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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沉亞 -【天使魚的逃亡】《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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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2-26 00:02:47
標題:
沉亞 -【天使魚的逃亡】《全文完》
沉亞 -
天使魚的逃亡
天天相處的的愛,往往熟視無睹,
臨到失去才覺得分外寶貴,
得到愛的獲得大悲,失去愛的獲得大喜,
愛的世界顛顛倒倒演繹出了一組又一組悲喜劇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2-26 00:03:21
第一章
今天心血來潮,站在水族館裡布置得十分美麗的玻璃箱前,看著裡面的魚兒悠閒地游動;水族館的老闆微笑地替我介紹他的魚兒們,說得那麼仔細,如數家珍地,彷彿每一尾魚兒都是他的孩子。
我癡傻地站在其中一個玻璃世界前,那尾黃金色的魚——那尾美麗得令人不忍移開目光的黃金天使魚。老闆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情,他有些得意地說那是一尾十分溫順,十分十分惹人憐愛的金天使魚,是他最愛的魚兒之一。
價格並不便宜,但我仍是買下了它;將它帶回我孤寂的家中,放在客廳,楞楞地,眷戀地看著它。
沒來由的,它令我想起了她——優雅的身影,溫柔的容顏,彷彿遺世獨立的氣質......
決心給它我所有的愛戀,讓它伴我渡過每個繁囂過後的孤寂夜晚,只是不知道,我的天使魚是否也會愛我?
一如我愛它?!
開著車,走在五點半的忠孝東路,天空下著霏霏細雨,小雨打在車頂上沒有半點聲音,只有流到車窗上,打在車子前的雨絲化成的水滴能提醒人它的存在。
車陣好長的一排,彷彿永遠也不會改變顏色的燈號,彷彿永遠也不會走到盡頭的長路。感覺好煩!
好煩!
聽著收音機裡電台女主持人溫柔沙啞的聲音說著:路況十分擁擠,請各位駕駛朋友小心駕駛,千萬不要心浮氣躁——
她有些氣忿地關掉她的聲音。她怎能坐在安適的電台前說這些話?假如讓她坐在現在她的位置上的話,她大概不會再有那種溫柔的聲音了吧!
難怪有人說,住台北的女孩子是不能開車的,久而久之必會有損氣質風度,這種路況令人瘋狂。
阿俐寧死也不肯買車的決定是對的,至少,搭計程車聽別人詛咒總比自己詛咒要來的好些。
很有些後悔為什麼要答應鐘司和他一起吃晚餐,明明知道這個時間開車會讓人少掉十年的壽命。
古凱波嘆口氣,和阿俐在一起久了,真的彼此影響很嚴重,她居然也想大聲詛咒了。
像阿俐一樣,沒有半絲顧忌地大聲咒罵——
為什麼她總是做不到?
有些無奈地,放了卷錄音帶,男歌手飽含情感的聲音傳了出來,很是憂傷,說著他逝去的戀情。怎麼連逝去的戀情也可以賣錢呢?
——想想好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居然也變得如此憤世嫉俗了?
車陣總算向前移動了一公尺,她輕輕踩著油門,有種想把車子丟下,自己飛奔而去的衝動——
如果她這樣做了,所有的人都會以為她瘋了!
只有阿俐會鼓掌叫好。她是被壓抑得太久了嗎?
或者只是想得太多:真的想得太多,太多了嗎?
阿俐總是半開玩笑地說她是個花瓶,她的公司只不過是花錢請她去當擺設的罷了。
剛開始,聽到這種話心裡很是不能平衡,可是年年和同學,同事們一起聚餐,聽她們抱怨著公事太忙,壓力太重這類的話時,她真的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
她真的只是個花瓶嗎?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竟也滿足於這種角色?
曾經那是她最痛恨的!
曾經那是她以為最不可能發生的!
可是現在她卻已處在這個角色裡,漸漸沉溺......
七點正。
離約定的時間已過了半個鐘頭,儘管餐廳就在眼前,可是得再花個半個鐘頭找停車位,她知道七點半之前她是不可能到了。艱險並不焦急,除了和阿俐的約會遲到會另她焦急之外,其他的任何人她都不在意,因為沒什麼好在意的。
在經過這麼多年,這麼多的人之後,她知道自己有些什麼,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該在意些什麼——而她真恨自己知道這些!
好不容易才將車停好了,她在路上慢慢地走著,雨絲落在她的頭髮上,有種淒楚的美感,沉靜的黑暗小巷,只有一盞綠綠的路燈孤寂地照著她。
想哭。
沒來由的,竟有種流淚的衝動,站在路燈下,望著不遠處餐廳的燈光,淚水單純地落了下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彷彿是被禁錮了多年似的——
曾經,總是取消阿俐的善感,動不動就落淚,而今天,她是如此地脆弱,沒有理由的,如此脆弱。
「好冷。」
驀然抬頭,一把傘已撐在頭頂,擋去風雨——
童天傑深邃的眸子出現在眼前,彷彿相似多年,彷彿洞悉一切似的:「時間快到了,陪我走進去?」
凱波楞楞地望著他,渾然不覺自己已冷得發顫。
他脫下外套披在她的肩上:「來吧!」
被催眠似的,隨著他走向餐廳,直到坐到位置上,面對鐘司訝異的眼光,她的臉才驀然紅了起來,記起自己身在何處——
「怎麼淋成這樣?」
舞台聲仍市空無一人,他還是進去了。
「外面正在下雨。」她脫下他的外套,垂眼平靜地說道,怕被看出什麼似的迴避他的目光。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快八點了——」
「塞車。」
「還在生我的氣?」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凱波抬起頭,為了房俐華和鄭烈的事,他們發生了好幾次的爭執,有時候她似乎是刻意無理取鬧,但他的容忍力仍使她感到不可思議。
鐘司是何等威風的人物,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無往不利,何曾待人如此低聲下氣?
而他待她卻是如此毫無理性的包容。
「沒有,沒什麼好生氣的。」
他鬆了口氣似的,微微笑了起來:「你好幾天都不肯出來,我還以為你真的生氣了呢。」
「我很忙。」這真是天大謊言,如果成天坐在辦公室發呆也能算忙的話,那真正忙得喘不過氣來的人不知要何以為生了,她有些自嘲地想著。
「怎麼啦?」
舞台上的燈光暗了下來,她知道童天傑上場的時候到了,很奇怪,彷彿隱藏著什麼似的,每次他上場,燈光總是一片神秘的昏暗。
很有些後悔剛剛竟沒看清他的長相——
「凱波?」
她回過神來,歡然地笑了笑:「沒什麼,我只是有點呆了。」
「我已經替你叫了東西了,是你最喜愛吃的牛柳,讓他們送上來好嗎?」
剛到口邊的抗議又吞回肚子裡去,他只是很細心地記住她所說過的任何一句話罷了——
不論真假。
有時她是如此憎恨他大男人主義的體貼。
「好。」
鐘司仍是一逕自信地微笑,彷彿早知道她的答案似的,找來侍者,低低地交待了幾句。
童天傑孤桀的身影已出現在舞台上,磁石般的魔力吸引住她的目光——
「鄭烈已正式回到公司,等交接完了之後,我打算開家分公司自己做,他也同意,你覺得呢?」
「你喜歡就好了。」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舞台上的男人身上。
「到時候我會很需要你的,你過來幫幫我好嗎?」
「好。」
「我不會讓你太累的,你只要幫我排派行程表,陪陪客戶吃飯,和你現在的工作性質不會有太大的差異,至於薪資,只要你開口,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她有一口沒一口地回答著,舞台上的男人深情滄桑地唱著一首關於歲月,關於青春——
「至於你老闆那邊我會去說的,你可以先休息一陣子,或——」
她一震,猛然回過頭來:「休息一陣子?」
「如果你想直接到我那裡上班我也無所謂,我只是不想讓你太累而已。」
「到你那裡上班?」
鐘司迷惑地望著她:「你剛剛不是回答了嗎?我在說什麼你全沒聽進去?」
凱波一楞,她真的完全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些什麼:「對不起——我——」
他嘆口氣,無奈地笑笑:「我真的不知道你最近到底是怎麼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是嗎?」她自嘲地笑笑:「那我以前是什麼樣子?我記得我一直是這個樣子的。」
「是因為他嗎?」
「誰?」
鐘司將目光移到舞台上的男人身上:「童天傑。」
她一震,不太自然地笑了笑:「你在說什麼?我根本就不認識他。」
「那時我多心?你到這裡來的次數如此之多,每次都是這個時間,你不是——」
「你到底在懷疑我什麼?你又有什麼資格質問我這些?」她沒有表情地望著我:「這算什麼?你在吃什麼醋?」
「我只是——」他望著她,突然之間氣餒了。
對啊!他這又算什麼?
他有什麼資格來問她這些問題呢?
九十年代了,沒有人真的有什麼資格去約束他人,他們之間甚至連甜言蜜語都還說不出口。
幾年的商場悍將,情場浪子的生涯並沒有使他更瞭解這個世界,更瞭解女人,面對凱波,他突然詞窮了。
凱波移開視線,食不知味,卻十分認真地吃著送來的食物,代表這個話題已經結束。
她早已明白暴露自己的心,是注定要受傷的,她再也不會那麼傻,那麼愚蠢地承認任何事。
不管是不是會後悔。
「鐘司?我沒意見。」
「沒意見?難得你會對誰完全沒意見。」
房俐華聳聳肩,專注地打著她的電動玩具:「在你還沒有意見之前我怎麼能夠有意見?」
凱波拉拉她的頭髮:「什麼意思?」
「我們對彼此影響得太嚴重了啊!幾年來只要我說不好的你都不要,做掉一堆男人了,我再有意見你嫁得出去才奇怪。」
「可是我很需要你的意見啊!」
「啊,死掉了!」她哀嚎一聲:「都是你啦!」螢幕上的小人掉到陷阱裡一命嗚呼——
阿俐索性關掉電腦轉過身來,燃起一根菸:「好吧,好吧,從現在開始我是你的了,要怎麼拷問隨便你吧!」
凱波垂下眼,反而不知道到底要說些什麼了。
「你和鐘司才認識沒多久,我和他也不比你熟,你真要問我覺得那個人怎麼樣,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我對你的意見通常都很具有殺傷力,如果說得不對怎麼辦?」
「你覺得他和我很合適?」
阿俐想了一想,撇撇嘴又聳聳肩:「你覺得呢?」
「是我先問你的!」
「我知道是你先問我的,可是總要知道你心理怎麼想啊!」
凱波無奈地嘆口氣:「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是很優秀,也許就是因為他太優秀了。」
「你怕你會制不住他?」
「我不瞭解他。」
她扮個鬼臉:「誰又真的瞭解誰來著?」
「那種感覺不一樣!」
「你到底要我說什麼你就只說嘛!要我給你一個理由好離開他,還是給你一個理由去愛他?」
「阿俐,我是跟你說真的!」
「我也是跟你說真的啊!在我看來,鐘司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你們才剛開始,彼此湊還不瞭解,我不知道你在擔心什麼,能愛就愛,不能愛就分開嘛!現在煩惱這些你不覺得很多餘嗎?」
「我不想傷害他啊!」
阿俐嘆口氣,拍拍自己的額:「老天!你這也太那個了吧!你就這麼肯定一定是你去傷害人家嗎?你怎麼知道他沒有你就一定會去死的?你以為你是誰啊!」
凱波一楞,想了一想:「說得也是。」
「本來就是,我們都已經二十好幾了,又不是十七,八情竇初開是小孩子,哪有誰不愛誰,誰就活不下去那回事?你別呆好不好?」
「可是——」古凱波煩惱地蹙起眉:「我很不喜歡別人一直說我男朋友一個交過一個,好像花蝴蝶一樣成天飛來飛去,好像很——很——」
「水性揚花?」
她無言地點點頭。
房俐華瞪她一眼:「你是去誘惑誰了嗎?那麼多人要自己送上門來,死掉幹你什麼事?你又沒答應過他們什麼事,又沒騙他們的錢,又沒拐他們的色的,你對不起誰來著?人和人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在一起就分開啊!這是很正常的事,你這要是能叫水性揚花,那些真的騙過無數男人的女人不早該天打雷劈了!」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別人不見得就這樣想啊!」
「是!別人都是聖母瑪利亞,都是能立貞節牌坊的烈女,就你浪蕩!」
「拜託!」凱波又好氣又好笑地叫了起來:「什麼話!」
「中國話啊!」她滿不在乎地吐口煙,慢條斯理地接下去:「你上不愧天下不愧地的,有什麼好在乎的嘛!別人愛怎麼想是他們的事,你管那麼多做什麼?瀟灑一點吧!」
「事情要都像你講的那麼簡單就好了。」她咕噥。
「意思是說我很單細胞就對了。」她斜睨她。
凱波側著頭想了想:「可以這麼說。」
「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凱波笑了起來:「真怕了你了!任何事到你手上都好像沒什麼似的,偏偏真要扭曲起來你是比誰都想不開!」阿俐聳聳肩:「那要不怎麼辦?人嘛!偶爾也要均衡一下啊!活得那麼快樂會遭天妒!」
「說了半天你什麼也沒告訴我。」
「天哪!你還真難纏!」
「都是你教導有方,我都是被你教壞的!」
「又是我,好事輪不到我,壞的都是我做的。」阿俐咕噥地抗議。
「你到底覺得怎麼樣嘛!」
「你真要我說?」
「當然。」
「好吧!」她伸了伸懶腰:「我覺得——」
「如何?」凱波有些不安地望著她。
「先告訴我是不是有第二者?」
她一下子沉默下來。
「賓果。」阿俐呻吟地叫了一聲:「我就說嘛!難怪你沒事拿這種鬼問題來扭曲我,快招,是誰?」
凱波猶豫地考慮著。
「快從實招來,我可以考慮饒你不死,否則——發生什麼慘絕人寰的事可別怪我沒事先告訴你!」
「現在到底是誰在拷問誰?」她嚷了起來。
「沒辦法!誰叫你笨嘛!被我抓到小辮子你也只有認了!」阿俐笑嘻嘻地:「和我在一起這麼多年還是治不了我,你只有怪你自己資質魯鈍了,怨不得別人!」
凱波瞪了她好半晌,終於認輸地嘆了口氣:「認識你真是我的大不幸!」
「彼此彼此。廢話少說,快點從實招來!」
她想了想:「你還記不記得上次我帶你去的那家餐廳?」
「哪一家?」她茫然地問:「台北市有上千家餐廳,你說的是哪一家?」
「有現場演唱的那一——」
「童天傑。」
凱波訝異地睜大了眼:「你怎麼知道?」
阿俐朝她扮了個鬼臉:「我又不是白癡,也不是瞎子,我不會自己看啊!那天跟你說什麼話你都有一句沒一句的,就算我告訴你,你家失火了,我猜你也不會甩我。」
「哪有那麼嚴重!」
「就有那麼嚴重。」阿俐嘆口氣:「你對歌聲好的男人先天上就沒有免疫力,真是夠遜了!那傢伙的確是個萬人迷——至少以他的聲音來說。」
凱波無言地把玩著打火機,乾澀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原先只是很欣賞他,可是那天——那天我在餐廳門口淋雨,他過來替我撐傘,要我陪他走到餐廳,結果——」
「結果你就陣亡了。」她咕噥。
「你覺得很好笑?」
阿俐虛假地扯扯自己的臉:「是!真是好笑極了,我要笑得出來才有鬼!」
「為什麼?」凱波不解地望著她:「你甚至還不認識他。」
「我不必認識他就知道結果了,幹嘛還去認識他。」
「我不懂。」
阿俐翻翻白眼:「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你是有自虐狂還是怎麼樣?沒事老愛發這種神經。」
「為什麼?」凱波無法理解地撐著頭:「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是欣賞他的人還是他的聲音?」
「我——不知道。」
「很好。」阿俐詛咒兩聲:「你連自己到底愛上人家哪一點都還不知道就已經對他投入感情了,那不是自己找死,要不然是什麼?」
「我沒有說愛上他啊!」她抗議。
「是!是!是!你只是欣賞他,欣賞到可以為了他把鐘司做掉的程度而已。」
「阿俐!求求你不要混淆我的視聽好不好?讓你說得怪恐怖的。」
「誰混淆誰的視聽啊!你說的話讓我覺得恐怖哩,天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凱波猛力搖搖頭:「不會的!你明知道我這個人很善變的,也許下一分鐘我又忘得一乾二淨了!」
「說得善變是個天大的優點似的。」阿俐皺皺鼻子:「你還真是善變,善變到沒事去跳同一個陷阱,善變到每次都愛上同一種人!」
「有那麼糟糕嗎?」
阿俐無言地再度點起一根菸,幾乎是憂傷地:「我不知道,可是我希望沒有。」
踏上舞台,不必放眼四周他也知道她沒有來。
很多天了,一直沒再見到那個女子;不知怎麼地,總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彷彿少了什麼似的,少了那雙專注而憂鬱的目光,連歌曲也很難唱出感情了。
從他開始站上舞台,有不少女人是為了他而專程來的,其中甚至有人明白地向他示愛,而他總是一笑置之;對那些,他應該是早就免疫了,可是不知怎麼的,打從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他變得每天都有所期待了。
那天在巷口見到她,慘淡的路燈下,細雨飄忽,而她的臉上掛著雨水和淚水——
許久以來,他竟心動了!
不僅是心動,還有種令他震驚,令他害怕的——
心痛!
為她心痛。想為她拭淚,想為她遮風擋雨的衝動那麼莫名,那麼銳不可擋地湧上心頭,無可遏抑。
在鋼琴上試了幾個音——
她仍然沒有出現。
一直以為在經過這麼多年,經過這麼多的事之後,他是夠冷靜了。
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再有年少時的衝動和情愫,也一直以為將不會再有人令自己那麼心動——
那樣心痛!
沒什麼知覺地,他開始唱歌了,完全失去了慣有的感情和技巧,幾乎是有點索然無味。
怎麼一個人的情緒會影響那麼大呢?
怎麼一個人會因為沒見到想見的就失去了冷靜,失去了專業態度呢?
這麼多年來,他心如止水,只有在舞台上才能放心地將感情付出,也只有在舞台上,他才像個有血有肉的男人,可是現在,他卻是一片空白。
多年前,他為了感情幾乎放棄了一切,幾乎在失去她的同時也失去了自己。曾發誓再也不會讓自己再一次嘗到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會這個樣子呢?
難道非得等到什麼都沒有,將自己完全交付給別人,然後被狠狠地刺傷之後他才會甘心?
他是如此地不畏死嗎?
一曲終了,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他有些好笑的發現,自己曾最不屑職業歌手的冷淡,而他自己今天卻變成一個職業歌手了。
服務生將幾張點歌的字條傳了上來,他索然無味地翻了翻——
「唱得其爛無比,小心我要砸桌子了。」
龍飛鳳舞的字跡他一認就知道是誰了,放眼望去她還坐在角落朝他舉杯微笑。
邵天琪回來了。
他開心地笑了笑,很有些訝異地望著,表示無言的歡迎之意。
邵天琪是他的至交好友,多年來她帶著旅行團東奔西跑像只永不知疲累的飛鷹一樣,在地球的各個角落飛行著,大半年沒見到她,現在她終於出現了。
天琪的個性十分爽朗,或許是在外面的世界走動慣了,她總是快樂的,瀟灑的。彷彿沒有任何事值得她掛心似的,心胸如此開闊的女子十分少見。
和天琪在一次音樂之旅中認識,當時他正在維也納修習聲樂,利用課餘的時間打工當導遊,而她帶著一票年輕孩子到當地遊學,就這樣認識。八年下來,不管她在任何地方總不忘為他捎張明信片,二人的交情日益深厚,終於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
十分開心地,他唱了一個鐘頭的歌,下了舞台直接走向角落:「終於回來了。」
天琪風塵僕僕,看來有些憔悴,笑容卻依然沒變:「再不回來都快忘了自己的家在什麼地方了。」
童天傑坐了下來,招來侍者叫了杯酒,很認真地審視著她:「你瘦了,過得不好嗎?」
「南非的食物不合胃口。」她笑了笑,拉拉自己瘦了一圈的手臂:「正好可以減肥。」
「你再瘦下去就會被風吹走了。」他皺起眉,對待孩子似的:「這裡的牛排不錯,我幫你叫。」
她吐了吐舌頭:「千萬不要,現在我只要看肉就反胃。在南非三,四個月,我都變成食人族了。一天到晚都是肉,我看見就噁心!」
他微微一笑:「真服了你,在那種地方你居然能待那麼久。」
「沒辦法啊!誰叫我是公司裡最優秀的人才呢。流放邊疆可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的。」她自嘲地微笑:「其實我很喜歡那裡的,雖然生活習慣不同,連飯都很難得吃到,可是那裡的視野真的很棒,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都看不到那麼壯觀的景色的!回到台灣還真有點依依不捨呢,怪不習慣的,這裡真好小。」
說起外面的世界,邵天琪的眸子亮了起來,原本憔悴的神情也都消失了。
甜甜的酒窩和神采飛揚的笑容使她看起來十分迷人。
他含笑聽著,知道她一時之間是停不下來了,她總是那麼急著要別人分享她的快樂和糗事。
曾想過,或許天琪的天性中,真有點吉普賽人的因子存在著,有好一陣子,她被關在辦公室內,還不到半年,整個人像被囚在籠中的野獸一樣,驀然失去了生機。
不能出去旅行,對她來說,彷彿失去了空氣。
「乾脆在那裡找個人嫁了不是更好。」他忍不住取笑。
「嘿,你可別小看我,真的有人向我求婚呢。當地的一個華僑公子追我追得可用心了,要不是怕有人會傷心,我搞不好還真嫁給他呢。」她笑著說:「我要真嫁人了,那你怎麼辦?」
「青燈古佛長伴一生。」
天琪笑得前仰後翻地:「你以為你是古時候的尼姑嗎?」
童天傑微微一笑,看她笑得像個孩子似的,心情真的好了起來。
「不問我這次待多久?」
「該走的時候你自然就會告訴我了不是嗎?」
她嘆口氣,半真半假無奈地笑道:「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個樣,有時候我還真恨你的不在乎,簡直比我還瀟灑了。」
「如果我真瀟灑,還死守著舞台做什麼?不早跟你一樣去浪跡天涯了嗎?」
「我懷疑有誰能讓你放棄舞台。」天琪頑皮地朝他眨眨眼:「連我邵天琪都辦不到的事,要真有人能辦到,我就佩服她。」
「天曉得。」
她又點了杯飲料,往後靠向椅背,臉上居然出現少見的茫然。
邵天琪一向是個相當自信的女人,彷彿永遠都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麼,說什麼話,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
「怎麼很少看見你這種表情,累了?」他關心地問:「我送你回去休息。」
她搖搖頭:「還能回去啊!家裡的人一定都還醒著,現在回去是送死,光是那成堆相親的照片就會要了我的命。」
「相親?」他訝異地笑了起來,很難想像天琪這樣傑出的女孩子居然會需要相親。
「唉!你以為我喜歡嗎?」她橫了他一眼:「我是很無可奈何的,我媽恨死了我老師飛來飛去,巴不得趕緊用條繩子把我綁在家裡。這次回來,有將近兩個月的休假,我猜是怎麼也躲不掉了。」她哀嘆一口氣:「怎麼這麼倒霉!」
「你很不喜歡相親?」
「廢話!難道你很喜歡像個展示品似的擺在別人的面前讓人家稱斤論兩嗎?」
天傑忍不住輕笑。她的表情懊惱得像個得不到糖果卻一定得考試的孩子似的:「這麼厭惡何不帶個人回去,讓伯父,伯母放心?」
「帶誰?你啊?」
「別告訴我你連半個男朋友都沒有,這種事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天琪咕噥地詛咒兩聲,讓人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麼:「我就知道,我就是被這種想法給害死的!無論我怎麼說都沒人肯相信我,但是我真的沒有嘛。除非你硬要把那些還在追我的人也列入計算之中,但是那明明就不一樣啊,我又不喜歡他們,帶回去不是自尋死路嗎?」
「總比你去相親好。」
「你以為那麼容易?我爸媽挑剔得要命,又不是隨隨便便找個人就可以解決的事,萬一到時候他們不喜歡不說死我才怪,那萬一他們要是喜歡,那我不是更慘了?」
他好笑地聳聳肩:「既然如此,左右都是死,你何不乾脆一點?」
「真是夠朋友!」
「要不你說怎麼辦?難道陪你回家去嗎?」
天琪咕噥著垂下眼,對他的遲鈍顯得十分無可奈何:「反正對你說什麼都不會有用的,大木頭一個!」
餐廳內人越來越少,夜也越來越深了,離打烊的時間剩沒多久,他請侍者去替他把衣服拿了過來:「走吧!我送你回去,才下飛機你一定累了。」
「你就忍心看我回去送死?」
童天傑有些迷惑地看著她,這不像邵天琪了。
她一向是很放得開的,怎麼獨獨會為了這件事如此想不開呢?
