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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星空 -【大小姐的花招】《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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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0:38
標題:
夏日星空 -【大小姐的花招】《全文完》
大小姐的花招
作者︰夏日星空
「飛仙」是一家開在雪路盡頭的溫泉旅館,屹立不搖綱余年,
來去的旅客總說︰泡溫泉哪里都有,但唯有這里溫暖人心……
她的老家,是個冬天一到就會飄下淨白雪花的地方,
但她其實非常討厭雪,那會讓她想起討厭的家人──
一個外遇的父親、一個想要孫子而趕走她跟母親的祖母,
十二年後,她在祖母的請求下,重新踏上這條積雪的路,
她很清楚,自從父親跟異母弟弟意外身亡後,祖母只能依靠她了,
不過,她也另有打算──第一步,答應祖母接下飛仙;
第二步,弄垮飛仙;第三步,報復成功,讓祖母懺悔,
偏偏她沒算到,這個她以為冷漠的地方卻因一個男人而變得溫暖,
十二年前那個暗戀她的男孩長大了,在飛仙的廚房工作,
他變得帥氣、充滿男性魅力,不變的是依然非常非常喜歡她,
他的一碗熱湯、一個偷吻,每每讓她心跳加速,
尤其當她發現,他對她的破壞行徑總是心疼大于生氣時,
她不得不說,那些過往的恩恩怨怨都要臣服在愛情下了……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0:51
楔子
「我討厭下雪的地方。」
每當有人相邀一起去滑雪勝地,例如藏王,或是越後湯澤,葉山由希總是冷冷的這麼說。
她出生在一到冬天整個大地就會被冰封住的地方,曾經她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那里,直到十七歲那年……
她討厭那個地方、討厭那個家,也討厭住在那個家里的人,她以為有生之年,都不會再回到那里了。
直到一個月前,她接到了十二年來都不曾有過聯絡的祖母來電——
「由希,下個月中是你父親去世十周年忌日,你方便回來一趟嗎?」
她本想拒絕的,尤其是在這種隨時都會下雪的季節,但听見祖母那帶著請求、甚至卑微討好的語氣,她興起了回去的念頭。
況且,此時她正好離開工作了五年的公司,正在尋覓下一份工作。
她得閑,又想看看從前總是嚴厲高傲的祖母此時變成什麼蒼老衰弱的模樣了,于是她便一口答應了。
十二年了,那個家從沒管過她跟母親的死活,即使是在母親三年前過世時,他們也不聞不問。
這麼多年來,她跟母親相依為命……喔不,應該說這麼多年來,她總辛苦照顧母親,因為她那脆弱的、一直以來依附著父親而活的母親在離開那個家之後,便從沒對她盡過一日身為母親的義務。
離婚後,母親過著行尸走肉般的生活,鎮日自怨自憐,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不多久,甚至染上了酒癮。
她除了半工半讀,靠著各種補助完成學業,還得照顧毫無生活能力的母親。
她恨那個拋棄她跟母親的家、她恨那個背叛家庭的父親,有時,她也氣她軟弱的母親。
而今天,她要踏上那一條睽違十二年的雪路,回到那位在雪路盡頭的——「飛仙溫泉旅館」。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1:13
第1章(1)
平成十二年冬,越後湯澤溫泉街。
越後湯澤位在新瀉縣最南端,與長野縣及群馬縣相接。
這兒是具有悠久歷史的溫泉街,頗具盛名的溫泉旅館猶如峰峰相連的山脈般,一家接著一家,十分熱鬧。
葉山家在湯澤經營具有百余年歷史的飛仙溫泉旅館,現在當家的大老板娘是六十五歲的葉山美代。
而她,也是十七歲的由希的祖母。
由希的父親是四十五歲的葉山昭夫,是葉山美代的獨子。
二十七歲經相親與由希的母親葉山澄子相識結婚至今,只生下由希一名女兒。對于需要子嗣繼承家業的葉山家來說,體弱的澄子絕不是一名合格的媳婦。
由希覺得父親是個活在自己世界的人,一直無視母親在這個家里所受到的委屈跟責難。但她也認為母親太過認命傳統,即便遭此對待,卻還是堅定的盡著身為葉山家媳婦的責任。
而祖母及父親對她的管教非常嚴格,總說她身為葉山家的人,絕不能做出任何有損葉山家名聲的事。
因此明明正值眾多異性追求的十七芳華,由希仍是獨來獨往。
這一天是學校的結業式,結業式結束後,她到市區的書店看了一下午的書,然後又連看了兩場一直很想看的電影……待她走出電影院,驚覺到時間已經九點了。
從市區回到家時,已近晚上十點。
她從後門偷偷溜進別館,經過倉庫時听見里面傳來奇怪的聲音。原以為有人在倉庫中取物或是存放物品,可是卻不見任何燈光。
好奇心驅使下,循著聲音,她一步步悄聲往倉庫的深處走,直到那聲音越來越清楚,她不禁停下腳步。
那聲音讓她感到害怕,因為她很快就意識到那聲音是——男人與女人在極度興奮時所發出的喘息及。
她沒想到會有人膽敢在倉庫里偷歡,尤其是在祖母的鐵腕管理之下。
于是,她更好奇了。
她盡可能的靠近再靠近,終于看見躲在雜物堆中那兩名衣衫不整、交纏在一起的男女……
「我吃飽了,請慢用。」由希放下碗筷,站了起來。
「由希,你只喝了一碗湯。」葉山澄子疑惑又憂心的看著女兒,「你這兩天總是吃得很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有,只是沒胃口。」如果她真感到不舒服,那也是因為她的父親——葉山昭夫。
她不想跟他同席,不想看見他。
因為每當看見他那張嚴肅又端正的臉,她腦海便會自動浮現他在倉庫中與藝伎志津偷歡的模樣。
志津是這一帶頗為知名的藝伎,也經常受邀到旅館為客人表演。
想到這,由希就覺得生氣,她的父親背叛了她的母親,而母親卻毫不知情。
從前,她對父親感到敬畏,如今,她對他感到厭惡及反感。
看著他,她總忍不住作嘔,甚至沖動到想把她那日在倉庫所見之事,當著母親及祖母的面說出來。
打從她有記憶以來,父親就嚴格要求她要行端坐正、循規蹈矩,做個不管到了哪里都不會丟葉山家臉面的女孩,然而他自己卻躲在暗處做那見不得人的勾當。
他憑什麼要求她?她又何必乖乖的任他擺布?她心里起了叛逆的念頭,她想使壞、想變成父親及祖母口中那種敗壞門風的壞孩子。
「由希,你為什麼沒胃口?」葉山昭夫警覺的盯著她,「你該不是做了什麼丟臉的事吧?」
「老公,」葉山澄子一驚,「你在說什麼啊?」
「由希,你可不要……」
「我沒有。」她不呆,她知道父親指的是什麼,所以她更生氣,氣那個明明自己做了丟臉的事卻還想嚴格要求她的父親。「我先回房間了。」
她轉身走出自家人使用的餐廳,身後傳來的是祖母輕斥母親,以及母親唯唯諾諾、低聲下氣的聲音。
「澄子,你要好好管教由希,听見了沒?」
「是。」
聞言,她氣憤、懊惱的故意在走路時發出聲響。
在她縴瘦的身子里似乎有一顆即將要爆開的炸彈,只需要一丁點火花就能燒毀一切。
正當她氣呼呼的埋頭往前走時,突然有人叫住她——
「葉山學姊。」
由希停下腳步,看見一旁的廂房走出一名年輕男孩。
他是與她同校、低她一年級的伊武英嗣。她之所以認識他,是因為他經常跟他父親到飛仙來泡湯用餐。
但說是認識,也僅只是知道他的名字,打過幾次照面而已。
事實上,他們連一句話都沒說過。但是她知道他的目光總是追隨著她,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這里。
突然,她興起了一個念頭,她想使壞、她想墮落、她想弄髒自己以報復暗地里背叛了她及母親的父親。
于是她伸出手抓住紅著臉的伊武英嗣,轉身就往隱密的地方走。
這里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沒人比她還清楚該躲在哪里才不會被發現。
她把他拉到樓梯下方的陰暗處,看見微弱光線下,他一臉緊張疑惑的模樣。
他相貌長得很好,個子比同齡男孩高大,因為打棒球的關系,體格也較精實強壯。
她想,要跟這樣的男孩發生親密關系,應該不會太難。
「葉山學姊,你……想干麼?」
她听見他的呼吸有點紊亂,也听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你喜歡我吧?」她直視著他。
他愣了一下,滿臉通紅。
「那你想模我嗎?」她不知自己是從哪借來的膽子,竟抓著他的手往自己起伏急促的胸口按。
伊武英嗣嚇了一跳,急著想抽手。
她牢牢的拉住他的手,「沒關系,你可以模。」
「葉山學姊,為什麼?」
她感覺得到他的聲音微微發抖著,而她的身體也是。
一心想報復父親的由希丟棄了所有的矜持及禮教,解開上衣的幾顆鈕扣,把他的大手拉進自己敞開的衣襟里。
他整個人一震。
由希勾住他的脖子,並迎上自己的唇,胡亂的親吻著他。
一切的思緒都好混亂、好不真實,她感覺自己像是在作一場不受控制的夢。
既然這是一場夢,那麼她就可以更肆無忌憚的胡作非為,做出一些她想都沒想過的壞事來。
像是中了邪般,她大膽的將手往他的褲頭探,不顧他的驚慌羞赧,解開他的褲頭。
她的手繼續往他的褲襠探索,模到那炙熱之處時,倏地心驚。
年輕的他以她無法理解的速度有了反應,而她……也因為那不曾有過的觸感而感到驚慌。
突然,她的手心感覺到一陣濕熱。
意識到那是什麼,她陡然將手抽回,拼命的往自己的裙子上擦拭。
「對……對不起……」伊武英嗣羞愧的低聲道歉。
看著他的那一瞬,由希忽然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嫌惡。
她突然明白,她如此唾棄父親的行為,因此,她更不應該變成那樣的人、做那件齷齪惡心又骯髒的事。
轉身,她丟下不知所措的他,飛也似的逃離。
從新大阪車站乘坐JR東海道新干線抵達東京,再由東京換車到越後湯澤,已是三小時四十分鐘之後的事了。
由希以為自己會睡著,卻沒想到就這樣一路看著窗外的風景,直到抵達越後湯澤車站,她都沒有闔眼超過一分鐘。
听說今天中午下了一場雪,只消兩、三四小時,路上便積了一尺深的白雪,到現在還來不及鏟移。
她果然是討厭雪的,但更教她討厭的是這種彷佛要鑽進骨子里、凍結她心髒的寒意。
提著簡單的行李走在曾經熟悉的溫泉街上,往昔的種種一幕接著一幕在她腦海中閃過。
溫泉街上有座山麓車站,站里有纜車可抵達海拔一千公尺高的山頂車站。山頂上有座高山植物園,一年四季都有不同品種的花卉綻放著。
那是從前的她想短暫逃離那個讓她喘不過氣來的家時,唯一可去的地方。
葉山家所擁有的飛仙溫泉旅館雖在溫泉街上,但其實離旅館密集的熱鬧街道有點距離。
飛仙溫泉旅館已有百余年的歷史,因為擁有泉眼,溫泉池使用百分之一百的純天然溫泉,不經加熱、兌水、循環過濾,因此深受泡湯客的喜愛。
一年四季,旅客川流不息,猶如不斷涌出的泉水般。
在這條被白雪覆蓋著的雪路上,每走一步就會留下深深的印子。
由希回頭一看,自己已離溫泉街有點遠了。
她慢慢的、一步接著一步的往前走,終于——飛仙溫泉旅館那黑色、雄偉的屋頂映入眼簾。
跨過大門,走過鋪著黑色御影石的石板步道,由希來到了玄關的接待處。
看見她提著行李,旅館里的年輕女服務生立刻迎了上來。
「歡迎光臨飛仙。」勤快的女服務生飛快的遞上一條熱呼呼的毛巾及一雙拖鞋,「請坐下來暖暖腳,路上積了雪吧?」
由希坐了下來,接過熱毛巾,「謝謝。」月兌下已經濕了的靴子及襪子,她先以熱毛巾包覆住自己冰冷的雙腳。
「請稍候,我為小姐打盆熱水來。」女服務生說完,立刻離開。
飛仙溫泉旅館向來以五星級服務著稱,而那也是她祖母十分要求的,看來,至今依然未變。
女服務生離開後,另一名年紀稍長的服務生來了。
「小姐,真是抱歉,沒人招待你嗎?」
「不,她去端熱水了。」
「原來是這樣,不好意思,真是怠慢了。」她彎腰欠身,笑問︰「小姐是否已來電訂房?」
看來,這兩名女服務生並不認識她。
想來也是,她們兩人都面生,再加上她已經十二年未曾回來,恐怕就連在旅館工作二十年以上的老員工都不見得能認出她來。
「我是……」
「她是葉山由希。」
突然,一道男人低沉的聲音響起——
由希往聲音的源頭看去,只見到一個高大男人的身影。
因為背光,她看不見那男人的臉,但從聲音,她可以判斷出男人的年紀還很年輕。
他是誰?何以知道她的身分?她沒有印象認識這樣的人。
「葉山由希……哎呀,你是……」誤以為她是客人的女服務生一臉尷尬,連忙道歉,「真是失禮,我不知道你是葉山小姐。」
「沒關系。」她淡淡的說道。
她覺得葉山小姐這個頭餃沒有了不起到讓服務生在意,她現在比較在乎的是——那男人是誰?
正當她還疑惑著,那男人已經轉身走進旅館,隱沒在暈黃的光圈中。
「小姐,你怎麼沒打電話來,大老板娘一定會派車去接你的。」
「不必麻煩了。」
「可是路上積雪,你一定凍壞了吧?」
「我是在這里長大的……」她話未說完,剛才去打水的年輕女孩回來了。
「小姐,熱水來了。」年輕女孩將熱水擱下,「阿仙姊,這位客人剛到,她……」
「遙美,」名叫阿仙的女服務生打斷了名叫遙美的年輕女孩要說的話,「這位小姐不是客人,她是由希小姐。」
「咦?」遙美一听,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從她們兩人的表情看來,她將回來參加父親十周年忌日的事,不少人都有耳聞了。
當然,旅館的女侍休息室里沒有秘密,她們一定也都知道她跟母親被迫離開這里的緣由。
是的,當年她跟母親是被趕出這個家的。
她父親跟志津的事並沒能瞞得了多久,原因無他,只因志津懷孕了。
志津一懷上孩子,祖母的態度就有了極大的轉變,尤其是在知道志津月復中懷的是男孩之後,對母親就更冷淡了。
志津還未生下孩子,祖母便要求母親答應離婚,而軟弱的母親也因自己未能產下子嗣而不敢反抗,消極接受了。
她不忍母親孤獨,于是跟著母親一起離開葉山家。
她還記得,她們離開的那一天,就是這樣的日子……路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天氣冷得讓人即便想著快樂的事情,心也暖不起來。
「大老板娘在嗎?」由希問。
在飛仙旅館,即使是父親也必須稱呼祖母為「大老板娘」。
其實現在的飛仙,也就祖母一位老板娘,根本沒有什麼大小之分。
「她在內室休息,我這就帶小姐去。」
「不用了,我知道怎麼走。」她起身穿上拖鞋,提著行李往里面走。剛走了兩步路,她忽地想起剛才那個男人,便轉頭看向阿仙,「對了,剛才那個人是誰?」
「喔,小姐說的是副廚吧?」
副廚?那個男人是廚師?那他為什麼會知道她是誰?
難道是主廚高木先生告訴他的?可是,高木先生還在飛仙嗎?算一算,他今年應該有七十歲了。
「廚房還是高木先生在打理嗎?」
「高木先生在五年前退休了,現在的主廚是龜山先生。」
「龜山先生?」她不記得有這個人,可見得他應該是在她跟母親離開之後才到飛仙來的,若是這樣,他不可能認識她,更不可能告訴那個男人關于她的事情。
那麼……那個男人到底是誰?為何能認出她?
罷了,現在不是為這種事困擾的時候,因為她已經迫不及待想看看祖母變成什麼模樣。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1:29
第1章(2)
十二年了,飛仙的內部一點都沒有改變,仍保持她離開時的樣貌。
祖母是個傳統的人,當年父親建議封館重新改裝時,還被祖母狠狠的訓斥了一頓。
祖母認為將溫泉旅館改裝成現下時興的溫泉SPA會館,根本是對不起祖先、不可原諒的罪行,所以堅持讓飛仙維持當年創館時的古樸樣貌,讓傳統的溫泉旅館能原汁原味的呈現在客人面前。
父親在十年前就因為一場車禍而過世,因此再也沒機會勸服祖母對飛仙進行改裝。
她想,那一場車禍對祖母來說,肯定是人生中最大的打擊吧?
在那一場意外中,祖母失去了獨子,以及一直期盼著的男孫。
且據她所知,志津雖然從那場嚴重的車禍中逃過死劫,卻毀了容貌及數根手指,從此再也不能演出她最拿手的三味線。
走過錯綜復雜、曲曲折折的走廊,穿過數座庭院,由希來到葉山家生活的別館。
走進足足有四十帖大的空間,里頭已布置成父親十周年忌日的靈堂。
看來,這一次的忌日,祖母打算隆重舉辦。她猜想當天一定會有許多親戚及生意上往來的客人前來憑吊。
她看了一眼父親的照片,心里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
人家說死者已矣,又說死者為大,她理應放下對他的怨恨,像個女兒般祭拜他、懷念他,但她做不到,她無法原諒他當年的背叛及離棄。
轉個彎,由希走進了側廳。
這個側廳的四周裝上以金箔作畫的障子,金碧輝煌,十分豪氣。
她祖母十分喜歡並以此自豪,還在這側廳里放置了許多珍藏的古董及藝術品。她記得自己小時候曾不小心在這打翻了一個價值三百五十萬的九谷燒大皿,雖然大皿只多了一道不細看並看不出來的裂縫,祖母卻覺得放置瑕疵品很失禮及丟臉,而將那大皿扔進了外頭的池子。
祖母就是這樣一個人,容不下一點缺陷瑕疵又好面子。
拉開金光閃閃的障子,她來到了內室的門外——
「大老板娘,我是由希。」她淡淡的說,不帶任何感情,也沒有一絲激動——即使她迫切的想看看祖母如今的模樣。
「由希?」內室傳來有點虛弱的聲音,「進來吧。」
得到葉山美代的許可,由希拉開障子。
她未遵循從前祖母對她的要求跪在門外等候,而是直挺挺、態度近乎桀驁不馴的站在門口。
她看見祖母坐在被褥上,肩上披著冬季的厚外褂。祖母的頭發花白稀疏,不再像從前那樣總是將頭發染得烏黑。
祖母的臉龐及身形都較印象中清瘦許多,皺紋也在臉上放肆的增生。也是,都已經是個七十七歲的老太太了。
她甚至懷疑,祖母的眼楮是不是還能清楚看見她的臉,認出今年已經二十九歲的她。
「由希,過來這兒坐下。」葉山美代咳了幾聲,跟她招了招手。
她趨前坐下,近距離的看著葉山美代——她的祖母。
當年那霸氣、嚴厲、不苟言笑的祖母,如今只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婆。
事實證明,歲月總是無情,不管是誰都難逃它的摧殘。
葉山美代細細睇著孫女,好一會兒沒說話,而由希因為不知道要跟她說什麼,也是沉默著。
「謝謝你願意回來……」葉山美代虛弱卻強打起精神的說。「跟公司請了多少天的假?」
「我在待業中。」她毫不修飾用詞的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所以當您致電給我時,我就答應了。」
听了她的話,葉山美代又沉默了幾秒。
「由希,真是對不起……」
聞言,由希一愣。
對不起?祖母感到對不起的是什麼?是為了當年逼使她母親離開,又對她們母女倆不聞不問嗎?都已經過了十二年,這一聲對不起算什麼?
「我知道你母親前幾年已經過世了,你們母女倆這十幾年來一定過得很辛苦吧?」
由希沒有回答,臉上更是沒有一點表情,唯一藏不住情緒的是眼底那幾乎要爆炸開來的憤怒及激動。
「由希,其實這次要你回來,是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葉山美代看著她,試探地問︰「你願意回來接手飛仙溫泉旅館嗎?」
聞言,由希倏地一震,驚疑的看著她。
接手飛仙溫泉旅館?祖母居然打算讓她這個跟著母親被逐出家門的孫女回來接掌家業?
她沉吟了一下,只一會兒,她便懂了,完全明白了。
原本寄望著將來可以接手家業的孫子,卻不幸在兩歲時就跟獨子因意外共赴黃泉,如今的祖母,身體狀況大不如前,所以急了。
擔心旁系親戚那邊有所動作,祖母只得偷偷的將她這個早年被棄如敝屣的孫女叫回來,還低聲下氣的向她道歉。
突然之間,由希覺得祖母不只是個可惡的人,還很可悲。
「我對旅館的事務並不熟悉。」她說。
「你畢竟是在旅館長大的,只要學習一下,很快就能上手。」
「我對旅館經營不感興趣。」
「由希,你是這個家的孩子,是你父親的親生女兒。」葉山美代墾切的說︰「這間旅館本來就該由你來接手。」
「大老板娘一開始不是這麼打算的吧?」由希直言道。
本來就該由她接手?太可笑了。
要不是父親跟志津生下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早夭,這飛仙旅館的當家哪輪得到她?
葉山美代一臉歉疚又尷尬,「你氣我,我可以理解……畢竟我當年對你母親提出非常任性的要求。」
听到這,由希怒極了。
只是任性嗎?對她來說,當年那個要求只是任性而已?
不,那是非常過分、殘忍、既不合情也不合理的要求。那個要求毀了母親,也差點兒毀了她。
「由希,我肩負扛起飛仙的責任,一心只想把飛仙的事業傳承下去,因為你是女孩子,總有一天會嫁出去,所以我當年才會將希望寄托在志津跟她生的孩子身上,你母親也是因為體諒我的立場才答應離婚的。」
由希直勾勾的盯著葉山美代,沒有開口說出任何不滿,其實內心十分憤恨。
祖母將話說得很好听,那麼在母親答應離婚後,葉山家對她們毫不聞問又是為了什麼?什麼情非得已、什麼苦衷,全都是合理化葉山家罪惡的借口。
「飛仙旅館百余年來都是由本家繼承,我不希望到了我這一代,卻落到了旁系手上……」
默默低著頭,由希臉上沒有顯現任何情緒。
「由希,你身上流著你父親的血,沒有人比你更適合接手飛仙了。」
「大老板娘,」她抬起臉來,直視著一臉企盼的葉山美代,「我只是回來參加法事,其他事情我沒想過。」
葉山美代微微蹙起眉頭,苦惱又憂心。
須臾,她沉沉的一嘆,語帶哀求的開口,「那麼……你能考慮看看嗎?」
由希沒答應,也沒拒絕。
如果說飛仙有任何讓由希留戀的,那麼一定是那天然涌出的溫泉水。
飛仙得天獨厚的擁有均溫為攝氏五十度上下的泉眼,水質呈白濁色,因此常有客人稱之為「白湯」。
別館有一間全檜木打造的湯屋,雖只有一個出入口,但其實里面是分開的兩座男女浴池。
這個湯屋只有葉山家的人可以使用,其他的工作人員必須使用大浴場。
不過工作人員因為是輪班制,又多是在地人,所以在旅館里沐浴泡湯的機會並不多。
泡了舒服的澡,由希穿著自己帶來的運動休閑服,安適的坐在廊下。
休息了一會兒,她起身準備回到房間。
突然,她想起了那間在她不小心撞見父親與志津偷情之後,就不肯再靠近的倉庫。
那間倉庫還在吧?父親走了,再也沒有誰會利用那個地方做苟合之事了吧?
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鬼迷心竅,原本打算回房歇息的她,竟朝著倉庫的方向而去。
倉庫還在,也還是原來的樣貌。
她才靠近,就看見里面微微透出亮光——有人在里面?
不知怎地,她的心跳突然變得好快,十二年前那可怕又令她憤怒的畫面瞬間鑽進她腦海。
不,它不是鑽進她腦海,而是一直住在她腦海。她從沒忘記那件事,只是試著將它掩埋,但偶爾那可怕的回憶還是會伸出利爪的破土而出。
她不敢再靠近,甚至想轉身就逃。
這時,她看見有人從里面走了出來——
那是個高大、理著平頭的男人,身上穿著廚房工作人員的白色工作和服。
他有一張很好看、端正卻又帶了粗獷性格的臉龐,此時,他的兩只眼楮就像潛伏在暗處的豹子眼楮般,直勾勾地盯住了她。
迎上他的視線,她心頭一跳,不自覺的竟倒退了一步。
不知為何,她頓時覺得他有點可怕。
此時,他的唇角一勾,露出了冷冽卻又莫名熾熱的笑意。「嘿。」
由希一怔。嘿?他跟她嘿什麼?
奇怪,這聲音有點熟,好像是……對了,是稍早在玄關處道出她名字的男人。
思及此,她正想「質問」他為什麼認識她時,她看見從倉庫里又走出來一個女人。
她驚疑的看著那隨後走出來的女人——那是遙美,她剛到時,負責接待她的年輕女服務生。
「咦?葉山小姐……」遙美驚訝的看著她,「你怎麼來這里?你要找什麼嗎?」
由希發現遙美的發絲有一點凌亂,臉上及脖子上都沁了一層薄汗。
倏地,一個令她害羞的畫面浮現在她腦中。
她想起父親跟志津,不禁聯想起眼前這個男人跟遙美是不是……老天,他們剛剛是不是在里面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遙美,你去忙吧。」男人對遙美說道。
「喔。」遙美點頭,旋即離開。
由希也想走,但她的雙腳卻被他熾熱的目光釘住,怎麼也動不了。
看他若無其事的笑睇著自己,她莫名覺得羞憤。
男人就是這種明明干了壞事,被人逮著時,依舊能面不改色、理直氣壯的低等生物。
「為什麼?」他向前一步,「你看著我的眼神是這麼的憤怒?」
她秀眉一擰,惡狠狠的瞪著他,以掩飾自己內心除了惱怒之外的驚惶不安。
「你腦子里該不會在想什麼不好的事情吧?」
看見他唇角那一抹彷佛在捉弄她、嘲笑她的微笑,她氣憤道︰「你這麼說是因為心虛吧?」
「該心虛的是你……」他突然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將她扯向自己,「你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呢?」
「胡說什麼……」他的臉好近,近到她可以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教她不禁心跳加速。深吸一口氣,她試著推開他,「放開我!」
她已奮力的想甩月兌他的手,卻被他抓得更緊、更牢。
突然,他一把將她圈進懷里,低頭重重的吻上驚悸的她。
驚羞絕不足以形容由希此刻的心情跟感受,她奮力掙扎著,卻怎麼也逃不出他的鉗制。
她覺得自己快不能呼吸了,腦子也有點暈眩。
「唔!」當她驚覺到他企圖將舌頭探進她嘴巴時,不知哪來的力氣,她用力的將他推開。
他踉蹌兩步才站定,然後低聲笑了起來。
「呵,」他抬起那銳利又熾烈的黑眸望著她,「還不賴吧?」
「你竟敢!」她氣得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恨恨的瞪著他。
他是不是腦子壞了?他明知她是葉山家的小姐,居然敢對她做出這麼無禮的事?!
「我要解雇你!」她怒斥。
「憑哪一點?」他有恃無恐的笑睇她,「你不是當家的吧?」
「你……」她氣結。
對,她不是當家的,但,她可能且即將是當家的——只要她點頭答應。
「況且,比起你那差勁的吻,我的可高明多了,不是嗎?」
她愣住。差勁的吻?他在說什麼?
「你……你到底……」
他以凌厲卻又帶著一絲懊惱的目光打斷了她的話,「還沒想起來嗎?葉山學姊。」
聞言,由希倏地一驚。
他叫她葉山學姊?他是……老天,不會吧
「你是伊……伊武英嗣」她不敢置信的說。
他挑眉一笑,「真是教人安慰啊,你總算記起我了。」
她退後兩步,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這個猶如一頭野獸般難以馴服的男人。
他是伊武英嗣那個像是白兔般驚羞的男孩
想起當年的事,由希覺得十分尷尬也很不想面對。
偏偏該轉身離開的時候,在他的眼神注視下,她卻怎麼都移動不了。
伊武英嗣上前輕輕的扣住她的肩膀,微彎子將嘴唇貼近她耳邊,低聲道︰「你隨時可以來找我,現在的我可以……應付你了。」
聞言,她耳根一熱,羞憤的推開他。
見狀,他發出豪爽卻猖狂的笑聲,丟下驚慌失措的她,自顧自的離去。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1:42
第2章(1)
當由希跑著回到房間時,她以為自己的心髒會因此停止跳動。
她像是被什麼追趕著,感到好害怕、好惶恐、好驚慌,但那追著她的……不是他,而是過往的記憶——那清晰得像是昨天才發生般的記憶。
怎麼會是他?他又怎麼會在飛仙的廚房擔任副廚?
他是知名味噌老店「一味庵」的少爺,他們家的味噌走高價路線,銷售對象通常是高級料亭及特定的消費族群,這樣的他,認真說起來也算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孩,為什麼會在飛仙工作?
老天,剛才被他吻過的嘴唇,如今像是要燒起來似的教她心驚。
他為什麼要對她做這種事?是為了報復她當年對他……喔,為何她有種這趟回來根本是羊入虎口的感覺?
