著,又說:「上次送你的女官不得心,你要誰?你要誰朕都給你!」
皇帝晃晃悠悠站起來,胳膊亂揮了一圈:「後宮妃子你任挑!」
滿座妃嬪無不變色。
裴徊光略略皺眉。
——皇帝酒氣熏天,而且將他衣袖拽皺了。
於是,裴徊光便鬆了手,任由皇帝踉踉蹌蹌後退幾步再自己站穩。
裴徊光接過王來遞來的帕子,臉色陰沉地整理衣袖。
他對這個狗皇帝,已經越來越沒耐心了。
皇帝一邊胡言亂語,一邊穿過百桌。他看見一個美婦人,便笑著抓過去,直接將美人扛起來往前走。
「阿娘!」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哭著要去追。
他的父親紅著眼睛趕忙抱住他,用顫抖的手去捂兒子的嘴。
皇帝沒走幾步,直接將肩上的美人放到桌上,俯身而上。驚得那一桌的人駭然跪地。
沈茴臉色慘白地看著這一幕。
她忽然想起那一晚屏風另一側哭泣的小宮女。
她能做些什麼?
攥著帕子的手緊了又緊。
裴徊光冷漠地看著皇帝的荒唐,厭煩地剛要宣「起帳」,就聽見一道聲音不大的「來人」。
他側首,看向小皇后。
「來人!」沈茴大聲地重復了一遍,「皇帝醉了,將他送回元龍殿!」
這是沈茴第一次在這麼多人面前這樣大聲說話。
會有人聽她的嗎?
侍衛、宦奴、宮女,還有來參宴的臣子。
都沒動。
光潔的理石桌面映出她身上的鳳。
她是皇后不是嗎?
於是,所有人便看見小皇后站起了身。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5:52
第六章 復仇
沈夫人看著這一幕早就嚇傻了,又看見沈茴站起來,她本能地想要護住病弱的小女兒,跟著起身想要把女兒拉到身後。沈元宏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
「老爺!」
沈元宏沒說話,他望著小女兒的背影,緊緊皺著眉。
沈茴從小被保護得太好,除了家人和給她治病的大夫,幾乎沒有與外人接觸過。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這樣大聲講話,已經是破天荒了。
她有點膽怯。
可是,她還是站了起來。
沒有人聽皇后的命令,可也沒有人敢對皇后怎麼樣,除了那個醉後發瘋的畜生皇帝。
沈茴穿過百桌,穿過一個個低著頭的妃嬪、臣子,向荒唐的皇帝走去。
那美婦人的哭聲真刺耳。
沈茴的步子變快了,不由自主地,到最後變成小跑著奔過去。
她髮上的鳳冠沉甸甸的,珠簾晃動,在寂靜的殿堂內,有婆娑珠撞之音。她跑過裴徊光身邊的時候,鵝黃的披帛一端滑落,曳地拖著。
裴徊光垂目,視線追著那逶迤拖地的披帛。
沈茴拉住皇帝的手腕,微微用力,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鎮定:「皇上,您醉了。臣妾扶您去休息。」
皇帝迷迷糊糊地抬起頭去看,一下子沒認出來她是誰。
半晌,他才嘟囔:「阿荼,朕都當上了皇帝,你怎麼還處處管制著我……」
竟是把沈茴認成元皇后,沈茴的長姐了。
皇帝醉了酒,身上又有蠻力,偏又站都站不穩。他想往桌子上爬,爬了半天沒爬上去。
沈茴拉著皇帝手腕的手更加用力,使出全力來把他往後拽,小臉都憋紅了。她嘴裡重復著那句:「皇上,您醉了。臣妾扶您去休息!」
拾星想要去幫忙,沉月拉住了她。
沉月心疼地望著自己的小主子。可是她知道今天這個境況,需要的並不是皇后身邊人上去幫忙。
侍衛隊有所猶豫。有人似乎想上前,但是身邊的人使勁兒拽了他一把。
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年初也有過一次,當眾遭辱的不是臣妻,而是一位妃子的妹妹。那妃子召來內侍,將陛下連勸帶架地扶走。
等第二天陛下醒來,大發雷霆,不僅將那妃子重罰,還將她的妹妹召進宮中寵幸,寵幸之後連個名分都沒給,放出宮去。皇帝揚言天下女人都是他的,可他隨意享用。而且還下令將那日扶他走的內侍全殺了。
也正是這件事情,氣得太后幾度昏厥,最後盛怒之下帶著小皇子搬出皇宮,在別宮住下了。
第一個站起來的人是那婦人的相公。
男子書生打扮,臉色灰敗。跑過去脫了外杉,裹住自己的妻子。雖糟糕事還未釀成,可美婦人身上的衣裳倒也皺了亂了。
沈茴身量嬌小,拉拽醉酒的皇帝實在吃力。
她覺得手腕疼極了,快撐不住了。她抬起頭,環視了一圈,最後望向站在不遠處的侍衛,冷著臉大聲訓喝:「聽不見本宮的命令嗎!」
之前就想過來的年輕侍衛這下再不猶豫,推了同伴阻攔的手,疾步跑了過來,幫沈茴扶了皇帝。然後呼啦啦地,同隊的侍衛又跑過來幾個。
裴徊光笑了一下。
他望著沈茴,想著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小小的一個人坐在龍床上圍著被子哭得魂兒都沒了,她望著他的目光竟像是把他當成能救命的人,用那樣一種渴望被搭救的淚眼巴巴望著他。這才幾天,她膽子竟變大了不少。
不過她執拗又笨拙地想要反抗的樣子,倒是一如既往。
「皇后娘娘發了話,你們就是這樣拖拉辦事的?」裴徊光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語調緩慢,沒帶著什麼情緒。
那一瞬間,先前不動如雕的人都活了。
沈茴整個人像虛脫了一樣,涼風一吹,她才曉得自己一脊背的冷汗。她站在那裡,抿唇看著這些人。
——扶皇帝的,請太醫的,抬龍輦的,收拾殘桌的……
裴徊光走過去,他彎腰撿起曳地的明黃披帛,慢條斯理地重新給沈茴搭好。然後他略略弓身,將小臂遞給她。
「娘娘?」
沈茴轉過頭來看了看他,然後才將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強忍著不發抖,由他扶著回去。
她真的沒有力氣了。
沈茴垂著眼睛,看著鎏金地面上兩個人的影子,心裡想著他應該知道她的「色厲內荏」,因為她搭在他小臂上的手一直微微顫著。
沒忍住……
裴徊光已經將目光從沈茴身上移開,他目視前方,漠然地掃過宴桌上的朝臣。看著那一張張或氣憤或失望或畏懼的臉。
呵,真痛快。
‧
宮宴這便散了,大臣帶著家眷匆匆離宮,一個個神色鬱鬱,間或能聽見些嘆息聲。
今日遭殃的雖不是自己,可有這樣一個君主,怎能不日日慼慼?諫臣不知被殺了多少個。也不知道今天又有多少忠良有了退隱歸鄉的意思。
眼看著馬上走近自家的馬車,沈元宏停下了腳步:「你先上車等著,我回去一趟。」
「回去做什麼?這個時候再去見阿茴恐不合適啊!」沈夫人說。
沈元宏猶豫了片刻,才說了實話:「去找裴徊光。」
沈夫人嚇了一跳:「你去尋他做什麼?」
沈元宏也不知道眼下自己拿出當年的那點「恩情」,如今隻手遮天的掌印太監是不是還會買賬。
可他只有沈茴一個孩子了,為了小女兒,就算是自取其辱,這一趟也得走。
沈元宏等在裴徊光回滄青閣必經的路上。
他等了兩刻鐘,才看見裴徊光的身影。
滄青閣是裴徊光在宮中的住處,所在之地極為偏僻,離前殿也遠。裴徊光在宮中雖然可行轎,但他大多時候喜歡沿著這紅牆綠瓦,緩步而行。
王來在裴徊光身後側半步的地方,高高舉著傘。裴徊光身量高挑,王來幾乎要墊著腳了。
裴徊光瞥了沈元宏一眼,腳步沒停。
沈元宏努力扯出笑臉,脊背略彎了些,說:「前一陣機緣巧合得了一盒曇金硯,聽說掌印之前在尋,給掌印送來。」
裴徊光有些驚訝地看向他:「這可不像沈老將軍的作風。」
沈元宏臉上的笑便有些尷尬。
送禮這回事,的確是他活了幾十年,頭一遭。
眼看著裴徊光要走,他有些急:「掌印位高權重,自然一言九鼎!即、即使是年少戲言。」
這還要從裴徊光剛進宮時說起,因為他太過顯眼,沈元宏注意到了他。淨身這事兒,可不是都能活下來的。沈元宏隨口令人贈了藥。
送藥的奴僕回來時帶了話。
「裴徊光記下了。」
當時沈元宏只是笑笑,沒當回事。後來裴徊光手中權勢越來越大,陷害忠良壞事做盡,成了人人恨懼的奸宦。
沈元宏再遇到他,沒少大罵斥責,更是後悔贈藥之舉。也不是沒有當面說過當初寧願把藥送了野狗,也不該給他這閹狗保命。
如今他沒了辦法,竟紅著臉將當年贈藥一事拿出來。
路旁有一座小涼亭,架在亂石堆的假山上。裴徊光抬步往上走。
近日雪多,石階雖日日打掃,可眼下還是堆著雪。石階並非規整的青磚,而是山石。那坑窪處蓄著積雪。
裴徊光過分癖潔,這是眾人都知道的事情。
沈元宏只猶豫了那麼一瞬間,就拐著枴杖快一步追過去,一邊走一邊脫了身上的棉袍,急急將棉袍鋪在山石坑窪蓄雪處。
他低著頭,緊緊抿著唇,看著裴徊光的靴子踏在了棉袍上,才鬆了口氣。鬆了口氣的同時,心裡又是另一種說不出的苦澀滋味。
裴徊光在涼亭中石凳坐下,望著遠處巍峨的雄山。
「沈老將軍,你心裡可有恨?」他問。
沈元宏張了張嘴,卻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你的長子武藝超群用兵如神,令敵將聞風喪膽。他本該名留史冊,可陛下聽信讒言急急召退援兵,使得他困守城中戰到最後一刻力竭而亡,被敵軍馬蹄踐踏屍身為泥。」
「你的次子年少有為,不過十五歲已有軍功在身。偏偏被奸臣所害,誣其謀逆,被亂箭射殺,一腔雄志未得展。」
「你的長女巾幗紅顏,文韜武略不輸男兒。敵國來犯,逼陛下獻上皇后。她從城樓上縱身一躍,以身殉國。」
「你的二女姿色昳麗且才學卓卓。與小世子更是天作之合,羨煞他人。連天地都拜了,卻被擄進宮中。苛責打罵,那張豔冠京都的美人面也被陛下燒毀。她死時那樣淒慘,啞著嗓子喊爹娘。老將軍和夫人長跪不起奢求進宮見最後一面,可陛下抱著新尋的美人在別宮縱樂呢。」
裴徊光語調緩慢,毫無情緒波動地說著過往。
他每說一句,沈元宏臉色便更蒼白一分,不知何時跌坐在地,大口喘著氣。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喘息都變得艱難。
裴徊光起身,他在沈元宏面前蹲下來,又湊近:「看,這就是你效忠的君主,賣命的大齊。」
沈元宏沒說話,他在發抖,恨溢滿了他的雙眼。
裴徊光笑了。
他心裡再一次生出快感來。
啊,今天真是美妙的一天。
他起身往亭下去,沈元宏用顫抖的手拉住了裴徊光的衣擺。
裴徊光居高臨下地睥著他。
「小女年幼無知,煩請掌印略加照拂……」沈元宏說著,用力握緊枴杖,掙扎著想要起身,作勢就要跪下。
裴徊光拉住了他。
沈元宏只覺得身子一飄,已經站了起來。
「老將軍,咱家這種狗東西,不值得。」裴徊光笑笑,拂去沈元宏肩上的落雪,「送老將軍回去。天寒,讓李太醫跟去,給老將軍瞧瞧身體。」
裴徊光目送沈元宏走遠,一個人在涼亭裡坐了很久。
雪逐漸變大,又慢慢熄了,彎月高懸。
這一場復仇的游戲,他付出一切代價,不留餘地,連自己也給毀得徹底。
現在啊,才剛剛開始。
裴徊光起身,走下涼亭,沒回滄青閣,先去了永鳳宮。
軒窗開著,沈茴坐在窗下,手中握著一卷書。桌上燈光昏黃,落在她的臉上,將她的眼睫拉得長長。
「娘娘好生專注。」裴徊光開口。
沈茴眼睫顫了顫,轉過頭,望向站在窗外的裴徊光。她慢慢彎了彎唇,燈光將她的臉頰映出幾分說不出的柔暖。
「本宮說了會好好學的。」
裴徊光從窗外探手而來,拿了她手裡的春宮圖卷,轉了個方向,重新遞給她,然後略略掀起眼皮看她:「娘娘的書拿倒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6:09
第七章 僵坐
沈茴怔了一下,才硬著頭皮去接他遞過來的書卷。她的指腹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寒得她急急收手。沈茴總覺得裴徊光這雙眼睛能把人看透,所有的小算計小把戲都無所遁形。她不太敢對上裴徊光的目光,把眼睛垂下去,視線便落在了書卷上。
……畫卷上的兩個小人在很認真地「打架」。
裴徊光從外面繞進來,拉著椅背將椅子從妝台拖出來,木椅腿劃出嘶長的聲音。裴徊光就這樣坐下了,有一搭沒一搭地翻弄著妝台上沈茴的胭脂和飾品。
沈茴低著頭,聽著他的一舉一動。
她覺得自己這皇后做得可真窩囊啊,整日被個太監嚇得一驚一乍的。可又一想,親王將帥也沒幾個不怕他的,權且安慰了自己。
他這是來監督自己「讀書學習」的?
不去幹他的大事,跑她這裡監督,著實是大材小用了些。沈茴又一想,怪不得皇帝器重他,他可真是給皇帝做事盡心盡力了。
「讀書當專心些。」裴徊光忽然開口。
沈茴抬起眼睛悄悄看了他一眼。
妝台那裡的燈光沒有這邊明亮,沈茴從燈下抬眼望過去,眼睛一時沒適應,只覺得他整個人陷在陰影裡,那一身紅衣的色澤顯得更暗,染血似的,陰惻惻的。只一會兒的功夫,她的眼睛便適應了那裡的光線。於是,她視線裡的裴徊光逐漸清晰起來。
裴徊光抬起眼睛。燭光照亮他的五官,照不進他的眼底。
沈茴嚇了一跳,立刻低了頭,手指頭掩耳盜鈴般地匆匆又翻了一頁書冊。
學就學唄。
沈茴低著頭認真看書,學習兩個小人怎麼打架。
裴徊光又坐了兩刻鐘,才離開。
他一走,沈茴立刻把手裡的書丟了。小跑著爬進床榻,鑽進被窩裡。她已經提前讓宮婢在被子裡放了好幾個熱水囊。現在被子裡熱乎乎的。
「怎麼樣了?」沈茴問沉月。
沉月走過來,用被子把她圍嚴實了,才說:「聽說陛下還沒醒呢。」
沈茴「哦」了一聲,揪著眉心點了點頭。
「娘娘今天莽撞了,都自身難保了,還……」沉月嘆了口氣。
「我知道。我也怕他怪罪我。可是今天那個情況,我若什麼都不做,心裡有罪過。」她又去拉沉月的手,「沒有事的。應該惹不來殺身的禍。其他的責罰倒也沒什麼。反正,在這樣的皇帝手下本就沒好果子吃。」
她又亮著眼睛去望沉月:「那件事呢?」
沉月臉上也嚴肅了幾分,壓低聲音:「聽說世子爺又佔了兩城。」
沈茴的眼睛越發明亮,充著幾分崇拜之色。
世子爺本該是她二姐夫。不不,就算到了現在,沈茴也只認世子爺是她的二姐夫。
沈茴的二姐姐沈菩還活著時,世子爺暗中籌謀,等沈菩喪命深宮,世子爺造反造得聲勢浩大。皇帝盛怒要抄了老侯爺家,卻不想侯府人去樓空,竟是整宗都跟著小世子一起反了。
幾年過去了,小世子手中的兵馬已經不容小覷了。
沈茴伸長了脖子,從開著的窗戶往外望去。紅牆宮外的山巒,那麼遠,遠得看不真切。
二姐姐活著時,不知道是不是也日日望著宮牆外的山河,盼著姐夫來救她。
沈茴不是盼著自己被救,而是盼著小世子當真能衝進皇城,殺了那荒唐皇帝,給二姐姐出一口氣。
沈茴心裡莫名激動起來。好像真的看見世子提刀入宮砍了狗皇帝人頭的那一幕。
她想著,倘若自己是男兒身。不不,不需要是男兒身,倘若自己能像長姐那般自小跟著父親學過點武藝,能拿得動刀槍。她也要投奔世子去,做個小兵上陣殺敵,可以為砍掉皇帝腦袋出一份力!
拾星端著湯藥進來,說:「娘娘,今日在外面吹了那麼久,快喝一碗湯藥。小心染了風寒引舊疾。」
沈茴一下子垮了臉,身子朝一側栽歪過去,所有的激動都沒了。
——可她是個病秧子。
「我好好喝藥,喝雙份,能把身子骨養得結實硬梆嗎?」沈茴聲音悶悶的。
「能能能,當然能!」
沈茴知道拾星在哄她。
沈茴自小就知道自己不如幾個哥哥姐姐,年幼不懂事的時候還為這個哭過。大哥哥把她抱在膝上,笑著說:「我們小阿茴天下第一好,你就是你,不需要和別人比較。」
沈茴已經很久不去回憶過去的事情了。
記憶都是美好的,可惜人都不在了。越是美好的記憶,便越是苦澀了。
沈茴翻了個身,目光落在錦被上明黃的鳳圖上。她不能像二姐姐那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隨手一寫就能寫出氣死夫子的文章來。她沒有大姐姐殉國的勇氣,更沒有兩個哥哥上陣殺敵的本事。
她就是她。可她總該用她自己的方式做些什麼。
‧
夜深人靜,徐家府中,今日被皇帝當眾扛起的美婦人掩面而哭。
「今日落得如此,我再無半分顏面,還平白拖累了你的名聲。若不是捨不得孩子,只想三尺白綾了此一生。如今,你給我一道休書便是。我只盼著你能送我去尼姑庵嗚嗚嗚……」
「芸娘!」書生抱著妻子的肩,「我明白你的苦楚。可這不是你的錯!我怎能就此拋下你不管不顧?」
「相公,可是、可是……」美婦人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不要再說了!沒能第一時間衝出去捨命護你,我已羞愧萬分!斷然不可能再拋棄你!這京城既然待不下去了,我們離開便是。繼續為這樣的皇帝做事,平白辱了這些年讀的聖賢書!……我們去陳州!我們去投奔世子爺!」
美婦人望著自己的相公,慢慢止住了哭。
第二天一早,這對夫妻在家中夜談的說辭,已被一字不落地送到了裴徊光耳中。
裴徊光沒說什麼,只反反復復認真洗著手。冬日剛從井裡打出來的水寒到骨子裡,他偏生不喜歡熱水。一雙手在冰涼的水中反復洗著,手指都紅了,他竟也不覺得涼。
王來察言觀色,已然明白掌印這是不僅不會抓了那書生,反而要讓這書生一家一路暢行無阻了。
他不禁揣摩起了掌印的想法。
見掌印洗完了手,他趕忙遞上乾淨的雪白帕子。
王來遠遠看見了一個小太監疾步往這邊趕。他趕忙出去,俯身傾耳,先聽了稟告。
原來是宮中的孫美人到了臨盆的日子。本來前日就是產期,不知怎麼直到今天早上才發動。
事關龍嗣,宮裡哪能不在意。
孫美人折騰了大半日,夕陽西落時,才臨盆。
小太監小石子第一時間跑來滄青閣報信。他看一眼正在寫字的裴徊光,用詢問的目光看向王來。見王來點點頭,小石子才彎著腰邁進門檻,畢恭畢敬地回話:「生了,是位小公主。」
裴徊光沒什麼反應,仍舊在寫字。
小石子彎著腰退下去,心道:小公主的命保住了。
小公主不會知道她能保住性命,是託了女兒身的福。
後宮嬪妃眾多,龍嗣也說不好算不算昌盛。
因為……如今宮中有七十三位公主,皇子卻只有一個。
——小皇子是元和皇后冒死生下來的。
——元和皇后正是皇帝的第二個皇后,也是沈茴的二姐姐,沈菩。
皇帝並不喜歡這個皇子。可他再如何辛勤耕耘,後宮這群女人的肚子就只會生女兒!這幾年,後宮倒也不是一位皇子也沒出生,只是都活不下來罷了。
至於為什麼沒活下來。誰也不敢明著討論,只能在暗地裡瞎猜著。
裴徊光擱了筆。
王來趕緊去給他拿棉氅。
——皇帝一個時辰前就召裴徊光過去。
王來跟在後面咋舌。皇帝召人,還敢慢悠悠耽擱了一個時辰才過去,除了掌印,恐怕也沒旁人了。
皇帝召裴徊光過去是讓裴徊光幫著他批閱奏摺。他實在懶得看那些奏摺。這不是第一回 了,確切地說,每日如此。
‧
皇帝今日被老臣們煩了一天。此時坐在元龍殿偏殿的軟塌上,一邊看著幾個舞姬跳舞,一邊吃著靜貴妃餵過來的糕點。
「昨兒個宮宴的事情,陛下也別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年紀小,又初入宮,不懂宮中規矩很正常。」靜貴妃說。
皇帝目不轉睛地欣賞著舞姬的舞蹈,隨口說:「是不懂規矩,讓裴徊光派人去教了。」
「掌印做事自然讓人放心。可朝堂的事情都夠掌印忙了,這後宮的事情也要讓他來操心嗎?」江月蓮又將一塊細點遞到皇帝口邊,「嗐,沈家出來的女兒哪個不是聰慧異常出類拔萃。依臣妾說,皇后只是年紀小,沒經歷過。也根本不用讓那些老嬤嬤講課。」
皇帝這才把眼睛從舞姬身上移開,不解地看向江月蓮。
江月蓮嬌笑一聲,身子軟軟靠過去,湊到皇帝耳邊低聲嘀咕了兩句。
‧
裴徊光到了元龍殿,直接往書房去。書案上早已堆滿了四地送上來的奏摺。
裴徊光的腳步忽然停下來,視線落在遊廊另一側的偏殿簷下的兩個小宮女身上。如果他沒記錯,那是永鳳宮的宮婢。
「皇后過來了?」他問。
立刻有小太監過來,斟酌了語句,有些尷尬地將事情一五一十地稟了。
裴徊光望著偏殿的方向,在原地立了一會兒,才抬步穿過遊廊。月白的棉氅拂過漆紅的扶欄。
他走到門外,便聽見了裡面皇帝和舞姬鬧出的動靜。
門外的小太監個個低下了頭。
裴徊光聽了聽,沒聽見小皇后的聲音。他抬手指了指門,小太監趕忙幫他將門打開。
一道坐地十二屏隔斷視線。屏風上映出沈茴挺直脊背僵坐的嬌小身影。
皇帝聽了江月蓮的意見,命令沈茴坐在床榻前,欣賞他與舞姬的「表演」。
裴徊光走進去。
「陛下,有刺客潛進了宮中。」
皇帝嚇了一跳,直接從床上滾下來,連滾帶爬地躲在裴徊光身後,抱住他的腿,驚慌喊:「刺客在哪?」
「正在追查。請陛下先到正殿。」
不用裴徊光再說了,皇帝趕緊爬起來,一邊喊著「護駕」,一邊往外跑。
裴徊光轉過身,看向沈茴。
她僵僵著身子,一動不動坐在那裡,倒還沒嚇哭,就是小臉煞白,一點血色都沒有。
裴徊光緩步朝她走去,略彎腰:「皇后?」
沈茴眼睫顫顫,她抬起眼睛望著裴徊光,在心裡告訴自己要冷靜。卻還是在一開口的時候,吐了。
吐了裴徊光一身。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6:23
第八章 享受
兩個人同時一窒。
王來驚地張大了嘴,足足能塞進去一個雞蛋。
「我……」沈茴剛吐出一個字,胸腹間那種噁心的感覺又來了。她趕忙伸出手,雙手交疊一起摀住自己的嘴。本就不大的小臉被她這樣雙手摀住嘴,便只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來,巴巴望著裴徊光。
王來飛快向身邊的小太監交代了兩句,急急弓身跑進來,手腳麻利地把裴徊光身上的外衣脫了。
沉月和拾星也快步進來,一個彎著腰給沈茴撫著背,一個蹲在沈茴面前給她遞水。
小太監從外面悄聲跑進來,給裴徊光送來乾淨的衣服。王來手腳麻利地接到手裡,伺候裴徊光穿上,再將玉帶扣好。便又是那個潔整的掌印了。
由始至終,裴徊光沒動過,只陰著臉盯著坐在圈椅裡的小皇后,看著她後來又吐了一次。
她低著頭,疊著厚帕子摀住自己的嘴乾嘔,小眉頭揪在一起,大概因為嘔得太難受了,眼角都泛了紅。
等她終於順了氣,擱了帕子,接過婢女遞來的瓷杯喝了些水。裴徊光才哼笑了一聲,問:「有那麼噁心嗎?」
沈茴剛覺得胃裡好些,聽了裴徊光的話,腦海中不由又浮現了些景兒,這胃裡頓時又不舒服了,小身子一顫,雙手已經摀住了自己的嘴。
裴徊光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他冷眼看著沈茴揪著眉頭一臉痛苦地使勁兒忍著,也看見她的婢女從荷包裡取了糖塊,拆了包紙,遞進她的嘴裡。她的眼睛這才彎了彎,不自覺地勾了幾分小小的滿足。
就在裴徊光以為她沒力氣吭聲,他也打算先出去時,沈茴慢吞吞地開口:「是的。」
裴徊光停下腳步,側首去看她。
沈茴身子軟趴趴地靠在椅背上,雙眼有些空,悶聲說:「不是書上那樣的。真的很噁心。」
她嘴裡含著的糖還沒完全化盡,影響了吐字,說的話悶悶的。
裴徊光看見她軟膩的雪腮一側因含了一塊糖而微微鼓起來,分明還沒吃完,她又朝自己的婢女伸手,再討一塊糖吃。
裴徊光便琢磨著——這可真是個小孩子,也不知道是從小被養得太純稚,還是因為初入宮,還沒染上宮中人那一身的規則和麻木。
可惜了,如今落了深宮這樣骯髒又凶險的地方。染髒染臭也是早晚的事情。
他拇指指腹將食指上的翠玉戒慢悠悠地撥弄了一圈,開口:「娘娘與其討糖吃,還不如琢磨琢磨是什麼人向陛下獻了這麼個主意。」
沈茴有些驚訝地看過來。
裴徊光看著她眼睛裡浮現驚訝,而這種驚訝又很快消失於無形。
裴徊光敏銳捕捉著她眼中情緒變化,便把小皇后的心思一眼看透了——她定然是在驚訝之後覺得是誰出的主意並不重要,阿諛帝王之人太多,不過都是討皇帝開心,反正事情是皇帝做的。她只是噁心皇帝罷了。
沈茴扶著沉月的手站起來,望向裴徊光認認真真地說:「今日多謝掌印了。」
裴徊光忽然就笑了。
「咱家不過履行職責緝拿刺客,娘娘謝什麼?」
沈茴怔怔望著他,她心裡想著怪不得裴徊光不愛笑,他笑起來過於好看,好看得不像個奸惡之人。
沈茴目光游移了一寸,立刻改了口:「掌印為宮中安全奔波,自然當得起這聲謝的。」
頓了頓,她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還有,掌印的衣服……」
裴徊光一瞬間收了笑,臉色陰沉下去。所有的風光霽月瞬間打進了陰曹地府裡。
沈茴嚇了一跳,立刻住了口。
「不用賠了。令尊送的曇金硯很是好用。」言罷,裴徊光不再看沈茴,轉身往外走。
「什麼曇金硯……」沈茴愣愣站在原地呢喃著,隱約猜到了什麼,又不敢相信自己猜到的事情。
裴徊光邁步出來,立刻有小太監迎上來稟告:「掌印,陛下急召您過去。」
裴徊光抬眼,望向正殿的方向。
侍衛將正殿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洩不通。
「去回話,咱家要去追拿刺客,暫不過去。」裴徊光略顯不耐。
裴徊光當初從先帝諸多皇子中,挑了個日後最可能歪成昏君的皇子送到龍椅上,結果也沒讓他失望,現在龍椅上的這位,的確將「昏君」二字演繹得淋漓盡致。
現在這皇帝,不過是他復仇游戲中隨手抓的一枚棋子罷了。這皇位,既然是他送上去的,他自然也可以換一個人送上去。
不過,裴徊光對現在這個皇帝的昏庸還算滿意。
這世間復仇的人,大多一副仇大苦深的德性。裴徊光卻覺得那樣太無趣。
復仇嘛,就應該是一場享受的游戲。
慢慢鋪展籌劃,再慢慢收獲,讓復仇的快感一次次席捲,真正地取悅自己。
裴徊光摘了食指上的翠玉戒指,對著簷下宮燈照落下來的光,眯起眼睛細瞧著。翠玉戒指中有一條線細的紅,紅如血。成了這枚戒指的點睛之筆。
裴徊光慢悠悠地拈著翠玉戒指,欣賞著這枚價值連城的戒指在他指間化為灰燼。他輕輕一吹,便連灰燼也無了。
一陣風吹來,吹動高懸的紅宮燈,宮燈下墜著的紅穗也跟著飄動。照落在裴徊光臉上的光頓時光怪陸離起來,光影晃動,卻照不進他深不可測的眼底。
‧
已到了夜裡該歇下的時候,沈元宏卻因為腿疼睡不著。大概因了今年幾次受寒,這條傷腿越來越不中用了。他拄著枴杖在庭院裡一步步地走著。雖然疼,但是他怕他不多走走,這條腿要不了多久就走不了了。
沈家並不大。
按理說,沈家男兒都有功勳,更別說出過三個皇后,如今宮中唯一的皇子還是沈家出去的女兒所出,沈家應該大富大貴才對。
沈家以前倒是的確顯赫。沈元宏年輕時候也曾想要榮華富貴。只是後來子女接連出事,夫婦兩個頗有些心灰意冷的意味,對錦衣玉食身外物反而看淡了。如今天下又不太平,百姓的日子也都不太好過,沈元宏便把曾經的萬貫家財都變賣贈了百姓,如今過著只能說不算清貧的日子。
沈元宏走著走著,遠遠看見他的書房亮著燈。不由有些意外。
沈鳴玉看書看得太過專注,沈元宏拄著枴杖走到近處了,她還沒發現。
「鳴玉,你在看……兵書?」
沈鳴玉嚇了一跳,手中的書落了地。她慌忙站起來,撿起書背到身後,小聲地喊了聲「祖父」。
然後便喪氣地低著頭。
——祖母不讓她看這些。
沈元宏望著孫女,眼前莫名浮現自己的長子,眼睛立馬有些酸澀。他壓了壓情緒,半晌才開口:「想學?」
沈鳴玉猛地抬頭,不敢置信地望著他,然後又去攥他的袖子,滿懷希望地問:「祖父可以教我嗎?有些地方能看懂,有些看不懂……」
「都偷偷看了哪些書?」沈元宏板著臉問。
沈鳴玉扶著祖父坐下,獻寶似地一一說了自己都偷看了哪些兵書,然後又趕忙趁著這個機會,把自己一直不懂的地方拿來問。
沈元宏起先還是一臉嚴肅地指點,到了後來,臉上到底只剩了慈愛。
夜深時,沈元宏拍了拍孫女的頭,說:「好了。今日就到這裡了。以後也不許熬夜看書。」
沈鳴玉忙不迭點頭。這代表她以後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兵法史冊了!說不定還可以有自己的小馬、紅槍和重弓!
沈元宏起身準備回房,沈鳴玉忽然說:「祖父,就算那個人是皇帝也配不上小姑姑!」
沈元宏愣了一下,立刻板起臉:「你這孩子不准說這樣大不敬的話!」
「昨天早上我偷偷看見祖母對著阿爹的牌位落淚。我還聽見祖母說若是父親還在,定然不會讓小姑姑被旁人搶去欺負。」沈鳴玉抱緊懷裡重重的兵書,「先生教子承父業,鳴玉會很快長大,去做父親想做又未做之事。等我長大了我會像父親那樣保護祖父祖母娘親,還有小姑姑!」
小姑娘聲音清脆,還是童音,卻也堅定,立誓一般。
看著沈鳴玉酷似她父親的五官,沈元宏一愣,擺了一下手,迅速轉身大步往外走。他怕自己慢了一步,就要不成體統地在孫女面前落下淚來。
沈元宏心裡凌遲一般地難受。倘若長子還在……
罷了,
不去痴想了。
‧
太后年初時一氣之下帶著小皇子搬出宮,後來皇帝幾次去請人,都沒將人請回來,反而遭訓。雖是生母,皇帝也煩了,不願再去請。如今快過年了,倒是不能不再跑一趟。
皇帝早已不是當初被各種輕視的皇子,他聽慣了阿諛奉承,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了天子,哪裡還願去太后面前受氣。
他思來想去,倒是想了個主意。
「朕不是剛立了皇后?如今國事繁忙,怎忍拋下朝政。讓皇后替朕去接太后回宮難道不是理所應當?」
皇帝覺得自己真聰明。他想到了這主意,立刻就下了旨。
旨意送到永鳳宮的時候,沈茴立刻燦爛笑起來,眸子裡星子盈盈。
能夠出宮躲避皇帝這是多好的事兒呀!
天知道,她在宮裡的每一日有多心驚膽戰怕見到皇帝。如今能出宮去接太后,那可真是太好了呀!
而另一層歡喜,是她要見到煜兒了。
小皇子今年四歲,沈茴卻從來沒有見過他。不知道他長得像不像二姐姐,也不知道他乖不乖。
……大抵是不乖的。
沈茴陸續從父親口中聽到些小皇子的事情。聽父親說,小皇子不太像沈家人,倒是自小染上幾分皇室的無法無天……她不禁蹙起了眉,染上幾分愁緒。
沈茴正琢磨著,文嬪帶著宮婢過來了。
昨天裴徊光對她說的話,她到底是聽進心裡去了。她曉得自己在宮中實在太閉塞了,就算要買通宮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是以,她向文嬪討了人。
「可惜如今不能親自侍奉娘娘,就把阿夏先給娘娘用著。」文鶴說。
沈茴順著文鶴的視線,看向那個叫阿夏的宮婢。
阿夏走上前來,規規矩矩地跪下行禮,說:「文嬪讓阿夏過來侍奉娘娘,阿夏日後定當全心全意。」
她抬起頭來,露出一張乾淨漂亮的臉蛋。
「之所以選了她,是因為……」文鶴說到這裡忽然猶豫了,看向阿夏。
阿夏一臉坦然:「奴和掌印身邊的人關係近,不管是走動還是打聽消息都方便。」
關係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6:35
第九章 對食
沈茴琢磨著,阿夏和裴徊光身邊的人是舊識,那的確是頂好的人選了,再次謝了文鶴。
文鶴哪裡敢接她的謝。文鶴也有幾分捨不得。宮裡不是個太平地方,她又完全沒有根基,這幾年能平安度日,也是沒少從阿夏這裡得了方便。
不過,她現在手裡能用的人還有旁人。比起自己,剛入宮的沈茴更需要身邊有一個像阿夏這樣的人。
劉嬤嬤到了,文鶴便起身告退了。
大概是因為親眼見過了,沈茴如今對劉嬤嬤滿口豔詞的課反倒沒那麼抵觸。只是她望著書卷中的淫詞豔語,心想文人墨客本事可真大,明明那麼噁心的一件事兒,能用文字描述地那麼美妙似神仙。
文人的筆,騙人的鬼。
她按照劉嬤嬤的教導,軟著嗓子去念書上的豔語,心裡卻一個勁兒嘟囔:呸,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劉嬤嬤打量著沈茴清亮的眸子,有點懵。之前上課小皇后雙頰緋紅扭扭捏捏的,今兒個怎麼就……
「娘娘知道這句是什麼意思嗎?」
「嬤嬤問哪一句?」沈茴眸子明澈,「『男含女舌,而男意昏昏。①』還是『歡情不耐眠,從郎索花燭。②』?」
劉嬤嬤瞧著沈茴坦然的樣子,眉頭皺得更緊了。
沈茴彎唇,月兒似的眼睛也跟著彎了彎。她語氣輕軟,帶著幾分甜美:「嬤嬤,這幾首本宮讀了很多遍,已盡數背下了。要繼續往下學嗎?還是嬤嬤今日給個假,讓本宮歇歇?」
她微微偏過頭,髮間的步搖跟著輕晃,晃人眼。
劉嬤嬤愣了愣神。她心裡想著皇后的容貌真真是好。這樣的容貌對男子笑了笑,就能將男子的魂兒勾了去,哪裡需要學這些東西。
不過劉嬤嬤可不敢給假,繼續講下去,講女子體態,講女子如何用自己的一顰一笑勾出風情來。
劉嬤嬤又覺得惋惜。這世間女子的美有萬種,皇后如今乾淨純稚的美著實可貴,太早學了那些技巧,也是種遺憾。
上午聽劉嬤嬤講課,下午要跟著麗妃學舞。
比起聽課,跳舞更難為沈茴。她從小身子不好,是從來沒跳過舞的。她硬著頭皮隨意擺了兩個動作,連稱學不會。
麗妃也頭疼,她瞧著皇后身子纖細柔軟,卻沒有想到一丁點跳舞的底子都沒有。偏偏沈茴是皇后,她還不敢多說。
還好,皇帝召麗妃過去。
兩個人都鬆了口氣。
傍晚,沈茴親自去後面的梅林裡摘了一支梅,打算放在妝台上。回來時,撞見幾個小宮女碎嘴。
三個小宮女一邊掃雪,一邊閒話。
「春福姐,今兒來咱們永鳳宮的阿夏,就是那個阿夏吧?」灰衣宮女問。
春福笑:「還能有哪個阿夏?可不是那個讓太監們爭搶的阿夏。」
另一個紫衣宮女說:「你們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春福立刻講起來:「那個阿夏模樣好,曾被御前的蘇公公盯上了,沒少欺負,就等著她自個兒送上去當對食。」
灰衣宮女嘆了口氣:「那幫死太監最會變著花樣的欺負咱們!」
春福繼續說:「都以為阿夏扛不住,誰想到那丫頭不聲不響地爬上了另一個太監的床哩。就是整日跟在掌印身後的王來。」
紫衣宮女茫然:「可是蘇公公是陛下眼前的大紅人,那個王來也沒什麼官職。」
春福問:「那蘇公公現在在哪兒呢?」
「去守皇陵了!嘶,還以為他在御前犯了錯,難道是因了這個事兒?這可真看不出來那王來還有那麼大本事!」
「怎麼著,你也想找個太監當倚靠不成?」春福打趣。
紫衣宮女一怔,趕緊說:「亂說什麼呢。誰要去伺候那群髒東西。我可聽渺然姑姑說了,那群太監自知不是男人,在床榻上摺騰起人來花樣多著哩!」
灰衣宮女卻是神情一黯,說:「可渺然姑姑跟了姜公公之後日子好了許多,阿夏腕子上也戴著金鐲子哩。不說吃的用的,至少不會被低等的小太監們欺負了。先前和咱們一起做事的玲玲,被皇上寵幸過又怎樣?還不是艱難度日。我上次還看見她為了討炭,被那一臉麻子的老太監摁在懷裡……」
紫衣宮女「呸」了一聲,道:「你可有些出息吧。要是跟那群太監廝混了,再別找我。髒不髒!」
「如阿夏那般,和那樣殘缺的人同榻,想想就瘆得慌。我只是感慨!」灰衣宮女急道。
春福去戳她腦袋,笑著挖苦:「你要是真想去,倒是可以跟阿夏討討經怎麼哄那群閹人。最好你更出息,別找什麼掌印的乾兒子,直接去勾掌印啊!」
三個人笑到一起。
寶葫蘆門後的沈茴聽得眉頭皺了又皺,剛要出去,便看見簷下一道綠色的身影,正是阿夏。
這三個宮女閒話說著說著,激動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不僅被沈茴聽見了,還被阿夏這個正主聽見了。
三個宮女看著阿夏直直走過來,都是一愣。
阿夏一巴掌就甩了過去。
清脆的巴掌聲,把寶葫蘆門外的沈茴都看呆了。
「你、你打人!」
「對,我打你了。」阿夏抬著下巴,「不管是文嬪身邊過來的,還是王來屋子裡的,都能打你。你要是不服,倒是回手試試。」
「你……」
「你什麼你?」阿夏氣勢逼人,「今日跪下叫奶奶我就饒了你們,要不然,我可要向你們看不起的太監吹吹耳邊風了!」
春福仍不服氣,低哼了一聲:「不知道的還以為當上妃子了,不就是投靠了個連男人都不是的東西……」
阿夏反手又是一巴掌。
春福驚了,另兩個宮女年紀小,她年歲比阿夏還大些,她憑什麼?
阿夏剛要開口,看見沈茴從後院繞進來,不由一怔,跪下行禮。那三個宮女也看見了沈茴,都趕忙跪下了。
「娘娘?」沉月請示。
沈茴便看了一眼那三個跪在一起的宮女,說:「太吵了。」
沉月便讓她們三個自去,愛去哪去哪兒,反正永鳳宮是留不下了。
沈茴回了屋,讓拾星把懷裡的紅梅放好。她伏在妝台上,望著紅梅不由去想,家裡的紅梅應當早就枯了,不知道丫鬟們有沒有再摘。寒冬臘月時,母親最喜歡紅梅當窗。
阿夏進了屋,直接跪下:「請娘娘責罰。」
沈茴歪過頭,看向她,說:「你本可來我這裡討公道的,性子太急了。」
「娘娘教訓的是。只是她們那樣說王來,奴婢聽了就想打人。」阿夏說得極為坦蕩。
沈茴訝然。過了會兒,她才開口:「下去吧。」
「娘娘仁善不忍責罰,奴婢知錯,自請罰跪。」阿夏磕頭,然後自己去庭院中跪下了。
沉月問:「娘娘,就讓她跪著?」
沈茴望一眼窗外的雪,道:「她想跪就讓她跪吧。嗯,送件棉衣過去。」
沉月很快便發現沈茴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又在瞎琢磨什麼。
‧
翌日清晨,沈茴一大早就穿戴好,坐上鳳輿帶著儀仗出宮,去別宮接太后。別宮不算近,傍晚時踩著最後那點落日的餘暉才到。
太后身邊的桂嬤嬤接了沈茴,稟話:「還請娘娘先到偏殿歇息,緩緩身子。」
她又解釋,錦王和銳王正在太后那裡說話。
趕了一日的路,畏寒的沈茴巴不得先烤烤火。她一邊在偏殿裡取暖,一邊琢磨起錦王和銳王。
錦王和當今聖上一母同胞,而銳王也算先帝當初喜愛的一個皇子。
今上昏庸無道,四地起義造反之士眾多。而原本就是皇室的親王們,何嘗沒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錦王和銳王來看望太后,大概都有些私心。
沈茴也盼著變天。她甚至隱約猜到離變天不遠了。若問她希望誰當皇帝,她也不清楚那些親王和義士誰會是明君。若說私心,她當然更希望二姐姐的煜兒登基為帝。雖然這個孩子如今風評並不好……
沈茴小眉頭越皺越緊,不由去想……倘若煜兒像他的父皇該怎麼辦?
沈茴心下一沉。
「桂嬤嬤,煜兒可歇下了?本宮想去先瞧瞧他。」
桂嬤嬤目光躲閃了一下,才如實稟了。
很快,沈茴便在湖邊看見了齊煜。
他騎在小太監的身上,在冰上玩耍。他一手抓著勒在小太監脖子上的繩子,一手將鞭炮四處扔砸。
桂嬤嬤走過去一些,無奈說:「殿下別玩了,過來見過母后。」
齊煜便把手裡的鞭炮朝桂嬤嬤扔過去,看著桂嬤嬤躲避的樣子,哈哈大笑。
「煜兒。」沈茴朝湖邊走去。
齊煜上下打量著沈茴,問:「你就是新皇后?」
沈茴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見了隆隆馬蹄聲。馬蹄規整沉重,聽著像軍隊。
「誰來了?」齊煜先問。
已有宮人腳步匆匆過來稟告:「是掌印帶著東廠的人過來,說銳王牽扯一件大案,來捉人的!」
齊煜立馬從小太監身上下來,往前頭跑。
「殿下慢點!」
伺候的宮人趕忙去追。
沈茴也跟著往前面去。等到了前頭,遠遠看見一片燈火通明。
銳王不在那裡,庭院中,只有錦王面對裴徊光。
「乾爹!」
小殿下清脆的一聲喊,打破了庭院劍拔弩張的氣氛。
沈茴驚了。她眼睜睜看著齊煜朝裴徊光跑過去,拉著他衣襟喊乾爹。而裴徊光只是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和看那群追著他喊乾爹的小太監沒什麼分別。
太后身邊的另一個嬤嬤來傳話,請掌印進去說話。
裴徊光的到來讓太后暫時沒見沈茴。沈茴暫且在別宮住了一晚。
沈茴一晚沒睡。
第二天一早,她去見太后,穿過遊廊時,遠遠看見裴徊光在大門那邊,似要離開。她趕忙讓阿夏去攔了人。
沈茴站在簷下,遙遙望著裴徊光。裴徊光聽了阿夏的傳話,往這邊看了一眼。
沈茴攥緊手中的帕子,使勁兒壓下緊張。她望著裴徊光穿過庭院,一步步走過來。雪地被他踩出沙沙細碎的聲響,亦有細雪悄悄飄落在他紅衣肩頭。
當裴徊光走到她面前石台下,沈茴忽然就不緊張了。
「娘娘叫咱家過來所為何事?」
沈茴站得高些,裴徊光抬首去看她。簷上積雪反著白光,他眯起眼睛。
「本宮有些好奇殿下稱掌印乾爹,掌印是什麼心情。」
為了這個?
裴徊光低低笑起,道:「皇帝的兒子稱咱家這種閹人為父,自然是痛快的。」
「那……皇帝的女人為掌印寬衣暖榻,掌印會覺得痛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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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天地陰陽大樂賦》②《十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6:47
第十章 直白
沈茴今日穿了件淺粉的織金雲肩對襟暖襖,下搭著一條鳳鸞雲紋的灰藍織金裙。外面裹著一件石榴紅的曳地斗篷,毛茸茸的白邊隨著細風拂傾。她一雙手大部分藏在淺粉的袖中,只露出捧著海棠袖爐的指尖兒。
初升的晨曦在她身後溫柔灑落,鍍上一層暖融融的光影。
她站在暖陽裡,而他站在陰影裡。
沈茴安靜地望著裴徊光。仔細地、努力地去從他的眼睛裡辨別他的情緒。可她發現這是徒勞,他漆色的眼底寒潭深深無底,她探不到。
整整一晚,沈茴都在想著怎麼與他說。是按照劉嬤嬤教的眼尾略挑含羞帶媚,還是學麗妃那般香風陣陣素手如勾,亦或是如書中那般溫柔相待潛移默化。
可當裴徊光真正站在她面前時,她準備了一晚上的那些含著技巧的所有說辭都沒有用上。
她就這樣望著他的眼睛,真誠地坦然地將她的想法刨開,告訴他。
話一出口,沈茴是有些後悔的,後悔自己的笨拙。她大概做不成勾引人的狐狸精,也還沒學會美人計,只能直白地做交易。
她什麼籌碼都沒有,除了皇后的身份。
可是如今望著裴徊光的眼睛,沈茴的後悔只是一瞬。她覺得自己這樣直白說出來沒有錯,沒有什麼小算計能躲得過他的眼睛。
她費盡心思去勾引恐怕在他眼裡,倒像是小孩子玩笑般的伎倆。
可是他不說話,沒有給她答案。
沈茴望著兩個人之間的細雪慢悠悠地飄落,終落在積雪的青磚上。她的視線也跟著那細雪慢慢下移,最後垂下了眼睛。
她眼睫長而捲翹,一片細雪落在她的眼睫上,很快化開,她的眼睫便有些濕了。
裴徊光忽然笑了。
沈茴立刻抬起眼睛去看他,到底是帶著幾分小緊張的。可她沒有看懂裴徊光的笑。
匆忙間,沈茴看見王來在院門口張望著,大門外有許多東廠的人等著裴徊光。她知道沒有多少時間了,她得說些什麼,便說:「今日恐有大雪不宜趕路,大抵是要在別宮再留一日。劉嬤嬤沒有跟來,掌印晚時得空可來授課?」
一直到許多年後,裴徊光都記得這一日的沈茴。她站在暖陽裡,用最乾淨的眸子望他,說著最粗糙笨拙的勾引之話。
而此時的裴徊光只是笑笑,說:「咱家辦了案要回宮復命。」
她「喔」了一聲,垂下眼睛,情緒藏了起來。裴徊光只能看見她握著海棠袖爐的指尖兒摳了摳袖爐上嵌著的白鹿浮雕。
裴徊光轉身,大步往外走。白月的棉氅捲了一道涼風。
裴徊光接了王來遞來的馬鞭,翻身上馬,帶著東廠的人浩浩蕩蕩地往山下去。
宮中的奴,太監們挨了那麼一刀,一輩子也就這樣了,老死宮中都算善終。可宮女們不一樣,宮女到了年齡,是可以出宮的。在這宮裡,宮女和太監搭伙過日子很常見。
宮女看不起太監,卻被太監們欺負。
太監們呢,欺負宮女何嘗不是一種同為奴,卻對宮女可以出宮的嫉妒。
宮女雖看不起太監,有的卻要倚靠個有本事的太監尋個短暫的庇護,她們大抵都是想先忍著和太監們過幾年,到了年齡出了宮就自由了。她們出宮之後是絕對不會讓旁人知道自己在宮中曾當過太監的對食。那多不光彩啊,簡直是恥辱的過去。
甚至也有容貌姣好的宮女不想被皇帝寵幸,就會主動去尋個太監當對食。
不管是嫁了人的美婦人,還是淪落過的妓,皇帝都不介意。可是皇帝不會寵幸太監們用過的。
髒。
也曾有宮女巴巴往裴徊光身邊湊,甚至是妃子。裴徊光想了一下,那至少是五六年前的時候,甚至更早些。如今,已經沒有哪個宮女或嬪妃敢打他的主意了。
沈茴站在簷下,目送裴徊光離開。直到馬蹄聲都聽不見了,她才抬步往太后那邊去。她沒有帶沉月和拾星,只阿夏跟著她。
阿夏差點沒壓住自己心裡的震驚,一路上,幾次偷偷去看沈茴。這樣的一個帝王,如今宮中人人自危,沈茴雖是皇后,也不見得平安。阿夏暗暗琢磨著難道是皇后前日聽了那幾個宮女碎嘴才有了這想法?她在心裡默默覺得皇后恐怕要失策,宮裡都知道掌印不好這口。
阿夏卻不知道,沈茴並非受那幾個宮女影響。在更早些,她已有了這個想法。
沈茴由桂嬤嬤引著,進了太后寢殿,行了禮,太后強打起精神,讓她到身邊坐。
太后滿頭華髮,精神也不太好。憂慮幾乎寫在臉上。
沈茴剛坐下,太后與她客套了兩句,就去問桂嬤嬤:「裴徊光下山去了?」
「是。帶著東廠的人下山了。」
太后嘆了口氣。半晌,才恨恨地說:「這死閹人,簡直不知哪裡派來的邪魔,要毀我大齊江山!」
她又吩咐:「讓錦王先回王府去。年前在府中安生待著,若無詔,無事勿出府。也不用再來哀家這裡問安。」
「是。」
太后又補了一句:「讓他在府裡也小心些!」
「是。」桂嬤嬤應了一聲,掀開簾子出去傳話。
沈茴安靜地坐在一旁。
太后這才將目光落在沈茴身上,開口:「哀家很喜歡你長姐。皇帝還沒有登基的時候,她便嫁了過來。那時候,皇帝很聽你長姐的話。你可知道?」
「那時候臣妾年紀還小,且不住在京中,所知不多。」沈茴溫聲細語地答話。
太后招了招手,叫沈茴坐到她身邊來,把沈茴的手放在掌中拍了拍,說:「哀家一直覺得沈家的女兒是極好的姑娘。皇帝立你為后,倒是這兩年難得的一件明智事情。後宮妃嬪雖多,可那些妃子不過都是妾,只你一個是妻。你在皇帝身邊要多勸著些……」
太后絮絮說了好些話,大體意思是讓沈茴好好當這個皇后。
沈茴乖巧地一一應下。
當初她捧著鳳印時,不是沒想過好好做個母儀天下的皇后,擔著「妻」的職責,勸諫著皇帝。可在她入宮那一日,她親眼看著皇帝的荒淫暴戾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這個皇帝不是她這個皇后能掰正的。甚至,她連保命都難。她不能死,不能死在父母前頭。
她已經不是沈家所有人捧起護著的么女了。
那一日皇帝打量沈鳴玉的目光讓沈茴心驚。兄姊不在,父母年邁,哥哥唯一留下的女兒還小。
她已經是沈家最大的孩子了。
她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學著成長,讓自己變成可以保護家人的大人。
本來她在見到齊煜的不爭氣時,沈茴是失望的。可是當她走近,看見齊煜酷似二姐姐的眉眼,她心軟了。她想著這孩子年紀還小,也許可以教好呢?他不僅遺了昏君的血脈,也會遺了二姐姐的良善寬仁啊!
那麼她是不是可以……殺昏君,扶幼帝,穩根基,再除奸宦!
她要做的,哪裡單單是尋庇護。
她現在一無所有,只有皇后的身份,還有人人都誇的樣貌。
窗外響起一陣鞭炮聲,緊接著是小太監的求饒和小殿下的笑聲。
——齊煜又開始胡作非為了。
沈茴悄悄去看太后的神色,見她習以為常,似乎沒有要去管制小殿下的意思。
沈茴在來別宮之前,曾以為小殿下養在太后身邊一年,比在宮中強上許多,太后會教養他。
直到昨天晚上見到齊煜,沈茴才恍然,原來太后並不是真心對這個孩子。太后有沒有故意養歪齊煜,沈茴不敢揣測。
可沈茴明白太后不止一個兒子。她這次來接太后回宮,不是還撞見了錦王和銳王?
沈茴起身,說:「母后,我去看看小殿下。」
太后點點頭。
沈茴走到外面,立在簷下望向齊煜。齊煜已經不玩鞭炮了,他拿了個陀螺在玩。他也看見了沈茴,瞥了她一眼,就收回視線繼續玩。
齊煜開開心心地玩了好一會兒,抬起頭的時候,發現沈茴還站在簷下看著他。齊煜皺皺眉,不理她,繼續玩自己的。他丟了陀螺,去騎小太監「駕駕駕」。
整個上午,齊煜變著花樣玩耍,每次抬頭都能看見沈茴望著他。
他努努嘴。
下午,他跑去後山玩,不經意間抬頭,發現沈茴坐在月門旁望向這邊。
「看看看,有毛病!哼!」齊煜扔了手裡的九節鞭,氣呼呼地跑回房間睡大覺去。
沈茴沒有再跟去了。
「我小時候可羨慕別人可以四處跑跳,我連下床都得奶娘准允。」
「娘娘如今已大好了。」阿夏寬慰。
沈茴搓了搓手,驅驅寒,扶著阿夏的手起身,往回走。她聽見馬蹄聲,望向山下。東廠的人烏壓壓一大片,正往別宮趕來。
沈茴一眼看見為首的裴徊光。他那一身紅衣實在顯眼。風將他的棉氅朝後高高吹起,原來月白的棉氅裡子是紅色。馬速那樣快,他連馬韁也不握,抱著胳膊的樣子甚有幾分不和諧的悠閒。
回了屋,沈茴接了沉月遞來的熱茶,又讓阿夏去打聽消息。
阿夏很快回來:「掌印直接進了太后的寢殿要人,外面的人聽見太后連連怒斥放肆。掌印還在殿內,未出來。」
「去等一等,若他出來帶句話。」沈茴說。
「什麼話?」
沈茴皺起眉來,琢磨了好一會兒,才說:「不必帶話,等著就行了。」
他看見她身邊的人過去,自然懂的。
一個時辰之後,沈茴才得了那邊的消息。沒想到銳王竟真的躲在太后的寢殿裡,此時已被東廠的人五花大綁著帶走了。
沈茴坐在窗下,忐忑起來。
又過了半個時辰,就在沈茴要放棄時,她從開著的軒窗看見了裴徊光的身影。
她慢慢彎起了唇,吩咐:「沉月,去準備沐浴的熱水。」
她坐在窗下望著裴徊光踏著月色而來,一步步走近。
有那麼一瞬間,沈茴生起了對未來的恐懼。她很快將這一瞬生起的恐懼壓了下去。
當裴徊光立在窗外時,沈茴暖起眉眼,望著他的眼睛,說:「本宮帶的宮婢不夠使,煩勞掌印了。」
兩個小太監正抬著燒好的熱水往盥室去。
裴徊光看了一眼,收回視線時,屋內的沈茴已經起身。
木門被推開,「吱呀」聲拉得綿長又沙啞。紅燈籠輕晃,燈下的沈茴緩步朝他走過來,她抬手,等他扶。
裴徊光冷眼看她,視線漸下移落在她抬起的手,半晌,將小臂遞給她讓她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7:02
第十一章 痛快
熱水一抬進來盥室,就讓並不寬敞的屋子裡氤氳潮濕起來。小太監攪了炭,讓火生得更旺些,再仔細蓋好罩子,不讓炭煙熏了貴人。窗子自然已經關好,且將厚厚的棉簾垂下。如此,盥室便徹底暖起來。
小太監們做好這些,弓身退了出去。
「沉月,明日一早回宮,走得匆忙。你去小殿下那邊問問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也要打聽清楚小殿下的喜好,把明日路上的細點飲物都準備妥帖了。」
沉月應了一聲,偷偷看了沈茴一眼,轉身出去。沈茴關心小殿下這再正常不過,吩咐她去做這些事都是尋常。可是、可是……可是掌印為什麼會在這裡?掌印在這裡,她卻走開了,她擔心啊!
沈茴是故意將沉月支走的。拾星已經先一步被沈茴支開了。
沈茴曉得她們兩個對她全心全意,可她們兩個總把她當成小孩子。出於某種心思,她還不想將自己的打算告訴她們。日子久了,等她們自己看出來。
如此,盥室裡便只有沈茴、裴徊光,還有阿夏了。
沈茴聽著最後出去的沉月將門關上,她往前走了一步,側轉過來面朝著阿夏,略略抬高雙臂。
阿夏壓下心裡的緊張與駭然,來為沈茴寬衣。
冬日時,沈茴一向穿得比別人多些。阿夏為她寬衣,先是外面穿著的交領小襖,然後是石榴裙,再是中衣……乃至淺藕色的心衣,一件件褪下。
水汽氤氳的盥室裡靜悄悄的,唯有衣料摩挲的細小聲響。
房樑上的水汽凝成了水珠,終於「滴答」一聲,落進浴桶裡。
阿夏轉身,手腳麻利地將臂彎裡沈茴剛褪下的衣物一件件掛起來。
沈茴輕輕舒了一口氣,然後側轉過身來面對裴徊光。
裴徊光一直在望著她。
沈茴指尖兒顫了顫,然後將手遞給他。
阿夏轉過身想要扶沈茴時,便看見沈茴已經搭著裴徊光的小臂,踩著踩凳,邁進了水中。
沒在熱水裡,舒暢慢慢傳開。沈茴安靜地坐在熱水裡,裴徊光站在她身後側。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視線下移,從她捲翹的眼睫,移到她的耳垂。女子幼時便會打耳洞,她竟然沒有,小小的耳垂乾淨又完好。
沈茴沉默著,心裡卻在努力回憶剛剛撞見的,他的眼睛。
她想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些不同的情緒,哪怕是不好的情緒。
可她洩氣地發現,他望著她時,神色淡淡,那雙寒潭似的漆眸根本沒有一絲的異色。
阿夏杵在那裡呆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趕忙走到沈茴身後,將銅盆架往身前拽了拽,來給沈茴洗頭髮。
裴徊光走了過來。
阿夏一怔,不由向後退了小半步,讓開位置。
裴徊光在銅盆架旁坐下,然後取下沈茴髮間的一雙步搖,遞給了阿夏。他拆她的髮,讓她的三千絲落下來,滑過他的手掌,緩緩落在銅盆中溫適的水裡。
沈茴配合地向後仰了仰。
裴徊光捧了水,水的溫度讓他不喜。他慢條斯理地將她柔軟的烏髮逐漸打濕,問:「燙嗎?」
「不燙,很好。」沈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尋常些。其實她藏在水裡的雙手早就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裴徊光便沒說什麼,取了架子上的瓊玉膏,瓊玉膏很香,那味道比桂花淡一些,比梅花濃一些。瓊玉膏質地細膩,色澤如雪。裴徊光用玉簽挑了些抹在她的髮上,慢慢揉洗,雪色的膏脂逐漸融進她烏黑的髮絲間。
房樑上蓄起的水珠越來越多了。
他從容優雅,她膽戰心驚。
裴徊光為沈茴洗完頭髮,接過阿夏遞來的棉帕,簡單擦了擦她髮上的水,然後將她的烏髮粗略地繫了下,再用簪子暫且挽起。
沈茴的手在水下顫得厲害,可當她抬起手的時候,已經忍下來,看不出來了。她在水中微微側轉過身來,去拿架子上的牙木。只是她手指頭還沒碰到木杯裡的牙木,整個木杯都已被裴徊光拿去了。
沈茴這才有些忍不住了,驚著眼睛去看他。
裴徊光睥著她這雙受了驚的眼睛,這才滿意了她真實的樣子。他將木杯遞去餵她。沈茴硬著頭皮抿了口水漱口。她再轉過頭來時,裴徊光已經將苓膏抹在了牙木上。
她僵僵張了口,由著他給她淨齒。
沈茴搭在桶沿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緊。有那麼一瞬間,她是怕的。她看著他捏著牙木的修長手指,不知怎麼的就憑空想像出了他動刀子殺人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也這樣專注仔細?那沾著苓膏的牙木好似也變成了剔骨的利器。
然而讓沈茴意外的是,裴徊光力度掌握得極好,讓沈茴沒有半分的不適。直到裴徊光重新遞水給她漱口,沈茴才恍然自己憑空想像的「受刑」根本不存在。
「娘娘寬心,咱家這手不殺人。」裴徊光將木杯放下。
沈茴猛地睜大了眼睛。他、他怎麼知她所想?!
杵在一邊的阿夏覺得自己就是個多餘的人,恨不得自己憑空消失。她繞過屏風去櫃子裡給沈茴取了乾淨的衣物,悄聲繞回來,偷偷看一眼沈茴和裴徊光立馬低了頭,將衣服放在一側。
然後,她又悄聲地繞過屏風,在外面候著了。
認識阿夏的人都說她膽子大,她也自認如此。可是此時此刻,在盥室的氤氳潮濕裡,阿夏只覺得駭得手腳發麻。她聽見屏風另一側的水聲,應當是沈茴從水中出來了。沈茴沒有喚她,她便低著頭候在這兒,沒有主動進去。
沈茴撐著裴徊光的小臂從水中出來,雙足踩在鋪好的棉布上。水珠滑落,她打了個寒顫。
寬大的棉巾已經從她身後罩了下來,披在她的肩上,又裹在她的身上。裴徊光雙手壓在她的肩頭,隔著厚厚的棉巾,沈茴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寒。
大抵是心理作用吧?
沈茴攥了攥搭在身上的棉巾。
阿夏的身影映在屏風上,裴徊光在給她擦身上的水,沈茴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住了,幾次想喊阿夏進來,每次又都忍了下來。
裴徊光瞥了一眼沈茴腿側的疤。
淨去水漬,他為她穿衣。一件件。認真仔細。和奴僕侍奉主子沒什麼兩樣,偏偏又很不一樣。
他的手難免會碰到她。
涼得沈茴僵顫。
她不解,不知他的手也浸了熱水,怎還這樣寒。
裴徊光引著沈茴在盥室內簡單的妝台前坐下,拆了她挽起的髮,重新仔細給她擦乾,又喊了阿夏進來,將炭火移過來些。
他動作慢條斯理,又認真非常。
而她呢,已越發煎熬了。
濕漉漉的長髮在裴徊光的掌中逐漸失了水分。他彎下腰,從蒙了一層薄薄水汽的銅鏡去看沈茴,道:「盥室潮濕,娘娘還是先回寢屋,待頭髮全乾了再睡,免得濕氣侵寒。」
說著,他撥弄她的長髮。她柔軟的烏髮雲水般在他掌中拂過。
沈茴便也從銅鏡中看他,說:「今日有勞掌印了。」
沈茴看見銅鏡中的裴徊光笑了。蒙著水霧的鏡面看得不真切,將他的笑容割得破碎起來。她看見銅鏡中的他轉過頭看向她,她才驚覺原來兩個人離得這樣近。
「娘娘,比起宮婢,咱家伺候得好嗎?」他問。
沈茴慢慢轉過頭:「甚得心意,恨不得掌印日日都在身側。」
太近了。
好像她的鼻尖兒馬上要蹭到他的臉側。
裴徊光卻已直起身,拿了架子上斗篷為她穿。他將小臂遞給她,扶她出了盥室,還未走近她寢殿,便停下了腳步,不再跟著了。
沈茴動作自然地將手遞給了阿夏,步履尋常地回了寢殿。
只是寢殿的門剛一關上,沈茴整個身子都軟了下來,幾乎站不穩。臉色也在一瞬間變得發白。
她低下頭,墨髮垂落下來,髮上有瓊玉膏的味道。還有……淡淡的玉檀香。
裴徊光身上的玉檀香。
裴徊光站在陰影裡,望著沈茴寢殿的方向。看著她屋內的燈光更亮了些,窗上映出她的身影。
他收回視線,轉身離開。
「那……皇帝的女人為掌印寬衣暖榻,掌印會覺得痛快嗎?」
他停下來,又看了一眼沈茴寢殿的方向。
痛快嗎?
他剛剛試過了。痛快嘛,大概是有些的。可是那丁點的痛快太淺薄弱小了。
——遠不敵忠臣怨恨皇族、各方起義造反、眼睜睜看著大齊王朝衰敗下去更痛快。
宮裡的太監們沒有哪個不想成為裴徊光,他們大抵在暗地裡做夢都想有裴徊光這樣風光的一日。他們暗地裡說裴徊光不正常,竟對女人安全沒興趣。
不正常?
裴徊光覺得他對女人有興趣才不正常。
因為,他對什麼都沒興趣。
除了——
毀了這天下。
他生來,就是為了復仇,只是為了復仇。
‧
翌日,沈茴回宮。不是她自己回去,不僅接了太后和小殿下,還有被東廠押解回宮的銳王。
原本昨天晚上銳王就會被裴徊光帶走。太后震怒,口口聲聲要今日與銳王一同回宮面聖。
裴徊光笑著答允。
可太后完全沒有想到裴徊光竟然用囚車壓著銳王,大搖大擺地回宮。
他怎麼敢!
百姓駐足,議論紛紛。
銳王從不曾受過這樣的屈辱!天寒地凍,他穿著單薄的囚衣,手足都被重重的囚鏈鎖住。道路兩旁的百姓對他指指點點……
「裴徊光,你這閹人好大的狗膽竟敢如此對本王!」
銳王雙手抓著囚車木欄,將裴徊光做過的惡事,憤恨地一樁樁一件件翻出來翻來覆去地罵。
裴徊光悠哉坐在馬背上,但笑不語。罵吧,他早就聽習慣了。
不過裴徊光聽著聽著,發現銳王口中給他按的罪名裡,有許多件並不是他做的。大概是他壞事做盡名聲太差,那些找不到主的屎盆子也要往他頭上扣。
倒也無所謂。
裴徊光笑笑,隨手摘了路邊的一支紅梅,輕嗅。
嗯,香啊。
蕭牧站在人群裡,望著儀仗簇擁的鳳輿。
蕭牧望著鳳輿上描金的翔鳳,想像著沈茴的樣子。她可穿了宮裝亦或是朝服?那樣繁復沉重的華服不適合她。她最是喜歡柔軟又寬鬆的衣物,還要顏色淺些。
蕭牧想過不管不顧帶沈茴離開。可是他知道,他拋得下一切,她卻不會。
他知道,她最是柔軟,亦最是堅強。
蕭牧壓了壓蓑帽,轉身朝著離京的方向去。
阿茴,哥哥知道你能保護好自己。此去一別,再見時,沒有人能阻止哥哥接你回家。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7:19
第十二章 外敷
鳳輿中,沈茴攤開手,望著掌中漆黑的小瓷罐。她將小瓷罐擰開,聞了聞裡面雪白的膏脂,聞到了淡淡的四月晨露的清香。她仔細分辨,又隱約辨出一點草藥的苦味兒。又或者,還有一丁點的玉檀香。
這是今天早上,她臨上鳳輿前,裴徊光讓王來送過來的「藥」。
王來的原話:「這藥是掌印讓送來的。」
她急急讓阿夏去問清楚掌印的原話。
裴徊光的原話:「去,把這藥送給皇后。」
沒有告訴她這是什麼藥,她也完全不認識。她問了阿夏、沉月和拾星,她們也都搖頭稱沒見過。
「一會兒回宮了,去問問太醫不就成了?」拾星說。
沈茴垂下眼睛,將藥罐蓋好,握緊在掌中。她的眼尾眉間,不自覺地帶了幾分憂慮。
她……不敢去問太醫這是什麼藥。
都說那些宦人最會折騰人,誰知道這是什麼藥呢?若是太醫說出些……
沈茴抿抿唇,將小瓷罐小心收進袖中。
許是因為蓋子已經擰緊了,那晨露的清新和草藥的苦都聞不到了,可是她的袖子好像黏了淡淡的玉檀香,讓她沒有辦法忽略。
車外傳來銳王對裴徊光不停的謾罵。裴徊光的名字一遍遍飄進沈茴的耳中,她想要忽略都難。
她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她穿著厚厚的宮裝鳳服,外面還裹著毛茸茸的斗篷,將整個身子裹得嚴嚴實實的。
可是,明明已經穿得這樣多裹得這樣嚴實了,當她聽見窗外裴徊光的名字時,偏又覺得自己好像沒穿衣服似的。
隔著厚厚的棉巾,他微寒掌心拂過的觸覺,蛇信遊走般揮不掉了,永遠都揮不掉了。她默默拉了拉斗篷的前襟,將自己裹得更嚴實些。
坐在馬背上的裴徊光正瞧著剛摘下來的那支紅梅,那邊囚車裡謾罵許久的銳王忽然彎下腰脫下自己的一隻鞋,朝這邊砸過來。
黑影一晃而過,東廠的人自然接下銳王砸過來的鞋,又恭敬地悄然退開。
裴徊光這才撩起眼皮看向銳王。
銳王早就罵得口乾舌燥,見裴徊光終於望過來,像得了回應一樣,罵得更起勁了。
「真不愧是斷了子孫根的低等狗東西,沒有子孫後代需要積德了是不是?喪盡天良!」
王來偷偷去看裴徊光臉色,想著要不要請示去堵銳王的嘴。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了手。
浩浩湯湯的儀仗車隊便在百姓駐足觀望的正街上停了下來。
沈茴忍了忍,掀開車窗邊的垂簾一角,偷偷去看。
裴徊光趕馬去了囚車前面,下令:「把囚車打開。」
一陣沉重的鐵鏈撞擊聲後,囚車被打開了。不過銳王的手腳仍舊被鐵鏈鎖著。他不知裴徊光之意,只是看著他就又嫌惡又憎恨,「呸」了一聲,一口唾沫吐出來。
穢物吐在擋在裴徊光面前的摺扇上,兩個東廠的人已經跳上了囚車,將銳王摁倒在地,王爺金貴的臉緊貼囚車裡的地面,擠得變了形。
裴徊光神色不變,甚至帶著幾分淺淡的笑。
他抬手,將擋在他面前的摺扇撥開,居高臨下地睥著銳王,慢悠悠地開口:「咱家奉了旨意帶銳王回宮。恰巧與太后、皇后、小殿下一起同行。銳王如此污言穢語,恐污了娘娘和小殿下的耳朵。只好把舌頭割了。」
他說得那樣雲淡風輕。
「放肆!」銳王大怒,「裴徊光!你有本事殺了本王,等本……啊——」
後面的話,他說不出來了,再也說不出來了。
東廠的冷面公公手起刀落,銳王血淋淋的舌頭已經被放進了錦盒裡。
圍觀百姓驚呼懼然,有的人急急去捂身邊孩童的眼睛,原本只是為了看皇家儀仗,現在倒是後悔帶了孩童。
裴徊光從小太監手中拿過那柄染了穢物的摺扇,慢條斯理地將扇子合上。他略欠身,湊近奄奄一息的銳王,用合起的摺扇拍了拍銳王的臉,壓低聲音:「咱家不殺齊家人,你還不配讓咱家破例。」
鳳輿裡,沈茴顫顫放下垂簾,收回視線。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的。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與毫無半分善念的邪魔做交易,可如今親眼見了這樣的場景,她心裡難免惶惶的。
阿夏有些擔憂地望著沈茴,欲言又止。
太后驚怒,在車上氣得昏厥過去。她艱難轉醒,催車隊快些,再快些。她要回宮去找皇帝給裴徊光降罪!死罪!
然而車隊傍晚時分回到宮中後,太后還沒見到皇帝,皇帝先一步急急召見裴徊光。
裴徊光剛邁進元龍殿,皇帝推開懷裡的麗妃,趕忙起身,幾乎是跑到裴徊光面前,問:「銳王的血肉骨粉夠不夠研藥?哎,按理說,錦王和朕一母同胞,用他的血肉骨粉更合適。可是錦王很是謹慎,母后也幫著他。很難像銳王這樣隨便編個藉口殺了……」
裴徊光冷眼看著。
他不過割了銳王的舌頭,就將那尊貴的王爺氣辱成那般。銳王倒是不知道他的親皇兄可是絞盡腦汁想了三天才想到怎麼給他編個殺頭的罪名,要抽乾他的血、磨碎他的骨,來研那長生不老的藥。
當然了,長生藥是他在研,「同宗血肉骨粉」亦是他說的。
他不殺齊家人,只是將「利」擺出來,讓齊家人自己選。
親眼看著齊家人如何自相殘殺,可真是讓他痛快。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不是嗎?
他永遠都忘不了他雙手握著匕首刺進兄長的胸膛。那年他還不到四歲,哪有那樣的力氣?是兄長握緊他的手逼他。
兄長的熱血,不止兄長的熱血,燙傷了他的手,從此他的雙手再也不會有溫度。
「小珖,活下去。」
是啊,他活下來了。從皚皚白骨裡爬起來,從此擔起了萬人的血債。
不死不休,死亦不休。
‧
沈茴回到永鳳宮第一件事兒,就是換上宮婢為她烘烤的暖熱衣服,然後湊到火旁取暖。
她真的好懷念江南。
「那些侍衛一直在外面值守挨凍。沉月,你交代下去,給那些侍衛添添冬衣。住處的炭火也都供足了。」
沉月立刻去辦。
永鳳宮的侍衛換了人,正是那一日宮宴上,最先聽了沈茴的命令衝過去的幾個人。沈茴親自將人調了過來。這幾個侍衛日後造化暫且不知,如今的待遇足以羨煞旁的侍衛了。不少侍衛都有些後悔當日沒有聽沈茴的令。
不僅是侍衛,在永鳳宮當差的待遇都不算差。沈茴一向心善寬厚,又極大方。
沈茴只是交代了這樣一句,便不再說話,安靜地坐在那兒烤火。
阿夏悄聲收拾好妝台,問:「娘娘,要沐洗歇下嗎?」
沈茴慢慢回過神來,望向阿夏:「阿夏,你可跟我說說你和王來的事情嗎?」
她又緊接著接了一句:「若你不想說,就當我沒有問過。」
語氣真切,神色真誠。
阿夏先是一愣,然後不由自主眼睛裡就帶了笑:「沒什麼不能說的。旁人或覺得不堪,可奴婢是真的喜歡他,這輩子都會跟著他。」
她的眼睛裡盛著光,那是只有想到心上人才會有的光。
可阿夏還沒來得及說,永鳳宮就來了陌生的臉孔。
傳話的老太監細著嗓子稟話:「太后遺了東西,請娘娘過去問問話,請娘娘幫忙想想可看見是哪個宮人手腳不乾淨。」
沈茴有點懵。太后要見她,何必尋這樣蹩腳的藉口,直接召她過去不就是了?更何況今日銳王的事情擺在眼前,太后這個時候怎麼可能要見她?
阿夏問:「劉公公要請娘娘去哪裡問話?」
「滄青閣。」
「是掌印要問話?劉公公怎麼不將話說明白?」阿夏瞪了他一眼。
劉公公支起眼皮瞥了一眼這小辣椒,才說:「咱家剛要稟,這不是先答了你的問題嘛。」
沈茴沒有帶沉月和拾星,只讓阿夏跟去。
她本來已經邁出門檻,忽然想起了什麼,又折回去,拉開妝台的小抽屜,將那個漆黑的小瓷罐握在手中。
滄青閣很遠。
鳳輦行了很久,沈茴掀開垂簾,朝外望去。前行的路好似不見盡頭地隱在黑夜裡,不算寬敞的磚路兩側栽著玉檀。
她放下垂簾重新坐好,目光虛置,想著以後。
明日,她想爭取將齊煜養在身邊。
鳳輦到了滄青閣,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太監執著宮燈來引路。又行了許久,小太監停下腳步,且將阿夏也攔下來。
「掌印在六樓候著娘娘。」
沈茴壓下心裡的緊張,沿著環形的木質樓梯,一步步往上走。滄青閣很大,建築很多,主建築是一座七層的木質閣樓,也正是沈茴現在所在的地方。
閣樓裡竟然沒有生炭火,和外面一樣的溫度。
縱使沈茴將腳步放輕,她踩在木梯上的聲音在空曠的閣樓裡也十分明顯。
沈茴終於推開閣樓六樓的門,不禁訝然。
整個六樓被打通,造成一間藏書閣,亦是書房。四壁架子上密密麻麻的書冊高入屋樑。正當中擺著一張石玉長案,裴徊光正立在長案後研墨。案上擺著些染料和畫筆。
他剛沐浴過,穿著寬鬆的緋衣,繫帶鬆散,半乾的長髮未束,披散著,瞧上去有幾分愜意和悠閒。
沈茴偷偷打量著他,隱約覺得裴徊光似乎心情很好。
沈茴端著,問:「掌印叫本宮過來要問什麼?」
「脫了。」
他連頭都沒抬:「咱家今日忽想描美人圖。」
半晌,
沈茴低下頭,開始解衣。
裴徊光悠閒地將畫紙鋪好,筆尖蘸了墨,抬眼打量沈茴。他目光頓了頓,忽問:「藥,娘娘可用了?」
「帶、帶來了……」
裴徊光有些驚訝地看著沈茴動作慌亂地在地上的衣物裡翻出藥,攥在手裡。
裴徊光擱了筆,繞過長案走到沈茴面前,問:「沒用?」
沈茴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竟直接跌坐在長案上,結結巴巴地蚊聲:「不、不知道怎麼用……」
裴徊光扶了扶差點被沈茴撞倒的筆架。他從沈茴手裡拿來藥,指腹抹了膏脂,然後抬沈茴的腿。
當涼涼的藥擦在沈茴腿側的傷口上,沈茴懵了一瞬。那傷口還沒長好,下一刻藥滲進傷口裡,疼得她低呼了一聲,下意識地抬手搭在裴徊光的肩上,攥皺他的衣料。
「是咱家疏忽,忘了告訴娘娘用法是外敷。」裴徊光近距離瞧著沈茴,頓了頓,漆色的眸底慢慢漾開笑,低聲:「娘娘以為這是什麼藥?」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7:34
第十三章 內服
沈茴的雙頰迅速燒起來。偏又天寒涼氣逼人,將她困在這又熱又冷的困境裡。甚至,她連裴徊光噙著笑的眼睛,也不敢直視了。
「這個位置是怎麼弄傷的?」
沈茴忽然想起她入宮那天晚上,裴徊光狀若隨意的那一句——「娘娘這竹骨鐲很別致」。
他該不會當日便看出了端倪吧?
沈茴心神一動,默不作聲地低下頭,將腕上的竹骨鐲擼下來,掰開給他看裡面的小小暗器。
裴徊光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沒有半分意外,就收回視線繼續給她上藥,將細膩的雪色藥脂仔細抹在她的傷口上,及周圍可能起疤的地方。
沈茴察言觀色,剛鬆了口氣,就聽見裴徊光慢悠悠地說:「來咱家這裡也帶著暗器的。」
「它伴著本宮好些年,只是習慣了。」沈茴穩著聲線解釋,心裡卻道日後過來再不會戴這個。
裴徊光再沒說什麼,給她上完藥,拿了帕子擦指上的殘藥。
沈茴立刻將被抬起的腿放下來,再慢慢挪著,將兩條腿一點一點併起來。舉著竹骨鐲給他看的手也收回來,搭在身前腿上,有意無意地遮著。她問:「掌印要怎麼畫?」
「娘娘自便即可。」
說著,裴徊光將小瓷罐放在沈茴身側,轉身繞到玉石長案的另一側,執了筆墨慢悠悠地調色。
沈茴的目光好奇地追隨著裴徊光。
……他真的只是要畫她?
裴徊光忽然抬眼,沈茴猛地撞見他的眼睛,她怔怔不知反應,裴徊光用畫筆另一端敲了敲玉石案台上,她的臀。他說:「娘娘坐在畫紙上了。」
沈茴大窘,幾乎瞬間從長案上跳下去。她向後退,再退,再退。
他說她自便。她便一直退到離裴徊光最遠的書架前,故意將椅子轉了個角度,側坐下來。
裴徊光也沒說什麼,竟真的開始描繪她的輪廓。
書閣裡靜悄悄的。
沈茴心裡煎熬,隨便從身側的架子上拽下來一本書來看。不想,她隨手拽下來的書竟是《萬兵奇錄》。《萬兵奇錄》是一本兵書,她小時候看過前半本。這書她得來時便只有半本,後半本一直沒尋到。沒想到今日在這裡尋到了完整版的。
沈茴幼時體弱,時常連下榻都不被准允。那時家裡人都以為她養不活,對於她看書這點喜好並不拘著她,她想看什麼雜書,哥哥都會盡量給她弄來。
沈茴輕輕翻動書頁讀下去,在這樣寒冷又窘迫的困境夜晚裡,這本幼年遺憾的書冊,藉慰了沈茴。
裴徊光抬眼看向遠處的沈茴。
小皇后似乎忘了自己近乎恥辱的境況,竟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讀起書來。他一時竟分不清她的從容是不是裝的了。
落地燈昏黃的柔光照在她挺直美好的脊背上,木板地面便映出她的影子。
她就連影子,也是那樣美好。
沈茴翻閱完最後一頁,驚覺自己身在何處。她轉過頭,愕然發現立在長案後的裴徊光正望著他。
「掌印畫完了?」
沈茴說著,挺直的脊背卻彎了彎,將身子用椅背來遮。雖她知道是徒勞。
裴徊光「嗯」了一聲,道:「辛苦娘娘了。」
沈茴慌忙起身去穿衣。
裴徊光將筆墨收拾好,抬頭時,便看見沈茴低著頭,捏著自己一長一短的衣擺愣神。
「果真是嬌貴人,連穿衣都不會。」
裴徊光走到她的面前,將她中衣的玉扣一粒一粒解開。將她裡面打了折的心衣肩帶翻過來,再慢條斯理地將玉扣一粒一粒重新扣好。
沈茴尷尬不已。
她只是太緊張了,繫錯了玉扣,才不是不會自己穿衣……
裴徊光剛一鬆手,她就往後退了兩步,在椅子坐下,自己去穿鞋襪。
裴徊光沒再看她,而是轉身回到玉石長案後面,欣賞著自己的畫作。
沈茴穿好衣服,默默等在一旁許久,忍不住去看他的畫。不得不承認裴徊光畫工極好,畫中燈下書前的女人美得驚心動魄。可畫的是她,是不著寸縷的她。沈茴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移開視線低下頭,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攥緊,臉色也微微泛了白。
她不知道這幅畫會落到哪裡去,會被哪些人翻看品評。她又怪起他的畫工太好,好到一眼就能看出畫的是她。
沈茴的眼角微微泛了紅,忍了又忍的恥辱感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她悄悄掐了自己一下,不准自己哭。
才不要在這惡人面前落淚。
玉石長案旁有一個巨大的白瓷魚缸。應該是夏日時放置,如今水面邊角結了一層冰碴。裡面的兩條魚翻著白肚皮,不知道死了多久。
裴徊光拿起那幅畫,放進了白瓷魚缸裡。魚缸裡不甚乾淨的水逐漸浸透畫紙。畫上的美人逐漸變得模糊起來,到最後成了烏壓壓的一團墨痕,連人形都看不出了。
竟是不知道他用的什麼特殊畫料,化得這樣快。
沈茴怔怔望著畫紙上化成烏漆漆的一團,眼淚忽然就掉下來了。
「不送娘娘了。」裴徊光拿著雪白的帕子認真擦拭手指,他的指間黏了一點點畫料。
沈茴得了特赦般,落荒而逃。起先還是端著往外走,剛一邁出門檻,她抓著扶手快速往樓下跑。閣樓裡傳來她凌亂的腳步聲,迴響蕩蕩。
‧
阿夏瑟瑟坐在閣樓一層的廊下,搓著手。她已經在這兒等了一個多時辰了。她正低著頭朝雙手哈著氣,一件厚重的棉衣落在了她的肩上。
熟悉的感覺讓她凍僵的眉眼瞬間染了笑,她轉身,動作熟稔地挽起王來的小臂,問:「來的時候怎麼沒見你?」
「自然是去給掌印辦事。」
燈光昏暗,阿夏還是一眼看見王來下顎處的一條細小的傷口。她想問,又忍下來,只是說:「別總想著顯擺,多大能力辦多大的事兒,什麼前程也不能比自己的安危重要了。」
說著,她已有幾分不大高興了。
「心裡有數。」王來不願意多說。前程?他們這種人的前程可太難爭了,不豁出命去,就只能被踩進泥裡。他自打進宮就想成為掌印那樣的人。看,掌印從來不需要親手殺人,只要他有那個意思,多少個王來拼了命搶著去替他殺人。甚至,又有多少人渴求著離掌印近些能知道他想殺誰啊。
掌印自打進宮就是這樣氣派的?
那自然不是的。他們這種人,想要體面,都是從低賤的泥裡爬起來,染透鮮血踩著白骨爬上去的。爬上去了,就可以把手上的血洗淨了。就像掌印現在這樣,再不用自己殺人了。
王來抬起頭望著樓上的方向,目光中帶上幾分嚮往。
「王來,你變了很多。」
王來重新看向阿夏。她還沒變,挺好的。他問:「又和別人起了爭執?」
阿夏皺皺眉,有點猶豫:「給你惹麻煩了?」
「不算個事情。」王來將準備好的銀票塞給她。她這性子幾年不見改,他現在活著能在宮中護護她。就怕她出宮之後還這個樣子。
「怎麼又給我這麼多?」
王來沒說什麼,他還有事情要辦,沒久留。
阿夏重新坐下來,呆呆望著手裡的銀票。她知道王來的意思,王來說過這是給她攢嫁妝。可她早就說過他既然一輩子困在這宮裡了,那她就留在這吃人的皇宮裡,陪他一輩子。這榆木腦袋,怎地就是不信?向來她說什麼他都信,偏偏這件事,他卻始終不信。
阿夏正胡思亂想,聽見沈茴的腳步聲,趕忙收起思緒,去迎沈茴。
沈茴下來時,已經神色如常了。阿夏偷偷去看,竟一時沒瞧出什麼來。
回到永鳳宮,沈茴讓宮婢煮了兩碗薑湯,一碗自己喝,一碗給了阿夏。阿夏喝著熱氣騰騰的薑湯,想著沈茴待她真是不錯,心裡也跟著熱起來。
‧
翌日。沈茴一早起來梳妝,她要去給太后請安,正好請示太后將齊煜養在身側。
「娘娘,這耳夾太重了,娘娘每次戴一日耳垂都要紅紅的。要我說,不如早早穿了耳洞吧。」拾星說。
打耳洞這個事情,沈茴前一陣在家中時還曾說過,等天暖些就打。
沈茴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不知怎麼想起昨天晚上裴徊光從上到下打量她的目光。她記得,裴徊光目光落在她耳垂時,似乎停頓了一下?
因為她的耳朵戴了一日耳夾,留下了未消的印子?
沈茴目光閃爍,聯繫起裴徊光送去疤藥給她,她忽然有了個猜測。
拾星為她戴耳夾的時候,沈茴阻止了她:「不戴了。這幾日都不戴了。」
「那穿耳洞嗎?」
「暫時也不穿。」沈茴捏了捏自己的耳垂,若有所思。
沈茴穿戴好,迎著冬日清晨的寒氣,往太后的宮殿去問安。桂嬤嬤笑盈盈地迎了她。
「太后還沒起,娘娘先回罷。太后說如今天寒,皇后不必日日過來問安,逢著初一十五過來看望就好。」桂嬤嬤頓了頓,「太后還說,她有意將小殿下養在皇后身邊,只是這事還需皇后去問問皇帝的意思。」
沈茴心裡「咯噔」一聲。
沈茴不願意去見皇帝。她只要站在皇帝面前,就會忍不住又厭惡又仇恨,如今甚至添了見他就噁心的毛病。
可是為了齊煜,她不得不走這一趟。
她一動不動在原地立了一刻鐘,才硬著頭皮往元龍殿去。
沈茴剛邁進元龍殿的院門,遠遠看見了裴徊光。他似乎從元龍殿的書房出來,正往這邊來。
沈茴壓了壓情緒,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
兩個人的距離逐漸拉近,迎面相遇時,裴徊光頷首行禮,神色無異。只是略一駐足,就繼續往前走。
仿若昨天晚上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錯身而過,裴徊光卻忽然停下了腳步,側轉過身望向沈茴:「對了,差點忘了將藥給娘娘。」
又是什麼藥?
沈茴心頭忽然跳快了兩瞬。
甬道兩側跪著向沈茴行禮的宮人,沈茴還沒來得及讓他們起身。
沈茴轉過身來,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地望向裴徊光,問:「什麼藥?」
裴徊光將一個小瓷瓶遞給她:「這藥的用法是內服。」
沈茴接過來,卻見裴徊光沒走,含笑望著她,竟是等著她現在吃的意思?
沈茴的心跳越發快了。
宮人匍匐跪地,眾目睽睽之下,他想讓她吃什麼藥?
沈茴等了等,知他堅持,她僵僵著取出一粒黑色的小藥丸放進口中。
沈茴一怔,看見裴徊光漆色的眼底漾出陰邪又瑰麗的笑。
是糖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7:47
第十四章 嬌憨
裴徊光再頷首,轉身的時候都是笑著的。
……有什麼好笑的。
沈茴望著裴徊光背影,悶悶地瞪了他一眼。她從小糖瓶裡又倒出一粒糖放進嘴裡來吃,然後將小瓶子收好,轉身去見皇帝。
得了宮人的稟,知道皇帝在偏殿,沈茴不由皺了皺眉。
沈茴上次來皇帝偏殿的記憶實在是不怎麼好,她硬著頭皮往偏殿去,離得近了,還沒等進去呢,她竟然又開始犯噁心了。
尤其是她還隱隱聽見了偏殿內傳來的女子嬌笑聲。
「誰在皇帝那裡?」沈茴警惕詢問。她甚至已經打了退堂鼓。
「是靜貴妃和麗妃兩位娘娘。」小太監細著嗓子稟告。
可沈茴聽著偏殿裡女子的聲音顯然不是靜貴妃或麗妃,而且也不止一兩個女聲。沈茴等著宮人進去稟了,才硬著頭皮進去。
偏殿內盈著一股濃鬱的香氣。
女子身上都會擦些香粉,每個人的喜好不同擦著不同的香粉,如今各種香粉的氣味混在一起,越發濃鬱,味道也變得不算好聞了。
皇帝又在看美人舞。靜貴妃和麗妃一左一右坐在皇帝身邊相陪。起舞的美人衣料輕薄,滿目旖色。沈茴掃了一眼,看見了幾個熟悉的面孔,這跳舞的美人竟不全是舞姬,還有宮中的妃嬪。
沈茴收回視線,規矩地屈膝行禮:「臣妾給皇上請安。」
「是皇后啊。過來坐。」皇帝招了招手,那雙眼睛還掛在舞姬身上。
麗妃趕忙起身,將自己的位置讓開。
沈茴謹慎坐下,盡量離皇帝遠些。她等著皇帝舉杯讓靜貴妃倒酒的時候,開口:「昨日見了小殿下,臣妾很是喜歡。可憐姐姐去的早,留下小殿下一個人。臣妾聽聞宮中尚未有哪位娘娘養著小殿下,所以今日斗膽過來請示,想親自撫養小殿下。」
皇帝忽然就皺了眉。
沈茴提到齊煜,讓皇帝想起了沈菩。很久沒人在他面前提過沈菩了,他也很久沒想起過那個女人了。
沈菩可真是美啊。
皇帝第一眼見到沈菩的時候,就動了心,非要得到她不可。就算她已經和旁的男子拜了堂,他也不介意,在新婚夫婦洞房花燭時,將人搶進了宮中。
只要沈菩肯對他笑一笑,他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給她。他才不管什麼已嫁之身,直接將鳳印捧給她。
那個女人,長著一張嫦娥面,顧盼生輝柔情似水,可性子怎麼就那麼烈呢?
連裝出來的奉承都沒有!
他已經是皇帝了,為什麼這個女人這麼不懂事?
沈菩的長姐,他的髮妻沈荼也是烈性子的。不僅性子烈,還凶。那時候他還不是皇帝,遵了先帝賜婚旨意成了婚,整日給沈荼當孫子。
他娶沈菩的時候,他分明已經不是那個人人可欺的皇子了,這個沈菩怎地也不把他放在眼裡?
他拿火燒她的臉。其實只是嚇嚇她,哪忍心燒毀那樣漂亮的一張臉蛋?只要她服個軟對他笑一笑,他不僅不燒她,還要抱在懷裡疼她寵她。可是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寧肯毀了那張臉,也不曾對他笑過!
皇帝忽然大怒摔了手中的酒杯。
起舞的美人們嚇了一跳,立刻俯首跪地。
沈茴心裡「咯噔」一聲,也嚇了一跳。她想和靜貴妃和麗妃一樣起身跪下,皇帝卻先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沈茴脊背緊繃。
皇帝忽然又笑了,說:「皇后這臉比你姐姐還好看些,也比你姐姐懂事。」
他瞧著沈茴這張臉,身體裡開始竄火。
沈茴臉色微微泛白。寬大的衣袖遮了她攥緊的手。只有用力攥緊,她才能壓住胸腔裡的恨意。她越是靠近皇帝,那份恐懼反倒減弱,恨意卻越來越多。
皇帝忽然想到裴徊光的話,努力克制了一下,他鬆了手,示意靜貴妃給他倒酒。
靜貴妃有些晃神,她目光復雜地看了沈茴一眼,才給皇帝倒酒。
一盞酒下腹,皇帝舒服地向後仰,又長臂一身,將靜貴妃摟進懷裡,點著靜貴妃的鼻子,誇讚:「月蓮真是朕的知心人。」
江月蓮奉承地笑起來。
「哈哈哈。」皇帝笑得開心,去看沈茴,「若不是月蓮總是在朕面前誇讚皇后長得跟天仙似的,朕就錯過皇后了!」
那些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知道了答案。
沈茴本來不懂她一直住在遙遠的江南,皇帝為什麼會忽然降下聖旨,點了千里迢迢的她進京做這皇后。
原來竟是江月蓮。
因為江月蓮自己不能嫁給蕭牧,所以也不想她嫁給蕭牧嗎?
沈茴抬起眼睛,望向江月蓮。
江月蓮心頭一緊,繼而一鬆,坦然地回望沈茴。事情是她做的,如今被揭穿了,她心裡反倒輕鬆了。是的,是她做的。是她總在皇帝面前提起沈茴的美貌,說整個江南找不到比沈茴更好看的妙人,說沒有哪個男人見了沈茴會不動心,說六宮粉黛皆不敵她半分。她還說沈茴長得像她姐姐,她還說沈茴崇拜皇帝……
她回望沈茴,想從她臉上看見她的憤恨、失態。可是,她卻看見沈茴慢慢翹起唇角。
江月蓮怔住。
「那可要多謝靜貴妃了。若不是靜貴妃,本宮可沒這個機會見到皇上。」沈茴憨憨地笑,「皇上可要好好誇誇她才行呢。」
皇帝哈哈大笑,連說:「那是自然。月蓮可是朕的心頭肉!」
他看向江月蓮。
江月蓮容貌亦是不俗,皇帝瞧著江月蓮的臉,剛被壓下去的邪火又竄了起來。他竟是直接低下頭,去親吻江月蓮。
江月蓮臉上勉強掛著笑,憋下難堪。到底是規矩長大的名門嫡女,皇帝大庭廣眾之下的荒唐,是她不能接受的。可她又偏偏無法反抗,甚至還要賠著笑臉。
沈茴已經起身,彎著眼睛說:「那臣妾現在就去接小殿下。」
皇帝擺擺手,連頭都沒抬。那雙手已對江月蓮不規矩起來。
沈茴出了元龍殿,走了沒多久,用帕子用力擦了擦自己的下巴,然後踩著積雪走上假山上的望月亭。
沉月怕她冷,開口:「娘娘不回去嗎?」
「看看雪景呀。」沈茴笑笑,攥緊手中的袖爐。
不到半個時辰,江月蓮臉色難看地從元龍殿出來,她悶頭疾步往回走,撞見從望月亭下來的沈茴。
江月蓮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微微偏過臉。
她的左臉和左側脖子有大片啃咬的痕跡。她自然不願意旁人看見。
沈茴將手裡的袖爐遞給沉月,解下身上的斗篷,親自給江月蓮穿上,墊著腳把兜帽給她戴上。
江月蓮皺著眉,望著沈茴的目光有抵觸,也有敵意。她冷笑了一聲:「娘娘什麼意思?故意等在這裡看笑話的嗎?」
「我好心將斗篷送你遮臉,你怎麼好賴不知?」沈茴揪起眉頭來。
江月蓮懷疑地瞪著她。
「你瞪什麼?」沈茴輕哼了一聲,「如今都到了宮裡,誰也嫁不了牧哥哥了,安生些不好嗎?同為可憐人,誰也別再使絆子了不行嗎?」
江月蓮幾乎要被沈茴氣笑了。都說沈家將小女兒養的嬌憨純稚,沒想到竟如此天真!
「算了。你這樣的人交不了心,處不來!」沈茴轉身就走。
江月蓮看著沈茴的背影,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她這種人的確交不了心處不來,可小皇后至於當面說出來嗎?有夠傻的!
沈茴又走了一段,拾星忍不住嘀咕:「娘娘您就是太心善了。」
沉月看了沈茴一眼,收回視線沉思起來。
沈茴垂著眼睛,望著手中的袖爐有些走神。
沈家烈性人太多了,所以都沒有善終。她就算做小人,也不去做那烈性人了。她可得好好活著,要不然,誰給哥哥姐姐們報仇呢?
沈茴如此對江月蓮可不僅僅因為心善。
還因為,
江月蓮有一個位及右丞的爹。
若哥哥姐姐知她如今滿心籌謀與算計,恐怕要失望。可是他們都不在了呀。沈茴笑了笑,等到了陰曹地府見到哥哥姐姐了,她再扮回那個天真的么妹。
「讓你偷懶!看咱家不打死你!」
遠處傳來宦人尖細的聲音。
沈茴轉頭,看見不遠處,一個太監正用鞭子抽打春福。春福是從永鳳宮攆出去的。這種犯了錯被攆出去的宮婢,當真是人人可欺。
沈茴走過去,兩個人趕忙跪下行禮。沈茴居高臨下地瞥著春福,開口:「明日起,去文嬪宮中當差吧。」
春福愣了半天,才對著沈茴遠去的背影千恩萬謝。
每一份微小的力量都值得被撿起,再慢慢握緊。
沈茴偏過頭問阿夏:「阿夏聽著像小名兒,是你以前主子起的?」
「奴婢姓夏,本名叫燦珠。和剛進宮侍奉的主子的名字犯了忌諱,主子說等她想想再賜個名兒,貴人事多給忘了。」
「燦珠挺好聽的,日後就用本名吧。」沈茴笑得甜美純稚。
其實,沈茴知道阿夏的本名。
她還知道,阿夏是罪臣之女。
‧
沈茴趕到齊煜住的華辰宮時,御前的蔣公公正蹲在齊煜面前與他說話。後日是齊煜的生辰,就算他再不受皇帝喜愛,也是如今宮中唯一的皇子,這生辰宴是不能馬虎的。蔣公公正在詢問他的意見。
齊煜遠遠看見沈茴過來。他早已知道他是要搬到沈茴那邊的,他身邊的嬤嬤已經在收拾東西了。他雙手在蔣公公胸前用力一推,煩躁地說:「你去問她去,都去問她去!別煩本宮!」
說完,他轉身就跑。
蔣公公年歲大了,又是蹲著,被齊煜這麼一推,直接跌坐在地。他「哎呦」了一聲,趕緊爬起來給沈茴行禮問安。
沈茴讓他平身,說:「下午去一趟永鳳宮,與本宮具體說說宴席的事情。」
「是。」蔣公公領令。
沈茴並不想齊煜的生辰宴馬虎了,對此還是有些重視的。
她說完就繼續往前走,去尋齊煜。她看著齊煜繞過長廊,跑到後院去了,也不用宮人去「請」人,自己去尋他。
她看著齊煜跑進書房,無奈地加快了腳步,跟過去,去推書房的門:「煜……」
沈茴邁步的動作僵在了那裡,一隻腳在門外,一隻腳在門內。
裴徊光坐在圈椅裡。
齊煜站在他面前,去拉他的衣襟:「糖呢,我的糖呢?」
裴徊光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有意無意地揉捏著他細細的脖子。齊煜的脖子那樣細,好像裴徊光稍微用力,就能扭斷。
裴徊光轉過頭來,將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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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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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6 01:28:08
第十五章 摩挲
「在你新母后那裡。」
齊煜皺皺眉,扭頭去看沈茴,小臉蛋上現出猶豫。
沈茴有些受不了他這雙酷似二姐姐的眉眼寫滿不高興,主動走過去,將那個小糖瓶遞給他。
齊煜笑了。
他開開心心地接過來,去擰瓶塞,卻一時沒擰開。
沈茴趕忙蹲在他面前,幫他將瓶塞扯下來,把黑色的小糖豆倒在齊煜攤開的手心裡。她溫聲細語地叮囑:「有點甜,慢慢吃,別一下子吃太多了。」
齊煜古怪地瞪她一眼,嘟囔:「這是我的糖,我吃過好些了,比你更清楚它甜不甜!」
他明顯嫌棄沈茴倒給他的糖豆豆太少,把掌心的幾粒糖豆豆一股腦塞進嘴裡,然後小手一伸,直接將沈茴手裡的小糖瓶搶過來,然後繞過沈茴往外跑。
「小殿下!」沈茴轉頭望著他跑遠的背影,無奈極了,這個孩子怎麼這麼喜歡跑啊,而且別看他一雙小短腿,跑起來倒還挺快。
沈茴想好好和他說說話,到現在都沒個機會。她又不想按照規矩真的將他「拘」在面前說話,那樣於他來說就是訓話了。
「娘娘下巴怎麼了?」裴徊光忽然開口。
沈茴一怔,轉過頭望向圈椅裡的裴徊光。他沒在看她,低著頭,擺弄桌上的幾個小瓷瓶。桌子上擺著一行色彩斑斕的小瓷瓶,款式與齊煜剛剛搶走的那個黑色的一樣。想來,都是糖,不同口味的糖。
下巴?
沈茴疑惑了。
她下巴怎麼了?
她站起來,環視一圈,看見裴徊光面前的檀木桌上擺著一個小銅鏡,她取了銅鏡翻過來,卻不由呆了呆。
這個小銅鏡另一面的鏡面故意被敲碎了,用漿糊黏了兩隻粗糙的草編螞蚱。想來,是齊煜貪玩的成果。
如此,小書房裡再沒有鏡子了。
沈茴猶豫了一會兒,慢慢轉眸望向裴徊光,她有了個冒險的主意,但是有點不太敢……
片刻之後,裴徊光視線裡出現沈茴撐在桌面的一雙手。他抬眼,就看見沈茴雙手撐在桌面,朝著他俯下身來。
沈茴湊到裴徊光面前,近距離地望著他的眼睛,從他漆色的眸子裡去看映出的她。
「唔,」沈茴摸著自己的下巴直起身,「剛剛在元龍殿的時候,下巴被皇上捏過。我嫌惡,擦的時候有點用力了。」
裴徊光眨了下眼睛,凝視著她。下一瞬,他忽然伸手去拽沈茴的小臂,沈茴一個趔趄,順著他的力道俯下身來,另一隻手堪堪撐在桌面。
裴徊光用蜷著的食指抬起沈茴的臉,然後用拇指指腹摩挲著她的臉側,反反復復。
沈茴皮膚嬌嫩,被他這樣刮摸幾番,下巴竟微微泛了紅。
「嫌惡嗎?」他問。
「只覺得涼。」
她望著他,眼睛裡縈著一汪水,那雙眸子乾乾淨淨的。
裴徊光反復摩挲她下顎的指腹動作停頓了兩息,才又次緩慢地拈撫。力道,卻比剛剛輕了些。
他慢悠悠地開口:「其實,咱家不是很懂娘娘的心思。」
沈茴心頭一跳,心裡頭的那根弦迅速繃緊。她曉得接下來的對話尤為重要,她的答話可不能有半分差錯。
「娘娘嫌惡皇上乃人之常情。可又何必主動送到咱家手邊來糟踐自己。還是娘娘覺得咱家竟沒有皇上可怕?」裴徊光目光涼涼地睥著沈茴。
天下人都知道龍椅上坐著的那位不過是個傀儡皇帝,若論卑鄙險惡,裴徊光可不覺得那狗皇帝比得過自己。他也不相信小皇后會蠢到為了躲避一個惡人,去投奔另一個更惡的惡人手中。
沈茴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裴徊光摩挲著下顎的力道又加重了些,他問:「娘娘當真不懼怕咱家?」
「怕啊。」
沈茴脫口而出,沒有半分猶豫。她重新抬起眼睛,正視裴徊光,再補充一句:「很怕。」
裴徊光皺了眉。
他自詡能輕易看透旁人的心思,卻在這一瞬間鬧不懂這小皇后腦子裡在想什麼。
「可是,」沈茴說,「恐懼可以克服,仇恨不能忘卻!」
她的眼底,迅速攀上頑固的恨。
「我一想到要向他俯首跪地,對他恭順對他溫柔,任他揉捏騎坐,甚至生下冠了他的姓氏有著他血脈的孩子,就覺得比凌遲還要痛苦!」沈茴反手握緊裴徊光抬她下巴的手腕,用力攥緊,「掌印知道這種恨嗎?」
裴徊光望著她充滿恨意的眼睛,忽然一陣恍惚。
恨?
呵,那他可太知道了啊。
裴徊光低沉地笑了兩聲,轉而收了笑,饒有趣味地盯著沈茴,道:「天下皆知今上是咱家拎上去的。娘娘是不是該連咱家一起恨才對?」
沈茴反問:「皇上是先帝和太后所生,難道本宮要連先帝和太后一起恨?先祖是女媧娘娘捏出來的,難道本宮要去廟宇砸了女媧娘娘的尊象?」
裴徊光覺得沈茴這是歪理邪說。
他盯著她的眼睛,企圖辨出一絲一毫的巧言令色。
沈茴安靜地回望,沒半點懼他的探究。
半晌,裴徊光忽然笑了。
「娘娘的恨可真是……」裴徊光想了一下才想到合適的詞,「可真是不拖泥帶水。」
裴徊光莫名又覺得悵然。
他的恨可沒有小皇后這般簡單純粹,他做不到。
裴徊光鬆了手。
沈茴直起身,細細去瞧他的神色。過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再開口的意思,沈茴說:「本宮去尋小殿下了。」
裴徊光略頷首,語氣恭敬:「娘娘慢走。」
沈茴微微蹙眉,轉了身。她是來尋齊煜的,如今在齊煜的小書房裡和裴徊光單獨相處的時間已經不算短了。雖因了裴徊光的身份,冠不上「私見外男」的罪名,可單獨相處時間久了,總是難免惹人生疑。
沈茴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望向裴徊光。
「掌印。」她喊他,聲音輕輕的。
裴徊光「嗯」了一聲,也沒抬頭,拿起桌上那排小糖瓶,依次倒出幾粒糖。從窗棱漏進來的光落在他的臉上,他無可挑剔的五官半邊陷在陰影裡。
「掌印,下次什麼時候想作畫?」沈茴的聲音不僅輕,還帶著一點軟。
裴徊光拈了掌中的糖豆放進口中來吃,抬起頭望向沈茴。她站在門口,發白的光在她身後照進昏暗的書房。縱使他眯起眼睛,也不太看得清她的眉眼,只覺得她整個人好像鍍了一層冬日的暖陽,有點灼人了。
「等娘娘身上的疤消了。」他說。
沈茴悄悄舒了口氣,這才邁步走出書房。
沈茴沒走兩步,就看見沉月站在遠處,眉間染著鬱色略顯擔憂地望向這邊。
沈茴走過去,問:「可看見煜兒跑到哪裡去了?」
「往屏金公主那邊去了。」
沈茴想了想,齊煜剛回宮,想去找宮中旁的小公主玩耍也正常。反正他馬上就要搬到永鳳宮,來日方長,倒也不急。
沈茴默默往永鳳宮走,不由嘆了口氣。雖然她打算好好教養齊煜,可她進宮前還被家人當孩子來養,哪裡懂如何教養孩子。如今頗有番焦頭爛額的境況。
「孫嬤嬤可好些了?」沈茴問。
孫嬤嬤是二姐姐的乳娘,這幾年一直伴在齊煜身邊。
沉月解釋:「聽說好了些,但是還沒大好。嬤嬤知道娘娘體弱,怕把病氣傳給娘娘,這才一直沒敢過來磕頭。」
沈茴點點頭,心裡盼著俞大夫早些進宮才好。
‧
裴徊光送來的那罐去疤藥藥效驚人。又過了兩日,也就是齊煜生辰這日清晨,沈茴起來時驚訝地發現腿側的疤痕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了。
她趕忙讓拾星那剩下的藥收起來,等俞大夫進了宮,看看能不能照著研出來。然後她很快起來,仔細給齊煜準備生辰宴。
卻說沈茴在後宮為生辰宴忙碌的時候,前朝卻發生了一件大事。
早朝之時,竟有老臣私藏了匕首,伺機刺殺皇帝。當然了,那老臣並沒有能成功,可皇帝還是嚇了個半死,眾目睽睽之下竟嚇得屁滾尿流,毫無半分帝王的威嚴。
彼時裴徊光並不在朝堂上,正在春角巷。這裡可是京城的快活鄉,整條巷子都飄著劣質的香粉味道。
裴徊光由皂衣青年引路,從後門進了香寶樓。一路暢通無阻,登上三樓,進到一間香閨。
女人抱膝瑟瑟躲在床角。女人叫山音,是香寶樓的頭牌。
「抬頭。」王來說。
山音嚇了一跳,還是依言抬起頭。裴徊光謫仙似的臉映入眼簾,山音怔了怔,連恐懼都忘了。
裴徊光掃了一眼她的臉,開口:「手。」
山音呆呆望著他,忘了反應,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被面前男人的容貌晃了神。站在她身邊的人已經先一步拉著她的胳膊,抬高她的手。
王來將一方疊好的厚帕子搭在她的脈上。
裴徊光這才探手,搭了一下她的脈,只一息就收了手。已經知道她是花柳病初期,只要略加遮掩,太醫院的那群蠢貨也看不出。
裴徊光接過王來遞來的帕子遮了口鼻,明顯嫌棄這裡的味道。他轉身,丟下一句:「準備一下,過幾日送進宮中。」
好半天,山音才知道他是誰。她嚇得打了個哆嗦。
裴徊光剛出了香寶樓,往宣慶街去買糖。宮裡的小太監快步趕過來,將早朝上老臣欲刺殺皇帝的事情向他稟了。
裴徊光垂著眼睛,低低地輕笑了兩聲。
他拍了拍小太監的肩,小太監受寵若驚,差點跪下去。
裴徊光在宣慶街買了很多糖,他常來這裡買糖吃,並不是什麼秘密。糖販們畢恭畢敬,小心翼翼。
裴徊光在一個糖鋪子買糖,嫌棄這家裝糖的盒子太小,直接拿了張油紙,捲成了封底的漏斗,讓商家倒滿。
他一邊吃著一邊走。
頑皮的孩童在熱鬧街市追逐,一個不小心撞到了他,那色彩斑斕的糖豆灑出來一些。
孩童的父親追過來,見到裴徊光嚇得臉色慘白直接跌跪在地。
熱鬧的街市忽然安靜下來。
犯了事兒的孩童這才後知後覺的抬起頭,呆呆望向裴徊光。
在眾人忐忑的目光中,裴徊光詭異地彎下腰摸了摸男童的頭,甚至抓了把糖果塞進他的手裡。
街市更加死寂。圍觀的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嘆這孩童運氣好撞上掌印大好心情。
裴徊光站起身,望著遠處罩著一層暖陽的雪山,眯起了眼睛。燈下書前女人的胴體似乎也是這樣白花花的,不僅白,還暖。
嘖,他想畫畫了。
這次,換個畫法。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8:22
第十六章 花房
今日是齊煜四歲的生辰日,並非整歲。所以這生辰宴,是不會驚動朝臣的,只擺在後宮,是家宴。不過宮中有著七十五位公主,除了那些咿呀學語路都走不明白的,其他公主們都要來參宴。又臨近年底,各地親王攜家眷進宮朝拜,一些小王子、小世子們,今日也到了。
縱使都是些天之驕子、驕女,初時規矩著,時間一久便玩鬧起來。
是以,整個御花園簡直成了孩童的瘋窩。
縱使沈茴做了心理準備,聽著嘈雜的孩童笑鬧聲,還是覺得頭大。
「娘娘,孫嬤嬤過來了。」拾星挑簾子進來,一位鬢角花白的老婦人跟在後面。
「娘娘金安。」孫嬤嬤屈膝行禮。
沈茴令拾星將人及時扶起,沒讓她真的跪下。她起身走過去,親自挽著人在軟塌上坐下,嘆然:「這幾年辛苦嬤嬤了。」
在沈茴的印象裡,孫嬤嬤可凶一嬤嬤,臉一板,誰都怕她。她小時候也怕孫嬤嬤。可如今再相見,見她鬢間花白,蒼老許多,心裡莫名悵然。
孫嬤嬤抬頭,望著眼前的沈茴,心情一時復雜。沈家那個人人擔憂「站不住」的小主子竟然長這麼大了。想著這是沈家僅剩的小主子,一時間她眉眼染上慈愛。她說:「早就該來給娘娘磕頭。可彼時跟在別宮伺候,等娘娘去了別宮接太后和小殿下回宮那兩日,又不爭氣地病倒了,一直到今日才能過來。」
她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想來還沒好利索。
「今冬嚴寒,嬤嬤要多注意身體。」
沈茴話音剛落,齊煜跑進來,大聲說:「嬤嬤怎麼不躺著,跑這裡來!」
孫嬤嬤病著時,自然也怕將病氣傳給齊煜,齊煜也是多日不曾見過她。聽聞孫嬤嬤來了這裡,他立刻追了來。
孫嬤嬤臉上的慈愛一收,瞬間板起臉。她招手:「殿下過來。」
這是沈茴頭一遭看見齊煜規規矩矩地走過來,立在孫嬤嬤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沈茴的錯覺,覺得齊煜連小腰桿都故意挺直了。
「皇后娘娘是殿下母后的親妹妹,是殿下的姨母,也是殿下如今的母后。殿下以後要聽皇后娘娘的話,孝敬、尊敬、愛護。」孫嬤嬤板著臉說教。
齊煜眼珠子轉了轉,看了沈茴一眼,又收回視線望著孫嬤嬤。他問:「是人前還是人後?」
沈茴驚了。她重新審視齊煜,好像第一次見這孩子一樣。
「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
於是,沈茴驚愕地看著齊煜面朝她跪下來,規規矩矩地磕頭:「齊煜頑皮,這幾日惹母后憂心了。日後一定好好聽母后的話。」
沈茴趕緊將齊煜拉起來。她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去看孫嬤嬤。她還沒出生呢,孫嬤嬤就在沈家做事了。若不是百分百的信任,沈茴說不定要懷疑她暗地裡虐待齊煜,把這孩子嚇到聽話。
孫嬤嬤的臉色和緩了些,對齊煜道:「今日是殿下生辰,出去玩罷。嬤嬤要和娘娘說話。」
齊煜咧嘴一笑,轉身剛走兩步,又轉回來,對沈茴認認真真地作了一揖,然後又對孫嬤嬤說「嬤嬤還未大好,晚間喊太醫再瞧瞧」,這才跑出去玩。
沈茴怔怔望著齊煜離開的方向。
似知沈茴疑惑,孫嬤嬤解釋:「娘娘,在這深宮中,眼見未必如實,真真假假不過都是自保。」
沈茴心裡忽然揪了一下,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甚至希望齊煜是真的頑皮。這孩子不過才四歲而已,就要學會真真假假地保護自己了嗎?
孫嬤嬤仔細瞧著沈茴的神色,見她已經明白,點到為止,繼而轉了話題。孫嬤嬤問了些沈家的情況,沈茴又將話題繞回齊煜身上。她也不問別的,只是問些尋常瑣碎事,問到最後不知道問什麼了,她無奈地揪起眉頭來,說:「嬤嬤,多和我說說齊煜的事情吧。什麼事情都好。」
孫嬤嬤平時對齊煜很嚴厲,可如今說起齊煜這四年的點點滴滴,眉宇間卻是一片慈愛。
他是沈菩的孩子,就是孫嬤嬤唯一的親人,是她的命。
沈茴安靜地聽著,時而因齊煜的頑皮而展顏,時而又為他幾次生病而皺眉。
孫嬤嬤悄悄打量著沈茴。
在她心裡藏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那樣大,幾年來壓得她夜夜不得眠。向來做事果決的她,如今望著面前的沈茴,頭一遭這樣猶豫。
在她眼裡,沈茴還是個孩子呢。她能承受那樣的秘密嗎?那秘密,會不會嚇到她?更何況,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每多一個人知道,凶險越是多一分。
可她又知道,那秘密是不可能永遠藏下去的。這次病倒,孫嬤嬤開始害怕,她害怕她走了之後,煜兒就真的只是孤零零一個了。
孫嬤嬤慈愛地摸了摸沈茴的頭。
很快,其他妃嬪帶著公主們過來問安。孫嬤嬤也不再久留。她穿過玩鬧追逐的孩童,往回走。
齊煜忽然不知道從哪裡跑過來,攔在她面前。
「我陪嬤嬤!」
孫嬤嬤嘆了口氣,她蹲下來理了理齊煜的衣襟,說:「不是都說過了?今日殿下生辰,自去玩耍。」
「可我生辰就想和嬤嬤在一塊!」
孫嬤嬤把臉一板,齊煜撇了撇嘴,小聲嘟囔:「知道了,一會兒就去前頭玩!」
他又湊到孫嬤嬤耳邊,小聲問:「嬤嬤告訴她了嗎?」
孫嬤嬤給他整理衣襟的動作頓了頓,道:「尚未。」
「她蠢不蠢?」齊煜又問。
「大抵是比你聰慧些。」孫嬤嬤忍著笑,戳了戳他的小腦瓜。
「沒看出來……」齊煜一臉不服氣。
孫嬤嬤站起身,道:「去玩吧。自己多注意些。」
齊煜前一刻還一臉規矩,忽然扮了個鬼臉,頑劣盡顯,又是那個人人嫌的小殿下了。
‧
這邊每有妃嬪帶著公主們過來問安,沈茴都幾句客套,就讓人自便。到了後來,她讓人傳了話,今日都輕鬆些,禮節能免則免,孩子們玩得開心就好,不必都過來向她問安。
她自己站在窗前,望著庭院裡玩鬧的孩童,聽著小孩子們的笑聲,她眉眼間不由自主染上了幾分羨慕的笑意。就像她小時候一樣。
拾星瞧了瞧她臉色,說:「娘娘要不要出去走走?」
沈茴這才穿上厚厚的斗篷,帶著拾星邁出殿內。
一連幾日落雪,今日倒難得是個晴朗的日子。路上的積雪早已被宮人仔細掃淨,可道路兩側栽種的紅梅枝頭堆著的積雪卻仍舊沉甸甸,似在昭示著春日還早,嚴寒也未遠離。
沈茴走在紅梅下,嗅著鼻息間淡淡的梅花香,不經意間抬頭,看見一個小太監杵在遠處。第一眼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再一琢磨,卻發覺他似乎在等著什麼人。
沈茴再往前走了兩步,見那小太監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遠遠地對她行了一禮。
沈茴心頭一跳,忽然想起來這個小太監正是那天晚上,在滄青閣為她引路的那個。她心頭顫了顫,冷靜地對拾星說:「你且回去。」
拾星茫然不解,問:「自己回去?那娘娘呢?」
「去照料小殿下,讓燦珠過來這裡等著。」
拾星仍舊不解,卻也不多問,轉身回去了。
沈茴在原地立了片刻,才朝那個小太監走去,默默跟在他身後,她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又行了許久,走向一間小小的花房。
宮中有很多這樣的花房。有些是供給宮中的花匠避風雨,有些裡面擺著花匠台供花匠們修弄花景。眼前這一室,便是後者。
小太監止了步,為沈茴「吱呀」一聲推開木門,待沈茴邁步進去,又為她將木門關上。
花房建在陰處,兩扇窗戶關著,屋內昏暗,只在巨大的花匠台上擺了一盞燈。原本擺在花匠台上的眾多盆景凌亂地放在地面,只留了一盆綠萼梅。
裴徊光坐在花匠台後面唯一的高腳凳上,慢條斯理地調弄染料。
「娘娘過來坐。」他說。
沈茴望一眼花匠台上的染料,走了過去,停在裴徊光身側。倒不是她不想坐,而是花房裡再無第二個凳子。
裴徊光瞥了她一眼,恍然地「哦」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腿。
沈茴緊緊抿著唇,看了他一眼,才僵僵往前挪了半步,心驚膽戰地坐在他的腿上。
「轉過身來。」裴徊光沒看她,認真調弄染料。
沈茴依言,慢吞吞地轉了身。裴徊光伸了胳膊,繞過她的後腰,將她整個身子圈在了懷裡,繼續調染料。
沈茴如坐針氈,苦惱地看著他慢悠悠地調顏色。她望著花匠台上的諸多染料,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
裴徊光終於將染料的色澤調試滿意了,這才將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他的目光落下來,沈茴心頭一跳,忽然知道哪裡不對勁了,花匠台上沒有畫紙!
她不敢置信地抬眼,對上裴徊光的目光。
裴徊光耐心十足地等待著。
他不喜歡逼迫別人,等著人主動送上門。
遠處,隱約還能聽見孩童的笑鬧聲。
沈茴攥緊的手將裙子攥出重重的印子,那精緻的繡理似乎被她的指甲劃爛了。她忽然又一鬆手,然後低下頭解衣。
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
既是自己選的路,那就不必落淚委屈,即使頭破血流,也得笑著走到底。
上衣盡數褪下,層層疊疊堆在腰側,繁厚的衣物越發襯得她腰身纖細,不盈一握。
沈茴轉身,取了搭在筆搭上描底子的細畫筆,然後轉過身來,將畫筆遞給裴徊光。
「掌印。」她含笑將他望著,眼尾輕勾三分嬌媚。
裴徊光深看她一眼,接過她遞來的筆。他視線下移,開始落筆,將花匠台上的那盆綠萼梅,一筆一劃認真落在這世無其二的畫紙上。
花房裡是不會生炭火的,有些冷。
落在身上的筆墨,也是涼的。
沈茴勉強撐著,努力抵抗這種無孔不入的寒,在心裡盼著這折磨快些結束。
「你等等我呀!」
「我們去花房裡玩!」
「對,藏在花房裡讓母妃尋不見!」
外面響起幾個小孩子的笑鬧聲,緊接著又有宮人叮囑小主子慢些跑的聲音。似乎,還摻雜著幾個妃子的談笑聲。
腳步聲和笑鬧聲越來越近了。
沈茴抬眼去看裴徊光,他手握細筆,正在描蕊,畫得專注。
「掌印……」沈茴低聲顫音,身子跟著一顫,裴徊光落蕊那一筆便歪了。
他皺了皺眉,重新去蘸染料,沒有停下的意思。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8:37
第十七章 舊疾
沈茴咬唇,瞪著裴徊光的淡然。
門外的那個小太監會守著門,不讓旁人進來吧?否則裴徊光為什麼一點都不在意被人撞見?
不不,在意被撞見的人是她。興許,他根本就不在意呢?
沈茴心裡掙扎猶豫。
她想現在就起來,把衣服穿好,縱使惹惱了裴徊光。又忍不住賭小太監會在外面守住,不會有人進來的。
沈茴聽見了推門聲,卻是不遠處的另一間花房。
「哎呀,這裡頭怎麼髒兮兮的!」
「幾位公主,這花房裡亂著呢。咱們去別處玩。」
「奴婢剛剛看見晨妃在尋公主呢……」
說話聲和腳步聲逐漸遠了。
沈茴這才鬆了口氣,僵硬的脊背微微軟下來。她低著頭,緩了半天,才慢慢抬起眼睛,望向眼前的裴徊光。
從始至終,他都在很認真地描畫。
沈茴眸中浮現了幾許不解。都說司禮監掌印太監裴徊光行事古怪非常人所能理解,沈茴覺得這話可真是沒錯。正常人誰能理解一個瘋子的所作所為呢?
她望著他專注的樣子,不由順著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他的筆尖。然後,她看見了綻在她胸口的綠萼梅。
沈茴一怔,臉上迅速攀上一抹紅,立刻移開了視線,不肯再多看一眼了。
花植盆景堆滿地,粉的山茶紅的梅,白的玉蘭紫的堇。
各色芬芳遮不住他身上淡淡的玉檀香。
花房裡安安靜靜的。
只有偶爾裴徊光撂筆換筆的細微聲響。
外面,隱約還能聽見些小孩子的笑鬧聲,只是那聲音太遠,隔著千山萬水似的。
沈茴估摸著出來的時間,等了又等,忍了又忍,才小聲開口:「掌印,快午時了。」
今日是齊煜的生辰宴,開宴講究一個吉時。而她身為皇后,若是不到場,自然不能開宴。
今日的生辰宴,事無大小她都親自過問,連宴桌鋪什麼錦緞都是親自挑選。怎麼願意耽擱了這最重要的吉時。
裴徊光略皺眉,因為他對自己剛畫的那一筆不滿意。他捏著帕子一角,將剛落的一筆小心擦了,重畫。
他似乎,根本沒聽沈茴在說什麼。
「掌印?」
沈茴咬咬唇,也不敢去拉他的袖子,怕影響了他落筆,只去攥了他前襟一點點衣料,小心翼翼地搖了搖。
「要遲了……」
裴徊光垂目,瞥了一眼她怯生生攥他前襟的小手,這才開口:「沒畫完。」
——這是實話。
「那、那晚上再繼續畫好不好?」她小聲央著。
裴徊光似乎認真思考了一下,目光落在堆在沈茴膝上的心衣,道:「娘娘的小衣太緊,會蹭花了。」
他目光落在皚雪上的綠萼梅,思考著。
「我、我不穿它……」沈茴聲音小小的,呢喃一樣,攥著裴徊光前襟的力道卻不由自主緊了又緊,「外面的襖寬鬆,蹭不壞的……」
她低著頭,裴徊光看不見她的臉。想來,應當是紅著臉十分委屈的樣子吧?
也行吧。
裴徊光擱了筆。
沈茴劫後逃生般地鬆了口氣。她顫著手準備穿襖,卻忽然聽見孩童追逐聲那樣近,近得彷彿只隔了一道門!
沈茴指尖一顫。
下一刻,花房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拉開了!
沈茴想尖叫,側坐著的她本能地轉過身,埋首在裴徊光懷裡。
恨不得原地消失。
與此同時,裴徊光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棉氅,劈頭蓋臉地罩下來,將沈茴整個人裹了。
站在門外的人群,便只看見裴徊光坐在花匠台後,懷裡抱著個人,似乎是個女人?只能看出個人形來,卻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女人。
幾個小公主怔怔站在門外,望著裴徊光陰沉的臉色,忘了反應。
在小公主們身邊伺候的宮人卻嚇破了膽,趕忙將自己的小主子抱起來,快步退著走開。
沈茴僵在那裡,聽著花房的木門關上。罩下來的棉氅遮了光,周圍漆黑一片,她一動不動,低著頭,將額頭抵在裴徊光胸膛。
「這是有人玩忽職守。」裴徊光說。
沈茴還是一動不動。
「沒人看見娘娘。」裴徊光語氣慢悠悠的,「是咱家疏忽了,一會兒就降那小太監的罪。」
他將罩著沈茴頭臉的棉氅扯開,抬起沈茴的臉。他原以為會看見一張淚水漣漣的小臉蛋。卻見沈茴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然而眼淚卻是半滴也無。
裴徊光默了默,喚她:「娘娘?」
沈茴眼睫顫了顫,那雙眸子慢慢聚了神采落在他的臉上。然後,她忽然抱住了裴徊光,十分用力地抱住了他。
她動作那樣突然,又那樣用力,裴徊光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沈茴狠狠地、恨恨地,將那只剩幾筆就要收尾的綠萼梅用盡全力蹭在他的衣服上。
裴徊光今日穿了件茶白的細布衣,紋理細膩,暗紋淺柔。
他低頭,看著自己胸膛的衣料上,染著黑的綠的白的髒雜色彩。
他抬眼,望向沈茴。
她已經起身,背對著裴徊光整理衣服。
身量嬌小,脊背卻挺得筆直,有力量,也有骨氣——裴徊光評價。
沈茴整理完衣服,走到門口背對著裴徊光立了好一會兒。以防萬一,她不能現在就出去。她等了一陣,聽見外面沒有任何聲音,顯然已被他的或者她的人趕走旁人,她這才推門出去,頭也不回,連木門也不關。
外面的涼風灌進來。
吹動滿地的花植盆景,輕輕地晃。
裴徊光捏著乾淨的雪帕子,想要擦身上的污漬,手中的帕子還沒碰到髒兮兮的染料,他又放了手。
這哪裡擦得淨?
