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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沉亞 -【台北向日葵傳說(紅塵故事終回)】《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3-5 00:01:11     標題: 沉亞 -【台北向日葵傳說(紅塵故事終回)】《全文完》

沉亞 - 台北向日葵傳說(紅塵故事終回)

像小季這樣有人性的製作人大概快絕種了!
冒著「絕對會」、「百分之百會」被炒魷魚的危險,
她仍義無反顧的把出錢老闆──
向日葵基金會負責人騙進鏡頭裏,
她的目的、用心何在?她真的會被「炒」掉嗎?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3-5 00:01:28

楔子

    1994年台北某電視台棚內

    「說真的,我不知道1963年元。旦是個什麼樣的日子,在那一天,世界上又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我只知道那一年我七歲。那天清晨,當我聽到第一聲鞭炮響起的時候,我立刻從陰暗的屋子裡,中了出來,因為那是個會有很多人的日子。對一個以擦皮鞋為生的孩子來說,那代表我的飯錢有了著落,在那個時候,沒有什麼比這一點更重要了。即使在多年以後,我知道了那一天其實是我的生日。

    我姓林,林初一。聽說我出生在1956年元旦的第一聲鞭炮聲響起時,所以我的名字叫初一,那並不是我的父母所給我的名字,而是我的師父——隔壁的一個老鞋匠,他在替我報戶口的時候臨時所想出來的名字。

    我從來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從懂事開始,我就是個孤兒,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是個孤兒。」「您曾試圖尋找過您的父母親嗎?」

    他微微一笑。「當然找過,但是一直沒找到。幾年前,當我還是個無名小卒的時候就開始找了。可惜幾乎沒有線索可尋,現在向日葵基金會已經壯大了,卻發覺……」他諷刺地笑了笑。「我的父母似乎多得有點不可思議了。」

    「如果有人認識您的父母親,並且替您尋找到他……」女主持人猶豫了一秒鐘,現場的來賓至少有五十個人,這個節目是她所有的命脈,萬一搞砸了——她求助地碰碰耳朵裡的小型耳機——

    控制室裡的人焦急地轉向節目的製作人一—「小季?」

    她咬著下唇,注視著螢幕上場面有些僵硬的現場。

    「小季,你確定要這麼做?他很可能會告我們。」阿寶不太自在地搓搓雙手。「好不容易才弄到今天的程度……」

    「叫她繼續說下去。」

    「小季……」

    她孤注一擲的表情。「不管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我想他就算再生氣也不敢發作。這傢伙不逼逼他是不行的。叫她照著原來的計劃做下去。現場準備。」

    女主持人從耳機中清楚地聽到她的指示,她僵硬地微微一笑。「您會願意和他們相識嗎?」

    他微微蹙起眉,表情相當警戒。「我可以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上面的小季翻翻白眼咕噥:「這個女人是哪裡找來的?怎麼可能會紅!」

    「小季……」阿寶緊張地輕嚷著:「現場的觀眾已經不耐煩了。」

    「我知道。」小季抿唇吹動她額上的髮絲,她靠近麥克風,低聲說道:「我求求你行不行?叫你說你就說,有什麼事我負責。」

    女主持人當下站了起來。「各位現場的來賓、林先生,現在為您介紹林春美女士。」

    頓時現場的燈光全集中在觀眾席的最後方。

    初一的臉色大變。

    「林女士。」主持人滿面笑容地走向台下,一陣溫暖的音樂聲適時緩和了現場的氣氛。所有的人目光全集中在那個蒼老的女人身上。

    她的眼裡閃爍著淚光,那張刻意修飾過的面孔顯得年輕了些——和他記憶裡的樣子有幾分相像——

    短短的幾步路,竟足足走過了三十年!

    「特寫初一的臉」。小季屏息以待——

    攝影師二話不說地照做,螢幕上林初一的面色鐵青。

    「小季。」

    「轉到他媽媽的身上。」

    「什麼鏡頭?」攝影師的聲音從擴音器中傳出來。

    小季有點生氣地低吼:「隨便。」

    「小季。」阿寶急得跳腳。「你看看初一。他快發火了」。另一面螢幕上的林初一果然已經開始咬牙切齒。「怎麼辦啊?快想想辦法。」

    這時現場居然響起了掌聲。旁的工作人員不明就裡地帶動了場面,所有的觀眾隨著拍起手來。

    掌聲越來越大,林初一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女主持人已經將林春美帶到了台上,和他面對面

    「初一……你有點人性,她是你媽。」小季喃喃自語地念著,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現場的一舉一動。「鏡頭轉向林春美,半身鏡,我要看到初一的反應。」

    「知道了。」

    林春美看著他——她的兒子,她的淚水無法抑遏地滴落,顫抖著雙膝幾乎不能支撐她走向兒子的步伐。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的兒子。明知道他不會承認她這個殺過人、坐過牢、當過妓女、好賭嗜酒的母親的。但是,他就在眼前——就在她的眼前。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不就是她這幾十年來日夜所企盼的嗎?就算死——就算她現在死,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林先生和他的母親分離了三十年,一直到現在他們才有機會相認……」女主持人感性的聲音悠悠地響起,現場籠罩在一片溫馨感人的氣氛之中,許多人已經不勝欷敷地紅了眼眶一—除了初一。

    小季看著他握緊了雙手,不由得閉了閉眼。「完了,林初一,你這個渾蛋。」

    「小季——」

    「不要叫,我有眼睛,我看到了。「小季忍不住大吼。

    「我知道啊,問題是現在怎麼辦?」阿寶手足無措地嚷著:「你說啊。怎麼辦?」

    小季澀澀地揮揮手。「看啊,看他準備無情到什麼程度。」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我反正是豁出來了,不能讓他良心發現,我這個製作人也不幹了,大不了回家去吃泡麵,有什麼了不起。」

    阿寶傻傻地看著她,他永遠不能理解小季的心態,她怎麼可以總是這麼無所謂?她好不容易才得來的一點成就這樣揮揮手說。算了。

    一號攝影機準備,三個人就定位乏後長鏡全景。」

    「OK」

    初一一直是坐著的,他似乎也沒有站起來的打算,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到最後變成一片木然的空白。

    女主持人有點下不了台,她扶著林春美坐下之後轉向他——「林先生,要不要發表一下您找到自己親生母親之後的感想?」

    初一冷冷地看著那個歷盡滄桑的女人,表情有霎時的軟化,但只在瞬間,他再度嘲諷地挑挑眉。「我說過,自從向日葵基金會成立之後,我的母親已經多得數不清了。每找到一個,就發表一次感言,那我可能要說上一輩子。」

    「初一……」林春美垂下眼,忍不住啜泣。「我知道你是不會原諒我的……可是我……」

    他淡淡地看了看手上的表。「我的時候已到了。」

    「林先生——」主持人僵硬地笑了笑。「我們——」

    主控室裡的小季忍不住詛咒一聲:「該死,真他媽的該死。」她跳起來往外衝。「氣死我了。」

    「小季。」阿寶焦急地吼了起來。「你要去哪裡?你不可以下去啊,小季。」

    現場已經陷入一片奇異的氣氛之中,所有的人全都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初一神閒氣定地站了起來。「我想我們今天的訪問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林先生——」

    「林初一。」小季從樓梯上大叫一聲。「你這個渾蛋。」她氣急敗壞地衝到現場,也不管到底有多少人在場,劈頭便破口大罵:「你到底還有沒有人性?」

    「季小姐。」主持人哭喪著臉攔在他們之間,她的演藝事業……「有記者在場……」

    「我管他有誰在場。」小季氣憤地一把推開她。林初一足足比她高上一個頭,可是她瞪著他的神情卻像是瞪著一個小學生一樣。「你說,春美有什麼錯?她為了生活所做的事是悲劇,那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事實,就算當時換做是你我,我們也不見得會做得比她高尚到哪裡去。你這隻豬居然會為了那些過去的事而傷害自己的母親。」

    「小季……」阿寶苦笑著拉她。「你不可以罵人……」

    「為什麼?我說錯了嗎?我要罵醒這個笨蛋。我們站在理字頭上有什麼好怕的?」小季理所當然地叫道。

    「我知道你是正義之士,可是正義之士不該說這樣的話。」阿寶苦笑地看看四周全豎起了耳朵的人們。

    「我沒興趣留下來聽你們耍寶。」林初一冷冷地看著小季。「而且我對你未經我的同意就做出這種決定很生氣,我是基金會的負責人,我有權解除你這個製作人的職務。」

    「你要開除我?」小季睜大了雙眼,做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唉啊,我真的怕死了。」她說著假假地笑了笑,一點都不客氣地用手指推推他厚實的胸膛。「我告訴你——」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強調:「用不著你開除我,因為——我——不——干一了。你這個冷血侏儒。」

    林初一陰阻地瞪著眼前這個令人又好氣又好笑的小女人,如果今天的狀況不是關係到他自己,他真的會當場爆笑出來。

    阿寶張大了嘴:「小——小季——你罵他——侏儒?」他傻傻地眨眨眼。

    「他——」他用力繃住了臉上的肌肉,天知道他真的快大笑了:「可是——可是——。

    小季微瞇起眼瞪初一,居然對自己的傑作感到有些得意。「嘿嘿,怎麼樣?」她拉起春美的手。「我們走,」

    「季小姐。」主持人簡直快哭了。「你不可以就這樣走。你走了,我們怎麼辦?」

    「看著辦。」小季咆哮著往攝影棚的外面走去,她輕輕地摟著春美單薄的雙肩低聲安慰著她:「你放心,我不會這樣放過他的。我一定會讓他承認你——」

    話還沒說完,林春美已經不聲不響地往地面上倒去

    「伯母。」小季大驚失色地叫了起來。「阿寶。」

    阿寶眼明手快地扶住了面色死灰的春美。「怎麼這樣?」

    「快來人。快叫救護車。」小季焦急地吼了起來,攝影棚裡的人全都集中過來。

    「怎麼會這樣?」

    「好像是休克——」

    小季氣急敗壞地朝他們暴吼:「看什麼?滾開。林初一」

    林初一,他站在人群的後方——面無表情。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3-5 00:01:46

第一章

    1963年元月一日台北西門町

    清晨的鞭炮聲響過之後,吵雜的人聲開始沸騰起來。大大小小的木屋聚集成一個小小的社區,裡面什麼聲音都有。

    小狗小貓的聲音、叫罵聲、賣東西的叫賣聲——所有「人」的活動都開始了。他們住在這個全台北市最繁華的地方,希望寫在每張勤奮的臉上,他們知道,只要夠努力,沒有什麼事是他們做不到的。

    「早啊,初一。」賣菜的太太微笑地挑著扁擔從孩子的身邊經過,她溫柔慈祥地拍拍孩子的頭。「還在等老張啊?」小男孩點點頭,焦急地站在小木屋的前方等待著。他身上背的擦鞋箱幾乎比他的身子還要巨大。

    他看看四周,所有的人都開始做生意了?如果他們再不出發,可能他們的位置就會被佔走了。「老張,老張。」

    他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你快一點啦。老張。」

    「來了,來了。」老張年邁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急什麼?」木屋的門打開,老張那張佈滿了風霜的面孔出現,他看起來有點惺忪,慢慢地打個哈欠。「這不是來了嗎?」

    「快一點啦,」小男孩急急忙忙地拉住他的手。「你看人家都走了。我們再不去的話,等一下就沒有位置了。」

    「不會不會。」老頭子笑著拍拍小男孩的肩膀。「今天人很多的,我們不到市場去。」

    「那要去哪裡?」

    「你跟著我走就知道了。」微駝的小老頭背著他的擦鞋箱,握住男孩小小的手。「今天是什麼日子你知不知道?今天是元旦。我們到總統府的前面去,那裡會有很多很多的人,而且都是有錢的人。」他說著,低下頭朝孩子笑了笑。「我們今天的生意一定會很好的。」

    「真的嗎?那是不是可以賺很多的錢?」初一急急忙忙地往前走。「那個『赤腳仙』說只要我有一百塊,他就給阿婆買那個什麼參的東西吃,他說阿婆吃了那個,病就會好了。」他開心地走在老張的前面,滿臉的希望。「我們今天可不可以賺到一百塊?」

    「一百塊——」

    老張的臉有點僵硬,他們替人擦一次鞋子才賺五塊錢,要賺一百塊得擦二十個人。

    「老張?」男孩怪異地看著他。「你怎麼了?快一點啊。」

    老張無言地看著孩子那張童稚的面孔,怎麼也不忍心告訴他,就算他們賺到了一百塊,也不能給他的祖母買什麼人參吃的〕他們都要生活、要吃飯,而韌一那個瞎眼的老奶奶已經是藥石罔效了……

    從西門可走到總統府少說得走個半個鐘頭,他們一老一小走到總統府前的時候,那裡已是人山人海了。

    初一驚奇地瞪大了雙眼。他長這麼大還沒有看過這麼多的人。

    「哇!」

    人們聚集在總統府的前面,警察和憲兵們列隊在道路的兩旁嚴陣以待。音樂聲雄壯威武地在空氣中播放著,初一忍住了往前衝去看個究竟的衝動,緊緊地拉住老張的手。

    「初一,這邊。」老張在街角找到一個小小的角落,他興奮地拉著孩子的手往那裡走。「我們到那裡去。」

    男孩回頭再看一眼那些威武的憲兵們,有些捨不得地在人群中跌跌撞撞的和老張鑽入了人群之中。

    老張知道孩子心裡是捨不得的,哪一個孩子不喜歡看熱鬧?初一今年才七歲,他雖然比一般的孩子懂事,可是終究還是個孩子。

    他微笑地拍拍初一的頭。「沒關係,以後還有機會的,等我們賺了大錢,老張再帶你去看好不好?」

    初一點點頭,在老張的身邊將箱子放了下來,忍不住抬起眼睛的衝動。

    老張從他的箱子裡拿出一張小小的、硬紙板作出的招牌放在小騎樓的前面,上面寫著〔擦鞋每次五元〕

    四周還有很多小販在叫賣各式各樣的零食和小玩藝,人們衣著光鮮亮麗地來來去去。

    「擦鞋,擦鞋,一次五塊錢,擦鞋。」初一嬌嫩的聲音在人群中顯得有點微弱,他們坐在那裡注視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眼裡充滿了渴望——

    人聲鼎沸之中,一對中年的夫妻帶了兩個孩子絮絮叨叨地朝他們走來。

    「我就跟你說直接回去你就偏要逛逛,逛什麼。」衣著筆挺的男人不悅地將腿往老張的擦鞋台一抬:「看,新鞋子被踩成這個樣子,你高興了?」

    那雙嶄新的黑色皮鞋令老張的眼睛為之一亮。這可是上好的皮鞋。能穿這種鞋的一定是很有錢的人。他恭敬地看著那留著小鬍子的男人:「先生擦鞋?」

    男人神氣地揮揮手:「快擦。」

    「爸我也要擦。」他們身邊一個年紀和初一差不多大的男孩也神氣地將自己嶄新黑皮鞋放上初一的擦鞋台。「喂,替我擦鞋。」

    初一愣愣地看著男孩那張清秀卻囂張的面孔。「喔……」

    婦人抱著小女兒站在旁邊等待著,從他們的衣著可以很明顯的看出這一家人並不是一般的人家,那個小女孩的大眼睛正聚精會神地看著初一。

    「頭仔是做什麼生意的?」老張微笑地閒話家常。「看起來很好過。」

    「沒什麼。」男人得意地笑了笑。「我們住在迪化街。做點小生意,阮老仔是做官的。」

    老張理解地點點頭。「喔……難怪連小公子都這麼有派頭。」

    男人斜眼看看正替他兒子擦鞋的初一:「一人一款命。」

    初一不敢抬頭,那個小男孩的眼光鄙夷,似乎他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傢伙似的。

    「喂-你擦乾淨一點。」小男孩不滿地叫囂著:「不然我叫我阿爸不要給錢。」

    「我擦得很乾淨。」初一連忙辯解:「你自己看。」

    「初一。」老張朝男孩笑了笑:「沒關係,他擦不好,等一下我再替你擦一次。」

    「不好。」小男孩十分不屑地瞪著初一:「我就要他替我擦。」

    「阿俊。」孩子的母親看不過去,輕輕喝道:「你再這樣子,我們就回去不要逛了。」

    「好嘛。」孩子不甘心地咕噥著,有點憤恨地瞪了初一一眼。「都是你——」

    「哥哥不乖。」小女孩笑了起來,指著自己的哥哥。「他罵人。」

    「你住嘴,我那有罵人?」

    「好了,吵什麼吵。」男人不耐煩地低聲喝道:「再囉嗦,兩個都修理。」

    小女孩嚇了一跳,連忙往母親的懷裡縮了一縮,小嘴一扁,眼看就要哭了。

    「你幹什麼?阿蘭被你嚇到了。」女人輕輕地拍拍小女孩的背。「乖,不哭不哭,阿爸不乖,我們不理他。」

    男人翻翻白眼,看著自己那稚嫩的小女兒,忍不住歎氣。「好,好。不要哭了,看要什麼阿爸買給你就好了。」

    「我也要。」男孩連忙叫道。

    「你要什麼?」男人揮舞一下拳頭:「小心我扁你。」

    「每次都這樣……」男孩不滿地瞪著父親:「就只疼妹妹不疼我。」

    「你還囉唆。」

    「先生好了。」老張總算將工作做完:「和您的公子兩個人總共十塊錢。」

    「喔。」男人從身上掏了掏,掏出一堆零碎的零錢,數也不數便交給老張;「這些該夠了。」

    「謝謝,謝謝。」老張喜出望外地看著那些零錢,那裡合起來至少有三四十塊。他興奮地道謝,那一家人卻一點也不在意地揮揮手走了。臨走前小男孩朝初一揮舞著拳頭,而小女孩卻微笑地看著初一——

    「真有錢……」老張艷羨地注視著他們的背影,有些人一生下來命就是不一樣的——

    「他們是誰?」初一愣愣地看著那漸行漸遠的一家人,不知道為什麼,小女孩的巧笑倩兮的模樣一直深深留在他的腦海裡。

    「不知道。不過一定是很有錢的人家,住在迪化街的人都是些生意人和做官的,看他們的樣子一定也是那—樣的人吧。」老張摸摸男孩的頭。「等你長大以後,會比他們更有錢的。」

    等他長大了,而且比他們更有錢時,他一定要好好修理那個男孩子,然後和那個小女孩一起玩——初一心裡暗暗地想著。或許等到那天,那個男孩子也不敢再這樣對待他了也說不定。

    小女孩也會笑得更甜了嗎?她會當他的小女朋友

    也許這就是命運。

    那天他們很晚才回家,兩個人都已經累癱了。一整天都在擦鞋,可是他們的臉上卻還是有著開心的笑容。

    這樣一天下來,他們真的賺下了不少錢。老張算了算,居然有一百八十三塊。比他們原先所想的都多。

    在小小木屋社區的外面,老張開心地拍拍男孩的頭。快要過年了,這段時間我們的生意都會特別好,說不定到過完年就可以賺個兩千塊錢也說不定,到時候要買什麼參就夠了。」

    初一用力地點點頭:「嗯。」

    老張突然蹲下身子,慈祥地看著初一,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件小玩具交到孩子的手上。「初一啊,今天是你的生日,老張不能買蛋糕給你吃,那太貴了,等我們以後有了錢再買,老張只能送這個給你。」

    小男孩愣愣地看著手上用竹子做成的小手槍,那不是一般大人做的那種,而是攤子上買的手工精緻的小竹槍。他開心得幾乎合不攏嘴:「哇,謝謝老張。」他說著轉身大叫著衝進小社區裡。「我要拿回去給阿婆看。」

    「小心點,別摔跤了。」老張邊叫著邊笑了起來一眼眶卻有些濕潤一一這個年紀的孩子,有的根本還在吃奶呢,初一卻已經要負起照顧他阿婆的責任了。

    今天來擦鞋的那一家人裡也有個男孩子,人家的命就比他要好上太多了。

    什麼叫公平?事實上,人一生下就是不公平的——

    「老張」初一慌張的聲音驀然響了起來。「老張,啊婆她——阿婆她——!」

    他嚇了一大跳,連沖帶跑地衝進初一他們那間破落的小木屋。「怎麼了?」

    瞎眼的老太婆躺在地上呻吟著,初一又驚又怕的扶著她。「阿婆她——」

    「別怕別怕」老張安慰地說著,上前將老太婆扶到床上。「你阿婆可能是不小心摔下床而已。」他嘴上是這麼說,心裡卻並不是這麼想,比起前一天,老太婆顯得更瘦了他從來沒見過有人是這種消瘦法的,她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喂?阿婆,阿婆?你怎麼樣了?」他推推初一——「我的慶頭有一瓶白花油,你去拿來。」

    「喔」初一不安地看著自己的阿婆:「好。」

    「快去。」老張輕嚷著將孩子推了一把:「這裡有我,你怕什麼。」

    初一關上門衝了出去,床上的老太婆呻吟著清醒過來。「誰?」

    「是我。」老張輕輕地將她的頭放正,他們雖然語言不怎麼通,可是這幾年的相處下來,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樣。「你怎麼樣了?」

    「初一有沒有在?」

    「沒有,我叫他去我那裡拿白花油來給你擦?」

    老太婆苦笑了一下:老了,不中用了……我本來是想給初一煮一點麵線吃的……老張——」話還沒說完,她便狠狠地咳了一陣子。老張連忙隨便抓起放在床頭的布給她。

    「有什麼話等病好了再說。」

    她咳出血絲後才略略喘息一下,努力地搖著頭。「我不會好了……」

    「阿婆……」

    她還是搖頭,從枕頭下面拿出一張照片,照片裡的是個打扮入時的女人。「這是初一的阿媽,初一出生的時候她就被抓去關了,判了四年刑,現在早就該放出來了……」她喘息著掉下淚來。「我大概快不行了,如果我死了……」

    「阿婆。」老張焦急地打斷她:「不會的快過年了,你說這種話做什麼?萬一初一聽到了就不好了。」

    老太婆無言地將照片交到老張的手上,又是一陣狂咳。

    「你看你,叫你不要說那麼多……」老張回過頭想找水,卻看見初一顫抖地站在門口。「初一……」

    初一勉強笑了笑,走到床前。「阿婆,你有沒有好一點?」

    「傻孫,阿婆現在不是很好嗎?」老太婆勉力伸出手碰碰孫子的臉,那手幾乎是沒有溫度的——「爐子上有阿婆做給你吃的麵線,今天是初一的生日,去拿一碗給老張吃。」

    初一懂事地點點頭,強忍住哭聲轉身去拿碗——恐懼深深地佔據了他的心思—一萬一阿婆真的死了,他要怎麼辦?」

    他知道什麼叫死,死了就是被埋在地下,永遠都不會再起來。

    他不要阿婆死——

    「初一,你先到外面去等,我來弄就好了。」老張輕輕地說著,老太婆已經再度睡著了,初一那顫抖強忍的背影讓他看了辛酸。

    孩子是怕吵醒了老太太,怕她難過,所以才強忍著哭聲?

