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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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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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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15:56:50
標題: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本文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24-1-27 19:29 編輯
【小說書名】:慶餘年
【小說作者】:貓膩
【作者簡介】:無
【其他作品】:朱雀記
【內容簡介】: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
勸人生,濟困扶窮……而誰可知,人生于世,上承余慶,終究卻是要自己做出道路抉擇,正是所謂岔枝發:
東風攜云雨,幼藤吐新芽。
急催如顰鼓,洗盡茸與華。
且待朝陽至,綠遍庭中架。
更盼黃葉時,采得數枚瓜。
……
……
當今世界,千穿萬穿,唯有馬屁不穿。所以這是一個穿越的故事,因為故事發生在慶國,而那位病人很奢侈地擁有了多出來的一截生命,所以取名為:慶余年--很有鄉土氣息的名字。
【小說封面】:
慶餘年.
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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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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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15:57:26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一章 故事會
儋州港在慶國的東面,雖然靠著大海,但由於最近南方的幾個港口已經建設起來了,預計中的往西方去的海路也早已經聯通,所以國家的貿易重心已經移往了南方。這個港口就漸漸顯出了頹敗,往日熱鬧的港口早在幾年前就變得安靜了起來。
海鷗自在地飛翔著,不再有那些可惡的水手來騷擾。
而原本就居住在儋州港的居民並沒有覺得生活有太大的變化,雖然收入減少了一些,但皇帝陛下早就免了這裡的幾年稅收,所以日子過的還可以,而且這個海港很美麗,如今又變得安靜了,自然更加適合人們居住。
所以偶爾也會有些大人物會選擇在這裡建造莊園。
但由於離京都的距離太過遙遠,所以真正留下來的官員並不多,勉強能算得上的,應該是城西那家院子裡的老太太。
聽說老太太是京城裡司南伯爵的母親,選擇來這裡養老。城裡的居民們都知道司南伯爵似乎很受皇帝陛下的賞識,一直沒有依照法例外派,而是留在京城的財政部裡做事,所以大都對那個院子表示了足夠的禮貌和敬畏。
但小孩子是不懂這些的。
這一天風和日麗,大人們坐在酒館裡享受海風所攜來的鹹味和濕氣,享受鹽漬的梅子和杯子裡的那些酒水。
也有一堆十幾歲的少年正圍在城西司南伯爵別府的後門石階外,密密麻麻的,不知道正在做什麼。
往近處看,才發現是個十分有趣的場景,原來這些少年都是在聽一個只有四五歲的小孩子講話。
小男生長的很漂亮,眉毛如畫,雙眼清亮無比,聲音卻還是奶氣未褪,但說話的語氣卻是老氣橫秋的厲害。
只聽他歎了口氣,小小的胳膊比劃道:「話說那楚門走到牆邊,發現那裡有個梯子,所以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找到了門,所以推門而出……」
「然後呢?」
「然後?然後……自然就是回到人世間咯。」小男生嘟著嘴,似乎很不耐煩旁邊比自己大的少年們居然會問出這樣弱智的問題。
「不會吧?難道不會去把那個什麼什麼哈尼……」
「哈尼死。」另外一個少年接話。
「對,難道楚門不去把那個哈尼死打一頓出氣嗎?就這樣被關了好多年。」
小男生聳了聳肩:「沒有哎。」
「嘁!真沒勁,范閒少爺,今天這故事可沒有前幾天的故事好聽。」
「那你們喜歡聽什麼?」
「縹邈之旅。」
「風姿物語。」
「嘁!」叫范閒的小男孩,對著四周比自己大的孩子們比了個中指,「打打殺殺不健康,四處挖寶不環保!」
院裡忽然傳來一個極為憤怒的聲音:「少爺!你又到哪兒去了?」
圍成一圈的孩子學他模樣也比了個中指,只不過人數多,所以顯得壯觀許多,同聲發道:「嘁!」然後笑嘻嘻地散了。
叫范閒的小男孩兒從石階上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塵,一轉頭就跑進了院子,只是關門之前,那雙機靈勁兒十足的眼睛,瞄了瞄對面雜貨鋪裡那個年青的瞎子老闆,臉上浮現出與他年紀完全不相符的複雜情緒,然後輕輕地關上了木門。
———————————————————————
這是范慎來到這個世界上第四年。這些年裡,他終於明白自己不是在做夢,自己是真的來到了一個未知的世界,這個世界與自己記憶中的那個世界似乎是一樣的,但又似乎有很多不一樣。
通過偷聽伯爵別府裡下人的說話,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原來自己是京都司南伯爵的私生子。
就像一般的豪門恩怨劇一樣,私生子的身份很容易遭致大姨媽、二姨奶之流的毒手什麼,而自己那個便宜老爹似乎又只有自己這一個兒子,為了延續伯爵的血脈,所以自己被送到離京都十分遙遠的儋州港來了。
這些年來,他漸漸地習慣了自己的身份。雖然說一個成年人的靈魂被困在一個幼兒的身體裡,不論是生理還是心理上都要經受完全不一樣的體驗,如果換成一個正常人,只怕會發瘋——但很湊巧的是,范慎前世的時候,就是個重症肌無力患者,在病床上已經躺了很多年,現在只是有些行動不便而已,與前世的淒慘情形比較起來,也就不算什麼,所以他現在寄居在這個小兒身體之中,並沒有太多的不適應。
最不適應的其實是現在的名字,在他一歲的時候,京都的伯爵大人寄了封信來,將他的名字取成:范閒,字安之。
這名字不好,聽上去很像他原來家鄉裡罵人的話——「犯嫌」。
但他的外表只是個小孩子,所以根本不可能用言語表示反對。
前世在醫院裡治病的時候,前期還可以扭動頭部,所以經常央求那個可愛的小護士給自己買些盜版影碟和書籍來看。
在伯爵府中住久了,雖然老夫人外冷心熱,骨子裡很疼愛自己,府裡的丫環下人也沒有因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另眼看待,但是無處與人交流的痛苦還是讓他有些不爽。
難道能和丫環去說自己是另一個世界來的人?難道能告訴教書先生,自己其實能認得這書上所有的字?
所以他經常偷偷溜出伯爵府側門,和街上那些平民的孩子一起玩,更多地是在給他們講故事,講自己那個世界裡的電影小說。
似乎他想以此來提醒自己些什麼,提醒自己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自己的那個世界裡有電影有網絡,有YY小說。
直到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他講述了楚門的世界這部電影。這電影的劇情本就有些木然,又沒有金凱瑞在那裡扮可愛,所以他應該很清楚,這些儋州港十幾歲的少年們根本不可能喜歡。
但他還是講了。
因為他的內心深處總是有一種荒謬感,自己明明是要死的人,為什麼會忽然在這個軀體裡重生?不免會想到那部電影……也許,眼前的這些人這些街道,天上飛翔的這些海鷗,都是被人安排的?
就像楚門一樣。
楚門最後發現了他身處世界的虛假,所以毅然地坐船而行,找到了出口。
但范慎,不,應該是范閒……知道自己不是楚門,這個世界確實是真實存在的,並不是一個大的攝影棚。
所以他發現自己天天講故事提醒自己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這本身就是很荒謬的一個舉動。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4 16:06:09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章 無名黃書
重生之後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現在四肢靈活,可以活蹦亂跳,這個認識讓范閒感到很欣慰,沒有得過他那種疾病的人們,大概是很難感覺到這種快樂的——他安慰自己,這或許是上天對自己的恩賜。
用了整整四年,他才想清楚這個問題,既然有重新再活一次的機會,那自己為什麼不好好活一場呢?既然老天爺賜了自己新生,自己如果不好好過,豈不是太不給老天爺面子?比如既然自己現在能動了,那為什麼不多動動?
所以整個伯爵府的下人們,都知道這位庶出的小少爺是個閒不下來的角色。
「少爺,求您了,快下來吧。」
這個時候,范閒正坐在院子裡假山的最高頭,看著遠方海平線,微笑著。
但在丫環的眼中,一個四歲的小孩子居然爬到那麼高的地方,還有著那樣成熟到爆掉的微笑,很明顯小傢伙是患了失心瘋。
漸漸的,假山下的人越聚越多,七八個下人圍著假山著急。
司南伯爵雖然受皇帝陛下賞識,但畢竟爵位不高,官也不大,明面上的收入也不會太多,就算收入多,也不可能全部用到自己的母親和私生子的身上,所以伯爵別府內的下人並不太多。
范閒看著假山下的那些人著急的臉色,不由歎口氣,老老實實地爬了下來:「只是運動運動,著什麼急呢?」
下人們早就習慣了自家這位小少爺有學大人說話口氣的怪癖,見怪不怪,一把抱過他,便去洗澡。
等范閒被洗的口紅齒白體香膚嫩之後出來時,丫環又抱起來了,笑瞇瞇地摸了摸他的臉蛋,取笑道:「少爺生的像別家的小姐一樣,將來不知道讓哪家的小姐享福呢。」
范閒傻乎乎地沒有接話,他還不至於用四歲小孩子的嘴巴去調戲十幾歲的丫環姐姐,這種沒品的事情他是不屑做的——等到自己六歲再開始這項偉大而又有挑戰性的工作吧。
「該睡午覺了,小祖宗。」
丫環拍拍小傢伙的屁股,她們一直很奇怪,伯爵別府裡這位小少爺年紀雖小,性情已經開始顯出頑劣的開端,但在某些方面卻一直保持著一種成年人的自律與刻苦。
比如睡午覺。
但凡有過正常童年的人們,總是會記得自己當初在明媚的午間陽光中,是如何地與那些逼迫自己睡覺的大惡魔們拚命鬥爭的偉大事跡。
那些惡魔們有的叫爸爸,有的叫媽媽,還有的叫老師。
但范閒少爺是個從來不需要人來逼自己睡午覺的人,每到中午十二點的時候,他就會堆出最可愛的純真笑臉,乖乖地回到自己的臥房開始睡覺,而且中途連一點聲音都不會發出來。
老夫人最開始不信,喊丫環們盯著小傢伙,以為他是借睡覺之名,在床上胡鬧,但盯了大半年,發現這孩子每次是真的睡的死死的,甚至喊都很難喊醒他。
從那以後,丫環們就不再注意這件事情了,當他睡覺的時候,一般都在外面守著。
這時候是夏天,丫環們自然乏的厲害,斜歪著身子,手中的小羅扇有一下無一下地輕輕搖著,偶有飛螢在扇風中輕舞。
……
……
回到臥室之中,范閒爬上了床,掀開上面鋪著的蓆子,小心翼翼地從下面自己掏的暗格中取出一本書來。
那本書的封面微黃,看上去有些年頭了,但上面一個字也沒有,但邊角之上繡著一些不知道代表什麼含義的紋飾,每一筆畫的最後都勾捲了起來,像流雲一般,又像是頗有上古之韻的廣袖一角。
他輕輕翻開這本書,翻到第七頁,那上面畫著一個赤裸的男子,在身體上有些紅色的線條似隱非隱,不知道是用什麼塗料畫成的,竟然讓觀看的人產生了一種視覺上的錯覺,似乎這些線條正在依循著某種方向緩緩流動。
范慎歎了口氣,自己的外表只有四歲,所以一向不敢太過表露本性,好在還有這麼一本書可以讓自己打發一下無聊至極的時間。
這本書是自己很小的時候,那個叫做五竹的瞎子少年留給自己的。
范慎一直記得那位瞎子少年,自己這個世界母親的僕人。
當年他被困在小小嬰兒的身體中時,就曾經在那個少年的懷中呆過。從京都一路到海邊的這個港口,也許對方認為自己年齡太小,根本不會記住什麼。但范慎的靈魂卻不是個懵懂無知的嬰兒,一路同行,早就能看出瞎子少年對於自己這個嬰兒的關懷乃是發自內心,根本作不得假。
但不知道為什麼,瞎子少年將自己送到司南伯爵府後,便離府而去,任由老夫人如何挽留,也沒有留下來。
在他離開之前,便是將這本書放在了嬰兒的身體旁邊。
范慎一直對這件事情有些疑惑,難道這位僕人就不怕自己瞎練?轉念一想,便知道了原因,自己是個小孩子,根本不可能認識書上那些字,自然也就不怕練出問題來了。
但范慎恰巧認識這個世界上的字,恰巧經歷了這次重生大變之後,他連鬼魂神仙這種事情都深信不疑,更加確信眼前這本很像香港無線電視劇裡道具的書籍,就是某種真氣的修煉心法。
只是可惜沒有名字,不然自己就可以去找街上的那些孩子們打聽打聽,這門真氣修練心法,究竟厲不厲害。
想到這裡,范慎又呵呵傻笑了起來,既然這賊老天讓自己重活一次,自己更要珍惜啊,這內功可是自己那個世界裡沒有的好東西,就算眼前這無名心法不咋嘀,但也禁不住自己從一歲開始練。
要知道這可是比打娘胎裡開始練,也低不了幾個境界。
要知道這全天下所有的人,包括那些百姓們奉若神祇的幾大宗師,就算他們再天才,也不可能和范慎一樣,從剛出生的時候,就開始練內家真氣。
這叫什麼?這叫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這叫笨鳥先飛。
更何況自己不會比那些初窺武道的少年們還要笨吧?
范慎這樣想著,已經有明顯氣感的真氣流開始緩緩循著那些書上描繪的線條,在他的身上流動起來,那種感覺十分舒服,就像某種溫暖的水流正在洗刷著他體內的每一寸內臟。
漸漸地,他進入了冥想狀態,很舒服地在床上睡著了。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4 16:08:05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章 一塊黑布
范慎很困難地撐著上眼皮,看著指頭算自己這輩子做過些什麼有意義的事情,結果右手五根瘦成筷子一樣的指頭還沒有數完,他就歎了一口氣,很傷心地放棄了這個工作。
病房裡的藥水味總是這麼刺鼻,旁邊那床的老爺子前兩天已經去地藏王菩薩那裡報道了,大概再過幾天就輪到自己吧。
他得了某種怪病,重症肌無力,就是特別適合言情小說男主角的那種病。據說沒得醫,將來嗝屁的那天什麼都動不了,只有眼淚可以流下來。
「可我不是言情小說男主角啊。」范慎咕噥著,但由於兩頜的肌肉沒有了作用,所以變成一串含糊的囈語。
他望著自己的中指頭,很同情自己,「我還是處男。」
……
……
他這輩子確實沒有做過什麼有意義的事情,除了扶老奶奶過馬路,在公車上讓座位,與街坊鄰居和睦相處,幫助同學考試作弊……
范慎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無用好男人。
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所以只留下他一個人孤單地呆在醫院裡,等待著自己生命終結的那一天到來。
「好人沒什麼好報。」
在一個寂清的深夜裡,范慎似乎能清晰地捕捉到自己的咽喉肌慢慢放鬆,再也無法鬆緊,自己的呼吸肌也漸漸像失去彈性的橡皮筋一樣軟弱無力地平鋪開來。
醫院的那個乾淨小護士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在身旁的是位大媽,正眼含悲憫絮絮叨叨的說著些什麼。
「這就是要死了嗎?」
對於死亡的恐懼和對生活滋味的渴望,讓他心頭湧起前所未有的複雜感覺,而為自己送終的居然不是自己心中期盼很久的可愛小護士,而是這位歐巴桑,無疑更是增添了范慎心頭的悲鬱.
淒淒慘慘慼慼的,他雙眼耷拉著,看著蒙在病房窗上擋陽光的那一塊黑布,覺得人生真是寂寞如狗屎。
—————————————————————
淒淒慘慘慼慼的,一滴濕濕的液體從他的眼角滑落。
范慎有些悲哀,伸出舌頭舔了舔從眼角滑落到自己唇邊的液體,卻驚奇地發現自己的眼淚居然不僅鹹,還帶一點點腥味——難道因為在醫院很少洗澡,所以連眼淚都開始泛起臭氣?
他忍不住在心裡怒罵道:「叫你丫淚流滿面,叫你丫淚流滿面,還真以為是言情小說男主角?」
但他馬上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為什麼自己的舌頭還可以伸出嘴唇去舔自己的眼淚?據醫生說,自己的舌頭早就喪失了活動能力,現在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很輕易地倒滑進食道,把自己的呼吸道堵死,從而成為世界上很少見的吞舌自殺的天才。
然後他發現自己睜眼睛也變得容易了,視線十分開闊,視力也變得比得病前好許多,眼前的景色一片清亮,一個竹子編成的東西正橫在自己眼前。
……
……
本來正在發呆的范慎忽然隔著那幾根竹片,看到了令自己震驚不已的場景。
十幾個渾身充滿了厲殺感覺的黑衣人,正手持鋒利的武器,向著自己劈了過來!
他一時間根本來不及分辯這是夢境還是瀕死前的奇怪體驗,純粹下意識裡把腦袋一縮,把兩隻手捂在了自己的面前,換成任何一個普通人大概都只會有這樣鴕鳥一樣的選擇。
嗤嗤嗤嗤……無數道破空之聲響起!
緊接著便是無數聲悶哼,再之後便是一片安靜。隔了一會兒,范慎感覺有些不對勁,小心翼翼地把捂在臉上的手掌分開了兩根手指,偷偷往外面望去。
竹片編成的筐子,把眼前的空間分割成無數塊,而透過這些洞眼望過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躺著十幾具死屍,地上鮮血橫流,腥氣沖天。
范慎嚇壞了,眼前看到的一切太過真切,讓他一時回不過來神。
緊接著,他忽然想到自己臉上的手,難道自己的手也能動了?難道自己的病真的好了?那這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這難道只是在做夢?等夢醒之後,自己還是那個躺在病床上一動不能動,只能等死的廢人?
如果真是那樣,那不如就在這夢裡不要醒的好,至少自己的手可以動,自己的眼睛可以眨。
他有些悲哀的想著,用手在自己濕濕的臉上摸了摸。
收回手時,卻發現自己的手上全是一片鮮血,原來剛才他眼角滴下的那滴濕濕的液體,竟然不知道是誰濺到他臉上的血。
范慎呆呆地望著自己的雙手,心裡狂呼著,這絕對不是自己的手!
在他面前,是一雙白嫩無比,可愛無比的小手,上面染著血污,看上去就像是修羅場裡盛開的白蓮一般詭魅,絕對不是一個成年人應該擁有的小手!
連番的情緒衝擊,一古腦地湧入了范慎的腦海之中,他不由呆了,無數的疑問,無比的驚恐佔據了他的身心。
……
……
這一年是慶國紀元五十七年,皇帝陛下率領大軍征伐西蠻的戰爭還沒有結束,司南伯爵也隨侍在軍中,京都內由皇太後及元老會執政。
這一日,京都郊外流晶河畔的太平別院失火,一群夜行高手,趁著火勢衝入了別院,見人便殺,犯下了驚天血案。
別院的一位少年僕人則帶著小主人趁夜殺出了重圍,被一群穿著夜行衣的兇徒追擊,雙方一直廝殺到城外南下的道口上,。
伏擊的高手們卻沒有想到這個身有殘障的少年,居然是位深不可測的強者,而在丘陵之後,竟然還有對方的援兵——這些援兵的身份更是讓這些人害怕不已!
「黑騎士!」被弩箭射殺殆盡的兇徒們倒在血泊之中哀呼著。
援兵騎在馬上,身上穿著黑色的盔甲,映著天上的月光,發著幽幽暗暗的噬魂光澤。
騎兵人人手上都拿著只有軍隊裡才允許配備的硬弩,先前輕弩疾發,已經射死了大部分殺手。
黑色騎兵的拱衛中,是一位坐在馬車裡的中年人,面色蒼白,下巴上有著很稀疏的幾絡鬍鬚。他看著場裡那個背著孩子的少年僕人,點了點頭,然後輕輕拍了拍手掌。
掌聲就是出擊的信號!
騎兵分出一隊,就像黑夜裡的鐮刀一樣,毫不留情地衝進了死傷慘重的殺手隊伍。
忽然間,殺手隊伍裡的一位法師舉起了法杖,開始吟念起咒語,場中的人都能感覺到有些不知名的能量波動開始在這片丘陵邊上彙集。
馬車上的中年人微微皺眉,也沒有什麼動作,他身邊卻躥出了一個黑影,像鷹隼一樣在夜空裡疾速飄了過去。
一聲脆響,法師的吟誦嘎然而止,頭顱高高地飛了起來,鮮血如雨。
坐馬車上的中年人搖搖頭:「從西邊來的這些法師總是不明白,在真正的強者面前,法術就和丞相大人的筆一樣,是不起作用的。」
幾十名肅殺十足的黑色騎兵確認了四周的安全,握緊右拳比了一個手勢,報告四周的殺手已經清除完畢。
騎兵隊伍分開,裡面的馬車緩緩前行,來到了少年僕人的身前。馬車上的中年人在下屬的幫助下坐上輪椅,雙腿不良於行的中年人推著身下的輪椅,緩緩地靠近了場中央,一直筆直如槍的那個少年。
看著少年僕人背後的竹簍,坐著輪椅的中年人蒼白的臉上終於現出一絲紅暈:「總算沒有出事。」
背著竹簍的那人臉上蒙著一條黑色布帶,手上提著一把似劍非劍的黑色鐵釬,還有鮮血從鐵釬上緩緩滴下,在他的身側倒伏著許多死屍,死屍都是伏擊的高手,屍體的咽喉上殘留著血點,看來是一擊致命。
「這件事情我需要你們給我一個交待。」眼睛上蒙著黑色布帶的人冷冷說道,他說話的語音沒有一絲顫抖,也沒有一絲感情。
坐在輪椅上的中年人面上的柔惜之色一現即隱:「我自然會給你一個交待,我也必須要給主人一個交待。」
蒙著黑色布帶的少年僕人點點頭,然後準備離開。
「你要把這孩子帶到哪裡去?」坐在輪椅上的中年人冷冷說道:「你是個瞎子,難道讓少爺跟著你浪跡江湖。」
「這是小姐的血肉。」
「這也是主子的血肉!」輪椅上的中年人陰冷說著,「我保證在京都裡給小主子找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那人搖搖頭,扯了扯自己臉上的黑布條。
輪椅上的中年人知道對方除了聽那位小姐的話,就算是自己的主人也不可能命令他,只好歎口氣勸解道:「京都裡的事情,等主子回來了,就一定能平息,你何必一定要帶他走。」
「我不信任你的主子。」
中年人微微皺眉,似乎很厭惡對方的這句話,稍停半晌後說道:「小孩子喝奶,識字,這些事情你會做嗎?」他冷笑道:「瞎子,你除了殺人還會什麼?」
那人也不生氣,輕輕推了推背後的竹簍:「跛子,你似乎也只會殺人。」
中年人陰陰一笑:「這次出手的只是京都裡的那些王公貴族,等主人回來後,我自然要開始著手清理他們。」
瞎子少年搖搖頭。
中年人的手輕輕在輪椅上撫摩著,似乎在猜測對方在害怕什麼,片刻之後,他皺眉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麼,可是在這個世俗的世界裡,除了孩子的父親能夠保護他,還有誰有能力保護他逃過那種不知名的危險?」
瞎子少年忽然開口說話,聲音仍然是那樣的毫無情感:「新的身份,不被打擾的人生。」
中年人想了想,微笑著點了點頭。
「哪裡?」
「儋州港,主人的姆媽現在居住在那裡。」
一陣沉默之後,瞎子少年終於接受了這個安排。
中年人微笑著推著輪椅轉到瞎子少年的身後,伸出雙手將竹簍裡的孩子接了下來,看著小孩子冰雕雪琢般的可愛小臉,歎息道:「真和他媽媽長的一模一樣,太漂亮了。」
他忽然間哈哈大笑道:「這小傢伙將來長大了一定有出息。」
遠處他的那些下屬沉默站立著,忽然聽到大人發出如此開心的笑聲,面上雖然依然是紋絲不動,但內心深處卻是十分震驚,不知道這個小孩子究竟是什麼樣重要的人物。
「嗯?」少年瞎子偏了偏頭,伸手將孩子接了回來,他雖然比一般人類更加單純,但也不願意讓筐中嬰兒的臉離這條毒蛇的手太近,同時用一個單音節的詞,表示了純粹禮貌上的疑問。
中年人微笑著,看著小孩子的臉,笑容裡卻有股子說不出來,特別令人恐懼的味道:「才兩個月大的孩子,居然能夠伸手抹掉自己臉上的血,經歷了今天晚上如此恐怖的事情,居然還能睡的這麼香,真不愧是……」
他的聲音忽然壓的很低,保證自己的下屬都聽不到自己後面說出的字:「……天脈者的孩子。」
這位中年人在京都裡手握大權,手段狠辣無比,但凡犯事的官員落到他的手上,不出兩天便會吐露實情,眼光更是毒辣,但就是這樣一個非凡人物,也沒有看出來,這個小孩子不是在香甜地睡覺,而是被嚇的昏了過去。
……
……
天脈者,天指的是上天,脈指的是血脈。
天脈者的意思,就是指上天遺留在人間的血脈。在這個世界上的傳說中,每隔數百年,便會有一位上天遺留在人間的血脈開始甦醒。
這種血脈有可能代表強大到無法抵禦的戰力,比如遙遠的納斯古國裡的那位大將軍,在國家即將被野蠻人滅亡的歷史關頭,以他個人的勇猛和戰力,刺殺了野蠻人原始議會裡的大部分成員。
也有的天脈者會表現出在藝術或者智慧上的極大天賦,比如西方的那個剛死了三百年的波爾大法師及他的夫人劇作家伏波。
自然,沒有人能證明他們是上天眷顧苦難的人間,而留下來的血脈。但事實上,這幾個人給人間帶來了和平與很多其它的東西。
而且所有的天脈者最後都消失的無影無蹤,沒有任何一個人、甚至是國家可以察到蛛絲馬跡。他們只是突然的出現,又突然的消失,除了留下一些隱晦的記載之後,根本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證明他們存在的東西。
坐在輪椅上的中年人,恰恰是知道天脈者這種異象確實存在的極少數人之一。
不知什麼原因,范慎死去之後,靈魂來到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可思議地投生到一個嬰兒的身體裡,而且這個嬰兒的父親或者是母親,居然是大陸上面神秘莫測的天脈者。
天明時,戰場已經被打掃乾淨,馬車緩緩走上了通往東面的石板路,在馬車之後,一隊黑色騎兵與一位坐在輪騎上的蒼白中年構成了一幅很詭魅的畫面。
馬車硌著石頭,巔波了一下,將平躺在軟色絲綢墊上的嬰孩弄醒了。
嬰兒的雙眼有些無神地離開那些救了自己性命的人們面容,望著馬車的前方,全不像一般的嬰孩那樣視線游移,清澈無比卻無法聚焦,卻多了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沒有人知道,這樣一個柔嫩的小身體裡,竟然容納著一個來自不同世界的靈魂。
目光及處,那處的車簾隨著迎面而來的風飄了起來,露出一角車外的青青山色,和疾退而後的長長石板路,就像是無數幅的畫面,正在不停地倒帶。
馬車前方,瞎子少年正緊緊握著手中的鐵釬,眼睛上面蒙著一塊黑布,蒙住了他的雙眼,也蒙住了這天。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章 練功與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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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范閒並不知道,自己修練的是一門極其高深的內功心法,如果換成一般的武者,一定會小心翼翼,無比謹慎地修行,而且一定會請師長或者是值得信任的朋友幫忙看護。
這門功法最艱險的便是在入門處,要積功入丹田雪山之時,修行者的身體與心靈的反應速度便會產生極大的差異,最直接的後果,就是修行者的身體機能會變得像一個無法動彈的植物人一樣。
如果此時修行者如果沒有經驗,很容易誤以為自己走火入魔,強行要收納真氣入府——如果運氣好,實力異常強悍的修行者可能將體內亂竄的真氣歸入經絡之中,但也就等於練功沒有半點作用。如果是初學者,則可能被這種驚慌,導致真正的心魔入侵。
而像范閒這樣的初學者,不但沒有走火入魔,反而比那些強者們更容易體會到那種玄妙的感覺,則要歸功於他的身世和運氣。
因為當他開始修煉這種無名真氣的時候,寄居的身體還是個嬰兒,從母體之中帶來的先天之氣還沒有完全贈還給天地萬物,還停留在他的體內,所以修練起來事半功倍,甚至還奇妙無比地將先天真氣屯留了大部分在自己的經脈之中。
而修行者最容易遇到的心魔一關,對於范閒來說,也不怎麼困難。
不要忘記,在前世的時候,范閒曾經纏綿病榻長達數年之久,早就習慣了自己的大腦不能指揮自己的身體,所以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便沒有驚慌,反而有一種找到過去殘留記憶的溫暖。
所以第一次修練時,氣感剛剛感覺到,便開始亂竄,讓他身體無法動彈的時候,他並沒有十分害怕。
正因為無所畏懼,所以心無雜念,反而讓他輕輕鬆鬆地邁過了最艱難的一關。
從那以後,修練便變得簡單了起來,只要默念功訣,便自然而然地進入了冥想狀態——所以對於范閒來說,每天的午睡,那是十分香甜,雷打不醒的。
一般的修行者極難進入冥想狀態,因為那需要機緣巧合,像這孩子一般天天用午睡當冥想的做法,真是奢侈到了無法形容的地步。
上天是真的很眷顧他。
……
……
一覺睡醒,湊著那張清新可愛的小臉在丫環姐姐手上的毛巾裡打了個滾,就算是把臉洗了。
下午的時候,便開始在書房裡跟著伯爵府專門從東海郡請過來的教書先生學習。這位教書先生年紀並不大,約摸三十多歲,但身上的感覺卻是老腐味十足。
慶國早在十年前便興起了一場文學改良,以文書閣大人胡先生的一篇文學改良芻議為發端,如今的文場之上,正是古文與今文大戰的沙場。
所謂古文便是范閒記憶中的文言文,而今文,則有些像白話文,只是用辭要雅訓一些。
范閒的教書先生,是古文派的粉絲,所以天天教範閒看的便是些什麼經書,這些經書雖然與范閒那個世界的四書五經不大一樣,但很妙的是,居然很多內容意旨相差並不太大,也有儒墨法道之分。
以至於范閒第一次聽課的時候,便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是在哪裡。
夏日熱悶,書房裡也是熱氣蒸騰,教書先生將南面的窗子推開,窗外蟬聲透了起來,和著清風,極是清美。先生回頭一看,自己的小學生正趴在桌上發呆,正想出言訓斥,但看著那張清美的小臉蛋兒,不知怎的卻心頭一軟。
教書先生其實很欣賞自己這個小學生,小小年紀,居然談吐清楚,對於書上所載的前人微言大義也能明白一二,對於一個四歲頑童來說,實在是很不容易。
教書先生自己也有疑問,心想司南伯爵未免也太心急了些,給自己的信中要求太高,逼不得已之下,只好現在便開始教四歲黃口小兒經文。如果在尋常人家,這個年紀,也不過就是學些字,背背童蒙之學罷了。
等教書完畢,范閒極有禮貌地向先生行了一禮,然後恭敬地等先生先離開書房,這才脫了已經被汗濕了的外衣,往書房外跑去,急得身後的丫環一路嚷著小心一路跟著。
等進了正院,范閒馬上停了下來,臉上堆出天真可愛的純純笑容,像小大人一樣搖搖晃晃地走了進去,看見正中央坐著的那位老夫人,開口奶聲奶氣喊道:「奶奶。」
老夫人面容和藹慈祥,深深的皺紋裡全是歲月的痕跡,只有偶爾眼神裡露出的某些神情,才讓別人知道,這位老夫人其實相當不簡單——據說司南伯爵能有今天,與老夫人在京都裡的關係分不開。
「今天學了些什麼?」
范閒很老實地站在椅子前,將先生教的東西說完了,然後行禮完畢,去偏院和妹妹一起吃飯。
老夫人和孫子之間,似乎很陌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范閒是個私生子的原因,老夫人雖然沒有虐待他,但總是對他要求特別高,因此感覺上總顯得有幾絲生疏。
范閒還記得自己只有一歲的時候,眼前這位老夫人曾經在深夜裡抱著自己哭泣,老夫人自然想不到一個一歲的嬰兒能聽懂她的話,更將她的話一直默默記了下來。
「孩子,要怪就怪你父親吧,可憐的小傢伙,剛生下來媽媽就沒了。」
……
……
身世?這是范閒心頭一個極大的疑問,剛到這個世界時便遭遇到了一場狙殺,雖然現在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從來沒有見過面的京都高官司南伯爵,但自己的母親是誰?當年司南伯爵還在跟隨皇帝陛下西征的大軍中,那些殺手自然是針對自己的母親來的。
但他體內是屬於另外一個世界的靈魂,所以自然不可能會對沒有見面的司南伯爵有什麼父子之情,只是偶爾還會想到那個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女子,那位自己名義上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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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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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16:08:29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四章 深夜來客
「在想什麼呢?」
兩個丫環正在端菜,坐在范閒右手邊的小姑娘嘟著嘴問道。小姑娘皮膚有些黑,又有些瘦,所以和漂亮的像女孩兒樣的范閒坐在一起,就顯得格外的可憐了。
范閒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頭上的黃毛,嘻嘻笑道:「在想京都裡面,你們平時都吃些什麼菜。」
這個比范閒還要小的小女孩兒,是司南伯爵的親生女兒,也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叫做若若。
因為自幼體弱多病,而老夫人又心疼這個孫女,所以一年前就接到澹州來養病。只是養了將近一年,並沒有什麼起色,頭上的頭髮還是有些稀疏,官宦人家,自然不會缺衣少食,所以不可能是營養不良,大概是先天體弱。
范閒和這個小丫頭很投緣,雖然自己是以大叔的心態在對付這個小丫頭,只是心疼對方,所以時常帶著她玩,給她講故事,但在旁人的眼裡,卻成了他們兄妹情深的佐證。
只是范閒的身份有些尷尬,私生子畢竟不能和正牌小姐相比,所以丫環們都刻意不提京都裡那個伯爵府上的事情。
聽到哥哥發問,小女孩兒很認真地扳著手指頭,開始數在京都裡一般都吃些什麼東西,但數來數去,三歲的小丫頭哪記得住什麼,只會翻來覆去地說糖葫蘆和面人兒。
吃完飯後,已經有些晚了,太陽在陸地的另一邊沉了半邊,濃濃暮色籠罩著整座庭院。
「若若啊,你還真是個弱弱。」
「哥哥欺負。」
「好了,今天想聽什麼?」
「白雪公主。」
范閒忽然笑了起來,幸虧旁邊沒有別的人,不然看見四歲小男孩的臉上浮現出這種成年人才能有的怪異笑容,一定會嚇一跳。
「哥哥給你講鬼故事好不好?」
「不好!」范若若嚇了一跳,拚命地搖頭,黑黑的小臉蛋兒上居然馬上淌下兩行清淚,很明顯,在這一年裡,已經受過不少鬼故事的荼毒。
……
……
欺負小丫頭只是范閒的惡趣之一,他最拿手的還是欺負那些丫環,經常講些鬼故事給她們聽,然後嚇得那些青春氣息十足的女孩子尖叫不停,大家在床上瑟瑟擠成一團。
雖然范閒為了掩飾自己,不可能用言語去調笑她們,但這個時候總是可以享受一下香澤膩脂的擁抱。
他安慰自己,自己還是個小孩子,還處在需要觸摸的期間,這些不算無恥,只是很正常的需要。
而每當丫環們好奇,小少爺這麼小的年紀,怎麼可能知道這麼多可怕的故事時,范閒就會把責任推到教書先生身上。
所以丫環們現在看著教書先生的眼光都有些不善,心裡想著伯爵老爺花大錢請你來給小少爺講課,你居然給他講鬼故事,嚇壞了小孩子不說,嚇壞了我們這些花朵兒,你就是罪過太大了!
依照舊例的鬼故事夜話結束之後,兩個丫環面帶受驚之色,猶有滿足之情,侍候小傢伙洗了洗,便關門讓他睡了。
似乎又是一個平常的夜晚。
范閒將自己腦袋底下那個硬硬的瓷枕趴到一邊去,又去衣櫃裡取出冬天穿的袍子,規整成四方,便成了個枕頭。
他靠在枕頭上,兩隻眼睛卻是睜著的,在黑夜裡發亮,許久沒有睡去。
雖然已經接受了自己轉生到這個世界來的事實,但並不見得能夠習慣這個事實,這時候應該才晚上九點多鐘,就要睡覺,實在是很不舒服。
更何況他前世在病床已經睡的夠久了。
他摸了摸床的表面,發現自己做的暗格應該不會被人看出來,稍微放下了些心,很自然地,體內的真氣開始緩緩流動,隨時有可能進入那種冥想的狀態。
在遁入空無狀態前的一剎那,范閒想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怎樣生活?以後的這幾十年,自己應該怎樣過呢?
還沒來得及進入植物人狀態幻想今後的三妻四妾,卻被一個不速之客生生驚醒。
……
……
「你是范閒?」
他的床前忽然多出了一個人,那雙眼睛裡全是冰冷的顏色,瞳子裡染著一絲不尋常的褐色,一看便知道對方不會怎麼熱愛生命。
很彬彬有禮的一句問話,但如果是從半夜三更偷偷跑進你的臥室,而且蒙著臉,手上拿著一把刀,腰裡別著幾個小袋子的人口中問出來,無疑是很讓人受驚嚇的。
也虧得范閒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四歲小男生,不然看見這位怪叔叔,一定會在第一時間之內叫出聲音來。
用腳趾頭也能想到,一個能夠悄無聲息進入伯爵別府的夜行人,肯定是本領高強、心狠手辣的傢伙,如果自己叫了,那對方肯定就把自己殺了。
想到這點,范閒不免有些驕傲於自己臨危不亂的本領,咳了兩聲,強抑住內心深處無比的緊張,扮成最可愛的乖寶寶形象,撲了上去!
……
……
「爸爸,你終於回來了!」
一個四歲的小男孩眼淚汪汪地撲向某個殺手的懷裡,雙手緊緊抱著他的腰,只是小孩子的雙手太短,所以環不過來,只好用力地抓著對方的衣服,似乎是怕對方就此跑了。
也許是因為抓的時候太用力,所以嘶的一聲,小男孩的手上便撕下了對方的一塊布料。
夜行人眉頭一皺,也不見他怎麼動作,整個人便從范閒的懷抱裡脫身而出,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思考為什麼這個司南伯爵的私生子要叫自己爸爸。
同時他也很疑惑,自己這身衣服乃是院中特級品,就算是刀子也不容易劃破,這個幼童怎麼用手就抓破了?
他疑惑,范閒更是納悶到心頭吐血——趁身邊沒有人的時候,范閒經常用假山上的石頭來試驗自己體內無名真氣的威力,當發現自己嫩細的小手指也可以勉強捏碎那些並不怎麼堅硬的松石後,他對於自己的自衛能力有了一定的信心。
范閒好不容易用四歲少男哭泣計讓對方放鬆警惕,然後將自己全身的真力都運到指上,滿以為可以將對方制住,誰知道竟然卻只抓下來了幾絲碎布。
看來有事情要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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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16:08:55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五章 悶枕
雖然范閒外表只有四歲,但內裡卻是個成熟的靈魂,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的血光和屍體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腦海中,所以他一直心中有極大的不安,知道自己這不清不楚的身世,終有一天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看來今天這麻煩終於來了。
偷襲沒有成功,自然不可能故伎重施,他一面可憐兮兮地飲泣著,意圖迷惑那個夜行人,一面快速地轉動著腦筋,想要找到逃出生天的方法。
如果呼救,對方一定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殺了自己,而看對方此時並沒有什麼動作,顯然是被自己胡亂的一聲「爸爸」給叫暈了。
范閒的腦子轉的奇快,一見偷襲沒有奏效,倚仗著自己超幼齡的先天優勢,望著那個夜行人,嗷嗷地哭了起來:「爸爸,爸爸……」
一面哭著,一面心裡緊張無比地開始盤算自己怎麼逃生。
「不用裝了,范少爺。」夜行人說話的語氣很淡漠,但是似乎沒有什麼危險,「看來您真的很聰明,年紀這麼小就懂得保護自己,不過您應該很清楚,我可不是伯爵大人。」
說完這句話,夜行人將手中的刀子比了一比,然後向四歲的范閒靠了過來。
范閒臉上仍然是天真無瑕淚滿面,心臟卻緊緊收縮了一下,抽泣著說道:「那叔叔您是誰?」
「我是你父親派來看你的,所以不要叫噢。」
夜行人的雙眼微褐,看上去有些醜陋,而他眼角的皺紋暴露了他的年齡,說話的口吻更是讓范閒很直接地聯想到那些騙小姑娘去看金魚的老爺爺。
但范閒並沒有表露出來,仍然完美地扮演著一個四歲小孩兒應該有的一絲驚恐,幾絲意外,和少許生氣。
「你不是爸爸!」
然後他像是沒有看見對方手裡拿的刀子,一扭小屁股,爬上了大床,咕噥道:「都不知道爸爸長的什麼樣子。」
夜行人陰笑著向床邊走了過來。
忽然間,床上的小男孩扭頭看著夜行人的身後,眼中閃現出一絲驚喜,叫道:「媽媽!」
……
……
這是很弊腳的一招聲東擊西,換成任何一個人施展出來,恐怕都不會騙過那位夜行人,畢竟對方在京都裡也是獨立擁有一座實驗室的大師。
但使出這一招的,是個四歲的小男孩,所以夜行人很單純地相信了,而且一聽見范閒叫媽媽,夜行人的眼睛裡面露出了極為震驚的神色,猛地扭頭向後望去。
他的身後自然是關的緊緊的門和那片濃濃的夜色。
砰!的一聲脆響,在臥室裡響起。
夜行人滿頭是血地躺在了地上。
范閒手裡拿著半碎的瓷枕,心有餘悸地看著地下這個傢伙,掂了掂手中的殘枕,把牙一咬,舉起小胳膊,狠狠地朝著對方的後腦砸了下去。
這一聲是個悶響,力氣用的極大,就算這個夜行人是一代宗師,遭了這一悶枕,恐怕一時半會兒也難以醒過來。
……
……
外面傳來大丫環的聲音:「怎麼了?」
「沒什麼,姐姐,摔碎了個杯子,明天再來弄吧。」
「那怎麼能行?把少爺腳紮著了怎麼辦?」
「說了明天弄啊!」
聽見一向溫和可親天真可愛的小少爺難得發了大脾氣,丫環住了嘴,沒有再說什麼。
范閒走回衣櫃旁,從裡面艱難地拖出一床冬天的棉被,然後雙指用力一撕,將被面撕成布條,擰了擰,將地上那個昏迷不醒的夜行人牢牢實實地捆了起來。
到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背後已經全濕了。
一絲後怕湧上他的心頭——不論前生還是今世,這都是他第一次意圖殺人,雖然不知道殺死了對方沒有——自己也太冒險了,如果對方真是個武道高手,自己先前那一下一定會斷送了自己的小命。
將手探到夜行人的蒙面黑巾下試了試,發現對方還有呼吸,不知為何,范閒的心頭竟然湧起了殺人滅口的念頭。
旋即心頭一凜,發現自己重生之後,似乎性格變得堅韌了許多,剛才下手如此狠辣,也沒有半點猶豫。
他自己沒有察覺,這是因為在如今叫范閒的孩童心裡,自己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這一世的重生就顯得格外的珍貴,所以他不允許任何人來傷害自己的生活。
醉過方知情濃,死後才知命重,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
握著手中那把小刀,想了又想,范閒還是沒有下決心將地上這個昏迷的夜行者殺死,忽然間他想到了一個人,臉上浮現出喜色,悄悄推開房門,跑到後院從狗洞裡鑽了出去,來到了伯爵府對面街角處的那間雜貨店外。
……
……
「啪啪啪啪……」他輕輕敲著雜貨店的門板,聲音很小,在安靜的澹州深夜裡,也沒有傳到遠處。
但范閒知道,裡面的那個人一定能聽見這敲門的聲音,雖然對方這四年來裝作不認識自己,可是事到臨頭,范閒也只有想到這個人可以信任。
「誰?」
雜貨店裡傳來了一個平淡至極,沒有一絲情緒波動的聲音。
范閒心想這個人果然還是和當年京都外一樣,說話做事都一板一眼,眼睛轉了兩轉,輕聲說道:「我是范閒。」
果然不出范閒所料,雜貨店的木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那個瞎子少年就這樣像鬼一樣地站在門口,反倒嚇了范閒一跳。
范閒看著面前這個把自己送到澹州港來的人,看著對方這四年裡似乎一絲也沒有變化過的臉頰和雙眼上的那塊黑布,心裡有些好奇,難道這人都不會老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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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16:09:16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六章 來者是客
但此時他的臥室裡還有一個昏迷不醒的刺客,所以根本來不及問什麼,直接開口說道:「有人來殺我,現在被我敲昏了,正躺在地上。」
瞎子少年微微側頭,心裡微微一動,面上沒有一絲表情,低頭行了一禮:「范少爺在胡說什麼?」
「沒空在這兒扮深沉了,你總得管我才是。」范閒嘻嘻笑著,心想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兒裝不認識,不管那麼多,拉著瞎子少年的手便往別府的方向走去。
「少爺仍然在胡說。」
瞎子少年微微皺眉,似乎很疑惑面前這個小孩子為什麼好像知道自己身份——當年他送襁褓之中的范閒來澹州時,范閒還只有幾個月大,應該沒有記憶才對——那難道是伯爵府裡的老夫人將自己的身份告訴了他?
夜已深了,遠處傳來幾聲淒厲的狗叫,不知誰家的主人起夜摸錯了房門。
瞎子少年五竹臉色冷漠,側著身子聽范閒說話,終於動作,將雜貨店的門關上,抬步往伯爵府走去,范閒心裡鬆了口氣,趕著小步子跟了上去。
來到伯爵府外,兩個人從狗洞那裡鑽了回去,站在臥室裡,「看」著地下那個仍然昏迷不醒的刺客。
范閒看著地上的人,不知道對方是死是活,難免有些緊張,轉而問道:「五竹叔,這幾年裡,你一直呆在雜貨店不敢認我,為什麼呢?」
叫五竹的瞎子少年又偏了偏頭,半晌後開口說道:「小主人,您真的讓我很吃驚。」
他確實有些意外,雖然知道面前這個孩子既然是小姐的孩子,那麼一定會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但五竹確實沒有想到,對方才四歲的年齡,就顯得如此成熟,而且居然能夠……暗算到京都來的費大人。
「先處理面前這人吧。」范閒有些費力地將地上的刺客翻過身來,取下他的蒙面巾,露出刺客的真面目。
刺客面容削瘦,年紀已經有些蒼老了,頜上的鬍鬚都開始發白,但不知道為什麼,白色裡面還夾雜著一些綠幽幽的顏色,看上去有些噁心。
范閒嚇了一跳,跳到五竹叔的身後,抓著他的衣袖,苦著臉哼哼唧唧道:「叔,這刺客賣相不好。」
「這是監察院第三處的主辦費大人。」五竹緩緩蹲下身體,摸到那名刺客的下頜,「全天下公認用毒最精深的三人之一,精通用毒辯毒解毒,這樣厲害的人物,居然會被你用塊瓷枕就斷送了,不知道是您運氣太好,還是他的運氣太差。」
「是他的運氣太差。」范閒在心裡暗暗說道,雖然很驚訝於地上這位的大名頭,但一想到對方碰上自己這樣一個貌似嬰兒實則兩世為妖的怪物,對方的運氣確實不太好。
「別用手去摸,萬一他身上有毒怎麼辦?」范閒提醒瞎子少年五竹。
五竹沒有停止動作,也沒有解釋什麼,但那股子勁兒讓范閒覺得對方是在向自己表示,這個世界上沒有能夠毒死他的毒物。
范閒擠著眉頭,苦臉問道:「叔,那這人怎麼辦?」
他不是自來熟的脾氣,只是在這個世界上,眼前這個瞎子少年是他第一個認識的人,也是他唯一敢全盤相信的人,而且知道對方是很厲害的強者,所以刻意地可愛些,恭敬些,叔這個字不絕於口。
他的眼光四處溜著,最後落到那把刀上,把牙一咬,心想乾脆把這個費大人捅死算了。
察覺到他的動作,五竹站起身來搖了搖頭:「你的性情與小姐相差太多,小小年紀,便如此心狠手辣,也不知道是誰教的。」
「自己學的。」范閒不敢得罪這個自己唯一敢信任的強者,很恭敬地說道:「侄兒知道叔一直守在雜貨店裡保護侄兒,還知道叔怕母親的仇人會因為叔的存在找到我這兒來,所以沒有留在伯爵府中,所以侄兒只好自己心狠一點。」
五竹又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范閒知道母親的這位僕人高手開始對自己起疑了,嘻嘻笑著問道:「叔,接下來怎麼做?」
他的意思很明顯,殺人這種事情還是讓五竹叔叔來做好了。
沒料到五竹淡淡說道:「少爺,你打錯人了。」
「啊?打錯人了?」范閒頓時傻在原地,慢慢地低頭去看地上那位滿臉上血的刺客。
「不過打也打了,就不需要考慮太多。」五竹靜靜說道:「費大人是監察院第三房主辦,暗底裡的身份……準確來說,是你父親的屬下的屬下。所以他這次來澹州,應該不是來殺你,如果他真的是來殺你,那我相信無論少爺再如何有本事,都已經死了無數次。」
范閒這才想到,地上這位刺客先前似乎是說過是自己父親派他來的,但……
……
……
「日,長的跟T-BAG一樣,誰敢信這種老淫棍。」
————————————————————————
費介這些年一直呆在京都監察院的格物所裡,五十幾歲的老頭了,雖然身上有些諸如用毒大家之類的美譽,但整體而言,已經處於半退休狀態,這次如果不是一位有力人士托他前來澹州上課,而他也沒有勇氣拒絕,他是斷然不會離開京都的。
但想不到,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學生,就被對方打了兩個大包,流了半碗鮮血,險些送了老命。
他看著面前這個小男孩兒,發現對方滿臉的天真可愛,那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夾雜著一絲畏懼和慚愧,如此可愛的一張小臉,再加上小男孩兒的身份,倒是讓他的滿腹怒氣無處可發。
轉頭看見一個僕人模樣的傢伙,他準備將怒氣發到對方身上:「那誰!還不快把我給解開!我是伯爵大人重金聘請的費老師。」
誰知道那僕人似乎比他還驕傲,根本不理會他,冷冷地說道:「我和你上司之間的協議裡,似乎沒有你來當老師這個環節。」
「五大人?」費介瞪大了有些渾濁,夾著褐色餘毒的雙眼,看清那僕人的模樣,嚇了一大跳:「五大人,原來是你。」
聽到刺客醒過來後自稱費介,范閒覺得這事情果然很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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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16:09:38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七章 墳場
他認為費介很費解的原因是:「自己那個父親不是一向不管自己這個私生子的嗎?怎麼還會專程派個老師來?如果是教讀書的倒也罷了,怎麼搞這樣一個老變態來教自己?」
看到對方認識五竹叔,范閒知道這個事情輪不到自己插嘴,裝傻充愣地坐到了床上。
等大人們把事情都說清楚了,范閒才用小胳膊將費介老師身上的床單給取了下來,然後躲到五竹身後呵呵傻笑著,扮演著癡呆兒。
可惜今天露了一小手,眼前這兩個厲害人物都知道面前這個四歲稚童的腦子裡很不簡單。
天色已經微微亮了,遠處隱隱傳來雞叫和下人們燒水的聲音。
五竹領著費介出門而去,只是在離開之前,范閒的耳朵裡聽到五竹傳來的一句冷冰冰的話:「什麼時候解釋一下,為什麼你會知道我是誰。」
范閒心裡咯噔一聲,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四年前與五竹叔千里同行來到澹州時,自己還是個只有幾個月大的嬰兒。他想了又想,總是找不出一個好借口,只怪當時被費介那個怪老頭兒給嚇慘了。
澹州城開始從睡夢裡醒來,那間不起眼的小雜貨店卻沒有開門的跡像。
在店裡一個幽暗的房間裡面,五竹冷冷地看著費介:「跛子是什麼意思?」
費介雖然在某些方面也可稱得上是一代大家,但一想到傳聞中面前這個瞎子少年的冷血毒辣,也不免心頭有些惴惴,回答道:「少爺總是要長大的,將來總會面臨京都裡面的那些事情,早些做準備,將來也可以多些勝算。」
五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雖然明知道對方是個瞎子,但費介總感覺那塊黑布後面有兩道足以殺人的精光正盯著自己,他微笑著說道:「五大人如果有意見,我可以馬上回京都,相信大人會尊重您的意見。」
五竹搖了搖頭:「我想跛子讓你來,應該不是這麼簡單。」
「不錯。」費介心想也只有面前這個傢伙才敢直呼院長大人叫跛子,他彎了彎身子回答道,「大人一直沒有找到小姐留下的那個箱子,很擔心會被那些有心人找到,所以想請五大人指點迷津。」
「不用找了,小姐去世前已經把那箱子毀了。」五竹面無表情說道。
費介點點頭,轉身離開,忽然又皺眉道:「總覺得小少爺有些奇怪,五大人,他才四歲大,你就讓他修行如此霸道的真氣功法,難道不怕出事?」
「奇怪的還在後面,他的真氣功法也不是我教的。」五竹看著這個即將成為小主人老師的毒物,淡淡道:「就辛苦你了。」
費介摸了摸自己頭上隱隱作痛的傷口,總覺得這句話好像有些什麼不好的兆頭,苦笑著告辭。
等他走之後,瞎子五竹進入雜貨店的一間密室,呆呆地對著角落裡一個蒙滿了灰塵的箱子,眼睛上依然蒙著那一塊黑布,但可以明顯地看出,他是在思考著什麼。
……
……
白天的時候,伯爵別府來了位奇怪的先生,遞交了名帖之後,得到了老夫人的親自接見,又不知如何,得到了老夫人的信任,開始擔任范家少爺的第二任先生。
丫環們早就把這件事情傳開了,都很奇怪,一個頭上裹著紗布,看著像老流氓一樣的傢伙怎麼有資格當自家可愛少爺的先生。
書房裡,范閒正乖巧可人地給費先生捶背,昨天夜裡把人敲了悶枕,這時候得趕緊討好討好。
「老師啊,這可不能怪學生。」他奶聲奶氣說著話,自己心裡覺得挺噁心,「您拿把刀子,學生年紀小,所以衝動了些。」
費介心想自己不拿刀子怎麼把那門撬開,自己只是準備偷偷來看看這個傳說中的私生子長的什麼模樣,誰知道小孩子家家的,居然半夜不睡覺在玩失眠。
所以有此誤會也是難免的,只是後腦還有些痛,可惜了,以後一定要想辦法把這筆債討回來。
「我還以為老師會悄悄來教我。」
「不錯,在很多江湖傳說中的故事裡,獨處小園的少年,偶遇一個風塵異人,學得驚世之藝,而身邊之人一無所知,這種事倒是常有。」
范閒苦兮兮地望著費介老師,聽他說話。
「但是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而且你不是我兒媳婦兒,我也不喜歡天天爬牆。」費介的臉色不太好,看著面前的小男生,「所以既然能夠有個身份,還是用這個身份教你比較好。」
范閒嘿嘿笑著,爬到他腿上坐好:「老師,你和我爸爸認識吧?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費介臉上一陣青紅,明知道面前這個小傢伙一肚子狠水,還在自己面前扮演天真,自己身體裡生出一種渾然無力的感覺,聽到對方發問,想了想才回答道:「伯爵大人是我上司的朋友,所以他請我來教你,你以後還是叫我老師吧。」
「老師?那您準備教我什麼呢?」
費介嘿嘿笑著,微褐色的眼瞳裡閃過一道妖異的光芒:「我只會……用毒,所以我來教你怎樣用毒殺人,怎樣不被別人毒死。」
本來以為這句話,可以嚇到小朋友哭,但費介馬上想到自己面前這位小朋友不是一般人,自己這招估計沒用。
果不其然,范閒大大的眼睛裡滿是興奮,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顯得格外感興趣:「那還等什麼呢?要不要我去捉幾隻兔子來當試驗品?兔子不好,那就用蛤蟆?」
費介傻癡癡地轉過身去,心想這小傢伙真的只有四歲嗎?
———————————————————————
數月之後。
離澹州港約有十幾里路的亂墳岡裡,微微發白的東方天空中,淡淡的晨光,灑在幽暗的墳地裡,讓這片土地顯得更加的鬼氣森森。
費介籠著雙手,站在墳地的外面,看著那個正在墳坑裡蹲著身子的小少爺,眉頭微微地顫抖了幾下。
這次是借口出遊,向伯爵府老夫人請的幾天假,將范閒帶到墳地裡刨屍,用來學習人體構造。
雖然知道范閒少爺和一般的小男生有很多的不一樣,但當費介看到范閒居然只用了一會兒的時間,就習慣了墳地裡的陰森氣氛,居然這麼快就穩定住了心神,開始按照這一個月裡學習的相關內容,對墳地裡的屍體開始解剖,費介自己很受驚嚇。
他一向就是和這些死屍打交道的專業人士,但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可以如此平穩面對屍體的四歲小男孩。
墳坑中一片污臭,一個漂亮乾淨的小男孩戴著個大口罩,他小小的雙手正從一具半腐的屍體裡往外拖出粘成一團的腸子。
這個場景很恐怖,很可怕,范閒覺得自己的第二次人生依然淒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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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16:09:57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八章 年齡不是問題
取下口罩,又用清水洗了手,范閒開始記錄這具屍體所表現出來的特徵,然後分析可能得的病症,詳細地記錄在費介老師提供的一個大黑皮本子上面。
做完這一切後,他才站起身來,臉色有些發白,長長的睫毛不停地抖動著:「老師,還有什麼要做的?」
費介看著他,皺了皺眉,沒有想到小傢伙居然膽子大到如此的地步。
沒有等他開口說話,范閒終於沒有忍住噁心,跑到地壟下面,哇的一聲,開始拚命地嘔吐了起來,等到煩悶稍去,這才站了回來。
費介的眼神裡飄過一絲溫柔,心想自己讓四歲大的孩子接觸這些生命裡最恐怖的東西,會不會太殘忍了一些?直到看見范閒吐了,費介忽然發現,只有這時候的范閒,才真正地像一個小孩子,而不是時時刻刻都像有另一個靈魂隱藏在裡面一樣。
「算了,先有個直觀的認識,下次再說。」
費介的話音還沒有完全落下,便聽到范閒清稚的聲音說道:「可惜澹州港是個小城市,死的人太少,不然可以找具新鮮的屍體。」
費介心裡咯登一聲,緩緩轉頭面對著范閒沒有一絲雜質的雙眼,不知道想從這眼裡看出什麼來,許久之後才冷冷說道:「為什麼……」
「嗯?」
「為什麼你不害怕?為什麼你不因為我讓你做這些事情而感到憤怒?」費介覺得很費解,皺著眉,看著小傢伙。
范閒低下頭,很恭敬地說道:「因為老師說要毒死一個人來讓我觀察學習,我很怕,所以我寧願來挖屍體。」
「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你怕的事情。」
「是。」范閒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小閒才四歲半。」
「年紀小不是借口。」費介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雖然你年紀小,也許有些事情不懂,但要知道,像你這種貴族的私生子,在以後的歲月裡面可能會面臨許多的陰謀與傷害,有時候這種廉價的同情心,往往是殺傷自己的利器。」
說完這句話,費介有個奇怪的念頭,也許自己說的所有東西,面前這個小孩子都可能懂。正在此時,晨光忽然映入半抬起頭來的范閒雙眼之中,反耀出一種很奇妙的光澤。
費介心頭微顫,覺得小男孩的這對眸子十分妖異。他這一生不知道用毒殺過多少人,當年先皇北伐之戰,自己配置的毒液少說也殺了北魏國上萬士卒,如果要論罪業,自己是命中注定要下地獄的人,但為什麼自己看著面前可愛的小傢伙,卻會禁不住地害怕起來?
將被挖開的無名墳墓重新整理好,一老一少古怪的師徒開始循著天光來處往東面走去,一路走著,費介忽然問道:「你應該很好奇吧。」
「嗯。」范閒鼻子裡嗯了一聲,甜甜的笑容裡夾著一絲羞澀,「老師對我很用心。」
費介根本沒想到小孩子會答非所問,苦笑著說道:「這時候還能笑出來,真的很懷疑你的神經和你的大腦成熟程度。」
「笑比哭好。」
「那倒是。」費介的目光投向遠方隱約可見的城牆,皺眉說道:「你父親在京都的家產很大,將來要與你爭家產的人很多,所以你必須變得更強,學習更多。」
范閒沒有說話,心裡卻在盤算著,一向聽說自己的父親司南伯爵很受皇帝陛下信任,所以沒有外派地方,而是留在京都裡面。
前年京都裡政治動盪,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貴族都在那場政變裡死去,最後皇帝陛下牢牢地控制住了局勢,血洗了無數王族貴族之家,而自己的父親雖然也是位貴族,卻很奇妙地依然保持著陛下對他的信任,這官反而是越做越大了。
但范閒還是不能夠理解,是什麼樣的家產,居然會害死自己,會讓自己的父親請來京都最可怕的監察院中人,來充當自己的老師。
「我明白,將來肯定有人會想殺我,所以老師教我用毒,其實是怕我被人毒死。」
「不錯,殺人的方法有很多種,但是最方便,也是最不容易引人注目的,就是用毒。」費介將手放在他的頭頂輕輕摸了兩下,「我的任務就是在這一年之內教會你這些方面的知識,保證將來沒有人能夠在飯菜裡下毒,毒死你。」
「為什麼是現在?前些年難道就不怕人毒死我。」有些問題必須問清楚,所以范閒顧不得害怕讓對方察覺到自己超越年齡的成熟,繼續追問著。
費介微笑著,笑容裡卻有些說不出來的陰險味道:「因為上個月,司南伯爵的姨太太剛好生下了一個兒子,也就是說伯爵府的產業,你已經多出了一個競爭對手,而那位姨太太,剛好和監察院裡的某些人有些關聯。你父親擔心你這邊出事,又不方便長期派人保護你,因為那樣反而容易讓你過早地浮現出水面,所以才安排我來教你。」
范閒注意到費介用了兩個稱呼,司南伯爵和父親。
「我是私生子。」范閒甜甜地笑著,「按本國法律應該是沒有資格繼承父親的爵位的,姨太太應該不會太擔心我呀。」
「這世界上,什麼事情能說的準呢?」費介隨口答道,「雖然五大人一直在暗中保護你,但他畢竟不可能當你的保姆,飯菜裡的毒藥毒不死他,卻能很輕易地殺死你。而你不知道,如果你死了,有多少人會陪著你一起送命。」
范閒越來的疑惑了,心想自己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父親,究竟在暗中有著怎樣的權勢,明顯比一個伯爵所能擁有的權力和能力要大太多。
……
……
晨光微熹,費介牽著他的小手往澹州城走去,一高一矮的兩個影子落在地上拉成長長的兩截,費介看了他還有些蒼白的小臉一眼:「其實死人是最不可怕的。」
「是。」
「以後不要用那種真氣來控制自己情緒了,人的情緒不能得到正確地渲洩,就算你體內的霸道真氣真的練到頂峰,也只會成為一個只會殺人的怪物。」
「是。」范閒很聽話地散去了體內的真氣,不再強行控制自己對於死屍的畏懼和噁心。
就在這個時候,費介忽然說道:「你的衣袖裡還有一截爛了的腸子,難道準備回家紅燒?」
「啊!」安靜的郊野小道上傳來小孩子的一聲驚叫和某個不良老師的陰險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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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16:10:18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九章 不恥而問
在之後的一年時間裡,年幼的范閒開始跟隨從京都來的費老師學習關於毒藥的一切知識,偶爾抽空出城,翻山越嶺去找那些馬錢子、巴巴多斯堅果之類的植物性毒藥,還嘗遍了各種菌類,肚子疼了無數次,要不是身邊有位毒家宗師,只怕早就去了地府。
當然,為了更深入地學習這一切,在費介老師的帶領下,司南伯爵的這位私生子已經犯下了纍纍血案,無數尾巴不長的小白兔,四處亂竄的癩蛤蟆的英魂就這樣葬送在他那雙纖細嫩弱的雙手之下。
這一年,范閒五歲。
很奇怪的,從費介來到澹州港之後,一直住在雜貨店裡的五竹似乎也就不再刻意迴避范閒,至少每當范閒悄悄溜到雜貨店去喝小孩子一定喝不到的酒的時候,五竹總是會幫他做幾個小菜吃吃。
范閒有時候很奇怪,五竹是自己母親的僕人,那為什麼居然連自己喝酒都不管?
范閒知道自己的母親一定不是平凡人,所以才會擁有像五竹這樣又忠心,實力又十分恐怖的強者作為僕人,但是,范閒也不確定這位盲人高手,會不會一直留在自己的身邊,看護著自己。
不知為何,不知不覺間,范閒已經漸漸習慣了五竹在不遠的地方守護著自己,習慣了那塊蒙在五竹眼睛上的黑布時不時出現在某個角落,比如巷角的竹下,比如街頭的豆腐攤旁,諸如此類。
在這一年裡,范閒體內的真氣很緩慢卻是異常穩定地保持著進展,隱隱然快要接近某個關口,但那種睡夢中就能積累的霸道真氣,卻變得有些不再穩定,讓他的情緒隱隱有些燥動。
他知道在這個依然陌生的世界中,有許多不知名的危險,至少京都司南伯爵府中就一定有許多自己不是很瞭解的問題。
而他剛剛甦醒之後,便給自己定下了目標:「好好活著,天天向上!」
就因為這個「偉大」的目標,為了保住自己的生命,以便日後進行自己更加「偉大」的三大任務,他很執著於修行。
而且因為前生患了重症肌無力,一直沒有辦法行動,所以這一生忽然間可以自由地行走,更加讓范閒珍惜這種能力,天天一大清早地就爬起來鍛煉身體,爬高爬低,勤奮到了一種連費介都覺得很恐怖的地步。
只是可惜目前找不到法術的修練方法。如果以勤懇論,他絕對比任何一個小孩子都要勤勉許多,不過他常常安慰自己,身為一個二十歲的年青人,當然要比那些小鼻涕蟲勤奮些才像話。
其實沒有人知道,他不是能吃苦,只是多動症而已,躺了十幾年,再懶的人也都不會再想躺了。
……
……
入夜,費介先生自己獨居的屋子內,油燈的光輝還沒有散去,他靠在桌邊,花白的頭髮竟似比初來澹州港時,反而要顯得黑色更多了。此時他正提著鵝毛筆,在白色的信紙上寫著什麼。
門外傳來敲門聲,費介頭也不回,輕聲說道:「進來吧。」
范閒推開門,邁著步子跨過那高高的門檻,摸了摸小腦袋,嘿嘿笑著湊了過去:「老師在寫什麼?」
費介並不怎麼避著他,很隨意地將信紙推到一邊,轉過身來和聲問道:「有什麼事?」
和司南伯爵的私生子相處了一年,不知為何,這個令無數官員大盜魂飛膽喪的監察院毒物學專家,居然心頭生起些許溫潤來,看著這小子便是打心裡出來的歡喜,小傢伙年紀小小,但能吃苦,肯鑽研,而且對毒物這個東西,也沒有世人那種很做作的厭惡感,這點讓費介很是舒服。
而且最關鍵的是,范閒很聰明,很懂事,甚至有時候都不像是一個五歲大的孩子。
「老師。」范閒挪著屁股,有些困難地挪到板凳上,「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父母是個什麼樣的人。」
其實關於司南伯爵和自己母親的過往,這已經是一年當中,范閒第四次問起了,但前幾次問的時候,費介總是不置一詞。
「你父親……是個很了不起的人。」費介這樣說道:「當然,你母親是一個更加了不起的人。」
說了等於白說。監察院是整個國家負責查辦要案大案以及官員重大犯罪的恐怖之地,而費介更是早期的院內人員,後來擔任三處的主辦,一向職高位重,就算在京都這樣藏龍臥虎的地方,也都是人人畏懼的對象。
就是這樣一個恐怖的用毒宗師,居然被司南伯爵一句話就發配到遙遠的澹州城來教自己的私生子。
用腳指頭也能想見司南伯爵在京都裡的權勢是多麼的恐怖,只是不知道這種權勢是官面上的,還是隱藏在暗底裡的能量。
至於那位在自己「出生」之日死去的母親,范閒雖然不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子,但直覺告訴他,這位母親一定非常不簡單,而且不知道是因為身體血脈相系還是什麼別的原因,他一直覺得自己隱隱約約裡,很想念那個不知道名字,從來沒有見過的女子。
費介似乎不想說這個問題,淡淡問道:「既然姨太太已經生兒子了,將來你自然不可能繼承伯爵府的一切,那你準備做什麼?」
范閒甜甜地笑著:「老師教我用毒,也教我解毒,其實學了許多醫學知識,將來實在不濟,可以去做個醫生。」
費介捋了捋自己頜下長鬚,自矜道:「那是自然,就算皇宮裡的太醫,論起醫術來也不見得比我強,你身為我唯一的學生,日後做個醫生,自然是綽綽有餘的。」
師徒二人這般說著,但其實內心深處都非常明白,這只是一種奢望罷了。
范閒忽然開口問道:「老師,我修練的那種真氣法門,似乎有些問題,其實今天晚上悄悄過來,是想請老師指點指點。」
費介自認在用毒之上,天下無人出其右,但卻一直不肯教範閒別的本領,因為他總對范閒說。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殺人的方法是無限的,所以我們應該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追求最厲害的殺人方法之中。」
而在費老師眼中,最厲害的殺人方法,自然是下毒。
如今范閒擁有了最好的下毒的老師,那還修行什麼真氣?至於范閒念念不忘的法術,費介也和一般的慶國人一樣,認為那只是一種輔助戰鬥的雞肋之學。
不過今天范閒主動提問,也是一年裡來的頭一次,費介不免也有些好奇,伸出兩根指頭,往他的脈門上輕輕一搭,不由面色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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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16:10:43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章 第五宗師?
費介慢慢皺起了眉頭,因為相信那個瞎子的強大實力,所以他從來沒有想過,范閒修練的真氣會出什麼問題,但今天一查脈,果然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地方。
看見猥褻老師一臉慎重,范閒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對,笑著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笑成這樣,難道不怕走火入魔?」費介瞪了他一眼,說道:「上次只知道你練的真氣很霸道,但沒想到霸道成這樣。」
范閒撓撓腦袋:「很霸道?有多霸道?」
費介很認真地回答道:「相當霸道。」
范閒很認真地看著他:「老師,我們都在說廢話。」
……
……
費介是用毒大家,不是武道宗師,自然判斷不出來範閒練的這種無名真氣是什麼套路,但很明顯地感覺到小孩兒體內那股真氣的凶險。思考一陣之後,他勸范閒去找五竹,不料范閒哀聲歎氣地說,五竹叔只是聽老媽的話,把這本子給了自己,連他自己都沒練過,也不肯多說什麼。
費介大怒:「五大人過分了,你身為他家小少爺,怎麼不親自教你,反而讓你學這些既凶險,又沒有明師指導的功法?」
一年多來,他早已經將面前這個五歲的小孩子當作自己晚年生活最大的安慰,還指望著范閒將來能夠接過自己衣缽,將自己的一身所學發揚光大,所以一聽到這件事情,便開始怨起瞎子五竹來。
「五竹叔很厲害嗎?」范閒瞇著眼睛問道,像只小狐狸。
「當然厲害。」費介悠悠思及過往,「只是這天下知道五大人存在的,也沒有幾個人……你知道四大宗師吧?」
范閒當然知道,在當今天下,百姓們奉若神明的四位武道超級強者,就是四大宗師,掐指算來,慶國兩個,北齊國一個,東夷城一個。
如今的世界,慶國在皇帝陛下的率領下,早已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只是很奇怪,在年前的政變流血之後,國勢復盛,皇帝陛下卻反而偃旗息鼓,不再對外擴張。不過最強盛的國家裡面,有兩位超級強者,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錯,本國目前就有兩位大宗師。」費介冷笑說道:「世人愚頑,只知道打架厲害,哪知道用毒一旦入了化境,那也是宗師……」
范閒趕緊咳了兩聲,阻止了老師的自吹自擂。
「……如果除開最神秘的神廟不算,四大宗師,慶國得其二,其中一位便是如今京都守備師師長的老師的弟弟,流雲散手葉流雲。」
范閒瞪大了眼睛,心想這名堂長了點,不過京都守備師負責整個京城地區的安全,是全天下最要害的位置,那師長的老師的……弟弟,什麼葉流雲的,可能很強。
「還有位高手,聽說是在皇宮之中,不過沒有人見過。」
「喂,老師,我們是在說五竹叔的事情。」
「著什麼急。」費介瞪了他一眼,「那個葉流雲一生決鬥十七場,從未一敗,但是當年你母親第一次進京的時候,因為把葉流雲的侄兒,也就是現在的京都守備師師長葉重,給揍成了豬頭,所以葉流雲放出話來,要找你母親的麻煩。」
范閒傻了眼,趕情自己那位沒見過面的老媽,當年也是個囂張角色。
費介呵呵笑道:「但是後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葉流雲忽然間不再管這件事情,葉重還跑到太平別院去給你母親端茶認錯。」
「啊?」
「沒有人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事兒一直神秘的狠。不過應該是葉流雲和五竹大人曾經在皇城根下戰了一場,五大人是你母親的僕人,這種事情他出頭是很正常的。」費介將自己手邊的茶端起來喝了一口。
「最後誰贏了?」范閒睜著好奇的眼睛,雖然知道瞎子五竹是個相當厲害的強者,但想不到當年竟然有和如今四大宗師之一的葉流雲決鬥的經驗。
「沒有人知道結果,不過應該是戰成平手。」費介皺眉道:「聽說葉流雲回到自己的劍閣之後,曾經蒙著黑布練了半年劍,也就是那次之後,他棄劍不用,一套古樸散手自成,才真正地成為了一代宗師,想來那一戰應該對他也有不少啟發。」
他撐著小臉傻傻想著,四大宗師?那竹五排行第五難道就是第五個大宗師的意思?
范閒的眼睛裡桃花燦爛,心想原來自家的瞎子僕人竟然厲害到如此歇斯底裡的程度,那以後自己闖世界,還怕誰呢?
忽然間他想到一個問題:「老師,您不是說這些事情都是秘聞嗎?你怎麼知道的。」
費介冷冷道:「我是監察院的高級官員,這個世界對於我們來說,哪有什麼秘密呢?」
不知道為什麼,范閒總是對這個世界上強大的人物特別感興趣,就像是他覺得十幾年後,自己總會碰上那些人一樣,所以開口問道:「其他的三大宗師,老師都見過嗎?」
「慶國另外一位高手只是存在於傳說中,據分析應該是在皇宮裡面,但沒有誰真正見過。」費介說道:「至於北齊國的絕世強者,自然是他們的國師,那個變態的光頭苦荷。」
「光頭?」范閒想到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佛教,自然沒有和尚。
「是個僧侶,聽說當年苦荷是個苦行僧,曾經在神廟的青石階前跪了三個月,只飲寒食露水,不知怎麼,居然把神廟裡的人給感動了,就這樣得了天授神學,成了一代宗師。」費介罵咧咧說著,看來很羨慕那個叫苦荷的苦行僧,道:「一看就知道那光頭是個騙子。」
「神廟?」
「神廟,就是供神的廟。」
「老師,你又在說廢話。」
「……神廟是整個大陸最神秘的所在,據說是先人供奉神祇的所在,但是很可惜,除了運氣極好的那些王八蛋,沒有人能夠找到神廟究竟是在哪裡,所以也不知道裡面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那也許……神廟根本就不存在?」
費介狠狠地打了一下范閒的小腦袋:「平日胡鬧也罷了,對於這種聖潔崇高的地方,怎麼能出言不敬。」
范閒捂著腦袋,吃驚地看著老師,一是吃驚於用毒害命從不眨眼的老師居然也會對神廟保持敬意,二來是發現自己居然很輕鬆地接受了四大宗師、神廟這種看上去很有些神神叨叨的說法。
看來自己還真的是很適應這個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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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16:11:03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一章 霸道之氣
「誰有證據證明神廟真的存在?」范閒依然還保留著現代人的實證精神。
費介傲然道:「四大宗師之一的苦荷國師,只不過偶得神廟垂青,便成為大陸上的絕世強者,這難道不足以證明。」
「也許苦荷吃了很多興奮劑,然後找神廟來當借口。」范閒扁扁嘴。
「呸,雖然我也很嫉妒苦荷光頭的運氣,但他數十年來敬神如一,這點我是佩服的,他怎麼可能把神廟來當借口……另外,興奮劑是什麼?」
「就是一種大補的藥,類似於仙丹什麼……肯定是補過頭了,不然他頭髮怎麼掉光了。」
范閒笑嘻嘻地和老師開著玩笑。
費介懶得理他:「神廟與天脈者一樣,都是存於典籍的東西,各國的皇室祭祀裡最重要的部分就是祭祀神廟,只不過神廟不願意妄擾世事,從不入世,所以祭祀只是在皇宮外三裡的天壇舉行,慶國與北齊的天壇裡都有神廟的大祭祀,不過他們從來不會過問政務和國是。只有些苦修士據說是神廟在世間的遺留,行走在塵世中修礪身心。」
范閒面上依然笑著,但心裡卻在想,這神廟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如果是宗教的話,為什麼這個世界裡沒有類似於教堂一樣的存在?如果沒有這些下層機構,那麼這個宗教就無法掌控權力,沒有權力就沒有利益,沒有利益……那任何一個組織就沒有存在的理由。
所以他是不相信神廟真的如費老師所說,只是一個脫離於塵世之外的超然存在。
不過在他心裡也想著,如果真有這樣一個神跡之地做為信仰,而又不干擾人類的生活,似乎倒也不錯。
……
……
「好了啦,老師你說了半天閒話,還沒有說我體內的真氣到底是怎麼回事。」
見到小學生難得發小孩子脾氣,費介認真地診了診脈,然後鄭重說道:「剛才說過,你體內的真氣很霸道,霸道到你雖然只修行了這麼短的時間,但丹田和經絡裡的真氣數量,已經遠遠超過你現在這個年齡身體所能容納的地步。」
「有這麼嚴重嗎?」范閒苦著臉。
「還沒有確定。」
「那你就提前嚇唬我。」
「不是嚇唬你,只是你現在就像個裝酒的皮袋子,袋子攏共只有這麼大,然後裡面的酒水卻越來越多,如果你繼續練下去,我擔心將來你這皮袋子會被脹破。」
范閒這些日子裡練功,除了經常覺得腰部有些灼痛之外,並沒有什麼很離奇的感受,所以聽見老師如此說法,不免有些不願相信,搖頭道:「老師是在罵我酒囊飯袋,這話我是聽的懂的。」
「你試著按平日裡的功法運行一下體內的真氣。」費介微微皺眉。
范閒依言閉目歸心,自然而然地進入了修行的狀態,體內腹下那處溫暖的氣團開始逐漸漲大,沿著人體的經脈緩緩地向著四肢散去。
費介閉上雙眼,指腹搭在小傢伙的手腕上,細細品評,過了一會兒後忽然皺眉說道:「不要故意收著,你不過是個五歲的孩子,就算這真氣太霸道,也不可能傷害到我,只是你現在身軀弱小,承擔不住。」
「噢。」范閒確實一直控制著體內真氣的強度,緩緩地由丹田往外釋去,但此時聽老師一講,心想也對,自己這點兒真氣,自然不能傷到這個老毒物,如果自己真氣釋的太少,老師確實很難檢察到真正的症狀。
這般想著,他閉上了雙眼,那個無名真氣訣的法門在他的腦中緩緩響起:「不瀨華池形還滅壞,當引天泉灌己身……」
隨著念息起時,體內的真氣宛若得到了指令,跳躍著,歡快地從他的丹田裡跑了出來,循著他的經絡由腹至後背,沿著一個很古怪的路徑逕直衝到了手腕上。
一聲悶響在書房裡響了起來!
費介猛地睜開雙眼,只覺自己搭在小孩子腕上的手指被一股渾厚的真氣一彈,他沒有做好準備,硬生生地被彈到了牆上,撞的悶聲一響,指間一陣炙熱灼燒感,胸口一痛,竟是噗的一聲吐出血來!
……
……
在另外一邊,范閒也是覺得胸口一陣煩悶,抬起頭來,才發現了費介的慘像,一驚之下,趕緊跑上前去,將老師扶了起來。
費介擺擺手,示意無事,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摸了摸自己唇邊的血漬,此時再看小傢伙的眼神就有些古怪,還有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他喃喃自言自語道:「這他媽的才五歲……這真氣怎麼霸道成這樣了?如果你再練下去,將來豈不是要被體內的真氣活活爆死。」
聽到老師罵髒話,范閒一愣,完全沒有想到費介老師被自己手腕中忽然不聽話的真氣震得吐血。但費介受傷之後,首先想到的不是他自己的傷勢,而是關心學生將來的平安——想到這一點,就算是一直躲在小童軀殼裡,有時候刻意封閉自己感情的范閒,心頭也是一陣感動。
木門無風而開,一道黑影像道黑色的幽光一般掠了進來。
范閒很熟悉這個人的味道,所以沒有怎麼理會,只是扶著費介老師。
「兩個傻子。」
就算在這種時候,瞎子五竹依然是這樣冷淡的口吻,他一手拎開范閒,將手指擱在小傢伙的脖子上,略停一會兒冷冷說道:「你沒有受傷,只是看費介吐血,心太慌了。」
然後又「看」了一眼費介,冷冷道:「費介,你教他用毒,我信任你的水準,但是小姐當年說過,你的武道境界,是京都八大處裡面最弱的一個,既然是我留給少爺的東西,你最好不要在旁邊多說什麼。」
費介在澹州城裡似乎只是一個很不起眼,有些委瑣的先生,但在京都中,卻是位很厲害的人物,此時自己受了傷,雖然是自己有些大意,但被五竹這樣一說,老臉卻是有些掛不住,再加上擔心范閒才五歲,就開始修行如此霸道的功法,臉不由漸漸地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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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16:11:26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二章 簡單粗暴的解釋
費介黑著臉冷冷說道:「我自然是沒有資格質疑五竹大人傳給范閒的功法,只是我很好奇,為什麼你不親自教他?要知道他畢竟只有五歲,就算他確實是天資聰穎,但這麼凶險的事情,你身為他母親的僕人,應該在一旁盯著才是。」
這話說的在理,既然這門無名的真氣口訣是五竹留在范閒的襁褓旁邊,那他自然有義務保證范閒不會練出問題來。
范閒為難地看了一眼五竹,卻一眼盯上了他臉上那塊一直遮著雙眼的黑布。
五竹緩緩開口說道:「這不是我留給少爺的,這是小姐留給少爺的。」
「機械。」費介本來不願意得罪這個瞎子,但這時候狠勁兒也上來了,「你的修為如此之高,隨便指點一兩句,范閒也不至於練的如此凶險。」
五竹頓了頓,忽然說道:「我沒有練過什麼真氣。」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瀟灑離去,留下屋內目瞪口呆的師徒二人。
……
……
「他剛才說什麼?」
「他說他沒有練過……什麼真氣,而且什麼兩個字說的還格外滄桑。」
費介看著范閒故作老成的模樣,便一肚子火氣,怎麼也不明白,這五歲大的孩子,是從哪個鄉野鄙處學了這麼些不鹹不淡的俏皮話。
「真的很難想像,一個沒有內功的人,居然可以和四大宗師當中的流雲散手打成平手。」
「雖然那個時候葉流雲還在用劍,並沒有練成散手。」
「老師。」范閒很恭敬地問道:「一個人沒有內家真氣,有可能像五竹叔那樣厲害嗎?」
費介皺眉想了想,說道:「那除非他的每一個動作都精確到很恐怖的地步,這樣才能夠用他手中的鐵釬子,在別人來不及反應之前,插入對方的要害。」
范閒自然記得自己剛剛降世到這個世界的那個夜晚,那個瞎子少年背著自己,手裡就握著一根不停滴血的鐵釬。
「不過……這種速度和力量,應該不是人類能夠達到的。」
費介搖了搖頭,忽然又咳了兩聲,趕緊坐到書桌邊上,凝重望著范閒:「小傢伙,你這門功夫如果能不練,最好就別練了,有了老師教你的東西,我敢保證,將來只有別人怕你。」
「我會考慮的,老師。」范閒很成熟地回答著。
費介想了想,去床邊取下一個小藥囊,遞到范閒的小手裡面:「拿著,這藥很貴,如果將來你練功練岔了,記得吃一顆,用大量清水送服。」
范閒握著手裡的藥囊,知道這藥物一定很寶貴,點了點頭:「謝謝老師贈藥。」
費介微笑望著面前這個像小大人一樣的孩子,忽然開口說道:「是不是很奇怪?明明我是被你父親想辦法逼到澹州來教你,為什麼現在還對你這樣好。」
范閒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用感激的神情望著他。
費介笑著搖了搖頭,摸了摸范閒的腦袋:「也許年紀真的大了,能帶一個像你這樣聰明的學生,確實值得高興。」
「現在,你先不要想京都裡的伯爵府。」費介正色說道:「雖然你年紀還小,但希望你記住我下面說的話。」
見老師說的慎重,范閒趕緊立正聆聽。
「你家的事情,要比你所想像的遠遠複雜許多,這裡面涉及到的,不僅僅是你一人之存亡,更可能牽涉到更多的人命,所以你一定要謹慎。在你長大之前的這些年裡,你要學會保護自己,這樣將來才更有保護別人的實力。」
「將來……要保護誰呢?」范閒有些疑惑。
費介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比如說像我這種和你已經脫離不了關係的人。」
范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心裡想著,這事兒看來確實挺複雜,自己兩世為人,都弄不明白這些老同志到底是在玩什麼東西。
「好了,你先回房吧,記得好好調養,那個邪門的霸道功夫最好不要練了。」
范閒老老實實地回了自己的房間,一進門,就看見五竹正安靜地坐在角落裡,沒有燈光,一片幽暗,偏偏他眼睛上蒙的那塊黑布,卻比這夜色更加如濃墨般滯稠。
「叔。」范閒低頭行了一禮。
五竹的聲音從角落裡傳了出來,平平直直、清清幽幽:「那本書分兩卷,第一卷叫霸道,第二卷沒名字,這是小姐留給你的書,所以在你小時候,我就放在你的身邊,。我沒有練過人間這些功法,所以無法教你,但我認為既然叫霸道卷,那氣霸道一些也是正常的……如果練出問題,那是你自己的問題。」
說完這句話,一塊黑布便從范閒的眼前消失。
「真是簡單粗暴的解釋,真是個淡漠的、古怪的人。」范閒歎了口氣,爬上了床,從暗格裡取出那本沒有名氣的書籍,心裡盤算著,其實在練功的過程中,他也發現了,當真氣充盈丹田之後,並沒有依心念循經脈而行,而是有一部分逆著虛府的通道,直接灌入了後腰腎門之上的雪山關處。
雪山關通著脊柱,范閒不論前生還是今生跟隨費介的學習,都瞭解那裡的神經束直抵大腦,是人身體上最最關鍵的部位,稍有不慎,便會殘廢癱臥在床。
但是范閒每天的午睡冥想,體內修練而得的霸道真氣,經過後腰雪山處一渡,卻會變得平穩安靜許多,那種燥狂感也會隨之而去,反而渾體舒泰,如同夏天裡吃冰淇淋。
從他一歲開始,他就是這樣練的,難道從一開始自己就練錯了?范閒沒有信心在這個世界的武學道路上走出一條歪路,卻又像飲鳩止渴的人一樣,已經無法擺脫這種快樂的束縛。如果現在停止不練,體內那些霸道的真氣總有一天會衝破自己這個臭皮囊。
瞎子五竹說,如果練不成是范閒自己的問題。
而范閒此時卻在想,練還是不練,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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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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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16:11:53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三章 誰是販鹽的老辛?
一大清早,鳥兒在園裡嘰嘰啾啾地叫著,府裡的丫環下人們打掃完畢,開始準備早飯。如今司南伯爵的女兒,范若若小姐已經回京都了,所以府裡只剩下一個半主子,事情本就不多。
將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之後,大丫環冬兒去喊范閒起床,誰知道看見范閒的樣子嚇了一跳,以為小男孩兒生了重病,急匆匆地便準備去請大夫,誰知道醫生一來,查脈之後說道,並沒有什麼大礙,只是不知道最近吃了什麼,火氣有些重而已,開了幾副方子調養,便收錢離開。
自從費介來到伯爵別府之後,原來那位古文派粉絲西席先生就黯然辭館而去。晨風入室,費介看著面前頂著兩個黑眼圈的小男孩,呵呵尖聲笑道:「人說少年家心性如初陽,不識人間愁苦味,你又是為了何事,搞到連覺都睡不好,甚至要驚動醫生。」
范閒想了一晚上,還沒有確定體內的真氣到底要不要練,雖然他的本性裡是將練習這種無名功法當作一項排遣無涯之生的遊戲娛樂,但如果事涉生死,自然要慎重些。
睡的太少,本就有些神思恍惚,聽著費老師那句不識人間愁苦味,下意識裡便哼哼唧唧道:「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
……
書房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半天沒有一絲聲音發出。范閒撐起睡眼腥松的眼簾,打了個呵欠:「老師,昨兒睡的太晚,您別生氣。」
費介看著他,下意識裡伸手去捋自己鬍鬚,不料手中還拿著那管鵝毛筆,一下子戮到自己下巴上面,才痛醒了,訥訥問道:「剛才……那幾句……誰寫的?」
「苦命的老辛。」
范閒想都沒想,直接把辛棄疾的大名報了出來,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自己犯了什麼樣的錯誤。
看著費介發著綠光的雙眸,范閒說話開始不利索起來,結巴道:「老辛是上個月城西來收海鹽的一個二道販子。」
「噢,寫的不錯,一個商人能作出這等文字,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辛……棄疾」范閒偷偷瞄了一眼。
費介神情已經回復了正常,開始上課,除了生物毒藥入門之外,他還要兼教其它課程,教學任務有些重。
……
……
中午吃完飯,回到臥室裡,范閒終於開始面對那個複雜的問題,到底那種霸道又危險的真氣到底是練還是不練?他捧著手中那個黃書開始犯愁。
但在這之前,他首先要犯愁的應該是剛才在書房裡不小心練出的那幾句詞。
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這是辛棄疾遭貶謫後詞風變溫婉成悲涼的一首詞,范閒自然是熟的很,只是隨口念出,卻不曾想到會給自己帶來多少麻煩,只是不知道剛才胡編的藉口,究竟有沒有騙過費介老師。不過看費介當時的神情,應該是信了,原作者是個販海鹽的商人。
范閒沒有什麼道德上的潔癖,更不會認為抄襲前人詩作是個多麼噁心的事情,在他看來,既然這些詩詞都是只有自己知道的東西,那如果不加以利用,就等於暴殄天物。
在來到這個世界的前幾年裡,他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自己怎樣在這個世界上生存,文抄公這個有前途的工作,毫不遲疑地殺入他的計劃之中,並且牢牢佔據了前三名的光輝地位。
范閒在構思這一段的時候,一直在催眠自己:自己不是酵母,自己是地球文化遺產的傳播者,保留者,偉大的共享主義者。
但他並不想這樣抄,不想此時此刻抄,在他的想像中,至少寫什麼,也得用原來世界上那些先人的名字當筆名才對。
就如同今天在書房中,一個五歲的小孩兒,要抄,您也去抄駱賓王那首白毛浮綠水去,鵝鵝鵝,那叫的多歡快,多符合自己計劃W中的神童范兒。
而小小年紀,如果隨口哼出「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這種詞,那就不再是神童,是天山童姥——外表正太,內心卻有三百六十五道裂痕,每道裂痕上書春夏秋冬四字,滄桑到妖。
范閒一面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面卻按照這些年來穩定如山的生物鐘,美美地睡了過去,又開始在夢中冥想修練那個在費介看來無比凶險、無比霸道的真氣。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范閒認命了,既然睡覺就是練功,那就練吧,哪天真爆了再說。
——————————————————————
當范閒睡午覺的時候,費介老師正在自己房間裡繼續寫昨天晚上沒有寫完的那封信。
信紙上有幾行已經乾涸透了的筆跡,應該是昨夜留下來的。
「……這個孩子漂亮過人,膽識過人,聰慧過人,毅力過人,成熟過人,如果齊國所有五歲的男孩兒站在一起,他一定會躲在人群的最後面,但也一定會最快被人發現。從這一年的相處來判斷,將來主人的家產,由他來繼承是最為合適,只是可惜他的身份,這是最大的問題……」
字跡到此結束,他昨夜就是寫到這裡時,范閒開始向他討教真氣的問題。
費介歎了口氣,想到上午在書房裡聽范閒念的那幾句詞,略定了定神,又開始在信紙上繼續寫道:「……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最近這些年古文日衰,今文當道,實在難以相信出自一個五歲孩童之口,也很難相信是一個商人寫出來的。而且小主子當時回話,眼神中略有驚慌之意,這在一年的相處過程中,都很少見過。最大的問題是,我與他天天呆在一起,都不知道那個辛棄疾是何時偷偷與他見面。」
在信的最後,他鄭重寫道:「讓東山路的人查一下,那個叫辛棄疾的海鹽商人究竟是誰,和小主子接觸究竟是什麼原因,為什麼小主子會因為這幾句詞驚慌?此事很為急迫,速辦。」
寫下變形的簽字落款,費介擱筆。
幾天之後,京都監察院開始派出密探,大肆找尋一名海鹽商人,結果查到不少私鹽販子,掀落數名慶國東部高官,成果顯著,卻一直沒有找到那位姓辛的商人,據京都流言,那位讓全天下人恐懼的監察院陳院長,因為此事十分震怒,全院罰餉三月,密探們索遍天下,目露凶光。
……
……
上天保佑這個世界上……也叫辛棄疾的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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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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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16:12:15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四章 暫別費介
又是一年秋來到,菊花滿山飄。
本來費介在澹州的教書生涯應該在夏天就結束了,但費先生喜歡澹州的空氣,海風,喜歡司南伯爵別府的飲食,也很喜歡自己教的這個孩子,所以又拖了幾個月。
幾個月之後,擅長把活人毒死,自然也很擅長怎樣讓老人活的更久的費先生摸了摸自己日趨圓滾的肚子,十分遺憾地接到了京都的來信,依依不捨地向司南伯爵的老母親請辭。
老夫人自然知道眼前這位老師是京都有人派來的,好生安慰了幾句,也不會再去挽留,然後準備了厚厚的紅包,感謝了一番作罷。
在澹州港往西去的官道旁邊,老師和學生正在進行著分離前的對話。
「為什麼我讓你不要練那個隨時會爆炸的真氣,你就是不聽呢?」
「老師,至少在目前,我沒有發現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昨天晚上你去廚房偷酒喝的時候,為什麼會控制不住把整個酒甕給抱爛了?」
「是意外亞。」范閒很苦惱地回答,最近這幾個月,體內的真氣越來越暴狂了,經常會發生這種事情,害得小范閒已經好多天沒有和丫環姐姐們在床上講鬼故事,因為他害怕大家摟成一團的時候,自己會錯手摧花,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
「學會用毒,你就學會了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殺人方法,何必還要學那些。」
「因為用毒很容易誤傷良民。」
費介忽然盯著小男生的雙眼說道:「你確認自己今年不滿六歲?」
范閒很無辜地看著自己的老師:「早熟又不是我的錯。」
費介吐了口氣,呸了兩聲,覺得自己和這個小怪物在一起呆了這麼久而沒有神精錯亂,確實很不容易。
要分別了,費介摸著小傢伙的腦袋,回頭往身後澹州城望去,那座海港正在碧海藍天的襯映下展示著自己的美麗。
「將來如果你真的要來京都……當醫生,記得找我。」
「是。」范閒很恭敬地躬下腰,他確實很感激面前的這個怪老頭兒,瞎子五竹總是那麼冷淡,這些年裡,小孩子體內的成年靈魂能夠找到一個交談的對象,即便對方是自己的老師,而且背景很不簡單,他依然感激,而且一年多的相處,的確能感覺到對方越來越愛護自己。
「別學那真氣了……」
「老師,你真的很囉嗦。」
「或許是因為年紀太大的原因?」費介一手揉著范閒小腦袋上柔順的黑手,一手摸著自己頭上潦亂的花白頭髮。
「不過那真氣確實沒什麼用,威力太大,無法控制。」費介還是沒有死心,「東夷城那個用劍的怪物欠我人情,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介紹你當他的學生。」
范閒倒吸一口冷氣,說道:「你說的是東夷城那個劍聖?」
「是啊。」費介誘惑道:「四大宗師之一,怎麼也比你練的東西強些。」
范閒感興趣的是另外的事情:「老師,您怎麼認識他的?」
「噢,他八歲的時候,他父親請我去給他看過病……嘖嘖,那怪物明顯就是個白癡,天天只會抱著根樹枝發呆,我隨便治了治,結果再過了幾年,聽說他居然學會了四顧劍法,成了一代宗師。」
范閒很鄙視地看了他一眼:「隨便治了治?先不說老師你騙醫藥費,只是說你險些治死一個日後的絕世強者,這就值得鄙視了。」
費介假裝生氣,邁步向遠方的馬車走去,一面走一面說著:「生物毒藥淺講以及相關知識入門,這些東西我都教給你,但還有個最關鍵的東西,還沒有和你說。」
范閒蹭蹭跑著,小腿兒像風火輪一樣,跟在老師身後:「是什麼呢?」
「解毒並不難,配毒也不難……最難的是下毒。」
費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范閒卻在後面停止了腳步,細心體會他剛才說的那句話,跟隨費介學習這方面的知識已經一年,他自然知道,這個世界上真要找到一種無色無味無異感的毒藥出來,真是件極困難的事情。
所以關鍵還在於下毒當中的這個下字。
他忽然羞羞地笑了起來,心想自己又不準備去做刺客,也不準備去皇宮裡毒殺皇帝,操心這些事情做什麼呢?只要保證京都司南伯爵府那位姨娘沒辦法找人毒死自己就好了,跟隨費介老師一年,這一點信心還是有的。
看著馬車漸漸遠離,塵土揚起,又緩緩落在路旁,范閒對著道路上的馬車躬身行了一禮。他知道馬車上的那個變態老頭當初來儋州,一定是很不情願。不過這一年裡,自己跟著他到處去刨屍體,切蛙腿,也不免沾染了對方的幾絲陰暗之氣,倒覺得和對方可以算是忘年交。
這樣一個人離開,范閒的心裡不免有些黯然:「費介老師真是個不錯的人,就長的……慘了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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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范閒都沒有適應過來。一般的貴族少年在他這麼大的時候,可能會呼朋引伴學習玩鬧,雖然儋州港只有他這一個小貴族,但依然可以找到很多年齡相近的玩伴,可是范閒清楚,在自己結束了故事會之後,他便不可能再與那些「同齡人」為伍。
因為他的心理年齡比對方大太多,和那些孩子們在一起,他感覺就像是在帶孩子。不是所有的人都願意當孩子王,來滿足自己卑微的權力慾望——就算在原來的世界裡,也沒有幾個大男人會願意去幼兒園當老師,這是同樣的道理。
費介老師離開了澹州港,失去了唯一可以交流的對象,他覺得自己的人生開始無趣起來。他站在伯爵別府的門口,看著道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覺得有些孤單,不知道自己窩在這小小孩童的身體裡,以後該怎麼辦。
他想到自己剛剛醒過來時曾經幻想過的美妙事情,不由自嘲一笑——前生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病床上纏綿,他的能力水平讓他的穿越顯得格外可憐,但本來以為自己比這個世界上的人們總要多點能耐,比如能夠做幾塊肥皂,燒幾個形狀醜陋的玻璃杯,出幾個簡單卻可以給自己帶來很多好處的點子……
但當范閒發現這個世界上早就有了肥皂,玻璃也並不怎麼稀奇,費介離開澹州港時坐的就是四輪馬車,發現馬車旁邊的護衛騎的馬更是馬上有鞍,馬下有蹬的時候,一股失敗的情緒讓他開始唏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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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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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20:21:57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五章 京都來信
澹州城的天忽然陰了下來,頭頂上的烏雲沉甸甸的,就像是被打濕了的髒棉花,或者是火候過了的棉花糖,就這樣懸在人們的頭頂。
但是住在海邊的人們早就習慣了這種天氣,知道離下雨來風還有很久的時間,所以並沒有如何驚慌,不像以前有些年,司南伯爵別府家的那位漂亮私生子,總是喜歡在夏天颱風到來之前,跑到別府院子的屋頂,對著全城的人大喊:「要下雨了,大家快收衣服吧。」
「范少爺,最近怎麼不喊大家收衣服了?」澹州港唯一的一條主街上四處擺著吃食和小玩意兒,攤販們看著從人群中間走過的那個漂亮男孩兒,紛紛打趣道。
范閒羞澀地一笑,沒有說話,牽著身邊大丫環的手往別府裡走,另外一隻手上托著一塊豆腐。
大家都知道伯爵別府的這位私生子與一般的貴族少爺不同,最喜歡幫下人做事,尤其是幫丫環們做事,早就看習慣了,所以並不吃驚。
此時距離費介離開澹州已近六年,范閒已經長成一個透著股沉穩勁兒的漂亮小少年。
回到府中,先讓下人把豆腐提到廚房,又給身體有些欠安的老夫人請安,順手將老太太身邊的一張紙揣進懷裡,范閒才回到書房裡。他摸出懷裡京都那個妹妹寄來的信,放在那張紙旁,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精彩起來。
這一年,慶國的皇帝陛下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改元慶歷,年號與國名相同,感覺總是有些古怪,京都裡的那些文官貴族雖然表面上不敢有任何意見,但在沒有人的角落裡總會咕噥幾句。尤其是那些酸腐文人,如今不論是今文派還是古文派,不論是國立教育院裡的老夫子還是喝粥的小說家,都開始在交付監察院第八處審核的文章裡,忍不住提起了意見。
改元的後續就是推行新政,但新政似乎毫無新意,只是整治吏治而已,唯一讓天下臣民覺得很新妙的是——就在慶歷元年,皇宮裡忽然傳出一道旨意,內廷開始辦報紙了。
報紙?沒有人那明白是什麼玩意兒,直到內廷真正把第一張報紙印出來之後,大家才齊聲喔了一聲,再沒有人把它當回事兒。
因為這報紙是由皇宮獨家控制的產物,而且每天的樣刊必須經過皇帝陛下的親自首肯才能付印,所以根本不可能刊登任何會對帝國統治帶來麻煩的文章。
而連續幾期貴達一銀幣的報紙被京都裡愛嘗鮮的人們買到手後,有些權貴人家總覺得自己是不是上了皇帝陛下的當,最近是不是皇宮又準備修什麼新園子了?
那張薄薄的紙上,什麼有價值的內容都沒有,只是寫著各地的風景名勝,前朝人物傳記,而佔據版面最大的那一面,沿著四周印了些像流雲一樣的花邊,記載著京都裡許多官員的私生活,比如軍事院主事慘遭家中悍妻毒打,京都守備師師長為何少了一顆門牙,諸如此類。
還有些花邊新聞涉及到鄰國北齊和東夷城,但慶國的官員們卻只注意了自己的這些事情,開始還可以嘻嘻哈哈,後來輪到自己頭上,才知道丟臉的滋味,本想找那報紙的麻煩,但怎奈何後台是皇帝,只好怏怏作罷。
報紙印數極少,整個澹州港也只有兩份,其中一份是專供伯爵別府的。
當范閒從奶奶的房裡偷出那張下人們議論紛紛的報紙,匆匆一掃而過後,實在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張大了嘴,恨不得把拳頭塞進去……這是什麼年代?居然都有八卦的報紙……還是奉旨督辦!
……
……
還有一樣新政,則是皇家頒布了《通郵法令》,如今的郵路暢通,這樣兄妹二人才能悄悄的通信,而不怕被別的人知道。
范閒皺著眉頭,看著面前的報紙,這段時間他已經聽路人說了許多新政的事情,在他看來,這純粹是皇帝陛下胡鬧的產物,但是全天下人都知道,這位皇帝陛下向來不是一個胡鬧的人。
范閒沒有心情去改變這個世界,也沒有興趣去改變這個世界,但當這個世界有某些方面變得和自己以前的世界有些許程度上的相似時,他自然很想知道這些事情背後隱藏著什麼。
這段很拗口的思想過程之後,他還沒是沒有想明白,苦笑著將報紙推到一邊,自嘲地想著,難道這天底下還另有一個穿越過來的人,而且還是特有雄心壯志的那種。
不過這些不關他的事,而報紙旁邊的那封信卻和他脫不了關係。
在范閒的記憶中,范若若就是那個和自己有點血緣關係的,許多年前曾經在澹州城呆過一小段童年的,長的黑黑瘦瘦的,還沒有自己這個皮囊漂亮的可憐小妹妹。
已經好些年沒有見過了,也不知道那個小丫頭現在長成什麼樣子,頭髮上那幾根稀疏的黃毛有沒有變黑,有沒有變得漂亮。范閒甚至都有些忘記,到底妹妹應該叫范若,還是范若若。
「自己真是個不稱職的兄長。」他自嘲地想著,雖然自己身體裡是個活了兩輩子的古怪靈魂,但血脈裡總是那丫頭的哥哥,平日裡關心的確實少了些。前兩年范若開始上學之後,便經常從學校裡給澹州港寄信,而范閒天天在練那個霸道的真氣,在接受瞎子五竹的苦訓,在複習費介老師留下來的那本毒物學,所以很少回信。
算起來,今年范若若應該十歲,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童年的鬼故事印象太深,這位伯爵府的正牌大小姐對於遠在天邊的哥哥十分依賴,經常來信問候,前半年的信裡還常常是表述對奶奶的思念以及對於澹州生活的回憶,這半年的信裡面,卻只是偶爾講講家裡的事,大部分都在說在京都府邸裡的無聊日子。
范閒的手指在信紙上輕輕劃過,漂亮的面容上略有憂色。
信紙上是妹妹略顯稚嫩的字體,上面寫著最近她在京都的生活,進了貴族人家女子才能進的學校,似乎一切如同這個世界每個像她這樣的人應該遵循的軌跡一般。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六章 我把菜刀獻給你
但信裡的字裡行間,總是會透出些不怎麼符合范若若年齡的憂愁來。想來應該是京都府中,大夫人死後,那位生了位公子的姨娘越來越囂張了,小女孩孤身一人在京都,司南伯又忙於公務,她的日子或許有些小問題。
揀起筆,蘸了些墨水,范閒略思考了一下,開始回信。在信中他寫的很隱諱,讓妹妹首先多爭取一些與司南伯爵相處的時間,在父親面前表現的柔弱可愛些,絕不埋怨,但要偶露幽怨。
第二步,則是要在那位姨娘和驕蠻的某位弟弟面前表現的厲害些,所謂人善被人欺,要想不被人欺負,就至少要表現出來自己有反抗的意願。
第三步,對家裡的下人好一點,尤其是對於司南伯爵的幕僚,要採取那種純淨無辜眼,看著大叔展示無聊仰慕的手段。
然後,盡可能地小小觸犯一下京都府中目前的女主人,受些小苦,然後想辦法讓男主人知道這件事情——任何一個男人都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保護欲,更何況是對自己的女兒,相信在週遭的影響下,司南伯爵一定會記起來自己死去的正妻還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女兒。
但是這種家庭手腕也需要掌握度,范閒隨意暗點了兩句,心想如果若若足夠聰明,應該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不知道這種自己學自前世言情小說的招術會不會有用處。
他忐忑不安地等著回信,生怕自己瞎出主意會給那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帶去什麼麻煩。
過了兩個月,范若若的回信來了,不知道是這些招數起了作用,還是京都府裡根本就沒有所謂後媽虐女事件,總之范閒能很明顯地看出來,妹妹最近很高興。
只是在信中,范若若有些不解地問,為什麼要對家裡的下人好些。范閒這才醒悟過來,在這樣一個階層森嚴的社會裡,並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樣看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於是他又去了一封信,講了幾個小故事來表明:尊重這個事情,不止對別人有好處,對自己也是有益處的。
本來範閒想憑自己的記憶抄幾個十日談的故事夾在寄給京都的信中,因為記得前世看教科書時,權威的評論家總是稱讚薄伽丘在書中歌頌愛情,倡導社會平等和男女平等,但稍一回神,范閒卻是後怕不已,想起來十日談裡面的黃色段子可真是不少。
這是范閒生活當中的一個小插曲,卻讓他找到了某種精神上的寄托,似乎京都那個小女孩過的好不好,也成為了他生活幸福指數的一個指標。
遠在京都的范若若雖然年幼,但也能從這些信裡感覺到遠在澹州的那位哥哥,似乎和一般的小孩子不一樣。心理年齡相差極大的這一對兄妹就這樣書信來往,很明顯,范若若也受了范閒的不少感染,信上言語談吐,要比一般的小女孩成熟許多,看待世界也開始有了一些很細微的改變。
春有風箏,夏有魚,秋有青鳥,冬有雁,書信一來一往間,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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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閒每次給范若若寫信的時候,都會不停的苦笑搖頭,他的手臂在這幾年的時間裡基本上就沒有好過,不是腫就是痛,像針刺一樣。有時候右手根本就抬不起來,只好用左手寫,以致於身在京都的范若若收到信後,會很驚歎於哥哥的小心謹慎,居然隔一封信就會換一種筆跡。
這一切都源於六年前的那個晚上。
費老離開後,小范閒很寂寞,在某天晚上邁著小腿偷偷鑽出狗洞,來到了那間古怪的、經常關門歇業的雜貨店外,熟門熟路地找到後門,從石階角下厚厚的草葉裡取出鑰匙,開門進去。
雜貨店裡本來是一片漆黑,直到范閒來到後門前,裡面才有一盞微弱的油燈被點亮。小范閒抽了抽鼻子,很輕易地發現了五竹為他準備的黃酒,甜甜地笑了笑,自己動手拿碗盛酒喝了起來。
五竹不喝酒,范閒甚至都沒有看見他吃飯,所以早就習慣了。自顧自的豪飲,只是這個場景看起來不免有些荒誕,一個六歲的小男孩兒居然像世間的豪邁遊俠一樣灌著酒,不管是誰看到了都會覺得是自己眼花。
但五竹卻偏偏任由范閒喝,從來沒有管他的意思,甚至還很自覺地開始準備幾個小涼菜,讓這個小爺下酒。
雖然喝的是黃酒,但喝多了仍然會有些暈,范閒瞇著可愛的小醉眼,看著那個臉上一直沒有表情,似乎永遠不會變老的瞎子:「叔,為什麼這麼多年,你的樣子都沒怎麼變?像是不會老似的。」
他接著自問自答道:「看來絕世強者,真的可以永駐青春……不過,你不是沒有練過內功嗎?」
「叔,在這個世界上真正厲害的人物有多少?怎麼分級別?」
「九級?怎麼又是九?」醉意十足的小傢伙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言語裡的漏洞。
「你是幾級?」
「沒級?」
「那東夷城練四顧劍的白癡幾級?」
「也沒級?」
「京都那誰誰誰的師叔葉流雲是幾級?」
「還是沒級?」
其實所有的話都是范閒在自問自答,最後他嘻嘻笑著說道:「那不成,我也要練成沒級。」
瞎子五竹的手正緩緩而又堅定地切著蘿蔔絲兒,他下刀很快,但刀刃卻是剛一觸木板便會收回,精確到一種十分恐怖的地步,而切出來的蘿蔔絲都像是用工具量過的一樣粗細,不差分毫,晶瑩一片碼在案板之上,十分美麗。
五竹抬起頭來,略略遲疑了一下,走到范閒的身邊,將手中的菜刀塞進他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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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20:22:40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七章 血淚的繼續
那個夜晚,范閒握著菜刀看著菜板上的蘿蔔發呆,從此便繼挖墳開膛碎屍之後,開始了自己人生第二段極為有益卻又極為悲慘的學習歷程。
他有時候覺得生活真的很有趣,平白無故多出來兩位性情奇特、不怎麼在乎自己超常早熟性格的老師,而且費介和五竹教自己用毒和殺人技,所使用的手段,都比較變態。
……
……
深夜,雜貨店的後面房內傳來一陣極輕微的篤篤聲。五竹側身向外,冷漠說道:「今天切的很慢。」
范閒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看著面前堆積成一座小山似的蘿蔔絲,微微一笑,活動了一下自己的右臂,發現練了幾年的切蘿蔔絲,速度已經和五竹叔差不多了,而且粗細也快要接近一致。可是右臂腫了又消,痛了又好,練到了今天,切蘿蔔絲仍然會發出聲音來,范閒知道,自己距離五竹對於手中刀的控制境界還相差許多。
雖然不明白切蘿蔔絲對於修行武道有什麼幫助,但一想到五竹是一位能夠和四大宗師對戰的絕世強者,范閒就覺得這蘿蔔絲切的有滋有味,硬生生切出了爵士鼓的感覺。
自然,他在五竹這裡受的訓練遠遠不止這一些,還有蹲馬步爬懸崖之類很俗套的東西,只是五竹的訓練要求過於變態,蹲馬步蹲到無法蹲馬桶,切菜切到手抽筋,跑步跑到睡不醒。
最痛苦的事情是:每隔三天,五竹便會在澹州港外的偏僻處與他對練——或者乾脆說,那是絕代強者瞎子五竹暴力毆打未成年兒童范閒。
……
……
這真是可歌可泣,血淚交加的童年生活,而五竹說,當年小姐就是這樣訓練屬下的。
范閒很頭痛於這些三從一大原則——所謂三從一大,指的就是:從難、從嚴、從實戰需要出發,進行大運動量訓練,這是范閒前世時,中國健兒們掃蕩金牌的最有用手段。
不過范閒依然毫無怨言,面帶微羞笑容地做著這一切事情。表面是因為他信守承諾,實際上卻是他遠超年齡的心智讓他知道,這一切對於自己都有極大的好處。
他體內的無名霸道真氣,這幾年越發的狂暴了,雖然在丹田之外,還有後腰處的雪山容納,但尚未發育完全的身體,依然有些禁不住真氣在經脈中的侵伐,時常會出現真氣外溢的現象,而每當這時,他身邊總會有些傢俱之類的東西遭殃。
如果任由這種情況發展下去,總有一天,真氣蘊積的速度會超過身體經脈成熟的速度,讓他爆體而亡。
只是料不到瞎子五竹確實沒有什麼收伏他體內暴戾真氣的方法,只是讓他不停地鍛煉身體,將渾身的機能調整到一個極佳的狀態,再用切蘿蔔絲兒的方法讓他鍛煉心志,不急不燥,數年下來,潛移默化中,讓他對於真氣的控制穩定了許多。
對於死亡,這個世界上所有活著的人都不如范閒有體會,所以也沒有人比他更怕死,更珍惜生命。所以當知道五竹的訓練,對於自己克服霸道之卷所帶來的副作用很有幫助時,他默默地堅持了下來。
范閒日後細細想來,才明白五竹這些舉動隱含著的深意,如果真氣是一爐火,而自己就是那個爐子,那麼鍛煉自己的肌能,就等於打造一個結實的爐子,而鍛煉心志,磨練精神,就等在爐子上開了一個小口,能夠有效地控制火勢。
至於天天被五竹用重手錘打,范閒就只能自己解釋為:這是「三從一大」裡面的從實戰出發,正是鐵不錘不成器。
只是……真的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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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范閒從床上醒來,揉了揉有些發木的眼睛,爬了起來,躥進了丫環的被窩裡,嗅著褲窩裡殘留的溫柔體香,撅起了嘴,九分滿足。
丫環思思正拿著把梳子在梳頭,發現他起來了,笑著走到自己的床邊,將像八爪章魚一樣絞著自己被褥的男孩兒使勁拽了出來,也來不及再梳頭髮,就隨便攏了攏,起身去準備晨洗的用具熱水。
范閒從被窩裡爬了起來,一屁股坐到自己給思思用棉花做成的枕頭上,掀開自己的褲子,往裡面望去,嘴裡念著前世還沒有發病的時候最喜歡劃的酒拳,出右手比劃著剪刀石頭布:「誰淫蕩啊,我淫蕩!誰淫蕩啊,你淫蕩!」
他最終還是挑挑眉毛,看著褲子裡面,自言自語道:「是我淫蕩,你還沒有能力淫蕩。」
來到這個世界很多年了,范閒早已經習慣了這種衣來伸手的腐敗生活,所以一邊打著呵欠一邊等著丫環回來。不料等了半天,他險些再倒下睡個回籠覺,也沒有等到湊到自己臉上的熱毛巾。
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院子裡隱隱傳來呵罵的聲音。范閒自己穿好衣服,好奇地推門走了出去,一下子就看見了讓他很不爽的事情。
在花園裡,精神明顯有些委頓的周管家正十分凶狠地罵著丫環思思,好像原因是思思急著出來端熱水,所以頭髮沒有梳好,衣服也沒有穿整齊,旁邊有幾個丫環正滿臉害怕的圍著。
這位周管家是前年從京都來的,范閒自然清楚,是那位姨太太派來盯著自己的人,只是一年多來,這位管家表現的倒也老實,加上范閒一直暗中盯著,也沒發現他做過什麼,所以一直由著他。
但今天管家居然呵罵自己的丫環,這讓范閒很不高興,他是個很護短的人。他瞇著眼走了過去,和管家求了幾句情,但不知道為什麼,管家今天特別執拗,非要讓思思去後院領家法。
范閒擰著眉頭,抬著漂亮的臉望著這位管家,嘻嘻笑著說道:「我的丫環,我帶回去管好了。」這句話似乎很平淡,甚至有些示弱。
周圍的丫環們卻聽出了一些別的味道,害怕了起來,不知道司南伯全府最大的隱患,京都與澹州的兩房間的衝突,不知道還能不能壓下去。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八章 臉面問題
周管家今天不知道為什麼顯得有些囂張,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少……爺,這府裡的事情,老夫人說我還是管得的。」
少爺這個稱呼被周管家刻意地拉長了,裡面那種不尊敬的意味表現的一展無遺。
范閒微笑看著對方眼裡的那一絲鄙夷,雖然自己從來沒有因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自憐自艾過,但難得碰見這種看孽種的眼神,不免有些略感不爽。
見到事情不妙,有個聰明的丫頭偷偷溜走去找老夫人。而其他的丫環下人,則是緊張地注視著場內。雖然明義上是兩房,但大家都知道,范閒少爺的身份其實不怎麼光彩,而且澹州港別府的一應用度,全部是從京都拔出來的,出自那位二太太的手。
也正是因為這樣,二太太的心腹周管家,才敢於對這位少爺如此不敬。畢竟在大家的心目中,將來繼承司南伯龐大家產的,只可能是京都裡的那位小少爺,而不是面前這個笑容可愛的十二歲少年。
下人們雖然一向尊敬疼愛范閒,但是在這樣站陣營的時刻,並沒有人敢冒著得罪二太太的危險,站到范閒的那一邊。
只有貼身丫環思思緊緊地握著范閒的手。范閒很清楚這些下人們的考慮,誰想生活的好點都不容易,所以也不會覺得悲哀或是心寒,只是偏著頭,很好奇地看著面前這位面色不佳的周管家,心想一直安份的他,為什麼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呢?
周管家是京都司南伯爵府的二管家,因為在京都裡犯了一些小錯,所以被趕到遙遠而偏僻的儋州港來了。但是這位周管家並沒有覺得自己的人生從此就遠離了京都的繁華,也不因此而感到悲哀。
司南伯爵的正妻已經死了很多年,二太太七年前又生了一個兒子,水漲船高,加上二太太娘家很有些背景,所以眼看著就要登上正位。在這樣一個關鍵的時候,身為二太太心腹的周管家來到儋州,自然沒懷什麼好意。
為了完成任務,所以他很小心地管理著伯爵別府,對老夫人特別的尊重,對下人也是和顏悅色,而且很少插手別人的職司,只是每次看見那個害自己被變相流放的小賤種時,總會忍不住流露出來真實的想法。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些害怕那個只有十來歲的男孩。
因為不論他走到哪裡,似乎都能看到那個男孩微微笑著的臉,還有那雙清澈透明的雙眼。那張臉很乾淨漂亮,但如果從一醒來後,就時時刻刻發現這張臉陪伴在你身旁,那種感覺就很怪異了。
當周管家滿臉和藹地與下人們打著招呼時,小范閒那張漂亮臉蛋隱在花叢之中,癡癡地望著他;當周管家皺著眉頭認真察看帳目的時候,小范閒那張乾淨的臉蛋擱在帳房的窗台上,天真地望著他;當周管家恭敬無比地向老夫人匯報時,小范閒那張可愛的臉蛋輕輕依在老夫人的身邊,充滿無數好奇地望著他。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周管家覺得自己要瘋了,不管睜眼閉眼都能看到那張乾淨可愛無害的小臉蛋,就像是一個飄浮在幽幽白霧中的鬼臉,如果不是鬼的臉,怎麼可能那麼漂亮,而且那麼專注地看著自己。
他已經快要承受不住這種精神上的壓力,甚至開始疑神疑鬼,是不是那個小男孩兒知道自己是來對付他的?但周管家馬上想到,這個孽種才這麼大點兒,怎麼可能知道成人世界裡的那些陰險,可是……為什麼他總看著我?為什麼?就像現在這種情況一樣,明明自己的話應該會讓這小賤種覺得屈辱,為什麼他還能笑得出來?
周管家冷笑著,心想澹州的事情馬上就要結束了,我何必還要受這個小賤種的氣。
……
……
范閒並不知道自己對管家肆無忌憚的觀察,會給對方帶來這麼大的精神壓力,當然就算他知道了,也不會有更多的歉意。他只是好奇京都的的那位姨娘,會用什麼樣的手段來對付自己。
但看見周管家藉著教訓自己的大丫環來拂自己的臉面,范閒的情緒就已經開始陰鬱了起來,聽到那句不陰不陽的少爺二字後,臉上的笑容開始緩緩斂去。
「聽說少爺前些年將個大丫環趕出府去,也太胡鬧了。」周管家像是沒有看見少年的臉色變得不好起來,仍然繼續說話,面上帶著一絲不屑,「今後這些府裡的人事,少爺年紀還小,就少操些心。」
范閒笑了笑:「你這是警告我安分些?」
周管家口稱不敢,卻語帶驕縱:「哪敢?只是臨來前,二太太交待過,少爺年紀小,要小的多照看一下。」
「難道你就不怕我端出少爺的架子扇你大嘴巴?」范閒好奇問道。
周管家呵呵笑了起來,摸了摸下巴底下並不多的鬍鬚,說道:「雖然少爺……這個自幼喪母,少人管教,但大家都知道,但畢竟也是自幼飽讀詩書,怎麼會如此苛待下人。」
他看著面前這個十來歲的漂亮少年,內心暗自好笑,就這樣一個小孩子,居然還想在我面前擺主人的譜。
「噢。」這時候范閒似乎才想起來自己私生子的身份,醒過神來,轉身離開。
丫環們雖然暗底裡為少爺打抱不平,但看著沒有起衝突,也是為范閒感到鬆了一口氣。思思握著范閒的手,眼眶裡都開始濕了,心想少爺真是可憐,又怕他生氣,偷偷用餘光看去,發現范閒眼裡滿是寧靜,這才放下心來。
范閒牽著思思的手進了屋,搬了兩個板凳放在門口,讓思思坐在一個板凳上,搬著另一個板凳來到花園裡。
下人丫環們還沒有散去,周管家還在回味剛才的英武。
范閒將板凳放在周管家的身前,旁邊的人覺得很奇怪,周管家也不解其意,正準備發問的時候,小范閒已經踩著凳子站了上去。
這時候范閒才十二歲,身高並不高,加上一個凳子,才將將和周管家一般高。
眾人迷惑不解,不知道他站到凳子上去做什麼,就在這個時候,只見范閒抬起右手湊到嘴邊呵了兩口熱氣,然後高高的抬了起來。
「你要做什麼?」這句話還停留在周管家的嘴裡,沒有來得及和唾沫星子一起噴出。
范閒的小手已經向後一掄,往前狠狠扇了下去!
啪!的一聲脆響,周管家被這一記耳光扇倒在地,臉上出現一個紅通通的巴掌印,嘴角滲出一絲鮮血,他整個人都被打蒙了,他絕對想不到這個小孩兒居然力氣居然這麼大,而且……這小孩兒居然……真的敢打自己!
小范閒從凳子上跳了下來,揉揉手腕,從旁邊一個小丫環手裡拿過一方手帕擦了擦手,望著在地上捂臉呻吟的周管家,輕聲說道:「飽讀詩書也是會打人的。我雖然不虐待下人,但很樂意讓你知道什麼叫紈褲子弟的做派。」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4 20:23:47
第一卷 在澹州 第十九章 站在高崗上
周管家淒慘地倒在地上,滿臉桃花開,吐出幾顆碎玉,整個人還處在半昏沉狀態之中,望向范閒的無力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和駭異。
范閒輕聲說道:「真不明白你們這些人是怎麼想的,難道還真以為我捨不得打你?你好像忘記了你自己的身份,也許一個有教養的主家不會對下人動手,但很不巧我就打了你,難道你還能打還回來?所以打了就打了,你也只有甘受著,只有忍著,笑吧,或者自行去向老夫人或京都去哭訴……但……以後不要進後花園,我不喜歡看見你。」
說完這句話,他撣了撣褲上灰塵,轉身上階,向板凳目瞪口呆的思思輕聲說了句要出去,就離開了伯爵別府。
在他的身後,丫環下人們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畏懼的表情,誰也想不到這個溫柔可愛的男孩竟然也有如此暴戾的一面,這種反差震懾了眾人的心神,所以覺得格外恐怖。
這個時候老夫人也來到了後花園,看著躺在地上捂臉喚痛的管家,想到那個孩子,眼光裡不自禁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去年趕大丫環出府,今天一耳光把周管家扇的不識天地五方,十二歲的范閒終於成功在伯爵別府裡樹立了自己的些許威嚴。
……
……
澹州港往西十裡的海邊,是一片礁石密集的險惡地帶,海風捲著藍水往這處撲來,然後在堅硬的巖石上砸的粉碎,激起一大片雪沫子。
東面有一道很狹窄的小路在怪石裡時隱時現,范閒從那條小路裡走了過來,將身體轉了過來,背對著大海的方向,聽著身後震耳欲聾的聲音,抬頭望去。
在他的身前,是一道陡峭的懸崖,這座海邊山峰平空而生,天地造化而成,山後是綿延數百裡的原始森林和沼澤,根本不可能繞路登臨峰頂。如果想要上到峰頂,就只有從懸崖這邊攀爬上去。
范閒看了一眼懸崖的表面,眉頭微皺,在腦海中頓時將那條自己經常攀爬的線路找了出來,只是這幾天海邊風大,原本有些伸出崖面借力的石塊已經變得簌松,今天如果要爬上去,一定要小心一些。
身後的海浪撲打著黑色礁石,卻沒有辦法越過那些石頭無情而冷漠的阻隔,只是送了些海水到淺灘,讓這裡的沙礫比別的地方顯得潮濕許多。他的雙腳在沙礫裡,鞋邊有些濕了,浸著腳很不舒服。
脫下鞋子,放在懸崖下一個乾淨的小陷坑裡,范閒又找了些干糙的沙子擦在手掌上,開始調息自己體內的真氣。做好了準備,右手穩定地搭在懸崖上毫不起眼的一個突起上,微微用力,整個人的身體,便懸空而起,輕飄飄地向上攀去。
他爬行的速度很快,整個人的身體都緊貼著崖面,看上去就像是某種擅長爬巖奇異的動物,每一次探手、落腳,以及每一次用力都顯得十分柔順和自由,根本感覺不到十分的用力。
不一會兒功夫,他的人已經快要爬到崖頂,四周的海風打著旋跑到了他的身邊,吹拂散去他身體因為運動而帶出來的熱量和汗液,讓他感覺十分舒服。
「靖哥哥估計也沒有自己爬的快,不過山頂那瞎子可比馬鈺要狠多了……」
范閒一面爬一面想著剛才在府裡花園中發生的事情,總感覺事情有些怪異,那位二太太的心腹管家既然老實了一年多,為什麼偏偏今天會有些失策,給了自己機會。
海風中帶著濕氣,所以裸露在外面的巖石上面都有些滑溜,范閒看著要到峰頂,心神有些放鬆,又在想著家裡的那些事情,所以走了一下神,右手一滑,險些掉了下去。
看似驚險,但范閒並不怎麼驚慌,左手之上貫注了自己體內霸道的真氣,三根手指緊緊地捏住自己唯一可以借力的石角,微微顫抖的手指似乎深深地嵌進了石頭中,牢不可脫。
一隻木棍從他的頭頂伸了下來,示意他抓住。
范閒似乎很逃避這根木棍,看也不看,身體蕩了回來,腳尖在崖面上一蹬,整個人借力向上一躍,險之又險地上了峰頂。
「不夠專心,是會讓人送命的。」
在峰頂懸崖邊上,一身粗布衣衫的五竹迎著海風站立,眼睛上一如既往蒙著那塊黑布。
范閒沒有理他,自顧自盤膝坐了下來,調整了一會兒,才站起身來,對他講了今天伯爵別府發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疑惑,想從五竹這裡尋求到一個確定的答案。
五竹冷漠說道:「你覺得自己的一耳光能夠讓管家收斂些?」
「能,只要奶奶站在我這一邊。」范閒低頭道,雖然他剛才並沒有用真氣,但這些年來藏在他少年瘦弱身體裡的強大力量,是真的很可怕。而且最關鍵是當時他所展現出來的陰鬱氣質,真的很恐怖。
「那就行了。」五竹似乎不太喜歡探討這個問題。
「我只是疑惑,為什麼管家今天會惹事,他已經在澹州港夾著尾巴過了一年半,一般情況下,實在是沒有理由此時露出真實的醜陋嘴臉,除非……他覺得自己忍的很辛苦,而馬上澹州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在他的眼裡,我已經不再對京都那位小主子構成任何危險,所以沒必要再刻意討好我。」
范閒自嘲的笑容浮現在他稚嫩的少年臉龐上,看上去很不協調。
說來真的很奇怪,如果說費介對於范閒的早熟還有幾絲疑惑和驚懼,那五竹則是對這個問題毫不關心,似乎范閒就算變成一個老樹妖,只要還是范閒,五竹就不會有任何的反應。
范閒心想,可能是因為對方是個瞎子,所以看不到自己經常無意間流露出來的那些神情,那些不應該出現在小孩子臉上的神情。
五竹忽然說道:「這是小事。」顯然他覺得范閒剛才的分析顯得過於鄭重其事。
「我猜測有人會來殺我,這也是小事?」范閒呵呵笑著。
五竹冷漠地回答道:「我和費介教了你這麼多,如果你還不能處理這種小事,那才是出了大事。」
范閒略略思忖一下,認可了這個事實,明白五竹叔不會代自己處理這次的事情。
「開始吧。」
「是。」
……
……
許久之後,在懸崖上方偏僻處,范閒赤裸著上身,可憐兮兮地對著那邊呻吟道:「再來……」
話音剛剛飄出懸崖,一根木棍就無由從天而來,狠狠地敲在了他的後背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章 痛
此時范閒體內的霸道真氣早已自行產生了反應,在後背上密密的布了一層,只是那根木棍來的太快,竟在真氣做出反應之前將力道全數「扎」了進去!
之所以用扎這個字,是因為這根木棍的主人出手就像一根筆直的線條,所有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棍尖的那個點上。
范閒一聲極壓抑的痛呼,少年的身體雖然有真氣當護障,也是痛入骨髓,整個身體都縮了起來。
前一刻他還痛的捲縮在地上,後一刻他的小手往腳下的石頭上一撐,整個人藉著剛才縮起來的餘勢滾了起來,往後面就惡狠狠的一腳踹了過去!
任誰看見一個漂亮的少年郎踹出這麼陰險的一腳出來,也會感覺到恐懼。但回應他的,只是很簡單的一聲「啪!」
……
……
范閒半跪在地上,手摸著自己的腳踝,不停揉著,嘴裡吸著冷氣,痛的眉毛都絞了起來。
他知道自己求饒也沒有用,這是幾年來的經驗早就證明了的,所以只是盯著站在三米外的那個瞎子,心裡不停地盤算著——按照與他的約定,只要自己打中對方一下,哪怕是衣角,也算自己贏,然後就可以有一個月的假期。
但被扁了幾年,范閒一直沒有可能碰到對方的身體。一方面是因為五竹的移動總是顯得很鬼魅,悄無聲息,速度相當的快,尤其可怖的是,他的動作根本沒有絲毫先兆,完全無法通過肩頭的微側,餘光的角度之類信息來提前判斷。
第二個方面,就是五竹手上那根毫不起眼的木棍——每當范閒想盡一切辦法,使盡陰招耗盡真氣,將將要靠近五竹身體的時候,那根棍子就會像從陰間的魔鬼伸出來的爪子一樣,狠狠地敲在他的手腕上,腳踝上,甚至是手指上。
沒有碎,只有痛,難以忍受的痛。
而最讓范閒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管自己如何掩去自己的聲音,在這樣海浪打石的轟鳴聲中,蒙著一塊黑布的五竹依然能夠清楚地找到自己的方位,而他手上的木棍更是從沒有落空過。
「哎呀呀呀……」又是一棍敲中手腕,范閒痛極而唱,唱出京劇腔調,拖長了聲音,遠遠地躲開那個無情的瞎子。
……
……
山崖上一朵無名的小黃花瑟瑟縮縮地開著。
范閒渾身無力地躺在懸崖邊上,此時懸崖下的大海已經回復了平靜,在陽光的照耀著緩緩流淌著一帶金光,一直被海浪沖刷著的礁石也終於有了一些獨處的時間,開始慢慢曬乾,一些甲殼動物也爬了上去,就像一個個的小黑點。
摸著身上的痛處,運氣察看體內的狀況,他發現那些暴戾而行的真氣,因為一部分被吸入了腰後的雪山,另一部分卻因為要抵抗時刻不停的棍擊而消耗掉,所以體內的真氣狀況正處於一個很平靜的狀態……就像眼前這片寧靜的大海一樣。
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休息,對於自己的修行是沒有好處的,所以抵抗著渾身的酸痛很困難地爬了起來,盤膝坐著,開始運行霸道之卷的法門,眼光余處瞥了一眼正冷冷站在懸崖邊上的五竹。
五竹眼睛上蒙著的那塊黑布,被海風吹的呼呼作響。
「還真酷,不是裝酷。」范閒悄悄在心裡對於這個瞎子下了評論,輕聲開口問道:「叔,當心摔下去了。」
五竹這麼厲害的人物,自然不會因為落下懸崖無辜死亡,范閒只是瞎說一句。
「不要分心。」
五竹丟下這麼一句冷冰冰的話,便不再理他。
范閒在心裡歎了口氣,開始靜氣寧神,進入冥想的狀態。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在海風之中醒來,發現天上的太陽已經移轉了方位,而身邊不遠處的五竹卻依然保持著那個穩定的姿式,在海風之中,就像一桿永遠不會被砍斷的大旗。
他站了起來,發現身體的狀況果然全部恢復了,真氣愈發的充盈,而且對經絡的衝擊感也弱了許多。雖然肌肉和腳踝手腕處還有些酸痛,但回府之後用自己準備的藥酒揉揉,自然也就沒事。
微腥的海風中,他走到懸崖邊上和五竹並排站著,只是個頭比五竹還要矮許多。拾起一塊石頭,奮力往海裡扔去。此時他體內的真氣雄渾,導致他現在的力氣也遠比一般的人要大太多,石頭遠遠地飛了出去,落入海面,只濺起肉眼幾乎不可見的小水花。
他有些滿意自己的力量,心想就算那些武道高手也不見得有自己這樣強悍的臂力,看著面前的壯闊藍波,看著天上飛翔著的自由鳥兒,體內氣機受外境牽引,精神不由一振,張開雙臂,對著海面大聲地吼了起來。
這聲吼是發洩他的鬱悶,發洩他對原來那個世界的眷念,發洩他對這個世界的喜愛,也發洩著他一直沒有勇氣離開澹州所帶來的困獸感。
「京都,老子總有一天是要來的!」
五竹就像是沒有聽見他的大吼,仍然是安靜地站著。
……
……
「去做什麼呢?」
范閒愣了愣,才知道是那位惜字如金的五竹叔終於開口問自己了,不由笑了笑,回答道:「自然是去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模樣的。」
「外面的世界很危險。」五竹仍然沒有回頭,冷淡地說道。
范閒聳聳自己瘦弱的肩膀,模樣看著有些滑稽:「有五竹叔保護我,怕什麼?」
「和小姐出來後,我忘記了一些事情。」五竹一向平穩的話語忽然頓了頓,「所以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傷害到我,自然也就能傷害到你。
「叔謙虛。」范閒甜甜地笑著,心想在這個依然陌生的世界中,自己就你這麼一個強者當保鏢,如果你都想當甩手掌櫃,那可怎麼辦。
「如果在京都,我在你的身邊,會給你帶來麻煩。」
范閒抬起頭,看著瞎子五竹那張似乎永遠沒有表情的臉,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回答道:「我會保護你的。」
五竹聽到這句話後,終於回過頭來,很認真地「盯著」范閒的眼睛,說道:「這句話……小姐也說過。」
范閒微笑,看來自己的無恥果然很有幾分老娘的遺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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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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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20:24:27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一章 騷客
「為什麼要看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五竹似乎在思考什麼問題,「你現在站的地方,難道不就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范閒不知如何回答,既然自己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自然會對這個世界的很多方面感興趣,而且纏擾他心靈最久的一個疑問就是: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的?
六年前費介老師還在澹州教書的時候,曾經提到過神廟,當時范閒就在想,能夠讓自己從一個地球上瀕死的病人,變成現在這樣的一個少年,這除了神跡,還能有什麼解釋?所以他對神廟很好奇,很想去看看那裡有些什麼。
至於京都,也是他很想去的地方,范若若小妞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後媽的淫威之下過幸福生活,而和費介分開幾年,自己也有些去拜訪那個可愛變態老頭兒的想法。
最關鍵的是,前世因病躺了許久,今世被小孩兒身軀耽於澹州許久,與生活相反的,范閒的心中開始燃起一種火焰,這種火焰足以焚痛他的精神,刺激他的慾望,想要做些什麼,得到些什麼。
安寧與野心、權力與幸福、愛情與美女……這些其實並不搭調甚至格格不入的名詞,在他的腦中如浮光掠過,思考很久之後,他才小心回答道:「人的生命如果只有一次的話,那總是需要去看些不同的風景,遇到不同的人,這樣才能讓不能重來的遊戲玩的盡興些。」
這是范閒的真心話,前世在臨死前的病床上,他便曾經想過,如果再有來生的話,自己應該怎樣度過。
五竹說道:「你有什麼打算?」
「首先要保證自己能活下去。」范閒蹲了下來,又扔了塊石頭,只是這次沒有用力,所以石頭砸到了下面的灰色礁石上碎了,「所以必須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然後?」
「然後我給自己設置了三個目標。」
五竹安靜傾聽。
「第一,我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第二,我要寫很多很多的書,第三,我要過很好很好的生活。」
范閒很平靜地說著如此荒誕不堪的事情,居然沒有一絲半點的窘迫。
在他的內心深處,這個世界既然不是地球,那麼自己就算是地球人類在這個世界裡唯一的代表人物。按照生物學原理,身為人類血肉遺產的代表者,自己應該有義務在這個世界上生許多的小孩子才對。
而同時,他認為自己也是地球人類文化遺產的代表者,試問人類由古至今創造過多少美輪美奐的藝術成就,居然在這個世界上都找不到蹤影,如果不寫(或者是抄?)很多很多的書,讓曹雪芹,殺死比爾這些文化遺產在這個孤陋的世界裡發光發彩,他真覺得對不起那些在平行宇宙裡寂寞的先賢……當然,最主要的是對不起自己。
自然而然,他也將自己看成地球人類觀察這個世界唯一的代表,所以他要確保自己生活的很舒適,只有這樣才能延年益壽,盡量多觀察幾年。
直到很多年後,范閒才有些羞澀地自我承認,其實自己只不過是在給自己內心隱藏極深的好色、無恥、貪慾尋求一個偉大的牌坊。
海邊的懸崖之上,五竹似乎需要些時間才理解了范閒這三個目標到底是什麼意思,很冷靜地分析道:「那你需要娶很多老婆,找很多騷客,請很多僕人。」
「騷客?」范閒知道文人騷客多會於此的句子,但還是有些不明白。
「專門用來替人寫書稿的落魄文人,沒有署名權。」
范閒笑了笑,心想自己準備讓老曹老莎這種牛人當自己的大槍手,自然不需要那些騷客,正想著,又聽見五竹繼續冷靜到邏輯過於簡單的分析。
「如果你要娶很多老婆,請很多僕人,找很多騷客,你就需要賺很多錢。如果你要賺很多錢,就需要很多權力,如果你需要很多權力,就需要你離這個國家的權力中心近一些。」
五竹轉身乾淨利落地離開:「你滿十六歲,我們就回京都。」
在他的身後,范閒依然站在懸崖邊上發呆,心想自己只不過小小吐露了自己一些並不怎麼過分的想法,怎麼就會被這位腦筋有些問題的絕世強者給推論到什麼國家權力方面去了?而且這麼脆生生地就下了回京都的決定——范閒自然記得,剛降生到這個世界的那天,自己可是被五竹背著從京都裡逃出來的。
他使勁地拍了拍自己的臉蛋,讓自己從這種哭笑不得的情緒中擺脫出來,跑步跟了上去,笑著說道:「叔,我向您吐露了心聲,您也得回饋點兒啥吧?」
「想知道什麼?」
「我母親的事情,為什麼我們會在京都被人追殺?」
「小姐的事情,我會在你十六歲的時候全部告訴你,這是小姐的遺命。至於追殺我們的人,已經不需要你知道,因為他們十年前已經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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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澹州港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在城外很遠處范閒就和五竹分了手,自己一個人進了城。城裡的居民們早就習慣了這位范府少爺經常在城外去瞎逛,雖然澹州城附近沒有什麼大型野獸,也沒有什麼很危險的地方,但仍然有人覺得伯爵別府太不關心這位私生子的安全。
畢竟在人們的眼中看來,此時的范閒還依然是個十一二歲的男孩。
終日閒居無事,又不用向朝廷納稅的澹州居民們,總是閒到能從很多事情裡推論出一些很奇怪的想法,比如說,伯爵別府裡的某些人,是不是很希望那個私生子在野外被異獸吃掉,墮下懸崖死掉。
想到那個總是一臉可愛笑容的小男孩兒竟然是生活在這樣危險的府邸之中,大家總是有些帶著心悸的快感。
范閒不知道這些路人在想什麼,依然保持著臉上微微羞澀的笑容,微低著頭,回到了伯爵別府。
知道他今天要回來吃飯,所以所有下人都在等他。老夫人坐在太師椅上,眼簾似搭未搭,像是在犯困。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二章 貓扣子
「少爺回來了!」一位男僕喊了聲。
頓時所有的下人都活動了起來,開始準備午飯,一張大桌子擱在廳中,范閒與老夫人相對坐在兩旁,中間放著七零八落許多盤菜。
場間的感覺有些怪異,因為那些沒有事情做的下人也都盯著范閒的筷子,並沒有去後院吃飯,有幾個年紀比較小的丫頭更是在暗中偷偷嚥口水,似乎有些餓了。
這是伯爵府不成文的規矩,在范閒強力地要求下,經過老夫人的默許之後,大家早就已經習慣——伯爵別府,只要范少爺在府中吃飯,那必須他嘗過每一道菜,表示滿意之後,別人才允許吃。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一向可愛溫柔的小少爺會有這麼蠻橫的想法,但當有一次范閒最親近的大丫環冬兒,在范閒吃飯之前嘗了一下鹹淡,便被范閒兇惡無比地趕出府去後,大家都知道,這位少爺終究還是有權貴子弟無恥的一面。
而且冬兒姑娘哭泣著離開時,伯爵老夫人也只是冷眼旁觀,並沒有多加一言一語。
整個房間裡面,就只有范閒的咀嚼聲和喝湯時啜吸輕微的聲音,所有的下人都安靜地雙手下垂侍候在一旁。就像所有的大戶人家一樣,主人吃剩後的飯菜,總會送到下人們居住的地方,當作給下層人的賞賜——所以范閒每份菜吃的並不多,只是挾一筷尖,送入嘴裡。
但他吃的比較慢,很仔細,薄薄的嘴唇抿動著,看著就像兩抹清亮的光在一開一合。
伯爵府的老夫人手裡不停地摩娑著一個雕像,口裡也微翕念禱,卻沒有發出聲音。
許久之後,范閒終於嘗完了所有的菜,甜甜地笑了起來,雙眼裡泛著清柔的光芒,指著桌子上面的一盤清炒竹蒿,對僕人們吩咐道:「這盤菜我喜歡吃。」
僕人丫環們鬆了一口氣,趕緊開始添飯,那些沒有職事的人也終於可以去後院吃飯了,不過卻另外有位僕人去了廚房,將剩下的所有清炒竹篙全端到了廳上,放到了范閒的面前。
「奶奶,請用飯。」
范閒站起身來,很恭敬地向老夫人行禮,然後雙手接過飯碗,禮貌地放到老夫人的面前。而他自己則是端著一碗飯,不停地挾著盤子裡的清炒竹蒿,一邊咀嚼,一邊他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笑意,只是那種笑意在他漂亮的臉蛋上,顯得格外的古怪,就像是他終於找到了某種尋找了很久的事物。
但不知為何,侍候在一邊的丫環們看著這個十二歲少年臉上的笑容,想到早晨時周管家臉上挨的那重重一耳光,心頭沒有理由地寒冷起來。
……
……
「我端回房吃。」
范閒對身邊的丫環們說了聲,然後端著那盤清炒竹蒿,和一碗白米飯,往偏院裡自己的臥房走去。這時候老夫人還沒有吃完飯,晚輩要離席是件很沒有禮貌的事情,但是老夫人並沒有說什麼。
回到房間裡,他取了些催吐的粉末直接吞了進去,然後將手指伸進咽喉裡,拚命地挖著,終於將腹中的飯菜殘糜吐了出來,緊接著不敢怠慢,從抽屜中取出幾顆自己配的藥丸,就著清水吞服了下去,又用真氣運遍全身,發現似乎確實沒有什麼問題,這才放下心來。
他看了一眼盤子裡的清炒竹蒿,苦笑了一下,然後倒在自己床後的馬桶裡——菜裡有毒,是監察院那些密探經常使用的「貓扣子」。
「貓扣子」是長在南邊島上的一種像柑桔一般的水果,長的很漂亮,生出來的花朵有一種怪怪的辣香味,而毒素則是存於這種水果的果實之中。
因為貓扣子果汁混到飯菜中,不容易讓飯菜變色,而且聞起來不會有什麼異常,反而會增加飯菜的香味,所以經常被監察院的密探用來進行需要掩人耳目的暗殺。這種毒藥入腹之後,大約到晚上就會開始發揮作用,讓人渾身抽搐而死,特別像是某種感染類死亡,很難發現真正的死因。
費介是監察院配製毒藥的祖師爺,而范閒是費介唯一的徒弟,所以當他吃第一口清炒竹蒿的時候,就馬上嘗了出來——貓扣子沒有什麼味道,唯一的破綻就是會帶一點點苦味——下毒的刺客居然知道將貓扣子的果汁混進本來就有些苦味的竹蒿之中,實在是很厲害的人物。
范閒剛才沒有馬上離開解毒,就是害怕老夫人受了驚嚇。但此時他忽然有些後怕,自己的膽子未免也大了些,如果不是自己認為的貓扣子,而是某種急性毒藥,自己這時候只怕已經死了。
從費介告誡他之後,他一直很注意飲食,怕京都司南伯爵府裡的那位姨娘對自己下毒手,所以才會有了剛才吃飯時的古怪場景。他害怕自己吃到的毒藥沒有毒死自己,卻毒死了府裡的下人,所以要求所有的菜必須自己先過一道,就像傳說中,皇宮裡專門負責試菜的太監一樣。
范閒雖然認為自己的生命比任何人都重要,但他也不願意讓無辜的人因為自己死亡。
———————————————————————
看見少爺來到了廚房這種地方,僕人趕緊站了起來,端了個板凳給他坐,笑著問道:「少爺,是不是剛才沒有吃飽,還想吃點兒?」
范閒嘻嘻一笑,說:「炒竹蒿挺喜歡吃。」
廚師站在旁邊呵呵笑道:「少爺喜歡就好。」
「嗯,挺新鮮的,什麼時候買的?」范閒用力地點了點頭,仔細問道。
「早上買的,自然新鮮。」
「對了,今天有府外面的人到廚房來過嗎?」
「送菜的老哈病了,他侄兒子來過。」
「沒什麼,那我先走了。」范閒從廚師遞過來的盤子裡抓了塊薰肉吃了,一面嚼一面害羞地笑了笑,「別告訴奶奶我到廚房來偷吃的。」
看著小男孩離開廚房,僕人們開始議論起來,都說伯爵的這個私子人真好,沒有半點兒權門子弟的惡習,除了……吃飯的規矩實在是有些大。
在澹州港的一條窄街之中,范閒手指勾住某幢建築的後牆,手臂一用力,整個人便像只靈貓一樣爬了進去,這是送菜老哈的家。
伯爵別府一共只有十幾個人,除了丫環換了一批,還都是本地人,這麼多年了,所以不怎麼值得懷疑。雖然送菜的老哈范閒也見過,但聽說他病的時間如此蹊巧,就知道有古怪。
老哈的房間裡一片黑暗,但在范閒的眼中,卻是如同白天一樣,他輕無聲息地走到房間裡,鼻尖嗅到一絲血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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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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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20:25:18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三章 刺客
老哈的屍體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棉被,只有一雙腳露了出來,血腥味很淡,很明顯刺客已經處理過,如果不是范閒的鼻子在費介的教導下十分靈敏,說不定便會錯過。
范閒依然安靜地站在角落,黑暗掩藏了那個刺客,也掩藏著他自己。
他學習瞎子五竹的方法,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真氣在體內緩緩流淌,心跳也與街外的喧嘩聲形成一種很有默契的和諧。
刺客應該還沒有離開。監察院的密探行事方法一向講究縝密,所有在對范閒下毒之後,一定會等到晚上,確認了這個私生子的死亡,然後才趁夜色離開澹州港。而在這座城市裡,既然刺客冒充了老哈的侄子,那麼一定最熟悉這個建築,不會願意再去尋找另外的觀測地點。
但事情的發展有些超出范閒的預判,他小心觀察著房間,除了床上老哈冰冷的屍體,並沒有發現別的人存在。
他緩緩沿著牆壁往房間裡面走去,盡量注意自己的身體不要碰到屋裡的傢俱而發出聲響,眼光從房頂上和一些不易注意的角落上飄過。
沿著牆壁走到了窗台附近,外面的光線從窗戶處透了進來,老哈家裡明顯沒有富到可以用玻璃的程度,所以屋內的光線並不是很亮。范閒就靜靜地站在那些茸光的旁邊,藉著光與暗的反差,掩飾著自己的行蹤。
站了很久,他皺了皺眉頭,心想自己可能真的判斷錯了,那名下毒的刺客或許早就離開了澹州港,如果這樣的話,自己第一時間來到這裡,而不是控制住周管家,明顯就有些失策。
他走到床邊,想看一下可憐的老哈死因,但隨著腳步離床邊越來越近,他的心情也是越來越緊張,因為他聽到了某種壓抑的極為輕的呼吸聲,這人的呼吸聲先前一直隱沒在菜場的嘈雜之中,直到范閒靠近了床,才能夠聽到。
原來刺客發現有人進來後,就已經躲到了老哈屍體的後面。
床上屍體後方的呼吸十分平穩,每分鐘大概呼吸七次左右。如果范閒不是擁有常人所不能想像的豐沛先天真氣,耳力敏銳,那麼一定不可能聽到。
范閒的腳步停了下來,看著那張床很久,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陷阱。
窗外依然傳來代表生機的叫賣聲,夾著遠方傳來很輕微的聲音,能聽清似乎是某輛馬車往這邊開來了。
他知道在這幢建築的正面是一個菜場,恰好就在這裡路變得很窄,馬車經過的時候,一定會有些困難,所以他輕輕握住匕首,安靜等待著。
刺客也在屍體後方等待著,他並沒有看到進入房間的人是誰,只知道對方似乎擁有和自己一樣的耐心,長久之後,他覺得自己似乎低估了澹州港這裡的危險,不應該留在這裡等著將可能追查到此的人物滅口,而是應該及早離去。
……
……
一輛馬車緩緩地行駛過菜場,兩邊的商販開始漫罵起來,車伕愁苦的臉很明顯地顯現了出來,如果不是趕時間,他也不願意走這條路。
好不容易商販們空出來了一段路面,車伕向四周的人們表示了感謝,然後一揮馬鞭,馬車往前踏去,卻擠爛了一箱雞蛋,賣雞蛋的商販十分生氣,拉住了馬韁繩,整個菜場轟的一聲吵了起來,聲音非常嘈雜。
菜場旁的小樓內。
聽見外面傳來轟的一聲,,趁著外面聲音的掩護,范閒奇快無比地抬起右腳,在地上一踩,整個人便跳到了床邊,右手一翻,一柄細長的匕首狠狠地向老哈屍體後方紮了下去!