他慢悠悠地轉眼,將視線落在花匠台上的那盆綠萼梅。
嘖,下回還是畫紅梅罷。
‧
沈茴獨自走了一段,便遇見了一臉憂色的沉月和燦珠。
過來時,沈茴讓拾星喊燦珠過來,沒想到沉月也跟了來。
燦珠低著頭,小聲說:「那個小太監中途好像鬧肚子離開了一小會兒。那幾位小公主是從另一條路的假山後面突然跑過來的,奴婢和沉月來不及去攔。」
今日玩鬧的孩子們實在是太多了。熱鬧,也亂。裴徊光叫人叫得突然,燦珠若突然喊太多人過去盯著,一是來不及,二是太顯眼了。
沈茴沒說什麼,繼續往前面去。
沉月憂慮地打量了一下沈茴的神色,默默將懷裡的袖爐遞給沈茴,暖手。
等沈茴到了前面,已經神色如常了,甚至眉眼間帶著幾分笑。
沈茴含笑望著齊煜,心裡想著:還好,沒誤了吉時。
席間孩童們歡聲笑語,間或逗得沈茴也展露笑顏。誰也看不出來異常,而事實上,沈茴已經隱隱覺得身子不適了,不過強撐著。
宴畢,小孩子們沒有一股腦離去,仍有不少在庭院裡玩鬧。
沈茴抱著個新拿的袖爐側坐在窗前的榻上,溫柔望著。
她從小就羨慕肆意又自由地奔跑。
等孩子們走了大半,宴席徹底結束,沈茴才起身,由宮婢服侍著穿上斗篷,回永鳳宮。
回到永鳳宮,燦珠不知道去忙什麼了,沉月在院子裡交代宮婢瑣事,拾星扶著沈茴邁步進了內殿。
「娘娘先坐一坐,奴婢去拿衣服。」拾星鬆了手,轉身去給沈茴取熱火烘烤過的暖衣。
「拾星……」沈茴喊住她。
拾星笑盈盈地轉過身來,等著吩咐。
沈茴扶著桌角,慢慢在軟塌上坐下來,然後將手心貼在自己的額頭,虛弱地開口:「我好像發燒了。」
拾星臉上的笑瞬間僵在那裡。她趕忙跑過去,去摸沈茴的額頭,滾燙的溫度嚇得她手顫。
「姐!姐!」拾星轉過身朝著院子大聲地喊,聲音都是抖的。
沈茴低下頭,將手摁在胸口,喘息開始變得費力。昏過去的前一刻,沈茴在心裡告訴自己:沈茴,你不能倒下啊,千萬不能。
上一回去滄青閣,沈茴回來後主動喝了好些防染風寒的藥。今日在那不生炭火的花房褪下上衣,顯然又著了涼。
沈家一到了冬日最怕的,就是沈茴染上風寒,怕她引那舊疾。沒想到,她剛進宮沒多久還是著涼了。
‧
晚上,裴徊光讓人去永鳳宮請人。去的人很快回來,稟告皇后娘娘病了,來不了。
裴徊光望著玉石長案上的紅梅,有些惋惜。他沒太當回事,去忙別的事情。
第二日晚上,裴徊光又令人去請人。這次來回話的是王來。
「娘娘已昏睡了兩日。」
裴徊光抬眼。
王來挑著燦珠的說辭來稟:「娘娘自幼體弱,多年靠藥續命,只這兩年才好些。到了冬日最怕著涼。聽娘娘身邊的宮婢說,娘娘上次來滄青閣的時候就冷到了。」
冷?
裴徊光疑惑。
滄青閣冷嗎?
他不覺得啊。
‧
永鳳宮燈火通明。太醫院的人都在偏殿候著。皇帝傍晚來過一次,聽太醫說皇后的情況有些凶險,想著美人尚未得到過就病倒了,他頓時煩躁,罵罵咧咧地走了。
沈茴昏睡了兩日,沉月和拾星倒是整整兩日不曾闔眼。
夜深了,旁的宮婢都歇下,只沉月和拾星守著沈茴。
「要不要告知老爺?」拾星紅著眼睛。
沉月嘴唇顫了顫,沒說出話來。她怕啊,怕沈茴和她二姐姐一樣隕在宮中,老爺和夫人見不得最後一面……
不,不會的!
她會好起來的!
忽然宮人進來傳話,說是偏殿的太醫尋她們兩個。
‧
裴徊光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睥著臉色蒼白的沈茴。
「嘖,還真是嬌貴的小東西。」
他在床側坐下,將指腹搭在沈茴的腕上,聽她淺弱的脈。半晌,裴徊光才收了手,然後將一粒黑色的小藥丸塞進沈茴的嘴裡。
沈茴一直陷在夢境中。
她夢到很多小時候的事情。夢中,哥哥姐姐們都還在。父親鬢髮未白腿亦康健。
在她的夢裡,夢見最多的就是長兄。
小時候不能日日見到父親,倒是長兄一直陪著她護著她。長兄年長了她十四歲,亦兄亦父,對她寵愛到極致。
那些快樂的過往一晃而過,緊接著都是長兄去後,家中的痛。
長兄的死,仿若一道門,門裡門外兩番天地。
這幾年,沈茴不止一次的想,反正自己是個病秧子,只能拖累家裡。若能和邪魔做交易,她寧願用她的死換長兄的活。
長兄那樣好,不該不得善終,他活著也比她更能庇護家人。
「哥哥……」
沈茴在夢裡夢外,反反復復地哭喊著。
她也不知道是夢裡還是夢外,聽見邪魔在她耳邊說——
「醒過來,咱家就准允你哥哥回來見你。」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8:51
第十八章 無恥
一大早,齊煜站在床邊,踮著腳伸長了脖子往床榻裡頭瞅。
他眨巴眨巴眼睛,漂亮的鳳眼裡浮現幾許疑惑。
孫嬤嬤壓低了聲音:「既已看過了,該走了。」
齊煜一向很聽孫嬤嬤的話,他點點頭,將小手遞給孫嬤嬤,牽著手往外去了。直到走出永鳳宮,孫嬤嬤說話才不那麼壓低聲音。
「殿下要來看一眼,如今看過,該去好好讀書了。」
齊煜停下腳步,仰起小臉蛋望著孫嬤嬤。他皺眉,迷茫地問:「嬤嬤,她也要死了嗎?」
他伸出自己的小手,一根根手指頭探出來:「第四個了。」
在沈茴之前,宮中曾有兩位妃嬪先後擔著照顧小皇子的責任。那兩位妃子也都曾盛寵過,距離那后位只一步之遙。可偏偏命不好,一個意外墜樓去了,一個惹怒聖顏被處死。
孫嬤嬤心裡灼了一下,她蹲下來,把齊煜伸出來的手指頭握回去,握成個小拳頭,攥在大手裡用力握緊。
「煜兒,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莫要信那些亂言殿下命硬剋母的渾話。」
齊煜第一時間想反駁,可是他望著孫嬤嬤堅定的目光,把話嚥了回去。他反倒是笑起來,說:「嗯,煜兒不信。煜兒只信嬤嬤的話。」
孫嬤嬤摸了摸他的頭,站起來牽著他的小手繼續往前走。
一高一矮一老一幼的兩個人牽著手,默默前行。
「嬤嬤,等她醒了我還是不喊她母后了,喊她姨母。」齊煜低著頭,將腳邊的小石子兒踢開。小石子翻了兩滾,落下甬路,滾進了積著髒雪的泥草裡。
孫嬤嬤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
‧
齊煜離開沒多久,沉月進了屋,走近床榻,驚訝地發現沈茴睜著眼睛怔怔望著屋頂。
「娘娘醒了!」向來沉穩的她險些將手裡的藥碗跌了。
她趕忙將湯藥放到一側,轉身小跑著喊小宮女去只會偏殿候著的太醫過來。然後匆匆走到床邊俯下身來焦急詢問:「娘娘覺得怎麼樣了?」
沈茴也是剛醒過來。
此時的她和以前每次發病一樣,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甚至虛弱地不想說話。
沉月自然知道她的情況,亦不逼著她開口,只等太醫急急趕過來,重新給沈茴搭了脈。
「咦?」太醫也是訝然,「娘娘的脈搏和昨日的淺弱相比,沉健許多。」
他退到偏殿去,重新調整藥方。
沉月和拾星都是大喜。
拾星烏著眼睛笑:「那些經沒有白念,菩薩都聽見了!」
沈茴望著拾星的笑臉,也跟著彎了彎眼睛。小時候發病疼得厲害,她很多次都因疼痛折磨心裡想著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每每醒過來看見身邊的人擔憂的樣子,便不敢那樣自私,只能一次次默默在病痛裡掙扎著站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沈茴由沉月餵了兩口米粥,身上才稍微有了些力氣,臉色也不那樣蒼白了。
「我覺得還好,你們兩個都去歇一歇。讓燦珠過來就可以了。」沈茴緩慢地開口。聲音輕輕的。
她自是知道,這兩個傻姑娘一定一直守著她。
沉月和拾星也沒逞強,下去補眠。換了燦珠過來照顧。燦珠早聽說過沈茴體弱,卻是第一次見她發病,被她毫無徵兆差點送了命的架勢嚇了一跳,不由謹慎起來。
「太醫交代了娘娘剛醒過來,不能下床。要多靜養。」燦珠說。
「我曉得的。」沈茴溫聲答話。即使太醫不這樣說,她也根本沒力氣下床。
燦珠又感慨:「娘娘前兩日著實嚇人!不過奴婢聽拾星聽娘娘以後還有過昏迷近月的時候。好在這次娘娘沒什麼事兒了。」
「昨天晚上夢到仙人賜藥,所以這次才醒得這樣快吧。」沈茴眉心蹙起來,慢吞吞地說。
大抵是沈茴醒了過來,仿若雨過天晴,燦珠笑得也燦爛:「昨天晚上?仙人有沒有賜藥不知道,掌印倒是來過。」
沈茴訝然,急問:「他來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燦珠搖頭:「奴婢不知道,當時已是下半夜了,是沉月和拾星守著娘娘,她們兩個卻也被太醫喊了去。聽說掌印在這裡待了不到一刻鐘,想來只是看了娘娘一眼?」
沈茴垂下眼睛,沒再說什麼。
燦珠怕她累著,也不敢再拉著她說話了。
沈茴傍晚時又睡去,夜裡睡得也沉。接下來幾日,她都虛弱地不能下床,不過每日醒著的時候倒是一日比一日多起來。
到了第五日,沈茴已經可以下床稍微走動。
齊煜坐在繡凳上,好奇地打量著她:「你好啦?」
沈茴點點頭,問:「殿下要在這裡讀書嗎?」
「嗯啊。你這屋子裡暖和!」齊煜晃著一雙小短腿,挪著屁股轉過身,去拿攤在桌上的書來讀。他用手指頭摳了摳書頁,在心裡默默嘀咕:她命還挺硬嘿。
沈茴病倒最初雖是因為風寒,如今只是那舊疾折騰她,倒也不怕將風寒的病氣傳給齊煜,便由著他在這裡讀書。
小孩子大抵都很難專注讀書,沒過多久,齊煜就將手裡的書冊丟到一旁,在沈茴的寢屋裡左看看、右看看。
他跑到沈茴的梳妝台前,好奇地翻看檯面上的首飾。他拿起一支步搖晃了晃,珠光耀目,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跟著亮起來。
孫嬤嬤挑簾子進來正好撞見這一幕,頓時心驚肉跳。
她臉色一沉:「殿下!」
齊煜手一抖,手中的步搖跌了。他趕忙跑到書桌前腰背挺直地坐下,重新抱起書來,認真地讀。
沈茴笑笑,對孫嬤嬤柔聲說:「煜兒還小呢。一直讀書會累的,少玩一會兒不礙事。」
孫嬤嬤望著仍舊虛弱的沈茴,欲言又止。
沈茴哪知她的難言之隱?只能化成一道無聲的輕嘆。
‧
又過兩日,沈茴幾乎大好了,甚至看不出剛剛大病了一場。這一日暖陽四照萬里無雲天氣甚好。
沈茴坐在窗前軟塌上,望著外面湛藍的天,眸中又浮現了羨慕。她抿著唇,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沉月不忍心她這樣,無奈地說:「雖然今日天暖,可娘娘只能出門一小會兒。」
沈茴立刻彎起眼睛來:「我要穿那件鵝黃的新斗篷!」
沈茴帶著沉月和拾星出了永鳳宮,也沒走多遠,只在永鳳宮後面的梅林那一片走一走。
「娘娘累不累?要不要去前面的漱心亭歇一歇?」沉月問。
沈茴點點頭,說「好」。
拾星在一旁喋喋不休:「娘娘,我聽說俞大夫已經過完了手續,要不了多久就要進太醫院當差了。」
「這樣快的?」沈茴問。
「嗯嗯。」拾星點頭,「等俞大夫進了太醫院,可得讓他給娘娘好好診診脈,把身子重新調理一番。」
沉月也在一旁說:「有俞大夫在,的確更寬心些。」
主僕三個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漱心亭去。拐過山石搭的雙鹿景兒,漱心亭映入眼簾。一並映入眼簾的,還有坐在漱心亭裡獨酌的裴徊光。
沈茴腳步一頓,僵在那裡。
沈茴甚至有扭頭就走的衝動,可既然撞見了,哪裡有轉身就走的道理。她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心裡想著大不了打個招呼再走。
她剛要開口,裴徊光卻忽然抬手,豎起食指在唇前,示意她噤聲。
沈茴不解其意,卻也依從。她靜默了片刻,這才聽見了隱約的議論聲。她只聽了一耳,就聽見了「掌印」二字。
沈茴仔細打量裴徊光的神色。
有人背後議論裴徊光,偏偏他這個當事人一邊對梅獨酌,一邊聽得饒有趣味?這大概說明,他聽到的議論是好話?可旁人暗地裡談論他,會說好話?沈茴很是懷疑。
沈茴猶豫了一會兒,走了過去,在裴徊光對面的石凳坐下。
「……查出來那個女人是誰了沒有?嘖,這都幾天了,一點風聲都沒流出來。你不是認識在滄青閣當差的小石子?實在不行使使美人計套話呀。」
「別提了!小殿下生辰那日之後,我再沒見過小石子了。這人憑空消失了一般!」
大概在宮裡做事的人憑空消失太司空見慣,躲在山石下一起偷閒吃酒的小宮女和小太監,也不再提小石子,繼續議論「那個女人」。
「真是見了鬼了。這都多少年了,原來掌印也是喜歡女人的!稀奇,真稀奇!前幾年連御前女官都不要,還真以為掌印不好這口的。」宮女去推身側的小太監,「跟姐姐說說,你們淨了身還會喜歡女人嗎?」
小太監吃酒有些醉了。他臉一紅,不好意思地說:「香噴噴的姑娘家誰不喜歡……掌印之前那是忙著幹大事,現在終於知道姑娘家的好了唄。嘿嘿嘿……你們等著瞧,掌印嘗過了味兒,要不了多久也要在外頭建府養妻了……」
「我老好奇了,那個女人坐在掌印懷裡是什麼滋味呢?怕是不怕啊……」
還行吧,當時也不是那麼怕——沈茴默默在心裡回了一句。
沈茴坐不住了。她可真後悔剛剛沒轉身就走!
她病了多日,並不知道如今宮中早已流言四起。
幾個偷偷吃酒的宮人又說了一小會兒,估摸著時間不早,不敢再偷懶,收拾了東西悄悄離去。
沈茴偷偷看向裴徊光。
他又倒了一盞酒,修長的手指捏著酒盞慢悠悠地轉著,沒喝。
沈茴原本也不是為了和裴徊光一起偷聽才留下來,可如今聽了那些話,反倒不知道怎麼開口。
她正坐立不安,忽聽裴徊光輕笑了一聲。
「咱家一世清譽,盡數毀在了娘娘手中。」
沈茴不敢置信地抬眼,愣愣看他,在心裡悄悄罵了一句:厚顏無恥……
再狠狠罵一遍:
無恥!!!
裴徊光將未飲的酒盞放下,拿起漆黑的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小藥丸遞給沈茴。
沈茴以為還是上次吃過的糖豆,毫不設防地放進口中。下一刻,卻被唇舌間剎那間蔓延開的苦味熏得紅了眼圈。
她紅著眼睛去瞪裴徊光,苦得說不出話來,卻見他懶散吃著瓶中餘下的藥,一粒粒,吃糖一般,竟不覺得苦。
沈茴便想,他的舌頭一定壞掉了才嘗不出苦和甜。
裴徊光忽然將那盞未飲的酒遞到沈茴唇前。沈茴想說自己不飲酒,那冰涼的酒盞已經碰了她的唇。
他看著她,大有倘若她拒絕就給她灌下去的意思。
沈茴心裡氣惱,卻依舊張了口。
貝齒唇舌間彌留的苦味竟神奇地瞬間散去,只餘她未嘗過的香。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9:09
第十九章 侍寢
原來那墨綠酒盞裡盛著的,並不是酒。
沈茴抿唇,小心將嬌嫩唇上沾著的一點「酒」捲入口中,去化口中的苦。
「娘娘無需如此勤儉。」裴徊光晃了晃玉壺,然後放到她面前。
沈茴懊惱地抬眼看他。她把原本的謝辭盡數嚥回去,果真去拿那玉壺,給自己又倒了一盞。
沈茴垂眼小口喝著,心裡已然明白病時夢中贈藥的不是什麼仙人,而正是眼前這邪魔頭子。
再聯想起先前裴徊光贈她的那罐去疤藥,沈茴忽然懷疑裴徊光真的懂醫。
天下人都知道裴徊光在給陛下煉那長生不老的藥。可沈茴和很多人一樣,都以為他是坑蒙拐騙哄著皇帝。
難不成,他當真懂醫?
不過,這並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沈茴知道裴徊光不想她死。不管這對於他是不是舉手之勞,於她而言,都是日後在這宮中生存的一份潛在的籌碼。
沈茴正想著,不由自主舉起那玉壺,要再倒一盞。
裴徊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乾淨修長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沈茴時時抱著那袖爐,手心是暖的。他覆著她手背的掌心是一如既然的涼。他忽然送來的涼意,讓沈茴僵了僵。
「這是藥。是藥三分毒。」裴徊光望著她,慢悠悠地說。
沈茴手一抖,提著的玉壺便跌落了,倒落在石桌上,又輕滾了兩番,跌在青磚鋪的地面。
玉壺「啪」的一聲,碎了,打濕青磚上雙鶴對鳴的紋路,慢慢蜿蜒開來。
王來從另一側的石階上來,看著摔碎的玉壺,心頭跳了跳。這玉壺已然價值連城,裡面裝著的藥,卻是幾座城池也換不了的「仙藥」。如今這樣碎了、毀了,權貴卻不會多看一眼。
沈茴看見了王來,鬼使神差地瞬間縮回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將手藏在寬大的袖中慢慢握緊袖爐。她坐姿也板正,大大方方地目視前方,卻不看裴徊光。
「掌印,車已備好。」王來稟話。
裴徊光看了沈茴一眼,起身往亭外走。
漱心亭掩在錯落的山石中,山石間卻開著大片紅的粉的山茶。像是和對面的梅林比豔似的,用盡全力地綻放。
一陣風吹來,山茶飄搖,抖落濃鬱的芬芳。
裴徊光隨手摘了一支淺粉的山茶,輕嗅。
也不知是那粉嫩的山茶襯得他的手修長雋逸,還是他皙白乾淨的指才襯得那支山茶異美非常。
沈茴的目光追著裴徊光,見此,正不解其意,裴徊光忽然轉過頭來,撞見她眼裡的疑惑。沈茴一怔,還不知道要不要移開目光只當沒看見,裴徊光已朝她邁了一步,然後俯下身來,將那支山茶放在她面前的石桌上。
直到裴徊光走遠了,沈茴望著桌上的山茶慢慢蹙起眉。她用手指頭撥弄著那支山茶柔軟的花瓣,喃喃自語:「什麼意思呢……」
‧
裴徊光出了宮,往西廠去赴邀。
東廠和西廠最初互為監督,可多年前裴徊光已順便攜了東廠提督之職,西廠越發勢弱,不過是群裴徊光連理會都懶得理會的東西。
此番西廠督主幾番相邀,又言辭鄭重,一副生死攸關的模樣。裴徊光今日也無事,所以來了這一趟。
西廠正廳裡,議事的桌椅盡數挪開,圍成歌舞之地。
十餘個老太監們聚在一起飲酒談笑,無一不是左擁右抱。起舞的美人們和老太監們抱著的美人們一般,幾乎都是半絲不掛。
肅穆的堂廳儼然一幅歌舞肉池的至娛之地。
大門打開,裴徊光看了一眼裡面的場景,轉身就走。
「掌印!掌印!」西廠督主張公公趕緊推開懷裡的美人,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往外去追。
幾乎要追到西廠的大門處,張公公才追上裴徊光。他趕忙彎腰打禮,賠著笑臉:「聽聞掌印剛得了美人,咱家才敢特設了今日美人宴款待。掌印不喜,便去茶室說話!」
「有什麼話在這裡說罷。」裴徊光已有了幾分不耐煩。
「馬上國宴,各地郡王、親王無不回京拜賀。咱家也是為聖上安危擔憂,忠心日月可鑑吶!」
裴徊光涼涼瞥著他:「張福海,你這老東西的嘴若是只能亂扯這些廢話,還是縫了罷。」
張公公脊背一寒,卻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是是,宮中有掌印職管自當安全無憂,沒有什麼可擔憂的,那些有異心的主兒定然逃不過掌印的法眼,若是膽敢胡來那是自討苦吃活得不耐煩啦。不過……不過如今西簫起東吳往,北地又有胡人虎視眈眈。咱家也是想盡盡力……」
張公公囉裡囉嗦地表著忠心,不過是想在即將到來的過年時,讓西廠擔一些實職。
「行啊。那就麻煩西廠費費心,將簫起或吳往抓到司禮監去。」裴徊光笑著拍了拍張公公的肩。
張公公臉上的笑一下子僵在那裡。
簫起和吳往?
這這這……這哪個他也動不得啊!
皇室昏庸殘暴,四地揭竿起義之士眾多。如今就屬簫起和吳往勢力最大。
簫起,出生侯府,是一出生就襲了世子位的尊貴人。皇帝一朝奪妻,這京中便少了位風光霽月的世子爺,只有舉旗起義的逆賊簫起。如今距離簫起謀反已有五載。五年說長也不長,可到底蕭家家族底蘊豐厚,他又師出有名,已是追隨者眾多,如今成了眾多起義勢力中最強的一支。
吳往,他與簫起不同,他和皇室無甚血海深厚。他是從貧民裡站出來的義士,代表的是不甘權貴玩弄的百姓民心。他舉旗謀反要比簫起還早上兩三年,勢力卻並沒有簫起那般強大,不過亦不容小覷。吳往沒有簫起的家族底蘊支持,有的只是一腔為民熱血,真正憑借一身武藝和才智殺出的軍隊。
裴徊光離開西廠,沒有直接回宮,而是先去宣慶街買糖吃。
賣糖的商販遠遠見了他,都先將他常買的幾種糖準備好,畢恭畢敬地送過去。
裴徊光一邊握著油紙包的糖吃,一邊想起今晨聽來的閒話。
嗯,在宮外置辦個府邸似乎也不錯。
他以前怎麼沒想到?
裴徊光走進一條小巷,咬著一塊綠色的脆糖來吃。
不需要他多注意,就覺察到了跟蹤的人。
裴徊光忽然笑了。
原來西廠竟是打著這個主意?
嘖,
上次遇到刺殺是哪一年的事兒來著?
因為太過久遠,裴徊光心裡竟是生出一絲新奇的愉悅來。
一道道黑色的人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將小巷前後圍賭。每一個人都是自小被栽培的殺手,無不一身血腥殺氣。
裴徊光慢悠悠地吃著糖。
直到快要走到小巷的盡頭,堵在前面的人身上的血腥味讓他不悅,他才放慢了腳步。
他抬手,修長的手指,隨著他不緊不慢的步子,劃著斑駁的小巷牆面,拂琴一般。
他橫著的手慢慢轉了個方向,指腹向下。
輕輕地,點了兩下牆面。
一股力道悄然送進了石牆裡。
然後,他動作自然地收了手,繼續去拿油紙裡包著的脆糖來吃。果子糖脆脆的,咬一咬,細碎的聲音悅耳極了。
裴徊光繼續往前走,彷彿根本看不見殺手將小巷的出口牢牢堵住。
就在他馬上要走到出口時,窄長的小巷兩端圍堵的所有黑衣殺手瞬間倒下,無一例外。
裴徊光吃著糖,淡然邁過眼前的屍體。
這近百位殺手到死都不知道,他們是何時中了招——五臟六腑皆碎。
裴徊光走了很遠,那堆在小巷兩端的屍體才開始七竅流血。鮮血緩緩地流,逐漸淹沒整條小巷,血腥味熏人。
當然,裴徊光已經聞不到了。
人人都說裴徊光殺人不眨眼,嗜血如命。
這話,既對,也不對。
他殺人的確不眨眼,但並不嗜血。沒有太多人知道,他對鮮血是那般厭惡。
所以,他連男人也不做了,去學那邪功。
學了邪功的他,就可以斯文文雅地殺人,不見那鮮血淋淋腥臭難聞。
當然了,現在的裴徊光,很少親自殺人了。
‧
天氣晴朗,微風也好似不是冬日裡慣有的寒。沈茴在漱心亭愜意地待了很久,中途還讓宮婢回去取了熱茶和細點過來吃過,然後才起身往回去。
她剛從漱心亭出來,宮婢稟告,皇帝帶著兩個妃嬪正在前面。若是沈茴現在下去,定然要撞見。
沈茴自然是不願的。
可她見那宮婢欲言又止,忍不住問了詳情。
「陛下昨夜睡時壓了足,今日說走起路來腳腕疼痛。便讓麗妃和靜貴妃兩位娘娘做了枴杖……」宮婢聲音低下去,「兩位娘娘衣衫單薄,即使天暖恐怕也要著涼的……」
沈茴原本還不理解宮婢所說的「衣衫單薄」,直到她隱在山石之後,親眼見了。
皇帝將手一左一右搭在麗妃和靜貴妃的肩上,把兩位妃子當枴杖用著。而兩位妃子上身竟只穿著肚兜。
身後跟著些元龍殿伺候的宮人,兩位妃子身邊的宮人卻一個也無。
麗妃臉色還好些。靜貴妃臉色灰敗,隱約有了輕生的念頭!江月蓮是相府嫡女。這樣的屈辱,怎麼可能受得了!
「娘娘?」沉月憂心地望著沈茴。沉月心裡不忍,盼著有人能主持公道,又怕沈茴心善真的牽扯其中。
沈茴咬唇,內心掙扎了很久。有了決斷,她提裙快步往下走。
沉月望著沈茴的背影,又是早就料到的瞭然,又是憂慮。
「陛下。」沈茴得體地行禮。
「啊,是皇后啊。聽說皇后身體大好了?」皇帝將搭在兩位妃子肩上的手放下來。
沈茴謝過,然後說:「蘭貴人正在生產,聽太醫說腹相極像皇子。臣妾懇請陛下去瞧一瞧,有了陛下真龍之氣鎮守。咱們大齊定然又要有皇子降世。」
「蘭貴人?」皇帝顯然忘了蘭貴人是誰,不過他的確盼著皇子出生,果真急匆匆去了。
沈茴鬆了口氣。
她急忙將身上鵝黃的新斗篷脫了,親自給江月蓮穿好。
若說上次幫她,出於對日後的打算,今日倒的確是同為女子的不忍。
沈茴懼寒,出門向來會多帶衣物。她從拾星手裡接了另一個紅色斗篷,給麗妃也穿好。
麗妃驚訝地看向沈茴,頗有些受寵若驚。
沈茴曉得她們兩個尷尬,也不多說,吩咐宮婢送她們兩個回去,自己也回了永鳳宮。
然而,她的出現的確讓皇帝想起了這位皇后。
沈茴剛回去沒多久,就來了元龍殿的管事太監傳話,
召沈茴今晚侍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9:23
第二十章 上策
沈茴神色如常,顯然早已料到了。
傳話公公走了之後,沈茴吩咐宮婢去靜貴妃那裡盯著。她瞧著剛剛江月蓮神色實在不對,怕她想不開做傻事。她又吩咐:「悄悄與她身邊的婢女說一聲,最好能將事情告知靜貴妃的母親。」
沈茴在軟塌坐下,順手拿了小桌上的冊子來看。這是齊煜在她這裡寫下的功課。
見她這樣,拾星忍了又忍,終於還是開口:「娘娘,您可千萬別想不開啊!」
沈茴抬眼,見沉月和拾星都是一臉憂慮。
「你們這是什麼神情?怕我不願侍君一頭撞死嗎?」
沉月和拾星心裡都清楚沈茴有多恨惡皇帝。沉月沉默著,拾星小聲嘟囔:「剛剛避開就好了……」
「我是皇后。即使是帝后不和,帝王初一十五都是要宿在皇后處,這是慣例。更何況皇帝本就不曾厭我。不管今日撞見與否,都逃不過。」
沈茴心裡清楚,若不是病了這一場,皇帝早就召她了。
拾星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再想想兩位妃子當時的樣子,自己如今這樣說倒是狹隘了。
沈茴拿起筆,將齊煜功課的錯字圈起來。
齊煜,是她的希望。
「我若當真抵死不從是那貞潔烈女,在宮外時乾乾淨淨地死不好嗎?又何必入了宮,再用皇后的身份抵死不從。」
願與不願,卻要看怎麼比。
和生死比起來,那點不願不值一提。沈茴這樣將話攤開來說,是不想她們兩個總以為她要尋死覓活,為她擔憂。
她可不會尋死,如她這般磕磕絆絆長大,從小就和閻王爺打交道的人,最是惜命。
當然了,侍寢這事她的確不願。
沈茴望著手中齊煜的功課,不由出神。
她從小被家人呵護地太好,人養的嬌貴精緻。她也一直把自己當成弱小膽怯的人,可接了立后聖旨,她忽然就想,興許她可以用這皇后的身份做些什麼呢?
總不能白拿一回這鳳印。
如今沈茴在宮中待了些時日,原本對皇帝的懼怕竟是蕩然無存了。這樣一個皇帝,除了至高無上的身份,他本身還哪有半分值得旁人畏懼的能力?他所仰仗的,也不過是拎他上龍椅的掌印太監。
沈茴原本那靈光一閃又遙不可及的妄念,似乎也變得沒那麼痴人說夢了。
不止西簫起東吳往,如今四海之內想要除昏君的義士那樣多,她怎麼就不能也做那義士呢?
沈茴又嘆然,嘆俞湛還未進太醫院。
她需他診脈養身,更需要他手裡的毒。
宮婢挑簾進來,彎膝行禮,詢問要不要擺膳。
原來已經快晌午了。
午膳擺上桌,沈茴接過沉月遞來的銀著,剛要去夾剛燉好的鮮嫩魚肉,忽然想到了什麼,眸色變了變,默默將銀著放下了,只讓宮婢盛了小半碗甜粥。小小的白瓷碗盛著軟甜糯口的南瓜粥,味道是她一向喜歡的。雖只盛了半碗,她也沒有吃完。
沉月和拾星只當是她憂慮晚上侍寢的事情,沒有胃口。
午膳剛撤下去,麗妃便到了。
她是奉旨來的。皇帝守在蘭貴人那邊等著孩子出生,還不忘下令讓麗妃過來教沈茴跳舞。言下之意,是希望沈茴今晚侍寢時可以跳那支豔舞了。
「今日多謝娘娘了。」麗妃俯身跪下行禮。
說起來,麗妃入宮前是妓,今日這樣的羞辱,她本不會如靜貴妃那般覺得恥辱。甚至,她站在一旁看著沈茴急忙脫了斗篷為靜貴妃遮身的時候,也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態度。她根本沒有想到沈茴也會拿了自己的斗篷贈她遮身。
本不覺羞,暖熱的斗篷裹身,她反倒莫名撿起了些早就丟失被人踐踏的臉面。
沈茴沒有提起上午的事情,讓麗妃來軟塌這裡坐。
麗妃望一眼鋪著米黃色錦緞的軟塌,柔軟、乾淨。她小心翼翼地坐了邊角。
「剛好親自把娘娘的斗篷還來。」
麗妃的宮婢將斗篷遞給拾星。
沈茴隨意瞟了一眼,說:「這好像不是我的那件。」
麗妃一直在仔細打量沈茴的臉色,聞言,這才出言指責自己的婢女:「怎麼拿錯了!」
「奴婢該死。是奴婢拿錯了。娘娘今日穿的斗篷也是紅色,拿混了。」宮婢趕忙疾步往外走,從另一個宮婢手中取了沈茴那一件過來,重新交給拾星。
麗妃是擔心沈茴介意那件斗篷她穿過,會嫌髒。畢竟這宮裡尊貴的妃嬪們哪個不嫌她髒?別說是她穿過的衣裳,就連她坐過的地方也是嫌棄得要命,不肯再落座的。
所以過來的時候,她帶了兩件斗篷,除了沈茴的那件,還有一件款式差不多的新斗篷。先遞上那件全新的。若沈茴嫌棄她穿過,自會默認接了那件新的。
沈茴的疑惑只是一瞬,立刻瞭然了其中深意。她有心寬慰些什麼,可到底心裡有事,暫且揭過不提,只請麗妃吃細點,說:「本宮病了好些日子,身上還是沒什麼力氣,恐怕跳不了舞。」
「娘娘鳳體比什麼都重要。」麗妃自然知道沈茴根本沒認真學過,只皇帝讓她過來,她是不得不來。她既來了,就算沈茴不學,她也不好立刻就走,只好待下去。
麗妃一向不喜歡和宮中的妃嬪相處,因為她曉得那些妃子是如何看她。尤其面前這位是最尊貴的皇后。她望著面前的精緻點心,心想只好靠吃這些糕點磨蹭一下午。
「雖不能跳舞,麗妃可以教本宮些別的嗎?」
麗妃一愣,趕忙說:「娘娘太看得起臣妾了。是什麼事情難為了娘娘?」
沈茴彎了彎眼睛,說:「我瞧著你妝容一向精緻,聽說不是宮婢描畫,都是你自己描的。想跟你學學。」
麗妃望著沈茴這張璞玉般完美的臉龐,心想皇后娘娘哪裡需要妝容點扮?想了想,她實話實話:「臣妾那些畫法恐怕不適合娘娘,娘娘適合清淡雅緻些的畫法。」
沈茴便起身,親自去拉麗妃往梳妝台去。
麗妃望著沈茴拉著自己的手,一時有些懵怔。她半晌才知道,那份陌生的懵怔叫做受寵若驚。
明明上午還晴空萬里,半下午忽然起了風,緊接著就開始降雪。無風時落雪不冷,伴著風的雪才是真的凍人。
麗妃趁著雪還不大離開了永鳳宮。
麗妃走了沒多久,沈茴派去滄青閣盯著的人過來回話——掌印回宮了。
沈茴望著銅鏡中著了妝容的自己,理了理雲鬢,吩咐:「去取那件最厚的斗篷。」
她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初荷待綻的嬌豔容,眉心一點硃砂鈿神女淚般灼目。
沈茴穿戴好,本來已經邁出了寢殿,忽然又折了回去,也沒用宮婢伺候,自己重新換了衣服,乘坐鳳輿往滄青閣去。
沈茴坐在鳳輿內,涼風從鳳輿邊角間漏進來,彷彿無孔不入似的。聽著外面的風雪越來越大,沈茴垂著眼睛,安安靜靜地端坐著。
到了滄青閣,迎上來的小太監很臉生,已不是之前的那個。
「掌印剛回來沒多久,眼下不是在六樓就是七樓。」小太監唇紅齒白,看上去只十五六歲的樣子。
聽了這話,沈茴忐忑一路的心,忽然就安了。
——裴徊光知道她會主動過來。
沈茴如上次一般,讓燦珠在一樓等著,獨自沿著環形的木梯一層層往樓上去。涼風吹拂,吹得她小腿微涼。
裴徊光在六樓。
他回來之後沐洗過,換了一身雪衣,懶散坐在書壁前的一張扶手椅上,膝上放了一卷書冊,打發時間地翻看著。
他在滄青閣的時候,大多都在六樓的書閣翻看書冊典籍。即使這裡所有書冊,他早已倒背如流。
沈茴站在門口,遙遙望著他。她垂著身側的手莫名攥緊了衣角,來時做了那麼多心理準備,當真來了這裡見到他,竟還是有些緊張。
裴徊光抬眼望過來。
隔得有些遠,書閣裡燈光昏黃。他望過來的眉宇不甚清晰,沈茴亦看不清他的眸色。
她說:「掌印,陛下要處死本宮。」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問:「娘娘犯了什麼死罪?」
沈茴沒答話,她解下身上厚厚的斗篷,掛在門口的衣架上,然後緩步朝著裴徊光走過去。沈茴無比清醒自己準備去做什麼。
每走一步,他陷在斑駁光影裡的五官越是清晰一分。
「娘娘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梳妝打扮準備侍寢嗎?怎麼到咱家這裡來了?」
「侍寢是下策。」
「那什麼是上策?」裴徊光問。
沈茴在裴徊光面前停下來,將他膝上的那本書拿了起來,放在一側的三足矮几上。然後,她自己取代了那書冊,坐在他的膝上:「掌印是本宮的上策。」
裴徊光笑,他抬手,扶了一把她的細腰。
他等著小皇后主動說些什麼,她卻垂著眼睛不開口。裴徊光的目光從上到下地掃過,知她悉心描了妝容,連腕上也故意用了玉檀香。
裴徊光視線下移,落在她的裙擺。隨著她側坐的姿勢,裙尾下露出小半截雪色的小腿。
「娘娘這是慌了手腳六神無主,以至於連裡褲都忘了穿?」裴徊光俯身,拽了拽她的裙擺,將她露在涼氣裡的小腿遮了,怕這嬌貴的小東西再受了涼。
沈茴的目光便落在他為她理裙的手上,眼睫不由顫了顫。
裴徊光的手生得極好,修長勻稱,有寒玉般的精緻完美,又有寒玉的潤意涼澤。他食指上戴了枚骨戒,深稠的色澤越發襯得他手指乾淨整潔 。
裴徊光收手時,沈茴主動拉住了他的手。
兩隻手相貼,她的纖細嬌小越發襯得他手指修長。
裴徊光抬抬眼,去看她,她垂著眼睛,蜷長的眼睫半遮著眸子裡的專注。裴徊光向來不是個急躁的人,他睥著她,忽然來了興致,等著看小皇后打算如何,是軟著嗓子來央他,還是自以為是地拿出籌碼來交換。
沈茴將裴徊光指上那枚骨戒摘了。
裴徊光不解其意,望她的目光略深,帶了點探究。
「還未謝過掌印贈藥。疤已盡數消了,掌印要瞧瞧嗎?」她的聲音是一貫的甜軟中帶著點清涼。未見慌亂,亦無難堪。
裴徊光皺了下眉。
於是,沈茴握著裴徊光的手送入裙下,帶著他去探那已消的疤處,又不止那疤處。
「侍寢前已非完璧,陛下會不會處死本宮?」沈茴望著他,「掌印?」
裴徊光愣住,指尖觸暖意,讓他向來從容的面容竟浮現幾許懵怔,
還有慌亂。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29:49
第二十一章 血污
沈茴自小做事喜歡拖延,今日苦惱猶豫之事便拖到明日。那是因為她知道家裡人會無限寵愛,不會真的逼她批她,即使她做不好完不成也有家人為她兜底,沒有惡果沒有懲罰。
入了宮,她再無倚靠。萬事只能靠自己。短暫時日瘋狂成長,再不是那般軟弱拖延人,不得不學會果斷勇敢。
燦珠等在一樓,搓著手禦寒氣。她抬起頭望向樓上的方向,眼中浮現了幾分擔憂來。她明白沈茴要做什麼,既驚於沈茴的勇氣,又不看好她的冒失。在這宮裡頭,一點恩情足以讓宮人死心塌地地賣命。文嬪於她有恩,文嬪讓她來皇后身邊,命令她拿出侍奉文嬪的忠誠來待皇后,燦珠記在心裡,自是一心一意。來了皇后身邊時日雖短,日子倒也舒心,燦珠更是真心盼著皇后好的。
「已經一個多時辰了,再不準備準備往元龍殿去,恐要遲了……」燦珠在廊下搓著手,小聲嘀咕著。
六樓的書閣裡,沈茴軟憊地偎在裴徊光胸膛。
那枚被沈茴摘去,隨手放在三足矮几上的骨戒,磕碰後落了地。裴徊光目光追隨著那枚骨戒,看著它滾進書櫥底下的陰影裡,直到看不見。
沈茴今日上身穿了一件粉杏的對襟軟衫,配一條質地柔軟的嫣紅齊胸裙。她側坐在裴徊光的膝上,一隻腿微微抬高,裙擺下露出銀紅的繡鞋前尖,另一條腿無力垂著,足尖落了地。嫣紅的大幅裙擺逶迤展開,綻在他的雪衣之上。
「娘娘是不是太冒失了?」裴徊光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侍君前失貞是死罪,那姦夫是不是也當斬?」沈茴握著雪色的帕子,仔細擦他指上的血污。
鼻息間是淡淡的血腥味兒,是他從幼時起便厭惡的味道。他睥著她專注為她擦拭手指的模樣,說:「咱家一閹人,皇后失貞的罪降不到咱家頭上。」
他仔細地瞧她,企圖辨出幾分無措惱火,或者悔意。
沈茴卻只是輕「嗯」了一聲,說:「若是上策行不通,自然只能行那下策。」
「不怕被降死罪了?」
她這才鴉睫輕抬,凝眸去望他。盈盈美目含情,所謂顧盼生輝大抵便是這樣的雙眸。她鴉睫微顫後,眸中染上幾分輕淺的勾人笑意。情緒在她的眼中像有了層次,慢慢遞進,又慢慢逼近。
「本宮忽然想起來陛下愛美人,從不是那種看重女子貞操的凡夫俗子。」她微微加重了語調,「陛下聖明!」
「為了侍奉好陛下,本宮午膳只用了小半碗清粥,晚膳更是只用了一盞暖暖的花茶而已。待見了陛下,必然再不會失態地吐出來。」沈茴指尖捏住裴徊光衣襟一點,攥緊了再輕輕拉了兩下。那幅度細小微弱,幾不可見。
她望著他的明眸中,再次遞進兩分輕佻來,她問:「掌印覺得本宮可能哄得陛下歡心?」
裴徊光垂目看她,漆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深如寒潭。
沈茴腰背微微挺直,湊得更近一些,貼著他的耳,低語:「若是得了賞,還要謝掌印讓本宮嘗過風月滋味,於取悅陛下大有裨益。」
她挺直的脊背又軟下來,溫柔靠著他,枕著他的肩,噙著絲笑痕深深將他望著。
從始至終,裴徊光的目光未曾從她的眉眼間移開。
他想了一下,她在明黃龍床上展顏綻放的模樣。
這樣乾淨純稚的美人眉心點了硃砂鈿,眸中染上魅愫,什麼樣的歡心取不得?於是,他望著她的眼睛,徐徐開口實話實說:「就算是九霄仙人的歡心,娘娘也哄得。」
下一刻,裴徊光膝上一輕,沈茴已經起來了。
「掌印安歇,本宮要回去重新沐洗往元龍殿去了。」她彎腰,將那方沾滿血污的雪帕子塞進他的手中,微微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又轉瞬鬆開。
她轉身下樓,不回頭,腳步也不留戀。
唯有搭在臂彎的藏青披帛隨著她的腳步,飄出些逶迤婉轉的弧度。
裴徊光依舊坐在圈椅裡,聽著她一步步踏在木梯上的聲音,漸漸遠無。他身上的雪衣乾淨整潔,拂了拂前擺,就連她坐過留下的皺痕也散去。
半晌,裴徊光起身,走到窗前,將木窗推開往外望去。
萬籟俱寂,連風也散場,只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無休無止。被玉檀相夾的窄路上堆著厚厚的積雪。沈茴扶著燦珠的手,逐漸走遠,在雪地上留下一排踩過的痕跡。石榴紅的斗篷將她整個身子裹著,就連柔情蜜意的雲鬢也被兜帽遮了。
無星無月來相照,唯有窄路兩側玉檀間櫛比的昏暗宮燈引路。天地皆暗。不久,沈茴的身影便隱在了黑暗的遠處,看不見了。
裴徊光抬手。
那雪帕子是乾的,未曾濕過水,自然不能將他指上的血污完全擦淨,留下了一點點痕跡,那痕跡悄悄留在他指上的紋路裡。
「至於嗎?」裴徊光低笑了一聲,「呵。你即不來,咱家也捨不得。」
裴徊光望著玉檀夾道的黑暗盡頭,慢悠悠地舔了舔手指。
‧
沈茴坐進鳳輿,立刻用微顫的雙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她向來畏寒,此時竟覺得臉上燙得厲害,只得用涼涼的手心來降溫。
所有強撐出來的從容冷靜蕩然無存。
可她仍舊硬著頭皮逼自己去回憶,回憶剛剛在書閣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每一個眼神可有紕漏。
竟,真的走到了這一步。
聽著抬輿人密密麻麻的踩雪聲,沈茴逐漸冷靜下來。
到了這一步,不管今晚侍寢時裴徊光是否來阻止,都變得沒那麼重要了。沈茴想要的,從來不僅僅是為了避開聖寵。更重要的,是日後帝王駕崩時,裴徊光對齊煜的支持。
「娘娘,袖爐在您身側。」燦珠在外面說。
沈茴這才將一旁的袖爐握在掌中,慢慢取暖。
沈茴先回了永鳳宮沐浴換衣。
燦珠給她收拾衣物時,發現她裙裡沾著的血污嚇得半天沒緩過神來。她也不敢將衣物交給宮婢,親自來處理。
沈茴收拾妥當後,元龍殿的車鸞已經過來了。沈茴神色如常地登上車鸞,沉月和拾星一路忐忑地跟著。
皇帝並不在元龍殿,還在蘭貴人那邊。
元龍殿的掌事公公奉承地彎腰解釋:「聽太醫的意思,蘭貴人已經發動,小殿下馬上要生了。是以陛下雖耽擱在那邊,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
「事關龍嗣,沒有更重要的事情。」沈茴笑著說話,一臉和氣柔和。
掌事公公也不多話,吩咐了殿內的人仔細伺候,才弓身退下去。他也沒有走遠,只在外間候著,等著吩咐。
於是,沈茴再一次坐在龍床上,等著皇帝歸來。
只是今非昔比,她今日再來這裡與初入宮那日的心情已經大不同。
初入宮那一晚,她心驚膽戰,又怕又恨。她恨皇帝是天下至尊,拿他無可奈何,自己只能使些小手段殘喘著微弱掙扎。她只能將恨埋在心裡,哭著想要回家。念了千萬遍爹娘與兄長,盼著神祇降臨來救她。
而如今……
沈茴平靜地端坐著,望著膝上團繡簇鳳的織金紋,心裡想著齊煜放在她那裡的功課有錯處,明日要引了經典來教他。心裡想著皇帝死了之後,該如何垂簾聽政助年幼的煜兒坐穩皇位,是該哄了那掌印太監輔佐,還是乾脆尋機殺了他為民除害。
宮燈裡的燭逐漸燒短,又換上了新蠟。
直到宮人邁著焦急的細碎步子走進來稟話,沈茴才曉得自己居然已經在這裡等了一個多時辰。
「蘭貴人誕下小皇子,陛下心情大好。怎奈天公不作美,雪後路滑使得陛下摔了。眼下太醫院的人都進了宮診治。陛下踝痛難忍,想來、想來陛下今晚不得回元龍殿了……」
沈茴幾不可見地翹了翹唇角。
她從容地吩咐讓太醫院的太醫們仔細為陛下診治,又讓人傳話給陛下道皇子降世是大喜向他恭賀,請他寬心。甚至又下令給蘭貴人封賞。
周道,仁厚。
稟話的小太監垂首聽著,在心裡感慨:皇后就是皇后,和那些妃嬪不一樣。
沈茴邁步出了元龍殿,沉月和拾星立刻迎上來。
沉月臉色如常,規矩又守禮。
拾星臉上的笑卻沒藏住。
沈茴看了拾星一眼,拾星立刻反應過來,她靈機一動,將臉上的笑擺得更燦爛些,說:「在這即臨新歲之際小殿下降生,是陛下大喜,是大齊大喜,是雙喜臨門!」
垂首的沉月眉眼間亦不由染上了一抹笑。
沈茴不由也笑了。
「說的好。賞。」沈茴由著宮婢服侍披了斗篷,將手搭在沉月的小臂上,拖著曳地的裙擺抬步離開。
沈茴走進庭院裡,遠遠看見裴徊光站在廊前。宮人站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地稟事。
沈茴一眼注意到裴徊光換了身衣服。
他身上不是那件寬鬆的雪衣,換了常穿的緋衣玉帶。在暗色的夜裡,火焰般挺立又耀眼。
他應該在廊前立了許久,緋衣肩頭積了一點雪。
沈茴收回視線,只當沒有看見他,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她來時還大雪紛飛,此時雪已小了許多,只零星飄著點雪沫子,連遮傘都變得多餘。烏雲也散開,露出一輪皎月普照萬里。
回永鳳宮的路上,沈茴望見許多宮人往樹端懸掛紅燈籠,才恍惚意識到真的要過年了。
輕搖的紅燈籠醞出幾許年味。
沈茴慢慢彎了彎眼睛,展出笑顏。
至於以這樣的方式失了身所帶來的遺憾與酸澀……
沈茴輕輕搖了搖頭,把萬種情緒都壓了下去,不准自己再想。
‧
如今之時,家家都開始準備過年。
沈家亦是。
這些年家中變故接二連三,人口越來越凋零,到底是沒什麼心情,不過是走走形式,湊合過。
沈鳴玉一邊剪著吉慶的窗紙,一邊講著趣事,企圖逗爺奶和阿娘笑一笑。
小廝急急忙忙都跑進堂廳,連敲門問安都給忘了。
「撞了鬼了?半分規矩也無!」沈元宏斥責。
小廝竟真是把規矩全然忘記,連告罪行禮都沒有,呆呆站在門口,結結巴巴:「大、大爺回來了。對,大爺!就就就……就在門口!」
「誰?」沈元宏以為自己聽錯了。
駱氏膝上的針線簍子跌了,七彩的線團散落滿地。她分明不信小廝的話,卻還是雙腳不聽使喚,先一步往外跑去。
「父、父親?」沈鳴玉手一抖,窗花剪壞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30:08
第二十二章 長兄
吳往挨著半日的風雪,站在陌生的府邸大門前。他冷毅的面容難得地浮現幾許猶豫,還有茫然。
吳往,是他給自己起的名字。
吳往,無往,
沒有過往。
七年前,他一身傷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成為了一個沒有過往的人。
他挨過了那些傷病,又機緣巧合得人相助。慢慢地,走到了今日。他親眼目睹著百姓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帝王暴行不仁,除暴安良匹夫有責。他一無所有,一人一刀,憑著一腔熱血,和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武藝和佈兵才智,慢慢聚集力量,終形成了自己的軍隊。
七年之後,他已威名在外。成了令朝廷也忌憚的「西簫起、東吳往」中的吳往。
此番進京,自然是為了大事。
可是前幾日忽然有人告訴他——
他叫沈霆。
父母健在,亦有妻兒。
沈霆?他知道這個名字。整個大齊誰人不知驍勇善戰用兵如神的沈霆?沈霆,也是為他最痛恨的朝廷效命的將臣。
沈霆死在七年前。
七年嗎?吳往心下算量。沈霆戰亡時,似乎也是他醒來的時候。
他欲再追問,報信的人早已消失地無影無蹤。
心腹勸阻:「如今大事近在眼前,恐有人設下圈套。怕是陰謀啊!將軍當萬分謹慎才是!」
他也有所顧慮。
可是他還記得七年前他醒來時,衣衫盡數被鮮血染透,連原本的色澤也分辨不出來。可他看見破爛的裡衣衣襟處,繡著「平安」二字。
當是,女子所刺。
他自問自己當是娶過妻吧?即使不曾成婚,也當兩情相悅,才會有女子會為他繡了那二字,他應當也是極愛護那女子,才會穿上那件衣衫。
近幾年,他手中的兵越來越多,權勢也越來越大。也不是沒有遇見意欲結親的人家,也有主動投懷送抱的美人。
甚至有那山頭強匪以結親為盟,邀他為婿才放心送兵相助。
每每動搖時,吳往總是會想起衣襟上的「平安」二字。幾年過去,沙場征伐,那件破爛不堪的衣衫早就遺了,可他永遠記得那「平安」二字。
字形雋秀,針腳細密。
繡下這二字的女子當是溫柔又明麗的吧?
失了過去的記憶,他斷然不敢貿然再碰旁的女子。他怕有人在遠處等他歸家。即使是無意,也不能懷著僥幸心理去做負心人。
更何況,雖不記得了,他隱約知道那個沒有姓名不記模樣不知是否還活著的女子,一直在他心裡。
他當真是沈霆嗎?
父母尚在?亦有妻兒?
他不是逃避的人。
他冒著嚴寒頂著風雪而來,在這新歲即將來到之時,扣響緊閉的院門。
木門「吱呀」一聲被拉開,開門的小廝打著哈欠嘀咕:「誰啊這麼晚來叩門。」
他還沒說話。那小廝看清他的臉,忽然嚇得跌倒。
吳往一怔,邁前一步想要扶人,那小廝見了鬼似的,自己爬起來轉身往回跑。
吳往皺眉,對那送信人所言已信了大半。
他低著頭抱著胳膊靠在門邊,沉思著。即使是久經沙場對面生死也無忌憚的將軍,此時心裡也免不了忐忑。
沒過多久,他又聽見了腳步聲。那腳步聲匆忙又淺弱,像是女子。
他抬頭,皚雪照清皎月下他的五官。
幾步之遙,駱氏的腳步卻僵在那裡,半步也邁不得。她怕啊,她怕這又是一場反反復復做過的夢境,她怕如夢中一般再往前走靠近了他,那夢就醒了。
即使已經做了千百回重逢的夢,望著他的五官,駱氏的眼睛還是迅速蓄滿了淚。
吳往望向駱氏,看清她眼裡的淚時,他心裡莫名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
下一刻,他不由自主地念出她的名字:「菀菀?」
話一出口,吳往自己都驚了一下。
駱氏用發顫的雙手摀住自己的嘴,眼淚已不受控地簌簌落下。
望著面前淚如雨下的女子,吳往心中窒痛的滋味在迅速翻騰。他往前邁出一步,駱氏卻驚慌地向後退了一步。
雪天路滑,駱氏腳步踉蹌著,似乎每往後退一步都要跌倒似的。
吳往只猶豫了一瞬,立刻大步往前,穩穩地握住了駱氏的小臂。
他身上的氣息猛地拂來,握在小臂上的力道那樣清晰,是與夢中完全不一樣的感覺!駱氏慢慢抬頭,仔細去看他近在咫尺的面容。
「嘉延?」沈老夫人不確定地顫聲開口,呢喃般喚著長子的小字。
吳往抬頭,視線越過駱氏望向遠處立在一起的身影。老人脊背微彎拄著枴杖,滄桑的老夫人攙扶著他。還有個小姑娘,攥著祖母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望著他。
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
這一刻,
記憶還未回來,吳往已無比確定自己就是沈霆。
他鬆開駱氏,一掀前擺,在覆雪的甬道上鄭重跪下,俯首磕頭。
「是,嘉延回來了。」
駱氏望著自己空了的小臂,半天沒緩過來。半晌,她轉了頭,望向跪地的沈霆,終於意識到這不是夢。
「快起來!快起來!進屋說話!這一頭一肩的雪多冷啊屋裡暖和!鳴玉,快去扶你父親!」
沈鳴玉才回過神似的,急急忙忙地跑過去去扶父親。她又在父親看過來的時候,迅速低了頭。
老夫婦二人對長子縱有千言萬語,也不得不顧慮著他趕了一日風雪,讓他暖了身早些歇下。人回來了就好,人回來了說話的機會還有很多。
駱氏又是慌又是喜,令人快去準備熱水。又親自去給他翻找換洗的衣服。
沈霆跟進去,默默望著她。
他「死」了七年,衣櫥裡卻一直始終整齊擺放著他的衣物,一件不缺。
丫鬟紅著眼睛說:「這幾年每季裁新衣的時候,夫人都會給爺做新衣的。」
沈霆摸了摸衣服的針腳,忽的就想起那斑斑血跡下的「平安」二字。他轉眸望向駱氏,說:「過去的事情我不大記得了。」
駱氏翻找衣服的動作稍微停頓了一下,溫柔地說:「人回來就好。」
「可是我記得你。」
駱氏一愣,下一刻淚如雨下,她轉身埋首在沈霆的懷裡,用盡全力地抱住他,將所有的眼淚和嗚咽都灑在他的胸膛。
沈霆堅硬的手臂慢慢收攏,將妻子擁著護著哄著,一身鐵血無情化成對妻子的溫柔。
‧
翌日一早,沈鳴玉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緊張地等著父親和母親出來。然後,他們會一起去集市置辦過年要用的東西。
原本走形式的新歲,竟隱約也有了幾分團聚喜悅,有了年味兒。
沈鳴玉對父親的記憶不太多。她小時候父親總是不在家。在她的印象裡,父親永遠一身冷硬的鎧甲,人也不愛笑。只偶爾會在面對母親的時候露出幾分柔和的樣子。
到了年底,集市特別熱鬧,喜氣洋洋。
沈鳴玉乖乖地跟在母親身邊,有些侷促。
駱氏知道女兒的心情,揉了揉她的頭,說:「鳴玉,去萬福堂給你父親買一碗熱漿。」
「好!」沈鳴玉應了,趕忙朝萬福堂跑去。她跑了兩步,忽然又顧慮起父親會不會不喜她這樣毛毛躁躁沒個姑娘家的樣子?於是,她趕忙理了理頭髮拽了拽衣角,邁著細小的步子,假裝淑秀起來。
她買好了剛煮好的熱漿,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著,穿過喧囂的人群,朝著父親和母親走去。
她滿眼都是父親,並沒有注意到擦身而過的人悄悄往滾熱的米漿裡放了一點藥粉。
當然了,即使不是她這樣的孩童,就算是個謹慎的成年人,也不會發現裴徊光在那碗米漿裡做了手腳。
裴徊光慢悠悠地繞過人群,走上茶閣的二樓,在窗前坐下,望著樓下街角粥鋪裡的一家三口。他目睹沈霆將那碗米漿喝了,才收回視線。
倒也不是什麼毒藥。
而是能幫沈霆慢慢恢復記憶的藥罷了。
裴徊光慢悠悠地轉著桌上的小小茶盞,有些嫌棄沈霆過去了七年,摔壞的腦子還沒痊癒。
裴徊光並非良善人,沒有救人做好事的覺悟。
偶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絕不過多幫扶。
他沒看走眼,沈霆果然幾年時間就搞出一支反軍。
裴徊光只是覺得忠臣良將反戈想讓大齊王朝毀滅,很好玩。
他願全天下的人都恨大齊王朝。
如今,一切都正朝著這個方向發展,不是嗎?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
真愉悅啊。
‧
傍晚時分,沈茴放下手中的書冊,聽著宮婢的稟告,有些愣神。
江月蓮死了。
她還是受不了那樣的屈辱,白綾一拋,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馬上要過年,宮中處處張燈結彩,又逢小殿下出生,皇帝只道晦氣,連安葬都一切從簡,恨不得簾子一捲一拋,並不准宮裡的人提起靜貴妃的死。
甚至連江家也受了牽連,被皇帝罰了俸祿。
沈茴心下不忍,又有些唏噓。
可沈茴知道,如今這亂世世間有太多個江月蓮。一個個地救,永遠都救不完。只能從根子裡,把禍害除了,才能真正天下太平。
沈茴正感慨著,又有宮人腳步匆忙地入了殿內來稟話。
——皇后長兄,進宮覲見。
‧
「娘娘,您不可以跑得那樣快啊!」拾星焦急地喊。
沉月和拾星帶著宮人急急追在沈茴身後。
沉月向後退了兩步,拾起沈茴跑落的披帛抱在懷裡,再繼續皺著眉去追人。
沈茴提裙奔跑,鵝黃的裙擺向後用力吹拂。
百級石階在眼前,她腳步不做半分停留,噠噠跑下去。一不小心摔倒了,惹得拾星在後面驚呼。可她沒有半分停留,也不等宮人來扶,自己立刻起來,朝著遠處的那道人影繼續奔去。
直到哥哥的身影越來越近,直到奔到他面前。拋卻所有顧慮和規矩,沈茴像小時候那樣張開雙臂,用力撲進長兄的懷裡。
「哥哥……」
逢霄亭建在高處。
裴徊光站在逢霄亭裡,彎著腰,雙臂搭在漆紅的圍欄上。他眯著眼睛瞧著遠處的沈茴。看著她一路奔跑,跑得亂了鬢髮失了披帛,像個孩童般撲進長兄的懷裡。
裴徊光慢悠悠地轉著指間八角檀木糖盒。糖盒間或磕碰了圍欄,發出聲響來。他將盒蓋推開,捏了一塊裡面的糖來吃。
不是脆糖,吃起來黏黏糊糊的。
山楂味兒的。
「嘖。」裴徊光吃著糖自言自語,「抱錯人了吧?」
他將口中的糖嚼盡,隨手指了指,吩咐:「去,把永鳳宮給咱家燒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30:23
第二十三章 暗道
沈霆自一早去過集市,就隱隱犯頭疼。模糊的、雜亂的記憶片段在往他腦子裡闖。不甚清晰,亦不連貫。亂糟糟的往上沖,沖得他頭疼。
他只當是忽然見到家人才會這般,不疑有他。
他站在石階下,望著沈茴在高處一點點冒頭。她看見了他,亮著眼睛朝他奔來。
那一刻,沈霆是茫然的。
在沈茴的記憶裡,哥哥除了多了兩分歲月的打磨,還是原本的模樣——挺拔、偉岸,如松又如山。
在沈霆的記憶裡,那個么妹卻全然不是這個樣子的。
沈霆記憶裡的么妹還是個病弱的小姑娘。她自幼就比同齡人瘦弱許多,小小的一點,永遠臉色蒼白,裹著厚厚的襖。她不能吹風不能著涼不能吃冷不能累著,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被困在方寸之地。她終日乖乖地抱膝窩在床榻上,卻會在看著別人的時候彎著眼睛笑。
她拉他的衣角,仰起小臉對他笑,軟軟地說:「哥哥,蔻蔻不疼了。」
她央他給她帶書回來讀,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唸,小小年紀便讀過許多書。
她安靜地坐在他膝上,認真地聽他講外面的事情。
她對閨房之外天地的瞭解,只有書冊和旁人的講述。她巴巴望著窗外高飛的雁雀,明亮的眸子裡寫滿了令他心疼的渴望。
蔻蔻是他給么妹起的小名。
因為一直為沈茴診治的趙大夫道,若沈茴能平平安安長到荳蔻之歲,身體就會大好,不必再這般心驚膽戰地吊養性命。
那個時候,沈霆把么妹放在肩上,讓她巴巴去望窗外枝頭的一雙靈鵲。他說:「等蔻蔻到了荳蔻之年,哥哥帶你遊遍五湖四海親自去看大好河山。」
她亮著眼睛問:「可以坐船嗎?可以騎馬嗎?」
他笑著承諾:「當然。旁人可以去的地方、做的事情,咱們蔻蔻也都可以。」
可是他錯過了么妹的荳蔻年歲,他歸來時她早已及笄,甚至已經成婚,穿了一身描金繡鳳的厚重宮裝。
——被迫嫁給了他最恨的人。
沈霆輕輕拍了拍沈茴的脊背。
沈茴意識到自己這樣有些不好,她從長兄的懷裡退開,仰起小臉望著高大的長兄。她即使雙眸盈盈濕潤,卻仍舊滿臉掛著笑,還是小時候那個樣子。
沈茴有千言萬語,百轉千回說出口的,卻只是再喚了一遍:「哥哥!」
沈霆充滿怒意的眉宇便也柔和下來,喚了聲「蔻蔻」。
沈茴帶著沈霆回到永鳳宮說話,她像小時候那樣坐在兄長身側,去問他這些年可好。他說一切都好,她便滿足地笑著點頭,不過多追問。
沈霆話不多,對於過去的七年沒有解釋太多,也沒有問沈茴如何進了宮、宮中日子如何,問的最多的只是她的身體。
「已經大好了。趙伯伯的醫術哥哥難道還不放心嗎。這回入京,趙伯伯本想跟來,可他年歲大了,我不捨得他老人家遠離故土。趙伯伯竟讓他外孫俞湛赴京。俞湛承了趙伯伯的衣缽,雖然沒有趙伯伯那麼多經驗,卻也醫術了得。聽說已在走手續,過幾日要進太醫院當差了……」
沈茴說著聲音低下去,又補了句:「這恩情有些重了……」
「勿憂慮,勿多思。不論是恩還是債,都有哥哥還。你且安心養著身體便是。」
沈茴知道趙伯伯如此待她,是因為長兄對趙家有救命之恩,趙家都是重恩義的人。可沈茴還是覺得趙家這些年付出實在太多,有了幾分感激與虧欠之意。
這個時候,齊煜忽然抱著書冊跑了來。
他喜歡來沈茴這裡寫課業,不是第一次來了。
他親自抱著寫好的大字跑來,站在門口探頭朝裡面望去,眨眨眼,有點猶豫。
「煜兒。」沈茴將齊煜喊到身邊來,「這是舅舅。」
齊煜眨巴著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沈霆。
沈茴又對沈霆解釋:「這是二姐姐的煜兒。」
沈霆掃了齊煜一眼,十分冷淡地「嗯」了一聲。
齊煜就敏銳地覺察出來這個舅舅並不喜歡他,他也不喊舅舅,只「切」了一聲,抱著課業轉身就走,頭也不回。小腰桿挺得筆直。
不喜歡他就不喜歡唄。
反正也沒幾個人喜歡他,他才不稀罕別人的喜歡,他也不喜歡這個舅舅!
沈茴怔怔望著齊煜跑遠的方向,再轉頭望向自己的兄長,已隱約猜到了幾分兄長不喜齊煜的原因。她想辯解些什麼,還沒有想好說辭,沈霆已經站了起來,稱要去拜見皇帝。
他進宮來,本應先見皇帝的。
「我陪哥哥去。」
沈霆下意識地想說她不能吹風在屋裡好好待著,可一回頭,沈茴的眉眼映入眼簾,他才反應過來蔻蔻已經長大了,這才有些悵然地點了點頭。
‧
沈霆只是讓沈茴同往。到了元龍殿,沈霆卻並不准沈茴跟進去,只讓她在偏殿稍候。
元龍殿內,皇帝坐在龍椅上,受傷的右腿高高抬起搭在矮凳上,一個宮女跪在他腳邊,正在溫柔地給他揉著腿。
沈霆邁進正殿,遠遠看見皇帝,下意識地抬手去摸腰側的重刀。
然而他進宮時,已解了兵刃。
他緩緩將手放下,眯起眼睛打量著殿內。除了侍奉的宮女,還有一個個青衣的宦奴垂首恭順。一個個,瞧上去卑躬屈膝一副媚態,可每一個又都是出自東廠一等一的高手。
是司禮監悉心栽培出來的人。
沈霆忽然想起前幾日與心腹密謀時,一個兄弟感嘆的那一句:「想殺皇帝,必先除裴狗!」
「當年受了重傷,纏綿病榻多年,今年身體康健才能千里迢迢回京,懷一腔忠君愛國熱血,再報效朝廷。」
沈霆向皇帝行禮,垂首低眸藏起恨與怒。
皇帝大笑,萬分開懷。
「愛卿回來了!朕的大將軍回來了。天助大齊!有此神將歸來,哪裡還懼什麼簫起吳往之輩!哈哈哈!」
「陛下謬讚。」沈霆肅然行軍禮,交握的拳慢慢收攏,握緊。
「將軍謙虛了!謙虛了!從即日起……呃……」皇帝想說官復原職,卻覺得這事似乎應該先問過裴徊光才妥當……
他竟是連如今的上將軍職是誰擔著,也不甚清楚。
‧
沈茴等在偏殿,心裡擔憂著。她分明知道長兄不是莽撞人,可還是忍不住擔憂。
她從偏殿的窗戶望出去,不由一怔。
對面書房的窗戶開著,裴徊光坐在窗前案後,正在批閱奏摺。奏摺堆滿長案,也不知道是堆了幾日。
他不緊不慢地拿了奏摺來看。他看得也不甚仔細,只略略掃一眼,便執了朱筆隨意批下幾個字。
沈茴的目光落在裴徊光側臉的輪廓。
她一直承認,裴徊光生得極好,他身上沒有半分宮宦的卑微和諂媚,若是不說,誰也看不出他竟是最低等殘缺的宦人。甚至,將仙風玉骨、風流雋逸等等誇張的溢美之詞放在他身上,他的容貌也是擔得起的。
要不然,初次見他時,她也不會恍惚將他認成救她走的仙人。
他端坐在那裡,從容地翻閱各地送上的奏摺,寥寥數筆就能決定人的生死。
沈茴竟產生了錯覺,覺得遠處的裴徊光,比正殿裡尋歡作樂的今上更有帝王之姿。
沈茴的視線慢慢下移落在裴徊光握筆的手指上。
沈茴一怔,隱約憶起了幾分難以啟齒的痛覺。她急忙將目光收回來,有些不敢看裴徊光的手。她望著腳前方寸的地方迷茫地假想,倘若哥哥早回來一日,她還會不會……
也就是在沈茴移開視線的剎那,裴徊光轉過頭望過來。他慢悠悠地置了筆,低笑了一聲。
聽見沈霆的腳步聲,沈茴趕忙收起情緒迎上去。
「哥哥?」她仔細瞧著沈霆的神色,小心揣摩。
沈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時,臉上的表情瞬間柔和下來,甚至帶著幾分笑。他說:「雖如今身體大好了,也要照顧好自己。哥哥還有事,不同你回永鳳宮再坐坐了。」
「好。」沈茴望著他,乖乖地應。
七年,會發生很多事情,也會將一個人改變不少。沈茴意識到哥哥還是那個哥哥,卻也不完全是那個哥哥了。
出宮的路和永鳳宮是相反的方向,沈霆甚至沒有和沈茴同出元龍殿,先一步急匆匆地出宮去了。
到了宮門,收了他刀刃的小太監崇敬地喊著「將軍」,雙手捧上他的刀。
沈霆接了刀,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冷風吹在他冷毅的臉龐。他緊抿著唇,策馬狂奔許久,在高坡上停下,勒住馬韁,轉身望向遠處巍峨的皇宮。
七年前,他困守死城,誓死效衛。
彈盡糧絕,援兵撤離時,親衛來稟,他所效忠的帝王為了討好鄙蠻的胡人,竟要獻出皇后,皇后不允,墜於高牆。
陷於絕境的他第一次嘗到痛徹心扉。
七年後,他才知道霄弟、菩妹,都不在了,都慘死在這個皇帝手中!就連蔻蔻都被困在奢華的牢籠中!
先帝雖殘暴,倒也擔得起「梟雄」二字。可今上是個什麼玩意兒?竟辱他三個妹妹!
沈霆握刀的手顫了顫。
下一刻,重刀出鞘,狠狠刺進冰凍的山岩中,連根沒入,嗡鳴不息。
‧
沈茴回永鳳宮的半路上就看見了騰騰的濃煙。
「娘娘!永鳳宮起火了!」宮人急急跑來稟告,「今兒個有風,火勢越來越大,免得熏了娘娘,娘娘還是先別靠得太近了!」
沈茴急忙追問:「可有人受傷?」
「娘娘寬心,火是從無人的庫房先燒起來的,沒有人受傷。」
沈茴鬆了口氣,吩咐撲火的人當心。
她又忍不住懷疑,永鳳宮怎麼會起火?按理說,宮中處處謹慎,又值年底,各處當差的人會格外仔細才對。
沈茴站在路邊,望著遠處的濃煙,慢慢蹙起眉。
沈茴沒有在路旁等太久,立刻有管事太監趕來稟話。
「永鳳宮的火一時撲不滅,即使撲滅了,也有隱患,不能讓娘娘涉險。還請娘娘暫搬到昭月宮。」
宮裡的人辦事效率極高,月亮爬上樹梢時,沈茴已經在昭月宮沐洗過,歇在新宮殿的寢殿裡了。
可,沈茴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沈茴打量著寢殿。
她走到拔步床床側的博古架面前,然後抬手推了推。
一道矮門出現在視線裡。
沈茴有個猜測。
她猶豫片刻,帶著燦珠走進矮門後的暗道。走了許久,漸漸聞到了玉檀香。
玉檀香越來越濃。
在宮中大面積栽種玉檀的地方,只一處。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30:38
第二十四章 暖榻
暗道裡黑漆漆的,也靜悄悄的,沈茴只能聽見自己和燦珠的腳步聲。實在是有點瘆人。
「娘娘,咱們這是要去哪?要不然,先讓宮人摸摸路?這路瞧著陰森森的,也不知道通到哪裡去。或者咱們再多帶兩個人?」燦珠小聲說。
「燦珠,你聞到玉檀的味道了嗎?」沈茴怕自己產生錯覺,讓燦珠來確認。
燦珠愣了愣,再仔細去聞,果然聞到了玉檀寡淡的香氣。她點頭:「是,是玉檀的味道。」
燦珠也不是個蠢笨的。顯然也隱約猜到了什麼。
沈茴站在原地,沉默著。
「娘娘?」燦珠去問沈茴的意思。
沈茴望向前方,這條路黑黝黝地通往看不見盡頭的地方,不知長短不知出口,但玉檀的味道無孔不入。沈茴猶豫了一小會兒,繼續往前走。
當從暗道裡出來,沈茴迎著夜裡的涼風眯起眼睛,望見山與樹掩映後的七層閣樓。
沈茴以前來滄青閣時,走的是正門。
這次從暗道出來之後,穿過一片玉檀林,那道青藤相盤的月門,是滄青閣的西南角側門。
小太監順歲站在簷下候著,待沈茴走近,彎腰打禮,他畢恭畢敬地為沈茴推開門。然後又笑著對燦珠說:「燦珠姐姐,夜裡寒,別在這裡候著了。去側間安歇便是。」
安歇?
沈茴腳步停頓了一下,才抬步往前走。她邁進門檻,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她繼續往前走,踏上木梯時,才恍然大悟。
滄青閣從一樓開始,地面鋪著白狐皮絨毯。牆上也懸著嶄新的錦繡壁毯。沈茴抬手拂過牆壁,壁毯後傳來緩緩的椒熱。
火盆裡的銀絲碳徐徐燒著,溫柔送上洋洋暖煦。
冰寒十餘年的滄青閣,生了火。
溫暖如春。
沈茴站在樓梯上,望著火盆裡燒著的火焰好一會兒,才繼續往前走。
她走上六樓,望見裴徊光映在門上的身影。她推開門,卻沒立刻進去,只站在門口望著遠處的他。
裴徊光坐在玉石長案之後,執筆練字。他還不太適應這個溫度,身上寢衣單薄,竟是夏衫。他未著襪履,長足赤著踩在柔軟的雪色絨毯之上。
玉石長案旁的那個巨大的青瓷魚缸不見了,換成了一隻幼童高的羊脂玉牛雕擺件,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玉質特別的柔光。
沈茴不自覺地將目光落在裴徊光握筆的指上。
裴徊光等了一會兒杵在門口的人還是既不進來,也不說話。他便先開口:「娘娘今日穿裡褲了嗎?」
沈茴蹙了蹙眉,垂下眼睛,小聲說:「疼。」
「什麼?」他分明已經聽見了,卻還是再問一遍。
「還疼著。」沈茴微微提高了一丁點音量。
裴徊光這才抬抬眼,瞥了一眼立在門口的沈茴,又收回視線繼續寫字,道:「是娘娘硬拉著咱家的手亂戳,如今傷著了也是咎由自取。」
「你!」沈茴咬唇,臉上已開始泛了紅。
她心裡氣惱,卻偏偏說不出反駁的話。她覺察出自己臉上發燙,不願意被裴徊光看見她這個樣子。她匆忙側轉過身,將臉隱在外門的陰影裡。
裴徊光忽然放下筆,大步走到門口。他捏著沈茴的下巴,轉過她的臉來。他力氣不小,又快又突然,沈茴身量晃了一下,足尖緊緊抵在門檻上。
裴徊光站在門內,沈茴仍站在門外。
沈茴不希望別人看見她這個樣子,可裴徊光偏偏喜歡極了。他細瞧沈茴的臉,饒有趣味地看著她的臉從微微泛紅到逐漸燒透。
他說:「咱家很失望,娘娘竟是個無信用的。」
「本宮何時言而無信了?」沈茴反駁。
「當初是誰說的要為咱家寬衣暖榻,怎只一味讓咱家伺候娘娘了?」裴徊光捏著沈茴下巴的手指慢慢放輕力度,轉而反復摩挲著她的臉側。
他忽然放開沈茴,將自己蜷起的手指送到唇鼻前,頗有深意地凝視她的雙眸,聞了聞手指。
沈茴望著他的舉動,僵在那裡。半晌,她慌張地向後退了一步,僵硬地說:「夜深露重,掌印早些安歇。」
言罷,她竟是轉身就走。腳步急促,落荒而逃。下了兩層之後,那腳步更快,已然小跑起來。
「跑了?」裴徊光有些意外地側耳去聽她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長兄歸家,就翅膀硬了?呵。」
裴徊光轉身走回玉石長案之後,拿起筆,將最後一筆用力寫完。
因太過用力,筆尖懸著的黑墨濺了一滴在字旁,在雪白的宣紙上慢慢暈染開。
雪紙上,寫著碩大的一個「蔻」字。
‧
翌日,沈茴坐在窗下,拿著針線親手給長兄做護膝。她在很小的時候看著兩個姐姐跟在母親身邊親手給父親和哥哥做衣裳,很是羨慕。她也想親手為父親和哥哥做些什麼。只是那個時候她太過體弱,只能在一旁眼巴巴看著。
現在哥哥回來了,她身體也大好,終於可以親手為哥哥做些衣物了。
沈霆的歸來讓她唇角始終輕翹著,喜悅盡數掛在臉上。
她專心縫製了大半個上午,宮婢過來送細點和熱茶,她暫且歇歇手,接了香暖的花茶來喝。
「煜兒還沒過來?」她問。
往常這個時候,齊煜都會跑過來寫字。
「沒見煜殿下呢。」沉月一邊稟話,一邊去瞧沈茴做的護膝。
原本宮中只齊煜一個皇子,他又年幼,宮中的人提到他都是稱呼小殿下。可如今蘭貴人也誕下了皇子。不,蘭貴人現在已經是蘭妃了。蘭妃剛生下的皇子尚未取名,就被喚作小殿下。而齊煜則被喚大殿下或煜殿下了。
沈茴輕輕轉動手中的花茶,有些煩擾。
她看得出來哥哥不喜歡齊煜,而齊煜又是個敏感早慧的孩子。她原本打算全心輔佐煜兒登基。甚至想著哥哥回來了將兵權握著,對煜兒更是大幫助。
可是哥哥不喜歡齊煜……
昨日與哥哥相見,沈茴沒有過多去問哥哥過去七年的經歷,可她望著哥哥挺拔的身姿,隱約意識到過去的幾年哥哥應當沒有放開他的刀。
她從不曾懷疑過哥哥的能力。
如今天下義士眾多,那哥哥呢?哥哥又想不想自己稱帝?
沈茴正胡思亂想著,拾星腳步匆忙地跑進來。
「娘娘,小、大殿下摔了腿!」
沈茴手一抖,捧著的花茶跌了,灑落的茶水濕了裙子。
‧
裴徊光正在逢霄亭裡,取了信鴿腿上的信來讀。
王來腳步匆匆地趕過來稟話:「掌印,大皇子摔了腿。」
裴徊光已讀完了信,指腹輕拈,紙條慢慢在他手指間化為灰燼。他語氣隨意地問:「怎麼摔的?」
「還在查……」
裴徊光看了王來一眼。
王來立刻將低著的頭垂得更深,恐他怪罪。王來正心裡忐忑著,忽聽裴徊光輕笑了一聲,他不由偷偷去打量裴徊光神色。
裴徊光將手搭在漆紅的圍欄上,不緊不慢地輕敲著,他瞭望山河,隨口說:「又有人要將屎盆子扣在咱家頭上。」
王來察言觀色,仔細分辨,卻發現裴徊光並沒有不高興,甚至心情不錯。
裴徊光沒有猜錯。
沈茴揪心地望著齊煜紅腫起來的腳踝,仔細詢問太醫。直到太醫說只是崴了腳,雖的確崴得重了,但好在沒有傷到骨頭,沈茴這才稍微安心了些。
齊煜好奇地盯著沈茴臉上的表情,又在沈茴望過來的時候,立刻扭開了臉。
「怎麼那麼不小心呀?」沈茴問。
齊煜揪著蓋在身上的小被子,嘀咕:「玩冰的時候摔了一跤唄。」
他似是怕沈茴再不准他玩冰,急急忙忙又接了一句:「以前經常玩都沒有摔。就這次不小心!」
真的只是個意外嗎?
偏偏是在小殿下出生不久後?
如果不是意外,那又是誰做的?
蘭妃?
蘭妃這個時候做手腳,會不會太明顯了些?
那……裴徊光呢?
蘭妃只是個宮女出身,若是拎小殿下登基是不是更好操控?
又或者,這是個警告呢?
沈茴不確定齊煜的摔傷是不是意外,正因為不確定,她不得不多想。自打入了宮,她沒有一日不是如履薄冰,謹慎與多思已成了慣性。
沈茴好像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從哥哥回來的喜悅裡走出來。
哥哥回來了,她那樣高興,也那樣輕鬆。昨日她甚至覺得有了哥哥,她就有了憑靠,又可以像小時候那樣無憂無慮,萬事都推給哥哥。她甚至在心裡想著若哥哥早回來一日,她亦不必那般決絕地去招惹裴徊光……
該從喜悅裡冷靜下來了。
她不是小孩子了,怎麼能永遠躲在家人後面尋求庇護呢?
她長大了,即使沒有保護家人的能耐,也至少該是與家人並肩作戰。
更何況,她已經把裴徊光招惹了。
眼下,她就算想脫身,也要花些心思,不是立刻可以脫身的。
「你要哭了嗎?」齊煜歪著頭,好奇地盯著沈茴紅紅的眼睛。
沈茴摸摸他的頭,說:「是呀。煜兒傷了,姨母心疼呢。」
齊煜眨眨眼,再眨眨眼。
「所以煜兒要保護好自己,知道嗎?」
齊煜認真想了一會兒,不吭聲地低下頭,小小的手指頭去摳著被子上的雙鯉圖。
是夜,沈茴再次小心翼翼地推開博古架,邁進暗道裡。她緩步穿過漆黑的暗道,走得堅定又沉穩。她隱約意識到,這不是她第一次邁進暗道,也絕非最後一次走過這裡。
踏進滄青閣,沈茴輕輕地推開面前的門。
裴徊光坐在玉石長案之後,一手握著一卷書冊在讀,另一隻手隨意搭在案側的牛雕擺件上。
給裴徊光送禮的人很多,他收的卻不多。絕非清廉,而是看不上。馬上新歲,又是牛年,便有人送了這座小牛擺件。玉料價值連城,做工也精湛,頗得裴徊光心意。
玉質細膩,觸之溫滑。
沈茴走到裴徊光面前主動開口:「人當言而有信,本宮來履諾為掌印寬衣暖榻。」
裴徊光沒理她,看都不看她一眼。
沈茴視線落在裴徊光的手搭著的玉雕上,她咬咬唇,說:「此玉雖好,彼玉卻更加細膩軟滑,更宜為掌印搭掌暖手。」
裴徊光勉強半抬眼。
沈茴畏寒,今日卻穿了一條開胸極低的裙子。
裴徊光的視線在沈茴胸口墨綠的繫帶上凝了一瞬,才,再抬抬眼,去看她的臉。
裴徊光覺得小皇后最難得可貴的便是,她若下了決定絕不扭捏委屈,大大方方地明豔綻笑著。
裴徊光這才抬手,指了指樓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30:53
第二十五章 絲帶
沈茴抬起雙手,將手心貼在微微發燙的臉頰上。略恥於自己剛剛竟能說出那樣的話來。可,再羞恥的事情她都主動做過了,那些言語又算得了什麼。
她低下頭,望向自己過分低的領口,胸口微涼,她捏著衣料略抬了抬,雙手交疊輕輕壓著。然後她才打量起七樓的寢屋。
與樓下寬敞的書閣相比,裴徊光的寢屋竟顯得狹窄逼仄許多。屋內陳設也十分簡單。
窗下擺著一張長長的木榻,連軟墊也沒有鋪。另一側貼牆擺著一個單開門的雙層衣櫥。屋子當中方桌旁的椅子只有一把,並沒有多出一把來,想來除了裴徊光不曾有人進過這裡。
深處的床榻也尋常,也不是什麼名貴的拔步床。這床,竟是連床幔也沒有。被縟整齊地疊好貼牆橫放在裡側。
這裡簡單的不像權勢滔天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住處。
沈茴走了過去,在床榻坐下才發現異常。她掀開床褥一角,看見這打眼瞧著尋常的床竟是一張玉床。
她指尖摸了摸玉料,不由怔了怔,繼而笑自己前一刻還覺得這裡簡陋。更別說床榻上的玉枕更是玉料上佳。那看起來沒有織金繡銀的素色被縟,入手軟溫,自然都是進貢的錦緞中最好的料子。
沈茴偏過身側坐在床榻上,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上樓的腳步聲。她稍微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扯疊好的被子。
這還是沈茴頭一次鋪床。她著實費了些功夫,才將被子平整地鋪好,將被角也理得整整齊齊的。
沈茴又往門口的方向看了一眼,還是沒有聽到上樓來的響動。
暫不能寬衣,只好先暖榻。
沈茴脫下鞋子,一點點挪進被子裡,渾身不自在地躺下來。壓在身上的被子有裴徊光身上的味道。
不是玉檀香。
是他身上另一種極淺極淺的味道,特殊的,沈茴不曾在別處嗅到的氣息。
沈茴一動不動地躺在床榻上,怔怔望著屋頂。她一會兒腦子裡想東想西亂七八糟的,一會兒又腦子裡一片空無。
過去許久,她剛放鬆下來,忽聽見腳步聲,身子瞬間又緊繃起來。
裴徊光推門進來,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人。
沈茴轉過頭來,望著裴徊光逐漸走近。
她要做點什麼?
裴徊光走到床榻前時,沈茴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她努力回憶了一下平日裡沉月和拾星是怎麼服侍她的,可她再仰著臉望向裴徊光的時候,卻見他穿著單薄的雪色寢衣,明顯已經沐洗過,不需要她幫著寬衣了。
「暖好了?」裴徊光用微屈的食指指背敲了敲她頭頂。
沈茴點頭,才反應過來一般立刻挪到床裡側去。她縮在床裡側,看著裴徊光動作自然地上了榻。
分明那樣的事情已做過了,可沈茴想著與他同榻竟莫名緊張得要命。她也不曉得這是為什麼。
她在心裡懊惱,苛責自己沒有出息。
又怪自己沒有使美人計的狐媚天賦,裝得了一時,裝不了一世。
裴徊光沒再搭理沈茴。
確切地說,他躺下時已在想著尋個什麼藉口將這小皇后扔出去。像他這樣的人,自然不可能適應睡時身邊有活人。
他正要開口讓這小皇后暖完床可以走了,卻聽見身側窸窣的響動。
沈茴上半身靠過來,一手撐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伸著手將裴徊光身上另一側翻了角的被角重新翻過來。她已盡量小心,胸口墨綠的繫帶還是垂了下來,落在裴徊光的臉上。
裴徊光沉默著。
可沈茴渾然不覺。她實在是太緊張了,緊張地想給自己找些事情做,侷促地繼續去整理被子。隨著她的動作,落在裴徊光臉上的軟絲繫帶輕輕撫動。
於是,裴徊光就張嘴咬住了柔軟的絲帶,再一扯。
纏著的結滑開,裙子也跟著滑下去。
沈茴的動作僵住。忍一忍,她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繼續將被子最後的那點褶皺也捋平,然後才直起背來,默默轉了身,在床裡側蜷縮著躺下,枕著自己的手。
床上只擺著一個玉枕。
好安靜。
沈茴咬唇,反反復復思量著她還要做什麼。再主動些嗎?不需要了吧?只是這樣等著候著?沈茴有些茫然。裴徊光……他是閹人啊!她連勾引尋常男子都沒試過,這……如今向閹人投懷送抱,好似前段時日劉嬤嬤教的東西也派不上用場了……
夜漸深。
沈茴始終一動不動,身子僵僵的。
陌生的床榻,還有身側畏懼的人,怎能安眠。
時間異常難熬。
沈茴始終沒有睡意。裴徊光自然能覺察出來。而他身邊躺著活人,他也無法入睡。於是,他支起上半身,握住了沈茴的肩膀,將背對著他的沈茴身子扳過來。
他剛動作那一刻,沈茴便聽見了,她被扳過仰躺著,望著近在咫尺的裴徊光。她心裡砰砰跳著,不知他要做什麼。
下一刻,裴徊光的手掌覆在她那雙瞪大的眼睛上。他的拇指指腹狀若隨意地在沈茴的眉心壓了壓。
沈茴十分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長長的眼睫輕輕撫過裴徊光的掌心。
然後,她慢慢合上眼睛,睡著了。
‧
沈茴醒過來的時候,很茫然。
她怔怔望著屋頂好一會兒,才真正醒來。她猛地轉頭,身側空無一人,這才鬆了口氣。
光線從窗紙滲進來,沈茴方才意識到時辰不早了。她急匆匆坐起來,被子裡的衣裙亂糟糟的。她又看了一眼已經空了的床側,才匆匆整理好衣服,小跑著下樓去。下了樓也沒見到裴徊光的身影,只燦珠徘徊在簷下等著。
沈茴看了一眼高高的朝陽,越發加快了腳步回昭月宮。她昨天晚上過來也算臨時起意,除了燦珠,沒有告訴別人。
沉月和拾星都快要急瘋了。
拾星急得要去派人尋找了,還是沉月見燦珠也跟著不見了,才將拾星穩住,硬著頭皮要再等等。
等看見沈茴從裡屋出來,沉月和拾星瞬間鬆了口氣。然後拾星輕哼了一聲,使勁兒轉過頭去,嘟囔:「娘娘現在有燦珠了……」
這是生氣了。
沉月瞪了妹妹一眼,趕忙向沈茴稟事:「大殿下一早上就過來了。若不是拾星機智將人攔下來,煜殿下就鑽進了寢屋。」
「他那麼早過來了?不是腿還傷著?」沈茴急問。
「是被嬤嬤抱著的。」
沈茴便明白,若非攔人及時,不僅齊煜會發現她不再寢屋裡,齊煜身邊跟著的那群宮人也都會看見。
沈茴忽然嘆了口氣。
拾星也不敢置氣了,趕忙說:「今天的早膳都是娘娘愛吃的!」
沈茴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轉身去梳洗換衣,然後用過早膳,然後去找齊煜。他傷著腿也要過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即使沒什麼事兒,他白跑一趟,她也得過去哄哄小孩子。
鳳輿還沒走到齊煜住處,迎面遇見兩排新進宮的秀女。
秀女們停下來,在路邊行禮避讓。
沈茴替這些落進宮中的姑娘們惋惜,目光一一掃過,卻發現為首那個秀女的五官覺得很是熟悉。
鳳輿重新往前走了,沈茴才忽然想起來剛剛那個秀女面貌十分像江月蓮!沈茴向身側的小太監詢問。
「那位是右丞的小女,也是靜貴妃的妹妹。是陛下欽點的名兒,這位一進宮就有了封號。如今是靜才人。」
靜?
居然和江月蓮用同一個封號!
沈茴心裡忽然堵得慌。
皇帝失了個女人,就將要其姊妹拽進宮裡來,這是什麼毛病!
靜才人江潮漪望了一眼遠去的鳳輿,慢慢收回視線。她心裡想著今日剛入宮事情太多,趕明兒要去皇后那裡一趟才是。
‧
沈茴帶了糖果給齊煜。可她見到齊煜的時候,也見到了站在齊煜身邊的裴徊光。
她站在門口,抱著個碩大的糖盒子,忽然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姨母!」齊煜看見了沈茴,高高叫了一聲。他愛跑愛跳,若不是傷著腿,一定跑到了沈茴面前。
沈茴只好邁進書房,將糖盒子放在齊煜面前的案角。她看了一眼齊煜正在寫的字。齊煜還太小,認的字不多,寫的字也不大好看。是以,裴徊光讓他照著臨摹的字,變得格外顯眼。
裴徊光在教齊煜寫字?
沈茴又去猜,這又算不算他的獎勵?
「姨母,你今天早上去哪啦?」齊煜問。
沈茴正想著如何回答,忽聽裴徊光開口。
「娘娘一早不在寢宮去哪裡了?」
齊煜竟又跟著問了一遍:「去哪了呀?」
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又飛快收回視線。她打開糖盒子,拿起一塊糖,在兩雙眼睛的注視下,慢悠悠地剝開糖紙,將奶白的糖塊放進嘴裡吃。
齊煜眨眨眼,他也想吃……
沈茴這才抬起臉來,望向裴徊光,語氣尋常地開口:「掌印今日清閒,竟有空來煜兒這裡指點功課。」
裴徊光「嗯」了一聲,道:「娘娘既來了,陪大殿下讀書這事該由娘娘來做。」
他向一側邁出一步,將位置讓出來。
齊煜看看沈茴,又看看裴徊光,再看看糖盒子裡的糖塊。
一排宮婢雙手捧著新剪裁的花卉進來,像往日那樣換下屋內架子上、案角處等地昨日擺上的花。
裴徊光抬了抬手,捧著花瓶的宮婢停下來。他將白瓷花瓶裡色澤最為濃鬱的蕙蘭扯出來,放在沈茴面前的糖盒上。然後才轉身往外走。
沈茴茫然地望著面前的蕙蘭,不由喊住了他。
「掌印。山茶枯了。」
裴徊光轉過身來,詫異望過來,顯然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沈茴蹙眉。
上次那枝山茶被她帶回去,放在花瓶裡好好養著。可沒了土壤,山茶根本活不久。直到那枝山茶枯萎了,沈茴都沒想明白裴徊光遞給她那枝山茶是什麼意思。
山茶的用意還沒猜出來,面前又多出來一枝蕙蘭。
裴徊光瞧著沈茴緊皺的眉心,轉瞬明白過來。他一想到自己隨手放下枝山茶,讓小皇后瞎琢磨了許久,頓時心情大好,笑著出了書房。
沈茴仍舊揪著眉心。
「好看!」齊煜拆了糖紙將糖塊塞進嘴裡,口中嗚嚕著,「花好看,姨母更好看!」
沈茴眨眨眼,再看向安靜躺在面前的豔麗蕙蘭,心裡生出一種奇異的滋味。
裴徊光走到書房外,弓指敲了敲窗櫺。
沈茴嚇了一跳,抬頭望他。
「娘娘瞧見咱家的骨戒了嗎?」裴徊光眸底染笑。
——那枚滾進書櫥底縫的骨戒,她得賠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31:08
第二十六章 剝橘
骨戒?
那枚骨戒畢竟是沈茴親手摘下來的,而且那時她怔怔望著那枚骨戒猶豫好一會兒,才將它摘了,沈茴當然是有印象的。那天晚上的每一幕,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裴徊光的那枚骨戒被她摘下來之後放在三角矮几上,然後落了地?再然後,她倒是沒什麼印象了。
丟了嗎?
可即使裴徊光一時找不見,那骨戒也一定留在書閣裡,讓宮人找一找不就行了?他忽然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總不可能懷疑是她偷了去。
顯然,裴徊光並沒有解釋的意思。他見沈茴蹙起眉開始回憶,便離開了。
「這個字,先寫哪一筆呀?」齊煜伸出小手在沈茴面前晃了晃,「姨母?姨母!」
沈茴這才回過神來,拿了筆給齊煜示範。
她坐在齊煜身邊,看著他一筆一劃地練習寫字。看著看著,沈茴總忍不住去揣摩裴徊光走前那話的言下之意。她甚至已經在想著,一會兒回去之後開了庫房,尋一尋有沒有相似的骨戒拿去給裴徊光。
沈茴收了收心神開始專心地陪著齊煜讀書。她在這裡陪了齊煜一上午,一起用過午膳,待齊煜要午歇了,她才準備離開。
「姨母明天還過來嗎?」齊煜躺在床上,小手從被子裡探出來去扯沈茴的衣角。
「不僅是明日。下午也要過來陪煜兒讀書的。」
齊煜這才笑了。他張大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乖乖閉上眼睛去睡覺。將睡未眠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琢磨著……那他以後怎麼辦呀?他如果繼續胡鬧下去,姨母會不會討厭他?會不會再也不來陪著他啦?
明明很睏,他小腦瓜瞎琢磨了一會兒,竟然睡不著了。
沈茴已經離開了,孫嬤嬤走進來給齊煜掖了掖被角。齊煜忽然睜開眼睛,軟軟地喊:「嬤嬤抱……」
孫嬤嬤一怔,在床邊坐下,俯下身來輕輕地抱了抱他。
齊煜小小的手將孫嬤嬤的拇指整個攥在手心裡。他亮著眼睛說:「我有弟弟了。」
然後,他開心地笑了起來。
孫嬤嬤便也對他慈愛地笑。
齊煜又很快收了笑,小眉頭揪起來。他攥著孫嬤嬤的手拉了拉,示意孫嬤嬤靠近些。直到孫嬤嬤俯下身來,他才在孫嬤嬤耳朵邊小小聲地說:「煜兒沒用,沒有把腿摔斷……」
孫嬤嬤心口酸澀,又沉甸甸壓得喘不過氣。她忍著哽咽問:「煜兒疼不疼?」
怎麼會不疼呢?他的腳踝腫得那樣厲害,他還那麼小。
齊煜使勁兒搖了搖頭,反倒一臉高興地說:「她說她心疼我!」
齊煜又茫然了。
他只是崴了腳,姨母就紅著眼睛說心疼。如果他真的把腿摔斷了,那她會不會哭鼻子呀?吧嗒吧嗒掉眼淚的那種嗚嗚哭?
姨母還說,要他保護好自己呢……
如果姨母知道是他故意摔的,她會不會也不再喜歡他了?
齊煜吸了吸鼻子,竟然害怕起來。明亮的眼睛蒙了一層水霧。
「煜兒要睡覺了!」他翻了個身,將臉埋進被子裡,不想被孫嬤嬤看見他的眼睛。
許久,孫嬤嬤輕嘆了一聲。
‧
自從銳王的事情發生之後,錦王謹遵太后的囑咐,回京之後一直安生地待在王府裡,從未出門,甚至在王府裡也讓家丁侍衛仔細巡邏。當真是夜不能寐,就怕哪天忽然就遭了毒手。
今日是皇帝召見,他是不得不走出王府,進了宮。
都是皇子,從小錦衣玉食萬人跪拜地長大。錦王和今上一母同胞,雖母家力量一同薄弱。可都是皇子時,他不同於今上的庸碌愚笨,沒少得先帝誇讚……如今日日提心吊膽,此等落差讓人心裡憋了一口氣。
當初先帝忽然駕崩,將所有皇子打了個措手不及,沒想到最後登基的竟是……
坐在龍椅上的皇帝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長,可是那又如何?今上明顯已瘋魔,早已不知善惡。
錦王嘆了口氣。
皇后的鳳輿從前面經過,錦王沒有心思見禮寒暄,避到一旁假山後等著鳳輿走過。他站在假山之後,目送皇后的鳳輿。視線不由落在沈茴的臉上。
當初在別宮時,他是見過沈茴的。只是彼時裴徊光氣勢洶洶來拿人,皇后也離得遙遠,他沒有仔細看過皇后模樣。
錦王不由一怔。
直到鳳輿離開了,他才對身邊的心腹小廝說:「皇兄當真是豔福不淺,竟將天下所有美人都攏進了宮中。」
那心腹小廝跟了錦王許多年,看著錦王臉上的表情就明白主子的意思。他「哎呦」一聲,壓低聲音:「王爺,這位可是皇后。」
錦王冷笑了一聲,道:「皇兄又不是沒把自己的皇后往外送過。」
小廝在心裡暗道一聲「壞了」。如今境況,可不是想女人的時候啊我的殿下呦!皇帝送出元皇后,那是被胡人逼嚇的,您有什麼本事讓皇帝送皇后啊?
可這話,他哪敢說啊!
若說齊家諸多皇子,本領才幹的確各不相同,不乏聰穎卓絕之人。可不管有本事的還是沒本事的,那骨子裡的殘暴和好色,倒是如出一轍。
‧
沈茴回昭月宮也睡了一會兒,甚至給齊煜留了點玩耍的時間,申時過半,才裹著厚厚的襖,往齊煜那裡去。齊煜年紀還小,如今又傷了腿。沈茴哪裡捨得累著他。下午只讓他讀書一個時辰也就夠了。
當沈茴走到門口,看見裴徊光坐在齊煜對面的時候,愣神了好半天。
他……他怎麼又在這啊?他掌管著整個司禮監。哦不,他把整個朝堂都給掌管了,不是應該十分忙碌才對?
「姨母,煜兒還以為你不來了!」齊煜把手裡的橘子塞進嘴裡。
盡管沈茴心裡瞎琢磨著,她面上卻是一點不顯地緩步走進去。
宮人皆跪地行禮。
裴徊光起身,略略頷首,再道一聲「娘娘金安」,便算行了禮。
「都起來吧。」沈茴也不去看裴徊光,動作自然地在齊煜身邊坐下。她掃一眼桌上的細點和進宮的錦橘。時值年底新歲,各地進宮的東西這幾日正往各宮送去。這錦橘正是今日剛送進宮的。她過來之前,還有宮人往她現在住的昭月宮送了些。
沈茴先是詢問了齊煜午間睡得可好,然後才轉眼望向裴徊光,神色如常地開口:「掌印是親自過來送錦橘的?」
裴徊光望著沈茴的眼睛,瞧著她一本正經裝著和他不熟的樣子,慢悠悠地開口:「是。挑了些符合殿下口味的親自送了來。」
他一邊說著,一邊不緊不慢地剝著手中的橘子。
沈茴開口說過話了,就像完成任務了一般,也不去細究裴徊光的答話是不是敷衍的廢話,她已經轉過臉,不打算再開口了。
「乾爹,你剛剛說的故事是真的嗎?」齊煜歪著頭,好奇地望著裴徊光。
顯然在沈茴過來之前,齊煜正在聽裴徊光講故事。
「當然。」裴徊光將手中剝好的橘子放在齊煜面前的白瓷盤上。
「那然後呢?」齊煜繼續追問。
裴徊光便將剛剛沒講完的故事繼續講下去。他一邊講著,一邊又拿起了一個橘子,慢悠悠地剝著。橘色的橘子皮被他乾淨的指尖撬開,一點點皮肉相分,露出裡面的橘肉。
沈茴坐在旁邊,聽了兩句,發現是指鹿為馬的故事。
她蹙眉,忍不住又開始琢磨裴徊光為什麼要給齊煜講這個故事。她一邊聽著裴徊光用毫無情緒的語調慢悠悠地講述著,又看著他將剝好的橘子放在白瓷盤中,又拿起一個,慢條斯理地剝著。
「而說是馬的大臣們,卻個個加了官進了爵。從此文武百官皆懼怕趙高,再也……」裴徊光忽然住了口,連手中剝著橘子的動作也停下。
沈茴疑惑地抬眼望向他,見他也正在望著她。
他問:「娘娘為何一直盯著咱家的手?」
她哪裡有!雖然是瞄過幾次,卻只是好奇他還要剝幾個橘子!哪裡是他說的這般、這般……
沈茴一怔,想要反駁。可屋內有許多宮人,她警告自己不能失儀,縱使也不知是緊張還是氣得心裡砰砰跳著,卻不准自己臉上露出半點端倪,語氣尋常地開口:「本宮覺得剝橘這樣的事情,不需掌印來做。」
她又佯怒側首:「你們幾個還不為殿下將橘子都剝好?竟然讓掌印來做。」
兩個小宮女急忙快步走過來,低著頭開始剝橘。
裴徊光將手中剝好的橘子慢悠悠地轉了一圈,再一圈,才放在白瓷盤裡,倒也不再剝了。他抬抬手,接過小太監遞過來的雪帕子,仔仔細細擦指上沾染的橘汁。
沈茴心頭剛緩了緩,齊煜卻忽然大聲說:「乾爹,你的手指好長哦。」
裴徊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莫名其妙地淡淡問了一句:「是嗎?」
齊煜拿起案上木尺,撐著桌面站起來,竟是要去量裴徊光的手指。裴徊光將手遞給小孩子去量著玩,目光卻頗有深意地落在沈茴的臉上。
沈茴低著頭,望著桌上剝好的橘子,沒有去看裴徊光。可即使她沒有抬頭,也知道裴徊光在看著她。
甚至,她都能在心裡「看見」此時的裴徊光應該是個什麼表情。
「哇。」齊煜驚於看見的尺度,愣愣望著手裡的尺子。
「咱家還有事,不擾娘娘和殿下了。」裴徊光略略頷首,重新拿起桌上的雪帕子,一邊擦手一邊往外走。
沈茴趁著旁人都沒注意到,沖著裴徊光的背影,瞪了一眼。
今日並非皇帝召見錦王。是裴徊光想要見他。裴徊光覺得安穩日子有點久了,他又想換個皇帝玩玩了。
齊煜麼,太小了,沒多大意思。
另一個皇子,就更小了。
人人以為裴徊光需要的是傀儡皇帝。
可他對操控朝堂興趣並不大,他還是更喜歡看昏君暴行。皇帝太小,沒法昏暴作惡啊。
於是,他就將目光落在了皇帝還活著的幾個兄弟身上。
夜幕四合後,沈茴猶豫好久今天晚上要不要去滄青閣。
反正……他也沒說她過去?
那就不過去了吧!
沈茴沐洗過換上一身寬鬆柔軟的寢衣回到寢殿。她拉開床幔,卻見裴徊光懶散躺靠在她床頭。
「啊!」沈茴嚇了一跳。
「娘娘?」外間傳來沉月的聲音。
「沒事。」沈茴趕緊說。
裴徊光剛抬手,沈茴向後退了一步,小聲地說:「還疼……」
「娘娘說謊。」裴徊光坐起,「昨天晚上咱家給娘娘翻看過,好好的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31:30
第二十七章 玉料
沈茴驚得呆怔在原地。
裴徊光這句話帶給沈茴的驚悚,竟然蓋過了他出現在這裡所帶來的震驚。
昨、昨天晚上……她、她睡著了之後都發生了什麼?
顯然,沈茴現在這個愣愣的模樣讓裴徊光心情大好。可他神色如常,語氣也不帶戲謔,一本正經地說:「咱家只是聽娘娘所言打算給娘娘上藥。」
沈茴聽著外面的腳步聲,即使裴徊光壓低了聲音,可她還是覺得裴徊光的聲音大得驚人,所有人都要聽見了似的!
「娘娘勿多慮,不得娘娘召,咱家絕不越矩妄為……」
沈茴聽見拾星和沉月在外面說話,她瞬間反應過來,彎下腰去捂裴徊光的嘴。她望著裴徊光的眼睛,眸光盈盈,眸子裡噙著的神色,竟一時說不好是哀求還是警告。隨著她的動作,剛洗後烘乾的長髮緩緩垂落下來,帶下香露的好聞氣味。
裴徊光回望她近在咫尺的眼睛,不理會她眼裡的焦急,甚至很有閒情逸致地將她垂落的長髮掖了掖,指腹沿著她的耳輪慢悠悠地刮過。
「娘娘歇下啦?」拾星問。
「剛從盥室出來回了寢屋,應當是還沒歇下的。」沉月一邊回話一邊走遠了。
推門聲讓沈茴瞬間鬆了手,然後用力扯下床幔,將坐在床榻上的人遮了。她轉過身去,擋在床榻前。
進來的人是拾星。在她身後跟著兩個小宮婢。
兩個小宮婢自一進來,一個去查看寢屋的窗戶可都關嚴了,另一個去檢查炭火和罩燈。
拾星端著的熱水朝床榻走去,要將床頭小几上的水換一壺。雖沈茴夜裡未必會喝水,可熱水卻是要早早備好的。
沈茴明明知道拾星是要去換水,不會動床榻,還是不由錯了錯步子,用自己的身子遮擋了一下。
她忐忑等著拾星和兩個宮女做完這些事情,目送她們離開。她的目光追隨著她們的背影,卻見拾星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腳步停下來。
「對了!」拾星轉過身來,甚至快步朝沈茴走過來。
沈茴眉心跳了跳,怕拾星離得近了發現端倪,只好趕快往前迎了兩步,做出疲憊的神色來,問:「什麼事?」
「後日是文嬪的碩淇公主生辰,娘娘是不是要提前準備小禮物呀?是奴婢按著規制自己看著辦,還是娘娘有些別的吩咐?」
文嬪女兒的生辰?那的確是該格外準備點小禮物。可沈茴現在哪有心裡理會這些!她揉揉眉心,讓自己顯得更睏乏些,說:「讓我想一想。明日再說。」
拾星見她乏了,也不再多留,屈膝行了一禮退下去,將房門輕輕關好。
沈茴這才鬆了口氣。
她轉身,差點撞在裴徊光的胸膛。好在這回她及時忍下來,沒訝然出聲。
這裴徊光!竟是走路沒有聲音的!
宮婢的身影映在窗戶上。盥室就在隔壁,沈茴剛剛從那裡出來,宮人還在那邊收拾。沈茴忽然就想,她可以看見外面的人影,那麼外面的人會不會看見裴徊光的身影呢!
意識到這一點,她慌忙拽住裴徊光的衣袖,將他拉到床榻上去。裴徊光順著她的力道在床榻坐下。沈茴一腿曲在床榻上,一腿立著,急急去拉床幔。
厚重的雙層床幔紛紛降落,床榻內的光線漸漸暗下來。
「娘娘和咱家的事情,就連自己帶進宮的貼身侍婢也不願讓她們知曉?」
沈茴拉整床幔的手頓了頓。
「嘖。娘娘是多金貴的一個人啊,和一個閹人好上了,是挺難堪的。」裴徊光語不緊不慢的,也聽不出什麼情緒來。
他抬手,長指為梳,從上到下,慢悠悠地梳理著沈茴垂散在身後的長髮。
他的指穿過沈茴柔軟烏髮的縫隙,輕輕滑過她的脊背。於是,沈茴第一次懂得什麼叫脊背生寒。
裴徊光再一次為沈茴梳到髮尾時,沈茴轉過身來。她在他身邊坐下,強壓下心裡的緊張和懼怕,用最溫柔的語調:「若本宮不再是皇后,自然不會再恐旁人知曉。」
「娘娘是不想做皇后了,還是想換個皇帝了。嗯?」裴徊光摸她的頭髮,又捧起一把在唇鼻前聞了聞這帶著甜味兒的香。
沈茴聽見自己的心跳一聲快過一聲。她覺得裴徊光在引她走進一個萬丈陷阱,竟一時不敢作答。
她一直想的都是借裴徊光的力量輔佐齊煜登基,自己成為那太后。竟從未想到裴徊光說的前者。
他所說的前者,沈茴一時也不知道那是好還是壞。
不再做皇后?換個身份離開宮廷,將煜兒也帶走,不再管皇權爭鬥的勾心鬥角。如此,她必然還要再依哄著身邊的裴徊光。可天下男子向來既薄情又多情,而她又沒了皇后身份,他要不了多久總會厭了她,她倒也不難擺脫他……
可是、可是……
昏暗的床榻裡,沈茴眼前瞬間浮現很多紛雜畫面。她從江南千里迢迢而來,一路見到那樣多的沿乞百姓。即使離京近了,也不見減少。
她從書中讀到的盛世不是這個樣子的啊!天下太平闔家歡樂難道只能是書上的畫面嗎?!
裴徊光將沈茴的長髮繞在指上,一圈又一圈。
「煜兒不好嗎?他那樣喜歡掌印。」昏暗中,沈茴試探著問。
裴徊光停了動作,繞在他指上的烏髮逐漸鬆散、滑落。他意味深長地說:「好啊。正是可惜這乾兒子太好了。」
沈茴努力琢磨了一下裴徊光這句話的深意,卻也一時沒想明白。
——因為她一直都沒弄懂裴徊光的目的。
沈茴隱約意識到,她必須去瞭解裴徊光。而且這事兒迫在眉睫。
「掌印,我們去滄青閣好不好?」沈茴軟軟靠過去,偎在裴徊光胸膛,聲漸引誘,「在所有人都知道之前。」
「所有人?」裴徊光笑了。
他覺得有小皇后拿出來的籌碼越來越有意思了。難道她以為他在意這些東西?
這天下,還有什麼玩意兒是他在意的?
沈茴站起身,走到博古架旁,推動了暗器。然後安靜地站在矮門處等待著。直到聽到裴徊光起身的聲音,她這才鬆了口氣。
裴徊光掃了一眼沈茴身上的寢衣,拿起架子上的披風,裹在她身上。
沈茴與裴徊光一同走進暗道。可沒走多久,沈茴忽然發現了一個大問題……
之前帶著燦珠去滄青閣的時候,燦珠會執一盞燈。那盞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道裡雖然光影昏暗,可到底能指路啊!
而現在,她沒有帶著燦珠,竟是自己忘了這件事!而裴徊光也沒有拿燈……
沈茴走在漆黑的暗道裡,盲了眼一般,什麼也看不見。她努力回憶,也只記得這暗道暫且還是直直的一條路。可再走一會兒,這暗道便不是直道了。
第一次走這暗道的時候,沈茴便仔細觀察過。這暗道存在好些年的樣子,更是許多年沒人走過,不僅沒燈,地面砂礫也多,坑坑窪窪的。
沈茴什麼都看不見,深一腳淺一腳走得磕磕絆絆。
可身邊的腳步聲卻從容得很,沈茴不得不懷疑裴徊光那雙眼睛能適應這黑暗。是了,他來時便沒有執燈。
沈茴再次膝蓋一矮,踩進一個坑窪裡,還沒站穩呢,忽有什麼冰涼的東西碰了她的手,她一驚,瞬間將手縮回去。
以為蛇啊蝠啊鼠啊什麼的……
然後,她才意識到剛剛是裴徊光的手。
她轉過頭,望向裴徊光的方向。一片漆黑裡,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看見他的輪廓。
裴徊光已將小臂遞過去許久,卻沒想到這小皇后全然沒看見。他俯身,去拉她垂在身側的手,又被見了鬼似地甩開。
「呵。娘娘莫怕,這暗道沒有鬼。」裴徊光的聲音帶著低笑。那淺笑在暗道裡低低徘徊著。
裴徊光重新去牽沈茴的手。
沈茴的手握住掌中,裴徊光略有些意外掌中過分柔軟的觸覺,指腹在沈茴的手背上輕輕拈撫而過,然後將她的手放在他另一隻微微抬高的小臂上,給她搭。
沈茴像找到枴杖的瞎子,握住他的小臂。她手心下是他窄袖衣料,指尖碰著的卻是他腕上微涼的觸覺。沈茴將手往後挪了挪,重新牢牢搭著。
暗道長而黑暗,有了憑仗,倒也能走得安穩。
終於走出暗道,一陣風迎面吹來,吹亂沈茴的長髮和披風,她鬆開裴徊光,胡亂一邊理頭髮一邊往前走。
不遠處的陰影裡,沉煙驚訝地望著裴徊光和沈茴從玉檀林走出來。天色昏暗,沉煙看不清沈茴的面容。沈茴曳地披風裡是尋常的寢衣,長髮也未挽。身上沒有標準著身份的痕跡。
沉煙認不出沈茴,卻一眼可以認出裴徊光。即使是再黑,她也能從他的影子、他的腳步聲,將人認出來。
沉煙看著兩個人離得那樣近,看著裴徊光側過臉望向身邊的女人,甚至為她整理被風吹亂的頭髮。
原來流言是真的——沉煙在心裡呢喃著。
宮裡做事的人都知道沉煙心氣高。她是官家女出身,入了宮做事八面玲瓏滴水不漏,成了司寢女官。
是以,當初皇帝將她賞給裴徊光的時候,她是一百個不願意的。她自認為不是以色侍人的宮妃,又不是為奴的宮婢,她是女官啊,是憑借著自己的本事吃飯的人。她哪裡願意去侍奉個殘缺人?
可是裴徊光不要她。
一點猶豫都沒有地拒絕了。
有的人就是這樣,明明起先看不上,可知道自己被人更加看不上,羞惱之後,反倒更容易上了心。
人前,她還是那個端莊周到的女官。
人後,卻不自覺地去關注裴徊光。
本來所有的情緒都該繼續不顯山不漏水,可是宮中流言飛起——掌印身邊有女人了。
竟是真的。
沉煙望著走進滄青閣的身影,不由去猜想那該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
這一次,裴徊光帶沈茴去了五樓的一間房。
沈茴望一眼桌子上打磨玉石的器具,有些不解地望向裴徊光,問:「掌印要本宮親自磨一枚戒指賠你不成?」
「娘娘可知美人養玉?」
沈茴怔住。
她知道,可是她卻白著臉說:「不知。」
「劉嬤嬤怎麼教的。該殺。」
「知道!」沈茴咬唇。
裴徊光走到方桌前,指尖拂過盒中的幾塊上好玉料,說:「娘娘來挑一塊喜歡的。」
沈茴心亂如麻,隨手指了一塊。
「換一塊吧。」裴徊光的視線上下掃過沈茴,「這塊的大小,娘娘不怕塞不下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31:47
第二十八章 探究
起風了,冬日裡呼嘯的北風叫囂著灌在牆上窗戶上。沈茴聽著外面擊敲窗戶的風聲,臉色發白,身子晃顫著。
裴徊光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方桌上打磨玉戒的器具。他忽然轉頭望過來,說:「娘娘莫亂動,玉料滑順,當心不宜取出。」
沈茴果真不敢再動了,僵坐著。
她腦海當中果然浮現那塊黑玉取不出來的場景。倘若取不出來了怎麼辦?她腦子裡又浮現太醫院的那群太醫們一個個全部趕過來,然後……
沈茴咬咬唇,把委屈憋回去。
她恨恨瞪著裴徊光準備打磨玉戒的背影,從未罵過人的她在心裡默默罵了句:死太監。
原來罵人的確能舒緩些憤恨。
沈茴在心裡默默繼續罵下去:死太監、死太監、死太監、死太監……你、你等我煜兒長大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大卸八塊……
他說兩刻鐘。
兩刻鐘怎麼這樣久。
‧
那塊和田黑玉玉料油糯細膩,色澤濃鬱,置於裴徊光清雋修長的白指間,越發顯得如墨似炭。
沈茴轉過頭不想看。一點都不想看那塊破石頭。
她整理了裙子,生氣地起身往外走。
「娘娘去哪裡?」裴徊光問話時,目光落在掌中把玩的黑玉上,欣賞著。
「暖榻!」沈茴咬牙切齒。
沈茴頭也不回地往樓上去了,把木梯踩地蹬蹬響。她一口氣進了七樓的寢屋,站在屋子當中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才悶聲往床榻去,洩氣一般扯開疊好的被子給鋪好,又自己鑽進被子裡,愣愣望著屋頂。
她捏著被角往上提,身子往下滑,將臉也埋在了被子裡,只柔順的長髮從素色的被子下露出些許來。
沈茴自然是睡不著的。她將自己藏在被子裡,胡思亂想了好一通,到了後半夜,當真除了自己的氣息再也聽不見旁的聲音。她不辨時辰,只隱約覺得似快要天亮了,終究不敵睏意,睡了過去。
沒有睡好。
醒來時,沈茴先是掀開被子查看自己的衣裙,發現仍舊整整齊齊的,才轉頭望向床側。床側空無一人,連玉枕都是昨天晚上她擺的地方。
裴徊光一夜沒有上來?
沈茴在床榻上呆坐了一會兒,挪下床往樓下去。她剛走到六樓,看見裴徊光正從五樓上來。
那個叫順歲的小太監跟在他身後。
沈茴停下了腳步,站在第三級的樓梯上面。
裴徊光看了沈茴一眼便收回視線,徑自去玉石長案後面的盒子裡取出一封信來,交給順歲。順歲畢恭畢敬地接過來,又腳步輕快地往樓下去了。
只遠遠地一瞥,沈茴看見了信封上的文字是她不認識的胡人文字。沈茴愣了一下,暗暗琢磨了一會兒。裴徊光難道和胡人還有交往?沈茴覺得這可是個重大發現。奈何自己不認識胡人文字。
沈茴又將目光落在裴徊光的手指上。
那塊被美人身體潤養過的和田和玉已變成了一枚玉戒,套在裴徊光的食指上。
沈茴覺得自己再多看一眼,臉上就要發燒。
「看,咱家沒有說錯,娘娘當真喜歡盯著咱家的手一直瞧。」裴徊光緩步走過來,微微抬眼仰視著樓梯上的沈茴。他又伸出手來,給沈茴看他花了一夜打磨出來的戒指,問:「如何?」
「你、你真要戴著它?」沈茴豎眉,「我、我……本宮再贈你一枚好不好?」
裴徊光頗有深意地望著沈茴,漆眸遞染上了笑意。
沈茴見他抬手,莫名就覺得他要淺嗅。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下意識地就朝裴徊光的手拍去。
她使出的力氣那樣大,裴徊光沒躲,由著她將手拍開,她還是身量不穩,從樓梯上往下栽歪。裴徊光抬起手臂,穩穩讓她撞進懷裡。他甚至很有閒情逸致地理了理沈茴睡時壓彎的長髮。
「娘娘當心。」他語調慢悠悠的。
沈茴強逼著自己穩了穩情緒,她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能這樣被裴徊光繞進去,不能再去想什麼戒指了。她努力想轉移話題。
她從裴徊光懷裡退開,靠在樓梯扶手上,問:「掌印腳踝上的傷是怎麼弄的?」
沈茴早就發現了裴徊光的腳踝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疤。自從滄青閣生了火,一片暖意,裴徊光因不適應這個溫度,便衣衫單薄,亦不著襪履,時常赤足走在鋪滿地面的絨毯上。是以,他腳踝上的疤痕就顯得很明顯。
初次見到裴徊光腳踝上的疤時,沈茴便疑惑什麼人能傷了他。
聞言,裴徊光低頭看了一眼,隨口說:「哦,老東西嫌棄咱家學醫學的太慢,就將咱家的腳筋挑斷,再塗了毒,扔了書和藥材。只能在毒發前自己醫好,要不然就成了跛子。」
他語氣那樣尋常,像說著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沈茴皺皺眉,說:「老東西怎麼這樣壞。」
裴徊光抬抬眼,將食指指腹壓在沈茴的唇上,說:「只有咱家能那樣稱呼老東西,旁人不能這樣不敬。」
他語氣反倒沒了剛剛的尋常,帶了幾分認真來。
沈茴一動不動,眸子卻一點點下移,視線聚在他食指上的黑玉戒上。然後,她後退著,向後又邁上一層樓梯,避開裴徊光的手。
「那掌印怎麼不將疤也除了?」沈茴問。
——裴徊光手裡分明有那樣厲害的去疤藥。
「總要留點什麼。」裴徊光答得似是而非。
沈茴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裴徊光的臉色,試探著問:「他是掌印的……父親嗎?」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聲,他往上跨了一大步,瞬間拉近兩個人的距離。他手掌握住沈茴的後頸,將人拎到自己面前來,逼視著她,道:「皇后啊,咱家是說你聰慧呢還是蠢笨呢?」
能一下子猜到老東西是他生父,勉強算聰慧吧。
可直接說出來,又顯得蠢笨了吧?
沈茴卻一點都不慌,望著裴徊光的眼睛,說:「若掌印不想本宮知曉,便不會說出那疤的來歷。」
裴徊光想了一下,鬆了手:「嘖,好像是這樣啊。咱家的確不會把娘娘怎麼樣。」
沈茴雙眸明亮地望著他,繼續說:「這算不算本宮知曉了掌印的一個秘密?」
「這算什麼秘密。」裴徊光嗤笑。
「那除了本宮,可還有旁人知曉?」沈茴追問。
裴徊光望著沈茴的眼睛,回憶了一下,才道:「好像,的確無活人知曉。」
於是,他便看著面前的小皇后笑了起來,明燦動人。
「娘娘再不回去,要讓諸宮娘娘們苦等了。」裴徊光果然見沈茴神色略顯茫然,又接了一句:「今日可是宮中妃嬪向娘娘請安的日子。」
沈茴臉上的笑一僵,這才想起這事來。她腳步匆匆地越過裴徊光,提裙小跑離開。
裴徊光側轉過身,望著沈茴的背影,拇指指腹將食指上的黑玉戒慢悠悠地撥轉了一圈。
沈茴剛跑出門,又急急轉身跑回來,在書閣裡環視一圈,去捧門口紅木高腳桌上的矮燈。
裴徊光笑了一聲,道:「娘娘的宮婢在一樓候著。」
沈茴這才把燈放回去,轉身噠噠跑下樓。
半晌,裴徊光走到窗前,將木窗推開,遙望著沈茴帶著她的婢女走進玉檀林。他抬高視線,轉而望向玉檀林掩映的巍峨宮殿。
世人都說裴徊光身世成謎。這十餘年中,頭幾年沒少有人去探他的底,可都一無所獲。
的確,裴徊光進宮前,親手將自己的過去抹得乾乾淨淨的,讓人無法探查。
可這都多少年了,竟然還是沒人知曉他從哪裡來、他要做什麼。呵,這都是一群什麼廢物啊。
沒意思。
他俯身,手肘搭在窗檯上,嗅了嗅朔風帶來的玉檀味道。
小皇后探究的眸子跳進腦海。裴徊光笑笑。終於啊,又有人要來探他的底了。
小皇后,你可別讓咱家失望啊。
咱家可都幫著你作弊了呢。
‧
沈茴回昭月宮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按理說,六宮妃子每日都要來請安。可沈茴身體不好,前一陣病了一次,早就免了。但是因為宮中新進了一批秀女,今日卻是一定要來拜見的。
沉月和拾星招待著妃嬪們入座,仔細令宮婢擺上細點和茶水。
妃嬪先到皇后後出來很尋常,可是這些妃嬪們都到齊等了好久好久,還不見皇后的身影。起先還能說是皇后要給新人們擺擺臉,可妃嬪們等的時間實在是太久太久了,久到不正常。
屏風後的拾星很是焦急。若是稱病,可太醫過來不見人可怎麼辦?
沉月屈膝,向四座的妃嬪們規矩行禮,稟話:「皇后娘娘前一陣大病,今晨天還未亮時覺得頭疼難忍。皇后娘娘寬厚仁慈,如今天寒,知自己是舊疾,不忍召太醫冒著寒風進宮,只讓宮婢按照以前的方子煮了一碗藥。娘娘喝了藥果真覺得舒適了些,只那藥有助眠的成分,是以現在還未醒來。」
立刻有妃嬪開口。
「皇后娘娘體恤,不忍折騰下面的人。」
「今年冬日當真是天寒,也是苦了自小生活在江南的皇后娘娘了。要我說,白日裡還是請太醫過來瞧瞧才穩妥。」
「皇后娘娘的心善,我等都看在眼裡。皆願娘娘鳳體安康。」
幾個妃子又陸續開口,都是些誇讚沈茴以及願她身體康健的說辭。
文嬪道:「娘娘鳳體重要,我們先說說話便是。姐妹們聚在一起多說說話都好呀。拂嬪,本宮瞧著你今日髮間的新簪子很是好看,新打的吧?」
「姐姐好眼光。」拂嬪摸了摸髮間的簪子,「萬瓏樓新出的呢。」
女人們談論起首飾衣服,那就好像打開了話匣子,怎麼都說不完。
沉月退到一側去,心裡越發焦急。
她剛剛不是沒想過以沈茴身體不適為由,將諸位妃子們先請回去。可是今日是有新進宮的妃嬪,沒見人就回去,宮中恐要議論。這事兒傳到皇帝面前,似乎會埋起隱患來。
眼看著擺上來的茶水見了底,沉月又要吩咐宮婢們再上一輪細點和茶水。
「本宮身體不適,讓諸位妹妹們久等了。」沈茴從外面走進來。她已換過衣衫,重新梳妝。鎏金的雙鳳步搖在髮間晃動。
沉月頓時鬆了口氣。
在座的妃嬪們都起身行禮,沈茴免了禮,在首座坐下,她從容地寒暄過後,又一一見賞新進宮的妃嬪,不出紕漏地應付完今日的請安。
為了圓謊,沈茴又讓人去請太醫。
太醫很快過來,竟是俞湛。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31:59
第二十九章 疑吻
宮嬪們陸續起身離開,靜才人江潮漪故意放慢了速度,落在最後。
沈茴望了她一眼,便知她有事。
果然,其他妃嬪都退下去後。磨蹭往外走的江潮漪轉過身來,重新走到沈茴面前,她將手裡的袖爐遞給身邊的宮婢,然後跪了下來,竟是十分鄭重地行了大拜九叩之禮。
拾星望向沈茴,見沈茴沒有讓宮婢將人扶起的意思。
沈茴端坐著,結結實實地受了她的跪拜。
江潮漪磕完最後一個頭,抬起頭望向上首的皇后,開口:「潮漪代姐姐叩謝皇后娘娘贈衣遮恥之恩。」
「不過舉手之勞,靜才人禮重了。」
沈茴側首看向拾星,拾星這才疾步走過去,將江潮漪扶起來。
沈茴輕嘆了一聲,是對江潮漪說,也是自己感慨:「可惜人還是去了。」
到底是性命一條,因這樣的事情了結一生,的確是讓人惋惜。沈茴替江月蓮惋惜,又不僅僅只是為江月蓮一個人惋惜。
江潮漪起身,又說:「於皇后娘娘而言是舉手之勞,對姐姐卻是重之又重。潮漪是代姐姐來謝娘娘,也是代家裡人來跪謝娘娘的仁善之舉。」
「實在言重。」沈茴說,「只是妹妹如今進了宮,萬要寬心,更要當心。」
「多謝皇后娘娘提點,潮漪謹記。太醫既過來了,潮漪不在這裡叨擾。願娘娘鳳體安康。」江潮漪屈膝,再行一禮,這才退下。
江潮漪走了之後,拾星說:「這靜才人倒是比她姐姐更懂事兒。」
沈茴搖搖頭,說:「她是如何想不重要。她今日如此,也未必是她自己的意思。」
說完,沈茴起身往偏殿去。剛剛妃嬪還未全離去時,宮婢已來稟告太醫院的人到了,被安置在偏殿。今日遲到這樣久,她必要請太醫來看過做做樣子。她本就體弱,倒也不怕太醫診出她裝病。
拾星跟在沈茴後面努力琢磨了一下沈茴剛剛說的話,還是沒想明白,轉而去望沉月,向姐姐求救。
沉月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才無聲向她擺口型:「右丞。」
拾星愣了一下,轉瞬明白過來。
她怎麼忘了江月蓮和江潮漪有一個右丞的爹。江潮漪今日此舉恐怕是右丞的意思。之前宮中只有一位皇子,如今小殿下剛剛出生,前朝的文武大臣們蠢蠢欲動,要開始慢慢思量怎麼站隊了。拾星又琢磨了一下,小殿下才剛出生,還未必能站穩,右丞此番站隊是不是太急了些?有這個必要嗎?
她再去悄悄拉了拉姐姐的袖子。
沉月拍開她的手,沒理她。
拾星只好自己繼續瞎琢磨……
噢,她想到了!
是因為皇后娘娘的長兄、大殿下的親舅舅回來了啊!