    想到這孩子這麼小的年紀就要承受這些,他的心裡就難過得不得了。」

    初一點點頭,輕輕地轉身走出這間充滿了死亡氣息的屋子。等老張盛好麵線走到屋外的時候,他已經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靜靜地低著頭等著。

    「初一……」老張坐到他的身邊。麵線已經有點涼了,快吃。」

    初一低著頭接過碗,不讓他看見他的淚水,他努力將碗裡的麵線吃光,在吞嚥間總有間斷的硬咽聲傳出———

    「男孩子怎麼可以這麼愛哭。」老張沙啞地說著:「你還要照顧你奶奶。」

    初一吃完了麵線,輕輕地將碗放在旁邊,抬起臉來,臉上的淚痕猶濕:「我阿婆是不是會死?」

    他沒有說話。

    「我聽隔壁的王太太說,人死了就會被埋在土裡面,永遠都不能再起來?」

    他還是沒有說話。

    初一靜靜地哭了幾聲,那聲音無比的悲慘:「如果阿婆死了,你就會帶我去找我阿媽對不對?」

    老張終於輕輕的開口:「你想不想你阿媽?」

    初一搖搖頭,從很多人那裡聽來的——他們說他的母親是個不要臉的女人。

    他們說她不知道和誰生下了他之後就被抓去關起來了—直到現在,剛剛阿媽說她早就應該放出來了,可是她卻連看都不來看他們一眼。

    「你不想看看她?」

    「有什麼好看的?她也不想來看我和阿婆。」他的聲音裡有倔強的壓抑。

    老張歎口氣,他也聽說過初一的母親不是個好女人,她生下初一之後就走了,沒多久就有警察來說她和娼館的保鏢聯合搞「仙人跳」被抓到了判了刑。這幾年來也沒見過她寄錢或者是來看看老太婆和初一——

    這樣的女人就算把初一交給她,恐怕她也不會好好對待這孩子的。

    「她不是好查某人。」

    這句話他是用台語說的,老張訝異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初一堅決地用國語再說一次——「她不是好女人。」

    「你怎麼會這樣想?她沒來看你一定有原因的……」

    「因為她被警察抓去關起來了。剛剛我阿婆說她早就應該被放出來了,可是還是一樣沒來。她也沒有寫過信給我。」

    「初一——」

    「我不要聽,我也不要去找她。」初一站了起來,很大聲地說著,彷彿是為了說給自己聽似的!「就算我只有一個人,也不要去找她l我自己可以照顧我自己!」說完,他就轉身進去,堅定地關上門——

    那年的農曆年之前,他們便埋葬了初一的老祖母。

    初一一直沒有哭。他忍著淚水,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他們將他的祖母放進一個大火爐裡——他們沒讓他再繼續看下去,但是他知道等祖母被推出來的時候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埋葬祖母的錢是老張出的,其他住在附近的人們也替祖母湊了點錢作法事,沒有人知道留下來的初一該怎麼辦?

    林老太太過世之前一直希望初一可以回到他母親的身邊,但誰知道那個女人現在在哪裡?

    春美。

    他們只知道她叫春美,一個總是關在牢裡,要不然就是流落在花街柳巷的女人——他們不勝欷獻。初一是他們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他現在才七歲——

    老張張羅好一切之後,帶著初一回到他們的小木屋,屋主幾天之前就已經來說過要討回這間房子了。再過不久,初一會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他是個大男人,怎麼帶初一這樣一個七歲的小孩子。

    鄰居們已經勸過他幾次,叫他帶著初一去找春美了,他怎麼都狠不下這個心。可是現在……

    事實總要去面對的一

    「初一……」老張困難地看著孩子那張茫然的面孔。「你阿婆已經過去了……現在……」

    「你想帶我去找我阿媽對不對?」

    老張低下頭。「我聽說她可能會在寶斗裡,要不然就是在北投。」

    初一忍住淚水,故作堅強地點點頭:「我知道。」

    「那——?」

    「我自己會去找她。」

    老張連忙搖搖頭:「怎麼可以讓你自己去找她。我會帶你去的,萬一她不想要你的話,你就跟著我過日子,雖然苦了點一,但是總可以過的。」

    孩子稚真筆直的眼光幾乎教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慚愧。老張微微低下頭,聲音裡有種對現實無可奈何的虛弱。「我知道你不喜歡去找她,可是——可是她終究是你的母親,也是你現在唯一的親人了。」

    初一什麼話也沒說,他靜靜地轉個身,回到他與祖母相依為命的小木屋,輕輕地將門關上。

    看著那個已經空下來的床鋪,他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阿婆臨死之前握著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勸著他,說他的母親一定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沒來看他。阿婆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他都不太懂,什麼天下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之類的,那大概是要他別生阿婆的氣,可是如果他們真的那麼喜歡他,為什麼會放他一個在這裡?

    他抱著已經冰冷的棉被放聲哭泣……

    未知的命運讓他恐慌,失去了阿婆,很快的,也要失去老張了,未來他一個人怎麼辦?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3-5 00:02:02

第二章

    北投寶斗里

    這裡是名盛—時的風化區,這裡夜夜笙歌,女人們個個妖艷動人的在夜裡展露出最美麗的笑容迎接她們一天的開始。

    她們妖嬈多姿、巧笑倩兮,出賣的是笑容和肉體,不管是心甘情願或者是萬般無奈都沒有什麼差別。在燈紅酒綠之間,人很容易迷失自己的本性,當淚水流盡的時候,一切也就變得麻木——一切彷彿都是那麼理所當然。

    初一和老張待在這個地方已經一個多月了,「春美」這種普通名字在這裡多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老張手中的照片似乎也發生不了什麼作用,那裡的女人們個個濃妝艷抹,看起來幾乎全是同一個樣子,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他們在熱鬧的小巷子裡找了個位置,每夜細細地觀察往來的男男女女,那些總是在男人懷中的女人們,在剛入夜的時候是那麼的美麗,可是幾個鐘頭之後,卻全都變了個樣子,彷彿突然蒼老了似的一就這樣一夜一夜看著她們美麗、蒼老、妖艷、憔悴……

    初一那雙童稚的眼竟然也慢慢蒼老了——

    「先生,擦好了,五塊錢。」老張微笑地說著,順手將口袋裡的相片掏出來。「先生,你有沒有看過這個女人。」

    男人丟下一張五元的鈔票之後,草草地看了那張相片一眼。「沒有。」

    「喔……」老張仍舊是僵硬地微笑著。「謝謝……」

    夜已經很深了。每天這個時候總是最熱鬧的時候,像某種高潮,但時間一過,場面就迅速冷清下來,他疲憊地底下頭。

    該帶初一離開這個地方了。好幾次,他真的想就這樣算了,在這個地方待得越久他心裡越難過。就算找到初一的媽又怎樣?他怎麼可以讓初一在這種地方長大。

    初一越來越沉默,他看得出來這個地方讓他覺得恐怖——每天都有人打架鬧事,每天都有喝醉酒的男人對女人動粗,女人們的樣子,男人們的樣子一全是人性中最醜惡那一面。

    有什麼理由他不能自己帶初一?這孩子一出世就跟著他了,他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樣……

    「喂,擦鞋。」一個男人囂張地將腿抬上老張的擦鞋台。「咦?這麼小的孩子也帶出來擦鞋?」他好玩地將自己的腿移個方向,移到初一面前的擦鞋箱上。「小鬼,你會擦鞋嗎?」

    初一點點頭。「會。」

    「好,你給我擦,擦得好的話老子特別有賞。」他露出滿口的大黃牙笑著,嘴裡的檳榔咬得喀滋喀滋的,那樣子看起來就像在這裡每天出入的有錢流氓。他身邊的兩個女人看起來都已經喝得差不多了,醉醺醺地掛在他的身上,衣服凌亂,露出雪白的軀體,她們卻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仍不停吱吱咯咯地笑著——

    老張猶豫了三秒鐘,才將手中的相片交給男人。「先生,你有沒有見過這個女人?」

    男子仔細地瞧著那張不知道已經被多少人的手摸過、有點骯髒的照片,他竟微微的蹙起眉。「喂,你看這像你們店裡那個三八?」

    其中一個女人迷迷糊糊地接過相片。「誰啊?」

    「那個什麼美的啊。」

    老張和初一全豎起了耳朵,緊張地看著他們。

    「喔……春美。啊喔,是有點像……」女人歪歪斜斜地笑了笑。「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不過她那有這麼年輕,老女人了。」

    「是不是叫春美?」老張操著一口僵硬的台語問著。這是她以前的相片,你們認識她?」

    「你是誰啊?找她做什麼?」女人突然尖銳地笑了起來,看看初一。「喔!我知道。你是不是她的『客兄』,帶孩子來找她的是不是啊?」她笑了又笑,彷彿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了!「那種女人你也要喔?」

    老張愣愣地看著她,忍不住問初一:「她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

    初一冷著臉。「她說你是我阿媽的男人。」

    「不是不是啊!」老張急急辯解:「我不是她的什麼……什麼兄!」他揮著手,卻找不出適合的解釋。只好脹紅了臉不理了。「那她現在在哪裡?」

    他們大笑起來。「我怎麼知道她現在躺在哪裡?」男人淫穢地笑了笑。

    「反正不是在這裡就是了。」

    初一低著頭,他們所說的話了全都聽得懂,那種無比的羞辱和痛苦教他根本抬不起頭來……

    「那——那她在哪裡上班?」

    女人微笑地比比後方。「那裡啦!你去後面看有一家叫『阿月酒店』的就是了啦!」

    老張興奮地點點頭——

    「先生,擦好了。」初一低低地說著。

    男人蹲下身子,將初一的臉握在粗大的手裡看個仔細。「你就是春美的兒子喔?長得不錯喔!啊你老仔是誰你知不知道?」

    「哎喲!他怎麼會知道啦?!搞不好連春美自己都不知道哩!」女人們誇張地笑著。「誰會知道這種事……」

    男人邪邪地笑了笑。「說不定是我喔……」他斜眼瞧著初一。「來!叫一聲阿爸,我給你十塊!」

    「先生——」老張焦急地將初一的臉救出對方的掌握,他勉強地笑著——「不要開玩笑了——」

    「關你什麼事?!」男人粗魯地一把推開他,緊緊拉住初一。「叫啊!」

    「對啊!叫嘛!叫啊!」女人們興奮地起哄!

    初一突然用力推開他。「我不要」!

    「操!你——」

    「先生!」老張擋在孩子的面前。「不要跟小孩子計較——」

    「你走開!」男人發起脾氣來。「我叫他叫他就得叫。快點叫,要不然我給你吃一頓粗飽。」

    初一無畏無懼地瞪著他。「我就不叫。」

    「啊你欠打。」男人生氣地揮拳,老張一個閃身,正好打在他的臉上——

    「老張!」初一嚇了一大跳。「老張!」

    「我沒事……」

    「算了。」女人突然覺得無趣似的。一個老頭子,有什麼好打的?反正他也打不過你。我們走了。」

    男人狠狠地吐了口檳榔汁;「我操。」

    「等一下。」初一大叫。

    「初一——」

    「怎麼?肯叫了是不是?」

    「你還沒給錢。」初一瞪著高大的男人。「五塊錢。」

    男人訝異地看著孩子,突然咧開嘴,大聲笑了起來。「好小子有種。」

    他掏出幾張鈔票塞在初一的手裡。「算是我賞給你的。」

    他們走了以後,初一靜靜地扶起老張,小嘴緊緊地抿著,淚水已經含在他的眼裡——

    「初一……」老張,心疼地看著他。「我們——」

    「我們回去好了廣初一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明天再去找我阿媽。」

    「初一……」

    他什麼也沒說,小小的身子背起擦箱往前走。

    也許當時他並沒有想到會是這種情況,可是現在知道了。在這種地方,這樣的屈辱每天都有。

    他又能有什麼選擇?

    ★  ★

    初一坐在「阿月酒館」的正對面。一大早的街道看起來就像那些女人臉上的殘妝似的無比狼狽。她們現在都還在睡夢中……自己的阿媽就在這個地方——

    「初一,初一。」老張慌張的叫聲遠遠地傳來。「你在哪裡啊?初一……」

    初一抬起頭,他的眼裡有一絲茫然,酒館的招牌已經斑駁了。在這個地方,他將要如何過日子?找到親生母親的興奮早已經消失了。在這裡,他是不是每天都要像昨天那樣被譏笑?——他的父親是誰?

    老張的叫聲還在大街小巷中迴盪——為什麼老張不是自己的父親呢?他寧可當老張的孩子也不要有個像昨天那個男人一樣的爸爸。

    淚水靜靜地滑下他的面孔。阿婆曾經說過:「一人一款命,好壞天注定」,阿婆苦命一生,可是她沒聽她怨過什麼,她總是盡力讓他過得好,盡力不讓他吃苦受罪。

    那一夜,阿婆緊緊握住他的手不停地哭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他不是也答應過阿婆,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會堅強的過下去嗎?阿婆說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要有信用才不會讓人看不起的。

    想到這裡,他趕緊擦擦眼淚,吸吸鼻子,將背脊直直地挺了起來。

    他一定要勇敢,不可以讓阿婆和老張替他擔心。

    「初一。」

    「我在這裡。」他回頭朝聲音的來處喊著:「這邊。」

    老張焦急的身影很快出現,他的眼睛黑了一圈,那種神態看起來既滑稽又可憐。「你怎麼一大早就跑出來了?我以為你不見了,害我好著急。」

    「我睡不著,所以就出來找這裡。」初一指指前面的招牌。「我想早點過來。」

    老張在孩子的身邊坐下。初一的臉上有哭過的痕跡。他歎口氣,拍拍他的肩。「我們看看情況再說,如果你阿媽不想要你,『還是你不喜歡這裡那我們就回西門町去好不好?」

    初一靜靜的看著那招牌幾秒鐘才開口:「我阿婆希望我和我阿媽在一起的。」

    「你阿婆是擔心沒人照顧你,可是我可以照顧你。老張微微笑了起來。「你是我的徒弟嘛。」

    初一低下頭。「隔壁的阿婆說我不可以拖累你,他們說你已經快要娶新娘子了,如果我和你在一起,說不定人家就不要你了。」

    老張訝異地看著孩子,初一所懂的事比他所想像的還要多。有時候很難相信他還是一個不過七、八歲的孩子。」如果她不要你,那我娶她做什麼?」老張拍拍胸脯。「連一個孩子都容不下的女人會是什麼好女人?」

    初一笑了笑,聽他們說,老張是找了好久才找到有人肯嫁給他的,他年紀已經不小了,又沒什麼錢,像他這種老芋仔本來就沒什麼人肯嫁,更何況是像他這樣以擦鞋為生的。

    「初一,你放心吧。」老張安慰地看著他。「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沒關係。」初一抬起頭,堅強地微笑。「反正我已經學會照顧自己了,萬一我阿媽真的不要我,我也可以擦鞋,現在我已經會自己賺錢了。」

    「傻孩子。」老張欣慰地笑了笑。你明年就要上學了,你不是一直想上學的嗎?如果沒人照顧你,那你怎麼上學?」

    初一還沒回答,對面酒館的門就開了,一名大漢打著哈欠走了出來。

    初一拉拉老張的衣袖。「有人出來了。」

    老張連忙站了起來。「等一下。」

    男人睡眼惺忪地看著他。「幹啥?」

    老張僵硬地笑了笑。「借問一下,你們這裡有沒有一個叫春美的女人?」

    他掏出照片交給他。「我們是來找她的。」

    「春美?」男人看看照片,狐疑地瞧著他和初一。「你們找她有什麼事?」

    「我是他兒子。」初一突然站出來大聲地說著。

    「兒子?」男人蹬大了眼睛,怪異地看著初一。「你是春美的兒子?」

    初一點點頭。「我要來找她,是我阿婆交代來的。」

    男人愣了三秒鐘。「你等一下。」他轉身朝門裡大叫:「春美,春美啊,你兒子來找你了,春美。」

    「叫什麼叫,叫魂啊?」門裡的人紛紛破口大罵:「春美,起來,吵死了。」

    初一緊張地揪著老張的衣袖,睜大了眼睛等待著,過於幾分鐘,門裡出來了幾個女人——

    「做什麼?大清早吵什麼吵!」其中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女人撐著一臉殘妝憤怒地吼道:「什麼事?」

    「不是,媽媽桑你看他們。」男人連忙比比老張和初一。「是他們說要找春美。」

    「找春美做什麼?」

    「那個孩子說他是春美的兒子。」

    老女人這才睜大了眼睛。「兒子?」她打量著初一和老張。「春美什麼時候有個兒子我怎麼都不知道?」

    「誰呀。」裡面又出來一個女人,她披散著頭髮,邋遢地邊走邊罵著:「吵死人了,我昨天搞到早上才『睡的……」

    「喂,春美啊,你兒子來找你了。」

    初一定定地看著這個女人—一這就是他的阿媽?她眼睛浮腫,披頭散髮,臉上的殘妝未卸,那個樣子活像個邋遢鬼。

    女人愣愣地看著老張身後的孩子。「我兒子……」

    「怎麼?連你自己有沒有生過小孩你都忘了?」媽媽桑厭惡地瞪著她「醉過頭了你。」

    初一鼓氣勇氣站出來,瞪著眼前的女人。「阿婆死了,是她叫我來找你的。」

    ★ ★

    他的母親是個酗酒的女人,酒精腐蝕了她的每一條神經,不筲是白天或黑夜,她的身邊永遠少不了酒瓶。

    初一看著她每天夜裡和各式各樣的男人擁抱,打情罵俏,出場或者就在酒館後面小房間裡親熱一—

    她看著他的眼神像是他根本不存在一樣。

    孩子守在酒館的門口,他就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的任人打罵,老鴇對他雖有一絲同情,卻有更多的厭惡。

    在這種逢迎賣笑的場所坐著個大頭似的孩子像什麼樣子,管區的警員來過許多次了,因為初一,所以「阿月酒館」顯得特別的突出,可是初一堅持不肯到後面去,那裡總有著女人的呻吟和男人放浪的聲音——他厭惡、憎恨聽到那種聲音……尤其是當春美待在那裡的時候。

    春美幾乎不曾和自己的兒子說過話,她有時會給他一些錢,夜裡,初一就睡在酒館後面的小雜物間裡。女人們對初一的存在充滿了好奇,可是春美卻不肯多說一個字,當然對初一更是絕口不提。

    初一漸漸明白,她根本不要他,如果他沒來找她,那麼她會將他徹底忘記。

    「初一,你到後面去可不可以?」老鴇厭惡地踢踢孩子的腿。「你擋在這裡我怎麼做生意?」

    初一抬起頭。淡淡地看下她一眼,他將腿收回來緊緊抱在胸前,卻絲毫沒有移動的打算。

    「我在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老鴇氣憤地低吼起來、四周人來人往,看著別家酒館門庭若市,而自己的酒館卻冷冷清清的就叫人生氣。大部分的客人都已經知道她這裡有個孩子,更知道警察只要來臨檢一定不會放過這一家,他們當然不敢來,「死到後面去。」

    初一隻是低著頭無視於她的叫罵,他靜靜地縮在自己小小的空間裡,對外界的一切毫無感覺。

    「春美,春美,你給我死出來。」老鴇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出來。」

    保鏢粗暴地將初一從地上揪了起來。「叫你進去你是沒聽到是不是?一定要我揍你一頓你才高興嗎?」

    春美冷冷地倚在門邊:「是又怎麼樣?」

    「你自己看看。」老鴇憤怒地叫囂著:「這個死孩子就擋在這裡,誰還上門,我還要不要做生意,叫他進去他也不聽,你帶個孩子來我也不跟你計較了,可是他這個死樣子我們大家都不要活了是不是?」

    春美將保鏢手上的初一拉過來,那種眼神近乎怨毒。「進去。」

    初一動也不動。

    她冷冷地笑了笑。「不進去是不是?你以為我不敢打你是不是?」她揚起手,啪地一巴掌打在初一的臉上,「進去。」

    初一抬起臉,清晰的五指印浮在他小小的臉上,他咬著牙不讓淚水落下來。「我不要。」

    啪——又是一巴掌。她竟然咬牙切齒地怒視著自己的孩子。「你不進去我就打到你進去。」她隨手抓起門邊的掃把猛力朝他頭上一敲。

    初一痛得跪了下來——卻沒掉半滴眼淚。

    「春美。」裡面另一個女人衝了出來,用力奪走她手上的掃把。「你做什麼?他是你兒子,你這樣打不怕把他打成殘廢?」

    周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她卻無視於其他人的眼光,藉著幾分酒意將心中的憤恨全都宣洩出來,「打成殘廢最好,這種孽種留著也沒什麼用,他就和他那個死沒良心的老子一樣,我看了就討厭。」

    初一抱著自己的腿,努力站起來,抬起頭瞪著自己的母親。「那你為什麼要生我?你這麼討厭我,為什麼還要把我生下來?」

    「你還說。」春美極端憤恨地揚起手打得他的臉偏向——邊,「你以為我喜歡生嗎?如果不是你阿婆死都不讓我打掉你,我早就打掉你了,還輪得到你現在說話。」

    「春美。」女人攔在初一的前面,不可思議的搖搖頭。「你跟孩子說這睚做什麼?你要是不喜歡,把他給我好了。你不要我要。」

    「阿嬡,你是瘋了是不是?」旁邊的女人們焦急地拉住她。「你自己家裡四個都養不活了,還要養別人的孩子?你別傻了。」

    「我就是看不慣她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生了人家,不養也就算了,還打成這個樣子,早也打晚也打,這個孩子早晚會被她打死。」

    「你要?」春美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啊,給你,只要不要再讓我看到他就可以了。」她說完,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便轉身走了進去。

    「好了好了,沒事了,別再看了,各人去做各人的事。」

    老鴇揮揮手將所有的人揮走。她心裡有些不忍,只好拿出五塊錢塞到初一的手裡,「別哭,去買糖果吃。」

    初一垂著頭,什麼話也投說,甚至不肯在人前落下半滴的淚水,他緊緊的握住那張五塊錢的鈔票——總有一天,他會拿更多的錢砸死這些吸血鬼。

    「初一,痛不痛。」阿媛心疼地輕輕撫著他青紫的腿。「你阿媽是喝了酒,心情不好才會打你的,你不要跟她計較。」

    「她根本不想要我……」初一輕輕地說著,聲音忍不住哽咽。「她不要我,為什麼還要把我生下來?」

    「她怎麼會不要你?沒有哪個做人阿媽的會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的,她只是心情不好,所以才會說這種話的。」阿嬡安慰地拍拍孩子的肩。「我知道你阿媽對你不好,可是她心裡還是要你的,你不要胡思亂想——」

    「阿嬡,進來,客人在找你了。」

    「喔。」她回頭答應了一聲,從身上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塞到初一的手裡。「不要難過了,等過幾天你阿媽心情好一點,我會再跟她說好不好?」

    初一沒有回答,阿媛歎了口氣之後轉身回到屋子裡去。

    周圍仍舊是人來人往的,卻沒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們到這裡來是尋歡作樂的,並不是來同情或探討這裡有些什麼樣的故事——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地方已經有多久了,只記得老張走了之後似乎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保鏢揪著他的耳朵將他扔到牆角去,黑暗的角落裡再沒有人會看見他的眼淚——

    他的雙手摀住嘴巴,狠狠地抽泣著——

    身上的傷口或許會有好的一天,可是他心裡的傷卻永遠都好不了了……

    他——再也不要留在這個地方。

    他沒有阿媽,沒有親人———他什麼都沒有。

    ★ ★

    「春美,春美啊。」大清早,阿媛的焦急的聲音便傳遍了整個酒館,她匆匆忙忙地推開她們所住的狹小房間,將宿醉未醒的春美拉了起來。「起來了啦,你兒子不見了,你還有那個心情睡覺。」

    春美微微睜開浮腫的眼睛,不耐煩地:「小孩子出去玩有什麼要緊的?你家的孩子從來不會出去玩嗎?」

    「初一不是出去玩!他走了。」

    「走?」春美冷冷地笑了笑,繼續閉上眼睛睡覺。「走去哪?他才幾歲?」

    「我是跟你說真的。」阿嬡氣急敗壞地再度將她拉起來。「他真的走了,我剛剛去看的時候,他的東西全都不在,他一定是一個人跑了。」

    她這才坐了起來,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一個人跑了?」

    「對啊。」阿媛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他還那麼小,萬一出了什麼事怎麼辦?你趕快出去找。」

    林春美面無表情地——「找?去哪裡找?他要走我有什麼辦法?」

    阿嬡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人,春美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女人的。她雖然酗酒、好賭,可是並不是那種沒有良心的女人,更何況那是她的親生兒子,「春美……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初一是你的親生兒子。」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

    「那是我的事。」她堅決地打斷她,躺下身體睡她的覺,似乎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林春美。」阿媛忍無可忍地一把將她揪了起來。「你還有沒有人性?你還是不是個女人?我生眼睛以來沒見過比你更狠心的媽媽。初一是你的親生兒子,可是你卻當他像仇人一樣看待。他跑了,你一點也不在平,你這算什麼媽?」

    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冷冷地推開她的手,轉個身當她不存在。

    「你——」

    「好了。」其他的女人輕輕地拉開阿嬡。「你不要再說了,春美她自己有她自己的打算。」「什麼打算?」阿嬡氣得臉都青了,「我看就算初一死在外面她也沒打算替他收屍。」她揮開她們的手。「你不去找我去,等我找到了初一,就當是我生的,」她話一說完,便衝了出去,留下議論紛紛的女人們和冷漠不語的春美。

    「春美,你真的不去找初一?」女人們輕輕地問著。

    她仍然沒有回答,背對著她們的身體僵硬地躺著,臉上靜靜地落下兩行淚水——

    她這一生已經注定了要當個失敗的女人了。她不孝、無情、嗜賭、嗜酒,為了一個男人,將自己的一生毀了,初一跟著她會有什麼前途?