在那一瞬間,范閒看清楚了刺客的容貌,雙眼冰冷,眼骨上的眉毛有些散亂,可以看得出來年齡並不大,相貌很普通,只是雙唇有些厚,臉頰上的皮膚有些乾燥。
床上似乎毫無準備的刺客右手忽然動了動,一柄小小的黑色弩箭穿破了袖子,飛了出來,直射范閒的面部——而范閒此時雙腳剛沾到地面,右手已經舉了起來,整個胸腹處沒有一點防禦。
弩箭的飛行速度很快,像一道幽光!
在弩機摳響的一剎那,范閒就反應了過來,得助於這些年五竹那根比弩箭更快的木棍教育,腳尖沾到了地面,卻沒有踩實,後腳跟沒有著地,用腳趾的力量一扭,整個身體在空中沒有辦法借力的情況下,往右邊偏了幾寸的距離。
弩箭極為驚險地從范閒的左臉旁邊擦了過去,深深地射進屋頂的木樑,篤的一聲悶響。
刺客滿臉震驚,似乎想不到來的人竟然是那個應該已經中毒死了的漂亮少年,更想不到這個少年居然能夠躲過如此近距離發射的暗弩!
而這個時候,范閒手中的細長匕首已經順著扭動身體的方向,狠狠地刺入了那位刺客的身體,發出一聲很難聽的悶響,就像是菜刀斫入豬肉時的感覺。只是可惜,范閒為了躲避弩箭,下手有些偏,細長的匕首只是插進了刺客的肩膀,而沒有殺死對方。
刺客像水裡的鰻魚一樣在床上一彈,左手鋒芒一現,準備起身給范閒致命的一擊——但馬上肩部的劇痛和一股向下的衝擊力讓他不由自主地重新摔了下來,摳住暗弩的手指也鬆開。
他起身的時候,就已經準備好了肩部的疼痛,但是沒有想到這種疼痛如此劇烈,而且……那個小男孩的匕首竟然是穿過了自己的肩膀,狠狠地扎進了床板裡,將他的身體活生生地釘住!
……
……
刺客的動作失效,范閒的左手奇快無比地反扼上了對方的咽喉。刺客那張平實無奇的臉頰上終於露出了對於死亡的恐懼,厚厚的雙唇微張,似乎準備說些什麼。
范閒的心臟一縮,感覺到微微的寒意,沒有給對方說話或是反擊的機會,虎口用力,喀喇一聲,刺客的脖頸斷了,腦袋歪到一邊,當場斃命。
他的手依然在刺客斷了的脖子上放了會兒,感覺著那裡骨節的碎裂,還有滲出鮮血逐漸變冷,才終於將手收了回來,開始半蹲著身體大口喘氣。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四章 豆腐如玉
許久之後,范閒才平靜下來,身上的冷汗將他的衣服與他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
他從刺客的肩膀處收回細長的匕首,刀鋒與骨肉分離的聲音很恐怖,不由讓他愣了愣,又卸下死刺客袖筒裡那架小巧陰毒的暗弩。
細長的匕首上面塗著黑色的顏色,避免反光,但范閒知道,費介老師親手配製的黑色塗料裡面不僅有毒,還有一種能夠放大受傷人類痛覺的藥物。他小心地將細長匕首插入硬駱象皮做成的刀鞘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刺客屍首和床下送菜老哈的雙腳,然後轉身離開。
推開房門,瞎子五竹正靜靜地站在樓梯角,他的聲音傳了過來:「如果沒有馬車過來怎麼辦?」
范閒低著頭,沉默了很久,終於克服了初次殺人所帶來的那種可怕感覺,抬起頭來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我會和他一直耗著,然後等你來。」
依然是從後牆下去,在澹州港外爬懸崖的訓練,終於在今天起了作用。范閒雙腳落在地上,往前走去,知道五竹一定會離開自己,而當自己如果再有危險的時候,他又會出現。像
走在菜場中,身邊人聲鼎沸,他依然沉默著,垂在大腿邊的右手卻有些微微顫抖。
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菜場的一頭,在一個攤子面前,他停下了腳步。這是個豆腐攤子,擺攤的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婦人,面貌柔美,繫著個圍裙,雙手白嫩。
「冬兒姐姐。」范閒微笑著和她打著招呼,這正是被他趕出伯爵別府的大丫環冬兒,當年很小的時候,范閒經常賴在她的懷裡睡覺,感情一直很好,冬兒出府之後,在菜場裡擺了個豆腐攤,所以范閒經常來這裡買豆腐回家。
冬兒看見是他來了,臉上浮現出一絲溫柔的笑容,將他領了進來:「少爺,你怎麼來了?」
坐在小板凳上,又有居民來買豆腐,冬兒有些為難地看了他兩眼。
范閒點點頭,讓她先去照看生意,回身發現攤子的後面有個嬰兒床,床上坐著一個兩三歲大的小丫頭,臉蛋紅撲撲的,正伸出拙嫩的雙手,在玩床前繫著的小鈴鐺。
范閒伸手將那個小丫頭抱了出來,逗著玩。冬兒轉身看見,趕忙上來接到懷裡,埋怨道:「別把你衣服弄髒了,回去又得讓那些丫頭們洗。」
范閒嘿嘿一笑,說道:「冬兒姐,我當年像你女兒這麼大的時候,你不一樣天天抱著我。」
冬兒笑著說道:「我的大少爺啊,你怎麼和我們這些下人比。」有些奇怪,冬兒就是因為吃飯的時候搶在范閒之前嘗了下鹹淡,就被范閒無情地趕出伯爵別府,但聽語氣,她似乎並不怎麼記恨這個小男孩兒。
范閒撓撓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冬兒似乎瞧出來他心情不好,所以逗著自己的女兒喊:「叫小少爺,小……少……爺……」
「喊我小舅舅。」范閒堅持。
……
……
在豆腐攤裡坐了很久,看著冬兒切豆腐,稱豆腐,用紙包豆腐,逗著身邊的小丫頭喊自己小舅舅,許久許久之後,范閒終於驅除了心頭的那一絲陰冷,站起來向冬兒告辭。
冬兒有些為難地說道:「您來這一趟,我這兒也沒有什麼好吃的。」
范閒笑了起來:「冬兒姐,難道我還差吃的嗎?」
「那倒也是。」冬兒捂嘴笑道,少婦的嬌羞全部展現了出來,她忽然說道:「謝謝少爺給小丫頭買的這些東西。」
范閒笑著搖了搖頭:「只要你不怪我把你從伯爵別府裡趕出來就好。」
冬兒笑了笑,沒有說話,她信任面前這個並不大的小男孩兒,雖然很不理解那天吃飯他為什麼發怒,但知道對方一定不是故意的,更何況自己出府之後,少爺經常偷偷給自己送些銀錢過來,後來自己嫁了人,一家三口過的日子還算舒服,出來擺豆腐攤,很大的程度上是因為自己知道這樣才能方便少爺這個小孩子來看自己。
范閒揮手與豆腐冬兒告別,走出菜場之後,回頭望去,只見那個柔美可人的女子正背著小妮子在水裡切豆腐,那微微前傾的身子仍然是那麼的苗條豐潤,並沒有看出歲月的痕跡,就像十年前抱著自己時候的模樣。
范閒藉故將冬兒趕出別府,是因為她是自己的貼身丫環,如果自己有什麼事情,她也會很不安全。
在范閒的「童年時光」中,他最喜歡自己的這個貼身丫環,喜歡賴在她的身上,甚至時常幻想著,當自己長大以後,可以如何如何——但他卻忘了很關鍵的一點,當他慢慢地長大時,冬兒也在一天一天長大,今年他十二歲,而冬兒已經二十幾歲。
寶玉與晴雯的故事,看來只好半途而廢。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他一面意淫冬兒是如何如何的愛煞自己,一面哼著曲子回了伯爵別府,試圖讓自己相信已經忘記了刺客和老哈並排瞪著的那兩對死魚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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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中午吃了一頓「貓扣子」毒藥拌竹蒿,下午又擰斷了一個人的脖子,所以范閒的胃口變得極其差勁,晚飯只是隨便刨了一點,就丟下碗回了臥房。
入夜的時候,他卻有些餓了,一個人舉著油燈來到廚房,一路悄無聲息,沒有驚動任何僕人。
進了廚房,他乾淨利落地洗了條魚,菜刀在他的手上就像是隻鳥兒一樣飛舞著,片刻功夫便去鱗剖肚,又用五竹逼出來的切蘿蔔絲功夫切了些姜絲,菜刀落在案板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接著又在放姜絲的小碟裡兌了些醋。
生火燒水蒸魚肥。
蹲在地上望著旁邊的爐灶,望著緩緩升起的蒸氣,范閒忽然想到一個有些好笑的事情:費介老師和五竹叔因為母親的原因都在教自己殺人以及如何避免被人所殺的本領,但客觀上,卻附贈教會了自己如何做一個好醫生,以及做一個成功的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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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五章 蓋羊毛毯的老人
三分鐘後,范閒用手取出滾燙的魚盤,淋了些南方送來的名貴醬油,汁液琥珀,十分漂亮。蒸魚與汁一混,香氣頓時瀰漫在廚房裡。他找到晚上的剩飯,就著蒸魚薑醋,美美地吃了一頓。
第二天清晨去給奶奶請安,請安的時候,下人來報告昨天夜裡廚房裡被小偷光顧了。范閒馬上明白是什麼事情,忍不住笑了起來,一邊給老夫人揉肩膀,一邊對管家說道:「昨天晚上我去熱了些飯吃,不要緊張。」
那人目瞪口呆,心想小少爺這麼大點兒年紀,怎麼不喊下人做事,偏要自己去玩這些東西,如果把人燒著了可不是好玩的。
范閒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乖巧地對老夫人說道:「孫兒最近從書上找到一個蒸魚的方法,所以想自己先試一下,如果味道還可以,就準備孝敬奶奶,因為想給奶奶驚喜,所以就沒敢讓下人知道,沒想到卻驚動了這麼多人,孫兒知道錯了。」
這番話合情合理,一般人也挑不出來什麼毛病。
老夫人聽了這句也沒有什麼表情,溫和說道:「怎樣都好,只是不論做什麼事,都要記得收拾好。」
伯爵別府的老夫人對范閒一向嚴苛,極少有這種溫柔的語氣,所以范閒心裡略感不安,覺得奶奶的口氣裡似乎透出一絲對自己的憐惜,這是為什麼呢?
老夫人又柔和說道:「昨天的事情我知道了,周管家不大好用,像夜裡你去廚房這麼危險的事情,都沒有人察覺,實在是很不像話。我已經把他打發回京都了,由著那一家子破落貨整去。」
范閒心頭微驚,這才想起來自己殺人回來後,竟然忘了處理周管家的事情,很明顯這次的刺客能夠混入府中下毒,和這位管家脫不了干係,自己居然如此大意,果然很差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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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書房毫無心情地讀了會兒京都寄過來的書籍,范閒再次出府,下意識經過菜場時,才深切明白奶奶那句「不論做什麼事,都要記得收拾好。」是什麼意思。
菜場的一角已經燒成了一片廢墟,卻很神奇地沒有波及到相鄰的建築,只是將那單獨一棟小樓燒的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留下來。四周圍著居民在議論紛紛,范閒個子矮,蹭在一旁聽著,知道這場火災裡燒死了兩個人,面目全非。
被燒光的地方,正是昨天范閒殺人的那幢建築。
毀屍滅跡?
范閒想到奶奶剛才說已經把周管家遣回京都的事情,再和面前這淒慘的灰燼頹坦一聯繫,頓時渾身一寒,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他是真的沒有想到,對自己嚴厲有餘、疼愛不足的奶奶竟然思慮如此縝密,為了孫子的安全竟然做出這種事情來。
一想到老夫人平日裡閉目養神的老佛爺模樣,范閒實在無法將這種形象和眼前這片還冒著青煙的廢墟聯繫起來
范閒混在人群裡,看著面前猶有焦糊味的殘礫黑木,知道自己又學習到了一些事情。
有旁邊的居民注意到他來了,向他請安後準備說些什麼,范閒聽若未聞地離開菜場,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那間熟悉的雜貨店中。
「管家被趕回京都了。」范閒說道。
五竹站在店裡,身體對著安靜的街上,沒有什麼反應,居民們都跑到菜場去看熱鬧去了,所以街上十分空曠。
「昨天我們去的那棟小樓被燒了。」范閒繼續說道。
五竹還是沒有什麼反應。
范閒揪住他的袖角小聲狠狠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忘了處理周管家的事情,是很愚蠢的表現?還需要奶奶幫我收拾乾淨!」
五竹轉過身去,說道:「你是想讓我同情你嗎?是覺得自己年紀小,對於這些事情不清楚如何處理是應該的,所以你自尊心受挫,所以尋求安慰?」
瞎子的聲音難得出現了一絲好奇,和平日裡的毫無情緒相比顯得生動了許多。
范閒笑道:「我沒有那些多餘的自尊,只是覺得殺人的感覺很不好。而且……」
他住口不說,內心深處覺得,自己穿越來到這個世界,如果不是費介和五竹對自己的教育,自己並不會比一般的權貴子弟擁有更強的能力,說不定……自己早就死了。在這樣一個權力糾葛,隱秘重重的背景中,多一些知識,似乎並沒有什麼用處,每一位站在權力風浪頂上的人,誰不是精通那些骯髒而又繁複的手段。
與他們相比,自己還真的……只是一個天真的兒童。
「殺人的感覺,與被殺的感覺,你喜歡哪個?」五竹問道。
范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自然沒有人願意被人殺死。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答案,那就不要再問了。」五竹遞給他一個牌子,「另外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老夫人將周管家趕出澹州,而沒有殺他,是因為不想京都老宅裡面因為這件事情鬧的太厲害。」
范閒看著那個眼熟的牌子,知道是伯爵府家中執事的令牌,這塊牌子就是周管家的。他抬起頭來,疑惑看著五竹:「你殺了他?」
五竹點了點頭。
范閒忽然想到刺客的身份,撓頭問道:「為什麼刺客用毒和後續的手法和監察院的手段這麼像?」
「問費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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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歷年間,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在京都城西那個方方正正,外牆塗著一層灰黑色,看上去陰森恐怖的建築內,一間密室之中,一位面相瘦削,嘴旁光潔沒有一絲鬍鬚的老人正坐在輪椅上,腿上蓋著一條柔順滑美的羊毛毯子。
密室的玻璃窗被黑布蒙的嚴嚴實實,沒有漏一絲陽光進來,這位老人很多年前在北邊得過一場重病,從那以後,就開始有些畏光。
「費老,澹州那件事情,調查的怎麼樣了?」老人望著面前那個頭髮花白,長相怪異的同齡人,看著他褐色的眼瞳,微笑著問道。
費介坐在椅子上喝茶,看著院長大人唇邊詭異的微笑,心想自己和他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老變態呢?
……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六章 監察院
京都處理全國政務的各部衙門大部分集中在天河大道往東邊的區域,這裡沒有居住太多平民,道路也格外寬闊,道路兩側是許多或美麗或堂皇的木結構建築,這些建築裡面就是掌管著全國權力的分散中心。比如老軍部就設在道口,門口放了一隻巨大無比的石製雄獅,每天迎著朝陽張牙舞爪,光影幻離中,但其實看上去有些怪異,像是史前巨獸,並不能如何體現慶國的軍威。
而慶國真正的權力中心,則是在北城的重重深宮之中,皇宮的建築並不比各部衙門高大,除了那個高聳入天的嘹望塔。但厚厚的宮牆和裡面寬宏無比的廣場,營造出了一種極為神聖的感覺。
慶國的官員其實心裡都清楚,皇宮裡那位雄才偉略的陛下,並不會去糾纏於官場上具體的細節,所以對於他們而言,整個慶國官僚機構中,最可怕的地方,權力最大的地方,既不是各部衙門,也不是皇宮——而是城西那個方方正正,外牆塗著一層灰黑色,看上去陰森恐怖的建築。
監察院就設立在這裡。慶國實行三院六部制,三院是監察院、教育院、以及由老軍部升級而成的軍事院。而在這三院之中,權力最大的就是監察院,監察院擁有獨立的調查權、逮捕權,甚至在某些事件中,可以奉旨擁有審判權。而且沒有其它任何一個機構有權力監管它。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是一隻沒有韁繩的猛獸,又像是皇帝陛下手上的秘密特務機關。不,應該說,監察院本來就是皇帝陛下擺在明處的特務機關。
只是慶國的官員們總是憂心忡忡,這一任的皇帝陛下天縱其才,還可以收伏那位陰險的陳院長和監察院無數的密探和暗底裡可怕的實力,可萬一……那將來,誰來拉這頭猛獸的韁繩?更何況飽受監察院之苦的官員們總在暗底裡腹誹,監察院不是猛獸,只是一頭陰險而卑劣的野狗。
此時,監察院那個沒有一絲光明的房間裡,正有一番很穩秘的對話。
「澹州港火場中的刺客確實是院中編製,歸屬於東山路管轄。而外地的組織事務一向歸四處負責。內務部查出來,第四處的一位官員,與大人家裡那位二太太是遠房親戚,所以這個任務應該是這樣安排下去的。」費介望著院長沙啞著聲音說道。
「身份?」這是老人最關心的事情。
費介瞇著眼睛,微褐色的眼瞳裡滿是不確定:「我相信在知道這件事情的八個人中,沒有人會洩漏。而五大人雖然是小姐的親隨,但他當年很少出手,如今的世上沒有誰見過他本人,唯一與他會過面的葉流雲如今已經是一代宗師,更不可能跑到澹州去旅遊,世上沒有這麼巧的事情,所以不用擔心別人因為五大人而推斷出他的身份。」
院長的手指枯瘦,指節突出,輕輕在桌面上敲打著,若有所思:「當年我要你殺死那天夜裡所有看見五竹的黑騎,你向我求情,現在想來還是不對。」
費介笑了笑,因為與毒藥浸染過多而導致變成微褐色的眼瞳裡閃過一絲莫名之色:「那天夜裡已經死了很多人。」
費介至少在表面上不怎麼懼怕面前這位官高位重的老人,畢竟他的身份資歷擺在那裡,笑著嘶聲說道:「沒必要的殺戮是極其愚蠢的,您忘了,當年小姐曾經這樣說過。」
「噢。」老人也微笑了起來,似乎想到很多愉快的往事,但就在這樣的笑容裡,他發出了一條很陰森氣十足的指令。
「東山路聽命於四處,既然文書籤名齊全,那程序上並沒有錯,所以這件事情東山路不需要負責。其餘的人隨便處理。」他微笑著自言自語道:「居然動用我的力量去殺我要保護的人,這是巧合,還是有些人在試探什麼?那位二太太,看來很不簡單啊。」
他接著說道:「四處言若海監管不力,亂簽一氣,不是自己的兒子就瞎殺胡殺,胡鬧台!停他三年處長俸祿,再派他大兒子,那個叫言冰雲的去北邊,弄到兩條高等級的貨色才准回來。」
說完這句話,院長拿起桌面上內務部已經擬好的文件,寫下了最後結論,然後簽上了自己的大名——陳萍萍。
費介每次看到院長乾癟難看的簽名都想笑,但又必須忍住。他知道這個女性味十足的簽名會讓幾位高層官員死去,會讓一個更高層的官員兒子淒苦地潛入敵國,必須弄到特別有價值的情報才准回國,這只怕比死還可怕。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我和范建從小一起長大,想不到現在要為他家的事情操這麼多淡心。你讓得力的人去查一查那位二太太和那位有沒有什麼關聯。」
范建是司南伯爵的名諱,正是范閒的父親。
費介皺著眉頭,微褐的眼光微抖:「不可能,他們應該以為那個嬰兒早就死了。」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也相信他們不可能知道范閒就是小姐的兒子。」
院長微笑著:「陛下一向要求貴族、文官和我們之間保持距離,而當年派你去澹州,雖然很隱蔽,但終究還是有可能被對方發現。想來不論是太後還是宰相,都很好奇我們院子與司南伯爵的關係,那些藏在暗中的力量,藉著二太太的手,試探一下我們和范大人對於這件事情的反應,也是應有之義,所以我們不要反應過度,知道嗎?」
費介忽然有了懷疑,關於澹州刺殺事件的發生,說不定是因為院長大人曾經故意漏出一些風聲。
……
……
老人推著輪椅來到窗邊,掀起黑布的一角,往窗外望去,淡淡說道:「另外,關於箱子的事情,不論五竹有沒有說實話,但只要不落在北邊的敵人手裡就好。」
「可惜我們不知道那個箱子究竟是多大,是什麼模樣。」費介來到他的身邊,順著老人的眼光往窗外望去。
「我下地獄之後,你早點兒來陪我打牌。」陳院長笑著說道。
費介知道院長大人的年紀遠沒有外貌那樣蒼老,笑道:「我可是好人,將來要上天的。」
一個黑色的影子像風一樣從密室的角落裡飄了過來,將黑布拉下,阻止過於強烈的陽光照在老人的身上。這個人的動作沒有一絲聲音,正是許多年前在京外一劍斬殺持杖法師的那位高手。
費介指著那個黑色風影說道:「估計他會來陪你下棋。」
……
……
窗外是一片陽光明媚,遠處皇宮幾大殿上的琉璃瓦正閃著湛湛金光。
窗前道路上的行人們經過監察院門口時,都下意識地繞路到街對面行走,似乎害怕沾染到這裡的陰暗氣息。
監察院的門口有一塊石質材料砌成的寬碑,碑上寫著幾句話,真金塗繪於其上:「我希望慶國的人民都能成為不羈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時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災惡侵襲時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時,不恐懼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獻媚……」
落款是三個字:葉輕眉。
沒有人知道葉輕眉是誰,但是京都所有居民都知道,當監察院建立的時候,這塊石牌就立在了這裡,永遠金光閃閃,一片光明,和遠處皇宮裡的金黃色宮簷遙相呼應……似乎隱藏了那兩座建築裡所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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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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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20:26:29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七章 紅袖添香夜抄書
在經歷了一次暗潮湧動之後,澹州港迅疾回復了平靜,被燒死的送菜老哈與他樓內另一具屍首是什麼關係,已經沒有人再注意。至於火災的起因,官府更是沒有給出任何說法,而愚民百姓們也沒有人對這個原因發生任何興趣。
澹州港的治安一向很好,在嚴密的司民保甲制度控制下,那些在慶國北部流竄的罪犯和冒險者,沒有辦法在這裡獲取任何利益。加上皇帝陛下因為貿易重心向南轉移的原因,免除了澹州附近相鄰七個郡縣的稅收,雖然不能讓民眾馬上變得富庶起來,但至少能夠至少保證家家有些餘糧,再也不會出現三十年前那場因為饑荒而導致的流民暴亂。
而且澹州城雖然靠著大海,卻沒有沾染太多大海陰晴不定的暴烈稟性,城中居民們都很溫和,所以當面對著城中最為尊貴的門第——伯爵別府時,總是會表現出適當的尊敬和小心。就算人人心知肚明范閒只是個私生子,但仍然是范少爺范少爺的喊著,努力壓抑住內心或許一直都有的些許鄙夷。
這便是范閒的痛苦所在。
這一世除了在那位命薄的周管家面前稍稍表現了一下自己做紈褲子弟的天賦外,他再也沒有機會去扮演這種角色。走在澹州港的大街上,有的人對他很親切,有的人對他很尊敬,就是沒有人來惹他。
體內的真氣慢慢蘊積著,將他的經絡打煉的異常堅實,而那些大部分流失到後腰雪山處的真氣,卻是一片寧靜,不知道窩在那裡有什麼用處。
這一世范閒始終在扮演一個穩重,識體的少年,只是這樣的日子長了,總覺得有些憋的慌。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水準可以殺死一名刺客後,他更是期盼著能有行個俠,仗個義,救個美女之類的事情發生。
但澹州港太平,太太平。
……
……
書房裡點著寧神的焚香,淡淡的香味泌人心脾,感覺十分舒服。范閒手上拿著一枝秀氣的毛筆,在剪裁成約摸四個手掌大小的宣紙上,認真地寫著字。如今文場之上分今文派、古文派,在用筆上也有用鵝毛筆與用毛筆這兩種,如果從便捷的角度看,用鵝毛筆或許好些,所以現在京都的各部衙門一般用的都是這種,包括費介在澹州教書時,也是如此。
但鵝毛筆削筆尖的工藝,卻是需要真正手藝精良的老師傅,用久了筆尖容易變形,所以要真正推廣並不容易。
范閒更喜歡毛筆一些,一來是覺得既然這個世界裡湊巧用的還是方塊字,那麼用毛筆寫出來的字,當然要更加美麗。他決定要把書法好好練一練,免得將來太丟人。
另一方面,他認為像自己眼下正在「寫」的這個故事,是一定要用毛筆,加上極娟麗的小楷來慢慢抄,才能表示出那份尊重。
貼身丫環思思用纖細的兩根手指握著墨塊,緩慢而柔勻地在硯裡順時針磨著,眼光落到少爺面前的紙上,只見上面寫著:
「……只見智能獨在房中洗茶碗,秦鍾跑來便摟著親嘴。智能急的跺腳說:這算什麼!再這麼我就叫喚。秦鍾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兒再不依,我就死在這裡。智能道:你想怎樣?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秦鍾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救不得近渴……」
思思瞄到這上面寫的不堪內容,不由雙頰一紅,啐道:「這智能怎麼這麼無恥?」
范閒聽到耳畔丫環嗔怨聲音,好奇地抬起頭來,笑瞇瞇問道:「姐姐為什麼說智能無恥?」他在房中或是別人不曾注意的地方,總是喚幾個大丫環姐姐,這個習慣從冬兒開始就延續了下來,丫環們拗不過他,老太太又不管,所以只好由著他去,這麼些年聽下來早就習慣了,並不以為異。
思思臉上紅暈散開,像朝雲一般,很是漂亮,囈囈解釋道:「那尼姑……說話行事也太孟浪輕浮……只是少爺,尼姑是什麼?饅頭庵又是什麼地方?」
范閒噗哧一笑,心想呆會兒寫到秦鍾與智能兒苟合之事,你只怕才會覺得是真孟浪。但聽到思思問尼姑是什麼,他才想起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佛教,自然就沒有和尚,也就沒女和尚了。
他用空著的手撓撓頭,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半天後憋出一句話來:「尼姑就像苦行僧侶,饅頭庵就類似於神廟這樣的地方。」
思思聽到他的解釋,嚇了一跳:「少爺可不敢胡寫,神廟在天之縹緲處,一向悲憫世人,又不干世事,怎麼會是那種骯髒地方。」
范閒也不與她解釋,笑著說道:「知道啦,我寫的時候小心些就是。」
又寫了幾句,他想到了些什麼,便讓思思出去,免得丫環看見後面的少兒不宜內容,會向老太太稟報。小時候他經常講換故事嚇冬兒,冬兒還一直以為是那位西席先生教的,後來還真的去老太太那裡告狀,害得范閒默了好幾天的書。
思思細心叮囑了幾句,放下手中的墨便推門而出,臨出門前那一扭的風姿,著實讓范閒心頭微微一熱。
范閒執筆沉思,心想這抄紅樓夢果然要比剽竊前賢詩詞要來的複雜許多,自己一年前開始動筆,到如今也只默寫到十五回,幸虧如今這腦子清楚的古怪,前世的記憶竟是分毫不差,反而更加清晰,虧得如此,才能記住曹雪芹那些美則美矣、實則難記的判詞夢譫。
只是書裡面的人物背景,與這個世界總是有些許差別,不知道將來被別人看到後,會不會理解得了,所以有些要緊處還是需要慢慢改去。但范閒對於筆下這紅樓夢還是極有信心的,一頭牛,牽到北京還是牛——紅樓夢?放到這個世界上依然是紅樓夢,依然是大牛。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八章 書賊
他實在是很羨慕前世讀書時,曾經幻想過的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場景,所以先前將思思硬拉著,陪他寫了半天,嗅著室內焚香,女兒家身上體香,筆尖柔毫與紙面輕觸滑潤,享受著那種異常安寧的美妙感。
但想到自己寫書的事情如果傳出去了,只怕會給自己帶來許多沒必要的麻煩,所以他決定以後還是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寫。
范閒總覺得自己必須要提前為將來的京都生活做好準備,從物質上,以及精神上。而像紅樓夢這種長篇美文,是斷斷然不可能像抄襲詩詞一般,臨時在某個酒宴之上脫口而出,所以必須要事先就準備好。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將來的人生,肯定與慶國的中心,那個遙遠的京都脫不了干係,也許是那個當朝廷高官的親生父親,也許是那個印象中的黃毛丫頭,也許是自己沒有見過一面,卻總是某名好奇的母親。
他想了想,復又落筆寫完這回裡寶玉與秦鍾兒那些不可與人言之事,待墨跡干後,放入信封之中,準備寄給遠在京都的范若若。
在澹州港的府邸內,范閒沒有留存稿,前面的都是寫一篇,便往京都寄一篇。因為他實在是很難抑止自己心中那種想將前世的美好經驗,與這個世界上的人分享的慾望,就像某個人擁有了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而且從來沒有人看見過的玉石,自己藏在床下許多年,心裡一定會癢的要死,總是恨不得讓全天下人——不,應該是至少有一個人,知道這玉石奪人心魄的美麗。
將名畫收藏一輩子而不示人的收藏家,如果不是變態,那就是偷這幅畫的小偷。
而范閒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變態,雖然自己確實是小偷,但很妙的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
所以范閒完全忽略了范若若丫頭的年紀,一直按月將稿子給她寄過去,然後告訴她,這故事叫作石頭記,是一個叫做曹雪芹的人寫的,自己偶然結識,每月從他那裡弄些稿子,與妹分享,如何雲雲……
雖然紅樓夢前十五章裡,依然有秦可卿夢中會寶玉,寶玉初試雲雨情之類的段落,但范閒裡篤定小丫頭在自己這麼幾年的書信薰陶下,應該不會將這些看成洪水猛獸,也不會將自己這哥哥看成什麼淫邪之人。
果不其然,范若若得了曹公文字,懵懂讀之,視之如牡丹大嚼之,卻也是慢慢品出了些許味道,尤其是看到黛玉進府之後,便開始覺出好來,每月必來信催哥哥多向那曹公多求些。
范閒接信之時,心中不免苦悶,心想這存稿都沒了,更新自然不可能太快,日後抄到七八十章時,總不還是要落個太監的下場。
……
……
將今日文抄公的事業做完,范閒便開始和平常的日子一樣看起書來。他的書房裡有許多雜書,都是京都伯爵府寄過來的,每當想到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心裡對那位從未謀面的父親的印象總會有所改觀,至少對方還知道一個人成長過程之中,最緊要的是哪些東西。
在一個沒有AV也沒有坑的國度裡,范閒用來排遣無聊生涯的方法,除了每天與體內霸道真氣捉迷藏,讓丫環們臉紅羞羞,便只有閱讀書房裡這些雜七雜八的書籍。
書籍的內容涉獵面極廣,從農物耕種到慶國律法,無一不包,還有些這個世界的經書更是像磚頭一樣地塞滿了整層書櫃。
這書櫃是范閒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樣式做的,樣式很簡單,每層裡面放著瑤州出產的芸香草,這種草最能防止蠹蟲蛀蝕書籍,只是這個世界上好像沒幾個人知道,所以在別府裡只是當作一般香料在使用。
讀了這些年的書,范閒從那些經書裡發現了許多自己前世所學的影子,只是在表述的方式上有些微的不同,這個認識讓他絕了抄襲韓非子荀子老子孫子若干子,從而成為一代學術大家的念頭。
不論是哪個方面的學習,包括識毒,包括修行,包括讀書,范閒都很認真,用完全不符合他如今年齡的沉穩與刻苦,在不停累積著。因為他明白,自己比旁的人並不多出什麼,自己並沒有來到一個平均智商為五十的完美世界,自己能夠擁有的優勢,不過是那麼一點點地球社會沉澱下來的知識,還有就是比一般孩童啟蒙要早許多的覺醒初始時刻。
油燈裡一聲輕響,蹦出一小團燈花,忽然變得亮了些許,范閒伏案看書,漸漸睡去。
第二日清晨醒來,洗漱完畢,范閒先去老太太臥室請安,才自去廳裡用早飯。自從刺客的事情發生之後,范閒再看著奶奶的目光,就與以前有了很大的差別,除了堅持了許多年的晨午請安之外,還會時常與面貌慈祥的奶奶聊些家常話,講幾個小段子逗老人家開心。
「聽說有一天,皇帝陛下召集宰相大人、元老會領事大臣,監察院院長、宮中的太監頭子還有一群高官在大殿商議國是。結果那天天降流星,一顆隕石從天上飛了下來,砸破了殿頂,將正跪在下面的幾位大臣全砸著了。陛下趕緊傳喚太醫前來醫治,守候在病房之外。不一會兒功夫,太醫出來了,陛下忙著問:太醫,宰相還有救嗎?太醫很木然地搖搖頭:宰相沒救了。」
段子前面,老夫人滿臉孤疑,不知道小孩子為什麼講起京都裡的事情來了,這些權力中的陰險事,老夫人不知道親身經歷過多少,所以一向小心謹慎。
「陛下又問:那領事大臣呢?太醫又沮喪地搖搖頭:唉……也沒救了。陛下又問:洪公公?太醫仍然是搖搖頭。陛下大怒,喝斥道:那到底誰還有救?太醫精神一振,說道:陛下洪福,慶國有救了!」
聽到最後一句,老太太頓時醒了過來,笑的顫顫巍巍,眼淚都險些笑了起來,指著范閒無辜的臉笑罵道:「你這個小促狹鬼,如果是在京都裡,光憑這個笑話兒,你就要被監察院給逮進去。」
作者: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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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20:27:42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二十九章 往事
雖然慶國目前國力天下無雙,但是朝政之弊卻也是無法盡除,而在天下百姓心中,最大的幾位奸臣,就是剛才段子裡提到的宰相大人,領事大臣和太監頭子洪公公,當然,其實監察院那位院長也是臭名昭著,但范閒看在費介老師的淵源上,所以不好將這人也編排進去。
這個段子其實脫胎於前世某個關於台灣政局的笑話,范閒有日寫在了寄給妹妹的信中,將她逗的不行,今天講給奶奶聽,這位看似糊塗,實則精明之極的老太太,果然笑的不行。
將整個澹州港實際上最有權力的老太太逗高興了,范閒才向奶奶報告了一聲呆會兒準備出去一趟,奶奶也很少管他的事情,又已經回復到了那種如古井的神態之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出府之後,想到與自己變得越來越親近的奶奶,不論如何,范閒還是覺得有些欣慰,畢竟這些奶奶對自己還是百般照顧。想到這件事情,他不禁想起一個傳聞,聽說范家在京都本來就是名門大族,但是自己父親司南伯爵這一房卻是極遠的偏房,而且人丁稀少,所以很受欺壓,以致於奶奶剛生下司南伯爵不久,就入了誠王府做了一般權貴家庭絕不會做的奶媽。
很湊巧的是,上上任皇帝並沒有子嗣,所以因為性生活過於頻繁的原因英年早逝之後,兩位最有可能接位的親王殿下一個被北魏刺客暗殺,另一位卻又被已經被暗殺的那位親王早前派的人暗殺……媽的,總之在這麼複雜而荒謬的過程之後,那張其實並不起眼,還很容易導致坐上去流血的龍椅,就頂到了一生謹慎自持的誠王的屁股下面。
誠王安安穩穩的做了幾年太平皇帝,時辰到了,往天上去了,皇位就傳給了現在的皇帝陛下,整個慶國在陛下的帶領下西征蠻夷,北伐北魏,終於將這天下打的稀裡嘩啦,讓原本強大無比的北魏分崩離析,變成了北齊與一些小諸侯國,還有一向置身事外的東夷城。
看待帝王,不外乎是文治武功在青史上的份量,如今的慶國皇帝陛下先不論文治,單提武功,也算得上是慶國兩百餘年第一人。於是早有群臣迎合上意,上書請陛下往大岳封禪,傳書神廟代為祈福。
但不知為何,皇帝陛下一直堅不准奏,甚至還將幾位以為皇帝只是沽名釣譽、以退為進的佞臣打的當廷臀肉模糊、血流不止。
而伯爵別府裡的老太太,就是這位殺伐決斷、權重如天,卻一向隱於深宮的皇帝陛下的奶媽。
范閒前些年一直還有些疑惑於自己父親——司南伯爵暗中的實力與他目前在京都中的官位有極大的不相襯,居然能夠讓監察院的費介來當自己的老師,但當知道奶奶就是皇帝的奶媽之後,這些疑惑頓時迎刃而解。
自己的父親司南伯,就有些類似於前世時康熙年前那位叫曹寅的江寧織造。曹寅的母親孫氏,正是康熙的保姆,所以此後曹寅一生都備受康熙的寵信,官至江寧織造,雖然只是不及三品的小官,但卻手中握有密折上報的權力,康熙南巡,曹家數次在家中接駕,試問整個江南官場,誰不懼他?
就連日後康熙晚年,曹寅被查虧空國庫銀餉之事,康熙都看在當年情份上是拖了又拖,免了又免,直到曹寅死後,關係疏淡了,曹家才倒了霉。
如此曹雪芹十八歲入了北京,才有了紅樓夢。
范閒才可能在這另一個時空裡,抄襲紅樓夢。
「曹先生,看來俺們雖然身處兩地,果然是情發一心,我這書……抄的也算應景。」范閒想到自己家與曹家的情況差不多,不由笑了起來,輕輕彈彈手中那封夾著石頭記第十回的信封,走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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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邊懸崖之上,范閒閉目冥想,渾身上下晉入一種很玄妙的感覺之中,正因為前世是一個被動形成的唯物主義者,所以今世能夠和這種霸道的真氣兩相纏綿,他有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有些類似於戀愛。
戀愛總是有苦有甜,他修行的霸道真氣也是讓他喜悲交加,很明顯這種霸道真氣讓他的身體有了些極為神奇的變化,比如力量,比如反應,但是時常不聽使喚的亂竄,卻又讓他時刻處於危險之中。
這些年因為有五竹在一旁錘打著,所以真氣老實了許多,但今天卻是一個危險關口,因為今天是霸道之卷修練的最後一天。
五竹安靜地站在一邊,看著盤膝而坐,五心向天的范閒,手中不緊不松地握著那根尋常的木棍。
隨著心念動處,一直蘊積在丹田內的真氣緩緩流轉起來,在極為細密的神識引導下,沿著胸腹處的經絡向著四處散發,由氣穴處往後遁去的真氣,如同過去這十幾年中一樣,泥牛入海一般沉進了腎門雪山之中,再也找不到任何蹤跡。
但其餘的那些真氣,依舊保持著強悍的數量,沖刷著他的經脈,就像是無數被燒熱後的小刀子,在細細刮著那些柔嫩的管壁。
范閒渾身顫抖著,冷汗如漿浸出他身上的衣服,雙目緊緊閉著,長長的睫毛不停地抖動,忍受著無比的痛苦。
修行霸道一十二年,連最艱險的入關,也只是睡了一覺便輕鬆渡過,從那之後,便再無費勁的地方,料不到今日破第一卷之關口,竟然是如此難熬!
真氣仍然在他胸腹間的經絡裡橫行,不停沖刷,這種尖銳的洗刷可以讓經絡擴寬,讓真氣運行的速度加快,但是與之相伴而來的,則是巨大的破壞力。能將無形的經脈擴長的力量,帶給神識上的痛楚,不是那麼能夠輕易忍住。
幸虧十二年來的辛勤修行讓范閒的經絡強度達到了一種很結實的程度,所以才沒有氣溢脈壁,造成難以想像的慘烈後果,而他的心念定力也在前後兩世奇異人生的幫助下,比一般的人要強太多。
……
……
似乎已經過了很久,其實東方海面上的朝陽才不過脫離海水的懷抱不久,橫橫地頓在遠方,散發著溫暖紅紅的光芒,照在懸崖之上,映出一立一坐兩個孤單的人影。
真氣逆行而上,那股宏大卻又暴戾的氣息,終於衝破了人體內經脈細微處的阻擋,由期門直抵天樞,像一把大刀,猛地向范閒額上的印堂處砍去!
紅色陽光裡,范閒如遭雷擊,頭顱無由抬起,望著頭頂天空,嘴巴張大,卻無法發出聲音。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章 有歌者來
「脫了衣服去!」
五竹手上那根木棍狠狠地敲打在范閒的頭頂,發出「碰」的一聲巨響。
此時真氣正在范閒的印堂裡向穹頂衝去,隱約中似乎能夠看見自己神識裡一片光亮,尤其是頭頂處幻化成七彩顏色,卻略嫌粘稠,始終看不清明,一股煩悶從那滯塞處傳開,讓范閒好不苦惱,好不鬱悶,只將這頭顱仰向天空,欲得一快。
便在此時,額前真氣鬱積處,卻生生挨了五竹一棍。
棍子擊打在他的肉身上,卻更像是打在了他的心靈深處,讓他腦中猛的一炸,就像頭頂天空的烏雲被一道閃電劈開,漫天清麗的陽光就這樣灑了下來。
「脫了衣服去!」
這句話是慶國五經——《宿語錄》中一段,據傳如今的四大宗師之一,北齊國國師苦荷的太師祖根塵,當年曾經得蒙天授絕學,悟道之時喝道,人之身體,便是汗衫,只有脫了,方成大道。
而在范閒前世所看過的書中,佛教也曾有言棒喝之道,清遠禪師嘗雲:「著肉汗衫如脫了,方知棒喝逛愚癡。」
所以在懵懂與痛苦中的范閒,一聽見五竹說的這句話,便明白了是什麼意思,加之頭頂通道已暢,天光自下,心神回復清明,意守內府,全將身體上經絡裡的諸般痛楚,全當作了天地所施,他人所受,和自己再無半點關係。
將生命中一切執著放下,將身體上一切感覺放下,恰好應合了此時霸道之卷末關的心境。
天地的霸道之氣,根本無法由一個人的身軀容納,所以只有捨了自己的身體,而將自己與這天地之氣貫通,成為自然中的一節,才能調取如此狂戾難馴的真氣。
范閒體內的真氣漸漸平伏,頭頂處的大關已經被打通,平緩而雄渾的真氣從那裡流淌而過,然後沿著背後天柱而下,直接貫入雪山之中。
而很奇妙的是,雪山裡面一直如大海般平靜的所在,今天也發生了一些小小的變化,開始滲出一些真氣補充到他的丹田之中。
如此一來,他體內的真氣循環終於暢通,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週而復始的渠道,與外界的環境隱隱呼應。
……
……
很久之後,范閒才癡癡醒來,身下早已淌出一灘污水,黑臭難聞。他望著旁邊仍然是一臉冷漠的五竹,露出一絲虛弱的笑容,苦笑說道:「謝謝叔,只是……你這一棍子敲的真狠。」
此時他雖然身體感覺虛弱,但精神卻是十分旺盛,閉目察看了一下自己體內的情況,熟悉了一下真氣流動的最新走勢,感覺到原本暴戾的真氣,雖然依舊強大,卻明顯少了許多燥息,流轉起來更加舒暢自在。
范閒歎了口氣,想不到自己終於也能練成前世只在武俠小說裡見過的真氣,一股子說不清楚的味道充斥著他的腦海,下意識裡,右手往身邊拍了下去。
噗的一聲悶響,就像是破布被一根燒紅了的鐵纖一下子戮破了。
地面上赫然出現了一個淺淺的掌印,邊緣十分光滑!
范閒舉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然後又低頭看了看石面上的那個掌印,比劃了一下大小,確認了這個掌印是自己隨手拍出來的,呆呆地看了半天之後,終於醒過神來,歎息道:「真的很神奇。」
「真氣外溢,稍後就好。」五竹在他身邊說道。
「叔,您不是說過自己沒練過真氣,所以不知道該怎麼教我嗎?」
「我看別人練過,所以知道今天該怎麼做。」
「原來是沒吃過豬肉,總看過豬跑的意思。」
范閒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罵自己的感覺,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剛才那個關口還真是危險,如果不是那一棒子,我還真怕自己又變成植物人兒了。」
「什麼是植物人?」五竹很冷靜地問著。
范閒抬頭望天,神遊物外,不理不睬。
他旋即想到,原來瞎子五竹也是個經驗主義者,那……萬一剛才那棒子沒有把自己敲通,而是把自己敲昏了,體內那些暴戾真氣亂竄,把自己的五臟六腑搞成爛七八糟的下水……
打了一個寒噤,他擺脫這種無比恐怖的聯想,看著面前的大海寬廣,心胸為之一暢,如今功法初成,隱隱興奮之餘,終於從前些日子的刺客事件陰晦情緒裡擺脫了出來。
這些天來,范閒一直沒有想明白,刺客為什麼居然真的用毒。費介來傳授自己識毒解毒的本領,難道就真的算到會有這一天?那也未免太高瞻遠矚了一些。還有就是那位二姨太膽子也太大了,就算她的身後有京都裡的某處高門大宅撐腰,但用下毒的法子,等於說是連奶奶的性命也沒有放在眼裡——那位老夫人,可是皇帝陛下的奶媽。
京都裡的父親,難道就一點兒沒有察覺這件事情?
正在他思考問題的時候,遠處山崖之下傳來一陣歌聲。
這處山崖緊鄰大海,遠離澹州,而且崖後儘是荒險地,崖前亂礁林立,漁船無法靠近,所以清靜的很。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五竹選擇在這裡傳授范閒殺人技,所以今天忽然聽到一陣歌聲,由不得范閒疑惑叢生。
他雖然緊張,卻沒有了亂了分寸,小心地趴在崖面上,隔著一塊石頭,往歌聲傳來處望去。
目光及處,驚濤駭浪裡,一葉扁舟正在黑色的礁石間穿行,黑色礁石在白沫一片裡時隱時現,小船在其間蕩蕩悠悠,看著似乎隨時可能撞到礁石之上,摔個粉身碎骨。
但偏偏就這樣,小船卻是自在無比地穿行著。
船上坐著一個人,那人戴著斗笠,歌聲正是從他的嘴裡傳了出來:「浪花只開一時,但比千年石,並無甚不同,流雲亦如此。」
歌聲柔和,卻在海浪的咆哮聲中清清楚楚傳上懸崖來。
范閒聽見這歌,便想到前世松永貞德頌牽牛花的名句:「辰光只開一刻鐘,但比千年松,並無甚不同。」只覺得這船上人物好不瀟灑,卻又高深莫測。
正想著,卻聽見五竹冷冷的聲音:「躲好。」
范閒下意識裡往石後躲好自己的身體,察覺身邊黑影一逝,然後便無比驚恐地看著五竹直接從數十丈高的懸崖上跳了下去!
作者: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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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20:29:06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一章 傾船
在沒有修行霸道真氣之前,范閒絕對不會認為人的血肉之軀能夠比石頭還要堅硬。但當他剛才一掌在石面上拍出個掌印後,他放棄了這種想法。
但他依然不認為有人可以從數十丈高的懸崖上跳下去還可以一點事沒有,尤其是中途沒有減任何速度。五竹幫助他推翻了這個想法,同時也給了他無比的震撼,原來這個世界上的超級強者,真實的水準,竟然如此恐怖!
……
……
蒙在五竹眼睛上的那塊黑布,在高速下墜的過程化作一道詭麗的黑絲,而他的身體,卻像一道迅雷般的箭矢,跺向那條小船。
他沒有用什麼輕功,只是這樣由著大地的引力讓自己自由墜落,在數十丈的距離之中,不停加速,當最後要踩到船頭時,速度已經快到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身體割裂了空氣,比風聲還要快一些,發出嗡嗡的恐怖聲音。
他所挾帶的那股勢先於身體,到達了小船之上,猛地掀開了舟中歌者的竹笠。
笠帽飛起,遠遠地落入海中,露出歌者的臉來。
歌者的容貌樸實古拙,一雙眼睛靜如秋水,此時看著頭頂凌空而來的那雙腳,卻是瞳孔一縮,精光乍現!
一雙白玉般的雙手,在袖外輕輕一舞,像枯枝發芽般指節散開,無數道氣波從歌者的指尖噴出,竟是生生在五竹撞向小船之前,疾射在波濤不停的海面之上,將在白浪裡上下的漁舟強行往後推出了兩步之地。
正是這兩步之地,五竹像一塊天外來石般,狠狠地砸在了船首,而沒有砸在那個歌者的身上。
風聲未至,五竹的雙腳已經狠狠地踩在木船的前部,這種由天而降的力量,根本不是一隻小船所能承受——「喀喇!」一聲巨響!
整只船被這股巨力踩的向下方的海水裡扎去,尾部高高的翹起,馬上迅疾地穿入海裡。
那名歌者被這反震之力震的向天飛去,在空中雙手一展,略顯狼狽。
水花四濺,船首被這強烈的撞擊力震散,沉入海底。
一道黑影破水而出,在漫天水花裡,綴上空中那個正在飄舞著的歌者,在瞬息之間,出指如劍,狠狠地刺向歌者的咽喉。
歌者雙手一錯,散手如同搭建房屋的房梁一般,極穩定而有美感地展現在自己面前,勉強封住五竹這必殺的一擊。
空氣中一陣陣輕微的爆裂聲響起,這是勁氣互衝的結果,也不知道在這樣短的剎那裡,這兩位絕世強者出了幾招。
片刻之後,兩個身影迅疾分開,分別落在懸崖下那極狹窄的一帶沙灘兩旁。
海面上,小船的碎屑緩緩地浮出了水面,看上去就像中藥罐子裡的殘渣,只剩下半片船尾無主飄浮,十分淒涼。
……
……
「暗殺不成功,所以你要陪我的船錢。」歌者望著五竹眼睛上的黑布,微笑著說道。說完這句話,他將手一伸,遙遙伸向五竹,像是要向對方討要賠款。
他和五竹相隔三丈,但這一伸手,五竹卻是眉頭皺了皺,腳下奇快無比地向後動了兩步,側著身子,避開了對方手指所伸的方向。
一陣簌簌聲起,五竹先前站立的地方,沙面上一片密密麻麻,正好應了那句詩:「雨打沙灘萬點坑」
隔了三丈的距離,淡淡一揮手,勁氣便直透沙面,這份修為,放眼當世,也沒有幾個人。
「你為什麼在這裡。」五竹微微側著頭,臉上雖然沒有什麼表情,但可以看得出來,比平時要慎重許多。
「十六年前和你打過一架,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找到值得對戰的對手。」歌者笑瞇瞇地回答道:「去年我回了一趟京都,葉重那小子說這些年一直沒有找到你的下落,我還以為你真的跟著葉小姐去了另一個世界,還忍不住喝了兩罐酒,其中一罐是倒在了地上,滴了兩滴眼淚。今年我又出來旅行,剛才在海面上隔著很遠就感覺到很強大的氣機,所以來看看……哪裡想到,居然是你。」
歌聲歎息嗔怒道:「十幾年不見的老朋友,怎麼一見面你就要殺我?你明明知道,我殺不死你,你也殺不死我。」
五竹偏著頭想了想,似乎認可了這個事實。
歌者知道這個瞎子性情有些古怪,如果對方能殺了自己,只怕還真下得了那個手,不由微笑問道:「小姐歸去之後,我還以為你會回神廟,為什麼到澹州港來了?」
「你知道我為什麼想殺你。」五竹沒有回答他,反而冷冷說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幾個人認識我,而其中,你是嘴巴最大的那個。」
歌者面色一窘,不知該如何回答。
五竹繼續說道:「所以如果能殺了你讓你閉嘴,我很樂意。」
歌者苦笑著搖頭,歎息道:「你還是那個可怕的脾氣,修煉到你我這種境界,依然像你這樣嗜殺的,真是很少見。」
五竹搖頭道:「我只在乎結果,從來不考慮手段。」他忽然皺眉說道:「既然看見你感興趣的人了,那就走吧。」說的乾脆利落。
歌者先是一窒,旋即朗聲長笑起來,一拱拳,微笑著說道:「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多嘴的人。」
說完這句話,他將雙臂短袖一揮,負手於後,瀟瀟灑灑地飄到海面那半截短船之上,也不知道這船是如何做的,只剩了半截,居然還能浮著。他站在殘船之上,雙手做著劃船的姿式,竟就這般滑稽無比地用內力激引著殘船向著澹州城的方向開了過去。
五竹看著他離開的方向,黑布黯淡。
……
……
「他是誰?」從峰頂爬下來的范閒並沒有聽見二位強者在懸崖下的對話,猶自沉浸在剛才親眼目睹超強者戰的震驚之中。
「葉流雲。」
「果然……」范閒歎息著,跟在五竹的身後,也往澹州方向走去。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二章 閒年
葉流雲來了,然後又走了,真的就像天上四處流動的雲彩一般,不曾留下半點痕跡。澹州城的那些居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閒談時時常尊崇無比提及的四大宗師之一,曾經來澹州喝過酒,打過架,唱過歌。
五竹微有擔心,這個世界上知道自己和小姐關係的人並不多,但偏偏葉流雲就是其中一個,而且完全和他的宗師身份不相符合,是個出了名的大嘴巴。
葉流雲來澹州這件事情太蹊巧,和自己見了一面就離開,五竹根本不相信。
范閒卻相信葉流雲確實只是一個很單純的旅人,拍拍五竹的肩膀安慰道:「誰說高手高手高高手就不能旅遊?」
這只是一種很純粹的直覺。
他的直覺一向精準,總覺得自己京都裡那個老爹有些問題,監察院、刺客、膽子比母老虎還要毒辣的二太太……所以他認為自己的父親司南伯爵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至少比曹寅這種包衣奴才厲害太多。
但他的思維方向完全走入了歧途。
——他猜測自己的便宜老爹會不會是前任皇帝老誠王的私生子,因為當年奶奶在誠王府當奶媽,老皇帝就讓她抱回去收養。如今司南伯爵因為心傷自己的身世,痛恨自己的同父異母兄弟安坐龍椅,而自己只能當個小伯爵,於是扮豬吃老虎,暗底裡與監察院及一切可以利用的反動勢力相勾結,組織了一批私底下的力量,妄想接受如今皇帝陛下大人的一切家產。
而自己呢?則因為老媽毫無疑問也是位大人物,所以成了某種家族利益聯姻的產物,自己的存在對於父親的造反大業有很重要的作用。
當他將自己閒得無聊時做的推論告訴五竹時,一向東山崩而面不改色的五竹,終於忍不住將手中的菜刀狠狠地斫進了菜板裡面,對於某位少年的瘋狂想像力,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敬意。
也正是因為這樣,五竹決定暫時不帶著他離開澹州。
既然瘋狂少年自己都並不擔心將來的事情,臉上依然保持著羞澀的、滿是好奇的笑容,時刻準備投身於子虛烏有的司南伯爵造反大業中,而顯得對於這種謬論所可能帶來的危險毫不在意,那瞎子五竹又怕什麼呢?
五竹從來沒有擔心過自己的生死安危,只是擔心范閒。而一旦范閒顯得極其變態的毫不擔心,五竹也就隨他去——就和范閒五歲開始酗酒一樣——五竹只負責保護范閒的安全,而並不會主動給出太多意見。
從骨子裡講,這對主僕、這對師徒都是很懶惰、而且膽大包天的人物——他們不是不會陰謀,只是覺得有時候手中的武力比陰謀要更有力量,所以下意識裡便將旁人的陰謀看作了雲淡風輕之事,來便來罷,還能怎嘀。
所謂明月大江,所謂清風山岡。
……
……
其實范閒不是明月,是羞答答的彎月眉兒——他還是怕死,因為他並沒有五竹這種絕世手段,但他知道如果自己的身後有監察院的那位費介還有身旁這位瞎子僕人,那麼自己想死也沒有那麼容易。
在懸崖畔親眼目睹五竹叔與四大宗師之一的葉流雲那番交手後,他內心深處受到了極大震撼,對於武道這種事情,終於也體會到了與茶道、書道一般的美感,那種藝術的美感。所以他暫時停止了抄襲紅樓夢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修行之中。
五竹自己並沒有如何高明的劍法拳訣,但他對於如何殺死一個人很有研究,講究快、準、直、狠,曾經對范閒說過:「不要相信弧線圓融,進可攻,退可守的說法。如果要攻擊對方,那麼就一定要走直線,用最快的速度,走最短的距離,給對方造成最不可逆轉的傷害。」
范閒馬上想到了那天五竹叔直接從懸崖上跳了下去,心想這位果然是走了最短的距離,苦笑著搖頭,不知道自己要達到那種境界,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某日蘿蔔絲兒教程之後,范閒揮著微有酸麻感覺的右臂,看著背對著自己的五竹,好奇問道:「按照以前說過的,我現在的境界有幾級?」
「七級的真氣水平,三級的控制能力。」
范閒很快地心算出結果:「一平均就是五級,比四級高些,可以拿畢業證了。」少年略微有些得意,漂亮的眼睛裡微有驕色。
五竹搖搖頭:「如果你運氣足夠好,可以殺死一名七級人物,如果你運氣足夠差,那一個三級的小蟊賊就可能斷送你的性命。」
范閒笑著歎了口氣,心想這位嫩叔還真的說話夠直接,不過自己的運氣好像一直挺好,不然也就不可能死後跑到這個世界來了。
在葉流雲來過之後,范閒在澹州的生活真正的安寧了下來,再沒有什麼刺客來找麻煩,二太太聽說重病了一場,變得老實了許多。京都裡范若若的書信依然每月一封寄來,范閒則是呆在這座海邊小城裡,吃吃豆腐,抄抄小書,偶爾穿些綵衣孝順著老太太,到雜貨店裡喝酒,切蘿蔔絲兒給自己下酒,日子過的很是輕閒。
有一天,海邊出現了海市蜃樓,澹州港的居民都跑出去看熱鬧,雖然都是長居海邊的人們,但能看見海平面上那些虛無縹緲,宛若仙境似的島嶼,仍然是興奮異常。
五竹變得古怪起來,關上雜貨店的門,走到偏遠的海邊,一個人上了懸崖,靜靜地「望」著那邊的畫面,似乎想起了什麼讓他很不愉快的事情。
海市蜃樓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久,一會兒就散了,但他依然靜靜地望著那邊。
隔著那塊黑布望著那邊,就像他並沒有瞎一樣。
范閒爬上了懸崖,赤裸的上半身顯得十分勻稱,已經擺脫了瘦削的體形,他看著五竹安靜地坐在那邊,不敢打擾他,也陪他坐了下來,看著那方被西面夕陽反照成火一般顏色的天空。
許久之後,五竹忽然冷冷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范閒將自己烏黑的長髮束到腦後隨意紮了起來,露出那張稚美中終於初顯英氣的漂亮臉龐,微笑答道:「十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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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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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20:29:40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三章 竹帥
五竹是一個很奇怪、很神秘的人。在范閒的眼中,五竹叔的人生很淒涼,活了三十來年,身邊也沒個伴兒,除了自己以外,就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甚至有些澹州港的居民們,到現在都還認為五竹不僅是個瞎子,還是一個啞巴。
他的眼睛上永遠蒙著那塊黑布,范閒心想,那下面一定是很恐怖的殘疾,所以才會這樣不願意讓別人看見。
費介老師稱他為五大人,很明顯五竹叔當年是在京都官場上混過,但他的行事作風,卻完全沒有一絲「官」氣,甚至連塵俗味兒都極少,倒有些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一想到這點,范閒下意識裡往他看去。五竹問完剛才那句話後又回復到沉默之中,冷冷地「望」著天邊海面上的暮色,淡紅色的光芒籠罩在他的身上,映在他眼睛上的黑布上,反射出像火一般跳躍著的顏色。
范閒忽然想到了一件十分恐怖的可能,思考了許久後,喃喃問道:「叔,你剛才看著那些像仙山一樣的畫面發呆,你不會是從天上下來的吧?」
他現在能接受內功這種東西,甚至也隱隱相信上天有眼,才會有自己這一世的遭遇。但如果說自己身邊相處了十幾年的夥伴,突然變身成為九霄雲上的謫仙,這仍然會讓他受不了——穿越加仙俠,只會嚇得他僕倒在地。
五竹搖搖頭,淡淡說道:「我只是似乎記起了以前和小姐出來時的地方。」
「你確認你不是仙人,我老媽也不是仙女?」
「這個世界上有神仙嗎?」
「不是有神廟?」
「誰說神廟裡住的是神仙?」
「叔,你是不是記起了什麼?」
「不,我只是忘記了一些什麼,一些並不重要的事情。」
……
……
五竹站了起來,還是向著海的那頭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似乎在向什麼地方告別,然後輕聲說道:「我們回去吧,有些事情可以告訴你了。」
范閒微微一笑,知道對方並沒有忘記那個承諾,只要自己滿十六歲了,就會告訴自己有關於母親的一些事情。
走到懸崖邊上,他吸了一口氣,體內的真氣開始緩緩流轉起來,整個人的身體附在懸崖之上,真氣沿著經絡運至掌心,被逼出掌面不足絲般距離,便倏地從掌緣外收回體內,就在手掌之間,極巧妙地構成一個微微向下陷去的真氣接觸面——因為真氣無形,所以可以保證沿著手掌的邊緣處形成一種很完美的密閉。
手掌牢牢地貼在光滑的巖石上,憑藉著真空的吸附力,將他整個人都固定住。然後卸下真氣,一隻手便會脫離巖石,如此這般,范閒看似很輕鬆地往懸崖下爬去。
看著和蜘蛛俠一樣。
一般的武道修行者,不論他體內的真氣如何豐沛,都做不到這一點。而范閒之所以能夠做到,全依賴於他與眾不同的修行方法和身體構造,還有就是他與眾不同的思維方式。
在這個世界中,所有的武道強者,只會在乎「實」、「勢」二字,其中的實字,說的自然是體內真氣的豐沛程度,而勢則是一個幾乎只可意會的形容,有些類似於境界。而講究與自然呼應的法術,向來是不入真正強者之眼的末道。
在五竹看來,所謂實、勢……其實也就是真氣的數量質量以及對於真氣掌控的精確程度而已,如今的范閒在他教了十年之後,大概在三級和七級半之間徘徊著,四年來基本上沒有什麼進步。
武道強者都會下意識裡將自己身體裡的真氣,當作某種一次性工具或者武器,就像是水,用來攻擊對方,一旦潑出去之後,根本不會想著收回。一場大戰之後,真氣殆盡,反正也能打坐冥想恢復。
也難怪天下眾人都這般思想,畢竟真氣一旦離開身體之後,再想收回來,這本身就是有些天方夜譚的想法。
但范閒不一樣,他體內的真氣循環線路本來就和一般人不一樣,在後背後灌入雪山,等於那裡就是一個開口,與外界天地元氣構成了大小兩個循環,所以他對於真氣的感應要敏銳許多。
同時……范閒很閒,同時又很吝嗇……所以才會不停地嘗試著將真氣逼出體外後,再將它收回來。
很辛苦地試驗了三年,他現在終於可以在真氣離開掌心十分之一寸的距離內,將真氣再從另一邊收回來。
這麼短的距離,根本無法攻擊到敵人的身體,所以范閒有些悲哀地承認,自己這三年的時間基本上等於在做無用功。
但既然學會了一些無用的小花招,總得想些用途,每隔三天都要爬一次海崖,他覺得很辛苦,腦筋一動,便將這招真氣回流用到爬山上來了。
或許范閒比這個世界上的人真正優秀的地方就在這裡,他的思維並沒有所到時代的局限,沒有什麼先入為主的概念,一切對於他來說都是新鮮的,一切對於他來說都是有可能的。
范閒像條魚一樣地游下山崖,抬頭望去,五竹已經變成了一個小黑點站在峰頂邊緣,他也不著急,微笑看著上方,他一向很喜歡看五竹下山。
五竹向前走了一步,就像前面是平地。
腳一懸空,他的身影便開始飄飄然落下。只是每隔三丈左右,他會很隨意地伸出一隻手掌,在崖上的石間輕輕摁一下,稍微延緩一下下墜的速度。如此伸掌十幾次,整個人便面無表情地站在了懸崖下面。
五竹下山的方式看似簡單,但那種對方向、角度、力量、速度乃至海風的體驗,在這剎那時光裡算的分毫不差,如此強悍的計算判斷能力,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頂尖的強者之一。
如果想到他是個瞎子,那麼可以將之一那兩個去掉。
雖然已經看了無數次,但范閒還是忍不住鼓掌讚歎:「瞎帥一氣。」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四章 雨夜回憶
三月份的澹州,海風十分溫柔,春天的氣息佔據了全部的舞台,漫山開著一種不知名的小黃花,家家戶戶都用這種花的花瓣泡茶喝,一邊喝著,一邊在家門外與街坊閒聊。所以走在澹州港的街上,總能聞到那種淡淡的清香,不幽不膩,只是一昧清純,叫人心情十分寧美。
而到了晚間,則是春雨常來之時,隨微風潛入夜色,無聲無息地滋潤著土地,讓整座澹州城的黑色屋簷和街上的青石路面,都蒙上了一層迷濛的水澤。
淅淅小雨,輕輕落在雜貨店外的蓬布上,並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只是沖洗掉了淺淺的那層灰,讓店面顯得精神了許多。但是今天雜貨店又沒有開門,范閒告知了老夫人一聲,便偷偷來到了店裡,一面剝著花生,一面與五竹飲著酒。
伯爵別府裡的人應該知道他喜歡來雜貨店,但都以為少爺只是貪那個瞎子自己釀的好酒。一方面是因為范閒確實好酒,一方面則是因為他需要一個比較拿得出手借口。他和五竹的交往雖然不可能完全避開別人的目光,但還是比較小心。
菜刀擱在菜板上,菜板乾燥,刀鋒上也沒有菜屑,看來很久沒有用了。
花生殼捏破的聲音響了起來,范閒扔了一粒進嘴,緩緩地嚼著,直到將乾果全部嚼成了香味撲鼻的糊茸,才端起面前三個指頭大小的小瓷杯,送到唇邊呲的一聲飲了下去。
今天喝的不是黃酒,是京都送過來的貢酒,度數有些高,讓范閒找到了一絲五糧液的感覺。
他不急著發問,因為他知道五竹叔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不會讓自己等很久。
五竹沒有坐在他的對面,而是端著一碗黃酒,坐在房間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幽幽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姐姓葉,叫葉輕眉。我是她的家僕,很多年前,我和小姐從家裡出來……」
「葉輕眉……」范閒第一次知道自己母親的姓名,莫名其妙地,心頭一片溫潤,微笑著又喝了一杯酒,很識趣地沒有問……家在哪裡,如果五竹叔願意告訴自己,就一定會告訴自己。
「我們在東夷城裡住了幾年。小姐天生聰明,什麼都懂,又有一顆慈悲之心,所以從十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在東夷城裡做生意,只是因為年紀太小,所以只是隱藏在幕後,而讓掌櫃的冒充東家。」
范閒端著酒杯的手頓在半空中,忍不住問道:「做生意和慈悲之心有什麼關係?」他並不好奇母親為什麼天生聰明,為什麼十五歲的年紀就可以做生意賺錢,因為這些年裡,他早就猜到,自己的母親,一定不是個可以用常理推斷的人物。
五竹很冷淡的聲音回答道:「因為小姐憐世人憂患實多,所以喜歡做善事,東夷城遭水災的時候,開粥鋪最多的就是小姐,而如果要做善事,就一定要有錢,所以小姐開始想辦法賺錢。」
范閒點點頭,認可了這個邏輯。
「生意做的很好,漸漸也有人查覺到了商舖的幕後老闆是小姐,所以有些人開始打主意,後來都被我殺了。」
五竹說的很平淡,但范閒知道當時的情況一定很緊張,既然五竹叔說生意做的很好,那就一定是做的非常好。所謂懷璧其罪,一個十五歲的女子擁有如此大的家產,確實很容易引發世上無良之輩的野心。不過想到有一個絕世強者為母親做保鏢,范閒才將毫無理由提起來的心落了下去。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皺眉問道:「老媽姓葉,難道當時你們開的商號就是葉家?」
「是。」
「居然是葉家!」范閒滿臉驚訝:「我聽人說過這個名字,傳說十幾年前,葉家是天下第一商號,只是想不到原來是老媽的產業。」
「我並不知道葉家的生意做的有多大。」五竹很平靜地說道:「那不屬於我的工作範疇。小姐認為我殺人太多,所以結束了在東夷城的生意,來到了慶國,開始在京都生活。」
范閒覺得事情應該不是這麼簡單,變賣了東夷城的事業,來到慶國,總要有一個比較拿的出手的理由才對。
五竹繼續說道:「小姐來京都後,又開始做生意,又把生意做的很好。後來認識了一些人,包括司南伯。大家似乎都聽她的,按照她的想法,準備做些事情,改變一些事情,就與慶國的王公貴族們產生了利益上的衝突。」
五竹頓了頓,「有一次慶國正和西邊打仗,京都裡防禦力量空虛,剛好又出了件大事,我不在京都,小姐可以依靠的力量也出了些問題……小姐被那些王公貴族派人殺死。我趕回太平別院的時候,就只救下你來,然後就抱著你來了澹州。」
這件事情范閒很清楚,也清楚那些「仇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經被殺光了,主持復仇的人,想來應該和便宜老爹及監察院脫不了干係。
長時間的沉默,讓雜貨店外的雨聲顯得格外清楚了起來。
「完了?」范閒皺著眉頭問道,覺得難道自己母親的一生,就這樣簡單幾句就總結完了?她做的生意,做了些什麼事情,能夠讓整個慶國的王公貴族來對付她,為什麼赫赫有名的監察院費介老師一提到自己的母親就顯得尊敬無比?
「基本上……完了。」五竹斟酌了一下用詞。
范閒歎了口氣,確認五竹叔確實不是講故事的好手,漂亮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知道還是得自己來問。
「我母親做什麼生意?」
「奢侈品,軍械,船舶,糧食,基本上什麼賺錢就做什麼。」
五竹很隨便地回答著,范閒卻是聽見一個名詞就嚇一跳,兩世的經驗讓他很明白,能做這種生意的人,一般背後都有極大的背景,像母親這樣一個孤女,居然能白手起家到如此可怕的程度。
「那母親死後,這些生意呢?」這是范閒最感興趣的一點,畢竟按照慶國律法來講,自己應該是這批龐大遺產的唯一繼承人。
「後來聽說,葉家的生意全部收歸慶國內庫。」
范閒苦笑著搖搖頭,原來變成了皇家生意,馬上斷絕了打官司討家產的荒唐想法,轉而笑道:「葉輕眉這個名字當年一定很拉風,聽說老媽進京都的時候,就揍了京都守備師師長一頓。」
室內的油燈忽亮忽暗,聽到范閒的話,五竹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唇角有些生疏地往上挑了挑,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
范閒手腕一僵,小瓷杯落到方桌上骨碌碌轉著,心裡喊道:「笑了……他居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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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4 20:30:27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五章 慶歷四年春
這是瞎子五竹第一次笑,或者說,這是十六歲的范閒第一次看見自己的五竹叔笑,就在自己提到母親當年時的那一瞬間。
瞎子五竹露在黑布之外的容易並不顯得蒼老,但總是冰冷無比,極少出現表露情緒的表情,更很難看到諸如驚怖、傷心、悲哀之類的形容。
更沒有笑容。
所以當他想起當年和小姐初到慶國京都時的往事,牽動唇角往上翹去時,顯得有些生疏和彆扭。但縱使如此,似乎永遠不笑之人,偶爾露溫柔,卻像是懸崖之上千年不化的寒冰裡,突然綻放出一枝美麗無比的雪蓮花。
溫柔無比,美麗無比。
……
……
好不容易才從失神中醒過來,五竹已經回復如常,淡淡回答道:「知道小姐叫葉輕眉的不多,旁的那些閒雜人等只是稱她小姐,不過葉輕眉這個名字,就算現在,想來……在京都也是很出名的。」
「是嗎?」范閒睜大了雙眼,他覺得五竹這句話有些前後矛盾,既然知道老媽叫葉輕眉的人不多,那為什麼葉輕眉這個名字還挺出名?之所以他會這樣想,是因為他並不知道監察院門口那塊石牌之上,那一段金光閃閃的話,還有那個落款。
「講講我父親的事情吧。」范閒目光閃爍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只答應說小姐的事情。」
「嗯,你很滑頭啊,五竹同學。」
「你出生之前,我得過一場重病,忘記了很多事情。」
范閒捂嘴笑著:「叔比我還要賴皮……嗯,那算了,說別的吧……我……那位媽媽長的什麼模樣?」
五竹想了想,說道:「很美麗。」
雖然他說話的聲音並沒有夾雜太多複雜的情緒,但范閒總是認為說這三個字時,五竹顯得很誠懇。他微微笑著搓搓手,歎息道:「原來是個很美的女生。」
……
……
雖然五竹說故事的水平極其低劣,但從簡單的字裡行間,范閒也能感覺到當年京都裡,那個女子的故事本身應該是怎樣的多姿多彩。他的心裡產生了極強的衝動,要到京都去,自己一定要到京都去。
五竹比劃了一個手勢,示意范閒站起來,跟自己走。
范閒有些好奇地站了起來,走到房間的最後,看著五竹輕輕在那方石牆上摁了幾下,牆壁裡忽然發出了輕微的聲音,然後從中分開,露出了裡面的一間密室!
范閒吃驚地跟著五竹走了進去。密室裡什麼都沒有,薄薄的一層灰塵鋪在地上,角落裡很隨便的放著一個箱子。
因為密室除了這個箱子之外,再看不到任何東西,所以很顯眼。是一個黑皮箱,約摸一個成年人的手臂長短,並不是很寬,所以看上去比較細長。
「沒有人知道,小姐和我去京都之前,曾經在澹州呆過一段時間,這箱子就是小姐留下來的,我幫你保管到現在,以後你自己保管。」
范閒心頭微動,走上前去,用手拂去黑皮箱上的灰塵,看著箱子口那裡,發現是一塊類似於黃銅般的蓋子,將鎖口蓋住了。
他很好奇老媽給自己留下些什麼,不料翻了半天,發現那個蓋子竟然扭不動,這箱子根本沒辦法打開。
「沒鑰匙。」五竹看見他忙的不亦樂乎,提醒道。
范閒垂頭喪氣說:「不早說,那給個打不開的箱子我,有什麼用。」
「抱你來澹州之前,因為需要讓某些人相信你已經死了,所以鑰匙就留在了那裡。」
范閒心想這種橋段未免也太老了些,挑挑眉頭,從小腿邊上的刀鞘裡取出自己從不離身的那柄細長匕首,對準了皮箱的上方比劃著,看哪裡容易下手。
「不用試,這個箱子比你想像的要結實很多。」
能聽出來五竹叔很反對自己暴力開啟,范閒微笑著停止了動作,收回匕首,拍拍那個箱子,搖頭歎息道:「說不定裡面有幾十萬兩銀票,可惜了,可惜了。」
接著他提起箱子試了試重量,發現還挺沉的,好奇心不免又重了幾分。
「鑰匙在哪裡?」
「京都。」
又是一個很寬泛的答案。
五竹轉過身去,準備走出這間密室。見他沒有注意到自己,賊心不死的范閒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兩下,右肘微彎,猛的一掌印在了箱子的正上方。這一掌裡蘊積著他所有的功力,霸道十足,破風而落。
「砰」的一聲悶響,迴盪在密室之中,竟是激起了滿天灰塵,將油燈的光亮都掩去了大半。
五竹的身影冷冷地轉了過來,看著范閒。
范閒此時正目瞪口呆望著自己的手掌,而那個黑色的箱子上面,除了些許灰塵之外,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看來要打開這個神秘的箱子,就一定要去京都了。
范閒這麼默默想著,籌劃著自己大概什麼時候能離開澹州,想來京都的父親,應該不會總讓自己留在海邊「養老」才是。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司南伯爵派來接他的人,已經在路上了。
慶歷四年春,籐子京坐在澹州港唯一的一家酒館裡,抹著額頭上的汗,看著酒館的一面牆。
那方牆上用上好的材料裝裱著一張紙,那張紙質量不錯,上面密密麻麻用小楷抄寫著許多字,那字跡明顯出自文書閣大書法家潘齡之手,風格風雅有神,端正純厚。
如果放在京都,潘齡大人一幅如此大小的作品,至少要賣出三百兩銀,而澹州港本就偏遠,所以好好裝裱,像供神一樣供在牆上,倒也並不出奇。
只是這上面寫的內容,確實很不適合用來裝飾門庭。
因為上面寫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消息,對,這就是傳說當中的報紙。整個澹州港也只有兩份報紙,父母官的那份自然是放在官衙裡,酒館老闆弄到手的這幅,卻是悄悄從伯爵別府的下人手上高價買來的。
一般百姓是看不到這新鮮玩意兒的,所以覺得格外神奇,加上又是潘齡大人手書,所以酒館老闆買來之後,就掛在了牆上,當作是自己的鎮店之寶。
只是他也不知道,這份報紙乃是別府范大少爺偷出來賣的,而且范大少爺一共已經賣了二十幾份給城中富商,好好地賺了一把昧心錢。
而籐子京,馬上就要去面見這位范大少爺。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六章 去京都?
跟隨籐子京來到澹州的下人們,正在街巷裡採購此間特產的花茶。京中的伯爵大人很懷念家鄉的茶味,往年都是別府的老夫人喊人買了寄到京都,但這次伯爵府既然派人來了,就順手一道購回去。
從伯爵府一共來了三輛馬車,七個人,領頭的就是籐子京。
他沒有和那些下等僕役去街上閒逛,還在不停地抹汗,澹州的天氣果然比京都要熱一些。本來他一到澹州就應該去伯爵別府請老太太安,但一想到這次的任務,就有些心虛,所以讓下面的人去收購花茶,而他可以坐在酒館裡穩定一下情緒。
前幾年派到澹州來的二管家如今音信全無,生死不知。伯爵府裡的人們都清楚,京中一房與澹州一房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雖然澹州這邊只有范閒一個人,但事實讓所有人都在暗中猜測,二管家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如果真的像大家想的那樣,那范府的人們就一定要重新審視那位私生子,畢竟二管家出事的那一年,范閒少爺只有十二歲,如果想要無聲無息地讓二管家消失,就只可能是老太太的命令——這證明老太太是站在范閒這邊,二太太的日子估計不會好過。
籐子京注意到牆上那張報紙的日期,是一個月前的那份,自己在司南伯的書房裡曾經看過。報紙上沒有什麼新鮮事,京都裡的那些大人物生活的很平靜,大王子與西胡的戰事還沒有更新的消息,宰相大人私生女事件似乎也漸漸平息了,至少在偉大的皇帝陛下親自庇護下,御史台的那些年輕人沒有取得更進一步的戰果。
報紙上的花邊版正在連載監察院院長大人的初戀故事,雖然報紙的後台是皇帝陛下,但如果那個可怕到了極點、比豺狗還要陰險的院長大人人在京城,報紙的編輯們一定不會有這個膽子。
由此可見,深受陛下倚重的陳院長大人,二十年來第一次回老家休假的旅程還沒有結束。而皇帝陛下從來不會在院長大人不在的情況下有大動作。
想起伯爵大人的吩咐,籐子京實在不很明白,接這位沒有身份的少爺回京,為什麼一定要趕在院長大人回京之前,而且事情交待的如此急迫。再也不敢耽擱時間了,就算拼著老太太發怒,也得將少爺接走……他抹了一把汗,站起身來,招呼手下的人,趕著馬車,往澹州港一角的伯爵別府趕去。
伯爵別府難得這麼熱鬧,所有的下人丫環都站在廳的下方,好奇地打量著站在廳中間的那些家丁模樣的人物。大家知道這些人都是從京都本府來的人,難怪身上淡青色的衣服看著都那麼精神。只是京都與澹州兩地兒隔得遠,兩個宅子來往並不多,難得見京都派了這麼多下人來,所以丫環們都在猜測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籐子京老老實實地領著手下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給老太太叩了幾個響頭,請老太太安,然後又將司南伯臨行前交待的話都說了出來,然後安靜地站到一邊,等著老太太裁決。
籐子京知道這位老太太在范家的真正地位,所以連呼吸聲都刻意放低,顯得無比恭敬,只是眼神不時偷瞥一眼,正站在老太太身後為她捏肩的那個少年。
少年長的很漂亮,長長的睫毛,微紅的薄唇,眼睛寧柔有光,看上去跟個女孩子一樣,但是滿臉的笑容,卻讓人覺得十分親切。
這自然是范閒。
籐子京心裡歎息一聲,這樣一個玉做似的人兒,偏偏是個沒身份的私生子,這老天爺確實不怎麼公平。似乎是被少年的陽光笑容所感染,籐子京猜測著,這位少爺應該比京都家裡那位好侍候多了吧?
聽完眼前這個下人的話,老太太微微垂下眼簾,想了一會兒後低聲說道:「知道了,子京你去歇息吧,一千多裡的路,都辛苦了……思思,讓老黃頭去準備熱水和飯菜。」
下人們齊聲應了聲,從京都來的那些家丁趕緊謝過,然後老老實實地退出廳去。籐子京雖然有些著急,伯爵大人可是給了自己期限的,但在老太太面前哪敢多話,偷瞧了一眼那位還有些陌生的少爺,便退了出去。
廳裡一下安靜了下來。
「你剛才也聽見了,你父親讓你進京。」老夫人輕輕將手搭在肩上范閒的手上,溫柔地拍了兩下,「你怎麼想?」
范閒雖然滿臉微笑,但心裡卻早盤算開了,他也很疑惑,為什麼老爹非要這時候喊自己進京,而且一點先兆也沒有。如果是準備給自己這個私生子謀劃一個晉身之階,可是科舉大比春闈已經開始,自己此時去京都,至少需要個把月,無論如何也是趕不上的。
聽到老太太問話,他想了想苦笑著說道:「我沒去過京都,雖然好奇,但又有些害怕。」
這個回答半是實話,半是假話——實誠在於他確實對於京都的人們,尤其是自己的母親曾經生活過、戰鬥過的地方十分好奇,但卻是根本沒有害怕,有的只是一絲未知的惘然而已。
「你想去嗎?」老夫人微笑著,似乎看穿了少年心裡想的事情。
「想。」范閒老老實實回答道:「孩兒從小住在澹州,早就想出去走走了。」
「噢,不想再陪我這個老東西了?」老夫人打趣道。
范閒嘻嘻笑著湊趣:「是啊是啊,老祖宗打我板子吧。」他接著說道:「反正剛才那位主事也說了,父親這次準備是讓別府全部遷回京都去,總是隨著奶奶一起走,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老夫人平靜地搖搖頭,牽著他的手,讓他站到自己面前,輕聲說道:「我身子骨可禁不起這一路的巔波,如果你要去,你就去吧,我還是留在澹州看家的好。」
范閒一怔,沒想到奶奶竟然不願意回京都,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七章 前夜
安靜的大廳裡,祖孫二人一時無語。院子裡,京都來人採購的花茶堆放在一角,袋子裡的茶香花香味緩緩滲了出來,將滿院的花香都比了下去。花樹之間,幾隻黃粉蝴蝶上下翻舞,花樹之上,偶爾傳來幾聲雛鳥初鳴之聲,十分清脆。
「去吧,雛鳳終有初啼時,你已經大了,總要去見見世面。」老夫人接著微笑說道:「只是你一個人去京都,小孩子家,只怕要受不少委屈,你能受得了嗎?」
范閒知道奶奶說的是什麼,甜甜笑道:「二姨娘這些年對我挺好的,還經常送些東西過來,奶奶不用擔心。」
老夫人笑著搖了搖頭,知道這個外表沉穩,實則古靈精怪的小傢伙內心深處一定不是這般想法,摸了摸他的腦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歎息道:「如果……將來有什麼事情,看在我和你父親的份上,多忍忍。」
「嗯。」范閒微笑著點了點頭。
「按我的本心來說,是不願意放你去京都的。」老夫人很慎重地說著:「只是……你總還是要去京都,所以我要交待你一些事情。」
「閒兒聽奶奶吩咐。」
「還記得四年前的周管家嗎?」老夫人微笑望著他。
范閒心裡咯登一聲,不敢直視奶奶的雙眼,半晌之後,才苦笑說道:「當然記得。」
這聲應答之後,祖孫二人便算是把這層紙捅破了。老夫人正色道:「你這孩子沉穩聰明,本來不需要擔心什麼。但那次事情,便看得出來,你的心性還是過於純良了些。」
范閒心裡歎息了一聲:「純良難道不是褒義?」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老夫人微瞇著的雙眼裡寒光微作,冷冷說道:「你若真要去京都,便要依我一椿事情。」
「什麼事情?」范閒隱隱猜到。
「心狠一些。」老夫人似乎有些疲憊,往後靠去,倚在太師椅上養神,「這個世道,看似太平,但如果你心不夠狠,終究還是自己吃虧。」
范閒沉默著。其實他不是一個好好先生,只是在澹州一直沒有機會表現出自己陰暗的一面,所以聽著老夫人的訓誡,心中明白,這是金玉良言。
老夫人半閉著眼睛,說道:「當年你的母親何其聰慧,但就是心地太善良,才落得……」她忽然睜開雙眼,盯著范閒一字一句道:「寧肯自己去害死別人,也不要讓別人害死自己。」
范閒用力地點了點頭。
……
……
「你去收拾一下吧,你父親催的急,只怕京都裡真有什麼事情。」老夫人滿臉溫柔看著面前這個和自己一起度過十五年的小孩子,「我不去京都,就在澹州,如果……在京都過的不好,有人想欺負你,你想回來就回來。」
「哎。」范閒應了一聲,站起身來逕直往自己的臥室走去,沒有多說什麼。
進了房間,他沉默地坐到床上,扯起被子抹了抹臉,抹得自己頭髮大亂,低聲自言自語道:「娘的,居然差點兒哭出來了,奶奶真會煽情。」
剛剛入夜,房間裡的燈幽幽亮了起來,范閒面無表情,提筆給京都的妹妹寫信,告訴她自己即將到來的消息,寫完了之後,才想到這郵路驛馬只怕比伯爵府的馬車快不了多少,說不定她剛收到信,自己就已經到了京都,似乎沒什麼必要。
但范閒是個很節約自己精力的人,既然已經寫了,那就順手封進信封裡。他正準備喊思思明天記得寄信,一扭頭,卻看見自己的大丫環思思正若有所思地在旁邊撐頜,看著自己發呆。
「思思,想什麼呢?」他把信封在丫環面前晃了晃。
思思一下醒了過來,窘羞道:「沒什麼。這是寄給小姐的信?那給我吧。」
范閒把手縮了回去,頗好奇地看著她:「怎麼了?」
思思想了想,終於鼓足勇氣問道:「少爺,你要去京都了,是不是很高興?」
范閒坐直了身體,微笑望著她:「怎麼忽然問這個?」
「少爺,聽說京都的人都很壞。」思思咬著下嘴唇,不知道該不該說,「而且……您畢竟沒個身份,去京都府裡,在二太太面前,只怕不好過。」
范閒哈哈笑道:「原來在擔心我,我躲著她就是了,將來就算在京都裡混不到什麼出息,也可以去開醫館養活自己,不在伯爵府呆著就好……我啊,其實也只是想去京都看看。」
思思說道:「少爺才不會一世碌碌無為,少爺看了這麼多書,明年考科舉,一定能中,將來做大官,光宗耀祖。」
看著她說話的認真模樣,范閒微微一笑,沒有接話,他心裡對於光宗耀祖根本沒有絲毫想法,內心深處,對於京都的便宜老爹著實沒有什麼感情,這和與奶奶的相處分別太大。
「少爺為什麼不願意帶我去京都呢?」這才是思思真正憂愁的地方,她可憐兮兮地望著范閒,「京都那些丫環一定都是聽二太太的,你身邊沒個可靠的人,可怎麼辦?」
范閒歎了口氣,思思比自己還要大兩歲,放在別人家只怕早就許出門去了,只是因為自己兩世人生,所以暗底裡顯得成熟穩重許多,反而讓思思覺得自己十分可靠。
他看著思思正色說道:「正因為我不知道京都是什麼模樣,所以我才不可能帶著你走。」
思思其實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想到以後和少爺天各一方,只怕再無相見之期,心頭微酸,趕緊扭過臉去,收拾書案上的東西。
范閒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心中也是一片黯淡,但知道自己根本無法說些什麼。
京都那裡或許有很好的風景,有許多有趣的人或事,但一定也會有明處的刀槍,暗處的弩箭。自己願意冒些小危險,去經歷這些,因為既然有第二次人生,那就斷沒有在小小澹州城裡孤守終老的道理。但是他沒有把握能夠保護身邊的人,所以思思是不可能跟著自己走的。
晚上,他悄悄去了一趟雜貨店。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5 21:19:25
第一卷 在澹州 第三十八章 離開澹州
籐子京萬萬沒有想到,這次伯爵交待的任務,居然完成的如此順利——他本來以為,范閒大少爺既然沒有拿得出手的身份,那麼一定會非常牴觸去京都觸二太太的霉頭,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拖在澹州——沒想到這位大少爺竟似毫不在意地同意了伯爵的要求。
他大清早就知道了老夫人留在澹州的決定,但也不以為意。只要那位沒名份的大少爺跟著自己一干人回京就成,至於老太太,既然喜歡海邊,就在這兒養老吧,反正伯爵也沒有要求整個別府非要這次一起搬回京去。
黑色的三駕馬車停在別府的正門口,御者的座位是藍色的布墊,藍黑相加,看著比較漂亮。門口已經圍滿了澹州城的居民,大家看見這種搬家的陣勢,早就圍了過來,四相打聽才知道范家大少爺今天要回京都了。
雖然澹州港的居民們擁有人類所有應有的缺點,比如好妒,比如嘴尖,但是這十幾年來,時常看見那個不像少爺的范小少爺在街上逛著,在屋頂上喊著,總是會生出一些感情來。此時聽說他要走了,要去京都那種繁華地,料到多半是再沒有回來的一天,自然還是有些唏噓。
一大群人在伯爵別府門口,等著范閒最後一次踏出這個家門。
但等了半天,還是沒有看到那張漂亮而且永遠帶著溫柔笑容的臉。
……
……
後院裡忙成一團,范閒微笑著倚在柱子上,看著幾個丫環忙來忙去。一個丫頭喊著:「牙刷,牙刷忘記帶了。」這聲喊又讓丫環們找了半天。
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沒有什麼大發明,只是將牙刷整的舒服了一些,將時人喜歡用的馬尾牙刷變成了豬毛,同時把枕頭整的軟和了一些,用棉花代替了硬梆梆的枕頭,另外還做了個淋浴用的噴頭,懸在臥室的後面。
還有很多很多,只是目前看來,能夠帶到京都去的,只能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幾個大包將最後面那輛馬車塞的實實在在之後,范閒終於扶著老夫人,滿臉微笑,緩步從別府裡走了出來。
與四周鄉親父老拱手後,范閒並不意外的在人群之中看見眼睛微紅的思思,想來昨天夜裡哭過了。
范閒今天破例穿了件長衫,掀起前襟,拜倒在地,向老夫人叩了個頭。嗯,
站起來後,他又用完全不合當世禮法的方式,將老太太狠狠地抱在懷裡,用力地在奶奶滿是皺紋的額頭上親了一大口,然後輕聲說道:「奶奶,想法子給思思找個好婆家,至少要像冬兒那樣。」
全府下人們就當沒有看見少爺胡鬧的模樣。
老夫人也是被搞的大驚,斷沒有想到一向沉穩懂事的孫兒居然也有如此胡鬧的一面,敲了一下他的額頭,罵道:「胡鬧什麼,這些事情我自然會處理。」
目光從眼前這些熟悉的臉上掃過,范閒微微一笑,拱手向四處行了一禮:「這些年來辛苦大家了。」
下人丫環們哪敢受禮,趕緊避讓。
老夫人忽然微笑說道:「走吧,不要讓你父親在京都著急,至於思思……將來你如果在京中過的舒服,我讓她過來跟你。」
范閒一怔,來不及分說什麼,就已經糊裡糊塗的上了車。隨著車輪滾滾作響,馬車緩緩行出了澹州城。
天光明媚,藍天之上,白雲如絲,分外美麗。
馬車行過關了門的雜貨店,遠遠經過豆腐攤,范閒掀開車簾,看著豆腐攤上的那位少婦和她身邊已經能夠到處亂跑的小丫頭,唇角浮出一絲微笑,坐回座位。
座位下是個古舊的黑色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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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州城生意最差的那間雜貨鋪終於倒閉了,城裡的居民們隨口說了幾句,估計那位瞎子老闆恐怕將來會孤老潦倒,同情了幾句,又開始把話題轉移到剛剛離開這座小城不久的范大少爺身上,人們紛紛猜測著,伯爵大人讓自己的私生子進京,準備給他安排個什麼樣的職司。
此時范閒正躺在寬敞的馬車上,這輛馬車在隊伍的中間,上面鋪滿了他自己準備的被褥,十分軟和,感受不到太多的顛波。他自然也會猜想父親讓自己進京的真正原因,所以請這一行護衛的頭領籐子京進來一敘。
籐子京沉著臉坐在車廂的另一邊,一雙腳不知道該放在哪裡,生怕弄髒了腳邊的那床雪白被褥,心裡實在是很有些不舒服,看來這主兒也是個敗家子,比京都裡的小少爺好不到哪兒去。
范閒很舒服地伸了個懶腰,瞇著眼睛,望著這位明顯實力不俗的中年人,問道:「籐大,這都已經離澹州很遠了,能不能告訴我,父親這次讓我入京,到底是因為什麼?」
籐子京有些猶豫,似乎有些話不好說出口。
范閒微笑著,眼睛裡清亮無比,望著他的雙眼,柔聲道:「您也知道我的出身,所以難免會有些擔心。」
籐子京擠出一絲笑容,恭謹回答道:「少爺多想了,老爺這次接少爺進京,那自然是要為少爺打點前程做準備。」
范閒揮了揮手,搖頭道:「車裡就我們兩個人,何必掩飾什麼。」他忽然笑了起來:「如果你不肯說的話,說不定我呆會兒就跳車跑了。」
籐子京笑了起來:「少爺喜歡說笑。」
話還沒有說完,范閒已經冷冷截道:「有時候我不喜歡說笑話。」
籐子京心裡咯登一聲,心道難道這位說的是正經話?如果你真不想進京,這是大家都能猜到的事情,那為什麼在澹州城的時候,卻沒有在老太太面前提出反對意見?他看著面前這個面相柔美的少年,越發覺得對方其實並不簡單。
范閒自然不會真的跑,雖然他也知道進京估計沒太多好事兒,但這些年的富貴閒人生活,早就讓他沒了闖江湖的勇氣,要住荒山破廟吃苦,這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來這個世界,是來享福的。
而他又很願意去京都看一看,所以當司南伯派人來接自己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想過要反對。但這並不代表,他會不好奇這件事情背後隱藏著的東西。
沉默了許久之後,籐子京終於有些忍受不住車廂裡冰一般的平靜,開口說道:「少爺,這次之所以要急著接您回京都,其實是老爺給你準備了一門親事。」
范閒看著他,半天之後才開口說道:「親事?」
慶餘年(第二卷在京都)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一章 初入范府
范府座落在京都東城,離天河路還有一段距離,也看不到皇宮。這裡住著的都是達官貴人,並沒有平民百姓立足的餘地,所以顯得比較安靜。冷清的一條大街上,隔著十來丈就有一座府門,每座府門外都安靜地蹲著一對石獅子,數十個石獅子就這樣在自家的門前百無聊賴地瞪著雙眼,瞪著從街上行駛過的馬車。
黑色的馬車緩緩從大街上經過,道路兩旁沒有好奇的眼光。走到范府旁邊,馬車有些困難地拐入了側巷,在一片樹蔭之下,停在了角門處。
范閒掀開車簾,扶著籐子京的手下車,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看了看四周的環境,不易為人察覺地點了點頭。
咯吱一聲,木門被推開了,裡面的下人們迎了出來,好奇地看了一眼范閒,囁嚅著似乎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和行禮。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跟著籐子京往門裡走去。下人們鬆了一口氣,開始搬運馬車上塞的滿滿的行李。
門裡早候著位小廝,半佝著身子,引著二人進去。一路往裡,只見庭院漸深,內有假山平草,花枝淺水,景致頗為精雅,而沿路遇著些婆子,一見有人來了,都是斂聲靜氣地守在道旁,一點不見紛亂。
越走越深,竟是還沒有到內院,范閒不禁有些讚歎於京都老宅的豪闊,這比澹州港那處的別府不知大出幾十倍去。能在京都寸土寸金之地,擁有如此大的府邸,看來父親大人的權勢果然不一般。
若換作一般的常人,此時初入豪宅高門,總是會有些心慌拘謹,即便紅樓夢中林妹妹初入榮國府時,也是不敢多言多語,生怕有些行差踏錯,丟了自己及府中顏面。
但范閒卻不是常人,兩世為人,生死輪轉,讓他身上無由生出些許灑脫之感。再者早已習慣了私生子的身份,依前世心態,也不覺著這身份有何丟臉處,倒是覺得自己父親應該丟臉才對,由此延展開去,更是不會在乎這范府的顏面了。
所以他一路走著,一路望著,面帶微笑,全無一絲拘謹,雖然笑容裡依然有幾絲羞澀,但這些羞澀都不過是些掩護色而已。他看著府中景色,嘖嘖稱奇,路過垂柳時,撫上一撫,踏過淺湖上拱橋時,往水中金鱗望上一望,顯得無比隨意。
他這一路行來的神態,全落在闔府下人眼中,這些下人不免有些好奇,這位已經聽說了十幾年的「少爺」原來竟是這樣一位人物,說不出有甚好、有甚不好,但是總覺得少年郎有股子味道,只是這味道不知該如何用言語分說。
到了內院前,籐子京小聲提醒道:「少爺,這裡面我就不能進去了,您自己進吧……」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少爺說話……」這一路行來,籐子京隱隱有些欣賞寵辱不驚的范閒,想到京中范府暗中爭軋,忍不住想提醒些什麼,但話一出口,卻發現自己有些孟浪,而且也根本不知該如何措辭。
范閒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微微感動,微笑著拱拱手:「籐大安心。」接著又叮囑他記得將自己的行李收拾好,自己夜間或許要用,如何如何。
在今天這種時刻,居然還能好整以暇地想到晚上如何,籐子京知道面前這位漂亮的少年心智遠較一般同齡人成熟,聽見這句話後,略覺安心,笑了一笑,自與那小廝去偏院休息。
領路的小廝換成了丫環,還是挺稚美的一個小姑娘。范閒跟在小姑娘身後,進了後院。
一位中年婦女端著黃銅盆子走了過來,半蹲行了一禮,然後服侍他洗了把臉,水的溫度不熱不冷,恰到好處。
范閒沉默著,擦了擦手,將毛巾遞了回去,然後說了聲謝謝。
中年婦人聽見這兩個字,有些吃驚,略顯慌張地退下。
范閒笑了笑,這才想起來,京都並不是澹州,自己對丫環姐姐們的客氣,放到此處後,就顯得有些多餘和不合時宜。
就算進了內院,卻也不是站在中廳,而是被丫環領著站在偏門。偏門那面牆上塗成全白,在門洞之上,卻有一方微微突出的黑色雨簷。
站了很久,卻沒有人來理會,不知道是不是老宅給自己這個私生子的下馬威,范閒心頭漸漸生起一絲燥意,旋即深深吸了口氣壓了下去,抬眼看起那方黑簷來,仔細瞧去,發現這頗有古風的建築,確實雅致。
其實范閒錯怪他們了,那些丫環婆子們站在一旁,倒不是刻意冷落他,只是知道這位少年的身份,一時間不敢上前,一是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畢竟對方不是范府正室所出;二來家主未至,下人們確實不敢造次。不過此時自然早有人去通報家主。
范閒等了一等,自嘲地笑了笑,招手喊領自己進來的那個小丫頭過來。
小丫環面容清秀,臉蛋兒滑嫩無比,年齡還極小,細聲問道:「少……少……有何吩咐。」她本來想稱少爺,但想到其中問題,所以喊不出來,卻將那個爺字吞了進去,憋的滿臉通紅。
范閒看這小丫頭模樣,哈哈一笑,說道:「給我搬把椅子來。」
小丫環依言去了,從廳裡搬了一把木椅,這椅子有些重,她搬的微微氣喘。
范閒上前接著,將椅子放在地上,微微一笑,便大刀金馬地坐了上去,抬頭觀望頭上雨簷,竟是再不關心四周的目光。
丫環婆子們看到這少年竟然就這樣坐在椅子上,吃驚不小——長輩未至,晚輩理應束手謹立階前,哪有這樣大模大樣的道理?
……
……
迴廊裡傳來一陣極細碎的腳步聲,一陣極幽淡的香味隨風而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范閒側頭望去,只見一位貴婦人正滿臉微笑地走了過來,這婦人面容姣好,雙眸如漆,身上裙裾微搖,金鐺微亂,但配著婦人身上那股含而不露的貴氣,卻讓人不覺得如何招搖,反覺著理應如此。
范閒微吸一口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那婦人眉如遠黛,一笑之下,滿庭皆明,遠遠看著范閒就說道:「閒兒一路辛苦,且坐著吧。」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5 21:20:04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章 柳氏
來者自然是司南伯府裡的二太太,這位太太姓柳名如玉,十幾年前被司南伯爵收入府中。這位太太家中背景頗深,三代之內還出過一位國公。所以當年她嫁與司南伯做小,在京都裡還惹出不少議論——眾人都很好奇柳家是如何想法,竟然將自家女兒許給范建,雖然范建其時已經接了司南伯的爵位,但畢竟只是范氏大族中的遠房——直到這十年裡司南伯聖眷日隆,官位漸高,大家才服了柳家及這位女子的毒辣目光。
但很奇怪的是,司南伯一直沒有將她扶正,這不論從情理上,還是從柳氏娘家的地位上來講,都是絕對說不通的事情。
范閒滿臉可愛笑容,對著這位二太太深深一躬:「閒兒見過姨娘。」
柳氏亦是滿臉微笑,但瞳子裡卻是閃過一絲莫名神采,聽出面前這小子緊緊扣住了姨娘兩個字,卻不像一般人那般稱呼自己做二太太。
太太與姨娘之間的差別,便有若雲霄與泥壤。
柳氏微笑著說道:「進來吧,大老遠的,老坐在那雨簷下發呆是個什麼事兒?叫外人見了,不得說我們范府是個容不得人的地方。」
容不得人?那自然是彼人有不可容之處,范閒心中輕歎,知道姨娘是在提醒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倒也佩服對方說話漂亮。本來他不準備在言語上多加刺激對方,明知道對方在京都這宅子裡經營日久,占口頭便宜沒什麼意思,但旋即想到,既然雙方的利益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那何必再容讓太多?
他在心頭想著,看來這位姨娘倒與自己往日想的不同,應該是不是自己想像當中一昧陰毒的蠢貨——所以此時有些不明白,四年前面前這位婦人為什麼會使出用毒殺人這種昏招來的。
隨著二太太往廳裡走,離她並不太遠,貴婦身上特有的幽香傳到范閒的鼻子裡,他嗅了兩下,覺得這香水還挺好聞的。
在這種時候還能想這些有的沒的,范閒有些滿意自己目前的心境神思,微笑和柳姨娘嘮著閒話。
貴婦與少年,倒真扮演出來了幾分母慈子孝的感覺。
……
……
茶上來了,是地道的五峰採花,好茶。點心也上來了,是地道的江南小酥餅,好吃食。只是說完了沿途見聞,問候完了遠在澹州的老夫人,說了些澹州海邊的景致,京都有些什麼與眾不同之處,大家發現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於是柳氏和范閒同時很有默契地閉上了嘴,陷入沉默之中。雙方都意識到,彼此都不是省油的燈,玩這種言語上的試探沒有什麼意義,既然如此,不如乾脆就沉默以對。
所以客廳裡的氣氛有些尷尬,服侍的丫環們噤若寒蟬,連換茶時走路的腳步都放輕了許多。
只有范閒與二太太不尷尬,偶爾握著茶杯互視一眼,目光溫柔,溫柔一刀。
柳氏心頭微感沉重,她發現面前這少年果然不一般,居然在這種情況下應對自如,全無半點緊張拘束,沉熟穩重之處,竟似比老夫子還要持重些。
看來自己四年前著實不該聽了那人的挑唆,平白無故讓這少年搶先視自己為敵,現在反而不大好辦,許多手段都無法施展出來。
就這般沉默著,柳氏忽然覺得這樣是弱了自己的聲勢,畢竟自己在名義上總是長輩,於是輕咳了兩聲,說道:「你父親如今任著戶部侍郎,這次回京,你是準備明年的科舉,還是直接進戶部做事?」
范閒微笑應道:「全聽父親吩咐。」頓了頓又道:「只是不知道父親大人什麼時候回來。」
說老實話,在京都裡他想見的人有幾個,面前這位貴婦自然是其中之一,還有費介老師和若若妹妹,但最好奇的,自然是自己的父親了。
他很好奇,當年的司南伯是如何能讓自己的母親——天下最富有的葉家女主瞧上眼的。在他腦海深處,只認死去的女子為母,卻不想認司南伯為父,這大概是男人心中某種奇妙的想法。
「你父親一會兒就回來了。」
正說著話,內院的大門處微微嘈亂,丫環們急著在迎接什麼人,但聲音來的太快,丫環們都沒有攔住,一位少女就走了進來。
這少女生的並不如何漂亮,但眉宇間顯得異常乾淨,天生一股柔弱之中還帶著一絲微微冷漠。這種冷漠並不是一般人所言的冰山美人,對身周濁物的蔑視,而是一種基於某種尚未得知的自信,而產生的漠然,一種對於週遭的牴觸感覺。
范閒心頭微動,心道這種冷淡的感覺出現在一個高門大族家的少女臉上,實在是很不合契。
少女直直望著范閒的臉,眉宇間的冷漠漸漸淡化,最終消失無痕,反是兩頰上現出幾絲激動的紅暈,張唇欲言,卻又止住,退了半步,以極輕微地動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裾,襝衽一禮,清柔的聲音顯得十分的禮貌與自矜:「見過哥哥。」
范閒微微一笑,伸手虛扶了一下:「若若妹妹,無須多禮。」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處,都是那般的清澈,毫無一絲雜質,有的只是淡淡笑意。數年書信來往,想來這個世界上相知最深的,便是這一對兄妹了。
只是一個相當不識情趣的小孩子聲音響了起來,頓時打破了兄妹二人相隔十年再聚的美好感覺。
「喂,你就是范閒?」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三章 若若的釋名
范閒坐了下來,不理這廝,而讓妹妹先坐下,這才微笑問道:「這位公子是誰?」他自然猜得到這小胖子是哪個角色,卻故意不點明。
「我就是范思轍,范家大少爺。」胖子少年看了他兩眼,哼哼道:「原來你就是那個私生子。」
耳旁微有聲音傳來,范閒餘光去看柳氏——不料柳氏早已無故遁走,不知去了何處,看來是故意讓自己的親生兒子來鬧一番,破一破范閒的鎮定功夫。反正呆會兒若是出了什麼不合體統之事,也可以借口轍兒年少,不大懂事。
一絲詭異的微笑浮上范閒的唇角,他在澹州港就知道,京都府裡這位正牌少爺脾氣大的很,而且一向蠻橫,看在父親的份上,為了避免將來範府因為這小子得罪真正的權貴,而落個悲慘下場,范閒決定拔冗親自……教育一下這個「弟弟」。
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
一個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卻是出自范若若的那雙薄唇:「把手伸出來。」說完這句話,范家小姐從桌下取出長長的戒尺。
「為什麼?」范思轍咕噥道,臉上顯得十分害怕,卻還是乖乖地伸出了手。
啪啪兩聲,范思轍的手上出現兩道紅印子,他的眼睛裡開始冒出淚花花,卻還是咬牙忍著,罵道:「姐,為一個外……」
「外人」兩個字沒有說完,范若若已經毫無表情地又是重重兩記戒尺,抽在了小胖子的手上。
范閒此時才發現,妹妹眉宇間的冷漠,在一般人的眼中,確實很有壓迫感。
「第一,哥哥的名諱你是不能直呼的。第二,你要明白咱家的身份,不要說出那些混帳話來。第三,對兄長不敬,自然要領罰。」
范若若淡淡地說著話,手裡拿著戒尺的模樣,讓范閒聯想到了那些表面柔弱可愛、實則無比兇惡的幼稚園阿姨們。
范思轍狠狠地盯了范閒一眼,嘴巴一扁,就往後院跑去。
「每次一哭就去找他的媽。」范若若歎息了一聲。
「我很好奇,思轍是哪兩個字。」
「思慮凝滯如豬,橫行霸道留轍。」
「如此雅訓的名字,被妹妹解成這兩句話,倒是好笑。」
「哪有哥哥講的頑笑話好笑。」
「為什麼你可以手拿戒尺將人打?」
「父親給了我管教他的權力。」
「這似乎與我當初對這個世界的分析有些出入。」
「是說男權的問題?」
「嗯,還有家族後宅權力分配的問題。」
「目前我好像獲得了一點點權力。」
「但不要忘了,你這種權力完全依賴於那個男人的喜惡。」
「哥哥也不要忘了,你口中所說的那個男人,是我們的父親。」
……
……
連珠炮一般的對問對答嘎然而止,范閒與范若若相視一笑,十分愉快,此時沒有外人在場,范若若也不再如先前般自持,展顏一笑,看得出心頭快樂難抑。
范閒也是如此,在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常常書信來往的妹妹,是可以真正用某種只有自己才能適應的邏輯交談的對象。而且剛開始通書信的時候,范若若年紀還小,等於在某種程度上,范若若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對人生的看法,都受到了范閒潛移默化的極大影響。
二人十年不見,本應有些陌生才是,但先前一番只有二人才能感覺到其中滋味的對話,迅疾間拉近了二人的心理距離,彷彿面前坐著的哥哥(妹妹),並不曾分開十年之久,而是日日相處庭院間,並肩讀書的良朋。
在這種關係裡,范若若是將范閒看做師長一般的人物,而范閒卻是將妹妹看成學生,或者是晚輩,這種心理很微妙。
范閒微笑著看著她,低聲道:「看你眼下在府中,似乎過的不錯,我倒擔心的有些多了。」
范若若低頭輕聲道:「全虧哥哥出主意。」
「噢?」范閒羞澀一笑,難道自己寫的前世言情橋段,真的能起作用?只是這句又不好直接問。
「最近柳氏比較安份。」范若若淡淡說著,她直呼姨娘為柳氏,就算此時廳中只有范閒和她二人,依然顯得十分冷漠。
范閒略斟酌一下後說道:「雖然我遠在澹州,但也知道,柳家在京中地位極高,你不要過於輕慢她。」
「不會。」范若若垂下眼瞼,睫毛搭在白皙的肌膚上,十分美麗。
范閒微笑望著她,發現在一個世界裡找到一個能「知」己的人,確實是件幸福的事情,雖然這個人等於是自己教出來的。
他柔聲說道:「收到我的信了?」
「嗯。」范若若笑了笑,臉上的冰霜早已消失無蹤,「前天夜裡在房裡看見那封信,嚇了我一跳,還以為是來壞人,後來看見信上的字跡,才知道是你。」
范閒聳聳肩,心想憑五竹的能力,當送信的確實有些屈才。
廳中還是沒有人進來打擾二人的說話,這一點范閒很滿意,他喝了一口茶,正色問道:「我這次入京的原因你大概還不知道吧。」
范若若抬起臉來,似笑非笑地望著哥哥。
范閒被她望的有些窘,訥訥道:「怎麼了?」
一聲略有調侃之意的歎息聲響起,小姑娘微笑說道:「你進京的原因,大概很多人都知道了,而且相信京都裡的名門子弟們,都很好奇,司南伯的私生子這次進京,對於那件事情,到底有多大的成算。」
「啊?」范閒微驚,問道:「我一直以為父親讓我進京是很隱秘的事情,難道很多人知道……不過相信京都沒幾個人知道我是誰,怎麼會有人好奇我的事情。」
「因為你這次進京是準備結婚的。」范若若笑了笑,「父親準備讓你娶的那個女子很有名氣。」
范閒微皺著眉頭,雖然自己不見得要娶對方,但無論如何,他還是很關心自己可能娶的女子是什麼樣的人物,問道:「你認識那家小姐嗎?」
「我未來的嫂嫂是林家的小姐。」范若若的眼瞳裡閃過一絲看不透的光彩,「不止我認識,相信整個京都的人,都認識她。」
「哪個林家?為什麼那女子如此出名?」范閒挑挑眉頭。
「哥哥,雖然你一向遠在澹州,但我知道皇宮裡辦的那紙印的物事,奶奶那裡應該也是有一份的。」范若若笑了起來。
范閒回憶了一下,一拍額頭,恍然大悟:「難道林家就是宰相林若甫家?那位小姐就是前段時間鬧的沸沸揚揚的宰相私生女事件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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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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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5 21:20:40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四章 父子
如今的慶國天下號稱盛世,連著十年風調雨順,民富心安,有所謂千古第一明君,千古第一治世諸多稱號,但很妙的是,隨之而來的,還有號稱千古第一的腐敗官場,千古第一奸相。
這位奸相,就是宰相大人林若甫。林若甫出身貧寒,並非高門大族子弟,通過科舉考試進入官場,從蘇州評事做起,旋即調入京中任詹事府主簿,又調至南衙十二衛司階,再入老都察院任掌印給事中,又入翰林院學士,在上次新政之中,調入六部負責具體事務,為吏部侍郎、尚書,一直升到如今的文官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大人。
人們仔細觀察宰相曾經擔任過的官職,才發現他做過文職,軍職,有詞臣之司,有監察之職,雖然官位屢有起伏,但竟是將慶國官場上所有的地方都經歷過了,而他的官位也總是緩慢而又堅定地向上走著。
傳聞林若甫這個人在內宮之中並無倚恃,也沒有盤根錯節的背景關係,卻能在慶國複雜的官場之中沉沉浮浮,始終不倒,這一點讓許多人都感到很詫異。
這位宰相大人表面清明,內裡陰險毒辣,收賄無數。加上在文官系統與王公貴族的搏弈中得罪了不少人,所以落了個權貴不親,百姓不愛的形象。
只是他幾十年的功夫,早已在慶國的文官系統裡生出無數枝丫,大樹一直屹立不倒。時常有御史上奏彈劾宰相,奈何一直沒有什麼實證,所以只好作罷。京都中的清明之士,對其人是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在官面之上,卻是沒有人敢當面撩撥於他。
在整個慶國,除了皇帝陛下可以要宰相的性命與權位,別的人都不行,這是所有官員的共識。在整個慶國,除了監察院那位院長大人可以當面唾宰相一臉口水,別人都沒那麼大的膽子,這是所有權貴的一致看法。
而院長大人那次當街吐宰相口水,依然付出了三年俸祿的代價,這處罰是陛下親自下的。
……
……
當人們發現,皇帝陛下對於宰相的信任從來沒有減弱過的時候,那些自詡清明的官員士子們開始有些絕望了。正在這個時候,誰也沒有料到,報紙上居然登出了宰相林若甫居然有一位私生女的消息!
任何高門大族,家主娶幾房小妾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您家後院只有一個女人?對不起,還真不好意思去參加聚會。但是世風最重血統禮數,像宰相大人雖然人人皆知狡詐狠竦,但畢竟一向自命清流,居然在外有個私生女,這就屬於德行有虧了。而那個女兒已經十幾歲,居然還沒有接回府中,任由她在外獨自生活,做為父親來講,也算是沒有仁愛之心的佐證。
因為消息是從皇宮放出來的,所以在京都官場引發了一場小小的地震,人們紛紛猜測,是不是皇帝陛下看宰相已經看煩,準備換人來做,這才有了後來的御史台大夫集體上書一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陛下親自出面,將這件事情壓了下去。事情漸漸平息,但那位宰相的私生女,卻成為了眾人矚目的中心。
范閒苦笑著,萬萬想不到自己即將娶的女子,居然是如此的來頭,而且和自己的身世如此相似。正此時,外面的動靜大了起來,兄妹二人知道那人回府了,相視一眼,不再多說什麼。范閒只是用眼神請求妹妹等閒時帶自己出去逛逛,范若若微微點了一下頭。
燭火起,但外面的天色並沒有全黑,所以燭火顯得十分黯淡。
廳間一桌豐盛的菜餚,坐著五個人,旁邊很多丫環下人在服侍著。范閒注意到柳氏並沒有像一般人家的姨娘那般,先侍候家主吃飯,而是坐在那個中年男人旁邊,神態自若。
那個中年男人就是自己的父親?想到這一點,范閒的眉頭不由自主地微微皺了起來,眉間皺出極好看的小褶子。
司南伯面相莊肅,五官端正,下頜留著時人最喜歡留的四寸美髯,看上去便知道性情嚴肅,不苟言笑。
安靜地吃完飯,司南伯在前走著,范閒在後跟著,一路來到書房之中。
這是范閒第一次和這位「父親」單獨相處,他微笑著,並不如何激動,因為在他內心深處,從來沒有真正將對方看成自己的骨肉至親。
司南伯看著面前這個少年,看著少年飄然出塵的清秀容顏,若有所思,半晌之後才溫柔歎息道:「和你母親長的真像。」
范閒並無言語相對,因為他並沒看過自己的母親長的什麼模樣。但是對於面前的父親大人,他心中有無數疑問,卻知道輪不到自己首先發問。
「這些年在澹州過的如何?」司南伯看著他,眉眼間似乎有些疲憊,但依然掩不住當年風華正茂時的英俊殘留痕跡。
「還成。」
「來的路上,相信以你的性格,應該已經從籐子京嘴裡找到了我此次急著讓你入京的原因。」
「是。」
「會不會覺得委屈。」
「不會。」范閒笑著回答道:「我只是搭順風車來京都而已,又沒有說一定要娶那個林家小姐。」
這句話一出口,書房裡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半晌之後,司南伯冷冷道:「你知道娶了對方意味著什麼嗎?」
「意味著,范府除了一直未衰的聖眷之外,還可以在朝廷裡抱上一隻粗到不能粗的大腿?」
范閒譏諷味道十足回答道,本來他對面前的中年男人並沒什麼感情,按道理來講,應該能夠保持著旁觀者的冷靜——但一想到對方畢竟是自己的父親,竟然將兒女的婚姻,當作了政治聯姻,雖然明白接受,但並不代表他不憤怒——只是這種憤怒,在前些天裡,一直被他很好的掩藏了起來。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章 宮中秘辛
「很好,你終於生氣了。」司南伯唇角微翹,一個笑容緩緩地展開,輕聲說道:「一直聽著澹州那邊的消息,我還以為你是個不會生氣的人,孩子,你畢竟只有十六歲,如果把情緒都隱藏在自己的心裡,會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
「那又如何?」范閒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父親,心裡確定了某件事情,「有件事情我必須事先稟告父親大人。」
「什麼事情?」
「我……不是一個很好控制的人。」范閒的話說的很直白。
「我並沒有想過控制你……雖然你……是我的兒子。」司南伯爵范建冷冷地看著少年的雙眼,似乎想從范閒冷靜的眼神中看出些許慌亂來,「但是和宰相家的聯姻,事在必行,此事不容商議。」
范閒低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來微笑說道:「你可以嘗試一下。」只是這笑容裡充滿了自信與堅持。
司南伯似乎有些生氣,手掌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微微用力,青筋隱現,半晌後,卻是壓抑住了自己的怒氣,冷笑說道:「你這孩子怎麼就不明白?那林家小姐溫柔體貼,知書達理,實是良配……再說了,憑我范家如今地位,難道還需要靠兒女親事來穩固地位?區區一個林若甫,難道就真值得你我如此看重?」
范閒微感驚愕,感覺父親情態不似作偽,只是……如果連堂堂宰相大人都無須看重,那為什麼還要自己與林家小姐成親?莫非真的僅僅是因為林家小姐十分優秀?這種推論是范閒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
「為什麼一定要娶她?」范閒皺眉問道。
司南伯范建微微一笑,說道:「因為林家小姐的母親,乃是當今長公主,是陛下的親妹妹,只是這位長公主終身未嫁,卻在暗中管理著著皇室的商號,為整個慶國以及皇宮提供著源源不絕的金錢。」
范閒十分震驚,心想自己未過門的媳婦兒竟然是長公主的女兒!那豈不是說宰相大人與這長公主有一腿……甚至是無數腿?難怪宰相大人這些年來從下往上爬的如此順利……原來走的是面首路線。
這個秘密,全天下知道的人應該沒有幾人,自己的父親如果不是因為和皇帝陛下從小一起長大的關係,也一定不可能察覺。范閒忽然意識到這麼深的秘密,父親本來是不應該告訴自己的。
司南伯微笑道:「你也應該清楚,這些話是不能在外面說的,誰說誰就要死。所以這話傳到你的耳朵裡,你就當沒有聽見過。之所以我會告訴你這個皇室的秘密,就是想讓你有個準備,免得將來與林家小姐相處時,有什麼失妥的地方。」
……
……
范閒忽然想到了五竹叔以前說過的那椿事情,神色變得有些黯然,歎了口氣:「長公主管理的皇家商號……是不是原來葉家的生意?」
「不錯。」司南伯的眼神裡透著一絲憐愛,讚賞地看著面前少年,略覺吃驚於小傢伙居然一下就看穿了問題的真實所在。
「長公主殿下只有這一位女兒,而陛下早就決定將皇家商號讓長公主一脈管理,所以誰要是娶到林家小姐,成為長公主殿下的女婿,就有可能成為皇家商號未來的主人。」
說了很多話,司南伯略感疲憊,但內心深處卻又有些興奮,按著椅子扶手站起身來,盯著范閒一字一字說道:「那家商號,本來就是你母親的,所以你只是奪回本來就屬於你自己的東西!」
……
……
一陣死一般的沉默。
「父親深謀遠慮,孩兒佩服。」范閒對著父親行了一禮,問道:「雖然對方不是公主,但畢竟有皇室的身份,您認為我們這樣做,就能把母親的家業奪回來?這種想法我覺得有些過於自大。」
「自然還有後手,不要忘了,為父是戶部侍郎,管的也是銀錢之事。」范建微笑著,愈發欣賞面前這個少年冷靜的頭腦和態度,「而且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林若甫這個老賊雖然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太大的發言權,但他對於我們兩家的婚事還有疑慮,所以我希望你最近一段時間,能夠在京都表現的好一些。」
「為什麼?」范閒有些疑惑,雖然林若甫貴為宰相,文官之首,但自己很清楚范家在京都這面深湖裡的位置,對方如果能夠結交如此強援,應該是樂見之事,為什麼還會反對?如果是考慮到身份,那位小姐似乎與自己一樣,出身都不怎麼光彩。
「每個人都有自己站立的位置,不同的陣營就要考慮不同的事情。」范建淡淡解釋道:「范氏是京都大族,林若甫是文官之首,兩家暗中聯姻,事體甚大。林若甫之所以猶有遲疑,是一懼陛下疑他用心,二懼屬下文官系統中的那些年青人因此事生出二心。」
范閒歎了一口氣,自嘲笑道:「虧我一路上還考慮許多,原來這只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只是范家單方面想法。」
「是啊,所以你要想辦法讓那位林家小姐認可你。」范建微笑著,只是有些不解:「剃頭擔子……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說錯了。」范閒抿嘴一笑,不多解釋,轉而問道:「父親,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好奇,不知能不能問。」
「問吧。」
「算了。也已經很晚了,孩兒先去休息。」不知為何,范閒住嘴不言,改而說道:「我對京都不熟,能不能讓籐子京跟著我?」
「籐子京沿路打點的本事不錯,不過只不過是個四品高手……」范建皺皺眉,「我給你安排強一點的護衛,京都裡的水很深。」
范閒微笑道:「不用了,好不容易和他熟了,何必再換人。」
父子二人又閒言了幾句,見夜已深,范閒才行禮告退,外面早有丫環等著,穿過複雜的行廊,將他領到自己的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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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5 21:21:14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章 他鄉遇故知
躺在香噴噴的床上,手指下意識地在光滑的綢面上撫摩,范閒還在消化先前父親所說的話。雖然他知道來京都後一定會碰見一些麻煩的事情,但確實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麻煩。
他剛才離開前本來準備問一下父親,四年前柳氏派人來毒殺自己的事情,但轉念一想,高門大族裡的骯髒事,或許有很多都隱藏在那種脂粉之下,自己如果想要強行撕開,那也沒有什麼用處。畢竟在先前的交談中,他能感覺到這位初次見面的父親,對自己猶有幾分真感情。
看來當初將自己送往澹州,是因為害死母親的仇人還在京都的關係。
想到這裡,他的唇角浮起一絲苦笑——自己真的要和那個病重的女子結婚?此時看來,倒是自己在對那姓林的小姑娘用詭計心思。
好像真是一個很可憐的小姑娘。
他決定找機會去看看那位林家小姐,做了這個決定,他的目光復又落在隨意擱在牆角的那個狹長的箱子上,有些好奇,那把鑰匙會在什麼地方。
真氣緩緩流淌,因為旅途而停止了數十天的修練,又悄無聲息地開始了。在進入冥想前的那一刻,范閒想到初初見面的父親,心中湧起無數的疑問。
當范閒第一次在京都范宅裡輾轉反側時,司南伯范建也在書房裡發呆。這是十六年來,他第一次看見范閒,看到那張乾淨漂亮的臉龐,范建陷入某種回憶之中,久久無法自拔,嘴裡喃喃道:「小葉子,你的孩子已經長大了,果然和你當年一樣,年紀小小,卻像是知道所有的事情……陳萍萍還是反對他來京都,所以我趁他休假的時候,把閒兒喚回京都,有人保證過,葉家的產業一定能回到他的手裡……」
燈光耀在中年人肅正的面容上,他輕聲說道:「放心吧,在慶國之內,還沒有誰敢傷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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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透過雲影鋪灑而下,時亮時黯,道路兩旁的老樹抽出新枝,在風中輕輕搖晃。已是暮春時節,山腳湖泊裡小荷初展容顏,碧嫩一片。
范府的馬車在道路上緩緩前行,前後跟隨著護衛,看上去頗有幾分聲勢。
車廂裡卻很是安靜,范閒半閉著眼睛,若若正小心地剝去枇杷的薄皮,然後將微微酸甜的果肉送到哥哥唇邊。
范閒張開嘴,一口吞下,酸的他連忙嚥了幾口口水。
范思轍滿臉不可思議、驚恐地望著這一幕——自己這位十五歲的姐姐,棋琴書畫無一不精,在京都上層社會中大有才名,一向眼高於頂,如冰山不化,讓無數才子貴人哀聲歎氣——居然……居然會如此小意服侍那個叫范閒的傢伙,居然會親手剝枇杷給他吃!
范若若根本不知道自己望著兄長滿臉崇拜的神色,已經一絲不漏地落在了弟弟的眼中。她只是下意識裡想讓兄長舒服一些,因為她認為兄長這十幾年來澹州邊地,想來是很吃了些苦的,這次好不容易入京,卻馬上要娶那位林家小姐——在小姑娘眼中,這世上原是沒有哪家女子是能真正配得上自己哥哥的,更何況林小姐如今身體又是那般模樣。
雖然如今在京都裡,范家大小姐的才名早已遠播四方,但在她自己心中,自己還是那個在澹州別府,聽鬼故事的小丫頭。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哥哥胸腹中自有萬篇詩書,至於信中托辭的什麼曹公、蘇翁……范若若想到這裡,微微一笑,看著面前的哥哥,心想明明你才氣縱橫,為什麼卻不肯讓自己告訴別人呢?
范閒也很享受兄妹溫暖的感覺,半閉著眼睛,也知道妹妹早就猜出石頭記之類的文章是自己「寫」的,只是在思考另外一些問題。
京都范府的情形與自己入京前的預料有所出入,至少柳氏看來從四年前那件事情裡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教訓,所以現在很安份。而那個傳聞中異常蠻橫的紈褲弟弟,似乎也很服若若的管教,也沒有讓自己特別受不了的地方。
家庭還是蠻幸福的嘛。
……
……
范思轍此時好奇地看著范閒的臉,他承認這個異母兄長比自己要長的好看許多,但是他心裡依然強烈地認為,范家,只有自己才是正牌的少爺,面前這位,只是個外人罷了。
可是想到自己的姐姐,那位一向清淡如菊的姐姐,自己一向無比佩服的姐姐居然如此崇拜范閒,范思轍有些納悶,心想,莫非這個叫范閒的,真的有很了不起的地方?
「這條街上還沒有人敢惹我。」驕傲的范思轍看著面前這個比自己大四歲的傢伙,傲氣十足說道:「你才來京裡,我帶著你玩兩天。」
范閒懶懶地半靠在軟軟的墊子上,聽見這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本來是想讓妹妹帶著自己去看看京都的風光,怎麼也料不到,范思轍這個「弟弟」居然不請自到,而且非要賴在馬車上。
「喂,我說小傢伙,為什麼一定要跟著我們。」他問范思轍。
范思轍嚷嚷道:「別叫什麼小傢伙,我才是范家的正牌少爺。」
范閒奇道:「你不覺得你這麼叫嚷,會顯得自己很沒水準嗎?就算你怕我爭你的家產,也應該玩些陰的才對……」他摸摸弟弟的腦袋,微笑繼續說道:「還是和你媽多學學。」
范思轍看著這張漂亮面容上的微羞笑容,不知怎的,卻無緣無故害怕起來,身子往後一縮,躲到范若若身後,心想這個傢伙也太古怪了些,怎麼說話如此肆無忌憚。
說話間,馬車來到京都一處熱鬧所在,此時正是午時,街上行人不少,道路兩側的酒樓開門迎客,呦喝聲並著飯菜的香氣入簾而來,誘得范思澈嚷嚷著要吃飯。
籐子京進酒樓去訂位子,范思轍和范若若在幾個護衛的保護下,去街邊的食攤買面人兒。范閒卻半蹲著,在酒樓下方看著那些廊柱上的紋飾嘖嘖稱奇,這些紋飾筆法華麗,點金塗彩,炫彩異常,和自己前世在書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兩個護衛離他有段距離,暗中看著四周。
正此時,一個穿著普通的中年婦女抱著嬰兒,像做賊一樣地磨蹭了過來,壓低了聲音問道:「要書嗎?都是八處沒有審核通過的。」
這個場景讓范閒覺得很熟悉、很溫暖、很感動,很有家的感覺。他抬起頭來,柔情無限問道:「是日本的還是西片?」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七章 紅寶書
監察院第八處,全名朝廷文英總校處,有些類似於後世民國政府的新聞檢查局,專門負責審核一切正規途徑上書的閱讀文本,只有通過八處審查的文章,才允許刊行於世。前些年,文英總校處的職司被收了大半歸教育院,但依然還保留著對於民間私印圖書的審核權。
所以像涉及到人體藝術描寫、暴力美學渲染、未經陛下允許的改革建議之類的文章,是不可能通過八處審核的。但是不論哪個世界的人類,對於性、暴力、政治,總是有著令人瞠目結舌的狂熱愛好,所以應運而生,自然也出了些地下書商。
政治書論一般沒有書商敢碰,但像怡情陣之類的風月小說,卻是大量地抄印了出來,經由不同途徑進入不同的城市,再送到需要它的市民手中。
抱孩子的大嬸,無疑就是這個流通渠道的最後一環。
整個京都,大家對這種場景早就看的習慣,也沒有人會大驚小怪,連官府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更何況深受其益的民眾們。
「公子說的啥?」那位賣禁書的大嬸明顯不知道AV這種美妙的存在,瞪大了眼睛發呆。
范閒笑了笑,問道:「有些什麼書?」
中年婦女將孩子換了只手,從懷裡掏出一本約摸八寸見方的大開書,書頁全紅,看上去裝禎確實不錯。范閒只是有些讚歎,抱著一個孩子,這樣大一本書放在衣服裡,居然沒有折壞書角。
「最近京都最流行的小說。」中年婦女神秘兮兮說道。
范閒接過書來,自然不會將對方的故作神秘看在眼裡,微笑著翻開一頁……然後臉色頓時變得十分精彩。
這書封面並沒有名字,扉頁裡卻寫著四個大字:「風月寶鑒」。
再翻一頁,便看見以下文字:「誰知這媳婦兒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渾身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
范閒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一眼便瞧出這是何書,這自然是自己抄給妹妹的紅樓夢。扉頁上那段文字,出自第二十一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一節,講的是多姑娘的故事。
那中年婦女以為這漂亮小哥心動,低聲笑道:「這只是文中一節,精彩的還在裡面。」
話說前世之時,范閒常年躺在床上,身體不便,自然不方便勞煩護士妹妹給自己翻黃色小說看,所以只好將紅樓夢這節翻來覆去,看了無數遍,全憑這多姑娘「書中玉姿」讓自己的大腦告了無數番消乏。
今日在京都鬧市之中,忽然看見這段熟到不能再熟的段落,怎教範閒不大吃一驚,感慨連連,只是不明白,明明只有自己與妹妹知道的紅樓夢,怎麼就已經印成書,開始在大街上面開賣了。
連價也沒有還,范閒取出銀錢付帳,一點也不心疼,這些銀子都是在澹州的時候賣報紙得來的,用的豪奢爽快之極。
待那中年婦女滿臉歡笑走開後,范若若才領著范思轍來到酒樓前,范思轍的手裡沒有面人,卻捏了個糖人兒在舔著。
「剛才做什麼呢?」范若若微笑問著兄長。
不等范閒答話,范思轍已經一臉冷笑譏嘲道:「我看見了,他在那女人手上買了本書,也不知道避一避,在大街上買這些不堪入目的東西。」
范若若微微一怔,不知道怎麼回事。范閒此時心裡卻想找個地方問問妹妹,所以也懶得與小子說道,正好籐子京出樓稟報說包廂已經騰出來了,范閒便一拉若若微涼的小手往樓上走去。
范思轍一愣,舔了口糖人,趕緊又跟了上去。
酒樓的人很多,三樓卻很清靜,只是包廂也早訂滿了,看來籐子京能搞到一個隔間,能力確實不錯。范閒覺得自己找老爹要了他來,確實是個很正確的決定。
坐到桌邊,范閒看了一眼眼睛正骨碌碌轉的范思轍,微微一笑,也不避他,將手上那本紅頁書籍遞到妹妹手中。
范若若微微皺眉接了過來,只翻開扉頁,眼睛裡便出現了吃驚的神色,再翻了幾眼,更是震驚,趕緊回頭緊張解釋道:「哥哥,我也是第一次看見。」
范閒笑了笑,安慰道:「我又沒怪你。」他早就猜到,妹妹一定會將自己抄寫的紅樓夢訂成冊子,而且一定會忍不住給自己的閨中密友分享,只是心想,若若的閨中朋友,想必都是王族大戶之家的小姐,就算稍有流傳,也沒有傳到世面上的道理。
直到今天在街上看見這本紅樓夢,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依然是低估了盜版商的強悍程度。
范若若回憶了一下,想起了一椿事情。去年她才將前面的六十八回紅樓夢全部訂在一處,正擱在自己的閨房裡用硬木壓著,偶爾有一天,靖王爺家的柔嘉郡主來府裡閒敘,偏巧看見了這書,拿起來後便再也不肯放過,說是要帶回府去。
但在范若若心頭,這是哥哥心血之文,怎敢放到府外,萬一有所遺失怎辦?所以任由柔嘉郡主如何苦苦哀求,甚至是發起了脾氣也沒有答應。最後還是靖王妃想了個辦法,讓王府裡的女官過來抄了幾天。
事已至此,范若若也不好再做阻攔,便由她去了。誰知這本書一傳十、十傳百,竟成了眾人皆知的秘密,暗中在各王公府邸間流傳著。
然後又流傳到了市面上。
「沒有人知道是我寫的吧?」范閒接過書,翻了翻,發現作者名寫的是曹雪芹,略覺安慰。
范若若自責道:「哥哥視名利如浮雲,我不慎將這書流傳出去,已是大錯,哪裡還敢透露這書出自你的手筆。」
視名利如浮雲?范閒尷尬笑著,揉了揉妹妹的腦袋,卻發現自己不慎將小姑娘頭上的髮式弄亂了些,趕緊道歉,又開解道:「我既然寫了出來,自然準備讓世人去看。」想到先前出的銀子,又有些肉痛,歎息道:「只是沒料到居然讓盜版商人吃了頭啖湯,可惜了白花花的銀子。」
兄妹二人又說了會兒話,小二開始上菜,所以便住嘴不提。
正此時,二人卻同時注意到范思轍突然從安靜中掙脫出來,望著范閒的眼光有些震驚,口齒有些不清,羨慕道:「那本書是……你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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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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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5 21:21:47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八章 地攤文學
聽見這句話,范若若才想起來,自己與哥哥的對話全落到弟弟的耳朵裡,不知道小傢伙如果告訴柳氏之後,會不會給哥哥帶來什麼麻煩,范若若臉上的冷淡之色全轉成了淡淡的擔憂,看了范閒一眼。
范思轍的眼光已經從震驚變成了些許佩服。
「怎麼了?」范閒詭異地笑望著他。
范思轍終於忍受不住這種看似柔情無限,實則無限冰寒的目光,哆嗦著說道:「我只是很驚訝,這書是你寫的。」
范閒有些訥悶:「你看過這本書?」
在他的印象之中,前世時的人,如果在十二歲時就會看紅樓夢,愛看紅樓夢,那麼長大後一般都會變成文青或者是欺騙女文青的流氓。
「沒有。」范思轍趕緊搖頭:「看過一些,很沒勁。」說完這句話,似乎覺得稍微掙回了一點面子,頭也抬的高些了。
「只是先生看過,說……」他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先生很是讚歎,說這作者詩筆有奇氣,胸腹有塊壘。」
這是兩句很高的評語,范閒並沒有臉紅,微笑說道:「所以你很佩服我?」
「我佩服先生。」范思轍想了想:「而先生很喜歡看你寫的書。」
忽然間他的眼睛裡發射出一種貪婪的目光,羨慕道:「而且我雖然不看,但知道現在市面上,這個書稿是分卷賣的,每卷可以賣到八兩銀子。」
他點點頭,再望向范閒的目光就有些注視偶像的感覺:「隨便寫幾個字就能賺這麼多錢,真是厲害……我似乎有些明白,為什麼姐姐這麼崇拜你。」
「我沒有賺這個錢。」范閒隨意糾正道,心裡卻覺得怪怪的,對方對自己的感觀有所提升,居然不是因為自己的滿腹詩書,卻是因為自己寫的東西能掙錢。轉念一想,他就明白了,自己的父親司南伯等於是慶國皇帝陛下的財政私人管家,遺傳所致,難怪這小傢伙似乎天生就有一份對於銀錢的狂熱喜愛。
范思轍搓搓手,狂熱道:「可是只有你能寫,將來如果你願意掙這份錢,我可以入股。」
范閒歎了口氣,發現面前的弟弟其實還是挺天真的,只是可惜自己與他之間有利益衝突,雖然自己其實並不見得會對范家的家業有何想法,奈何柳氏的想法卻已經是根深蒂固了。
忽然間,他心頭一動,決定嘗試一下某種事情,畢竟是血脈相連的兄弟,有些淒慘的結局能避免最好還是避免一下。
「你還沒說到底為什麼跟著我,難道今天不用上學的嗎?」范閒心思已定,所以有興趣和這位異母兄弟聊些閒話。
范思轍年紀雖小,但卻不是草包,知道自己剛才流露的些許意思讓對方比較高興,所以堆出可愛笑容顫聲答道:「因為……媽媽說……哥哥能幹,所以讓我多陪哥哥玩玩,受些薰陶總是好的。」
范閒心裡歎息了一聲,心道裝可愛這招,天底下估計沒有人比自己用的更好,居然在自己面前玩了起來,真可謂是范門裝羞,孔門論語。
他心裡明白,范思轍跟著自己,一定是柳氏的想法。但對方應該沒有必要對自己示好,就算察覺到了父親並沒有把自己僅僅當成利用品看待,也沒有如此莽撞的道理。
飯菜上來了,范閒動筷如風,在盤間一掃而過,筷尖奇準無比地每盤夾了些送入嘴裡,全不在乎身旁妹妹弟弟瞠目結舌的表情。
舔舔嘴唇,細品一會兒後,范閒點點頭:「京都的飲食確實不錯。」
范若若十分秀氣,隨意吃了些就停箸不食,半側著身子認真看那本紅樓夢。席上只有范閒和范思轍在大快朵頤,范思轍越吃越鬱悶,心想小爺我長的比你胖多了,怎麼吃的卻沒你多沒你快。
范若若越看眉頭皺的越厲害,發現這書商出的紅樓夢與自己房中的那份並沒有太大差別,只是扉頁前頭故意將多姑娘那段話摘抄出來,只怕會讓京都看過此書的人們,都以為紅樓夢乃是一誨淫之書。
范閒看見她神情,就知道她在生氣什麼,微微一笑將筷子擱在魚盤邊上,說道:「這只是一種營銷手段而已,有什麼好生氣的?」此時兄妹說話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范若若隱約猜到營銷手段是什麼意思,而范思轍則是聽的糊裡糊塗。
「比如一本書,人們在買之前,肯定會先翻翻講的是什麼,所以這前言、序、跋、楔子之類的東西,一定要清晰明瞭,不見得要求說清楚全書的內容,但一定要引起別人的興趣。」
范閒喝了口茶,繼續說道:「妹妹你生氣,是因為這個無良書商,將多姑娘那段擺在最前面,而這段明顯不能說明這個故事的整體風格,反而容易讓一般百姓產生一種誤解,以為這故事是個風月故事,對不對?」
范若若睜著眼睛,點點頭,心想如此噙之齒香的文字,被當作那種骯髒物來賣,難道還不應該生氣?