「那你覺得呢?難道你不想回去?」
「我不是不想回去,我只是——」她望著他的眼,有些生氣他的麻木,難道非要她挑明了說嗎?
童天傑向來不是體貼的人,可是連這種事都要她說也未免太離譜了!
她跺垛腳,算是認輸了:「沒事!沒事!走吧。」
「天琪?」
「真的沒事,我只是累得有點神智不清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2-26 00:03:53
第二章
就這樣單純地望著我的天使魚,竟也是一種無上的快樂!
看著它優雅地吞著食物,偶爾有些靦腆地看著我,彷彿抱歉它的姿勢不夠淑女似的。那微微飄動的身影比一個一流的舞者更讓人著迷!
將手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它會游動過來,似乎是歡迎我的歸來;我想它是非常寂寞的,我總是不在家,而對這一屋子的冷清,不知道它是否和過去的我一樣覺得難以忍受?
曾想過替它找個同伴,可是我是那麼擔心它會不再需要我——
這種心態是有點可笑,一個這麼大的人居然會去吃魚的醋,想想不免覺得自己心胸狹窄,但是魚兒們的語言是互通的啊!
我怎麼會不擔心呢?
如果真的不擔心,那是沒有愛吧?
其實我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了,不管外表看起來多麼瀟灑,幹練,成熟——仍是個十分十分平凡的人。
我的愛是十分狹小的,無法與任何人分享,更無法瀟灑地放開手。
愛到深處無怨尤這一點,我想我是做不到的!
可以承認自己的平凡,可以承認自己的自私,但無論如何,卻無法將自己所愛的與任何人分享!
「你來做什麼?」凱波訝異地嚷:「現在是上班的時間!」
「我知道,所以我才來的。」鐘司朝他微微笑:「我來挖角的。」
「什麼?」
「你忘了你已經答應過我了嗎?我的公司下個月就開始正式營業了,現在來挖你過去是最好的時機......」
凱波啞然無語,怎麼也沒想到他居然是當真的。
「你們王經理在嗎?」
「我以為你是開玩笑的。」
鐘司微微蹙眉:「我沒有跟你開玩笑,我是很認真的,我是真的很希望你來幫我的忙,難道你不想嗎?」
「我——」她不知如何回答。
在這家公司,她並沒有學到什麼;事實上在這裡三年,自認比剛畢業時好不到哪裡去,可是至少所有的人都待她很好。
這是家小公司,人員並不多,他們待她一直是很寵溺縱容的。
或許就是因為他們待她太好可,她才會一直由著自己成天無所事事地領薪水過日子——
「你不想到我的公司嗎?」
凱波有些猶豫地看看經理室;王大任待她是沒有話說的,公司的同事總愛半開玩笑地告訴她:他想追求她,即使他嘴上不說,在行動上卻有實際的表示。
他不是她會欣賞的類型,他過於惇厚認真,可是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不可諱言的,她是十分有安全感——
面對鐘司等待她回答急切的眼睛,有半晌她真的不知所措;還來不及等她回答,王大任已走了出來。
「凱波,這個——有客人?」
她嘆口氣站了起來:「這位是『頂略』的鐘司,王經理。」
「有事?」王大任不改惇厚本色,微笑地看著他。
鐘司轉向凱波,仍等著她的回答。
在看到王大任和鐘司之間差異的同時,她在心理嘆口氣,已有個答案:「鐘司有件事想找你談,不知道你現在有沒有空?」
他看了看他們,笑容有點不自然:「有,到我辦公室談好嗎?」
「我去沖咖啡,你們先去吧。」顧不得他們的眼光,她匆忙地逃進小廚房,已經開始後悔自己莽撞的決定。
為什麼要陷自己於這種情景呢?
就算要離開也大可自己向公司請辭,為什麼要讓鐘司來說呢?
彷彿自己真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彷彿為了顯示自己的身價似的。
這算不算卑鄙?
這是不是也算是一種虛榮呢?
儘管這並不是她要鐘司來的,可是可以選擇的,為什麼要讓這種情形發生?嘆口氣,她心不在焉地衝著咖啡,幾乎有點替王大任難過起來。
鐘司比他幹練多了。
他不會是他的對手的。
比起鐘司,王大任是過於惇厚老師,他木訥寡言,只知道苦幹實幹,不懂得交際應酬,也不懂得八面玲瓏,幾年拚命奮鬥下來,能到今天的地步已屬不易。
而鐘司是不同的。
他一向是個天之驕子,他聰明,有才華,懂得運用手腕而且深知人情世故,他比王大任來得年輕,也來得幸運,所以他能在商場上無往不利,叱咤風雲,小小一個王大任,他根本不放在眼裡。
匆匆忙忙沖了兩杯咖啡,她毫不猶豫地走進經理室。
「這是古小姐自己的意思嗎?」
鐘司對剛走進來的凱波寵溺地微笑:「當然,我是徵求過她的同意才敢來的。」
王大任黯然地點點頭:「如果是這樣我就無話可說了,『頂略』的規模遠在『展鵬』之上。古小姐到貴公司是比待在這有前途多了。」
才短短幾分鐘,戰爭便已結束,她還來不及說出自己的意見,他便將她拱手讓人。
「既然這樣,那等凱波交接完成就直接到我的公司來吧。」鐘司幾乎是有點得意地說:「我不會虧待她的,這一點你可以放心。」
凱波尷尬地站在原地;在這一刻,她對鐘司唯一的想法是「憎惡」。
或許同情弱者是人的天性,她對王大任反倒歉疚。
「王經理,我——」
「我知道。」他苦笑揮揮手:「你在這裡是太委屈你了,像你這樣的人值得更好的,我會盡快找到人來接替你的,這幾年辛苦你了。」
「我很抱歉——」她無比地歉疚,只能說出這樣一句話,而他黯然的神色讓她更加的難過。
鐘司起身和王大任握了握手:「謝謝你的大方,改天一起吃個便飯吧。」
「不用客氣了,這是應該的。」他有些笨拙地應對。
「那我先走了——凱波,晚上一起吃飯好嗎?」
她已經開始痛恨他這種勝利者的姿態了:「不!」然後警覺到自己的口氣太硬了,立刻放軟語氣,臉部的表情卻是無法控制的僵硬:「晚上我要請經理吃飯,感謝他這些年來的照顧。」
「那不是正好——」
「那的確不是正好。」
鐘司微微一愣,好半晌終於明白了地點點頭:「那就這樣吧,我先走了,晚上再打電話給你。」
等他出去,辦公室內只剩他們二人,氣氛是不自在的僵硬,她幾乎想掉頭而去,雙腿卻不聽話的定在原地。
王大任的表情是那麼的難過。
他的神情是那麼的傷心。
好像她用了把刀刺入他的心中似的,她覺得自己是個沒有人性的劊子手。
幾分鐘過去,她仍站在原地,手足無措,而他終於嘆了口氣抬起頭來,對著她無奈地笑了笑:「快下班了,如果你有事——」
「你已經連續三年都告訴我同一句話了,我剛剛不是說了請你吃飯的嗎?」她勉強自己自然地微笑,像阿俐一樣瀟灑,毫不在乎地笑——
「該是我請你才對,這幾年——」
「這可以等一下再討論,我們去吃飯好不好?」
他似乎有點驚訝她會如此果決,想了想才抓起椅背上的外套:「當然好。」
和王大任走在東區擁擠的街道上,兩個人默默無語;和他相識三年,對他的瞭解並不比三年前多多少,兩人向來的交談都僅止於表面,公事上。
她有些好笑地發現,她居然不知道他到底喜歡吃什麼。
每次和他陪客戶吃飯,總是在半正式的西餐廳,他吃些什麼她一無所知,可是他每次點的,卻都是她最愛吃的。
現在回想起來,他其實是個很細心體貼的男人,只不過是不擅於言辭罷了。
「我記得轉角有一家餐廳,你很喜歡的不是嗎?」他終於張開口。
她無言地點點頭。兩人走進小巷道裡,現在不管是任何一家餐廳她都不會計較,也只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再這樣毫無目的地走下去,只怕她真的會逃走。
草草地點了東西,兩人有時一陣不自在的沉默,平時完全沒有感覺,現在才知道他們之間的話題真的是少得十分可憐。
相識三年,幾乎是朝夕相處,可是對她來說,王大任仍和三年前面試她的人一樣——
是她太忽視他了嗎?
「謝謝你這三年來的一切。」他端起餐前酒,不太自然地敬她:「你對我的幫助很多。」
「是嗎?」她自嘲地笑笑:「只要不給你添麻煩我就很慶幸了,說得上什麼幫助?你一向太照顧我,我這個秘書其實對你一點用都沒有的。」
「怎麼這麼說?我不認為你沒用,我覺得你很能幹。」他認真地說。
凱波懷疑地盯著他看,企圖自他的臉上找出一點說謊的痕跡,可是他的表情卻是那樣的認真。
這很可笑。
她比誰都清楚這三年來她是怎麼混日子的。
每個月加上正常的休假,平均有六天的時間不上班,翻譯一封電文要花掉大半天,從來沒準時上下班過,連替他安排行程表都會偶爾出錯。
這樣的她叫能幹?
這樣的三年能稱之為苦?
「我是說真的,這三年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趕怎麼辦才好,你不要看不起自己,其實你有很多地方是別人比不上的。」
「謝謝。」她有些哽咽,不只怎麼的,聽到這些話比什麼都來得令她感動。
「你一定以為我是因為覺得你不夠好才那麼快就答應你離開公司,其實不是的。」王大任有些激動,臉驀然紅了起來:「我當然也不希望你走,可是如果你不走——如果你繼續留下來,那我就——我就——」
她不是傻瓜,她當然知道他想說什麼,所以她只是搖搖頭,阻止他再繼續說下去。
他似乎也明白她的心意,嘆了口氣停了下來:「我知道我是太奢求了。」
「經理——」
「從今開始,我們就不是上司和下屬的關係了,你不能改口嗎?」
凱波猶豫了一下:「舊習難改,已經叫了三年了,一下子怎麼改得過來?」
「我們至少可以先成為朋友。」
朋友?
和他可以成為朋友嗎?
凱波不願去冒這個險,王大任是個很認真的人,她怎麼忍心去傷害他?
阿俐的話又浮上心頭,她是太庸人自擾了嗎?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清了清喉嚨,對她的沉默似乎有些尷尬:「我——其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是——」
「我知道。」凱波連忙接上,朝他微微一笑:「我們原本就是朋友,不是嗎?我離不離開公司都是一樣的,這三年來你教了我很多事,其實該是我的老師,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真的很抱歉。」
她真的學會了!用十分誠懇的表情說出一些十分官僚的話,如果現在阿俐在場,可以想像她的表情。
王大任對這些話不只如何的反應,現在的古凱波和三年前的古凱波已大不相同了。
他苦笑著喝了口酒:「你是長大了。」
凱波凝視桌上的燭光,對這句話不只該感到高興還是難過。
長大了,成熟了,卻也世故了,老練了。
這是大多數人人生必經的過程,她當然也無法例外,沒有選擇的餘地,可是——
成長之後所必須擔負的責任,所必須面對的一切,她真的已經有充分的準備了嗎?
人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算是真正成熟了呢?
「看著你三年,從你剛從學校畢業到現在,你從一個一無所知的學生變成一個嫵媚的都會女子,三年——」他嘆了口氣,目光凝視遠方的某一點,表情是無限的感慨:「好長又好短的三年!」
「這三年,你從業務升到經理,而我從一個業務助理升到你的秘書,其實我們都還算過得不錯的,奇怪的是,你一直沒有什麼變化,過去的你和現在的你一模一樣。」
「是嗎?」他微微挑眉,不以為然似的:「變在心裡吧。很多的改變是不能讓人看到的。」然後,他居然有些靦腆:「我很不會說話,至少這一點是真的沒變過,到現在我還是一樣學不會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
望著他略帶羞澀的笑容,不只怎麼地,心裡竟莫名湧上一股罪惡感。
她自覺並沒有虧欠他什麼,但在此時此刻,為什麼心裡會有那種感覺?是因為明知他不會是鐘司的對手,但仍將他送入虎口嗎?
在心裡,她黯然地嘆了口氣,這就是所謂女性的虛榮嗎?
「那位鐘先生很傑出。」
她的心怦然一震,被看穿什麼似的不自在起來,只好低頭裝出不在意的樣子聳聳肩:「還好,我不太清楚,是朋友介紹的。」
意外地,他竟十分幽默地笑了起來:「是還好,還是不太清楚。」
凱波微微一愣。
王大任朝她輕笑,笑容中有一絲苦澀,卻有更多的不放棄:「我知道你應該過得更好,可是人有時候很奇怪,永遠都會抱著希望——不管那絲希望有多渺茫。」
「經理——」她停了下,終於改口:「大任,我很抱歉——」卻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說,是告訴他很抱歉讓他和鐘司見面,還是很抱歉自己必須離開。
見她半天沒說話,他微微牽動嘴角:「別這麼說,你不需要對我抱歉任何事,女孩子原本就是這樣的,越是有傑出的人在身邊越能顯出其價值。」有些歉然地,他苦笑:「我沒有任何其他意思,但這是事實。」
「你是這樣想?」
他向後靠向椅背,望瞭望這間餐廳的擺設,黑,白和原木色簡單的構圖,卻十分有格調,出奇的優雅高貴——
再看看自己,他一向是個並不十分注意外表的人,普通的襯衫和半舊的西裝褲就是他每天的上班服——他絕不是個出眾的男人。
比起鐘司,他只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男人,嘆了口氣,他有些黯然地搖搖頭。
這不是自卑,他自認自己是個活得十分認真的男人。即使一切的條件都只是中等,但他並未因此而瞧不起自己。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世界和生活,而他和鐘司是絕對不同的。
他不會站在世界的舞台上閃耀光彩,更不會有叱咤風雲的一天,他只知道腳踏實地,對於將來,他很清楚自己的極限在哪裡。
眼前的古凱波,她的未來是個謎,將要選擇什麼樣的生活全然掌握在她自己的手上。
坐在這間高級餐廳裡,她和四周的一切看起來如此協調——
即使身上的套裝並非上萬塊的高級品,但她的氣質,一切的一切就是那麼的優雅。
她會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那種人嗎?
可以放棄嗎?
二人默默無語,各自食不知味地吃著眼前的食物;侍者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終於送上了最後的飲料。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真想告訴他,如果可以,她希望永遠都不要再去上班。
三年了,坐在那張有些斑紋的辦公桌前,每天過著木然的日子,她是真的累了。
凱波嘆口氣,微微苦笑:「等到你找到人來接替我的工作,交接完之後吧。」
「你最近精神不太好,既然已經決定要走了,何不就從星期一開始?反正最近公司是淡季,也沒什麼要緊的事要忙的。」
「就這麼急著要我走?」她半開玩笑地說。
王大任連忙搖頭:「當然不是,我只是擔心你的身體,到新公司一定會有一段時間不太適應,雖然我知道鐘先生一定不會讓你太累,可是既然可以休息,那何不好好歇一陣子呢?」
她知道他的關心和體貼。一向如此,他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對她的關心,彷彿天性如此似的。
辦公室的同事總愛取笑他們,說王大任不曾有何時待人這般細心呵護——
而他呵護她三年。
凱波無言地點點頭:「謝謝!可是你一個人要處理那麼多的事,一下子忙得過來嗎?」
「我會適應的,更何況我又不是永遠都不再請人啊。」
感激地朝他一笑:「那我從星期一開始就算正式離職了。」
他默默地看著她,似乎有很多話沒說,久久,才嘆了口氣:「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凱波再度點點頭,居然有點不捨和不忍,畢竟是相處了三年。
可是又能如何?
他待她好,她是無以為報的。
王大任會是個很好很好的丈夫,他苦幹,認真,負責,幾乎所有好男人該具備的責任他都有了,但他卻不是那個能觸動自己心弦的那個人。
他們只能說是有緣無分吧。
走出餐廳的門口,迎面一陣夜風襲來,她微打了個顫,拉了拉衣服,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一男一女有說有笑地走了過來。
目光相遇,二人不約而同一愣——
是童天傑和一個好特別,好瀟灑的女子。
「怎麼啦?」王大任關心地問。
強嚥下心中那股莫名苦澀的失落感,她朝他微笑:「沒什麼,只是優點冷,我們走吧。」
在錯肩而過的那一剎那,不只怎麼地,天竟開始飄著冷雨,似乎更冷了。
「很少看你這麼失魂落魄的,到底怎麼回事?你最近很奇怪。」鄭烈替鐘司倒了杯酒,閒閒地背靠在沙發上。
鐘司揚揚眉,略略苦澀地笑:「彼此,彼此,你也沒好我到哪裡去,我們都栽在同一個女人手裡。」
「什麼意思?」
「還會有什麼意思?誰讓你失魂落魄的你還不清楚嗎?」
鄭烈的眼神剎時凝重起來:「千萬別告訴我是阿俐,你和她——」
「拜託你好不好,你到底想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大叫,鬱悶至極地灌了口酒:「是阿俐沒錯,可是我對她半點興趣都沒有,問題在於她和凱波是好朋友。」
鄭烈鬆了口氣,幾乎對自己的敏感感到好笑:「她和古凱波本來就是好朋友,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這一點的,為什麼到現在才覺得有問題?」
「因為你的房俐華不喜歡我,而凱波又該死地要命聽她的話,我不管怎麼努力都沒有用,每次一談起她,我們兩個就要吵架,我簡直快要被她整瘋了。」
「不會吧?我沒聽到阿俐說過你什麼壞話啊。她不是藏得住秘密的人,如果她對你有什麼意見我不會不知道的。」
「是嗎?」他澀澀一笑:「那麼為什麼凱波老是阿俐長阿俐短的?好像阿俐是什麼天上神仙似的,對她的話奉如聖旨。」
鄭烈再度替他倒了杯酒:「你覺得你追不到凱波是阿俐從中作梗?」
「我不知道。」他苦惱地嘆了口氣,望著窗外的夜色:「但是很難不這樣想,或許是我太急了吧,總覺得凱波的心很難捉摸,一直飄忽不定,我真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女人不都是這樣嗎?連我認為最坦直的阿俐也不例外,以為已經得到了,事實上卻不是那麼一回事;有時候我真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更不明白她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鄭烈聳聳肩:「我猜我們一定都是太自信了。」
「自信?」他不屑地哼了一聲:「什麼自信?對凱波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所有能用的方法我都試過了,她就是一直維持那種若即若離的程度,不多也不少,有時候我真想——」
「真想什麼?」
鐘司懊惱地耙耙頭髮:「別問我。」
「你這次是很認真的?」
他沉默地無奈地笑笑。
怎麼說認不認真?
人在一起自然會產生感情,他對凱波可以算是一見鍾情似的愛情,問他認不認真,說真的他自己也沒有答案。就只是很自然地想和她在一起,想見她,想和她說話,想令她開心——
這樣算不算認真?
剛開始或許是有點遊戲的心情,愛情談多看多了,太認真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大家都處在不斷變動的環境之中,誰能大膽地肯定明天會如何?
但越是相處,情陷得越是深——
愛情是互動的東西,單是任何一方如何努力都是沒有用的。
單是一方如何的認真都不會有任何好的結果,知識徒增痛苦和困擾罷了。
他是陷入了什麼?是長恆久的追逐戲?
或是完全沒有希望的長跑?
「你說呢?你對阿俐是不是認真的?你都已經決定娶她為妻了,這就是認真嗎?如果是以結婚為前提的話,那我的確沒有你認真。」
「什麼意思?」鄭烈很有些意外地:「你並不想娶她?那只是一場遊戲羅?既然只是遊戲?那你苦惱些什麼?你是玩遊戲的高手。」
「玩遊戲也是要花大把心思的。」鐘司啜了口酒:「而且我並沒有說我不打算娶她,只是現在說這些未免太早了,八字都沒一撇呢。我現在就打定主意非她不娶豈不是太冒險了?現在已經沒有那種笨蛋了啦。」
「怪怪,我不知道你談戀愛居然要符合時代潮流和邏輯的。」
鐘司微一挑眉地問他:「別告訴我你不是。」
「的確不是。」他聳聳肩,笑了笑:「否則我不會選擇那個古怪的小女人,阿俐行事半點規矩都沒有,絕不是個當妻子的好人選,可是我就是愛她。」他想了一想,接下去說:「記不記得以前我們一起追女孩子的情形?我心目中理想的伴侶和現在的房俐華扯不上半點關係,這絲毫沒有邏輯可言的。」
鐘司理解地點點頭:「也許我和凱波都太理智了。」
「是理智還是保護?」
他望著已空的酒杯,突然真的被這個問題問倒了。
是理智還是保護?
兩種完全不同的情緒,完全不同的心態,它們之間只有一線之隔,卻是天壤之別。
鄭烈再度替他斟酒,拍拍他的肩:「你追過,愛過,在一起過的女孩子不少,你應該分得出這之間的分別的;凱波和阿俐是死黨沒錯,但是凱波是個獨立自主的女人,而不是孩子,若她真的想愛,阿俐是無法撼動她分毫的。我們談的不是什麼曠古撼今的偉大愛情,這只是人的本性而已。」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變成戀愛專家了?」
他爽朗地笑了笑:「從我愛上房俐華開始。」
「呆瓜,笨頭,單細胞。」
凱波又好氣又好笑地瞪著她:「對,對,對,你罵得都對,有眉宇聽過什麼叫物以類聚?」
「就是這樣才糟糕嘛。一個人沒腦細胞已經夠糟了,還兩個人一起沒有,這簡直是天大的不幸。」
「能不能請問一下這和天有什麼關係?」
阿俐無辜地笑了笑:「這顯示了神的製造功能有嚴重的問題。」
「真服了你。」凱波無奈地笑了起來:「不知道你的腦子裡到底裝了些什麼,連這種扭曲的話也想出來。」
阿俐頑皮地笑了笑,至少這樣凱波就不會再一臉呆滯了。在凱波的面前叫她扮什麼小丑她都甘心,朋友嘛,誰叫她們是死黨呢?
「其實也沒什麼,我大概是還不太適應這種悠閒的日子吧,時間太多了,難免會想東想西的。」
「是,以前每天忙翻了,當然沒時間想啦,對不對?」
「阿俐,你不要老是挑我的語病好不好?」
「不這樣你肯說實話?」
「哪有什麼實話?」凱波輕聲抗議:「心情不好還規定要有理由嗎?」
「少來。」
「你要我說什麼嘛?」
「說童天傑羅。」
凱波眼神一黯,但又迅速地扮起笑容,這一切動作在短短幾秒鐘內全落在她的眼底。她還沒開口,阿俐已出聲警告:「敢騙我,你就知道我怎麼整你。」
「天哪!」
「別叫,只要你乖乖照實說就行了。」
凱波嘆口氣,無奈地:「我們之間連半點秘密都不能有嗎?」
阿俐邪邪一笑,聳聳肩:「能啊,能騙倒我是你的本事,可是你說謊的技巧太差了,既然騙不到還不從實招來。」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告訴你什麼。」
「我們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玩這種猜猜看的遊戲?」她嘆了口氣:「不過如果你真沒什麼好說的,那就這樣吧。」
「我煩心的事情和童天傑一點關係都沒有。」
「那你是煩工作的事?」
凱波不置可否地撇撇嘴,輕輕擰起眉:「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就只覺得煩躁,也許是太久沒有過這種悠閒的日子了,反而覺得無所適從吧。」
「那照你這麼說我不老早就鬱悶死了?成天無所事事混日子,真是我最佳的寫照。」阿俐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我認為你是心裡有結。鐘司到你公司去,你覺得很對不起王大任對不對?」
「嗯。」她黯然地點點頭:「他這三年來十分照顧我,可是我回報他的方式卻很殘忍。」
「說你是呆子,你還不承認。」阿俐朝她扮個鬼臉:「能在這種社會生存已屬不易,更別說還是個經理級的人物了;鐘司是厲害沒錯,可是你也別太小看王大任,天底下沒有人會站著白白挨打的,鐘司是求一時之快的人,王大任才聰明,至少他知道什麼叫以退為進。」
「什麼嘛,你把它說得象場戰爭似的。」
「這本來就是一場男人之間的戰爭嘛。」阿俐理所當然地叫道:「項羽威風八面,叱咤一時,最後還是懦弱小器的劉邦得天下,這是戰術運用啊。」
「真的是這樣嘛?」凱波懷疑地盯著她看:「每次都被你的謬論唬得一愣一愣的。」
「真的,我說的都是謬論,結果每次都被我說中了。」
「說得我像個戰利品似的。」
阿俐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單細胞。」
凱波好氣又好笑:「你這麼懂愛情,那你自己和鄭烈呢?到現在也沒個下文。」
「什麼下文?放一張帖子給你叫下文嗎?」她揮揮手不太在意地說:「現在都什麼時代了,你以為人生真像看文藝小說一樣,到最後不是結婚就是分手?故事一定要那樣才算有結果嗎?真是大土豆一個。」
「你知不知道柏拉圖式的愛情通常都是悲劇收場居多?」
「這下可好。」阿俐翻翻白眼:「最注重所謂精神之愛的人居然對我說這種話,你到底是退步了還是進步了?」
凱波失笑,沒想到自己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彷彿只是為了反對而反對似的。
常常被阿俐似是而非的謬論給弄亂了腦袋,然後忘了自己真正的想法是什麼,結果是不管阿俐說什麼樣的話也都不會震驚——至少在她還沒認真思考過之前。
「講了半天等於什麼也沒講。」阿俐咕噥,然後突然哀號一聲:「餓呆了,我們出去吃飯好不好?」
凱波輕笑,阿俐有時真的就像個孩子似的,不論什麼都是直來直往,彷彿天底下沒什麼可以困擾她超過三分鐘的,偏偏一旦固執起來又倔得要命。
有這樣一個朋友真不知是幸或不幸。
「好,你想吃什麼?」
她側著頭想了一想:「西餐。」
「牛排?」
「童天傑。」
她咬著唇,眼神黯了下來:「我不想去那家餐廳。」
「才告訴我和童天傑沒什麼好說的,你還真是善變。」阿俐邪邪一笑:「說好了,如果技巧不高明不要騙我的嘛。」
「阿俐。」
「叫也沒用,我就是要到那裡去,如果你不給我個正當理由讓我信服的話,今天我是去定了。」
怎麼說呢?