    看著初一那張和他父親那般神似的面孔,她永遠忘不了那種憎恨,她無法克制自己心中那股怨恨。

    她當然愛自己的孩子,可是她怎麼能夠忘記那種恨意?

    與其讓初—跟著她吃苦受罪,不如就讓他去吧——心裡滿溢的愛和痛苦緊緊地揪住了她的心。

    她又何嘗願意?但是——她已經無法可想了。

    淚水氾濫了她的眼——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又能說給誰聽?

    初一……她早已失去的兒子……初一——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3-5 00:02:18

第三章

    算了算,身上總共有五十幾塊錢,他可以搭人力車到西門町去找老張,可是他又怕會被賣掉。聽很多人說起賣小孩的事,老張和阿媽以前也常常叮嚀他一定要小心。萬一被賣了,可能就永遠沒有出頭天的日子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到什麼地方去。回去找老張嗎?已經過了這麼久,說不定老張已經娶了新太太了。萬一老張不喜歡他再去找他怎麼辦?他待在「阿月酒館」這段日子以來,老張—『直沒來看過他,他那時候說過一定會再來看他的,可是他沒有來——

    也許老張已經忘記他了。

    初一慢慢地在路上走著,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覺得這條路永遠不會有盡頭。

    路上沒什麼人,從昨天半夜離開酒館之後他就一直慢慢的走,剛開始還有一些人家和店面,走到這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路邊全是一些田地和樹林,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天已經漸漸黑了,這—整天他都買不到東西吃。他好餓又好冷……

    怎麼辦?

    放眼看去,四周除了田和樹之外幾乎什麼都沒有,風越來越冷,天也越來越黑。恐懼在他心裡無止無盡地蔓延著——總覺得後面有什麼東西在跟著他似的,他不敢回頭看,只能拚命加快腳步往前走。

    荒野中野狗的叫聲淒涼恐怖,他越走心裡越駭怕。為什麼沒有月亮?他緊緊地抱住自己的手臂,終於忍不住回頭——後面那什麼?一片黑壓壓、逐漸移動的不明物體彷彿就要追上來了。

    初一怕得哭了起來,死命地往前衝——

    「阿婆,老張。」他大聲哭叫著,拚命往前跑。「阿婆……阿婆……老張。」

    荒野中沒有人回答他的呼喊——天也無語……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他跑不動了,四周的黑暗便向他籠罩過來。初一躲在一個大石頭邊拚命喘氣,他已經哭得聲嘶力竭了。只能緊緊地抱住自己,用力往石頭邊鑽,「阿婆,老張……你們在哪裡?我好怕,阿婆……」

    他什麼也看不見,這個世界上似乎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哭著哭著,便在滿腔的恐懼和傷痛中漸漸睡去

    在睡夢中,他見到思念的阿婆,淚水再度落了下來

    老人家抱著他傷心地哭著,她可憐的孫子——她苦命的孫子——

    初一難受地抱住祖母,睡夢中他對他的阿婆說,阿婆你放心,我一定會過得很好的,我什麼都不怕,我長大要當個有錢人,買很多很多的人參給你吃……

    我什麼都不怕。」孩子在睡夢中這樣對自己也對祖母承諾著——淚水卻無法停止——

    ★ fantasyagain@eyny ★ fantasyagain@eyny ★

    「初一」老張大叫一聲,從床上跳了起來,驚出一身的冷汗。

    「怎麼了?」好心來照顧他的鄰居嚇了一跳,醒了過來。「做惡夢了?」

    老張揮揮頭上的冷汗,喘息著苦笑。「我夢到初一一個人哭著叫我……」

    鄰居拍拍他的背。「別想那麼多,初一現在和他自己的阿媽在一起,怎麼會有事?人家說虎毒不食子,雖然是煙花女子,總不會連自己的兒子也不照顧嘛。」

    老張黯然地點點頭,他答應過初一一定會再去看他的,可是誰知道回來沒多久他就病了。這一病病了快兩個月了,好幾次都從鬼門關險險撿回這條老命,別說是去看他了,連自己照顧自己都成問題。

    初一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剛剛在夢中他看到初一一個人走在黑暗的路上拚命跑,一路上哭叫著阿婆和他的名字——他總覺得初一那個母親不會好好照顧初一的

    「別再想了,明天就要當新郎的人了,說不定娶了老婆之後你的病就會完全好了,我們台灣人說沖喜,沖喜,真的是很有道理的。」鄰人安慰地扶著他躺下。「更何況你那個女人肯嫁給你也真的是你的福氣了,年紀輕輕,又是個寡婦。」他笑著朝他眨眨眼。「說實在的,我還真的羨慕你呢,這是老來福喔。」

    老張微微苦笑。他也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女人會答應這門親事。照理說她可選的人很多,她是個寡婦,又沒孩子拖累,年紀也還輕,怎麼會願意嫁給他這麼一個又老又窮的老芋仔?

    「睡啦。」鄰居揉揉惺忪的雙眼說著:「明天一大早就要到女方家裡去了呢。」

    老張應了聲好,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初一就像他的孩子一樣,那是塊心頭肉啊,怎麼能說忘就忘?

    夢裡情景歷歷在目。初一的小鞋箱一直擺在牆角,現在看著那個小小的箱子,他居然忍不住落下淚來。

    其實從離開北投的那一天起他就後悔了,有什麼理由他不能把初一帶在自己的身邊呢?初一出生的證明是他辦的,初一的戶口也是他報的,連初一的名字都是他取的,初一根本就和他自己的孩子沒有兩樣。』他悄悄地點起一支煙,在黑暗中靜靜地流著淚。他怎麼會這麼自私?如果初一現在過得不好怎麼辦?如果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等明天娶了女人進門,而他的身體好一點之後他就要去把初一帶回來。不管怎麼說,初一總是他一手帶大的,就算他再苦,也不會連一個小孩子都養不起。

    決定了之後,他終於有了點睡意——一切都等明天再說吧,或許事情並不像他所想的那麼糟。

    ★  ★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幾天了,漫漫無盡的長路似乎漸漸可以看見盡頭,自從那在荒野中醒過來,發覺自己竟然是睡在一座荒墳上之後,他便不停地走著,每天如果找不到有燈光的地方可以休息就絕對不停止。

    幾天過去,一路上的人家越來越多,雖然有時候他要走很久才可以找到休息的地方,但是至少不再有那天的恐懼。有時候運氣好一點,還可以找到好心的人家願意讓他在屋子裡睡一覺而不必在外忍受風寒。

    他覺得自己所走的地方似乎已經有點眼熟了——那璺建築物似乎越來越熟悉。

    初一幾乎想大聲狂呼。他離西門町一定已經很近了。

    不知不覺中,他終究還是回到他過去生活的地方。想到就快要可以見到老張了,他的心情就不由得緊張雀躍起來。

    現在已經不在乎老張到底會不會歡迎他了,只要可以再見到那張熟悉親切的面孔,就算只是一眼也好。

    「借問一下,西門町要怎麼走?」他停下來向一個坐在門邊的老人家問道。

    老人家看了他一眼,比比前方的路。「直直走就是了」

    初一歡欣無比地道了謝,朝他所指的路上走去——

    到了黃昏的時候,他終於見他所熟悉的那一大片鐵皮和木頭所蓋層的屋子了。他狂喜地往前衝,一路上根本沒來得及向熟悉的人打招呼,直到他衝到他們那條小小的巷子口——

    那裡有他和阿媽所住的房子,也有老張的房子,所不同的是,老張的房子門口張燈結綵的貼了大大的紅字。

    他不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可是他卻知道那代表的是什麼意義。

    老張已經娶了新娘子了

    他愣愣的站在巷子口的陰影中看著老張那扇敞開的大門,熟悉的鄰居們喜氣洋洋地出出入入,門口甚至還擺了一桌喜酒,乾杯的聲音此起彼落的;而老張……他看到老張穿著他那套唯一的西裝坐在桌子的旁邊,他的身邊坐著一個低著頭的女人,那是老張的新娘。

    原來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老張一定是因為忙著娶新娘,所以才沒去看他的。

    初一靜靜地站在那裡完全無法動彈,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現?然後他想起過去阿婆對他說過的話,老張總有一天會娶自己的新娘,會有自己的孩子,你不可以拖累人家……

    「你不可以拖累人家。」

    初一靜靜地垂下頭——

    他轉個身,卻又想起什麼似的悄悄往另一條巷子裡走,大家都為了老張媽媽新娘的事正忙著,所以沒人注意到他。他悄悄地走到巷子的後面,翻過一小道圍牆,圍牆的另一邊就是老張家的後門,他躲在窗子下面靜靜地等著……

    裡面的人來來往往的慶賀著,他小心翼翼地往屋子裡探了探,他的小箱子就擺在窗子下的角落裡,他小心翼翼地將窗子打開一條縫,繼續等待機會。

    夜漸漸深了,所有的人也都喝得差不多了。他看見老張那壯碩的身子從椅子上緩緩地、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開始送客。客人們說著模糊不清的恭喜話,而新娘子一直扶著老張耐心的等著,屋子裡的人終於全都走光了。

    就是現在。

    初一跳進屋子裡,抱住自己的小箱子,將小箱子往窗外一丟,然後迅速爬出窗子——

    東西落地的聲音驚動了老張和他的新娘,他們回頭——「誰?」

    什麼都沒有,窗戶開著,屋子裡卻已經沒有人了。

    老張醉眼模糊地看著,他的妻子扶著他往屋子裡走。「大概是貓吧。」

    「貓?」老張搖搖晃晃地點點頭。「喔,貓……」然後他看見窗子下方原本放著初一的小箱子的地方,那裡什麼都沒有,箱子不見了!」

    他猛然揮開她的手衝向角落。「箱——箱子呢?誰——誰拿走了?」

    「箱子?什麼箱子?」他的新娘阿玉莫名其妙地上前將窗子關上,然後扶著他躺在床上。「你喝醉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老張掙扎著想要起來,卻無能為力,長期的病痛和一天的勞累,再加上酒力已經使他筋疲力盡了,可是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他還清清楚楚地想到一小箱子,初一的小箱子不見了——他想到初一。

    ★  ★

    其實他並不清楚自己該去哪裡,或者該做些什麼事?背著他的小箱子,他只能在街頭流浪。

    他也想過離開這個地方,坐上火車髓便到什麼地方去都好,但是心裡的恐懼卻難以消失。這一帶畢竟是他成長的地方,除了這裡,他什麼地方都沒去過。於是,他開始了背著小箱子流浪街頭討生活的日子。

    夜裡,他通常睡在某個小角落裡,白天,他就挑個人多的地方替人擦鞋賺錢。他的收入並不多,不過,足夠養活他自己。只是,幾天下來,他已髒得連身上都散發出可怕的味道來了。

    這麼冷的天氣他又不能到公園去替自己洗個澡——他不能生病,因為他知道不會有人照顧他。

    他只能守在一條不知名的街上替人擦鞋,有時候去雜貨店裡請求洗洗臉和手腳,這是他唯一可以替他自己做的。

    直到他終於還是病了的那一天——

    那天,他依舊守在街角替人擦鞋,可是情形卻越來越糟。他頭昏眼花,臉上像有火爐在烤一樣的紅,他應該去找醫生,可是卻沒力氣了……

    「替我擦鞋。」突然地,一個囂張的聲音這樣說著,然後將閃亮的黑皮鞋放在他的小箱子上。

    初一勉為其難地抬起頭來,眼前的小男孩和他差不多年齡——那張臉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失禮……我今天不能擦鞋了……」

    「為什麼?我剛剛明明看見你替人擦鞋,為什麼就不擦我的鞋。」男孩生氣地問著,用力將鞋子在小箱子上踩了幾下,「我說要你替我擦你就要替我擦。」

    「可是我——」

    「少爺,回去我替你擦就好了好不好?」他身邊的婦人微笑地安撫他:「人家不擦就算了,何必浪費那個錢?」

    「不行,我說要他替我擦就是要他替我擦。」男孩頑固地瞪著初一。他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指著初一叫了起來。「我見過你,以前我和我阿爸也讓你擦過鞋。」

    初一努力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影,卻眼花得無法辯認……他們以前好像是見過面……還有一個小女孩……

    「阿媽你看哥哥又在欺負人了。」突然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他的耳朵裡,初一喘息著抬起眼,那張清秀的面孔模糊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阿俊,你又在欺負人?」

    「我才沒有我只是要他替我擦鞋,他誰的鞋都擦就是不肯擦我的。」男孩氣憤地嚷了起來。

    有張女人的面孔輕輕地靠近他,隱隱約約地似乎聽到女人驚呼的聲音——

    「他病了,好像病得不輕。」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他並不知道;只知道身體又熱又冷,他哭著想尋找阿婆、想尋找老張——可是他又想到原來老張已經忘了他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記得他了……

    ★  ★

    或許台灣人所謂的「沖喜」真的有點用處。他娶了阿玉進門之後,病真的好了很多,這一大半要歸功於阿玉對他的細心照顧,可是他的心裡卻一直是忐忑不安的。

    結婚的那天,初一是不是真的回來過,那個小箱子怎麼可能會不翼而飛,誰會想到那個小小的擦鞋箱,除非是初一回來過了。

    沒幾天,他身體好一點之後,他把初一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了阿玉,他想去找他,阿玉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她是個沒什麼主見的女人,於是他到北投去了一趟,沒想到他們卻告訴他初一早就已經不見了,他們一直以為初一是回西門町去找他了——

    老張焦急的趕回西門町。這麼說,那天初一是真的回來找過他。那他為什麼又悄悄溜走?初一那孩子心眼很多,因為他太早懂得人事,所以想法和一般的孩子根本不一樣。他一定是看到他結婚了,不想拖累他,所以才又悄悄的一個人跑掉。

    老張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他還那麼小,一個人能去什麼地方,萬一發生什麼事怎麼辦?

    他大街小巷地去尋找,初一一定是背著箱子到處去替人擦鞋過生活了。可是他住在哪裡?過得好不好?有沒有生病?萬一被壞人賣了怎麼辦?

    他日日夜夜擔心,急得幾乎連飯都吃不下,阿玉看見他那個樣子,終於忍不住也和他一起去尋找那個她素未謀面的孩子。雖然她不知道找到了之後又能怎麼樣,可是她知道,如果找不到他,那老張這輩子都不會好過的。

    幾乎整個小社區的人都知道初一失蹤的事,他們都是看著初一長大的人們,他們也都關心初一的下落。於是,賣菜的、賣魚的、建築工地的所有人們全都四處打聽初一的下落,只要初一還沒有離開台北,就一定可能找到他。

    然後終於有一天,有人興高采烈地衝進了老張的家。「老張,老張,我找到了。」

    「啊?找到了!在哪裡?初一現在哪裡?」老張高興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緊緊揪住那人的領子大叫。

    「你——你先放手,你這樣我怎麼說?」那人險些窒息。他推開老張的手,瞪著他。「還沒說就被你捏死了。」

    老張吶吶地笑了笑。「失——失禮,我是太高興了所以才……」

    男人推了他一把,開心地笑咧了嘴。「沒要緊,我也知道你很急。」他憨直地笑了笑,幾乎和老張一樣興高采烈廣我今天去迪化街批貨啊,就去問人家有沒有見到一個擦鞋的小孩子。啊結果,他們說有一個孩子每天都在那裡擦鞋,長得和初一很像。」

    老張高興的用力握了握對方的手。「多謝多謝,我現在就去找他。」

    男人傻了一下。「喂,等一下,你知不知道迪化街怎麼去?我帶你去。」話還沒說完,老張已經消失不見人影了,他笑著搖頭,阿玉愣愣地站在屋裡,表情木然。

    「他們真像一對父子。」他歎息地說著走出屋子,卻沒看見身後的阿玉正微微苦笑著……

    從老張的樣子看得出來他對初一的感情……她不由得摸摸自己的小腹—一一那裡也有一條將要出世的孩子——如果老張可以這樣對待初一,那麼他是不是也會同樣對待這個孩子?即使他並不是這孩子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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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代無志去撿一個孩子回來?你是瘋了是不是?病成這個樣子還要請大夫給他看。你是嫌錢多是不是?瘋女人。」男人咆哮地叫囂著。「萬一要是死在我們家裡那怎麼辦?還要給他收屍是不是?」

    「你怎麼這樣說話?」女人忍不住蹙起眉輕輕地搖頭。「一點同情心人情味都沒有,這個孩子這麼小就在街上流浪討生活,又病成這個樣子,我們家又不是沒有錢請不起大夫,差也差不了這幾個錢,你在計較什麼。」

    「你在說什麼瘋話,差不了幾個錢,是你在賺還是我賺?」男人憤怒地叫著:「你有錢是不是,你有同情心,你有人情味,那誰來同情我,誰來可憐我?」

    「你——」

    「阿爸。」小女孩怯怯地拉著父親的手。「是我要阿媽帶他回來的,你不要生阿媽的氣好不好?」她輕輕地說著,眼裡含著淚水。「我是看他可憐……」

    他果然放軟了語氣,連臉上的表情都柔和下來了。他將小女兒抱了起來。「阿爸不是在生氣,阿爸只是——只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這個小女兒大概是生來克他脾氣的。不管他有多大的火氣,只要一看到小女兒的淚水,他就什麼脾氣都沒有了。他只好笑了笑。「阿爸不生氣,那你也不要哭了好不好?阿爸一看到你哭就受不了了。」

    「那他可不可以在我們家住?」小女孩天真的問著。

    男人狠狠地瞪了他的妻子一眼,才緩緩的回答:「他自己有自己的家,為什麼要住我們家?」

    「可是他沒有家,我聽阿婆說他好可憐,每天都睡在馬路上。」

    男人歎口氣,將女兒放下來。「等他病好了再說好不好?」

    小女孩點點頭,轉個身衝進房裡——

    「阿蘭。」男人叫了起來。「你不可以進去,萬一被傳染了怎麼辦。」

    小女孩控出頭來,露出個燦爛的笑臉。「不會啦。」

    男人瞪著他的妻子。「你看,都是你。萬一阿蘭被傳染了,我看你怎麼辦。」

    他的表情雖然凶狠,但她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像他這樣一個勢利的大男人,居然會被自己的小女兒玩弄在股掌之間。她在心裡澀澀地笑了笑一或許這已經是他唯一像個人的地方了。

    ★  ★

    初一緩緩地睜開眼睛,他全身的肌肉全都在大聲的抗議著,虛弱的身體根本不容許他做什麼動作,他只覺得整個人像是漂浮著一樣。

    渾渾噩噩間,他看到那張正好奇地看著他的面孔,甜美得讓他感到安心,他沙啞地想開口說話,卻發覺自己的嗓子幹得像砂紙一樣,根本說不出話來。

    小女孩善解人意地端了杯水放在他的唇邊餵他喝水。

    他感激地看著她,終於想起她就是那天在街上看到的女孩子,是那個囂張的男孩子的妹妹。「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叫我阿媽帶你回來的。」女孩甜甜地笑了。「先生說你得了重感冒。」

    「你是誰?」

    「我叫阿蘭。」女孩想了想,用國語有些困難地再說一次:「溫似蘭,你呢?」

    「初一。」他在心裡默念一次她的名字:溫似蘭——「我叫林初一,初一十五的初一。」

    「初一?」她又笑了,她很喜歡笑,笑起來整張臉都是甜的,「好奇怪,怎麼會叫初一?」

    「老張給我取的名字,他說我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初一,所以就叫我初一。」初一勉強的回答,眼皮卻越來越沉重——』

    「你住在哪裡?」阿蘭還是在問,她輕輕地搖著他的手臂。「不要睡,跟我說話,我哥哥都不陪我說話,你跟我說話好不好?」

    初一努力地點點頭。「我住在西門町……」其實他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可是卻直覺的回答——她希望他陪她說話的……

    「那老張是誰?」

    老張是誰?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卻隱隱約約聽到老張的聲音,他一定是病得糊塗了,老張怎麼會在這個地方?」

    「老張是誰?」阿蘭搖著他的手又問了一次,然後她怪異地側頭聽了一下。「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你的名字。」

    初一振作一下精神,老張的聲音果然越來越清楚。

    「是老張。」他跳了起來,險些撞倒了小女孩。「是老張來找我了。」

    「你要去哪裡?」阿蘭焦急地嚷了起來。「你要陪我說話你不能……」

    初一回頭歉然地朝她搖頭。「老張來找我了,我要出去。」

    「可是你的病還沒有好,先生說不可以走動的。」她急得哭了起來。「阿媽,阿媽。」

    女人沒久便進來了,她抱起小女孩。「怎麼啦?」

    「初一說有人來找他,他要走了,你叫他不要走,留下來陪我說話。」

    女人訝異地看著虛弱的男孩。「有人來找你?」

    這時候門打開了,傭人站在門口。「太太,有個男人說要找我們帶回來的那個孩子。」

    「是老張。」初一興奮地衝了出去。「老張,老張。」

    老張果然就站在樓梯口焦急地等待著,一看到初一,他高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初一我找你好久了。」他緊緊地抱住從樓梯上衝下的孩子。