「可是書商是一定要這樣做的。」范閒看著妹妹認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來,「如果讓我來做,我要比他們做的更過分。這一卷是十回,那就應該寫十個回目印在扉頁上,每回目下面寫幾行最誘人的話,如此方能讓看客們心中癢不能撓,只好將書買回家細細翻看。」
「比如什麼?」
「比如像多姑娘這種。」
「那這回怎麼寫?」范若若已經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微笑著指著書上一處,是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這回講的是葬花前事,斷斷找不出來讓人臉紅心熱的辭句。
范閒嘻嘻笑道:「既然有艷曲二字,當然好寫,換成是我,就用裡面那段……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嘻笑無心,那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在外頭鬼混,卻又癡癡的……正看到落紅成陣。」
「然後再把坐臥不避,嘻笑無心,鬼混,癡癡,落紅這些字眼全數描紅。」
范若若低頭一想,發現果然如此,本是些隨意話語,但這般一組合,再加上回目上的艷曲二字,不免給人生出些暇想來的空間來。
她的臉微微紅了,低聲道:「原來哥哥常做這種不正經的事情。」
范思轍卻在一旁聽呆了,豎起大拇指道:「大哥,你實在是太有才了。」
范閒噗的一聲,將嘴裡的茶全部噴了出來。
正此時,外廂卻傳來一個極為高傲的聲音:「哪裡來的妄人,滿心淫邪,居然敢稱有才?」
第九章
范家兄妹們選的酒樓叫「一石居」,是京都裡面排得上號的富貴去處,所以每到午時,總有些富豪官員,才子佳人,來此地把酒而談,只是不知道那些才子從何處掙的銀錢,那些佳人又如何肯拋頭露面——總之三樓清淨,若沒有相應的身份,是斷然上不來的。
正因為人人都知道,這一石居的三樓,能坐在桌邊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反而極少發生什麼衝突矛盾,畢竟京都說小不小,但官場隱脈,暗相交雜,誰又知道誰和自己背後的真正關係呢?
剛才出言駁斥「范閒地攤刊物論」的,卻是位地地道道的才子,姓賀名宗緯,一向極富才名,很得京中士人激賞,所以骨子裡未免傲氣了些。前些日子,賀宗緯在朋友處看著那本紅樓夢,雖然對其中意旨大為不滿,也不以為書中詩詞有何出奇處,但依然十分佩服作者這數十萬字的細膩功夫。
今日來到酒樓上,三杯兩盞黃酒下肚,正是微醺之時,卻聽到隔壁廂房裡有幾個不懂事的年青人對紅樓夢大放厥辭,他心頭一怒,便喝出這句話來。
正好此時,范氏三人已經吃完了飯,正在喝茶閒聊。聽著這句話,范思轍一想到自己先前誇的海口,想到對方指責范閒,也是落了自己面子,不由大怒。他出身范氏大族,高貴無比,向來橫行街裡,哪裡肯受這些酸腐秀才的閒氣,一掀簾子,便躥到了三樓的大廳之中。
范閒心想自己初入京城,還是低調一些的好,用眼神詢問了一下妹妹。范若若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微笑著搖搖頭,示意范思轍應該不會太過分。
這一兩年,范思轍的年紀漸漸大了,在范若若的耳提面命之下,也變得懂事了少許,在街上打砸搶的遊戲基本絕跡,所以她才會如此放心。
范思轍衝入大廳,眼光極準地將賀宗緯從眾人中挑了出來,一步三搖,走到那書生的面前,哼道:「剛才那句話是你說的?」
「是又如何?」賀宗緯膚色偏黑,面部輪廓突出,看上去有些醜陋。他看見裡間有人衝了出來,就知道自己那句話得罪了某人,只是看著這權貴子弟的囂張模樣,熱血一衝,冷冷說道:「小小年紀,說話如此沒有教養,也不知道是哪家教出來的。」
這位賀才子雖然在京中交遊頗廣,但和年僅十二歲的范思轍卻沒有照過面,所以膽氣很足。
范思轍本只準備罵兩句,聽見「教養」二字,就想到母親平日裡對自己的責罵,大怒喝斥道:「你這傢伙,又是誰家的潑貨!」
他此時早已忘了姐姐平日裡的教誨,跳起來便往那人的臉上扇去。
賀宗緯萬萬料不到在一石居如此清雅的地方,居然有人敢如此橫行霸道,倉促間往後退了一半,躲過了這記耳光,頭上的青巾卻扯散了,模樣看著有些狼狽。
與賀宗緯同桌的都是些頗有聲名的才子,更有一位尊貴人物,見此情形,不由大怒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放肆,你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范思轍冷哼道:「小爺便是王法。」說完這句話,便捏著拳頭鍥而不捨地往賀宗緯身上砸去。
忽然間,一隻手從旁邊伸了出來,握住了范思轍細細的手腕!
范思轍只覺得自己手腕間被一隻燒紅了的鐵箍箍住,痛入骨髓,不由啊的一聲叫了起來,罵道:「還不來幫忙?」
他的護衛意欲上前助拳,不料卻是人影一晃,胸腹處被印了兩掌,慘然退了回去!
擰住范思轍手腕的,正是桌上那位面相陰沉之人的護衛,這名護衛面相尋常,雙眼裡卻是精光斂中微露,顯然是高手。
「將這小孩子扔開,別打擾了宗緯兄的雅興。」面相陰沉之人吩咐道。
那名高手一振臂,范思轍便像只小雞兒一樣被扔了出去!
范閒本來以為范思轍頂多與人爭吵幾句,哪裡知道轉眼間,竟然事態嚴重到如此程度。但想到弟弟年幼卻是霸道蠻橫,雖然若若說最近已經有所收斂,但看剛才仍然擺脫不了小小紈褲氣息,所以心想讓他小小吃吃苦頭也無所謂。
但他斷然料不到對方之中竟然有位高手,而且這位高手下手竟然如此狠辣,這一拋之中竟然隱藏著暗勁,如果不好,便是斷骨吐血的下場——就算范思轍行逕再如何不堪,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用這種手段,也未免過份了些。
不知如何,范閒已經來到了門外,手腕一抖,已經拎著了范思轍的衣領,然後整個人借勢一轉,右手順時針一擰,讓范思轍在自己的手下轉起圈來。
一圈,兩圈,三圈……范思轍的身體停止了轉動,睜著一雙餘悸未消的大眼睛,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范閒鬆開手,苦笑著將猶自頭暈的思轍交給范若若,踏前一步,看著那位精光內斂的高手,柔聲說道:「捨弟年幼冒犯,但閣下下此重手,未免也太過了些。」
與那才子同桌的幾人冷哼一聲,不好如何說話,畢竟對方說的不錯。只有那位面相陰沉的年輕人略帶幾分自矜地飲著酒,正眼都沒有看范閒一下。
而賀宗緯扶正頭巾後,自覺狼狽不堪,再看面前這個年青人的漂亮容顏,卻無來由地一陣憤怒,似乎覺得對方的微笑都十分可惡,恨恨道:「如此頑劣子弟,稍施薄懲,有何不可?」
范閒沒有理他,只是溫和笑著看著那位高手,然後往前踏了兩步——那位精光內斂的高手先前看這位少年公子哥一手擰腕畫圓消勁,不由感覺對方有些深不可測,微一皺眉,竟是示弱般地隨著范閒向前的腳步,退後兩步。
二人兩步一移,便把身後戴著滿紗的范若若身形讓了出來。
范若若在京中才名頗盛,樓中這些人早就耳聞大名,有幾位還曾在郡王府詩會上遠遠見過,當中更有些高官子弟認識,眾人一驚之下,隔著一段距離向她見禮。
與范閒對峙的那桌人,此時才知曉先前那個鬧事孩童的身份,不免有些惴惴,而賀宗緯看見范若若後,卻是神色微變,似乎想說些什麼。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5 21:22:20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章 什麼叫風骨?
籐子京從樓下趕上來,看見這場景,眉頭微皺,湊到范閒耳邊說了幾句什麼。范閒這才知道,對方是禮部尚書郭攸之的獨子,如今的宮中編撰,薄有才名的郭保坤。
面相陰沉的年輕人看見范若若後,眼神裡露出一股極令范閒厭惡的神情,說道:「我道是誰家子弟如此霸道,原來卻是司南伯家的子女。」
司南伯范建向受聖眷,但畢竟官職只是個侍郎銜,正四品而已。而且一般的官宦子弟,也根本不知道范家在隱秘處的實力。
范閒本不想將事情鬧大,畢竟是范思轍先動的手,而且不管怎麼說,對方最開始說話的那位似乎是紅樓的「粉絲」——但他聽見這種不鹹不淡的撩撥話,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位郭保坤父親官位極高,自己又是宮中編撰,與太子交好,所以養成了個狂妄目中無人的性子,一瞧見傳聞中冷淡如霜的范若若,便有些邪火,冷笑道:「真是可笑,區區范府中人,就敢以權勢壓人,真是有辱斯文。」
他向以文人自號,刷的一聲打開手中折扇,倒有幾分瀟灑利落勁。
旁邊的那幾位文士正自惴然,想到得罪了司南伯,不知如何處理,此時一聽郭保坤如此說法,趕緊紛紛附和,搶先給對方扣好一個仗勢欺人的帽子,全然不覺自己有什麼做的不妥的地方。
只有引發事端的賀宗緯反而變得沉默了起來。
「斯文?」見對方竟是言語逼人,毫無休事寧人的兆頭,范閒聽見這二字,回話中終於忍不住帶著幾絲嘲弄之意。「讀書人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看你們這些所謂才子,大白天的不在學院讀書,卻跑到這一石居來飲酒作樂,志在何處?斯文又在何處?」
這桌人除了郭保坤外,其餘都是大有才名的書生,一聽這話面上勃然變色。
有書生喝斥道:「休想仗著你范家權勢,便如此言語放肆!」
范閒微微皺眉,本來還覺得己方並不如何理直氣壯,但看見這些書生嘴臉,不由一陣反感,說道:「諸位說范家以權欺人,在下不敢自辯。倒是諸位自己坐在這桌上,與當朝尚書之子把酒言歡,倒真是不懼權勢,清高自矜,實在佩服佩服。」
這溫柔話語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樓中眾人一時安靜了下來,與郭保坤坐在一桌那幾人大怒,正準備辯駁一二,郭保坤更是將扇子搖了兩搖,準備開口教訓一下這個年輕人。
但范閒的性子其實有些古怪,他表面溫和,但是一旦不高興之後,也很喜歡讓別人不高興,而且不喜歡給對方還手或是還嘴的餘地,務求一擊中的。
所以他根本不等這位尚書之子開口,就指著郭保坤手上的扇子微笑說道:「初來京都,見諸賢終日玩樂,瘦成皮包骨頭,還要拿把扇子扇風,難道就是所謂風骨?那這種風骨,在下是萬萬不敢學的。」
郭保坤出入皇城,與太子相交,哪裡受過這等閒氣,怒極氣極,將手中的扇子收了回去,狠狠地敲在桌子上,氣的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慶國國朝武治之後,尤重文風,年輕士子遍佈京都上下,這一石居酒樓上,少說也有七八成的讀書人,這讀書人……哪個沒有拿扇子的「惡癖」?
此時聽著范閒夾槍夾棒關於風骨說了一番話,不止賀宗緯那桌人齊齊勃然大怒,就連三樓中其餘的人也站了起來。
范閒其實只是一向對所謂才子很不感冒,偶有所感,加上他二世為人,行事自然灑脫無拘一些,所以脫口而出。但此時見酒樓之中氣氛異常,他才明白自己似乎犯了眾怒,卻也沒有什麼好害怕,微微一笑,四處抱拳一禮。
不知為何,看見這個年輕人滿臉燦爛陽光般的微笑,本來有些氣的士子們,覺得氣就消了一大半。
可是郭保坤的氣沒有消,咬牙切齒地將扇子往桌上一扔,發出了動手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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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相輕不過是嘴上功夫,而這對峙的兩邊卻恰恰都是高官大族子弟,所以便有些危險的氣氛開始在空氣中飄浮。
籐子京冷冷地盯著郭家的那位護衛高手,隨時準備出手護主。
啪啪兩聲響,兩個人影重疊在了一處!拳風四起,惹得樓中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子們驚呼了起來。
京都豪貴爭鬥,向來是下人護衛出死命,主子在一旁看熱鬧的無聊遊戲,極少有人會將火燒到自己身上來的。
但范閒卻和那些權貴子弟很不一樣,當籐子京與郭家的高手護衛拼在一處後,他悄無聲息地遁身而前,於漫天雨點般的招式之中,尋到了一縱即逝的某個空白處,直直一拳頭伸了過去。
啪一聲脆響後,本來眾人意料當中的慘烈廝殺到此嘎然而止。
范閒收回自己的右手,笑瞇瞇地站在了原處,就像是沒有動過一樣。
郭家的高手已經蹲到了地上,鼻樑已經被那一拳打斷,鮮血流了出來,眼淚也流了出來!
范閒很滿意這一拳頭的效果,費老師教的對,打斷那個地方,這種疼痛是連九級高手都無法忍受的。
郭保坤眼見自家最得力的高手護衛,竟然被一拳頭打成了小狗般蹲到了地上,大驚失色,指著范閒顫抖著聲音說道:「你們……居然以眾欺寡!」
范閒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心想打架這種事情,當然是要一起上的,自己又不是混江湖的無聊俠客。他一牽身後若若的手,理直氣壯地便往樓下走去,卻根本沒有想過自己先前的舉動,完全不合這個世界上某些約定俗成的規矩。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一章 靖王世子
樓中眾人早已看的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打架見過,但堂堂大族子弟親自下場卻沒見過,就算有人運氣好,見過這種罕見場景,估計也沒有見過如此光明正大以二敵一的戲碼。
就連籐子京也有些鬱悶,雖然自己比郭家那名高手要弱不少,但少爺弄這一出,卻是讓自己也很沒面子。
忽然間,他心頭一動,想到先前看似滑稽的場面——少爺居然能看清如此繁複的局面,並且……那一拳看似胡鬧,實際上力量和角度卻是準確到了一種很恐怖的程度——他再望向范閒的目光,此時就多了一絲敬畏與驚歎。
在眾人的目光護送下,范氏一行人正要下樓,樓角一間雅座被人推開,幾個人推門走了出來,想來是聽見外間爭執後,出來看熱鬧的,其中一位滿身貴氣,衣著華麗之人看見范若若後,眼睛微亮,走上前來,行禮道:「若若妹妹今日有閒出府,倒是少見。」
來人面相英俊,濃眉清目,鼻挺唇薄,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
范若若微驚行禮道:「世子居然也在。」接著趕緊將范閒介紹給對方,范閒沒有想到這位便是與自家交好的靖郡王家的世子,寒暄了兩句。
靖郡王與范家向來交好,所以對對方的家庭頗有瞭解,范若若一介紹,郡王世子馬上猜到了范閒身份,不由微感吃驚。
他見范閒言談中不卑不亢,骨子裡更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自信,偏生面上的微笑卻是如此溫暖可親,不由覺得十分舒服。
便在此時,那位宮中編纂郭保坤也過來給世子請安,又有閒雜人等將郭范兩家先前的小衝突在世子耳邊說了一遍。世子聽後,大感興趣,對范閒問道:「兄台似乎對讀書人有意見。」
「人人皆可讀書,人人皆是讀書人。」范閒向世子行了一禮,回答道。
在他的心目中,沒有這個時代的階層劃分概念,也不認為念些八股,便成了超脫工商俗流之輩:「我也讀書,怎敢對讀書人有意見……只是……」
他微笑繼續說道:「我對所謂才子很有意見而已。」
此話一出,樓中眾人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想看這個使黑拳的高門子弟又會有什麼新鮮說法,連郡王世子也極有興趣地請教道:「兄台為何看不起所謂才子?」
郡王世子還算有禮貌,但是由於范閒並沒有正式的認祖歸宗,所以在這種場合裡也只好稱兄台而不提其餘,至少沒有提到他的姓氏。
范閒很理解這個社會裡的規矩,並沒有絲毫生氣,微笑解釋道:「之所以對才子有意見,是因為覺得如今風氣大謬,讀書人似乎只要肯多去去青樓,就成了才子。這才子的味道,只怕脂粉味太多,書卷氣太少,於國無益,倒是讓那些婦人掙了好處。」
這話雖然有些尖酸,卻不是如何毒辣,倒有些像在說笑。
郡王世子打了個哈哈,酒樓中人也哈哈哈哈,這椿事便算揭過了。畢竟在別人眼中,這個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的范家少爺,似乎與郡王世子有幾分交情,而郭保坤那方,打架似乎也不是范閒的對手,罵架也不是對手,只好恨恨作罷。
靖郡王世子邀范閒入內飲酒,范閒托辭回府婉拒,只是訂好了後日再途的活約,范家一行人便下了酒樓。
甫出酒樓,將要上馬車之前,那位名叫賀宗緯的書生卻趕了下來,望著范閒的雙眼,很誠懇地說了一聲謝謝。
「所謝何事?」范閒微笑問道。
賀宗緯笑著答道:「我向來自號蔑視權貴,並以此自矜,今日閣下一語點破,方才知道,原來自己只不過是喜歡這種感覺而已,骨子裡依然是脫不了那些俗套的。」
范閒微微皺眉,覺得此人姿態變化的也太快了些。
雖然他並不喜歡這個貌似耿直的讀書人,但畢竟衝突的起由實際上是對方為自己這個「紅樓夢作者」打抱不平,所以笑著開解道:「每個人的身體裡都有怯懦的那部分,只不過往往需要某些事情將這部分逼出來,這,便是所謂儒袍下面的小。今日在下也是胡謅,還望兄台不要見怪。」
「儒袍下面的小?」賀宗緯似有所思,醒過神來,又是深深向范閒身旁的范若若行了一禮,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上樓。
范閒瞥見這黑皮書生的臉似乎有些發紅,這才知道是怎麼回事,滿臉揶揄看著身邊的妹妹,哪知道范若若臉色平靜無波,就像剛才那個黑臉書生根本沒有來過一般。
知道賀宗緯只是單相思,范閒也沒有多少同情,在他的計劃之中,自家妹子將來要嫁的夫婿,不見得要入侯拜相,但一定要自己妹妹喜歡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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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閒離開後,郭保坤、賀宗緯那一桌文人面上無光,也離樓而去。一石居三樓開始漸漸回復了平靜,只是各桌的客人還在議論先前范府的那位少爺,都說從來沒有聽說司南伯家還有這麼一位人物,都在猜測是范小姐的表親還是什麼。
靖王世子自然知道范閒的身份,只是也不可能去和房外那些閒人說道,倒了杯酒自己緩緩飲了,幽幽歎道:「都說太子喜好文學,常與清流交往,如今看來,他交往的這些人之中,連個像樣的人才都沒有。」
一位幕僚在旁斟酌少許後說道:「那位賀宗緯是曾文祥的學生,明年科舉是一定中的,不知道這人如何。」
靖王世子搖搖頭:「這位賀宗緯才氣是有的,但稟性卻……」他其實先前在廂房內就聽見了外面的對話,此時想到聽到的那句風骨之評,呵呵笑道:「風骨確實差了些。」
幕僚也在一旁笑道:「那位范大人藏了十幾年的私生子,倒著實有趣。」
靖王世子拍拍手中扇子,正準備贊上一讚,忽然想到先前范閒揶揄人的話語,趕緊將扇子放回桌上,笑道:「那郭保坤仗著家中父親權勢,自己又與太子交好,所以不把范府放在眼裡,這等庸鈍之輩,居然還能活到現在,真是不容易。」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5 21:22:57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二章 馬車上
靖王世子身為皇族,自然知道當今陛下與范家的情份。他略有些出神,耳旁聽著幕僚說道:「只是那位范閒匆匆入京,今日便在酒樓上……不說太露鋒芒,也嫌孟浪了些。」
靖王世子揮揮手道:「年青人,有些衝勁總是好的……」他說話的口吻,似乎根本沒有自己也才二十出頭的自覺。
想到那個范家少年臉上親切的笑容,世子唇角泛起一絲欣賞的微笑,「更何況范家眼下正在籌劃那椿婚事,如果范閒太過低調,也不大妥當,想來今日之後,京都的人們都會知道范家多出了一個漂亮乾淨的少爺。」
忽然間他醒過神來,一拍額頭笑道:「當初請你當幕僚時便說好了,只准幫我參謀風花雪月,我那父親是個不理朝政的閒散王爺,我這做兒子的,一定不能不肖啊。」
「來來來。」他招呼著桌上的人開始飲酒,
桌上眾人趕緊應著,心裡卻想著,如果您真的甘心做個閒散世子,那為何與范家關係如此緊密,又為何與二皇子如此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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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得馬車,一路安靜,過了一會兒,范若若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范閒好奇問道:「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范若若撫胸微喘,平息一陣後說道:「又想到哥哥先前那句話了,真真是刻薄的狠。」
「哪句話?」范閒本就覺得今天在酒樓上說的話太多了些,完全違背了自己低調的做人原則,大覺不妥。
「就是那句——一個個終日玩樂,瘦成皮包骨頭,還要拿把扇子扇風,難道這就是所謂風骨?」范若若學著他的口氣說著,忍不住又抿唇笑了起來。
范思轍也在一邊傻笑著,但發現車廂裡另外二人並不怎麼理會自己,有些訥悶。
范閒苦笑道:「風骨這種事情是極好的,不過卻不是屬於讀書人的專有物。先前一見著那些所謂才子看天仰脖撐鼻孔的模樣,便心中不爽,一個個飽食終日,只會清談誤事的傢伙,有種就別去考科舉去,別和那位郭編纂坐一起——權貴這種事情,要不然就打倒它再踩兩腳,光憑擺出個造型來,實在是很沒有什麼前途。」
聽見這句話,范若若又忍不住笑了出來,自家兄長說話的語氣,與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樣,大概也只有自己才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吧。
「剛才靖王世子在旁邊,哥哥說話一定有所顧忌。」范若若很想知道,哥哥對於這些讀書人真正的看法。
「沒有顧忌,只不過語氣上溫柔了許多。」范閒微微笑著說道:「我並不牴觸青樓這種地方,也不認為才子就不能上青樓。但一向覺得,嫖客就是嫖客,如果上了青樓還要充才子,就和立牌坊的婊子一樣,虛偽的狠。」
范若若微羞說道:「哥哥說話也太粗魯了些。」在她的心目中,自家兄長才真正稱得上是位才子,這話豈不是將他自己也罵進來了?
范閒哈哈笑道:「反正又沒外人。」他忽然正色望著妹妹說道:「丫頭,記住了,嫁誰也別嫁才子。」
若若終於再也無法保持平靜的表情,啐道:「胡說什麼呢?」
「那個叫賀宗緯的,如今在做什麼?」
范思轍在一旁搶著回答道:「太學的學生,出身貧寒,但是據說是集賢館大學士曾文祥的學生,一向有些小才名,做的幾句詩詞……大家估計明年科舉的時候,至少是三甲。」
范閒皺皺眉,對妹妹說道:「這人看似忠厚,但其實很能忍,很能演,我不喜歡這種性格的人,你以後要小心一些,盡量不要來往。」
范若若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在她的心目中,范閒是兄長是老師,更是自己最能倚靠的對象。
范閒在想那個叫賀宗緯的黑臉書生,對方既然已經是京都有名的才子,如果想投靠高門大族,應該有很多選擇,如果不是因為妹妹的關係,那他先前沒必要跳出來——想給自己留下一個好印象?——他唇角微翹笑了起來,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發現自己的身份,發現自己在若若心中的地位,這個所謂才子,看來果然不簡單。
轉頭瞄見正趴在車窗望外看的范思轍,范閒的心感覺到微微涼意,對若若說道:「呆會兒你和他先回府吧,我在京都再逛會兒。」
范思轍從車窗處收回頭來,臉上有些茫然。
范閒看著他的臉,想到自己十二歲的時候,便開始面臨著暗殺,又想到對方其實也只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就被拖入到這些很險惡的事情之中,不由歎了口氣說道:「你才這麼小點……唉,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范思轍有些畏懼地往姐姐身後躲了躲,他向來膽大,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見范閒臉上溫柔的微笑,就有些害怕:「你在說什麼?」
范閒本來以為這次酒樓上的衝突,是眼前這個小傢伙故意引出來的,以讓自己在靖王世子面前暴露出極為不好的一面。要知道靖王府的意見,對於將來範府的家業繼承,總會起到一定作用——因為酒樓是他選的,而且事情也是他惹起來。但這時看范思轍臉上茫然的神情,他不禁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莫非今天酒樓上的這一切,都只是偶然的事故?
馬車緩緩地前行著,范閒知道今天隨著自己兄妹出來的六個護衛中,至少有兩個人是柳氏的人,便沒有再說什麼。
范若若一直平靜著,低頭無語,心裡想到家裡這些事情,微感煩悶。
馬車到了范宅門口的大街上,若若領著弟弟回到府中,而范閒則是繼續他的京都一日游。本來範若若要和他一起去,但他想到呆會兒要做的事情,只好笑著拒絕了,又看了范思轍兩眼,開口叮囑不要將紅樓夢的事情說出去,只是不知道對方會不會聽他的話。
籐子京坐在馬車裡,看著自己的小主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籐子京便認定了自己跟著這位十六歲的小主人,一定會非常的有前途,也許是因為澹州的春天確實容易讓人產生美好的想像,也許是這一路來被面前這個年輕人感染了,也許是兩個人之間達成了某種協議。
范閒想了想,撐頜問道:「我向父親要了你來,估計在短時間內,你沒有什麼機會出頭了,可別怨我。」
籐子京笑了笑,恭謹回答道:「少爺不是尋常人,跟著少爺,自然會有好處的。」
范閒笑道:「我又哪裡不尋常了?先前酒樓上,還不是如一般的無知少年般四處亂噴口水。」
籐子京揣摩著他話裡的意思,小心回答道:「少爺,您猜的我明白,我認為這件事情和小少爺沒什麼關係。」
馬車已經停了下來,外面的清風入簾無聲,令人心神為之一爽。范閒看了籐子京一眼,溫柔說道:「我也希望這件事情和他沒有關係。」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三章 獨行
一路之上,范閒都安排籐子京在自己這輛馬車上,所以這些話本就沒有避他,皺眉道:「也太巧了些。我剛入京都,怎麼也不會和人起衝突,結果思轍一天都跟著我,然後酒樓衝突之時,靖王世子又恰巧在酒樓上,這種巧合很難解釋。」
籐子京笑著說道:「小少爺這個人或許蠻橫是有的,但肚子裡著實沒有什麼壞水,這種事情,二太太是斷不敢交給他來辦。」
他接著說道:「二太太就這麼一個兒子,偏生讀書不成,學武不通,天天只會混吃混喝四處招搖,所以二太太很瞧不起自己的兒子。」
范閒唇角浮起一絲苦笑:「正因為知道自己的兒子扶不起來,所以柳氏才會對我下手如此毒辣……這當媽的,似乎都很倔。柳氏……她是想讓外界的人都以為范家的私生子只是一個無能的紈褲子弟而已。」
籐子京說道:「其實您或許不知道,只要小少爺出門,總是會弄些事情出來。所以二太太讓他跟著你出門,根本不用安排什麼,自然會讓你陷入紛爭之中。」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我跟著他在外面招搖,自然會變成世人眼中的紈褲。」
「不錯。」籐子京微笑道:「二太太的想法很簡單,但似乎也很奏效。」
范閒哈哈笑道:「這柳氏很有些意思……居然就認了思轍是盤墨汁,乾脆大傢伙混個一體黑,有意思有意思。」
「只是沒想到靖王世子也在酒樓上。」籐子京應道:「少爺先前處理的妥當,雖說言語間似乎得罪了一些讀書人,可是但凡書生,總是有些孤傲之氣,京都中人或許認為少爺狂妄,總比認為少爺是個無能之輩要強上許多。」
「造輿論真的有這麼重要嗎?」范閒笑著說道:「范家真的是個香餑餑嗎?柳氏真的頭腦簡單到像個單純的女人嗎?」
他望著籐子京說道:「這都是問題,但其實都不是我的問題。」
籐子京好奇問道:「少爺,那您的問題在哪裡?」
范閒愁苦著他漂亮的臉:「我的問題在於,直到今天,我還不知道我沒過門的媳婦兒長的什麼模樣,是不是真的病的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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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在了天河大街側向的一個巷口,往遠處望去,各部的衙門還在開門辦公,各式建築飛簷如鳳,翹指天際,最遠處,一個方方正正毫無特點的房子,正杵在那裡,看上去陰暗的厲害。
范閒沒有讓籐子京跟著自己,雖然似乎對方已經下定決心把前途壓在自己這個少爺身上,但是范閒自認不是宋七力,沒有收伏人心那種本事,畢竟他是父親的親隨——所以有些事情還是不會讓他知曉的。
在一家賣糖葫蘆的攤子前確認了監察院的方位,他買了一根,邊咬邊往那邊走去,把自己牙酸的快掉了,直呼過癮。
路過一家書局,他走了進去,四處瞄了一瞄,發現都是些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經史子集,將店員招了過來,壓低聲音問道:「有沒有石頭記?」
店員臉上浮現出詭異的微笑,也用極低的聲音回答道:「客人隨我來。」
也不怎麼避人,就在正廳旁邊的一個小隔間裡,店員取出一套書,遞給范閒。范閒接過來一看,和今天早些時候在那位大嬸手裡買的版本一模一樣,滿意地點了點頭,交割銀款。
「書先放著,等會兒范府來人取。」先前那本已經讓妹妹帶回府了,這幾本擱在身上也嫌重,所以范閒準備呆會兒讓府裡的下人來取。
店員為難道:「是哪個范府?」
「司南伯府。」范閒心想難道還有很多范府嗎?他還真不知道,范氏在京中本就是大族,司南伯只是個偏房,只是最近十幾年因為老太太的緣故,風生水起,這才成了范氏大族裡最出名的一家。
店員恭謹應了聲,將書包好後存在櫃檯處。
范閒又隨意問了問幾句這書賣的如何,得到答案之後,惡向心頭生,在腹中將那盜版書商好生詛咒了一番。店員見這位客人買了書之後並沒有馬上離開,只好滿面堆著笑與對方聊些閒話。
就在這一問一答間,范閒的耳尖不易為人察覺地動了動。
他一面與店員微笑說著話,一面將真氣緩緩運了起來,耳力頓時變得更加敏銳,頓時從書局安靜的環境裡找到了自己想找到的聲音。
兩個與一般民眾不同的呼吸聲。
呼吸聲極其綿長悠遠,很明顯是身具真氣的人物。范閒知道這應該是父親派來保護或者監視自己的人手,皺了皺眉。
店員見這位客人忽然皺眉,雖然覺得這漂亮年輕人皺眉頭也是很漂亮,但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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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書局的後門穿了出來,范閒確認後面的兩個跟班應該被自己成功甩脫了,他有些微微得意,心想年幼時跟費介學的那些東西,除了用毒之外,像反跟蹤之類的本事,終於派上了用場。
隨著人群在天河大街的青石板路上行走著,張望著街道兩旁的建築,這些建築古色古香,尤其是建築之前,道路兩側各有一條平緩的流水,如果要從道路到那些衙門裡去,還需要踏過那道流水之上的小木橋。
流水平緩如鏡,倒映著小橋的影子與道路上青樹伸到水面上的枝丫,看上去十分幽靜美麗,偶有遠處桃花叢被風吹落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緩緩行走著。
他在道旁行走著,眼光看著腳下的落水流水,唇角泛起愜意的笑容,來京都幾天,總是要想些複雜的事情,和自己體味這次人生的初衷著實有太大差距,而且腦子也有些累。此時被京都春景清心一番,頓時覺得精神好了許多。
來到監察院門口,看著這幢青石灰巖修成的樓,范閒皺了皺眉頭,覺得這衙門也太難看了些,和周邊那些古色古香,流簷靜壁的建築太不合調——但一想到費介那張實在不咋嘀的臉孔,他無奈地承認了,果然是什麼人配什麼樓。
走進樓去,范閒有些奇怪地發現四周經過的官員和「路人」一般的人物都看著自己,或者說,是用很奇妙的眼光看著自己。
他小心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確認沒有什麼可以引起別人注意的地方,才抬起頭來——但四周好奇的目光依然沒有半點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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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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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5 21:23:25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四章 監察院內外
拉住一個從身邊經過的書吏,看著對方那張死氣沉沉的臉,范閒不知為何覺得有些緊張,但又有些親切,似乎找到了費介老同志的那種特有味道,甜甜笑著打了個招呼:「你好。」
那張死氣沉沉臉的主人,也和監察院樓裡其餘人一樣,用很奇妙的眼光看著范閒,半晌之後,才說道:「你好。」
這兩個字說的有點兒生硬。
范閒嚥了一口唾沫,微笑問道:「實在是冒昧,只是……為什麼大家都要盯著我看。」
那人笑了起來,露出慘白的牙齒,他發現這個有著微羞笑容的年輕人很有意思,反問道:「如果在一個從來沒有陌生人進來的地方,大家忽然發現了一個陌生人,你說,大家難道不會盯著他看嗎?」
范閒恍然大悟,接著又是滿心不解,問道:「這裡不是監察院衙門嗎?朝廷機構,難道從來沒有陌生人來辦理公務?」
那人指指門外,好心地解釋道:「你看看那邊。」
范閒看了一眼,發現監察院門口沒有什麼人,而那些行人也是隔的老遠便繞到街那邊行走。
那人笑了起來,笑容顯得有些恐怖,兩頰的老皮都皺到了一處:「京都人向來是躲著我們衙門走,至於公務,我們監察院從來不辦公務,只辦院務,而陛下明旨,院務不允許其他六部衙門牽涉其中,所以我們與其它的衙門向來沒有什麼來往。」
范閒苦笑道:「原來如此,看來我還真是個莽撞的擅入者。」
那人好奇問道:「你不知道我們監察院是做什麼的?」
范閒應道:「大概知道一點。」他畢竟是監察院第三處的費介大人門中弟子,對於監察院的職司還是瞭解一些。
「那你還敢就這麼闖進來。」那人聳聳肩,「一般人都會把這裡當成人間的閻羅殿。」
范閒無奈笑道:「可能我很小的時候就見過閻羅的原因?」
那人笑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很好很好。」
范閒衣服下的右肩皮膚生出些許小雞皮疙瘩,覺得這人說話的口氣,怎麼像是孫二娘在拍案板上的那些傢伙?
「有啥事兒需要我幫忙嗎?」那人微笑著。
范閒馬上覺得對方變成了前世裡操著洋文的飯店前台,他搖搖頭,祛除掉這種不合時宜的走神,袖中指頭捏了一塊碎銀子塞了過去,禮貌問道:「請問費介在嗎?」
那人愣了愣,張了張嘴,卻半天沒有說出話來,緊接著,范閒便發現對方的神情不再是先前的漫不在乎,而變成了恭謹之中帶著一點畏懼:「您找費大人?」
說這話的同時,他指頭極漂亮的一彈,將范閒塞過來的碎銀子彈回范閒的袖中。范閒眉頭一挑,知道對方這一手看似簡單,但實際上漂亮的很,至少在手上功夫浸淫了十幾年,才會如此準確,這才知道原來這個看似尋常的監察院官員,竟也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范閒點了點頭,承認自己是來找費介的,然後注意到那人使勁地擦拭著拍過自己肩膀的右手。
「費大人不在。」那人很有禮貌地回話,很隱蔽地往後退了幾步,與范閒拉開了一段距離,「費大人去邊郡督察。」
范閒一拍腦袋,這才想起聽籐子京說過,監察院院長這次回家省親至少需要三個月的時間,依費介老師的懶人脾氣,唯一能管住他的上司不在,他自然也要溜走。
向那人告了擾,便準備離開。離開之前,范閒忽然笑瞇瞇問道:「閣下叫什麼名字?」
「下官王啟年。」這位叫做王啟年的監察院官員,看見這個面帶微羞笑容的年輕人敢一個人跑到監察院來,還敢直呼費介大人的名諱,心想對方一定不簡單,所以自稱下官。
范閒知道對方聽到自己找費介,便下意識裡把自己和毒藥之類的危險存在聯繫了起來,所以才會又擦手,又後退的。他微笑望著王啟年:「如果費大人回來了,麻煩您通知他一聲,就說……他的學生來京都了。」
費介的學生?王啟年這個時候已經有了剁掉自己右手的衝動,暗罵自己自己喜歡東摸摸西摸摸的性格,咳了兩聲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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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監察院的大門,天上的陽光隔著道路兩旁的高樹灑了下來,無數片樹葉的影子包裹著范閒的全身。他往西走了一段路,坐在了流水旁邊的欄桿上,雙手撐在身體的旁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一群,一時間不知道該到哪裡去。
他不想回范府,雖然那裡有個溫柔可親的妹妹,但一想到柳氏、父親、還有那個本應該天天開心讀書,現在卻被迫著與自己競爭的小胖子,他的心頭便有些不舒服。
屬於他的東西,他勇於爭取,不會放棄。
但范閒其實還真的不大清楚,在這個世界裡,到底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屬於自己的。畢竟他曾經有過另外一次生命的體驗,與這個世界總有一些距離感。
來監察院找費介的事情,他瞞著父親,雖然費介是自己老師這件事情,父親當然知道,但他總感覺費介似乎還更可信任一些,這可能是因為他到這個世界不久,便開始跟著費老頭兒四處賞屍所帶來的親近感。
費介老師居然不在京都,這個事實讓范閒入京前的安排,有了一點小小的問題。所以他在想,接下來應該先做些什麼。
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已經從欄桿上跳了下來,開始下意識地往回走。再次路過監察院門口時,他注意了一下,發現路上行人果然都是靠著街道右邊行走,避開了監察院的大門,似乎很害怕那樓裡往外滲著的陰穢的氣息一般。
他瞇著眼睛往那樓口望去,天上薄雲忽散,天光清麗灑下,他的眼睛卻被一片金色的光芒晃了一下。
揉揉雙眼,他往金光處看去,才發現監察院門口有一塊寬碑,像一隻伏虎般踞在地上,碑材是石質所造,上面寫著一些字。
范閒皺了皺眉,覺得這幾句話看著怎麼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但絞盡腦汁,也無法找出出處來。目光往下移去,然後他看見那個落款。
那個有些陌生,卻又無比親切的名字。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五章 糖葫蘆與慶廟
「葉輕眉?」
范閒心中無比震驚,下意識裡輕聲將這個名字念了出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老媽的名字居然會出現在監察院前的石碑上。
面上依然保持著平靜,但他的心中卻是無比激盪——為什麼母親的名字會出現在監察院前面的石碑上?雖然當年葉家小姐身為天下最富有的女人,但怎樣也不可能享受這種皇帝都享受不到的待遇。更何況老媽最後離奇死亡,肯定與這慶國的王公貴族們有關,雖然五竹叔說過,十年前的那次風波中,葉家的仇人已經被全部殺死,但是誰能保證那些仇人的親眷沒有殘留在朝廷之中?
就算到了如今,葉輕眉很明顯還是一個有所禁忌的名字,葉家的財產也全部被充收到內庫之中,葉家的生意變成了皇商。
監察院就這樣明目張膽地把葉輕眉三字放在門口,雖然五竹叔說過世界上沒幾個人知道自己的母親就叫葉輕眉,但是手握慶國的皇家一定知道——那位陳院長大人未免也太大膽了些,難道連皇室的臉面都沒有放在眼裡?
不過看見那座矮矮的石碑之後,范閒總算明白了五竹叔在澹州時說的那句話。
「知道小姐叫葉輕眉的不多,旁的那些閒雜人等只是稱她小姐,不過葉輕眉這個名字,就算現在,想來……在京都也是很出名的。」
范閒搓了搓手,低著頭往前走著,心想京都人人恐懼的監察院門口豎著這樣一塊牌子,葉輕眉這個名字,果然是想不出名也很難。
所有的這些心理活動只是發生在很短的時間內,他斂去了臉上的表情,攏了攏袖子,面無表情地往東面走去,就像沒有看見這個名字一樣。
也正是因為看見了這塊牌子,范閒不由想到了自己即將娶進門的宰相女兒,聽父親說,她的母親長公主如今就掌管著原來屬於葉家的產業。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他自己覺得理所當然應該擁有的,那這份產業應該排在頭一份——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本來從籐子京嘴中,范閒已經知道了林家小姐如今家在何處,但心知肚明那女子的背景身份,這京都又是藏龍臥虎之地,他是斷然不敢偷偷跑去窺香的。他來監察院找費介老師,就是想通過監察院的通天手段,想辦法提前見一見那位纏綿病榻上的女子,同時也想請老師幫忙看一下那女生的病情。
不料費介卻不在京都,范閒有些惱火,難道自己真要等到洞房的時候,才知道對方長成什麼模樣?不行,他告誡自己,必須找個法子去偷窺偷窺,萬一有何不妥,自己逃婚也好有個準備時間。
走著走著,范閒更加惱火起來,他悲哀地發現,自己初到京都,對這些道路完全不熟悉,在天河大路上來回走了兩趟,居然找不到家裡的馬車放在了哪裡。
正巧看見有個小孩兒拿了串糖葫蘆在邊嚼邊走,一嗅著那甜絲絲的味道,范閒便覺得無比鼻熟,趕緊跑上前去,搶了過來,咬了一口,憑口感確認了這串和先前自己吃的那串出自同一個攤子,這才開口詢問這家店在哪裡。
小孩兒受了驚嚇,還以為碰見了不蒙面糖葫蘆劫匪,最後總算被范閒的兩個銅板安撫下來,認真地指了個方向。
范閒順著那方向過去,走了很久很久,結果很悲哀地發現,那小孩兒在報復自己,這地方明顯不是自己應該到的地方——這裡其實已經到了京都的邊緣地帶,范閒並不知道這一點,不然一定會很自豪於自己的腳力,自悲於自己的智力。
這個地方很荒涼,有個廟。
在繁華無比的京都城中,要找出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說荒涼也許並不準確,準確來說是異常的乾淨,廟上飛簷樑柱之上,連一絲灰塵都看不到。
他抬頭望著面前的這個黑色木結構建築,不由想起了前世北京的天壇,只是面前的這座廟要小了許多,看上去少了幾分與天命相連的神秘感,多出了幾分人世間的秀美氣息。
迎面的正門被漆成了深黑色,看上去十分莊嚴,門上是一方扁扁的橫匾,上面寫著:「慶廟」二字。
范閒用舌頭舔掉牙齒上粘著的糖渣,看著頭頂那兩個代表神聖的黃色字體,心裡湧起了一股難以言表的情緒。
這裡就是慶廟,傳言中慶國唯一可以與虛無縹渺的神廟溝通的地方,皇家祭天的廟宇。
在澹州的時候,費介曾經說過天壇在京都皇宮外三裡的地方,范閒一直以為是說在離皇宮三裡遠的地方,根本想不到「外三裡」是個地名。
范閒張大了嘴。他來京都前就想過,既然這個世界上的人們都無法找到神廟在哪裡,那自己也一定要到慶廟天壇來看看,因為一直纏繞在他心中十六年的疑問,不知道能不能在這裡找到答案。
自己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
前世看小說的時候,項少龍有個理由,後來的穿越眾也有理由,再到後來就不需要理由了。
但范閒自己深深疑惑著,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能夠解釋自己明明死了,為什麼會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理由。
他萬萬沒有想到,被那個孩子隨便指路,就讓自己來到了慶廟,這個認識讓他產生了一種微微眩暈的感覺,也許——自己和神廟之間,隱隱就有某種很神秘的關聯,有一種很奇妙的緣份。
他堅信這一點,堅信這種一根糖葫蘆所帶來的緣份。
邁步上前,四週一片安靜,范閒輕輕推開那扇似乎已經很多年沒有打開過的沉重木門。
……
……
「停住!」
一聲厲喝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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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5 21:23:54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六章 貴人
范閒一驚,本以為神聖清靜的地方,突然出來這麼一聲暴喝,定晴一看,才發現原來慶廟裡面有人,攔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中年人,雙目深陷,鼻如鷹鉤,看著陰鶩氣十足。
看對方盯著自己,范閒心裡有些不樂意,心想自己讀的經史子集,皇城規矩裡,這慶廟可是人人都來得的地方,你躲在門後嚇人不說,還擺出這麼一副老鷹搏兔的架勢,這就很混蛋了。
誰他媽的願意當兔爺。
范閒皺眉著眉頭說道:「閣下聲音這麼大,也不怕把人耳朵震聾了。」
誰知那中年人神情異常嚴肅,一把推了過來,低聲喝道:「速速退去,廟中有人正在祈福,不得打擾。」這人的打扮明顯就是一富家隨從,但說話語氣,卻是官味十足。
范閒卻並沒有察覺到這一點。自從小時候跟著費老師挖墳之後,他就形成了輕微的潔癖,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手,眉頭一皺,兩手交錯而上,擰住對方的手腕。
啪的一聲輕響。
一大一小兩個人同時驚訝地望著對方,發現彼此的手法極其相似,竟是如雙蛇互纏,再也撕扯不開。
「噫。」那位中年人輕噫一聲,眼中精光大盛,一股暗力如同大江般聯綿而出,從手腕處攻入范閒體內。
范閒悶哼一聲,哪裡想到居然會莫名其妙碰上如此高手,後背處一陣灼熱,一直安靜了許多年的霸道真氣在一瞬間內生出反應,由丹田疾出,硬生生與對方對了一記。
嗡的一聲輕響,石階上的灰塵被兩道暗勁的衝撞揚了起來,形成了一個很詭異的灰球,迅即散去。
兩個人被震的分開數步,中年人捂著嘴唇咳了兩聲,范閒面無表情,似乎沒有什麼問題。
中年人冷冷看了他兩眼,說道:「小小年紀,就有如此霸道真氣,你是誰家子弟。」
「何必管我是誰,我只是想入慶廟祈福,你憑什麼攔著我?」范閒冷冷看著他。
「廟中有貴人在,少年你等上一等。」中年人正是覺得對方使用的手法與自己相近,心想對方可能是京都哪家子弟,與自己有舊,所以才漸漸散去心頭的殺機。
范閒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慶國律法中,可沒有規定祭廟還要排隊。」
中年人皺了皺眉頭,覺得這少年好生討厭,一拂袍袖,入廟而去,竟是將范閒留在了廟外。
范閒張嘴欲言,卻是胸中一陣煩悶,喉頭一甜,趕緊從袖中抽出手帕捂在了嘴邊。先前暗勁對沖之際,幸虧在關鍵的時候,他的右手食指悄無聲息地彈了一下對方的脈門——全仗著自己對人體構造的瞭解比這些武道高手更加精深,不然只怕受的傷還要重些。
此時他再看這扇沉重木門的眼中,就多了一絲悸意,不再敢再次嘗試推動這扇似乎推不動的門。
……
……
范閒咳了兩聲,漂亮的臉上多出了幾分厲毅之色,既然打不過對方,自然只好退走,留待後日再打過。正當他轉身欲走之時,卻發現身後的木門又開了。那位傷了自己的中年高手站在門口,冷冷說道:「老爺吩咐,少年自去偏殿祈福,勿入正殿。」
說完之後,他又加了一句:「不要進正殿,聽見了沒有?」
范閒轉過身來,看了一眼中年人,又看了一眼似乎深不可測的森森慶廟,眉頭一皺,將雙袖一拂,就這樣踏過高高的門檻,頭也不回地往偏殿方向走去。
看著少年受此一挫後,依然不急不燥不怯不退,依然堅持著最初的目標,中年高手的眼中閃過一絲欣賞之色。
中年人關上廟門,皺著眉頭看了看四周,心想這些小兔崽子居然讓那個少年走到廟門口來了,晚上回去一定要好好操練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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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廟是一個安靜的地方,慶國人是一個很現實的民族——一般百姓如果祈福,寧肯去京都西面的東山廟中拜送子娘娘和那些看上去像土財主一樣的仙人。
但慶國人敬天畏天,皇帝正是所謂天子,所以慶廟就成了皇家祭天的地方。雖然在一般的時日中,慶廟依然對京都的百姓開放,但也沒有百姓喜歡這種壓力太大的森嚴感。
慶廟的正殿,就是形似天壇的那個建築,兩層圓簷依次而出,十分美麗。
中年人神態恭謹地站在大殿之外,看著殿中負手欣賞壁上彩畫的貴人,低聲說道:「依老爺的意思,讓那少年去偏殿了。」
貴人的年紀約摸有四十多歲,容顏談不上英武,但眉眼卻有一股睥睨天下的神采,只是被一絲極不易發現的疲倦沖淡了許多。
「那少年是誰家子弟,居然能和你對一掌。」貴人微笑著問道。
中年人如此高強的武藝,但在他面前卻真的就像個隨從,老實回答道:「屬下不知,只是剛才報與老爺知曉,他走的路子,倒和……家中護衛的路子差不多。」
貴人略覺詫異:「噢?難道是李治家的小子?」
中年人苦笑道:「屬下雖然一向懶得與人打交道,但靖王世子還是認識的。」
「噢。」貴人又噢了一聲,又開始轉頭去看牆上的壁畫,他每天要考慮的事情太多,難得有這樣輕閒的時辰,所以不願意為這些小事情所打擾,先前允那少年入偏殿祈福,只是純粹地覺得國家能多出少年才俊,是件不錯的事情。
中年人安靜地守在殿外,眼光偶爾瞄向偏殿的地方。
……
……
許久之後,殿外傳來喧嘩之聲,貴人忽然皺眉說道:「丫頭不在後面休息,跑偏殿去做什麼?」
中年人微微一驚,運起全身真力傾聽那方向的聲音,抬頭慚愧道:「郡主到偏殿去了。」
貴人皺眉道:「胡鬧……」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面色微微一變:「你去看一下,另外……帶那個少年來給我看看。」
「是。」中年人領命正欲離去,忽然慶廟之外傳來一聲鳥叫,緊接著廟門被人推開,一個面色匆忙的人跑了上來,遞給他一封上面壓著火漆的書信。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七章 心動
(這是寫到目前為止,我自己最滿意最喜歡的一章。)
范閒低著頭往偏殿的方向走著,眼角的餘光卻落在正殿的天壇上,心裡很好奇那裡是誰在祈福,居然能夠驅使那位中年高手。他知道對方的背景一定深不可測,而自己只是想來慶廟看看,所以沒必要去爭這口閒氣,雖然他叫范閒。
右手還是捂在嘴唇上,時不時咳上兩聲,但他先前用真氣在體腹上周遊一遭後,確認肌體並沒有受到實質性的損害,只是勁氣反逆時,震裂了喉間脆弱的薄膜,而不是肺部或是上支氣管受到了傷害。
他一路走著一路咳著,看著白色手帕上面的點點血痕,想起了林黛玉,想起了蘇夢枕,想起了周瑜,想起了林琴南許多位咳壇前輩——咳咳,林琴南還是算了,沒前面三個咳的淒美。
走到偏殿之時,真氣已經將那點兒小傷修復的七八不離,范閒有些遺憾地收起手帕,回頭望了天壇一眼,走進偏殿。
偏殿是一個稍小一些的廟宇,被一方青色石牆圍著,裡面並沒有人。范閒發現沒有看見傳說中的苦修士,略略感覺有些失望,隨意走進殿中,更失望地發現這廟裡居然沒有供著前世常見的神靈塑像。
不過轉念一想,也是正常,既然供的是天,這天是什麼模樣,自然沒有人知道。
在廟宇的正中,擺著一方香案,香案極為寬大,上面有淡黃色的緞子垂了下來,一直垂到地面,遮住了下方的青石板。
香案上方擱著一個精美的瓷質香爐,爐中插著三根焚香,香柱已經燒了大半,滿室都籠罩在那種令人心靜神怡的清香之中。
范閒隨意在殿中逛著,眼光從牆壁上的彩畫上掠過,他發現這些壁畫的畫風極類似於後世的油畫,但畫面中那些或站於山巔,或浮沉於海面,或冥坐於火山的神靈並沒有確實的面目,略微有些模糊變形,似乎是畫工刻意如此安排的。
看了一看,發現這些壁畫講述的只是經書上面曾經提過的遠古神話,其中也有大禹治水之類的內容,還多了些別的東西,只是范閒看來看去,總是與經書對不上號。
他搖搖頭,放棄了從這裡面找到些許答案的想法,從殿旁找到一個蒲團,扔在了香案之前,跑了下去,雙掌合什,閉目對著香爐裡裊裊升起的青煙,嘴唇微動,不停禱告著。
前世的范閒,自然是個無神論者。今世的范閒,卻是個堅定的有神論者。這個轉變,是很自然就發生的,任何一個人遇到他這種奇異的遭遇,估計都會有和他一樣的心理變化。
所以他跪拜的很虔誠,禱告著,希望縹緲的上天,無蹤的神廟,能夠解釋自己為何來到這個世界,同時更加虔誠地祈求上天能給自己很多銀子,很平安的生活。
……
……
宛若有形有質的青煙忽然渙散了一下,范閒的耳尖微微一顫,似乎聽到了什麼。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睜開眼睛,看著香案上微微抖動著的小瓷爐,無比震驚,難道自己這看似虔誠,實則心不在焉的禱告,居然真的讓上天察覺到了?
目光停留在寬大的香案之上,范閒終於發現了問題的所在,眼光裡閃過一道精光,左手按上了暗藏匕首的靴子,緩緩地而又堅定地伸出右手,將香案下方垂著的縵布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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縵布拉開之後,落入范閒眼簾的是一個讓他很吃驚的畫面。
一個穿著白色右衽衣裙的女孩子,正半蹲在香案下的一角,吃驚地望著范閒。
女孩子的眼睛很大,眼波很柔軟,像是安靜地欲讓人永久沉睡的寧靜湖面。而她的五官更是精緻美麗之極,淡淡粉嫩肌膚,長長的睫毛,看上去就像是畫中的人兒走了出來。
范閒一怔,目光停留在對方的臉上,漸漸才發現這女孩子的額頭有些大,鼻子有些尖,膚色有些過白,那對唇兒似乎比一般的美女要厚了一些,依然有許多不完美的地方,但是一組合在一塊兒,配上略顯怯縮的神情,和一股天然生出的羞意,依然讓范閒的心頭一動。
他心動了。
女孩兒好奇地看著這個虔誠拜天的年輕人,發現對方的臉竟然生的如此漂亮,清逸脫塵不似凡人,連睫毛都生的那般長,不由忍不住多盯著看了幾眼。
看完之後,女孩兒才覺不妥,一道淡淡紅色迅疾塗抹上她的臉頰兩側,然後快速散開,竟是連耳根都紅了起來。
可她依然捨不得挪開眼光,心裡好奇,這外面是誰家的少年郎,竟然生的如此好看。
……
……
慶廟一角的廟宇中安靜著,范閒的手依然拉著那塊縵紗,他的眼光依然停留在女孩兒的臉上,而那女孩兒也鼓足了勇氣看著他,就這樣互相對望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多久,依然一片沉默。
范閒的目光溫柔地在女孩兒的臉上拂過,女孩兒終於羞不自禁,緩緩低下頭去。范閒的目光最後落在了女孩兒的雙唇上,這才發現對方的唇瓣兒上面光亮異常。
他好奇地又看了兩眼,才發現了原因,那個事後令他記掛許久的原因——女孩兒手上捏著一根油乎乎的雞腿,唇瓣上的油,顯然是啃雞腿的時候染上去的。
這樣清美脫俗的白衣女子,居然躲在莊嚴慶廟的香案下偷吃雞腿!這種強烈的反差讓范閒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許久之後,安靜尷尬沉默微妙的香案內外終於有了聲音。
「你……你……是誰。」
這對漂亮的男女同時開口,就連微微顫抖的聲音都極為相似。
范閒第一次聽見女孩兒的聲音,只覺軟綿綿的渾無著力處,那種感覺十分舒服,卻又讓人十分無著落,胸口一激,竟真的吐了口血出來。
「啊!」女孩兒見他吐血,嚇了一跳,卻不是因為害怕,眼睛裡自然流露出來極強烈的憐惜之色,似乎范閒所受的苦,都痛在她的心頭。
范閒看著她擔心自己,心頭一片溫潤,微笑安慰道:「沒事兒,吐啊吐的,就會吐成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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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5 21:24:25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八章 緣來是她
有風自南來,飛蓬入我懷。
懷中花骨朵,原為君子開。
琴瑟難相伴,歲月催人來。
投我木瓜者,報以瓊琚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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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這句很新鮮的俏皮話,這位姑娘擔憂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笑意。
范閒微笑望著她,輕聲說道:「還要在裡面藏著嗎?」
姑娘家微羞搖了搖頭。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了找人的聲音:「小姐,您又跑哪兒去了?」白衣女子容顏一黯,知道自己要走了。
范閒也知道肯定是來找她的,看著她的神情,心中無由升起一股失落感,似乎害怕今天分離之後,再也無法找到這位姑娘,微急問道:「明天你還來嗎?」
她搖搖頭,表情有些黯淡。
「你是正殿那位貴人的家人?」范閒試探著問道。
這位女子想了想,笑了笑,沒有回答他,卻從香案上鑽了出來,像陣風一樣地跑了出去,在臨出廟門之前,回頭望了范閒一眼,又看了一眼手上拿著的雞腿,可愛的吐了吐舌頭,心想這要讓姑父看見了,一定又會責罵自己。
她眼睛骨碌一轉,跑了回來,將雞腿遞到范閒手裡,然後笑著擺擺手,就這樣跑出廟門。
再也沒有回來。
……
……
范閒有些呆呆地半跪在蒲團上,確認先前看見的並不是上天派來的精靈,低頭看著手上的雞腿,呵呵傻笑了起來。他心裡下了決定,任憑挖地三尺,也要在京都找到這個女子。如果對方還沒有許人家……不對,就算與別家的濁物混蛋有了婚約,老子也要搶過來!
等他手中拿著油膩膩的雞腿走出慶廟的門口時,遠遠看見一行車隊正往東面走了,他知道那個白衣女子一定就在那個車隊裡。
落日映照著道路兩旁的青青樹木,讓那些葉子都像是燃燒了起來。
范閒下意識裡舉起雞腿啃了一口,忽然想到這雞腿也是在那姑娘的香唇邊經過,心中也燃燒了起來。
「雞腿啊雞腿,能讓那位姑娘啃上一啃,你真是人世間最幸福的雞腿。」
他笑瞇瞇地,微笑著往京都中心走去,找不到回范府的路也不著急了,內心深處十分感謝那位吃糖葫蘆的小孩兒。而在他身後不遠處,一個他真正應該感謝的瞎子,正握著根竹棍,沒入了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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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典的心情就不像范閒這麼好。今天陪老爺出來散心,卻沒有料到中途出了這麼多事,先是那個不知誰家的少年居然能夠穿過自己屬下侍衛的暗中封鎖,跑進了慶廟,接著是那個小姑娘居然在眾人的眼光下溜到了偏殿,真不知道那些老嬤嬤是幹什麼吃的。
但他又無處去發怒,因為老爺的臉一直陰沉著,似乎十分生氣,看來那封加密的書信裡寫著什麼令他很不高興的內容。
「宮典。」馬車上的貴人冷冷喊道,他向來不喜歡坐轎子,這是從二十年前養成的習慣,「陳萍萍如果還不肯回來,你就派隊人去把他抓回來。」
「是。」宮典領命,心頭卻在暗暗叫苦,心想這個差使誰能辦的好?
見馬車裡安靜了下來,宮典暗中吐了一口氣,輕鬆了些,回頭看見後面那些垂頭喪氣的侍衛,卻又是一陣大怒。先前這些侍衛在慶廟外面暗中潛藏,誰知道竟然被人全部給弄暈了過去,而且連是誰下的手都沒有看到!
也就是因為這樣,那個少年才能如此輕易地走進暗中戒備森嚴的慶廟。
宮典的眉頭皺了起來,心想是誰能有這種能力,同時間無聲無息地弄暈八名五品侍衛?這簡直已經是四大宗師級的水準!如果……對方是個刺客?……他的心頭一陣畏懼,不敢繼續推展下去,心裡卻知道,回去之後,一場暗中的調查即將展開了。
在隊伍最後的一輛馬車,與別的馬車都不大一樣,車窗上是些很幽雅的花朵裝飾著。先前與范閒在慶廟中尷尬對視的白衣姑娘此時正半倚在座位上,唇角似笑非笑,似乎還在回憶著什麼。
一旁的丫環見小姐難得如此高興,心情也輕鬆了起來,湊趣問道:「小姐,今天遇見什麼好事了?」
那姑娘微微一笑,說道:「每次和姑父出來,都挺高興,至少比呆在那個陰氣沉沉的房間裡要強上許多。」
丫環嘟著嘴說道:「可是御醫說,小姐這病可不能吹風的。」
一聽到病這個字,那位姑娘的神情便落寞黯淡了起來,想到先前遇見的那位漂亮少年郎,心情才稍好了一些,在心裡默默想著,自己生來命薄,眼看著便沒多少日子了,能碰見那個人,這應該是高興還是悲哀呢?
她接著想到那件牽涉到自己的傳聞,想到那個范府子弟,雖然母親大人反對,那個陌生的父親似乎也反對,但是……誰又能拗得過姑父呢?想到這裡,她心中一片憂愁,胸口一甜,趕緊扯過一方白帕捂在唇邊。
幾聲咳後,方帕上已上點點鮮血。
丫環見著慌了手腳,帶著哭音說道:「又吐了,這可怎麼是好。」
姑娘家淡淡一笑,想起那個少年郎說過的話,輕聲笑道:「這有什麼?吐啊吐的,自然就習慣了。」
丫環啊了一聲,十分驚愕,沒聽懂是什麼意思,以為小姐已經病的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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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時分,范閒才狼狽不堪地回到范府,他暗下決心,以後出門一定要把籐子京綁在腰上。
此時范府早就開飯了,四個人正在桌邊等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司南伯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柳氏也是滿臉溫和笑容,一點不見尖酸之態。
他小聲解釋了幾句後,范若若笑了起來,心想哥哥也太糊塗了些,就算找不到自家馬車,那隨便在車行雇輛車也是好的。范閒卻根本沒有想到馬車行,所以只好苦笑著忍受范思轍小朋友的嘲笑。
吃完飯後,一家四口開始打馬吊,其樂融融乎,范思轍像個帳房先生一樣,拿著個算盤在一旁看著,幫大家計籌。
柳氏的眼中閃過一絲悲哀,卻強忍著對親生兒子恨鐵不成鋼的怨氣,微笑與范閒搭著話。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十九章 算帳少年
玩了幾把,范閒手氣不大好,加上著實不耐煩與柳姨娘表面上這般親熱,所以將位置讓了出來,拍了拍范思轍。
范思轍怯怯地看了父親一眼,司南伯微微點了點頭。他心中狂喜,輕聲叫了一下,跳上了凳子。
這孩子平時在父親面前總是畏畏縮縮,吃完飯後便要被逼著去溫書,更不可能被允許打牌賭錢。他知道今天能夠上桌是因為父親心情好,給范閒一個面子,所以范思轍心裡對這個澹州來的哥哥觀感好了許多。
范閒去院子裡逛了逛,等回到花廳裡,目瞠口呆地看著桌上,發現范思轍面前堆滿了銅錢,而另外三家竟是輸的差不多光了。
聯想到白天在馬車上,這個似乎有些不良的弟弟表現出來的那種對於財富的無比熱情,范閒終於發現,原來弟弟也不見得一無是處,至少在掙錢方面,好像很有些天賦。
他好奇地站在范思轍的身後,仔細觀察這個十二歲的少年到底是如何操作的。看了一陣之後,由不得肅然起敬,只見這小子雙手極為靈活,居然可以一手碼牌,抓牌、摸牌、出牌、碰牌、吃牌、胡牌……另一手卻是擱在算盤上,肥肥的五根手指拔著算盤珠子啪啪的響。
胡都是范思轍胡,而計番的方法很複雜,所以算錢也都是范思轍在算。范閒在一旁看著,總覺得這小子能把錢算的多出來,難怪他的面前能堆那麼多銅錢。
發現范閒正盯著范思轍在看,柳氏面色不變,心頭歎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兒子這貪財的醜態全被范閒看在眼裡,只怕對方的信心會更足了。
她哪裡知道范閒心中的震驚,因為范閒此時居然在范思轍的臉上看不到一絲蠻橫,一絲胡鬧,有的只有那種「理想主義者」才能擁有的堅毅認真光芒。
范閒心中斷定,眼前這個少年,只要給他一個發揮的空間,將來一定能夠成為很厲害的人物。但是他也知道,在慶國之中,若想出人頭地,依然只有科舉取仕這一條道路,就算范思轍將來因為家庭的關係襲了爵,但是真想得授實職,以他目前在書本上的水準,還是不可能的事情,難怪籐子京說柳氏對這個兒子是又恨又痛。
這個時代的商人依然不受重視,戶部是一回事,皇家的商號是一回事,但民間的商人卻是另一回事了。
牌局很快就結束,司南伯范建毫無表情地離座而去,這種其樂融融的家庭聚會本來就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卻與往常不大一樣。只是當他離開時,看了范閒一眼。
范閒從父親的目光中讀懂了一些東西,看來白天甩開父親派給自己的護衛,讓他有些不高興。范閒笑了笑,沒有回應什麼,畢竟他是個不喜歡被人跟著的人,既然如此,那就不如提早用行動明確這一點。
柳氏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眼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愛與無奈,只是這種情緒轉瞬即逝,起身極有禮貌地與范閒和范若若說了一聲,便跟著丈夫離開。司南伯府的下人們都知道,老爺每晚睡前都喜歡喝上一杯果漿,而這都是柳氏親手製作,以幫助每日在戶部勞神的老爺入睡。
范閒皺了皺眉,他原本想和父親說些事情,但看來只好推後了。回頭看見仍然趴在桌上記著數目的范思轍,好奇問道:「還不把錢收了,記什麼呢?」
若若打了會兒牌,早有些累了,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腕,笑著說道:「他呀,年節的時候會來些客人,那時父親才會准他玩會兒,只是每次贏的銅錢,卻不准他收著,說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貪這些蠅頭小利。轍兒不敢逆父親的意思,卻每次都要記下自己贏了多少,說將來再慢慢和我們算帳。」
范閒心頭一動,將這算帳二字聽出了一些別的意思,穩定了一下心神,微笑問道:「思轍,我看你精於計算,不知道將來長大後,你準備做些什麼?」
范思轍小小年紀,記帳的時候卻是心無旁鶩,十分專心,聽見他問話卻答也不答。范若若心想哥哥不知道弟弟的脾氣,生怕他不高興,準備幫著解釋一下,轉眼卻看見范閒滿臉微笑,略帶幾分欣賞看著桌邊記帳的少年。
記完帳後,范思轍似乎才想到剛才范閒提的那個問題,摸摸腦袋,皺眉想了一會兒後說道:「當然是讀書做官,光大門楣。」
范閒好笑看著他,問道:「真是這樣?」
范思轍的氣一下就洩了,趴在桌子上有氣無力說道:「不這般說,母親大人聽見了,又是一頓好揍。」
「這裡只有我們兄妹三人,你就說說真心話又如何?」范閒打趣說道。
這句話落入范思轍的耳中,卻讓他有了一些別樣的感受,他從小就在下人的敬畏眼光中長大,一般的官宦子弟總是父嚴母慈,但他卻是父嚴母也嚴,後來父親讓姐姐管教,誰知姐姐更是嚴厲,所以弟恭這種感覺不陌生,但是兄友卻沒有體會過。
此時聽到真心話三字,范思轍有些恍惚,似乎眼前這個比自己大四歲的「哥哥」似乎並不怎麼可怕,不像母親說的那樣,反而卻有些親切。
「我……我喜歡賺錢。」
「商人逐利,有什麼好的。」范若若皺眉教訓道。
范閒極不贊同地看了妹妹一眼,心中有些失望,心想這丫頭與我通信數載,怎麼還會有如此拘泥不化的古怪念頭。被他一瞪,若若心頭一緊,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趕緊住嘴不語。
范閒微笑望著范思轍說道:「什麼事情,只要做好了就行,掙錢也是一樣,我支持你。」
「你支持有個屁用。」范思轍哀聲歎氣道:「得讓父親大人開這個口才行。」
「偷偷地做吧。」范閒像個魔鬼一樣引誘著對方。
范思轍精神一振,旋即想到一件事情,熱情說道:「哥哥,那你先把那本書的存稿給我,我有辦法將這書賣出大價錢來。」他這聲哥哥喊的毫不勉強。
范閒一怔,說道:「靠這來錢是不是慢了些?」
「你很愁錢用嗎?」范思轍鄙視望著他,「只是試一下而已。」
發現這小子居然敢鄙視自己,范閒怒了,喝道:「要拿貨,你就先給我份計劃書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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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5 21:24:53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章 兄妹閒敘
「什麼是計劃書?」范思轍將求救的目光投向姐姐。
范若若眨了眨眼睛,解釋道:「就是你準備怎麼做,很簡單的事情。」
范思轍點點頭,從孩童時期起,他就在心中樹立了一個宏偉目標,所以才能夠以完全不符合所謂紈褲的認真,努力做著這些事情。
范思轍從小的理想就是:成為第二個富甲天下的葉家!——只是當時他並不知道,鼓勵自己的兄長,與那個葉家之間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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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嬤嬤帶著范思轍去洗漱去了,花廳裡只剩下兄妹二人。范閒沉默著走了出去,若若安靜地跟在後面。兄妹二人很有默契地在迴廊裡行走著,將將要到若若的閨房時,在那泓淺池旁二人停住了腳步。
若若首先開口:「我知道不應該有階層之分,只是覺著,如果轍兒真要走那條路,只怕會非常困難。」
范閒微笑著搖搖頭:「有人的社會就有階層,這個我以前和你說過,不需要強行改變什麼。但問題在於,我們可以承認這種事情的存在,但沒有必要因為它的存在,而改變我們自己的本心。」
范若若睜著大眼睛,看著哥哥好奇道:「本心是什麼呢?」
「本心不是那些神棍說的什麼道。」范閒拍拍自己胸膛,「只是很簡單的字面意思,本心就是……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接著說道:「生命對於每個人只有一次,這僅有的一次生命應當怎樣度過呢?當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在我臨死的時候我可以驕傲的說:我已經做了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就算沒有成功,但我畢竟努力過。」
范若若眼波流轉,盯著范閒的臉,眼中流露出仰慕之色。
「這句話不是我說的。」范閒尷尬解釋道:「是一個叫奧斯特洛夫斯基的人說的。」
「這名字很古怪……像是海那邊的人名。」
「不錯,只是後面那一段我改了一下,畢竟我不是一個崇高的人,眼光只會集中在眼前三年,眼前三裡。」
「所以說……轍兒既然喜歡,那就讓他努力去做,這樣將來才不會後悔,這樣才是依本心而行。」范若若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范閒接著他的話說道:「人是要生存的,所以如果能夠找到一個養活自己的方法,而這個方法又是自己的興趣所在,這就是一種比較理想的生存狀態了。」
「明白了。」范若若笑顏如花綻放。
范閒笑了笑:「你或許沒有注意過思轍在計算時的神情,那種神情讓我想到了一句話:認真的人最美麗。」
范若若噗哧一笑,心想弟弟那副尊容也能稱得上美麗?
范閒正色教訓道:「不要笑,在這方面,其實你還真的不如他。至少他很明確的知道自己這輩子想要些什麼,而你呢?雖然京都的人們都稱你是才女,但你究竟想做些什麼呢?詩文之道不是小道,如果真想寄情於此,你就要認真勤力些,不要只是當作消遣。」
范若若低頭受教,內心深處卻是一片溫暖,心想往年只是停留在信紙上的這種類似於老師學生般的問答,終於變成了現實,這是何等幸福的事情。頭頂有月光灑下,經過淺池一映,在廊間牆角泛起淡淡銀波,范閒的面容恰好籠在這淡淡清暉之中,本就清美絕塵的面容,愈發顯得纖淨異常。
「哥哥才真是美麗。」范若若望著他,低聲說著。
范閒沒有聽到這句話,想著花廳裡的一幕幕,略有些出神,自言自語道:「我希望這個宅子能安靜一些,希望柳氏足夠聰明,不要讓我失望。」
……
……
二人正要分別之時,范閒忽然想起了暮時在慶廟裡偶遇的那個白衣女子,滿是期盼地形容了一下對方打扮容貌,心想那位姑娘明顯是京都極富貴之家的子女,而妹妹時常出入京都王公貴族府邸後園,應該有所瞭解才是。
但是范若若聽見哥哥形容後,卻是一點頭緒也沒有,嘻嘻笑著問道:「哥哥在哪裡見著的仙女?竟是連魂也被勾了去。」
在她的心目中,兄長永遠是那個有遠超年齡成熟的師長,這還是頭一遭看見他的臉上有些悵然若失的神情,不免有些好奇那個白衣女子。范閒苦笑道:「連你都不認識,那看來是真找不到了。」話雖如此,但他心中卻是一片堅定,知道自己總有一日,會再次遇見那位……啃雞腿的姑娘。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心頭一顫。
一串糖葫蘆將他引到了一直想去的慶廟,然後看見那個姑娘,這些巧之又巧的事情,由不得讓他信了「緣份」這兩個字,心頭升起莫大期盼,興奮說道:「你說……有沒有可能,她就是……林家的那位小姐。」
范若若皺眉道:「林家小姐,我還真沒見過。畢竟畢竟她的身份有些,有些……」她看了哥哥一眼,小意說道:「……有些不方便,所以極少有人知道她長的什麼模樣,只是偶爾有些消息會從葉家小姐那裡傳過來,聽說她們兩個人是手帕交,關係極親密的。」
「葉家小姐?」范閒現在聽見葉字便有些直覺的緊張。
「京都守備葉重的女兒,葉靈兒。」范若若好奇問道:「怎麼了?」
范閒笑了笑,想起了第一天進入京都時,看見的那位馬上少女,心想既然能找到人,那就不怕丟了線索。但范若若沉吟一番後說道:「不過估計哥哥今天遇見的女子,肯定不是林家小姐,所以就算我去問葉靈兒,也沒什麼用處。」
「為什麼這麼確定?」范閒心中一直期盼著言情小說的橋段能在自己身上實現,此時一聽,不免有些訝異。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一章 計劃書
月光月光,照在廊上。
范若若帶著憐惜之情說道:「我那未來的嫂嫂,聽說患的是……肺癆,經常咯血,所以一直禁食油葷,你說的那位姑娘既然啃雞腿。」她想著哥哥先前說的場景,也不由笑了出來,「那自然不可能是林家小姐了,更何況林家小姐的容貌據說只是清秀而已,絕對不如哥哥形容的那般美若天仙。」
范閒一想,果然如此,歎了口氣,便將此事拋開不提,不過卻也不會就此放棄尋找那位姑娘的想法,只是腦中又浮現出另一個畫面,不由微微皺眉。
「肺癆?」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肺癆等於是不治之症,自己雖然跟隨費介學習了一年,日後也沒有斷過各方面的修行,但對方既然是長公主的女兒,那麼一定有御醫看治,連御醫都治不好的病,自己又能有什麼辦法?
費介不在,這真是個很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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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范閒起來後,發現父親妹妹和柳氏都不在,在下人的服侍下吃了些清粥小菜,便準備出門。他打算去慶廟撞撞運氣,看看能不能再遇到那位姑娘。
正要出門的時候,范思轍卻跑了過來,拉著他的衣袖,把他扯到了書房裡,很認真地遞給他幾張紙。范閒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發現弟弟的眼睛裡面全是血絲,看來昨天晚上熬了夜,問道:「你夜裡不睡,二姨娘看見了不又得說你?」
范思轍嘿嘿笑了幾聲:「學你的,瞞著瞞著。」
范閒笑了起來,手指頭將那幾張紙搓開,撐頜看了看,上面寫著范思轍昨夜裡做的「計劃書」——雖然范閒前世並不是成功商人,但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前世的商業氣氛與今日的慶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加上他曾經從事過的特殊職業,這點自信還是有的。
他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問道:「你這個想法不錯,不過我對京都不熟悉,所以書局的選址到底好不好,你自己斟酌。但有個問題,雖然書稿貨源只有我們一家有,你印出去之後,怎麼能夠保證別家的書商不會盜印?」
范思轍滿臉狂熱說道:「家裡現在很清閒,那些家丁都沒事兒做,可以讓他們到街上閒逛,看見一家盜印的就砸一家。」
范閒傻了,心想你就只會打砸搶?完全和他的期望值不符,苦笑著搖搖頭:「別看書商不起眼,其實利潤不小,誰知道別家後面有沒有什麼背景。」
「那怕什麼?這書稿本來就是咱家的,他盜印還有理去了?」范思轍嚷道。
范閒提醒他:「慶律裡面可沒有保護書稿不被印的條款……再說了,這書本來就沒有通過八處審核,你若打官司去,只怕自己就要先賠銀子。」
范思轍嘿嘿一笑道:「這個不怕。如果真要開書局,讓咱們老爹寫封信,八處那裡不會不給面子。」
范閒一想也對,自己這位看似尋常的父親,與那監察院的關係可是比一般人知道的要深很多,轉念又道:「可就算擺脫了禁書的身份,你還是不能單靠打砸搶去消滅競爭對手,所謂打人不能打臉,你在京都大街小巷裡趕那些中年婦女,封別人鋪子,這可是撕破臉皮的作法。為了銀子,兩邊的後台拼起來,大家都不劃算。」
「這怕什麼?」范思轍白了他一眼,似乎覺得這位兄長有些婦人之仁,「如果覺著沒有名頭,可以想辦法定個規矩,以後按規矩走,如果別的書商再敢盜印,讓官府出面就好了。」
范閒哈哈大笑起來:「規矩?難道朝廷的律法會這樣兒戲,僅僅因為范家要出一本書,就把律法改了。」
范思轍搖頭道:「律法怎麼改?當然是走下面的路子,京都守備條例改動一下還是很簡單的,葉重家那個凶婆娘和柔嘉郡主關係不錯,求姐姐去讓靖郡王府和葉府說一聲不就成了。」
范閒來了興趣,問道:「京都守備條例還能管賣書?」
范思轍一怔,想了想後說道:「裡面好像有個條款是管流民游商,正好可以發揮一下。」
范閒無比讚歎,心想眼前這小傢伙果然有當奸商的潛質,官商勾結,城管大隊這樣狠的招數都可以平空想了出來,只是他深知理想與現實總是有差距的,問道:「你算過利潤沒有?」
「十回一卷,每卷八兩銀,眼下一共六十八回。京都一共有六十四萬人,千人一卷,也能賣出六百多套去。細細一算,能賣出三萬五千八百四十兩銀子。」范思轍津津有味地說著,這些入項他早就算的清清楚楚,「洛東道的房租貴些,加上校訂成本,印書的事情全部放給萬卷堂去做,可以少操些心。」
「萬卷堂?」范閒好奇發問。
「京都最出名的私刻本印坊。」范思轍陰陰笑著:「他家大業大,但背後卻沒有甚可靠的人物,如果敢陰咱們的書稿,就抄他個底兒翻天,賺的只怕更多。」
范閒鬱悶的想要吐血。
「細算下來,年內至少能有幾千兩銀子入帳,如果真的能讓別家書商歇了,這數目還要往上。」
范閒歎息道:「你也太樂觀了,想成為一名成功商人,必先未雨綢繆,就說你預估的數目吧。京都民眾雖然富庶,但每套要五十多兩銀子,哪有這麼多人出得起這價錢。」
范思轍大驚,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范閒,說道:「你難道不知道你寫的那書現在是個什麼行情?」
范閒瞪大了眼睛,心想紅樓夢在前世乾隆年間逐漸風行,雜聞中也見過說賣上百兩紋銀,但那是手抄本,流傳不多的緣故,你若準備大行刊印,難道還能賣這麼貴?
范思轍歎息道:「前些日子,聽說京都府丞家的小姐就因為看了哥哥寫的這書,茶飯不思,癡癡呆呆,被府丞夫人一把火將書稿燒了,那位小姐痛呼一聲:奈何燒我寶玉,就此病了好久……哥哥,這京都不比別地,官員多如走狗游鯽,這些整日無所事事的小姐們又有多少?賣上幾百上千套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范閒傻了,心想自己是不是應該提些點心去慰問一下那位可憐的府丞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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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5 21:25:39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二章 早夏
又聽著范思轍驕傲說道:「這只是小錢,等掙完這頭一拔後,哥哥再寫個七八十回,這就不能海著賣去,得細細校訂,做個珍印本,然後全部私下拍賣,價高者得,誰想先看到結尾,誰想看到多姑娘到底嫁了寶二爺沒,就得先把銀子乖乖掏出來。」
范閒一擰他的耳朵,罵道:「多姑娘和寶二爺又有個屁的關係!你這小子連書都沒看過,就想賣!」
范思轍委屈道:「昨天你在街上買的那本,回府後向姐姐要來看過,只是……看了幾十個字,覺得好生無趣,所以困著了。」這位一心鑽在錢眼裡的范府小少爺實在是很不明白,為什麼京都裡的那些女人像發瘋一樣地喜歡這本嚼之無味的東西。
「得,不和你爭這個。」范閒無可奈何道:「只是這些事務繁雜,你一個小小孩童,又要入學讀書,哪來的時間做這些,還是等幾年後再說吧。」
「幾年後?紅花菜兒都涼了。」范思轍驚聲尖叫起來。
「那不然怎麼辦?你畢竟是范府子弟,若真的拋頭露面去經商,這怎麼瞞得過柳姨娘還有父親?當心他們撕爛了你皮。」
范思轍痛苦無比說道:「是啊,所以我決定向慶余堂借個掌櫃,自己就只好隱藏在幕後了。」
范閒實在很是意外,眼前這個少年除了性情蠻橫無理之外,在經商這方面竟是如此的有天賦,居然想到了職業經理人這一招,心神激盪下,便將慶余堂三字有意無意地漏了過去。
見小傢伙心意已定,他歎了口氣,從懷裡取出這些年來積攢的銀票,加上妹妹孝敬自己的,遞了過去,囑咐他慢慢來,先和府上那幾個清客商量商量,養著那些人不用也不是個事兒。
范思轍眉開眼笑地數了數,發現這個哥哥還挺有錢的,再加上自己存的那些,第一筆啟動資金應該差不多了。
范閒不再說旁的,只是小心提醒道:「要走上層關係,打壓下層良民,這種手法除了仗著老爹的名頭之外,你還得許別人一些好處才行。」
「哥哥這說的是哪裡話?」范思轍惡狠狠說道:「賄賂自然是要給的,將來你若做了大官,總有讓他們再吐回來的那日。」
范閒險些絕倒,趕緊推門而走,往日總覺銀鈔亦有別樣異香,今日始知銅臭之味果然薰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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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正午,陽光熾烈的厲害,道路兩旁的樹木都懨了神,有氣無力地垂著,不能給可憐的行人些許安慰與遮蔽。
范閒在路邊端了碗酸梅湯小口小口地啜著,他知道喝的太快並不能解渴,而且肚子會受不了。他聽著旁邊樹上的「知了,知了」噪聲,很是納悶,這才幾月份?春天都還沒有過去,這夏天怎麼就來夾塞兒了?
遠處的慶廟在陽光之下顯得格外莊嚴,將原本的一些秀清氣全曬乾了,黑色的圓簷反射著陽光,畫面感很神聖。
今天的慶廟比昨天要熱鬧一些,不時有民眾進去參拜祈福,范閒有些好奇,為什麼昨天自己去的時候會那樣的冷清?他自然不知道,昨天那位貴人偷得半日閒時,道路兩邊早就布了關防,而他之所以能夠施施然走到門邊,與那位高手對了一記,全是依賴於某人暗中的縱容。
五竹確實很縱容他,縱容他飲酒,縱容他瞎整,就連他想去廟裡看看,五竹甚至可以為了這樣一個很小的問題,出手擊昏那麼多侍衛。
范閒並不知道自己昨天實際上惹了多大的簍子,還好整以暇地坐在長板凳上喝酸梅湯,蹺著二郎腿,等著那位姑娘。
離慶廟很近的一個房間裡,陽光無法穿透入屋,所以顯得有些陰暗涼爽。宮典冷冷地坐在椅子上,調理著自己的內息,讓自己晉入最佳的狀態。
昨夜他值晚,今天一大早卻沒有回府,而是又來到了慶廟。因為他想來想去,總覺得昨天那個少年出現的有些古怪,自己屬下的那些小崽子在同一時間內被宗師級的高手擊昏,與那個少年進入慶廟之間,究竟存在著什麼樣的關係?
不知道為什麼,宮典總覺得那個少年今天一定會再來這裡,說不定那個不知道模樣的絕世高手也會來這裡。
這是一種高手的直覺,雖然不見得準確,但值得一賭。但那個該死的洪太監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只是一昧在侍衛內部調查著,他只好一個人來了。
宮典安靜地坐在屋內,目光穿過窗樓下極狹細的那道縫隙,冷冷地看著慶廟的門口。
外面,范閒終於忍受不住太陽的曝曬,一口飲盡杯中……湯,解開襟上的兩粒布扣,伸著舌頭就往慶廟走去。
范閒的腳步離慶廟越來越近。
宮典似乎聽到了什麼,微微皺眉。
……
……
漫天陽光之下,范閒的腳落在青石板上都覺得有些燙人,他似乎有些討厭這種感覺,將腳收了回來。
然後他繫上胸前的布扣,微笑著轉身,回到賣酸梅湯的攤子旁邊又要了一碗,然後緩緩喝了下去,緊接著邁著悠悠地步子遠離慶廟而去,直等上了在街口等待的馬車後,才吐了口氣出來,喊道:「速速回府!」
籐子京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發現大少爺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范閒坐在馬車上,回頭掀開後簾往慶廟的方向望去,皺著眉頭,不知道五竹叔為什麼會傳音讓自己離開,更加不知道那裡是誰在等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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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典滿臉冷峻地看著眼前,耳中聽著那腳步聲竟是往回去了,雙眼裡精光一盛,便準備起身,不料卻感覺到了身後一陣陰風吹來,自己的脖頸處一片冰涼。
暮春時節,天熱勝暑,宮典卻滴了一滴冷汗下來。
他的雙手平穩地放在膝蓋上,指甲修剪的很合適,而那把式樣簡單卻鋒利無比的快刀,就擺在手前三寸處。
然而,他卻不敢拔刀。
因為他能感受到身後那個人比自己更強、更快。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三章 簡單的理由
宮典是公認的京都最強高手之一,他這一生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生與死的考驗,但他從來沒有想到會在戒備森嚴的京都內,慶廟旁,遇見如此強大的人物。
身後那人的氣勢並不如何強盛,但那種與週遭環境融為一體的完美感覺,宮典這一生,只在師叔的身上見過——他與京都守備是同門師兄弟,他的師叔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葉流雲。
在他的認識之中,根本無法想像,一個宗師級的高手竟然會不顧身份,像個刺客一樣出現在自己的背後!
屋內安靜了很久。
宮典左手的尾指輕輕抖動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維持這種被動的均勢,雙瞳裡寒光乍現!
毫無先兆的,他體內真氣疾出,整個人化作一道灰龍,左腳向後踢出,右手一勾,「錚!」的一聲清響,刀鋒割破空氣,化作毫無畏懼的一斬,砍向了身後!
一聲悶哼,這一刀斬在了空處,先前那個神秘的宗師級高手早已不知所蹤。
宮典內力雄渾,如此捨體而出的一刀揮空之後,根本無法收斂神息,胸口如遭雷擊,熱流急衝而上,兩道血從鼻孔裡滲了出來。
望著空無一人的地面,宮典的眼神裡並沒有恐懼,只有一絲迷惘,對方明顯擁有輕易刺殺自己的能力,為什麼最後卻離開了?
他轉瞬間想到了昨天那位少年與自己極為相似的手法,心裡猜測著,剛才一來即逝的宗師級高手,說不定與自己師門有什麼關聯,所以才對自己手下留情。
休息了一會兒,他神情有些委靡的走出潛伏的小屋,準備回府。
五竹為什麼沒有殺他?很明顯不是看在葉流雲的香火之情上,要知道五竹是一個連葉流雲都敢殺想殺的怪物。其實原因很簡單,昨天宮典讓范閒吐了一口血,所以今天五竹就要讓宮典吐一口血,事情就這麼簡單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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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范府,天時尚早,范思轍還在書房裡鼓搗他的掙錢大業,若若不知道被到誰家去了,整個園子裡面,就只有些畢恭畢敬的下人丫環,雖然有些丫環生的真是俊俏,但范閒此時心情不好,加上環境不對,當然沒有調笑的興趣。
整了杯茶喝,他皺眉想著,今天在慶廟的人究竟是誰?對方在那裡守自己又是為了什麼?難道……是那位白衣姑娘留的家人,專門在等自己?
一想到這種可能,范閒的心就熱了起來,但再想到五竹的傳音,心馬上就涼了,如果是自己猜想的模樣,五竹叔一定會不管不問,他那個木頭人,對於兒女情事是不怎麼好奇的。
換了件輕快些的薄裳,將腰間的繫帶胡亂一挽,范閒走進了父親的書房,有些意外地發現司南伯居然在書房裡。
「今天部裡事情少。」范建讓兒子坐了下來,靜靜說道:「你來京都也有幾天了,不要整日只在外面胡鬧,昨天在酒樓上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這種衝突,以後能免則免,不要和你那個不成材的弟弟一樣。」
范閒苦笑,也不想多解釋,忽然間想到一件事情,開口問道:「父親,我什麼時候能去見見那位林家小姐?」
范建似乎很吃驚於少年會提出這樣一個建議,笑著說道:「等你成親之後,天天要見的,難道還急在這一時。」
范閒抿嘴一笑,說道:「成親後是成親後的事情,我可不想到洞房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家媳婦兒長什麼模樣。」他想了想,又笑著說道:「我看妹妹,那位葉靈兒,還有柔嘉郡主他們也時常在外,這男女之防,也沒什麼吧?」
「青年男女,見上一面自然不算過份。」范建微笑解釋道:「但你要知道林家小姐身份有些特殊,她雖然姓林,但與宰相府裡卻沒有太多關聯,從小就是在皇宮之中長大,陛下為了皇家臉面,又為了長公主能夠時常見著女兒,所以收她為義女,封為郡主——但這郡主與柔嘉那小姑娘又不一樣。」
范建的聲音有些壓抑:「雖然或許天下有很少的人知道她是長公主的女兒,知道她是林大人的女兒,但是……這件事情沒有人敢說,也沒有人敢承認。她長年住在宮中,很少有人能夠見到她,直到年初的時候,因為那件事情,加上身體不好,才搬了出來。」
范閒歎了一口氣:「正是聽說她身體不好,所以才想去看看,說不定能幫上什麼忙。」
范建皺了皺眉,說道:「你和費介只在一起呆了一年半的時間,難道就敢說自己比御醫更厲害?年輕人,要謙虛謹慎一些。」
范閒應了聲是,卻仍然不死心:「可是您總得讓我知道她長什麼模樣吧?」
「你娶她,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她身後所代表的東西。」范建冷冷地看著他,「你必須捨棄一切不實際的想法,像塊石頭一樣堅硬地砸爛任何陳腐的溫情。」
范閒有些厭惡的皺了皺眉頭,說道:「我覺得您這話說的陳腐氣也很重。」
范建微怒道:「你是怎麼說話的?」
范閒一笑,態度恭敬應道:「以前就說過,我不是一個很好控制的人。」
「難道你不想奪回本來就屬於你的一切?」范建似乎想到了什麼,回復了平靜。
范閒一怔,然後很認真地說道:「其實……在澹州的時候,我學了很多東西,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在這個世上獲得與自己能力相應的東西,如果能夠拿回母親的家業,我當然不會反對,但這必須建立在我的意願之上,如果我願意,我就去做,如果我不願意,我就不會去做,就是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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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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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6 20:30:53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四章 初吟
范建歎了口氣,知道面前這少年和他的母親一樣,都是不可能被人說服的角色,眼中憐柔之色漸起,輕聲說道:「這次兩家聯姻的事情,真正的推手並不是我們范家,也不是宰相府邸,由於牽涉到許多事情,所以事情有些複雜,你既然一心想見見那位姑娘,那你自己想辦法去吧,我是不好出面的。」
范閒行了一禮,應道:「只要父親應允,怎樣去見,我自然會想辦法。」他想到先前聽到的這句話,心頭有些小小疑惑,問道:「如果宰相大人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怎麼辦?」
司南伯冷笑道:「我說過,這件事情後面有極大的力量,由不得他不同意……你不要忘記了,那位林家小姐其實並沒有歸宗林家,眼下的身份還是陛下的義女,宮中的郡主。」
四五月的天氣,范閒像是被人用一大桶冰水從頭淋到了腳上,那叫一個寒啊——他直到此時才明白,自己的婚事因為牽涉到皇帝陛下決定將那一大筆產業將來由誰打理,所以根本不像表面這般簡單,幕後真正的決定者,竟然是隱在重重深宮裡的某位大人物。
只是不知道是太後還是皇帝。
「宰相為什麼要反對?」他皺眉問道。
司南伯喝了一口茶,皺了皺眉,似乎嫌今天的茶泡的有些苦,用舌尖抵了抵發澀的齒縫,含糊不清說道:「上次不是說過了嗎?」
范閒微微一笑,直接指出父親的語病:「上次您說,宰相是怕陛下懷疑他與范家聯姻的背後是不是隱藏著什麼,但事實上,既然這門婚事是宮中點了頭的,他還怕什麼?」
范建一時語塞,半天才緩了過神來,笑著將茶杯擱在桌子上,說道:「好吧,告訴你實話,其實是長公主不願意把女兒嫁給你。」
范閒一怔,心想這算什麼事兒?鬧來鬧去,人家爹媽都不願嫁,自己湊這熱鬧幹什麼?還不如一甩手求個乾淨,自個兒去求那貴人家的白衣姑娘去。想是這般想的,卻知道這話說不出口,單看在長公主和宰相都反對的情形下,父親大人依然可以說動宮中某位大人物,強行指親,可想而知,在這個過程當中,范家運用了多少隱在暗處的力量。
「長公主為什麼又不願意?」他好奇問道,心裡想著:「那位林家小姐出身和我差不離,大家孔子對小種馬,都是私生子,擺什麼高姿態?」
「此乃異數,陛下萬分疼惜那位郡主,甚至比公主還要疼愛一些。曾經酒後無意提及,若郡主大婚,便要長公主將手上的權力下放給郡主未來的駙馬,免得皇族血脈日後如何如何。」司南伯輕輕捋動頜下四寸之須,似乎心情很好。
范閒一攤手歎息道:「原來如此,看來這位長公主也是喜好權力之人。當年卻不知為何不嫁給宰相,養兒抱孫,豈不更加快樂。」
司南伯冷笑道:「這終究是情之一字害人。當年若公主下嫁林若甫,林若甫貴則貴矣,卻是無法一展胸中所學,又怎能像如今這般成為百官之首,風光無限。」
范閒皺眉,這才想起來,但凡駙馬,都不能入朝為官,只是空有爵位而已。
「你若娶了那位林家小姐,雖然她這郡主只是宮中叫著,沒有上皇冊,但你的仕途,只怕也會有些問題。」司南伯看著他皺了眉頭,以為他在擔心這個,所以乾脆明說。
范閒站起身來,微笑道:「再說吧。」
「也是,明年大比,過些日子你就要開始溫書。」
范閒心想難道自己還真要去參加科舉考試,和那些范進們爭食兒?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接下來司南伯又告訴他,第二天靖郡王府一月一度的詩會又要開講,讓范閒做些準備。這句話落到范閒耳朵裡,倒不像要自己去八股那般可怕,但想到可能又要被迫杜撰出幾個賣私鹽的老辛老蘇老李老杜,范閒也有些頭痛。
范建看著他微笑說道:「我知道你是有詩才的,在某些場合,不需要太過隱藏鋒芒,雖然宮中有人助這婚事,但如果你在京都文場能得些美譽,長公主那裡嫁女兒可能也會甘心一些。」
范閒苦笑著應了下來,知道自己往時給妹妹的信,看來面前這個老不修通通偷看了,那自己寫紅樓夢一事,自然也沒能瞞住他,只是看父親居然一直忍到現在才暗中點明,不由暗自佩服對方的隱忍老辣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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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代沒有星期天,就算你工作,也沒有上帝會拿刀來劈你。同理可證,這個時代也沒有星期一二三四乃至五,總之就是,沒有工作日與休息日的明顯分別。
商舖必然是每天都開,部務是每天都辦,據說連皇帝陛下批奏折都沒有停一天的可能。但對於京都裡隨處可見的高門大族子弟而言,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玩了。
十六年前大戰之後,北魏分裂,積弱難起,西蠻遠遁,只有千匹胡馬在陰山那裡吃草,皇帝陛下一聲令下,就讓大皇子領著十萬大軍跑到西陲去擴邊,這也是玩。
其實慶國武風頗盛,但皇帝陛下打厭了之後,忽然變得喜歡吟詩作對。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別的高門大族子弟,大部分沒有做事,又沒有資格帶兵玩,好在都要準備科舉進身,可以玩的文雅,玩的與那些販夫走卒拉開層次,要讀書,又要解書,要讀詩,還要寫詩。
所以眼下京都最風行的不是武道高手之間的決鬥,而是所謂詩會。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五章 王府
靖郡王府的詩會與太子召開的詩會是京都裡最熱鬧的兩個社交場合,每月一次,風雨無阻,不知多少貧門才子、寒家詩人削尖了腦袋想往裡面鑽,想借一詩一辭一句名動天下,求個晉身的階梯。
太子好文,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而靖郡王雖然是皇帝陛下的親弟弟,卻一向立志做一個富貴閒王,所以並沒有太大權勢,兩相比較,那些有著明確目的的門人,自然更願意去太子那邊。
但是如果能得到靖郡王世子的一聲稱讚,也是大長名聲的好方法,所以每次詩會時,在世新門外不遠處的郡王府總會迎來許多客人,這些客人有的坐著轎子,有的坐著馬車,也有人步行而來,但門口的那位老管家,卻是一視同仁,驗過名帖之後,恭謹請入。
范閒坐在轎子裡面,臉色十分難看,一陣青一陣白,時不時摀住自己嘴唇,強行壓下嘔吐的衝動。
因為想到是來參加詩會,斯文盛事,坐青簾小轎可能應景一些,所以他要求和妹妹坐轎子,只是常年住在澹州海邊,船晃不暈他,這轎子卻讓他暈的有些厲害。他一邊難受著,一邊拉開轎邊側簾,有氣無力地問籐子京:「還得有多遠。」
籐子京忍住笑意,回答道:「過了路口就到了。」
范閒噢了一聲,又坐了回去,雙手指如蘭花一綻,將拇指與無名指搭在一處,任由真氣緩緩釋出,洗涮著內腑,煩惡稍去,但終究治不了暈轎。
此時他的心中有極多的疑問正盤桓不去,加上身體不適,所以眉頭如鎖皺了起來。這些天在府裡住著,總覺得父親大人與自己想像當中很不一樣,而且有很多事情無法解釋,比如他為什麼會如此看重自己這個私生子?難道真是因為母親,所以愛屋及烏的關係?
他轉頭向轎外看了一眼,隔著薄薄的青布,看著坐在馬上的那個人影,心裡知道,籐子京雖然目前傾向於自己,但畢竟是父親的人,自己不可能完全相信。他歎了口氣,心裡想著,一定要給自己找些可以信任的手下才行,五竹叔像鬼魂兒一樣,可不是自己能隨意指揮的角色。
范閒很想知道自己的母親從前在京都裡做過些什麼,和自己的父親是如何認識的,又是如何……離開這個世界的。這並不僅僅是單純的好奇和孺慕,而是他認為,只有知道了歷史,才能更好地把握自己的現在以及將來。
在郡王府裡,一處園子門前,幾名士子正受寵若驚地向一個年青人行著禮,他們斷斷想不到,今天的詩會,靖郡王世子竟會親自在園門外迎接。
兩抬青簾小轎慢悠悠地晃了過來,靖王世子有些不耐煩地與那幾位行禮不迭的傢伙拱了拱手,便迎了上去。直到此時,那幾名士子才知道自己會錯了意思,臉上卻不敢有絲毫表情,依舊自矜的笑著,瀟灑地一拱手,在管家的帶領下,往後園去了。
王府門口的下人們也有些好奇,是何方貴客,竟然可以讓世子親自出門相迎。
等看見從第一抬轎子裡走下來的那位黃衫羅裙姑娘,下人們才知道,原來是范府的大小姐到了,不說靖王府與范府之間的關係,單論柔嘉郡主與范小姐的私交,女子不方便拋頭露面,這在園外迎一下也是應該。
「若若妹妹。」靖王世子姓李名弘成,在京都內的風評一向與青樓之類的地方離不開關係,但在范小姐面前,世子卻是眼觀鼻、鼻觀心,顯得十分守禮。
范若若微微襝身,問世子安,然後微笑說道:「柔嘉今天又出得什麼題目?」
世子笑答了幾句,眼光卻時不時地瞥向後面那抬轎子,心想都半天功夫了,那位仁兄怎麼還不下來?已有下人走上前去,很恭敬地將轎簾掀開,不料……轎中空無一人,一時間,郡王府眾人大驚,心想這演的是哪一出?
范若若掩嘴一笑,解釋道:「哥哥在後面。」
說話間,眾人便看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氣喘吁吁地從不遠處趕了過來,身邊跟著一位親隨。這年輕人身上穿了件淡栗色單衣,領扣也沒有繫好,看上去不免有些輕浮,但一配上那副可愛親切的乾淨臉龐,旁人便感覺,這人,便應如此放鬆打扮才是。
「抱歉,抱歉。」范閒對世子抱拳行了一禮,尷尬說道:「暈轎暈轎,所以一路走著來的,天又熱了些,所以先前在府外喝了碗酸漿子才來,晚了晚了。」
「不晚,不晚。」李弘成一見這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年輕人,便覺十分心喜,哈哈大笑道:「范兄能來便是好的。」
范閒聽見他的稱呼,發現比前日多出了一個范字,一時間不知道對方是想表示怎樣的態度,略頓了頓,微笑浮上臉龐:「王府外面的酸漿子都比別處要好些,自然是要來看看。」
世子李弘成微微一笑,見對話答話竟是輕輕飄到天邊,更覺得有意思,將手一領,接著他兄妹二人入了園子。
范閒在澹州的時候,就知道妹妹做的一手好詩——雖然在他看來這些詩其實往往也只是傷春悲秋,逃不出某些框框——這個時代依然是有好詩的,但很顯然經常來參加詩會的太子黨和那些年輕書生們並沒有太強的造詣,所以范若若依然有了小小詩名。
所以他很好奇,在這樣的場合裡,妹妹會有什麼樣的表現,還有那位造成紅樓夢外流,便宜死了盜版書商的柔嘉郡主又長的什麼模樣。
但是跟隨李弘成走進迴廊流水的後花園,他才知道,原來在這樣一個看似開放的國度裡,依然是男女分座,女士們坐在湖對面一個亭閣之下,前方有層層白色縵紗掛著,隨清風而舞。
范閒有些失望地跟著世子走到湖的另一邊,看著遠處隨風飄動的輕紗,不由想起了前世最愛的周星星,在內心深處歎道:「真有初戀的感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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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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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6 20:31:25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六章 又遇郭保坤
靖郡王府後花園中。
想到兩家相熟,世子請范閒自便,便去招呼旁的客人,畢竟今天來了幾位有些刺眼的人物。
范閒卻不知道今日平波之下的暗流,隨意走著,在看似散亂的座位之中,找到符合自己性情的偏僻處,坐了下來,看見幾上有酒,很自覺地倒了一杯,小口抿著。
只見四周無白丁,交談必引經,范閒心裡歎息一聲,抬頭望天,暗道幸虧今天太陽不是太毒,不然這什麼勞什子詩會上又看不到美女,還要聽酸詞兒,再被太陽一烤,真要變成醋溜風乾雞了。
士子們看似隨便坐著,實際上都圍著正中草地上的那方小幾,所以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邊上的他。靠著他邊上的幾個貴族子弟看他面生,卻又是世子親自領進來的,於是好奇地上前行禮相見,準備套些背景。
哪料得范閒笑容可掬,言語卻是無縫,嗯嗯哈哈半天,那些人依然不知道這個漂亮的年輕人是誰家子弟,聊了幾句,不免覺得有些無趣,所以各自訥訥退開,靜待詩會開場。
話說這日不比前幾日,陽光溫柔,楊柳飄拂,揚揚灑灑的春風可著勁兒地往人衣領裡鑽,春暮之風,當然沒有什麼峭寒力道,像無形的小手般輕輕動著,十分舒服,正是睡覺的大好辰光。范閒本不是一個浪蕩形骸的狂人,所以起先還堆著笑臉,強睜著眼簾,聽著場間詩來詞去,看著席上酒來籌往,但被這春風一吹,小太陽一曬,覺得詩會實在無聊,所以感覺腦袋漸漸昏沉,便要睡去。
只模模糊糊聽著幾個句子,像什麼「夢中雷州道,又來走這遭。須不是山人索價高,時自嘲……」,又有「酒杯濃,一葫蘆春色醉琉翁,一葫蘆酒壓花梢重……」還有「東夷人物盡飄零,賴有斯人尚老成……」
范閒暗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讓自己清醒一些,雖然自己不大喜歡吟詩作對,但在這種場合裡,總不能流露出十六年依然沒有洗刷乾淨的前世性情,於是他微笑著,卻有些木然地望向場中。
這一望,卻看見了幾位半熟不熟的人物,這幾人坐在湖邊最舒服的位置上,正是前天在酒樓上發生過衝突的郭保坤、賀宗緯一行人。范閒微微皺眉,心想靖郡王世子明明知道范府與郭家那天的意氣之爭,為什麼今天卻偏偏兩邊都喊過來了?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視,正隔著一片湖面,向對面的佳人們展現自己沉熟穩重風姿的郭保坤轉過頭來,一看是范家那個使黑拳的,面色一變,再也無法保持儒雅風度,下意識裡把手中正在招搖的折扇扔在了桌上。
場間正有一位太學生在講解經義,所以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郭尚書的公子有如此反應。
與郭保坤同桌的那幾位順著他的眼光望來,一下子就發現了躲在偏僻處的范閒,眾皆變色,心想己等是滿腹藻華的讀書人,今天又沒有帶護衛,呆會兒若那范府小子再使一招黑拳,誰上去擋著?
范閒卻是微笑望著他們,點了點頭,像是朋友一般打了個招呼。
那一桌人低聲商議了一些什麼,臉上漸漸流露出來略顯陰沉的笑容,一向陰沉的郭保坤臉上,卻是多出了幾分快意,只有那位賀宗緯似乎一臉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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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湖那邊白縵之下的姑娘們在做什麼,但早有府中女史不停將那邊女子作的詩篇抄錄後送到這邊,供諸位才子品評。
世子朗聲笑道:「雖說巾幗不讓鬚眉,但這文學之道不比鬥蠻力,諸君不用客氣,可不能輸給那些弱女子。」
眾人齊聲稱是,笑語漸起,便有人出主意以某物為題,作詩一首,擇其最佳者三首,與對岸相和。
郭保坤那桌上一名書生眼珠一轉,拱手道:「晚生不才,不知便以為湖水為題如何?」
「極妙,今日碧波浮金……」有人做托。
「極是,看那湖光山色……」有人做莊。
郭保坤眼珠一轉,望向范閒,高聲說道:「不曾想到今日范少爺也來了,不如這輪便由范少爺開始吧?」
范閒今日來,本就是依父親大人的命令,在京都眾人面前亮個相,擺個身段而已,聽到要自己作詩,微笑搖頭道:「我可沒那個本事,還是諸位請吧。」
見他退讓,郭保坤愈發覺得對方果真是個繡花枕頭,冷笑說道:「前日范兄在一石居中高談闊論,將這天下才子盡數不放在眼裡,今日一見,竟是吝於指教,看來眼界果然極高。」
聽他如此說法,場間眾人才知道,原來兩邊早有嫌隙,這是借詩尋釁來了。府中大半都是靖王府客人,雖不知道范閒是誰,但看他與世子似乎相熟,所以有人便在猜是不是范族子弟,卻沒有幾個人猜到他是司南伯范建的兒子。
見旁人議論紛紛,郭保坤喝了口茶,陰沉笑道:「這位范兄,便是近日進京的那位,諸君應當聽過才對。」
眾人都不是蠢貨,一下就知道了范閒的身份,再看向范閒的眼光便多了一絲憐,一絲不屑,諸多複雜情緒。
范閒面色不變,猶自掛著淺淺的微笑,卻是堅持不肯作詩。靖王世子看著他面上的笑容,愈發瞧不清此子深淺,眼瞳裡閃過一絲異色,圓場道:「詩在詩意,范世兄今日無意,諸君還是自行吟誦吧。」
范閒自懶懶地半倚在斜幾之上,看著場中諸人你來我往,聽得對方乏善可陳的句子,十分無聊。這副模樣落在旁人眼裡,卻是有些放肆,不免有人譏笑道:「范家小姐詩文聞名於京都賢達,不料范家少爺卻是另行默言之道,實在是出人意料。」
郭保坤壓低了聲音笑道:「畢竟不是府裡養大的,當然要與眾不同。」雖說他壓低了聲音,但其實還是刻意讓身周人聽的明白,慶國雖然風氣開放,但私生子的身份,終究上不得檯面,而范閒的身份更是敏感,聽他刻意這樣說,一時間,場間瀰漫著一股詭異的味道。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七章 湖那邊
湖後白縵之下,是一個亭子,五六個姑娘家坐在裡面,有的在吃著果子,看著湖那邊捂嘴笑著什麼,有的在皺眉提筆想著什麼,看這些女子穿著,非富即貴,想來都是京都官宦家的小姐。其中一位身著淡黃色緊身小馬甲的姑娘,眸子異常清亮,就像是半透明的西海玉石一般,正是范閒在京都外曾經遠遠瞥過一眼的葉靈兒,京都守備的獨女。
葉靈兒的目光往湖那邊一掃,轉過頭望著范若若問道:「若若,你家那個見不得人的,今兒也來了嗎?」
范若若聽著這話,心中無名火起,將手中毛筆重重擱在案上,淡淡道:「葉靈兒,平日你這張嘴就像你家那些刀刀槍槍……有些稜角倒也罷了,今日又是從哪個醬坊裡回來,染了這麼些氣味兒?」
亭間諸女聽見這聲兒,刷的一下全靜了下來,誰也料不到錦口繡心、溫柔無比的范家小姐居然也有如此說話的時候。
葉靈兒心裡因為某件緣由,對范府那個私生子十分厭惡,所以先前說話才會如此無禮,此時見向來溫柔的范家大小姐對自己說話如此刻薄,哼哼兩聲,怒上心頭,卻是一時找不到話來反擊回去。
柔嘉郡主正在范若若身旁磨墨,聽著二女之間的對話,嘻嘻一笑,天真說道:「你們兩個平素也是極好的,怎麼今天偏偏像吃了磺石一般。」柔嘉郡主在這些姑娘之中,年紀最小,身份最為尊貴,偏生性情最是溫和,所以她一說話,倒讓「氣場」之中的兩個一時不好再發作。
葉靈兒冷哼一聲說道:「誰知道范大小姐今日是如何了。」
范若若微微一笑,強忍怒氣,長長的睫毛一抖一抖,雖說是官宦家女子,而且范若若素有才女之稱,但歸根結底不過是些二八年華的青春女子,心裡誰能忍住多少?溫柔應道:「語涉兄長,小妹自然不敢無禮。」
葉靈兒冷笑道:「我又哪裡無禮?難道今天與你一同來的那位,已經認祖歸宗,上了范氏宗譜?」
范若若冰雪聰明,當然知道葉靈兒是為了何事遷怒於哥哥,冷冷一笑,也不回答,只往亭外走去,不知為何,葉靈兒也隨了上去。柔嘉郡主輕聲哎了一聲,卻不知道如何是好,亭間諸女也不知道葉靈兒說的那人是誰,更不知道二人為何忽然動怒,不免一頭霧水。
亭外,丫環們並沒有跟上來,范若若說話也直接了許多,面色一沉道:「你與林家小姐交好,那是你的事情,她不甘心嫁給我哥哥,是她的事情,可若你再對我家兄長對言不遜,休怪我不再顧往日的情份。」
葉靈兒極好看地皺了皺鼻尖,埋怨道:「昨日你來我府上,我就與你說過,晨兒根本不願嫁你那哥哥,我要你回府去說說,誰知你今天還把他帶到郡王府來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家存的什麼念頭,只怕就是想藉機在這詩會上搶些名堂,好為……」她住嘴不言,十分惱火地一揮衣袖。
范若若見她神情,心裡歎息一聲,發現這些小姐們看待事情果然如同哥哥說的那樣,單純至極,說道:「你要我與誰說去?父親大人還是哥哥?你也清楚,像我們這種人家,婚事更不可能由我們自己決定。」
葉靈兒咬咬下嘴唇,帶著絲期盼說道:「……要不然,讓你哥哥離開京都吧。」
范若皺眉看了她一眼,發現對方說話實在是有些荒唐可笑,她卻哪裡想到,自己可能受范閒影響,所以顯得成熟許多,但對方卻依舊是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貴族少女:「少說這些昏話了。」
葉靈兒望著她,冷笑道:「你那哥哥什麼身份?我那林姐姐又是什麼身份?」
范若微笑道:「我那哥哥有父無母,你那林姐姐無父無母,什麼身份?還是這等身份。」
那林家小姐雖說是宰相私生女,宰相卻是不敢認她,不能認她,而至於她的母親,更是慶國敢知而不敢言的秘密——所以說她是無父無母,倒也不為錯。
葉靈兒似乎想不到范若微笑之下說出來的話,竟然如此尖刻,氣的雙唇微抖,壓低聲音惡狠狠道:「你以為這婚事就定了嗎?誰知道將來有些什麼變故。」
范若心裡卻是微微一凜,臉上卻依然滿是溫柔微笑,只是往前緩走了一步,拉近與葉靈兒的距離,卻壓迫感十足回應道:「你也許不是很清楚我那位兄長,不過我勸告你不要做些什麼不得體的事情,至於這門婚事……我也不認為就定了,也許哥哥見過你一心憐惜的那位林家小姐後,說不定馬上就逃出京都了。」
葉靈兒雖然有一身家傳武道修為,但在這文弱女子面前卻是氣勢漸低:「就憑你那哥哥,也敢對晨兒挑三揀四?」
范若歎口氣,神態像極了范閒某些時候會表現出來的味道,說道:「我只是不明白,這是范府與她家的事情,你這麼著急是為了什麼?」
葉靈兒想了想,放低姿態輕聲說道:「你也知道林家姐姐身體不大好,既然如此,何必要逆她的意思,讓她嫁給一個她不想嫁的人。」
這話算是扎中了范若的心尖兒,哪個少女不善懷春?哪個少女不想嫁給自己想嫁的人?將心比心,范若也知道那位無力把握自己愛情的林家小姐確實有些可憐,但是……「這件事情首先由大人們決定,其次再看哥哥的意見,我是沒有什麼法子的,葉小姐。」
她微笑著回應了最後一句。
這時候,柔嘉郡主終於擔心她們之間的衝突,走出亭子來尋她們,看見她們似乎還好,不由鬆了一口氣,甜甜說道:「回去吧。」
范若忽然眼神一寧,柔聲說道:「葉小姐,聽說您那位朋友身體不行,正好家父認識一位名醫,不知道方不方便去那位小姐府上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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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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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6 20:32:04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八章 出詩打人第一記
葉靈兒是京都守備葉重的獨女,家學淵源——可惜都是在武道之上,所以沒有落個文雅淑靜的性格。有個四大宗師之一的葉流雲當叔祖,葉家在慶國的地位本就有些特殊,但這小姑娘本身卻不是什麼霸道蠻橫之輩,只是心疼林家姐妹天天病榻之上纏綿,還要被迫許給一位未曾見過面的男子,所以顯得著急了些。
前些日子,京中少數高門之間流傳著一個消息,聽說宮中準備將林家小姐指給范府遠在澹州的那位私生子,這消息一出來,林家小姐羞怒相加,夜裡又受了些風寒,咳了幾口血,病情加重。葉靈兒本在定州兄長處,聽到這事趕緊回京,正是范閒在城外門看見的那個場景。
又過幾日,京都傳聞,范府那位私生子已經回京了,只是和范府小少爺范思轍一樣,都是個橫行霸市的紈褲子弟,這個消息,讓葉靈兒更是惱火。她昨日去看林家小姐,發現她眉眼間略有羞意,幾經盤問,雖然沒有問出什麼,但猜出來林家小姐一定是有了心上人。
她不忍心見姐妹傷心難過,所以去求父親向宮裡求情,斷了這門婚事,誰料道竟惹得父親大怒,沒辦法之下,才請范若過府,是想看看能不能有辦法將這婚事緩上一緩——原本也知此事不大可能,但總得試上一試,才算盡了姐妹間的一場情義。
葉靈兒看了一眼柔嘉這個性情溫柔的小姑娘,再看向范若的眼神就趨於平靜,她今天才知道原來範府這位一向以恬淡聞名的若若小姐,竟然骨子裡也是位厲害人物,此時聽對方要介紹名醫,淡淡說道:「不用了。」
范若卻是沒有就此罷了,微笑說道:「若真是心疼那位小姐,讓那位名醫去看看又怕什麼?」
「御醫都沒有太好的法子,你說的那位名醫……」葉靈兒強忍著,不在郡主面前流露出不屑的神態。
范若極有禮貌解釋道:「那位醫生是費先生的學生。」
葉靈兒輕噫一聲,眼中一亮,上前拉著范若的手:「那就麻煩姐姐了。」
說完閒話,三人便回了亭子裡,其餘的姑娘們看見這兩位小姐面色平靜,以為事情已經了了,才鬆了一口氣,旁邊自有丫環婆子們在服侍著,又有女史將已經抄好的詩卷送到湖對面去。
過不了幾時,湖對面那些才子所做的詩也抄了過來,諸女翻揀著看,間或讚歎一聲,范若若卻支著頜,看著湖對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葉靈兒想到那人,好奇接過詩捲來,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卻沒有看見有姓范的落款,驚訝問道:「范公子的詩呢?」
她心想,范府既然是讓那男子來王府搏名,那便斷斷沒有藏著掖著的道理。女官恭敬說道,范公子並沒有作詩,如何如何。柔嘉郡主看了欄邊的范若若一眼,小姑娘天真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納悶,追問當時的場景,直到此時亭子裡面的諸女,才知道湖那邊的唇槍舌劍比這邊也不稍弱。
柔嘉郡主甜甜一笑說道:「若若姐姐,你怎麼不來看這些才子詩作?」
諸女議論之時,范若若早聽在耳裡,知道兄長在湖那面受辱,她從欄邊回頭,平靜的眸子裡其實隱藏著一絲怒意,冷冷道:「這些人也會寫詩?」
諸女雖然一向知道范家小姐精通詩文之道,但聽見她說出如此言語,還是有些意外。范若若回身,拾起硯旁細毫,在紙上懸腕而揮,寫了幾句,待稍干後遞給女史,吩咐道:「送這兩首過去,讓那些人看看。」
女史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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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兩枝,各表一朵,且說湖這面郭保坤暗點范閒身份,鬧得滿座俱靜,場間氣氛有些怪異。
靖王世子眼眸裡閃過一絲怒意,覺得太子手下這群人果然毫無體統,輕輕握緊手掌,暗自想著是不是要給對方一點教訓,但轉眼一看范閒模樣,又覺得此子定有應對的手段,應該不用自己出手。
司南伯讓范閒來參加詩會的原因很簡單,是要讓他出個大大的名,搶個入京頭彩,以便打動那位長公主「芳心」,但范閒卻似乎一點也不著急,真讓人瞧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待眾人所作詩詞送到湖亭之後,過不多時,便有女史回話,將范家小姐作的詩遞給了郡王世子。
郡王世子眼光一瞥,不禁眼睛一亮,脫口而出:「好!」
身旁幕僚清客湊了過去,細細一品,也是頻頻點頭:「果然不錯,只是……」他是覺著這詩由一女子寫出來,總有些不對路數,但想到范家與郡王家的關係,所以住嘴不言。
眾人好奇,紛紛湊了上來,只見那紙上用娟秀小楷寫著:「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澹州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好詩,果然不愧是范家小姐所作。」賀宗緯也夾在這些人當中,稱讚的聲音格外響亮,似乎要傳到湖對面去,「寫湖景灑然,轉議論自然,實是佳作。」
郭保坤卻皺眉道:「眼前小湖一方,用氣蒸似乎不大妥當,何況雲夢澤在南方,澹州城卻在海邊,范小姐只為字面漂亮,在這自然二字上卻欠缺了一些。」
靖王世子卻從這首詩裡看出了別的味道,所謂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雖然隱晦,卻仍然透露出作者不甘心為隱,想要有一番作為的心思,是個干謁詩的套路——他轉頭望向一直安靜坐在偏僻處的范閒,心想這詩……莫不是你做的?
但這詩確實不錯,所以眾人交口稱讚,沒有幾個人附和郭保坤的意見。世子正思琢間,已經有人將意見轉到對岸,范小姐的解釋也已經來了。
「湖是水,海亦是水。由雲夢而思之東海,我家兄長身坐澹州,心在江海,隨意用之,有何不可?此詩乃是家兄十歲所作,今日抄出,只為請諸位一品。」
話裡前面的意思先不理,但卻明明白白說清楚了,這首詩不是范府小姐所作,卻是……那邊一直默然不語的范閒所作!
這個時候,闔園士子再望向范閒的神色就不再是不屑與複雜,而是充滿了震驚與不解,十歲便能作此詩,這范閒,難道是個天才?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二十九章 拋詩砸人
「刷刷刷刷!」無數道目光射向范閒的身上,他靦腆的一笑,拱了拱手,沒有扎個花頭巾冒充藝術家,畢竟他是范閒,不是范偉。
世子看著他這模樣,險些笑了出來,范家小姐說的那些話,他是不會信的,一個十歲的少年或許真能寫出好詩,但像這種小心翼翼拿捏分寸的進謁詩,應該不會寫,他估計是范閒昨天夜裡寫好了,今天才故意讓范若若拿出來,好在詩會上一舉驚人。
他並不反感這些,反而覺得有些有趣,像范閒這樣看上去十分灑脫的人物,居然也會寫出這種詩來。范閒並不知道靖王世子在想些什麼,只知道這首前世孟浩然拍張九齡馬屁的詩,比場中這些人的水平還是要高那麼一點點,所以他就很滿足了,至少這滿足了父親大人的交待。
郭保坤看著場間眾人的眼光,心頭大怒,萬萬想不到這個「繡花枕頭」居然還有這樣一首保命之詩,他不肯善罷甘休,冷笑說道:「不知范兄還有何佳篇?畢竟這是您……十歲時的大作。」
話中的意思,明顯不相信這首詩是他自己寫的。
范閒心裡歎了口氣,心想為什麼總有人喜歡逼自己做這些事情呢?說起作詩作詞,在這個世界上,還會有誰是自己的對手?畢竟自己是李杜蘇三神附體,五千年詩力加持的怪物,微笑應道:「我向來不做命題作文的。」
郭保坤看他有恃無恐的模樣,咬咬牙道:「那請范兄隨意作首,讓諸位京都才子也見識見識。」
范閒皺皺眉,冷冷地看了這個討厭的傢伙一眼,然後拋下了一首詩,起身便離開了花園,在王府下人的帶領下,上茅廁去也。
此詩一出,擲地有聲,全園皆驚,落花流水,橫掃千軍。
一陣喝彩之後,眾人兀自品味著其中滋味,郭保坤的臉上也是青一塊白一塊,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世子此時再也顧不得手中扇子該如何拿才不會中了范閒風骨之評,啪的一聲合上扇子,吟誦道: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大江滾滾來。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
……
「哀、清、無邊、不盡、萬裡、秋、客,百年、病、獨、千古憂愁,盡在濁酒一杯!好詩,好詩!」世子大聲讚歎,忽然想到自己那位外表悠閒,實則心頭苦悶的父親,不知怎的,竟是心中一酸,復又一戚,搖頭良久無語。
只是許久之後,他才醒過神來,你范閒小小年紀,雖然身世淒苦,又怎能說雪鬢多病?這真真是不可解,完全說不通,。但眾人猶自沉浸在詩句氣氛之中,看著夕陽西下,不論達者還是寒門,都生出些許人生無常,悲慼常在之感。所以眾人無意間,將范閒的人生經歷與這詩中的沉重絲毫不協之事,完全忘記。
也沒有人懷疑是他人代筆,畢竟這首詩,非詩壇一代大家斷然做不出來,若是一代大家,便是為天子代筆也不願做,更何況是范家一小兒。
「有這一首詩,范公子今後就算再不寫詩,也無所謂了。」靖王世子歎息道。湖畔才子們各自默然,知道今日自己是無論如何再也作不出更好的句子來,所以整個詩會就因為范閒的這首詩而陷入了沉默之中,卻沒有發現作者早就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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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首詩並不合景,也不合時,但范閒實在是憋急了,所以趕緊背了一首打擊完敵人了事。憋急了,一方面是說被那個叫郭保坤的小混帳給憋急了,另一方,是他真的有些急,先前無聊,喝的酒水稍微多了一些。
提著褲子從茅房裡出來,他十分舒服地歎了口氣,繫好了褲帶,從下人的手上接過毛巾,擦了擦手。回去的路上,他忽然看見有一片苗圃生的十分喜人,嫩綠的葉子,碎碎的小花,在高樹之下,暮光之中,透著一股子生機。
范閒回身問那下人,可不可以去逛逛。下人當然知道這位是范府的大爺,那范家小姐和思轍少爺向來在王府裡是隨意走動的,自然不會說個不字,恭敬地回答道,沒有問題。
范閒有些高興,將下人遣走,自己走進那方苗圃,隨意觀看著,發現這圃園裡倒沒有種一般大戶人家喜歡的奇花異草,反而是種了許多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看模樣都粗拙的很,應該是些野菜或者農作物。
他有些好奇,這靖王爺家裡真是與眾不同,居然種這麼些東西。
在園子裡隨意走著,天光其實還是很亮,只不過頭頂上有樹木遮蔽,所以顯得比較幽靜,可以聽見頭頂鳥兒歸巢時的歡快鳴叫,身邊全是綠綠的顏色,很是舒服。范閒得以擺脫那個很無趣的詩會,大覺快意,哼著小曲往深裡走去,一面走一面笑著想道:「不會像段譽一樣,碰見個仙女姐姐吧?」
「你是誰?」
一個人從植物叢裡站了起來,很好奇地看著范閒。
……
……
范閒一驚,心想憑自己的耳力,居然走到這麼近才發現對方,如果對方是個殺手,那自己一定完蛋了,這才發現自己入京之後,警惕性似乎減少了很多。
他看著眼前這人,自嘲一笑。
對方當然不可能是王語嫣,也不可能是自己念念不忘的白衣女子,而是一位四五十歲年紀的花農,手裡拿著鋤頭,腳邊放著泥筐,面相中正,眸子裡的神情微有慌亂,想來是見著范閒的衣著打扮,有些敬畏。
范閒微微一笑,對著花農拱手一禮道:「驚著老人家了,我是王府的客人,順路走到這裡來,看這片圃園收拾的極好,所以逛一逛。」
老花農將手在衣服上擦了兩下,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行禮,聽見他稱讚這片園子收拾的好,有些憨厚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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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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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6 20:32:38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三十章 靖王發話
范閒四處看了看,發現左右無人,所以乾脆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接過老花農遞過來的水壺,也不嫌棄,喝了幾口,隨意與他聊些種花種草的事情。他對這方面基本上一無所知,所以聽著花農眉飛色舞的講解,有些新鮮,但聽多了,也有些厭煩,本想離開,但想到那個更加厭煩的詩會,還是罷了,歎了口氣。
聽見這公子哥歎氣,花農好奇問道:「公子怎麼不高興?」
「王府詩會,很無聊的。」范閒向他眨了眨眼睛,心想對方不過是個僕役,一定不會對詩會感興趣。
果然,花農很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吟詩作對,都是閒人才做的事情,又不能換碗飯吃,真是些蠢豬。」
范閒一怔,心想這豈不是把自己也罵進去了?旋即心頭一動,哈哈大笑道:「確實是蠢豬」他終於想明白了某些事情,吟詩之事就此揮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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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會散後,各人各自回家或翹家,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要到第二天才傳遍了整個京都。
當天晚上,靖王府日常家宴,世子本準備去醉仙居風流風流,結果被老管家請了回來,有些不自在地坐在飯桌上,和妹妹一起等著父王訓話。
靖王爺坐在桌頭,竟赫然便是下午范閒在苗圃中聊了半天的老花農。他看著下方一向自命風流的兒子,不知從哪裡來的怒氣,罵道:「你這蠢豬!天天就只會去那些地方!」
世子李弘成知道蠢豬二字是父王的口頭禪,也不如何生氣,苦笑應道:「父親今日又因何發怒?」
靖王爺哼了一聲,沒有繼續發作,問道:「今天你又開那個什麼詩會了?」
李弘成一怔,苦笑應了聲是,他知道父親不喜歡這些文人的事情,但是自己要為二皇子拉攏京中文人,這些事情總是需要做的。出乎他的意料,靖王並沒有生氣,反而感興趣問道:「今天來詩會的有個小子,穿著一身淡栗色的單衣,那是誰家的小子?」
李弘成心想今天來的人雜,自己哪記得住這麼多。
靖王皺了皺眉,似乎在想那人的特徵,憋了半天之後說道:「那小子長的很漂亮,像個娘們兒似的。」
李弘成噗哧一笑,知道父親說的是誰,趕緊回答道:「您說的,一定就是范府的那一位。」
靖王眉毛一挑,竟是露出了幾絲凶戾之氣,暴喝道:「什麼?你說他是范建在澹州的那個兒子?我幹他娘的,就範建那模樣,也敢生這麼漂亮的兒子!」
柔嘉郡主在一旁聽著父王暴粗口,臉都羞的紅了,不過她也很感興趣,若若姐一直奉若師長的那個男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李弘成有些惱火地看了父親一眼,心想幸虧沒有下人在旁邊,不過轉念一想,下人們應該早就習慣了靖王那張嘴,趕緊問道:「父親大人問那少年做什麼?」
「做什麼?」靖王哼哼了兩聲,他下午撞見不知自己身份的范閒後,便覺得對方有些面善,卻總是想不起來,又因為范閒討厭詩會,卻能聽他說了半天自己最得意的蒔藝之道,所以有些喜歡那小子。但他卻沒料到,那個漂亮小子,竟然是范建的兒子,心頭一陣火起,繼續教訓道:「你要學學那個……他叫什麼名字?」
「范閒。」
「學學那個范閒,別看他出身不正,但是眼光還是很好的。」靖王歎了一聲,看著自己的兒子,教訓道:「范閒這人,能和一個花農說半天話,你卻太過於自重身份,要知道自矜這種品性,實在是很不適合你現在做的那些事情。」
世子李弘成知道自己與二皇子交好的事情,當然瞞不過表面忠厚暴燥,實則精明無比的父親,趕緊應了聲是。吃完飯後,世子正準備回書房讀書,以便讓父王心中高興些,哪料到靖王沉吟半晌卻說道:「你剛才不是準備去醉仙居嗎?」
醉仙居不是酒樓,而是青樓,一字之差,卻是天壤之別,世子心裡一緊,趕緊連道不敢。靖王爺盯著他的雙眼,罵道:「男子漢大丈夫,想去就去,別這麼毫無擔當。」說完這話,便喊人把他踢了出去。
李弘成直到坐在醉仙居的雅座裡,抱著京都最紅的清倌人袁夢姑娘,仍然有些寒冷地想著,為什麼父王今天會忽然變了性。
深夜的靖王府中,靖王爺一邊喝著酒,一邊痛罵道:「狗日的犯賤,當年最喜歡泡妓院,居然還生出這麼個漂亮種來,老子也讓兒子去泡去,將來也抱個漂亮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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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逼子嫖妓的家事暫且不提,先說范閒待詩會散後,早早地鑽進了轎子,與籐子京和幾個護衛會在了一處。詩會散後,眾人對范家子弟那首詩是議論紛紛,見到范府轎子,有些士子便上來與他告別,范閒趕緊下來,一一微笑送走,又吩咐那幾名護衛將若若送回府去。
范若若上轎之前,向他點了點頭。范閒知道那件事情已經安排妥當了,精神一振,便開始安排晚上的事情。
「郭保坤肯定是住在尚書府上,每隔大約三天要入宮一次,名為編纂,實際上就是太子伴讀。」
范閒皺眉道:「太子今年多大了,還要伴讀?」
「太子是皇後親生,在皇子中排行第三,今年已經十八歲了。」
范閒好笑道:「十八歲的大人,還要伴讀做什麼。」
籐子京苦笑道:「只是貪玩而已,所以找些人名目張膽地陪著玩。」
「難道皇帝也不管?」
「這……小人就不清楚了。」
從前些天酒樓上的事情發生之後,范閒就擔心那位郭保坤會嚥不下心中悶氣,會有些什麼下作手段,所以吩咐籐子京打探了一下,也摸清楚了郭保坤常去的幾個地方和回家的路線。
今天詩會之上,那姓郭的小匹夫言語帶刺,范閒就算性情再好,也只能保持表面微笑,內心深處仍然是十分惱火。只是他此時才想明白,原己讓籐子京去打探那些事情,竟是潛意識裡早就做好了欺負郭小匹夫的準備,而不是擔心被郭小匹夫欺負。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三十一章 司理理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主辱……」范閒看著籐子京。
籐子京的話接的極快:「臣死。」
「混帳話,你死了我又沒個好處,當然是要別人死,知道怎麼做吧?」
籐子京毫不猶豫地應了一聲,雖然他心中知道,如果當街痛揍郭保坤,先不說他與太子的關係,單說他是尚書之子,這就是極重的罪,如果司南伯不管這檔子事,主辦此事的自己只怕要逃離京都很多年才是。但他依然毫不含糊地應了這事,因為他相信,跟著面前這位年輕人,將來一定會脫離現在這種高不成低不就的生活狀態。這種信心於很多方面,包括范大少爺的學識談吐手段心性,還包括他籐子京的直覺。
范閒點點頭,很滿意對方的態度,卻說了句有些怪異的話:「你不知道怎麼做。」
籐子京有些詫異,不明白少爺是什麼意思。
「打是一定要打的,不然怎麼出我心中這口惡氣。」范閒溫柔無比的笑著,這陽光燦爛的笑臉卻讓籐子京如同往常一樣有些不寒而慄,「只是要想好怎麼打?誰去打?怎麼能打的痛快淋漓而不擔心被官府的板子打!」
「本來我也嫌打他會髒了自己的手,但如果是你或者你喊家裡的護衛動手,將來在官府那裡也不好說話,相信父親也不會因為幾個下人而去得罪郭家。」范閒繼續微笑解釋道:「如果是我動手,身份不一樣,後果自然也會輕很多,范林兩家聯姻在即,父親和宮中那位一心想促成這門親事的貴人,總不能讓我出什麼事情。」
籐子京皺眉勸道:「少爺萬萬不可自己動手,再說了,京中權貴子弟打架,畢竟只是件小事,如果要扯老爺和范府在宮中的助力進來,實在是有些……」
籐子京住嘴不語,范閒卻接過他的話去:「有些因小失大?有些胡鬧?」
他接著微笑著搖搖頭:「我這只是說的如果,但事實上,我不準備打了他之後還給他任何反咬回來的機會。」
籐子京心中一寒,心想這位少爺不是準備搞出命案來吧?
范閒猜到他心中所想,哈哈一笑不做解釋,只是問道:「靖王世子請了吧?」
「請了。」
「訂在哪裡?」
「醉仙居。」
「這酒樓的名字倒也雅致。」
「……少爺,這是一處青樓。」
范閒一怔,苦笑著就應了下來,問道:「麻袋準備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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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西面有一條流晶河,在這條河流將要流入蒼山之前,走勢漸緩,窩成一大片泓成鏡面般的水潭。每到晚上,很多座花舫在湖面上隨意行走,上面張燈結綵,像是水晶宮一樣奪人眼目,十分美麗。
百姓們都知道這上面是做什麼營生的,不過世風漸開,也沒有太多人會指指點點。
醉仙居不是妓船當中最大的,卻是其中檔次最高的,二層樓船,精巧美麗,設置清雅,最關鍵的卻是這座花舫上,擁有如今京都風月場上最紅的一位姑娘,司理理姑娘。
這位司理理姑娘模樣性情自是不用說,自個兒也會些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樣樣精通,雖然不見得有多深的造詣,但在諸多京都才子有意無意間的吹噓下,也搏了個才女的名聲。
當然,能夠讓這位姑娘家在京都秀場異軍突起,成了花中翹首的原因,卻不僅僅是因為這些,在更大的程度上依賴於某個流言——傳說理理姑娘其實並不姓司,就姓理,卻不是這個理字,而是李,皇室的姓氏。江湖流言中說,這位姑娘竟是開國之初的某位皇族遺孫,只是因為祖上犯了大事,才落魄到如今地步。
真正瞭解皇家的人,自然對這種流言嗤之以鼻,那些俗人們其實心裡也知道這消息絕對是假的,只是司理理姑娘從不解釋,眾人乾脆將錯就錯,反正皇帝陛下也不會來理會一個妓女姓什麼。這種心理其實也很好解釋,試想那些天天在朝上當叩頭蟲的官員們,如果想到在自己身下輾轉反側的妙人兒竟是陛下的「遠房親戚」,估計會愉悅許多。
所以醉仙居很紅很紅,很貴很貴,但每到晚間依然熱鬧,願意一擲千金成為理理姑娘幕下之賓的冤大頭不知道有多少。但今兒個有些奇怪,花舫停在岸邊,卻不許那些翹首以待的公子哥兒們上去,幾個面相凶狠的大漢守在跳板之外,險些與那些人衝突了起來,幸虧老鴇下來解釋了一番,那些公子們才知道今天醉仙居竟是被人給包了。
要包下醉仙居來得多少?那些最喜輕折章台柳的公子們悻悻離去,不免暗中咒罵包下醉仙居的那人是個敗家子。
范閒看著桌上的精巧點心,喝著那雙纖纖素手遞過來的美酒,確實覺得自己很敗家。雖然這些銀錢是籐子京從司南伯府的帳房裡支出來的,雖然父親掌管慶國銀錢,范府的帳房等於是慶國的小小帳房,這些小錢還不會看在眼裡。但范閒一想到今天要花費的數目,依然有些肉疼,加上不知道父親若是知曉自己用公中的錢來逛青樓後,會有怎樣的反應,所以他有些不安。
不安的源泉還於懷中這位姑娘。
司理理姑娘眉若柳葉,黑眸顧盼流轉,唇若塗朱,輕輕開合間自然流露出一股風情,最要命的是她這一身的豐潤,坐在范閒懷中,每一方寸間的觸感都讓范閒有些失神。
感覺到身下這漂亮公子越來越快的心跳,司理理偷偷一笑,確認范府這位少爺果然是個雛兒,不再逗他,從他懷裡下來,給他斟了杯酒送到唇邊淺淺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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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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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6 20:33:25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三十二章 如蘭
船兒緩緩離開河岸,姑娘緩緩離開范閒。
看見懷中這個柔若無骨的妙人兒坐到了旁邊,范閒鬆了一大口氣,畢竟是前後三十幾年的老處男了,猛然間遇到這種刺激,著實有些受不了。見他神情,司理理有些好奇,如今這年月,像這種有錢有勢的公子哥,誰不在十三四歲的時候就會和府裡的丫環們鬼混一氣,像這樣的人還真是少見。
她哪裡知道,范閒打小在澹州長大,丫環就是那幾個,小時候幻想的冬兒早就嫁了,後來正與思思那丫頭準備打混打混,又被急急召到了京都來。
司理理看著范閒俊俏的臉,一時間竟有些失神,紅了臉,默不作聲地夾了些菜放到他面前的碟子中。
這是范閒兩生以來,頭一次進妓院,所以也有些緊張,自然更談不上什麼經驗,見對方默不作聲,還以為慶國的青樓姑娘服侍人就是這麼個風格,於是也不作聲,只是左手有意無意間仍停留在司理理的腰上。
場間的氣氛一下子就暖昧了起來。
另一個船艙裡卻是熱鬧的很,籐子京正帶著幾個心腹手下在喝酒,老鴇在一旁相陪,問要不要姑娘來陪陪,幾個手下似乎有些心動,籐子京卻很冷漠地搖了搖頭。跟著少爺這些天了,還一點顯示自己手段的機會都沒有,今天難得要出手,怎也不肯喝酒尋歡誤了正事。
見他堅持,老鴇自然也不強求,反正錢都已經給了,所以眉開眼笑地在旁斟酒說話相陪。這老鴇也姓司,不過這姓明顯就是個假的,名凌,年紀不過三十來歲,風韻猶存,說話做事利落的很,幾杯酒下肚,輕聲在籐子京耳邊問道:「大爺相貌堂堂,不知是在哪家做事?」
這是很明顯的打探,籐子京笑了笑:「先前訂的時候就說明白了,我們家少爺是范府的大公子。」
司凌嫵媚一笑道:「京都范氏是五大族之一,下面的府邸不說有十幾家,最豪闊的至少也有三四家呢。」
籐子京呵呵一笑,沒有回答。
司凌心頭一動,試探問道:「出手這麼闊綽的,想來……是范侍郎家?」
本來今天就是刻意逛樓子,籐子京當然不會否認,點了點頭。司凌面色一驚,讚歎道:「原來是司南伯的公子。」她心裡還是有些納悶,既然是司南伯家的少爺,那和自家女兒坐在後艙的那位俊俏後生,肯定就是最近大家偶爾會提及的范府私生子,這樣一個外面的兒子,怎麼可以支使范府這麼多銀錢。
這些疑問她自然不會說,只是笑著心想,當年自己梳籠開始接客的時候,就曾經聽那些前輩姐姐們說過,司南伯范建是京都風月場上常客,就連婚後,也時常流連河上,甚至惹得御史頻頻上奏本參他,奈何他與陛下幼時情份,所以也沒奈何。
——想不到這二十年過去了,司南伯的兒子又開始一擲千金入花叢。先前一看范家少爺,便知道對方初涉此道,所以司凌暗中大為讚歎,第一次出來尋歡,便找上了自家這最紅的姑娘,這可真是家學淵源啊。
正說話間,河岸之上忽然出現了幾個紅燈籠,似乎有人在向這邊喊著什麼。老鴇站起身來,有些猶疑不定,籐子京眼尖,一眼就認出來是靖王府的侍衛,趕緊吩咐花舫往岸邊靠去接人。
靖王世子上船後,自然入了後艙,司凌老鴇一見這位,嚇了一跳,心想怎麼把這位爺也請來了,看來後艙裡那位范小爺的面子可真大。
世子的侍衛和籐子京他們相熟,自去飲酒。
在後艙之中,靖王世子瞧著范閒一臉慫樣兒,忍不住開口嘲笑道:「理理姑娘又不會吃人,你躲那麼遠幹嘛?」
范閒心想如果你再不來,我就要開始吃人了,問道:「世子怎麼這麼晚才來?」
靖王世子李弘成一怔,心想難道能告訴你,父親大人因為你的緣故把自己教訓了一頓?呵呵一笑,反而笑道:「你從澹州來,不知道這京都規矩,向來是在家中用完飯後,才會出來賞賞夜景。」
賞夜景這詞用的妙,但這規矩卻不見得有,范閒心知肚明,也不戮穿對方,微笑著與他乾了一杯。說來奇怪,他與靖王世子加上此次也不過見了三次面,但兩個人都覺得彼此的脾氣有些相投,靖王世子沒有皇親國戚的那種霸蠻感覺,而范閒也不像一般權貴子弟那般俗不可言,在靖王世子面前也是灑脫自然,反而恰恰合了李弘成的脾氣。
幾杯酒下肚,兩人說話便熟絡了起來,世子似乎很感興趣他在澹州的生活,范閒便揀著不怎麼奇怪的事兒說了幾句,比如海市蜃樓什麼的。
房裡只有一位司理理姑娘,她有些坐立不安,不知道該侍候哪位爺,雖然明知道包船的錢是這位范少爺出的,但靖王世子的身份何其尊貴,萬一范少爺是準備讓自己招呼世子的,那可怎麼辦?