沈霆當年手中握了國中近半數的兵權,如今他歸來,聽說最近曾經的舊部踏破了沈家大門……
‧
沈茴邁進偏殿,宮婢屈膝行禮。俞湛也跟著一同行了宮中禮。
沈茴緩步往裡走,在羅漢榻上坐下。
「娘娘覺得哪裡不適?」
沈茴一怔,驚訝地望過去:「俞大夫?」
俞湛抬起頭,露出一張年少的面孔。他抿唇而笑,年少俊逸的面容鍍上一層如沐春風的溫柔來。
他穿著太醫院的炭色長衫,沈茴竟是沒有一眼將人認出來。在沈茴的印象裡,俞湛總是穿著一身翠竹青衫,挺拔俊逸。
俞湛走上前去,將診搭放在榻上的木几上。
「先前聽說你快要進太醫院了,還以為怎麼也要年後才能見到你。沒想到這樣快。」沈茴一邊說著,一邊將手放在診搭上,讓他來診脈。
「既已入京,早一日與晚一日無甚區別。」俞湛待沉月為沈茴的腕上搭了帕子,才伸手為她診脈。
他手指搭在沈茴的脈上聽了聽脈,手還沒收回來呢,先看了沈茴一眼。
沈茴回望他,彎起眼睛來。
她自小身體就是由俞湛的外祖父診治調理,俞湛總是陪在他外祖父身邊,後來他外祖父年歲大了,俞湛便頂替了他外祖父來為沈茴調理身體。
她的身體情況,俞湛很是清楚。她有沒有裝病、有沒有喝藥,俞湛一探便知。
俞湛收回手,道:「娘娘鳳體日漸好轉,只是切勿多思慮。臣給娘娘重新開一道方子,只服用一次即可。」
「好。有勞俞太醫了。」沈茴將稱呼給改了,「京都與江南千里迢迢,此番俞太醫進宮,遠離故土,實在是……」
沈茴歉意地望向俞湛。
宮婢捧上筆墨紙硯,俞湛一邊提筆寫方子,一邊說:「山河萬里風光迥異。從江南至京都,這一路得益頗豐。人非草木落地生根,能行萬里路觀四時景乃至幸之事。」
紙上款款落下俞湛飄逸的字跡。藥方寫完,俞湛提筆的手頓了頓,再落下幾字——
酸棠糖,三粒。
從昭月宮出來,俞湛回到太醫院沒多久便出宮歸家。剛入宮的年輕太醫們,無不爭取盡量給自己多排班。想著跟資深的老太醫學本事、想著在貴人面前多露臉搏高昇機會。排班之時,俞湛竟是將排班讓出去許多,將機會給了旁人。
同入宮的年輕太醫感激他,他欣然成了太醫院排班最少,最清閒的那一個無志之人。
俞湛出了宮,等在宮門口的小廝急忙迎上去,一邊替他拿了藥箱,一邊稟話:「張伯伯已大好了,雖說您囑咐那藥要服十四日,可老人家心疼錢,最後還是只拿了七日的藥。」
俞湛點點頭,沒說什麼。
那位老人家的病,若想去跟痊癒需要連續服藥七日。可若他實話實說,老人家心疼錢只會拿三日的藥。俞湛說十四日,老人家咬咬牙拿了七日的藥,過了心裡節儉的坎兒,也能治了那舊疾。
俞湛走進小巷,進了一家外面瞧著簡陋裡面卻人滿為患的醫館。
「俞大夫,您可算回來了!伢肚子疼得受不了,您給看看啊!」
「俞大夫,俺家男人按照你說的方子吃了三回藥了,咋還不見好哩?不不,俺不是不信任俞大夫,這不是想讓您再給瞧瞧嘛。」
「俞大夫……」
俞湛穿過人群,往裡面走。他從袖中取了糖塊遞給追著他跑的孩童,又拍了拍另一個婦人懷中啼哭的孩童。
俞湛的外祖父一生鑽研醫學,醫術精湛,在江南之地有神醫之稱。可俞湛並不像他外祖父那樣一心苦研醫術。
外祖父斥責他:「元澄,莫要辜負自己的卓卓天賦!」
「若能研得起死回生的醫術,也不過醫一人。蒼生普眾小病頑疾需要的醫者並不需神醫才能醫。與醫史留名相比,能醫更多的病者,元澄心嚮往之,更義不容辭。」
‧
夕陽落下去,天色暗下時,又開始飄起細碎的雪花。
沈茴坐在軟塌上,懷裡抱著個稍大些的暖手爐。她轉過頭,望瞭望博古架的方向。收回視線後,她將手中的暖手爐放下,讓宮婢取了本書過來,打發時間地閱讀著。
只是,她才剛翻閱了一頁,又忍不住朝博古架的方向望過去。
沈茴有點猶豫今天晚上要不要穿過這博古架後面的暗道,往滄青閣去。若是今晚也過去了,當真是自搬進這昭月宮,每夜都過去了。那豈不是成了慣例?必須每天都過去了?
她若不過去,又怕裴徊光穿過暗道,來她這裡。
燦珠端著暖茶走進來時,剛好看見沈茴望了一眼博古架的方向。她將暖茶放下,稟話:「娘娘,掌印今日下午出宮去了。馬上要過年,胡蠻是要派人進奉的。掌印忙這事去了。許是要三五日才回來。」
沈茴頓時鬆了口氣。
很快,她又想起一事,詢問:「燦珠,你這樣將掌印那邊的事情一一告知與我,可會有麻煩?」
燦珠愣了愣,心下一暖,才說:「娘娘體恤,滄青閣那邊的事情,奴婢的確知道得便利些。可奴婢知曉的東西絕非什麼機密。宮中旁的主子也有眼線能知曉。只不過奴婢知道的早些罷了。若當真是機密的事情,奴婢也不會知曉了。」
沈茴想想也是,裴徊光這個人,若是不想讓旁人知道的機密,宮婢哪裡那麼容易知曉。
胡蠻進奉?裴徊光出宮?
沈茴忽然想到裴徊光送出去的那封寫著胡人文字的書信。她將手中的書放下,說:「走,我們去滄青閣。」
「啊?」燦珠十分意外。不過她也沒多問,趕忙給沈茴取了厚斗篷,執了燈跟著沈茴穿過暗道。
到了滄青閣,順歲看見沈茴過來愣了一下,才行禮稟話:「娘娘,掌印不在。」
「那掌印可說過他不在時,本宮不能過來?」沈茴問。
「不曾。」順歲急忙搖頭。
沈茴笑著說:「本宮睡不著,去書閣翻翻書。」
沈茴說的是實話。
她有心想知道裴徊光與胡人的書信中寫了什麼,可偷盜書信必然不可能。若她自己能看懂胡人的文字呢?
滄青閣六樓的書那樣多。她要來瞧一瞧,有沒有關於胡人文字的書。若有,那便學一學。
到了六樓,沈茴在書櫥密密麻麻的書冊間一本本看過去,翻找著。底層的書冊找完了,她從窗下推了梯子過來,提裙踩著木梯站高,去查看高處的書冊。
她找了許久,終於在西南角書櫥最高層挨著屋頂的地方,找到了幾本胡人文字的書冊!她頓時一喜,也不下來,坐在木梯上翻閱著。
第二日、第三日,她將昭月宮安排好,白日時便過來,日夜不歇地學胡人文字。
夜深了。
沈茴學得倦了,將書放在一旁,起身去窗前吹風醒醒發沉的腦袋。她不經意間一瞥,看見遠處角房旁的兩個人影。
燦珠和王來。
王來從角房出來,大步往外走。燦珠小跑著追出去,去拉王來的手。她使勁兒將人拽過來,踮起腳尖主動去吻王來。
沈茴嚇了一跳,在心裡念一句「非禮勿視」,急匆匆轉身重新回到木梯頂端坐下,捧了書繼續讀。
沈茴慢慢擰了眉,走神了。
她不懂為什麼書冊上將那事寫的那樣美。她被皇帝逼著親眼目睹過,只覺得噁心。形勢所迫,她主動去找裴徊光,以破身之法來破局,除了羞恥與難堪,帶給她的只有疼。
那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前赴後繼甘之若飴?書上所言當真都是騙人的?
她不懂。
燦珠主動去吻王來的畫面浮現眼前。
沈茴疑惑地咬唇。
口舌相纏的親吻是什麼滋味?不噁心嗎?
她沒試過,她不清楚。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32:22
第三十章 淺吻
王來推開了燦珠,轉身想走。
燦珠紅著眼睛質問:「所以人的確是你殺的?」
王來沒說話。
「你現在怎麼這樣了呢?王來,你為什麼要把自己變成這樣!在這宮裡待久了,真的善惡不辨了嗎!你不能淨幹些不積德的事情啊!」
「積德?無根無後之人給誰積德?」王來笑了。他年少不大,才十七。五官端正又清秀,既伶俐又安靜。只是此時他向來溫和的眼睛,染上了一絲嗜血的異色。
燦珠忽然就哭了,她哽咽地說:「給我積德不行嗎?你不管我死活了嗎?我早就和你綁在一起了。你捅了旁人多少刀子,那些刀子早晚要落在我身上。你不怕死,可你造的孽都會報應在我的身上!」
她去拉王來的袖子,又一點點去攥他發顫的手。
王來猛一閉眼,狠狠心:「那日後離我遠一些。」
燦珠還欲說什麼,看見了裴徊光正往這邊走。她一怔,不由鬆開了王來,略畏懼地向後退著,一直退到角房裡。
王來心下一驚,立刻跪下說話:「吵擾掌印,自請責罰。」
他俯首磕頭,連乾爹也不叫,換了恭敬稱呼。
裴徊光垂眼睥著他,莫名其妙地問了句:「殺人是什麼滋味?」
王來跪在地上沒動,心思轉得飛快去揣摩如何回答,最後說:「胃中酸苦異常,十分不適。」
「呵。」裴徊光略彎腰,「想成為咱家這樣的人嗎?」
王來心中驚駭,幾番猶豫,最後說了實話:「畢生所求!」
「就這點追求。」裴徊光卻輕嗤了一聲,直起身來。
王來茫然。這、這點追求?
裴徊光又開口:「那丫頭……」
王來的心又立刻懸了起來,急喊了聲:「乾爹!」
「若想報應不遭到她身上,那就做事乾淨些免去後患,把能害了她的所有人先弄死個徹底。」
裴徊光拈了雪白的軟荔糖放進口中來吃,一邊吃著糖,一邊往樓上去。
‧
沈茴坐在木梯上,仔細讀膝上的游記。她穿著齊胸長裙,最外面罩著一層嫣紅的輕紗,裡面是柔軟的粉色棉料,再裡面一層的色澤更淺,淺淺的粉白。裙子展開,漸次暈開的色彩在木梯上徐徐綻著。
書閣裡胡人書籍倒是不少,可那種通篇都是胡人文字的書冊,顯然讓完全不懂胡人文字的人無法下手。好在沈茴尋到了這冊游記。這冊游記近千字,用了中原和胡蠻兩種文字。
沈茴揪著眉頭,手指頭指著書冊上的文字,一個字一個字比對著努力去記憶。
當沈茴讀完膝上書冊最後一頁時,站在門口看她許久的裴徊光才往裡面走。
聽見腳步聲,沈茴抬眼看見裴徊光,嚇了一跳,膝上的書冊跌落,磕了木梯,落到地上。
裴徊光彎腰,月白的棉氅拂過地面。他將游記撿起來,瞥了一眼,抬首望向坐在高處的沈茴,將書冊遞給她。
沈茴攥了攥膝上的柔軟裙料,將游記接過來放回最高的書架上。
「不讀了?」裴徊光問。
「這本已讀完了。」她在裴徊光的地方讀書,顯然她想學胡人文字是瞞不過裴徊光的,她也不遮掩。
沈茴站起來,一手撐著書櫥,一手提裙,小心翼翼地往下邁步。待快踩到地面,她動作自然地將手遞給裴徊光,讓他來扶。
裴徊光抬抬眼看她,心想這小皇后還真把他當成奴僕。不過,他倒也將人穩妥地從木梯上扶了下來。
「胡蠻之地的巫茲人馬上要到了,本宮想學學他們的語言。掌印這裡可還有淺顯入門的書冊?」左右瞞不過他,還不如直接跟他要書。
「娘娘要是想學,咱家教娘娘便是了。」
沈茴驚訝地看向裴徊光,顯然又高興又意外。
「只是今日不行。娘娘先回昭月宮去。」
沈茴更驚訝了。她微微抬眼望著裴徊光。
「怎麼?娘娘給咱家暖榻暖上癮了,不捨得走?」裴徊光隔著裙料,捏了捏沈茴的臀。
沈茴向一側躲開。
裴徊光將紅鶴小瓷瓶裡最後一粒軟荔糖倒出來,塞進沈茴的嘴裡。又解下身上的棉氅,披在沈茴的身上。將人送到樓梯口,站在上面目送沈茴離開。
沈茴咬著嘴裡的軟糖,心裡疑惑。她總覺得裴徊光今天有點奇怪,好像心不在焉的。
‧
翌日一早,沈茴穿戴整齊往太后那邊去。雖說太后稱病不願理宮中事,可再過兩日,巫茲人就要到了,聽說還送上了一對雙生的金瞳美人。接待之事,太后不能不過問。
今日到的都是位份高的妃嬪,還有幾位王妃。
「這胡蠻人每年進奉時,總要借機顯擺一番。」太后冷笑了一聲,「曾經的附屬小國,如今翅膀硬了。又沒膽子生戰事,偏偏要在小事上顯擺自己的能耐。看著吧,肯定又要力士比武。說不定來個新花樣,還要提出女子們下場比試。」
靜嬪笑盈盈地接話:「那些未化開的蠻人怎比得過咱們泱泱大國,不過自取其辱。」
這才幾日,江潮漪已從靜才人變成了靜嬪。
其他妃嬪也跟著附和。
沈茴悄悄打量著太后,覺得太后容光煥發的,心情也大好,完全不是上次見時的衰頹模樣。
殿內大家說說笑笑氣氛很好,沈茴心裡卻知道太后這話說的不對。
巫茲的確曾是附屬國,可如今已不是了。再言,就算巫茲是附屬國時,附的也不是大齊。王朝更迭在歷史的長河中從未停止。不同於三百年的前趙、六百年的前衛,如今的大齊立國不到三十年,根基十分薄弱,要不然那些曾經的附屬國也不至於一個個分割出去。
「皇后剛入宮沒多久,年歲也小。接待之事,你們幾個要多幫著參謀。不能出差錯。」
太后說的人是賢貴妃、端貴妃、蘭妃,還有錦王妃。
幾個人一邊讚著皇后聰慧定能處理好,一邊表決心定當盡心盡力。沈茴自然鄭重應下太后的交代。
再過了沒多一會兒,太后稱乏,各宮陸續起身告退。
剛出了門,沈茴遙遙看見樹下的滄青閣小太監順歲,不由一怔。裴徊光該不會是這個時候要找她吧?沈茴神色如常地往回走,眼角卻瞥著順歲。竟見順歲迎上了蘭妃,彎腰稟了話,然後為蘭妃引路。
沈茴停下腳步,有點懵。
‧
錦王妃不是一個人進宮的。各宮妃子離開後,她轉到偏殿去。錦王倚靠在榻上,撫著手裡的一塊貔貅古玩。
「藥可帶進宮了?」他眯著眼睛,臉上殘著酒後的紅色。
錦王妃冷笑了一聲,道:「王爺,就算您再想得到皇后,也不能在宮裡強了她吧?她現在可還是皇后!」
「難道你有本事把皇后請去王府給本王幸?」錦王說,「裴徊光那閹賊就差明示年後會幫本王稱帝。不僅是皇后,皇兄後宮的美人們都是本王的!」
因利益走到一起的夫妻很多,像錦王和錦王妃這般毫無感情的夫妻倒是極少。
「離過年也不到半個月了,王爺就這麼急不可耐?」錦王妃努力勸著。
「你不懂。」錦王笑著晃了晃食指,「皇兄宮中美人實在是太多,顧不上皇后,寢帳上至今還沒勾上皇后的名兒。真是不知道說皇兄什麼好。嘖,倒是多謝皇兄給本王留著了。美人的第一口,總是更鮮的。」
錦王坐起來,又倒了一盞酒來喝。
「王爺想在宮裡亂來,如果被皇帝發現,就算裴徊光有心幫王爺……」
錦王大怒,摔了手中的酒盞,猩紅著眼:「被發現又如何,當著皇帝的面幸他的皇后又如何!」
錦王妃有心再勸,卻也不敢開口了,至少現在不敢開口。
齊家男兒都有這個毛病——
嗜酒,偏酒量差,醉酒之後就失了智,不算個人了。
‧
被錦王惦念著的皇后,此時正心事重重地抱膝坐在榻上。
她思量自己可以為了煜兒找上裴徊光,那蘭妃就不能為了剛出生的小殿下去向他獻好?
齊煜的名字是大臣擬上去的,剛出生的小殿下卻得了陛下賜名「熔」。陛下對齊煜的不喜和對齊熔的喜愛形成鮮明對比,這是宮裡所有人都看在眼裡的。
沈茴並非追權之人,可如今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她若退了,旁人未必會放過煜兒。皇帝的兄長有幾個得善終?偏煜兒還不得皇帝喜愛。沈茴甚至擔心皇帝直接立齊熔為太子,煜兒便連命都難保了。
更何況,齊熔年歲更小,早早依附了裴徊光,那大齊是不是還要繼續腐爛下去?她心裡,總是懷著一顆盛世之心的。
沈茴想起了哥哥。
舊部踏破沈家門檻又如何?哥哥還是沒有復原職拿實權。
沈茴又開始瞎琢磨了。昨天晚上裴徊光為什麼不讓她留在滄青閣?莫不是將她趕了,再請蘭妃過去?
「吱呀」一聲推門響動,燦珠端著茶水進來。
「本宮好看嗎?」沈茴問。
燦珠一愣,趕緊說:「那是當然啊。燦珠就沒見過比娘娘更美的人!真心話!」
沈茴輕哼了一聲。
燦珠懷疑自己聽錯了,稀奇地去打量沈茴。
沈茴垂下眼睛,開始懊惱。質疑自己沒有使美人計的天賦。分明都豁出去了,怎麼還扭捏著沒將人真的哄到手?
「哼。」沈茴又重哼了一聲。
燦珠這回確定自己沒聽錯。
‧
裴徊光很晚才回滄青閣。他進了書閣,瞥向沈茴。
沈茴坐在地上鋪的雪白絨毯上,雲鬢鬆散地倚靠著身後的玉石長案。石榴紅的長裙豔麗如霞,露出赤著的小足與白踝。
裴徊光不緊不慢地撥轉一圈指上黑玉戒。
沈茴捧著本書輕輕壓在胸口,逆著光影望過來:「掌印,本宮讀到不懂的地方了。」
裴徊光自然記得昨晚說過要教她巫茲文,他走過去,坐沈茴身邊坐了下來,一腿支著,一腿隨意橫斜。他問:「哪裡?」
「本宮讀到『醉深吻燥』,不是很懂其中滋味。」沈茴抬眼望他,「掌印懂嗎?」
裴徊光微怔,繼而笑了。
他睥著沈茴,慢悠悠地說:「娘娘年紀小小如此重慾可不好。」
沈茴鬆了手,捧著的書冊滑落,落在石榴紅的裙子上。她雙手撐在裴徊光的腿上,上身前傾,一下子拉近距離湊到裴徊光面前。
「讓本宮試一試,可好?」
裴徊光聞到一點清甜的氣息,知她來時吃過橘子糖。
沈茴眼睫輕輕顫了一下,猶豫轉瞬即逝。
她先輕輕地,碰一碰裴徊光的唇角。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32:40
第三十一章 其味
裴徊光的體溫向來低於常人,終年帶著森森寒氣。此時他方從外面進來,身上更是沾染了幾分冬日朔風的涼。
絲絲冰涼的觸覺,讓沈茴越發清醒。
沈茴依著書裡學來的技法,先輕輕碰一碰他的唇角,離開,再去碰一碰。雪羽拂掃般的輕觸之後,慢慢將柔軟壓實,從唇角輾轉挪著蹭過去。
溫暖緩緩遞過來,壓過他的寒涼,讓他的唇上有了他不適應的溫度。裴徊光動作細小的向後靠了靠。下一刻,沈茴卻湊得更近了些,去捧他的臉,按照在心裡演練過的步驟,去啟他的齒。
後背抵著的玉石長案一如既往的涼與堅,身前卻是夏日溪畔曬得發醺的暖漪。裴徊光垂著眼睛,去望沈茴蜷長的眼睫。
又,細細去嘗特殊的橘子糖的甜。
靜悄悄的,安靜得沈茴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安靜又將感知襯得清晰極了。
這份清晰的安靜無限延長,時間仿若流走千年。恍惚間,又驚覺一切停滯在原地。
然、然後呢?
沈茴眼睫微顫。她、她不記得技法裡接下來的步驟了……她懊惱怎就忘了呢?明明默背了好些回。
技法和嬌嫵悄悄溜走,只剩下笨拙又純粹地反復。
轟然一聲的驚雷炸響,劈開天地。沈茴嚇了一跳,驚呼一聲,身子跟著巨顫著退開。她反應過來,怔怔望著面前的裴徊光,她知自己必然燒紅了臉。下一道驚雷時,她將臉埋在裴徊光的頸窩。
裴徊光皺皺眉,瞥了一眼映在窗上的雷影。
他向來喜歡瞧沈茴窘迫紅臉的模樣,此刻卻沒抬她的臉讓她的女兒嬌無所遁形,而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
沈茴今日雲鬢挽得簡單,一支斜橫的步搖已是全部髮飾。步搖輕晃,光影細碎,琉璃晃眼。裴徊光將這支步搖摘了扔到案上,讓她的長髮落下來,慢條斯理地輕撫她滑緞般的烏髮。
傾盆冬雨砸落,嘩啦啦地,天地間一片嘈雜。
沈茴一動不動,用他頸窩的涼給自己發燒的臉頰降溫。
預料中黏稠的噁心感並沒有來。沈茴想著,興許是因為來時吃了整整一盒橘子糖的功效。
沈茴臉上的溫度一點點降下去,裴徊光終於開口。他食指抬起沈茴殘留一點紅暈的臉。他問:「可吻燥了?」
沈茴心跳忽然快起來。她本能地想要避開裴徊光的目光,卻逼著自己語氣尋常:「嗯,有一點。」
她不等裴徊光說話,垂著眼睛小聲說:「本宮不喜歡……」
「嗯?」
沈茴用指尖碰碰裴徊光的唇角:「本宮不喜歡旁的女子來招惹掌印!」
她的語氣是噙著小小霸道的訓斥,蹙起眉心的模樣卻帶了一絲委屈。
裴徊光側過臉,慢悠悠地咬了咬她的手指。
沈茴將手收回來,背在身後,輕哼一聲之後低下頭去,聲音悶悶的:「如果樓上的床榻昨晚被別人暖過了,煩請掌印換張床!」
裴徊光瞧著面前的小皇后發脾氣。他笑笑:「娘娘在說什麼呢?」
沈茴避開裴徊光的目光,伏在他的膝上,聲音低下去:「要不然掌印昨天晚上為什麼把我趕走?」
「昨天是十五。」
話一出口,裴徊光驚覺自己失言。
沈茴卻已經眨巴著眼睛,好奇地望過來。
裴徊光輕撫沈茴後頸長髮的動作停下來。他望著沈茴的眼睛,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微微用力,擰斷她的脖子。
失言這種低級錯誤,他從未有過。讓他出紕漏的人,不該留。
可,大概是橘子糖真的很甜。
他停滯的手掌繼續向下,挑起一縷她的長髮繞在指上,轉移了話題:「娘娘不喜旁的女子來招惹咱家,咱家就把有這念頭的女子都殺了。」
沈茴愣住了,說:「倒、倒也不必……」
裴徊光起身,抱著沈茴往樓上去。
「娘娘勿多慮。床榻旁人暖不得。即使是咱家死了,也會死前放一把火將滄青閣燒成灰,不給旁人踏入的機會。」他說得慢悠悠的,帶著笑。
窗外雷雨交加,樓梯被踩得咯吱咯吱響。
沈茴忐忑揣摩,不知自己今日美人計成效有幾分。
她躺在榻上很快就不能瞎琢磨了,因為裴徊光的手掌覆過來,她便沉沉睡去了。
‧
這場冬雨來的蹊蹺。天還沒亮,各宮的宮人早早起來,去鏟昨夜這場冬雨遺下的冰。小宮人們竊竊私語,說忽降這樣一場雨,似乎不是什麼好兆頭。
皇帝用了那麼多好藥,腿上已不大疼了。可是他仍舊陰著張臉,殿內的名貴瓷器不知道被他砸了多少。
他心情不好時愛摔砸,宮人都習慣了。
「滾!都給朕滾下去!」
殿內的宮女和小太監們快步退下去。小李子卻沒走,勸著:「陛下萬望保重龍體啊……」
房門關上,皇帝看向小李子。
小李子立刻一邊說著勸諫的話,一邊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壓低了聲音:「千真萬確。掌印的確和錦王私下見過兩次。」
「滾!要你勸!」皇帝一腳踹在小李子的身上。
小李子「哎呦」一聲,待爬起來,跪地連道了三聲「罪該萬死」,然後退了出去。
皇帝陰著臉,一動不動。
不久,細著嗓子的宦官在外面稟告麗妃到了。
麗妃帶著親手做的點心來獻好。皇帝吃了兩口,沒什麼胃口。
「陛下,昨天那場冬雨雖然突然,可卻使天氣暖了許多,臣妾過來的時候被微風吹得暖融融的。臣妾陪陛下出去走走吧?」麗妃軟著嗓子說話。
皇帝陰著臉點點頭。
他腿上雖已好了,卻不願意走路。和麗妃一起乘著龍輦,到湖邊花園轉轉。
麗妃引皇帝去看湖景,皇帝卻沒什麼心情。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裡還不讓裴徊光滿意了?朝政事無大小,裴徊光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還是他對裴徊光不夠鄭重了?裴徊光怎麼就要開始幫錦王那個狗東西了?
越想越煩躁。
龍輦經過柳下,他順手折了根枯枝,朝著低頭候立的宮女們甩過去,洩洩火氣。
「啊——」捧著花盆的宮女吃痛喊了一聲,手中的花盆跌了。她慌張跪下。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小宮女顫聲求完,抬起臉來,紅著眼睛怯生生地望向皇帝。
皇帝望著她的臉,那句「拉出去砍了」便沒有說出口了。
他用手裡的枯枝指了指她,問:「你叫什麼?」
「奴、奴婢山音。」
皇帝笑了。他擺擺手,讓龍輦回去。顯然,美人當前,他的腦子已經不願意去想不愉快的事情了。
皇帝顯然看上了這個宮女,自有小太監扶起山音,讓她跟去元龍殿。
麗妃得體地尋了個藉口,從龍輦下來,沒再跟去。只是,她站在原地,望著走遠的山音,目光復雜。
山音,她認識啊。
「香寶樓的山音嗎……」麗妃低低呢喃,有點不太相信。
‧
太醫院的太醫們會每隔一兩日來給各宮位高的妃嬪把平安脈。
沈茴打著哈欠,將手放在診搭上。
「娘娘昨晚沒睡好?」俞湛一邊問著,一邊將指腹壓在沈茴的腕上。
沈茴皺皺眉,不知道怎麼回答。應該是睡得挺好的吧?她很早就睡著了,雖然不是自願睡著的。她等俞湛診完脈收了手,才開口:「馬上要過年了,給俞太醫準備了點小禮物。」
俞湛也不推卻:「謝娘娘賞。」
他依著規矩道謝,只是眉眼含笑,一片溫和。並不隱藏規矩之下的熟悉。
宮女將東西帶過來。
是一個藥匣,還有裡面整整齊齊擺放的全套行醫所需的針與刀。
俞湛一一看過,再說一遍:「謝娘娘賞。」
只是這一回,他不是低著頭,而是抬頭望著沈茴的眼睛,如過去那般對她微笑著。
沈茴也展顏。
她笑盈盈地又問了些俞湛今年過年的打算。俞湛如實告訴她自己開了醫館。
「孤零零守歲是不可能的,只怕忙都忙不過來。」
沈茴微微偏著頭,想像了一下熱鬧醫館的模樣。她點頭,說:「我曉得了。」
因他為她離鄉的歉意,慢慢淡了些。
俞湛收拾東西要離開,沈茴也要準備往太后那邊去了。巫茲人明天就要到了,她要過去和賢貴妃、端王妃、蘭妃還有錦王妃一起商討些小細節。
「皇后娘娘……」宮婢腳步匆匆地趕過來,「玲瓏宮出事了!」
宮中妃嬪實在是太多了,沈茴努力回憶了一下,只記得玲瓏宮住了四位妃嬪。具體住的是誰,竟一時名字和臉都對不上。
玲瓏宮的確出大事了。
——玲瓏宮的菊嬪與太醫院的陳太醫私通,被同住玲瓏宮的蓮貴人捉姦在床。
聽了宮婢稟話,沈茴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
她是皇后,自然要過去處理。
沈茴趕去玲瓏宮的時候,遠遠就聽嘈雜一片。
「菊嬪,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平日裡那個端莊樣子,暗地裡卻和太醫搞到一起。虧你平日還訓斥旁人要守規矩。真是笑死我哦!」蓮貴人尖細的聲音慢慢都是幸災樂禍。
沈茴還沒邁進院子裡,守在院門口的小太監便扯著嗓子稟告。
菊嬪坐在玫瑰椅上,臉色發白,失魂落魄般,面對蓮貴人的挖苦也沒有什麼反應。可宦官稟告皇后到了時,她一下子回過神來,忽然起身跑到院子裡,朝著院子裡的石獅子一頭撞過去,鮮血飛濺,她用的力氣那樣大,當場斃命。
驚呼陣陣。
陳太醫趁抓他的人望著菊嬪失神的功夫掙脫開,抓起桌上藥匣裡的小刀,朝菊嬪跑過去。他用鋒利的刀割了咽喉,倒地時,牢牢拉住菊嬪的手。
沈茴站在院口,愣愣看著兩條性命喪在眼前。
‧
許久後,沈茴在玲瓏宮處理完這邊的事情,一邊往太后那邊去,一邊在心裡惋惜。
沈茴嘆了口氣。
「娘娘?」拾星不解其意。
沈茴身邊只帶了拾星一個,她小聲感慨:「為什麼要私通呢?真的太傻了。就為了取悅男子,忍著做那麼噁心的事兒。最後事情敗露,還要喪了性命……」
沈茴拐過月門,差點撞在裴徊光的身上。
她定了定神,又不由在心裡懊惱,恐怕剛剛的話被他聽了去。
裴徊光喟然,心道狗皇帝逼小皇后觀看,可真是個狗雜種。
「皇后娘娘萬安。」裴徊光微微頷首行禮,然後向一側讓開一步,讓開路。卻又在沈茴經過身邊的時候,他慢悠悠地拈著指上的黑玉戒,低語道:「娘娘只是,又不解其味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32:57
第三十二章 妙藥
沈茴腳步僵了一下,眼角掃過路邊的兩排宮人,裝作什麼都沒聽見繼續往前走。
她走了沒幾步,遙遙看見齊煜騎在一個小太監身上,手中揮舞著小鞭子,口中連連喊著「駕駕駕」。
「煜兒。」沈茴遠遠喊了他一聲。因著巫茲人的事情,她這兩日沒空過去陪著齊煜讀書,沒想到他又開始胡鬧了。
齊煜看見沈茴一愣,握著鞭子的小手也不知道要不要甩出去了。平日裡伺候齊煜的幾個小宮女、小太監一邊口中喊著「大殿下」,一邊追過來。見沈茴在這裡,趕忙都跪下行禮:「參見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照顧齊煜起居的大宮女落箏因回去給齊煜取小襖,跑在最後面。落箏趕忙將騎在小太監身上的齊煜抱下來,才跪地行禮。
齊煜低著頭,踢了踢腳邊的小石子。
「都退下。」
知道沈茴這是有話要單獨與齊煜說,宮人們悄聲起身,疾步退遠些。拾星後知後覺看別人都退開了,她才退遠。
沈茴走過去,在齊煜面前蹲下來,問:「腳上還疼嗎?」
齊煜嘟囔:「不走路就不疼唄。」
「煜兒不疼了,可是被你騎著的小太監手上、膝上恐要被砂石磨破了。」沈茴溫聲細語地說。
齊煜嘟嘟嘴,沒吭聲。
沈茴將他的小手拉過來,握在手心輕揉。她知道齊煜年紀還小說太多大道理他也聽不懂,可如今形勢忍不住心裡急,她壓低聲音哄他:「煜兒要好好讀書,以後才不會輕易被奸臣哄了,才能做個明君。」
「我有弟弟了,讓弟弟好好讀書,讓弟弟做明君!」齊煜收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後。可他始終低著頭,不敢去看沈茴。
沈茴蹙眉,她知道煜兒還小,不能將那些道理說給他聽,唯有微微加重語氣地喚了遍他的名字:「煜兒!」
「吧嗒」一聲,齊煜忽然就哭了,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重重砸落青磚上。
他這一哭,沈茴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她本來面對小孩子就毫無經驗。
「就不當皇帝!就不當!」齊煜狠狠地蹬了蹬腳,扔了手裡的鞭子,轉身就跑。
崴腳的地方好疼好疼,跑起來更疼。每跑一步,一把把細針往骨子裡使勁兒紮似的。可是就算是疼,齊煜也要跑開,跑得遠遠的,不想站在沈茴面前聽她說那些話!
沈茴撿起齊煜丟下的小鞭子,發怔。
不遠處,立在原地的裴徊光饒有趣味地看著這一幕。
他倒是十分想知道小皇后豁出一切,不惜把自己都送給萬人憎的閹賊玩弄,最後得知她押寶的齊煜根本當不上皇帝,她會如何呢?
會哭嗎?
會急火攻心引了舊疾一命嗚呼?
還是再次以羸弱之軀顫顫巍巍地爬起來?
裴徊光望著沈茴走遠的背影,將掌中的小糖盒蓋子推開,拈了一粒橘子糖放入口中,慢悠悠地嚼著。
橘子糖很甜,卻又不夠甜。
裴徊光微眯了眼,遙遙望著沈茴,他張口,輕含一下指上黑玉戒,再來嚼橘子糖的味道。
‧
沈茴到太后宮殿時,賢貴妃、端貴妃和錦王妃都到了,蘭妃卻還沒到。
「娘娘萬福。」兩位貴妃和王妃起身福了福。
「不用多禮,都坐吧。」沈茴坐下,「你們來得這樣早。」
三個人等沈茴坐下,才重新坐下。幾個人面前的圓桌上,擺著些禮單和賬目。
「這場冬雨降得稀奇,忽然天暖了。臣妾和賢貴妃住得近些,一早就過來了。倒是皇后娘娘如今住的昭月宮有些遠了。」
錦王妃在一旁笑著接話:「我這幾日都住在太后這裡,若是比近,那當真是誰都比不上我了。」
說著遠近的事兒,可還未到的蘭妃住得倒也不遠。蘭妃以前是住在賢貴妃的遠霞宮,她誕下皇子,剛剛搬出去,住進淳陽宮的主殿了。賢貴妃的遠霞宮、端貴妃的百駒宮和蘭妃的淳陽宮到這裡的距離都差不多。
賢貴妃悄悄掃了沈茴一眼,才開口:「蘭妃雖是母憑子貴,可如今還未出月子,讓她冬日折騰倒也不好。」
世上的事情哪有十全十美?蘭妃還未出月子本該好好臥床養著身體,可撐著來給太后請安,也掙來個今日能過來議事的資格。
真夠拼的。
可在這宮裡不是誰都有拚一拚的機會,若是一旦這機會降下來,可不是要拚命去抓緊握牢。
沈茴這才開口:「賢貴妃說的是,生養傷身,蘭妃現在應該好好養著身體。今日即使不過來也是應當的。反正這些單子,我們幾個瞧瞧也就行了。」
端貴妃將臉上的憤憤略收了收,也拿起了桌上的禮單來看。
沒過多久,蘭妃便到了。
「給皇后娘娘請安,給兩位貴妃娘娘請安。」蘭妃急匆匆趕來,行了個實禮。
沈茴趕忙讓人將蘭妃扶起來,讓她坐。
蘭妃一邊入座,一邊不好意思地說:「臣妾也不知怎麼醒遲了。」
「無妨的。」沈茴笑著說話。
端貴妃還是沒忍住,不鹹不淡地說了句:「妹妹剛生下小殿下,這是大功一件。為咱們大齊做了大貢獻。咱們哪敢因妹妹遲了一時半會不高興呢。」
沈茴默默翻著賬本,不太想聽宮中妃嬪言語間的使絆子。
錦王妃坐在一旁聽了會兒,將話題繞回了巫茲人。賢貴妃和端貴妃也收斂了些,開始忙正事了。
其實下面的人都將事情辦得穩妥,她們今日過來過目一遍,也就行了。
偏偏,沈茴看得很認真。
今年來進奉的是巫茲可汗的親弟弟——噠古王。除了和親之用的雙生金眼美人,噠古王竟將自己的王妃也一並帶來了。
賬單和禮單看了大半,沈茴暫且歇歇眼。她的目光不由自主掃過蘭妃,打量起她來。
宮中女人姹紫嫣紅的,蘭妃當然也是美的。
蘭妃連月子裡都不好好養身體,這為了小殿下的拼勁兒,讓沈茴十分警惕。可又一想到今天早上煜兒那個樣子……
她不由蹙起眉來。
錦王妃見沈茴沒在看單子,讓婢女捧上一壇果子酒。
「我在王府的時候,閒來無事時就喜歡釀釀酒,這壇果子酒是我自己釀的。冬日來喝,最是暖身又暖口。」她招了招手,讓太后宮殿的宮女去尋最搭果子酒的琉璃杯。
有的果子酒甜甜的,倒也不算酒。大齊的女子們多會喝一喝,甚至小孩子還會當糖水來喝。
錦王妃釀的這壇果子酒便是這一種。
果子酒是錦王妃從王府過來的,婢女捧上來交給了太后這裡的宮女。琉璃杯是太后身邊的人從庫房取出,酒也是太后這裡的宮婢從酒壇倒進杯中。
甚至,第一個嘗果子酒的人也是錦王妃。
那誰還會懷疑果子酒裡放了東西,從而不敢喝呢?錦王妃看著皇后喝了一杯果子酒,含笑舉起琉璃杯,讓宮女再倒一盞。
至於將來事發?彼時這大齊的皇帝已換了人,而她錦王妃已成了皇后,誰還會糾結這件小事。
錦王讓錦王妃在果子酒裡的放的東西,倒也不是什麼毒物。
而是一種妙藥。
一種可以讓女子逐漸患上性癮的妙藥。
因每個人體質不同,藥效發揮作用的時日也不太固定。大約在初次服用十五日前後。
果子酒很甜,沈茴又喝了一杯。
錦王妃笑了笑,又讓宮婢倒了一杯來喝。她自然也是真喝了這果子酒,因為她早就離不開這藥了。這藥能讓她快活。想起家中養著的細皮嫩肉的小郎君,錦王妃臉上的笑不由嫵媚了幾分。
至於一併喝了果子酒的另外三位宮妃?
喝就喝了唄。
說不定她們還要謝她呢。
‧
將單子過目一遍,再聽桂嬤嬤將明日的流程說一遍,一上午便過去了。太后留下皇后和幾位宮妃用過午膳,沈茴才回昭月宮。
一回了昭月宮,沈茴便吩咐:「今晨起得早,又忙了一上午,現在倦得很。本宮要去多睡一會兒。沒什麼緊要的事兒,不要打擾本宮。」
「是。」宮婢領命。除了拾星和燦珠,其他宮婢都悄聲退了出去。
拾星欲言又止,最後癟癟嘴,把頭扭到一邊去。她這小動作自然沒有逃過沈茴的眼睛,甚至她本來就是做給沈茴看的。
沈茴彎彎眼睛,說:「你不就是想跟我去嗎?拿著燈,跟我走就是了。」
「真的?」拾星亮著眼睛,又驚訝又開心。
她比沈茴還有小半歲,身上的孩子氣沒有盡數褪去。又仗著和沈茴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好,不怎麼掩藏自己的心情。她倒也不是真的好奇,而是見沈茴總帶著燦珠,把她丟到一旁,有點吃味了,心裡酸溜溜的,臉上也不把酸溜溜的情緒藏著。
燦珠在一旁忍不住笑。卻還是在拾星跟沈茴往滄青閣走之前,將拾星拉到一旁,細細囑咐了兩句。
拾星忙不迭點頭。
沈茴自然是要去滄青閣。她要將昨天沒讀完的那本巫茲人的書讀完。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感覺學了巫茲文有大用處。
明日巫茲人就要到了,她現在這是臨時抱佛腳。
走在漆黑的暗道裡,拾星瞪圓了眼睛,又興奮又緊張。她小聲問:「娘娘,會不會突然冒出來什麼怪物啊?」
她……有點怕黑。
「下次還跟來嗎?」沈茴笑著問她。
拾星連連搖頭。
接下裡的路,拾星時刻警惕著往前走,倒是一句話沒再說了。
一片安靜裡,沈茴又琢磨起來——裴徊光分明說了要教她巫茲語的,可真是說話不算話。
就算她用兩種文字對照著認了許多巫茲文字,可學習語言這回事,還是得聽聽聲啊。
暗道裡一片黑暗,一出去卻豔陽高照。沈茴加快了腳步,快速穿過玉檀林。每次白日過來時,她走到這裡都要腳步快一些。沒有黑夜相隱,她總擔心怕被旁人撞見。
到了滄青閣,拾星謹記燦珠的吩咐,只在一樓的角房裡候著,絕不往樓上去。她托腮坐在長凳上,連連嘆氣。
沈茴提裙快步往六樓的書閣去。
玉石長案上擺著幾本書,沈茴掃了一眼都是巫茲書冊。她早已翻找過整間書閣,知曉這幾本之前絕對沒有。
書冊旁邊,擺了一壺茶。沈茴摸了摸,燙得收回了手去摸自己的耳朵。
熱茶?
裴徊光知道她下午就會過來?
「娘娘將那本游記上的文字都記下了?」裴徊光緩步從樓上下來,翻看兩頁紙,那是沈茴默寫的游記全篇巫茲文,竟無一錯處。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33:11
第三十三章 餵糖
沈茴點頭,頗有些小自豪地說:「默寫下來的。」
沈茴從小因為病弱,很多東西碰不得。讀書可以過目不忘,是她自認為的難得能拿出手的本事。雖然這本事於不能考功名的女子來說著實沒什麼用處,她自己倒是一直挺引以為傲的。
裴徊光走到長案前,親自去研墨,說:「那娘娘再默寫一遍?」
沈茴大大方方地將筆接了,繞到玉石長案後面,發現之前的椅子換成了一條玉石長凳,上面鋪了一層絨毯。
她坐下,提筆落字,洋洋灑灑。
「山河萬里,壯麗無邊。此地不同於先前所訪平谷山,旖麗風光平生……」沈茴筆下寫著巫茲文字,口中念著的是中原話。
裴徊光倒不是不信沈茴的話,只是有的人憑借好記憶,剛看完之後默寫一遍倒也不難。卻不是真正記下了這些文字。
他望著眼前翹著唇角信心滿滿的小皇后半晌,視線下移,落在她寫的巫茲文上。沒有經過教導,她的筆順都不太對,不過依葫蘆畫瓢,最後寫出來的字倒也是對的。
沈茴寫著寫著,忽然被某一個字難住了。握著筆的手懸在那裡,眉頭緊皺思索著。
裴徊光剛走到她身側,她忽然就想了起來,把字正確寫出來。接下來的內容,她寫得更是順暢。
裴徊光繞到玉石長案後面,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默寫。又覺得自己太閒了,他欠身,拉開身後書櫥的抽屜,取出一盒橘子糖。一邊吃著糖,一邊看著沈茴默寫。
沈茴默寫得手腕痠痛,稍微停了停筆揉手腕,一回頭,見裴徊光悠閒吃著糖。裴徊光正捏著小瓷盒中最後一粒橘子糖,見沈茴望過來,將舉起的橘子糖塞進了沈茴嘴裡。
沈茴愣了一下,才轉過頭來,繼續寫字。
橘子糖脆脆的,但是她莫名不敢使勁兒咬碎。她將動作放慢力度放小,小心翼翼地嚼碎。讓那細細碎碎的聲音小一點,再小一點。
被咬碎的細碎糖塊散落在口中,慢慢化開。
裴徊光小瓷盒中的糖吃光了,也沒將小瓷盒放下,放在修長手指間轉弄著。那小瓷盒嬰兒手掌大小,薄厚不敵他的手指。
沈茴將最後一個字寫完,放下筆,頗為期待地遞給裴徊光。裴徊光這才將小糖盒放下,將紙頁接過來仔細查看。
沈茴看他一眼,稍作猶豫,低下頭,翻開小襖衣角,取了懸在腰側的荷包,又將裡面不大的油紙包取出。沈茴解開深藍的綢帶,展開油紙。裡面是顆粒小小的梅子糖。與裴徊光剛剛吃的橘子糖不同。這梅子糖更小些,也更軟一點。
——她想著今日要一直在這裡讀書,臨走前帶了糖。
沈茴拈了一粒梅子糖自己來吃,然後把剩下的梅子糖往裴徊光的那個小糖盒裡倒去。
裴徊光聽著梅子糖落進小糖盒裡的響聲。
小糖盒不大,裝不完所有的梅子糖。沈茴將小糖盒裝滿,合上蓋子,輕輕推到裴徊光面前。
小糖盒落入裴徊光的視線,他這才抬抬眼,看了沈茴一眼。他說:「脫離這篇游記,娘娘可還識得裡面的巫茲字?」
沈茴點頭:「掌印大可考考我。」
她拿了紙筆來,等著裴徊光來考了。裴徊光便隨口說了幾個詞,她倒是都一一寫下來了。
「可若是巫茲人在本宮面前說起巫茲話,一定一句話都聽不懂的。」她巴巴望著裴徊光,「掌印將這篇游記讀一遍好不好?」
裴徊光拿起桌上那個小糖盒,慢悠悠地轉著,沒說話。
沈茴去攥他的袖口,輕輕晃了晃。
裴徊光忽然問了句:「梅子糖好吃嗎?」
攤開的油紙上擺著十幾粒梅子糖,在書閣裡,散發著梅子的清甜。
沈茴趕緊拿了一粒梅子糖遞給裴徊光,可梅子糖遞到裴徊光口前,他卻始終沒張嘴吃。
那他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沈茴不由又開始使勁兒琢磨。她將手收回來,把那粒梅子糖自己吃了。然後,她又捏了一粒梅子糖放進口中。
只是這一回,她沒有吃。而是湊到裴徊光面前,輕輕親了親他的唇角,然後廝磨婉轉地親吻他。
一回生二回熟,沈茴這次沒有記錯步驟。
當沈茴將口中的梅子糖送到他口中時,那粒梅子糖已融得只剩一點點了。
盡數融盡前送過去,便是完成了任務般,沈茴向後退了些,重新坐直身子。她神色不太自然地低著頭,慢慢抿了抿唇上濕澤。
沈茴心裡正惴惴亂著,忽聽裴徊光拿了她剛默寫的紙張,開始念起那篇游記。
「慢些!慢一些!」沈茴急說。
裴徊光頓了頓,再開口時微微放慢了速度。
沈茴努力去聽裴徊光唸的巫茲語,實在是聽得費勁,自己再在心裡去想對應的漢語又來不及,她只好翻開游記,手指頭指著書上的文字,一邊看一邊聽。
裴徊光讀完了。
沈茴低著頭,手指頭還抵在書頁上最後一個字上。她可以過目不忘,卻做不到聽一遍異族話就能記下呀!
沈茴輕咳了一聲,直起身來坐得腰桿挺直。她望著裴徊光,臉上沒什麼表情,用嚴肅又認真的語氣問:「掌印的戒指還需要美人再養一養嗎?」
裴徊光一下子笑出聲來。
他拿起游記,再次給她讀。
沈茴掐了掐手心,努力把臉上的紅暈憋回去,重新打起精神,來仔細聽裴徊光唸的巫茲語。
裴徊光又讀完了一遍。
他幾乎沒給沈茴煩惱的時間,又重復給她讀。
「前幾句我曉得了,從第三句開始就好。」沈茴忙說。
裴徊光便依著她。沈茴聽著聽著,也學著他去讀。裴徊光再次放慢了速度,每唸完一句等她來重復。若她學的對了,他便繼續念下一句。若她學的不對,他也不指出來,只是再念一遍,讓她跟著重復,直到她念的不再有問題。
傍晚時,沈茴已能勉強將這篇游記用巫茲語念出來。
順歲這個時候敲了敲門,詢問是否要擺膳。書閣裡的兩個人才知道已這樣晚了。
裴徊光瞥了一眼沈茴眼睛掉進書裡的樣子,也沒帶她下去,破例讓順歲將晚膳端進了書閣。裴徊光喜涼食,可如今是冬日,順歲怕皇后吃不慣,特意向樓下的拾星請教了皇后的口味,多準備了兩道沈茴愛吃的菜。
可沈茴明顯沒什麼心思在吃的上面,只是稍微吃了一點,又跑到長案後面,拿起另外一本巫茲書來讀。這本巫茲文的書冊沒有中原文字對照了,她想試試自己可以看懂多少。
裴徊光慢悠悠地吃著涼瓜,間或瞥一眼伏在案上寫字的沈茴。他放下筷子,讓順歲將東西都收走。
他走到一側的高腳桌旁,拈了兩粒玉檀香放進香爐裡,又轉身拿了斗篷裹在沈茴的身上,再去將窗戶推開,散一散書閣裡食物的味道。
晚膳的幾道菜口味都很淡,書閣裡本沒什麼氣味,偏他對味道比較敏感。
待裴徊光覺得書閣裡的味道散去了,他將窗戶關了,重新走到沈茴身邊,瞥了一眼她寫的巫茲文字,知她這樣沒頭沒腦地學,實在費力。
裴徊光握住了沈茴的手。
沈茴正寫得專注,連裴徊光走到身側都不知道,忽得被握了手,她愣了愣,轉臉望向他。
裴徊光沒在看她。他拿了一張新的宣紙,然後握著沈茴的手教她寫字。
他握著她的手,教沈茴的第一個字筆畫很多。
「這個字是什麼?」沈茴沒見過這個字。
「蔻。」
沈茴茫然,追問具體哪個字。
裴徊光俯下身來,湊到沈茴耳邊:「蔻蔻?」
沈茴一怔,目光躲閃,小聲說:「掌印還是教些更實用的文字吧……」
「遵旨。」裴徊光慢悠悠地應了一句,果真從簡單的字詞開始,從頭教她。
裴徊光曾以為小皇后這麼幾天根本學不到什麼,卻沒想到她學得這樣快。他不僅驚訝於她的聰慧,還驚訝於她的刻苦。她午時過來,除了晚膳簡單吃了一口,專注地學到了子時。
「好了。」裴徊光把書冊從她手裡拿開,不准她再學。
沈茴揉了揉發沉的頭,打了個哈欠,小聲抱怨:「學得太慢了……」
「娘娘聰慧,已學得很快了。要不了三個月當徹底掌握。」裴徊光誠心誇讚。
任誰聽了誇獎都要高興。沈茴忍不住又去問他:「那掌印當初學了多久?」
「兩三年吧。」
沈茴慢慢翹起唇角來,這回真的高興了。
裴徊光當初的確學了兩三年。但是,他學的時候七歲,而且同時學多族的語言。老東西總是想將他栽培得無所不能。
不過沈茴沒細問,自然算不得他說謊。
「明日的事情還未盡數交代妥當,明早又要早起。本宮今晚要回去。」沈茴說道。她望著裴徊光的眼睛,察言觀色。
裴徊光頷首,做了個請的手勢:「咱家從不拘著娘娘,娘娘自便。」
沈茴古怪看他一眼,也不說什麼,急匆匆起身往外走。
「娘娘就這樣走了?」
沈茴一怔,轉過身來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的手放在長案上,微屈的食指慢條斯理地叩著玉石案面,發出玉石特有的聲響。
隨著他的動作,食指上的黑玉戒那樣顯眼。
沈茴走過去,隔著玉石長案彎下腰,將他指上的黑玉戒轉下來,攥在手心裡,嗡聲說:「明日還給掌印……」
裴徊光聽著沈茴跑下樓的噠噠聲,慢悠悠地推開糖盒蓋子,拿了粒梅子糖來吃。
‧
第二日,沈茴跟在皇帝身邊迎接了巫茲人。巫茲人與中原人不同,虎背熊腰,即使是女子也全然不是中原女子的柔軟模樣。他們說著蹩腳的中原話,偶爾和自己人交談時會換巫茲語。
皇帝顯得很不安。巫茲人的強壯和言語上的冒犯讓他畏懼,更讓他畏懼的是裴徊光不在。
裴徊光很晚才往今日招待巫茲人的萬華園去,去拿他的戒指。
萬華園正中是個擂台。此時中原男兒正與巫茲人比武。圍觀的巫茲人在喝彩,中原的朝臣及所帶家眷則沉默著。
裴徊光一眼看見沈茴,她皺著眉。
捧著細點瓜果的宮人經過身邊,裴徊光問:「有梅子糖嗎?」
宮人趕忙將梅子糖遞上去,心裡疑惑昨日掌印還要了那樣多橘子糖,怎過一日就換了口味?
裴徊光吃著梅子糖,走到沈茴身邊,他順著沈茴的目光望向擂台,漫不經心地說:「耍猴一樣,有什麼好看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33:31
第三十四章 口中
擂台上的兩個人正戰到最關鍵的時刻。大齊派出的人和巫茲勇士搏鬥了許久,暫且還沒有顯露敗跡。先前的三局比試中,巫茲人都贏了。這一局,擂台上的兩個人搏鬥的時間比先前的每一局都要長。大齊人無不盼著這一局上場的小將士能取得勝利,為大齊扳回些顏面。
沈茴蹙著眉看得正認真,忽然聽見裴徊光的聲音。她轉過頭來,看向站在她身後的裴徊光,認真道:「比試事小,卻關乎大齊風範。泱泱疆土好男兒萬萬,怎能輸給胡蠻之人。」
皇帝聽見沈茴開口,他轉過頭來,這才看見裴徊光。臉上的緊張一掃而空,立刻滿臉堆笑:「徊光,你怎麼才來啊?」
「處理幾個意圖謀反的臣子,這才來遲了。」裴徊光說著,就在沈茴身邊那張空著的椅子上坐下。
萬華園高台上,皇帝坐在中央的龍椅上。太后坐在皇帝的左側,皇后坐在皇帝的右側。太后的另一側是錦王。宮中位高的妃嬪和幾位年紀大一點的公主,坐在稍後一點的地方。
皇后另一邊空著的這張椅子是早就給裴徊光備好的。以裴徊光的身份坐在這裡似不適宜,偏就這麼安排了。
裴徊光剛入座沒多久,擂台上搏鬥的兩個人已經出了勝負。一身獸皮的巫茲人將大齊將士扛起,狠狠扔到擂台之下。
巫茲人立刻爆發出一陣歡呼聲,伴著中原人聽不懂的巫茲土話,還有陣陣噓聲口哨。
至於大齊朝臣,個個面色難看。有那不服氣的武將,早已躍躍欲試。而朝臣的女眷們,不少膽子小的,見被扔下擂台的將士渾身是血,嚇得不輕。
本來今日在萬華園舉辦的這場宴席,並不會宴請朝臣家眷。倒是今晨迎接巫茲人時,噠古王的王妃十分「真誠」地誇讚他們巫茲人最愛熱鬧,他們的可汗也最是喜歡和子民同慶,她真誠地提出今日這樣的大宴,應該讓大齊朝臣的家眷也趕來。
彼時,沈茴在一旁聽得直皺眉。不管噠古王妃的用意是什麼,這是在大齊的土地,自然要按照大齊的風俗和規矩行事。哪裡能因噠古王妃幾句話,就改了原本章程?
可皇帝連連點頭,立即吩咐下去,令朝中府邸離宮近的大臣派人回去請來女眷同樂。
皇帝對一個區區胡蠻之地的王妃言聽計從的模樣,站在一旁的沈茴簡直看懵了,她甚至根本來不及出言勸阻。
擂台上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搏鬥。
沈茴望著擂台上的齊國將士,知道這一局定然又要輸。
今日的流程,沈茴都提前知曉。這比武環節是早就設計好的,也算是歷年接待胡蠻幾族的傳統。在沈茴原本的預料中,這場比武應當有來有回,甚至大齊要多勝出幾局才對。雖巫茲人個個人高馬大虎背熊腰,可大齊幅員遼闊,能人輩出,征伐疆場的將士中太多一身好武藝。
可是……
沈茴望著此時站在擂台上的那個瘦弱的齊國將士。比武已開始,從第一招開始,他就落了下風,處處回防,毫無反擊的能力。
是有人故意的!
是有人故意安排了武藝不精的人上擂台!
沈茴轉頭,望向坐在她身側的裴徊光。裴徊光目光落在遠處的擂台上,臉上沒什麼表情。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讓大齊出醜,讓文武百官甚至是朝臣的家眷看著大齊的將士被巫茲的勇士狠揍嗎?若不是巫茲人五官面貌與中原人大有不同,沈茴簡直要懷疑裴徊光是巫茲人。
難道他要幫巫茲人?
他已經將大齊的朝堂玩弄於鼓掌之間,怎麼還會看得上巫茲這樣曾經的附屬彈丸之地?
感受到沈茴的目光,裴徊光望過來。
「本宮覺得下一局的比試,我朝將士必能挫巫茲銳氣。掌印覺得呢?」沈茴壓低聲音,在四周的呼喝聲中,只讓兩個人能聽清:「不若掌印與本宮打個賭?」
「賭非聖人行。」裴徊光慢悠悠地又吃一粒梅子糖,「不過,娘娘的賭注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呢?
她還有什麼呢?
沈茴端起宴桌上的花茶,小小抿了一口,讓帶著芬芳的熱茶暖進身體裡。
又輸了。
「哈哈哈哈,這就是大齊的武將嗎?」
「我巫茲勇士是草原上的獵豹,是高空的雄鷹!」
「大齊男兒個個都是這樣不禁打,真是讓人失望。連這比試都看得不過癮!不過癮!」
巫茲人的中原話並不流暢,他們大多說著巫茲土話互相談笑、慶賀,此時這幾句話則是故意大聲用中原話喊出來。
緊接著又引起巫茲人的一陣狂歡笑聲。
大齊的文臣想爭辯,可連輸多場,他們無話可說。大齊的武將想上場,可隔在宴桌與擂台之間的禁軍並沒有給他們上擂台的機會。
沈茴是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拿出什麼向裴徊光交換了,她轉過頭,重新望進裴徊光的眼中,低聲說:「自然是掌印想要的賭注。」
嘖,真沒誠意。
裴徊光收回了目光。
就在沈茴以為沒有說動他時,他招了招手,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俯下身來,仔細去聽他的吩咐。
沈茴驚訝地看了裴徊光一眼。
看著那個小太監疾步走下高台,沈茴鬆了口氣。她又忽然想到了什麼,趕忙喊來沉月,在她耳邊低聲交代兩句。
這次,換裴徊光有些好奇沈茴令那宮婢去做什麼。
下一局比試開始,大齊原本安排的將士偷偷換了人。
所有巫茲人都以為這一局他們還會贏,他們的勇士必將齊國的瘦猴子打得屁滾尿流!所有大齊的人都覺得這一局他們還會輸,就像之前的每一局。甚至,這局應該會結束得更快。因為這次走上擂台的大齊將士……是個看上來十六七歲的清秀少年。
擂台上,巫茲勇士鄙視地看著自己的對手。憑什麼輪到他時,對手這麼弱?這是不是看不起他?他用蹩腳的中原話嘲笑:「你這蔫巴巴的瘦猴子,跪下向爺爺求一求。爺爺輕點揍你,哈哈哈……」
少年沒說話,只是沖著他的對手微微頷首,然後做了個「請」的手勢。
巫茲勇士嘴裡嘰裡呱啦念叨了兩句巫茲話,然後揮著一雙巨錘衝過來,氣勢洶洶,恨不得兩錘子下去,就將面前的少年錘成肉餅。
然而少年只是輕飄飄地向左側挪了半步,輕易避開。巫茲勇士一愣,再用巫茲語咒罵兩句,轉身衝過去。
少年又向右側挪了半步。巫茲勇士再次撲了個空。
幾次三番,巫茲勇士每一次都氣勢洶洶地衝上去,而那個看上去瘦弱的少年每次都是輕飄飄地挪一步,輕易避開。
來來回回十數次,巫茲勇士彎下腰,大口喘著氣。
萬華園,忽然安靜下來。
一片寂靜裡,高台之上的沈茴忽然笑了一聲。她笑聲不大,可在這恰好靜下來的一刻,顯得那麼明顯。
引得下方的人都望過去。
高台之上一身明黃與正紅相搭的皇后,貌美而高貴,正是世間最尊貴女子的模樣。她望著下方擂台,大大方方地燦笑著。
「哈哈哈哈……」
下方的宴桌接二連三地爆發出笑聲。只是這一次,開懷大笑的人是大齊的子民。
裴徊光望著身邊好像在發光一樣的小皇后,卻看得出她的笑根本沒到眼底。
沈茴哪裡是真的笑得開懷?她望著下方連嘲笑巫茲人愚笨都不敢的大齊朝臣們,只覺得可悲!
沈茴臉上的笑容逐漸變淺,即將盡數散去時,知裴徊光望過來,她輕挑眼尾,將臉上的笑容染上幾分嬌媚。她轉過頭望向裴徊光,對上他審視的目光。她笑著說:「掌印,耍猴真的挺好看的。」
沈茴話音剛落,擂台上一直躲避的少年終於出手。這一次,精疲力盡的巫茲勇士衝過來時,他沒再躲避。他抬手,輕易握住巫茲勇士的手腕,又用力一擰,一聲骨裂之音後,爆發出巫茲勇士殺豬般地嚎叫。
少年再一甩手,巫茲勇士雄壯的身軀被高高甩出去,又重重落地。一雙重錘亦從高處落下,砸在他的身上。
觀看的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瘦弱的少年是如何將這虎背熊腰的巫茲勇士甩得這樣高?巫茲勇士落地時,那架勢似乎要將擂台砸出個坑來。觀看的人都跟著心顫。
少年垂眼,看向腳邊的巫茲勇士。他猶豫了一下,才開口:「抱歉。掌印說娘娘想看耍猴,這才沒給你個痛快,讓你受辱了。」
巫茲勇士看著面前一臉真誠的少年,又是一大口血吐出來,心肝肺全都在顫。
「陛下,該賞。」沈茴望向身側的皇帝。
皇帝這才回過神來:「對對對,賞!重賞!」
噠古王沖身邊的勇士用巫茲語囑咐了好多句,大多都是讓他下一局一定要贏,若是贏了許他這個又那個。
勇士重重點頭,立誓一般保證一定贏回來。
然而,沈茴沒給巫茲人這個機會。本來大齊與巫茲人的比武還要繼續進行幾場,可沈茴不願意再冒險,做一回贏了就溜的小人,令人火速進行下一個環節。
大齊的宮人手腳麻利地衝上擂台,紅毯鋪落,花瓣細散,身著豔麗舞姬們碎步走上擂台,或立或蹲擺好了起舞的姿勢。
噠古王傻眼。
不是啊,這怎麼就不比武了?噠古王一急,忽然忘了中原話怎麼說,直接用巫茲語抗議。
然而,密集的鼓點遮住了他的聒噪。
皇帝猶疑:「噠古王是不是要說什麼?」
沈茴指了指起舞的美人,狀若隨意地自言自語:「最中間的那個舞姬長得真好看。」
皇帝果然被沈茴的話吸引去,望向檯子上起舞的美人們。他慢慢眯起眼睛來,跟著曲子咿咿呀呀地哼起調子來。
「娘娘。」裴徊光忽然開口。
沈茴莫名覺得他不會說什麼能公之於眾的話,她略歪了歪身子,湊過去,聽他低語。
「咱家的戒指可養好了?」
沈茴一怔。目光迅速躲閃起來,全然沒了剛剛的從容得體。她從袖中取出個小小的糖盒,做賊似地小心翼翼放在宴桌上。
當然了,糖盒裡裝的可不是什麼糖豆。
裴徊光倒是沒沈茴那麼多顧慮,大大方方的將糖盒拿過來。他將蓋子推開,取出裡面的黑玉戒,捏在指間細瞧著。
沈茴端端正正地坐著,卻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看他,驚愕地看見裴徊光捏著那枚黑玉戒,放進了口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6 01:33:51
第三十五章 嘗出
裴徊光臉上沒什麼表情,像嚼糖一樣,讓色澤濃鬱的黑玉戒在他口舌間慢悠悠地翻轉一圈。他合上雙唇,黑色的玉戒隱在他粉白的舌齒之中。
沈茴整個人都呆了。
他、他是瘋子嗎!
身後的宮嬪女眷們低聲說笑,聲音又軟又甜。下方鋪著紅毯與花瓣的檯子上歌舞連連,溫柔的箏聲間歇,是悶悶的擂鼓聲。朝臣談笑風生,巫茲人粗獷的聲音說著異族的語言。
一切都那樣嘈雜。
可是那些聲音忽然變得那樣遙遠,遙遠到不真實。沈茴好像一句也聽不進耳中了。
半晌,沈茴才回過神來,她收回視線,重新脊背挺直地端坐著,目視前方,欣賞檯子上的歌舞。
冬日天寒,擺在宴桌上的熱茶沒多久就要涼。宮婢勤快地奔走在各桌宴席間,將涼茶替換成熱茶。宮婢走到沈茴身後側,想要為她替換掉涼茶。沈茴卻忽然抬手端起面前的涼茶,一飲而盡。
檯子上的舞蹈結束,舞姬們退下去,又換上另一台歌舞。
沈茴心裡剛平復一些,眼角的餘光看見裴徊光將宴桌上的小糖盒又推到了她面前。沈茴一怔,小幅度地微微偏頭,看見裴徊光收回去的手上並沒有戴著那枚黑玉戒。
沈茴一動不動。
檯子上的這場歌舞進行過半,沈茴才悄悄去拿小糖盒。她小心翼翼地將盒蓋推開一點點,赫然見到黑玉戒躺在裡面。沈茴手一抖,趕忙又將蓋子推上了。
怎、怎麼會!
裴徊光該不會真的能嘗出來,這枚黑玉戒昨天晚上根本沒有被、被……
呸。
什麼嘗出來!
沈茴在心裡一連又「呸」了好幾聲!
皇帝轉過頭來,問:「皇后近來身體可好些了?」
沈茴本來因為擔心裴徊光識破她的敷衍正緊張著,偏偏皇帝又轉過頭來與她說話。她說還好,又說這舊疾折磨她好些年,不是片刻能痊癒的。
沈茴正艱難應付著,裴徊光忽然在宴桌下探手而來,在她腰間摸了摸,摘了她的荷包。他慢悠悠地翻了翻,見荷包裡沒有糖,有些失望地又將荷包懸在她腰間。
直到裴徊光收了手,沈茴才鬆了口氣,她坐在兩個人中間,當真是焦頭爛額。直到皇帝重新興高采烈地去看歌舞,裴徊光也沒再說話沒有動作,沈茴才稍微放鬆了些。
今日的宴席,沈霆也來了。
他雖未官復原職,可失蹤前有高位有兵權,也有愛戴。如今回來暫時領了個沒有實權的武銜。不過,就算他現在的官職不大,一些比他位高的武將見了他,還是恭恭敬敬的稱呼一聲「沈將軍」。
皇帝聽了噠古王妃的意見,讓府邸離皇宮近的朝臣派人回去接家眷。沈府到皇宮的距離不算近,沈霆還是令小廝回去,將沈鳴玉帶過來了。
沈鳴玉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安靜地坐在父親身邊,一雙眼睛卻好奇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沈鳴玉皺著眉望向父親。她心裡有很多疑惑,卻不知道從何開口來問。
沈霆明白女兒疑惑什麼,可他並不願意解釋。言語說辭總是會帶上主觀情緒。他今日將女兒帶過來,就是想讓女兒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沈霆拿起宴桌上的一塊糯仁紅棗軟糕嘗了一口,味道不錯。每個錦盒裡擺放著四塊糯仁紅棗軟糕。他面前宴桌上這盒,被沈鳴玉之前吃了兩塊,現在只剩下一塊了。
沈霆轉過頭看向身邊那一桌,客氣問:「李將軍,這盒糯仁紅棗軟糕能不能割愛?小女很喜歡。」
沈鳴玉卻愣愣的。
她剛剛是有些餓了,才連吃了兩塊。這樣軟糯的東西,她並不喜歡吃。
「哈哈哈,我們老夫妻都不愛吃這些細點。」李將軍一邊笑著說,一邊將沒有動過的一盒糯仁紅棗軟糕推到沈霆面前。這顯然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李將軍轉過頭,繼續去看歌舞了。
沈霆道了謝,將錦盒的蓋子合上。他把這盒糯仁紅棗軟糕放在手邊,全然沒有給沈鳴玉的意思。
——菀菀最喜歡軟糯的細點,帶回去給她嘗嘗。
最後一局比武大齊的勝利,尤其是用那樣戲耍的方式贏下來,顯然讓大齊的文武百官們心情大好。此時嘗著宮中珍饈與佳釀,還能觀看這樣美輪美奐的歌舞,更是大悅。
然而不遠處巫茲人的宴桌地,巫茲人就沒那麼高興了。噠古王臉色鐵青。顯然是對剛剛的比武耿耿於懷!
噠古王妃也不喝宴桌上的酒,而是拿了自己的酒囊,豪飲了一大口巫茲烈酒。她將手搭在噠古王肩上,用巫茲語說:「放心,一會兒看我怎麼教訓大齊的這群嬌滴滴的女人們。」
她爽朗地大笑著,十分有信心。
噠古王妃濃密的微捲黑髮紮了個粗粗的辮子,又在腦後盤起。她穿著草原勁裝,是真正馬背上長大的姑娘,與中原女子差別很大。中原女子即使是出生將門的巾幗,也和噠古王妃這樣的馬背上長大的草原姑娘不大一樣。
又一場歌舞結束,噠古王妃站起身,從宴桌後走出來,大聲說道:「中原女子歌舞的確好看,曼拉族麗也來給大家助助興!」
曼拉族麗,是她自己的名字。
「好好好!」皇帝拍手應好。目光在噠古王妃身上上下掃過,他顯然是驚奇於巫茲女子居然是另一種風情。
沈茴輕輕蹙眉,在心裡埋怨一句:又找事兒!
噠古王妃一躍而起,跳上檯子。
紮著雙辮子的強壯勇士扔給她兩條鐵鞭。
噠古王妃握著雙鞭,在檯子上表演起來,將鐵鞭甩出陣陣抽打風聲,又因是鐵鞭,鐵鏈相碰,又撞出幾分鐵血的意味來。
但凡習武之人都能看得出來噠古王妃這可不是花拳繡腿,那充滿力量的一鞭子下去,就能將人的腦殼砸碎。
像是知道觀看人所想,噠古王妃手中雙鞭朝台柱甩去。一聲響之後,木柱出現了裂縫。
「獻醜了。」
「哈哈哈,不愧是本王的王妃!」噠古王大笑。巫茲人向來以武為尊,王妃給他們掙了臉面,他們無不歡呼。
噠古王妃站在檯子上沒下來,她遙遙望向高台,大聲問:「都說中原人擅劍術,不知中原女兒可會舞劍啊?」
這……
中原大地當然有擅舞劍的巾幗,可今日之宴上的女眷要麼是宮妃、公主,要麼是臣子的妻女……
噠古王妃在檯子上渡著步子,再開口:「我曼拉族麗是巫茲的王妃,若你們派個小民來舞劍,那是看不起咱們巫茲!」
巫茲人附和。
噠古王妃挑釁的口氣更重,目光落在高台上的沈茴身上。她很是看不過這種嬌滴滴的姑娘家。她說:「皇后是你們中原女子的第一人,不可能不會吧?」
對於十歲前連走路都費勁的沈茴來說,當然不會。
萬華園再次安靜了片刻。
一個文臣起身,想要維護:「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你們巫茲女子擅騎射,我們中原女子所擅之事你們巫茲女子也未必精通。」
噠古王妃冷笑打斷:「所以,就是不會!」
另一個文臣正要起身,高台上的小皇后忽然開口。
「這位巫茲妃子的表演很好看。本宮與陛下、太后都看得津津有味。賞瑪瑙一盒、珍珠一串、純金頭面一副,蘇錦十匹。哦,這也賞了你。」沈茴摘了腕上的一個玉鐲,沒遞給宮婢,直接高高拋出去。
所有人的視線跟著那個玉鐲,抬高,又落地。
沈茴的力氣那樣小,搭建的檯子又離得那樣遠。她自然沒有將玉鐲扔到噠古王妃面前,那個玉鐲落了地,摔壞了。
沈茴「哎呀」了一聲,惋惜地瞥了一眼,又大方地說:「王妃表演得實在出色,本宮還在回味裡,太激動了。」
她微微偏過頭吩咐:「再補一對鐲子。」
也不知道是誰,偷偷笑了一聲。
言罷,沈茴轉過臉,不緊不慢地端起面前的花茶,優雅地抿了一口,再不開口了。
讓皇后上檯子舞劍?
大齊朝臣們低頭憋笑。他們沒想到小皇后以剛剛及笄的年紀,做事竟這樣沉穩,簡直就差指著噠古王妃的鼻子罵——讓本宮去舞劍?你算個什麼東西!
裴徊光若所有思地審視著沈茴。
他腦海中不由浮現了些舊事畫面。那還是小皇后第一次在宮中設宴,連在人多的場合大聲說話都不敢。面對醉酒的皇帝,小皇后更是嚇破了膽。
可是裴徊光也記得小皇后勇敢跑過去阻止皇帝的畫面。甚至連她那日穿的什麼衣衫,戴了什麼髮釵,垂落到地面的披帛什麼觸覺都記得。
這才多久?小皇后的成長讓裴徊光有點意外。
噠古王妃咬咬牙,死死盯著高台上的沈茴。知暫且不能把中原的皇后怎麼樣,她又嚥不下這口氣,猛一轉身望向大齊百官所在之席。
「大齊的臣子家眷中就沒有人敢上來舞劍助興嗎?」
臉色難看的噠古王重重冷笑了一聲:「這就是大齊的待客之道?」
噠古王說這話時,是看著皇帝的。他的目光投過來,皇帝愣了一下,順著說下去:「誰家女眷來舞劍助興歡迎噠古王,朕必重賞!」
沈茴被這個愚蠢的皇帝氣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皇帝開了口,這事便難辦了!
萬華園再次寂靜下來。
沈茴正琢磨著要不要悄悄吩咐身手好的女侍衛扮成臣子女眷來解圍,忽聽一道熟悉的女童聲。
沈鳴玉站起來,聲音清脆又響亮:「我們中原女子赴宴皆注重儀表,穿上漂亮衣裳梳著漂亮髮髻,不像噠古王妃這樣隨便。免得歪了姐姐和娘子們的髮釵,只好我這樣的小孩子比劃幾下,滿足噠古王妃想見識中原劍術的心願。」
朝臣鬆了口氣。沈鳴玉還是個孩子,她站出來,不管比劃的劍術多差勁,都不會丟了大齊顏面。
沈茴驚愕地望著沈鳴玉,又望向沈霆,見後者笑著拍了拍沈鳴玉的肩膀,顯然是很讚成沈鳴玉此舉!
沈鳴玉接過侍衛遞上來的劍。想著噠古王妃剛剛用的是雙鞭,她又借了一把劍。她手握雙劍,大步走上檯子。
她自小就聽旁人嘲笑說沈家男人死光了,將來要被吃絕戶。
她不服氣,她用力去讀書,又偷偷去學武藝。
父親回來了,她曾怕父親不喜她真實的樣子。可父親並不怪她,反而教她兵法、教她練劍。
沈鳴玉站在檯子中央,望向遠處的父親,握緊手中的雙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0:20
第三十六章 騙他
父親問她敢不敢上去時,沈鳴玉當然說敢,她怎麼會不敢!
這樣的場合,這麼多人看著,沈鳴玉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她有些緊張地握著手中的雙劍。她望著遠處的父親,看見父親沖她點頭,她心裡的緊張忽然就散去了大半。這幾年,家裡什麼沒經歷過?不過是一場表演,全當是之前的每一次普通練劍。
這套劍法,沈鳴玉已練過無數次。當她深吸一口氣,開始舞劍,所有的注意力都凝在手中的劍上,所有的緊張都消失了,只想將這一套劍法揮得漂亮。
原本,宴席上的文武百官心裡想著沈鳴玉年紀小,她出來表演舞劍,不管這劍法使得怎麼樣都不重要。卻沒想到沈鳴玉這一套劍術耍得行雲流水,不由就將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好!」
武將自然看得出這小姑娘是自小苦練過的,絕對不是花架子,不由讚喝。
又有武將望著檯子上舞劍的少女,眼前隱約浮現了另一個少年將軍的形象來。那還是先帝在時,某一年新歲,另一個胡蠻之族進奉,少年將軍一個人站在擂台上,手握長槍,將湧上擂台的驍勇胡人一個個戰敗。
那一聲又一聲的「再來」,還有後來的那一句「一起來」,那手握長槍的少年是怎樣的年少輕狂、意氣風發。
只是今非昔比。這才幾年,當年連直視天子都不敢的巫茲人,如今竟是如此猖狂,居然敢出言讓尊貴的皇后下場表演!
年輕的朝臣們或許心中所感稍淡,而經歷過曾經崢嶸的老臣們,無不心中五味雜陳。一道道望向沈鳴玉的目光,不由轉到了沈霆身上。
沈霆坦然接受那些飽含期待的目光,而他只是望著圓台上舞劍的女兒。
女兒的鋒利,的確和他年少時一般無二。
他對湊過來誇讚沈鳴玉的道賀,很溫和地點了點頭道謝。他用手背貼了貼茶盞,試了下溫度,知曉茶水偏涼。沈鳴玉舞劍下來必定會渴,舞劍又會讓她一身汗,太熱的茶喝不下,徹底涼了的茶水喝了也不好,這溫度剛剛好。
沈鳴玉收劍。
圓台上,纖細的少女挺拔似寒梅,又有鶴的卓然。
沈鳴玉轉身望向巫茲宴桌方向,朗朗開口:「你們的王妃身體強壯,若是想學我們中原的劍術,只要找到真正懂劍術的老師傅教一教,一定可以學會的!」
沈鳴玉的聲音脆脆的,又有這個年紀少女的特有天真爛漫。
噠古王妃中原話並不是特別好。她努力聽了沈鳴玉的話,在腦子裡饒了個彎,才聽明白。她還沒琢磨出怎麼說話。大齊的武將中有人笑著附和:「噠古王妃必能學會!」
可是這語氣,怎麼聽上去那麼像嘲諷?
「好!好!賞,重賞!」高台上的皇帝本想念兩句誇讚這劍法漂亮的詩詞,卻詞窮,只乾巴巴地拍著手說了這麼兩句。他的目光落在沈鳴玉身上,覺得有點眼熟,偏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皇帝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掃過沈鳴玉。沈鳴玉上台之前,擔心出門前母親給她梳的髮髻礙事,動作麻利地解了頭髮,只隨意地綁了個高高的馬尾。此時她剛剛舞劍結束,雙頰紅紅的。
皇帝愛美人,愛各種各樣的美人。
他的目光落在沈鳴玉尚且平坦的胸口,目光頓了頓。還是個孩子啊。不過……
沈茴一直心驚膽戰地觀察著皇帝的神色,見他打量去沈鳴玉,立刻開口:「聽聞巫茲族中有一對雙生金眼美人此番也與噠古王同行,怎沒見到人呢?」
她這話,是問巫茲的噠古王。
噠古王哈哈大笑了兩聲,才說:「阿古曼麗和阿古雪麗是我們巫茲的瑰寶!今日也給天可汗準備了我們巫茲的舞蹈來助興。」
他又轉頭朝身邊的人吩咐兩句。
那兩位雙生的金眼美人一直坐在巫茲人的宴桌地,只是她們一直戴著面紗,頻頻惹得皇帝望過來,對她們的容貌十分好奇。
果然,沈茴將話題繞到這一對巫茲美人身上,皇帝就沒再算計著沈鳴玉,一雙眼珠子跟著那對巫茲美人的身影。
噠古王看著阿古曼麗和阿古雪麗在席間起身,往台上去,心裡不太得勁。這對美人是他們巫茲的瑰寶,憑什麼送給中原的皇帝?偏偏他的可汗哥哥說中原地廣兵多,暫且動不得。
這對巫茲美人赤足穿著皮裙,隨著她們起舞,一雙筆直的長腿在皮裙下若隱若現。中原的朝臣們,有的覺得非禮勿視移開視線不敢多看一眼,有的卻目光如炬地盯著瞧。
皇帝眼睛一眨不眨,卻皺著眉。因為這對美人臉上那層薄薄的面紗始終沒摘。
沈茴趁皇帝全神貫注地望著那對異族美人,招來拾星在她耳邊低語兩句,吩咐她立刻將皇帝對沈鳴玉意欲不善的念頭告知沈霆。
拾星悄悄繞過人群,疾步走向沈霆身後,福了福,彎腰低稟。以沈霆和皇后的關係,皇后派身邊的宮婢過來遞幾句話,十分尋常。
沈霆略偏著頭聽完拾星的稟告。他轉過頭,遙遙望向高台上的沈茴,沖她點了點頭。
沈茴望著哥哥,倒是一時不知道哥哥這是告訴她他知曉了,還是讓她安心。
應當是後者吧?
沈茴莫名這樣想,又真切地希望是後者。
沈茴稍微鬆了口氣,才忽然間發現裴徊光安靜了那樣久。她偷偷去看他。裴徊光臉上沒什麼表情。可沈茴卻隱約覺察出來裴徊光漆黑眸底的懨懨。
裴徊光心裡的確不快活。
不管是聆疾剛剛在擂台上戲耍巫茲勇士,還是沈鳴玉的出彩舞劍,都為本該被胡人踩在腳底下的大齊顏面,又掙回了幾分。
他心裡怎麼能快活呢?
大齊被曾經的附屬小地嘲弄、欺凌,踩在爛泥裡踐踏,胡人囂張嘲笑、大齊朝臣無地自容……他心裡才能快活啊。
檯子上的雙生金眼美人跳舞跳到高朝處,把那遮臉的薄輕紗高高拋起,終於露出傾城傾國容。
異域風情的立體五官堪稱完美,一雙金瞳如妖勾媚,活色生香。
「美!」皇帝直接站起來,急急往前走了兩步,雙手搭在木欄上,望著還在繼續跳舞的美人,恨不得自己離得近點、再近點!
裴徊光瞥了他一眼。
他想了一下,將來史冊上會如何描述這位大齊的皇帝。
行吧。
他心裡稍微快活了那麼一丁點。
不過也只那麼一丁點。畢竟他的計劃被打亂了,更快活的場面沒見到。裴徊光轉過頭,去看身邊這位罪魁禍首。沈茴尚未來得及收回目光,兩個人撞了個四目相對。
沈茴一怔,正猶豫著要不要收回視線。裴徊光已經先一步移開目光,他端起宴桌上的涼茶,慢悠悠的呷了一口。待涼透的茶水流進身體裡,他已不想再看接下來的歌舞表演,起身離開。
沈茴目光追隨著裴徊光,帶著幾分茫然與探究。
裴徊光沿著石階,緩步走下高台。宮人迎面遇了他,都退到一側避讓。待他走得遠些了,那巫茲人有的已經喝醉,站在甬道上搖搖晃晃。
宮宦快步趕過去,將人扶走。從始至終,裴徊光腳步沒有放緩等待過,更無改變過方向有所任何的避讓。
他心情不好,很不好——沈茴心裡這般想著,她垂下眼睛,目光落在宴桌上裝著黑玉戒的小糖盒。
她騙了他,敷衍了他。
並且被他嘗出來……不不,被他不知道用什麼法子識破了。
而且,她為了能讓大齊能在比武中贏上一局,求了他,給出了隨他開的「賭注。」
偏偏,又趕上他今日心情不好。
沈茴怔怔望著宴桌上的小糖盒,輕輕抿唇,隱約料到今天晚上去見他不知道要吃什麼樣的苦頭。
可她又必須去。
巫茲的雙生金眼美人表演結束,噠古王言不由衷地表達了這兩個美人倘若能留在宮中侍奉皇帝是她們的榮幸。皇帝自然高興,也不顧是不是符合規矩,直接給兩位美人封了妃。
宴席結束後,沈茴藉口要為兩位新妃子安排宮殿請辭,皇帝自然答應。接下來的活動,本來也不太需要女人參與。
為這兩位異族美人準備的宮殿,自是早就安排好的。沈茴親自將人送到雙翊樓。這一折騰,本就體弱的沈茴便有些體力不支,略顯疲憊地回昭月宮。
路上,沈茴驚訝地看見錦王妃獨自一人坐在花廳裡飲酒。錦王妃也看見了沈茴,起身迎過來行禮。
「錦王妃怎一個人在這裡喝酒?」
「我不愛聽胡人咋咋呼呼的聲音,跑到這裡躲清閒。沒想到被皇后娘娘撞見了。」錦王妃邀請,「皇后娘娘瞧上去有些疲憊,要不要同飲兩盞果子酒。」
沈茴想起上次喝的果子酒味道的確很好,便和錦王妃去了花廳,一起喝了一點果子酒。另一方面,她也是怕今日事忙有人去昭月宮叨擾她,也想如錦王妃般,在這裡躲躲清閒。
「娘娘若喜歡這果子酒,明日送娘娘一些。」錦王妃說。
沈茴說好,又道謝。
沈茴在花廳坐了好一會兒,才回昭月宮。她覺得身上乏,又怕晚上要受折磨,去睡了大半個下午,天黑時才醒來。
「娘娘,要擺晚膳嗎?」
沈茴想了一下,怕自己一會兒會吐,只喝了碗花茶,然後去盥室沐洗更衣,收拾妥帖後帶著燦珠往滄青閣去。
‧
沈茴攥緊小糖盒,輕推開書閣的門,朝長案後面的裴徊光走去。隨著她走動,黑玉戒輕碰糖盒發出響動來。
「掌印在練字嗎?」
看清紙上內容,沈茴不由愣住。
長案上擺了一張很大的宣紙,裴徊光握著筆,讓濃墨將整張宣紙染黑。已沒有一丁點白的地方,他仍舊反反復復地一行一行刷過去。
濃墨滲透宣紙,將下面的玉石檯面都染髒了。
裴徊光抬眼看她。
沈茴向後退了一步。
「退什麼?」裴徊光慢悠悠地問,語氣尋常,不帶情緒。
「怕掌印打我。」
裴徊光沒理她故意賣巧的說辭,重新垂眼,繼續反復塗抹,讓視線裡黑色越來越濃與純粹。
「不該騙掌印。」沈茴說。
裴徊光沒說話。
半晌,沈茴用力攥了下手裡的小糖盒,小聲說:「我、我自己放不進去……」
「娘娘聲音太小聽不見。」裴徊光分明聽見了,卻故意這樣說。
沈茴知他故意,她也不重復,繼續嗡聲說下去:「也,也怕取不出……」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0:37
第三十七章 哭了
沈茴低著頭,眼圈一點一點紅了。
她以前從來不知道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她聽著再熟悉不過的自己的聲音,說著這樣不堪的言詞,心裡一陣陣難受。
路是自己選的,一往直前不後悔,可被荊棘紮傷了,還是會痛的。
手裡攥著的小糖盒將她嬌嫩的手心都咯紅了,可她握著小糖盒的力度卻越來越重。這種硌得她手心發疼的滋味,勉強能壓著她胸口的酸意,讓自己不要哭出來。
不哭,肯定不在這死太監面前哭。
裴徊光用力置了筆。
前一刻他才剛蘸了墨,狼毫上飽滿的墨汁濺起,濺到沈茴杏色的裙子上。
直到裴徊光走出書閣,沈茴還沒回過神來。她低頭望著裙子上沾染的墨滴,反應過來,小跑著追出去。她聽著裴徊光的腳步聲,小跑著下樓,追著裴徊光進了五樓的盥洗室。
裴徊光只是過來洗手的。
墨汁在他修長皙白的手指上蹭了一點,他用涼水反反復復地洗,直到這雙手又乾乾淨淨了。
沈茴站在門口,默默瞧著他。
裴徊光拿起乾淨的棉巾擦盡手上的水漬,經過沈茴身邊看都沒看她一眼,他出了盥洗室,又往樓上去。
沈茴跟他保持了一點距離,又默默跟著他。她跟著他走上六樓,裴徊光腳步沒停,她便繼續跟著往七樓去。
沈茴聽著兩個人交疊的腳步聲,在心裡勸慰自己,努力讓自己笑。即使笑不出來,也不准拿出委屈的模樣來。
到了七樓的寢屋,裴徊光在屋內默立了片刻,才轉過身,將目光落在小皇后的身上。
裴徊光將目光望過來時,沈茴朝他走過去,停在他身前半步的距離,主動抬手環住他的腰身擁著他,她再一點點往前挪,直到將身子貼靠在他胸膛。她仰起臉來望向他,軟軟地撒嬌:「別生氣啦。」
裴徊光冷眼瞥著她。
他神情那樣冷,和他身上的溫度一樣。
沈茴努力扯起嘴角擺出最好看的笑容,再央他:「以後不會再隨便敷衍掌印了。」
沈茴只想將他哄了。至於這話嘛,自然也不是真心的。
裴徊光睥著沈茴這張假笑的臉,終於再開口:「娘娘想贏一局,咱家依了娘娘,所以娘娘的賭注呢?」
沈茴繞在裴徊光身後的手有些僵,她努力維持臉上的笑容,說:「自是掌印說了算。」
「是嗎?」裴徊光輕飄飄地問。
沈茴僵僵點頭。她腦海中已經幻想了一種又一種被這死太監折騰的畫面。
「哭。」
沈茴一愣,怔怔望著他,連臉上強撐出來的笑也堅持不下去了。
沈茴緩慢地眨了下眼睛,蜷長的眼睫輕輕掃過,便帶下淚珠來。她知道裴徊光看出來了,看出來她難堪得想哭,也看出來她憋得心口都疼了。
沈茴一邊在心裡警告自己不准在這大奸宦面前丟人的哭,一邊又給自己找藉口,反正哭是他說的,是她賠出去的「賭注」。
掙扎猶豫間,心口灼燒般地痛。她低下頭,咬著唇無聲落淚,還是不願讓裴徊光看見她淚水漣漣的臉。裴徊光也沒阻止,由著她。
沈茴哭了近一刻鐘,才將眼淚收了收。心口的憋痛也慢慢散去了。
「假裝什麼?」
忽聽頭頂的聲音,沈茴偷偷抬眼望了裴徊光一眼,忽然想到自己臉上掛著淚,匆忙又低下頭去。
裴徊光直接捏著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臉,讓她淚洗過的臉一覽無餘。
「娘娘還記得當初來招惹咱家時,自己的說辭嗎?」
沈茴當然記得。那可是她琢磨了好久,才最終鼓起勇氣對他說的話。
——那皇帝的女人為掌印寬衣暖榻,掌印會覺得痛快嗎?
「娘娘最好給咱家記著,你是皇后,不是需要討好別人的低等東西。」
沈茴望著裴徊光又困惑了。
她那說辭……不就是要憑借著皇后的身份向他卑微討好讓他痛快嗎?他現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要她記著自己的皇后?記著自己皇后的身份又能怎麼樣呢?她難不成還能讓他跪地伺候嗎?
裴徊光推開了沈茴。他低頭看著自己上身的雪色寢衣,上面落了沈茴的眼淚,也沾了她裙子上的墨汁。
裴徊光三兩下解開繫帶,將上衣脫了,隨手扔到椅子上。
沈茴急忙低頭,不敢去看。
裴徊光瞥了她一眼,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轉身去了榻上。
沈茴低著頭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剛剛忽然降臨的難堪緩過去了。她平復了一下情緒,開始懊惱今日的表現實在是太差勁了。她不應該這樣失態才對。
她拿著帕子悶聲去蹭裙子上黏的墨汁,直到蹭不下墨痕了,她才吹熄了屋內的燈,從床尾小心翼翼地輕輕爬到床裡側。
當裴徊光的手覆來時,沈茴拉住他的手:「掌印。」
她試探:「明天要起得很早,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不要讓我睡得那樣沉?」
裴徊光的手掌覆在沈茴的眼睛上,沈茴輕輕握著他的手腕。一片漆黑裡,兩相僵持著,十分安靜。
沈茴倒也不是非要早起,只是她忽然想試探一下。
「也不是不行。」裴徊光慢悠悠地鬆了手。
沈茴有些意外。她仔細聽著身旁的響動,聽見裴徊光下了床,在衣櫥裡翻找著什麼,他很快又回來,然後拉住了沈茴的手,將她的兩隻手交疊放在一起。
沈茴很快反應過來,裴徊光在綁她的雙手!
不僅是手,還有腳腕。
甚至,他又用她的披帛蒙了她的眼睛。
沈茴愣愣的,心想至於嗎?他在防著她半夜對他動手殺了他嗎?這怎麼可能呢?她這樣的病秧子哪有那個本事殺得了他?
安靜又漆黑的環境下,沈茴又因為暢快地哭過一場,此時腦海中異常地清醒。她開始反反復復地回憶今晚見到裴徊光之後的每一個細節,細細去琢磨。她去琢磨裴徊光的每一個眼神,去推敲他說的每一句話。
夜色漸濃,時間變得沒了概念。沈茴後悔下午睡了那樣久,導致她此時一點睏意也無。偏偏手腳被綁,不是很舒服。
她將今晚的每一幕都推敲琢磨過,隱約有了新的猜測。這猜測讓她驚訝,也讓她茫然。她想再試探一番身邊的裴徊光,卻不知道他此時是睡著還是醒著。若他睡著,她倒是不好將他吵醒。
沈茴猶豫很久,終還是決定輕聲問問裴徊光可睡著了。她還沒開口,身側的裴徊光忽然轉過身來,開始解她的上衣。沈茴一怔,一片漆黑裡,僵著。
沈茴後悔了,她不敢為了試探裴徊光的底線主動提出不要他像之前那樣點了她的穴道,讓她沉沉睡去。
她輕輕咬著嘴唇,感受著鎖骨下冰涼的手掌,寧願被敲昏沒有知覺。至於她剛剛打算問裴徊光的話,現在是怎麼都問不出口了。
‧
夜深人靜,街道上幾乎看不見什麼人影。
沈霆騎馬疾行而過。傍晚時,母親隨口說想吃栗子杏仁千層糕。他知道有一家鋪子的栗子杏仁千層糕味道很好,趕了很遠的路去買。等母親明早起來便可以吃到了。
兩道人影從昏暗的小巷閃出來,攔住沈霆的馬。
沈霆瞥了一眼攔他的張達和劉偉奇,他翻身下馬,拽著馬韁跟他們兩個走到角落處,問:「什麼事?」
張達欲言又止。
劉偉奇看了張達一眼,開口:「咱們現在是該稱呼你沈將軍還是吳將軍?」
他話音剛落,張達趕忙接了話,語氣裡有點酸溜溜的:「大哥,你現在可以領著朝廷的俸祿,帶著朝廷的兵馬耍威風了。再也不用跟著弟兄們擔著亂臣賊子的罵名。弟兄們不能不多想啊!」
沈霆說:「沈霆七年前就已經死了。」
「有大哥這句話,咱們就放心了!」
「咱們信哥哥,下面再有人鬧事,我和張達就能給大哥處理了!」
沈霆眯起眼睛,遙望皇宮的方向,這樣遠的距離,仍然可以看見巍峨皇宮的一角。
他是曾經年少輕狂的沈霆,更是勢要推翻昏庸王朝的吳往。
‧
沈茴很晚才睡著,她醒來時裴徊光已經不在她身邊了。而綁在她手腳上的繩子早已解開。她掀開被子剛要下床,看見被子裡的那個小糖盒。
沈茴愣愣望著那個小糖盒很久,才將它拿起來,推開蓋子,取出裡面的黑玉戒,然後她拉起自己的裙子。
又過了近三刻鐘,沈茴才下樓。
沈茴一樓一樓地找下去,心想若裴徊光已不在滄青閣,她便先回昭月宮,下回再將這戒指還他。卻在庭院中看見了裴徊光。
裴徊光站在一棵玉檀樹下,抬眼望向樹端的兩隻喜鵲。
沈茴走過去,和他一同望向那兩隻嘰嘰喳喳玩鬧的喜鵲,問出昨天晚上想問的話:「蔻蔻在掌印心裡重要嗎?」
她收回視線,望著他。
許久之後,樹端的那兩隻喜鵲一前一後地飛走了。裴徊光轉過身看著沈茴,他嗤笑了一聲,道:「這要看娘娘自己的表現。若得了咱家的心意,就是咱家的寶貝。反之,就成了咱家這等閹人取樂的玩意兒。」
沈茴認真想了一會兒,隱約意識到自己的美人計似乎還是有些用處的。她又朝裴徊光邁出一步,去拉他的手。她將黑玉戒戴在他的指上,說:「喏,好好戴著。」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一如既往看不出情緒。他說:「娘娘怎麼一會兒委屈得恨不得扒了咱家的皮,一會兒又……」
他「嘖」了一聲,沒找到準確的詞來形容。
沈茴想說那是因為自己的臉皮還不夠厚,修煉的美人計也沒大成。可她不能這樣說,便胡亂給自己找藉口:「本宮年紀還小呢。沒定性。嗯。」
沈茴趁著此時裴徊光心情好,問:「昨日上擂台的那個少年是司禮監的人嗎?」
「聆疾?」裴徊光語氣輕緩,「娘娘看上他了?」
「嗯。」沈茴點頭,「我身邊沒有身手那樣好的人,想跟掌印討人。」
沈茴說的是實話,她也不介意從裴徊光身邊過來的人身在曹營心在漢。她不會將人真的當心腹,而是需要時用他的武藝來護衛。
裴徊光慢悠悠地撥轉著指上剛套的黑玉戒。他盯著沈茴的眼睛,說道:「他在禁軍處當差,不是閹人。」
沈茴有些惋惜。不是宮宦,那自然不方便了。
裴徊光冷笑了一聲:「娘娘既然看上聆疾了,閹了送去給娘娘使用便是。」
「不不不,不用了!」沈茴急忙說。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0:52
第三十八章 堵嘴
「娘娘臉上這表情是惋惜?咱家好心將人閹了送去給娘娘使,娘娘惋惜什麼?是惋惜斷了根的人使起來沒滋味兒?想使喚齊全人?」裴徊光慢悠悠地說著。
沈茴這才明白裴徊光說的「使」是哪種使用。
裴徊光望著沈茴的眼睛,再問:「還是娘娘覺得齊全人才高貴?齊全人被閹割成了下等東西,惹了娘娘惋惜?」
沈茴緊張地整顆心都揪起來了。
這話題可太敏感了。
沈茴想解釋,她露出惋惜神色時,裴徊光尚未提出要將人閹了。可裴徊光不知道嗎?他自然知道的。他咄咄相逼,恐怕她怎麼辯解都不能令他滿意。
眼看著裴徊光還要再開口,沈茴直接轉身。
「娘娘……」裴徊光剛再一開口,就見沈茴氣呼呼地轉了身。他驚訝地望著沈茴,倒也住了口。
沈茴沒有走多遠,她搬起不遠處的一個半舊的小杌子,重新走到裴徊光對面,將小杌子放在裴徊光腳前。
裴徊光不解其意,望著她,看她要做什麼。
沈茴捏著裙子略略抬起一點露出鞋尖,踩上小杌子。小杌子窄窄,她身形晃了一下。裴徊光抬抬手,扶了她一把。
沈茴攥著裴徊光的衣襟,將人往眼前再拉近一點。
裴徊光忽然就知道她要做什麼了。他慢悠悠地開口:「這是要……」
沈茴直接湊過去親吻他,攔了他接下來的話。
四目相望,沈茴的眸子裡映出他的樣子。她眸中的自己,讓裴徊光忽然覺得有點陌生。
晨風從沈茴身後吹來,將她的裙子向前吹去,盡數溫柔撫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扶她的手沒有收回來,始終搭在沈茴腰側。
許久之後,沈茴才結束這個綿長而又用力的親吻。
「掌印甚是牙尖嘴利,本宮不喜歡聽,只好堵了你的嘴。」
裴徊光望著沈茴盈盈紅潤的軟唇開開合合,他抬手,用拇指指腹慢條斯理地拈了一下自己唇上的濕澤,才拖長了腔調:「牙尖嘴利?什麼破詞兒。」
「沒有說錯呀。」沈茴垂下眼睛一臉純稚無辜,「牙若不尖,怎麼會把本宮舌頭尖兒給咬疼了。」
裴徊光嗤笑一聲,不咸不淡地說:「娘娘用這樣的法子堵咱家的嘴,也不嫌噁心。」
這話怎麼有點耳熟?
沈茴蹙蹙眉,說:「還成吧,若掌印少說些煞風景的話更善。」
她又開口,反客為主:「所以,掌印為什麼還沒有送幾個身手好的宮人到昭月宮去?」
裴徊光看著她。
沈茴繼續:「是司禮監找不到身手好的人了,還是掌印想不到呢?若是哪日本宮一不小心掉河裡了,身邊連個救的人都沒有。」
「差不多得了罷。」裴徊光半眯眼,睥著她。
沈茴輕咳了一聲,移開視線。
「要什麼樣的?怎麼使的?屋裡用不用?娘娘小小年紀已是如此重慾,身邊是該養兩個細皮嫩肉唇紅齒白的,若是咱家不在,也好頂上。娘娘說是與不是?」
得,這嘴白堵了。
沈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裙子在晨風裡如漣漪般拂在裴徊光的白衣上,纏纏連連。
「只掌印一個,便也夠了。」她去拉裴徊光的手,將他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攥在手心裡。
他始終要逼她說出來。不管他信不信,反正她都得說。
裴徊光摸了摸沈茴的頭,這才滿意地「嗯」了一聲,悠悠說了句:「這才乖。」
‧
沈茴本是擔心今日會有事,不敢晚起。的確,她早早就醒了,可早上在滄青閣耽擱了那樣久,腳步匆匆穿過暗道回到昭月宮時,比往常回來得都晚些。
她知道巫茲人今日要與皇帝和朝中武將出去狩獵,女眷皆不用同行,輕鬆不少。暗道裡陰森寒冷,沈茴每次回來都要抱著暖手爐暖會身子。她一邊暖身,一邊聽著沉月的稟話。
「大殿下早上來過了,奴婢說娘娘還沒醒。他嚷著要進來看看娘娘,還說不會吵鬧。奴婢卻只能說娘娘交代過您頭暈要多睡會兒不許人吵鬧,這才將他打發了。奴婢瞧著大殿下走的時候不是很開心。」
她上次見到齊煜還是前天早上。沈茴琢磨了一下,倒也一時茫然,不知道那算不算不歡而散。不過憶起齊煜扭頭就跑的倔強小身影,沈茴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她待身上的寒意退了一些,吩咐宮婢去給她拿衣裳。她要換一身衣裳,去齊煜那裡一趟。前日早上鬧了不愉快,小孩子今天巴巴跑來了,又吃了閉門羹,沈茴可不是得過去一趟,將人哄哄。
剛哄了個大的,又要去哄個小的。
沈茴無奈地搖搖頭。
她詢問:「昨日陛下給了鳴玉什麼賞?」
沉月就將皇帝賞賜的東西一一說了。倒是都按著規制,沒什麼格外值得注意的。按理說,昨日那情況,即使是臣子家眷也斷然沒有上台去表演的道理,就算沈茴令身手好的侍女假扮臣妻,也不算上佳。免不得要在野史裡落得一筆「大齊皇帝令臣妻向胡人表演」。偏偏皇帝是傻的,直接開了口。
中原人大多骨子裡都看不上胡人,尤其是巫茲。因為千百年來,巫茲實在是附屬中原太久,尤其是前衛時,巫茲小地諂媚嘴臉被編進歌謠裡,現在街頭巷尾的孩童還有唱誦。
從結果而言,沈鳴玉上去舞劍是最好的結果。對大齊是,甚至對她來說也是。
可那有前提。
一個隱隱有了苗頭,並沒有幾個人知曉,也不齒於宣之於口的荒唐惡念,若是沒有的話,才是最好的結果。
沈茴一想到皇帝將邪念打在一個連月信都不曾來過的小孩子身上,就一陣陣噁心。
「娘娘?」沉月輕喚。
原來沈茴已經發怔了許久,而且臉色越來越難看。沉月不知沈茴心裡想著沈鳴玉的事情,還以為沈茴在滄青閣那邊受了屈辱。她趕緊低下頭,把臉上心疼的表情壓回去。
沈茴回過神來,輕嘆了一聲。她起身,剛打算換衣。宮婢走進來稟告司寢女官沉煙過來了。
「司寢女官?」
沈茴有點意外。
沈茴見過一兩次沉煙,印象裡是個端莊懂規矩的姑娘。在這宮裡,能做到女官的,都有些本事。只是司寢女官?一想到沉煙所管理的事情,沈茴隱隱覺得又沒有什麼好事。
「稟娘娘,陛下下了旨意要為宮裡的嬪妃們排好侍寢日期。」沉煙委婉了說辭,要知道皇帝當時的原話十分粗鄙不堪,「陛下事忙說得籠統,細則處只好來請教娘娘。」
宮中妃嬪實在是太多,皇帝寵幸妃子向來是憑借喜好。現在居然要把女人們排好號碼,一個個來了。
「你們自己看著辦就好。」沈茴說。她可沒閒心管這個事情。
沉煙當然可以自己就把事情做好。只是侍寢這事兒可以動手腳的地方很多,她過來稟了事,也是來探皇后娘娘的意思。
已知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沉煙屈膝行禮,說自己定會將事情處理好,然後告退。
沈茴也沒等沉煙退下,先起身往裡面去換衣,心裡著急要見齊煜。
沈茴經過沉煙身邊的時候,沉煙愣了一下。
她聞到了玉檀香的味道。
沉煙對玉檀的味道,那可太熟悉了。
‧
沈茴急匆匆去見齊煜,等到了齊煜住處,卻得知齊煜在睡覺。
宮女稟話:「大殿下昨天晚上似乎沒睡好,奴婢幾次進去查看時,都見他翻來覆去,今晨也比往日醒得早。大殿下一醒來就嚷著要見皇后娘娘。奴婢說皇后娘娘最近會因巫茲人事忙,大殿下執意抱著書冊去找娘娘。沒見到娘娘,大殿下回來悶悶不樂,將宮人都攆出去,自己蒙著被子躺下了。等奴婢再進去瞧,大殿下已睡著了。」
沈茴眼前浮現小孩子的忐忑、鼓起勇氣,又失望的過程。
她吩咐宮人都不必跟著,自己一個人輕手輕腳地進了屋子,在齊煜的床邊坐下,望著酣眠的小孩子。
齊煜睡得正沉,卻貌似並非好眠,小眉頭揪著。
「不、不要……」小孩子囈語,聲音低低的。
沈茴俯下身來,湊過去聽,聽見齊煜睡夢中帶著哭腔的呢喃:「不要當皇帝嗚嗚嗚……怕、怕嗚嗚……」
沈茴一愣,緊接著心裡被蟄了一下。
她一心想幫齊煜登上帝位,從頭開始慢慢治理這腐爛的王朝。可是她這計劃從未問過齊煜的意願。
齊煜,他不想當皇帝啊!
沈茴茫然地呆坐著。
她忽然好頹然,生出幾分對未來的無措失敗感。
又過了好久,齊煜迷迷糊糊地醒來,睜開眼睛。
「醒啦?」沈茴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想要去幫他蓋好被子。
齊煜卻忽然瞪大眼睛,驚恐地抓住自己的被子,不許沈茴來碰。
沈茴一愣,收回手。
小孩子的眼睛裡浮現迷茫來,他眨眨眼,再眨眨眼,才看清身邊的人是沈茴。他緊緊抓著被子的手慢吞吞地鬆開。
「做噩夢啦?」沈茴問。
齊煜胡亂地點點頭,小聲嘟囔:「你還生不生我的氣?」
沈茴搖頭,說:「最近巫茲人來啦,姨母大概會很忙,可能沒那麼多時間陪煜兒。」
「我知道!」齊煜低著頭,小手摳被子上的繡紋。
原來小姨母真的沒有生氣,他慢慢翹起嘴角。他的小腦瓜低了又低,不想讓小姨母看見他笑了。
沈茴在這邊陪了齊煜半個上午,才回昭月宮。
一離開,沈茴臉上的笑容便收了,帶上愁緒。她的視線越過高高的紅色宮牆,望向遠處山巒。最近幾日天暖,遠山頂的積雪已有些融化。她心裡的積雪卻結了冰。
「娘娘這是想出宮了?」
忽聞裴徊光的聲音,沈茴嚇了一跳。原來她一邊走一邊出神,裴徊光走到近處了,竟一無所覺。
「掌印這是要去哪裡?」
裴徊光慢條斯理地稟話:「聽聞昭月宮的內宦不夠使,咱家選了兩個身手不錯的打算給娘娘送去。既然在這裡遇見了,阿胖阿瘦你們跟娘娘去罷。」
「參見皇后娘娘,娘娘萬福。」阿胖和阿瘦從裴徊光後面走出來,規矩地打禮問安。
兩個人人如其名。
阿胖是個胖子,圓潤得像個球,還是個禿子。
阿瘦是個瘦子,麻桿一樣比纖細的姑娘家還苗條,還缺了兩顆門牙。
「掌印有心了。」沈茴輕輕拍了拍裴徊光胳膊,她的手自然下垂,指尖點下他的手背。又在經過他身側時,煩悶一上午的沈茴終於彎了唇。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1:16
第三十九章 踏辱
裴徊光立在遠處,目送沈茴走遠。直到沈茴的身影拐過院牆看不見了,裴徊光才收回視線。他視線下移,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凝了凝。
小太監順年腳步匆匆地打遠處趕過來,向裴徊光行了一禮,然後低聲稟話:「掌印,信已送去了。」
裴徊光沒說話,在原地又靜立了片刻,轉了方向,出宮去。
裴徊光讓順年送出去的信,是送到寶碧宮,給噠古王。這是裴徊光送去給噠古王的第二封信了。
他送過去的第一封信正是沈茴當初在滄青閣見到的那封。
那第一封信裡,他只寫了一句話——
令皇帝召臣子家眷赴宴,再誘其下旨宮嬪或臣妻獻舞。
大齊皇帝丟了顏面自然是越多人看見越好。就算文武百官顧念顏面守口如瓶,那樣多的女眷與侍婢、家廝見了,不用格外花心思,他們就會添油加醋地說出去。是將事情最快散播於市井間的方法。
可如今街口巷尾談論的卻是聆疾如何戲耍巫茲勇士,還有他們的戰神之女如何風姿颯爽。
這和裴徊光原本的計劃大相徑庭。
裴徊光撥拈了一圈指上的黑玉戒,又望了一眼沈茴離開的方向。
這回,他令人送去給噠古王的第二封信也寫的簡單——
設宴勸酒,待皇帝醉酒哄其換妾縱樂。
噠古王此行帶了兩個妾奴。皇帝沒有妾奴,而滿宮妃嬪無不為妾。
當然了,裴徊光送過去的這兩封信並不是以他自己的名義,而是以錦王的名義。錦王有奪位之心,巫茲有踏辱之意。於是,許幾座城池,善也。
‧
巫茲人住在行宮寶碧宮。這寶碧宮雖是行宮,卻是前朝為了某位公主所建,所以離皇宮極近,只兩道宮牆與一條窄道相隔。
沈茴剛回到昭月宮,就聽說了巫茲人的胡作非為。
原來昨天晚上這群巫茲人醉酒之後,竟對大齊的宮婢動手動腳,扛起人來背回去縱樂。按理說,若是一兩個醉後事件,也不算個什麼大事。可巫茲人鬧出來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些。這就不是什麼醉後的意外了,分明就是用羞辱宮中宮女的方式來羞辱大齊。
「然後呢?就這樣不了了之了?」沈茴問。
沉月嘆了口氣,搖搖頭。
沈茴氣憤,想問宮中的禁軍都去了哪裡?怎麼會准許發生這樣的事情。可是又沒問出口。因為,答案所有人都知道。
如今禁軍不過是個擺設,禁軍男兒縱有一身本事,司禮監不發話,他們誰也不敢動。
沈茴原以為今日狩獵,要很晚才會結束。可沒想到,皇帝半下午就帶著巫茲人回來了。除去一來一回的路程,這場狩獵莫不是剛開始就結束了。
「怎麼這麼快結束?可是狩獵的時候發生什麼事情了?」沈茴詢問。
小梅子擦了擦額上的汗,稟話:「也算不上發生了什麼事情,聽說狩獵剛開始,陛下便稱不舒服,也急著回來。」
小梅子是在昭月宮當差的內宦。沈茴將人收攏了,一些不方便宮婢做的事情,就讓他跑跑腿。比如今日,沈茴一聽說狩獵提前結束,就讓小梅子跑去跟皇帝身邊當差的小太監打聽消息。
不舒服?
沈茴蹙起眉頭,琢磨了一下,問:「陛下出發的時候可有提過掌印?」
小梅子一愣,眼睛亮起來:「娘娘怎麼知曉?聽說出發的時候陛下找了掌印好一會兒,最後噠古王催了又催,陛下才不得不出發。」
沈茴點點頭,讓沉月給了小梅子賞,再讓他下去了。
沈茴入宮第二日要與陛下一同出宮去宗廟。當時坐在龍輿上,沈茴真切地感受到皇帝不見裴徊光時的緊張,以及見了裴徊光後的肆無忌憚。
沒有裴徊光在身邊,皇帝害怕有人刺殺他。竟怕到了這樣的地步,那麼多人保護他,只要裴徊光不在,他就不安?裴徊光不會不知道皇帝找他,他是故意不去的?故意讓巫茲人笑話皇帝的膽小如鼠?
沈茴可以想像到皇帝急著要回來時,噠古王定然又要出言挖苦了。
沈茴嘆了口氣。
沉月瞧著沈茴在軟塌上呆坐著,神色惶惶,怕她過分憂慮,開口分散她注意力:「娘娘前幾日說要給大爺做新衣,反正今天下午無事,娘娘要不要繼續做呀?」
「嗯,取來吧。」
沈茴幼時體弱不能如兩個姐姐那樣伴在母親身邊給父親和兄長做衣服,曾是她的憾事。如今她身體好了,哥哥也回來了,便想彌補曾經的遺憾。沈茴已經給沈霆做過一件衣裳了,這次打算再做件大氅。
拾星摸了摸衣料,說:「這料子好軟,做寢衣更合適呢。」
「我就算給哥哥做了寢衣,他也不會穿的。」沈茴說。
「為什麼呀?」拾星問著,眼睛卻是望向姐姐的。
沉月無語瞪她一眼,不給她解釋了,讓她自己想。
沈茴笑笑,也不給拾星解釋。
拾星自己琢磨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想明白了,大爺只會穿大夫人給他縫的寢衣……」
沉月在繡凳坐下,也拿了針線活來坐。她想給沈茴再繡幾個帕子。拾星針線活不好,也不喜歡針線事,在屋子待了沒多久,就自己跑出去玩了。
傍晚時,沉月先放下手裡的針線活,看一眼沈茴還在專心地一針一線縫製著,她輕手輕腳地退出去,看看今天晚上的膳食準備得如何了。
宮裡伺候的人這樣多,每個人各司其職,出不了什麼差錯。偏沉月還和以前在沈家時一樣,面面俱到地照顧著沈茴。
她與拾星並非奴籍。
小時候家裡窮,雖然時常餓肚子,可還能活著。可窮人病不得,一場嚴重的風寒捲來,家裡的人一個個病死。她只剩下妹妹了,天知道妹妹發燒的時候,她有多怕。那年她八歲,拾星五歲。她背著昏死過去的拾星走了好遠的路,去求神醫救命。
那樣多的人排隊求著見神醫,她還沒見到神醫呢,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枴子抱走。她根本沒有去想被枴子抱走的下場是什麼,滿心想的都是蜷縮倒在地上的妹妹無人管會死的!
「哥哥,救救那個小妹妹。」
這是沉月第一次見到沈茴。她被沈霆抱在懷裡,小小的。後來沉月才知道沈茴比妹妹還大了半歲,可她當時看上去只三四歲的樣子,那麼小,又那麼蒼白虛弱,乖乖靠在哥哥的懷裡,連說話都很費力氣。
她和妹妹得救了,見到了神醫。她哭得語無倫次:「他、他們都說妹妹會死,她是不是醒不過來了?」
安靜偎在兄長懷裡的沈茴抬起頭,奶奶的聲線軟綿綿的,樣子卻認真極了:「她會好起來的。我都能醒過來,她也行的!」
沉月站在簷下,回憶著過去。
「沉月,你在這發什麼呆呢?」燦珠抱著一個壇子走過來。
沉月收回思緒,問:「這是什麼?」
「錦王妃派人送過來的果子酒。皇后娘娘上次喝了很喜歡,錦王妃竟送了整整一壇子過來。」燦珠說著,就往裡面走。
沉月叮囑一句:「明兒個俞太醫來請平安脈的時候,倒一點這果子酒讓他瞧瞧。」
燦珠一愣,緊接著又是一笑,說:「沉月姐,你也太謹慎了。錦王妃哪有膽子在宮裡下毒呀,就算要害咱們娘娘也不能這麼明目張膽。若這酒有問題,一查一個準。錦王妃哪有那樣蠢笨。而且錦王妃也沒有害咱們娘娘的理由呀。再說了,娘娘已飲過兩次,若這果子酒有事……呸呸呸。」
燦珠趕緊止了自己不吉利的話。
「你說的都對,錦王妃不會蠢到明目張膽下毒。只是皇后娘娘體弱,又是常年服藥的。我是怕這果子酒的配料和娘娘吃的藥有什麼忌諱。」沉月說道。
「還是沉月姐想得周到。」燦珠應了,抱著酒壇子進了屋。
「與沉月在外面說什麼呢?」沈茴低著頭縫衣裳,沒抬頭。
燦珠將果子酒放下,說:「錦王妃的果子酒送來了。沉月姐姐交代明日俞太醫來的時候看看這酒對娘娘平日裡吃的藥有沒有影響。」
沈茴想了一下,自己喝這果子酒兩次了,倒也沒覺得哪裡不適。這果子酒的確美味,她本就口味偏甜,很喜歡,就讓燦珠給她倒一杯。
沈茴把手裡的針線活放下了,她本來是想找點事情來做平心靜氣,可總忍不住去想巫茲人的事情。巫茲人要留到年後初八,這麼長時間,若始終坐視不理,不知要多少宮人遭欺。
這次來了三四百的巫茲人,在大齊的都城,若禁軍相阻,他們必然不能生惡。可是……這就又繞到了司禮監。
「給。」燦珠將果子酒遞給沈茴。她又順口說了句:「娘娘是真喜歡這果子酒。」
「很好喝的,你嘗嘗。」沈茴心不在焉地回了句。
燦珠道了謝,好奇地給自己倒了一點點。果子酒入口,甜得她皺眉。她並不喜歡甜口。不過是娘娘賞賜,她還是把杯子裡剩下的果子酒也喝了,說:「娘娘可真喜歡甜口。」
沈茴喝盡杯中果子酒,才說:「我身體不好,自小日日服藥,吃的藥比喝的水還多。嘴裡總是苦的。所以對甜的東西格外心心念念。」
燦珠聽得心酸。
沈茴把手中的酒盞放下,吩咐:「不擺晚膳了,去準備幾道掌印平日愛吃的菜餚,用食盒提著,我去滄青閣吃。」
她知道裴徊光打定主意要讓巫茲人肆意妄為,可她還是想試著阻擾。
‧
沈茴見到裴徊光的時候,他坐在籐椅裡,懶洋洋地後仰靠在椅背上,正丟著梅子糖在吃。
沈茴忽然想起裴徊光很喜歡吃糖。那他又是為什麼喜歡吃甜口?
沈茴將食盒放在桌上,看見桌子上有一碗冬棗,便拿了一顆來吃。緊接著,她就皺了眉,「唔」了一聲,忍著沒吐出來,勉強吃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問:「有那麼難吃嗎?」
「又苦又澀,簡直是本宮吃過的最難吃的東西。」沈茴說的認真。她走到裴徊光面前來,問:「掌印吃過的最難吃的東西是什麼?」
「乳母的肉。」裴徊光將又一粒梅子糖扔進口中。
「什麼?」沈茴懷疑自己聽錯了。
「乳母的肉。」裴徊光重復一遍,「胳膊和腿上的,先煮一遍,再烤透,撒上醬料,滋著油沫。」
裴徊光嚼著梅子糖。
他少年時每憶起那個味道都會乾嘔,現在麻木得沒什麼感覺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1:39
第四十章 真心
他坐在陰影裡,懶散又悠閒。雲淡風輕地說著旁人聽不懂的話,固執地留在過去的陰暗天地裡,不想出去,也不准旁人走進去。
沈茴站在裴徊光面前,愣愣的。
口中梅子糖吃盡,裴徊光這才抬抬眼,看向好似被嚇傻了的小皇后。
「吃糖嗎?」他問。
沈茴搖了搖頭。
裴徊光將遞糖的手收了回來,自己把糖吃了。他將手搭在扶手上,站起來。他本就身量極高,身後的燈照在他的身上,將他站起的身影照得巨獸般朝沈茴籠罩下來。
沈茴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裴徊光並沒怎麼在意沈茴的小動作,他經過沈茴身邊,徑自走向桌子。他掀開食盒的蓋子,瞥了一眼裡面的菜餚。
沈茴快步走過去,將食盒裡的菜餚一一擺出來。
水煮青豆、干豆腐絲拌黃瓜、炒青筍、涼拌雞絲,還有一份銀耳粥。
「我問過了,這些都是掌印喜歡的。」她將筷子遞給裴徊光,待他接了,自己也拿了筷子坐在他對面。
沈茴看著裴徊光慢條斯理地吃著東西,她小口咬了一塊筍塊,試探著開口:「掌印的父親一心栽培,他若知道掌印如今的風光……」
沈茴忽然住了口。她忽然意識到這話未必對。
裴徊光的唇角勾出一抹詭異的笑來,他看著沈茴,漆色的眸子染上幾分興奮。他說:「老東西死了,是被咱家氣死的。他聽說咱家做了閹人,吐了好大一口血,小命嗚呼。嘖。」
沈茴望著面前的裴徊光,忍不住發抖。她還記得裴徊光上次認真警告她——只有他自己能罵老東西,別人必須對他父親敬重。
沈茴迷茫。
她不懂。
她真的不懂眼前這邪魔人的心思。他在恨他的父親嗎?恨得那樣恐怖!可偏偏又只准自己恨,旁人不能說他父親半句不好?
沈茴努力穩了穩心神。她想著一個人的母親總能喚起內心的柔軟來,她便問:「那掌印的母親呢?」
「當然是死了。」裴徊光口氣隨意。他吃著青豆,每一粒都夾得穩穩的。他本來想說他母親不想受辱自縊而亡,可那些人連她的屍身都不放過,將她做了人彘。
可這吃飯呢,他還是別說了,怕這小皇后倒了胃口吃不下去。
沈茴望著裴徊光,蹙眉思慮。她以為自己在努力琢磨,其實腦子裡很空。
「娘娘不必試探了,咱家孑然一身,沒有親人在世。狼心狗肺陰險無情沒有半點善念,所以連友人也無。唯一走得近的,只是幾個巴結上來喊乾爹的。」
裴徊光放下筷子,去拿涼茶。
沈茴忽然握住他的手。
裴徊光抬眼,望向沈茴。
「那掌印想不想有家人?」沈茴拉過裴徊光的手貼在她的唇上,「掌印想不想本宮成為陪著你的家人?每日相見,每日都在一起,永永遠遠,一輩子那樣久。直到我們某一個人死去才會終止。」
她的唇貼著他的指背,隨著她說話,柔軟的觸覺溫柔黏著他的手。
裴徊光卻只覺得可笑。他冷笑了一聲,問:「娘娘又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想要巫茲人不要再肆意妄為,想護衛那些無辜的宮人。可是她該現在說出來嗎?她若現在說出來,她的情話就變得那樣虛偽。可若她不說出來,他難道猜不出來嗎?
裴徊光掙開沈茴的手,拿了涼茶來喝。
沈茴再開口:「我想,每一個人都應該有他的好。即使暫且不被人知曉,也不會不存在。」
裴徊光有些不耐煩:「娘娘說話能不能直接些?」
沈茴便認真地說:「是。我有事情來求你。剛剛說的話,我知你聽了不信只覺得滿滿算計。那倘若我努力去試一試呢?倘若我嘗試著努力將掌印放在心上,把掌印當成家人來看呢?」
裴徊光嘲諷地瞥她:「娘娘是拿不出賭注了,把真心拎出來用用?娘娘以為咱家會信嗎?」
在裴徊光眼裡,沈茴和那些巴巴湊上來喊他乾爹的小太監們沒什麼區別,不過都是一個「利」字。
真心?
講什麼笑話呢?