    「你沒事吧,怎麼這麼瘦?」

    「我不要讓初一走。」阿蘭哭叫著在母親的懷中掙扎。初一就像她得的新玩具一樣的珍貴,她根本不想讓他走。

    「阿媽,我不要讓他走。」

    她的母親搖搖頭。「初一要回去了,有空他會再來看你的。」

    「我會再來看你的。」初一沙啞地回答,他掙脫了老張的懷抱,走到小女孩的面前微笑地望著她。「我一定會再來看你的。」

    他們——都還不懂什麼叫承諾,可是這樣一句話卻奇異地安慰了小阿蘭的心;她含著淚水點點頭,伸出她的小指頭。「打勾勾。」

    初一和她打勾勾——就這樣盟定了一生的情緣,只是他們都還不知道。

    而——人的機緣原來便是無從得知的。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3-5 00:02:33

第四章

    初一上小學的年齡到了,老張到戶政事務所去正式辦理了領養他的手續,照理說初一應該改姓張,可是老張對這一點卻不怎麼堅持,他覺得初一姓什麼對他來說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和初一在一起了。

    每天早上,初一背著書包到學校去,下午,他回到家便背著小箱子和老張一起出門去賺錢。阿玉對初一態度還不錯,雖然她還無法像老張一樣把初一當成自己親生的孩子來看待,可是他們還是可以相處在一起。

    沒多久,阿玉的肚子就大起來了。離開他們結婚不過三個月,待頭巷尾的流言紛紛傳到了老張的耳裡——

    初一靜靜地看著老張越來越沉默。他知道他們說老張是上了阿玉的大當了。他們恍然大悟的說:難怪阿玉,還這麼年輕,長得也還過得去,卻願意嫁給老張這樣一個什麼都沒有的老芋仔,因為她是個偷人的寡婦。

    他剛回到老張家裡的時候,老張對阿玉很好,阿玉對老張也服侍得很周到,可是現在他們兩個幾乎不說話,老張每天都很晚才回家,一回家倒頭就睡,也不管家裡是不是有什麼事。他對阿玉不聞不問,人卻越來越憔悴。

    他不喜歡這種情況,阿玉其實是很可憐的,街坊鄰居幾乎沒有人肯理她,他們都喜歡老張,覺得她這樣欺騙了老張是很可惡的行為,更何況她還是個寡婦,居然懷了孩子,這更證明了她不是個好女人。

    初一不知道阿玉到底是不是好女人,他只知道老張很喜歡阿玉,如果不是因為那些人囉哩囉唆的,老張和阿玉還是會像過去一樣和和氣氣的在一起。

    「老張,你是不是不喜歡阿玉姨了?」

    老張低著頭,今天的生意很清淡,沒什麼人來擦鞋,天色已經晚了,他們應該收拾東西回去了,可是他卻一點回去的慾望都沒有。

    初一輕輕地拉拉他的衣袖。「老張……。」

    「我沒有不喜歡阿玉。」老張悶悶地回答。

    「那為什麼你最近都不理她?她一個人很可憐。我還看見她一個人半夜偷偷的哭。」初一有些替阿玉抱不平。「你為什麼都要這麼晚才回去?回去了也不和她說話?」

    「你不懂。」

    「誰說我不懂?」初一神氣地坐在他面前。我知道你是因為小林叔叔和阿金婆他們說的話才這樣子的,他們說阿玉『討客兄』,說她不是個好女人,就和我阿媽一樣。」

    老張抬起眼,無奈地看了初一一眼。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向他解釋才對。阿玉和他的母親是不同,至少對他來說是不同的。

    初一的阿媽再怎麼壞都和他沒有關係,因為她不是他的老婆,可是阿玉不一樣,阿玉是他名媒正娶的妻子,一個男人結婚不到三個月就戴綠帽子,這對他來說是何等的恥辱。

    「阿玉姨快要生孩子了對不對?」

    他點點頭。

    「那個孩子和我一樣都不是你生的。」

    老張訝異地看著初一。「你知道這些做什麼?這和你沒關係。」

    「有什麼不一樣?」初一搖搖頭,相當不以為然。「我也不是你生的,可是你還是對我這麼好;我阿婆不是你的太太,可是你也對她很好,那阿玉是你的太太,為什麼你反而對她這麼不好?」

    他被初一似是而非的想法弄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初一還小,他根本不知道什麼叫「面子」、「自尊」——「反正就是不一樣。」

    初一瞪著他,實在想不出這之間究竟有什麼不同。「你自己都不知道有什麼不一樣。」

    「我當然知道。」老張忍不住痛苦地嚷了起來:「她是我的老婆,我們結婚還不到三個月,她的肚子就大了,她根本是懷了別人的孩子才嫁過來的。你知不知道別人說得有多難聽?雖然我不是什麼有頭有臉的人,可是我也是個男人,這種事我怎麼受得了?」他嚷著,將心裡的痛苦發洩出來,可是對著一個小孩子說這些又有什麼作?他根本不會明白的。

    初一想了幾秒鐘,似乎有點明白這其中的差異,他安慰地拍拍老張的手。「可是你已經娶了她了,阿玉說她沒有娘家,她是從她以前先生那邊嫁過來的,那現在你要是不要她,叫她要到哪裡去?」

    「我沒有說我不要她。」

    「可是你不理她。」

    老張搖搖頭,澀澀地笑了笑。「初一,很多事我說了你不懂的,你不要管這些事了好不好?」

    他只能點點頭,因為他的確是不明白這這種恩怨的——直到不久之後,他才知道原來這種恩怨不只是他們大人之間的問題……

    半年之後,阿玉生了一個男孩子,取名字的事老張沒過問,阿玉替這個孩子取的名字叫懷恩,張懷恩。

    那時候,初一讀小學一年級下學期。他開始打架,剛開始無論老張怎麼追問,他都堅決不肯說出打架的理由,到後來人家的家長找到家裡來,他才知道原來初一打架是為了他。

    能讓初一生氣打架的理由只有一個,孩子們取笑老張。

    「他們說你的壞話,我受不了才會打他們的。」初一跪在地上,倔強地回答。「我才不要向他們認錯,我又沒錯,如果我去取笑他們的爸爸媽媽,他們還不是一樣會打我。」

    .「再怎麼樣也不可以打架。」老張心痛地說著,他知道終他這一生,他都擺脫不了這種被譏笑的命運了。人的同情心很少,可是記憶卻很清楚,他們不會繼續同情他,但卻會永無止境地取笑他。「你起來吧。」

    初一帶著滿身的傷痕站了起來;他看到老張臉上的表情,終於垂下眼。「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架的……我只是忍不住……」

    「沒關係……」老張苦笑地將初一拉到跟前,細細地察看他身上的傷口。「以後不要再跟人家打架了,有什麼事去跟老師說好了。」

    初一點點頭。老張這些日以來老得好快,原來烏黑的頭髮一下子白了許多,人也憔悴了。他和阿玉的情形並沒有轉好,最近阿玉常常出門,一出去就是一整天,鄰居們的閒話更多了。

    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看到老張這個樣子,他的心裡好難過。

    老張替他的傷口上藥,淚水在他的眼裡聚集。初一的日子並不比他好過,他們取笑他的同時,也不會忘記初一的出身,他想過要離開這個地方,只是不知道帶著初一應該到什麼地方去?

    這間房子賣不了什麼錢的。擦鞋這一行也只有在台北還可以混口飯吃,其他的地方不夠繁榮,怎麼會有人想要擦鞋呢?

    他黯然地歎息,摸摸孩子的頭。「你早點去睡吧。」

    「那你呢?」

    「我想出去走一走。」

    初一垂下眼,老張又要出去喝酒了。最近他喝酒喝得很凶,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才回來。「你又要出去喝酒了?」

    老張無言地走出屋子,很晚了,阿玉還沒回來——

    巷子口的麵攤還亮著燈,他叫了幾瓶酒靜靜地喝著。他這一生究竟是做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是這個樣?

    他們正在謠傳阿玉在外面搭上了男人。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孩子的父親?還是阿玉真是個不守婦道的女人?這一切他都沒有答案——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做了。

    ★  ★

    他升了小學三年級,在這兩年當中,他的功課一直是名列前茅,雖然他總是打架、受到其他孩子們的譏笑諷刺,但那並不影響他上進的心,這讓學校的老師們對這個孩子不由得另眼相看。

    開學的第一天,他看到了那張他永遠不會忘記的面孔一溫似蘭,他還記得她的名字。從溫家離開之後,他好幾次偷偷跑到迪化街去,想實現自己的諾言,可是溫家的大門卻總是深鎖著,讓他不得其門而入。沒想到他們居然念同一間小學。

    從那天開始,初一每天都期望著到學校去,他總是第一個到校門口等的人。溫家的兩個孩子每天都是由一輛拉風的小金龜車送來上學的,溫家的老大讀二年級,似蘭念一年級。初一每天躲在校門口的角落裡偷偷的看著她,只要見到那張甜美的面孔,他就可以心滿意足的過這一整天。有時候他們遲到了,他沒辦法再等下去的時候,他會沮喪,然後在下課的時候偷偷跑到一年級的教室走廊去看她,一定要等到看到了似蘭的身影他才會放心。

    溫家的兩個孩子都知道,也都認識初一,溫家俊對初一厭惡從來就沒有減少過,尤其當他知道初一喜歡似蘭之後,那種厭惡根本到達了頂端。可是因為他是二年級而初一已經是三年級的學生了,他對他多少有點顧忌。儘管如此,他還是找盡了機會讓初一難堪。

    溫似蘭剛開始對初一有點距離,因為她怕家俊。可是她的心裡卻也喜歡初一,在那幾年間,他們幾乎沒有機會說話,但那種孩子間的感情卻是有增無減。

    一直等到初一要畢業的那一天。

    初一小學的成績從頭到畢業都是最好的。他應該升學,可是他卻不敢有那種想法。那時候的初中,學費很貴,而且還要參加考試,就算考試不是問題,他也不願意再讓老張為了他的學費而辛苦。

    畢業典禮的那一天,學弟學妹們要替即將畢業的學長們別上胸花,像初一這樣知名的人物,自然會有很多的學弟學妹找來他們的作業薄,希望初一能留下幾句「臨別贈言」,似蘭也是其中之一。她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找到初一,想把自己珍藏已久的一枚貝殼送給他,她等到其他人都走了之後才怯怯地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作業本。「學長……」

    初一靜靜地看著她微微一笑,他細心地在作業本上寫了幾名話之後交還給她。「回去再看。」

    似蘭點點頭,她紅著臉咬著下唇,根本不敢抬起眼睛看他。「……」

    初一望著她,心裡有種奇怪的情愫,他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他捨不得——以後再也不能每天看到她了。「溫似蘭……我——」

    似蘭的臉更紅,她一看見走廊的另一端有人走過來,便急急忙忙地將細心包裹好的禮物交到初一的手裡。「送給你的。」

    「喂,溫似蘭。」初一大叫著,而她卻已經跑得不見人影了。

    他看著手上的小包裹,那上面的蝴蝶結是似蘭親手扎的,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它,裡面放著一枚雪白色的貝殼,貝殼的下方還有一張小小的手制卡片,畫的也是貝殼,裡面只寫了兩個「加油。」

    溫似蘭的成績很好,她一定會再考初中的吧?初一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加油……

    ★  ★

    「你當然要去考初中。」老張瞪著眼前幾乎已經長得和他一般高的孩子說道,「你書讀得這麼好,為什麼不想考?」

    初一頑固地搖搖頭。「我已經長大,可以出去工作賺錢了,我不想再讓你一個人工作養家。」

    「什麼叫我一個人工作養家,這幾年你哪一天沒跟我出去擦鞋賺錢?你吃的、住的、用的,哪一樣不是你自己工作賺來的?」

    「可是上了初中我就不能再擦鞋了,我聽人家說初中是要念整天的。」

    「那怎麼樣?」老張拍拍孩子的肩。「傻小子。你是唸書的料子,不像我大字也不認得幾個。如果你不唸書,還能做什麼,難道跟著我擦一輩子的鞋嗎?那會有什麼出息。」

    「我不必擦鞋,小林叔叔說他認識一家鐵工廠,可以介紹我去當學徒,等出師之後就可以賺很多的錢了。」

    「不行。」老張搖搖頭。「什麼都可以商量,就這件事不可以。你給我好好去唸書。當什麼學徒,擦了幾年的鞋了,你還嫌不夠。還要去受人家的氣。我說不准就是不准。你去給我考試,沒考上好學校不要回來見我。」

    「老張……」

    老張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大叫一聲:「去唸書。」

    初一不甘心地閉上嘴。老張待人很和氣,幾乎什麼事都可以商量,可是偏偏對他唸書這件事十分堅持,看樣子他是不會答應讓他去當學徒了。

    「我知道你很孝順,想替我減輕負擔,可是你看。」老張拍拍自己已經顯得有些單薄的胸膛。「我身體還好得很,再做個幾年事根本不是什麼問題。」他安慰地注視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現在他唯一的驕傲也就剩下他了,「如果你真的想讓我過好日子,那你就好好唸書,將來的機會多得是。去鐵工廠做事也是幾年,唸書也是幾年,你這麼聰明,怎麼連這個算盤都不會打?」

    初一洩氣地點點頭。當老張堅持的時候是很難說服他的,「我去考試就是了。」

    老張欣慰地笑了笑,「那好,不過你可要好好考,你別以為你故意考不上我就會讓你出去做事,我知道你一定可以考上學校的。」

    那一年的暑假,初一果然以高分考上了當時台北最好的一間學校,可是當他興高采烈地拿著榜單衝回家,想告訴老張這個好消息的時候,卻發生一件改變了一切的事——

    「老張,老張。」初一開心衝進小巷子裡,手中揮舞著他的榜單,「我考上了,老張……」

    「初一,初一啊屍鄰居的阿金婆連忙叫住:「你等一下。」

    「啊,什麼事?我急著要回去。」初一焦急地停了下來,臉上有迫不及待的笑容。「我考上了。」.

    阿金婆將他拉到一邊。「你家有客人。」

    「客人?誰?」

    阿金婆厭惡地壓低了聲音,「還不是阿玉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帶回來的,說要和老張離婚。」

    初一—愣。「離婚?」

    「對啊,中午就來了,那個男人好不要臉,居然還要老張給他錢呢,他說如果不給他錢,那他就要把阿玉和懷恩都帶走。」

    「什麼?」初一氣得臉色發青,轉個身立刻往家裡的方向跑。

    「初一。等一下老張就叫你先不要回去初一啊。」

    初一衝進家門,小小的屋子裡坐著個滿臉橫肉的男人,阿玉小聲地啜泣著,抱著懷恩坐在床邊,而老張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老張。」

    「初一?」老張錯愕地看著衝進來的孩子,「你怎麼來了,我不是叫阿金婆——」

    「他們來做什麼?」初一憤怒地打斷他,「阿金婆說什麼阿玉姨要離婚,還要給她錢?是不是。」

    老張還來不及說話,那個男人已經笑著開口:「你就是那個初一是不是?」他轉向老張。「我看你這個人也真奇怪,專門在替別人養孩子,你是不會自己生?」

    老張的臉頓時變得一片青綠。

    「你在說什麼鬼話?他會不會生關你什麼事。」初一怒氣衝天地吼了起來,「你來我們家做什麼?」

    「哎喲,你很凶。」男人訝異地看著眼前的小伙子。「大人在說話,你插什麼嘴?閃千邊去。」

    「你——」

    「初一。」老張威嚴地搖搖頭。「你不要說話,這是我們大人的事。」

    「不行,他們要欺負你我就不能不說話。」初一堅決地站在他的身邊。這件事其實他們的心裡都早已經有了準備,阿玉在外面有男人的事也早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敢這麼囂張的跑到家裡來要錢。

    「好了,好了廢話少說,你說要出多少。」男人揮揮手,抖著腳閒閒地問道:「看你能出多少。」

    「什麼出多少?」初一生氣地叫道:「你要阿玉姨跟你走還要我們出錢,天底下那有這種道理的。」

    「我不要跟他走。」阿玉狂亂地搖著頭哭叫著:「求求你們不要讓我跟他走。我不要離婚,我不要。」她抱著的懷恩看見母親哭也跟著慌亂地哭了起來。

    男人聳聳肩,無所謂地——「不離婚也可以,看他肯出多少錢。」

    老張看著阿玉。這幾年,他們雖然沒有什麼感情,但是畢竟共同生活了這麼久,看著她這個樣子,他一於心不忍——「你要多少才肯放過我們?」

    「老張。」初一訝異地叫了起來:「你真的要給他錢?」

    老張無言地看了阿玉和懷恩一眼,只能點點頭。「如果我出得起的話。」

    「你放心,我要得不多。這樣。」他伸出五隻手指。

    「五千?」

    「五萬。」

    「五萬?」初一嚇了一大跳,這根本是天文數字,「你吃人,信不信我報警抓你?」

    「報警?好!」男了囂張地笑了起來。「你去報,看你要告我什麼?這都是阿玉自己心甘情願的,我又沒有強迫她!孩子是我的也,我要帶自己的孩子走犯了什麼法?」

    「不行,懷恩不可以給你。」阿玉緊緊抱住了懷中的孩子。「我死也不會把懷恩交給你的。」

    「可以看你是要給我錢,還是要你們母子都跟我走我這個人很講道理的兩樣選一樣。」

    「好,我給。」

    「老張。」初一死命拉著他,「我們哪來那麼多的錢,你現在給他,那以後我們怎麼辦,萬一他又再來……」

    「你放心,我這個人很上道的,去把存款薄和印章拿來。」

    「可是……」初一還想說什麼,可是老張和阿玉的神情卻讓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了,他氣憤難平地轉身進去,沒多久就把印章和存折拿了出來。「喏。」

    老張將印章和存折交給男人。「這裡有四萬七千多塊,就這麼多了。」要你就拿去,要不然我們就去派出所。」

    男人識相地笑了笑。「這樣也可以。」他說著便站了起來。「那就謝了。」

    阿玉哭著抱緊了孩子。「老張……」、

    「算了,破財消災。」老張澀澀的搖頭。「算了。」

    初一無言地看著老張走進了房裡,他的背影黯然而憔悴,突然,他對阿玉所有的同情全都消失了。

    為什麼女人都是這個樣子?他的阿媽、阿玉——他的手握緊了口袋裡一直帶著的貝殼——如果似蘭長大了,會不會也像她們這個樣子?

    應該不會的,他搖搖頭,怎麼也不能想像似蘭變成那個樣子的情形。

    他無奈地看了阿玉母子一眼——算了吧。也許這樣一切就過去了也說不定,至少那個可惡的男人不會再上門來了。

    那個男人的確不會再上門了,因為當夜阿玉便帶著孩子和家裡幾樣述值點錢的東西跑了。

    他們萬萬想不到阿玉竟然和那個男人串通好了來騙老張的錢。

    清晨,老張看到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帶走了,他愣愣地坐在門口,連眼淚都掉不出來。

    這就是他應得的下場嗎?他到底做錯了什麼?天哪。他究竟是做錯了什麼事?要得到這樣的報應?

    初一難受地抱著他,什麼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許久不曾再掉過淚了。這次卻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憤恨不平。

    太不公平了,為什麼像老張這樣一個好人要被這麼殘忍地對待,為什麼?

    沒有人有答案。那一夜,老張進了醫院——他中風了,雖然不嚴重,但是卻沉重地打擊了他和初一——

    初一不聲不響地去鐵工廠工作,可是他並沒有放棄他的學業,他知道那是老張最希望看到的,所以他放棄了初中而選擇了夜校。

    不管老張願不願意,現在已經是初一要開始負擔一切的時候了。

    那一年,林初一十五歲。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3-5 00:02:49

第五章

    三年夜校歲月過得相當艱辛,他白天在鐵工廠上班,夜裡唸書,下課之後還必須照顧因為中風而行動不便的老張。當別人放假的時候,他卻背著鞋箱在街頭替人擦鞋貼補家用。

    剛開始的時候,老張的病情相當危急,他全身無法動彈,連說話都成了問題。有那麼一陣子,初一常常從夢中驚醒,他總是夢見幾年前的那個火葬場、夢見有人被推進那個燃燒著烈火的大鐵爐裡。只不過這次被推進的不是他的阿婆,而是老張。

    那種驚惶失措會讓他在半夜死命地狂奔到醫院,只為了確定老張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鄰居們湊錢的湊錢,能幫忙的幫忙,他們長噓短歎地替初一看顧著無法行動的老張,直到老張出院。

    老張出院之後情形似乎好了一些;他可以說些簡單的句子,雖然行動仍然無法像過去一樣自如,可是卻也比全身都動彈不得要好得多,只是他再也沒辦法替人擦鞋了。

    奇怪的是,老張卻常常偷偷的塞些錢在他的書包裡、口袋裡,剛開始他還沒注意到這一點,到了後來,才發覺自己總會莫名其妙的找到幾張鈔票。他去問老張,老張卻裝聾作啞地搖頭。

    他追問不出結果,可是那些錢的確給了他很大的幫助。

    當學徒的生活很苦,他除了要做事之外,還得替工廠老闆擦鞋、洗衣服和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他們說當學徒就是這個樣子的;他沒什麼薪水,可是吃飯不成問題;他所賺得的那一點點錢,除了要付自己的學費,當家用之外,還得一點一滴地存下來,準備還給替老張張羅醫藥費的鄰居們。

    在那段時間裡,阿玉竟然還回來過一次。她哭著說她完全是被強迫的身不由己,所以才會做出那種事來。她哀求老張和初一再給她一次機會,初廣沒說話,可是心軟的老張還是同意了。他希望阿玉是真心要回來的,如果她能照顧他,那麼初一就不會那麼辛苦了。當然那是不可能的沒多久,阿玉又跑了只不過這次她沒能帶走什麼值錢的東西,不過,那並不是良心發現,而是她因為他們的確已經山窮水盡了。

    初一越來越討厭「女人。」他幾乎不能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會有「好」的女人存在,所以他再也沒去過迪化街,他不能忍受看見溫似蘭——不能忍受也許有一天他會發現似蘭和他所知道的那些女人一樣冷酷無情。

    三年過去,他的成績仍然名列前茅,他所得的獎狀足以將他們所住的那間小房子的牆壁完全貼滿。

    那一年,老張已經六十歲了,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可是卻仍然堅持初一應該繼續唸書完成學業。初一考上了高中,可是卻因繳不起學費所以無法繼續念下去,不管他再怎麼堅持都已沒有用了,現實的壓力讓他不能不宣佈放棄。

    那一天他回到家,老張還沒睡,正在等他。

    初一歎口氣。「你不要再說了,不是我不聽你的話,而是我真的沒辦法。」

    「誰——誰說沒辦法?」老張結結巴巴地說著,桌子上放了一疊鈔票。「你——看這是什麼。」

    「你哪來這麼多錢?」初一錯愕地看著那疊鈔票。「你做了什麼事?你把房子賣了是不是?你怎麼可以——」

    「我一我沒有——沒有賣房子,這些錢是——是借來的。」老張抽動著臉上的肌肉,辛苦地說著,他的半邊臉自從中風以後一直不聽使喚。

    「借?去向誰借?我們以前欠人家的都還沒有還清呢。」初了狐疑地看著老張。「你去跟誰借的?」

    「跟——跟我以前的老戰友借一借的。」

    「我不信?」

    老張將鈔票推到他的面前,「拿去。」

    「老張,如果你不告訴我這些錢是從哪裡來的,我是不會用它的。」

    「你——你——」老張臉紅脖子粗地指著他,卻無法表達自己心中的意思,他氣得紅了眼睛。「你——」

    初一一看他真的生氣了,連忙輕輕地拍拍他的背。「別生氣,醫生說你不可以生氣,萬一再中風怎麼辦?」

    老張猛力搖頭,拚命指著桌子上的鈔票。

    初一為難地垂下眼。「不是我不肯再唸書,是真的不能再念下去。高中是要念整天的,如果我去念高中,那誰來照顧你?誰來賺錢?老張。」他安慰地笑了笑。「反正我以後再念也一樣,我已經去問過了,他們說以後可以再考再念的,等你的身體好一點,等我們真的把債都還清了,我再去念不是更好嗎……」