李弘成微笑看了這位姑娘一眼,他雖然常在青樓流連,這位理理姑娘也是見過,但諸事不巧,卻還沒有與她有過什麼瓜葛,見她面上為難神情,雖然知道對方是刻意扮出這等委屈,卻還是心頭一軟,示意她坐到范閒身邊去。
老鴇自然不會讓堂堂世子干坐,早就去旁的花舫上請了位姑娘來,這位姑娘姓袁名夢,也是流晶河上極紅的一位清倌人,與司理理在小桌旁一左一右,倒也配得上世子與范家大少身份。
酒漸濃,夜漸深,靖王世子與范閒感情漸近,都很滿意這一次會面。眼看著天上明月移了方向,二人互視一眼,微微一笑,各自攜美回艙。
……
……
紅燭漸起,司理理姑娘眼波如絲,輕輕背靠在范閒的懷裡,手指輕輕撓著他的手心,呼吸如蘭。
范閒不動聲色地從袖中取出一個自製的蠟丸,輕輕捏碎。司理理帶著一絲微笑昏睡了過去,艙內迷藥香氣如蘭。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三十三章 麻袋之痛
花舫停在岸邊,靖王世子站在舷旁,微笑看著消失在夜色裡的那幾個人,懷裡抱著袁夢姑娘,袁夢好奇問道:「范公子做什麼去了?」
世子點點她微涼的鼻尖,笑罵道:「在我面前,還要裝單純?」袁夢甜甜一笑道:「不論范公子去做什麼,但他也沒有避著您,倒是司理理姑娘,只怕還什麼都不知道。」
「不避著我,說明他聰明。」李弘成微笑道:「我只是他拉來的一個擋箭牌而已,但如果要我心甘情願,就不能瞞著我。」他忽然問道:「你看范閒對司理理姑娘是個什麼看法?」
袁夢看樣子與世子特別熟稔,想了想後應道:「這位范公子好像很喜歡理理姑娘,只是想不到能忍得住這春宵不度,卻去做別的事情。」她掩嘴而笑的模樣,與清倌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那你日後多與理理來往,說不定范閒以後會常來醉仙居。」李弘成皺了皺眉頭。
「是。」袁夢像下屬一下答應下來,雖然有些好奇世子為什麼對范閒這麼感興趣。
李弘成將手伸進她的衣襟,一把握住那團軟肉揉捏著,袁夢輕喚一聲,身子都險些軟了。「你知道范閒是誰嗎?」
「是戶部侍郎范建大人最疼愛的私生子。」袁夢答話的聲音像小貓兒一樣,眼睛卻十分清亮,「屬下明白了,爺是想拿住慶國的錢糧命脈。」
李弘成笑了笑,搖搖頭:「我沒那個野心,只是單純覺著范閒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而已。」這話有幾分實在,但也有些事情沒有說明白,李弘成知道范林暗中聯姻的事情,所以他很清楚,那個叫范閒的年輕人,將來有可能會管理皇家背後那龐大的商業系統。
如果二皇子要與太子一爭高低,那銀錢,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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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保坤今天在詩會裡落了下風,心情非常不好,所以晚上去花天酒地了一番,這才稍稍舒緩了一下心情,一想到家裡那個老古板的父親,心情又變得不好了起來,正籌劃著明天該給太子弄些什麼好玩的東西進宮,卻發現轎子停了下來。
他一時間沒有準備好,加上不知道為什麼,頭有些昏沉,額頭撞到前面,撞的生痛,大怒罵道:「你們這些混蛋,怎麼抬的轎子?」
沒有人回答他,轎外一片安靜,郭保坤有些狼狽地從將要傾倒的轎子裡爬了出來,發現街道上一片安靜,正是回府前必經的牛欄街。
圍著轎子的有三個蒙面的黑衣人,而郭府的轎夫和護衛都已經倒在了地上,不知生死。郭保坤以為是遇著沿路搶劫的賊人,嚇得半死,心想這京都治安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差勁?哆哆嗦嗦喝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意欲何為?」
牛欄街一向安靜,尤其是入夜之後,基本上沒有什麼行人,郭保坤也有些絕望,根本不指望高聲叫喊能喊來人救自己,所以聲音很低。
有一個清清柔柔的聲音回答道:「我是范閒,我想打你。」
郭保坤愕然回首,卻發現一個麻袋迎面而來,套住了自己,所以沒有看見范閒那張可惡的笑臉。
麻袋裡有幽幽清香,卻讓郭保坤昏沉的腦袋清醒了許多,只是這樣一來,卻更加淒慘些,因為緊接著便是一通暴風驟雨般的痛揍,拳打腳踢,竟是毫不留情。
范閒看著籐子京幾個人下手,心裡微覺快意,他只是想讓別人知道,不要輕易嘗試來撩撥自己,另外還存了些別的念頭。郭保坤堂堂尚書之子,何時曾經受過這等屈辱與痛苦,但他知道下手的是范閒,權貴子弟爭鬥,向來沒有下死手的可能,自忖不會送命,所以猶自放著狠話:
「姓范的小雜種!有種你就打死我!」
范閒聽到這話,怒上心頭,揮揮手,讓一直默不作聲錘著的籐子京幾人讓開,走了過去,蹲下身來,先是一頓痛揍,再對著那個不停滾動的麻袋輕聲說道:「郭兄,你知道下午為什麼我會寫那首詩嗎?」
范閒的力氣大,麻袋裡的郭保坤早已經痛的說不出話來,嗚嗚哀鳴著。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大江滾滾來。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你欺我兩次,我便要打的你哀、悲、多病,不如此,怎能讓我痛快。」
話音剛落,他一拳頭已經隔著麻袋狠狠地砸了郭保坤的面門上,也不知道深夜之中,隔著布袋怎麼會如此精確的準頭,竟是狠狠命中了郭保坤的鼻樑。郭保坤只覺一陣痛麻酸癢直衝腦際,鮮血流淌,終於忍不住痛哭慘嚎起來,開口不停求饒。
范閒看著地上不停扭動的麻袋,這才發現自己心狠手辣的一面,似乎慢慢要從這些年的掩飾裡掙脫出來了,猶自不解恨地朝麻袋上踹了幾腳,才一揮手,領著身後那三位打手撤走,遁入夜色之中,真可謂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郭公子恨不能不相逢。
半天之後,郭保坤才從麻袋裡鑽了出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看著身邊那些護衛轎夫還躺在地上,不由痛罵無數句,用腳將這些人踢了起來,這時候才知道原來手下是中了某種迷藥,但那可惡的范閒,居然在麻袋裡放了解藥,打的自己痛不欲生。
護衛們捧著昏沉沉的腦袋,看見自家公子居然被人打成一個豬頭,嚇得半死,趕緊上前扶著,連轎子也不坐了,直接背回了郭府。
當天晚上郭府鬧翻了天,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派人趕到了京都府,將狀紙直接遞給了吏部侍郎兼京都府尹梅執禮,痛訴昨夜慘劇,誓要將那些范府雜種治上重罪,更不能放過那個膽大包天,敢在京都當街行兇的范氏私生子,如果連他也治不了,這堂堂尚書的臉面往哪兒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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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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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6 20:33:57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三十四章 官司臨頭
司理理覺得自己作了一個美夢,在夢中遇著自己的良人,正在花燭之下行那羞人之事,幾番雲雨之後,才悠悠醒來,入目處,卻是一個猶自有些陌生的漂亮臉頰。
她這才想到昨夜的事情,抱著自己的公子是那位俊俏的范公子,只是心中略略感覺有些奇怪,莫不是酒喝的多了,怎麼連那些細節都有些記不明白?想到此處,不由一絲幽怨生上心頭,知道自己終究還是走上了一直有些抗拒的道路,但一想到腦中殘存的銷魂記憶,不由雙腿微夾,渾身酸軟。
發現身旁男子一動,司理理趕緊裝睡。范閒醒後看著這姑娘的如花睡容,哪裡忍耐的住,抱在懷裡好生溫存了一陣,才滿意地帶著滿手餘香,洗漱離船而去。
過了一陣子,司理理才睜開雙眼,開始收拾昨夜戰場,不知道發現了什麼,竟是發出了一聲又羞又疑的驚呼。
……
……
離開花舫的時候,其實天還沒有完全亮,世子還在房中抱著袁夢姑娘睡覺,所以范閒並沒有打招呼。他之所以急著離開,是因為自己剛來京都不久,總不方便在外宿娼,更何況,估計郭家應該馬上就要鬧起來了,所以他準備回范府去看戲。
之所以昨夜沒有真的與那位理理姑娘如何如何,倒不是因為范閒是個怎樣的道學先生,純粹是一種精神上和生理的潔癖在作怪,他很難接受別的男人曾經染指過的女人,而且前世的時候,見多了街上放著的性病防治宣傳板,對於花柳病有一種很深的恐懼。這個世界又沒有避孕套,所以青樓逛逛無妨,真要做什麼,未免有些冒險。
只是有後遺症,范閒望著身下衣裳那處不雅的突起,很悲哀地歎了一口氣,有些後悔在澹州的時候,沒有與思思繼續發展點兒什麼。轎至范府角門,一主三僕四個人鬼鬼祟祟地喊開門,溜了進去,還吩咐開門的護衛不准聲張,那護衛一看是籐大和澹州來的少爺,哪敢多事,自己又回去睡了。
范閒回房補了個回籠覺,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他拖著木屐走到前院,只聽得那裡一片吵吵鬧鬧,心裡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臉上卻裝作一片惘然。
話說這天早上,京都府尹梅執禮正在書房裡犯困,不料卻聽到一陣急過一陣的鼓聲,不由好生惱怒,心想是哪裡來的刁民,竟然敢耽擱老爺我的清休,但朝廷規矩在此,他也不敢怠慢,上了公堂,一陣喊威聲後,師爺將狀子遞了上來。
梅執禮一見這狀紙,心裡便是一抖,這告人的,與被告的,都不是尋常人物。原告是禮部尚書郭攸之的獨子,如今的宮中編撰,薄有才名的郭保坤,被告是戶部侍郎范建家的范閒。告的是昨夜范閒攔路行兇,尋釁生事,當街毆打朝廷命官。
看見狀紙上的這兩個姓,梅執禮便有了退意。如今朝中分成兩派,一派擁立太子,另有一派不顯山不露水,卻隱隱以二皇子為首。這禮部尚書郭攸之,當年做過太子的老師,自然是太子那派,而戶部侍郎范建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傾向,但向來與靖王府交好,而靖王世子又是人人皆知的二皇子一派。
這案子看著簡單,但一個不好,只怕便會惹得太子與二皇子一派大相攻訐,想到此處,梅執禮暗中罵著那個不知輕重的范閒,范閒的名聲如今漸漸在京都顯了出來,百官知道他是司南伯一直養在澹州的私生子。梅執禮心想,你在澹州邊地呆著,哪裡知道這京都裡的凶險,居然敢當街行兇,真不知道如何收拾。
但狀紙上寫的清清楚楚,人證物證俱在,由不得梅執禮拖延。他看著狀紙眉頭一皺,便發了文書去司南伯府拿人,另一面卻暗中派人趕緊去戶部衙門通知范侍郎。
范閒看見的,便是京都府派的差役來拿人的場景,要知道這范家與皇家關係親近,這十幾年裡只有他們拿人,哪有自己被拿的道理,所以十幾根木棒早就舉了起來,家丁護衛們擺出忠心護主的架勢,虎視耽耽看著那幾個可憐的差役。
范府正門口,差役們也是完全沒轍,只好說著好話,心想這拿人是大人的意思,您這范府再氣盛,也得讓那人去官衙走一趟。
范閒一笑,正準備上前應著,卻不料聽見一聲少年暴喝:「哪裡來的狗腿子,都給我打出去!」敢於放言暴打官差的,自然不是旁人,便是我們那位性情暴劣的范思轍少爺。
家丁護衛聽見小少爺發話,一聲吼,舉著棍子英勇向前,但想著對方是官差,所以也沒有真的打,只是砸在地上,將對方嚇出去作罷。官差們這下是真的氣慘了,本來知道對方不好惹,所以鐵鏈那些刺眼的傢伙一樣都沒帶,料不到還是落了個淒慘下場。
「胡鬧什麼。」這個時候,柳氏終於裊裊婷婷地從裡面走了出來,看著那幾個差役皺了皺眉,吩咐人請進去看茶,然後又不易察覺地看著范閒一眼。
范閒很無辜地聳了聳肩。
花廳之中,幾個差役有些坐立不安地看著這位夫人,依他們的身份,平時斷然是不可能得到這種待遇的。他們也明白堂堂范家,會如此客氣是因為什麼,但也正因為這樣,所以這茶喝的才有些不是滋味,萬一對方惱了,自己這些小蝦米在京城裡還準備怎麼過?
問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柳氏皺眉道:「這話有些不對吧,我們家大少爺打從昨兒個靖王府詩會回來,便一直在家中讀書。那牛欄街離我們范府遠的狠,怎麼可能是我們家大少爺去打了他郭家的兒子?」
差役有些為難地說道:「這可是郭公子親口指認的,再說了……」他有些不相信說道:「范公子昨天真的一直留在府裡?」
柳氏柔柔的目光一下子變成了兩把小刀子,狠狠地盯著那個差役:「難道我們范家還會說謊不成?」
那差役唬了一跳,趕緊閉嘴不言,但也不會就此退走,畢竟公堂之上原告還在等著。范閒坐在一旁安靜沉穩,心裡卻有些詫異,不知道柳氏為什麼會幫自己說話。其實他不瞭解這個時代的高門大族,族內傾軋不論如何激烈,但一旦有外敵進來,這些宗族總會暫時擱置一切內爭,齊力對外。
柳氏啜了一口茶,知道這些差役也是沒法子,難為他們也沒用,微微一笑說道:「他郭家說我們打便是打了?世事無非是道理人情,總不能說他們遞個狀紙,咱們家就得去乖乖應著,雖說我們范府並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但在這京都也是留幾分臉面。我只是好奇,今兒個在府衙裡遞狀紙的是誰?」
「是郭府的管家。」差役心想您這范氏大族還不富貴,京裡真找不出幾家富貴了,趕緊回答道。
不說還罷,一聽只是個管家遞的狀紙,柳姨娘柳眉倒豎,一拍桌子罵道:「喊個管家遞個狀子,便要我們家的人去應著,哪有這種道理?不是說那郭公子被打了嗎?打成什麼模樣了?既然告狀,就親自去告去。不然趕明兒我也天天讓家裡管家去你們衙門告狀,就告他郭保坤仗勢欺人,霸男占女,不管我告的有理沒理,你都得讓那郭保坤去你們衙門候著!」
話音未落,柳氏已經高聲吩咐道:「徐管家。」
徐管家知情識趣地站了出來,應了聲「是。」
柳氏寒聲說道:「喊鄭先生趕緊寫上十幾份狀子,從明天起,咱家每天往京都府跑一趟,就算不嚇死郭家,也要累死郭家。」這還不算完,她猶自微微一笑向差役解釋道:「鄭先生是府上清客,不過聽說前些年也做過你們家老爺的刑名師爺,寫狀紙應該是沒問題的。」
差役心想,這哪裡是嚇死郭家累死郭家的搞法,明顯是準備嚇死京都府累死京都府,無可奈何求饒道:「夫人,您饒了小的吧,這事兒……確實咱也沒轍啊。」
柳氏一通長篇大論之後,覺得嘴巴有些干,伸手去端茶杯,卻發現范閒已經笑吟吟地端著茶杯遞了過來,二人眼光一觸,又迅疾分開。
差役把雙手一攤,告饒道:「那您說怎麼辦?」
柳氏略一沉吟,知道這事兒總得有個了局,老在這兒耗著也不是個事兒,說道:「要說打人這事兒,是決計沒有的。」
范閒加了一句:「斷然沒有的事兒。」
柳氏又道:「我范府也不是很明白,為什麼他郭家要冤我們家的人。」
范閒狀作沉思:「前些日子,在酒樓上有些衝突,那位郭公子吃了些小虧,說來這事兒是我的不對。」
柳氏驚訝道:「有這事情?那就是你的不對了,不過……難道郭公子因此懷恨在心,所以便來誣告你?」
范閒皺眉應道:「大概是這樣吧。」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三十五章 公堂內外的相聲
官差大哥打斷二人的相聲表演,苦笑道:「這話不能搶先說,那郭家狀紙寫的清楚,范公子正是因為那椿事情懷恨在心,所以才會半夜攔街行兇。」
柳氏問范閒:「酒樓上最後是什麼結果?」
「我把他家一個侍衛鼻樑打斷了。」范閒自責說道。
「你沒什麼事兒吧?」
「我怎麼能有事兒?當時酒樓上人都瞧見了,我是個不肯吃虧的人。」
柳氏歎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對差役說道:「您聽聽,懷恨在心的,自然是吃虧的人,我們家少爺佔了大大的便宜,難道還會懷恨在心?」
差役向來只在公堂上聽訟師胡攪蠻纏,哪見過還沒上堂就率先自辯的架勢,早傻了眼,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柳氏毫無煙火氣地一伸手指,差役手裡便多了一張銀票,一瞧之下,兩眼放光。
柳氏已經回復了一位夫人應有的自矜與高貴,淡淡說道:「這衙門,我們會去的,我們要去瞧瞧郭家玩的什麼名堂。不過可不能這個時候去,你回去告訴梅大人,什麼時候那位郭公子上了公堂,我們家的人就去公堂與他對質。」
一個差役心想這不合規矩啊,哪裡有來拿人卻拿了一手銀票回去的道理,正準備說話,卻被那個小頭兒攔住,應了聲是,便趕緊退出了范府。
范府終於回復了清靜,花廳之中除了柳氏與范閒之外再無旁人。范閒微笑看著柳氏,心裡想著,如果這不是自己的敵人該有多好,他今天見識了對方的手段,無來由地生出一分欣賞來,雖然范府家大業大,但是被郭家搞了個突然襲擊,府中父親又不在,柳氏能夠處理的清清楚楚,場面上不落下風倒是小事,關鍵是爭取了許多的時間,以便處理。
果不其然,柳氏喝了一口茶,淡淡問道:「你弄這樣一出,究竟是為了什麼?」
范閒笑了笑,說道:「父親一直希望我能快速在京都揚名,我想了一想,這寫詩弄文實在是沒甚意思,如果能夠和當朝尚書家打場官司,自己一定會出名快許多。」這自然是玩笑話。
「你打便打吧,還非得亮明身份去打,似乎生怕不嫌麻煩。」柳氏的話裡帶了一絲怒氣。
范閒恭敬回道:「只是想出口氣,這打人如果不讓被打的人知道是我打的,這口氣怎麼出?」
柳氏看了他一眼,覺得面前這個俊俏小子比自己那兒子不知道成器多少倍,雖然表面上似乎也在做些橫行霸道的事情,但看著這身氣度和穩重,就知道他心中自然有數,不由歎了口氣,心頭有些失落。
范閒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微微一笑好奇問道:「姨娘,您先前為什麼幫我?」
柳氏緩緩抬起頭來,眉眼邊緣已經有了一些細細的紋路,她似乎有些驚詫少年會說話如此直接,想了一會兒之後才幽幽應道:「我雖姓柳,卻是范家的人。」
范閒盯著她的雙眼,知道這個女人說話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
花廳裡安靜的連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
……
「梅大人是我父親的門生,我已經派人去取信去。你父親此時應該也已經得了消息,相信不會有什麼事,頂多賠他們幾兩銀子。」柳氏閉上了雙眼,似乎有些疲憊,「下午讓管家陪你去京都府,籐子京昨天夜裡跟著你的,今天就不要再跟著去府衙了,免得太招搖。」
范閒有些好奇地看著柳氏依然美麗的臉頰,實在是想不明白,這樣一個家中既有背景,自己又如此能幹的女子,為什麼會甘心嫁給父親作妾。
過了正午,范府已經將一切事情都準備妥當了,該打點的地方都打點了,該走的門路也已經提前知會了,又派下人去打聽清楚,郭保坤已經被擔架抬到了公堂上,柳氏才有條不紊地安排馬車,派點人手,簇擁著范閒,像個得勝的將軍一樣往府衙開去。
坐在馬車上的范閒並不是很在意這趟公堂之行。他打郭保坤是真地為了出氣,第一次發現對方看若若的眼神不對勁的時候就想打了,在靖王府詩會上被對方言語侮辱,更是增加了他動手的決心。只是自己初入京都,就鬧出這麼大動靜來,雖然自己也留了些手段,但依然怕呆會兒難以收場。
但他依然要打,打人是手段,關鍵是要看打人能取得什麼樣的效果。而范閒之所以要打郭保坤是基於三個理由:一是想借此看一看父親大人在京都官場之中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實力,好為日後做安排,父親在這些方面對他總是遮遮掩掩,如果直接問肯定不可能得到明確的答案,而且同時可以印證一下范閒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某個疑問。二是在自己的身上潑些髒水,無論如何,上了公堂,似乎便要坐實了范閒紈褲子弟霸道無理的形象,而這正是范閒所希望的,因為他正在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某個度,「宮中」對自己的好感度——雖應父親要求,樹立自己才子的一面,卻時刻做著臭名遠揚,讓「宮中」主動退婚的打算——一切為了雞腿妹妹。
第三個理由很簡單:郭保坤確實很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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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衙門外,范閒唬了一大跳,看著在門外紅色木柵外群情激奮的民眾們,納悶無比,在幾個家丁的開路幫助下,很困難地擠了進去。站在公堂涼沁沁的石板上,看著公案後面那畫幅著紅日出東海的牆壁,四周陰森森立著的刑棍,他心裡暗叫一聲好,心想自己來到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了,總算不虛此行。
回頭卻發現那些京都百姓比自己還興奮,拚命地往前擠著,想佔據更好的位置,有幾個專業看熱鬧的光棍漢兒都快要坐到紅柵欄上了。
范閒好奇問著柳氏派來跟著自己的府中清客鄭拓,這位鄭先生很多年前是江南一帶有名的刑名師爺,似乎與如今的京都府尹也有過一場主客情誼,所以柳氏派他來最合適不過。
鄭拓笑著解釋道:「京都裡的人膽子都大,別看一破落漢,說不定就是國公的什麼窮親戚,所以沒人會怕誰,像今兒個……尚書與侍郎家打官司,確實少見,這種熱鬧肯定沒有人願意錯過。」
范閒心想你們這些傢伙難道是來看大片的?有些頭疼地搖了搖頭。鄭拓在一旁輕聲問道:「少爺,雖然先前在府裡已經對過了,但我還要最後問一次,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您動的手?在府尹老爺面前自然不能承認,但您給我說個實話,我呆會兒也好說。」
范閒滿臉誠懇說道:「鄭先生,這不敢瞞您,我確實沒有打那個什麼郭公子。」鄭拓看著英俊少年那張親切誠實的臉龐,呵呵一笑,輕輕拍了拍他肩膀,表示讚賞。
過了一陣子,范閒好奇很久的喊威聲終於響了起來,府尹大人梅執禮端著身架從後廳裡繞了過來,大刀金馬地坐下。又過了一陣兒,一個木乃伊也坐在輪椅上,被人從後堂裡推了出來,後面跟著位狀師,正在輕搖紙扇。范閒一看那木乃伊,不由苦笑了起來,心想自己下手哪有這麼重,堂堂尚書府居然也玩這種搏同情的小招數。
木乃伊自然就是被糊裡糊塗痛揍了一頓的郭保坤公子,他此時渾身疼痛,特別是鼻樑那處,竟依然還是無比痛楚,大夫的治療根本沒起太大作用,他不知道,范閒最後打那拳裡送了些暗勁兒進去,范閒體內的真氣本就與世上常見的真氣不同,霸道凶戾十足,又哪裡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好的。
郭保坤看見像個沒事人兒一樣站在公堂上的范閒,露在紗布外的雙眼裡流露出凶狠的神情,似乎欲擇人而噬。范閒卻假裝沒有看到這點,看著那位正在搖扇子的狀師,低聲問了鄭拓,才知道對方是京中有名的大狀宋世仁,品行素來不良,只替達官人家做事,所以有了個名頭,叫做「富嘴」。
高高坐著的京都府尹梅執禮將手中的驚堂木一拍,啪的一聲響清亮無比,公堂內外嘈雜的聲音頓時安靜了下來,那些趴在紅柵欄上的看客變得鴉雀無聲,畢竟沒有誰願意錯過好戲。
「堂下何人?」梅執禮緩緩問道,他早已得了兩邊的知會,心裡有了數,但這些表面功夫自然還是要按規矩一套一套緩緩做來,官威十足地掃了一眼公堂上的這些人物。
不管你們是誰,但在這京都府衙裡面,都得聽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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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6 20:34:33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三十六章 訟
聽著大人開口,堂下的原被告雙方各自應了,宋世仁又遞上狀紙,梅執禮假意看過,又交由鄭拓,由范閒看了一遍。范閒細細一看,發現與自己的預料並沒有太大出入,點了點頭又交還了回去。
宋世仁拱拳冷冷道:「學生只是不明白,這位范閒范公子為何上了公堂之外,卻依舊昂然而立,不行禮不下拜,如此品行,難怪昨夜做出那等凶殘之事!」
范閒看了這位狀師一眼,好奇問道:「上公堂要下跪?」他在澹州天天讀書,熟知慶國律法,當然明白其中關節,這一問卻是故意的。
「自然,難道你敢不敬朝廷威嚴?」宋世仁皺眉看著對方,其實今天這場官司他是極不願打的,畢竟站在對面的是范家,是那個不顯山不露水,但實際上許多人都畏懼對方力量的范家。但是沒辦法,他已經在尚書這條道上走得太遠,已經無法回頭,所以根本不可能拒絕。
范閒呵呵一笑說道:「那宋先生為何不跪?」
宋世仁瞇著眼睛看著這個少年,猜測對方究竟其是一個草包,還是說在扮豬吃老虎,刻板說道:「某有功名在身,見堂官不跪,這是朝廷定例。」
范閒向府尹梅執禮一拱手道:「學生見過老師,不知學生要不要跪?」
宋世仁一聽這稱呼,便知道對方肯定有功名在身,只是先前尚書府中查過,這位叫范閒的,明顯沒有參加過院試,怎麼會是個秀才?他一拍手中折扇問道:「敢問范公子,你是何年入院試的?」
范閒禮貌回答道:「前年的澹州府試。」這些其實是他在入京之前,范建就派人安排妥當的事情,不過他自己其實也不知道。直到今天要打官司,才明白自己原來不知不覺間就已經有了個秀才的身份。
跪與不跪之事就此作罷,堂上訴訟正式開始。雙方在主題上繞了幾圈,講述了各自意見。郭保坤一口咬定昨天打傷自己的就是范閒還有范府的幾個護衛,而鄭拓卻堅持范公子昨天一夜都呆在范府裡,有諸多下人作證。交鋒漸起,京都府外看熱鬧地百姓們議許論之聲也漸漸起來,倒是相信范閒的人多些,總覺得這樣漂亮柔弱的公子哥兒,怎麼也不可能是下毒手的人,而那坐在輪椅上的郭公子,被打成那樣。看著就不是什麼好人。
梅執禮看著下方吵個不停,心頭生厭,揮揮手讓眾人停了。
「敢問大人,兇徒此時就站在公堂之上,大人為何不速速拿下?」宋世仁先聲奪人,他心想這狀紙上寫得清楚得很,府尹大人卻半天不發話,說不定早就決定偏袒范府,所以趕緊逼了上去。
鄭拓微微一笑:「宋先生這嘴未免也快了些。郭公子昨夜遭襲,據案狀上寫著。是被人用麻袋套住頭顱。然後遭遇此等慘事,既然被打之前已經被套住了頭,又怎麼能看見行兇者的面目,又怎麼能斷定是范公子所為?」
「自然是聽見了范公子的聲音,而且范公子自己當時就承認了,難道這個時候又準備不認?」宋世仁嘲諷意味十足看著范閒,「男子大丈夫,難道這點擔當也沒有?」
范閒自然知道對方是在激自己。臉上卻是一片平靜,還有些愕然,似乎是不怎麼明白對方為什麼要誣攀自己。鄭拓的聲音又及時的響了起來,恥笑意味十足:「聲音?本人精研慶律法例,還從未聽說過有哪椿案子是靠聲音定了罪的。」
宋世仁也不著急,緩緩說道:「若聲音不足以證明范公子身份,那我請諸位看一首詩。」說完這括,他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然後緩緩念了出來。
……
坐在堂案後面的梅執禮正有些走神,忽然聽著這首詩。卻是精神一振,說道:「好詩好詩,不知是何人所作?」說完這話,他才想起來,這時候是在公堂上,而不是在書房中,眼前也不是詩會,而是審案,咳了兩聲,讓宋世仁把詩遞了上來。
他細細看了一遍,愈發覺得這詩的作者才氣先不談,單說煉字功夫,己是天下少見的漂亮,好奇問宋世仁:「這詩是何人所作,又與本案有何關聯?」
宋世仁恭敬應道:「這詩乃是昨日范閒范公子在靖郡王府詩會所作,而昨夜范公子攔街對郭公子痛下毒手時,也曾經念過這幾句詩,並且言明就是要讓郭公子如何如何。」
梅執禮大吃一驚,看著堂上那個滿臉誠懇明麗笑容的年輕人,萬萬想不到范府的這位居然能寫出如此詩來,再聽著宋世仁後面說的,更是仙泊頭痛,心想你打人就打吧,偏還要吟首詩,這種爭勇鬥狠的場所,又豈是講風雅的地方?這下可好,被對方揪住把柄了。
梅執禮此人,資歷不淺,但能夠在京都府尹這個關鍵位置上坐了這麼多年,關鍵還是靠他的那手「和稀泥」功夫,京都藏龍臥虎,豪貴雲集,如果只是一昧公正清明,是斷斷然做不長久的,想當初他入宮之時,郭公公曾經傳了他四字真言「息事寧人」,梅執禮從此之後,就謹守這四字,果然安安穩穩地度過了好幾年。
所以對於今天這案子,他依然保持這個態度,自己不會做出任何決斷,就看兩府自己私下的談判好了。實在不行,將案宗拖上幾日,往刑部一遞了事。既然是「和稀泥」,那斷斷然不能讓案子在自己的府上變成鐵案,所以他有些擔心地望向范閒和鄭拓。
鄭拓當年曾經在梅執禮衙中當過一段時間的師爺,自然知道這位老東家擔心什麼,呵呵一笑說道:「真是荒唐可笑,想那詩會之上,才子雲集,人多嘴雜,范公子這首詩一出驚艷,自然有人抄了出去,旁人知道這乎詩也不稀奇,更關鍵處……」
他冷冷看了宋世仁一眼,譏笑道:「難道范公子患了失心瘋?下午才作了這首詩,夜裡就會跑去打人、而且一邊打一邊吟詩?!且不說那種場面太滑稽可笑,只說明擺著說明自己是誰,傻子才會這麼笨吧?這明顯是有人與郭公子有仇,又知道范公子與郭公子前些日子在酒樓上的齷齪,所以才刻意誤導郭公子,以為行兇的是范公子。」
幾句公子公子下來,倒也說的有理。只是一旁微笑默然站著的范閒聽見他說——傻子才會這麼笨,不由尷尬地咳了兩聲。而坐在輪椅上的郭保坤早已忍不住,痛罵道:「休想巧辭狡辯!這個私生子仗著范府權勢,根本不將王法看在眼裡,所以才會如此肆無忌憚!」
聽見私生子三字,鄭拓的臉一下就陰沉下來,深深覺得少爺將對方揍到輪椅上,是個很英明的舉動,冷冷說道:「郭公子身為宮中編撰,還是注意下自己的言辭,雖然知道您是心中有氣,但這氣也不能亂發,畢竟您是太子近人,傷了宮中體面,就不好了。」
這話一是刺郭保坤,二來也是暗暗點明,如果論起權勢來,范府是無論如何也及不上身為太子近人的郭家,郭保坤前面的那番話直然是站不住腳的。果然,柵外百姓議論紛紛,已經有更多的人相信范閒是無辜的。
范閒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內心卻是對鄭拓十分佩服,自己昨夜安排的一些事情,都被鄭拓利用上了,並沒有什麼遺漏。說來奇怪,宋世仁這個狀師倒不像郭保坤那般著急,他微笑說道:「府尹大人,我家公子受了傷,可否先行下去休息?」
梅執禮點了點頭,讓衙役帶著下人將猶自憤怒不已的郭保坤領到後面去了。這時候,宋世仁才轉過身來,對著范閒與鄭拓行了一禮,說道:「如此說來,范公子是不肯承認打人之事了。」不知為何,郭保坤離開之後,他的臉上神采就顯得張揚了許多,似乎覺得馬上才會是真正的戰場。
鄭拓和范閒同時一笑,沒有說話,開玩笑,牛欄街那麼黑,一無人證,二無物證,你拿什麼證明是我們打的人?而且狀紙上說的清楚,郭府的家丁護衛都被迷藥弄昏,如果你再讓他們來作證「打人者范閒也」,也沒有人會相信。就連梅執禮是皺了皺眉,將宋世仁喚到前面,低聲說道:「今天就先這樣吧。」
宋世仁卻是一拱手,皺眉道:「郭公子堂堂編撰,當街被打,這是何等大事,,豈能草草結案。」
梅執禮一怒,說道:「本官何曾說過結案?只是押後再審,你郭家只說被打,總要拿出打人的證據來。」自古刑不上大夫,就算范閒不是秀才,估計京都府衙也不可能對他用刑,所以要讓范府自己開口,那基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料宋世仁回過身來問道:「范公子昨夜一直都在府中?」
鄭拓應道:「正是,闔府下人可以作證。」
宋世仁冷笑道:「傳人證上來。」梅執禮這才知道還有變數,點點頭,便有郭府的人帶了一拔兒人上了堂,這些人打扮服飾各異,職業也不一樣,有賣湯圓的,有打更的,有在街口等生意的轎大,甚至還有一個暗娼、不一而足。
鄭拓微微皺眉,感覺有些不妙,旁觀的人群卻是好奇道:「這是做什麼?」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三十七章 宮中
宋世仁一開口,眾人便知道是怎麼回事,原來這些人都是京都夜裡在街上討生活的人物,經過宋世仁一番盤問,這些人恭謹供認,昨天曾經見過范府的轎子從靖王府出來後,並沒有回府,而是往城西去了,然後半夜的時候,又神神秘秘地抬了回來。
范閒微微瞇眼看著場中,有些佩服郭家的能力,居然能在半天的時間內,找齊這麼多曾經看見過自己的人。鄭拓見他毫不擔心,心頭有些著急,壓低了聲音說道:「呆會兒死都不承認,就說這些人是郭家用錢收買的。」
范閒歎口氣說道:「郭保坤確實被打了,傷情這麼慘,難道就因為想冤我,就花錢做這麼多事?在情理上也說不過去。」鄭拓想不到大少爺居然會站在敵方考慮,一時間愣住。
這個時候,宋世仁的唇角浮起一絲嘲諷之意,望著范閒:「范公子昨夜不是在府中嗎?為何京都有這麼多人都曾經看見您並沒有回府,敢請問范公子,半夜遙巡京都夜街之中,究竟是做什麼去了,需要如此鬼鬼祟祟。」
京都府尹梅執禮皺眉望著范閒,看他準備怎麼回答。
公堂之上一片沉默。
范閒歎了口氣,面上多了一絲窘迫,一絲被他人發現了秘密的尷尬笑容,輕聲回答道:「昨天夜裡……我在醉仙居過的夜。」
醉仙居是什麼地方大家都清楚,一想到這位少爺是在青樓過夜,那行事如此鬼祟似乎就有了個說得過去的解釋,旁觀的人群齊聲噢了一聲,哄笑了起來,笑聲裡自然不免有些譏笑范閒的句子。梅執禮聽見這個解釋卻鬆了一口氣,而宋世仁依然微笑著,不依不饒問道:「醉仙居?敢問范公子可有人證?」
「司理理姑娘可以作證。」范閒有些尷尬說道。
宋世仁頓了一頓。忽然嘲諷笑道:「是嗎?可是……司理理姑娘今天已經離開京都,前往蘇州,這事情未免也太巧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怕理理姑娘說出什麼不該說的來。」
范閒抬起頭來。雙眼盯著宋世仁,這才知道郭府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竟把那位司理理姑娘逼出了京都,看來對方是早有準備。看他無語,宋世仁成竹在胸,對梅大人行禮道:「事情已經很清楚了,范公子打人在先,偽供在後,還請大人將這把人押監待審。」
安靜了一會兒的鄭拓忽然笑道:「這話說得何其堂皇。難道就因為我家少爺夜晚出遊,便要被栽上如此大的罪名?」宋世仁逼問道:「既然范公子出遊,敢請教先前為何先生說范公子整夜呆在府中?」
鄭拓自如應答道:「這眠花宿柳之事,名聲總是不好聽的,所以先前才不得已……」宋世仁笑著截斷了他的話:「眠花宿柳?如今這花在何處?柳又在何處?」
他向四週一拱手,朗朗而道:「郭公子與范公子有日意氣相爭,昨夜便遇襲,賊人囂張之際,自承范閒,范公子昨夜整夜未回。卻說不清去處。試問這真兇是誰?豈不是一目瞭然之事。」
梅執禮冷冷看著這個狀師,心想這種案子就算你說破天去,難道還真以為是一般的刑名官司?不免將這個有名的富嘴看低了幾層,轉頭問道:「范閒,你可有佐證,證明你昨夜的下落?」
范閒想了想,笑了笑:「其實……昨天是與靖王世子一起胡鬧去了,不知這算不算證人?」
——————
既然靖王世子都扯了進來。這案子還審個屁,梅執禮滿臉黑氣地將兩邊人喊到有面來,低聲說了幾句什麼,便宣告此案暫告一個段落,范閒留京待察,不准出城。郭家自然不幹,但奈何對方這人證份量太重,一時間也沒有辦法,只好回府再行商議。旁觀的京都民眾,發現竟然是這樣無聊的結局。尚書家和侍郎家都沒怎麼鬧起來就結束,發一聲哄後各自散了。
范閒和鄭拓走出府衙的時候,有些意外她發現那個宋世仁正在外面等著自己。
「范公子。」宋世仁微笑行禮。
范閒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還了一禮。
宋世仁輕聲說道:「郭家與我有恩,所以今日不得已,得罪了。」范閒忽然想到一椿事,皺眉問道:「司理理姑娘真的離開京都了?
宋世仁一出公堂之後,再看這貴公子就顯得無比恭謹,應了聲是。范閒盯著他的雙眼問道:「是你做的,還是郭家做的。」宋世仁有些驚奇,說道:「我本以為是范公子遣她出京……難道,昨夜您真的在醉仙居?」
范閒苦笑道:「難道你真以為是我打的郭保坤?」這個時候案子暫告一段落,雙方說鉛卻依然有些不盡不實。幾句話說完之後,宋世仁就轉身上了一抬小軟轎,離開了京都府的衙門。
范閒看著那邊好奇道:「已經得罪了,何必再來示好?」
「宋世仁是個聰明人。」鄭拓笑著搖搖頭,輕聲說道:「少爺在府中可沒說是和靖王世子一起唱花酒,宋世仁玩了這麼一出,差點兒沒把我嚇死。」
范閒笑了笑:「大家都知道,公堂之上只不過是過場,這麼緊張幹嘛?」
鄭拓搖頭歎道:「不許這事後面如何發展,算是把郭府得罪完了。」
「總是要得罪人的,乾脆揀個能得罪的得罪一下。」
「少爺,您的……花名、詩名……估計一天之內就會傳遍京都。」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佩服佩服。」
「客氣客氣。」
——————
重重深宮之中,黃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泛著金光,朱紅色的高牆無來由生出一股壓迫感。殿後園子中,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正半閉著眼睛聽身旁的女官說著什麼,在她身前有兩名貴婦正待候著,石桌上奇果異蔬雜陳。其中一位貴婦長相端莊,鳳眼朱唇,眉眼間全是小意與克制,她剝了一個果子。小心喂老太太吃了。
「皇後啊,怎麼是你。」老太太睜開眼睛,看見是她遞過來的果子,笑著怪道:「這些事情讓那些孩子做去,你統領後宮,母儀天下,又怎是做這些事情的人。」
貴婦溫柔一笑道:「這孝道是無論如何也要盡的。」
原來這位貴婦便是如今慶國的皇後,那她服侍的這位老太太,自然是皇帝陛下的生母。當年的誠王紀,如今的皇太後了,只是不知坐在另一旁的那位宮裝婦人又是什麼身份,居然可以與皇後並排坐著。
「不用念了。」皇太後輕聲對女官吩咐道:「你們都退下吧。」
所有的宮女們都退了下去,只留了兩位嬤嬤。皇太後閉目養了會兒神,問道:「先前聽那個范家孩子的幾首詩,你們覺得如何?」
皇後微笑說道:「孩兒也不大懂文字上的高低,只是聽來似是好的。」
太後呵呵一笑道:「豈止是好,那首徒有羨魚情倒也罷了,那後一首萬裡悲秋常作客。又豈是一般才子所能寫的出來的……只是……」見太後住嘴不語。皇後湊趣問道:「只是如何?」
太後歎口氣道:「只是句子裡悲鬱氣太重,而且小小年紀,怎麼寫出這種老人氣味兒來,只怕那孩子也是個福薄之人。」
聽見這話,一直沉默不語的另一位貴婦竟是嚶嚶切切哭了出來,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這麼傷心。皇後趕緊安慰道:「太後也只是這般一說,若那個叫范閒的真個福薄,太後隨便指甲裡挑些福緣給他。不也就填起來了。」
太後也是最煩她哭哭啼啼,滿臉不高興說道:「我就生了三個孩子,皇上自不必說,李治雖然貪玩,但總也知天樂命,倒是你這丫頭,這哭了幾十年了,還沒有哭明白,真是……」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加上女兒這一生淒苦無依。也不好說重話。
貴婦嚶嚶切切哭泣說道:「我那孩兒已是個福薄的人,皇帝哥哥偏要她嫁給范家那個更福薄的孩子,這日後可怎麼辦?晨兒的病若是沒有起色怎麼辦?」原來這位柔弱至極,一昧哭泣的貴婦,竟然就是范閒可能的丈母娘,一直未嫁的長公主殿下!
太後終於忍不住開口罵道:「晨兒的病根子,就因為你這個當娘的沒給她積福,如今還好意思說這些嘴!那范家的孩子怎麼了?一說要給晨兒沖喜,二話不說就把孩子從澹州接了回來,不說那也是個沒名沒份的可憐娃,只衝著范建對咱們皇家這份心,你也不該說范家的不是。」
旁邊的宮女早就退走,只剩下幾個老嬤嬤束手肅立,就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一樣。
太後氣得胸膛不停起伏,皇後趕緊上來揉著,太後將皇後的手拿開,語氣略緩了一些說道:「再說了,晨兒總是要嫁人的,她這個身份,朝中名臣大將之子,誰要娶了去,也不見得過得好。這個范……范什麼來著?」
皇後趕緊提醒道:「范閒。」
「對,范閒,你先都也聽了,確實是個有才的孩子,配上晨兒,也不算委屈了她。」太後喘了兩口氣說道:「而且陛下已經准了這門親事,你再來我這兒鬧,又有什麼用呢?」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三十七章 宮中
宋世仁一開口,眾人便知道是怎麼回事,原來這些人都是京都夜裡在街上討生活的人物,經過宋世仁一番盤問,這些人恭謹供認,昨天曾經見過范府的轎子從靖王府出來後,並沒有回府,而是往城西去了,然後半夜的時候,又神神秘秘地抬了回來。
范閒微微瞇眼看著場中,有些佩服郭家的能力,居然能在半天的時間內,找齊這麼多曾經看見過自己的人。鄭拓見他毫不擔心,心頭有些著急,壓低了聲音說道:「呆會兒死都不承認,就說這些人是郭家用錢收買的。」
范閒歎口氣說道:「郭保坤確實被打了,傷情這麼慘,難道就因為想冤我,就花錢做這麼多事?在情理上也說不過去。」鄭拓想不到大少爺居然會站在敵方考慮,一時間愣住。
這個時候,宋世仁的唇角浮起一絲嘲諷之意,望著范閒:「范公子昨夜不是在府中嗎?為何京都有這麼多人都曾經看見您並沒有回府,敢請問范公子,半夜遙巡京都夜街之中,究竟是做什麼去了,需要如此鬼鬼祟祟。」
京都府尹梅執禮皺眉望著范閒,看他準備怎麼回答。
公堂之上一片沉默。
范閒歎了口氣,面上多了一絲窘迫,一絲被他人發現了秘密的尷尬笑容,輕聲回答道:「昨天夜裡……我在醉仙居過的夜。」
醉仙居是什麼地方大家都清楚,一想到這位少爺是在青樓過夜,那行事如此鬼祟似乎就有了個說得過去的解釋,旁觀的人群齊聲噢了一聲,哄笑了起來,笑聲裡自然不免有些譏笑范閒的句子。梅執禮聽見這個解釋卻鬆了一口氣,而宋世仁依然微笑著,不依不饒問道:「醉仙居?敢問范公子可有人證?」
「司理理姑娘可以作證。」范閒有些尷尬說道。
宋世仁頓了一頓。忽然嘲諷笑道:「是嗎?可是……司理理姑娘今天已經離開京都,前往蘇州,這事情未免也太巧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怕理理姑娘說出什麼不該說的來。」
范閒抬起頭來。雙眼盯著宋世仁,這才知道郭府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竟把那位司理理姑娘逼出了京都,看來對方是早有準備。看他無語,宋世仁成竹在胸,對梅大人行禮道:「事情已經很清楚了,范公子打人在先,偽供在後,還請大人將這把人押監待審。」
安靜了一會兒的鄭拓忽然笑道:「這話說得何其堂皇。難道就因為我家少爺夜晚出遊,便要被栽上如此大的罪名?」宋世仁逼問道:「既然范公子出遊,敢請教先前為何先生說范公子整夜呆在府中?」
鄭拓自如應答道:「這眠花宿柳之事,名聲總是不好聽的,所以先前才不得已……」宋世仁笑著截斷了他的話:「眠花宿柳?如今這花在何處?柳又在何處?」
他向四週一拱手,朗朗而道:「郭公子與范公子有日意氣相爭,昨夜便遇襲,賊人囂張之際,自承范閒,范公子昨夜整夜未回。卻說不清去處。試問這真兇是誰?豈不是一目瞭然之事。」
梅執禮冷冷看著這個狀師,心想這種案子就算你說破天去,難道還真以為是一般的刑名官司?不免將這個有名的富嘴看低了幾層,轉頭問道:「范閒,你可有佐證,證明你昨夜的下落?」
范閒想了想,笑了笑:「其實……昨天是與靖王世子一起胡鬧去了,不知這算不算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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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靖王世子都扯了進來。這案子還審個屁,梅執禮滿臉黑氣地將兩邊人喊到有面來,低聲說了幾句什麼,便宣告此案暫告一個段落,范閒留京待察,不准出城。郭家自然不幹,但奈何對方這人證份量太重,一時間也沒有辦法,只好回府再行商議。旁觀的京都民眾,發現竟然是這樣無聊的結局。尚書家和侍郎家都沒怎麼鬧起來就結束,發一聲哄後各自散了。
范閒和鄭拓走出府衙的時候,有些意外她發現那個宋世仁正在外面等著自己。
「范公子。」宋世仁微笑行禮。
范閒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還了一禮。
宋世仁輕聲說道:「郭家與我有恩,所以今日不得已,得罪了。」范閒忽然想到一椿事,皺眉問道:「司理理姑娘真的離開京都了?
宋世仁一出公堂之後,再看這貴公子就顯得無比恭謹,應了聲是。范閒盯著他的雙眼問道:「是你做的,還是郭家做的。」宋世仁有些驚奇,說道:「我本以為是范公子遣她出京……難道,昨夜您真的在醉仙居?」
范閒苦笑道:「難道你真以為是我打的郭保坤?」這個時候案子暫告一段落,雙方說鉛卻依然有些不盡不實。幾句話說完之後,宋世仁就轉身上了一抬小軟轎,離開了京都府的衙門。
范閒看著那邊好奇道:「已經得罪了,何必再來示好?」
「宋世仁是個聰明人。」鄭拓笑著搖搖頭,輕聲說道:「少爺在府中可沒說是和靖王世子一起唱花酒,宋世仁玩了這麼一出,差點兒沒把我嚇死。」
范閒笑了笑:「大家都知道,公堂之上只不過是過場,這麼緊張幹嘛?」
鄭拓搖頭歎道:「不許這事後面如何發展,算是把郭府得罪完了。」
「總是要得罪人的,乾脆揀個能得罪的得罪一下。」
「少爺,您的……花名、詩名……估計一天之內就會傳遍京都。」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佩服佩服。」
「客氣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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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深宮之中,黃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泛著金光,朱紅色的高牆無來由生出一股壓迫感。殿後園子中,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正半閉著眼睛聽身旁的女官說著什麼,在她身前有兩名貴婦正待候著,石桌上奇果異蔬雜陳。其中一位貴婦長相端莊,鳳眼朱唇,眉眼間全是小意與克制,她剝了一個果子。小心喂老太太吃了。
「皇後啊,怎麼是你。」老太太睜開眼睛,看見是她遞過來的果子,笑著怪道:「這些事情讓那些孩子做去,你統領後宮,母儀天下,又怎是做這些事情的人。」
貴婦溫柔一笑道:「這孝道是無論如何也要盡的。」
原來這位貴婦便是如今慶國的皇後,那她服侍的這位老太太,自然是皇帝陛下的生母。當年的誠王紀,如今的皇太後了,只是不知坐在另一旁的那位宮裝婦人又是什麼身份,居然可以與皇後並排坐著。
「不用念了。」皇太後輕聲對女官吩咐道:「你們都退下吧。」
所有的宮女們都退了下去,只留了兩位嬤嬤。皇太後閉目養了會兒神,問道:「先前聽那個范家孩子的幾首詩,你們覺得如何?」
皇後微笑說道:「孩兒也不大懂文字上的高低,只是聽來似是好的。」
太後呵呵一笑道:「豈止是好,那首徒有羨魚情倒也罷了,那後一首萬裡悲秋常作客。又豈是一般才子所能寫的出來的……只是……」見太後住嘴不語。皇後湊趣問道:「只是如何?」
太後歎口氣道:「只是句子裡悲鬱氣太重,而且小小年紀,怎麼寫出這種老人氣味兒來,只怕那孩子也是個福薄之人。」
聽見這話,一直沉默不語的另一位貴婦竟是嚶嚶切切哭了出來,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這麼傷心。皇後趕緊安慰道:「太後也只是這般一說,若那個叫范閒的真個福薄,太後隨便指甲裡挑些福緣給他。不也就填起來了。」
太後也是最煩她哭哭啼啼,滿臉不高興說道:「我就生了三個孩子,皇上自不必說,李治雖然貪玩,但總也知天樂命,倒是你這丫頭,這哭了幾十年了,還沒有哭明白,真是……」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加上女兒這一生淒苦無依。也不好說重話。
貴婦嚶嚶切切哭泣說道:「我那孩兒已是個福薄的人,皇帝哥哥偏要她嫁給范家那個更福薄的孩子,這日後可怎麼辦?晨兒的病若是沒有起色怎麼辦?」原來這位柔弱至極,一昧哭泣的貴婦,竟然就是范閒可能的丈母娘,一直未嫁的長公主殿下!
太後終於忍不住開口罵道:「晨兒的病根子,就因為你這個當娘的沒給她積福,如今還好意思說這些嘴!那范家的孩子怎麼了?一說要給晨兒沖喜,二話不說就把孩子從澹州接了回來,不說那也是個沒名沒份的可憐娃,只衝著范建對咱們皇家這份心,你也不該說范家的不是。」
旁邊的宮女早就退走,只剩下幾個老嬤嬤束手肅立,就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一樣。
太後氣得胸膛不停起伏,皇後趕緊上來揉著,太後將皇後的手拿開,語氣略緩了一些說道:「再說了,晨兒總是要嫁人的,她這個身份,朝中名臣大將之子,誰要娶了去,也不見得過得好。這個范……范什麼來著?」
皇後趕緊提醒道:「范閒。」
「對,范閒,你先都也聽了,確實是個有才的孩子,配上晨兒,也不算委屈了她。」太後喘了兩口氣說道:「而且陛下已經准了這門親事,你再來我這兒鬧,又有什麼用呢?」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6 20:35:28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三十八章 耳光
長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兒,如今的皇帝陛下即位後,即封如為*陶長公主,從誠王府時期,一直到宮中,這位公主極受寵愛,但性情卻沒有沿著飛揚跋扈的路子走,而是往哀切的綠色湖水裡越陷越深,動不動就傷春悲秋,因飛花落淚,因東去之川涕然——當然,這是在最親近的人面前才會表露出來的某種性格特徵。
她幽怨地望著太後,說道:「皇帝哥哥也是的,許配給哪家不好,非要許給范家,明知道范家和宰相大人……」
「你們先出去。」太後忽然睜開雙眼,壓低了聲音卻十分威嚴地說了兩個字。嬤嬤們面無表情,安靜地退了出去。
「啪!」的一聲,長公主的臉上出現了一個紅紅的掌印,她滿眼恐懼地看著面前的母親。太後咬牙寒聲說道:「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我的面前提那個人!你不要臉,我們皇家還是要臉的!當年若不是你用自己這條命護著他,我早就把那個人給殺了!」
「這麼些年了,我不曾讓他見過晨兒一面,但我並沒有給他設置過任何障礙。」太後的慈祥此時早已不知去了何處,滿面寒霜,「因為我知道,當初他想娶你,是你自己怕誤了他的前程,所以不嫁……好!你要給他前程,我就給他前程,如今他已經是百官之首,你也應該了了當初的心願,但是……我不允許你和他再有任何瓜葛,而在晨兒的婚事上面。姓林的一家,不可能有任何的發言權,明白了沒有?」
長公主擦掉眼淚,努力地笑著,聲音卻有些顫抖:「知道了。」
太後接著轉了過來,看著皇後。淡淡說道:「皇帝忙於政務,像這種事情。就該你多操操心,自家子女的婚事,你多操辦操辦,不過皇帝既然將晨兒許了范家,你就不要多管了。」
「是。」皇後早已被剛才那幕震懾了心神,趕緊低頭應道。
「皇後啊,你也不要老在哀家身邊服侍著、有空閒的時候,還是要多陪陪皇上。為陛下解憂。」太後的語氣溫和了許多,言語間的鼓勵意思很明顯。
皇後苦笑了一下,也應了下來,忽然間她的眉頭一皺,似乎想到了什麼。
太後哪有不清楚這些人心思的道理,輕聲說道:「有什麼事情就說吧。」
皇後看了一旁還在擦拭淚痕的長公主一眼,低聲說道:「洪公公先前派人來說,今天京都府衙裡在審一件案子。」
「嗯?什麼案子,居然連那條老狗都感興趣。」
皇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母後,這事兒其實京裡的人都感興趣,因為這樁案子晨間便在府衙裡鬧了起來,一直拖到先前才有了個結果……聽說是禮部尚書郭攸之的獨子郭保坤,狀告范府的那位,說那位昨夜將郭保坤攔街痛打了一番,還吟了一首詩,這詩……先前母後也看了的。」
「噢?」太後十分詫異說道:「萬裡悲秋常作客打人了?」
這話一出,旁邊的皇後忍不住掩嘴笑了起來,連長公主也破涕為笑,說道:「母親說話真是風趣。」
太後笑道:「不是我風趣,是那個范閒有趣,這才入京幾天,怎麼就把尚書的兒子給打了。快給哀家說說、這府衙上面又是怎麼個場景。」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皺眉道:「京都府沒敢用刑吧?這要打壞了,十月份怎麼成親?」
皇後噗哧笑道:「母後這是說的哪裡話,然范閒不是什麼正經出身,但畢竟是司南伯的骨肉,胸腹中又有才學,早就有了秀才出身,不被打的。」
「那就好。」太後說道:「那郭保坤是不是常和太子在一起的那些人?」
不知道為什麼,皇後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不安,低聲應了聲是。果然,太後哼了一聲說道:「那些小兔崽子,只會勸掇著承乾走馬弄鷹,都是一肚子壞水,不消說,那個范閒一定打得好。」
長公主的表情不動,心情卻很複雜,萬萬料不到母親竟是不問緣由,便認為范傢俬生子打得好,但她先前才被掌摑教訓,這時候是無論如何不方便開口的。好在皇後小意說道:「那位郭編撰倒也有幾分才名,這樣當街被打,總是有些說不過去。」
似乎察覺到皇後與自己的想法不大一樣,太後沒有什麼反應,淡淡問道:「案子審的結果怎麼樣了?」
「范閒搬了靖王世子出來當證人,所以京都府衙沒辦法,只是暫時押後再審。」
「弘成給他作證人?看來這個小范閒還些人緣。」
皇後心中暗喜,知道太後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但實際上最厭煩百官與皇族之間過於緊密的聯繫,但她也知道事情要講分寸,不可能說得太多,便將話題轉了回來:「聽說郭編撰被打的那天晚上,范家公子與世子正在流晶河上……逗留,所以這件事情應該與他無關。」
皇宮後花園裡沉默了一會兒,氣氛顯得有些壓抑,太後忽然起身說道:「有些乏了。」外面的嬤嬤宮女們趕上來扶著,一大幫人往回宮的路上走去。
看著皇太後的輿駕緩緩轉入宮牆之後,皇後和長公主才立起身子,對視一眼。皇後的唇角泛起一絲苦笑:「看來太後雖然很不高興范家子宿娼,但口風卻沒有鬆動。只怕半年之後,晨兒就真的要嫁了。」
長公主歎了一聲氣說道:「我只是擔心那范閒的人品,不過……」她望著皇後,柔弱不堪的神情似極了河畔垂柳,輕聲說道:「范家與靖王府關係好,皇後娘娘還是小心一些。」
皇後心頭一凜,知道對方是提醒自己,如果那個姓范的小子真的娶了對方的女兒,而陛下又真的將內庫那路的生意交給范家打管,那范家父子二人,一在戶部,一在內庫,就等於掌握了慶國大數的銀錢來往。而如果范家因為靖王府的關係,真的倒向了二皇子,只怕太子……她皺了皺眉,心想自己那兒子雖不成材,但畢竟是陛下唯一嫡出,難道陛下此舉有什麼深意?
「不要想太多了。」長公主安慰道:「您也知道,這兩年我也很少管內庫的事情,監察院也一直有人手看管著,范家畢竟身份不夠,那個叫范閒的,就算真娶了晨兒,也不可能真正的掌住內庫。」
皇後皺眉了說道:「我現在只是很疑慮,范建那個老傢伙究竟給皇上灌了什麼迷湯,竟然說動了陛下。」
長公主微笑說道:「娘娘應該也很久沒有召柳氏入宮了吧?」
皇後面色一寒、說道:「那個女人嫁給范建作妾,看似愚蠢,但實際上心裡狡猾得很。四年前你出主意去殺澹州的私生子,結果卻讓柳氏出的頭,她一定對我們懷恨在心,再想誘她出來當擋箭牌,只怕不容易」。
「那又如何?」長公主嫣然一笑,三十多歲的人皮膚依然保持的非常好,「難道她敢多嘴說些什麼?再說了,我與柳氏從小就認識,知道她是個極喜歡鑽牛角尖的人。」
皇後忽然皺眉道:「說來也奇怪,為什麼陛下四年前就決定要把內庫交給范家來管?如果不是事情出的急,當時也用不著行險。」長公主柔柔弱弱說道:「皇帝哥哥不喜歡我與你關係太好,所以早就決定讓我從內庫裡脫手……不然也不會從一開始就讓院長大人派人駐守在我那裡。」
她接著歎息道:「這滿朝文武百官,不論清愚,總有法子可以控制,可就是那位陳院長大人,一心忠於陛下,將院務打理得滴水不透,我們竟是沒法子安插進去人手。」
皇後聽著這話,不易察覺地皺皺眉:「身為臣子,忠於陛下是理所當然之事,我們暗中安插人手,也是擔心主上被奸臣蒙蔽,陳院長忠心天日可鑒,這不用多說什麼。」長公主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柔聲道:「是啊,不過這些年監察院追查那件澹州的刺殺案子,一直沒有停止,看來是陛下下的嚴令。」
「這是自然。當時陛下酒後看見你的女兒,十分歡喜,當場收為義女,將她指給了范家,這件事情只有宮中幾個人知道。」皇後回憶著四年拆的那一幕,冷冷道:「結果不出一個月,澹州就有了刺客,這事兒雖然沒有掀開,但監察院卻是清清楚楚,陛下怎有不知道的道理?他自然不會在意那個私生子的死活,但很在意在這皇宮之中,竟然有人敢將他的話洩露出去。」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三十九章 太後聖明
長公主的眼中閃過一絲怯色,愁苦道:「四年了,監察院居然還不放鬆,真怕哪天被查了出來……聽說陳萍萍大人回家省親,一直不肯回京,如果……他真的就甘心養老,那就好了。」
「不見得。」皇後冷笑道:「你不要忘了四年前,是陳萍萍入宮與皇上談了一夜,才讓皇上收回了指親的旨意。前些日子陳萍萍回鄉省親,范建趁機入宮,皇上才又將晨兒指給范閒,又明說了將來你不要再管內庫的事情……如果陳萍萍現在人在京都,只怕這門婚事還有變數,說不定就真隨了你的意……或者說,隨了宰相大人的意。」
長公主掩嘴一笑說道:「皇後這話說的,如果這門親事不成,您也應該高興才是,畢竟二皇子就會少了一條撈銀子的門路。」
皇後微笑道:「我有什麼好高興的?其實說到底,這也不過是兩個孩子結親的事兒,成與不成,與本宮關係不大……母後也說了,以後孩子們的婚事我可以操操心,這范家的事情我就不操心了。」
長公主面色微變,卻依然笑著說道:「娘娘說得有理,那我這做母親的,就更沒有什麼好急的了,雖然那個范閒出身不怎麼光彩,但這些日子看來,倒也有幾分才學,再說晨兒的精神這些天似乎有了些起色,說不定還真是喜事將近,帶來的好處。」
兩位慶國最有權勢的女人,就這樣安靜對坐著,飲茶閒敘。似乎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兩個人誰都不願意鬆動自己的心防,誰都不願意去做那件事情——殺死范閒,婚事自然告吹,范家後繼乏力,二皇子沒有了支持。宰相高枕無憂,長公主依然病弱不堪地管著內庫。為有需要的人提供源源不絕的銀子——只要死一個人,似乎困繞皇宮權力分配的困局便會迎刃而解。
但偏偏,卻沒有人願意出手,畢竟不是四年前,畢竟京都不是澹州,這裡有無數雙眼睛,就算是皇宮裡面的人,也不可能再用暗殺這種手段來對付一名大臣的兒子,尤其是在這種敏感的時期。而且……畢竟柳氏這一輩子不會兩次踏進同一條陰水溝裡。
太後寢宮之中,那位看上去年高德劭的老太太垂下自己花白的頭髮,感受著身後那雙穩定的手正在梳理著自己的頭髮,低聲說道:「為什麼我會生這麼蠢的一個女兒?」
身後那人微笑說道:「可您還是最疼長公主,不然當初也不會讓皇上做出那樣的安排。也不會幫宰相大人暗中做了那麼多事。」
太後歎了口氣,說道:「林若甫這個人,真不知道是他負了我那兒,還是我兒害了他……對了,你這條老狗眼睛毒,說說看,皇上到底為什麼要讓范家那小子娶晨兒?」
那人聲音有些猶豫:「郡主也到了該嫁的年齡。而且身體確實也怕難以好轉,許給范家倒是合適,不過婚事只是其表,關鍵還在於陛下那道模稜兩可的口榆,這樣大一筆產業,就讓一個外姓人來管,莫非……陛下覺得皇後與長公主太過親近,又對太子真的不滿,所以剝了長公主的權,準備讓二……」他忽然發現自己雖然服侍了太後幾十年,但在這件事情上發表的意見已經太多了,所以住嘴不言。
太後微怔,臉上像菊花瓣的一樣的重重皺紋漸漸鋪開,說道:「國事陛下管,家事我管,那這件事情我就不管了。」
那人諂媚說道:「太後聖明。」
——————
「這件事情你做得很不聰明。」司南伯范建在書房裡冷冷看著自己的兒子。
范閒苦笑著,白天的時候就知道,一定逃不過這輪責問,也不多作解釋,只是老實認錯。
「你不是一個蠢人,郭保坤身邊也沒什麼厲害人物,如果你真要打他一頓出氣,為什麼會露出這麼多馬腳?」不等范閒解釋,可南伯又冷冷說道:「不要說什麼,打人不報名,等於沒出氣的廢話!」
范閒知道是柳氏向父親傳述自己白天的說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見他臉上乾淨無比的笑容,范建便無論如何也氣不起來了,歎著說道:「說說吧,鬧這麼一出是為了什麼?」
范閒想了想,回答道:「一是昨兒夜裡與靖王世子喝了頓酒,覺得這朋友可交,藉著打架這事兒,把他和自己綁在一處,將來往後有靖王府這個靠山,不論做什麼事情,總是方便些。」說完這句括,他偷偷看了一眼父親的眼神,發現沒有什麼異常,才繼續說道:「二來郭保坤這廝欺人太甚,我得讓他知道我是不能惹的。」
范建冷笑了一聲,說道:「這第二條理由說得過去,但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你打心裡牴觸那椿婚事,所以想自敗名聲,好讓宮裡踢你出局。」
范閒沒想到根本沒有瞞過父親,微微一怔,思琢著該如何解釋。
范建又冷冷說道:「而我先前說你不聰明,也就是因為你拖了靖王下水。要知道郭家是太子那派的人,靖王世子卻是二皇子那派的人,你打郭保坤,拉靖王世子,這事兒落在別人眼裡,豈不是要說我們范家已經投靠了二皇子?」
范閒裝作吃驚道:「慶國上下都知道,父親與靖郡王交好,妹妹與柔嘉郡主也是打小的朋友,兩家關係之親密,甚至可以說是官場之上的異數,難道……您……」
「不要忘了,你奶奶當年是陛下的乳母,這靖郡王也是她帶大的那時候陛下忙於別的事情,所以都是由我帶著玩,兩家的感情自然極好。」范建哼了一聲說道:「但私交是私交,公務是公務,國事乃國事。這宮裡的事情,又豈是我們做臣子可以議論的?太子如今依然是太子,一國之儲君,如果陛下萬年之後,我們范家當然要忠於太子。」
范閒聽出這話裡的病來,笑著說道:「太子如果不是太子,那又怎麼辦?」
說來奇怪,聽著兒子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司南伯范建卻沒有絲毫吃驚,也沒有教訓他,只是淡淡說道:「這只有陛下才能做決定,任何在陛下沒有決定之前就站了陣營,都是錯誤的做法。」
「孩兒明白了。」范閒終於得到了痛打郭保坤後想要的一個結果,「范家不站在太子一邊,也不站在二皇子一邊,只是站在……陛下這一邊。」
「不錯。」范健寒聲道:「如果不想站錯隊,就不要急著搶站,而且只要你永遠站在最強者的一邊,你就永遠不會把錯,而這整個天下,最強的自然就是陛下。」
「萬一陛下駕崩了呢?」范閒不懷好意地看著父親,知道他對那個皇帝確實忠心耿耿。
「陛下春秋鼎盛,比我年紀還小。」范建微笑道:「將來是將來的事,是你們這一輩人的事。」
……
「你知不知道,為了讓你能夠輕鬆地從公堂上走下來,我們與郭家今天在朝廷裡暗中交了多少次手?大理寺,刑部,吏部,到處都可以看得見我們兩家的影子,郭家最後甚至還找到了監察院,如果不是陳萍萍不在,說不定你今天真的回不來了。」
「陳萍萍?」范閒皺了皺眉,對這個名字實在是很耳熟,當然知道對方便是整個慶國陰暗力量的掌權者,但是明知道范家與監察院之間的親密關係,所以他有些納悶:「為什麼陳萍萍在,我就回不來了。」
「因為他反對你娶長公主的女兒。」范建冷冷道:「這次急召你入京,就是因為陳萍萍回鄉省親,無法在陛下面前說話,才讓你入京趕緊確定這門婚事,倒不完全是因為那位姑娘的病情。」
范閒望著父親問道:「費介是我的老師,您與陳院長的關係也一直密切,為什麼他會反對?」
「不對,在外人看來,我與監察院之間並沒有太深的關聯。」范建淡淡說道:「至於他為什麼會反對,很簡單,因為就某些事情的看法上,我和他有分歧,所以會導致完全不一樣的判斷。」
「什麼看法。」范閒盯著父親的雙眼,一絲都不游離。
范建皺了皺眉,最終還是決定告訴這孩子一部分的事實:「陛下不喜歡太子,但是皇後與長公主親近,而長公主掌管著內庫的銀錢出入,這是一筆暗帳,很容易從裡面取出銀子,這個事實讓陛下很不放心。」
范閒心頭大驚,說道:「原來……陛下是怕東宮有變?」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6 20:35:56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四十章 探未婚妻去
司南伯府的書房裡,並沒有宮廷陰謀即將大展開的鐵銹味道。
范建笑了起來,心想面前這孩子雖然聰明,但政治鬥爭方面的經驗確實太少了些,看來以後要慢慢地教:「陛下這一生都是馬背上過來的,怎麼會怕這些,只是他並不願意看到自己父子反目,所以借這個事情警告一下後黨。」
後黨?就目前看來是皇後、太子、長公主……或者還有宰相。范閒繼續問道:「皇帝陛下應該有更好的方法解決這件事情,您以前說過,內庫的產業一向有監察院監管,為什麼會選擇我?」
「很簡單。」范建望著他,眼光卻像是望著極遠的地方,像是望著另外一個人,「因為我建議他選擇你。」
范閒眉頭一挑,知道父親不會再作任何解釋,所以轉而問道:「那為什麼陳萍萍會反對?」
「因為他建議陛下不選擇你。」范建說道:「陳萍萍一直認為,你應該走一條不一樣的路。」
堂堂監察院院長也如此關心自己!范閒忽然想到了監察院門口的那個石碑,終於忍不住心中強烈的疑惑,問道:「為什麼……監察院門口……」
「會有你母親的名字?很簡單,慶國當初本來就沒有監察院。你母親當年說,有監察院吧……」范建笑了起來,似乎心中十分快意,「所以,慶國就有了監察院。」
范閒的心臟跳得比袋鼠還要猛,張大了嘴,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想到了前世很熟悉的那句話——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
父子二人的對話在繼續,范閒今天才第一次知道當初那個葉家擁有何等恐怖的勢力,在慶園東征西伐陷入財政危機的時候,是葉家一手撐住了搖搖欲墜的朝政,而目前令百官驚悚、被皇帝陛下用來「團結」整個慶國力量的監察院。居然是母親當年建議設立,並且從建院之初的機構設置到龐大的支出,全部是由母親一手處理和提供。
難怪監察院的門口寫著葉輕眉這個名字,難怪自己從小就在監察院的注視下長大——范閒注視著父親,看了半天,搖了搖頭歎道:「父親,我說句話,您可別生氣。」
「放心吧,我什麼時候對你發過脾氣?」范建似乎猜到他要說什麼,臉上帶著一絲有些詭異的笑容。
范閒想了一下措辭。最終發現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苦笑著直接說道:「我現在真的很懷疑……老媽當年是怎麼看上您的。」
「給哈哈給,不要忘記你母親的名字……」司南伯范建好像已經很多年沒有笑的這麼開心了,揮揮手,讓他離開了書房。
范閒走到園子裡,心想這是什麼意思?忽然明白了,葉輕眉,葉眉……看輕天下鬚眉。
——————
「父親沒有責怪你吧?」范若若擔心地望著哥哥。其實她與范閒長得並不相像,唯一最相似的就是長長的睫毛和白哲的皮膚。
范閒苦笑道:「責怪,並不是教育當中最可怕的一個環節,最可怕的,其實是長時間的思想交流。父母們總以為應該和自己的孩子進行思想上的對話。卻不知道,這是最最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正青春年少時,卻要被迫親近陳腐氣十足的裹屍布。」
他這是想到剛才看到的一幕有感而發,過花廳的時候、看見范思轍正滿臉不耐煩地聽著柳氏訓話,柳氏看見他之後才住了嘴,他厚著臉皮把范思轍帶了過來。
范若若歎息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她忽然想到白天在京都鬧得沸沸揚揚的那樁案子。好奇問道:「哥哥,你曾經說過,如果做一件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那背後一定需要一個很明確和強有力的理由。今天你上京都府打官司,肯定有什麼原因。」
范閒點了點頭。
范若若沒有問原因到底是什麼,只是問道:「得到你想要的結果了嗎?」
范閒笑了笑說道:「還算比較滿意,至少知道了父親究竟在朝廷裡面怎麼站的隊,知道了原來範家在朝廷裡的影響力比我想像的還要大很多,至於你能猜到的那個原因,我就不知道效果了。畢竟我不可能變成一隻蚊子,去偷聽宮裡那些大人物的對話。」
范若若嗔怪道:「若是為了這些事情,也不需要行險吧。」
范閒笑著解釋道:「反正是拿定主意要打那個姓郭的小匹夫,順便看一看京都裡的水有多深也是好的。」
「喂!我聽不懂啊!」在一邊聽了半天的范思轍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
范若若微笑著拿出戒尺,范思轍嚷道:「聽不懂也要打?」范若若的笑容壓迫感十足:「說過多少次,要叫大哥。」
「我知道錯了,大哥。」范思轍小小年紀,但是骨子裡的奸商思維讓他絕對不吃眼前虧。
范閒好笑看著他:「我著你今天修改後的計劃書,覺得你實在是有些天分,怎麼會連我和你姐姐說的話都聽不懂?」
范思轍憤怒嚷道:「什麼裹屍布,教育環節的,誰知道你們有這麼多古怪詞兒……不過最後那句倒是聽明白了。」他恨恨道:「喂……錯了,大哥,那姓郭的王八蛋上次在酒樓上欺負我,你就該打了,怎麼一直拖到昨夜才打……不管,下次再每這麼好玩刺激的事兒,你一定得帶我去。」
范閒苦笑望著他,心想你別老想扮演街頭小霸王成不成?
他們兄妹二人說話的時候,並沒有避著旁邊眼睛骨碌碌轉著的范思轍,這是范閒的決定,一方面是借此讓柳氏明確地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以免將來因為雙方信息對流不暢而導致擦槍走火,就像是前世中美軍事交流,哪方演習總得派個觀察員不是?范思轍自然就是觀察員了。另一方面是想讓這個頑劣的弟弟逐漸適應……這范家三寶的氛圍,范閒相信潛移默化所養成的某種習慣,會讓某些人在做出某些決定前,進行更多偏於光明方面的思考。
等范思轍去睡後,范閒轉過頭去問妹妹:「約好了吧?」
范若若點點頭,嫣然一笑道:「萬一被人認出來怎麼辦?如果讓京都裡的人知道,你居然這樣著急要去看新媳婦兒,只怕都會笑死……而且說不定會讓很多人不高興。」
「不管了。」范閒有些惱火地揮揮手,「我得先把這件事兒確定一下。」
——————
一大清早,京都守備葉府的馬車就停在了司南伯府的門口,馬車上,葉靈兒略顯焦急地等著。過了一會兒,范若若領著一個面色臘黃、略微有些駝背的年輕人從府裡走了出來,葉靈兒眼睛一亮,迎上前去。
葉靈兒襝衽一禮,說道:「有勞范小姐了。」接著轉身向那個略有些駝背的年輕人微笑問道:「先生便是費大人的學生?」
年輕人笑了笑,臘黃色的膚色配上眼角的幾絲皺紋,看上去精神不怎麼好。他拱手回應道:「正是。」
葉靈兒說道:「辛苦先生了。」
年輕的醫生笑了笑,禮貌回答道:「病人要緊,我們還是快去吧。」
葉靈兒與范若若上了頭一輛馬車,年輕的醫生上了後一輛,他坐在座位上,發現這馬車極為寬敞,與京都裡常見的樣式區別很大,裡面也沒有多餘的裝飾,看來這葉府終究是沙場出身,始終有些肅氣。年輕醫生自然就是范閒,今天一大早起來,就在若若的眉筆粉底幫助下,化了一個妝,這還是小時候跟費介學的些皮毛,但看起來效果似乎不錯。
其實他的信心最主要是因為,他相信自己在京都己經有了小小名氣,但真正見過自己的人還是少之又少,至少那位葉靈兒和林家小姐沒有見過。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的林家小姐,范閒的心跳驟然加速,不論今後如何打算,畢竟現在名義上對方是自己的未婚妻,而自己心中一直記掛的白衣姑娘顯然也是豪貴家庭出身,想要一妻一妾,那基本沒門,看來自己得做出某種選擇。
隨著馬車的並行,范閒也越來越緊張。因為馬車前進的方向,就是皇家的別院,是那位林家姑娘——自己的未婚妻目前居住的地方,他今天冒充大夫,這本身就是極荒唐的事兒,但是一想到雞腿,一想到葉家,一想到——所謂妻子,便是這輩子要和你在枕頭上面對面噴氣的角色,由不得范閒不小心謹慎卻又大膽荒唐,就和來京都前想的那樣,不論怎的,都得先看看,可愛不?漂亮不?蘿莉不?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四十一章 登堂
前一輛馬車裡,葉靈兒與范若若在說著話:「真是麻煩你了。」葉靈兒臉上忽然有些猶豫,「不過那位真是費大人的學生?看著很年輕。」
范若若笑了起來:「我知道,這大夫總是老的好,但今兒也只是讓他去看看,畢竟費大人的醫術可是連御醫都很佩服的,我們家與費大人有些關係,讓他去瞧瞧總沒有什麼壞處。」
葉靈兒一想也是這麼回事,林家姐姐的肺癆始終沒有哪位醫生能拿出真正的法子來,宮裡曾經傳過費介,誰知道費介巡邊去了,一時半會兒又回不來,今天能找到費介的學生,也算是運氣不錯。她想了想,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問道:「若若、聽說昨天你哥哥被人給告了?」
范若若心想你此時問這個幹什麼?好笑回答道:「是不是又給我哥加了一條罪狀?」
葉靈兒冷哼道:「這次我承你的情,但是對於你那哥哥,我是沒半點兒好感,男子漢大丈大的,竟然像個麵團似的,別人怎麼說他就怎去做,也不知道有點兒自己的意見。」
范若若心裡一樂,心想如果自己哥哥真的有了自己意見,這門婚事自然不成,到時候還不知道誰不高興,卻不會說什麼,微笑著回應道:「我們這種身份的人,早就應孩清楚,很多事情都會身不由己的。」
「可是你哥也太胡鬧了吧?明明都要娶林姐姐了,居然還去……還去眠花宿柳,這讓林姐姐的臉往哪兒放?」葉靈兒想到最近的這些傳聞,怒上心頭,恨恨道:「不止如此,還當街打人,這種品性……若若你不要生氣。你說說,如果讓你嫁這樣的人。難道你肯甘心?」
范若若歎了口氣,心想,那有什麼不甘心的?轉而說道:「所謂流是言止於智者,這些外面人胡嚼的東西,你理會做什麼?我家兄長也不是一個一味蠻不講理,四處風流的人。」
葉靈兒冷笑道:「還不是?你知不知道從昨兒起,京都裡的人都是怎麼稱呼你哥的?」
「怎麼稱呼?」范若若睜大了眼睛,好奇問道。她確實很想知道京都裡的大眾們會怎樣看待自己這個與眾不同的兄長。
「說他是……范府那個打黑拳的!」葉靈兒氣呼呼說道,「你看看,你看看別人怎麼看你哥。」
范若若掩嘴一笑,也說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哥還有個綽號?」
「什麼?」
「太後曾經說過:萬裡悲秋常作客又打人啦?」范若若忍住笑意,「萬裡悲秋常作客,這個綽號是不是長了些?」
葉靈兒知道對方是在告訴自己、那個叫范閒的人不僅會打黑拳,也作得一手好詩。她哼了兩聲,也不可能反駁宮中太後的意見。很明顯太後很欣賞范閒作的這首詩。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地駛進了離皇宮不遠的一個安靜院落,院外明顯可以看到有許多宮中的待衛,腰邊繫著式樣簡單,卻方便拔出的短刀。
下了馬車,葉靈兒熟門熟路地便要往裡走,不料卻被門口侍衛攔了下來。葉靈兒好奇說道:「怎麼了?」
侍衛為難說道:「葉小姐進去自然無妨。」
葉靈兒氣極而笑,拉著范若若的手說道:「這是司南伯家的小姐,京中大大有名的才女。」她瞪了范若若一眼,「萬裡悲秋常作客的妹妹,難道還不能進去?」
「萬裡悲秋常作客是誰?」侍衛大人碗大的字能認得一鍋,當場就傻了眼。萬裡悲秋常作客本人,這時卻躲在葉靈兒的身後苦笑著。
葉靈兒噗哧一笑,心情好了許多,解釋道:「今天請了位大夫來給姐姐看看。你難道還攔著?」
侍衛轉過頭去,看見那個臉色有些難看,身體有些佝僂的醫生,心裡想著,好傢伙,自己的身體都整成這樣了,還敢給郡主看病?但這話說不出口,畢竟要給葉家小姐面子,這宮中的侍衛有幾個不和葉家有或多或少的師門關係?他苦笑著說道:「葉小姐,如果您早前給大人們說一聲。我肯定不敢攔您,也不會攔這位大夫,但今天確實不行,您看您請的這位大夫又沒有在宮中上冊,這就去治,萬一治出個好歹來……」
范閒低著頭,心裡有些著急,不會辛辛苦苦跑這一趟,最後連林家小姐的臉都見不著,就要撤了吧?他卻不知道這是他自己種的果,今日得的因。上次他糊裡糊塗地闖入慶廟,與宮典對了一掌,整個皇宮的侍衛都被洪公公和大統領罵了個狗血噴頭,所以如今才會禁戒得如此森嚴。
「瞎說什麼呢?這位先生可是監察院費大人的學生。」葉靈兒瞪了侍衛一眼。
侍衛一聽到費大人三個字,再看向范閒的目光就開始油然起敬,悄無聲息地退後半步,卻想到了一件事情皺眉道:「費大人的學生?怎麼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
葉靈兒也想到了這一點,心想以費大人的醫術,他的學生應該很出名才對,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她狐疑地轉身,望了一眼范閒。范閒卻是早有準備,滿臉陰沉地搖了搖頭,從懷裡掏出一塊腰牌來。
腰牌是監察院的腰牌,沒有人能仿冒,或者說天下的能工巧匠沒有人敢仿冒,這還是六歲時費介離開澹州有送給范閒的。
侍衛拿過腰牌一看,毫不困難地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再看著這個年輕人臉上的陰沉之氣和臘黃臉色,就有些明白了,這確實是費大人的學生,常年和毒物浸在一處,想不成這副鬼樣子也很難。
既然找到了足夠承擔責任的擔保方,侍衛自然放行。三人走入安靜的小院中,沿路偶見花叢,一條小石子路從花叢裡伸了出去,通向院子深處的一幢小樓。
有丫環請三位上樓,然後端上茶來,范閒留意對方行止,發現這丫環一舉一動間極有分寸,很明顯是在宮裡受過了長年的訓練。又過了些時,一位老嫉嫉走了出來,略帶驕色說道:「葉小姐您來了。」
葉靈兒明顯不喜歡這個老嬤嬤,冷哼了一聲算是應答,問道:「姐姐呢?」
「小姐正在睡覺,不知道葉小姐今日前來有何貴幹?」老嬤嬤貌似恭敬地站著,語氣間卻是拒人於千裡之外,范閒不免有些意外,心想這又是哪一出?
葉靈兒今日不想與這老婆子鬥嘴,嚷嚷道:「我給林姐姐請了位好大夫,你去通傳一聲,等姐姐收拾好了,這位大夫就來看病。」
老嬤嬤看了范閒一眼,知道這便是那位醫生,冷冷說道:「小姐身份您也是知道的,除了宮中御醫之外,還有誰夠資格醫他?」
葉靈兒又將范閒的身份搬了出來,誰知這老嬤嬤竟是毫不退讓,比外面的侍衛還要難纏許多。范閒不知道如今這皇家規矩,但凡未出閣的女兒,總是身邊婆子女官一大堆,雖然不見得有什麼束縛,也不像前世清朝那些恐怖的老處女,但這些女人們總是忠心蠢蠢,絕對不會讓自己的主子接近任何的危險。
范閒有些不耐煩了,向范若若使了個眼色,范若若會意,笑著站了起來,對葉靈兒說道:「既然不合規矩,那我們就走吧,畢竟這地方不比京都別處。」
葉靈兒果然經不起激,跳將起來,難著老嬤嬤就是一頓臭罵,范閒皺眉看著,心想這小姑娘脾氣果然太暴,將來不知道誰會教訓她。此時,范若若又假意勸解,將委委屈屈的老嬤嬤勸到桌旁坐下,又遞了杯茶給她喝。
一會兒之後,老嬤嬤忽然臉色一變,急匆匆地走了,此時林小姐的大丫環聽著聲音從裡屋出來,看見老嫉嫉不在,就將三人迎了進去。
葉靈兒雖然脾氣大,但卻不傻,疑惑地看了一眼范閒。
范閒半低著頭,什麼都沒說,跟著走了進去。他的身上永遠揣著一些別人想不到的東西——正是瀉藥、迷藥、春藥,藥藥不離手,還有匕首、暗弩、五竹叔,這三大護身法寶。有這些「東西「跟在身邊,真可謂是天下都去得了。
——————
入得林家小姐閨房,范閒低著頭,不敢有半分異動,只是鼻間傳來陣陣幽香,才知道房裡點著高原上特有的某種香料,這種香料有助於病人息神靜養,只是香味太濃,便將這小姐閨房裡本應有的脂粉味沖談了許多。
葉靈兒先進幔後說了些什麼,然後范若若又走了進去,范閒運功於耳,聽清楚了妹妹正在向那位姑娘問安,那位姑娘卻只是咳了幾聲,似子有些氣喘。范閒在心裡勾畫著裡面的場景,不知道小姑子初見新婦,二人會是怎樣的表情。
一念及此,范閒才發現自己確實有些心花花,明明愛煞了那位啃雞腿的白衣姑娘,今日入得林家小姐閨房,嗅得滿鼻異香,卻又開始幻想林家小姐臉上的紅暈是什麼模樣。
「先生請進。」葉靈兒代主人相邀。
范閒微微直了直身子,掀幔而入。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6 20:39:38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四十二章 入室
范閒第一次踏進自己「未婚妻」的閨房,卻是用的大夫身份,進他眼簾的,首先是那張青螺為飾,紫璃為勾的床,然後是三位姑娘,一位是葉靈兒,一位是妹妹,還有一位正低著頭,忙著拉好床上的縵布——是那位大丫環。
范閒咳了兩聲,走上有去,在丫環端過來的圓凳上坐好,像個正牌大夫一樣,捋了捋頜下鬍鬚,只是這新粘上去的鬍鬚有些不結實,險些捋掉了,他趕緊撤了這做派,開口問道:「煩請小姐伸出手來。」
林家小姐自然正躺在床上,隔著幔布也隱隱約約能看見那裊裊身段,她聽著大夫說話,緩緩將左手伸了出來,擱在柔軟的腕枕之上,這腕枕似乎是常備之物,就擱在一邊,看來宮中的御醫常來診治。
范閒看著那白如靜玉的一截手腕,心頭一動,末知怎的竟想到如果將這手腕的主人娶回家去,日後便可以摸了再摸,快活得不行……他趕緊收斂心神,伸出一根手指,搭在手腕上。指尖與林小姐的手腕一觸,歡方不知道為何,同時抖了一絲。
葉靈兒不敢打擾大夫診脈,好奇地看著這位費大人的學生,發現對方只用了一根手指,想到傳聞中費大人的手段,越發多了幾分信心。她哪裡知道,范閒雖然頗通醫術,但畢竟只學了一年,哪裡能和其正的御醫比學養,唯一的強處便是在用藥和前世的少許見識,之所以故意用一指斷脈,只是想唬一唬身周的人,樹立自己神醫的形象。
范閒的指頭覺著滑膩乾淨,不免有些異樣的感覺,竟似捨不得放開手,略一沉吟說道:「小姐脈象有些虛,但燥意十足,虛損火旺相雜。細若游絲,倒有些麻煩。」
「怎麼了?」
「能不能看看小姐的面相。好作判斷?」
「不行!」大丫環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個提議,雖然慶國風氣比較開放,但床上這位卻是皇帝義女,身份太過特珠,就連御醫都不讓看臉,更何況這個不知從哪裡來的野路醫生。
范閒有些失望,轉而說道:「聽說御醫正斷定小姐是肺癆?」
回答他的依然是大丫環,那位林小姐似乎有些虛弱。躺在床上一言不發。「是。」
范閒想了想,覺得似乎有些把握,畢竟肺癆就是並世的肺結核,雖然自己穿越時沒有像其它大能那樣帶上一個急救箱,但治病的法子總是有許多的,於是他繼讀問道:「小姐是不是經常感到疲勞?而且經常咳嗽?」
「是。」
「是不是身體漸漸瘦了?」
「是。」
「是不是經常感覺潮熱不堪?」
「是。」
范閒有些惱火。這大丫環的嘴真快,他眼珠子一轉。問道:「是不是經常流虛汗?」
「是。」大丫環依然搶著回答。
但范閒卻像是沒有聽到,在伸出床幔的那只柔軟手掌掌心裡摸了一下,發現確實有些微潤。林小姐萬萬想不到外面的大夫竟然如此大膽,又羞又急地將手縮了回去——范閒的動作很快,所以床外的三位姑娘都沒看見。
范閒皺眉道:「還沒有咳血吧?」
「已經開始咳了,入春的時候好了些,不過前些天又咳了起來。」看見這年輕的大夫將症狀說得準確,大丫環收回了輕視。帶著一絲焦急和希望回答道。
「嘿。」范閒沉吟少許後鄭重說道:「小姐確實得的是肺癆。」
聽他問了半天居然就說出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大丫環咬著下嘴唇,恨不得把這個大夫趕出去,葉靈兒瞪了他兩眼,范若若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
范閒卻不理這些,站起來自去書案前找了只筆,開始寫藥方。寫完之後,大丫環拿到手裡瞧了瞧,發現依然是百合同金湯。只是多了兩味紫珠草和黑山梔,又還多了一味黃芩。她皺眉問道:「黃芩苦寒瀉火堅陰,但是太傷元氣,能用嗎?」
所謂久病成醫,這丫環幾年來看著不同的大夫為小姐看病,對於治肺癆的方子熟得不能再熟,所以一下就指出了其中的問題。范閒看著她,不免多了幾分佩服,解釋道:「只要病人身體好,應該無礙,先用猛藥衝上一衝,然後再徐徐圖之。」
大丫環看了他一眼,有些生氣說道:「小姐得的是肺癆,身體虛弱得很,怎麼可能禁得住?」
范閒笑了笑,也不生氣:「小姐既然已經咳血,那這病就有些重了,所以得先養好,再用藥。」
「到底是先用重藥還是先養?」葉靈兒已經聽的有些糊塗了。
范閒咳了兩聲:「從現在起,每天給小姐喝一碗羊奶,記住要喝生的。」他這是前世聽的某個偏方,而且確實很有效果。(書友瑜珈熊提供)他又問道:「小姐的飲食如何?」
大丫壞正在想著羊奶的事情,又聽著這句話,自豪回答道:「每天清粥小菜,絕對沒有挨過一點葷腥。」
范閒大怒,心想都病成這樣了,你們怎麼還這樣呢?一個弱弱的小姑娘,居然還不讓她吃好點兒,也太過分了!——看到旁邊妹妹和葉靈兒奇怪的眼神,他才知道自己這氣生得太沒道理,依林小姐的身份,怎麼也不可能有人還在口食上剋扣才對,想來一定另有原困,自嘲一笑,問道:「為什麼這麼吃?」
三位女子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心想肺癆患者要忌葷腥,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偏偏范閒受的教育卻不知道這件事情,所以他很執著地說道:「得讓小姐吃些好的,不要再忌油葷了,羊奶一定要喝,日常的膳食也必須豐富些。如果一時適應不了,就用生山藥、生薏米各一兩搗成粗渣,煮至爛熟,再將柿霜餅半兩揉碎。倒裡面調勻喝下去。等半月之後,再用我先前開的方子。」
他自顧自說著。別人卻是皺著眉,沒有誰敢聽他的。
就在這個時候,先前在外面攔著他們一行三人的那位老嬤嬤,扶著腰走了進來,不知道剛才做了什麼,竟然如此辛苦,說話地聲音都有些軟弱無力:「你們怎麼進來了?」大丫環笑著迎了上去,解釋道:「這是葉姑娘請來的醫生。小姐同意讓他們看一下。」老嬤嬤有些不高興,說道:「這宮裡的御醫也是每兩日來診治一次,這位醫生又有什麼稀奇處。」
大丫環笑說道:「倒確實有些稀奇,都已經判定小姐得的這病,還讓我們給小姐天天準備些山珍海味。」
老嬤嬤一聽,拚命搖頭。說這可千萬使不得,萬一耽誤了小姐病情。這可如何是好?只說得兩三句,她面色一變,匆匆告罪離開。范閒雙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對那位丫環說道:「學生這劑藥,一定得配著先前說的進用,不然萬萬沒有效果。」
丫環卻依然不肯聽他的,搞得范閒惱火得很,心想將來若真的能與你家小姐同鴛帳。定捨得你疊被鋪床!他無奈說道:「我這裡有些現成的藥丸,先吃兩粒養養,如果療效不錯,你應該信我了吧?」
「藥丸或許是好的,但肉是一定不能吃的。」這丫環可真擰。
范閒氣得是咬牙切齒,卻不知該如何辦。
——————
當他咳血的時候,她在咳血;當他急得咬牙切齒時,她也急得咬牙切齒。紗幔之後,那位虛弱躺在病塌上的清雅姑娘,聽到外面大夫的聲音。早已急得不知該如何辦才好,那聲音如此耳熟,明顯就是自己在慶廟偏殿裡遇見的少年郎,雖然不知他為何來到自己家,也不知道他怎麼變成了費大人的學生,但是,但是……
林姑娘雙手緊緊地抓著綢被的邊角,可愛的如貝白牙輕輕咬著下嘴唇,十分激動,一抹並不健康但是格外魅麗的紅色染上了她的臉頰。這可怎生是好?明知道那人就在幔外,卻不知該如何相見,真真愁死個妹妹愛煞了個人兒。
聽到外面的對話似乎漸漸結束,那個聲音的主人就要離開,姑娘終於忍不住了,撐著身體坐了起來,斜靠在床頭,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喊出了蚊子般大小的聲音:
「等一等!」
聽見縵紗後的聲音,外面的四個人有著完全不一樣的反應,丫環首先走了過去,低聲問有什麼事情,葉靈兒則是面露關心,而若若卻是想著今天哥哥冒險喬裝來到這裡,卻沒有辦法看見林家小姐一面,所以下意識裡去看哥哥的表情——不料卻看到了一隻呆鵝。
范閒聽到等一等這三個字之後就呆了,化身為呆鵝,傻乎乎地看著床上,似乎要隔著幾重縵紗看清楚那裡面女子的模樣,以證實先前的聲音。在慶廟的時候,他曾經聽過白衣姑娘說話,尤其是那句,其實只有那句:「你……是誰。」
慶廟裡輕柔的三個字,卻是令他印象無比深刻,未曾忘記。
范閒馬上知道紗縵裡的人是誰,一股子得到失去復到的狂喜衝入他的大腦,讓他在短時間內有些麻木,有些不知所已,受到衝擊之,馬上想到黃立行的那首歌:「音浪太強,不晃,會被撞到地上……」所以他有些搖搖晃晃,卻馬上清醒了過來,硬生生止住了一把掀開床前那道紗的衝動。
「小姐,有什麼事嗎?」丫環在床邊低聲問道,葉靈兒也走了過去,皺眉道:「晨晨,你先躺下去,坐起來幹嘛?」
「……這位大夫,先前說的似乎很……有些道理。」紗縵裡的姑娘似乎有些著急該如何措辭,「……當面看看,或許……大夫會更有把握些。」
丫環聽小姐都這麼說了,但記著規矩,只好為難地將求助的眼光投向葉靈兒,葉靈兒這個時候已經有些懷疑范閒的醫術。所以勸了幾句沒什麼必要的話,但耐不住林家小姐的堅持。心頭一酸,只道姐妹自忖來日無多,所以不肯放過任何一線希望——她只好歎了口氣,伸手去拉紗縵。
就在這當兒,那位可惡的老嬤嬤第三次上了樓來,看見這幕一驚,便要去拉范閒離開。范閒心頭一怒,心想你還真是麻煩。兩道目光如雷神發怒般瞪了過去,目光及處,老嬤嬤一捂肚子,落荒而逃。
范若若自然知道自家哥哥的目光並不能傷人,這是瀉藥還在堅定地發揮著作用,忍不住掩嘴而笑。此時范閒的唇角也掛著一絲微笑。看著漸漸拉開的紗縵,等待著二人相見的那一刻。
紗縵拉開。錦被之中,一個膚色白哲,雙眼水靈,面有紅暈的清麗姑娘,就這樣出現在眾人面都,如同沒有旁人一樣,兩對目光柔和卻堅定地對到了一處。
范閒的目光裡滿是喜悅與開心,而林家小姐的目光卻……十分惘然和失望!范閒馬上反應過來。自己今天化了妝的,這位只有一面之緣的未婚妻,自然沒有辦法當場認出自己來,眼神裡不自禁地帶上了一絲笑意與無奈。
林小姐在丫環的攙扶下坐好,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年輕大夫,難以掩飾自己的失望,但漸漸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在回憶一些什麼,似乎從這個年輕大夫笑吟吟的眼光中發現了什麼。
葉靈兒忽然覺得費大人的學生目光十分令人討厭,催促道:「傻站著幹嘛?」
范閒微笑著走上前去。細細端詳著那張自己記掛了幾日的美麗容顏,看著那抹不健康的紅暈,心頭生出萬分憐惜,柔聲道:「一定要按我剛才說的法子進食吃藥,知道嗎?」
聽見這聲音再次響起,看見這完全不一樣的臉龐,林家小姐有些暈眩,手臂撐在床上,輕聲說道:「麻煩您了。」
……
離開林姑娘閨房的時候,林姑娘極有禮貌地謝過了這位年輕的大夫與范家小姐,她知道這位范家小姐將來極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小姑子」,所以心頭難免奈有些莫名的情緒,再看那位年輕大夫,心頭更是一片激盪,明明聲音是他,為什麼卻不是他?
看著那位年輕的大夫就要走出門口,林姑娘十分著急,卻根本沒有法子。身為名義上的郡主,先前堅持見大夫一面,已經是極大膽的舉動,難道還要自己去追問對方,前些天你是不是去過慶廟,是不是看見一個白衣的姑娘,還記得那隻雞腿嗎?
罷了罷了,明明不是那個人,只是聲音有些相似罷了,看來這些天睡得太沉,又太記掛那個聲音,竟有些入了魔障。
就在姑娘家患得患失,漸趨失落的時候,范閒忽然在房門口頓住腳步,回身帶著一絲古怪的笑容說道:「羊奶要喝,葷腥要沾,如果餓了,多備幾個雞腿吃吃。」
林姑娘眼睛一亮、問道:「可這些天胃口不大好,時常有些噁心作嘔。」
「不要緊,吐啊吐的,就吐成習慣了。」范閒發現自己將來的老婆是個聰明人,十分欣喜,說道:「白天可以通通風,但晚上一定要記得……關窗子。」
葉靈兒和丫環覺得這個大夫是不是腦子出了問題,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
在回范府的馬車上,沒有什麼外人,只有一臉微笑的范閒和正在旁邊偷笑的范若若。范若若看自己哥哥想忍住狂笑的衝動,忍得十分辛苦,笑著說道:「想笑就笑吧,憋著幹嘛?」這話一出,馬車裡頓時傳出一陣極快意的大笑聲,十分響亮,驚著了道路兩旁行人,嚇壞了守在前面的籐子京。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真巧。」看見哥哥高興,范若若也忍不住替他欣喜,「沒想到林家小姐竟然就真的是哥在慶廟遇見的姑娘。」
「是巧。」范閒撫撫有些發癢的眉毛,笑著說道:「以後別叫什麼林家小姐了,叫嫂嫂。」
范若若取笑他:「十月才過門,現在就叫嫂嫂會不會急了點?而且你知道宰相大人和長公主都是不喜歡你的,你不也是曾經想過推了這門親嗎?」
范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的哥哥。可是一定要將那個女子娶回來的。別說宰相大人長公主,就算監察院那位院長大人回了京都,我也不去管他。」
范若若忽然好奇問道:「今天其實我也是第一次看見林——嫂嫂。」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嫂嫂雖然生得清麗,但也沒你上次形容得那般美若天仙啊。」
范閒一怔,鄭重問道:「這還不算美若天仙?」
范若若很客觀她說:「不算。」
范閒想了想,有些茫然、半天之後才說道:「難道這就叫做……情人眼裡出西施?」
「哥。你這句話的意思我大概能明白,不過西施是哪裡的美女?」范若若很好學。
范閒這時候滿腦子的林家姑娘,早就喪失了這些年來甘當妹妹師長的優良傳統,隨便糊弄道:「西施就是澹州有一個賣豆腐的姑娘,長得很漂亮,皮膚很白。」
「騙人。」范若若有些不滿意了。發現哥哥自從確認將來的嫂嫂就是心上人之後,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范閒安慰道:「哪有騙你?你小時候還偷偷跟我溜出別府去菜場逛過。當時她就在那裡賣豆腐,只不過你年紀小忘記了。」
范若若將信將疑。
回顧今日之事,范閒心中無比感慨:「這哪裡是穿越,這明明是言情小說。」
——————
林小姐姓林名婉兒,小名叫依晨,從小在皇宮中長大,沒有什麼太多的朋友。她的身世有些離奇,所以雖然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當今的宰相大人。卻沒有太多機會可以與父親見面,倒是與舅舅親近些,尤其是四年前舅舅給自己指定了婚事之後,更是連母親都被剝奪了管自己的權利,倒是有了些輕鬆自在的日子,只可惜這種日子也未免寂寞了些,葉靈兒又常常隨著自己的兄長們在定州那邊瘋,就算在京都,入宮也不是太方便,所以身邊連個能說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
年初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舅舅讓人將自己與父親的關係捅了出來,當時她還以為舅舅是準備讓父親難堪,逼父親請辭,誰知道後來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反而是將四年前擱置的聯姻一事,重新提上了檯面。
姓范名閒,戶部侍郎范大人在澹州的私生子?林婉兒唇角浮起一絲苦笑,看來對方也是個苦命人,從小就見不爹媽的面,只是為什麼一定要自己嫁給他呢?難道說自己的身份就是如此的不光彩,只好胡亂許給范……閒?
不知道范閒長的是什麼模樣。
林婉兒無法自抑地想到白天的那位大夫,一絲笑意湧上唇角,掩嘴笑了起來,那人可其好玩,居然想了這麼個法子混進別院來了,要知道這裡可是皇家別院,禁衛森嚴,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冒充費大人的學生?還其是個膽大包天的人——但她馬上想到,這個人是隨著范府小姐一起來的,難道他和范府有什麼關係?那他一定知道自己與范府那位公子的婚事……天啦!既然他明明知道這些、為什麼還要來見我?為什麼還要對自己說那些話?
兩抹紅暈在她的臉頰上像霞雲一般美麗,在旁邊鋪床的丫環看著斜倚在床頭的郡主,不由有些呆了,笑嘻嘻問道:「小姐,又想到什麼開心事了?最近這兩天老看你無緣無故的笑。」
林婉兒有些窘迫,說道:「難道笑也不能笑了?」丫環吐了吐舌頭,憨憨地走到窗邊去關窗子,此時夜已經深了,早已到了入睡的時辰。林婉兒想到白天那位少年說的最後一句話,低聲說道:「你去拿些香來。」丫環心想不是還有嗎?卻沒有說什麼,自行下樓去。
林婉兒走到窗邊,釬細的手指放在窗根的小橫木上,心想:「到底關還是不關呢?」一想到自己身上的病,一想到自己已經許給了叫范閒的那個陌生人,林婉兒心頭一痛,手指暗暗用力,將這窗子死死地關住。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四十三章 破窗
春夜更鼓聲起,正是雞鳴狗盜佳時。
一個黑影兒從范府的後牆上像葉子一樣輕飄飄地落了下來,落地時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撣撣身上的灰就沒入了夜色之中。這人自然就是范閒,他一邊在黑夜裡前行,一面心裡想著為什麼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能夠一掠十丈的真正輕功呢?害得自己爬牆的時候總要落一身灰。
京都雖然繁華,但到晚上還有燈光的地方畢竟是少數,比如像瓦弄巷那邊,因為要擺夜市,還有雜耍,再比如流晶河的水潭那邊,前半夜的時候因為要接恩客上班,所以河邊也會有些燈。而其它的街道大多數都是一片黑暗,只有旁邊民宅裡的幽幽燈光,偶爾會透過門縫投射到青石板砌成的大街上,映出一道細細暗暗的線。
范閒就在這些模糊不可見的線條間穿行著,在黑夜裡奔跑著,夜風清涼打在他微微發燙的臉上,感覺很舒服。沒有花多少時間,他就已經來到了今天白天曾經去過的皇家別院旁的小巷中,遠遠看著院子裡的那方小摟,他皺了皺眉頭——四週一定有些內宮的侍衛,用五竹叔的話,自己頂多是七品的內功修為,三品的細膩控制,如果想貿貿然闖進去,而不驚動這些高手,一定要非常小心才行。
他必須見到林小姐,雖然還不知道對方的全名是什麼,但他需要告訴對方,自己是誰,將來你會嫁給誰。最關鍵的,就是她的病。
黑夜裡一片安靜,打更的梆子聲剛響起不久,短時間裡一定不會再次響起,偶爾會傳來幾聲稍嫌有些越季的蛙鳴聲,范閒安靜地站在巷口的牆後,調息著自己體內的真氣。讓那股霸道的真氣緩緩佈滿自己的全身,以後腰雪山處為樞控,完美地控制著自己每一部分的肌肉和神識。
他不知道五竹叔在不在旁邊,但他知道總不能一生一世都依賴著五竹叔。因為五竹叔再強,也有照顧不到的時候,不然自己的母親當年也不會香消玉殞。將雙手在衣服上使勁兒地擦了擦,保證上面沒有太多的汗水,然後找準了皇家別院後牆一處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真氣緩緩滲出掌心,再由掌緣奇妙收回,形成一個小凹陷,就像以前在澹州港外爬懸崖一樣。很輕鬆地依附在了牆面上。緩緩往上爬去。
這面牆足有兩丈高,一般的高手是無論如何也難以跳過去,而且牆面光滑,所以皇家侍衛對這裡的防守是最薄弱的,誰也猜不到今兒個來偷香的,居然是一個蜘蛛人。
爬到了牆頭,范閒一手攀在牆上,一手抹掉額頭的冷汗,心想來看自家媳婦兒。怎麼也要冒這麼大的險?此時卻不是後悔的時候,抬頭望天,只見那眉月兒正要遁入雲彩之中,不由心頭一喜。
銀光忽黯,嗖的一聲,范閒就已經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園子裡,像只狸貓一樣鑽進了密密的短樹叢裡,藉著樹木掩住了自己的形跡,這一整串動作由直直落下轉成向前疾衝,竟沒有發出太大聲響。全虧了在澹州時五竹對他的嚴苛訓練。
其實別院裡沒有太多侍衛,這時候時近子夜,更是鬆懈,只聽著遠遠的前門處似乎還有人沒有睡,但園子裡根本沒有人在巡查。范閒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小樓下面,抬頭發現樓裡的燈光早就息了,一片黑暗,他心裡想著,不知道她睡著了沒有。
樓下門關著,而且不知道那個老嬤嬤會不會肚中餘毒不清,半夜起來出恭,所以范閒苦笑著捨棄了這條道路,轉到樓外,雙手真力緩出,用力扣住木質的廊柱,往上面爬去。爬到頂處,第二層木閣卻是突出了一部分,約有兩尺長的距離,范閒輕吐一口氣,伸手去摸,摸到了一個小縫隙,用食指和中指摳住,身體一蕩,便懸在了空中,腰腹一借力便擺了起來,像只騙輻一樣向上一縱,死死地貼住了窗戶外面。
白天見面的時候最後說的那句話,范閒相信窗內的那位姑娘一定明白是什麼意思,所以他滿臉自信微笑地輕輕一拉窗子……沒動,他稍稍用了些力,再一拉窗子……居然還是沒開!
……
林婉兒早早就上了床,但卻一直無法安睡,躺在軟軟的薄被之下,雙手抓著被角,一雙大眼睜在黑夜裡睜著,清亮無比地看著頭頂的床頂,不知道在想什麼。
窗外的動靜,她馬上聽見了,心頭一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萬萬想不到那個少年竟然膽子真的如此大,居然敢半夜摸進皇家別院來,她本應喊人,但一想到,如果侍衛趕了過來,那個漂亮的少年只怕會落個死罪,所以心頭又有些不忍,緊緊咬著嘴唇,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好在窗子關上了。」她在心裡安慰自己,心想只要對方進不來自然會知難而退,如此一來自己不會面對自己根本不想多想的局面,少年也不會落下如此大的罪名。
可惜事不如人願,只聽得窗戶那裡嗤的一聲輕響,便被人推開了,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少年握著把塗著黑漆的細長匕首從外面翻了進來。林婉兒隔著紗縵看見這一幕,下意識裡便要喊了出來,但一看見那張臉,那張在慶廟神台縵布外看見的乾淨脫塵的臉,不知為何,她竟將這聲喊生生地嚥了回去。
范閒動作很快,沒有一絲初戀小男生應有的羞澀,反身將窗子關上,然後走到床邊,一把掀開紗縵,一股淡淡的幽香開始在房間裡蔓延。
林婉兒覺著腦中略有些迷,但又聞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後,整個人的精神頓時醒了過來,這才知道先前這個少年已經施放了迷香。她嚇了一,難道這個人是……傳說中的採花大盜?
無盡的後悔開始湧上林婉兒的心頭,她嘴巴一張,便準備喊人!
范閒卻完全沒有這種自覺,只是滿心喜悅地準備喊醒這位姑娘,哪裡知道一看,姑娘居然還是醒著的,本來迷惘的眼睛裡居然出現了驚恐的神情,而且張大了嘴巴,難道是準備喊人?——他馬上醒了過來,身形一飄,單膝跪到了床上,一隻手摀住了林婉兒的嘴。
掌心處觸著她的軟唇,癢癢的。
「別喊別喊。」范閒生平第一次入捨偷香,難免有些經驗不足,愁苦說道:「是我,是我,是我啊。」
似乎看出了少年並無惡意,林婉兒漸漸平靜了下來,范閒挪開手掌,無奈輕聲說道:「別叫了。」
林婉兒忽然想到剛才的那兩道異香,著急問道:「你把我的侍女怎麼了?」因為侍女就睡在旁邊的籠榻上,剛才這番動靜,應該早就醒過來了才對。范閒輕聲解釋道:「沒事兒,這香有寧神的作用,對身體沒什麼壞處,只是讓她睡一覺。」
林婉兒略安了些心,看著面前這張乾淨的笑臉,一分欣喜,卻有三分恐懼,這人到底是什麼人,是什麼身份?看見她眼瞳裡的害怕,范閒心疼說道:「別怕,我就是白天的那位大夫,走之前不是說好了晚上要來的嗎?」
林婉兒忽然嫣然一笑道:「你不是讓我把窗子關好嗎?」看見這清麗佳人忽然莞爾一笑,范閒心動一蕩,再看著那唇瓣兒,便有了別的想法,正在此時,他的脖子上卻忽然一涼。
一柄短劍、寒光討閃,劍柄握在林婉兒的手裡,劍刃卻擱在范閒的脖子上!
林婉兒看了他兩眼,忽然心頭一軟說道:「不管你是誰,只要你這時候離開,我保證不追究這件事情。」
范閒脖上有寒劍,臉上卻依然是笑瞇瞇地,若著她柔聲說道:「我呆會兒就走,今天只是來看看你。」說完這話,自顧自地從懷裡掏了一個油紙包出來,全然不管脖子上鋒利的刀口,反而是林婉兒怕無心割傷了他,下意識地將劍往外面挪了椰。
范閒撕開油紙,從裡面拿出根香噴噴的雞腿,湊到她的唇邊,笑嘻嘻說道:「那天在慶廟吃了你一根雞腿,知道你饞這口,所以專門給你帶過來。」
林婉兒哭笑不得,心想這是什麼時候,這少年居然還如此胡鬧,如果讓侍衛發瑞一個陌生男人在自己房間裡,那兩個人可都全完了,抖著聲音說道:「求你了,你快走吧。」
范閒本還準備按照小言套路再逗逗對方,但見林家小姐如此惶急,心頭一軟,哄道:「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這句話一出口便感覺有些不對,怎麼很像前世武俠小說裡採花賊常說的台詞?
果不其然,林婉兒神色大變,將劍擱在他的脖子上,顫聲說道:「我不管你是誰,若想言語輕薄於我,我便是一劍下去。」
范閒這才想到,自己私入女子閨房,確實是件極敗壞對方名節的事情,但看林小姐面上毅然決然的神情,卻不禁心道,難道你準備謀殺親夫咩?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6 20:40:37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四十四章 交錯時光的愛戀
「我這些日子時常想你。」范閒不管不理,自顧自說著:「自從慶廟見了你之後,就極想見你。」
林婉兒急羞道:「說的什麼胡話!我是……」她將牙一咬說道:「我已經許了人家,更何況你怎能半夜偷入女子閨房,也太放肆無禮了。」
「你許了范家,我知道。」范閒笑嘻嘻地望著她。
林婉兒想到與這少年初見時的場景,想到二人默默對視時的複雜情愫,心頭一陣傷痛,說道:「既然知道,還不離開?莫非真要人將你殺了?」
范閒不再逗她,望著她,正色說道:「我……就是范閒。」
……
……
死一般的沉默不知道持續了多久,范閒自己覺得有些尷尬了,卻發現林婉兒的眼角滴下一滴淚來,她趕緊抹了去,低聲說道:「這位公子,請自重。」
范閒苦笑道:「我說的是真的,你要怎樣才能相信?」
林婉兒看著這張臉,平靜了半天才低聲說道:「你是……范公子?」
范閒微笑著點了點頭,但林姑娘卻依然是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此時天上的月兒早已掙脫了雲層的束縛,露出那張明媚的臉,將淡淡光澤灑下大地,些許清暉從窗外透了進來,籠著床上床下的一男一女。
「真的是我。」范閒輕聲說道。
林婉兒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這一切,心情激盪之下,不由又咳了起來,手上的劍早就不知道丟哪兒去了。一面咳一面問道:「你就是范家那個打黑拳地?」
范閒不禁失笑,看著她柔弱模樣,心疼地伸掌握住她的手腕,遞了段真氣過去。小心李翼地替她疏理著體內的脈息,聽著打黑拳三字,苦笑道:「不過打了兩次而已。」
林婉兒漸漸有些相信了,喜色浮上臉頰,又問道:「你就是那個萬裡悲秋常作客?」
范閒繼續苦笑:「憋急了寫的……不作數,不作數。」
林婉兒眼睛漸漸清亮:「你,你……真是你?」
范閒想要抓狂了,欲哭無淚說道:「今天我與妹妹一起來地,若我不是范閒,妹妹怎麼可能會幫一個陌生男人來看她的未來嫂嫂?」
林婉兒心想也對。掩嘴一笑,卻馬上想到另一個問題,生氣說道:「那你上次去慶廟。也是專門去見我?」一想到被這少年將一切事情都蒙在鼓裡,林婉兒便無比惱怒,心想就是這個可惡的傢伙害得自己這幾天患得患失,還想了那多不合禮法的事情,便恨不得將這少年給……打上一頓。
范閒一看她神情。便知道對方在想什麼,趕緊解釋道:「向天發誓,慶廟初遇小姐。那可真是巧遇,別說那時,直到今天晨間見著小姐,才知道小姐的身份。」他笑瞇瞇地望著林婉兒那張清美的臉,輕聲說道:「這一切都是緣份。」
林婉兒羞的低下了頭,將手腕從范閒的手裡掙脫出來,低聲說道:「那你為何今天要與范妹妹一起來看我?」
范閒一怔,心想難道要告訴你,自己是準備將林家小姐治好後。便瀟瀟灑灑地鬧一出逃婚記?這話是打死也不敢說的,只好柔聲回答道:「聽說林家小姐身體不好,而又沒辦法見她,所以只好偷偷來看看……哪裡知道,原來是在慶廟遇見的雞腿姑娘。」
林婉兒輕啐了一口,心想怎麼把自己叫地如此難聽?
范閒笑著指了指擱在邊上的雞腿,說道:「這時候要不要吃?」
林婉兒忍不住掩嘴笑了起來,應道:「你自吃去,我可沒那麼貪嘴。」
范閒忽然耳尖一顫,聽到了樓下有人起床,似乎正要往樓上來了,眉頭一皺說道:「有人來了。」
林婉兒一急,心想就算你是自己將來的夫婿,但如果讓人瞧見了,這還怎麼見人,推著他說道:「那你趕緊出去。」范閒心想自己辛苦了半夜,怎能就這般走了,臉上壞笑一起,身子一翻就鑽進了被窩裡面,這床極大,被極大,屋裡又黑地厲害,若有人從外面來看,還真是看不出異狀。
發現范閒鑽進了自己的被窩,林婉兒大驚失色,卻來不及再做什麼,就聽著有人摸了上來,原來是那位白天拉了幾次肚子的老嬤嬤,林婉兒又羞又急地滑入被中,將身體對著外面,裝作已經熟睡了。
老嬤嬤看了一看,發現沒有什麼異常,低聲咕噥了幾句,覺得頭有些昏,似乎睡意又來了,所以轉身下了樓。
林婉兒一肘撞向後面,壓低聲音羞叱道:「人走了,還不趕緊出去。」
好不容易能一親香澤,正在第一次感謝老嬤嬤的范閒哪有馬上離開的道理,涎著臉說道:「困了,再躺躺。」
林婉兒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將來地夫婿,骨子裡面竟是個無賴子,又氣又惱道:「這……這怎麼能行?」
范閒嘿嘿笑著,往她的身體靠近了一些,鼻尖嗅著那淡淡的體香,心曠神怡,說道:「為什麼不行?」
「這……這……傳出去了叫我怎麼見人。」林婉兒羞地將頭埋在被窩裡,感覺著身後地熱氣,又往前挪了挪。
范閒歎了口氣,害怕這姑娘會害怕到挪出床外去,那可是要著涼的,只好爬了起來,滿腹的慾求不滿,坐到了床邊,拉住了姑娘微涼的小手。林婉兒掙了一掙,沒能掙脫,也就由他去了,心想只要你不躺在床上,已經算是大幸。
范閒看著她微微閉著的雙眼。輕聲說道:「我發現
現我這一生,運氣確實太好。」
「嗯?」林婉兒好奇地睜開眼睛,眸子清亮無比看著他。
「喜歡上一位姑娘,這位姑娘卻在我喜歡上之前。就已經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說這種事情會發生,豈不是說明我的運氣很好?」范閒笑著解釋,清逸脫塵地臉上滿是喜悅。
林婉兒好奇問道:「如果……如果……」
「如果什麼?」
「算了,沒什麼。」
林婉兒輕咬下唇壓下了心中的疑惑。
「還有件事情要和你說。」范閒看著她額際青絲下地隱隱汗跡,心疼說道:「白天我說的可是真地,你這身子,現在必須好好將養,清粥小菜那種,對腸胃倒是有好處。但是對癆病,卻沒有什麼幫助。」
姑娘家今日連遇驚喜,一顆水晶心肝兒早已顫的不行。聽到癆病兩個字,便馬上想到自己的病,反而又低落了下去,情緒激盪之下,面色有些黯淡。憂傷說道:「御醫正瞧過,說是這病不好治,雖說是寒癆不會過人。但……日後若真的與你在一處,只怕會累著你。」
范閒忽然正色看著她:「祟奶,雞腿,我開的藥方,還有等會兒我給你留的藥丸,按照我說過的法子慢慢服用,一定有能把身子養好。」
林婉兒歎道:「御醫都沒法子根治,只是一年拖一年的。」
范閒笑了笑:「我的醫術自然及不上御醫,就算我的老師在京中。只怕也只會走些偏門法子,你地身份尊貴,只怕宮裡的貴人們不敢用。不過我說的飲食,卻是御醫們想不到地地方,加上只要你把身體將養好,等老師回京,他這次出巡邊關,一定搞到許多珍貴的藥材,到時候你的病自然就有希望了。這治病診治是一部分,藥又是另一部分,別看皇宮大內珍奇藥材無數,但真正好的,只怕還不及我老師的收藏。」
林婉兒聽他殷切言語,心頭一片感動,輕聲道:「麻煩范公子了。」
范閒一怔,心想怎麼此時說話還要生份一些?他畢竟不瞭解女子心思,一旦確認了眼前這男子是自己將來地夫婿,林婉兒說話自然就會矜持一些,這是女人的特質。他有些意外,笑著說道:「還叫我范公子?」
林婉兒好奇道:「那叫什麼?」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羞地滿臉通紅,背轉身子,不再看他,用蚊子大的聲音說道:「那得等成親之後,再改稱呼。」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稱呼我為范兄。」范閒忍著笑說道。
林婉兒這才知道上了對方的當,又羞又惱,欲待伸手去打,卻想到與這男子只見過兩面,還算是陌生人,訥訥住手。范閒看著她瘦削的肩膀,說道:「等成親之後,咱們到蒼山上去,那裡海拔高些,又有溫泉,最適合你休養。」
林婉兒聽見成親二字,微微羞意起,還是點了點頭,卻沒有聽明白海拔是什麼意思,又想到另一件事情,輕聲問道:「費大人真的是你的老師?」
「是啊。」范閒微笑說道:「我一直以為費老師既然在監察院那處做事,應該是個很低調的人,誰知道竟然在京都裡有這麼大的名氣。」
林婉兒笑道:「他可是當年北伐西征時地國之功臣,當然名氣大,不過世人懼他用毒,所以一向是躲著走的。」她看著范閒這張漂亮的臉,好奇問道:「費大人怎麼會是你的老師呢?」
范閒聳聳肩說道:「林姑娘,這事兒後面估計麻煩多著,如今我自己都還沒有理清楚,將來你要嫁給我,只怕也會遇著許多麻煩事兒,可得想好了。」
林婉兒微笑著搖搖頭,她也知道這次聯姻之後隱藏著許多利益的交換和再分配,所以開始的時候十分牴觸以致於病情加重,但既然今天發現上天有眼,竟讓范家的公子就是……眼前的這位,她已經滿心感激上天,哪裡還會有別的什麼奢望。想到最近京都鬧的沸沸揚揚的事情,說道:「范公子,有時候真的想不明白,您是司南伯的兒子,監察院費大人的學生,卻又精通詩文之道……對了,那句萬裡悲秋常作客,真是你寫的?」
范閒沒有從她的臉上看到質疑,只是很單純的發問,好奇回問道:「有什麼事情嗎?」
林婉兒臉上浮起一絲怒意:「太後極喜歡你這一句,但是宮裡最近在傳,說您這詩後四句是抄的前朝詩人。」她自是十分相信眼前這位,所以有些生氣。
范閒這才知道詩會之事還是餘波未停,和郭家的官司還沒有結束,竟然又來了這種指責,不過他本來就是抄的老杜,所以也沒有怎麼生氣,反而是看著自家未婚妻的神情有些疲憊,有些心疼,所以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讓她不要再說了。
「我會常常來看你的。」
「可是……如果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對啊,我還真擔心被人發現後,我那個怪叔叔會不會把那些人都殺了……這真是個問題,趕明兒得和他交流一下。」范閒汗毛直豎,想到這種恐怖的事情還真有可能發生。
林婉兒看著他的臉,遲遲不肯閉上,但終究還是擋不住沉沉睡意。
……
……
第二日清晨,林婉兒有些迷糊地從暖和的被子裡醒來,睜開雙眼,揉了一揉,發現精神特別的好。丫環甜甜笑著過來行禮,然後準備扶她起床洗漱打扮,這時候林婉兒才想起昨夜之事,一聲驚呼說道:「啊!人呢?」
丫環好奇問道:「什麼人?」
林婉兒惶
急說道:「你昨夜可曾聽到什麼聲音?」
「沒有啊,小姐。」丫環認真回答道。
林婉兒走到窗邊,一頭黑黑的長髮直直垂到臀際,一身俏白布衣,看上去十分美麗。她往窗外望去,卻發現早已沒有那人的蹤影,不免有些懷疑自己昨天是不是只是做了一個夢,做了一個自己很想它變成現實的夢。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丫環捧著一個撕開一半的油紙包走到她的面前,偷笑著說道:「小姐又偷吃,當心被嬤嬤看到,告到陛下那裡去……快把窗關上,不要吹著風了。」
林婉兒接過油紙包,又發現自己衣帶中多了幾粒藥丸,心頭一片溫暖,再看窗外園中景色便多了幾分綠,就連窗子關上之後,似乎也掩不住無盡春意正撬窗遁入。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四十五章 族學
「咱老百姓亞,今兒真高興!真亞媽真他媽的高興!」范閒一邊在花廳裡喝著豆漿,嚼著油條,心裡舒坦無比。
他承認自己運氣好,明明都已經死了的人,卻偏偏到這個世界裡來再活一把;明明一出生就可憐的不行,媽死爹不要??但後來才知道原來殺媽的仇人都被幹掉了,自己身為人子想報仇也沒地兒去報去,老爹雖然有些問題,但至少沒有表現出讓自己無法忍受的態度。另外就是,自己明明準備好好抄書,掙些辛苦錢,在這個世界上過些好日子??卻沒想到早就有一大堆金光燦燦的阿堵物在等著自己去不屑一顧。
最關鍵的是,明明如果想掙這快錢,就得逆著自己意思,接受那些大人物的安排,與自己根本沒見面的女人結婚??結果,嘿,這女人還就是自己喜歡的那個!
運氣好的人有,運氣常好的人也有,但運氣好到像自己這樣的,范閒都有些不相信。發現他心情好,柳氏沒有什麼反應,倒是范思轍來了興趣,等自己母親離開之後,壓低聲音問道:「大哥,這麼樂?鋪子已經看好位置了,你啥時候去看看?」
「你不是請了掌櫃了嗎?」范閒心情好,滿臉春風,大肆放權:「都說過,這事兒你自己先辦著,有不妥的地方再來找我。如果覺著自己年紀小,壓不住陣,府裡那麼多清客,隨便拎兩個去。」
范思轍嚷道:「怎麼說你也是大東家,書是你的。錢你也出了一半,怎麼也得看看吧。」
聽見大東家這三個字,范閒一樂說道:「成,那過兩天去看看。不過前些子父親不是打過你一頓板子,不准你誤課?」
「你來接我好了,順便帶你再在京裡逛逛。」
「免了,和你出去又要得罪人,我可不想天天上公堂。」范閒一口喝完碗裡的豆漿,咂巴咂巴滿嘴的渣子,有些不滿意:「這書局地生意如果做的好,將來等你大了,還會有很多生意等著你去做。」
范思轍沒有聽明白這話,摸摸腦袋就走了。范若若在一旁安靜聽著。這個時候才笑著說道:「決定接受這門婚事?」
「父母之命,不得不從啊。」范閒歎息著,卻始終是沒有搞笑這方面的天賦。搖頭笑道:「婚事我是一定要的,不過隨著婚事而來地那些東西,就有些麻煩了。平白無故要得罪那麼多人,而且還不見得能夠真正掌握那些東西,算來算去。似乎都有些不劃算。」
范若若知道哥哥說的是皇家商號,也有些為他犯愁,畢竟長公主已經管了這麼多年。誰都不知道宰相和太子那派的人,從這裡面撈取了多少好處。如果將來這門生意真的要交給范閒管,接手查帳是一定必須的,說不定從內庫到皇家商號,都有不少人要出事。
她皺眉說道:「如果不查帳怎麼樣?」
「不查帳也成,但要把以前的舊帳全部封存起來,萬一以前的髒水潑到我們身上就完蛋了。而且關鍵是這條財路斷了之後,某些人一定會很憤怒。」
「要不然……只與林家姑娘成親,這商號就不要了。畢竟當初是爹爹與陛下商議的結果。這時候再讓爹爹退讓一下,陛下也應該不會太生氣。」
范閒搖搖頭,想到那天晚上父親的神情,知道父親對於拿回母親的家業,有一種很狂熱地執著,雖然不知道這種執著來自於何處,但如果眼前這種機會,還要父親主動放棄,真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而且他自己也不想放棄,畢竟那是母親,那個女子一手留下來的事物,屬於自己地東西,憑什麼要讓皇家的人享受好處?雖然按照宮中的說法,與林婉兒成親之後,也要過上幾年才能親手打理,但離肉近些,鼻子總會好過些,所以范閒此時才將書局的事情當作正事兒來辦,一方面是熟手,另一方面也是想證明給某些人看看,自己是有經商頭腦的。
「會不會……有人會使用一些非常地手段?」范若若擔心問道。
范閒想了想回答道:「雖然沒有見過長公主,也沒有見過宮裡面任何一位大人物,但我想,既然能夠掌管內庫十來年,這位長公主不管是什麼性情的人,就一定是個聰明人。在目前這種局面下,如果我真地被殺死了,不管是不是她做的,肯定很多人地目光會盯著她。皇帝老兒或許不會在乎我的死活,但一定不會容忍有人會暗中破壞他的旨意。身為帝王,最看重的便是自身的威嚴,剛好我被纏在官司裡面,不能離開京都。如果有人在京都內對我動手……」
他搖搖頭:「那也太傻了。」
范若若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哥哥分析的有道理。」
「別這樣看著我。」范閒有些無奈地看著她,「你這丫頭現在越來越信我,我又不是神仙,只是個普通人,肯定有很多事情會在我們的意料之外。」
范若若聽著這話有些擔心,范閒卻還好,畢竟五竹叔一直隱藏在黑暗之中,如果有人想動自己,除非正在旅行中的葉流雲忽然回到京都來了。
中午的時候,在籐子京等一大幫護衛地簇擁下,范閒跑到了范氏私塾去看范思轍,這不看不打緊,一看之下險些沒氣昏過去。只看課堂之上,那些范族的孩子們個個兒嬉笑玩鬧,全然不將前面的老夫子放在眼裡,有幾個膽子大些的傢伙,更拿了自己的毛筆蘸了些墨汁,往前面灑著玩,不僅污了牆壁,甚至連老夫子的衣角都沾到了一些……
老夫子氣的臉色鐵素。卻是不知該如何生氣,這些頑童家中都頗有背景,雖然他們的父母都每每叮囑要尊師重道,但是一到私塾裡。這些少年就變了模樣,更有可惡地仗著自己家中小廝粗壯,所以不止在私塾裡混著,更時常在街上行些無行之舉。
范閒將腦袋伸進門裡,仔細瞄了瞄,發現范思轍還比較老實,坐在牆角的一張書桌上寫些什麼,家中派給他的小廝正蹲在旁邊伺候他喝茶,看來也沒有認真聽老師講,但好在也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他其實是高估了自己這個弟弟。如果不是最近有更好玩地事情捆住了范思轍的心神,只怕他會比現在屋裡那些不肖子弟更加放肆。
將范思轍從屋子裡喊了出來,范閒沉著一張臉問道:「這就是你們讀書的地方。」
范思轍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生氣回答道:「是了,怎麼了?」
「你應該算是個頭兒吧。」范閒很相信他的領導能力,加上目前整個范氏宗族,就以司南伯家最盛,所以范思轍應該在這些孩子裡面地位很特殊。
范思轍撓撓腦袋:「我說的話他們還聽聽。」
「那好。」范閒接著說道:「你進去把那些小雜碎都給我教訓一頓。讓他們好好聽老師講學。」
「啊?」范思轍似乎有些沒回過神來。
「不尊師長?」范閒眉尖都皺了起來,心想自己在澹州的時候,不論是最先前的西席先生。還是後來的費介老師,自己都是無比尊敬,耳聽得裡面的聲音越來越暄嘩,怒上心頭喝斥道:「你要是敢像他們一樣,看我不大耳光抽你。」
范思轍全不知最近一直挺溫柔的范閒為什麼會忽然惹上自己,瞪著眼睛吼道:「你憑什麼抽我?」
他身邊地小廝和幾個家丁都圍了上來,他們對這位范大少爺已經有些熟悉了,但一聽著要打自己小主子,卻是護主心切。惡狠狠地瞪著范閒,那個小廝仗著和思轍少爺熟,更是嘴賤的罵了起來。
范閒眉頭一皺。
籐子京和幾個護衛走上前去,毫不留情,揪著家裡的那幾個家丁一頓好捶,那個罵髒話地小廝更是被扇了無數個耳光。跟著范閒的這些人本來就是直屬司南伯范建的人手,哪裡會將府中這些本來就低於自己好幾級的家丁小廝放在眼裡,如今跟著范閒,更是連當朝尚書之子痛揍了一頓都沒出什麼事兒,走在路上都恨不得兩側帶風,下手哪會猶豫。
一頓教育就此結束,家丁滿臉恐懼渾身慘痛地看著范閒,畏畏縮縮地退了回去。而那個小廝則是雙頰通紅,嚎哭不停。
范閒居高臨下看著范思轍那張害怕的臉,輕輕說道:「我沒說抽你,但如果你做錯事了,我自然就會抽你,至於憑什麼?很簡單,你打不過我罵不過我,自己又不敢去父親那裡告狀,如果做錯事了還要和我叫板,豈不是找抽?」
看見他似乎沒有打自己地意思,范思轍鬆了一口氣,他骨子裡還是一個不將下人放在心上的權貴子弟,也沒有將范閒打自己手下的事情太過看重,雖然覺得有些落了面子,但跟著他在一起,似乎總有些好處,以商人地本色算了一下,發現還是不要得罪范閒好些。
「進去,把裡面的秩序整頓一下,我在外面等你,不是說還要去看鋪子嗎?」范閒說完這話,一拂袖子就出了私塾門口。
在外面等著的范氏宗族的人們,看見先前那一幕,不由嘖嘖稱奇,心想司南伯家這位私生子,敢情這麼厲害,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這麼欺負司南伯府的正牌少爺,眾人望著他的目光,就有些害怕了。
范閒卻是理也不理這些人,自在門外的長凳上坐著等著。不一會兒功夫,便聽見私塾裡傳來數聲慘呼,還有響亮無比的耳光聲,裡面夾著范思轍囂張的聲音:「都給我老實點兒!再敢對老師不恭敬,看我不大耳光抽你!」這些話竟和范閒說地差不了多少,看來範小少爺是將在兄長這裡受的氣,全數發洩到那些族兄族弟的身上。
這下可就鬧了起來,一直守在私塾外面的那些范氏宗族的馬伕家丁小廝聽著自家主子在教室裡的痛呼聲,狠狠地瞪了范閒兩眼,就衝了進去。范閒怕范思轍吃虧,向籐子京使了個眼色,籐子京領著幾個護衛也隨著人群衝了進去,不一會兒功夫,就把范思轍揪了出來。
范思轍還沒有打過癮,一邊揮舞著拳頭,一邊罵道:「別怕別怕,這些傢伙,可不敢得罪咱家。」確實和他說的一樣,那些下人衝了進去,也只敢護住自家主人,卻不敢反手還擊什麼,看來司南伯府如今在范氏大族之中,確實地位很特殊。
打完人後,范閒揪著弟弟的脖子拎到馬車上,離開了這個自己一手造成的混亂局面。籐子京在一旁皺眉說道:「少爺,雖然族裡這些人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但畢竟在京都裡是些老人,有些關口還需要他們幫忙,得罪太多人,不見得好。」
范閒苦笑道:「怕啥?」他心裡想著,也許這些族人確實有力量,但是自己馬上就要娶郡主,皇帝將會是我的妻舅,我怕什麼?這些小雜碎不教訓一下,還真出不了這口氣。
「爽不爽?」他問范思轍。
范思轍有些納悶:「也對,平常也經常打人,但都沒有今天打的爽,這是為什麼?」先前被哥哥教訓而產生的怨氣,早在自己英勇的打人過程之中消散無影蹤了。
「很簡單。抽人也
是要找理由的,就和打仗一樣,如果有個無比光明正大的理由,那就打的毫無心理包袱,就算本朝當年進攻北魏,不也是先說他們犯邊嗎?」范閒繼續說道:「什麼事兒啊,都是一樣,咱們得佔大義名份,大義,明白嗎?」
「不明白。」范思轍回答的很誠懇。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6 20:41:07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四十六章 慶余堂的葉掌櫃
來到東,路選定的書局地址,范閒一行人好好看了看,發現位置確實還是挺不錯,四周交通便利,而且離太學不是太遠,從慶國各地來到京都準備考學的學子,基本上每天都要路過這裡。最關鍵的是,這地方又不是太過熱鬧,如此一來,才能方便各王府的郡主、官宦家的小姐們派出自己的貼身丫環來買書。
范閒點點頭,和范思轍往裡面走,迎面便看著府裡的那幾位清客,拱手一禮道:「崔先生,麻煩了。」
那位崔先生苦笑道:「我說二位少爺,這麼個書局一年能掙幾個錢,還要耗這麼多精神,實在是有些不值當。」
范閒知道這些曾經在戶部主過事的前任官員們,當然不會把這種幾千兩銀子流水的生意放在眼裡,笑著解釋道:「弟弟既然喜歡,那就由著他玩吧。」他本不指望這事兒能一直瞞著司南伯,所以請府裡的幾個清客來幫忙,而父親既然允許崔先生來幫忙,就等於默許了兩個兒子在府外的胡鬧。
幾人在後廳的房間裡說話,范思轍咬著毛筆桿在算什麼,一旦眼前放著本帳本,這傢伙便會寄情於其間,將身外事全部忘記。說話間,從慶余堂請的掌櫃也來了,這位掌櫃面相忠厚,雙眼並無精光,卻是一片清澈,所謂眸子正人身正,范思轍有些滿意,自與他去交待書局的事情。
范若若早就已經將紅樓夢前六十幾回的稿子交給了范思轍,崔先生一直派人在萬松堂盯著付印,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范思轍還老催著范閒要後面的稿子,準備在京都裡一炮打響。范閒這些天卻沒有什麼心思去抄書,所以一直推著。
商定好了書局開業地時間,又確認了監察院八處的批文一定可以拿到手,眾人在裡屋發現沒什麼事情可做了。到時候從萬松堂進些經史子集,再以石頭記為主打,似乎就等著收錢。至於夥計那些,全部由慶余堂的掌櫃一手處理,也不用范家操心。
范閒本有些奇怪為什麼大家如此信任那個慶余堂,等到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單獨和掌櫃在一起的時候,溫和問道:「掌櫃貴姓。」
掌櫃微笑應道:「免貴姓葉。」
范閒心裡一抖,重複問道:「姓葉?」
掌櫃似乎看出他地異樣,有些不解應道:「是啊,慶余堂一共十七位掌櫃。全部姓葉,這在京都是人所皆知的事情,范少爺?」
「全部姓葉?」范閒眉頭一皺問道:「你們和二十年前的葉家有什麼關係?」
掌櫃略感詫異。看了兩眼范閒,生出些許滄桑之感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以為現在的年輕人早就不知道葉家了。不錯,我們都是當年葉家的掌櫃,後來葉家出了些問題。產業全部沒入宮中,而我們這些人本應該是離開後自尋活路才是,但不知道為什麼。朝廷卻不允許我們自己做生意,所以到現在就成了如此尷尬的一個局面,我們只能負責替人打理生意,但卻不能自己入股,這慶余堂,也就是這麼來的。」
范閒再看這位掌櫃,知道對方是自己母親當年的屬下,不免生出了一些親近感,好奇問道:「葉家出事後。朝廷沒有……」話沒有說完,但掌櫃也明白這意思,所謂斬草除根,既然朝廷連葉家的產業都霸佔了,斷沒有還留著這些老人的意思,掌櫃不知為何,也覺得面前這位范府地少爺很親切,想了想回答道:「我們也覺著奇怪,所以這些年,一直過的很害怕,朝廷又不准我們離京,所以很怕哪一天就會如何了。」
「哪天帶我到慶余堂去看看。」范閒忽然在京都裡找到了一個與母親過往有關聯的地方,不由驚喜,抓著掌櫃地肩膀,「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要問你們。」
……
……
回到范府之後,在父親的書房裡,范閒將今天遇見的事情講給他聽,好奇問道:「慶余堂,真是葉家當年的舊人嗎?」
「當然是。」范建捋著頜下短鬚,似乎在回憶過往,悠悠說道:「這些人其實很不簡單,當年都是葉家分駐各州地大掌櫃,只不過你母親當年得罪了權貴,遭了不幸。你也知道當年的葉家是何等樣的風光,朝廷一時間也有些慌神,如果葉家倒了,這慶國只怕也要亂上好幾十年。所以最後想出了一個折中地法子,先將葉家收歸皇家,至少在名義上斷了那些下面的官員藉機大肆敲詐的可能,然後……」
范閒截斷他的話,問道:「殺死母親的仇人,最後究竟是怎麼死的?」這是他一直有些疑惑的問題。
范建看著他的雙眼,冷冷說道:「你年紀小,大概不記得十四年前慶國發生過什麼事情。」
「狠得。」范閒皺著眉頭說道:「十四年前,似乎是有人意圖變天,想將陛下從皇位上拉下來,所以最後鬧出了很多事情,京都整整殺了一個月,將原來的那些貴族們殺地差不多了,血流飄杵,貴族的頭顱擱在城牆上居然排了一裡,這便是所謂的京都流血月,雖然我沒有經歷過,但聽費老師講過許多次。」
「不錯。」范建寒聲說道:「就在這一次的清洗之中,當年曾經有份參與到謀害葉家的人,全部被我們殺死了。」
范閒留意到父親話中的「我們」二字,小意問道:「我們是誰?」
「自然是我與陳萍萍。」范建微笑著,「這大概是我們追隨陛下二十幾年來,最成功的一次行動。」
「范家也
也是借此事而起,而監察院更因為在這次事件中所發揮的恐怖作用,牢牢樹立了在官員中的影響力。」范閒歎息道:「原來,這場變故的起因,竟然是父親與陳大人在為母親復仇。」
「後來呢?」范閒問的是葉家的事情。
「先前說過,葉家的產業收入內庫,這是對於當時穩定朝政最好的辦法,滿朝文武,不可能提出更有效的建議。」范建解釋道:「問題就是那些大掌櫃們,他們都是你母親一手教出來的,雖然遠遠及不上你母親的天縱智慧,但是如果放任不管,誰知道會不會出現第二個葉家?所以陛下決定將他們全都集中到京都來,讓他們重新訓練一些人手,去接手那些生意,卻不准他們擁有真正的產業,這才有了如今京都赫赫有名的慶余堂。」
「你們想做生意,找他們是很好的。」
范閒憂傷說道:「這些掌櫃們居然因為這樣一個理由,就被迫困在京都十幾年,真的很慘……父親,如果將這些掌櫃們都用起來,會不會引起朝廷的注意?」
范建搖搖頭:「用慶余堂的掌櫃,本來就是各王府私下產業最喜歡的手法,朝廷才不會管這些,不過如果你想將慶余堂那十七位掌櫃全部搜羅齊,似乎也沒什麼必要。」
「如果朝廷真的忌諱這些,為什麼當初不將這些掌櫃全部殺了?」范閒提出自己的疑問。
范建看著自己的兒子,微笑著解釋道:「當年你母親出事的時候,我在西邊追隨陛下作戰,陳萍萍到了本朝與北齊交界的地方執行一個秘密任務,半途才明白過來折返京都,所以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如果我們都已經回到了京都,還讓這些人被殺了,你也未免太低估了你父親的力量。」
柳氏在外面敲了敲門,父子二人停止了談話,范建讓她進來。看見柳氏手上端的那碗果漿,范閒才知道夜已經深了,已經到了父親入睡的時辰,站起來準備告辭。司南伯卻揮揮手讓他留下,讓柳氏自行前去歇息。
在柳氏離開前,范閒餘光瞥見這婦人的眼光裡流露出一絲擔憂,知道她是在擔心自己丈夫的身體,不由微微皺眉,心想這個女子只怕對於父親是真有幾分情意,只是可惜心腸太狠了些,當年竟做出那等事情來。他知道父親既然不讓自己走,那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交待,所以洗耳恭聽。
「說說最近朝廷裡面的局勢吧。」司南伯范建端起微溫的果漿子,緩緩地喝著,「我知道你還一直怨恨,四年前柳氏派人毒殺你的事情。」
范閒一怔,沒想明白朝廷裡面的局勢與柳氏有什麼關係,更加沒有想到父親會如此直白地將這件事情挑明,所以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兩件事情其實互有關聯。」范建知道兒子在想什麼,淡淡說道:「四年前柳氏之所以會動手,一方面是思轍的年紀大了,卻愈發沒個正經模樣,而我一直沒有將她扶正,她不免有些絕望,一時昏頭,做了那個決定。但更關鍵的原因,則是因為她那時候曾經入過一次宮,得到過某人的保證,一旦你死後,范思轍將來一定能夠繼承范家的所有。」
「入宮?是誰的保證,能讓她連奶奶的性命都不顧了?」范閒冷冷說道。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四十七章 夫妻夜話
范建皺了皺眉頭,將手中的果漿碗放了下來,似乎是嫌這溫嘟嘟的碗有些燙手:「我不是替柳氏開脫,只是當時她找的人,表面上是聽她的命令,但實際上卻是聽皇宮裡那人的命令。柳氏在這件事情中,只不過是個替罪的角色。」
范閒皺眉問道:「是宮裡的誰要我死?為什麼要我死?莫非他們早就知道我是葉家家主的兒子?」
「他們當然不知道!」范建不知道為什麼變得異常激動,右手緊緊地握住椅把,「知道這件事情的,沒有人會想傷害你,如果有人想傷害你,也一定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
……
「難道整個京都從來就沒有人知道父親與母親之間的關係?如果那些人知道父親與葉家的關係,為什麼就沒有人懷疑過我這個私生子是葉家家主的兒子?」
范閒滿是懷疑地思考著這個問題,心裡略有寒意,發現事情之後似乎還有些更重要的問題,但他根本不敢開口去問,轉而幽幽說道:「那是因為什麼原因?四年前我不過是個十二歲的男孩兒,遠在澹州,和京都裡的一切似乎都沒有瓜葛。」
「四年前,也就是陛下收林家姑娘為義女的時候,也就是他為郡主指婚的時候,陛下那時候就決定了,將來皇商產業,以後就由你來管理,也就是那一次,你第一次出現在皇宮眾人的談話中,眼看著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卻擁有了一個他抱不起來的金元寶,你想想皇宮裡面地那些貴人們會如何選擇?」
「選擇乾淨利落地殺死我。」
「監察院查了四年。基本上已經查清楚了這件事,只是可惜沒有證據,奈何不了那些人。」
范閒笑了起來:「就算有證據,只怕也奈何不了對方才是。畢竟監察院是臣子,那些人卻是主子。」
范建點了點頭。
「想殺我的人是誰?」
「皇後,長公主。」范建微笑著:「不過既然你已經平安長大,而且入了京,相信再給她們幾個膽子,也不可能冒著陛下震怒的危險,對你動手。」
范閒悲哀說道:「您太樂觀了,就算將我殺了,皇帝難道還會把自己的老婆和妹妹如何?」
范建沒有回答,轉而說道:「最近一段時間。靖王世子一定會想辦法拉近與你地距離,而且他一定會想辦法,讓你與二皇子見上一面。你自己小心處理一下。」
范閒應了下來,知道京都裡每個大族都必須主動或者被動地在這件事情裡表明立場,皇子爭奪天下的繼承權,雖然是一個看上去有些老套的把戲,但無論在那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永遠是不變的戲碼,只要那層厚厚的幕布拉開。隱藏在後面的戲子們便會紛紛上場,或使三尺劍,或用三寸舌,演給別人看,也演給自己看??范府如果想不偏不倚,緊跟著皇上,似乎也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行。
深夜,范建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太師椅上,一邊喝著已經涼透了的果漿。一邊想著范閒剛才的話。想到當初自己付出的慘痛代價,他地唇角抽搐了一下,又想起京都那個流血的月份裡恐怖血腥的場景。在那個黯淡地沒人知道的夜晚,皇後的父親在自己的刀下顫顫發抖,當自己親手一刀將對方的頭顱斬了下來,那頭顱骨碌骨碌滾著,似乎想起了那個聲音,范建地唇角浮現出一絲溫柔的笑容。
後一段日子裡,范閒過的很是自在,每天在府裡享受著大少爺地待遇,偶爾溜到照,路去瞧瞧籌劃中的書局到了什麼地步,和那位也姓葉的掌櫃倒是逐漸熟了起來,一應事順,所以府裡清客崔先生還是回到了司南伯的身邊。而每隔一天的晚上,范閒總會溜到那個皇室別院去,熟門熟路地翻牆而入,只是現在的窗子已經不再關上,雞腿姑娘總是默默地等著他。
之所以經常往那裡跑,不是因為「戀姦情熱」,實在是林婉兒的病不能再拖,皇家的人都是木頭,好在御醫在收了司南伯府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彎遞過來的賄賂後,終於開口認可稍微進些油腥對於郡主地身體是有好處的。
范閒經常去那裡,就是為了送吃的,以及自己配的藥丸,因為怕和御醫開的藥相衝突,所以用藥都極溫和,除此之外,便是帶上許多好吃的,滿足一下未婚妻一日饞過一日的小嘴。就這般過了些日子,林婉兒的身子明顯有了起色,臉上的紅潤漸多,卻不是以前那種並不健康的艷紅,而且身上的肉也多了起來,臉頰處明顯圓了一圈。
林婉兒有些頭痛於此,但范閒卻是無比驚喜,心想成親之後,自己豈不是可以天天揉捏自己最愛的嬰兒肥美少女?