有人會愛吃屎嗎?哦,傻子興許會喜歡。
有人會對他這樣的人真心?那除非對方也是個傻子,傻透了那種。
更何況,裴徊光也不稀罕。
他起身,走到沈茴身側,強勢地捏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抬起來,居高臨下地睥著她:「娘娘少看些情情愛愛的戲本子,咱家對娘娘的真心不感興趣。」
他扯開沈茴的外衣,抓了幾顆碗裡的冬棗,塞進她的心衣裡。
「咱家只能娘娘的身體有那麼點興趣,記住了嗎?」
冬棗有一點涼,沈茴忍不住顫了下,她咬唇,說:「記住了。」
「這就對了,」裴徊光又放緩了語氣,慢悠悠地拖長腔調,「娘娘已經多次壞了咱家的好事,不要再讓咱家破例了。記住了嗎?」
「記住了。」沈茴垂著眼睛,濃長的眼睫將眼裡的情緒盡數藏起。
裴徊光垂眼看她,忽然很想看她的眼睛,弄清她這一刻眼睛裡的所有情緒。可是他忍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他又將沈茴心衣裡的冬棗拿出來,一粒粒吃了。
‧
接下來兩日,巫茲人的惡行越演越烈。
他們已經不滿足苛待欺負宮中的宮女、內宦,甚至對宮妃下手。
「昨晚陛下喝醉了,下令召了幾位嬪妃過去。原來是噠古王讓自己的兩個妾奴伺候陛下。陛、陛下就讓婉才人和劉美人去服侍噠古王……現在很多大臣在大殿前跪著……」稟話的宮人聲音低下去。
沈茴手一抖,捏著的繡針紮了手。
「還會有比他更混賬的帝王嗎?」沈茴顫聲。
沉月聽了也覺得荒唐氣憤,卻還是勸:「娘娘慎言!」
拾星小跑著進來,臉色難看地稟話:「陛下又召了幾位娘娘去寶碧宮。其中有文嬪。」
半晌,沈茴轉過頭問燦珠:「掌印還在滄青閣嗎?」
「在!」燦珠忙點頭。
沈茴深吸一口氣,將心裡的畏懼壓下去。她站起來,吩咐:「備鳳輦,去寶碧宮。」
「娘娘,您現在不能去啊!」沉月白著臉勸,「陛下還沒醒酒。那噠古王妃明顯對您有惡意!」
沈茴望向燦珠。
「你算著時間,本宮到寶碧宮時,你該已經站在了掌印面前。你告訴他……」沈茴頓了頓,「去給本宮收屍。」
沈茴翻出妝奩裡的匕首,轉身往外走。
「娘娘!」沉月攔在門口。
「沉月,你該懂我的。」沈茴靜靜望著她,「哥哥回來了,我已經不是沈家唯一的孩子了,自然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樣怕死。」
沉月搖頭:「沉月不攔娘娘,只是讓娘娘也吩咐一下,若起了意外,沉月該做什麼。」
「好。」沈茴彎唇,「若賭贏了自然歡喜。若賭輸了,我活不了,你們恐怕也要受牽連。既如此,若等不到司禮監行動,就飛蛾撲火一回,試著與那昏君同歸於盡!」
「我也去!」拾星說。
沈茴知道若自己出事,她身邊的人都會受牽連,也不阻止拾星。
不過令沈茴意外的是,屋內還有兩個宮女和小太監也要跟去。等她坐上鳳輿,剛剛說要去的那兩個小太監,對親近人將沈茴的想法說了,又有四個小太監也將匕首藏在靴子裡,赴死般毅然同往。
‧
寶碧宮裡大擺筵席,酒氣熏天。巫茲人用巫茲語大聲嚷嚷,他們吃著肉喝著酒,懷裡摟著中原姑娘。
皇帝此時卻並不在這兒一起喝酒。他酒量實在太差,此時已經醉酒在屋裡面睡了。
一出了宮,若裴徊光不在他身邊,他總是一千個一百個不放心。可若是在宮裡,他知道裴徊光在宮裡,即使不在他眼前,他也很是安心。尤其是醉了酒之後,那可真是毫無顧忌,竟能聽著巫茲語呼呼大睡,全然不是出宮去狩獵時畏懼的模樣。
「王!中原皇后來了!」
巫茲人都停下說笑,有些意外。
文鶴一怔,心裡立刻替沈茴擔憂起來。她望向門口的方向,滿眼焦急,盼著沈茴不要踏進來。當她看見沈茴的身影,心裡涼了一半。
巫茲人都望向出現在門口的沈茴。沈茴掐了掐手心,將那一絲絲的畏懼壓回去,緩步邁進殿內。
「宮中有事,本宮來接陛下回去。」她目光大大方方地掃過殿內,最後落在噠古王的身上,「陛下在哪裡?」
噠古王已經知道了中原皇帝的德性,所以他上下打量沈茴的目光越發肆無忌憚。他就這樣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沈茴,也不回話。他的目光太明目張膽,又用巫茲語說了一句話,引得其他巫茲人都笑起來。
沈茴聽懂了,他說:「中原皇后誰敢睡一回?」
噠古王扔了手中酒杯,站起來,晃晃悠悠地朝沈茴走過來,說:「陛下在屋裡睡著。本王帶娘娘去接陛下。」
他直接握住沈茴的手腕,拉著她穿過宴桌。他步子邁得那樣大,沈茴被拽得跌跌撞撞跟不上,腰側磕在桌角,一陣劇痛。
她的樣子引得巫茲人大笑。
禁軍的人守在院外,紅著眼眶,握著腰間佩刀的手氣憤地發抖。
噠古王用力一拽,又忽然鬆手。沈茴因著慣性,整個身子朝前摔倒,袖中的匕首跌了。
噠古王又把沈茴拉起來,往屋裡拽,大笑:「走,帶娘娘去接你的皇帝。」
「鬆手!」沈茴站在門口去抓門邊,努力再拖延一點時間。
「哈哈哈,」噠古王笑,「中原皇后叫本王鬆手,本王就鬆手?」
「鬆手。」
這次說話的卻不是沈茴。
沈茴閉了下眼睛,鬆了口氣,知道自己賭贏了。
噠古王一怔,和殿內所有人一起望向門口。
裴徊光死死盯著遠處的沈茴,氣得舔了舔牙。他抬腳邁入殿內,一邊走一邊用力解身上的棉氅。
待走到沈茴面前,他這才將目光落在噠古王身上,陰森森開口:「鬆手。」
噠古王鬆了手,向後退了一步。
裴徊光重新看向沈茴,他將棉氅用力披在她身上,又略欠身,將小臂遞給她:「咱家來接娘娘回去。」
沈茴望著他,沒動。
「各位娘娘和各宮當差的,哪來的回哪去。」裴徊光咬牙切齒。
被鉗制的妃嬪和宮人得了赦般,跑著湧出去。
沈茴慢慢彎唇,將手放在他的小臂上,讓他扶。
禁軍首領請示。
「一個不留。」裴徊光面無表情。
巫茲此番來京三百七十四人,除了那對雙生美人,無一生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1:54
第四十一章 心腹
禁軍首領岑高傑在原地呆立了片刻,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尤其這命令還是裴徊光下的。大齊的軍隊已經窩囊太久。殺巫茲人?岑高傑先讓人將殿內人事不知的皇帝送走,然後握緊手中的刀柄,一聲令下,帶著手下的精銳禁軍,將這幾年的怨氣盡情發洩,血洗寶碧宮。
裴徊光扶著沈茴走向她的鳳輦,又親自將人扶上去。鳳輦被抬起,回昭月宮。裴徊光走在鳳輦旁邊,目視前方,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沈茴悄悄打量了他一番,實在從他的神色上探不出什麼,她慢慢收回視線,垂著眼睛。微風吹拂著她身上的棉氅,沈茴望著如漣漪般被吹起的衣角,思量著。
鳳輦在昭月宮停下,沈茴走下鳳輦,將手遞給裴徊光,繼續由他扶著往裡走。
跟在後面的沉月和拾星對望一眼,都看見了對方眼中的擔憂。剛出寶碧宮時,沉月就吩咐小梅子趕快去請太醫,如今回了昭月宮,她又吩咐小太監再去催一催。
望著沈茴被裴徊光扶進屋裡,沉月猶豫了一下,拉住要跟進去的拾星。她沖拾星搖頭,又尋了些事情給旁的宮人做,把所有人都支開。她站在門外,望著緊閉的房門,擔憂地皺起眉。
只有兩個人了。
沈茴原本很擔憂這麼逼裴徊光,會將這瘋子激怒,現在到了這一刻,她心裡卻莫名十分平靜。她將搭在裴徊光小臂上的手放下來,自己走向桌旁坐下來,倒了杯茶水來喝。去了一趟寶碧宮,她寢屋裡的茶水已經涼了大半,只殘了一點溫度。
裴徊光仍舊站在進門時的地方,沒動過。
沈茴將手裡的茶盞放下,望過來,先開口:「我身上有傷,太醫一會兒過來也不方便查看。掌印能幫本宮瞧瞧嗎?」
裴徊光這才瞥向沈茴,涼涼將人瞥著,沒開口,也沒動。
沈茴徑自解了外襖的繫帶,將衣襟拉開,露出裡面冰藍色的心衣。又掀開衣角,自己去查看疼痛難忍的腰側。她肌膚嬌嫩,那用力一撞著實撞得不輕,這才多久,腰側已經顯出一大片烏青。
沈茴蹙起眉頭來,用手指頭在烏青上小心翼翼地點了點。
「娘娘就沒想過若咱家不過去呢?」
「掌印會來的。」沈茴這樣說。並沒有把她原本打算若裴徊光不來她要怎樣的計劃告訴他。沒必要對他說。
裴徊光呵笑了一聲,走過去,在沈茴面前蹲下來,用指背敲了敲沈茴的膝,冷聲警告:「最後一次,下一回再壞咱家的事情。咱家就敲碎了娘娘的腿。」
沈茴抬起眼睛,眉心蹙著,軟綿綿地說:「膝上也摔了。」
裴徊光與她對視半晌,時間仿若凝滯。半晌,他拿開放在沈茴膝上的手,轉而掀起她寶藍色的裙子至膝上,又將她裡面的裡袴輕輕挽起。隨著他的動作,沈茴湖藍的裡袴下逐漸露出她雪色的小腿,還有小腿上的擦傷。乃至裡袴也被挽到膝上,果然露出沈茴摔得烏青的膝蓋。
裴徊光用指背沿著沈茴的膝蓋,逐漸向下輕輕撫了一遍,撫過她傷痕纍纍的小腿,才問:「還哪裡傷了?」
「屁股。」沈茴說的一本正經,「好像沒摔到,但是說不定有什麼潛在的傷呢?掌印給瞧瞧?」
裴徊光被氣笑了。都這個時候了,小皇后還想著撩撥他呢?他戳了戳沈茴的腦袋,力氣不小,將沈茴的頭戳得直朝一側栽歪。
他有意訓斥她,還未開口,沈茴整個人撲過來抱住他,她那樣用力,恨不得兩個人的身體融和在一塊。
「鬆手。」裴徊光冷聲。
沈茴不僅沒鬆手,還抱著他搖了搖。沈茴歪著頭,沖著裴徊光的耳朵吹吹氣,她說:「如何才能哄得掌印不生氣了呢?如果這樣做讓掌印不歡喜,本宮心裡也不好受。」
裴徊光冷笑,自是不信她的謊話。他用力將掛在懷裡的小皇后扯下來,冷言冷語:「娘娘哄人的時候能不能裝得像一些?這鬼話,娘娘自己信嗎?」
他捏著沈茴的下巴,力度收緊,聲音越發冷下去:「若是不懲罰娘娘,娘娘日後恐怕變本加厲。」
「疼……」沈茴指了指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盯著她,手沒動。
沈茴試探著去拉裴徊光的手,將他捏著她下巴的手拉開。
裴徊光望著沈茴的下巴,那裡留下他捏過的紅痕。
……還真是嬌貴人。
沈茴又拉著裴徊光的手,用他的手壓在她腰側的烏青上。她皺著眉,抱怨的語氣有點哼哼唧唧的味道:「真的好疼的。就算掌印要玩什麼新趣味游戲……哦不不,就算掌印要懲罰本宮,那也等本宮身上不這麼疼了好不好嘛。」
「把舌頭捋直了再說話。」
「好。」沈茴認真點頭,她張開嘴,將小舌頭伸得直直的,然後湊過去,用舌尖輕輕戳了一下裴徊光的眉心。
「娘娘,太醫院的江院判到了。」沉月在外面稟話。
裴徊光將沈茴解開的外衣整理好,他起身,扶著沈茴往床榻走去,讓她去床榻上歇著。他走出沈茴的寢屋,也沒讓江院判給沈茴把脈,直接說了幾道藥問江院判可帶了。
「娘娘已經歇下了,不必去診脈了。」
江院判來前已差不多知曉皇后娘娘是怎麼傷的,肩上背的藥匣帶著幾種應該會用到的外傷藥。裴徊光說的那幾道藥,他除了一種內服的藥沒帶,另幾種外傷藥倒是都帶了,直接取出交給沉月。而那種他沒帶來的內服藥,自有昭月宮的小太監小跑著去太醫院取藥。
裴徊光回頭望了一眼沈茴的寢屋,想起沈茴那張虛偽的臉,氣得冷哼一聲,提步往外走。
只是他這一冷哼,倒是時杵在一旁的昭月宮宮人個個大氣不敢喘。
待裴徊光走遠,沉月和拾星趕忙進了屋,去看望沈茴,將裴徊光跟江院判問藥的事情說了。
「來的又不是俞太醫?」沈茴問。
前日來給她診平安脈的也是太醫院別的太醫,不是俞湛。
「奴婢去打聽了,俞太醫前幾日告了假。」拾星說,「馬上要過年了,俞太醫也是剛搬到京中,事情忙吧。」
沈茴笑笑,說:「應該又是他親自跑去採什麼重要的草藥了。」
「娘娘還能笑出來!我們都快要嚇死了。」沉月皺著眉,「娘娘還是別說了,先歇息吧。」
沈茴搖搖頭,說:「去將今日要跟我一道去的幾個宮女和小太監都喊來,得賞的。」
那兩個宮女和六個小太監很快趕來,沈茴一人賞了五百兩,又珍珠玉器。
「本宮現在能賞你們的不多。」沈茴開口。
幾個人都是窮苦人家出身,本來滿臉喜色,覺得這是好些錢,忽聽皇后娘娘這樣說,趕忙惶恐說已經很多了。
沈茴輕輕搖頭,再開口:「本宮格外給你們一個賞。」
幾個人都屏息靜聽,鄭重起來。
沈茴卻不直說,而是道:「待本宮能給你們時,你們自然知曉。」
幾個人別的沒聽懂,倒是聽懂了皇后娘娘這是要提拔他們,將他們歸為心腹了!他們俯首,心甘情願地許著忠誠。
小梅子笑著說:「咱們幾個誓死追隨娘娘。今兒個是個新開始,還請娘娘賜名。」
於是,沈茴就賜了名。兩個宮女一個喚團圓,一個喚圓滿。六個小太監分別改名平盛、通和、海晏、阜安、年豐,民康、分別取自太平盛世、政通人和、河清海晏、物阜民安、人壽年豐、民康物阜。
此時的他們年紀皆不大。他們只是因為一腔熱血,選擇追隨這個時候唯一敢站出來的皇后娘娘。他們並不知道,後來他們的名字會刻在史冊上。他們都沒讀過什麼書,並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什麼意思。但是後來和阿瘦、阿胖的名字列在一起記在史冊上的時候,才會驕傲自己的名字比阿胖和阿瘦有牌面多了。
而阿胖和阿瘦此刻坐在角屋裡嗑瓜子兒。
此時已經天色黑下來了,沈茴詢問了宮人寶碧宮的情況,簡單吃了一點晚膳,又給傷處擦了藥,早早躺在床榻上歇息。
暗道很長,她腿上疼著,今晚是不能往滄青閣去的。
當沈茴聽見博古架響動時,並不意外,她躺在昏暗的架子床裡,等著裴徊光冷臉掀開床幔。
借著床頭唯一一盞燈的昏暗光影,沈茴看見裴徊光手裡的東西——一個盒子,還有一捆繩子。
沈茴眼睫顫了顫,被子裡的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被縟。下一刻,她攥著被縟的手鬆開,她撐著坐起來,蹙眉望他:「怎麼才來?」
隨著她坐起來,身上的被子滑落。
她知裴徊光會來,在他來之前,已經將自己剝乾淨了。
‧
傍晚時在寶碧宮的事情在宮中掀起了軒然大波。不管是各種的主子還是奴才,都在竊竊私語議論著。不知多少人因巫茲人被血洗,而激動得整夜難眠。
然而此時事情還沒有傳到鄉野間。馬上過年,今晚是年前的夜市,人頭攢動,十分熱鬧。
沈鳴玉跟著父親去夜市採買。要買的東西很多,沈鳴玉主動提出和父親分開買。她歡快地跑上圓拱橋,努力穿過擁擠的人群。一不小心撞到一個人,她趕忙道歉。
青柏般的少年抬起頭來,搖頭道:「無妨。」
沈鳴玉一怔,說:「我知道你。你是聆疾。」
聆疾默了默,才開口:「我也知道你。沈鳴玉,沈霆的女兒。」
沈鳴玉燦爛笑起來,露出一對小酒窩。
來來往往的人擁堵在圓拱橋上,一個賣糖葫蘆的老人滯停在兩個人身邊。老人擔心糖葫蘆蹭了旁人衣衫,不敢往前走,就地叫賣著他的糖葫蘆。
「給妹妹買串糖葫蘆吧!」老人對聆疾笑。
沈鳴玉耳垂懸著小紅球,像山楂一樣紅。
聆疾便買了一串,遞給沈鳴玉。
「謝謝哥哥。」沈鳴玉大大方方地接過來,忽聽父親在岸邊喊她。
沈鳴玉一躍而起,在人群驚訝的目光中,身輕如燕地踩著河面到了對岸。
沈霆牽著兩匹馬。一匹醜的,卻是千里良駒。一匹跑得慢的,卻漂亮得像馬中公主。
沈鳴玉便知道醜的那個是給自己的,漂亮的是給小姑姑的。
「父親,我遇到聆疾了,他還給了我糖葫蘆!父親曉不曉得他多大?」
「十七。」
「唔。」沈鳴玉咬一口糖葫蘆,「比我大六歲。父親,那六年後我能像聆疾那麼厲害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2:26
第四十二章 滅了
沈霆望了一眼橋的方向。聆疾側著身,已經從擁擠的人群裡走下了橋,消失在視線裡。
「父親?」沈鳴玉去拉父親的衣角。
「能。」沈霆笑著說,「六年後,我的鳴玉會比聆疾還厲害,揍得他認輸。」
沈鳴玉開心了。她去牽屬於自己的小馬,沈霆卻並沒准,沈鳴玉剛開始學騎馬,沈霆擔心小黑鬧脾氣她掌控不了,而是讓她坐在那匹溫和的漂亮白馬上,他給女兒牽著馬韁。
星月之光灑落河面,浮光掠影。
沈霆牽著女兒沿著河畔,一路走回家,平和的心裡是這些年幾乎從未有過的溫柔。
當天晚上,極少做夢的沈鳴玉卻做了一晚上的夢。她的夢境先是稀奇古怪亂七八糟,後來夢到了六年後的聆疾。
夢裡,她拿著劍去找聆疾比武。果真如父親說的那樣,她將聆疾揍得連連後退,他那雙冰潤的眼睛望著她,他說他認輸了。
沈鳴玉笑了。夢裡夢外都在笑。
沈鳴玉很多年前就一早起來偷偷練武,早已養成了早起的習慣。第二天她卻起遲了,比以往遲了那樣多。
駱菀一直不見女兒出來,親自去看她。駱菀推門進去,卻見沈鳴玉不是沒睡醒,而是呆呆坐在床上。
「鳴玉怎麼了?做噩夢了?」駱菀走過去在床邊坐下,有些好笑。她這個女兒向來膽子大,可很少因為噩夢嚇著。
沈鳴玉轉過頭來望著母親。她紅著眼睛,結結巴巴:「流、流血了,好多血。從、從那裡……」
駱菀一愣,緊接著笑了。
「你怎麼還笑啊。」沈鳴玉委屈地癟著嘴。
駱菀溫柔地將女兒摟進懷裡,說:「鳴玉長大了,以後不是小孩子了。」
沈鳴玉偎在母親的懷裡,懵懵懂懂地問:「那還能跟父親學騎馬嗎?」
「今天不行。」見女兒的嘴角耷拉下去,駱菀才又說:「過幾日就可以了。」
不過,就算沈鳴玉今日可以騎馬,沈霆也教不了她。因為沈霆一早知曉了昨天傍晚寶碧宮發生的事情後,立刻進了宮。
‧
沈茴從繁復厚重的床幔裡伸出手,去拿小几上的溫水。她努力伸了伸手,卻因為腳踝被綁在床柱上,始終差一點沒拿到。
她洩了氣,也不去拿水喝,身子縮回床裡,反手推了推床裡側的裴徊光。裴徊光正低著頭,將塗滿藥汁的手掌撫在她腿上的擦傷處。
「都綁了一晚上了,還不能鬆開嗎?」沈茴悶聲問。
裴徊光慢悠悠地開口:「咱家只綁了娘娘一條腿,又沒綁娘娘的手。娘娘若是不喜歡,又不是沒手解。」
沈茴不服氣地匆匆瞪了他一眼,又趕快收回視線。他把她綁起來,他不發話,她要是自己解了那才是中了他的計。
沈茴又想起昨天晚上裴徊光帶來的那個盒子。那個盒子現在就放在床頭小幾上,至今沒有打開,沈茴也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
他帶了繩子把她的腿綁起來,若是她自己給繩子解了,那他是不是要拿那盒子裡的東西來「懲罰」她了?
沈茴又點好奇那個盒子裡裝的東西是什麼,卻又意料到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抬了抬另一隻沒有被綁著的腿,用腳尖點了點裴徊光的膝蓋,軟著嗓子:「解了吧。掌印今日真的不去早朝了?」
裴徊光並非日日都會跟去早朝,可是昨天傍晚發生了寶碧宮的事情,沈茴猜裴徊光今日是要去的。
裴徊光剛給沈茴腿上的擦傷處塗完藥,在用帕子仔細去擦拭掌心殘留的藥汁。他冷眼瞥著沈茴踢過來的腳,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腳踝,放在他的膝上。他捏了捏她的腳趾,又俯下身來,咬了咬。
沈茴一怔,一陣奇異的痛麻傳上來,她掙了掙,沒掙開。撐在床上的手微微用力攥著被子,勉強蹙眉忍受。
裴徊光鬆開了沈茴。
沈茴趕忙將自己的腿縮回來,藏進被子裡。被子的腳趾悄悄蜷起來。
「娘娘犯了錯,是必要受到懲罰的。咱家本想拿繩子狠抽娘娘一頓,想起鞭痕會留下那樣難看的痕跡,頗為捨不得。」裴徊光的手探進被子裡,握住沈茴的腳踝,一路向上撫過沈茴軟玉般的身體。「要不,給娘娘的腳趾咬掉如何?」
他又去捏沈茴的腳趾。
沈茴覺得沒有這個瘋子不敢做的事情,她硬著頭皮說:「缺了腳趾,那就不完整了。」
「不不,」裴徊光語氣慢悠悠的,「咱家咬下來之後直接吞了。那娘娘在咱家這裡還是完完整整的。」
沈茴脊背生出一陣寒意。她辨不出裴徊光的話幾分真幾分假,低低地輕哼了一聲,反倒不高興起來。
裴徊光「嘖」了一聲,繼續陰陽怪氣:「咱家看娘娘是真不知道境況,這個時候還撒嬌使小性兒?」
沈茴垂著眼睛琢磨了一會兒,再抬眼的時候,望著裴徊光的目光含著點輕蔑。她說:「至於嗎?不就是殺了幾百個巫茲人,難道這點事情就難為了掌印?」
她不等裴徊光開口,繼續說下去:「掌印這人有本事的人,偶爾被本宮壞事一回怎麼了?就偶爾為本宮破例一次,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嗎?」
裴徊光對沈茴這話倒沒多少意外,語調尋常地說:「娘娘的臉皮是越來越厚了。」
「掌印的計劃可以一次又一次,掌印的蔻蔻卻只一個。」沈茴勾著裴徊光的脖子,去吻他的唇角。
有時候,沈茴會遺憾裴徊光是閹人。
若他是齊全人,興許她的美人計會使得更方便些,不會有那麼多顧慮和小心翼翼。比如現在,她身上只被角輕搭,而他衣衫齊整。每一次親近時都是如此。沈茴每次將手搭在裴徊光腰間時都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扯了他的腰帶,見了他的殘缺,犯了他的忌諱。
裴徊光解了綁在腳上的繩子,又欠身,端了水親自餵給沈茴喝。只是他的動作並不溫柔,溫水從沈茴的唇角流出來,濕了繡枕。
‧
裴徊光沒多久就離開了昭月宮,往前面去了。沈茴猜的不錯,裴徊光今日要去早朝。裴徊光一離開,沈茴就起來了。她猜今日會有不少人來見她。
「娘娘,昨天晚上從寶碧宮出來的那些宮人想給娘娘磕個頭。」拾星進來稟話,「娘娘要見嗎?還是奴婢告訴她們已替他們轉達了心意?」
「見。」
沈茴見了那些宮人,承了他們的鄭重跪拜,然後又安撫了一通。
這些宮人離開之後,平盛笑呵呵地進來稟話:「今兒個一早,禁軍首領岑高傑還過來打聽娘娘鳳體可安康。」
平盛是已經改了名的小梅子
。
沈茴想著那幾位不幸被陛下召去寶碧宮的妃嬪今天上午也會來,可她們還沒過來,宮人先進來稟話沈霆到了。
沈茴一怔,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
——怕哥哥嘮叨她。
沈茴在正廳見了沈霆,令宮人擺上招待的瓜果。又先開口:「前幾日見了鳴玉舞劍,竟不知道她何時偷學了那麼大的本事。我身邊有一把鋒利的寶劍,一會兒哥哥回家正好給鳴玉帶去。」
沈霆看著她,沒說話。
沈茴嘆了口氣,問:「哥哥,我可不可以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你?」
「你在哥哥這裡還需要有秘密?」沈霆沉聲問。
沈茴讓所有宮人都退下,沉月和拾星都沒留。她掐了掐手心,望著失而復得的兄長,開口:「我入宮至今,沒有侍寢過。」
沈霆眼中浮現驚訝。
「我的寢殿裡有一條密道,直通滄青閣。」
沈霆猛地站起來,向前邁出一步,站在沈茴前面胸膛起伏。不需要沈茴再多說,他還有什麼聽不明白的?
沈茴站起來,撫了撫兄長的胸膛,說:「哥哥不要生氣,也不要為我心疼。比起姐姐,我已經幸運很多了。」
她手臂環在兄長的腰側,將臉貼在兄長的胸膛上,低聲說:「我沒有回頭路走,也不想走回頭路。」
半晌,沈霆才僵僵抬手,拍了拍么妹的脊背。
沈茴有些疲憊的閉上眼睛,用臉頰蹭了蹭兄長的胸膛。她說:「哥哥,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你想問我如果裴徊光沒來,我該怎麼辦。」
「我認真考慮過的。我與帶去的人說嘗試弒君,我知道做不到。」她聲音低軟卻有力量,「一國之母被巫茲人欺辱血灑寶碧宮,會將本就脆弱不堪的民心予以重創。若我的死,能激醒一兩個渾渾噩噩的臣子、能引得百姓反心更起、甚至能使像吳往那樣的民間英豪起兵多一個名號,便值得!」
沈霆終於意識到那個嬌小病弱的么妹已經長大了,只是這種在外力擠壓的成長讓他心裡痛楚。若非當年愚忠,沈家本不必如此。
他說:「吳往知道了。」
沈茴仔細回味了一下這句話,抬起臉望向沈霆,沈霆磊落地回望。
沈霆走的時候,沈茴忽然叫住他。
「哥哥!」
沈霆站在門口,回望一身鳳袍的么妹。
沈茴慢慢彎唇,拿出幾分沈霆所熟悉的乖巧模樣。她說:「哥哥當知道蔻蔻想要的是什麼。我並不在意皇位上坐著的那個人是煜兒,還是旁人。」
‧
此時,前朝上正發生著爭吵。
文武百官因為昨天傍晚寶碧宮的事情爭執著。
「此番巫茲進奉,若是有了錯處,按著律法責罰就是,這血淹寶碧宮實在非仁善之舉啊!」
「聽聞巫茲可汗與噠古王關係甚好。等消息傳到巫茲去,巫茲可汗必然大怒。到時候要是追究起來,說不定要引發戰亂。」
「他單單巫茲還好,若是胡蠻之地其他部落以大齊不善之名聯合起來,向我大齊起兵該如何啊!」
當然也有武將據理力爭:「就算發動戰爭,咱們大齊還怕他不成!」
不過這樣的聲音,很快被懼戰的聲音所淹沒。
裴徊光只覺得這群爭執的臣子們吵得心煩。沒怎麼聽。
王來腳步匆匆地從外面走到裴徊光身側,將一個小糖盒遞給他:「這是皇后娘娘令人送過來的。」
裴徊光抬抬眼,瞥了一眼那個小糖盒,接過來,把盒蓋往上推開。
原來真的只是一盒尋常的梅子糖。
皇帝也被臣子們吵得腦殼痛,他無助地望過來,求助:「徊光,巫茲可汗要是率兵打過來該如何啊!」
滿朝文武的目光便都落過來。
巫茲?
裴徊光眼前忽然浮現沈茴腰側的烏青。他拈起了粒梅子糖來吃。
「那就,」他攏攏手,「滅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2:40
第四十三章 殘缺
裴徊光這樣說著,心裡卻並不痛快。滅了巫茲的確算不上什麼大事,可裴徊光不願大齊做出任何一件令人稱讚的事情。
不過皇帝立刻讓裴徊光心裡的不痛快消散了。
皇帝急急說:「如果打起仗來,吃虧的還是黎民百姓啊!能不打還是不打吧?依、依朕看,還是應當避戰!」
他小心翼翼地去看裴徊光的臉色,心虛地聲音低下去:「要不,遷都吧?咱們往南邊去避一避?他巫茲知道咱們大齊仁心避戰,也許就不來攻打了呢?或、或者還要嫌路途迢迢,不願一路追去南邊……」
想要迎戰的朝臣們因裴徊光的一個「滅了」,心情激動臉上露了笑。此時又因為聽了皇帝的話,臉上的表情僵在那裡。
有臣子邁出一步,急勸:「陛下,萬萬不……」
裴徊光打斷那個臣子的話。他望著皇帝,認真稱讚:「陛下聖明!」
「哈哈。」皇帝笑了兩聲。緊接著,他便發現整個大殿靜悄悄的,他環顧滿朝臣子,不由有點尷尬地收了笑。
裴徊光慢悠悠地撥弄著指上的黑玉戒,跟著輕笑了一聲。
立刻有臣子跟著附和:「陛下聖明!」
「陛下聖明!」
「陛下聖明!」
「陛下聖明!」
「……」
一聲又一聲,久久不歇。聽著這樣的誇讚聲,皇帝重新笑起來,險些他自己都要信了自己的聖明。皇帝當然不願意打仗。如果開始打仗了,需要用錢啊!他還想為美人們建寶樓啊!他已經知道裴徊光有意幫錦王,他這皇帝還不知道能當多久,那他當然要趁著還是皇帝的時候盡情享樂啊!
裴徊光含笑望著龍椅上的皇帝。他由衷認為挑了這個人當皇帝,實在是最明智的選擇。很多時候,皇帝的昏庸殘淫之舉,裴徊光都甘拜下風。
沈茴給裴徊光送梅子糖不過藉口,她是讓平盛借著送糖的緣由,去打聽早朝上的情況。平盛跑回昭月宮時,來感謝沈茴的幾位宮妃正要離開。沈茴一直記得自縊的靜貴妃,多多寬慰了許久,鄭重讓她們將性命放在第一位。
沈茴瞧著婉才人神色黯然,幾位妃嬪告退時,她單獨將婉才人留下來,拉著她說了許多話。
婉才人知道皇后娘娘用意,感激之餘,悄悄勸告自己要堅強些,要不然對不起皇后娘娘的涉險與關切。可她總忍不住委屈。她望著面前比自己還小好幾歲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望著她的眸中沒有輕鄙,只有關懷與心疼。婉才人忍不住紅著眼睛說:「娘娘勸的都對,只是心裡實在難受……」
「難受了就哭一哭。」
婉才人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
沈茴等著婉才人無聲哭了好一會兒,情緒平穩了些,親自給她擦眼淚。
「受了委屈可以哭,卻不要因為惡人的卑劣來懲罰自己,自殘不會讓惡人愧疚,反而成為惡人的幫凶。」沈茴頓了頓,「若實在難受,就把委屈化成反擊的恨。」
婉才人怔怔望著沈茴,離開的時候還在琢磨沈茴最後說的話。她在拐角的地方呆立著,任冷風吹在身上。她心裡有了個想法,轉身去見往日交好的劉美人詢問意見。
沈茴心裡有一個計劃。
這個計劃前幾日才生出,這幾日悄悄生了根冒出小芽芽。這計劃聽著凶險又瘋狂,也是她以一人之力完不成的,所以她要集聚力量,將每一份看似弱小的力量凝集起來。
‧
候在外面的平盛等婉才人也離開,才進去回話,將早朝上的事情一五一十稟給沈茴。
「他真這樣說?」沈茴的眼睛亮起來。
「是啊!哎,掌印都答應出兵了,沒想到陛下居然提議避戰。奴打聽了殿內伺候的宮人,聽說當時文武百官那臉色可精彩了……」
平盛以為沈茴說的「他」是指皇帝,然而沈茴說的卻是裴徊光。
沈茴恨不得現在就見到裴徊光。可裴徊光現在並不在滄青閣,沈茴轉身走到窗下軟塌盤膝坐下,一邊拿起針線活繼續給哥哥做大氅,一邊喊拾星再給她倒了兩杯果子酒。
拾星給她遞去第三杯時,說:「娘娘,您都喝了半壇了。」
沈茴皺皺眉,才發覺自己這幾日不知不覺飲了這樣多果子酒。她將酒杯放下了。
「不喝啦?」拾星說,「聽說俞太醫年前不能進宮,我用銀簪子試過了,沒毒!」
一旁的沉月搖頭:「哪有人會明目張膽下毒?你能試出什麼來?不過還是應該讓俞太醫瞧瞧這果子酒和娘娘平日裡喝的藥是不是犯忌諱。可俞太醫還沒看過,娘娘就要把整壇子都喝光了。」
‧
擦傷藥效果很好。才一天而已,沈茴小腿上的擦痕都消得七七八八了,而且也不會再疼。只是她腰側撞得那一下的確有點重,不是一時半會能好的。
沈茴坐在窗下一邊做針線活,一邊等裴徊光來。可是到了亥時,他也沒有過來。
沈茴放下手裡的針線活,把盤著的腿放下去晃了晃,確定已徹底不疼了,帶著燦珠往滄青閣去。
推開博古架時,沈茴望了一眼床頭小几上,那個裴徊光昨天晚上帶過來,至今沒打開過的,方方正正的盒子。
她走過去,手指放在搭扣上,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打開這個盒子,轉身走進了暗道。
滄青閣一樓廊下,順歲和順年正一邊嗑著瓜子兒一邊聊天。見到沈茴,他們兩個趕緊起身行禮。
沈茴繼續往前走。
「娘娘,掌印不在樓上。往寒潭去了。」順歲又解釋,「滄青閣西邊有一汪潭水。掌印偶爾會去那裡沐洗。」
沈茴望著西邊,愣愣的。
……這個季節?寒潭水?洗澡?
順年瞧著沈茴一直望著西邊,便指了指,說道:「娘娘若是想過去,沿著這條道一直往前走就能看見,不遠。」
「掌印帶旁人了嗎?」
「沒有。」
沈茴想了想,就沒讓燦珠跟著,自己往寒潭去。順年說的不錯,那寒潭的確又近又好找,沈茴沒走多久就聽見水聲。
大半個發白的月亮掛在天穹,灑下微涼的光,照亮寒潭水。
裴徊光合著眼,墨髮鋪伏在水面。沾著星月光影的水波映在他的臉上,緩緩流動,光怪陸離。
如妖似魅。
裴徊光睜開眼睛,所有瀲灩的水波光影,盡數成了那雙漆眸的陪襯,靜謐匍匐下去。
「娘娘要來陪咱家共浴?」他拖著腔調。一慣微涼的聲線也不知是不是沾了寒潭水,越發顯得涼薄無情。
「不不不……」沈茴望著這方寒潭周邊尚未消融的薄冰,連連搖頭。她太瞭解自己的身體了,別說是鑽進這寒潭裡洗澡,就算只是浸了足,都要病一場。她怕裴徊光真要拉她下去,又認真辯一句:「這水太涼了!」
裴徊光重新閉上眼睛。
沈茴站在寒潭旁,默默望著水中的他。一陣風捲著寒潭的涼氣輕輕吹來,吹起沈茴鴨卵青的裙角與胭脂紅的披帛。她眯了眯眼,向後退了一步。
裴徊光再次睜開眼睛,瞥她一眼,然後轉過身,朝另一側潭邊放著的衣服走去。濕漉漉的黑髮貼在他泛著涼月光暈的皙白脊背上。水珠滴滴答答地滾落下去,沿著修長的腿,慢慢滴落。
沈茴趕忙低下頭去,不敢再亂看。
在沈茴的意識裡,武將都是身強體壯之人,而且因為練武,皮膚黝黑或健康的麥色。偏裴徊光不是這樣,他身量極高,卻不是哥哥那樣渾身硬邦邦的。他皮膚也過分的白,宮中諸多注重保養的妃嬪也沒有他那樣膚白。
偏這樣一個人武藝精湛到世人皆知。沈茴蹙蹙眉。她好像從來沒有見過裴徊光練武,忍不住去猜這閹人練的恐怕是邪功。
裴徊光身上披了件寬鬆的紅袍,又在外面用一件月白的棉氅裹著,走到沈茴身邊,瞥著她:「娘娘又在瞎琢磨什麼?」
沈茴抬眼看他。
裴徊光顯然連身上的水漬都沒擦過,就隨意裹了衣衫。外面的棉氅尚好,裡面的紅袍卻濕著貼在身上。濕髮也沒擦過,不斷有水珠滴落,甚至一縷濕髮貼在他的臉頰。
沈茴環顧四周,去拉裴徊光的手,拉著他一旁走了幾步。然後她踩上半截枯樹樁,終於比裴徊光高了。然後她扯下臂彎裡胭脂紅的披帛,給裴徊光擦濕漉漉的頭髮。她想幸好今日戴的披帛不是綢緞料子,而是柔軟的棉紗質地。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著她,問:「娘娘又獻什麼慇勤?」
「本宮聽說掌印有意要滅了巫茲。」沈茴手上的動作沒停。
裴徊光不急不緩地說:「那要讓娘娘失望了,陛下已下了旨意,年後遷都避戰。」
沈茴毫不猶豫地說:「他怎麼說不重要。還是掌印的想法更重要。」
裴徊光沉默地看著沈茴又給他擦了一會兒頭髮,才說:「娘娘別擦了,咱家回去還要沖洗一遍。」
他喜歡寒潭水的涼,卻覺得這裡的水不潔,每次在這裡泡過回去都要再仔細沖洗一次。
沈茴一愣,望向裴徊光。他怎麼不早說?
裴徊光笑了笑,轉身往回走。
他走了幾步,發現身後沒有沈茴跟過來的腳步聲,不由詫異地回頭望去。
沈茴低著頭,一手抱著揉成一團的披帛,一手提裙,繁厚的裙擺下露出試探著去踩地面的小腳。她試探了兩下,終於鼓足勇氣往下跳,腿一軟,直接一屁股坐在樹墩上。
裴徊光不由輕笑了兩聲。
沈茴輕咳一聲,慢條斯理地整理了裙子,端端莊莊地站起身往前走,只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偏偏她走到裴徊光身側的時候,被一個小石塊絆了小腳,踉蹌了一下才重新站穩。
飄動的雲緩緩遮了月亮,光線暗下去,沈茴不太能看清夜路。
裴徊光略欠身,將小臂遞給她,讓她扶。
隔著棉氅,沈茴手心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濕涼。
回去之後,順歲和順年早已給裴徊光準備好重新沖洗的溫水。沈茴站在門口,沒跟進去。
一道屏風相隔。
裴徊光解了身上濕漉漉的衣服隨手一扔,也沒進水裡,反而饒有趣味地望向角落裡的高鏡。
他站在銅鏡前,欣賞著自己的殘缺。
「送娘娘的東西,尺寸可合宜?」裴徊光問。
沈茴望著裴徊光映在屏風上的身影,茫然問:「什麼東西?」
「盒子裡的角先生啊。」裴徊光慢悠悠地說,「咱家量了量,那尺寸應該是對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2:54
第四十四章 翹尾
沈茴呆呆站在屏風這一側,反應了一下,才隱約明白裴徊光說的是什麼東西。她望著裴徊光映在屏風上的身影,忽然就燒紅了臉。
裴徊光坐進水中,手指在桶壁慢悠悠地畫著圈,說道:「咱家按著娘娘小口的大小,親手做的。挑了最好的玉料,還雕了好看的雲波花紋。」
氤氳的水霧繞過屏風,緩緩飄過來。
「你、你別說了!」沈茴背轉過身,連裴徊光映在屏風上的身影都不去看了。
屏風那一側果然安靜下來。
可沒過多久,裴徊光又拖著腔調慢悠悠地開口:「娘娘怕涼。咱家鑿了孔,可以往裡面灌些溫水。」
「你!」沈茴跺了跺腳,再不理這瘋子,轉身快步走出去。
她一股腦往前走,一直走到走廊盡頭的廊窗前。廊窗關著,下面放了張小方桌,桌上擺著一個白瓷壺,配著一隻漆黑的玉杯。方桌旁邊也只有一把椅子。
這滄青閣,處處都是孑然一人獨居的痕跡。
沈茴將窗戶推開一條小小的縫,讓充滿涼意的微微夜風吹進來。然後她拉開椅子坐下,讓微涼的夜風吹拂在她發燙的臉頰上。
過了好一會兒,沈茴望向桌上的瓷壺,有點渴。她知壺中的水必然是涼的,還是倒了小半杯。她雙手捧著漆黑的玉杯,卻忽然想起這是裴徊光用的。她捧著杯子,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裴徊光走出來時,便看見沈茴捧著杯子呆坐在窗前。他走過去,正好也渴,就從沈茴手中拿過杯子來喝水。他見杯子裡裝的水不多,就以為沈茴已經喝過了。
裴徊光瞥一眼沈茴,見她板板正正坐在椅子上,全然沒有給他騰椅子的意識,他倒也沒說什麼。他見沈茴身上的衣服還算厚,才將窗戶全推開,讓更多的夜風吹進來,站在窗前,吹吹半乾的濕髮。
沈茴抬眼瞟一眼他手中握著的杯子,收回視線垂著眼睛。
兩個人一坐一立,就這樣靜默著。
半晌,沈茴又抬起眼睛好奇地打量裴徊光——他在看什麼呢?她略微伸長了脖子,順著裴徊光的目光望出去。偏她夜視能力並不好,只覺得外面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
許久之後,裴徊光將手中的杯子放下,轉身往樓上走。
沈茴望著已經空了的杯子,又瞟了一眼白瓷壺,最終還是直接起身跟上裴徊光。
到了七樓寢屋,裴徊光剛一邁步進去,瞧見桌子上的包袱,不由皺了眉。
沈茴這才想起來,她只讓順歲幫她把東西拿上來,卻沒讓他碰裡面貼身衣物,想要自己收拾。她趕忙快步走進去,將包袱拆開,抱著裡面的衣衫,一件一件放進屋內唯一的那個單開門雙層衣櫥裡。
裴徊光在窗下的長榻慵懶坐下,看著沈茴忙碌收拾著。那包袱裡除了幾件她的衣衫,還有一個枕頭,一個妝奩盒。
沈茴把衣服放好,抱起包袱裡的枕頭,還沒去放到床榻上,先轉過身看著裴徊光指了指床榻與窗下長榻中間的地方,問:「本宮能在那裡擺個妝台嗎?」
裴徊光抱著胳膊,瞧著她,問:「娘娘這是要搬來和咱家常住了?」
沈茴抱著枕頭望著裴徊光沒說話,她眨了眨眼,樣子無辜極了。情緒都寫在她的臉上,好像在反問裴徊光這難道不對嗎?
裴徊光沉默了。
好像,這段時間他們晚上都是睡在一起的。
他望著抱著軟枕的沈茴,慢悠悠地拈著指上黑玉戒。他也不知道他和小皇后的關係怎麼就成了這樣。
最初他幫了小皇后一把,還的確與多年前她父親給他贈藥之舉有點關係。雖然那破爛外傷藥,他連看都沒看一眼就扔了。
後來嘛,他覺得小皇后螳臂當車的模樣有點趣味。畢竟在這由他掌握的皇宮裡,萬人萬事在他眼裡都是死水一潭。這小皇后顫顫巍巍反抗的樣子,就像一片樹葉翩翩飄落,滑起了那麼一絲的漣漪。
所以她來招惹他的時候,他允了。
偏這小皇后還以為自己是美人計奏了效。
可笑。
他一個閹人,一個沒有情緒的無心無欲人,怎麼會對美色有興趣。
裴徊光沉默了太久,沈茴仔細打量著他,抱著枕頭的手慢慢收緊。
裴徊光這樣思量著,可他瞥見沈茴抱著的枕頭被她壓出更重的褶皺時,還是徐徐開口:「娘娘身上可帶糖了?」
沈茴搖了搖頭,緊接著又說:「可是本宮來之前吃了糖。」
沈茴撒謊了,她今天一整日都沒有吃過糖。
裴徊光瞧著她強裝出來的從容,終於朝她伸了手。然後,他便看著小皇后朝他邁著小小的步子快步走過來。她披散的軟髮隨著她的腳步,髮尾晃出溫柔的弧度。她來前沐洗過,雲鬢也全拆了。
沈茴將手遞給裴徊光,由他拉著順勢坐在他的腿上。她恍然發現懷裡還抱著枕頭,趕忙將枕頭放到一旁去。
她猜著裴徊光的暗示,湊過去主動吻他。
裴徊光垂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小皇后認真地吻他,視線從她蜷長的眼睫,又移到她微紅柔軟的臉頰。
裴徊光把沈茴推開了,略顯嫌棄地悠悠道:「這都第三回 了,娘娘的吻技怎無半點進益?」
沈茴愣愣望著他,咬起唇來。顯然是被他說的面上有點掛不住。
裴徊光冷眼瞧著她好像受了委屈的小模樣,剛想放緩語氣再開口,就聽她輕輕地低哼了一聲,悶聲說:「本宮是不怎麼會,都是從書裡學的再自己琢磨。也沒人手把手教過呀。要不去尋皇帝學一學?」
沈茴如願看見裴徊光皺了眉,順手就要打她的屁股。她扭身避開,卻不小心扯到腰側的傷,她「嘶」了一聲,去揉自己的腰側。裴徊光抬起的手,再放下時,便收了力氣,垂在她後腰搭靠著。
沈茴小聲嘀咕:「掌印好生沒道理。本宮都沒嫌掌印像個木頭似的,反倒是嫌起本宮來了,掌印說這話還以為你技法多好呢……都沒多少經驗就一起慢慢試著練習探索學著唄……」
裴徊光被她氣笑了,說:「分明是娘娘要使美人計勾引咱家。」
——他學什麼學!
沈茴繼續小聲嘀咕著。這回聲音更低了,軟糯的聲音就在舌尖卷著。裴徊光倒是真的沒聽清。他抬起沈茴的臉,問:「娘娘又嘀嘀咕咕什麼?大點聲。」
沈茴就大大方方的把想法說了:「本宮是覺得掌印喜歡別人都順著掌印,可若盡數順著,掌印又覺得無趣,非要逼著本宮時不時翹翹尾巴。」
裴徊光呵笑了一聲,指腹摩挲著沈茴的下巴,道:「娘娘這話說的沒錯。只有把尾巴翹起來才能露出屁股,娘娘屁股生得那樣好看,不露出來可惜了。嘖。」
「你、你!」沈茴一結巴,氣勢瞬間矮下去。
得,又沒說過他。
她低著頭,不吭聲了。
裴徊光饒有趣味地瞧著沈茴受挫的模樣,心裡便想——
也行吧。
反正,暫時還未覺得厭煩。
而且,長得也挺好看。
還,挺好玩。
簡直是他這無趣的人生裡,難得遇到的細微樂趣。
裴徊光聞著沈茴身上淡淡的香,忽然就在想,倘若他不是閹人,對待小皇后會不會不同。他驚覺自己會朝著這個方向去想。
十二年來,他可從未覺得做閹人有什麼不好。
閹人大抵都是自卑的,可像裴徊光這樣的人,世間萬物皆沒看在眼裡,從來不知何為自卑。
裴徊光沉默了太久,這引得沈茴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縱使語氣輕鬆說笑,可沈茴從來沒真的將裴徊光當成談情說愛之人。她對他,懷著目的,無時無刻不在謹慎與揣摩。
她試探著伸出手來,攥著裴徊光的衣襟,輕輕拉了拉。
裴徊光收起思緒,重新將目光落在沈茴仙姿玉色的小臉蛋上,道:「就因咱家說了一句想滅了巫茲,娘娘今日便這樣歡喜?可娘娘別高興得太早,胡蠻之地不止巫茲,巫茲只不過第一個進奉的。接下來至過年這十來日,其他幾地也要陸續至京。」
沈茴心裡明白此番寶碧宮之事已有震懾之用,胡蠻其他之地就算原本有什麼欺壓心思,也會收斂。
她也不與裴徊光辯,而是湊過去,朝著他的鎖骨輕輕吹了口氣。當裴徊光看過來時,又忽然在他淺淺的喉結上輕輕咬了一下。
她亮著眼睛望過來,清軟的聲音裡帶著歡喜:「這樣的勾引可還成?」
「呵。」裴徊光點點頭,他用微蜷的指關節緩緩刮過酥癢的喉結。然後他拉著沈茴的手送到唇前,先聞了聞,再輕輕吻了吻她的指背,最後又開始細細碎碎地啃咬她的指尖。
總得,咬回來。
沈茴安靜地靠在裴徊光的懷裡,感受著指尖傳來的微微痛覺。原本她用身體來交換從裴徊光這裡換來想要的東西。然而她慢慢改了想法,她想著或許自己可以再貪心一些,將這人真正收為己用,讓他言聽計從!即使人是惡的,只要聽她的……
沈茴被自己的貪心嚇了一跳。
裴徊光鬆開沈茴的手,他望著沈茴被咬紅的指尖,反復回憶自己唇齒間的細微感覺。
若他真的沒有慾,這又是在做什麼?
可他,不能有慾。
‧
隨著離新歲越來越近,宮中張燈結彩,年味越來越濃。又過三日,這一日是沉月和拾星的生辰。姐妹兩個的生日十分巧合,剛好在同一天。沈茴當然牢牢記得她們兩個的生辰。白日裡忙著新歲的事情,晚膳時才有時間為她們兩個慶賀。
為了慶賀,沈茴讓人擺了酒,歡喜地與她們說笑,不由談到許久之前在江南的事情。沈茴與沉月和拾星暢談著,心情愉悅。三個姑娘坐在一張長榻上說話,都有些微醺,也忘了時辰。
快到子時了。
裴徊光從那暗道過來都無人知曉。
「……過幾年沉月到了出宮年紀,肯定給你找個好夫婿。」沈茴雙頰微紅,「沉月喜歡什麼樣的?」
沉月搖搖頭不說話,她可不走。
喝醉了的拾星在一旁痴痴地笑:「我記得!去年姐姐說……她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樣,還要有一顆善良又正直的心!」
沉月皺眉:「你記錯了。這是娘娘說的!」
裴徊光立在雕花屏另一側,目光落在沈茴微微翹起的唇角。
「對哦!」拾星傻樂呵,「娘娘,你說的良人好像……好像俞大夫哦!」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3:13
第四十五章 懲罰
沈茴只喝了一點點酒,雙頰就染上了一片粉紅。她歪著頭,聽沉月與拾星說話,反應變得有點遲鈍。
「她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樣,還要有一顆善良又正直的心。」
這是她說過的話嗎?
沈茴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想起來了。是的,這是她去年說過的話。那一日是她十四歲的生辰,到了晚上,她和幾個關係好的姐妹坐在月下閒聊。往日交好的芙姐姐拿話來逗她,她起先不肯說,挨不過幾個姐妹追問,她就認認真真琢磨了一會兒,給出這樣一個答案。
這不過幾個小姑娘家月下閒談罷了,理應輕飄飄揭過。
可沒想到這話不知怎麼傳到了蕭牧耳中。
日日早起去練武的蕭牧,竟改了習慣。他穿起了霜色長衫,晨起開始讀書。等到日頭西落,再去武場習武。
她疑惑問他:「表哥怎麼改成晚上去練武啦?」
他理了理霜色袖口,一本正經地說:「練武被曬黑了還怎麼斯文又清儒。」
她望著表哥,懵懵懂懂地彎起眼睛來……
怎麼就忽然想起表哥了?
沈茴垂下眼睛,將目光落在手中輕輕轉著的小酒杯上。表哥為了送她來京,現在也不知道有沒有歸家?可莫要誤了除夕與家人守歲。
她又想起蕭牧走前與她說的那些話。沈茴輕輕蹙眉,眉宇間染上了幾分愁緒。
燦珠帶著團圓和圓滿進來。她笑著說:「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裡吃酒呢?娘娘得歇著啦。」
「是啊,居然已經這樣晚了。」沉月一臉自責地趕忙起身,作勢就要收拾桌上的碗盤。
燦珠將人攔下,說:「你和拾星下去歇著吧。這些我們來收拾。」
沉月猶豫了一下,也沒推辭,和拾星一塊下去了,留著燦珠她們收拾。沈茴打了個哈欠,把手裡的小酒杯放下,起身往一旁的盥室去重新漱洗。她身體不好不宜飲酒,今日也不過喝了一點點,重新洗一把臉,便清醒了。
她回到寢屋時,旁的宮女都退下了,只燦珠還留在這兒。
「娘娘,已經這樣晚了。今晚還去滄青閣嗎?」燦珠低聲詢問。
沈茴搖搖頭,聲音悶悶的:「不去了,不想去。」
雖醒了酒,可身上有些倦,她不想走那麼長的暗道了,現在只想躺進溫暖柔軟的被窩裡。她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繞過雕花屏,往床榻去。
「那娘娘早些歇著。」燦珠熄了屋內幾盞燈,只留了拔步床外唯一的一盞落地燈,轉身往外走。
沈茴打著哈欠掀開床幔,剛坐下,一隻冰涼的手繞過她的細腰,將人往後帶進懷裡。沈茴嚇了一跳,輕「啊」了一聲。
「娘娘?」正在關門的燦珠出聲詢問。
「沒事,你下去歇著吧。」沈茴急說。
聽著燦珠的腳步聲走遠,沈茴才轉過頭,望向身後的裴徊光。
床外的落地燈將微弱的光透過厚重的紅色床幔送進來,讓拔步床裡不算黑漆漆的。
「掌印什麼時候來的?」
裴徊光搭在沈茴腰前的手指尖輕輕敲叩著,慢悠悠開口:「去取一盞燈進來。」
沈茴依言,走出拔步床,點燃桌上的一盞燈拿進來。她捧著燈剛放在床頭的小几上,便聽身後的裴徊光道:「脫了。」
沈茴望著小几上的燈,默立了片刻。
翌日清晨,宮婢候在門外等著沈茴喚人。這倒是沈茴從小的習慣了,她淺眠,不喜一早有人走到床邊去喚她。進了宮之後,她晚上時常宿在滄青閣,便直接下了命令,讓宮人早上都得了喚再進屋伺候。
沉月腳步匆匆過來,問:「娘娘還未喚人?」
候在門外的宮婢搖搖頭。
沉月輕輕敲了敲門,小聲尋問:「娘娘您醒了嗎?」
沈茴聽著沉月的問話,知道定然是出什麼事兒了。她也沒讓人進屋,說:「還不想起。什麼事情?」
沉月猶豫了一下,才說:「是有事情要稟。」
屋內半晌沒有響動。過了好一會兒,沈茴才說:「進來吧。」
沉月讓候在外面的宮婢都退下,才自己進了屋。她關了門,剛繞過雕花屏,就聽拔步床裡的沈茴說:「就在那說吧。」
「蘇美人剛剛派了身邊的宮婢過來送消息。昨天晚上是蘇美人侍寢,她聽陛下說陛下打算初一那天的國宴上立小殿下齊熔為太子。」
蘇美人?
宮中妃嬪那樣多,沈茴對蘇美人也只能說是有印象。沈茴認為蘇美人這話應當是真的,而她派人送消息過來,自是一種投靠。在這宮裡沒有家世的人,去投靠旁人再正常不過。
「你下去吧。我再睡會兒。」沈茴隔著床幔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
她的確睏倦,因為整晚都不曾睡過。
沉月離開,寢屋內重新恢復安靜,只偶爾的翻書聲。
拔步床裡,沈茴面朝床外側跪坐著,雙手捧著一本秘戲圖在腹前,一頁頁為裴徊光翻開春旎畫卷。
裴徊光一手支著上身慵懶躺靠在床外側,另一隻手在沈茴的腿上慢條斯理地撫捏著。掌下肌理,最好的羊脂白玉都不如。
沈茴翻到最後一頁,低聲說:「最後一頁了。」
裴徊光慢悠悠地「嗯」了一聲。
沈茴這才將秘戲圖放到一旁,和那些已被翻看過的秘戲圖放到一起。她身子朝一側歪坐下去,揉了揉發麻的小腿。
裴徊光在堆在床上的書冊裡翻了翻,拿了本豔淫的話本遞給她:「讀。」
沈茴接來,看著裡面的字詞直皺眉。這卷話本裡的內容比半個時辰前,他讓她讀的那卷還要不堪入目。
沈茴把書合上了,說:「掌印,時辰不早了。」
裴徊光沒說話。
沈茴把隨意堆在床上的書冊往一側挪一挪,她朝裴徊光靠過來,說:「掌印看了一夜的書,不累嗎?」
裴徊光呵笑了一聲,將沈茴主動靠過來的臉捏了捏,道:「咱家如此勤學可堪一個『儒』字?」
這下,沈茴大概知道裴徊光昨天晚上是什麼時候過來的了。
心緒飛快流轉,沈茴輕勾眼尾,澄明的眸子裡露出幾分驚奇地望著裴徊光。她軟軟開口:「掌印是在吃醋嗎?」
「嘖,娘娘說這話自己信嗎?」裴徊光將額頭抵在沈茴的鎖骨,湊近些聞了聞。他說出的話卻過分涼薄無情:「別太把自己當個玩意兒了。」
沈茴癢得向後退了退,知道裴徊光懲罰她是為這個,她心裡反倒鬆了口氣。她打著哈欠躺下來,去扯被子往身上裹。
「本宮真的太睏了。」她又打了個哈欠,然後用小手指去勾了勾裴徊光的手,問:「掌印不睏嗎?睡一會嘛?」
裴徊光看了她好一會兒,見她直接閉上眼睛開始睡覺。不由嘖笑了一聲。
‧
沈茴睡醒已是中午,而裴徊光早就不在身邊了。她坐起來,發現身上已穿上了寢衣。這自然不會是她自己穿的,也不可能是宮婢進來幫她穿的。
沈茴有點詫異自己睡得那樣沉,竟渾然不覺。
早上就沒吃過東西,沈茴餓得不輕,趕忙喊人進來。直到吃飽了肚子,她坐在窗下,才開始琢磨起皇帝要立齊熔為太子這事兒。
沈茴當然不希望齊熔被立為太子。
齊熔還沒滿月呢,這麼小就封太子之位,實在是欠妥。何況儲君向來是立長不立幼,齊煜不僅是長皇子,還是皇后嫡出。皇帝一味避開齊煜立齊熔,前朝未必會答應,可如今朝堂中的臣子能不能阻止了皇帝還真不好說。
沈茴輕嘆了一聲,念叨:「也不明白陛下為何對煜兒如此不喜。」
一旁的燦珠欲言又止。
沈茴看過來,道:「有話直說便是。」
燦珠見屋內也沒旁人,這才壓低聲音,說:「皇后娘娘知道奴婢以前是在文嬪宮裡做事的。所以……聽文嬪娘娘說過,陛下曾、曾懷疑過……懷疑過大殿下並非龍嗣……」
燦珠說的心驚膽戰,畢竟事關龍嗣。她說完就後悔了,直接咬著唇跪下,恨不得打自己兩巴掌。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來沈茴身邊伺候也沒多久,竟真的什麼話都敢說了!
沈茴聽得愣住。
皇帝懷疑齊煜不是他的孩子?
是了,二姐姐是成婚那天晚上被擄進宮中的。雖細節不為外人知曉,但若皇帝起疑……
沈茴心裡緊張地撲通撲通跳著,為齊煜的安危擔憂著。她忽然意識到,皇帝起了這樣的疑心,若不是宮中之前只齊煜一個皇子,恐早就不會留下齊煜性命!
‧
半下午,沈茴離開昭月宮,親自去尋文嬪。
鳳輦經過木棉林,沈茴不經意目光掃過,一眼看見立在高處望雲亭裡的裴徊光。沈茴猶豫了一下,讓鳳輦停下,帶著沉月往望雲亭去。
裴徊光早就看見了沈茴,望著她一步步走上來,待她走到身前,才敷衍一句:「娘娘萬安」。
然後,他的目光便越過了沈茴,望向正往望雲亭跑上來的小太監身上。他腳步那樣匆忙,顯然有急事要稟。
沈茴也注意到了,她順著裴徊光的目光望過去。
小太監一口氣跑上來,先給沈茴打禮請安,才稟話:「稟掌印,熔殿下夭折了。」
沈茴猛地轉頭,死死盯著裴徊光。
裴徊光擺了擺手,送信的小太監起身,快步小跑著退下去。
裴徊光這才瞥了沈茴一眼,笑:「娘娘可真是滿心都是咱家,所以不管出了什麼事兒第一個想到的都是咱家幹的。」
沈茴一怔,收回視線。
一隻信鴿飛進望雲亭,落在憑欄上。裴徊光取下信鴿腿上的信桶,一邊拆著,一邊慢悠悠地說:「咱家不殺姓齊的。」
沈茴抬眼,仔細瞧他神情。
裴徊光拆了信,讀出來:「俞湛,字元澄,江南人。幼時家人死於悍匪之手,唯他和外祖父得沈霆相救。遂,視沈家恩情如山,更是全力醫治沈家病弱么女。」
沈茴剛想說什麼,忽覺一陣頭暈。
「皇后娘娘入宮,為鳳體安康,俞湛遠離故土,跟去太醫院相守。現住萬隆街,又於六角巷開了家醫館,因診費極低廉,求醫者絡繹不絕……」
「掌印查他做什麼?」
「咱家關心娘娘,自然要查查娘娘身邊的人。」裴徊光一邊說著,一邊將信紙折弄著。
沈茴還想說話,卻覺得頭暈的感覺更重了。她望著裴徊光開開合合的唇,下意識地朝他邁出一步。
裴徊光涼薄的眸子望向她,沈茴瞬間清醒過來。
她剛剛為什麼忽然想吻他?
沈茴愕然。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3:26
第四十六章
裴徊光慢悠悠的將信紙折成了一隻千紙鶴,他一邊折著一邊問:「咱家倒是有些好奇,如果形勢所迫齊煜和齊熔只能活一個,娘娘可會因為保齊煜去殺齊熔?」
沈茴說:「總有第三種選擇。」
裴徊光笑她總希望事情圓滿,道:「不,沒有第三種選擇,必須二選一。」
裴徊光去猜小皇后的答案。是想著傾盡全力保護齊煜的同時堅持底線必不傷及無辜,還是會為了齊煜破了她的良知去殺齊熔?
可沈茴哪一種答案都沒給,她反而是理直氣壯地反問:「是誰規定了只這兩種選擇?他又憑什麼將其他的路堵死?」
她的神情太過認真與無畏,裴徊光就沒捨得將那句「天真」的評價說出來。他將折好的千紙鶴塞給沈茴,緩緩道:「可這世上的人大多都沒有娘娘這般堅守的骨氣。」
沈茴低著頭,望著手裡的千紙鶴。
裴徊光瞧著她這個樣子,不由再多說兩句:「娘娘自小被寵愛長大,家風亦清正。既沒見過後宅的醃臢,也沒遇過爭寵奪利,自然不大懂這裡面的彎彎繞繞。」
沈茴蹙蹙眉,小聲說:「掌印這話不對,本宮也爭過寵的……」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她一眼,恰巧撞見沈茴飛快偷看他的那一眼。目光一撞,沈茴迅速移開了眼睛。
她怎麼沒爭寵過呢?爭過的。當她誤以為裴徊光把她趕出滄青閣是見了蘭妃,著實認真地「爭」了一下。
裴徊光飛快回憶了一遍,瞬間明白了沈茴的意思,不由就露了笑,再道一句:「也算吧。不過咱家說的話,娘娘是聽明白了沒有?」
沈茴說:「小時候讀過一本書,將一富商重病,正妻無出,幾個小妾為了爭家產鬥來鬥去,這個給那個下毒,那個給這個潑髒水。」
裴徊光便知她聽懂了,順勢轉移了話題:「嘖,娘娘還真是涉讀頗深。」
「那書講的可怕,看到一半就撇開了,沒讀完。」
這是實話。
沈茴讀那書時,不過八歲左右。那個時候的她連床榻都很少下,身邊都是家人的關懷。因她身邊家人全然不是那個樣子,當時便覺得那書是瞎寫。什麼書落到她手裡,她都會興致濃濃地讀完,偏那本被她扔開。
裴徊光遠遠看見了錦王望過來,本是該錦王來望雲亭說話,可沈茴在這裡,他就不大想錦王過來,自己先提步,往下面走。
「謝掌印教本宮。」
裴徊光有些好笑。這也算教?這也需要教?他只能感慨小皇后還真是被寵大的。
他沒接話,也沒回頭,繼續往下走。
沈茴目送裴徊光走遠,才轉頭詢問沉月宮中還有哪些妃嬪有孕。她被裴徊光引著去分析這後宮中女人們的爭鬥。分明已大致明白了,可沈茴心裡還是覺得為了利殘害小孩子的性命,實在是太殘忍了。
宮中的確有幾位妃嬪有孕,且有兩位月份已經很大了,一個月內就會臨盆。帝王荒唐,不顧禮法打算初一封齊熔為太子。不能阻止帝王,所以有人就要除掉齊熔。
宮中這樣的地方,有些地位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布下眼線。蘇美人可以帶信給沈茴,那旁的妃嬪自然也可以已經悄悄知道皇帝打算立儲。
沈茴將手裡的千紙鶴展開,問:「蘇美人可有孕?」
沉月搖搖頭:「暫時還未聽稟。」
沈茴又將手中的信紙沿著摺痕重新折回去。她吩咐:「叫平盛往太醫院一趟,拿到蘇美人最近的診錄。」
沉月一怔,頓時明白沈茴這是懷疑蘇美人借刀殺人,想要借沈茴的手除掉齊熔。可沈茴根本沒想過要除掉齊熔,這深宮中已有人先一步動手了。
千紙鶴折好了。
沈茴轉過頭去,裴徊光與錦王走在一起,已經逐漸走遠了。裴徊光沒回頭,反倒是落後半步的錦王回頭看了一眼。
錦王回頭望過來時,沈茴剛剛轉過身,扶著沉月的手登上了鳳輦。
錦王收回視線。他讓錦王妃下的藥,是恰好了日子的。雖說年底,他近日來頻繁進宮,可在後宮走動畢竟不便。所以他算好了新歲那幾日,那幾日又是家宴又是國宴,還要祭拜登廟一系列瑣事。越是亂的時候,越好下手。
一想到今日已是臘月二十六,沒幾日要他等了,他心情自是大好。
‧
沈茴見到文鶴時,文鶴剛哄睡了女兒。她的女兒靈靈比齊煜只小兩個月。小團子乖乖睡在床上,睡夢裡都在笑著。
若不是有了女兒,文鶴當年必然會和沈菩的其他幾個婢女一同跟去相伴。
在這深宮裡遇到故人,是幸運。沈茴如往常一樣和文鶴閒聊著。大多都是文鶴在說宮裡的事兒,沈茴默默聽著。
沈茴又問了文鶴當初陛下可曾懷疑過齊煜不是自己的孩子。
文鶴明顯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點頭:「是曾有過幾次言語中有這個意思。」
至於皇帝因為起疑而虐待沈菩的事情,文鶴便沒有細說了。
回昭月宮的路上,沈茴一直眉頭緊皺。若宮中皇子都活不下來是因為那些醃臢的爭鬥,那麼齊煜為什麼可以平安長到四歲?難道只是因為皇帝不喜?
回到昭月宮,沈茴聽見燦珠和拾星追逐笑鬧著。大概是性格有相似的地方,她們兩個走得很近。沈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她問燦珠:「怎許久沒見到王來?」
燦珠一怔,收了笑,說:「奴婢也許久沒見過他了。」
拾星歪頭去看她,無聲擺口型:「吵架啦?」
燦珠瞪她一眼,沒理她。
‧
此時,王來正帶著人,快馬加鞭在山嶺間追逃走的陳依依。再往前,過了這片山,遇到人就不好辦了。
陳依依像隻驚慌的鳥兒,騎在馬背,一邊哭著一邊逃命。她再也不想被抓回東廠了!聽著身後追來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陳依依心裡越來越絕望。她忽然看見前方有兩道身影,在她猶豫要不要求救時,終於看見那人是沈霆!
「沈將軍救我!」
沈霆今日帶著沈鳴玉出城騎馬。那匹馬凶悍,免得傷人,所以帶女兒來到這麼偏僻的地方。猛地聽見有人喊自己,沈霆抬眼望去。只見東廠的人在追一個女人。他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起那個女人,莫名覺得眼熟。
待得陳依依離得近了,沈霆忽然想起她是誰。
那邊王來見到陳依依騎著馬就要跑到山下,又見遠處似有人接應,急忙拉起長弓,瞄準陳依依的腿。
沈霆抓起給女兒買的珠串,猛地擲去,輕易將王來射來的箭打歪。又順手抓了三支箭搭在弓上,射出。
陳依依劫後逃生般驚呼了一聲,直接從馬背上跳下來,躲到沈霆身後。
王來這才看清遠處的人是沈霆。然而這個時候,三支利箭射過來,他身邊的兩個人應聲倒地。而他只來得及略側過身。長箭穿胸而過,倒也堪堪避開了心口要害。
王來壓住胸口,帶著人迅速退離。
沈霆沒有追。他轉過頭,望著跌坐在地大口喘著氣的陳依依,皺著眉:「陳姑娘為何在這裡?」
陳依依忽然嚎啕大哭起來,哭得心肺顫動:「爺爺、爺爺……」
‧
傍晚,王來回到滄青閣。
他用手掌壓了壓胸口,強撐著讓邁出去的腳步穩一些。
有人送了裴徊光一隻鸚鵡。裴徊光正在三樓窗前,舉著籠子,細瞧籠子裡歡叫的鸚鵡。
王來跪地端正,忍著疼痛,努力讓聲音正常:「乾爹,人逃了。後被沈霆救走。」
裴徊光沒回頭,只是慢悠悠地說:「這是第二次辦砸事情了罷。」
王來俯首,以額觸地。
「起來罷。」裴徊光捏了點鳥食,扔進鳥中金鑲玉的食槽裡。他將鳥籠懸起,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王來立刻快步走過去,遞上乾淨的雪帕子。
裴徊光接過來擦手,卻皺了眉。
王來察言觀色,知裴徊光厭惡血腥味兒,定然是他身上的血熏到了掌印,他趕忙遞了帕子之後,向後退了幾步。
裴徊光擦了手,瞥了王來一眼。這人用著的確順手,可人各有志。
他重新開口:「要麼安分地給咱家當兒子,要麼去找伏鴉領罰。」
王來知道多少內宦羨慕他跟在裴徊光身邊伺候著,又明白去找伏鴉領罰意味什麼。可他還是重新跪下來,鄭重磕頭:「王來領罰。」
裴徊光「嗯」了一聲,揮了揮手,重新去逗剛尋來的鸚鵡。
王來下樓的時候,遇到了沈茴。他行了禮,候在一旁,等沈茴往上走了,他才繼續下樓,到了一樓,遇見陪沈茴過來的燦珠。
燦珠見了他愣了一下,想說什麼,又忽想到什麼,把頭扭到一邊去不理他。
「燦珠。」
燦珠心想真是見了鬼了,他居然先開口。她這才勉為其難地重新望過來,問:「叫姐姐做什麼?」
王來抿唇看她一會兒,忽然就將人拉到懷裡用力抱住。他使出的力氣那樣大,箍得燦珠都疼了。
「你怎麼了?」
王來沒說話,他閉著眼嚥下一聲哽咽,然後他鬆開燦珠,大步往外走。
燦珠站在簷下,愣愣望著王來走遠。直到他的身影看不見了,燦珠後知後覺地摸了摸前身的衣裳,摸了一手的血。
‧
「娘娘來的越來越早了。」裴徊光站在三樓樓梯口。
「先前巫茲文學了一半,想過來將沒讀完的書讀完。」
裴徊光譏她一句:「娘娘不去考功名真是可惜了。」
沈茴去書閣取了書,見裴徊光上了七樓。她捧著書跟上去。裴徊光坐在窗下長榻,她便挨著他坐下。她翻了兩頁書,就眼巴巴望著裴徊光。
裴徊光「嘖」了一聲,到底還是接過來,給她讀巫茲文字。
沈茴一邊望著書上的巫茲文字,一邊聽裴徊光給她念,努力記憶。向來好學的她,卻莫名其妙地走神了。
「翻頁了。」
「噢!」沈茴趕忙翻頁。
裴徊光將這一頁又唸完,見沈茴還是沒什麼反應,他伸手翻了一頁。
沈茴的目光落在裴徊光翻書的手指上,她忽然說:「掌印身上的味道好好聞。」
裴徊光瞥一眼半開的窗戶:「是外面的玉檀。」
沈茴搖搖頭,轉身去抱裴徊光,將臉埋進他頸窩,努力去嗅。
裴徊光皺眉,捏著她後衣領,將人扒拉開。「娘娘又想要什麼東西?」
沈茴歪著頭,彎著眼睛笑,雲鬢間的步搖一晃一晃的。她軟聲糯語:「想要見掌印的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3:40
第四十七章 喜歡
——因為掌印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很好看。
裴徊光沒笑,頗為稀奇地打量著沈茴,琢磨著小皇后又耍什麼小心思。他的視線落在沈茴輕晃的步搖上,順手將她的步搖摘了,拿在手裡把玩。
沈茴垂著眼睛,望著那支被裴徊光把玩的步搖,心裡有些不舒服——是她還不如那支步搖嗎?
她想去拉裴徊光的手,她的手已經抬起了,卻又茫然地僵在那裡。
涼涼的風從窗外吹進來,沈茴轉過頭,朝窗外望了一眼,腦袋裡清醒了些。
可是她又忍不住去想,她剛剛為什麼要說那個話?那話脫口而出,說完之後,她自己都驚訝。
外面的風稍微大了些,將半開的窗戶慢慢全部吹開,灌進來的涼風更多了些。她重新低下頭去看腿上的書,遇到不認識的巫茲文字,又去請教裴徊光。
裴徊光瞥著她,忽然就想起白日裡她一本正經跟他道謝的模樣。他問:「來的巫茲人都死光了,娘娘還學這個做什麼?」
「既然已經開始學了,那就學完呀。」沈茴說。
「那其他幾地的不學了?」
「學是要學的,一個個來嘛……」沈茴驚訝地抬眼望向裴徊光,「掌印還會不會其他胡地語言呀?」
望著沈茴充滿期待的眸子,裴徊光沒答話,他收回視線,將那支步搖重新插到沈茴的髮間。
步搖亮晶晶的,卻沒有她的眼睛明亮。
外面的風越來越大了,似乎要變天。裴徊光看了沈茴一眼,抬手將窗戶關上了,怕她著涼。
裴徊光起身,出去了。沈茴目送他走遠,聽著他的腳步聲下樓去,好半晌才重新低下頭去讀書。
沒他在身邊給她念讀,巫茲文字變得更加難學了。書頁上歪歪扭扭的文字看得她犯睏,沈茴打了個軟綿綿的哈欠,明知道只剩下最後幾頁了,卻還是反常的將書放到一旁,不讀了。
沈茴來前已沐洗過,每次過來都會如此。她起身,走到單開門的高衣櫥前,從裡面拿出自己的寢衣。她換上了一身柔軟的淺杏色寢衣,打著哈欠轉身往床榻上去躺下了。
裴徊光再進來時,驚訝地發現沈茴已經睡著了。
看著睡在玉床上的沈茴,裴徊光心裡生出一股奇怪的滋味。好像自己的領地遭到了入侵。分明不是沈茴第一次睡在這裡,他卻是第一次有了這感覺。難道是因為這是頭一遭他還沒上榻,她便先睡著了?
裴徊光默立了片刻,吹熄屋內的燈。
裴徊光剛躺下,身邊的沈茴便轉過身來。裴徊光因為藥物的關係,即使是再黑的環境,也大致可以看清。他轉過臉,看著身邊的小皇后面朝他轉過身來,又慢吞吞地朝他挪蹭著。她搭在身側的手摸了摸,摸到他的衣袖,她將他的衣袖攥在手心裡,整個側蜷著的小身子還在繼續朝他挪蹭著,整個身子軟綿綿地靠過來。好像還不滿意似的,仍要往他懷裡鑽。
裴徊光目睹著她一系列的小動作,直到整個人貼上來,才不動了。裴徊光伸了伸手,將因她亂動弄亂的被子重新蓋在她的身上。
沈茴身上的被子是她自己從昭月宮帶過來的。粉粉嫩嫩的顏色,像她每次羞窘時發燒的雙頰。
裴徊光將沈茴身上的被子整理好,收回手。他望向她,低聲詢問:「娘娘睡熟了?」
沈茴沒說話,也沒睜開眼睛。她蹙著眉,尋聲抬了抬頭,然後將自己的唇湊過去,貼在裴徊光的下巴上。
不對,地方不對。
裴徊光便感覺到懷裡的小皇后又開始挪動了。她軟軟的唇也慢慢挪上去,終於在一片漆黑裡找到了他的唇。她開心地彎了彎唇。
裴徊光冰冷的唇角感受得她翹起了唇角。他甚至在眼前能夠浮現她彎著眼睛滿足笑著的甜美模樣。
她輕輕碰一碰,再親一親。
她熟稔地吻他,和之前的那三次一樣。後來,變得和之前那三次,又有了許多不同。
裴徊光飛快地回憶著,去想之前幾次小皇后都從他這裡要了什麼東西。直到舌被軟軟裹住,舌尖又被輕輕細咬傳來微淺的痛覺,才打斷了裴徊光的思緒。
昏暗的安靜裡,他靜靜地望著眼前的小皇后。她閉著眼睛,安靜又專心。
他摸了摸她的臉,又慢悠悠地將她凌亂的鬢髮輕輕掖到耳後。
沈茴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她有了意識,眼睫顫了顫,睜開眼睛,一片漆黑裡,望著近在咫尺的裴徊光。
也就是在沈茴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合著眼的裴徊光忽地睜開眼,靜靜凝視她。
意識與感知慢慢回歸,纏綿的親吻卻並沒有結束。沈茴努力回憶這個吻的開始,終於明白不是自己在睡夢中回應裴徊光,而是她在睡夢中主動吻了裴徊光!
這個意識讓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呆呆望著裴徊光。
裴徊光一直凝視著她,見她睏倦迷茫的眸子瞬間亮起來,似一片漆黑裡忽降的星光耀耀。
下一刻,沈茴的臉頰瞬間紅了。她才意識到自己正含著裴徊光的唇,將他向來冰涼的唇含得發燙。她驚慌地退開,受了驚般飛快轉過身去,用被子將自己矇住,只露出一雙眼睛在外面。
被子裡,她雙手交疊用力壓在的心口,去感受自己一聲快過一聲強烈的心跳聲。也不知道是將那顆心的跳動頻率壓慢了,還是稍微適應了些,她慢慢抬起一手來,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發燙的唇。
怎、怎麼會這樣呢?
沈茴腦子裡亂糟糟的,想起許多書中讀來的詩詞。難道她喜歡上這大惡人了?這、這怎麼可能呢!
不可能的!
沈茴心裡正亂著,身後忽然傳來裴徊光的聲音,只能聽見自己心跳的一片寂靜裡,他忽開口,沈茴嚇了一跳,身子不由輕顫了一下。
裴徊光用指腹擦了下唇角被沈茴咬出的一絲血,問:「娘娘今日吃過糖沒有?」
「啊?」沈茴呆怔了好一會兒,才說:「蘋果糖。」
她腦子裡亂亂的,分明是漱洗之前吃過的,而且只吃過一顆,怎麼就被他嘗出來了呢?她笨拙地解釋:「就吃了一顆,還是漱洗前吃的……」
聲音低下去。
她懊惱地揪起小眉頭來。責怪自己解釋這個做什麼呢?
莫名其妙。
裴徊光探手,拿了床頭桌上的雪帕子,認真擦了擦指腹,又將帕子折好放回去。
沈茴仔細聽著身後裴徊光發出的聲響,猜他的動作。又忍不住去想他會怎麼想她?不能往下想,沈茴把被子往上再拽一拽,眼睛也藏進去,全部藏進被子裡!
‧
沈茴不知道自己再次睡著是什麼時候,應當是許久許久之後了。但是她清楚地知道一點,昨天晚上是唯一一次裴徊光沒有點她的睡穴,也沒把她綁起來。
她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去,發現裴徊光不在床外側,這才鬆了口氣。她起身下床,去隔壁盥室梳洗,見裴徊光剛在裡面漱洗。沈茴默默走進去,也不開口,徑自整理著自己。她自小被人照顧著,起初自己來做這樣簡單的事情都笨拙,如今倒是也能算順手了。
她看著裴徊光收拾完,走出去,趕忙加快了速度,連頭髮都沒有好好梳理過,就跟了出去。
裴徊光下樓,她就捏著裙角跟著下樓。
裴徊光無奈停在門口,問:「咱家要去撒尿,娘娘也要跟進去一起?」
沈茴這才注意到走到了哪裡,她懊惱地向後退了一步,連連搖頭。
裴徊光推門進去。他扯開腰帶,轉頭望向門外。
沈茴立在樓梯三四階的地方,一手提裙角,一手搭在扶手上,怔怔望著門上映出裴徊光站立的影子,發怔著。
直到看見裡面的裴徊光好像轉頭望過來,她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匆忙轉過身去。
裴徊光慢條斯理地洗了手,連手上的水漬都沒擦,便走出去。他一步跨上去,站在沈茴面前,將人抵在牆壁上。
「娘娘如此反常到底想做什麼?」裴徊光似笑非笑地將她瞧著。
沈茴望著裴徊光的眼睛,她自醒來一直蹙著的眉頭慢慢舒展開。她慢吞吞地開口:「想事情……」
裴徊光用濕漉漉的手拍了拍她的臉,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沈茴猶豫了一會兒,才悶悶不樂地開口:「在認真思考我是不是喜歡上掌印了。」
若是美人計還沒成功,先搭上自己的心,那可賠大了啊。沈茴像傾家蕩產的守財奴,頹喪地垂著眼睛。
裴徊光偏捏著沈茴的下巴,將她的臉抬起臉,細瞧她臉上的表情。
「呵,」裴徊光忽然輕笑了一聲,「天氣越來越暖,貓兒要叫椿,娘娘心裡也癢癢了。」
沈茴不知道怎麼反駁,無措地耷拉了嘴角。
若不是喜歡,為什麼會在睡夢中主動去吻他?難道真的什麼貓兒叫椿?她是人,又不是動物……
裴徊光細瞧著小皇后的沮喪,說道:「與其相信什麼春心蕩漾,不如想想娘娘心裡藏了什麼難事兒打算求咱家,才半睡半醒都要來勾引咱家。」
是這樣的嗎?
沈茴細細琢磨了一下,那她心裡的事兒可太多了。
裴徊光這樣說,便是這樣想的。他從不認為小皇后會喜歡上他。只當小姑娘年紀小,連什麼是喜歡一個人都不知道。
這世上是不會有人喜歡他這種人的。
他也不屑於。
裴徊光鬆開沈茴,邁到下面,說:「咱家要出宮幾日辦事情,這幾日娘娘不必過來了。」
「去做什麼?」沈茴望過來。
是殺幾個忠臣良將玩玩。不過裴徊光並沒說出來。
沈茴也反應過來裴徊光不可能告訴她,她再問:「那什麼時候回來?」
裴徊光望著樓梯之上幾步之遙的沈茴,心裡生出奇異的滋味來。
居然會有人問他歸期。
即使隨口一問,或者別有目的。
連問了兩個問題,都沒答復。沈茴沉默了一會兒,再度開口:「除夕會回來嗎?」
本來是不確定的事情,裴徊光望著沈茴的眼睛,輕輕頷首,說:「大概吧。」
裴徊光這就走了。
‧
沉煙有時候會趁著沒人注意悄悄走進玉檀林。她什麼又不做,只是待一會兒,讓濃鬱的玉檀味道將她包裹。
這天早上她也來了。
當沉煙要離開時,看見了沈茴。她整個人呆在那裡。
「掌印身邊的那個女人竟是皇后娘娘!」她驚得差點站不穩。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3:55
第四十八章 地獄
沉煙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什麼。她仍然記得當初得知陛下要將她送給一個閹人時,她那種被羞辱般的憤怒。後來不必去做閹人的對食,身邊的姐妹跑來恭喜她,那個時候她分明也笑得開心。
那她現在又是怎麼回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心裡有了這樣令人不齒的想法?三年了,她躲在暗處守著那個不算男人的男人三年了。即使,他們從沒有交集,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就算有時候因正事要稟話,她都會想法子讓身邊人頂了她,所有人都以為她因為當初的事情避諱罷了。
藏起來的情感最壓人。這三年的所有情感快要把沉煙逼瘋。
她回了司寢處,重新調看寢錄。
果然她沒有記錯。皇后自入宮,不曾得幸。
這不是笑話嗎?
是的,這是笑話。
身為司寢處掌事,她必須結束這樣荒唐的錯誤,讓皇后履行自己的職責,為大齊綿延龍嗣!
‧
此時的沈茴剛回昭月宮,聽了宮人的稟話,得知蘇美人是從宮女爬上來的,家裡早就沒什麼人了,在宮中也安分。關鍵是從太醫院探聽得知她並未有孕,且月期剛走不過幾日。
「猜錯了?」
沈茴因為猜錯,反而鬆了口氣。
不多時,宮人進來稟告蘇美人求見。這是沈茴第一次認真打量蘇美人,發現她年紀很小,五官稚嫩孩子氣。
蘇美人俯首跪拜:「嬪妾第一次見到皇后娘娘是在煜殿下的生辰宴上,娘娘是唯一站出來阻止陛下當眾辱臣妻的人。巫茲囂張挑釁,是娘娘出言打壓。碧玉宮辱亂,亦是娘娘前去阻止。」
她抬起頭,露出一雙小鹿般明亮靈動的眼睛。她跪行到沈茴腳步,帶著稚氣的聲音堅定異常:「陷在這深宮裡當不成人。那嬪妾寧願給皇后娘娘當狗!」
沈茴聽的一愣一愣的。
‧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九,家家戶戶忙烹調。
這是陳依依躲在沈家的第四天了。經過這幾日,她終於緩過來些,不是剛來時時刻坐立不安的樣子,可也總是擔心東廠的人隨時會來把她抓走!
先帝創立江山時,身邊有八員猛將。陳依依的爺爺陳良翰正是其中之一。幾十年過去,當年的八員悍將理應德高望重錦衣玉食蔭庇萬代。可現實總不盡如人意。比如陳良翰,已俞古稀之年,卻在本該闔家團圓的新歲時流亡。
沈家男兒都是武將,自然認識陳家人。
陳依依去廚房見到駱菀正在親自下廚,沈鳴玉在一旁幫忙。陳依依說:「我能幫忙做些什麼?」
「陳姑娘是客,哪裡要你做事。」駱菀溫柔笑著。
陳依依站在門口沒走。她望著忙碌的駱菀,想起如今擔驚受怕的處境,心裡掙扎起來。
一籠流沙包出鍋,駱菀望過來,說:「陳姑娘來嘗嘗。這流沙包剛出鍋時最甜。」
陳依依走過去,駱菀用白瓷碟盛了一個流沙包遞給她,再叮囑一句:「陳姑娘小心燙。」
陳依依怔怔望著流沙包,忽然下定了決心。她紅著眼睛去求駱菀:「大夫人,把我留在沈家吧!我、我不想再被東廠的人抓走了!」
駱菀猶豫起來。這人是沈霆帶回來的,是陳家的嫡孫女。她並不清楚東廠的人為什麼要抓陳依依,這牽扯到陳家的事情,她斷然不敢輕易許諾的。她只好說:「陳姑娘是客,若想多留些時日自然可以的。」
陳依依搖頭。她若是用客人的身份留在沈家,必然不能長久!
「大夫人,求求您許沈將軍納了我吧!我、我會好好服侍您和沈將軍的!」說著,陳依依直接跪下去了。
駱菀愣住。她完全沒想到陳依依是這個意思,她去扶陳依依,說:「陳姑娘快起來。你是侯府嫡女,哪有輕易給別人做妾的道理。陳姑娘是這幾日受驚嚇壞了。」
「不不不……」陳依依不肯起,「我不做什麼侯府嫡女了,大夫人賜個名就是了。」
駱菀見她執意不肯起,也不再扶了。她搖頭:「陳姑娘想留下做客我們沈家歡迎,至於做妾一事莫要再提了。」
陳依依立刻解釋:「大夫人,我會聽話的,您說什麼就是什麼。絕對不爭寵,不惹您厭煩!沈將軍只有一個女兒,也需要子嗣啊!」
駱菀聽了這最後一句話立刻皺起眉。她倒是不在意陳依依如何說,只是沈鳴玉在一旁,怕女兒聽了這話不高興。
「陳姑娘掐了這心思吧。」
「為什麼啊?」
「因為我不准。」總是溫溫柔柔的駱菀臉色沉下去。
沈鳴玉氣得翻白眼,她剛想罵人,從廚房窗戶看見父親邁進院門口。她趕忙跑出去,一邊跑一邊喊:「爹,你帶回來的那個女人欺負娘!把阿娘摁在地上打!阿娘要被她欺負哭啦!」
駱菀無語追出去:「鳴玉,不要亂說。」
沈霆根本不信沈鳴玉的話,他拍了拍女兒的頭,笑著說:「胡扯的本事越來越厲害了。」
駱菀覺得頭疼。沈鳴玉以前至少表面上乖巧講規矩,如今沈霆回來,女兒這是徹底暴露本性了。偏沈霆縱著她。
「怎麼了?」沈霆望向駱菀。
駱菀便將剛剛的事情說了,還沒說完,沈霆忽然變了臉色,推開抱著他胳膊的沈鳴玉,衝進廚房。
陳依依倒在地上,沒了生息。
沈霆檢查了陳依依脖子上的傷口,知道是東廠的人幹的。
裴徊光要誰死,誰就得死。
沒商量。
‧
一個小村子裡,本該是歡慶新歲的時節,家家炊煙裊裊,孩童歡鬧。然而此時,村子裡的人都被趕了出來,挨著站在一邊。人群瑟瑟,緊張地盯著東廠的副督主伏鴉。他燒毀了半張臉,瞧上去可怖非常。
裴徊光先為東廠督主,後位司禮監掌印。雖仍舊提督東廠,卻將東廠大部分事情都交給了伏鴉。
伏鴉渡著步子等候,直到遠遠看見漆金雕鷹的轎子,他臉上的陰戾頓時收斂,迎上去。
「掌印。」
卑躬屈膝。
裴徊光下了轎子,緩步往前走,東廠的人跟在身後。
小太監搬了椅子。
裴徊光也不坐。他掃過村子裡的百姓,慢斯理地開口:「咱家聽說反賊陳良翰藏在這個村子。」
村長仗著膽子:「沒、沒看見人!」
裴徊光呵笑了一聲:「一刻鐘之內咱家要看見人,否則只好屠了這村子。」
死寂。
裴徊光知道,這些自詡良善人開始猶豫了。他捏著一方雪帕子,慢悠悠地擦著黑玉戒,再施捨一刻鐘的耐心。
伏鴉渡著步子,忽然將一個三四歲的男童抱起來。
「你要幹什什麼!放開我兒子!在、在枯井裡!」
伏鴉咧嘴一笑,被燒毀的臉陰邪可怖。他放下男童,帶著人一擁而上,頃刻間將藏在枯井裡的陳良翰帶上來。
陳良翰乾瘦又蒼老,滿頭白髮,再無年輕力壯時的悍將之態。他的兩個兒子也一併被抓了來。
「你這閹賊會遭報應的!」陳良翰氣得花白鬍子都在顫。
「咱家的報應老天爺早就提前拿走了。」裴徊光不甚在意地笑笑,在椅子坐下,朝那受驚的男童招了招手。
男童是村長的獨孫,算村子裡條件好的,又是過年,才能捧著糖吃。
「吃的什麼糖?」裴徊光問。
孩子的家人心驚膽戰。
「蘋、蘋果糖。」小孩子眨眨眼。
「蘋果糖好啊。沒有橘子糖那麼甜,也沒有梅子糖那麼膩。」裴徊光低低地笑了一聲,「口味不錯。」
「掌印,怎麼處置?」伏鴉猩紅著眼睛,一臉興奮。
裴徊光近幾年極少親自取人性命。伏鴉還記得掌印上一次興師動眾親自出宮拿人時,讓人將那老將軍剁成了肉泥做成人肉包子,再對他的幾個兒女下令:「誰吃的包子多,咱家就讓誰活命。」
恐懼籠罩在陳家父子三人頭上。可他們知道到了這一刻,這閹賊絕對不會放過他們的性命,所有的恐懼都變成了謾罵和詛咒。
陳良翰跪地長嘆:「老將一生忠誠,竟被你這閹人污衊陷害!你這狗東西就該下地獄!」
地獄?
裴徊光笑笑。
他本來就在地獄裡,一刻未曾走出。
小男孩跑開,被他的母親緊緊抱在懷裡。
裴徊光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乳母。
他自一出生,鐘鼓饌玉錦衣玉食。直到那些人想餓死他,他第一次知道飢餓滋味,難受哭啼。忽然第二日開始日日可以吃到肉,只是那肉和他以前吃過的都不一樣。他抱著乳母哭要去尋母親,小小的手掌全是血。他懵懂地擼起乳母的袖子。
原來是乳母日日割自己的肉餵活他。
人人都說裴狗定然從未被愛過,才成了狼心狗肺的邪魔。
不不不……
他被愛過的。被很多很多人用盡性命地愛過。
可他只恨自己變邪魔太晚,不能拉更多人下地獄。
濫殺無辜?
裴徊光掃過一張張畏懼的面孔。誰知道這些人是不是那群士兵的家人、後人呢?又或者,他們也曾為那幾個將軍歡呼過,就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他將擦乾淨的黑玉戒重新套上修長的食指,側首問:「今兒個臘月二十幾了?」
「稟掌印,臘月二十九。」
該回宮了。
‧
夜深了。沈茴躺在床上,難受得額頭沁出一層薄薄的細汗。她蜷縮著抱著被子,又將被子夾在腿間。兩條腿不由自主地磨晃著,皙白的小腿從裙子裡探出來。
她踉蹌下了床,去衣櫥裡翻找了許久,終於在最下一層翻到那件月白色的棉氅。她跌跌撞撞地重新回到床榻上,將棉氅緊緊抱在懷裡,用力去嗅上面殘留的玉檀味道。
她難受地轉個身,面朝床裡側。眼前不由浮現許多旖旎的許多畫面,想起那雙微涼的手掌撫過身體的感覺。
她想他,瘋狂地想他。
「我怎麼了……」
不對,這不正常!
沈茴用盡全力坐起來,丟開懷裡的棉氅,費力地下了床,艱難地跑到窗前,將窗戶用力推開,讓外面的涼風猛地灌進來吹在臉上。
她雙手壓在窗檯上,低著頭,用力喘息著。直到灌進來的涼風將她額頭細密的薄汗吹去。沈茴才稍微清醒些。
渴。
她又開始覺得渴。她想喝水。不,是想喝果子酒。
沈茴轉過頭,望向架子上的那壇果子酒,驚訝地微微睜大了眼睛。
「那酒……有問題……」
一陣寒意襲過脊背,沈茴靠著牆壁勉強站穩。她低著頭,望著懷裡的棉氅。
他說除夕會回來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4:08
第四十九章 歸來
年兒三十這天,又忙碌又熱鬧。
宮人陸續來昭月宮稟事,六宮的妃嬪也時不時往這邊過來,還有那些半大的公主們也要跑來討糖吃。更別說齊煜更是一早就過來,黏在沈茴身邊。
沈茴強打起精神,即使擦了胭脂,也難以藏起蒼白的臉色。宮裡人以為皇后娘娘本來就身體不好,早已見怪不怪。
「小姨母,你不舒服嗎?」齊煜爬上軟塌,湊到沈茴身邊。
沈茴微笑著將他攬進懷裡,說:「只是有點睏。」
「那小姨母睡一會兒!」齊煜扭頭找了找,爬到軟塌一頭,把靠枕擺好。
沈茴又睏又乏,身上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而且腦子裡也混混沌沌的不清醒。她想了想,今日既有午宴又有晚宴,會很忙,不如趁著現在先休息一會兒,便吩咐下去,暫且不讓人進來打擾,在軟塌上躺下來小睡半個時辰。
「煜兒陪你!」齊煜本來一點都不睏,可是瞧著小姨母躺下來,他也靠過去,躺在沈茴懷裡。
沈茴本來還想讓齊煜自己出去玩不必陪著她,可是她腦袋剛放在軟枕上,陣陣倦意襲來,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轉眼就睡著了。
沉月進來喚她時,喚了許久才將她喚醒。
沈茴迷茫地睜開眼睛,只覺得像一層繭將她裹住,掙脫不開,深深無力。
齊煜擔憂地望著小姨母:「小姨母,你是不是生病了?」
齊煜這話提醒了沉月,沉月詢問:「娘娘要不要請個太醫過來?」
沈茴想了想,說:「俞太醫明日就要回來當值了,明天一早讓他過來一趟。」
她讓沉月扶著起身,去重新補妝,再往合華殿去。齊煜規矩地坐在繡凳上,好奇地瞧著小姨母補妝,一雙鳳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瞧。
午宴時,都是後宮的妃嬪和皇子公主們。宮中妃嬪多,公主也多。一眼望去姹紫嫣紅坐滿合華殿,爭奇鬥豔。
皇帝坐在上首,吃著山音餵過來的橘瓣,望著滿殿美人,賞心悅目,心情大好。
「皇后娘娘到——」
熱鬧的宴席安靜下來,除了高座上的皇帝,所有人起身,望向門口。
沈茴穿著正紅與黛藍相搭的宮裝,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廣袖輕垂,只在袖口和曳地的裙擺繡著精緻的金絲鳳。她難得梳了朝天髻,戴著掌長的鎏金鳳首十二墜步搖,隨著她的行走,流光熠熠。
為遮蒼白的臉色,沈茴妝容也濃。眉心一朵火焰般灼灼的花型花鈿,檀口朱紅雙腮胭脂好顏色,輕輕挑起的眼尾亦描了一點微紅。偏偏一雙眼睛嫵媚只是初顯,仍不失少女的純澈。
本就是富含靈仙姿玉色的容貌,如此著紅妝,似仙子初入紅塵,如鮮花由蓓蕾怒放的剎那,美得不可方物。
皇帝望著逐漸走近的沈茴,只覺得滿殿宮嬪黯然失色。沈茴每走近一步,他眼裡的紅燦越鮮活一分,滿殿宮嬪越黯然一分。
不過才一個月左右,那個被他評價無趣呆滯孩子氣的小皇后,不知道什麼時候竟成了這樣令人想要摧毀的誘人貌。
沈茴拖著長長的宮裝裙擺走進來,福身行禮:「臣妾來遲了。」
「不不不,不遲。離開席還早,是朕上午沒事過來早了。皇后快來坐!」皇帝滿臉堆笑。
沈茴咬唇,壓下眩暈睏頓的感覺,踏步往前,在座位坐下,接受了殿內宮嬪、公主和宮人的行禮,她從沉月手裡接了涼茶喝了兩口,才覺得好受些。
皇帝湊過來,滿眼都是沈茴:「皇后最近身體覺得如何了?這段時間是朕冷落了皇后。」
沈茴忍著身體和心裡的雙重噁心:「臣妾身體一直是那個樣子。」
蘇美人舉起酒杯離席,拽著裙角朝皇帝跑過去,拉著皇帝的袖子撒嬌:「陛下怎麼知顧著和皇后娘娘說話,把咱們都忘啦?陛下剛剛說的戲法呢?皇后娘娘已經到啦,怎麼還不讓他們來表演呀!」
「對,讓他們上來表演。」皇帝笑呵呵地說。
他以前寵幸宮嬪全憑心情,前幾日讓司寢處給妃嬪們排了日期。按照規矩,皇帝初一和十五都要宿在皇后處。是他覺得一個女人一個月要睡兩次實在無趣,才把十五那日的排期安排給旁人。如今看著坐在身邊的皇后,他真後悔這個決定。
沈茴坐在身邊,皇帝現在心裡就開始犯癢。一想到明日就是初一,這才好受些。至於今晚嘛,今晚他要花些花樣,不適合皇后參與……
午宴並不只是一頓飯。沈茴要在這裡待到半下午,然後與宮中妃嬪再隨皇帝往前面的永歲殿,直接參加守歲晚宴。晚宴會有皇親國戚參加。
沈茴將杯裡的涼茶都喝了,又讓沉月繼續給她倒了一杯。她覺得若不是用涼茶吊著,自己隨著能睡過去。
更何況……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身體開始變得異常。她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兒,只能苦苦挨著,等到宴席結束。等到明天的到來,盼著俞湛快些進宮給她醫治。
異常難熬。
沈茴始終面帶微笑,努力不讓別人看出端倪。她想著在永歲殿擺的晚宴是在室外,有涼風吹著興許會好些。正是這想法讓她繼續撐下去。
後來到了永歲殿,涼風一吹,沈茴果然覺得好受許多。渴求淡下去,然而疲憊的感覺卻趕不走。
來了永歲殿,皇親國戚又要反復行禮、寒暄。沈茴應付著,煩不勝煩。唯一能讓她好受些的,便是皇帝不知道摟著美人去了哪裡,皇帝不在她身邊了,讓她那種犯噁心的感覺減輕不少。
沈家也在宴席之上。
沈茴擔心關心她的家人瞧出她的不尋常,不願在俞湛瞧過她中了什麼毒之前,讓他們知曉,讓他們擔心。所以也只是與家人說了幾句話,便藉口離開。左右今日人多事也多,她本來就要接待很多親王的家眷。
璃雅水環繞皇宮而流,最動人之地正繞著永歲殿。夕陽沉落,天色暗下去,煙火一束束接連升起。年幼的公主們奔跑追逐著,歡聲笑語,將一盞盞許願花燈放進璃雅水。須臾,精緻的一盞盞花燈在璃雅水上漸漸飄滿。
沈茴沿著璃雅水緩步往前走,努力克制身體裡奇異的渴求。
「皇后娘娘,您看見煜殿下了嗎?剛剛跟我要果子吃,一眨眼就不見了。」蘇美人捧著一碟果子,笑盈盈的。
「好像往前面跑去了。」沈茴說。
蘇美人「哦」了一聲,一邊吃著果子,一邊和沈茴一起往前走。她指了指前面的假山,說:「娘娘,咱們去那邊吃果子吧!」
沈茴想著午宴時蘇美人出言相幫,那假山也不遠,便允了。等繞到了假山後面,她看見早就候在那裡的錦王。
「皇后娘娘。」錦王笑著逐漸走近,
「聽聞娘娘身體不適,可要人幫忙?」
沈茴臉色沉下去。她心裡覺得當真是荒唐至極。堂堂王爺讓自己的妃子給皇后娘娘下藥?今日?年宴!在宮中?
到底是誰瘋了!
似猜到沈茴所想,錦王低低地笑著:「娘娘以為這皇后還能當幾日?再過三日,這龍椅上就要換人。如果娘娘今日能伺候得本王滿意,三日後仍留你在宮中享福。否則的話……呵呵。」
當錦王繼續往前走,走到沈茴面前時,沈茴高高舉起手,一巴掌打下去,厲聲:「放肆!」
錦王一點都不覺得疼。他笑著說:「娘娘身體已經撐不住了。讓本王帶娘娘赴極樂不好嗎?」
沈茴不願意再聽他的污言穢語,扶著沉月的手轉身就走。
錦王邁了一大步追上去,低聲警告:「娘娘的身體很快會被藥物影響徹底失去理智。要麼留下來讓本王為娘娘紓解,要麼繼續往前走,當著千人的面自解衣衫荒唐嗚叫。哈哈哈哈……」
沈茴不回頭,繼續往前走。她咬唇,咬了一口腥甜,努力拉回理智,顫聲吩咐沉月:「快、快回去!」
然而這裡離昭月宮那樣遠,又因為守歲宴人多,今日並沒有什麼馬車,都是步行。
沈茴耳畔不斷迴響著錦王最後警告的話,害怕地紅了眼角。她心裡想著,就算是實在挨不過這邪藥,寧肯跳進璃雅水。
因為今日來永歲殿不能用車鸞,所以沈茴繞過假山,一眼就看見了那唯一一頂漆金雕鷹的黑轎。
「掌印……」
話一出口,沈茴才知道自己的聲音那樣低且顫。
裴徊光下轎,周身帶著一股極濃的煞氣,讓週遭的溫度都降下去。他每次親自出宮處理當年犯事的仇人,歸來時都是這樣一身的煞氣。
「裴徊光——」沈茴大聲喊出來。
她聲音那樣大,似乎帶著怒。在這宮裡,沒人敢當面連名帶姓地稱呼裴徊光,歡鬧的宴席都靜下來,驚訝地望向沈茴。就連追逐的小孩子都停下來。
裴徊光抬抬眼,看向站在璃雅水上游的沈茴。
夜,將至未至。東邊已卷來大片的黑色,西邊卻仍殘留著落日餘暈的紅霞。盛大的煙火一束束升起,在沈茴身後的天幕綻放。流動的璃雅水上映著沈茴纖細又旖麗的身影。
裴徊光沿著璃雅水走上去,走到沈茴身邊,笑問:「娘娘有何吩咐?」
沈茴低聲:「帶我走,快……」
裴徊光聽出她的虛弱與顫抖。他微微蹙眉,再踏前一步,略彎腰,將小臂遞給她。待沈茴將手搭在他的小臂上,裴徊光立刻感覺到她手心的滾燙。
裴徊光臉上的笑,淡了。
沈茴幾乎將所有的重量都倚在裴徊光身上,努力保存最後的理智。可是痛苦的感覺越來越重,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回昭月宮的路這樣遠。
「還、還要多久……」
裴徊光瞥一眼前面麗妃居住的芙蓉閣,直接扶著沈茴進去。
麗妃沒去守歲宴,趕忙迎上來。
裴徊光吩咐:「皇后娘娘倦了,借偏殿歇一歇。」
進了偏殿,沈茴強撐著神色如常地在美人榻端正坐下。
裴徊光瞥一眼門口的銅盆架子,吩咐:「打一盆淨手的清水。」
頓了頓,他又改了口:「溫水。」
沈茴一直端坐著,直到宮婢送了水又關門出去,她整個人才軟軟地栽歪在美人榻上,氣息都亂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心裡有幾分不愉。以往對小皇后都是懷著逗弄甚至玩弄的心態,如今卻是要去伺候她。
行吧。
裴徊光「嘖」了一聲,摘了指上黑玉戒,放在隔架上。然後仔仔細細地洗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4:21
第五十章 委屈
錦王本來落後三兩步,慢悠悠地跟在沈茴身後,跟著她從假山後面繞出來,他不覺得皇后娘娘能挨過那藥的折磨。他甚至在心裡數著小皇后邁出的步子,一步兩步三步……算著小皇后還要幾步會回過頭來求他。
他在心裡算計著,就算小皇后硬氣寧肯當眾失態也不求他也無妨。那他就和眾人一起欣賞著高不可攀的皇后娘娘如何當眾失態。
至於得到她?錦王反倒沒有半個月前那樣急迫了。反正再過三日,這天下都是他的,整個後宮的女人都是他的,他又何必急於今日用強,到時候被藥物徹底摧毀神志的皇后娘娘自然會跪著求他。
錦王摸著被沈茴打過的臉,滿心想著三日後的快活。直到皇后娘娘大聲喊了裴徊光的名字。
他的腳步生生頓住。
錦王和參宴的眾人一樣,都覺得皇后娘娘是瘋了!這閹人的名諱是能這般輕易呼來喝去的?皇后娘娘被藥折騰得腦子都壞了,去喊那人過來?
直到看見裴徊光沿著璃雅水往上走,錦王莫名心裡一慌,悄悄向後退開,退進陰影裡,皺眉看著裴徊光扶著皇后娘娘離開。他聽著席間的議論,懵怔著。
沈元宏低聲叨念:「阿茴怎麼回事,去喚那閹人?」
沈夫人擔憂地搖頭。
沈霆想起么妹對他說過的話,臉色沉了沉。
‧
裴徊光將雙手仔細洗過,嫌架子上的帕子是旁人用過的,也不擦手上的水漬,轉身朝美人榻上的沈茴走去。
沈茴栽歪在美人榻上,十分難受。她視線裡是逐漸靠近的裴徊光,隨著他的那雙長腿每一次邁步,長衫前擺被微微碰起,再服貼地重新垂落貼在腿上。待裴徊光在她身側坐下,她努力撐著坐起來。沈茴望著裴徊光,想解釋,可有什麼東西堵在嗓子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下一刻,她視線下移,落在裴徊光水珠滴答的手上。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顫顫去拉裴徊光的手。
「急什麼,還沒擦呢。」裴徊光拍開沈茴的手,從她袖中扯出乾淨的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手。
沈茴的手垂落下來,落在美人榻上,她望著自己的指尖,指尖只要再往前一點點,就能碰到裴徊光堆在美人榻上的衣擺。她就那樣攥住了他的衣擺,一點一點攥在手心裡。
當裴徊光擦淨了手上的水漬,望過來的時候,沈茴紅著眼睛望著他,她咬唇一句話也不肯說,卻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他,把所有的話都寫在這雙眼睛裡。
「委屈?」裴徊光嘖了一聲,「咱家都沒覺得委屈,娘娘這個被伺候的還要覺得委屈?」
沈茴臉上本就火辣辣的,聽他這話,忽然就覺得好丟人,眼淚直接掉下來。
「嘖嘖。」裴徊光直接掐著她的腰,將人放在腿上。沈茴塗了鮮紅的口脂,那被咬著的唇上口脂和咬破的血絲混在一起,黏糊糊黏在唇角。裴徊光頗為嫌棄地睨著她,用帕子給她擦淨口脂與血漬,露出嬌唇原本的模樣。沈茴原本的唇色是極淺的粉色,如今被抹去口脂,仍舊殘著一抹誘人的鮮紅。
殘存的理智讓沈茴拚命繃著,整個身子都是僵的。她垂著眼睛,所有的委屈和忍受變成凝出的淚珠兒,一顆接一顆地落下來,落在裴徊光緞面的窄袖,濕澤逐漸打濕暈開。
裴徊光屈起的食指指背敲了敲沈茴緊繃的脊背,說:「又不是頭一回了,娘娘緊張什麼?」
沈茴將額頭抵在裴徊光肩頭,咬著唇一聲不吭,只簌簌落著眼淚,執拗地去拉他的手。
她說不出口,可是她知道這一次和上一次是不同的。
裴徊光將人結結實實地摁進懷裡,立刻便聽到壓抑的一聲低喚。他湊到沈茴耳邊,低聲說:「娘娘若還像上回那樣使勁兒拉著咱家的手亂戳是快樂不起來的。」
他低沉的聲音入耳,混著玉檀的微涼氣息拂來,沈茴腦子裡一空,覺得有什麼東西要炸開,她僵聲:「掌印……」
「剛剛喊名字不是喊得氣勢洶洶?現在喊什麼掌印。」裴徊光將沈茴髮間的鎏金鳳首十二墜步搖摘了。
「裴、裴徊光。」
「裴什麼裴,」裴徊光不滿意,「咱家又不是真的姓裴。」
裴,亦賠命的賠。
他給自己取這個姓,就是要找人賠命的。
沈茴的理智讓自己記下裴徊光這句話,可是理智快要拉不住,只得依著他,小聲喚了句:「徊、徊光……」
裴徊光這才滿意了,他再次湊過來,慢悠悠地添了一下沈茴的耳垂,聲線更低:「放鬆。」
好像每一根髮絲都感受到了這一剎那的濕涼之觸,沈茴一口咬在裴徊光的肩上,免得自己叫出聲來。
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給了裴徊光。
沈茴一會兒覺得自己跌進了地獄,一會兒又覺得踩在了雲端上。
半個多時辰後,沈茴軟軟躺在美人榻上,噙著饜愜的睏倦和疲憊襲來。她看著裴徊光握著棉斗篷俯下身來給她披蓋時,肩上被她的眼淚打濕了一團。她蜷長的眼睫顫了顫,最後的視線裡,是裴徊光站在門口銅盆架旁洗手的身影,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沈茴睡著了。
沈茴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知道是這幾日睡得最安穩的一回,她迷糊醒過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裴徊光坐在不遠處交疊在一起的長腿。
裴徊光慢悠悠地再翻一頁膝上的名冊,開口:「娘娘睡好了?」
沈茴點點頭,有點不敢看裴徊光,小聲問:「什麼時辰了?」
「還沒到子時。」
沈茴聽了聽,外面的鞭炮煙火聲一直沒熄。她恍惚,沒想到自己在這樣吵鬧的情況下會睡熟。
今晚是除夕啊。
她暫時離席,總要在子時守歲前趕回永歲殿的守歲宴。她慢吞吞地坐起來,身上的棉斗篷滑落,露出她身上弄皺的宮裝。
「娘娘能自己換衣服嗎?還是叫宮婢進來?」裴徊光隨手一指三足高桌上擺放的衣物,也沒抬頭。
沈茴順著他的手指看了一眼,小聲說:「可以自己換的。」
半晌,裴徊光才抬眼,看向跪坐在美人榻上,背對著他換衣的小皇后。等她開始穿外衣,他才開口:「知道自己著了誰的道兒?」
沈茴低著頭,正在繫袖子上的綢帶,聞言,心頭一酸,委屈地小聲說:「是我不好……」
裴徊光皺了眉,頓時不大高興。他將手裡的名冊隨手一放,起身走到沈茴面前,將背對著自己的沈茴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沈茴低著頭,神色失落,懊惱又懺悔。
「錦王、錦王妃、蘇美人,或許還有別人……」她每說一個名字,就掉一滴淚下來,「是我不好,是我太容易相信別人了。」
沈茴是真的知道錯了。
裴徊光覺得好笑。這什麼人啊,第一反應不是生氣不是報仇,竟是反省自己。他本想說什麼,見她低著頭無聲掉眼淚,反倒把原本的說辭嚥下去,改了口:「不怪娘娘,是咱家太縱著那狗東西,讓他膽大包天。」
沈茴好像沒聽見裴徊光的話,只是悶悶地小聲說:「再也不信旁人了。」
裴徊光無語地瞥著沈茴好一會兒,彎下腰,拉了她的手過來,親自給她繫攏袖的綢帶。然後又扶著沈茴到一旁妝台坐下,親自給她亂糟糟的頭髮拆了,重新給她挽起朝天髻。又喚了宮人送水進來,伺候她擦洗了臉。
胭脂水粉擺在妝台上,裴徊光翻了翻。
沈茴看他一眼,說:「原本的妝是沉月化的。」
她想著,她離席那樣久,如今再回去時換了宮裝,若是連妝容也變了,會不會不太好?她有心讓沉月重新描原先的妝。
裴徊光慢條斯理地調著黛粉,說:「那妝太濃了,不適合娘娘現在這身衣裳。」
沈茴低下頭,望著身上的襦裙。白月色的對襟襦,搭著淺淡的杏紅裙,的確不太適合之前那樣的濃妝。沈茴也不知道這身宮裝是沉月取過來的,還是裴徊光挑選的。她侷促地攥著手指,解釋:「臉色不太好,才著那妝的。」
「娘娘現在臉色好得不得了。」裴徊光探手過來,「抬頭。」
沈茴抬起臉來,由著裴徊光為她描眉。她眼角的餘光卻不由偷偷去瞅銅鏡中的自己。
裴徊光沒有騙她。
她的臉色不是之前蒼白的模樣,不需胭脂塗抹,已嬌妍如綻。
她又小心翼翼地收回目光,望著眼前的裴徊光。他一手抬著她的下巴,一手握著細筆,專注地給她描眉。
好像這樣盯著他瞧不太好……沈茴剛想收回視線,裴徊光的目光卻撞進來,他問:「娘娘怎麼就非要等咱家?」
沈茴眨眨眼,沒聽懂他的意思。
裴徊光靠著妝台,停下描眉的筆,盯著沈茴:「這宮裡眉清目秀的小太監那樣多,娘娘怎不找旁人?」
沈茴愣住了,仔細思考著裴徊光的問題。是啊,她為什麼不找旁人?
見沈茴蹙著眉,竟真的認真思索起來。裴徊光的臉色瞬間陰沉下去,他陰陽怪氣地冷笑一聲,問:「如果沒看見咱家,娘娘打算找哪個小太監伺候?也不止小太監,今兒個守歲宴這樣多的人,還有齊全人任娘娘挑選。」
這個問題怎麼回答呢?
說實話嗎?
沈茴實話實話:「就、就是出來的時候,一眼看見掌印了。」
「那要是沒看見咱家呢?」裴徊光的音量頓時高了起來。
沒看見裴徊光的話,她會怎麼辦呢?
「那自然是先回昭月宮去。反正不信宮裡的太醫,原本想等著明日早上俞太醫進宮當差的時候再讓他診治。那只好派人出宮請他連夜進宮一趟……」
「俞湛,俞元澄。」裴徊光陰著臉。
沈茴驚慌地高聲解釋:「不是這樣的!是讓他進宮診治而已!」
裴徊光笑了。
「咱家只是念了俞太醫的名字,娘娘緊張什麼?」他彎下腰來,無盡溫柔地摸了摸沈茴的臉。然後他握著手裡的眉筆,也不給沈茴描眉了,而是慢悠悠地在沈茴的臉上畫了個叉。
沈茴愕然望著裴徊光無限溫柔的眸子,一動不敢動。
裴徊光直起身來,食指一彎,折了手裡的眉筆。
沈茴的身子跟著一顫。
裴徊光將折斷的眉筆塞進沈茴手裡,邁步出去,大步往永歲殿去。他揮了揮手,吩咐:「去,讓錦王那狗東西到摘星亭候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4:43
第五十一章 死了
沈茴讓沉月重新淨了臉,描了妝。
「娘娘……」沉月眼睛紅紅的,明顯哭過。
沈茴剛剛的確被裴徊光嚇到了。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這裡,裴徊光剛剛曾溫柔地撫過,也曾面無表情地拿筆畫了叉。
沈茴收了收心思,反過來安慰沉月:「沒事了。掌印……就是那個樣子的,他唬人的。也沒真的傷我什麼……」
她本是想安慰沉月,說著說著,反倒是半信半疑地安慰了自己。
沉月努力擺出笑臉來,說:「娘娘,快子時了,我們得回前面了。」
沈茴點點頭,帶著沉月從偏殿出來。
坐在正殿愁容滿面的麗妃趕忙迎上去。
「麗妃不同去嗎?」沈茴神色如常,讓人瞧不出任何端倪。
「臣妾有些不舒服,也不愛熱鬧,就不往前面去了。」麗妃也換上一張笑盈盈的臉,收起原本的愁緒。
沈茴本就是隨口邀約,麗妃不去,她也不多說,帶著沉月往前面去。
「恭送娘娘。」麗妃微微屈膝。
麗妃望著沈茴走遠的背影,微微皺起眉來。她因為出身,知道宮中妃嬪都不喜歡她。若是以前得寵的時候,她必然得陪在皇帝身邊,可皇帝身邊的女人換了又換,如今和她同調調的山音更得陛下歡喜,麗妃已不如之前那樣受寵。她這樣的出身,一遭了冷待,旁人更是看不上。
所以今日的年宴,她只是過去點個卯,就尋個藉口離開了。要不然,她留在宴席上,自己不痛快,旁人也不痛快,沒有必要。她早就沒有家人了,對除夕守歲這樣的節日也沒什麼感觸,只和身邊的幾個小宮女小太監同桌吃吃飯罷了。
所以,裴徊光扶著沈茴過來借偏殿歇息的時候,她才會在宮中。
沈茴被裴徊光扶著邁進芙蓉閣的時候,旁人瞧不出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偏麗妃是從那樣的地方出來,對各種稀奇古怪的「妙藥」都有接觸。是以,她敏銳地猜測了皇后娘娘恐怕……
她被自己這個想法驚住了。
皇后娘娘因身體不適借偏殿歇息,沒有請太醫,反而是掌印留在偏殿中許久。這連起來,就不由讓人多想了。
但是沈茴神色太尋常了,又讓麗妃懷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
沈茴到了永歲殿,立刻感受到了新歲的熱鬧。人群的歡笑比她離開前還要多。煙火一束束升起,四處都是歡聲笑語。
沈茴感受到了年味。
她先去見了沈家人。
「阿茴,是不是不舒服了?怎麼突然離開那麼久。」沈夫人一臉擔憂。桌桌都是歡聲笑語,偏沈家一直記掛著忽然離席的女兒。
「我沒事。只是昨天晚上沒睡好,有些睏。躲躲懶罷了。」沈茴溫溫柔柔地解釋。
沈茴從小就是個乖孩子,從來不說謊話。她這樣說,沈夫人便信了。沈夫人繼續問:「那你怎麼喚裴……」
沈霆打斷母親的話:「母親,快子時了。蔻蔻現在是皇后,不能總拉著她說話,她還有事情。」
沈夫人怔了怔,趕忙點頭,只是那雙望著女兒的眼睛滿滿都是不捨。
「我陪蔻蔻往前頭走一會兒。」沈霆說。
沈元宏點點頭,拉了拉想挽留的夫人。
沈茴與沈霆一同沿著璃雅水往前面去。
「蔻蔻……」
「哥哥,我挺好的。」沈茴直接打斷哥哥的話,抬起臉來,彎著眼睛對哥哥笑。
沈霆壓了壓情緒,將一個方方正正的小木盒遞給沈茴,說:「你嫂子身體不舒服今日不能來,鳴玉也留在家中陪她了。這是她親手給你做的奶糖。」
沈茴將小木盒推開,望著裡面一粒粒小白兔形狀的奶糖,真心笑了出來。她捏了一塊奶糖來吃,彎著眼睛說:「嫂子總把我當小孩子呢。」
一塊糖還沒吃盡,沈茴便看見裴徊光獨自一人站在遠處的璃雅水旁邊,望著水面飄著的花燈。好像所有的熱鬧,都與他無關。又因為他在這裡,旁人都盡量遠離。
「哥哥回吧。」沈茴說。
沈霆也看見了遠處的裴徊光,他眯起眼睛來,夜色藏起了他眼底的情緒。
「哥哥,去陪父親和母親吧。」沈茴又說了一遍。
沈霆這才收回目光,望著沈茴點點頭,語氣也柔和:「有事不要自己擔著,告訴哥哥。」
沈茴笑著點頭。
沈霆又看了一眼遠處的裴徊光,才轉身離開。
沈茴垂著眼睛,望著自己被風吹拂的裙擺,臉頰上浮過裴徊光握著眉筆劃過時的觸覺。她硬著頭皮朝裴徊光走過去。
——總要先哄了這瘋子,可別讓他真的找俞太醫麻煩。
「掌印獨自在這裡賞河景?」沈茴走過去,距離裴徊光一步之遙,她也側轉過身去,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飄著的盞盞花燈。
裴徊光沒開口,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正僵持著,齊煜從遠處跑過來。他喊著「小姨母」,去拉沈茴的手。
臨近子時,煙火越來越多,一片嘈雜。
齊煜扯著嗓子大聲說:「小姨母別忘了許願!」
「好。」沈茴摸摸他的頭,笑著地將一粒兔子奶糖塞給他吃。
這是習俗。
子時到來時,煙火漫天,花燈璀璨,閉上眼睛誠心許願,定會心想事成。
守鐘宮人在子時到的那一刻,敲響宮鐘,低沉的聲音在整個皇宮中緩緩蕩開。前一刻還熱鬧非凡的永歲殿頃刻間安靜下來。信的,都閉上眼睛誠心許願。不信的,也微笑著沉默下來,留下大片的安靜時刻。
「小姨母快許願!」
齊煜說完,自己閉上眼睛。
「好。」沈茴彎唇,她望著隨水波飄動的盞盞花燈,閉上眼睛誠心許願。
齊煜偷偷看了沈茴一眼,又閉上眼睛,在心裡無聲地說:希望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小姨母都不會對我失望。
裴徊光轉過頭,望向沈茴。
清風溫柔地吹拂著,沈茴面朝璃雅水,誠心許願,許久不曾睜開眼睛。
裴徊光冷哼一聲,等沈茴睜開眼睛,他開口:「娘娘許了什麼願?」
沈茴猶豫了一下。她剛剛許了好些願望,顯然其中很多願望不大方便對裴徊光說。於是,她便只說了一條:「希望新的一年將身體養得結結實實的。」
裴徊光頗為一言難盡地看著她。
就這?
沈茴問:「那掌印可有許願?」
話一出口,沈茴自己都覺得好笑,像裴徊光這樣的人,應該是不會許願的吧。
「咱家從未許願過。不過既然娘娘希望咱家許願,那就許一個。」裴徊光頓了頓,「願天下大亂、伏屍百里,該死的一個都逃不掉,不該死的死得痛快些。」
沈茴檀口微張,怔怔望著裴徊光。
瞧著她這樣,裴徊光這才心滿意足。
伏鴉從遠處走過來,稟話:「掌印,錦王已在摘星亭候著了。」
摘星亭建在璃雅水旁的假山之上,地勢極高。
裴徊光作勢就要走。
「掌印!」沈茴喊住他。
裴徊光勉為其難地回過頭瞥她,問:「娘娘又缺伺候了?」
沈茴抿唇,有些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她低聲問:「掌印真的要幫錦王稱帝嗎?」
裴徊光沒理她,走了。
‧
錦王聽說裴徊光要見他,立刻帶著小廝趕來了摘星亭。聽著煙火爆竹的嘈雜聲音,他心情有些復雜。
三日後,他真的會登基為帝嗎?
這有些不敢想。可他又一想到,今上那個德行都可以當皇帝,他為什麼不行?就算他沒有明君之智,但比起皇兄,除了女人少些,再沒有比不過的。這麼一想,他心裡舒坦多了。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很不安。沒緣由的不安。
裴徊光緩步拾階而上,登上摘星亭。
「掌印,這個時候見本王是有什麼急事?」錦王擺著笑臉。他心裡不齒對一個閹人諂媚,可又明白大事能不能成全看三日後裴徊光幫不幫他。
裴徊光沒答話,反而是慢悠悠地說了句:「咱家從不殺姓齊的。」
錦王笑著說:「掌印說笑了。皇兄即使退位,也該好好養著。」
裴徊光沒看他,隨意擺了擺手,道:「轉過去。」
然後,裴徊光一腳踹了過去,直接將錦王從摘星亭踹下去。錦王的身體撞在山石上,又彈開,跌進璃雅水,激起巨大的水花。
因子時許願,整個永歲殿仍沉浸在安靜寧和裡,巨大的水聲那樣明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茫然望過來。
伏鴉呆滯地望著這一幕,連反應都忘了。他印象中的掌印就算是殺人都是斯斯文文的。這……至於嗎?
裴徊光陰著臉,扯了扯潔整的衣領,吩咐:「去,看那狗東西死了沒。」
伏鴉這才回過神來,一路小跑著下去,把水邊的錦王拖出來,大聲回話:「稟掌印,還有一口氣。」
裴徊光一躍而起,從摘星亭跳下去。走進璃雅水,拎起錦王的後衣領將他的頭往岸石上撞。
「狗東西,咱家的寶貝你也敢肖想!」
激起的水浪打濕了裴徊光的衣服,水珠濺落在他陰惻惻的臉上。
這處的動靜實在不小。有人摀住了小孩子的眼睛,不准去看這樣殘忍的一幕。
隔得遠,又是夜裡,縱使煙火盛漫天,也看不清那個被打的人是誰,可裴徊光的身影倒是極好認出來。
沈茴知道那個是人錦王。她站在璃雅水邊,怔怔望著遠處,甚至不由自主往前小跑了兩步。
「娘娘!」沉月出聲提醒。
沈茴腳步停下來,聽著風吹河的聲響,壓著被風向後吹起的披帛,長久地凝視著遠處裴徊光的身影。
血腥味讓裴徊光作嘔。他鬆了手,讓錦王的屍體飄在水上。
王來從遠處快步趕來,用斷了指的手,給他遞上帕子。
裴徊光沒接。
他從璃雅水裡走出來,吩咐:「剁碎了餵狗。」
「是。」伏鴉領令。
裴徊光抬抬眼,望向遠處的沈茴,和她望過來的目光相撞。他的眼裡浸了一點璃雅水,有點難受。他停下腳步,伸手,等王來遞上帕子。然後他認真地擦手上沾的水和血。
他改了口:「收拾乾淨送到滄青閣去,咱家自己剁。」
伏鴉愣了一下,才再應一聲:「是!」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皇帝衣衫不整地從遠處跑過來,伸長脖子朝摘星亭張望著。
立刻有小太監跑過來,顫著聲稟話:「掌印把錦王給砸死了!」
皇帝愣了半天,樂了。
嘿,這倆內訌了!掌印不幫錦王搶皇位了!他可以繼續當皇帝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5:01
第五十二章 抱抱
片刻之後,守歲宴上的人都知道了,裴徊光拎著後衣領砸撞的人是……錦王。
一個太監,在宮中,當著皇親國戚的面兒,親手殺了王爺。
除夕的喜悅好像一下子淡去,只剩下人人自危。
如今還活著的皇室王爺,便只剩下了錕王、鑄王和玥王。這三位王爺封地距京很遠。如今京中為多事之秋,鑄王和錕王也是前天才到京城。亦打算,過了年,早早回封地。
鑄王和錕王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見了同樣的憤怒和畏懼。憤怒於一個閹人將皇室的顏面踩在腳底下,霍亂天下。偏又知無力抵抗,不得不畏懼,擔憂自己也會是錦王的下場。
玥王今日沒來。玥王是先帝最小的皇子,自幼體弱多病,借著身體不愉,已三四年不曾入京。
裴徊光從璃雅水走出來,膝以下的衣褲和靴子盡數濕透。立刻有內宦捧著乾燥的棉巾疾步趕過去,跪在他腳邊,快速為他吸了吸腿上的水漬。
裴徊光腳步只是一頓,由他們簡單擦過,就繼續往前走,走到皇帝面前,不緊不慢地說道:「得了密報,錦王有行刺謀反之心,欲押往昭獄拷問,錦王反抗,只好就地正法。」
寂靜的宴席上,裴徊光淡淡的聲音飄進眾人的耳中。
皇帝嘆了口氣,說道:「沒想到皇弟竟有這等心思,還好有徊光在啊!」
忽然有一姓趙的武將站起來,高聲質問:「敢問東廠可有拿人的證據?錦王意欲謀反行刺難道全憑你一張嘴!」
裴徊光將擦過手的濕帕子隨手一團,遞給身邊的內宦。他神色淡淡,沒什麼表情,再開口:「東廠拿人自然有證據。咱家不僅有錦王謀逆的證據,還懷疑趙將軍與錦王謀反一案有牽連。還請趙將軍往東廠走一遭,調查清楚。」
「你含血噴人!」
裴徊光招了招手,伏鴉立刻帶著東廠的人一擁而上,將趙姓將軍堵了嘴,帶離宴席。
沈茴站在遠處默默望著這一幕,心裡並沒有多少錦王死去的歡喜。
本就到了守歲宴結束的時候,又恰巧遇到了這樣的事情,這宴席也就散了。
‧
裴徊光回到滄青閣的時候,沈茴已經等在那裡了。她坐在滄青閣三樓的窗前,逗著籠子裡的鸚鵡。
「咱家!咱家!咱家!」
鸚鵡忽然開口,沈茴嚇了一跳。她趕忙把鳥籠掛在懸鉤上,轉過頭來望向裴徊光,想說什麼,又琢磨了一下,把想說的話嚥了下去。
裴徊光一眼看透,道:「娘娘想說什麼直說。」
沈茴這才垂著眼睛,小聲說:「掌印不該那樣做。」
「娘娘可真沒心肝,又不識好歹。」裴徊光語調淡淡,讓人聽不出什麼情緒。
沈茴抬起眼睛勇敢地望著裴徊光,說:「他犯了罪,理應帶去刑司,按律處置。」
她沒想饒過錦王,可不讚成裴徊光用這樣當眾殘殺的方式。若律法不妥,就當從源頭改變律法,而不是擅自用私刑。
知她不是無底線的良善,裴徊光才說:「行啊,下回拉去刑司。」
沈茴皺眉。人都死了,還哪有下回……
「還有……」沈茴猶豫了一下,「趙將軍……」
「娘娘。」裴徊光直接打斷沈茴的話,「就算沒有今日的事情,他也活不下來。要怪就怪他年少時參與了不該參與的戰役。」
沈茴蹙眉望著裴徊光,仔細琢磨著他這話。
裴徊光「嘖」了一聲,有些煩躁地扯了扯衣領。他做事向來不會向人解釋,這種向人解釋的感覺一點都不好。心裡的煩躁漸濃,裴徊光的臉色也沉下去,他眸色深深地望著站在窗口的沈茴,莫名其妙地慢悠悠說了句:「娘娘應當慶幸你父親沒參與過。」
沈茴心思飛快流轉著。參與?戰役?參與什麼戰役?
濕漉漉的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裴徊光不想再和沈茴廢話,轉身打算離開。
「還有……」
剛轉身的裴徊光腳步停下來,他閉了下眼睛,再睜開,然後才開口:「娘娘還有什麼正義要申?」
「謝謝……」沈茴聲音低著頭,目光落在自己的腳尖上,聲音低低的。
裴徊光沉默了一會兒,再次抬腳。
「還有……」
裴徊光嘆了口氣,瞬間轉過身,朝著沈茴大步走過去,他幾步走到沈茴面前,掐著她的腰,將人拎起來讓她坐在窗檯上。
沈茴驚呼了一聲,恐墜到窗外。一手抓著窗櫺,一手抓住了裴徊光的衣襟。
籠子裡的鸚鵡也跟沈茴一樣嚇了一跳,咋咋呼呼地揮動小翅膀,尖叫著:「掌印!掌印!掌印!」
沈茴盯著裴徊光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朝一側挪了挪,靠著一側窗框。
裴徊光俯下身來,將沈茴逼到角落裡。他低著頭,逼視著沈茴,漆色的眸子裡隱隱有火氣,偏偏撫著沈茴臉頰的動作溫柔膩人。
「娘娘,還有完沒完了?」他慢悠悠地問,那不緊不慢的語氣可是一點都聽不出有什麼不高興。
沈茴咬唇望著他,沒吭聲。
裴徊光便拍了拍她的臉,說:「說啊,又想說什麼咱家不愛聽的鬼話。」
「新歲了。」
裴徊光拍她臉的力氣加重,語氣也加重:「給咱家說人話。」
「我帶了年夜飯過來。」沈茴攥著裴徊光衣襟的手又收了收,手心攥的衣料再多些。今天發生了那樣多的事情,她在宴席上什麼都沒吃,也注意到他也沒有吃過東西。
遠處,還能隱約聽見一點煙火爆竹燃放的聲音。
裴徊光沉默了。
半晌,沈茴小聲嘟囔了一句:「我也沒做什麼呀,怎麼就又惹掌印不高興了……」
裴徊光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年夜飯娘娘自己做的?」
沈茴目光躲閃。她輕咳了一聲,說:「我不會……」
沈茴連水都不會燒,哪裡會做什麼年夜飯。
裴徊光掐著沈茴的腰,將人從窗檯拎下來。沈茴下意識地栽歪了一下,撞進裴徊光的懷裡。
裴徊光垂眼瞥她:「嬌貴人連站都站不穩。」
沈茴卻驚於裴徊光身上的濕。她垂著眼睛,望向裴徊光濕透的衣服。她抬手,去解裴徊光腰間的繫帶。
裴徊光向後退了一步,避開。
沈茴怔了怔,趕忙解釋:「掌印衣服都濕了,雖然掌印不怕冷,還是換一身吧。」
「放心,濕氣染不到娘娘身上。」裴徊光轉身往樓上走,去五樓的盥室沐浴更衣。
沈茴站在原地,望著裴徊光的背影,心事漸重。
‧
燦珠等在一樓的角屋裡。她幾乎每天晚上都宿在這裡,對這裡已十分熟悉了。她臥躺在長榻上,手指頭點著枕頭。半晌,她從長榻上跳下去,快步走出角屋,去尋坐在一起嗑瓜子兒的順歲和順年。
「是夏姐姐啊。要不要一起吃些果子?」順歲笑嘻嘻地說著站起來。
順年也跟著站了起來,說:「快坐。」
「不了,我不坐了。還請兩位把這個交給王來。」燦珠頓了頓,「也不用勞煩兩位故意跑一趟,就什麼時候看見了送給他就行!」
燦珠遞上一雙包裹著的鞋子,軟底千層靴,是她親手做的。
順年沒接。
順歲嬉皮笑臉地說:「姐姐怎麼不親自給王來?」
燦珠皺皺眉,隨口敷衍:「他忙,我見不到人。」
順歲抬了抬下巴,笑著說:「姐姐一回頭就能見到了。」
燦珠一怔,驚訝地轉過身去,果然見到王來站在院子裡,正望著她。燦珠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眉心一擰,把原本要送給王來的靴子抱在懷裡,轉身就走,氣呼呼地一股腦走回角屋。
王來快步跟上去。
燦珠邁進角屋,轉身就要關門。王來抬手,抵在門上。
「鬆手!」燦珠剛要去踹王來,視線落在王來纏著紗布的手上,愣了愣,她關門的力道輕了,嘴裡也忍不住問出來:「怎麼又傷了?」
「沒什麼,被剁了幾根手指頭。」王來走進來,將房門關上。
那邊順年和順歲探頭探腦往這邊瞧,笑嘻嘻的。順年隨口說了句什麼,一陣爆竹聲響來,蓋過他的話。等沒了聲兒,兩個人一起回屋,順歲問:「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新的一年了,也想要個軟乎乎的小媳婦兒。」順年說。
順歲哈哈笑了兩聲,又錘了他兩拳,一同走進屋去,繼續吃著瓜子兒,說著宮裡宮外的趣事。
‧
裴徊光從盥室出來的時候,就看見沈茴坐在樓梯最上面一層,歪著頭,睏得都快要睡著了。
傍晚睡了兩個多時辰,又睏了?