    老張竟然哭了起來,他急得眼淚直流J嗚咽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悲慘,「我——我不要你照顧——我已經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你——你不去唸書——我就——就死給你看。」

    初一怔怔地看著淚流滿面的老張,他話一說完便逕自緩慢傴僂地走了進去。

    老張是認真的。

    初一黯然地看著桌子上的錢,他怎麼可以再去唸書?老張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知道他是沒多少日子了。

    他不想去唸書,他只想陪著老張走完他人生最後的這段路。這三年來,他和老張聚少離多,常常是他回來了,可是老張已經睡著了。而等老張醒過來的時候,他卻又已出門去工作了。他很怕……他真的很怕某一天他回來的時候老張已經死了。

    「初一?初一啊?開門。」

    鄰居小林的聲音輕輕地響起,初一將錢收好之後拉開門。「小林叔叔。」

    「老張睡了沒有?」他往裡面探頭瞧著。

    「大概睡了吧!」初一悶悶地回答。「剛剛我們吵了一架。」

    「是為了你要不要去讀高中的事對不對?」

    「嗯。」

    小林輕輕地歎口氣。「你和老張真的很歹命,我今天聽到阿金婆說老張跟她講,他是真的很希望你繼續念高中的,你又不是不能念,在我們這塊地頭,最會唸書的就屬你了,如果你不念,我們都覺得可惜。」

    「我知道……」

    小林悄悄地自口袋裡掏出一小疊鈔票。「我知道你是因為沒錢所以才不能念的是不是,我這裡有。」

    「小林叔叔。」初一訝異地輕嚷;「這怎麼可以,我——」

    「你小聲一點,你是怕沒有人聽見是不是。」小林壓低了聲音叫道,「我就是不想給我家那隻母老虎知道,才這個時候來,你還這麼大聲,要是讓她知道我藏私房錢,我回去就死得很難看。」

    初一感動得幾乎想流淚。「小林叔叔……」

    「傻孩子。」小林捶捶他的胸膛。「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哩,好像我自己的弟弟一樣,哥哥拿點錢供弟弟唸書也是天經地義的。」他微笑地看著初一那張漸漸成熟的面孔,這孩子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你放心好了,我們都知道你不放心老張,可是我們都會照顧他的,你好好去唸書才不會讓他失望,老張這輩子就指望你了,你要是不爭氣,那會比現在還慘的。」

    初一垂下眼,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我知道了。我會再考慮清楚的,可是我不可以拿你的錢,以前我們欠你的都還沒還清——」

    「喂,你講什麼瘋話,你什麼時候有欠我錢?」小林不由分說地將錢塞進他的手裡。「拿著拿著,你再囉嗦我就要生氣了。」他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要有志氣一點,這一點錢不要放在心上,好好替我們這些人爭口氣,知道嗎?」

    初一看著那些錢,數目不大,可是卻意義深遠一

    錢債好還,可是情債卻難清,他這一生就是在這些人幫助下才能走到今天,他們沒有人希望他放棄——

    將來他要用什麼來還這一大筆的人情債?看著那些錢,他忍不住哭了起來,他已經很久不曾哭過了,可是現在他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感動。」

    他對天立誓。倘若他林初一有出頭的一天,那麼他將會以千百倍的力量來償還這些恩情

    ★ ★

    初一十七歲那年升上了高中,鐵工廠的老闆同意他晚上再來上班。雖然他已經算是「出師」了,可是因為他的工作時間短,所以他仍然沒有太多的收入,假日他還是要以擦鞋為生。

    在那幾年的時間裡,西門町漸擷發跡成為台北市裡最繁榮的一個地方,那是個經濟起飛的年代,只要是肯努力,幾乎沒有不成功的事。

    他們的鄰居一個—個搬走;那個小小的鐵皮木屋社區聽說要被拆除拿來蓋大樓。到了後來,那裡幾乎只剩下像初一和老張這樣山窮水盡的人家了。

    熟悉的鄰居搬走了,新鄰居的景況幾乎都和他們—樣的慘,誰也沒那個能力再替初一照顧老張。初一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老張的病也越來越沉重,有時候他連初一都不認識,每天坐在屋子裡自言自語的說著他那悲慘的一生,初一心裡的惶恐一天天的增加,到了他高三的那一年,他最恐懼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那一夜淒風苦雨,就和當年他阿婆過世的那一個夜晚一樣淒涼。他回到家時發現老張一個人坐在客廳裡靜靜地等著他,屋裡的燈光很暗,可是他卻可以清楚的看見老張臉上的笑容。「老張?你怎麼起來了?」

    「我在等你。」老張奇跡似的竟然連說話也不結巴了!

    初一驚異地看著他,他看起來除了出奇的蒼白之外,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就像沒生病時的他一樣。「老張?你——你好了?」

    老張拍拍身邊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來。「咱們爺倆好久沒好好說說話了吧?坐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初一高興地坐了下來。「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就好了?」

    老張微笑地看著初一。他長大了,沒想到十幾年的歲月竟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溜走,初一青澀的下巴都已經有須茬了,他歎息地微笑著。「你今年已經十九歲了吧?」

    「是啊。」初一點點頭。「過了年就十九了。」

    「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一轉眼你已經是個大男人了。」老張伸出手輕輕地撫著初一的臉,他的手像冰塊一樣的冷。

    初一蹙起眉。「你的手好冷,我去拿一件衣服給你穿。」

    「不必了。」老張搖搖頭。「人老了就是這樣的,不必麻煩了。」

    「可是——」

    「你坐著,我有話跟你說。」老張將他按在椅子上。「這幾年你過得很苦。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沒去把你找回來,說不定你現在不會過得那麼苦。說不定會有好心的人家收養你、照顧你,而不是讓你來照顧我這樣一個糟老頭子。」

    「老張,你怎麼這樣說?我不覺得我過得很苦。」初一搖搖頭。「我覺得可以和你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你是我的父親!」

    老張感動地笑了笑,初一雖然從來沒開口叫過他「爸爸,可是在他的心裡,他一直把自己當成父親一樣的孝順著。

    他這幾年來時而清醒時而糊塗,而他一直沒忘記過自己還有個兒子——

    他當年怎麼會那麼傻?初一已經是他的孩子了,他為什麼還要娶一個女人回來?如果他沒有娶阿玉,那今天情形一定是完全不同的〕至少初一可以安心的唸書,他可以全心全意地培植初一,他可以讓初一……他澀澀的搖搖頭,可是,那都已經來不及了。

    他把初一帶在自己的身邊,可是卻沒有好好地照顧他,初一吃了這麼多年的苦,直到今天——他終於可以解脫了。

    「老張?你怎麼了?你不是說有話要跟我說嗎?怎麼一直不說話?」

    老張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存折交給他。「這是要給你的。」

    「什麼東西?」初一打開存折,裡面居然有好幾萬塊!他訝異地睜大了雙眼1「老張?這——」

    「昨天有幾個人來過,他們說要拆了這個地方蓋停車場,我答應了,裡面的錢就是賣掉這塊地的錢。」

    「那為什麼要給我?」初一搖搖頭,把存折推回去。「這是你的。」

    「這裡面的錢都是要給你念大學用的。」

    「你又來了。」初一笑著搖頭。「怎麼我們每隔三兩年就要為了這種事吵架?我已經照你的意思去念高中了,而且我高中也還沒畢業,現在說這些不會嫌太早嗎?」

    「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老張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初一一怔。「老張?」

    他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說,我難得清醒,這一年來我一直是迷迷糊糊的……」

    「你會好的。」初一堅決地打斷他。「你看你現在不是很好嗎?」

    「你聽我說。」老張握住初一的手。「我不是在交代後事,我是要把一些你不知道的事告訴你1我怕現在不說,我萬一又糊塗了,那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的!」

    「真相?什麼真相?」

    老張打開存折。「你自己看看,這上面每個月都會有一些錢匯進去對不對。」

    他點點頭,那些錢都不多,可是卻很準時,他好奇地問:「怎麼會有這些錢?」

    「那都是你阿母寄來的。」

    初一頓時呆在當場。

    「老張輕輕地繼續說下去——「幾年前——就在阿玉跑掉之後沒多久她就來過了。她沒說什麼,可是卻替我開了這個戶頭,她說她會盡她的力量讓你唸書,可是她怕你不肯諒解她,所以一直叫我不要告訴你。初一,你阿媽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壞女人。她只是不知道怎麼去照顧你而已。」

    「我不信。」初一斬釘截鐵地搖頭。「她才不會寄錢給我,如果當初她真的想好好照顧我,就會那樣對待我。」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老張微微歎息。「存折的後面有她的地址,你可以自己去找她問個清楚。」

    「我不會去找她的。」初一堅決地搖搖頭。

    老張澀澀地看著他。「你總要去找她的,等我——」

    「老張。」初一打斷他,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漸漸成形。「你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快過年了。」

    過年——過得了這個年嗎?他默然地苦笑。他自己很清楚自己是連今夜都過不去了——

    「我扶你進去休息好了!」初一站了起來。

    「不要不要。」老張連忙搖搖頭,他強打起精神微笑,

    「難得我今天精神這麼好,你到巷子口去買點小菜,買瓶酒回來,今夜咱們爺倆來個不醉不歸怎麼樣?」

    初一訝異地看著他。「你想喝酒?」

    老張瞪著他。「不可以嗎?就算是慶祝我康復。」

    初一關心地點點頭。「當然可以,你等著我現在就去買。」

    看著初一興高彩烈的背影,老張終於怔怔地流下淚來——

    當年初一的阿婆過世的時候,是初一一個人守在床邊看著她過去的,他還記得初一小時候常常從夢裡哭著

    醒過來,訴說著當時他心裡的恐懼和駭怕——他不要自己死的時候讓初一再受一次那種折磨。他疲憊無比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房裡,靜靜地躺在床上……他的心裡是那麼地不捨——初一啊,他的兒子。他老張終究還是沒能看著他成家立業。他流著淚,意識卻漸漸模糊了……

    眼前閃過初一剛出生的時候……初一唸書的時候……初一考上了高中……眼前全都是初一的影子,耳畔似乎也聽得到初一叫他的聲音,可是他實在太累了——多麼想睜開眼睛再看一次他所鍾愛的孩子……

    初一回來的時候燈光更暗了,客廳裡沒有老張的影子,他愣愣地站在那裡,屋子裡陰暗暗的,風——似乎更冷了,他手上拿著酒和小菜,輕輕地走到老張的門口,卻沒有勇氣推開門。

    「老張?」他輕輕地喊著。

    房裡沒有回話,他將門推開,老張躺在他的床上,手裡拿著他唯一的一張學生照。「老張?我東西全都買回來了……」他顫抖地說著,走到老張的床前,他的臉上淚痕猶濕——

    「老張?」初一輕輕地喊著,忍不住喘息——手上的東西匡啷落地——

    「老張!」他哭吼著叫著他。

    死,就是再也不會醒過來。

    他悲慟欲絕,終於明白老張為什麼會突然的清醒,他是知道良己的大限已到,他是清醒過來交代後事的。

    為什麼?為什麼連一點機會也不肯再給他為什麼上天要這樣對待他,為什麼?

    他猛捶著地面,哭吼著上天待他的不公,那聲音傳到很遠很遠的天邊,卻得不到任何的回應……

    他——再度孤單了,就像過去的幾個夜裡一樣孤伶伶的,世界將他遺忘——眾神也將他遺忘了。

    就跟十二年前一樣的時間,一樣的冬季,一樣的淒風苦雨,初一披麻帶孝地送走了老張。他把老張和阿媽的骨灰罈子擺在一起,希望他們可以做個伴。那天,他和十二年前一樣沒有哭。所有的人都走了之後,他坐在這世界上他最愛的兩個人的靈位前靜靜地落淚。

    他不知道現在他還可以去哪裡。他也不知道他所有的努力到底還有什麼用。阿婆走了,老張也走了,他們

    留下他孤伶伶的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希望他努力,希望他功成名就——可是有什麼意義呢?

    初一看著那兩壇裝著他最愛的人的罈子,現在就算他得到了全世界又有什麼意義?

    「林初一……」

    初一怔怔地,背後的聲音既陌生又熟悉,他愣愣地轉過頭,一個清麗的女孩子侷促不安地站在那裡。「是我……溫似蘭……」

    他怎麼可能會忘記她?他一直知道她念的學校就在他的學校附近,就和他一樣,她也是最好的,他偷偷地在她校門口等過好幾次,可是每次一見到那輛熟悉的金龜車他便逃之天天——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似蘭的手上拿著一束白色的小菊花。「我——我可不可以跟你爸爸上個香?」

    初一愣愣地點頭。

    似蘭輕輕地將花放在老張的靈前,她黯然地點了三炷香,恭敬地拜了幾拜。

    「你怎麼會來這裡?」

    似蘭低著頭,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去過你家,附近……知道你今天送你爸爸到這裡來……所以……請你節哀順變……」

    幾年不見,溫似蘭已經出落得猶如她的名字一樣。她美得像一朵溫室裡的蘭花。初一靜靜地看著她,他們之間有條看不見的線將他們緊緊地拉在一起——

    他們雖沒見面,可是卻對對方的事無法自制地關心著,他知道他們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他知道她的哥哥在西門町已經是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小霸王。他更知道她一直是最好的——就像她也知道他的一切一樣。

    「謝謝……」初一輕輕地回答,老張含笑的面孔還在眼前——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初一澀澀地回答。「老張是我唯一的親人了……」當然,除了他的母親外。

    「還有半年你就畢業了,你千萬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放棄。」似蘭突然焦急地看著他。「你不會放棄吧?」

    初一愣了一下,竟微微地笑了起來。「不會的,我會把書念完。」

    她接觸到他的眼睛,臉驀然紅了起來,她囁嚅地垂下眼。「我——我只是不希望你放棄學業……」

    「我知道。」初一微笑著站了起來。「我們走吧,這裡太冷了。」

    溫似蘭柔順地點點頭。

    那天他們說了許多的話——那是他們有生以來所說過最多的話。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3-5 00:03:09

第六章

    林春美仍然在酒家工作。十二年了,歲月絲毫不留情地在她的臉上雕刻出風塵的痕跡。

    和她同住的男人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他的年紀比初一大不了多少,那種油腔滑調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個吃軟飯的男人。

    初一一進門就知道自己是來錯了。十二年前和十二年後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那裡依然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老張死了。」他的第一句話和當年的第一句話一樣,只不過是換了個人名罷了。

    春美有三秒鐘的錯愕,她讓他在客廳裡坐著。「你等—」下。」她說著,便走進臥房將門關上。

    初一打量著這間十來坪大的小房子,裡面亂得像是剛打完第二次世界大戰一樣,酒瓶、髒衣服、報紙、吃剩下的東西、垃圾……總之什麼都有,還有些不堪入目的雜誌隨意地扔在房子的角落裡。

    這就是他母親住的地方。

    他澀澀地笑了起來——多麼希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什麼樣子的女人,那麼至少他還可以保留一點最基本的幻想。

    房間裡傳出吵鬧的聲音——

    「這是我的錢,你管我要怎麼用?」

    「我當然要管,外面那個是你什麼人?你為什麼要給他錢?是不是你新養的?」男人的聲音充滿了諷刺。

    「你給我閉嘴?」春美氣憤地壓低了聲音,但是房子那麼小,初一仍然可以清楚地聽見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我愛把錢給誰就給誰。你要是不爽就去找另一個女人養你……」

    「你以為我不敢?」

    「敢不敢是你家的事。」

    初一站了起來,迫切地渴望離開這個地方一—他怎麼會有這樣的母親?為什麼?

    「等一下」春美打開門走出來,手上拿了一疊鈔票,「這——」

    「我不是來跟你要錢的。」初一冷冷地搖頭。「我只是來告訴你老張過世的消息,你以後不必再匯錢到他的戶頭裡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這是你這幾年寄來的錢,剩下的我會慢慢還你。」

    「我說過要你還錢嗎?」

    「那不重要。」初一將錢放在桌子上。「我不需要用到你的錢。」

    「你還在唸書。」

    「我自己會賺錢了。」初一不耐煩地回答,對面的房門被拉開一條小縫,有隻眼睛正偷偷地看著他們——他覺得猥瑣。

    林春美細細的打量著自己的孩子——這幾年間她偷偷去看過他好幾次,可是卻從來沒機會像現在這樣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著他。

    初一真的長大了。他比她高出一個頭不止,他的肩膀很寬,胸膛結實,濃眉大眼——和他的父親是那麼的神似

    她的心結結實實地痛楚起來。

    「其他欠你的錢我會還的。」初一冷淡地說著便轉身

    「等一下。」春美深呼吸幾口氣,將自己的情緒緊密地藏起來。她坐在沙發上點起一支煙,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你住在哪裡?」

    「老張已經把房子賣了,我還沒找到地方住,不過可能會去住在工廠裡。」

    「你做事的那家鐵工廠?」

    初一沉默地點點頭。

    「我記得你快畢業了不是嗎?」

    還是點點頭。

    「畢業之後準備做什麼?」

    「不知道,可能會考大學,要不然就是去當兵。」

    「你好像很不耐煩的樣子?」她瞇著眼冷冷地說著,「怎麼?看不起我嗎?」她想控制自己辦不到,「你覺得有我這種媽很丟你的臉是不是?」

    初一沉默了三秒鐘。「……我沒那樣說。」

    「可是你的臉上就是那樣寫的。」她尖銳地笑了笑,「怎麼,大了?可以自己賺錢了是不是?你心裡還有我這個媽嗎?」

    初一冷冷地看著她。「我心裡本來就沒你這個『媽』,你也沒把我當成你兒子來看待。」

    「你說這是什麼話。」她憤怒地叫了起來:「如果我沒把你當兒子看待,為什麼要寄錢去給你?」

    「那是因為你良心不安。」

    「你——」

    「如果沒事我想走了。」初一強忍著怒氣,沉沉地打斷她:「我不想打擾你太久。」他看了那扇房門一眼,臉上寫滿了鄙夷!

    春美突然洩氣地笑了笑——是啊,還能期望他怎麼想?自己正和一個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的男人同居著,他怎麼會承認她這種女人是他的母親?

    初一無言地走出那間房子,外面正下著毛毛細雨他不想回頭,窗口春美的眼淚他也沒看見,他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種他根本不想去承認的母親。

    他站在街頭,突然有種想大笑的衝動——

    他忘了問她了,是故意的,還是真的忘了。或許是他根本不想知道了吧。

    本來他想問她,他的父親是誰?是死了?還是跟她一樣正在下流社會的某個角落裡殘敗的生活著?也許他根本沒有勇氣知道。

    收拾好他和老張少得可憐的東西之後,他搬到鐵工廠裡去住;那裡有個小小的、還不到四坪大的房子可讓人住,至少他不用每個月付房租。老張賣掉房子的錢他幾乎全還給了春美,再加上辦老張的後事,算一算自己身上只不過剩下不到一千塊錢。

    他並不在乎錢的問題,現在對他來說幾乎沒有什麼是重要的。他每天除了工作唸書外,根本沒有其他的事可做。少了老張,他的生活突然變得如此的索然無味。他不知道自己過去是怎麼過日子的,工作、讀書、照顧老張,每天的日子都一樣,但是那時候他並不覺得自己的生活無味,那時候他活得有希望——因為有老張。

    工廠的人對他不錯,可是他卻很難待在那裡;那是一個「家」,不過不是他的。

    老闆一家人全住在樓上,每天他都可以聽到他們全家人吵吵鬧鬧的聲音,三個孩子、老闆、老闆娘,他除了羨慕之外還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那感覺讓他慌張,他從來沒有過那種感覺,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所以他又開始擦鞋。

    只不過他擦鞋的地方改在迪化街上。

    自似蘭突然出現在老張的葬禮上之後,他們之間似乎有了某種特別的聯繫——一種親人似的感覺。初一開始渴望見到似蘭,儘管那種渴望是不被允許的。

    溫家俊對初一的敵意自始至終沒有改變過,他當然更加痛恨初一竟然敢明目張膽地出現在他的地盤上。

    而當他知道初一和似蘭之間開始有了那種若有似無的感情之時,林初一根本就該下十八層地獄了。溫家俊的身邊總有一群小嘍囉供他使喚。他們每天都會去找林初一的麻煩,剛開始只是冷嘲熱諷,到後來是

    明目張膽地挑釁,初一那種完全無視於他存在的態度更是激怒了他們。

    似蘭對這件事一點辦法也沒有。她這個哥哥除了怕他父親之外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但是這件事她卻不能跟她的父親提起,她怕!

    她怕爸爸知道之後,一切只會更糟糕!

    她和初一都明白他們之間的差別有多大——

    那一夜,家俊那票人「照例」去向初一挑釁,這已經成了他們每天必玩的遊戲了,他們甚至打賭看誰可以先

    讓那個木頭人似的小子發火。

    初一根本對他們的挑釁視若無睹,可是他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老張拿來當成取笑的對象。

    「從小就看了『綠帽子』是不是?我聽說養你的那個老頭子特別喜歡替別人養孩子,不但把你撿回去養,還娶了個懷孕的女人進門哩。」他們譏笑地拍拍他的肩膀。「怎麼樣?你是不是也喜歡戴綠帽?」

    初一低著頭,可是雙手卻已經緊緊地握成了拳頭。「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哎喲!生氣啦。」家俊大笑著將一頂綠色的帽子扔在他的頭上。「我還以為你是個死人哩屍

    他的笑聲還沒停止,初一已經一拳打在他的鼻樑上,「你去死。」

    溫家俊全然沒預料到他會突然出手,鼻樑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重拳,鼻血登時流下。他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你們還等什麼?還不給我狠狠的修理他。」

    一場大混戰立刻展開,初一一個人對六、七個年輕小伙子,打得天昏地暗的。

    「讓他死。」

    初一的火氣一上來,打起架像是不要命!他們六、七個被他那種不要命的打法嚇壞了。可是他們終究是人多

    勢眾,初一再能打也不會是他們的對手。

    「住手。」似蘭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她慌張地衝了過

    來。「我叫你們住手你們聽到沒有。」

    「你給我閃邊去。」家俊憤怒地拉住她。「再囉唆我連你一起打。」

    似蘭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你快點叫他們住手,要不然我就回去跟阿爸說。」

    「好你去說,看看誰怕誰。」家俊冷笑著放開手,「你去啊,你以為只有你會告狀嗎,我也會。」他指著初一,不屑地笑了笑。「如果你敢多說一個字,我就去跟阿爸說你正在和這個擦鞋的談戀愛,到時候看看是誰比較慘。」

    「溫家俊。」似蘭氣得紅了眼睛,初一很明顯的已落於下風,如果她再不想辦法阻止他們,他們真的會打死他的。她急中生智——「你要是不叫他們住手,我就去跟媽說,她的鑽石戒指是誰偷走的。」溫家俊一愣:「你——!」

    「我怎麼樣?你到底要不要叫他們住手?」

    他冷冽地瞪了她一眼。「算你狠。不過就算你今天救得了他,明天救得了他也沒用,總有一天我要這小子死在我的手上,你看著好了。」他轉向他的嘍囉們——「我們走。」

    「初一。」似蘭焦急地衝過去扶起已經被打得躺在地上的初一。「你沒事吧?有沒有怎麼樣?」

    「我沒事。」初一忍著痛爬起來,他的臉腫得像麵包一樣,眼睛黑了一大圈。他擦去唇角的血絲,澀澀地笑了笑,「沒什麼。」

    似蘭泫然欲泣地拿出手絹輕輕地替他擦傷口。「打成這個樣子……我不是叫你以後不要再來了嗎?我哥哥不會放過你的。」她難受地低下頭。「我不要你再被他們這樣欺負……」

    「我說過我沒事的。」初一忍著痛苦笑。「從小打架,我早就習慣了,今天是因為他們人多,如果一對一,他們才不是我的對手。」他溫柔地抬起似蘭的小臉。「不要哭了,這又不是你的錯。」

    「當然是我的錯,如果不是為了我,你怎麼會被他們打成這個樣子。」溫似蘭哭著搖頭。「可是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這樣欺負你……」

    初一無言地替她拭去淚水,他又何嘗不明白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的?可是叫他怎麼捨得放棄?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如果連似蘭也失去了,那他真的不明白自己活著究竟還有什麼意思。

    「你以後不要再來了好不好?」似蘭哭得像淚人似的。「我不要再看到這個樣子了,我不要。」

    「你不想再見到我了?」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死命搖頭,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被我哥哥欺負,他說的是真的,總有一天你會被他打死的,我受不了,我們

    可以另外找地方見面,就算是我求你好不好?」

    初一點點頭,輕輕地撫著她烏黑的秀髮。「好,我答應你,你不要再哭了。」他取笑地碰碰她的鼻——「你看

    看你哭成什麼樣子,像紅鼻子了。」

    似蘭哭著瞪他。「人家都擔心死了,你還有心情開我玩笑。」

    初一笑著將他擁進懷裡。「我是捨不得你哭,你知不知道你的眼淚可以淹死我?我什麼都不怕,就怕你哭,你哭得我都快心碎了。」

    她靜靜地在他的懷裡——淚水卻仍不停地流著,她不知道這樣的幸福可以持續多久。她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有將來。多麼希望時間可以就此停駐——直到永遠!