「叩叩。」
听見敲門聲,由希的心跳頓時漏跳了一拍。
「小姐,我是遙美。」
遙美?剛才跟伊武英嗣先後從倉庫出來的女服務生。想到這,不知怎地,她的心揪了一下。
「有事嗎?」
「大老板娘要我把明天做法事穿的和服拿來給你。」
她頓了一下,才說︰「請進。」
「打擾了。」門外,遙美恭謹的拉開障子。
遙美手上捧著一包用和紙包覆著的東西,由希想,那應該是明天做法事要穿的黑色和服。
遙美走了進來,小心翼翼的擱下手上的東西。
「小姐會穿吧?」遙美說道︰「若小姐不嫌棄,明天我可以來幫忙。」
「不必麻煩了。」她可是老牌溫泉旅館家的小姐,和服她從小就會穿。
但,明天她其實並不打算穿上這件黑色和服,當然,她不會讓遙美知道她的打算。
「那如果沒事的話,我就不打擾小姐休息了。」
「嗯,謝謝。」
遙美起身退到門外,跪下,並拉上障子,就在障子幾乎要緊閉的那一瞬間,由希叫住了她——
「遙美。」
「是。」听見她的叫喚,遙美立刻又拉開障子,「小姐還有事嗎?」
由希張了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麼。
她喚住遙美做什麼?她想問她「你剛才跟他在倉庫里做了什麼」嗎?
看遙美一副氣定神閑、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忍不住想,他們是不是經常這樣做?
該死,她到底是怎麼了?怎麼一見到伊武英嗣,整個心神都亂了?即便他們之間真的有什麼,她也沒資格過問啊……
「小姐?」
遙美的聲音喚回由希混亂的思緒。她正色道︰「不,沒事了。」
「喔,那我先退下了。」
遙美用慣了敬語,但由希卻听得極不習慣,雖然她曾經是養在城堡里的公主,但如今已在民間生活很多年了。
遙美拉上障子後,由希和衣躺下,兩只眼楮卻睜得好大、好亮。
明明累了、倦了,但她的腦袋還清醒著。
她想︰糟了,今晚……肯定要失眠了。
一早,飛仙的別館就鬧哄哄的,前來念經的師父早早就抵達,而參加法事的親戚跟客人們也陸續到來。
別館的入口就是飛仙的後門,平時只供葉山家的人出入,但今天為了跟飛仙的住客做出區隔,特地將客人們引領到後門。
由希並沒提早到正廳負責接待工作,這一趟,她當自己是客人,而不是主人。
她換上了自己帶來的淡黃色洋裝,外頭罩了件針織小外套,好整以暇的在房間里候著。
終于,有人來喊她了——
「小姐?你好了嗎?」門外叫她的不是遙美,而是阿仙。
「法事要開始了嗎?」
「是的,再半個小時就開始了。大老板娘請小姐趕快到正廳。」
「嗯,我馬上去。」
說是馬上,由希還是慢條斯理的在房里東模模西模模,硬是又拖了十幾分鐘才走出房間。
當她出現在正廳時,前來參加法事的親戚跟客人們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顯然,就連親戚都沒立刻認出她來。
也是,本家跟旁系親戚除了婚喪喜慶,平時幾乎是不聯絡往來的,更何況,她離開葉山家已是十二年前的事。
看得出來祖母為了今天的法事,慎重的畫了個有精神的妝,還把灰白發絲染黑,梳了個端莊正式的發式。
現在的她,跟昨天滿臉病容、虛弱消瘦的模樣全然不同。
看見穿著黃色洋裝的她,如她所料,祖母先是一震,然後露出了懊惱表情。
她想,祖母肯定很不高興。
但她不在乎激怒祖母,因為她已不是當年那個凡事都得經過父親及祖母允許、任他們擺布的小女孩。
客人們交頭接耳的討論、猜測她的身分,由希則是自若的邁開步伐,穩穩的踩踏每一步。
見祖母示意她坐到身邊,于是她走了過去——
「你為什麼穿成這樣?」葉山美代低聲問她,聲音里透著不悅。
「喔,」由希若無其事、輕描淡寫地說︰「和服被我弄皺了。」
像是知道她是存心的,葉山美代沒再多說什麼。
葉山美代轉過頭,看著親戚及客人們,「今天非常謝謝各位撥冗前來參加犬子昭夫的十周年忌日法事……」
客人們停止交談,靜靜的听她說話。
「容我介紹在我身邊的這一位,她是昭夫的女兒,由希。」
此話一出,所有親戚跟客人們都面露驚訝,你看我,我看你,低聲議論起來。
「大老板娘,」葉山昭夫的姑丈神情凝肅的問道︰「怎麼突然把她找回來?」
「是啊,她跟澄子不是早就離開葉山家了嗎?」
說話的是葉山昭夫的姑姑倉上朝子,她正以一種防備的眼神看著由希。
「由希是昭夫的親生骨肉。」
葉山美代簡單的一句話,確立了由希不容質疑、屹立不搖的地位。
她是擁有葉山家血脈的人,不論她是男是女,這都是不爭的事實。
「大老板娘,您該不是打算讓昭夫表哥的女兒回來接手飛仙吧?」朝子的兒子、今年已四十五歲的倉上光太問道。
「這些事,待法事結束後再說吧。」葉山美代說罷,轉頭跟念經的師父點了個頭。
師父頷首,命人將經書分送下去,然後開始了今天的法事。
法事雖莊嚴肅穆,卻隱約能感覺到現場人心浮動。
由希知道,那是因為她的出現。
顯然,親戚們都覬覦飛仙的經營權,並早已虎視眈眈——自從她父親及異母弟弟身故後。
想必這些年,祖母的健康狀況已一年不如一年,因此才會急著將她找回來並懇求她接手飛仙。
為了這塊招牌,生不出兒子的母親在葉山家毫無地位,最後甚至被逼著與父親離婚;為了這塊招牌,親戚們露出貪婪的模樣。
她不禁想,這塊招牌真有那麼了不起嗎?
法事結束,親戚及客人們開始用餐喝酒,而那些急著想知道葉山美代究竟是何盤算的親戚們也如豺狼般圍到葉山美代身邊。
「大老板娘,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由希怎麼會突然……」
「不是突然。」葉山美代打斷了倉上朝子的話,「這件事,我已經考慮了好幾年。」
聞言,不只倉上朝子一怔,就連由希都愣了一下。
考慮了好幾年?意思是說,祖母早就有這種打算?
就因為她姓葉山,擁有葉山家的血脈?是的,肯定是這樣,至少絕不會是因為祖母喜歡她,或是覺得她有能力。
「大老板娘,澄子早就跟昭夫離婚了,由希也已經離開葉山家十二年了。」
「澄子並沒有改嫁,由希還是姓葉山。」
「由希她根本不懂旅館經營,將飛仙交到她手上不是太冒險了嗎?」
葉山美代目光一凝,「我當年嫁進葉山家的時候也是什麼都不懂,但是現在,我就是飛仙的招牌。」
她驕傲的說出這句話,現場沒有人敢反駁或不表認同。
確實,她自年輕時就是飛仙的活招牌,不只因為她長得美,更重要的是,她打理飛仙數十年,從沒讓任何一位客人對飛仙的服務抱怨過。
「可是……」還有人試圖說什麼。
「由希她不管在哪方面都已經成熟,只要她願意學,很快就能上手。」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由希身上。
他們的目光是具有敵意及審視意味的,而那讓倔強又敏感的由希感到不悅。
因為覺得不悅,她露出了「你們盡管放馬過來」的不遜表情。
「由希她已經快三十歲了吧?」倉上朝子不肯放棄,又道︰「難道她還沒有結婚對象?」
葉山美代對此事不確定,于是看了由希一眼。
「大老板娘,要是由希結婚,她就不是葉山家的人了。」
「我並沒有結婚的打算。」由希淡淡的說。
眾人怔住,齊齊看向她。
由希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回應,一開始,她是想置身事外,像看戲般看祖母被這些親戚們圍剿。
但她為什麼開口了?她只能自己猜想,大概是因為比起祖母,她更討厭這些親戚們的嘴臉。
「你沒結婚的打算?那是什麼意思?」倉上朝子眉心一皺的看著她。
「直至目前,我還看不出結婚對一個女人到底有什麼好處。」
「什……」
「女人走入婚姻後就喪失自己,一切以夫家為重,不管受了什麼委屈都只能暗自吞淚,更不堪的就是像我母親那樣……」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用平淡近乎冷淡的語氣說,「我不打算讓自己變成那種可悲的女人。」
听到這番話,內心感觸最深的莫過于葉山美代。
當年為了扶正生下男孩的志津,她硬是逼走了澄子。
她想,不管是澄子還是由希,心里應該都十分埋怨她,甚至是憎恨她吧。
「就算是那樣,你真的有回來接手的打算嗎?」倉上光太直視著她,「管理旅館可不是兒戲,你該不會有那種天真的想法吧?」
由希討厭別人質疑她的能力。
離開葉山家後,她不只要想辦法讓自己活下去,還得幫忙母親活下去。
她吃了很多苦,做過很多努力,克服過很多困難……所謂的人情冷暖,她什麼都嘗過。
她不是個天真的人,她比任何人都實際。
看著這些覬覦飛仙招牌的親戚,再想起為了飛仙這塊招牌而傷害了母親的祖母及父親,她突然興起了一個念頭——毀了這塊招牌。
既然他們能用這塊招牌傷害她跟母親,她就能用這塊招牌打擊這些人。
是的,能扛起毀掉這塊招牌的重責大任的人,除了她,沒有別人。
「關于接手飛仙這件事,大老板娘已經跟我提過了,」她澄澈又堅定的目光掃過所有人,「而我決定接受這個挑戰。」
此話一出,大家驚訝的看著她,尤其是昨天遭她委婉拒絕的葉山美代。
「由希,你是說……」葉山美代難掩驚喜,「你真的願意?」
「我願意試試看。」由希嘴角一勾,懸在唇邊的是一抹聰慧、內斂,讓人無法猜透其想法的笑。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1:57
第2章(2)
在答應接手飛仙之後,由希其實有一點點後悔,因為她忘了飛仙旅館里有個讓她想避開的人物——伊武英嗣。
不過這並沒有困擾她太久的時間,畢竟她已經不是十七歲的女孩,現在的她怎麼可能連一個男人都搞不定。
再說,正式進行修業後,她就是準老板娘的身分,而他只是廚房里的副廚,假如他敢再對她做出任何過分的事,她就叫他卷鋪蓋走人。
若是要開除別人,她或許會有掙扎,但他是名店一味庵的少爺,就算被開除了也還可以回家吃老本,所以她絕對不介意用私人理由趕走他。
總之現在也容不得她反悔,畢竟她已經在眾多親戚面前答應了祖母。
她唯一該擔心的是——老板娘的工作真是她可以勝任的嗎?
喔不對,其實她根本不需要擔心能否勝任的問題,因為她的目的並不是扛起飛仙的招牌,而是毀了它。
從小看著祖母工作的身影,她知道老板娘的工作可說是從早到晚、一年到頭都非常辛苦的。
祖母每天五點就得起床,必須在很快的時間內梳頭化妝,然後穿上和服。
雖說旅館里的分工極細,凡事都有人各自盯著,但身為老板娘可不能有一點點偷懶的想法。
祖母一天的時間大都給了旅館及客人,即使父親是三代單傳的獨生子,從小到大也分不到祖母多少時間及關愛。
一早,由希穿上和服來到餐廳,就見佣人已經做好早餐,而祖母也已經坐在那兒了。
「早安,大老板娘。」由希出聲打招呼。
「早。」葉山美代看著她,微微皺了皺眉頭,「由希,你不會梳頭嗎?」
「喔,這樣不行嗎?」她沒梳包頭,而是綁了高高的馬尾。
「當然不行,先吃了早餐,待會兒我叫人幫你梳頭。」
「嗯。」她坐了下來,佣人立刻盛上白飯。
「由希,今天你先跟著阿仙。」
聞言,由希微怔。跟著阿仙?她不是要進行老板娘的修業嗎?既然是要學習如何成為一個稱職的老板娘,不是應該跟著祖母才對?
「我希望你能先從基本的工作做起。」葉山美代說道,「要是不熟悉基層事務,就無法進行有效的管理。」
「我知道了。」由希表面上乖巧的點頭,心里卻是懷著其他打算。
她想想也對,破壞就是要從細節、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做起,跟著阿仙及那些女服務生,她自然能逮到搞破壞的最佳時機。
「對了,你在大阪住的房子是買的還是租的?」
「租的。」她說。
「是嗎?那你就盡快處理一下吧。」葉山美代認真的說,「既然你要回來,就把那邊的一切都結束掉。」
這次,由希沒搭腔。
結束掉?不,她還要回去呢,而且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大阪,其實她也給了自己時間表——在春天來到之前,她就要砸爛飛仙這塊金字招牌。
「早,大老板娘。」突然,外頭傳來聲音。
听到這聲音,由希陡然一驚,她倏地抬頭往門口望去,只見伊武英嗣端著一個熱騰騰的砂鍋,神情自若的站在那里。
見狀,她倒抽了一口氣,感到心髒狂震。
「英嗣,我聞到味道了,」葉山美代轉頭睇了他一眼,「端進來吧。」
看見祖母跟他的互動,由希略感不安。
他為什麼能自由出入別館?而且祖母跟他似乎還十分的熱絡?
伊武英嗣走進餐廳,將砂鍋往桌上一擱,並打開鍋蓋。
鍋蓋一開,那撲鼻而來的香氣令人忍不住想吸吸鼻子,汲取空氣中的香味。
「我用昨天剛進的新產品煮了魚湯。是使用一味庵新開發的味噌,您試試。」說罷,他盛了一碗冒著熱氣的魚湯放在葉山美代面前。
葉山美代端起碗,嗅了兩下,「好香。」
「我用金目鯛的頭熬煮,為了去腥,還加了點清酒跟紫蘇女敕葉。」
「嗯。」葉山美代嘗了一口,臉上盡是滿意,「味道真甘甜,客人一定會喜歡。」
「我想是的。」
听著他們兩人的對話,由希頓時確定了一件事——要趕走伊武英嗣恐怕有難度。
目前看來,祖母十分器重他,而且他跟祖母的關系應該也不錯。
話說回來,他父親既是飛仙的老客人,亦是飛仙的老客戶,他從小就在飛仙出入,祖母跟他熟稔也是常理。
她不懂的還是老問題,身為一味庵少爺的他,為什麼會到飛仙的廚房工作?
「由希。」
「是。」由希想得有些出神,听見祖母叫她,不禁嚇了一跳。
她慌張的抬起眼瞼,迎上的是坐在她斜對面的他,兩人的目光一對上,她立刻將視線移開。
「你認識英嗣吧?」葉山美代問。
點了點頭,由希顯得有些不自在。
是的,她認識他,而且在十二年前的那個晚上,她還對他做了如今想來都教她臉紅心跳的壞事。
「英嗣是一味庵的少爺,高中時跟你念同一所學校,以前他也常跟他父親到飛仙來……」
「喔。」她不懂祖母為何要特別介紹他。
「由希小姐一定不記得我了,我並不算起眼。」伊武英嗣說。
「不起眼?」葉山美代不認同的一笑,「你可是咱們湯澤數一數二的美男子。」
由希搭不上話,只希望他能趕快離開,解除她的坐立難安。
「由希小姐,讓我盛碗湯給你試試吧。」
「不用。」她尷尬又微慍的瞪著他,「我要喝會自己盛。」
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但她相信他不是個容易對付的家伙。
因為他昨天才在倉庫外輕薄她,還說了那種可說是騷擾的話,現在卻能若無其事、氣定神閑的坐在她面前,一副他們之前從來不曾發生過那些事的樣子。
「由希,英嗣他從東大畢業後,就到飛仙的廚房習藝,現在已經是副廚了。」
聞言,她一怔。
東大畢業?他念了那麼好的大學,卻選擇回到湯澤當廚師?
「令尊栽培你,應該是為了讓你接掌一味庵吧?」她忍不住問。
「家父十分尊重我,他總是容許我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就是窩在飛仙的廚房里?」
「窩在飛仙的廚房里有什麼不好?」他撇唇一笑,「我很喜歡飛仙的廚房。」
她秀眉一擰,不禁嘲諷,「你最喜歡的應該是倉庫吧?」想起昨天的事,她不自覺慍怒起來。
聞言,他微愣,接著不怒反笑,像是不在意她這麼說。
看著他那彷佛什麼事都在掌控之中、從容自在又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的笑容,她越是覺得惱火。
那感覺像是在捉弄她,甚至是在嘲笑她。
「你們在說什麼廚房倉庫的?」葉山美代察覺到空氣中的火藥味,不解的問。
沒說話的由希板起臉,不發一語的低頭吃飯。
「我不打擾你們吃飯了,」他站了起來,「你們慢用。」
由希抬起眼瞼,白了他一眼,低聲嘀咕,「你早該走了。」
伊武英嗣听見了,但也只是一笑。
他離開後,葉山美代睇著坐在對面埋頭猛扒飯的由希,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由希,你昨天說,你不打算結婚是嗎?」
「嗯。」
「可是你快三十了吧?」葉山美代試探地問︰「難道你不想生孩子?」
由希微頓,狐疑的看著祖母,不懂這話的用意。
「你是昭夫唯一的孩子,飛仙將來也會由你接手,但要是你沒有孩子,飛仙遲早也會……」
「大老板娘,這些事以後再說。」她打斷葉山美代的話,因為她已經知道祖母想說什麼了。
祖母她想要她為葉山家傳宗接代。雖然她是女兒,但在沒有兒子的情況下,她是延續葉山家香火的唯一希望。
這一切都在祖母的計劃之中吧?先是叫她回來參加法事,再說服她接手飛仙,然後要她為葉山家生孩子。
不,她絕不任人擺布。
從她答應留下來接手的那一刻起,她就下定了我行我素的決心。
「由希,我想為你招個贅婿。」
「什麼」她簡直不敢相信祖母居然有這種想法。
喔不,不奇怪,為了飛仙,祖母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不過,她不會如祖母所願,就算她真的要生小孩,也不會在飛仙生,更不會為了飛仙生。
「事實上,英嗣他願意入贅葉山家。」
聞言,由希陡然一驚,手中的筷子戲劇化的掉在地上。
她驚疑的看著一臉認真的祖母,「什……什麼」
「我說,英嗣他願意入贅,而他父親也沒意見。」
怎麼可能他是一味庵的少爺,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舍棄一味庵的當家位置不坐,跑到飛仙當廚師,但她至少可確定一件事,那就是——他遲早得回去接掌家業。
但現在祖母卻說他願意拋棄伊武這個姓氏,成為葉山家的人?
不會吧,他一個人瘋就算了,怎會連他父親都……
「他將來不是要繼承一味庵嗎?」
「啊,」葉山美代輕捂著嘴,「你不知道嗎?」
她搖了搖頭。她該知道什麼?
「英嗣他是側室所生的小孩。」
「咦」由希一震。
側室生的小孩?也就是說,他母親是一味庵現任當家的外遇對象?所以他是因為在一味庵無立足之地,才跑到飛仙來的?
「一味庵將來會由正室的小孩接手,所以就算他入贅到葉山家,也不會影響一味庵將來的經營。」
由希眼神一黯,不知為何,覺得胸口有些悶。
原來如此,他在伊武家是這樣的存在……
「由希,要是你跟英嗣結婚,那麼……」
「我不要。」她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葉山美代一怔,「你不是說現在沒有對象?」
「那跟我有沒有對象無關,而是我不想結婚。」
「可是……」
「如果您堅持,那麼我就離開飛仙。」她態度強硬地說。
看著她,葉山美代的神情略顯失望。
沉默須臾,她輕嘆了一口氣,「好吧,這件事慢慢再說……」
由希沒有反駁,但心里早打算好了。
慢慢再說?不,根本是想都別想。
她不是葉山家的傀儡,更不是幫葉山家延續香火的工具,現在的她,只會是葉山家的——惡夢。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2:13
第3章(1)
旅館的工作是很忙碌的。
旅館跟飯店最大的區別就是每間客房都有專屬的服務人員,他們就像是每間房間的管家般,從客人進門開始就付出貼心照顧。
奉茶水、遞報紙、換浴衣、送餐、鋪床、整理房間等等,不管是多細微的事情,他們都服務周到。
在飛仙,每個人在一天的值班當中可以有三次各一小時的休息時間,而輪值表通常由各部門的領班排定。
阿仙負責的是客房服務的部分,由希第一天的工作便是跟在阿仙的後面觀摩實習。
對出生在葉山家的她來說,這些其實並不難,通常她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已淡忘的細節,便能快快上手。
「小姐,你做得很好呢。」剛自一位常客的房間離開,阿仙忍不住稱贊了由希。
「你過獎了。」
「不,我可不是因為你是小姐才這麼說。」阿仙由衷地說,「難怪大老板娘會那麼堅持要把飛仙交到你手上。」
祖母堅持將飛仙交到她手上,不是因為她的能力,而是因為她身上流著葉山家的血。她自己很清楚這一點。
肥水不落外人田,就算是不值錢的女兒,也是葉山家的人。
「半年前,大老板娘生了一場大病,在醫院待了一個月……」興許是突生感慨,阿仙說起舊事。
祖母半年前生過一場大病?難怪看來那麼虛弱。
但,到底是生了什麼病呢?在她的印象中,祖母可是連小感冒都容不得自己染上的人。
「當時其他葉山家親戚們立刻上門來,希望大老板娘盡快決定接手飛仙的下任人選……」阿仙續道︰「那時大老板娘說她心里已經有了人選,我想,大老板娘指的就是小姐你。」
「阿仙姊,大老板娘生了什麼病?」
阿仙搖搖頭,「我不太清楚,她不讓大家去看她,除了主廚跟副廚。」
什麼?伊武英嗣知道祖母生了什麼病?
為什麼祖母誰都不給知道,就只讓他跟龜山先生知道?看來,他真的很得祖母的歡心。
再思及祖母先前提到的入贅之事,她不禁想,祖母一定恨不得伊武英嗣能生在葉山家吧?
「小姐,你願意留下來接手飛仙實在太好了。」阿仙笑視看她,「我相信你一定能貫徹大老板娘的意志,讓飛仙保有它最美好的風貌。」
貫徹祖母的意志?讓飛仙保有美好風貌?不,她才不在乎飛仙變成什麼樣子。
這個位在雪路盡頭的鬼地方,帶給她的從來不是快樂跟幸福。
她恨這個地方,她希望它從這個世界消失。
「對了,我帶你去認識一下廚房的龜山先生吧。」阿仙提議,「龜山先生可是我們飛仙的靈魂人物,不少客人都是沖著他的料理而來呢。」
由希聞言有些遲疑,但又找不到理由拒絕。
要去廚房就表示……她會踫上伊武英嗣嘍?
一想起他,不知怎地,她的身體忽覺一陣燥熱。他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了,應該不會在大家面前對她說什麼奇怪、不得體的話吧?
來到廚房外頭,阿仙停下了腳步,隔著一扇開放式的窗口,朝著里面喊,「龜山先生。」
廚房里有八個人正忙著,清一色都是男性。
隔著窗,由希一眼就看見高大的伊武英嗣。
「什麼事?阿仙。」
龜山先生是個約莫四十五歲左右的男人,頂著一頭半白的平頭,臉型瘦削而嚴肅,給人難以親近的感覺。
「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由希小姐,她是大老板娘的孫女。」
「龜山先生,你好,我是葉山由希,以後還要麻煩你多多指導。」
由希禮貌客氣的向他問候著的同時,龜山則上上下下的打量起她。
「大老板娘就是打算將飛仙交給你這個城市來的大小姐嗎?」語氣帶著不屑。
由希微微皺起眉心。城市來的大小姐?他以為她在大阪過的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生活嗎?
離開葉山家後,她跟母親可沒得到葉山家一丁點的幫助及支持。
「龜山先生,由希小姐是在飛仙出生長大的,她對旅館的事務懂得不少。」怕龜山直率的話語令由希不悅,阿仙連忙打圓場。
龜山以一種懷疑的眼神看著由希,毫不客氣地道︰「打理一間旅館不是那麼輕松的事,別想得太天真。」
「龜山先生似乎對我的能力十分質疑?」她的語氣平靜,眼神卻透著攻擊性。
「經營旅館需要的不只是能力,更重要的是心。」龜山先生直視著她,「你有那顆心嗎?」
迎上他的目光,由希心頭一震。
「你有沒有那種不管如何都要為旅館犧牲奉獻的心?」
龜山的話讓她頓時無言。
為旅館犧牲奉獻的心?她當然沒有。
但,他看出來了嗎?他感覺到了嗎?不,不可能,她還沒開始行動呢。
「大老板娘可是用她的生命在守護飛仙,並把她的全部都奉獻給飛仙了……」他銳利的目光直射向她,「你有這種心理準備嗎?」
這時,一直在指導助手如何準備甜品、從沒抬眼正視過窗外的由希的伊武英嗣說話了——
「龜山先生,你的話還真是不客氣啊。」他嘴角上揚,語氣輕松地說,「由希小姐才第一天上班,你要是嚇跑了她,大老板娘可是會很傷腦筋的。」
龜山微皺著眉頭,語氣依舊嚴厲,「我只是想提醒她不要把經營旅館當兒戲。」
「由希小姐不是十七歲的無知少女,她應該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說著,他瞥了她一眼。
雖然只是短暫的眼神交會,由希卻莫名的感到心驚膽跳。
在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的思緒好像被他覷見了、看透了。
听起來他似乎是在替她說話,怎麼她卻覺得他好像是在提醒她不要輕舉妄動?甚至故意提起十七歲。
「希望她不會讓大老板娘失望。」龜山說罷,目光一凝的看著由希,「對了,我希望你知道一件事……」
由希目不轉楮的看著他。
「不準進我的廚房。」他的語氣十分嚴厲慎重。
「什……」她以為自己听錯了,又問一次,「什麼意思?」
「不只是針對你,而是對所有的女人。女人都不準進我的廚房。」
聞言,由希臉一沉。
女人不準進他的廚房?他的?這明明是飛仙的廚房!
「龜山先生是沙文主義的追隨者嗎?」她直率的開口。
「我不知道沙文主義是什麼東西,這是我的原則。」他的態度十分強硬,「廚房是我的戰場,我的戰場上不準有女人。」
她秀眉一擰,「自古在廚房里打仗的都是女人。」
「這是大老板娘賜給我的戰場,我說了算。」面對彷佛跟他杠上了的由希,如頑石般的龜山一點都不退讓。
「小姐,」一旁的阿仙見兩人炮火四射,連忙低聲勸道︰「少說兩句吧?」
「這根本是對女性的歧視,一點都不可取。」
「你懂什麼?」龜山瞪著她,「總之不準踏進我的廚房。」
「龜山先生,」伊武英嗣笑嘆一記,「你說得這麼明白,我想她懂了。」
正在氣頭上的由希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我才不懂他在說什麼鬼話呢。」
「什麼鬼話」听她說自己說的話是鬼話,龜山整個人氣到幾乎要跳起來。
由希不想跟他多說,轉身就走。見狀,阿仙也急忙跟了上去。
龜山氣呼呼的看著窗外,「可惡,她以為她是公主嗎?」
「息怒,龜山先生……」伊武英嗣拍拍他的肩膀,「別壞了你今天做菜的心情。」
龜山忖度一下,「你說得對,哼。」
「大老板娘,為什麼廚房是女人止步的地方?」稍晚,由希見到了葉山美代,情緒仍相當激動,忍不住開口詢問。
葉山美代微怔,靜靜的看了她一下,思考自己該如何解釋。
其實,稍早發生在廚房的事,她已經听說了。
「由希,每個人都有自己所不能退讓的地方,龜山先生是個很棒的廚師,我尊重他的堅持。」
「那根本是歧視。」由希神情凝肅而認真,「如果我是您,絕不會答應這種莫名其妙的要求。」
葉山美代沉默了幾秒鐘,輕嘆了一口氣,「由希,尊重別人也是一門功課,有時你得把身段放軟,做出你不想做的妥協。」
「所以,您其實並不認同他的做法?」
「我無法理解,但能接受。」葉山美代輕啜了一口溫開水,「我希望你也試著尊重他的要求。」
由希沒有答應,而是在內心月復誹了一番。
默許他對女性的歧視行為?不,她做不到。
什麼廚房是男人的戰場?真是歪理邪說,她一點都無法認同。
「對了,我听阿仙說,你今天做得還不錯。」
「嗯。」由希輕應了一聲。
看來,阿仙是祖母的耳目,負責向祖母報告她的種種。
「明天有一組客人會來,我希望你能親自接待他們。」
聞言,由希微怔。什麼樣的客人需要祖母親自交代。
「伊勢田先生在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帶著他的夫人及獨生女久美一起來,十三年來不曾間斷。」
十三年?看來伊勢田一家人是飛仙的常客。
祖母對她還真是放心啊,居然要她負責接待這樣的老客人。
看來,得罪這樣的老客人就是她砸掉飛仙招牌的第一步。
「好的,我會謹慎接待他們。」
由希跟著阿仙忙到近十點,葉山美代便要她到車站去接伊勢田一家三口。
由希來到門口,等在那里的不是司機,而是伊武英嗣。
他開的也不是飛仙專門用來接送客人的轎車,而是配給廚房專用的四輪傳動休旅車。
「嘿。」伊武英嗣坐在駕駛座上,隔著車窗向她招手。
由希先是一愣,旋即板起臉來。「這是怎麼回事?」
「司機小針先生剛好送客人出去,大老板娘要我送你到車站接伊勢田先生一家人。」
什麼?哪有這麼巧的事?依她看,這一定是祖母的詭計。
祖母大概是以為只要多多制造這樣的機會,就能教他們日久生情,讓她點頭答應招他為婿。
「快上車吧,伊勢田先生應該快到了。」
由希猶豫了一下,打開車門,坐上後座。
伊武英嗣從後照鏡睇了她一眼,唇角一勾,沒說什麼。
系上安全帶,他踩了油門,緩緩朝車站的方向駛去。
雖然已經坐在後座,由希還是故意看著窗外。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胸口好悶,她想,一定是因為跟他共處在密閉空間的關系。
「你昨天不該惹龜山先生生氣。」他淡淡地說。
「為什麼?他是流氓嗎?」她沒好氣的回他一句。
他低聲一笑,「他說你是公主,你說他是流氓?」
「我是公主?」她不解,自己有給人這樣的感覺嗎?