裴徊光抬步往上走,一直走到沈茴面前,沈茴還是閉著眼睛耷拉著小腦瓜,渾然不覺。
裴徊光踩住沈茴垂落在地的披帛,向後扯了扯。沈茴的身子跟著一晃,這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仰起臉望著裴徊光,軟軟開口:「抱抱……」
她朝裴徊光伸手,想要去拉他的衣襟。
裴徊光眸中閃過一絲意外,重新審視著她。
沈茴眨眨眼,似乎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說了什麼。她猛地一驚,身子都跟著顫了一下。她笨拙地想要找藉口掩飾剛剛的話,可是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到怎麼圓過去。索性不解釋了,她慌忙扶著樓梯扶手站起來,說道:「我們去吃年夜飯吧。」
說是年夜飯,按照習俗,只是水餃而已。
吃水餃的時候,沈茴也顯得很睏,始終沒什麼精神。
乃至後來去盥室淨臉澤口,都是裴徊光幫她。
「娘娘又睏了?」裴徊光問。
大概是淨臉的水是涼的,拂在她臉上為她驅了驅倦意,人也稍微精神了些,沒有剛剛那樣睏了。
「很晚了,該歇息了。」裴徊光慢悠悠地去牽了沈茴的手。
沈茴點點頭,跟著裴徊光往樓上去。
裴徊光悄悄將指腹壓在沈茴的脈上,片刻之後,蹙了眉。他偏過頭,望向身側的沈茴。
沈茴渾然不覺,她走到了寢屋,打著哈欠倒在床榻上。
裴徊光立在床前靜默了片刻,轉身走到窗前,將窗戶稍微推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讓涼風悄悄吹進來一縷。
他們回來時,已是子時的尾巴。如今距離天亮也要不了多久了。初一還有更重要的國宴,會比年三十這日更忙碌。
裴徊光出去了一趟,取了些東西回來。他熄了屋內的燈,再慢悠悠地解腰帶,躺在沈茴身側。
一個時辰之後,沈茴磨蹭著湊過來吻他的時候,裴徊光毫不意外。
那藥,讓人嗜性成了癮。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5:15
第五十三章 成癮
天,早就涼了。
燦珠在一樓的抄手遊廊裡走來走去,今日事情很多,皇后娘娘應當早些回昭月宮梳洗著宮裝,一早要跟著皇帝在永歲殿接受朝臣的跪拜恭賀,然後再與皇帝一起率朝臣前往宗廟祭拜。
雖說昨天晚上是年三十,睡得很晚。可今天這樣重要的日子,是萬萬不能貪眠的。燦珠心裡想著皇后娘娘做事向來有分寸,斷然不會在今日懶床。莫不是被什麼事情絆住了?偏她不能輕易上樓去。
再說了,俞太醫已經在昭月宮候著了。
她在抄手遊廊裡渡著步子走得是越來越快了,心裡也是越來越著急。
七樓的寢屋裡,沈茴怔怔坐在床榻上,眼睛紅通通的。她攥著被子的手在發顫,她用力扯著被子裹住痕跡斑斑的身體。
「我、我怎麼會……」
大片凌亂的記憶沖進腦海,她難以想像那些不堪的畫面裡,是她。
可的的確確是她。
裴徊光從衣櫥裡取了一套乾淨的衣服送過來,去拉沈茴裹在身上的被子。沈茴下意識地向後躲了躲,攥著被子的手更用力。
「嘖。娘娘這身體,咱家哪裡沒看過、沒咬過?」裴徊光將她的衣服扔給她,「再呆坐在這裡回味昨晚的快活,誤了時辰可別哭著求咱家想法子。」
沈茴仰著臉望著裴徊光,雙頰泛了紅,眼睛也跟著一紅,快要哭出來了。
裴徊光窒了窒。
得,這小皇后只會夜裡風流,天一亮又變成委屈巴巴的純稚少女了。
裴徊光走到窗前,將窗戶徹底推開,望著遠處的玉檀林。
沈茴這才想起來今日是初一,會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趕忙欠身去拿裴徊光扔過來的衣服。奇異的心理讓她不忍將痕跡斑斑的身體從被子裡露出來,她耷拉著唇角,將衣服拿到被子裡來穿。
一不小心摸到一個東西,沈茴好奇地把東西從被子裡拿出來,鈴鐺發出響動來。
是一個有點特殊的鈴鐺。
——緬鈴。
沈茴怔了怔,才想起這是什麼東西。她臉上的紅暈又深了幾分,她擰著眉,匆匆將東西重新放進被子裡。又掩耳盜鈴般將緬鈴往被子深處藏了藏。
立在窗前的裴徊光背對著床上的沈茴,他聽著她手裡緬鈴發出的細微聲響,眼前可以浮現她略略歪著頭,望著捧在手心裡緬鈴的懊惱模樣。
直到那鈴鐺的聲音消失了,裴徊光笑了笑,他慢悠悠地用指腹拈了拈自己的嘴角。又用舌尖頂了頂唇角。鈴鐺脆脆的聲響很動聽,可還是昨天晚上在人身體裡時的聲音更好聽些。
沈茴從暗道回昭月宮的時候,裴徊光出乎意料地陪著她。
沈茴目光復雜地望了他一眼,又匆匆收回視線。她將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腳步匆匆地走在暗道裡。
燦珠也不上前,故意落後幾步。
「娘娘在想什麼?」裴徊光問。
沈茴抿了抿唇。她在想俞湛也不知道有沒有查出果子酒裡的東西,她在想快些見到俞湛讓他診治,徹底驅了她體內的毒。
她怔怔望著暗道前面的昏暗,心裡生出恐懼來。
她不是個膽子大的人,從小到大怕的事兒不少,可是全然比不過這次的恐懼滋味。這種不能控制自己身體和情緒的感覺,真的太可怕了。
「娘娘的身體很快會被藥物影響徹底失去理智。要麼留下來讓本王為娘娘紓解,要麼繼續往前走,當著千人的面自解衣衫荒唐嗚叫。哈哈哈哈……」
——錦王的話忽然跳進沈茴的耳中,沈茴心頭一緊,緊跟著劇烈跳動著。
昨天晚上……
自己哭著去求裴徊光的樣子,真的太難看了。
沈茴惶惶往前走,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錦王說的話都是真的嗎?她當真會被那藥物徹底影響?會不會有一天,她會徹底失去了神志?隨便拉著個男人就……
恐懼狠狠握住了沈茴的心。
不,她不准這樣的事情發生。俞大夫一定可以治好她的,一定可以的。沈茴胡思亂想了一通,到最後也勉強安慰了自己。
她胡思亂想了這樣多,全然沒有聽見裴徊光的話,更沒有回答。她當然也沒有注意到,裴徊光一直側首望著她。
暗道裡漆黑黑的,裴徊光的眸子亦是沉沉的墨色,讓人看不透情緒。他視線下移,落在沈茴搭在他小臂上的手。她的袖口有一點皺。他抬起另一隻手,動作慢條斯理地將她袖上的褶皺一點點捋平。
‧
昭月宮和滄青閣之間的這條暗道不算短,偏時辰不早了,沈茴故意加快了腳步。到了昭月宮,本就身體不太好的她,不由氣喘籲籲,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
「娘娘稍微歇一會吧。」沉月擔憂地說。
沈茴猶豫:「還來得及嗎?」
「不管來不來得及都得稍微歇一歇,要不然娘娘還有力氣去永歲殿嗎?」沉月說,「而且什麼也比不過身體。俞太醫早就到了,已經看過了酒壇裡剩下的果子酒,現在在偏殿候著,等著過來給娘娘診脈呢。」
沈茴想想是這道理,她這雙腿真的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而且不讓俞湛給她診過脈,弄清楚她到底吃了什麼藥,心裡總是不踏實的。她由沉月扶著到床榻上去稍微休息個一兩刻鐘。
裴徊光沒走,他站在一旁聽著主僕兩個的對話。待拾星快步走出去請俞太醫,裴徊光抬抬眼看向床榻上沈茴蒼白的臉色。
裴徊光忽然就想起昨天晚上沈茴許的那個願望——「希望新的一年將身體養得結結實實的。」
昨晚他還對小皇后的願望嗤之以鼻,如今卻覺得小皇后許這願望時恐怕是真心實意的。他問:「果子酒在哪裡?」
「稟掌印,在偏殿裡。」
裴徊光直接往偏殿去。
他跟過來,本來就是為了弄清楚小皇后體內是什麼鬼藥。
——他不想整夜伺候小皇后了,鬧騰。
拾星帶著俞太醫從偏殿出來,迎面遇見裴徊光。
俞湛有些意外在這裡遇見裴徊光,頷首行了宮中禮。裴徊光掃了他一眼,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腳步沒有停留。
沈茴看見了俞湛,立刻彎著眼睛笑起來,她沒先問果子酒裡的名堂,而是先關心他:「俞太醫這幾日可是有什麼事情?」
「新研了一種治傳染性風寒的湯藥。不好拿病人實驗,便自己吃了些。怕那藥有害,不方便進宮了。」俞湛說道。
「俞太醫又以身試藥了。」沈茴蹙眉。見俞湛神色尋常,知他一直如此,勸也無用,只好再說一句:「俞太醫還是要當心身體的。」
「有數的。」俞湛溫和笑著。
他在沉月搬來的凳子坐下,等著沈茴伸手。沈茴將手遞過來,放在小方枕上。
俞湛剛剛在偏殿時,已大致知道那果子酒裡是什麼藥,如今憂慮的便是沈茴到底服用了多少的量。
沉月早就下去準備早膳了,送俞湛進來的拾星也不知道去了哪裡。俞湛等了等,自己拿了一方帕子覆在沈茴的腕上。
即使隔著一層帕子,俞湛的指腹還是能夠感受到沈茴腕上的滾燙。他微怔,這才知道沈茴剛剛狀若神色如常地微笑與他說話,實則身體已經不適了。
而俞湛指腹的微涼隔著帕子遞到沈茴的腕上,沈茴不由蹙了蹙眉。她眼睫顫了顫,眼前又浮現了些昨天晚上的畫面。於是,她纖細的指尖顫了顫,再往前探一探,輕易勾住了俞湛仍為她診脈的手。
兩個人同時一愣。
沈茴瞬間清醒過來,她猛地將手收回去,毫無血色的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
俞湛抬手,拉下懸掛的床幔,讓厚重的床幔一瞬間降落下來,將兩個人之間徹底隔開。
沈茴慶幸,降落下來的厚厚的床幔遮住了這樣失態的自己。她爬起來,一點點往後縮,直接縮在牆角,用力抱著膝,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不停地發抖。
許久之後,床幔外傳來俞湛一向溫和的聲音:「娘娘生病了,和小時候一樣,只是生病了而已。」
沈茴咬唇,眼睛紅紅的,卻不准自己哭出來。她緩了緩,才小聲地問:「那會醫好嗎?」
「這些年,娘娘多次病危能都站起來。這次也不意外。這藥是麻煩了些,可遠沒有娘娘的舊疾可怕。」俞湛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卻有力量。
昏暗的床幔裡,沈茴輕輕點頭,即使俞湛看不見。
半晌,沈茴重新從床幔裡探出一隻手來,聲音也變得尋常,甚至帶著她平日裡說話時的溫軟含笑:「有勞俞太醫了。」
「臣自當盡全力。」俞湛重新將指腹搭在沈茴的脈上,認真診著。
俞湛的心慢慢沉下去。
怎……怎麼這麼重的量……
裴徊光站在雕花屏旁,面無表情地望著俞湛的背影,他的視線又越過俞湛,望著床幔垂落四合的床榻。想像著此時躲在床幔之後的小皇后,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也不知道哭了沒有。
自俞湛進了沈茴寢殿,兩個人說的每一句話,裴徊光都聽見了。裴徊光將食指上的那枚黑玉戒摘下來,再慢悠悠地套上去,再摘下來,再套上。反反復復,樂此不疲。
拾星臉色發白地站在一旁。拾星並非失職自己跑開,而是被裴徊光叫到了一旁,不准她上前,亦不准她出聲。沈茴去拉俞湛的剎那,拾星快速跳動的心快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可她不管怎麼打量裴徊光的神色,都看不出他的情緒。
俞湛診了脈起身收拾東西,說:「需再給臣些時間。」
沈茴應聲,喊人進來送俞湛。她神色如常地掀開床幔,正好看見裴徊光走進來。沈茴一怔,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實在是不能再耽擱了,沈茴趕忙讓宮人進來服侍她梳妝。她梳妝時,裴徊光就立在一旁。拾星沒有機會把剛剛的事情告訴沈茴。
走出昭月宮的時候,沈茴有些意外裴徊光仍舊陪在她身側。他真的要和她一起去永歲殿嗎?
「掌印不先去前面嗎?」沈茴微蹙著眉,有幾分不解。
裴徊光不知道在想什麼,似乎在走神。過了一會兒,他才「嗯?」了一聲,側首望過來。
他神色那樣尋常,什麼都瞧不出來。
甚至,沈茴疑惑望著他的時候,裴徊光還對沈茴溫柔地笑了一下。
沈茴怔怔回望著他。她覺得,若不是這麼多宮人跟著,裴徊光許是會湊過來咬她的耳垂,又溫柔地蹭蹭她的臉。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5:30
第五十四章 內人
沈茴到永歲殿時,皇帝還沒到。她站在白玉高台上,等候著。高台之下,已候立著朝中許多文武百官。片刻之後,皇帝姍姍來遲。
滿朝文武跪拜,長誦恭賀祝詞。
皇帝哈欠連天。
沈茴偏過頭,望向身側的皇帝,見皇帝眼下烏青,想來昨天晚上沒有休息好。皇帝悄悄往沈茴身邊湊一湊,小聲開口:「昨天晚上沒有陪著皇后一起守歲,皇后莫怪朕冷落才好。」
下面臣子的長篇祝詞還在繼續。
沈茴趕忙說:「臣妾不敢。」
「嗐,」皇帝搖搖頭,「皇后仁心大度不計較,可朕心裡過意不去。不過沒關係,今兒個是初一,是新歲的第一天。今晚朕定然好好陪著皇后。」
沈茴一怔,瞬間想起沉煙前幾日見她時說的妃嬪侍寢要排班的事情。她當時沒有過問,後來司寢處還是按規矩將單子呈上來。她知道那侍寢名錄上,初一那天是她的名字。
自從昨天晚上錦王死了,皇帝心情好得不得了。他繼續說個不停:「說起來……的確是朕不夠好。自皇后娘娘搬去昭月宮,還沒有過去仔細看看。皇后住在那裡可還舒心?哎,那昭月宮是前朝時某個太妃的住處,給皇后來住,也不算合適。皇后可有喜歡的宮殿?只要皇后喜歡的,就算已經住了人,把人趕走了,讓皇后住進去!」
白玉高台之下的朝臣用沒有聲調的語氣長篇誦讀枯燥的頌詞,身邊的皇帝喋喋不休說著討歡心的昏君話。
沈茴靜靜地聽著,視線卻越過皇帝,望著站在皇帝另一側不遠處的裴徊光。
似有所感,裴徊光側首,目光落過來。
沈茴凝視著裴徊光,輕輕翹起唇角,掬著星子的澈眸笑意嫣然,妍姿動人。
皇帝望著皇后,笑呵呵地眯著小眼睛,繼續說:「依朕看,應該為皇后建一座金殿寶宮才配得上朕的皇后啊!」
沈茴收回目光,規矩回話:「昭月宮很好,臣妾極喜歡。不需要勞民傷財再建宮殿了。」
裴徊光也收回了目光,他慢悠悠地笑了一下。
小皇后隔著皇帝暗送秋波,又向他使美人計了。嘖,不就是因為今天是初一,不想晚上侍寢嗎?這美人計也太拙劣了吧,也太臨時抱佛腳了。
不過……
裴徊光收起眼底那抹微弱的一絲笑意。
雖然小皇后夜裡細碎的眼淚和斷續的嗚咽太過銷魂,但她站在暖陽之下,帶著一絲小小俏皮的勾引,好像更勾人一點。
裴徊光抬抬眼,重新望過去。
然而沈茴沒有再望過來,她雙手交疊放在身前,目視前方,繁復的宮裝裹著她,嫻靜又美好。
裴徊光「嘖」了一聲,很想將她身上端莊的宮裝撕爛。
‧
到宗廟有近兩個時辰的路。帝后共乘一車,文武百官跟隨其後。到了宗廟,沈茴與皇帝一同邁進大殿,按照祖制跪拜祭祀。
然而大齊建立不足三十年,需要祭拜的祖宗實在是少。滿打滿算,只有開國的先帝與其元皇后。先帝草寇出生,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就算他稱帝之後想要追封自己的父母也找不到人。
大殿內香木繚繞,一片寂肅。
裴徊光長久地凝視著大齊開國皇帝的牌位。
大齊這位開國皇帝以草莽之身開疆闢土創立大齊,的確是有些本事。古往今來史書都是由勝利者書寫,如今的史冊上自然對這位開國皇帝稱讚連連。
野史上,對這位開國皇帝有褒有貶。那些誇讚之詞的最後,總是要這樣說——
大齊開國皇帝有勇有謀、雷厲手段、一代梟雄,乃天鑄帝王之才,可惜稱帝後被無上的華榮迷了眼,晚年受奸宦所惑沉迷於長生不老藥,荒於朝政。
那個奸宦,自然就是裴徊光。
裴徊光伸手,接過宮人遞來的香火,為這位開國皇帝上了一炷香。
裴徊光面無表情,觀賞著這柱香一點點燃盡。
他輕輕一吹,香灰也四散。
‧
因回宮路不算近,帝后與朝臣的晚膳要在祖廟用。出門前還是歡喜熱鬧慶祝新歲,到了這裡必是要收斂,安靜肅然起來。午膳用的也是素食。
皇帝喜歡喝酒吃肉,向來不喜歡素食。看著滿桌的素菜,胃口全無,胡亂吃幾口,就撂了筷子。
「皇后呢?皇后去哪了?」皇帝不高興地問。
沉月低眉順眼恭敬稟話:「回稟陛下,娘娘體弱有些乏了,在房中暫歇。」
「那也得用了午膳再歇啊!」皇帝煩躁地揮了揮手,「去去去,把皇后喊來陪朕用膳。告訴皇后,用了膳立刻回宮。等回了宮再歇。」
「是。」沉月屈膝行禮,依令轉身去尋皇后。
可沈茴根本不在房中休息。
祭拜禮儀剛結束時,沈茴便覺得身體開始不舒服。她想著離開香霧繚繞的殿內,去外面走一會兒,被涼風吹一吹,就會好受一些。
然而,也不知道是因為今天的風不夠涼爽,還是在悶熱的殿內待了太久,沈茴一點都沒覺得好受。
她去的地方,有山有水,有樹有花,偏偏沒有什麼屋子。可以供人歇息的屋子必要經過前面擺著一張張膳桌的地方。那裡坐滿了朝臣,還有皇帝。
「娘娘感覺如何了?」拾星晃了晃手中的水囊。姐姐讓她準備一水囊的涼水,可水已經被沈茴飲盡了。
明明是嚴寒的冬日,沈茴卻覺得身上滾燙,後脊沁出的薄汗濕了裡衣。她抬頭,望著灰白的天。今日的雲很厚,說不定要下雪。
沈茴心裡也是一樣的顏色。
沈茴顫著指尖,指了指不遠處的石洞林。讓拾星扶著自己走過去。石洞林雕著微妙微妙的雄獅與猛虎,又綠木環繞。走進石洞中,孔隙可見外面天地,其內小洞穿疊,迷宮一樣。
沈茴後背抵著山石,韁聲吩咐:「去,去找他……」
不需要她說清楚,拾星也知道沈茴說的人是誰。她擔憂地問:「留娘娘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嗎?」
沈茴點頭。
拾星咬咬牙,心想一定要快點跑去找到掌印。然後她剛一轉身,就看見有人堵在洞外。拾星心裡一驚,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耳朵先一步聽見裴徊光的聲音。
「出去。」
石洞內狹窄逼仄,裴徊光低頭邁進來。
沈茴咬唇望著逐漸走近的裴徊光。她的身體在歡喜,可是她的心裡在絕望哭泣。
石洞空隙漏進來一縷又一縷的光,那些光照在地面,和陰影的地方形成了反差。光與暗落在沈茴的臉上,讓她的面目也變得模樣了。
「掌印,把我弄昏吧。隨、隨便尋個藉口,就說我摔了、病了……怎麼都行……」理智讓沈茴說著這樣的話,可是她的手已經顫顫攥住了裴徊光的衣襟,用盡全力一般。
她覺得自己已經分裂成了兩個人,這兩個人爭鬥著,都想要霸佔這個身體的主導權。
沈茴後背抵在石壁上堅持著,才能讓自己的身體不滑下去。可是玉檀涼薄淡香誘著她往前走,想要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果然,她剛剛離開倚靠的石壁,整個身子就無力地倒下去。
裴徊光掐著她的腰,用力一帶,就將人帶進自己的懷裡,讓他的胸膛給她靠。
「咱家帶娘娘回前面靜室裡休息。」
「不不……」沈茴驚慌地搖頭。從這裡到前面的靜室,要經過擺著宴桌的地方,滿朝文武都在那裡。她根本做不到面色如常地穿過宴桌,她做不到!
裴徊光解了身上的棉氅,輕輕一展,劈頭蓋臉地罩下來,沈茴的視線便徹底黑下去,緊接著她的身子也跟著懸空。沈茴一驚,下意識地攀著裴徊光的肩。
「咱家抱得動,娘娘把手收回去。」
沈茴怔了怔,知道了裴徊光的用意。雖然仍覺得不妥,她還是依言,將著鳳服的衣袖藏進他的棉氅裡。
裴徊光今日穿了一件暗紅的棉氅,芙緞的料子,柔軟又錦華。裴徊光身量極高,他將沈茴整個人裹藏在棉氅裡,嚴嚴實實。
走出石洞外,迎著照下來的一縷耀目的光,裴徊光眯了眯眼,他低下頭湊到沈茴耳邊低聲說:「娘娘忍一忍,可別亂叫。」
沈茴咬唇,整個身子都繃緊了。雙足沒有踩在地面,整個人都好似飄著,一點著落感都沒有。朝臣的說話聲越來越近了,沈茴偷偷攥一點點裴徊光的衣襟,將發紅的臉埋進他的胸膛。
正在用午膳的朝臣看見裴徊光抱著個女人從遠處走來,不由愣住。宗堂祖廟祭拜先帝之地,這個閹人,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個女人?
裴徊光臉上沒什麼表情,抱著沈茴緩步穿過一張張宴桌。
沈茴緊張地全身僵著,她能聽見倒茶的水聲、放筷的磕碰聲,甚至近在耳邊的咳嗽聲。自然也有被壓得極低的「恬不知恥」、「不像話」、「瘋了」……
她用力攥著裴徊光的衣襟,他芙緞的料子都被她攥得跑了絲。
「徊光?」皇帝驚訝地看著遠處的裴徊光。皇帝一直認為女人是個好東西,當初也是真心想送女人給裴徊光。不管別人怎麼說他窩囊,可皇帝自己心裡清楚,當年他正排隊給沈荼買包子呢,被東廠的人抓去,直接拎到龍椅上。裴徊光就是他衣食父母啊!
皇帝忽略裴徊光不合禮儀地抱著個女人,笑呵呵地說:「徊光快來一起用膳。」
裴徊光略頷首便算行了禮,他慢條斯理地開口:「內人身體不適,帶她去休息,不陪陛下用膳了。」
沈茴聽得心驚膽戰。她從未體會過這樣的心驚肉跳,這般刺激滋味,竟讓她體內的藥物作用都減弱了幾分。
裴徊光繼續穿過一桌桌膳席,往前面的靜室去。
右相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站起來,沉聲指責:「掌印如此痴瘋行徑也太不像話了!可把禮法放在眼裡?可把先帝亡靈放在眼裡!」
又有一胡姓武將重重放下茶盞,冷哼道:「內人?竟不知道你這閹宦何時娶妻成家了!簡直是簡直是……簡直是笑話!」
裴徊光連眼角的餘光都懶得給,一邊走一邊說:「放心。大婚的時候,准允胡將軍給咱家夫人磕個頭。」
裴徊光的腳步根本沒停,他略抬高了手臂,又低下頭,隔著棉氅,用下巴蹭了蹭沈茴的頭頂。然後,他感受到了沈茴的顫抖。
裴徊光皺眉,這才抬抬眼,看向剛剛開口的右相和胡姓武將。
「內人膽子小,安靜些罷。」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5:47
第五十五章 顫抖
靜室裡,燃著悠悠的木蘭香。木蘭的味道很濃,將裴徊光身上的玉檀味道都沖淡了一些。
靜室簡陋,床榻也是最簡單的木板床。
裴徊光坐在木床邊。握著沈茴的腳踝,放在他的腿上,給她穿鞋襪。
沈茴偏著頭,安靜地望著他。
「還要嗎?」裴徊光問。
沈茴紅著臉搖頭。
裴徊光為她穿好鞋襪,把她的腿放下去,站起身來。
沈茴急忙拉住了他的衣角。
裴徊光回頭看她。
沈茴卻始終低著頭,視線落在自己攥著裴徊光衣角的手上。她又慢吞吞地鬆了手。
裴徊光慢悠悠地轉著食指上的黑玉戒,也不開口詢問,也不離開,只是望著沈茴等候她再度開口。他也大致摸出了小皇后的性子。她經常會這樣,想說什麼,卻又因為各種各樣開不了口的緣由閉了嘴。可這小皇后心裡一旦有了什麼主意,那是憋不住的,要不然多久,她自己思想鬥爭一番,還會把原本想說的話說出來。
果然,沒過多久,沈茴再次去拉裴徊光的衣角。然後,她抬起頭來,仰望著裴徊光。
「殺了他吧。告訴天下人你的內人是當今皇后,也是日後的太后。」她目光灼灼,眼角還沾著一點剛剛哭時細碎的淚花。
裴徊光呵笑了一聲,說:「娘娘還是先想想今晚怎麼侍寢吧。」
「不要。」沈茴站起來,攥著裴徊光衣角的手沿著他的腰身慢慢向前,兩隻手環過裴徊光的腰,擁著他。
她將臉貼在裴徊光的背上,軟聲細語:「一會兒回了宮,本宮直接從暗道去滄青閣,賴在白玉床上,哪裡也不去。就算宮裡因為皇后不見了而亂了套,本宮也不管。」
裴徊光擒著沈茴的小手,將她拉到身前來,他居高臨下睥著她:「早上還對咱家拋媚眼,現在直接開始耍賴了,娘娘還要不要臉?」
「不要了,」沈茴輕輕搖頭,雙頰染上幾分嬌憨,「本宮只要掌印了。」
裴徊光眯眼盯著沈茴好一會兒,挑了下眉。
他心裡清楚這不是小皇后的心裡話,不過是些哄騙的說辭,而且還是最沒技術含量的哄騙。
可是裴徊光沒有如往常那樣開口奚落逗弄揭穿她。
‧
回了宮,沈茴倒是沒有真的直接從暗道往滄青閣去。而是先見了俞湛。今日早上,俞湛先匆匆回了太醫院,查閱了一些醫書,又取了些藥材,在沈茴回宮之前,他已經先一步先到了昭月宮,在偏殿一邊等候沈茴回宮,一邊親自熬藥。
「娘娘服用這藥時日長久,毒物在娘娘體內日積月累,不是一碗湯藥就能除根的。臣給娘娘開了方子,每日一早一晚服一碗湯藥,慢慢將毒從體內逼出去。」
沈茴點點頭,迫不及待地從宮婢手中接過好大一碗的湯藥。她雙手捧著藥碗,一口一口往嘴裡灌藥,一口氣將碗裡的湯藥全都喝了。
幾個宮婢站在一旁看著沈茴喝藥,都覺得苦得慌。
沈茴自打出生,還沒斷奶呢,就開始喝藥。這藥雖苦,對於她來說,倒也不算難以忍受。
俞湛見沈茴將藥都喝了。他斟酌了言語,才說:「娘娘可還記得小時候,臣外祖父常常叮囑娘娘的話?」
「當然記得呀。」沈茴點頭,「神醫說醫人治病,針藥是一方面,病人自己的意志力更重要。他還誇我意志力強呢。」
俞湛點頭,說:「這回也一樣。娘娘此番頑疾與戒酒亦有相似之處,需娘娘憑著意志力克服。」
沈茴一怔,明白過來俞湛的意思,有些不自然地胡亂點點頭。
俞湛也不方便在這種事情上多說,起身告退。他走出昭月宮,沒想到開始飄起細小的雪花。
俞湛回望昭月宮,嘆了口氣。
他沒在飄雪中久站,很快往太醫院去。他之所以對沈茴說要她自己克服,也是因為他清楚那湯藥的作用十分有限。他急著回太醫院,重新去研新藥方,可以徹底除毒的藥方。他心裡隱隱有了法子,可那法子缺一道不可能得到的藥引,急需他去翻大量醫書,找到一種替代物。
俞湛走在雪中,忽然就想到了外祖父的話。
外祖父斥責他:「元澄,莫要辜負自己的卓卓天賦!」
他是怎麼說的?
他說:「若能研得起死回生的醫術,也不過醫一人。蒼生普眾小病頑疾需要的,並非神醫才能醫治。與醫史留名相比,能醫更多的病者,元澄心嚮往之,更義不容辭。」
可如今,涼涼的碎雪落在臉上,俞湛竟頭一回怪起自己的醫術不精,不能治想醫之疾。
‧
晚上,沉月焦慮地詢問:「娘娘,要準備迎駕嗎?」
「陛下不會過來的。」沈茴說地篤定。
沉月再問:「那……還是去滄青閣嗎?」
沈茴想起俞湛的告誡。她搖搖頭,也不去。她走到妝台前坐下,拉開下面的小抽屜,取出放在裡面的一個小木盒。
那是昨天晚上沈霆帶給她的糖。
沉月看了一眼,說:「大夫人又親手給娘娘熬糖塊了。」
「嗯。」沈茴點點頭,拿出一塊兔子奶糖來吃,驅一驅嘴裡殘留的湯藥苦味。
這個小盒子裡面一共裝了十塊奶糖。昨天拿到手後,沈茴當場吃了一顆,然後又大方地給了齊煜一塊。現在裡面只有七塊了。沈茴將蓋子合上,小心翼翼地收起來。她打算每日吃一顆。
沈茴自小錦衣玉食,即使是沈元宏變賣家產贈貧民,也不曾委屈了沈茴一星半點,她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她什麼都不缺,所以對別人親手做的禮物格外看重。
沈茴睡前故意開著窗戶。可是到了夜裡,她體內的怪藥果然又開始作祟。沈茴記著俞湛的話,她抱著被子咬唇努力克制著。
虛汗濕透寢衣。
沈茴雙手交握藏在枕下,努力克制著,僵著身子,不准自己動彈。寂靜的夜裡,每一刻都變得異常難熬。
長久的煎熬忍耐之後,沈茴踉蹌下了床,她從床頭小几的抽屜裡,翻出角先生。她走到桌前,抖著手將溫水灌進角先生中空的孔洞中。
溫水灑出來,落在她的手上。
「我、我在做什麼……」沈茴跌坐在地,手裡的角先生落地,溫水濕了她的裙擺。
她雙眸空洞地望著落在地上的角先生,幾次想要伸手去拿。
「不,不行。沈茴,你不可以這樣……」沈茴反反復復呢喃著對自己說。
她轉過頭,望向博古架的方向。她的眼中是渴望,也是絕望。
那黝黑的暗道通往的地方,是極樂之地,亦是萬劫不復的地獄。
不可以。
沈茴艱難地站起來,晃顫著走到窗下的長榻前,她抖著手在針線簍裡翻找著,顫顫握住剪刀,對準自己的小臂。
沈茴怕疼。好怕好怕。
可是……
沈茴咬咬牙,握緊手中剪刀,還是朝著自己的小臂劃了下去。鮮血在剪刀刃兩側溢出,又一點點湧出,一滴一滴的血珠滾落下來。
痛,好痛好痛。
可是沈茴虛弱地彎了彎唇。
——痛覺讓她身體裡的渴求淡下去了。
接下來的三日,沈茴都沒有離開過寢屋。她每天乖乖地謹遵醫囑,一早一晚服用一大碗湯藥,晚上吃一顆奶糖,然後在床頭備好飲用的涼水,便早早躺下。即使,她根本夜不能眠。夜裡的每一刻都是煎熬。她牢牢記著俞湛的話,只當自己在憑著意志力戒酒。
實在忍得難受,她就拿出藏在枕頭下的剪子,用尖利的刃去劃自己的小臂。
光潔雪肌的小臂,傷痕纍纍、血肉模糊。
這三日,裴徊光似乎知道沈茴的打算一般,也一直沒有出現在沈茴面前。
沈茴原本樂觀地想著身體的怪異會一天比一天減弱,她定然能重新成為正常人。可是到了第四日的晚上,小臂上的痛都不能止住身體裡的渴求。一滴滴落下的血珠兒緩解不了任何,徹底沒了作用。
沈茴痛苦地蜷縮著。
沈茴神志不清地拿了盞燈,推開暗門,連鞋子都沒穿,跌跌撞撞地走進暗道裡。
暗道灰暗又漫長,只她手裡的一盞燈有著微弱的光。
沈茴走啊走,一心想要見到裴徊光,可當她真的看見裴徊光的身影出現在暗道遠處時,卻忽然清醒了。
不,不能前功盡棄!
她用最後的理智,轉身就跑,跌跌撞撞。
沈茴摔倒了,手裡的燈落了,滅了。她哭著胡亂摸索著,怎麼都找不到引路的燈。黑漆漆的,她什麼都看不見了。
沈茴聽見裴徊光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的身體越來越歡喜,可是她的心裡越來越絕望。她哭著說:「離我遠一點……求你了……」
可是在沈茴最後的記憶裡,是她站起來摸索著去找裴徊光,發了瘋一樣地去親吻他。
一片漆黑裡,裴徊光垂眼,看清沈茴混沌的眸中噙著的絕望。
‧
沈茴醒來的時候,是從來沒有過的清醒。
她轉過頭,望著睡在身側的裴徊光好一會兒。然後,她悄悄下了床,踩著凳子爬上窗檯。
若連自己的身體都不能控制,生不如死。
從小被病痛折磨的她,無數次有過輕生的念頭,每一次都能被理智拉回來。這一次,她又站在了懸崖邊上。
涼涼的風吹拂在臉上,讓她臉上的淚都在發寒。
遠處玉檀林之外,是巍峨的宮殿。
不可以的……
沈茴空洞的眼眸逐漸又有了神采。她不可以這樣自私。若就這樣一走了之,家人要多難過啊。父親的嘆息母親的眼淚,還有失而復得的哥哥、遠在江南的外祖母、待她如姊的嫂子、鳴玉、煜兒……還有她身邊的沉月、拾星……
越來越多的面龐浮現在眼前,沈茴心裡的生念越來越濃。
到最後,她的眼眸重新亮起來,碎著星河。
沈家沒有懦夫。她就算是要死,也當死得有意義。倘若真的活不下去,那還不如跟俞太醫討來羌毒,用這日漸不受控制的身體為餌,殺了那狗皇帝,與他同歸於盡!
對,就算是要死,也該拉著那淫暴昏君同歸於盡!
胸腔裡的心臟劇烈跳動著,沈茴望著遠處的宮殿,目光堅定決然。
「你給咱家滾下來!」裴徊光的聲音異常尖利,又藏著一絲顫抖。
裴徊光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她身後,忽然出聲,讓沈茴嚇了一跳。沈茴輕「啊」了一聲,腿一軟,身子跟著直接栽歪出窗外。失重感讓沈茴前一刻還滿溢毅然的眸子迅速攀上驚慌駭然。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6:01
第五十六章 腳腳
沈茴的視線裡,浮現裴徊光站在窗前陰沉的臉色。她本能地伸出手胡亂抓著,與此同時不停倒退的景色讓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掙扎的手本該什麼都抓不到,可卻有什麼柔軟的緞料擦過了指尖。沈茴一怔,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失重的感覺竟消失了,緊接著是她所熟悉的玉檀味道。
呼嘯的風吹來,將她的長髮吹得凌亂拂在臉上。
她沒有睜開眼睛,而是小心翼翼地舒了口氣,然後輕輕轉頭,將臉埋在裴徊光的胸膛。
「發生什麼事情了?」順歲和順年被驚醒,披著外衣從屋裡出來。然後他們看見身著暗紅寢衣的裴徊光抱著皇后娘娘,赤足立在青磚路上。披散的長髮半遮著他陰惻惻的臉。
順歲和順年對視一眼,又齊齊低下頭,不敢亂看。他們悄聲退回房中,倒也不會再繼續睡,而是等著吩咐。
裴徊光垂眼,看著懷裡的小皇后。
不斷吹來的風,吹亂他的髮,拂動的長髮切割了他望著沈茴的視線。他盯著沈茴的眼角,有一抹暗紅。
裴徊光感受了一下胸腔裡那顆心臟的跳動,他深吸一口氣,再呵笑一聲,陰著語氣:「咱家准娘娘死了嗎?」
「沒有,本宮沒想死……」沈茴小聲地辯解。她顫顫睜開眼睛,在裴徊光懷裡仰望著他,愕然見他眼裡的紅色。
裴徊光舌尖抵了抵唇角,他陰森森地低笑一聲,抱著沈茴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說:「娘娘最好記住了。在咱家沒准允之前,娘娘的命是咱家的。你要是敢死……」
裴徊光停下來,低下頭,垂落的長髮擦過沈茴的耳畔。
「娘娘要是敢死,咱家把娘娘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屠了。然後把他們燒成灰,來給娘娘做墳!」
沈茴望著裴徊光,嚇得身子都顫了。
本就是劫後餘生嚇了個半死,還被裴徊光恐嚇一番,沈茴瞬間紅了眼睛,連聲音都哽咽了:「你幹什麼呀,我都要下來了,是你嚇我我才摔了。你現在又來凶人,還講不講道理了……」
她越說越委屈,說到最後聲音低下去,小聲地哭著。她又嫌在裴徊光懷裡哭太丟臉,扭過頭去,把臉埋在裴徊光的胸膛,把眼淚也盡數蹭到他衣服上去。
裴徊光在簷下默立了片刻,胸口窒悶。他又用舌尖抵了抵唇角,抱著沈茴上樓去。他一邊走一邊吩咐:「備水!」
裴徊光直接將沈茴抱去了五樓盥室。
他把沈茴在長凳放下,然後自己在沈茴對面坐下,一句話不說,死死盯著她。
沈茴已經不哭了。她低著頭,也一聲不吭。
安靜的盥室裡,兩個人相對而坐,僵著。
長久的沉默之後,沈茴慢慢從驚魂未定的狀態裡緩過來。好像終於找回了感知,知道自個兒身在何處了。她空空的眸子逐漸聚了神,落在自己光著的一雙小腳上。她從暗道過來時,穿的是一身杏色的寢衣,當時神志不清沒換衣裳,沒穿外衣,也沒穿鞋子。
那暗道裡的路可不平整,先前是受那藥物影響渾然不覺,此時沈茴才隱隱感覺到腳底的疼痛。
她小心翼翼地將小腳向後挪了挪,腳趾微微蜷起。
裴徊光煞神一樣坐在對面,沈茴莫名不想這個時候抱起自己的腳去檢查腳底的傷。
死死盯著沈茴,連眼神都沒動過的裴徊光,這才略略向下移了移視線,瞥了一眼沈茴微蜷的腳趾。
緊接著,兩個人都聽見了順年和順歲噠噠上樓的聲音。
兩個人提著水上樓,彎腰低頭走進盥室,將裝滿熱水的木桶放下,稍微等了等,也沒等到裴徊光吩咐如何放水,兩個人便有悄悄退下去,將盥室的門帶上。
低著頭的沈茴用眼角的餘光瞟見放在門口的木桶,想起小臂上自己劃下的斑駁傷痕,她小聲說:「不洗澡……」
「呵,娘娘該不會以為咱家被娘娘氣了一回還會耐著性子伺候娘娘沐浴吧?」裴徊光站起來,走到門口去提裝滿熱水的木桶,然後將水倒進木盆裡,再兌一些涼水。他伸出手,伸進水中試了試溫度。
他向來不喜歡熱水,盆中水的溫度讓他不舒服地皺了皺眉。他遷怒般側首睥了沈茴一眼,才端起木盆走到沈茴面前放下。
沈茴愣愣看著面前的一盆水,再看著裴徊光在她對面重新坐下。
她忽然就想起來那天晚上,她跪坐在床榻上,一頁頁翻著秘戲圖給他看。其中有一頁的荒唐畫面是女子褪下衣褲,坐在一盆水裡……
不了不了不了吧……
於是,裴徊光去拉她腳踝時,沈茴趕忙攥著膝上的褲料,保護自己的褲子!可剛剛的裴徊光實在是太凶了,她滿心拒絕的話都不敢說出來了,唯有僵著身子。
直到她的腳被裴徊光放進熱水裡,沈茴怔了怔神。緊接著,熱水浸著她腳底的傷口,她不由「嘶」了一聲。
裴徊光欠身,慢條斯理地將沈茴的褲腿向上挽了起來,免得浸了水。
沈茴偷偷去打量裴徊光的神情,他垂著眼,看不出情緒,不過沈茴覺得他好像沒有剛剛那樣嚇人了。
裴徊光剛要將手進盆中的水裡,忽想到什麼,他收了手,將指上的黑玉戒緩緩轉下來,側轉身放在一旁的擱架上,然後才將手探進水中,捧起了沈茴的小腳。他將沈茴濕噠噠的小腳抬起來,搭在桶沿,再捧了水沖洗上她腳心的傷口。
長長的暗道讓沈茴的腳心不僅髒兮兮的,還劃出了好幾道小口子。甚至有細碎的小石頭嵌在肉裡。
隨著裴徊光的清洗,腳心的痛覺越來越清晰。沈茴雙手壓在身側的長凳上,縮著肩,不由自主地想要把腳收回來。
「沒清理乾淨,亂動什麼?」
裴徊光神態已如常,聲音卻還噙著些冷意。
沈茴抿抿唇,不吭聲,也不敢亂動了。
那細小的石頭粒嵌在沈茴腳心的肉裡,裴徊光想要將它撥出來,指腹剛碰過去,便壓了傷口,血漬黏了他的指腹。而那石頭粒又往肉裡面藏了藏。
裴徊光嫌惡地皺了眉。他再抬抬眼,去看坐在對面的沈茴。她揪著小眉頭,眼睛紅的不像話。
「嘖,有那麼疼嗎?」
沈茴沒逞強。她帶著哽咽地「嗯」了一聲:「疼……」
裴徊光嗤笑了一聲,拖著沈茴的腳跟,將她的腿抬高一些,然後湊過去,用舌尖去舔走嵌在她腳心軟肉裡的石頭粒。
沈茴睜大了眼睛,怔怔望著他。
裴徊光卻已經鬆了手,側轉過頭,將黏在舌尖上的石頭粒吐出去。
沈茴愣愣看著他,他忽然鬆了手,她也忘了收力度,被他放開的腳落下去,激起木盆裡摻著污漬的洗腳水,
濺在裴徊光的臉上。裴徊光堪堪閉上眼睛,才免得污水入了眼。
沈茴縮了縮脖子,畏懼地身子向後退了退。
僵持了片刻,沈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手心去蹭濺落在裴徊光臉頰的洗腳水。裴徊光沒什麼動作,由她擦完收回手。然後他重新抬起木盆裡沈茴的另一隻腳,查看她腳心的傷口。
還好沈茴這一隻腳的足底只劃破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沒有別的什麼傷口了。
裴徊光給沈茴處理完足心的傷痕,又換了一盆水,重新給她洗了腳。然後拿了懸掛在一旁的棉帕,仔細吸去沈茴雙足上的水漬。
裴徊光將棉帕隨手一放,起身往外走。
沈茴默默聽著裴徊光逐漸走遠的腳步聲,半晌,她抬起自己的腳,放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她將腳心翻過來,呆呆望著腳心的傷口好一會兒。略作猶豫,沈茴伸出手來,用手指頭尖兒,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裴徊光剛剛舔過的地方。
一陣怪異的酥癢,沈茴被針紮了似的,立刻收回手去。
緊接著,她又聽見了裴徊光的腳步聲。
沈茴一驚,做賊似的把腳放回來,像剛剛裴徊光離開時那般端正坐好。
裴徊光拿著外傷藥走進來,重新在沈茴對面坐下。他抬起沈茴劃傷比較重的右腳,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後將藥酒倒在左手手心裡,再兩手相握輕輕磨壓,將藥酒勻稱的黏在右手掌,再用沾了藥酒的手掌,輕輕去壓沈茴的腳心。
有點涼,還有點癢。
沈茴雙手搭在膝上,悄悄用力攥著褲子上的布料,抵禦自腳心傳來的陣陣異樣感覺。她又悄悄抬起眼睛,去看坐在對面的裴徊光,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掌印在想什麼呢?
沈茴略略偏著頭,迷惑了。
從給沈茴洗腳清理傷口開始,裴徊光便沒有再抬眼看過她。給沈茴處理完腳心的傷口,裴徊光起身走到屏風旁的洗手架旁,仔仔細細地洗手,將不小心沾染到的那點血腥味徹底洗去。
他洗手時不緊不慢的模樣,好似忘了沈茴還在這裡。
沈茴偷偷看他一眼,見他在洗手,立刻收回視線,規規矩矩地目視前方,過了一會兒,她又偷偷抬眼再看他一眼,見他還在洗手,她只好再次收回視線。
洗、洗手幹嘛呀。
她、她……她現在不想……
裴徊光擦了手,將帕子隨手一擱,轉過身來,這才將目光重新放在沈茴身上。沈茴的脊背立刻崩緊了。
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將人直接抱起來,轉身往樓上去。一直走進七樓的寢屋,裴徊光面無表情地將沈茴放在床榻上。
然、然後呢?
沈茴偷偷看了他一眼,剛好撞見裴徊光落過來的目光。她有些不自然地收回目光,身子挪了挪,一直挪到床裡側,蜷縮著側躺下來。
天還沒亮呢。
沈茴的視線裡,是裴徊光轉身的身影。
裴徊光直接走到窗下正對著玉床的長榻坐下,一腿抬起踝處搭在另一條腿的膝上,一條胳膊伸展開,搭在貼著牆的靠背上,另外一隻手隨意放在木榻上,微蜷的修長手指慢條斯理地點叩著。
他望著沈茴。
沈茴被他盯得不自然,動作小幅度地轉了個身,背對著他。
寢屋內的窗戶關著。自上了炭火和椒熱,裴徊光一直都不太適應,胸腔裡發悶。裴徊光點叩的動作停下來,抬手將暗紅的衣領扯鬆一些。
收回手時,裴徊光這才發覺哪裡不對勁。
他起身,快步下樓,走進五樓的盥室,尋到擱架上的黑玉戒,將它慢悠悠地重新套在了食指上。
高鏡映出他墨髮披散的模樣。他看見鏡中忘了穿鞋的自己。
裴徊光扯了扯唇角,輾轉一聲呵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6:22
第五十七章 藥引
裴徊光快步下樓時,沈茴還沒睡著。可等裴徊光重新回到七樓的寢屋,沈茴已經睡著了。折騰了一整夜,她睏得厲害。
不不,確切地說,她已經足足四個晚上沒有好好睡個安心覺了。
等沈茴再醒過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沈茴驚訝地坐起來,轉頭望向從窗戶照進來的明媚陽光。她的目光不由一頓。
——窗戶被兩根木板斜著釘上封了。兩根木板之間的縫隙,她可鑽不出去。
「什麼時候釘的……我怎麼睡得那麼沉,一點都沒聽見呀。」沈茴小聲嘟囔著。
她又忽然想起來,自己昨天晚上神志不清是自己一個人跑過來的,連燦珠也沒帶。今天早上沉月她們若是發現她不見了,應該會擔憂吧?她們大概能猜出她是從暗道來了滄青閣。可一上午不在昭月宮,若是有什麼人去尋她,被發現了端倪可不好。
再說了,俞湛可說過那湯藥一早一晚每日要服兩回的。如是缺了一頓,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減了藥效。現在已經遲了,她應該早點回去才對。
沈茴趕忙起身,可她雙足剛放到地面,腳心立刻傳來一陣疼痛感。
「嘶……」
沈茴的小眉頭立刻揪了起來。
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沈茴尋聲抬起頭,撞見裴徊光落過來的目光。
「娘娘睡足了?」裴徊光神色尋常,聲音也如常,甚至帶著一絲笑意。
沈茴眼前浮現昨天晚上裴徊光猩紅著眼睛的模樣。她很快將腦海中的畫面趕走,對裴徊光點點頭,說:「竟然睡到這個時候,本宮得回去了。」
沈茴這才反應過來,她光著腳踉踉蹌蹌跑過來,此時這裡自然也沒有她的鞋子。
「娘娘睡得踏實,那是咱家伺候得好。」裴徊光走過去,俯下身來,雙手壓在沈茴身側的床榻上,靠近了她,與她平視。
沈茴不好意思地移開了視線。她不喜歡藥物控制的自己,哭著求歡的樣子太難看了。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認身體的愉悅。
「本、本宮要回去了……」
其實,今天一早沉月進了沈茴寢屋發現沈茴不見了,博古架後面的暗門開著,自然知道她是來了滄青閣。沈茴還睡著時,沉月就和燦珠拿著沈茴的衣物,趕來了滄青閣等著伺候。
不過,裴徊光沒告訴沈茴。
他直起身時,將沈茴抱了起來,抱著她下樓,送她回昭月宮。
那長長的暗道高低不同,有些地方,裴徊光要低著頭才能通行。
沈茴勾著裴徊光的脖子,軟聲說:「本宮可以自己走的。」
「娘娘沒有鞋。」裴徊光垂眼看她,漆眸深深,溫和中甚至帶著笑意。
沈茴沒吭聲,視線越過了裴徊光,看向跟在不遠處的沉月和燦珠。沉月的懷裡,明明抱著她的鞋子……
接下來的路,沈茴沒有再出聲。她安靜地縮在裴徊光的懷裡,由他抱著穿過長長的暗道。
裴徊光可以看清暗道裡的路,沒有用引路燈。執著燈的燦珠又走在後面,沈茴身邊黑漆漆的。黑暗的環境,往往能讓人的心靜下來。
沈茴默默聽著裴徊光的腳步聲,她在他懷裡抬起頭,在一片黑暗裡去望裴徊光的輪廓,慢慢陷入了沉思。
她在想,興許她這美人計歪打正著又成功了兩分。
‧
回到了昭月宮,拾星立刻將煮好的湯藥遞給沈茴。沈茴將湯藥接過來,大口大口地一股腦喝光。
裴徊光將沈茴放在床榻上之後,沒有離開,而是隨意拉了把椅子,坐下。
拾星見裴徊光在這裡,猶豫了一下,還是稟話:「俞太醫很早就過來了,一直在偏殿裡候著呢。」
沈茴想起來了,昨天俞湛曾說要給她換一種藥,一種更有效的藥。
沈茴立刻笑了起來,說:「快請俞太醫過來!」
候在偏殿的俞湛進了寢殿,先守禮地行禮問安。
「俞太醫無需多禮。」沈茴悄悄打量俞湛的神色,見他眉宇間一片鬱色,隱約猜到新藥方恐怕還沒有研成。
她臉上的神色只是黯然了一瞬,立刻重新樂觀地笑起來。
見裴徊光在這裡,俞湛收起心裡的訝然,稟話:「先前給娘娘開的方子只能是輔助作用,慢慢幫助娘娘排毒。這邪藥本來還有一道特效除根的解藥,只是那解藥需要一味難以得到的藥引。」
沉月在一旁焦急追問:「是什麼藥引?」
「赤骨獅的熱血。」
寢殿內的幾個人都是一臉茫然,顯然沒有聽過這種獅子。別說是什麼赤骨獅,他們大多根本沒見過獅子。
裴徊光慢悠悠地撥轉著指上的黑玉戒。
俞湛繼續解釋:「一種十分凶悍的雄獅,只生活在姣雨林一帶,數量稀少。距離京都千里迢迢。而且作為藥引,必須是剛斬殺的赤骨獅,仍有溫度的鮮血拌進煮好的湯藥裡。」
沈茴聽得直皺眉。
京都不會有赤骨獅,就算派人去擒獲一隻,別說凶險艱難,就算成功生擒,千里迢迢活運回京也要很長的時間。
沈茴垂下眼睛,頓時沮喪極了。
俞湛見之不忍,急道:「臣努力尋找替代之物,暫時仍沒有主意。便想著,先剔除這藥引,將其他的藥熬了。不過臣亦不知沒了這藥引,這湯藥的作用還有幾分。」
俞湛的眉宇間又染上了幾分歉意。
沈茴卻彎著眼睛笑起來,說:「好呀,試試嘛。興許有用呢。」
望著沈茴樂觀的樣子,俞湛又恨起自己的醫術不精。他點頭,接過宮婢的紙筆,開始寫藥方。
沈茴眉眼含笑安靜地等候,等俞湛停了筆,她才再開口:「俞太醫,再給本宮開一點劃傷的外傷藥。」
「什麼東西劃傷的?傷口如何?」俞湛詢問。
沈茴猶豫了一下,才說:「剪子。」
俞湛抬頭,望向沈茴。
小臂上的劃痕,都是沈茴意識模糊時劃下的,等她清醒的時候,見了那些傷痕自己都害怕。她心裡清楚將小臂上的傷口露出,俞湛一定會明白這些傷痕是怎麼來的。可是擔心傷口感染,不敢瞞下去。
她略作猶豫,將袖子往上抬了抬。
拾星驚呼了一聲,手一抖,手裡捧著的藥匣差點跌了。沉月眼睛一紅,在心裡責怪自己對皇后娘娘太粗心了,竟然渾然不覺!
裴徊光盯著沈茴血痕斑斑的小臂。自送沈茴回來一直沉默著的他,忽然開口,他盯著沈茴,問:「就那樣噁心?」
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旁人都沒聽懂。
沈茴驚訝地望著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隱約明白了他的意思。沈茴心裡一驚,想要辯解——不!真的不是嫌他的碰觸噁心!不是的!
可是宮婢在這裡,俞湛也在這裡。沈茴檀口微張怔怔望著裴徊光,不知道怎麼開口解釋。
裴徊光忽然笑了一下。
他慢慢站起身來,他走到方桌旁,將桌上的藥方轉過來,瀏覽一遍。他看了眼筆墨,抬手。燦珠趕忙將筆遞給他。
裴徊光接了筆,將原本藥方上的藥材劃去兩種,又寫下了幾種藥。
俞湛快步走過來,好奇地去看裴徊光修改他的藥方。
裴徊光臉上沒什麼表情,他洋洋灑灑地改完藥方,放下筆,將藥方遞給燦珠,吩咐:「去煎熬。現在。」
俞湛皺眉開口:「可是……」
「這裡沒有你的事情了。」裴徊光打斷他的話。
沈茴心驚肉跳,擔心會殃及俞湛,急忙說:「俞太醫,你先退下吧!」
她那樣焦急,聲音也不尋常。
裴徊光垂著眼,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慢悠悠地敲著桌面。
俞湛深看了沈茴一眼,作揖行禮,退了下去。
裴徊光走到沈茴面前,俯下身來,湊近她的耳朵,低聲:「娘娘每次找人紓解都是尋咱家。是因為娘娘知道若是被別人碰過了,便不好向咱家交代,更不利於從咱家這裡討好處。」
沈茴想開口,裴徊光的食指卻抵在她的唇上。
「噓。娘娘假話說的太多,咱家不是很想再聽。」
裴徊光垂眼望著沈茴,眼裡帶著溫柔的笑。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小皇后拙劣的投奔一切都是一個「利」字。她對他,是利用。興許還有厭惡與憎恨。
這些,他從一開始都知道。
沒什麼可在意的,這樣才正常。
他也不介意。對於正常的事情為什麼要介意呢?對,不介意。這些都不重要。裴徊光慢悠悠地摸著沈茴的臉頰,動作無限溫柔。
她怎麼想的,根本不重要。
不管是利用、厭惡又或者憎恨,通通不重要。只要他知道自己想得到她就足夠了。
待宮婢捧著煎好的湯藥送進來放在桌上,裴徊光問:「娘娘用哪個剪子劃傷的?」
沈茴打量著裴徊光的神色,他越是溫柔笑著的,她越是覺得毛骨悚然。她伸手進枕下,取出藏在枕下的剪子遞給裴徊光。
於是,裴徊光用這把剪子割了自己的手指。鮮血如注,滴進剛煮好的湯藥裡。
沈茴驚愕地望著他。
他垂眼望著滴落的血珠,聞著令人作嘔的味道,不急不緩地說:「赤骨獅那等劣獸哪有資格給娘娘做藥引。」
裴徊光將指上最後一滴血珠抹在沈茴嬌嫩的唇上,如口脂般慢悠悠地給她塗勻,讓沈茴的唇一片鮮紅。
他抬手,接過宮婢遞來的湯藥,將混著他的血的湯藥,親自餵沈茴喝下去。
寢殿裡,一片寂靜,誰也不敢出聲,連喘息也變得輕微。
然後,裴徊光轉身離開了昭月宮。
裴徊光緩步離開昭月宮,走到外面,被外面的涼風吹拂著,這樣的溫度才讓他覺得舒適。只是胸腔裡的悶重感越來越重。
喉間微癢,他側首輕咳,口中立刻一股腥甜。
裴徊光停下腳步,他用指腹抹去唇角的血跡,眼中浮現茫然。他向來掌握全局,對一切瞭如指掌。可是這一刻,對於咳出的血,他竟難得腦中一片空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下一刻胸腔裡的悶重感更濃,他彎腰,吐出好大一口血。
視線裡,青磚上逐漸聚成一汪血,那麼刺眼。
遠處的宮人看見這一幕,驚駭地避開。裴徊光覺得那些人大概以為他這作惡多端的奸宦終於遭了報應,盼著他吐血而亡。
裴徊光將手掌壓在胸膛,去感受著陌生的心跳。
半晌,他捲舌抵了抵唇角,自嘲地笑了:「衛珖啊衛珖,你真的瘋了。」
他眯起眼睛,望著普照的豔陽刺眼的光。
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嗤。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6:39
第五十八章 衛珖
裴徊光捏著雪帕子慢條斯地擦淨唇邊的血跡,然後沿著高高的深宮紅牆,緩步而行。殷紅的窄袖錦服,用雪白的玉帶來壓。挺拔的身形,是最玉質瑰魄的仙姿模樣。他面無表情,安靜回憶,將這段時日的樁樁件件點點滴滴細琢磨。
又,不止這段時日。
回憶拉長,紅與黑的過往,徐徐無聲慢放。
暖陽下的風,依舊涼薄拂面。
裴徊光不到十四歲入宮,年十六為東廠督主,十七掌控司禮監,又一年,將開國帝王玩弄於鼓掌間,毀其晚譽,凌虐致死,緊接著扶今上繼位,至此,整個朝堂皆由他肆意擺布。
這一切,源於老東西對他近乎凌虐般的十載栽培,將他訓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老東西左腿被人連根砍斷,右腿萎縮如孩童。他永遠坐在輪椅上,用被燒斷手指的雙手夾著棍棒鞭撻他。
老東西用被挖去一眼、燒毀五官的可怖面目斥罵他,對年幼的他翻來覆去講那一場場噩夢,將仇恨反反復復種進他的心裡。
然後再溫柔告訴他:小珖,你是枉死的萬人唯一的希望啊。
老東西自己成了那模樣,復仇無望,便把所有的希望寄託在裴徊光身上。
父,是裴徊光這一生的至親至尊至愛。可在那十年黑暗裡,年少的他,難免心中生出難以啟齒的、不該出現的,恨。
是以,他選擇自毀修邪功,何嘗不是對老東西的報復。老東西被他氣得吐血而亡時,裴徊光心裡到底生出了幾分快感來。
那是裴徊光昏暗十年裡,第一次的愉悅感。
當然了,裴徊光選擇修煉邪功,可不只是為了報復老東西。那深藏在心底的恨是真的,尊與愛更是真的。
老東西對他近乎凌虐的栽培,是復仇心切與自己無能的碰撞下產生,亦是急於求成的本性。
裴徊光的身體裡流著與老東西相同的鮮血,他自然承認自己與老東西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他也是急於求成的人。
所以,修煉邪功是他走的捷徑。他能以這樣快的速度取得今日成就,這邪功的幫助可不小。
世人皆知裴徊光修煉邪功,武藝深不可測。卻沒有人想到,這世間所有的捷徑都要付出代價。
邪功讓裴徊光的身體不再能適應溫暖,永遠只能活在冰寒裡。亦封起他的情緒,讓他失了大悲大喜情緒波動,麻木又無情。
初時,裴徊光覺得這樣的代價根本不算代價。
因為這些年他早就麻木不仁,情緒不會被悲喜所擾。就連復仇所帶來的痛快,也是緩慢的、細微的、溫柔的。
所以,裴徊光看著自己吐出的這一汪血時,竟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兩日胸腔裡的悶重感,其實早就提醒了他,是他忽略了。
——是,懼怕啊。
老東西死後,裴徊光徹底一無所有,他以為自己孑然一身,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東西。
直到,他看著小皇后站在窗檯上。黑夜裡的風鬼魅般吹起她的衣袂與髮梢。
裴徊光現在才知道,彼時沈茴縱身消失於視線裡那一剎那,他心裡的滋味,是懼怕啊。
那陌生的情緒潛藏在他心裡,被他本能地壓下去,悄悄潛伏。直到今日,沈茴對俞湛笑靨甜甜,她從不會對他這樣笑。直到今日,沈茴拉起衣袖,露出皙白小臂上可怖的斑斑血痕。
他知沈茴懼他,甚至厭他憎他。
他怎麼會不明白小皇后只是不想被藥物控制自己的身體?裴徊光這樣的人,早就習得了將人看透的本事。
裴徊光扯了扯嘴角,笑了。
他冷笑質問沈茴,甚至口不擇言,故意扭曲她的心意。不過是為了,掩飾那一刻忽然了悟的,對失去她的懼怕。如今細想,他竟自己品出幾分惱羞成怒的味道。
他將指上的黑玉戒摘了,放進口中,含咬著。
大片大片的玉檀出現在視線裡,滄青閣的影子浮在玉檀林盡頭。
幼時,老東西嘶啞著嗓子對他說:「小珖,你看見沒有?每一株玉檀,就是一條枉死的性命!」
裴徊光輕嗅玉檀的淡香,他走進玉檀林,血仇的味道輾轉沾滿身。
‧
不過半日,裴徊光吐血的事情就在宮中傳開了。甚至,有心人將消息送出了宮,遞給京中一些位高之人。
伏鴉前來請示,要不要封鎖消息。
彼時裴徊光正坐在玉石長案之後,瀏覽一份幾千個名字的名單。他一手握著名單,另一隻手在一側的抽屜裡摸索著,尋到小糖盒,捏了一塊蘋果糖來吃。
「不必。」
他將名單放下,一邊嚼著蘋果糖,一邊拿了朱筆,在編號九百四十七的名字上面,打了個叉。
伏鴉瞥一眼案上密密麻麻的名單,收回視線,規矩的行禮告退。
轉身離開之後,伏鴉的眼前還是案上的那份名單。輕飄飄的幾頁紙,卻無形地浸了鮮血的味道。天下之人都以為東廠為裴徊光效命,裴徊光想取誰的性命,知會一聲,自有人幫他捧上人頭。可卻鮮有人知道,裴徊光手裡有一份名單,那名單上的每一個人,都會慘死在掌印手中。
東廠是什麼地方?伏鴉幹的就是玩弄性命的勾當。可他每次想起那些死在掌印手中的人的慘狀,都忍不住頭皮發麻。
名單上的幾千個人,遍佈大齊。他們有的成了威風凜凜的將才,有的成了文臣高官,有的從商斂財,還有更多尋常的百姓。
若說相同之處,便是這些人年輕時都曾從戎。
‧
沉月擔憂地守在沈茴床邊。
自沈茴飲了那碗混著裴徊光的血的湯藥,不多時便昏睡過去,又過了一會兒,昏睡中的她開始發燒。
沉月只得擅做主張,再次派人去請了俞湛回來。彼時俞湛剛回到太醫院,見了昭月宮的小太監,連水都來不及喝一口,又急急趕過來。
俞湛細細給沈茴診了脈,臉上的焦急淡下去,反倒是鬆了口氣。他說:「這是娘娘體內餘毒逐漸排出的跡象,不必擔憂。」
「竟是這樣,太好了。這毒實在是害苦了娘娘。」沉月這才笑了,「有勞俞太醫折騰又跑回來。」
俞湛想起被裴徊光改過的藥方。他大致能看得出來裴徊光改了幾味藥,是為了配合藥引發揮作用。他再一琢磨,根據裴徊光改的藥方可以看出來,他調整要配合的藥引當是與赤骨獅之血相近的東西。
他不由詢問:「我走之後,掌印可是又在湯藥裡格外加了東西?」
沉月點頭,蹙眉說:「掌印……將自己的血滴進了剛煎好的湯藥裡。」
俞湛訝然。
他眉峰攏皺,不是太明白裴徊光的血什麼會有與赤骨獅相近的效果。
「俞太醫,這湯藥可是服用一次即可?」沉月問出擔憂來。
俞湛搖頭:「至少三日。」
「這……」沉月茫然了。她懷著僥幸的心理去問:「剩下兩日的湯藥不需要再加藥引了吧?」
俞湛的沉默讓沉月的心涼了半截。
然而沉月的擔憂並沒有持續到第二日的這個時候。
沈茴一直昏昏沉沉的睡著,中間陸續喊渴醒過來,沉月心疼地餵她喝了水,她便繼續沉沉睡了過去。到了第二日半上午,沈茴迷茫地睜開眼睛。
「娘娘要喝水嗎?」沉月趕忙問。
沈茴睜著眼睛,怔怔望著屋頂,半晌,忽然嗚哼了一聲。
沉月自然知道,這是沈茴自小的習慣了,她自小生病難受得厲害,都是這樣委屈地小聲嗚哼著。沉月趕忙跑去妝台拉開抽屜,取了一顆奶糖來,餵沈茴吃下去。
沈茴慢慢嘗著暈開在口中的甜味兒,待整顆奶糖都在口中化盡,她才掙扎著坐起來。
「咚咚咚。」
博古架後面傳來一陣輕叩。
沈茴和沉月都嚇了一跳。
沈茴轉頭,望向博古架的方向,知來人必不會是裴徊光。若是他過來,他才不會敲門。
沉月開了機關,打開藏在博古架後面的暗門。
順年笑得露出小白牙,他站在門外,又不邁步進來,而是手裡提著的食盒遞給沉月,稟話:「給皇后娘娘送藥。」
說完,他規矩行了一禮,也守禮地不敢往寢屋內亂看,便轉身沿著暗道離開了。
沉月急急忙忙將暗道的門關好,提著食盒回來。打開食盒,將裡面濃稠的湯藥捧給沈茴。
「娘娘快些喝下。俞太醫說要服用三日呢。」
沈茴接過來,怔怔望著碗裡的湯藥。
還沒喝呢,她就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兒。黏稠的湯藥貼著白瓷的地方,隱約可見鮮血的紅。
沈茴眼前浮現裴徊光割了手指,鮮血滾落進湯藥裡的情景。
「娘娘?」沉月催促。
沈茴回過神來,捧起白瓷碗,將裡面混著血腥味的湯藥慢慢喝盡。她竟不覺得這藥有多苦,大概是血腥味壓過了藥的苦。
第三日這個時候,順年又穿過長長的暗道,給沈茴送了藥過來。
沈茴將藥喝完,俞湛為她把了脈,然後又開了一道藥方,要她每日服用一碗調養這段時間身體的虧虛。
而這個時候,沉煙正望著寢錄發怔。
按照寢錄名單,初一那日,本該是皇后侍寢。可是那天晚上皇帝傍晚時開始呼呼大睡,一覺睡到天亮,根本沒有離開元龍殿。
沉煙指腹輕輕撫過寢錄上,鍍了金的「皇后」二字。
黑眸猛地一縮,她抱起寢錄,快步往元龍殿去。沉煙見到皇帝,行禮之後,稟話:「啟稟陛下,按照寢錄,今日當賢貴妃侍寢。只是昨天晚上賢貴妃夜裡著涼,著人遞了話過來今晚恐不能侍寢。」
「可惜了。朕已經好些日子沒往賢貴妃那裡去了。」
沉煙色如常,遞主意:「陛下,皇后入宮月餘,尚未澤君恩,六宮非議,於皇后娘娘執掌六宮不宜。不如陛下今晚移駕昭月宮。」
「好主意!」皇帝笑了,「沉煙這主意好!」
沉煙恭順俯首:「陛下謬讚。」
天還沒黑,皇帝便起駕昭月宮。為了寵幸皇后,皇帝事先鄭重沐浴一番,令宮婢在他身上塗滿香料。
然而,皇帝還沒到昭月宮的時候,沈茴已經執著一盞提燈,穿過暗道。
「娘娘萬福。」順年行禮。
他笑出一對小虎牙,說道:「掌印在三樓逗鸚鵡哩。」
沈茴莞爾,將提燈遞給順年,提步往樓上去。
裴徊光坐在窗前,逗弄鸚鵡。沈茴剛走出玉檀林時,他便看到了她。聽著噠噠的上樓聲,他轉過頭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6:56
第五十九章 滋味
窗前的兩片幔簾放下來一片,金色的夕陽從窗外照進來,落在地板上,光影將地板切割成一半明亮,纖塵隱約可見,一半晦暗幽幽。裴徊光正坐在陰影裡,從窗外照進來的光,只照亮了一點點他的膝頭。
他開口,依舊是慢悠悠的語調:「娘娘怎麼過來了?」
沈茴忽覺恍惚,他這般尋常,好似那日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沈茴朝窗口望過去,先是被照進來的光晃得眯起眼睛。她的雙眸稍微適應了一些,才捕捉到坐在幔簾下的裴徊光。她靜默地佇立在樓梯口,默默望了裴徊光一會兒,視線漸漸下移,落在他捏草的手上。
籠中鸚鵡似是覺察到了這種過分安靜的氛圍。它撲騰了兩下翅膀,尖尖地叫:「皇后!皇后!小皇后!」
沈茴的視線被籠中鸚鵡所吸引。她看了一眼拍翅膀的鸚鵡,收回視線,朝裴徊光走過去,踩在一半明一半暗的影子上。
一陣風從窗外吹來,吹動垂落的幔簾。那被夕陽切割的光影落在沈茴的身上,輕輕晃動著,讓她整個人一時顯在暖陽下,一時陷於陰影裡。
裴徊光望著她逐漸走近。
沈茴在裴徊光面前停下來,說:「這幾日睡得昏昏沉沉,腳下也疼得厲害。才有力氣走這樣遠的路來看掌印。」
裴徊光認真地聽她說話,待她說完,他輕輕點了下頭,收回視線,繼續捏著一根毛茸茸的長草,逗弄籠中的鸚鵡。
沈茴再往前邁出一步,淺紫色的裙子若有似無地貼在裴徊光的腿。她將一隻手搭在裴徊光的肩上,微微彎腰,去看放在窗檯上的籠中鸚鵡。
「掌印念了多少次本宮,才讓它學會說皇后?」沈茴問。
她聲音輕輕的。裴徊光細細琢磨了一下,沒有從她的語氣裡品出什麼不尋常。
沈茴等了一兒,仍是沒有等到裴徊光的回答,她轉過頭來望向裴徊光,堪堪撞上他凝視她的眼睛。
沈茴安靜地回望著他,心裡卻有些茫然。她不懂裴徊光的喜怒,她做好接受他玩弄的打算,卻出乎意料地見到一個心情平靜的他。
又過了一會兒,沈茴有些受不了這樣漫長的四目相對,先移開了視線。她站直身體,攥著裙子往上提高了一點,露出裡面的鞋子。她低著頭望著自己的鞋尖,說:「腳底的傷口差不多都長好了,可走了這樣遠的路,又開始疼了。想坐一會兒。」
她抬起臉,對他笑。
裴徊光放在腿上的手,便抬了起來。
沈茴順勢坐在他的腿上,又軟軟地靠在他胸口。
裴徊光將手放下來,動作自然地搭在沈茴的腰側。
沈茴望著裴徊光捏著毛茸茸長草的手有一會兒,確切地說,是望著他用紗布纏裹的食指。她抬起手,取走他指間捏著的長草,然後捧著他的手,隔著白紗布,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的手指。
裴徊光半垂眼睥著她,漆眸深深,藏起一切。
裴徊光的平和,讓沈茴很不適應。這與她來前所料想的完全不同。她嘗試著也用平和的語氣來開口:「為什麼掌印的血會有那樣的功效?」
「咱家年少時吃過不少那劣等獸。」裴徊光隨口說。
沈茴蹙蹙眉,有些不太理解。
裴徊光所說的「吃」自然不是奴僕烹調好捧上來的美味,而是老東西將他和赤骨獅關在一起。他不僅要在飢餓的赤骨獅面前活下來,而且他想活著只能吃赤骨獅的肉,喝赤骨獅的血。
他四歲時兄長的熱血灼燙了他的手,從那之後他就開始極其厭惡鮮血的味道。老東西自然也知道,可老東西不准他有弱點,仍逼他去飲血。
沈茴有些受不了這樣的氛圍,她在裴徊光的腿上挪了挪,偏轉過身體,望向裴徊光,問:「掌印在想事情嗎?」
「是啊。」裴徊光仍舊用著極其平淡尋常的語氣,慢條斯理地說:「咱家在認真思索,娘娘究竟哪裡好,值得咱家自願走進娘娘那拙劣的美人計圈套。」
他「嘖」了一聲,似不甚滿意。
沈茴愣愣望著他。沒有想到他會這樣直白地說出來。面對他這樣的答復,沈茴反倒呆呆地,不知怎麼接話。她緩了緩,才笨拙地說:「本宮哪裡不好,怎麼就不值得了……」
裴徊光呵笑一聲,捏著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臉,神態傲慢:「那娘娘倒是說說自己有什麼好。」
沈茴忽然就沮喪了。難道她要說唯一讓她自己引以為傲的優點——愛讀書可以過目不忘?這好像和美人計關係不大。
裴徊光鬆了手,握住沈茴纖細的手臂,將人從懷裡拎起來,輕輕一推。他雙臂環抱,慢悠悠地說:「咱家膩了,娘娘日後不必過來了。明兒個,就讓人把暗道堵了。」
沈茴杵在一側,半天沒吭聲,也沒動過。
久到籠子裡的鸚鵡歪著頭,看看裴徊光,又看看沈茴,然後尖細地吱哇亂叫:「皇后!皇后!掌印!掌印!」
半晌,沈茴才憋出綿綿長長的一句:「真的呀?」
裴徊光便也拉長腔調「嗯」了一聲。
又過了半晌,沈茴低著頭,再憋出一句:「假的。」
裴徊光沒再搭理她。他將手搭在窗檯上,裹著白紗布的食指微蜷,輕輕敲叩著。
又過了一會兒,沈茴再度開口,聲音悶悶的:「也行吧。」
裴徊光敲叩的動作停下來。
「但是,掌印能滿足本宮一個心願嗎?最後一個。」沈茴去拉裴徊光的袖子。裴徊光穿著殷紅的窄袖錦服,窄窄的袖口裹在腕上。沈茴便只能捏了一點他的袖口衣料,輕搖。
裴徊光抬抬眼,瞥她。
沈茴鼓起勇氣來。
「本宮今天晚上可以留在這裡嗎?」沈茴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那藥讓人腦子裡懵懵的。醒來之後記憶也亂糟糟的。只、只隱約記得身體的愉悅,具體的內容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了……」
裴徊光嗤笑了一聲,問:「娘娘又偷喝果子酒了?」
「沒有……」沈茴低著聲音反駁。
「那是娘娘想拿一夜銷魂的法子來勾咱家一閹人的心?」裴徊光再冷聲。
沈茴低下頭,企圖藏起燒紅的臉。
裴徊光毫不客氣地羞辱:「要是娘娘欠伺候,去煙花地尋小倌兒,他們伺候女人的手法更厲害些。定然能把娘娘伺候地舒舒服服。」
「好!」沈茴轉身就走。
裴徊光凝視著沈茴氣呼呼的背影,數著她的步子,猜測小皇后再走幾步會停下來。
一步兩步三步……
沈茴果真停下了腳步。她低著頭,也沒轉過身來。
裴徊光從她的背影裡讀出小孩子式的洩氣。
沈茴望著自己輕動的裙擺,發怔。她懷著目的投奔裴徊光,用自己的身體來交換利益,這是兩個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她想起裴徊光那日說的那句——「噓。娘娘假話說的太多,咱家不是很想再聽。」
許久之後,沈茴才再度開口。
「本宮只是想試試,若是清醒時會是怎樣的滋味。」她望著被踩在腳底的影子,迷茫的雙眸逐漸聚起神采,裝滿堅定。
「既然掌印不願意,本宮不敢勉強。掌印當知道,你是本宮的上策。如今上策被堵死,正好心無旁騖地行下策。本宮只願掌印念在歡好過一段時日,日後善待齊煜,留他一條性命。」
沈茴抬腳往前走,腳步再不遲疑,邁下樓梯。
「沈茴。」
沈茴搭在樓梯扶手上的指尖輕顫了一下,她壓下眼底的濕意,轉過身,望向窗前的裴徊光,慢慢彎起眼睛。
裴徊光「嘖」了一聲,漫不經心地偏過視線,道:「娘娘也太不經逗弄了,還沒鸚鵡有趣味。」
說著,他撿起窗檯上的長草,去戳籠中鸚鵡的腦袋。
然後,他聽見小皇后跑過來的腳步聲。
噠噠,噠噠噠,噠噠。
一聲又一聲,越來越近,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似的。
沈茴俯下身來去抱裴徊光,將臉埋在他的頸窩。
裴徊光望向窗外漫天的火燒雲。晚霞慢慢降下去,夜幕逐漸四合。光明徹底散去,整個未燃燈火的樓層徹底暗下去。
他用指背敲了敲窗櫺,向樓下院中掃枯葉的順歲吩咐:「備水。」
「是。」順歲先領令,然後抬頭朝樓上望去,只來得及看見晃動的幔簾。
窗戶關了,另一片幔簾也放下來,裴徊光偏過臉來,咬了咬沈茴的耳垂。他伸手去解沈茴胸口的綢帶。沈茴卻急忙握住他的手。
「怎麼,娘娘不要咱家伺候了?」
沈茴略羞赧,低聲說:「才覺得身上有力氣就巴巴跑來見掌印,幾日沒沐澤了。本宮要先沐浴……」
裴徊光「哦」了一聲,慢悠悠地問:「那娘娘需要咱家伺候沐浴嗎?」
沈茴點頭說好,一副女兒家的順嬌模樣。
備水還要些時間。沈茴偎在裴徊光的胸口,等順歲準備燒水。一片靜謐裡,人難免胡思亂想。沈茴忽然就想起,那天晚上裴徊光鄙夷地說沒心情伺候她沐浴時的樣子。緊接著,沈茴眼前又浮現裴徊光彎腰給她洗腳的模樣。
足心被他舔過的觸覺,隔著幾日,莫名其妙再次傳來,從腳心開始,慢悠悠地傳遞上來,在她的心上濕了一下。
沈茴鞋子裡的腳趾微微蜷起,她小心翼翼地將腳往後挪了挪。
她細小的動作沒有逃過裴徊光的目光,他垂眼瞥她細微晃動的裙擺。
「怎麼了?」他問。
沈茴目光躲閃,不願說實話,而是說:「燒水還要好久。」
裴徊光「嗯」了一聲,顯然知道沈茴是岔開話題。
沈茴在他懷裡仰起臉來,嫣然向他,說:「還要那樣久,是不是可以先做些別的?」
裴徊光不解其意,靜候著淡淡瞥著她。
沈茴欠了欠身,湊過去親了親他。
「掌印嘗得出本宮來前吃了什麼糖嗎?」沈茴問。
裴徊光舔了舔牙齒,說:「葡萄味的。」
然後,沈茴重新去親吻他。
在一片黑暗的樓層裡,她閉上眼睛,專注地親吻他。
直到順歲和順年提熱水上樓的腳步聲,才將兩個人的綿長親吻終結。
‧
與此同時,沉月和拾星,硬著頭皮接待了忽然來到的皇帝。
「皇后呢?皇后怎麼不出來接見啊?」皇帝沒走多久的路,就覺得疲憊,額頭上甚至沁出汗來。一進了屋,他直接在椅子上坐下,隨口詢問著,目光掃過沈茴宮殿的宮婢們。
沉月與其他宮婢一起行禮。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7:16
第六十章 要了
沉月冷靜地開口稟話:「啟稟陛下,今日天氣暖和,皇后娘娘晚膳用得多了些,帶著宮婢往梅林消食賞景去了。」
撲了個空,皇帝不大高興。
「天都快黑了,還往梅林裡鑽什麼鑽。」皇帝不滿意地抱怨一句,他瞥一眼低著頭的沉月,然後端起桌上的茶碗,一口將碗裡的茶都喝了。他還是覺得熱,又讓宮婢給他倒了一碗喝。三碗溫茶入腹,他滿頭的汗才消了消。
皇帝明顯是要坐在這裡等皇后回來的意思。
昭月宮其他宮婢不清楚,可沉月和拾星心裡明白,沈茴根本沒有去什麼梅林。遠遠看見聖駕,沉月已吩咐機靈的小太監往滄青閣送消息去了。
可沉月心裡還是擔憂。她既盼著沈茴回來,將暗道之事瞞下去,又不盼著沈茴回來,她心裡很清楚沈茴對皇帝的厭惡。若是真讓沈茴侍寢,沈茴必然是難以忍受的。沉月又忍不住盼著沈茴能讓裴徊光解今日之圍,就像前兩次一樣。
沉月正胡思亂想著,皇帝卻等得不耐煩了。他站起來,揮了揮手,說:「朕覺得悶熱,也想出去散散步,剛好去梅林尋皇后。皇后從哪進的梅林?給朕帶路。」
皇帝說著,就抬步往外走。
「皇后娘娘繞著西南角的薔薇亭方向去的。」沉月說著,起身跟上去。
沉月說沈茴去了梅林,並非隨口瞎編。而是因為昭月宮後面有一大片梅林,綿延半個山頭。若是皇帝派人去尋找皇后,也需要一些時間。
可沉月沒有想到皇帝會親自來梅林尋皇后。
沉月悄悄打量皇帝的神色,猜著皇帝親自來尋皇后,還是含著點興致的意味。可是尋了半天還不見皇后的身影,皇帝臉上的興致便淡去了。再加上他走得久了氣喘籲籲體力不支,便越來越不耐煩。
「朕的皇后究竟跑到哪裡去了!」皇帝不耐煩地抱怨。
拾星小心稟話:「梅林這樣大,娘娘興許是走累了在哪裡歇著呢。」
皇帝懶得理拾星的解釋,擺擺手下令:「來人啊,去去去,派人把皇后找出來!」
沉月心頭一跳,這是要搜梅林的意思!她不由心裡惴惴不安。沉月不知道遍尋不見皇后的後果會怎樣,興許虛驚一場?可也興許是既毀了名節又失了性命。哪怕是萬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打心底不願沈茴涉險。
一直低著頭的沉月慢慢抬起臉來。
「陛下走了這樣遠的路,累了吧?」沉月握著帕子,動作溫柔地去給皇帝擦拭額上的虛汗。
皇帝這才看清沉月的臉。
‧
順年腳步匆匆,一路小跑著跑上五樓。他站在盥室外,輕叩了兩下,垂著眼低聲稟話:「掌印,昭月宮來了小太監傳話。」
此時,裴徊光正扶著沈茴邁進熱水裡。
順年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下去:「陛下去了昭月宮。」
沈茴下意識地一驚,緊接著又鬆了口氣,也不說話,只是抬起眼睛來,不慌不忙地望向裴徊光。她知道,他會給她解決的。
裴徊光握著沈茴的長髮,他慢條斯理地將沈茴的長髮輕輕挽起,再用玉簪別在腦後,免得她的長髮被桶裡的水打濕。
沈茴望向對面的高鏡,裡面映出裴徊光認真為她挽髮的身影。他半垂著眼,目光落在他掌中捧著的鴉髮上,神情專注。
雖然知道裴徊光必然不會讓她回去陪那狗皇帝,沈茴還是會忍不住去猜測,裴徊光這次要用什麼法子呢?
一次讓皇帝摔了腿,一次直接藥暈了皇帝讓他睡到日上三竿。那麼這一次呢?
將沈茴的頭髮挽好,裴徊光才慢悠悠開口:「去告訴皇帝,咱家跟他要了皇后。」
水中的沈茴猛地轉身,激起水花來。她不敢置信地仰起臉,睜大了眼睛望著裴徊光。裴徊光正側著身,去拿身側架子上的香料。他轉回頭,迎著沈茴的目光,眨了下眼睛。
門外的順年也嚇了一跳。他勉強壓下震驚,回稟一聲「是」,轉身小跑著下樓去。
裴徊光摘了瓶塞,將小瓷瓶的香粉倒進水中一些。他俯身,瘦長的手探入水中攪了攪,讓粉色的香料在水中暈開。然後,他轉過頭,近距離地望著沈茴的眼睛與她平視,他用濕漉漉的指背蹭蹭沈茴的臉,問:「娘娘對咱家的回答滿意嗎?」
沈茴輕緩地舒出一口氣來,將心裡的驚愕慢慢消化。感受著臉頰上濕漉漉的指背磨蹭,她往前湊去一點點,將淺淺的吻落在裴徊光的眼尾。
柔軟的唇壓過他的眼睫。
裴徊光閉了下眼睛。
沈茴的輕吻一觸即分,裴徊光睜開眼睛看見的,是她低著頭,捧著木桶裡的水在嬉玩。裴徊光笑笑,他挽起右袖,將右臂探入水中,慢悠悠地為沈茴清洗。
沈茴一怔,捧著水的手一抖,清水從她的指縫間滴落。
大概是氤氳的水汽太濃,又或者盥室內太溫暖,沈茴偏過去的臉慢慢燒紅。可偏偏視線正對著高鏡,蒙了一層水汽的銅鏡上,朦朦朧朧地映出兩個人的影子。
沈茴慌張覺得,這雙眼睛真是無處可放。蜷長的眼睫顫了顫,她慢慢閉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的腦子是清醒的,那果子酒的餘毒就算尚未全消,也不能再將她弄成神志不清的模樣。她合著眼,仔細去感受。耳邊只有細微的水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
許久之後,裴徊光扶著沈茴跨出木桶。他拿了棉巾仔細吸去她身上的水,擔心她冷,動作倒是沒了一慣的慢條斯理。
給沈茴擦乾水漬,裴徊光隨手從衣櫥裡扯出一件他的殷紅寢衣來,裹在沈茴的身上。他的寢衣穿在沈茴的身上,衣擺貼著她的大腿上。裴徊光目光下移,打量沈茴纖細筆直的雪腿,問:「娘娘自己還能往上走兩層樓嗎?」
沈茴攥著衣擺往下扯了扯,她搖頭,聲音軟綿綿地:「能走也不走。」
她不僅不肯自己走,還要往裴徊光身前湊了湊,纖細的肩頭抵在他的胸膛。裴徊光手臂探到她膝下,將人抱了起來。
沈茴被抱起來的時候,還在拽衣擺。
到了七樓寢屋,裴徊光將沈茴放在沒有床幔相遮的白玉床上。他轉身熄掉屋內一盞又一盞的燈,寢屋裡的光一點一點暗下去,直到徹底陷進一片黑暗裡。
忽然的黑暗讓沈茴的眼睛不能適應。她茫然地轉過頭,將目光虛虛落在裴徊光的方向。
她聽見裴徊光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知他在床邊坐下。一片黑暗裡傳來他低沉的聲音來。
「等娘娘不覺得臊了,說一聲,咱家再給娘娘掌燈。」裴徊光探手,摘了沈茴別髮的玉簪,讓她柔軟的雲鬢緩緩垂落下來。
她在一片漆黑裡,伸手在床榻上摸索。
裴徊光垂眼,瞥著她摸索的細細手指頭,他將搭在身側的手朝著她摸索的指尖挪了挪,讓她能夠找到。
沈茴尋到了裴徊光的手,小心翼翼地拉著他的手,聲音又軟又低地開口:「留一盞燈吧……」
「嗯?」裴徊光那隻被沈茴拉著的手,略轉了角度,用拇指在她的手心撥弄了一下。
略作猶豫,沈茴實話實說:「說好了想、想更清晰地感受。那得瞧得見掌印才行。」
裴徊光惱羞成怒地胡言,他自己心裡清楚怎麼回事,可沈茴哪裡知道呢?她不知道他的心口不一,所以她得來解釋。有些話,用言詞說出來太蒼白沒有誠意,那只好用行動來證明。
沈茴無比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她得在一片光明裡擁抱他,讓他看清她在沒有藥物作用時的眼睛,她得用清醒時的歡愉告訴他——
沒有,沒有厭他。
一片黑暗裡,沈茴堪堪看得見裴徊光的輪廓,完全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可裴徊光看得見她明亮的眸子,一片澄澈。甚至,好笑地夾雜了一股子赤城。
裴徊光覺得好笑,便低低地笑出聲來。
他笑著低下頭,額頭抵在沈茴的眉心。那低低的笑,便傳給了沈茴。沈茴疑惑地縮了縮肩,向後退了一下。
裴徊光說好,起身去掌燈。
床頭的一盞燈剛點燃,裴徊光卻轉過頭,望向門口的方向。
沈茴不解其意,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她等了又等,不久後聽見了腳步聲。
順年重新叩門,再次稟話:「昭月宮的宮婢急匆匆跑來送消息。陛下先前去梅林尋皇后,後來回元龍殿的時候,帶走了一個昭月宮的宮婢。」
沈茴脫口而出:「沉月!」
裴徊光轉眼看她,問:「娘娘怎知被帶走的是哪一個?」
「一定是沉月!」沈茴望向裴徊光,「救救她!救救她!」
裴徊光卻只是慢悠悠地說:「咱家可不是個好人,從來沒有救一個小小宮婢的閒心。」
沈茴望著裴徊光好一會兒,慢慢將心裡的驚慌壓下去。
裴徊光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再度開口:「或者娘娘說說好話,把咱家哄高興了,興許會為娘娘破例一次。」
沈茴抿抿唇,收回望著裴徊光的目光,她直接下了床,赤著一雙腳小跑到衣櫥前,用力拉開衣櫥的門,翻找到自己的衣服。她將裹身的寢衣脫下來,直接扔到地上,迅速穿好自己的衣服。轉身往外走。
裴徊光注視著沈茴穿衣,手掌壓了壓身側的床榻,感受榻上的濕意。這點濕意,是沈茴未擦淨水漬的手染濕的。
嘖,他怎麼就忘了這小皇后可是個有骨氣的。哄人只能一時,讓她永遠嬌滴滴地服軟,有點難啊。
裴徊光起身,慢悠悠地走到門口,睥著跑下樓梯的沈茴,問:「娘娘真不需要咱家幫忙了?」
沈茴沒理他。
她在心裡重重地輕哼了一聲,在心裡嘀咕:不用你幫忙,本宮也能將人救出來!
順年偷偷看了一眼,見皇后娘娘腳步連停都沒停一下,他小聲詢問:「掌印要不要去看一眼?」
裴徊光涼涼地掃他一眼。順年趕忙規規矩矩地低下頭。
不過,見著掌印終究還是下樓跟去,順年咧著嘴笑了。
‧
皇帝坐在香榻上,回憶著剛剛滄青閣來的內宦帶過來的話,在愣神。
宮人稟告皇后過來,皇帝意外極了。
沉月在偏殿沐洗過,正進來。她聽著宮人稟告,驚訝望向門口。
「陛下萬安。」沈茴行禮行得極其敷衍。她氣沖沖拉拽沉月,一巴掌打下去,手心火辣辣的疼。
「賤婢!日日和太監鬼混,今日又來染指陛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7:33
第六十一章 心疼
裴徊光站在石亭旁,聽著內宦稟告元龍殿裡的情景,笑了。
——皇帝愛美人,只要長得美就得他心意,不管是人婦還是妓人都不挑嘴。可他許是嫌髒,許是嫌忌諱,從來不會碰太監碰過的女人。宮中本來就不乏貌美的宮女大張旗鼓地給自己找對食,就是為了避開皇帝寵幸。
裴徊光擺擺手,讓遞消息的內宦退下,漆眸深處藏著一抹笑意,望向元龍殿門口的方向,直到看見沈茴從元龍殿出來。
而那個她想救的宮婢,低著頭跟在沈茴身後。
沈茴從元龍殿出來,回昭月宮,必要經過裴徊光所在之地。他候在那裡,看著月色下,逐漸走近的小皇后。
沈茴臉色不是很好,氣呼呼的,連腳步也變得比以往更快一些。她快步往前走,離得裴徊光很近了,才看見他。
她望了裴徊光一眼,稍微收了收臉上慍色。
一個小太監腳步匆匆地從元龍殿追出來,嘴裡念叨著:「皇后娘娘等等,您帕子掉了!」
小太監一路小跑,跑到沈茴身邊,規矩地行了禮,將手裡的帕子遞給拾星,說:「娘娘遺的帕子。」
那並不是沈茴的帕子。
小太監看了裴徊光一眼,猶豫起來。
沈茴瞥一眼那帕子,尋常語調的一聲:「賞。」
然後又壓低聲音,再道一句:「說吧。」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看了沈茴一眼。
「謝皇后娘娘賞!」小太監高聲道謝。然後他又小聲地飛快說了句:「陛下臨時去昭月宮是司寢女官遞的主意。」
言罷,小太監轉身就走。
沈茴蹙眉。她回憶了一下,才想起司寢女官長什麼樣子。
沉煙掌管皇帝司寢事宜,在皇帝面前遞主意,引導皇帝去哪個妃嬪宮中簡直就是份內之事。這樣的分內之事,根本不會引起旁人的懷疑。
真的只是巧合嗎?
沈茴側首,低聲吩咐跟在後面的平盛:「一會兒去一趟司寢處尋玲瓏,讓她得空來昭月宮一趟。」
平盛頷首稱是。
裴徊光更訝然。他慢悠悠地詢問:「娘娘何時在宮中有了這樣多的眼線?」
沈茴覺得自己那些眼線早晚瞞不過東廠的眼,都會被裴徊光逐一得知。與其等著他自己摸清她的底細,還不如她當著他的面說出一部分,還能顯出幾分「誠意」來。
她實話實說:「在這宮裡,總要有些眼線才妥當。」
裴徊光點點頭,自然讚同。「咱家只是好奇娘娘如何收攏的人,威逼還是利誘?」
裴徊光打量著面前的小皇后,在心裡琢磨著以小皇后的人品大概幹不出威逼的事情,說不定是許了什麼諾,拿了多少好處收買人。
——也不知道她手裡銀子花出去多少,還夠不夠花。
沈茴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司寢處的玲瓏是菊嬪生前的貼身侍女,從宮外跟進來的。剛剛元龍殿的那個小太監,有個對食,巫茲人來時被派去寶碧宮使喚。」
宮人抬著鳳輦到了,沈茴回頭瞪了沉月一眼,也不理沉月想要扶她的手,轉而看向裴徊光。裴徊光上前一步,略欠身,遞出小臂讓沈茴扶著,登上鳳輦。
裴徊光留在原地望著沈茴漸漸遠去的鳳輦,琢磨著沈茴最後說的話。
菊嬪?
裴徊光想了一下,倒是記起這人來。前一陣和太醫院的陳太醫私通,被同宮的妃嬪舉報,捉姦在床,兩個人殉情而亡。裴徊光還記得沈茴當時撞見兩人殉情的場景,頗為惋惜。
裴徊光招來內宦。片刻之後,內宦稟來後續——
「皇后娘娘仁心,令人送去菊嬪遺物歸家,菊嬪雙親年邁,皇后娘娘又贈了錢銀與宅院。」
裴徊光揮了揮手,將內宦攆了。
他好奇沈茴怎麼收買了人,是威逼還是利誘,卻獨獨沒想到——恩情。
這可怪不得他,畢竟這些年裴徊光手段用盡,唯獨從未用恩情收買過人。可這恩情收買的人,往往更加死心塌地。是威逼與利誘所不能得的忠心。
裴徊光忽然就想到,沈茴當日在寶碧宮救下不少人。這些人中就算絕大部分不是個東西忘恩負義,剩下的一些人若是記著沈茴的恩情,那沈茴如今在宮中的眼線可不止剛剛那兩個了啊。
呵。
裴徊光立在月下,吹著夜裡的涼風,望著沈茴早已消失不見的方向。
他慢悠悠地撥轉著指上的黑玉戒,低聲自語:「怪不得翅膀硬了啊……」
若小皇后翅膀硬了,嬌滴滴哭唧唧跑來求他的次數必然越來越少。裴徊光不高興。
可是,裴徊光回憶了一下沈茴氣呼呼扔下他的寢衣,穿了衣裳,轉身就走把樓梯踩得踢噠響頭也不回的模樣……
嘖,怪好看的。
裴徊光閉上眼睛,用力嗅了嗅黑玉戒上的殘香。
味道淡不可聞,還沒他指上沾的味道香甜可口。
‧
皇帝一直呆坐在香榻上,腦子裡反反復復回憶著滄青閣內侍遞過來的話——「掌印說,他跟陛下要了皇后。」
皇帝把這句話琢磨了一遍又一遍,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是,他一直把裴徊光當做再生父母。他深刻明白,沒有裴徊光,他根本不能當皇帝。若不是裴徊光將他拎到龍椅上來,他現在應該日日活得像個懦夫,聽沈荼的訓話,別說納妾了,連鬥雞賭錢都不能。
道理都明白。
可畢竟是踩著天下,當了八年皇帝的人,嘗遍了尊榮。
人啊,有時候理智和情感是相逆的,自個兒跟自個兒擰巴。
半晌,皇帝佝僂著在香榻上側躺下來。他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好一會兒,小臂上傳來的麻癢將他的思緒拉回來,他抓了抓發癢的小臂,朝遠處的小李子招招手。
小李子急忙跑過來。
皇帝鬼鬼祟祟地環視寢殿內,確定只小李子一個人,才做賊般壓低聲音:「裴徊光真的吐血了?」
「千真萬確!宮裡好些人看見了哩!」
好一會兒,皇帝才「哦」了一聲,小心翼翼地鬆了口氣。
小李子退下去。
皇帝愣愣望著燭台上的燈火,思緒飄得很遠。他開始想如果裴徊光死了會怎麼樣?如果裴徊光死了,他是不是可以做一個真正的皇帝了?不再這麼窩囊連自己的皇后都要讓給一個閹人?
下一刻,皇帝懼怕地縮了縮肩。
不不不,如果裴徊光死了,他應該也當不了這個皇帝了吧?簫起、吳往會殺進京城來。還留在京中沒有回封地的鑄王和錕王立刻會有動作,就連病秧子玥王說不定也想取而代之!
他、他哪個也惹不起啊!
皇帝孤零零地抱著胳膊睡著了。睡夢中,他一會兒盼著裴徊光死,一會兒又怕裴徊光死……
‧
沈茴回到昭月宮,仔細詢問了皇帝來後的情景。聽了拾星的稟,她心裡的火氣蹭蹭蹭往上漲。
果然,她沒猜錯。
「誰准你善做主張了!」沈茴訓喝,氣得臉頰漲紅。
沉月不知道為什麼會惹了沈茴生這麼大的氣,她一邊跪下去,一邊軟著聲音求:「娘娘別動怒,對身體不好……」
沈茴心窩絞痛。她隨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帛,朝沉月身上抽。
「問你話呢!誰准你擅做主張的!」
在元龍殿時,沈茴那一巴掌已經把沉月打懵了。此時見沈茴又來抽打她,沉月立刻紅著眼睛,手足無措地說:「是奴婢錯了,是奴婢不該擅做主張!娘娘別動怒,娘娘千萬別動怒啊!」
她求著求著哭出來,一邊簌簌落淚,一邊說:「您是主子,沉月就一奴婢,不值得您這樣動怒。您要是生氣,要打要罰,讓旁人來,別自己動手。若能護了娘娘,奴婢就算是死了也是值得。」
沈茴喘了兩口氣,氣呼呼地說:「滿口主子奴才,你到是懂規矩!」
沉月並不覺得有什麼錯,哭著說:「您是主子,沉月若是連『忠僕』二字都擔不得,對不起主子。」
「我不要你這樣的忠僕!」沈茴氣得重新用手裡的披帛去抽打沉月,「你給我記著,你是奴之前,先是一個人。一個有自己喜怒人生的、活生生的人!草根淤泥裡的男兒有爭前程的雄心,宮裡的閹人也會想著往上爬。你,一個並非奴籍的人,憑什麼要把自己困在奴僕的身份裡!難道你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照顧我、保護我,打算用犧牲自己的方式護主。從不能為自己謀劃些什麼嗎?」
沈茴一口氣說了那樣多的話,氣喘籲籲。壓抑了太久的淚滾落下來,她聲音瞬間軟下去,帶著柔軟的哭腔:「你要是出事了,我怎麼辦呀。」
她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的親人。
「沉月知道錯了!」沉月哭著去抱沈茴的腿,「別傷心,別哭,別哭!沉月以後一定保護好自己!」
裴徊光很早就來了,他在雕花屏的另一側,欣賞著小皇后難得的氣勢洶洶的火氣。他瞧著沈茴用盡全力地握著披帛去抽打婢女,他的視線便追著沈茴手裡的披帛,蕩起,又落下。
就算她用盡了全力,那落下的披帛總覺得沒什麼力度。
裴徊光目光追隨著披帛拋起又落下,不由去想若這披帛落在他身上是什麼滋味。不過這不大可能,他應該不會惹小皇后生這麼大的氣,小皇后也不敢抽打他。
他見多了沈茴溫柔端莊的模樣,忽然見她大發雷霆,十分新奇地欣賞著她生氣的樣子,越看越好好玩。
他拉開沈茴妝台的抽屜,果然找到一盒糖。他推開盒蓋,見裡面是做成兔子形狀的奶糖,還有三顆。他不由皺了皺眉。
裴徊光不大喜歡奶糖的味道。
雕花屏的另一側,傳來沈茴高聲訓斥沉月的聲音,正說到「閹人也會想著往上爬」,裴徊光沒看見妝台上還有別的糖,免為其難地吃起奶糖來。
沈茴哭過,板著臉不理沉月,讓她下去敷藥、休息。她打了沉月,心裡到底是心疼的。
她低著頭,沮喪地繞過雕花屏,這才看見坐在她妝台前的裴徊光。
他正在吃小木盒裡的兔子奶糖。
那盒……駱菀親手熬做,沈霆帶進宮來,沈茴不捨得一口氣吃完,每日只吃一顆的奶糖。
沈茴每次吃一顆,都會去數盒子裡還剩下幾顆。小木盒裡應當還有三顆奶糖。
而現在,她眼巴巴看著裴徊光將小木盒裡最後一顆奶糖放進口中。
沈茴怔怔抬起頭,望向裴徊光。她剛剛哭過的眼睛紅紅的。
裴徊光便看見她濕紅的眼眸逐漸浮滿心疼。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7:48
第六十二章 反擊
奶糖的味道在口腔裡暈開,原本不算喜歡的味道,就著沈茴噙著心疼的濕紅眼睛,立刻變得多出一絲滋味來。
裴徊光輾轉嘗了嘗,這奶糖的味道似乎也不錯。
沈茴別開眼睛,安慰自己只是三塊糖而已,這滿臉心疼的樣子實在是太小家子氣了……
裴徊光將裝著奶糖的小木盒慢悠悠地轉了兩圈,放回妝台上,說:「明日賠娘娘幾盒便是。」
沈茴心想這盒糖不大一樣,買來的糖可替代不了。可她並沒有說出來,因這樣的小事也不值得說。
從外面繞進來的拾星看見裴徊光嚇了一跳。她不是第一次在沈茴寢屋裡見到裴徊光了,可每次見了都要嚇一跳。她規矩稟話:「娘娘,盥室裡的水已經備好了。」
沈茴哭過,要重新洗洗臉。
沈茴「嗯」了一聲,說:「一會兒便過去。」
拾星便繞過雕花屏,避開。
沈茴朝裴徊光走過去,瞥一眼妝台上空了的小糖盒,藏起心疼來。她伸出小手指來,勾勾裴徊光的拇指,軟聲細語:「本宮要去重新漱洗,一會兒就回來。」
她自然記得今天晚上在滄青閣被人中斷的事情。
可沈茴洗了臉換了寢衣回來,裴徊光已經不在她寢屋裡了。
裴徊光回了滄青閣。
順年低聲稟話:「陛下三年前曾將司寢女官沉煙送給掌印,被掌印拒絕。」
裴徊光皺了皺眉,對「沉煙」這個名字一點印象都沒有。
順年低聲恭敬地繼續細稟:「曾有人見她幾次躲在玉檀林裡。不過她什麼也沒做,只是在玉檀林默立。像是心情不好時,隨便找個僻靜的地方待著。」
裴徊光搭在白玉長案上的手指輕輕敲叩著。
他不開口,順年也垂首靜立在一旁,察言觀色地等著吩咐。
過了一會兒,裴徊光忽然冷笑了一聲。
順年隱約猜到掌印恐怕是打算除掉沉煙了。他猜測著,不管沉煙是否做了什麼,只要是讓掌印起了疑,那她的性命就會懸了起來。他悄悄打量裴徊光的臉色,試探著詢問:「掌印,可是要處理掉這女官?」
裴徊光垂著眼,瞥著指上的黑玉戒,琢磨了一會兒,才開口:「再留一日性命。」
他決定再留這個女人的性命一天,他想看一看小皇后的眼線到底靠不靠譜。他給小皇后留一日時間,等著小皇后行動。若小皇后什麼也沒查出來,那他可得拎著小皇后的耳朵嘲笑她,還要扯了她的披帛,將她摁在美人榻上,抽她屁股。
「是。」順年低著頭,退著出去。
裴徊光又忽然開口:「把滄青閣裡的糖都換成奶糖。」
順年腳步一頓,愣了一下,再應一聲「是」,轉身出去辦,心裡卻狐疑起來。
滄青閣裡,每層樓每間裴徊光常去的屋子裡,都在順手的地方備了糖。前幾日掌印吩咐將滄青閣每個糖盒裡備上蘋果味的糖。剛剛裴徊光跟著沈茴離開前,他特意吩咐將樓中所有糖盒裡的蘋果糖換成葡萄味兒的。
這,掌印出去一趟不到一個時辰,再回來怎麼又要把葡萄味兒的糖塊,換成奶糖了?
順年在心裡琢磨著掌印換口味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等等,掌印不是不喜歡奶糖嗎?
‧
三年前,皇帝開口要把沉煙送給裴徊光的事情,並不是什麼秘密。包括當時沉煙本是不願,得知裴徊光拒絕之後鬆了口氣,這些細節也都不是秘密。
是以,第二天沈茴見了玲瓏,輕易知道了這些事情。
沈茴微微走神,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猜測。
沈茴行事向來不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她必是要刨根問底,將事情弄清楚。所以,她召見了沉煙。
沉煙俯首跪地,規矩地行禮,表情、姿態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處。
沈茴笑著讓她平身,且賜了座。
沉煙規矩地先謝了禮,再在椅子上坐了個邊兒,依舊是最守禮規矩的女官模樣。
沈茴細細打量著她,滿意地笑著,溫聲細語:「本宮第一次見你,便覺得你端莊又守禮,模樣也長得好。」
沉煙起身,福了福:「娘娘謬讚,沉煙不敢當。」
「本宮今日召你過來,是想給你指個婚。」
沉煙神色一怔,立刻說:「多謝娘娘體恤,只是沉煙忙於司寢處大大小小的事宜,實在是沒有成婚的想法。」
她跪下來,認認真真地磕頭:「請娘娘收回成命。」
沈茴溫溫柔柔地笑,問:「你都不好奇本宮要將你指給誰?」
沈茴幾乎沒有給沉煙回話的機會,慢悠悠地說下去:「本宮覺得掌印大人忙於朝政,身邊沒個體己人真是可惜。見你規矩懂事,想讓你到掌印身邊伺候。」
沉煙懵了。她張了張嘴,怔怔望著皇后,一時失聲。她想說話,竟是不知道要說什麼。
拒絕嗎?理智告訴她她該拒絕。可是、可是……可是心裡偷偷噙著一絲僥幸……
她是女官,閹人配不上她。若是皇后鳳命,她不得已去閹人身邊伺候,於顏面上,她是被迫的,別人會替她惋惜……
沉煙心裡亂糟糟的。
那悄悄壓在心底三年的情感,碰撞著,幾乎快要壓不住了。
懼怕?猶豫?恐怕更多的……是歡喜啊!
沈茴仔仔細細瞧著沉煙的神色,沒有錯過她臉上任何一個表情。沈茴的眉眼間始終掛著淺淺的笑,可是她心慢慢沉下去。
她忽然輕笑了一聲,滿面少女的嬌憨。她親自去拉沉煙,眸子燦爛如星辰。她說:「本宮逗你呢!」
沉煙望著面前的沈茴,抿起唇,努力去壓心裡翻滾的復雜情緒,同時努力保持微笑得體的表情。
「本宮當然知道陛下當初出過這主意了,你們都不願。本宮怎麼會再強人所難呢?沉煙這樣好的姑娘可不能委委屈屈地嫁給宦人。」沈茴笑得天真爛漫,「本宮想給沉煙個好姻緣倒是真的,連懿旨都擬好了。沉煙這樣規矩懂事的好姑娘,該幫本宮協理六宮才是。所以,本宮決定封沉煙為……先婕妤位吧。再高的位份可要你自己去爭了,至於封號還是要先請示陛下才妥帖。」
沉煙慢慢從天翻地覆的情緒裡回過味來,驚愕地望著面前小皇后笑意盈盈的臉。
沈茴視線越過沉煙,望向門口的沉月。她又說:「『月』字如何?月婕妤。」
沉煙終於從沈茴的嫣然笑臉裡,品出了端倪。皇后……皇后知道了她動的手腳!皇后是在報復她!
月?這個封號在提示她、警告她。
——沉月,因為昨天晚上的事情牽扯到了沉月。
沉煙望著面前對她笑的沈茴,脊背生寒。
在她眼裡的皇后,是個病弱的、嬌滴滴的,雖一腔正氣卻沒有太大本事的膽小姑娘,永遠溫溫柔柔地說話,走不了多少路就喊累。她甚至從未見過皇后懲治過宮人。皇后的頭一遭「懲治」,竟被她幸運地撞上了。
沉煙不清楚自己是怎麼離開昭月宮的,她渾渾噩噩。只覺得自己從仙界掉進了地獄裡。
沉煙走了之後,沈茴悄悄去望沉月的臉。她昨天使的力氣可不小,不知道沉月的臉還疼不疼,可當沉月怯生生望過來時,沈茴輕哼了一聲,氣呼呼地轉了身,抓了一把脆糖塞進嘴裡,咯吱咯吱地咬著吃。
‧
消息很快在宮裡傳開,有人恭賀沉煙,也有人替她惋惜。兩種心情出於不同的角度,倒都是真心的。不過很快人們都知道這是皇后娘娘親自下的決定。
這就不得不引起宮中妃嬪的思量。
皇宮這樣的地方,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一言一行謹而慎之,每個人也都要對別人的一言一行仔細揣摩。
正如沉煙眼裡的沈茴,她自入宮,只幹了兩件事情,一件是當初皇帝酒後當眾辱臣妻,唯有皇后跑上去阻止。第二件事則是巫茲人挑釁,她不僅於接待宴上大方回擊,而後來又在血洗寶碧宮之事上出了力。
除了這兩件事,宮裡人們眼中的皇后是個病弱的小姑娘,從不過問後宮事宜,連妃嬪的請安禮節都是能免則免。
這,好似是她第一回 主動插手後宮事兒。後宮的人免不得揣摩來揣摩去,思來想去沒有頭緒,便帶著賀禮,想要去沉煙這裡撬出端倪。
沉煙本就心煩意亂,還要應付這些不斷上門的人,煩不勝煩。
‧
事情傳到裴徊光耳中時,他正立在朝堂上,心不在焉地聽著朝臣議事。
西北角又生了草寇,大臣們正在商討舉兵討伐之事。不過是小亂,算不得動搖根本的大戰役。只是在領兵的人選上有了爭議。
沈霆如今並沒有實權,他曾經的舊部在給他爭取這個機會。
順年悄聲走進殿內,立在裴徊光身後,踮起腳來,小聲稟了沉煙的事情。
裴徊光挑挑眉,忽然輕笑了一聲,打破了正僵持的朝堂。引得臣子們都朝裴徊光望過來。
右丞猶豫一番,仍舊開口:「令沈將軍率兵出絞西北草寇,掌印覺得如何?」
右丞心不甘情不願地問了裴徊光的意見,可他明白,這事兒,必須得裴徊光點頭。
裴徊光「哦」了一聲。
大殿有一瞬間的寂靜,都有些意外。
裴徊光慢悠悠地接了句:「提前賀沈將軍凱旋。」
沈霆望著站在龍椅旁邊的裴徊光,神色晦暗。他忍不住去想裴徊光為什麼會同意,是不是……
草寇的事情終於敲定了,皇帝急不可耐地問:「遷都之事你們商量的怎麼樣了?」
遷都勞民傷財不是小事,大部分的臣子自然不願意。可陛下開了口,他們又不敢一味阻擾。只好委婉提出不若暫時先到南邊的行宮短住。
「哪個行宮?」皇帝問。
「臣等商議過,關凌城的行宮最合適。」
本是心不在焉的裴徊光,忽然抬了抬眼。
那種濃稠的血腥味兒撲面而來,從內至外,再由外捲內,在他胸腔裡撞擊著,令他作嘔。
朝臣還在商討著,裴徊光手掌壓在胸口,感受到情緒的波動,忽然吐出一口血來。
滿庭嘩然。
裴徊光卻只是慢條斯理地捏著雪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血跡,慢悠悠地說:「繼續。」
‧
裴徊光回到滄青閣時,遠遠看見了沈茴。她坐在三樓的窗前,正在逗弄籠中的鸚鵡。手裡捏著的逗鳥草掉進籠子裡,她打開鳥籠去撿,鸚鵡卻先一步從籠中飛出來,撲騰著翅膀飛出窗外。
「呀,」沈茴訝然出聲,「糟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8:01
第六十三章 籠酣
沈茴雙手壓在窗檯上,探身出窗外,目光追隨著黃羽鸚鵡,眼睜睜看著它飛進玉檀林裡,小小的身影逐漸看不見了。
她還沒來得及縮回身子,袖中的一方帕子慢悠悠地飄落。待沈茴覺察時,那方帕子翩翩落在裴徊光的手中。
淺粉色的絲帕,只在一角繡著一株海棠。
裴徊光捏著帕子聞了聞,聞到少女的清甜。
沈茴小眉頭揪起來。若是沒有被裴徊光當場抓獲,她還可以裝傻充楞全當不知籠中鸚鵡是如何逃的。可如今被抓了個正著,狡辯都不行。
「才晌午,娘娘就過來了?」裴徊光抬頭,仰望著窗口的沈茴。
「一個人用膳孤零零的,來和掌印一起吃。」沈茴甜甜地笑。大抵是弄丟了他的鸚鵡,有些心虛。臉上的笑容甜得宛如抹了蜜。
裴徊光將帕子收進掌中,上樓。
當裴徊光看見桌子上擺的午膳時,奇怪地瞥了沈茴一眼,問:「娘娘飲血上癮了?」
滿桌的菜餚裡,裴徊光一眼注意到鴨血碎菇湯、煎豬血、麻辣鴨血、血豆腐……
沈茴捏著勺子,小口嘗了一點鴨血碎菇湯,狀若隨意地小聲說:「給掌印補補血呀。」
在一旁伺候的順歲欲言又止。
——掌印不碰這些東西。他不僅不吃,連膳桌上擺著這些東西都不太能接受。
當然了,除了這幾道動物血塊的菜,還有另外幾道補血功效的菜餚。順歲不動聲色地盛了一碗南瓜紅棗放在裴徊光面前,再用小碟布菜,放置了些鵪鶉蛋燉桂圓、葡萄乾蒸枸杞。
即使,裴徊光對這些也不太喜歡。可也只是不太喜歡,還不至於像動物血塊那般,一口不碰。
裴徊光沒說什麼,安靜地吃著。
沈茴發現裴徊光並沒有碰過她特意叮囑廚房做的補血大菜。她抬起眼睛,偷偷看了一眼裴徊光的神色,隱約猜到自己把事情辦砸了。她低著頭,沉默著小口小口吃飯。
裴徊光便看見坐在對面的沈茴一直低著頭,不知道又在瞎琢磨什麼。
沈茴的確在瞎琢磨。
她在反思自己。她悄悄打聽過,知道裴徊光飲食向來清淡簡單,可那樣日復一日的飲食應當對身體不好吧?更何況,他拿自己的血當藥引來醫她。沈茴仍記得那蓋過藥苦的血腥味兒,他在湯藥裡放了多少血呀?
而且裴徊光兩次吐血之事,宮裡人盡皆知。沈茴自然也是曉得的。
本來就割了手,放那樣多的血來醫她,又吐了血。這個時候給他補補血不是應該的嗎?
沈茴覺得自己做的沒錯,甚至見裴徊光對那些血塊食物根本不動筷,有心勸諫。
可是她再一琢磨。
她不喜歡吃蔥薑蒜,別人說不吃蔥薑蒜對身體不好勸她吃,她樂意嗎?她喜歡吃糖,別人說吃糖多了對身體不好不准她吃,她樂意嗎?
碗裡的紅棗羹,一點都不清甜了。
她輕輕放下勺子,腳尖從裙子裡探出,在桌子下面,輕輕碰了碰裴徊光的小腿。
裴徊光抬眼,看她。
「我吃好了。」 沈茴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杵在一旁的順歲。
裴徊光本來就不怎麼想吃了,他讓順歲收拾了東西,退下去。
等順歲一走,沈茴立刻從座位起身,幾步走到裴徊光身邊,抬起他的手,順勢坐在他的腿上。她軟軟靠在裴徊光的胸口,聲音低低軟軟:「我錯了。再不會擅做主張準備掌印不喜歡吃的東西了。」
裴徊光瞥她一眼,將手搭在她的腰側,只是「嗯」了一聲。
沈茴仔細打量了一下裴徊光的神色,緊接著把聲音放得更低更軟一點:「掌印手指被割破的地方還疼不疼呀?那去疤藥掌印手裡還有吧?可別留下疤呀。」
說著,她捧起裴徊光的手,放在嘴前,輕輕地吹著。
裴徊光「嘖」了一聲,上下打量著沈茴,問:「娘娘肚子裡又藏了什麼壞水?」
沈茴眨著一雙無辜的明澈眼眸望著他,一本正經地說:「本宮在關心掌印呀。」
裴徊光數了一下,這一會兒工夫,小皇后軟著嗓子蹦出三個「呀」。嘖,是不是長得漂亮的小姑娘天生就會撒嬌。
「咱家謝娘娘關懷。去疤藥還有,留不下疤痕。」裴徊光停頓了一下,再慢悠悠接一句:「留下疤痕也挺好,轉蹭時說不定更舒服些。」
沈茴一怔,鬧了個紅臉。她本能地想要從這死太監懷裡起來。可她忍了下來,反而彎著眼睛,擺出更甜美的笑臉。聲音呢,倒是低軟中勾了一抹嬌媚。她說:「掌印分明不用左手的呀。」
「是嗎?」裴徊光呵笑一聲,他拽拽沈茴的耳朵,湊過去,低聲說:「下次。」
下次什麼?
他有時會故意不把話說盡,引得沈茴低著頭自己去胡思亂想。
不過這一次,裴徊光並沒有如願在沈茴臉上看見太多的羞恥感。她軟著聲音說好。然後沈茴靠過來,將腦袋搭枕在他的肩上,繼續說:「所以鸚鵡飛走了,掌印也不會生氣是不是?」
啊,這事兒啊。
嘖,裴徊光被一桌的「血」膳唬得差點都忘了。
他用指背溫柔地蹭了蹭沈茴的臉蛋,說:「無妨的。反正有娘娘。」
三日後,沈茴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白玉床對面窗下的長榻被撤走了,取而代之的一個純金打造的巨大鳥籠。
沈茴呆呆望著眼前純金的鳥籠子,已隱約猜到了裴徊光用意。
「那樣多的能工巧匠日夜不休花了三天三夜造出來的。娘娘覺得好看嗎?」裴徊光從沈茴身後繞到她面前,慢悠悠去解她的衣帶,將她身上的衣裳脫下來。又親自為她穿上一件鵝黃的羽衣。
那隻飛走的鸚鵡,正是這樣明豔的鵝黃色。
裴徊光拉著沈茴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然後將人推進純金的籠子裡,再將籠子的搭閂叩好。他徑自走到白玉床上坐下,望著對面純金籠子中的羽衣美人,心情舒暢地欣賞著。
「這純金的鳥籠貴氣有了,卻有點俗氣。」裴徊光語氣愉悅輕緩地點評。「也是沒法子,時間有限。過了正月十五,就要陪著狗皇帝去別宮,來不及做更好的樣式。不過到了關凌,咱家再令人給娘娘燒一個琉璃籠。」
裴徊光想像了一下琉璃籠的樣子,想像著小皇后坐在流光閃爍的鳥籠中,對他一聲一聲喊「掌印」的模樣。
沈茴站在純金鳥籠裡,睜大了眼睛瞪著裴徊光。聽了好一會兒他的胡言亂語,她輕哼了一聲,纖細的手臂輕易穿過鳥籠中間的縫隙,將搭閂拉開,走出鳥籠。她快步朝白玉床走去,抱起自己粉嫩的一床被子,連枕頭也一併抱著,重新走回鳥籠裡。
鳥籠裡本來已鋪了幾層厚厚的絨毯,沈茴坐下,身子都要往下陷一陷。沈茴將粉嫩的小被子扯開,裹在身上躺下。
哼,睡覺。
裴徊光饒有趣味地瞧著沈茴做完這一切,見她躺好一動不動了,才開口:「娘娘忘記關門了。」
沈茴靜默了好半晌,才不情不願地從柔軟的絨毯裡坐起來,伸長胳膊將鳥籠的門關上,然後重新背對著裴徊光躺下來。
「娘娘倒是喊幾聲掌印啊。」
沈茴才不要。她無聲地擺口型:死太監、死太監、死太監!
裴徊光起身,將寢屋裡的燈熄了。
大概是純金鳥籠裡鋪的絨毯太柔軟,沈茴也沒有想到她很快就睡著了。
裴徊光坐在床邊,一條腿抬起腳踝搭在另一條腿的膝上,悠閒地望著鳥籠中睡著的沈茴轉過身來,雪白的小臂從粉嫩的被子裡探出來。
裴徊光長久地細瞧沈茴酣眠的容顏。
‧
翌日清晨,裴徊光走出寢屋,走到樓層盡頭,推開廊窗,吹一會兒涼風會讓他身體更舒適些。
燦珠早就起來了,早早候在院中,等著沈茴吩咐。
裴徊光抬抬眼,看著遠處王來和順年站在一起說話。兩個人說了沒幾句話,王來便朝燦珠走過去。
王來如今在東廠做事,已不似之前那樣日日伴在裴徊光身邊,自然也從滄青閣搬走了。
裴徊光垂眼,看著王來走到燦珠面前,從懷中掏出兩張銀票塞給燦珠。燦珠起先不要,不知王來說了什麼,她才點了頭,不過她只留了一張銀票,另外一張銀票強硬地塞回給王來。
裴徊光極少關注小人物瑣碎的日常。他瞥了兩眼就收回目光,轉身回到寢屋。
沈茴已經睡醒了,在純金的鳥籠中,坐在柔軟的雪白絨毯上,嬌嬌軟軟地伸懶腰。
「嘖。娘娘睡得挺舒服。」
沈茴搖頭,揪著眉頭:「有點太軟了。」
她捏了捏身下幾層的雪白柔毯,抱怨:「中間夾一面棉褥更好些。」
裴徊光走過去拉開鳥籠的門,伸出手去,將沈茴扶出來,沈茴沖他軟軟地打哈欠,他脫口而出:「娘娘缺銀子嗎?」
沈茴緩慢地眨了眨眼,望著裴徊光好一會兒,雙眸中的迷茫睡倦散去,逐漸清明起來。她慢慢彎唇,笑著點頭。
‧
今兒個已是正月初九,過了正月十五,宮中高位的妃嬪就要隨帝搬離京都前去關凌城的瑲卿行宮。是以,宮中各處都十分忙碌。不僅要忙著慶正月十五的元宵佳節,還要準備離宮之事。
此番離京,名義上說的再好聽,實際上都是皇帝怕巫茲打過來,帶著妃子們往南方逃。
宮中妃嬪眾多,只有正四品以上的美人位妃嬪才能跟著陛下去行宮,雖然戰事還沒有影兒,那些不能伴駕同行的妃嬪們,心裡難免惶惶。尤其如今宮中忙亂,這種忙亂更是能讓人心裡跟著亂起來。
沉月有條不紊地吩咐宮人收拾行禮時,俞湛如常過來請平安脈。
「娘娘身體恢復得很好。上次開的藥方暫時可以停了。」俞湛說道。
沈茴笑著說:「多虧了俞太醫這樣好的醫術。」
坐在窗下陰影裡的裴徊光瞥了俞湛一眼。
俞湛似已習慣了會在沈茴身邊看見裴徊光,他語氣如常:「十五之後啟程去關凌,那地方更溫暖些,於娘娘身體大有益處。」
沈茴點點頭,說:「小時候在書上見過這座海棠城,聽說四季如春,是個好地方。沒想到真的能過去親眼見見那裡時時開放的海棠。」
俞湛一邊收拾藥匣,一邊溫聲說:「娘娘的表兄未曾向娘娘說過那裡?聽說蕭公子母親的娘家在關凌城附近。」
裴徊光慢條斯理地從小糖盒裡取了顆奶糖吃。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8:16
第六十四章 舔糖
俞湛收拾好東西,起身告退。
他離開昭月宮,回到太醫院,收拾了東西,也不多留,直接離了宮。惹得旁的太醫連連搖頭,在心裡鄙夷俞湛不思進取。
這次沈茴去關凌城,他自然也要跟去。所以,他必須要在餘下幾日,將醫館裡的病人都處理完,也想盡全力在接下來幾日多醫一些貧民。出宮去醫館的路上,俞湛順便去鋪子買了個簡單的鳥籠。
一直忙到深夜,俞湛才提著鳥籠回到簡陋的住處。
「皇后!皇后!皇后!」鵝黃色的鸚鵡從衣櫃頂端飛下來,落在他的手中。
俞湛目光柔和地望著它,摸了摸它的頭,餵牠吃了些糧,再將它放進鳥籠中。漂亮的小鸚鵡吃飽了,在籠子裡撲騰著翅膀,獻好似的尖著嗓子叫:「皇后!皇后!掌印!掌印!小皇后……」
寂靜的夜裡,鸚鵡尖細的怪異聲音不停地叫喚著。
半晌,俞湛嘆了口氣。
這隻鸚鵡飛到太醫院前面的松樹林,被俞湛撿到。他聽它喊皇后,以為是沈茴養的小寵,還沒來得及送去給沈茴,就聽它緊接著一聲接一聲地喊:「掌印!掌印!掌印!」
於是,俞湛將這隻鸚鵡帶了回來。
俞湛望著籠中的鸚鵡發怔了一會兒,他將鳥籠放下,轉身出去洗手換衣。可當他再次回來時,那隻漂亮的鸚鵡已經死了。它瞪著小圓眼躺在籠子裡,脖子上的血一滴一滴落下來,落在鳥籠裡,又從鳥籠的縫隙滴落在地上。
‧
沈霆將那匹通體雪白的漂亮小馬送進宮來。這匹名「踩雪」的小白馬長得優雅,性格也十分溫順。
「之前繁事絆身,一直沒機會進宮把這匹小馬帶給你。明日就要離京去西南那片剿匪,今日正好進宮來,把它帶給你。」沈霆說道。
「真好看!」沈茴望著漂亮的小白馬,眼睛亮晶晶的。她讓身邊的小太監牽著小馬去安頓,和沈霆一起往屋裡走。
「即使是隨口說的話,哥哥也總記得!」沈茴彎著眼睛笑。
她自小就羨慕健健康康的人可以隨意跑跳,也曾夢想著走萬里路親自去看河山湖海,當然在她的夢想裡若是能騎著馬就更好啦。只是她從小病弱,一直都沒有學騎馬。
「以前還說等你過了荳蔻之年教你騎馬,沒想到一直耽擱下來。眼下也沒機會親自教你。好在這匹踩雪性格溫順。此番去關凌的行宮,路途遙遙,若是一直坐在馬車裡定然不舒服。若是累了,就趁著暖和的時候,騎騎馬。讓內宦拉著踩雪,也不奔跑,當無礙的。」
沈茴聽著聽著,眼前浮現自己在藍天白雲下坐在踩雪身上吹暖風的場景,心裡慢慢溢出歡喜來。她像小時候那樣,黏著長兄撒嬌:「哥哥真好!」
沈霆冷毅的五官不由柔和了下來。他聲音也放得更溫柔一些:「等蔻蔻身體再康健些,哥哥教你真正的騎術,在大草原上奔跑。」
「好!」沈茴開心地應著。
失而復得本就是至幸。
不需要沈霆說什麼,只要看到哥哥,沈茴心裡便覺得歡喜。甚至有時候只要一想起哥哥還活著,她心裡都是甜的。
「哥哥今日來得正好,我有件事情剛好要請哥哥幫忙。」
沈霆頷首,等著沈茴繼續說下去。他心裡又覺得好笑,不知道么妹又要跟他討什麼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
「我想給鳴玉準備一份生辰禮物。可我在宮中置辦不便,只能我出錢,再請哥哥出力。」沈茴說。
沈霆有些意外,他笑著說:「給鳴玉的生辰禮物?丫頭生辰不是還有好幾個月?」
沈茴點頭,說:「是還有好幾個月,可我給她準備的這禮物,現在開始籌備都可能來不及。」
沈茴去拉沈霆的袖子,搖一搖哥哥的手臂,繼續撒嬌:「好不好嘛?」
「這有什麼?你想讓哥哥做什麼,說一聲便是。」沈霆無奈地搖搖頭。
其實沈茴知道哥哥必然會答應幫她,她只是喜歡對哥哥撒嬌。
「哥哥。」沈茴彎著眼睛笑,「你能回來真好。」
她又小心翼翼地說:「這次去剿匪,應該會平平安安的吧?應該會很快回來吧?」
沈茴心裡到底是記著沈霆出征一去不回的過去。彼時她正病著,家裡人先瞞一瞞她,後來也沒瞞住。沈茴愣愣聽著母親對他說哥哥如何被困在城中守城到最後一刻,又如何被敵軍衝進城中的馬蹄踐踏屍身。
那時候小小的她把臉埋進母親的懷裡,小聲地哭,不停地做噩夢。
即使如今沈霆回來了,每次想起小時候整夜的噩夢,沈茴還是會心悸。
「只是些不成氣候的草寇,不必擔心。要不了多久就能了結。你們往關凌去,速度定然比不上軍隊。說不定等你到了瑲卿行宮沒多久,哥哥也解決了西南的事情,趕過去了。」沈霆想像么妹小時候那樣抱抱她,到底念在她已長大,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然而將一個小糖盒遞給她。
「菀菀又給你做了些糖。」
奶糖!
沈霆告退,沈茴將人送了好遠。她攥著小糖盒,開開心心地回到昭月宮,進了寢屋繞過雕花屏的腳步都比往常輕盈不少。
只是,在她看見裴徊光的那一刻,臉上的笑容不由一僵,下意識地將手裡的小糖盒藏在了身後。
裴徊光不過剛到。
他瞥著沈茴這德性,「嘖嘖」兩聲,鄙夷開口:「娘娘窮酸至此?」
沈茴剛要反駁,眸光閃動,委屈地改了口:「是,窮酸得很。」
她不情不願地走過去,動作慢吞吞地推開小糖盒的蓋子,拿出一塊奶糖來送過去,餵給裴徊光吃。
「喏,給你吃。」
此時此刻,沈茴心裡想到一句俗語——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裴徊光瞥一眼放在妝台上的盒子示意沈茴。沈茴急忙打開,見到裡面厚厚的銀票時,她的心裡立刻浮現歡喜。這就對了嘛,宮裡的小太監哪個不給對食買糖錢?裴徊光竟是才給她!可是下一刻,沈茴心裡又生出幾分愧疚來。
……總覺得自己像個騙錢的。
沈茴自小錦衣玉食,如今又是皇后,自然是不缺錢的。可這不缺錢是指她自己的吃穿用度完全不缺。她需要一筆錢,這筆錢數目不小,她的確有點拿不出來。
於是,她狠狠心,又從糖盒裡取出一顆奶糖來,餵給了裴徊光。
這次的奶糖不是小白兔形狀的,駱菀十分用心地做成十二生肖的樣子,一共十二顆奶糖,微妙微妙地擺在糖盒裡。
沈茴還一顆沒有嘗過呢,就捏了第三顆奶糖去餵裴徊光。
裴徊光涼涼瞥著她這不情不願的德性,慢悠悠地開口:「不吃了。」
沈茴捏著第三顆奶糖已經抬起的手,立刻收回來,她自己也不吃,而是把糖放回去,連小糖盒的蓋子都蓋上了,嚴嚴實實的。
裴徊光俯下身來,拎了拎沈茴的耳朵尖,湊過去,低聲說:「娘娘要是真想謝咱家,就餵咱家吃另一種糖罷。」
沈茴疑惑地望過去。
她心裡隱約覺得裴徊光定然是又要出壞主意。可,又隱約覺得不會壞到哪裡去。
裴徊光牽著沈茴的手,穿過長長的暗道。
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宮中十分熱鬧,晚上還有宴席。眼下不過是下午,四處已經燃起了煙花爆竹。
沈茴走在暗道裡,也能隱約聽見從頭頂地面傳來的,外面的煙火鞭炮聲音。
裴徊光帶她穿過暗道時,從來不會執燈。
沈茴在一片漆黑裡望向身側裴徊光的身影。
在兩個人交疊的腳步聲中,沈茴忽然開口:「明日就要啟程。日後不會再走這條路了。」
裴徊光沒說話。
沈茴徑自絮絮說下去:「一會兒要去元宵宴,等元宵宴結束,再回滄青閣。等明天早上再從這裡回昭月宮……」
算了算,還要走三回。
這暗道很長,沈茴覺得這樣折騰似乎有些麻煩。她本來就不喜歡走那樣多的路。沈茴在心裡想著,還不如今天晚上讓裴徊光留在昭月宮……
她正瞎琢磨,裴徊光忽然開口:「咱家今晚有事,娘娘不必宿在滄青閣。」
沈茴「哦」了一聲,不再吭聲了,默默往前走。
沈茴隱約意識到,從明天開始,她再也不用走這條又長又黑的暗道了。她心裡應當是歡喜的才對。可她忍不住打量起這條道路。
明明走過很多次,卻從來沒有認真打量過這條暗道。
可惜沈茴一到了夜裡,眼睛並不能看清這樣黑的暗道。她只好收回視線,垂下眼睛來,由裴徊光牽著往前走,默默聽著兩個人交疊在一起的腳步聲。
走出暗道,沈茴的眼睛一下子可以看清了,她望向身側的裴徊光,慢慢蹙起眉心,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上個月十五,裴徊光和她說過一樣的話。將她從滄青閣趕出去。第二日,她看見裴徊光身邊的人去找蘭妃說話,她手忙腳亂地以為裴徊光將她趕走是因為要見蘭妃,於是她笨拙地精心打扮一番,跑去勾引他……
今天晚上,裴徊光又將她趕走,不准她留在滄青閣裡?