總不能告訴她,是因為看到童天傑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所以不想再去吧。
凱波想了一想,嘗試性地說:「那裡太貴了,我正在失業。」
「我付錢。」
「那裡的食物很難吃。」
「反正我不挑食。」
「太遠了,我不想跑那麼遠只為了一頓飯。」
「吃飯皇帝大,更何況從你公司到那裡比我從這裡更遠,你還不是去了那麼多次了嗎?」
「阿俐,你饒了我好不好?我就是不想去嘛。」她呻吟。
「我很講理的,你又不肯告訴我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我就是不想,沒有意願,這還需要理由嗎?」
「當然要,否則你不會突然不想到那裡去。」阿俐研究地打量她:「一定有什麼事,可是如果你『真的』不願意去,那我也不勉強,了不起不吃就是了,少吃一頓飯死不了的。」
「你這是威脅嘛。」
「我哪有?這是陳述事實。」
她投降地高舉雙手:「算我怕了你好不好?隨便你了。反正我沒有一次說得過你的。」
「真的不想告訴我為什麼?」
「說了又有什麼用?」
是啊,說了又有什麼用?
畢竟他們只是一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罷了。
又能說什麼呢?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2-26 00:04:44
第三章
真的相信我的天使魚對我是有感情的。
不然它不會如此興奮地望著我,對嗎?
想想好笑,這簡直比風花雪月更風花雪月了,可是誰說長大之後就不能再對一切懷著一絲情愫呢?
今天又買了好幾株水草,都是按照魚店老闆的指示買的,他說這樣天使魚會活得更舒適一些。
好久了,沒有這樣認真的做過什麼,每天都在忙與盲之中掙扎,卻不曾真正用過心去對待什麼,獨獨對我的天使魚例外;能小心地呵護別人有時候竟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如此容易滿足。
看著它優雅地擺動著華麗的衣裳,小口小口地咀嚼著食物,偶爾抬眼望望我,這就是一種幸福。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如此容易滿足我也不知道。
彷彿從世界上唯一真正學會的就是不能太奢求,對任何事都一樣——
這很難做到,尤其對於感情,我猜在這方面大多數人都是十分貪心的。
我更是不例外。
很矛盾的情結。
人真的很難理解自己真正的想法吧。
處在瞬息萬變的世界裡,連人的想法和心情也變得難以捉摸。
真的很想知道,世界上有真正不變的東西嗎?
快半個多月了,那個女子一直都沒再出現,反而是邵天琪每天到餐廳來找他,他很有些煩躁,那天和天琪到東區去吃消夜,正好碰到她——
那個男子看來是個木訥老實的上班族,和她站在一起居然有種不協調的均衡感。
並不明白自己心裡的滋味是什麼。
說是妒嫉未免太過分,或許是些許的失落感吧。
看來那樣溫柔嫻淑的女子,想必她是追求安定幸福生活的良妻,而那樣的男人正是她最好的對象了不是嗎?
第一次見到她,她身旁男子高大挺拔,有股睥睨群倫的傲氣,聽老闆阿姜說是個小有來頭的商場俊傑。
那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男子,她會欣賞哪一種?
那樣的女子似乎不管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下都優雅自如,清麗不可方物,雖不至傾城傾國,卻別有一股令人心動的風韻——
一曲彈畢,不經意抬起眼,侍者將兩個女子領到角落。
他的眼神為之一亮。不必看正面也知道是她,而另外那個女子有些面熟,似乎在什麼地方看過,還來不及細想,已看到邵天琪向她們走了過去——
他笑了,許久以來,沒什麼事可以令他如此開心。
接下來要唱一首快樂的歌曲,十分十分快樂——
「邵天琪!」
「房俐華。」天琪京戲地笑了起來:「遠遠一看就知道是你,這麼巧來這裡吃飯?」
阿俐笑著起身:「好久不見。你這個不安於室的傢伙難得會待在台灣,來,一起坐吧。」她轉向凱波,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異樣:「凱波,這是一個擁有吉普賽血液的女探險家邵天琪,這是我的私黨古凱波。」
「古小姐好面熟,在什麼地方見過?」天琪側著頭想了一想,仔細地打量著她。
凱波笑道:「我很少出國。」卻在台灣的幾天前見過面。
阿俐望著凱波,心裡有些疑惑,卻不好意思當著她的面問些什麼。草草點了食物:「天琪和我是在旅行社認識的,她們旅行社要拍廣告找我去寫詞,大概是一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後就沒見過她,她老是東奔西跑的。」
「那段期間我正好轉調內勤,生活單調得要命,幸好認識了阿俐,要不然我早枯燥死了。」天琪爽朗地笑著。
看著眼前的女子,簡單的襯衫和牛仔褲球鞋,那種風味和阿俐不同,她看起來甚至比阿俐更加瀟灑不拘,眼中閃耀著的是股絕對自信的光彩——
走過大半個地球,流浪在世界之中,會使人看起來是那麼的達觀樂天嗎?
那股自信的光彩是那麼樣動人,沒有半絲驕氣,那是她永遠也及不上的程度,永遠也無法模仿的生命——
「童天傑是你的朋友?」阿俐不勝訝異的聲音響了起來,她連忙回過神來。
天琪不明所以似的點點頭:「對啊,我和他認識八年了,有什麼不對嗎?」
凱波有些緊張地轉向阿俐,沒想到她居然自然大方地笑了起來:「我只是有點驚訝而已,那傢伙酷得不像人類,和你的感覺完全不像。」
「天傑是那個樣子的,其實他人很好,就只是生了一張酷得要命的臉而已。」天琪有些寵溺地笑道,眼神轉向舞台上的男人。
阿俐心知肚明地望了凱波一眼,她面無表情。
這就是她不願再到這裡來的原因嗎?
阿俐在心裡嘆口氣,凱波的理智向來超越了她的感情,只要她的理智一喊停,不管她的感情如何不捨,她依然會踩剎車。
這樣的凱波談不上好壞,只是阿俐的觀念裡,感情該是不被理智所統御,該是沒有邏輯可言的。
「我們走了好不好?我不想吃,不太舒服。」凱波低聲對她說。
阿俐看看表,還有十分鐘,童天傑的表演就結束了,結束之後他大概會到這裡來——
她可以勉強她留下,這是個好機會,可是她能嗎?
有什麼資格去扮演她生命中的上帝呢?
她又憑什麼想操縱這一切?留下來之後呢?
如果沒有把握,那麼何苦去幹涉誰的生命?
「好。」
「你們要走了?等一下吧,東西不是都還沒吃嗎?」邵天琪不知所以地輕嚷:「再一下子天傑就沒事了,我介紹給你們認識啊。」
「不了,凱波不太舒服,我們還是先走了。」阿俐微笑地向她道別:「我的電話沒變,你的也沒變,有空記得要聯絡。」
天琪想了想,終於點點頭:「那就這樣吧,東西天傑會付帳的,你們不必——」
「不好意思麻煩人家。」凱波微微向她點頭:「我們自己來就可以了,謝謝你。」
他正演奏完最後一首曲子的最後幾個音符,抬頭一看,正好和她的眼神遇個正著。
空白。
他一楞,那眼神裡竟是一片空白。
她們正在櫃檯,另外那個女子正在結帳,而她在幾秒鐘內也已背對著她。
為什麼?
眼睜睜地望著她們低聲交談幾句之後走出大門,他竟連一點辦法都沒有。
「怎麼啦?你剛剛彈錯了一堆豆芽,以前很少看你這樣的。」天琪關心地審視他:「不舒服嗎?」
「沒有。」他草草收拾好樂譜:「剛剛那兩個人是你的朋友?」
「其中一個是,阿俐以前幫旅行社寫過廣告詞,滿有才氣的,另外一個我不認識,不過名字很好聽,古凱波,挺特別的。」
古凱波。
「怎麼連東西也沒吃完就走了?」他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問道,在心裡默默咀嚼著古凱波三個字帶給他的影響。
天琪聳聳肩:「大概是你彈得談爛了,把人給嚇跑的。」她頑皮地笑笑:「開玩笑的啦。我看古小姐臉色不太好,好像不舒服的樣子。既然古小姐不舒服也只好算了。」他收好樂譜,走下舞台:「你和那個阿俐很熟?」
「還好,滿合得來的。」天琪側著頭有些疑惑地望著他:「你好像對這件事很關心,該不會是看上阿俐了吧?」
童天傑啞然失笑:「你想到哪裡去了?當然不是,我前一陣子常看見古凱波,難免有些好奇罷。」
「是這樣嗎?據我所知,你好像很少會對什麼事感到好奇。」
「很少並不是沒有啊,不是嗎?」
邵天琪望著童天傑的側面,基於某種女性的直覺吧,總覺得他還隱瞞些什麼。
她卻不能問。
也不敢問。
童天傑是個內斂的男子。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將感情深鎖在內心的角落裡,即使傷心,即使難過,即使——心動,也是不會讓別人知道的……
問了又有什麼用呢?他只會回答最簡單最模稜兩可的答案。
在心裡黯然地嘆了口氣,很多事明知不會有結果,卻仍然會去做、無法克制自己。很多話真的很想說卻不能開口,這就是傷痛。
「你這幾天好像都很空?」
扮起笑臉,她伸了伸懶腰:「好不容易休個假當然要好好讓自己休息一下啊,怎麼,我每天來,你看煩了?」
「當然不會。」他微微一笑:「下次你回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能多看兩眼就多看兩眼,省得到時候忘了你的樣子。」
「說得跟真的一樣,你如果會想念我就好羅。」她輕輕苦笑:「那是不可能的,你滿腦子就只有音樂,除了音樂很難相信你會想念任何人。」
「是嗎?」他不置可否地走向餐廳門口。
現在他就十分想念古凱波。
或許比他自己所說更加想念。
「凱波,電話。」
古凱波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拿過電話,心裡千百個不願意和任何人對話,卻仍是懶洋洋地開口:「哪位?」
「我是鐘司。」
她在心裡嘆口氣,口吻更加冷冽了:「有事嗎?」
「打到你公司,他們說你從星期一就開始不上班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的口氣聽起來彷彿是怪著她似的,有那麼一絲不滿。
凱波直覺地脫口而出:「有必要告訴你嗎?有必要什麼都向你報告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每次都說你不是那個意思,可見我們在言語的溝通上顯然有困難。」
「你怎麼了?」鐘司迷惑地開口:「心情不好嗎?怎麼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她雙眼望著天花板,忍住立刻將電話掛掉的衝動,從什麼時候開始,連聽他的電話都變成一種苦刑:「沒有,我只是不太想講話。」
「為什麼?我們已經一個星期沒見面了,我一直打電話給你,你也沒回電,好不容易聯絡上,為什麼——」
「那你要說什麼?」
線路那端的鐘司沉默了好久,她有些不忍。她並不想這樣對待他,不想如此僵硬冷漠,可是卻有種無力感。
對一切厭倦的無力感。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沒有,沒什麼好說的,你好好休息吧,我會再打給你的。」
掛上電話,她茫然地瞪著天花板,有種鬆了口氣卻有帶點失落的感覺。
人很奇怪,當對方苦苦糾纏覺得厭倦,但當對方放手,卻又有點失望他沒有堅持到底。
這是人的劣根性,人的矛盾。曾幾何時,她竟也落入凡夫俗子的窠臼而不自知。
鐘司其實是個條件很好的男人,英俊多金,待她也是極溫柔體貼的,她是個幸運兒。
從阿俐口中知道,許多條件比她更好的女子喜歡他、愛慕他,他全是不屑一顧,卻獨獨對她情有獨鍾、百依百順,她為什麼還不好好把握?
有這樣一個男子在身邊呵護寵溺,她該滿足、該投入心血好好經營這一份感情,為什麼她卻總是無法接受他?
是她對愛情的要求太高?
或許誠如阿俐所說的,她真的是該死的太理智了。
「凱波。」古太太推開門走到女兒的床邊坐了下來。
「媽。」
古家是很傳統的家庭,嚴父慈母。古先生是循規蹈矩的公務員,為了家庭勞苦半生,而古太太是賢惠的家庭主婦,除了丈夫兒女,幾乎沒有別的事會使她心煩。
凱波排行老二,上面有個哥哥,下面有個弟弟,在家裡一向和母親最親密,幾乎已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
「又瘦了。」古太太憐惜地拍拍女兒的臉,細細審視:「做事的時候每天都沒睡好、沒吃好,現在休息了,你怎麼還是沒長半點肉?」
「有啊,我每天在家你不是都弄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給我吃,我都吃了啊,吃飽了睡,睡飽了吃,都快要成大肥豬了。」
古太太微微一笑,面對長得和自己十分神似,卻如此青春嬌麗的女兒,有時心中不免會有些感嘆。
歲月催人老啊。
跟著古先生三十年,不求榮華,不求富貴,唯一所想便是好好將幾個孩子養大,現在老大已成家立業,麼子還在唸書,而這個女兒向來是與自己最貼心的,想到要將她嫁出去心裡竟是那般的不捨。
「是鐘司打來的電話?」
「嗯。」
古太太拍拍女兒的手,慈愛的:「那個年輕人不錯,雖然是傲了一點,可是對你倒是很誠心,我和你爸爸都滿中意他的,你不要老是三心二意的,女孩子年紀到了就要找個好婆家的。」
「媽。」凱波紅了臉,不依地輕嚷:「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哪有像你說的那樣。」
「你這幾年也認識了不少人了,該是定下來的時候了,我們不是什麼很富有的人家,條件不要太高。」
「沒有啊,可是總要合得來才能談其他的,難道你要我隨隨便便找個人嫁了?」
「以前那個林振英不錯啊,包何華也不錯,怎麼都沒了下文了?」古太太想了想:「可別又告訴我是阿俐不喜歡。」
「是我和他們合不來,而且他們每次見到阿俐就嚇呆了,我也沒辦法。」她聳聳肩,無所謂地。
古太太輕笑著嘆口氣:「阿俐那孩子,什麼都好,就是眼光高得嚇人,講話又不留餘地,滿腦子怪念頭,你也別老是聽她的。」
「媽,阿俐也是為我好啊。」
「對,照她那樣為你好,我看我和你爸爸想抱抱外孫可有得等了。」
凱波輕按著母親:「我留在家裡陪你啊,萬一我嫁掉了,你一個人留在家裡多無聊。」
「什麼傻話。媽只要你嫁個好人家就心滿意足了。」她輕輕拍拍女兒的背:「只要你們好好地過日子,我和你爸就很高興了。更何況你又不是嫁了就不回來了,還是可以常常回來陪陪媽啊。」
「那萬一我嫁得不好怎麼辦?」
古太太溫柔地凝視女兒的臉:「天底下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你笑媽老古板也好,落伍也好,我們女人家就是要守好自己的本分,相夫教子,媽的女兒嫁得再不好也不至於太糟糕,你將來一定是會過好日子的。」
凱波無言地點點頭。
她母親是個十分傳統善良的女人,辛苦了三十年,卻很少聽見她抱怨些什麼,她仍篤信女人只要能夠好好扮演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就會得到幸福。
可是凱波自己知道,她和母親是不同的。她吃不了苦,受不了罪,太多人對她的寵溺,真是把她給寵壞了。
到現在她仍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
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傳統的女人,但現在,她卻不敢如此肯定了。
她會是個為了家庭付出一切的女人嗎?
對於事業,她並沒有什麼大野心,卻讓自己的能力受到肯定。
對於愛情,她到現在都還在無知漂浮。
什麼叫愛?
她會在對一切都還只是一片茫然無知的情況下將自己的一生丟入未知嗎?
「喂?」
「請問是房俐華嗎?」
「是,你是誰?」
「童天傑。」
正埋首於電腦中的阿俐抬起頭來,好奇心大起,卻仍假裝無知:「童天傑,誰?」
「邵天琪的朋友。」
「喔,有何貴幹?」
「我想找古凱波,能不能麻煩你給我她的電話?」
線路那端的聲音彬彬有禮,幾乎是不帶半絲感情的,阿俐坐直身子,瞪著電話機:「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我和你素昧平生,我為什麼要給你任何人的電話?」
「我知道這很冒昧,但是我很希望你能信任我沒有任何惡意——」
「你會相信一個陌生人?」
話筒那端的童天傑沉默半晌,似乎知道她不會輕易交出電話,他的口氣中已有些著急:「我在『美心』餐廳駐唱,我們見過面的,所以——」
「你要凱波的電話做什麼?」
「我想找她。」
阿俐把玩著電話線。
她的確沒有資格扮演上帝,沒有資格左右任何人的生命,但她卻可以是那雙推波助瀾的手。
「給我個好理由,好讓我把電話給你而不會良心不安。」
「我想認識她。」
「然後?」
「那要等到電話撥通之後才知道。」
「你和邵天琪是什麼關係?」
「好朋友。」
阿俐想了一想,有些猶豫到底該不該將凱波的電話給他。
能找到她這裡來顯示他十分有誠心,聽他的口吻也像個有誠意的人——
她要成為那雙推波助瀾的手嗎?
「房小姐?」
「讓我想一下吧。」她嘆口氣:「畢竟我也不瞭解你啊,給你電話,會不會到時候我成為那個罪魁禍首呢?這是個很難下的決定,或許我該先打個電話給凱波,也許由她自己下決定比較好。」
「如果讓她來下決定的話,也許你連想成為罪魁禍首的機會都沒有。」
「說的也是。」阿俐嘆口氣:「好吧——」掛上童天傑的電話,盯著話筒好久,有些迷惑自己做的到底對不對。鄭烈總說她太一意孤行了,老是以自己的主觀意識去衡量許多客觀的現實。她是這樣的嗎?真的不知道,這次,自己到底是對是錯,十分茫然——
為什麼要來?
這有違她自己一貫的原則,顯得不夠矜持,顯得過於容易——
可是她來了,站在餐廳門口的路燈下,和第一次和童天傑見面的同一個地方,天氣陰陰沉沉的,似乎快下雨了。
會下雨嗎?
會和那天一樣有個男人過來替她遮風擋雨嗎?
下午他打了電話過來,十分有禮地邀請她吃晚餐,她猶豫了好久,卻按奈不住心頭的那一絲狂喜,答應了他,而現在她站在門口,再度懷疑自己的神智。
電話號碼必是從阿俐那裡知道的,他沒有多說什麼,彷彿他們早已相識多年似的。
那麼自然,沒有半絲造作,不由得不懷疑,他是否常常打電話給陌生女子邀請晚餐約會。
線路上他的聲音和唱歌的聲音十分神似,仍是具有撼人心扉的巨大磁力,有些不敢相信他會打電話給她,而更不敢相信的是,她居然會同意他的邀請。
如果阿俐現在正站在這裡,詛咒著自己理智的失職,她必定會樂不可支的。
想想好笑,已是個二十多歲的都會女子了,卻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自主行為,這是一向自詡理智的她嗎?
不過是一頓晚餐,她不必付出什麼,而他更不會因此而得到什麼,為什麼要讓自己變得如此小家子氣呢?
就這樣說服自己吧。
她推開餐廳的門,裡面的一切都沒有改變,但不知怎麼的,她卻是忐忑不安地四下張望了一下,一種新生的感覺陌生得叫她想逃——
「古小姐?」童天傑含笑站在她的面前,依然是簡單的打扮,卻看得出他曾用心使他自己看起來更瀟灑清爽一些——
「嗨,童先生。」
「我們的座位已經準備好了,可以入座了嗎?」她無言地點點頭,對這種尷尬不自然的情況感到痛恨,她為什麼要來?
童天傑十分有禮地領她到位子上,替她拉開椅子,請她坐下,全然一個標準的紳士風度——
他和她心目中所想的他已有了出入。
「想吃點什麼?」
「我不餓。」她歉然地朝他微笑,早已胃口盡失,為了某種莫名的理由,她只想趕緊逃離這裡,逃離眼前這個看似熟悉,實際上卻十分陌生的男子。
他竟理解似的點點頭,點了兩杯飲料。第一次在燈火下細細地審視眼前的女子,就是她了。
魂縈夢牽兩個月,現在終於有機會把她看個清楚,看看她是否和自己心目中的想像一模一樣。
然後他知道,這——
便是他愛上的女子。
人世間的愛情,有時候是這樣定義的: 當你苦苦執著、努力追求,最後換來的總是傷心;可是往往就在那不經意地回眸看時,竟發現,愛情原來一直是緊隨在自己身後的。
或許這說來有些虛無,但每個人的愛戀、每個人的深情,其實都是很不平凡的。
這世界上只有不存在的愛情,卻沒有平凡的戀曲。
她有些癡傻地瞪著電話筒,唇角不自覺地泛起淡淡的笑意。
理智?
所有的理智全已淹沒在童天傑的雙眼裡,或許不會再出現了也說不定。
阿俐總愛說她是該死的太理智了,那麼現在呢?
她的理智悉數陣亡,只剩下他磁性的聲音在腦海中迴響,踐踏著她所有理智的屍體。
這就是戀愛了吧?
在隔離了舊日的傷痛之後,第一次,她承認自己談戀愛了。曾經一度也會擔心,自己似乎過於理智,所有的感情都沉澱在傷痛之中,不復生機;而現在,是那麼清楚的知道,在踏入餐廳、看到童天傑的第一眼,命運便已注定無法改變。
可笑嗎?
在過去,她會為了這些話感到不屑和可笑,可是現在她是笑了,卻不是為了相同的理由,這次是為了:她終於再次戀愛了。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2-26 00:04:52
第四章
有些迷惑。
我的天使魚不開心?而我卻不知道為什麼;它看起來十分憂慮,別笑我傻,你當我是神經病也好,當我是白癡也好,我只在乎我鍾愛的天使魚。
問過了魚店老闆,笑著搖搖頭,告訴我,天使魚是一種十分溫馴的魚兒,不像一般具有掠奪性的魚會因為被困住而脾氣暴躁。
不知道要怎麼告訴他,它當然不是暴躁,而是憂慮。
魚也和人一樣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候吧?
就如同我一樣,或者是因為它也察覺了我的煩躁而影響了它,這說來也好笑,可是我是真的認為也許我和我的魚兒是心靈相通的。
當然這些話我是不可能告訴任何人的。
人真的是最難懂的,永遠不能要求自己的付出會有相同的回報,很多時候自己的付出給別人帶來的只是困擾而已。
好難。
唉!或許我對任何事都想得太多了,對天使魚、對我的感情和對其他的人、事、物。可是又叫我如何不想?人都是貪心和要求平等的,「情到深處無怨尤」這種感覺是真的存在嗎?我很想知道,卻也很害怕知道。我是個看似勇士的懦夫。
第一天到鐘司的新公司上班,帶著一點忐忑不安的心情,還有一點點內疚感——
她是不可能愛鐘司的,這是個不爭的事實,但要如何告訴倔強的他?