「嗯,我想他的意思大概是……你很我行我素,只以自我為中心。」
「我行我素的人是他才對。」
糟了,明明不想跟他說話,怎麼他才一開口,她就忍不住回話。
思忖著,她懊惱的皺起眉頭。
「你誤會他了,他並不是因為歧視女性才……」
「你不必為他說話了。」她打斷他,「我根本不在乎他怎麼想。」
「如果你要成為一個像大老板娘一樣優秀的旅館老板娘,就不能不在乎。」
她眼瞼一抬,瞥見了他映在後照鏡中的一雙眼楮。
他的雙眼直勾勾的看著她,雖然只是短短的兩秒鐘,卻教她心頭一驚。
「你真的打從心里想接手飛仙嗎?」
他的問題讓她心驚又心虛。
做壞事的人都是這樣嗎?因為心虛,所以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教人心驚膽跳?
喔不,她不必自己嚇自己,他不會知道她的打算的。
「我當然是真心的。」她直視著前方,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實際上卻緊張到偷偷吞了一口口水。
「既然如此,你要多多向大老板娘學習。經營旅館不是光有能力跟手腕就可以,如果沒有決心跟真心,是無法撐起飛仙這塊招牌的。」
他在跟她說教嗎?可惡,明明比她小一歲,居然教訓起她來。
不過說到這,他倒是真的長大了呀。
現在的他是個強勢、帶著侵略感及存在性的男人,而不是當年那個靦 驚慌、像只白兔般的男孩。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2:40
第3章(2)
「大老板娘為了飛仙犧牲了很多,你慢慢就會……」
「你是想告訴我,我也必須為飛仙犧牲嗎?例如招你為婿?」
他沉默了幾秒鐘,「我听大老板娘說了,你拒絕了。」
「當然。」
「怎麼?你在大阪已經有對象了?」
「不,因為我不想結婚。」明明覺得自己不用跟他解釋,但話還是說出口了。
「是不想結婚?還是不想跟我結婚?」
「有什麼差別嗎?」她斜睨他一眼。
「對我來說,當然有。」他瞥了她一眼,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不行嗎?」
聞言,由希一怔,頓時說不出刻薄的話來,甚至他話中帶著的一絲沮喪及失望,讓她在剎那間,莫名的感到一陣揪心。
「唉~」他長嘆了一口氣,低聲自嘲,「在你對我做了那件事之後,我還以為你喜歡我呢。」
提及當年那件事,她的胸口一熱,臉頰跟耳朵也跟著發燙。
「不要再提那件事!」她有些惱羞成怒。
「你不想承認嗎?」他唇角一勾,促狹地道︰「你這是始亂終棄吧?」
「伊武英嗣,你……」
「難道你當初只是玩玩?」
「我……」
「我可是很認真。」他挑眉一笑,「畢竟那是我第一次被異性模……」
知道他故意留了話尾,她氣得想掐住他的脖子,不讓他再說話。
「你也模了我。」她氣到有些口不擇言了。
「如果我沒記錯,是你抓著我的手去模……」
「不要再說了!」她顧不得形象的對他大吼,「所以你到底想怎樣?你想報復我嗎?」
「報復你?我覺得你對我有誤會。」
「不管是誤會還是什麼,反正你那天已經強吻了我,我們之間算是扯平了。」
「扯平?」他低聲哼笑,「我只是吻了你,但你可是解開了我的……」
「伊武英嗣!」她漲紅著臉,氣呼呼地道︰「你……你這是騷擾!」
「如果我這是騷擾,那麼……」他氣定神閑地說出教她氣結的話,「你對我就是侵犯了。」
「你……」
「啊,伊勢田先生跟他的夫人在那。」
由希原本還想說什麼,但車子已抵達車站,而他們也已經看見站在外面的伊勢田夫婦。
「就是那位戴著灰色帽子的先生,那是伊勢田先生,旁邊的是他的夫人,」伊武英嗣在慢慢將車駛近車站的同時,低聲囑咐坐後座的她,「記得要笑、要有禮貌。」
由希沒領這份情,她白了他一眼。
他把她當笨蛋嗎?還是當她是三歲小孩?
什麼記得要笑、要有禮貌,這還用得著他千叮萬囑嗎?她才不是那麼沒家教的人呢。
咦?不對,她突然想到,自己不就是要當個沒家教的人!
可惡,她被他搞得暈頭轉向,差點兒忘記自己的秘密計劃了。
車子一停,由希立刻打開車門——
伊勢田先生跟他的太太疑惑的看著她,直到看見駕駛座上的伊武英嗣。
「伊武先生。」
「一年不見了,伊勢田先生、伊勢田夫人。」伊武英嗣跟兩人打了聲招呼,並順便向兩人介紹由希,「這位是大老板娘的孫女,葉山由希小姐。」
知道由希是葉山美代的孫女後,夫妻倆十分訝異的看著她。
「你就是……第一次見到你時,你跟久美一樣,都還只是高中生呢。」
聞言,由希一愣。
他們見過她?也對,他們已經連續十三年造訪飛仙,而當時她跟母親還未離開葉山家,應該是見過,但她自己沒印象了。
「這些年真的發生了很多事,你也吃了不少苦吧?」伊勢田太太溫柔又心疼的注視著她。
听她這麼說,由希頗為意外。伊勢田夫婦知道葉山家的「家事」?
「有時大老板娘會提起你跟你母親的事,所以我也知道一點。」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伊勢田太太自己提了。
由希微頓。祖母會跟伊勢田太太提及她跟母親的事?不知祖母都說了些什麼?
「看見你已經變成一個成熟又漂亮的大人,真是讓人感到欣慰。」
當伊勢田太太看著她時,由希覷見她眼底有著一抹淡淡的愁緒跟寂寞。
他們是來度假的,何以會有那樣的眼神?
想到這,她才想到——對了,十三年來都跟他們一起到飛仙度假的女兒呢?
「大老板娘說兩位訂的是家庭房,令千金稍晚才會到嗎?」她禮貌的問。
不料她話才說完,只見伊勢田夫婦隨即露出哀傷的神情,那一刻,她知道自己似乎問了一個也許不該問的問題。
「呃……天氣很冷,兩位先上車吧?」她原本想用一種沒教養的方式接待他們的,可是不知怎地,一想到剛剛夫妻倆的神情,她竟做不出來了。
「也對。」伊勢田先生轉頭笑視著他的太太,「上車吧,實子。」
由希先讓伊勢田夫婦坐上後座,自己才打開前座的車門,坐到副駕駛座。
車子一動,伊武英嗣淡淡地、嚴肅地問道︰「伊勢田先生,能說嗎?」
由希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責問「你干麼問」。
後座的伊勢田夫妻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听見伊勢田先生以微微顫抖的聲音,幽幽的說︰「久美半年前過世了。」
聞言,由希心頭一緊。
「她在回家的途中被一個飆快車的年輕人撞上,傷得很重……」伊勢田先生的聲音頓時沙啞,「在醫院急救了三天,還是走了。」
這一刻,小小空間里的空氣凝結了。
由希偷偷的、狠狠的又瞪了伊武英嗣一眼。
「我本來不想來的,」伊勢田先生輕握住身旁太太的手,「可是內人對我說……久美一定希望我們來。」
听到這兒,由希已忍不住回頭看痛失愛女的兩人,想出言安慰,卻又突然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們夫妻倆眼里雖然閃著淚光,但依然緊握住彼此的手,以微笑告訴對方「我沒事,我很好,加油」。
看見他們臉上那哀傷卻堅強的表情,由希的眼淚也不听使喚的淌落。
擔心被他們夫妻倆發現,她趕緊把臉轉回來,低頭拭淚。
伊武英嗣瞥了她一眼,沒說什麼。
「對了,伊武先生,還有由希小姐,」強忍著沒讓眼淚落下的伊勢田先生輕聲的說道︰「小女的事請不要讓大老板娘知道,她的公子也是在這種時節發生車禍意外,我不希望她因此又感到難過……」
聞言,由希的內心受到撼動。
失去愛女,仍在療傷止痛的伊勢田夫婦,在這個自己都還需要安慰關懷的時候,居然還能關心別人?
這種體諒他人的胸懷,讓由希更為他們心疼了。
「放心吧,我跟由希小姐不會說的。」伊武英嗣淡淡說道。
雖然一開始打算拿伊勢田先生一家人來「開刀」,但知道他們失去了唯一的女兒後,由希根本狠不下心對他們做任何過分的事。
當伊勢田夫婦倆抵達飛仙,葉山美代已經在門口候著。
他們像老朋友般的寒暄問好,互動十分的自然而熟稔。
伊勢田夫婦倆對愛女車禍身亡之事只字未提,當葉山美代問起時,只說她因出差而不在國內,就這樣搪塞過去。
傍晚,由希來到廚房取餐。
站在窗口外,她看見廚房里的「男人們」正像打仗似的在忙著。
正如龜山先生所說,這是個戰場。
「伊武!」她喊了正在裝盤的伊武英嗣,「伊勢田夫婦的晚餐好了嗎?」
「再等我一下。」伊武英嗣以最快的速度搞定了他特地為伊勢田夫婦做的晚餐。
須臾,他走了過來。
「伊武,可以多給一套餐嗎?」猶豫一陣,她試探性的問。
他瞥了她一眼,「為什麼?」
「雖然久美小姐不能來了,但我想讓伊勢田先生跟他的夫人感覺不到女兒的缺席。」
听她這麼說,伊武英嗣沉默不語的盯著她幾秒鐘。
被他直接又熾熱的目光盯著,她心慌不已,「干麼?不行嗎?」
他唇角一揚,「不是,我只是想不到你有這麼縴細感性的一面。」
被他這麼一說,她咬唇瞪著他。可惡,他又在嘲笑她了嗎?
「我已經做好了。」他將一碗熱騰騰的什錦煮擱在托盤上,「這是久美小姐很喜歡的一道菜。」
由希一怔,驚疑的看著他。
他跟她有相同的想法嗎?他……老天,他是個男人,怎會有如此細膩的心思?
「快端去吧,我還有打不完的仗呢。」說罷,他轉身回到工作台。
她傻愣愣的看著忙于工作而無多余心思注意到她的伊武英嗣,胸口莫名的感到一陣炙熱。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她以為他已經從無害的小羊變成壞心眼的大野狼,卻沒想到這只大野狼竟有著如此柔軟的心腸?
「葉山小姐!」突然,廚房里面傳來龜山的聲音,「你再盯著伊武看,晚餐就要變宵夜了。」
龜山的話剛落,廚房里的廚子跟助手們都低聲笑了起來。
由希覺得好丟臉,端起盤子,一溜煙的跑了。
「啊,真是豐盛呀。」
看著由希端來的晚餐,伊勢田夫婦臉上有掩不住的欣喜。
「老公,幸好我們還是來了,對吧?」伊勢田太太溫柔的笑了。
「可不是嗎?」伊勢田先生看著由希,「這是伊武先生幫我們弄的吧?」
「是的。」由希點頭。
「咦?」這時,伊勢田太太才發現有三套餐具,「怎麼會有……」
由希體貼的說,「這碗什錦煮……听說是久美小姐最喜歡的一道料理。」
聞言,伊勢田太太的眼眶瞬間濕潤,「是的,久美她……」
「是伊武特地幫久美小姐做的。」她說。
伊勢田夫婦互視了一眼,兩人都十分感動。
「由希小姐,請幫我們謝謝伊武先生。」
「我會的。」她恭敬的一欠身,「我不打擾兩位用餐,請慢用。」
退出房間之前,由希清楚的看見了伊勢田夫婦倆那都帶著淚的笑臉。
那帶淚的笑臉、那傷痛被撫慰了的笑臉,讓她的心頓時激動起來,久久不能平復。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2:51
第4章(1)
彷佛每天都要打一場硬仗般的旅館,終于在晚餐時間過後,緊張急迫的氣氛稍稍舒緩了。
工作人員們輪流用餐休息,當然,由希也可以坐下來好好享用她的晚餐了。
真是奇怪,以前在大阪上班,每到休息時間或是下班後,她就有一種寂寞的空虛感,但現在,在忙碌了一天之後,她竟莫名的感到元氣滿滿。
那種感覺就像是……她空虛的身體被什麼給填滿了。
坐在廊下,她吃著簡單的茶泡飯。氣溫明明很低,她卻感覺不到以前覺得的、那彷佛要鑽進骨頭里的寒意。
突然,一只螢火蟲朝她飛了過來,然後又一只……
奇怪,這個時節怎麼會有……喔,不是,那不是螢火蟲,而是雪。
她抬頭一看,小小的、在月色及燈火下閃閃發亮的是雪。
啊,下雪了。
她正想這麼說,卻听見身後傳來「啊,下雪了」的驚嘆。
她一听就知道,那是伊武英嗣的聲音。
心頭一悸,她立刻轉過頭去——
不知何時他已來到她身後,白色的工作服外頭罩了一件一點都不搭的棒球外套。
迎上他的目光,她的臉莫名發熱,擔心被他覷見,她飛快的把臉轉回。
伊武英嗣走到她旁邊,毫不客氣的捱著她坐下。
當他坐下時,肩膀還踫到了她,不過是那麼一瞬間的接觸,她便整個人僵住。
「明明每年都會看見的景象,為什麼還是會讓人覺得驚喜?」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尋求她的回應。
原本由希想回他一句「我討厭下雪」,但不知為何竟無法月兌口說出。
因為,就在剛才看見雪花從天而降的時候,她的內心其實是驚喜雀躍的。
對啊,自己不是很討厭嗎?不過回來幾天,她覺得自己似乎變了……
「伊勢田夫婦對今天的晚餐還滿意吧?」像是知道她不會輕易回應他,他問了一個她必然會回答的問題。
「嗯,他們要我幫忙謝謝你。」這是伊勢田夫婦托她說的,她無論如何都得把話傳到。
「你有什麼感覺?」
她微怔,因為他問了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她側過頭看著他,一臉疑惑,「什麼?」
他直視著她,「我是說,看見客人臉上愉悅、滿足的笑臉,你有什麼感覺?」
「我……」倏地,伊勢田夫婦倆那被撫慰了的笑臉浮現在她的腦海。
那是一種讓她激動、感動,彷佛自己也得到了某種慰藉的感覺。
不知為何,一想起他們夫婦倆臉上的表情,她竟覺得想哭,卻又不是哀傷。
「很棒吧?」他笑睇著她,「那感覺應該比火熱的還讓人覺得激動。」
她秀眉一擰,沒好氣的瞪著他,「你破壞了我腦子里的溫馨畫面。」
什麼啊?他干麼拿來跟這種感動做比較?他的腦子里就只裝了那種東西嗎?
伊武英嗣促狹道︰「你都快三十歲了,還會因為這種話題而害羞?」
「不是害羞,我只是覺得你的比喻不倫不類。」她扒了一口飯,夸張的咀嚼著。
「我倒覺得這樣的比喻直接明白,讓你能立刻的做出比較。」
「我的人生閱歷沒貧乏到只能拿那個來跟這個做比較。」她懊惱的瞪著他。
「你的人生閱歷有多豐富了?」他一雙眼直勾勾的凝視著她,「在你離開的這十二年里……你累積了哪些東西?」
她微頓,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在這十二年里,她的人生累積了什麼?她從沒想過這件事——在他問她之前。
這十二年來,她忙著生活、忙著照顧母親、忙著……與其說累積了什麼,不如說她一直在消耗著什麼……
「在你離開後的這十二年,我可是累積了不少東西喔。」他的語氣帶了自滿,卻又不把話說清楚。
她白了他一眼,語帶消遣地說︰「是女性方面的經驗嗎?」
聞言,他挑眉一笑,「听起來,你像是在吃醋。」
「誰吃醋?」她羞惱的瞪著他,「我只是不想再撞見誰在倉庫里做那種事。」
他噗哧一笑,「你到底以為我跟遙美在倉庫里做了什麼?」
「你做過什麼,自己知道。」
「你知道遙美其實得叫我一聲小舅嗎?」他笑睇著她。
她一怔,驚訝的看著他,「小舅?」
「她是我母親那邊的遠房親戚,總之關系牽來牽去,她得叫我小舅舅就是了。」他略顯無奈的說︰「我再怎麼荒唐,也不可能對她下手吧?」
「可是那天……」
「那天她只是幫我整理倉庫里的酒桶跟味噌桶。」
什麼?那麼說來,她真的誤會了?
難怪遙美面對她時可以那麼神情自若,原來真相是這樣。老天,這真是糗大了。
「對了,」他突然笑意一斂,正視她,「你剛才說你不想再撞見誰在倉庫里做那種事,在我之前,你見過誰在倉庫里……」
沒等他說完,她眉心一擰,「我要去忙了。」說罷,她急著想起身。
伊武英嗣拉住她的手,「你的休息時間還沒過。」
掙扎兩下,她氣惱的發現他似乎不打算放了她。
「放手,我不想被其他人撞見。」
「我不在乎。」他好整以暇的睇著她,一臉無所謂,「很多人都知道大老板娘想招我為贅婿。」
「放手。」很多人?她看,根本是所有人吧!但重點是她根本沒答應。
「你撞見誰了?」他如隼般的雙眼直視著她,那眼神像是在說「我非得知道不可」。
她懊惱的瞪著他,「你到底想怎樣?不要煩我好嗎?」
她不耐的、甚至是厭煩的語氣及表情並未擊退他,他緊緊的抓著她的手,「你看見你父親跟志津阿姨了?」
她陡然瞪大眼楮,驚愕的看著他,「才……才不是。」
「你連說謊都不會。」他勾唇一笑,眼里卻帶著隱隱的憐惜,「你對我做那件事,也是為了報復他吧?」
迎上他澄澈卻深沉的眸子,她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她害怕他那彷佛什麼都知道的眼神,更怕的是,他真的什麼都知道。
在他面前,她的心思像是赤果果的,藏不住也無處藏。
「因為我母親也是藝伎,又是家父的外遇對象,所以你才……」他話未說完,便覷見她臉上那驚訝的表情,這才止住了話。
她不知道,她對他的事一無所知。
「原來你不知道……」他蹙眉苦笑,「偏偏我什麼都招了。」
由希難以置信的看著他,思緒像糾結的毛線般理不清。
他那身為一味庵當家的側室的母親也是藝伎?
「我母親跟志津阿姨師出同門,是同一間置屋的藝伎,志津阿姨是我母親的師妹……」
「我不知道……」
「我一直以為你是因為這樣才惡整我。」
他是藝伎的小孩?他的母親也是介入別人婚姻的第三者?思及此,她心里那個結痂的傷口在瞬間被掀開來,痛得她想尖叫。
祖母明知他的出身,卻要她跟他結婚?祖母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吧?
當年她跟母親會離開葉山家,就是因為一個藝伎及她月復中小孩的介入呀!
而他,他明知她有那樣被背叛、被離棄的過去,竟還說他願意入贅葉山家……他們在想什麼?又把她當什麼?
由希憤然的瞪視著他,狠狠地甩開他的手,「離我遠一點!」說罷,她轉身快步離去。
回到自己的房間,由希就像只抓狂的貓咪般,氣得將被櫥里的床墊、棉被及枕頭到處亂扔亂丟。
發泄完情緒,她喘噓噓的躺在一團亂的床褥上,瞪大一雙眼楮看著天花板。
她發誓,她絕對、絕對、絕對不原諒傷害她不夠、還想將她僅有的價值榨到一滴不剩的人。
祖母實在太殘忍了,口口聲聲說她身上流著葉山家的血,是葉山家的人,背地里卻用這種自私又冷酷的方式對待她。
祖母的腦子里只想著飛仙這塊金字招牌,為了將招牌留在葉山家,她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壯的趕走母親,而現在更打起她的主意。
沒關系,失去愛女的伊勢田夫婦她不忍心惡整他們,但她可以找另一個下手的目標。
而她決定那個目標就是——龜山先生的廚房。
那個女人不準進入的廚房,她一定要把它搞得雞飛狗跳。
「等著瞧。」
三天後,伊勢田夫婦準備離開了。
一早,葉山美代喚來司機小針先生,並親自到門口送行。
當然,這三天來負責接待他們夫妻倆的由希也來了。
「大老板娘,這幾天真是謝謝你的熱情款待。」
「希望沒怠慢了兩位。」葉山美代謙遜地說,「由希是新手,很多事都還不熟悉,如果有哪里做得不夠好,還請兩位多多包涵。」
「哪里,你真是太客氣了。」伊勢田太太溫柔親切的看著一旁的由希,「由希小姐是位非常出色的接班人,你真是太有福氣了。」
伊勢田太太的贊美令葉山美代臉上揚起滿足愉悅的笑意。
「由希小姐,」伊勢田太太注視著不發一語的由希,「這三天真是太感謝你了,我跟我老公都非常的開心。」
從她臉上,由希感受到的是真誠的感謝及贊美。
而她忽然很慶幸自己在他們這趟失去愛女後的第一次旅行中,能幫上這麼一丁點的忙。
「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一定會再來的,」伊勢田太太輕輕握住她的手,「希望到那時,你已經是位能獨當一面的老板娘嘍。」
明年的這個時候?
她很想告訴伊勢田太太,明年的這個時候,她不會在這兒,而飛仙或許也已經被她的憤怒給毀滅了。
但,她當然不能說。
「老婆,我們還得趕車,該走了。」
「嗯,那明年見了。」
「兩位請慢走,保重。」
葉山美代、由希及兩名服務生彎腰欠身,目送伊勢田夫婦上車離去。
直到車子已消失在遠處,葉山美代仍沒有移開視線。
由希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好遠好遠的地方,而那地方一片蒼茫。
雖然薄施脂粉,但她的側臉看來仍是孤寂又蒼白,讓人莫名揪心。
不過這個想法只閃過一秒,由希便警覺的皺起眉心。
她剛才是怎麼了?為什麼突然對祖母心生憐憫?
祖母根本不是需要她憐憫的人,甚至是對她跟母親做了很糟糕、很壞心的事的人。
「由希……」
突然,葉山美代輕聲的叫了她。
她猛地回神,「是。」
葉山美代轉頭看著她,「你應該知道久美小姐發生了什麼事吧?」
由希一震,十分驚訝。
伊勢田夫婦不是已經成功瞞過祖母了嗎?怎麼祖母還會知道?
「身為人母,我感覺得出來。」她幽幽地說,「那種失去至親的眼神,是再多笑容都掩蓋不住的。」
由希一臉訝異的看著她,頓時說不出話來。
所以說,從伊勢田夫婦對祖母說謊的那一刻起,祖母就猜出久美小姐出事了是嗎?
之所以假裝被騙,是為了讓伊勢田夫婦感到安心?
這就是祖母對客人的體貼嗎?但,可以對客人如此體貼的她,為什麼要對她及母親那麼冷酷?
想到這兒,由希胸口的那把火又竄燃起來。
「不過,你這次做得很好。」葉山美代注視著她,由衷地道︰「比我想像的還要好。」
由希沒有因為她的稱贊及認可而露出欣慰的表情,只是沉默的看著她。
「跟他們的女兒年齡相仿的你,應該給了他們很多慰藉吧。」葉山美代輕嘆一聲,喃喃道︰「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大老板娘,我可以去忙了嗎?」
「喔,」葉山美代微頓,然後點了點頭,「嗯,你去吧。」
由希沒多說一句話,甚至是一個字,她轉過身子,迅速的離開。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葉山美代再次露出了寂寞的眼神。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3:08
第4章(2)
置屋是藝伎習藝及住宿的地方,而三扇屋是湯澤一帶非常知名的置屋,創立五十年來,培訓出許多一流的藝伎。在傳統文化漸漸式微的現在,仍有不少茶屋或是旅館叫局。
三扇屋的師傅豆吉如今已高齡七十七,但仍致力于培育新的人才。英嗣的母親勝于及志津都是她的愛徒。
勝于跟志津在豆吉的訓練下,精通琴、三味線、舞、謠曲、茶道、和歌及俳句,在她們還應客人叫局而外出表演之時,就已經具備師傅的資格。
只可惜,才貌兼具的她們在感情方面都有遺憾。
勝于是一味庵當家的妾,雖得到正室的首肯,得以讓她的獨子認祖歸宗,但她卻進不了伊武家的門。
至于志津,她因為懷了葉山昭夫的孩子,得以扶正,卻彷佛遭到詛咒般的在一場車禍中失去了丈夫及兒子,自己也落得毀容及半殘的下場。
如今,她們兩人都在三扇屋幫忙豆吉培訓新人,也常以她們自身的經驗給予新人們提醒及建言。
伊武英嗣一星期約莫回家兩、三趟,但他回的不是一味庵,而是三扇屋,雖然入籍伊武家,但他其實是在三扇屋長大的。
「我回來了。」
「啊,英嗣哥回來了。」
他一進門,幾個正在三扇屋習藝的年輕女孩便湊上來。
「華子、夢色、小夜,有好好練習嗎?」
「當然有啊。」
「可別偷懶啊,習藝是條艱辛又漫長的路。」
「英嗣哥說話的語氣好像老頭子喔。」活潑外向的夢色說道。
「你這個丫頭居然敢說我是老頭子?」他作勢要修理她,幾個女孩立刻笑鬧著跑開。
看著她們到處竄逃的身影,伊武英嗣忍不住一笑。
轉身,他往內室的方向走去,來到豆吉、勝于跟志津休息的廂房,他輕敲障子的邊框——
「豆吉女乃女乃,媽,志津阿姨,我回來了。」
「英嗣,我們正在喝茶,進來吧。」里面傳來豆吉的聲音。
伊武英嗣推開障子,走了進去。
廂房里,三人正坐在電暖桌邊喝茶。听見他的聲音,一只有著茶色眼窩的大白貓從暖桌下鑽出來,緩緩的伸了個懶腰。
「嘿,茶茶。」茶茶是大白貓的名字,它已是只高齡十四歲的貓女乃女乃。
伊武英嗣把它帶回來的時候,它還是只出生不到兩個月的瘦弱幼貓。
「外面很冷吧?」勝于溫柔的笑視著他,「快過來喝杯熱茶。」
「嗯。」他走了過去,在暖桌旁坐下,茶茶捱著他躺了下來。
勝于幫兒子倒了一杯熱茶,「大老板娘最近好嗎?」
「還是老樣子。」他啜了一口茶,「她那個人,你不是不知道,她不會輕易垮下的。」
「唉,」豆吉嘆了一口氣,「她就是太好強了,才會得了那種病吧。」
豆吉說完,沒有人接話。
沉默須臾,勝于又問︰「對了,那位由希小姐不是已經回來了嗎?」
「唔。」伊武英嗣點頭的同時,下意識瞥了志津一眼。
志津以掌心捧起茶杯,啜了一口茶,然後擱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提到由希,她的立場其實有點尷尬。
當年因為她懷孕了,由希母女倆因此離開了葉山家,她想,她們應該十分恨她吧?