又是十五,難道只是巧合嗎?
「嘖,又琢磨什麼壞主意呢?」裴徊光捏了捏沈茴的耳朵尖。
「想著明日啟程要帶的東西有沒有遺漏。」沈茴隨口瞎編。
裴徊光「呵」笑了一聲,顯然不信。
沈茴便軟著身子靠過去,抱著他的胳膊,用軟軟的聲音撒嬌:「在瞎猜掌印晚上要去哪裡呀。明日就啟程了,誰知道掌印是不是要跟留在京中的老相好告別呢!」
裴徊光又呵笑了一聲,只是這次臉色倒是不錯。
沈茴跟著裴徊光進了五樓中的一間屋子。滄青閣裡有很多屋子,不過若不是裴徊光帶著她,沈茴並不會貿然進房間。
比如,裴徊光現在帶她來的這間屋子,沈茴以前就沒有來過。沈茴剛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極其好聞的甜味兒。
這間屋子裡的佈置十分簡單。沈茴一眼看見屋內正中擺放的方桌上,擺了一個很大的光口白瓷罐。
裴徊光朝方桌走過去,他用指腹沾了一點罐裡的糖漿,放進口中嘗了嘗。還算滿意。
「還愣著做什麼,脫衣服啊。」裴徊光拿起一個柔軟的刷子,將刷子探進白瓷管裡的糖漿中,慢條斯理地攪了攪,讓濃稠可口的糖漿填滿刷子所有縫隙,將刷子柔軟的刷毛裹上滿滿甜口美味的糖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8:30
第六十五章 離京
「總是讓咱家伺候娘娘,娘娘是不是也該取悅咱家一回。嘖嘖,咱家一閹人,快活的法子是特殊了些。」
裴徊光手裡握著柔軟的刷子,刷子上濃稠的湯汁一滴接著一滴,不緊不慢地復滴進白瓷罐裡,和裡面的湯汁逐漸融和。
「娘娘自己來?」
沈茴怔怔望著不停滴落糖汁的刷子。
這……這得多黏膩膩的啊。
可是沈茴想起了滿滿一盒子的銀票。她特別沒出息地說:「掌印給的銀子太少了!」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看向沈茴,繼而被她這孩子氣的話逗笑了。望著杵在門口一臉氣呼呼模樣的沈茴,他特別想捏了捏她的臉,甚至想把她臉上的阮肉咬下來一塊。
他噙著一抹奚落的嘲笑,睥著沈茴,說:「娘娘說什麼玩笑話呢?錢銀這等身外物,咱家的,都是娘娘的。」
沈茴愣了一下,大步走過去,扯了衣服,就去拿他手裡的刷子。
沈茴想著,這樣黏稠的糖汁刷滿身,一會兒去沐浴的時候,一定要費些力氣才能徹底清洗乾淨。
然而她多慮了。
等沈茴去沐浴的時候,發現身上已經沒有留下多少糖汁了。望著微微晃動的水面上映出自己微紅的雙頰,沈茴走神了。在她的眼前,莫名浮現裴徊光慢條斯理舔舐的專注神情。
她坐在浴桶裡的身子矮下去,把燒紅的臉埋進水裡。
一會兒工夫,她又立刻坐起來,激起水花朵朵。沈茴嗆得直咳嗽。她咳了好一會兒,把臉咳得更紅了。
‧
沈茴趕去元宵宴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妃嬪坐滿席位。
沈茴剛一坐下,齊煜小跑著趕過來。
「小姨母,你怎麼才過來?」齊煜爬上沈茴旁邊的椅子,規規矩矩地坐好,朝沈茴咧著嘴笑,「小姨母吃元宵了沒有?」
「還沒有呢。」沈茴彎腰湊過去,摸了摸他嬌嫩的小臉蛋。
「咦?」齊煜小眉頭揪起來。他拉住沈茴的手,捧著使勁兒聞了聞,好奇地問:「小姨母身上怎麼甜甜的呀?就像……就像什麼好吃的糖哩!」
他的一雙小手捧著沈茴的手不放,繼續絮絮說著:「小姨母袖子裡藏了糖是不是?」
沈茴目光躲閃,不由心虛起來。
她怔怔望著齊煜翻她的袖子,眼前莫名浮現剛剛在那間屋子裡,裴徊光垂著眼睛,慵懶舔糖的樣子來。
沈茴輕咳一聲,說道:「原本是在袖子裡放過糖。可是已經吃光了。下次給煜兒帶糖吃。」
「喔!」齊煜重重點頭,開心說好。
沈茴溫柔地岔開話題,詢問:「煜兒吃沒吃元宵?」
齊煜搖頭,說:「還沒有吃哩。要等小姨母一起!」
沈茴望著齊煜和二姐姐十分相似的鳳眼,笑著彎了彎眼。她吩咐拾星去拿來元宵,也不用分食,只端來一大碗。裡面裝著各種餡兒的元宵。
小孩子吃的少,沈茴被裴徊光餵了不少糖,眼下也吃不了太多。
一碗,足夠兩個人吃了。
齊煜眼睛亮晶晶的。他「哇」了一聲,高興地說:「咱們吃一碗呀?」
「對,咱們吃一碗。」沈茴用勺子裝了一個元宵親自餵給齊煜,齊煜將小嘴兒張得大大的,將整顆元宵含在了嘴裡,燙得揪起小眉頭。
「滿點吃,誰讓你一口全吞進嘴裡啦!」沈茴軟著聲音責怪。
齊煜軟軟的兩腮動了動,慢慢將嘴裡的元宵吃了。他一口咬過來,是不想小姨母一直抬著手餵他,小姨母一直抬著手累著了可不好。
他將嘴裡的那顆糯糯的元宵慢慢咬碎吃著,吐字不清地說:「花生餡兒的!」
沈茴也咬了一顆元宵,剛剛咬了一小口,黑色的芝麻餡流出來。她趕忙用舌尖將流出來的芝麻漿黏舔,甜味在唇齒間慢慢化開。
沈茴品著口腔裡蔓延開的甜味兒,不由又走了神,不知道裴徊光舔進口中糖汁兒,是不是也這樣甜。
「小姨母?小姨母?」齊煜去拉沈茴的袖子。
沈茴的思緒趕忙生拉硬拽地扯回來,她再盛一顆元宵遞給齊煜,說:「這次不許一口吞了,要慢慢吃。」
齊煜這次乖乖聽話,吃了一口鬱香的玫瑰餡兒。
齊煜一共吃了三顆元宵便嚷著吃飽了,不肯再吃。而沈茴也同樣只吃了三顆,便放下了。
「我這樣小,吃三顆。小姨母這樣大,怎麼能也吃三顆?吃不飽的!」齊煜捏著勺子,費勁地裝了一顆軟滑的元宵,伸長小胳膊遞給沈茴,要餵給她吃。
沈茴見齊煜小手捏著勺子顫顫巍巍,十分擔心勺子裡的元宵會掉下來,趕忙握著他的小手,把那顆糯糯的元宵吃了。
文嬪牽著女兒的手走過來,笑盈盈地說:「本來親手做了元宵,可瞧著娘娘是吃不下了。」
沈茴趕忙讓沉月將文嬪送來的元宵收下來。
「若是文嬪親手做的,那自然還吃得下。元宵宴這樣長,等一會兒就吃。」沈茴笑著說。
沈茴還記得小時候二姐姐經常誇文鶴廚藝好,說她煮的元宵火候最好。沈茴小時候也吃過,很是喜歡。此時文鶴送元宵過來,沈茴沒有立刻吃,並非真的一口吃不下。而是果子酒的事情在她心裡埋了根,倒不是懷疑文鶴,若是旁人在某個環節動了手腳呢?
沈茴已經不會再輕易動別人送過來的東西。剛剛她與齊煜吃的那碗元宵,都是昭月宮裡的人準備的,心腹人盯著,沒有經過旁人的手。
文鶴的女兒跑過去拉齊煜的小手,齊煜轉過頭去與她說話。
沈茴將文嬪請到身邊坐下,閒聊著。
元宵宴開始之前,皇帝派人送了話。皇帝身體不適,今日不會過來。因皇帝不會過來,這場元宵宴反倒更加愜意自在了。
元宵宴,美好又熱鬧。
蘭妃從陰影裡走出來,悄無聲息地靠近。她的目光落在沈茴身上,隨著一步步逐漸走近,她視線下移,望向坐在沈茴身邊的齊煜。
她就那樣衝了過去,手中的匕首在夜色裡泛著森森寒意。
沈茴與文嬪面對面說話,沈茴背對著身邊的齊煜,文嬪剛好能看見坐在沈茴另一側的齊煜。她看著蘭妃衝過來,尖叫了一聲,起身想要去擋。
然而,一道影子比她更快一步。
文嬪只來得及看見一個極其消瘦的身影從陰影裡一躍而起,將齊煜抱開。
另一個胖子一腳踹過去,將蘭妃踹倒在地,她手裡的匕首跌了。她想要去撿,匕首卻被阿胖踩在腳底。
何處的意外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侍衛魚貫而入,將蘭妃圍住。
齊煜心有餘悸地喘了好大一口氣。
沈茴也是輕輕舒出一口氣,從阿瘦懷裡接過齊煜,把他抱在懷裡,手心輕輕拍著他的小肩膀,安慰著他。
齊煜比沈茴想得堅強。只是一會兒的呆怔,很快就回過神來。他在沈茴懷裡仰起小臉蛋,咧著嘴角笑,他說:「小姨母,煜兒沒事啦!」
沈茴也回了一個溫柔的笑容,然後才看向被押著的蘭妃。
蘭妃面色灰敗,今日之事,她本就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打算。自從齊熔死後,她再沒有笑過,這個兒子是她在這深淵般的皇宮地獄裡唯一的希望。齊熔死了,她活著跟死了也沒什麼分別。這些年宮中沒有一個皇子活下來,倒是齊煜平平安安長到四歲。
她理直氣壯地以為是齊煜身邊的人殺了她的熔兒。是誰不重要,但是若齊煜死了,想要幫齊煜的人自然也會嘗到這樣的痛苦!
沈茴大致能猜到蘭妃的想法。她望著蘭妃,開口:「你就沒有想過真正的凶手躲在暗處有多開心?」
說完,沈茴就移開了視線,下令:「帶下去,按律處置。」
蘭妃被帶走的時候,自齊熔死後,她遙遙望著沈茴的身影,眼中第一次浮現疑惑。若……真的不是齊煜身邊的人呢?
齊煜在沈茴懷裡睜大眼睛,好奇地問:「小姨母,她會死嗎?」
「會。」沈茴指了指夜幕,「煜兒,看,煙火開始了。」
齊煜順著沈茴的手望過去,果然見到整個夜幕綻放著五彩繽紛的煙花,好看極了。
「哇!」他眨巴著眼睛,新奇地望著夜幕。
沈茴垂眼望著懷裡的齊煜,捏捏他嬌嫩的小手。
二姐姐,你拚死也要生下煜兒,我一定會幫你好好照顧他、保護他。
蘭妃的小插曲,像是給沈茴提了個醒。危險永遠都在身邊,時刻都不能掉以輕心。
沈茴低下頭,輕輕地親親齊煜的頭頂。小孩子身上帶著好聞的奶香。
專心觀看煙火的齊煜轉過頭來,眯著眼睛湊過去,用軟軟的臉蛋蹭蹭沈茴的臉,又急匆匆地轉過頭,繼續去看煙火。
整個皇宮的夜幕綻放著璀璨的煙火,瑰麗無比。
滄青閣卻是另一種安靜與暗黑。
滄青閣的地下暗室裡,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地下暗室裡,十分空曠,只在屋子正中央的地方擺放了一張棺木。
此時,裴徊光正睡在棺木中,了無生息。
鮮紅的霧氣將他幽幽籠罩。
‧
沈茴很晚才回昭月宮,她身邊的人在做最後的檢查,怕落了什麼。
「那對翠鳥簪可瞧見了?」沉月問。
「我去偏殿找一找。」燦珠說著,小跑進偏殿,仔細翻找。那對翠鳥簪沒瞧見,燦珠倒是在架子上看見了那壇果子酒。
果子酒早就被沈茴飲盡,只在壇子裡殘留了一點,俞湛曾在這裡仔細檢查。後來這壇子一直放在這角落。
燦珠愣神。
「燦珠,回來吧。尋見了!」外面傳來沉月的聲音。
「好。」燦珠應了一聲,目光復雜地望一眼果子酒的空壇,轉身跑出去,繼續收拾東西。
‧
沈茴見到裴徊光時,他站在皇帝的龍輿旁。
沈茴走過去,裴徊光動作自然地邁前一步,略彎腰,抬起小臂,讓她搭著踏上龍輿。沈茴終究還是沒忍住,再次問:「掌印昨天晚上去哪兒啦?」
坐在龍輿的皇帝豎起耳朵。
「娘娘不是覺得咱家該補血嗎?咱家去補了些。」裴徊光慢悠悠地說完,掃了一眼皇帝。
「今日有風,別著涼。」裴徊光彎下腰,將一條薄毯仔細搭在沈茴的膝上,然後將沈茴的手從薄毯裡拉出來,放在她的膝上。
他抬手,接過宮婢遞來的袖爐,放進沈茴手中,含著深意的用拇指在沈茴的手背輕撫而過。
皇帝眼角餘光瞥著,縮縮肩。
沈茴悄悄打量裴徊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覺得他氣色好得不像話。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8:44
第六十六章 嘴花
是以,龍輿行出宮沒多久,皇帝就讓沈茴乘單獨的馬車。他自己宣了兩個愛妃來龍輿上相伴。
「多謝陛下恩典。」沈茴彎膝行禮,誠心道謝。
沈茴本就極厭恨皇帝,自那回的事兒,她只要一靠近皇帝就犯噁心。這趟南行路途遙遙,若一直與皇帝同乘,那可真是遭罪。
如今能自己坐一輛馬車,想想就高興,一高興,沈茴臉上立刻添染幾分笑意神采。她下意識想要遮掩歡喜。她雙手交疊放在身前,指腹蹭了蹭手背,其上殘留著裴徊光拇指拂過的觸覺。
好像,沒有必要遮掩歡喜。
沈茴下了龍輿,往單獨的馬車走去。皇帝望著沈茴娉娉婷婷身影,嚥了口口水,垂涎之意溢於言表。這些年,他想要什麼女人都能得到。這還是頭一遭遇到吃不到嘴裡的女人。偏偏這個女人,還是他的皇后啊!名正言順的皇后啊!
皇帝不禁後悔,倘若當初不是嫌皇后年紀小呆滯木訥無趣,讓裴徊光幫他調教……
「唉!」皇帝重重嘆了口氣,他的皇后啊!
得召的兩位美人笑臉盈盈地登上龍輿,一口一個「陛下」,緊挨著皇帝坐下。本是宮中出類拔萃的容貌,頗得皇帝喜歡,可皇帝眼前飄著沈茴的臉,再身側的這兩位美人,越越覺得難看。
此番南行,宮中妃嬪沒有盡數帶走。皇帝著實捨不得,昨天晚上將沒能跟去的妃子們全召到元龍殿,挨個摸摸小手親親小嘴。
「唉!」皇帝重重嘆了口氣。
「陛下怎麼了?是不是奔波不適,勞累了?」
「陛下可是心情不好?嬪妾願為陛下分憂……」
自個兒天仙似的皇后碰不得不說,大量美人還遺留在宮中不能帶走……皇帝心裡不暢快啊!等到了行宮,他要立刻選秀,廣納美人才行!
‧
沈霆所料不錯,連續幾日坐在馬車裡趕路,的確是件挺痛苦的事情。十幾日下來,沈茴懶懶靠在車壁,隨著馬車顛簸,她的身子也跟著一顫一顫的。縱使坐了好些層柔軟的墊子,也覺得坐得不舒服。
沈茴想起了踩雪。
「當真溫順得很?像本宮這樣從來沒騎過馬的人也不要緊?」沈茴掀開垂簾一角,望向外面,與阿胖和阿瘦說。
阿瘦笑嘻嘻地說:「娘娘放心。奴瞧過那小馬,肯定不會出差錯。溫順得呦,邁蹄子都斯斯文文的,坐在上頭定然穩當。」
沈茴心癢了。
阿瘦看出來,擺著笑臉說:「娘娘就放一百個心,奴給娘娘牽著踩雪,保準萬無一失。」
阿瘦愛說,語速也快,撿豆子似的。阿胖相反,整日沉默寡言。
沈茴猶豫了一下,指了指阿胖,要阿胖來牽馬。
——阿胖的大體格子應該更能穩得住踩雪吧……?
裴徊光長指掀掀車窗垂簾,望著不遠處的沈茴。
她站在一匹通體雪白的小馬旁邊,一手扶著沉月的小臂,一手提著裙角,躍躍欲試地踩在小凳子上,可是望著面前的馬背,猶猶豫豫就是不敢邁腿坐上去。
阿瘦小跑著搬來兩個小凳子。先用一個小凳子放在擺在馬側的踩腳凳上,再將另外一個小凳子放在地面上,簡陋地擺了個兩層梯。他笑嘻嘻地說:「娘娘,這回夠高了。您放心踩上去。」
車隊行得不算快,可也是往前走的。一些妃嬪的馬車已經超過沈茴往前邊去了,她還杵在原地,不敢邁腿。偶爾有妃子掀開車窗前小簾,好奇地望過來。
沈茴為自己一時的心癢,後悔了。
踩雪瞧著溫順,都說穩當,可是到底是活物呀!
燦珠看出來她露了怯,忍笑說:「雖然眼下晴空萬里,保不準一會兒要起風。還是坐馬車穩妥些。」
沈茴剛要順著說,忽覺得扶著自己的沉月鬆了手。
她疑惑望過去,撞見身後的裴徊光。
裴徊光摸了摸踩雪的鬢毛,說:「上馬。」
不停有馬車經過,往前走。沈茴輕咳一聲,小聲地說:「本宮忽然發覺這裙子實在不適合跨坐在馬背上。」
「側坐。」
側坐?沈茴眼前頃刻間浮現自己從顛簸的馬背上滑落下來,結結實實坐一腚墩的可笑樣子。她疑惑地瞥了裴徊光一眼,到底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心虛地移開了視線,不願與裴徊光有太多目光交碰。
不停有馬車經過,沈茴實在不想杵在這兒耽擱太久,只好硬著頭皮,將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踩著梯凳上去,終於側坐在馬背上。
不得不說,單是「坐上去」這一步,側坐的確比跨坐要簡單。只是剛一坐上去,沈茴緊張地整個身子都緊繃了。
往前一點,擔心滑下去。往後一點,擔心仰過去。
沈茴不明白為什麼都說這馬穩當,身下的踩雪分明在動啊!她眼睜睜著裴徊光扶她上馬之後,向後退了一步,她脫口而出:「掌印給本宮牽馬!」
裴徊光半抬眼,不鹹不淡地瞥著她。
那表情似乎在說:嘖,讓咱家牽馬?也不怕折壽。
實在是杵在這裡耽擱太久了,前面皇帝的車鸞都要不見了。有一輛馬車經過,沈茴豎眉,壓低聲音快速喊一句:「裴徊光!」
阿胖和阿瘦低著頭,假裝沒聽見。
裴徊光再抬抬眼,這才從阿胖手裡接了馬韁,為她牽馬。
終於往前走了,踩雪很開心。
沈茴今日穿了雪色的對襟衫滾著海青的邊兒,衣尾藏在藍色的齊胸裙裡。藍色的柔軟長裙覆在雪白的馬背,清風徐徐,被吹動的裙擺宛若漪浪輕漾。
沈茴眯著眼睛,望著前面的景色。天尚寒,綠色未染,山巒與路邊的積雪卻已開始慢慢消融。
任清風拂面,縱使隔著面紗,也覺得愜意。沈茴細細感受著騎馬的新奇。初時的緊張慢慢淡去。
她偷偷看了裴徊光一眼,迅速收回視線。
阿瘦要給她牽馬,她覺得大體格的阿胖更能讓她安心。
可、可裴徊光分明不是胖子……
沈茴正想著,裴徊光忽然開口:「十幾日不曾同榻,娘娘這樣惦記咱家?」
分明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可沈茴還是頓時緊張起來,擔心被別人聽了去。她小聲敷衍:「是是是,掌印說什麼便是什麼。」
過了一會兒,裴徊光慢悠悠地開口:「嘖,跟著大部隊各種不便。若是娘娘想的話,咱家單獨帶娘娘去關凌。」
沈茴驚訝地望著裴徊光,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她是皇后,此番南行,皇帝不僅帶著宮妃,還有一些重要的京中官員也一並跟去。她,堂堂皇后,要怎麼跟他一起離開?
「掌印說笑了。」沈茴說。
裴徊光側首,輕飄飄地望了她一眼,視線落在她的面紗上。
沈茴心裡咯噔一聲,心裡有個大膽的猜測。這次去行宮,宮妃無不戴著面紗,難道裴徊光要找個女人假扮了她塞皇后馬車裡?反正皇帝不會再找她……
這……
他不會真這樣大膽吧?沈茴望向裴徊光,目光噙著探究。然而裴徊光沒有再多說,沒有表情的面容,亦是讓人無法探知他的想法。
踩雪走得很慢,皇室的馬車都超了過去,落入朝臣的車隊中。
傍晚的風稍微大了些,迎面吹來,將沈茴臉上的面紗緊貼地拂在面頰,完美的輪廓一覽無餘。
賢貴妃和端貴妃坐在一輛馬車上。
端貴妃放下垂簾,說:「沒有想到掌印居然還會給皇后娘娘牽馬。這……掌印是有意輔佐煜殿下的意思?」
「難以揣摩。」賢貴妃飲一口茶,也不多評論。可她心裡隱隱覺得不對勁。掌印當真需要用為皇后娘娘牽馬這樣的行為向朝臣暗示他要幫煜殿下?
有點……不至於。
那麼掌印此舉究竟是為什麼?
賢貴妃沒有思緒,暫且不再想。多日坐馬車,坐得腰酸背痛。賢貴妃吩咐內宦牽馬,也走下馬車,騎馬去了。她出身將門,自小便會騎馬。其實她早就想騎馬了,到底見皇后先騎馬,她才好也去騎馬。
所有人都在揣摩裴徊光此舉,聯想到齊煜,甚至聯想到沈霆。不僅是宮妃,還有後面的朝臣。
賢貴妃的弟弟周顯知坐在馬背上,聽著身邊人的小聲議論,目光越過人群,好奇地望向坐在踩雪上的皇后娘娘。
他聽家裡人曾說過皇后娘娘如何仙姿神貌,早就對皇后十分好奇。在他眼裡,姐姐已是豔冠六宮,當真有人比姐姐還好看?如今望著遠處的皇后娘娘,雖她輕紗遮面,卻也遮不盡天生的美姿。周顯知莫名覺得家裡人說的……興許是真的。
周顯知正探究去望,一陣風吹來,將沈茴的面紗吹起。
周顯知看清了沈茴的臉。
她隨風吹動的藍色裙擺如波似浪地溫柔擊拍在他的心上,讓他的心隨之一蕩。
風沙入了眼,周顯知連眨眼都忘了。
輕薄的面紗緩緩向後飄去,被周顯知握在了手中。
人頭攢動,遮了沈茴的身影。好半晌,周顯知視線下移,怔怔望著掌中水藍色的柔軟面紗。
他還在猶豫如何處理這面紗,一個細瘦的內宦快馬到了他面前,笑嘻嘻地細嗓開口:「不勞煩周小將軍親自給皇后娘娘還過去哩。」
說著,阿瘦朝周顯知伸出手。
周顯知只好將面紗遞還過去,掌心空落落的。
‧
南行的路上,有些晚上不得已,會像今晚這般,紮起帳篷。
沈茴沐浴淨去一日的風與塵,換上棉厚的寢衣。還不太睏,她就窩在獸皮搭的柔軟被縟上,握著畫本子故事。
她帶了好些書,就為了路上解悶。
夜深了。
裴徊光不知鬼不覺地走沈茴的帳中,讀書的沈茴渾然不覺。
沉月和拾星對視一眼,悄悄起身退出去。
「娘娘在讀什麼書?」裴徊光坐靠過去,動作自然地將柔軟的小人兒拉了懷裡。
沈茴驚愕地抬頭,這才發現沉月和拾星已不在帳內。她鬆了口氣,也不掙脫,略調姿勢坐得舒服些,說:「《焚英記》,講花魁和書生的故事。」
裴徊光拿了軟枕,舒適地倚靠著,問:「講到哪兒了?」
「講到花魁歡喜書生來瞧她,嘴裡咬著一枝花,給書生跳舞。」沈茴裴徊光身側歪坐著,想像著美好的畫面。
裴徊光也想像了一下。
他拖長腔調「嗯」了一聲,慢悠悠地說:「上下兩張嘴,也不知道這花被哪張嘴咬著。」
好半晌,沈茴將手裡的書,憤憤擲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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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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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7 01:28:58
第六十七章 拉鉤
擲過來的書卷軟綿綿落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神色淡淡,沒什麼表情。他將書卷撿起,慢悠悠地翻頁,找到沈茴說的那頁,快速掃了一眼,有些失望地說:「哦,原來是上面的嘴。」
沈茴憤憤瞪著他。所有在故事裡感受來的美妙情緒,都被裴徊光的胡言亂語如小錘子般敲碎了。
他辱了那麼唯美的故事!
裴徊光拉拉沈茴的手,把書還給她。
「娘娘就不懂了。寫書人為了能讓故事印刷傳開,戴著鐐銬行筆,下筆總有所顧慮。再者,言一半遮一半,留白才能讓觀者瞎琢磨。就比如故事,寫的是上面的嘴裡咬著花跳舞。可那姑娘是個花魁,花魁是做什麼的?青樓又是什麼地方?那姑娘懂的玩法必然多。她心悅書生,縱使卑於妓人身份,有心遮掩,藏不住骨子裡的媚。初時端莊跳舞,跳著跳著,總是要衣衫盡落,上面的嘴裡咬著的花也換到下面的嘴裡。嘖,或者換點東西咬一咬。」
裴徊光懶洋洋地靠著軟枕,在柔軟的獸皮軟墊上斜倚著。
他此時穿著一身黛藍的窄袖緞衣裹身,交領處露出只一指多寬的殷紅裡衣。腰帶是黛藍色的緞料,在腰前用雪白的玉帶鉤相扣。
璞玉般的面容神色淺淡,成就高貴疏離的高不可攀仙人貌。
可,偏偏滿口渾話。
沈茴望著他開開合合的唇,心想若是將張嘴縫了,該有多好。
裴徊光忽地望過來,一瞬間,深寒的漆眸裡跳躍出一絲笑來。他說:「娘娘深閨嬌養自不懂些,改日帶娘娘去青樓轉轉。娘娘便懂了。」
他還想帶她去青樓轉轉!
聽著帳篷外的腳步聲,沈茴去推裴徊光:「快些走吧!別在本宮的帳內賴著了。」
此番南行,人數眾多。帳篷搭得密,很多妃嬪都是同住一帳。沈茴雖自己住,可她的個宮女都要安歇她的帳內。沈茴總不能讓避出去的宮女在外頭站一夜。惹人詫異不說,她也捨不得。
沈茴推了推,沒推動。反倒是被裴徊光將手搭在她的腰身,輕輕一帶,將沈茴重新拉進了懷裡,伏在他身上。
沈茴動作輕微地掙了掙,沒掙開。她索性不掙扎,軟軟伏在他胸膛,不吭聲了。
裴徊光摸摸她的頭,說:「十日不曾同榻,還以為娘娘想咱家了。」
見沈茴不吭聲,裴徊光手掌下移,拽拽她的耳朵尖兒,慢悠悠地自言自語:「讓咱家想想上次和娘娘親近是什麼時候來著?」
他不必說,沈茴已頃刻間想起了滿身糖汁的甜膩感覺,以及緊接而至的異樣體味。她伏在裴徊光身上的小身子僵了僵。
緊接著,沈茴聽見裴徊光低笑了一聲。
沈茴輕哼了一聲,軟著聲音說:「掌印回自己的帳篷吧。夜裡涼,本宮的幾個婢女無處可去太可憐了。而且……掌印聽見外面的腳步聲了嗎?」
裴徊光瞥向她。沈茴慢慢挑起眼尾,勾出一抹笑來。
她垂著眼睛的時候,乖乖的。
她抬著眼睛的時候,端莊的。
她輕輕挑起眼尾的時候,那眼尾輕揚的弧度裡便有了一把鉤子。
裴徊光沒說話,他抬了手,用拇指指腹沿著自己下唇輪廓,慢悠悠地拈了一遍。
於是,沈茴跪坐的膝往前挪了挪,湊過去,主動去親吻他。她只是將柔軟的唇貼在他的微涼的唇角,不動作,反而軟糯軟糯地說起話來:「十日不曾同榻親近,掌印是想本宮了吧?」
裴徊光呵笑一聲,剛開了口要出言挖苦笑話她,滿口被柔軟蜜情堵住。
他有一下沒一下拽著她耳尖的手,便繞到了她的耳後,輕輕搭在了她的背上,又將她柔軟的長髮挑起一縷,一圈一圈,慢慢纏繞指上。
燦珠端著些水果回來,看見沉月和拾星站在帳篷外面,著說:「你們兩個怎麼在外面站著呀?取了好些水果回來呢!」
「帳裡悶熱,我們出來吹吹風透氣。」沉月說著,拉住燦珠的手腕,給她使了個眼色。
燦珠腳步一頓,立刻明白了過來。她笑著說:「是哦,如今天氣越來越暖和,又是往南行,一日比一日暖,還有些不適應呢。喏,吃幾個橘子。」
「是呢。」沉月順著說。她和拾星都各拿了個橘子來吃。
燦珠便不進帳內,望著天上的星與月,讓夜裡的風吹拂在臉上。天氣一天天變暖,不知道王來的傷口這個時候是不是開始發癢?必然癢得厲害,十分難受吧?此次南行王來沒有同行,燦珠自然一直沒有見到他。
一想到王來連根被砍斷的三根手指,燦珠心裡一抽一抽地疼。好像那傷口在她心上似的。她恨不得替王來斷指。
帳篷裡,沈茴聽見了外面燦珠與沉月的說話。她手肘撐著柔軟的獸皮墊坐起身,離開裴徊光,挪著到那一側,去端小木桌上的涼茶,小小抿了一口。
「走吧……」她聲音低低軟軟的,央求裡含著點殘留的蜜意。
裴徊光的手指順著沈茴的長髮慢悠悠地一路向下滑,最後用指腹磨蹭著她的髮梢。他說:「過幾日到了容陽,就要改成水路從運河南下。到時候會安排婢女假扮娘娘。」
原來他白日時說的話是認真的?真的帶她離開大部隊,單獨去關凌?
沈茴垂著眼,猶豫著。
可沈茴覺得裴徊光根本不給她猶豫的機會。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那掌印要向本宮保證煜兒的安全。」
她急急又加了一句:「還有本宮身邊宮人的安危。」
裴徊光抬抬眼,朝她伸出小手指。
沈茴愣愣望著裴徊光探出的小手指好一會兒,才猶疑地伸出小手指,與他相勾。
——拉鉤。
「沉月。」
站在帳篷外說話的沉月、拾星和燦珠,聽了沈茴喚,掀開帳簾走進去。見沈茴懶洋洋地靠在獸皮毯上,手中握著那本話本子在讀。
裴徊光已不在帳篷裡,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從哪裡離開的。
‧
又過兩日,就到了容陽。
如今天下不太平,各地百姓的日子都不太好過。容陽相比之下,還算富庶一些。當地官員接駕跪迎。
馬車裡,拾星笑著說:「這段日子一直在趕路,總有各種不便。到了容陽倒是可以好好歇一下。這兒還有行宮呢。」
燦珠在一旁接話:「應當歇不了多久,也就兩三日吧。不過緊接著咱們就要走水路了。到了船上,總比馬車、帳篷什麼的舒適多了。不說別的,洗澡總會方便許多啦。」
沈茴默默聽著她們個說話,心想她得跟裴徊光單獨離開,未必是乘船,可能走陸路。距離兵分兩路,沒幾日了,便直接將事兒告訴了她們三個。
「……」沉月頓時擔憂起來,「只娘娘自己跟著掌印離開?連一個宮婢都不帶?」
沈茴點頭,悶著聲音說:「掌印是這個意思。」
沉月整顆心都揪起來了。她怎麼放心得下啊!沈茴自小身邊離不得人,事事都要身邊人伺候著。沉月著實擔心沒了她跟著,沈茴會吃不好睡不好……
馬車已經停靠,沈茴下了馬車。沉月渾渾噩噩地跟下去,腦子裡還是渾濁的,滿滿都是對沈茴接下來兩個多月的擔憂。
容陽這裡有一處小型行宮,地方不大,可到底是行宮,給皇室的人短暫擠住兩三日正好。至於同行的軍隊和官員,則安排了軍營和一些驛館和客棧中。
當地官員早在皇帝啟程之前就開始籌備,如今聖駕到臨,一切都已安排得十分妥當。
沈茴下了馬車,先打量了一番前方不大的行宮。當地百姓,站在兩道兩排,隔著路隔,遙遙望著從京城來的車隊,好奇地瞻望聖容,又伸長了脖子去瞧一個個戴著面紗的宮妃。
皇帝比沈茴先一步下了馬車。沈茴收回視線,望向站在她前邊不遠處的皇帝。皇帝哈欠連天,被身邊的小李子扶著。一路奔波疲憊,他竟能夜夜召不同妃嬪到馬車上伺候。
當地官員說著恭敬迎賀之詞,皇帝聽了句就顯得極不耐煩,擺了擺手,說:「舟車勞苦,快安排進住。」
皇帝樣說了,自然沒有耽擱的道理。便入了行宮。自有內宦分別為宮妃引路,帶去早就排好的住處。
忽然起了一道風,迎面捲起塵土來。
裴徊光嫌惡地皺皺眉,將臉偏到一側,虛握的手放在唇前,輕咳了聲。
一個年輕人藏在看熱鬧的百姓人堆裡,盯著裴徊光,見裴徊光側著臉咳嗽,立刻面露喜色,悄悄退開一些,待遠離了人群,頓時飛快跑回去報信。
——京中傳來的消息是真的!裴閹賊遭了天譴,修煉邪功走火入魔,日日咳血,命數將盡!刺殺之事可行!
‧
沈茴住下的地方叫做拂風院,不大的院落,卻乾淨整潔得很。院中栽種著大量四季常青的綠植,讓整個院落看起來生機盎然。
眼下不過剛過了年,季節不太對。沈茴已然可以想像得到這小院落到了春夏之時,該是如何愜意舒適之地。
到行宮時已是傍晚。沈茴剛到了住處,在椅子裡坐下。她有心想要好好沐浴一番,洗去一身疲乏塵土,卻得了前面小太監的稟告,一會兒有接待宴。
是,馬上到了用晚膳的時候,若先沐浴恐來不及。沈茴只好先去參宴,回來再沐浴歇下。
她帶著宮婢走出拂風院,遠遠看見一個眼熟的婦人帶著兩個姑娘往設宴之地去了。沈茴略一回憶,便想了起來,婦人正是剛剛接駕的郡守夫人。
郡守夫人領著的兩個姑娘,一個著白衣,清新典雅;一個著紅衣,身姿裊娜。雖只遠遠一瞥,可見不俗的容貌,好看得很。
皇帝愛美人,他走到哪裡,當地的官員都要想法子送上美人。
沈茴只替這兩個姑娘覺得惋惜。
到了設宴之地,沈茴發現皇帝並不在。平盛在她身邊小聲說:「娘娘,陛下不舒服,今晚的接待宴不來了。」
「娘娘萬福金安。」在座之人都起身行禮問安。
沈茴緩步朝上首座位走去,入座後,才道一聲「平身」。
沈茴環視堂內,視線落在那一紅一白的兩個姑娘身上。白衣姑娘清清冷冷端坐著。紅衣姑娘卻嬌滴滴地抬頭,風情萬種地偷看……裴徊光。
沈茴愕然。
兩個姑娘不是送給皇帝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9:14
第六十八章 珠衣
沈茴入座前不久,裴徊光也是剛到。
上首那個原本該是皇帝所坐的座位空著,沈茴坐在椅子的左側,裴徊光坐在空椅子的右側。
沈茴將打量紅衣姑娘的目光收回來,用眼角的餘光瞟了一眼裴徊光。他垂著眼,修長的手指間夾著個小巧的翠玉酒杯,漫不經心地轉著。
當地的官員說著客套話,侍女魚貫而入端上膳食。開宴沒多久,當地郡守站起身,笑著開口:「小地方有一種特殊的舞蹈。今日,小女有幸能為掌印助助興,實乃幸事。」
他說這話時,將「特殊」二字咬得極重。
紅衣姑娘起身離席,走到圍宴中央。琴聲起時,她開始跳舞。
沈茴觀看著,倒沒發現這支舞蹈有什麼特別之處。這紅衣姑娘人長得漂亮,身段也纖細柔軟,舞姿的確曼妙,十分動人。可這支舞蹈跳得雖好,卻十分尋常,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甚至,沈茴覺得她跳的這支舞,還沒有麗妃跳舞時更令人賞心悅目。
沈茴正想著,琴聲的調子忽然加快。起舞的紅衣姑娘抬起雙臂,旋轉起來。她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不僅是沈茴,在坐的所有人的,都逐漸被旋成一朵嬌豔的花兒似的紅衣姑娘吸引去了目光。
沈茴不會跳舞,可她觀看著紅衣姑娘這令人炫目的旋姿,莫名覺得……這支舞蹈的特殊之處,似乎馬上要顯露出來。
沈茴忽然想到這個美人是想要送給裴徊光的。她再一次,偷偷地,用眼角的餘光瞥向裴徊光。
裴徊光和宴席之上的其他人一樣,也在觀賞這支舞蹈。只是,他神色淡淡,臉上始終沒什麼表情,令人猜不出他的態度。
琴聲的調子快到極致時,起舞的紅衣美人忽然動作乾淨地停下來。也不知道她用了什麼小手段,她身上層層疊疊的紅色舞衣,竟在頃刻間落去,落英般漸漸堆在地上。
一件珍珠衣裹在她皙白纖細的身體上,瑩瑩泛著奶白的光澤,暈暈照人。掌寬的珍珠條帶,從玉腿纏上,貼著細膩的膚,再漸漸分開成兩條細帶,遮了雙胸,繞過纖細的脖子,扣在頸後。
這支舞的確是當地特有之舞。當地的官員並不陌生,可今日宴席之上從京城過來的官員們,望著這一幕,不由吸了口涼氣。
紅映香汗淋漓,縱使心裡再緊張,仍舊擺出最嬌媚的笑容,望著坐在上首的那個,不算男人的男人。
她自小住在郡守家中,是寄人籬下的表姑娘。為了今日的獻舞,當地郡守,明明是他姨夫,卻認她作女,給了她「女兒」的名分。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不是她能選擇的。姨母還是將她說動了,既然都是以色侍人的下場,選擇最最最位高的人,有什麼錯呢?沒有錯的。即使他不算個男人。只要能給她榮華富貴就足夠了。
沈茴呆呆望著這一幕。
這……
這比當初裴徊光逼她跟麗妃學的那支豔舞還……嚇人。
宴席靜下來。有些失態的臣子意識到這是當地官員送給裴徊光的玩意兒,都低下頭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偏偏,裴徊光沒什麼反應。
有些人好奇,偷偷去打量裴徊光的神色。見他的的確確是望著紅映的,只是裴徊光的目光深深,那目光像在打量紅映,又好像沒在看她。
郡守向紅映使眼色。
紅映知道今日之舉,已然付出所有,若她敗了,顏面踩在腳底,她這輩子也就沒有什麼以後了。她扭著細腰朝裴徊光走過去。
紅映逐漸走近,離得越近,心裡越慌張。
類徊光之惡名,天下人盡知。第一眼看見裴徊光的時候,紅映驚訝不已,全然沒有想到臭名昭昭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會是這樣清風霽月謫仙模樣。
他明明看著自己,可是紅映打量著裴徊光漆色的冷眸,心裡竟生出莫名的恐懼來。等到她走到裴徊光面前,裴徊光虛置的目光逐漸相凝落在她身上。
只是一個眼神而已,紅映腿一軟,直接跌坐在地。她終於意識到,裴徊光剛剛並沒有在看她!
裴徊光冷笑了一聲,將修長手指間夾弄的翠玉酒杯放下。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動作,酒杯落桌的聲音也不大,可那細微的聲音還是擊在參宴之人心上,讓人隨之脊背一寒。
他慢條斯理地拿著雪帕子,擦了擦夾弄過酒杯的手指,開口:「這就是容陽的風氣?」
當地郡守在心裡暗道一聲不好,趕忙起身離席,跪下請罪:「是小臣安排欠妥當!」
裴徊光沒接他的話,慢悠悠地徑自說:「世風日下、傷風敗俗、不堪入目。」
堂內,只有他清清冷冷的涼薄聲音。
這回,沈茴沒有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瞟裴徊光,而是側過臉來瞧他。不得不說,裴徊光一本正經說這些話的樣子,著實……一身正氣。
沈茴讚他不落淤泥不同流合污之舉,只是心裡隱隱又覺得這些話從他口中說出來……有一點怪怪的。沈茴一時沒琢磨出來,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跪地的紅映身子顫抖不已,臉上卻燒紅了,被裴徊光說的羞愧不已,竟真的生出幾分自己的行為褻瀆他人眼的想法。
裴徊光將擦了手的雪帕子放下,這才將目光落在跪地的當地郡守身上。他忽然笑了一聲,漆色的眸底漸次暈開一抹瑰麗。
「送女人給咱家一閹人,你這狗東西是什麼居心?」
郡守冷汗大顆大顆第滾落下來,結結巴巴地解釋:「都、都說掌印娶了妻。小、小臣才、才、才……才想著……」
他磕頭,用力磕頭。
裴徊光身子後仰,靠著椅背,他繼續笑著,只是神色逐漸陰惻惻下去:「怎麼著,非得咱家殺幾個人玩玩,你們這群狗東西才能不惹咱家煩?」
這下,當地的所有官員都起身離席跪了下去。
至於從京中來的臣子,雖仍坐在席上,卻無人再敢動筷。怕這邪魔奸宦真的動了殺念。
沈茴拿起勺子,去盛碗裡的魚肉丸子。魚肉丸子又圓又滑,沈茴試了好幾下,才將一顆圓圓的魚肉丸子裝進勺子裡。
瓷勺與瓷碗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來,在死寂的宴席之上,異常清晰。
沈茴終於盛到了這顆魚肉丸子,略探身,小心翼翼地將魚肉丸子放進口中吃了。她轉過頭,隔著一張空椅子望向裴徊光,說:「這魚肉丸子味道鮮美,掌印也嘗嘗看。」
裴徊光的目光也落了過來,隔著那張空椅子,與沈茴的目光相遇。
漆眸深處的瑰麗逐漸淡下去,恢復平靜的深寒。他望著沈茴,再度緩緩開口:「咱家不喜歡女人,莫要有人再擅做主張,來污咱家的眼。」
然後,裴徊光盛了一顆魚肉丸子嘗過,評價:「味道的確不錯。」
他放下碗勺,道一句「你們繼續」,便起身離席。
宴席之上的眾人皆鬆了口氣。
沈茴望著失魂落魄跌坐在地的紅映,喚人給她披了寬大的衣服,也尋了個藉口離席了。
沈茴回到拂風院,詢問:「熱水可都備好了?」
她好早前就想舒舒服服泡個澡。
宮婢還沒回話,屏風後傳來裴徊光的聲音:「一會兒去溫泉池。」
沈茴繞過屏風,看見裴徊光,他坐在窗下,手裡捏著一支她的步搖,把玩著。在他面前的方桌上,放著一個長長的木盒子。
沈茴問:「掌印怎麼過來了?」
「給娘娘送個禮物。」裴徊光指了指面前桌上的木盒子,「娘娘打開看看是否喜歡。」
沈茴走過去,好奇地將木盒子打開。第一眼,滿目珍珠的柔軟熒白之色。沈茴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盒子裡裝的東西,類似於剛剛那個紅衣姑娘身上穿的珍珠衣!
沈茴飛快地將木盒子的蓋子蓋上,瞪了裴徊光一眼,惡狠狠地說:「你休想!」
裴徊光站起來,說:「溫泉池還在收拾,約莫著兩刻鐘之後就可以用了。一會兒讓順年帶娘娘過去。」
他瞥了一眼桌上裝著珍珠衣木盒子,說:「沐浴之後,穿上給咱家看看。」
沈茴咬唇,粉嫩的嬌唇被咬出一道月牙白印子。她凶巴巴地瞪他:「掌印不是不喜歡女人!」
裴徊光俯下身來,隔著方桌,湊到沈茴的耳邊,幾乎貼著她的耳:「咱家是不喜歡女人。可是滿腦子都是娘娘被撕爛衣衫的樣子。這可怎麼辦啊,蔻蔻?」
他喊著她的名字,咬咬她的耳朵。
沈茴耳朵癢癢的,心裡也生出說不出的怪異感覺。她慌張地向一側躲開,目光也移開。
她終於知道宴席之上的裴徊光哪裡不對勁了。什麼一身正氣,什麼不落淤泥不同流合污,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沈茴就沒有遇見過比裴徊光更無恥的好色之徒!
「娘娘嘟囔什麼呢?」裴徊光瞥著她。
沈茴轉身,望向裴徊光。她雙手軟軟搭在裴徊光的肩上,聲音低軟裡帶著嬌媚:「溫泉池好不好?掌印和蔻蔻一起洗嗎?」
知裴徊光在她面前永遠衣衫齊整,沈茴賭他的忌諱,必然不會和她同浴。
沈茴所料不錯。
裴徊光笑笑,用指背溫柔地磨蹭沈茴的臉頰:「咱家喜歡看著娘娘出浴。」
沈茴臉上的無限嬌媚僵在那裡。
……這和料想的不太一樣。
半晌,她鬆開裴徊光,抱怨似地嗚哼一聲,轉身出去,往溫泉池去。身後傳來裴徊光漫不經心的聲音:「娘娘把珍珠衣忘了。」
‧
溫泉池方方正正,從外面引了溫泉水進來,池水霧氣繚繞。砌得方正的池子四周,用白紗與木屏風相遮,又擺了三兩張離地只有一掌高一點的木榻,供人暫歇。
此時,裴徊光正躺在木榻上,一邊閉目養神,一邊聽著溫泉池裡沈茴弄出的細微水聲。
他太久沒有動作,這裡又這樣溫暖,沈茴以為他睡著了。是以,沈茴從池水裡走出來的時候,放輕了腳步,也盡量讓水落的滴答聲小一些,免得將裴徊光吵醒。
裴徊光躺著歇息的木榻就在池邊。
沈茴踩著溫泉池裡的石階,一步步走上來,走到裴徊光面前,低頭看他時,裴徊光忽然睜開了眼睛。
沈茴嚇了一跳,瞬間背轉過身。然而腳下濕漉漉的,她轉身的動作那樣快,打了滑,向後跌坐。
——跌坐在裴徊光的臉上。
沈茴驚呼一聲,慌張地跑開。
半晌,裴徊光摸了摸自己的嘴。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9:27
第六十九章 髒疾
方方正正的溫泉池不遠處有一個不大的木屋。只用木板簡單四面相圍,裡面置一條可躺臥的長凳,再一張極小的三足圓桌。乃供人換衣和短暫休息之地。
沈茴低著頭抱膝坐在長凳一角,身上裹著一條棉巾。這條棉巾是她落荒而逃時,匆忙將從架子上隨手拿了,胡亂一裹。她未及擦去身上的水漬,便拿棉巾將身子裹纏。濕漉漉的水漬將雪白的棉巾打濕了許多。長髮濕亂地披散著,不斷有水珠滴落下來。
她一動不動,抱膝蜷坐在角落裡好些時候了。
小木屋只四面相圍,上面沒有遮擋。溫泉的水汽繞進來,又因狹窄逼仄,倒是一點不冷,反倒有些悶熱。
裴徊光推門進來。
沈茴抱膝的指尖顫了顫,強撐著不抬頭看他。只用耳朵悄悄去聽他的行為。她隱約聽見裴徊光將什麼瓷質東西放在了三足小圓桌上,然後在長凳的另一端坐下了。
在沈茴的眼角餘光裡,只能看見長凳另一端上裴徊光的殷紅衣擺一角。
好半晌,裴徊光也沒什麼動作。沈茴忍不住好奇偷偷望過去一眼,驚訝地看見他正在吃葡萄。沈茴只匆匆瞥了一眼,立刻重新低下頭去。
是、是在吃葡萄吧?
沈茴再次抬頭望過去。
是的,裴徊光端了一碟葡萄進來。正慢條斯理地吃著。他修長泛白的指腹捏著醬紫的圓葡萄,仔細將葡萄皮撕下來,再將晶瑩的葡萄送入口中。味美汁濃,醬紫的葡萄將沉紫的色澤染在他雪白的指端。
沈茴默默望著裴徊光剝葡萄吃了好一會兒,她將隨手繫在腕上的攏髮綢帶解下來,團了團,朝裴徊光扔過去,擲在他攤落在長凳上的衣擺。
裴徊光瞥了一眼,繼續吃葡萄,問:「娘娘也要吃?」
沈茴踩在長凳上一雙小腳輕輕挪蹭了兩下,才嗡聲問:「鼻子疼不疼?」
跌倒的時候,雖然她急急忙忙地扶了一把,沒有完全坐實。可是……也坐了個半實。也不知道有沒有把裴徊光的鼻子壓歪?
他鼻樑那樣挺,若是壓壞了骨折了,會歪得很厲害吧?沈茴在腦海中想像了一下裴徊光歪鼻子的模樣。
只剩最後一塊醬紫色的葡萄皮裹覆在剔透的葡萄肉上。裴徊光撕葡萄皮的動作頓了頓,將最後一點葡萄皮扯下來,將葡萄放進口中吃了,才說:「沒壓到鼻子,娘娘坐咱家嘴上了。」
裴徊光舌尖慢悠悠舔舐了一下牙,回味一下葡萄的甜。
沈茴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嘴、嘴上?
沈茴將泛紅的雪腮貼在膝蓋上,將頭轉到另一邊去,不吭聲了。
裴徊光側首瞥向她時,便只能看見她濕漉漉的後腦勺。
裴徊光又拿了一粒葡萄,慢悠悠剝皮剝到一半的時候,動作停下來,忽然不耐煩地將葡萄扔進白瓷盤裡,抱怨一句:「一點也不甜。」
裴徊光拿起白帕子擦指上染的葡萄印子。葡萄鮮汁留下的印子本就極難擦淨,何況他身上帶著的帕子還是乾燥的,自然擦不淨。他重新將目光落在沈茴身上,然後起身朝沈茴走去,手指侵入她裹身的棉巾,略一扯,便將她身上染濕的棉巾扯了下來。
沈茴一僵,抬頭望向他。
裴徊光垂著眼,用潮濕的棉巾一角,認真擦拭著弄髒的指端。
沈茴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最後又把嘴巴緊緊抿上,把臉重新貼在膝上,雙臂環著膝,抱著自己。
裴徊光擦了又擦,手指端的葡萄染印淡去不少,殘留的那些微淺薄痕跡再擦不去。他鬆開錦巾,手臂探入沈茴屈起的雙膝,輕易將人抱了起來。
沈茴身上僅搭的那一點棉巾,在她被抱起的時候,緩緩落地。
「裴徊光!」沈茴聲音低低的,卻凶巴巴的含著色厲內荏的警告。她以為還會聽見裴徊光漫不經心的渾話,卻聽他輕飄飄地輕嘆了一聲,他目視前方,並沒有看她,隨口說了句:「總得把身上的水擦乾。」
沈茴愣愣望著近在咫尺的裴徊光,對他忽然而至的正經,反倒有些不適應。
沈茴還在呆怔間,裴徊光已經將她放下來。他拿了另外一條乾燥柔軟的棉巾,給她擦淨身上殘留的水痕。然後他轉身,將她一整套工整疊好的衣服送過來。
沈茴匆匆瞥她一眼,自己飛快地拿了衣服來穿。
見此,裴徊光也不執意幫她穿衣,讓她自己穿。沈茴將衣服穿好,連頭髮也不擦,轉身小跑著往外走,她困在尷尬裡,暫時沒有臉面對裴徊光。別開眼時還好些,倘若望向裴徊光,沈茴的臉總忍不住發燒,也總忍不住想起那一剎那身體接觸的奇異感覺。
裴徊光並沒有阻攔沈茴。
沈茴一口氣跑到溫泉池門口,她停下腳步,鬼使神差地轉過身望向裴徊光。
他低著頭,站在水盆架前,反反復復仔細洗指上殘留的葡萄印子。
溫泉池室內懸掛的輕紗輕輕拂動,吹起的紗角擦過他的腿,溫柔貼了貼,又緩緩離開。
沈茴迷茫地望著站在水汽繚繞裡的裴徊光,心裡突突跳了兩下,莫名聯想到淒清、寂寥,甚至是落寞這樣的詞匯。這樣本不該用來形容裴徊光的詞匯。
裴徊光轉頭望過來。
四目相對,沈茴瞬間移開目光,轉身小跑著落荒而逃。
‧
翌日。
皇帝坐在床榻上。他身上穿著很厚的衣裳,可他還是覺得很冷,冷得他渾身發抖。隨行太醫剛給他診了脈,他正在等答復。
等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
皇帝開始不耐煩,他隱隱意識到了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他煩躁地質問:「到底能不能診出來?廢物!朕養你們這群太醫有什麼用!」
兩個太醫相繼給皇帝診了脈,他們小聲議論過,早就有了結論,只是、只是……
「陛下恕罪!」兩個太醫跪下去,膽戰心驚地稟了實情。
「陛、陛下染了花柳之疾……」
果然。
皇帝雙目愣怔。雖然早就猜到了,可真正由太醫說出來,他那顆原本存了一絲希望的心徹底涼下去。
「混賬!別讓朕揪出來是哪個賤人!」他用力一拂,將桌上的瓶瓶罐罐盡數拂到地上,室內立刻響起一陣清脆的聲響。
屋內幾個貼身伺候的內侍,趕忙也都跪了下去,俯首。
兩個太醫低著頭,不敢說話。他們自然不清楚是誰將這髒疾染給了陛下。可照著陛下人盡皆知的縱慾之行,所御美人數量之多,他染上髒疾是遲早的事。
「給朕開藥!開藥!」皇帝氣憤地朝兩個太醫的肩頭踹過去。
「是是是……」太醫趕忙說,「陛下如今只是花柳症初期,只要按時服藥,定然能夠痊癒。只是、只是……只是為了龍體安康,陛下在接下來這段時間應當節制。最好不要寵幸妃嬪。」
「什麼?」皇帝眉毛一豎,讓他不能碰女人?這可和凌遲有什麼區別?
太醫不得不硬著頭皮勸:「到關凌還要兩個多月,舟車勞碌,陛下為了龍體著想,這一路應該好好調養龍體。」
「這一路上都不能碰美人?到了瑲卿行宮才能碰美人?」皇帝問。
其實太醫也不太確保到關凌的行宮之前,能否將陛下的花柳症治好,只能勉強說:「差不多……」
另一位太醫也大著膽子開口勸:「此症雖不致命,可傳染性極強。若陛下繼續寵幸宮嬪,也會將此疾傳給宮嬪。女子體弱,會先在面頰上腐爛落疤。」
皇帝一想到宮中的愛妃們漂亮的臉蛋上腐爛落疤……嘶……他捨不得。
皇帝嘆了口氣。
兩位太醫很快下去,沒多久內宦捧著煎好的湯藥。皇帝悶頭一股腦喝了,然後揮了揮手,將所有人遣退。他佝僂著躺下來,因為發冷,打了個哆嗦。
他忽然又想起沈荼了。想起他還沒有當皇帝之前的日子。本是聖上賜婚,他不喜歡沈荼強勢的性格,沈荼也看不上他……那時候沈荼管他多嚴啊……根本不准他納妾。他忍不住出去偷香,被沈荼發現了,還差點被她打了個半死。那麼粗的棍子了,全往他身上敲……那麼大的勁兒……
皇帝最近總是想起很多沒當皇帝之前的事情。他回憶著縮著頭過日子的過往,孤零零地慢慢睡著了。
‧
皇帝被診斷染上了花柳之症,頃刻間傳到了裴徊光耳中。
正如兩位太醫所想,皇帝的荒唐,染上髒疾是遲早的事情。裴徊光安排山音進宮,不過是等得不耐煩了,不想等他自己染上,助力一把。
裴徊光捏著一條小金魚的尾巴,讓它大頭朝下。他垂目,欣賞著離水的小魚金拚命掙扎的可笑模樣。
他吩咐:「將陛下染病的事情,悄悄遞給三五個宮妃。」
「是。」順年轉身去辦。
裴徊光盯著掙扎的小金魚好一會兒,直到它徹底不動彈死透了,才鬆了手,讓它跌進魚缸裡。回到水裡的小金魚已經死了,終於回到了死前那般渴望的水中,然而小金魚已經感覺不到了。小金魚在水裡慢慢翻轉,露出白肚皮。
裴徊光拿著帕子擦著小金魚落水時,濺在指上的水滴。
宮中帝王染上髒疾是很容易在初期發現的,髒疾種類繁多,山音傳給皇帝的這一種髒疾,並非不治之症。
裴徊光根本沒想過讓這低等的髒疾奪取皇帝的性命。
他可不想殺姓齊的。
但是他要把皇帝染上髒疾的事情傳出去。只需要將消息遞給三五個宮妃足夠,這世間沒有什麼秘密可以保守。很快,皇帝染上髒疾的事情就會在後宮傳開,在朝堂傳開,又在天下傳開,人盡皆知。
他不要狗皇帝的命。
染了髒疾的皇帝,才能坐實淫暴昏君的罪名啊。嘖,想想百姓用鄙夷的口吻談論皇帝,裴徊光心裡便覺得快活。
沒幾日就要離開容陽,容陽這地方,剛好有幾個名單上的人。這不是巧了嗎?
裴徊光推開門,緩步走出去。
甬道於院牆之間,栽著一排杏。杏花初開,試探著綻出雪白的花兒。
裴徊光遠遠看見了沈茴。齊煜拉著她小跑,衣袂與裙擺輕揚,披帛險些落了。
嘖,連個小孩子都跑不過。
裴徊光隨手摘了雪白的杏花。
沈茴拉著齊煜停下,低頭與他說話。
齊煜視線越過沈茴,大聲喊了句:「乾爹!」
沈茴回首,訝然裴徊光就在她身後。裴徊光抬手,將初綻的雪白杏花,斜斜插在她雲鬢。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29:40
第七十章 私離
裴徊光收了手,沈茴迅速環視四周,怕有人看見這一幕。
這個小行宮地方實在是小,很多宮嬪都擠在一處暫住。又因為只是短暫住兩三日,馬上要啟程,也都不怎麼注重規矩,人多眼雜。
齊煜眨眨眼,機靈地說:「乾爹是不是要跟小姨母說話呀?你們說,煜兒自己去玩!」
說著,他邁著一雙小短腿飛快地跑開了。
沈茴急忙喊:「煜兒你去哪裡?」
「亭子裡!就去亭子裡!」齊煜一邊跑,一邊指了指不遠處假山上的小亭子。
他剛剛就和沈茴坐在小亭子裡說話,他身邊的宮婢還在小亭子裡。
沈茴看著齊煜跑遠的背影,用眼角的餘光掃了裴徊光一眼,仍記得昨天晚上的尷尬,飛快將目光收回來。
沈茴輕咳一聲,努力把尷尬忘記,擔心被旁人無意間撞見她的不尋常,她拿出正經的表情來,端著聲音詢問:「掌印這是要出去?」
「是。既然娘娘不喜昨天的珍珠衣。咱家聽說容陽還有一種晶瑩剔透的鮫紗心衣,去給娘娘買幾件穿著玩。」
他甚至,連聲音都沒有壓低。就用他那一慣涼薄低沉的聲線,不緊不慢地說著這樣的混賬話。
沈茴飛快地瞪了他一眼,立刻收回目光,目視前方,又是端莊的模樣。
裴徊光品味著她端莊的樣子。
沈茴卻在心裡抱怨:這死太監怎麼還不走,杵在她身邊幹什麼?那邊又有宮人經過,也不知道望過來沒有,如果望過來會不會發現什麼?
兩個站在一起的人,心裡想的東西南轅北轍。
不遠處的小涼亭忽然傳來一陣驚呼。
沈茴一怔,急急抬頭,便看著齊煜不知道怎麼從涼亭旁的假山上腳底打滑,摔了下去。
縱使離得那麼遠,沈茴還是下意識提裙,慌張地朝那邊跑過去。
一道身影一躍而起,穩穩將齊煜抱住,再雙腳穩穩落地,將懷裡的齊煜放下來。
還在遠處的沈茴,這才鬆了口氣。她仍舊快步走過去,還沒走到,便喚著「煜兒」。
「煜兒,怎麼摔下來的?有沒有磕碰,怕不怕?」沈茴蹲下來,拉著齊煜的小手,仔細檢查著。
角度的問題,她錯看成齊煜跌落的時候小手劃到了枯枝。
「小姨母,我沒有事。沒有摔著。」齊煜心裡後怕,卻還是乖乖地朝沈茴擺出笑臉來。
見齊煜的一雙小手並沒有磕傷,沈茴這才鬆了口氣。
小涼亭上的侍女急忙跑下來,跪地請罪,怪自己沒看護好齊煜。
齊煜心虛地給自己的宮婢求情:「是煜兒不好,不關她們的事。」
幸好齊煜沒真的傷到,沈茴淺罰了一番,嚴辭讓她們日後多加注意。兩個宮婢連聲稱是,慶幸皇后仁慈,在心裡暗暗下定決心日後必要更加用心照看煜殿下。
沈茴這才看向剛剛救下齊煜的男子。
男子玉樹臨風,一身錦緞華服,一看就不是內宦或侍衛。可因為他穿的是常服,並非朝服,也看不出官銜來。這兩日行宮人多事雜,沈茴並不知他是誰。
沈茴訓罰兩個宮婢時,周顯知一直怔怔望著沈茴,聽著她的聲音。
——原來皇后娘娘不僅人長得姣容出塵,連聲音也這樣好聽。
沈茴的聲音不是過分甜膩的軟糯。而是甜軟中蘊著一種清凌凌的脆音。大概,這就是神女仙子說話時的動人聲音吧?——周顯知如是想。
沈茴望過來的時候,周顯知瞬間回過神來。他不敢直視沈茴的眼睛,恭敬地行禮,然後才自我介紹自己的名字、官職。又生怕皇后娘娘怪罪他會出現在這裡,再解釋:「臣的姐姐是賢貴妃。家母令臣過來給姐姐送些用的東西。」
沈茴輕輕頷首,淺淺地笑著誇讚:「周小將軍身手很好,今日多謝你救下大殿下。」
周顯知剛想開口,裴徊光卻先一步開口。
「身手的確不錯,不在軍中施展著實可惜了。」裴徊光語氣淡淡,「去西南隨沈霆剿匪罷。現在就啟程。」
周顯知望向裴徊光。又喜,又意外。能去軍中自然是他所願。他卻不太敢置信裴徊光會忽然讓他去西南,他疑惑地問:「現在?」
「是。現在就騎馬去追沈霆。半刻鐘之內在咱家眼前消失。」裴徊光面無表情,心下煩躁,快速地撥轉著指上的黑玉戒。
周顯知又看了沈茴一眼,行了禮,轉身快步離去。他要快些將這消息告訴父親。
沈茴琢磨了一下裴徊光的用意,待她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的時候,只來得及看見他轉身往外走的背影。
‧
一條逼仄的安靜小巷裡,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兩個中年男子,相互攙扶著慌不擇路,顯然忘了這條小巷是個死胡同。
這兩個中年男子是親兄弟,哥哥斷了一條腿,弟弟缺了一隻眼。都是在沙場上留下的陳年舊傷。兩個人身穿粗布衣,多處打著補丁,顯然平時日子貧瘠。
「哥,你踩著我的肩膀翻過牆去!」弟弟說。
「不不不,我缺了一條腿,根本就跑不快。你別管哥了,快跑!」
「哥,我絕對不可能扔下你不管!」
兄弟兩個自小感情很好,就連從戎都是一起,在戰場上拚命的那幾年互相保護,生死與共,兄弟情越來越深。兄弟兩個到了這個時候,都不願意自己逃命,若只能有一個人活命,都希望自己是犧牲的那一個。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第一千二百一十六。」裴徊光唸著這兩個人的編號,緩步走進小巷。
互相攙扶的兄弟兩個,驚懼地抬頭,望向出現在小巷口的男人。那人紅衣玉帶,面無表情的面孔是最高不可攀的仙人貌。
「我們兄弟二人種田度日,平日與人為善,從不與人交惡,究竟是哪裡得罪了你!非要趕盡殺絕!」
「與人為善,從不與人交惡。」裴徊光嘖笑了一聲,漆眸深處漾出一抹瑰麗,謫仙似的容貌頃刻間陰惻惻。「不記得了?努力回憶一下罷。」
兄弟二人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顯然根本不知道裴徊光在說什麼。他們使勁兒地回憶,什麼也想不起來。他們在村子裡安安分分地過著清貧的日子,什麼時候得罪了人?而且面前這樣高貴的人,豈是他們這樣的人能得罪的?
哥哥忽然跪下來,求情:「不管我們無意間做錯了什麼,你取我一人性命就是,留我弟弟一命!」
「嘖嘖嘖。」裴徊光低聲笑起來。他低沉的笑聲陰惻惻的,帶著瘆人的寒氣。
「當真是兄弟情深,讓咱家不由想起自己的兄長來。」
兄弟兩個人剛鬆了口氣,還未來得及喜悅,瞳孔立刻放大,無聲地倒下。
裴徊光揮了揮手,烏鴉群掠過高牆,發了瘋似地俯衝下來,拚命啄食著兄弟兩個人的屍體。
裴徊光面無表情的看著這一幕。
裴徊光兄弟姐妹很多,嫡親的兄長只那一個。兄長自幼失去了雙腿,被疾病折磨,可他永遠對他溫柔地笑。
血流成河的寶殿,哥哥從輪椅上跌下來,爬到他面前,抓著他的手握緊匕首,刺進自己的胸膛。
那些惡鬼將他們圈起來,哈哈大笑著,那群惡鬼說——
只有殺了自己手足至親的人,才能出去。他們甚至非常「慷慨」地說:「哈哈哈,不多不多,殺一個就行!」
他跌跌撞撞地淌血走出去,濃稠惡臭的鮮血濕透了他的褲管。
烏鴉飛走了。
裴徊光悲憫地瞥著巷子裡殘留的骸骨與染血破衣,溫柔地笑了。
一共三千七百四十六個人,一個也逃不掉。
若,他還沒來得及去取名單上人的性命,那人便死了。那他只好去取其子孫、親朋的性命,總要有一個人來償命。
沒有將名單上這些人身邊的所有人屠盡滅其九族,已是他衛珖最大的慈悲。
裴徊光緩步離開陰暗的小巷,穿過一條又一條街,走進了街市,身邊逐漸熱鬧起來。熙熙攘攘。小販的叫賣,孩童的嬉鬧。
裴徊光買了串糖葫蘆,一邊吃著,一邊走進一家成衣店。
店裡的繡娘抬眼看見裴徊光,不由愣神,覺得自他進來,昏暗的店內剎時明耀起來。她趕忙迎上去:「公子要買什麼?」
「鮫紗心衣。」裴徊光咬著糖葫蘆。
繡娘一怔,臉上發紅,繼而失望——這樣俊美雋逸的郎君居然已經成家了。繡娘又紅著臉亂想,他的夫人穿上鮫紗心衣一定非常好看,不知這公子意亂情迷時又是怎樣醉人的昳俊。
‧
聽說天亮之後,沈茴就要跟著裴徊光離開大部隊,沉月憂心不已,她與拾星一起,一夜未眠,給沈茴整理行囊。
這個必須帶著,那個也必須帶著。到最後竟是整理了整整兩箱的東西。
「是不是該問問娘娘要不要再帶幾本話本子?」拾星問。
沉月說:「讓娘娘安睡著。明早再問也不遲。」
然而,翌日清晨。沉月輕手輕腳走進寢屋時,沈茴已經不在床榻上,被裴徊光帶走了。
沉月身形一晃直接跌坐在地。
「娘娘的藥沒帶,一件換洗衣服沒帶,連、連月事帶都沒帶!」沉月臉色發白。她在心裡算著日子,沈茴的月事已許久沒來,若是忽至,娘娘知道去哪裡買那東西嗎?「不不不……娘娘會買東西嗎?」
‧
沈茴還沒睡醒時,就被裴徊光帶走,什麼也沒帶。
一間普通的客棧客房裡,沈茴坐在床邊。她瞪了作畫的裴徊光一眼,又飛快低下頭去。
雖早已猜到了鮫紗心衣應當是薄紗的料子。可真穿到身上,才知其通透之度,和沒穿也沒什麼區別。
裴徊光放下筆,在沈茴身邊坐下,拿了畫作給她看。
「娘娘瞧瞧咱家的畫技可進益了?」
沈茴敷衍地掃了一眼,卻不由愣住。
畫上的人的確是她,可並不是她此時端坐在床邊的模樣。畫中的她擺出秘戲圖裡的姿勢,不堪入目。
最近這段時日,沈茴由衷覺得裴徊光的無恥行徑越演越烈。她終於將忍了許久的話一股腦說出來:「裴徊光,你無恥、下流!」
裴徊光卻對她氣呼呼紅臉的樣子十分滿意,溫柔地用指背蹭蹭她的臉。
沈茴恨不得咬他,再重復:「無恥!下流!」
裴徊光凝視著沈茴。
齊全人的快活,他體會不了。
裴徊光湊過去,用鼻尖更用力些去蹭沈茴燒紅的臉頰。
他眸色暗下去。
無恥下流,可否讓娘娘忘記咱家是個閹人的事實?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30:45
第七十一章 獨處
沈茴漸次受著臉頰上的蹭撫力度,雖猜不透裴徊光情緒的轉合變幻,她卻敏地覺察到了他情緒的細微不同尋常。她將虛擋在身前的手放下來,端坐的身子軟下來,軟軟靠在裴徊光的胸膛。
她把眼睛垂下來,是一副乖巧溫順、任人揉捏的模樣,安安靜靜地偎在裴徊光懷裡。
裴徊光眸色暗深,沉默地凝視著她。
裴徊光這樣的人,即使第一次動心,也不會犯毛頭小子的低級錯誤。他無比清楚自己的內心。他可以清晰得感受到自己心裡對沈茴的每一次轉變。
他比誰都瞭解自己。
在他過去的人生裡,一直肩負著萬人的血債與期望。偏偏親父非人的凌虐般栽培,讓他的心性慢慢長歪,與常人大相徑庭。他仍記得那些種在心裡的血債、期望,卻換了種扭曲的方式來完成。
他從不覺得為了毀滅之途更順暢些從而選擇邪功有什麼不對。更從不覺得身為閹人,與尋常男子有什麼不同。他永遠,那樣驕傲。即使身體殘缺了一塊,即使世人對閹宦輕鄙之,他亦從不在意世人眼光,永遠身姿挺拔,驕傲地睥睨著嘈嘈凡塵。
男女之間的旖蜜情愛從不在他的計劃裡。能讓他快活的,只有殺人償命的剎那間心裡升騰出的一絲緩緩痛快。
沈茴打斷了裴徊光的思緒。
他垂垂眼,看著偎在他懷裡的沈茴輕微動了動身子,她在他懷裡側轉過身,將胸口貼在他冰涼的胸膛,纖臂環過他的腰。
——她在擁抱他。
然後她抬頭來,逐漸湊近,小心翼翼地親吻她。
先,她彎著眼睛對他笑。
大抵,他漆色的深眸沒有給她回應,她心裡到底是懼的,蜷長的眼睫顫了顫,慢慢閉上了眼睛,繼續溫柔地親吻著他。
裴徊光的視線落在沈茴輕顫的眼睫尖尖兒。
他在心裡揣摩她猜到什麼了?是覺察出他情緒不對勁了罷。
她每次都是這樣,若是覺察出他的不愉,便拿出乖巧的樣子來溫柔地吻他。裴徊光很清楚,這個時候的沈茴會有多乖,不管他對她做什麼,她都會乖乖地配合。
因為,她怕他。
她只能吻他了。
裴徊光視線下移,望著沈茴規規矩矩攥著他衣襟的小手。她就連攥著他的衣襟的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即便是綿長的親吻讓她雙頰微紅中迷離,她的小手也會規規矩矩,不碰觸不該碰觸的地方。
除了主動親吻,她做不得別的。
因為他不是齊全男子。不能與她真正顛龍倒鳳。
大抵是裴徊光對沈茴的獻吻太冷漠,他覺察出沈茴的侷促來。懷裡的沈茴,嬌軟的身子開始有一點僵。
裴徊光摸摸她的頭,開始回應她。
然後,他如願感受到懷裡的小人兒剛發僵的身子逐漸緩和下來。
裴徊光笑笑,將沈茴身上存在極低的鮫紗心衣解下來,動作不算溫柔地撫捏,帶著些玩弄的意味。
裴徊光心裡清楚,他開始用卑劣的放浪與下流,去遮掩心裡那一絲剛剛生出的卑與憾。是極好的遮掩方式,他永遠都不會讓她知道。
‧
沈茴穿上裴徊光給她準備的粗布衣。
灰褐色的粗布衣,一點都不合身,鬆鬆垮垮地穿在身上。她高束的雲鬢放下來,只挽了個極尋常的婦人髻,用一根木簪在腦後輕輕一別。
沈茴從未穿過這樣的衣服,她擰著眉照著鏡子。心裡想著這次是要跟裴徊光單獨去關凌,要遮掩身份,那扮成普通百姓應該更方便些。
沈茴說服了自己。
她轉過身來,望向裴徊光:「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裴徊光上下打量著沈茴。沈茴的容貌太過出眾,要是再穿著她離開的綾羅衣,在路上太惹眼了。不過……
裴徊光發現樣這灰褐色的粗布衣並不能掩飾她的姣好面容,甚至將她那張出塵似仙的臉襯得更皎皎若月,發光一樣。
「咱家怎麼覺得娘娘比剛入宮的候變得好看了許多?」
「長大了?母親說姑娘家的容貌是要慢慢長開的。」沈茴居然真的在一本正經地思考這個問題,「不過眼下距離剛入宮的時候,沒過多久呀。就兩個月多一點。」
她明眸在黑白分明的眼眶裡轉了轉,流轉出一絲笑來。沈茴將臉湊到裴徊光面前,彎著眼睛說:「興許本宮的面貌從未變過,是掌印更喜歡本宮了,所以才覺得本宮越看越好看!」
「嘖。」裴徊光捏捏沈茴的臉,「要點臉吧。」
裴徊光將杵在他面前的沈茴推開一些,繞過她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暫不走,先在容陽住幾日。咱家出去一趟,娘娘在客棧裡安生待著。」
容陽地方不小,在這裡還藏著幾個名單上的人。裴徊光會將剩下的幾個人解決了,再帶沈茴啟程。
沈茴望著裴徊光的背影,疑惑地問:「掌印就這樣出去嗎?」
裴徊光已經到了門口,他轉過身來,問:「不然?」
「本宮是問掌印不需要喬裝打扮一下,換上普通百姓的衣裳?」
「咱家不需要。」裴徊光推開門,走了出去。
沈茴蹙著眉,覺得裴徊光說的不對。他覺得她長得好太惹人注目,難道不知他自己更是長了一張惹人多瞧的臉?
裴徊光離開之後,沈茴一個人待在屋子裡。連侍女都不在身邊,讓沈茴頗為新奇。樓外街道的熱鬧隱隱約約從窗戶傳進來。沈茴好奇地到窗前,推開了窗戶。
市井的熱鬧撲面而來。夾雜著煙火氣息。
這間客棧臨街而建。沈茴從開著的窗戶,可以見對街的酒肆、茶館,露天擺的攤位,還有拉著小小獨輪木板車,沿街叫賣的小販。
沈茴好奇地伸長了脖子,睜大眼睛望過去,想要弄清楚他們都在賣什麼東西。那些商販賣的東西,她有些認識,有些竟是從未見過。
沈茴站在窗前累了,她拖了張椅子過來,坐下,偏偏坐下之後,不見外面的熱鬧了。她便雙腿跪靠在椅子上,手肘搭在窗檯,饒有趣味地往下望去。
牽著小孩子的婆婆買剛炸出來的丸子,絮絮與小販討價還價。
賣豆腐的攤主是個風韻猶存的美婦人,糙漢子過來買豆腐,笑嘻嘻地摸了她的手。老闆娘大罵他混賬東西,臉上卻是帶著笑的。
三個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的四五歲小男孩手牽手沿街跑跳。沈茴仔細一看,三個小孩子不僅穿的衣裳一樣,竟是連五官都是一模一樣。三胞胎?可不常見。沿街的商販顯然都認識他們,他們經過的候,都會塞點小零嘴送他們仨。
沈茴望著窗外的熱鬧,慢慢彎起眼睛來。
對面酒樓的一扇窗戶忽然被推開,裡面的人目光落過來。沈茴一驚,趕忙將窗戶關了。跪著的腿一歪,軟軟地坐下來,免生麻煩,不再往外瞎瞧了。
沈茴餓了。
沈茴長這麼大,頭一回餓肚子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過了一會兒,沈茴聽見了腳步聲。她欠身,側耳去聽。逐漸靠近的腳步聲輕快,並不是裴徊光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停下來了。沈茴警惕地看著房門映出的人影。
「客官開開門,送午飯哩!」
送飯的?
沈茴摸摸自己的肚子。她從椅子裡起身,剛走了兩步,退回去,老老實實在椅子裡坐下。
門外的敲門聲響個不停。
沈茴的小眉頭揪起來,心裡好煩。外面的人當真只是店小二?若是枴子怎麼辦?陌生人送進來的東西真的可以吃嗎?有毒怎麼辦?
不行,她不能開門。
沈茴望著房門,忽然驚訝地發現房門只是隨手關上的,並沒有插上門栓。她頓時緊張來。
店小二敲門許久,見沒人回應以為屋裡沒人,便走了。
沈茴趕忙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將門栓拉上。門栓很細,還是木製的。沈茴想了想,去搬了個椅子,將門抵上了。不行,有點輕。沈茴跑過去,使出全力去推方桌,費勁地將桌子推過來,將房門抵上了。
做完這些,沈茴才鬆了口氣,她慢吞吞爬上床,在角落裡抱膝窩著。
沈茴像個父母不在,頭回獨自守家的小孩子,害怕遇見枴子。
好餓。
時間過得那樣慢。外面偶爾能聽見腳步聲,關上的窗戶能隱隱約約傳來外面的聲音。
「睡覺吧,睡著了就不餓了……」沈茴嗚哼了一聲,小身子朝一側栽歪過去,摸到身後的枕頭,抱在了懷裡。
裴徊光傍晚才回來。
他推了推房門,沒推開,知道房門從裡面鎖了,便敲了敲門。
「誰?」
過了一會兒,房中才傳來沈茴警惕的詢問。
「蔻蔻。」
聽見裴徊光的聲音,沈茴鬆了口氣,趕忙跑下床,趿拉著鞋子跑過去開門。她先拽著方桌,努力往後挪。
裴徊光側耳,聽了聽房中的動靜。他將手搭在門上,一股力道送進去,輕易將門栓折斷,然後推門進去。
沈茴急急向後退。
裴徊光瞥一眼桌椅,把目光落在沈茴亂糟糟的頭髮上,不知道她在床上打了幾個滾。
裴徊光本想嘲笑她膽子小,瞧她可憐的樣子,改了,誇讚:「自我保護意識不錯。」
沈茴吸了吸鼻子,特別委屈地說:「衣服穿得好難受。肚子好餓。我要沉月,拾星行……」
他欺負她,她都不哭。這下因為半日沒吃好穿好,竟紅了眼睛。
裴徊光反手將房門關上,走到沈茴面前,將她的衣領扯開,驚訝地發現沈茴的鎖骨處微微泛紅。
再尋常不過的衣裳,竟只是因為料子粗了些,就將她的身子磨紅了。
真是嬌貴的小東西。
裴徊光笑了:「娘娘今日沒出門,衣服穿著不舒服不知道自己換回去?非要咱家給你更衣?」
「昨天穿的衣服?還沒洗過呀。」沈茴音悶悶的。
穿過的衣服,還沒有洗過,怎麼能繼續再穿?
裴徊光有些無語地說:「左右無人,娘娘就不能把衣服脫了光著如何,若是冷就用被子圍著。」
光著?
怎麼可以。
「那要是壞人闖進來怎麼辦?」沈茴說出顧慮。她擰著眉瞪裴徊光:「分明是你準備的衣服不好!」
長這麼大,頭一遭被餓了一天。沈茴好生氣,甚至想跟他吵架。
「嘖。」裴徊光呵笑了一聲,用力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行了。現在趕緊脫了罷。」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30:58
第七十二章 醜妻
最後,沈茴身上的衣服還是被裴徊光扒下來的。從裡到外,一整身。沈茴縮進床角,用被子將自己裹住。
眼看著裴徊光要出去,沈茴急了:「你要去哪呀?」
「咱家伺候不周,免得娘娘降罪。自然是給娘娘重新買衣服。」
「不行!門栓都被你弄壞了……」
這下連鎖門都不行了。她連衣服都沒穿,裴徊光要將她獨自丟在這裡?
裴徊光沉默了。
原來不帶下人,自己帶個女人這麼麻煩的?
裴徊光站在床邊,俯下身來,湊到沈茴耳邊,低聲說:「娘娘再煩咱家,咱家就把光溜溜的娘娘用一根繩子綁著,從窗戶吊出去。」
「你嚇唬我。」
裴徊光不鹹不淡地嘖嘖兩聲。
沈茴手臂從被子裡探出來,直接抱住裴徊光,把臉埋在他頸窩裡,小聲嗚嗚:「已經好害怕了,別嚇我了。身邊只有你一個人了……」
裴徊光神色微頓。
他視線下移,落在沈茴原本皙白的脊背上。雪白光潔的背,如今有幾塊粗布擦出的紅痕。
裴徊光不由抬了手,將手掌貼在沈茴的脊背輕輕拍了拍。
最後,他拿了一身他的衣服,給沈茴穿上。又喊店小二上來,換了一間門栓完好的房間,帶沈茴過去。
裴徊光的衣服穿在沈茴的身上實在是太大了,行動又不便。沈茴覺得有些失儀,不願出門。即使只是幾步之遙,也是裴徊光抱過來的。縱使沒人認識她,她也要把臉埋進裴徊光的懷裡,藏起來。
裴徊光將縮在懷裡的沈茴放下來。等店小二將飯菜端上來,陪沈茴吃了些。沈茴的確是餓了,小口小口吃個不停。
裴徊光瞧著她即使動作快一些也依舊優雅的吃飯姿態,開口:「若是咱家半路將娘娘丟下,娘娘恐怕連三天也活不下去。」
沈茴琢磨著裴徊光這話。她琢磨了好一會兒,覺得活不下不至於,但是的確很容易落得不好的下場。最後,沈茴得出結論——這一路可得把裴徊光好好哄著!
她去摸摸裴徊光的手,挑著眼尾對他溫柔地笑:「掌印一會兒出去多穿件外衣,小心著涼。」
裴徊光略嫌棄地瞥了瞥沈茴貼在他手上的小手。倒也,沒推開她。
裴徊光一直等到沈茴吃完東西,讓店小二上來收拾了,才再外出一趟,給沈茴買衣服。沈茴仍舊是在裴徊光離開之後,立刻鎖了門,又拉著桌椅將門抵上。
不多時,裴徊光便回來了。比沈茴預想得快一些。她巴巴迎上去,去看裴徊光給她買回來的衣服。尋常的布料衣衫,倒也不是粗布。
裴徊光不僅給沈茴買了衣服,還帶回來一瓶藥。雖然她身上粗布擦出的紅痕過一晚就會消了。但裴徊光不太能忍受她完美的雪肌之上有那些痕跡,要立刻除掉。
「一會兒洗個澡,給你上藥。」
沈茴猶豫了一下,拒絕:「不想洗澡……」
裴徊光瞥她一眼,頓時瞭然。她定然是嫌棄客棧的東西不是全新的,不願意用別人用過的東西。他還打算在容陽再停留幾日,可沈茴明顯很不適合人來人往的客棧生活。看來,明日得買個私宅。
「行,那把衣服脫了。」
沈茴視線越過裴徊光,見房門落了栓,才朝床榻走去。裴徊光的褲子穿在她身上,長長的褲腿堆在地面。她拽拉著褲子,走得磕磕絆絆。
裴徊光走到一旁去拿擺在桌上剛買來的藥,他將瓶塞扯去,回過頭時,便看見沈茴已經將身上的衣服盡數除去,此時正趴在床上等著他來上藥。
大概是餓了一日終於填飽了肚子,滿足又愜意,沈茴悠閒地抬起一雙小腳,腳踝相交,慢悠悠地晃翹著。
裴徊光一步步朝床榻走過去,停在床榻旁邊時,半晌沒有動作。
趴在枕上的沈茴,疑惑地抬起頭望向他,對上他陰沉沉的目光。沈茴心裡一怔,不明裴徊光為何忽然又這樣,她趕忙坐起來,去拉裴徊光的手,想將他拉得坐下。
裴徊光順著她的力道,在床邊側坐下來,毫無溫度的目光將沈茴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莫名其妙地說:「娘娘在咱家面前脫衣當真是毫無顧慮。」
沈茴眨眨眼,茫然地望著裴徊光。
顧慮什麼呢?
她在他面前,脫過多少次衣裳了?過分親密的事情已經做過了。他要給她上藥,她要有什麼顧慮?
好吧,沈茴承認是有那麼一點不好意思。即使再親密的事情也做過,可終究……終究是懷著羞臊的。可是一開始是她主動來招惹他,獻上自己的身體取悅他。沈茴不是扭捏的人,縱使每次親密都懷著羞臊,都會努力克服。
今兒個餓了一天的經歷,讓沈茴深刻意識到這一路她都得哄著裴徊光,才能少吃點苦頭。這關節,他好心給她上藥,她還要因為那點羞臊,扭捏著不成?
裴徊光忽然笑了:「很好。」
然後,裴徊光將藥倒在掌中,動作溫柔地給沈茴身上的紅痕擦藥。
沈茴悄悄打量他的神色,見裴徊光神色如常,剛剛的陰沉好像根本沒有存在過。不,他這樣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值得深究。
沈茴趴在裴徊光的懷裡,將下巴搭在他的肩上,一邊由著他將藥輕輕擦過後背上的紅痕,一邊慢慢反思與揣摩。
裴徊光的動作停下來。
因為,咱家是不男不女的閹人,所以娘娘根本不在意在咱家面前寬衣罷。
裴徊光垂目,望著沈茴纖細雪白的肩頭。然後低下頭來,慢慢啃咬著她的肩,細細碎碎地啃咬,力道逐漸加重。
沈茴眉心輕蹙,忍受著肩上傳來的陣陣痛覺。
半晌,裴徊光鬆開了沈茴。他冷漠地將沈茴推開,用指腹擦了擦嘴角,站起身來,說:「睡吧。」
的確已經很晚了。
沈茴看著裴徊光轉身去熄屋內的燈,她慢吞吞地面朝床裡側躺下來的剎那,屋子裡徹底黑下來。
「因為喜歡。」
一片黑暗的寂靜裡,忽然傳來沈茴輕軟的聲音。
沈茴攥著被角,軟聲主動說起敏感的話題:「本宮的寢殿從來不用內宦伺候。本宮也從來不覺得內宦缺了些什麼,便不再是男郎。」
身後一點動靜都沒有。沈茴心驚膽戰。她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掌印於本宮而言,摒除所有的算計和利益,事實上……也是本宮的男人。」
沈茴的整顆心都揪緊了。她緊張得不行,不知道這樣說出來,是對還是錯。這實話,是會安撫了他,還是反而激怒了他。
她用耳朵仔細去聽,聽裴徊光上了榻來。
他在床外側躺下,手臂攔著沈茴的細腰,將她整個身子帶進懷裡。
「娘娘剛剛說喜歡什麼?」裴徊光問。
沈茴仔細去分辨他的聲音,他的聲音是一慣的冷漠和淡然,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
「喜歡被掌印像這樣抱在懷裡。喜歡掌印的手撫在身上的感覺。」
沈茴撒謊了。她天生畏寒,最喜歡火爐。可裴徊光身上像冰一樣。
「娘娘騙人的技法還應該再修煉修煉。」裴徊光湊過去,輕輕親了親沈茴肩上他剛剛留下的咬痕。
他又咬了咬沈茴的耳朵尖,慢悠悠地說:「嘖,混得連飯都吃不飽了。把本宮的自稱嚥回去罷。」
沈茴悶悶「哦」了一聲,果真開始惦記明天能不能吃飽飯的問題。
‧
翌日清晨,沈茴在陌生地床榻上起來。和裴徊光一起吃過早飯,裴徊光又把她獨自留在屋裡,自己出去了。
沈茴把頭扭過一旁,特別有骨氣地不去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出乎沈茴的意料,裴徊光半個時辰多一點,就回來了。
裴徊光將沈茴拉到桌前坐下,開始給她化妝。
「我可以自己來的。」沈茴果真將「本宮」的自稱改了。沈茴話音剛落,偏發現裴徊光手裡拿著稀奇古怪的東西。
「娘娘長得太好看,咱家不喜歡別人瞅著娘娘的臉瞧個不停。」
裴徊光將皺巴巴的東西黏在沈茴的臉上。沈茴望向鏡子,自己的左邊臉,就像一大片火燒後的醜陋疤痕。
沈茴好奇地摸了摸,那東西的質地軟軟的,貼在臉上倒沒覺得不舒服。
「走罷。」裴徊光滿意了,站起身來。
沈茴一邊摸著自己的左臉起身跟上裴徊光,一邊在軟著聲音叨叨:「我知道啦,我是你的小醜妻。」
她主動去拉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側首,瞥了她一眼。
離開了客棧,走進熱鬧的人群裡。人群熙熙攘攘,這樣近的距離接觸這樣多的人,沈茴有些不適應。拉著裴徊光的手還不夠,整個身子都貼在他貼上,雙手將他的手臂抱在懷裡。
裴徊光又瞥她了一眼。
初時,沈茴還不適應這樣連面紗也不戴,走進擁擠的人群。時間久了,她想到沒人認識自己,她現在還變成了醜女,心裡種種顧忌放下來,反倒對這種頭一次的新奇體驗,產生了奇妙的興趣。
裴徊光買了個宅院。雖然他只會在容陽住個三四日。
宅院不大,卻是新建沒多久,乾淨整潔。宅院裡的所有用具,都是全新的。
沈茴站在小院門外的時候,驚訝地問:「咱們要常住嗎?」
「不。」
沈茴在心裡嘀咕這大奸宦可真有閒錢,住個三四日都要買個宅院。下一刻,沈茴亮著眼睛望向裴徊光:「那也有侍女使吧?」
裴徊光用指腹蹭蹭她的臉,溫柔地給她澆一盆涼水:「咱家忽然發現親自伺候娘娘這個大麻煩十分有樂趣。接下來直到關凌,一個下人都不會有。」
沈茴尷尬地扯了扯嘴角,懷著一絲僥幸:「掌印說笑了,掌印總不可能給我洗衣裳吧?」
裴徊光俯下身來,額頭抵在沈茴的眉心,低聲說:「能給娘娘洗貼身小褲,咱家心嚮往之。」
裴徊光買的這個小宅院的隔壁,住著一家鏢局的人。鏢局的人在外面剛回來,遙遙看見隔壁空的宅院住進了人。
「呦呵,空院子搬人進來了。是對恩愛的小夫妻。大白天的親親我我。」
松桃眼睛一亮,直說:「好俊俏的郎君。」
松杏「噗嗤」一聲笑出來,說:「姐,你又想搶男人了?這郎君明顯有妻子啦。」
「那又怎麼樣?本姑娘看上的男人還沒有搶不到手的。」松桃抬抬下巴,「而且,你們沒看見他妻子那張嚇人的臉嗎?這麼俊俏的郎君,居然有個這麼醜的妻子。」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31:10
第七十三章 啞夫
裴徊光買下的這處宅院的隔壁,住著的這家鏢局叫萬順鏢局。走江湖的,私下也稱呼這家鏢局為七朵金花鏢局。鏢頭是個一輩子沒成家的五大三粗的糙漢,名趙三旺。趙三旺自小家貧,也長得醜,娶不上媳婦兒。他不大點跟著大人走鏢,後來自己成立了鏢局,遇見無父無母的可憐孩子,就收到身邊來,給鏢局做事。雖然他平時對這群撿來的孩子並不和善,可到底是養活了這群野孩子。
他收養小孩並不拘泥更適合走鏢的男娃,也會收養女娃。女娃子一共有七個,平時也跟著押鏢。幹鏢局這一行當的,幾乎沒有姑娘家。倒不是這七個女娃多厲害,只是物以稀為貴,走江湖的才會又稱萬順鏢局為七朵金花鏢局。
如今鏢局中的人,都沒有血緣關係,卻都以兄弟姐妹相稱。趙三旺並不准這群撿來的孩子叫他爹,時常敲著棍子訓斥:「別他媽瞎叫,耽誤老子娶媳婦兒!」
沈茴看見一大群人大搖大擺的走過來,她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剛要拉著裴徊光進院。對面的人先開口打招呼了。
「新鄰居?我們就住隔壁。這小院一直空著,沒想到有人搬進來了。」
沈茴尋聲望過去,開口的人是個穿著紫衣的姑娘。這姑娘和她身邊的男郎一樣,穿著乾淨俐落的褲裝,懷裡還抱著把劍。她和她身邊的人一起往這邊走,一邊說話。說話的聲音也響亮。
這不由讓沈茴好奇,小院隔壁住的是什麼人。
「是。才剛搬過來的。」沈茴語氣疏離,倒也溫聲得體沒有敷衍。她曉得她與裴徊光都是隱姓埋名,明顯不該與外人多接觸。
可偏偏住在隔壁的這群人十分自來熟。
「難得有了鄰居。咱們今晚烤羊腿,一起過來吃吧!咱們萬順鏢局招待一下新鄰居。」這次說話的是個年齡男子。在一干糙漢中,顯得稍微秀氣一點。他叫趙寶平,是趙三旺的侄子。
沈茴還從未遇見過這樣不懂避險的盛情邀約,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拒絕。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呢,先前的紫衣姑娘又開口了。
「還不知道怎麼稱呼呢?」松桃問。她的目光在沈茴的左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再落在裴徊光的身上。
顯然,裴徊光根本懶得理會這些人。他神色冷漠,連眼角的餘光都懶得施捨給這群人。
沈茴忽然想到裴徊光略抬下巴,趾高氣昂地開口,一口一個「咱家」的模樣。就算他不用「咱家」的自稱,沈茴總覺得裴徊光只要一開口,保準露餡!他根本扮不好尋常百姓!
是以,沈茴急急搶先一步說:「夫君姓沈。嗯……我夫君有啞疾,不會說話。」
裴徊光側首,瞥了她一眼。
松桃一怔,望著裴徊光的目光凝住。這麼俊俏的郎君,居然是個啞巴?她的視線再次掃過沈茴醜陋可怖的左臉,頓時瞭然。
——也對,怪不得這樣俊俏的郎君會有一個這樣醜陋的妻子。定然是因為有啞疾,才不得已娶了個醜陋的媳婦兒。不過嘛,松桃覺得這樣俊俏的郎君,即使是個啞巴,娶個醜妻也可惜!
「行。晚上置辦好了羊腿,咱們來喊你們小夫妻,別忘了!」松桃說完,和身邊的人一起浩浩湯湯地推門進了自家院。
沈茴還沒想好怎麼拒絕呢,這隔壁鄰居都進了院,且把院門給關上了。
她回頭,見身邊的裴徊光轉身往院子裡去,她急急追上去,挽著他的胳膊,軟著聲音解釋:「我這是為了隱藏身份吶!掌印不說話才好掩飾一些,不像我一裝就像……」
沈茴以為自己扮演貧民百姓扮得很好,殊不知,隔壁的人回去坐下之後是這樣談論她的。
「一看就是富家千金,遭了難。」
「對,一開口就知道是金貴人。不不,不用開口,往那一站就知道和咱們不一樣,在蜜罐裡長大的。瞧著本來挺漂亮的,可惜毀了半張臉。嘶,我剛剛都沒細看,怪嚇人的。」
「照我說,還是少打交道比較好。說不定有什麼仇家。咱們押的這趟鏢數目可不小,歇幾日就該往南邊去了。」
「嘻嘻嘻。不打交道不行呀。松桃姐看上那俊郎君了。嘻嘻嘻,不過那郎君長得真俊啊。好傢伙,我長這麼大就沒看見過這麼俊的郎君。好像從畫裡走出來的仙人。嘿,還得是大畫家畫的畫哩!」
有一個黃衣女子忽然開口:「是挺俊的,剛剛離得那麼遠,春桃說的時候我還沒在意。等離得近了,才發現這男人俊得發光。姐姐我也開始饞了!」
松桃細美一瞪,指著她說道:「松菊,你又想跟我搶男人!」
松菊「呸」了一聲,笑呵呵地白她一眼,掐腰囂張:「怎麼,都一天看上的。怎就你搶的,我搶不得?」
「想跟我搶,你先打過我再說!」松桃直接拔劍,氣勢洶洶地去追松菊。松菊也不接招,繞著滿院的兄弟們跑,哈哈笑著。
松蓮和松梅挽著袖子從廚房出來,一邊嗑瓜子一邊看松菊和松桃追著打鬧。
「有那麼俊嗎?比劉員外的兒子怎麼樣?」松蓮問。
松杏連連搖頭,說:「劉員外那兒子和隔壁的郎君沒法比!提鞋都不配!」
松蓮把手裡的瓜子塞給身邊的松梅,拍了拍手,笑著大聲嚷嚷:「呦呦呦,比劉員外的兒子還好看?那不能只你們兩個搶,我也得搶一搶啊!說不定人家看不上你倆,跟我好了呢!」
「人家有媳婦兒的……」松梅嘟囔一聲,搖搖頭,轉身進了廚房,繼續忙去了。
兩個院子就隔了一道牆。在鏢局長大的這些人,大部分性格都大大咧咧的,說話嗓門也大。他們在這邊笑鬧、嚷嚷,大部分的談話都越過了院牆,飄到了裴徊光買的小院中。
沈茴尷尬地站在裴徊光身邊。直到一牆之隔的隔壁院落不再談論裴徊光,開始說別的話了,沈茴才小心翼翼地去瞥了裴徊光一眼。
裴徊光臉上沒什麼表情,提步進了屋。
沈茴還杵在原地。
她轉過頭,望了望隔壁院落的方向。沈茴從未見過隔壁鏢局中這樣大大咧咧性格的姑娘們,竟是將搶男人的話頭掛在嘴邊,這樣明目張膽,大大方方。
沈茴又是頭一次發現,原來裴徊光單憑一張臉,就能引得那些那些姑娘們笑鬧爭搶。
沈茴回過神來,快步跟上裴徊光進了屋。
她看得出來屋子裡的東西幾乎都是全新的,不過還缺一些貼身用具。裴徊光和沈茴在小院裡轉了轉,大致知道缺了什麼,便一起出門去前面熱鬧的街市買些用具。
臨出門前,裴徊光嘖嘖兩聲,陰陽怪氣:「咱家成了啞巴。買東西的事情就交給娘娘了。」
買東西有什麼難的?
出門前,沈茴的確是這樣想的。
可到了熱鬧的集市,沈茴望著櫛比的攤位,竟茫然起來。她長這麼大,還沒有自己買過東西……
裴徊光冷眼瞥著沈茴,見她好奇地睜大了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眼睛一刻不停。
嘖,也不怕累著眼睛。
裴徊光非常好奇,沈茴轉悠了這樣久,第一個買的會是個什麼玩意兒。
沈茴在一個賣扇子的攤位停下來。
裴徊光在心裡冷笑——果然竟會買些沒用的玩意兒。
「喏,拿著。」沈茴將一個摺扇遞給裴徊光。
裴徊光攏著手,不鹹不淡地瞥著沈茴遞過來的摺扇,沒接。
沈茴湊到他身邊,將扇子塞到他手裡,拉著他的手將摺扇展開扇了扇,彎著眼睛回頭沖他笑:「這下更像俊俏的玉面書生啦。」
商販笑著說:「這扇子真適合娘子的夫君!」
「嗯嗯。」沈茴附和點頭。
裴徊光嫌棄地瞥著手裡廉價的破扇子,又瞥了沈茴的笑臉一眼,用指腹磨蹭了一下沈茴的手背,才勉為其難的將扇子握在了手中。
沈茴又買了全新的棉巾,還有淨口的齒刷。然後她站在熱鬧的街頭,開始不知道要再買什麼東西了。
她回頭求助地望向裴徊光。裴徊光並沒有理她。
不遠處包子鋪飄出肉香。隔壁是一家酒樓。
沈茴曉得了。她得買吃的!
自從發生了果子酒的事情,她沒有再吃過來路不明的東西。雖然街市賣吃的東西不少,可是沈茴猶豫了一下,還是買點菜自己回去做吧?
雖然她從來沒有下過廚房。但是……應該不難吧?
買什麼呢?
沈茴環顧四周,看見了街角的豆腐攤。她昨日在客棧裡從窗戶往外望的時候,曾見過這家豆腐攤。老闆娘長得很好看,肌膚白白嫩嫩,像她做的豆腐。
沈茴去買豆腐了。
「小娘子要多少?」老闆娘瞥了一眼沈茴的臉,有點惋惜。
沈茴也不清楚要多少,稀裡糊塗地比量了一下。
切豆腐的,並不是老闆娘。而是老闆娘的妹妹。老闆娘的妹妹瞧上去還未出嫁,和她姐姐長得很像,是個嬌滴滴的美人胚子。
「小娘子拿好了。」小美人遞上豆腐。
沈茴還沒伸手去接,小美人的視線裡出現一隻修長如玉的手。她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手。她愣了一下,視線慢慢上移,落在裴徊光的臉上。
小美人手一抖,手裡提著的豆腐差點跌了。
老闆娘咳嗽了一聲。
小美人回過神來,紅著臉,小心翼翼地將豆腐遞到裴徊光手裡。
沈茴問:「多少錢?」
老闆娘還沒說話。她那個小美人妹妹脫口而出:「不要錢!」
沈茴眨眨眼,再眨眨眼。
小美人臉上紅得更厲害了。她雙手沒地方放似的,攥著身上的圍裙,軟著嗓子說:「兩位不是容陽人吧?遠、遠來是客,盡地主之誼你們吃了!」
沈茴正想著這樣不好吧?她回頭望向裴徊光,裴徊光已經提著豆腐轉身走了。偏偏沈茴身上沒有錢,她只好匆匆道了謝,小跑著去追裴徊光。
她走在裴徊光身邊,重新觀察起身邊的人。
不管是來來往往的人群,還是沿街的商販,但凡有人的目光落在裴徊光的臉上,都要多停留一會兒,甚至在收回目光之後,又把目光移回來。
一個穿金戴銀的富家姑娘盯著裴徊光走了神,差點跌一跤,她不好意思地跺了跺腳,掩唇嬌笑。
沈茴抬起眼睛,好像第一次認識裴徊光一樣,細細打量著身側的他。
原來,若他不是裴徊光,竟這樣招惹姑娘家們心儀?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31:27
第七十四章 豔羨
沈茴轉回頭,目視前方,小聲嘀咕了一句:「掌印可真是惹人眼,就該也給你臉上黏片嚇人的疤。」
沈茴等了半天沒等到裴徊光的回話,她轉頭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嗤笑了一聲,冷眼瞥著沈茴,指了指自己的嘴。
是哦,她讓他扮個啞巴。
沈茴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裴徊光翻看著手裡粗糙廉價的摺扇,心裡並沒有對那些姑娘家們的拋媚眼放在心上。因為他知道,若是這些人知道他是大齊第一奸宦,還會向他拋媚眼?怕不是嚇得魂飛魄散四散逃命,還咒他一句快點死。
嗤。
裴徊光睥著身邊的沈茴。
大抵,只有她暫時不是盼著他死。因為他對於她來說,還有利用價值。
對,暫時。
嘖,真是個心思卑劣的小皇后。
裴徊光又生氣了。
想踹她皮股。
圓圓的,軟軟的,香香的,皮股。
‧
沈茴和裴徊光傍晚時回家,剛將新置辦的東西放下,院門就被隔壁鏢局的人敲得哐哐響。
「怎麼才回來啊?剛剛過來敲過一次門了,你們不在家!快來喝酒吃肉!再晚肉就不好吃了!」
沈茴努力拒絕:「多謝你們好意。只是我們在外面吃過了。」
「沒事啊!吃過了再吃兩口肉撐不壞!」松菊和松桃直接去拉沈茴的手,拽著她就往隔壁去。
沈茴求助似的回頭望裴徊光,卻見他低著頭,正在翻來覆去地瞧著手裡的摺扇,一臉嫌棄。
沈茴想了想,去也行吧。這樣尋常百姓的日子,她還沒有體會過。反正她現在不是什麼皇后、什麼沈家女兒。
萬順鏢局的小院裡,擁了好多人,熱熱鬧鬧地正在烤肉。
「來來來,快坐下!遇見就是緣分,何況還能當鄰居!」趙三旺發話。他本就是好客的人,聽說了隔壁住進了一對小夫妻,鏢局的人想請隔壁的小夫妻過來吃肉喝酒,這簡直再正常不過。他很讚成。走江湖嘛,多交幾個朋友沒什麼壞處。
「多謝啦。」沈茴緊挨著裴徊光坐下,有點拘謹。
她還從來沒有和那麼多陌生人一起吃東西,而且還是一群鏢局的糙漢。這……若是以前,她連想都不敢想。
鏢局的人,她以前只在書裡見過。沒想到今兒個真的見到了鏢局裡的人。沈茴最初的緊張散去一些,逐漸又升起了好奇。她打量著鏢局的人,覺得他們的確和她以前接觸的人不大一樣,有著書裡的豪爽。他們說說笑笑的樣子,又和書裡的冷血凶悍不太一樣。
「小兄弟怎麼稱呼啊?」趙三旺望向裴徊光。
沈茴急忙說:「夫君姓沈,他身患啞疾,不能說話。」
趙三旺呲呲牙。他在心裡琢磨著,啞巴就啞巴唄?還啞疾?害得他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文化人這話啥意思。
松杏遞給沈茴一個蘋果,問:「那你叫什麼呀?咱們走江湖的姑娘可不喜歡『誰誰家媳婦兒』這樣的稱呼。姑娘家也是有自個兒姓名的。」
沈茴多看了松杏一眼,才彎著眼睛說:「我姓……裴,單名一個茴字。」
裴徊光終於把目光從手中的摺扇上移開,瞥了沈茴一眼。
松桃走過來,將蘋果遞給裴徊光:「給!先吃個蘋果,羊肉還得烤一會兒。」
裴徊光連頭都沒抬。
松桃不由在心裡犯嘀咕:難道這樣好看的沈家郎君,不僅是啞巴,也是聾子?
沈茴趕忙說:「我夫君不喜歡吃蘋果。」
「那你吃啊。」松杏說。
沈茴愣了一下,才說好。她望著手裡這個圓圓的蘋果,竟不知道如何張嘴下口。她自然是吃過蘋果的,可她從小到大吃的蘋果,都是婢女切好一小塊一小塊放在小碟裡,再端給她的。
沈茴正愣神,手裡圓圓的紅蘋果被裴徊光拿走了。
裴徊光終於將摺扇放下,拿起桌上的一把小刀,先瞧了一眼上面的水珠,知是剛洗過的,才開始削蘋果。
他動作慢條斯理,指寬的紅色蘋果皮被一點點削下來,貼著他修長瑩白的手指,緩緩延展。
沈茴悄悄打量著小院裡的人。
院子裡的姑娘們,不知道什麼時候都停下了手裡的事情,望向裴徊光的手。竟也有男子盯著裴徊光的手瞧。
裴徊光的手,自然是長得極好看的。沈茴從第一眼見到裴徊光的時候,就知道。
「不用削了!」沈茴忽然轉過身,將裴徊光手裡削了一半的蘋果搶過來,一口咬下去,咬了好大一口。
掛在蘋果上的紅色長條果皮,仍舊墜著,輕輕飄晃著。
沈茴將墜著的果皮條扯下來,再咬一口蘋果,吃了,再咬一口,使勁地咬。
誒?沈茴驚訝地發現整個的蘋果和切好的蘋果吃起來,味道好像不太一樣?錯覺嗎?她眨眨眼,默默將整個蘋果都吃了。
「羊肉烤好了!」趙三旺呵呵笑著。
這麼多人,火架子上烤著不止一隻羊腿,甚至不止是羊腿,還有兔子、野雞和半隻豬腿。
沈茴眼睜睜看著這些人拿著刀在烤好的肉上砍下一大塊,然後用筷子紮著,就這樣大口咬著吃。
沈茴看得目瞪口呆。
她自然也吃過炙肉,可她以前吃的那些炙肉,同樣都是或撕或切成極小的小塊,再在每一塊上插著銀籤。
「給!」松杏遞給沈茴一大塊羊腿。
「謝謝。」沈茴趕忙接過來,新奇地望著這麼大一塊肉。她偷偷打量了一會兒旁人吃肉的樣子,做些心理建設,才試探著咬了一口。
沒這樣吃過烤肉的她,顯然經驗不足,油膩膩的醬與油黏了滿唇,甚至臉頰。引得鏢局裡的人哄堂大笑。
「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人家!」
沈茴有點不好意思。
松菊看出來了,笑呵呵地說:「妹子,這烤肉啊,就是要大口吃才好吃!就要是吃得滿臉都是,那證明咱們這肉烤得香!」
沈茴回味了一下。她認真點點頭:「嗯,是好好吃!」
她彎著眼睛笑,繼續吃。暫且忘記了自己是沈茴,把自己當成裴茴。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著她。他以為嬌生慣養的小皇后會嫌棄這些人粗鄙,還要委屈地哭鼻子,沒想到適應地這樣快。
松桃說:「妹子,別顧著你自己吃啊。你相公坐在一旁一口沒吃呢。」
沈茴知道裴徊光口味清淡,她猶疑了一下,才轉過頭望著裴徊光,問:「你要吃嗎?」
裴徊光瞧著沈茴滿是油光的小嘴,和嘴邊也沾了油膩醬汁的小臉蛋,他皺皺眉,拿了帕子,給她擦嘴。
「呦吼!」有人吹了個口哨。立刻又引來其他人起鬨。
松桃望著裴徊光的眼睛,越來越亮了!她發自內心地感慨:這位沈公子的媳婦兒,都醜成這樣了。他居然一點不嫌棄,又是削蘋果又是擦嘴。哎呦呦,真是好男人!深情的男人最迷人了!
趙三旺望著裴徊光,嘆了口氣。他嚼著香噴噴的烤肉,在心裡感慨:連個啞巴都能娶到媳婦兒,他四肢健全還能開鏢局,咋到了不惑之年還娶不上媳婦兒哩?唉!
沈茴後知後覺,原來這些人望過來的目光,叫做豔羨。
她悶悶瞧著面前這個,面無表情給她擦嘴的人,想起他的人面獸心來,簡直是……有口難言!
「來,吃肉怎麼能不喝酒!」松蓮給沈茴倒了一碗酒。
沈茴推辭不過,硬著頭皮喝了一口。
烈酒入喉,沈茴在心裡想著若這酒裡有毒怎麼辦?
下一刻,烈酒嗆得她一陣咳嗽。她不好意思讓這麼多人瞧見她被嗆紅的臉,扭過頭去咳嗽,幾乎把臉埋在裴徊光胸口。
裴徊光瞥她一眼,抬抬手,給她拍拍背順氣。
沈茴忽然就想,應該是不會有毒的。若是有毒,裴徊光定然可以發現,不會讓她吃肉喝酒的。而且就算有毒,他也醫得好。
沈茴又往裴徊光身邊挪了挪,靠得他更近些。
‧
沈茴雖然只喝了一口酒,可回了家,臉上的紅暈還沒消退。她聽著院牆另一邊的談笑聲,小聲抱怨:「哼,你也不給我攔一攔。」
「嘖,咱家可是個啞巴。」裴徊光抱著胳膊,慢悠悠地進了廚房。
「你幹嘛去呀?」沈茴追問。
「給你燒洗澡水。」
沈茴想了想,小跑著追過去。她站在廚房門口,好奇地打量著裴徊光生火、添水、添柴……
灶火飄出些煙,鍋裡的水也漸漸升騰起水汽。
裴徊光的身上,好像也沾染了煙火氣息。
裴徊光忽然轉過頭來,望向杵在門口的沈茴,「嘖」了一聲,道:「娘娘就這樣看著咱家生火燒水?什麼也不做?」
沈茴在心裡琢磨了一下。也是哦。她也應該幫忙做點什麼。可是她能做點什麼呢?她環視廚房,問:「我做些什麼?」
「比如,把衣服脫了給咱家跳個豔舞?」他又陰陽怪氣地嘖嘖兩聲,「真是可惜了,珍珠衣和鮫紗心衣都忘了給咱家的大寶貝帶著。」
沈茴抿唇瞪他,輕哼了一聲,氣呼呼地轉身就走。
——這人為什麼不是真的啞巴啊!!!!
‧
許是因為去集市裡採買勞累了一天,許是那一口烈酒的作用,也可能是睡前的熱水澡實在是太舒服了。沈茴這一晚睡得那樣香甜。她在被子裡蟬蛹般慵懶挪動著,慢慢湊進裴徊光的懷裡,乖乖地窩在他懷裡彎唇酣眠。
裴徊光拔了一根她的眼睫,她都渾然不覺。
裴徊光將那根長長的眼睫含在嘴裡,用唇舌細微地感受了半晌,再面無表情地吐了出去。
身邊躺著個活人,裴徊光睡不著。尤其還是個不停往他懷裡鑽的活人。裴徊光幾次想將年糕一樣黏人的小皇后弄昏一了百了,幾次想下手時,想起以前他下手那一刻,她輕輕蹙起的眉心,又忍了下來。
罷了,湊合睡吧。
直到,裴徊光聞到了他最討厭的血腥味兒。
‧
沈茴坐在床上,怔怔望著床褥上落下的血跡。她怎麼就睡得那樣沉,一點都沒感覺到呢。
她小心翼翼地轉頭,望向身邊的裴徊光。
裴徊光坐在床邊,捏著個濕帕子正在擦他褲子上黏的血跡。
那血跡自然是她弄的……不僅弄髒了衣褲,弄髒了床褥,還把血跡弄到他身上去了……
好丟臉……
沈茴嗚哼一聲,沮喪地耷拉著頭。
裴徊光瞥著她,說:「咱家大人有大量,不跟娘娘計較了。」
沈茴悶悶地「嗯」了一聲,然後小聲嘀咕:「我要那個……」
「嗯?」
「就是、那個東西……」沈茴攥著被角。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7 01:31:48
第七十五章 親縫
沈茴抬起眼睛,有點不好意思地偷偷去看裴徊光的神情。也不知道他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她想要什麼東西。
裴徊光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連皺皺眉表示不明白的神情都沒有。
那裴徊光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呀?
應、應該是不知道吧?
沈茴急了。
「就、就是那個呀!」沈茴攥著被子的一雙手抬起來,笨拙地瞎比劃。她也不知道要怎麼比劃才能讓裴徊光明白,只是十分努力地比劃出一個長長的輪廓來。
反正……她說不出口。
裴徊光的臉上終於有表情了。
他眼裡流露出些微嫌棄的意思,說:「不就是墊屁股的布袋子,娘娘瞎比劃什麼呢?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棺材呢。嘖。」
「我……」沈茴想辯解怎麼就比劃出棺材了?可是望著裴徊光的眼睛,她臉上一紅,到底還是有點羞臊,別說辯解了,連繼續和裴徊光對視都覺得心虛。她移開視線,重新低下頭去。
裴徊光瞥了瞥自己的褲子,顯然拿著濕帕子擦不淨血跡。一想到床上的血跡,他就頭疼。他拽著沈茴圍在身上的被子掀開些,瞥了一眼床褥上的血污,說道:「娘娘可真是個大麻煩。就該給娘娘餵點藥,堵了這血。」
沈茴小聲嘟念:「要是能一碗藥喝下去,以後每個月都不來煩人了,巴不得呢……」
裴徊光嗤笑一聲,問:「真是個蠢東西。那還要不要生孩子了?」
生孩子?沈茴沒想過這件事情,她低著頭,還在琢磨著裴徊光能不能給她弄來月事帶。
裴徊光的目光卻一瞬間陰沉下去。他開始想像沈茴生兒育女的模樣?一個嬌嬌軟軟的奶娃子,小姑娘或者小郎君,有著和她極其相似的五官眉眼。
她總是心善又心軟,連齊煜都那樣喜歡。若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特別疼愛吧?
她喜歡女兒還是兒子?
她想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呢?這世間大多數人都希望有自己的子女吧?畢竟如他這樣決絕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
裴徊光的目光死死凝在沈茴身上,一寸一寸沉下去。
不,她不會有生兒育女的機會。他怎麼可能准許她為旁的男子生兒育女。他不僅不能接受別的男子碰觸她,連有人多看她幾眼心中生出肖想,都該死。
偏偏沈茴渾然不覺,她一直低著頭,又試探著小聲嘀咕:「還、還要桂圓紅糖水。以前每次沉月都給我煮的……」
裴徊光半晌沒理她。沈茴這才壓了壓臉上的紅暈,鼓起勇氣抬頭望向他,裴徊光陰沉的臉闖進她的視線裡。
沈茴頓時有些心虛。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麻煩了。不僅要他去弄那個東西,還要他給她煮桂圓紅糖水。
其實……她還想讓他幫忙燒熱水的。
這……
沈茴不敢再開口了。
裴徊光黑著臉出去了。
沈茴等他出去了,才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自己偷偷仔細查看弄髒的床褥和褲子。小臉瞬間垮下來。
她應該現在就清洗,再換上乾淨的衣裳和床褥。可是沒有月事帶啊!換了新衣服也會弄髒的……
沈茴小身子一歪,在床榻上栽歪下來。
她又開始想沉月了。若是沉月在的話,一定都可以給她安排好。說不定這個時候甜甜熱熱的桂圓紅糖水已經喝進肚子裡了。
沈茴不得不開始琢磨,裴徊光真的能給她弄來月事帶嗎?
沈茴以前用的,都是身邊婢女給她縫製的。這個東西,大部分都是自己做的。會有鋪子賣嗎?沈茴擰著眉,努力回憶了一下。她隱約記得某個侍女曾說過也會有極少的胭脂鋪子賣這個東西,不過的確不常見。
那……裴徊光能找到嗎?
沈茴又想起丫鬟們談論尋常百姓用的月事帶,裡面是塞的草木灰。她還聽說,有些姑娘家用的只是最簡單的布條,墊上幾張很糙的厚紙。還有用乾草樹葉、樹皮的……
沈茴想得越多,眉心擰得越緊。
也不知道裴徊光會給她帶回來什麼樣子的。
遭罪。
她翻了個身,軟綿綿地伏在枕頭上。沈茴本就體弱,每次來月事,身上更是一點力氣都沒有,連走路都覺得累。
沈茴等啊等,終於把裴徊光等回來了。可是並沒有等回心心念念的月事帶。她坐在床榻上,用被子圍在下半身,伸長了脖子,好奇地望向逐漸走近的裴徊光手裡的東西。
裴徊光將準備的東西放在沈茴身邊。
一把剪子、一盒針線、一些棉花,還有一摞殷紅色的棉布。
這是要她自己做?
沈茴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望向裴徊光。很快,她又安慰了自己——這樣私密的東西,應該很不容易買到吧?而且裴徊光身為男子好像也不方便去買這些東西。
沈茴把自己說服了。她去拿身邊的紅布,小聲說:「這些很好啦。我可以自己做的。」
「這就對了。」裴徊光彎下腰來,動作溫柔地摸摸沈茴的頭,「胭脂鋪裡賣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低賤的人縫的,又被多少人摸過。嘖,怎麼能拿來給娘娘墊寶貝屁股呢?」
沈茴緩慢地眨了下眼睛,怔怔望著手裡攤開的殷紅色棉布。原來這並不是什麼棉布,而是裴徊光他自己的寢衣。
裴徊光的話飄進沈茴的耳朵,沈茴咬咬唇,小聲抗議:「掌印可否注意點言詞,別、別整日把屁股掛在嘴邊……」
裴徊光瞥著沈茴燒紅的臉,心想這小皇后也太愛臉紅了吧?他出門前她紅著臉,他都買了東西回來,她的臉不僅仍舊紅著,反而更紅了。
「也可。」他修長的食指與中指指背在沈茴的下巴反復輕輕磨蹭。他湊得更近些,微涼的唇貼著沈茴的耳垂,語速緩慢:「那就放在嘴裡咬一咬?」
他涼磁的聲音入耳,耳垂亦傳來若有似無的軟涼。沈茴心尖尖一顫,緊抿的櫻唇不由微張。她的眼前,莫名浮現裴徊光用指腹捻過他自己唇線的模樣。
真是莫名其妙!
沈茴縮了縮肩朝一側退開一些拉開距離,又使勁兒去推裴徊光,要將人趕走:「出去,出去,你出去!不要偷看我縫東西!」
他在這裡,沈茴心裡便亂糟糟的,真怕細針紮了手。
何況是縫製這樣私密的東西……
裴徊光邁過門檻時,沈茴又忍不住低著頭小聲嘀咕:「給我燒熱水……」
她聲音低低的悶悶的,也不管裴徊光有沒有聽見。
過了一會兒,沈茴才開始自己縫製月事帶。她以前從未做過,便努力回憶了一下用過的那東西的樣子。
「應該是不難的。」
沈茴信心滿滿地拿起剪子,剛要將棉布裁開,望著裴徊光的寢衣,不由又擰了小眉頭。
「幹嘛要用他的寢衣……」沈茴輕哼了一聲,一邊抱怨著,一邊用力將裴徊光的寢衣裁了。
畢竟是不大的東西,沈茴又心急,沒有花費太久的時間,就弄好了一個。一個月事帶明顯是不夠她用的。可她暫時不想繼續再做。只想先解決眼下的困境。她這才下了床,別別扭扭地回頭看自己的褲子。又不好意思就這樣出去,她猶豫了一下,才拿了架子上裴徊光的外衣,胡亂繫在腰上。然後將剛縫好的月事帶藏進乾淨的一套衣裳裡,抱著出了寢屋。
小院的盥室不大,雖在寢屋的隔壁,卻並沒有用小門連著。得出了寢屋的門,再走進旁邊的小盥室。
沈茴抱著衣服站在寢屋的門口,張望了一番,沒有瞧見裴徊光的身影。她才往盥室去,先探頭探腦一番,打量盥室裡的情況。
裴徊光並不在盥室裡。
盥室浴桶旁邊擺了個兩個小木桶,裡面都裝滿了水。沈茴走進去,將乾淨的衣物放在一旁的架子上,然後好奇地試了試木桶裡的水溫。這兩個木桶裡的水,一桶裡裝著溫水,一桶裝著剛燒好的熱水。
還有一個乾淨的全新木盆放在一旁,木盆雖是全新的,卻剛用燒開的熱水燙過一遍,盆裡還殘留著水跡。
昨兒個,兩個人一起去了街市置辦用具。所以沈茴知道這個全新的木盆應該是裴徊光剛剛買回來的。
「裴……沈光?沈光?」沈茴喊了兩聲,一直沒有聽見裴徊光的回應。以為他又出門去了。她快步走到盥室的窗口,望向小院的院門,見院門也關著。她才退回來,兌著水調試溫度。
總歸不是自己的閨房,身邊也沒個侍婢替她守著門。沈茴心裡著急,動作很快地清洗收拾妥帖,然後又急急去拿剛抱過來的乾淨衣服。
「誒?」
沈茴懵了。
她過來的時候太急了,以為衣櫥裡一格就是一套,也沒仔細檢查就抱了過來。沒想到……她抱過來的這堆衣裳裡,有貼身的心衣、對襟短襦卻是兩件,她以為的裙子竟是一件廣袖對襟的寬大外衣。
沒帶褲子!
沈茴真心懺悔,四年前有一次丫鬟給她拿錯衣服,她不該不高興的。
沈茴心想幸好寢屋就在隔壁。她拿起剛剛過來時拿的那件裴徊光的外衣,在腰上繫上,小跑著回到隔壁的寢屋。
寢屋的門關上,沈茴鬆了口氣,後背抵在房門上。下一刻,她看見屋裡的裴徊光時,臉上的表情不由一僵。
裴徊光彎著腰,一條腿筆直站立,一條腿屈著抵在床榻上,正在更換被沈茴弄髒的床褥。
一旁的方桌上,擺著一碗剛煮好的桂圓紅糖水。
聽著沈茴不太尋常的凌亂腳步聲,裴徊光抬頭望過來,目光掃過圍在沈茴腰上的,他的外衣。
裴徊光的目光凝了凝。
沈茴以為他要生氣了,趕忙解釋:「你就給我買了兩套衣裳。昨天穿的還沒洗過,另外一套今天要穿。就只能先拿你的衣服用一下了……」
沈茴聲音低下去,有點心虛。
裴徊光沉默了片刻,忽地笑了一聲,他含笑望著沈茴,慢悠悠地開口:「聽說娘娘會給父母和兄長親手縫製衣服。就娘娘這針線活……敢問娘娘見過雙親和兄長穿過你縫製的衣物嗎?」
沈茴懵懵地望著裴徊光,不知他為什麼會這麼問。她只知道裴徊光一向深邃的漆眸裡笑意越來越重。
裴徊光指了指沈茴腳邊。
沈茴不明其意,順著裴徊光的指,慢慢低下頭,望見掉在腳邊的東西。
她眨眨眼,忽然嗚哼一聲,蹲下來,哭了。
「別哭,別哭。」裴徊光走過去,屈起的指背敲敲她的頭,「咱家給娘娘縫。」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0:54
第七十六章 奪戒
沈茴生無可戀。
她發誓,她的針線活真的真的還是可以的!剛剛只是太急了,而且她以前從來沒有做過月事帶而已!!!
她僵僵站在裴徊光腿側,面無表情地用手心貼著月事帶前後的布條,將其服貼地壓在身上。
裴徊光手裡捏著根細針,正在將月事帶後端斷開的地方重新縫起來。他拍拍沈茴的手,說:「鬆開些,要刺到肉了。」
沈茴抿著唇不吭聲。緊緊壓著月事帶的手也並不鬆開一點,一點都不合作,任由裴徊光費勁地扯著布邊來縫。
「好了。」裴徊光說。
沈茴鬆了口氣,趕忙給他遞上剪子剪斷線頭。裴徊光瞥了一眼遞過來的剪子,沒接。他彎腰,湊過去,慢悠悠地將線頭咬斷。
裴徊光轉身,抬手去拿一旁的裙子,親自給沈茴穿好。
沈茴臉是紅的,眼睛也是紅的。等裴徊光幫她把裙子穿好,她轉身就要走,卻不想裴徊光掐著她的腰側,用力一帶,就將她帶進懷裡,讓她坐在他的腿上。
「喝了。」裴徊光把那碗煮好的桂圓紅糖水遞給她。
沈茴並不接裴徊光遞過來的桂圓紅糖水。她耷拉著嘴角,吸了吸鼻子,聲音悶悶地說:「裴徊光,你就不能給我留點臉面嗎?」
「嘖。」裴徊光把桂圓紅糖水放下來了,「沈茴,是你自己手藝不精把事情辦砸了。那東西當著咱家的面掉下來,咱家沒說你居心不良,你倒是咱家怪起不給你臉面來了?咱家要是不給你留臉面,早半夜掰了你的腿兒給你洗乾淨了。」
他、他居然還想過……
「你別講話了!」沈茴抬起手來,用手心使勁兒摀住裴徊光的嘴,然後把整張臉埋進他胸膛的衣襟裡。
裴徊光勉為其難地閉了嘴。
好半晌,沈茴覺得自己的臉上不燙了,才板著臉從裴徊光懷裡離開,然後端起桌上那碗桂圓紅糖水,雙手捧著,一口一口地喝著,一股腦把一整碗都喝光了。
「娘娘……」
沈茴忽然雙手交疊,摀住裴徊光的嘴,將他還沒開口的話堵回去。
裴徊光望著沈茴氣呼呼的眼睛,慢悠悠地舔了舔她的手心。
手心一癢,沈茴立刻鬆了手,雙手背到身後去。
「咱家就想問問娘娘中午想吃什麼?」裴徊光冷笑了一聲。
到了中午,隔壁鏢局的松桃又要敲院門。她站在院門外一邊敲門,一邊大聲說著來意,原來是又要請沈茴和裴徊光過去一起吃肉喝酒。
沈茴身上沒力氣,自然是不會過去的。她甚至連走到院門口禮貌謝絕松桃都覺得會累,更何況她心情很差,趴在床榻聲,下巴墊在枕頭上,發呆著。
裴徊光更懶得理會院門外敲門的松桃了。
松桃又敲了一會兒門,還是沒見回應,以為這小夫妻倆不在家,也不再敲門,回去了。
下午,裴徊光出去了一趟。
沈茴也沒問他去哪兒。她懶懶躺在床上好一陣,最後還是不情不願地坐起來,拿了針線,開始繼續縫月事帶。
月事帶這東西,尋常貧苦的百姓家女子用不得。家裡條件好些的女子才捨得用這玩意兒,這東西卻不是一次性的,通常情況下是要反復洗過,多用幾次。
沈茴以前就不願意反復來用,所以她得現在再繼續多做幾個。
「這次一定縫得結結實實,哼!」
‧
晚上,松桃又來了。
她坐在院牆上,遠遠瞧著裴徊光從街角回來,她立刻從院牆上跳下來,整理整理裙子,趁著裴徊光開院門的機會,沖站在院子裡的沈茴使勁兒招手。
「你在家啊!」松桃直接快步走進院子,熱情地去找沈茴。
沈茴還記得那頓烤肉和烈酒的招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身體不太舒服,今天都在家裡睡著了。」
「不舒服?可有請大夫看過?」
沈茴微笑著說:「沒有什麼大事,睡一會兒就好多了。而且我夫君就懂醫,不需要再請大夫過來瞧了呢。」
「沈公子還懂醫術?」松桃驚訝地望向走進屋裡的裴徊光。她的眼中先是驚訝,驚訝又很快被驚喜掩蓋。
——哇,這個男人給她的驚喜越來越多了呢!