別院的侍衛實在是有些鬆懈,加上范閒在澹州被五竹訓練出來的爬牆功夫,所以夜夜偷香餵藥,竟是沒有人發現。不過林婉兒身上的病根卻還是沒法子根除,范閒心想還是等費TB回來再說,實在不行,成親之後想辦法搬離京都,范家在蒼山上還有一處別院,最適合療養。
經過了這些夜裡的接觸,這一對未婚夫妻之間早就熟稔了許多,不知道為什麼,從慶廟一見鍾情之後,兩個人便覺得對方與自己有些極其相似的地方,也許是容貌,也許是身上的氣質,也許是對待事物的看法,這種投契感讓初戀的范閒,初戀的婉兒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執子之手的美妙,由兩個本來陌生的男女,變成了如今一眼一指便能知道對方想些什麼,竟是沒有
有花多少時間。
林婉兒望著他的臉,憂色忽起問道:「你天天用那香讓四祺入睡,時間久了,不會有什麼問題吧?」范閒安慰道:「第一次來就說過了,這香對人身體只有好處的。」
林婉兒想到他第一天摸進窗來的情形,不由噗哧一笑,說道:「如果當時真把你當採花賊殺了,你怎麼辦?」
范閒苦笑著牽著她的手:「依晨,或許有些事情必須要讓你知道。」
林婉兒聽他喊自己的小名,微微一羞,說道:「什麼事情?」
「嗯……如果你要殺我,估計是很難的。」范閒笑嘻嘻地說著:「我從小就跟著很厲害的人學習,所以骨子裡不是什麼寫詩的文人,倒更像個莽夫。」
林婉兒歎息道:「知道啦,如果不是莽夫,怎麼會當街痛打郭尚書之子,還鬧得沸沸揚揚的,直到現在還不能離京。」
說起來,范閒打郭保坤的那案子一直沒結,兩邊角力不下,京都府早就掛了白旗,舉了免戰牌,將案子遞到刑部,用的名義是:案情複雜,難以勘決。其實這案情有什麼複雜的,如果真想查,只要把現在跟著范閒在京都街上閒逛的幾個護衛一抓,然後一用刑,什麼都明白了,可問題是打官司的兩家背景不簡單,所以案情就自然複雜了起來。
這是歪門邪道,卻又是官場正道??案子遞到刑部之後,於是輪到刑部開始頭痛,目前正在籌劃著請宮中下旨,讓監察院來辦理這案子,雖然這種治安案件不應該是監察院的管理範圍,但畢竟兩邊都是官員,而監察院又有監督官員的職責,所以也說得過去??京都百官都知道,監察院的院長大人,是哪個官員貴戚都不會放在眼裡的。
所以郭家在等著監察院開始調查的那一天,孰不知范閒也在等著那一天,他手上拿著費介留給自己的牌子,才不會怕監察院的夜叉。
安靜的夜裡,范閒略略出了些神,接著安慰林婉兒:「這事不要緊,過幾天自然就淡了。」他忽然想到面前這個少女的母親,曾經在四年前試圖要殺死自己,眉尖不由皺了一下。
林婉兒是個冰雪聰明的姑娘,見他神情,問道:「是不是最近有些麻煩事?」
范閒看著這姑娘的如畫眉目,歎了口氣問道:「如果將來……我與長公主之間有什麼問題,我很擔心你會如何自處,只怕你會很傷心。」
林婉兒微笑著:「為什麼要提前思量那些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呢?婉兒從小就病著,似乎在數著日子過,永遠不知道哪一天就會離開這個塵世,所以我一向不喜歡思考沒有發生的可怕事情。」
范閒歎了一口氣,滿是憐惜地將她摟進懷裡,嗅著她發間的餘香,心裡不停說著:「我知道你的感受,因為我曾經和你有過一樣的遭遇。」
吻君唇葉,齒有餘香。
「嗯……婉兒,你身子真軟。」
「你……你摸的是你前些天自己拿來的枕頭。」
范閒很喜歡夜裡偷跑到女子閨房中的感覺,這像是偷情,卻又是一種沒有心理負擔的偷情。如果允許的話,他願意這樣的日子更長久一些,至少在成親之前,不要有太多的事情來打擾自己,能夠在京都有這樣的幸福生活,無論如何也是離開澹州前想像不到的事情。
奈何所謂事不從人願,平靜的生活總有結束的一天。這天下午,靖王世子擺明車駕,來到范府之中,柳氏趕緊上前恭敬迎著,將他迎入花廳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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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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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6 20:41:46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四十八章 螞蟻上樹?
世子李弘成等了半晌,發現自己要等的人還沒來,不免自嘲一笑,心想這位范公子架子倒真是大,這朝中文武百官,有資格讓自己的等的,也沒有幾位。一轉念便想到京中的這些事情,暗中佩服這范閒入京不久,鬧出的動靜倒是不小,拋出幾首詩來便惹得文壇小震,半夜打個人便惹得官場中震,至於和宰相私生女的婚事,更是讓有資格知道內情的人心頭大震。
正想著,范閒已經老遠地喊了起來,一面行禮,一面快步走了過來,他倒不是故意讓世子等,只是先前正在和慶余堂的那位掌櫃商量書局的一些事情,所以耽擱了下。兩位年青的男子隔幾而坐,淺淺啜了幾口茶,便開始說正事兒。
第一個開口的當然是范閒,他必須就那天晚上的事情向對方表示感謝。聽他道謝,世子李弘成笑了起來,溫言說道:「我當時就想,咱倆認識也不過數日,怎麼就捨得包下整舫醉仙居來招待我,原來你心裡是存了這個念頭……不過無妨,郭保坤那廝草包一個,在太子的捨人之中,也排不上什麼名號,只是家裡那個老子還有些學問,你打便打了,哪裡用得著拐那麼些子彎。」
范閒知道世子說的是自己在公堂上的舉動,自嘲笑道:「這不是沒經驗嗎?若早知道京都裡面打人也這般輕鬆,在王府圓子上我就一拳過去了。」
李弘成唬了一跳,趕緊搖著手中的帛金小扇:「那可使不得,事情做的太出格,我可不好出面保你。」
范閒呵呵一笑。再次謝過,然後才問世子今日前來有何吩咐。李弘成略一沉吟,開口說道:「這事也瞞不得你,憑咱們兩家情份。我也得把話說明白。本來二皇子是想讓我誆你去見上一面,求個自然相見,免得惹你反感,但這般做法,仍是騙你,所以我明說了,明兒個二皇子在流晶河上設宴,專請你一個,我只是作陪。」
范閒皺眉說道:「這我是真不明白了,二皇子身份何等尊貴。我一個區區秀才,哪裡入得他的眼去。」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李弘成指著他地鼻子哈哈大笑,「做戲做成你這樣的。倒真是失敗。」
范閒尷尬一笑,卻沒有回答。
李弘成注意到花廳四周並沒有什麼閒雜人等,正色說道:「還是那句話,我初見你面便覺心喜,便不忍心瞞你。似乎覺著這種手段不免讓你我生分了,你也知道,如今陛下雖然依然春秋鼎盛。但所謂事無遠慮,必有近憂,所以朝中眾人的眼光總是看在那些皇子身上。大皇子天生神武,但卻領兵在外。太子雖然是皇後親生,但是一向品行不端。我靖王府雖然不偏不倚,但實話告訴你,在這些皇子之中,我與二皇子的交情卻是好些。」
范閒嚇了一跳,心想這事兒整地。怎麼和自己預料中的完全不一樣?前世看二月河的時候,那些皇子說話儘是把簡單的話往複雜裡說,恨不得套上八十件衣服,才不落人口實,哪有像面前這位一樣,一開場就把話挑明了,這奪嫡之事,是要掉腦袋的,您咋就敢裸奔著狂呼呢?
似乎發現自己的話將對方嚇著了,李弘成尷尬一笑道:「是不是嫌我說的太直白?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看著你便不想玩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不錯,我就是在替二皇子拉攏你,這事兒和嫁人一樣,總是個你情我願的買賣。」
范閒一怔,看著世子乾淨的眸子,似乎想從裡面看出一些隱藏地東西來,他可不能判斷出對方真是一個胸懷如霽月的君子,還是將開誠佈公又當作拉攏人心手段的謀臣。但無論如何,世子已經站明陣營,裸奔倒也罷了,區區小范閒在京中既無勢力,又無人手,是斷斷然不敢脫了衣服與對方抱膀子地,微笑著說道:「我能清楚地知道,二皇子為什麼要見我嗎?」
「為了十月的那場婚事。」李弘成依然顯得很坦誠,微笑著望了過來,「明年大比之後,如果你顯現出來了相應的能力,陛下便會將那些產業的管理權交給你。對於我們而言,這是天大的好事,首先那邊地銀錢入帳會少許多,有些事情就不方便做了。另外一方面,我相信司南伯大人掌管慶國戶部多年,一定明白新舊接手的時候,一定需要將前帳查清楚,如此一來,說不定會有些意外之引喜。」
范閒沉默著,眉毛耷拉了下來,但並不顯得很頹然,反而給人一種很安順無害的感覺。他輕聲說道:「還早著呢,婚事要到十月份,我真正能接觸到那些東西,得要等到明年或者後年了。」
「是啊,所以明天只是吃吃飯。」李弘成很認真地看著他,「就當是上次事情給我地回禮如何?你也知道,我今天說這些話,是真的很信任你……也許明天你看到二皇子了,會有一些新的想法。」
范閒笑了笑,心想二皇子與太子之爭,只怕要到十幾年後才會真正開始,如今便開始連自己這種不起眼的傢伙都在拉了,還真有點兒「造反從娃娃抓起」的感覺,應了下來,便送世子出了府。回到父親的書房之中,他坐在書桌旁的椅子上,盯著筆筒裡的那些筆,眉頭緊鎖,不停地思考著。
那次打郭保坤的事情,自己選擇了靖王世子做掩護,就是送給對方一個拉攏自己地機會,因為要在京都裡生存下去,自己必須要站好隊伍,父親可以永遠地站在陛下那邊,但他也說過,以後的事
事情總是年輕一輩的事情。
范閒要站隊,不見得是站在二皇子那邊,但是……一定是會站在太子的對面。原因很簡單,四年前皇後曾經想過自己死,四年後,宮裡的這些人依然會想自己死。而自己在如深海般的京都中,似乎只是一個隨時都會被拈死的小螞蟻。
自己這個螞蟻會上樹嗎?
二皇子宴請的地點依然是在流晶河上,范閒聽到這個地點就苦笑了起來,最近這段時間天天與婉兒夜裡耗在一處,雖然香甜可口偶爾有之,肌膚接觸卻嫌太少,畢竟是正牌未婚妻,所以嬌羞起來,自己也不好太過放肆。一想到那夜自己手下柔如軟玉般的身子,范閒馬上想起了對方的姓名,司理理,心動不免有些蕩漾,暗中回憶著前世歐洲中世紀那些用腸子做避孕套的大能,究竟是如何操作的,緊接著卻又想到,打官司的那天,為什麼這個女人會如此湊巧地離開了京都?
京都治安一向大好,除了最近多了個范家使黑拳的傢伙。所以范府的馬車旁邊只帶了四個護衛,在春光照耀之下,緩緩向著城西駛去。
過了望春門之後,又走過那條自己曾經埋伏打人的牛欄街,范閒掀開車簾,呵呵一笑。籐子京等四個護衛裡,倒有三個是經過那天的事情的,聽見少爺發笑,自然知道他笑的是什麼,心頭一陣爽快,也笑了起來。
牛欄街四周民宅不多,倒有些許多年前敗落了的鋪子,所以得了個別名:敗門鋪,這裡很安靜,不論白天還是夜晚,都沒有什麼行人,真可謂是攔街敲悶棍的最佳地點。
范閒將腦袋伸出簾外,看著頭頂緩緩向後退去的大片梧桐葉子,看著頭頂的天光,想著呆會兒見到二皇子之後應該如何自處,對方應該很清楚自己父親的實力,想來不會提什麼太過分的要求,估計也就是聯絡聯絡感情,為十幾年之後才可能發生的事情,做做鋪墊罷了。
正走著,范閒的眉頭卻忽然皺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感覺有些不對勁,似乎覺得四周有什麼古怪的地方。他望著馬車經過的四周,發現一片安靜,並沒有什麼異樣。
忽然間,他抽動了一下鼻子,聞到一絲極幽淡的甜味。
這是「苦忍鹼」的味道,西蠻從最喜歡用的一種青蛙中提取的箭毒!
……
……
「快散開!」范閒喊了一聲,身體已經率先從車窗裡跳了出去,一手揪住離身邊最近的護衛,也沒有看清是誰。雖然從小受的訓練,讓他的嗅覺異常靈敏,但既然都可以聞到這種異香,那說明箭手離自己這馬車已經近在咫尺,這場毫無先兆的暗殺即將開始!
就在他跳下馬車的一剎那,一個大石碌子被人從巷子後方扔了過來,呼嘯挾風,狠狠地砸中了車廂,車廂散成無數碎木濺向空中!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四十八章 牛欄街少年殺人事件
轟的一聲巨響,也不知道是誰有如此神力,竟能將如此大的石碌子扔過高牆!車廂被巨石砸的粉碎,緊接著便是一陣箭雨襲來,狠狠地扎向馬車的範圍。如果不是范閒見機逃的快,就算他躲在車廂之中能夠憑小巧騰挪的功夫在石碌下揀條性命,只怕也會被馬上射成了刺猥。
范家的這幾名護衛除了籐子京以外都是五品的高手,驟遇敵襲,卻是毫不慌亂,錚錚數響,拔出腰刀舞動,幾團銀光閃著,竟是將大部分的羽箭擋了出去,但是箭手雖然不多,卻隔得太近,來箭太快,護衛們總有照顧不到的地方,幾聲悶哼之後,那三名護衛腿上都中了箭,踉蹌著跪倒在了地上。
一輪箭雨初歇,三名護衛咬著牙跳上了牆頭,橫刀而出,竟是將牆後那幾名箭手砍的東倒西歪,只是這箭毒太過霸道,不一時三名護衛,便感覺渾身酸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肌體,半跪在了地上。
??便在此時,他們抬起頭來,看著一雙恐怖的巨掌拍上了自己的頭顱!
范閒躲在梧桐樹後,避開了起初的箭枝,卻沒有辦法馬上趕去支援自己的屬下,耳聽得高牆之後傳來三聲熟悉的慘呼,他心頭狂怒,哀痛之下,竟險些被身周那兩柄像毒蛇一樣的劍刺穿。
困住他的是兩個女子,穿著一襲黑衣,手中的劍上面也漆著黑漆避免反光,很明顯是相當老道的刺客。范閒心裡清楚,對方既然不蒙著臉出來。那肯定是要自己這一行五人全部殺乾淨。
一轉身,腳尖在地上一擰,膝蓋微彎,讓左側的那柄劍擦著自己地左胸過去。緊接著又是險之又險地避右邊的那把劍!
范閒沒有學過武功招式,只是接受過五竹長達十年的教育,所以眼下的閃躲,完全是下意識裡地舉動。好在這兩柄黑劍雖然靈動如蛇,鬼魅如煙,但畢竟無論是速度還是準確度上,比起五竹手中的木棍差的太遠,所以范閒才有可能在險之又險的局面裡,一次一次躲過如附骨之蛆般的刺擊。
三人人沿著牆角愈戰愈遠,范閒終於從驚慌中醒了過來。此時雙眼再看這兩柄劍,似乎覺得劍尖都變得慢了許多。
而那兩名面色慘白的女刺客,卻是發現對方看似狼狽。但自己手中的黑劍根本無法刺中他的身體!
又是轟的一聲,遠處巷角的牆倒了,一個像巨靈神般高大地漢子從斷壁裡走了出來,逕直走到左腿中箭倒在梧桐樹下的一名護衛身前。
今天跟隨范閒出門的四名護衛已經死了三個,這是最後一個。也已經渾身酸麻倒在樹下,剛才范閒去抓他時並沒有注意,這時候隔著劍光才發現。原來是籐子京。范閒心頭一緊,悶哼一聲,便想往那邊闖過去,只是沒想到這兩個女子手中歹毒地劍芒竟是毫不放鬆,困在自己四周。
正在此時,本來看上去已經奄奄一息的籐子京忽然從地面上一躍而起,一直藏在身後的腰刀,化成一道異芒,猛地斬向那名大漢的脖頸!
范閒心頭狂喜。緊接著又是無比震驚。
只見那名大漢微微偏頭,舉起右手,就像捏住蒼蠅一樣,捏住了籐子京冒死砍出的一刀,一絲血從大漢地虎口上流了出來,但手掌卻沒有被這刀砍斷,真不知道他的身體是什麼做成的!
籐子京見勢不妙,悶哼一聲,腳尖在大漢地胸膛上一點,便準備借力躍過旁邊的牆去。范閒的幾個護衛之中,籐子京雖是領頭的,武道修為卻是最弱的一個,但他的頭腦卻是最清醒的一個人。
大漢咧嘴一笑,一拳打了過去。籐子京此時卻感覺體內箭毒發作,渾身一軟,沒有避開,只聽得喀喇一聲,籐子京一聲慘嚎,整個左大腿被這一拳生生從中打斷,倒在地上,鮮血迅速滲出褲管!
當大漢捏住籐子京那刀的時候,范閒已經知道不妙,悶哼一聲,腳步硬生生一頓,險之又險地讓那兩柄黑劍擦著自己的胸腹交錯了過去,劍鋒刺穿了衣襟,也在他地身上劃出兩道交叉的血口。
而范閒終於藉著這一剎那的空隙,雙手一捏,兩道粉紅色的輕煙閃過,直噴兩名女刺客的面目。
女刺客反應神速,斂氣閉嘴,腳尖一點便準備遁開。范閒好不容易尋。到這麼個機會,哪裡肯放過,一聲大喝,體內霸道真氣疾出,雙臂一振,竟似倏乎間手臂長了一截,手掌將將挨到了兩名女刺客的咽喉。
兩聲咯喇輕響,女刺客喉骨盡碎,嘴吐血沫,軟綿無力地倒在了地上。
而此時,那句大漢已經舉起了手,正準備往籐子京的頭上拍去。
范閒很冷靜,這種冷靜來自於兩世為人的經驗,更來自於費介與五竹的教尋,他此時根本來不及思考為什麼五竹叔沒有出手,但知道自己面臨著來到京都後最危險的一次考驗,如果自己連這個考驗都無法度過,那只能證明自己根本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再活一回。
四丈的距離,他只用了一眨眼的時間便奔了過去,左手一翻已經餵了一顆藥丸入嘴,右掌一舉,便攔在奄奄一息的籐子京之前,將那大漢的手掌擋在了半空之中!
一聲悶響在巷子裡爆起,震的旁邊的梧桐樹都開始顫抖,樹葉紛紛無力墜下。
范閒覺得右手那處痛入骨髓,一道從來沒有遇見過的強大力量,從那個大漢的手掌裡傳了過來,不過片刻功夫,便要支撐不住了。
他悶哼一聲,唇角滲出
出一絲血來,卻一點也不慌亂,左手已經摸到那個扳機,準備給對方致命的一擊。
但這時候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一道風從巷口來,輕柔無比地繞著范閒的身體打著轉,,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力量,以風為媒介,不停與他的身體較著勁,這股力量雖然不大,但十分討厭,有力地干擾了范閒接下來的動作。
大漢咧著嘴呵呵笑著,看著范閒的目光,卻像極了一頭蠻力十足的野獸,雙眼之中也泛著恐怖的腥紅。
范閒眼光透過大漢寬闊的背影,看到了巷口一個有些模糊的人影,那人戴著竹斗笠。
「讓我拍碎你的腦袋吧。」大漢似乎發現范閒沒有什麼辦法了,狂聲笑著,手掌上的力量又增加了幾分。
范閒冷哼一聲,知道自己面臨著重生以來最大的困境,右手臂開始微微發抖,內心深處卻不停地狂喊著:「拍你媽的!」
在這生死時刻裡,一直周遊於他全身,似乎早已平靜如湖的真氣,就像是遇到了某種挑釁,再也無法安靜起來!一股宏大的真氣從他後腰雪山處噴薄而出,沿著他體內的小循環猛地灌注到他的右臂之中。
在那一瞬間,范閒有一種錯覺,自己的右臂是鐵鑄的。
強大的真氣對撞讓兩隻大小相差許多的手掌分開了一寸左右的距離,然後緊接著狠狠地再次撞上。
「轟』的一聲巨響,是無數道尖嘯,二人身周泛起無數道尖細的真氣碎流,將空中飄舞的梧桐樹葉撕的粉碎。
「死吧!」范閒狂吼一聲,以極恐怖的控制力收拳而回,又直線出拳,擊在大漢的胸腹上。大漢臉上浮現出一種很奇怪的神情,一張嘴,吐了范閒滿臉的鮮血,胸腹處明顯凹下去了一個大坑!
但誰也想不到這名大漢的生命力竟是如此頑強,受此重擊之後,竟還穩立不動,反而大手如蒲扇一般狠狠地扇在范閒的右肩上,范閒的右肩馬上變成了被黑瞎子抹過的豆腐一般,一片狼籍,鮮血橫流。
但范閒骨子裡的狠勁,今天終於爆發了,受此重創,竟只是痛呼一聲,整個人藉著力撲入了大漢的懷中,左手已經掏出那柄細長的匕首,狠狠地插入了大漢的咽喉。
然後他用力地往下一拉。
大漢的胸腹處先是被砸出一個大坑,緊接著又被開了膛,稀裡啦嘩的內臟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鮮血和腹液裹著那些筋膜腸臟,流到了他的腳上。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起頭來看了范閒一眼,然後往後一倒,像棵大樹般砸的地面嗡嗡作響。
……
……
整個世界安靜了。
范閒喘著氣,很困難地保持著站立的姿式,看著巷口那個戴著竹斗笠的模糊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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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6 20:42:20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十章 調查
清風徐來,血光不散。范閒看著巷角戴斗笠的那個人,隱約猜到對方是被武道高手視作雞肋的法師,但想不到今天卻險些因為對方死在了大漢的手下。
那個人影很有禮貌地向范閒行了一禮,然後準備離開。
兩個人相距足足有四丈的距離,而這個法師擅長的是風術,很自信如果自己逃跑,除非是四大宗師親至,不然天下沒有人能夠抓住自己,更何況是重傷之後的范閒??計劃已經失敗,自然要瀟灑地轉身離開。
范閒看著依然講究風度的那廝,扔下細長的匕首,抬起左臂,輕輕摳動機簧。巷口處,那個人影捂著咽喉,倒在了地上,痛苦地嘶吼了一聲馬上斃命,死屍的手指間豎著一枝細巧的奪魂弩箭。
「傻麼。」
……
……
喂籐子京吃了一顆藥丸,箭毒總算清了一些,人已經醒了過來,便餘毒未消,肯定還要回府再行醫治。范閒漂亮的臉此時十分蒼白,再染著大漢噴濺出來的鮮血,看上去格外恐怖,他看著醒過來的籐子京說道:「捏住這個地方。」
他指著籐子京大腿根的某處,這裡是大動脈。
籐子京大腿已經斷了,痛的滿臉發白,汗如黃豆一般淌了下來,哆哆嗦嗦地用手摁住大腿根,觸動了傷處,忍不住又是叫了一聲。但籐子京確實是條好漢,眼看著范閒撕布止血,又倒了些讓自己灼痛不已的粉末在傷口,竟是再也沒有哼一聲。
這種傷勢最要緊的便是受傷後的一刻鐘之內。范閒前世有個說法,叫白金一刻鐘。范閒緊張地處理完之後,確認應該不會尋致籐子京喪命,這才鬆了一口氣。險些跌坐在地上。
籐子京困難無比地說道:「少爺,你地傷……」
范閒這時候才想到自己的傷口,發現右肩處無比疼痛,他痛哼一聲,真氣運至那處,發現經脈沒有什麼問題,應該沒有什麼可怕的後果,開口說道:「你靜躺著等會兒。」
他心裡還存著萬一的想法,沿著那個恐怖大漢開出來地斷壁處走了進去,只見牆後全是屍體。大部分是被那三名勇敢的護衛斬殺的箭手,然後他看見了那三具渾身縮成一團,頭顱已經被拍碎了的屍首。
縮成一團是中了箭毒的症狀。頭顱肯定是被那個恐怖的大漢拍碎的。
確認了這三個護衛的死亡,范閒沉默著退了出來,坐到了籐子京的身邊,沉默地再次包紮自己的傷口,沉默地等待著某些友人或者是敵人地到來。
牛欄街范閒遇襲事件。毫無疑問成為這個月裡京都最駭人聽聞的消息,慶國持平日久,首善之地的京都更是京禁森嚴。連尋常地殺人案子也極少見,更何況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街行刺戶部侍郎范建大人的大公子。
雖然這位大公子到如今也沒有錄入族譜,但這件事情畢竟和以前那椿鬥毆案件不一樣,刺客明顯是來殺人的,而且居然動用了箭手,京都重地,居然有人能夠用箭手殺人,這已經觸及到了朝廷統治的最底線。
所以龐大的慶國機構開始運轉起來。沒有花多少時間,便查出了這件刺殺事件地「真相」。這也必須感謝范閒,如果不是他在被刺殺的過程中奮起反擊,將對方的主力軍屍首全部留在了牛欄街上,這個案子估計會成為慶國歷史裡面地又一件神秘兇案。
主要是被范閒當豬一樣開膛的那個大漢太有名氣,所以這個案子的偵破並沒有花太多功夫,至少看監察院陳院長和費大人依然沒有急著趕回京,就知道事情並不是很嚴重。
那位大漢叫程巨樹,是北齊國出了名的凶人,一身橫練功夫刀槍難入,最關鍵處是力大無比,真氣雄渾,是天下數的出來的八品高手之一。而被范閒砍斷咽喉的美女蛇刺客,則是一個小諸侯國的殺手,監察院暗中卻十分清楚,這對姐妹花殺手其實一直在北齊國的控制之下。
所以案情似乎完全明朗了,這起刺殺地幕後主使者是北齊國,只是不知道是那位年青的皇帝,還是那位德高望重的國師苦荷。
京都的人們議論紛紛,不停猜測為什麼如今雖是病虎,但猶有餘威的北齊國,會對范家公子下手。
雖然范閒如今在京裡已經有了些詩名,有了些花名,有了些凶名,但放在整個天下看去,依然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北齊付出了一位八品高手,兩名放在諸侯國的女刺客的代價,居然只是為了殺死剛剛入京不久的范閒,這是無論如何也很難解釋的事情。
但對於慶國真正掌握權力,能夠接觸到秘密的人而言,北齊國卻是用的一個妙招,狠招。
不知道對方的探子是如何打探到范閒在以後的幾年裡,有可能接手皇商方面的產業管理權,所以變成了太子殿下與二皇子之間角力的目標。如果能夠成功殺死范閒,然後遠遁,人們肯定會懷疑這件事情是不甘心喪失金錢來源的太子做的,或者說,會懷疑是二皇子故意殺死范閒,來栽贓陷害太子。不論是哪一種猜測,都會對慶國的朝政帶來一場誰也不知道結果是什麼的波蕩。
范閒只是一個小人物,但他的死活卻是個大事情。監察院二處的官員們,每每分析到這裡,都很佩服北齊國的同行們,會想出這樣漂亮的計劃,只是一個小動作,卻可能延緩慶國一直暗中籌劃中的北伐事宜。
北伐事宜只存在軍事院的參謀室中,監察院的規劃室裡
裡,皇帝陛下的腦子裡,打還是不打,終歸是皇帝陛下的一句話,所以北齊一直活在這種陰影之下,他們選擇此時出手,還真是件極聰明的舉措??前提當然是能夠成功殺死范閒,還不留下線毫線索。
只是北齊方面也沒有想到,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角色,竟然擁有如此強大的實力。范閒身邊的四個護衛都是司南伯的「私藏」,個個擁有五品的實力,所以能夠在中了箭毒的情況下,還能清掃乾淨箭手??當然,最可怕的還是那個漂亮的私生子,竟然能夠在圍攻之下,殺死了兩名以毒准著稱的女刺客,和那位八品高手程巨樹!
至於那名法師,沒有人在意,只是雞肋而已。
……
……
「監察院與刑部的聯名折子已經出來了,確認是北齊做的,後面連著的那根線也已經拔了出來??二皇子約你相見,安排在流晶河上,他以為你喜歡司理理姑娘,所以就選擇了醉仙居,但誰都猜不到,醉仙居竟然是北齊放在京都的一個暗樁。」
司南伯范建坐在昏暗的臥室裡面,看著躺在床上的兒子,冷靜地說道:「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既然你人沒有什麼事情,那些刺客也都死在了你的手上,這件事情就算了。」
「就算了?」范閒心頭微寒,轉而說道:「司理理的人呢?」
「在逃往北方的路上,被監察院四處的人截了下來,目前正在押回京都的路上。」
「希望她不要死。」范閒的聲音很冷淡。
范建笑了笑:「監察院看管的人,向來都是不容易死的。」
「你認為事情真的就這麼簡單?」范閒忽然微笑著問自己的父親。
「你有什麼不一樣的判斷?」
「那些箭手……是怎麼混入京都來的?我已經聽說了,那些箭手的屍體第二天就被火化,是不是有人害怕從這些人的身上發現什麼?」范閒有些困難地側了側身子,說道:「我知道您不願意我知道這些事情,是害怕我忍不住去報復,但是我想我有權力知道,是誰想要我的命。」
范建冷冷地看著他,說道:「你應該清楚,我代表皇帝陛下擁有一部分暗中的力量,這股力量雖然遠不如監察院強大,但是也足夠專業,但是……我們依然無法查出與北齊人勾結的是誰,懷疑的對象並不局限在太子與二皇子中間,甚至還包括宰相,還有長公主。」
「既然無法弄清楚,究竟誰是真正的敵人……那就不要太過聲張,為自己樹立太多的敵人。」范建繼續說道:「這是我對你的忠告,希望你能接受。」
范閒點點頭,又觸動了肩頭的傷勢,眉頭皺了一下,喘了兩口氣後回答道:「我會想辦法查清楚這件事情。」
范建很滿意兒子的表態,安慰了幾句,便離開了臥房。
父親離開之後,范閒的眼睛一下子就沉靜了下來,看著昏暗房間裡的一個角落,略帶了一絲怨氣問道:「為什麼那天你沒有出手?」
五竹從黑暗裡走了出來,眼睛上依然蒙著那塊黑布,黑布上沒有一絲皺紋,就像他那張永遠沒有表情的臉。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十一章 范閒在行動
「我為什麼要出手?」五竹其實很少用這種反問的句式,而自從范閒離開澹州來到京都後,他似乎也變得比在澹州時,更加的神秘,竟是一次也沒有和范閒見過面。
范閒心頭一黯,暗想也對,就算對方是看著自己長大的人,但自己也沒理由要求他什麼,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虧欠五竹叔的道理。
五竹聽見他沒有說話,微微偏了偏身子,淡淡說道:「我以前就說過一次,我教了你許多年,費介也教過你,如果你還處理不了這些小事情,那是你自己的問題,不是我們的問題。」
「事後才知道那個大漢竟然是個八品高手,叔你以前說過,我的實在七品,勢在三品,怎麼也不應該是那個大漢的對手。」范閒苦笑著說道:「你說這是我自己的問題,難道你不在意我被別人殺死?」
「你死了嗎?」五竹問了一個答案明顯的問題,難得的第二次反問。
范閒盯著他臉上那塊黑布,倒吸了一口涼氣:「你當時一直在我身邊?」
「是。」
「那你為什麼不出手?」范閒壓低了聲音,憤怒喊著:「那三個護衛死了!籐子京也傷了!」
「我從來不關心除了你之外其它任何人的死活。」五竹的話顯得很冷漠無情,「你身邊的人都是因為你自己聚攏起來,如果你想操控他們的人生,就必須保護他們的人生,所以這些護衛的生死是你地責任。而不是我的責任。」
范閒再次陷入沉默之中,知道五竹叔說的其實是對的。
「我不能幫你太多。」五竹冷冷說道:「在澹州地懸崖上,我曾經說過,京都裡。如果我在你身邊,會給你帶來麻煩,那是一些你絕對不願意面對的麻煩。」
范閒苦笑著回憶起了十二歲時的那次對話,當時自己嬉皮笑臉說:「我會保護你的。」但那終究只可能是一句頑笑話。
「所以你記住,在京都裡,我永遠不會在陽光下站在你的身旁,除非你要死了,或者是……你已經死了。」五竹繼續毫無表情說道。
范閒不明白五竹叔這樣的絕世強者,還在害怕些什麼,但他聽出了這句話說的斬釘截鐵。毫無商量的餘地,有些黯然地點了點頭。
「有人來了。」五竹很快速地說了這四個字,然後又再一次地消失在黑暗中。
來者是客。卻是范閒此時不大想見到的客人。靖王世子李弘成滿臉陰沉地走了進來,毫不見外地一屁股坐到床邊,壓低了聲音吼叫道:「今兒的消息知道了吧?北齊地使節居然死不認帳,那些激動的太學生險些把鴻臚寺給砸了。」
鴻臚飼是慶國的外交機構,專門負責與北齊,各諸侯小國,東夷之間地文書銀錢來往。還有相關事宜。一聽到鴻臚寺險些被砸了,范閒苦笑道:「這些年輕人也真是夠熱血的,不過……北齊自然不會認帳。不然如果讓慶國百姓確認,敵國竟然能夠派遣殺手在京都裡隨意刺殺,只怕兩國間會鬧個不停。」
李弘成苦笑道:「已經開始鬧起來了,陛下已經發了明旨,北齊留在燕京的使節已經被趕出城去,連行李都扔了出去。」
范閒嘲笑道:「對付外面的人,倒是挺快速的。」
聽出他話裡別地意思,李弘成皺眉道:「這幾天一直來看你,你傷勢沒好。所以有些話不方便說。」
范閒歎口氣道:「也不知道是哪輩子虧欠你的,吃頓請,居然會被人暗殺。我入京之後也就結識了你這個熟人,您堂堂世子,說話卻向來直爽,今兒個怎麼吞吞吐吐了。」
李弘成有些自責說道:「這事兒確實怪我,誰也沒想到醉仙居竟然是北齊的暗探。」他略斟酌一下說道:「今日來首先是代表二皇子表示歉意,他原本準備親自來府上探望,但你也知道,最近京裡面因為你被刺殺地事情弄的水有些渾,所以他也不方便貿然前來。」他苦笑說道:「要知道很多人還在猜測,我與二皇子才是殺你的幕後黑手,只是為了想栽贓給太子殿下。」
范閒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李弘成失笑道:「這般高深莫測地望著我,難道我就得承認這事兒是我主使的?」
范閒也笑了起來,他相信這件事情不是對方做的,因為失去范府的支持,對於本來在朝中就無強助的二皇子而言,是一個他不可能承受得起的損失。至少要比栽贓陷害太子所得到的好處……大上太多太多。
范閒好不容易從床上坐起身來,丫環扶著他倒了碗水喝,看見門口地人影,他不禁在心底裡咒罵了起來,自己明明受了如此嚴重的傷,卻是訪客不斷,這哪裡是養傷,分明是在受罪。這次來的人卻是陌生人,來人自報身份,原來是監察院第一處的官員,奉旨辦理院務,正在查斟牛欄街的行刺案件,這個案件由於牽扯到朝中官員,加上風傳背後有些言不清道不明的背景,所以一應案宗全部交給了監察院。
「怎麼稱呼?」已有下人給那位監察院官員倒了碗茶,范閒瞇著眼看著對方,這是除了上次「勇闖」監察院之外,自己第一次在別的地方看見監察院的官員,監察院的官員似乎身上都有一股子死腐氣息,這個感覺讓范閒再一次地想起了那個天殺的費介老師。
「下官沐鐵。」那名官員唇如薄鐵,面色深黑,毫無表情地回答道:「前些日子,公子傷重。所以有些問題沒有問清楚,今日
日奉令前來詢問,請公子配合。」
范閒皺皺眉,心想這個官員看來不知道范府與監察院暗中的關係。所以才會如此說話,淡淡道:「我已經倦了,改日再說吧。」
沐鐵似乎有些想不到對方竟然拒絕回答問題,臉色有些難看。
范閒擺擺手,好奇問道:「院裡和刑部的聯名折子都已經遞上去了,還要問什麼呢?」
「有些事情還沒有弈清楚。」這名叫做沐鐵地官員緊緊盯著范閒的雙眼。范閒心頭一動,知道監察院也在懷疑那批箭手的事情,但是來問自己又能有什麼作用?自己在京都裡得罪的不過就是郭保坤,區區文臣之子,斷然不敢和北齊勾結。至於太子那邊……那是自己都無法說出去地事情。
范閒從枕頭下面掏出費介留給自己的腰牌,扔了過去:「都是自己人,什麼話直接說吧。」
沐鐵身邊的茶水一口沒動。接過牌子看了兩眼,臉色劇變,竟是離座而起,走到范閒的面前單膝跪了下去,雙拳一抱行禮道:「見過大人。」
看著老老實實跪在面前的沐大人。范閒一驚,沒有想到這塊牌子竟然有這麼大的作用,他哪裡知道費介留給他的牌子是塊提司牌。是監察院獨立於八大處之外的超然存在,除了院長陳長大人可以直接命令之外,與八大處主辦平級,所以這位沐鐵看見後,難免心中震驚,自然跪下請安。
示意他站起來,范閒皺眉問道:「費大人什麼時候回京?」這是他現在最關心的問題,一是婉兒的身子雖然漸好,但病根卻無法除去。不知道還要熬多久。二來目前京中局勢複雜,五竹叔依然是個鬼魂,父親依然客氣中有著掩飾,自己內心深處無來由信任地費介,卻不在京裡。
聽到這位漂亮的公子哥開口就問費大人,沐鐵確認了對方一定是院裡隱藏極深的大人,像監察院這種特務機構,總是喜歡在京都各府及各部裡發展一些釘子似地人物,很明顯,眼前這位范府的少爺就是其中之一,而且還是位階特別高的那種。沐鐵恭敬回答道:「應該還有些日子。」
「你們查出什麼沒有?」范閒盯著他的雙眼。
沐鐵沉聲應道:「院裡知道消息太遲,所以箭手的屍身已經被全部焚化,最後追查到巡城司,就斷了線索。」
「巡城司?誰管這塊兒?」
「焦子恆。」
「嗯?」
沐鐵抬起頭來看了范閒一眼,有些好奇對方不知道焦子恆地身份,回答道:「應該不是太子的人。」他一看見那塊不可能仿製的腰牌,便斷定了對方地身份,所以說話毫不顧忌,這是監察院的風格,一切的位階森嚴,都只是在內部起作用。
「你負責這起案子?」范閒好奇地看著他,「幾品官?」「下官七品僉事。」沐鐵微笑著回答道:「只是個跑腿的。」
「司理理什麼時候能入京?」范閒忽然想到唯一的人證,皺起了眉頭。
「那群人跑的快,現在就算截住了,也要過些日子才能回京都。」
沐鐵望著他,自以為猜到了為什麼會有人與北齊勾結來刺殺眼前這個漂亮公子哥,看來這位公子哥是院裡重點培養的人選。一想到這裡,他心頭一熱,似乎發現了某個可以飛黃騰達的機會,壯著膽子問道:「大人,雖然不知道您在京中具體執辦什麼事務,但您畢竟初入京都,如果有什麼地方需要屬下效力的,請儘管吩咐。」
范閒好奇問道:「那你眼下地事情怎麼辦?」
沐鐵憨憨一笑說道:「可以馬上轉交。院務一向是按階層分等級,以大人的身份,調我來幫忙是很簡單的事情。」
范閒馬上猜道了對方是什麼想法,苦笑說道:「還是免了吧,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麼,你跟著我平白無故丟了性命,有什麼好處?」
他忽然心頭一黯,想到前些天在牛欄街死去的三名護衛,這幾個護衛從自己入京後便一直跟著自己,自己卻連他們的名字都還沒有記清楚,人卻已經死了。
讓丫環將窗子打開,外面的天光清風一下子湧進了陰鬱了許久的房間,范閒深吸一口氣,精神一振,決定要做點兒什麼,向這位心熱的監察院官員問道:「院裡有個叫王啟年的吧?」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6 20:43:00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十二章 王啟年的人生
王啟年看著面前的燒餅攤子,嗅著香辣香辣的味道,鼻頭一酸,險些哭了出來。最近這段日子他的生活很不好過,被院裡除了名,不止是失去了俸祿以及養老這麼簡單的事情,更關鍵的是,不論哪部衙門,一旦看見他的檔案中曾在監察院任職的記載,便會禮貌地請他離開。而像一般的商舖,更是不會請自己,自己也不會用算盤,只會用刑具,更不會做買賣,只會查案。
想當年自己初進監察院,意氣風發,偵緝破案,手下犯事官員誰不得老實吐露罪情,誰曾想到,竟然也會有如喪家犬的這一天。如今年紀也大了,家中還有妻子兒女要養,唉……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離開,摸著腰裡的幾塊碎銀子,他心想自己是得罪誰了,竟然落到這般田地。
其實他也清楚,為什麼自己會被除名??這件事情的起因很簡單,聽說上次主子的主子的主子微服去慶廟散心,不知為何被一個莽撞的少年闖了進去,事後才發現,沿街佈防的宮中侍衛竟在那一次裡面全部昏了過去。宮中大火,所以開始追查,監察院也開始協助。
本來這事兒與他也沒多大關係,但誰也想不到,通過沿街走訪,內務部竟然查出來,那名少年在進入慶廟之前先來了監察院??這事兒可就大發了,陳大人不在京都,監察院就像是沒爹的孩子,監察院的高級官員們心想,萬一宮裡認為那少年與院裡有什麼關係,這可怎麼說的清楚?
調查地最後。查出了王啟年。因為那名少年進入監察院後,有很多監察院官員證明,少年拉著王啟年說了很多的話。王啟年一頭霧水地接受調查,將自己與少年的對話全部講了出來。就是隱去了有關對方是費大人學生的事實。內務部也沒有查出王啟年別地問題,只好算了,但還是隨便找了個由頭,將他踢出監察院,算是找了個替罪羔祟。
王啟年就這般可憐地被趕了出去,但他依然沒有說出那名少年的身份,因為他心裡隱隱清楚,這事兒不是表面這般簡單,少年可能缺乏經驗,隨便地洩露自己的身份。但自己卻不能這樣做??失去差事雖然可怕,但得罪了費大人更可怕,這是所有監察院官員都非常清楚的事情。
「等費老回來了。我去告狀去。」王啟年哭喪著臉,腦袋有氣無力地搭在高聳的肩膀中間,往遠處走去。
……
……
「王兄。」一名一處的官員滿臉微笑從街角閃了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王啟年定睛一看,認出對方是一處的沐鐵。聽說眼下正在牛欄街刺殺事件調查小組裡工作,和自己平時沒有說過幾句話,怎麼這當兒卻有空來找自己?他滿臉狐疑地行了一禮:「沐大人。有何貴幹?」
沐鐵臉上堆出近乎於諂媚般的笑容,柔聲說道:「恭喜王兄,賀喜王兄。」
他本來以為能夠攀上范閒這根高枝兒,沒料到卻是給他人做了嫁衣裳,不過看范公子既然將這事兒交給自己聯絡,將來總有再接近一步的可能。本來他是個一心撲在公務上地木訥人,但是年歲漸長,也沒辦法要為自己將來打算打算,一看到范閒的腰牌。再聯繫到自己當年辦某個案宗時,曾經不小心看到的隻言片語,他已經認準了范閒是只極粗地大腿,所以對著可能是范公子親信的王啟年,才會如此恭敬。
只是沐鐵素來木訥,今日初做此事,臉上諂媚的笑容就顯得有些僵硬,不夠自然了。
王啟年心頭一顫,看著對方臉上僵硬的笑容,心想難道自己要被滅口了嗎?
餘悸未消的王啟年坐在一個僻靜地房間裡,看著對面那個漂亮的公子哥。就算將對方化成灰自己也一定認得,因為對方就是那個害得自己被趕出監察院的少年。看見那塊腰牌之後,王啟年知道自己賭對了,這位公子明顯不僅是費大人地學生,還有更可怕的身份。
范閒實在是沒有料到這塊腰牌會有這麼厲害的作用,不由瞇著眼開始回憶以前與費介在一起的歲月,監察院的那個跛子,是自己剛轉生時就看見的救命恩人,很明顯,監察院是看在母親的面子上,才會對自己如此照顧,那麼自己就一定要把這個優勢利用好才行。
「我說的話,你都聽明白了嗎?」范閒微笑望著王啟年,這個官員年紀有些大了,家中有妻有子,正好符合范閒的要求,他沒有統御下屬地經驗,所以這一切都要在過程之中學習,所以他願意自己的第一個親信,是一個偶爾認識的,而且野心不會太大的人。
「明白了,范公子。」王啟年笑了笑,手指下意識地壓在腰帶上,那裡除了幾塊碎銀子之外,已經多了好幾張銀票,「不對,應該是范大人。」
「我剛入京都不久,所以沒有什麼得力的手下,老師又不在京中。」范閒想了想後說道:「我還有個親信,叫籐子京,只是目前受了傷,估計幾個月內不得好,將來他身體好了,我會安排你和他見面。」
「是。」王啟年沒有什麼多餘的話,這點比范閒初進監察院時,要好太多。
「想辦法找些人手吧。」范閒第一次嘗試做這些事情,所以感覺有些陌生,只好一步一步地學習,「像你我這種,能從院裡調出人來嗎?」
王啟年忽然有些不安說道:「大人,下官……其實剛剛從院裡離職。」
范閒大驚,心想自己莫非如此不順,問道
道:「這是什麼緣故?」
王啟年鼓足勇氣。將監察院內部調查的事情說了,也將慶廟的事情說了,刻意在隱瞞范閒身份上多說了幾句,以表露自己的先見之明和「提前產生地忠心」。
范閒皺眉問道:「我現在的職位是提司。提司的權力能不能在這件事情上幫助到你?」
「當然能。」王啟年大喜過望,這才知道自己跟了一位將來注定了不得的人物,「只是需要走些程序,大人可以發個手令,讓我先回復監察院地身份,然後過些日子人再回院裡。」
「好,那我馬上處理這些事情。」范閒看著這個半小老頭,心裡也在犯嘀咕,自己找這麼個人當親信,能有什麼用處。溫言問道:「不知王大人最擅長什麼?」
「跟蹤隱跡。」王啟年一提到自己的專項,整個人的精神變得振奮起來,侃侃而談。聽了半天范閒才知道。原來自己是碰上奇人了,這位王啟年少年時是慶國北部的一個獨行賊,最喜歡在當年北魏與慶國間那十幾個小諸侯國之間流來竄去,將在甲國偷盜的貨物販賣到乙國,卻又將乙國偷盜的東西賣到丙國。因為從來不肯吐露贓物的原始來源,加上天生擅長隱匿形跡,所以倒是很安全地做了幾年無本生意。直到後來這些小諸侯國的官差們恨急了。聯起手來四處圍堵,他實在無法施展手段,才被迫進入慶國,不料一進慶國卻撞到了當時正在隨皇帝籌劃北伐事宜的監察院院長陳萍萍,束手就擒,從此變賊為官,一直到了今日。
范閒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道:「司理理正在被押回京都,或許有人要截她。或許有人要殺她,但不論是哪種,你不要去管,你只要盯著那些人,看他們最後是和誰接觸。」他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因為你剛才說過,你最擅長追蹤覓跡,武技卻很差,所以我只好想了這麼個愚蠢地法子。」
王啟年笑著回答道:「年輕的時候,院子還沒有現在這麼大,我和宗追兩個人是院子裡追蹤術最強的兩個人,只不過他後來一直跟在院長大人身邊,我卻有些懶了,改成了文職……不過大人放心,雖然半老胳膊半老腿兒,盯幾個人應該還沒問題。」
「我有官司在身,不能離京,不然一定去看看你地技藝。」范閒笑了起來:「老王,別的不說,你先把自己的老命顧著,這最重要。」
確立了這件事後,范閒人不停腳地回到了范府,皺著眉頭讓妹妹把自己受傷的肩膀重新整了一下,自己配了些益母草藥粉,止血生肌,果有奇效。他的傷處是不肯讓那些醫生來動地,一方面是不信任對方治療毒傷的本領,另一方面是若若纖細微涼柔軟的手指頭,總比那些老繭在在地魯男子熊掌要舒服可愛許多。
進了書房,看著華發漸生的司南伯,范閒有些困難地行了一禮,很直接地說道:「父親,我需要一些人手。」
范建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你要盯哪裡?」
「長公主的別院,宰相家的傭人房,太子經常逛的妓院,二皇子喜歡去的馬球場……靖王府家的葡萄架子?」范閒聳聳肩,「您知道我對這些事情並不是很專業,所以需要您支援我一些比較專業的人手,然後由他們作出判斷,怎樣才能查到幕後那人。」
范建舉起食指搖了搖:「我們不需要專業,這句話你說對了,但是我們需要統籌安排,一群專業的人,在一個沒有經驗地人的安排下,依然做不好這些事情。」
「請父親指點。」范閒說的很誠懇。
范建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繼續看書:「其實你說的那些地方,已經有人在盯了。我只是很奇怪,你剛來京都不久,怎麼知道這些地方的。」
范閒笑了笑,知道父親表面上勸自己先忍耐,其實自己早就開始了暗中的調查:「多和下人們聊聊天,就很容易知道一些事情。」
范建頭也未抬,目光依然停留在書上:「不過你做好心理準備,在京都的調查,估計不會有任何結果。」
范閒皺了皺眉頭。
范建繼續說道:「還是要看司理理那裡。」他頓了頓又說道:「你殺死的那兩名女刺客……好像是東夷城四顧劍的徒子徒孫,而且聽說四顧劍很久沒有在東夷城露面了,你小心一些。」范閒愁苦著回答道:「如果一位大宗師專心付出一切來殺人,誰能躲得過去?」范建點點頭:「不過你應該沒有值得他動手的資格才對,且放寬些心,這只是一個有些用處的信息。」
……
……
十幾日後,京都向北約有五百裡地的滄州城外,一行人正頂著晨間的寒風往南前進,這行人是監察院四處的人手,千裡追擊,終於在司理理快要逃出慶國之前,將對方拿下,這便是要押回京都準備受審去,隊伍已經往南走了許久,眼看著再過些天就能回到京都。
領頭的監察院官員遞了個饅頭進囚車,說道:「吃了它。」
司理理此時滿臉憔悴,長髮散亂披著,臉頰上還有些灰垢,若范閒此時見到,定然想不到這便是與自己「同床共枕」了一夜的京都頭牌紅倌人。司理理嚼了幾口硬硬的饅頭,忽然揚臉咬牙說道:「就算將我押回京都,我也不會告訴你們什麼。」
那位官員看了她一眼,眼光裡滿是嘲弈:「你認為我們押你回京都,是想從你嘴裡知道什麼?我實在是不明白,北齊的那些同行是不是沒事兒做
了,居然讓你這樣一個蠢貨留在京都。」
司理理確實是北齊的探子,但日常卻是以花魁的面貌見人,聽得多是恭維或是稱讚,哪有男人會這樣冷冰冰地罵自己是蠢貨,顫聲說道:「我當然知道你們不想從我嘴裡知道什麼,因為我說出來後,慶國朝政只怕會亂上好一陣子。」
官員譏誚說道:「其實你最開始有個最好的選擇,刺殺發生當日,你就應該束手就擒,而不是遠遁,這樣一來隨便你指證與北齊勾結的是哪位官員,都足以達你們北齊的目的。而你逃了,這說明你將自己的性命,看的比這次任務更重要。」
司理理低下了頭,承認了這個事實,手指用力地捏著那個發硬的饅頭,在上面留下深深的指痕。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7 21:32:11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十三章 滄州城外話京都
官員又冷冷說道:「我們一直知道醉仙居是你們的暗盤,只不過沒什麼作用,所以只是盯著,誰知道你們竟然膽大包天,做出那種事情來,做完之後還想跑,這個世界上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情?」
司理理一行在邊境線上被抓住後,才知道自己一行人的一舉一動,全部在監察院的暗中觀察之下,心中不禁大起寒意,對於慶國皇帝的這個特務機構感到十分恐懼。
眼看著那名官員騎馬準備離開,司理理忽然嘶聲大喊道:「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不然等會兒你們朝中那位大人一定會來救我的!」
官員皺眉看了他一眼,忽然開口說道:「應該是那位大人會派人來殺你。」話音剛落處,囚車一行人的前方山坡之上,便出現了眾人預料之中的攔路者。只是誰也沒有想到攔路的竟然像是慶國北陲與諸小國接壤處的馬賊,人數雖然只有幾十人,但怒刀亮刀,對上只有十幾個人的監察院隊伍,明眼人都知道,誰會是這場遭遇戰的獲勝者。
雖然馬賊人數不多,但竟然敢出現在離京都只有五百裡的地方,而且拱衛京都的州軍竟然一無所知,如果讓天下人知道了,一定是會讓朝野上下一片嘩然。此時司理理的臉已經變得慘白,雖然她不是什麼聰明人,但也知道如果落到那些人的手裡,一定會被滅口。
官員似乎也沒有想像到那位朝中大員竟然與呼嘯邊疆的馬賊有牽聯,表情似乎有些緊張,靠近了囚車。說道:「司理理,看來你我都將命喪於此,都這個時候了,不如你告訴我。與北齊勾結的朝中大員究竟是哪一位,如果我這幫屬下能有幾個逃出去的,將來捅上朝廷,也好為你我報仇。」
司理理長睫微垂,想到自己即將命喪此地,泫然欲泣,正準備開口說話,卻忽然想到一絲蹊蹺處,抬起頭來冷冷道:「大人又在唬我。」
這位官員似乎料不到司理理居然會識破自己地伎倆,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司理理悲哀說道:「大人應該知道理理做的是什麼生意。從小便學會察顏觀色,大人先前聲音微抖,但抓住囚車的手卻是穩定放鬆。明顯心裡不怎麼擔心。看來這趟狙擊是你們早就料到了的事情。」
「不錯。」官員這時候才發覺這個漂亮地女子確實有做探子的潛質,微笑看了一眼後說道:「如果連這種事情都猜不到,監察院就不是監察院了。」
在二人說話的過程中,數十匹馬已經從小坡上衝了下來,沉默的殺氣沖天而起。這種陣勢很明顯不應該是馬賊所應該具備的。
囚車四周,監察院的人已經布了個半圓形的防禦圈,只是人數太少所以看著稀稀啦啦。十分可憐。但不知道為什麼,面對著兇猛的來騎,這些人的臉上卻是一片肅然,似乎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候……!」帶隊官員握緊右拳,冷冷地盯著越來越近的騎流,他地這聲喊發了個陰平聲,如果范閒此時在一旁聽著,一定會聯想起前世電影裡常聽見的那個洋文:「HOLD」。
偽裝成馬賊的騎兵越來越近,帶隊官員忽然退後一步。伸直右臂,大吼道:「預備!」便在此時,本來排成半圓形防禦陣形地十幾名監察院官兵忽然陣勢一變,成了個銳突之勢,更加恐怖的是,不知道他們從哪裡取出來了硬弩,端起平視,瞄準了前方的騎兵!
雙方的距離太近,騎兵首領眼中暴出一道異芒,一引馬韁,竟是搶先加速繞了一個彎子,從騎兵隊伍前面繞了出去,在這樣的高速行進中,能夠陡然加速,強行轉彎,騎術可見十分精湛。
「射!」就在騎兵首領拉動馬頭地同時,監察院領頭的那位官員輕輕發了命令。
一陣弩箭疾射而出,雖然並不密集,但機簧力讓這些箭枝的飛行速度異常迅速,在空中發出嘶嘶地聲音,聽上去十分恐怖。數聲悶哼起,騎兵最前面的幾騎身中弩箭,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後面的騎兵本來準備就勢衝了上去,但哪料到監察院居然用的是連環弩!
這種連環弩是二十年前才出現在世界上的一種武器,箭匣裡可以裝八枝弩箭,正是輕騎最恐怖的敵人。騎兵一見這陣勢,看著撲面而來的弩箭,頓時慌了神,從中分成兩道繞過囚車的隊伍,準備從側方一口吞下。
如果他們直接衝過來,或許效果會更好些。不過這個世界並沒有如果,當他們繞行的過程中,又有幾騎中箭倒下,而更為恐怖地是,他們發現囚車之後的山坡後,居然還有埋伏!
……
……
一看見埋伏眾人的裝扮,這群偽裝成馬賊的騎兵頓時喪失了鬥志,再也顧不得返身殺死囚車上的女人,四散逃去。
埋伏在後方的,是一群渾身黑甲的騎兵,正是范閒在這個世界上睜開眼後,看見的同一個隊伍。是監察院陳萍萍院長出京辦理院務時,皇帝陛下特准的貼身騎兵??黑騎!
……
……
黑騎們沉默著殺了過去,像狼群撕咬祟群一樣,將那幾十名冒充山賊的騎兵分割包圍,快刀斬亂麻地將對方全部殺死。
「留活口!留活口啊!」坐在黑騎後馬車邊上的費介看著這一幕,急地嗷嗷叫了起來,「可別都弄死了。」
馬車的邊簾被一隻枯瘦的手掀開,車中的老人看了一下四周的局勢,冷冷說道:「費介,你真是關心則亂。這些小雜碎,
,只怕根本不知道誰是自己的主子,留著那個領頭地就行了。」
費介咒罵道:「范大人趁你我不在,把小范閒搞進京都。險些出事,我怎能不急?」
老人冷哼了一聲,青整了一下自己膝上的祟毛毯子,教訓道:「我是回鄉省親,你自己要偷跑出京,這能怪誰?」
十年後的費介依然是那副怪模樣,斑白的頭髮,褐色地眼神,他皺眉說道:「誰知道范大人存的什麼主意,大人。回京後你得與司南伯談一談了。」
這位老人自然是手握天下陰暗力量的陳萍萍,他微笑著看著遠方那個似乎有些惘然的騎兵首領,淡淡說道:「我自然明白范建的想法。只是他的想法……真是胡鬧台!若要這些東西,真是不如不要……」他反覆說道:「……不如不要。」
……
……
就在二人說話的時候,那名騎兵首領早已遠遠地逃走,迅疾變成了遠方的一個小黑點,這次圍擊明顯是中了監察院的埋伏。只是他死都不明白,明明在老家省親的陳萍萍為什麼會出現在慶國北部地滄州城外!
當看見黑騎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敗了。面對著陰險毒辣的陳院長大人,就連他地真正主子也只有保持唾面自乾的修養,更何況自己。他先前搶先脫陣,所以離黑騎的距離比較遠,黑騎兵們似乎長途跋涉後有些疲憊,追了兩裡地後,眼看著距離拉的越來越遠,只有收馬回營。
「宗追去了吧?」陳萍萍輕聲問著身邊的親隨。
親隨一彎腰應了聲。
正此時,遠方樹林中又有一灰騎急馳而出。悄無聲息地遠遠綴著那個逃走地首領。
「那不是宗追。」費介皺眉說道。
陳萍萍盯著那個灰影,半天之後忽然笑了起來:「既然他讓我們看見,肯定就是自己人……能和宗追保持近乎一致的水準,我記得院裡很多年前有這麼一個人物。」
「王啟年?」
「是啊。」陳萍萍微笑著:「看來我們擔心的那個小伙子,終於學會了一些事情。」
派王啟年出京之後,范閒因為受傷後不方便拋頭露面,籌劃中地書局也去的少了,過了一段深入簡出的日子。只是如今的他早已成了京都名人,尤其是那兩首完全與他經歷不符的詩,更是讓他成了風頭浪尖的爭議所在,支持的人將他視作詩壇天才,反對的人卻將他看作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代表性人物??只是沒有人知道,連這七個字,都是范閒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地。
在暗處也流傳著抄襲的說法,但是「萬裡悲秋常作客」實在是太過耀眼,也沒有誰敢站出來厚顏說這詩是自己寫的,所以這種說法還沒有搬到檯面上來。但范閒知道,肯定有那麼一天,因為自己痛打的郭保坤父親是禮部尚書,郭家所交往的都是文壇大家,而范閒一向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斷……所謂文人。
正因為爭議性與美譽並存,所以時常有些經常參與靖王府詩會的士子才俊會主動尋上范府來,美其名曰看望劫後公子,實際上都是暗中遞上詩卷,想得到范閒隻言片語的好評。
范閒每每耐住性子親切接待,但對於對方的詩句卻是十分吝嗇評價,畢竟自己早就準備脫離「文壇」,學張賢亮下海經商。再者,他也不認為自己有那個資格,自己才十六歲,仗得只是前世大賢的頭腦,難道就準備收些入幕詞臣,這也太荒唐了!
與詩名相比較,能讓他在京都名聲大震,真正得到大多數人讚賞目光的事情,卻是牛欄街的刺殺事件。
案件當中一些可以被天下百姓知道的細節,漸漸從監察院裡流傳了出去??身為受害者的范閒,在那樣危險的境地之中,不僅能夠保住自己的性命,更是勇起反擊,將北齊的刺客斬殺於掌下刀前,尤其是殺的還是位八品高手??這個事實讓范閒在京都士子的心目中頓時上了一個層次,再也沒有人說他是范家打黑拳的,大家都在議論范家那位能文能武,勇斬北齊刺客的公子。
「文能七步成詩,武能七步殺人,是謂范公子是也。」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十四章 協律郎獨佔花魁
牛欄街殺人事件發生後,范閒一直在思考某些問題,籐子京已經下鄉療養去了,不知道會不會留下殘疾,而死去的三名護衛,家眷也得到了足夠的撫恤,甚至連朝廷相關司部都發了嘉獎令。護衛們埋葬在京郊范族的族墓裡,范閒如果能夠離京,自然要去祭拜。
血淋淋的事實教育了他,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並不是風花雪月而已,自然也不僅僅是請客吃飯,所以他需要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力量,比如王啟年,比如范思轍,比如自己的武道修為。
如今在京都,他將自己冥想修煉的時間從中午調到了晚間,每每半夢半醒中,總感覺身體腰後雪山裡的真氣就像是一泓溫水,十分舒服地沖洗著自己身體裡的每一處,隱隱約約間,似乎這股真氣的數量與密集度都有了某種程度的提高。
對於自己當時能夠在兩名女刺客的騷擾下,還能殺了那位八品高手,范閒始終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查過籐子京等護衛的真氣流動方法,發現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與自己的練功方法是一樣的。這個認識並沒有讓他感到絲毫驚慌,既然自己能靠著細長匕首與袖弩殺死越級殺死八品高手,那就證明自己的真氣是很管用的。
他與這個世界的武道修行者不一樣,頭腦裡沒有所謂品級之間牢不可破的概念,大漢的那一攤血淋淋的下水證明了他的想法,只要你夠狠夠準,就算是五大宗師又如何?
只是霸道卷的第二冊始終沒有進展,范閒地目光落在很隨意扔在房間角落裡的那只箱子上。來京都後,似乎將母親留給自己的這物事給忘了,看來什麼時候得去找找鑰匙去。
刺客事件的重要疑犯司理理還沒有押回京都,一道旨意卻像道閃電般劃過了京都地上空。這份從深宮之中頒出的旨意。是關於范閒的。在日前的背景下,這道旨意的內容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聽著面前這個太監嘴皮子不停翻動著,卻聽不清楚是什麼東西。跪在范府大堂的范閒很害怕面前這個太監的唾沫會吐到自己臉上來,愁眉苦臉地看著面前越來越濕的青磚。
聖旨終於念完了,在柳氏的提點下,范閒照規矩做足,呼完萬歲再謝恩,將聖旨收下,柳氏又毫無煙火氣地遞了張銀票過去。那太監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這玩意兒放哪兒?」范閒捧著手上的聖旨,問柳氏,「總不能老捧著吧?」
柳氏笑著接了過來:「雖說府裡經常接旨。但也不能說玩意兒,府裡有專門地房間供放。」最近這些天,范閒與柳氏之間保持著微妙的、表面的和諧,這是時勢所造,但雙方都不知道日後又會怎麼樣。
「說老實話。我也是學過經文地人,但怎麼就聽不明白先前那公公講了些什麼?」回到自己的臥房裡,范閒重新包紮了一下右肩的傷口。看著坐在桌旁似笑非笑望著自己的妹妹。
「戴公公是江南余佻州人,說話口音一向難懂。不過這些年時常來府上宣旨,我倒能聽明白些。」
范閒趕緊問道:「聖旨說了什麼,為什麼是頒給我的?」
范若若抿唇一笑,沒有直接回答,反而說道:「其實宮裡這十幾年一直對家中有賞賜,雖然父親地爵位一直被壓著沒有升,但是我與弟弟,甚至連柳氏都各有封賞。現在看來,也輪到哥哥了。」
范閒這些事情是知道的,連范思轍那個小東西,都有了個恩騎尉的封號,但事涉自己,不免有些好奇:「我可是沒有歸宗認祖地角色,這宮裡就算想賞,也沒什麼名頭吧。」
「對啊,所以這次陛下的旨意,只是說上次的事件中,你擊斃了敵國探子什麼的,與國有功,特加封太常寺協律郎。」
「太常寺協律郎?」范閒的聲音大感吃驚,太常寺是掌宗廟祭祀的地方,協律郎這個官職雖然只是八品官,但可以隨意出入慶廟。自從與林婉兒相認之後,他也時常在猜上次在慶廟祭祀的貴人究竟是什麼身份,既然是婉兒的親長,而婉兒又是自幼在宮中長大,看來那位貴人一定是宮中的某位大人物,說不定就是太後或者長公主,只是前些日子夜裡探望婉兒,知道她本就憂愁於婚事之後地利益衝突,所以刻意忍住沒有相問。
難道說這道?意……其中蘊含著某些意思?范閒皺眉想著,如果那位大人物能說動皇帝陛下下這麼一道旨意,是想點明當日慶廟之事,那她是存著什麼念頭?是示好?還是示威?
范若若見他愁眉苦想,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指著哥哥說道:「哥哥啊,真是什麼事情一牽涉到你自己,你就糊塗了……這太常寺協律郎……是每位郡主駙馬成婚前一定要擔當的官職啊。」
范閒恍然大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看來這門婚事終於定了。他接著想到,因為受傷的原因已經好多天沒有去皇室別院,想來婉兒知道自己遇刺的事情後一定會很擔心,不知道病情有沒有加重??會擔心嗎?范閒忽然覺著有些困惑,那個冰雪般的女子,卻偏偏有那樣的母親,那樣的父親。
「昨天請妹妹幫我去那裡,信遞過去了嗎?」他壓下心中的淡淡不安,問道。
范若若寧靜回答道:「去了,嫂嫂聽哥哥的話,又說通了那個大丫環,現在天天偷著吃好的,身體養的不錯,就是聽說哥哥遇刺後,有些擔心,不過昨天太匆忙,又有葉
葉靈兒在邊上,所以沒辦法寫信過來。」
范閒歎了一口氣,沒有說什麼,范若若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范閒的人,一聽他歎氣就知道他在煩惱什麼。
「羅密歐與朱麗葉。」若若小時候就聽過哥哥講過這個愛情故事,一直記到了現在,微笑著鼓勵他,「哥,你說過人是要勇於追求幸福的。」
范閒十分感動,將妹妹抱入懷中,拍拍她略顯瘦削的後背,說道:「放心吧,那兩個傢伙是一個喝毒藥死的,一個是用短刀自殺,但你哥我是專門配毒藥玩短刀的,太不一樣了。」
「傷好了些嗎?」看著躍窗而入的少年郎,林婉兒心疼地讓他躺到床上,埋怨道:「身子這個模樣,還過來做甚?」
范閒愁苦著說道:「擔心你擔心我。」
林婉兒心頭一暖,聽明白了這兩個擔心,將自己的茶杯裡殘茶倒去,沏了些新的,送到他的唇邊,幽幽說道:「我聽你的,這些日子一直好好照顧自己身體,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身體。」
范閒單手接過茶杯,吹拂開上面的白霧,溫柔說道:「郡主怎麼能服侍人呢?」
林婉兒咬著下唇氣道:「再氣我,我就將你趕出去。」
「捨得嗎?」范閒壞壞笑著望著她。
……
……
「我決定了,成親之後,我們去蒼山的別院過冬。」范閒半靠在床上,看著身旁正滿臉擔心望著自己的未婚妻,微笑著說道:「那裡對你的病有好處,而且相信在那之前,費介老師也應該回到了京都。」
「別光想著我了。」林婉兒咬了下嘴唇,白白的牙齒在紅紅的唇上看著很可愛,「以後再出這種事情可怎麼辦?」
范閒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深夜潛入這閨房,別院裡的侍衛真是有夠嗆的,居然一次都沒有發現,更不知道這一對未婚夫妻如今早已是熟稔如此。關於這件事情,范閒也有足夠的驕傲,試想這等於皇宮之外的小皇宮,史上有哪位偷香賊能偷到自己這種程度的?
「還能出什麼事兒?北齊又不是傻子,既然這次已經露了餡,下次再用同樣的手法,朝廷也不會上當。」
林婉兒憂愁說道:「怕就怕朝廷裡面有些人,正因為以後再行刺也有北齊人當幌子,所以才敢肆無忌憚地對你下手。」
范閒早就知道自己的未婚妻是個聰明人,而且她從小在皇宮裡長大,雖然有太後疼著,但畢竟身處的環境異常複雜,所以對於官場上的事情倒比自己明白些。此時聽她一說,微笑著抬起她的軟乎乎的下巴,捏了一捏,說道:「放心吧,我堅信自己是這個世上運氣最好的人。」
林婉兒覺著頜下癢癢的,心中對這般親膩的動作是又歡喜又緊張,頓時兩抹紅色在她雪白的肌膚上顯了出來,趕緊推開范閒的手,有些不好意思說道:「人總不能靠運氣過日子啊。」
范閒最喜歡看她這種羞答答的模樣,取笑道:「我已經運氣好到有了你。」「有我……很重要嗎?」林婉兒微微垂著頭,從這個角度望過去,長長的睫毛正在微微顫動,顯然有些緊張。
「很重要。」范閒將她摟入懷中,他不是一個很擅長說情話的人,所以也有些緊張,笨拙無比地試圖尋找對方的唇瓣。
林婉兒被他抱著,只覺著一股男子氣息撲面而來,不由身子有些軟了,無力地倚在他的胸前,一轉頭輕聲說道:「到底是誰想殺你呢?」
這一轉頭,卻恰巧避過了范閒的狼吻,范閒心頭好不惱怒,再聽著這問題,更是心中微涼,抱緊了懷中柔軟的身軀,雙手在她的背上無意識滑動著:「別管了。」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7 21:32:51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十五章 偷香不誤賣書功
林婉兒覺著背上一陣麻癢,忍不住笑了起來,卻依然堅持著問道:「如果是我父母……」
范閒正在享受懷中女子美妙觸感的手忽然停了下來,正色看著她:「如果真是長公主和宰相大人,怎麼辦?」幸虧二人說這些事情的時候,身子還是十分香艷地疊在一起,有效地沖淡了話題的嚴肅與可怕。
長久的沉默之後,林婉兒勇敢地望著他的雙眼,雙手勾住他的脖頸:「如果嫁給你,我就是范家的媳婦兒。」
這句話的意思,范閒聽懂了,雖然這些天來的閨房夜話甜蜜中略有隱憂,也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從小就在宮中長大,是太後一手帶大的,極少與長公主一同生活,所以母女感情有些淡漠。但聽見這個回答,范閒依然是感動的難以自拔。
這一對青年男女,擁有相似的人生背景和成長歷程,所以很清楚對方心裡的苦與某種略顯自矜的驕傲,也正是如此,才會在慶廟那處一眼便定了終生。帝王家哪有感情可言?而范閒卻給了這位少女前所未有的情感衝擊與溫柔,而范閒自身也從這個黑暗的閨房裡找到了憩息自己已經有些疲憊心神的空間。
……
……
「什麼時候,你才能出去走走?」范閒抱著她。
林婉兒小心地躺在他的左肩上,免得碰到他的傷口,聽見這話後無奈答道:「我打小便在宮中,極少有機會出去。只是從四年前舅舅給了我一個郡主的身份,這才有機會出門,只是最近身子又弱了些……」她小意地望著他:「你是不是覺著老這麼偷偷摸摸地太不像話了?」
范閒一怔,壓低聲音笑道:「我可是最喜歡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只是你這病還是需要走動走動。曬曬太陽的。」林婉兒聽見他自承喜歡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不由想到這些夜裡自己竟如此荒唐,讓這個年青男子在身邊躺著,兩頰不由滾燙,啐了一口,說道:「那明兒我進宮,去求求舅舅。」
「舅舅?」范閒聽她喊得親熱,不由低聲笑了起來,「對,咱舅舅是天下最大地皇帝。他說句話你就是我夫人了。」
這時候范閒才想起來,將今天聖旨的事情說了說。聽到聖?的內容,自己身邊這男子已經被封了太常寺協律郎。林婉兒知道這門婚事終於定了下來,驚喜之餘,忍不住又羞了起來。
范閒微笑看著她臉上的紅暈,心想這個女孩子溫柔之中又夾著黠靈,偏生卻是如此害羞。他到底還是總以為這個世界上的女子與前世的女子一樣。哪裡想到自己天天半夜來爬牆,對於一個堂堂郡主而言,早已是件很了不得的大事情。
「對了。上次我們在慶廟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是隨誰在一起?」
「是和陛下啊。」林婉兒好奇回答道。
「啊?」范閒想到自己居然和九五之尊擦肩而過,不免心裡生出了一些別樣的感受,那貴人既然是皇帝陛下,與自己對了一掌的那位高手自然便是宮地侍衛頭子,想到自己能和侍衛頭子對了一掌後只吐了幾口酸酸小血,又不免有些驕傲。
林婉兒看他臉上表情變幻著,來了興趣,盯著他的眼睛問道:「怎麼?很意外嗎?」
「只能怪自己笨。沒想到那裡去。」范閒苦笑著說道:「總以為是太後或者長公主,唉,來到人世走一遭,如果連皇帝都沒有看見過,未免也太遺憾了些。」
「我雖然不大理會外面的事情,但也知道范家是極得聖眷地,你若想見陛下,也不是什麼難事,更何況……」姑娘低頭含羞道:「大婚之後,總是要進宮拜見舅舅的。」
聽見大婚二字,再看這姑娘家含羞的動人神情,范閒心頭一蕩,攬著林婉兒的左手偷偷摸摸的下滑,沿著腰線一路向下,終於摸到了那片柔軟豐腴地所在,心頭蕩了又蕩漸趨淫蕩,手掌揉了一揉復又搓揉,只覺手掌下一片滑膩彈軟,十分適意。
之所以前些天林婉兒強忍羞意,讓范閒每日床前相伴夜話,便是因為發覺自己清逸脫塵的未婚夫實在是個守禮君子,這麼多天了,也只是淺嘗香澤便滿足離去,從來沒有太過逾矩的事情,這樣林婉兒才放下心來,內心深處甚至還莫名驕傲。
不曾想,今日這廝受了傷,反而卻起了色心!所以當林婉兒感覺自己地臀兒被那隻手揉了一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傻乎乎地睜著眼睛看著范閒足足有幾彈指的時間,看著范閒眼中的情慾越來越濃,才一聲輕呼醒過神來,滿臉帳的通紅,伸手去背後用力拔開對方的色爪。
范閒揉著那飽滿的臀尖,早已迷的神不守捨,怎肯放過,一側身便將她收進懷裡,右手受傷不便,那就……腳上,像只大號考拉熊一般纏著想掙扎的姑娘,低頭便向那檀唇上吻了過去。
一觸之下,儘是濕暖溫熱。
許久之後,兩個人才緩緩分開,范閒只覺心曠神怡,不知該如何言語,而林婉兒眼中也漸顯迷離之色,只是淚水朦然,竟是羞的險些哭了出來。范閒看著林婉兒地表情,一時呆住,不知該說什麼好,趕緊笑著解釋:「沒控制住,沒控制住。」
「你欺負人。」林婉兒抽泣起來,只是不敢驚動外面圓子裡的侍衛和樓下的老嬤嬤,所以聲音有些小。
「我哪裡有?」范閒大感冤枉,心想都已經快成夫妻了,親熱一下又如何?
似乎猜到少年郎在想什麼,林婉兒鼓
鼓著腮幫子說道:「還有幾個月。」
范閒壞壞笑著望著她。說道:「這多春宵咱倆都一起過了,又何必在意那些。」
林婉兒卻最怕這個說法,一聽他說出口,羞的不行。攥著拳頭便往他身上砸去,只是……砸到一半想到他身上有傷,只好委屈地收了回來。哪料得她這一轉身,卻不巧碰著某處不雅地之不雅狀,婉兒再是溫柔自持,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再顧不得范閒的傷勢,猛地將他推離了床帷。
……
……
「早些回吧,身上還有傷呢。」林婉兒將臉埋在被窩裡,不敢看他。
范閒目光自然下滑。看著自己委屈說道:「那我明天再來看你。」
林婉兒將被窩拉下來一點點,露出那張可憐兮兮的臉蛋兒,求饒道:「你明天不是還有正事兒嗎?」
「啊。對了,後天書局開張。」范閒記了起來,監察院地人手還沒回京,這京裡總查不出什麼動靜,既然如此。便順手將該做的事情做了,正是磨刀不誤砍人功,這算得上是他的一點優秀品質?
他不忍再欺負這丫頭。只好推開窗準備離去。月光透了進來,照在床上,也照在了旁邊依舊熟睡的丫環身上,范閒忍不住偷笑了起來,不知道這個丫環天天睡地這麼好,不知道過幾日後會不會變得胖許多。
後一日書局開業,東川路上人頭攢動,連週遭的太學都出現了難得一見的逃學風潮,街畔樓中張燈結綵。一個方方正正的門臉全數用上好木材裹著,烏黑之中透著清亮,真是極有書香味的裝飾,只是無奈何,今兒來的人太多,竟是汗臭味替了書香味。
來的人倒有大半是來瞧范閒的,大家都很好奇入京不過一個多月的范府私生子,怎麼就能混的如此風生水起,更加好奇一個能文能武地貴族公子哥兒,怎麼想到來開書局了,這世上賺錢的買賣挺多,賣書,怎看也不是個好出路。
自從刺殺的事件之後,范閒對生活地看法有了許多的改變,所以這家書局也沒有隱藏在幕後,而是很光明正大地站了出來,承認了自己及兄弟,就是這家書局的東主。他還給書局起了個名字,叫做「澹泊書局」,又請世子爺回家讓那位靖王爺親筆寫了,這才做了個橫匾掛在了門口。
身旁的人多在懷疑,這書局的名字是什麼意思,范閒解釋道,這是澹泊以明志,其實「不煩不憂,澹泊不失」地意思,又拋出諸葛的那句「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將眾人小震了一震,世子最初聽見這解釋,也是虎軀一震,以為范家小子是借此向朝野上下眾人表白,表白自己不想插手任何事情,以示弱來換取安全。
其實只有范若若最瞭解自己的兄長,知道澹泊地意思,就是說??曾經漂泊在澹州。
眼看著四周的人越來越多,范閒的額頭上開始滴汗,對旁邊的葉掌櫃嘀咕道:「前兒說的廣告,效果未免也太好了些,怎麼今剛開張就湧了這麼多人來。」
葉掌櫃對廣告這兩個字卻不陌生,呵呵笑道:「聽說東家手裡拿著那位曹先生的書稿,六十八回之後,只有咱們獨家付印,僅憑這石頭記的名聲,便足夠吸引這麼多人。」他頓了一頓,呵呵笑道:「當然,大家主要是來看您,看看一位能夠殺死八品高手的少年詩家,是個什麼模樣。」
范閒一怔,咕噥道:「咱家身長不是八尺,身寬也不是八尺,有什麼好看的?」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十六章 澹泊書局
不管范閒願不願意,道賀的人們還是紛至沓來。也許是找到難得與范侍郎拉近關係的機會,也許是知道皇上已經封了范閒為太常寺協律郎,與宮中某位的婚事將近,所以各部官員們都給足了面子,紛紛差遣屬下前來道賀,就連各王府公府,也派人送了禮物前來。東,路上轎子不斷,唱禮之聲四起,禮盒都快堆滿了整間議事房。
街上圍觀的人群嘖嘖稱奇,心想不過就是個書局,竟然鬧出這動靜來,這位文武雙全的范公子,果然不是尋常人物。而開業時的場面所帶來的最大好處就是,從此以後澹泊書局,便沒有被那些地下世界人們騷擾的麻煩,也極少會有官面上的問題。
范閒平靜地看著這陣勢,與來客們拱手見禮,知道大部分人還是看在父親面子上來的。好在書局地方過於逼仄,來客們也不是什麼頭臉人物,只是略一閒敘,說明是哪家哪家的,便告辭而去。這些人離開之後,還有些狐疑,為什麼堂堂范府中人,卻要經商,要知道商人始終是不怎麼有臉面的一個工作。
正在這時,靖王世子李弘成終於來了,街上識得他身份的人紛紛行禮,他滿臉溫和地回著,全無一絲皇親國戚的驕橫之氣,面如春風,十分儒雅。見他往店裡去了,有些路人好奇道:「這澹泊書局面子可真夠大的。」
「靖王府與范家向來關係好,你不知道嗎?」
……
……
范閒看見他來了,心頭微動,這樣一個如春風般溫柔的人物。卻甘心為了二皇子奔前走後,那位二皇子又該是何等樣的人物呢?笑著搖搖頭,將這些東西全數從腦子裡趕走,迎出店外??他還是想與李弘成有一個比較單純些的朋友關係。
二人進入後方安靜地房間裡。李弘成打量著四周的裝飾,歎息道:「看來還真投了不少銀子。」
「我只拿了一千七百多兩。」范閒給他倒了一杯茶,說道:「剛生意,入不得世子的眼睛。」
李弘成接過茶來,擺擺頭說道:「你們范家人最能掙錢,這是滿朝百官都知道的事情,只不過司南伯大人是為朝廷掙錢理財,你卻是為自己掙,這兩邊可不一樣。」
范閒笑了笑:「掙了銀子,總是要向朝廷繳稅金地。就算自個兒得些,也不可能總放在手裡生銹,如果拿出去用去。又是照顧了別人生意,別人生意好了,朝廷的稅也就多了。所以不論是在哪裡做生意,只要能掙錢,這錢最後總是到了朝廷的手裡。最後又是用到了百姓的身上。」
李弘成聽的有些糊塗,但似乎又有些明白,擊節讚歎道:「廖廖幾句話。卻似乎說出了大道理,朝廷一向尊農抑商,我還在奇怪為什麼你會選擇這營生,是不是無意仕途了,原來卻是如此。」
范閒大感窘迫,心想前世時自己沒犯病時,政治經濟學也只能考倒數第幾,只是閒侃,為什麼又成了道理?趕緊打住。轉變了話題:「得了得了,什麼仕途不仕途的,我就只做得兩首歪詩,明年的大比我可是準備當逃兵的。」
被范閒的風骨說困擾許久的李弘成,如今在他面前終於再次使用扇子,不停對著脖頸處扇著風,好笑說道:「你如果寫地是歪詩,還讓不讓太學裡的那些人活了?瞧瞧,剛才外面得有多少要來面謁范大詩人的學生,如果不是你家下人多給擋著,只怕這時候還不得清靜。」
范閒滿臉愁苦說道:「那些太學地學生,有的年紀足可以做我爺爺,還來一口一個學生的叫著,實在是有些受不了。」
李弘成哈哈大笑了起來,用扇子指著他說道:「看你滿臉憂愁,說的話兒卻是這麼促狹,你呀你呀,真是個有趣的人。」
范閒一翻白眼,心想自己有什麼趣?問道:「這次勞煩王爺寫地字,什麼時候領我去王府上拜謝老人家去?」李弘成一怔,旋即想起面前這少年根本還不知道自己父王曾經與他相見過,一笑之下,也不點破這個,準備日後看范家少年的笑話:「你什麼時候願去就去吧,哪裡用得著與我說什麼。」
靖王世子李弘成一直覺著面前的范閒,似乎要比十六七歲地年紀遠遠成熟許多,不說寵辱不驚,但至少也是沉穩異常,他倒一直想破破對方的沉」功夫,忽然拍手說道:「對了,還忘了恭喜范世兄。」
范閒一怔,不知道何喜之有。
李弘成站起身來:「恭賀世兄領了太常寺協律郎的職司,這們口喜雀叫了,得請多喝幾頓。」
范閒笑了起來:「原來是這事,你應該早就清楚了才對。」
「以往只是宮中傳聞,卻沒落到實處,自然是不算數的。」不知道李弘成想到了什麼,眉頭忽然皺了起來。此時他忽然想到一椿事情,二皇子與自己總以為范家就算不偏幫自己,也不會站在太子那一面,但己方似乎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范閒成親之後,妻子是宰相的私生女,那難保不會……慢慢地投向那邊。
所以他忽然壓低聲音說道:「司理理要押回京了,說不定能夠查出與北齊勾結的人到底是誰。」
范閒根本沒有想到對方在這一轉眼的功夫裡,竟然想了這麼多事情,微微一愣,然後苦笑著說道:「我只不過是個小螞蟻,只求朝中這些貴人不理我就好。」
李弘成看了他一眼,知道對方這話不盡不實,卻也並不點破,微笑說道:「總之和打郭保坤那事兒一
一樣,有什麼需要我出手的,你不要客氣。」
「那是自然。」范閒虛虛應著,一轉念卻說了另一椿事情,「我打算在城南開家豆腐鋪子,你有沒有興趣入股?」
李弘成正在喝茶,險些將茶碗吞了進去,狼狽不堪整理了一下衣裳,好氣說道:「豆腐鋪子能掙幾個錢,書局至少還是個書香錢,那可是酸渣錢。」
范閒呵呵一笑,也不理他,心想到時候將新搾地豆漿送到王府上時,你再說吧。在澹州的時候,他豆腐吃了不少,但由於海邊飲食習慣不同,所以豆漿倒極少喝,來京都後喝過幾次,總覺著渣子太多,不知道是工藝問題還是什麼,所以他決定改進一下。
到了暮時,下學後的范思轍終於鬼鬼祟祟地沿後門進來了,上次被范閒教訓後,他又反教訓了同塾的學生,感覺很好,所以上學也不覺得是件苦差事。但是今兒個書局開張,這從選址到選紙,從請掌櫃到定書價全由自己一手操辦的事情,由不得他不緊張,所以早早地過來。
一進書局,先長吁短歎了一下沒有看見白天的盛景,然後便一頭鑽進了帳房。范閒喝著茶等他,過了一會兒後,范思轍滿臉迷惘和無辜地走了出來。
范閒大驚問道:「出什麼事了?」
范思轍囁嚅了半天,終於一口氣緩了過來,罵道:「掙的比我們想的多太多!」
「啊?是嗎?」范閒本想著第一天開門,能有些生意就算不錯了,哪裡想到這個,接過弟弟遞過來的帳本一看,看著那數目,心頭也不禁抖了一下,且不說細校版的石頭記就賣了八十幾套,就連請萬松堂代印的經史子集都被看熱鬧的讀書人買了不少。
范閒掐指一算,覺得……做生意,真是個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啊。
「今天開張,那些與咱家有交情的人來捧場的多,以後自然沒這麼好的事兒了。」范閒看著雙眼變成銅錢模樣的范思轍,小心提醒道。
范思轍嚥了一口唾沫,將羨慕的眼光投向兄長:「大哥,我知道的。只是你可以天天坐在書局裡,我卻只有躲起來的份兒,真羨慕你啊。」
范閒失笑說道:「你就這麼喜歡當商人?父親的爵位還等著你繼承,好好讀書吧,將來整個朝廷的銀錢說不定都歸你管去。」
「那得當成戶部尚書。」范思轍滿臉陰鬱說道:「父親是探花出身,眼下還只是個侍郎,明明那個老尚書都躺床上幾年了,朝廷也沒讓父親頂上去。我啊……頂多能捐個功名,這條路只怕是走不通的。」
范閒有些意外地看了弟弟一眼,忽然這小傢伙雖然有很多頑劣不堪的地方,但看己看事卻是出乎意料的精明,想了想後說道:「愛做生意就做去,父親那裡我去說。」范思轍大喜過望,忽又愁眉不展道:「可是母親那裡怎麼辦?」
范閒心裡一頓,想起了許久沒有考慮過的柳氏。京都范府,似乎是其樂融融,但誰知道這種看似美妙的局面,能延續多久呢?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7 21:33:17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十七章 參將自殺
范閒牽著范思轍走出書局門口,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回身很誠懇地對葉掌櫃說道:「前些天說的事情,麻煩您安排一下,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
葉掌櫃雖然不明白這位年紀輕輕的東家,為什麼對慶余堂的那些劫後之人感興趣,但還是點頭應了下來,他們這十七個大掌櫃,這些年裡早已經習慣了在京都的生活,隨著各個王府做事,雖然無法做自己的生意,但生活還算的上是富貴。
范思轍好奇問道:「大哥,安排什麼?」
「你知道慶余堂是什麼地方嗎?」
「我當然知道。」這位葉掌櫃就是范思轍許了大價錢請回來的,他當然清楚,悠然神往說道:「這是當年葉家的掌櫃們,如果我能經商,手底下有這麼一幫子能人,那該有多好啊。」
范閒一怔,愈發覺得自己平時是不是過於小心了,看來葉家這兩個字早就已經成了黃紙堆裡的陳年舊事,京都裡的人們不再將它看作某種禁忌。上了來接自己的馬車,發現若若也等在車廂裡,范閒自責說道:「早知你來了,我們就該早些出來。」范思轍看著姐姐,無來由地害怕,解釋道:「我只是來看看,這生意和我可沒關係,你不要告訴父親。」
聽著這話,范若若本是淡漠的臉上,泛出一絲笑容,說道:「都是一家人,誰樂意讓你挨板子去?」
東,路由白日的喧鬧變作了此時的寧寧,范府的馬車嗒嗒嗒嗒地向著京都東城駛去。那裡是馬車裡三個少男少女地家。斜陽西下,馬車的影子拖的老長,在街上的石板間向前滑行,隨著石板細微地起伏往上彈起。似乎想拚命地掙離石板上的涼意,投身於火紅的暮色之中。
還是那句老話,范閒覺著目前的家庭生活還是挺幸福的,幸福這種玩意兒,既然手上已經抓住了幾絲毛,就得攥牢一點。所以對於暗殺自己的那件事情,司南伯范建囿於官面上的身份,又無法查清楚真正的真相,所以只好暫時忍耐。而范閒目前卻是個逍遙自由身,所以他並沒有什麼顧忌。
為了完成自己重生後的三大目標。他不能接受自己處在一個不安全的環境之中。前世地那個聯合國曾經說過,人們應該有免於恐懼的自由,雖然范閒不懂政治。但心想,就算老子穿了,也得有人權不是?
王啟年灰頭灰臉的坐在桌子邊上,這房子是離京前用范大人給地銀票租下的,地點很不起眼。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這裡。
范閒趕緊把茶推了過去,說道:「辛苦了。」
見他用敬語,王啟年可不敢當。趕緊匯報這次的任務:「如同大人所料,司理理一行人回京的時候,路上就遇著攔截的人了。不過院裡早有防備,一舉擊潰來敵。依大人吩咐,從滄州城出來後,屬下就一直跟著院裡地隊伍,那些攔截的人馬化裝成馬賊,但觀其進退有據,應該是軍隊。」
范閒一驚。心想怎麼把軍方也扯進來了,小心問道:「是州府軍還是什麼?」
「不是很清楚。」王啟年想了想,又說道:「依大人令,一路只是跟蹤尾隨,最後發現那名領頭的校官逃到了梧州。」
「梧州?」
「不錯,當夜那名校官就與梧州參軍會面。」王啟年忽然想到有些事情必須交待,趕緊說道:「其實當時與屬下一同跟蹤地,還有另外的人。」
「誰?」
「宗追。」
范閒恍然大悟:「就是你曾經說過,當年與你齊名的宗追,你不是說過他一直跟在陳大人身邊嗎?」他忽然間明白了,看來與自己一樣,監察院方面也在藉著司理理,追查著幕後的線索。
「是啊。當天我遠遠看見陳院長的馬車了,黑騎也在那裡,不然無論如何不可能抵擋得住來的那些騎兵。」王啟年有些為難問道:「范大人,既然院裡已經在追查了,我們還要繼續嗎?」
「嗯,先不慌說這些。梧州那位參軍是朝中哪位的門下?」
「對方很小心。那位參軍姓方名休,倒沒有什麼背景,只是與巡城司的方將軍是遠方親戚。」
范閒皺眉思考著,巡城司肯定在這件事情裡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只是自己應該怎麼往後挖呢?或者說,自己真地應該往後挖嗎?如果牽扯出太多的大人物,只怕事情很難收場,本來被朝廷宣傳成正面英勇人物的自己,說不定又要去被迫扮演別的角色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嘴唇有些發白,輕聲問道:「司理理什麼時候到?」
「明天。」王啟年看了他一眼,忽然開口說道:「院長大人也是明天回京,范大人,要不要先請示院長之後,我們再請命提審司理理。」
「費大人呢?」
「好像沒有。」
聽到費T沒有回京,范閒略有些失望,但想到陳萍萍馬上就要回京,又無來由地精神一振??監察院可是自己老媽一手弄起來的,雖然這麼多年過去了,人心總是會變的。但是剛投生於這個世界時所見到那一幕,和後來費介老師對自己的細心教尋,讓范閒很確信監察院不是敵人,不是友人,而是……自己人。
他這時候的感覺,就像是一個正被欺負的沒娘孩子,忽然來了一大幫五大三粗的舅舅幫忙幹架,小傢伙一面抹著臉上的髒淚珠子,一邊想著:干你娘的,以後這京都。誰還敢欺負小爺我?
這個時候,王啟年忽然呵呵一笑,說
說道:「恭喜大人了。」看來連剛剛回京地他都知道了范閒出任太常寺協律郎的消息,只不過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他會娶宮裡的哪一位而已。范閒無奈一笑。沒有說什麼。
在慶國地官場上流傳著一個說法:「世上沒有監察院查不出來的東西,哪怕是你藏在夜壺裡的銀子。」范閒也相信這一點,雖然父親的手下沒有查到什麼蛛絲馬跡,但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能夠查出來,那就一定是那個叫陳萍萍的人。為了安全起見,范閒讓王啟年暫時停止了活動,只是讓他去安排一些人手,跟緊院裡的一舉一動。
陳院長大人回京,整個官場都有反應。聽說陳萍萍大人回京當夜,就被陛下急召進宮中。長談一夜,才放精神已然有些委頓的陳大人回府。文武百官一是艷羨陳大人在陛下心中聖眷不減,一面卻又腹誹著這位老大人早些因勞成疾。歸老去吧。
當院長在宮裡的時候,監察院的行動卻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當天夜裡,一大隊監察院一處官員,殺氣騰騰地闖進了巡城司衙門,開始進行查抄的工作。另外一隊人卻是直撲城南方參將地府邸。
……
……
參將府外的高樹上,范閒雙手牢牢地抓著樹枝,整個人體內的真氣緩緩流淌。悄無聲息地隱沒在繁藏地樹葉之中,雙眼冷然看著府裡的亂像。
沒有過多久,這次行動就結束了。
滿臉失望的監察院官員從後院裡退了出來,帶來了一個令人失望的結果:巡城司參將方達人畏罪自殺,就在監察院到達前的半個時辰前,懸樑而死。
范閒歎了一口氣,等眾人散後,從樹上溜了下來。走在安靜地夜街之上,他心中還在想著這個事情。方達人身為一名武將。即便勾結北齊謀刺之事暴露而選擇了自盡,拔刀自刎似乎更符合武人性格一些,懸樑而死的死法宮怨氣太濃,只怕並非他心甘情願。
心念一動,便再無法按捺,直接按王啟年留的地址找了過去。王家在城南一條普通民巷裡,夜間大老爺們兒都躺在外面乘涼啜茶,卻將家裡地小媳婦兒中媳婦兒都覆了起來。范閒毫不引人注目地從街沿下行過,找準地方,一閃身就消失在陰暗的巷角中。
王啟年雖然是個低層官吏,但畢竟是監察院裡的人,之所以前些日子離職後顯得無比窮困,則是因為他所有的積蓄都用來買了這座小院子。
范閒翻院而入的時候,王啟年正滿臉疼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一手拿了只大蒲扇在扇,耳聽著有異動,機警萬分地一扭頭,卻看見了范公子那張乾淨漂亮的臉,不由大感吃驚。
「噓!」范閒向他比了個手勢,悄無聲息地跟著他來到一個安靜的地方。
王啟年沒有想到白天才向這位年輕的大人述了職,對方竟然馬上又找來了,滿臉狐疑問道:「大人,出了什麼事?」
范閒將剛才方參將自殺地事情告訴了他。王啟年皺眉道:「對方下手倒真是快,這下就有些難辦了。」
「你帶我去趟大牢,我要見見司理理。」范閒說道。
「院裡在查,我們這時候插手,會不會引起什麼誤會?」王啟年考慮的比范閒要周全許多。
范閒想了想,無奈說道:「陳大人被召進宮了,我怕大牢裡又會有什麼意外。」
王啟年心想確實得抓緊一些,恭敬說道:「大人,這些事情您還是不要沾手的好,讓下官處理吧。」
范閒搖搖頭,說道:「還是一起去吧。」說實在話,他一直對於監察院的大牢很好奇,當然,對於那位司理理姑娘也很好奇。
京都已然入夜,一大片濃墨似的黑裡,點綴般地亮著些光明,流晶河畔最盛,瓦弄巷次之。而墨中的沉墨,最黑暗的地方,卻是監察院。這天晚上,王啟年領著一個全身籠在灰色大袍裡的神秘人,進入了監察院大牢。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十八章 天牢欺弱女
因為監察院直屬皇帝陛下指揮,所以如今慶國的天牢不在刑部,也不在大理寺,而是設在此處,看管著一應重犯,戒備格外森嚴。天牢的地點離監察院並不遠,只是拐個街角便到了,一旦有事,可以馬上支援。王啟年如今至少在表面上,已經不再是監察院的一份子,但憑藉著范閒手頭的那塊腰牌,二人竟是輕輕鬆鬆地獲取了看守的信任,進入了天牢。
天牢的兩扇鐵門悄無聲息地打開,全然沒有范閒想像中陰森的磨鐵之聲。負責看守的護衛仔細查驗過腰牌後,恭敬地請二位入內,然後又從外面將鐵門關上。
鐵門內便是一道長長向下的甬道,兩旁點著昏暗的油燈,石階上面略覺濕滑,但沒有一星半點素苔,看來平日裡的打理十分細緻。往下走去,每隔一段距離便能看到一位看守,這些看守看著不起眼,但范閒細細打量,發現竟都是四品以上的角色。
不知道走了多久,空氣都變得有些渾濁起來,與週遭渾濁的燈光一融,讓人的感覺變得有些遲鈍,似乎此地已然脫離了清新的塵世,而是已達黃泉兇惡之地。
「請二位大人出示相關文書或是內宮手諭。」一名眼神有些渾濁的牢頭看了王啟年一眼。
王啟年對這個牢頭很恭敬,將范閒的腰牌遞了上去。牢頭看上去十分蒼老,臉頰兩邊的皺紋都已經擠成了被細水沖刷後的乾土壟一般,他接過腰牌,再看王啟年的眼神就有些怪異:「冬王。陞官了?」
王啟年恭敬地一側身,讓出後面被全身籠在灰黑袍子裡地范閒,介紹道:「今天陪這位大人前來審案。」牢頭發現看不清對方的容顏,但知道自己手上這塊腰牌的份量。點頭示意了一下,從桌上取出鑰匙,打開了身旁的門,一擺手請二人進去。
范閒一皺眉,心想難道呆會兒要隔著柵欄問司理理?他不願意在太多人面前暴露自己地聲音,所以轉過身去,對王啟年眼神示意了一下。
王啟年微笑著搖搖頭。
看著身後的鐵門關上,范閒有些好奇問道:「你怎麼怕他?」王啟年愁眉苦臉說道:「他就是七處的前任主辦,一輩子都在牢裡過的,到了外放的年限。他居然寧肯回來繼續當個牢頭,說是喜歡這裡的血腥味道,您說這樣的人。我能不害怕嗎?」
范閒打了個寒顫,心想這監察院裡果然是一窩的變態,當年母親出錢搞了這麼個怪物機構出來,也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按照先前問好的,二人很方便地就找到了關押司理理地牢室。望著柵欄裡面那個模樣媚麗的女子。范閒眉頭一皺,一個弱女子,被關在這樣可怕的一個地方。但坐姿神態卻依然鎮定自若,看來對方在北齊一定是受過訓練地角色。但旋即想到,看來司理理也並不是個真正的厲害人物,不然當初一定不會逃離京城,而是會自投羅網,胡亂攀咬幾個大人物,將慶國的朝政搞的日日不安。
范閒並不知道自己的推論與押送司理理回京地那位官員極為一致,他將罩在頭上的灰袍取下,望著司理理。溫柔說道:「理理姑娘。」
司理理早就知道欄外有人來了,今天剛到京都,便有人來開審,看樣子對自己還是極為重視,所以刻意擺出一副淡然自若的神情,但……沒料到竟然是范公子!
「范公子?」司理理無比詫異,卻強行忍住了自己呼叫地聲音。
「司姑娘,醉仙居一別,已有月餘,著實料不到再次相見,竟然是在這樣的場合之下。」想當初同床共寢之時,滿指香膩,口舌交纏,他何曾想過這個女子竟是北齊的暗探。
司理理不知道想到什麼,面色一黯說道:「不曾想到,范公子竟然如此深藏不露。」
范閒幽幽歎息道:「瘦玉蕭蕭伊水頭,風宜清夜露宜秋。更教仙驥旁邊立,儘是人間第一流。本以為你我即便只是逆旅中偶然同游之人,也算是極有緣份。實在是不明白,為什麼姑娘忍心對在下下此毒手。」
這首詩乃是前世錢惟演所作對竹思鶴,講的便是個清高脫俗。范閒認為司理理既然名冠京華,素有才女之稱,一貫在眾人的惜愛目光中生存,應該骨子裡有些清高才對。他此時故意歎出,自是意圖弱化一下這名女探子的心志。不料司理理竟是緩緩低下頭去,似乎沒有什麼觸動。
范閒再歎息:「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司理理嫣然一笑,果然佳人如蘭:「公子能入此大牢見我,想來身份也不簡單,大家各自為主效命,何必多說?」
……
……
范閒絕殺詩歌歎息用畢,結果屁用都沒有,他苦笑想著原來不是每個女人都容易陶醉在這種場景裡面,自己未免太荒唐了些,略略穩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手上已經多了一罐小藥瓶。
他將小藥瓶扔了進去,冷冷說道:「這是毒藥,總有人來逼供的,如果你不想受活罪,自己吞服了去。」小藥瓶在乾草上滾了兩滾,在司理理的身邊停了下來,司理理揀起這個小瓷瓶,攥地緊緊的,她是斷然沒有想到,先前還溫柔可親的范公子,一轉眼功夫竟變成了一個誘惑自己死亡的魔鬼。
如果她願意死的話,當初就不會逃離京都。
范閒算準了這點,看著她的雙眼,柔聲說道:「既然你要殺我,難道我還應該疼惜你?你的想法未免也太荒唐可笑,既然我給你指了一條少
少吃些苦頭的道路,為什麼不謝謝我?如此怕死的人,怎麼也配做探子。」
司理理氣的緊咬牙齒,恨意十足地抬起頭來,一雙幽深的眸子穿透略顯凌亂的秀髮,盯在范閒的臉上。
范閒臉上一片安靜:「捨生忘死這種話就不要多說了。其實你不是愚蠢的人,知道自己就算供出與北齊勾結的朝中大員,最後也是免不了一死,所以乾脆咬牙不說。」
司理理忽然覺著范公子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輕,卻越來越可怕。
「我不是朝廷的人。我只是單純地想找到那個人,然後報仇。」
「我願意和你做個交易。」
「除了相信我,你再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范閒淡淡地說著,言語裡卻是陰寒無比,聲音越來越低,就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是個不介意對女人用刑的人,因為你先想著殺我。同時我是個女權主義者,認為在生死鬥爭之中,男女雙方本來就是平等的。」
畢竟他從小就挖墳,表面上的清逸脫塵並不能完全掩飾骨子裡偶爾爆發的陰鬱恐怖。王啟年沉默地離開,去讓那位牢頭來開門,同時準備一應相關的刑具。
……
……
無數聲弱女子的慘叫在幽深的天牢裡響起!
許久之後,范閒微微皺眉望著暈倒在乾草堆上的司理理,看著她血肉模糊的五指,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反倒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王啟年心中有些異樣,他實在想不到如此清逸脫塵的一個公子哥,看見先前恐怖的用刑景象,竟還能如此冷靜,真不知道范大人臉上的溫柔下,掩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冷酷。
「用刑要管用,至少需要五天的流程。」王啟年有些困難地嚥下一口口水,低聲解釋道:「眼前這個司理理明顯是個新手,所以才會讓大人逼出一些情報,但歸根結底是受過訓練的人,一旦涉及到一定要保住的秘密,又承受不住身體上的痛苦,自然就會昏了過去。」
當那個恐怖的牢頭來時,范閒已經將自己的臉隱藏到了灰袍之下。牢頭開始佝著身子收拾刑具,一邊收拾一邊搖頭說道:「這位年輕的大人,用刑也是一門學問,你要在短短半個時辰之內問出來,這本身就是對我們專業人士的一種侮辱。」
范閒一時氣悶,側著身子讓牢頭離開,看著他走遠了,才開口對王啟年苦笑說道:「看來還是交給專業人士來做吧,過幾日我們來等消息就好,我看此處的防衛,應該不會有人有能力潛進來滅口。」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司理理悠悠醒來,觸到手指傷口,痛的淒聲慘叫,平日裡在花舫上弄弦而哥的唇與手,今日手已毀了,唇中也只能發出淒慘的聲音。
范閒微微一頓,回身隔著柵欄看了她一眼。
司理理咬著下嘴唇,滿臉蒼白,冷汗早已打濕了她的頭髮,兩隻眼睛像受傷後的雌獅一樣,狠狠地盯著范閒的臉,似乎想將他的容貌全部記在腦海之中。
范閒就這樣沉默站著看著她,王啟年知趣地搶先離開了一段距離。
「剛才我給你的藥瓶兒收好了,下次用刑如果真覺著受不了,就吃了它。」范閒第二次用死亡來考驗對方,語氣十分淡漠。
司理理此時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恨恨望著他,眼光無比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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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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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7 21:33:52
第二卷 在京都 第五十九章 言辭若香
潮濕的氣味混著鮮血的腥氣,在甬道盡頭的囚室外開始發酵,一對月前還在床上假意恩愛的男女,早已調換了彼此的角色。范閒看著這個女子淒慘的模樣,微微皺眉,當初還以為自己會像明清小說裡寫的那樣,會與這個女子來上一段妙事,又或者像白樂天一樣將她領回家去,誰知道故事根本尚未開始,便已經草草結束。不過這沒有什麼好歎惜的,既然對方要殺死自己,如果此時還像費介老師當年說過的一樣,投予多餘的同情心,實際上是對自己以及身邊人的極大的不負責任。
迎著那兩道怨毒的目光,范閒很溫柔平靜地解釋道:「我認為性命這種東西,能自己掌握就自己掌握,所以才將毒藥給你,你應該知道你死對於我沒有什麼好處,所以不需要用這種目光望著我,我依然憐惜你,但並不會心生內疚。我的三名護衛的頭顱被你們的人拍成了爛西瓜。誰會為他們的死感到內疚?」
他擺擺手:「也許你不相信,我曾經很恨這個老天,自認為一輩子都在做好事,最後卻得了個最淒慘的結局,如果恨有用的話,這老天估計早就被我恨出了幾百萬個窟窿,所以我後來明白了,在你還有能力掌握自己身體的時候,必須感到慶幸自己還有日子可以過。」
司理理依然沉默不語,只是將自己滿是傷口地雙手輕輕地抬起。不讓它們與粗糙地茅草接觸。
「司姑娘。想開些吧,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沒有自己性命重要。」范閒平靜說道:「你是慶國人,卻為北齊賣命,能夠捨棄如此多,想來應該不是為了金錢,而是為了報仇之類的原因。我不知道京都那些關於你的傳聞是不是真的,但是如果你想做些什麼事情,就必須要保證自己活著,而你這時候想活下去,就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
司理理猛地抬起頭來。眼睛裡的光芒雖然黯淡,卻像是墳塋中地冥火,始終不肯熄滅,許久之後,她才咬牙說道:「你怎麼保證我能活著?」
范閒精神一振,半蹲了下來。說道:「你今天剛到京都,我就能到天牢裡來審你,你應該能猜到我在監察院裡的地位。」
司理理無力地搖搖頭:「你認為我會相信你嗎?」
「這和相信無關。」范閒溫柔說道:「這本來就是賭博。只不過現在你比較被動。因為在生與死之間,你沒有選擇的餘地。」
司理理眼光有些無助地游移著。似乎有些心動。她轉過臉來,看著范閒那張乾淨漂亮的臉,不知為何,卻想到了那日深夜裡花舫之上的二人交纏,一股毫無道理地恨意湧上她的心頭,她像瘋子一樣地撲了上來,一口唾沫往范閒的臉上吐去。
范閒側身避開,十分詫異,明明這個女子眼看著心防便要鬆動,怎麼忽然間又變了一副面孔?他哪裡知道,不論前世今生,不論何種職業,這女人的心思總是如海底細針,山間走砂般難以觸碰,難以捉摸。
范閒略感煩燥,清如初柳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臉色不停變幻,不知道在想什麼。他想到昨天夜裡那名參將自殺,再想到梧州那位恐怕也已經死了,就知道對方下手狠且快速??如果自己想要抓住真正想對付自己的人,似乎只有司理理地嘴,如果口供出的太晚,只怕與司理理聯繫的人也會死去,或者離去。而用刑似乎在短時間內不足以令這個北齊女諜地神經崩潰,可惜如今范閒需要地便是時間,不然即便熬上幾日又怕什麼?
看模樣從她的嘴裡問不出來什麼。范閒似乎有些失望,從柵欄前站起身來,好像是要準備與王啟年一道離開。忽然間……他深吸了一口氣,皺眉站回牢捨之前,隔著柵欄冷冷地看著這個女子。王啟年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范閒地聲音清清淡淡地響了起來:「說出是誰做的,我以在這個世界上的祖先名義起誓,我絕對會放了你。」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但范閒不肯死心,一雙漸趨溫柔的眼光注視著司理理的臉,注視著司理理平舉在胸前那雙血淋淋的手。
天牢裡的濕氣有股發霉的味道,而橫亙在范閒與司理理之間的柵欄與時間似乎也開始發霉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司理理依然是緊咬著下唇,沒有說話,顯然她的內心深處也在進行著某種極痛苦的掙扎。范閒扔給她的那瓶毒藥是青瓷瓶,此時在她的手下,在乾草之上,安靜地躺著,似乎在散發著某種很詭異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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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之後,范閒歎了一口氣,似乎放棄了,臨走前對司理理說了最後一句話:「你舉著雙手的一樣子……很像可愛的小狗。」
後來王啟年一直覺得范公子有些神經質,在那種局面下還能調笑敵國的探子。范閒自己卻沒有這種自覺,當時純粹是下意識裡說出來的。當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這隨口一句話,馬上會造成什麼效果,以後又會給自己帶來什麼。
司理理聽到他說自己像可愛的小狗,微微一怔。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緊接著的卻是這位女諜的噗哧一笑,一聲失笑後,她的面色一陣變幻,不知道在想什麼,只是覺著自己的精神此時無比放鬆,似乎這一笑之後,就卸下了所有的負擔,整個人的魂靈兒開始怯縮地躲在自己的軀殼中,小心翼翼地祈求著生存??她的身體就像泡在溫暖地熱水裡。十分舒服。真切地開始懷念起生活裡地美好。
以她緩緩地抬起頭來,有些蒼白的雙唇微微翕動,說出了三個字:「吳先生。」
范閒聽的清清楚楚,是「吳先生」三個字,一愣之後回頭望向王啟年,王啟年點頭表示聽說過這個名字。他這才鬆了一口氣,一道淡淡的興奮湧上心頭。他伸手入柵欄,在司理理不解的目光中,從乾草上拿回那個裝著毒藥的小瓷瓶,對她說了聲:「謝謝。」然後就轉身離開。
司理理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
是血地雙手緊緊握住柵欄,對著離去的背影恨聲淒叫道:「不要忘記,你用祖先的名義發過誓。」
厚重的鐵門悄然無聲地關上之後,監察院大牢裡回復了平靜與灰暗,這裡的犯人一般關不了幾天就到地府去了,因此剩下地犯人並不是太多。所以此時甬道最深處隱隱傳來的幾聲哭泣之聲顯得十分清楚,十分淒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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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之後,牢頭恭敬無比地推著一輛輪椅從密室裡走了出來。陳萍萍正坐在輪椅上閉目養神。忽然睜眼問道:「你看我選的這個提司如何?」
他問的自然是范閒。
牢頭想了一想:「心狠手辣,他只佔了半截。」
「哪半截?」
「手或許是辣的。但骨子裡依然是個溫柔的小男人。」
陳萍萍微笑著,蒼老地面容上浮現出一絲欣慰:「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心溫柔手段狠,總比心狠手段爛要強些,至少錯打錯著地從司理理嘴裡拿到了消息。」
牢頭冷靜問道:「司理理怎麼處理?」
陳萍萍想了想,淡淡說道:「看一段時間,如果能發展成我們的人,就嘗試一下,如果不行,自然殺了。」
「不需要向那位范提司交待?」
「我是準備將這個院子交給他,但他既然現在還沒有這個能力,自然沒有必要知道太多。」
「是。」牢頭應了聲,又道:「一處已經準備出發。」
陳萍萍咳了兩聲,此時滿朝文武都以為他還滯留在皇宮裡,誰也想不到他竟然隻身來到了天牢中。好不容易咳嗽好了些,他示意牢頭將自己推了出去,閉目想了一會兒後說道:「那個吳先生既然已經逼死了方達人參將,估計這時候早就離開了京都,只怕來不及。」
牢頭聳聳肩,他當年是負責七處事務的主辦,從來就瞧不起一處地辦事效率,查案這種事情也沒有什麼樂趣可言,所以他並不是很關心能不能捉住那位吳先生,只是看著頭頂長長地甬道,有些頭痛說道:「院長大人,下次您不要再來偷聽了,這輪椅要搬上去,真的很難。」
陳萍萍笑了笑,他今天從皇宮出來後便到了這裡,就是想瞧瞧那位故人之子,現如今究竟是個什麼模樣,究竟有沒有能力接手自己為他準備地一切,關於牛欄街遇刺一事,他與五竹一樣,都沒有怎麼放在心裡,這只是小事罷了,若范閒就那樣死了,自然也就不需要多操心。而看范閒在處理這事件裡所表現出來的特質,才是更重要的方面。
這是一次小考。
范閒不知道這些,急匆匆地與王啟年出了天牢,從他口裡得知,吳先生是京都有名的謀士,只是一向徘徊在二皇子與太子之間,似乎沒有什麼明顯的傾向,但據傳言,官場上許多事情的背後,都有這位中年人可怕的身影。
范閒眉頭微微挑起,好看的臉上略微有些沉重,知道對方是條老狐狸,一定會想到將所有的線索全部斬斷,這個時候說不定已經學跑到哪座山裡去隱居去了。所謂謀士最喜歡做這種事情,等個七八年,待事情淡了後,再屁顛屁顛地跑出來,繼續拋灑一肚子壞水。
「怎麼能確定司理理說的是真的?」王啟年向他請示。
范閒平靜回答道:「很簡單,那個吳伯安如果還在京中,那就不是他,如果他已經跑了,那就是他。」
很簡單的判斷,也許最接近事情的真相,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事情都是被人類愚蠢的腦袋給弄複雜了
王啟年又緊張說道:「那難道真要放了司理理?大人,您目前可沒有這種權限,可是先前又……」雖然監察院的人向來不敬鬼神,但對於祖宗這種存在卻是無比尊重。
范閒沒有回答他,只在心裡想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祖宗……和自己似乎關係不怎麼大。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不方便再出面,便讓王啟年去通知一處,沐鐵知道自己的身份,應該會相信王啟年說的話。二人分手的時候,范閒的下頜極隱密地向街角的黑暗處點了一點,向那個人確認了吳伯安這個名字。
安排完這些事情,范閒就施施然回了范府,翻牆而入,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待著明天的消息。等王啟年進入監察院後,卻無比意外地發現一處的同僚們早已經整裝待發,不免驚訝,沐鐵看著他微微一笑。
當夜京城無事,范閒回到范府之後,與眾人打了個招呼,便進入到自己向父親索要的一件密室,小心翼翼地從懷裡取出一個密封極好的小皮袋,將那個小青瓷瓶從皮袋裡倒了出來。這瓶子用的是青砂工藝,氣眼比一般的瓷器要大些,所以足夠容納一些淡淡的迷香,先前為了讓司理理放鬆警惕,范閒著實花了不少功夫。從牆角取出一個陶罐,打開蓋子,一股撲面而來的迷香險些讓他自己都有些暈眩。
將小素瓷瓶重新沉入陶罐之中,范閒回到臥室,雙腿絞著薄薄的絲被,有些忐忑不安地睡去。第二日王啟年前來回報,有些慚愧地說吳伯安早已經離開了京城,他早就料到了這點,並不怎麼失望。
……
……
離京都約有十八裡地有處莊圓,遠遠可以看見蒼山之上的雪巔,即便已是初夏,莊圓之中依然十分涼爽,葡萄架子已經展了葉子,一片青蔥適目。
范閒千辛萬苦才問出來的吳伯安,此時正神態逍遙地坐在葡萄架上,看著對面的年輕人,略帶一絲責怪說道:「你不應該來。」
對面的年輕人是宰相家的二公子林珙,他望著吳伯安,極有禮貌地說道:「吳先生要被迫離開京都,小侄自然要來送一下。」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章 葡萄架倒了
吳伯安微微一笑,他自認胸腹之中有天下,這所有的事情都在計算之中,世人總以為自己在二皇子與太子之間搖擺,卻哪裡知道自己與宰相的關係,責備道:「太冒險了,宰相大人並不知道你我二人定的這計,如果讓人知道了,只怕你父親也極難脫身。」
林珙陰險一笑說道:「先生先去嶗山清修一陣,等京都鬧上一鬧,太子就知道,一定要依靠我們林家,將來才能坐穩這個天下。」
「不錯。」吳伯安顯得憂心忡忡,「自從小姐的婚事傳出來後,不知道是不是覺得長公主再沒辦法控制內庫,皇後那邊顯得冷淡了許多。」
從年初的宰相私生女事件,再到最後的指親,吳伯安覺得陛下一直在削宰相大人的臉面,只怕是在為將來太子繼位做打算。果不其然,太子開始與宰相府疏遠了起來,所以他暗中策劃了此計,不但可以一舉殺死范閒,暫時穩住內庫的局面,也可以讓太子陷入某種不安定的風言環境之中,逼著東宮重新建立與相府之間的緊密關係。
只是從一開始,宰相就嚴厲地反對這個計劃,不過倒是二公子顯得十分熱情。一位公子,一位謀士,便開始暗中操作這些事情,假宰相之名,使動在軍中隱藏了許久的方氏兄弟??只是吳伯安萬萬沒有料到,范閒竟然能在那樣恐怖的襲擊之下,依然逃出生天,更是生生擊斃了那名八品高手,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跡。
不過局面依然在掌控中。方參將已經被滅了口,就算監察院查到背後是自己,但也不可能查到宰相那裡,所以吳伯安讓二公子林珙趕緊回京。
林珙傲然笑道:「這處莊圓我已經經營了許久。即便是大內侍衛或監察院的人來了,也極難進來捉人,更何況你我行事如此隱秘,又有誰知道你我會在這裡?」
吳伯安一想,果然如此,且將心放下後,骨子裡擺脫不了地名士風氣又流露了出來,一搖紙扇對著頭頂的葡萄架子,笑著說道:「這葡萄架子搭的極雅,卻讓在下想起個笑話。」
「什麼笑話?」
「有一名官員懼內。有天被家中娘子抓破了臉皮,第二天上堂,太守問這是什麼回事?官員尷尬應道。說昨夜在葡萄架下乘涼,不料架子倒了,劃傷了臉面。太守大怒,喝斥道:這定是你家潑婦做的,豈有此理。速傳衙役去將你妻子索來。正此時,誰也沒想到太守夫人正在堂後偷聽,大怒之下衝上公堂。對著太守一通喝斥。太守慌了神,趕緊對那位官員說:你先退下,我家地葡萄架子也倒了……」
二人講完笑話,齊聲哈哈笑了起來。二公子林珙自然是聽過這笑話的,卻從笑話裡聽出了一些別的意思,難道吳先生是在暗諷自己父親懼內?只是母親早亡……難道是說宰相畏懼長公主?
林珙微感恚怒,正此時,眼角餘光裡卻看見一個黑影出現在圓子裡面。
那是一個瞎子,眼睛上蒙著一塊黑布。手中提著一把鐵釬,釬尖上有鮮血正緩緩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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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吳二人猛地站起身來,知道對方悄無聲息地潛入此處,那外面的高手們一定都死在了這把鐵釬之下,一想到這莊圓裡的高手們,竟然臨死前連聲慘呼都沒有發出來,林珙心頭一陣惡寒,畏懼喊道:「你是誰?有話好說!」
五竹沒有回答他的話,像個鬼魂一樣從圓子那頭,疾速衝了過來。
林珙大吼一聲,抽出腰間軟劍,當頭砍了下去。
五竹一側身,閃過劍尖,整個人的身體已經貼住了林珙的面門,兩個人貼的極近,看上去有些怪異。
噗的一聲。
鮮血從林珙背後戳出來地鐵釬上滴落,他看著面前的那方黑布,眼中滿是恐懼和不可思議,自己是堂堂宰相之子,這個人竟然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自己,就殺了自己。鐵釬已經刺穿了林珙地胸膛,然後五竹整個人才貼了上來,受餘力一震,林珙的屍體無力地在鐵釬上向後滑了幾寸,看上去很恐怖。
哧的一聲,五竹平靜地從林珙身上拔出鐵釬,看似極緩,實則快速地向旁邊移了三步,避開了對方胸膛上噴出的血泉。
鐵釬不偏不倚地刺穿了林珙的心臟,血花從小孔裡噴射出來,看著十分美麗。
看著這血腥地一幕,吳伯安面色慘白,卻死死捂著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發出半點兒聲音,他看見對方蒙在眼睛上的黑布,知道對方是個瞎子,試圖矇混過關。
五竹微微偏頭,轉身「望」著他。
吳伯安心中湧起強烈地絕望,但面上卻露出了一絲慘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穩定些:「我不是宰相的人!這位壯士,賣命於人,並不見得是件有前途的事情。老夫吳伯安,在京中交遊廣泛,若壯士雄心猶在,不若……」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然後很困難地低頭,看著已經穿過了自己喉骨的那把鐵釬。
他不明白,這個刺客為什麼不願意聽自己把話說完……自己是個文弱書生,並沒有什麼威脅。而且他自命不僅是算無遺策的謀士,更是辯才無雙,只要這個瞎子刺客肯把這番話聽完,一定不會殺死自己??自己這一生還有許多大事要做,怎麼能就這麼死了呢?
然而,謀士吳伯安就這麼簡單地死了。
……
……其實五竹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三十幾年,也一直沒有弄明白,為什麼不管是在東夷城
城,在北魏,在京都,或者是在這裡,每當自己要殺對方的時候,這些人總喜歡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小姐當年說過:「刀劍總是比言語有力量些」,五竹一直認為自己很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卻不明白為什麼世人總不明白這個道理。
五竹收回鐵釬,有些孤獨地向圓子外面走去。
當他離開之後,葡萄架子終於承受不住先前五竹快速移動所挾地殺氣,喀喇一聲倒了下來,蓋在那兩具厚身之上,綠葉亂遮,老籐虯糾連在一處。
連著幾天,監察院都沒有別的消息,沐鐵倒是曾經來過范府一次,進行拍馬屁的工作,只是吳伯安這個並不出名,但其實很厲害的謀士忽然在人間消蹤匿跡,范閒的心情似乎並不太好,所以沐鐵的手掌輕輕落下,卻重重地落在了自己的腿上,沒落什麼好印象。
司南伯手中的暗處力量也悄悄加入到了搜索的隊伍之中,依然一無所獲,等到王啟年灰頭灰臉地匯報行動失敗後,范閒也只好暫時將這件事情壓下,強行將心思轉移到妹妹、書局、雞腿這些比較陽光的詞彙上來,耐心等待著黑布叔的手段。
這天下午,他強打精神帶著妹妹和思轍,去靖王府上做客。
不料今天靖王卻不在府中,世子李弘成無奈說道:「父王今兒個入宮去了,說是太後想他來著。」
范閒打了個哈哈,沒有去多想這件事情,自和李弘成去了後圓涼棚下面,一邊吃些瓜果,一面聊以躲避一下初夏的炎熱。都不是幾個外人,所以郡王的幼女,那位曾經讓范閒很感興趣的柔嘉郡主也在場,並沒有避諱什麼。范閒看著這小姑娘,不由一陣後怕,當時聽若若講那段關於石頭記的事情,還曾經幻想過,這位郡主姑娘在知道自己就是石頭記作者之後,會不會因什麼愛什麼,對自己產生點兒什麼之情。
但看見柔嘉之後,范閒馬上斷絕了這個想法。
郡主很漂亮,小臉蛋兒紅撲撲的,人也是極溫柔有禮的那種,甚至是范閒來到這個世界後見過的最溫柔的女子。但范閒依然斷然絕然地鼻孔朝天,不施半分青目。
因為這位郡主姑娘,今年剛滿一十二,正是一顆純潔無比的素澀果子,連少女都算不上。范閒此人骨子裡有些多情,但卻不是濫情之人,只要一想到與十二歲的小女生如何如何,他便心頭一陣恐慌,避之不迭。
誰知怕什麼來什麼,柔嘉郡主今日一直乖乖巧巧地坐在若若身旁,兩道目光卻是有意無意地瞄著范閒,一對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羞意十足,看得范閒心思思,心慌慌,心亂亂,心怕怕。
范思轍被王府下人領著去射箭去了,范閒與世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那兩位姑娘也在輕聲說著些什麼。范閒正覺尷尬之時,忽見一名王府屬官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附耳到李弘成耳邊說了些什麼,只見李弘成面色一變,兩道疑惑的目光望向了范閒。
「出什麼事兒了?」范閒看著涼棚,微笑說道:「王府的葡萄架子搭的倒是挺好的,只不過讓我想起一個笑話來。」
世子沒有給他機會在女孩子們面前賣弈自己那點兒才學,面色沉重地將他拉到一旁,輕聲說道:「出事了。」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7 21:34:23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一章
「什麼事兒?」范閒知道肯定事情不簡單,不然李弘成這傢伙也不會這麼緊張,但仍然強顏笑道:「你家的葡萄架沒倒就成。」
說來奇怪,李弘成就早就到了適婚的年齡,不知道為什麼,卻一直沒有娶夫人進門。
「沒空與你講頑笑話。」李弘成沉著臉說道:「昨天蒼山腳下一處莊圓裡出了命案,吳伯安和宰相的二公子林珙都死了。」
范閒大驚失色,問道:「什麼?」
李弘成說道:「不錯,你未來的二舅子死了。」
范閒卻一時沒有想到這複雜的親戚關係上來,心裡有些驚謊,吳伯安的死是在他的預料之中,但是……如果說不是叔出手而是有人在滅口,怎麼也不至於將宰相的二公子賠了進去。范閒有這個自知之明,自己的身價,如今還遠遠及不上那位二舅子。既然吳伯安和那位二舅子死在一起,難道是說上次想殺自己的……是宰相老丈人?
他對這位沒見過面的妻兄並沒有什麼感情,但想到隨之而來的事情,不免也有些苦惱,略鎮定了一下之後問道:「人是怎麼死的?」
李弘成將被人發現的場景複述給他聽了,本來以那個莊圓的偏僻而言,這椿命案恐怖要很久之後才會被人發現,但沒有想到第三天正好是山令傳榜的日子,一入莊圓便看見滿地屍首,大驚之下層層上報。因為死的是宰相的兒子,還有那個身份特殊的吳伯安。所以這消息經過京都府和刑部,直接到了皇宮裡面。
靖王今日入宮,偶爾聽到這個消息,便請宮中相熟地公公傳話回來。
范閒心頭一動。靖王應該知道自己今天會來王府作客,冒險讓人傳消息回來,看來是想通知自己,只是為什麼對方會認為自己需要這個消息?看見他的神情,李弘成壓低聲音說道:「監察院在找吳伯安,聽說和你上次遇刺的事情有關係,這次他死的如此蹊巧,當心別人疑你。」
范閒裝作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這事與我可沒關係,連監察院都找不到地人。難道我還能找出他來,如果宰相大人真的信了這事兒,我以後在京都裡還活不活了?」
李弘成看他神態不似作偽。舒了一口氣:「如果真是你幹的,我不免要重新估計一下你的力量,將來得討好你才行。」
范閒如此已和他相當熟稔,笑著罵道:「這又是什麼混帳說法,我只求宰相大人不要把他兒子的死。和我聯繫起來,就要去燒高香了。」
李弘成說道:「應該不會,你剛才的解釋很有力。陳大人都抓不到的人,你初入京都更是不可能抓得到。就算抓住之後,也不可能為報私仇洩憤就胡亂殺人。」他望著范閒認真說道:「這事兒我信你,父親那裡,我也會替你說去,相信宰相也不會亂來。」
范閒歎了口氣說道:「只怕宰相首先要想辦法解釋,為什麼二公子會和吳伯安在一起。要知道吳伯安可是與北齊奸細有聯繫的角色,叛國的罪名是坐實了的。」
李弘成點了點頭,略帶憂慮說道:「只是宰相大人老來喪子。受了這打擊,若再被政敵借吳伯安之事攻訐,只怕日子會不大好過。」
范閒偷偷瞄了世子一眼,心想宰相地政敵不就是你和二皇子了嗎?何必還說的如此清風霽月不繞懷的。
離開靖王府後,上了馬車,范若若注意到兄長地臉色有些不對勁,關心問道:「是哪兒不舒服嗎?還是說先前曬狠了?」范思轍也湊趣坐了過來,討好地將手中的折扇遞給范閒。
范閒心裡有些不安,所以情緒比較煩燥,不耐煩地說道:「沒事兒!」話出口後,才覺著語氣有些不對,苦笑著解釋道:「有些麻煩事兒,我得多想想,你們先不要管我。」
進了范府,范閒首先便是往父親的書房裡跑,結果發現父親不在家裡,說不準此時是被召進宮去了。
他有些不安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中,坐到桌前時,才發現自己的背後已經濕透了。其實在李弘成複述莊圓裡吳伯安和宰相二公子地死狀時,范閒就知道是誰下的手,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五竹叔出手的方式和留下地痕跡。
那天夜裡范閒在天牢中查出吳伯安這個名字之後,就知道吳伯安已經是個死人??只是沒有想到林婉兒的二哥也會一同死去。
雖然不知道五竹是如何找到那個吳先生的,但是依五竹冷冷淡淡的性子,一釬子捅死兩個謀害范閒的幕後黑手,實在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五竹是宗師級的強者,在他的眼中,什麼宰相府公子,或許和澹跗那個來殺自己的刺客一樣,只是個血肉之軀而已。只要不會牽連到范閒,五竹地鐵釬前,從來沒有禁忌。
范閒的不安在於,既然連靖王都認為自己與林珙的死有關聯,那宰相會怎麼想?他是想報當日護衛被殺,自己和籐子京重傷之仇,他也有想過幕後主使之人可能是宰相大人,自己未來的岳父,如果真是這樣,范閒自忖也只會殺死吳伯安以警告對方,但卻沒有想到林婉兒的二哥就這樣乾淨利落的死了,林家就兩個兒子,聽說大的那位還有些問題……
想到林婉兒,范閒又是一陣頭痛,就算婉兒從小生長在宮中,與林家人沒有什麼感情,但畢竟雙方是血肉之親,這是無論如何也撕脫不開的事實。
他站起身來繞著桌子走了兩圈,眼光漸趨堅定,他下定了決心,這一輩子也不能讓婉
婉兒知道這件事情,不能讓她知道是自己的叔叔殺了她的哥哥。
莊嚴無比的皇宮深處,天下最有權力的那個人所處的房間,卻遠遠不如他所管轄的疆土那般有氣勢,寶鼎裡的焚香漸漸散去,只留下厚厚積香灰,門外西去陽光側向照了過來,那些撲檻而來的柳綿在光線之中纖纖可數。
房內鋪著淺色石磚,左右依次站著十數位朝中大員,今天並不是正式的朝會,所以這裡並不是太極宮,只是一處偏殿,慶國偉大的陛下也沒有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只是隨意揀了把椅子坐著。
皇帝今日穿著一件水青綢的便服,腰間紮著一條盤龍金絲帶,烏黑的頭髮束的緊緊的,只是偶爾會在鬢角處發現幾絲銀絲。他就這樣隨意坐在椅子上,比四周站著的臣子還要低些,但那股氣勢卻像是坐在世界的最高端,俯視著腳下的萬千臣民。
今日國事已畢,留在屋裡的都是幾位老臣、重臣。
陳萍萍在左手第一位,因為身體原因坐在輪椅上,所以顯得很特殊,頭顱無精打采地微微垂下,似乎都要睡著了一般。這些大臣們知道身為陛下第一親信的陳院長,曾經得過明旨,不用參加例行朝會,但今天這會議卻是必須要參加的。
宰相林若甫在右手第一位,他今天也有特殊待遇,坐在一張圓凳子上,只是官服有些長,所以顯得有些滑稽。這位名噪天下的奸相,生的卻是眉清目秀,眸子炯炯有神,只是微白的鬍鬚揭示了他真正的年齡,想來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位美男子。
今日他的雙眼有些紅腫,嘴唇有些發白,想來是先前哭過。
「宰相大人節哀。」皇帝輕聲說道,房間裡嗡嗡的回聲響了起來,「你且在府中休養數日也好……送送那孩子。」
林若甫站起身來,恭敬行了一禮,哽咽說道:「老臣不敢,犬子之事,驚擾了陛下已是罪過。」
那幾位各部大臣也溫言相勸老宰相,人死不能復生,如何如何。
林若甫忽然高聲說道:「敢請陛下為老臣作主,為那死去的孩子討個公道!」說完這話,他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今日午間得知了二兒子的死訊,一向心如鐵石的宰相大人也險些暈厥了過去,所謂白髮人送黑髮人,哪裡禁得住這般情緒上的衝擊。
皇帝的唇角不為人知地翹了一翹,不過沒有人敢盯著天子的臉去看,所以也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小細節。皇帝陛下似乎有些詫異宰相的說法:「自前日范家小子遇襲之後,不期京都之側,又發生如此兇案,這京都府自然難辭其責,宰相大人放心,寡人自當重重處分,給你一個交待……各有司定要抓緊緝拿兇徒,以刑部為主,若有不協事,陳院長在一旁統領一下。」陳萍萍看似熟睡,此時卻睜開雙眼,微笑著應了下來。
林若甫雙眼裡暴出兩道精光,卻是片刻即逝,向著皇帝叩了個頭,才在眾人的勸說下站了起來。
皇帝平靜看著他,慶國並不如何講究殿前儀範,這位九五之尊知道宰相這個頭是不好禁受的,忽然皺眉說道:「前次事情,有北齊賊子的影子,意圖引起朝廷風波,今次莫非又是外賊潛來作案?這邊禁如今難道疏落成這副模樣?傳旨下去,著北三司好生自查。」
他忽然厲聲訓斥道:「陳萍萍,你的院務也得用些心才是,四處難道是吃白飯的!你這次回鄉省親,硬是多拖了一個月。難道要朝中大臣的子弟個個死於非命,你才肯回來!」
天子一火,滿堂俱靜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二章 御前栽贓
聽著陛下的聲音越來越高、群臣驚懼,極少見陛下如此發怒.更少看見陛下對陳大人如此嚴厲訓斥。陳萍萍卻是面色不變,開口自辯道:「回京之時.因為朝中哨人意圖劫走北齊密諜司理理,這位司理理與前些日子范氏子遇刺一案有關.茲事體大,我得院報之後繞了一段路,那棵子回來,所以耽擱了些時辰。」
「嗯,原來如此,那倒罷了。「皇帝輕輕想了一聲,競是持這事兒高高舉起,卻又輕輕落下。
眾大臣原本驚的不行,心想陛下似乎連陳大人都不怎麼喜歡了,接著發現如此發落,才明白原來遲歸一事.終究不成體統,陛下是借此事將這筆帳清掉。但眾人緊按著想到陳萍萍所言司理理一事,大臣們還頭一次聽說有人意圖劫囚.不免心頭震驚,暗付莫非真的有朝中大員與北齊勾結,妄圖惑亂朝政。
「司理理一事暫且放下,先將宰相公子這件案子查個水落石出。」皇帝冷冷看著陳萍萍。
「怎麼講?」不止是皇帝,就連其餘那幾位大臣也來了興趣,惟有林若甫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宰相大人心憂子逝,有些話我本不當說,不過當臣子的,在陛下面前不敢隱瞞,還請陛下恕過臣出言無狀之罪。」
皇帝皺眉道:「說來聽聽。,
陳萍萍握著滿是青筋的枯手成拳。堵在唇邊咳了幾聲.似乎將胸裡的悶痰全部咳了出來,才淡淡說道:「宰相二公子林洪被殺之時.與吳伯安在一起。」
「這吳伯安是誰?」皇帝皺眉道:「講清楚些。」
吳伯安在京都官場中頗有幾分名聲,此時屋裡的大臣大多知道,只是以往總以為這個謀士是在太子與二皇子之間搖擺.哪裡想到竟是會與宰相家的公子呆在一起,此時再投往宰相大人的目光.不免多了幾分擔憂.畢竟大家是文官一體。如果被瘋拘陳萍萍咬出什麼,大家都沒顏面。
林若甫此時卻是安坐圓凳之上.雙眼紅腫未諧.卻看不出有什麼擔心的。
「臣日前追查范氏子遇刺一事.司理理供認。與北齊方面聯繫的人.正是吳伯安.而私放西蠻箭手入京都的人。是巡城司參將方達人,在滄州城外意圖劫囚的騎兵首領,是方達人遠房堂弟梧州參軍方休的手下…如今看來,這事件的籌劃者便是吳伯安,方休與方達人都是執行者,負責接應北齊的刺客及殺人滅口.至於那些箭手地屍體被搶先火化一事.目前還沒有查到什麼頭緒。」
「你想說什麼?」
「臣無它意,只是好奇。為什麼林二公子死前。會與前些日子范氏子遇刺事件的主謀者呆在芥山腳下的莊園裡。,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禮部尚書郭攸之率先出來為宰相辯解:「且不說那司理理是不是受刑不過。胡亂攀咬,即便吳伯安與前宗案子有關。」他轉向皇帝請罪道:「臣一時情急,陛下莫怪,著實是因為那吳伯安乃二十年前進士,在京中頗有才名,交遊甚廣,林二公子與他在一處實屬尋常,豈能因此事而隨意誣蔑死者?宰相大人喪子之痛未去,陳大人便如此胡言亂語,實在是…不堪!不堪!」
林若甫此時站了起來,對陛下躬身行禮,沉痛說道:「犬子不肖,行事盂浪,遭致不測,但若說他有此不臣之心,老臣是斷斷不信的。」他又說道:「那吳伯安臣也見過,確實是個有才之人,還曾與他遊歷京都四周名勝,若與吳伯安有故,便與命案有關,那豈不是臣也脫不得這嫌隙?」
「不錯。「一名大臣也搖頭說道:「臣也曾與那吳伯安見面,觀其人面.似乎頗正,若此人真是狼心狗肺之徒,這又與林二公子何干?陳大人當謹言才是。」
林若甫面現激動說道:「若臣與此事有關.天厭之.天厭之!」見宰相大人說了如此重的話,幾位大臣隨他一同跪了下來。見大臣們跪著,皇帝撐領於椅斜瞥了陳萍萍一眼、眼裡卻儘是笑意。轉瞬間,皇面色如霜,請詩臣起身,正色道:「陳萍萍巳先請罪.還未說完,容他先說下去。」
朝堂之上總是如此.陳萍萍一院獨大.文官系統總是喜歡抱團。陳萍萍淡淡者了林若甫一眼,說道:「宰相大人息怒,本官只是覺得不解。監察院暗索京都一日一夜.都沒有找到吳伯妥,貴公子卻能與這謀士在葡萄架下把酒言歡,自然想問個明白。」
「吳伯安究竟是不是前宗案子的幕後主使.此時猶未可知.也許當時他與林二公子約好去芥山賞景,陳萍萍,
此事稍後再論。」皇帝忽然給冷冷口.阻止了陳萍萍的陳述。
見陛下站在己等一方.各部大臣們鬆了一口氣,林若甫的心裡卻被稍後再論四個字擊中了心房,一陣寒意湧了上來.知道陛下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借題發揮。
這是一種交換,一種不借助言語.卻雙方心知肚明地交換。林若甫相信府中袁宏道的判斷,珙兒的死與范家應該沒有什麼關係,所以沉默不語.按受了這個事實。畢竟.如果監察院真順著吳伯安勾結北齊的事情追下去.事涉謀逆.只怕自己這個宰相也做不成了。
「你先前說這兩宗案子本是一宗,究竟是個什麼說法。」
陳萍萍面無表情看了這些大臣一眼.大臣畏他眼神寒毒.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幾聲。他輕聲說道:「經刑部與院中查驗死者傷口及當時場景.判定行兇者乃是東夷城四顧劍一脈,所以臣斷言兩宗案子本是一宗。」
聽見四顧劍三個宇.就連不韻武道的大臣們都有些動容.難怪先前講述蒼山莊園遇襲之事時,聽說兇手只是一個,便悄無聲息地殺死了十數位高手.而且均是一擊致命。只有林若甫面色不變,似乎早就知道這件事情。
「嗯?」皇帝皺起了眉頭,四大宗師的名頭雖然還不放在他這位九五至尊的心上。但這些超然地武道強者.對於朝廷威嚴來說總是很難忍受的存在。
「因為並些日乎被范氏子反擊殺死地刺客中,有兩名女刺客.據院中檔案,這兩名女刺客應該是東夷城四顧劍門下。只是不知道是那人徒弟還是徒孫。月前便有院報.四顧劍不在東夷城內.據臣者來。那劍癡應該是來了慶國。」
皇帝緩緩閉上眼睛,寒聲問道:「他為什麼不是去殺范家地孩子,而是找到了吳……伯安?」
「世人皆知四碩劍乃是位劍癡,門下弟子暗殺他人被反擊而死,只怕他還會讚歎對方手段了得.更不會視其為仇,而此人又最是厭惡陰謀詭計.嚴禁門下弟子牽入家國之爭,如果不是吳伯安許了什麼好處。說動了那兩名女刺客。這兩名女刺客就不會死了。只怕在他心中,只有那個吳伯安才是真正的仇人。」
陳萍萍淡淡而言。撒起謊來真是面不改色。
許久之後,皇宮地這間屋子裡響起了慶國皇帝威嚴的聲音:「京都府尹梅執禮上折請罪.罰俸降職使用一年.監察院進駐巡城司糾查.免焦子恆巡城司職務,刑部繼續偵辦補充兩宗命素.持卷結之後,發詔令東夷城交出元兇.照此辦理吧。」
說完這句括.他上前對林若甫安慰了幾句.便離屋而去。
眾臣退後.已有宮女上前推著陳萍萍的輪椅入了內宮。大臣們對於這件事情並不驚訝,他們從來沒有幻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夠獲得陳萍萍這樣的恩寵,所以才會在大小事情上都緊緊抱團.與監察院地勢力對抗著.也等同是與皇帝的私人勢力對抗著.這是慶國建國以來文官們的傳統概念.似乎已徑根深蒂固地扎進了他們的腦袋裡.永遠無法擺脫。
大臣們甚至滿懷惡意地想著.瘋狗陳萍萍或許正是因為癱了.又沒有子嗣,才會讓陛下如此毫無保留的信任吧。
……
……
安靜地深宮之中,沒有一個太監宮女,只有皇帝與陳萍萍相對而坐。
皇帝端起茶杯,綴了一口,似乎覺得茶溫不怎麼合適.眉頭一皺,竟是將杯子摔碎在陳萍萍的輪椅之前。啪!的一聲,瓷杯化作碎玉四濺,茶水打濕了陳萍萍地褲腳,但他腿腳不便,競是無法躲開。與先不同,皇帝此時的聲音顯得特別寒玲和壓迫感十足:「四顧劍?這個答案荒唐了些吧。」逕
陳萍萍就像是沒有看到眼前這一幕般,滿面微笑,十分恭謹回答道:「臣不敢瞞皇上,那傷口淒厲,頗有茫然之意,刑部與院裡一致看法如此。」
皇帝翹起唇角,笑著看了他兩眼,忽然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喝問道:「是不是老五在京裡?」
陳萍萍緩緩抬起頭來,張開了雙唇,半晌之後才說道:「不錯,五大人如今正在京都。」
皇帝似乎有些疲憊,揉了揉眉心,淡淡說道:「你究竟還有多少事情瞞著聯?」然後歎息道:「罷了,不過既然你連聯都敢瞞,那就一定要瞞住天下人,不要讓那些人知道老五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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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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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7 21:35:20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三章 破題
「是。」陳萍萍恭敬應命。
「那兩名女刺客真的是四顧劍門下?」
「是。」
皇帝忽然皺眉問道:「那四顧劍難道不會真的為了報仇,去殺范氏子?」
陳萍萍恭敬應道:「一代宗師,總是有些架子的,眼下還在東夷劍坑裡潛修,只要范閒自己不去東夷城就好,而且這件事情臣也在處理當中。」
「知道了,那些事情前天夜裡還沒談完,今天繼續。」皇帝半閉著眼睛養神,問道:「拖了許久才肯回京,就算你不怕御史們上章,聯也要顧及這天下臣民的議論。聯知道你是在使小性子,不滿意對他的安排。」
陳萍萍輕輕搓著右手無名指的指甲,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激動,但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卻依然十分平靜:「這件事情後,估計宰相會記仇,雖然他會相信是四顧劍出手,總會認為自己的兒子是因為范氏子死的,這門婚事……還是算了吧。」
皇帝靜靜說道:「不妨事,靖王已經入宮,不知道為什麼,他很喜歡那個小傢伙,別看他不管事,但若他其要護個人,這朝廷裡也沒有誰敢再動,至於林若甫,他是聰明人,林珙死後、他應該相信誰,二十年後,總該有個真正聰明些的決斷才應該。」
「靖王?」陳萍萍有些意外。
「當然他沒有認出來,所以不知道他與那小傢伙兒是何處來的情份。」皇帝歎息道:「也許一切皆是命數。」
似乎這句話涉及到了某些經年之痛,一帝一臣同時極有默契的沉默了下來。
陳萍萍忽然說道:「四年前我就反對過。今日,臣依然反對這門婚事。」
皇帝睜開眼晴看著他,說道:「你比聯還要小,但這些年勞心勞神,卻老了許多,以後還是少管些事情。這些小傢伙兒的事兒,哪裡有資格讓你操心。」
陳萍萍微笑應道:「這件事情完了,臣就告老。」
「什麼事情?」
「陛下,那個孩子的事情。」
皇帝的語氣變得淡了起來:「為了將他母親的東西留給他,聯轉了這多道彎,假意心疼晨兒,封她為郡主,讓這份產業作嫁妝。然後請太後指婚,這才名正言順地讓他得到這些東西。聯用心良苦,莫非你還有什麼不滿。」
「臣不敢。」陳萍萍心知肚明陛下為了讓范閒能夠重獲葉家,著實施了不少手段,他正色說道:「只是臣總想著,萬一哪日臣去了。這監察院該如何處置。如果將院子再交到一個外人的手裡,實在是很危險的事情。」
與皇權的繼承不一樣,監察院是一個有些畸形的存在,全依賴於慶國皇帝對陳萍萍的無上信任,依賴於陳萍萍對皇帝的無上忠心,如果陳萍萍一旦死亡,不論是誰接手監察院。都極有可能對於慶國的朝局產生難以想像的可怕影響,交給臣子,則有可能出一權臣威脅到皇族,交給皇子,則有可能造就一位過於勢大的皇子,影響到皇位的交迭。
皇帝又閉上了雙眼,似乎在思考什麼:「你是認為聯應該將院子交給他?」
「不錯,那孩子既然不是外人,自然不會威脅到宮中。可是他的出身又注定了不可能參與到天子家的爭鬥之中,所以最能夠保持中立。」陳萍萍緩緩應道。
皇帝似乎每些心動:「且待聯思琢思琢。你好生將養身體,總還有一二十年好活,這事情不用太著急。」
「是。」陳萍萍見今天的目的已經達到,恭敬行禮退出,早有遠處宮女看見過來扶著,往宮外的道路走去。
皇帝站起身來,閉目良久,忽然睜眼看著那個輪椅往宮外行去,他不曾懷疑過陳萍萍對自己的忠心,但一直有些疑慮、為什麼這條老狗會對那個女子如此念念不忘,不惜一切地替那孩子爭取所有可以到手的權力——想到那個孩子,這位天下至尊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溫柔,心想他來京後還沒有見過,什麼時候得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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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將輪椅推出內宮,有侍衛接過、然後緩緩推行在外宮裡,再至官門口,便有監察院的人接了過去,將陳老大人攙扶上馬車,馬車在朱雀大街上向前行進著,碾壓著石板路,發出蹬蹬有韻律的聲音,卻是半天都還沒有行出內城。
往東城去的路很安靜,這時候天色也已經半黑了,馬車往斜裡一拐,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裡早有另外一輛馬車等候在此。監察院的官吏與那馬車旁的護衛似乎並不熟悉,卻很默契的同時離開馬車,散落在四周,形成了一個比較隱蔽的防衛圈。
兩輛馬車挨得極近,同時間內,馬車裡的人將側簾掀開,對視一眼,正是陳萍並與范閒的父親,當朝禮部待郎范建大人。陳萍萍看見這張滿臉正氣的面容,便十分惱火:「趁我不在京,你就哄著陛下給你家兒子找了門好親事!」
范建見他發火,既不恐懼也不緊張,微微笑著應道:「四年前,你壞了我的事,我只不過現在想辦法將事情圓回來而已。」
陳萍萍冷冷道:「得那麼一堆臭錢,又有甚值得可喜的。」
范建搖頭道:「錢是最重要的東西,不要忘記當初院子初成之時,若不是閒兒母親、你們喝西北風去。」
「如今這內庫早不是當年的葉家,你范家如果接過去,只怕會焦頭爛額。皇上逼林家認了和生女,就是想讓你和宰相能和平相處,同時也是為以後考慮,不然將來讓人知道郡主嫁皇子,那是個什麼說法。」陳萍萍冷笑道:「聽我一聲勸,退了這門婚,對你對他都是好事。」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算什麼。」范建皺眉道:「你一直認為長公主和當年的事情有關係,但是這麼些年了,你也沒有找到證據。」
「不僅僅是這個原因。」陳萍萍寒著一張臉說道:「就算陛下覺得虧欠他,但你想想,如果陛下真聽了你的,將葉家還給他,那這院子怎麼辦?陛下雄才大略,絕對不會允許世上有人同時掌握這兩樣國之利器,即便是他也不行。」
范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既然知道這些,為什麼還要讓我兒子牽涉到這些事情裡面,讓他做個富家翁豈不是更好。」
「富家翁就這麼好做?」
「有你我在京都裡,長公主也受了教訓,以後的幾年應該會很平穩。」
陳萍萍寒聲道:「不要忘記,你的……兒子,一月前才險些被人給殺了。」
范建盯著他的雙眼:「這是我的疏忽,何嘗不是你的問題,如果你不是賭氣不回,也不至於京裡會有這些風波。」
陳萍萍靜靜道:「如果你兒子就這般死了,還用得著你我如此用心?」
……
一陣沉默之後,范建開口說道:「在這件事情裡,我付出的代價遠比你大,所以如果兩邊無法抉擇的時候,我希望你尊重我的意見。」陳萍萍想了一想、認可了對方的說法。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范建冷冷地放下車簾,一聲今下,兩輛馬車分道揚鐮。
黑夜籠罩著皇城,在這片濃墨計似的背景中,人們有的為了利益相聚,有的為了理念相聚,然後往往又會因為這同樣的兩個詞分開,只等某日某個機緣巧合的緣故,再次走到一起。皇城根下,高高的朱紅宮牆旁,緩緩地行走著一抬轎子,後方遠遠地跟著幾名親隨,遠處宮門的禁軍看見這輛轎子繞著宮牆行走,卻沒有人上前發問。
那是宰相的轎子,這是宰相的習慣,每當慶國陷入某種問題之中,他總是會令人抬著自己的轎子繞著宮牆打轉,有的人說他是在森嚴的安靜環境中思考問題,鄙視宰相的人認為這種怪癖說明了他對於權力的某種病態狂熱。慶歷二年,南方大江發了洪水,宰相大人便是塵著轎子繞宮牆轉了許多圈,第二天便上了一道折子,詳細地記述了賑災救災一應事項分工及流程,條疏清晰有力,而在最關鍵的銀錢用度上,卻有些捉襟見肘,戶部有些獨力難支,恰此時內庫卻有幾大筆海外貿易銀兩入帳,險之又險地為宰相的計劃提供了保障,陛下龍顏大悅。
世人常道,宰相是奸相,看他府第便知。宰相是能相,看這天下便知。但不管是奸相還是能相,其實在某些特定的時候,他總是會回歸到最原始的角色,比如父親。今日宰相繞著宮牆「散轎」,無人敢來打擾,正是因為大家知道他的二兒子死了,大人的心情不好。
夜色漸漸的深了,皇宮裡點起了紅燭燈籠,隱隱約約的黃色燈光從高牆之上灑漫了過,但宮牆這面卻依然是漆黑一片,轎子緩緩走到宮牆某側僻靜地,迎面遠遠有一個燈籠搖搖晃晃地過來了,走得近了些,才看明白原來也是一方轎子。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四章 那個女人
兩抬轎子同時停下,轎夫小心放下前棍,就像范建與陳萍萍見面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到了遠處。轎頭自然傾前,坐在裡面的人應該會很不舒服才對,但很奇怪的是,不論是宰相還是那個轎子裡的人,並沒有出來相見。
所以轎頭相向而拜,像是兩個朋友在揖手問安,又像是一對新人洞房前在拜天地。
「若甫,不要太過傷心了。」對面轎子裡終於響起了柔柔弱弱的聲音,竟然是長公主親自出了宮,來見自己許多年前的情人!