不知是報應還是什麼,奪人所愛、毀人家庭的她,終究也得不到她要的幸福。
「英嗣,」豆吉問道︰「大老板娘的孫女願意接手飛仙嗎?」
「她留下來了,現在正在進行修業。」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豆吉安心的一笑,「大老板娘一直擔心飛仙會落在旁系親戚的手里,現在她大可放心了。」
「英嗣,」一直沉默不語的志津語帶試探地開口,「由希她……她有提到我的事嗎?」
他搖頭,「她沒提,是我提了。」
「咦?」
「我以為她知道,沒想到她什麼都不曉得。」他蹙眉笑嘆一口氣,「現在她已經知道志津阿姨跟我媽是同門師姊妹。」
听他這麼說,豆吉、勝于跟志津都訝異的看著他。
「她本來什麼都不知道?」勝于難以置信地問。
「我想她母親什麼都沒跟她提吧。」
「那麼……」志津憂心忡忡的皺起眉,「她知道後是什麼反應?」
他苦笑一記,「她很生氣。」
聞言,志津露出歉疚的表情,「這樣說來,她不會答應招贅的事了?」
「志津阿姨,在她知道這件事之前,就已經明白拒絕招贅之事了,與你無關,你別放在心上。」
半年前,葉山美代第一次進醫院時,便向前去探病的勝于提及招贅之事。當時她已計劃著將由希找回來繼承飛仙,並希望伊武英嗣能入贅葉山家。
勝于一點都不覺為難的答應了葉山美代的請求,因為她知道兒子的心里一直住著一個人,而那個人就是由希。
從前他父親到飛仙去的時候,總愛帶著相貌體面俊秀的他,因此他十來歲就經常在飛仙出入。
當他進入青春期之後,每次從飛仙回來,總會提及那個「不笑也不理人的漂亮女生」。
當時勝于就知道,兒子有了喜歡的對象。
兒子跟她十分親近,什麼事都跟她說,直到突然有一天,他什麼都不說了。
在那不久之後,葉山昭夫與他的原配就因為志津的介入而離婚,而兒子喜歡的那個女孩,也跟著母親離開了湯澤。
時間一晃十二年,當年的青澀少年已是個成熟的男人了,但勝于知道,兒子的心始終被那個十二年前「不笑也不理人的漂亮女生」霸佔著。
「話說回來,英嗣……」志津不解的看著他,「你會答應入贅葉山家,阿姨真的很驚訝,你好歹也是一味庵的繼承人之一,怎麼會……」
「她是我暗戀的女孩。」
聞言,志津一震,驚訝到捂住了嘴。
伊武英嗣淡淡笑了,「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喜歡她了。」
志津瞪大了雙眼,好幾秒鐘說不出話來。「難道你這十幾年來都還一直……」
「說我一直在等她回來,那是過分矯情了。她只是一直都在我心里而已。」不是刻意的,但就是無法忘懷。
志津轉過頭,見勝于一臉平靜,她更疑惑了,「勝于姊,你……你知道?」
勝于氣定神閑的將杯中的茶喝完,「當然,英嗣可是我的兒子。」
「那……那我不是害到你了嗎?」志津愁苦著臉,慚愧地說︰「雖然你說在她知道我們的關系前就已經拒絕招贅之事,但現在她不是更不可能答應了?」
「志津阿姨,你不要那麼想,」伊武英嗣安慰著她,「皇天不負苦心人,我會讓她看見我的決心。」
「是啊,志津,」勝于輕拍志津的手,「可別小看了我兒子。」
豆吉則是不受影響的繼續喝茶。她都活到這把年紀了,心知這些情情愛愛自有定數……
一早進到餐廳,由希就發現餐廳里坐著一名穿著和服的女子。對方背對著門口,以至于她無法第一時間就知道對方的身分。
她感到疑惑。這個時候坐在那個位置的,應該是祖母才對,但看背影,顯然不是。
听到由希的腳步聲,女子轉過頭來——
由希嚇了一跳,不是因為女子臉上可怕的疤痕,而是她竟是——
「由希小姐。」志津的神情有點尷尬,畢竟,她是迫使由希跟她母親離開葉山家的原凶。
她知道由希一定不想見到自己,但她卻有不得不來見由希一面的理由。
「好久不見了。」由希冷淡的打過招呼。
如果是十七歲時的她,她相信自己一定會轉身就走。
但現在她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了,她知道轉身跑開反倒顯得自己懦弱又不堪一擊。
一切都是志津欠她的,就算有人得跑,也是志津,而不是她。
她曾耳聞志津受了重傷,卻不曾想過是如此嚴重到會在臉上留下那樣可怕的疤痕,想來,這對志津來說,絕對是極大的打擊。
雖然心里難免覺得這是報應,但同樣身為女人,她仍忍不住有些為對方感到難過。
曾經那麼漂亮的女人,如今卻成這般模樣,真是教人不勝欷吁。
「我的樣子嚇到你了嗎?」志津訥訥地問。
她搖頭,走了過來,「大老板娘呢?」
「我拜托她讓我單獨跟你說幾句話,所以她今天在房里用餐。」
聞言,由希微皺了一下眉頭,「我們有什麼話可以說?」
「由希小姐,我……我知道我是無法得到你的原諒的,而我也不求你原諒我。」志津眼瞼低垂,神情淒惻。
「你想說什麼?」看見如今落得這種下場的她,由希其實也不想再苛責什麼。
如果真有報應這種事,那麼失去兒子又毀容的她,已夠贖奪人丈夫的罪了。
「知道你願意留下來接手飛仙,我真的很替大老板娘高興,不過,」志津抬起眼,注視著她,「由希小姐,你拒絕招贅是因為我嗎?」
由希微怔,沒想過她會提起此事。
「因為我跟英嗣的母親是同門,而英嗣也是藝伎所生的庶出之子,所以你不願意接受他嗎?」
這會兒,由希確定她來此的目的不是求她原諒,而是想說服她招贅了。
她眉心一擰,「是大老板娘要你來勸我的?」
「不,沒有人拜托我來跟你說什麼,是我自己想跟你談談這件事。」
「這沒什麼好談的。」
「你知道嗎,英嗣一直喜歡著你。」擔心由希隨時會拂袖而去,志津直截了當地說︰「直到現在,你在他心里的地位都沒變過。」
聞言,由希倏地一震,驚疑的看著她。
她說什麼?伊武英嗣一直喜歡著她
「他是因為喜歡你才答應入贅葉山家的。」志津語帶懇求地說︰「請你不要因為他是藝伎之子,或是她母親與我的關系而拒絕他,好嗎?」
她拒絕招贅是因為他是藝伎之子嗎?不,她對藝伎沒意見,她只是氣憤祖母跟他一點都沒顧慮到她的感受,他們擅自決定她的未來。
「因為我,你可能會對藝伎這種身分的女人感到厭惡及憎恨,但英嗣的母親是個溫柔又仁厚的女人,她跟我不同。」
「有什麼不同?你們都介入了別人的家庭。」她忍不住月兌口而出,而在她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她看見志津眼底那深切的歉意及內疚。
除非她擅于演戲,不然那樣的歉疚必然是真的。
「由希小姐,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志津低頭一嘆,眼眶泛紅,「因為看見英嗣跟他母親不被伊武家接受,又經常遭到異樣眼光,因此當我懷了你父親的孩子之後,我便要求他娶我。」
說著,她落下眼淚,語帶哽咽,「當時我還年輕,一心只想著自己,卻沒顧慮到你跟你母親的立場,我……」
「請不要再說了。」由希打斷了她,「我拒絕他是因為我不想受到任何人的擺布。」
志津微怔,抬頭看著她。
迎上志津那張已毀容的臉,由希不由得心頭一揪,但她知道現在不是心軟的時候。
「就算不是他,我也會拒絕招贅之事。一碼歸一碼,這件事……你就無須攬在自己身上了。」說罷,由希旋身走了出去,沒給志津再說話的機會。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3:23
第5章(1)
接近中午,廚房忙著準備客人的午膳,而外頭的女服務員們也正等著廚房出菜,好讓她們可以快快的將餐點送到客人面前。
因為沒有大型浴場,因此飛仙接的客人通常都是家族、夫妻、情侶、朋友,或是單獨旅行的背包客。
最近是泡湯及滑雪的旺季,飛仙每天都是幾近客滿的狀態,因此到了用餐時間,總是忙得不可開交。
由希來到門口,環視著恍如戰場的廚房,臉上有著壯士斷腕般的堅定神情。
就是今天、就是現在,她要直搗戰場的核心,攪亂戰局。
邁出步伐,她踏進了龜山先生的神聖領域——
「啊!」
就在同時,一陣驚呼聲響起。
等在外頭的女服務員們個個花容失色、捂嘴尖叫,而廚房里的男人們則是停下手上的工作,神情驚愕。
「你在干麼」龜山大聲咆哮,震驚又憤怒。
她不得不說,她心里其實有點害怕,但她不想示弱,不管是在誰的面前。
「是誰負責雪之間的午餐?」由希故意對他視而不見。
龜山氣急敗壞地怒罵,「快給我出去!」
「我不要。」轉頭,她一臉無懼的直視著他。
「你說什麼?」
即便龜山像只兩眼噴火的怪獸般瞪著她,她仍毫無畏縮的回望他。
「我覺得除了男浴間和男廁,飛仙沒有什麼地方是女人不能進去的。」
「你……」
「你這是在做什麼?」伊武英嗣走了過來,一手抓住她的手臂,難以置信的看著她。
她惡狠狠的甩開他的手,「不要踫我!」
他濃眉糾緊,低聲勸道︰「快出去。」
「不要。」她斷然拒絕,「以後飛仙由我當家,我有我的管理方式。」
「不要把事情搞到不可收拾。」
「誰不滿意就走。」她態度強硬的瞥了龜山一眼。
「你說什麼?」龜山氣呼呼的沖了過來,「你到底在說什麼?」
伊武英嗣見狀一手打橫,攔住了龜山,「龜山先生,別這樣。」
「你要護著她嗎?」龜山惱怒的質問他,「是她先壞了規矩。」
「讓我跟她談……」
「沒什麼好談的。」由希冷然的看著龜山,「女人不準進廚房的規矩,從今天開始取消。」
龜山瞪著她,兩只眼楮因盛怒而瞠大,「你說什麼?取消?」
「是的,取消。」她立場堅定地迎上他惱火的眸子。
龜山的臉因極度的憤怒而漲紅,他不斷的用力呼吸,似乎想藉此壓抑自己的怒氣、平復自己的情緒。
就這樣,由希跟龜山以目光對峙了十幾秒鐘,誰都不肯先退讓。
「哼!」龜山扯下頭上的毛巾,轉身走了出去。
「龜山先生。」伊武英嗣喊他,但他像是听不見似的快步離去。
廚房里外,大家議論紛紛、不知所措。
現在正是出餐的時間,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客人久候。
主廚不在,身為副廚的伊武英嗣勢必得暫時扛起擔子。
「大家的手不要停。」他指揮若定,「江島,雪之間的餐點做好了沒?」
江島迅速的將午膳完成,然後遞了上來。
伊武英嗣轉身將托盤交到由希手上,一雙眼楮嚴厲的直視著她,「這事,我們稍後再聊。」
迎上他強勢又霸氣的眸子,由希愣住。
但很快地,她回過神來,倔強的瞪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這件事情很快的便傳到葉山美代的耳里,這讓她驚疑不已,立刻將由希喚到跟前來詢問一番。
「由希,你為什麼要那麼做?」葉山美代無法理解的看著孫女,「你明知龜山先生的規矩,而我也跟你說……」
「大老板娘打算將飛仙交到我手上吧?」她神情凝肅,語氣堅定,「而我,也是因為這樣才留下來的,不是嗎?」
葉山美代微頓,沉默了,她想听孫女打算說什麼。
「既然飛仙以後將由我來繼承,那麼我也有我自己的管理方式。」她說得義正詞嚴。「像這種歧視女性的內規,我無法容許它的存在。」
「可是我答應過他……」
「沒有什麼規定是不能被打破的。」她堅定的注視著葉山美代,「如果龜山先生不能認同我的管理,那麼假以時日,他一定會變成我最大的問題。」
葉山美代眼瞼低垂,若有所思。
「大老板娘既然想把飛仙交給我,就請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葉山美代一嘆,語重心長的說︰「你不能如此一意孤行。」雖然她的神情嚴肅,但語氣卻和緩平靜。
老實說,由希為她的反應感到驚訝及疑惑,她以為自己今天在廚房的所作所為,一定會惹來祖母一頓嚴厲的責罵。
為什麼祖母的態度及反應如此平靜?難道是因為認同了她說得頭頭是道、其實是一派胡言的話?不,不對,祖母是個很精明的人,不該輕易相信她的。
還是,祖母已經沒有氣力責罵她了?
是的,她必須說,祖母今天看起來很虛弱……
「龜山先生是非常好的廚師,打理飛仙的廚房五年來,不僅沒出過任何差錯,還致力于開發新菜色。」葉山美代蹙眉輕嘆,「由希,身為一個經營者,你得學會用人、留人。」
「大老板娘要我去跟龜山先生道歉嗎?」
葉山美代直視著她,「你願意嗎?」
由希雖沒把「不願意」說出口,卻已明白寫在臉上。
葉山美代輕嘆一聲,「算了,這件事我會交代英嗣處理,你去忙吧。」
「嗯。」
午餐時間過後,因為龜山拂袖離去而人心浮動的廚房,終于慢慢的恢復平靜。
不過一得空,大家仍是議論紛紛,討論的都是中午發生的事。
「副廚,龜山師傅會不會不回來了?」
「不會,他只是一時生氣,等他冷靜下來就沒事了。」身為副廚,他必須安定人心。
龜山先生一直深得其他廚師及助手們的尊敬及信賴,如果龜山先生真的不回來,或許會引發糟糕的離職效應。
別說現在正是旅游旺季,就算不是,飛仙也禁不起廚房鬧空城計。
「副廚,那位小姐到底想怎樣?」
「是啊,我看她根本是跟主廚杠上了。」
「我也這麼覺得,她是不是想趕走主廚啊?」
「不可能啦,大老板娘不會同意的。」
「可是她畢竟是大老板娘的孫女,又是飛仙的繼承人。」
「說得也是。」
「副廚,你看,由希小姐該不是想安插自己的人馬坐上主廚的位置吧?」
「別胡猜了。」伊武英嗣打斷了所有人的臆測,「我會勸龜山先生回來,大家不要擔心。」
江島皺皺眉頭,「就算主廚回來又怎樣?你今天也看見了,由希小姐堅持打破廚房的規矩,我看她不會向主廚低頭妥協的。」
「副廚,我也是這麼想。」
「她回飛仙才一個星期,就搞到主廚走人,我看以後……」
「好了。」伊武英嗣站了起來,神情凝肅,「我向大家保證,龜山先生會回來,所以在他不在的這段時間,你們最好別給我偷懶。」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悶悶的應了聲,「是,副廚。」
入夜後,由希終于可以換下穿了一天的和服,好好休息。
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之後,她從別館的女湯屋里走出來。
一步出湯屋,她便被倚在牆上的身影嚇了一跳,定楮一看,竟是伊武英嗣。
她秀眉一擰,「你不知道這兒是別館嗎?」
別館是葉山家日常生活的區域,旅館的工作人員未經同意是不能隨意進來的,而他不只如入無人之境,還在湯屋外面「堵」她。
「我說過要找你聊聊。」他直視著她,表情嚴肅。
「我們沒什麼好聊的。」她冷冷的說著,轉身就要走。
伊武英嗣伸出手,一把攫住了她。
她羞惱的回頭瞪視他,「放手。」
「你到底在想什麼?」他目光一凝,彷佛要看進她眼底、挖掘她的秘密。
迎上他銳利的目光,她心頭一震,卻故作鎮定,「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明知那是龜山先生的禁忌,為什麼明知故犯?」
「為什麼他說了算?」她態度強硬又堅決,「我才是飛仙未來的經營者,我偏要壞了他的規矩。」
「偏要?」他眉心緊鎖,以審視的眼神盯著她,「听起來……你是存心的。」
她微頓,有一點點心虛及慌張,但她不肯退縮。
「我的意思是,飛仙以後是我的,我就是要破舊立新。」她故意語帶挑釁,掩飾心慌,「要是你不滿意,你可以跟他一起走。」
聞言,他眼里迸出懊惱的火光。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質問她,「龜山先生一走,其他人或許會跟著走,到時候誰來做菜?你嗎?」
「難道這世界上除了他就沒有其他廚師了嗎?」
「所以說,你已經有人選了?」
說到這,她沉默了,她根本沒有人選,也不需要人選,她恨不得廚房的人全走光,讓飛仙的營業完全停擺。
「我問你,是不是有口袋名單了?」他實在不想她成為同事口中那種卑鄙的人。
迎上他嚴厲、定定盯著自己看的目光,她心頭一顫。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我為什麼要回答你的問題?」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她表現得更跋扈、更霸道。「我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你無權過問!」
「飛仙的經營不是你高興怎樣就怎樣。」
「難道我要听你的嗎?」她生氣的瞪著他,「你憑什麼?」
「是,我什麼都不是,我只是不想看見你胡搞瞎搞。」
「你憑什麼這麼說?誰說我是在胡搞瞎搞了?」他的眼神讓她心慌,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就是……他似乎真的看穿她了。
「葉山由希,」他直呼她的全名,沉聲道︰「你得做對飛仙有益的事,而不是……」
「對飛仙有益的事是什麼?」她打斷了他,故意用譏諷的口吻說︰「招你為婿嗎?」
伊武英嗣的眉丘微微隆起,不發一語的看著她,而她,也倔強的迎上他的目光。
她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即使她心虛到了極點。
「你就那麼想入贅葉山家?」因為不想示弱,她極盡能事的攻擊他,就算那不是出自她的真心,也有欠公平。「因為你是私生子,在伊武家得不到認同,更無緣繼承一味庵,所以希望藉由入贅葉山家好提升自己的地位嗎?」
她自知說了過分、貶低他的話,但為了打擊他,即使是這種連自己听了都忍不住厭惡起自己的話,她還是說了出口。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3:40
第5章(2)
果然,她的話打擊到他了,因為他的表情在瞬間凝結,她甚至看見他眼里迸出的火光,教她知道自己徹底的惹惱了他。
「你以為我答應入贅是為了那個?」
他的聲線低啞又充滿著讓她心驚的怒意,但越是心驚害怕,她表現得越冷靜,甚至是冷酷。
「有其母必有其子,你母親應該也是因為想飛上枝頭變鳳凰才……」話未說完,她已被他彷佛要噴出熾熱岩漿來的眸子給震懾住。
她想,她踩到他的地雷了,而她知道說出這種話的自己,就算被打也是活該。
「我母親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沉聲說道。
由希認為自己該向他道歉,她並不認識他母親,不該如此武斷的妄下評論。
但她說不出口,只是緊抿著雙唇,倔強的看著他。
「不要自以為什麼都知道,更不要隨意傷人。」
隨意傷人?听到這個詞,由希也覺得受傷了。是誰讓她變成這樣的怪獸?是父親、是祖母,還有跟他母親有同門之誼的志津。如果不是他們,不是為了這間該死的旅館,她跟母親就不會……
「你覺得委屈嗎?你覺得你母親委屈嗎?」她的語氣十分冷漠。
想到死去的母親在那幾年間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她忽然覺得自己有傷人的權利了。
她迎上他銳利如刃的眸子,「那一味庵的老板娘不委屈嗎?我母親不委屈嗎?傷人在先的人沒有權利喊疼!」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你們都是這樣,沒有人為她們著想!」她恨恨的直視著他,續道︰「你知道我母親離開葉山家後,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嗎?我那可悲的母親終日哀嘆,什麼事都不做也不想,最後甚至染上了酒癮……」她冷然一笑,眼底竟滿是淒楚。
聞言,他驚愕的看著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得想辦法養活自己,還得幫助她活下去。」
她一直很堅強,即使是母親過世時,她也只掉了幾滴眼淚。
但此時憶及過往,她竟一陣鼻酸——
「你知不知道她好幾次喝到昏死過去?你知不知道我總是在擔心她會突然死掉?你知不知道我多麼害怕連她都離開我、拋下我?你又知不知道她走後的這幾年,孤伶伶的我是怎麼過的?然後我又是如何的愛她又恨她……是啊,我對自己的母親又愛又恨……」
說到這兒,她驚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見狀,伊武英嗣不禁上前一步,眼里已經沒有了責怪。「由希……」
她逞強的抹去眼淚,聲線帶著顫抖,「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是你,你沒資格……」
她話未竟,他已一把將她扯進懷里,緊緊的抱住她。
身子一震,她本能的推拒著、抵抗著。「放開我,你放……」
「你不再是一個人了。」他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回到這里,你就不再是一個人了。」
他溫柔的聲音傳進她耳里、心里,溫柔得讓她忍不住想落淚。
所有壓抑的情緒,在此時排山倒海的向她襲來,教她措手不及、無力招架。
「這里是你的家,有你的家人,我也會陪在你身邊,不管發生什麼事。」
聞言,她胸口一緊,眼淚更加如涌泉般收不住。
家人?她的家人分成兩種,一種是傷害她的,另一種則是被傷害的。
被傷害的家人已經離開她了,還活著的家人只會傷害她,所以她不需要什麼家人,飛仙也不是她的家,她留在這里不是因為她愛這個家,而是為了毀滅它!
思及此,不知哪來的蠻力,她推開了他。
「我不需要家人更不需要你!」她的臉上著淚痕,咬牙切齒道︰「我恨這個家、我恨我父親、我恨志津、也恨我祖母……我永遠不會原諒他們!」說罷,她轉身跑開。
躺在床上,伊武英嗣兩只眼楮發直的盯著天花板,而由希的那番話像是一卷錄音帶般在他腦子里不停的倒帶重播。
她恨她父親、恨志津阿姨、恨大老板娘、也恨這個家,如果她是如此的憎恨這里的一切,那麼為什麼要留在這個她恨透了的地方?甚至答應繼承飛仙?
知道她經歷過哪些事,他不難理解她對她祖母有多麼的不諒解。
但在她答應繼承飛仙之時,他以為她終究因為顧念親情而願意放下仇恨,直到她說出那些話,讓他警覺到,也許她留下來不是為了飛仙或是她年邁的祖母,而是另有打算。
在明知龜山先生的禁忌及規矩後,她為何還要存心挑釁?如今想來,她不是在爭女權、不是在耍大小姐脾氣,而是蓄意如此。
她是存心激怒龜山先生,存心擾亂原本的秩序,而目的——對這個她怨恨的地方展開報復。
當她回到飛仙並留下來之時,期間他也曾猜疑過她的動機。
但看到她真心誠意、無微不至的接待伊勢田夫婦時,他還為自己懷疑過她而感到歉疚,轉而認定,雖然有過一段不愉快、傷痛的過往,但這里終究是她生命的源頭,她早已放下過往。
沒想到,他錯了。
他低估了她心里的怨跟恨,他根本不知道她十二年來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更沒想過這十二年對她的影響有多大。
想到這,他不禁疑惑,精明如大老板娘,可有一點點的警覺?她是否曾經懷疑過由希留下來的動機及目的?
而他,又是否該跟大老板娘提及此事?
「該死。」他低聲咒罵一聲,沉沉嘆了一口氣。
他如何忍心增添大老板娘的壓力及負擔,尤其是在她的身體如此虛弱、生命將近盡頭的時候。
半年前,大老板娘因月復痛如絞進醫院檢查,經醫生診斷——她得知自己得了大腸癌。
因為開刀後情況並沒有改善,她便決定不再積極進行治療。
當時她對他說明了未來的打算,說想將由希找回來繼承飛仙,還問他是否願意入贅葉山家。
他當時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不過其實他並不認為由希會願意回來,而就算回來了,也不會接手飛仙。
不料,她不但回來了,甚至答應進行老板娘的修業,他必須說,那時他高興又緊張到好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
他十來歲就跟著父親出入飛仙,經常有機會看到大他一歲的由希。
她漂亮得像是個陶瓷女圭女圭,但臉上也像陶瓷女圭女圭般總露出冷淡又寂寞的表情,一開始,他只是對她感到好奇,但隨著年紀增長,他漸漸發現自己對她有了傾慕之情。
當年她對他做的那件事,讓他嚇壞了,他從沒想過心目中的冰山女神,竟會觸踫自己。
這麼多年過去,想到那一晚的情景,他還是會臉紅心跳、激動不已。
她跟她母親離開後,他仍會跟父親到飛仙去,並偷偷期盼著能再看見她。然而直至他考上大學前往東京,還是沒能再見她一面。
十二年來,他不是沒跟其他女往過,但他心里總有個空缺是別人無法填滿的,而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她所遺留下來的空缺。
他答應入贅絕不是因為可憐大老板娘,更不是為了逃離伊武家,而是想待在離她最近的地方,親手保護寂寞的她。
他是這麼想的,但……她到底又是怎麼打算的呢?
「唉——」長嘆一記,他喃喃道︰「由希,你究竟想對飛仙、對你祖母做什麼?拜托你不要做出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由希一早就進到廚房東瞧瞧、西看看。
廚師跟助手們對于她破壞規矩、氣走龜山先生之事甚為不滿,個個神情難看,但礙于她是飛仙的繼承人,副廚又私下要求他們堅守崗位、各司其職,因此沒人離職,亦沒人當面給她難堪。
廚房的事,其實由希一點都不懂,她會做菜、會下廚,但那僅限于待在她跟母親的廚房。
家里的廚房跟旅館的廚房不同,這里充滿了緊張、緊繃的氣氛,一旦忙起來就像身處在兩軍廝殺的戰場般可怕。
幸好,她會不會下廚都不要緊,反正她待在這里,也不是因為想了解廚房,而是想讓這些男人知道,她可以為所欲為。
盡管他們嘴上沒說,但從他們瞄她的眼神,她知道不滿的情緒正在這廚房里發酵著。
但,她嫌太慢了。
她不想再待在飛仙,她就得用最快的速度破壞它,且這不僅僅是為了報復,也是為了……她想盡快自伊武英嗣的眼皮底下逃離。
她受不了他隨時都會出現在她面前、受不了他對她說教、受不了他熾熱到彷佛會燒灼到她的眼神,更受不了總是在意著他的自己。
「這尾金目鯛要做什麼?」看著江島擱在砧板上的鮮魚,她神態自若的問起。
正忙著處理其他食材的江島,冷淡的回她一句,「那是菊之間的客人預定的。」
「是嗎?」她表面冷冷的點頭,心中卻在暗笑。
是客人預定的?也就是說,如果這條魚上不了客人的餐桌,客人會很不高興是吧!
思忖著,她拿起擱在一邊的剁刀,在眾人還來不及反應之際,刀起刀落的將金目鯛「身首分家」。
「啊!」江島大叫,驚怒的跑過來,「你這是在干什麼」
「反正魚頭又不好吃。」她知道江島有多生氣,但她故作一臉不在意地說︰「不如拿來煮湯,就跟客人這樣說。」
「你——這……」江島氣炸了,「客人要求要一整尾的金目鯛,你怎麼可以這樣做」
「別這麼大驚小怪,少了一顆頭,客人不會在意的。」說話的同時,她可以感受到其他人像利刃般射過來的目光。
她知道自己做了很糟糕的事情,但沒關系,她就是要變成糟糕透頂的人。
最好他們都對她感到不滿,最好他們都對她生氣,最好他們都說——不干了。
呵,這麼一來,飛仙的營運就停擺了。
正當由希這麼想著的時候,有人猛地抓起她的手——
她一震,驚疑的看向那人。那不是別人,而是伊武英嗣。
他狠狠的盯著她,那駭人的眼神彷佛能殺死她幾萬個細胞似的。
他的眼神教她心驚膽跳,但她仍故作鎮定,甚至還露出不以為意的笑容。
「伊武,就用這顆頭幫大老板娘煮上回的魚湯吧。」她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伊武英嗣的神情凝肅冷冽,兩只眼楮直勾勾的看著她。
「江島,」他的聲音平靜而冷酷,「馬上跟鄰近的旅館詢問誰有金目鯛。」
「是。」江島應聲,立刻跑了出去。
「其他人手上的工作不要停。」說罷,他用力的抓住由希的手,將她往外拖。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3:57
第6章(1)
廚房的位置本來就處在旅館後方,此安排是為了不影響到旅館客人的住宿品質。
因此在廚房發生的任何騷動,並不會引起房客的注意。
伊武英嗣拉著由希,邁開大步往廚房後方專供廚師們休息小憩的房間走去。
「你在做什麼?放開我!」
由希是在這里長大的,當然知道他要帶她去哪里,因為知道,她感到惶恐害怕,她不想單獨面對他。
伊武英嗣不發一語,硬是將她拖到了休息室前,拉開障子,將她推了進去。
由希穿著行動不便的和服,腳步一個踉蹌,整個人摔在榻榻米上。
他隨後進入,並拉上了障子——
由希摔在榻榻米上,和服的裙擺岔開,樣子狼狽。
她又驚又惱,一邊急著拉整裙擺,一邊惡狠狠的瞪著他,「你居然敢這麼對我!我……」
話未說完,她已被一個箭步上前,猛地捏住她下巴的他給嚇得說不出話來。
「你到底在做什麼?」他的語氣十分憤怒。
迎上他的眸子,再听見他那森冷的聲音,由希不禁打了個哆嗦。
為了不讓他發現自己是多麼的驚懼不安,她硬是板起臉,強悍的瞪著他。
「我才要問你這是在做什麼?」她質問,「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這麼對我,你把我當什麼?我可是飛仙未來的老板娘!」
「你心里是這麼想的嗎?」他直視著她,聲音低沉而激憤,「你有心要繼承飛仙、要經營飛仙嗎?」
「你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告訴我,為什麼要留下來?為什麼要答應大老板娘拉手飛仙?」他咄咄逼人的問︰「你是真心還是假意?」
由希撥開他的手,並下意識避開他的眼神,「我不必跟你交代或解釋任何事情!」說著,她努力的想站起來,但還沒找到施力點,肩膀就被他壓了一下,她再次跌坐回榻榻米上。
她氣急敗壞的瞪著他,「你在做什麼」
「我不會放任你這麼做的。」
「你在胡說什麼!」
「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他一字一頓地說,「你想毀了飛仙,你想毀了這個你怨恨的家。」
雖然由他的反應,她早猜到他應是知道了什麼,但听他親口說出,仍教她心頭一震,慌張的看著他。
「你這麼做,怎麼對得起五十年來守護著飛仙的大老板娘」他不禁質問。
她對不起祖母?那誰又對得起她?
「看你先前那麼盡心盡力的接待伊勢田夫婦,我以為你是真心想代替大老板娘守護飛仙,沒想到你……」他深深呼吸了幾次,像是正努力平復自己激動的情緒,「你是存心的吧?不管是激怒龜山先生,還是剛才剁了江島的魚頭。」
她抿著嘴,以倔強又高傲的眼神瞪著他,就是不回話。
「我不準你這麼做。」他以命令的口吻說,「今天休息後,你得跟著我去向龜山先生道歉。」
她揚起秀眉,眼神不遜,「你休想!」
他威脅道︰「我發誓,就算得把你五花大綁,我也會押你去。」
她又驚又怒的瞪著他,「你憑什麼?你只是飛仙的廚師!」
「憑我是飛仙的一員,所以我不準你毀了大老板娘用生命守護的飛仙。」
「她給了你什麼好處或是承諾嗎?」她冷然一笑,語帶嘲諷「我看你根本是想繼承飛仙吧?」
經過相處,其實她很清楚他絕不是因為對飛仙有所企圖才待在飛仙、甚至答應入贅,且他不像那些親戚有一雙貪婪的眼楮,他有的是一雙澄澈正直的眼楮。
但就因為他不是那種人,才讓她更覺得害怕。也因為害怕,她卯足全力反擊,以免自己被他影響而忘了……仇恨。
「我不會答應招你為贅婿的!不管你對飛仙有什麼企圖,我都不會如你所願!」
听見她這番貶低他人格的話,伊武英嗣頓覺胸口一陣怒火直竄——雖然這不是她第一次對他這麼說。
他捏住她的肩頭,「你給我听清楚,我不想也不會再說第二遍。」
迎上他竄燃著怒火的眼楮,由希緊張得倒抽了一口氣。
「我沒貪圖飛仙什麼,也不妄想什麼地位,」他用低沉的聲音,一字一頓的說︰「我答應入贅是因為我喜歡你、我想守護你,而不是你以為的那些偏見!」
聞言,她倏地一震。
盡管先前志津來找她說這件事時,就已經讓她大吃一驚,但那樣的驚訝,絕比不上听見他親口說出來這般震撼。
但,他真的還喜歡著她嗎?
都已經過了十二年,他還對她有任何的想望跟眷戀嗎?
「你喜歡我?想守護我?」她感到一陣心慌意亂,「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說我喜歡你,所以我沒有辦法看你繼續這樣傷害自己。」他語帶憐惜的說︰「你懂嗎?你以為自己正在摧毀飛仙,但你其實是在毀滅自己。」
「我沒有!」她倔強的咬著下唇。
「你想過你為什麼對大老板娘有恨嗎?」他直視著她,不容她逃避。「因為你一直渴望著這個家給你溫暖,渴望你父親及大老板娘關愛的眼神,因為得不到,所以你才覺得恨。」
她渴望這個家給她溫暖?渴望父親及祖母關愛她?