沈茴不太喜歡松桃打量裴徊光的目光,她語氣疏離地詢問:「松桃姑娘是有什麼事情嗎?」
松桃回過神來。
她點點頭,開口:「對。我是有事情要和你商量。嗯,也和你夫君商量。」
「松桃姑娘請說。」沈茴站得久了,腿有點酸,轉身走進屋子裡,在桌旁坐下了。
松桃大大方方地跟進去,還沒開口,目光先追隨著裴徊光。裴徊光回來之後,將買回來的晚飯放在桌子上,然後就站在房門東側的洗手架旁,摘了指上的黑玉戒放在隔架上,開始慢條斯理地洗手。
松桃稀奇地睜大了眼睛,盯著裴徊光濺滿水珠的手。她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手可以生得這樣好看,只要是多看一眼,就忍不住生出幾分別的蕩漾心思來。
她走過去,挖空心思想著要說些什麼。她看見擱架上的那枚黑玉戒,笑著開口:「沈公子這枚戒指真別致。」
說著,松桃伸手就要去拿擱架上的那枚黑玉戒,想要細瞧。
一直警惕盯著松桃的沈茴一怔,趕忙起身,想要搶先一步奪到那枚黑玉戒,不想讓松桃碰到。
一時間,三隻手同時伸過去,都想要去拿狹窄擱架上的戒指。
當然,裴徊光離得最近,最先將那枚戒指拿到手裡。他面無表情,直接將黑玉戒放進了口中,然後甩了甩手上的水漬,拿起雪白的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手上的水漬。
松桃眼睜睜看著裴徊光將戒指含進口中,有點懵,她不明白裴徊光為什麼這麼做,卻覺得……他這個樣子好好看啊!
天仙似的俊俏郎君越是面無表情越是讓人心神馳蕩。松桃甚至忍不住在腦中痴想著這樣不染塵埃的冷面郎君,在床笫之間動了情會是怎樣的模樣。
松桃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好快。
沈茴走過去,用自己的身體擋在裴徊光面前。地方狹窄,她硬擠過去,後輩幾乎貼著裴徊光。她冷漠地再次詢問:「松桃姑娘有什麼事情?」
松桃爽朗一笑,大大方方地說:「裴茴,我看上你夫君了。」
沈茴睜大了眼睛,滿眼不可思議。她以為鏢局的這些姑娘大大方方地互相說笑搶男人已是了不得了,居然還要跑到人家妻子面前這樣說?
沈茴臉色冷淡:「松桃姑娘這樣說話不好吧。」
松桃臉上仍舊掛著爽朗的笑,似乎也並不覺得自己這樣說話有什麼不對。她說:「我這人行事坦蕩,不願意像旁的女子那樣使些暗地裡的手段,心裡有什麼想法就直接說出來。你夫君長得好看,我第一眼瞧見的時候,就喜歡。所以我過來問問你願不願意主動離開他,讓這件事情皆大歡喜。你放心,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不會將你趕出門去。如今這亂世,你一個姑娘家也不容易。可以繼續留在我們鏢局。」
「我要是不願意呢?」沈茴問。
松桃仍舊是笑著的,她將右手裡握著的劍放到左手裡,說:「先禮後兵,你要是不願意。那我只能搶了啊。」
沈茴深吸一口氣,保持著平和得體的語氣:「松桃姑娘這話說的不對。你要搶奪有婦之夫,即使拿行事坦蕩做藉口,仍遮掩不了卑鄙無恥之行。你又拿自以為是的坦蕩,鄙踩同樣目的卻暗地裡使手段的人,更是錯上加錯。旁的女子看上有婦之夫暗地裡做手腳,那是因為她們至少知道那是錯的。而你,卻是是非不分,連那點自欺欺人的臉面都沒有。」
松桃聽著沈茴的話,頗為意外。短暫的接觸之下,在她眼裡的沈茴是個年紀不大性格軟乎乎的小娘子。她來之前甚至想過她在表達了來意之後,這毀了容貌的醜娘子會委屈地哭鼻子,她甚至想過要好好安慰她,給她擦擦眼淚。
卻全然沒有想過她會這樣說。
沈茴聲音不大,更不是惱怒吵架的語氣,初時聽上去只是尋常地講道理。可是松桃聽著、聽著,竟是聽出了幾分不怒自威的高高在上的訓斥意味。
沈茴板著臉,慢悠悠地再接一句:「不像話。」
其實她想罵松桃不要臉。可沈茴不願意說髒話。
「你……你不知好歹!」松桃反倒是惱了,她跺了跺腳,「我本來還考慮著你毀了容已經很可憐了,還為你籌謀了以後。只要你願意,我們萬順鏢局裡的男人那麼多,肯定有願意要你的。我來時還聽我們鏢頭的侄子誇你,說你性格好,聲音也動聽,身材也不錯。除了被毀了半張臉,哪哪都好,要是娶回去做媳婦,他也是願意的。咱們江湖人沒那麼多從一而終的破爛規矩,我還想著幫你和他牽媒……」
沈茴沉默著,連道理都不想講了。她心裡又忍不住有點失望。因為她在書裡看到的江湖中人可不是這樣的。這哪裡是沒有那麼多破爛規矩?分明是亂來!不像話!
裴徊光將含在嘴裡的黑玉戒拿出來,沉著眸色,忽然開口:「誰?誰看上她想娶她回去當媳婦兒?」
碎碎念叨著的松桃一愣,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望向裴徊光:「你、你不是啞巴?」
「你們鏢頭的侄子?」裴徊光點了下頭,「很好。」
裴徊光轉身就走。
松桃冷在原地,還在回味著裴徊光低沉清泠的聲線。
沈茴卻是嚇了一跳。她趕忙小跑著去追裴徊光,在他走出院門前使勁兒拉住他的手,小聲急急說:「咱們在喬裝打扮尋常百姓呀。別殺人,千萬別殺人!何況這就是個無關緊要的事兒呀,咱們再過兩天不是就要啟程了嘛!」
裴徊光動作緩慢地舔了舔牙齒,確認一遍:「她剛剛說的是鏢頭的侄子,不是什麼兒子孫子,是侄子,對吧?」
沈茴望著裴徊光的眼睛,呆了呆。下一刻,她用力撲進裴徊光的懷裡,使勁兒抱著他,把臉埋在他胸口,軟軟地嗚哼一聲,委屈地說:「肚子好痛啊,又脹又酸。而且也好餓哦……」
裴徊光拎著沈茴的後衣領,想要將懷裡人扯下去。
沈茴環著他的腰身緊抱的手越發牢固,用臉在他胸膛蹭了蹭,軟著聲音哼哼唧唧:「肚子真的好痛好痛哦,要徊光親親才能好。」
松桃目光呆滯地望著這一幕。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1:21
第七十七章 洗洗
前一日沈茴與裴徊光去街市採買貼身用具時,曾遇見個穿金戴銀的姑娘。那姑娘盯著裴徊光走了神,差點跌一跤,最後不好意思地跺了跺腳,掩唇嬌笑。
她叫崔寶靈,是容陽郡守崔多則嬌養的小女兒。
崔寶靈開開心心地穿過遊廊,去敲紅映的房門:「紅映,紅映,你在不在?」
不多時,丫鬟過來開門,請她進來。
崔寶靈走進屋,才發現白霜也在屋裡。
——白霜與紅映,正是那一日郡守打算送給裴徊光的那一身白與一身紅的兩個女人。當日,紅映當眾獻舞,最後沒有被裴徊光收下,顏面盡失,如今已是心如死灰,只等幾日後郡守的生辰宴結束後,離開這裡,去尼姑庵一輩子吃齋唸佛。
白霜卻要幸運些,在紅映被訓斥之後,郡守並沒有再敢將她送給裴徊光,僥幸回來。她與紅映一樣,都是借住在郡守家中的表姑娘。
對於郡守的親女兒崔寶靈,白霜與紅映一向是恭恭敬敬的,而且是哄著她,萬萬不敢得罪一星半點。
「寶靈怎麼得空過來了?快坐。」紅映勉強扯出笑臉來。
崔寶靈雙手托腮,一臉憧憬:「母親說整個容陽的男郎,我可以自己挑夫君!」
白霜與紅映對視一眼,自然都有些羨慕。然後說了些祝福的討巧話,甚至又提了幾個容陽貴公子的名字。
崔寶靈可以自己選夫君這事兒,白霜和紅映之前就知道。她們兩個還知道崔寶靈眼光很高,挑三揀四,並沒有哪個郎君真的入了她的眼。
「表姐是不是有心儀的人了?」白霜問。
崔寶靈紅著臉笑了笑,才說:「我昨天傍晚遇見一個人。那個人站在人群裡,所有人都變得像乞丐一樣難看。你剛剛說的王家四郎站在他身邊,給他提鞋都不配!」
白霜和紅映都有些意外崔寶靈會這樣評價一個人,又不由有些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得眼高於頂的崔寶靈這樣高的評價。
「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反正……反正……反正那人矜貴、俊逸,就像站在雲端上的神一樣高不可攀,讓人忍不住想要仰望的存在!」崔寶靈實在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去形容驚鴻一瞥見到的仙姿郎君,她急得跺了跺腳,「你們能想像這樣的一個人嗎?」
白霜和紅映沒說話,可是聽著崔寶靈的形容,兩個人竟是同時在眼前浮現一個人的身影。只是那個人雖高不可攀,卻是高高在上踩在雲端上的……玉面惡鬼。
兩個人沉默著,絕對不敢提那個一面之緣的人的名字。好像提一提那個人的名字,都要畏懼打顫。
紅映更是因為想起那天宴席上的經歷,臉色開始微微泛白。
崔寶靈還在一臉憧憬地繼續說著:「我已經派小廝去盯著了,知道了那個郎君的住處。可惜了,居然娶了妻。但是他的妻子好醜的,小孩子只要看一眼就要被嚇哭的那種醜!所以也沒什麼關係,等我把他那個醜八怪妻子處理了,再讓父親給我安排這門親事……」
‧
沈茴悶頭吃著晚飯,偷偷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裴徊光,又收回視線,低下頭繼續吃飯。
松桃已經離開了。沈茴也用無恥的手段,將裴徊光攔了下來,沒讓他去隔壁找萬順鏢局的鏢頭的兒子還是侄子什麼的算賬。
「咱們什麼時候啟程離開?」沈茴找一個話題。
「後天早上。」裴徊光只吃了一點東西,就把筷子放下了。
裴徊光臉色不太好看。
他都已經把沈茴故意扮醜了,臉上貼了那麼大的一塊疤,居然還有人想打她的主意?
嘖。
沈茴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竟能猜到裴徊光的想法。她在桌子下的小腳,輕輕蹭了蹭裴徊光的小腿。一邊給自己夾花生豆,一邊一本正經地說:「就算本宮毀了容也有人覺得本宮好,這證明掌印選擇本宮選對啦,更是證明掌印的眼光很好呀。」
嗤。
裴徊光瞥著她,語氣不咸不淡:「娘娘又說玩笑話。從一開始就是娘娘來招惹咱家,之後像塊狗皮膏藥似地黏著咱家不放手。嘖,是娘娘賴著咱家,可不是咱家選中了娘娘。」
沈茴握著的筷子夾著花生豆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才瞪了裴徊光一眼,說:「住口吧您,還讓不讓人吃頓順心飯了!」
她悶悶將花生豆塞進嘴裡,使勁兒地咬。
裴徊光以手支頜,饒有趣味地欣賞著沈茴氣呼呼的樣子。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沈茴越來越頻繁地頂嘴忤逆他,甚至是斥責他。而他,竟越來越覺得這個樣子的沈茴,該死地好看。
好看到,想咬。
天色很快黑下來。沈茴梳洗過後,重新換過乾淨的月事帶,揉著小肚子往寢屋去。她擔心昨天晚上那樣丟臉的事情再發生,多穿了一條寢褲,還是不太放心。
沈茴拘謹地坐在床邊,望著裴徊光走進來。她試探著說:「掌印,今天晚上分開睡吧?我肚子痛呢,怕影響你也跟著睡不好呀。」
裴徊光在沈茴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瞥著她,問:「娘娘傍晚的時候說肚子疼得厲害,要咱家怎麼樣才能好來著?」
沈茴不吭聲了。
她坐著,裴徊光站著。她的目光自然地落在裴徊光的手上——空無一物的手。
沈茴愣了一下,才問:「戒指呢?」
她抬起頭來,睜大了眼睛望著裴徊光,再問:「戒指呢?」
她指著隔壁的方向,將一雙明眸瞪圓:「是不是被她偷走了?」
裴徊光默默聽她問了三遍,他望著沈茴的眼睛,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呀。我問你戒指呢?」沈茴輕輕去推裴徊光,第四次問他。
裴徊光慢慢俯下身來,雙手撐在沈茴身側的床榻上。隨著他俯身的動作,纖細紅繩墜著的黑玉戒從他服貼緊身的殷紅衣襟裡滑落出來。
忽然出現的黑玉戒,在沈茴的眼前,輕輕地晃蕩著。
「娘娘的東西怎麼可能被旁人拿走?」裴徊光噙著溫柔的眸子凝視著沈茴,他抬手,修長瑩白的手指捏著黑玉戒,重新藏進衣襟裡。
「日後,別人連看都不能看一眼。」他說。
沈茴怔怔望著裴徊光的胸口,目光凝在他殷紅衣襟下,藏著黑玉戒的輪廓。好半晌,她才將目光不自然地移開。她將規矩放在腿上的雙手拿開,放在身側撐著床榻,不小心碰到了裴徊光的手指,她急急忙忙將手縮回來一點。她撐著床榻,身子慢慢往後挪,從裴徊光的籠罩下,向後逃開,一點點挪到床裡側,躺了下來。
沈茴心裡亂糟糟的,聽見裴徊光轉身去熄了屋內的燈。瞬間黑下來的環境,反倒讓沈茴稍微鬆了口氣。黑暗裡忽然又傳來裴徊光的聲音。
他在床外側躺下,聲音貼著沈茴的耳朵。
「嘖嘖,娘娘這緊張的模樣,也太像少女春心漾動了,還真把咱家當夫君了。」
沈茴硬著頭皮說:「接下來兩個月,大到性命安危小到吃飽穿暖,全要倚靠掌印。本宮自然要好好守著掌印。」
裴徊光用指背慢條斯理地磨蹭著沈茴的臉頰,沒有說什麼。
他對沈茴的回答一點也不意外,自然也沒什麼好說的。
一切好似,本該如此。
沈茴心裡亂得一塌糊塗。彷彿降了一場雨,又被動物的小爪子踩了個泥濘不堪。她將自己的心衣向上掀開一點。摸索著拉到裴徊光的手腕,搖了搖,嗡聲說:「小肚子疼。」
「好。咱家給蔻蔻親親就不疼了。」裴徊光摸摸她的頭。他果真湊過去親親她的小肚子,他頸上的黑玉戒滑落出來,落在沈茴的身上,帶來一絲他身上的涼意。
‧
沈茴擔心自己做的月事帶不夠好,會半夜酣眠時再弄髒床褥。這一晚,她睡得不是很踏實。也不像往常那樣於深眠時會軟著身子小幅度地挪動磨蹭,反而是規規矩矩地,一整夜幾乎沒怎麼動過。
身邊睡的人規矩起來,像個「死人」了,按理說,裴徊光該睡得更安心些。
可,他反倒沒怎麼睡好。
他覺得,這可能是因為鼻息間總有著淡淡的血腥味兒。他總是對血腥味兒,極其敏感的。
一片漆黑裡,裴徊光睜著清明的眼眸。半晌,他探手進棉被,摸索了一下,輕輕一拉,將沈茴腰間繫的月事帶解開了。
‧
沈茴這一夜沒怎麼睡好,她在睡前告訴自己要早點醒來,免得再將床褥弄髒。她也的確醒得比以往早一些,天還沒大亮就醒了過來。
她在心裡告訴自己時間還早,不要吵醒身邊的裴徊光。她揉著眼睛,慢吞吞地坐起來,動作小心翼翼的,爭取不發出一點動靜來吵到裴徊光。
她揉了一會兒眼睛,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床榻外側是空的,裴徊光並不在她身邊。
「這麼早就醒了呀……」沈茴呢喃自語了句,動作慢吞吞地掀開被子,想著要去隔壁盥室換月事帶。她習慣性地去檢查床褥,卻在見到床褥上的血跡時,瞬間清醒過來,睏倦全無。
「怎麼又弄髒了!」沈茴前一刻還睡眼朦朧的迷茫眸子,慢慢睜大、瞪圓,滿滿不敢置信。
她慌忙去檢查,才發現繫在腰上的帶子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散開了。
「怎麼會這樣……」沈茴快哭出來了。她再看一眼身邊空了的床榻,心裡好委屈。難道是因為她又把床褥弄髒了,所以裴徊光才嫌棄地早早起來?
沈茴眼前甚至浮現裴徊光黑著臉摔門出去的模樣。
沈茴沮喪地低著頭,呆坐了好一會兒,才紅著眼圈下了床。她不能再呆坐著,得把床榻收拾乾淨才行。
她低著頭,先走出寢屋,去隔壁的盥室,打算把自己收拾乾淨了,再回來收拾床榻。她悶悶走進盥室,發現盥室裡亮著燈。
裴徊光背對著門口,坐在長凳上,在他面前擺著木盆,他正在洗著什麼,弄出的水聲在天光未大亮的清晨,異常顯耳。
沈茴心裡一驚,難道自己昨晚又把裴徊光身上的衣服弄髒了?
雖然她連帕子也沒洗過的,可是既然是她弄髒的,就該她來洗呀!
沈茴紅著眼圈小步挪過去,小聲說:「你、你洗什麼呀?還是我來洗吧……」
她甚至回憶著婢女樣子,挽了挽袖子。
……直到沈茴看見盆中淡紅污水裡的,月事帶。
沈茴整個人懵怔在那裡。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1:39
第七十八章 活鏢
裴徊光也沒想到沈茴會這麼早醒來。
他昨夜解了她腰間的繫帶,所為的,不過是早上醒來,看她又發現自己弄髒了床褥,紅著眼睛懊惱的模樣。
為此,他提前起身,來到了盥室,洗……
洗這髒玩意兒。
沒辦法,他知她從小病弱又嬌養,別說這東西,恐怕她連自己洗臉的次數都少之又少。
就這樣被沈茴撞見,裴徊光亦覺得有些不自在。
——這似乎不太符合他奸詐陰戾隻手遮天陰惻惻大齊第一奸宦的身份啊。
不過既然被她看見了,那就……
「娘娘要是能多做幾個,咱家也就能少洗幾個了。」裴徊光神色十分淡然。他將水中的月事帶撈起來,放在旁邊的空盆裡,起身舀水。清水倒進盆中,濺起些水珠來。
沈茴向後退了一步。她低著頭,望著裴徊光修長的手握著月事帶,仔細將上面滴滴答答的水擰乾。她幾次想開口自己來,可是雙唇好似黏在了一起,讓她開不了口。
她默默站在一邊,望著裴徊光將洗淨的月事帶擰乾,懸掛在窗下的橫繩上。窗戶開著,涼風吹進來,懸掛在橫繩上的兩條月事帶輕輕地晃著。
沈茴迅速收回目光,小聲說:「那、那我去做早飯……」
說完,她落荒而逃般跑出盥室,往廚房去。
沈茴自然不會做飯。可是她想著,裴徊光何嘗不是養尊處優的人?他的吃穿用度何嘗不是身邊內侍仔細準備妥帖?他都能一早起來給她洗、洗……洗那個東西,那她也應該做些什麼才好。
到了廚房,沈茴驚訝地發現灶台下燃著火。鍋裡已經在煮著東西了,熱氣騰騰的熱氣從鍋蓋的邊緣縫隙往外跑。
沈茴想看看鍋裡是什麼東西,左看看右看看,終於找到灶台上的抹布。她將抹布折了折,即使只是用來防止燙手,沈茴也將這一方抹布折得方方正正,才隔得老遠,將抹布扔到鍋蓋上。
如此,她才試探著伸手,隔著抹布,去掀鍋蓋。她動作小心翼翼地,站得離灶台很遠,伸長了胳膊,生怕從鍋蓋四周縫隙流出來的熱氣燙了手。
鍋裡是尋常的白粥。
「娘娘要做什麼?」裴徊光站在廚房門口。
沈茴嚇了一跳,偏鍋蓋也重,手一抖,鍋蓋從手裡落下來,她急急向後退,後肩撞到了架子。架子上懸掛的臘肉,被她撞得晃個不停。沈茴回頭看見了,趕忙伸手扶了扶。然後,沈茴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就想著……我也得做點什麼。」
她急急又補充一句:「真正做點有用的,不跳什麼豔舞……」
裴徊光邁進廚房,經過沈茴身邊,拿了長勺子攪了攪鍋裡的白粥,說:「糖。」
這是讓她幫忙?
有事情可以做,讓沈茴更安心些。她急忙應了一聲「好」,快步走過去,在灶台貼牆那一側的調料架子上翻找,將一個個松木調料盒的蓋子翻開查看裡面的調料。
沈茴端起一個裝著白色細碎調料的廣口罐,剛要遞給裴徊光。忽想到什麼,她用指腹沾了一點調料,放進口中嘗了嘗。
鹹的!是鹽!
好險……
沈茴趕忙將鹽罐放回去,又翻找了一會兒,端起另一個同樣裝著白色碎末的調料罐,同樣用指腹黏了一點嘗一嘗。
甜的,是糖。
沈茴這才將白糖遞給裴徊光。
裴徊光看了一眼沈茴翹著的手指頭,才接糖。
裴徊光沒有再安排沈茴做什麼事情,沈茴茫然站在廚房裡,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她對廚房實在是太陌生了。沒有事情做,她不由將目光落在裴徊光的身上。
鍋裡的白粥還要再熬一會兒,裴徊光立在窗下的案板旁,正在切菜絲。紅的、白的、綠的菜和瓜被他修長的指壓著,另一隻手握刀,將其盡數切成細絲。
落在案板上的切割聲,噠噠噠噠,十分整齊。
沈茴走過去,瞧著案板上被切成毫髮般細的菜絲瓜絲,誇讚:「沒想到掌印的刀工這樣好。都說熟能生巧,掌印以前竟是時常自己下廚嗎?」
裴徊光開始切豆腐。軟軟的白豆腐在他的刀下,唰唰唰,被切割得薄如蟬翼。
他「嗯」了一聲,慢悠悠地說:「沒錯,熟能生巧。咱家以前切人骨、切人皮切多了,刀工自然好。就像人身體不同部位的切割方法和力道不同,這切割不同食物的方法和力道也不同。」
沈茴本是彎著眼睛,心裡懷著點崇拜的心情望著裴徊光。聽了裴徊光這話,沈茴臉上的笑容僵在那裡。
偏偏裴徊光說完之後,側首望過來,看著她笑。他手裡的動作切沒停,依舊在慢條斯理地切豆腐,即使不用眼睛看著,他切出來的每一片豆腐,依舊薄如蟬翼。
噠噠噠,落刀聲一下接著一下,不急不緩。
對著裴徊光的笑眸,沈茴尷尬地僵在那裡,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
此時,隔壁的院落裡正在說起昨天傍晚的事情。
昨天傍晚,松桃過來時,隔壁鏢局的人都知道。他們沒跟過來,但是都很好奇松桃能不能將人搶到手,一個個躲在院牆牆角偷聽,將當時的情景偷聽了個七七八八。偷聽的那幾個人再將事情在鏢局內說一遍,鏢局裡已經傳開了。
松桃丟了個大臉。
有人挖苦:「哈哈哈,讓你動不動就搶男人,這下栽了吧?」
一個年輕的小夥笑嘻嘻接話:「搶男人不算什麼,主要是松桃每次搶了男人都不負責到底,玩玩就將人甩了。老天看不過眼,這下跌跟頭嘍!」
松桃將手中的劍往桌子上重重一拍,氣憤地說:「你們說夠了沒有啊!是,我松桃憑本事搶男人,膩了就甩。怎麼了?憑什麼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我就得從一而終?看不過眼,來幹架啊!」
松梅坐在院牆角的小板凳上,一邊嗑瓜子兒,一邊小聲嘀咕:「盡胡掰掰。男人三妻四妾,還知道把小妾養到底哩。男人搶別人媳婦兒也是要被罵的。一碼是一碼,胡扯什麼哩……整日氣勢洶洶的,給自己冠個瀟灑美名……」
松桃望過來:「松梅,你在那邊嘀嘀咕咕什麼呢?是不是又在說我壞話?」
「好了!」趙三旺冷著臉。
院子裡嬉鬧地人都站了起來,臉上神色也恭敬幾分。
趙三旺黑著臉,他望向松桃,問:「隔壁那個郎君是裝的啞巴?」
「是啊。我親耳聽見他講話了。」
趙三旺覺察出不尋常。他沉聲說:「咱們這趟押的鏢可是大單子。平平安安將鏢壓到關凌,賺的銀子夠咱們吃一輩子了。」
院子裡的人想起這筆膽子的酬金,臉上都有了喜色。
趙三旺看一眼隔壁院落的方向,再繼續說:「以防萬一,收拾東西,今天晚上咱們連夜離開容陽。」
他轉身進了屋,一直走到自己睡覺的裡屋,將牆壁上懸掛的一幅畫扯下來,推開暗門。原來這間屋子裡面還藏了一間狹小的密室。
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正睡在密室的窄床上。
萬順鏢局這次押的鏢,不是什麼重要財物,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當天晚上,萬順鏢局的人押著鏢,連夜離開了小院。就算是原本滿心想著搶男人的松桃,也以大事為重,只是多看了一眼隔壁的院落,然後握緊手中的劍,跟著鏢局的人一起悄聲離開。
原本裴徊光打算第二天早上帶著沈茴啟程起來容陽,卻因為沈茴忽至的月事,決定又多停留一日。
‧
傍晚,沈茴已不覺得腹痛腰酸身無力,她坐在院中的長凳上,望著天際的晚霞。想著明天就要離開容陽,離開這簡單的尋常小院,竟生出幾分不捨的情緒來。
沈茴回頭,從開著的窗戶,望向站在屋裡的裴徊光。
一刻鐘之前,一隻信鴿飛進小院,將密信送給裴徊光。沈茴還沒來得及看送來的信上寫了什麼東西,便眼睜睜看著裴徊光捏著信晃了晃,變戲法似的,信鴿送來的信便燃了,成了灰。
「我們明天什麼時候走?」沈茴問。
「上午。」
沈茴點點頭,回過頭來,重新仰起頭來,望向滿天的火燒雲。過了一會兒,她又轉過頭望向屋裡的裴徊光,問:「我們今天晚上吃什麼?」
還沒等裴徊光回答,沈茴緊接著又問了一句:「明天早上吃什麼?嗯……趕路的時候要準備的乾糧可都準備了?」
裴徊光將寫好的信塞進信鴿腿上的信筒裡,將信鴿放飛,然後瞥向沈茴,道:「娘娘想出去轉轉,就直說。」
沈茴彎起眼睛來,沖他笑。
‧
沈茴終於還是買了街邊露天的包子、米粉、烤肉,還有糖葫蘆。這些她之前覺得很不乾淨的東西。
尋常百姓都是這樣吃的,那麼她應該也可以吃,不會吃了生病才對。
「還要什麼?」裴徊光瞥著身側的沈茴,產生了質疑。身邊這個樣子的沈茴,還哪有半分養尊處優小皇后的模樣。
「吃飽了。」雖然沈茴還想吃街角那家的烤鴨脖,可是她實在是吃不下去了。
又往前走了一會兒,沈茴聽見了小孩子的哭聲。
「真慘啊,老張老來得子,還是三生子,竟沒有機會享福了。」
「唉。也不知道老張得罪了什麼人。你們可沒看見,老張死狀太淒慘了。」
「可不是嗎?都沒敢讓他的家人去看。聽說屍體被切成一塊一塊的,太嚇人了!」
「也可憐這三個這麼可愛的孩子,這麼小就沒了父親……」
沈茴聽著身邊人的議論,望向前面經過的送葬隊伍。走在前面的三個小男娃,傷心地哭著。他們一般高,長得也一模一樣。
「我之前在客棧的時候,從窗口望向瞧街市的熱鬧,見過這三個小男孩。」沈茴說。
裴徊光敷衍似地「嗯」了一聲,望著被人抬著往前走的棺木。
沈茴嘆了口氣,聲音悶悶地說:「不知道誰那麼壞……」
裴徊光這才抬抬眼,瞥向蹙著眉頭的沈茴。
誰那麼壞?
咱家啊。
裴徊光笑笑,口氣隨意:「該回去了。」
裴徊光把沈茴帶回去,然後獨自一人又出去了,因為在容陽還有一個名單上的人,等著他去取命。
裴徊光走了之後,沈茴坐在院中望著天邊的紅色一點點退下去,天色慢慢黑下去。她還是琢磨裴徊光去做什麼。
凌亂的腳步聲,將沈茴從思緒裡拉了出來。
崔寶靈帶著郡守府中的家丁,來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1:52
第七十九章 生氣
最初,沈茴還以為是隔壁鏢局的人回來了,直到那些人開始敲門。
住在客棧的時候,店小二上來敲門送飯,沈茴寧肯餓肚子都不開門。此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陌生人來敲院門,她怎麼可能理會。
崔寶靈等得不耐煩了:「踹門!」
沈茴站在院牆下,她雙手背在身後,手裡握著一把切菜的窄刀。在她身邊的院牆,搭著一個木梯,可以通過這木梯攀到院牆另一側的小院裡。在這些人踹門闖進來之前,沈茴剛費勁地將梯子挪過來。
當然了,不管是用手裡的窄刀拚死反抗,還是踩著木梯越牆,都是下下策。沈茴對自己的體力很有自知之明。
她得先弄清楚來者是什麼人。
院內燃著石燈,闖進來的崔府家丁手中也舉著火把,將院內照得燈火通明。
沈茴視線掃過小院,一眼看見了穿金戴銀的崔寶靈。
沈茴的目光只在崔寶靈的身上凝了一瞬,瞬間想起自己曾見過這張臉。記憶片段在沈茴腦海中飛掠而過,她很快捕捉到了記憶影像裡,崔寶靈的影子。
畢竟,熱鬧的街頭裡人山人海,她穿金戴銀一身富貴,卻有點豔俗。
畢竟,她盯著裴徊光瞧個不停導致自己差點跌了,又羞惱地跺了跺腳。那個樣子,讓沈茴多看了她兩眼。
沈茴自幼喜歡讀書,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其實,這本事不僅是讀書,識人也是。
一個穿金戴銀的姑娘,一看就是出身富貴人家。晚上帶著家丁氣勢洶洶地闖進這裡。再聯想到她一臉嬌羞跺腳的樣子……
再有松桃的例子擺在眼前。
答案呼之欲出。
幾乎是認出崔寶靈的那一剎那,沈茴已經將一切理通了。她頓時有些無語。先前心中的緊張蕩然無存,沈茴緩步往前走去,先開口問:「敢問姑娘是哪位官員家的千金?」
崔寶靈不由愣住。她氣勢洶洶地闖進來抓人,對方難道不是應該先嚇哭嗎?她仔細審視沈茴的臉,除了醜陋,絕無半點畏懼。
崔寶靈偷偷打量著沈茴醜陋的左臉。她今日本不該親自跑一趟,夠跌份的。可是她心裡實在是太好奇了,一個面目醜陋的女子,究竟為何會得到那樣天仙一樣的郎君?崔寶靈一方面是好奇,另一方面是生氣,生氣她看好的男人曾被旁的女子染指弄髒了!
「你怎麼知道本姑娘的父親是當官的?」
沈茴但笑不語。
崔寶靈問完這個問題,又覺得自己這麼問不對。她堂堂郡守家千金,那通體的氣派可是尋常女子能比的?
「哼。」崔寶靈扭頭,端出郡守家千金的派頭來。
她身邊的家丁,狗仗人勢:「放肆,居然連我們郡守崔大人的千金都不認識!」
沈茴點點頭,說:「原來是容陽的郡守。讓他自己去司禮監領罪吧。」
「你在說什麼渾話?」崔寶靈嬌眉一豎。
沈茴慢慢彎起唇,望著崔寶靈,說道:「因為你不識好歹,看中了不該看中的人。」
崔寶靈眼前又浮現裴徊光的臉來。她重新琢磨起沈茴的話,不由在心裡揣測裴徊光的身份。
沈茴並沒有給她更多思考的時間,她盯著崔寶靈的眼睛,直接說出答案:「崔姑娘看中的郎君正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裴徊光。」
崔寶靈懵了。
好半晌,她才瞪大了眼睛,氣沖沖地用手指著沈茴:「你胡說!」
不可能!她長這麼大唯一一次動心的郎君,怎麼可能是……是、是是個閹人!
「我有沒有胡說,崔姑娘回家問問令尊便知曉了。」
崔寶靈呆在原地,而她帶來的那些家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是聽見裴徊光的名字,便嚇破了膽。
「你、你胡說!」崔寶靈惱羞成怒,「他那樣好的人,怎麼可能是個閹人!不、不可能的!」
沈茴的視線越過裴徊光,望向歸家的裴徊光。
崔寶靈受了打擊。她料想到過仙人貌的郎君不喜歡她,她不在意。她也料想過這美貌郎君最後得不到。可是她萬萬接受不了對方是個低賤的閹人!她的芳心,絕對不可能給一個閹人!
「胡說!」崔寶靈指著沈茴,語氣惱怒,「本姑娘看中的人怎麼可能是個低賤的閹人!」
聽著崔寶靈的話,沈茴心頭一跳,她莫名不想裴徊光聽見這些話。她不想再讓崔寶靈說下去了。
「徊光,你回來了。」沈茴輕聲說。
院子裡的人都順著沈茴的目光,轉頭望向院門口,他們上上下下打量著裴徊光。在心裡合計著,這個人真的就是裴徊光?
裴徊光邁進院門,緩步穿過人群,朝沈茴走過去。
沈茴在原地立了一會兒,迎上去。她走到裴徊光面前,主動去拉他的手。他身上溫度總是很低,又是剛從外面回來,他的手像冰一樣。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瞥了沈茴一眼,腳步卻沒有什麼停留,牽著沈茴繼續往前走,走過院門通往主屋鋪的磚路,裴徊光停在簷下時,才轉過身來,冷淡的目光掃過院子裡的人,慢悠悠地開口:「還賴在這裡不走,是打算獻出人皮給咱家做人皮燈籠掛滿庭院?」
他一開口,院內的人竟將沈茴的話信了大半。
崔府的家丁,有了逃命的心。可仍舊殘留的懷疑,以及崔寶靈沒發話,讓他們不得不繼續停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著裴徊光。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的。」崔寶靈搖頭,「虛張聲勢對不對?哼,天下閹人低賤骯髒,怎麼可能……」
「住口!」沈茴聲音冷冷的,「我不想再聽她講話了。」
裴徊光垂下眼看著她,呵笑了一聲。他略彎腰,湊近沈茴的耳朵,低聲道:「娘娘生什麼氣?她說的是事實,世人眼中的閹人就是低賤骯髒的東西。」
「我說我不想再聽她胡說了!」沈茴抬起頭,睜大了眼睛望著裴徊光。若不是隱藏身份,她頭一回想動用私刑,將人拉下去掌嘴。
「好好好。」裴徊光隨意揮了揮手,砂石平地起,朝著崔寶靈及她帶過來的人撲面而去。崔寶靈氣得張著嘴,還要再說話,就吃了一嘴的砂石。崔寶靈再來不及說出一句話,捲著砂石的力道轟過來,將院內的這些人盡數震出院門外數米遠。
風動之後,院門重重關合。
「邪功!是邪功!真的是裴徊光!修煉邪功的裴徊光!」崔府的一個家丁驚呼地亂喊,他爬起來,轉身就跑。
其他人聽了他的話,更是四散,逃命一般。
崔寶靈坐在地上,呆呆望著關上的院門。半晌,她摀住自己的臉開始哭。怎麼會這樣,她第一次喜歡的人怎麼可以是個低賤的閹人……
院內,沈茴板著臉。
裴徊光嘖嘖兩聲,笑話她:「娘娘怎如此不講道理?娘娘為求自保,搬出咱家的身份嚇唬人。用咱家的名諱把人嚇唬到了,自己反倒不高興了?」
沈茴悶聲:「反正容陽當地的官員本來就知道你沒有隨皇帝乘船南下。」
初時,沈茴不明白裴徊光為什麼要用那樣醜陋的疤痕黏在她的臉上,讓她隱姓埋名。偏偏他自己毫不遮掩。
略一想,沈茴就想明白了。
往關凌去的一行,宮妃都用面紗遮面,平日裡躲在船艙裡極少拋頭露面,只要皇帝不去找沈茴,找人假扮沈茴很容易遮掩過去。
可裴徊光不行。
他沒有隨船南下,所有人都會知道。當初剛到容陽,當地官員也都是見過裴徊光的。想來,這幾日他在容陽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當地官員的眼。他留在容陽,恐怕容陽當地的官員無不膽戰心驚,實在盯著他的舉動。要不了多久郡守就要知道自己的女兒闖了禍,他必然要被自己女兒的愚蠢行為嚇一跳。
從始至終,隱姓埋名的只有沈茴一個。
裴徊光用指背蹭了蹭沈茴的臉頰,問:「娘娘氣什麼呢?」
沈茴打量著裴徊光的神色,見他對崔寶靈的那些話毫不在意,她心裡更不舒服了。她推開裴徊光的手,向一側邁出一步,悶聲說:「怪我抬出你名諱?本宮還沒怪你將本宮獨自留在這裡,掌印這是置本宮的安危於不顧。」
「順歲、順年。」
沈茴一愣,她再抬眼,就看見順年和順歲出現在面前。兩個人跪在面前,畢恭畢敬地行禮問安:「娘娘萬安。」
沈茴咬唇。
原來裴徊光從一開始就在暗處安排了人。根本就不是只單單他們兩個人。是了,他這樣的人,做事自然周全。
裴徊光彎腰,湊到沈茴臉側,說:「娘娘可是咱家的心頭肉掌心寶,咱家怎麼會置娘娘的安危於不顧?」
沈茴心裡悶悶的,這個時候尤其不喜歡聽見裴徊光的聲音。她再次推開裴徊光,轉身往屋子裡去。
裴徊光揮揮手,吩咐:「備水。」
「是。」順年和順歲應了一聲,立刻快步往廚房趕去。
剛走進屋子裡的沈茴蹙了蹙眉,疑惑地轉頭望向跟進來的裴徊光。她問:「順年和順歲既然一直跟著,掌印為何要自己燒水煮飯?」
裴徊光笑笑,拉開桌邊的椅子,坐下。他倒了一杯涼茶,慢悠悠地喝著,沒答話。
沈茴仔細打量著裴徊光的神色。
裴徊光將杯中的涼茶喝了,朝沈茴招招手,待沈茴不情不願地朝他走過去,他將沈茴拉到懷裡,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氣什麼呢?」裴徊光捏捏沈茴的耳朵尖,「是氣咱家沒有將事情都向娘娘稟告清楚?還是氣那丫頭半夜闖進來壞了娘娘的心情?」
沈茴垂著眼睛,不吭聲。
裴徊光將手壓在沈茴的小肚子上,問:「不疼了吧?娘娘受了驚是咱家的不是。一會兒咱家好好伺候娘娘沐浴梳洗。明天就離開這裡。」
沈茴抬起眼睛來,望著裴徊光。她問:「她那樣說,掌印聽了不覺得生氣嗎?」
裴徊光淡然的表情回答了沈茴。
裴徊光越是渾然不在意的表情,沈茴心裡越不是滋味兒。他如此不在意,那便是聽得多了,多到他聽得麻木了。
沈茴的身子軟下來,靠著裴徊光,她將下巴搭在裴徊光的肩上,悶聲說:「現在再補一個除夕願望還來得及嗎?」
除夕夜,她許了好些願望,都與他無關。她現在再許一個與他有關的願望,還來得及嗎?
「這都二月了。也太遲了些。」裴徊光摸摸她的頭,「過幾日是花朝節,跟花神許願罷。」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2:09
第八十章 落扇
沿著運河南下的船隻上,沈茴身邊的宮人每日無不心驚膽戰。擔心皇后偷偷離開之事被人發現,更擔心沈茴跟著裴徊光離開的路上會吃不好穿不暖睡不踏實。
「唉……」這幾日,沉月已不知道嘆息了多少次。
團圓踩著船板進來稟話:「沉月姐姐,俞太醫過來給皇后娘娘請平安脈了。」
沉月暫且將對沈茴的擔憂收回來,讓人將俞湛請進來。
俞湛進了船艙裡間皇后住處,規矩行了禮,他聽著沉月的聲音讓他免禮,暫且不覺得哪裡不對勁,沉月替皇后娘娘開口並非什麼奇怪的事情。可是當他站起身,看著穿著一身鳳服宮裝的沉月時,不由愣住。
他環視周圍,沈茴身邊的幾個婢女都在這裡,可唯獨不見沈茴的身影。
沉月站起來,有些無奈地開口:「俞太醫,皇后娘娘沒有跟著我們一起上船。」
俞湛驚駭。
這是沈茴離開之前交代過沉月的。
隨行太醫每隔幾日都會按照規制來給宮妃請平安脈,尤其沈茴身上仍有舊疾,俞湛來給她請平安脈更是比其他宮妃更頻繁。倒也不是不能想法子瞞著俞湛,可讓他知曉,讓他幫著遮掩,更善。
沈茴猶豫了一番,還是決定冒這個險,願意相信俞湛。
沉月再開口:「船隊到關凌時,娘娘會回來。這路上的兩個多月,娘娘請求俞太醫幫忙遮掩。」
好半晌,俞湛慢慢舒出一口氣。
不該問的,他從來不會多問一句。
他頷首,道:「謹遵娘娘懿旨。」
只是,俞湛想到了藥匣裡的那封信。
那封,蕭牧千辛萬苦遞過來,託他交給沈茴的信。
「燦珠,送俞太醫。」沉月道。
坐在船窗邊望著外面的走神的燦珠回過神來,趕忙笑盈盈地起身送俞湛出去。
俞湛走出了沈茴的船艙。他站在船頭,聽著水浪擊打船身的聲音,眯起眼睛來,望著不斷向後倒退的容陽景色。
她去哪裡了?
是……被裴徊光帶走了嗎?
俞湛望著運河岸邊的人群,眼前浮現很多片段的畫面。總是出現在沈茴身邊的裴徊光,沈茴中了癮藥的毒後,是去找了裴徊光吧?那隻鸚鵡,那隻會喊裴徊光和沈茴名字的鸚鵡,也是裴徊光養的吧?也應當,是裴徊光追到他家中,殺了那隻鸚鵡吧?
俞湛在船頭立在好一會兒,才踩著搭木,回到自己的船上。他避開同船的人,走進最裡面自己住處,剛一開門,喬裝打扮成內侍的蕭牧從陰影裡走出來,急急問:「可將信帶給她了?」
俞湛不動聲色地將藥匣放下,說:「帶給她了。」
「那、那她可有說什麼?」蕭牧忽然緊張起來。
俞湛低著頭,望著桌子上的藥匣,語氣尋常:「她身邊有人,沒有當場拆信。」
蕭牧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過,又立刻說:「應該的。她如今的處境,的確應該謹慎些。」
「若蕭公子這樣想,又何必費心潛入船隊,再送信給她。」俞湛道。
蕭牧卻笑笑,眉宇間顯得很自信。他說:「無妨的。那信即使落到了旁人手中也無妨。」
想到了只有沈茴才能看懂那封信,他眉宇之間難得染上了幾分笑意,說:「若那信落到旁人手中,只會是一張白紙。這世間,只有我和她才能讓那白紙顯出字跡。」
俞湛心裡忽然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他問:「蕭公子打算何時下船?下次宮人下船採買的時候?」
蕭牧臉上的表情慢慢凝重。他以為自己會忍住不來見她,卻沒想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們一起長大,從未分開過這樣久。
「俞大夫,能不能請你再幫我一個忙?」蕭牧懇切相求,「我想見她一面。我保證不會連累你,我在信上沒有告訴她我在船上,在與她這樣近的距離。帶我去見她一面,我不與她說話,只遠遠地看她一眼!」
俞湛搖頭:「我不能。」
「俞大夫!」蕭牧掀開衣擺,直接在俞湛面前跪下來,「幫幫我,讓我遠遠看她一眼。讓我知道,她還好好的……」
俞湛垂在身側的手握了握拳,再鬆開。他垂著眼,仍舊用一慣清儒的聲音說:「我為她診脈,進她的住處必有宮人仔細搜身,只我自己能進去,並沒有帶人進去的法子。就算有,也過於冒險了。」
俞湛頓了頓,再道:「更何況,蕭公子現在見她一眼,於你有飲鴆之用,於她卻除了危險別無它用。」
俞湛彎腰,將跪在面前的蕭牧扶起來。
「蕭公子,若你沒有能力將她從邪魔身邊帶走,就不要靠近他。」
‧
齊煜再一次來找沈茴,再一次被沈茴身邊的宮婢攔下來。
燦珠蹲下來,拿出哄小孩的語氣:「煜殿下,您知道的,娘娘身體一直不太好,上船之後娘娘有些暈船,又引了舊疾,如今很不舒服,每日大多數時候都是在床上睡著的。娘娘吩咐了,她如今得了俞太醫的新藥方,要每日都睡夠了才能真正起藥效,所以不讓旁人進她屋子打擾她。奴婢這樣說,煜殿下聽明白了嗎?」
齊煜緊緊抿著唇,不吭聲。
燦珠只好再繼續編下去:「奴婢知道煜殿下想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也知道煜殿下的心意。只是娘娘如今的身體狀況,要每日睡得越多才能將身體養得更好。所以煜殿下為了皇后娘娘的身體著想,並不會去進去打擾娘娘對不對?」
齊煜咬著牙說:「我就進去看看她,不吵她!」
「不行的。」燦珠搖頭,「娘娘服的這藥呀,睡得越多對娘娘身體越好,偏偏這藥讓人特別精神,很不容易入睡。所以只要有一點響動就能將娘娘吵醒呢。奴婢都兩日沒見到娘娘啦。」
齊煜悶悶地「哼」了一聲,扭頭就走。
孫嬤嬤站在齊煜身後,無奈地搖搖頭。她不知道皇后娘娘為什麼不見齊煜,可定然有皇后的理由。她板著臉,朝齊煜說:「好了。回去做功課。」
齊煜紅著眼睛又悶哼了一聲,然後也不往前走,朝孫嬤嬤伸出一雙小小的短胳膊。孫嬤嬤終究是不忍心,彎腰將齊煜抱在懷裡。
「別整日黏著皇后娘娘,要真是盼著皇后娘娘好,就聽皇后娘娘的話,回去好好讀書。」孫嬤嬤板著臉訓話。
齊煜沒吭聲,把垮了的小臉蛋埋進孫嬤嬤的懷裡。
等孫嬤嬤抱著齊煜走遠了,拾星笑著對燦珠說:「燦珠,真沒看出來,你還挺會哄小孩子的。」
燦珠剛想說話,胃裡一陣翻滾。她急急跑到船側,望著裹著船身的運河水,一陣乾嘔。
拾星趕忙端了酸梅汁遞給她,皺眉問:「你最近怎麼總乾嘔啊?」
燦珠喝了好些酸梅汁,等胃裡的翻滾好受些了,才白著臉說:「有點暈船。」
「那給你的暈船藥,你怎麼不吃啊?」拾星嘟囔一句,見婢女端著東西進船,她趕忙也跑過去幫忙了。
燦珠轉過身來,望著波痕蕩漾的水面,微微走神。
涼風拂面,將她的頭髮吹亂了一些,挽起的一縷髮垂落下來,在她眼前輕輕地飄。好半晌,她才將這縷頭髮掖到耳後。她低下頭,用手指頭在船側的扶欄上,一筆一劃地寫——王來。
一筆一劃,反反復復,將他的名字寫了一遍又一遍。
千回百轉。
‧
沈茴仔細翻看著包袱裡的東西。她被裴徊光連夜帶走時,連身換洗的衣服都沒帶,可沒少吃苦頭。
沈茴翻東西的動作一頓,不由又想起來月事那幾日的窘迫。她趕忙收回思緒,重新檢查帶的東西。這次再從容陽的小院裡啟程,沈茴提前收拾了行囊,勢必不要再什麼都不帶了。
「娘娘找什麼呢?」裴徊光走進來。
沈茴一邊檢查,一邊說:「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可總覺得落了什麼,但是又想不起來……」
「行了。缺了什麼,再買便是了。」裴徊光看了順年一眼,順年趕緊悄聲快步走過來,將沈茴收拾好的包袱繫好,背在背上。
沈茴隨裴徊光走出小院,看見停在院門外的馬車,不由鬆了口氣。
裴徊光身邊明明安排了順年和順歲,他還要自己親自燒水、煮飯,這讓沈茴臨出門前還都在懷疑,他是不是故意安排一趟苦行之旅,折騰他自己,也折騰她。沒看見這馬車前,沈茴甚至懷疑,裴徊光會拉著她步行、騎驢、趕客船。
「上來了。」裴徊光立在馬車前,望向沈茴。
沈茴回過神來,提裙快步走過去,動作自然地將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她剛要抬腳踩在小杌子登上馬車,忽然想到忘了什麼東西。
「等等,我回去取個東西!」沈茴轉身往回跑。
裴徊光抬抬眼,望著沈茴纖細的背影。他的目光在沈茴的細腰上多停留了一瞬。
沈茴跑進了盥室,沒多久又重新出來,走到裴徊光面前,搭著他的手登上馬車。
裴徊光跟著坐進馬車,問:「落了什麼?」
「沒什麼,一個帕子而已。」沈茴目光躲閃,拽了拽袖子。
「那帕子呢?」裴徊光問。
沈茴將收著衣服的包袱拿過來放在膝上,將藏在袖子裡的東西,一點一點塞進包袱裡。她胡亂敷衍:「不常用的帕子,塞進包袱裡就好啦。」
裴徊光握著合上的摺扇壓在沈茴膝上的包袱上,嘖嘖兩聲,說:「該不會是萬順鏢頭侄子送的信吧?」
這人怎麼能這麼不講道理呢?她連鏢頭的侄子是誰都不知道!
「給你!」沈茴將往包袱裡塞了一半的幾個月事帶拿出來,重重拍在裴徊光的腿上,「給你用吧!」
裴徊光挑挑眉,他將摺扇放下,拿起一個月事帶來,舉到與視線相平的高度,悠哉端詳。
沈茴臉上發燒,伸手去搶。
裴徊光抬手,不給她。
「咱家的寢衣做的,娘娘又說給咱家用了,豈有再要回的……」裴徊光忽然住了口。他手臂一伸攬住沈茴的細腰,將人帶進懷裡,旋身起身,從車頂而出,帶著沈茴立在樹上。
沈茴剛剛站穩,低下頭去,就看見剛剛乘坐的馬車被萬箭射穿。
坐在前面的順年和順歲皆敏捷地跳車避開。而馬也受了箭傷,嘶鳴狂奔。馬車沿山而行,一面是樹林,一面是懸崖。馬匹受驚,車廂朝一側傾歪,車廂裡的東西盡數朝懸崖傾倒。
「扇子。」裴徊光忽然說。
沈茴沒聽清,回頭看他。
裴徊光卻已縱身一躍。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2:23
第八十一章 邪功
沈茴眼睜睜看著裴徊光隨著那傾翻的車廂一起,躍下懸崖,殷紅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
沈茴的心,忽地一緊,被攥著提起,懸在那裡。
理智告訴她,裴徊光自然有把握才會躍下懸崖,天下人皆知他自幼修煉邪功,一身武藝可敵萬軍。他定然不會有事。
可沈茴望著裴徊光縱身一躍的地方,眼睛一眨不眨。
時間凝住,漫長無邊際。
直到裴徊光的身影重新出現,沈茴鬆了口氣,那顆懸起的心才又有了跳動。
沈茴後知後覺地扶住樹枝,免得從樹上跌下去。她朝下望去,只能看見風吹起她的裙擺。
這、這麼高的嗎?
再下一次風從身後吹來,將沈茴藍色的裙擺吹成浪擺時,沈茴好似真的站在了海浪上,眼睛發暈,雙腿一軟,直接腳底一滑,摔下去。
裴徊光遙遙望著沈茴從樹上摔下來,他左腳微微向一側挪動,一股力道送過去。
樹林裡的枯葉忽地騰空而起,一邊飛旋著相互凝聚,一邊朝沈茴而去。
裴徊光離得那樣遠,沈茴已做好了摔下去的打算。身子懸空的時候,她甚至想著幸好這樹不算太高。運氣好些,只會摔疼而已。運氣差些,摔斷了胳膊腿兒。運氣差到家了才會摔死……
沈茴心思千回百轉,事實上不過瞬息間。
她料想的疼痛並沒有來。
後背碰到東西,傳來乾草的味道,明顯不是堅硬的地面。感受到下墜的速度在降落,沈茴懵懵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下墜的速度越來越慢,沈茴甚至覺得自己的身體懸在半空。
是停半空嗎?
那身下的東西又是什麼?
沈茴側過頭,眼前出現幾片枯葉,還有逐漸走近的裴徊光。沈茴怔怔望著一身殷紅錦衣的裴徊光,一步步走近。
他手中握著那把摺扇。
那把沈茴在路邊攤隨手買來的,連題字落畫都沒有的,空白摺扇。
裴徊光揮了揮手,凝聚枯葉的力道剎那散去。聚集在一起的枯葉一瞬間落地。沈茴身子沒了倚靠,再次失重朝下摔去。
然後摔進裴徊光的懷裡。
沈茴下意識地攥著裴徊光的衣襟,近距離地望著他。她聞到他身上細微的玉檀氣息。大抵是離開了滄青閣,沒有那樣多玉檀樹相圍,他身上玉檀的味道已經淡去很多。而此時,沈茴再一次清晰地聞到了玉檀的淡香。
沈茴望著裴徊光,裴徊光卻沒有在看她。
他側首,微眯了眼,望著遠處的樹林,箭矢射來的方向。
沈茴壓了壓緊張的情緒,讓自己冷靜下來,她順著裴徊光的目光望過去,分析眼下的情況。在馬車經過這樣狹窄的懸崖旁邊的路上,射出這樣密集的箭雨,對方明顯是有備而來。沈茴正這樣想著,又一陣箭雨迎面而來,蝗蟲過境般,密密麻麻。
「啊!」沈茴瞳仁縮了縮,下意識地低呼了一聲。
裴徊光低頭看了沈茴一眼,然後,沈茴聽見裴徊光含著鄙夷地輕笑了一聲。
枯葉平地起時,沈茴壓下心裡的驚顫,忍不住好奇地望過去,她心裡甚至在想著難不過這些枯葉能像接住她一樣,變成一道盾牆?
顯然,沈茴想錯了。
枯葉沒有變成盾,而是成為最鋒利的矛,迎面而上。每一片小小的枯葉都可以攔住急速射來的利箭。不,不僅是攔住。所有碰到枯葉的利箭,頃刻間化為了灰燼。
藏身在樹林深處的刺客,無不驚出一身冷汗!
——說好的裴閹賊修煉邪功遭到反噬日日吐血呢!!!
沈茴呆呆看著這一幕。
她胳膊上一緊,臂彎裡雪白的披帛被裴徊光扯了出來。裴徊光將扯出的披帛扔給沈茴,說:「把自己眼睛蒙上。」
沈茴深看了裴徊光一眼,默默接過披帛,聽話地將自己的眼睛矇住了。披帛是柔紗的雪紗,覆在眼上,沈茴眼前霧濛濛一片。
她什麼都看不見,在一片霧色裡,聽見裴徊光的聲音——
「狗東西,嚇到咱家的小嬌嬌了。」
好半晌,沈茴才知道自己正是裴徊光口中所說的小嬌嬌。
裴徊光抱著沈茴,踩著厚厚的枯葉,一步步朝樹林深處走去。他雙手抱著沈茴,探在沈茴膝下的手裡,還握著那支摺扇。
箭雨斷斷續續射過來。然而沒有一支箭可以近身,盡數在空中被折斷。積攢了一秋又一冬的枯葉安靜臥在地面。這些利箭甚至連枯葉都不曾碰觸,就那樣憑空折斷。
躲在暗處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生出懼意。
不管是正史還是野史都會說裴徊光用長生不老丹哄了一代梟雄的大齊開國帝王。這些年,人們不怎麼能見到裴徊光親手殺人,便忽略了他真正能站在這個位置,正是以這可敵萬軍的邪功。
因為這世上,沒有他殺不了的人。
也是因為裴徊光修煉邪功遭反噬的謠言四起,今日才會有人起了必殺之心。
「咱家不喜歡殺人。你們非要自己送上門來。」裴徊光握著摺扇的手輕晃,指腹拈過扇子,將摺扇展開,再慢條斯理地扇動摺扇,溫柔的風混著玉檀的淡香,對面手握暗器的人還來不及將暗器投放,身體裡的每一寸骨頭在同時粉粹。
裴徊光垂眼瞥了一眼手中的摺扇。
嘖,用她送的摺扇來殺人,還挺有趣味的。
裴徊光繼續往前走,所過之處,黑紗遮面的青衣人盡數倒下。
沈茴的軟紗藍裙溫柔吹拂在他殷紅的衣衫上,沈茴蒙著眼睛的雪色披帛一端輕垂,一端拂過他的肩。
在又經過一個黑紗遮面的青衣人時,這個人一口血吐出來,鮮紅的血濺出一點在沈茴雪色的披帛上。
裴徊光皺了皺眉,漆色的眼底浮現濃重的嫌惡。
死都不能死得乾淨點?
廢物。
裴徊光將沈茴濺了血滴的披帛扯了,隨手一揚,雪色的軟紗披帛隨風輕揚,拂過樹枝,又落過地,再揚起,最終再被風慢悠悠地吹下懸崖,撫過掛在懸崖下倒在橫斜陡坡上的馬車箱,再緩緩垂落。
懸崖之下,是一條小溪。冬日離去,春已到來,溪流破了冰,歡快地流淌著。雪白的披帛落在溪水中,被水中的石頭絆住,終於止住了漂泊的腳步。溪水不停沖刷,將披帛一端染的血滴沖淡,又徹底消失不見,乾淨如初了。
在溪流的對面,躺著四具屍體,三男一女。正是前兩日快馬加鞭經過此處的萬順鏢局中的人。他們押的這趟鏢,不僅酬金高,危險也高。
‧
裴徊光抱著沈茴走了很遠,遠到樹林裡的那些屍體一起開始七竅出血時,腥臭的味道不會傳過來。
裴徊光抬眼瞥瞥天上的烏雲。他今日之所以會帶沈茴坐馬車,正是因為天氣不好,也不知道要落雪還是落雨。
前方有一處老舊的破廟,裴徊光抱著沈茴進去,在那裡等順年和順歲重新弄馬車過來。
破廟從外面看又小又破爛,裡面倒是乾淨正經,向來當地人還會時常來這裡上香。
裴徊光把沈茴放下之後,饒有趣味地瞧著她,等著沈茴蹙著眉張嘴說話。他已經迫不及待聽她講大道理。
沈茴的確蹙著眉。她皺眉瞪著裴徊光,問:「跳下去做什麼?」
裴徊光神色明顯有些意外,沒想到她先問這個。他直接將疑惑問出來:「娘娘難道不該指責咱家亂殺無辜?」
「是他們要殺咱們,怎麼就亂殺無辜了?」沈茴一臉的莫名其妙。
裴徊光默了默,再開口:「可咱家記得娘娘曾說過犯了罪,自然要按律處理,旁人都沒有替天行道的權利。」
沈茴回憶了一下,自己好像的確說過類似的話?
「可是……」沈茴琢磨了一下,「他們刺殺當朝皇后,按律當斬。你身為司禮監掌印,自然應該按照律法所寫,就地正法。」
沈茴再琢磨了一下,又說:「若這條律法不對,可以商榷如何更該。如今這樣寫了,自然就可以這樣做。」
好半晌,裴徊光吐出一句:「書呆子。」
沈茴回過神來了,她重新問:「不要繞開話題,為什麼要跳下去?就一個破扇子!」
裴徊光在寺廟內慢悠悠地渡著步子,目光在寺廟內環視。
「問你話呢!」沈茴加重語氣。
裴徊光背在身後的手撿起案桌上的一塊石頭,朝著自己握著摺扇的手心,用力劃去。
沈茴隱約意識到自己這樣問,顯得自己關心他?沈茴忽然目光躲閃,也不去看裴徊光,聲音悶悶地辯解:「從這裡到關凌還要那樣久,本宮不會照顧自己,身上沒錢,連路也不認識。若掌印當真摔死了,本宮可怎麼辦才好……」
沈茴聲音慢慢低下去。明明起先是想告訴裴徊光,自己不是擔心他的死活,她分明盼著這大奸宦摔死為民除害,她只是怕他死了,自己也沒法活著走到關凌。可說著說著……沈茴莫名覺得這話說得不對勁,怎麼好像好像他死了她也活不下去的樣子……
是這樣的,又不是這樣的!
不是那個活不下去啊!
沈茴正糾結著怎麼辯解,裴徊光將鮮血淋漓的手掌遞到她面前。
他望著她,不肯錯過她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沈茴呆了一瞬,才捧起他的手,眉心揪揪著。她檀口微張,想說什麼,又咬了唇,將從心尖上沁出的心態,悄悄壓回去。
重新出口的話,就變了。
她輕哼一聲,抱怨:「取個扇子都能把手劃成這個樣子,掌印那邪功也沒學完吧!」
裴徊光倒是點了頭,似真似假地說:「那邪功一共十一重,咱家的確只學到第九重。」
沈茴在心裡合計——那邪功練到第九重都這樣厲害,若真是讓他練到第十一重,還不反了天了?這人間都不夠他折騰了。
沈茴來不及多想,低頭找自己的帕子,想要給裴徊光擦血、包紮。
然而她身上並沒有帕子,帕子落在馬車裡了。沈茴又想起自己柔軟的披帛,一低頭,才想起披帛也不在身邊了。
沈茴蹲下來,用力去撕自己的裙擺。
裙擺柔軟,料子卻結實。沈茴用力地扯拽,拽得跑了絲,卻沒能如願撕破。
裴徊光垂眼,目光落在沈茴的手上。嬌嬌的小手,因過分用力,關節微微發白。
沈茴一邊繼續用力撕,一邊尷尬岔開話題:「不是說花朝節要帶我去個好玩的地方?去哪?」
「逛窯子。」裴徊光蹲下來,幫沈茴把裙子撕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2:38
第八十二章 交頸
沈茴不敢置信地望著裴徊光,裴徊光熟視無睹她的驚駭,將撕下來的裙子布條塞給沈茴,然後再次把手遞到沈茴面前。
他說笑吧?
沈茴心裡這樣想著,默默接過他遞來的藍色布條,先是小心翼翼地擦去裴徊光掌心傷口附近的血跡,然後再動作輕柔地為他包紮。
默默將裴徊光的手包紮好,沈茴剛將裴徊光的手放下,轟然的雷直接劈下來。炸響之音,讓沈茴打了個哆嗦。她抬頭朝窗戶望去,窗戶開了半扇。
傾盆大雨如灌澆,嘩啦啦。傾斜的雨線灌進廟裡。
沈茴趕忙小跑著過去,費力將窗戶關上。她動作雖快,卻還是讓灌進來的雨水打濕了身上衣。
沈茴低頭望著胸口,衣服料子不顯水漬,看不出來什麼,雙手壓在胸口,卻能感受到濕潮一片。
「過來。」裴徊光忽然開口。
沈茴轉過頭去,就發現裴徊光不知何時將廟裡的長木凳當了柴,在廟正中生起了火。沈茴轉回頭望了眼慈祥的菩薩,才走向裴徊光,在他身邊坐下來,烤著火。
不多時,寺廟外面響起嘈雜的腳步聲。
初時,沈茴還以為是順年和順歲過來了。可再聽一耳,沈茴便知來者不是順年和順歲。即使外面傾盆大雨,他們兩個就算再怎麼焦急,也不會是這樣凌亂無禮的腳步。
難不成又是要刺殺裴徊光的人?沈茴不動聲色地朝裴徊光身邊挪了挪,靠得他更近一些。
外面的人推門進來,老老小小,瞧上去像一大家子。一位鬢髪皆白的老嫗,一個中年男子,兩個十六七的年輕姑娘,還有個七八歲的小男孩。
這一大家子的人看見廟中的沈茴和裴徊光,明顯愣了一下。中年男子笑著開口:「避雨,避避雨!」
一家人進來,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尋了個角落坐下。他們坐下沒多久,小孩子開始抱怨這雨有多煩人。然後兩個姑娘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這廟這樣小,沈茴不需要故意去聽,那兩個年輕姑娘的話輕易飄進她的耳中。沈茴隨便聽了聽,就將這一家子的事情聽了個大概。
這一家人住在距離容陽不遠的小鎮子,平時經營一家包子鋪生活。可當地的一個地方官看中了姐妹兩個中的姐姐。一家人不想好好的女兒送過去被欺負,也惹不起當地的官員,只好放棄經營了十幾年的鋪子,全家連夜離開小鎮,打算換個地方生活。
「都怪我連累了大家……」姐姐低著頭,很難過。
妹妹說:「姐姐不要這樣講,咱們都是一家人!」
「螢塵……」姐姐紅著眼睛,拉著妹妹的手,千言萬語堵在喉間。
先前一直抱怨這場雨將一家人澆成落湯雞的小男孩,換去臉上的不耐煩,擺出笑臉來,說:「姐姐放心,等我長大了也當官兒!到時候就能保護姐姐了!」
沈茴低著頭,望著徐徐燃著的火焰,有些走神。
她想起了和哥哥姐姐們在一起的日子。她自幼生活在江南,除了長兄,其他人倒是常年生活在京都。兄弟姐妹四個人一年中聚少離多。即使相聚的日子不多,可畢竟血濃於水。
沈茴又不僅想到了家人。當地官員欺壓百姓,何嘗不是朝廷的不作為。她出身好,沒有吃什麼苦頭,可普天之下更多的人是尋常百姓。天下不太平,苦得是尋常百姓,讓他們中的很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中。
這暴雨來得急,去得也快。不多時,雨便幾乎歇了,只零星落著雨滴。避雨的一家人明顯急著趕路,也不等外面的雨徹底停下來,就離開了小廟,繼續趕路。
他們走了之後,沈茴還是望著徐徐燃著的火堆愣神。
裴徊光瞥著她,問:「娘娘又在瞎琢磨什麼?」
過了許久,久到裴徊光以為沈茴不會開口時,沈茴說:「我前十歲困在閨房裡,連下床都極少。除了家人與大夫,我見不到外人。我總是好奇窗外的天下是什麼樣子的,所以我讀好多好多的書,想從浩如瀚海的書籍中認識外面的天地。慢慢的,山河湖海天地萬物,便真的從書籍中走出來,在我心裡有了模樣。」
沈茴停頓了一下,才再開口:「可是書上都是騙人的。什麼太平盛世歌舞昇平清正廉明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都是騙人的。我從房中走出來,見到的人與事與書中完全不一樣。」
沈茴轉過頭來,望向身側裴徊光的眼睛。她問道:「為什麼會這樣呢?我還可以見到大齊的繁榮盛世嗎?」
「不會。只要咱家還活著,大齊就不可能有這一天。」裴徊光的語氣一點溫度都沒有。
太平盛世歌舞昇平清正廉明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這天下,曾經有過,以後也會有,但是大齊永遠不可能。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答復,可沈茴聽裴徊光親口說出來,眸中還是忍不住黯然下去。那不該出現的失望,還是悄悄爬上心頭。
沈茴別開眼。
外面的雨徹底停了,簷下的雨滴卻仍舊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沈茴望著不遠處案桌上的一塊石頭。那塊石頭上,沾了一點血跡。沈茴怔了怔。她收回視線,將目光移到裴徊光受傷的手上。
感受到沈茴落在自己手上的目光,裴徊光抬抬眼,對上沈茴的目光,露出詢問的意思。然後,他便眼睜睜看著前一刻還一臉黯然失落的小皇后,慢慢勾起眼尾,展露笑顏。
她這樣笑時,簡直要人命。
裴徊光「嘖」了一聲,睥著她:「娘娘又想耍什麼小聰明?」
沈茴湊過去,將輕輕的吻,落在裴徊光的唇角。她抬起眼睛來,將裴徊光的樣子印進眸底,然後勾勒出千嬌百媚的笑靨。
裴徊光捏著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臉,語氣聽不出情緒:「娘娘又偷喝果子酒了?」
沈茴沒答話,反而是捧起裴徊光捏她下巴的手。她捧著他的手,望著他的眼睛,再吻一吻他修長的指。然後,她將裴徊光的手放下來,軟下了身子,枕在他的膝上,明澈的眼眸望著徐徐燃著的火焰。
裴徊光皺眉,審視著伏在膝上的纖細身影,不由將手搭在沈茴的腰上。
只要你活著,大齊就成不了太平盛世。
那麼,如果這天下不姓齊呢?
沈茴抬手,嬌手覆過去,纖細的手指穿進裴徊光的指縫,在裴徊光的漆眸審視下,主動與他十指相扣。
她不是第一次冒險了,自入宮,一直都是走在懸崖峭壁邊緣,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一個不小心跌下去就是屍骨無存的下場。又怎懼再賭一場。
既然你為盛世阻,而我又無除掉你的能力。
那麼,為何不試一試降你為臣。
更何況,這世間不會有比你更鋒利的刀。
沈茴望著遠處案桌上染血的石頭,慢慢彎唇。
再強大的敵人都有會弱點。我已經是你的弱點了,不是嗎?
裴徊光慢慢品著沈茴的細微不尋常,他抬抬眼,望向不遠處案桌上的石頭。
哦,原來露餡了啊。
裴徊光皺皺眉,繼而嗤笑了一聲。
那又,怎麼樣呢。
裴徊光俯下身來,咬咬沈茴的耳朵尖。雙齒相扣,輾轉磨咬。
‧
二月十二,花朝節這一日,裴徊光帶著沈茴到了雲洲鎮。
馬車停下來,坐在車裡的沈茴和裴徊光卻並沒有下來。
順年和順歲詫異地回頭望過去,只見車門上隱約映出裡面兩個人交頸的影子。順歲和順年趕忙收回了目光。
裴徊光手掌沿著沈茴纖細的腰身撫過,壓著她的腰封,將玉帶扣好。他滿意地點點頭,說:「不錯,有個小郎君的模樣了。」
一直貼在沈茴臉上的醜陋疤痕撕去了,可她卻換上了一身霜色的男兒裝。沈茴輕咳了一聲,壓低聲音,故意用低沉的語調開口:「我真的像個富家小少爺了?」
裴徊光理了理她的衣領,敷衍似地說:「差不多。」
沈茴不太相信,她推開車廂的門,去問外面的順年和順歲。
順年和順歲回頭,望著沈茴,呆了呆,才誇讚她像極了嬌養長大的富貴人家小少爺。只不過,實在是太過分俊俏了……
的確,沈茴和裴徊光下了馬車,走進人群裡,立刻引來了無數的目光。這些目光看得沈茴不太自在。若是女兒身時,這些目光足夠冒犯,可偏偏她現在假扮公子哥兒。
忐忑之餘,她又忍不住想起了在話本子裡,看過的那些女扮男裝的故事。
怎麼才會更像一點?
沈茴環視四周,看見裴徊光手裡的摺扇,她趕忙將裴徊光手裡的扇子搶過來,「啪」的一聲展開摺扇,放在胸前,慢悠悠地扇著。
裴徊光輕笑。他湊到沈茴耳邊,低聲說:「剛開春,還沒到扇扇子的時候,耍帥過頭了。」
沈茴一怔,鬧了個紅臉。她急忙將手裡的摺扇合上,塞回給裴徊光手裡,在心裡責怪自己的粗心大意。
「咦,那你手裡握著把扇子就不奇怪了?」
裴徊光全當沒聽見,指了指前面:「前面在拜花神。」
今日是花朝節,雲洲鎮地方不算大,卻很熱鬧。家家戶戶幾乎都跑出來熱鬧過節,拜祭花神,祈求新一年的風調雨順。
沈茴擠著人群穿過石橋,望向被百姓祭拜的花神像
花神像兩側有很多商販,正在叫賣著。
最為顯眼的,莫屬花神像不遠處的那株掛滿五色彩紙的祈願樹。
沈茴快步走過去,在樹下的攤販買了個紅紅的燈籠。小販坐在木梯上,待沈茴付了錢,他立刻踩著木梯上去,將沈茴選的紅燈籠高高掛在樹梢。
沈茴仰著頭望著隨風飄動的紅燈籠,閉上眼睛誠心許願。
裴徊光可還記得,沈茴說要為他許一個願望。他沒有上前,隔著懸掛在架子上等人挑選的搖晃紅燈籠,望著認真許願的沈茴。
等沈茴睜開眼睛,裴徊光才一邊朝她走去,一邊開口:「許了什麼願望?」
風將兩個人之間懸掛的紅燈籠吹得擺來擺去。沈茴歪著頭,避開晃動的紅燈籠望向裴徊光彎起眼睛:「許願你能改邪歸正,當個好人。」
裴徊光笑了。頗有些嗤之以鼻的意思。有些人,活該下地獄。根本無法改邪歸正。
他走到沈茴面前,牽起她的手:「走吧。」
「去哪?」沈茴望著不遠處的賣糖小攤。
「逛窯子啊。要不然為何給你穿男裝。」
沈茴愣住了,裴徊光說的是真的?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2:51
第八十三章 青樓
人潮擁擠,沈茴緊跟著裴徊光,逆著人群而行。很快,沈茴跟著裴徊光走進了一條熱鬧的街巷。這條街巷十分熱鬧,只是這種熱鬧與前街的熱鬧完全不同。
「呦,趙老爺怎麼才過來啊?我們春香一直等著您呢!」
「這位書生面生,頭回來吧?姐姐保準給你挑個善解人意懂風雅的!」
「咱們的姑娘個個貌美,客官真的不過來瞧瞧嗎?」
「來來來,進了我們美人窩,一定不後悔!」
「切,就這點錢?您還是去街尾那間吧,那兒的老嫗們才是這個價兒……」
「……」
沈茴靠得裴徊光更緊了,抓著他的窄袖。
一間間掛著紅燈籠的樓宇,竟都是青樓勾欄之地。描眉施黛的姑娘們,穿著惹人浮想聯翩的裙裝,或站在門前攬客,或倚著憑欄、窗口,往下揮著手裡的香帕子。
鬱香在整條街蕩著。
分明清楚裴徊光不會讓她涉險,可一邁進這條街,聽著女子們的嬌笑攬客聲還有男子的談笑,沈茴還是渾身不自在。
她不明白裴徊光帶她來這裡做什麼。她忍不住小聲問出來:「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我是女子,又不能……」
甚至,你也不能。
沈茴有些懷疑地審視身邊的裴徊光。
她自然知道,不僅是有權勢的大太監會娶妻,就連宮中一些不起眼的小太監興許都有對食。裴徊光以前身邊沒有女人,不代表他會一直沒有。若他如今產生了興趣,打算來這裡找點新鮮玩法……
那也不應該帶她過來啊!
莫非要她學學勾欄女子如何賣弄風情?沈茴擰著眉頭,望向一座青樓二樓的窗戶。一個身穿綠衣的妓人,朝著樓下經過的人招手,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襟,露出裡面的肚兜,肚兜薄薄的一層,又緊緊勒在身上,美好的輪廓完整拓出來。她風情萬種地朝樓下的人拋媚眼,又將手裡的帕子丟下去。
沈茴火速紅著臉低下頭,她忽然明白之前自以為做了好大犧牲沒臉沒皮地勾引,根本不算什麼。她自以為是的風情萬種,也……一點都不媚!
沈茴正胡思亂想,忽然聽見一陣打罵聲。她尋聲望過去,看見一個纖細的小姑娘從一間青樓跑出來,那家青樓裡的打手們,握著棍子,罵罵咧咧地在追她。
小姑娘一邊哭一邊慌張地逃命。
她從遠處跑來,經過沈茴身邊的時候,晃動的燈籠照清她的臉。
沈茴一下子叫出她的名字:「螢塵。」
螢塵慌亂絕望中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轉過頭去,望向剛剛經過的人,沒認出女扮男裝的沈茴,卻一眼認出了裴徊光。
前日在廟中避雨,廟門被推開,螢塵看見裴徊光的那一剎那,就驚了驚,不由多看了他兩眼。
——這樣容貌出眾的人,不管走到哪裡,都會惹人多看兩眼。
追她的人越來越近,螢塵在驚恐中強撐著讓自己冷靜下來。她知道自己很難甩開那些人,一旦被抓回去,她這輩子就完了!瞬息間,她做了個大膽的決定。
她轉身跑回去,跪在裴徊光腳邊,哭著求:「公子救命!螢塵給您做牛做馬了,求求您救命!」
她快速地磕頭,額頭碰在地面磕出血來。可是她抬起頭來,卻發現面前顏如謫仙的公子面色如水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心思流轉,轉頭望向站在裴徊光身邊的沈茴。
沈茴雖是女扮男裝,可是螢塵在廟中見過女裝的她。隱約猜到了她是女扮男裝。
女人家的心總是更柔軟和善良,不是嗎?
螢塵立刻轉了目標,跪行到沈茴面前,抱住沈茴的腿。姑娘?夫人?還是公子?螢塵在對沈茴的稱呼上猶豫了一瞬,才哭著開口:「好心人,您救救我吧。求求您了。我家裡人遇到了山匪,都死了,只有我一個人活著了,如今又被擄到了這裡。求您發發善心救救我。我會賺錢的!我一定會努力賺錢,日後報答您!」
追螢塵的人已經趕到了。
「我要買她,多少錢?」沈茴開口。
來追螢塵的人上下打量著裴徊光和沈茴,從他們身上的衣服瞧出必是有錢人,不由說:「這丫頭模樣好,可是咱們店裡花了重金買來的。小郎君你要是看中了,怎麼著也得一百兩。」
螢塵一聽,嚇傻了。抓她的山匪將她賣過來的時候,分明就賣了二兩銀子!
沈茴沒有錢……
沈茴拽了拽裴徊光的袖子。
裴徊光瞥著沈茴,指腹慢悠悠撫著摺扇,沒什麼反應。
沈茴便只好壓低聲音求他:「當我借的好不好?會還你的。」
眼看著那些人就要拖走螢塵,沈茴也不等裴徊光答復,自己去他腰間摸,從他的荷包裡沒摸到那麼多銀子,只好拿了張銀票,將螢塵買下來。
從山匪手中買下螢塵的人沒想到一日不到,一轉身,賺了這麼多,接了銀票,樂呵呵地走了。
螢塵整個人癱坐在地。家裡人慘死的淒悲湧上心頭,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淌。可她心裡明白眼下不是哭的時候,她重新跪在沈茴腳邊,反反復復地道謝。
「你起來吧。不用再跪了。」沈茴說。
「這樣的事情每日都在發生,你想每個都救不成?」裴徊光開口。
螢塵聽著裴徊光涼薄的聲音,生怕自己再被賣。她緊張地低著頭,聽著兩個人的對話,忐忑自己的命運。
「我知道。可到底撞見了……」沈茴垂著眼睛。她知道救一個人於這亂世並不能改善什麼,可卻會改變被救下的人一生。
沈茴驅走心裡的煩悶和無力感,彎著眼睛對裴徊光笑。她說:「這一路,我是真的太缺個侍女了。」
「是咱家伺候得不好了?」
「那不一樣啦。」沈茴聲音軟下來,帶著點撒嬌的意味,「我也怕累著你呀。」
螢塵聽著裴徊光「咱家」的自稱,心頭一震,緊接著,她朝著沈茴跪下,說:「奴婢會好好做您的侍女,一輩子伺候您!」
沈茴說:「你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經過石橋,會看見一輛馬車。趕車的人是兩個十五六歲的小少年,見了他們兩個,說是我讓你過去候著的。」
「是!」螢塵起身,沿著沈茴說的路找過去。
聽著耳邊喧囂熱鬧,她卻想起慘死的家人,淚流不止。她渾渾噩噩走了很遠,看見了沈茴說的馬車,才終於切真感受到自己是真的逃過了一劫。
‧
裴徊光真的帶沈茴走進了一家青樓。進門前,沈茴看了一眼高懸的「香蜜樓」牌匾。
琴聲悠揚,女子的嬌笑聲不斷。
沈茴心驚膽戰地掀開擋路的奇怪珠簾。珠簾半懸,每一根墜著一個比嬰兒拳頭還小些的瓷人擺件,墜在與人視線差不多相齊的地方。每根繩子上墜著的瓷人都不一樣。沈茴不由多看了一眼,才發現懸掛的半截珠簾上串著的,竟都是男女歡好不同姿勢的小瓷人。
裴徊光瞥她一眼,問:「喜歡這姿勢?」
沈茴一驚,瞬間鬆了手。有些生氣地瞪著裴徊光,低聲問:「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自然是辦正事。」裴徊光牽著沈茴的手,帶著她上樓。
今日是花朝節,就算是青樓這樣的地方也比平日熱鬧很多。香蜜樓裡人很多,往日裡花言巧語攬客鴇娘不知道去哪裡招待,沒顧上沈茴和裴徊光。
裴徊光牽著沈茴上了二樓,穿過摟摟抱抱的人群,直接走到走廊盡頭的一間房,推門進去。進了屋裡,他又用手中的摺扇敲了牆壁三下。
片刻之後,牆壁滑動,出現一道暗門。
沈茴一怔,這才相信裴徊光所說,他當真是來辦正事的。
裴徊光牽著沈茴走到暗室,候在裡面的人恭敬地遞上一個小冊子。沈茴打量了一眼這個人。
裴徊光翻開小冊子隨意掃了兩眼,就將其合上了。
沈茴也跟著掃了兩眼,只知道是份名單。每一頁寫著一個名字,下面是住址等詳情。古怪的是,每個名字旁邊都有個編號。
拿了東西,裴徊光牽著沈茴離開。
沈茴忍不住念叨:「既然是辦正事,掌印自己來就好了,為何拉我過來?」
裴徊光漫不經心地說:「因為咱家一刻也捨不得離開蔻蔻。」
沈茴在心裡回了一句——傻子才信你的鬼話。
‧
來時,鴇娘沒顧上迎接裴徊光和沈茴,他們兩個出去時,卻被鴇娘撞個正著。
「哎呦,怎麼來了兩個這麼俊俏的郎君,我竟沒有看見呦!罪過罪過!來來來,游戲馬上開始了,可不能錯過啊!」
沈茴拘謹地身子貼著裴徊光,小聲說:「走啊!」
裴徊光卻望向樓下,吩咐:「備雅間。」
「好咧!」鴇娘眼睛一亮,立刻將人請進雅間裡。
雅間沿著二樓的環形憑欄而建,坐在雅間內,可以看見一樓大廳裡的情景。
此時此刻,一樓大廳裡正進行著花朝節特殊的游戲。
——今兒個來的客人,抱著美人正在擁吻。擁吻時間最長的客人,即為勝出者。
「勝出者可免去十日的嫖銀。」裴徊光說。
沈茴古怪地看向裴徊光,說:「你懂得倒不少。」
裴徊光用摺扇指向對面高掛的紅布,上面寫著游戲規則。他慢悠悠地說:「但凡娘娘認識字。」
沈茴剛要開口,鴇娘帶著四個姑娘推門進來。
四個姑娘魚兒入水般,分別朝裴徊光和沈茴撲過來。沈茴趕忙站起身,在原本坐在對面的裴徊光身側,緊挨著他坐下。
鴇娘掩藏笑:「哎呦,小公子莫不是個雛兒?不要這麼拘謹嘛,放開了才能快活。」
鴇娘上前一步,將一個瓶子裡的藥倒進桌上的酒杯裡。
「什麼東西?」沈茴皺眉。
「自然是能讓小公子不再拘謹的妙藥!」鴇娘給幾個姑娘使了個眼色,轉身出去了。
妙藥,讓沈茴眼前浮現了不好的記憶畫面。
她從裴徊光那裡拿出四張銀票,拍到桌子上,冷聲說:「一人一張,拿了錢立刻出去!」
四個姑娘見錢眼開,嬌笑著拿了錢就走。
包間裡終於安靜下來,沈茴鬆了口氣,她望向裴徊光,問:「掌印還有事情沒辦完嗎?」
她發現裴徊光望著桌上酒杯,在走神。
他忽然問:「娘娘也會幫咱家嗎?」
「幫什麼?」沈茴茫然不解。
然後,她驚愕地看著裴徊光嘴角扯出一道古怪的弧度。他欠身,端起桌上摻了藥的酒,自己喝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3:09
第八十四章 瘋子
沈茴目瞪口呆,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兩位客官慢用。要是想要姑娘,隨時招呼!」香蜜樓的伙計又敲門進來,送上來瓜果小食。
帶頭的伙計長了一雙綠豆眼,小黑眼珠滴溜溜滾一圈,發現沈茴一直盯著裴徊光瞧,他趕忙又笑嘻嘻地接了一句:「如果想要小郎君伺候,也是有的哦……」
尾音拉長,九曲十八彎。
他說完了還要等著誇似地滴溜溜轉著眼珠,快速地在沈茴和裴徊光兩個人的身上掃來掃去。
「有奶糖嗎?」裴徊光問。
伙計頭子愣了一下,問:「什麼奶?人奶的?嘿,做成糖塊咱們還沒試過,不過客官要是想喝新鮮的,咱們倒是有法子。」
裴徊光擺了擺手,將人攆出去。
「有事兒您再吩咐!」伙計笑呵呵地退著出去,將雅間的門關上。
說是雅間,其實就是一個個很小的隔斷,屏風所圍。所謂的門,也簡單得很。外面鎖不上,裡邊掛著一條綢帶,可以繫在另一邊的懸鉤上。裡面擺著一張方桌,方桌兩側是相對的長凳。沈茴與裴徊光進來時,相對而坐,因先前妓人進來,沈茴才換了位置,挨著裴徊光坐著。
在門相對的地方,開了一扇窗戶,可以看見一樓大廳裡曖昧的熱鬧。起先,沈茴以為這窗戶設計成蘋果的形狀,她還覺得有些新奇討巧。可她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這窗戶哪裡是設計成蘋果的形狀?分明是美人臀。
送瓜果點心的人已經出去很久了,沈茴已不再盯著裴徊光瞧。她低著頭,目光落在桌上的水果,偶爾用眼角的餘光瞥向裴徊光,觀察他的神色。
那藥……想要起藥效是需要一段時間吧?
沈茴記得當初那果子酒,她可是斷斷續續喝了十來日,小半月後才發揮效果的。不過那果子酒裡摻進去的藥十分少見,青樓這樣的地方的應該不會有那麼稀奇的藥吧?再者說,鴇娘當著他們的面兒,往酒水裡放東西,那肯定也是希望藥效很快發揮作用,客人能在店裡……快活。
沈茴腦子裡亂糟糟的。
她再次偷偷瞥一眼身側的裴徊光。
他低著頭,修長的指慢悠悠地轉著摺扇。
「那樣劣質的藥,掌印會有辦法的,對吧?」沈茴小聲試探著問。
裴徊光好似沒聽見一樣,神色未便,亦不答話,仍舊慢悠悠地轉著摺扇,偶爾,扇子一端碰到桌子,發出點不大的聲響來。
沈茴咬了咬唇,聲音悶悶地再說:「掌印這是何必呢……」
他們兩人之間,倘若他要,她還能不依嗎?他這樣的行為,簡直不可理喻!
雅間完全不隔音,隔壁的雅間裡傳來靡靡之音。又不止隔壁,整個青樓每一處地方都在飄著縱樂的歡愉之音。
裴徊光太久沒理她,沈茴有點急了,她瞪著裴徊光轉弄的摺扇,悶聲質問:「掌印這是在做什麼?」
轉扇子有用嗎?
「等藥效。」裴徊光忽然停下手裡的動作,將摺扇往桌子上一放,身子後仰倚靠著,然後閉目養神,真的開始等藥效發揮作用。
「你!」沈茴憤憤然,倒是被他的荒唐激得無話可說。
時間緩慢地流走。樓下的游戲不停有人敗下陣來。本就是為了花朝節設的小游戲,取樂之用,能贏最好,輸了也無妨。敗下陣的客官都是笑著的,他們摟著懷裡的美人,直接往樓上的房間鑽,去探索更有趣味的游戲。
裴徊光修長的指捏著殷紅的衣襟,慢悠悠地鬆開一些。
沈茴心頭一跳。
——藥效開始發揮作用了嗎?
那、那……那她要怎麼做?
沈茴心裡正亂著,閉目養神的裴徊光忽然睜開眼睛,含笑望過來。沈茴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竟覺得他的眼尾勾了一抹紅。
分明一片嘈雜,沈茴望著裴徊光的眼睛,卻覺得天地之間都安靜下來,只能聽見自己怦然的心跳聲。
他問她願不願意幫她,是因為他介懷她中毒的時日裡,他對她的「伺候」嗎?所以,他要她像他當初伺候她那樣,「伺候」他嗎?
沈茴緊緊攥著衣角,用理智逼自己去回憶。
他當初是怎麼做的?
沈茴湊過去,主動去吻他。
她吻過他那麼多次,且他們的親吻,每一次都是她主動。這對於沈茴來說一點都不難。
然後呢?
他當初是怎麼做的?
慌亂中,沈茴學他之前的動作,將他的衣襟扯開一些,黑玉戒露出來。沈茴深看了一眼那枚黑玉戒,然後將親吻慢慢下移,落在他的鎖骨。
不知道是哪個雅間裡的客人點了曲子,妓人嗓音婉轉地唱著豔詞,蜜蜜靡轉,惹人遐想。不,並不是惹人遐想,歌詞那樣大膽,簡直在教沈茴接下來怎麼做。
只要聽著那小曲兒,就讓沈茴雙頰緋紅。
沈茴猶豫了一下,抬起手來,小心翼翼地摸到裴徊光的腰帶。手指頭搭在玉帶扣上,只要輕輕一撥,就可以將玉帶解開。
裴徊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止了她進一步的動作。
沈茴本就是小心翼翼的試探,她動作停下來,沒敢再繼續。他在她面前永遠衣衫齊整,他的避諱,沈茴也從來不敢碰觸。可是今日此情此景,還是不行嗎?
那這瘋子又何必自己吃那怪藥!
沈茴好生氣他的荒唐胡作非為。她看向裴徊光,可是裴徊光低著頭垂著眼,遮住了眼裡的情緒。
怎麼辦?
沈茴在心裡緊張地問自己。
她忽然掙開裴徊光的手,站起身來,走出雅間,在門口大聲喊人:「準備最好的房間,快!」
「客官稍等!馬上給您安排最好的房間!」
香蜜樓裡的伙計四處溜達等著客人喚,來玩的客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喊著要上房。這無疑是好事兒,賺的錢更多呀!
裴徊光抬起眼睛,冷若寒潭的漆眸望著沈茴站在門口的背影。他面無表情,眼底也沒有半分情與慾。
他又扯了扯嘴角,輕笑了一下,沒帶什麼溫度。
‧
房間很快安排好,店裡的伙計給沈茴和裴徊光引路,往三樓的房間去。沈茴和裴徊光兩個人的穿戴一看就不是窮人,更何況剛剛沈茴幾張銀票扔出去,店裡的伙計直接將人送去仙字房。
伙計將人送進房間,十分有眼力見地轉身就要走,沈茴卻將人喊住了。
「送盆淨手的溫水。」沈茴吩咐。
溫水很快送過來,倒進門口洗手架裡的銅盆裡。
沈茴又說:「把鴇娘喊來。」
伙計一聽,以為是客官要點姑娘了,說不定還要點花魁級別的,趕緊去喊人。不多時,鴇娘就趕了過來。
「兩位客官面生,想來對咱們香蜜樓的姑娘也不熟悉。你們想要什麼樣的姑娘?苗條的還是豐腴的?美豔的還是清秀的?花樣多的還是雛兒?或者……」
沈茴直接打斷她的話:「我要你剛剛往酒杯裡倒的藥。」
老鴇一聽,愣了愣,重新打量起沈茴。難不過這個年輕的小公子是裡面那位冷面爺養的小倌兒……
不過呀,只要點了仙字房,就有了大把的銀子,就算不點姑娘也無所謂。
「好好好,都給小公子了!今兒個剛拿的一瓶,除了剛剛給兩位公子助興倒了一點,還剩下好些呢!」老鴇直接將袖子裡那瓶藥,直接遞給了沈茴。
沈茴接過來,直接將門關上,又把房門上了鎖。
裴徊光坐在椅子上,望著正鎖門的沈茴,皺皺眉。
沈茴鎖了門,轉過身來,她沒有直接朝裴徊光走過去,而是走到洗手架旁,將上面掛的半舊帕子挪到一旁,將自己乾淨的帕子搭在上面。
然後她才朝裴徊光走過去,倒了一杯茶,將小瓷瓶裡的催情藥倒進茶水裡,倒了那樣多。
「嘖,」裴徊光嗤笑了一聲,「怎麼?娘娘怪咱家太矜持連褲子都不肯脫,所以要幫咱家加點藥量?」
沈茴晃了晃茶杯,讓藥徹底融進茶水裡。
她賭氣似的瞪著裴徊光,輕哼了一聲。然後,她一仰頭,在裴徊光的注視下,將摻了藥的茶水自己喝了。
裴徊光怔住。
他臉上的那點嗤笑,凝在那裡。
沈茴放下空茶杯,用指腹蹭了蹭沾了茶水的嘴角,然後朝房間內那張特別大的床榻走過去。她直接在床榻上仰躺下來,也不看裴徊光,而是目光虛置地望著床頂。她說:「若掌印不想寬衣,那……可以等我體內的藥也開始發揮藥效。我記得之前那果子酒的作用,讓我腦子裡亂糟糟的,到了第二天什麼都不記得了。這個藥,應該也會有差不多的效果吧……」
沈茴的聲音低下去,到底有些不自在。
她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悶悶地再補一句:「明天我不會記得的……」
裴徊光望向門口的洗手架,她知他會嫌棄原本的擦手帕別人用過,竟周到的將自己的帕子搭在那裡。
裴徊光轉回頭,望向雙手交疊搭在身前的沈茴。他起身,朝沈茴走過去,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沈茴看他一眼,又飛快收回視線。
裴徊光垂目望著她,半晌才低沉開口:「娘娘不是極其厭惡身體被藥物操控的感覺嗎?寧肯劃傷自己,寧肯去跳樓?」
沈茴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小聲說:「若掌印還是有顧慮,可以再像之前那樣點了我睡穴,讓我徹底昏睡過去……」
然後,便隨你。
裴徊光視線落在沈茴交疊在身前的手上,她的指尖在發抖。他在沈茴身邊坐了下來。
「娘娘可真聰明,想到法子巧妙,準備的也周到。」說著,裴徊光又掃了一眼門口的淨手盆。
沈茴雙頰緋紅,耳朵尖也在慢慢變紅變熱。她覺得尷尬,笨拙地小聲接話:「我一直挺聰明的……」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聲,他俯下身來,咬咬沈茴剛開始發燙的耳朵尖兒。
「咱家是閹人,催情藥這玩意兒對咱家根本沒有用!」裴徊光咬牙切齒,「娘娘這樣聰明,竟然想不到?」
沈茴愣住了。她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望著裴徊光。
裴徊光抬抬眼,與她對視。
四目相對,沈茴看見裴徊光眼底的清明。
一瞬間,被欺騙的委屈襲來,偏偏藥效開始起了作用。沈茴憤憤推了裴徊光一把,生氣地轉過身去,面朝床榻裡側。
眼淚一點點氤起,模糊視線。一片模糊裡,沈茴才看見床裡側牆壁上竟畫著各種姿勢的秘戲圖,不堪入目。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3:22
第八十五章 馬上
裴徊光如沈茴的願,在她為他準備的溫水裡,仔細淨了雙手,然後用她搭在架子上的帕子,擦淨手上的水漬。
裴徊光回頭望了一眼背對著他,蜷縮側躺在床榻上的沈茴。他一邊將擦手的帕子收進袖中,一邊朝沈茴走過去,將人打橫抱了起來,轉身往外走。
「你要帶我去哪兒?」沈茴驚訝地望著他。
這人不會那麼過分吧?她可是……又想幫他又顧慮他的避諱,才主動吃了那破藥。他現在想不管她了嗎?就這樣把她帶走?
裴徊光沒說話,抱著沈茴走出房間,又直接往樓下去。
店夥計迎上來攔人:「客官要走了?您點了仙字房,還沒付錢哩!」
「桌上。」
店夥計跑著進屋去看,發現放在桌上的銀票,這才放心地笑了。
裴徊光抱著沈茴下樓,穿過熱鬧的人群。一樓大廳裡的歡鬧氣氛更濃,已經換了個新游戲。穿著清涼的美人們蒙著眼睛,被人群圍在中央,她們踩著越來越快的鼓點旋轉起舞,天旋地轉。最後一個站穩不跌倒的姑娘,可以自己挑選今晚的恩客。向來都是客人挑選姑娘,頭一回可以姑娘自己挑選客人,這些姑娘們跳起舞來更加賣力,惹來陣陣叫好聲。
又一個姑娘旋轉得沒了方向,身子栽栽歪歪地出了紅綢分出的跳舞區。一位書生在她跳舞時一直盯著她瞧,見這姑娘要跌了,趕忙上去扶著,一邊將人攬進懷裡,一邊念著剛做的悅人詞……
沈茴紅著眼睛。
看看!看看!素不相識的客人都知道扶一把要跌倒的美人!偏偏她前一刻還為他擔心的死太監,此刻抱著她離開香蜜樓,根本不管她的感受!
太過分了!
她以後,再也再也不要管他死活了!
出了香蜜樓的大門,沈茴被外面的涼風一吹,偏她身體裡是熱的。一冷一熱相撞,滋味新奇。身體裡的熱被沖淡一些,沈茴十分冷靜地說氣話:「煩請掌印將本宮放下,本宮要去找樓裡的小郎君快活去!」
裴徊光低頭,瞥了她一眼,不鹹不淡地說:「那床髒,傻蔻蔻。」
沈茴本來還因自己剛剛說的話不和分寸而後悔,忽聽他這話,不由小口微張,呆了。
「好清俊的郎君……」
「可惜抱著個小公子,竟是這種癖好……」
路邊人的議論傳入耳中,沈茴後知後覺他們說的人是裴徊光。沈茴猶豫了一瞬間,將臉埋在裴徊光的胸膛,只露著雪白的頸。
裴徊光抱著沈茴穿過熱鬧的街市,走過石橋,直接走到馬車旁。順年和順歲坐在馬車前面,螢塵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拉車的兩匹馬無聊地蹄兒亂踩。
螢塵最先看見沈茴和裴徊光,她趕忙迎上去,等著吩咐。
出乎沈茴的意料,裴徊光並沒有把她放進車廂裡,而是直接將她放在馬背上。
沈茴下意識地拉住馬韁,生怕跌下去。
裴徊光動作乾淨俐落地解下這匹馬,然後自己翻身上馬,手臂環過沈茴的身子握住了馬韁。他丟下一句「你們先回院子」,便打馬揚長而去。
起先路上人多,馬速很慢,後來到了郊外,馬兒撒歡一樣撩著蹄子一路狂奔。劇烈的顛簸,幾次三番將沈茴的身子直接拋起再落下,沈茴從未騎過這樣快的馬,不由驚呼陣陣。她閉上眼睛,什麼都不敢看。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沈茴緊緊閉著眼睛,大聲喊。
呼嘯的風聲裡,傳來裴徊光不緊不慢的聲音:「賞月。」
有病!!!
裴徊光帶著沈茴快馬離開小鎮,一路往郊外去,又沿著盤山路往山上去。盤山路不好走,馬一路狂奔也累了,速度逐漸慢下來,最後長長的馬腿踩在草裡,一步步往山上走。
沈茴終於敢睜開眼睛了。
這一路,讓她小臉煞白,偏偏眼尾和雙頰還殘著點緋紅。隨著身下馬的速度慢下來,顛簸也小下來,沈茴的緊張慢慢平復之後,藥效才開始再次悄悄捲來。這藥的效果和她之前喝的果子酒完全不同,那果子酒幾乎讓她失去甚至除了性渴,什麼都不想要。而她今日在香蜜樓吃的藥,卻只是勾起了一點旖旎的春心。
「月色很美,夜風也溫柔。」裴徊光語氣淡淡。
沈茴轉過頭去,蹙眉望向身後的裴徊光,撞上他的目光。他笑笑,問:「娘娘不想對咱家做些什麼嗎?」
他分明知道她剛剛吃了藥……
沈茴使勁兒咬下了唇,又很快鬆開,白印子在嬌唇上浮現,又消失。沈茴一手攥著馬鞍前端,一手攥著裴徊光的衣襟,主動去吻他。
他總是這樣,永遠衣衫齊整,甚至必須由她主動,他才會慢慢給與回應。
山路崎嶇,馬背略顛簸。沈茴學不會放鬆身體,和這不算顛簸的顛簸擰巴著,甚至舌尖磕了裴徊光的齒,傳來細微的隱隱痛覺。
沈茴輕輕蹙眉,正感受著舌尖上不小心磕到的疼痛,裴徊光手指從她腰間的衣襟滑了下去。
輕攏慢捻抹復挑。
馬兒歇息夠了,又開始沿著盤山路奔跑起來。
沈茴後背倚靠著裴徊光的胸膛,她微眯了眼,仰起頭來,望向夜幕。雖不是滿月,今晚的月亮卻明亮得很,在群星閃耀的點襯下,在這一方天地灑下溫柔的盈盈月光。
沈茴望著天上的月亮,忽然撒謊:「徊光,我冷。」
裴徊光甩了下指上的水漬,然後才解了外衣,罩在沈茴身上。
沈茴裹在他的衣服裡,悄悄聞了聞上面極其淺淡的玉檀淡香。她朝山下小鎮望去,隔得那麼遠,還能看見小鎮的燈火和熱鬧。
黎明時,星和月都不見了蹤影。遠處河流上飄著的一盞盞花燈,倒是在一片暗黑裡格外顯眼和美好。
沈茴指了指河面上飄著的花燈。
裴徊光轉了方向,朝飄著花燈的河流去,讓馱著兩人的馬沿著河邊,慢慢地往回走。
天光乍亮時,裴徊光帶著沈茴到了一處小庭院。這裡是他剛買下來的,要住個兩三日,再繼續啟程。
馬背上的沈茴轉過頭,望著東方天際的魚肚白。夜幕像被撕扯開,白光漏出來。沈茴的眼睛有些不適應這樣的光明,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轉回了視線。
螢塵跟著順年和順歲回來之後,根本沒有睡過,一直等著。她想得很清楚,若是被丟下,定然還要被鎮上的惡人再抓回去。聽到馬蹄聲,螢塵趕忙跑出屋子。她看見的確是裴徊光和沈茴回來了,她琢磨了一下,想著自己應該機靈些,急急忙忙準備去燒熱水,卻見順年已經將熱水燒好了,她又跑去廚房,發現順歲已經煮了早飯。
順歲沖她笑了笑,說:「兩位主兒都是不喜歡被打擾的。沒吩咐,自個兒安安靜靜的,甭惹事就成。最好讓主子忽略掉你的存在。可你也不能真的跑一邊去,時刻警惕著,待喚的時候立刻趕去眼前等著吩咐,不能遲啦。」
「多謝提醒,我會記住的。」螢塵退出去,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外。
‧
沈茴坐在床邊,身上圍著裴徊光的衣服。裴徊光朝她耳側伸手,沈茴向一側躲避他的碰觸,擰著眉小聲說:「你先去洗手。」
「嘖,娘娘這是什麼毛病?看著咱家洗手能讓娘娘爽?」
沈茴紅著臉,把臉扭到一邊不去看他,嗡聲說:「我睏了,要睡覺。」
說著,她直接爬上床,面朝床裡側躺下來,果真閉上眼睛開始睡覺。
沈茴的確睏了,腦袋搭在枕上沒多久,就沉沉睡著了。連順歲準備的早飯,也一口都沒來得及吃。
她一直睡到快午時,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人一醒過來,雖有一點點餓,卻還是先叫水,洗了個澡。
她坐在氤氳水汽裡,垂著眼睛,悶悶不樂。
裴徊光推門進來,看了一眼她沒精打采的樣子,「醒了?」
沈茴沒吭聲,不是很想回答他的廢話。
裴徊光自然感覺得到沈茴自從一回來,情緒就很低落。不,不是從回來開始,黎明時,還未回來時,她便是這樣悶悶不樂。
裴徊光便不再開口,冷眼睥著她。
沈茴低著頭,望著微漾的水面,有些走神。她陷在沉思裡,竟也忘了裴徊光還在一旁。
說是沉思,其實她也沒有想很多事情。
先前她因那果子酒,主動去找裴徊光紓解。可那藥讓她失了神志,第二天醒來,只隱約記得身體上的愉悅,具體過程一概記不得。但是昨天香蜜樓裡的老鴇給她的藥,卻全然不是這樣的!
她記得,她什麼都記得。
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她都記得。不僅是記得,那藥竟將她的感知變得格外清晰。即使她睡了一覺,到了這個時候,只要她一細想,所有的細節都無比清晰地展現在眼前。
沈茴不願意再去想,擰著眉,嗚哼一聲,生氣似地隨手一拍,激起水花來,濺到裴徊光臉上幾滴。
沈茴抬眼看他,竟好像才想起來他在這裡,嚇了一跳。她站起身,轉身拿了架子上的乾淨棉帕去擦裴徊光臉上的水漬。
她身上的水珠沿著她的纖細,慢慢滴落,滴滴答答。
擦去裴徊光臉頰上濺落的水珠,聽著水珠從她身上重新滑落進浴桶的水中,沈茴這才覺得氣氛過於莫名曖昧。她有些尷尬地向後退了一步,從浴桶裡邁出來,背對著裴徊光,用棉巾快速擦拭身上水漬。
即使背對著裴徊光,沈茴也知道他的目光定然落在她身上。她加快速度,很快擦乾身上的水,拿起架子上的衣服來穿。沉默讓這種曖昧的氣氛變得更明顯,沈茴一邊穿衣,一邊胡亂找個話題。她用尋常的語氣問:「我們什麼時候啟程?」
沈茴纖細的手臂穿過袖子,穿了淺粉的對襟衫,衣擺落下來,遮了嬌臀,視線被遮,裴徊光這才半抬眼,說:「十六早上。」
「這兩日留在鎮上有什麼事情嗎?」沈茴抬腿邁進柔軟的齊胸長裙裡,急急提起穿上,又去摸繫帶。
「挖墳。」裴徊光說。
沈茴一怔,回過頭望他一眼。
裴徊光走上前去,手掌慢慢覆在沈茴的手背,將她剛套上的裙子褪下去,他說:「還是先穿裡褲更妥當些。」
粉色的裙子落地,圍在她的腳邊。
先穿哪個又有什麼關係……沈茴心裡反駁,卻沒說什麼,去拿架子上的裡袴。裴徊光的手卻先一步將她淺粉的裡袴拿在手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3:35
第八十六章 名冊
螢塵像棵樹一樣安靜地站在院子裡等著吩咐。她知道女主人一醒來就去了盥室沐浴,然後男主人也走了進去。
再然後……
再然後,兩個人半下午才出來。這……洗澡水早就涼透了吧?螢塵一直等著吩咐,可盥室裡的兩個人一直沒要再續熱水。
兩個人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看見裴徊光想要將手搭在沈茴的腰上,卻被沈茴避開了,沈茴小聲抱怨了句什麼……手髒?
‧
傍晚,沈茴才有空將螢塵喊過來說幾句話。
螢塵第一次見沈茴,沈茴半張臉貼著醜陋的疤痕。昨天晚上第二次見沈茴,她又是男兒裝。如今沈茴換上正常的女兒家裝扮,螢塵只看了一眼便看呆了。這世間竟有這樣好看的美人,讓同是女子的她都忍不住被驚豔。那是隨意一瞥,就會被吸引的美貌,誘得人忍不住將目光凝在她的眉眼間,等回過神來,又急急忙忙移開了視線,好似這樣的容貌貪戀地多看一會兒都成了褻瀆。
明明螢塵與姐姐也是聽多了誇讚的美人,可是站在沈茴面前,所謂的「姿色」瞬間暗淡下去,比對之下,只落得個五官端正。
螢塵為自己的失儀鬧了個紅臉,趕忙規矩地低下頭。
沈茴開門見山:「在這院子裡,另外三個人都是宦人。」
螢塵愣了好半天,才明白沈茴說的宦人是什麼意思。怪不得順年和順歲給她的感覺有些怪怪的!但是……
等等!
這個院子的男主人也、也是……
這怎麼可能呢!
螢塵眼前浮現裴徊光的臉,震驚地張大了嘴,連反應都忘了。昨天晚上,她分明親耳聽見裴徊光「咱家」的自稱,可她堅持認為自己聽錯了。這樣風光霽月的一個男子,怎麼可能是個殘缺人……
沈茴的確覺得身邊帶個侍女更方便些,裴徊光和順年、順歲平時說話也不遮攔,想瞞也瞞不住。不如直接告訴螢塵,她之後做事也會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好半晌,螢塵才望向沈茴,問:「那……夫人……」
螢塵又弄不懂了。難道男主人不是男主人,夫人不是夫人?可是她分明聽見順歲稱呼眼前這大美人為夫人啊!
螢塵忽然想到閹人的對食。雖想到了,可她完全不敢相信。
沈茴坦然地彎唇展顏,說:「是,我是他夫人。」
螢塵懵了,一瞬間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惋惜?為誰惋惜?為眼前的夫人惋惜,還是為那個清雋俊朗的男主人惋惜?
裴徊光推門進來,正好將沈茴的最後一句話收進耳中。
沈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微笑著與螢塵說話:「我們要往南邊去。這一路上,我身邊的確缺個侍女。若你願意,可隨我南下。到了地方,你可自去。若你不願,可拿些盤纏,現在就離開。」
螢塵一聽,幾乎沒有猶豫,直接跪下來,紅著眼睛說:「螢塵的家人都不在了,願意一輩子侍奉夫人!」
「好,你先下去吧。」沈茴說。
「是。」螢塵起身往外走,走到裴徊光面前,動作不算熟練地行了個奴僕禮。
沈茴有意在這一路尋個侍女,可到了瑲卿行宮,是不是會繼續帶著螢塵,卻不一定了。
她望著裴徊光走過來,在心裡默默又念了一遍關凌那處行宮的名字。
瑲卿行宮?
……滄青閣?
沈茴朝裴徊光伸手,將人拉到身邊,她軟著身子靠在他肩頭,抱著他的胳膊,不動聲色地試探:「有點懷念滄青閣了。」
「因為裡面的話本子多?」裴徊光隨口說。
沈茴說:「總覺得滄青閣很特別,和皇宮別的地方建築不大一樣,有點南方建築風格的影子。是按照掌印的喜好建的吧?」
「不,那閣樓有些年頭了。」裴徊光道。
沈茴幾不可見地蹙了下眉,又狀若隨意地說:「名字也好聽。是掌印自己提的字嗎?」
問完,她仰起臉來,含笑望著他。
裴徊光笑笑沒說話。
沈茴心裡一直有一個猜測,瑲卿行宮和滄青閣名字的相似,好像給那個猜測又蓋了一個章。
第二日,裴徊光白日不在家。沈茴尋到裴徊光從香蜜樓裡拿回來的小冊子,飛快地瀏覽了一遍,然後將小冊子放回去。
她坐在簷下,合上眼,借助自己過目不忘的本事,將記下的名字從頭到尾捋一遍。然後,開始艱難地尋常這些名字的相同之處。
編號、姓名、所在地,還有子女的名字。
這些人遍佈在大齊各個地方,身份迥異,看上去根本沒有共同之處。沈茴閉著眼睛將小冊子上的內容復述第三遍的時候,終於隱約找到了相似之處。
——都是男性,而且都是不算年輕的男性。這些人身份地位各不相同,當了官的、做生意發了財的,五湖四海的百姓……
沈茴心裡咯噔一聲。
小冊子上的這些人中,但凡是當官的,幾乎都是武官!
她知道了!
這份名單,是一支曾經的軍隊!軍隊裡的士兵年紀有老有少,可這份名單裡人有的做了曾爺爺……那麼也就是說,這支軍隊是很多年前的編制。
……很多年是多少年?
「娘娘在想什麼呢?」
忽然聽到裴徊光的聲音,沈茴嚇了一跳,「啊」的一聲叫出來。她睜開眼睛,望著立在面前的裴徊光。
暖陽在他身後,逆著光,沈茴眯著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整個人站在一片白光裡。暖陽沒有給他帶來溫暖,反而是他將白日的暖陽鍍上了冷意。
沈茴怔怔望著裴徊光的輪廓。
如果瑲卿行宮和滄青閣兩地名字的相似之處,不是巧合。
一支軍隊,在很多年前,在關凌的瑲卿行宮做了惡。
即使那個時候沈茴還沒有出生,她也隱約知道那件事。
即使普天之下的百姓被封了嘴,誰都不許再提起那件事,提之殺之。
先帝的「梟雄」之稱,何嘗不是用鮮血浸泡出來的。
沈茴慢慢抬起手來,在發白的光影裡,去拉裴徊光的手。她攥著裴徊光的手指,輕輕晃了晃,她說:「在想你。」
裴徊光俯下身來,距離一下子拉近,沈茴這才終於看清了裴徊光的臉。他摸了摸沈茴的頭,冷眼問:「又想要什麼?」
「好幾天沒有吃到糖了,想吃糖。嗯……特別甜的蜜糖。」
「一會兒讓順年去買。」
沈茴彎起眼睛來,笑著點頭,乖巧滿足。
裴徊光摸摸她的頭,起身往屋裡去。
裴徊光轉身之後,沈茴臉上的笑瞬間散去。她抱著膝,目光虛置,微微發怔。一瞬間,她想起裴徊光曾漫不經心地說:「咱家又不是真的姓裴。」
沈茴神色怔怔,她在心裡喃喃自問:他……姓衛嗎?
可是怎麼可能呢?
這天下,已經沒有這個姓氏了。
沈茴打了個哆嗦。
裴徊光走進書房,他面無表情地拉開抽屜,冷漠地瞥了一眼抽屜裡的名單冊子,漆眸深如寒潭,沒有什麼情緒。他將抽屜合上,然後抬抬眼,從開著的窗戶,望向坐在外面的沈茴。
他忽然輕笑了一聲。
‧
又過兩日就是二月十五,吃過晚飯,裴徊光讓沈茴自己歇著,他有事要出去。沈茴溫順地點點頭,倒出一粒他買的蜜糖來吃。
裴徊光帶著順年離開了。
沈茴將螢塵喊來,問:「你知道鎮子裡的墳地都在哪裡嗎?」
螢塵說:「在西山上。這鎮子很小,只有那一處墳地。」
黎明前,沈茴讓順歲去拿木梯。她踩著木梯,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頂。
順歲和螢塵在下面張望著,不停讓她當心。
沈茴在屋頂面朝西方坐下。
天亮時,沈茴果然看見裴徊光從西邊歸家的身影。
離得很遠時,裴徊光就看見了沈茴坐在屋頂上的身影。他加快腳步回去,站在小院裡,抬起頭望著屋頂上的沈茴,問:「在做什麼?」
沈茴指了指天上,笑著說:「數星星呀。」
「那數清了嗎?一共多少顆。」
沈茴雙手托腮:「只有一輪圓月,星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沈茴想要下去了,她站起身,張開雙臂保持平衡,小步小步挪著往一側走。
裴徊光抬著眼,望著月下的她。
她身後的月光溫柔,卻因她,而黯淡。
裴徊光走過去,在梯下等她下來,扶著她。沈茴多看了裴徊光一眼,笑著說:「掌印氣色真好,不知道躲在哪裡睡飽了一覺。」
裴徊光沒接話。
沈茴彎著眼睛。上次裴徊光氣色這樣好是什麼時候?在他連續兩次吐血之後,元宵節第二日,正月十六。
今天,是二月十六。
沈茴清楚的意識到,不是自己敏感。事實上,每個月十五,裴徊光都會有事避開。
是因為那邪功吧?
裴徊光慢悠悠地開口:「娘娘最近越來越容易走神了。」
「嗯,慢慢長大了,心事也多了。」沈茴聲音軟軟的。她瞧見裴徊光眼睫上沾了一點纖塵,拉著他的衣襟讓他彎下腰來,想要用指腹蹭去他眼睫上的纖塵。卻沒想到直接將他的那根眼睫拔了下來。
而她剛剛以為的睫上纖塵,不過是光影照耀下的影子。
沈茴望著皙白指腹上的那根纖長眼睫,愣愣的,小聲說:「我、我不是故意的……」
裴徊光瞥了一眼,「嘖」了一聲,才慢悠悠地說:「無妨,全當還娘娘的。」
還?
沈茴茫然不解。
顯然,裴徊光並不打算解釋。
中午時,沈茴跟著裴徊光繼續啟程。一路走走停停,在臨近三月十五時,裴徊光如沈茴所料,再次在一個小鎮停留下來。
奔波一路,見路邊有茶水攤。沈茴和裴徊光下了馬車,在茶水攤坐下。旁邊那桌的人,喝著酒,罵罵咧咧地議論。
「真沒想到,皇上能染上花柳病!皇帝啊,多尊貴的人,竟然也能染上那樣的髒病。早聽說他愛美人,沒想到……」
「唉,真他媽的丟臉!丟我大齊的顏面!」
「就是啊。這事兒傳到別的小國,不知道要怎麼笑話咱們大齊!」
「唉,這事兒早就傳開了,哪個不知道?就連小娃子,都知道皇帝得了低賤人才會得的病……」
「唉……」
攤主苦著臉,小聲地求:「幾位爺慎言啊!」
「我呸!慎言奶奶個腿!現在誰不都在議論這事兒!」
沈茴驚訝極了。
她忍下驚愕,望向裴徊光。
「拿些酒來。」裴徊光說。
他本極少飲酒。
裴徊光在笑,漆色的眸底是近乎瘋狂的快感。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3:48
第八十七章 微醺
沈茴看著裴徊光喝了一杯酒,她猶豫了一下,端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點。
裴徊光掀掀眼皮,詫異地瞥著她。
沈茴以前只喝過各種甜酒、花酒,當糖水喝的。這種烈酒,她每每聞了味道就覺得不喜。
她沒敢倒太多,只倒了一點點,試探著喝了一小口。烈酒的辛辣刺激得她整張巴掌大的小臉擰巴起來。
裴徊光笑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這路邊茶水攤的酒,自然不是什麼好酒。
沈茴花了好些時候,才讓口中的辛辣稍微淡去一點。與此同時,她身體裡生出另一種熱氣騰騰的感覺。
酒能暖身,果真不假。
她自小懼寒,忽然升起的熱意,倒是讓她覺得有些舒服。
沈茴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她握著酒杯,碰了碰裴徊光手裡的杯子,才喝。
「怎麼想著喝酒?」裴徊光望著她。
沈茴硬著頭皮將第二口粗酒嚥下去,緩一緩,才說:「就忽然想試試。」
人生一世,若總按照條條框框行事,永遠規規矩矩,何況不是一種枯燥。她之前因為身體不好很多事情做不得,也同樣是因為養在深閨習慣了規矩,一旦有了機會,她也想自己的人生裡可以有一次又一次,或小或大的破例。
一對身穿紅衣的小夫妻路過,在茶水攤坐下喝喝茶再趕路。小地方的人基本都認識,旁邊那桌的人前一刻還在氣憤地談論今上,見了他們兩個立刻笑哈哈地打趣。
「呦,陪媳婦兒回門吶?」
「三竹,你瞧你,緊挨著你媳婦坐。眼珠子掉你媳婦身上了。酸牙哩!」
「去去去,俺八抬大轎娶回去的媳婦就是喜歡怎麼著!」叫三竹的小夥子直接摟著媳婦的腰,一點不避諱人。當真是把對自己媳婦兒的喜歡,明晃晃地寫在臉上。
倒是他媳婦兒抹不開臉,羞答答地低著頭,將他推了推。
打趣的幾個人笑了幾聲,知道新娘子臉皮薄,也不再打趣,轉而說起尋常的家常。
沈茴收回視線,手指捏著酒杯,慢悠悠地轉著。酒杯裡還剩的那一丁點酒水輕輕晃著。
裴徊光從來不會這樣對她。
不是說他會將她藏著掖著,沈茴知道他其實根本不避諱讓外人知道他們的關係。顧慮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公之於世的不是他,是她。
而是,裴徊光從來不會用那樣滿是愛意的眼睛望著她,也不會親暱地摟抱她。他永遠衣衫齊整腰背挺直,甚至眉目清朗。
怎麼說呢……
以前兩人親密時,很多細節都被沈茴忽略了。可是上次在香蜜樓中,她吃了鴇娘的藥,意識格外清晰。在澤澤水聲中,她將燒紅的臉埋在他胸膛意亂情迷時,無意間撞見他的眼睛。
他的漆眸比往日溫柔些。
卻,仍舊一片清明。
沈茴心事重重地端起酒杯,手腕卻被裴徊光握住。他說:「想嘗試喝酒,到鎮上酒樓去再喝。這酒太劣。」
「好。」沈茴將手裡的酒杯放下,乖乖地對他笑。
今日是三月十三,沈茴知道他們必然要待到過了十五,最早十六才會繼續啟程。
‧
東廠。
王來低著頭,正在給裴徊光寫信,稟事。
鑄王和錕王剛對裴徊光有了殺心時,裴徊光就知曉了。裴徊光順水推舟,等著這兄弟倆聯手派江湖上的殺手對裴徊光動手。
當然,刺殺必定會失敗。失敗的刺殺會讓錕王和鑄王亂了手腳。裴徊光越是不做反應,他們兩個越是會胡思亂想,時間一長,更是穩不住。這個時候,是最好的趁機而入的機會。裴徊光趁這時刻,派人輕而易舉地挑撥。
皇帝染上花柳病的事情傳開,鑄王和錕王難免會想這正是奪位的好機會。
「陛下沒多久就要死了,天下不可一日無君。」
「皇上只有一個皇子,偏偏不得寵愛。如今更是年僅四歲,成不了氣候。」
「那裴徊光縱使有天大的本事,既非皇室,又是閹人,注定不能稱帝。玥王是個病秧子,眼下最大的競爭對手……」
王來放下筆,吹了吹信上的墨跡,待墨跡乾了,將信捲起放進信筒,綁在鴿子腿上,將鴿子放飛。
在王來寫下這封信之前,鑄王和錕王已經派了人,幾乎是同時對對方下手。
裴徊光不動聲色地給了兩位王爺一點便利,讓他們尋到的江湖高手的確身手了得,從不失手。
他們既然那麼想取對方的性命,裴徊光這樣心善當然要如他們的願啊。
伏鴉走進來,看著鴿子飛遠,才開始拍馬屁:「掌印遠在南邊,就把這邊的事情辦妥。當真是料事如神、兵不血刃啊!挑撥了兩位王爺的關係,就算失敗了也省去不少麻煩!借助兩位王爺的手,機智!機智!」
王來覺得副督主這馬屁拍的不對。
乾爹是怕麻煩的人?不,乾爹有時候在殺人這件事情上是十分熱情的。乾爹想要殺的人,從來不怕麻煩,更不屑於借別人的手。
掌印的目的,恐怕正是讓兩位王爺兄弟之間自相殘殺。而他,高高在上品味著這種手足間的自相殘殺。
「這裡的事情辦完,我明日要啟程去關凌。」王來說。
伏鴉點點頭。他視線落在王來的左手,輕咳一聲,說:「王來,別怪我。」
王來笑笑,說:「副督主說笑了。本來就是我沒有把事情給辦好,您已經法外開恩了。」
伏鴉拍了拍王來的肩膀。
王來心裡明白,東廠的責罰制度十分嚴苛。若真按照裴徊光當日之意,按規矩行刑,他整個左臂都不會留下。只剁掉三根手指,伏鴉到底是看在王來喊裴徊光一聲「乾爹」的面子上。
頭些年,巴巴迎上去喊裴徊光乾爹的小太監不少。可人呢?都不知道哪兒去了,是否還活著都不一定。裴徊光的乾兒子裡,便只有個王來了。
伏鴉當然得網開一面。
王來離開東廠,去了常去的鋪子買了幾塊綠豆糕吃。他不喜歡吃綠豆糕,可是燦珠喜歡。兩個人離得這樣遠,他就算再快馬加鞭,也不能買了帶給她,所以自己吃了,就當她也吃到了。
他路過一個路邊攤,推車上擺著些姑娘家的玩意兒。他一眼看見一條紅色的手串,墜著紅色的小辣椒。他摸了摸,確定小辣椒的尖端不會劃了手,才將東西買了。
不是值錢的東西,可是他就是覺得適合燦珠,她也應該會喜歡。
王來嚥下最後一口綠豆糕,收起手串,翻身上馬,一路快馬加鞭,去關凌。
‧
裴徊光半下午回到小院,他看見沈茴懶洋洋側坐在簷下的長凳上,依靠著憑欄。她穿著一身月白的柔軟裙子,微微屈起一條腿踩在長凳上,露出只穿了綾襪的小腳。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起風著涼,她拿了一件裴徊光的殷紅外衣,在身前圍搭。
她當是剛剛沐浴過,坐在這裡曬乾綢緞般的長髮。
她手裡拿著本書在讀,很專注,連裴徊光走近了都未覺察。
裴徊光走得近了,才發現沈茴身側的長凳上還擺著一小壇酒。
一縷烏髮垂落,落在沈茴手中的書卷上,她抬手將這縷髮掖到耳後,在身側摸了摸,摸到小巧的酒壇,喝了一小口。
辛辣的酒香在口腔中蔓延,沈茴微眯了眼,似乎享受了這一口香甜。她將小酒壇放下,再翻一頁書。
竟是最後一頁,沒有了。
沈茴看著空白頁,有點懵。她從故事裡回過神來,才發現裴徊光站在簷下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彎起眼睛:「什麼時候回來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的關係,她的雙眸不是往日的明澈純稚,而是一種春色的慵懶。
「剛回來。」
「我看故事看得正高興,竟然沒有了。你陪我去書鋪子找找下冊好不好?」
沈茴剛來這小鎮時,十分驚訝地發現這鎮子很小,卻有一家有些年頭的販書鋪子,裡面的書還不少。
裴徊光「嗯」了一聲,在沈茴面前蹲下來,拉住她的腳腕,手掌將她的綾襪捋平,給她穿上鞋子。
‧
沈茴找到了今日讀的那個話本子的下集,又多買了幾本。她想著很快就要到關凌,應該給身邊的人準備些小禮物,就拉著裴徊光逛了逛鋪子。
可惜這小鎮子裡賣的東西沒什麼能看上眼的,沈茴有些失望。
「上船之前會經過繁華些的地方,到時再給你身邊的宮人挑選。」裴徊光忽然開口。
沈茴有些驚訝地望了他一眼。她拉著裴徊光逛鋪子的時候,什麼也沒說,他竟然猜到了她要給身邊的人買些小禮物。
「好。」
兩個人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去了一家藥房。
沈茴的身體雖比起小時候已是大好,可每隔一段時間仍要服藥。平時都是身邊的人去買藥,今日正好路邊,便自己去買。
將要離開時,沈茴無意間瞥見藥鋪掌櫃正在看的書——《范路傷寒標注》。
這本書,俞湛找了好久!
沈茴一喜,趕忙問:「掌櫃的,可以將這本書賣給我嗎?」
掌櫃的連連搖頭:「不行,不行,多少銀子都不賣。這可是我父親生前留給我,讓我好好學的。唉。」
這本書極難尋得。聽掌櫃這樣說,沈茴想了想,說:「掌櫃,您可否借我兩日?兩日後我必定歸還!」
藥鋪的掌櫃也不是小氣的人,聽沈茴這樣說,自然答允,千叮嚀萬囑咐要她一定歸還。
沈茴不想強人所難,所以她決定謄抄一本,再帶給俞湛。
「那是必然!多謝掌櫃了!」沈茴彎起眼睛,誠心道謝。
裴徊光掃了一眼沈茴彎著眼睛笑的臉。
‧
裴徊光將沈茴送回去後,又出去了一趟,有幾個人順手殺一殺。
沈茴坐在窗下,快速謄抄著《范路傷寒標注》這書。到底是借來的書,她想著早日歸還,更何況他們在這裡也不會停留太久。
沈茴抄了很久,直到夜深,期間有時候累了,手腕發酸,就喝一點酒。
說來奇怪,她原先並不喝酒。這幾日開始飲酒,竟是品出了一點烈酒的美妙。尤其是烈酒帶來的暖意,常常讓她覺得很舒服。
至於那點微醺的感覺,倒是不錯。
將盡子時時,裴徊光才回來。
見他回來,沈茴也不再抄寫。起身迎上他,動作自然地去拉他的手,問:「晚上吃過東西沒有?要吃些東西嗎?還是直接歇下?」
裴徊光瞥一眼桌上還未收起的筆墨紙硯,再瞥一眼沈茴微醺的雙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4:08
第八十八章 取悅
「吃過了。」裴徊光將手中的摺扇放下,掃了一眼桌子上的書冊,然後轉身去了盥室。等他回來時,沈茴已換了寢衣,跪坐在床榻上,欠身拽下床幔。
裴徊光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那本《范路傷寒標注》,見它又往後翻了一頁,知沈茴在他去盥室時,又謄抄了半頁。
裴徊光回頭,朝床榻走去。
床幔已經放下,沈茴一手擎著床幔一角,在等他。她耷拉著眼角,軟軟打著哈欠,顯然是睏倦了。
裴徊光想說的話,便收了回去。他吹熄了燈,上了榻。他剛一上來,沈茴又打了個哈欠,縮在被子裡躺下。
天氣日漸暖和,沈茴畏寒,習慣性地,還沒有換上更輕薄的寢衣。只是睡得深了,身上開始覺得熱,她迷迷糊糊地扯了扯衣襟。
待第二日醒來,沈茴才發現自己的上衣不知怎麼被滾亂了,就連裡面的心衣也歪了些。她急急將歪了的心衣扯正,才望向睡在身側的裴徊光。
昨夜睡得晚,眼下已經不早了,沒想到裴徊光還沒醒。沈茴安靜地瞧著裴徊光的睡顏。
她忽然,又想起剛來這小鎮時遇到的那對小夫妻。
‧
沈茴站在衣櫥前,翻找著春裝。她將一身緋紅的紗裙拿出來,在身前比量,問螢塵:「好看嗎?」
螢塵說:「夫人。順歲說您畏寒,萬不可著涼,還不能穿春裝呢。」
「不冷了呢。」沈茴將紗裙抱出來。這是執意要穿了。
她又問:「螢塵,你會梳復雜點的髮髻嗎?」
螢塵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小聲說:「我試試?」
螢塵不會,可是順歲會。
順歲笑出一對小虎牙:「夫人就放心吧!順歲沒別的本事,也就這雙手還算巧了!」
螢塵站在一旁,伸長脖子仔細地瞧著,在心裡想著自己也要學會才成。
沈茴讓順歲給她梳一個倭墜鬢。烏髮垂倒一側,宛如薔薇低垂欲拂。
她年紀小,眉眼也嬌嫩,尤其是一雙眸子純澈無辜。平時除非正式場合穿宮裝鳳服時會挽高髻,平時並不會梳這樣嫵婉款式的髮髻。
沈茴在首飾盒裡挑了一會兒。她離開時什麼也沒帶,首飾盒裡的首飾都是她在路上買的。這一路上經過之地的首飾鋪子賣的東西自然和京中沒法比。這首飾盒裡的首飾並不多。
裴徊光的衣服顏色並不多,左右不過月白、殷紅、藏藍和玄色,其中最多的是殷紅。他應當喜歡紅色吧?
沈茴在為數不多的首飾裡挑了挑,勉強選了一對嵌著紅寶石的葵形華勝遞給順歲,讓他插在她髮間。
沈茴打開妝匣,對著銅鏡,自己上妝。
「夫人真好看!」螢塵看呆了。她幾次讚嘆沈茴的出塵姣容,見她上了妝,沒想到竟是另一種瑰麗如魅的驚豔。
沈茴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卻不是很滿意。她悶聲問:「還會顯得年紀很小嗎?」
螢塵愣住了。還有姑娘家不喜歡自己年輕的?