總擔心傷害到別人,總害怕使別人心痛,似乎活著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目的,她有些茫然了。
在所謂的對錯、傷害與愛情之間,選擇少得可憐,卻是沒有選擇的必須選擇——
站在公司的門口,她嘆口氣,克制住自己轉身而去的衝動,仍推開門走了進去。
寬敞的辦公室空無一人,她四下望瞭望:「有人在嗎?」
「來了。」一個甜美的女聲自後面傳了來,不久,一個嬌小甜美的女子端著一杯熱茶走了出來,甜甜地對她微笑:「你是古凱波對嗎?」
「對。」
女子將熱茶放在桌上,走了出來:「我是辛可人,你好,鐘司告訴過我,你今天會來上班。」
看著辛可人毫無心機、誠懇的笑容,她微微鬆了一口氣:「你好,以後請多指教。」
可人笑意甜美:「來,我帶你到你的位子上去。我是鐘司從總公司帶出來的,我跟他一起工作很多年了,一直都是他的助理,以後這份工作就交給你了——」
「什麼?」嚇了一跳,她猛然停下腳步:「鐘司的助理?」
「秘書也可以。」
「他沒——」話才出口,她立刻停住,這是她和鐘司的事,沒必要讓其他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
「應該是下午吧,早上總公司有個會要開,他大概會等到開完會才會過來。」
凱波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忍不住抬頭看著辛可人:「既然你當他的助理已經那麼多年了,你們彼此之間的默契該已經培養得很好了才對,為什麼你不繼續做下去?」
辛可人拉了張椅子坐在她的面前,甜甜的酒窩看起來有些孩子氣:「會煩啊,這麼多年了,我也真的想換換胃口、做做別的事,而且啊,侍侯鐘司煩得不得了,他又老是說我笨,所以嘍,既然他有了你,那我當然是樂得輕鬆啦。」
既是如此,那為什麼在她說這些話時,她的眼神竟閃著些許的落寞?
女人的直覺向來是最靈敏的,望著辛可人帶些稚氣的笑臉,她知道,這是另一個女子的愛戀。
而鐘司那個大傻瓜,必仍是什麼都不知道。
唉,怎麼說呢?這個世界——
「很少看你這麼開心,你怎麼了?有什麼喜事嗎?」邵天琪疑惑地望著他,童天傑竟難得的有了笑容。
「沒什麼。」
「這是全世界男人的通用語嗎?每次問話回答的第一句一定是;沒什麼。如果真的『沒什麼』,那你幹嘛笑得像只偷腥的貓似的?」
他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點點她的鼻尖,對待孩子似的:「問這麼多做什麼?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時候?什麼時候?」她半開玩笑地盯著他:「你可別告訴我你想結婚了吧?」
「難說。」
這樣的答案讓她驚出一身冷汗。
這不是過去的童天傑會說的話。
這更不是她所要的答案。
完全無視她的震驚,他微微地笑著:「我很喜歡她,這樣說你也許不會相信,可是這次我是真的心動了,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你就是為了這個而跟我要房俐華的電話?」
「有關係,但不是她。」
天琪垂下頭,努力鎮定自己的心神:「是古凱波?」
他沒有回答,眼神裡卻已明白地寫著答案。
她還真是自作自受,她自嘲地想著:苦苦等待七、八年,結果居然是自己當了他的月下老人。
「怎麼不替我開心?」
她微微苦笑,怎麼開心?這麼多年了,當他兄弟、當他朋友知己,永遠是第一個為他喝彩的人,永遠把他當成地球的中心——而現在,他問她為什麼不替他開心。
他是個該死遲鈍的男人。
「當然替你開心,我樂歪了。」她淡然地回答,咬緊牙根不讓淚水落下。
「天琪?」
「別理我,我只是心情有點惡劣而已。」
他不解地望著她有些蒼白的臉,伸手探了探她的頭:「不舒服?」
「沒有。」聲音已有些哽咽。
他總是不自覺地流露出對她的關心與憐惜,他總是用他自己的方式溫柔地待她,而那卻不是男女之間的愛情。
有誰會相信她苦苦等候阿年,為的只是一份友情?
飛了出去,再飛了回來,他一直是她最終的歸處。一直相信,終有一天,她會以另一種方式發現她的存在,發現她的另一面。
「天琪?」
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扮起笑臉,就如同她過去所做的一樣:「沒事啦,我失戀不行嗎?你愛上別人我當然要傷心一下羅,哭一下不過分吧?還有為了失戀而自殺呢。」
童天傑愕然了幾秒鐘,然後笑了起來,邵天琪的話永遠真真假假讓人弄不清楚狀況,總像個淘氣的孩子似的:「你少捉弄人,被你捉弄了八年還不夠?」
「是,是,是,不捉弄你,要不然你要讓凱波嫂來罵我嗎?」
「什麼話,八字都還沒一撇呢。我和她認識才多久?說不定我這是一相情願。」他似乎十分瀟灑地聳肩說道。
邵天琪一陣心痛。
這是童天傑嗎?
這是一個內斂、不做沒有把握的事的童天傑嗎?
到底她該是慶幸他對她的坦白,還是傷心他連自己沒有自信的事都不向她隱瞞?
輕輕苦笑兩聲,她搖搖頭,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事已至此,似乎再說什麼都是枉然的。
有句話說:該是你的跑不掉,不該是你的,求也求不來。
這是人生瀟灑的哲理,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夠瀟灑了,其他的人也認定她是如此的瀟灑,那麼她為什麼還要心痛?
為什麼她還是如此心痛?
「凱波,還適應嗎?喜不喜歡新的工作環境?」
面對他若無其事的笑容,她很有些不滿:「你沒告訴我,要我來當你的助理。」她指控。
鐘司訝異地揚了揚眉:「有什麼不對嗎?你在以前的公司做的不也是助理的工作?我以為你會滿意這樣的安排。」
以為?
他總是這樣說,以為這樣對她最好,以為那樣對她最有利,卻不曾問過她的想法。
幾乎是有些憤怒地,她冷笑一聲:「如果我想做相同的工作又何必離開以前的公司?錢的多少對我來說並不是很大的問題不是嗎?你沒有問過我的意見。」
鐘司愕然地盯著她,不明白為什麼她會突然發這麼大的脾氣,畢竟這只是一件小事啊:「如果你這麼不喜歡,那我可以——」
「這不是職位的問題,而是你,你從來沒問我的意見,任何事都一樣,好像你可以決定一切,卻不曾尊重過我。」
「是這樣嗎?我不是每件事都先問過你之後才做決定的嗎?只不過這次我以為你不需要問,你有必要發這麼大的脾氣嗎?你以前不會這麼小題大做的。」
「是嗎」凱波冷冷轉身:「你到底認識我多久?你真的瞭解我嗎?」
「為什麼要把問題弄得這麼複雜?」鐘司有些急噪地輕撫住她的肩:「我們可以把工作的問題——」
「沒有問題了。」她抖開他的手,往外走去。
「凱波。」
「我說了沒有問題。」
「不要這麼任性,這不像你了。」
不像她?她有些好笑地想著:到底在他的心中,什麼樣的古凱波才像她?
他是真的認識她嗎?或者他相信的一切都只是他心目中的假象?
這就是人吧。
永遠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永遠只看自己想看的,卻不願正視現實。
她任性嗎?她這是在耍脾氣嗎?
為什麼就該永遠都只當那個善解人意、溫柔體貼而不會反抗的古凱波?
是沒人要求她必須逆來順受,是沒人要求她不可以有脾氣,不可以任性霸道,但已在別人的心目中定型之後,又該如何才能改變這一切?
要到什麼時候他才會知道,她是個有自主權、獨立的女人,而不是他心目中那個柔柔弱弱、永遠必須有他在身旁扶持的小女子?
「算我錯了好不好?下次我一定改,如果你真的那麼不滿意,那你說你想做什麼,我無條件支持你,這樣好不好?」他輕聲哄著。
凱波無奈又感傷地轉身望著他:「你以為我只是在鬧脾氣?你以為這只是情人間的口角嗎?我要怎麼樣才能讓你相信你看到的、認識的根本不是我?」
「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看到的是誰,認識的是誰,你為什麼要一直跟我強調這些並不存在的事?」鐘司嘆口氣,凝視她的眼:「你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我們以前不是很好嗎?」
不可否認,她是迷惑過,為他的瀟灑多情,為他的光芒耀眼,她也以為只要再過一陣子,她會投入,會愛他的。
可是卻不是那樣。
他們之間橫著的是一道假象的鴻溝,他不肯面對她並不需要他的事實。
他甚至不想睜開眼看看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這樣固執而有些天真的他是注定要受到傷害的,一旦他無法不面對現實的時候,他會傷心的。
而她是多麼多麼地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
好無奈地,她嘆了口氣:「沒什麼,職位的事就隨你吧,我沒有意見,如果你希望我當你的助理,那我就當你的助理吧。」
他滿意地笑了起來:「這才對。」
「鐘司——」
「怎麼?還有話要告訴我?」
凱波有些猶豫地望瞭望辦公室外正埋頭苦幹的辛可人:「你和可人認識很久了吧?」
「嗯,大概有五年了吧,她跟著我到『頂略』,又跟著我到這裡來,以前我們就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他停了一停,有些好笑地望著她:「擔心我和她之間有什麼嗎?」
「當然不是。」
鐘司輕笑,輕輕拍拍她的頰:「你大可放心,我和可人之間什麼也沒有,她就像個小妹妹一樣,要能發生什麼早就發生了,我還會認識你嗎?如果真有什麼,我怎麼敢讓你們認識,還在同一個地方工作呢?」
她在心裡嘆了口氣,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嗎?
自己所愛的不見得能相愛,可是往往自己並不愛的,卻又對自己苦苦執著。
人間的愛情無法定義,傷害便是如此無可避免地形成,卻還要努力地想讓別人好過一些。
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資格去評斷鐘司的對錯、糊塗與否,認真想想,自己又有多理智聰明呢?
夜裡,和童天傑坐在他的小工作室裡,彼此都靜默著,各懷心事。
啜著杯半溫的茶,聆聽音樂,原本是件極為舒適的事,可是不明白為什麼,似乎所有的心情都無法在這樣的夜裡沉澱,反而格外的清晰起來。
他們之間是在戀愛嗎?
人的一生要思索多少次這樣的問題?
「我很高興你能來。」他突然開口。
凱波抬起頭,有些羞澀地微笑:「而我卻不知道我為什麼會來……」
童天傑理解地點點頭,古凱波並非一般的城市女子,無法將自己輕易地開放出來,她的觀念仍是保守的——
這使她坐在他工作室之中的時刻變得珍貴。
「聽阿俐說,你和邵小姐是很多年的老友了?」
「嗯,很多年,大概八年了吧。」他微微一笑,抬起眼:「天琪是個很特別的朋友,她每次回國都會來散播快樂,很少有女孩子像她那麼開朗的。」
邵天琪的確是個少見的女子,但他卻沒有選擇她,為什麼?
同樣的劇情不斷上演,她有種不勝唏噓的感覺,要到什麼時候男人們才能真正看清自己身旁的一切?
處在這之間,有時不免有種冷眼發現一切的冷漠和迷惑,是她多心?敏感?
還是這些男人都真的太遲鈍了?
那麼多的細節與情節在他們的生活當中,而他們卻一再地忽略,只顧著追求心目中的女主角,可是很多時候,最搶眼、最引人注目的星星,並無法在自己的宇宙中駐足。
這算不算是一種豁達?為了瞭解自己的冷漠與淡然——
「想什麼?」
凱波嘆息,望著大台北的夜色,夜涼如水,所有沸騰的情緒以一種冷冷的態度在心頭翻攪,突然四周的一切變得如此清晰起來。
可是,為什麼正當以為自己明白地看清一切時,心裡卻無法抉擇?
這——就是愛情嗎?
「不知道,好多的事和情緒混淆在一起,突然覺得迷惘起來,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也不明白自己心裡真正想的是什麼。」不由自主,她說出了實話。
有些訝異地,他凝視著她,對她的話感到有些吃驚。
如此沉靜的女子,竟會如此剖析自己。
而凱波,彷彿警覺自己正對著一個不甚熟悉的男子吐露心事似的,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只是——」
「其實我也常常對自己的一切感到迷惘。」他輕聲承認,打斷她的尷尬:「所以很多時候不敢面對自己,去剖析一個並不瞭解的內在是件很痛苦的事,而且就算剖開了,也不見得能得到自己真正想知道的,有時候,血淋淋的答案比沒有好太多,可是通常都是沒有比較比較令人心安。」他淡淡一笑:「這樣說也許有些逃避,可是我真的很不願意去細想,寧可在音樂中平衡自己。」
音樂裡流瀉出的樂曲是一支流行音樂的改編演奏曲,她細細聆聽,有種窩心的感覺。
幾乎每個活在都會之中的人都會發生這樣的問題,迷失了自我,不知何去何從,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而每每談起這個問題,總像拿把刀向著自己似的,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一旦造成傷害會悔之莫及。
害怕一種連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和蠢蠢欲動的壓力——
再聰明些或再笨些,生活也就無所謂意義和追尋了,偏偏總卡在半天雲,上下都不是,如此為難,竟只能蒙著自己的眼,說什麼都不知道。
凱波無奈地笑笑:「對不起,談起很奇怪的問題了,這種話題即使是弗洛依德大師也要甘拜下風的,還是不談為妙。」
童天傑看著她,嘆口氣:「的確是不談為妙,以前自己也會思索,但到了這個年紀,思索這些對我來說是艱辛了一些。」
她輕笑:「說得老氣橫秋的,你已經年過半百了嗎?還年輕呢。」
「是啊,快三十的男人,生命已走了不止三分之一了,再去想那些問題只顯示了我對我自己的不負責任。」
啊,對了。
她彷彿突然領悟到什麼似的,負責任。
每個人都該對自己負責的,不管過什麼樣的生活,有什麼樣的心情,都不是能要求別人來替自己思考的。
如果有迷惘,有不解,該去追求答案的依然是自己。
沒有誰能真的瞭解誰的寂寞,也沒有誰真的能去負擔誰的生活。
她淺淺地笑了起來,該是她為她自己負責的時候了。
不是嗎?
「幹我什麼事?」阿俐有些莫名其妙地盯著鄭烈看:「你不覺得你說這些話很好笑?」
「我只是認為你不插手別人的生活,鐘司和凱波的事應該讓他們自己去解決。」
「廢話。」她有點惱怒地瞪著他;「你以為我是誰?你以為我有什麼本事可以去主宰凱波的思想和生活?鐘司追不到她是他沒本事,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把責任推到我身上這算什麼?」
「你對他有成見。」
阿俐怒視著他,張口欲罵又忍了下來。他是為了他的朋友來盡忠的,即使這表示了他有多不瞭解她,她也該給他一次機會。
「我對鐘司沒有成見,我甚至承認他十分優秀、有才氣,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長相又足以上電視當明星,對這樣一個人我為什麼要有成見?」
「我也不知道,可是你不欣賞他這是事實。」
「我從來沒說過我不欣賞他的話。」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試圖和他講理:「更何況沒有誰規定我必須欣賞每個人。」
鄭烈搖搖頭苦笑:「沒人規定你必須欣賞誰,可是我希望至少你別太主觀而影響到凱波的觀念,凱波很聽你的話,這你自己也知道的。」
「去你的神經病。」她喃罵,然後有些可笑地望著他:「我真不知道你們這些人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難道凱波在你們的心裡就那麼沒主見?那麼懦弱而必須事事都聽我的才活得下去嗎?這是哪一國的笑話?如果鐘司也是這樣想的,那得不到凱波是他活該,他根本一點都不瞭解她。」
「阿俐,我是和你說正經的,你就不能好好談談這件事嗎?」
「我也是很正經的。」她嚴肅地坐了起來:「我沒有對凱波施什麼妖法,她自有其意識,鐘司追不到她怪罪到我的身上是不公平的,你不認為嗎?對朋友忠是好事,可是你不覺得你這是無中生有?」
他在屋內走動,隨手拿起一本書,放下,拿起,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有種無所適從的茫然。
愛她,這是很顯然的,可是為什麼很多時候只能茫然地望著她?
阿俐活得如此率性、坦然,彷彿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可以對她造成困擾似的,這樣一個孩子似的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如果凱波和鐘司之間有問題,那絕不是我,我沒批評過他半句話——」
「也沒說過他的半句好話。」
她突然之間暴怒起來,惡狠狠地盯了他三秒鐘,然後神色瞬間轉為一片陌然:「你走。」
「阿俐——」
「走。」
鄭烈有些急了,每當她真正開始發怒時就是這種表情——一切都打動不了她的表情。
如此決絕。
「至少先聽我把話說完。」
她面無表情地望著他,眼神冷得更令人心寒——
「我相信你的確沒在他們之間煽風點火,你唯一要做的便是不發表任何意見,我是不能要求你去影響凱波讓他們在一起,這是我的錯。」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走到她的面前凝視著她的眼,裡面沒有半絲軟化的跡象。
「阿俐,你好固執,有時候你的倔強和不讓步真的叫人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教教我吧,要怎樣才能愛你?要如何才能使你明白,世界不是這樣的,不是你一個人就可以生存的,為什麼到現在還要拒絕我?你到底還要固執多久?人是很脆弱的,我們相愛啊,為什麼會這樣?」
她仍是木然的。
鄭烈心痛地望著她,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爭執了,可是每次她的暴怒都很令人心驚。許久許久,終於起身開了門走了出去。關門的聲音響了起來,她的面具在同一個時間內落在地上跌了粉碎——
世界不是這樣的,世界不是這樣的。
那麼到底世界是什麼樣子?
相愛就一定可以在一起嗎?
只要相愛,問題就一定可以解決嗎?
有人說,只有愛得不夠深,卻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她是愛得不夠深嗎?
真的愛得不夠深,所以無法改變自己嗎?
在愛情與尊嚴之間,要選擇什麼才會真的幸福快樂?
柏拉圖似的愛情無法存在的,白雪公主的童話也只是一場夢幻而已。是她太天真太浪漫,或是太不夠實際?
和鄭烈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在風平浪靜之後為什麼會變質?為什麼會變得如此淡然?
淡然得令自己吃驚,不可思議。
那是戀愛嗎?或者她所追求的並不是愛情,而是刺激?想到這種可能性,她的背脊發涼——
她竟是個如此冷血的人嗎?
「怎麼啦?你今天不太對勁。」有些好笑地發現,他和她這幾天似乎不斷在重複這句問話。
邵天琪抬頭望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埋首於她根本無心看的雜誌之中:「沒什麼。」
「每次女孩子說『沒什麼』後面通常都還會有下文。」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變成女學專家了?」她尖銳地諷刺道。
童天傑一楞,這世界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會突然之間走樣,這樣突然令他措手不及?
和古凱波在一起,她常發警人之語,一些他怎麼也想不到會出自她口中的話都出現了,而一向最明朗快活的邵天琪變得尖銳、陰陽怪氣了,是他走錯了空間?
「別理會我,我待一會兒就好了,情緒低潮,每個人都會有的。」她嘆口氣咕噥。
「這不像你,你以前有什麼心事都會告訴我的。」
「那是以前。」
童天傑放下手中的樂譜,抽掉她手中的雜誌:「你盯著這一頁至少有半個鐘頭了,別告訴我你現在還正在背書。」
「很好笑。」
「天琪,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沉默半晌,她望著他,微微苦笑:「很重要嗎?我到底怎麼了。」
「當然。」
「為什麼?」
他再度愣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我們是好朋友啊,這還需要問為什麼嗎?我以為這是很顯然的。」
「好朋友。」邵天琪諷刺地笑了笑,簡直不敢相信在台北市還會有這種傻瓜存在。
走遍了全世界,看過各色人種,男女之間真的有友誼存在嗎?
有的,只要是萍水之交都有的,只要是君子之交都有的。可是漫長的八年,到現在他還認為他們之間的不過是段友誼,如果不是他太遲鈍,那麼必是她太失敗。
「我不明白你最近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突然之間變成這個樣子?是我做錯什麼了嗎?或是工作上有什麼不順利,還是——」
「你和古凱波怎麼樣了?」她打斷他。
童天傑眨眨眼,不太理解地說:「和凱波?這和我和古凱波在一起有什麼關係?我並不會因為和她在一起就不要你這個朋友或忽略了你,你為什麼突然——」
「你和她之間到底怎麼樣了?」她再度不耐煩地打斷。
「很好啊。」 他只有如此回答。
「她是你心中一直在尋找的嗎?」
「我不知道。」
邵天琪瞪著他:「別告訴我你如此用心,到頭來只換來一句不知道。」
「世界上沒什麼事是可以完全肯定的,你比我還清楚這一點。」
她不清楚。
她什麼都不清楚了,有種落淚的衝動再度湧上咽喉。
八年了,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就那樣肯定,他必是自己心目中的另一半。到如今,飛遍大千世界的各個角落,這樣的想法不曾改變過,不曾動搖過。
是她太傻太癡了嗎?
以為真的知道什麼叫愛,可是這樣的愛是對的嗎?八年的青春歲月,全盤投注在一個對自己毫不知情的男子身上,這算什麼?
這到底算什麼?
愛情是這樣的嗎?
都會裡,每天都起起落落著不同的男女悲觀想法,他們說那叫愛情速食,熱戀一場之後毫無怨尤地各奔西東。她看得多了,聽得多了,暗自慶幸自己並非其中的一員。
可是她長達八年的眷戀換來的,到底又是什麼?
值得嗎?
到頭來仍要扮演無謂犧牲的癡情女子,含淚相送,這叫什麼?
這叫什麼?
沒人要求她這樣,她為什麼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為什麼要眼睜睜地讓幸福的青鳥自眼前飛走?
放手一搏就那麼難嗎?
愛情和尊嚴之間,她要選擇什麼?
「天琪?」
她抬起眼。
童天傑被她眼中所有的傷痛所震撼。
從什麼時候開始,孩子似開朗的邵天琪,眼中竟也會流露出那樣深沉、屬於女人的痛楚?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深吸一口氣,眼睛轉向窗外那一片台北陰暗的夜空:「我只是不想承認自己失戀,不想自己失敗而已。」
愕然地,他愣愣地望著她。
「有個男人,聽他唱了八年的歌,滿心以為可以聽一輩子,到後來才發現事實並非如此,來來去去,在天上飛了將近十年,每次總會飛回來,以為這次再也不用往外飛,可是一次又一次,就這樣的飛了八年,那個男人依然唱著他的歌,卻從來沒看到我,只當我是兄弟、朋友,這是身為一個女人最大的悲哀。」
他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震驚地望著她,無所適從,腦中只有一大片的空白與茫然。
而她苦澀地笑了,終於說了出來,終於將尊嚴棄之不顧,這樣的決定已經無所謂後不後悔了。
只有單純地為自己求得一線生機,只是單純地——希望事情會有所轉變,反正再壞也不過如此了,不是嗎?
望著童天傑不可置信的眸子,以往那永遠深不可測的眼終於起了變化。
她惘然了。
這一把,她賭得好大,賭得滿心恐懼。
她會輸?
或者她早已在八年前輸掉了這一切?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2-26 00:05:24
第五章
他們說我是愛魚成癡,幾乎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或許吧。
對於人們給我的評語我總是一笑置之,不予置評,否則又能如何呢?
人是無法單獨生存的,但許多的人、事、物,是無法公平的,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已屬大幸,無法再要求其它。
人一生最大的敵人是自己,而最難纏的敵手是寂寞。
或許我正是因為寂寞才愛上我的天使魚,而這和「愛是沒有理由」的論點有那樣大的差別,孰是孰非早已無法評論。
魚兒的行為十分反常,這真的令我很擔心,魚店的老闆已無法再給我什麼意見了,我只有孤單地守著它,不知如何是好。
偶爾它看起來十分沉靜,似乎沒有任何不對,但偶爾它看起來卻又是那麼樣的不安和浮躁。
友人告訴我,有時太深太多的愛戀是項沉重的負荷,或許它是無法承受了吧,原來世上有和我一樣的傻瓜呢。
愛,對人和魚來說,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過多或太少都一樣很難忍受。
就當這一切都是荒謬吧。
我仍無法放心我的天使魚,真的真的,十分擔心。
坐在公司對面的咖啡店裡,沉沉地望著六樓辦公室的玻璃窗,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似乎一切都荒謬透頂,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更不知道自己心裡到底想什麼。
這種感覺十分恐怖。
這就是所謂的迷失嗎?所謂的「都市症候群」或是「都市情結」?