他在胡說什麼!她一點都不需要這個家,她自己就可以活得很好——她已經用十二年證明這件事。
「你以為自己是心理醫生嗎?還是你會心電感應?」她蹙眉冷笑,不以為然地道︰「我根本不在乎這個家,不在乎對不起我跟我媽媽的那個男人,更不在乎從來沒把我跟媽媽當一回事的那個女人!」
「她不是那個女人,她是你的祖母。」
「她幾時真心想當我祖母了」她氣憤地說,「因為是女孩,她從來沒正眼看過我,如果不是她唯一的兒子跟孫子都死了,她根本不會在乎我的死活!」
伊武英嗣濃眉一擰,「每個人都會犯錯,她不是個完美的人,況且她有她的責任。」
「但她直到現在還在犯錯。」她目光一凝,語氣冰冷,「她不該把我找回來,不該企圖將我當做傳宗接代的工具,直到現在,她還是只想著這間旅館。」
「她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人。」
「喔?那她是怎樣的人?」她口吻不屑。
他試圖安撫她的情緒,「她要你回來,不只是為了要你繼承飛仙,也是為了補償你。」
「補償我?」她冷冷哼笑一記,卻沒發現自己早激動到眼眶泛紅,「沒有什麼補償得了我,我對這個家的恨,只有在飛仙垮掉的那一天才會消除。」
看著紅著眼楮說恨的她,他的心一陣揪痛。
他氣她企圖毀掉飛仙,也心疼這十二年來活在寂寞孤獨、怨恨憤怒之中的她。
她需要被愛、被守護,而她卻不自知——這樣的她,多教人不忍。
「好吧,我現在說什麼,你都听不進去,但至少你不能再隱瞞住真相,你其實是為了毀掉飛仙才留下來的是吧?」他注視著她,要听她給他一個明確的答案。
而她,一語不發。
「由希,你何不試著……」
「你盡管去跟她通風報信!」她一臉無所謂的打斷他的話,「也許她會將飛仙交給你也說不定。」
「不要用這種語氣說話。」伊武英嗣眉心聚攏,神情懊惱,「你很清楚,你是大老板娘心中唯一的當家人選。」
「我之所以是她心中唯一的人選是因為我能替葉山家生下具有葉山家血統的繼承人。」她近乎咆哮的對他大叫。
「你就不能原諒她嗎?」他沉聲問道,遲疑了一陣,才又開口,「你真的要讓她帶著歉意進棺材?」
「棺材?她離棺材還遠得很。」
「不遠了。」他眉心一糾,語氣沉重,「不,應該說她幾乎在棺材里了。」
聞言,由希心頭一顫,有了不好的預感,「你是什麼意思?」
頓了一會兒,伊武英嗣長嘆一記,「大老板娘要我守口如瓶,但是我實在不想看見你把你們祖孫倆僅剩的時光拿來怨恨她。」
「你到底……」
「大老板娘時日無多了。」
她瞪大眼楮,像是懷疑自己听錯了一樣,下意識又問了一次,「什麼?」
「半年前,她被診斷出罹患大腸癌。」他神情凝沉,「雖然有開刀,但病情並不樂觀。」
听到這,由希的腦子有瞬間的空白,但很快地,她反應過來,把最近的事串聯起來。
難怪祖母的身子那麼虛弱,難怪祖母連責備她的氣力都沒有,難怪會急著把她找回來……原來是死神已伸手召喚。
「她拒絕住院接受治療,為的是能多點時間跟你相處。」他捧著她的臉,不讓她規避他的視線,要她專心听他說話,「你听著,早在她生病之前,她就不只一次提到她虧欠你們母女倆。」
不,騙人,祖母是個冷酷又無情的人,從來不在乎她們母女倆的死活——那才是她認識的祖母啊!
「每個人都有他性格上的缺陷,而她就是太愛面子、太好強了。」他感慨的一嘆,「她怕遭到你的拒絕,所以一直沒敢跟你們聯絡,尤其是在你母親過世後……但你要好好想想,你們是彼此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了,算我求你,好好把握這段僅剩的時光,不要讓自己後悔。」
「不……不要!」她忽然撥開他的手,「我才不要原諒她!」
「由希。」
「她太卑鄙了……」她噙著淚,語帶哽咽,「在這個時候找我回來,只為求自己一個心安,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原諒這樣的她」
「由希……」
「你住嘴!」她激動的對著他大叫,身體劇烈顫抖起來,「不準你再說!不準!」話落,她轉身沖了出去。
由希不知道自己在雪中走了多久,也不知道這場雪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沖出家門後,她的腦子就一片空白。
她不記得剛剛到底跟伊武英嗣說了什麼,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走,唯一清楚記在腦子里的是——祖母來日無多的事實。
為什麼祖母在這種時候才找她回來重聚?是希望自己可憐她,而無法恨她嗎?
祖母果真是個聰明人啊,即使是在這種時候,都還把一切算計得這麼清楚。
只是,既然自己已經想透澈,又何必難過呢?
知道祖母的生命幾乎走到盡頭了,她有什麼好心疼的?她回來不就是為了看祖母衰老落寞的樣子嗎?
祖母變成孤獨的老人,獨自守著飛仙這塊招牌,成天擔心有人來搶這個最寶貴的東西——她不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嘲笑這樣的祖母嗎?
那為什麼當她從伊武英嗣口中得知此事後,心會這麼的痛?難道說,這就是所謂的血緣牽絆?
不,血緣是她最唾棄的東西,她從來不相信血緣能牽系什麼。
但為何她越是這麼想,心就揪得越緊?眼淚越是收不住?
天色暗了下來,由希已離開溫泉街很遠。
她走在一條陌生的街道上,因為下雪,家家戶戶幾乎都關起門窗。
她覺得好累,漸漸感覺不到自己被凍僵的雙腳。
于是,她在一戶人家的門前坐了下來,讓自己的雙腳能暫時離開雪地。
這是棟古色古香的日式老宅,門邊掛著一塊寫著「三扇屋」的木牌。
當她正納悶著這三扇屋是什麼樣的地方之時,門突然打開了。
「咦?是哪位?」
由希嚇了一跳,立刻起身致歉,「抱歉,我只是走累了……」
在她面前的是一名身著素色和服的美婦,婦人明眸皓齒、氣質高雅,看來雖年近半百,但風韻依舊。
「很冷吧?」美婦溫柔地笑視著她,「不嫌棄的話,到里面來坐吧。」
「不,我不能打擾……」
「沒關系,今天只有我在。來,進來吧。」說著,美婦輕輕拉著她的手,把她帶進了暖和的屋里。
第一眼看見她,勝于幾乎就確定了她的身分。
由希一定不知道吧?她長得真像年輕時的葉山美代,血緣這種東西,還真是不可思議。
稍早前,勝于接到兒子打來的電話,說由希跑了出去,至今還遍尋不著,她真沒想到,大家找不著的由希,竟意外出現在三扇屋門口。
她猜想,由希會選擇躲在三扇屋的廊下,不是因為這里暖和避風,而是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三扇屋是什麼樣的地方吧?
要是她知道了,肯定不會坐在那。
「你坐,我倒杯熱茶給你。」勝于說罷,轉身走開。
她偷偷溜進房間,打了一通電話給伊武英嗣。
「喂?英嗣,」她刻意壓低音量,「你一定不相信,由希小姐現在在這里。」
「什麼」電話那頭傳來伊武英嗣驚訝的聲音。
「哎呀,你別那麼大聲,我的耳膜都快被你震破了。」她皺了皺眉頭,「我留她在這兒喝茶,你晚點來接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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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4:13
第6章(2)
掛了電話,她沏了壺熱茶走出去,只見坐在廳里的由希正好奇的東張西望。
不怕生的茶茶緩緩的從後面走了出來,朝她而去。
她看著茶茶,臉上有一抹溫柔的笑意,然後伸手撫模著它。茶茶像是習慣著她的手的溫度及觸感般,閉上眼楮、歪著頭,舒服的靠在她腳邊。
勝于走上前,笑問︰「有養貓嗎?」
她搖頭,眼底有一絲落寞,「家里不給養……」
「它叫茶茶,今年已經十四歲了。」勝于說。
她有點訝異,「原來是只老女乃女乃了……」
「它是只棄貓,是我兒子把它帶回來的。」勝于一笑。
「是嗎?」她輕輕撫模著茶茶,淡淡地說︰「我也曾經遇過一只跟它長得很像的棄貓,不過……我沒辦法帶它回家。」
看著她一臉悵然,勝于柔聲安慰著她,「放心,它一定過得很好。」
由希微怔,沉默了一下,想起多年前的那天放學途中……
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它。
帶走小貓的無名氏留下了這麼一張紙條,之後她再也沒見過那只小貓。
「應該是吧?當初帶走那只小貓的人,一定是個善良的人。」
勝于深深一笑,沒多說什麼。
「我看你很面生,」勝于優雅的坐了下來,倒杯熱茶給她,故意問︰「你是游客嗎?」
由希接過茶杯,道了聲謝,遲疑一會兒,才誠實說道︰「我……我不是游客。」
「那你是……」
「我在飛仙工作。」由希自己都有些訝異,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不但如此自然,甚至帶了些許驕傲。
「原來是這樣。」勝于笑視著她,「我是勝于,你叫什麼名字?」
「葉……我叫由希。」她仍不想提及自己的姓氏,也不想讓人知道她是葉山家的人,為了避免對方追問,她話鋒一轉,「請問這里是什麼地方?剛才我看外面掛了寫著三扇屋的牌子。」
「置屋。」勝于坦率一笑。
由希微怔,「置……屋」
對于置屋這個名詞,她一點都不陌生,也就是說……在她眼前的這位美婦極可能就是一名藝伎。
「你也是……」她有些猶豫,不知道這樣問會不會太沒禮貌。
「我是。」雖然知道由希對藝伎有不好的印象及記憶,但勝于不打算對由希隱瞞自己的身分。「我兒子也在飛仙工作,你應該認識他,他叫伊武英嗣。」
聞言,由希倏地瞪大眼楮。
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好心招呼她進來暫避風雪的女人,竟然是伊武英嗣的母親。
老天,這是什麼可怕的緣分?為什麼她有種不管怎麼逃、怎麼掙扎,都逃不出這命運的天羅地網的感覺?
「由希小姐,你的家人正到處在找著你呢。」有別于由希的激動,勝于氣定神閑的一笑,「喝完了茶就回家去,好嗎?」
聞言,由希眉心一擰,放下了茶杯,急著要站起來。
「你要去哪里呢?」勝于注視著她,「如果你有地方去,就不會躲在三扇屋的廊下了吧。」
迎上她沉靜又充滿智慧的眸子,由希心頭一震。
難道打從看見坐在廊下的自己的第一眼,對方就知道她的身分了?
「你怎麼知道我是……」
勝于一笑,「你看過大老板娘年輕時的照片嗎?」
「咦?」
「你跟她長得很相像呢。」
葉山家的人沒有拍照留念的習慣,她也從沒去翻過從前的老相本,當然不知道祖母年輕時是什麼模樣。
但,她長得真的很像祖母嗎?像一個她怨恨的人嗎……
「血緣這東西很不可思議吧?」勝于眸光沉靜,但言詞犀利,「那是不管你怎麼抗拒,都改變不了的牽絆。」
听她這麼說,由希不難猜到她對葉山家的事頗為了解。
這也不奇怪,畢竟她是英嗣的母親,也是志津的師姊。
「由希小姐,听說你拒絕招贅的事了?」勝于臉上依舊帶著溫柔的笑容,「你是有對象了嗎?還是,英嗣不是你喜歡的類型?」
「我……」對方問得直接,由希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
她拒絕招贅,主要是為了反抗祖母,至于喜歡或不喜歡,因為結果已經確定了,她不容許自己深思這個問題,即便她才剛听到伊武英嗣的告白……
「我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強,不過,你願意給我那個傻兒子一個機會嗎?」勝于的神情十分認真。
听到這個要求,由希一愣,「我……」
「你或許不知道吧?英嗣他喜歡你好久了。」勝于淡淡一笑,像是在說一個故事般,「英嗣年少時就跟著他父親在飛仙進進出出,每次他回來總會跟我提起一個不笑的女孩。一開始他或許只是對女孩感到好奇吧,但隨著情竇初開的年紀到來,他喜歡上那個不笑的女孩……」
由希有些心慌。她不想再听這些事,因為她知道這些事會擾亂、甚至動搖她原本堅定的意志。
「抱歉,我該走了……」
「你害怕嗎?」勝于直視著她,唇邊掛著一抹沉靜而高深的笑意,「你害怕面對自己真正的心意嗎?」
迎上勝于的眸子,由希覺得內心受到撼動了。
「人活在這世界上,總會踫到很多悲傷與挫折,甚至讓人產生怨恨的事……」勝于用溫暖的手輕觸由希的手背,「但如果因為不想傷心,就一味的逃避,可是會連幸福跟快樂都一起錯過喔。」
在勝于的手輕觸到由希手背那一瞬,她感受到一股不具侵入性、不著痕跡、緩緩滲入她體內的溫熱。
不知怎地,由希整個人沉澱平靜下來。
「你知道大老板娘的狀況了吧?」勝于輕聲一嘆,「如果說這幾年來,你一直活在仇恨中的話,那麼……她就是活在歉疚里。」
由希微微皺起眉頭,臉上帶著懷疑神色。
「她是個好強又執著的人。我師傅說過,她要是個男人,肯定是個不得了的男人。」勝于淺淺一笑,續道︰「你祖母出身貧寒,從小吃了很多苦,因緣際會下進入飛仙工作,甚得前代老板娘的歡心,便讓兒子將她娶進門。」
這些事,由希一無所知。
「前代的小老板,也就是你祖父,是個不管事、成天只知道泡在茶室听曲下棋的少爺,因此前代老板娘將希望都寄托在你祖母身上,對她的訓練十分嚴格。」
听到這,由希的表情有些動容,她從不知道祖母吃過苦。
「大概是天生的使命感作祟吧?前代老板娘過世後,她就將時間全用來經營管理飛仙,而她確實也不負所托,將飛仙經營得有聲有色。」勝于幫由希又倒了一杯茶,「她的生命幾乎是為了飛仙而燃燒,但也許是燒過了頭,有時……也無意燒傷了身邊的親人。」
由希的心微微抽痛著,因為她就是被祖母燒傷的人。
「我可以叫你由希吧?」
迎上勝于溫暖的眼眸,由希輕點了頭。
「由希,沒有人有資格叫你不要恨。事實上,的確是我們這些任性妄為的大人傷害了你,但是叫你學會原諒不是為了別人,而是要你得給自己一個機會……」
由希微怔,「機會?」
「是的,找回快樂及幸福的機會。」勝于用極為溫柔的眼神看著她,「抱著仇恨活著,是看不見美好的事物。」
勝于說話的嗓音十分輕柔,彷佛正唱著搖籃曲般的令人放松。即使是不想听的話,從她口中說出來時,竟教人覺得悅耳。
「由希,我們都犯過錯,不管是你祖母、我,還是志津,但是最可惡的不是犯錯,而是不知道自己犯錯。」她長嘆一聲,「這些年來,你祖母跟志津都深深為自己從前所做的決定感到後悔。我可以請求你一件事嗎?」
眉頭一擰,由希疑惑的看著她。
「試著傾听她們的心聲,也試著听听你心里的聲音,你想追尋的究竟是什麼?真的是復仇嗎?」
勝于的話像是一顆投進心湖的大石頭,在由希心里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她想追尋的是什麼?她追尋的……不是自己的人生嗎?那個不需要任何人或是葉山家也能堅強活下去的人生。
但為何現在,她必須靠著向葉山家報復,或是看見祖母晚景淒涼才能找到人生的目標?
她不是想活得自在?想向所有人證明她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如今為何反被牽絆住?
「由希,你……」
勝于的話還沒說完,前門已經傳來伊武英嗣的聲音——
「她在哪里」
由希跑出去之後,伊武英嗣並沒有去追她。
他知道她脾氣又拗又倔,就算他當下追了出去,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他心想,她大概只是出去透透氣、散散步,稍晚就會回家,卻沒想到直到夜幕籠罩整條溫泉街,還是不見她的人影。
傍晚時,開始下起了雪,而她跑出去的事情,也驚動了大老板娘。
他將廚房工作交代清楚後,一個人開車沿著溫泉街到處尋她。
有人看見她稍早前在纜車車站附近出現過,這消息讓他心驚膽顫、害怕不已。
纜車早已因下雪而停駛,如果她稍早前上山,卻沒下山的話……老天,光是想到她可能一個人困在山上,他就害怕到發抖。
當他正打算再找不到她,便要連夜上山之際,他的手機響了——
來電的是他母親,他想她應是打來關心此事,因為先前為了找她,他才聯絡過母親,說明了來龍去脈。
「喂?英嗣,」電話彼端,勝于的聲音壓得很低,「你一定不相信,由希小姐現在在這里。」
「什麼」他十分驚訝,還以為自己听錯了,聲音不自覺拉高。
「哎呀,你別那麼大聲,我的耳膜都快被你震破了。我留她在這里喝茶,你晚點來接她吧。」
他連多說一個字都沒有便結束通話,然後撥了一通電話回飛仙。
電話接通,傳來的是阿仙的聲音。
「您好,這里是飛……」
「阿仙姊嗎?」他打斷了她的話。「是我,麻煩你轉告大老板娘,我已經找到由希了,請她不必擔心。」
「好的,我立刻告訴她。」
闔上手機,他將它隨手往副駕駛座上一丟,並以最快但必須安全的速度開往三扇屋。
約莫二十分鐘後,伊武英嗣抵達了三扇屋。
車一停妥,他便迫不及待的跳下車,往三扇屋里面沖——
「她在哪里」拉開厚實的大門,他連鞋都忘了月兌,便朝里面闖。
沖進屋里,只見由希與他母親正坐在暖桌邊喝茶。
他快步走到桌旁,一雙眼楮定定的瞪著她看,見她安好,他繃緊的神經才松懈下來,但隨即,一股怒火又直往他頭頂竄。
「你到底在做什麼?」他對著她大吼,像在罵孩子似的。「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擔心你」
由希怔住,一臉驚訝的看著他。
雖然外面下著雪,可是他卻滿頭大汗,身上甚至沒穿什麼保暖的衣物。他的樣子有些疲倦狼狽,褲腳跟鞋子都沾上了濕黏的泥土。
他……一直在找她嗎?
「英嗣,你別罵她了,她只是……」
「別替她說話。」他打斷了想打圓場的母親的話,再度惱火的看著由希,「我差點要上山找你了,你知道嗎?」
面對盛怒的他,由希微低垂著頭,沒有說話。
「你不是孤兒,你不是一個人。」他怒氣沖沖地說︰「你有家人,不該這麼沖動!不要忘了這點!」
聞言,她抬起眼瞼看著他,眼眶里閃動著淚光。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想哭,是因為他太凶了?還是,這是相隔多年,她再次感受到如此真切的關懷……
「大老板……你祖母很擔心你,你知道嗎?」他繼續訓斥著她,「讓一個老人家為你擔心到不能吃不能睡,你真的安心」
「英嗣,好了!」勝于見由希眼眶泛淚,心里十分不忍,「由希她沒事就好,你別再罵她了。」
「我哪是罵她,我只是……」稍微冷靜下來,他眼角余光一瞥,才發現一語不發的由希已淚如雨下,他倏地收聲,把沒說完的話硬是吞回肚子里。
「好啦,你快把由希帶回飛仙吧。」勝于試著用玩笑化解尷尬。「大老板娘沒見著她,今天是別想睡了。」
伊武英嗣看著文風不動坐在原地的她,沉默了兩秒,接著,他一個箭步上前,伸手將她拉了起來,什麼都沒說的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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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4:32
第7章(1)
車子剛在後門停下,由希就看見一道縴瘦的身影倚在門邊。光是看那身影,她便知道那是她的祖母——葉山美代。
天氣這麼冷,雪又下個不停,身體虛弱的她竟然在雪中等她?
思及此,她胸口一陣緊縮抽疼,痛得她快掉下淚來。
打開車門,她下了車,緩緩的步向祖母。
「大……大老板娘……」她艱難的開了口,「很抱歉……」
葉山美代靜靜的看著她,嘴唇微啟,像是要對她說些什麼,但最終只是輕嘆一記,「你餓了吧?」
听見她一句「你餓了吧」,由希的眼淚再也撐不住的落下來。
停好車,伊武英嗣走向兩人,以命令的語氣催促她們,「你們馬上都給我進屋里去。」
葉山美代微微一怔,不禁笑了,「英嗣,你這語氣還真像是一家之主呢。」說罷,她輕拉著孫女的手,轉身往里面走。
當祖母的手輕拉住自己,由希心里一陣激動。
在她的印象中,她跟祖母幾乎沒有過肢體接觸,她不記得祖母抱過她或是牽過她的手,所以,她從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而現在,她覺得胸口很暖,教她完全感覺不到現在是她討厭的下雪天。
「由希,」葉山美代抓著她的手稍稍使力,像是要由希注意她說了什麼似的,「別再離開了,這兒是你的家。」
聞言,由希轉頭看向她,卻看不清她的臉。
她的眼楮明明是張開的,但眼前卻像罩了一層薄膜般,而那讓她看不清楚的薄膜,就是淚水。
葉山美代細細的端詳著眼眶里蓄滿淚水的她,慨然一嘆,「唉,我到底錯過了什麼?又造了什麼孽?」伸出手,她輕輕抹去由希臉上的淚,「孩子,我真的是太對不……唔!」
突然,葉山美代身子一弓,雙手抱住了月復部,整個人癱軟在地上。
「大老板娘!」伊武英嗣一個箭步上前,抱起了葉山美代。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由希愣愣的站在一旁,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她忘了反應,直到伊武英嗣喊她——
「快叫救護車!」
由希討厭醫院,因為這會讓她想起那些送母親進院急救的日子,每次進醫院,她都很怕自己會被母親丟下,而終究……母親還是丟下了她。
現在,她又要再一次失去親人了嗎?
「伊武先生……」醫生從病房走了出來,看著坐在由希身邊的伊武英嗣。
「白石醫生,這位是大老板娘的孫女由希小姐。」
「哦?」白石醫生訝異的看著由希,「原來你就是葉山家的小姐……」
「醫生,大老板娘沒事吧?」由希急問。
「她目前的生命跡象算是穩定,不過她的情況並不好,我想你們是知道的。」白石醫生十分坦白。
「白石醫生,她……還有多少時間?」伊武英嗣直截了當的問。
白石醫生微頓,為難的看了由希一眼。
「醫生,請直說沒關系。」由希眼神堅定地說。
「最多……最多只有三個月,也許會更快,」白石醫生蹙眉一嘆,「要是她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或是想見什麼人,我建議你們……」
「白石醫生。」這時,護士從病房里面走出來,「葉山老太太醒了。」
聞言,白石醫生轉身走進病房,而伊武英嗣跟由希也迅速的跟了進去。
白石醫生走到床邊,看著虛弱憔悴的葉山美代,語氣帶了些責備,「大老板娘,你是不是都沒听我的話,讓自己太累了?」
葉山美代睇了他一眼,只說︰「醫生,我要回家。」
听見她這麼說,伊武英嗣跟由希立刻沖到床邊。
「大老板娘,您在開什麼玩笑?」伊武英嗣有點生氣地說︰「您得乖乖待在醫院接受治療。」
葉山美代皺了皺眉頭,不肯妥協的說︰「我才不想把剩余的時間拿來躺在病床上。」
听見她用氣若游絲的聲音說出這麼任性又倔強的話,由希忍不住掉下淚來。
睇見她低頭拭淚,葉山美代眼底有藏不住的激動。
「由希……」她伸手想拉孫女,偏偏沒有力氣。
見狀,由希主動的牽了她的手。
「由希,你在為我難過嗎?」葉山美代的眼里閃著淚光。
這是由希第一次看見祖母的眼里有淚,一直以來,她都以為祖母是個沒有眼淚的女人。
「我是不是很狡猾?」葉山美代歉然一嘆,「在這種時候要你回來,就算你真的恨到想殺了我,也下不了手了吧?」
由希說不出話,只是低頭不停的流淚。
「由希,帶我回家吧,我不想孤單的在醫院死去。」葉山美代語帶哀求的看著她。
聞言,由希抹去眼淚,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轉頭,她看向白石醫生,沒有開口,眼神清楚說明「醫生,我要帶我祖母回家」的意圖。
白石醫生神情凝肅,暗自思索。須臾,他終于點了點頭。
由希回到飛仙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去拜訪被她氣走的龜山先生,當然,她得麻煩伊武英嗣帶路。
兩人來到龜山先生家,應門的是他太太千春。
「伊武,是你啊。」千春一臉驚喜,但在看見他身後的由希時,立刻露出疑惑的表情,「這位該不會就是……」
「你好,我是葉山由希。」由希往前一步向她致意。
「就是你把我老公氣到吃不下飯啊?」嘴上這麼說,但千春的語氣明顯是開玩笑。
由希一臉尷尬,「非常抱歉。」
千春爽朗的一笑,「進來吧。」
兩人隨千春走進客廳,就見龜山正坐在電視機前。
「是誰啊?」龜山頭都沒回的問著妻子。
千春還來不及回答他,由希已搶先一步,「龜山先生。」
听見她的聲音,龜山像只炸了毛的貓一般回過頭,十分不悅地說︰「伊武,你帶她來干麼?」
「龜山先生,你的氣該消了吧?」伊武英嗣笑嘆一記。
「哼!」听他這麼說,龜山也沒給他好臉色了,「我才沒閑工夫跟她生氣。」
「龜山先生,」由希上前一步,態度謙遜又誠懇,「先前的事,我向你道歉。」
龜山微怔,狐疑的看著她。「怎麼?是大老板娘要你來跟我道歉的嗎?」
「不,是我自己想來的。」她的態度誠懇。
聞言,龜山有些不可置信,「你不是要破舊立新,干麼又反悔了?」
「龜山先生是飛仙的重要寶物,就算又老又舊,也十分珍貴。」
听見她這麼說,一旁的千春忍不住笑出聲來。
龜山氣惱的看了妻子一眼,千春才連忙斂住笑意。
「你是在暗諷我是老古板嗎?」龜山懊惱的瞪著由希。
「不,我只是想說,飛仙真的需要你。」由希的目光真誠而堅定,「請回飛仙吧,拜托你。」
龜山擰著眉心,不發一語的看著她,像是鐵了心不回飛仙似的。
見狀,由希毫不猶豫的跪下。
此舉,不僅讓龜山跟千春嚇了一跳,更教伊武英嗣驚愕不已。
「龜山先生,請你跟我回飛仙,拜托你。」由希再次說出請托。
龜山站了起來,神情嚴肅的看著趴跪在地、誠心懇求他回飛仙的由希。
「老公……」千春見了不忍,低聲想求情。
龜山瞥了她一眼,像是在告訴她不要多嘴。
「我問你,」龜山用嚴厲的語氣問,「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準女人進廚房嗎?」
由希抬起頭,「我不知道。」
「伊武沒告訴你?」
她搖了搖頭。
「伊武,你沒跟她說過嗎?」龜山轉而看著伊武英嗣。他本來還以為是伊武告訴她了,她才突然改變態度,沒想到並不是。
伊武英嗣無奈一嘆,「我是曾試著跟她解釋,但是當時她在氣頭上……」
聞言,龜山的目光移回由希身上,「你知道嗎,廚房里又是刀又是火,還有滾燙的熱油,一不小心就會受傷,干廚師這一行的男人脾氣又都不好,很容易就會罵人,男人受了傷或是被打罵沒關系,但是女人不行,嬌滴滴的女孩子進廚房干麼。」
聞言,由希不由得瞪大了眼楮,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他不是因為歧視女性才不準女人進廚房,而是太尊重女性了。老天,她真是誤解他了。
「龜山先生,我很抱歉。」她衷心的向他致歉,「我真是太自以為是了。」
龜山依舊沉默的看著依然跪在地上的她,一臉若有所思。
突然,他一句話也沒說便轉身走開。
見狀,由希沮喪又無助的看著一旁的伊武英嗣。她想,龜山先生一時半刻還是原諒不了她吧,畢竟她當時實在太沒禮貌了。
不料,伊武英嗣把她拉了起來,臉上還帶著一抹高深莫測的笑。
當她還在猜測著他臉上的那一抹笑所隱含的意義時,只見剛才不發一語走進房間的龜山先生正邁開大步走了過來,而他手上拿著的是——工作服。
由希忍不住喜極而泣,「龜山先生,謝謝你!」
龜山有點靦 的瞥了她一眼,「別羅唆,快走吧。」
龜山重回崗位,這讓其他人對于由希的不滿情緒,也跟著像煙霧般消散。
葉山美代在醫生的評估及安排下回到家里靜養,白石醫生並為葉山家介紹了一名具有豐富經驗的看護人員,全天候照顧她。
回到飛仙後,葉山美代臥床多日,旅館里大大小小的事務全交給由希處理。
雖然由希的經驗不夠,在接待客人方面也顯生澀,但在其他人的協助下,還是得到了客人的肯定。
忙碌之余,由希時時會抽空到別館探視一下祖母。
但大部分時間,葉山美代都因為服了藥而昏昏沉沉地。
這日午後,由希回到別館,進到內室,只見她祖母正在看護的攙扶下起身。
「大老板娘,」見狀,她立刻上前,「你要去哪里?」
「唉,躺了那麼久,我好累……」葉山美代皺了皺眉頭,「我想到廊檐下坐一會兒。」
「可是……」由希憂心的望向看護,「可以嗎?」
看護露出無奈的表情,「大老板娘很任性呢。」
是的,她知道祖母既任性又霸道,听不了誰的勸。
「好吧,我來。」由希上前扶著葉山美代,並柔聲叮囑,「只能坐一會兒。」
「嗯。」葉山美代笑著點點頭。
來到廊檐下,由希與她並肩坐下,看向庭院那座表面積了一層薄冰的小池塘。
「由希,你還記得你摔壞的那個九谷燒大皿嗎?」
「記得。只是有一道小小的裂縫,就被您扔進池子里了。」她的語氣仍難免有些怨懟。
「我真算不上是個慈祥的女乃女乃,」葉山美代慨嘆一聲,「你很氣我吧?」
由希沒說話。
「由希,如果你不想繼承飛仙,就回大阪去吧。」
聞言,由希一震,「什麼」
葉山美代凝視著她,眼底帶著歉意,「我不該把這樣的擔子硬架在你的肩膀上,你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規劃,往後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就隨自己高興吧。」
「大老板娘,怎麼突然……」由希驚訝的看著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能在我人生中最後的這一段時間陪在我身邊,我已經很感激了,」她握住孫女的手,「謝謝你。」
迎上祖母盈滿淚水的眼楮,由希感覺胸口一陣緊縮,她難掩激動情緒,忍不住濕了眼眶。
「你出生時,我曾經感到失望,」她淡淡說著,「澄子她小產三次才生下你,當時我真的很希望你是男孩子,可是現在我很慶幸陪在我身邊的是你……」
「大老板娘,這兒有點冷,我們……」她怕再繼續听下去,那強忍著不落下的眼淚會潰堤泛濫。
「讓我說完吧。」葉山美代固執道︰「我不想帶著遺憾死去。」
由希用力擰著眉心,仍止不住唇角微微的抽動,止不住那想哭的。
「前幾年知道澄子過世時,我就想要去找你,可是我太愛面子了,太怕被你拒絕,所以就一天拖過一天,直到我被診斷出得了絕癥。」她幽幽一嘆,「我的時間不多了,容不得我再猶豫,我才下了決心。」
不知道該說什麼,由希只好低著頭。
「我要你回來,不是真的要你繼承飛仙,只是我不想孤伶伶的死去……我很自私吧?」
由希抬起眼瞼看著她,用力的搖了搖頭。
葉山美代伸手抹去她落下的淚水,「由希,去追求你自己的人生吧。」
「大老板娘……」由希緊抿著唇。
溫柔的一笑,葉山美代模了模她的臉,「扶我回房,我好像累了。」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4:44
第7章(2)
一個星期之中,伊武英嗣有四、五天會留宿在飛仙。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洗了個澡,他回到廚房後面的休息室準備睡覺。
才剛要躺下,手機響了,他拿起一看,顯示的是別館的電話號碼。
以為是葉山美代有什麼突發狀況,他焦急地接起,「喂?是不是……」
「是我。」電話那頭幽幽響起的是由希的聲音。
听她聲音平靜,他松了一口氣,「怎麼了?」
「你可以到別館的茶室來嗎?我等你。」
伊武英嗣愣了一下,「喔,好。」
闔上手機,他呆坐在原地,腦袋有幾秒鐘的空白。接著旋即起身,迅速往別館的茶室走去。
來到茶室外,障子並未完全拉上,他往里面一瞧,只見由希若有所思的坐在桌邊。
桌上沒有茶壺或是茶杯,顯然她不是找他來喝茶的。
「嘿。」他發出聲音好讓她知道他來了。
由希微怔,轉過頭,「抱歉,打擾你休息了。」
「沒關系,我還沒就寢。」他走進茶室,順手拉上障子,來到桌邊坐下。
見她神情凝肅,他直覺她要跟他說什麼重要的事情。
「是不是大老板娘怎麼了?」他憂心的問。
「不是。」她直視著他,遲疑一陣後才開口,「你真的願意入贅葉山家嗎?」
伊武英嗣一頓,疑惑地問︰「為什麼突然提這個?」
「我想盡快舉行婚禮。」她說。
聞言,他微糾起眉頭,像是在觀察什麼奇妙生物般注視著她。
好一會兒,他長嘆一聲,「是為了大老板娘嗎?」
她靜默,沒有否認。
「這還真像你會做的事情。」他目光一凝,深深的注視著她,「雖然企圖使壞,但你還是做不來吧?」
她沒回答,但也嘆了一口氣。
「我說過我喜歡你,要我跟你結婚,我毫不猶豫。」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才又說︰「但是,你喜歡我嗎?」
迎上他彷佛要看穿她心思的眸子,她不禁心頭一悸。
她喜歡他嗎?