聽著這個熟悉的聲音,轎中的宰相大人微微皺了皺眉,似乎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他淡淡說道:「長公主關心臣之家事,臣不勝感激。」
聽見他這番拒人於干裡之外的話,長公主的聲音馬上變得淒柔起來:「這主臣之別……在你我二人間怎能提起?為何你今日說話如此生份。」
宰相大人的轎中傳出一聲冷笑:「公主殿下,若甫無能,卻不想成為公主殿下手中隨意揉捏的麵團。」
另一輛轎中沉默了下來,似乎想不到對方會說出如此傷人的話語,半晌之後才淒楚應道:「若甫你這是何意?拱兒雖不是我的孩子,但逢年過節,我總是讓人送禮物至府上,我也如你一般疼愛……我,我我,堂堂公主之尊,莫非卻是你的出氣筒?罷了罷了……今日你心情不好,還是先別說了。」
林若甫忽然冷哼一聲說道:「今日與長公主相見,便是要講與公主聽,十月份晨兒的婚事,我已經允了。」
……
宮牆外一片黑暗,只有擱在長公主轎旁的那個燈籠散著些許光芒,長時間的沉默足以證實轎中那位看似柔弱的女子,此時心中是如何的震驚,聽到這話後又是怎樣的憤怒,許久之後,長公主清冽如三九寒風般的聲音才透出轎簾之外:「那是我的女兒!我不會讓她嫁給范家那個小雜種。」長公主不論在宮中官外,一直給人一種柔弱不堪的形親,誰知道此時說話竟如此厲殺。
「您……能拗得過陛下嗎?」林若甫的聲音裡無來由多出一絲自責自怨自嗟,「何況……陛下讓天下人都知道,晨兒是我的女兒,這就注定了她也只能是個不怎麼光彩的角色。」
長公主的聲音已經馬上反覆成了萬分淒美:「你真的忍心……」
林若甫現在聽見對方這種聲音便覺得十分噁心,厭惡說道:「公主若是擔心內庫的事情,這如今已經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中。」
長公主顫聲說道:「你不考慮,誰去考慮?我一個婦道人家,獨處宮中。這些年難道容易嗎?」
轎中林若甫面上憎惡之色大作:「我有一女,卻終年不得相見,只在宮庭大宴上偶爾能遠遠瞥上一眼,做父親做成我這種模樣,難道我容易!」
長公主淒楚辨解道:「這是沒法子的事情,當年我珠胎暗結,又不忍心誤了你的前途,這才獨自一人將她養大,這些年來,我在宮中為你打理,從內庫裡暗調銀兩讓你使用,難道你就不念我的一絲好?」
宰相的轎中聲音寒意大作,林若甫低聲咆哮說道:「我的前途?從當年至今,我何時主動要過這等前途?當年窮酸讀書郎,如今卻成了一代宰相,似乎風光,但有女不得見。生了個兒子……卻……」他在轎中顫著聲音說道:「……卻慘死在前,這哪裡是我的前途,我所想要的東西。這只是你想要的權力,你不甘心嫁給一個永世不能出頭的駙馬,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子罷了,莫非我還因為這些事情謝你?」
長公主聽著這些話語,心頭大怒,尖聲哭罵道:「林若甫。事已至此。你卻來說這些混帳話。若你真的不甘心,當年調你入都察院任給事中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話?讓你進翰林院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難過?為你求來吏部待郎實職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自責?步步高陞的時候,你不記著我的好,如今稍有不順,便將所有怒氣發洩到我身上!」
「很好,睿兒。」聽著長公主的聲音越來越高,林若甫的聲音反而安靜了下來,說的話卻無比怨看:「我寧肯你是這樣的一個潑婦,也不希望你永遠是那種哀哀慼慼的模樣,你知道不知道,那樣很噁心的。」
長公主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關於晨兒的婚事,我決定了,我觀察過范閒,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但至少是一個不容易死的人。」林若甫冷冷說道:「我不希望我的女兒變成一個寡婦。」
長公主痛斥道:「你今日是不是昏了頭了,珙兒才被謀害,你就急著拉攏范家,難道你真信陳萍萍那條老狗說的,四顧劍何等樣身份的人,怎麼可能來京都殺人!說不定范建就是幕後的主使。」
林若甫冷冷道:「死的是我的兒子,你以為我沒有去看他最後一面?那些傷痕是掩飾不了的,四顧劍的劍意凌厲卻隨性,就算我認錯了,我府上那位卻不會認錯。」
見說服不了對方,長公主語氣放軟,哀求道:「你再等我查查,就算你不憐惜我,但也不要讓晨兒嫁入范家。」
一陣沉默之後,林若甫終於開口說道:「吳伯安向我提議刺殺范閒的計劃,我沒有同意,沒有想到他卻說動了愚蠢的珙兒。」
長公主沉默了下來,知道已經很難讓對方相信自己與這件事情並沒有什麼關係。
「吳伯安是你的人。」林若甫的聲音寒冷得似乎要將在夜風中搖擺的轎簾都冰凍住,「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你的人,他是你用來監視我的人,但我沒有想到,我的兒子會因為你死去,所以,到此為止吧。」
夜風漸起繞皇城,青轎一抬緩緩遁入黑暗之中,一隻燈籠頹然無力地倒在另一個孤獨的轎子旁邊,轎中隱隱傳來女子的飲泣之聲。
太監心驚膽顫地上前,宮女在旁打著燈籠,一行人緩緩沿著皇城的角門入宮而行。
轎子走了許久才到了長公主暫居的廣信宮,轎簾一掀,滿臉淚痕的長公主從轎上走了下來,幾個太監和宮女趕緊低頭,不敢抬頭去看。長公主柔弱無力地走上石階,終於擦拭淨了臉上的淚水,忽而嫣然一笑,像露後楊柳一般展現青青之姿,怯怯生生說道:「都殺了吧。」
數道青光乍現!幾名太監來不及求饒,便被長公主貼身的宮女用袖中短刀割喉而死,夜殿之內,屍首倒地,發出輕微的幾聲。
——————
宰相府並不是京都最大的一處宅子,但卻是最富貴的一座宅子,不論是靖王,還是累世富貴的田陵候家,都及不上相府。相府的正門以及裝飾,看上去並不如何富貴,但真正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瞧出來府內的擺設,都已經是些斂去風華,只餘內在的高級玩意兒,隨便幾張椅子,估計就能置換成靖王家那一大片苗圃。
當然,我們這裡所做的比較,自然是將皇帝陛下家的宅子剔除了出去,他老人家的宅子叫皇宮,那傢伙兒誰敢比去。
林若甫其人能在短短的二十餘年間,斂取如此多的財富,世人皆知其貪其奸,奈何陛下卻總是睜著眼當作沒有若見,這真是件讓人很糊塗的事情。
走過前廳,與那些前來慰問的文官們打了個招呼,林若甫面色有些頹然地走進內宅,官員們知道宰相大人心情低落,不便打擾,所以紛紛告辭,只有幾個有緊急公務的官員手足無措地等著。林若甫似乎想起了他們,走了回來,問了一下發生了什麼事情,強打著精神處理完手頭這些事情,才無力地揮揮手讓他們走了。這些官員離開相府的時候,又是自責又是感佩莫名,宰相遇此慘禍,竟然還能以公事為先,實在是不世出的國之砥柱。
來到內宅,進入書房後,林若甫坐在桌上,長久不發一語。
「大人,此時與東宮翻臉,似乎不大合適。」宰相最親近的朋友,也是最私密的謀士,袁宏道給他端了一杯茶,袁宏道今天穿著一件素服,他看著林若甫強打著精神,不由心頭一黯,說道:「先不說這些了,大人先去歇息吧。」
林若甫搖了搖頭,皺紋裡滿是濃濃的憂愁,輕聲說道:「事已至此,為了這滿府子侄,還有林氏族人,我總要籌劃個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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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7 21:35:49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五章 夏至
袁宏道皺皺眉頭,又聽著宰相柔聲說道:「我在朝中太久,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膝下二子一女,原本指望著拱兒能夠成器,不料卻遭此橫禍,如今便只有大寶和晨兒……總得為他們安排一下才妥當。」
袁宏道再次皺眉:「只是如此轉變,似乎來的劇烈了一些。」
林若甫的眼光忽然溫柔了起來:「身為人父,不需要太過惜身。若說奪嫡之事,陛下正當壯年,只怕到時候你我早就死了,何必操心那麼多。」他接著問道。
「確認是四顧劍下的手?」
袁宏道點了點頭:「是的。」
林若甫深吸了一口冷氣:「有時候發現手中的權力並不能換來什麼……但既然范家和監察院暗中通了這麼多年氣,我想,如果加上老夫,他們應該也不會拒絕。」
袁宏道微笑道:「范侍郎依著與陛下情份,一力促成這門婚事,想來是對老大人早有所盼。」
林若甫微笑道:「過些日子,我要親眼看著那個叫范閒的,看他究竟配不配得上我的女兒。」
袁宏道又道:「那長公主那邊……」
明明知道宰相的二兒子非正常死亡,與長公主的計劃有不可推脫的關係,所以哀宏道很小心翼翼地提到了她的名字。
「李雲睿讓吳伯安籌措第一決的暗殺,乃是一舉三得之計,殺死范閒,她可以重奪內庫之權。說動拱兒,她可以此為繩,將我相府牢牢捆在她的身上。只是她沒有想到,范閒並不是這麼好殺,而吳伯安這個賤狗,卻和我那孩兒……死了。」林若甫眼中暴出兩道寒芒:「不過她依然還有最緊要的一環,便是她算準了陛下的心思,當初就算程巨樹一行人能逃出京都,只怕也會被她假傳我的命令,讓方休在滄州殺死。以此坐實北齊殺人。」
袁宏道皺眉道:「原來,長公主是猜準了陛下想要大動刀兵。」
林若甫搖搖頭:「陛下當年北伐,未競全功,一直耿耿於懷,長公主如今送給他如此好的一個借口。就算陛下不喜她自作主張,也要承她這分情。只不過當年和約之事太過複雜、陛下這次頂多也就是奪幾個小國。給北齊一點顏色看看。」
袁宏道歎息道:「長公主智計驚人,實在是難以對付。」
林若甫緩緩閉上眼睛,說道:「我從未想過對付她……留給晚輩們去做吧。」
「是,大人。」
正此時,書房外面傳來一陣吵鬧,值此深夜不知是何人竟敢如此喧嘩,但看宰相與袁宏道的神情,明顯知道外面是誰。門被推開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大胖子走了進來。後面的幾個老媽子和下人居然也沒有拖住。敢緊站在書房外面向宰相請罪。相府規矩大,沒有相爺允許。誰要是私進書房,那是會被嚴處的。林若甫揮揮手,示意知道了,然後滿臉溫柔地看著那個大胖子輕聲道:「大寶,怎麼又不乖了?」
被叫做大寶的這個大胖子,眉際之間很寬,雙眼有些直楞楞的,看上去似乎腦部發育有些問題。但聽到林若甫說話,卻馬上安靜了下來,羞羞說道:「大寶乖的,只是弟弟還沒回來。」
這是林若甫的大兒子,小時候生過一場病,結果就變成了如今的模樣,一直只有三四歲的智商,所以極少出門,京都眾人同情相府遭遇,也不怎麼提這件事情。大寶平素裡與林珙最為親近,結果這兩天一直沒有瞧見弟弟,所以變得煩燥了起來。
林若甫心中一慟,像絞似的痛了起來,捂著胸口,穩了半天才柔聲勸道:「二寶出門了,過些天就二回來,大寶乖,快去睡吧。」
大寶終於安靜了下來,臉上持著有些憨拙的笑容,被老媽子們領去後院睡覺了。
一陣沉默之後,林若甫冷冷說道:「我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寶又是這個模樣,袁兄,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袁宏道皺皺眉:「若為大公子著想,晨小姐嫁給范閒並不是很好的主意,畢竟范公子似乎很難逃脫政治上的傾軋,以後的生活極難安定,將來若將大公子托付給晨小姐,不是太方便。」
林若有搖搖頭,話語裡帶出一陣寒意:「只要他姓范,就注定逃不出這些網,所以我寧肯他是個心狠手辣之輩,如此才能護得晨兒和她大哥一世安全……」
說完這話,他馬上回復了平靜走到書索之後,拉開那層砂幕,看著幕後的天下大勢圖開始皺眉不語,目光偶爾掃過東夷城的方向,但更多的還是停留在慶國的北方,慶國與北齊之間那些錯綜複雜的小諸侯國。
良久之後,林若甫皺眉道:「得馬上拿出個方略來、雖然不見得是場大戰,雙方可能也不會直接接觸,但北方諸郡要往那些小國運糧運馬,都必須得提前準備好。」
袁宏道應了一聲,然後便聽著宰相大人開始咳了起來,咳得太急,似乎眼角掙出些水光來。宰相在地圖前面負手而立,皺眉籌劃,就好像他今天並沒有失去一位親生的兒子般,袁宏道看著他的背影,在心裡歎了口氣,略微有些感動與欠疚,想著若甫這生雖大富大貴,卻沒有什麼舒心的日子,真可謂是一見公主誤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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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這些事情,都集中發生在一天的時間裡,沒有人知道這些暗流下的交易或是爭吵意味著什麼。司南伯范建與陳萍萍的會面,宰相大人與長公主私下會面,朝廷上下,知道這兩件事情的人,不會超過范閒的十根手指頭。
所以范閒不知道自己的將來已經被安排到了一條金光大道之上。
如果入京後這幾個月像黎明前的黑暗,濃黑如粘稠的墨汁糊住了他的五官,讓他備感壓力,無法放鬆。那麼後面的這些日子,卻忽然像是天神端了盆清水來,照著他的臉上一潑,即讓他感到無比清爽自在,也讓他變得無比清醒。
這些天裡,他一直催眠自己,二舅子的死和自己沒有一絲關係,唯有如此,才能面對自己此時最難面對的林婉兒。林婉兒自從知道二哥死後,精神有些低沉,雖然這對兄妹並沒有見過幾面,但骨血相連,終究有些難過。范閒將這些看在眼裡,心中也有些不好受,雖然那位二舅爺是想殺自己的幕後兇手——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有些冷血的病態,因為如果在澹州時聽說京都裡的范思轍死了,或許自己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難過
當然,現在的情況又不一樣,柳氏似乎默認了目前的局面,京都柳家也嗅出了些許不平常的氣息,給予了柳氏足夠的信息以供參考,所以柳氏異常安份,也不再阻止范思轍跟著范閒在京都裡四處閒逛。
最讓范閒心安的是,似乎沒有人懷疑到宰相家二公子的死亡與自己有關係,包括宰相大人在內。其實這件事情是他與靖王有些多慮,當日吳伯安與林珙藏的如此隱蔽,連監察院一時間都查不出來,那除了天下四位宗師之外,還能有誰能找到?只要沒有人知道范閒與五竹的關係,就沒有人會想到范閒會與林珙之死有關聯。
更出乎范閒意料的是,經過多重傳話,隱約收到相府遞過來的消息,宰相大人對於十月份的婚事表達了某種程度的認可,正當范閒不停猜忖是不是老人家白髮人送黑髮人,真的已經心灰意冷時,老奸巨滑的司南伯范建卻比朝野上下任何人都搶先看明白了這事情背後的原因:宰相與東宮或者長公主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有了嫌隙,這是林若甫在尋找新的投資方向,也許正是相府的政治重心開始向二皇子轉移的一個跡象。
一前一後的兩次暗殺事件,就像兩道春雷般震響了京都的天空,但春雷過後卻無雨水余澤,漸漸的事情也淡了,只是宰相大人似乎心傷子逝,變得有些心灰意懶,托病極少上朝。那位跛子陳院長也不怎麼上朝,只是在院子裡呆著,偶爾發出幾條命令。想到此事,范閒總有些疑惑,為什麼陳萍萍回京之後,沒有召見自己,他此時還不知道在天牢之中,那位老跛子已經玩過偷窺。更疑惑的是,明明陳萍萍都回京了,費介又跑哪兒去了?
無論如何,朝中的各方勢力在這一次短促卻慘烈的交鋒之後,付出了幾條生命的代價,重新構築起了一種有些脆弱的平衡。有的人接受了不得不接受的改變,比如內庫掌控權在幾年後的易手,有人開始尋找另一條保全自己以及家族的道路,比如宰相。這些變化,對於范閒而言,無疑都是極為有利的,至少他不用過於太多的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到此時,他才給遠在澹州的奶奶寫了一封信,告訴老人家,自己在京都過的挺好的,請她不要太牽掛。
春天之後是夏天,這雖然是一句廢話,但對於千辛萬苦終於在京都立住腳的范閒而言,他的生活中終於少了些淫雨綿綿,多了些明朗睛天,幸福的日子,似乎開始在那邊向自己緩緩招手。
夏天來了,秋天大婚的日子還會遠嗎?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一章 田莊
朝廷的詔書早已經發到了東夷城,但是東夷城只是卑辭媚語地回了國書,奉上大把金銀,卻死不肯承認自己與蒼山下莊園之事有任何關係——這是用屁股都能想得到的應對,而孤守東夷城劍居的那位大宗師卻保持著自己的驕傲,同時不想為東夷城四周的百萬子民帶來兵刀之災,所以只好沉默。
而北面的局勢有些緊張,北齊陰亂慶國內政是罪證俱在的事實,由不得對方辯解。所以雙方邊境線上厲兵秣馬,被各自控制的那些小諸侯國間時有小型衝突發生,似乎一場戰爭即將爆發。
烏雲在慶國北面飄著,京都卻是盛夏時節,人們自在遊走,一片安樂,享受著盛世所帶來的平安與富庶。范閒也是其中的一員,雖然那次牛欄街的事兒最後不算自己出手了結的,但也算是對自己,對那些死去的人有了一個交待。而在處理這件事情的過程之中,他學習到了許多東西,雖然自己走的每一步,其實都是依托著監察院的力量,不過瞭解了許多監察院的辦事流程,除了費介老師當年說過的之外,多了許多最直接的認識。
夏日難挨,范家與郭家的官司終於了斷了,在許多人眼裡,這已經是件小事,既然范閒已經成了太常寺協律郎,那將來自然是要尚宮中哪位公主的貴人,區區郭家對著宮裡,哪裡還敢多事,所以早就撤了狀紙,范閒也終於得到了可以離京的許可。
發生了那樣恐怖的事情之後。范閒馬上就敢出京,不能不說是個很大膽的舉動。不過如今他的身邊總是會跟著許多保護自己的人,有范宅的舊人,也有監察院的人手,如今范閒擁有一個暗中的身份——監察院提司,除了王啟年之外,又從四處各路裡招了些新面孔補充到他手下。
這天清晨。趁著毒辣辣的太陽沒有出來,范府三位小主子鑽進了馬車,在護衛與啟年小隊的保護下,駛出了京都,來到了離京不遠的范族莊園。此行並不是來避暑。而是來祭拜。
在墓地裡早有護衛擺好瓜果香燭祭品之類,范閒沉默看著還很新的幾塊墓碑,心裡的感受很複雜,重生之後一直稟持的心念在這一刻裡,竟然變得有些恍惚了。
紙錢燃起的火中煙霧極重,范思轍早受不得這薰退到馬車上去,而范若若卻是強忍著煙薰,半瞇著眼睛,牽著兄長的衣袖站在墓前,她知道眼前長眠於此的三名家中護衛是為了哥哥死的。所以心頭也是一片感激。而且她從小接受范閒書信中關於這方面的教育,所以也不認為祭拜下人是不合規矩的事情。
煙霧中,幾名新來的護衛一聲不吭地站在范閒的身後。不知道是被煙薰著還是火嗆著。幾個大漢的眼裡都有些泛紅,望著少爺背影的眼神,卻是實實在在的有些不一樣。過了會兒,一名護衛好心勸道:「少爺,您來看這幾位兄弟,心意到了便成,這裡煙大,還是先回莊子吧。」
范閒的眼也被煙薰得厲害,笑著揉了揉,聽他的話上了馬車。車上范思轍正在看最近一個月澹泊書局的帳冊,看見兄姐二人上來,挪了挪位置,忽然壓低了聲音說道:「大哥,這是不是收買人心的一招?」
范閒心情有些灰暗,微微一笑不去理他,只拿手將他大腦袋上的頭髮揉亂,說道:「你呀,總得相信這個人世間總是有些事情是真的,無情未必真豪傑……」范若若輕聲接道:「憐子如何不丈夫。」
范閒有些意外地看了妹妹一眼:「你……」范若若低頭解釋道:「哥哥前些天說過一次,我就記了下來。」發現妹妹如此用心聰慧,范閒很高興,輕聲說道:「記住了,這是位姓周的人說的。」
范思轍看了一眼,咕噥道:「喲,又換筆名了?石頭記後十幾回什麼時候拿出來。」
范閒現如今哪還有精神整那些,但聽著筆名二字,卻是無來由一窘,心想自己老解釋是誰寫的,確實有些多餘。
他此時有些微微惱羞,於是繼續教訓范思轍道:「人心也許可以收買,但感情這種東西是自然而成,人要是沒了感情,那不就成了怪物?活在世界上什麼都不在乎,六親不認,生死無情,就算成了神仙,又有什麼意思?」范思轍搖頭反駁道:「你不是神仙,怎麼知道神仙的感覺好不好。」范閒應得極快:「我不是神仙,是人,所以知道做人做成神仙那樣,又不能真的長生不老,感覺一定會很糟糕。」
說到這裡,忽然范閒就想到了五竹叔,心裡湧起一股強烈地不安和自責,他很擔心五竹叔將來真的老了後,會真的變成一個不會說話的孤老頭子——只是五竹堅持著遁於黑夜之中,范閒根本沒有辦法主動找到他。
馬車離開了族裡的墓地,沿著田莊之間最寬的那道田壟,有些困難地往莊子裡駛去。馬車剛到田莊外圍一個大坡下面,早就莊子裡的人前來迎著了。這裡不僅僅住著佃農,還有范氏大族裡的一些潦倒家庭,在京都這樣繁且貴的地兒呆不下去了,只好往邊上的農莊裡走,只不過他們沒有田,又放不下面子與佃農一般種地交租,司南伯范建雖不是一個捨得花血本照顧窮親戚的主兒,但也總不能看這些人餓死,所以目前這些范氏族人只是幫著范府照看一下農莊,打理一下這裡的事務,每月有些進項養家。
說來奇怪,范建始終沒有提讓范閒祭祖歸宗的事情,范閒也當作忘記了,本來他心裡就還有些疑問無法解釋。只不過如今的京都,早已經沒有人將范閒看作私生子那般蔑視,范氏族中,更是知道范族日後的富貴恐怕就是要靠這位漂亮的大少爺,所以格外恭謹。
接過長者遞過來的茶水,一飲而盡,向四周點點頭,范閒便在家中護衛的帶領下,走到西邊林邊的一個小院子裡。這是籐子京的院子,一入院後,發現籐子京早就已經爬了起來,規規矩矩地站院中等著。籐子京看著范閒為難說道:「少爺,我要出去迎,可侯三兒硬是不讓。」
范閒不和他客氣,攙著他便進了堂屋,解釋道:「別怪侯三兒,這是我說的。」侯三兒是新近歸到范閒手下的一個護衛,先前入田莊打的前站。范閒看著籐子京略顯富態的臉問道:「最近腿怎麼樣?」
籐子京呵呵笑了一下:「沒事兒,已經能動動了,大概過些日子,就能回京。」
「要是覺著在這裡養傷不容易,乾脆還是回京養去。」正說話間,籐子京的媳婦兒閨女進來拜見主人,范若若在旁打發了賞錢,又拉著騰子京五歲大的閨女問了幾句,便抱著孩子出去了,將男人們留在了屋裡。
范思轍依然在算帳,就連騰子京的請安也只是嗯了一下。范閒無可奈何地看了這弟弟一眼,聽著騰子京解釋:「先在莊子裡呆著,畢竟老婆兒子都在這裡,傷好了,自然回京為少爺效力。」
這兩人如今也算是同經歷了生死的人,所以說話就顯得直接了許多,范閒點點頭,讚賞說道:「老婆孩子熱炕頭,你也倒是會享受。」籐子京呵呵笑道:「如今天熱,炕頭再熱的話,可是會上火的。」
澹州氣侯極好,冬暖夏涼,所以沒有人用炕,入京之後,卻恰逢春夏二時,所以范閒倒沒有機會睡睡大炕,此時聽著這話,按了一下身下塵的炕,發現涼沁沁的挺舒服,眼珠子一轉,就想著婚後如果要在蒼山腰間住一段日子,似乎一定要想辦法盤個炕才行。
籐子京哪裡知道大少爺的腦子一下子就溜到了十月之後的寒冬雪山,說道:「少爺,呆會兒吃些果子就回府吧,這莊子裡也沒什麼好吃食,再說如果再耽擱些時辰,回京太晚,怕進不了城門。」
范閒笑著擺擺手:「來前就和父親報備過了,今天我們三人就在這莊子裡住一宵,明天再回。前幾個月一直在京裡勞心勞神,難得有個機會清靜一下,雖不敢住久,但一個晚上你總該招待下才是。」籐子京這才知道他準備過夜,趕緊將媳婦兒喊進來,讓她準備客房熱水之類的東西,田莊生活雖然並不富裕,但勝在人多,一聽說范府大少爺今天要在這裡過夜,十幾房中年媳婦兒就張羅了起來,不多時便準備妥當。范閒眼珠子一轉,湊到籐子京耳邊說道:「跟著我的這些人,你安排近些的地方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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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章 山裡的月光
騰子京看了一眼一直安靜站在范閒身後的王啟年,察覺到對方身上的氣味似乎與府中的護衛不大一樣,低聲應了聲。范閒著著他的眼光,低聲交待道:「這是王啟年。我如今在監察院裡兼著個職,別和旁人說去。」籐子京神色一凜,再看著范閒的眼光就有了些變化,畢竟他想不到自己當初偶動心思跟著的少爺,竟然入京沒幾個月,就能混到那個鬼神辟易的院子裡去。
范閒又叫過王啟年,介紹道:「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時,我曾經提過的籐子京,你們兩個人以後多親近,要知道他可救過我的命。」籐子京聽著這話,黑黑的臉上浮出一層紅色,連連擺手道:「少爺話重了,其實那天是少爺救了我的性命才對。」
王啟年一抱手,笑了一笑,沒有說什麼。他和籐子京一樣,對於目前的局面都很滿意,不僅成功地回到了監察院,關鍵是月俸如今也漲了不少,院長大人還親自接見了自己一次,自從許多年前轉成文職之後,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待遇了。雖然范大人只是個八品的太常寺協律郎,但身上卻有塊提可的腰牌——這個提司除了自己小隊以外,監察院裡只有牢頭和沐鐵知道,別的人都不是很清楚。這種有點兒神秘感的小權在握,讓他很舒服,
晚飯吃的是野味兒,雖然籐子京一再說田莊裡沒有什麼好吃食,但流著肥油的肉在鍋裡滾著,再配上滑嫩的青片蕩菜。真是無比鮮美,就連范思轍也開動了胃口,旁若無人地搶著肉吃。范閒好笑地望了他一眼,夾了塊肉送進唇裡,發現這肉極嫩,但是絲皮之間層次分明,極耐咀嚼。不由大讚,問道:「這是麂子還是什麼?」
籐子京的媳婦兒在一旁招呼著,聽著少爺發問,趕緊回答道:「這是白麂子肉。」
聽到白麂子三個字,范閒卻愣了起來,筷子擱在身前似乎忘記了動作,在這一瞬間,他想起了許多年前,甚至比澹州還要更久的那個時間。當時的自己在病床上躺著,念念不忘要吃白麂子肉。那位俏護士還打趣自己意想天開——前世的范慎也沒有吃過白麂子肉,只知道是家鄉人最愛吃的野味——這些回憶似乎都已經淡了起來,范閒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前世的事情,不料今天的白麂子勾動了隱藏許久的情緒。
范若若在一旁小口吃著,看著兄長的臉色似乎有些異樣,小心問道:「怎麼呢?」
范閒馬上醒了過來。微微一笑說道:「沒什麼。」轉頭詢問籐子京,這些山貨野味有沒有臘制的,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之後,他有些高興地讓對方幫自己包個幾十斤,準備帶回京都去。籐子京沒有想到今天準備的事物竟然如此合少爺的心意,也是十分高興。
范閒端起酒杯與桌上幾個人喝了一巡,笑著說道:「籐大你傷還沒全好,就少喝點。」旁邊范若若望著兄長微微笑著,似乎是在羞他,范閒知道妹妹猜中了自己的心意。帶回京的臘野味,除了自己想吃以外,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讓貪吃的婉兒享享口福。
用過晚飯范思轍極為變態地繼續鑽到自己的房間裡去算帳,范閒是真不知道,算帳這種事情有什麼好玩的,更何況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霸王,居然能耐住性子陶醉在枯燥的數字之中,只好歎聲一樣米養百樣人,便由著他去。
拒絕了籐子京拄著拐仗相陪的要求,他領著范若若來到院外的田壟上,看著對面幾座青山坳裡仿若靜浮著的那輪圓月,頭頂是不知名的樹木在夜風裡沙沙作響,很美的一個畫面。
「夢還身前疑入夢,幾人憔悴幾人歸。」范閒想到先前自己回憶起前世的事情,偶有感慨,隨口念出了兩個句子,「夫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便是一場大夢,有時候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還躺在那張床上,只是在作著一個長到沒有醒來時的夢。」
他隨便感慨著,知道妹妹大概不能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但卻忘記了李白大人字句裡隱著的瀟灑意,對於一位少女有怎樣的殺傷力,果然……范若若的眼睛開始發亮。
范閒馬上知道自己犯錯了,愁苦著臉,正準備解釋除了頭兩句,後面都是一叫李白的牛人寫的,但忽然想到白天思轍嘲諷自己,他暗歎了一口氣,停止了這個別人看著或許矯情,自己看卻很自然的舉動。他也適合即便自己說妹妹也不會相信,畢竟監察院當年抓了好幾個辛棄疾,卻沒有一個是會寫詞的私鹽販子,所以乾脆將若若摟在懷裡,一起看月亮去。
范閒雖然在這個世界上已經生活了十幾年,但依然保留著一些獨特的稟性,這些稟性與這個世界是不相符,但對於他而言是有極大的好處,比如男女之防,比如身體接觸。當他抱著妹妹的時候,當然沒有一絲一毫男女間的想法,只是很純粹的兄妹之情。反是范若若被他摟進懷裡,感覺一片溫暖和微微羞意,自然忘記了再去追問那些東西。
遠處,監察院的兩名隊員像兩根鐵釬子一樣站在另一棵樹下,保護著他們的安全。
「明天早些起來,我要進城去辦事。」范閒嗅了嗅妹妹的頭髮,發現是淡淡的蘭花香,好奇問道:「這用的是什麼法子?」
范若若微羞,不知道到底是該回兄長哪句話:「泡的木梨花水,這麼急做什麼?」
這個世界上的女孩子們其實極少洗頭,所以嗅著實在不咋嘀,包括當初范閒與司理理在一個被窩裡翻滾時,也是如此,全靠濃重的香味掩著。自從范閒入京之後,便死皮賴臉地要求范若若與林婉兒經常洗頭,還免費贈送了自己在澹州做的淋浴噴頭和高懸木桶設計方案。若若與婉兒拗不過他,只好照做,不曾想效果明顯,竟馬上傳遍了范府和皇家別院,如今甚至連柳氏洗頭的次數都勤了起來。
「父親應該很高興。」這是范閒的潛台詞,接著回答若若的話:「平晨京都清靜些,我要去個地方,你陪我去,其他的人就不要跟著了。」
知道兄長信任自己,范若若好生感動。
范閒又說道:「明兒還得去慶余堂看看,那位葉掌櫃與我說好了,京都最近又比較平靜,正好是去瞧瞧的時候。」慶余堂的掌櫃果然名不虛傳,范思轍主營帳目籌劃,葉掌櫃專司實施,竟是將澹泊書局的生意越做越好,仗著自家本錢厚,又有官面背景,竟是在兩個月內吃掉了鄰街的所有同行,最近更是慢慢地將觸角延伸到了鄰近的州郡。
「那豆腐鋪子還開不開了?」范若若忽然想到一件小事兒,問道:「世子被你天天送到府裡的豆漿勾起了興趣,生怕哪天沒得喝,不是常勸你開嗎?」
范閒微微笑道:「你哥哥我如今馬上就要變成一天幾十萬銀子上下的人,還理那豆腐做甚?」當然,這只是一句玩笑話,他接著說道:「什麼時候空了就弄一弄吧,反正你如今也沒什麼事兒,整點兒事情做。」在他的心裡,可沒有什麼大家小姐不能拋頭露面,更甭提打理豆腐攤子的概念,只是覺著若若天天讀書做詩,將來別讀傻了。
范若若有些為難,但還是應了下來。
范閒想到一椿重要事情,皺了皺眉,雙手握著妹妹的肩膀,正色道:「若若,雖然在我看來,你不過十五六歲的丫頭,離嫁人還早著,不過這京都風氣實在不大好,連我這個少男都被逼娶媳婦了,你也得留些心,挑就得挑個順眼的,像那天天來府上的賀宗偉,我三掃帚就趕了出去,可是萬一將來被指婚給個不成器的怎麼辦?」
他很認真地說道:「既然要嫁,就得自己挑好,嫁就嫁個好的,自己喜歡的,還得早些出手,趕在指婚之前。指婚這種事情風險太大,畢竟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哥哥我和婉兒一樣的好運氣。父母之命倒也罷了,我有足夠的信心可以頂住,可萬一……萬一是宮裡的旨意怎麼辦?以范家的位置,這種事情不得不防。」
范若若聽著兄長的話,先是略感羞意,待聽到他自吹自擂又覺好笑,只是最後聽到宮裡二字,才真正的有了一些憂愁,她何嘗不知道一般的官宦人家,在自己這個年齡,確實就要定婚事了,只是……天天與兄長呆在一處,再看這世上男子便總覺乏味,讓自己又如何尋到自己的意中人呢?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7 21:36:24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章 對河一拜
第二日晨時,天光未至,薄霧飄拂在山坳裡,昨夜的月亮已經移到了對面的方田之上,范府的幾輛馬車沒有驚動田莊裡的任何人,往京都的向駛去,後面的小院門口,籐子京拄著枴杖和妻子站在一起倚門相送,二人身旁,小閨女正揉著眼晴,似乎沒有睡醒。
車又至京都城門,但今時不同來時那日,范府的馬車上標記醒目無比,剛剛開啟城門的巡城司官兵稍一檢驗,便放幾輛馬車入城。畢竟巡城司前任長官焦子恆,便是因為范氏長子被刺一事慘被褫奪職務,如今的巡城司官兵看著范家馬車上面的圓方標記便避之不迭,哪敢為難。
車到范府,范思轍打了個呵欠下了車,對迎上來的下人吩咐道:「車裡有臘貨,先弄到後面收好,可不許偷吃,那可是大哥準備的人情!」接著一瞪眼睛吼道:「要是趕明兒林家姐姐吃麂子發現麂子只有三條腿了,當心我親手把你們的腿斫一條來還賬!」下人們早就習慣了這位小爺的霸蠻脾氣,哪敢吱聲,老老實實地從車上卸下山貨。
護衛們也從後面的馬車上下來,王啟年走到馬車旁邊,靜候范閒下來,不料過了半天卻發現車上沒有動靜,揭開車簾一看,卻嚇了一大跳,只見馬車內空無一人,范閒與范若若都不知道到哪裡去了。他趕緊跑到范思轍的身後,問道:「小公子,請問范大人呢?」范思轍回頭看了他兩眼。教訓道:「瞧你這緊張勁兒,我哥和姐路上就下了車,大概郊遊去,不愛看見你們老跟著。」
王啟年嚇了個半死,這次能回監察院全虧了這位范大人,陳萍萍院長親自接見自己的時候,更是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保證范大人的人身安全,不能脫離視線。哪裡想到范大人出城一趟,竟是偷偷將自己一行人甩下了。范思轍看他緊張的表情,皺眉說道:「他說下午就回來。你們不用太緊張。」他其實並不知道王啟年這些人的真實身份,開始還以為是父親派給范閒的高手。後來隱約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卻也懶得往深裡去想。
王啟年也不再理會這位二公子,向屬下使了個眼色,便上了馬車,往城外駛去。
……
夏日燥熱的連鳴蟬聲音都有些有氣無力。范閒領著若若在京郊的流晶河畔散步。好在天時尚早,河畔又一直有綠樹蔭身,所以還可忍受。范閒此時早就已經解開襟口的布扣,露出胸都一大片肌膚,可若若卻沒有這等福利,只好拿好手帕扇著風。范閒看她辛苦,微微一笑接過手帕在流晶河裡浸濕。再遞給她讓她降降溫。
「知道這河為什麼叫流晶河嗎?」
「據京志記載,這名字應該是本朝之前就有了的,好像是說河水繞京都而行,西入蒼山,地勢時有起伏,有的地方流速極快,有的地方卻是安靜無比如同一面鏡子,又像是靜止的水晶一般,所以得了個名字叫流晶河。」
范閒點點頭,想到身旁這河中某段平靜處。時有花舫游於其上,便想到了那位還被關在天牢裡的司理理姑娘,也不知道迎接那個女人的最終結果會是什麼。又走了一截,終於能遠遠若見對面河岸青樹之中,隱隱有一民居,是個清新淡雅的小院子,院牆處伸出幾支竹子,向天而立,在這炎炎夏日中,竟是散發出一股子傲立濁世的寒氣。
「那就是太平別院?」范閒皺眉望著那裡,輕聲問道。范若若應了聲:「是啊,聽說很多年前葉家的主人就住在這裡,後來葉家產業收歸內庫,這院子也就成了皇家的別院,不過時常與柔嘉閒聊時,並沒聽過有哪位娘娘來這裡住過。」
范閒想了一聲,點點頭,忽然臉上綻出一絲微笑,原來這裡就是老媽曾經工作戰鬥生活過的地方。若若看見哥哥臉上的微笑,不知怎的心情也十分愉悅,問道:「什麼事情這麼開心?」范閒撮了撮有些汗水的手指頭,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他今天帶妹妹來這裡,已經是件極大膽的事情,雖然入京所見,葉家似乎並不是個多麼大的禁忌,但既然父親與五竹都那般謹慎,自己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暫時沒說。
他今天專門來這裡看一看,主要是想進這院子去祭拜祭拜,但既然已經成了皇宮的別院,自然是不方便去了。只是不知道母親的墓地究竟在哪裡,這讓他有些不好受的感覺。
來到這個世界後,他並沒有見過生出自己這副軀殼的女子,但無來由的心中就將她認作了自己的母親,也許是因為前世的時候父母早早雙亡,又沒有留下什麼,所以來不及產生對母親的依戀,而來到慶國之,不論是重生之初的逃亡,還是澹州時的一切,以及來京後的諸多妙,所有的這一切背後似乎都在昭示著那個女子曾經擁有的力量、權力、以及某種決心,在提醒著他,他的母親就是那個女人,那個叫做葉輕眉的女人。
葉輕眉,看輕天下鬚眉。
范閒甚至產生過一種疑問,會不會母親根本沒有死,而是遠遠躲在某個角落裡,帶著一種溫柔卻又冷酷的微笑,默默注視著自己在這個世上的一舉一動,每一次掙扎與每一次解脫。
但司南伯極為冷血地打斷了這一切的幻想,並且說母親的墓地在京都一個極為隱蔽的地方,若時機成熟了,自然會讓他去祭拜。
范閒歎了一口氣,跪了下來,向河對岸的那個小院子磕了一個頭。范若若微微一怔,不明白兄長這是何意,但冰雪聰明如她,頓時猜到了一些什麼,不由嚇得臉上微微發白,馬上卻又強自鎮定,隨著范閒跪了下來,往河對岸拜了一拜。
有青樹遮蔽,所以對岸即便有人,也一定難以看見,有一對冰雪般的壁人兒正跪在地上,向這方遙遙拜著,這場景很有些意思。
范閒有些意外,拉著她的小手站起身來,溫言問道:「為什麼隨我跪?」若若勉強笑了笑:「我應該怎麼叫?叫阿姨?」范閒呵呵一笑說道:「知道你能猜到,今天帶你來本就不想避著你,有些事情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又不能往外說去、真是件極苦悶的事情。」范若若歎了口氣:「難怪小時候哥哥一直住在澹州。」
范閒說道:「我只知道母親是葉家的那位,你難道小時候沒有聽父親或者柳姨娘提過這事?」范若若想了想,無奈地搖了搖頭。范閒歎了口氣,猜想大概是皇宮裡面很厭惡葉家有後人的緣故,所以父親才一直瞞著這件事情,不過……以朝廷的能力,如果司南伯當初與葉家女主人有瓜葛,這種關係又怎麼能逃得出宮裡的注視?除非監察院一直替父親隱瞞著,不過就算陳萍萍再如何敬重自己的母親,想保全自己這條小命,也應該沒有能力將這件事情瞞得絲毫不漏才對。
種種不解湧上他的心頭,讓他異常惱火。是個沒媽的孩子便也罷了,自己竟開始懷疑起另外的那一部分,這種心理趨勢真是讓人相當的不愉快。
——————
兄妹二人沒敢太靠近那處院子,穿林而行來到了官道之上,順著道路往京都的方向走,準備走遠一些找間驛店請小二拉輛馬車過來。走了沒多遠,便發現官道上有一條小路正通向左手方向,隔著一步便有一方青石隱在青草間,上面生著青苔,極難發現,看上去頗為別緻,應該是很少有人走動。
范閒目力極好,能看見小路的盡頭有一座小木橋,想來就是通往那個太平別院的,不由在內心深處歎了口氣,強行轉過眼光,微笑說道:「手帕已經干了,會不會太熱?」
范若若的眉宇間總是有一股似乎化不開的寒冷,但在范閒面都卻沒有這種感覺,此時汗珠從她額角的青絲間滲出,緩援淌在微紅的雙頰上,平增一分光彩,但是讓范閒微微怔了一怔。她柔聲應了聲沒事,便和兄長繼續往前走去。
走不多遠,來到一個茶鋪,鋪子全由青竹搭成,透風遮光十分清涼,范閒一見心喜,拉著妹妹的手便闖了進去,喊道:「來兩杯茶。」
回答他的是一片森森然的沉默,茶鋪之中沒有多少人,最裡那桌旁站著位中年人,聽到范閒的聲音後緩援回首,此人雙目深陷,鼻如鷹鉤,雖是陰鶩氣十足,但今日卻顯得強自收斂著。中年人望向范閒的神色十分不善,似乎像是看到了某只小白兔。
范閒心頭大驚,認出對方正是在慶廟外與自己對了一掌,震得自己吐血的待衛頭領,宮典大人。王啟年被踢出監察院,就是因為對方一直想努力地抓到自己!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章 故人相見不相識
宮典乃是大內持衛副統領,天子近臣,御前班直。他是葉重的師弟,慶國第一武家葉家的子弟,本身就是難得一見的上八品高手,單以戰力論,比范閒趁亂殺死的程巨樹還要高上許多。范閒當日一刀拉死程巨樹,本就是佔了對方輕敵,自己偷襲手握寶兵的蹊頭,若雙方真放手去戰,只怕范閒死的機會要大許多。
而面對著宮典,范閒更是找不到有什麼好辦法,且不提打不贏對方,即便能打贏對方……難道自己還敢與皇宮做對?一滴汗從范閒的額頭上滴了出來,心中不停喊著:「五竹誤我,五竹誤我。」如果當初是五竹將侍衛們弄暈了,范閒根本進不去慶廟,也不可能有後來的許多故事發生,但對於范閒來說,眼下的危機,也是由此而起的,當然,范閒不可能真的去怪自己的叔,只是藉著這種狂呼放鬆自己的心神。
官典微笑著向前踏了一步,渾厚的聲音響了起來:「這位後生,今日真巧。」
范閒將渾然不知所以的妹妹向後拉了拉,堆起微笑應道:「不期又見大人。」此時他的腦中在急速運轉著,婉兒曾經說過,那日在慶廟裡的貴人就是皇帝陛下,那麼宮典的職可應該是拱衛陛下左右,此時宮典出現在茶莊之中,只怕皇帝也應該在這裡才對。
腦中一邊想著,目光掠過宮典瘦削卻高聳著的肩膀,看見那桌上有一位中年貴人正在飲茶,偶爾抬起頭來皺眉望了這邊一眼。范閒心頭大驚,臉上卻沒有流露什麼,心思一轉苦笑說道:「這位大人,為何擺出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來全不費功夫的架式?那日慶廟外得罪大人,但小的也咳了幾天血,這算是賠過罪了。」
踏破鐵鞋兩句,是刻意說給那位貴人聽的新鮮俏皮話,不料出乎范閒意料,對方一點反應也沒有。
「拿下此人。」宮典不想驚動了主子,低聲吩咐,兩旁的三名侍衛聽令逼上前來。一看對方氣勢,范閒身邊又帶著位姑娘家。知道斷斷是逃不開了,一皺眉,蹂身上前,竟是搶先向宮典攻了過去!
宮典不怒反喜,一揮手讓侍衛退下,兩隻手如蒼鷹搏兔般展開,指節枯勁有力,直扣范閒地脈門。范閒雖沒什麼精妙招式。但這些小巧功夫卻是五竹錘打出來的本能反應,奇怪無比的一擰腕,指尖在宮典的脈門上一劃,手臂忽長帶著森森之氣驟然鎖死了對方的手腕。
而此時,宮典的一雙鐵手也已經將他的手腕牢牢控住。
二人同時大感訝異,兩次交手均是甫一接觸,便馬上互鎖。真是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彷彿算好了彼此的反應。驚訝歸驚訝,宮典卻是強烈自信地說道:「束手。就擒。」范閒本來就沒指望和宮裡的侍衛頭子硬拚,只是存著別的念頭,所以皺眉強硬無比說道:「尚未可知。」他悶哼一聲,後腰處雪山一熱,道道洪熱從那處噴薄而出,沿雙臂向對方的體內攻去。
宮典眉頭一皺,似乎察覺到少年的真氣那種霸道無比的氣勢,但此時身後便是主子,自然不會讓開半步,眼中精光一現,輕喝一聲,體內蘊積了數十年的雄渾真氣運至掌上。
二人互鎖的手臂已經鬆開,雙掌對在了一處。
一聲悶響之後,青竹茶鋪裡勁氣四蕩,那位飲茶的貴人皺了皺眉,似乎沒有什麼武站護身,范閒身後的范若若也是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數道白光閃過,侍衛們拔刀而出,擱在了范閒的脖子上面。范閒此時雙臂酸軟,根本無力反抗,也沒有想著反抗。宮典咳了兩聲,將雙手收於身後,再若著范閒的眼神就有了些異樣,輕聲說道:「少年,數月不見,你又進步了。」
范閒唇角流出一絲血來,這絲血卻讓宮典想到了慶廟對面幽暗房間裡的那個人,不由心頭一陣惡寒,不知道今天自己這事兒究竟做的妥不妥當。
這次交手顯然是范閒敗了,但宮典也不像表面上那麼輕鬆,只是除了那位貴人外,沒有人注意到他背在身後的雙手正在不停顫抖,范閒攻入他體內的霸道異種真氣猶自留存在經脈之中,像小刀子一樣刮弄著,直到片刻之後,才漸漸平靜。
「能文能武,天下最近似乎出了不少這樣的年輕俊彥。」貴人看著頸在刀下,猶自面不變色的范閒,流露出一絲欣賞的笑容。宮典知道這位主子最是惜才,生怕他又像上次一樣讓自己放人,趕緊走到茶桌旁邊,低聲恭謹解釋了一下為何要抓這人。
貴人眉頭一皺,然後卻是漸漸鬆開,那雙如同深潭一般的眸子更是漸漸明亮了起來,他望著范閒,微微瞇眼輕聲道:「原來是那日的少年。」他接著輕聲說道:「宮典,你說的那位高手,能夠輕鬆地捕殺你,這事情有沒有對人說去。」宮典慚愧道:「只是暗中察訪,未有結果,故不曾上報,請……老爺恕罪。」
貴人冷冷道:「免罪,但此事不許再提,不然滿門皆斬。」宮典心頭一凜,抱拳應下。二人說話的聲音極輕,就連耳力過人的范閒,也只隱隱約約聽清了幾個詞,不是很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
「都出去吧,我要與這少年說幾句話。」貴人冷冷吩咐道。
宮典一怔,心想老爺雖然手握天下,但卻無縛雞之力,怎麼敢讓他與這少年單獨呆在一起。貴人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略一沉吟說道:「宮典留,其餘人退下。」
「是!」眾侍衛雖然不解,但根本不敢二話,急速撤出茶鋪之外。范閒的脖子得了自由,有些舒服地扭了扭,此時若若跑上前來。拉著他的手,想到先前的險狀。急的淚水險些掉了下來。
……
「協律郎范閒,御前失儀,你可知罪。
「臣不知何罪之有。」
范閒想像中的對話並沒有發生,那位貴人只是坐在桌子邊上,頗有興趣地望著自己。貴人的眼光似乎比先前柔軟了許多,淡淡卻又仔細地在他的臉上拂過,這讓范閒感覺有些不自在。
貴人開口輕聲說道:「少年家、你是誰家子弟。」
「這位大人。我們是范家的人,昨日去田莊休息,今日貪看風景,所以逡游至此,不知道貴僕為何要難為我們。」范閒在心裡盤算過,叫對方大人應該比較合適。聽他回答,宮典心頭大驚、這才知道原來自己要抓的人竟然就是那個殺了八品高手的范閒。想到范閒的父親司南伯是老爺的心腹親信,手中掌握著一些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力量,宮典以為自己明白了為什麼先前老爺為什麼嚴令自己不准洩漏那位宗師級高手的事情,略顯尷尬地向范閒投出抱歉的眼神。
貴人微笑說道:「你是范閒的兒子?」
見對方直呼父親的名諱,范閒更是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回話也愈發地恭謹:「正是。」
范閒斷沒有想到對方竟然如此好說話。一怔之下,半晌後才回過神來。連道不敢不敢。
貴人又道:「你入京也有數月了,過得如何?」
雖然不明白以對方身份為什麼要關心自己,但這種機會范閒是不會錯過的,想著這些月來的麻煩事兒,略帶一絲頹涼說道:「京都居,大不易,不若故鄉。」
「你是說澹州。」
「正是。」
「澹州有甚好處?
「澹州雖偏,但人心簡單,只要你不害人,便無人害你,不像入京之後,不論你願或不願,總有些事情會找到你的頭上來。」
貴人似乎沒有想到少年說話會如此直接,微微一怔後微笑說道:「京都繁華天下無雙,自然艱難處也是天下無雙,不過有范大人護持,如今范公子又有文武雙全美譽,想來日後在京中應該過得比較安適才對。」
范閒如聆玉旨綸音,如果不是一直在偽裝,此時恨不得跪下口稱謝旨,再在京中大肆宣揚去,所謂天子金口玉言……但他的臉上依然是一片平靜,柔聲回答道:「希望如此吧。」
時候已經不早了,貴人事多,便要起身離去,離開之前,他又細細看了范閒兩眼,才流露出滿意的微笑,說道:「日後有緣再見吧。」又轉向范若若,輕聲說道:「小姑娘,你還是嬰孩的時候,我抱過你,不曾想一晃已經變成大姑娘了……日後有門好婚事等著你。」
范若若微微一怔,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貴人說完這話,朗聲一笑,似乎十分快意,離開青竹所就的茶鋪,上車離去。馬車離開許久,貴人有些出神,輕聲歎息道:「眉目依稀彷彿,這夜夜爬牆的本事,倒是有些像聯當年。」
茶鋪之中,范若若好奇問道:「這是哪位大人,似乎與父親相熟。」
范閒此時終於從緊張的情緒裡擺脫了出來,渾身是汗地坐倒在凳子上,說道:「先前是聖上……幹他娘的,怎麼都喜歡玩微服出巡這招,真以為嚇死人不用賠命嗎?」這話一出口,范若若也是驚得掩嘴而呼。
卡擦!在此時,萬裡碧空之上卻無來由響起一聲霹靂,似乎恨不得要刺進茶水鋪的青竹間,將童言無忌的某人活活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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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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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7 21:36:51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五章 慶余堂裡說來年
在茶鋪裡隨便整了些水喝,兄妹二人就有些心神不寧地重新上路,走了沒多久,便看見王啟年一干來接自己的馬車。對方的身份在這裡,而且看著表情有些異樣,情緒不怎麼高漲,王啟年自然不敢囉嗦什麼。
「聖上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范若若靠在車廂上,拿著手帕扇著徽微汗濕的臉龐,模樣看著極為可人。
范閒苦笑著回答道:「咱們的這位陛下,一向深居簡出,我早就料到,一個男子怎麼可能長年呆在滿是宮怨脂粉味的皇宮之中,他一定會經帶出來散心,走到流晶河畔來,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先前有些好玩,我總以為那位宮典大人,會叫他黃老爺的。」
范若若噗哧一笑,說道:「哪兒能事事都像哥哥說的故事一般,若真如此,你早就該去開個講書鋪子去了。」
說到講書鋪子,范閒馬上想到了豆腐鋪子,皺眉問道:「若若,你將來準備做些什麼呢?」范若若神色一黯,如今這年月,女子出嫁之後,便是相夫嫁子繡花管後院,以若若的學識能力,若就這般度過一生,只怕也會有些不願意。
只是目前也不能多做籌劃,只好先暫時這樣。
入京之後,馬車直奔二十八裡坡。這二十八裡坡卻不是個大山坡,只是京南一個有名的地名兒。話說數百年前,京都遠沒有如今這般闊大之時,二十八裡坡是入京前最後一段山坡,離西南方向官道上最後一個驛站足足有二十八裡,每當車馬到此之時。行了最後二十八裡路,馬乏人累,格外疲倦,將這最後一段小山坡看得比海濱之畔的大東山還要高大。二十八裡坡的名稱便是得自於此。
如今的二八裡坡早就被收到了城牆之中。變成了一條街巷,只是名字還保留著,慶余堂便設在此處。馬車遠遠地停下,范閒與妹妹走了下來,順著街道往那邊走去、沿路看見一排整整齊齊的小門面,全是那種從嶺南運來的廉價木材,上面刷著清漆,木斑清晰,若一眼瞥過去,感覺就像是無數個單眼怪正虎視耽耽看著自己。
范閒唬了一跳,好奇問道:「怎麼都用這種?」這種做法,他前世時的小飯館裡倒是常用,清一水兒的原木感覺。又便宜又清爽。
王啟年搖搖頭。他可不是經商的料。范若若解釋道:「這裡就是慶余堂了,每個門臉就是一位大掌櫃的授徒之處。十七位掌櫃,就有十七個屋子。」范閒數了一數,發現街道旁一共有二十幾個這樣的小屋子,請教妹妹這是為何,范若若沒好氣道:「這多年過去了,總有些掌櫃年紀大了,開始養老,或者是病故的。」
一行人說說談談走到最前面,那是一幢很有些漂亮的宅子,院落極大,看越過院牆的飛簷,裡面應該是被分割成了許多個院子。范閒心頭一動,覺得有些熟悉,想了想才想起來,這和先都在流晶河畔看見的太平別莊,竟是差不多的風格。
這些掌櫃們住的地方有些奇怪,大門上前沒有寫慶余堂三個字。此時早有范府護衛上前遞了名貼,看門的人一見名帖上的名字,馬上便知道來者就是最近在京中大出風頭的范大公子,趕緊恭謹請入,因為七葉掌櫃目前正在范家幫忙打理澹泊書局,所以竟是連知會這道程度都免了。
正要入府之時,朝廷負責監管慶余堂的人,卻打橫裡穿了過來,正準備發問審查來客身份。王啟年卻是冷冷看了對方兩眼,連自己都不屑出面,讓小組裡一位小字輩去應付,隨著范閒便往堂裡去。
監察慶余堂的,也是監察院的人,所以他馬上知道自己做了件很多餘的事情。
……
入堂,落座,上茶。
坐在首位的是位約四十歲的人,眉眼柔順,似乎在這些年的重壓之下,整個人都變得謹小慎微了起來。但范閒知道對方是慶余堂的首席大掌櫃,號稱葉大,當年主營葉家最緊要的生意,斷不是眼前所見這般無趣又無用的感覺,不由微微一笑說道:「一直以為大掌櫃年高德劭,今日一見,才知道大掌櫃原來如此年輕。」
葉大掌櫃全然不知這位范公子今天來慶余堂到底是為了什麼,雖然十幾年過去了,葉家早已不是什麼禁忌,但是等於被變相軟禁在京中十幾年,他的性情早已不像當初那般跳脫豪邁,身子骨都已經佝僂了起來,心氣也淡了許多,苦笑回應道:「早就是個老頭子了,范公子講笑,講笑。」
范閒呵呵一笑說道:「開門見山吧,今日前來,第一椿事是澹泊書局的生意極好,想來謝謝七葉掌櫃,也想看看慶余堂是什麼模樣。」
葉大掌櫃微笑應道:「范公子出錢請咱們堂裡的人做事,自然要讓公子掙著銀錢才是,如果做生意還虧了本,這慶余堂只怕早就在京裡倒了。」說到掙錢之事,葉大掌櫃的眉眼間,自然流露出一股自信,渾身上下散發著光彩。
范閒在心底暗讚一聲,想這才是自己老媽當年教出來的人應有的模樣,一拱手極有禮貌說道:「其實今日來,是有椿事情要專門麻煩一下大掌櫃。」
葉大掌櫃心頭一凜,如果只是為了生意,對方身份尊貴,斷不至於親自前來,難道對方在想些什麼?葉大掌櫃要為京中慶余堂這麼多掌櫃夥計還有親眷的生命安全著想,根本不敢聽對方想什麼,為難拒絕道:「朝廷有明規,慶余堂人不准離京,如果范公子心氣過高,慶余堂實在是幫不上什麼忙。」
范閒哈哈一笑說道:「這個我自然是知道的,今日來,只是想請葉大掌櫃做一個人的老師,據我所知,這些年來,朝廷一直有些戶部官員還有內庫人手,是拜在慶余堂門下,專學經營之道,我與七葉掌櫃合作舒服,故而也想介紹位學生。」
葉大掌櫃好奇道:「不知道是什麼人。」
范閒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葉大掌櫃會意,輕聲說道:「貴客遠來,不如讓家婦帶著范小姐去後園逛逛?」他微笑望著范若若說道:「我們這院子雖然不出奇,但當年也是家主親手設計,頗有可觀之處。」
范若若早就明白,微微一笑,自與掌櫃夫人往後園去。而王啟年等人也被范閒一揮手趕了出去。見他這般謹慎,葉大掌櫃不禁害怕了起來,不知道究竟是誰要來學經商之道。
「范思轍,我的二弟。」范閒啜了一口茶,輕聲說道:「您應該聽說過。」
葉大掌櫃心頭大驚,心想范氏二子眼下雖然無隙,但畢竟有司南伯的家產放在那裡。權貴子弟,怎麼可能願意來學經商之末道,莫非面前這位范大公子想借此事,讓范思轍無法繼承爵位……但這種拙劣的伎倆未免也太荒謬不可行了。
范閒卻沒有想到葉大掌櫃會想這麼多,柔聲說道:「我那二弟天性好經商,但眼下只是靠著骨子裡那點兒遺傳與愛好在撐著,將來如果想真正的做些事情,他的能力還有些不足,所以希望他能夠有這個榮幸拜在大掌櫃門下。」
葉大掌櫃趕緊搖頭,謹小慎微如他,是斷然不敢攙合在這些事情裡的,推脫說道:「范侍郎掌管天下錢糧,這生意做的可是比誰都大,區區慶余堂,哪裡敢教範二公子。」
范閒略有些失望,不過也不著急、心想按著自己的計劃,你這個老師總是跑不掉的。他靜靜坐在椅子上,緩緩調動雪山處的真氣,四脈俱通,閉目沉吟少許,確認自己敏銳的耳邊都沒有聽到誰在偷聽,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還有一事,不知大掌櫃可敢聽,若你敢聽,我便敢講。」
見他如此神秘,葉大掌櫃無奈一笑,知道自己就算不聽,對方也是一定要講的。果不其然,范閒微笑說道:「我如今是太掌寺協律郎。」
見他無頭無尾說了這句話,葉大掌櫃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恭恭敬敬道了聲喜,知道面前這位公子馬上要尚宮中哪位貴人了。不料范閒緊接著說道:「我的未婚妻是林家的小姐。」他知道,堂堂葉大掌櫃,雖然枯坐京都十五載,但在許多年前,一定有許多渠道可以知道某些秘辛。
果不其然,葉大掌櫃面色劇變,死死地盯著范閒的雙眼,冷冷說道:「范公子究竟想說什麼?」
范閒淡淡應道:「最遲兩年之內,我便有可能掌握內庫的管理權……但我知道,我的能力不足,而且父親的戶部那面終究是國之財,而我要理的是宮之財,所以無法給我太多幫助,而我……」他反望著葉大掌櫃沒有什麼情緒的雙眼,一字一句道:「需要幫助,需要……你的幫助。」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六章 點卯太常寺
堂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許久二人都沒有說話,葉大掌櫃心頭無比震驚,內庫?那裡有他當年親手打理的……一切一切,那是小姐留下的東西,已經有多少年沒有接近過了?但是,朝廷怎麼可能允許自己這人,再重新接近那些產業。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范閒微笑說道:「召你們入京的旨意我調來看過,只是不准你們入股經商,但誰也沒有說過,不允許你們再重新接手葉家。」
這個誘惑實在太大了,對於慶余掌的這些掌櫃們來說,替各王府達官們打理府中產業,遠程遙控各地銅礦鹽場,根本不足以發揮他們的真實水準。而且內庫……在慶余堂掌櫃們的心中,那本來就應該是自己打理的產業!就看那個長公主這些年,就將小姐留下的家產折騰成什麼樣了!每當想到此處,這些專業的「職業經理人」便是恨得牙齒癢癢的。
范公子發出這個邀請,這就代表了范府的意見,而范府是與陛下有特殊關係的一處府第,莫非……陛下終於想通了?
范閒站起身來,微笑說道:「這只是一個建議,時間還有很久,大掌櫃可以慢慢考慮。」
話已說完,再無多事,等范若若毫無滋味地逛了一圈回來之後,范府一行人便告辭了。葉大掌櫃恭恭敬敬地送出門外,看著他們上了馬車,這才抹了抹額上的冷汗。
范閒忽然從馬車上探出頭來,漂亮的臉上陽光燦爛,高聲喊道:「大掌櫃,若你真的想通了,記得喊人來府上說一聲,我帶二弟提臘肉來拜先生。」
葉大掌櫃聽他發喊,以為范大公子要在眾人面都說起打理那個燙手產業的事情,唬了一大跳,待聽著是那件事情後。才安下心來。知道對方是提醒自己,如果願意接受對方條件的話。就得順帶著去當范二公子的老師。只是葉大掌櫃有些不明白,為什麼拜師要提臘肉,微一皺眉,又覺著似乎很多年都好像是九葉還是二十三葉曾經提過臘肉的……當時九弟、二十三弟提臘肉是做什麼來著?他拍著額頭回了慶余堂,有些悲哀於自己的記憶力確實變差了。
回府的馬車上范閒也有些累,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陰謀的人,只是為了自己,為了范家,為了許多許多的人,他必須做些什麼事情。在他的計劃之中,原來葉家的產業將來總得慢慢讓老二接過去。畢竟自己在經商方面的天份,似乎不如那小子。至於其它的……再慢慢看吧。
直到此時,他才明白了費介老師在澹州時和自己說的話。
「你家的事情,要比你所想像的遠遠複雜許多。這裡面涉及到的,不僅僅是你一人之存亡,更可能牽涉到更多的人命,所以你一定要謹慎。在你長大之前的這些年裡,你要學會保護自己,這樣將來才更有保護別人的實力。」
「將來……要保護誰呢?」范閒有些疑惑。
費介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比如說像我這種和你已經脫離不了關係的人。」
所以范閒必須做些什麼,才能保護……比如像若若、婉兒、范家這些已經和自己脫離不了關係的人,同時也想讓慶余堂的這些老媽舊屬,能過得開心一些。當然,此時的他,依然不認為費介老師或者陳萍萍那種老怪物,也有需要自己的保護的那一天。
——————
范大公子到訪慶余堂,是一件很大的事情,至少對於慶余堂這一大堆姓葉的人來說。經商終究是末道,雖然這些掌櫃們為王府官家不知道掙了多少銀子,但依然還是上不了檯面,所以極少有有身份的人會親自拜會慶余堂,而在後園密室的會議上,當葉大掌櫃說出范公子今日來意後,坐在圓桌子旁邊的幾個人更是大驚失色,有的人開始回想當年榮光,有的人卻是面色慘白想著宮裡的狠辣。
「不用多想,范公子既然敢提出這條建議,那他將來一定會想辦法將宮裡說動。」葉大掌櫃看著其餘的幾個理事,皺眉說道:「就看大家的想法,我們一共五個理事,按老規矩,人手一票,我兩票,只不過老六如今在和范府做生意,所以請他過來提供一些意見。」
其餘的幾位掌櫃將目光投向澹泊書局的七葉掌櫃,他低頭想了想,然後說道:「范大公子與二公子感情比我們想像的要好許多,而且范公子此人看似淡泊,但實際上心氣極高,大家也知道他如今在京中名聲大震,我看他日常行事,竟似是沒有將司南伯的家產放進眼中一般,而且日常交往人物也都是靖王世子這種厲害角色。」
葉大掌櫃點點頭:「事情還早,但是我們要早做準備。」
有理事提出反對意見:「何必冒險?大家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這些年過的也算順心。」
「也不算冒險吧,畢竟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想來宮裡應該對我們放心了才對,再說我們又不出京,身家性命都被朝廷捏著。」另一人搖頭說道:「我們只是些商人,又不可能造反,哪有這麼多害怕的。唉,我還真想重新接手那些事兒,想著就興奮,好多年沒有吹過玻璃壺了……當年我可是你們當中吹的最好的一個。」
這句話似乎牽動了大家的美好回憶,齊聲哈哈笑了起來,有人笑罵道:「小姐當年就說你是個大吹吹兒。」
那人窘道:「我又不是你,當年就喜歡泡在肥皂廠裡面吹泡泡。」
葉大微微一笑,舉手制止了這些老不修的喧嘩,說道:「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第一個提出反對意見的理事停住了笑聲,冷靜說道:「首先要確認是宮裡允許了,這事兒我們才能做,雖然都想重新回到咱們當年起家的地方,但安全依然是第一要素,小姐當年說過,只要人活著。什麼都好。」
葉大皺眉道:「范府當年與我們葉家關係極好。這些年來,監察院和司南伯一向對我們還挺照顧。想來司南伯應該不會誑我們。」
那理事寒聲說道:「不要忘了,當年李家與我們葉家的關係不也是極好,最後我們不依然是被他們誑了。」
李乃國姓,李家自然就是皇家,一說到這個,慶余堂後園的密室裡頓時安靜了下來,圓桌旁的幾個人臉上都現出了很不安的神色。
——————
召集葉家舊人,本來就是件極冒險的事情,所以范閒也只是打個前站罷了,而且用給范思轍請老師來當幌子。想來也沒有太多人會注意到這件事情。畢竟當他真正接手內庫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之後。
在接手之前,他必須先證明自己有這種能力。在證明能力之前。輒要先符合陛下的定義。
陛下對於接受內庫人員的定義很簡單,誰娶了林婉兒,誰就得內庫。雖然不知道皇帝舅舅為什麼這麼疼愛自己的未婚妻,便范閒既然選擇接受這門婚事,自然也就選擇了接受這個挑戰。
在大婚之前,他首先要面臨的是另一種挑戰。
太常寺協律郎向來是個虛職,類似於某世的名譽稱號,用來給那些將來的駙馬們一個比較文雅些的官職。只是個八品小官,卻足夠清貴,最初慶國的規矩是封同文館六品詞臣,但後來發現很多駙馬們連首詩都背不下來,只好作罷,把規矩改成了封協律郎。協律郎在前朝名為協律校尉,掌管宗廟音律,皇家總以為駙馬們不會做詩,哼幾個曲子也算就景,所以就這樣定了下來。
雖是虛職,但依然還是要去太常寺報道的。所以這天大清早,范閒就愁苦著臉,坐著家裡的馬車趕往了太常寺,在寺門口,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已經來迎著了,這個排場讓范閒受寵若驚,趕緊下去親熱問好,和太常寺同仁們寒暄一番,才進了衙門,坐在小間房裡,聽著少卿大人講解釋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這位少卿大人乃是宰相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物,所以對范閒如此熱情,也就很好解釋。只是少卿大人,以及朝中許多官員,直到今日還是沒有想明白——宰相的私生女嫁與范家的私生子,為什麼一應規矩卻都是按宮裡規矩在辦。
陛下也許是太過寵信林家和范家,但在根多臣子眼中,陛下實在是太胡鬧了,而知道林家小姐真正身份的人,卻是打死都不肯說什麼的。
范閒本以為自己是音癡,不免要出些洋相,哪裡知道只是枯坐了一個上午,灌了一肚子溫茶,發現同事們也大都如此,只是手上捧著宮裡出的一兩一份的報紙在看。茶喝多了肚子有些脹,他歎息一聲,學著別人也拿了一份報紙,然後進了茅廁。
報紙上依然是花邊新聞,只是陳萍萍已經回京,宮中編撰們再也不敢胡謅什麼院長的初戀故事。提著褲子從茅廁出來,下意識裡將報紙塞進內衣深處後,他才醒過神來一陣失笑,這還是年前在澹州養成的竊報習慣,自己存的那些銀子,全靠這種手段搜刮而來。
正要回去繼續喝茶,忽聽得房內爆出一陣狂喜驚呼:「勝了!勝了!天祐大慶!」
范閒心中一凜、知道朝廷與北齊間的角力,終究還是以朝廷的勝利而告終,在這場傀儡諸侯國之間的小型戰爭之後,只怕北邊又會有些土地被劃入慶國的勢力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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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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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7 21:37:31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七章 風起於萍末
屋內官員們正聚在一起看著邸報,上面清清楚楚寫明了發生在北方的所有事情,不論是從及時性還是信息豐富程度上來說,都比皇宮出的報紙要吸引人多了,更何況上面記載的還是慶國勝利的消息。范閒苦笑著從懷裡掏出那張皺巴巴的報紙,在心裡對文書閣大書法家潘齡老先生說了聲抱歉,便重新坐回自己的桌前開始飲茶。
旁人正在興高采烈地講著戰事,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安靜。反而是少卿大人著著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出來一趟。范閒有些忐忑不安地走出門外,來到一處僻靜所在。這裡已經是院子深處,擱著一張石桌,兩張石椅。少卿大人示意他坐下,然後微笑問道:「眾人皆歡愉,君卻獨坐默然,不知為何?」
這位少卿大人姓任名少安,當年也是風流人物,後來娶了位郡主,便一直安安穩穩地在太常寺裡向上爬升。與范閒今日所面臨的情況倒有些相同。范閒不確認任大人是不是心傷某事,所以要來拉自己唏噓,所以不好怎麼回話,只得淡淡一笑說道:「朝廷勝這一仗乃自然之事,所以並不如何驚喜。」
「為何是自然之事?」任少卿好奇問道。
范閒對於軍國大事確實沒有什麼獨到見地,只得推諉接道:「陛下英明,將士用命,北齊心虛,自然一戰而勝。」
任少卿微笑望著他說道:「我這才想起來,今次兩國再鬥,倒是與范大人遇刺一事脫不了干係。」
范閒一怔,也才想起來,此次慶國出兵抗齊援趙,其中一個借口就是北齊刺客潛入慶國京都,意圖謀殺大臣之子。想到北疆之上的那些河畔枯骨,各州郡閨中空等良人之婦,范閒不知為何,心頭有些發堵。歎息道:「兵者乃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他知道慶國雖然承平十數年,但骨子裡的尚武精神並沒有消褪,所以平日裡很注意掩飾什麼,但當著任少卿的面,想著只是閒聊。所以隨口說了句。
任少卿似乎很欣賞他的這句話,點了點頭:「雖是如此,此次獲地不少,慶國又有數年安寧。倒也值得。」
范閒不是一個酸腐的和平主義者。微笑承認了這個事實。任少卿又道:「雖然戰功盡歸將士陛下,但是朝中為此事暗中籌劃兩月,也算得上是殫精竭慮。」
范閒馬上從這句話裡品出了別的味道,知道少卿大人是在說,朝中的文官系統也為戰事出了不少力。范閒畢竟有過兩世經驗,知道打仗終究打的是後勤,所以誠懇說道:「朝中諸位大人,也是居功至偉。」
任少卿滿意地笑了笑,接著說道:「宰相大人與你即將成為翁婿。你若有閒時,還是要多上府拜問一下。才比較合適。」
「這是自然。多謝少卿大人提醒。」范閒背後一道冷汗流了下來,自己馬上就要娶婉兒了。卻還沒有去拜訪過未來的岳丈,這真是有些說不過去,只是……這應該是林府與范府之間光明正大的交往,為什麼任少卿要私下與自己說。
果不然然,任少卿輕聲說道:「老師希望你一個人去相府坐坐,不想驚動太多人。」
范閒怵然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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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朝堂之上,儘是一片諛美之詞,軍方受賞不少,監察院四處也因情報得力,受了明旨嘉獎。不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戶部侍郎司南伯范建出列進言,此次得勝,全虧宰相大人殫精竭慮,先國事後家事,疏理後勤,糧草得力,實為大功。群臣喧嘩,本不明白原本的政敵,為何今日如此和諧,但一想到兩家的婚事後,頓時恍然大悟。
更出乎眾人意料的在後面,本來一直是宰相那派的禮部尚書郭攸之卻出言反對,如何如何。最最出乎眾人意料在於……陳萍萍上朝了,當陛下詢問之時,他坐在輪椅上輕聲說了四個字:「宰相辛苦。」
至此,原本藉著吳伯安與北齊勾結之事不停攻擊宰相的政敵們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皇帝陛下下旨安慰,林若甫重新站穩了腳跟。而朝野上下都在傳說,宰相因為與范家的聯姻,已經倒向了二皇子。本來在朝中全無助力的二皇子,頓時成為了炙手可熱的人物。
沒有人知道,這一切大事的背後,其實只是鬱鬱不得志的太常寺任少卿與太常寺八品協律郎在院牆下面的一次閒聊。
通過自己向老丈人賣了一次好,一次大好,范閒的心裡稍微有了些安全感,雖然還是很害怕宰相查出來林二公子是自己喊人殺的,但總不像前兩個月裡那般總躲著。
太常寺的職事不用天天去,只有一旬去點個卯就好。這天下午范閒坐著馬車來到了皇室別院。
如今他與別院裡邢位姑娘的婚事已經是全京皆知,加上范府出手大方,所以看管的待衛們都開始睜一眼閉一眼。范閒和妹妹一同往裡走去,並沒有心情去看園子裡的野花雜草,只是沿著石子路往小樓去。范若若有些驚訝:「哥哥對這裡的路倒是挺熟。」
范閒微微一笑道:「我記性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心裡卻是暗笑,自己十天裡倒有兩三個夜晚會在這園子裡穿進穿出,想不熟悉還真是件極難的事情。
可惜按照規矩,他這位未來的郡主駙馬依然不能在別院裡見林婉兒,只好坐在樓下喝茶,若若一個人上去。他也不急,反正夜夜能見的未婚妻,不急在一時。過了陣時,卻是下來了兩個人,看見若若身後跟著的那位姑娘家,范閒眼睛一亮。那位姑娘家眼睛清亮,眉毛略有些濃,卻並不顯得粗魯,反而很精神,正是京都守備大人葉重的獨生女葉靈兒。
葉靈兒看見有個陌生男人等在樓下。略有些奇怪。范閒已是微笑著起身相迎,拱手道:「葉姑娘,許久不見了。」
話一出口,范閒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妥,當日自己見葉靈兒的時候是化了妝的,用的是大夫身份。今日卻是擺明身份來別院探視。開口一句許久不見,只怕葉靈兒會起疑心。
出乎他的意料,葉靈兒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屈身一福道:「見過范公子。」
見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又不驚奇自己先前說的話。范閒知道一定是婉兒向這位閨中密友將二人交往之事說了出來,微笑說道:「婉兒多虧有姑娘相陪,病榻之上,才不致無聊,范閒在此謝過。」
葉靈兒神色冷冷地說道:「范公子客氣了。」
范閒見這女子似乎並不怎麼喜歡自己,也不如何惱怒,他可不認為憑借自己的漂亮臉蛋兒,就可以讓全天下的女人都對自己抱有一種天生的好感,所以只是微微一笑。再行一禮,轉身對若若說道:「問的事情怎麼樣了?」
范若若莞爾一笑道:「你就急這個。林姐姐說了……」
范閒忽然擺擺手。微笑道:「自己家裡一點兒事情,還是回家說吧。」
葉靈兒聽著這話勃然大怒。心想這范閒果然是個心胸狹窄之輩!這話的意思太明顯不過,意思是范林兩家的事情,不需要自己這個姓葉的多摻合?她怒氣沖沖道:「范公子,說話做事不要欺人太甚。」
范閒一怔,心想這又是從何說起,這位葉姑娘怎麼脾氣這麼大,心裡有些莫名其妙的煩燥,懶得理她,牽著妹妹的手就往府外走去。
走到別院外面,葉靈兒也與丫環下人們一起出了府,看著范閒拉范若若的手,冷笑了一下。
范閒沒明白,還是牽著若若微涼的小手等著馬車過來,若若的臉色卻變得有些尷尬,確實如此,這世上兄妹之間如他們般親匿的,並不多見,而范閒又不是很常注意這些。看著妹妹神情,范閒終於想明白了過來,心想那個女人怎麼老纏著自己不放,他與若若之間自然是明月清風,所以反而格外生氣,回頭對著葉靈兒皺眉問道:「葉姑娘,您是不是家中沒大人管教、所以天天在京都與定州逛著?」
葉靈兒全沒想到自己無意的一絲冷笑,竟惹得對方如此惡毒的言語攻擊,大怒罵道:「你說誰沒有教養?」
「誰說過?」范閒溫柔笑著:「這裡好像沒有人說過。」
見他耍無賴,葉靈兒更是氣極敗壞嚷道:「那你還不是天天在京都裡逛著,都要成親的人了,還沒個正形兒,也沒見你去過幾次太常寺,難道你也是家中沒大人管教?」
范閒的性情溫柔之中帶著幾絲厲殺,但更多的卻是蔫兒壞,知道自己不生氣,對方才會更生氣,所以更加溫柔說道:「我來探望自己的未婚妻,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葉姑娘與我的婉兒交好,時常探望,我已謝過,只是希望您能注意下自己的言辭,不要再試圖挑拔我們自己家人間的關係。」
葉靈兒氣得雙唇發拌,聽見對方又玩這招,恨恨道:「就你這般紈褲模樣,也不知道婉兒是瞧上你哪點了。」
范閒歎了口氣,說道:「我又哪裡紈褲了?」
葉靈兒恨恨道:「文不成,武不就,紈褲之說難道虧了你?」
范閒有些慚愧地笑了笑,說道:「我本極厭惡自誇,不過京中總傳在下文武雙全,文能七步成詩,武能七步殺人,過譽之詞讓在下有些飄飄然,今日才被姑娘這話點醒,實在是感謝莫名。」
見他作態,葉靈兒才想到對方的才名,氣地一跺腳,不知道說什麼好,忽而將紅潤至極的薄唇一咬,手扶在腰畔的小刀上,幾番思琢之後,終是取下刀來,扔在范閒身前的土地上,發出咚的一聲脆響。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八章 關於黑拳的光榮傳統
隨著這聲響,皇室別院門口安靜了下來。慶國雖然承平日久,北邊疆場之上也只是些小打小鬧,但畢竟開國只有數十年,所以民風尚武彪悍之氣猶存,葉靈兒身為武將世家子女,腰畔別個小彎刀也是正常。只是……將這刀扔到范閒腳前就相當不正常了。
范閒挑挑眉頭,知道這是發出決鬥的邀請,類似於自己曾經生活過的那個世界裡,歐洲貴族們決鬥時,最喜歡玩把手套扔對方臉上的派。他撓撓自己的方臉,覺得有些癢,好笑想著如果慶國的決鬥規矩是將刀子扔對方臉上,只怕每次決鬥都能成功舉行。
所有的人都看著范閒,若若緊張地拉著范閒的袖子。別看葉靈兒細腰水靈著,但家學淵源,乃是正宗的七品高手,在京都裡哪有紈褲敢去招惹她。但是對方既然扔出佩刀發出了挑戰,范閒身為男子,不應戰就會顯很畏怯,只怕在京都裡會抬不起頭來。
見二位貴人爭得厲害,守在別院門口的侍衛們眼觀鼻,鼻觀心,全當沒有聽見,自然也沒有那等不長眼的會去前別院裡的郡主姑娘——「您最好的閨蜜與將要嫁的良人要打起來了——誰會這麼蠢。
……
「既然你號稱文武雙全,我不及你詩詞本領,但也想代婉兒看看,你究竟有沒有保護她的本領。」說來也奇怪,自從扔下腰刀之後,葉靈兒整個人的狀態都發生了很奇妙的變化,冷靜了下來,如碧玉一般美麗澄靜的眼眸裡充滿了自信,小小弱弱的身軀,竟似蘊藏著極為宏大的力量,將要施展在范閒的身上。
范閒心頭一凜,這才知道這位姑娘乃是位深藏不露的強人。面上卻是微微一笑,將手擺了擺,說了讓當場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三個字。
「我拒絕。」
拒絕決鬥?這本就是極少見的事情,拒絕一個女子的邀鬥,只怕更會讓范閒抬不起頭來。眾人都不明白范閒為什麼做出這樣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選擇。
范閒很誠懇地解釋道:「葉姑娘雖然不喜在下,但畢竟是婉兒的好友,我怎忍心出手?」不等眾人喝倒彩,他又微笑說道:「更何況,在非必要的情況下,我是不願意打女人的。」
馬車早就來了,只是看著這邊局勢緊張,所以停在外面,王啟年看見與大人對陣的乃是葉靈兒,也只能乾著急,萬萬不敢用監察院的身份去壓對方。
說完這些話。范閒重又拉起妹妹的小手,示威一般走向馬車。
一道清音怒發!葉靈兒終於再也忍受不住范閒持續了無數句的尖酸言語攻擊,在這一刺爆發了,身影一虛,整個人已經衝到了范閒的身後。一拳直衝!——好在她畢竟還有些武道遺風,在動身之前,已經發聲示警。
感受著身後的那道暴烈風聲,范閒右手極巧妙的一用力,將妹妹領到邊上一點,緊接著轉過身來。
然後看見了直衝自己面門的一個拳頭!
這個拳頭很小巧、很漂亮、皮膚白皙,甚至可以看清上面隱隱可見的淡青靜脈,握成拳後只有大拇指露在外面,上面塗著粉紅色的蔻彩。
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看到如此多的細節。這只證明了兩件事情:一,范閒骨子裡是個多情多欲之人,二、葉靈兒的出手雖然暴猛快速,但比起澹州懸崖上的那根神出鬼沒的棍子,還是要慢太多太多。
他的腳尖在地上挪了一寸,整個人的身體卻奇快無比地向左側偏開,讓那記厲殺意十足的拳頭完全落空,擦著自己的臉頰過去。
嗡的一聲,拳頭落空。仍擊出一片震盪風聲,范閒頰畔的髮絲飄了起來。而此時,他的右手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抬了起來,食指微屈,在電光火石間,彈在葉靈兒的脈門之上!
這一招就算是大內侍衛副統領宮典猝不及防之下都無法躲過,更何況葉靈兒,只聽得她一聲輕哼,緊緊握住的拳頭就已經散了,就散在范閒的臉頰之旁。但范閒卻來不及高興,雙眼一瞇,奇怪無比地向後退了三步,伸出手掌在空中拍了三下。
啪!啪!啪!三聲脆響在他的身邊響起!
原來葉靈兒拳頭一散,五根手指卻像是春日桃枝般綻開,每一指便如一森然之枝,往他的太陽穴上襲去,范閒全憑著本能的反應躲了過去,印了三掌,擋住了那五道破空而來的勁氣。
「葉家散手!」旁觀眾人驚呼出來,慶國大宗師葉流雲乃是葉靈兒的叔祖,沒有料到這位小姐竟是得了葉流雲的真傳。
驚呼未停,范閒滿臉平靜搶身近前,一拳頭實實在在地打在葉靈兒的手掌上!
一聲悶響之後,不管葉靈兒的手指是桃枝還是什麼,都被生生地打散,他掌上蘊著的霸道真氣毫不客氣地將對手的散手崩開!葉靈兒向後飄了半丈,吃痛握著自己的手腕,吃驚望著范閒。她是萬萬沒有想到范閒體內的真氣竟然如此怪異,掌觸之後,竟是順著自己的經絡向上侵伐而去,那種痛楚讓她心神一散,頓時失了散手之意。
「你不是我的對手。」范閒依然笑著用言語刺激著對方。
葉靈兒一咬牙,再次衝了上來,這一番氣勢較先前更猛,五指併攏為刀,橫劈而下,掌刀破風,竟是呼呼作響。她本是個女子,先天真氣就不如成年男子充沛,所以葉流雲當初傳她散手之時,便用了些心思、當遇見真氣勝過自己的高手時,便並指為掌,化散手枯枝之意,盡為厲殺劈木之勁。
范閒心頭一凜,身體卻沒有在這一記一記的下劈掌風中搖晃,只是腳下急錯,仗著在澹州懸崖上練就的逃命功夫,妙到毫顛或者說險到極處地與葉靈兒每一豎掌擦身而過。
葉靈兒的掌風愈來族厲,四周觀戰的人隱約感覺場間似乎有股陰寒之風四處刮著。
就像有無數把刀在范閒的身邊飛舞,他隱約感覺到一絲危險,悶哼一聲,體內霸道真氣佈滿全身,腳跟在地上重重一頓,強行止住了後退的趨勢,腰腹部一用力,整個人就像被人從後打了一拳般,猛地一彈向前倒去,由退而進,竟是全無中斷之勢!
掌風消失了,范閒也消失了。
……
下一刻,觀戰的人們都張大了嘴巴。
范閒消失在了葉靈兒的懷裡,兩隻手像鐵鉗一樣扼住了她的腋窩,將她那恐怖的兩隻手掌舉著擱在自己的肩上——準確說,他搶在葉靈兒這兩掌劈下之前,用類似於抱住對方的身法,拿住了對方的要害。
范閒這伎倆看似無賴,實際上要在漫天的掌風之中,找到唯一可以近她身的途徑,而且這種途徑只是轉瞬極逝的微小空間,他的速度與眼光,都已經到了一種很恐怖的地步——當然,這都是五竹師傅教的好。
葉靈兒忽然發現對方像個鬼魂一樣地朝著自己倒了下來,接著卻是抱住了自己,眉頭一皺。她也清楚對方能欺近自己身體,必須擁有怎樣的目光手段,所以心中大為震驚,驚卻不亂,雙掌勢止,整個人卻騰空起來!
毫無前兆,她一腳就向范閒胚骨上蹬了過去,這一腳若是蹬實了,只怕范閒會痛得倒在她身上,只是她此時也顧不得這多。
恰在此時,范閒雙手一鬆,讓她未盡掌勢自由落下!
人體構造就是這麼古怪,如果你的雙掌往下劈,下面那腳再想向上踢,就會顯得特別彆扭和困難。而范閒需要的就是對方片刻的不適應,趁著這短暫的一瞬間,他早已一拳頭直直衝了過去!
這是除了牛攔街殺人事件之外,范閒在京都出的第三拳。他的每一拳都打破了一個人的鼻子,今天也不例外。
啪的一聲輕響,一道艷麗的血花飄過,飄得極有羅曼感覺。
……
葉靈兒捂著鼻子蹲了下來,指間有血,片刻之後,她開始痛得哇哇大哭。范閒這就納悶了,心想您要打架,咱就陪你打,哪有打輸了就哭的道理?
葉府的下人丫環們早就圍了上去,但極有規矩地沒有一擁而上,看來葉家小姐與人決鬥是常事兒,但依然有很多雙目光狠狠盯著范閒。范閒極瀟灑地一撣長衫,無所顧忌,倒是遠處看熱鬧的皇家侍衛壓低了聲音輕歎:「葉小姐家學淵源,沒想到還是挨了姓范的黑拳。」
看著那個蹲在地哭泣的葉家小姐,范閒此時才記起來,對方其實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丫頭。不過他可沒有什麼內疚,不打女人,不代表自己就願意被女人打。想當年自己老媽初入京都,就將眼前這個女子的父親,如今的京都守備葉重大人揍成了藉頭,自己那五竹叔,也曾經與葉流雲在皇城根下大戰一場,讓這位慶國大宗師閉關數月,捨劍取散手。
自己打了葉靈兒一拳,也算是延續了這種光榮傳統吧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7 21:38:01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九章 大劈棺與小手段
依范閒的性情,打完架後自然就要趕緊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但是萬萬沒料到范若若竟然瞪了自己一眼。似乎妹妹嫌自己出手太重了,他只好苦笑著搖搖頭,看著妹妹掏出手帕為葉靈兒擦拭流血的鼻尖。
「這葉靈兒的小鼻尖兒倒是蠻漂亮的,只可憐這時候像個流鼻涕的小破孩兒。」
「葉重家也姓葉,老媽也姓葉,當年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一直互瞧著不順眼,如今我與葉靈兒也互瞧不順眼,看來是長輩遺風。」
其實范閒是個很沉穩的人,但此時場面尷尬,一時又不方便走開,所以只好想這些有的沒的,來掩飾一下自己的情緒。
……
許久之後,哭哭啼啼的葉靈兒終於在范若若的安慰下平靜了些,再看著范閒的眼睛除了恨之外便多了一絲敬畏。她畢竟是葉家女子,技不如人,也不會多作糾纏,竟是掙紮著向范閒行了一禮,表示認輸。
見對方磊落,如此一來,倒是范閒有些不好意思,咳了兩聲,隨口問道:「你剛才用的什麼掌法?」
「大劈棺。」葉靈兒抽了抽鼻子,揚臉倔強回答道:「我認輸,但這只是我學藝不精,與我葉家家傳武藝無關。」
范閒此時才覺得這姑娘終於有了一絲可愛之處,笑著說道:「大劈棺的名字好,看來是流雲散手的簡約版,姑娘能有這等武道修為,已是不易。」
這花花轎子眾人抬,有面有人抬了,後面也得有人抬一下。所以葉靈兒捂著滲出血絲的鼻子,哼哼了兩聲,問道:「你用的什麼招數。」
葉家一家皆武痴。葉靈兒此時不急著找回場子。卻急著要知道對方這詭魅又很難想像的手段究竟是什麼招數,慶人好武,但從來沒有誰像范閒這樣,只是依靠著自己的真氣、速度、判斷,後發而先至,仗著自已對人體構造的瞭解,攻擊敵人從來不會在意的部位,從而獲得積少成多的勝利——這種手法葉靈兒確實是從來沒有見過。但她叔祖倒是見過的。
范閒一怔,心想自己這套黑拳似乎不算什麼招數,微一心動:「都只是些小手段。葉姑娘快去治傷吧。」
這些手段是五竹教授他的殺人枝,費介教授他的識人術,再加上牛攔街時初次運用的心得,雜合而成的一套技法。范閒將這取名為小手段,確實名如其實。
後來範閒的小手段也在京都出了名,成了某種能夠上武道必修書的名目,這卻是此時的范閒所無法想像到的。不然他一定會取個「澹州折梅手」、「司南六陽掌」之類風花雪月的名字。
不過今天小手段總是勝了大劈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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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這種「武道切磋」雖然大都是在府裡進行,但畢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所以范葉兩府並未因此而如何,認輸的葉靈兒悻悻然離去,只是離去之前,堅持要將自己腰畔的彎刀遞給范閒。說是比武認輸後的綵頭。
坐在馬車裡。范閒苦笑著把玩手中的綵頭,心想沒來由的和個小姑娘打一架。說不定還會得罪葉府。范若若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微笑說道:「不礙事的,葉府子弟好武,天下皆知,不然也不可能出了位大宗師。葉重大人持身甚正,更不會因為這種小事情生氣。」
范閒嘆了口氣說道:「也不全然是因為此事煩惱,只是覺著挺無稽。」
范若若呵呵一笑問道:「先前哥哥拒絕與她決鬥,倒真是讓人意外。」
「意外?是擔心京都裡的人認為我怯懦?你先前也說過,她只是個七品高手,而我是個連八品高手都殺死了的怪書生。即便我不與她交手,難道京都裡的人還會認為我是怕她?」范閒微笑著說道:「雖然說刀劍確實比言語有力量,但如果只用言語就足夠羞辱打擊對方,那何必再動刀動劍的。」
說完這話,他忽然一拍大腿,懊惱道:「得,都已經打了一架了,再說這些也沒甚用處。」
范若若噗哧一笑。
范閒好奇問道:「為什麼葉家小姐總看我不順眼?」
「妹妹不知。」范若若略想了想後應道:「大概最先前就覺著嫂子要嫁給你,就是件極難過的事情,後來雖然不存在這個問題,但是我們又騙了她一次,等於是借她的幫助才能讓你見到嫂嫂,她有些嚥不下這口氣。」
范閒苦笑道:「我就知道,所謂手帕交之間是沒有秘密的。」
「關鍵是費大人的學生。」范若若繼續解釋道:「哥哥上次用的就是這個名頭,如今似乎很多人都知道咱們家與監察院陳大人的關係不錯,可能是因為這事漏了馬腳。」
范閒心頭一凜,心想不會讓別人從這件事情裡猜出什麼吧?不過轉念一想,葉家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在京都數月,就憑眼前所見,似乎京都人早就已經忘記了當年的事情。
范若若此時遞了張紙給他,他接過細細一看,便揉成了一個小紙團扔出車窗去。紙上是婉兒寫的幾句話,今日來別府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找未婚妻商量一下,馬上要去拜見老丈人了,應該提些什麼東西。雖然林婉兒從小與宰相併沒有生活在一起,但畢竟是父女,總比自己這個外人要清楚許多。
第二日,天光微暗,有烏雲臨城,稍減陽光之熾,卻讓京都更添蒸籠的感覺。
范閒抹著汗,蹲在夾竹道的街沿上,細細挑揀著攤子上的貨色。夾竹道是京都古董玩物集散地,對這些事物有興趣的人,每逢天氣不錯的時候。都喜歡來這條街上淘淘。范閒學著行家的作派。一腳踩在路肩上,一腳踩在攤子牛皮紙的邊上,手指在人攤子上亂動著,大半個時辰了,卻沒個最終的結果。
攤主有些急了,只是看他穿著確實是位大富大貴之人,所以不好多說話,只得賠著笑道:「這位公子。您究竟想瞧些什麼貨?」
「鼻煙壺。」范閒有些無奈開口,婉兒說宰相大人這些年來最大的愛好就是玩鼻煙壺,所以他今兒就指望能淘個好的。哪裡料到竟是將眼都看花了,也沒瞅見能入眼的。
「得,您算是找準地方了。」攤主眼睛一亮說道:「我這兒青花釉的,翡翠的,琥珀的,要哪種有哪種,尤其是翡翠好,大好。您瞧這個。」他拿起一個小立壺,壺色青潤微黃,「瞧見沒?黃楊綠的,雖然年代不敢稱久遠。但質料作工可沒得說。」
「有祖母綠的沒?」范閒心想得挑個最貴的才行。攤主為難說道:「祖母綠太矜貴,用來作鼻煙壺,那是宮中才有的制式。雖然如今不怎麼苛求這個,但如果想在夾竹道上尋個祖母綠的鼻煙壺,那就有些難處了。」
攤主為人極好,竟是給范閒指了街頭一家大店,說如果要尋祖母綠的鼻煙壺,便只有往那家去。
范閒謝過,又放下塊碎銀子拿了片不知真假的碎瓷片,才起身離去。王啟年在一旁看著,臉上浮起一絲微笑,心想這位大人對待販夫走卒之輩倒是無比溫柔,而且關鍵是心細如髮。
入那大店,迎面便是一陣清風撲面而來,定睛一看,卻是一拉線屏風扇正在不停地搖著,范閒大為讚嘆,竟是不急著問鼻煙壺,先揪著店老闆問清楚了這扇子是誰家賣的,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去年出的新貨,店老闆與那商家有些交待,所以擱在門廳裡當活廣告。
問清楚那商家的地址,范閒才開始詢問鼻煙壺的事情。店老闆上下打量了范閒兩眼,從衣著上確認了對方荷包的深淺,這才入後房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盒子,放在桌上打開。盒中鋪著碎紅錦,綿軟至極的材料在著各式材質的鼻煙壺,防止打碎。老闆也不怎麼說話,很乾脆利落地問道:「要好的,還是要最好的。」
范閒喜歡這種感覺,微笑道:「當然是最好的。」
聽見這話,老闆竟是把盒子蓋上,在腰間摸索了半天,取出了一個淡青色的翡翠小壺,材色青潤,無一絲絮狀存在,真是上好的材料,裡面反描著一獨坐寒江邊的釣翁,不僅意境上乘,那筆法觸端更是纖細柔順,手藝是極難見的鬼工。
「開個價吧。」范閒接過來放在手掌裡把玩著、感覺掌心一片溫潤,手感非常好,有些癢,有些滑,有些潤。
「兩干兩銀子。」老闆面無表情,似乎很厭煩有人來買東西,顯得有些愛理不理,反而讓范閒來了興趣,貨色確實不錯,老店的作派確實就是不一樣。
他想了想,自己在澹州存的銀子加上妹妹孝敬的全都給了弟弟去開書局,澹泊書局如今生意大佳,但後手的銀子還沒揣回自己身上,所以後來通過籐子京在公中調了兩千兩銀子,除去在花舫上喝花酒用掉的四百兩,最近七用八用,還剩下一千三百多兩,所以一皺眉說道:「八百兩。」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章 送山送水送翠壺
范閒不會還價,但前世的時候,那個漂亮小護士經常陪他的時候,會告訴他,女孩子買衣服,砍價都會從三分之一砍起。范閒不像小女生那樣厲害,所以砍了個五分之二的價錢。
誰知道這位店老闆竟是拿眼睛一瞪他,似乎很厭煩這個公子哥不識貨的水準,將盒子冷冷地蓋上,準備拿回內房。范閒一急,張嘴想喊他回來,再商量商量價錢。不料一直在邊上靜默不語的王啟年,向范閒做了個眼色。范閒孤疑著隨他走了出去。
「只值四百兩。」
王啟年對他恭敬說道:「大人等我去問去。」說完這話,他重新走進這個沒有招牌的店家,過了一會兒,便重新出來,只是手上已經多了個青翠至極的鼻煙壺。然後才從范閒手裡接過四百兩銀票,交給身後那個面色如土的老闆。
……
上了馬車,范閒才輕聲說道:「不要仗著官勢欺壓良民。」他摸了摸腰帶裡的鼻蝴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不過偶爾欺負下這種奸商也是不錯。」
王啟年微微一笑,眼上的皺紋像菊花一樣地綻放,畢竟也是四十幾的人了。他小意解釋道:「倒不算奸商,只是這鼻煙壺他收的價格頂多也就三百來兩,我們給四百兩,也不算欺負他。」
「噢?」范閒詫異看著王啟年:「莫非王大人竟然對古董玩物還很精通。不然怎麼能一眼瞧出真正的收價來,要知道這行當的水沫子可是真多。」
王啟年又笑了笑,說道:「大人莫非忘了下官當年入院之前做的是什麼營生?」
范閒恍然大悟,哈哈一笑說道:「原來當年你做獨行賊的時候,居然還順便學了這些知識。」王啟年窘迫應道:「我一人在那些小諸侯國裡販來販去,不敢請幫手,那自然就只有自個兒把眼光弄尖利些。」有這樣一個古玩界的行家在,難怪先前他能如此輕鬆地把鼻姆壺的價錢砍下來。
回到范府的大門處、王啟年的小隊就撤了,交由范府自己的防護力量。便在此時。范閒頭前在另一家店裡訂的線拉屏風扇也到了大門口,下人們趕緊接了進去,只是最後交帳的時候,帳房先生有些肉痛對范閒說道:「這房子雖然好,但是太貴,大少爺一下子買了五把,我在二太太那裡可不好報帳。」
柳氏此時恰好走進帳房裡,聽著帳房先生的話。似笑非笑地看了范閒一眼,點頭說道:「入帳吧。」
范閒微微一笑,向姨娘行禮請安:「姨娘好。」二人目前狀況太過尷尬,親近談不上,仇視也還沒有機會爆發成敵對。范閒對某件事情有些納悶,皺眉問道:「姨娘。我是瞧著這房子用著清諒,擱在大廳裡最舒服不過,可為什麼平常沒見著有哪家用?」
柳氏微笑搖頭道:「這事兒啊,你以後就比誰都明白了,還不是那家商號要的價太高,誰也捨不得買去。夏天不過這麼幾天,就算挖個冰窖,比那房子也貴不了多少。」
范閒機靈,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這是……內庫的買賣?」柳氏點了點頭,范閒歎道:「賣這麼貴。怎麼可能?就這工藝。哪家商販都能學了去,為什麼沒有別家在賣。」
柳氏笑道:「雖然明上都沒有人說。但大家心知肚明,這是皇上賣了充實內庫的生意,誰敢仿去?隨便讓監察院安個名頭,都是坐牢流放的罪名。」
范閒搖搖頭,大感不妥。柳氏好奇問道:「怎麼一下子買了五把?」范閒溫柔解釋道:「花廳裡要擺一把,父親與姨娘那屋要擺一把,另外三把則是要送人的,靖王府上送一把,還有就是宰相府上一把……國公府一把。」
柳氏的娘家也是京中大族,三代之內曾經出過一位國公,所以范府之中只要一提國公府上,便是指的柳家——弘毅公柳恆。
柳氏微微一怔,沒有想到這漂亮少年竟然會考慮的如此周到,更沒有想到對方會對自己主動示好,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略有些失神地笑了笑,便離開了帳房。
其實范閒也是看見柳氏後,才偶爾想到應該轉還一下與柳家柳氏間的關係。如果他想讓范思轍將來牢牢地站在自己這邊,避免出現他很不喜歡的家鬥場景,那麼就一定要讓柳氏不會再次做出……讓雙方無法緩和的事情來。
小恩小惠,小恭小敬自然起不到這種效果,所以得一步一步慢慢來,范閒有這個自信,柳氏的一顆心分成了三片,一片歸了司南伯范建,一片歸了范思轍,只要彼此之間的利益能夠共生擴大,想來柳氏應核也不會有太多意見。至於十二歲時的那場暗殺,范閒皺著眉頭,強行控制自己的心神,說服自己皇後與長公主才是自己真正的對頭。
宰相府中,林若甫輕輕撫弄著手中的鼻煙壺,輕聲說道:「這是上好的祖母綠打磨成的,塞子設得地主巧,不過雖然用的是內畫,畫工不錯,但是顯得有些多餘了。」袁宏道在一旁聽著,知道宰相大人意有所指,微笑道:「新婿拜見丈人,帶些禮來,本是應有之意。」
林若甫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單手掀開桌前的那方卷軸,原來是一幅畫,畫的也是一名老翁獨自在江邊垂釣,江水去處,不見末端,整幅畫捲上全是冰雪一片,畫旁是一首詩。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林若甫輕吟畫上之詩,歎息道:「畫雖一般,書法也不出奇,這首詩倒是不錯,一向聽聞范閒大有詩名,果然如此,只是這麼首詩,你還覺著他只是帶來了翁婿間應有之意?」
袁宏道苦笑著,心想這位范公子也真是莫名其妙,明知道老大人喪子不久,心情還末平復,卻將如此淒愴的詩畫送上,略一沉吟,眼前一亮說道:「大人你看這裡。」他的手指向畫中一處。
那處留白點墨,正是山峰之旁,崖壁之側,隱隱可見雪地中兩道極細的淡墨線飄飄搖搖般分著叉,就像是有抹小草要春力從雪中挺起腰身。
「這是……?」
「此乃寒江雪崖一點綠。」袁宏道微笑解釋。
林若甫看著畫上那株極難發現的小草,臉色漸趨柔和,輕聲道:「看來連你也很喜歡這個叫范閒的少年。」
袁宏道並不忌諱什麼,笑著說道:「范公子家世不錯,才學不錯,性情也是極好。」
「在你口裡,他倒像個完人了。」林若甫笑著搖搖頭,「晨兒如果嫁給他能幸福,那自然就好。」忽然間他壓低了聲音說道:「只是那件事情,你真的可以確認?」
袁宏道很認真地回答:「蒼山腳下那件事情已經確認了,聽說費介眼下正在東夷城那邊交涉。」
「嗯。」林若甫半閉著眼睛說道:「我也是這般想的,其實我不在意范閒的才學家世,只在意他的性情手段,只要性情好,手段狠,將來我死後,能護住我們林家,能護住我唯一的一對子女,那便是好的。」
在林珙死後,其實宰相大人確實有些心灰意冷,大兒子是個愚癡兒,女兒卻是長年見不得一面,只是他依然還要為依附自己的官員,依附自己的族人考慮打算,所以林婉兒嫁給什麼樣的人,是他目前考慮的重中之重。
「外面怎麼樣?」林若甫面帶溫柔說道。
「很好,比大人與我想像的還要好些。」
「為什麼天空是藍色的?」
「因為大海是藍色的。」
「為什麼大海是藍色的?」
「因為光線進海水之後,就變成藍色的了……嗯,你不要聽我的,我對這些事情沒什麼研究,基本上屬於瞎說一氣。」
「為什麼池子裡的水是清的不是藍的?」
「因為池子裡的水淺。」
「啊?」
「嗯?」花園子裡面,林婉兒的大哥坐在籐椅上,胖胖的身軀幾乎要將整個椅子佔滿了,好奇地問著范閒,他的眉眼間全是小孩子那種單純無害,只是目光偶爾會顯露出幾分呆滯。
范閒知道宰相府的大公子似乎身體不大好,但來之都卻沒有想到,原來婉兒的大哥竟是個癡呆兒。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宰相遲遲沒有接見自己。自己在後園呆著,卻恰巧碰上了大舅子,只好陪他隨便聊著。他笑著心想,不知道這個胖胖的癡呆兒,會不會偶爾怒起打自己一頓。
「你叫什麼名字?」范閒微笑望著癡癡傻傻的大舅子,聊了一會兒之後,他發現對方其實只是反應慢了些,像個幾歲大的孩子,傻乎乎的倒有些可愛,至少比帳房先生范思轍可愛。
大舅子扁著嘴,胖嘟嘟的臉頰顯得更圓了,嘴唇的兩邊皺起兩道肉紋:「我叫大寶,我弟弟叫二寶,二寶不在家很久了。」
范閒心頭一凜,想到了死去的林珙,轉瞬之間,看著面前的傻舅子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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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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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7 21:38:31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一章 避暑何須時
如果是一般的成年人,和只有幾歲智慧的癡呆兒聊天,或許很容易心生厭煩。但范閒不一樣。范閒前世最後的那段歲月都是躺在床上無法動彈,今世修行那個奇怪的霸道功訣時,也經常陷入半植物人狀態,所以他的耐性是極好的,加上對面前這個叫大寶的智障大舅子心生憐惜,所以可以耐得住性子一邊笑著,一邊與大寶聊著。
在范閒的心中,身旁這個行動有些遲緩的大胖子,實在是比京都裡其他的人要可愛多了,要值得信任多了。
「我說大哥哥、為什麼大寶這麼胖,你卻這麼瘦?」大寶皺著眉頭,似乎被這個問題困擾得很厲害。
范閒苦笑回應道:「第一,您才是我大哥,我將來是你妹夫。第二,我並不瘦,只是大寶有些胖。」
大寶搖搖頭,打了個呵欠,從身邊的桌子上取了塊江南的軟糕放嘴裡,使勁兒嚼著,口齒不清說道:「大寶不胖,只是喜歡吃。」
見宰相還沒有傳自己的意思,范閒眼珠子一轉,湊到大舅子耳邊說道:「大寶啊,什麼時候我帶你出去玩玩?」
「玩……玩什麼……呢?」大寶開心說道:「我要打馬球。」
「嗯?」范閒好生頭痛,心想自己真是給自己找事情做,本想著是帶大舅子去消消夏,順便以此為借口,也把婉兒從禁衛森嚴的皇室別院裡拖出來,哪裡想到這位大胖舅子居然想打馬球,趕緊改口說道:「大寶,想不想聽故事?」
大寶的鼻孔張縮了兩下,吸了兩氣,興高采烈地說道:「好好!大寶最喜歡聽故事了。」
於是乎,宰相家的花園裡,開始響起一個清爽的聲音,這聲音在講故事,故事裡說的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在一個森林裡快樂的生活,有一天白雪公主去揀小蘑菇……
——————
「有些出乎意料。」宰相林若甫隔窗遠遠看著那邊,微微一笑道:「你看他是裝的嗎?」
袁宏道搖搖頭:「不像。看范公子滿面笑容極為真摯,應該是發自內心。」
「嗯。」林若甫歎息了一聲,「請他進來吧。」
范閒進入相府私宅後,就一直有些緊張,等走入宰相的私人書房時,第一次看見自己未來岳父的臉,更是忍不住右手尾指輕輕哆嗦了一下,畢竟對方唯一正常的兒子的死亡。與自己脫不開關係。但他的臉上依然保持著恭謹,平靜異常:「拜見林世伯。」
稱呼是很有講究的一件事情。叫宰相大人肯定不適合。叫老大人也不漂亮,稱聲世伯既可以拉近范家與林家的關係。又隱隱提前展現這門婚事所會帶來的親近感。
林若甫看著范閒平靜的臉寵,對於這小子的表現看些滿意,略一斟酌後說道:「今日請范公子來,想來範公子也明白是什麼意思。」
范閒趕緊笑著應道:「世伯喚小侄名字就好。」
林若甫點點頭:「范閒……對於這門婚事,你有什麼意見沒有?」
范閒心想自己能有什麼意見,高興還來不及,臉上不自主出現一絲赧色。看見他的表情,林若甫內心深處更加安心,微笑道:「你也看見了,珙兒去後,我只有這一子一女,晨兒嫁與你,你要好好待她。」
范閒低頭沉聲應了聲是,毫不拖泥帶水。
「老一輩人,總有去的那天。」林若甫忽然輕聲說道:「如果我冒昧地說一聲,將來若有一日,我要將我的兒子托付於你,你可有這個擔當?」
范閒略一沉思,站起身來,雙拳一抱躬身道:「理所當然。」
「日後,我們便算是一家人,所以有些話,我可以當著你的面說明白一些。」林若甫看著少年的雙眼,似乎想看進他的內心深處,一字一句說道:「雖然我與婉兒極少見面,但她畢竟是我的女兒,她姓林,就要為林家考慮。一旦聯姻事畢,相信司南伯大人也明白,你我兩家便是個同生共榮的關係,希望以後無論在朝在野,你都要牢牢記著自己的身份,從此以後,你要護持的,不再僅僅是范家,還有林家的利益。」
這話確實說得夠直白,但也唯有如此,才表明了宰相大人對於這門婚事,終於真正的點了頭。范閒心頭湧起一陣喜意,雖然娶婉兒過門,是宮裡一手操辦的事情,但能夠得到岳父的首肯,自然會更加名正言順一些。
只是想到這番話裡別的意思,范閒也不像有些頭痛,這位初初見面的老丈人顯然已經捨了東宮,卻不知道是不是準備靠在二皇子那邊。世人皆道,范府與靖王府都是二皇子的助力,但范閒卻清楚,自己的父親大人心裡想的可要複雜許多。
……
閒事少敘,只說這次相府之行成功結束之後,林婉兒終於覷了個空進了趟宮,在太後面前孝順了半天,又不知怎的說動了往日裡一張鐵面的皇帝舅舅,得了旨意,終於可以離開皇室別院,四處去逛逛了。
林婉兒的身體在范閒與御醫們的小心操持下,恢復得極好,早就可以出門走走了,雖然病根還沒有除去,但是老是躲成小樓裡成一統也不是個事兒,所以聽說宮裡終於開了禁,范閒大喜過望,第二日一大清早的就帶著馬車和一應準備好了的事物,趕到了皇室別院外候著。
不知道等了多久,院裡終於熱鬧了起來,先是幾個侍衛打頭,後又幾個老媽子領著,還有幾個樣貌俏麗的丫壞開路,末了,林婉兒才在大丫環四祺的扶持下,款款從裡面走了出來。
林婉兒穿著件清爽的白色單裙,頭上戴著個隴西竹圍成的笠帽,這種笠帽極輕,帽子下沿是薄薄的一層輕砂,遮著陽光,也遮住了她的清美容顏,只隱隱看得見眉眼唇角裡的喜意。
范閒迎上前去,那些老媽子們卻是看見這位新姑爺便開始緊張起來,像抗洪一樣英勇堵在了郡主的身前,數雙如電般目光,惡狠狠地看著他。
范閒大怒,心想小爺談個戀愛還要被你們這些傢伙打擾,真弄煩了自己,再給你們下點兒瀉藥,閒目如電,瞪得你們肚痛入廁不能出!
林婉兒略帶歉意地看了他一眼,手上卻是用力擰了一下身邊的大丫環。四祺吃痛,險些聽了出來,心想自己又得罪誰了?但她明白小姐的意思,趕緊著上前對姑爺說道:「范公子,分兩拔走吧,在西城避暑莊再見。」
避暑莊是皇家消夏園林,在京都西側約二十裡外、如果不是林婉兒今日出遊,范閒倒是沒有資格進去享福。
范閒冷哼了一聲,但也知道成親之前,如果便和婉兒坐一輛馬車裡,只怕她會羞,那些老媽子會瘋,所以不再多話,卻給身邊的若若使了個眼色。若若會意,微微一笑,走到了未來嫂嫂的旁邊,輕輕拉著林婉兒的手,說了幾句什麼,然後便隨著別院的一行人,上了宮中的馬車。
「哥,做駙馬……真的是一件很惱火的事情。」范思轍在旁邊很同情地看著范閒。
「秋天快來吧。」范閒歎息道:「讓你姐跟著嫂嫂應該沒問題,那些該死的老媽子,總不會以為百合也會在馬車裡綻放才是。」
「百合是什麼?」
「一種聖潔的植物。」
兩邊走的極早,天剛剛亮便出了門,但等車隊趕到避暑莊時,太陽也早已經醒了過來,像對待同志一樣溫暖無比,熱情無比地照耀著大地上的一切。
好在皇家的行宮早就考慮到了這些問題,嬌貴的皇族們都拒絕接受太陽的熱情,所以山莊修建在密林之旁,鄰山望湖,遮陽迎風,湖面平靜,但清風依然徐徐吹來,帶走林間最後一絲燥氣,還以眾人一片清爽。
范閒站在湖邊的草地上,看著眼前景致,心中好生讚歎,這天子家的農家樂活動確實不一樣,生活待遇較諸一般臣子實在是高上太多。
括說入避暑莊的時候,不知道若若使了什麼招數,竟是說動了皇家的侍衛,將那幾個老婆子全部留在前莊喝茶打馬吊去,這湖邊只留下了一干年青人,待衛或站或坐地在遠方站崗,丫環們難得出來玩一趟,嘰嘰喳喳個不停,倒是將湖邊清靜減了三分,不過沒有魚眼珠子們在一旁打擾清興,范閒還是覺得很舒服。
與眾人離的遠了些,又咬牙切齒扮鬼臉趕跑了大丫環四祺,范閒終於能夠和婉兒單獨地呆上一陣。
「真難。」范閒感歎著,右手從青青的草裡像條蛇一般鑽了過去,如閃電般抓住婉兒軟軟的小手,臉卻依然平靜望著湖面,「想和姑娘見上一面真難。」
手被捉住,林婉兒的臉馬上紅了,羞得低了頭,卻沒將手抽回來,只低聲啐罵道:「這時候又來喚姑娘了,也不知道是誰天天晚上沒臉沒皮地爬牆翻窗。」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二章 湖畔吹來孜然風
范閒嘿嘿一笑,也不反駁什麼,只是拿著手指尖在未婚妻的掌心裡撫著,雖然是兩世老處男,但畢竟也是加籐鷹薰陶出來的新一代,這些小手段,哪裡是林婉兒所能禁受的住的。姑娘家只覺一陣急慌,都有些坐不穩了,范閒腆著臉湊了上去:「要不然靠我懷裡?」
「大哥確實有一套。」范恩轍坐在車上不肯下來,他嫌草裡蚊子多,看著遠處湖邊的那一對男女讚歎道:「這剛與未來的嫂嫂見面,就能坐到一處去了,若再呆幾個時辰,豈不是就要提前洞房?」
范若若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只是她雖然知道兄長偶爾會夜探嫂嫂香閨,但確實不清楚范閒與林婉兒見面的頻率有多高,所以看見這一幕後,也同樣有些吃驚和佩服。
「快下來幫忙卸東西。」若若拍了拍范思轍的腦袋,笑著說道:「總不好讓那些侍衛來做。」
范思轍瞪著眼睛說道:「這些下人是做什麼用的?」
范芳若微微一笑道:「都是些丫環,可沒你力氣大。」
不知為何,一看見范若若清清淡淡的笑容,范思轍這二世祖便無來由地害怕,乖乖地從馬車上爬下來,開始去幫那些嬌滴滴的丫環們卸東西。也不怪范若若要他幫忙,范閒今兒個出遊帶的東西著實不少,幾個丫環加上范思轍折騰了半天才搞了下來。
范思轍抹著額頭上的汗,對著湖邊上大聲喊道:「大哥!東西都卸下來的,是些什麼東西?」
坐在湖邊的范閒聽著這聲喊,才想起了這些事情,一拍腦門兒,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婉兒告了聲歉,起身拍拍臀下的碎草屑,走到了馬車邊上,開始吩咐大家如何安排。
在京都安定下來後。奶奶把他留在澹州的那些家什全部寄了過來,所以今天都派上了用場。計有手工帳篷三個,燒烤鐵架一隻,大眼鐵網幾片,胡椒孜然罐一袋。鹽若干,竹條若干,雞蛋若干,河魚幾條,蘿蔔、豆腐一大堆,細碳一袋,總之就是個完完整整的燒烤架式。
有丫環指著堆在一起的破布好奇發問:「這是什麼?」
范閒好心解釋道:「帳篷。」
丫環很好學:「是行軍打仗用的嗎?」
范閒微微一笑說道:「晚上也可以在湖邊看星星。」看見范公子清逸脫塵臉上的可親笑容,明亮雙脾裡的溫厚之意,丫環不再好學,羞羞遮臉去了別處。
生起碳火之後,自然有人過來接手,范閒搬了抉石頭坐在鐵網邊,小心翼翼地塗抹著醬汁與作料,竹籤穿過魚肉,淡淡清香隨著火氣的蒸烤散發出來。他抽了抽鼻子。看了遠處湖邊孤單坐著的婉兒一眼,微微一笑,沒有放太重的口味。烤好了三串魚。遞給弟弟妹妹一人一串,他便往湖邊走去,坐到了林婉兒的身旁。
「給。」范閒溫和笑著。
林婉兒滿臉狐疑看了他一眼,心想你的手藝能成嗎?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唇邊嘗了一口。然後緩緩咀嚼。眼晴漸漸地亮了起來,望著范閒嘻嘻一笑。卻是根本不及稱讚他,就開始大塊朵頤,只是烤魚太燙,她一邊捨不得魚肉離唇,一邊卻是燙得直吐舌頭,空著的那隻手不停在嘴有扇著,哈著氣。
很可愛,真的很可愛,可以愛。
范閒看著她肉嘟嘟的唇瓣,不知怎地就想到慶廟初遇時的那隻雞腿了,取笑道:「晨兒,最近這些天我可沒少拿雞腿給你吃,怎麼還這麼饞?」
林婉兒鼓著臉,氣哼哼說道:「早知道你烤東西這般香,我才不會吃那冷冰冰的雞腿。」
范閒哈哈大笑,險些跌倒在後方,自己這未婚妻的性情真有味道,有時候會羞怯無比,低著頭都不敢看自己一眼,有的時候卻會使些添情增趣的小性子,病怏怏的身子卻喜歡扮小老虎,還是那7個字:Q,兩個字:可愛,三個字:卡哇依。
林婉兒回頭望去,只見那邊的燒烤攤子處比湖邊要熱鬧的多,范思轍早就啃光了手裡的烤魚,正在那兒指揮著丫環整幾根玉米棒子烤來吃。只有若若吃得秀氣些,一邊吃一邊沿著林子在走,不知道是在看景,還是在想什麼心事。
目光落在從馬車上卸下的那堆東西上,林婉兒越發覺著自己的未婚夫有些古怪,好奇問道:「往年出來遊玩,多是在山莊裡吃飯,也沒見下面這些丫頭如此高興……還有就是,你今天拿的這些東西,看著怎麼都有些稀奇。」
范閒笑著解釋道:「雖然她們都是丫環,但都是隨著你過日子的大丫環,成天錦衣玉食,又有幾個真正自已做過飯吃?今天這燒烤不見得味道有多好,但勝在自己動手,感覺不一樣,這味蕾的反應也就不一樣了。」
「味蕾?」林婉兒有些迷糊,睜著大大的眼晴望著范閒。
「人舌頭上的某種小器官,可以感覺到味道。」范閒知道這事兒很難解釋清楚,畢竟肉眼不如顯微鏡好使,隨便解釋道:「舌根感苦,舌前感甜,就是這個原因。」
林婉兒呵呵一笑說道:「到底不愧是費大人的學生,對這些事情如此清楚。」
聽她提到費介,范閒便是一肚子氣,畢竟與自己師徒一場,感情不錯,自己來京都好幾個月了,連陳萍萍都已經回到了京都,為什麼費介卻不肯回來?實在是有些過分。先將這些事情扔下,看著婉兒艷羨的目光,范閒又整了個二人小灶,拿了些材料過來,二人邊烤邊吃,當然,大部分情況下是范閒在烤,林婉兒在吃。
在香氣的圍繞之中,這對未婚大妻向溫溫碳火上的食材發動著溫柔的攻擊。
……
「嗯,這調料似乎也不多見。」林婉兒伸出嫩嫩的舌尖,輕輕舔去唇角上的一粒芝麻,滿意無比地歎息道:「真是很香啊。」
「開玩笑,芝麻開門就有,這點兒孜然可不好找。」范閒在心裡想著,如果不是和慶余堂的掌櫃們關係不錯,今兒拉到避暑莊來的這些物事,還真不容易湊齊,嘴上卻回道:「你若喜歡,以後成親了天天做給你吃。」
林婉兒臉色變得極快——當然不是翻臉不認人的那種變化,只是聽著成親二字又習慣性地羞答答低了頭,只是今天這場合有些不大適合,她的唇上還滿是油膩,鼻尖上還有一抹灰,怎麼看著都像是在自家廚房裡偷吃的小男孩兒。
范閒看著她的臉蛋呵呵笑了起來,依晨真不是一個特別漂亮的女生,但不知道為什麼,在自己眼裡,總覺得她的五官無一處可以挑剔,神態無一絲不可愛。看見他笑自己,林婉兒有些惱怒地作勢欲撲,范閒趕緊張開雙臂準備捨身飼虎。
反正湖邊隔的遠,一大叢水生木恰好檔住了那些丫環的目光,范閒以為自己可以頭一次光明正大地攬香色入懷,不料婉兒卻是面露尷尬,強行止住了滾落范閒懷裡的勢頭。
范閒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拿手帕去湖邊沾濕,然後回身坐在林婉兒的身邊,盯著她的臉蛋兒,極細心地將她鼻尖和下巴上的灰漬柔柔擦去。
二人離得極近,感受著郎君溫柔而專注的目光,林婉兒緊張得不行,雙手緊緊攥著襦裙的下擺。范閒也發現了她的緊張,一時失措,拿著濕手帕的手停頓在了她粉頰之側,目光對望,似乎連呼吸聲都開始交織在一起,彼此起伏著,開始混合了頻率,逐漸加快。
心動不如行動,范閒二話不說,低頭便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口。
林婉兒一驚,旋又一羞,接著卻是淡淡失望。只是她的失望還沒有來得及遮掩下去,范閒的雙唇已經堵上了她準備假意嗔怪的嘴,濕濕的,軟軟的,香香的,甜甜的。
「哎喲!」范閒發現下唇被小女生狠狠咬了一口,趕緊直起身來,讓自己的雙唇逃離了犯罪現場。
定晴一看,卻發現婉兒眼中滿是笑意,只是這笑意中多了幾絲春光明媚,就如同二人身邊這湖水一般,水波如鏡卻依然微有高低柔流,蕩人心魄。最可愛的,還是姑娘家似笑非笑時,白如潔貝的上門牙……還可愛無比地咬在自己肉乎乎的下嘴唇上。
范閒心頭一蕩,鼓起餘勇,將自己未來的妻子拉進懷裡,再不讓她逃開,手指輕點她軟乎乎的臉頰,輕聲說道:「小老虎,當心我吃了你。」
林婉兒身子緊張地僵在他懷裡,如春湖般的雙眸卻依然迷媚。她咬著下唇,望著范閒說道:「婉幾身子沒大好,郎君捨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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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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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7 21:39:05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三章 妖精吵架的典故
捨得捨得,不捨哪有得?但范閒瞧著這小媳婦兒任君品嚐快樂,根本不可能變身柳下惠,內心深處早己是一片火熱。如果要這時候放手,范閒都會鄙視自己,吃便吃罷,上了飯桌還講什麼客氣。
所以兩個人漸慚合成一個人。
……
雖然有水生叢樹遮隔著,但湖光山色多明媚,那邊小兩口的親熱景象總是會影影綽綽落入丫環們的眼裡。丫環們很聰明,各自將眼光移開,有的低身去翻肉片,有的背過身假裝檢查小姐妝盒,有的不知如何處理,只好低下身子,輕喚一聲,冒充腳扭了的可憐小女生。
范思轍正在大嚼著,沒有注意到湖邊有妖精吵架,若若此時正在山林邊散步消食,似乎也沒有瞧見這邊。而那些丫環之所以沒有連咳數十聲,以阻止這種大傷風化的事情發生,全是依賴於范閒這些日子裡的填鴨政策。
——如果要謀國事,就要向太監頭子行賭,如果要謀家事,就要向這些貼身丫環們行賭,范閒深深明白其中道理,所以這些天裡,隔一時便打賞,仗著老子是戶部侍郎,仗著澹泊書局正在源源不斷地撈銀子,他出手極大方,丫環們極歡喜,早就將天秤偏向了未來姑爺這側。
不知過了多久,湖邊的兩個人終於呼吸困難地分開,氣喘吁吁的,髮絲微亂著,看上去倒有幾分狼狽,不像是親熱,倒像是打了一架似的。
林婉兒伸手捋了捋頭髮。餘光瞥了一眼遠的丫環們,猜想應該沒有人瞧見。但依然羞惱大作。狠狠地瞪了范閒一眼,心想這光天化日的,未免也太荒唐了些,但唇上此時似乎還殘留著些許甜甜的香味,讓小姑娘家家心頭一片慌亂甜蜜交織。
「怕什麼?平日夜裡也沒見你這般不自在的。」范閒小聲在她耳邊調笑著,手指施出「小手段」輕彈了一下她白瑩潤美的耳垂。
婉兒又是一聲輕呼,再也忍不住。擺起小拳頭,朝他胸脖上捶了下去。
「謀殺親夫了。」這是前世范閒和夥伴們早就開膩了的玩笑,但在這湖邊對著自己其正地末婚妻說著,卻別有一番滋味。
婉兒「虎虎有生氣」一口咬了上來,范閒手腕一痛,強忍著沒有叫喚出口,苦笑說道:「又不是妖精打架,怎麼狠成這樣。」
妖精打架這典出自紅樓夢第七十三回,傻大姐在大觀園裡揀了個香囊,上面繡著一對赤裸男女相抱盤坐。這傻大姐不知道是春宮畫,卻以為是妖精在打架。後來隨手交給了邢夫人。才有了後來抄檢大觀園的那齣戲。
本來慶園應該沒有誰知道這個典故。但有些日子林婉兒聽說自己郎君開了家書局,號稱有石頭記全本。所以早就逼著范閒將後面十來回「抄」了出來,今日一聽這四個字,馬上就羞紅了臉,有些悶悶不樂說道:「把我當什麼人呢?」
范閒笑嘻嘻說道:「當然是好人啊,前人說過,妖精打架,打的是一種至善至美的架,更何況我們先有只是妖精吵架而已。」
「呸!不知哪裡來的歪門邪說,還要借假前人之名。」林婉兒噗哧一笑,「再說了,妖精打架和吵架有什麼區別?」
「打架自然是手看之,足蹈之,身體每個能用的部分都得用上。這吵架嘛,當然……是只動嘴的。」
「去死。」
范閒心裡那個得意,應道:「那就死你身上好了。」
——————
避暑莊裡避暑時,戀愛中的男女身處佳湖青山之間,最易消磨時光,一眨眼的功夫,竟就到了午間。不知被范若若施了什麼手段留在前莊打馬吊的老嬤嬤們終於記起了正事兒,屁顛屁顛地前面趕了過來,對范閒眉開眼笑著,想來牌局上得了范家不少好處。
但范閒依然瞧著她們不順眼,因為這些老嬤嬤一來,自己是無論如何再也無法一親香澤了,起坐都得持禮,與婉兒遠遠隔著。
午時用膳,自然不能由著范閒靠烤魚糊弄過去,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回了山莊裡,選了個清雅的院子,自有下人去準備吃奮,正飲茶閒聊間,聽得遠方傳來一陣車聲。范閒與林婉兒同時微笑站起,似乎都知道來的是誰,但二人發現對方也站了起來,忍不住互望一眼,十分詫異。
來者是客,來者皆是客,只是卻是范閒與林婉兒兩人分開請的,起先互相並不知道,所以當看著兩輛馬車上的人下來後,范閒與婉兒都有些吃驚,婉兒在吃驚之餘多了一些緊張和感傷,范閒在吃驚之餘多了一些緊張……和頭痛。
林婉兒請來的是葉靈兒,她知道前些天二人在皇室別院外的那場打鬥,所以今天刻意借郊遊的機會,想讓葉靈兒與范閒多接觸接觸,清除彼此此間的仇視,也等若是想做個病懨懨的和事佬。范閒自然明白婉兒的意思,微笑著迎了上去,拱手一禮道:「見過葉小姐。」
葉靈兒經過那天之後,雖然鼻頭酸痛似乎猶在,但卻無半絲扭捏作態,竟是一抱拳做俠女狀:「見過范公子,范公子身手了得,小妹佩服。」
范閒呵呵一笑,心裡卻有些奇怪的感覺,暗道這是準備在古代拍古裝片?」
范思轍看著葉靈兒從馬車上下來,與兄長打招呼的模樣,壓低了聲音對若芳說道:「姐,我看明白了,未來的嫂子想當和事佬。」范若若嗯了一聲,滿臉微笑著準備上前見禮,不料聽到了范思轍的下句括,不由頓住了腳步。只聽范思轍淫淫說道:「只怕嫂子開門迎客,卻要給自己迎個妹妹。」
范若若啐了一口,重重在范思轍額頭上敲了一下,低聲罵道:「且不說哥哥的心思如何,即便他想娶,以葉小姐的身份,難道可能做小?」在她的心裡,哥哥娶誰都無所謂,只要他喜歡便好,這點倒是和范閒對她的期望差不多。
另一輛馬車上下來的是個大胖子,正在僕婦的扶持下略有些慌亂的四處打望著。范閒一個眼神過去,示意若若將葉靈兒帶去休息,一手去輕輕拉了一下婉兒的衣袖。
林婉兒看著那個大胖子,忍不住將手放到唇邊掩住,卻仍然有一聲極低的輕呼,再回頭望向范閒時,眼中滿是感激。
「去吧。」范閒用溫柔的微笑鼓勵著她,兩個人往馬車那邊走了過去。大胖子見到范閒,本來有些驚恐的表情馬上就變得眉開眼笑,本就有些開闊的眉間距離頓時被拉得更長,往前挪了幾步,拉住范閒的手喊道:「小閒閒,原來是你啊。」
「大寶,不是說好不准這麼喊我嗎?」范閒苦著臉說道。
林婉兒本有些微微悲哀,心想自己這個沒見過幾面的傻哥哥似乎將自己忘記了,但聽見大寶稱呼范閒,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問道:「小閒閒?」
范閒無奈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林婉兒感動地望著范閒,「你知道我不方便見他的。」
「知道。」范閒笑了笑,轉身拍拍大寶高大的肩頭,「大寶,今天沒有馬球看,不過還有別的好玩的。」
這處院子在山坡下,通堂一門,可以遠遠望見山下那汪碧湖,大寶抽了抽鼻子,搖搖頭:「小閒閒,這水是綠色的,不是藍色的。」
范閒歎口氣道:「因為這水不夠深。」
「那我們去看看有多深。」
范閒打的如意算盤是今兒將大寶拉來,一是免得大舅子天天在家裡憋慌了,二來可以交給范思轍帶著玩,反正都是兩個小孩兒,哪知道范思轍對於吃虧的事情有一種先天的敏感,一看見來了個大傻子,早就躲得遠遠的。范閒被大寶拖著手,只好無奈地往山下走,心想這午飯大概也泡湯了
傻姑爺與傻舅爺正要走出門口的時候,大寶忽然回頭,很認真地看著林婉兒:「妹妹,你為什麼不跟上來?」
林婉兒先是一怔,緊接著卻是心中一酸,原來沒見過幾面的傻哥哥還記得有自己這樣一位妹妹。她趕緊脆脆地應了聲,走上有去牽住了大寶的另一隻手。
……
入夜,遠處閣樓裡傳來極輕微的麻將牌落地的聲音,侍衛們聚在一處喝酒,事務清閒,天下太平,全放鬆了警惕。丫環們白天玩得累了,又喝了幾盅黃酒,自去睡了。至於被服侍的那些主子們,更是早就已經下幔安寢。偶爾,林畔搪裡響起蛙聲陣陣,湖中偶有魚兒夜遊破水之聲,更襯得皇家避暑莊裡一片寧靜。
靠著湖極偏僻處,有一個帳蓬正躲著月光悄悄藏在樹林之中,接受著湖面夜風的吹拂。正是夜半無人私語時,帳篷之中小兩口在應景說悄悄話。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四章 夏日覓得一枝梅
「你就這去把我背出來,也不怕司祺發現?」
「她現在天天睡得這麼沉,我連迷香都不用,估計她也醒不過來。」
「可是,可是……總有些不好意思。」
「看看星星,看看星星而已。」
「你說的話能信?」
「那婉兒你準備做些什麼?」范閒壞壞笑著望著她的臉,帳外的月光並不明亮,所以林婉兒的臉顯得格外朦朧,格外美麗。
林婉兒極好看地皺皺鼻尖兒,假歎道:「許了你這樣一個大色狼,半夜槍人,我又有什麼辦法?」
范閒也歎了口氣:「我也擔心總這樣偷偷摸摸的,將來成親後,萬一要是回咱倆的臥室,我不會走門了,那該怎麼辦?」
林婉兒啐了他一口,生怕他的心思真往邪裡發展,畢竟此時夜深人靜,二人獨處,萬一他真想……如何如何,自己也無力阻攔。
范閒不知道姑娘家的心思,如果他知道林婉兒此時已經想到了無力阻攔四字,只怕早就撲了上去,正所謂非不能,實不為也,在范閒的概念中,一旦女子想到無力阻攔,那其實就是已經做好了不阻攔的準備。
二人躺在軟軟的墊子上,帳子拉開了一道縫,從帳裡往上望去,正好可以看見一帶星空,今夜月淡,所以星星顯得格外明亮,在幽黑中帶著絲深藍的夜幕裡,溫柔地注視著大地上所有的情侶。
林婉兒斜倚在范閒的懷裡,范閒只覺鼻端傳來陣陣淡香,胸腹處是小姑娘柔軟彈嫩的背臀,夏日少年青衫薄,就像沒有布料攔在二人中間一般。毫無疑問,此時還沒有反應的男子,不論是十六還是六十,那都已經淪落到了禽獸不如的階段。所以范閒有些緊張地緊了緊雙臂,讓兩人的身體靠的更近一些,不留絲毫距離,迷亂或幸福的感受著懷中傳來的每一分觸感和彈潤。
范閒開始變魔術了,右手先前還牽著婉兒地手。下一瞬間卻不知怎麼跑到了姑娘家的胸前薄薄的衣衫裡,握住了某處柔軟所在,豐潤一片。
帳蓬裡無比安靜,就連湖上微微的波濤聲都顯得十分羞澀。
良久之後,帳蓬裡傳來幾聲羞聲還有年青男子陶醉的聲音:「世上總有些事情果然眼見也不為實,實在是很難掌握……很難掌握。」
……
林婉兒的耳根子都紅透了,嗯了兩聲,扭著身子要擺脫范閒的魔掌。卻哪裡敵得過初哥的爆發,身子被挑逗得愈發軟了,情急生智,咳了兩聲,硬生生掙出幾分柔弱感覺來。
果不其然,范閒一怔,以為她著了涼,趕緊念了幾遍清心普善咒。強壓慾念,將她的衣衫理好,扯毯子給她蓋上。林婉兒余羞未褪,心裡卻有些好笑和感動,生怕他再次變身,眼珠子一轉就轉了話題:「今天白間……看你整那些新鮮東西。如果拿去賣。只怕能賣不少吧?」這說的是那些燒烤作料和此時二人住的帳篷。
范閒此時有些慾求不滿。嘶著聲音說道:「堂堂郡主娘娘,操心這些小錢做什麼?來。再親個嘴兒。」
林婉兒又羞又急,說道:「你又開書局,又做豆腐的,人家以為你喜歡經商。」
范閒心想做豆腐倒罷了,吃豆腐是真喜歡,苦著臉回答道:「我得證明自己能猙錢,只有這樣,將來咱們的皇帝舅舅將內庫交給你我打理,才會放下心來。」他入京之後,著力做生意,交結慶余堂,便是為著這事兒。
二人滾燙的身子這時候終於冷靜了許多,相擁抱著看星星聊閒天不知怎的,就講到前些天范閒去宰相府拜訪老丈人的事情。
「爹爹……身體還好吧?」林婉兒關心問道,她極少能見到自己的父親,但心裡還是無比牽掛,今天看見傻大哥,想到二哥林珙早逝,父親一人孤苦,只怕很傷心,自己身為人子,卻無法侍奉在旁,實在是不應該。
范閒知道她在想什麼,安慰道:「都挺好的,將來成親後,我們一起孝順著,總比現在要好些……對了,宰相大人可是真的同意咱們的婚事……」
二人的聲音越來趕低,漸趨不可聞,消瘦在這沉靜的湖畔**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之中,至於當晚還發生了些什麼,日後再作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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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大光入窗,二人自然不可還在帳蓬裡,不然讓那些護衛丫環們知道了自家的女主子,將來的男主子居然一整夜在外面恩愛親熱,這件事情一定會成為京都月內最轟動的八卦新聞。
范閒與林坑兒分別在各自的房間床上睜眼,揉眼,翻身,微笑,回味,傻乎乎地伸著懶腰。
眾人起床後開始分桌用膳,丫環僕婦們忙個不停。林碗兒坐在圓桌之旁,溫柔地給……大寶夾醬菜絲下清粥,眼光都沒有瞥范閒一下。在另一邊,范閒忙著給妹妹吹涼碗中的熱氣,顯得特別兄妹情深。
范閒與林婉兒沒有互視一眼,但二人眉眼間蕩漾著地某種情緒,讓整個廳間都開始散發一種叫做幸福的味道。敏感如葉靈兒,聰慧如范若若,極為狐疑地互視一眼,又極有默契地移開眼光。
天色尚早,吃過飯後,范閒正準備去林間找個僻靜處活動身體,保持天必須進行的修行,不料葉靈兒卻正色走到他面前,一抱拳,請他指點。
葉靈兒回府之後,與父親說起過那日在皇室別院外的較量,葉重細細考問之後,對於范閒的應對大加讚賞,說道這位范公子當初能躲過那場刺殺,生剖程巨樹,果然不凡。聽了父親的話,葉靈兒終於對范閒有些服氣。但卻稟持武道葉家的理念,找到機會就誠心向范閒討教。
所謂討教,其實只能證明葉靈兒服氣沒有服到骨頭裡。
范閒極少與人對練,當初在澹州時,基本上屬於被五竹叔暴錘的可憐角色。所以今天有資格指點一下身為七品高手的葉靈兒,不免有些意外的快樂,說話指點倒也實在,只是五竹不是好老師,他也不是好老師,只會說這一拳應該如何直,這一讓應該如何省力,只能從淺顯的外在出發。無法總結出一套先整的理論。
所謂小手段,是范閒如今的成套殺人技了,只是教人卻有些不方便,尤其是教一個眼若翠玉般清亮的漂亮小女生。而且范閒也不是個一見人便會掏心窩子的實誠人,所以葉靈兒不可能學到五竹殺人的精髓所在,但終究也有所進益。
范閒微笑,今日總算將葉家流雲散手全部看清楚了,原來就簡單的一雙手。竟然就可以演化出如此多的攻擊方式,即便是葉靈兒出手,就有破風殺神之威,如果是葉重或者是葉流雲親自使出,只怕大劈棺之技足以破開石墓,而散手如枯枝總以令對手身法凝結不能躲!