辦公室裡的氣氛出奇沉悶,幾個新進人員被那種不明所以的陰鬱弄得人心惶惶,而可人成天望著鐘司的辦公室發呆,偶爾的笑顏都是短暫而勉強的。
早晨在開會時,王大任和童天傑先後打了電話過來,鐘司知道是他們之後,整個人的神色都變了,彷彿在斥責她什麼似的,結果連會也沒開完,就只留一室的陰沉而離開。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讓事情弄到今天這個地步。
好狼狽的感覺。
「凱波。」
她抬起頭,可人有些憔悴地站在她眼前:「我可以坐下嗎?」
「當然可以。」
辛可人有些黯然地坐了下來,稚氣的面孔不知怎麼地竟也有些滄桑的痕跡了。
她很愧疚,儘管她並不十分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有這種愧疚感,只是看著她憔悴,為情所困,在心裡,總覺得對不起她,彷彿是自己做了什麼,而讓她變成這樣似的。
「剛剛你說要來這裡吃飯,本來是想和你一起來的,可是我不敢——」
「不敢?」她訝異地問著:「為什麼?我不明白。」
辛可人微微黯然,啜著自己叫的咖啡:「我也不明白為什麼,總之是不敢面對你,我很生氣自己這樣懦弱,所以還是來了。」
懦弱?
這個形容詞,在很多年以前,她以為那是形容自己對任何事都沒有把握,永遠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不敢去面對比自己強悍的人,不敢去面對挑戰——
她給可人這樣的感覺嗎?
在過了這麼多年之後,在不知不覺之間,她已變成當年那個自己所害怕的角色了嗎?
活在現實之間,被社會磨練,在忙與盲之中,她已變得連自己都不認得了嗎?種種問題,連想起來都倍覺心驚肉跳。
「剛剛鐘司回來過了,在辦公室裡,我和他吵了架——」她說著,努力地維持平靜的表情,卻仍然失敗,眼眶還是紅了:「他對我處理『大宏』的事情很不滿意,對我鬼吼鬼叫的,以前我們雖然也有過爭執,可是從來沒有像這個樣子的——」
「可人——」
辛客人忍不住落下淚來,哽嚥著道:「我問他是不是遷怒於我,他回答不出來,可是他很生氣,沒再多說什麼,又沖了出去,我想他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可人,那不是你的錯,你不要胡思亂想。」
「那的確不是我的錯。」她苦澀地回答,望著她:「可是我和他之間原本就沒有對錯的問題。」
凱波無奈地嘆息,認真地看著她紅紅的眼:「你喜歡他、愛著他很多年了對不對?」
「我無法承認,可是也不能否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這是不是愛。」她泣著低下了頭:「我這只能說是單戀,任何單方面的情感都是無法成立的,我只是癡傻了很多年而已。」
「不是這樣的。」
「是。」
凱波輕輕拍拍她的手:「聽我說,他現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只要你不放棄,繼續堅持下去,事情會有所改變的。」
「別安慰我,他愛的是你,我瞭解他,他是真的愛上你了。他一向不是個善妒的男人,過去那些女人對他無關緊要,他從來不會吃醋,不會妒忌,可是對你不同,他是認真的。」
聽到這樣的話,她真的不知道是應該高興還是難過。
彷彿在求證什麼話,可人望著她,等著她對她的話下評論。
承認,或是否認。
人很奇怪,那些在心裡明明已知道是事實的話,卻還要希望別人能駁倒自己的想法。
希望別說服。
「剛剛你說過,任何單方面的情感都不能成立,僅能稱之為單戀,不是嗎?」
辛可人愣愣地望著她。
凱波淡淡一笑:「我不知道鐘司心裡怎麼想,對我來說,他是個很好的朋友和上司,僅止於此。你比我還要瞭解他,或許你的猜測正確,也或許不正確,這我無法給你答案,我只知道我自己的想法,這就是我的想法。」
「我以為——」
「你以為我和他相愛,所以我才到公司來上班?」
「難道不是?」
如果不是她認為辛可人是個沒有心機的女孩的話,她會掉頭而去。
她不需要對任何人解釋她的行為和動機。
凱波嘆口氣,微微一笑:「當然不是。我不太明白我為什麼要來,或許是想換換環境,而他給了我機會吧。在以前的公司,日子過得太輕鬆,工作很愜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存在的價值,當我連自己都無法肯定我自己的價值時,我不認為工作還有什麼意義。」
「你不愛鐘司嗎?」她試探地問。
「不愛。」答案是如此肯定,她對自己負責了。
突然一切都像撥雲見日似的,由主角轉成配角,遠遠地站在舞台的另一端,她看著這一切,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一切感到如此荒謬。
阿俐說她是太理智了,或許吧。
當自己可以承認,可以接受自己並不是別人生命中的主角時,還有什麼看不清楚的?
至少對鐘司,對辛可人,她是清楚了。這其間,自己的心路歷程,說真的,她並不是十分瞭解,但結果出現了。
這或許就叫理智吧。
必須承認,許多時候她十分憎恨自己的理智。
「可是他愛你。」
「為什麼如此肯定?」
她愣了一愣,然後微微苦笑:「因為我從未看過他像現在這個樣子。」
「人有時候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更多時候只是單純的一種迷戀和挑戰。鐘司向來太順利,從不認為我對他來說是一項挑戰,永遠得不到的東西總是很美的,錯過的東西永遠是最美的,這是人性。」
「那我又怎能愛這樣的他?即使我得到了又如何?他的心裡永遠不會有我。」
「他會有清醒一天的。」
辛可人茫然地望著窗外。
會嗎?
會有那樣一天嗎?
她說他是迷戀,這也只不過是臆測,又怎麼會知道那不是真愛呢?
「如果事事都要知道了肯定的答案才去做的話,那麼就只能永遠都站在原地等待了,你等得還不夠久嗎?有太多的變數是你看不到的,更有許多的結果是必須做了之後才會看到的,不做,就只有後悔,做了,失敗了、受傷了也總比站在原地等待來得好,至少愛過了,可以去愛一個人是一件十分十分幸福的事。」她輕輕地告訴她,也在同時——肯定了自己。
和童天傑一起吃燭光晚餐,這是第一次。該是很浪漫的才是,但不知為什麼,彼此的笑容都有點僵硬,彷彿在應付什麼似的。這樣的心情很難受。
彼此都心事重重的。這實在很好笑,自他們在一起,似乎就沒有開心過,一直都只是在彼此的心情與周圍的人、事、物之間周旋,反而對對方的心情是一直在逃避。
這是戀愛嗎?
在彼此都還很陌生的時候,成天心裡怕著的,都是對方的一切,在猜測和期待中品味戀愛的滋味。可是真的踏出了第一步,卻又發現,身邊有那麼多的細節必須處理,而他們之間的情節呢?
他們之間竟沒有情節可言。
這——是愛情嗎?
如此反覆地問著自己,每次的答案總是不一樣,千百種回答衝擊在自己的心裡,每每望著彼此眼中的自己,居然無法看清自己的容顏。
「我們到底怎麼了?」她忍不住問道。
童天傑點起一根眼,好半晌只是望著燭光發愣。據說,火是有魔法的東西,會讓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彷彿人間的愛情一樣變化莫測,無法捉摸。
燭光下的古凱波,容顏十分美麗,有一半被陰影籠罩的臉,看不清楚,卻有種神秘的魅力——
「我不知道,或許是彼此對對方的期許都太高了,一下子模糊了真正的視線吧。」他微微苦笑,抬起眼,盯著她那令他愛戀的眸子;「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有時候對一切都好篤定,好像都在掌握之中,可是有時候卻又什麼都無法確定,也許到了我這個年紀已經沒有遊戲的本錢了吧,認真得連自己都覺得可怕。」
是這樣的嗎?
幽幽地嘆息一聲,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嘆息。
遊戲嗎?
遊戲是有規則的,她卻不知道自己遵循了什麼規則,就這麼自然地愛上他,就如此自然地在一起,有時明知是錯,卻仍不由自主地做了,錯就錯吧。
在這場理智與感情的掙扎戰中,理智還是落居下風,然後掙紮著要扳回劣勢。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一個人怎能同時如此淡漠,又如此衝動。
「鐘司呢?」
她聳聳肩,面無表情地:「他是瞎子,有個可人苦苦守侯他那麼多年,他卻看不見,對她沒好臉色。當女人很苦,當癡情的女人更苦,對他們我無能為力。」
「那你呢?」
望著他,她知道他在問什麼,卻只能笑而不答,現在說任何的話都是不智的,她不能自設牢籠:「我怎樣?我只不過是個旁觀者而已。」
他有些黯然她閃躲的方式,可是也知道她不會正面回答他的問題,這很傻。
他們都已不再是十七、八歲的孩子了,當年那種為了愛可以許下任何承諾的心情都已不再。
必須為太多事負責,這使他們都無法再輕易承諾任何事情。
這一點,想想是很悲哀的。
「那天琪呢?你準備對她怎麼辦?」
他搖搖頭,更黯然了:「我不知道,我真的無法傷害她,從來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說真的,我很無奈。」
「難道就這樣耗著?」
「你希望我怎麼辦?」
凱波無言。
她能希望他怎麼辦呢?他們彼此都還沒有約束對方的權利,即使有,她也不能要求他些什麼。
女人都很善妒和多疑,只不過是是否表現出來而已。她無法瀟灑地當這件事不曾發生過,也無法自在地望著他而不想到他的生命中有個邵天琪,可是至少她可以不發表任何意見。
她討厭當個小心眼的女人,即使她也承認她自己的確如此。
天傑嘆口氣:「我知道你的心裡怎麼想,因為天琪是我的好朋友,我沒有辦法冷血地去傷害她,我也不想讓事情再這樣拖下去,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我並沒有要你去傷害她。」她十分平靜地開口:「你認識她在我之前 ,你們之間的事我無法代你做決定。」她轉移視線半晌,深吸一口氣,凝視她困擾的眼神:「我也負擔不起任何決定。」
「你是這樣想的?」
她無言地點點頭,這是她的想法。
童天傑苦澀一笑,這說明了他們之間的聯繫有多麼的薄弱。
第一步是跨了出去,可是第二步是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的,似乎誰先跨出誰就是輸家似的。
這很可笑,在愛情之中居然要分勝負和輸贏。
邵天琪想他告白了,那麼她是輸家嗎?
很不可思議地,是他覺得他自己才是最大的輸家。
所有的決定權都在他的手中,他有所選擇,可以取捨,但他卻覺得他是輸家,因為不管是什麼樣的決定,他都注定要失去某些東西。
而那些東西都是他最珍視的。
無奈地,他又嘆息了。這陣子,他似乎總是在嘆息,總是無奈,總在思考,卻什麼也想不清楚。不知道為什麼,難道這就是瓶頸。
或是生命中的另一扇門,另一個過度時期。
他們之間到底是誰比誰理智,誰又比誰清醒?
很多時候,當主角真的是一件十分十分令人感到疲憊的事。
「為什麼你可以這樣?」他不解地盯著她:「好像永遠都知道你要什麼似的,相較之下,我反而變成弱勢者,為什麼?」
凱波一楞,對他的話感到訝異:「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這樣想,我並沒有要讓任何人成為弱勢者,我並不強悍啊。很多時候我也不明白我自己,只是很多的事情並沒有給我選擇的餘地,即使有,我也無法選擇,這能說是知道自己要什麼嗎?如果我真的知道自己要什麼,那麼我又有什麼負擔不起的?」
「你並不像你的外表那樣柔弱。」
「這使你感到失望嗎?」
「沒有。」他搖頭輕笑:「這只使我感到意外,你有很多種面貌,每一種都讓我感到意外,或許終我一生,我也無法徹底看清你的每一種容顏。」
「這代表什麼?」
他笑而不答。
對古凱波,他總有種意外的美感,她時而強悍,時而脆弱,令人憐惜,卻也令人質疑。
在看過那樣多的女人,知道女人是多變的之後,她仍使他迷惑。
當男人最大的苦惱便是無法明白為什麼同一個女人卻可以有那樣多不可思議的變化,而這往往也是當男人的喜悅所在。
認識這樣的古凱波,真不知道對他來說是幸或是不幸。
「我們公司的開幕酒會,你來嗎?」
「你願意讓我去?」他十分認真地問。
她沉默半晌,突然笑了:「只要你願意。」
童天傑欣喜地笑了起來:「我當然願意,這是莫大的榮幸,謝謝你——讓我成為你的男伴。」
這樣就解開了。
很特別,很不可思議,可是人世間的事往往如此,一直打不開的死結,找不到源頭的亂流,突然只為了某句話,某個動作,就解開了。
很奇妙是嗎?
在燭光下,不為什麼,不做什麼,在彼此的凝視中,很多的事情都有了答案。
在彼此的心中。
「真的?」
「真的。」
望著古凱波突然之間豔麗起來的面孔,阿俐微微一笑,心裡卻有些黯然,忍不住嘆了口氣:「恭喜你。」
「為什麼嘆息?不為我感到高興?」
「就是很為你感到高興,可是回頭再看看自己,總覺得很黯然,好像永遠得不到幸福似的黯然。」
「為什麼?」她很是驚訝,不解地盯著她:「我以為你和鄭烈已經定了下來了。」
「我本來也那樣以為。」阿俐苦笑著燃起煙:「可是好像不是這樣的,戀愛在剛開始的時候都很美,到了某一個階段,彼此之間的差異就開始顯現,開始退燒,當失去了熱度,理智出頭,問題就特別的明顯,冷靜比什麼都恐怖,外在的壓力和問題都容易解決,可是內心的掙扎和迷惑卻很難不去理會。」
「你覺得你已經退燒了?」
她深吸一口氣,呼出的煙柱好長好長,迷迷濛濛的,就像她心頭的那一圈迷霧——
「我不知道,也許吧。」
「是誰叫我談戀愛別太冷靜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原以為彼此相愛故事就算有了結局,現在才知道除了愛之外,世界上還有好多其他的事不能用愛來解決。我不知道到底是愛得不夠深還是怎麼一回事,總之就是這樣,我變得好矛盾——」她煩躁地耙耙頭髮:「問題出在我們彼此瞭解不夠深,而我似乎沒有解決問題的誠意,或許我們都沒有吧。」
「為什麼會這個樣子?」凱波柔聲問道,注視著她的眼:「我不瞭解,你們是很適合的一對,你不也告訴我你們彼此相愛嗎?他甚至肯為了你改變他自己。」
「你認為這樣嗎?」
凱波認真地點點頭:「鐘司告訴我很多鄭烈的事,他也很意外他會為你做那麼多事,如果不是真的愛你,沒有哪個男人肯那樣做的。」
「為什麼我會沒感覺?」
「阿俐,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不要那麼敏感,有時候人不能太奢求的。」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奢求什麼,他也認為我想得太多,太獨斷獨行,上次還為了你和鐘司的事情吵了一架,後來他再找我,兩個人的氣氛就變得很奇怪,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很懷疑我和他真的彼此瞭解嗎?」說著,她又伸手想拿煙,凱波早她一步將煙拿走。
「你煙越抽越凶,這不像你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不要傷害你自己。」
阿俐煩悶地換個姿勢,拉拉自己的頭髮,十分苦惱地注視著她:「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很不安,而且越來越嚴重,每天都不快樂,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壓在心上似的,很難受。」
凱波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我有時候也會這樣,很不安,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麼,每天都無所適從,煩躁得快瘋掉了。」
「那你都怎麼辦?」
「不怎麼辦啊,也真的沒有辦法,因為不管做什麼我都沒有辦法讓自己快樂一點,只能順其自然讓它過去羅。」
「那我不是慘了?我這樣已經好久了,鬱悶得快死掉,每天都是蒙頭大睡,變得呆呆笨笨的,永遠都是一臉呆滯。」她長嘆一聲:「再這樣下去會死人的。」
「和他好好談一談羅。」
「談什麼?」她一臉茫然。
「談你們該談的,談無法溝通的問題。」
「都已經無法溝通了還有什麼好談的?你話有語病。」她鬱鬱寡歡地說道。
「我現在跟你說任何話你都會挑我的毛病。」
「對啊。」
「笨小孩。」凱波輕斥:「讓自己不快樂的人是最笨的,你這是自尋煩惱。」
「當我是更年期好不好?」
「更你的頭啦。」她笑罵:「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開玩笑。」
「你不是說我自尋煩惱嗎?那我苦中作樂你又不開心,那你要我怎麼樣?」
「阿俐,不要這個樣子。」凱波勸道:「你這是在鑽牛角尖,對你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事情只會越來越糟,不會越來越好的。」
「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她白她一眼,苦悶地抓著頭髮:「我也不想啊,可是要不然怎麼辦呢?明明知道解決不了,這是個性問題,每次兩個人吵起架來,誰也不讓誰,他只會說我霸道、任性、不講理,可是很多事本來就沒有道理可言的嘛。」
「別說得那麼悲慘,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是,那你為什麼不和鐘司在一起?既然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因為我不愛他。」
阿俐無語地點點頭。
如果是真的相愛,應該是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的,可是一直就在愛與不愛的問題上打轉那又該如何?
愛?
不愛?
愛的深淺,誰愛誰多一點?
人類終其一生最大餓困擾——
「真好笑。」她苦笑地望著她:「一直在問到底是愛還是不愛,在問這句話的同時就已經有愛的成分存在了,可是還要知道愛得到底有多深、多重?好像不知道這些就活不下去似的,人的一生就在這些問題上打轉,真的很好笑。」
「可以想像我和童天傑的未來。」
「什麼話?」
凱波微微一笑,有些無奈地:「其實這是一定的,每段戀情幾乎都有這樣的過渡時期,能不能突破就是問題的所在,過不了就算了,無法再持續下去,也許這真的很好笑,可是我們都不是可以忍受缺陷的人,只要有一點點不對就會抽身而退,將來我一樣會經過你現在這個階段的。」
「你媽媽知道你和他在一起嗎?」
「知道。」
「那她怎麼說?」
凱波微微一笑,無言地聳聳肩:「不滿意,但是可以接受。」
「為什麼?」
「因為他家太有錢,是有產階級的人。」
「天啊,這是什麼時代了,不講究什麼門當戶對,這不是很奇怪嗎?」
「其實我媽顧慮得也不是沒道理,我家只是市井小民,可是他家盡出一些大人物,搞政治的、從商的,算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我媽總想到人窮氣短,將來也許無法和他們相提並論,我可以瞭解。」
「千萬別告訴我你也這樣想。」
「是有點。」
「古凱波,你真是迂腐。」
「謝謝,真是好朋友。」
「本來嘛,現在都二十世紀末了,居然還有那種中古世紀的想法。」她翻翻白眼:「還真是夠精彩的,還好你們兩家不是世仇,要不然可就有現代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了——」
「我是和你說真的。」
「廢話,我也沒和你開玩笑啊。」
凱波想了一想,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你就有本事把事情扭曲成這樣,我都被你教壞了。」
「古媽媽鐵定恨死我了。」她調皮地嘻嘻一笑:「主觀意識過強,每次都扭曲你的傳統觀念。」
「將來有問題就掐死你。」
「放心,有我在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廣告界名人呢,也是有頭有臉吧——」她擰起眉,一本正經地:「可是我真的沒見過沒頭沒臉還能活下去的人。」
「……」
帶著滿身的疲憊和失意,他打開了辦公室的門,夜間十點了,竟有種不知何去何從的心驚。
從熱鬧的PUB走了出來,台北如此之大,竟不知能到什麼地方去,回家,依然是一室的冷清。
喝了酒,和那些光鮮亮麗的雅痞女子打情麻俏一陣,喧嘩過後,夜空變得特別的安靜冷清——
是他變了嗎?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特別害怕寂寞,也特別容易感到寂寞。二十九歲,居然已經到了無法獨自一人活下去的年齡了嗎?
走進門,辦公室的角落還亮著一盞燈,很特別,不知怎麼的,竟有種回到家的溫暖——
「可人?」
她抬起眼,眼底是一陣令人心驚的落寞和疲倦。
這是他所熟知的辛可人嗎?
那個總帶著甜甜的笑意迎接他的辛可人?
鐘司關上門,帶著幾絲心痛;「怎麼還沒回去?十點多了。」
「還有一點事沒辦完,反正回家也沒事,不如加班把它做完再說,省得明天忙不完。」她無所謂地聳聳肩,不太在意似的:「你怎麼這時候到公司來?忘了帶東西嗎?」
的確是忘了,卻不知道自己到底遺落了什麼——
他微微苦笑,拉了張椅子做了下來:「沒什麼,只是不想回去而已。」
「你喝了酒?」她蹙著眉起身:「我去給你沖杯熱茶,等一下你還要開車呢。」
望著她嬌小的身影,他有些迷惑,想想這些年來,和可人一起工作,卻從未發覺她長得如此嬌小纖弱,反而總覺得她很高挑幹練,任何事到她手上都變得好容易,似乎能辦到任何事似的。
她總是很沉默,總是一臉溫柔的笑意,總是回答他:沒問題,放心吧,我會弄好的——
她就是這樣辦到的嗎?在週五的夜晚一個人留在公司裡加班,一個人獨自守著空無一人的辦公室?
心痛。
這感覺十分陌生,可是他真的好心痛。
「來,喝茶吧。」
接過她手中的熱茶,知道她已經細心地替他調過水溫,心更加的疼痛。
這是辛可人,一個一直守在他身邊,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守著他的女人。
不知道為什麼他從未發現過這一點,為什麼他從未看到過她眼下的疲憊——
辛可人沉默地坐回自己的位子,埋在帳冊之中,在心裡痛責著自己的懦弱。
這麼多年了,愛著一個明知道不會愛自己的男人,愛著一個從未發現過自己存在的男人。
這是什麼?二十世紀末的台北神話?自己的癡傻,自己的懦弱心軟,竟是如此沒有選擇嗎?牙一咬,心一橫,她猛然闔上帳冊站了起來:「我回去了。」
「可人——」
她收拾著皮包,強忍住胸口的疼痛和眼眶中打轉的淚水,不再了。
真的不再了。
「明天我會把辭呈打好交給你,現在公司的人手很多,我的工作凱波可以接受——」
他一震,猛然站了起來,茶杯跌在地毯上,潑了一地的茶葉:「為什麼?」
她別開臉,緊緊抓住手中的皮包,彷彿那是她唯一求生的浮木:「不為什麼,我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子。」她強迫自己以冷靜的聲音說道。
「這不是理由,我可以給你休假,要多長就多長,你不能就這樣離開我。」
這就是鐘司。
一個霸氣十足的男人。
辛可人閉了閉眼,澀澀一笑:「那就放我一個永遠的假期吧,我不想做了,真的好累……」
「是不是我昨天對你發脾氣?我道歉,我情緒不好,不該那樣對你,可是你不能就這樣,就為了這件事而離開我,我無法接受,你的辭呈不會批准的,不管是為了什麼理由。」
「如果我要結婚呢?」
「什——」他愣住了,愣愣地望著她說不出半句話來。
從來沒想到過這一點,真的從來沒想過她也會結婚生子,離開他投進別的男人的懷抱裡。
記憶中,她一直是在他身邊的,彷彿他是世界的中心似的,守侯在他的身邊,跟著他吃苦,陪著他快樂,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需要她,她總在他的身邊。
而現在,她居然要結婚了。
可人忍住淚水哽咽地:「家裡的人已經催我好久了,我家只有我這個女兒,而我今年已經二十八歲了,他們希望我快點結婚,希望我——」
「有對象了嗎?」
她別開眼,深吸一口氣:「有。」
他潰然坐在椅子上,地毯上的茶葉悲憫地望著他。
可人不斷吸氣,緊緊咬住唇瓣,拚命告訴自己不能心軟,不能說出實話,不能再被他的失落打敗。
夠了,五六年的等待已耗盡了她的青春。
他默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有她在身邊已那麼長一段歲月,現在她突然要從自己的手中溜走,他能說什麼?
他有什麼資格要她留下?
青春有限,她找到好的歸宿,他該替她開心,該祝福她,可是為什麼他如此難受?
「我走了。」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叫車——」
他搖搖頭,拿起她的皮包:「走吧。」
可人無言地跟他走出辦公室,驀然驚覺,自己是真的要離開了。
淚水不聽使喚地在眼中打轉,喉間哽住了一堆一堆的傷痛和苦楚——
留在他的身邊,原本只要能留在他的身邊默默地看著他,默默地為他做一些自己心甘情願的事就夠了,可是現在她為什麼做不到?
無法忍受他終於找到了他心愛的另一半,無法忍受一直當個旁觀者,無法忍受再讓自己假裝無所謂地帶著笑容祝福他。
走進電梯,唇都咬得痛了,還強忍著不流半滴淚水,不再懦弱,不再被傷害。
癡傻了那麼多年,也該過了,如果得不到,就當是前世欠他的債吧,何必苦苦強求?
可是——怎麼捨得?
怎麼不心痛?怎麼不難過?