活到現在,還沒真的試過去喜歡一個男人的她,對他到底是什麼感覺?她從沒深思過這個問題。
「十二年前,你對我做那件事不是因為你喜歡我吧?那現在呢?你要跟我結婚,是因為你喜歡上我了嗎?」
她回答不了他的問題,她只知道,她想讓祖母安心的離開人世。
「你答應入贅時,並不在意我對你是否有感情,不是嗎?」
「所以,你覺得無所謂是嗎?」他神情凝肅,甚至有些生氣的說︰「就算不是我,只要是能入贅葉山家的男人就可以嗎?」
「對,沒錯。你現在是在鬧別扭嗎?」由希懊惱的瞪視著他,她討厭被人探究心事。「我都答應結婚了,為什麼你反倒後悔了?」
「我沒有後悔。」他皺起眉,無奈卻固執的說︰「但我要等你喜歡我。」
「不能等了。」她氣惱的輕捶桌面,「你到底要不要?」
伊武英嗣緊抿著唇,唇角微微下壓,神情不悅的看著她。
什麼只要是願意入贅的男人就可以?她祖母絕不是用這種隨便的心態替她尋覓結婚對象的。
大老板娘可是在觀察他多年,並做過審慎評估後,才選定他為贅婿人選。
他喜歡她,隨時都願意跟她結婚,但,她至少得對他有感情才行。
「我想你搞錯了,我不是種馬。」
種馬?她耳根倏地一熱,「我沒那種意思!」
「你不知道吧?」他一臉嚴肅地盯著她,「當初我答應大老板娘入贅是有一個附加條件的。」
「不管是什麼條件,我都能答應你。」
「你必須愛我。」他熾熱的視線直射向她,「我沒有寬容到可以抱一個不愛我的女人。」
听到這話,由希雙頰泛紅。雖然已年近三十,但跟男人談及這種話題卻不曾有過,因此她心慌意亂、面紅耳赤。
「你……你不是說可以應付我了嗎?」她提起他自己說過的話來反駁。
「這可不是一夜。」他態度堅決。
「可是大老板娘她想看見我們結婚。」這事不能再拖了。
「她不會希望你嫁給一個你不愛的人。」語罷,他霍地站起身,「在你愛上我之前,我是不會入贅葉山家的,我想……大老板娘她一定能夠體諒。」
「伊武……」
「晚安,葉山學姊。」他微一欠身,旋身拉開障子,走了出去。
數日後,有位京都來的武田先生向三扇屋叫局。
傍晚時分,勝于帶著兩名年輕藝伎——夢色跟小夜來到飛仙。
她們為客人表演完畢後,由希親自送她們到門口。
「勝于師傅,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不,我要謝謝飛仙給我們三扇屋的新人表演機會。」勝于溫婉一笑。
「對了,伊武這時候應該有空閑了,要叫他……」
「不必了。」勝于話聲輕柔的打斷了她,「他在工作,我也在工作,就別干擾彼此了。」
「好吧,那……我送你們出去。」
「有勞。」
穿上木屐,夢色跟小夜走在前頭,而由希跟勝于則殿後緩步走著。
「大老板娘近日還好吧?」勝于關心的問起,「本來我是該去探望她的,不過時間不早了,她恐怕已經歇下了。」
「謝謝你的關心,大老板娘確實已經休息了。」提及整天臥床、一日日消瘦的祖母,由希的臉上有了一抹愁色。
勝于端詳著她臉上的神情,淡淡一笑,「看來你已經原諒她了吧?」
由希微怔,老實回答,「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原諒她了,不過……總覺得沒從前那麼氣恨她了。」
掩唇微笑,勝于眼帶愛憐的看著她,「你真是個好女孩,我們家英嗣看人的眼光倒還不差。」
聞言,由希臉一熱,羞赧的垂下頭。
「對了,」像是想起了什麼,勝于試探的問︰「听說,你跟英嗣求婚了?」
「欸?」她跟他求婚?喔,對,她那天算是跟他求了婚沒錯。
可惡,他不僅拒絕了她,還說給他母親听。
天啊,真是有夠丟臉。
「由希,你是我們家英嗣的夢中情人,但他是你心目中的理想對象嗎?」勝于問得直接。
「……大老板娘選中了他。」由希沒有正面回答問題。
「你呢?」勝于笑視著她,「你對他有好感嗎?」
好感?不討厭他算嗎?
「你不能因為想完成大老板娘的心願而跟一個你不愛的男人結婚。」勝于溫柔的看著她,低聲道︰「不過,我相信你會愛上我們家英嗣的,因為他是個好男人。」
听她這麼說,由希已滿臉潮紅,「勝于師傅……」
「呵,」勝于輕聲一笑,「我回去了,再見。」
午後,由希回到別館探視葉山美代。
看護小川太太告訴她,祖母醒著,而且今天的精神還不錯。
由希進到寢間,果然看見祖母坐在暖桌旁翻看相本。
「大老板娘,」她走了進去,「在看什麼呢?」
葉山美代一看是她,隨即嘴角上揚,「是年輕時候拍的照片……」
「是嗎?」由希想到勝于曾說過她跟年輕時的祖母長得十分相像,立刻坐了下來,湊到相本前。
「這些相本一直放在櫃子里,我都快忘了。」葉山美代臉上帶著懷念神色,「中午請小川太太幫我拿出來,我看到現在呢。」
「有爺爺的照片嗎?」她好奇地問。「我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連你父親都對他沒印象呢。」葉山美代淡然一笑,眼底有幾分悵然,「他是個風雅的人,成天去听曲看戲,常常不在家……」說著,她翻開了一本紅色絨布皮的相本,「喏,這就是你爺爺。」
翻開相本的第一張照片,就是祖母跟祖父結婚時所拍的婚紗照。照片是黑白的,甚至有些泛黃破損,但還是可以清楚看見他們年輕時的樣貌。
相本里大多是大家排排坐或排排站的照片,應是當時請人到家里來拍的。
再翻開第二本相本,由希在里面看見了一張彩色照片。
照片旁有幾個鋼筆寫上的字——由希一歲生日。
照片上抱著她的不是母親,也不是父親,而是祖母。
她從來不知道祖母曾抱過她……不知怎地,她的鼻頭有些酸酸的。
「原來大老板娘……抱過我……」她不禁喃喃道。
「是啊,我都忘了。」葉山美代長嘆一聲,「現在想想,過去也發生過很多美好的事,竟然都忘了……」
由希撇過頭,偷偷拭去眼角的淚,笑說︰「大老板娘大概也忘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吧?」
「可不是嗎?」葉山美代笑視著她,「我年輕時跟現在的你很像吧?」
「嗯,勝于師傅跟我說過,」她微頓後才又說︰「她還說,血緣果然是很不可思議的。」
提到勝于,葉山美代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定楮看著孫女,「听說你要英嗣盡快跟你結婚?」
由希一怔,有些生氣地說︰「是他告訴您的?」
「是我問他跟你進展得如何時,他告訴我的……」說到這,她蹙起眉,「他很生氣呢。」
他生氣?該覺得生氣的人是她吧?
明明答應要入贅,卻在她主動提及婚事時拒絕她,簡直是莫名其妙。
「他說他不是會走路的精子銀行……」說著,葉山美代忍不住笑了。
看見體弱的祖母露出笑容,由希當然覺得很高興,但一想到讓她發噱的竟是這種事,她又不禁懊惱起來。
「什麼會走路的精子銀行?他還真敢說。」她有些不高興的嗤笑。
「我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葉山美代淡淡說道︰「他是個孝順懂事的好孩子,也是個可以依靠的好男人,半年前我向他提及入贅之事,他一口就答應了我,那時我還真的被他嚇了一跳。」
「可是他現在卻拒絕我了。」由希語帶不滿。
「由希,」葉山美代目光溫柔的注視著她,「我要你照自己的意志活著,你不必為了我而勉強自己,不管是接手飛仙,還是結婚的事,我希望你是真心而為。」
勉強?她現在可有半點勉強嗎?
不,沒有。雖然旅館的工作真的很忙、很累,但她卻意外的覺得很充實、很愉快,尤其是在看見客人滿足的笑臉及听見他們對她說一聲「謝謝你」的時候。
至于結婚……伊武英嗣幾乎是個沒什麼可挑剔的男人,不管是外貌還是學經歷,都是上選。
也許她不愛他,但跟他結婚應該不算勉強,唯有一件事麻煩——要說服他跟她結婚,看來並不簡單。
不行,此事拖延不得,她得盡快想個辦法。
「啊。」突然,一個念頭鑽進她腦海。
「怎麼了?」葉山美代疑惑的看著她。
由希搖了搖頭,眼底卻閃過一抹狡黠,「沒事。」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4:58
第8章(1)
雪斷斷續續的下著,路上的雪鏟了又積,積了再鏟,伊武英嗣索性不回三扇屋了。
打了電話跟母親說明後,他回到休息室睡覺。
夜里,他听見有人拉開障子發出了細微的聲音,他警覺的睜開眼楮,往門口望去,就見障子上映著女人長發披散的影子,讓人心頭一驚。
他翻身準備坐起,那影子唰地一聲拉上障子,飛也似的撲向他——
「嗄」他整個人被壓在床褥上,看見的是長發披垂下一張淨白的臉。
定楮一看,他真是嚇了一跳。
「你在干什麼」
老天,是由希。
可惡,他還以為飛仙鬧鬼了呢。
由希使盡全力的壓住他,整個人跨坐在他身上。
她的心髒跳得好快、好快,剛才壓住他的那一瞬間,她還以為自己的心髒就要從嘴巴跳出來了。
是的,這就是她想到的好方法——霸王硬上弓。
只要生米煮成熟飯,他就得乖乖入贅了吧?雖然實在很丟臉、很可恥,但反正這也不是她第一次「侵犯」他了。
「你這是在做什麼?我還以為你是來索命的女鬼。」被壓在底下,伊武英嗣並沒有太過驚慌,反倒覺得好笑。
畢竟,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十六歲的青澀少年了。
聞言,她不禁盯著他責問,「你有辜負過哪個女人嗎?不然哪需要擔心有女鬼來索命?」
「我沒辜負過誰。」他微微皺起眉頭,「你快給我下來。」
「不行。」她語氣堅定的說︰「如果你不跟我結婚,我就要侵犯你。」
聞言,伊武英嗣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句話通常是男人說的吧?」他絲毫不為所動地輕推了她的手臂一下,「快下來。」
「不要。」由希搖了搖頭。
今晚她可是下定決心才來的,未達目的,絕不輕言放棄。
微弱的光線透過障子,幽幽的灑進房里,他們雖看不清彼此的臉龐,卻清楚的望進了對方的眼底。
迎上他凝神注視著自己的黑眸,由希倒抽了一口氣。
時光彷佛倒轉到十二年前的那一天,現在如同當年在樓梯底下的他們……
喔不,今時今日已不同以往。
他沒說話,只是定定的望著她,而她,听見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跳聲。
「你很緊張吧?」他語帶促狹的問,眼底有著笑意。
她眉心一擰,有被看穿的尷尬,「才沒有。」
「你有經驗嗎?」他低聲而帶點逗弄的詢問,「除了壓著我,你壓過別人嗎?」
「我……」她臉頰一熱,羞赧得說不出話來。
沒有,她這輩子活到現在,除了他,沒踫過其他男人。
「快下來吧。」他微挑眉頭,輕聲一嘆,「我已經有反應了喔。」
「欸?」她愣住,但只兩秒鐘,她隨即意識到他這句話指的是什麼。
驀地,她想起十二年前在她手心里的……
就在她愣住之際,伊武英嗣冷不防地一個翻身,反制住了她。
由希一驚,心跳漏跳了半拍。
看著壓在自己身上的他,她忘了呼吸,直到幾乎要缺氧,才猛然倒抽了一口氣。
見她像只受驚嚇的雛鳥般,他蹙眉無奈一笑,語帶暗示的說︰「別小看我,我已經不是那個一被踫到就結束了的小鬼。」
她發現自己在顫抖,但明明是她起的頭,為什麼卻害怕得快要昏過去?
「好……好啊,」她故作鎮定,挑釁地說︰「讓我看看你的能耐吧。」
听她這麼說,他濃眉一糾,幽深的眸光望進她眼底。
她在害怕,雖然她試圖騙過他。
她第一次「主動攻擊」他,是為了報復外遇的父親,相隔十二年,再一次的偷襲他,則是為了讓她祖母安心的離世。
她從來不是為了自己,也從來不是因為對他的渴望。
他隨時都可以抱她,甚至在腦海中不知已經抱過她幾百次,但他要的不是這樣各有所圖的親密接觸。
「我沒辦法抱你,因為你並不是因為愛我才這麼做。」他說。
她漲紅著臉,「你不是說你有反應了?」
「那是生理反應。」他撇唇一笑,「嚴格說起來……是獸性。」
「那就用你的獸性征服我。」她秀眉一擰,逼自己說出這樣羞人的話。
他微頓,然後低聲笑開,笑得胸膛震動。
「你這張嘴還真敢說。」他俯,近距離的端視她。
她瞪大了眼楮,看著靠自己好近好近的他。
她能感覺到他沉穩的呼吸,而與他相較,自己的呼吸頻率已完全亂了套。
「你……你經驗很老到了吧?」她語氣里有隱隱的不滿。
「你在意嗎?」
他將唇靠近她耳邊,聲音低沉而熾熱,彷佛要燒進她腦子里一樣。
她問自己,她在意嗎?她怎麼會在意呢?他是個成年人,漫長的十二年里有幾段感情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為什麼一想到他可能跟別的女人親熱過,她的心髒就像是被掐住了般難受?
「我對女人的認識,已經超出你所能想像……」他用略微沙啞的聲音說。
由希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到他溫熱厚實的大手貼上她的胸口。
「啊!」她忍不住低聲驚呼。
「你的心髒……」他輕咬她的耳根,「跳得好快。」
由希說不出話來,她覺得自己的心髒不只是跳得快,根本就是在顫動。
他確實已經不是生澀的小鬼,而是個懂得如何馴服並勾起女人的男人。
他的唇離開耳朵,滑過臉頰,落在她的唇上。
她驚羞到身體僵硬,幾乎無法呼吸,兩只眼楮甚至不敢張開。
這時,伊武英嗣突然翻身到她身側,「起來吧。」
她張開雙眼,看見他坐在一旁,臉朝外面看著。
「喂,」她試探的開口,「你……你不是要……」
「不要。」他直率地說了,「這種單純只因為驅使的關系,我不想要。」
听到這,她翻身坐起,有些生氣的說︰「你很別扭耶,我已經……」
「就是不要。」他轉頭瞪她一眼,「雖然我很想撲倒你,但是我至少還有一點點的自制力。」說罷,他站了起來,一把抓起她。
「你……」
他將她拉到門邊,打開障子,把她推出門外,「快回去睡覺。」
「伊武……」
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他拉上了障子。「晚安。」
門外的她安靜了幾秒鐘,然後他听見她離去的腳步聲。
他沉沉的嘆了一口氣,神情痛苦而懊惱,「可惡……」
連著兩天,由希的目光不敢跟伊武英嗣對上,一方面是因為她還在氣他,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實在太丟臉、太尷尬。
想不到她不顧形象的主動出擊,卻落得被拒絕奚落的下場。
她還以為這一招有用,沒料到他的自制力如此驚人。
「由希小姐……」
她剛送走客人,阿仙就從里面走出來並叫住了她。
「什麼事?阿仙姊。」
「大老板娘找你。」
「咦?」半小時前她抽空回別館時,祖母還在休息呢,怎麼突然要找她?
由希把手邊的工作交接給阿仙,就迅速前往別館。
她進到葉山美代的寢間,只見她祖母已梳洗整齊的坐在那兒。
「大老板娘,您找我?」
「嗯。」葉山美代示意孫女到身邊坐。
她走過去,「什麼事?」
「明天晚上有個湯澤溫泉自治會的年會,與會的都是湯澤的旅館業者及在生意上有往來的商家,你得代替我去參加。」
她一怔,「這麼突然?」
「早就敲定時間了,只不過我實在沒辦法出席,況且……」葉山美代將邀請函遞給她,「你也該去亮亮相,讓大家知道我葉山美代的孫女回來了。」
「可是我……我不熟,也沒……」
「放心。」葉山美代打斷她,「英嗣會陪你去。」
什麼?他要陪她出席?
「沒有別的選擇嗎?」她皺了皺眉頭。
葉山美代瞥了她一眼,「沒有人比他更合適了。」
看祖母如此堅定,她無奈一嘆,消極的接受了。
湯澤溫泉自治會創立四十三年,年會會場——
飛仙的司機小針先生將由希跟伊武英嗣兩人載到會場外時,會場里面已經鬧哄哄的十分熱鬧。
伊武英嗣先行下車,然後繞到另一邊幫由希開車門。
伸出手,他要扶穿著一襲華麗和服的她一把,不料她負氣的瞪著他,拒絕了他的好意。
他不以為意的一笑,低聲道︰「你要氣到什麼時候?」
她斜睨他一眼,沒有回答,轉身,逕自往會場里走。
笑嘆一記,伊武英嗣尾隨在她身後。
才走進會場,兩人立刻引起了與會人士的注意。
因為是旅館同業,因此會場里有很多熟面孔——雖然由希已經十二年不曾見過他們。
「伊武。」一名穿著紅花和服、身上披著毛皮披肩的女子走了過來。
她看來只有二十三、四歲上下,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孩。
伊武英嗣點頭致意,「你自己來嗎?」
「當然是跟著我老爸來的。」她噘噘嘴,模樣俏皮可愛,「他正在喝酒呢,不用一個小時,他又要出糗了。」
說完,她好奇的打量起一旁的由希,「這位大姊該不會就是飛仙的……」
「她是葉山由希小姐,飛仙未來的老板娘。」他介紹著。
「噢~」年輕女孩從頭到腳把由希看個仔細,像是在監定什麼傳聞中的古董寶物般。
「這位是望月樓老板上戶先生的掌上明珠,」伊武英嗣向由希介紹起年輕女孩,「她叫繪里香。」
听見他直呼上戶繪里香的名字,由希莫名的覺得刺耳。
「伊武,既然你遇到熟人,兩位就好好聊聊吧。」她咧嘴一笑,「我肚子餓,要去找東西吃。」說罷,她轉身走開。
此舉讓伊武英嗣愣了幾秒鐘,直到上戶繪里香輕拍他的肩膀。
「她是不是在生氣啊?我說錯什麼了嗎?」她不解的問。
他無奈一笑,「跟你沒關系,她在生我的氣。」
「欸?」上戶繪里香好奇的盯著他,「你做了什麼事?」
「小孩子就別問了。」
「啐,」她輕啐一記,「人家滿十八歲了耶。」
「滿了嗎?」他皺皺眉頭,「如果我沒記錯,你明年的五月才滿十八歲吧?」
「呃……」
「小鬼總是急著長大。」他笑話著其實未滿十八,卻拼了命裝大人的她。
「你好過分喔!」她嬌聲抗議。
「好啦,別生氣,我得去找她了。」
「那位姊姊又不是小孩子,不會迷路啦。」
他笑嘆一記,「但她比小孩子更難搞。」說著,他東張西望的找尋由希的身影。
而她,不知已溜到哪里去了。
由希隨便拿了幾塊蛋糕擱在盤子上,便找了張椅子坐下來。
大姊?對啦,已經二十九歲的她在那個年輕女孩的眼里,確實是大姊。
比起她這樣的大姊,伊武英嗣那家伙應該比較喜歡那種幼齒妹吧?
他拒絕她的求婚,是不是因為她已經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
對了,他答應祖母說要入贅之時,還沒見過十二年後的她呢,他該不會是在見到她之後,覺得失望、覺得後悔了吧?
可惡,人哪有不老的啊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5:12
第8章(2)
「要不要我幫你拿杯飲料?」一個梳著油頭、穿著三件式西裝的挺拔男子來到她面前。
她微怔,抬起眼瞼看著陌生男人,而他,正對著她笑。
「你很眼生,可以問一下你是……」
「在問女士的姓名前,你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吧?」她有點冷淡的回應。
他長得很體面,穿著也極富品味,應該是誰家的少爺吧。
「真抱歉,失禮了。」他從容的一笑,「我是伊武勝彥。」
由希微怔。伊武?他也姓伊武,難道是……不會吧?
「我是味噌老店一味庵的經理。」他笑視著她,「請問你是?」
「我是飛仙的葉山由希。」她說。
聞言,伊武勝彥微微瞪大了眼楮,驚訝的看著她。
「原來你是……真是幸會。」他眼神飄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麼。
由希猜想……喔不,她幾乎可以確定他就是伊武英嗣同父異母的兄長,也就是一味庵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我可以坐下來跟葉山小姐聊兩句嗎?」他有禮的問。
她猶豫了一下,而就在她遲疑的同時,伊武英嗣找到了她——
「原來你在這里……」遠遠地,他就看見了她。
她身上穿著葉山美代年輕時請和服名師特別縫制的京友禪和服,花色華麗鮮艷,只需微微振袖,就彷佛一只色彩斑斕的蝴蝶般。
有個男人在跟她說話,而他只一眼就認出對方的身分。
他上前一步,主動打招呼,「勝彥哥,好久不見。」
伊武勝彥面帶微笑,眼神卻十分冷漠,「是好久不見了,最近好嗎?」
「托你的福。」伊武英嗣態度謙遜地說。
雖然得到正室的首肯而能入籍伊武家,但其實伊武英嗣待在伊武家的時間並不長。
他五歲時被父親帶回伊武家,到了上小學時就回到母親身邊。
「你陪葉山小姐來的嗎?」
「是的。」伊武英嗣關心問道︰「父親沒來嗎?」
「他得了重感冒,正在休養。」說完,伊武勝彥轉而看向由希,直白的問︰「葉山小姐,听說你拒絕了招贅之事?」
「咦?」這種事,是怎麼傳到他耳里去的?
「也是,」伊武勝彥挑眉一笑,「這對葉山小姐實在太失禮了,你跟令堂可是因為藝伎志津的介入才被迫離開葉山家的,現在卻要你招一個藝伎所生的私生子為婿,簡直不可思議……」
听見他這番話,由希不知怎地,覺得有些生氣。
神經再怎麼大條的人,也听得出他這些話是在羞辱伊武英嗣,而伊武他……她發現他臉上沒有太多的情緒。
她不知道他是逆來順受?還是不以為意?
「英嗣,我看你還是乖乖的、認分的當你的廚師,別妄想入籍葉山家了。」
這些話听在她這個不相干的人耳里都覺得生氣,更別說是當事人了。
可是,他為什麼不反擊呢?他可以告訴伊武勝彥她對他求婚的事啊。
這個笨蛋,他再不出聲,她可要替他出這口鳥氣了。
「伊武先生,其實我……」
「由希小姐。」伊武英嗣打斷了她,「糕餅老店自慢味的老板想跟你認識一下。」
她還沒反應過來,伊武英嗣已向伊武勝彥彎腰欠身。
「勝彥哥,失陪了。」語罷,他不著痕跡的拉住她的袖子將人帶走開。
「為什麼?」由希激動的跟在伊武英嗣後面,「你為什麼不讓我跟他說清楚?」
他停下腳步,「說什麼?」
「說我向你求婚,但你拒絕了我。」
他唇角一勾,「何必跟他說那些?」
看著他心平氣和、若無其事的樣子,由希反倒皺起眉頭,「這一點都不像你,你……你不是這種會乖乖站著挨打的人。」
「不然你要我怎樣?」
「你應該反擊啊。」
「他並沒說錯。」他十分平靜坦然地說︰「我確實是他父親的外遇對象生下來的小孩。」
他如此坦率承認,教她愣了一下。
「可是……」
「如果你問我想不想反擊,我會誠實的告訴你,我想。」他淡淡的說,「但是一旦我任性的那麼做了,只會讓我母親更站不住腳。」
他這麼一說,她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勝彥哥對我說那些話能讓他心里好過些,而我不反抗,我父親跟母親就不感到為難,何樂而不為?」
听見他這番話,由希覺得好難過。
他就是在這種待遇下長大的嗎?他又不能選擇父母。
「你是無辜的……」她難掩懊惱地說︰「你哥哥他不應該拿你出氣。」
聞言,他撇唇一笑。
「謝謝你替我抱不平,不過我並不在意。」似想起什麼,他頓了一下,才又說︰「其實志津阿姨當年就是看見我跟母親在伊武家的處境困難,才會想盡辦法讓自己扶正的。」
提及志津,由希沉默了。
如果當年她父母沒離異,那麼志津跟她的孩子就像現在的勝于跟伊武英嗣一樣。
他在伊武家受的委屈,志津一定全看在眼里吧?