    「還有兩個月我就要聯考了,這兩個月我可能沒什麼時間來找你。」初一低頭溫柔地看著她。「你不會怪我吧。」

    似蘭漆黑的星眸閃著動人的淚光,她輕輕地搖搖著頭。「當然不會。」

    初一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勇氣,他低下頭輕輕地,溫柔地吻了她——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一時間是永遠不會停止的,即使是因為「愛」也一樣。

    他們纏綿悱惻地吻著,就像是沒有了明天——

    「你會等我嗎?」初一輕輕地問著,凝視她柔美的面子。

    似蘭點點頭。「會,我會一直等你。」

    兩片炙熱的唇再度相逢——這是他們的承諾,可是——命運卻自有它的安排。

    他們坎坷的命運從此才真正展開——

    ★ ★

    「訂婚,訂什麼婚?」似蘭震驚的搖頭。「我不要訂婚。」

    她的父親沉默地坐在太師椅上,那模樣是她從來沒見過的。從小父親最寵愛的就是她,他怎麼可能會這樣隨隨便便就決定了她的一生?

    溫太太無奈地看著女兒。「你爸爸和人家合夥做生意,對方跑了,把你爸爸所有的錢也都帶走了,如果你不肯和秦家的大兒子訂婚,他們怎麼會幫我們?」

    「你們要把我『賣給』秦家?」她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的父母。「為了錢?」

    「似蘭。」她的母親難過地搖頭。「不是這個樣子的,秦家的人本來就很喜歡你,他們家比我們家有錢,你嫁過去不會吃苦受罪的,我和你爸爸本來就有那個意思要把你嫁給他們家,現在只不過是把時間提早了而已。」

    「我不要。」似蘭衝向父親。「爸,我不要嫁到秦家去,我求求你,至少……至少等我把高中讀完好不好?爸。」

    她的父親低著頭,什麼話也沒說。

    「媽。」她哭著搖頭。「我不要嫁給秦家的人,我不要。」

    她的雙親對視了一眼;其實他們又何嘗願意女兒嫁那樣一個紈褲子弟?似蘭是他們的掌上明珠,是他們心頭上的肉,他們——

    「你不嫁給秦文雄,那你想嫁給誰,那個擦鞋的?」家俊的聲音冷冷地插了進來。「別以為沒人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鬼主意,你是想拖延時間好讓那個小子來帶你走是不是?」

    「哥,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似蘭哭得肝腸寸斷。「我是你妹妹啊,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

    「難道我說錯了嗎?就因為你是我妹妹,所以我才要管。」溫家俊冷冽地回答。「如果現在不把你嫁出去,不知道你還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哥——」

    「等一下。」他們的父親蹙起眉沉聲開口:「你們在說什麼,什麼擦鞋的,給我說個清楚。」

    溫家俊聳聳肩。「就是常在巷子口擦鞋的那個林初一啊。阿蘭整天和人家眉眼去的,誰都看得出來他們之間有鬼!」

    「溫家俊!」

    「你住口!」他威嚴地瞪了女兒一眼。「讓你哥哥把話

    說完。」

    「他說謊。」似蘭顧不得一切地哭吼著。

    「我叫你往口你聽不懂嗎?」

    溫太太連忙將女兒拉到身邊。「你就少說兩句,不要

    再惹你阿爸生氣了。」

    「以前我們還救過他呢,誰知道他現在跑來勾引阿

    蘭。我阻止過他們好幾次了。」家俊故做無奈地聳聳肩。

    「我也拿他們沒辦法。」

    「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似蘭狂亂地搖頭,「我和初一是真心相愛的,我——」

    ——啪……

    驀然,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她的臉上,他們全都愣住

    了,她長到這麼大,父親連對她大聲說話都沒有過,可是

    今天他卻打了她。

    「你這是幹什麼,有什麼話用說的就好,為什麼打她?」溫太太氣憤地摟住了女兒,「阿俊的話也能聽嗎?」

    「你沒聽見她剛剛自己說什麼?她和那個擦鞋的真心相愛!」溫家老爺氣綠了臉,「這種不要臉的話她也說得出口?枉費我讓她去念什麼女中,簡直是丟人現眼。」

    似蘭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她的臉火辣辣的燃燒著,那一巴掌竟打出她所有的叛逆,「我不會嫁給秦家的人的。就算你們殺了我我也不嫁。」

    「你說啥?」他暴怒地吼了起來。「好膽你再說一次。」

    「我——」

    「阿蘭。」溫太太及時阻止了女兒。「你怎麼可以用這種口氣跟你爸爸說話?」

    似蘭頓時靜默,她怨恨地瞪著冷眼旁觀的哥哥和暴怒的父親,雖然她不說話,可是她的眉宇之間卻清清楚楚地寫著抵死不從的堅決。

    溫家老爺氣得臉色發青。沒想到他從小疼愛的女兒竟然敢這樣公然地反抗他!」「『去通知秦家的人,就說不必訂婚了,一個月之後結婚、訂婚一起辦。」

    「爸!」

    他指著女兒,惡狠狠地咆哮著:「你給我聽清楚!從明天開始,不准再去念什麼鬼書!你給我乖乖的待在家裡面準備當新娘!如果你敢踏出這個家一步,我就打斷你的腿!」

    ★  ★

    他已經快一個月沒看到似蘭了,她沒到學校去上課,問她的同學也沒人知道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初一急得根本沒心情唸書。

    似蘭不會無緣無故消失不和他聯絡的,一定是發生

    了什麼事了。他躲在巷子裡已經很多天了,只見到溫家的

    人個個忙進忙出的,卻怎麼也等不到似蘭。

    她到底怎麼了,溫家發生了什麼事?

    眼看聯考就在這幾天了,可是他卻一點心情都沒有——溫家的大門打開了,傭人的手上拿著刺眼、大紅色的「喜」字貼在門口。

    初一心跳頓時漏跳了一拍!

    「喜?」是誰要結婚?溫家俊?還是——

    他不敢往下想,趁著沒人看見的時候,他將走到巷子口的傭人拉近陰影中。「是誰要結婚?」

    對方嚇得臉都青了,一看到是他,不由得往後看看。「你怎麼還敢來?」

    初一的心在剎那間沉到谷底!「為什麼不敢?」

    傭人同情地瞅著他。「我家先生說,要是再看到你要打斷你的腿,我看你還是快走吧。」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是誰要結婚?」

    「當然是似蘭小姐啊,她後天就要嫁給秦家的大少爺了。」

    初一隻覺得全身的血液全都流到了腳底——

    傭人無奈地搖搖頭。「你快走,萬一被先生還是我們少爺看到了,你就死得很難看。」

    「不可能。」初一大夢初醒般地吼了起來廣她答應過要等我的,我不相信。我要自己去問她。」

    「不能去。」傭人焦急地扯住他。「去了,會沒命的,你快走,不能去。」

    「放開我。」初一狂烈地推開他,往溫家的大門衝過去。「似蘭,似蘭,」

    「唉啊。」傭人急得滿頭大汗地。「天啊!你——你怎麼……」

    「是誰在那裡鬼吼鬼叫的?」溫家俊往外一看,訝異地笑了起來。「擦鞋的,你居然敢到這裡來?」

    「似蘭呢?我要見她屍初一憤怒地著:「似蘭,似——」

    「不用叫了,阿蘭去試新娘禮服了,不在家。」溫家俊冷笑著坐在奇子上。「不信你可以自己找。」

    「是你對不對?」初一怒氣衝天地揪住了他的領子。.「一定是你在從中搞鬼要不然似蘭怎麼會突然嫁人?」

    溫家俊不屑地推開他的手。「你少往你自己的臉上貼金了好不好,你以為你是誰?只不過是個擦鞋的,你還真的以為我妹妹會喜歡上你這種人,不要笨了行不行,你拿什麼去跟秦家比,人家有錢有勢,你有什麼,一個擦鞋箱?」他可憐地朝他搖搖頭。「似蘭就算是白癡也知道要選誰。」

    初一愣愣地看著他,他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你這麼討厭我,我到底是什麼地方得罪你了?為什麼你要這樣千方百計的拆散我和似蘭?」

    「討厭,你夠格讓我討厭你嗎?」溫家俊冷冷地笑著。「不過,如果你真的要知道的話告訴你也無防。」他瞇著眼打量初一那一身寒酸的打扮。「我就是看不慣你這種自為是的樣子,打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討厭你這種明明自卑卻還要裝成一副清高,不在乎似的人。你什麼都令我討厭從頭到腳。光是看著你都讓我覺得噁心。」

    初一定在當場,他望著溫家俊那張對他極度厭惡的面孔——人的感覺是完全沒有理由的,可是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這樣憎恨著另一個人。

    就像他現在的恨一樣。

    「你們在吵什麼?」樓上溫老爺的聲音威嚴地傳來。「連讓我睡個午覺都不行嗎?」

    溫家俊對著初一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阿爸,是那個擦鞋的找上門來了。」

    樓上的人立刻衝了下來,那股怒意遠遠地就可以聞出火藥味,「誰讓他進來的?把他給我轟出去。」

    「不,今天如果你們不讓我見似蘭,我是不會走的。」

    「不走!」溫家老爺看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竟然不怒反笑。「你不走是不是,好我讓人請你走。」

    溫家的夥計全是做粗活的,他們個個身強體壯,初一沒多久就被打得不成人形。可是他拼著一口氣說什麼都不肯倒下。

    他要見似蘭——

    無論如何他都要似蘭親口對他說她不是心甘情意的他才會死心。

    「老爺,不能再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

    「把他給我轟出去。」

    他們將初一的身體抬起來狠狠地扔了出去,迷濛中他看到似蘭了……她正從金龜車上下來,她的身邊有個男人親密地扶著她下車,他們有說有笑的,看起來是那麼的幸福。

    初一勉強睜開眼睛一那是真的,不是夢——他狂笑幾聲——天哪,他怎麼會這麼笨?天底下的女人原來都是一樣的,原來她們都一樣的。

    他將自己從地上撐了起來——今生今世,如果他再相信任何一個女人,再愛上任何一個女人就叫他不得好死。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3-5 00:03:27

第七章

    那一年,初一沒有參加聯考,他回到鐵工廠之後大病了一場,三個月後他自動申請提前入伍,選的是最苦最累的海軍陸戰隊。

    他沒有力氣再去想任何事情,三年期間,他唯一做的就是怎麼樣累死自己,怎麼樣可以存最多的錢。

    三年過去,他退伍了,回到台北租了間小房子,苦讀數個月之後參加考試,他考上了T大電機系。

    大二那一年,他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開了家電腦公司。在那個時候「電腦」還是很冷門的東西,沒有人會去看好那樣一個完全未知的行業。第二年,合夥的同伴一個個退出。只有他還苦苦的守著那一家幾乎沒有收入的公司。

    可是當他畢業之後,他已經身價百萬,連自己的房子都有了。

    那幾年間,台灣的經濟像搭了太空梭一樣,急速起飛,電腦業、資訊業頓時成了最熱門的行業之一。初一搭上了這班通往成功之路的快速班機;在兩三年間,他的事業像吹氣球一樣急速擴展。他的訂單多得接不完,他每天工作十八個鐘頭還不夠應付那些財富進門的速度。當他再度回到迪化街已是十年之後。那一年他正好三十歲一。

    ★  ★

    1986年元旦前夕。

    溫家的大門深鎖,殘破的門窗顯示那裡已經很久沒有整修過了。當年溫家在迪化街曾經可以呼風喚雨,可是

    幾年過去,他們卻已經變成那裡的二級貧民。

    他幾次托人查過溫家的狀況;那股憤怒的恨意十年來從來沒從他的心裡消失過,如果不是憑藉著那股恨意,

    或許他早在幾年前就已經死在外島也說不定,可是他還活著——活著回來復仇。

    當年溫似蘭嫁給秦家是一樁賣買婚姻,溫家高價賣了最鍾愛的一個女兒,換來了生意上的便利,挽救了一時的慘狀;但是那並沒有維持多久,溫家俊很快的就把溫家的財產雙手奉送給賭場。隔沒多久,他連自己也賭了進去,現在正因為詐欺而被關在牢裡。

    溫家的老爺在女兒嫁出去的第三年腦溢血半身不遂躺在床上,正因為家產全落在溫家俊那個敗家子的手上,所以溫家才會沒落得那麼快,那個時候,就算溫家有十個八個溫似蘭也救不了他們更何況他們沒有。

    溫似蘭嫁到秦家,名義上是大少奶奶,實際上也只不過是他們家的高級傭人。秦文雄其實和溫家俊一樣並不懂得守成,在秦家老爺將家產分給三個兒子之後,最落魄的就是秦文雄,所不同的是他並不好賭,他所有的錢全花在女人身上,一個又一個女人挖空了他所有的錢,到頭來連房子都抵押掉了。

    他知道——因為秦文雄的債權人就是他。

    沒有人想到他林初一也會有這麼一天。現在他是全台灣最大的電腦製造廠商,他擁有好幾家工廠,分公司在北、中南各有一家,經銷商遍佈整個台灣。如果他願意,

    他可以每年當選十大傑出青年。

    他成功了可是他的對手們卻一個個自動消失,可惜這並不能消除他心中的恨意,他要他們付出代價。

    為了當年他們所給他的羞恥、痛苦、凌虐。

    十年來他沒有一天忘記過他所遭受到的一切,他從來沒忘記過溫家的人是如何的欺凌他、侮辱他——他更

    沒忘記溫似蘭的背叛。

    那一切都只是為了錢。

    當年就是因為他沒有錢,因為他不過是街頭擦鞋討生活的一個窮小子,所以他們冷酷地對待他。就像對待一

    只無家可歸的髒狗一樣。

    想到這裡,他的唇角不由得冷冷地浮出一絲笑意;或者他該感謝他們,如果不是遭到那樣的冷血的對待,也許他今天仍是個默默無聞的傢伙,也許他的一生都將改寫。

    元旦的前夕是迪化街一整年最忙碌的時候。每年的這個時候,他們便開始忙,直到過完農曆年。在這裡,過年的氣息已經相當濃厚了,他獨自站在街角——就是當年他擦鞋的街角,靜靜的看著對街的溫家。

    他知道溫似蘭這幾天都待在溫家,溫老爺的病情已經相當危急了。而溫太太經過這幾年的折磨下來,聽說在精神上變得不太正常。

    溫似蘭是回家幫忙,其實她在秦家過的也是生不如死的日子,日日夜夜被不同的女人騷擾、哭訴、哀求,一個女人過著這種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似蘭今年幾歲?他記得她小他兩年,那麼今年應該是二十八歲了吧。

    他看到她打開門,提著籃子走出來,站在門口對裡面的人交代著什麼。溫家所有的傭人都已經走光了,只留下一個反正也沒地方可去的老太婆。初一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

    她看起來非常消瘦;當年她就一直是纖細的,可是那種纖細和現在這種消瘦不同。她的長頭髮束成馬尾,看起來和一般的女人並沒什麼兩樣;他站在那裡等著她轉過頭來,其實他看過照片了,照片上的她很憔悴,很蒼白

    可是當他真正見到她那種憔悴近乎枯槁的模樣時,他仍然覺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那張過去豐美的鵝蛋臉上現在只剩下兩隻大眼睛,她的雙頰深陷,看起來蒼白得近乎透明。

    初一轉個身,靠在牆上深呼吸幾口氣——不能心軟。想想當年她是如何殘忍無情地拋棄了他們的諾言。這一切都是她罪有應得的。

    想想當年的阿玉,她回去找老張的時候不也是可憐兮兮的嗎。可是到頭來她仍然是個冷血無情的女魔頭。

    女人——是不會變的,她們的心如果是冰,那麼終其一生都一樣是塊冰……

    當他再度轉回身子,她已經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初一冷冷地站在那裡——不會太久了。很快的,他們又將要見面,只不過這一次他會帶給她一個「驚喜」——一個她作夢也想不到的驚喜。

    ★  ★

    「秦先生請進。」

    秦文雄拉拉身上的精緻西裝,對年輕貌美的女秘書微微一笑。「謝謝。」

    辦公大樓位於現今台北地價最昂貴的地段,頂樓的辦公廳足足有四十坪大——而那不過是一個人的單獨辦公室。

    「哇。」他忍不住吹了聲口哨。

    面對著偌大的落地窗,男人靜靜地坐在他那代表著尊榮的位置上。「秦文雄?」

    「沒錯。」秦文雄聳聳肩。「林先生?是你找我來的?」

    「桌上有一份文件你可以看看。」

    秦文雄以他一貫滿不在乎的態度將文件瀏覽了一遍;看完之後,他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這些怎麼會在你這裡?」

    「意外嗎?」林初一微微一笑,轉了過來。「我向你的債主買來的,現在我是你的債權人了。」

    秦文雄蹙起眉,不明就裡地看著眼前這個比他還年輕、卻有著一雙鷹一般銳利雙眼的男人。「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挑挑眉。「當然是因為你有我想要的東西。」

    「什麼東西?」

    初一淡淡地笑了笑。「另外一份文件你也可以看看。」

    那是一份離婚協議書。

    秦文雄一愣,竟說不出話來!

    初一靜靜地看著他。十年前就是這個男人親密地扶著似蘭下車——他永遠不會忘記他當時的感覺廣只要你在上面簽個字,一切就完成了。你和溫似蘭離婚,我把你的房子還給你。」

    「你在開什麼玩笑?」秦文雄突然恢復了神智一般地叫了起來。「你以為我是什麼人?竟然要我賣我老婆?」

    「我不以為你是什麼人。」初一淡淡地回答;他從抽屜裡拿出幾張單子,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我只知道你是什麼人,你是個負債纍纍的空殼子,再過不久,你連這個空殼都保不住。

    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他的借條每一張的金額都足以叫他傾家蕩產,他只覺得背後冷汗涔涔——「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說過。」初一指著桌子上離婚協議書。「在那上面簽字,你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你可以保住房子,這些債務也一筆勾銷。」

    「就這樣?」他十分懷疑,眼前的男人高深莫測,他究竟在打什麼鬼主意?

    「白紙黑字。」

    「那——那似蘭怎麼辦?」

    初一故做訝異盯著他。「你還會關心這些嗎?我以為你巴不得趕快甩掉這個女人!」

    「她是我老婆,我們結婚十年了,我——」秦文雄艱澀地苦笑。「我當然在乎。」

    「是嗎?我勸你還是多在乎一些你外面的女人吧。想想看,一旦她們知道你早已經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會怎麼樣?你還能保住早上的麗麗,中午的小咪,晚上的薇薇和假日的小月嗎?」初一冷冷地笑著。秦文雄剛進來時的氣焰早已消失,在他的面前他根本無所遁形。他只能像只困獸一條在他的手掌心任他擺弄。

    復仇——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可不可以考慮考慮?」

    「當然可以。」初一仍舊挑挑眉,秦文雄的臉上有瞬間的釋然。「你有三秒鐘的時間可以考慮。」

    「你——」他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嗎?」初一揚揚手上的借條。「這些都早已經到期了,你也已經很久沒付過我房子的利息。如果我真的是欺人太甚,我會叫你現在就回去收拾行李……」他筆直地看著他。「或者該說不必收拾行李了。因為你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從這一秒鐘開始,連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屬於我的。」

    秦文雄像只鬥敗的公雞一樣垂頭喪氣——他不是他的對手。最好笑的是他連對方是誰都還摸不清楚。「為什麼要我和似蘭離婚?你是誰?我和似蘭離婚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好處?」初一笑了起來。「當然沒有好處。」

    「那你為什麼——」

    「我是要去向她討一筆債。」初一陰冷地打斷他。「簽字。」

    ★ ★

    「喂!你們幹什麼?你們不可以進來。喂,老太婆焦急地攔著那些人。「小姐,小姐,你快點來啊。」

    樓上的溫似蘭急急忙忙地衝了下來。「什麼事?她愣愣地看著幾個大男人正在搬東西進來。「你們這是做什麼?我們沒有買東西,這東西不是我們的。」

    「你是溫小姐吧?」其中一個穿著斯文的男人彬彬有禮地問道:「請問你是不是溫似蘭小姐?」

    「我就是溫似蘭。」

    他掏出一張地契。「這是這間房子的所有權狀,你們抵押這間房子已經有兩年了,可是一直沒付利息,也沒歸還本金,所以這間房子已經不屬於你們的了。」

    似蘭錯愕地奪過那張地契,上面寫得清清楚楚地是家俊親筆簽的字。她無法置信地搖搖頭,原來家俊連房子都已經抵押給人家。那爸爸媽媽怎麼辦?她欲哭無淚地看著那張權狀,他們能去什麼地方?

    昨天秦文雄來找她,什麼話都沒說就拿出一張離婚證書要她簽字,她簽了,因為她從來就沒愛過他,她連理由也不想知道。這幾年,她一直想離開秦家卻辦不到,秦文雄在外面花天酒地,可是他死也不肯跟她離婚。她還在慶幸自己終於脫離了苦海,沒想到才一天又跌落了地獄。

    她才和秦文雄離了婚,現在房子就已經是別人的了,她怎麼辦?能怎麼辦?