癡傻了那麼久,那麼長的一段歲月啊。
「可人……」
她強忍著心碎的痛楚,垂著頭不發一語,深怕一抬頭,一看到他,自己便會忍不住崩潰——
鐘司瞪著電梯下降的燈號,五樓、四樓、三樓……
終究忍住留她的話語,讓她去吧。
電梯的門打開了,空無一人的大廳閃爍著昏黃的燈光,兩人沉默地走向門口,年邁的管理員已在椅上睡著了。冷風吹來,兩個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好冷的午夜——
站在門口,他的車就停在不遠處,可是他卻是怎麼樣也無法移動腳步,彷彿只要一走過去,事情便已成定局,再也無法挽回似的——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晌終於轉過頭來:「可不可以留到公司的開幕酒會過後?我很需要你。」
她無言地站著,淚水卻已不聽使喚地落下——
我很需要你。
他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第一次告訴她,她對他的重要性。
「可以嗎?我真的——」
「好……」她哽咽地回答,逕自走向車子,不敢讓他看見她的淚,不敢讓他看見她有多開心聽到這樣的話。
是不是一種無法抹去的悲哀?
只要他一句話,她可以為他去做任何事。
她的決心比紙還薄弱,她的理由連她自己都無法說服。
明知是錯,明知是痛卻依然執意錯下去,這是種自虐嗎?
愛原本是件多麼美好的事,只可惜幸福的青鳥卻似乎一直遺忘了她。
迎著冷冷的夜風,淚水在臉上濕濕冷冷的,心頭卻依然雀躍著。
打開他的車門,她無奈地笑了起來,決心?
她懷疑自己還能有什麼樣的決心?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2-26 00:05:49
第六章
關於愛情的悲劇,自有人類便不斷地上演,不斷重複著生命中最苦,卻也最甜美的果實。人總是這樣的,為了祈求那可能甘美的瞬間,而寧可去忍受痛苦,可笑的是,痛苦往往遠多於幸福。
我是很傻,當癡望著我的天使魚時,連自己都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很笨的。往往在自以為可以瀟灑的同時卻已掉下更不可自拔的深淵,很扭曲,很矛盾,卻是事實,至少在我身上是成立的事實。
為了某種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和理由,就這樣愛上,然後變成習慣,在自己都還沒來得及防備之前,便已被攻佔。
人都以為自己是很堅強、很悍然的,會自認為是弱者的人很少,倒是自認為是弱者的人往往是最不容易被傷害的,只有那些一直以為自己的城堡很牢固的人才會疏於防備,然後莫名其妙被攻破。
我就是這樣。
以為自己是聰明人,卻不夠聰明得去逃避愛情,也不夠笨得去接受愛情——
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是我的悲哀?
呆望著它,我反覆問著我自己——為什麼?
一直沒有答案,而我深切地懷疑,這到底會不會有答案? 面對曾經無話不談的邵天琪,他默默無語,對現在的情況感到荒謬好笑。
從來沒想過事情會弄到今天這個地步,也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面對著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憔悴了。
幾次在電話中,聽著她濁重的呼吸聲和哽咽的聲音,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很傷人。
看著她由那個開朗得彷彿不知人間疾苦的女孩變成一個愁苦憔悴的女人,卻充滿無力感的感覺更叫人難受。
可是她所要求的,正式他所無法付出的,這該怎麼辦?他真的不知道這到底該如何是好。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對不對?」她苦笑著,佯裝瀟灑地擺擺手:「這是意料中的事。」
「天琪——」
「不必擔心我,反正這也不是第一次,當然更不會是最後一次,我早該習慣的。」她朝他眨眨眼,用活潑的語氣,彷彿說的是別人的故事似的:「異國的戀情通常都很短暫,也都很美好,我在國外飛來飛去這麼多年,談了N次的戀愛,也失N次的戀,老早習慣了。」
「不要這個樣子。」他輕斥,心裡真的很難受,怎麼也不願意看著她這個樣子:「你不是那樣的人,不要假裝,是我傷害了你,你大可——」
「如何?打你?罵你?」她輕笑著揮揮手;「你沒有傷害我,是我自己傷害我自己,世界上很多事不能談公平,只有自己有本事傷害自己,也只有自己才會給別人機會傷害自己,這一切都只能說是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
「我真的——」
「不要對我說抱歉。」她出奇的冷靜,眼神是不可思議的悍然;「至少這點尊嚴讓我留著,你不必為了任何事而抱歉,我也不要你的抱歉。」
童天傑嘆口氣,無措地望著她,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孩子似的,不知如何是好:「你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她微微一笑;「我已經夠傷害自己,不會再傻到繼續下去,我已經向公司申請外放,也許這次會流放到——西伯利亞吧。」
他愣愣地望著她,無言以對,真的不知能再為她說什麼。天琪的愛情強烈而漫長,他卻一直沒有發現,即使在多年以前,他發現了,也很懷疑事情是否會有所改變。
有些人的感情必須靠時間來培養,越是長久相處,情感越是深厚,可是也有些人的感情是打從一開始到最後都維持不變,恆久彌新。
他是屬於後者的。
三十年來,除了古凱波,他不曾為任何女人動過心,永遠在尋找的這過程是一件令人十分疲憊的事,他又怎可能去發現一直守侯在身旁的邵天琪?
「其實你真的不必擔心我。」她將臉埋進手掌中微微哽咽地泣道;「我一直很清楚的——只是有些不甘心——為什麼?為什麼這樣——」
「天琪……」
「等了你八年,我以為——真的一直以為——你終會發現我的存在——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
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對於一個從未想到過的為,他是無法回答的。
難道男女之間真的不能存在友誼嗎?
難道就一定要這樣造成傷害嗎?
他深吸一口氣,心糾結起來,她的淚水像烙鐵一樣烙在他的心上:「我不知道,一直知道你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朋友,那比愛情重要得多,也一直以為我們可以維持朋友的關係直到永遠,從來沒有想到過其他的。我原是個不認識、也不相信什麼叫愛情的男人,直到認識凱波,而在那之前,我自己沒有的東西又怎能給你?」
這是命定?
真的就是如此。
他從未欺騙過她什麼,也從未承諾過什麼,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相情願的付出,這又能怪誰?怨誰?
如果有勇氣去愛,那麼就必須有勇氣去承受那在愛之後接踵而來的痛楚。
憑什麼去要求世間的一切都要那般美好?憑什麼只要愛,卻將痛楚丟給別人去承受?
她搖搖頭,感覺到心在泣血,卻無法停止,無法停止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其實即使早在認識他之時便已明白一切,即使早可預測今日的結局,她又能改變什麼嗎?又能將付出的愛停止或回收嗎?
這種說法是無法成立的。
她長嘆一口氣,淚水無法遏止地奔流著,就這樣吧。
也真的只能如此了。
向來自許瀟灑,自許大無謂,那現在又怎能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違背了自己對自己的許諾呢?
要提得起放得下啊。
如此重複著告訴自己,心痛雖然無法減少,但至少可以看得開一些。
世間的感情原就不能要求公平,那是永遠也無法公平的事,誰說付出便一定會有所回報呢?
搖搖頭,努力收拾自己滿臉的淚水:「我太傻了。」
「不。」他輕輕握著她的手,凝視她的眼:「傻的是我,也許這將是我今生最大的遺憾,必須錯過你——」
「不要再對我說這樣的話了……」淚水不聽使喚地下墜:「如果真的無法愛我,那麼請不要告訴我這些,那只會讓我更難過……」
他無奈地嘆口氣,明白自己是亡羊補牢,為時晚矣;「抱歉,我送你回去吧。」
天琪點點頭站了起來。
在走出餐廳之前,忍不住回頭深深地看了幾眼。
以後再也不會來了,這個原以為將是自己今生歸宿的地方,再也不屬於自己……
越來越厭倦辦公室內特異的氣氛,彷彿永遠有人在耳語些什麼似的——
陰鬱著臉,她將公文拿了出來,卻連半個字也看不進去,想離開的慾望越來越強烈。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壓力,謠言傳說著她、可人和鐘司如火如荼地進行三角戀愛,而她正是那個介入的第三者,仗著幾分姿色企圖打敗辛可人,奪取總經理夫人的寶座——
對於這樣的耳語,她不知道該還已何種顏色。
人的嗅覺時常靈敏到令人厭倦的地步。
無法辯駁卻更不能承認,只有任它在空氣中飄揚,壓著自己脆弱的神經。
走,無疑是承認被這種情況所擊敗,背負了她所不願意背負的罪名;留下,是虐待自己,彷彿永遠都踩在不快樂的深淵裡——
「凱波,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鐘司在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之前如此招呼:「可人,『大宏』的會計要的帳冊準備好了嗎?好了就趕快送過去。」
頤指氣使。
看著辛可人無言的點頭,她幾乎有點憎恨起她的怯懦來。
放下手中看了半天仍不明就裡的公文,她帶著一臉的陰鬱走進他的辦公室,身後的耳語已囂張地揚了起來——
「坐。」
「有什麼事嗎?」
「你忘了告訴我今天『羅蘭』的人找我開會。」
她一楞。
鐘司微微一笑:「早上進辦公室的時候收到他們的傳真,再趕過去已經來不及了,他們對這件事不太高興。」
凱波懊惱地瞪著自己的鞋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對不起——」
「沒關係,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而已,也許你還不太適應這份工作,下次千萬別再忘了就好。」
她沉默地抬起頭,他的臉上竟真的沒有半絲怒意。
可人說,他經常為了她的一點小疏忽而大吼大叫,曾經和他一起工作過的人也說他是個要求極嚴、決不寬容的上司。
她這次的疏忽也許會使公司失掉「羅蘭」這個新開發的客戶,他為什麼不在乎?
他越是不在乎,她越是難受。
這比挨他的罵更來得叫人無法承受。
「這是我的疏忽,我會向對方的公司解釋——」
「你不必向他們道歉。」他說得極為自然輕鬆:「我們自己的姿態很重要,現在是他們需要我們,而不是我們有求於他,你不必為了這一點小事而內疚,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麼?」
「這是責任問題。」
「我並不在乎這個。」
「你是在告訴我,你並不在乎你的下屬有沒有責任感?」
「當然不是,我們——」他嘎然而止,他們如何?原本肯定的一切完全都走了樣,他居然不知道他們的關係到底是什麼了。
望著古凱波冷冷的面容,辛可人甜甜的笑顏不由自主地浮現在眼際,他一震,剎時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是古凱波?
還是辛可人?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出去了。」
「等一下。」他叫道,背轉過身子,點燃一根菸:「我有話告訴你。」
凱波僵立著,不管他開口說的是什麼,她都不會開心。
有人說在辦公室內發生的愛情是最為不智的,她到底是做了什麼?竟會接二連三替自己惹來這樣的麻煩。
在心裡輕嘆口氣,這畢竟不是她有能力可以控制的。
「我們認識到現在半年多了吧?」
「差不多。」
鐘司深吸一口氣,有些猶豫自己該如何表達:「我不知道你心裡到底怎麼想,有時候我真的完全沒有辦法瞭解你,你總是若即若離的,讓人猜不透你下一步要做什麼,你是我遇到過的最難以捉摸的女人。」
聽到這些話,心裡有些難過。
記得阿俐曾經說過,她是一本攤開的書,用的卻是無人能解的密碼所寫成。
真的是如此嗎?她還以為自己是很容易臆測的。
她真的是如此難以理解嗎?是她太過於深奧或是他們將她想得太難懂?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想我的,在你的心裡真的有我的存在嗎?我在你的心裡到底是什麼?」
望著他僵硬的背影,她黯然地轉過頭,瞪著窗上的百葉簾,在那以外有辛可人,有許多正等著她回答的耳朵。
鐘司是個十分優秀的男人,這是無庸置疑的,他待她的好更是明顯,為什麼她會沒有感覺?
是沒有緣分吧。
世間許多的事強求不來,這便是其一。
「你在我心裡,是個很好的朋友、很好的上司,卻無法成為很好的情人,請不要問我為什麼,因為我也不明白到底為什麼。也許是沒有緣分,也許是個性使然,總之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我無法回報你,我很抱歉。」
「那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拒絕我?而讓我抱著錯誤的希望?」
凱波一震,冷冷地望著他:「你這是在指控我欺騙你的感情?」
「我——」他轉回身來,臉色極為難看,從未想過自己會是個沒有風度的男人,可是現在他卻無法確定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指控,我只是想知道你從頭到尾都沒有對我動過心嗎?」
「說沒有是謊言。」她平靜地回答:「但是我太理智了,理智得知道我們彼此並不合適。你太搶眼,不是會屬於我的男人,不能說我完全沒有迷惑過,可是那是很短暫的,如果有錯,我想我是錯在沒有在清醒的時候告訴你一切吧。」
「為什麼?難道我為你做的改變還不夠多嗎?我搶眼,那童天傑呢?他是活在音樂舞台上的人,他比我更輝煌,為什麼你寧可選擇他而不是我?」
面對這樣赤裸裸的問題,她猶豫了。
這第一次,被強迫說出自己的拒絕,也是第一次,必須為自己的拒絕找個理由——
「你是個不輕易接受『不』的男人不是嗎?對你來說,世界是為你而轉動的,如果不能說服你,就必須照你的方式去做不是嗎?」凱波微微苦笑:「這正是我無法接受你的地方,你太強悍,而我卻不是一株菟絲花。」
「我並沒有要求你依附我而生活。」
「你不需要要求什麼。」她望著窗外的辦公室:「屬於你的並不是我,而你卻蠢得看不見真正可以讓你擁有的。」
鐘司沉默地追尋著她的視線,那是辛可人的座位,她指的是將要結婚離他而去的可人嗎?
「有時候你像個孩子,越是得不到的,越是不肯放棄,問題是,真正握在手上的,你卻不懂得珍惜。鐘司,你不認為有時你真的是個很殘忍的人嗎?公平一點吧,你給我的,我不想要,可是卻有人為那苦苦等待多年。」
「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
「對。」
不帶絲毫火氣地,他們彼此注視,在對方的眼中所能找到的,都只是遺憾和一點點的傷痛。
感情的世界裡,再多的抱歉都不能成立,也不能慈悲,愛就是愛,而不愛也就是不愛,摻雜了別的情愫的感情到頭來都只會為對方帶來痛苦。
他們是無法相愛的。
慶幸的是,他們現在便已發現這一點,而不至於造成太大的傷害,彼此的幸福都等在命運的下一個轉角。
「我明白了。」
不知怎麼地,她知道他是真的明白了。
緩緩地,綻開一抹笑顏,誠心地:「祝福你。」
「你也一樣。」
鐘司自然地張開雙臂,凱波走向他的懷中,感到一份真正的溫暖,那是——
友誼滋長的溫暖。
「我們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會弄成這個樣子?」
他看起來飽受折磨,他看起來真的憔悴了。
房俐華無言地嘆口氣,經過長久的思考,她仍困在莫名的情緒之中,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你躲起來,不肯見我到底是為什麼?如果有問題為什麼不說清楚,阿俐,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別問我。」她再度嘆息;「我真的沒有辦法回答你,就當我發神經、過渡時期吧,現在見到你,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你沒有犯任何錯,是我的問題。」
「你有什麼問題,告訴我啊,你到底有什麼問題?」
「你不要問了好不好?」她吼道。
鄭烈一楞,無言地望著她,好半晌放深呼吸一口氣:「是有了別人嗎?」
「沒有。」
「我做錯了什麼?」
「沒有,沒有,沒有,到底要我說幾次你才會明白?你沒錯,沒有別人,沒有任何問題,只除了我懷疑我自己到底愛不愛你。」
然後兩人都沉默下來,彼此瞪視著,她氣喘連連,淚水不由自主地衝上眼眶——
這就是世間的愛情嗎?
這就是他們在克服了一切之後所得到的結局嗎?
他在急促地喘息,突然憤怒地用力擊打桌面,桌上的筆筒徒然震落在地上,散了一地零碎的筆——
阿俐一震,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從沒見過他發這麼大的脾氣,一時之間竟無法理解。
「為什麼?」他低聲咆哮:「為什麼你會變成這個樣子?以前的你呢?為什麼你會突然開始懷疑起我們之間所共同擁有的?」
「不要問我為什麼,如果我知道為什麼,事情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她勉強維持平靜的表情,卻無法阻止淚水往下流;「你說我不知足也好,說我想得太多也好,我就是這樣,這是無法改變的,如同你憎恨我的專斷一樣,這也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至少給我個理由,至少告訴我你心裡想什麼,這是你欠我的,你至少欠我一個答案。」
突然之間這一切變得荒謬可笑極了。
兩個戀人,彼此瞪視著,試圖找出問題真正的核心,卻發覺充滿了無力感。
人的感覺很難形容,如同感情無法符合邏輯一樣,許多的情緒也無法要求正確的線索。
世間的一切,原本就十分荒謬而沒有脈絡可尋,人更是如此。這一分鐘的愛情不能對這一輩子負責,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對這一切感到厭倦,只是無法控制地對生命感到無奈——
愛與不愛,到頭來彷彿變成一種習慣性的茫然。認真思考起自己的下半輩子要與同一個人度過,便不由自主到感到恐慌起來——
他講師她這一生的最愛嗎?
而她又怎能確定自己對他亦然。
在愛得失去理智的同時,可以以為只要有愛便能度過一切。可是當理智復活,責任隨之而來,許多不曾考慮到的問題便開始侵犯了所有屬於愛的空間。
人生是很漫長的,她怎能在還沒弄清楚這一切之前,便給自己一個不可知的未來?
茫然盯著他傷痛的眼,她傻傻地開口:「你怎麼知道你這一生最愛的是我?你怎麼能肯定你不會再找到比我更好、更適合你的,你又怎麼能如此肯定的將一生交付給我,你愛我有深,深到這一生都不會有所迷惑和悔恨嗎?」
他平靜一下自己的情緒,坐到她的面前,凝視她充滿迷惘的眼,心已有些明白了。
「你是被自己嚇壞了是不是?你不知道對我的感情到底是不是愛,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程度會不會傷害到自己,不知道是否該將一生交付給我嗎?」
她有些呆滯地盯著他看,居然無法回答。
「很多事情不是這樣看的。」他溫柔地撫弄她的頰:「在這一生沒走到盡頭之前,誰也不能說這兩個字,可是我確信我是愛你的,不管將來如何,我都願意為我自己的愛負責任。生命中原沒有百分之百肯定的事,在我將我的一切交付給你之時,我便是個賭徒,用我的一生賭你的愛情。」
「你怎麼知道你不會輸?」
「不,我不知道我到底會不會輸。」他溫柔地朝她微笑:「可是我愛你,因為愛你,所以才願意當個賭徒。」
那天他也是這樣說的,他說他愛她,而她瀟灑地走了,沒有半絲眷戀似的,那樣自信滿滿,自以為得到了全世界,自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真的以為自己已瞭解到世間的一切,瞭解什麼叫愛情。現在才知道,自己仍是不夠資格討論愛情的。
凝望她沉思的面孔,他知道她又在思考人生深奧的道理了,有些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愛上這樣一個孩子似的女子,怎會愛上一個如此哲學家似的女子。
有些寵溺地,他捧起她的臉,柔柔地印下一個吻:「不能叫你想太多,因為你就是這樣的愛思考,可是至少答應我別鑽牛角尖好嗎?」
「什麼叫鑽牛角尖?」他淚痕未乾,有些賭氣地瞪著他:「我才不是鑽牛角尖,我想的都是很必要的。」
「想什麼都可以,就是不可以想你愛不愛我這一點。」
「那是最必要的。」
鄭烈輕輕拉拉她的頭髮:「有時候我真想好好打你一頓,你那小腦袋裡盡裝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總有一天我會被你嚇死。」
她無奈地嘆口氣,坐了起來,用力擁抱他。
他輕柔地將她擁在懷裡,下顎靠在她的發上,享受這短暫的平靜。
事情尚未過去,他明白的,在她還沒有自己打開心鎖之前,他仍有失去她的可能。
可是他是不能失去她的。
這是他的愛,說什麼都好,就是不能想像沒有她的日子他要如何度過。
光是想像,他的心便已糾結在一起,更別提事實了。
都會中的愛情,速食是有的,可是真情、真愛也依然存在,不管世界如何改變,仍是愛她——
過去、現在和——
永遠。
獨坐在梳妝台前,昏黃的燈光映著玻璃,裡面的人影看起來蒼白得像是鬼影——那是她。
鏡子前面擺著一張他的相片,那是一年前,她從巴黎回來,在餐廳替他拍的。
他坐在鋼琴前,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飛舞著,彈奏著她最愛聽的曲子,三分之一的面孔隱在另一邊,挺直的鼻樑和深邃的眼令她著迷。
這一年來,她每天都望著他的照片,思索著他們可能會有的未來,微微地笑著,以為再也不必在天空上飛來飛去,而可以真正安定下來了。
曾經以為自己的血液中真的有吉普賽的因子存在,在年少時,她是那麼樣的酷愛流浪。
一直到遇見了他,在外漂泊的歲月變得那樣難以忍受,每次一踏上飛機,唯一所想的,便是趕緊回到他的身邊,用盡心思博他一笑。
他最愛她的笑容,總說見到她那灑脫的笑,彷彿真的世間沒什麼值得苦惱似的,令人對生命充滿希望。
而她從外面世界帶回來的一切,都急於與他分享,多麼眷戀他那細細聆聽時深思的微笑——
她是那樣、那樣地深愛著他。
用盡全部生命去愛他,以為這一生可以注視著她深愛的容顏。
梳妝台上放著的信封袋,裡面裝著飛機票。明天她將再度起程,飛往世界的另一個角落,繼續那她以為已經結束、事實上卻才剛開始的流浪生涯。
他不曾來送行。幾年來,他不曾來接過機,也不曾去送過機,她的存在與否,似乎對他沒什麼影響。
他從沒真正在意過她,無論她是否存在。
生命中充滿了不公平,在大草原上目睹了所謂的弱肉強食,在都會中飽嘗人情冷暖,她該是看透世情的,為什麼仍是沒參透。
偽裝的灑脫,偽裝的淡漠和不在乎,在面具撕下之後,血淋淋的一片,慘不忍睹。
偽裝出來的畢竟無法長久,多希望他一直只看到她的笑顏,多希望一直給他的都是溫柔的笑意。
只要他快樂,她以為自己可以什麼都不在乎的。
現在才知道,她是多麼地高估了自己。
她在乎的,她什麼都在乎的。他喜歡她笑,所以她總是在笑,他喜歡她瀟灑,所以她看起來總是那樣的瀟灑,他喜歡她的人生觀,所以她努力使自己看得更多、聽得更多——
她在乎他的一切,更在乎他絲毫都不愛她。
好苦……
「阿琪?」
「爸。」
邵父走了進來,隨手將燈打開:「怎麼不開燈?」
「我準備要睡了。」她連忙將淚痕擦去,不敢面對自己的父親。
他走到女兒的身後,知情地拍拍她的肩:「哭啦?」
「沒有。」
「還逞強。你這孩子打小就愛逞強,要生成男孩子不知道多好,當女孩兒可就太好勝了點。」他不勝唏噓地拿起桌上的飛機票:「又要走了?怎麼家裡跟你有仇似的老留不住你?」
「爸,你知道不是這樣的,這是我的工作。」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2-26 00:06:15
第七章
當我今夜望著我的天使魚,有個很可笑的念頭漸漸成型——
我想我熱愛的天使魚想要逃亡了。
你說我荒謬也好,說我無聊也好,可是真的是這樣覺得。
隔著那一大片玻璃,我終日瞪著它,看它做著無謂的嘗試,心裡很難過外面的世界如此凶險殘忍,為什麼要出來呢?
我如此地愛它,如此地厚待它,幾乎用盡所有的纏綿,而它卻不知感恩地想逃亡。
我是有些生氣的。
它的頭上有個小小的傷痕,我想是它撞玻璃時弄傷的。有點殘忍地,我並沒有理會它,就讓它帶著一點傷心的眼神盯著我看。
真的無法理解它的想法,在外面它是無法生活的,即使放它回到大海中,它依然會成為大魚的食物,既是如此又何苦呢?
擁有了我的珍愛還不夠嗎?
為什麼要去作那無謂的嘗試呢?
不知道當它由玻璃水箱內看到外面時,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或許是對外面的世界懷有憧憬吧。
不知如何才能讓它相信這是十分不智的,我想,或許對它來說我只是個無情的監禁者,不知道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愛著它。
很好笑吧?
當我怒斥著它的無知時,連自己都忍不住失笑,它只是一尾魚啊,我又怎能責怪它的無知呢?