人都有私心,尤其是一個母親,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志津明知會傷到另一對母女也毫不猶豫。
「話說回來,勝彥哥的動作還真快……」他話鋒一轉,笑睇著她,「他在跟你搭訕吧?」
她蹙眉輕哼,「他才不是我的菜呢。」
「哈哈,想不到我們兄弟倆都被同一個女人打槍。」他爽朗的自嘲。
「被拒絕的人可是我。」她有點負氣地說︰「也對,比起剛才那位繪里香小姐,我年紀是大了一點。」
伊武英嗣微頓,點點頭道︰「唔,你確實是大她很多很多。」
由希秀眉一橫,懊惱的瞪著他,「男人果然都喜歡年輕的女人吧?」
「你該不是在吃醋吧?」他笑覷著她。
「絕對不是。」她把臉一別,不想承認她的確有些不高興。
「繪里香未成年耶。」他不禁失笑,「我對那種小鬼一點興趣也沒有。」
「未……欸?」她驚訝的看著他,「她未成年」
怎麼可能?她看起來明明有二十出頭了。
「她只是個急著想長大,總是在假裝大人的小鬼。」他深深的注視著她,唇角揚起一抹迷人的笑意,「我喜歡成熟的女人,最好是大我一點點。」
迎上他彷佛會放電的眸子,她心頭一陣悸動。
別過頭,她故作不在意,「我才不信。」
听見他噗哧一笑,她猛地轉頭瞪他,「你笑什麼?」
「你鬧別扭的時候還真可愛……」他說。
聞言,她胸口一熱,羞惱地瞪著他,「閉嘴。」
「江島,魚漿打好了嗎?」
「好了。」
「快拿過來。對了,楓之間的客人不吃蟹,記得把蟹換掉。」
「換成什麼?」
「換成你的頭!自己想。」
「呃……那個……那換成扇貝好嗎?」
廚房里,依舊上演著同樣的戲碼——菜一道道的出,女服務生們排在廚房外等著取餐並送到客人手上。
由希因為暫代祖母的大老板娘之職,不必再做客房服務,但只算得上是初級生的她,還是得到場學習。
廚師們像是飛來飛去的蜜蜂,也像是轉來轉去的陀螺般忙碌著,教她看得眼花撩亂。
然而看著看著,不知怎地,她的眼楮里竟只剩下伊武英嗣一個人。
一個月了……一個月前,她從沒想到事情會有這樣的發展。
她怨了十二年,心里也曾有過一些壞念頭,但這短短的一個月,一切都改變了。
她諒解了當年要求母親與父親離婚的祖母,原諒了為了維護自己孩子的利益而不惜傷害她們母女倆的志津,也接受了這間位在雪路盡頭的……她的家。
是什麼讓她轉了心念?是患了絕癥的祖母衷心懺悔了?還是那個等著她說愛他的男人?
「這位小姐……」
突然,一張面孔出現在由希眼前,教她嚇了一跳。「嗄」
是伊武英嗣。不知什麼時候,他來到想得出神的她面前。
「這種時候,你居然能神游太虛?」他語帶促狹。
「我……我只是在想……」
她還沒說完,他彎腰欺近了她,唇角一勾,使壞的一笑,「你在看我吧?」
「胡說什麼!」她漲紅了臉,羞惱的瞪著他。
「我母親說得沒錯,你一定會愛上我的。」他說得很有自信。
「你在說什麼夢話?」她秀眉一豎,氣呼呼地推開他,「我要去忙了,再見。」說罷,她飛也似的逃開了。
數日後,三扇屋——
「相親?」伊武英嗣剛塞進嘴巴里的糯米丸子差點噴出來。
勝于合掌向他道歉,「對不起,你父親一直拜托我,所以我就答應了。」
「可是……」他簡直不敢相信。「我都已經答應大老板娘要入贅葉山家,怎麼可以跑去跟別人相親?」
「唉~」勝于一嘆,「這我也沒辦法,你父親不知從哪里听說由希拒絕招你為婿的事情,老實說……他好像有點生氣呢。」
「您沒跟他解釋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親的性情,他哪听得了什麼解釋。」勝于的語氣充滿無奈,「抱歉,你就走一趟,對方是喜久樓戶冢家的三小姐,今年二十五歲。」
伊武英嗣擰著眉,板著臉,不發一語。
「英嗣,你……你就去露個臉吧。」勝于央求著他,「拜托了。」
雖然心里十分不樂意,但見母親已答應父親,而父親又已答應對方,他實在不好拒絕。
反正不過是吃頓飯,又不是真的要結婚,他就別讓母親為難了。
「什麼時候?」他松口問。
見狀,勝于松了一口氣的笑了,「這個星期五七點,在鶴來料亭。」
「嗯,我會準時到的。」說罷,他語帶警告的看著母親,「下不為例。」
勝于合掌,一臉感激,「放心,不會有下次了。」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5:32
第9章(1)
傍晚,旅館開始忙碌了起來。
由希來到廚房外,視線往里面一掃,卻沒看見伊武英嗣的身影,稍早前還在廚房里的他,此時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江島,」她喚了江島。「伊武呢?」
江島回答,「喔,他今天晚上請假。」
「請假?」怎麼突然請假?難道是他家里有什麼事?
「伊武有點事,他跟我報備過了。」龜山接著說。
由希微頓,語帶試探地問起,「請問他……他為什麼請假?」
「因為他去相親啦。」一旁的江島毫無心眼的月兌口而出。
他話才一說出口,龜山就狠狠的拍了他的後腦勺一下。
江島這才意識到自己多嘴了,連忙龜縮到旁邊去。
由希愣了好一會兒,才警覺到自己不該有這麼震驚又挫折的反應。
她回過神,扯起嘴角一笑,「是喔,他去相親……搞什麼神秘?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葉山小姐,他其實……」龜山似乎想說什麼,又有點礙口。
「啊,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事要處理,那個……我先去忙了。」她故作鎮定,轉身離開。
其實才一轉身,她的眉心就緊鎖起來,她的心不斷往下沉,腦袋還有點暈眩。
想到他是去相親,她就有種快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她急忙找個地方坐下,但卻完全無法消除那窒悶的感覺。
答應要入贅的他,為什麼還要去相親?
說什麼要等到她愛他的時候才跟她結婚,那都是騙人的借口吧?
明明就後悔了,為什麼還要對她說那些擾亂她心緒的話?就說後悔了啊,她可以體諒的啊!他以為她會哭著拉住他,不準他去相親嗎?
「臭伊武……」她不甘心地對自己說︰「我才不會愛上你呢。」
當她這麼說著的時候,兩行燙人的淚已不受控制的滑落。
這時,她才知道了一件事——她是真的愛上他了。
鶴來料亭的門口——
「戶冢先生,香純小姐,路上小心。」
「兩位也是,那我們先走一步。」
一味庵當家伊武幸夫與伊武英嗣向已經上車的戶冢父女倆及介紹人點頭致意,然後目送他們的座車離去。
戶冢父女的座車駛遠後,伊武幸夫便遣司機去開車過來。
他戴上了軟呢帽子,瞥了兒子一眼。「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明知他問的是什麼,伊武英嗣卻故作糊涂。
伊武幸夫皺了皺眉,「你表現得也太冷淡了,戶冢小姐不錯呀。」
他嘆了一口氣,「父親,以後這樣的活動,別再替我安排了。」
伊武幸夫盯著他看,「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答應大老板娘要入贅葉山家。」他用困擾的表情說︰「這事要是傳到她耳里,她可能會不開心。」
「是葉山家的小姐先拒絕你的,不是嗎?」伊武幸夫振振有詞的說道︰「對方都拒絕了,我們當然有另擇對象的自由。」
「葉山家的小姐沒拒絕我,我們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溝通……」
聞言,伊武幸夫不解地打斷,「溝通?」
說到這,伊武英嗣忍不住一笑,「父親就當我們仍在培養感情吧。」
伊武幸夫一臉的困惑,「你到底在說什麼?」
「總之父親千萬別再幫我安排這類活動,拜托。」他話才說完,司機已經將車開了過來。
伊武英嗣打開車門,將父親送上後座,然後關上車門。
坐在後座的伊武幸夫搖下車窗,不放棄的問︰「要是戶冢小姐要求再見面呢?」
「父親就回覆對方說……」他想了一下,接著笑說︰「我配不上她吧。」
由希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坐在這兒。
伊武英嗣今天晚上請了假,相親結束後也許就會直接回三扇屋過夜,她坐在這兒做什麼呢?
雖然他答應過要入贅葉山家,但只要沒結婚,他高興跟誰相親就相親,愛跟誰交往就交往,她根本管不著也沒資格管。
那麼……她在這里究竟能做什麼?
主動求婚遭拒已經夠丟臉,現在等在這兒想質問他為何去相親就更丟臉了。
喔,不行,她好歹也是葉山家的繼承人,百年老旅館飛仙的未來老板娘,竟然為了一個男人傷神傷心,真是太不應該了。
忖著,她霍地站起,轉身——
「啊!」一轉身,她就撞進一個溫暖又厚實的胸膛。
「你在干麼?」伊武英嗣挑眉問。
他結束相親活動後便直接驅車回到飛仙,一回到廚房後面的休息室,就撞上了坐在這兒的由希。
她不知道想什麼想到出神,連他靠近了都沒察覺。
沒想到他剛要出聲叫她,她就突然撞了上來。
「欸?」抬起臉,由希瞪大眼楮看著他。
他穿著筆挺的西裝,一副菁英分子的模樣。
平時總是T恤牛仔褲的他,今天居然盛裝打扮?就為了那場相親?他肯定很看重今天的約吧!
「你在等我嗎?」他笑睇著她,壞心眼的調侃,「呵,該不是又想像上次那樣偷襲我了吧?」
聞言,由希累積了一整晚的不滿、難過及憤怒,在此時完全爆發了。
他為什麼可以若無其事的對她說這種話?明明對她沒興趣、沒意思了,為什麼還要說這種話擾亂她的心?
她恨恨的瞪著他,一時忍不住竟掄起拳頭猛往他胸口捶。
「喂,你怎麼了?」面對她突如其來的粉拳攻勢,伊武英嗣愣了一下。
「可惡!你真的很可惡!」她氣呼呼的邊罵邊打,「我從沒見過你這種可惡的家伙,你……你真的太可惡了!」
被打罵得莫名其妙,他一把攫住她的雙手,直視著她,「你在說什麼?」
她一直罵他可惡,他到底是哪里可惡了?
「你想瞞著我跟大老板娘多久?」她惡狠狠的瞪著他。
他微頓,這才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了。
「嘖,」他一臉懊惱,「是哪個笨蛋說溜嘴的?」
廚房里沒秘密,他一跟龜山先生請假,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不過他明明交代過大家別說出來,到底是哪個大嘴巴這麼不牢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她甩開他的手,「你後悔了,對不對?」
「後悔什麼?」
「對你來說,我還是太老了,不是嗎?」
听她這麼說,他急忙要辯解,「你听我說……」
「不要!」她打斷了他的話,「我一點都不在乎,你盡管去相親吧!反正這世界上的男人多的是,一定有人願意入贅葉山家的。」
「由希,事情不是你……」
「我不想听。」她別扭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氣恨道︰「我會跟大老板娘說的,你自由了。」
「喂。」一直被打斷,伊武英嗣忍不住也氣惱了起來。
她不給他機會解釋,劈哩 啦的狂罵他,還說什麼他後悔了?
該死,他從來就沒後悔。
「不打擾你休息,再見。」她轉身,氣沖沖的邁開大步要離開。
伊武英嗣一把拉住她,將她扯了回來。
她一個踉蹌,跌進了他懷里。抬起頭,她怒視著他,「你這是……唔——」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捧住她的臉,用力的給了她一吻。
當他溫熱的唇重重的壓在她的嘴唇上,她的腦子瞬間發熱發脹,失去了思考能力。
老天……她從沒想過光是一個吻就能教人如此神魂顛倒、心蕩神馳。
她的兩條腿癱軟無力,有些支撐不住的往下滑,幸好他強勁的臂膀及時扣住她的腰,才讓她能勉強站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的離開了她的唇,狡黠的黑眸注視著她——
「你能冷靜听我說了吧?」
當他低沉的聲音鑽進她耳朵里,她突然驚醒,頓時覺得好羞恥、好生氣,她感覺自己被他耍了。
「放開我。」她猛地推開他,「不要再耍我了!」轉過身,她連半秒鐘都不敢遲疑,飛也似的跑開。
看著她離去的身影,這會兒他倒不急著追了,他迷人又自信的面容揚起一抹淡淡笑意。
「葉山學姊,你終于……愛上我了吧?」
好幾天,由希既不肯跟伊武英嗣說話,也不願正眼瞧他一下,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她在鬧別扭,私底下也把這拿來當茶余飯後的聊天題材。
雖然話沒傳到由希耳里,但光是睇見他們看她的眼神,她就知道大家都在議論她。
因為知道,她離伊武英嗣更遠了。
午後,由希回到別館探視葉山美代,正好她醒著,于是由希便將這幾天旅館的狀況向她做簡短的報告。
听完她的報告,葉山美代十分滿意的笑了,「由希,你做得很好,看來……我可以安心的離開了。」
「大老板娘……」由希皺起眉頭,「拜托您別說這種話,比起您,我還差得遠,所以您還不能放下這擔子。」
「你要對自己有信心。」葉山美代笑嘆一記,又問︰「由希,你是真的下定決心繼承飛仙嗎?」
由希直視著她的眼楮,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案,「是的。」
葉山美代沉吟片刻,「這是條漫長、得用一輩子去走的路,你不後悔嗎?」
她搖搖頭,「我不後悔,我一定會把飛仙傳承下去的。」
听見她這麼說,葉山美代安心的一笑,「對了,听說你跟英嗣在鬧別扭?」
「嗄?」不會吧?這種事也傳進祖母耳里了?
唉,她真是糗到家了。
「你該不是又跟他求婚了吧?」
「才沒有呢,事情不是那樣的。」她急著否認,一頓,又問︰「……大老板娘,難道沒有別的人選了嗎?」
沒料到她會這樣問,葉山美代微怔,「什麼意思?」
「您心里除了他,沒有其他人選了嗎?」她訥訥地說︰「我是說……除了他,應該還有別人願意入贅葉山家吧?」
「由希,我不是說了嗎?你不必勉強自己結婚,或是跟你不喜歡的人結婚。」
「但是我現在想結婚了。」她語氣認真而堅定,「我想替葉山家生下孩子。」
葉山美代驚疑的看著她,眼眶瞬間濕潤了起來,「由希……」
她有點難為情的看著祖母,「我是說真的,如果大老板娘還有其他的人選,請讓我知道。」
葉山美代搖搖頭,「不,我沒有其他人選,當初我根本沒想過你會答應留下來,所以……英嗣不行嗎?」
她眼瞼低垂,不自覺的一嘆。
「不是不行,而是……我跟他的期待有落差。」
「這是什麼意思?」葉山美代十分不解。
「意思是,對他來說,我可能不年輕了。」
「你們才相差一歲。」葉山美代蹙眉一笑,「相信我,他絕不會嫌棄你比他大一歲。」
「可是……」
葉山美代拍拍她的手背,「英嗣跟我說過,他真的很喜歡你。」
「也許他只是想讓您開心。」她氣餒的說。
即便也曾听他親口說過喜歡她,但經過昨天的相親事件後,她頓時完全沒有信心了。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5:46
第9章(2)
「英嗣他不是……」
葉山美代正要說話,阿仙突然探頭進來,一臉焦急。
「由希小姐……」
「什麼事?」見阿仙神情奇怪,欲言又止,由希立刻起身走到門邊。
阿仙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由希的神情隨即凝重起來。
「怎麼了嗎?」葉山美代擔心的問。
由希轉過頭一笑,「沒什麼,有客人找我,我出去一下。」語罷,她迅速的離開了寢間。
由希來到旅館的玄關,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已等在那兒,他們是葉山昭夫的姑姑倉上朝子跟表弟倉上光太。
「朝子姑婆,光太表舅,不知道你們來訪,有失遠迎,真是抱歉。」盡管知道他們來者不善,身為晚輩的由希還是禮數周到的招呼。
「是由希啊?」倉上朝子挑挑眉,「大老板娘呢?」
「大老板娘正在休息。姑婆跟表舅有什麼話要我轉達的嗎?」
倉上朝子跟倉上光太互覷一眼,交換著眼色。
「現在還早,大老板娘就已經休息了?」倉上朝子語氣冷漠地說,「她該不是病了吧?」
「由希,其實我們听到消息了……」倉上光太接過母親的話,「大老板娘病得很重,臥床好些日子了,對不對?」
由希神情一凝,沒有回話。
她知道他們絕對不是專程前來關心祖母的病情,而是來要求祖母讓出一直以來都由本家繼承的飛仙。
「由希,你真的要繼承飛仙嗎?」倉上朝子故作感慨地道︰「唉,不是我要說……你也不想想當初是誰把你們母女倆趕出葉山家的,現在你居然任人擺布,乖乖的回來接手飛仙?」
「可不是嗎?你懂經營旅館嗎?」倉上光太接續說著,「這可不是開便利超商,你可得考慮清楚。」
「我說由希,你難道不恨大老板娘嗎?」倉上朝子直言道。
由希微頓,沒有馬上接話,但神情平靜。
「姑婆,我曾經恨過大老板娘,但是我現在已經能體諒且原諒她了。」由希心平氣和地道︰「我是自願留下來繼承飛仙的,不是受人擺布,也沒有半點勉強。」
聞言,倉上朝子語帶不屑地說︰「你在說什麼傻話?你以為自己真的扛得起飛仙這塊招牌嗎?」
「我听說你先前惹惱了廚房的龜山,很多人都對你不滿。」倉上光太一臉不以為然,「像你這種我行我素、任意妄為的行事風格,底下的人會服你嗎?」
「那應該與你們母子倆無關吧?」突然,葉山美代的聲音響起。
由希陡然一震,連忙回頭。
此時,葉山美代在看護小川太太的攙扶下,緩緩的走了出來。
見狀,由希立刻趨前,「大老板娘,您不該……」
葉山美代以眼神打斷了她,直視著倉上母子倆,「由希是飛仙的繼承人,那是誰都改變不了的事實。」
「大老板娘,您這根本是把飛仙百年的招牌綁在懸崖上。」倉上朝子不放棄的說,「由希她絕對無法勝任。」
「我不會看走眼。」葉山美代雖身形消瘦,說話也不似以往那般鏗鏘有力,但她的眼神仍然犀利而堅定。「前代老板娘選中了我,而我沒有辜負她的期望。現在,我選中了由希,我知道她也不會讓我失望。」
「大老板娘,這是您一廂情願的想法吧。」倉上光太冷哼一記,「她根本是個門外漢,飛仙上上下下能服她嗎?」
「我服。」這次傳來的是伊武英嗣的聲音。
他走了出來,臉上帶著瀟灑但堅定的笑意。
「伊武?」由希訝異的看著他。
但更讓她訝異的是,跟在伊武身後的一群人,他們是龜山先生、江島,阿仙、遙美,還有許許多多飛仙的員工們。
「我們都信任由希小姐的領導,今後也會在她的領導之下,繼續留在飛仙打拼。」伊武英嗣步伐穩健的向前一步,跟由希站在同一條線上。
「兩位如果是來投宿或是用餐,飛仙非常歡迎。」他目光一凝,眼神銳利得彷佛能削金斷玉般的直視著倉上母子倆,「但若你們是來找麻煩的,我們可不會對兩位客氣。」
倉上母子倆見飛仙員工們的臉上彷佛寫著「快滾」這個詞,不禁有些畏怯。
但即使如此,倉上朝子還是虛張聲勢地冷哼一聲,「哼,我們就等著看飛仙有什麼破落的下場!」說完,她拉著兒子轉身快走。
他們前腳一走,葉山美代便虛弱得快站不住。
「大老板娘。」由希跟伊武英嗣幾乎同時扶住了她。
「我沒事……」葉山美代強打起精神,勉強的擠出笑容跟所有人致意,「謝謝你們了。」
看見抱著病體出現在大家面前的葉山美代,有些女員工已忍不住低聲啜泣,就連在廚房里威風八面的龜山也偷偷別過頭拭淚。
「英嗣,由希,扶我回別館吧。」葉山美代說。
「謝謝你剛才為我解圍。」走出葉山美代的寢間時,由希小小聲的對伊武英嗣道了聲謝。
他睇著仍不願正視他眼楮的她,有些無奈,「你總算肯跟我說話了?」
她抿著唇,沒有搭腔。
「我去相親的事,你還要生多久的氣?」
「我沒有生氣。」她倔強的說。
「你那天的樣子像是沒生氣嗎?」
「誰叫你突然親我!」她懊惱的瞪了他一眼,又趕緊將視線收回。
「因為你有點激動……喔不,你根本是歇斯底里。」他語帶促狹。
一听他說自己歇斯底里,由希忍不住惱火的瞪著他,「我才沒有歇斯底里!」
伊武英嗣笑睇著她,眼底帶著一抹狡黠,「看,你又要發作了……」
「你——」她氣惱得說不出話來。
「我問你,」他突然一臉認真的拉住她的手腕,「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我……我才沒有。」一股不知從哪竄出來的熱,襲上了她的臉龐,她忍不住想回避他的視線。
他將她扯近,把她困在牆壁與他的臂彎之間。
低下頭,他欺近她,「老實承認吧,你愛上我了。」
這次,她深吸一口氣,倔強的迎上他的眼楮,「別臭美了,我已經請大老板娘幫我物色其他願意入贅葉山家的對象了。」
他挑眉一笑,「有人肯跟壞脾氣的葉山小姐結婚嗎?」
她氣急敗壞的反駁,「我才沒有壞脾氣!」
「是嗎。」他不以為然的笑了一聲。
「總之你不是我唯一的選項。」她不甘在他面前示弱,她忘不了他去相親的事。
他皺了皺眉頭,「你真的不在意?我真的可以跟別的女人交往?」
他還以為她是想通了,最近才會這麼氣惱他。
「那是你的自由。」
「唔……」他沉吟著,不知在思索著什麼,須臾,他熾熱的目光又鎖定了她,「你應該拿出你守護飛仙的氣魄來守護你的愛情,她應該更勇敢一點。」
聞言,她瞪大了眼楮,有些發愣。
就在她怔住的同時,他低頭攫住了她的唇。
只短暫的停留了一秒鐘,他放開了她,唇角有著一抹壞心眼的笑意——可惡卻又迷人的笑。
她羞紅了臉,氣惱的瞪著他。
「我去忙了,再見。」他瀟灑的揮揮手,轉身離開。
你應該拿出你守護飛仙的氣魄來守護你的愛情。
伊武英嗣的這句話,一直一直在她的腦子里回蕩燃燒著,久久無法忘懷。
她至今沒愛過任何男人,沒接受過任何男人,但她不得不承認,他的確走進了她的心,而她愛上了他。
雖然真正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不知不覺中,她已慢慢開始依賴他。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有他在的時候,她總覺得很安心、很踏實……
這就是愛情吧?當她開始這麼想的時候,她又如何否認自己是真的愛上他了。
然而,他真的還喜歡她嗎?她還是他心里那個最重要的女孩嗎?會不會他現在已經不喜歡她了,只是跟自己賭一口氣?
要是她坦承真的愛上了他,他會不會哈哈大笑,然後得意又囂張的嘲笑她一番,接著對她說「看,你果然愛上我了」,然後轉身投入相親對象的懷抱?
想到他那張好看又可惡的臉會有多麼得意猖狂,她就覺得很不甘心。
「由希小姐。」
看遙美急急忙忙,一臉像是外星人攻打地球般的慌張表情,由希愣了一下。
怎麼了?該不是倉上母子檔又上門來鬧了吧?
「什麼事?」
「不好了,有人來找伊武。」
「咦?」這次被鎖定的目標是伊武英嗣啊?他在外面惹了什麼麻煩嗎?
「誰找他?」
「一個漂亮的小姐。」
漂亮的小姐?喔,原來是這樣,果然,他有其他的選擇。
「由希小姐,你快去看看吧!」遙美著急的說。
「看什麼?」她故作冷淡。
「別逞強了,你喜歡伊武吧?」
「欸?」她的臉瞬間漲紅,羞惱地說︰「你在說什麼啊?」
「大家都看得出來呀。」
大家?她是說……旅館里的每個人嗎?
喔,老天,她真想挖個洞把自己埋了,或是干脆人間蒸發。
「由希小姐,你這樣是不行的唷。」遙美像個愛情專家般的說︰「愛情是要靠自己努力爭取的,有什麼就是不要多想,要有勇往直前的勇氣。像伊武這樣的好男人,你要是不緊緊抓住他,可是會被搶走的。」
「遙美……」
「好了,我已經盡到通知的責任,要怎麼做是你的選擇。」遙美說完,彎腰欠身,「我先走嘍。」
看著遙美離去的身影,由希愣了好一會兒。
對啊,如果她不緊緊抓著,伊武就會被搶走,如果他真的被搶走了,她會怎麼樣?
光是想像他跟別人在一起的畫面,她就覺得胸口悶得厲害。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竟然這麼在乎他了?這麼需要他了?
喔不,她不想將他拱手讓人,她不能再猶豫不決了,就算真的要被他嘲笑,她也要試試看!
想著的同時,她的腳動了起來——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6:14
第10章(1)
伊武英嗣離開廚房,來到旅館的玄關處。
只一眼,他就認出眼前是那天的相親對象——戶冢香純。
老實說,他沒想到她會到這兒來找他,因為那天之後,他不曾打過電話給她,或是透過誰跟她聯絡。
看來她是個主動且積極追愛的女人,不然她不會等不及他回應便前來拜訪。
來者是客,縱使他對她連一丁點的感覺都沒有。
「戶冢小姐,你好。」他禮貌的上前致意,「只有你嗎?」
「不然伊武先生認為還會有誰?」戶冢香純笑視著他。
她很喜歡他,幾乎可說是對他一見鐘情。其實在跟他相親之前,她已偷偷的調查過他。
她知道情婦所生的他是一味庵伊武家的兒子,畢業于一流學府,目前在飛仙擔任副廚的工作。
先前傳言他將入贅葉山家,但似乎遭到葉山小姐的拒絕。
她原以為遭到拒絕的他必然是個差強人意的家伙,卻沒想到他竟是位如此迷人的男性。
她向來是個要什麼都會勇敢去追的人,而現在,她的目標是他。
「我以為你是跟令尊要到飛仙用餐泡湯。」
「我是來找你的。」戶冢香純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因為我一直沒等到你的電話。」
英嗣微怔,然後氣定神閑、從容不迫的一笑,「很抱歉,最近旅館很忙。」
「只是因為這樣?還是你對我沒興趣?」她直言問道︰「我不是你心目中理想的對象嗎?」
「戶冢小姐很好,跟你相親,是我高攀了。」
「你這是在拒絕我吧?」她自嘲道,但又笑著說︰「我們不能試著交往看看嗎?」
她的主動讓伊武英嗣感到驚訝,但他並沒表現在臉上。
「我想,還是別浪費你的時間了。」
「你有喜歡的人了?」她問。
「是的。」他毫不猶豫的回答。
「所以我一點機會都沒有?」
他笑嘆一記,「謝謝你的厚愛,不過我對她……」
「伊武!」
由希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他轉頭一看,只見由希神情嚴肅,甚至帶著一股殺氣的朝他們走來——
由希疾走上前,在伊武英嗣的身邊站定,一雙眼楮直勾勾的看著眼前這準備來跟她搶人的女孩。
對方年輕又漂亮,眼里還閃動著自信及強勢的光芒,一看就知道是個狠角色。
不過,她不會輸的。
「你是?」戶冢香純疑惑的打量由希。
「幸會,我是葉山由希。」她用強勢的口吻介紹自己。
「噢?」戶冢香純了然的點點頭,笑視著她,「原來你就是那位拒絕伊武先生入贅的葉山小姐。」
由希一怔。這溫泉街是不是沒有秘密這種東西?
「你好,我是喜久樓戶冢家的戶冢香純。」她勾唇一笑。
「請問,你找伊武做什麼?」由希直截了當的問。
她這一問教戶冢香純愣了一下,一旁的伊武英嗣也疑惑的看著她。
戶冢香純蹙眉一笑,語帶挑釁,「葉山小姐是不是管太多了?這是我跟伊武先生之間的私事……」
「伊武的事就是我的事。」由希態度強硬的打斷。
戶冢香純一怔,「葉山小姐,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我說得很明白。」她語氣堅定的重申,「伊武是我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聞言,戶冢香純瞪大了眼楮,驚疑又微慍的看著她,「伊武先生是……你的?」
「是的,我很喜歡他。」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說出來了,而且是在戶冢香純跟伊武英嗣面前,還說得這麼理所當然。
她不敢轉頭看他的表情,卻清楚的看見戶冢香純那張震驚的臉。
「葉山小姐,」戶冢香純不以為然地道︰「你拒絕招贅在先,現在又說喜歡他?你這是在玩弄人嗎?」
「我是拒絕過他,但是現在我喜歡他。」她無畏地迎上戶冢香純挑釁的目光,「所以我不會把他讓給任何人,包括你。」
這時,她才意識到一旁的伊武英嗣靜得出奇。
他是怎麼了?嚇呆了嗎?還是……對她如此魯莽的示愛感到困擾?