一番拳風掌勁下來。范閒很滿意葉靈兒身體的柔韌程度。只是微笑望著姑娘家小蠻腰的眼光總顯得有些異樣。葉靈兒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然只怕會勃然大怒,猶自沉浸在范閒先前出手的軌跡角度以及力量的完美配合感覺之中。深受震撼。
總之,這個買賣沒有虧。
許久之後,樹林裡傳來一聲呼痛,范閒揉著手腕走了出來,後面葉靈兒捂著鼻子也是了出來,終於變得徹底老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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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對於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來說,每天的生活就像流水帳,只是一步接著一步,日日重複,難免有些無趣。但權勢與富貴這兩樣東西,似乎可以保證流水帳目上偶爾會出現些新鮮的數字來。
大寶和范思轍被范閒踢去後山騎馬射箭去了,自有侍衛保護,丫環服侍,不需要太過操心。如今的避暑莊裡,便只剩下他一個男子,外加婉兒,妹妹,葉靈兒三個姑娘。
安坐庭間,啜茶聽曲,看著有幾分姿色的姑娘淺吟低唱,范閒微笑著,心想權勢真是個好東西,郡主要聽曲兒,便可以馬上從京都喊人來唱,這位唱曲的姑娘是真正的唱家,憑著一把好嗓子走游於京都王公家院之中,也是有些清高的人。
直到此時此刻,范閒才有了身為慶國男子的自覺,他必須為身邊的人,為自己謀取權力或者財富,如果想要保有若似幸福安樂的生活,而不至於淪為邊境上的馬賊,土磚窯裡的苦工,或許有些東西是值得捨棄的。
他是個自私的人,這一點他時常提醒自己。
山堂之前,那位叫桑文的姑娘嗓音清脆,與清風混在一處,穿堂而上,繞樑不走。
「冬前冬後幾村莊,溪北溪南兩履霜,樹頭樹底孤山上。冷風來何處香?忽相逢縞袂綃裳。酒醒寒驚夢,有淒春斷腸,淡月昏黃。」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7 21:39:35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五章 太子駕到
「好曲,好詞。」范若若微笑歎道:「桑姑娘的歌藝果然不凡。」
桑文得到京都頗有才名的范家大小姐稱讚,心滿意足,微微臉紅行了一禮。
「冬景春寒,倒讓這炎炎夏日也清爽了些。」林婉兒也點頭稱讚。
范閒在慶國重生十六年,卻依然不怎麼喜歡聽曲子,倒時常懷念前世時楊宗緯的歌聲,想到楊宗緯,便想到前些日子常常來範府拜望的賀宗緯,眉間皺了皺,他無來由地討厭那個才子。
不過桑文姑娘曲子裡的「忽相逢縞袂綃裳」一句,卻惹動了他的某些心思。縞袂綃裳便是白絹衣袖、薄綢下衣,如白梅般素淨,而當初慶廟香案之前,他與婉兒初逢之時,婉兒穿的不正是一件白色衣裳,如同一枝素梅般?
只是那枚寒梅卻多了些雞腿的香火氣息。范閒下意識往林婉兒望去,卻發現她也正望向自己,眼光一觸,范閒微微一笑,林婉兒微微一羞。
葉靈兒如今雖然早已承認了范閒的本事,但看著這暗波蕩漾的一募,一顆芳心卻不知怎的依然有些不舒服,咳了兩聲:「我不大喜歡聽曲兒。」
范閒笑了笑說道:「看來葉姑娘與我一般都是粗人。」他自承粗人倒罷了,這話卻是將葉靈兒也拖了進來,其他的兩位姑娘家忍不住都笑了,連本來有些怔怔的桑文都忍不住掩嘴嫣然。
此時山堂裡只有他一個男子,身邊坐著妹妹和婉兒,葉靈兒坐在婉兒旁邊,儘是淡淡少女氣息,這種感覺讓范閒感覺很好。大歎此生不虛,此行不虛。只要不是柔嘉郡主在身邊就好。范閒有些害怕地想到,少女乃是人世間最美妙的存在,但如果是小女生老用看著十年後老公的眼神望著你,那就不好了。
便在此時,桑文姑娘忽然鼓足勇氣襝衽一禮,對范閒輕聲說道:「小女子冒昧,想求范公子辭句。」
京中藝人,拼的便是排場,也拼擁躉的層級,看聽曲兒的是王爺還是國公。可拼到最後,還是拚個實力,就是詞曲唱上的功夫。這位桑姑娘能夠被郡主和范家大小姐同時瞧進眼裡,自然是頭等人物,日思夜想便是好曲好詞,今日機緣巧合,遇見了京都詩名大噪的范公子,也由不得她矜持。也不顧雙方身份高低相差太大,勇敢提出了這個有些冒昧的要求。
范閒一怔,身邊的林婉兒和妹妹卻已經嘻嘻笑著讓他寫去。連葉靈兒也睜著好奇的大眼晴,想看看他究竟能有怎樣的句子出來。
范閒被煩得無法,只好進了裡屋,鋪紙研墨。范若若早已很有默契地坐到了書案前提筆等待。原來範閒竟然只是個書僮的角色。跟著進屋的三女看見這一幕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妹妹的字要好些。」范閒略帶尷尬解釋著,雖然他在澹州時練字也算勤奮。但到了還是不如妹妹的字漂亮,所以乾脆讓賢。
不一時,范若若就用絹秀的小楷將范閒念的幾句詞記了下來,桑文初聽之時,已經是眼前一亮,待緊張接過這張紙後,細細品讀,更是大喜過望,朝著范閒就盈盈拜了下去:「桑文多謝范公子贈詞,大恩不言謝。」
林婉兒與范若若也是連連頜首,認為范閒寫的這詞當得起大恩二字。桑文若譜好曲子,將這詞唱遍京都,只怕又有幾年的好韶光去。
范閒今日抄的是湯顯祖的那段妙辭:「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他看著諸女陶醉神色,歎息著搖搖頭,心想牡丹亭全篇才是妙文,這段單提出來,美則美矣,無前後文對照,總是欠缺了些精氣神——只是他如今忙於點卯經商談戀愛,連郊遊都是擠的兩日,哪有時間去整去,看來這先進文化的傳播工作,確實是很有難度的。
「太慘了點兒吧。」一直默不作聲的葉靈兒反應略顯遲鈍了些,直到此時才品出句中真滋味,悲悲慼戚說道。
忽然范若若面色一變,想到這詞中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句,在石頭記裡已經出現過,林黛玉行的酒令。若桑文將這詞滿京唱去,豈不是馬上就會讓人知道,石頭記是哥哥寫的?但她看著范閒似乎忘了此事,私心深處也想著哥哥再搏大名,不由微微一笑,將這事掩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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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遊很圓滿的結束,大家都得到了來前想要的東西。葉靈兒得到了一些「小手段」,桑文得到了范閒的詞,范思轍得到了一肚子烤魚烤肉,大寶哥哥最後拉了匹馬回了相府,范若若得了兩天清雅景致清心怡情,林婉兒得到與兄長親近的機會,范閒得到的最多,卻不能說。
如果就這樣結束,就會皆大歡喜。但當范閒聽到王啟年的報告後,皺起了眉頭,他實在沒有料到事情會這般湊巧。
太子要來!
……
「撤!」
聽說太子今天要來避暑莊,范閒二話不說,吩咐王啟年安排自己這一大隊人撤退回京。開玩笑,堂堂一國儲君要來消夏,難道自己還敢和他爭地盤兒?更何況自己范家一直被人歸在二皇子派,宰相又和東宮決裂,監察院死抱著陛下大腿,范閒身後的勢力雖大,卻全是太子最討厭的目標。如果兩方真的狹路相逢,就算范閒身邊有位「假郡主「外加葉范兩家小姐,太子真要羞辱自己一番,自己也沒處找人評理去。
皇帝陛下在流晶河畔的青竹茶肆裡說過,小范閒在京中應該能過得舒心。但太子殿下估計很不喜歡小范閒舒心,人家父子之間意見如果有了分歧,范閒可沒有那種自負,認為皇帝會為了區區一個大臣的兒子出頭對付自己的兒子。
所以他要撤,撤得乾乾淨淨,利利落落,不給太子見到自己的機會,不給太子羞辱自己的機會,同時,也是為了不給自己被羞辱後,萬一忍不住將太子揍一頓,犯下逆天之罪的機會。
瀟瀟灑灑來,卻要惶惶然撤走,范閒的心裡也不是滋味。而林婉兒更是皺眉有些不樂,心想承乾哥哥又不是老虎,怎麼自家夫君會怕成這樣。葉靈兒也有些重新瞧不起畏懼權貴的范閒,心想太子又如何?當年小時候陛下將他送到葉家練武的時候,自己不一樣也是揍過的。
范閒畢竟只是個八品協律郎,區區司南伯的私生子,哪裡像這兩位姑娘家從小出入宮闈不禁,看慣了人世間最頂尖的人物。而且他的思慮總比這些女孩子要成熟許多,知道這事兒有些敏感。
正因為他安排得快,所以當太子的隊伍快要到避暑莊的時候,范閒這拔隊伍已經上了官道,兩邊擦身而過。
正此時,一聲鑼鼓響,就像戲檯子要開唱一般,太子的車隊停了下來,有大內侍衛讓范閒這邊也停了下來。范閒掀開車簾,面無表情地看了過去,只見了明黃色的車駕之上,本國儲君——日後全天下權力最大的那個十八歲男子,正有氣無力地對自己身後的馬車在說些什麼。
太子李承乾,五官倒是挺清俊,只是感覺氣色不大好,面色有些發白,唇角微微有些發烏。他今日來避暑山莊消夏,沒有想到路上居然看見婉兒妹妹和葉家的那個姑娘,都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夥伴,所以停下來閒敘幾句。
知道婉兒妹妹昨天在避暑莊過的夜,李承乾心痛說道:「你也不愛惜一下自己的身子,御醫說過,你這病最怕風寒。」
葉靈兒在旁邊笑著夾話道:「林姐姐可不擔心這些,如今身邊可是跟著位名醫。」林婉兒皺眉看了葉靈兒一眼,笑著解釋道:「早就入夏了,哪裡會染什麼風寒。」
但卻沒有把話岔過去,太子對葉靈兒的話好生好奇,細細一問,才知道原來有面那輛馬車裡面竟然坐得是婉兒妹妹格來的夫婿,大感吃驚,說道:「就是范家那個打黑拳的?最近可是出名的人物,趕緊讓他過來讓本宮瞧瞧。」
「算了吧,殿下別嚇著他了。」林婉兒有些為難地說道。
太子皺眉道:「天子家也有幾個窮親戚,日後你們成婚了,他也算是我妹夫,見上一面又怕什麼?再說了,過些日子父皇總是要召他進宮,拜見宮裡的那些娘娘們。」他頓了頓,又說道:「而且馬上朝廷有職司要交給他做,難道他還想躲著不見人?」
這話就說得極重了,兩隊馬車間頓時安靜了下來。
「拜見太子殿下。」一個聲音打破了平靜,范閒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太子車駕之前,笑瞇瞇地躬身一禮。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六章 陞官還是倒霉
太子李承乾,性情懦弱,身體病弱,這是范閒目前對於太子的瞭解。行禮之後,他顯得有些沒禮貌地抬起頭來,微笑望著太子,雖說對方身份尊貴,但范閒心中總認為自己和皇帝陛下都喝過茶,聊過天,對著他的兒子,自然不會太緊張。
他本不想出來與太子朝面,但沒奈何多嘴的葉靈兒打破了他這個去幻想。
當范閒看著太子的時候,太子也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對於太子來說,范閒這個名字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聲震京華,本就是椿異數,而且父皇指親,讓他娶婉兒妹妹過門,背後所代表著的含意,身為東宮之主的太子,自然十分清楚。
如果長公主姑姑失去了內庫的管理權,而後來接手的又是敵人,只怕往日那些爛帳就會大白於天下,這是太子目前最擔心的問題。好在內庫的移手還要等上兩年,所以並不是燃眉之急,但是范家與靖王好,靖王世子李弘成又與……二哥相交莫逆,太子微微皺眉,看著馬車下這個漂亮的後生,一時間忘記了說話。
東宮中的幕僚如今也分成了兩派意見,對於范家是打還是拉,這本身就還在考慮之中。如果是一般府第,太子也不會太過在乎,但是范家不一樣,眼前少年的祖母,是父皇的奶媽,有這一層關係,太子也不好對范府如何。
「你……就是范閒?」太子終於發現了自己有些失神,微微一怔後,微笑問道。
「臣范閒,見過太子殿下。」范閒極為尊重地再行一禮。「不知太子車駕在此,所以先前未曾下車,還請殿下恕罪。」
「嗯。」看著范閒清逸脫塵的面龐,不知怎的,太子原先對他的惡感減退了許多,在這一瞬間內決定暫時先看看,靜聲說道:「不知者不罪。只是我這婉兒妹妹體弱多病,你要多注意一些,不要學那些京都少年般,只圖一時玩樂。」
「臣惶恐。」范閒聽出太子今天似乎不準備對付自己,心中微安,柔聲應道。
「不要太過拘謹,十月大婚之後。你也算是國之外戚,總是要時常進宮走動的,還是要將行事放輕鬆些。」太子教訓道。
范閒微微一笑,應了聲是。不料太子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有些吃驚。
「馬上東夷城與北齊的使團就會進京了,因為牛欄街的事情與你有關,所以朝廷決定你任副使,暫提品秩使用,我提前知會你一聲,做些準備,不要臨時慌亂。」太子淡淡說著,以為自己不知不覺間就賣了對方一個好。
范閒一怔。略一斟酌後說道:「臣乃太常寺協律郎,參與國事談判。只怕不妥。」
太子冷哼道:「若無些許政績。你日後在朝中如何自處?」
范閒聽出對方有些生氣,趕緊應了聲是。又拜謝太子,才一偏身讓開了地方。
太子揮了揮手中那把黑絲夾金線的馬鞭,比較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轉身對林婉兒溫和說道:「你還是多進進宮,姑姑很想你的。」他略頓了頓,又道:「姑姑最近經常頭……痛。」太子的聲音沒有一絲異樣,表情也很正常溫柔,但范閒的餘光一掃,依然奇毒無比地從太子懦弱的眼神中發現了一絲不安。
林婉兒微笑不語。
「太子起駕。」隨著一聲喊,太子的車隊動了起來,緩緩向避暑山莊的方向走去。范閒卻不敢動,直到太子車隊消失在道路盡頭,他才輕噓了一口氣,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身,苦笑著搖頭:「做臣子的真命苦。」
「難不成你還敢有不臣之心?」葉靈兒抓住他的語病,嘲諷道。
「靈兒,不許瞎說!」所謂一物降一物,思轍怕若若,葉靈兒怕小老虎,林婉兒一生氣,葉靈兒馬上跳回了馬車。
林婉兒走到范閒的身邊,看著他還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不由歎了口氣說道:「知道你在愁什麼,只是我這三位哥哥都不是好相處的,我看你最好別偏向任何一方。」
范閒一向認可林婉兒在深宮裡陶冶出來的政治智慧,很鄭重地點點頭,忽然想到件事情問道:「最小的那位皇子呢?難道也是個難纏的主兒?」
「文雲才八歲大,哪裡懂這些。」林婉兒接著安慰他道:「太常寺的虛職駙馬,加入禮節性談判,以前也有過這種先例,倒不見得是東宮真想拉攏你,你且放寬些心。」
范閒笑了笑,心想自己這心已經夠寬了,卻仍舊假意歎氣說道:「只是看見東宮太子,咱們慶國未來的主人,依然忍不住會緊張。」說來奇怪,雖說前世范閒病前見過的最高官階,只不過是學技的校長,但重生之後,也許是出身官宦家庭的原因,見著大人物也不會如何緊張,就連前些日子看見皇帝陛下,也能掩飾得不錯。
林婉兒忍不住笑了起來,拉著他的袖角說:「沒聽太子說?大婚前你可是得進宮去拜見各位娘娘,如果那位老祖宗高興了,要見你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十幾個宮走下來,就算你緊張,也會麻木了。」
「老祖宗?」范閒知道林婉兒說的是那位深居宮中的太後,不知怎的,竟打了個寒顫。
「走吧,殿下都是那麼遠了,還站那兒看什麼馬屁股呢?」悶了半天的范思轍終於忍不住在前車裡嚷了起來,而中間馬車裡的大寶聽見有人叫喚,也高興地噢噢叫了起來。
范閒笑了笑,一撣衣袖,全將這些事情拋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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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范閒的認知中,自己既然運氣好到能再活一把,就一定要掄圓了活一把,什麼美女啊銀子啊權力啊,千萬別嫌少。但入京之後,眼見水色渾濁不知深淺,他卻不自禁地有了幾分厭煩。
如今澹泊書局的生意不錯,石頭記後幾章也開始準備付印了,眼見金錢湧來。日後就算接了內庫,想辦法扔給慶余堂和范思轍去管去。至於朝廷上的事情,自然有父親、陳萍萍這些老媽當年的戰友擋在自己前面。對於暗處來的危險,有五竹叔作保鏢、就算五竹叔又像牛欄街那決一樣惜取自己的面部肌膚,不想見太陽,范閒也覺著自己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所以忽然間,他覺得自己似乎委有成為一個造逍遙富家翁的潛質。
這依然只是幻想,他,及他身邊的人都很清楚這一點。輕輕打了個響指,范閒滿臉平靜地望著車窗外的黃土路,說道:「太湊巧了,京都東南西北,一共有十三處皇室別院,有兩處行宮,一個獵場,以太子殿下的身份,都是可以用的,為什麼偏偏今天來了避暑莊?避暑莊離京都遠又清靜,所以我們事先才會選擇這裡。」
重新上路之後,他和王啟年二人單獨在一輛馬車裡,所以說話很直按。王啟年也皺了眉頭:「如果是有人故意讓太子來避暑莊,好讓我們與太子起衝突,這種安排太複雜,而且不見得會有效果。」
范閒搖搖頭,眸子裡寒意微起:「只要在太子身邊有人,那麼稍微影響一下太子出遊的目的地並不是難事。而且我在京都裡的風評向來離不開囂張二字,估計那些安排我們與太子巧遇的人,會想不到太子看見槍他銀子的我後居然沒有生氣,而我也這麼安份。」
「只是不知道皇宮裡的規矩,像太子出京小游之事,一般需要安排多久。我們是昨天來的避暑莊,如果太子是幾天前就確認要來此地,就可以確認這次是巧遇,而不是有心人的安排。」王啟年分析道。
范閒又搖了搖頭:「我先都上車時已經問過郡主,太子出行,只要不離京都二十八裡地,那麼只需要向宮中報備,一應準備事項,大概需要一天的時間。看我們相遇的時間,太子離宮的時候,估計是今天早上。」
王啟年擔憂地看了范閒一眼,低聲說道:「安排這件事情的人,能有什麼好處?」
范閒笑了起來:「好處很多,如果太子真的羞辱我,估計我們老范家也只好扛著旗亮明陣營了。」
「是二皇子?」王啟年試探問道。
范閒心想,入京之後這段時間內機緣巧合,二皇子屢次相召,自己都沒有與他見過面,還真不知道這位不甘心當個太平皇子的男子,是個什麼樣的角色,但他不會很武斷地判定這一切,輕聲說道:「誰知道呢?皇宮裡的人,個個像精似的,我才懶得理會。」
說不理會是假,他仍然安排王啟年下車,看看是不是有人在跟蹤自己的車隊。他相信以王啟年的本領,如果有心人真的在官道上暗中監視自己,那麼一定能抓到對方。如果沒有人監視己等的車隊,以便促成官道上的那次巧遇,那就只能說明自己過於敏感多心了些。
范閒苦笑著靠在馬車的軟墊上,心中希望自己真的是過於多心。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7 21:40:00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七章 箱子毒針殺殺人
在京都深正道旁有一個宅子,是王啟年用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的,中間過了好幾道手續,相信沒有人能查出真正的主人是誰。范閒皺眉看著牆角被捆得嚴嚴實實的兩個大漢,大漢的嘴裡被臭抹布塞得滿滿的,滿臉通紅,眼角流淚,說話不能,咬舌自殺自然也是不能。
「在哪兒逮住的?」范閒輕聲問道。
王啟年身後的那名四處人員躬身應道:「城外七裡,王大人發現對方蹤跡,對方被我們堵住之後還想狡辯,但禁不住我們查,所以認了帳,大人昨天出京後,這兩個人便一直跟著,只是不知道他們用的什麼方法,將這事兒通知了他們的人,也不知道他們的人與東宮有什麼關係,居然安排了這個巧遇。」
范閒皺皺程,沒有想到自己隨意一猜,竟然真拉出條陰謀線索來,看來不是自己太英明,實在是敵人太多太愚蠢,京都太黑,每個人的屁股後面都有一條發叉的黑尾巴。他也明白,自己屬下說的查,肯定是用了刑的,不過既然對方承認了,用的什麼手段,自然也沒有人在意。
「問清楚是誰的人了沒有?」范閒壓低了聲音,對王啟年問道。
王啟年搖搖頭:「屬下知道得越少越好,所以等著大人親自審問:「
范閒點點頭,對於他的重慎很高興,但緊接著自己卻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看著牆角兩名大漢,很容易地從對方眉眼間看出些別的東西來。擁有此等堅毅神色,卻又沒有更過刑罰訓練的人,第一不可能是監察院的人,第二也不可能是皇宮裡的人,早驗過不是太監了。
所以最有可能的,還是二皇子的私人力量,當然,那位遠在陰山腳下的大皇子也脫不了嫌疑。在這個時候,范閒忽然想起父親司南伯的一句話來,當你不知道誰是你的敵人的時候。就不要胡亂樹敵——即便知道誰是你的敵人又如何?假設問出是二皇子做的,難道自己還真能殺進王府?范閒苦笑著,知道有些事情還是不問清楚的好。
「不用問了。」范閒揉揉眉心,似乎那裡有些鬱悶,「都殺了。」
「是。」屬下都是監察院的厲鬼,所以對於這道血腥的命令沒有一絲驚訝,很平靜地走上前去。拔出身旁腰刀,捅進那兩名大漢的腰腹間,噗噗兩聲接連響起,兩名大漢的腳胡亂蹬了兩下。雙眼一翻就死了。
「好好葬了。」范閒吩咐著,沒有矯情的表現一下悲哀。
「是。」下屬應道。
出了這院子,在京都的小巷子裡穿了許久。二人才走上了大道。王啟年陪著他散步。保持著下屬應有的沉默禮貌。范閒忽然開口了說道:「北齊與東夷城的使團什麼時候到?院裡應該有這方面的情報。」
王啟年應道:「從入國境之後,四處就開始協助各地官府接待。看日子,應該下個月初就到了。」
范閒點點頭:「幫我查查對方有些什麼人,另外……」他略一沉吟道:「如果不算壞了規矩的話,能不能麻煩院子裡請在北齊的探子搞些料回來,最好能查清楚,北齊使團這次來談判的底線是什麼。」
王啟年先前也聽見太子的話,所以知道范大人要出任接待副使,沉聲應了下來,又道:「四處大頭目言若海的兒子言冰雲已經潛伏北齊四年,很有些成效,估計應該有不少好料。」
范閒提醒他:「這種事情以後要少說,不然讓北齊人知道了,只怕言大人的公子會有危險。」
王啟年笑著解釋道:「大人身為提司,是有知道這件事情的權限的。」
范閒也笑了:「這種要擔責任的事情,還是少知道點兒好。」
王啟年看著大人清秀臉龐上的溫和笑容,再聯想到先前院中殺人之事,心情不免有些怪異,輕聲問道:「既然不知道比知道好,那為什麼還要查,這兩個人死得似乎沒什麼必要。」
范閒平靜回答道:「雖然不知道比知道好,但是還是要查,那兩個人也必須死。因為我必須讓別人知道我知道他們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兩條人命是個警告,警告他們不要再來嘗試操控我。看來牛攔街沒有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收斂些,蒼山腳下我二舅子的死又是四顧劍弄的,大概他們覺得我好欺?」
雖然一連串的知道有些繞口令的意思,王啟年略有些糊,但還是漸漸理清楚了意思,點了點頭。范閒忽然翹起唇角笑了一下:「不要擔心我沒有見過血和死人,你不知道我從小是怎麼長大的。」
——————
後幾日天下太平,那兩個無名大漢的死亡,似乎根本沒有人在意。但范閒忖定這件事情一定已經開始發揮作用。偶爾去太常寺點點卯,偶爾去澹泊書局收收錢,偶爾去豆腐鋪子動動手,偶爾去宰相府與未來的老丈人拉近一下感情,偶爾夜潛皇室別院戀戀愛,偶爾呆在范府裡與妹妹講講故事,抄些書來看,便是這些天范閒的全部生活。
這天夜裡,他洗漱完畢,準備上床,目光又落在了隨意扔在一旁的黑皮箱。他不知道箱子裡是什麼,自然會有些好奇,但是同處一屋久了,鑰匙又沒有下落,所以現如今不免有些麻木。當然,如果他知道陳萍萍也很在意這個箱子的話,一定會重新估箱子的價值,不會像扔破爛一樣地扔在房裡,而是會在床下挖個大坑,再蓋上三層鋼扳藏著。
鑰匙在哪裡?就像是老天爺忽然聽見他內心深處的莫大疑問。一個很冷淡的聲音在范閒的耳朵裡響了起來:
「鑰匙在皇宮裡。」
緊接著是無風無聲的一記黑棍自天外而來。狠狠砸在范閒的背上。一聲悶響,范閒躲避不及,重重地被打倒在地,後背一陣生痛,有些育苦地嗯了兩聲,吹起了臉前的幾絲灰。
「你退步了。」五竹的聲音雖然沒有情緒,但很顯然對於范閒的表現持一種相當否定的態度。
「叔?」范閒從小就習慣了這種生活,很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體內真氣緩運。消彌著背後的痛楚,看著黑暗一片的牆角,忍不住低聲說道:「叔,這麼些天不見你,真是擔心死了。」
五竹有些不適應他話語間流露出來的熱情,冷冷地退後半步,冷冷地戮穿了范閒的謊言:「我知道。你不擔心我。」
范閒有些苦澀地笑了笑,確實沒有怎麼擔心,五竹這種變態宗師級殺手,相信走到哪裡也不會有事情。但范閒與他許久不見。還真的有些想念,有些好奇,不知道這些天裡他做什麼去了。也許五竹叔一直都在自己的身邊。而自己不知道?
五竹繼續說道:「鑰匙在皇宮裡。」
第二次重複才讓范閒醒過神來,微微皺眉,緊接著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天,你一直在找鑰匙。」
「這是小姐的遺物,我當初不應該聽陳萍萍的話,把鑰匙留在京裡。」五竹的語氣依然淡漠的不似凡人,「我在皇宮裡找了些日子,初步計算出三個可能的地方。」
「太冒險了!」范閒壓低了聲音吼道,內心深處略略有些惱怒。五竹叔雖然有宗師級的實力,但皇宮大內又豈是善與之地,不說那些侍衛們都是高手,單說費介曾經提過,四大宗師裡面最神秘的那一位,一直都是隱藏在皇宮之中。五竹竟然冒險在皇宮裡呆了這麼多天,如果萬一被人發現了,那位神秘的大宗師自然出手,再加上五百帶刀班直,只怕就算五竹神功通天,也沒有辦法活著出來。
像是沒有察覺到范閒的怨氣,五竹繼續淡淡說道:「你想要鑰匙嗎?」
范閒冷靜了下來,心裡明白了五竹叔今天來的用意,對方向來是個隱藏在黑暗中的人,如果不是有什麼事情需要交流的話,范閒甚至懷疑對方會不會永世不和自己見面,只是在暗中保護自己。而今天夜裡,五竹來說銀匙的事情,那一定不是來徵求自己意見,而是因為這件事情需要自己的參與。
只是……五竹叔要在這個世界上拿一樣東西如果都很困難,自己能幫什麼忙呢?范閒一邊想,一邊輕聲說道:「需要我做什麼?」
「皇宮裡那三個地方很不好進。」五竹面無表情說道。
范閒有些好奇是哪三個地方,開口相問。
「興慶宮,含光殿,廣信宮。」
范閒一怔,苦笑了起來,皇宮裡面確實就這三個地方禁衛最為森嚴,分別是皇帝、太後和長公主的居所,別說是皇宮裡最不好進的地方,簡直可以說是全天下最難進去的地方。
「我要你想辦法把那個叫洪四癢的太監,拖到皇宮外面一個時辰。」
范閒微微皺眉:「洪公公?宮中太監首領,三朝元老,聽說從開國那日便在宮中了,勢力深厚,可是如果你要去宮裡偷鑰匙,為什麼要我把他騙到宮外去?這之間有什麼關係?」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吃驚地抬起頭看著五竹臉上的那抉黑布、顫著聲音說道:「難道洪公公就是傳說中最神秘的那位大宗師?」
費介當年說過,天下四大宗師,一為東夷城四顧劍,一為北齊國師苦荷,一為慶國流雲散手葉流雲,還有一位也是慶國人士,只是從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以監察院的力量,也只能隱約察出這位大宗師應該是躲在慶園的皇宮裡面。
……
五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沒有與他交過手,但是我知道,目前的皇宮裡面。最容易發現我的,就是叫做洪四癢的地太監。」
范閒點了點頭,在他的心中,依照五竹的謹慎,那這名洪老太監一定是皇宮之中深不可測的人物,連五竹都有所忌憚,只怕洪公公的大宗師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以五竹的冷淡性情,連葉流雲也殺得,只是殺不死而已。自然不會忌憚這天底下的任何一位大宗師,只是上次是為了掩藏自己與范閒間的關係,所以出手暴烈,而這次卻是為了偷到鑰匙,所以行事風格上有所區別。
范閒思考了一下最近的安排,聯繫到北齊與東夷城來使的事情,始終也沒想到一個好方法與深宮裡的太監頭子搭上關係。這件事情又不方便請父親出面,不然要解釋許多自己不想解釋的事情。忽然間他眼睛一亮,說道:「婉兒應該清楚皇宮裡的事情,她可是在宮裡一直生活到今年年初才搬了出來。我明兒去走走她的路子。」
五竹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冷冷說道:「我只要你把洪四癢拖到皇宮外面一個時辰,至於你用什麼方法。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范閒聳聳肩:「叔總是把最艱難的任務交給我。」
這是一句玩笑話。而他有些日子沒和五竹聊天,似乎忘記了五竹其實並沒有太多幽默感。只聽著五竹很認真地說道:「那我去殺洪四癢,不管成不成功,大概能耗他三個時辰,你去皇宮裡面把鑰匙找出來。」
范閒發現自己搬起了一塊還在發燙的隕石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腳上,趕緊溫柔無比恭敬無比說道:「只是偷件東西,還是不要太冒險去挑戰洪四癢,我去嘗試與他接觸一下。」
五竹離開之後,范閒才想起來自己似乎無法找到對方,那將來如果安排好了一切,該如何通知這個瞎子叔?重新躺回床上,此時再看著黑色皮箱的眼神就有些不同了。如果說鑰匙必然是放在皇宮保衛最緊密的地方,以這種重要性看來,箱子裡面一定藏著很重要或者很恐怖的東西。
比如邊防地圖,老媽一手建立的監察院高級間諜名冊,再或者是……葉家的藏寶圖?
范閒再也無法安睡,站起身來,一腳將箱子踢進了床底下,似乎覺得這樣就會安全許多。
范閒滿臉平靜地來到若若的房裡,找她要了一些縫衣的針線。若若拗不過他,從盒子裡取出幾枚小針遞給他,心裡卻很好奇,看著兄長的雙眼問道:「這是繡花的,哥哥是衣裳破了?那交給丫環做去就好。」
范閒笑了笑,說道:「比縫衣棠可要複雜的多。」他想了想,又說道:「不要讓別人知道,我在你這裡拿了三枚針。」
范若若有些糊塗地點了點頭。
大婚在即,范府早就開始籌備起來了。范閒與林婉兒的婚事有些奇異之處,所以一應規矩都要重新立起來,至少不會像別的郡主駙馬一樣,由皇室安排駙馬府,畢竟林婉兒的郡主身份,向來只是在皇宮裡起作用,如果放在京都城裡也這般做,只怕又會生些流言蜚語。
新婚的府第與司南伯府挨著,只是以往空著的一個園子,范建從年初便開始籌備這個事情,所以早就已經打理得富麗堂皇。兩個院子的後園裡那開了一個門,所以前後兩府就通在了一處,只是范閒婚後住的院子,正門卻開在相對的另外一條街上。
這幾日那府裡安靜的很,工人們早就已經停了,裡面的樹木假山也早已處理完畢,就在那兒靠天風天水養著,因為沒有什麼人在,所以偌大的院子就顯得有些幽靜得厲害,沒才人願意在裡面多呆。
一個黑影飄過,正是范閒悄悄來到了院落之中,右手上托著一塊豆腐,左手四指間夾著三根銀針。他找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很仔細地將豆腐塊擱在柳樹的枝丫中,豆腐經過他的改良後,變得極嫩,所以擱在那處顫巍巍的,似乎隨時可能碎掉。
范閒閉上了雙眼。緩緩將丹田內的霸道真氣提升,經由頭頂向後,匯入腰後雪山中,形成了一大一小兩個真氣通道,讓自己整個人的狀況晉入寧靜,再無一絲雜念。
風聲起,范閒整個人化成一道風,吹向了柳樹中間,輕輕一觸。腳尖極為強悍地止住了前傾的勢子,倏地一聲,憑借對身體的控制能力,又彈了回來。
就像狡滑的魚兒在逗弄愚人的魚鉤一般。
半晌之後,他負手在後緩緩走上前去,瞇眼看著柳樹枝丫裡的那塊豆腐,豆腐上面有三根細針。正在微微顫動。在剛才電光火石間的一瞬,他奇快無比地將細針插入豆腐裡,擺成了一個品字形。以范閒對人體構造的瞭解,這套手法如果是用來殺人。想來一定很有效果。
他有些滿意地取回細針。自從牛欄街之後,他一直在尋找自己最趁手的武器。五竹叔的武器就是棍狀物,不論是木棍還是很簡單的一根鐵釬。在五竹的手上都是奪人性命的利器。這是境界使然。而范閒很清楚,對於自己來說。一把順手的武器,可以在很多的時候,挽救自己的性命。
其實,他很喜歡此時靴間細長的那柄匕首,不論在澹州還是在牛欄街,費介留下的這把鋒利寶匕已經幫助了自己兩次,只是這柄匕首在某些場合根本無法帶進去,比如——皇宮。
而范閒知道,既然鑰匙在皇宮裡,只怕自己終究不免還是要和前世小說裡的那些俠客們一般,闖一次禁。五竹昨天的一棍,一席話,讓他受了些刺激,又重新找了些激情。他看著指上的三枝針在初陽下反著光芒,不禁皺眉想道,這應該塗什麼樣的毒藥才比較適合呢?
——————
確定了目標之後,做事情就會顯得很有激情。所以當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范閒激情萬分地摸進林婉兒地的房後,婉兒不免有些驚喜,畢竟離上次郊遊沒有多久。一番親熱之後,范閒狀作不輕意地問皇宮裡地那些事情來。
林婉兒從小在皇宮裡長大,對裡面的人事相當熟悉,也沒有好奇未婚夫為什麼忽然對這個感興趣,還以為范閒是在頭痛以後入宮請安的規矩,所以寬慰道:「宮裡的娘娘們對我都是極好的,陛下又不好女色,所以不像北齊幾年前死的那個老皇帝一樣,六宮粉熏看不盡。除了皇後娘娘之外,宮裡還有大皇子的生母寧才人,二皇子的生母淑貴紀,三皇子的生母宜貴嬪,還有些嬪紀,應該用不著去請安。」
范閒心想那些娘娘們自然不願意得罪你的生母,那位深得太後寵受,手控內庫銀錢的長公主。他在床上挪了挪身體,好抱著婉兒舒服些,好奇問道:「為什麼大皇子的生母只是一個才人。」
林婉兒解釋道:「寧才人是東夷人,當年是陛下第一次北伐的時候擄回來的,聽說當時戰場之上,陛下受過傷,寧才人日夜照料,所以陛下幫她脫了奴籍,又入了宮,生下了大皇子。但畢竟她不是慶國人,所以雖說救過皇上,又生了長子,卻依然沒有辦法博取太後的歡心,自然也不可能立為皇後。而且她本來已經是貴紀了,不過十年前宮裡好像出了件什麼事情,陛下大怒,奪了她的尊位,直接降成了才人。」
范閒微微一怔,心想這深宮裡的爭鬥,果然如想像中一般複雜。林婉兒歎了口氣,繼讀說道:「幸虧大皇兄如今在西邊戰功卓著,寧才人在宮中才能保住地位,只是她如今似乎也明白了許多事情,在宮裡挺安份的。其實以前我還經常跑到她宮裡去玩,只是這兩年少了些。」
范閒又問了些宮中秘聞,林婉兒倒也不瞞他,一五一十地說著。到最後,范閒終於問到了今夜的題眼,很隨意地說了聲:「聽說太監首領洪公公在宮裡權勢極大。」
「是啊。」林婉兒今夜不是小老虎,是只小貓偎在他的懷裡,輕輕麻蹭了一下臉蛋,「那位洪公公是開國之初便在宮裡當差。先帝在位的時候。就很信任他,如今還保著五品的從監首領職位,只是年紀大了不怎麼管事,基本上就是在太後宮裡呆著。」
「太後宮裡?」范閒的心裡頓時湧起許多陰暗的前世歷史記憶。
「怎麼了?」林婉兒好奇地問道,兩隻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范閒揪了揪她微諒的鼻尖,笑著說道:「沒什麼,只是如果想和宮裡搞好關係,我總得將這位洪公公處打點好了。」
「那倒不用。」林婉兒解釋道:「這位老公公也就是在宮裡走動並不怎麼管事。」
范閒不可能對懷中的女子說出自己的計劃。只好微微一笑,接著問道:「最近你留下意,看看宮裡大概什麼時間會宣我去見。」
林婉兒一面羞著一面還不忘取笑他:「估計得過些天吧,怎麼?急了?」
「當然急,這麼好個郡主媳婦兒擱在外面,誰不著急啊?」
……
漸漸的皇室別院小樓的二樓歸於安靜,看著在自己懷裡沉沉睡去的未婚妻。范閒下意識裡歎了一口氣,生活總是會多很多別的東西出來,他希望自己能處理好。
——————
第二天去太常寺點卯的時候,任少卿大人神神秘秘地將他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說道:「你知道那件事情嗎?」
范閒看著大人那張三四十歲,猶有當年俊秀痕跡的臉,理所當然地:「什麼事兒?」
任少卿歎口氣說道:「鴻臚寺今天晨間發文過來。說要調你去那邊。」鴻臚寺是慶國專門負責接待外賓。處理各國之間事宜的機構,范閒一怔。知道太子說的事情開始了,一拱手問道:「少卿大人,為什麼要我調去那邊?我來太常寺也才十幾天而已。」
任少卿皺眉道:「范老大人在東宮裡有沒有關係?」
范閒知道他是在問自己的父親,搖了搖頭說道:「您知道家父向來極少與宮中交往,就連大臣結交得也少。」
「那倒是。」任少卿點點頭,司南伯范建是出了名的油鹽不進,仗著與皇帝陛下從小一起長大的特珠關係、以往是連宰相都不怎麼理會,在幾個皇子之間也一向持平。他想了想說道:「聽說是東宮那邊的建議,讓你參加這次談判。」
范閒不知道如何應對,只好繼續裝糊塗,驚愕道:「什麼談判?」
「北齊來使,來談的是北疆諸侯國之戰的後續,比如斟界賠銀之類。而東夷來侯,則是要處理上次蒼山腳下宰相二公子遇刺一事,聽說帶了不少銀子美女。所謂談判,便是看朝廷與這兩處討價還價了。」
任少卿姓任名少安,是宰相門生,所以如今自然將范閒視作自己人,小心提醒道:「這事如果辦得好了,也只不過是錦上添花,反正將士用命,已經將那些疆土都打了下來。但如果辦得不好,沒有獲得皇帝陛下預料中的利益,那就是極大的不妥。而在東夷城方面,事涉二公子之死,如果你過於軟弱,則在宰相面前不好交待,可是朝廷既然允許東夷來使,就證明朝廷不想過於追究此事,只想得些好處便算了……畢竟東夷城還有位四顧劍。」
范閒皺著眉頭,想著這些事情確實有些複雜。任少卿接著關心說道:「你的身份特珠,與宰相馬上就要翁婿一家,如果想迎合聖意,未免失了翁意,所以這本身就是個很難堪的局面,你要小心一些。」
范閒一怔,才想到其中的關節處,感激地一拱手道:「下官初入官場,根本不知其中玄妙……只是這事情有些複雜,而且下官不過八品協律郎,就算鴻臚寺調我去協理,只怕也是人微言,那便老實呆著便好。」
任少卿搖搖頭歎道:「這次你可是副使啊,身處風頭浪尖之上,不知道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
「盯我幹嗎?」范閒心裡這般想著,面上微笑著說道:「少卿大人多慮了,應該無事。」
確實是任少卿多慮了,雖然不知道東宮那邊進言讓自己去任副使,是個什麼意思,到底是拉攏還是想讓自己順了翁意失聖意,總而言之,范閒已經做足了準備功夫,倒也不怎麼畏懼。下午的時候,就有官轎過來接了他,一路青石之上行走,不過一刻鐘的時辰,轎子便進了鴻臚寺。
鴻臚寺相當於後世的外交部門,鴻臚寺卿相當於外交部長的角色。范閒在前世的時候很相信一句話,叫「弱國無外交」,如今的慶國乃是天下第一強國,這鴻臚寺自然也成了很有油水很有地位的一個衙門。四周柏樹森然,夏日熱氣根本滲不進衙門裡一絲,范閒安靜坐在清靜廳堂的下手方,聽著上面那位大人講話。
講話的是鴻臚寺少卿辛其物——北齊與東夷有來遞交國書,在已經習慣了當老大的慶園官員心中,並不是件很不得了的大事,所以鴻臚寺卿大人還在家裡睡覺,總理此事的,只是四品的少卿。
「范大人,此決朝廷任你為接持副使,一是用您才名,二來北齊之事終歸與您有些關聯,只是這一應事務您並不熟悉,所以不要著急,慢慢來吧。」辛其物知道最下方坐著的那個漂亮年輕人的後台有多雄厚,所以說話很是客氣。
「是啊是啊,范大人詩名滿京華,來咱們鴻臚寺和那些外邦之人理論,實在是屈才了。」一大堆官員看著范閒,不露聲色地拍著馬屁,同時害怕這名公子哥將鴻臚寺的功勞全搶跑了,表情不免有些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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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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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7 21:40:22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八章 北齊來使
范閒不敢托大,趕緊站起來行了一禮,又向四週一胞拳,滿臉溫和地看著慶國的這些外交官員們,很誠懇地說道:「下官在太常寺也沒幾天,連朝廷樂律都沒有理清楚。宮中任下官為副使,想來也是想讓北齊賊子瞧瞧,慶國的子民不是能隨便殺的,只是讓下官去當個牌坊,倒不見得是要我真的在談判過程中做什麼。」他呵呵一笑繼續說道:「下官對國邦之間交往一無所知,只求不要拖各位大人後腿就好,還請諸位大人不吝賜教。」
畢竟不是久居官場之人,范閒的這番話說的未免就嫌過了些,魯莽了些。但是這般光棍的發言反而卻讓鴻臚寺的這些官員們覺得心裡很舒服。本來在得知范侍郎的公子要加入談判過程之中,這些自詡為慶國最專業外交人員的官吏們心裡總會覺得有些不舒服,就感覺是一群擅長吃腐食的烏鴉堆裡,忽然飛來了一隻想搶骨頭的禿鷲。
范公子既然表明了不是來爭功的,鴻臚寺上上下下自然就高興許多,辛其物也略帶讚賞地點了點頭。當然,誰都知道如果這次能夠成功劃界,索要到大批貢銀,論功行賞,這名明顯是來鍍金的權貴子弟一定也會得到他應有的那些部分。
會議結束之後,辛其物領著范閒去了給他準備好的小單間,指著裡面已經裝滿了一個大立櫃的文書說道:「相關的資料都在這裡,這次談判最關鍵的是,北齊那邊想送些銀子就拿回一大片土地,這片土地如今已經是被咱們佔了。而東夷城方面沒有任何要求,只是想了結上兩次的暗殺事件,一椿就是與范公子有關的牛攔街事件。那兩名女刺客己經證明是四顧劍二徒的女徒弟。第二椿就是蒼山下莊園那件事情,不過……」
他看了范閒一眼。略斟酌了一下還是繼讀說道:「你也知道,那件事情有些複雜,所以朝廷這方面也不可能提出太有利的證據出來。」
范閒點點頭,嗅著滿屋子的陳腐氣開始頭痛,難道自己今後這十幾天,就要與這些東西打交道?似乎看出他的意思,辛少卿微笑說道:「范大人若是不願坐班,也可帶回家去,只是秘級上標著紅的文件,絕對不允許帶出衙門一步。」
范閒大喜過望。雖然知道對方是不想看著自己在這裡礙眼,但還感激說道:「說實話,下官今日來此處還是一頭霧水,大人若不嫌小的懶惰,小的倒1願意天天在家睡大覺去。」
區區八品協律郎,敢和四品鴻臚寺少卿開這種玩笑的,范閒估計是慶國極少見的異數。辛其物聞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來。馬上又壓低了聲音說道:「范公子,東宮對您是抱很大期望的。」
范閒微微一笑,知道了對方的身份,哪敢含糊,趕緊回應道:「請大人放心,下臣明白。家父常教訓家中子弟。身為臣子,謹守臣子之道。」
聽見這個答覆,身為太子心腹的辛其物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司南伯大人一心為國,下官向來敬佩。」
兩個又說了些不鹹不淡的話,辛少卿便出門而去。范閒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漸漸瞇起了眼睛。父親范建確實曾經說過,只要太子在位,那范家自然是忠於太子的,不過這話連自己都不信,對方這位明顯的東宮之人,自然也不會簡單的相信。
任范閒為談判副使,只是東宮一次小心翼翼地嘗試,看看范家有沒有可能,往太子的椅子邊上挪一點點,哪怕就是那麼很少的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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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十幾天裡,范閒真是如同那日所說,天天就把自己關在府裡睡大覺,當然,對於他來說,睡覺本身也就是修練的一個必經過程。而關於公務方面的事情,他拿回了一些資料之後,就交給了王啟年,讓他做主去辦去,務求要拿個很妥貼的談判方案出來。
范閒其實心裡明鏡似的,王啟年暗中會向監察院的那個老跛子匯報工作,既然如此,這種繁雜又無趣的工作,自己交給了王啟年,陳萍萍大人不管是看在母親的面子上,還是父親的面子上,總不能說讓自己在朝野之中大丟顏面,當然會處理得妥妥當當。
在利用可利用的資源上,他向來毫不客氣。
果不其然,數天之後,王啟年面容憔悴地來到雙方約定好的小屋之中,遞過來一個厚厚的夾子。范閒好奇地打開一口,雙眼不由亮了起來,只見裡面」分成兩份,一份是只允許鴻臚寺高級官員觀看的內部參考資料,另一份是擬定好的與北齊談判的宗卷。
資料裡面將北齊的內部情況分析得清清楚楚,年青皇帝與太後之間的勾心鬥角,苦荷國師是個和平主義者,諸如此類。資料裡說得請請楚楚,太後的親弟弟寧國候這次因為戰敗而被北齊文臣攻擊,所以年青皇帝並不在乎要賠多少錢,割多少地,只要民怨一起,反而可以借此機會割去後黨不少勢力。而太後方面因為急於平息事端,好空出手來整頓朝政,對這次談判的指示也是以忍讓為主。
這些隱藏在暗處的東西,當然不可能是慶國外交官員們所能看到的。只有監察院暗中的龐大力量,通過四處在北齊的密諜,打探得一件件的小事,再加以組合分析,才能夠得出如此明確的結論。
「大妙。」范閒歎息著:「有這些情報在手,鴻臚寺的官員們可要笑開花了。」他頓了頓,好奇問道:「這些情況的可靠性是多大?」
王啟年的眼角耷拉著,看來最近幾天沒有睡好:「可靠性非常高,言冰雲目前在北齊已經打開了局面,整個情報網鋪設得非常合理,互相參照,應該沒有問題。」
范閒對那個叫言冰雲的年青公子不免生出幾分敬意,為了國家利益,安於做一隻隱在暗處的老鼠,一做就是好幾年,身為朝廷高官之子,確實很不容易。他又哪裡知道,言冰雲之所以會可憐兮兮地呆在北齊,完全是因為自已十二歲時的那場未遂暗殺事件。如果范閒知道了這件事情,不知道會感覺欠疚還是會失笑出聲。
「王啟年,沒想到你精於跟蹤之外,還挺擅長情報分析。」范閒心知肚明眼前這卷宗是出自哪裡,卻沒有挑破。
王啟年有苦說不出,只得囁嚅懦回禮,不敢居功。
「得,明天就去鴻臚寺,與少卿大人商議商議。」范閒看著王啟年欲言又止的神情,好奇問道:「還有什麼事情?」
王啟年為難說道:「大人,這份資料不能交給鴻臚寺。」
「為什麼?」
「因為……裡面涉及的機密都是最高檔的,整個鴻臚寺,包括鴻臚寺卿在內,都沒有資格接觸。」
范閒一拍腦門,苦笑道:「那你說怎麼辦?乾脆讓院裡通過正常渠道,直接給鴻臚寺好了。」
王啟年歎了口氣,心想如果不是院長大人一心想您在這次談判裡一舉驚人,鋪平將來的仕途,又怎麼會命令整個六處連夜運轉,才寫就了這樣一份卷宗。這卷宗看似尋常,其實卻凝結著著監察院十幾分情報分析專家的心血,您要隨便就給了鴻臚寺,院子大人只怕會氣的從輪椅上跳起來。
——————
夏末時分,荷顯殘意,暑氣依然,京都的行人和道上黑犬都被這天氣整得有些懨懨無神。八月初八,正是大吉之日、北齊使團與東夷使團,同時到達京都西北面最後一處官驛,慶國皇帝特下親旨,誰兩使團借住皇帝行宮,三方禮賓官擾嚷數日,終於擬定了進京的日程以及安排。
京都百姓們紛紛精神一振,覺得平凡無聊的生活裡,突然多出一場秋雨來。在他們的心目中,這兩個國邦的來使不是來談判的,而是來交投降的國書的。
身為談判副使的范閒,自然也在迎接使團的隊伍之中,從京都西門處便候著那些兩國官員,安排他們住進了京都官群之中。北齊使團的臉色顯然不大好看,畢竟這場指揮諸侯國展開的戰役、他們是輸家,而且北齊的將士也被俘虜了不少,最關鍵是被佔了不少土地。
「少卿大人,這位是?」北齊使團中位階最高的是當朝皇後的親弟弟,長寧侯。他居高臨下看著那個漂亮的公子哥,心裡極為惱怒,慶國很不重視自己,對等按待的正使,居然只是個鴻臚寺少卿倒也罷了,但居然讓這樣一個年輕人來充任副使,不能不說是對自己的一種蔑視。
「下官范閒,拜見侯爺。」
范閒滿臉清澈的笑容,看著敵國來客,懷中監察院的情報說得清楚,這位爺是個擺設,後方轎子裡那位搶先被宮裡人安排去別院住的一代大家莊墨韓,才是真正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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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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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9 21:09:56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九章 談判無藝術
和京都裡等著看熱鬧的居民相比,范閒沒有什麼精神。他正在自己的書房裡小心翼翼地寫些紙條子,盡量將監察院的情報分析報告,用一種久居京都的公子哥口吻,重新抄成略帶幾絲書生氣的判斷。以免讓鴻臚寺的那些官員們聽到自己的進言後,下巴掉到地上,懷疑慶國除了皇帝陛下的監察院外,什麼時候又多出了一個恐怖的情報機構,而且這機構還在為一個區區八品協律郎工作。
范若若精神也不大好,一面用小楷抄著,一面將紙條子貼起來,說道:「哥,這還真是奇怪,你從哪裡得的這些情報,為什麼不直接用,還非得把理由弄得荒唐一些。」
范閒極少有事會瞞著自己的妹妹,這一點,甚至連林婉兒都不及若若。他苦著臉說道:「我當初只是偷懶,所以想借對方的力量,誰知道竟整出如此縝密恐怖的一個案宗來。這些情報的來源見不得光,所以不能直接交給鴻臚寺。」
「這次北齊的來使是誰?」范若若其實很高興自家的兄長,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參與到朝政之中。雖然從很小的時候,范閒就開始教育她,但是她畢竟是在慶園這個世界裡長大的女孩子,總以為堂堂男子漢,天天去做豆腐,這事情只能當做娛樂,而不能長久下去,
「不是帝黨,也不是太後黨,更不是太子黨,軟飯黨。」范閒一面整理著桌上的情報,一面隨口應道:「是北齊皇後的弟弟長寧侯,聽說也是位大才子。不過這次北齊使團裡最顯眼的人物倒不是他。而是他老師。北齊一代文壇大家,聽做莊墨韓,只要是天下的讀書人,都挺崇拜他。不知道北齊那面付出了什麼代價,竟然把他也拉進了使團裡。到時候殿前論斷,只怕陛下也要給他幾分面子,這要地要錢的屠夫風格,恐怕要收斂些了。」
「莊墨韓?」范若若一驚,臉上頓時散發出一種光澤。
范閒這還是頭一次在妹妹臉上君見追星族的神情,若若向來是個極清淡的女子,除了無比崇拜自己的兄長以外。對別的讀書人向來是不假辭色的。不知怎的,范閒心裡有些微微醋意,說道:「幸虧案宗裡說得清楚,這個莊墨韓已經七十歲了,不然我還真得當心一點。」
范若若一羞說道:「作哥哥的。怎麼也沒個正形。」
范閒哈哈一笑說道:「若你真喜歡那個老頭子,才叫沒個正形。」見若若惱極欲怒,他趕緊擺手道:「說正經的,那日在田莊裡與你說的事情,你到底有個主意沒?」
那夜月明星移,兄妹二人在田壟上操心小姑娘日後的婚事,可是若若煩惱了一陣,看四週年輕才俊終無一人入眼,也只好罷了。偏在此時,范閒想起了一椿事情,皺眉道:「上次我們在流晶河畔巧遇聖上的他是不是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范若若難得顯出糊塗的神情,看樣子兄妹二人當時過於震驚,記憶都有些模糊。
范閒閉目良久,忽然睜睛,一拍桌面,大驚失色道:「聖上要給你安排婚事!」
「啊?」范若若嚇得不輕。
若說官宦家的子女最怕什麼?怕的就是婚事,如果運氣好,像林婉兒這樣配了范閒倒也罷了。如果是像太常寺任少卿那樣,配了個母老虎郡主,一生不得順意,那可就慘了。而在所有的婚事安排中,最可怕的就是來自宮中的指婚,聖意不可違,就算讓你去嫁個紈褲子弟,你也不可能找到地方說理去。
如果說往年間的官宦家還存著將女兒送入宮中,以邀聖寵的可能,但是這任皇帝陛下不好女色,此路就此不通。連帶著太子及成年的二皇子,也不敢多收姬妾,雖然太子好色之名傳遍京都,但東宮裡,也只有冷冷清清的三位妃子。
范若若也想起了陛下似乎無意間的那句話,駭得不輕,眼眶裡淚花漸泛,抖著聲音說道:「那可怎麼辦?」
范閒腦筋動得極快,心裡馬上算出了可能的幾家,瞇著眼睛說道:「大皇子,二皇子,靖王世子,雖然父親只是侍郎銜,但憑著范家的地位,估計陛下指親,只可能在這三人中選擇。萬一要擇哪位大臣的兒子嫁了,那就不怕,如果你不樂意,我自然有辦法框了這門親事。」
如果指親的對親是大臣之子,而妹妹又不願意,范閒自然會想到許多辦法,畢竟自己身後如今站著父親、陳萍萍、宰相大人。所謂三位人,就連東宮太子現在都在試探著拉攏自己。只要不是那兩位皇子和靖王世子,范閒有這個信心將妹妹不樂意的所有婚事全攪黃了。
但是最大的可能還是那三個年青的最貴者。范閑靜了一靜,忽然忍不住開口罵道:「我說李弘成這小子天天逛青樓,偏不成親,原來是在這兒候著!」
看著妹妹驚惶神情,范閒笑著安慰道:「大皇子常年在西蠻作戰,聽聞也是英武過人。二皇子雖然沒有見過,但聽說也是極厲害的人物。至於靖王世子李弘成這廝,咱們兄妹二人都熟悉,除了性情有些花之外,倒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若將來真要嫁李弘成,有我站在你這邊別說逛青樓了,連妾室我都不會讓他收一個進房,妹妹放心吧。」
他不安慰還好,這一細細分析,范若若愈發覺得這件事情是真的,似乎馬上就要到來一般,悲悲慼戚說道:「哥哥,可是這三人我都不嫁。」
范閒歎了一口氣,不想再繼續探討這個成長的煩惱,柔聲打趣道:「有什麼不好的,將來見了你,可得尊一聲什麼妃了,萬一二皇子將來真當了皇帝,你母儀天下……豈不是成了我的老媽?」
這笑話非常的不好笑,所以若若並沒有破涕為笑,書房裡一陣尷尬的沉默。沉默之中,兄妹二人各有心事,若若心頭是一片惘然,范閒心中卻是一片堅毅,將來若真有什麼事情,自己得準備些手段才行。
——————
談判的地點並不怎麼寬敝,就設在鴻臚寺最大的那個房間內。北齊來侯與慶國接待官員之間,並沒有擺一個極長的桌子,而只是像閒話家常一般,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幾上有茶,談天一般的說著事情。范閒堅持坐在最下方最不起眼的椅子上,冷眼看著這一幕,想到了前世的一個詞兒:茶話會。
他雖然名義上是按待副使,但由於流程還沒有進入最後的環節,自己又堅持坐在下面,所以鴻臚寺官員也不好如何。
溫柔的言語往來之下,隱有刀光劍影,說不多時,在戰場上已經見了分曉的兩國大臣們語調開始漸漸高了起來,有些性急的大臣的臀部甚至已經快要離開椅面。
「哼!不知道這北疆一戰,到底是你們北齊勝了,還是我朝勝了?」鴻臚寺裡一位六品主薄再也忍不住對方的無理說法,站起身來厲聲斥責道。
「戰事多凶險,我大齊陛下心憂天下臣民,故而仁義停戰,勝負未分,又哪裡知道誰是贏家。」北齊國的使臣臉皮若不厚,也不可能被派來作尖刀兵,看那個小鬍子說得理所當然的模樣,連一向平靜的范閒都恨不得衝上前去揍他一頓。
鴻臚寺少卿辛其物微微一笑,范閒卻從這笑容裡看出幾絲陰險來,這陰險是慶國二十年勝仗所積累下來的底氣。只聽這位慶國高官輕聲說道:「既然如此,貴使請回,你我二國之間,再打一場,真正打出個勝負後,再來談判不遲。」
這是什麼?這是赤裸裸的威脅,這是赤裸裸的國家恐怖主義,這是赤裸裸的流氓習氣。
范閒面上沒有流露出震驚的神色,內心深處卻是無比讚歎:「這位辛少卿還真是敢說。」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北齊方面開始大肆攻擊慶國官員胡亂發話,對兩國間的友誼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響,不料辛少卿繼續冷冷回了一句:「貴我兩國之間,何時曾經存在過友誼這種事情?」
「韋小寶談判,大概就是這種風範。」范閒心中嘖嘖有聲,堂堂鴻臚寺少卿,竟然兩國交往中耍起無賴來,如果不是慶國確實國力強盛,這樣的局面斷斷不會出現。
鴻臚寺的談判,向來配合得當,紅臉黑臉輪番上場,果然馬上就有另一位主薄滿臉仁厚地站起身來:「諸位大人不要忘了自身職司,不要因為情緒激動,而影響了陛下重修兩國之好的初衷。」
雙方拂袖而去,茶話會就此結束,高層官員們已經亮明瞭身段,而真正在談判桌邊打架的事情,都是交給屬下那些勞心勞力的下層官員來做。
只是談判陷入僵局之中,一時不得前行。而北齊使團那位一代大家莊墨韓,入官與太後說過一次話後,便極少出來見人,范閒倒有些納悶,那位老爺子是來度假的嗎?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章 老辣任少卿
兩日之後,鴻臚寺內。
「換俘得,這是頭一椿大事。」辛其物已經沒有了兩國談判時的魯莽神情,淡淡說道:「陛下有旨,被俘將士不論如何,也要換回來,其餘的都是小事,這方面我們不妨退讓一些。」
下方有官員應了一聲,說道:「此次俘獲北齊及他們控制小國的人數已經大致統計出來了,一共有兩千四百多人,我方一共被俘大約有一千人左右。依陛下的旨意,就算我們兩個換一個,也能賴回來。」
「嗯。」辛其物點了點頭,很滿意屬下的工作效率、又道:「關於重新劃界的問題,陛下的意思也很清楚,凡是這次佔得的土地,一寸不讓,如果北齊想要土地,就拿潛龍灣那塊草原來換。」
潛龍灣在慶國西北方,與慶國在那處唯一的飛地相連,如果能拿回來,慶國的那塊飛地就安全了
下面的官員們奮筆記錄著上司意思,有人頭痛說道:「只是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北齊方面特別強硬,好像有些魚死網破的意思,只答應給錢給馬,就是不肯割讓土地。」
上次茶話會時第一個跳出來的那位主薄明顯是個衝動派,一拍桌子罵道:「那些地我們已經佔了,難道還要吐回去。」
辛其物點了點頭:「肖大人雖然話說的直接了些,但確實是這個道理。」他冷冷的目光掃視了一遍下屬,重重將手中的茶杯放下,說道:「諸位同僚,不要忘記,這些土地是咱們的將士一刀一槍打回來的,是用血和骨肉換回來的。我們當然不能雙手奉還,那些將士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們呢?我們只是動動嘴皮子,所以我們更不能放棄本國的利益。要一絲一絡一兩銀子一寸土地的與對方爭。」
先前發話的那人繼續皺眉道:「大人此言極是,只是據駐在北齊上京的使臣暗中回報,北齊太後與皇帝之間的關係,因為此次戰敗的緣故,已經變得和緩了起來,而太後親弟弟目前也已經獲罪歸家,如果我方在談判中要求太多,萬一破裂後,兩國再戰。這點也不合聖上的意思。各位應該清楚,如果北齊方面真的君臣一心,百足之蟲,咬人一口也是不好更的。」
「北齊上京太過遙遠,一來一回,這些情報也不見得管用。」辛其物有些頭痛,談判最關鍵的就是知己知彼,雖然眼下佔了主場和勝者的優勢,但對方身處自己國都之中,依仗那些朝廷還沒有來得及收蕩乾淨的北齊諜網。他們對於慶國朝廷的反應能夠有第一手的資料,而慶國這方想知道北齊朝廷的真實反應。卻有些困難。
有人出主意道:「為什麼不請陛下讓監察院四處協助我們?要知道四處在北齊的人物可比朝廷其他衙門的人手要厲害得多。」
眾人眼睛一亮,心想這倒是真話,身為京都官員,當然對監察院又懼又恨,但如果是,用監察院這條瘋狗來以對付敵人,沒有官員會有意見,只會雙手雙腳贊成。出乎眾人意料。一聽這建議,辛其物頓時失了風度、開口罵道:「你們想到的事情,本官還有寺卿大人難道想不到?那個閻羅殿不肯給東西,我能怎麼辦?難道要我去陛下寢宮前哭跪去?」
眾官心道原來如此,面色回歸寧靜,內心深處卻想著,如果能夠搞到北齊的情報,您就在興慶宮前的石階上哭一場又怕什麼?
堂間頓時陷入安靜之中,雖然慶國官員百姓一向自認是天下最強大的國家,但是在當今陛下還沒有即位之前,慶國人始終是生活在龐大北魏的恐怖陰影之下。北魏雖然被陛下三次北伐打得只剩下一半疆土,成為了如今的北齊,但如果將對方逼急了再起戰事,似乎也是件很恐怖的事情。所以在沒有強大的信心支持下,談判似乎只有陷入僵局這條道路。
「我今晚再進宮一次,請陛下的旨意。」
辛其物皺眉說道,眼光卻瞥了一眼一直安靜坐在最下手的范閒。范閒這個副焦似乎毫無副使的自覺、這些天了,不論談判還是做什麼,他始終是滿臉笑容地坐而無語,不知道在想什麼。辛其物奉太子的諭令,調他來此,本意是想讓范閒撈些政治資本,這小子挺懂事不搶功,但老這樣悶著也不是個事。
他想了想,溫言說道:「范大人,不知道你對這件事情有什麼看法?」
范閒縮在衣袖裡的拳頭微微一緊,臉上卻依然是一片平靜,溫言應道:「下官以為,北齊眼下只是虛張聲勢,若他們真的還有再戰之力,戰之心,也就不會這麼急著派使團前來求和。」
眾官一向知道范大人詩名頗盛,拳名頗盛,加上這些日子又欣賞對方安靜不爭功,所以對於他此刻的發言都有些期盼,但發現他也只能說出這樣一個大路說法,不免有些失望。但在面子上,眾官也不好如何,隨口附和了幾聲。
倒是辛其物想著,既然要賣對方人情,就乾脆賣徹底一些,繼續溫言問道:「此話有理,只是兩國交往,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一國有如一人,某些時候往往是被情緒所支配,所以不能全以道理推斷,不知范副使可有其它證據?」他心裡倒確實希望范閒能夠堅定鴻臚寺眾官的信念。
范閒在心裡暗讚了一聲少卿大人這句「一國有如一人」,想了一想後說道:「關鍵是那個莊墨韓,諸位大人也清楚此人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地位,如果北齊不是有心求和,斷不會花大代價請這位莊墨韓隨使團來京都。」
鴻臚寺諸官都是科舉出身,當然知道莊墨韓的大名,略一沉吟發現還確實是這麼回事,但是僅此一椿,也不足以將談判的方向重新拉回原來的道路上。
辛其物皺眉道:「如果能知道莊墨韓如何肯來。或許能有些幫助。」
監察院的案卷裡寫的清清楚楚,莊墨韓之所以肯來,一是北齊太後及皇帝放低身段相求。二來是莊墨韓此人向以凡間聖人自訴,想調解兩國間的兵爭,第三個理由似乎是此人的私人原因,還沒有查出來。范閒雖然很鄙視這個「聖人」的態度,但卻不會輕視對方的名望,但此刻也不會當著眾官的面,將這些原因說出來,只是輕聲應道:「如果能和他見一面,或許能看出些端倪來。」
肖主薄搖搖頭。有些無奈說道:「兩國交往慣例,像這種人物,一般也只能在殿前賜宴上才能見到。像我們鴻臚寺的官員去求見,對方如果不見,我們也沒辦法,只是自取其辱罷了。」忽然間他眼晴一亮說道:「不過范副使如今詩名早已傳遍天下,以詩會友這個名頭,相信莊墨韓不會拒絕。」
范閒一楞,心想自己攏共只抄了三首詩,其中還有兩首是若若寫出來的。怎麼就能扯到詩名遍天下?幸虧辛少卿搖著頭幫他解了圍:「莊墨韓此人向來極傲,經史文章詩詞歌賦。皆是世間首選奇人,怎會放下身段見范副使,依我看來,此次北齊請他來,關鍵就是殿前賜宴的環節。想借他的名望。說動陛下。」
眾官心想,大概便是如此。
等會議散後。范閒覷了個空兒,將少卿大人拉到一邊,將自己與若若耗費了數夜「整理」出來的進策遞了過去。辛其物草草一翻,眼睛就亮了起來,全然沒料到范閒竟然能寫出這樣的東西出來,裡面雖然事證頗有荒唐處,但細細分析起來,竟似直接指明了北齊目前的朝局。
「好!」辛少卿激動說道:「如此一來,我鴻臚寺談判時就有底氣。只是……范副使,為何你先前不提,此時卻私下予我?」
范閒看著上司狐疑神色,微微一笑道:「裡面有些推斷未免荒謬了些,只是下官個人意見,所以不敢當堂說出,只是私下供少兒卿大人參考。」
辛少卿忍不住內心的激動,就站在廊間細細閱覽,只是眉宇間漸漸皺了起來,良久之後,他才輕聲問道:「范公子,這裡面有許多事情,是朝廷都不知道的秘辛啊。」
范閒心中一凜,知道終究沒能瞞過對方,但他的養氣功夫從澹州至京都已經鍛煉了十幾年,自是面色不變微笑說道:「下官有些事情不便多言。」
為官之道,有一要旨便是扮個高深莫測。果不其然,辛其物不再追,反而溫和笑道:「若此次談判能競全功,我定要上書陛下,保你一大大的功勞。」
范閒一笑行禮告退。
辛其物看著他消失在門庭中的青衫背影,臉上惘然之色一現即隱,他是太子近人,自然知道司南伯范建手中掌握著一支屬於陛下私人的力量,但是這股力量似乎從來沒有在慶國的政治舞台展現過風貌,難道……僅僅因為范閒的緣故,范建就敢動用?他始終沒有將范閒與監察院聯繫起來,畢竟監察院是陛下的私人特務機構,連皇子們都無法插手,更何況是一個大臣的私生子。
坐在轎子之中,辛少卿撐頜沉思,轎停之後,他看著轎外那面高高的朱紅宮牆,心中沉思,看來自己向太子的進言是正確的,對於范家,只能拉攏,不能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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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9 21:10:30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一章 東宮之中斟賢愚
在東宮之中,始終有兩派意見,與辛其物敵對的那派認為,既然司南伯范家與靖王交好,如今又與宰相家聯姻,靖王世子是二皇子莫逆,而宰相大人也漸漸與東宮疏遠,所以范家一定是二皇子那派。辛少卿卻堅決反對這種意見,因為在他看來,范建根本不可能是一個會隨著靖王宰相衣袖而動的普通大臣。
重重深宮之中,辛其物老老實實地跪在書房門口,屁股翹得老高,幸虧有官服擋著,才不致於看著難看。
「起來吧。」皇帝的聲音在簾幕內響起。
辛其物站起身來,雙臂垂在身側,不敢動彈絲毫,這書房他也來過幾次了,但依然還是不能適應此間天然而生的一股壓迫感,兩滴黃豆大小的汗珠從他的額角滑落,不知道是因為夏末依然太熱,還是緊張造成的,但他卻不敢抹去。
簾幕裡響起翻閱紙張的聲音,安靜許久之後,皇帝才淡淡問道:「這條陳有理有據,很好,既然北邊那個作媽的還是不肯安份,那就好,卿家得替聯將嘴巴張大些。」
辛其物高聲應道:「是,陛下!」
皇帝的聲音忽然有些怪異:「范侍郎的兒子如今在給你任副使?」
辛其物沒有想到陛下竟然也會對范副使如此關心,額頭上流的汗又多了幾滴,恭恭敬敬應道:「正是。」
皇帝似乎對這件事情很感興趣:「噢,這范閒朕讓他在太常寺裡做協律郎。你怎麼想到調他去鴻臚寺?」
雖然陛下的聲音依然溫柔。但辛其物卻緊張地快要昏了。不敢有絲毫隱瞞,老老實實回答道:「都些日子奉陛下旨意在東宮講學,曾與太子殿下談及此次北齊來使一事,因為范閒與此些事有關聯,而且在京中大有才名,個次北齊使團裡有位莊墨韓,朝廷接待方面也要有位才子才合適,所以臣冒昧提此建議,殿下允了。」
「嗯。」簾募後的皇帝很欣賞這位臣子的坦承態度。他從來不怕朝廷裡面有人結黨,但是這黨必須結在明處,「這件事情不為差錯,朕當日就將此事全權交你辦理,即便是太子那裡,你也不用請示。」
「是。」辛其物和太子的關係從來沒有想過要隱瞞陛下。畢竟自己是陛下當年指定的東宮侍奉之人。
皇帝又翻了一翻那卷宗。隱約可見似乎眉頭皺了起來:「范閒做得如何?」
辛其物不敢貪功。老實應道:「陛下此時所見卷宗,正是范副使辛苦分析所得。」
……
「分析所得?」不知為何。皇帝的語氣變得有些惱怒,「真是越來越荒唐了!」
辛其物不知陛下因何發怒,大感恐慌。好在此事似乎與談判一事並沒有太大關係。等他退出書房之後,皇帝陛下掀開簾幕走了出來,那張不怒而威的臉上,此時除了一絲惱怒外,更多了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他吩咐身邊的太監:「傳陳萍萍入宮。」
太監柔順領命而去,這仁慶國的主人,全天下權力最大的中年男子信步走出書房,站在皇宮行廊之下,看著天下那有些黯淡的月亮,唇角微翹,自言自語道:「國之利器,不直接襄助鴻臚寺,居然用來給小孩子做進身之價,好你個林萍萍,看來再不敲打敲打你,你是真要將朕那院子歡手送與那小孩子去玩去。」
皇帝是何許人也,從那份號稱范閒分析所得的卷宗裡,一眼便瞧出來了監察院的影子。但看他表情,似乎並不如何生氣,只是有些好笑。辛其物試圖讓太子拉擾范家,其實恰好迎今了這位皇帝陛下的想法——東宮的傾向終於展現了一些政治智慧,太子似乎有所長進,這個事實讓這位九五之尊略微感到一些欣慰。
——————
東宮之中,正在爆發一場激烈的爭吵,爭吵的雙方是鴻邪寺少卿辛其物與宮中編撰郭保坤,爭吵的內容,自然離不開那位叫做范閒的八品小官。看雙方臉紅脖子粗的模樣,就知道先前吵的激烈程度。
辛其物略帶一絲蔑視君了郭保坤一眼說道:「做臣子的,要做諍臣,我奉陛下旨意,前來輔佐太子,便是要為太子謀千秋之大業,選一時之良材。協律郎范閒在京中向有才名,觀其近日所為,知進退,有實才,而范家向來是皇室不二之臣,如此臣子,太子當然應該紆尊接納,切不可因為某些人物一時之氣,便拒之門外。」
郭保坤冷笑道:「難道少卿大人以為本官只是記那一拳之恨?你不要忘記,范府與靖王府的關係,還有那范閒,馬上就要成為宰相大人的女婿,宰相最近的走向,難道你還不清楚。」
辛其物直著脖子說道:「不清楚,我只知道慶國只有一位陛下,慶國只有一位太子,任何想在朝廷裡人為劃分派系的做法,都是極其愚蠢的。」
他不是個空有壯志卻無一技的酸腐,當然知道二皇子最近火了起來,但是在戰略上,他依然認為東宮沒必要將二皇子當做對手,一旦如此,就會開啟一扇危險的門。只要太子自己持身正,大義大前,根本沒有什麼敵人可言。
坐在高處的太子歎了口氣,他確實好色,也確實懦弱,但並不是個蠢貨,在他的內心深處也清楚,如果從大局角度出發,辛少卿的看法無疑是最正確的。但是政治上向來是你死我活的鬥爭,就算自已小心謹慎。誰又能擔保那些斜也著眼打量皇位的二位哥哥會不會做出一些什麼事情來。
「眼前的局勢並沒有到那一步。」太子揉著太陽穴。有些煩惱說道:「畢竟本宮乃一國儲君。為朝廷儲備人才也是應有之義。至於皇兄那裡。你們不要瞎說什麼,那也太荒唐了。」
這就是皇宮中的無奈,明明你防我,我防你,但是口頭上卻是誰也不能說什麼。
「那范閒?」郭保坤仍然有些不死心。
辛其物冷哼一聲說道:「郭大人,我覺得您一直都錯誤判斷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太子好奇問道。
「包括你在內的很多官員,都因為范府與靖王府的關係,而將范家歸到二皇子一派,但是誰有證據能證明這一點?這一次東宮簡旨。給了范閒如此露臉的一個機會,如果范家真如郭大人所說,只怕根本不敢接這個差使。」辛其物繼續冷冷說道:「最關鍵的地方是,范閒馬上要成為宰相的女婿,郭大人以此判斷范閒不可能效忠太子,這實在是荒唐。」
「有什麼荒唐的?」郭保坤眼中閃出一絲陰狠,「不論朝堂之上還是暗處的消息。都已經表明,宰相大人已經與長公主決裂。正在試圖逐漸脫離宮中的影響。」
「身為一國宰相,理所當然不應受宮中人物操控。」這話有些過頭,辛其物醒過神來,向太子行禮告罪。太子無所謂地搖搖頭,示意繼讀說下去。
辛其物又道:「郭大人先前說的正是問題所在。大家都知道宰相大人與長公主決裂……這和東宮又有什麼關係?難道這就意味著宰相大人不再效忠陛下?不再站在殿下這邊?」
太子皺眉道:「可是……姑姑最近也很生宰相大人的氣。」
「殿下,恕臣放肆……切不可因為長公主的態度,而改變對宰相的態度。」辛其物不卑不亢說道。
太子眉頭皺的更深了:「可是……」他欲言又止,郭保坤趁著這機會冷冷說道:「可是宰相大人如果還是如以前那般,為什麼最近朝會之後,都不像往日那般來東宮請安。」
辛其物極其自信的一笑,應道:「臣未曾否認這點。殿下,眼下只是安排而已,還遠遠未到雙方比拚實力的時候,真正聰明的臣子,自然會緊緊依著陛下,這就足以保持自己家族的長久。宰相大人也是如此,他眼下或許正在太子與二皇子之間擺動,但最終還是會聽從陛下的旨意,而我們如果想讓宰相大人真正地站在我們一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關鍵就在范閒身上,宰相已經沒有真正的兒子,范閒等若是林府的將來,如果我們能讓范閒投誠殿下,宰相的態度,自然也會轉變。」
郭保坤嗤之以鼻:「靖王世子與范閒的關係,你不要忘記了。」
「你也不要忘記,前些天查出來的那人,是誰的屬下。」辛其物冷漠說道:「那人刻意讓范閒與殿下巧遇,自然是希望殿下記著前些日子的仇隙,羞辱范閒,以便讓范閒真正投向他的陣營。好在殿下英明,自然是不會上這種小人的當。」
太子溫和的一笑,有些受用。
「若范家真是他那派的,他何必再用這種伎倆。」辛其物又道:「我相信以范家的力量,一定能發現這件事情背後的隱情,如果真查出來是那人做的,范閒只怕會記恨在心,所以不用擔心范家目前的態度。」
太子有些心動,輕聲說道:「如果范家還蒙在鼓裡,上了那人的當,本宮也不妨可以告訴他。」
「收了范閒,就等若收了范府林府,京都裡的兩大勢力,文官以及權貴,至少有一半的人是看這兩家。而且數年之後,只怕連內庫都是這個年輕後生在管。」辛其物對太子輕聲說道:「一個八品小官,能帶給京都眾人的,絕對不僅僅是幾首詩而已。」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二章 這世上沒有值得相信的人
太子動容,在心中細細盤算著,半晌之後終於下定了決心,一拍案說道:「好,本宮就給范閒一個機會,希望他不會讓本宮失望。」
東宮計定,郭保坤黯然,辛其物興奮,太子覺得自己英明又有容人之明,只是這三人都不知道,皇後與長公主當年曾經想過暗殺范閒,東宮背後真正的強大力量已經與范閒身後的力量已經發生過兩次衝突,一次在澹州,一次在牛欄街以及蒼山下。
當然,他們更無法知道,幾年之後,事情竟然會變成那樣荒唐和不可思議的局面。皇宮的**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總是比別的地方要顯得更加幽遠和漆黑,隱沒了所有的真相與過往,也讓人看不真切並不遙遠的未來,會有怎樣的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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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監察院的情報做底氣,後幾日的談判頓時風雲突變。北齊方面還想使出牛皮糖戰術,拖得一日是一日,希望能夠將慶國朝野的耐性全部磨損掉。哪裡知道那位確實厲害的鴻臚寺少卿辛其物大人,本就咄咄逼人的氣勢,在這兩天的談判桌上,變得更加厲殺,化身成了一柄開山大斧,一下一下地向對方斫了過去!
三輪談判下來,包括換俘、上貢、稱號之類的問題就全部解決了,只剩下最後那個難啃的骨頭,也就是諸侯國之間疆域的重新劃界問題。
范閒身為接待副使,一直冷眼看著這個過程,對於辛少卿大人的學識談吐魄力,心中十分佩服。他確實沒有想到太子身邊,原來也不都是些屍位素餐之輩,不是所有的東宮近人都像郭保坤一樣欠捧。而辛少卿在談判的空閒時間裡。也有空與范閒交流或者是暗中觀察,對於范閒如此年輕,卻有如此養氣功夫,感到有些意外,也愈發覺得看不透這個年青貴人的深淺。
總體來說,談判很順利,除了監察院幫忙歸攏那個卷宗之外,范閒也沒有出多大力,但日後論功行賞總是少了他這一份,所以范閒很滿意目前的生活。
書局那邊有慶余堂的七葉掌櫃打理著,范思轍也時常去兼任帳房先生。根本用不著他去操心。兩月之後大婚的事情,自然有林府范府的那些婆娘們忙來忙去,就連柳氏都很歡喜范閒要當假駙馬的事實,做足了後媽的本份。忙得團團轉——要知道娶了皇帝的義女,范閒應該不會再襲家中爵位了。
更何況林婉兒另一層身份擺在那裡,皇宮裡的那些老處女時常上府來說三道四,隔幾天就是一道某位娘娘的旨意,弄得司南伯范建都有些焦頭爛額。對於宮廷禮節全無認知的范閒來說,這些事情自然是能逃則逃。只是苦了林婉兒和幫兄長背儀程的若若妹妹。天天沉浸在這種痛苦之中。
二皇子托靖王世子代了兩次話。想請范閒一晤。但上決避暑巧遇太子的事情,范閒心裡有些陰影。所以推到了月末,希望到時候事情已經平靜了些,畢竟眼下看來,東宮似乎對范府的態度也有所改變。不是他有這個膽子拒絕皇子的邀請,只是他用的名義極好、為國出力之時,不敢流連花巷。
這段日子裡,唯一讓他有些隱隱擔憂的,是北齊使團裡那位一直隱居不出的莊墨韓大家,還有東夷使團裡那位四顧劍的首徒,這二人一文一武,都是人世間頂尖的人物,這段時間在京都裡未免太安靜了些。莊墨韓還受太後所邀在宮中長留講學,而四顧劍的首徒雲之瀾卻是一直呆在使團裡。
偏生范閒最注意的,就是雲之瀾。畢竟莊墨韓的文家名聲與自己沒有什麼衝突,而雲之瀾與自己卻是有奪命之仇。不過身處慶國京都,相信對方不會傻到單劍來向自己尋仇,所以范閒眼下真正煩心的事情,其實只是和一把鑰匙有關。
夜裡,他看著那個黑皮箱發呆,鎖口那裡看上去是黃銅的,但他以前就試過,費介老師留下來的那把細長匕首都無法劃上一道痕跡,看來這材料有些古怪。黃銅鑰眼後面,似乎還有一道什麼機關,不過如果拿不到鑰匙,連那機關是什麼樣子都無法看見。
范閒曾經試圖找到某種途經結識宮中的洪老太監,但稍一嘗試,他才發現了一個事實。雖然自己眼下在京都裡似乎混得風生水起,但其實距離天下最頂尖的那個階層,還有極其遙遠的一段距離,太子與二皇子拉攏自己,只是看在自己身後范林二府的份上,並不是自己本身有什麼出奇之處。而皇宮這塊區域,因為不需要看臣子的眼光,所以自己根本無法接觸到。
婉兒眼下又不方便經常入宮,所以根本沒有人能夠幫到自己。自己就算想認識洪四癢都很難,更何況是按五竹叔說的,將他拖在宮外一個時辰。
二皇子通過世子李弘成來請范閒的時候,他曾經巧妙借旁人之口嘗試過,是不是能借此認識宮中的洪公公,但李弘成直是搖頭,那老狗只會趴在太後宮裡乘涼,根本不可能出宮。
「看樣子,只有改個法子。」啪的一聲,范閒一腳將箱子重新踹回床上,看著牆角似乎睡著了的五竹叔,「我根本沒有辦法把洪公公拖出來。」
五竹緩緩地抬起頭來:「我可以把他引出來,或者,你可以嘗試著在皇宮裡找到鑰匙。」
范閒嚇了一大跳,心想憑自己這四級以上六級未滿的平均水準,難道去皇宮裡面找死?但他微一瞇眼,卻覺得這倒似乎是目前比較可行的一條道路,五竹叔總說自己的「勢」只有三品的水準,但自己能殺死程巨樹,看來五竹是自己的計算能力太過強悍,所以低估了自己的運用真氣能力——當然,這話是萬萬說不得的。
「如果真的太險的話,為什麼一定要這把鑰匙呢?」這是盤桓在范閒腦海裡很久的一個問題,「如果僅僅是因為好奇心,就要冒這麼大的險,似乎有些不劃算。」
「你不想知道,小姐給你留了些什麼東西?」
「想。」范閒坐在床上,微微低著頭,「但是我想,母親大人一是希望我能快快樂樂,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地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下去,如果為了知道自己留下些什麼東西,而導致自己的兒子陷入危險之中,也許,母親不會願意。」
五竹也低著頭,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與身周的**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融為一體,雖然他沒有看范閒,但范閒依然感覺到了一陣寒意。
「你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五竹的聲音很冷淡,一如既往地很少用置問的句式,只是冷靜地闡述一個事實。范閒一怔、心想自己入京之後,尤其是入夏之後的這段時間,似乎真的很享受一個權貴子弟所帶來的權力財富以及安穩。
「但你無法操控自己的生活。」五竹繼續冰吟地說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構建在陳萍萍和范建的規劃之中。」
范閒的心中生起一股寒冷,明白五竹說的什麼意思,但即便是兩世為人,自認見識了人世間的冷暖與陰險,但他依然不敢相信這種判斷,壓低聲音說道:「難道連他們都不能相信?」
五竹的聲音愈發地冷了:「我的習慣是,不相信任何人。」
「那樣的生活會很辛苦。」范閒閉上了眼睛,似乎在模擬一種永世生活在黑暗中的景象。
「他們死後,你怎麼辦?」五竹難得發問,就直擊范閒的要害。
范閒皺皺眉說道:「我明白了。」
五竹不理會他的表態、繼續毫無一絲情緒說道:「能保護你自己的,不是陰謀,不是權力,不是其它的任何東西,只是力量,你要記住這一點。」
范閒從床邊站起身來,很恭敬地向這位僕人,這位老師,這位兄長躬身行了一禮。
「我不知道小姐留給你的箱子裡什麼,但我知道,你必須擁有保護自己,震懾敵人的足夠力量。決心也是一種力量,所以我要你找到那把鑰匙。」
「是,我馬上著手處理。」
范閒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五竹叔又一次消失在黑夜裡。在這十幾年的相處過程之中,五竹除了雨夜回憶母親之外,極少會一口氣說這麼多的話。
范閒明白對方的意思,這京都繁華銷骨蝕魂,確實讓自己從小打磨的冷靜與力量,產生了一絲軟弱的跡象。這是一次警告,警告自己不要過於依賴所謂家族的權力以及母親當年的遺澤。這些天裡雖然自己努力地修行著體內的霸道真氣,努力熟悉著身上的那三根毒針,但是真像五竹叔所說的,自己的心,其實並沒有澹州時那般堅強了。
能保護我們每一個人的,只有自己的力量。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小草也得往石頭縫外面跑,別理會什麼陽光雨露,自己把根扎得深些,把莖整得結實些,這才是正道。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9 21:10:56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三章 那座涼沁沁的皇宮
東方已經紅遍了天,太陽緩緩從貼著地面沒睡醒的雲朵裡升了起來,照耀在京都最宏大的建築群上。皇宮的外牆顯著比那天空還要赤紅的顏色,平靜而恐怖地注視著面前廣場上的人群。范閒也是這些人中的一位,他看著高高的宮牆,以及牆下方深深不知終境的門洞,覺著這黑洞洞的地方像極了怪獸的嘴,無法控制地產生了一絲緊張。
范閒與這個世界上其他的人一樣,面對著眼前莊嚴的帝權象徵,仍然會感到敬畏。但是敬畏並不代表順從,也不代表著不反抗,這又是他與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宮門的侍衛檢驗過眾人後,略帶一絲自傲地點點頭,范閒一行人才老老實實地走了進去。
今天是節禮日,宮中有旨,傳八品協律郎入宮。旨意是昨兒個到的,范府忙了整整一宵,才擬定了進宮的人數,范建自然是不會去的,司南伯府裡女眷又少,所以京都范氏大族裡其他幾個府上的遠方親戚,都來自告奮勇。
范閒哪裡見過這等熱鬧,范建冷冷地止了眾人的念頭。最後定下來,隨范閒入宮的,就是柳氏與范若若,再加了兩個隨行的老嫉嫉,這兩位老嫉嫉當年都是澹州祖母那年頭的老人,對宮裡的規矩清楚得很。柳氏這次肯隨范閒進宮打點,有些出乎范閒的意料,因為他知道柳氏雖然一直沒有扶正。但實際上小時候與宮中的那幾位貴人一直有來往,情份與旁人並不一般,若有她在身邊,范閒此次皇宮之行,恐怕會順利許多。
輕微又顯嘈亂的腳步聲迴盪在安靜的門洞裡。門洞極深,初升的斜陽也只能照見一半的地方,另外一半格外幽暗,一道冷風從宮牆裡突然吹了出來,讓眾人的眼睛有些睜不開。這入九月的天氣。竟是頓時有了些深秋峭寒的味道。
范閒不易察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帶,摸到了那幾粒比黃豆還要小許多的藥丸。心中稍安。知道入宮檢查格外嚴格,所以離府前,他就將自己的暗弩與匕首都藏在了屋內,但是五竹叔的那次訓話讓他印象極為深刻,所以哪怕是在照理論講世上最安全的皇宮裡,他仍然讓自己多準備了一些保命的法子。
「嗒嗒,嗒,嗒。」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人們則一種很奇怪的群體。在安靜的宮牆之下行走著,一行六人的隊伍的腳步聲竟然漸漸統一了起來。同一時落地,同一時抬起,隨著領頭的小太監,像是同時拔著四絃琴,發出同一個單調的音節。
范閒心頭湧起一股不適應,強行頓了頓,讓自己的腳步與其他人錯開,宮牆之下的步調一致頓時被打破了。他輕輕拉拉妹妹的衣袖,低聲說道:「我有些緊張。」
范若若莞爾一笑,想給他一些鼓勵。前方的小太監卻是別過頭來,眉頭緊鎖看了范閒一眼,似乎有些不滿意。柳氏皺催輕聲道:「宮中不比其它地方,說話小意一些。」
小太監長得並不漂亮,憨眉苦臉的,聽見司南伯夫人這般說,頓時覺得自己也有了光彩,這是哪兒?這可是皇宮。范閒苦笑了一下,沒料到柳氏接著微笑說道:「不過也不用緊張,這宮裡我打小便來,那時節還是洪公公任太監頭領的時候,這一晃,沒想到都是些小孩子在宮裡服侍了。」
聽見這話,前面那個小太監不敢拿派了,趕緊佝著身子往宮裡走,本以為是接幾個土包子進宮,哪裡知道原來是熟人串親戚。
皇宮極大,長長的城洞之後,迎面便是一大片青石所就的廣場,讓人頓生豁然開朗之感。初晨照耀在太極宮正殿的屋頂上,黃色的琉璃瓦反射出奪人眼目的色澤,殿下隔著數丈便有一大圓柱,殿有長長的石階如一條通往天河的白玉路,看上去十分莊嚴。
范閒瞇眼看著眼前的建築,心裡湧起一種荒謬感,其的懷疑自己是不是來到了故宮博物院。也許是這種荒謬感沖淡了他心中的緊張和對陌生宮廷的一種隔膜感,這之後的行程裡,范閒終於回復了自然的神態,有些像初入范府時那般,滿臉微笑,四周打量著在宮牆下低頭行走的宮女太監,偶爾抬頭看看遠處探出的簷角——卻不知是哪座宮,不知那宮裡住著哪個人。
他的神情全數落在同行看的眼中,小太監搖了搖頭,柳氏的唇角卻浮起一道若有若無的微笑,她心裡想著,這位大少爺,果然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今日入宮的主旨很簡單:宮裡的娘娘們想看看,馬上就要娶晨兒的范大才子,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雖然目的簡單,但過程特別複雜,所以范府眾人早早地就起了床,漱洗打扮,趕著宮門開時就進了宮,然後在一處角房裡侯著,等著宮裡哪位娘娘的傳召。被召見的人可以等,宮裡的娘娘們可是不樂意等人的。
因為起得太早,所以范閒坐在那角房裡,喝著宮裡的好茶,依然有些犯困,精神大是不佳。柳氏看了他一眼,微笑著站起身來,對宮裡迎著他們的那位公公說道:「侯公公,許久不見了。」說著這話,手底下又是毫無煙火氣地一伸手指,銀票便遞了過去。(俺就喜歡毫無煙火氣,卡卡)
范閒偷偷瞧著,唇角一翹險些笑了出來,自己這位姨娘手段,果是被父親熏陶出來的,全靠銀票開路打人。
誰知那位侯公公卻是面露為難之色,恭敬說道:「范夫人,您這不是打老奴的臉嗎?您與宮中幾位主子當年可是一路長大的,老奴哪敢在您這兒討飯吃。」柳氏聽著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是賞你的,又不是買你什麼,還怕誰說去?」
侯公公嘿嘿一笑,臉上皺紋擠作一堆,輕聲說道:「知道您今天進宮,那幾位主子斷沒有讓您在這等太久的道理,您放心吧,只是這天時太早,只怕各個宮中還忙著洗漱,略坐一坐就好了。」
范閒耳尖一動,發現這老太監稱呼柳氏用的范夫人,看來宮中對於柳氏扶正一事,早有傾向。又聽著各宮還在晨洗灑掃庭院,他本來就覺得起得太早,來得太早,聽著這話,不由苦笑了一下。
好在侯公公沒說錯,司南伯讓柳氏陪著入宮果然英明,早朝還沒有開始,范家三人就已經入了後宮,二位老嬤嬤被招待在外面,反正也有好茶好水,當年也是入慣宮的老人,自不會嫌無聊。
……
首先去的是宜貴嬪那處,這位貴人乃是本朝三皇子的生母,母倚子貴,所以從才人升了貴嬪。范閒規規矩矩地行禮,然後聽著一個溫柔的聲音:「起來吧。」
這位宜貴嬪生得素淨,不過也只有素淨二字而已,完全沒有范閒想像中的麗不可言。大大出乎范閒意料的是,柳氏竟是雙眼微潤看著宜貴嬪,二位婦人矜持一禮後,競是顧不得禮數,牽著雙手,相看無言。范閒將疑惑的目光投向妹妹,若若滿臉平靜,卻根本毫不驚訝。
聽了會兒說話,范閒才知道,原來這位宜貴嬪竟然是柳氏的堂妹!
范閒心頭無比震驚,這才知道原來柳家竟然根基如此深厚,幸虧自己入京之後執行的綏靖政策,而柳氏待自己也算溫柔,不然雙方真起了衝突,還真不知道誰死!
「你也老不進宮來看看我。」宜貴嬪拭去眼角淚花,埋怨道:「都已經四年了,你也忍心將妹妹一個人丟在這宮裡,前幾次好不容易請了旨,召你入宮陪我說說話兒,哪知道你竟然不肯來,真是郁死我了。」
柳氏臉上閃過一絲黯然,半晌沒有說話,緩了陣才輕聲說道:「怪我,都怪我。」
她沒有看范閒一眼,但范閒卻看著柳氏略顯瘦弱的雙肩,眼中閃過一道異色,他聽著宜貴嬪說的四年,非常敏感地想到了澹州的那決刺殺事件,依照父親的說法,這次刺殺事件柳氏只是個替罪羊,真正的幕後黑手,是宮裡最為「高貴」的那兩個女人——柳氏四年不進宮,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以後我會常進宮來看你的。」柳氏溫和地笑了笑,牽著宜貴嬪的手,「今兒不是來了嗎?」
宜貴嬪轉恚為笑,輕聲數落道:「要不是你們范家的大少爺耍娶宮裡最寶貝兒的那丫頭,我可不指望能見著你。」她轉向范閒這方,溫柔問道:「你就是范閒?」
范閒趕緊站起身來,清逸脫塵的臉上堆出最溫厚的笑容,一拜及地:「侄兒范閒,拜見柳姨。」
這話很不合規矩!宮女和太監都楞住了,柳氏也有些愕然,心想我又不是你親媽。但范閒厚顏無恥地亂攀關係,顯然很投厭煩了宮中規矩的宜貴嬪胃口,這位貴婦看著范閒眉開眼笑:「果然是個好孩子。」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四章 娘娘們
這個世界上扯蛋的事情很多,但攏共只說了八個字,便被稱讚為好孩子,已經快要十七歲的范閒自己都覺著這事情有些扯蛋到了極點。這皇宮果然與別的地兒大不一樣,高高在上的貴人們下判斷總顯得過於隨心所欲和依仗自己的喜好。
范閒雖然一直不知道柳氏與這位宜貴嬪的親戚關係,但並不妨礙他從婉兒的嘴裡知道,這位宜貴嬪眼下是極得寵的一位紀子,不然也不可能在皇帝陛下修身養性不近女色的口碑下,還能生下一個只有八歲大的皇子。
宮中閒聊著,這位宜貴嬪看來是真的很喜歡范閒,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高興,范閒知情識趣,揀著前世記著的幾個笑話兒說來聽了,殿內頓時響起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范閒發現這位貴嬪娘娘性情竟是爽朗得很,不知道她是怎樣在這見不得人的宮中,還依然能保持這樣的性情,不免有些意外和欣賞。
略說了些閒話之後,日頭已經漸漸升了起來。柳氏微笑問道:「三皇子呢?」宜貴嬪歎了口氣說道:「那孩子,還是怕生得厲害,起床後就縮在後殿裡呆著,不肯過來,怕是要到吃飯的時候,才肯露露小臉。」柳氏哎喲一笑道:「敢情咱們這位三皇子還挺害羞的。」
雖說主臣有別,但柳氏與宜貴嬪畢竟是姐妹關係,所以說話就顯得沒那麼多講究。宜貴嬪伸出細長的食指,指甲上塗著紅紅的彩,看著十分誘人,她指著范閒說道:「你們家這位,不也是個害羞的。」
正在此時,范閒的臉上露出微羞的笑容,恰好應了貴嬪這句話。
「好了,姐姐你和若若就在這兒陪我聊吧。」宜貴嬪似乎知道柳氏不願意去皇後長公主那裡,自行作主留客。「那幾個宮裡,我讓醒兒領著范閒去就成。」
柳氏眉宇間微微一黯,行禮道:「這如何使得。今日奉詔入宮,頭一個來瞧瞧貴嬪娘娘,本就擔心會惹得那幾位娘娘不高興。我入趟宮,不去看望那幾位,只怕有些不恭敬。」宜貴嬪聽見這話,打鼻子裡哼了兩聲,說道:「姐姐,我看你還是不要去的好,本來只是傳范閒入宮,你就陪著我說說話,我看這宮裡有又有誰敢說三道四的。」
宜貴嬪是個開朗之中帶著一絲憨氣的貴婦。但這一發脾氣,仍然是顯得威嚴十足,整個宮中都安靜了下來。范閒輕咳一聲說道:「姨……二太太,我自己去就好了。您和妹妹就陪柳姨說會兒話吧。」
見他也這般說,柳氏無奈應了下來,和那名叫醒兒的宮女送范閒到了宮外,輕聲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又不易察覺地轉到范閒肩旁,用蚊一般的聲音說道:「宮裡上上下下都打點到了,各宮之中都有人接著,你不要太緊張。」
范閒心頭一凜。應了下來,回身只見妹妹也跟了出來。正面帶鼓勵之色看著自己。無來由心頭一片溫暖,微笑著想道:「丈母娘看女婿,向來只有越看越歡喜,何況自己生的如此漂亮臭皮囊,對付幾個宮中怨婦還不是手到擒來?」
等駙馬候選人離開了宜貴嬪居住的宮室,柳氏向范若若叮囑了兩句,便和宜貴嬪進了內室。宜貴嬪幽幽望著她的雙眼說道:「四年前就勸過你,不要聽那兩處宮裡的勸,這下好,范閒依然活得好好的,你卻冷透了范大人的心。姐姐,你聰慧一世,怎麼就當時犯了糊塗?」柳氏怔在了原地,半晌說不出話來,眼神漸趨幽怨,輕聲說道:「娘娘也清楚,像我們這些做母親的,不就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著想嗎?三皇子如今年紀小,你還可以置身事外,再過些年,只怕你就會明白我當時為什麼會犯下此等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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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兒是個眉眼清順的小姑娘,大約十三四歲,范閒與她一路在皇宮裡行著,發現這小姑娘腦袋一直低著,忍不住打趣道:「腳下的路看不清楚?」醒兒姑娘嘻嘻一笑,露出碎玉粒般的小牙齒來,說道:「范公子,宮裡還是少說些話。」范閒苦笑著搖搖頭,都知道皇宮裡的規矩大,沒想到連小姑娘家家的,都這般謹慎自持。
范閒跟在醒兒的身後,看著她身上的宮女服,眼光在小姑娘尚未發育成熟的腰身上掃了一下,馬上轉移到了皇宮的建築上,他的臉上帶著微笑,大腦卻在急速地運轉著,力圖將這些繁複的道路景色牢牢記在腦海之中,為日後那件事情做好準備。
一路經花過樹,踩石碾草,皇宮雖大,總有到的時候,殿宇雖多,但並不是每間都得宏大到聳動。看著面前的安靜院子,范閒:深吸了口氣,隨著宮女醒兒走了進去。這裡是二皇子生母淑貴妃的居所,這位貴妃看樣子倒是個愛清靜的,院子也被打扮得極素雅,除了幾株粉粉花樹之外,並沒有別的什麼裝飾,一道竹簾,掩住了裡面的一切,卻掩不住書卷香氣沁簾而出。
「拜見貴妃娘娘。」
「范公子請坐。」
沒有多餘的寒暄,范閒與這位淑貴妃隔簾而坐,沒有什麼先兆,淑貴妃忽然清聲問道:「萬裡悲秋常作客,范公子少時常在瞻州,莫非以為京都只是客居之所?」
范閒略感愕然,正色而答,以此為發端,他與貴妃坐而論道,道盡天下經書子集詩詞歌賦,直到二人嘴都有些干了,才極有默契地住嘴不語。范閒有些後怕,實在沒想到這位二皇子的母親竟是位皇宮之中的才女,見識極為厲害,自己都險些應付不過來。他不禁想到,這樣一位女人所教養出來的皇子,又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不要緊張。」淑貴妃的性情極溫柔,隔著竹簾隱約能見她的頭上只是一枚木叉,素淨得與這皇宮格格不入,「婉兒自小在皇宮長大,陛下收她為義女之前,我們這幾個沒事做的女子,便把她當女兒在養。皇宮上上下下的人,沒有不喜歡她的,所以范公子要娶宮裡最寶貴的珍珠,我們不免要多看看。」
范閒背後隱有冷汗,雖然平時也有所瞭解,但今天才真正感受到了自己未婚姜在皇宮中的地位。淑貴妃溫柔而又清淡,對於范閒的談吐似乎也比較滿意,隔了晌,便讓范閒退了出去,只是臨分離前,她輕聲說道:「本宮喜歡看書,陛下也為我搜羅了些珍本,我己讓宮人們揀其中珍貴的抄了幾份,范公子此時要去別的娘娘那裡,我讓人送去宜貴嬪處吧。」
范閒心頭一凜,知道這是份厚禮,知道這位貴姑娘娘是在替二皇子送禮,不敢多言,沉穩深深一禮退了出去。
出了淑貴妃的小院,范閒抹掉額頭的玲汗,前方帶路的宮女醒兒卻與他有些熟了,踮著腳走路,一蹦一蹦的,回頭看著他的神情,好奇問道:「今天不熱啊。」
范閒苦笑著搖搖頭,今日入宮本來以為只是禮節性的拜訪,哪裡知道竟是比殿試還要緊張一些,想來宮中的這些娘娘們對於林婉兒嫁給自己很好奇,所以要看看范閒的文才武才。接下來,二人去了大皇子的生母寧才人處,范閒知道這位婦人雖然位份不高,只是位才人,但從婉兒處知道,是因為她東夷人的身份,所以范閒反而刻意格外恭謹些。
寧才人年紀將近四十,卻依然是風韻尤存,眉眼間的風情確實極有東夷女子溫柔感覺。這些年大皇子一直在西蠻處戌邊,她膝下無人,不免有些寂寞,好在林婉兒在宮中的時候常來這處玩耍,所以她對婉兒的感情又與別的娘娘不一般。只見她冷冷看著范閒,鳳眼一寒道:「你就是范閒!」
范閒知道這位貴人當年可是在戰場上救過皇帝陛下,又養出一個能征善戰的皇子,本身肯定也是彬有威嚴之人、倒也沒有驚愕,平靜應道:「正是下臣。」
「嗯。」寧才人打量了他幾眼,出乎范閒意料地沒有說什麼,只是冷冷道:「好好待婉兒。」
范閒喜歡這乾淨利落的感覺,大喜應道:「請娘娘放心。」
「牛攔街那事一定有蹊蹺、我可不信你能殺死一位八品高手。」寧才人打量著他的身板,冷哼一聲,「看你這瘦弱模樣,怎看也不是個能武善戰之輩。」范閒一怔,心想莫非考完文學之道,這馬上又要考武學之道?只是娘娘你四十歲的貴婦,主臣有別,男女有別,總不至於親揮粉拳來捶自己吧?
「不過既然葉靈兒自承不是你對手,也就將就了,行了,今天就這樣,你去別的宮去吧,別耽擱太多時辰。」說完這話,寧才人竟是再無它言,直接將他趕出殿去。
范閒模著後腦勺,看著緊閉的木門,心想皇帝陛下真是個有福之人,身邊躺的女人竟是如此「豐富多彩」,有宜貴嬪那般嬌憨明朗型,有淑貴妃那般知性淑女型的,居然還有寧才人這種野蠻女友?——不過先前就知道淑貴妃才學實在厲害,這位寧才人只怕也是個外粗內細的角色,加上深不可測的皇後,陛下能夠將這些女人放在一個大屋子裡,安安穩穩過了這麼些年,不得不說,這位慶國的皇帝陛下,手段真是極為厲害。
至少范閒自付沒有這種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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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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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9 21:11:25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五章 穿過你的黑髮的我的手
依然是走在皇宮之中,范閒又見了幾位娘娘,說了些閒話,得了些賞賜,不免有些膩煩起來。但他的臉上不敢流露出絲毫表情,這可是在皇宮裡,誰知道旁邊的那個小太監是誰的手下,那邊正在摘柳枝的小宮女又是誰的心腹?自己的厭煩如果被這些人瞧著去了,這些人再耳語給他們的主子,他們的主子再在陛下的枕頭邊上吹吹香風,自己能好過嗎?就算自己和陛下是喝過茶聊過天的交情,也只能挨一悶棍無法自辯。
但想到接下去要見的幾個主兒,范閒心裡早歸平靜,甚至多了一絲陰冷和酷意,只是看著這宮殿的眼神還是微微笑意充盈,似乎十分期待。瑤華宮比別的宮殿院落都要大許多,突顯出裡面主人的身份,這裡住著的是慶國皇後,母儀天下的那位。
范閒沒有料到,皇後的召見竟然如此簡單的結束了。
皇後滿臉溫和笑著,說話言語讓范閒如沐春風。看著皇後那張明媚貴妍的臉頰,看著皇後寧靜如水的眼眸,范閒恭謹應著,心裡湧起很荒謬的感覺,眼前這個清麗貴氣,一舉手一投足都讓人非常舒服的婦人,竟然就是四年前想要殺自己的人!
跪下叩了兩個頭,范閒有些神色不寧地離開了瑤華宮,與皇後的見面竟然就這樣簡單的開始,又草草的結束。看對方能將情緒掩飾得那般好,甚至是根本就沒有什麼異樣的情緒,只能說明,皇後娘娘看著范閒,並沒有任何不安。范閒微笑著,唇角微綻著。心裡卻寒冷著。也許自己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對於宮裡的這些貴人來說,四年前殺自己,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吧。
……
待到了廣信宮門外,一路跟著的小太監小心翼翼地到了後方,大氣不敢吭一聲,宮女醒目得很。低聲對范閒說道:「范公子請進。」
范閒挑挑眉,心想還沒傳自己,自己就進去,未多有些不合規矩,萬一被長公主岳母殿下一劍砍了,自己找誰說理去?林沖當年不就是著了這道。但他知道今兒沒那麼恐怖,這些太監宮女只是無來由地害怕長公主而已。
長公主李雲睿,名字多有幾分男兒氣,卻是個極柔弱的人,當然,這只是個假象而已。她有很多身份,內庫的實際控制者,宰相當年的老情人,陛下最得力的政治助手,後宮裡超然的存在,太後最疼愛的女兒。
而對於范閒來說,對方其實只有兩個身份:一是曾經想殺自己的仇人。二是自己未來的丈母娘。
廣信宮裡透著絲陰寒,大白天的,宮門自然沒有關,站在門外都可以看見裡面種著些沉睡之寒梅,厭暑之幽蘭,經年之青竹,未開之雛菊,宮殿裡可以看見許多白色的紗幔在輕輕飛舞著,整體的感覺就像是一個童話世界般純淨與稚嫩。范閒眉宇間一陣清冷,似乎受到這座宮殿氣息的感染。
一個約二十多歲的宮女出現在門口,向著范閒微微一禮。這宮女眉毛極長,眼神卻有些冷漠,但說話和肢體動作依然很有禮數,很恭敬地將范閒迎進宮去。
紗,全是紗,范閒有些愕然拔開迎面而來的白色紗幔,廣信宮裡的紗幔比前次在靖王府後花園裡看見的要多上太多。四周的佈置也顯得有些怪異,與皇宮裡的莊嚴氣氛不符,倒有些像一個待字閨中的小女生住的地方。
重重紗幔的最後,是一張矮矮擱著的床榻,有一個穿著淺粉色長裙的女子正躺在那裡,單臂支頜,腰段間自然流露出一股風流,眉眼如畫,神色卻是怯生生地引人憐愛。
這是范閒第一次看見自己的丈母娘長公主,就像許多第一次看見長公主李雲睿的人一樣,他瞠目結舌,不知眼前所見女子是真是假,是畫上的人兒還是水中的仙子。
長公主今年三十歲,神態卻像極了一位剛剛十六歲的青澀少女,那眉眼,那自然散落在榻手上的順直黑髮,足以讓世上的所有男子都心神嚮往。范閒面上驚愕,而他奇妙遭逢,澹州十六年練就的心性,卻讓他的腦中一片平靜,但依然不得不承認,自己的丈母娘,雖然和婉兒有些相像,卻比婉兒還要美麗許多。
范閒雖然還能保持著冷靜,卻也不願意在心中將對方喊成丈母娘,似乎覺著這樣喊,確實與對方的天生姿色極不相配。長公主看了范閒一眼,這一眼裡不知包含了多少內容,怯生生的惹人憐愛,淡唇微啟說道:「你自己拾個椅子坐吧,我有些頭痛。」
范閒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四周,發現長公主說了一句廢話,這偌大的廣信宮裡,竟然是一個椅子都沒有。正納悶的時候,又聽長公主柔聲說道:「范卿家,聽說你精通醫術,婉兒這些天身體大好,全虧了你。」
范閒趕緊躬身道:「長公主謬讚,全賴御醫們精心護理,臣只是出些偏方。」
「噢?」長公主伸出細細的手指,揉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隨著指尖的揉對,她的額角處漸漸乏紅,「可有治偏頭痛的偏方,我這些日子頭痛得厲害。」
長公主有頭痛的玩疾,這點范閒聽婉兒說過,上次在避暑莊外也偶爾聽太子提到過。但范閒此時更注意的乃是長公主對自己的稱呼以及自稱,幾句話中,長公主稱你稱我,顯得格外親熱。范閒微微一笑道:「頭痛有許多種,老師當年教到這裡的時候,也頗為頭痛。」
這話淡,但兩個頭痛也挺有趣,長公主淺淺一笑,柔媚頓生。范閒自己與費介的關係,在京都裡早就不是秘密,更不可能瞞過長公主,所以乾脆挑明。
「真沒有什麼好法子嗎?」長公主今日不問其餘,竟是單單在頭痛症上打轉,滿臉愁容,柔弱不堪,「這幾日真是痛死我了。」
范閒微微低下眼簾,靜心寧神:「臣倒是學過一套按摩的法子,雖然只能治標不能治本,但總有些舒緩之效。」
長公主眼睛一亮,柔聲道:「那趕緊來試試。」
范閒苦笑道:「這……怕是有些不方便吧。」
長公主掩唇噗哧一笑,「想不到名滿京華的范大才子,居然還是個持禮的小酸生,且不說病急從權,只是再過幾日你就也是我兒子了,又怕什麼?」
范閒看著對方少女般的神態,再一聯想到對方的真實年齡,本來應該產生很噁心的感覺,但是看著長公主嫩滑的臉頰,清如初葉的眉,還真很難產生反感。但聽到兒子二字,他心中依然生起一絲冷笑,面上卻是一片平靜應道:「長輩有命,豈敢不從?」
……
太監端上銅盆清水,范閒仔細地洗淨雙手,然後緩步走到長公主身邊,深深吸了幾口氣,平伏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盡量不讓自己的目光落到長公主黑髮之下微微露出一帶的白色頸膚上,穩定地伸出雙手,擱在了對方的頭上。
手指穿過長公主的黑髮,發尖飄過溫柔,有些微微的癢。
范閒乾脆閉上了眼睛,幻想自己和五竹叔一般,蒙著一塊黑布,手指尖摸到長公主的髮際,然後輕輕向上,雙手拇指摁在太陽穴上,兩根食指同時在她的眉上描了一描,確認了眉心的位置。
一叩。
長公主似乎沒有準備好,輕輕哼了一聲,倒是聽不出來是痛楚還是按到了部位。范閒平心靜氣,倚仗自己對人體穴道的認識,緩慢而又穩定地為她揉按著頭部,手指在李雲睿頭部的肌膚的每次接觸,都是那樣的穩定。
「嗯。」長公主皺了皺眉,心想自己是不是冒失了些,實在沒有想到這個小傢伙手法竟然如此好,指尖似乎帶著一道道細微的氣流,在揉弄著自己痛楚的根源,每一捺,每一摁,都會讓自己輕鬆許多,精神漸趨放鬆,竟似緩緩生起一股睡意。
「這手法也是費介都的嗎?」她半閉著眼睛,斜靠在床榻之上,朱唇微啟,隨口問道。
「認穴之法是費先生教的。」范閒的手指依然穩定地在光滑的肌膚上移動著,聲音也沒有一絲顫抖:「這按摩的法子,卻是自己學的。」所謂久病成醫,當他前世靜躺在病床上,初期的時候還存著一絲重新站起來的奢望,所以那位可愛的小護士常他按摩腿部及全身的肌肉,只是後來終究都絕望了,不過對於按摩的手法,范閒卻記了下來。
「挺不錯的。」長公主表揚了一句,又緩緩地閉了眼睛,享受著那雙少年的手所帶來的溫暖放鬆感覺。
廣信宮裡一片安靜,長公主的雙眼一直閉著,長長的睫毛搭在白皙的皮膚之上,微微顫抖,她忽然開口說道:「你要娶婉兒,就必須忘記四年前的事情。」
范閒的手指一頓,恰恰停留在了長公主耳下某處,那處看似尋常,卻是致命的穴位。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六章 匆匆回府
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范閒馬上又面帶微笑開始揉動,聲音卻有略微有些詫異:「四年前?」
長公主笑了笑,唇角拱起好看的曲線,似乎在心中暗歎這位少年郎,轉了話題:「費介是什麼時候開始教你的。」
范閒知道對方在試探一些東西,面色不變,平靜回道:「那是小時候的事情了。」這話說的很含糊,長公主礙於身份,自然也不能問得過於詳細,只聽她似笑非笑說道:「若不是知道費介是你的老師,我想包括宮中在內的很多人,都不知道你們范家與監察院的關係如此緊密。」
范閒手下愈發溫柔,應答愈發小心:「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父親大人與費先生以往認識。」
長公主柔柔說道:「當然認識,往年第一次北伐的時候,你父親與費介都是跟在皇帝哥哥的中軍帳中,如果說不認識,那反而有些古怪。不過那時候我年紀都很小,你更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
「是。」范閒心知言多必失,微微一笑,不再繼續說什麼。長公主此時卻似乎來了談興,繼續問道:「你奶奶身體怎麼樣?」
「奶奶身體挺好的。」
「嗯,很久沒有君見她了。」長公主柔弱不堪地應著,「小時候我最喜歡你奶奶,那時候哥哥每次要欺負栽,都是她護著我。」
范閒微笑著想道:「如果奶奶知道現在的你想殺我,只怕當年早就拿根本棍,把你給敲死了。」
「陛下的意思,我想范大人應該和你說的很清楚。」長公主甜甜柔柔的話語,忽然說出這樣嚴肅的話題。兩相比較,格外透著一股寒意。
范閒的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知道對方說的是內庫的事情,此時裝傻也不可能再矇混過關,只好微笑說道:「聽陛下公主安排。」
「噢?聽說你最近在京都開了家書局,開了個豆腐坊。」長公主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閉著眼的臉頰一笑之下,依然美麗,「世家子弟。多半是些只會清談,不會做事的無用之輩,你能提前進入這個行當,為將來按手內庫做準備,這點我是根欣賞的,只是豆腐坊這件事情未免胡鬧了些。」
范閒嘿嘿笑了兩聲,根本不知道應核怎麼應對。
……
「其實,我想殺你。」剛剛才似乎變得融洽了一些的氣氛,卻因為長公主面帶微笑的這句冰冷話語。頓時化作了慶國北疆的寒夜,凍住了廣信宮裡的一切,四周飄舞著的暖昧白紗,也頹然無力地垂了下來。
范閒依然溫柔地保持著微笑,只是將右腳往後方挪了兩寸,擺出了最容易發力的姿式。
監察院早就察出來了吳伯安與這個女人的關係,既然這個女人已經有兩次想殺死自己,在這清清粉粉卻暗藏殺機的廣信宮裡。再來第三次,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當然,自己入宮是京都皆知的事情,按道理來講,不可能有人會瘋到在皇宮裡對自己下手,但是入了廣信宮後,看著長公主稚嫩神態。和說話的語氣,范閒無來由地心中寒冽。
——這女人似乎是瘋的!
自己此時為長公主按摩頭部,雖然是對方要求,而且自己要娶對方的女兒,但畢竟男女有別,上下有別,萬一這個女人隨便用個調戲公主。逆亂倫常的罪名。調人狙殺自己,自己身後的那些人能怎麼辦?想救自己也來不及。
范檔清楚。這個世界上真正恐怖的就是小孩兒、女人、瘋子,因為這三種人是不可以用理智去判斷,去分析,隨時可能做出一些瘋狂而有嚴重後果的事情。而在范閒的眼中,自己手下這個美麗到了極點的少婦,無疑是集這三毒於一身。
神智清醒毒辣的女人,行事卻有些小孩兒的稚氣,手段卻有些瘋氣,構成了長公主李雲睿與眾不同,卻格外可怕的存在。
正在此時,幾位宮女走進了殿內,一身淡石榴顏色的緊身宮女服,曲線畢現,卻十分方便出手,腰帶略有些厚,在澹州浸淫暗殺之道十年的范閒,一眼就瞧出來了那些腰帶裡面是鋒利至極的軟劍!
但他的手指依然穩定地揉著長公主耳下的那片軟潤,滿臉微笑說道:「公主殿下為何想殺我?」
「很多人都認為我有殺你的理由,而且這個理由很充分。」長公主依然閉著雙眼,似乎根本不害怕范閒會暴起反擊,將自己斃於指下。
范閒半低著頭,根本不再回答,似乎將注意力都專注在自己的手指上,其實,他的雙眼到現在為止,也是緊緊閉著的。
……
廣信宮裡安靜地連一隻幽靈貓走過都能聽見。幾個宮女緩緩地靠向公長主的身邊,范閒閉著雙眼,只是腦袋微微向右偏離了一點點。
「請范公子淨手。」不知道宮女們從哪裡又端來溫水與毛巾。
范閒睜眼,向長公主行了一禮,又微笑著謝過這幾位宮女,將有些酸麻的雙手泡入溫水之中,取過毛巾擦拭乾淨手掌上的水漬,一躬身到底:「不知殿下感覺可好了些?」
長公主李雲睿似笑非笑望著他,柔軟的眼波裡猶自帶著一絲怯弱的感覺,但范閒知道,這個女人絕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那一類人。
「好多了。」長公主緩緩坐直了身體,側頭將肩上的黑髮理了理,半低著頭溫柔說道:「想不到婉兒要嫁的大君竟然還有這樣一門好手法,說真的,我都有些不捨得……你了。」
范閒很恭敬很安靜地站在下首,不敢多言一句,他知道面對著一個這樣的女人,不論你說什麼,都會造成很難分析的結果,所以乾脆玩個干言萬言不當一默的手段。
「你去吧,我有些乏了。」長公主唇角綻出朵花兒來,柔聲說道「給柳姐姐帶句話,她今天沒來看我,我很失望。」
等范閒恭敬地離開廣信宮後,長公主的心腹宮女走到她的身邊,輕聲請示道:「公主,殺不殺?」(畫外音:大風,大風!)
「只是逗小孩子玩玩罷了,不然這宮裡的生活還真是無趣啊。」長公主像貓兒一樣伸了個懶腰,慵懶至極,誘人至極,「這個少年還真出乎我的意料,倒像個三四十歲的人一般,很能忍,很能掩飾。」
長公主今日起初當然沒有動殺心,但看著范閒步步防備,不露半分破綻,這個將爭鬥視作遊戲的奇妙女子,卻是心中漸漸癢了起來,以她在這宮中的地位,以及范閒都能想到的變態心理,如果范閒真的稍一失神,只怕她真會下令殺了他。
她的眼光瞥了一眼隔著垂重白紗隱約可見的宮門,唇角泛起一絲詭異的微笑,心中想著:「在你準備出手前的那剎那,微微偏頭,這是什麼意思?本宮真好奇,范閒……你究竟是怎麼長大的?可惜啊可惜。」不知道這個女子是在可惜什麼,或許是可惜范閒過幾日就要面臨的危局?
——————
范閒是玩毒藥長大的,所以他發覺長公主是自己平生少見的厲害毒藥,是眼下的自己很難對付的角色。出了廣信宮,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有些瞌睡的宮女醒兒,冷冷道:「回吧。」然後當先向宜貴嬪的宮殿行去,竟沒有走錯路。
宮女醒兒此時才發現這位范公子的後背竟已經是汗濕了,淡青色的衫子被浸出一道深色的痕跡,看著很狼狽。
出了皇宮,上了等在廣場遠端的馬車,范閒的面色有些發白,手掌擱在腹間按在腰帶裡的藥丸上,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思慮慎秘還是膽小如鼠。如果長公主真的想殺自己,又怎麼會選擇在廣信宮中?
「還好吧?」范若若同情地看著兄長,根本不知道他在廣信宮裡的對話是怎樣的耗費心神,以為他只是四處拜見娘娘,累著了。
范閒微笑著搖搖頭,對柳氏轉述了那幾個宮中娘娘托他轉達的問候,便開始催促馬車快些回府。柳氏與范若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什麼這般著急。
馬車駛進了范府旁的側巷,范閒向柳氏告了聲罪,便拉著妹妹微涼的小手,往後園裡飛奔而去,不過片刻功夫,就進了書房。
范若若按著不停起伏的胸口,上氣不接下氣,說道:「哥……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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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9 21:11:54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七章 驚聞北國言君事
范閒不及解釋,笑著命令道:「我說,你記。」他此時來不及磨墨,隨手揀了只鵝毛筆,蘸了些硯台裡剩的墨汁,遞給了妹妹,然後緊閉雙眼,開始回憶皇宮裡面那些複雜的宮院分佈和道路走向。
范若若越寫臉越白,范閒因為記憶耗神,臉也越來越白,兄妹二人倒變成了兩個大白臉。好不容易將皇宮裡的路線圖畫了個七七八八,范若若終於忍不住低聲叫了出來「哥哥,你知不知道,這是謀逆的大罪。」
范閒放出了下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沒有說話。今天花了半天的時間在宮裡,既要與那些貴人們說話閒聊,又要記住繁複的道路,最後還和長公主精神交鋒了半晌,實在是太過耗損心神,一時緩不過來勁。
慶律他自然熟悉,也知道皇宮是絕對不允許畫圖的建築,這是為了防止有人想偷偷摸進皇宮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而范閒需要這張圖,因為他已經定好了計劃,而在這個計劃之中,那個夜晚,應該是自己偷偷潛入皇宮去找鑰匙。
他可以向林婉兒打探皇宮裡的道路,但那樣太冒險,而且宮中主子行走的道路,和范閒用心計劃的道路又完全是兩個概念,即便是五竹告訴自己都不行——像那些假山後的藏身處,花叢中的視盲點,如果不是自己親身走一道,根本不可能像今天這樣,做出自己非常滿意的地圖。
范閒站起牙來,走到桌邊拿起妹妹畫的圖,發現雖然匆忙,但妹妹的筆法依然一絲不苟,不由高興地拍了拍妹妹的腦袋,說道:「事情成了。請你去一石居吃海味。」
范若若生氣了,一把將地圖搶了回來,說道:「還事情成了?什麼事情成了!你知道不知道這是多麼大的事情?不行,我要告訴父親去。」
范閒苦笑了一下,心想帝權不可使侵犯這個概念果然深入人心,當然他也明白,妹妹主要是擔心自己的安全和闔府子弟,如果被人知道自己和畫皇官地圖,只怕以范府與皇家的情份,也會慘得非常厲害。
「放心吧。我呆會兒歇歇,馬上就把這圖背下來,然後燒掉,沒有人會知道的。」范閒笑著安慰著妹妹。
范若若急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你為什麼要畫這圖?」
范閒歎了一口氣。低頭嚴肅望著妹妹的雙眼,一字一句說道:「因為皇宮裡有我想要的東西。」
「你要去皇宮偷……?」范若若驚訝地想要尖叫,趕緊掩住自己的嘴。
范閒認真說道:「不錯。但不是偷,因為那件東西,本來就是我的。」
范若若從震驚情緒裡擺脫出來,馬上回復了平日的冷靜與聰慧,判斷出了事情的真相,壓低了微抖的聲音說道:「是不是和……葉姨有關第的?
范閒笑了笑,說道:「這事須瞞不得你。」很簡單的幾個字,卻飽含了兄妹二人間相知相信的情愫。他接著微笑說道:「不妨事的的,你哥哥是什麼人?拳打七歲小孩兒,腳踢七旬老翁。站在亂墳崗上吼一聲。不服我的站出來,結果硬是沒一個人敢吭氣。哈哈。」
若若有些艱難地笑了笑,覺得哥哥這笑話真的很不好笑,依然是憂心忡忡,卻知道范閒是個外表漂亮溫和,但實際上心神格外堅硬冰冷的人,說也說不動,只好由他去,自己天天在家中祈禱罷了。
「其實我很自私。」范閒看她眉梢的憂愁,忽然平靜自省道:「每當有什麼我一個人極難承擔的事情,我都願意告訴你,表面是信任,實際上或許只是想找個人分享壓力。但卻總沒有想到,其實這種壓力對於你來說,是一種更大的痛苦,至少我還有你可以傾述,你又能像誰說去呢?比如我的母親是葉家的女主,比如我馬上要去皇宮偷東西。」
若若略帶一絲愁苦看了他一眼:「信任與壓力,兩相抵銷,我還是歡喜哥哥不瞞著我。」
——————
談判仍然在進行,重新劃界的工作進行的十分艱難,本來在范閒遞上去的分析案宗支持下,慶國鴻臚寺具體負責談判的官員異常強硬,有幾次都險些逼著北齊使團在文書上畫押,但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北齊國內發生了什麼事情,北齊的使團一直厚顏無恥甚至是歇斯底理地拖著,似乎是想等待著什麼。
這種陰謀的味道,馬上被經驗豐富的鴻臚寺少卿辛其物嗅了出來。這天下午,一場毫無進展的談判結束之後,他捧著一個小茶壺,看了范閒一眼,示意他跟自己出來。一路之上都有官員向這兩位正副使行禮致意,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清靜點兒地方,辛少卿有些疲倦在歎了一口氣說道:「范大人,你有沒有覺得什去事情有些異常?」
對於此決談判,范閒雖然抱持著觀摩學習加鍍金的正確態度,但畢竟從興至尾都在參與,范閒也覺得覺得頭齊使團的態度變化有些奇怪。但如果說對近增加了了什麼可以倚仗的籌碼,那此時也應該擺出來了,斷不至於還在談判桌上幾近無賴般的拖著。
他想了想,忽然眉頭皺了起來:「只怕北齊現在正在想辦法獲得某些籌碼,以方便用在談判桌上。」
辛少卿看著他,點了點頭:「我也是這般想的,所以今晚我會入宮面見聖上,請聖上頒旨,令檢察院四處協助鴻驢寺工作,不找出北齊方面究竟在想什麼,我還真有些不放心。」
范閒靠在欄桿了,瞇眼沉思,心想北齊在想獲得什麼東西呢?毫無道理的,他腦中靈光一現,想到了監察院設置在北齊的間諜網,想到了那位北齊不已經潛伏了四年的言冰雲言公子。
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辛少卿和聲說道:「我今夜入宮,但畢竟走明面上獲取的東西比較少。范副使,此時你不能再藏拙了。」
范閒苦笑,心想對方肯定以為上次的卷宗是父親的暗中力量幫助獲得的,但天知曉、父親暗中替皇上打理的那些力量,連自己都從來沒有接觸過。不過想了想,他覺得確實需要去問一下,至少要保證言冰雲在北齊方面的安全。
當天夜裡,在那個隱秘的小院之中。范閒召來了王啟年,對他講述了自己與辛少卿的擔憂。王啟年的臉色反應讓范閒有些不祥的預兆。
「院裡已經有八天沒有接到烏鴉的請安了。」王啟年的眉頭皺得極緊。
「這種消息應該不是你這個層級能知道的。」范閒笑著搖了搖頭,「不過我也不去問你怎麼知道,我只是想通過你提醒一下院裡,讓北齊那邊注意一下安全。」
王啟年插了搖頭:「都是單線聯繫,如果斷了,很難再續回來。何況言公子身為北齊密諜總頭日,如果他都出事,再聯繫也於事無補。」
「無論如何,要提醒他注意安全。」范閒的眼裡時過一絲寒色,他不喜歡因為國家的利蓋而放棄任何一個人,尤其是那位言冰雲,身為高官之子,潛伏四年,犧牲良多。如今的范閒早已經將自己視作慶國的一份子。監察院的一份子,自然而然的,對於未曾謀面的言冰雲。有一種敬畏。
范閒想另外一件事情。平靜地望著王啟年:「我有一項任務,不過不能經過院裡。我希望可以尋求你的幫助。」
王啟年有些糊塗地看著大人。
「不能匯報給陳院長知道。」范閒的語氣很平靜,但王啟年能聽出來裡面夾雜的寒意。
「是。」這個字出口,王啟年就知道自己已經將身家性命,全部押在這個看似溫柔,實則心狠手辣的年輕大人身上。至於院裡,陳院長只是吩咐自己全部聽范大人的,並沒有交待別的事情。
……
當天晚上,不幸的消息終於得到了確隊,慶園監察院四處架構在北齊的密諜網絡很幸運地保存了絕大部分,但是令所看人意想不到的是,身為密諜頭目的言冰雲,卻在北齊上京的綢緞莊裡,被北齊大內高手們生擒!
對於此類事件而言,一般是由下層打開突破口,然後往上追溯,極少出現這種一舉抓獲諜網最高階層的事情。出現這種情況,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慶國內部高層,有人裡通外國。
言冰雲被抓的消息當然不可能散播開去,那樣雖然會對慶國的聲望造成一定的打擊,但更加不符合北齊的利益,北齊是需要用這樣一個頭目來換取相應的利益,不僅僅是要打擊敵國士氣而已。
而對於慶國官場來說,監察院四處主辦言若海大人的長公子,四年前就已經死了,沒有人知道,他是被朝廷派遣去了北齊。
這幾天裡,知道這件事情的所有人都沒有睡好覺。
鴻臚室最隱秘的房間中,辛少卿閉著雙眼,將手中的那張紙遞給了范閒。范閒接過來一看,是一幅畫,畫上是一片薄雲縹緲,行於冰原高空之上。這張紙是今天談判的時候,北齊方面使團裡一個不起眼的人特,暗中遞到辛少卿的手中,當時那個人臉上的神色,差點兒惹得辛少卿抽出侍衛的劍砍將過去。
畫中隱有冰雲二字,看來北齊的使團也已經得到了這個消息,準備開價。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八章 污水下的協議
「果然有內奸!」
范閒與辛少卿同時很八點檔地開口,然後同時住嘴。二人都相信本國的北齊密諜頭目絕對不是一個會在刑訊下開口的軟蛋,既然對方能如此輕易地抓住言冰雲,並且知道了他的真實姓名,那很明顯,隱藏在床國朝政之中的某個人,與北齊方面肯定有某種協議。
辛少卿搖搖頭:「在這件事情之前,連太子和我都不知道言公子去了北齊。想來朝中有資格知道這件事情的,頂多不超過五個人,如果說他們賣國,傻子都不會相信,賣國總是需要好處的,而事實上,這整個慶國就是陛下讓這些人管著,賣國能有什麼好處。」
范閒和辛少聊互望一眼,都看出了對右眼中的憂愁,因為二人同時想到了件很可怕的事情,萬一不是內奸怎麼辦?萬一只是朝中某些大臣用來打擊監察院的手段怎麼辦?
范閒想到當初王啟年告訴自己言冰雲事情的時候,自己就覺得有些怪異,為什麼連他都知道?難道監察院對於自己內部的控制如此有信心?後來才明白,這是陳萍萍通過王啟年告訴自己這件事情,但此時依然有些後怕,如果消息是從自己這方走漏出去,自己其是萬死難辭。
「會有這麼瘋狂的人嗎?只為了朝政之中的權力之爭,就將整個慶國的利益踩在腳下。」辛少卿苦笑著搖搖頭。
范閒也搖搖頭,想到自己的皇宮之行,心裡知道。其實慶國這樣的高位瘋子還挺多的。他定定神問道:「假設言公子已經被抓,聖上有怎樣的安排?」
「北齊還是低估了聖上的決心。」辛少卿一想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頓時覺得心裡有了底氣,說道:「占來的疆土依然是一寸不讓。」
范閒詫異道:「那言公子怎麼辦?」
「換!」辛少卿面露陰狠之色:「換俘,聖上主意已定,前次換俘協議全部取,重新再行擬過。就等著北齊方面送來言公子的信物以確認。然後便會開始新一輪的換俘談判。」
范閒皺著眉頭說道:「北齊滿心以為拿著條大魚,估計不會同意。」
辛少卿寒聲道:「這決我們也會多送兩個人回北齊。如果北齊還不願意的話,三月之後朔冬之時,聖上就會斬北齊俘虜千人首級,送返北齊,大軍再起。」
「以勢壓人,倒也算是無奈的招數,就怕北齊方面也來個魚死網破,雙方共有三千名俘虜。殺來殺去、總是無用。」范閒的手輕輕一拍書案,心裡忽然湧起一股怪怪的念頭,「準備加入換俘的兩個人是誰?能夠讓北齊同意嗎?」
「一個是已經被關了二十年的肖恩。」辛少卿溫和看著他,知道這個年青人不知道肖恩的名頭。
「這個人是當年北魏的密諜頭目,二次北伐之前,監察院陳院長與費大人親率黑騎,奇突一千裡。在肖恩兒子婚禮之上生擒了他。他被咱們抓住之後。北魏諜網群龍無首。頓成一盤散沙,陛下親征之時,才能勢如破竹,生生將一個龐大的帝國打成如今的孱弱模樣。後來論功之時,監察院就因此事論了個首功,而當時我們這些年青士子都認為,如果肖恩不是膽子大到離開北齊上京如此遠去參加兒子婚禮,朝廷一定沒辦法捉住他,那後來的戰事也就不可能如此順利了。」
聽著這些數十年前的過往,范閒感歎無語,又聽著辛少卿後一句話。
「當然,肖恩膽子大敢離開上京。陳院長膽子更大,居然敢深入敵境八百裡,雖然付出了一歡腿的代價,但畢竟捉住了肖恩。在那之前,北魏的肖恩,南慶的陳萍萍,被世人稱為最可怕的黑暗大臣,肖恩被陳院長生擒之後,自然就再沒有人敢和陳院長相提並論了。」
范閒聽的心神嚮往,原來那個老跛子的腿竟是那次斷的,想不到陳萍萍當年還有如此神勇的一面。
「拿肖恩去換言冰雲。」他想了想,純粹理智出發判斷道:「似子我們虧了。」
「昨天夜裡,幾位大臣也這麼認為。」辛少卿微笑看著他,「不過陛下和陳院長不這麼看,肖恩畢竟已經是七十的人,而且一旦在陳院長手中敗過,自然不可能再重複當年光彩。言公子忍辱負重,潛伏敵國四年,功勳不授自現,拿一個老頭子去換慶國的未來,這有何不可?」
范閒連連點頭,好奇問道:「難道還怕北齊不願,又加了誰?」
「那個女子是北齊往日就提的要求,所以聖上乾脆一併准了。」辛少卿看著范閒,忽然笑了起來,「聽說北齊皇帝很喜歡那個女子,看來日後范大人已經搶先給北齊的年青皇帝戴了頂綠帽。」
范閒的臉色有些精彩,訥訥道:「難道是司理理?」
——————
談判總是分成兩個部分在進行,表面上慶國的朝臣與北齊的使團在談判桌上字斟句酌,對於每一個稱呼,每一個用字都表現出了某種病態的執著,唯有如此,才能保證國朝的臉面,不會在最後的國書上弱了幾分。所以每天鴻臚寺裡總是吵鬧個不停,拍桌子的,踩椅子的,哪像兩個國家在談判,純粹是菜市場裡潑婦在互罵。
而另一部分的談判,卻顯得冷酷直接許多,這裡的談判沒有鴻臚寺官員的存在,北齊方面也不是使團的頭臉人物,卻是隱藏在暗中,真正能說話的實權人物。
監察院四處大人言若海。放在官員如走狗游鯽的京都裡,也是位赫赫有名的高層人物,他冷冷地在換俘秘密協議上簽了字,再沒有看文書一眼。
協議上面有他親生兒子的名字,本來這次談判他可以請辭,但他堅持要來,要來看看。
北齊那個不起眼的官員笑吟吟地畫押。看著言若海輕聲說道:「言大人放心。貴公子在本國過的很順心。」
言若海面無表情說道:「我今日本想看看北面的同仁究竟是如何高明,竟能抓住我從小教大的小兔崽子,但看見你這個蠢貨,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那位官員沒有勃然大怒,只是陰冷反駁道:「言大人,言辭不要太過,你可要知道,貴公子現在還在我們手上。如果我們是蠢貨,那貴公子又算什麼?您又算什麼?」
言若海冷笑兩聲,起身向門外走去,說道:「問題在於,我兒子可不是被你們抓住的。」
走出門外,坐在輪椅上的陳萍萍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你在這個位子上久了,已經不如當年能忍。」
「我能忍許多,但我不能忍從背後射來的冷箭。」看得出來,言若海言語間很尊重自己的上司。推著陳萍萍的輪椅,緩緩向安靜處走去。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伸出了一根手指頭:「朝廷裡面。想你我死的人不知凡幾,今次我們可以拿肖恩去換冰雲。下次我手裡可沒有肖恩這種人了。」
言若海應道:「沒有下次。」
「要抓緊把那個人找出來。」陳萍萍說道:「這次皇上站在我們一邊,是因為他清楚,肯定是哪位貴人想教訓一下我們。但是我不喜歡這種被人挑弄的感覺。」
「是,院長。」言若海知道自己的老上司會想辦法處理這件事情,所以並不如何著急,「雖然換俘也不見得順利,但只要冰雲不死,也算是對年青人的一次磨煉,未嘗不是好事。」
「有道理,所以我也決定讓個年青人去磨煉磨煉,也不需要太久,幾個月的時間就好。」
「幾個月?是不是這決回使北齊的事情?」
「不錯,而且還要把言冰雲完完整整地帶回來,希望他能處理好。」
「是誰?」
「走之前,我會讓你們八大處都見一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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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順利地進行,在慶國付出了相當大的籌碼之後,雙方擬定了挨俘以及暗中的交換暗探協議,皆大歡喜,慶國得了面子和土地,北齊得了面子與肖恩還有皇帝喜歡的女人。
只有東夷城的使團老老實實地呆在院子裡,眾人似乎都快將他給忘了。慶國朝廷也是在故意冷淡對方,以便靠著蒼山腳下之事,敲詐出更多的金錢來,東夷城乃是天下巨商彙集之處,早在慶國朝廷開放南方港口之前,就開始與洋夷通商,雖然武力只有四顧劍一劍摯天,財力卻是取之不竭。
三天後,就是慶國皇帝陛下殿宴兩國練臣之日,范閒身為談判副使,自然是要去宮中赴宴,那將會是他的第二次入宮,也是他計劃中的那一夜。
他在自己的房間裡細心準備著一切,只是眼光偶爾會瞥過床下露出一角的黑色皮箱。這幾日的公事中,他更深切地看到了一些東西,慶國看似龐大強盛,不可一世,但朝廷裡面囿於某些貴人不可告人的想法,依然會有那麼多的污垢與黑水。
帝王家無情,卻不見得是對皇族成員無情,更多的是對這天下臣民。范閒很清楚,就算陛下知道是誰想對付自己的特務機構,也不會真的痛下殺手,因為那些人有可能是他的姜子,他的妹妹,他的兒子,甚至是他的母親。
「做一個純粹的為自己考慮的人。」這是范閒來到這個世界後,無數次提醒自己的事情。他的眼光漸漸冷酷起來,將細長的匕首藏好,將浸好毒的三根細針小心翼翼地插入頭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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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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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9 21:13:06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十九章 夜宴
三日之後,禮樂大作,大紅燈籠高高掛,下方賓客往來絡繹不絕,好一個煌煌盛世景象。北齊使團與東夷來客在慶國主賓的歡迎下,滿臉笑容,沿著長長的通道,走入了慶國最莊嚴的皇宮之中,看著三方表情,似乎這天下太平異常,都些日子的戰爭與刺殺,是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宴席的地點安排在皇宮的外城祈年殿中。
在平幾前來回端上食盤與酒漿的宮女們長的非常漂亮,范閒挑著眉尾,滿臉帶笑望著她們在宏大的宮殿裡忙來忙去。這些宮女們發現年輕英俊的范公子對自己投注了一些不一樣的目光,不免會有些羞澀,淡淡胭紅變得愈發紅潤了,時不時偷偷瞄他一眼。
殿前名士雲集,卻鴉雀無聲,慶國這方主賓有許多是范閒都未曾見過的各部主管和一些王公貴族,只有陳院長與宰相大人同時稱病未來。對面坐著的是北齊使團與東夷城使團。
范閒雖然位卑官低,但由於身兼副使之職,所以被安排在中間的案幾下坐著,身旁都是些上了年紀的高官,不免有些不自在。正此時卻聽著旁邊老者微笑說道:「賜宴規矩多,不過陛下向來隨和,范公子不要緊張。」
這位老人是禮部侍郎張子乾,范閒因為與禮部尚書郭家有不可解的仇怨,所以有些暗中警惕這人,但聽對方說話,似乎並無惡意,不由慚然一笑道:「小子向居鄉野,哪裡見過這等排場。若有什麼失儀的地方,還望老大人指點一二。」
張子乾捋捋頜下長鬚,微笑道:「任少卿今日朝會上,極言范公子此次談判中出力極大,當此之際,朝中無人會對你如何,只是要小心面那些人。」
二人的目光往對面望去,只見北齊使團的長寧侯正百無聊賴地等著,而最頭前的一桌卻依然是空著在,想來就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莊墨韓大家。而在東夷使團的首席。卻坐著一位中年大漢,這大漢腰畔長劍未下,范閒不由皺眉道:「為什麼他能持劍入宮。」
「陛下親淮。四顧劍門下,向來劍不離身,這是特例。」張子乾像給自家晚輩解釋一般,細細說道。
「他就是四顧劍首徒雲之瀾?」范閒倒吸一口吟氣,雙眼微瞇,頓時感覺到那系劍大漢身上自然流露出的一股厲殺之意。
這些天,慶國朝廷刻意冷落東夷使團。看來這位九品劍法大師雲之瀾,心情並不怎麼好、即便坐在慶國宮殿上。整個人依然是冷冰冰的。
范閒正看著雲之瀾如劍一般的雙眉,極巧的是雲之瀾也向他望了過來。
兩道目光像閃電一般在宮廷的空氣中劈到了一處。
片刻之後,范閒示弱般低下頭,輕輕咳了兩聲,對方目光裡的劍意太濃。
這一對望。頓時讓殿中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這方。大家都知道。范閒在牛欄街殺了四顧劍門下兩位女娃。而東夷城此前來貢,就是為了收拾那件事情的首尾。但依照大多數人的看法。只怕這位劍法大師雲之瀾,是不介意將范閒斬於劍下的。
好在如今東宮太子也通過談判人事安排一事,向范閒釋放了一些善意,所以如今朝廷之上,不論哪個派系,都不敢因為此事,而對范閒感到幸災樂禍。外敵當前,所以慶國這方不論哪部主官,還有軍中人士都狠狠地瞪向東夷城首劍雲之瀾,整個宮殿裡的藝氛,頓時緊張了起來。
范閒面無表情,低頭調息著體內的真氣,時刻準備著。
就在這個時候,殿側一方傳來隱隱琴瑟之聲,宮樂莊嚴中,有太監高聲嘶喊:「陛下駕到。」整個天下最有權力的人,慶國唯一的主人,皇帝陛下攜著皇後,緩緩從側方走了過來,滿臉溫和笑容地站到龍椅之前。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前的群臣恭敬跪下行禮,使團來賓躬身行禮,原本殘留在殿內的那一絲緊張,全部被一種莫名莊嚴肅穆的感覺所取代了。
——————
皇帝陛下高高在上,皇後在旁相伴,太子在父母下方兩個台階也有個獨一無二的座位。這種場合,其它的皇子一般是不會來的。皇帝的眼光在下方群臣身上一掃而過,溫和說道:「平身吧。」
行禮而起,賜宴正式開始。首先是北齊使團大臣出列,例行的一番歌功頌德,宣揚了一番兩國間的傳統友誼,便退了回去。又是東夷城雲之瀾出列,面無表情地說了幾句,也退了回去。
皇後微微一笑,低聲在陛下耳邊說道:「這個東夷城的人物,倒是傲氣得很。」天子國母高坐在上,他們之間的說話,根本不虞會有旁人聽見,所以說話倒是直接。
陛下亦是溫和一笑道:「四顧劍的首徒,若連絲傲氣都沒有,只怕進聯這屋子,握劍的勇氣都會沒有。」
早有宮女將熱菜新漿換上,群臣埋頭進食,不敢說話。陛下沒有開口,自然是一片安靜。
范閒有些不適應地低著頭,眼光卻極不易為人察覺地瞄著對面,幾前還是空無一人的首席之上,已經坐上了一個人,那人面容蒼老,一雙眸子卻是清明有神,額上皺紋裡似乎都夾雜著無數的智慧,一身白色士袍如雲般將他並不高大的身軀護在正中,不問而知,這位就是北齊大家莊墨韓了。
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落座的,范閒分析著,應該是皇帝陛下來的時候,他同時進來。看來傳言不誤。這位莊墨韓極得太後賞識,說不定先前就一直是呆在皇宮裡。
當范閒偷瞄對方的時候,卻不知道高高在上的那對夫婦也在瞄著自己。皇後淺飲一口酒,眼光示意了一下范閒所坐的方位,輕聲道:「那個年輕人就是范閒,晨郡主將來的駙馬。」
陛下微微一笑說道:「看上去生得倒是好看,在京中也有些詩名,今日朝上,辛其物與任少卿這兩位少卿同時稱讚他的才能,朕倒真有些好奇。為何太子捨人與宰相門生,都對他如此親善。」
皇後的笑容有些勉強:「也許太子明白了人緣臣緣?再說……他畢竟馬上就是宰相大人的女婿。」
「噢,人緣?」陛下似笑非笑,也沒有看皇後,反而看著下方自己的兒子,「看來聯這兒子也知道人緣的重要性了。」
雖然聽出一絲不滿意,但皇後依然感覺到陛下今天心情不錯,對於太子也不像往日那般只願意呵斥,難得有些正面的評價。不由高興說道:「承乾漸漸長大,總是會懂些事情的。」
皇帝陛下一笑無語。
……
宴過片刻,范閒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什麼原因。不停地喝著酒。這些酒漿頂多算黃酒一類,度數不高,喝著酸酸甜甜,范閒沒覺得如何,但在旁邊諸官的眼中。這少年喝酒的模樣。著實有些動物兇猛。就連禮部侍郎張子乾都忍不住提醒道:「范大人,不要喝多了。萬一殿前失儀,那可是大罪。」
聽到范大人三個字,知道對方是在提醒自己,這裡並不是流晶河上,而是在莊嚴深宮之中,自己的身份也不是酒客,而是個臣子。范閒心頭微笑,卻是真氣逆運,將酒意逼至臉上,眼眸裡頓時多了一絲迷離之意,壓低了聲音說道:「不敢瞞老大人,小侄實在是緊張,還不如趕緊飲些酒,也好放鬆一些。」
張子乾看著他醉態初顯,似乎聽不清自己說話,只好搖頭苦笑道:「宰相大人稱病不來,你那父親偏生也不來,卻將你這小子交給我管,如果真喝得爛醉如泥,我怎麼向他們交代?」
對面北齊使團這些天,可著實被鴻臚寺的那些外交官員們為難慘了,此時見到范閒模樣,不由相視一眼,心中拿定了主意。這些天雖然范閒身為副使,一直沉默不語,但使團眾人卻是深為厭惡那張漂亮臉上時刻流露出來的蔫壞,北齊在慶國京都依然角不少探子,當然知道,慶國鴻臚寺此次之所以如此厲害,全是因為這個叫范閒的副使在背後出的壞主意,至於出的什麼壞主意,卻沒有人知道。
如今兩國談判已成,雙方皇族已經畫押,肯定是無法再反悔了,北齊使團心裡卻依然有著大疙瘩。看著范閒醉態,長寧侯陰險一笑,站起身來,對著高處恭敬行禮道:「陛下,這些日子雙方談判辛苦,貴國鴻臚寺眾屬也是辛苦,不知外臣可否敬諸位鴻臚寺官員一杯,以證兩國情誼。」
長寧侯發話之時,東夷城使團坐在他們旁邊,自然也將范閒的醉態看在眼裡,知道北齊人想做什麼,只是冷眼旁觀著,卻沒有湊熱鬧。
龍椅太高,皇帝陛下與皇後似乎沒有看清楚場間的暗流,也自然不會注意到范閒,呵呵一笑允了。太子也湊趣道:「長寧侯自然是要盡興才行,所謂場上對手,場下也是朋友……當然,酒桌之上,就只是對手了。」
太子其實只是想表現一下自己的談吐,但這談吐實在一般,而且他不清楚事情將會如何發展,倒是愁壞了坐在下方的鴻臚寺眾官,這些天的談判裡,大家早已經把范副使當作了自己人,怎麼能讓北齊人將范副使灌醉,但是雙方坐得遠,根本沒法子幫忙去。
范閒微笑與北齊使團飲著酒,心裡卻隱隱有些不安,最近幾天、長公主管理的那些商會開始對澹泊書局下手了,提紙價壓書價,簡簡單單的兩手,就讓范思轍和七葉掌櫃非常鬱悶,但他知道,對方其正的手段應該在後面。而他今天的手段,正好需要酒漿的幫助。
不醉酒難,裝醉酒更難,這是范閒第一次宮廷賜宴時最強烈的感覺。北齊那邊也不行了,八個使臣倒了六個,最後連長寧侯都不再顧著自己身份,結果壯勇犧牲,半掛在范閒的胳膊上。
直到此時,一直與皇後和莊墨韓大家輕聲交談的皇帝陛下,唇角微綻笑道:「宮裡,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那位莊墨韓一直沉默著,只是偶爾在慶國皇帝陛下發問的時候才會輕聲回答幾句。擺足了一代名士的派頭。此時順著陛下的眼光望去,似乎也才剛剛發現那邊嘈雜,看看那個正抱著北齊長寧侯灌酒的漂亮年輕人,好奇問道:「那位年輕的大人,就是詩家范公子?」
這位名嗓天下的文學大家,似乎很難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位傳說只憑三首詩,便成功贏得詩名的少年才子,竟然是個好酒狂徒。
皇帝陛下似乎也有些微微惱怒。提高了聲音喊道:「范閒。」
整個宮殿裡的人,其實大半個耳朵都在仔細聽著龍椅上的動靜,生怕有一時不查。所以當皇帝陛下發話之後。諾大一座宮殿頓時安靜了下來,鴉雀無聲——除了那個叫范閒的年輕大人,依然在不停地嚷著:「飲勝!飲勝!」
那似乎是南方的某種說法,看來小范大人真的喝多了。
「范閒!」看見那小子喝醉了,太子也忍不住壓著怒意喝斥了一聲。畢竟任范閒為副使是東宮的建議。也正因為此事。范閒今日才有入宮的資格,范閒丟臉。在太子的心裡,自己也不怎麼光彩。
似乎察覺到宮殿裡的氣氛有些安靜得怪異,范閒有些愣愣地站在原地,眼光有些迷亂地四處掃了一掃,但漂亮的臉上卻透著一份酒後的灑脫狂意。
「誰喊我呢?」
朝中凡是與范家宰相家交好的大臣們,聽見這小子的回應,都恨不得馬上把他嘴巴堵上,然後塞進馬車,趕緊扔回范府去。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聽見這聲只有在酒樓上才有的應答後,卻似乎並不怎麼生氣,反而笑了起來:「是朕在喊你。」
聽見朕在個字,不論是真醉還是裝醉的人都要醒過來,范閒也不例外,趕緊躬身行禮:「臣……臣罪該萬死,臣……喝多了。」
他這一鬆手臂、一直被他挽著的北齊長寧侯醉醺醺的就癱軟了下來,叭的一聲摔在了地上。慶國官員見敵國談判長官摔得如此狼狽,唇角泛起微笑,十分得意。北齊使閉唯一沒有喝醉的兩個使臣,趕緊將長寧侯扶回座位,自有宮女體貼送上醒酒湯。
皇帝陛下斥道:「朕當然知道你喝多了,不然定要治你個殿前失儀之罪。」
范閒勉力保持著躬身的姿式,苦笑著分辯道:「臣不敢自辯,不過有客遠來,不亦樂乎,不將北齊的這些大人們陪好,臣身為接待副使,不免是職司沒有完成好。」
「瞧瞧。」陛下側身對皇後說道:「這還是不敢自辯,若他自辯,只怕還會說……是朕讓他喝的,與他無尤。」
皇後知道陛下一向最疼愛晨郡主那丫頭,不知道他是不是愛屋及烏,微微一笑,既不為范閒說好話,自然也不會傻到出言斥責。
「范閒。」這是皇帝陛下第三次在殿上喚出他的名字,眾官豎耳聽著,內心深處卻品砸出來了別的味道,看來範家與皇室的關係,果然不一般。
只聽陛下淡淡說道:「你范家與朕的情份不一般,在朕眼中,你也只是個晚輩罷了,且不論君臣,當朕說話之時,你還是得把你那張利嘴給閉著!不要以為朕不知道你在酒樓上那番胡謅言語,小小年紀,真以為嘴皮子利索些,便將這天下之人不瞧在眼裡。」
明是貶斥,暗中卻是呵護有回,群臣群使哪有傻瓜,會聽不明白。
果不其然,只聽得陛下輕聲說道:「值此夏末明夜,君臣融洽,邦誼永固。范閒你向有詩名,不若作詩一首,以志其事。」
群臣紛紛附和,知道陛下是給范家一個顏面,看來陛下靈機一動,想借今日廷宴之機,讓諸臣知曉,這范氏子,這位八品協律郎,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陛下是要給范氏子一個出頭的大好機會。只是小范大人此時喝得半醉,恐怕會浪費這個機會,真是可惜。
范閒酒意上誦,確實有些迷糊,但這番殿前對話卻是聽得清清楚楚,自嘲一笑,對著龍椅方位一拜道:「陛下,下臣只會些酸腐句子,哪裡敢在一代大家莊墨韓老先生面前獻醜。」
此言一出。群臣目光都望向了莊墨韓,這才明白陛下的意思,絕對不僅僅是給范氏子一個露臉的機會而已。而是借此機會,要向天下諸國萬民證明,論武,慶國舉世無雙,論文。慶國也有足以匹敵莊墨韓的才子!