就像當我責怪著其他人的無知時,我本身是具有強烈的優越感的。
生命就是這麼一回事,我無法否認自己對他的愛是站在比他高等的地位上,有時連愛其他的人也是一樣,這使我成為一個十分孤獨的人。
正因如此,我是這樣地珍視我的天使魚,至少它不會像其他人一樣無法容忍我的方式,可是現在居然連它也試圖離我而去了。
真的是我的方式錯誤了嗎?
愛本身是不具條件和一切的,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很不能理解,這樣的方式、這樣長久的時間,我已無法改變,這幾乎已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尊嚴。
望著它帶著倔強和一點點驕傲的美麗身影,像看著一個孩子似的好笑。
或許正因如此,使它強烈地產生離我而去的企圖吧。
生命一旦偏離了軌道,想再回覆正軌,勢必會失去一些什麼的,想要全身而退已不可能。
我和我的天使魚彼此拉鋸著彼此的感情。
不知怎地,我竟有些害怕,我——
會是那個失敗者。
開幕酒會。
鐘司在商業界算是小有名氣的人物,再加上鄭烈傳奇性的復出,這個酒會集合了各界的精英,可算是風雲際會了。
各界名流穿梭在「凱悅」的大廳裡,全是衣冠楚楚的,這是上流社會。
阿俐穿著她一千個不願意穿的小禮服,倚在大廳的落地窗前,面無表情看著這一切。
這種聚會對她來說不是第一次,可是她千百個希望這會是最後一次。
有些人千方百計,為的是希望能踏進這樣的圈子,過所謂上流人的生活;但對她來說,她寧可回家隨便梳個馬尾,穿她的破牛仔褲。
這不是假清高,能過優裕的生活是人人期盼的,她當然也不例外,但在這種場合,人人開口閉口的生意經、錢權勢利,卻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又在批判世界?」凱波微笑著來到她的身邊:「你這樣十分迷人。」
「謝謝。」她悶悶地晃晃自己的裙襬:「再迷人也比不上吃苦受罪來得厲害。」
「接受自己是個女人的事實就有這麼難?」
「我沒否認自己是個女人,我只是強烈地追求自由和舒適,別告訴我一件一、二千塊的牛仔褲比不上這討厭的衣服來得舒服。」
「小叛逆者。」
「哪裡。」她皺皺鼻子微笑:「童天傑呢?」
「被拉走了,一家廣告公司的人找他談廣告歌曲。」
「不錯嘛,頗具知名度喔。」
「那叫商業價值。」
阿俐輕笑,拍拍她不以為然的臉:「至少那價值可以保證不餓死你。」
凱波忍不住回她一笑:「要餓死我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再怎麼樣也還有你養我。」
「對,你最好嫁個窮光蛋,我還可以兩個一起養。」
「求之不得。」童天傑微笑著來到她們身邊:「那表示我沒有後顧之憂,可以整天游手好閒不工作羅?」
凱波嬌嗔地白他一眼:「誰說要嫁你了?」
「對啊。」阿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童天傑是書香世家,氣質不同於常人,一看便知是豪門子弟:「你還不夠窮,光是這一點就不合適。」
「要富貴很難,要窮倒是容易。」他輕笑著凝視古凱波:「我要多窮你才肯嫁我?」
「童天傑。」
「這倒是新奇的求婚方式。」阿俐忍不住大笑,有種無視其他人的放肆。
「光是聽笑聲就知道是你。」鐘司端著杯酒和鄭烈一起走了過來:「也只有我們房小姐才敢這麼放肆。」
「你有意見?」
「當然——沒有。」他輕笑著:「能這麼肆無忌憚當然是有能力的人才辦得到的,就算有意見我也不敢說。」
「你這拍檔不錯,很懂得逢迎諂媚。」阿俐朝鄭烈扮個鬼臉。
「你這未婚妻不錯,好一口伶牙利齒。」他立刻回以顏色。
鄭烈忍不住高舉雙手:「放過我好不好?要開戰請找個我不在場的地方,要死要活我全沒意見,只要別拿我當炮灰。」
「能當炮灰算不錯了,多少人想當阿俐的炮灰還沒那運氣。」凱波笑道。
「那我還應當感到榮幸?」
「廢話。」一群人忍不住笑了起來,彷彿這是他們的小型餐會似的,完全無視其他人的存在。特有的氣質,明朗的五官和挺拔的身材,十分引人側目。
和自己不同的是,他並非那種潘安型的沒男子,而是一種屬於內斂的深沉溫文。
這就是得到凱波芳心的男子。
他並不是認為自己比他遜色,只是類型不同,就像凱波和阿俐的渾然不同一樣,無法比較。
奇怪的是,他原以為會有的敵意並不存在,反而有種欣賞——童天傑是個令人激賞的男子,或許比起自己,他更能給凱波幸福。
無言地,他伸出他的手,朝曾是他的情敵毫無芥蒂地一笑:「鐘司。」
「童天傑。」
在交握的手中,他們彼此瞭解,他們都曾深深地愛上同一個女人,在她心中較量著彼此的份量,而今有一方已承認失敗,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發生友誼的可能性。
這就是男人的世界。
勝固然可喜,敗卻也並不可恥,畢竟彼此都曾為自己盡過心力,這就夠了。在彼此的眼中,他們都找到讚賞,這便是友誼的開始。看在其他人和知道內情的人的眼中,他們微微一笑,這將是一對不平凡的朋友。
他站在角落,無言地望著另一個角落的另一群人,他們看來是那麼的自然契合,而自己卻是十分不自在地站在這裡。
這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深深地嘆了口氣,伸手拉拉自己的領帶,他從未祈望自己要活在這樣的世界當中,他只是個知足的男人,再多要什麼都顯得苛求,為什麼還要懷著一線希望來到這裡?
每個人生活的空間不同,他並不為自己不能活在這裡而感到可悲,他瞭解他自己,即使他能站在世界頂峰他也不會比現在更快樂——
只是生命中難免會有遺憾。
古凱波便是他的遺憾。
黯然地嘆口氣,早在鐘司走進辦公室的那一剎那他便該明白,她不會選擇他。
古凱波並不虛榮,他知道,她選擇的不是財富或地位,而是世界。
那世界是他永遠也無法給她的。
轉過身,他走向門口——
「大任。」
「嗨。」
「怎麼來了不和我打個招呼就要走?」
她穿著旗袍,看起來十分明媚動人,溫柔的笑意依然沒有改變。
他一點也不後悔愛上這樣的她:「你正在忙,我只是過來看一下而已,你也知道我對這種場合很不能適應。」
凱波明白地點點頭,陪著他走到大廳的盡頭:「近來過得好嗎?」
「還不是就這樣。」他有些無奈地;「我的日子從三年前就是一成不變的,到現在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了。」
「這是很多人都求之不到的安定。」
他微微一笑:「你還是那麼會安慰人。」
「是嗎?」她輕笑。每個人對她的觀感都不同,有時這會令她覺得自己像雙色龍似的,隨著環境而改變顏色。
「找到新的秘書了嗎?」
「找到了,一位姓吳的小姐,人很不錯,滿細心的。」
「只要比我細,你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王大任搖搖頭:「那也不見得,我這個人是很容易怠惰的,她太周到反而讓我覺得無事可做。」
「聽到這種話真真叫人哭笑不得。」
他微微一楞,忍不住笑了起來:「的確,我總是說錯話。」
「這不是說錯話,這是事實。」她頑皮地擰擰眉:「你一向太照顧我了,現在該讓你嘗嘗被人家照顧的滋味。」
「說得那像是一種苦刑似的。」
「對你來說很有可能喔。」
王大任微微一笑,不經意地將視線投向身前的整衣鏡,驀然愣了一下。
從來沒仔細看過自己和她站在一起時的模樣。
從來沒如此清晰地看到過他們彼此之間的差異。
她早已不是三年前那個穿著牛仔褲到他的公司來應徵、那個看起來楚楚可憐的小女孩了。
三年之間,她變了,為什麼自己對她的印象會一直停留再三年以前?
現在的古凱波明豔動人,已有了屬於女人的風韻,再也不復當年那怯生生的模樣,而自己卻依然沒有改變。
鏡子裡的男人與女人看起來是那麼的不協調,中間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界限,他們是不同的。
驀然之間,他真的明白了。
「怎麼了?」
王大任釋然卻又有些慚愧地一笑:「是我停頓了。」
「什麼?」她不解地望著他,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苦笑著搖搖頭,他是太知足了,一直停留在原地,希望一切就只到那裡,可是世界是不停運轉的。
這三年來,他從來沒有成長過,而她卻一直追逐著理想的腳步在前進,就這樣無形之間,他們的距離由一條小河變成汪洋大海,然後終於變成了兩個世界。
很多時候自甘平凡是件很恐怖的事,尤其當追求的是個不平凡的女人之時。
他是那樣的自甘於平凡,於是終於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也許原本可以屬於他的一切。
「大任?」
他微笑著嘆息,終於將視線調了回來:「我該走了。」
凱波迷惑地望著他,不知道他在轉眼間為什麼突然有了那麼大的改變:「你真的沒事嗎?」
「真的,我只是明白覺悟得遲些而已,可是還來得及。」
凱波仍是迷惑地,有些好奇地將視線投向剛剛他所注視的地方,好半晌她才明白他的意思——
「大任——」
他只是坦然地微笑點點頭:「我真的該走了。」
她無言地點點頭,目送他走出大廳,有些怔怔地望著整衣鏡,他是真的明白嗎?
遺憾的是,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一點。
「凱波。」
「可人,怎麼現在才來?」她回過神來,辛可人有些憔悴的笑容看起來令人有些心痛:「怎麼了嗎?」
「沒什麼。」她微微苦笑,拉拉自己怎麼也盤不好的頭髮:「弄不好,本來不想來的。」
「我們是總招待呢,怎麼可以不來?鐘司從剛剛就一直在找你,還打過電話到你那裡去,你室友說你出門了。」
「他找我做什麼?」
凱波微笑著拉起她的手:「我不知道,你何不自己去問他。」
可人咬著下唇,有些猶豫:「我那天才告訴他我做到今天就不做了,辭職信也已經打好了,我剛剛就是先到公司去的。」
「離職?」凱波訝異地輕嚷:「為什麼?」
「我家裡的人催我結婚,他們連對象都替我找好了,就等我回去。」
「天哪,這是什麼時代了,居然還時興這一套。」她拉著她走到角落,認真地盯著她看:「已經這麼多年了,難道你現在要放棄嗎?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你自己,這是不對的。」
可人苦笑著搖搖頭:「我和你不一樣的,其實我是個很傳統的女人,對事業也沒什麼野心,這一生最大的希望就是一個美滿的家庭,我一直以為我會很早婚,我的朋友們也都這樣想,可是到現在,我快三十了,幾乎所有的朋友都已經嫁作他人婦。我可以等,可是我的父母不能等,他們就只有我這個女兒,年紀又都大了,我不能再叫他們等下去了。」
「可是這是你一生的幸福啊。」
「我會幸福的。」她幽幽地回答,視線忍不住飄向大廳中最為閃亮的他身上,黯然地嘆口氣:「我爸媽替我找的人是個老實的商家,小有田產,他一定會好好待我的,或許這樣最好,畢竟我是太平凡了,奢求什麼都是勉強的。」
「可人。」她只有一徑地搖頭,忍不住有些哽咽:「其實我也不想的,可是這樣下去又有什麼用?他——仍然會有別的女人——仍然看不到我——」
「不要對自己那麼沒自信。」凱波拍拍她消瘦的頰:「他看得到你的,只是你們彼此都沒有踏出第一步而已。鐘司太輝煌了,就因為他活得那麼輝煌才更需要你,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吧。」
「我——」
「凱波,我們要走了。」阿俐走了過來,童天傑和鄭烈跟在她的身旁。
「等一下,我還有點事——」
「你去忙你的,別管我了。」可人微微黯然地轉身,正好撞在鐘司的身上。
「可人,我找你好久了——」
「哪位是童天傑先生?」侍者提著無線話機走了過來:「有電話喔。」
童天傑接過話筒,四周暫時地平靜下來:「喂,我是——什——」
他震住,什麼都來不及說,臉色已一片鐵青。
奇異的,當「死」的念頭一出現,便怎麼也驅之不去,彷彿就真的唯有死才能解脫似的。
她終究是沒有登上飛機,整夜和死神掙紮著,試圖擺脫他的糾纏,卻是十分失敗,直至清晨,耳畔仍迴繞著死神的召喚——
屋內的燈光依舊陰暗,她怎麼也不願——去拉開窗簾,陽光是見不得的,只能孤獨地躲在角落裡,瞪著這一室陰森發愣。
似乎是真的走到盡頭了。清晨,母親來敲她的門,不記得自己到底回答了什麼,總之是拒絕再走出這個房間,仍和死神不斷地討價還價。
而她是個不懂得殺價的人,無論任何理由,都無法採取堅持要她生命的信念。
她是敗在它的手下了。
顫抖地拿起刀片,坐在梳妝台前,鏡中彷彿可以看到夜的獰笑——
多不甘哪。
可是活著已了無生意了不是嗎?這樣苦苦折磨、糾纏著又能改變什麼?
好辛苦,是她讓自己落到今天這個田地,該是無所怨尤的,大可連遺書也一併省略。
她為她自己所做的一切負責,包括了她被珍視的生命——
這一刀下去,就是這樣了結了自己的一生,是有點惘然的,可是理智已被那無形的手緊緊地握住,了無翻身的機會。
別無選擇了。
猛然一閉眼——她真的已別無選擇。
當他們趕到醫院,急診室燈光亮著,亮得觸目驚心。
她永遠不會忘記,當他得知天琪自殺的消息時,那樣的驚慌失措,那樣恐懼的眼神。
她更不會忘記,在計程車上,他那冰冷、緊緊扭絞在一起的雙手,和不斷自責的神色。
這是始料未及的。
邵天琪是那樣的灑脫開朗,怎麼也沒想到,她竟會在出國的當天,她自己選擇了這樣的一條路。
她對他用情竟已如此之深,而到了這種無可自拔的地步了嗎?
凱波蒼白著臉,跟著他走到急診室的門口,邵家的人已等在那裡。
邵天琪的父母驚惶得說不出半句話來,只有天琪的姐姐天鳳看起來還算冷靜:「醫生說發現得太晚,失血過多,現在正在全力搶救,可是他們也沒有把握她能不能救回來。」
童天傑愣愣地瞪著急診室的燈,茫然地不知該說什麼,如果天琪真的就這樣死去,他該怎麼辦?
能背負著這樣的罪過過這一生幸福快樂的日子嗎?
從來沒想過她會選擇這種絕路,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拒絕會對她竟有如此之大的殺傷力。
萬一——
「血庫的血不夠。」
「她是什麼血型的?」
「AB型。」
「我是AB型的,把我的血給她吧。」他毫不猶豫地脫下外套捲起袖子。
「我是O型的,可以嗎?」凱波追問著。
醫生看了看他們:「你們是她的家屬嗎?」
「是朋友——」
「來吧。」不等他們回答,白袍醫生已帶著他們走向急診室的另一邊,開始驗血——
「凱波,你不必——」
她搖搖頭,神色堅決不容更改。
她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如此堅持,但這似乎是她在此時此刻最重要的一件事。
這也是她僅能為此時位於生死邊緣的她所做的,就算是她欠她的吧。
抽了將近八百CC的血,童天傑的臉色更青了,看起來有些虛弱,而她還好。
四百CC的血遠不至於使她看起來了無人色。
阿俐嘆口氣,一直不曾離開她的身邊。
好半晌,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似的,醫生終於推開門走了出來:「這一天是危險期,如果能熬過明天而沒有意外的話,她這條小命算是保住了。」
就這樣懸宕著他們的心,醫生不再多說什麼便已轉身離去,或許早已司空見慣了吧。這樣的情況面對多了,總也會麻痺,總也會失去感情,他們只能無言地默默相對。邵天琪的命對他來說也許不算什麼,但在他們的生命之中,卻是無可替代的。
「爸、媽,你們先回去吧,她現在在加護病房裡你們也看不到,我留下來就好了。」邵天鳳輕輕地催趕著她的父母。
邵父邵母啜泣著,長嘆著也無奈著。
女兒養大了,許多事都不是他們所能左右的,現在她決定結束她的生命,甚至不曾問問他們心裡做何感想,沒留下半句話,竟要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
什麼大道理他們都不懂,卻知道什麼叫心痛。
搖著頭,邵父無言地扶著妻子往外走,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匆匆趕來的年輕人必是天琪桌上照片裡的童天傑,天琪八成是為了他而想不開的。
可是他並不仇視眼前的男人。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這世上沒有誰能強迫她自殺的,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的女兒傻,又豈是罵罵他便能了結的。
無奈地,邵父沒有開口說半句話,扶著妻子出醫院的大門,知道再多說什麼也都沒用了。
「我妹妹向來在家裡都不太說話,這次她會這樣我們誰也沒想到。」邵天鳳苦笑著望著急診室的門,半晌才轉回頭來,盯著童天傑:「她跟我提起過你,自殺時手上握著的也是你的照片,我不知道你們到底是怎麼了,可是至少你該給我們邵家一個交代。」
「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天琪她……」
「不要用那種三流的對白來搪塞我,我要知道真相。」
「這不是什麼三流的對白,這是——」
「阿俐。」鄭烈拉住她,不讓她繼續說下去。
阿俐硬生生將到了嘴邊的話吞了下去,明知這件事誰也沒有錯,卻仍忍不住要替凱波抱不平。
死了可以一了百了,可是活著的卻必須承擔罪過,眼看著幸福從手邊飛走。
童天傑嘆口氣,雙手掩住疲憊的臉:「是我不對,我不該傷害她的,這就是真相,我會負責的。」
「你是說我妹妹活著的時候還是死了的時候。」邵天鳳冷笑著:「你不該傷害她,可是你做了,現在才說負責不覺得有點遲嗎?」
他無言地沉默著,直直地盯著加護病房門,不言不語。邵天鳳的冷言冷語斥責,對他來說沒有半絲影響。
現在他唯一想的,是天琪的生死,只要她能活著,他願意承擔所有的壓力與痛苦。
他甚至願意以自己的一生來償還她的一條命。
「凱波,那我們先回去吧,明天再來看她。」阿俐輕輕拉拉她的手。
她搖搖頭,帶著一絲不容更改的堅決:「我要留下來。」
「你留下來也於事無補的,不如我們先回去,明天早上再過來。」鄭烈一起勸著。
半晌,她仍沒有絲毫動靜,只是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
阿俐和鄭烈相對無語,終於無言地走出了這家醫院。
夜半,童天傑仍維持了原姿勢不曾改變過,凱波幾次替他送來飲料和食物,他都只是無言地搖搖頭。
凱波默然地陪著他,不管他需不需要,她都緊緊地靠在他的身邊,不時握著他一直沒有溫度的手。
「你先回去吧。」他突然開口,聲音十分沙啞。
「我想陪你。」
「很晚了,我留著等消息就夠了,你先回去吧。」
他一直沒有正視她的眼,聲音低沉,克制著什麼似的。
凱波微微顫抖,心裡好痛——
「不管怎麼樣,我都必須收回我的承諾,很抱歉——你恨我——罵我——都無所謂,總之我們是不能——不能在一起了。」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有些哽咽,卻有更多的決心。
她茫然地盯著加護病房的房門,許久許久不發一言。
「凱波——」
「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我沒什麼好說的,可是你不能阻止我留下來,我要留下來。」
童天傑抬起眼,背對著他的凱波看起來十分僵硬,語氣是那樣的傷痛和堅決——
這就是他們的結果嗎?
他不知道,只是那樣痛楚地盯著她看,心冷冷地糾結著。天琪那一刀,割斷了她自己的血脈,彷彿是在同時也割斷了他和凱波之間的聯繫——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2-26 00:06:45
第八章
拉鋸戰無情地持續著。
天使魚整日以一種傷痛、仇恨和一點點悲哀的眼神望著我。
它乾脆以絕食來抗議它得不到它想要的,而我努力地對它曉以大義,明知這一切都是徒然,若它不能逃亡成功,我猜它會以一死來完成心願。
說不出我有多難過。
為它所做的一切變得那樣多餘——仍不能明白為什麼,這一切已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我只能默默地望著它,希望它至少給個答案,而這是那麼難的一件事嗎?
過去和它在一起的快樂都已成過往雲煙,怎麼人世是如此多變?
所有的仇恨和不公都已無法言語,我束手無策地望著它,幾乎是有些害怕地。
這樣徘徊折磨著,已耗盡彼此的心血。
我開始考慮放它自由的可能性了。不為了什麼,只是這樣難以忍受見到傷痕纍纍的它和蒼白憔悴的自己。
很難相信我居然會為了一尾魚而如此傷神。
這不是癡傻,這簡直有些變態了。
可是——
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辦法就這樣移開視線,關掉我的愛戀。
這叫什麼?
當我呆望著水族箱,常忍不住罵自己一句——
這叫自尋死路。
緩緩地,有什麼東西在拉扯她,跌到深的黑暗去,而她努力地掙紮著想知道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
這是一場夢嗎?
身上的痛楚明白地告訴她,這不是夢。可是她是那麼深切地希望這不過是一場夢魘罷了。
黑暗中,點滴滴落的聲音清晰得令人有些心驚,刺鼻的藥水味刺激著她的神經,使人虛弱得想要尖叫。
考慮著睜開眼睛的可能性,或許她已經死了也說不定,那麼她就再也睜不開眼了。
想像著這其中所代表的意義——
再也不必違背心意地在天空之中飛翔,尋找著永遠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的港灣。
再也不必為情所苦,只要沉入了那無底的深淵便可以將這一切忘記,心永遠不會再痛了。
這不過是她在那之前一直想要的嗎?
有些茫然地驚疑著自己所做的一切,在黑暗與光明之間掙紮著——
該做的、該說的、該負責的她都已做到了嗎?
驀然,許多含淚的面孔出現在腦海之中,爸爸、媽媽、親人朋友們,還有童天傑——古凱波——
萬一她真的死了,他們之間原本可以擁有的一切便會隨風而逝,跟著她一起埋葬在塵土之中,她是不必再受苦了,可是他們呢?
他們的痛苦卻才開始。
讓自己所愛的人為了自己而受苦就是她對生命負責的方式嗎?
生命之中有太多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選擇了最差勁的逃避方式。
在失落了自己原來的面目多年之後,現在的邵天琪已成為唯一,即使脫下偽裝,還複本來面目,她又會快樂多少?
她對其他的人並不公平,世界並非她所想的那麼糟的。許多人對她的愛和關懷沒有表現出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如此擅於言辭的。
當時——當她在生與死的邊緣做選擇之時,為什麼不曾想到過這些?
她自私地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以求得解脫,但其他人呢?
多少人必須為了她的生命逝去而背負一生的重擔?