「伊武……」由希有些不安的轉過頭。
她發現他正……對著她笑?沒有嚇呆,也沒有露出困擾為難的表情。
「你是說真的嗎?」他深沉的眸子帶著一絲笑意,「你喜歡我,不想把我讓給任何人?」
「我……」
「哈哈——」他仰起頭,咧開嘴發出爽朗的笑聲。
由希跟戶冢香純都因為他的反應而愣住。
「伊武,你……你笑什麼?」由希羞惱的瞪著他,「你是什麼意思?」
伊武英嗣興味的睇著她,眼底有著隱藏不住的熾熱與喜悅。
「你示愛的方式還真是魯莽。」他說著,突然伸出手緊緊的握住她的手。
由希嚇了一跳,兩朵紅霞立刻飛上雙頰。
「戶冢小姐,非常抱歉。」他正視主動向自己示愛的戶冢香純,「我的心早就在她身上了。」
聞言,由希陡然瞪大雙眼,驚喜的看著他。
戶冢香純看看他,再看看他們兩人緊緊交握著的雙手,沉默了幾秒鐘。
她嘆了一口氣,率直笑了,「既然這樣,那我只能祝福你們了。」
「謝謝。」伊武英嗣輕點下巴向她致謝,然後放開了由希的手,「廚房很忙,我先回去了,你替我送送戶冢小姐吧。」
由希呆了一下,才點頭回應,「喔。」
「伊武!」
萬分尷尬的送走了戶冢香純,由希立刻跑到廚房去。
她想知道他剛才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即使他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她還是想更確定一些。
她的聲音引來廚房里所有人的目光,每個人都好奇的看著站在送餐窗口前的她。
站在烤爐前注意火候的伊武英嗣轉頭看了她一眼,「我在忙喔。」
他看得出來她有多心急,畢竟她是個藏不住心情的人,尤其在他面前,但他就是想小小捉弄她一下,以報復她之前讓他吃了不少苦頭。
「可是……我有話要跟你說!」
「現在不行。」他一雙眼楮直視著烤爐,卻憑聲音就能知道她此刻的焦躁。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又看向他們兩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浮現了問號。
「龜山先生,」江島小聲的問︰「伊武跟葉山小姐還在鬧別扭嗎?」
「我看不像。」龜山沉吟一會兒,然後看著伊武英嗣,「伊武,你先出去跟葉山小姐把話說完再進來。」
聞言,伊武英嗣好整以暇的將烤爐上的香魚翻面,「不是什麼不能讓別人听見的話,你就在那里說吧。」
由希漲紅著臉,羞惱的瞪著他。
她知道他在捉弄她,而且似乎料準了她不敢。
可今天,她葉山由希準備把羞恥心這種東西拋開了,不管是飛仙,還是他,她都要緊緊的抓在手里,不讓別人搶走。
「伊武,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她像小學生朗誦課文般的大聲問著,「你說你心里只有我,是真的嗎?」
她話才說完,廚房里外就一陣騷動。
廚師跟女服務生們交頭接耳的談論著,不時還傳來不帶任何惡意的竊笑聲。
「是真的啊。」伊武英嗣氣定神閑,老神在在的繼續烤他的魚。
雖然很難不在意大家盯著她看的目光,但由希還是鼓起了勇氣——
「那你要跟我結婚嗎?」她依舊拉開嗓門問。
此話一出,眾人驚呼。
這時,他慢條斯理的將香魚拿出來擱在盤子上,然後轉過身笑看著她,「葉山小姐,你在跟我求婚嗎?」
迎上他狡黠卻迷人的眸子,由希心頭一陣狂悸。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心跳也怦怦直跳。
終于,她听見自己口中發出的聲音——
「對。」她羞怯卻直率地說︰「你願意嗎?」
他給了她一記溫柔又溫暖的微笑,「我願意。」
溫泉街果然沒有秘密,不出兩天,由希向伊武英嗣求婚的事情就傳遍了整條街。
知道他們準備結婚,大老板娘十分開心,還請伊武英嗣的雙親伊武幸夫及勝于到飛仙商談婚事。
經過討論,大家都認為婚事能越快舉行越好,不過因為過年在即,于是便將婚禮定在過年後的一月底。
很快地,新年到來,別館布置得喜氣洋洋,神龕上也掛上由希親手做的紙垂並供上鏡餅。
這個年,由希特別在鏡餅的布置上花了心思。
鏡餅上放顆橙,象征的是家族代代相承;紅色海老,代表的是長壽及喜慶;至于堅韌的羊齒草,也有長壽之意,而底下是又稱為親子葉的讓葉,以及音似歡喜的昆布。
將這個吉利又喜慶的東西供在這,她求的當然是祖母的健康及平安。
也許是上天及葉山家的祖先听見了她的祈求,也或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近日來,祖母的臉色紅潤,精神也好到可以到處走動。
看見這樣的她,由希既欣慰又感激。
正月初一一早,由希跟伊武英嗣先陪著許久沒出家門的葉山美代到附近的神社參拜,再返回飛仙準備年菜。
吃過午飯,伊武英嗣先返回廚房工作,由希則留在別館陪葉山美代。
「今天天氣真好啊。」葉山美代看著天空,喃喃道。
由希端了杯熱茶遞給她,「是呀,連續下了三天雪,沒想到今天會放晴。」
「由希,扶我到外面坐一下吧。」
「嗯。」由希接過她手中的熱茶先往旁邊擱下,再拿了件保暖的外褂讓她穿上,接著攙扶著她,一步一步慢慢移往廊檐下。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6:29
第10章(2)
「啊,咱們飛仙的景致,不管何時看都別有風情。」葉山美代凝望著庭院,唇角微微上揚。
由希把熱茶遞給她,捱著她身邊坐了下來。
「由希,以後飛仙就要由你來守護了。」
「我知道,大老板娘。」
「哎呀,我一直想跟你說……」葉山美代看著她,輕聲道︰「在別館,你叫我女乃女乃吧。」
「欸?」女乃女乃?好生疏的稱謂,她長到這麼大,還沒叫過祖母一聲女乃女乃。
從前就算是父親及母親,也都會稱祖母一聲大老板娘,而不是喊母親。
「你記住,以後你跟英嗣有了孩子,千萬別讓他們喊你老板娘,知道嗎?」
「……喔。」她跟英嗣有了孩子?唉,那都不知道是多久以後的事呢。
「家人就是家人,不需要有那些阻隔親情的無聊稱謂及規矩,唉,我居然是等到身邊沒什麼親人了,才體會到這件事。」葉山美代感慨地一嘆。
「您還有我呢。」由希輕握住她的手,對著她一笑。
葉山美代看著孫女,點了點頭,「是啊,幸好我還有你……」說著,她突然解開和服腰帶上的綁繩,取下一直別在她腰帶上的和服扣。
「由希,這個交給你。」她將和服扣放進孫女的手心。
這個古董和服扣是請名師打造的,上面綴了玉石及瑪瑙,華麗卻不失典雅。
它總是別在祖母的腰帶上,由希不懂祖母為何突然取下並交給自己。
「這是……」
「這是前代老板娘交到我手里的,現在我把它交給你。」葉山美代深深的注視著她,「由希,以後就麻煩你了。」
聞言,由希有種真的被認同的感動,她點了點頭,說不出話來。
「對了,我希望你跟英嗣的婚禮不管踫到了什麼事,都要如期舉行,知道嗎?」
由希不解的看著她。他們的婚禮能踫到什麼事呢?難道還有半路殺出來的愛慕者想搶走英嗣嗎?
「還有啊,你找個時間回大阪去把你母親的牌位迎回來吧。」葉山美代說道︰「如果你不嫌棄,就放在葉山家供奉。」
「大老板娘,您……」一時半刻,她還是改不了口,尤其在她如此震驚于祖母的話時。
「由希,我能為你做的不多,希望你原諒我。」葉山美代輕輕的握著她的手,幽幽一嘆,「由希,我累了……」
「我扶您進去休息吧。」
「不,我想在這兒多坐一會兒。」說著,她將頭靠在由希肩上,低聲喃道︰「再讓我多看一眼這庭院吧。」
「嗯。」由希打直腰桿,好讓祖母能安穩的靠在她肩上。
「辛苦了五十年,我終于能好好休息了。」葉山美代的聲音越來越小聲,「由希,謝謝你。」
由希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沉默。
視線往下,她看見祖母正在閉目養神。她想,祖母是真的累了吧。
過了好一會兒,由希覺得有些涼意,想讓祖母回房間躺下休息。雖然今天陽光露臉了,但氣溫還是很低。
「大老板娘,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葉山美代沒有回應她,于是,由希又叫了幾聲。
「大老板娘?大老板娘……」她握著祖母的手,那消瘦無肉的手,不知怎地,她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驚害怕。
這時,她察覺到一件她不想接受及面對卻可能正在發生的事實……思及此,她整個人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伸出手,她遲疑、惶恐、害怕的靠近了祖母的鼻子下方,當她感覺不到任何鼻息,淚水瞬間潰堤。
她沒有大哭出聲,只是默默的攬住祖母的肩膀,握住祖母漸漸冷了的手。
「女乃女乃,辛苦您了,您……好好休息吧。」
像是听見了她這句話,葉山美代面露笑意,安詳的離開了。
才過年,葉山家籌備起葉山美代的喪禮。
雖然特意低調,但還是有很多人輾轉知道消息後前來吊唁,其中不乏飛仙的老客人。
葉山美代的喪禮結束後,由希真正的感覺到自己肩頭的擔子重了。
從今以後,飛仙的招牌就真的得由她來扛。
站在祖母生前很喜歡的廊檐底下,她神情平靜的看著眼前那雅致的小庭院。
手下意識的模著腰帶的那只古董和服扣,彷佛那上面還殘留著祖母的溫度。
憶起這兩個月來跟祖母的短暫相處,她不禁潸然淚下。
她慶幸自己留下來了,慶幸自己選擇原諒,慶幸自己能在祖母人生最後的兩個月陪在她身邊,也第一次慶幸上天讓她生在葉山家。
她知道今後還有很多挑戰及難題等著自己,但她不怕,也不想逃跑,因為她相信祖母將看顧著她,即便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而最重要的是——她身邊有個人會無條件、無怨無悔的支持她。
「嘿。」
身後傳來聲音,她連頭都不必回就知道那是誰。
伊武英嗣走到她身側,「累了吧?」
「有一點。」
他輕環住她的身子,「累的時候,就暫時依賴我吧。」
由希將頭靠上他的胸膛,「可是我打算一輩子無時無刻都依賴你呢。」
「那也沒關系。」他一笑。
「英嗣,謝謝你。」由希輕嘆一聲,「要是沒有你在,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得下來。」
「你一定可以。」他用堅定的口吻說,「因為你是大老板娘的孫女。」
「不,」她抬起頭,目光灼灼的注視著他,「女乃女乃一定是知道我沒她那麼堅強,才未雨綢繆的幫我找了一個你。」
伊武英嗣溫柔的笑視著她,「看來我責任重大。」
「真可惜,你現在想逃也已經來不及了。」
「我從來沒想過要逃。」他深情凝視著她,低頭在她額上輕吻一記。
由希伸出雙手環抱住他的腰,安心的靠在他胸口,感受他的溫度及心跳。
「對了,這個給你。」突然,伊武英嗣像是想起什麼事,輕輕把她拉開,並從腰間抽出一本存折,遞給了她。
「這是?」她接過手,疑惑的看著他。
「本來是打算結婚後再拿給你的。」他說。
她不解地問︰「為什麼?」
「我的一切都屬于你,不管是我的人、我的心,還是我的錢,畢竟你以後是要管我的。」忽地,他神秘兮兮的一笑,「打開來看看。」
她愣了一下,有點猶疑的打開存折,翻到最後一筆結余數目時,卻嚇了一跳——
「這……」她瞪大了眼楮,因為存折上的數字多到她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數。「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億」
她眨眨眼楮,一度以為自己看錯了,但她沒看錯,英嗣交給她的存折上真的有一億多元。
「英嗣,你……」她難以置信的看著他,「你哪來這麼多錢?」
老天,飛仙給的薪水有多到他可以存下這麼多錢嗎?
「我十八歲開始,我父親每年過年都會給我一百萬當投資基金,」他一副輕松自若的說︰「大概是運氣好吧,我不管買什麼都賺,錢滾錢、利滾利,不知不覺就存下這麼多錢了。」
聞言,由希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困惑的看著他,「你真的要交給我?」
「是啊。」他毫不猶豫地說︰「都是你的了,你愛怎麼用就怎麼用吧,記得讓我吃飽就好。」
看來,祖母幫她覓得的不僅是一個一級棒的老公,還是一座會走路的金庫。
她實在很不想市儈的這麼說,但……她真的是賺到了。
婚後,由希跟伊武英嗣並沒有規劃任何蜜月旅行,而是走了一趟大阪,將她母親的牌位及骨灰壇帶回越後湯澤。
告別曾經居住了十二年的大阪,不知怎地她竟沒有一絲不舍。
她想,那是因為湯澤才是她一直以來思念眷戀著的地方。
走出車站,他們既沒有請小針先生來接,也沒招計程車。
地上雖積了一點雪,但他們決定一步步、手牽手、肩並肩的走回飛仙。
走了一段路,由希轉頭去看雪地上留下來的印子,那是她跟英嗣的腳印,還有擱著母親牌位及骨灰壇的行李箱的滾輪痕跡。
「你在看什麼?」他疑惑的看著她。
她一笑,「我在看我們的腳印。」
他微頓,回頭看了一眼,「腳印有什麼好看的?」
「這是……回家的腳印呀。」她像是想起什麼,眼神倏地飄遠。「我跟媽媽離開時,也在雪地上留下腳印,當時看著那離開的腳印,媽媽她哭了,」她輕嘆一聲,娓娓說著,「她一定不想離開吧?對她來說,這里是她永遠的歸宿……」
聞言,他緊握著她的手,並將她的手擱進自己外套的口袋。
「現在,我們帶著她回家了。」他柔聲說,「她一定很開心。」
「嗯。」她點點頭,往雪路的盡頭望去。
曾經,雪路的盡頭有她無法諒解的人,有讓她喘不過氣來、如囚籠般的家。
如今,她卻迫不及待的想看見那黑色的屋頂、想走到這條路的盡頭。
而那是因為,現在那里有她的家人、有她想用一輩子守護的東西。
那里將是她今生唯一的歸屬。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6:43
尾聲
三年後,菩提院墓園——
豆吉師傅不久前,在睡夢中過去了,她面帶著微笑,彷佛沉睡了般。
而不到一個星期,在三扇屋生活了十七年的老貓茶茶也結束了它的一生——像是不願意讓豆吉師傅獨自長眠般。
大家決定把茶茶埋在豆吉師傅的墓旁,而菩提院的主持也答應了。
勝于、志津、英嗣,還有由希分工合作的將鮮花及簡單的供品放在墓前,當然,茶茶的小土墳前也放了一碟它最愛的小魚干。
準備妥當,由希左右張望,「小克呢?」
「哎呀,他剛才還在這邊呢。」勝于說著,輕扯嗓門,「小克!小克!」
這時,一個約莫兩歲的小男孩從步道的另一頭跑了過來。
他是葉山克哉,也是由希跟英嗣的第一個孩子,而現在,她肚子里還有一個四個月大的小寶貝。
「我在這里!」小克興奮得滿臉漲紅,朝四個大人跑來。
「小克,」由希微微板起臉,「為什麼亂跑?」
「媽咪,」小克睜著兩只晶亮的大眼楮,「有喵喵、有喵喵。」
「喵喵?」
「有一只小喵喵……」小克急忙用他的小手比劃著,「媽咪,我要養小喵喵。」
「小克……」養小貓?她祖母在的時候,從不準飛仙里有任何寵物。
祖母常說,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有毛的東西,有些人甚至對有毛的東西過敏或是恐懼,所以絕不能因為自己的喜好或是任性,而讓客人感到不適或是不悅。
雖然祖母不在了,如今的飛仙由她當家,而在這三年里,她也適度的做了一些改變及調整——例如他們拿英嗣的錢買下後山連接飛仙所有地的部分土地,進行擴建。
但有些事,她還是堅持著祖母一直以來的堅持。
伊武英嗣一笑,拿出口袋里的手帕,輕抬起兒子的小臉,為他擦拭滿臉的汗,「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由希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是的,茶茶就是她先發現的,而她也已經知道當初留下紙條的人是他……
「小克,」勝于走過來拉著他的小手,「我們等一下再去看小喵喵好嗎?」
「女乃女乃,」小克一臉可憐地瞅著她,「我要小喵喵……」
「乖,」勝于模模他的臉,「我們等一下把小喵喵帶回女乃女乃家養,你隨時都可以過來看,好不好?」
由希一听,微蹙起眉頭,「媽,您不必為了……」
「沒關系的。」勝于溫柔的笑視著她,「當年英嗣把茶茶帶回來時,我不也養了它,不麻煩的……」
「是啊。」志津附和著,「茶茶跟著師傅去了,三扇屋也挺寂寞的,再養一只貓也沒什麼不好。」
「OK!」伊武英嗣拍拍手,「既然這樣,那就皆大歡喜了。」說著,他把小克拉到身前,面向著豆吉師傅的墓碑,「來,大家來拜拜吧!」
祭祀完畢,伊武英嗣先載勝于跟志津回到三扇屋,並安置了那只小克發現的小黃貓。
小克將它命名為「雲豆」,那似乎是他喜歡的一部卡通影片中的主角之一。
在三扇屋又玩了一個多鐘頭,他們才帶著玩累了的小克踏上歸途。
車後座,小克坐在安全座椅上安穩的睡著。
伊武英嗣從後視鏡中看了他一眼,「小家伙累壞了……」
「可不是嗎?」副駕駛座上的由希也回頭看著她跟英嗣的愛的結晶。
「你還好吧?」
她下意識的模著微微隆起的小月復,露出了幸福又溫柔的笑意,「再好不過了。」
是的,再好不過了。
三年多前剛回到這里時,她作夢都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一天。
當時,她心中滿是怨恨,一心只想毀了她祖母窮其一生,甚至不惜犧牲青春及親情,拼命守護著的飛仙溫泉旅館。
而如今,她卻成了這塊招牌的守護者,繼續著她祖母的志業。
曾經,她恨透了這個孕育了她的地方,她以為自己將一無所有。但祖母卻用她僅剩的時間,消弭了她心中的恨,在她回家的路上打亮了一盞指引的燈,並為她找到一個守護她、陪伴她的男人。
而因為這個男人,她有了更多愛她的家人,也孕育了新的家人。
因為愛,她不再被憤怒及怨恨侵襲、折磨;因為愛,她被愛也有能力去愛;因為愛,葉山家將生生不息。
「啊,下雪了。」英嗣語帶興奮地。
由希回過神,發現白色、猶如飛螢般撲在擋風玻璃上的雪花。
「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她說。
看著飛舞如櫻般的雪花,她臉上漾著懷念、溫柔的笑意。
雪不再是她的惡夢、不再是困住她的牢籠,也不再是讓她感到痛苦的回憶……
「英嗣,你想……」她看著窗外,幽幽地問︰「女乃女乃會滿意我現在所做的嗎?」
他微頓,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
她轉過臉,望著他。
「她一定會以你為傲。」他溫柔一笑。
听著,她的眼眶瞬間濕潤,「是嗎?」
「一定。」他語意肯定。
由希唇角一揚,兩行喜悅、安心、無愧的淚水自眼眶中涌出,沿著臉頰無聲的滑落。
幸福,正延續著。
作者:
阿良車輪餅
時間:
2022-2-6 00:07:06
番外篇
春神的腳步驅走了冰雪,越後的初春降臨大地。
伊武英嗣是在這一年的春天,第一次來到飛仙溫泉旅館。這年,他十四歲。
他的父親是味噌名店「一味庵」的當家——伊武幸夫,一味庵的味噌深受各代高級料亭喜愛,單價雖高,卻還是供不應求,而飛仙溫泉旅館便是他們的客戶。
一味庵以獨特的味噌征服顧客的胃,而飛仙則以獨特的泉源吸引著絡繹不絕的湯客。
飛仙不做十人以上團體的生意,只接一般散客或是家族旅行的客人,而光是這樣,就有一整年做不完的生意。
他是庶出的小孩,母親是越後知名置屋——三扇屋的藝伎,名叫勝于。
在父親原配的首肯下,他得以認祖歸宗,而條件是——他不得與原配之子爭產,更不可妄圖一味庵的繼承權。
因為認祖歸宗之故,他在一味庵待了幾年,之後才回到三扇屋與母親同住。
可即使沒住在一起,他的父親——伊武幸夫還是非常照顧他、關心他。他品學兼優,長得又好看,伊武幸夫以他為榮,很喜歡出門時帶著他。
「伊武先生,歡迎光臨。」
當他們抵達飛仙時,前來迎接他們的是飛仙的老板娘葉山美代。
她穿著一襲淺蔥色,兩只袖子上有著孤挺花圖案的和服,梳著一絲不苟的頭發,臉上帶著淡淡的、禮貌的笑意。
她注意到他,「這位一定就是英嗣少爺吧?」
「是的,他就是英嗣。」
「伊武先生果然沒騙人,真是位又俊又雅的小少爺呢。」葉山美代笑著,「來,已為兩位備好湯屋,你的朋友五輪先生隨後到時,我會領他過去。」
他與父親在大老板娘的帶領下,來到了他們的獨立湯屋。不多久,伊武幸夫的朋友五輪也抵達並加入他們。
泡了一個舒服的澡後,他們的午餐也送到房間里來。
用過餐,伊武幸夫跟五輪談起生意上的事情……
「父親,我可以先離席嗎?」他說,「剛才過來時我看見一個小庭院,想去看看……」
「好吧。」伊武幸夫提醒著他,「可別闖進葉山家的別院。」
「我知道。」他禮貌的一欠,退出了房外。
為了保留幾個錯落的雅致小庭園,大老板娘葉山美代始終不願擴建客房,而因為她的堅持,這反倒成了飛仙的特色之一。
伊武英嗣沿著彎彎曲曲的回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前進,並一路欣賞著幾個各有不同景致及風味的日式庭園。
走著走著,他進到了一座院落里。
院中有個造景風雅的池子,而池邊蹲著一個少女。
她有著一頭烏黑的長發,如瀑般垂落在肩上及背上。她穿著一件米色的洋裝,樸實而優雅。
他看見了她的側臉,秀眉、星眸、巧鼻,還有如花瓣般的唇……十四歲的他,一顆心,在瞬間被她猶如花神般的容貌攫住了。
如果說那庭園景致如畫,那她一定是畫中最美的一部分。
他看得痴了,久久回不了神,直到她突然轉過頭來,她發現他的存在,而他也看見她臉上未干的……淚痕。
秀眉一擰,她迅速的抹去眼淚,羞惱又冷漠的瞪了他一眼。
站起身來,她快步的朝著另一頭而去,消失在回廊的盡頭。
兩年後——
為了搶到連續三天沒吃到的炒面面包,伊武英嗣跟幾個同學一下課就往販賣部沖。
皇天不負苦心人,他們終于買到了數量不多,先搶先贏的炒面面包,心滿意足的走出販賣部。
他們迫不及待的邊走邊吃,沿路說說笑笑。
此時,迎面走來一名長發飄逸,神情淡漠的女孩。她眼中像是看不見任何人般,筆直的走了過來。
看見她,他們自動的往兩邊讓開好讓她通過。
而當她走過時,伊武英嗣聞到了一陣淡淡的幽香,當然,聞到的人不只有他。
「欸,你們知道她是誰嗎?」
「當然知道,她是葉山學姊,她真的好漂亮喔。」
「而且還很香,哈哈哈……」
「听說山崎學長幾天前跟她告白,慘遭拒絕,是真的嗎?」
「是真的,我在現場。」
「山崎學長可是很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耶,連他都把不到葉山學姊嗎?」
「呵,你不知道她是有名的冰山美人嗎?」
「她該不會是喜歡女生吧?」
「不可能,她跟女生好像也不太往來。我姊國中時跟她同班,說她個性很孤僻,從不跟別人來往……」
「是喔……欸?伊武,你干麼不說話啊?」
伊武英嗣微頓,「沒有啊……」
「怎麼?你不知道葉山學姊這號人物嗎?」
他知道,他比他們都更早知道她的存在。兩年前,當他第一次在飛仙見到她,他就知道世界上有一個看起來冰冷又寂寞的女孩。
他經常跟父親一起到飛仙泡湯吃飯,雖然不是每次都能見到她,但十次之中總也幸運的能見上她一、兩面。
盡管他是客人,但她從沒正眼瞧過他一眼,更別說是一記禮貌、客套的微笑。
在她的周圍彷佛有著一個無形的結界,隔離了她及她以外的所有人,而設下結界的人,正是她自己。
在學校里,常能听到關于她的傳聞,而大多都是一些帶著批判的字眼。
男生覺得她難搞,女生覺得她高傲,她的冷淡及拒人于千里之外,讓許多人對她不滿,而她,彷佛也樂于如此。
每當听見別人說她不可一世、高傲冷漠時,他總會想起那天蹲在池邊掉淚的她。
當時的她,是那麼的脆弱、那麼的孤獨無依、那麼的……令人生憐。
她是個彷佛沒有溫度的人,既不渴望別人的接納,也拒絕別人靠近。她的目光總是望向遠方,好像她隨時都想飛向遠方……喔不,他感覺她想逃。
但為什麼呢?又是什麼困住了她嗎?
放學時,外面下起了雨,沒有帶傘的他,一派瀟灑的漫步在雨中。
他猜想回到家時,一定會惹來母親幾句叨念,例如「早上不是提醒過你要帶傘嗎」,或是「別以為你年輕就不會生病」之類的話。
正忖著,不遠處的前方有個熟悉的身影攫住了他的目光——
是葉山由希,她打著傘蹲在路邊的矮樹叢前,兩只眼楮專注的往樹叢里看。
她手中的傘幾乎往前傾,遮蔽的不是她,而是樹叢里的某種東西,她的發、她的背都濕了,但一點都不顯得狼狽,反倒像是出水的維納斯般。
他的心顫抖著,只為她美得不似人間之物。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站了起來,將傘柄往樹叢里一插,傘面就那麼搭在樹叢之上。
在原地又停留了約莫一分鐘後,她才轉身朝著車站的方向走去。
她離開後,心中滿是疑惑的他立刻趨前查看樹叢里究竟有什麼她在乎的東西。
當他撥開樹叢,看見的是一只紙箱,箱里有只白色的,有著茶色眼窩的幼貓。
「喵~」瘦巴巴的小貓瞪著兩只大眼楮,一點都不怕生的對著他喵喵叫。
他明白了,這小貓就是她在乎的東西。
怕小貓淋雨,她將傘留了下來。箱里有貓罐頭跟水,他猜想也是她準備的。
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得像是越後冰封的大地般的她,其實有著一顆溫柔又柔軟的心。
她不冷,她的心熱得足以融化冰雪。
「喵~」小貓又對著他叫。
他伸出手逗弄它一下,「小家伙,被她眷顧著的你真是幸運。」
接下來的幾天,伊武英嗣覺得自己像個可怕的跟蹤狂,每天下課,他都刻意的等到她走出校門,才尾隨著她離開學校。
她每天都會到暫時安置小貓的樹叢邊,為小貓換水跟食物,看著小貓的時候,她臉上總有著溫柔的神情,但眼底卻是……憂傷。
一開始,他不明白,但漸漸地,他彷佛能理解她的心情。
她一定覺得很無奈、很無助,也很歉疚吧?因為她不能把小貓帶回家。
如果飛仙是可以養貓的地方,而她的家人也不反對,他猜想在她發現小貓的第一時間,就可以把它帶回家了。
之所以得把它安置在這里,必然是因為她根本無能為力。
每回看見小貓那雙殷盼著的雙眼,她心里一定猶如針扎。
他不想她難過,盡管他知道除了小貓,一定還有其他、他一無所悉的事情糾纏著她、束縛著她、傷害著她……
別的事,他無計可施,但這件事,他可以幫她。
這一天,她離開後,他寫了張紙條,用小石頭壓在箱子里,然後帶走了小貓。
紙條上寫著︰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它。
就這樣,他將小貓帶回三扇屋,並央求三扇屋的豆吉師傅及母親收留小貓。
「豆吉女乃女乃,讓它留在三扇屋好嗎?」他正跪在豆吉面前,誠心的懇求著她。
「英嗣,別給豆吉師傅添麻煩……」勝于面露難色。
豆吉收留她們母子倆,已夠教他們感激,他們怎還好意思給她添這種麻煩?
「豆吉女乃女乃,我無論如何都得收留它……」
「為什麼?」豆吉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淡淡的問著。
「因為……有個人會因為它而難過。」他說著,臉頰有點泛紅。
豆吉跟勝于互覷一眼,疑惑地問︰「誰?」
「就是……就是那個……」他皺著眉頭,神情靦腆。
他那一點點的心思,豆吉跟勝于很快便參透,兩人互視一笑,了然的頷首。
「是飛仙那個不笑的小姐?」勝于笑問。
他一怔,「母親……」
勝于掩唇輕笑,「是她拜托你把小貓帶回家的?你們終于說話了?」
他搖頭,「她沒跟我說話,也不知道是我把小貓帶回家……」
「咦?」豆吉跟勝于微愣。
「她不能收留小貓,看起來好悲傷又好歉疚,我、我不想看她難過。」他還帶著一點稚氣的臉上,竟有著男人般堅定的神情。
豆吉跟勝于都怔愣了一下,然後沉默了幾秒鐘。
「它叫什麼名字?」豆吉淡淡的問。
他搖頭,「我還沒幫它取名字……欸?豆吉女乃女乃,您是說可以把它留下來嗎?」
豆吉點頭,「豆吉女乃女乃可不希望你喜歡的女孩難過……」
「謝謝您,豆吉女乃女乃!」伊武英嗣喜出望外。
這時,勝于抱起了小貓,細細的左瞧右瞧了一番,「是只母貓呢,叫它茶茶吧。」
「茶茶?」
「是啊,你看它全身雪白,就只有眼窩的地方是茶色,就叫茶茶好了。」勝于說。
他想了一下,點了點頭,「嗯,就叫茶茶。」
在豆吉的首肯下,茶茶得以在三扇屋留下,而他,總算是幫上了由希的忙。
翌日,他依舊等著由希離開學校,再隨後跟著。
來到矮樹叢邊,由希似乎發現小貓已經不見,她先是驚慌擔心,但很快地,她便看見紙箱里的紙條。
取出紙條,她看了一下,然後總是冷漠的臉上有了安心、欣喜的笑意。
這是英嗣第一次看見她笑,一瞬間,他彷佛看見眼前花火璀璨。
他有點看痴了,一時忘了該把自己藏在不會被她發現的地方。
突然,她站起身,然後發現了他。
她那清澄的眸子望著他,而他也出神、兩眼發直的看著她。
他有點不安,擔心她臉上的笑意會消失,也擔心她會像兩年來每次不期而遇時那樣,冷冷的瞥他一眼,然後掉頭而去。
他的心髒像是快被凍結了般,但身體卻顫抖得厲害。
她的唇瓣微微的動了一下,像是要開口說話。可就在他幾乎要開口的瞬間,她又抿起了唇片。
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後,她轉身離開。
他一度想追上去告訴她,她關心的小貓就在他家,如果她願意,可以到他家去看小貓。
他想告訴她,那只小貓叫茶茶,而他會把它當公主一樣照料呵護。
他還想告訴她……他真的很喜歡她。
但他終究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只是目不轉楮的看著她離去的身影。
沒關系的。他在心里對自己說著。
總有一天,他會讓她知道他喜歡她。
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個能讓她綻開笑顏的男人。
總有一天,他會長大、會成熟。
總有一天,他能讓她不再露出憂傷又寂寞的表情、不再讓她流淚。
總有一天,總會有那麼一天……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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