沈茴將眉筆放下了。有點不大高興。她看了那麼多話本子,故事裡擅長美人計的狐狸精都是嫵媚的女子。
沈茴又問:「他走前可說什麼時候回來?」
螢塵不知道,順歲倒是知道,他說:「主子走前交代了,說他晚上才會回來。夫人不必等他一起用晚飯。」
沈茴點點頭,反倒鬆了口氣。正好可以利用裴徊光不在的時候,將那本《范路傷寒標注》謄抄完,歸還給藥鋪掌櫃。她不希望裴徊光知道她是給俞湛謄抄的。
‧
裴徊光傍晚時才回來,他先去盥室洗淨了一身惡臭的血腥味兒,才回房。
他回屋時,沈茴正懶懶倚靠在美人榻上,手裡握著一卷書冊在讀。緋紅的紗裙,薔薇一般綻在美人榻上,纖細的白足從花心探出來,還有一小截雪白的腳踝。紫檀色的披帛掛在臂彎,一端搭在腿上,一端垂落下來,曳到地面。
「你回來了。」沈茴轉過臉來,燈光下的面龐瑰姿豔麗。她眼尾挑了紅妝,雙頰染了些酒後的微醺。
裴徊光走過去,將她的裙擺放下扯了扯,蓋住她的雪踝和玉足。他拿起沈茴身側小方桌上的酒壺搖了搖。
「最近怎麼總飲酒?」裴徊光的目光復落在沈茴的臉上端詳,「醉了?」
沈茴輕輕點頭,手中的書卷滑落下去。她反應了一下,才彎著腰去撿掉落的書冊,隨著她的動作,鎖骨下的溝壑藏在緋紅的齊胸領口,若隱若現。
她動作明顯慢吞吞的,的確帶了幾分醉意。
沈茴將書卷撿起來,也不再讀,隨手放在一側。然後她輕輕挑起眼尾,勾出幾分旖色,就這樣安靜地望著裴徊光。
邀約之意,溢於言表。
她懵懂羞臊時,裴徊光沒少挖苦她小小年紀卻重欲,如今她的盛裝邀約,裴徊光反倒沉默了。他笑笑,朝沈茴伸出手,軟軟的人兒立刻偎過來,擁著他。她帶著幾分醉意,迷亂地親吻裴徊光的眼睛。她握著他的手給她寬衣,同時將親吻落在他微涼的唇。
裴徊光垂眼凝望著沈茴。他依著她給與回應,又不僅僅是回應。他總是能將沈茴的身體伺候得無微不至。
裴徊光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酒,細細思索沈茴從何時開始飲酒。
——自從那日在茶水攤見過那對小夫妻。
他以為的無微不至,對她而言當真是無微不至?裴徊光冷眼睥著沈茴蹙眉闔眼的旖容,聽她唇齒間發出的細微聲喘。
她要的只是這些嗎?興許,她想要的是與真正男子的歡好。他所不能給她的歡好。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漸次染上了紅色。
沈茴殘存的理智讓她想睜開眼睛,望一望此時裴徊光的模樣。她眼睫顫了顫,慢慢睜開雙眸。可是裴徊光先一步抬手,用微涼的手掌覆在她的雙眼,不准她看他眼底不正常的猩紅。
撲閃的眼睫柔軟劃過裴徊光的掌心,裴徊光手掌僵了一下。
沈茴忽然覺得很洩氣。
沈茴在裴徊光的懷裡睡著了。
裴徊光低著頭,他的雙眸又恢復了往日的一片寒潭漆色,不帶情緒。他目光虛置,沉默了一會兒,才抱起睡在懷裡的沈茴往床榻去。
沈茴剛一離開裴徊光的懷抱,不太舒服地嗯哼了一聲。裴徊光面無表情,用蜷起的指背敲了敲沈茴的臉頰,低聲說:「讓你再喝那麼多酒。」
沈茴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嗚哼著。
裴徊光彎腰,湊過去拎著她的耳朵尖,將輕淺的聲線送進她的耳朵:「娘娘折騰什麼呢,嗯?」
裴徊光只能從沈茴口中隱約聽見一個「失敗」。
他用微涼的唇角蹭了蹭沈茴的耳朵尖,聲音放軟,誘著逼問:「什麼失敗了?」
「美人計……」
沈茴整個小眉頭都揪了起來。耳朵好癢,她不舒服地躲。
裴徊光嘖笑了一聲,陰陽怪氣:「娘娘覺得美人計失敗了?娘娘還想怎麼樣才算成功?咱家把自己的腦袋砍下來雙手捧給娘娘當球踢,在娘娘眼裡才算成功?」
沈茴紅紅的小嘴微微張著,睡得漸酣。
「嘖,熊心豹子膽的小東西。」裴徊光剮了她一眼,熄了燈,放下床幔,在沈茴身邊躺下來。
沈茴委屈的細小聲音忽然飄進裴徊光耳中。
「怎麼才能讓他更快樂些呢……」
裴徊光整理被子的動作頓住。半晌,他重新整理好被子。在一片漆黑裡,他轉過頭,望向身側的沈茴。
原來她飲酒、換妝,是想換個微醺嫵媚美人的風格,來……取悅他嗎?
裴徊光的眸色柔和下來。他用指背動作輕柔地蹭蹭沈茴的臉。
傻孩子,不可能的。
男歡女愛的慾,裴徊光不知道別的閹人是否有。
於他而言,從未有過。
裴徊光拉起沈茴的手,攥在掌中。他在一片漆黑裡,凝望著酣眠的沈茴。
傻孩子,若你不覺得遺憾,就好。
不過……
裴徊光眸色漸次濃暗下去,帶著點瘋痴。他拉著沈茴的手,輕輕啃咬她白軟的指尖。
傻孩子,就算你遺憾,也得給咱家忍著。
要是你忍不住去找別的男人嘗鮮,看咱家怎麼把你身上的小骨頭敲碎成千萬塊,再一塊塊嚼碎了吃進腹中。
裴徊光啃咬的力道逐漸加重,睡夢中的沈茴覺得疼,她哼哼兩聲,擰著眉頭把自己的手抽開,還不小心打了裴徊光的嘴。
裴徊光笑笑,舌尖舔了舔沈茴打過的唇角。
‧
沈茴與裴徊光雖然是離開皇帝的船隊,可是一直保持著差不多的速度。到了三月末,皇帝船隊停靠在安昌城河岸。
安昌城是到關凌前最後一個落腳地。
皇帝船隊停在這裡時三四日後,沈茴和裴徊光也坐著馬車到了這裡。
此地繁榮不輸容陽,沈茴覺得正是給身邊幾個宮人挑選禮物的好時機。她不僅要給身邊的人挑選,更要給家人選禮物。
因為皇帝的船隊停在這裡,沈茴擔心宮人上岸採買東西時撞見,又在臉上貼了醜陋的疤痕,扮起了小醜妻。
沈茴和裴徊光去鋪子買了些糖果,才回裴徊光半個時辰前買下的新院子。螢塵在打掃房間,順年和順歲都不在院子裡,到街市買些全新的用具去了。
沈茴剛和裴徊光坐下,看見一個黑色的影子一閃而過,嚇了一跳。
裴徊光冷眼掃過去:「不會走路?」
東廠來的人臉色一白,直接跪下去了:「掌印恕罪。」
「說。」
見裴徊光沒有避諱沈茴的意思,稟話人才開口:「前日陛下遭遇了行刺。」
沈茴驚訝望過去,很想在心裡問一句:死透了沒?
雖然她曉得必然沒有。否則不會這樣太平。
皇帝遭到行刺,被人擋劍救下。為皇帝擋劍的人,是蕭牧。
「誰?」沈茴在心裡想著當是同名同姓的人。
可稟話人說的詳細,正是沈茴的表兄。
沈茴懵了。
這怎麼可能呢?表哥為什麼會在安昌?再言,表哥心裡當是恨皇帝,以前沒少聽他大罵皇帝的昏庸淫暴,他怎麼可能會為皇帝擋刀?
除非……這本身就是苦肉計。
裴徊光冷眼瞥著沈茴,將她臉上的表情盡收眼底。
稟話人繼續說:「陛下直接讓蕭公子擔了左丞一職。」
「荒唐!」官員調度任免,是這樣隨意的?沈茴被皇帝的荒謬之舉氣得拍了桌子,震動桌上茶器嗡響。
裴徊光朝一側歪了歪身,免得桌上茶碗裡茶水濺到身上。他慢悠悠地說:「擔就擔了唄。區區左丞。」
區區左丞?沈茴目瞪口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4:19
第八十九章 坦白
沈茴忽然想起原本的左丞,她急忙問:「原來的左丞蘇大人呢?」
稟話人一直在宮外做事,不怎麼在宮中走動,之前就沒怎麼見過沈茴,如今沈茴臉上又貼著疤痕,更是不知道她的身份。他聽著沈茴又是拍桌子,又是氣憤問話,猶豫了一下,偷偷去看裴徊光的表情,然後才繼續回話:「當日陛下帶著幾個大臣上了岸,打算逛逛安昌。刺客行刺時,左丞離陛下最近。陛下責怪左丞沒有第一時刻站出來護駕,將左丞大人……罷了職貶為庶民。」
沈茴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好半晌,又拍了下桌子,悶聲再道一遍:「荒唐!」
可是當今聖上,什麼荒唐事情沒有做過?滿朝文武竟然都阻攔不了皇帝的荒謬行徑?思及此處,沈茴更是感於如今朝堂的荒誕無用。
裴徊光擺擺手,讓稟話人退下。
稟話人行了禮悄聲退下,離開小院後還在琢磨掌印大人的這位對食。如今都知道掌印身邊有了女人,只是身份不明。他之前聽東廠的人說掌印夫人面目醜陋,他並不相信。掌印想要什麼女人得不到?怎麼可能挑個醜八怪。今日親眼所見夫人那張可怖的臉,他才信了傳言。
現在回想起夫人的面貌,他竟也想不起來。只知道夫人左邊臉全燒毀了,那樣的疤痕不僅是醜陋,更是駭人。他只看了一眼立刻收回視線,不敢再看。也不知道掌印大人每日是如何對著這樣一張臉……
這夫人不僅人長得醜,膽子還大,居然敢在掌印大人面前拍桌子!
他當時都要嚇傻了,生怕裴徊光一怒之下將夫人掐死,他也要受到牽連。他後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再一琢磨掌印大人望著夫人的目光……
稟話太監小聲嘀咕一句:「沒想到掌印大人好這一口……」
‧
庭院裡,沈茴板著臉,還在生氣呢。
「消消氣。」裴徊光慢條斯理地倒了杯茶遞給沈茴,「左丞是皇后娘娘的表兄來擔,這於娘娘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事。娘娘氣什麼呢?」
沈茴接過來,還沒來得及喝,聽裴徊光這樣說。她皺眉搖頭:「這話不對。這樣隨心所欲的任命毫無規矩可言,還如何政治清明?這說明如今官職任免有極大的問題。再言,表哥年紀尚小,更無從仕經驗,如何直接擔任左丞這樣的高位?縱使他有一顆清正的心,也沒有坐在這個位置上理事的能力啊!」
裴徊光卻不甚在意地喝著茶,甚至心情帶著點愉悅。
沈茴抿了口茶水。
最初的氣憤之後,她又想到另一方面。這事太不同尋常,她不相信蕭牧當真會那麼巧忽然出現給皇帝擋刀。這只能是一個陰謀。
那麼,表哥成了誰的棋子?
沈茴眼前忽然浮現表哥望著她痛苦落淚的樣子。
沈茴已經很久不曾想到蕭牧,如今再憶起舊事,憶想向來愛笑的表哥悲痛無力的神情,沈茴的心情不由低落下去。
低落的情緒一層層塗抹,她好像整個人都陷在了悶人的暗處。
她記得,表哥紅著眼睛讓她等他。
沈茴低下頭來,雙手捏著茶杯,將碧綠的茶杯在纖細白皙的指間慢悠悠地轉著。氣憤與低落之後,沈茴的心裡逐漸升起了擔憂。
是誰將表哥當成棋子送上這樣危險的位置?
很多事情沒有頭緒,可是沈茴心裡清楚,蕭牧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有人在利用他,這當是一步險棋。身為棋子的他,必然危機重重。
「娘娘想什麼呢?」
耳邊忽然傳來裴徊光的聲音,沈茴一怔,抬起眼睛,對上裴徊光含笑的漆眸。四目相對,沈茴盯著裴徊光眼裡的笑,忽覺一陣冷意。
裴徊光起身。
沈茴下意識地拉住他的手。
裴徊光回頭,瞥向她。
沈茴的整顆心揪緊了,她心裡產生了劇烈的掙扎。有些機會稍縱即逝,必須在第一時刻抓緊,可這樣的機會又太過冒險。
裴徊光神色莫名,慢悠悠地說:「咱家只是要去買幾盒糖吃。」
沈茴僵僵鬆手,裴徊光回過頭,繼續往外走。
沈茴心中瞬間做了決斷。她說:「若我沒有得到封后的聖旨,過兩年會嫁給他。」
裴徊光停下腳步,慢悠悠地問:「定過親了?」
沈茴咬咬唇,她抬起眼睛,望著裴徊光的背影,強迫自己用十分尋常的語氣解釋:「沒有定親,可這是兩家幾年前就默認的事情。因我身體不好,所以長輩沒有將事情定下來。我家怕連累蕭家。表哥家裡也是極好的人,他家裡人擔心我體弱不宜過早生養,打算等我過了十七再議親。」
裴徊光「哦」了一聲。
簡簡單單的一個「哦」,沈茴實在是聽不出裴徊光的情緒。
「他送我入京,在我入宮前一日離開。他離開前……」沈茴聲音低下去,「他離開前讓我等他。可是我沒有答應他!」
「為什麼不答應?」裴徊光慢悠悠地詢問,語氣仍舊讓人猜不透。
沈茴垂下眼睛。
為什麼不答應?表哥一家都是極好的人,為人和善,對她也好。沈茴也曾想過日後嫁到蕭家細水長流的順遂日子當是美好又愜意的。
二姐姐入宮前,二姐夫也讓她等他救她出去。可是二姐姐一直等到流乾身體裡的血,絕望死去。
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沈茴不想做等待的人。是死是活,她只想自己去爭。她也不想連累蕭牧,他該擁有一個更健康的妻子,和和美美一生喜樂。
沈茴走上前去,捏著裴徊光的袖子,輕輕晃了晃,她認真地說:「蕭牧只是個無辜的人。在我幼年失去兩個兄長的年歲裡,給與我太多兄長的庇護。他對我是怎樣的想法,我控制不了。可我日後定然不會和他有牽連。」
所以,不要傷害他……
裴徊光先垂眼,看著沈茴捏他袖子的手,然後他才視線逐漸上移,落在沈茴發紅的眼睛裡。心裡有些煩躁,他說:「娘娘心虛什麼?他的事情,咱家也是剛剛和娘娘同一時間知曉的。」
沈茴愣愣望著他。
……真的與裴徊光無關嗎?
沈茴相信以裴徊光的做事風格,他定然早就將她與蕭牧的過去查了個清楚。她主動說出來,總比讓猜忌埋在他心裡要好。
裴徊光摸摸沈茴的頭,說:「船隊啟程前,送你回船上。待再停靠,就到了關凌。到時候,娘娘就可以見到外祖母了。」
沈茴猛地睜大了眼睛,她鬆開裴徊光,向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盯著裴徊光的表情。
裴徊光呵笑了一聲,道:「知曉娘娘要去關凌,老人家想見你。人是你父母接的,咱家不過消息靈通,提前知曉,將事情告訴娘娘而已。」
他攤了攤手,笑著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咱家沒有抓老太太的癖好。」
好半晌,沈茴重新坐下來,呆呆望著陽光穿過枝葉間落下的斑駁影子。她側過臉,望向方桌上的摺扇。
裴徊光走的時候,忘記拿了。
沈茴將摺扇拿到手裡,慢吞吞地展開。粗糙的扇面雪白一片什麼都沒有。要不,她在扇子上題字?
引什麼詩句呢?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沈茴小聲喃喃自語,「還有什麼好的詩句讓他日日看著能陶冶情操呢……」
‧
皇帝這次停在安昌城的時間要比以往停留時間都多一些,稍微一打聽就會知曉,皇帝在安昌又看中了兩個美人。
他染上花柳病之事,人盡皆知。
宮中妃嬪想方設法地避寵,就算避不過去,侍寢時也不如往日盡心。皇帝自然能夠覺察。這使得他氣得不行,沒少責罰宮中妃子。這時候,剛從安昌得的兩個小美人,對他可是全心全意的侍奉,他自然高興,怕兩位美人離鄉不捨,就在安昌多停留了一陣。
皇帝新得了這一雙美人,被封了心美人和意美人。
此時,皇帝正懶洋洋地由著兩位美人服侍更衣。
心美人說:「嬪妾兩個幾日沒有拜見皇后娘娘,是不是不太好呀?」
皇帝皺皺眉,有些煩躁地敷衍過去:「皇后身體不好。不必在意這些繁文禮節。」
「是。」
意美人將皇帝身上的寢衣脫下來,再拿了衣服服侍皇帝穿上。她纖細的指尖撫過皇帝後腰上的舊傷,心疼地說:「陛下,您後腰怎麼有傷呀?嬪妾見了好是心疼。」
「沈荼拿鞭子抽的。」皇帝隨口說。
意美人驚訝極了:「元皇后怎麼敢……」
「那時候朕還不是皇帝。」皇帝抓了抓發癢的胳膊,也不再解釋了。他一想到沈荼就心裡不舒服。總是忍不住想起沈荼從城牆上縱身一躍的場景。
到底是髮妻,每每想到那一幕,皇帝心裡都有點發堵。
不過也只是一點罷了。
那時候沈荼管他那麼嚴,他在外面偷偷養了房外室,被她發現了,差點沒被她抽死……
越想越煩,皇帝不願意去想沒當皇帝之前窩囊的經歷了,他抱著身邊的美人,用力親了一口。
‧
船隊離開安昌的前一日,沈茴讓裴徊光陪著,去熱鬧的街市商鋪,最後挑選一次禮物。挑選得差不多了,往回走時,沈茴目光不經意間掃過,看見了萬順鏢局的人。
沈茴不由多看了兩眼。發現萬順鏢局的人少了許多,他們的臉色不太好看,似乎還有人受了傷。
怕被認出來,沈茴也沒多看就收回了目光,和裴徊光一起回去了。
今天晚上,她要回船上去。
「夫人,您要走?把螢塵帶上吧!螢塵一輩子伺候夫人!」螢塵紅著眼。
「我有別的差事交給你,可能辦好?」
「什麼事?螢塵必定赴湯蹈火!」
沈茴將裝著銀票的荷包塞給螢塵,彎著眼睛說:「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回來,在我回來前,替我照看好這宅子。」
螢塵使勁兒點頭。
直到沈茴走遠了,螢塵才反應過來——夫人是既給她銀子又給她房子!
她莫名覺得夫人不會再回來了,可是她既然答應了夫人,就一定要好好看守這宅院!
‧
沈茴聽見水聲時,掀開垂簾看向運河上的皇家船隊。她偏著頭,悄悄望向馬背上的裴徊光。
似有所感,裴徊光轉過頭望來。
沈茴知道,屬於裴茴和沈光的這一段旅途,結束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4:39
第九十章 濕透
岸邊船隊懸掛的燈籠隨風輕晃,將河面照出瀲灩的紅色光影。
裴徊光趕忙到馬車旁,說:「還要沿著運河往上遊走一段才到娘娘的那隻船。」
「我想騎馬。」沈茴說。
她從馬車上下來,搭著裴徊光遞過來的手,上了馬背,坐在裴徊光身前。裴徊光也不握馬韁,雙手環過沈茴纖細的腰身,慢悠悠地擺弄著沈茴胸口垂下來的繫帶。
兩人一馬,沿著河邊,慢悠悠地往上遊走。
‧
夜已經深了,沈茴那隻船上的宮人竟大多都沒睡。
沉月瘦了一大圈,愁眉不展地倚靠在窗下的長榻上。這兩個半月,她每日都提心吊膽,吃不好更睡不好。
拾星年紀小,平時裡愛玩鬧,性子活潑,長了一張圓臉。這兩個半月,她也收了不少玩心,逐漸穩重下來。她和姐姐一樣,每日都擔心著沈茴。她坐在姐姐對面,沒精打采地翻著書,小聲念叨:「娘娘好幾年前就勸我要多讀點書,多認點字。這一路上,我看了好些書呢……」
沉月心裡想著事情,沒有回話。
燦珠默默坐在妝台前的繡凳上,低著頭在做針線活。她有些走神,聽見了拾星說話,可是拾星的聲音飄來又飄走,她也不知道拾星說了什麼,沒什麼心情答話,她低著頭,繼續做針線活。
「唉。」沉月嘆了口氣,「娘娘走前說過,等咱們到關凌的時候,她就回來了。在這裡擔心也是沒什麼用處。這樣晚了,都歇著吧。拾星,別晚上讀書。還有燦珠你也是,晚上燈下做針線活,多傷眼睛啊。」
沉月話音剛落,三個人都感覺到船身輕晃了一下,緊接著,又聽見了腳步聲。
「都這樣晚了?怎麼回事?我們去看看。」沉月立刻警惕起來。
三個人都起身急急往外走。沉月走在最前面,她拉開房門,望著站在門口的人。
裡面燈火通明,外面光線昏暗。一時間,沉月、拾星和燦珠的眼睛沒有適應,沒能看清站在外面的人的臉。
沈茴將斗篷上連著的兜帽脫下來,與此同時軟著聲音低低說:「我回來了。」
還沒看清沈茴的臉,先聽見沈茴的聲音。
沉月一怔,眼睛迅速紅了。她抬手去拉沈茴,握著沈茴手腕的手都是抖的。
沈茴走進來,燦珠急忙將門關上。
屋裡一片明亮,沈茴彎著眼睛,對她們微笑著。
「娘娘,你可終於回來了!你不知道我們多擔心你啊!」拾星第一個開口,一開口就帶著哭腔。
沉月沒忍住,眼淚已經掉下來了。她趕忙擦了擦眼淚,忍下酸澀,用尋常的語氣說:「回來了就好,快坐下。」
「娘娘這兩個多月是不是吃了好些苦啊?我們都說娘娘一定會瘦一圈,說不定還會生病……」拾星吸了吸鼻子,上下打量著沈茴。
三個人都開始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沈茴。
然後,房間內安靜下來。
燦珠「噗嗤」一聲笑出來,率先開口:「原來咱們都白擔心了。瞧瞧娘娘哪裡瘦了,分明是胖了一圈。」
可不是,四個姑娘站在一起,三個瘦了一圈,唯獨沈茴胖了一些。
沈茴瞧著她們三個這樣,心疼地說:「讓你們擔心了……」
「回來了就好。」沉月說,「這樣晚了,先不說這些了。該收拾收拾順便歇下了。」
三個人立刻忙起來,鋪整床鋪、準備盥洗熱水、翻出寢衣,沉月又交代了外面的團圓,把明天的早膳都點好了。
沈茴走到窗邊,將窗戶推開,望向河岸。
裴徊光居然還沒離開。
他站在河邊,半垂著眼,將目光落在瀲灩紅色燈火的水面。馬在他身邊不耐煩地走來走去。
聽見細微的推窗聲音,裴徊光抬抬眼,望向遠處的沈茴。
這樣遠,沈茴看不清裴徊光臉上的表情。
風大了些,高懸的紅燈籠又被吹得亂晃,光影落在裴徊光臉上的一剎那,沈茴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娘娘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宵夜?」拾星小跑著進來,笑盈盈地問。
沈茴轉過頭沖她搖搖頭,說:「不用了。不餓的。」
拾星又跑著出去了,沈茴重新望向窗外,只見裴徊光拉著馬韁,牽著那匹馬,慢悠悠地走遠了。
‧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晚,沈茴沒睡好。
沉月問:「娘娘沒歇好嗎?」
「許是不適應歇在船上吧。」沈茴說。
「沒事,反正不要多久咱們就到了關凌。哎呦,在船上待了兩個半月,實在是待夠了。」
沈茴更衣梳妝時,沉月將沈茴不在時發生的事情挑著重要的說給她聽。
沉月最先說的,正是蕭牧的事情。這事兒,沈茴已經知道了。再就是皇帝染了花柳病,這病反反復復,還未好。
「荔嬪快要生了。」沉月說。
拾星在一旁接話:「別的倒也沒什麼了,就是煜殿下時常來找娘娘。他那樣小,咱們也沒辦法對他說實話,只好一直瞞著。對了,俞太醫還是每隔一日過來請平安脈,今日應該會過來。」
燦珠將自己編來哄齊煜的說辭,告訴了沈茴。
沈茴一一聽了。別的事兒都沒放在心上,唯覺得齊煜的事情比較要緊。小孩子的心,最簡單乾淨,也極容易受傷。更何況,齊煜磕磕絆絆長大,關愛本就很少。沈茴想著,梳洗過後,立刻親自去找齊煜。
知俞湛今日會過來請平安脈,沈茴吃過早飯就沒立刻去見齊煜。這次私自離開,俞太醫也幫忙遮掩。沈茴應當謝謝他。
不多時,俞湛按照往常的時間上了沈茴的船。
往常他來時,為免別人起疑,會在船上稍待一會兒,再離開。今日,他如常由小太監引路,邁進屋內。進去之後,他將肩上背著的藥匣放下,直接坐下來。只待坐個一刻鐘,離開便是。
「俞太醫不是來給本宮請平安脈的嗎?」沈茴笑著開口。
俞湛一怔,猛地抬頭,望向屏風上映出的身影。
沈茴從裡面走出來。
俞湛趕忙起身,行了一禮:「娘娘萬福。」
「快別多禮了。」沈茴笑著在玫瑰椅坐下,將手搭在桌上,等著他來給她診脈。
俞湛直起身,他將目光落在沈茴的眉眼,仔細分辨她的神色。他又很快收回目光,取出藥匣裡的小枕,讓沈茴搭手,然後認真給她診脈。
沒有,沒有氣色差,也沒有體虛。她的舊疾漸好,這兩個多月,應當也沒有著涼生病。
一切都很好。
俞湛收回手,含笑溫聲:「娘娘身體一日比一日好。舊方子可以減一減用量了。」
「真的呀?」沈茴的眼眸明亮起來,滿是歡喜。
病弱的人對健康更加渴望和珍惜,能夠養好身體,本就是沈茴的心願。
俞湛望著沈茴歡喜的模樣,他含笑的眸子亦多了幾分溫和暖善。
沈茴又說:「這次多謝俞太醫啦。」
她說的,自然是在她離開這段時間,俞湛替她遮掩之事。俞湛微笑著輕輕頷首,不多言。他將小枕收回藥匣,視線在藥匣的暗格裡多停留了一瞬,又不動聲色地將藥匣蓋子扣上。
「臣告退。」
「俞太醫慢走。」沈茴又讓拾星去送一送俞湛。
俞湛離開沈茴的船,低頭望著自己的藥匣。在這藥匣的暗格裡,藏了一封信,是蕭牧拜託他送給沈茴的信。彼時他還沒來得及將信送給沈茴,沈茴就已經悄悄離開了船。
蕭牧追問時,俞湛為了幫沈茴隱瞞她不在船上,撒謊已將信交給了沈茴。
剛剛,俞湛本該將這封藏在他藥匣暗格裡兩個多月的信交給沈茴。可是他將手搭在藥匣時,忽然想起蕭牧特別自信地說這信上字跡塗了藥,這世間只有他與沈茴可以讓信紙現出字跡。
俞湛鬼使神差沒有將信交給沈茴。
下次吧,他想。
‧
俞湛請平安脈離開沒多久,沈茴本該將給大家準備的禮物送出去。可是她昨夜回來時,一個人不方便拿。她準備的禮物都還在裴徊光那裡。她在等裴徊光將東西送過來。
不多時,兩個小太監抬著個箱子送過來。正是先前沈茴挑選的禮物。她展顏而笑,說:「給你們買了些禮物。不過我得先去煜兒那裡一趟,回來再告訴你們哪個是給誰的。」
聽說有禮物,小宮女小太監們都很歡喜。
沈茴在箱子裡翻了翻,找到給齊煜準備的禮物,便起身離船,踩著搭板,往後面齊煜住的船去。
齊煜身邊的兩個宮女坐在船頭說話,看見沈茴都有些意外,趕忙屈膝行禮。
「起來吧。這些是給煜殿下的禮物,你們收著。」沈茴詢問,「煜兒在哪兒?」
「稟娘娘的話,煜殿下和成蕪公主在船後玩陀螺。」
宮女話音剛落,船後頭立刻響起了水聲,緊接著還有宮人驚呼的聲音。
沈茴心裡一驚,立刻提裙小跑著趕過去,驚駭地看見齊煜落了水,一雙小手在水面揮舞著。
成蕪公主臉色煞白地跌坐在地。
「救人!快救人!」
宮人陸續跳進水裡,費力朝齊煜游過去。都是北方人,擅水性的人不多。
沈茴整顆心都揪緊了。看著那些人還沒游過去救下齊煜,沈茴恨不得自己跳進水裡去救人。可是理智阻止了她,她清楚自己不會水,跳下去只能添亂。
在水中掙扎的齊煜望著船上的成蕪公主,眼中的震驚之後,是咬牙切齒地憤恨。緊接著,他聽見了沈茴的呼救聲。
齊煜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小姨母已經好久不理他了,已經不喜歡他了不是嗎?居然還會關心他的死活嗎?
很快,齊煜被宮人救上來。
沈茴瞧見齊煜沒什麼大事,鬆了口氣。她顧不上別的,直接把齊煜抱在懷裡,急急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吩咐:「快去請太醫,再去燒熱水、準備乾淨衣服!」
齊煜抿著唇盯著沈茴緊張的眉眼。
孫嬤嬤說過,人的眼睛不會騙人。看,小姨母是真的擔心他呢!
沈茴直接將齊煜放回船艙裡的內房,將人放在長凳上,直接去解他身上濕漉漉的衣裳。
齊煜忽然回過神來,使勁兒去推沈茴:「你別碰我!」
「別鬧了,會著涼的!」沈茴心裡急,使蠻力將人拉回來,去脫齊煜的褲子。
齊煜身上只剩了小褲。薄薄的小褲濕透了,覆在身上,和沒穿沒什麼區別。
沈茴整個人都呆住了。
她一心輔佐齊煜。
可煜兒竟是……女兒身。
沈茴身子慢慢滑下去,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4:52
第九十一章 秘密
齊煜呆呆望著沈茴,看著小姨母跌坐在地上。他低下頭,盯著自己濕漉漉黏在腿上的小褲子,好像才明白怎麼回事似的。
他忽然朝一側跑去,猛地拉開抽屜,翻出裡面的小刀。他一雙小手緊緊攥著小刀,紅著眼睛盯著沈茴。
沈茴望著他,眉心一點一點蹙起。
「所、所有知道的人……都、都得死!」齊煜結結巴巴,他聲音在發抖,使勁兒握著小刀的一雙小手也在發抖。
他,
她睜大了眼睛,死死瞪著沈茴,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沈茴沒有說話,安靜地望著她。
「可是……」齊煜的小手一抖,手裡的小刀無力地落在地上。
可是她不能對小姨母動刀子,她做不到呀。
「煜兒!」孫嬤嬤慌張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她一路疾跑,畢竟上了年紀,心裡本就急跑得快了,氣喘籲籲。她直接推門進來,震驚地看見屋內的這一幕,還有什麼不明白?她趕忙脫下自己的外衫,將齊煜整個小身子包起來。
「娘娘,老奴先帶殿下去穿衣。」孫嬤嬤勉強忍著發抖的聲音,抱著齊煜,朝屋子最裡側的床榻跑去。
齊煜的小手攀著孫嬤嬤的肩,使勁兒伸長了脖子,望向小姨母的背影。
小姨母還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怎麼辦呢?
小姨母知道了……
她小小的手慢慢攥緊小拳頭。她吸了吸鼻子,不想哭,把淚水漣漣的小臉埋在孫嬤嬤的肩上。
沉月之前按照沈茴吩咐先令小太監去請太醫,沒有第一時間跟進來。她交代完,趕過來時,就看見沈茴坐在地上,像被抽了魂兒似的。
「娘娘怎麼坐在地上?」沉月趕忙小跑過去,將沈茴扶起來。
沈茴默默站起來,垂著眼睛。
孫嬤嬤手腳麻利地擦乾齊煜身上的水,又趕忙顫著手給他穿上乾淨的衣服,將苦守多年的秘密拚命遮掩。
「阿嚏!」齊煜打了個噴嚏。乍暖還寒,河水還是涼的。
小小的噴嚏聲,將沈茴回過神。她問沉月:「太醫去請了?」
沉月點頭:「娘娘放心,都安排妥當了。太醫一會兒就能過來。熱水、薑湯都在準備了。」
聽見沈茴開口說話,齊煜偷偷抬眼看了沈茴一眼,又飛快地低著頭,耷拉著小腦瓜。
沈茴走到床榻前,蹙眉審視著低著頭的齊煜。
孫嬤嬤嘆了口氣,她朝沈茴跪下來,重重磕了個頭,才開口:「皇后娘娘,這件事情,老奴也曾很猶豫要不要對您如實說出來。」
孫嬤嬤還要再開口,就聽見了腳步聲。
宮女端著薑湯進來,又稟告太醫馬上就過來了。
事關重大,眼下這情況人多眼雜,孫嬤嬤張了張嘴,無論如何不能繼續說下去。
「先起來吧,之後再說。」沈茴聲音裡帶著點疲憊。
她在床邊坐下,朝齊煜伸出手。齊煜下意識地向後躲,避開了。齊煜低著頭,咬著嘴唇不吭聲。
沈茴將手收回來。
她心裡亂糟糟的,腦子裡也亂著。她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努力用尋常的語氣問話:「怎麼摔下去的?」
齊煜愣了一下,這才驚訝地抬起臉,好奇地打量著沈茴。小姨母居然問她這個?緊接著,她亮亮的眼珠子瞬間暗淡下去,嗡聲說:「成蕪姐姐推我……不不,哼,我再也不會喊她姐姐了!」
她重哼了一聲,緊接著打了個哆嗦,又打了個噴嚏。
沈茴扯了扯床榻上的被子,將她小小的身子包起來。她欠身,理了理齊煜身後的被角。
沈茴靠得近了,齊煜聞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眼睛一紅,又吧嗒掉了顆眼淚。她剛剛居然第一時間想殺了小姨母。她怎麼可以那樣混蛋呢?悔意在她心上碾壓過來,她想道歉,可是一張嘴,只發出來一個哭嗝。
緊接著又是一個哭嗝。
她開不了口,只低著頭掉眼淚。
不行,不能哭。她扭過頭去,藏在被子裡的小手緊緊攥著小拳頭。
太醫本來就在鄰船上為宮妃請平安脈,聽說這邊煜殿下落水,不多時就趕了過來。身後起身,給太醫讓開位置。
燦珠匆匆趕進來,瞧著沈茴臉色不太好,還是如實稟話:「娘娘,荔嬪早產了。」
沈茴對宮中的妃子實在接觸不多,努力回憶了一下,才把荔嬪這封號和這人的模樣對上。
「怎麼就早產了?太醫可趕過去了?」沈茴詢問。
「本來就臨近產期,太醫一直沒斷過。眼下好幾個太醫在荔嬪那邊。」燦珠瞧著沈茴臉色,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娘娘擔心煜殿下,只是荔嬪那邊還是過去看一眼,才妥當。」
——沈茴是皇后。
沈茴點點頭。她回頭望了一眼床榻上的齊煜,太醫正在給他把脈。沈茴收回目光,走了出去,打算去荔嬪那邊看一眼,再回來。
出了船艙裡的屋子,踩在船板上,被涼風一吹,一陣涼意襲來,沈茴腦子裡的渾渾噩噩散了散。她說:「若我沒記錯,成蕪公主只有七歲吧?」
「是。娘娘沒記錯,是七歲。」
沈茴蹙蹙眉,吩咐:「把她召到我的船上等著。」
「是。」
‧
沈茴剛踏上荔嬪的船隻,就聽見了荔嬪的喊叫呼痛聲。
很多宮妃為表關心,都趕了過來,在外面候著。
沈茴以身體不適為藉口,已兩個半月不曾露面,見了她,宮妃都急忙起身行禮。文嬪和其他妃嬪一起給沈茴行禮,她忍不住偷偷打量著沈茴的氣色,見沈茴氣色還好,不像病重的模樣,這才鬆了口氣。
「都起來吧。荔嬪如何了?怎會早產?」沈茴詢問。
「皇后娘娘,我們也是剛到。聽說荔嬪不知道怎麼說腹中,也沒磕著摔著,就忽然早產了。我們擔心龍嗣,都立刻趕了回來。」賢貴妃說。
沈茴點點頭。
荔嬪淒厲的喊聲一聲蓋過一聲,聽得令人頭皮發麻。
沈茴本是惦記著齊煜的事情,聽見這樣淒慘的喊叫,忍不住動容。也不知道太醫們過來了幾個,人手夠不夠用。她進了船艙,打算去看看裡面的情況。
見皇后進去,其他宮嬪自然也都跟了進去。
產房之地,不方便進出。皇后和其他妃嬪也都沒進到產房,只進了外間。太醫和宮人看見沈茴和其他宮妃進來,趕忙停下手裡的事情行禮。
「都免禮,各忙各的事情。」沈茴又問太醫,「荔嬪如何了?」
「回皇后娘娘的話,臣等必當盡力而為。荔嬪娘娘雖是早產,可產期本就只剩七八日,應該無礙的。」
當大夫的,向來把話說的模棱兩可。沈茴自小跟各種大夫打交道,這太醫這樣說,那荔嬪應該是不會有事的。沈茴不由鬆了口氣。她剛出去,宮人稟告皇帝到了。
兩個多月不曾看見皇帝,再次看見皇帝,沈茴發現皇帝瘦了一圈,臉色不太好看,眼底的青色很明顯。
沈茴與宮妃一起向他行禮。皇帝免了禮,才看見沈茴。皇帝明顯愣了一下,他皺皺眉,也不說其他,大步往產房裡去。
沈茴看見皇帝經過的地方,宮妃們皆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退。
裡間與外間的門並不隔音,皇帝進了產房之後說的話輕易傳過來。
「朕的小皇子出生了沒有?」他問。
荔嬪還在痛不欲生地喊叫,他這話明顯是廢話。
「皇上,皇上……」荔嬪淚眼婆娑地望著皇帝。
「放心,你會沒事的。一定能給朕成功誕下小皇子。」皇帝耐著性子哄了兩句。
他來時想著要趕過來,用真龍之氣守護,保佑小皇子出生。可是到了產房,濃重的血味兒讓他作嘔,荔嬪不雅觀的樣子和喊聲,更讓他十分厭惡。
他在產房裡陪了一會兒,對小皇子降臨的期待,讓他忍受待在這裡的不適,逼迫自己繼續待在這裡。
隨著時間的推移,皇帝望著用力生產的荔嬪,心裡忽然產生了懷疑——這一胎,當真會是皇子嗎?
他太想要一個皇子了。
他至今不敢確定齊煜是不是自己的孩子。理論上,應該是的。可是真的是嗎?皇帝又不確定了。這幾年,他一直反復問自己。
皇帝已經有七十七個女兒了。誠然,他很清楚後宮的醃臢手段,有幾個小皇子的確夭折於後宮的爭鬥中。可是,他也不能忽略他的孩子裡十幾個中才會有一個男孩子的事實。
難道他真的生不出兒子來?
皇帝知道自己沒有當皇帝的本事。那個詞叫什麼來著?皇帝坐在那琢磨了好半天,才想起來那個詞叫德不配位。
這八年,他心裡明白自己不是個好皇帝。
是不是上天懲罰他?不准許他有後人?
——這個想法藏在他心裡很多年,他從未說出來,一次次在心裡反駁,可不管怎麼反駁,這想法仍舊藏在心裡最深處。
皇帝也說不清是不是潛意識裡認為自己不可能有後人了,所以看著齊煜平安長到四歲,越發覺得他不是自己的骨血。
身上又開始癢了,皇帝難受地抓了抓胳膊、抓了抓腿。太醫說,他在花柳病初期被發現是可以治癒的。可是要他禁慾。
他沒有聽話。
不讓他碰女人實在是太難了。皇帝想著好日子過一天少一天,他忍不住不去寵幸那些美人。
身上越癢,心裡越煩。
不行,他是天子,才不是生不出兒子的窩囊廢!
皇帝猛地站起身,走向床榻,雙掌壓著荔嬪的肩,咬牙切齒:「快給朕生!快生出來!朕的兒子!要是沒把朕的兒子平安生出來,朕滅你九族!」
外間的沈茴聽著皇帝的逼迫聲,皺起眉。
不多時,嬰兒的啼哭傳來。
產婆顫聲稟話:「恭喜陛下,是、是位小公主……」
「廢物!廢物!」
產房裡傳來驚呼聲,有荔嬪絕望的喊叫,還有宮婢壓不住的驚呼。
沈茴一怔,推門進去。
皇帝將剛出生的小公主用力摔到地上,一腳一腳踹在自己的親女兒身上。
他眼睛猩紅,已經不再是人。
沈茴臉色蒼白,扶著牆,才支撐著沒有倒下。
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
沈茴眼前浮現二姐姐的樣子,二姐姐總是對她笑,眉眼溫柔。
二姐姐產後血流不止,殘喘幾日,流乾身體裡的血而亡。
她被囚一年,生前受盡凌虐,死前到底又經受了怎樣的恐嚇與威逼?
沈茴閉了下眼,嚥回淚。再睜開眼,死死盯著皇帝。
一道聲音在她心裡瘋狂叫囂——
殺了他!殺了他!
沈茴,去殺了他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5:06
第九十二章 溫柔
太醫給齊煜開了方子,以防她染了風寒。齊煜吃了煎好的藥沒多久,就睡著了。夢裡,她緊緊皺著眉。一雙小手死死攥著被角,呈現一種保護自己的姿態。
孫嬤嬤坐在床邊,守著她。宮人都退下了,只她一個人守在齊煜身邊。
孫嬤嬤望著齊煜酷似沈菩的眉眼,慢慢紅了眼。眼淚落下來,打在她的手背上。孫嬤嬤一愣,趕忙把眼淚擦乾淨。
眼淚沒有用,她必須堅強起來。
可是她每次望著齊煜酷似沈菩的眉眼,都忍不住挖心一樣地痛。她是沈菩的奶娘,看著沈菩長大。把沈菩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
多好的一個姑娘啊。琴棋書畫詩酒茶,無一不精。既寫的出讓夫子稱讚的文章,也針線巧妙、廚藝上佳。她會跟著長兄讀一點兵書,甚至連淺顯的醫理也知。
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會把自己的零花錢拿出來接濟窮人,也會在有人笑話沈茴是個病秧子活不久時,拿著鞭子上門去抽人。
人長得也漂亮,笑起來溫溫柔柔的。她對你笑時,好像一汪春水潺潺流動,暖人心窩。
孫嬤嬤伸出手,不由想要摸摸齊煜的眉宇,又擔心吵醒她,將手收回來。孫嬤嬤想起沈菩的眉眼來。沈家三個姑娘都長得天仙似的,各有各的靈韻。齊煜還是個奶娃子,若說起來,沈茴倒是和她二姐姐有五六分相似。
三個姑娘都貌美,沈菩最看重自己的臉。若是不小心弄髒了臉,她都要不開心好久。偏偏這樣看中自己的臉的她,被皇帝燒了臉。
孫嬤嬤不太願意回憶那一年夢魘一樣的日子。
她眼睜睜看著沈菩如何從天上被欺凌進泥裡,那麼愛笑的溫柔姑娘,再也沒了笑臉。她軟軟抱著孫嬤嬤的脖子,委屈地問:「他真的會來救我出去嗎?」
「能!世子爺一定會來的!」孫嬤嬤重重地說。
沈菩輕輕搖頭,小聲呢喃:「來不及了,我熬不下去了……」
每每想起簫起時,沈菩的眉眼會溫柔起來,她蹭蹭孫嬤嬤的肩,軟聲說:「阿嬤,他還是別來了吧。把我忘記,好好地過日子……」
眼淚落下來,心都碎了,可是她彎著眼睛笑著的,眼淚也是熱的。
畫面一晃,換到了沈菩生產那一日。
皇帝醉了酒。
宮裡人都知道,莫要惹怒醉酒後的皇帝。
他跌跌撞撞地闖進來,嘴裡嚷著什麼「生不出兒子的窩囊廢」,他用力掐沈菩的脖子,瞪眼了眼睛逼罵:「廢物,你要是不能給朕生出兒子,朕殺了你全家!滅你九族!廢物!你這廢物!」
他罵罵咧咧,腳步踉蹌。終因醉酒,還沒等到沈菩生產,醉得昏睡過去。
沒有人會當他說醉話。他什麼荒唐殘忍的事情沒有做過?
沈菩意識已經渙散了,她淚洗過的臉,蒼白柔弱。她望向孫嬤嬤,已經說不出話了。
「是、是皇子!」孫嬤嬤聽見自己這樣說。
假扮皇子這件事情,是孫嬤嬤出的主意。
她知道這樣冒險。簡直是瘋狂的舉動,隨時都會被揭穿。可是她不忍心啊,不忍心沈菩帶著對家人的擔憂離去!她已經這樣苦了……
自那一日起,四年來,孫嬤嬤時刻擔心事情敗露,一日不曾沉眠。
腳步聲將孫嬤嬤從回憶裡拉回來,小宮女走進來小聲稟話:「皇后娘娘過來了,讓嬤嬤到前面說話。」
孫嬤嬤擦了擦眼角的淚,慈愛地望了齊煜一眼,才輕手輕腳地離去,將房門輕輕關上。
房門關上好,縮在小被子裡的齊煜濃密的眼睫顫了顫,睜開紅紅的眼睛。她怔怔望著床頂。
她沒有睡著,知道孫嬤嬤哭了。可是孫嬤嬤平日裡總是板著臉,應該不想她看見吧?她只好閉著眼睛一直裝睡。
齊煜從有記憶開始,孫嬤嬤就會在她耳邊反反復復地告誡她要穿好自己的褲子,不能讓所有人看見她光著身子的模樣。
否則,她被拉起殺掉,孫嬤嬤也會和她一起被砍掉腦袋。
那時候她還不懂事,懵懵懂懂地聽著孫嬤嬤的話,看著她抬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嚇得哇哇大哭。
孫嬤嬤很凶,可是對她真的很好。她從小就很依賴孫嬤嬤,每日都要黏在孫嬤嬤身邊。
從她有記憶起,就被孫嬤嬤反復叮嚀,讓她過早懂事知道要隱瞞。
這個秘密讓她過早地懂事。
孫嬤嬤說,她是宮中如今唯一的皇子。若是能僥幸平安長大,遠離皇宮去封地做個閒散王爺,便是最大的平安。
可若真的成了太子,會有更多的眼睛盯著她,會讓她瞞不下去。
所以,她乖乖聽話,扮演讓皇帝厭惡的皇子,調皮搗蛋,讓宮裡所有人都離她遠遠的,看見她恨不得躲遠一點,這樣沒人和她近親,就不會有人想扒她的褲子。
齊煜和孫嬤嬤比誰都盼著宮中有皇子降生,最好還要早早被封為太子。她們兩個等呀等,等到蘭妃生下齊熔,她們是那麼高興。孫嬤嬤在皇帝身邊安插的眼線送回消息,說皇帝有意立刻封齊熔當太子,她們是那樣歡喜。
可是那不合規矩,朝中很多大臣反對。
怎麼辦呢?
齊煜爬上樹,狠狠心,勇敢地跳下去。皇帝不會立一個瘸子當太子,說不定會立刻封齊熔為太子!
誘人的龍椅寶座,於她而言卻是更大的危險。
可是她好沒用,只是摔得扭傷,委屈地將臉埋在孫嬤嬤胸口。
齊煜翻了個身,側躺著,睜大了眼睛。她小腦袋裡胡思亂想著好多事情,一點也睡不著。
拾星見她醒了,走進來問話:「殿下不睡了嗎?要不要先泡個舒服的熱水澡?」
齊煜搖搖頭,再轉個身,面朝床裡側。
四年了,她從來沒有好好泡過澡。每次洗澡都是孫嬤嬤幫她,每次動作都很快,生怕發生什麼意外,會有人闖進來撞見。
見此,拾星以為齊煜還睏,給她蓋了蓋被子,悄聲退出去。
‧
沈茴坐在矮凳上,默默聽完孫嬤嬤的解釋。
「……娘娘剛進宮的時候,老奴曾想過要不要告訴您。可是您進宮沒幾日就病倒了。您身體不好,老奴不想您擔心,也怕給您添麻煩。」這秘密壓在心裡太多年,孫嬤嬤一股腦對沈茴說出來,聲音裡滿滿是疲憊,「這幾個月,老奴和煜兒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對您說這件事……」
沈茴沉默著打量房間裡的佈置。
這間屋子不大,在船上這一路,被收拾出來當成齊煜讀書的地方。這裡的東西都是齊煜平時用的。
一點小姑娘地盤的影子都沒有。
見沈茴半晌沒說話,孫嬤嬤皺著眉再開口:「娘娘?」
沈茴輕輕點頭,說:「我知道了。」
她這態度,孫嬤嬤反倒是不知所措了。
宮女在外面敲門,稟話:「煜殿下醒來了,嚷著要見孫嬤嬤。」
「你去罷。」沈茴說。
孫嬤嬤重新打量了一下沈茴的神色,這才起身離開,腳步匆匆地去了隔壁齊煜的房間。
沈茴一個人在這裡呆坐了許久,她起先雜七雜八的想了好些東西,到最後,只變成了對姐姐的想念。
又過了一會兒,沈茴才起身離開,去了隔壁。她到隔壁時,齊煜正抱著個碗,大口吃著裡面的元宵。
他的頭髮披散下來,半濕半乾。
顯然是孫嬤嬤過去之後,匆匆幫她洗了個澡。
見沈茴過來,齊煜愣了一下,她收回視線重新低下頭,將含在嘴裡的元宵嚥下去。明明是甜糯的元宵,可這一刻卻變得又噎又膩。
沈茴走過去,在床邊坐下,問:「好吃嗎?」
齊煜低著頭,沒吭聲。
「折騰了大半日,我也餓了。」沈茴欠身,握著齊煜捏著勺子的小手,舀了一顆元宵,吃了。
齊煜的小手抖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來,元宵節那日,她也曾和小姨母一起吃同一碗元宵!
齊煜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哭著說:「我、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會去拿刀子嗚嗚嗚嗚……」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沈茴眼睛一酸,趕忙將元宵遞給一旁的孫嬤嬤,將齊煜小小的身子摟在懷裡,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輩。
因為,深埋在骨子裡的畏懼。
沈茴低下頭,輕輕親一親她半濕的頭頂,溫柔地說:「可是煜兒把刀子放下了,沒有關係。」
沒有說出口的對不起,卻已換來了沒關係。
齊煜心上築起的堅固城牆瞬間倒塌。她哭得更凶了。將臉使勁埋在沈茴的懷裡,一雙小手亦使勁兒攥著沈茴的衣袖。
沈茴沒有阻止齊煜,任由小孩子在她懷裡哭個夠。
「蔻蔻,你若實在身體難受就哭出來,在姐姐面前強撐著,你憋得難受,姐姐也心疼。」——這是二姐姐教她的。
斯人不在,話猶在耳邊。
沈茴的眼淚一顆一顆落下來,落在齊煜柔軟的頭髮裡。
孫嬤嬤看著抱在一起哭的兩個人,心中悲慟,她轉過身去,無聲落淚。
三個人哭了好一陣,才都止了淚。
孫嬤嬤猶豫開口:「那以後……娘娘,以後怎麼辦?娘娘可有主意?」
雖說,之前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告訴沈茴,可如今既然沈茴已經知道了。孫嬤嬤不由朝她問主意。
這個秘密,她強撐了四年,真的太累了。
她好想沈茴可以靠過來,給與個主心骨的力量。
齊煜也抬著頭,可憐巴巴望著沈茴,像個等著宣判的小犯人。
沈茴用纖細的手指慢慢攏著齊煜亂亂的頭髮,她微笑望著齊煜誇讚:「以前瞞得很好,以後也可以繼續瞞下去。等到了行宮,煜兒搬到小姨母身邊,姨母幫你一起瞞。」
齊煜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抓住了重點——到了瑲卿行宮,她就可以跟小姨母一起住了!
「那瞞到何時?」孫嬤嬤嘆氣,「皇家至今沒有別的皇子……」
沈茴莫名其妙地說了句:「不會再有皇子出生了。」
齊煜仰著小臉,疑惑地望著沈茴。她並不懂小姨母這話是什麼意思?不會有皇子再出生了?那怎麼辦?她不能當太子呀!孫嬤嬤說過,當了太子、皇帝,她假裝男孩子的事情就瞞不住了呀!
沈茴望著齊煜的眼睛,覺得她的眼睛真好看。
——簡直和她記憶裡二姐姐的眼睛一模一樣。
沈茴彎下腰,視若珍寶般溫柔地吻了吻齊煜的眼睛。
天色暗下來時,沈茴才離開。她踩在搭板上時,下意識望向岸邊,看見了裴徊光。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5:20
第九十三章 兩圈
裴徊光身邊還有幾個男子。裴徊光側立在河邊,若所有思地望著正隨風輕晃的燈籠。
天色太黑了,沈茴看不清站在裴徊光身邊說話的那幾個人是誰。
沈茴收回視線,默默往回走。
恨意,讓她開始籌謀如何殺掉皇帝。可是理智告訴她,她不能憑借一腔恨意行事。她必須考慮更多的事情。
皇帝死了之後該怎麼辦?
這個爛到根子裡的王朝,要如何從頭治理?她在反思自己有沒有這樣的佐政能力。
她,會不會成為裴徊光手中下一個傀儡?
「娘娘,成蕪公主已經等了很久了。」小宮女團圓迎上來。她以為沈茴忘記了,提醒著。
沈茴並沒有忘記成蕪公主,是故意將小姑娘留在這裡待了一日。
‧
船上的房間,除了主要的幾個,其他房間都不大。
成蕪在小房間裡呆坐了一整天。期間有宮婢送上來吃的,她也沒什麼胃口。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越發坐立難安,臉色蒼白。
齊煜落水的那一幕總是浮現在眼前,成蕪低下頭,忍了一天的眼淚,終於忍不住了,一顆接一顆掉下來。
聽見「吱呀」一聲推門響,成蕪身子一抖,顫顫抬起頭,用蒙了一層淚霧的眼睛,望著走進來的沈茴。
沈茴走進來,掃了她一眼,在靠窗的長椅坐下。今晚有風,風吹河面,水浪拍打船身的聲音從窗戶縫漏進來。
「聽說和別的公主比起來,煜兒找你一起玩的次數更多一些。」沈茴緩緩開口,語氣聽上去溫溫柔柔的,沒有什麼怒氣的意思。
她越是這樣的語氣,成蕪臉色越發蒼白。好半天,她才哽咽地問:「弟弟還好嗎?」
沈茴的目光落過來,成蕪臉上一紅,瞬間低下頭,不敢看沈茴的眼睛。她小手緊張攥著裙子。分明她在今天早上親手將齊煜推下水,現在再問他好不好,太虛偽了。小姑娘為自己的虛偽臉紅。
她站起來,朝沈茴跪下來,也不為自己辯解:「皇后娘娘,是我做的。是我推了弟弟。請皇后娘娘降罪。」
她俯首,額頭抵在地面,眼淚吧嗒吧嗒地砸下來。
她覺得自己沒有臉哭,使勁兒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來。
「告訴本宮,為什麼?」
成蕪不明白皇后娘娘的語氣為什麼聽起來一點都不凶?難道不是應該盛氣凌人地打她,讓人把她抓進牢房裡去,甚至殺了她嗎?
成蕪小身子抖了抖,抬起頭望向沈茴。
沈茴靜靜看著她。
一個七歲的小姑娘,哪來那樣大的惡呢?這背後定然有人指使。推一個小姑娘出來做這事,說不定拿出怎樣的恐嚇。
當然了,白日時,沈茴已經派人去調查。去調查的人也已回來,正在隔壁候著。但是沈茴沒有立刻聽人稟告,而是先來了這裡,想先聽聽成蕪公主的解釋。
成蕪望著沈茴,猶豫了。
沈茴看了一眼桌上的糕點,移回視線望著成蕪,問:「餓不餓?」
成蕪怔了怔,小聲抽噎著,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荔嬪!是荔嬪逼我這麼做的。嗚嗚嗚我要是不聽話,她就打我母妃,還要把母妃從船上扔下去嗚嗚嗚……」
成蕪哭著說了好些話。
她的母妃原本是荔嬪身邊的宮女,一朝得了皇帝寵幸,被封了靈婕妤。荔嬪本就十分不喜身邊的下人成了妃嬪,平日裡對靈婕妤又打又罵,不盡苛待。
宮中的公主實在是太多了,除了幾個母妃娘家勢力大的,其他的公主都得不到太多的重視。荔嬪將成蕪放在身邊養著,何況不時對她又打又罵。母女兩個在荔嬪身邊每日都心驚膽戰。
宮裡人都傳,皇帝快死了。
馬上要臨盆的荔嬪看了那麼多大夫,有宮裡的太醫,也有她讓家裡人找的民間隱婆子。這些人都說她懷的這一胎定然是個男兒。
皇帝不喜齊煜,宮裡的人都知道。只要他生下皇子,豈不是很可能繼承大統?可是齊熔和蘭妃的例子擺在眼前。荔嬪忍不住想要先下手為強。
想要當皇后、太后的執念,讓她近乎瘋狂。本就不是良善人,衝動之下,用靈婕妤的性命逼了成蕪。
事發?
事發就事發吧。
身懷六甲的荔嬪眼中迸出瘋狂。反正她已從太醫口中得知皇帝得了那病,治病的藥,讓他不能再讓宮妃受孕了。
若齊煜死了,她肚子裡的皇子就是皇帝唯一的繼位人!何況,皇帝本就不喜歡齊煜,只要她生下皇子,皇帝根本不會在意齊煜的死活!
「吃些東西吧。」沈茴將白瓷碟裡的糕點遞給成蕪。
成蕪看著沈茴的臉色,小心翼翼接過來,卻也不敢吃。
沈茴起身離開這裡,去了隔壁。沈茴派去打探的人稟告沈茴的內容,和成蕪公主說的大方向不差,不太一樣的小細節倒也不重要。
早上眼睜睜看著齊煜掉進水中,沈茴氣得心想若是知道是誰害了齊煜,定然不會放過這人!
荔嬪……
沈茴眼前浮現荔嬪絕望看著自己女兒被摔死的一幕。
沈茴再次進去,成蕪把糕點放下,膽戰心驚地望著沈茴:「娘娘要把我關進大牢裡嗎?」
沈茴說:「煜兒應該還沒有睡。怎麼責罰你,她說了算。你現在就去問她。」
成蕪呆住。半晌,低下頭,小聲地哭。
沈茴回了歇息的寢屋,一整日折騰下來,十分疲憊。剛一進屋,她就軟軟地坐在美人榻上,神情懨懨的模樣,好似筋疲力盡。
沉月趕忙吩咐宮婢給沈茴準備熱水,想讓她泡個熱水澡,快些歇下。
伺候沈茴沐浴時,沉月輕嘆了一聲,說:「沒想到荔嬪看上去這樣和善的一個人,竟是蛇蠍心腸。今日之事也算是她的報應了。」
沈茴沉默了一會兒,說:「等她出了月子,以謀害皇子之罪,賜三尺白綾。」
沉月愣了一下,抬眼看向沈茴。
沈茴整個身子泡在氤氳的熱水裡,合著眼睛,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好。我記下了。」沉月說。
因果報應之說太過玄妙。沈茴相信上天必然堅守正義。可是上天太忙了,上天賜予的因果報應是上天的事情。按照律法獎賞懲治,是人的事情。
兩不相干。
‧
許是這一日折騰得狠了,沈茴本就身體不太好。這一晚她睡得很沉,第二日日上三竿才睡醒,醒來也不太舒服。
船隊已經離岸啟程了。
沈茴覺得身子沉重,腦子裡也暈沉沉的。她坐在船邊,想要吹吹風。涼風拂面,沈茴望著漾動的水面,沉思著。
因為有點頭疼,她反應有些遲鈍,想事情總不能專心。
腳步聲,將沈茴從沉思裡拉回來。
她以為是回去幫她拿薄毯的沉月,一抬頭,看見蕭牧跨過了兩隻船之間的搭木。
蕭牧這幾日都在皇帝所在的船隻上,他坐在船艙裡,從窗戶遙遙望著沈茴已經好一陣了。他知道不太合適,還是沒忍住,跨過了兩船之間的搭木,走上來。
猶豫要不要過來見她的每一刻,都是那樣艱難。
蕭牧站在船頭,含笑望著沈茴,一如曾經。
沈茴愣了好半晌,才猛地站起來。搭在膝上的輕薄外衣緩緩滑落。沈茴將腦子裡關於皇帝和齊煜的事情暫且趕離,曾對蕭牧的擔心又冒了出來。
沈茴的視線越過蕭牧,望向前一隻船船艙的一扇窗戶。
她看見了裴徊光。
裴徊光的目光落過來,臉上沒什麼表情。
慌張一閃而過。沈茴壓下心裡的慌亂,反倒是朝蕭牧走過去,在距離蕭牧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
她用尋常的音量開口:「表哥,不要做別人的棋子。」
蕭牧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他望著沈茴,將千言萬語轉成了一道溫柔的笑。他凝望著沈茴,慢慢點頭,用著以前最尋常的語氣,溫聲說:「哥哥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沈茴的眉心蹙起,再展開。
她的目光再次從蕭牧肩膀飄過去,遙遙望向裴徊光。
蕭牧有所感,順著沈茴的目光回過頭,也看見了裴徊光。他收回視線,重新將目光落在沈茴的身上。
蕭牧猶豫了很久,要不要過來跟沈茴說一句話。自小一起長大,他從沈茴蹙眉坐在船邊的樣子,瞧出她又不舒服了。
他的千言萬語,變成了一句廢話:「不舒服嗎?有沒有讓俞太醫看過?」
沈茴看見船艙裡的裴徊光站了起來,片刻之後,裴徊光的身影出現在船艙外。沈茴驚愕地看著裴徊光朝這邊走過來,她的心忽然緊張地懸起。
望著裴徊光逐漸走近,沈茴壓了壓心裡的慌張,說:「沒什麼,只是昨晚沒睡好……」
蕭牧說:「那還是讓俞太醫過來看一看才好。」
他怕沈茴又引了舊疾。
小時候,沈茴每次引了舊疾,都會昏昏沉沉睡過去,他連見都見不到她。不僅見不到她,還要日夜擔心她再也不會醒過來……
蕭牧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他轉過頭,看見了裴徊光。
「為什麼沒睡好?」裴徊光語調慢悠悠地問,聽不出情緒。
裴徊光在蕭牧身邊停下了,他望著沈茴,嘴角噙著一道若有似無的淺笑。沈茴再一深看,又不見了他唇角的那抹笑。
「因為……」沈茴望著裴徊光,「陌生的床睡不習慣。」
蕭牧擔憂地皺眉。陌生的床?這一路兩個多月了,她還沒有適應?是不是住在船上讓她很不適應?他想問,卻不能再深問。
「是嗎?」裴徊光輕笑了一聲,手指慢悠悠地推著個小糖盒推拉式的蓋子。
沈茴的目光在裴徊光和蕭牧兩個人之間掃過。雖然理智告訴她不可能,可她還是莫名擔心裴徊光會忽然一腳將蕭牧踹進水裡!
沈茴再開口:「掌印隨本宮來,本宮有事要問你。」
裴徊光推捻小糖盒蓋子的動作頓了頓,「哦」了一聲,慢悠悠地經過蕭牧身側,踏上沈茴的船。
「風大船晃,娘娘當心。」裴徊光略欠身,抬起小臂送到沈茴面前。
沈茴硬著頭皮將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由他扶著轉身回船艙。
剛邁進船艙,沈茴聽見一道水聲,她驚訝地回過頭,看見蕭牧不知為何落了水,船上的宮人正招呼著救人。她猛地轉頭,望向身側的裴徊光。
「這就是娘娘所說的日後不會再有牽連?」裴徊光笑笑,他從小糖盒裡取出一粒糖,塞進沈茴的嘴裡,然後抽出沈茴臂彎裡的披帛,慢悠悠地在自己的手腕上纏了兩圈。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5:42
第九十四章 腰窩
荔枝的甜味在唇齒間慢慢化開,沈茴嘴裡含著裴徊光塞過來的糖,卻沒有立刻咬了吃。
「只是說幾句話而已。」沈茴小聲辯駁。她嘴裡含著塊硬糖,吐字有些不清楚,帶著幾分奇異的糯音。
裴徊光沒說話,而是又慢悠悠地將披帛在手腕上繞了一圈,然後握在掌中。他垂著眼,視線落在掌中的披帛上。
沈茴的視線越過了裴徊光,看見落水的蕭牧從水中爬上船,小太監給他遞上棉巾擦水。這樣遠的距離,裴徊光是怎麼讓蕭牧落水的?沈茴可不相信蕭牧是自己掉進水裡的。見蕭牧走遠,沈茴收回視線,將目光重新落在裴徊光的身上。
幾個小宮女端著新鮮的水果魚貫而入。
沈茴心虛地不想和裴徊光杵在這裡。
「隨本宮進去說話。」沈茴說完,轉身快步往裡走。
裴徊光跟了上去。
沈茴進了房中,裴徊光跟進去之後,倒也沒往裡走,只站在門口,擺弄著掌中柔軟的披帛。鵝黃的顏色,過分鮮豔嬌嫩。
沈茴讓其他宮人都退出去。房門一關,她快步走到裴徊光面前,語速又快又低:「我與表哥一共說了幾句話說了什麼內容,掌印都聽得清清楚楚。又何必……」
「不對啊。怎麼能是糖給娘娘吃,披帛綁咱家?」裴徊光抬起眼睛來沖沈茴溫柔地笑,慢悠悠地說:「反了。」
沈茴一怔,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裴徊光卻忽然抬手,手掌搭在沈茴的後腰,將人往面前一送,讓沈茴柔軟的身子撞在他的胸膛。
裴徊光用纏著披帛的左手捏住沈茴的下巴,輕易讓她張開了櫻口。然後另一隻手修長的指探進她濕軟的口中,尋到只融了一點的硬糖,取出來,慢悠悠地放進自己口中。他望著沈茴,將硬硬的糖塊一點點嚼碎,吃了。
「剛熟的荔枝搗碎了弄成漿,昨兒個剛做出來的糖塊。」裴徊光點頭,「還行,挺甜的。」
他抬抬眼,欣賞著沈茴此時臉上的表情,慢悠悠地說:「可惜是最後一塊了,等明兒個讓宮人送過來一些。」
沈茴雙手抵在裴徊光的胸口,她輕輕推了推,想掙開。可裴徊光纏著她的披帛的手掌扶在她後腰,亦是將她禁錮在他懷裡。
裴徊光直到將口中最後的一點荔枝味兒的甜消化殆盡,才拉住沈茴的手,讓她的手雙手交疊放在身後。他用披帛的另一端將沈茴的雙手綁了起來。
沈茴不服氣:「本宮做錯什麼惹掌印不高興了,要這樣罰我!」
「罰?」裴徊光笑笑,他低下頭咬住沈茴的耳朵尖輕輕磨了磨,用帶著笑意的聲音不急不緩地說道:「娘娘做事光明磊落,沒有做錯任何事。更何況咱家也沒有生氣。不過是兩日未見娘娘,心生思念。思念……成疾。嘖。」
他拉著沈茴綁在一起的手,朝床榻走去,讓沈茴在床邊坐下。他一邊環視屋內佈置,一邊語氣隨意地說:「娘娘的這自稱一會兒一變,聽著不大得勁。」
過了片刻,裴徊光又說:「聽著也沒很不得勁。嘖,也行吧。隨娘娘歡喜。」
他走到沈茴的妝台,在抽屜裡翻找著。他左手手腕綁著沈茴的披帛,另一端綁在沈茴的手上,幸好妝台離床很近。縱使這樣,沈茴還是不得不被他拉得身子朝一側栽歪。
裴徊光從梳妝台的抽屜裡翻出一支雀羽簪。孔雀羽毛耀如藍寶石。沈茴覺得太濃豔,並沒有戴過。
裴徊光拿著這支雀羽簪緩步朝沈茴走過去。
沈茴蹙蹙眉,看著他一步步走近。她心裡好奇裴徊光想要做什麼,卻緊緊抿著唇,並不問。她甚至將臉扭到一邊,不去看他。
直到裴徊光捏著簪子一端,用寶藍色的柔軟雀羽,輕輕掃過沈茴的臉。
有點癢。
沈茴縮了縮脖子,身子忍不住向後躲。
裴徊光彎下腰,去解沈茴胸口的繫帶。他動作斯文,語氣也斯斯文文:「娘娘昨天晚上沒睡好,可是因為咱家不在身邊伺候?」
齊胸的裙子落下來,堆在沈茴的腰間。
裴徊光用指背反反復復溫柔磨蹭沈茴的臉頰,感受著指背的細膩,他忍不住湊過去,用鼻尖也蹭了蹭。
光天化日之下,還是船上,這讓沈茴渾身不自在。她朝一側躲避,匆匆往床上去。
裴徊光拉住沈茴的腳腕,將人往前拉過來些,一邊脫她的鞋子,一邊說:「娘娘,穿著鞋子到床榻上去,可不是端莊姑娘的所作所為。」
他把沈茴的鞋子脫了放下,沈茴已經再次往後挪了挪,後背抵在床榻裡側的牆壁。裴徊光拽了拽兩人相連的披帛,略抬下巴,說:「轉過去。」
沈茴盯著他,沒動。
「咱家現在不想看娘娘這張臉,轉過去。」
沈茴猶豫了一下,不情不願地轉過身,面朝雪白的牆壁。
裴徊光視線下移,落在沈茴纖細的腰身,凝在她後腰的腰窩上。他很早前就注意過沈茴後腰的腰窩,那輕輕陷下去的地方很難不吸引人的注意力。
也不知道癢不癢。
這般想著,裴徊光便用手裡的藍寶石色雀羽輕輕掃過沈茴的腰窩。
沈茴的身子劇烈顫了一下,不敢置信地回過頭來,一臉驚愕地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慢慢勾起了唇角,他像是找到了十分好玩的事情。他又靠近些,一條長腿屈起,膝蓋抵在床上。他纏著披帛的手握住柔軟的鵝黃披帛,一圈又一圈纏握在掌中,逐漸拉近兩個人的距離。
當裴徊光再一次用雀羽輕掃沈茴的腰窩,沈茴終究是忍不住笑出來。她又急忙咬著唇,不准自己笑出來。
裴徊光欣賞著她要笑不笑的樣子,滿足地摸了摸她的頭,說:「這就對了,娘娘板著臉做什麼呢?還是笑起來好看。」
裴徊光逐漸掌握了技巧,知道該如何用手中的雀羽伺候沈茴後腰腰窩的癢肉。
沈茴耳邊隱隱約約的水聲,提醒她這是在船上。她強忍著不笑出來,免得被外面的人聽見。
可是……
可是是太難忍了!
嗚嗚嗚……
沈茴忍得都快要哭出來了,眼淚含眼圈。
裴徊光湊到沈茴的臉前,瞧她濕了的眼角,低聲慢語,帶著誘音:「笑啊,笑出來給咱家聽聽。」
沈茴口中憋著的笑聲似乎馬上就要憋不住了。
沈茴無法再忍下去了,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終於張開嘴。然後,發洩一般吻上裴徊光的唇,將忍了半天的笑聲變成低低的哽咽與細喘。
裴徊光一怔,捏著雀羽簪輕掃的動作微頓。
她被綁在身後的手摸了摸,找到裴徊光的手,扯了他手裡的寶藍雀羽簪,扔到一旁去,怕他再去撿簪子,使勁兒攥著他的手。
半晌,裴徊光用指腹擦去沈茴眼角的淚花。
沈茴離開裴徊光,向後退開一點。她吸了吸鼻子,望著裴徊光的眼睛,認真說:「裴徊光,你就是混賬東西!」
裴徊光用繞手的披帛擦了擦嘴角的濕,並未因為沈茴這句話臉上露出半分不悅。
沈茴終於當面罵出來了,心裡升起一陣舒爽。這種舒爽讓沈茴忍不住再重聲重復:「你就是個混賬東西!聽見了嗎?混賬東西!」
「咱家不聾,自然聽見了。」裴徊光漆色的眸底漸次染上幾分興趣盎然的笑意,「娘娘罵人的樣子真是動人。」
沈茴咬咬唇,抬起腳來踢在裴徊光的胸口。然而她力氣那樣小,裴徊光紋絲不動,反而是捉了沈茴的腳腕。他的視線下移,落在掌中的小腳上。
沈茴心裡「咯噔」一聲,頓時有了害怕。
別呀。
她的足心可比後腰怕癢多了!
她使勁掙了掙,終於將自己的腳搶回來。她身子繼續往後挪,她縮著一雙腳到身後,又用亂糟糟的裙子藏起自己的腳。
裴徊光在床榻上掃視了一圈,沒看見那隻雀羽簪。
「把簪子拿來。」他說。
沈茴後輩抵在牆壁上,氣勢洶洶地瞪著裴徊光:「你休想!」
「咱家保證不拿那東西撓娘娘的腳心。」裴徊光在床邊坐下。
沈茴懷疑地打量著他。
莫名地,他說不會,沈茴便是信了。
裴徊光再次拽連著兩個人的披帛,一邊拽一邊說:「娘娘把坐在屁股下來的雀羽簪拿來。」
他怎麼知道她趁亂坐在身下了?
沈茴身後的雙手握著那支簪子,瞪著裴徊光,板起臉來:「你再撓我癢癢,我真的要生氣了!」
「原來娘娘還沒生氣?」裴徊光挑挑眉。
「你!」
裴徊光忽然低笑了一聲,說:「咱家保證不再用羽毛碰娘娘的癢肉。」
他將沈茴拉過身邊,手臂環過沈茴的腰側,摸到她緊緊攥在手裡的雀羽簪。裴徊光低頭,湊到沈茴的耳邊,低聲說:「碰碰另外一個地方。」
沈茴怔怔由著裴徊光將手裡的雀羽簪拿走了。她緩慢了眨了下眼睛,忽然就明白了裴徊光在說什麼。
「混賬東西!」
裴徊光嘆了口氣,尤其悠閒又無奈:「娘娘怎連罵人都不會。換個詞罷。」
沈茴吸了吸鼻子,讓自己哭出來。
「我不舒服,生病了。你不關心人的。嗚嗚嗚……」
裴徊光垂眼瞥向她,看著沈茴低著頭,眼淚一顆接一顆掉下來。
委委屈屈。
「不就是沒睡好?那麼嬌氣的?嘖。」裴徊光一邊嫌棄地說著,一邊手臂環過沈茴的腰,將她綁在身後的一雙手解開。
沈茴不理他,低著頭,小聲哽咽地哭。一瞬間,因為二姐姐和煜兒的心疼憋著的眼淚,一股腦都跑出來,一顆接著一顆掉下來。
裴徊光手掌覆在沈茴的額頭,確定人沒發燒,再將指腹搭在沈茴的手腕摸了摸她的脈。然後將沈茴堆在腰周的裙子理了理,給她重新穿好。
沈茴瞪了他一眼,賭氣似地扯來披帛,將裴徊光的一雙放在一起,一圈又一圈地顫著,最後使勁兒打了個死結。
裴徊光沒拒絕,由著她發洩,反而問:「不適應睡在船上?晃嗎?還是水聲太吵了?」
沈茴也不說話,睜大眼睛瞪著裴徊光好半晌,才慢慢軟下身子。她湊過去一些,雙臂軟軟地抬起抱住裴徊光,她將下巴搭在裴徊光的肩上。
她用濕漉漉的臉頰在裴徊光的脖側蹭了蹭,在他耳邊軟著聲音地說:「因為掌印不在身邊,所以睡不好。」
裴徊光慢慢收起嘴角的淺笑,眸底的光影凝了凝。
不太想去分辨沈茴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5:55
第九十五章 外室
裴徊光一動不動。
他在等。
在等小皇后軟著嗓子用撒嬌的語調向他討東西。
耳側安安靜靜的,只有沈茴輕拂的氣息,還有船外不時的水聲。沈茴的沉默,讓裴徊光不由去猜測,去猜她這回想要什麼東西?她這樣久沒有開口,想來胃口不小,想要的東西有點過分。
裴徊光自然知道沈茴從一開始招惹他時,是打的什麼主意。從始至終,她都想借助他的力量,輔佐齊煜登基。
所以,她這般撒嬌討好是想要他幫她殺了皇帝?
沈茴終於開口了。
「我想跟掌印要一樣東西。」沈茴雙手勾住裴徊光的脖子,小手在他頸後輕輕勾著。她用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裴徊光的眼睛。
裴徊光沒什麼反應。他望著沈茴近在咫尺的臉,視線落在她眼睫上沾著的一點淚珠。
沈茴欲言又止,眉心輕輕蹙起。
裴徊光涼薄地看著她。
沈茴身子挪了挪,由側坐變成跪坐的姿勢,這樣可以讓她更高一點。然後她將額頭抵在裴徊光的眉宇之間,聲音低軟柔糯:「給我一件你的衣服吧……」
「什麼?」裴徊光愣了一下。
沈茴撒嬌般嗯哼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她重新抱住裴徊光,將臉埋在他頸窩裡,小聲說:「還要幾日才能到關凌,船上多有不便。就算到了關凌的行宮,也沒有暗道了……」
沈茴的聲音裡帶著點小小的沮喪。沈茴唇角彎了彎,她輕輕親了下裴徊光脖側,小小的口一半落在他微涼的頸,一半隔著他殷紅緞領。
「我想把掌印的衣服縫在被子裡。」
裴徊光手腕微轉,腕上剛剛被沈茴纏了又纏打了死結的披帛瞬間斷裂,他抬手,略用力地捏住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審視。
掌中巴掌大的小臉,嘴角微微勾著點甜甜的弧度。雪頰亦沾了點少女嬌羞的紅暈,一雙濕漉漉的眼睛,乾淨澄澈裡含著一點零碎的歡喜。
裴徊光用指腹輕輕磨蹭著沈茴的臉,慢悠悠地說:「若娘娘想,再砸一條暗道便是了。」
裴徊光的目光凝在沈茴的眼睛上。他在等,等她眼裡一瞬間的黯然,又或者她脫口而出的真實想法。
然而沈茴只是彎著眼睛對他笑。
她脫口而出的是,是尾音拉長帶著絲甜味兒的——「好啊。」
裴徊光忽然呵笑了一聲,鬆開手,與沈茴對視的目光也先一步移開了。他起身,說:「既沒睡好,補補眠。別出去吹風了。」
裴徊光走了。
沈茴目送裴徊光走遠,臉上的笑慢慢淡下去。她身子一歪,軟軟地躺在床上。空空的目光虛放了好一會兒,最終被那抹耀眼的寶藍色的雀羽吸引了。
沈茴拿起那支寶藍的雀羽簪,輕輕晃了晃,嘴角輕輕翹起。
裴徊光以為她是想求他幫忙殺了皇帝嗎?
不是的。
沈茴比裴徊光想的貪心,她想要的東西更多。
她要裴徊光做她的臣,對他言聽計從。
沈茴轉了個身,仰躺著。她將那支寶藍色的雀羽簪輕輕放在心口。
‧
蕭牧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人推下水的。確切地說,他沒看見有人動手。而且當時他周圍根本沒有人。
他回到房間剛換了身乾淨衣服收拾妥當,皇帝身邊的小太監就過來傳話。皇帝要見他。
蕭牧皺了皺眉,強壓下心裡的厭惡,才去見皇帝。
皇帝坐在一張長凳上,心美人和意美人一左一右坐在他兩側。一個給他清唱江南小調,一個剝開荔枝笑盈盈地餵他吃。
兩位美人雖然青衫輕薄,但還算整齊。皇帝已經衣衫不整,整個屋子裡飄著一股媚味。
蕭牧負在身後的那隻手慢慢攥緊。他一想到表妹嫁給了這個一個荒唐的皇帝,心裡又恨又苦。
「你們都下去!都下去!」
皇帝將所有人都趕下去。他朝蕭牧招了招手,壓低聲音:「愛卿過來說話!」
蕭牧強忍下心裡的憤怒和仇恨,抬腳走過去。
皇帝偷偷環過四周,看見東廠的小太監站在窗外。他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用僅能兩個人聽見的聲音詢問:「朕的長子當真還活著?」
蕭牧點頭,同樣低聲稟話:「臣已派人一路護送大皇子去關凌。過幾日到了關凌的行宮,陛下就可和大皇子父子團聚。」
皇帝笑了。
「愛卿,你身上的傷如何了?聽說今日落水了?可影響了傷口恢復?」皇帝笑呵呵地問。
「多謝陛下關懷,臣無事。」蕭牧垂著眼。
「好好好。」皇帝一連說了三聲,「下去休息吧。」
人人都笑話皇帝因蕭牧替他擋刀而直接封了左丞。其實不然。皇帝將左丞這個位子給了蕭牧,是因為蕭牧告訴他,他還有個兒子在世。
蕭牧離開之後,皇帝在長凳上躺下。他總覺得疲憊,坐久了就會疲憊地想要躺一會兒。
這些年,皇帝拚命地生孩子。多少人在背地裡笑話他生不出兒子來。他怎麼就生不出兒子了?分明是宮裡這群女人的肚子不爭氣生不出兒子!他拚命地找女人生孩子,換了一個又一個女人,努力尋找一個有用的肚子。
原來他早就有兒子了!
他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兒子!
可是……
那個孩子真的是兒子嗎?那個孩子還沒有出生,他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人了,並不知道那個孩子的性別,甚至連那個孩子有沒有出生都不知道。
因為這些年宮裡的妃嬪幾乎生的都是女兒,皇帝又開始懷疑了。他真的能生出兒子嗎?
當年他養的那房外室,真的給他生了個兒子?
一想到那房外室,皇帝就覺得後腰疼。那是被沈荼用鞭子抽的。哎呦喂,那種疼勁兒啊,他現在想想都覺得疼。
當年,他壯著膽子偷偷養了房外室。最後還是被沈荼發現了。皇帝覺得沈荼若不是因他皇子的身份,就她那個臭脾氣興許真的會活活把他打死。
皇帝打了個哆嗦。
當年被沈荼發現的時候,那房外室已經有了身孕,七個多月了。當時皇帝滿心都是被沈荼發現的驚慌,根本顧不得那個女人。沈荼說替他「安置」了,他連連點頭,不敢過問一句。
皇帝一直覺得,沈荼所說的「安置」,應該不會留下那個女人和她肚子裡的孩子的命。難道沈荼讓那個女人生下來了?
皇帝愣愣地想著沈荼生氣的樣子。好半晌,嘆了口氣。
‧
接下來幾日,一路順風順水,也沒發生什麼事情。四月初八這一日,船隊十分順利地到了關凌。
這一行中,很多人都是北方人,極少坐船,甚至有人是第一次坐船。近三個月的水上行程,讓很多人都十分不適。若一路暢行,本不用這樣久,正是因為考慮到很多會不適應,走走停停,沒少在沿岸州城落腳、採買,甚至是觀光。
到了關凌,才算是徹底結束了這一程。
船隻都已停靠,不過還沒有安排下船。不管是宮妃還是後面跟著的臣子,甚至是宮人,都對下船十分迫不及待,頻頻往前面詢問何時可以下去。
最近這幾日齊煜晚上都睡在沈茴身邊,今天船隻停靠後,她也沒回自己的船,乖乖跟在沈茴身邊。她坐在一旁安靜又好奇地望著宮女給沈茴梳妝。
今日要下船,沈茴自然又要穿鳳服宮裝挽高髻描胭脂。
因在旅途中,少了很多爭奇鬥豔的機會。今兒個下船,很多宮妃都一早起來精心打扮。女子大多都是愛美的,也喜歡被人誇讚長得美。
關凌當地的官員和百姓早早趕來,站在河岸邊張望恭迎。
「皇家的船就是不一樣,真氣派哦。」
「就是就是……快看,宮裡的妃子下船了。都說皇帝愛美人,將天下美人都網羅到宮中。這麼多美人兒真是豔福啊!可惜了,這些妃子都是講究臉面的,個個戴著面紗,這也看不清啊。」
「就算戴著面紗也遮不住天家的氣派,那優雅端莊的氣質,就連官家女也是比不上的呦。」
「她們穿的裙子真好看!」
「可惜了,皇帝得了那髒病,不知道是不是糟蹋了這群天仙似的美人兒……」
「咳咳,你小點聲。今兒個可不能亂說話……」
人群安靜了一會兒,不敢再妄議皇帝的病,至少今日在此地不敢再多說。
「那個是皇后吧?沈家出了三個皇后,想必一個比一個貌美。可惜了,也遮著臉……」
岸邊的百姓一雙雙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沈茴。
沉月從後面快步走上來,在沈茴耳邊低聲稟話:「咱們還沒離京的時候,陛下已經下令張羅選秀之事。奴婢剛剛聽說秀女都已經送進行宮了。」
沈茴蹙眉:「皇帝得了那病還要選秀糟蹋人?」
「聽說這次選秀,大臣也不捨得把好好的女兒送進宮裡去,人數比以往少了許多,其中不乏濫竽充數之人。」
濫竽充數之人也是人。
沈茴擰眉。
沉月輕嘆了一聲,又說:「奴婢讓平盛去弄了名單,看見了丁家四姑娘的名字。」
說著話,到了地方。沈茴率領宮妃停下等候,也不再與沉月詳說了。
——皇帝還沒睡醒。
站在河邊等候時,沈茴不由擔憂起無辜送進宮的秀女們。她原先住在江南的外祖母家時,認識了丁家的幾個女兒。丁家四姑娘是庶出,平常不怎麼出門。沈茴與她相識卻不算很熟,倒是和她姐姐更熟悉一些。
很快,皇帝睡醒,懶踏踏地下了船。
其他人這才能跟著一起登上馬車,浩浩蕩蕩,往瑲卿行宮去。
一路上,百姓駐足觀望。
瑲卿行宮並不遠。
到了地方,車隊停下來。車門打開,沈茴扶著沉月的手下了馬車,抬眼打量起面前的瑲卿行宮。
不由被其華美所吸引了目光。
關凌被稱作海棠之城,沈茴曾猜想這行宮之中必然種著大量海棠。深處何樣不得知,站在外面望過去,不見海棠,只見大片鬱鬱蔥蔥的玉檀。
當地官員和百姓跪地叩拜。
一片安靜裡,忽然響起了幾聲咳嗽。
皇帝剛要讓人平身的話不由嚥回去,他轉過頭,望向不遠處的裴徊光。
裴徊光捏著雪白的帕子壓在唇上,一聲接一聲地咳嗽。
瑲卿行宮大門外,安安靜靜,詭異地只有他的輕咳聲。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望著眼前的行宮,漆色的眸子寒潭深深。
星星點點的紅逐漸染透裴徊光手中雪白的帕子,又逐漸染濕裴徊光蒼白的指。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6:10
第九十六章 喜歡
裴徊光所修煉的邪功,讓他冷心冷情,不能有大悲大喜,過分濃烈的情緒波動都會引起身體裡五臟六腑的強烈不適。
裴徊光冷眼望著眼前的行宮。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裡又變成華麗漂亮的地方。彷彿在這裡發現惡是一切只是人的臆想,沒有存在過。
裴徊光的視線越過行宮紅色的宮牆,望著裡面葳蕤茂盛的玉檀。
南北相殊。生長在這裡的玉檀比京城的玉檀更加粗壯,顏色也更加翠綠。一眼望過去,一大片綠色鬱鬱蔥蔥,生機盎然。
胸腔裡炸裂般的悲洶湧而來。裴徊光俯身,一口血吐出來。他的手壓在膝上,緊接著又是一大口鮮紅的血嘔出。
所有人呆滯地望著這一幕。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沈茴遙遙望著這一幕,捏在手裡的帕子皺了,像她被捏緊的心。她遙遙望著裴徊光,很想跑過去,扶一扶他。
可是她不能。
沈茴輕輕咬唇,臉色逐漸發白。
天地之間一片死寂,不知道多少人盼著裴徊光就這樣吐血而亡。偏偏他面無表情吐血的場景又太過詭異,又惹得不少人莫名驚駭。
近一刻鐘後,裴徊光直起身。
隨著他直起身,所有人的心不由跟著一顫。
而裴徊光只是接過身邊小太監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嘴上和手上的血。血跡難擦,他的唇角與指縫間留下些殷紅的血印子。
他不疾不徐地開口:「陛下忘了讓他們平身。」
他的語氣是一慣的冷漠尋常,不帶情緒。
皇帝這才回過神來,顫聲說:「平、平身,都平身!」
沈茴隨著人群往行宮走時,回頭望了裴徊光一眼。他微微仰著頭,略眯著眼望著高高的玉檀。他似乎不含情緒地輕笑了一下,然後抬步往行宮裡走。
裴徊光邁進行宮的大門,腳步頓了頓。
他低頭,確定自己的褲管沒有被鮮血染透,才抬抬眼,繼續往裡走。
他本可以阻止這趟南行,或者將目的地改到別的行宮。這對於他來說輕而易舉。他也很清楚重新回到這裡,他的身體會發生什麼。
可是他自虐般地回來了。
裴徊光合上眼,嘴角微微上揚,細品自虐帶來的快感。
‧
宮中妃嬪所住的宮殿早已提前安排妥當。
沈茴的住處是一座四層的閣樓。
「浩穹月升」四個題字,龍飛鳳舞。
雖然早已吩咐宮人收拾過了,沈茴身邊的宮人進來之後免不得還要再收拾一遍,也要把這次帶來的行李都收拾妥帖。
「娘娘,今日必定都亂著。您到寢屋歇著吧。」拾星說。
沈茴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提裙往樓上走。她踩著一層層的樓梯,不由想起遠在京都的滄青閣。
上樓到一半的沈茴停下腳步,轉首望向樓下。
宮人有條不紊的收拾著,身影雜多。
沒有櫛比的書櫥,沒有那張白玉長案,也沒有面無表情站在長案後面的人。
沈茴收回視線,抬抬頭,樓梯上面,也沒有那個冷眼瞥她的人。
沈茴抬手,指尖拂過牆壁。南方溫暖,牆壁之下也不會傳來椒熱。
裴徊光吐血的場景總是在她眼前晃著,沈茴又想起用他的血要藥引的湯藥。猩紅的血染紅了白瓷碗邊兒。
「燦珠。」沈茴喊。
燦珠站在門口,聽見沈茴喚,她快步走進來:「娘娘有什麼吩咐?」
「他住在哪裡?」沈茴問。
燦珠想了一下,猜到沈茴問的人是裴徊光。她小聲稟話:「聽說他不住在行宮,在外面有宅院。」
不住在行宮裡嗎?
沈茴點點頭,繼續往樓上走。她的寢屋在四層。她上了四層之後,沒有立刻進寢屋,而是走到廊窗前,推開窗戶,望向紅色的宮牆之外。
她在窗前站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往寢屋走。
今日事情繁多,沈茴身邊的宮人都在忙,她也沒用別人陪著,自己進了寢屋。
進了屋,沈茴不由一怔。
這間寢屋裡的佈置,竟和她在宮中的昭月宮一般無二。宮人竟然這樣用心?沈茴繼續往裡走,繞過與昭月宮那寢屋中一模一樣的雕花屏,想要去床榻上小躺一會兒。
可是當她走到床榻前時,不由呆住。
面前並沒有床,而是一個……用琉璃燒成的巨大籠子。色彩斑斕晶瑩剔透,耀耀光影夢幻炫目。
沈茴不由朝琉璃籠走去,抬手輕撫滑涼的琉璃。
她忽地想起裴徊光曾經慢悠悠對她說——「純金的鳥籠貴氣有了,卻有點俗氣。也是沒法子,時間有限。過了正月十五,就要陪著狗皇帝去別宮,來不及做更好的樣式。不過到了關凌,咱家再令人給娘娘燒一個琉璃籠。」
裴徊光竟然真的給她準備了琉璃燒的籠子!
沈茴環顧寢屋,確認寢屋裡沒有別的床。她重新打量起面前的琉璃籠,琉璃籠中鋪著厚厚的柔軟毯子。被縟和枕頭也都備齊了。
沈茴蹲下來,將最上面的一層毯子掀開一點,果然看見兩側毯子之間鋪了一床褥子。
她曾經對他說過——「有點太軟了。中間夾一面棉褥更好些。」
沈茴蜷縮著在琉璃籠中躺下來,她聞到一點玉檀的味道。沈茴用臉頰蹭了蹭雪白的柔毯,輕輕合上眼睛。
如果他不是裴徊光該多好。
——沈茴忽然這樣想。
‧
沉月、拾星幾個在下面忙完,上來進了寢屋,看見這流光閃爍的琉璃籠,不由都愣了好一會兒。
沈茴一直沒睡著,她安靜地躺在籠中,睜著眼睛。
見她睜著眼睛沒睡著,沉月才問:「娘娘,這擺床的地方怎麼會是個籠子?娘娘當真要睡在這籠子裡?要不要吩咐宮人換個床過來?」
「不用換,挺好的。」沈茴聲音慢吞吞的。
聽沈茴這樣說,沉月倒也不好說什麼,只是說:「娘娘晚膳想吃什麼?」
沈茴沒吭聲。
沉月帶著幾個人上來本是想看看寢屋有沒有什麼要收拾的,除了這個古怪的琉璃籠,見這裡和皇宮裡住處的寢屋一模一樣,倒是不用收拾了。
沉月瞧著沈茴情緒不太好,她讓其他宮人都退下去。她打量著這琉璃籠,有點別扭地在開著的籠門前蹲下來,詢問:「娘娘吃不吃糖?」
沈茴沒說話。
沉月等了又等,見沈茴始終沒反應,正想著自己也退下,沈茴聲音低低地說:「我想見他……」
「娘娘想要見誰呀?沉月去給娘娘把人喊來。」沉月不太明白沈茴說的是誰。
沈茴不吭聲。
沉月第一個想到的是蕭牧。沉月也想不通蕭牧為什麼會在途中突然出現。可是她知道若沈茴沒有忽然被封為皇后,再過兩年是要嫁給蕭牧的。再次看見蕭牧出現,沉月不由替沈茴唏噓。
「娘娘想見表公子嗎?」
沈茴不吭聲。
沉月蹙著眉,琢磨了一會兒。她有些驚訝地望著沈茴,壓低聲音:「娘娘想見掌印?」
沈茴還是不吭聲。
沉月以為自己又猜錯了。
沈茴才輕輕「嗯」了一聲。
沉月微微張著嘴,臉上的驚訝一點都藏不住。她望著蜷縮在琉璃籠中神情怏怏的沈茴,心裡有了個可怕的猜測。
從始至終,沉月一直以為沈茴主動去找裴徊光,都是形勢所迫的逼不得已。那走過長長暗道之後的遭遇,都是屈辱。
她偷偷為沈茴的屈辱哭了那麼多回。
在沈茴通過長長的暗道去滄青閣的夜裡,她心疼得整晚睡不著。
好半晌,沉月小聲問:「娘娘……娘娘是喜歡上掌印了嗎?」
話一出口,沉月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這怎麼可能的?她的主子那樣好,可是裴徊光……
她太清楚沈茴喜歡什麼樣子的人。不管一個人的容貌與家世,沈茴最看中的是這個人是否正直善良。
裴徊光……
怎麼可能呢?裴徊光和「正直善良」哪有半點關係?簡直是笑話啊!
怕沈茴不高興,沉月趕忙說:「奴婢胡說的!奴婢胡說的!」
沈茴再次軟軟地「嗯」了一聲。
「啊?」沉月張大了嘴,一臉的不敢置信。表情誇張極了。
沈茴抬起左手,五指分開,然後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左手小手指的最前端的關節,悶聲說:「一點點,就這麼一點點吧。」
她擰著眉,盯著自己的手指頭,覺得不太對。右手拇指和食指再往前挪一點,再挪一點,最後捏著小小的一點指甲蓋。
「就這麼一點點吧。」
耳畔忽然傳來裴徊光慢悠悠的聲音——「就那麼一點點啊?」
沈茴怔了怔,一下子坐起來,尋聲望去。
不遠處擺放了一個博古架,和在皇宮中她的寢屋床榻旁的那個博古架一模一樣。此時,博古架朝一側歪著,露出裡面的暗門。而裴徊光正站在博古架旁邊。
是了,這裡的佈置既然和昭月宮的寢屋一模一樣。她為什麼沒有試試這一模一樣的博古架之後,也會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暗道?
沉月嚥下心裡的驚訝,又看了沈茴一眼,她起身,悄聲走出去,將房門輕輕關上。
沈茴躺了許久,頭髮有點亂糟糟的。她坐在琉璃籠裡雪白的柔毯中,怔怔望著裴徊光。知他換了身衣服,嘴角和手指間都乾乾淨淨的,血跡都已經擦淨了。
裴徊光「嘖」了一聲,陰陽怪氣:「娘娘這什麼毛病,當真是賊心不改,又盯著咱家的手瞧。」
沈茴抿了下唇,嗡聲問他:「你怎麼過來了?」
「想看看娘娘睡在這琉璃籠中好不好看。」裴徊光緩步朝沈茴走過去,最終停在琉璃籠門前。他站在那裡,低下頭,居高臨下地瞧著沈茴。
他望著她,慢悠悠地說:「倒是沒想到聽見了不該聽的話。」
沈茴仰著臉,望著他。
她忽輕哼了一聲,說:「偷聽人說話實在非君子所為。要是早知道掌印偷聽,那本宮一定要說可喜歡可喜歡掌印了。」
她張開雙臂比量了一下。
「那麼那麼喜歡。」
裴徊光的視線跟著沈茴比量的手,落在沈茴剛剛比量的指甲蓋上。他彎腰,走進琉璃籠,在軟毯前蹲下來,握住沈茴的手腕。
他將沈茴剛剛比量的左手小手指放進口中,咬了咬她喜歡他的那點指甲蓋。
「嘖,應該把這塊指甲蓋咬下來,慢慢嚼碎了吃。」
沈茴掙了掙,沒掙開。緊接著,她小手指上果真傳來了隱隱的痛覺。
沈茴也不掙了,安靜地凝視著裴徊光,問:「你不會死吧?」
裴徊光沒理她,繼續啃咬。
她就再問一遍:「不會真的吐血吐死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6:22
第九十七章 罵他
不僅是這一次,在京城時,已經有了很多流言。那些人不敢大大咧咧明面上議論,都在背地裡嘀咕。他們都說,像裴徊光這樣的人必然要遭報應。他練那逆天的邪功,有違天道,必然會遭到反噬。那些流言裡,認定了沒人能取裴狗性命,可是上天馬上就會來取他的命,讓他不得好死。
沈茴認真問了兩次,裴徊光這才放開她的手,認真想了下殺人速度,算一算名單上的人還要多久才能殺完。
他說:「一年內應該死不了。」
「一年?」沈茴睜大了眼睛,死死盯著他,「你隨口胡謅的吧?」
裴徊光笑笑。
他是否會死於那邪功的反噬,他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他根本沒考慮過死期。只要在他活著的時候能把名單上所有人虐殺一遍,不漏一個,便就行了。
裴徊光自然知道這天下太多的人想取他的性命。等他做完想做的事情,誰來取他的性命都無所謂。興許,根本不需要別人來取他的性命。
裴徊光望著眼前一臉震驚的沈茴,猜測她現在在想什麼呢?震驚之餘,是不是還有歡喜?就連小皇后,也是想讓他死的。
花言巧語巧言令色,用她那拙劣的美人計一步步利用他。
她乖巧溫順地躺在他為他準備的琉璃籠中,軟著聲音說著那一丁點的喜歡,都是做給他看的吧?
裴徊光開始猜測沈茴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他過來了。是她對那婢女訴說著那一點點的喜歡的時候?還是她那個婢女問她是不是想見她表哥的時候?
因為知道他在這裡,所以她不敢說她想見她的表哥?裴徊光反反復復想起沈茴說過若非陛下的封后聖旨,她在兩年後會嫁給蕭牧的話。她應該也是很想嫁給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表哥吧?
裴徊光眸光漸漸暗下去。
回到瑲卿行宮,裴徊光整個人都染上了一種陰沉的戾氣。本就是偏執人,在這過分陰惻惻的情緒裡,想法越發偏執下去。
沈茴望著裴徊光眸中的神色,心裡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他是不是以為她故意那樣說給他聽的?
沈茴飛快地心思流轉,琢磨著。對策沒有想出來,她反而是對裴徊光說:「我不相信只有一年。掌印騙人的。」
語氣篤定。
在沈茴心裡,裴徊光過分強大,像無法跨越的萬丈深淵。這種強大就算有弱點,也不該是毀滅式的!
真的是這樣的嗎?
沈茴心裡又不確定了。那些流言真的是假的嗎?他說的一年也是假的嗎?
裴徊光沒有回答,他欠身,在琉璃籠中雪白的軟毯坐下,修長的手指為梳,慢條斯理地梳理著沈茴壓亂的長髮。他一邊給沈茴梳理長髮,一邊問:「等咱家死了,娘娘和天下人普天同慶之餘,可會施捨點善心為咱家收屍焚骨?」
沈茴擰眉。她側過臉來望著裴徊光,說:「掌印是故意在氣我嗎?掌印想聽什麼回答?」
她推開裴徊光為她理髮的手,在琉璃籠中站起身,垂眼看他。
「你這死太監簡直是莫名其妙!旁的男子聽見姑娘說喜歡他,斷然不是你這個鬼德行。本宮要收回剛剛的話了!」
沈茴氣呼呼地轉身往外走,卻忘了琉璃籠的門要矮一些,忘記了低頭,流光溢彩的琉璃橫欄磕在了額頭上。她「唔」了一聲,手心貼在自己的額頭揉了揉,腳步只是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往外走。
她直接走到窗下的矮櫃前,蹲下來,在櫃子裡翻了翻,找到剪子。然後她用力一剪,將左手小手指蓄長的指甲剪斷了。
「沒了!那點喜歡沒了!」
沈茴「啪」的一聲,將剪子放下,剪子落在矮櫃上,發出不小的動靜。她重新走到琉璃籠前,朝裴徊光的膝蓋上踢了一腳,然後將琉璃籠的門用力關上。
沈茴轉身往外走,再不看裴徊光一眼。她出了寢屋,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吩咐:「沉月,我晚上要吃紅燒獅子頭、四喜丸子、九珍玲瓏湯、叫花雞、東坡肉、栗酥肉、清蒸鱸魚……還有、還有……再來好大一碗荔枝!不,一盆!」
坐在琉璃籠中的裴徊光抬抬眼,望著被關上的籠門。
他抬手推門,籠門卻沒推開。沈茴離開前摔門太用力氣,將上面的橫閂摔下來,籠門從外面鎖上了。
裴徊光若想出去,倒是可以輕易將琉璃籠的籠門折斷。可是這琉璃籠是他親自設計的,有點捨不得。
裴徊光在雪白的柔毯上躺下來,他側臉聞了聞柔軟的枕頭。枕上有一點泛著甜味兒的香,是沈茴柔軟烏髮上的味道。他平時用玉枕,可沈茴不喜歡,她總喜歡這樣軟的枕頭。
裴徊光聞著這點泛著甜味兒的香,忽然笑了。
‧
沈茴在樓下飽餐了一頓,吃得比往常多了很多。吃得太撐了,她下了樓,在院子裡走了一會兒。又惦記齊煜,不知道她剛搬過來身邊的人可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她有心將齊煜放在身邊養。只是今日才搬過來,給齊煜準備的房間還沒收拾好。明日或者後日,就可以讓她過來住了。
沈茴帶著兩個宮婢,去了齊煜的住處。去看看齊煜那邊的宮人是否安排好了,也要將明日或後日就讓齊煜來她身邊住的事情告訴齊煜。
到了齊煜的住處,沈茴陪著她玩了好一會兒,天色徹底黑下去之後,她才回自己的浩穹月升。
回來之後,沈茴要了一大碗荔枝上樓回寢屋。荔枝是她晚膳前要的,只是她晚膳實在是用得太多了,那時候沒有肚子再裝荔枝了。眼下去了齊煜那裡一趟,想起荔枝的甜味兒,她又想吃荔枝了。
剛搬過來,身邊的宮人都忙。沈茴也沒讓她們跟著伺候,自己抱著一大碗荔枝上來。
當她繞過雕花屏,看見睡在琉璃籠中的裴徊光時,不由呆住了。
他沒走?還直接在琉璃籠中睡著了?
沈茴快步走過去,這才發現原來是自己離開的時候,無意間將籠門鎖上了。
裴徊光面無表情地睜開眼,就看著沈茴抱著好大一個碗呆呆站在琉璃籠外,望著他。
「開門。」他說。
沈茴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忽然又抱著那一大碗荔枝轉身朝窗下的軟塌走過去。她將那碗荔枝放在軟塌上的小方桌,然後在軟塌上坐下來,慢悠悠地剝著荔枝殼,吃荔枝。
一顆顆圓潤的荔枝,晶瑩剔透,被她纖細的指捏著。她將荔枝放進口中,將軟肉輕輕咬開。瞬間,荔枝特有的清甜在她唇齒間化開。榴齒咬下阮肉,她抬手,將黑棕色的核取出來,放在一旁空的小白碟上。
黑棕色的荔枝核被荔枝的甜汁裹著,水漬晶瑩。
裴徊光躺在琉璃籠的雪白柔毯上,看著沈茴吃了一顆又一顆的荔枝。慢慢的,他的目光凝在沈茴放在白瓷碟裡的荔枝核。
沈茴一口氣吃了十來顆荔枝,才硬著頭皮拿帕子擦了擦手,起身走到琉璃籠前,也不開門,隔著色彩斑斕的琉璃籠望著裡面的裴徊光。
「我不是故意把你關在這裡的。」沈茴一臉無辜。何況她說的本來就是實話,而且她相信裴徊光也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裴徊光慢悠悠開口:「所以娘娘打算把咱家關多久?」
「我是想著我剛剛罵了你,你左右又要想點壞事情對我。所以把你再關一會兒也沒什麼。」
裴徊光坐起來,說:「娘娘怎麼把實話說出來了。」
「是呀,我總是很喜歡說實話的。」沈茴望著裴徊光的眼睛,語氣又輕又慢。
四目相對片刻,裴徊光緩聲問:「旁的男子聽見姑娘說喜歡他,會是什麼德行?」
「會開心啊。說不定還要送禮物。」
「行吧。」裴徊光點點頭,「明日送娘娘禮物。」
——不管是真是假,既然你想要個禮物,那咱家送你個禮物便是。
沈茴將琉璃籠的籠門打開,她向後退,看著裴徊光走出來,這才有點緊張地說:「掌印,我真不是故意關了門。」
「不早了,洗洗睡吧。」裴徊光說。
洗澡?
沈茴小心翼翼地瞥了裴徊光一眼,在心裡猜著他又要玩什麼古怪的把戲。沈茴又多看了裴徊光,而裴徊光卻已走到窗下軟塌去吃荔枝了。
沈茴這才走出寢屋,去隔壁的盥室沐浴。
整個身子泡在氤氳的熱水中時,沈茴還在琢磨著一會兒裴徊光又會對她做什麼?裸身讀豔詞?撓癢癢?總不能荔枝的甜汁塗在她身上讓他吃吧?
沈茴琢磨著,不如先發制人!
然而當沈茴換上寢衣回到隔壁的寢屋時,裴徊光已經不在那裡了。沈茴蹙蹙眉,在軟塌上坐下。她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發現小方桌上那個白瓷小碟裡的荔枝核不見了。
一顆也不見了。
沈茴知道宮婢沒有進來過。那這些被她吃了荔枝肉吐出來的核去哪兒了?
沈茴狐疑地望向博古架的方向。
‧
裴徊光的院落離瑲卿行宮不遠,隔著一道紅色的高高宮牆,再一片茂密的海棠林,便是他的院落。
裴徊光站在閣樓的窗前,冷眼望著院中。
有人送了他一份禮物。
幾輛囚車裡塞滿了人,每個人都露出驚恐的神色。
「一共四百五十六個人,由掌印盡情享用。」順年稟話。
四百五十六個名單上的人。
順年繼續說:「送他們過來的人只帶了這一句話,然後幾個人立刻服毒自盡,沒有活口。」
裴徊光冷笑。
看來有人查到他的身份了。這算獻好?
搞笑,送上門的人頭砍下來還有什麼趣味?
嘖。
裴徊光神色莫測地望著囚車裡的人,側身對順年吩咐了幾句。
順年一愣,立刻下樓去辦。
裴徊光下令把囚車裡的人都放了。
順年傳話:「一會兒開了囚車的門,你們就自由了。但是最後一個走出這院子的人會被抓出來做成人彘,再扔進蛇窟。」
囚車的門打開,裡面的人懷著對生的希望,一窩蜂地衝出去,亂糟糟的。這些人滿心歡喜往外衝,好像跑過院門就獲救了。
可他們不知道,他們一個個還會再被裴徊光抓到手裡,折磨致死。
裴徊光只是不屑於別人將他們送上門,他要貓捉老鼠,慢慢享用。
裴徊光彎腰,手肘搭在窗檯,饒有趣味地欣賞著這一幕。
隨著他的動作,衣襟裡的黑玉戒滑出。
他望著逃命的人陰惻惻地笑,又捏著黑玉戒,輕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6:39
第九十八章 禮物
裴徊光沉眼看著那些人群惡虎相追般瘋狂逃命。這院落是後院,在朝西開著的院門前,還有一道窄窄的寶葫蘆門。這些人衝到寶葫蘆門前,推搡擁擠著往外逃命。運氣不好的不小心跌了,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後面的人踩著他往前湧。
裴徊光的視線有些恍惚。
一個人很難擁有四歲時完整的記憶。可是裴徊光四歲那年發生的所有事情,因為太過印象深刻,牢牢刻在了他的腦子裡。
他目光沉沉地看著那些往外逃的人,好像看見了許許多多的衛氏人。
那一年,那些惡鬼逼著衛氏手足相殘。
裴徊光永遠都記得兄長從輪椅上爬下來,握著他的手將匕首送進自己的胸膛。那一幕的猩紅,是裴徊光無數個夢魘中的初罪。
他和許許多多個被逼殘殺親人的衛氏人一起,靈魂裡都染滿鮮血,淌著鮮血濕了褲管,渾渾噩噩地往外走,逃離那個院子。
然而守在外面的惡鬼哈哈大笑地嘲諷。
「你們以為這樣就能活命?哈哈哈哈……」
假的。
這些身穿盔甲的人,只不過是想看著衛氏人自相殘殺,看著他們痛哭流涕地犯下罪惡,再看著他們得知就算依言殺了親人也不能活下去時的絕望。
裴徊光眯起眼睛,盯著下方拚命奔跑的人。
這些人已經老了。
被以同樣的方式相待,他們會不會想起曾經犯下的惡?當時,他們可曾也瘋狂地大笑過?
裴徊光倒是認不出他們的臉。
因為在他的記憶裡,這些人每一個都長了一張惡鬼相。
院子裡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三五個人在爭最後的無妄生機。落在最後的幾個人要麼太老了,要麼腿上有疾。
其中兩個人互相攙扶,一瘸一拐地朝著寶葫蘆門跑去。他們兩個回過頭,發現後面再沒有人,臉上出現了掙扎,最後幾乎是在同時將對方推開,朝著生機奔去。
裴徊光指腹慢悠悠輕拈頸上黑玉戒,果不其然地笑了笑。
順年走上樓來,稟話:「掌印,落在最後的一個人已經被扣留下來了。」
辦完事情的順歲和順年一起上來,站在順年身邊。
裴徊光站起身,將黑玉戒再轉拈了一圈,才將它放進衣襟裡藏好。他問順歲:「給娘娘送去的禮物可送到了?」
「已經送去了。」
裴徊光走向牆角的三足高腳桌。在三足高腳桌上,放了一個紅膽葵口大碗,裡面盛滿清水,浸泡著十來顆荔枝黑褐色的核兒。
裴徊光修長的手指探入清水,將每一刻荔枝核兒放在指間輕捏了一下,再放回。裴徊光收手,順歲遞上來乾淨的雪帕子,他沒接,而是輕輕甩了下指上的水滴,然後朝另一側牆壁前的櫃子走去。
這這裡,擺著各種各樣殺人的小玩意兒。
裴徊光打開拉開櫃門前猶豫了一下,目光在自己濕漉漉的指間停留了一瞬。他抬手,用濕漉漉的指背沿著自己的唇線緩緩蹭過,然後又接了雪帕子,將手指擦乾淨,才拉開櫃門。
他在櫃子裡掃視了一圈,最後只是拿了一把小刀。
小刀在他修長的白指間轉成一朵花。他眸色沉冷,似乎在考慮今兒個怎麼殺人才快活。
‧
順歲按裴徊光的吩咐,將東西送到浩穹月升時,沈茴並不在。她去了齊煜那兒,盯著宮婢給齊煜收拾東西。她原以為給齊煜準備的房間不會那麼快收拾好,但是又一想,屋子都是乾淨的,缺的東西可以慢慢佈置。她一想到孫嬤嬤說過她們兩個是如何心驚膽戰地隱瞞四年,就不想再等下去,只想快些將齊煜接到身邊。
齊煜聽沈茴說現在就要帶她走,她高興地笑起來,拉著沈茴的手使勁兒抱在懷裡。
「小姨母!」
「嗯?」沈茴摸摸她的頭。
「小姨母!小姨母!小姨母!」齊煜抱著沈茴的手,一聲一聲地叫著。
她在心裡想著,怎麼沒有早點遇到小姨母呀!
在齊煜這邊用了午膳,沈茴才牽著齊煜的手往回走。地方不遠,天氣也晴朗,沈茴沒坐鳳輿,打算走回去。
還沒走回浩穹月升,遠遠看見一隊禁軍的人腳步匆匆,護送著一頂軟轎。因為聆疾也在這隊禁軍中,所以沈茴才多看了兩眼。
實在是當日巫茲人來挑釁,聆疾在擂台上的表現太過顯眼。沈茴遠遠看見了他,才多注意了兩眼。
拾星在一旁順著沈茴的目光望了一眼,說:「是他呀,聽說已經當上了指揮使。年紀輕輕可真了不得。」
沈茴卻沒有再看聆疾了,而是望向被禁軍護送的轎子。那轎子灰撲撲的顏色,一看就是宮外的轎子,也不知道裡面坐著什麼人。
莫不是皇帝又從宮外挑中的姑娘?
一想到皇帝,沈茴皺眉,心情頓時不大好了。
自打沈茴停下腳步,齊煜就一直敏感地盯著沈茴的表情,見她皺眉,她問:「小姨母,你怎麼了?」
「沒什麼,走吧。」沈茴揉揉齊煜的小手,牽著她繼續往回走。
沈茴想要殺了皇帝的想法一日強過一日,可是她很明白,弒君絕對不能草率。殺一個人容易,可是之後呢?
她不介意自己身上有沒有什麼污點罵名,可輔政的太后不能有弒君的「污點」,即使大多數人對皇帝的死拍手稱快,可總會有不軌之人冠冕堂皇地拿出「污點」借機生事。
如今這亂世,想要謀逆篡位之人太多了,皇帝駕崩,必生大亂。沈茴不覺得朝堂和民間會服一個四歲的帝王和一個十五歲的太后。
若是盛世便也罷了。可如今整個朝堂的官員,早已爛了大半。朝臣不服,必將怠慢。徇私庸政官官相護。繼而百姓受苦,苦不堪言之後再生反意,然後就是流寇賊匪越來越多……
沈茴恨不得立刻殺了皇帝,可是皇帝的死,能雪沈家的恨,卻不能免去天下千千萬萬個家族之後會走上沈家的悲。
皇帝的死,必須擺在恰當的節點。
沈茴必須盡情所能地將後續鋪展。
至少,她要等兄長回來。
沈茴輕嘆了一聲,她任由清風拂面,心裡再生一點猶豫。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可是這點猶豫一閃而過。
——左右不會更爛了。
沈茴牽著齊煜回到浩穹月升,帶她去了給她準備的房間。齊煜趕忙問沈茴的房間在哪,當得知她的房間離沈茴的寢屋很遠時,嘴角立刻耷拉下來,有點失望。
沈茴剝了一顆荔枝塞在她的嘴裡,說:「接你過來住,可不是要整天陪你玩的。你給姨母乖乖的,好好讀書。」
齊煜皺眉看她,小聲問:「小姨母,你、你是想讓我當皇帝嗎?」
「是。」沈茴回答的一點都不猶豫。
她將齊煜拉到面前,望著她的眼睛,收起臉上的笑容,換上鄭重的語氣:「煜兒,你知道你為什麼沒有母妃嗎?」
齊煜眨了下眼睛,紅著眼圈點頭:「因為生我……」
「不。因為坐在龍椅上的皇帝是個無恥之徒。你本來應該出生在一個尋常人家,父母疼愛,平安喜樂。你不必假扮男兒,不必日日夜夜擔驚受怕。你可以穿漂亮的小裙子,戴粉嫩的珠花。」
齊煜愣愣望著沈茴。
「如果龍椅上的人不對,這天下就會有很多個像煜兒一樣可憐的孩子。煜兒,去當那個龍椅上的人,努力讓這天下少一些可憐的孩子。」
齊煜小嘴張著,驚訝地望著沈茴的眼睛。小姨母的聲音那麼溫柔,卻緩緩對她說著這些鄭重的話。這些,齊煜從來沒有從別處聽來的話。
小小的她仔細琢磨著,有些聽得不太懂。可是她聽懂了如果她努力一點勇敢地坐上那個位置,就可以讓這天下少一些父嫌失母的孩子。
齊煜想起了孫嬤嬤對她說過的話——如果有人發現了她女扮男裝,就會被掐死。若當了太子、皇帝,更容易被發現!
齊煜點頭。
她說好。
就算被發現了女兒身,就算會死。如果她勇敢一點去當皇帝,可以讓這天下少一些像她這樣的小孩子。她願意。
齊煜摟著沈茴的脖子,小聲說:「可是煜兒會不會做不好呀?」
沈茴何嘗沒有自問過這問題?沈茴不想騙小孩子。她用臉頰蹭蹭齊煜的小臉蛋,軟聲說:「小姨母也怕做不好。咱們互相打氣,一起努力好不好?」
齊煜眼睛亮晶晶的。她眨眨眼,望著小姨母,使勁兒點頭。
平盛從樓下上來,敲了敲門稟話:「娘娘,年豐從安昌城回來了。」
沈茴沒讓齊煜避開,直接召見了年豐。
年豐行禮之後稟話:「已經將信送去給蘇大人了,可是蘇大人還是推脫自己年紀大了,只想告老還鄉。」
沈茴有點失望。這已經是她送去的第二封信了。
齊煜好奇地問:「是前一個當左丞的蘇大人嗎?」
沈茴有點意外:「煜兒知道這人?」
「聽小宮女嘀咕過。」
她不太和別的公主玩,沒事的時候就喜歡聽身邊宮人閒聊各種宮裡宮外的事兒。皇帝荒唐地免去蘇大人左丞之職,讓年少的蕭牧補上,宮裡沒人不議論。
「是。姨母打算讓他做煜兒的先生。」
沈茴收起失望,才兩次而已。她讓宮人拿了紙筆,打算再寫一封信送去。書信到底不能盡言,可惜她在深宮不能親自去誠心拜見。
沈茴將書信寫完交給年豐,年豐退下去之後,齊煜到底是個四歲的小孩子,坐不住,在沈茴的屋裡左看看右看看。如今沈茴知道她的女兒身,她可以盡情坐在沈茴的梳妝台前,稀奇地打量沈茴亮晶晶的首飾。
沈茴也算得了空,讓兩個小太監把她之前在安昌帶回來的禮物箱子搬來,一個個分下去。宮人們得了禮物,開心極了。
角落裡的《范路傷寒標注》吸引了沈茴的目光,她這才想起忘了將謄抄的書交給俞湛。
「咦?小姨母。這個盒子裡什麼呀?可以打開看看嗎?」
她見盒子蓋著,規矩地先問沈茴准不准看。
沈茴掃了一眼,也沒見過那個檀木長盒子。
沉月趕忙說:「奴婢給忘了,這是順歲一早送過來的。」
裴徊光送過來的?
沈茴一怔,這才想起昨天裴徊光說過今日要送她個禮物。
得了禮物的宮人們也好奇地望過去。
「沒什麼。」沈茴預感不太好。
沈茴有點心虛,起身抱起那個盒子腳步匆匆繞過雕花屏,放進琉璃籠的枕頭下面,藏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2-1-28 05:46:53
第九十九章 玉手
宮人們分了禮物,開開心心地退下去。一邊走一邊互相詢問自己收到了什麼禮物。他們原本以為收到的東西都是一樣的,見了東西才發現每個人的禮物都不同。
團圓愛美,得了一對翡翠簪子,是她喜歡的碧綠色。圓滿本名裡有個「梅」字,她得的一對金鐲子上雕著精緻的梅。
平盛開心地摸著金算盤,驚訝地問民康:「呦呵,你的賞怎麼是套老太太的頭面?」
民康靦腆笑著沒答話。海晏撇撇嘴:「娘娘知道他是個孝子,給她母親的唄。反正賞了他什麼,他都要想法子變成錢寄給他娘。」
拾星頭兩年有一對鑲滿銀星星的珍珠華勝,被磕壞了,她心疼了好久。沈茴尋到了一套一模一樣。她好奇地看姐姐手裡的匕首,狐疑問:「姐姐,娘娘賞你一把匕首?」
「還有幾本書。」沉月摸著手裡的匕首,琢磨著上次被沈茴紅著眼睛抽打時,她對她說過的話。
燦珠提著一個箱子,一直沒吭聲。旁人都過來問她是什麼,她笑著搪塞,也不說。
「走吧,聽說栗子煮好了。咱們下去吃栗子!」拾星沖燦珠笑,「燦珠就別去了,咱們趕路幾個月都被折騰得瘦了,偏燦珠姐姐胖了一圈。燦珠再吃那麼多,舊衣裳都要穿不下嘍。」
燦珠提著箱子的手緊了緊,勉強笑了笑。
箱子裡,是一套精緻的全繡紅嫁衣。
‧
宮人們歡歡喜喜地得了禮物離開,沈茴坐在軟塌上,終於也要拆她的禮物了。
沈茴承認,在打開蓋子前,心裡難免生出幾分拆禮物的期待式小忐忑。
盒子打開,沈茴的神色僵了僵,她皺著眉將躺在盒子裡的雕琢的玉手拿出來,仔細端詳。
沒錯,盒子裡裝著一隻羊脂白玉雕的人手。
沈茴撥了撥玉手上的手指頭,驚訝地發現這個玉雕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都是會動的!可以向前可以向後,可以向左向後的分開三指,也可以將三指並在一起。沈茴撥了撥手指前端,玉指的關節也可以微微蜷起。
沈茴茫然了片刻,還不懂裴徊光為什麼送給她這麼個玩兒。她盯著這隻玉雕手越瞧越熟悉越瞧越眼熟……
她摸了摸滑膩的玉料,伸直自己的小手比量了一下,頓時發覺這隻玉雕手的大小和裴徊光右手一模一樣!
裴徊光不是第一次雕刻東西送她。之前不是還雕了個角先生?他這回竟是照著自己的手雕了隻玉手送她!
這東西……
沈茴臉上一白,緊接著又慢慢染色一抹醺色。隱約意識到裴徊光送給她的這隻玉手是做什麼用的了……
沈茴愣愣望著這隻玉雕琢的手,溫涼的玉料握在手中竟莫名覺得有些燙了。博古架發出響動,沈茴竟愣神得沒有聽見。
裴徊光今天殺了不少人,心裡……又陰沉又快活。
本來今晚他應該趕去一個地方再殺一個人取樂,可是天色暗下來之後,他忽然疲於騎馬奔波,沿著暗道來到這裡。
他推開暗門,邁進來時,便看見沈茴紅著小臉捧著他送來的那隻玉雕手,在發怔。瞧上去有點乖乖的,又有點呆。
裴徊光悄聲走過去,站在沈茴背後。他彎下腰,一縷髮拂過沈茴的耳朵。有點癢,沈茴摸了摸耳朵。她後知後覺地轉過頭,看見裴徊光,她下意識想要將玉雕手收起來。
然而裴徊光先一步伸出自己的右手,貼在沈茴捧著的那隻玉手上。
「瞧,和咱家的手一模一樣。」
他開口時望著沈茴捧著的玉手,話音尚未落下,已側首望向沈茴。
沈茴紅著臉,匆忙將精緻的玉雕手放進盒子裡,又有些慌亂地合上蓋子。裴徊光相攔,長長的指搭在盒沿,盒蓋落下時夾了他的指。
沈茴「呀」了一聲,趕忙將盒蓋打開,捧著裴徊光的手瞧,指背上果然壓出一道淺淺的紅印子。裴徊光膚色極白,淺淺的一道紅印子襯得那樣明顯。
他長指撫過盒中照著他的手雕的玉手,慢悠悠地問:「娘娘不試試嗎?」
「不。」沈茴扭過頭。
裴徊光在沈茴身後坐下,手掌自然搭在沈茴身側,指端慢條斯理輕叩著,帶著幾分閒適自在。
沈茴奇怪地瞧著他,問道:「掌印今日心情似乎不錯?」
「殺了幾個人,是挺痛快。」
沈茴一怔,眸中閃過黯然,小聲問:「幾個?」
「七八個?」
沈茴欲言又止,可是她忍了很久最終還是說了出口:「掌印這般以殺人為樂,就不怕遭報應死後下地獄嗎?」
「什麼是人間,什麼是地獄?咱家不是一直在地獄嗎?」裴徊光不甚在意地笑笑。
他長指捏著沈茴胸口繫帶的一端慢悠悠地扯拽。
「先前親手雕的角先生,娘娘不喜,一次也不肯用。也是,娘娘最喜歡咱家的手。所以咱家投其所好,仿著咱家的手又給娘娘雕了這個東西。娘娘現在試試可否靈活用得可心,咱家在這裡瞧著,哪裡不好用,咱家拿回去給娘娘再改。」
裴徊光眸色微遠,有點想念沈茴眸色迷荔雪頰上泛紅的模樣。
「不,我不用!」沈茴拽回自己的繫帶,使勁兒繫好。
沉月急匆匆上樓,敲敲沈茴的門。
「在外邊說吧。」沈茴說。
「娘娘!小秦子急急跑來送消息。咱們今兒個瞧見禁軍護送的轎子裡是大皇子!陛下未登基前,還有個兒子!」
沈茴驚了。她一下子站起來,疾步走到門口打開門,多詢問了幾句詳情。她轉身回來的時候,還在蹙眉思量著。
她走到裴徊光面前,見他悠閒地轉著一個空茶盞。
「掌印很久前就知曉此事?」
「無關緊要。」
裴徊光隨口一句,讓沈茴不甚明白他的主意。
沈茴安靜地望著裴徊光好一會兒,才捏起他臂上的一點衣料,搖了搖。
裴徊光斜眸瞥著她,說:「咱家今日心情好,娘娘別讓咱家掃興。」
什麼意思,讓她主動用那隻玉雕手嗎?
沈茴不願意。
沈茴垂下眼睛,思量了片刻。她再望裴懷光一眼,在他的一條退上坐下,一點點往前磨蹭上去,將兩個人的距離拉得近得不能更近。
她拉裴徊光的手,指尖在他的手背輕輕地點啊點。她嬌嬌地說:「真品在這兒呢,本宮不要贋品。」
裴徊光忽然就想起她來找他,拉著他的手破身時決然的樣子。
沈茴抱住裴徊光,將下巴搭在他肩窩,又用軟軟的臉頰去蹭他的頸側,低聲軟語:「有掌印在,我為什麼要理那些亂七八糟的?我只要掌印……」
裴徊光沒說話。
沈茴抿抿唇,聲音更低,呢喃一樣:「就算要用,那也得掌印來,不喜歡自己來……」
裴徊光閉了下眼睛,很快又睜開。他捏著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臉,說:「娘娘這是又使美人計了。」
他看不見沈茴臉上被揭穿的窘迫,反而對上一雙澄澈的眸子。
「是呀。向掌印使美人計不可以嗎?」她輕輕將眼尾挑起一點,勾出一抹少女調皮的嬌。偏雲膚紅口,唇角微揚,是明目張膽的誘。
裴徊光忽然扣住沈茴的手腕,轉身將她壓在身下。
他動作那樣快,沈茴後背抵在軟塌上,才反應過來,怔怔望著裴徊光。以前親近時,他會衣衫齊整地坐在她身邊,偶爾也會讓她坐在他腿上,從未將她這樣壓在身下。
裴徊光盯著沈茴的眼睛,漆眸中光影爍起,侯結輕輕滾動了一下,漆眸中爍起的光影又湮滅。
他問:「娘娘喜歡咱家的手?」
「是、是……是!」
因為,他只有手了嗎?
裴徊光用指背蹭了蹭沈茴的臉,他沉著聲音說:「來,來吻咱家。就現在。」
沈茴敏感地覺察到了裴徊光情緒的不對勁,她雙手環著裴徊光的腰身,主動去吻他。不用那些她學來的技巧,只是溫柔地輕吻他。
裴徊光准許自己這一次閉上眼睛。
他撐在沈茴耳側軟塌上的手慢慢攥緊,骨節凸出白色的印子。
半晌,兩個人分開。
沈茴睜開眼睛。裴徊光已將所有的情緒收起。
裴徊光緩聲:「娘娘大可不必如此。咱家說過了,無關緊要。不管龍椅上坐的人是誰都無關緊要。」
沈茴安靜望著他,沒有說話。可是她沒有鬆手,仍舊保持擁著他的姿勢。
裴徊光忽又嘖笑了一聲,說:「宮中女人多,宮妃越多,身在其中危機感越重。這群女人為前程地位拼殺。今上登基八年,所出雖絕大部分都是公主,可也生了幾個皇子。只是那幾個皇子都枉死在後宮女人的爭鬥中。」
裴徊光眼中染上幾分嘲諷,他說:「呵。齊煜,一個沒有母妃庇護的孩子。還是娘娘覺得沒有咱家盯著,他能活下來?」
一個女扮男裝的皇帝坐上龍椅,接受文武百官跪拜叩首。
裴徊光倒是對小姑娘當皇帝沒什麼感覺。可他清楚等他當眾揭穿皇帝是女兒身時,那群老臣會如何悲憤,定然覺得受了天大的侮辱。
啊,只要想起那群臣子得知天大的愚弄時精彩的表情,裴徊光心裡就覺得痛快。
裴徊光低低地笑了出來。
可當他撞見沈茴的眸子時,忽覺心裡的痛快消失了。他收了笑,起身朝博古架走去,打算回去了。
沈茴拉住他的手。
「這、這麼晚了,別走了……」沈茴緊緊攥著他的手不放。沈茴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執意留下他,大抵是微妙的直覺。
裴徊光眼裡還噙著瘋痴的笑意,轉頭看她。
沈茴望著他,只是重復了一遍:「別走了。」
裴徊光笑笑,問:「缺伺候了?」
半晌,沈茴點頭。
裴徊光走過去摸摸她的頭,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句:「娘娘真是個小可憐兒。」
裴徊光沒走,留在琉璃籠中。
琉璃疊彩炫目迷醉。沈茴抓著琉璃欄仰起小臉時,不知身在何處的驚愉闖進腦子裡,橫衝肆撞。可她望向裴徊光,卻撞見他眸中的悲憫。
沈茴眼睫輕顫了顫,紅了的眼角悄悄洇出一點淚。
夜漸深。
沈茴背對著裴徊光窩在他懷裡,身下是柔軟的雪白毯,身後是彌漫涼意的他。流光耀耀的琉璃籠,將他們關在溫柔窩。
慢慢地,沈茴睡著了。
裴徊光卻睜著眼睛,寒潭般的漆眸虛無,像穿過琉璃的絢麗光影,望到了很遠的地方。他動作小幅度地靠近,用他的殘缺,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貼著她腰下。
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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