光明越走越近,黑暗的世界掙紮著企圖做最後的努力以挽回她——
她頭也不回,知道在經過這一切之後,她是真的解脫了。
死過一次,就算已拋棄了所有的過去,留下的是滿心的感激和滿溢對這世界的愛——
她知道,可以好好休息了,當再次睜開眼,必有滿室的陽光,歡迎她的歸來。
「還在想凱波和童天傑的事?」
阿俐無言地點點頭,燃起一根菸,想了想又按熄了它:「我太不知足了。」 「怎麼說?」
嘆口氣,在地毯上換了個姿勢:「我比許多人都來得幸運,畢竟我並沒有被迫選擇些什麼,我只是很自然地就擁有許多人的愛和關懷,這該知足了。可是我一直不知足,一直在奢求,或許正因為我並沒有經過多少努力便得到一切,所以才會不懂得珍惜。」說著,有些慚愧地將臉埋進手掌之中,偷偷地瞄著他:「你會不會生我的氣?」
鄭烈溫柔地朝她微笑,將她的手拿了下來放在自己的身後,柔情地擁著她:「小傻瓜,我怎麼會生你的氣?想通了就好了啊,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也必須檢討我自己,我太急了,在你還沒準備好之前強迫你接受愛情,這對你並不公平的,不是嗎?」
阿俐感動地用力擁緊他:「你怎麼這麼有耐心地容忍我的無理取鬧?我對你一點也不好,我是個大壞蛋呢。」
「沒辦法啊,誰叫我就是喜歡你這個大壞蛋呢?」他輕笑地點點她的鼻尖:「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一物剋一物啊,我是被你這個壞蛋給克到了,只好乖乖地俯首稱臣啦。」
「如果我一直不清醒怎麼辦?」她孩子氣地問。
他輕笑著揉揉她的發:「那我會痛打你一頓,打醒你羅。」
「你不可以打我。」她抗議地捶他:「我可以打你,可是你不可以。」
「這麼霸道?」鄭烈忍不住輕啜她的唇瓣:「小呆瓜,我捨得嗎?我寧可打我自己也捨不得打你的。」
「可是你那天看起來好生氣,我被你嚇壞了,從來沒看過你那麼生氣,我還以為自己死定了呢。」
「那是因為有個人告訴我她懷疑她自己並不愛我,我才被你嚇壞了,光是想到你可能會離開我就十分恐怖。」
她柔柔地、有些調皮地仰著凝視他的眼:「那可真糟,萬一那天我又突然發神經不愛你了,可得趕快逃走,省得被你捶死。」
「逃?」他佯裝生氣地扮個凶惡的表情,卻忍不住滿眼的笑意:「逃得了嗎?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
「找到之後呢?」
鄭烈擰擰她的鼻子;「然後?然後當然是——」
話沒有說完,因為未完的話他已用行動表示,知道二人都氣喘連連,雙眼發亮——「然後就是這樣。」
阿俐羞紅了臉,將臉埋進他的胸膛之中,許久,二人都享受著這難得的溫存,知道她無奈地嘆口氣。
「怎麼啦?」
她脫離他的懷抱,煩惱地:「我擔心凱波。」
他理解地點點頭:「我知道,可是現在擔心這些沒用的,只能明天怎麼樣再說了。」
「萬一天琪怎的……」
「不要這麼想。」他輕斥。
阿俐嘆口氣,屈起雙腿;「我也不想啊,可是凡事總要有最壞的打算,如果她真的有了什麼萬一,凱波和天傑就完蛋了,什麼也別提了,光是背負那個十字架就夠受的。」
「別想得那麼悲觀,上天不會待他們那麼殘忍的。」他勸道。
「如果這是試煉,那這個試煉也未免太嚴重了一點,我無法相信這種宿命論。」
她頑固地搖著頭:「沒有誰該為他人的決定負責的,如果我決定要死,那麼不會有任何人必須為我背負罪名,除了我自己。」
鄭烈輕輕打她:「說什麼傻話。」
「我是說真的。」
「那也不能拿自己開玩笑。」
阿俐白他一眼:「我是那麼想不開的人嗎?能死不稀奇,死是誰都能死的也會死的,要能有本事好好活著才是真功夫。」
「你會為我好好活著?」
她頑皮地側著頭想了一想:「那要看你有沒有那本事。」
鄭烈輕笑,摟住她:「我什麼本事都沒有,只有你,為了你,我會做到任何事,只要你肯。」
「這算不算求婚?」她有些傻氣地問。
他溫柔地凝視她:「不,那不算,現在才是真正的求婚,你願意將你的一生交付給我嗎?」
不慌不忙地,她在他的唇上印下吻痕——
「這算是回答嗎?」
「不,那不算,現在這才算。」她含蓄微笑:「我願意。」
啊,人世間的愛情——
握在手中的不論輕重,可都要好好珍惜。
愛神每天都會到世界各角落造訪,可是不是每個人都有福氣、都有能力緊緊掌握那難得的愛的。
錯過的或許永遠都是最美的,可是握在手中的,卻是任何東西都換不來的。
真愛固然難尋,但沒有人能對那下定義的。原本如此,原本就沒有人能明白地清楚什麼叫真愛,在苦苦追尋的過程中,別忘了看看四周,或許就在身畔,那一直執著守侯的,便是這一生的依戀。
「危險已經過了,病人已經清醒了,你們可以進去看看她,不過時間不能太長,她還很虛弱,不能太勞累。」
醫生微笑的幾句話,彷彿一顆定心丸似的,讓他們全都放下心來。邵天琪的父母迫不及待地推門進去,童天傑顫抖地將臉埋進手掌之中——
「謝天謝地——」
「你不要忘了你自己說過的話。」邵天鳳冷冷地提醒,也推開了門進去。
「凱波——」他喚。
她回頭,微微苦笑;「你要說的話我都已經知道,好好照顧她吧,她比我需要你,過兩天等她好一點我會再來看她的。」
這就是他們之間的結局了吧。
無奈地、傷痛地默默注視,在彼此的眼中所看到的是那麼深刻的痛楚。
再也不會一樣了,不管邵天琪如何,他們之間再也不會一樣了。
這次的事件在彼此的心中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傷痕是不會那麼快痊癒的,而深愛——
那份深愛吶喊著要奔向對方的懷抱——
咫尺天涯。
凱波忍不住嗚咽出聲,緊緊地掩住自己的唇,淚水如泉水般地湧出,怎麼也克制不住那份傷痛。
他奔了過來,將她擁進懷裡:「不要難過——」而他自己的聲音卻也忍不住哽咽:「看你落淚,我好心痛——對不起——原諒我,原諒我……」
怎麼會這樣?
原以為他們終於克服一切,原以為他們之間終於再也沒有其他的問題,為什麼會這樣?
倚在他的懷抱之中,她拚命搖頭,怎麼也不能就是這樣讓一切過去,她愛他啊。
為什麼連彼此相愛都會傷害到其他的人呢?
為什麼連想擁有一份愛情、一個美好的未來都如此遙不可及——如此的艱難。
這是生命的試煉嗎?
這是上蒼無情的捉弄嗎?
淚水奔流著、宣洩著,傷口淌著鮮血,痛楚得令人無法忍受——
凱波忍痛嘆息,輕輕地推開了他:「你進去吧。」
「再讓我看看你……」
「不要。」她別開臉,淚水已將她臉上的妝弄得一塌糊塗,現在的自己是憔悴又狼狽不堪的:「記得我快樂的模樣就好了,現在的我很難看。」
「不會的。」他輕輕將她的臉轉了過來:「你在我的心裡永遠都是最美的,永遠不要忘記這一點。」
她傷痛地微笑:「我會記得的——」
「她叫你進去。」邵天鳳冷冷地打斷他們。
凱波輕輕推他:「我沒事的,你進去吧。」
童天傑依戀地再多看她一眼,然後懷著沉重的心情走進病房。
望著病房的門冷冷的合上,那已是一個她再也無法介入的世界,她忍不住再度哽咽,轉身走出醫院的大門——
外面的冬陽好溫暖,而她的心卻是冰冷的。
望著這一片亮麗的陽光,川流的車陣,除了茫然還是茫然——
世界之大,她該何去何從?
「嗨。」病床上的邵天琪虛弱但真誠地朝他微笑:「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他走到床邊,輕輕握著她打點滴的手:「沒事就好了。」
邵氏夫婦嘆口氣,欣慰地走了出去,只留下他們單獨相處。
他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仔細審視依然蒼白但看起來精神還不錯的臉:「好一點了嗎?」
她微微苦笑:「自找的,怨不得別人,我好傻對不對?」
「是好傻,太不珍惜自己了。」他輕聲回答,心裡湧出一陣又一陣的苦澀:「都是我不好——」
天琪搖搖頭:「不干你的事,千萬別這麼想,是我自己想不開,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凱波呢?天鳳說你們兩個在外面等了我一整夜。」
「她先回去了。」
「代我謝謝她,如果沒有她的血,我大概不能見到今天的陽光。」
「那是應該的。」
「應該什麼?」
「她並沒有欠我什麼。」天琪輕輕微笑;「她真的是個很好的女人,你該好好珍惜她。」
「天琪——」
「我是說真的,這次可不是故作瀟灑狀。」她認真地望著他:「或許以前我說過很多話,但並沒有為它們負責,這次我是真的想開了。別笑我,可能人只要死過一次,許多的想法都會改變,我以前一直沒看開、沒悟透,現在才知道那有多傻、多呆、多笨。苦的不只是我自己,連你們也陪著我吃苦受罪,這是不對的,我真的明白了。」
童天傑凝視她坦誠無偽的眼,很是迷惑。
她是真的像她所說的那樣嗎?
天琪輕笑著開口:「別想用你的一生來換回我這條小命,我知道你的心裡是怎麼想的,朋友那麼多年了我還不瞭解你嗎?別以為那樣我就會感激涕零,如果你不和凱波在一起,那我這一刀豈不是白挨了?多冤枉。」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
她點點頭,坦誠地望著他:「再清楚不過了,我是很認真的,說我已完全不傷心那是騙人的,可是至少現在我清醒了,能保有你這個朋友已是我最大的希望,再多再少對彼此都不好,你和她在一起,大家都開心,如果你和我在一起,那三個人都會很痛苦的。」
「不用擔心凱波,我已經和她說清楚了,她——」
「說清楚什麼?」天琪一楞,然後失笑地望著他:「你以為我這是以死相脅?朋友那麼多年,你真以為我是那麼卑鄙的人嗎?」
「不是的,我只是——」
「只是想為我的自殺負責,以示你的良心?」
童天傑無言以對,只不過一夜之間,她的轉變卻有天壤之別。
現在的邵天琪豁達得令人不可置信,坦然得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在生死邊緣掙扎過一次,對人的改變真有這麼大嗎?
「我都已經夠傻了,你還要陪著我傻一輩子嗎?」她輕輕用另一隻完整的手拍拍他的手背:「不要以為你這樣做會使我快樂,這是不對的。我自己的生命能對之負責的只有我一個,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在做什麼,你不必感到良心不安或什麼的,我已經完全沒事了。」
「難道就要我這樣走出去,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如果你能這樣當然是最好,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天琪有些慚愧地垂眼:「我真的很抱歉這樣傷害你們,我無法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但至少我可以讓它停止再繼續悲慘下去。我是真的看開了,不但如此,我還相信我一定會幸福的,總有一個和我一樣癡傻的人會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裡等著我,光是為了這點,我就該好好地活下去,不是嗎?」
「你是真的這樣想的?」
「真的。」
他半信半疑地,猶豫著該如何面對這和他原本預估的全然不同的情況。
「昨夜我半夢半醒之間和上帝打了個交道。」她微笑著轉頭看著這一室的冬陽:「如果他今天讓我看到溫暖的陽光,那麼我就答應他好好地活著,好好地再次出發,去尋找我真正的幸福。人只能死一次,我已經死過一次,現在的我是全新的,我知道我會幸福的,真的,我也希望你們幸福,這是我最大的希望。」
凝視她坦然,寫滿了自信的眼,他突然之間不再有疑惑了。
在生死關頭打轉了一圈的邵天琪已成長了。
現在的她再也沒有偽裝,再也不需要假面,她已坦然地接受了她自己的本來面目。
這是不幸中的大幸。
無言地,他輕輕擁抱她:「歡迎歸來。」
天琪眼眶中盈滿感激的淚水:「謝謝你。」
許久許久之後他們才分開,告別了生命中一段混沌的階段——
童天傑輕輕拍拍她消瘦的頰:「休息吧,我晚上再來看你。」
「帶凱波一起來。」
「我會的。」
看著他走出門,淚水無聲地落下——
再見了,我生命中八年的摯愛。
她默默在心裡向他告別,沒有半絲遺憾,只有一點點的傷感,卻知道,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幸福是等在生命的下一個轉角處,或許就是明天、後天,或下一分鐘,到那時她再也不會沉默了。
如果連死亡的勇氣都有了,那麼還有什麼辦不到的?
「不該就這樣放他走的。」天鳳責怪地走了進來:「他已說了要對你負責的,你怎麼還是這麼傻?讓他們去逍遙快活而自己吃苦受罪,這算什麼?」
「姐。」
邵天鳳坐到她的床邊,有些不平地:「看看你自己,吃的苦還不夠多嗎?為什麼不趁這個機會好好把握住他?」
「那我也不會快樂的。他只是對我負責又不愛我,那又有什麼用?更何況我是真的看開了,何必拉著別人陪我吃苦受罪?他們又不欠我什麼。」
「你就是這個樣子才會落到今天這地步,你這樣人家也不見得會感激你,就這樣放他走,那你這一刀豈不是白痛了?」
天琪輕輕朝她微笑,天鳳就是這樣來表示對她的寵溺的,為什麼在過去她一直沒發現在那冷言冷語刻薄的外表下,有的是一付如何溫柔的心腸?
「我沒事的,這次是真的想開了,等我完全好了之後就要再飛出去,不過這次心情可不一樣,我是出去找丈夫的,說不定下次回來帶個洋鬼子妹夫給你。」
邵天鳳無奈地嘆口氣:「真不知道怎麼說你,可是只要你開心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千萬不要再做傻事就好了,命只有一條,我只有你這個寶貝妹妹,平常我們各忙各的,誰也沒空理誰,可是事到臨頭才會知道你對我們來說有多重要。」她有些哽咽,這是第一次在天琪面前表露她的感情:「你什麼事都放在心裡,什麼事都只會替別人想,偶爾也要想想自己啊。做人要自私一點——從小你什麼都不爭不搶,你知不知道這些看在我這個做姐姐的心裡會難過?」
「天鳳——」
她掙紮著坐了起來,輕輕拭去她眼中的淚:「我沒有像你說的那麼好,我只是懶,懶得去和別人搶什麼而已,你那麼堅強,我一直以為你不會需要我的。」
「說什麼傻話,你是我妹妹啊。」
是啊。
為什麼從來沒想到所謂的血濃於水?
為什麼到現在才發覺自己並非對別人來說完全沒有份量?
天琪輕輕抱著自己的手足,哽咽道:「對不起,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好抱歉,真的好抱歉。」
就這樣,她們又是一家人,所有曾經的淡漠與疏離,在心結解開的同時亦全然消失,童年時的回憶一一浮現,她是有家的——
她的家一直就在那個地方,而一直不懂得珍惜的,卻上她自己。
「你來做什麼?」阿俐齜牙咧嘴、橫眉豎眼地瞪著他:「不待在醫院裡陪天琪跑到我這裡來幹嘛?」
「我來找凱波的,我剛剛到她家去,古伯母說她在你這裡,所以我就來了。」童天傑連衣服也沒換,一身的狼狽,看起來卻是神采飛揚的:「她在不在?讓我和她說幾句話好嗎?」
「說什麼?要是要訣別的話等她哭完了你再來,現在沒空。」阿俐毫不客氣地將門在他的面前合上。
他快她一步將門頂住:「不是的,阿俐,你別不講理,讓我見她。」
「我就是不講理。」
「阿俐。」
她瞪著他的手半晌,終於滿心不願地將門拉開:「我警告你,你再讓她掉半滴淚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不會的。」
「好吧,她在我房裡,你自己進去吧。」
童天傑連鞋也不及脫便已衝了進去。阿俐輕聲呻吟:「天哪,休想我送你結婚禮物,除非你先還我幹淨的地毯……」
「凱波,她沒事了。」他來到床畔,她背對著他不發一語:「她真的完全沒事了。」
「我知道。」她的聲音悶悶地,鼻音相當重,顯然已哭了很長一段時間。
「你不開心嗎?她——」
「我很開心,如果你來只是為了告訴我這個,那你可以走了。」
「凱波。」他輕輕將她的身子轉了過來,她哀怨地瞅著他,眼眶浮腫,神情憔悴。
他輕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小傻瓜,怎麼哭成這樣?真的以為我們就這樣結束了嗎?」
她沉默地閉上眼,淚水止不住地墜落。
他坐在她的身邊,溫柔地拍著她:「天琪剛剛跟我說了很多,你決不會相信她的改變有多大,居然能豁達成那個樣子。我猜這次的事情讓她想通了很多,原先我也是有點懷疑的,可是她好坦然,好像真的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她不要我為她負責什麼,她說那會三個人都很痛苦,她的幸福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等著她,她要去找,她也祝我們幸福,而且保證會好好的活著。」
他輕聲地說著,她忍不住睜開眼:「你相信她的話?」
「很難不相信。」他溫柔地扶起她;「她很想見你,等你見到她,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她是真的變了,和過去完全不同,我想她是真的看開了。」
「萬一不是呢?萬一她只是不希望你難過,不希望你做不想做的事呢?」
「萬一是呢?」他凝視她的眼:「我願意冒這個險,或許這很自私。但是我真的願意冒這個險,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的,為了這點,我願意賭天琪是真的想開了,就算我錯,我也願意背負這個十字架。」
「可是我不行。」她嗚咽道:「我辦不到,我不能這樣和你在一起。」
「凱波。」
「她愛你啊,她是那麼地愛你,甚至願意為了你而死,今生今世你都不會忘記這一點,你永遠都不會忘了有個邵天琪為你而死,我要拿什麼和她比較?不管她是死是活我都無法超越她的,我辦不到。」
「凱波。」他用力擁住她:「我不要任何人為我而死,尤其不要你為我而死。我只要你為我活著,好好地活著,愛不愛我都無所謂,只要你好好地、快樂地活著,那就夠了,你不需要和任何人比較,你就是你,你不必超越誰,因為我愛你,你原本就是超越一切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好害怕,我怕你會拿我和她比較,我害怕我永遠也不會像她愛你那樣深,我不是那樣的人,我怕我永遠也成不了那樣的人。」
「你不需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你就是你啊,我愛你,正因為你就是你,並不是要你成為別人才愛你的。」
凱波嗚嚥著抬眼,在他的眼裡找不到半絲的猶豫和遲疑,找不到半絲的懷疑和謊言,她忍不住緊緊擁住他——
「你怎麼可以這樣?你這麼可以這樣——」
「因為我愛你啊。」他深深地、毫不猶豫地吻去她的淚痕:「不為什麼,我只是愛你——」
阿俐坐在她的電腦前,滿心歡喜地打電腦,每當故事有了快樂的結局,她總是好開心、好開心的。
很快的,就會有兩場幸福的婚禮——
兩場?
哦,對不起,弄錯了,還有另一對險些就被遺忘了。
鐘司和辛可人呢?
既然鐘司是那麼不平凡,那麼傑出的人物,那麼理所當然地,他的情節也就不同羅。
那天,辛可人悄悄地將辭呈放在他的桌上,收拾了東西之後,沒有通知任何人,就這樣飛或高雄的老家去了。
這天,鐘司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
有些矮肥的中年人規矩地坐在長桌的對面,目不轉睛地盯著可人猛看,另外兩邊是男女雙方的家長和介紹人,可人有些不安地坐著,欲哭無淚。
「文雄自己有一家小工廠,做罐頭的,另外還有一家店面賣東西啦,生活很過得去,你們家可人嫁到他們王家是不用怕吃苦啦。自己當老闆娘哩,好多人要跟他們家說親他都不要呢,主要看你們可人哦很乖巧,又很能幹,將來一定是個好『牽手』他才肯的。」介紹人姿態頗高地說道。
辛先生望瞭望太太,辛太太又望瞭望自己的女兒,半天看她沒動靜,她終於開口:「那要看我們可人怎麼樣,他們年輕人要是說好,我們做父母的沒問題——」
「可人啊,你說怎麼樣?」介紹人迫不及待地追問。
「我——」可人哭笑不得,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碰上這麼尷尬的局面。面前的男人看來是很木訥老實,卻也有些呆滯,打從坐下到現在,話沒開口說半句,只是盯著她看,彷彿她已是他俎上肉似的,看得她腳底發冷——
「我覺得——」
「我覺得王先生是很不錯。」鐘司的聲音突然響起,所有的人都轉向聲音的來處,他一派瀟灑地走到可人的身邊,問也不問一聲便已坐下:「請問王先生總資產大概是多少?」
「他是誰?」他們不約而同地望著可人問道。
她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每當鐘司有這種表現時,那就表示他又童心大起,打算大鬧一番了:「他是我的老闆鐘司,鐘先生。」
「那他來做什麼?」女介紹人有些不悅地瞪著他看,懊惱他這樣打斷她的追問。
「我最重要的人相親我當然必須在場啊。」他一派悠閒地點起煙:「王先生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王文雄愣了好久終於開口:「你是說全賣掉的話有多少是不是?」
「可以這麼說。」
「那——大概——大概有——八——一千萬吧。」
「哇,還是個千萬富翁呢。」鐘司睜大著眼,故作驚訝地說:「很不錯哦,可人,你覺得怎麼樣?」
她緩緩綻開笑顏,好吧,要玩就好好陪他玩玩:「很好啊。」
鐘司點了點頭,女介紹人笑逐言開地:「那可人是答應了是不是?那好,我們先——」
「等等,我還沒問完呢,王先生今年貴庚?」
「四——四十歲。」
「四十歲啦,那可不年輕了,怎麼還沒結婚?」
王文雄求救似的看著介紹人,她不悅地白了他一眼,假笑著:「事業忙啊,文雄是很有事業心的人,要不然憑他這麼好的條件怎麼可能會到現在還找不到對象。」
「該不會是有什麼問題吧?」
「喂,先生,你是誰啊?問東問西的,又不是你嫁女兒,你管那麼多做什麼?」
鐘司微微一笑:「當然不是我嫁女兒,可是我這是嫁老婆,不問問清楚怎麼可以?」
「什——」
在場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可人更是睜大了眼說不出半句話來,怎麼也想不到他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伸手將可人摟進懷裡,輕輕地吻吻她的頰:「小呆瓜,你以為我會這樣放你走嗎?」
「可——可是——」
「可是什麼?那天在宴會上我就想告訴你,後來又發生事情,亂得一塌糊塗,隔天你就悶不吭聲地走了,根本沒給我說話的機會。」
可人搖搖頭,告訴自己要理智:「你不要因為得不到凱波才想到我,這是不公平的,我拒絕當任何人的替代品。」
鐘司忍不住輕拍她的頰,佯怒道:「我是那種會退而求其次的人嗎?小笨蛋,相處五年,難道你還不瞭解我的為人?我不能不說我的確曾對凱波有所迷戀,可是到頭來我才發現,我真正愛的、依賴的是誰,如果不是這樣,我會這麼快就趕來嗎?」
辛可人已有些哽咽:「你別哄我。」
他溫柔地凝視她甜美的眼:「哄你做什麼?瞎了這麼多年,到現在才看清楚,要哄不早在五年前就該哄了嗎?幸好現在還不太遲,你——」
「喂,辛先生,你們這太過分了,像什麼話嘛,拿我們當猴子耍。」女介紹人怒氣衝天地罵道:「一點誠意都沒有,一個女兒要嫁幾次?」
辛氏夫婦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付這突如其來的狀況。
鐘司輕笑著轉向怒火高漲的王家人:「別冒火,既然王先生條件那麼好,當然不是非可人不可了,可是我就不同了,我沒她是活不下去的,相信各位一定能體諒吧?」
「什麼話?」
「算了啦,算了啦。」王文雄尷尬地起身拉著女介紹人:「人家都有愛人了還說什麼,走了啦。」
「可是——」
「慢走,不送了啦。」
介紹人一肚子的火,氣得臉色發青地走了出去,仍不忘咒罵幾句以洩心頭之恨,好好一個大紅包眼看要到手居然又飛了。
鐘司輕笑著轉向他未來的岳父岳母:「我是鐘司,今天來是上門提親的——」
辛可人尷尬地含淚微笑,好一個霸氣的男人。
可是怎麼說呢?
她的父母在幾句話之後便已完全被他所折服,她愛上的便是這樣的一個男人。
唉,人世間的愛情哪。
在經過如此之長的掙扎和糾結之後,我終於失敗。
作者:
李洪元
時間:
2022-2-26 00:06:58
尾 聲
天使魚已躺在水族箱中——它終於逃亡成功了。
在進門,看到它死亡的那一剎那,在心裡是無悲也無喜的,有的,只是一種莫名的解脫感。
輕輕地將它的軀體捧了起來,那曾經曼妙的身軀已傷痕纍纍,這是和我戰爭時所留下的戰績。
它不再美麗了,即使仍有著昔日的身影、昔日的姿態,卻不再美麗了。
我不知道它是如何有勇氣捨棄了一切回到大海的懷抱之中,是一種眷戀追尋的自由?
或者是種對海洋亙古不變的熱愛。
失敗了,不能說沒有遺憾,可是在心裡,遺憾遠少於我的欽佩和傷痛。
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它曾會要我的愛戀了,終於明白我為什麼總是如此孤單了。
我的愛情悍然得叫人難以承受,我的方式專斷得叫人無法負荷。
不管用什麼理由來解釋我自己都好,總之我是個失敗者,對於天使魚,對於我的生命和我的愛情。
這說來也許真的有些迂腐,可是我真的從它的身上學習到什麼叫愛了。
很好笑,這麼大一個人居然要和一尾魚學習愛情。
深重的愛常令人不堪負荷,能讓自己所愛的同樣有所選擇才是真的愛情。
人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對於自己所愛的,總想據為己有,可是那深刻的佔有慾是種可怕的束縛感和壓迫感。
我之所以愛我的天使魚便是因為它是無法束縛我的,而我卻可以將它留在我的身邊,到頭來反而是束縛了我自己。
而它卻逃亡了。
在明白了這一切之後,我不知道是否會有所改變。也許,將來我還會有第二尾天使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愛戀,或許這次的經驗會使我有所成長,我將不會再那樣殘忍地束縛我所愛的一切。
這說起來是有些八股,可是如果你或他也和我一樣,有這樣的困擾,那麼請試著做到——
愛,就讓他自由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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