    「溫小姐?」

    似蘭如夢初醒地拉著他的手。「求求你,先不要趕我們走,我根本不知道有這件事,房子的利息錢會付的,只求你寬限個幾天。我爸爸和媽媽都還在生病。你現在叫我們搬走,那——」她說著說著,忍不住落下淚來。「那不是叫我們一家人去死嗎?」

    男人微微一笑,安慰地看著她。「溫小姐你誤會了。我們老闆沒有要你們搬走,貴府現在的情形我們老闆很清楚,我們今天來只是把老闆要用的一些東西先搬過來而已。」

    似蘭愣愣地流著淚,他在說什麼?「你——你現在說的都是真的?我們不必搬家?」

    「當然。」他輕輕的點點頭。「等一下會有兩個幫傭的太太過來,她們也是我家老闆請的人;我們老闆不在的時候,你可以使喚她們,還有一個特別護士是請給溫老先生用的。」

    她一定是聽錯了,天底下那有這麼好的事?房子不但讓他們住,而且還替他們請了傭人、特別護士?這怎麼可能?

    「我家老闆要用這裡的一個房間當作書房,有空的時候他會過來,其他時候不會有人來打擾你們的。」他說完,轉個身繼續去忙他的事,竟然連地契也沒向她要。

    「等一下。」,似蘭連忙叫住,把地契交到他的手上。「我可不可以請問一下你們老闆是誰?」

    他面有難色地搖搖頭。「對不起,我們老闆交代過我不要多嘴的。」

    「可是……」

    「反正他會親自過來,等到那時候你就知道了。」

    似蘭還想多問幾句,可是他卻匆匆忙忙的把東西全搬好之後轉個身向她行個禮,然後就帶著人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

    「小姐……」老傭人驚訝地看著門口站著的兩個女人。「你看。」

    那是兩個溫和的中年婦女,她們看起來全都是長期幫傭的人了,現在她們正站在門中恭恭敬敬的等著。

    「你們……」似蘭根本無法反應了,一切發生得那麼突然,就像一場夢一樣。

    「是溫家小姐吧?」其中一個女人微笑著開口。「我是李阿秀,你叫我阿秀就可以了,她是阿春。」

    似蘭傻傻地點點頭,她們立即進來;那間屋子已許久沒人有那能力去照顧打掃了,可是在她們的巧手之下竟然才半天的功夫就幾乎恢復了舊觀,看著那些蒙塵的傢俱一樣一樣恢復原來的樣子,她唯一的感覺就是想哭

    這已經不是她的家了。

    那個神秘的人不論再怎麼對他們好都一樣,這裡的一切都再也不屬於溫家——他們終究是一無所有了!

    ★  ★

    「說真的,你報復的方式實在是特別。如果你對你每一個仇家都是這個樣子的話,那我還真不介意讓你痛恨一輩子。」他的特別助理微笑著注視這個在商場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傑出男人;他從來沒看過他這個樣子——像只困獸——像只被困在籠子裡的獅子。

    「如果你肯閉上尊嘴,我明年一定會替你加薪水。」初一悶悶地回答。

    「我不在乎薪水。」他笑嘻嘻的。「你發的年終獎金可以讓我一整年都放假。」「你這麼渴望放假嗎?」初一冷冷地瞪著他。「要是你再囉唆的話,我很可能會滿足你的願望。」

    他聳聳肩。「伴君如伴虎。」

    初一忍不住翻翻白眼。「今天是除夕夜,難道你沒有更好的事可以做嗎?回家去陪陪老婆孩子,到外面去找個女人狂歡一夜,什麼都可以你為什麼一定要在這裡煩我?」

    「因為我既沒有老婆孩子,又對女人興趣缺缺。」

    「就算你去找個男人我也無所謂,只要離我遠一點就可以了。」初一嚷了起來。

    「你為什麼不乾脆承認你對溫似蘭是餘情未了?我替她把那個花花分子擺平,給她房子住,替她老頭找護士、醫生,每個月還付生活費,這—切很明白了。既然你還愛她,為什麼不去向她說個明白。你喜歡當藏鏡人?」

    「你到底有完沒完?」

    他無奈地攤攤手。「忠言向來逆耳。」

    初一狠狠地瞪他,他只好再度聳聳肩。「你不想聽就算了,不過最後還有一件事。」

    「說完了快滾!」

    「那個特別護士來報,她說溫老頭大限已到,大概就這一兩天了,如果你想看看仇家的下場的話,最好趕快把握機會。」他說完,神秘地朝他眨眨眼。「當然啦,看看當年負心人的眼淚也頗具療效。」

    初一靜靜地坐在辦公室裡,他的特別助理走了之後,

    整棟大樓裡大概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吧?

    每年的這個時候,感覺總是特別淒涼——冰冷的落地窗前似乎浮現出老張,阿媽慈祥的面孔,他們現在一定都很開心吧?他已經如他們所希望的爬上了世界的頂端,可是——有什麼用?已經沒有人可以和他一起分享了。

    大樓下面都市的燈光閃閃爍爍的,除夕夜——這幾年來即使是除夕夜,他都不曾停止工作過。記憶中,他長這麼大以來似乎沒過過任何一個溫暖的除夕夜,冬季對他來說是個悲慘的季節、死亡的季節。助理的話浮現在他的耳邊,溫家老頭就在這幾天了。似蘭一定會很傷心吧?

    他甩甩頭,他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報當年溫太太對他的救命之恩而已。他們的死活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相反的,他應該高興,因為溫老頭當年叫人把他打得幾乎殘廢!

    可是……為什麼他會這麼不安?為什麼他一點高興的感覺都沒有?

    他想起多年前那個恐怖的夜晚,他一個在荒野中拚命的跑著——現在那種感覺居然又清清楚楚的回來——

    他用力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再想下去他會再度變成一個笨蛋,一個濫情、愚蠢的笨蛋。

    而他絕不允許自己再笨一次!

    ★  ★

    「我敬你。」他拿著小酒杯對著老張的靈位舉了舉。「當年你說要喝酒,可是卻沒有喝成;今天是除夕夜,我專程來這裡陪你和阿媽的。」他自斟自飲地說著。「我們有沒有一起過過除夕夜?好像有,在那種所有的人都回家了之後,我們才能回去……冰冰冷冷的除夕夜。」他澀澀地笑了笑。「然後就再也沒機會了,我這一生有三十個除夕夜,幾乎每一個都是淒風苦雨的,大概我和除夕夜是無緣的吧。」

    老張和阿婆的靈位默默——他坐在冰冷的地上靜靜地看著他們,他們看起來並不高興,「為什麼?為什麼?」他輕輕地問著。「我已經做到了你們所想要我做的了我成功了、有錢,為什麼你們還是不開心?」

    他們無言求視著鍾愛的孩子——

    「……我知道。」初一黯然地垂下眼。「你們一定認為

    我做錯了是不是?老張、阿婆,你們兩個是我所見過最善良的人,像你們這麼善良的人根本不會有報復的念頭,你們是為了這些所以才不開心的是不是?可是我又能怎麼做?」他看著兩個生命中最重要的老人家。「我該怎麼做才對?」

    山上的風聲呼呼——冥冥中他似乎聽到某種聲音,初一看著兩位老人家的照片,他們似乎正在對他說什麼?

    回去吧。

    他傻傻地看著他們。「你們希望我回到似蘭的身邊嗎?」

    照片似乎微微地笑了。

    「回去吧。」

    心中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終於跳了起來。

    是該去面對一切的時候了。

    他開著車子,以不要命的速度衝回台北。不到一個鐘頭,他已經回到迪化街,他連給自己考慮的時候都沒有,立刻按了門鈴,

    來開門的是他僱用的傭人阿秀。她驚異地看著他。「先生,你怎麼來了?」

    「現在怎麼樣了?」

    她搖搖頭,神色有點黯然。「大概就在今天晚上了。我就是怕到時候溫小姐一個人處理不了所以才留下來的。」

    初一將外套交給她,立刻轉身上樓,溫老爺的房間一直沒變,房門半開著,刺鼻的藥水味在樓下就可以聞到了。初一輕輕推開房門——溫老爺躺在床上,他的妻子隱隱約約地哭泣著,而似蘭……他的心狠狠地糾結在一起。她看起來像具行屍走肉。

    那個——那個擦鞋——擦鞋的有沒有來……」溫老爺竟斷斷續續苦苦地追問著:「阿——阿蘭吃——吃飯沒有?」

    初一愣愣地站在門口,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那——那個擦——擦鞋的——」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溫太太焦急地哭著搖晃他的身體。

    醫生在床邊無奈地搖搖頭——

    「那——那個——」

    「阿明?阿明。」溫太太哭嚎著抱住自己的丈夫,似蘭坐在床邊,像個木頭人似的,只是——只是眼裡湧出淚水。

    醫生一轉身,看到站在門口的初一。「林先生。」初一愣愣地看著他,他卻只是沉默地搖搖頭。「不行了。」

    在溫太太的哭嚎聲中,初一走到了床邊,似蘭抬起眼——有那麼幾秒鐘,她似乎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然後她認出來了。

    「初一?」

    特別護士朝他點個頭恭敬地——「林先生。」

    頓時她明白了這一切。

    溫似蘭茫然地看著已經過世的父親——「你是來看我爸爸死的?」

    初一錯愕地看著她。

    似蘭澀澀地、尖銳地笑了起來。「你是回來報復的。」

    她又哭又笑地,心裡只覺得有無限的悲哀——突然眼前一黑,便跌入了黑暗之中。

    只是——初一他回來了——

    呵——多諷刺。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3-5 00:03:47

第八章

    他所知道的死亡都是在冬季,這次也不例外,葬了似蘭的父親之後,他開始比較常到迪化街去。

    似蘭的母親情況時好時壞,有時候她可以三天都不說一句話,然後突然發瘋,有時候她成天都喃喃自語地有說有笑。最糟糕的是她會傷害她自己,好幾次她突然拿著剪刀死命地刺自己的手,好像那雙手和她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那一切讓似蘭筋疲力盡,她沉默地照顧著母親,而自己卻已是形銷骨立。

    他們之間再也不一樣了,初一看著她一天一天的消瘦,覺得心如刀割。可是他卻想不出任何辦法,似蘭一看到他就像見了鬼似的躲著。

    幾個月過去,他們之間的對話不會超過十句。

    好幾次,他想問她為什麼她父親死前還念念不忘他,這個根本不在他眼裡的人,可是他卻沒有機會開口一因

    為她從來不讓他有機會開口。

    他有種感覺,如果不是為了她的母親,她連一秒鐘也不會願意待在他的身邊。

    報復?呵——什麼叫報復?究竟是誰在報復誰?

    「你需要去度假。」他的助理在對他做了三十分鐘的簡報之後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初一愣愣地抬起眼。「你說什麼?」

    他洩氣地將所有的資料放在桌子上。「我說你需要去度個假,再這樣下去,瘋的人不只溫太太,可能你也需要精神醫師了。」

    初一沉默地歎口氣,他的確是快瘋了快被似蘭那個樣子逼瘋了。

    「想不想聽聽我的建議?」

    「你說說看。」

    「把她帶出那間悶死人的屋子,找個地方好好把事情弄弄清楚,省得你們兩個到最後都瘋掉。」

    「她不願意的。」

    「我當然知道她不會願意。」他理所當然地回答。「可是你管她願不願,溫太太需要住院,你需要和她好說清楚,我知道有間療養院不錯,而且已經替溫太太辦好手續了,你可以現在就帶她去。」

    初一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的助理。「提醒我你加薪的時候又到了。」他立刻站了起來。

    他微微一笑。「錢不能買到一切的。」他聳聳肩。「像我的忠心就不賣。」

    初一好笑地看著他。「那我剛剛說的話算不算數?」

    「當然要,我自己會去跟會計室說。」他笑吟吟地回答。

    ★  ★

    「我不要送我媽去瘋人院。」似蘭錯愕地喊著。「她沒有瘋,她只是……只是神智不清,那是因為我爸爸剛過世的關係,過一陣子她就會好的。」

    初一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手,那上面有她母親留下的傷痕。「我不想跟你爭,可是你現在不送她去她只會更嚴重。到時候你後悔都來不及了。」

    「我不要。」似蘭猛力抽回自己的手。「不管你說什麼都沒有用,我不會答應的。」

    「我說過要徵求你的同意嗎?」初一陰鬱地瞪著她。

    「別忘了,你現在住的是我的房子,我有權作主。」

    「我可以和我媽搬出去。」

    「搬出去?」初一冷笑。「搬到哪裡去?你拿什麼養活你母親?誰來照顧她?」似蘭頓時無言,她這一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的無能。

    她能搬到哪裡去?她身無分文又什麼都不會,即使她能養活她自己,那麼媽媽怎麼辦?誰為照顧她?她無奈地垮下雙肩……

    初一不忍心地歎息一聲。「我不是故意要拆散你們母女的,可是你要面對現實,溫伯母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真的傷害她自己或其他的人,我們已經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似蘭垂著眼點點頭。

    初一示意傭人去收拾溫太太的東西。「等你媽媽準備好,我們就送她去療養院,那裡的環境很好,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我不想去。」似蘭搖搖頭打斷他。「我相信你會做最好的安排。」

    初一一愣,他沒想到她會拒絕和他一起去。「你當然要去。」他立刻脫口而出。

    「為什麼?」

    「因為——」他絞盡腦汁。「因為——因為你不去的話,誰在車上照顧她?我不能一邊開車一邊照顧她。」

    「你有司機。」

    「他今天放假。」

    似蘭疲倦地閉了閉眼。「阿秀可以跟你一起去。」

    「可是——」初一看著她,她的眼眶下面一片漆黑——他終於放棄地歎口氣。反正來日方長,何必急在這個

    時候?「那好吧。我帶阿春一起去,你在家裡好好休息等我回來,我——」他想了想,又覺得說了也是多餘的,於是只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你好好休息吧。」

    送走了初一和母親,溫似蘭立刻衝進自己的房裡收拾東西。

    她站在窗口看著緩緩駛去的車子,淚水不由得盈滿眼眶。她還有什麼理由可以留下?這裡還有什麼理由讓她留下?

    她作夢也沒有想到再和初一見面竟然會是這個樣子,她以為這一生都再也沒有機會見到自己朝思幕想的他了,可是命運卻又將他們拉在一起。

    為什麼?她真的想知道命運之神究竟想試煉她到什麼時候。如果他們相愛有錯,那麼當初就不該讓他們相遇,如果他們相愛沒有錯,那麼為什麼要她接受那種分離的悲痛?如果她注定了今生無法和啟己相愛的人在一起,為什麼初一又要回來?

    這一切她都不明白。她痛恨這種諷刺、可笑的安排。

    當初她沒有勇氣忤逆自己的雙親而背叛了他,她已經遭到報應了,看看她的婚姻、看看她的一生——呵——還不夠嗎?

    她怎麼還能像過去一樣去面對初一,她當年沒有勇氣而背叛了他,現在她已經離了婚,是個被十年歲月折磨得不成人樣的殘敗女人——對著鏡子,她幾乎已經不認識自己了。

    她早已不是當年的溫似蘭,她變了變得連自己都沒有勇氣面對自己。

    她已經太累了。累得無能再把自己變回當年的樣子。那是不可能的,現在的她什麼都不是。一個徹頭徹尾失敗的女人,一個除了任由命運擺弄之外什麼都不能的女人,她不能再面對初一——

    「小姐?」老傭人訝異地走進她的房裡。「你在做什麼,為什麼要收拾行李,你要去哪裡?」

    「不知道……」她艱澀地笑了笑。「總會有地方可以去吧?」

    「不行啦,要是林先生回來看不到你,他會生氣的。」老傭人顫巍巍地將她正在收拾的行李拿出來。「你不

    是很喜歡他嗎?那時候為了不嫁給那個秦先生,還好幾天不吃飯差點死掉。現在你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怎麼又要走?林先生對你那麼好。我看了好替你高興,你苦了

    十年了,終於是會出頭天對不對?」

    「你不懂……」似蘭搖搖頭,她已經連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是老,可是還是很『精光』的,你不要以為看不出來,林先生和你互相有『愛意』,你——小姐。」似蘭草草收拾了幾件衣服,提了行李便往外走。

    「小姐。」老傭人苦苦阻攔著。「你不可以走,聽

    我的話沒有錯,你……小姐。」

    似蘭打開門走出那個家。在門口,她定定地看著自己成長的地方——這裡已經不屬於她了,人海茫茫……

    她——居然連個投靠的對象都沒有。

    ★  ★

    溫似蘭已經失蹤好幾個月了。這幾個月,他幾乎把整個台北市全翻過來了,卻一點消息都沒有。

    初一茫然地走在街頭。她能去哪裡?高中沒畢業就嫁人了,嬌生慣養的她就和她的名字一樣是朵名副其實的「溫室蘭」她能做什麼。

    可是她卻每個月都寄錢到迪化街那個家去,每封信上說那是付她母親療養院的費用的。她哪來的錢,外面的世界她明白嗎。她真的能在那種世界裡生存。

    信封上的郵戳是台北的,他請了一大堆徵信社出去找還是沒有消息,似蘭就像突然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

    她寄的錢越多,他越是心驚膽戰,那些錢是怎麼來的?

    他的心裡明白,可是他怎麼也不相信似蘭會去做那種事。

    他不信,打死他也不信。

    「喂,少年仔。」突然不知不覺地走到一條偏僻的小巷道,一時之間竟然認不出那是什麼地方,他盲目地走著,走到什麼地方來了。

    「少年仔。」一個女人的聲音吸引住他,他四下找尋卻沒看到人影。

    「誰?」

    「這裡。」女人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一出現便匆匆忙忙地拉住他往陰影中躲。「過來過來,要不要?」

    「要?」初一莫名其妙地。「要什麼?」

    「三千塊。」女人壓低了聲音說著,比比手指。「很便宜了哩,今天還沒做到生意,你要是要的話,我還可再算你便宜一點。」

    昏暗的光線中,初一愣愣地注視著眼前不時遮遮掩掩的女人——他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怎麼樣啦?」女人不耐煩地問著,一副很忙的樣子。「要不然這樣,算你兩千,好不好?好就走。」

    他突然明白這只流鶯——一隻已經年華老去的流鶯。

    「一千五,一千五好不好?不能再殺了,我是看你年輕才算你這麼便宜的,要是別人我才不要。」

    初一突然將她遮掩的手拉下來

    錯暗的光線中兩個人都愣住了。

    「你——」她驚愕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初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竟然是他的母親。

    她老了,老得很快,很驚人。那張臉上塗滿了胭脂水粉,卻仍掩不住她那驚人的蒼老虛弱,她那隻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因為長年泡在酒精之中,所以不停地顫抖著!

    「初一……」女人驚恐地搖頭,哽咽地掩住了自己的臉轉身想跑。

    初一立刻拉住她,他將皮夾裡所有的錢全塞在她的手裡——

    她根本不必跑,因為他比她更不願意留在那裡,他全身顫抖著,像是跌入了冰窖一樣。

    「初——……」她哭著叫他的名字。「媽……」

    「不要叫我。」他突然猛然回頭狂吼著:「我沒有你這種媽。我沒有我林初一沒有母親。你聽清楚沒有?我沒有。」

    「初一。」春美哭叫著想追上他的腳步,手中的那一疊鈔票全灑在地上。初一狂奔而去,連回頭都沒有。

    她哭倒在地上——天哪,多好笑啊!她竟然會拉客人拉到自己兒子身上去了,這就是上天給她的懲罰嗎?

    哈哈哈哈哈……

    她哭得聲嘶力竭,然後回頭——一張一張地撿起地上的鈔票。

    一張名片靜靜地躺在她的眼前;就算她認不得幾個字,她也知道那是兒子的名片,林初一——淚水淌在名片上,淹沒了她的視線……她的兒子……

    ★  ★

    「你最近到底是怎麼了?」助理蹙著眉,憂心地注視著他。「如果不是太低估了溫似蘭對你的重要性,就是另外還發生了什麼事對不對?」

    初一靜靜地背著他,什麼話也沒說。

    「初一。」他歎口氣。「雖然我是你的助理,可是私底下我們感情就像兄弟一樣,有事為什麼不說出來?也許我可以替你想點法子。」

    「兄弟?」初一澀澀地念著。「最好不要,當我的兄弟不是什麼好事——」

    「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

    他焦急地走到他的面前。「算我怕了你行不行?我最怕你這種什麼都不說的死脾氣,你——」

    「我不想說。」

    他無奈地看著他,如果他不說,那就是打死他也沒用的,這一點在他們當兵的時候他就已經見識過了。「好吧。」你不想說我也不能勉強你,不過你要我查的事我已有了眉目了。」

    「怎麼樣?」

    「他已經死了。」

    初一微微一震。

    「死於一場車禍,無兒無女也沒有任何親人。」他的助理輕輕地拍拍他的肩。「我去醫院問過當時的醫生,他說

    送到醫院的時候就已經過世了,沒留下任何的遺言。」

    初二點點頭,卻不敢相信自己可以正常地發出聲音。

    「他生前的職業不怎麼高尚……」他猶豫了一下,似乎不太願意明說。「算是保鏢的一種吧。」

    說得明白些,也就是所謂的「三七仔」「皮條客」。初二不由得閉上了眼睛——該慶幸嗎?至少他已經死了,已經不存在的東西可以美化,因為沒有任何人可以證實他的真實性——

    「初一——」

    他無言地揮揮手,什麼也不願意說,他終於靜靜地退了出去。

    很多年了,這些年來過得再苦他也不曾流過淚,可是現在他卻再也壓抑不住那些痛苦翻騰的淚水。

    這是他早就可能預知的情形了不是嗎?像林春美那樣的女人還會跟上什麼樣的好男人,他還在期望些什麼。

    他已經是個三十一歲的男人了,早就過了需要父母的年齡——或者該說他從采就沒需要過他們,那麼他為什麼還要難過。為什麼還是——

    他的母親是個妓女,父親是個皮條客——呵呵……可不是天作之合。

    落地窗反射出他的模樣,他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己臉上有林春美的影子,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血管裡流的就是那樣不堪的血液。

    他能否認嗎,能改變嗎?就算他能改變自己的容貌,抽光了身上所流的血,但那又怎麼樣?他仍然改變不了事實。

    他看著落地窗裡的那張臉——突然暴吼一聲,猛然一拳打在那扇厚厚的玻璃上——他的憤怒。

    「初一。」他的助理震驚地奔了進來。「天。」

    那麼厚的玻璃竟然被他一拳打裂了。

    他緊緊地靠在那扇烈了的玻璃上,拳頭仍筆直地撞在裂縫中,血無聲無息地流了下。

    「你瘋了你。」他大叫一聲衝過去,卻不敢動他的手,他急急忙忙地抓起桌上的電話。「王秘書。叫司機在樓下等。」

    「我沒事。」初一沙啞地說著。

    「鬼才會相信你沒事。」他輕輕地將他的手從玻璃上拿下來,血不停地奔流著。「怎麼樣?」

    初一苦笑著站了起來。「我想是斷了。」

    他不可思議地搖搖頭,看著那扇玻璃。「提醒我以後千萬不要惹你生氣。」全辦公室的人都嚇壞了。主秘書等在門口焦急地——「董事長怎麼樣了?要不要緊?」

    助理扶著他出門。「叫大樓的管理人員過來把所有的玻璃全都換掉——」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要換成最厚的那一種。」

    他們走後,公司的人全集中在初一的辦公室裡,沒人敢相信那道裂縫居然是人力所打出來的!

    他們一向只知道林初一的智慧可以移山倒海,卻不知道他的力量居然可以力撥山河!

    可怕!

    ★ ★

    溫似蘭失蹤後過了大半年,初一傾盡全力派人四處去找尋、登報尋人;到了那一年的年底,終於還是讓他打聽到消息——即使那是他最不願意聽到、最不願意相信的消息。

    似蘭正過著夜生活。

    他的眼前又浮現林春美那張蒼老得可怕的臉——

    「去找她吧。」特別助理看著他。「你的手幾個月前才好不容易拆掉石膏,我可不希望你再玩一次那種把戲。」他吐吐舌頭,做個不敢領教的表情。「你知道換一次玻璃要花多少錢嗎?」

    那次,他擊斷了自己的手骨、指骨,連醫生都嘖嘖稱奇,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可以一拳把自己的手臂給打斷,連手指的骨頭都斷了兩根。

    初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喜歡我一拳打在你臉上的想法嗎?」

    「不喜歡。」他可憐兮兮地搖頭。「不過我也不喜歡因為老闆長期裹著石膏而失業的可能性。」

    初一忍不住溫和的笑了起來。「我這一年真是很不好伺侯對嗎?」

    他歎口氣。「既然知道就可憐可憐我吧,我還想多活幾年,你再這樣嚇我,我可能活不到我該得心臟病的時候。」

    初一看著桌上的那份調查文件。

    「她今天會去上班,聽說她是唯一不遲到早退的舞小姐。」

    初一澀澀地笑了笑。「是啊……我可以想像得到。」

    「想不想聽聽良心的建議?」

    「你以前給我的建議全都不是良心的?」

    他冷眼瞪他。「這年頭夥計開除老闆時有所聞。」

    初一笑了起來。「真是怕死我了,說說看。」

    他靜靜地看了他三秒鐘才開口。「如果你真的不想讓你母親的悲劇重演在溫似蘭身上,那就快去把她帶回來。」

    「你怎麼會知道一—」初——停了一下,終於還是搖搖頭。「幸好你是我的特別助理,要不然要對付還真是挺麻煩的。」

    「一個成功的夥計,對老闆瞭若指掌是必備的條件之一。」他冷靜地回答。「當你叫我去查你父親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那——」

    「你以為你每個月怎麼會多出三萬塊的開銷?」

    初一無言地點點頭,這——也算是——算是什麼?他無法形容,只能輕輕地說了聲:「謝了。」

    他挑挑眉。「你明後天都沒事,可以放假。」

    這根本不是暗示,初一無奈地看著他。「什麼時候開始,特別助理連老闆要不要放假都可以自作主張了?」

    「當老闆迷路的時候。」他一貫笑瞇瞇地回答。

    ★ ★

    那間舞廳並不大,也不是台北市內什麼著名的高級俱樂部。他進去的時候,場面還很冷清,沒幾個人在裡面媽媽桑銳利的眼睛一看到他,就知道是條大魚,立刻笑吟吟地迎上來——「歡迎歡迎。」

    初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或許是因為童年惡劣的記憶,這幾年來他從來不涉足這種風月場所,光是看到這些人的嘴臉都叫他噁心。

    媽媽桑笑臉依舊,只要有錢,他就算是用眼光殺死她也無所謂。「請問是要找熟悉的小姐呢還是……」

    「這裡什麼地方可以看清楚全部的人的?」

    她愣了一下;「看清楚全部的人?」

    初一點點頭。「有嗎?」

    她想了好久,終於比比樓上的房間。「經理室。」

    「那好,我就要那裡。」初一說著,便往樓上走。

    「喂,先生,等一下。那是經理室。是給客人用的包廂。」媽媽桑立刻擋在他的面前。

    初一不耐煩地掏出一疊鈔票塞在她的手裡。「就算是我跟你租的。」

    「可是……」她低頭一看,眼睛不由得一亮!怪怪,出手這麼闊綽。「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她登時改口笑說道:「請踉我來。」

    打開經理室的門,裡面亂七八糟的!只有一個小小的窗戶勉強可以看到下面的情況;初一蹙起眉——

    「要是你嫌這裡不好,我們下面還有專門為貴賓準備的貴賓室!」媽媽桑一看到他的表情,連忙笑著說道。

    「算了。」初一擺擺手。「就這裡好了。」

    「那先生要不要——」

    「送一瓶酒上來,其他的什麼都不要。」初一又塞了一疊錢給她。「我不喜歡別人來打擾我。」

    「當然當然。」媽媽桑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了,她眉開眼笑地走了出去,難得有這種客人上門,雖然怪,倒也挺好伺侯的。

    初一就待在那裡靜靜的看著下面的景像一一記憶不由得再度回到從前……

    世界真的在變嗎?從這裡看出去,下面的景象和幾十年前沒有兩樣,除了裝潢變了、音樂不同之外,一切都還是一樣。

    同樣貪婪的男男女女,同樣的金錢交易,同櫸的燈紅酒綠——

    世界變了嗎?世界再怎麼變,只有人永遠不會變。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看看表已經八點了。似蘭上班的時間就是八點。

    一抬頭,舞池中果然多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初一凝神看著她——她看起來並沒有比較豐滿,同樣的消瘦、蒼白,只是臉上多了那些可怕的化妝品。

    她穿著黑色的短裙和撩人的網狀絲襪,摟著她的是個癡肥的男人,他的手貪婪地摟著她纖細的腰枝。

    初一陰鬱地將手上的酒杯放下——

    她的笑是真心的嗎?她臉上有甜美的笑容。

    他突然發覺自己已經無法再忍耐下去了,即使是半秒鐘都不行,他打開門出去。

    媽媽桑精明的跟睛立刻看到他,她馬上迎了上來。「先生需要什麼嗎?」

    初一撥開她,筆直的往舞池中大步走去。似蘭原先還沒注意到,直到他滿臉殺氣地將摟著她的男人推開。「你——

    「跟我走!」

    「喂!」那男人火大地叫了起來。「你這什麼意思?」

    「我要是你我就不會想知道我真正的意思。」初一冷冷地瞪著他。

    「你——」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媽媽桑趕上來打圓場。「是為了阿蘭,這樣吧!我——」

    初一將一大疊鈔票塞進她低胸的衣服裡。「這個女人今天我買了。」

    媽媽桑張開了嘴,說不出話來。「這——」

    「我不賣。」似蘭突然冷笑著再度摟住胖男人。「今天我和金先生已經有約了。」

    初一陰冷地注視著那個得意洋洋的男人,突然出手一拳打在男人的胖臉上。

    「唉啊。」男人慘叫一聲,連連後退了好幾步。鼻血當場噴了他一臉。

    「你——你——」

    初一看也不看他,便將一張名片扔在他的臉上。「明天到我公司去領醫藥費。」他轉向嚇得花容失色的似蘭——「是你自己乖乖跟我走,還是要我扛著你出去?」

    似蘭氣得臉色發青,「林初一,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憑什麼要跟你走,我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就算要賣,我也不賣你。」

    「阿蘭。」媽媽桑急得快哭了,「你就行行好跟這位先生走,要不然我這裡會被他拆了的。」

    「休想。」

    「是嗎。」初一冷笑一聲,當真一把把她扛在肩上大步往外走。

    「你幹什麼,放我下來。」似蘭氣急敗壞地尖叫著:「林初一,你放我下來聽到沒有。」

    他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這樣扛著她走到他的車子旁,不由分說地將她塞進車子裡。

    「你瘋了。」

    「我是瘋了,而且是被你逼瘋的,你要是再多說一句話,我還可能會瘋得更厲害。」他冷冽地說完,看了她一眼之後,便發動車子迅速離開那個紙醉金迷的地方。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3-5 00:04:10

第九章

    山頂上冷風颼颼,似蘭所穿的短裙根本沒有避寒的功能,她冷得幾乎連牙齒都在打顫。

    初一冷冷地看著車窗外的夜景,半句話都不說。

    她倔強地瞪著他。「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初一無言地看著窗外——是啊,他帶她來這裡做什麼,她變了不是嗎,或者是他又開了自己一個大玩笑,再一次讓自己變成一個超級大笨蛋。

    「林初一——」

    「你為什麼要走?」他靜靜地開口問道,聲音裡的冷靜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似蘭故作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我留在那裡做什麼?那裡已經沒有值得我留戀的地方了。」

    「什麼才值得你留戀?」

    「你管不著。」

    初一靜靜地燃起一支煙,深深地吸了幾口。「是嗎?」

    「不是嗎?」她瀟灑地也拿起一支煙點了起來。「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那是我的自由。」

    「你到底要什麼。」他突然感到無比的悲哀。「要錢嗎?

    我現在有的是錢,我可以給你的比任何人都多。」

    我要你,似蘭將痛楚藏在笑臉的背後。「我不要你的錢。」

    「那你要的究竟是什麼,我真的不明白……」他深深地歎口氣。「我真的不明白……」

    「我不需要你明白。」她冷冷的回答。「如果你要問的、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了,那就送我回去吧。」

    初一沉默了三秒鐘,再度開口的時候,聲音裡已經沒有任何的感情。「你忘了今天我已經把你買下來了?」

    似蘭輕輕地笑了笑。「啊,是啊,你想做什麼,去唱歌,跳舞,還是去賓館?不過,我可事先聲明,那是要另外收費的——」

    初一忍無可忍地一把抓住她的雙肩,他紅了眼睛,暴怒地咆哮著:「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為

    什麼你十年前背叛了我,現在卻還是一樣選擇背叛?為什麼,為什麼?」

    溫似蘭被他晃得失去了理智,她奮力甩開他的手,尖銳地叫了起采:「因為我賤,因為我天生就是這種下賤的

    女人,這樣你明白了嗎?你聽懂了沒有?」——啪!

    初一憤怒地一巴掌打得她的臉偏向一邊。「你不要臉。」

    似蘭喘息著捂著火辣辣的臉。「對……我是不要臉。

    我本來就是這種女人,只有你這種笨蛋才會以為我是什麼冰清玉潔的聖女屍她完全沒有表情地轉過頭,唇角掛

    著一滴鮮血。「你花的錢這一巴掌夠不夠抵?」

    初一怔怔地注視著她,心痛得無以復加。「似蘭……」

    她硬生生地將心中的痛楚咬牙忍住。「如果不夠,還可以再打一巴掌。」

    他猛力擁住她——天哪。

    他的懷抱是那麼的溫暖——她可以感覺到他那種絕

    不亞於她的苦痛,她掙扎著,卻怎麼樣也無法脫離他的懷抱中。

    她終於放棄掙扎,淚水也隨之流下。

    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他吻住她顫抖的唇——就像當年一樣吻住她所有的淚水、傷痛……

    「我愛你……天啊,我是這麼的愛你,愛得我心都痛了。」他痛苦地低聲說著:「這十年來我試著忘掉你,可是

    卻做不到,又愛又恨……」

    似蘭無法自制地哭泣,他那種痛苦的聲音牽動了她所有的傷口,「對不起——我真的沒有辦法——我一—爸

    爸,我爸爸他一定要我嫁給秦文雄,我好恨我自己為什麼那麼懦弱,為什麼沒有勇氣反抗他們,我——」

    「我知道,我知道,阿婆都告訴我了,我剛剛說的是氣話。」他溫柔地抱住她。「那都是命運捉弄人,不是你的錯。」

    「是……是我的錯,如果——如果我堅強一點,如果我有一點勇氣,我就該去找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沒有關係,是我的錯。她哭著將糾纏她多年的痛苦全都一古腦兒地說出來,那些苦隱藏在她的心裡就像一個膿瘡一樣,時時刻刻化膿做痛折磨著她。

    「那都已經過去了。」

    「過不去的,過不去的。」她揪著自己的心。「我永遠不會原諒我自己,永遠不會,如果不是我,你不會屹那麼多的苦。受那麼多的罪,都是我害了你的。」

    初一用力握住她的手。「不——你沒有錯,誰都沒有錯,那些都已經過去了,除非你要讓它繼續存在、繼續傷害我們的未來。」

    「未來?」似蘭猛然驚醒似地往後一縮。「不——我們之間不會有未來,我配不上你,我不配。」

    「似蘭。」

    「不要再說了,我不配我不配。」她狂亂地喊著,縮到了最角落。

    初一猛力將她拉進懷裡,狂烈地再度吻住她的恐懼。

    他的吻是那麼的堅決、那麼的不容置疑。

    她在他的懷裡融化,淚水和傷痛全化在那纏綿悱惻的吻中——

    「我不准你再說那種話。」他喘息著在她的耳邊低語:「永遠都不准,不管你心裡怎麼想,我都不會再讓你從我

    的身邊溜走,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我們都要在一起。

    這樣才能補償我們所失去的十年——」

    似蘭哽咽地靠在他的胸前,聽著他的心跳——

    「你還記得你承諾過我什麼嗎?」

    她點點頭。

    「你必須實現你的諾言。要不然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他溫柔地輕撫著她的發

    似蘭從胸前拉出一條心型項鏈,打開小小的心盒,裡面放著一張字條。

    「後會有期。」

    初一驚異地笑了起來。「你還留著。」這是當年那個小男孩所寫的字。

    似蘭在淚光中微笑。「當然,這是我的初戀情人所寫給我的字。」

    初一挑挑眉,突然俏皮起來——「你以為只有你有初戀情人?我也有。而且我的可比你的大方多了。人家她送我一個雪白色的貝殼,到現在都還擺在我的床頭。」

    他們相視在;淚光中微笑——

    這就是命運的安排,誰都躲不過誰的。

    初一輕輕地吻著她的唇,就像第一次的吻一般溫柔,他們不疾不徐的,因為知道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纏綿。

    傷痛當然不會就這樣消失,他們還有許許多多的困難必須去克服、妥協。

    可是——當二十幾年前他們初次相遇的時候,命運便將他們緊緊相系,那是「愛」——

    翌年,初一和似蘭舉行了婚禮,並不盛大,卻相當隆重;當年所有幫助過他的人全部列席一—他們有的是

    賣菜的,有的是建築工人,有的已經變成小有所成的服飾店老闆。

    他們分散各地,可是卻在那一天全部聚集在一起;那個婚禮裡充滿了感動的淚水,感激的笑語和太多的緬懷

    二十多年了。誰能想到今天他們會因為當初給過一個小男孩溫暖而再度相聚?

    當年他們是那麼的貧苦,可是卻過得那麼的踏實,充滿了溫暖、歡笑。如今他們都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小貧民區裡為了三餐而煩惱的人們了,可是快樂卻沒有因為他們有所成就而增加。

    他們富有了,可是卻過得冰冷——

    現在,誰還敢隨隨便便伸出自己的雙手?現在,誰還會記得鄰家是不是有個生病老人乏人照料?那個婚禮讓他們記起了一切。

    他們記得自己曾經是多麼慷慨給予溫暖的一群人!

    所以當婚禮結束;他們全都滿懷著溫暖的笑容離去,再度各奔四方,那是一棵棵小小的種子,他們都知道要把已經吹掉的大樹再度種植是需要時間的,可是他們樂意當個植樹的人——

    他們樂意再度伸出雙手給予溫暖——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這將不會再是個冷酷的都市。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3-5 00:04:36

尾 聲

    七年後(1994年)

    急診室的門口已經擠滿了聞風而來的記者,醫生和護士們蹙著眉,簡直不知所措。

    阿寶焦急地看著越來越多的記者,他拉拉小季衣袖。「再這樣下去,明天的頭條新聞就會有我們照片了。」

    初一的特別助理在一旁歎口氣,「你們還是先擔心明天的社會版頭條新聞上會不會有你們的照片吧。」

    「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人。」小季齜牙咧嘴地朝著他罵道:「你跟林初一那個冷血侏儒一樣,血管裡流的都是冰水。」

    「哎啊。我這麼關心你們兩個的生死,你還對我說這種話?」他又好氣又好笑地瞪著小季。「我要是像你說的那個樣子,我還關心你們做什麼?」

    「我要是你,我就不會口口聲聲罵他什麼『冷血侏儒』。他咕濃地瞄瞄那些記者。「萬一其中有哪一個引述了名電視製作人季小姐的話,而登上了報紙啊雜誌什麼的,到那時候,我看連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這條小命。」

    「哈哈哈。」小季冷笑幾聲:「我還真是畏懼有加!」

    醫生和護士進進出出的朝那些記者們皺眉頭,其中一個護士終於受不了地嚷了起來:「可不可以請你們先出去?你們這樣我們怎麼做事。」

    記者的麥克風立刻伸到她的面前。「請問林女士現在的情況如何?」

    小季登時為了氣結!她怒氣衝天地衝進記者群裡大叫著;「你們這些人沒有其他的事可做了嗎?怎麼不去孤兒院拍幾張照片?怎麼不去未婚媽媽之家、老人院、戒煙毒所?你們守在這裡做什麼?看什麼好戲嗎?人沒死也被你吵死了。」

    「是小季。」

    「小季?」

    「請問季小姐——」

    「滾。」小季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

    他們還是不死心地守在醫院的急診室前,小季氣得跺腳!

    主治醫師終於出現,小季立刻趕過去,焦急地問:「怎麼樣?要不要緊?」

    「她——」

    「請問林女士現在的情況如何?有沒有生命危險?」

    「她什麼時候可以接受訪問?」

    小季氣得臉都綠了。「你們到底還是不是人啊?」

    主治醫師勉強笑著安撫他們的情緒;「她目前沒事,不過心臟方面不太好不適合接受任何的採訪。」

    「我可以去看看她嗎?」小季輕輕地問著。

    主治醫師恐怖地看著那些記者——

    「我是說我一個人,我是她的朋友。」

    他鬆了口氣。「可以,不過時間不可太久,她很需要休息。」

    ★  ★

    「初一?」似蘭輕輕地敲敲他書房的門。「我可以進來嗎?」

    林初一靜靜地歎口氣。「進來吧。」

    似蘭推開門,裡面陰陰暗暗的,她打開一小盞燈。「你還好吧?」

    初一艱澀地微笑。「還好,你都知道了?」

    「咽,其實事前小季就已經跟我說過了。」她來到他的身邊——「小季真的是好意,她希望你和……」她猶豫地看著他:「和『她』可以和好。」

    初一抬起眼,不發一語地將頭埋在妻子的腰上。

    「初一……」似蘭溫柔地撫著他的發,就像每次她被過去的恐懼所糾纏時他所做的一樣。「你不覺得那…切都該讓它真正的過去嗎?這是你對我說過的話,你希望我可以做到,現在我做到了,為什麼反而你卻做不到了?」

    「你也認為我是個冷血侏儒?」他悶悶地問道。

    似蘭忍不住笑了起來。「是小季罵你的?」

    「不然還會有誰?」

    「有時候小季罵人的詞彙真是豐富的令人難以想像。」她輕輕地忍著笑,卻失敗——

    初一終於抬起頭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當時不在那裡,所以不知道,那時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放聲大笑還是痛毆她一頓。」

    「那現在呢?」

    他沉默下來。

    似蘭輕輕地歎息,凝視丈夫的眼,他是那麼地令她感到驕傲,可是再成功的男人都有脆弱的一面。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的痛處,在他們的婚姻中,如果說有什麼遺憾的活,那就是這個了:「你還是想逃避不跟我談嗎?」

    初一還是沉默的歎息。

    怎麼談?從何談起?他已經替她找了房子住,每個月給她生活費讓她無須再去過那種賣肉的生涯,這已經是他所能做的最極限了。

    為什麼他們一定要他去承認她?

    「現在已經不能再逃避了。」似蘭溫柔地說著:「小季跟我說的時候,我並不贊成,我覺得這樣逼你是不對的,可是小季說服了我……」

    初一靜靜地看著她。

    「小季說得對,她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她的心臟不好,肝也不好,而且她酒精中毒已經很深了,再拖下去,對他們母子都會是一種遺憾。」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

    「可是你就是沒辦法忘記過去?」

    初一苦笑。「如果換成是你,你能忘嗎?」

    「不能,可是或許我會學著去原諒。」她注視著她「就像你原諒我一樣,我是你的妻子,而她是你的母親。」

    初一垂下眼——

    電話鈴在這個時候尖銳地響了起來,他想都不想便接了電話。「喂?」

    三秒鐘過後,他跳了起來。「快跟我到醫院去!」

    似蘭大驚失色。「怎麼了?」

    初一什麼話都沒說,立刻狂奔出去!

    當他們不要命地趕到醫院病房門口的時候,阿寶和他的助理都在門口。「現在怎麼樣了?」他焦急地問著。

    他們無言地指指裡面。

    初一立刻推開房門,病床上躺著他面無血色的母親,小季正握著的手——他愣愣地釘在那裡——已經來不及了嗎?

    小季低著頭從他的身邊走過,順手將似蘭也帶了出去,然後關上房門。

    初一輕輕地走到床邊,他已經多年沒見過她了!現在看起來她蒼白、虛弱得像一張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薄紙一樣。

    「初一……」春美流著淚,輕輕地喚道。

    他無言地握住她的手。

    「媽……很對不起你……」她低聲哭泣著,枯槁的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

    「沒關係……」初一勉強微笑。「那都已經過去了……」悔恨在他的心中慢慢成形……

    為什麼他可以寬容對待其他的任何人,卻對自己的母親如此嚴苛?

    為什麼他肯伸出手去拉任何一雙需要幫助的、骯髒的手,卻吝於握住自己母親的手?

    為什麼一切都要等到來不及的時候他才開始悔恨?

    「初一……你哭了?」她驚愕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為什麼?我不值得你替我流眼淚,我從來就不是個好母親,我——」

    「媽,別說了。」

    春美愣愣地看著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剛剛叫我什麼?」

    「媽。」初一哽咽地看著她。「如果這一切都可以重來,那我——我會試著去當個好兒子的。」

    「你當然是個好兒子,我這一生唯一做對的一件事就是把你生下來我——」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初一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媽,你不要多說話,我現在就去找醫生來,無論如何都要他救活你,我——」

    「等——等一下。」春美拉住他。「你說什麼?」

    外面的小季叭在房門上的耳朵終於放心地移開,她吐吐舌頭,拉著阿寶往外走。「大功靠成了。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什麼?」阿寶傻傻地看著她。「為什麼要走?」

    「你這個傻蛋!再不走,躺在床上的就是我們兩個了,小季不由分地拉著他往外跑。

    似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的背影,丈夫的助理正悶著頭忍住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初—又好氣又好笑的拉開門時,一切都有了答案。他瞪著他的特別助理。「你也是其中之一?」

    「沒——沒有。」他終於忍不住大笑。「我只能算是從犯。」

    似蘭愣愣地問:「什麼跟什麼啊?」

    初一釋然地笑了笑。「小季每次都有把悲劇弄成喜劇的本事!提醒我千萬不要找她拍悲劇片。」

    似蘭訝然地笑了起來。「沒事了?」

    「是啊!」初一擁著他的愛妻——「沒事了。」

    病房裡的林春美落下感激的淚水一—

    錯誤不能重來,可是他們卻可以重新開始。

    也許即使再讓他們重新選擇一次,他們所能選擇的仍然是相同的道路,上天所給人的選擇有時候真的並不是太多,但是他們絕對會懂得讓自己的心裡多一點愛、少一點恨。」

    也許你也在人生的路上跌倒過、錯誤過,也許在那個時候並沒有人適時的扶你一把,可是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讓很多很多的人感動,或重新站起來。

    每個人都是一棵小小的種子,要長成大樹當然不容易,可是只要有開始,一切就不會沒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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