范閒「萬裡悲秋常作客」的名頭。在京都裡早已響了數月。只是後來他堅不作詩,才漸漸淡了。諸臣聽他一句話便把事情推到莊墨韓那裡。還以為他與陛下早就暗中有個計劃,要打擊一下北齊文壇大家的氣焰。
其實范閒也只是猜的,前世的經驗並不足以讓他能猜忖帝王之心,但是看慶國近來文風之盛,想來這位陛下一直不甘心戰場之上無一合之敵,文場之上卻始終被北齊人視作南蠻。
這莊墨韓來國之後,出入宮禁,雖然是太後及諸位娘娘敬其文名,但是只怕陛下的心裡會很不舒服。偏生慶國並無文章大家,於是乎自己這個文抄公,便被很無辜地推上了擂台。
范閒知道自己沒有猜錯陛下的意思,因為隔著老遠,他強悍的目力依然能夠看清楚,陛下的雙眼漸漸瞇了起來,目光幽深裡透著一絲欣賞。
這欣賞,白然是欣賞小范大人深明聯心,同時也是警告,作首好詩出來,莫在莊墨韓面前丟了慶國的臉面。
「不若你作一首,讓莊墨韓先生品評一番,若不佳,可是以罰酒的。」皇後微笑說道,她也清楚自己身旁男人的想法,提前布了後手。
事已至此,還能如何?范閒回到席間,不顧醉意已濃,又傾一杯,讓微酸酒漿在口中品砸一番,眉頭緊鎖。
眾臣皆知范公子急才,所以暗中替他數著數。大約數到十五的時候,范閒雙眼裡清光微現,滿臉微笑,雙唇微啟,吟道:「對酒皆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如同范閒每次丟詩打人一般,此詩一出,滿堂俱靜。
此乃曹公當年大作,范閒刪了幾句,拋將出來,值此殿堂之上,天下歸心正好契合陛下心思,最妙的是周公吐脯一典,在這個世界裡居然也存在,而且此周公卻不是抱皇帝之徒,而是實實在在做了皇帝,故而范閒敢於堂堂皇皇地寫了出來。
許久之後,宏大的宮殿之中,群臣才齊聲唱彩:「好詩!」
皇帝陛下面露滿意之色,轉首望向莊墨韓,輕聲道:「不知莊先生以為此詩如何。」
莊墨韓面色不變、他這一生不知經歷過多少次這種場面,也不知品評過多少次詩詞,之所以能得天下士民敬重,就連殿下這些慶國官員,有不少都是讀他的文章入仕,所依持的,就是他的德行與他的眼光,當然,最重要地還是他自身宏博的學問。
「好詩,」莊墨韓輕聲說道,舉筷挾了一粒花生米吃了,「果然好詩,雖意有中斷,但強在其質,詩者,意為先,質為重,范公子此詩意足質實,確實好詩。想不到南慶如今也能出人才了。」
范閒微微一笑,他對這位文壇大家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不喜歡對方的作派,淺淺一禮後便往自己的席上歸去,只是腳下有些踉蹌。
廷上諸官還在竊竊私語小范大人先前的詩句。如果一般而言,文事到此便算罷了,但今天殿間的氣氛似乎有些怪異,一個人冷冷說道:
「莊先生先前言道南慶,本就有些不妥,先生文章大家,世人皆知。在這詩詞一道上,卻不見得有范公子水平高,何必妄自點評。本朝文士眾多,范公子自屬佼佼者,且不說今日十五數內成詩,單提那首萬裡悲秋常作客。臣實在不知,這北齊國內,又有哪位才子可以寫出?」
這話說得非常不妥,尤其是在國之盛宴之上,顯得異常無禮。慶國皇帝沒有想到尋常文事竟然到了這一步。陛下的眼眉間漸漸皺了,不知道是哪位大臣如此無禮,但這人畢竟是在為本朝不平,卻也無法降罪。
范閒停住了回席的腳步,略帶歉疚地向莊墨韓行了一禮,表示自己並無不恭之意。莊墨韓咳了兩聲,有些困難地在太後指給他的小太監攙扶下站起身來,平靜地望著范閒:「范公子詩名早已傳至大齊上京,那首萬裡悲秋常作客,老夫倒也時常吟誦。」
范閒忽然從這位文學大家的眼中看到一絲憐惜,一絲將後路斬斷的絕然。范閒忽然心中大動、感覺到某種自己一直沒有察覺的危險,正慢慢向自己靠近了過來。他酒意漸上,卻依然猛地回頭,在殿上酒席後面,找到了那張挑起戰事的臉來。
郭保坤。
被自己打了一拳的郭保坤,太子近人郭保坤,宮中編撰郭保坤,今日也有資格坐於席上。但很明顯他的這番說話,事先太子並不知情。以太子和范閒一眼,都瞇著眼睛,看著郭保坤那張隱有得意之色的面容,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做什麼。
范閒感覺到了危險,微微笑著。
此時聽得莊墨韓又咳了兩聲,向皇帝陛下行了一禮後輕聲說道:「老夫身屬大齊,心卻在天下文字之中,本不願傷了兩國間情誼,但是有些話,卻不得不說。」
陛下的臉色也漸漸平靜起來,從容道:「莊先生但講無妨。」
陛下說話的同時,皇後也端起了酒杯,張嘴欲言,復又收回。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大江滾滾來。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宮殿之上無比安靜,不知道這位名動天下的文學大家,會說出怎樣驚人的話來。
「這詩前四句是極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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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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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9 21:13:29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章 千古風流
聽著末一句,群臣大感不解,這首詩自春時出現在京中,早已傳遍天下,除了大江的大字有些讀著不舒服之外,眾多詩家向來以為此詩全無一絲可挑之處,但精華卻在後四句,不知道莊墨韓為何反而言之。
只聽莊墨韓冷冷說道:「之所以說前四句是好的,不是因為後四句不佳,而是因為……這後四句,不是范公子寫的!」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嘩然,然後馬上變成死一般的寂靜,沒有誰開口說話。
范閒假意愕然,卻明白了許多事情,倒是平靜了下來,酒醉後的身子斜斜待在幾上,滿臉微笑看著莊墨韓。
幾個月之前,林婉兒就說過,宮中有人說自己這詩是抄的,當時自己並不在意,但沒料到卻是今日爆發。郭保坤挑起此事,顯然是得了某位貴人的授意。
自己入京之後,唯一可以拿得出手,便是所謂文字上的名聲,若她將自己的名聲全部毀了,在這樣一個極重文章德行的世界裡,自己只有主動退婚的份。
范閒聽莊墨韓念了前四句後便心下大安,看莊大家依然不知大江是長江,便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如果想指證自己抄襲,莊墨韓只有靠自己的學問與清名壓人,僅此則已。
只是不知道,長公主是怎樣說動一向名聲極佳的莊墨韓,千裡迢迢來做小人的。
——————
許久之後。
陛下的眉頭皺了起來,要知道抄襲一說,可是極嚴重的指責,如果莊墨韓沒有什麼憑仗,斷不敢在慶國的皇宮裡如此說三道四。
「空口無憑。」一直坐在范閒身邊的禮部侍郎張子乾微笑說道:「莊墨韓先生一代大家,學生少時也常捧著先生所注經書研習,天下間,自然無人敢懷疑先生說話。但是事涉抄襲,或許先生是受了小人蒙蔽。」
他看了一眼自己上司的公子郭保種,並不如何忌憚表露自己所說小人是誰。
莊墨韓抬起頭來,滿是智慧神彩的雙眼裡。飄出一絲複雜的情緒:「這詩後四句,乃是家師當年游於亭州所作,因為是家師遺作,故而老夫一直珍藏於心頭數十年,卻不知范公子是何處機緣巧合得了這辭句。本來埋塵之珠能夠重見天日,老夫亦覺不錯。只是范公子借此邀名,倒為老夫不取,士子看重修心修德,文章辭句本屬末道。老夫愛才如命。不願輕率點破此事,本意來慶國一觀公子為人,不料范公子竟是不知悔改,反而更勝。」
范閒險些失笑,心想無恥啊無恥,但旁人卻笑不出來,殿前的氣氛早已變得十分壓抑。如果此事是真的,不要說范閒個後再無臉面入官場上文壇,就連整個慶國朝廷的顏面都會丟個精光。
天下士子皆重莊墨韓一生品行道德文章。根本生不起懷疑之心。更何況莊墨韓說是自己家師所作,以天下士人尊師重道之心。等於是在拿老師的人品為證,誰還敢去懷疑?
眾官在心裡深處已經認定范閒這詩是抄的,望向他的眼神便有些古怪和厭惡,但是總不能由著這種事情變成事實,畢竟事涉慶國朝野顏面,所以皇帝陛下冷冷看了一下文淵閣大學士舒蕪,一陣尷尬之後,舒大學士為難站了起來,先向莊墨韓行了一禮:「見過老師。」
這位舒大學士嘗遊學於北齊,受教於莊墨韓門下,故而以師生之禮相見。他此時早就信了莊墨韓所言,范閒那首詩是抄的,但在陛下嚴厲目光之下,卻不得不站起來替范閒說話:「老師,范公子向有詩才,便說先前這首短歌行,亦是精采至極,若說他來抄襲,實在很難令人相信,而且似乎也沒有這個必要。」
這時莊墨韓也已經坐了下來,又咳了兩聲,溫和說道:「舒蕪,莫非你是懷疑老夫是在盜用先師之名。」
舒大學士大汗淋漓,連道不敢,再也顧不得皇帝陛下的陰冷眼光,老老實實地退了回去。此時若再有人置疑,便等若是在說莊墨韓乃是無師無父的無恥之徒,誰也不敢擔這個名聲。
但皇帝不是一般的讀書人,他不是淑貴妃,也不是太後,他根本就不喜歡這個莊墨韓,所以冷冷說道:「慶國首重律法,與北齊那般孱弱模樣倒有些區別,莊先生若要指人以罪,便需有些證據才是。」
眾臣都聽得出來陛下怒了,萬一莊墨韓真的指實了范閒抄襲、只怕范閒很難再有出頭之日。
莊墨韓微微一笑,讓身後隨從取出一幅紙來,說道:「這便是家師手書,若有方家來看,自然知道年代。」他望著范閒,同情說道:「范公子本有詩才,奈何畫虎之意太濃,卻不知詩乃心聲,這首詩後四字如何如何,以范公子之經歷,又如何寫的出來?」
殿內此時只聞得莊墨韓略顯蒼老,而又無比穩定的解詩之聲:「萬裡悲秋,何其涼然?百年多病,正是先師風燭殘年之時獨自登高,那滔滔江水,滿目蒼涼……范公子年歲尚小,不知這百年多病何解?」
莊墨韓進說,眾人愈發覺得這樣一首詩,斷斷然不可能是位年輕人寫得出來。又聽著莊墨韓的聲音再次悠悠響起:「繁霜鬢乃是華發叢生,范公子一頭烏髮瀟灑,未免強說愁了些。」
……
莊墨韓最後輕聲說道:「至於這末一句潦倒新停濁酒杯,先不論范公子家世光鮮,有何潦倒可言,但說新停濁酒杯五字,只怕范公子也不明白先師為何如此說法吧。」他看著范閒,眉宇間似乎都有些不忍心,「先師晚年得了肺病,所以不能飲酒。故而用了新停二字。」
此言一出,慶國諸臣終於洩了氣,那幅紙根本不需要了,只說這些無法解釋的問題。范閒抄襲的罪名就是極難逃脫。
便在此時,忽然安靜的宮殿裡響起一陣掌聲!
一直似乎伏案而醉的范閒忽然長身而起,微笑看著莊墨韓,緩緩放下手掌,心裡確實多出一分佩服,這位莊先生的老師是誰。自然沒人知道,但是對方竟然能從這首詩裡,推斷出當年老杜身周之景。身染之疾,真真配得上當世文學第一大家的稱號。
不過范閒知道對方今日是陷害自己,那幅紙只怕也早做過處理,故而不能佩服到底,清逸脫塵的臉上多出了一絲狂狷之意,醉笑說道:「莊先生今日竟是連令師的臉面都不要了,真不知道是何事讓先生不顧往日清名。」
旁人以為他是被揭穿之後患了失心瘋。說話已經漸趨不堪,都皺起了眉頭。皇後輕聲吩咐身邊的人去喊侍衛進來,免得范公子做出什麼聳動之事。不料皇帝陛下卻是冷冷一揮手。讓諸人聽著范閒說話。
范閒踉蹌而出,眼中儘是好笑譏屑神色。高聲喝道:「酒來!」
後方宮女見他癲狂神色不敢上前,有大臣卻一直為范閒覺著不平,從後才抱過個約模兩斤左右的酒罈,送到范閒的身前。
「謝了!」范閒哈哈一笑,一把拍碎酒壺封泥,舉壺而飲,如鯨吸長海般,不過片刻功夫便將壺中酒漿傾入腹中,一個酒嗝之後,酒意大作,他今日本就喝得極多,此時急酒一催,更是面色紅潤,雙眸晶瑩潤澤,身子卻是搖晃不停。
他像跳舞一般踉蹌走到首席,指著莊墨韓的鼻子說道:「這位大家,您果真堅持這般說法?」
莊墨韓嗅著撲面而來的酒味,微微皺眉說道:「公子有悔悟之心便好,何必如此自傷。」
范閒看著他的雙眼,微微笑著,口齒似乎有些不清:「凡事有因方有果,莊先生指我抄襲先師這四句,不知我為何要抄?難道憑先前那首短歌行,晚生便不能贏得這生前身後名?」
生前身後名五字極好,便連莊墨韓也有些動容,他心繫某處緊要事,迫不得已之下,今日大礙平生清明,刻意構陷面前這少年,已是不忍,緩緩將頭移開,淡淡道:「或許范公子此詩也是抄的。」
「抄的誰的?莫非我作首詩,便是抄的?莫非莊先生門生滿天下,詩文四海知,便有資格認定晚生抄襲?」
看莊墨韓手指輕輕叩響桌上那幅卷軸,范閒冷笑道:「莊大家,這種伎倆糊弄孩子還可以,你說我是抄的令師之詩,我倒奇怪,為何我還沒有寫之前,這詩便從來沒有現於人世?」
莊墨韓似乎不想與他多做口舌之爭,倒是范閒輕聲細語說道:「先生說到,晚生頭未白,故不能言鬢霜,身體無悉,故不能百年多病……然而先生不知,晚生平生最喜胡鬧事,擬把今生再從頭,你不知我之過往,便冤我害我,何其無趣。」
不知道是真的喝多了,還是難得有機會發洩一下鬱積了許久的鬱悶,范閒那張清逸脫塵的臉上陡然間多出幾分癲狂神色。
「詩乃心聲。」莊墨韓望著他溫和說道:「范小友並無此過往,又如何能寫出這首詩來?」
「詩乃文道。」范閒望著他冷冷說道:「這詩詞之道,總是講究天才的,或許我的詩是強說愁,但誰說沒有經歷過的事,就不能化作自己的詩意?」
他這話極其狂妄,竟是將自己比作了天才,所以借此證明先前莊墨韓的詩信論推斷,全部不存在!
聽到此處,莊墨韓的雙眉微微一皺,苦笑說道:「難道范公子竟能隨時隨地寫出與自己遭逢全然無關的妙辭?」這位大家自是不信,就算是詩中天才,也斷沒有如此本領。
見對方落入自己算中,范閒微微一笑,毫無禮數地從對方桌上取過酒壺飲了一口,靜靜地望著他,眼中的醉意卻漸趨濃烈,忽然將青袖一揮。連喝三聲:
「紙來!」
「墨來!」
「人來!」
醉人三聲喝,殿中眾人不解何意,只有皇帝陛下依然冷靜地吩咐宮女按照范閒的吩咐,一會兒功夫就準備好了這些。殿前空出一大片空場子,只有一幾一硯一人,孤獨而驕傲地站立在正中。
范閒有些站不穩了,勉強對陛下一禮道:「借陛下執筆太監一用。」
皇帝雖不解何意,但仍然微微沉頜允了。一名執筆太監走到桌旁坐下,鋪好白紙,研好筆墨。不料范閒強忍酒意,搖頭說道:「一個不夠。」
「范閒,你在胡鬧什麼?」離他頗近的太子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但皇帝依然是滿臉平靜允了他的請求。眼光裡卻漸漸透出笑意來,似乎猜到了馬上要發生什麼事情。
范閒微笑看了莊墨韓一眼,眼中醉意更勝,對身邊正執筆以待的三名太監說道。「我念,你們寫,若寫的慢了,沒有抄下。我可不會寫第二遍。」
這三名太監無來由地緊張起來。很多人都在猜測范閒準備做什麼,他如何能夠讓世人在莊墨韓與他之間,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一代詩家。此時入夜不久。夏末夜風並不如何清涼。但場間的氣氛卻有些類似於戰場之上鼓聲漸起。
……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毫無徵兆,毫無醞釀,范閒脫口而出一段,儘是白居易所作,不一會兒功夫,便有了十幾首。他站在書幾之旁,眼神望著宮殿外的**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不停吟誦著自己這奇怪大腦裡能記住的所有名詩,幾名太監揮筆疾書,卻都險些跟不上他的速度。
眾人默然,細品。
面對著源源不絕的陰謀與算計,強大的壓力之下,他此時終於爆發了出來,癲狂之下,只顧著將腦中所記之詩朗朗誦出,既不在乎太監記住了沒有,也不在乎旁人聽明白了沒有。那些咀之生香的前世文字,經由他的薄薄雙唇,在這慶國的宮殿裡不斷迴響著。
莊墨韓的眼神漸漸起了一些很奇妙的變化。
而一開始只是純粹看熱鬧的諸位臣子,此時終於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起來,這些詩他們一首也沒有聽過,但確確實實是極妙的句子,難道……都是范公子所作?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是白樂天在飲酒。
「君不見……」接下來輪到太白飲酒。
「對影成三人……」這是太白依然在飲酒。
「但使主人能醉客……」還還是太白在飲酒。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這是太白酒己經喝多了。
……
殿中的人們再也顧得君前失儀之罪,漸漸圍坐在了范閒的身邊,聽著他口中誦出的一首首詩,臉上寫滿了震驚與無法置信。一詩如何,大家都是有耳朵的,世上奇才頗多,但溯古以降,也斷然不會有像今天這般的景象。
見過寫詩的,沒見過這麼寫詩的!作詩,絕對不是在菜場裡搬大菜——但無數首從未斷絕過的詩句從范閒的嘴裡噴湧而出,就像是不需要思慮一般,和搬大白菜有什麼區別!
雖然這些詩裡某些用句奇怪,那是因為眾臣不曾知道那個世界裡的典故,但眾臣依然駭然驚恐,這些詩……首首都是佳品啊!
范閒依然沒有停止。眾臣此時望向范閒的目光便開始變得怪異起來,覺得面前這個清逸脫塵的年輕人,不再是凡間一屬,而是天人下世。驚恐之餘,早有清醒的文淵閣學士替下腕力不支的三名太監,開始埋頭奮筆抄寫這些出口即逝的詩句,小范大人先前說過,他只會說一遍。
范閒並不知道自己身邊的景象,他依然閉著雙眼,腦筋轉得極快,一面是在回憶這些詩句,一面卻是在想著呆會兒的行動,如果讓眾臣知道他此時鋒有餘暇去想別的事情。只怕會更加駭異。
他覺著嘴有些渴了,於是將手伸到旁邊的空中,早有識趣的太學師正拿過酒過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手裡。生怕打擾了他此時的情緒。
從詩經中的君子好逑,到龔自珍的萬馬齊喑,唐時明月光,宋時春江木,杜甫蓋草房,蘇東坡煮黃州魚,杜牧嫖妓,梅三變也嫖妓,元稹曾經滄海包二奶。李易安錦瑟無端思華年,歐陽修愛煞外甥女(此為冤案懸案)。
范閒閉目,飲一口酒,「作」一首詩,三壺酒盡,三百詩出!
闊大的宮殿之中,似乎有無數的光影正在飛舞。漸漸凝成只有閉著眼晴的他才能看清楚的畫面,那是前世的詩家,前世的老帥哥小帥哥,在竹下輕歌,在床上袒腹,在亭中大道此風快然,在河畔黯然垂淚。
這是都世的所有,范閒前世的所有,以這種突兀的方式,陡然降臨在慶國的世界,擊打在眾人的心上。范閒在前世無數干古風流人物的幫助下,在與莊墨韓戰鬥。
他猛然睜開雙眼,冷冷看著莊墨韓,卻像是看著更遠處的某個世界。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誰能比李白更灑脫?
「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誰能比蘇拭更豪邁?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誰能比李清照更婉約?
千古風流,豈能以一人之力敵之?
……
噹的一聲脆響,莊墨韓顫抖的手終於無法再握住酒杯,酒杯摔在青石地上,化作無數碎片。
安靜,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閒終於停止了這次瘋狂的表演,但是慶國皇宮大殿裡的人們卻還一時無法從這種情緒裡擺脫出來、已經換了幾輪的學士和執筆太監,首先醒了過來,跌坐在地,撫著自己酸痛無比的右手,用看神仙一般的眼光看著范閒。
范閒喝多了,搖搖晃晃地走到莊墨韓身前,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他的鼻子,搖了搖,打了個酒嗝後輕聲說道:
「注經釋文,我不如你。寫詩這種事情,你……不如我。」
殿中依然是一片安靜,所以這句話雖然說的極輕,卻是清清楚楚地落入眾人的耳中。此時的臣子們,當然對這句話無比相信,他們對於小范大人的詩氣才華早已是五體投地,不論莊墨韓有如何高的聲望,但如果說詩文一道,凡是現場聽范閒「朗誦」古代名詩三百首的這些人,在今後的日子裡,都不可能再去相信,會有人的詩才勝過范閒。
此時更不要再提什麼抄襲之事,眾人早已相信范閒所言,世上是有所謂天才的,是可以不必經歷某些事,卻一樣可以寫出字字驚心的詩文來。剛才是什麼?那是詩中仙人才能有的手段!抄你MB,襲你MB!
既然沒有人相信以范閒的才能還要去抄詩,那自然就是莊墨韓在說謊。此時殿上諸人望著莊墨韓不免流露出失望、憐憫、鄙視的眼光,心想這位一代大家,半生清名,不料居然臨老虧德,與後生爭名。
莊墨韓看著范閒,就像看著一個怪物一樣,眼中流露出一片黯然,不知為何,忽然胸口一悶,用白袖掩唇,吐了口血。
陛下臉上神情似笑非笑,望著范閒說道:「有此佳才,平日為何不顯?」
范閒似醉非醉,回望著陛下說道:「詩文乃是陶冶情操之物,又不是爭勇鬥想之技。」
這話說的就有些無恥了,他今天夜裡難道還不算爭勇鬥狠?只見范閒終於止不住滿腹牢騷酒氣,一屁股摔坐在御前階上,斜也著眼望著嘴唇微抖的莊墨韓,口中喃喃說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去你媽的。」
終於擺完了李太白當年的最後一個POSE,范閒在皇帝老子的腳下入了醉夢。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9 21:13:56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一章 醉中早有入宮意
這個夜晚,注定是個不尋常的夜晚。
范閒聊發詩仙瘋,一代大家莊墨韓黯然退場,陛下擺明要栽培范家的大公子,太子地位穩固,今夜的信息太多,所以不論是東夷城的使團,還是各部的大臣,回府之後,都與自己的幕僚或是同行者商議著看到的一切。但是讓大家無比震驚,討論最多的,當然還是八品協律郎范閒今夜在殿前的表現。
最後得出一個共通的結論,小范大人實乃詩仙也。
也有人在懷疑是不是范閒這些年裡作了這麼些首詩,然後一個夜裡發飆發完了。因為畢竟這些詩詞情境不一,感情不一,若說是一夜之間徘徊在如此相差太大,又分別激烈的情緒之中,還能天然而成,只怕那位詩人也會發瘋才是。
不過不論是哪一種,大家依然認為范閒不是常人。廢話,有哪個常人能把那麼些子好詩像大白菜一樣地抱了出來,就算不怕累著,您也得要種得出來啊。
總而言之,與慶國這個世界相近的那個世界裡,一應或美好或激越或黯然的文學精妙辭章,今日便借范閒之口,或不甘或心甘情願地降落,從此以後,成為這個世界精神裡再難分割的部分。
那些詩裡眾人有些不明之典,不解之處,全被眾人當作是小范大人喝多了之後的口齒不清。準備等他酒醒之後仔細求教。至於范閒將來會不會因為要圓謊,從而被逼著寫一本架空中國通史,寫齊四大名著,還是毅然橫刀自宮以避麻煩。那都是後話了。
——————
回范府的馬車上,范閒依然在沉沉酣睡,後來看好事者給他計算一下,當夜宮宴之上,他作詩多少暫且不論,便是御制美酒也喝了足足九斤。所以當他的詩篇注定要陶醉天下許多士子的時候,他自己已經醉倒人事不省了。
他是被太監從皇帝陛下腳下抬出宮的,渾身酒氣薰天,滿載牢騷無言。也虧得如此,才沒有昏厥在眾人看神仙的目光之中。
上了范府的馬車,宮裡的公公們細細叮囑了范府下人,要好好照顧自己的主子,那些老大人們都發了話,這位爺的腦袋可是慶國的寶貝,可不敢顛壞了。
車至范府。消息靈通的范府諸人早就知道自家大少爺在殿前奪了大大的光彩,扇了莊墨韓大大一個耳光,闔府上下與有榮焉。近侍興高采烈地將他背下馬車。柳氏親自開道,將他送入臥房之中,然後親自下廚去煮醒酒湯。范若若擔心丫環不夠細心,小心地擰著毛巾,沾濕著他有些干的嘴唇。
被吵醒的范思轍揉著發酸的眼睛,又嫉妒又佩服地看著醉到人事不省的兄長。司南伯范建在書房裡執筆微笑,老懷安慰的模樣,連不通文墨的下人都能在老爺臉上看懂這四個字,他心想給陛下的折子裡,應該寫些什麼好呢?估計陛下應該不會奇怪發生在范閒身上的事情才對,畢竟是天脈者的孩子啊。
夜漸漸深了,興奮了一陣之後,大家漸漸散開,不敢打擾范閒醉夢,此時他卻猛地睜開雙眼,對守在床邊的妹妹說道:「腰帶裡,淡青色的丸子。」
若若見他醒了,不及問話,趕緊走過去從腰帶裡摸出那粒藥丸,小心餵他吞服下去。
范閒閉目良久,緩緩運著真氣,發現這粒解酒的藥丸果然有奇效,胸腋間已經沒有了絲毫難受,大腦裡也沒有一絲醉意。當然,他不是真醉,不然先前殿上「朗誦「的時候,如果一不留神將那些詩的原作者都原樣念了出來,那才真是精彩。
「我擔心半夜會不會有人來看我,畢竟我現在的狀態應該是酒醉不醒。」范閒一邊在妹妹的幫助下穿著夜行衣,一邊皺眉想著,他的雙眼一片清明,其實先前在宮中本就沒有醉到那般厲害。
「應該不會,我吩咐過了,我今天夜裡親自照顧你。」范若若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不免有些擔心。
「柳氏……」范閒皺眉道:「會不會來照顧我?」
「我在這兒看著,應該不會有人進來。」范若若擔憂地看著他的雙眼,低聲說道:「不過哥哥最好快些。」
范閒摸了摸靴底的匕首,發間的三枚細針,還有腰間的藥丸,確認裝備齊全了,點了點頭:「我會盡快。」
從府後繞到準備大婚的宅子裡,他此時已經穿好了夜行衣,在黑夜的掩護下極難被人發現,只有動起來的時候,身體快速移動所帶來的黑光流動,才會生出一些鬼魅的感覺。從準備好的院牆下鑽了出去,那處已經有一輛馬車停在那裡。
范閒露在黑巾外的雙眉微微皺了一下,京中雖然沒有宵禁,但是夜裡街上的管理依然森嚴,巡城司在牛欄街事件之後被整頓得極慘,所以現在戒備得格外認真。所以他臨時放棄了用馬車代步的想法,人形一抖,真氣運至全身,馬上加速了起來,消失在了京都的黑夜之中。
范府離皇官並不遠,不多時,范閒已經摸到了皇城根西面的腳下,那是宮中雜役與內城交接的地方,平時倒是有些熱鬧,只是如今已經入夜了,也變得安靜了起來。藉著矮樹的掩護,他半低著身子,躥到了玉帶河的旁邊,左手勾住河畔的石欄,整個人像只樹袋熊一般往前挪去。
前方的燈光有些亮,但河裡卻顯得很黑暗。范閒不敢大意。仗著自己體內源源不絕的霸道真氣,半閉著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身體。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繞過了兩道拱橋。來到了皇宮一側的幽靜樹林。范閒略微放鬆了一些。張嘴有些急促地呼吸了兩下,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己經漸漸亢奮起采,似乎這種危險的活動,讓自己非常享受。
這處樹林旁的宮牆足足有五丈高,牆面光滑無比,根本沒有一絲可以著力處。天下的武道強者,也沒有辦法一躍而過,當然,對於已經晉入宗師級的那廖廖數人來說,這道高牆究竟能不能起作用,還有待於實踐的檢驗。
范閒不是四大宗師之一,但他有些別的法子,眼前朱紅色的牆皮在黑夜裡顯得有些藍沁沁的感覺,他像個影子一般貼著地從樹林裡掠到牆邊,找到一個宮燈照不到的陰暗死角。強行鎮定心神,盤膝而坐,緩緩將體內的霸道真氣通過大雪山轉成溫暖的氣絲。調理著身體的狀況。
——————
深宮之中,離含光殿不遠的地方,洪四癢安靜地坐在自己的房間內,太後今日身體不大好,聽皇上講了些今日廷宴上的好笑事情,待聽到莊墨韓居然被范閒氣得吐了血,太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但不知怎的,似乎又有些老人相通的悲哀,所以早早睡了。
洪四癢在這個宮裡已經呆了幾十個年頭,小太監們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估摸著怎麼也有個七八十歲?反正現在洪四癢在宮中唯一的職司就是陪太後說說話。他從慶國開國便呆在這裡,年輕的時候還喜歡出宮去逛逛,等年老之後才發現,原來宮外與宮內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
洪四癢拈了一顆花生米,送到嘴裡噗哧噗哧地嚼著,然後端了個小酒杯,很享受地抿了一口。桌上的油燈黯淡著,這位老太監想到范家公子今天在殿上發酒瘋,唇角不由綻出一絲微笑,就算是太監,咱家也是慶國的太監,能讓北齊的人吃癟,洪公公心情不錯。
在宮的另一頭,陛下的書房點著明燭,比太監們的房間自然要明亮許多。這一任的皇帝是個勤政愛民的明君,所以時常在夜裡批閱奏章,太監們早就習慣了,只是用溫水養著夜宵,隨時等著傳召。
今日殿前飲宴之後已是夜深,皇帝卻依然勤勉,坐在桌前,手中握著毛筆,毛尖沾著鮮紅,像是一把殺人無聲的刀。忽然間,他的筆尖在奏章上方懸空停住,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一旁的秉筆太監小意說道:「陛下是不是乏了,要不然先歇會兒?」
皇帝笑罵道:「今夜在殿上,難道你抄詩還沒有把手抄斷。」
那太監抿唇一笑,說道:「國朝出詩才,奴才巴不得天天這般抄。」
皇帝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什,只是偶爾抬頭望了一眼窗外,總覺得那裡的黑夜裡有什麼異樣的存在。
……
皇宮很大,夏夜的皇宮很安靜,宮女們半閉著眼睛犯困,卻一時不敢去睡。侍衛們在外城小心禁衛著,內宮裡卻是一片太平感覺。
牆角,那方假山的旁邊,穿看一身全新微褐衣棠的五竹,與**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溶為一體,唯一可能讓人察覺的雙眼也被那塊黑布掩住。他整個人的身體似乎在某種功法的幫助下,變成了與四周死物極相似的存在。
呼吸與心跳己經緩慢到了極點,與這四周的溫柔夜風一般,極為協調地動著。就算有人從他的身邊走過,如果不是刻意去看那邊,估計都很難發現他的存在。
五竹「看」著皇帝書房裡的燈光,不知道看了多久,然後他緩緩低下頭,罩上了黑色的頭罩,沉默地往皇宮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他行走的路線非常巧妙地避著燈光,借地勢而行,依草伴花,入山無痕,巡湖無聲,如同鬼魅一般恐怖,像閒遊一般行走在禁衛森嚴的內宮之中。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二章 洪公公
屋內的油燈忽然跳出了花來,這本是喜兆,但是洪四癢的銀眉卻飄了起來,似乎有些不滿意。他蒼老的右手穩定地用筷子挾起一粒油炸的花生米,沒有太大的動作,緩緩嚥下嘴裡的花生米糊,品了品齒間果香,又端起杯酒飲了,才站了起來。
「很多年了,這個宮裡沒有人再來逛逛。」洪公公眼裡有些混濁,略感無神地望著窗外低聲說道,手指卻輕輕一彈。
院門是開著的。
如同兩道勁弓一般,洪公公手上的這雙筷子被強大精深的真氣一激,嗤嗤兩聲幾乎同時響起,瞬間擊碎了面前的窗戶,直射門外陰暗的角落裡,五竹的面門!
筷上帶風而刺,聲勢驚人,如果挨著實的,只怕中筷之人會像被兩把強弓射中一般。這位洪公公輕描淡寫的一彈指,竟然有如此神力,實是恐怖。
不知為何,今日五竹的反應動作,卻似乎比在平時要慢了少許,一個轉身不及,竟是被這筷子撕破了右肩的衣裳。
嗤!筷子斜斜插在泥地之中,筷尾微動。
院外,洪老太監看著面前這個穿著褐色衣衫的來客,眉頭微微一抖,對方的頭臉全部被包在頭罩之中,根本看不清楚容貌。
「您是誰。」洪老太監滿臉堆著笑,看上去就像是個卑微的僕人。但很明顯,他比表面上顯現出來的要可怕許多。
五竹今夜穿的褐色衣棠是全新的,所以感覺有些怪異。他依足了范閒的計劃,頭平抬著,似乎是在「注視」著對方,然後嘶聲說道:「抱歉,誤會。」
「誤會?難道是迷路?」洪老太監笑得更開心了。「迷路能迷到皇宮裡來的,閣下是第一人,五天前,你應該就來過一次,我一直在等你,我很好奇你是誰,我想,除了那幾位老朋友外,應該別人不會有這麼大的膽子。」
五竹強行在自己的聲音裡加了一份惶急。只是他不擅於掩飾自己情緒,所以反而顯得有些假:「受家國之拘,不得已而入,不方便以真實面目行禮。望前輩見諒。」
洪老太監皺了起眉頭,不再眉開眼笑,對方自認晚輩。那不外乎就是那幾個老怪物的徒弟一輩,看對方身手,至少也是九品中的超強水準,才可能潛人皇宮後只被自己發現。只是對方的嗓音很明顯是刻意扭曲喉部肌肉改變了的,所以也無法從口音中獲取有用的信息。
「這裡是皇宮啊,孩子。」洪老太監歎了口氣,「難道你說來就來。說走就是嗎?」
說完這話。他右手一張,整個人的身體卻在地面之上滑行起來。倏乎間來到五竹的身前,枯瘦的手便向五竹的臉上印去。
……
五竹藏在黑布下臉毫無表情,但知道對方對自己的能力判斷錯誤,眼下正是一個殺了對方的大好機——殺還是不殺?對於往日的五竹來說不是問題,但今天夜裡卻是一個問題。
他的大腦計算得極快,馬上算出,就算此時殺死對方,大概自己也會討出些代價,最關鍵的是,可能會驚動宮中別的待衛,從而給范閒接下來的行動造成很大的麻煩。
所以他撤步、屈膝、抬肘。
肘下是一柄非常普通的精鋼劍,劍芒反肘而上,直刺洪老太監的手腕,計算得分毫不差,更關鍵是其上所蘊合著的茫然劍意,竟讓劍尖所指之人,瞬間有些失了分寸。
但洪老太監本非常人,陰陰一笑,尖聲吧道:「顧左?」話語中略有詫異,手下卻是絲毫不慢,左手自袖中如蒼龍疾出,拍向五竹胸口,這一掌挾風而至,掌力雄渾,已是世間最頂尖的手段。
五竹再撤一步,直膝,橫肘。
肘間青劍橫在身前,如同自刎一般,卻恰好護住前胸,妙到毫顛地擋住了洪老太監的這一記枯掌。
「顧前?」洪老太監的聲音愈發地尖了起來,收掌而回,從腰部向上,整個人的身體開始抖了起來,看上去十分怪異,一聲悶哼之後,這位老公公將幾十年的真氣修為,化作無數道氣流,往前噴出,想要縛住五竹。
五竹卻是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冷冷地再撤兩步,這兩步看似簡單,但在這樣絕頂高手的對陣之中,如閒庭信步一般,恰好避過絲絲勁氣襲之虞,只是身體一晃,顯然受到了洪公公數十年真氣氣機干擾,略顯狼狽。
洪老太監皺紋愈發地深了,看著他冷冷說道:「不要以為你改變了出劍的方向,就能瞞過世人。這禁宮之中,既然老公公我看上你了,你就留下來吧。」
五竹微微抬頭「看」了他一眼,心上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覺,下一步卻是一拱手。
洪老太監皺眉一驚!
……
沙沙沙沙的聲音響起,五竹背轉身體,就像身後的洪老太監不存在一般,負劍於後,便向宮牆的方向跑了過去,整個人的速度奇快,踏草而行,化作一道煙塵。
負劍於後,很簡單的一個姿式,但是卻是很完美的防守。
「顧後?」洪老太監雙眼裡陰鬱光芒驟現,也沒有呼喊宮中侍衛,雙臂一振,整個人便像一隻軀幹瘦弱,翼展極闊的黑鳥般,追上過去。
不過片刻功夫,二人便一有一後來到了高高的宮牆前面。洪老太監冷冷看著前面的褐衣人,倒要看他究竟能有什麼法子可以躍牆而出。
五竹直接衝到了宮牆下方,竟是絲毫不減速度,右腳狠狠地踩在宮牆下方的石頭上,石頭瞬間沉入泥地之中,可以想見這一腳的力量究竟有多恐怖。而他整個人向前的速度也被這一震變成了向上的力量,整個人被生生震得飛了起來,沿著**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中幽暗的宮牆,像個鬼一般飄了上去。
只見他這一躍便已經足有三丈的距離,勢盡欲墮之時,嗤的一聲,他手中的普通長劍不知如何竟是深深地扎進牆體之中,他的身體藉著劍勢之力,一個翻身,便像個石頭一般,被自己扔出了高牆之外!
洪老太監悶哼一聲,這才知道對方竟然早就算好了所有的事情,體內真氣疾出,在將要撞到宮牆有的一刻也飄然而起,只是姿態優美,全憑一口真氣施為,比五竹先前的暴戾,看上去就要瀟灑得多。
躍至三丈處,這位瘦干的老太監輕輕伸出一指,在五竹留下的劍了孔上一摁,借力再上,出了宮牆,像一隻大鳥般在黑夜之中,遁著宮牆外側的光滑牆面,緩緩飄下。
在他飄下的過程之中,雙目如鷹,死死綴著靜方京都**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中,奇快無比前行著的褐色身影,陰陰一笑,悄無聲息地飄過林梢,飄過民宅,跟了上去。
兩位絕頂高手的較量,並沒有發出什麼聲音,所以宮中的侍衛們什麼都沒有察覺。
像隻老鼠一樣盤坐在宮牆下黑暗中的范閒,微微側頭聽著那邊的淡淡風聲,站起身來,輕輕抹掉屁股下面的草渣與灰塵,將雙手摁在了光滑的宮牆之上。
他沒有五竹那般強悍的肉體,也沒有洪老太監精深絕倫的內功修為,但他的真氣運行法門,與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武道強者都不同,連澹州城外滿是濕滑青苔的懸崖都能爬得上去,更何況這宮牆。
這便是范閒最大的倚仗。
整個人像只不會飛的蝙蝠般,在宮牆上緩援向上爬行,雖然緩慢,但是非常平穩,絕對不會摔下來。如果此時忽然變成白晝,如果有人在遠方看著,一定會發現朱紅色的宮牆上,此時突然多了一個醜陋的黑點。
翻過宮牆,小心翼翼地避開可能的暗哨,范閒的雙腳終於安全地踩在了宮裡的草地上。在宮牆外打坐冥想的時候,他己經將自己設計的宮中地圖在腦中複習了好幾次,此時站在了皇宮之中,看著天穹夜幕下的龐大宮殿群,聽著遠處隱約可聞的更鼓之聲,范閒的心頭略微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
地圖此時彷彿成了眼見清晰可見的一條條通道,他最後一次調息之後,沒入了皇宮的**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之中,非但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他的速度也沒有一絲減慢,全憑腦中記憶,藉著假山花叢的掩映,向自己的目的地進發。他的方法與五竹的方法極為相似,但也有些細微處的差異,畢竟他的計算能力,依然不如五竹。
夜已經深了,宮裡的人們大多睡了。
范閒隱藏在含光殿外的黑暗之中,確認了內宮並沒有大內高手,真正的帶刀侍衛似乎都在前殿和角樓,這個認知讓他有些皺眉,朝廷皇宮的護衛力量竟然如此疏弱,實在是很冒險的一件事情,如果北齊方面派高手大舉來侵,那該怎麼辦?
身為夜闖禁宮的小賊,還有憂國憂民之心,范閒真是個妙人,只是他這番計算其實有些多餘,要知道這個世界上,能夠在不驚動侍衛的狀況下躍過五丈高牆的,只有人世間最頂尖的那幾位人物,如果真是這樣的宗師高手來了,尋常侍衛,似乎也不會起什麼作用。
他忘了,會蜘蛛俠功夫的,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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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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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9 21:14:18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三章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把鑰匙
五竹五天前最後一次入宮,確認了鑰匙藏在含光殿中某處,所以范閒首先探的便是這裡。也許是太平的太久,太後居住的含光殿裡一片安靜祥和之意,守夜的宮女們也都睡著了,而負責看管香爐的小太監也有些昏昏欲睡。
一陣極淡的香氣飄過,不論是小太監還是宮女,都死死地睡去。
在昏暗的燈光之中,范閒沿著相對陰暗的角落,滑入寢宮之中,雙眼看著遠處那張華貴異常的大床,微微皺眉,上面那位蓋著薄綢輕被的老婦人,就是太後?
他此時來不及生起太多感歎,也不會去抒發歷史可能在自己手中改變的無聊幻想,只是冷靜地走上散去,走到了那張床的旁邊,看都沒有看床上這位可能是全天下最有權力的婦人一眼。
冷靜,是五竹與費介教會范閒的最重要品質。
沒有預想之中的潛伏高手出現,范閒事先的計劃裡,總以為皇宮之中,一定會像古龍寫的一樣,皇帝太後身邊,總有些一輩子不見光的隱形殺手。
他沒有打量含光殿裡哪裡可能是藏寶之處,而是很直接地滑入太後的床下,閉上眼睛,手掌開始撫模著床下的木板,木料是極好的木料,但他此時的舉動未免有些怪異。
過不多時,他在床底的黑暗中睜開雙眼,眸子裡清亮一片,閃過一絲夾雜著荒唐的喜悅。
自己在澹州將無名功訣藏在床板下的暗格之中,鹿鼎記裡毛東珠也將四十二章經藏在床下暗格之中,慶國的這位太後床下居然也有個暗格。
人類的想像力,在某些時候,真的是顯得非常窮酸。
匕首輕輕用力,從側邊開了進去,刀鋒破木無聲,而床上的太後卻翻了個身子。老年人咕噥了幾句什麼。范閒面無表情,就像是沒有聽見一般,依然穩定地操作著,不一會兒功夫,就將那個暗格取了下來,此時不敢伸手去翻揀,但他在夜裡的視力很強,所以很簡單而好運地看見了那樣東西。
暗格裡面沒有珠寶沒有銀票,只有一張白布。一封信。還有……一把鑰匙。
范閒看著這把鑰匙的形狀,微微皺了皺眉,臉上出現一種很怪異的表情。他沒有取出白布和信,只是格鑰匙揣入懷中,然後滑了出去。
片刻之後,他又出現在了宮牆之下。
——————
上了馬車,看著王啟年,范閒輕聲說道:「我需要的是速度。」
「是。」王啟年不知道今天是什麼任務,只知道要在這個街口接上大人,然後再去見自己請回來的那個人。
「我不希望有任何人知道我在這個馬車上。」
「大人放心。這是借的樞密院的車,沒有人敢攔,也沒有人知道。」
「很好。」范閒心神略略放鬆了一下,半靠在座位上,眉頭皺了皺,今天先是假酒發詩癲,然後又要夜探皇宮。對於他的精神產生了了非常大的損耗。
車至某處院落,一個范閒都完全陌生的院落,二人悄無聲息地下了車,重新戴上頭套,直接走到地下一個密室內,王啟年悶著聲音說道:「大人,這就是鎖匠。」
在二人的面前。小木桌上擺放著許多二人根本認不出來的金屬工具。在燈光下幽幽發亮,工具的主人是一個看上去有些老實木鈉的中年人。臉上一片鐵黑之色,卻是憨厚地笑著。
鎖匠是一種職業,也是一種稱呼,但這個叫鎖匠的中年人卻不僅僅是因為這個樣子,他的名字就叫鎖匠,由此可以知道他的手藝到了何種程度。
范閒點點頭,對王啟年說道:「你出去等著。」
王啟年一低頭便出了密室,他知道有些事情,自己永遠都不知道,那才是最安全的。
「事關國朝利益,我以樞密院的身份請求你為國家出力。」范閒透著臉上的面罩,很平靜對鎖匠說道。
鎖匠心頭一凜,聯想到最近京裡來的這麼多外國使團,頓時以為自己猜到了什麼,趕緊行了一個禮,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要快,要準確。」范閒從腰帶裡摸出那把鑰匙,「要一模一樣。」
鎖匠接了過來,細細看了一看,皺眉道:「世界上沒有這種鎖。」
「我不在乎,我只要你複製這把鑰匙。能還是不能?」
「很難,這把鑰匙太複雜。就算做出來形狀一模一樣,沒有人能察覺,但是我不能保證複製出來的鑰匙可以打開相對應的鎖。」
「很好,開始。」范閒聽到答覆後有種意外之喜,聲音卻依然清冷。
鎖匠在緊張地複製鑰匙,密室裡時不時傳出滋滋的磨鐵之聲,范閒也很緊張地看著密室的門口,他不知道五竹究竟能拖住洪老太監多久,洪老太監住的地方離含光殿太近,如果洪老太監回宮了,自己這把複製的鑰匙,很難再放回去。
終於,鎖匠滿頭大汗地完成了工作,將手中的銀匙遞給了范閒,范閒比對著兩把鑰匙,發現複製後的這把真的一模一樣,就連上面留下的一些銹斑都幾乎沒有差別。他的心情終於放鬆了一些,微微一笑問道:「你以有是做什麼職業的?」
他臉上蒙著黑布,所以這一笑看上去有些詭異。
「小人……做賊的。」鎖匠大汗淋漓,不知道完成如此詭秘的一個工作之後,自己面臨的究竟是什麼。
范閒在心裡想著,原來是位同行,瞇眼看著桌上殘留的工具與模子,皺了皺眉,走到桌邊,悶聲一哼,體內霸道真氣疾出,將握在手中的模子全部毀成碎渣。
交待王啟年將那些金屑工具也毀了,再把這個鎖匠送到南邊去呆一段時間,范閒才放下心來,重新踏上了再入皇宮的道路。
——————
重入含光殿,甜香已淡,夜風依舊輕拂,太平和祥的氣息滿佈宮中。范閒像隻鬼一樣滑入床下,重新放回複製好的鑰匙,取出身上帶著的粘劑,將暗格重新佈置好。這才輕聲退出了宮殿。
距離上一次更鼓聲的響起不知道過了多久,范閒知道是自己離開的時候了。但就在這時,他的眼光卻落在了皇宮另一邊的一個小院裡。那時是廣信宮,長公主居住的地方。
范閒今天的行動安排的十分完美,如果不想節外生枝,他應該馬上退出皇宮,然後等著事情的逐漸發酵。但不知道是被得到那把鑰匙的喜悅沖昏了頭腦,還是因為什麼,范閒接下來的行動有些出乎意料。
他相信在黑暗的掩護下,就算是森嚴如皇宮,也有自己自由行走的可能,順著廊下行走,全憑著五竹與費介這兩名黑暗大師打就的一身夜行本領,極為困難地接近了廣信宮,途中甚至還與一位呵欠連天的宮女擦身而過。
廣信宮裡燈光依然,明顯裡面有人,獨門別院的廣信宮與皇宮裡其他宮殿都不一拌,宮外還有一方小牆。
俗話說大江大河都過來了,還怕這條臭水溝?范閒卻知道,很多絕世高手,最後都是死在了庸人的手下,所以他很小心地繞到宮殿後面,閉目靜氣,沿著那道粗粗的廊柱往上爬去。
掌印落在光滑的柱面上,范閒今日精神真氣損耗太大,不免有些心浮氣燥,所以爬上去後顯得有些辛苦,小心翼翼地上了廣信宮的房頂,不敢大膽地去揭瓦偷窺,而是瞇著眼睛尋找琉璃瓦中極難發現的明瓦。
也許是他的運氣太好,皇宮的殿頂本不需要明瓦,但是長公主卻是個喜歡天光入室的人兒,所以范閒找到了一抉,很仔細地蹲下,低頭,保證每一個簡單動作的穩定,務求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明瓦之下,燈光不亮,但憑借范閒的眼力目力,卻依然可以看得清楚,聽得清楚。他瞇起了眼晴,知道自己果然猜對了,而且運氣著實不錯。
……
長公主李雲睿斜倚榻上,滿臉慵懶之色,看上去嫵媚動人,身上只穿著件白色的褸衣,薄絲之下,身體曲線畢露,成熟之中偏透著一分青澀,這身打扮若讓世上男人看見了,只怕都會拜倒於那雙赤足之下。
她身為陛下最親的妹妹,自然用不著用美色誘人,而她面靠這人足有七十歲了,在今夜之前,被稱作世上第一道德文章大家,也不是能夠被色誘的角色。
莊墨韓咳了兩聲:「外臣事畢,望長公主不負協議。」
長公主把玩著那幅自己花重金做成的假書卷,嫣然一笑,滿室皆春,柔聲怯怯道:「我要莊大家將那范閒踩倒在地,讓他再無顏面在京都呆下去,莊大家可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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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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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9 21:14:51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四章 廣信宮
莊墨韓微微一笑道:「我今日構陷於他,實是賭上了老夫七十栽清名,一旦賭輸,我自然甘心承受結果,老夫只是不明白,那位范公子實乃詩中謫仙般人物,若公主早對外臣言明,我斷然不會自取其辱。」
長公主歎了口氣說道:「我也沒想到那小孩子詩名之外,更有如此癲狂心性。」
莊墨韓閉目,臉上湧起一股惋惜神情,半晌之後悠悠說道:「我惋惜的不是別事,只是歎自己清明半生,臨到老來,卻做下如此醜陋之事。如果那范公子不是一夜寫盡人間三百詩,或許這全天下士民,真會因為老夫一席話,而認定范公子是個抄襲的無恥之徒。」
老人睜開眼睛,眸子裡已歸平淡清明,微笑道:「如此也好。」
「也好?」長公主的赤足輕輕在軟榻邊沿上滑動著,檀唇輕咬,幽怨道:「莊大家,母親一向敬重你的才德,所以才邀你在宮中居住。我答應你的事情已經辦妥了,你答應我的事情呢?莫非以為兩國協議已簽,你那親兄弟馬上就要被迎接回國,所以范閒能夠保住名聲,你這假意惜才的老狐狸,反而能夠心安?」
莊墨韓微笑說道:「錯便是錯,老夫便是心繫親情,所以落入長公主算中,才會來慶國一行。我那兄弟,有半生殺人無數,若長公主想反悔,老夫也沒有辦法,唯有回北齊之後,為他祈禱,願他在貴國監察院的大獄裡,能夠過得舒服一些。」
長公主微笑無語:「我將言冰雲賣給你那個學生皇帝,唯有如此,你們才能持肖恩換回北齊,這樁買賣。不是你與我的買賣,卻是你那皇帝與我的買賣,只是我已經履約,你卻沒有做到答應我的事情。今夜殿上,如果你不是假裝吐那口血認輸,而是一口咬定范閒那首詩是抄的,事情還未可知。所以……莊大家,你回國之後,記得給你的皇帝學生帶個口信。你們北齊,欠我廣信宮一個人情。」
莊墨韓微笑說道:「范公子有大才,詩力實非人力所能及,想來長公主也能猜到,這位范公子大概是位久不現於人間的天脈者。我很好奇,慶國有位天脈者,怎麼不急著保護,反而要除之而後快?更何況,就算指認范公子抄襲一事。又能對他造成何樣的傷害?」
長公主淡淡道:「我從來不相信什麼天脈者的鬼話,莊大家熟讀經書,當知道聖人之言。如果范閒是什麼勞什子天脈者。如果他的能力只是在吟詩作對這些小道之上,對於慶國朝廷來說,又有什麼好處。至於我為什麼會對付他,這就與老先生無關了。」
莊墨韓賭上自己數十年時間。在天下士子心目中的無上地位,要將范閒踩在腳下,原來全是受長公主所托。只是他卻不知道慶國官場裡的繁複關係,也不清楚長公主與范閒在不久的將來就會成為岳母與女婿的關係。
但范閒清楚長公主為什麼要對付自己。
他半跪在殿頂的屋糖上,立在瓦片上的三根手指有些冰涼,看著明瓦下方那個三十出頭的嫵媚公主,雙眼中寒意漸起。在殿中郭保坤發話之時,范閒就知道是宮中的貴人與這位莊墨韓聯手,要將自己趕出京都。
抄襲之事。看著似乎只是件小事,但卻涉及到了所謂「品性」,想來如果殿中自己不是聊發詩枉,將闔殿君臣震住,只怕大家都會相信莊墨韓的說法。自己成了文賊,雖然不會有受什麼處罰,仕途如何也可再議,只是與婉兒的婚事,倒可能會告吹——太後最不喜歡什麼,這位長公主肯定比自己清楚。
更讓范閒寒心的是。原來此次兩國私密協議中的前北魏密諜總頭目肖恩,原來是莊墨韓的兄長!長公主為了說動莊墨韓來慶國打壓自己,竟不惜將慶國駐在北齊的密諜頭目,朝中大臣之子言冰雲雙手賣於敵國。
她膽子也太大了!行事如此陰險,這宮中的皇帝還怎麼能容忍自己的親妹妹,做出這種傷害國體的事情來!
夏夜微風從廣信宮的殿簷上吹過,讓皺眉偷窺的范閒稍微冷靜了一些,他知道,就算自己聽到這些秘辛,也不可能用這件事情來要脅對方。她是皇帝的妹妹,太後最疼的小女兒,僅這兩個身份,就足以讓她在這慶國橫行無忌,賣臣子以求私利。
范閒看著下方榻上那女子的一頭烏黑秀髮,無來由地感到一陣噁心。
這女人果然不僅是瘋的,還是變態的。
到此時,范閒似乎看清楚了整件陰謀的全部面貌。長公主與北齊皇帝之間的協議,便是出賣了潛伏北齊四年的監察院密諜頭目言冰雲,讓對方以此交換肖思及司理理,而北齊方面出的價錢,則是請名動天下的一代大家莊墨韓前來慶國京都,借他之口,毀掉自己。同時還可以借此事,教訓一下向來不怎麼聽長公主支使的監察院系統。
只是不知道她與北齊皇帝間的協議裡,還包括了什麼內容,范閒猜想,賣掉慶國在北齊的密諜頭子,長公主所獲得的,一定不僅僅是這些而已,而是會有更可怕的東西。
——皇帝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親妹妹在做什麼?
他摸了摸腰間硬硬的鑰匙,雙眼裡閃過兩道寒芒,擬定了應對的法子,在殿頂的夜風中調理了一下呼吸,然後開始退走。皇宮裡面太危險了,自己的好運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剛下圓柱,卻發現長廊盡頭有兩人持著宮燈緩緩走了過來,范閒心頭一凜、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身體隱藏在柱子的陰影之中,隨著燈光的臨近變化,細微地挪動著腳步,保持身體與陰影始終在同一片區域之中。
他暗中祈禱這個宮女也會像先前擦身而過的宮女一般,不會發現自己。
宮女已經走過了大柱,而范閒也已經挪到了柱子的另一邊。忽然間宮女停住了腳步,這名宮女看來在廣信宮中有些地位,輕聲對跟著自己的小姑娘說了聲什麼,那名小姑娘甜甜地輕應了聲,便離開了,這名中年宮女站著等待。
她與范閒之間的距離,就只有一個木柱而已。
范閒小心地用真氣調理著自己的呼吸,與廊柱後方宮女的呼吸漸趨一致。同時他有些心安地聽到,這名宮女的呼吸也沒有什麼變化,想來只是湊巧停在這裡,而不是發現了自己。
二人間依然隔著一個木柱。
忽然間,范閒露在黑面外的雙眼裡閃過一道寒芒,整個人的身體強行往左扭曲了數寸之地,這種與生俱來對危險的感覺,讓他逃過了一劫!
在他身體原本的位置上,一隻鋒利的劍尖悄無聲息地刺穿了木柱!
因為木柱太大,所以劍尖只伸了一點點出來,可愛而又煞氣十足告訴范閒,如果他先前沒有那麼一扭,此時這劍尖應該是在自己的腰骨之中。
范閒冷冷繞過長柱,像條泥鰍一般,準確無比地鎖手上前,捏住了這名中年宮女的左小臂,與一般的武者反應都不一樣,沒有去管對方拔劍的動作。
效果果然很好,那名宮女偷襲不成,害怕刺客阻止自己拔劍,所以全部的真氣都集中在右臂之上,左臂的防守就顯得弱了許多。
就像一張紙被撕開的聲音後,宮女從木柱裡抽出長劍,張嘴欲呼!
范閒雙眉一擰,體內霸蠻的真氣雄渾無比地向對方的左臂裡灌了進去!這名宮女實則已有七品的實力,但是根本沒有遇見過刺客體內這種古怪真氣,經脈處一陣刺痛,就像無數把小刀正在刮弄著柔嫩的管壁,這種痛楚,讓這名宮女胸口一悶,竟是生生將示警之聲吞了回去,喉頭發出古怪的一聲輕響。
范閒一眼就認出來,這名宮女就是迎自己入廣信宮的那人,眉毛極長,長得很有特點。
宮女眉毛劇抖,運起體內真氣想與他硬拚一記,哪裡知道對方握著自己手臂的手,忽然間真氣一虛,讓自己運出體外的真氣全數落在了空處,一片恍德之下,好不難過。整個人的身體,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不平衡,右側身體顯得略略一滯。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她的右頸處微微一麻,然後馬上就感覺整個身體都有些微微僵意。
范閒眉頭一皺,兩根手指從她的脖頸處收回,知道針上毒藥並不能真正的見血封喉,馬上方掌一翻,印在了這名宮女的腹部上方,肋骨連結之處。
一聲悶響,宮女胸口塌陷,五官流血,就此死去。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五章 誰是刺客?
不知道先前的小宮女是報信去了,還是死在自己手上的宮女高手故佈疑陣,但范閒知道這一番打鬥,雖然自己沒有讓這位宮女高手發出聲音來,但一定也會驚動到皇宮裡的真正高人,所以他根本顧不得處理地上的屍首,腳尖在石板地上一點,整個人已經化作一道利箭,朝自己計劃好的宮牆方向飛奔而去。
宮牆依舊那麼高,范閒有些惱火於自己的速度,等自已好不容易爬到了牆頭時,只聽著腦後一陣嗡嗡聲音傳來,似乎身後的空氣都開始顫慄地發抖了起來。
他愕然回頭,然後看著極遠方宮城的角樓上,有一大將,正挽弓望著自己。
夜空中,一隻羽箭像噬魂的神物一般,向著他的面部飛來!
一息前,箭在天邊,一息後,箭在眼前。
箭上似有戾魂,不可一世。范閒一聲狂吼,臉上的黑巾被這聲吼震成碎片,體內默默修練了十六年的無名霸道真氣,在這生死之刻狂野而暴戾地灌注到了自己的雙手之上。
橫空雙拳互擊,恰巧打在箭桿之上!
片刻辰光裡、雙拳所挾的狂暴真氣與箭上所附的強大力量對沖,箭桿已經碎成了粉末,箭頭險之雙險地擦過范閒髮絲,遠遠地刺破夜空!
一聲巨響,響徹皇城的夜空,驚醒了睡著的人,駭著醒了的人,就像一道驚雷打響在宮牆之上。
這一箭太過神猛,全不似凡人能夠射出,雙拳硬擋之後,范閒體內真氣一空。頹然無力地墜下宮牆,黑色的衣衫在夜風裡飄蕩著,看上去十分淒慘。
遠方宮牆角樓上的皇宮大內統領燕小藝,看著那方刺客墜下宮牆,雙眼微瞇,透出一道極強悍的神采,冷冷道:「沒有死,去抓住他。」
「是!」屬下侍衛領命而去。
在那方宮牆之下,全身黑色夜行衣的范閒頹然墜落,在即將砸向地面的一瞬。強行身體一扭,單膝單足單手撐地,與地面生生一撞發出聲悶響,強大的反震力讓他噴出口鮮血,打濕了臉上殘存的黑布碎片。緊接著。他低吼一聲,往宮牆外的樹林裡跑去,在城角侍衛出現前的一剎那,消失在京都的黑夜之中。
——————
第二日,皇城根下一處不起眼的小房間裡。洪老太監似乎精神有些不好。半閉著眼睛坐在主位上。下方兩名將領也在閉目養神,似乎沒有人願意開口說話。
許久之後,昨夜在家休息的副統領宮典才輕聲說道:「陛下震驚。」
昨夜一箭將范閒射下牆頭的大內統領燕小乙此時才緩緩睜開雙眼,冷冷說道:「長公主的貼身宮女死了一個,長公主非常憤怒。」
在二人開口之後,洪老太監才緩緩睜開眼睛,有些蒼老的聲音說道:「我昨天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太後她老人家很不高興。」
「是誰?」宮典問得理所當然,在他心中,就算是調虎。但被洪公公這樣一個病中猶有虎威的絕世高手盯上,也沒有逃脫的可能。
「不知道。」洪公公微微一笑,「他表現出來的水平只有九品中上之間,但對京都的建築十分熟悉,尤其是在黑夜之中,我被他引著在京都繞了整整一圈,最終還是跟丟了,這個人……很了不起。」
能讓洪公公說聲了不起。那個人一定是真的很了不起。
燕小乙今年三十五歲。正是精種氣勢最顛峰的時候,身為宮中侍衛大統領。要承擔起整個皇宮的安全之責,他冷冷看了洪老太監一眼,說道:「公公最後跟到了哪裡?」
「東夷城使團不遠處地一個巷子裡。」
宮典說道:「今天調查的結果出來了。洪公公那雙筷子刺破了第一個刺客的衣服,監察院對比後,確認了出自祥和緞。」
燕小乙開始閉目養神。宮典繼續說道:「監察院查出來,東夷城使團前些時候,曾經在天祥段訂過一批衣服,而且用的不是使團的名義,而是找人幫忙訂的。」洪公公輕聲問道:「副統領想說明什麼?」
宮典微笑說道:「訂衣服,為什麼還要假借別人名義?很明顯,是擔心一些細微的痕跡被我們抓住。種種線索來看,第一次來的刺客,應該是東夷城的人。能夠有九品中的水淮,就只有那位四顧劍的首徒,這些天一直在京都裡安靜無比的雲之瀾。」
燕小乙忽然睜開雙眼說道:「不是雲之瀾。如果東夷城的人要潛入宮中,他們還要買什麼新衣裳,隨便在街上打暈個行人,剝了他衣服便是,雲之瀾是這種乾脆的人。」
洪公公點點頭:「雖然那位九品中掩飾自己的劍意,但依然走的是四顧劍的路子,所以老夫很感興趣,如果不是雲之瀾,難道東夷城還有人來,而且敢不聽雲之瀾的吩咐?」
「嫁禍的可能性很大。」宮典聽著兩人的說法,微微皺眉:「太巧了,所以可能是有人嫁禍給雲之瀾。」
「東夷城有可能接過四顧劍衣缽的有幾個人?」
「包括雲之瀾在內的三個九品。」
「那另外兩個都有嫌疑。」
「再說說最後被大統領射下城頭的那個夜行人吧,聽說大統領一箭之威震動全宮,可惜卻沒有射死對方。」聽說話的口氣,似乎洪老太監與這位大內統領之間並不怎麼對路。
燕小乙根本瞧不起這個閹貨,但知道對方實實在在是皇宮中實力最高深莫測的人,冷哼一聲說道:「第二個刺客也是九品人物,雖然只是個九品下,但如果我能一箭將他射死,我豈不是成了四大宗師?」
「又一個九品?」宮典滿腹震驚,他自己這一生一直排徊在八品的境界裡,始終難以寸進,聽得昨夜竟然有兩位九品高手潛入宮中,由不得不生出許多複雜的情緒來。
「整個慶國也只有七位九品,在京都也只有四人,這世上哪有這麼多九品。」洪老太監淡淡說著,顯然是不相信燕大統領的判斷,認為對方是在給自己推卸責任。
宮典每次最怕的便是這種場面,趕緊說道:「陛下有嚴旨,命我們一旬之內結案,我呆會兒馬上從監察院調人,查一查各宮的情況,首先判斷清楚,對方究竟為什麼會冒如此大的風險,潛入皇宮。」
燕小乙搖搖頭道:「後一個人不知道為什麼,但前一個人一定和東夷城有關係,所從東夷使團著手,看看那批衣服究竟是為什麼訂的,最好能查清楚每一件衣服的去向。」
正在準備調查的佈局,忽然一個小太監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宣了聖上旨意,昨夜之事,全部交由京都守備大人葉重調查,宮中禁衛一如往常,不得宣揚。
小太監離開後,屋子裡的三位皇宮保衛看互望一眼。燕小乙緩緩閉上眼睛,知道陛下開始懷疑自己三個人中的某一位,洪公公負手於後走了出來,臉上一片平靜。
後幾日,京中大索刺客,卻一無所獲。
——————
皇帝陛下的旨意,其實為真正的入宮看范閒解了圍。在這個計劃之中,各個方面都沒有太大的差錯,但是強行讓五竹穿上那件褐色的新衣裳,卻是有些自作聰明,反而露了馬腳。
范閒暗中查到東夷城在天祥緞訂購的這杜衣服,是因為東夷城主的兒子喜歡京都衣服的復古樣式,所以訂了一批。至於為什麼要隱名下訂單,其實倒只是因為一個很簡單的原因——天下商賈交集之東夷城少主,竟然艷羨南蠻慶國的服飾,這事兒傳出去後,只怕會被東夷城那些膽子向來很大的商人們罵死。
當然,范閒會多用這麼一手,主要是不相信五竹叔可以完美地模擬四顧劍的劍意,如果早知道五竹厲害到這種變態的地步,范閒一定會將栽贓之計,用得更完美一些。
不過結局不錯,至少宮裡依然是在懷疑東夷城其餘的兩名九品高手,監察院也開始著手確認宮中來敵的那日,四顧劍另兩名弟子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沒有人會聯想到范閒。因為在宮中來敵的那一夜,整個慶國京都的高官們都看著他在大殿上飲酒千樽詩百首,將北齊那位大家莊墨韓氣得吐血,恨不得一夜白頭。最後他爛醉如泥,倒在皇帝陛下的腳下。
這便是人類思維的誤區,不僅僅是認為酒醉後的范閒根本不可能起床,而是人們習慣了當一個人做出某種很令人震驚的事情之後,不可能馬上再去做另一椿事情。
高潮之後不可能再次高潮,總要有個不應期才是。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9 21:15:15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六章 箱子的秘密(一)
范閒安全地、很舒服地躺在床上,滿臉蒼白,像極了一個宿醉未醒的年輕人,床邊擱著一隻銅盆,盆裡倒很乾淨,因為嘔吐物早就被清乾淨了。
若若已經被他趕去睡了,是另外的丫環在服侍自己。范閒的臉白不是裝出來的,嘔吐也不是用藥物催的,而是燕小乙的那枝箭上所挾的勁氣真的傷害到了他的內腑,胸腹間一陣煩悶,大約需要將養個幾天才能好。
想到那噬魂奪命的一箭,范閒依然禁不住害怕,當時如果不是自己在生死之際又超水準地爆發了真氣級數,只怕自己真的會被那一箭射死。隔著那麼遠,這一箭依然有如此威力,真是難以想像,看來那位大統領已經擁有九品以上的境界,隨時可能邁入人間最巔峰的那層。
其實當時雙手砸箭之時,范閒的出手依然不及來箭迅猛,所以只砸了箭桿上,很危險,但也幸虧如此,他此時手上才沒有留下傷痕,不然若被有心人看見了,還真不知道如何解釋。
當時他冒險去廣信宮,一方面是想看能不能發現什麼,另一方面,卻是不想讓宮裡的人,因為洪公公被五竹調開,而聯想到含光殿裡那把鑰匙,這,才是重中之重。
他的手指輕輕擱在腰間,緩緩撫摸著那個硬硬的東西,心裡一片安樂,自己的運氣真好,但自己的運氣真會一直好下去嗎?他決定以後自己再也不把東西藏在床下的暗格中,以後自己再也不進宮去玩了。
裝醉養病的數日內,范閒在殿上的「詩仙表現」早已傳遍京都,幾日裡踏檻來訪的士子權貴不知凡幾,但是范建都冷冷地擋在了外面,說自己兒子當日耗神過度,需要休養。
只是來的人層次越來越高,連幾個開國元勳之後,軍方高級將領都殺了過來。正在范建頭痛之時,閒此時借府中人之口宣佈了一個令眾人不解和無比惋惜的決定。
范閒從此不作詩!
很多人還以為這只是公子說的胡話,也沒有當回事。只有瞭解范閒性情的靖王府,任辛二位少卿才知道,這事只怕是真的,不過反正一應還有餘波中,慢慢再論。
京都的暑氣已經漸漸消褪殆盡,一場秋雨緩緩地飄落下來。
其實離入宮只有三天,但是范閒覺得這三天是自己兩生中最漫長的三天。箱子就在自己床下,鑰匙就在自己手裡。沒有什麼誘惑比這個更大的了。但范閒依然忍了三天,就像是一個小孩子,從廚房裡偷到媽媽不允許自己吃的點心,然後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櫃裡,然後知道點心在那裡,就心滿意足地睡覺,每天臨睡前看衣櫃一眼,卻不真的想去吃,直到最後點心腐爛變質。
那箱子不會變質,但范閒還是決定今天晚上把它吃掉。
窗外的秋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落在范府的後院裡,落在院中那些將要經秋霜的花草上。窗內范閒沒有點燈,他知道自己的雙眼足以在黑夜中看清楚。箱子放在桌子上面,他穩定地將那把鑰匙插入像黃銅一般的鑰孔中。
喀嗒一聲,箱子前方的夾板彈開,露出一個小小的黑色板幕。板上有些奇怪的小方格子。輕輕一按,那些方格會沉下去。每個格子上面有一個獨特的紋飾,這個世界上的人沒有一個能夠認識這些紋飾。
范閒笑了笑,只是這笑容有些苦澀,有些瞭然,有些猜測了許久之後,終於得到證實的安慰。
他閉上了雙眼,忍不住又笑了起來,覺得這個世界真的是太瘋狂了。所以他用哆嗦的手指,將籐子京孝敬來的上好土煙點了一鍋,好平伏一下自己的心情。
這是他第一次在慶國的世界裡抽煙,煙味很好,白煙在黑暗的屋裡裊裊升起,秋雨在落寞的院子裡緩緩落下。
范閒覺得自己從此不再孤單。
——————
這個世界上的人不會知道這些小黑格子是什麼,不會知道這些格子上的奇怪紋飾是什麼。但范閒知道。
因為箱子上的鎖打開後,露出的——是鍵盤。是前世很熟悉的鍵盤,上面那些奇怪的紋飾,其實就是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還有數字鍵,還有范閒最熟悉的F5。
看到眼前這東西後,范閒在心中暗自猜想了許久的那件事情,終於得到了最有力的證實,自己肉身的母親,那位叫葉輕眉的女子,與自己來自同一個地方。此時他並沒有聯想到廣信宮裡莊墨韓與長公主對話裡所提到的天脈者。
暗燈的煙鍋在黑暗的房間裡一黯一亮,范閒的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雙手輕柔無比地放到鍵盤之上,開始猜測密碼應該是什麼。
「是名字。」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他身邊的五竹,站在房屋的角落裡,雙眼雖然被黑布蒙著,但對著箱子的臉,卻依然流露出一種被人們稱作悲傷的情感,「我只記得是名字,小姐說只有五筆。」
范閒平靜地點點頭,開始輸入,畢竟有十六年沒有接觸過這種東西,最開始的感覺不免有些陌生,但試了許多次之後,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到他的身上,他的手上。他的手指頭像跳舞一般在鍵盤上敲擊著。
可是很多次之後,他忽然苦笑著抬起頭來:「這個世界上哪有只需要五筆的名字。」
這話一出口,他就知道問題出在了哪裡,又吧嗒了兩口土煙,看著面前的箱子真是搖頭,歎息道:「老媽,你還真是胡鬧啊,可問題是,難道你以前教過五竹五筆?」
五筆不是五個筆劃,而是五筆輸入法。
「kfhlcanhd」范閒輸入第一個名字葉輕眉,然後沒有反應,他有些不自信地輸入自己名字的五筆:「aibusi」。
箱子還是沒有反應,他苦笑了起來,心想自己的名字是很多年之後才取的,葉輕眉當年怎麼可能知道?忽然間他心頭一動,似笑非笑地看著房間角落裡的五竹叔。
五竹似乎感應到這股奇怪的目光,微微偏頭說道:「做什麼?」
范閒沒有回答他,而是輸入了五竹的名字「ggttgh」。
箱子輕輕一響,然後開了。范閒又看了五竹一眼,笑著說道:「叔,我現在很懷疑你和母親之間有什麼不倫的秘密。」
——————
范閒將這箱子從澹州提到京都,當然知道箱子的重量,所以並不擔心裡面藏著枚氫彈。但當他看清箱子裡的東西後,直到最後走出了房間,有些癡傻地行走在雨夜之中,仍然忍不住搖頭,心想母親大人果然也沒有什麼創造力。
……
箱子一共分成三層,因為它的形狀限制所以每一層裡能放的東西必須是狹長的物事。第一層裡是被分成三個部分的金屬工具,有的部分是管狀的,有的部分似乎適合握住。范閒皺著眉頭看著這些金屬管具,雖然他也是從地球上來的人,但一時間還是沒有看明白這是什麼,直到他的手指伸入一件金屬管的裡面,才有些明白了。
舉起一部分湊到眼前認真看著,發現那裡寫著一行字母:M82A1。
「哎母爸兒哎喲。」范閒手指微微抖了一下,雖然前世並不是軍世發燒友,但也知道這排字母代表著什麼。
這是一把狙擊槍,這是一把那個世界最好的狙擊槍,如果配上破甲彈,可以隔著一公裡的距離,射穿一堵厚厚的牆。
范閒右手抓起了那枝槍管,手不禁有些顫抖,他深深明白,在慶國這樣一個還處於冷兵器時代的社會來說,如果自己手上擁有一把狙擊槍,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自己從此以後,擁有了隔著幾裡遠,殺死任意人,而不用擔心被人發現的能力。
這意味著不論是那個一箭驚天的大統領還是東夷使團裡看著自己目光不善的雲之瀾,只要自己願意,那就可能無數次嘗試去殺死對方——只是不知道對上宗師級高手管不管用。
范閒有些緊張地將被拆成三部分的狙擊槍輕輕放到桌上,煙鍋也早放到一邊去了,他雙手扶在桌上,深深呼吸了幾口,平伏了一下心情,自己似乎已經擁有了成為暗夜惡魔的所有必備條件。
當然,前提是,得有子彈。
范閒看著第二層傻了眼,那裡面除了一封信之外,別無它物,並沒有自己預料之中至少十顆以上的子彈。
沒有子彈,這把狙擊槍比燒火棍也強不到哪裡去。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七章 箱子的秘密(二)
「子彈呢?」此時的范閒就像是一個做美夢的女孩子,夢醒之後發現自己還是睡在廚房的柴火堆上,有些惱火地壓低聲音問五竹。
五竹的回答很老實,但讓別人聽著卻覺得很妙:「什麼是子彈?」
范閒氣結,只好又給五竹叔形容了一下子彈的模樣,大小,長度,以及用法,然後滿懷期盼說道:「叔看母親用過這東西吧?」
五竹搖搖頭:「我說過,我忘記了一些事情。」正在范閒略覺失望的時候,五竹忽然開口說道:「不過我記得你說的那些東西,當年似乎覺得沒有什麼用處,所以抱你走的時候,都扔在太平別院的地窖裡。」
范閒的性情其實早已被鍛煉的十分沉穩平靜,但聽見這話,依然忍不住想衝上去抱著這個可愛的瞎子親上一大口。
箱子的第二格裡有一封信,這箱子的密封極好,所以范閒輕輕彈了一下薄信,也沒有灰塵落下來。
「五竹啟」
范閒的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原來這箱子不是留給自己的,而是留給身邊這人的。他強自微笑了一下,將信遞給了五竹,似乎忘記了對方是個瞎子。
五竹不肯接,冷冷說道:「小姐讓我看,也是為了說給你聽,你直接看。」
范閒笑了笑,撕開信封,然後開始閱讀,讀了幾行之後,他的臉色就變得有些忍俊不禁起來。本來以為箱子裡是神兵遺書,真是件很沒有創意的事情。不免對母親的手段有些瞧不起,沒想到真看到這封信後,才發現那個叫葉輕眉的女子,真的有看輕天下鬚眉的……口氣。
字跡並不娟秀,比若若妹妹的字要差許多,甚至顯得有些粗豪潦草,信裡的口吻也很怪。而且裡面的文字都言不搭後語。想來不是同一時間內寫下的。
「可愛的小竹竹。親個……姐姐真地很喜歡你亞,很多次想給你介紹房媳婦兒,結果你總是冷冰冰的。老娘我……嗯,溫柔些,老姐我真的很生氣。你去那個廟裡打架。我估計你還是打不贏,又得像條狗一樣逃回來。所以寫些東西取笑一下你。」
范閒看到這句,忍不住瞥了一眼五竹,以想這麼帥的宗師級高手,哪裡有狗的影子?信上接著寫道:
「我呢?趁你走的時候給別人下了點兒春藥,借種成功,只是不知道將來會生個寶貝女兒還是混帳兒子。這個箱子算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唯——點東西吧,老毛說過,他這輩子其實就影響了北京邊邊上那點兒地方,記住。老娘也說過。老娘來這個世界一趟,其實也就只是留下這麼一個箱子。」
看見借種兩個字和混帳兒子四字。范閒險些從凳子上摔了下來,原來自己的身世不但離奇,而且相當言情,只是可惜信裡面沒有說清楚借種的對象是誰,這是如今范閒心裡的極大疑問。
以下是范閒的母親,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無窮震驚的葉輕眉信中的原話:
「挺悲傷的是不是?大概世界上除了你之外,也沒有別的人能夠打開這個箱子,誰獲我這麼溫柔善良的教會你在這個世界上毫無用處的五筆呢?可愛的小竹竹洋娃娃啊,老娘真想抱著你睡覺,你快點兒回來啊。」
「我把箱子放回老地方了,你應該知道在哪裡,嘻,如果你打開箱子看到這封信,那當然是知道在哪裡,老娘好像又說了句廢話。」
「我現在只是好奇,我會生女兒還是兒子呢?如果是女兒就好,如果是兒子,就該輪到他爹頭痛,而且男人啊野心都太大,鬼知道會做出什麼來。」
「好吧好吧,我承認我野心也大,不過想讓這個世界更美好一些,這樣一個小女子的美好願望,難道應孩用野心二字來形容嗎?」
「為什麼感覺自己在寫遺言?去***,呸呸,太不吉利了。」
「嗯,誰知道呢?就當遺言吧,反正也寫順了,記住了,這把破槍別用了,大刀砍螞蟻,沒什麼勁。看完這封信後,把這箱子毀了吧,別讓世界上的那些閒雜人等知道老娘光輝燦爛的一生,他們不配。」
「老娘來過,看過,玩過,當過首富,殺過親王,拔過老皇帝的鬍子,藉著這個世界的陽光燦爛過,就差一統天下了,偏生老娘不屑,如何?我的寶貝女兒啊,混帳兒子啊,估計怎麼都沒我能折騰了,平平安妥活下去就好。」
「唉……將來我老死之後,能夠回去那個世界嗎?」
「爸爸,媽媽,我很想你們。」
「小竹竹啊,其實你不明白我說的話,你不知道我是從哪裡來的。我很孤單,這個世界上人來人往,但我依然孤單。」
「我很孤單。」
「老娘很孤單。」
——————
看完了信,范閒沉默了許久,然後微笑輕聲問道:「母親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你還記得嗎?」
五竹有些遲鈍地開口說道:「好像記得一點。」
「母親說你當時去和神廟的人打架去了,是不是那次戰鬥,讓你喪失了一部分記憶。」范閒的手緩緩在箱子的邊緣滑動著。
「應該是。」
「如果你沒有喪夫那部分記憶,這個箱子應該是你打開,打開後,你會告訴我這一切嗎?」
「應該不會。」
「嗯。」范閒點點頭,「我猜也是這樣,或許你會找個沒人知道的小山村,然後陪著我慢慢地長大。」他的臉上浮現出微笑:「或許那樣的日子也不錯。」
他接著歎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笑著說道:「可惜了,什麼事情都是不能從頭來過的。」
「為什麼你不好奇我能打開這個箱子?」范閒逗弄著五竹,想看他知道自己也是另一個世界的靈魂後,所表露出來震驚的表情。
「我為什麼要好奇?」五竹依然很冷靜,只是忽然覺得少爺與小姐一樣,都是很囉嗦無聊的一種人類。
范閒覺得自己很白癡,轉而問道:「她的死與神廟有關係嗎?」
「不知道。」
范閒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繼續去看箱子。箱子的最後一層上面貼了張紙條,他比劃了一下裡外的高度差,這一層應該很薄,將紙條揭下來看,一看之下。卻愣住了。只見紙條上面寫著:
「喂,如果是五竹的話。看見那封信之後,就應該馬上去毀這箱子,你居然還想繼續看,老實交待,你是誰?你是怎麼打開這個箱子的?」
老媽果然是個有水晶心肝的人,范閒一時失神,怔怔回答道:「我是你的兒子。」自然,她聽不見這個回答。
紙條很短,上面沒有寫太多字。最後只是一句警告。
「估計不是我的閨女就是我的兒子。下面的東西等你搞出人命的時候再來看,切記!」
看著那個很誇張的感歎號。看著感歎號下面的那個空心圓圈,母親遺命,慎重警告,范閒不敢不遵,很老實地將紙條貼了回去。
「我出去走走。」范閒對五竹說了這麼一句括,便離開了屋子,低著頭,走入到綿綿的初秋夜雨之中。箱子與五竹在一起,再安全不過,他不怎麼擔心。
待范閒有些頹廢的身影消失在雨水之中,五竹才緩緩地從角落裡走了出來,有些木鈉地坐到了桌子旁邊。他的手指在箱子裡和桌子上的槍上撫過,然後落到那封信上,他的手指輕輕在信封上來回劃著,不知道是在想什麼。
微微沙沙聲在指頭與信紙間響起,沙沙聲在雨水與庭草之間響起。
屋內一片漆黑,五竹一個人,坐在一個箱子旁、臉上那塊黑布都柔軟了起來,臉上浮現出一絲很溫柔的神情。
范閒一個人走在雨夜的大街上,任由雨水沖洗著自己的臉,淋濕著自己的身體。他的臉上時而浮現出一絲微笑,轉瞬間又化作淡淡悲哀,片刻之後又是一片平靜,不知道有多少種懷疑,此時在他心裡發酵,交織,衝撞。
葉輕眉,這個光彩奪目的名字,似乎直到今天才真切地進入他的生命,進入他的腦海。他此時已經明白了許多事情,自己的母親是從哪裡來的,在這個世界上做了些什麼。
澹州的奶奶說過,今上的父親即位之前,最有可能接慶國皇位的,應該是那兩位親王。而那兩位親王卻死在了有些荒唐的謀殺案件之中。
看了那封信後,范閒自然清楚,那兩名隨時防備著刺殺的親王,是死在老媽那柄狙擊槍下。
也就等於說,如今的慶國皇室,完全是依賴於母親,才能擁有這個天下。母親建了慶余堂,立了監察院,為這個國家的強大,提供了最根本的一切。
甚至可以說,沒有葉輕眉這個人,也就沒有如今的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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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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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9 21:15:55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八章 秋雨後的晴朗
范閒有些無知無覺地走在街上,雨水浸進了他的衣裳之中,冰濕一塊,但他心中依然是一片火熱。此時他再看這慶國京都的街道,街道上行走著的四輪馬車,街畔富豪家中的玻璃窗戶,還有以往見到的萬花筒,那些滑溜溜的肥皂……這些所有的事物,在這一瞬間與他聯繫了起來。
似乎這些事物中都烙印著母親的氣息!這街上,這屋中,這天下,到處都有那個女子的味道。
那封信的最後說著:「老娘很孤單。」
在今天之前,范閒也很孤單,但從今天起,他不再孤單。他在下雨的街長聲大笑,笑聲傳的極遠,吵醒了一些已經趁著雨夜早早入睡的行人。
有人罵著他。
他依然微笑。
葉輕眉絕對不是信中表現出來的那個小女生模樣,這一點范閒很堅信,自己的老娘擁有一顆無比堅強的心,這樣才能在這完全陌生的世界裡,藉著陌生的陽光,擁有如此燦爛的一生。
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慶國,你們對不起那個叫葉輕眉的女子。
雨水有力地擊打在范閒的臉上,他像個怪物一般,與漆黑的**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漸漸融為一體,或許這只箱子對於自己的人生沒有根本性的幫助,但是一種並不孤單的感覺,讓他行走在這個世界,這個雨夜中,會變得越來越自如些。
范閒獨自在風雨中行走,卻笑了起來,既然是要掄圓了活,就得活的瀟灑一些,就像當初對妹妹說的那樣,當俺們回首往事的時候,別老覺著自己的臉上寫著憋屈二字。
秋風秋雨愁煞人,愁殺人。
——————
夜入皇宮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就這麼算了,一直沒有正式登上舞台的京都守備葉重大人,在領了皇命之後。開始著手調查這件事情。他的官職雖為京都守備,但近些年一直領旨在西面的定州遙護京都,趕回京都的時候,事情已經過了三天。
宮裡的明眼人自然清楚,陛下為什麼會選擇他,一是因為葉家世受皇恩,忠心不二。被陛下信任的程度,僅在陳萍萍之下。而陳萍萍大人,自然不可能拖著殘缺的身體來調查這件在他看來很芝麻大的事情。二是因為皇宮禁衛體系裡最頂尖的三個人物,似乎都處於被懷疑的目光之中。
葉重也知道這件事情很複雜,大內侍衛統領燕小乙是許多年前被長公主發掘,一身武藝向稱宮中第一,副統領宮典卻是自己的師弟,而那位向來不顯山不顯水的洪公公……免了。就連葉重也不想去招惹。
而且葉重也根本不會去懷疑這三個人,他只是好奇,潛入皇宮的第二人究竟有什麼樣的目的,為什麼會在廣信宮外殺死長公主的貼身宮女。
調查是在暗中進行的,監察院由於北齊密諜頭目洩露一事,惹得皇帝陛下震怒,配合起來也有些懨懨無力,所以根本很難有實質性的進展。
直到某一天,葉重在小心謹慎地查過幾個宮殿之後,來到了含光殿。然後嗅到了一絲極淡的異香,立即想到了當年北伐之時,跟隨在陛下中軍帳中的那個老毒物。再聯想起侍衛所說,當夜刺客來把時,那位北齊大家莊墨韓也在廣信宮中,深明宮廷鬥爭殘酷的葉重,將事猜想偏了,偏到異常。
所以他馬上入宮向皇帝陛下請罪請辭,伏於地面,滿臉慚愧。
「是查不出來。還是不敢查了?」陛下的臉上始終是那種似乎洞察一切的微笑,真正的近臣們偶爾會懷疑這是不是一種御下的手段,但葉重清楚,自己效忠的陛下擁有怎樣的智慧,所以他很老實地回答道:「臣查不出來,臣也不敢查,皇家之事,外臣實在不方便著手。」
「葉卿家,難道不怕朕斥你侍主不忠,公私不分,沒有惜命之義?」
葉重惶恐不敢起,應道:「臣不敢猜忖陛下心意,只是愚鈍不知從何查起。
「這事不用查了,聯自有分寸。」陛下的笑容裡有些陰冷,葉重跪著卻沒有看清楚。
……
且說另一邊,真正的嫌疑人范閒這些天還躲在府裡,主要是他詩名大震之後,在太常寺去點卯喝茶,或者是去鴻臚寺冷眼旁觀,都成了很奢侈的想像。
淡判己畢,北齊使團已經離開了京都,東夷城卻還耽擱一段時間。
等到風聲真正淡了之後,東夷城使團在留下許多銀子之後,也有些頗不是滋味地離開了京都。他們並不知道,慶國在夜探皇宮事情發生後,沒有把他們全部囚禁起來,已經是皇帝陛下大發寬宏之心的結果。
如今的范閒,真可謂是名動京華,再沒有人只將目光投注到他背後的勢力,而是集中在他的本人身上。畢竟這個世界上能夠將一代大家莊墨韓當場激到吐血的,只有他這獨一份,更何況他還如此年輕。
似乎是商量好的一般,太子與二皇子同時加大了對他的拉攏力度,李弘成時常帶著柔嘉來府裡喝茶,辛少卿也借口多日不見,前來探望。
但范閒此時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暫時將兩邊都推了。在夜宴計劃之中,他只完成了兩個部分,一是成功地找到銀匙,二是近乎成功地陷害到東夷城雲之瀾,使得朝廷加大監視的力度,讓這位九品高手焦頭爛額之下,直到離開京都,都根本無法生起找自己決鬥的念頭,以保證自己的生命安全。
發現長公主與北齊勾結這個料,他卻一直在等著合適的時機撒進鍋裡。
等東夷城使團離開京都兩天之後,范閒知道時機到了。
長公主與北齊年青皇帝之間的隱密協議,范閒沒有方法利用起來打人,因為這種事情又無書證又無人證。范閒也不敢去面見聖上,雖然以他如今在京中的名氣,想要面聖並不是件難事。但是他的心裡對於那個皇帝有一種很複雜的推斷,而且他不能保證皇帝為了維護皇室顏面,會不會在知道長公主的醜聞之後,將自己殺死滅口。
如果是一般的慶國子民,碰見這種情況後,就只有將這個秘密永遠地藏在心裡,一生都不敢和別人說,憋到吐血而亡。
但范閒不會,他是有兩世記憶,兩世知識的人,他知道輿論宣傳的重要性,殺傷力,也知道自己對付一個瘋子般的長公主,應該用更瘋狂的手段。
夜宴之後,壟斷了京都紙張的西山紙坊和內庫的相關產業,仍然在不時觸動澹泊書局的生意,只是長公主那邊沒有辦法指使監察院八處,所以只是些小敲小打。而范閒很明白,這只是風雨前夕的寧靜。
而他決定在風雨到來之前,搶先出手。
當天夜裡,五竹站在角落裡聽他說話,自從打開箱子之後,五竹來範府的次數明顯多了起來,似乎是更加擔心范閒的安危。范閒一邊思考著一邊說道:「如果想不留下痕跡,那就什麼都用搶的。」
五竹側了側身子,表示理解他的意思。
范閒繼續說道:「這些天打壓澹泊書局生意的,是內庫的西山紙坊和萬松堂,所以我們就要搶內庫的紙,再用萬松堂的墨。只是……叔,寫的字,這個世界上有人看過嗎?」
五竹冷冷說:「放心。」
范閒知道自己這個看似無用荒唐的計劃一定能奏效,笑瞇瞇地說道:「傳單這種東西,不用太大。」他用雙手比劃了一下大小,「關鍵是份數要多,到處都要貼,去灑,尤其是像太學,還有改回文淵閣的教學院那裡,得多貼幾份,學生們年青熱血,最容易被人挑動,而文淵閣裡的那些學士們,也喜歡玩個風骨,估計看見傳單後,會氣得直拔鬍子。」
五竹冷冷說道:「內容。」
范閒桃了挑眉毛,歎息道:「自己真像地下黨員啊。」
他開始細細複述傳單應該怎樣才有煽動性,一定要講些似真似假的細節,比如長公主是怎樣與莊墨韓對話的,言冰雲在北齊潛伏是怎樣的捨辛茹苦,又是怎樣被宮中貴人無情地拋棄,長公主傷害朝廷的利益,謀求自己的利益,獲取了怎樣的好處,在宮裡養了多少假太監,外面有多少老情人……
五竹冷靜地分折道:「沒有人會相信長公主會犧牲如此大的利益,只是謀求一些金錢上的好處。」
范閒又挑挑眉毛,說道:「世上像你這樣的聰明人並不多,只要百姓們相信就好了。至於皇帝那裡,我們算是給他提個醒。」
五竹冷冷道:「皇帝不需要你提醒他。」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九章 傳單如雪
范歲微微一笑,如果住在宮中的長公主與北齊聯絡,而手下擁有無數密諜的皇帝根本毫不知情,這絕對說不過去,歎口氣道:「所以不明白,他為什麼還讓長公主住在宮中,而不是去封地。」
「長公主是太後最疼愛的小女兒,是他的妹妹,而且他不需要害怕什麼。」
「你預估皇帝在這件事後,會有怎麼樣的反應。」范閒很信任五竹的分析能力。
「馬上出動監察院,消除你一手造成的影響,大加賞賜長公主,以證明皇室的團結,等事情安靜後找個合適的機會,讓長公主回到自己的封地信陽。」五竹冷漠說道:「賞賜長公主的時候,應該會順便賞賜晨郡主,同時升你的官。」
范閒苦笑,知道他是在闡述可能的事實,但聽著總有些像冷笑話。
「為什麼皇帝想不到用我這種簡單手法,逼長公主出宮,如果按照你說的,他早就知道長公主與北齊勾結的事情。」
「第一,你這個方法很變態。第二,他不需要逼自己的妹妹出宮,他喜歡等那些潛在水面下的人浮起來,然後一網打盡,他做這種事情很習慣。」
范閒聽得出來,五竹對於那位皇帝的能力十分相信,眉頭皺得愈發緊了。雖然帝王家統統是無情的混蛋,但兩相比較,那個見過兩次面的皇帝,明顯要比長公主對自己更溫柔些,所以范閒下意識裡開始操心起那椿有可能幾年之後才會發生的謀反。
「那我們搞這一出,等於是緩解了宮中的局勢?長公主在宮裡應該還有夥伴才對。」
「我去查。」五竹很淡漠地說著。
范閒想了一想,還是決定了照計劃進行,苦笑道:「我必須想辦法讓長公主遠離宮廷一段時間。不然皇帝陛下還沒有來得及將對方一網打盡,我自己就要先成為對方手下的亡魂。皇帝陛下有膽量等,有實力等對方先發動,我們可沒有。」
一個敢於與外國勾結的勢力,如果陷入某種狂熱的情緒之中來對付范閒,范閒只有跟在五竹屁股後面逃跑的份,雖然周遊世界是范閒所願,但目前這種代價是他不願意付出的。
「我去了。」
「去吧。」范閒一揮右臂,覺得自己確實很有年青學生領袖的氣派。
他前世看過許多抗日戰爭的影片,覺得此時黑夜之中的慶國。像極了被日軍佔領下的北平,自己與五竹就是那些勇於反抗侵略者的學生們,正小心翼翼地在**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中散發著傳單,號召慶國的子民們。起來反抗那些無恥的統治者。
他微笑著躺回床上,床下的箱子就這麼擱著,他一點兒也不擔心,五竹這方面的記憶都喪失後。這個世界上會開箱的,就只有自己一個人。
熟睡之後,他做了一個香甜無比的夢,初秋的京都下了一場大雪,長公主怯生生地上了馬車哀怨無比地回頭看了一眼皇城,然後離開自己生活的世界。
——————
九月初秋的京都,真的下了一場大雪,漫天的白色傳單像雪花一樣,飄灑在京都裡的每一處,尤其是太學與文淵閣附近,更是拾之不盡。其時天色熹微,晨起的學子與百姓們揀起這種陌生的紙片,一看之下,大驚失色。
這是慶國這片土地上。第一次出現傳單戰。
但范閒依然高估了慶國子民的熱血,低估了監察院和六部衙門的操控能力。不過是兩個時辰之內,整座京都地傳單都已經被收攏到了天河路流水畔的那個方正衙門裡面。
沒有一個人敢扣留傳單,雖然百姓們極少與監察院打交道,但是懾於這個院子的凶名,沒有人願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賭。
太學正的反應也很神速,當天就請了旨意,提前開始了秋學的考試。
諸般措施在半日之內,連續下發,終於成功地控制住了局勢。但流言這種東西不需要翅膀也會飛,不需要空氣也能呼吸,早已傳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人們出門時常常會互望一眼,那眼中不再是表達著:「您吃了嗎?」的意思,而是說……「您看了嗎?」
長公主的聲譽在慶國京都一向不怎麼好,畢竟三十幾歲的人了,還沒有結婚,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相當怪異。
所以傳單上那些對於長公主裡通外國的指控,雖然百姓們不見得完會相信,但也依然認為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那些街坊婆姨們的邏輯更加簡單:這麼老了還不嫁人,肯定不是什麼好女人。
慶國皇室第一次面對這種局面,不免有些緊張,雖然監察院措施得力,但皇宮之中依然惶惶不失,宮女太監們走路的聲音都刻意放小了一些,聽說陛下在御書房裡大發了一頓脾氣,而太後老人家去了一趟廣信宮,幾個耳光聲過後,長公主哭了好久。
……
監察院的房間內,一片安靜和尷尬的沉默。八大處的頭目都看著上前方,陳萍萍坐在輪椅上,用手拔拉著領下沒幾根的鬍鬚,看著那張傳單,呵呵怪笑著。
陳大人可以笑,下面的頭目們卻不敢笑,誰都知道那張傳單上寫的什麼東西。
「你們說說,這紙上寫的東西有幾分其假?」陳萍萍終於壓下了心中快意,看著下屬們。
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八處的頭目,這京都所有的文字出品,現在就歸他與教育院的相關職司管著,今天京都出了這麼大事,他早就嚇得不行,於是不及回答院長大人的問話,搶先匯報道:「紙是西山紙坊的紙,那裡歸內庫管。墨是萬松堂的墨,那家沒有什麼背景。」
陳萍萍皺眉,看了他兩眼,斤責道:「我只是問你真假,又沒有問你是誰寫的。」
八處頭目抹了抹額上的汗,小意回答道:「污蔑公主,妄言國事,挑弄是非,自然無一分是真。」
陳萍萍笑了笑,只是這笑容有些陰寒,窗子依然被黑布檔著,所以他輪椅所在的那部分顯得有些清冷:「都是假的嗎?」
傳單上面說長公主與北齊秘密協議,將慶國在北齊的密諜頭目言冰雲歡手送於對方。四處頭目言若海皺眉道:「言冰雲一事,肯定是朝中有人洩露的風聲,而且品秩一定極高。但如果說是長公主,下屬實在不解,這對於她又有什麼好處。」
「這傳單上說,有些天夜裡,莊墨韓與長公主私會於廣信宮中。」陳萍萍狀作無意說道。
言若海插搖頭:「莊大家是太後請入宮中居住,這事當不得證據。」
陳萍萍很欣賞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冰雲被囚北國,你還能冷靜分析,不錯。」他忽然沉著聲音說道:「不過……有該體疑的對象,就該懷疑,不要忘記,本院只是效忠陛下,效忠皇室,卻不是效忠皇室裡別的單獨一人。」
他的雙眼平靜她看著坐在最後方的一人。那人是監察院一處頭目朱格,專司監視朝內官員,是監察院八大處裡權力最大的一人。
朱格點點頭,皺眉道:「知道言冰雲事情的,包括我與言頭在內,一共只有五個人,如果說長公主與這件事情有關,那她是從哪裡得到的消息?」
陳菏萍依然靜靜地看著他,室內其餘的七位高官才漸漸感覺到有些詭異的氣氛凝結了起來。
沉默了許久之後,朱格依然平靜著,偶一皺眉,似乎在思考如果這紙上寫的是真的,長公主是從哪裡得的消息。但是坐在他旁邊的八處頭目,卻很明顯地看到一滴汗,從他的髮鬢裡滾了出來
陳萍萍依然平靜地看著他。
……
朱格皺了皺眉,忽然開口說道:「大人,因何疑栽?」
終於等到他開口,陳萍萍緩緩合上眼簾,淡淡道:「因為你很愚蠢。」
「為什麼不能是言若海?賣子求榮的例子,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少見。」朱格從知道言冰雲被抓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肯定要出事,苦笑了一聲,望向言若海。
「你是一處頭目,費介也老了,若我退後,按理應該是你接掌這個院子。」陳萍萍合著眼,很平靜地說道:「很可惜,你知道我有別的安,所以不甘心。對方許你日後監察院之權……依陛下的意思,這件有趣的事情還可以看上一段時間,但是沒有想到今天晨間這場紙雪花,卻將所有的事情提前掀開。」
陳萍萍淡淡道:「所以本院只好提前處理。」
「謝謝大人成全。」朱格知道,如果陛下親自處理這件事情,迎接自己的肯定是更加悲慘的結果。他的喉嚨咕咕響了兩下,有些艱難地加重了呼吸。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9 21:16:23
本文最後由 basic6429 於 2022-6-29 21:25 編輯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章 算術
陳萍萍毫無一絲憐憫望著他:「你跟了我十二年,死之前,我給你機會說最後一句話。」
一處頭目臉色微白,旋即回復平靜微笑,看著將自己從一名普通辦事人員提拔成監察院三號人物的大人,誠懇說道:「不要相信女人,她們都是瘋子,天生不適合做政治這個行當。」
說完這話,他反手一掌拍在自己的天靈蓋上,喀喇一聲,身子頓時一軟,趴在了木桌之上,再無氣息。
這是他的真心話,就算長公主與莊墨韓的夜話沒有被刻意打探的范閒聽見,但看陳萍萍的神情也知道,長公主早就已經是院裡重點觀察的對象,當長公主瘋狂地出賣言冰雲的那一瞬間,一處頭目朱格,就注定了死亡。
屍體被拖了出去,自然有相關的規章處理後續事務。陳萍萍又看了一眼身前的紙,搖頭道:「繼續分析,是誰這麼瘋狂將所有事情掀開。」
他可以古井無波,但是其他七位主辦看見一位共同工作了十幾年的同仁就這般慘淡收場,不免仍然還是有些感觸,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應道:「前天東夷城使團才最後離開,今天就有了這件事情,我看與東夷城脫不開關係。」
「不錯,據宮裡調查的結果,無論如何,陛下宴請兩國使臣之夜,夜入皇宮的刺客肯定與東夷城有關。」
「也就是在那一夜,刺客出現在廣信宮,殺死了長公主的一位宮女,估計也就是那個時候,偷聽到了長公主與莊墨韓之間的對話。」
「東夷城之所以現在放出風聲,一是希望朝廷能亂上一陣子,畢竟這次兩邦之間,並沒有和北齊一樣達到真正有效的協議,所以東夷城很怕朝廷出兵。」
「而且一旦揭破此事,陛下震驚之下,與北齊的協議只怕也會撕毀。兩國戰事再起,一直處在夾縫中的東夷城,想必最樂意見到這種局面。」
「不論是從動機還是從最後的效果來看,東夷城都是最有可能出手,也可能從此事獲取最大利益的對象。」
「唯一的疑問是,西山紙坊昨夜才丟的紙。東夷城如何能夠在一夜之間就寫出這麼多份出來,要知道他們潛在京中的人手大部分被我們監視著,那些不在我們掌控這中的人,應該沒有那麼多。」言若海分析道:「一夜之間做成這件事情,至少需要四十個訓練有素的人手。」
陳萍萍聽著下屬們有條不紊地分析,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室內一下子安靜了起來。
隔了會兒之後,忽然有人開口問道:「那換人的協議?」
「繼續。」陳萍萍淡淡說道。
「為了抓住肖恩,大人毀了一雙腿,如今卻因為長公主輕輕一賣,就將肖恩要放了回去,屬下不甘心。」
「不甘心?你有什麼方法能把言冰雲活著換回來?」陳萍萍冷笑著說道:「換是一定要換的,我們會把肖恩活著送到北齊人的手裡,但是只能讓他看上北齊上京天空一眼。」
眾人知道院長已有計劃。微微頜首,這些人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將肖恩雙手奉還北齊,那個老傢伙當年是北魏的密諜首領。不知道殺死了多少慶國探子,而且他腦海中的資料,直到今天,想來也會對慶國造成極大的威脅。」如果不是被北齊抓住的人是四處言若海的兒子,這些冷酷的慶國密探頭目,一定會上書院長,勸說陛下,讓那位被北齊抓住的不幸人為國犧牲算了。
方若海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內心深處對院長大人無比感恩,忽然開口說道:「那長公主那裡?」
「我們忠於陛下,陛下沒有發話的事情,我們不知道,我們不做。」陳萍萍最後做了決斷。
「要不要把東夷城的使團抓回來?」
「抓回來幹什麼?承認朝廷的丟臉?這件事情讓八處去做,就說是南方古越餘孽不甘國覆,在京中散播謠言,已經全部成擒,從牢裡揪幾個,去菜市口殺了,殺這前記得讓全京都的百姓來看熱鬧。」陳萍萍淡淡說道。
眾下屬領命而去,消毒的消毒,散謠言的散謠言,抓人的抓人。只有言若海拖到了最後,他看著院長大人冷靜說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毒藥,能夠讓肖恩一路上都活著,然後死在北齊君臣的面前。」
陳萍萍說道:「你的意思是?」
言若海眉頭皺了一皺:「我瞭解我的兒子,他也不會同意陛下的做法,我想他很樂意換肖恩一條命。」
陳萍萍冷冷看著他:「這件事情,你要避嫌,不參與討論,至於怎麼做,是我的事情。不錯,這個世界上的確沒有一種毒藥可以神奇到那種地步,就算費老現在在京都也做不到。但是,肖恩必須死,言冰雲必須回來。」
他微笑說道:「不要忘記,四年半之前,是我把你的兒子踢到北邊去的。」
言若海還準備說些什麼,被陳萍萍冷冷地揮手止住,淡淡說道:「我本來準備等冰雲回來之後,再讓他頂替朱格的位子。朱格本來可以多活幾日。但是今天這些紙片到處一飛,京都議論紛紛,我總要給你一個交待。」
陳萍萍歎了口氣:「隱藏在陰影裡的事情,忽然一下子被整個京都的人都知道了,如此荒唐而又有效的手段,大概也會逼著陛下給知道此事的臣子們一個交待。」
陳萍萍咳了兩聲後說道:「你應該清楚,院裡現在有個提司,我上次也和你說過,我準備讓他去北齊。」
言若海皺眉:「很危險。」他明白院長大人,是要將殺死肖恩的任務交給那位提司。
「不琢磨,不成器。」陳萍萍的雙眼顯得有些疲憊了,「如果他能成功的話,我希望將來的某一天,你能夠幫助他將這個院子料理妥當。」
言若海終於明白了,心中微微一驚,不也多說話,跪在陳萍萍的輪椅面前,重重點了點頭。
……
「到底是誰做的呢?」陳萍萍推著輪椅來到窗邊,枯瘦的手指緩緩掀開黑布的一角,像個孩子一樣探頭向窗外望去,連綿幾日的秋雨早在昨天之前就停了,外面又是艷陽天,遠處的皇宮又在閃著金光。
他半靠在輪椅上,藉著那黑布一角透過來的光,看著手上那張紙,忍不住搖了搖頭:「說她與北齊勾結倒也罷了,何必還說她養面首三千,淫亂宮帷?」這些涉及皇室清譽的問題,先前的會議之中,自然是不方便討論的。
陳萍萍看著紙上像火柴棍一樣整齊的字笑了起來:「真是胡鬧台,這字也太醜了些……不過,字跡筆意倒還真像東夷城那個白癡。」
「東夷城啊東夷城,真是你們嗎?」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著,臉上浮出一絲微笑:「當年的四顧劍只是個癡傻兒,可不是這種瘋子。對付長公主那個瘋丫頭,這個法子倒是蠻管用,管他什麼玉器瓷器,打碎了擱一垛兒裡,誰也分不出來了。不過你們亂了陛下的章程,陛下會不高興的。」
不論是算無遺策的陳萍萍,還是陰險瘋狂的長公主,都無法想像這麼大的一件事情,居然是那一對主僕二人胡鬧出來的。
——————
范閒冷靜甚至有些冷漠地旁觀著這件事情的餘波,他口述的色情文學,看來果然是這個國度裡不可承受之重。不論皇帝內心深處是怎麼的真實想法,也不在乎長公主的真正實力會因此受到多大的傷害,但是他要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很悄然無聲地,長公主搬離了皇宮,回到了自己的封地信陽。至於皇室裡面因為此事還有哪些衝突和角力,不在范閒的考慮範圍之內。
如同五竹當初計算的那樣,皇帝陛下在長公主離京之前,果然大肆封賞了一番,同時范閒也得了許多好處,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關係,似乎只是陛下讚他為國朝爭了臉面。
旨意下來,范閒立馬由八品協律郎,變成了五品太學院奉正。
花廳裡,范閒捧著旨意,撓著腦袋,問父親:「太學院奉正是做什麼的?」
「教太學學生的。」范建也是覺得這旨意太過莫名其妙,搖頭道:「你都沒有正式科舉,怎麼就進了太學院做奉正。」
「是不是明年不用考科舉了?」范閒微笑問道。
「是啊。」范建似乎有些興致不高淡淡道:「不經科舉,總不是正途,眼下看著極順,但日後仕途總會有些阻礙。」但他轉念想到,自己所要不的,不就是范府一家平安,眼前這個漂亮年輕人能夠舒舒服服地過完這生嗎?
這也是那個人的想法,不然當初也不會給這孩子取名范閒,字安之。
……
范閒聽說不用考科舉,早已是高興得不行,滿臉堆笑地回到書房中,卻看到范思轍早已經等在了房中,一邊磨著墨,一邊看著自己。
「做什麼?」
「題字。」
「什麼字?」
「半閒齋詩集。」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一章 詩集與言紙
「半閒齋是什麼東西?」
「就是這間書房,父親說了,以後這書房單給你用、你婚後再論。我已經讓七葉掌櫃去老衡居訂做橫匾,名字就叫半閒齋。」
范閒感覺到一絲不對勁,逼問道:「那半閒齋詩集是什麼?」
「嗯?就是你那天在殿上念的詩,已經被太學士集成了集子。陛下準備讓用文淵閣的名義付印,是我求父親去將這差事求了過來。」
西山紙坊被盜之後,那些皇商們被撒了職司查辦,竟是許久沒有恢復元氣,再加上內庫得了來自宮中的警告,不敢再針難澹泊書局。澹泊書局終於緩過勁來,自然要準備大展宏圖,七葉大掌櫃,思轍小掌櫃二人第一眼便盯上了這本御制詩集,宮中拔錢是一部分,而且宮中允許印成之後私人發賣,這就是筆大錢了。
這詩是誰寫的?范閒。范閒是誰?范閒是澹泊書局的幕後東家。這賺錢的買賣,不論是慶余堂的七葉掌櫃,還是站在掌櫃背後陰笑的范思轍,都不可能讓利於朝廷。范思轍本來就很痛恨兄長一直不肯將石頭記後十回交出來,如今得了詩集,哪肯放過。
范閒在紙上寫下半閒齋詩集這五個字,又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心裡卻在苦笑著。當夜自己為了掩飾後半夜的行蹤,在殿上裝醉,結果狂性大發,一時沒有收住嘴,這些詩裡,不知道有多少典故說不清楚,如果要說清楚這些典故,就要寫不知道多少本史書故事。
四大名著您得整齊備吧?世說新語得來本兒吧?論語?詩經?嘿,還真別嫌少,架空版資治通鑒?穿越版司馬史記?全寫出來也沒人會有意見。
一想到這種工作量,范閒就嚇得打了個寒顫,如果真這麼擴展下去。只怕這澹泊書局還真要變成前世先進文化的傳播看。應了自己當年在澹州發的宏願。說道:「文淵閣校的不成。你得拿回來,我自己重校一遍,那天喝多了,誰知道瞎說了些什麼。」
他拿定了主意,能糊弄過去的就糊弄過去,實在不成的,那就只有忍痛割肉。以喝醉為借口統統刪掉,反正喝多了的人第二天很容易患失憶症。
「這是絕版啊。」范思轍搖搖頭,「我看再過五年,你自己說不寫詩的話淡了,你再來次復出詩壇,估計又是一大筆錢。」
范閒笑著搖搖頭,目光忽然落在了書房一角的粉紅色紙張上,好奇問道:「那是什麼?」
范思轍說道:「禮單。」
范閒微微一怔。這才想起自己大婚的日子近了,但是最近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無庸諱言,他的心情已與當初慶廟時有了細微的差別,自己與她的母親終究是無法共處的,現在的皇帝還能掌控一切,一旦皇帝陛下不想掌控了,到那時,長公主一定會殺死自己。
或者說:自己一定會殺死長公主。
期盼了許久的大婚漸漸要來了。范閒的心裡卻生出一些不安與悲哀。
——————
後幾日,澹泊書局主打的半閒齋詩集終於出來了,這次澹泊書局得了付印權,范閒親自大刀闊斧刪了許多。他本以為安心了些,不料書局辦了一個儀式,藉著范閒的名頭,將靖王世子,鴻臚寺少卿辛其物等人全請了來。
范閒嚇了一跳,只肯讓才女妹妹范若若去拋頭露面當形象代言人,熱熱鬧鬧地開始賣,而他自己卻借口要保持一代詩仙的神秘感,躲進了皇室別院,與林婉兒談戀愛去。
八品協律郎當場噴詩百首,震得一代大家莊墨韓吐血而遁,這故事早已在慶國傳揚開來,雖然有些詩已經流傳到民間,但這次的詩集號稱作者親校版,自然大不尋常。果不其然,詩集一出京都紙貴,范閒的聲名頓時浸浸然又上了一個台階。
小樓昨夜又秋風。
范閒溫柔地看著自己的禾婚妻,微笑說道:「你說的那法子不管用。」
林婉兒愁眉苦臉,嘴唇兒可愛地嘟著:「好些天都沒有出去了。」
其實這位小姑娘也知道,最近京都裡的那些事情,雖然自己從小在宮中長大,那些娘娘們都把自己捧在手掌心中一般,一方面是自己病弱溫柔,不可能對那些娘娘造成傷害,另外一方面,是因為皇帝陛下顯得格外疼受自己。
關於長公主的那些「言紙」,她自然沒有看到,但漸漸也聽到了一些風聲。後來長公主離開京都去往信陽之有,曾經來過別院,母女二人其實有些陌生地對坐了一陣,長公主便上了車駕離開了京都。
林婉兒雖然不知道范閒與母親的離開之間有什麼關係,但敏感的她依然感覺到范閒的心情不如往日那般輕鬆快意,所以她提議找天再出去賞賞秋景,京都西山的紅葉是很有名的。
但聽到西山二字,范閒就想到了那家壟斷了京都用紙的紙的紙坊,就想到紙坊背後似乎正陰森怯弱看著自己的長公主。
范閒清楚,長公主離開京都,最根本的力量還是皇帝陛下,自己的「言紙」只是給皇帝一個說服自己,說服太後的理由而已。
此處解釋一下,如今的慶國朝野間都將那日像雪花一樣飄灑的傳單叫做「言紙」,因為認為這是一種民間訴求無路之後,進言的紙徑。
這段日子裡,京都居然重複了好幾次這樣的「言紙」拋灑行動,讓監察院緊張了好一陣,其中一椿等抓住之後才知道,原來是太原路銅礦苦役來京城告御狀,但根本進不了登聞院,所以學了這麼一個法子。
監察院追著根兒,居然最後發現給這些苦哈哈們提供紙的,居然還是西山紙坊!
但是幫這些苦役們書寫冤狀的人,卻是如何也挖不出來,只知道無比柔潤的筆跡是出自慶廟旁邊一個算命者之手。但是監察院去慶廟搜索時才發現。這個地方根本沒有算命的人——除了廟裡那個似乎一輩子都沒有出來過的大祭祀。
銅礦的事情自然是交給一處辦理了。很快就把太原路的官員抓了一串回京。只等一月後問斬。只是對於這種言紙行動,朝廷再也無法忍受,加強了對於紙張的管理,但是監察院的陳院長大人,卻沒有處罰那幾個銅山苦役,在官員們的眼中,陳大人似乎變得心軟了許多。
他回過神來。看著微有愁容的婉兒,微笑走上前去,輕輕撫摸著她圓潤的下頜,溫和說道:「想什麼呢?長公主回了信陽,咱們婚後有機會,自然是要去拜訪的。」
這自然是假話,范閒希望這輩子都不要去信陽,希望長公主從此老死信陽。當然他也知道,在沒有真正地撼動長公主與那個神秘夥伴的勢力前,皇帝陛下喜歡玩引蛇出洞的招數,長公主總有回來的一日。
林婉兒勉強一笑說道:「看吧,昨兒個入宮,你也知道最近京裡這些事情,娘娘們倒還好,只是太後身子似乎有些不舒服,陛下待我也不如往日般親切了。」
范閒在心裡歎了口氣。心想皇帝正在頭痛和你老媽勾結的皇子究竟是誰。怎麼可能還像往日那般。
二人又略說了些閒話,忽聽著似乎有嬤嬤上樓的聲音。范閒條件反射般,極瀟灑地一縱身,攀在窗沿之上,準備從窗子那裡翻出去。林婉兒噗哧一笑說道:「還真習慣了啊?」
范閒有些窘迫地笑了起來,看著婉兒略有些發白的臉龐,心中柔惜大作,上前將她摟入懷裡,低聲說道:「大婚前別累著了。至於病啊別的事情啊,別怕,一切有我,以後有我呢。」
窗外的青青樹枝在秋風裡倔犟地保持著鮮活的顏色,試圖證明不論外在環境如何蕭索,它還是有著對美好的嚮往。
樓梯轉角處,大丫環四祺看著姑爺與小姐摟在一處,不由俏皮地伸了伸舌頭,心道範家姑爺都一世才子了,原來還是這般不知羞。
※※※
大婚在即,整個范府行動了起來,長公主不在京都,所以那邊的安排工作,竟然是由淑貴妃出馬暗中指點。整個范府在感到榮光之外,更加小心謹慎,生怕哪裡做的不夠細緻,與規矩有細許
不符。
但規矩本身就是件極難的事情。林婉兒的郡主身份,只是在宮裡起作用,放在宮外的世界中,她的身份還是林宰相的私生女,年初才被陛下逼著相認。所以這次大婚,究竟是用尚郡主的儀
節,還是正常的大臣間子女聯姻規格,始終無法確認下來。
柳氏又進了一次宮,終於得到了太后的明確指示,雖然太后極不喜歡林家摻和到自己寶貝兒外孫女的婚事中來,但依然還是得向這天下綱常低頭,默許了林府的加入,同時也宣告了大婚不再
按郡主出嫁的儀節進行。
雖然知道內情的范氏高級姑婆們有些小小失望,但想到是與宰相家聯姻,也是極有面子的事情,所以復又屁顛屁顛地準備起來。
只是所有人都沒想到,范閑與林婉兒大婚的風光,比起公主駙馬成婚的場景,都更值得眾人念想好幾年去。
作者: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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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9 21:27:23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二章 大婚(一)
京都的秋天與別處都不一般,西山的紅葉在街市上被小姑娘們拿著,像花一樣地在賣。南面永耀集大湖的白色野草也被紮成了一捆一捆的,被送到各個有錢人家裡擺放驅邪。微涼的秋風穿行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上,飄過林梢,拂過街上仕女滑嫩的臉頰,吹散了食肆裡的蒸騰熱氣,似乎要將這一整年的燥氣與陰晦全部吹走。
天河大道是京都最安靜整潔美麗的一條街,兩邊都是各部衙門,今天是初一,正好是十日之首的輪休,官員們難得有了個可以放鬆下的日子,但卻也不能完全放私,因為今天是范府大公子范閒大婚的日子,不論是不是戶部的官員,總是要去的。
這次大婚在京中很是轟動。夫家范族在京中本就是大族,司南伯范建因為與皇室之間的那層關係,近些年聖眷頗隆,戶部尚書早就病休在家,大約再過一兩年,范大人就會替上那個位置。
新郎倌范閒,更是位最近在京中風生水起的人物,不提半年前牛攔街英勇之舉,單說上個月在殿裡那次灑後詩瘋,便已將他推到了人言峰頂。而范閒自那之後,一直躲在家中,所以眾人不免有些好奇,這位新任的五品太學奉正,究竟生的什麼模樣。
女方當然也很了不得,新娘子雖然是年初才歸宗林氏,但畢竟是堂堂宰相大人的女兒,宰相宰天下相春秋,乃朝中文官之首,女兒出嫁,這是何等大事,雖然最近朝中因為某些緣由。宰相的地位明顯沒有以前那般穩固。但這種沒有任何政治危險的婚事,諸官還是很願意參與的。
新郎新娘都是私生子,這事兒似乎被京都人集體遺忘了。
至於知道新娘子真正身份的那些高官們。則是早就偷偷將禮物的規格提高了幾個檔次,自己也早就在范府裡坐著了,只是心裡好奇著。宮裡今天會表示出怎樣的姿態?
……
范閒像個木偶一樣被五個婆子打扮著,他在心裡暗暗發誓,如果以後還要接受這種折磨的話,自己一定會逃婚,或者說當個勇敢的不婚主義看,寧取偷情之輕鬆,不承大婚之繁瑣。
慶國的婚禮儀式一般是在傍晚的時候才進行,但是范閒今天居然天不亮就被人從床上拖了起來,洗澡,刷牙還好說。反正有自己在澹州做的方便玩意兒,但緊接著,居然就有一個婆子碎碎念著開始用溫水化胭脂,這可把范閒嚇慘了,趕緊喝問她準備做什麼,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當新郎館還要化妝!
很明顯,這件事情已經超出了范閒的忍受極限。所以他搖頭不允。哪怕是范建親自過來進行說服教育,也沒有說服他。雙方僵持了大半個時辰,范閒才獲得了勝利,只是這樣一來,時間就顯得緊張了許多,所以湧進了五個婆子來幫他穿衣服。
本來範閒早就習慣了這個世界的衣著,但今天依然有些受不了,直裙的大紅禮服裡面,竟然有三層名稱不一的內裡,禮服上面,更是掛滿了玉珮、彩絛、花穗,顏色鮮艷得直打眼睛。
光是把這衣服穿好,又花了許多辰光去,而范閒也已經僵硬得不能動了,唯一能動的大腦裡十分想念和五竹叔拿著木棍對打的淒慘童年時光。他眼角餘光看著在房裡忙的一頭微汗的柳氏,不由苦笑心想,她到底是真忙,還是在藉機報復自己?
戴上頭冠,繫上玉牌,銀製鞋和硌腳,錯金衣領硌脖子,范閒像個傻子一樣地被婆子們推到了前廳。
范若若與范思轍今天也打扮得挺喜氣,尤其是若若,往日裡略嫌冷清的面龐,被粉紅的衣裳一襯,顯得格外有精神。姐弟二人看著兄長可憐模樣,掩唇而笑。范思轍取笑說道:「這是哪裡來了個花粽子?」
范閒氣結,往前踏了兩步,不想身上佩飾太多,竟是不停鐺鐺響了起來,他自嘲笑道:「哪裡是花粽子,明明是移動的噴彩大風鈴。」
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噴彩大風鈴還要去遊街,好在不用騎馬,而是坐轎,不然范閒一定會羞愧地掩面狂奔回澹州。好不容易,迎親的隊伍到了林府。林婉兒已經提前十天搬回了林家,總不能在整個京都的眼前,到皇室別院迎親去。
一陣鞭炮響了起來,范閒坐在轎子裡面略微有些夫神,嗅著那淡淡的微糊味道,不知怎的,想起了一些很久之前的東西。他搖搖頭,將思緒拉了回來,強行在已經僵硬的面容上堆起笑容,出轎而立。
依規定,范閒不能入屋,宰相今天也不能去范府,鞭炮聲中,笙聲笛聲中,林府大門漸開,出來的是林府那邊的頭面人物袁宏道,這位謀士今天在帽子別了枝紅花,倒還真有些風流味道。
「范公子。」袁宏道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
范閒心頭苦笑一下,腹誹對方大有楊二之風,臉上卻強作精神道:「袁先生。」二人以往在相府裡也見過幾面,知道對方的身份,倒也並不陌生。
今日京都裡專司按親的老手,有一半都被范府搶了過來,所以看著林府一開,那些婆子們張開嘴就在那兒說吉利話兒,硬是把袁宏道說得愣了神,不一時眾人便湧到了門口。
『然後遇見了真正強大的阻力。
前面說了,今日京都裡的婚慶高人有一半被范府搶了,另一半呢?自然是被林府搶了,所以只見兩方唾沫橫飛,表面恭維喜慶,暗底裡卻是刀劍無眼,吹噓著自己,暗貶著對方,聽上去更像是俗不可耐的兩位鄉裡的土財主成親,而不是宰相的女兒嫁給司南伯的兒子。
范閒苦笑著,他明白這只是慶國習俗,但凡接親之前,女方府前定要吵上一架,說是進行完這個儀式後,便可以將新婚夫妻日後的架全部吵完。
因為是習俗,所以倒極少有因為這事傷和氣的,但是哪方吵贏,卻是重頭戲。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畢竟婚後雖然女方出嫁從夫,但娘家人也要提前展現一下實力,好保證女方在日後複雜的後院生活中的她位,總之結親的兩家之中,便首先要靠這說話的婆娘們爭高低。
范閒昏頭昏腦地站著,也不知道吵了多久,終於發現耳邊的聒噪聲小了起來,大喜過望,一睜雙眼,喊道:「成了吧?」
……
一陣尷尬地安靜之後,有人輕聲說道:「范公子,還早著。」
林府辦事人員覓得了話頭,嘻嘻一笑道:「看來姑爺可急了,那倒也是,咱們家這小姐……」又是將自己家的姑娘一頓好吹。
不知道過了多久,袁宏道發現范閒的臉色有些蒼白,擠了過去小聲問道:「范公子且忍忍,京都不比澹州,規矩確實多些。」
范閒強作歡顏道:「我不急。」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老子都忍了三十幾年了,當然不急。過了會兒,這種很惡俗的儀式終於結束,一陣禮樂過後,林府大門第二次款款拉開,在兩名喜婆的迎路之下,新娘子林家小姐終於是了出來。
范閒眼前一亮,今日婉兒一身大紅,廣袖對襟,秀美之中帶著無窮喜氣,只是頭上那方紅中蓋住了頭上的珠冠和那張自己念念不忘的容顏。
被隔在外圍看熱鬧的京都民眾們,搶掄在范閒之前,眼亮了起來,叫了起來,有些年青人更是高叫著新娘子將頭頂的紅布掀開,讓大傢伙兒瞧瞧新娘子漂亮不漂亮。
如果放在平時,這些年青人這般說話,不說林府的家人會將他們亂棍打成殘廢,就說今天一直散在人群裡,暗中注視一切的啟年小組成員,肯定會將這些輕辱未來主母的小王八蛋關到監察院去,關到老死。
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皇帝娶媳婦兒也要與天下同樂,林范二儲也不能免俗,總不好破壞這種氣氛。只不過范閒有些不爽,淡淡看了那些人一眼,屬下那些人會意,頓時人群裡響起幾聲細不可聞的哎喲聲,估計是那幾個興致最高的年輕人著了黑腳。
又有一套例行程序結束之後,全身大紅的林婉兒才輕移腳步,上了頭前的那方婚轎。
整個過程裡面,范閒沒有能與她說上一句話,對上一個眼神,滑過一個指尖。
……
回到范府賓客已至,禮樂齊鳴,好生熱鬧。
新娘子先被迎往內室暫坐,新郎倌站在正堂前迎客,范閒滿臉微笑與前來的認識不認識的人說著話,一面小聲對身邊的人問道:「什麼時候拜天地?」
「還早著呢,少爺,同牢,同席,同器之後,還有同……」
後面的話范閒沒聽進去,只是壓抑著罵髒話的衝突,告訴自己別急。頭前說了,都等了三十幾年了,還急什麼?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三章 大婚(二)
到底說了些什麼,范閒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酒是喝了不少,被很多有著好意或是貪慾的官員們勸掇著寫兩首詩來記述此刻佳時佳人佳景。但范閒喝得再多,也牢記著自己退出詩壇的宣言,一一微笑推過。
宴中的時候,靖王府的人終於來了,闔院官員齊齊起身相迎。看著那個花農一樣的王爺,范閒苦笑著,心想自己當初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怎麼就沒有認出來?
靖王一向很喜歡范閒這個小子,看他今天裝扮的如此花裡胡哨,悶聲說道:「不會打扮的東西。」
范閒知道他的性情,反笑著說道:「不知道王爺當初大婚的時候,又是怎麼一般模樣。」
世子李弘子在旁壓低聲音說道:「估計還不如你。」
靖王發飆了,罵道:「老子結婚的時候,還沒你,你知道個屁。」
旁邊的官員們看王爺與世子鬧了起來,哪裡敢多話,都躲到一邊去偷笑。只是苦了作為主人家的司南伯范建,搖頭苦笑勸道:「我說王爺,您這話真是多餘。」他雖然位在伯爵,但兩家交好十數年,所以與靖王說話倒也隨便。
靖王一揮手,不再管這些小的,逕直跟著范建走入了內堂,走到一半的時候,又停了下來,回身對范閒正色說道:「你不錯。」
范閒一怔,趕緊行禮謝過。靖王又皺眉道:「我本想著,過個兩年,就把柔嘉許給你,沒想到,我那姐姐居然和我搶女婿。」他似乎真的深以為憾,搖頭走了進去。
靖王的姐姐是誰?自然是范閒如此的丈母娘長公主。幸虧這番話聲音低,才沒有被眾人聽去。但范閒聽著王爺準備將柔嘉郡主許給自己,不由後怕不已,心想如果要娶柔嘉,那真是件可怕的事情。轉念間,他又想到自己丈母娘看著比這王爺倒年輕多了,不免有些納悶。
正是神著,李弘成在旁邊一拍他的肩膀,輕聲說道:「依你我交特,本應早些來,不過你也只知道,這種場合,我不方便來得太早。」
范閒明白。雖然對方與自己交情不錯,但畢竟是靖王世子,斷沒首搶來為大臣之子幫忙的道理,那樣太不合規矩,微微一笑正準備說些什麼,又聽到李弘成輕聲說道:「柔嘉今天沒來。讓我給你說一聲。」
范閒眉毛一挑,心想柔嘉素來與若若交好,而且與自己感情也不錯,怎麼自己大婚,她卻不來?
見他神情,李弘成苦笑說道:「妹妹如今正在王府裡抹淚珠子,父王先前那話倒是真的,如果不是你這未婚妻也是大有來頭,父王說不定真會去請太後出面,讓你改娶柔嘉。」
范閒先是一怔。旋又心中一苦,發現自己今日真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還是閉嘴的好。
終於到了拜天地的時辰,范閒與林婉兒拉著紅絲絡的兩端,隔著一方紅布含情脈脈對視,款款向下,柔柔一拜,那股子酸勁兒讓一旁的范若若感動得眼淚汪汪,讓她身旁的范思轍肉麻得想要抓狂。
拜父母的時候,司南伯范建輕捋鬍須坐著。而柳氏卻有些扭捏地坐到了主母位上。觀禮的官員權貴們大感不解,心想柳氏什麼時候扶正的?
他們不知道這是一個月來範閒暗中謀劃的結果。范閒並不是一個以德報怨之人。但也不是一個死記仇恨的人,對於柳氏的警惕雖然不能消除,但是看她對父親確實是一片用心,那麼如果將柳氏扶正,可以安撫一下柳氏那方面的勢力,同時也可以讓她更加心安一些。
當然,如果柳氏再有任何不利於自己有舉動,范閒如今也有了足夠保護自己,傷害敵人的能力。他只不過是不想這樣做而已——畢竟按照自己的猜想,柳氏其實也只是個苦命人,何況二人中間現在又多了個范思轍。司南伯范建一直沒有點頭,但昨天夜裡,宮中終於來了准信,太後發了話,他也只好默認了這個事實。
柳氏在熬了十年之後,終於坐到了正位上。她有些不習慣地摸了一下椅子光滑的扶手,有些不安地接過新婦遞過來的茶水,不知味道的淺淺喝了一口,再望向側方范閒的眼光就有些不安了起來。
范閒的眼光沒有望著她,只是微微笑著,向父親敬著茶。
柳氏的唇角很艱難地綻起一絲微笑。
場間的官員們因為不知道內特,不免有些糊塗的神情。而偏廳裡柳氏娘家的那些官員們,看著這一幕,不免有些唏噓。
正在此時,府外卻傳來一陣喧嘩聲,范閒站起身來,喜婆也將婉兒扶了起來,一家人齊齊往外望去。
「有旨到,范氏接旨。」
宮中那位與范家相熟的侯公公滿臉笑容地推門進來,宣了宮中的旨意。本來今天大喜之日,不論是范建還是范閒,都猜到宮中一定會有所安排,所以也不意外。
但是庭院裡的六部群臣們有些意外,侯公公傳旨當中的那些賞賜實在是有些不合規矩,金帛的數量遠遠超標,一些進貢的物品也在單中,怎麼看都不像是一位大臣之子結婚應有的賞賜,倒像是嫁郡主或者是皇子娶親的感覺。
就算是宰相與司南伯聯姻,皇家也應該不會如此重視才對。
范閒一面聽著旨意,一面小聲對身邊紅蓋頭下的妻子說道:「聽明白了沒?相公我是沾了你的光啊。」
紅布下的林婉兒嬌羞大作。
……
等候公公退後,眾官正鬆了一口氣,不料又聽著外面高喊道:「范林聯姻,佳偶天成,淑貴妃打賞。」
范閒一怔,與婉兒再次行禮,淑貴妃賞的是那套珍奇書籍的原本。淑貴妃是二皇子的母紀,想不到也與范宅有舊,眾官不由得嘖嘖稱奇。
不料過了一陣,又聽著外面高喊道:「范林聯姻,佳偶天成,寧才人同賀。」眾官再驚,這位才人雖然名份不高,但唯一的親生兒子卻是大皇子,一直領兵在外,深得陛下器重。
寧才人的禮物是一把劍,倒符合她東夷出身的性情。范閒小兩口不得已,再次行禮,苦笑接過這把劍,范閒小聲對妻子說道:「看見沒?這就輪到娘娘們賞了,寧才人這劍是賞你的,若有什麼不順,你就可以拿劍斬我。」
林婉兒嬌羞再作,此時眾目睽睽之下,卻又無法將這天殺的郎君咬上一口。
既然淑貴妃與寧才人都送了禮,其他的娘娘們自然也有心意送到,只是名聲不顯的那幾位合夥送了過來。唯有寧貴嬪本就是柳家的人,所以格外不同,而且她昨天夜裡得到消息,柳氏終於扶正,所以大喜之下動了狠手,光送來的禮單就足足有兩尺厚,將院裡的眾官們嚇了一大跳。
眾娘娘之後,才是皇後的賞賜,皇後身為一國之母,這賞賜自然也不一般,是一柄渾身晶瑩剔透的玉如意,十分貴重寶氣,無法形容。
今天群臣總算是開了眼,這慶國開國以來,也沒有哪位大臣子女的婚事,可以驚動如此多的宮中貴人!
當然,知道林婉兒真實身份的高官們自然瞭解其中內情,林婉兒不僅僅是長公主的私生女,最關鍵的是向來極得皇帝與太後寵愛,自小在宮中長大,當然與這些貴人們的情份不一般。
漸漸的,院間的桌席上安靜了下來、那些六部官員們也終於明白了怎麼回事,此時的神情就顯得自斂持重了許多,望向新娘子的眼神都變得有些異樣。
終於,最重量級的炸彈響了。陛下親筆御書被太監們像捧寶貝一般捧入了范府。院子裡一大批人跪了下來。
「奉天承諭,皇帝詔曰,范林聯姻,佳時天成,手書一幅,以為祝念。」
范建與范閒小心接過,展開昭示眾人,只見那潔白的紙上寫著四個大字:「百年好合」。
很簡單的意思,但是一向不怎麼喜歡參與臣子家事的皇帝陛下親手書寫,這其中隱藏的意思,就非常不簡單。院中眾人紛紛猜測,范閒娶了林婉兒,只怕是揀了一個大元寶般幸運。
深宮之中的一個房間裡面,慶國的皇帝陛下正微笑看著一幅畫,畫上是個工筆繪成的黃衫女子。
皇帝將自己最欣賞的婉兒嫁給了范閒,心想畫中的女子也會喜歡這個兒媳婦兒才對。今天范林聯姻能有這麼大的排場,旁人都以為是陛下疼惜婉兒的緣故,即便是宮中的娘娘們也沒有想到別的地方去。但這九五之尊清楚,他只是想彌補一下范閒不能用皇子身份大婚的遺憾。
皇帝望著畫中的女子,唇角浮起一絲微笑:「你以前就很喜歡這種熱鬧排場,希望他也喜歡。」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29 21:27:49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四章 禮物(一)
言情小說看多了的小女生,才會喜歡這種大婚的場景。總之范閒不怎麼喜歡,他的心志足夠冷靜到不為這些宮中賞賜所激動,更何況在他的心裡,包括觀禮的賓客心裡,都會認為,這些賞賜自然是賞給「晨郡主」林婉兒的。
范閒主要是覺得每次宮中來賞都得跪下行禮,自己的腰膝有些受不了了,又開始懷念五竹的棍子。
在一陣歡欣鼓舞的禮樂聲中,范林兩家聯姻終於塵埃落定,新婚夫婦被送入洞房,賓客開始退場,今天很奇怪,除了靖王爺一個人外,沒有一位大臣喝多了的。
司南伯范建看著被人扶進新房的小兩口,臉上露出溫柔的微笑,他今天最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看來太子與二皇子也知道,在自己兒子大婚的時候,不顧身份貿然前來觀禮,會引起宮中的警惕與范閒的牴觸。
不過太子和二皇子依然喊人送了份重重的禮物過來。
入夜,一對新人終於在丫環們的挽扶下,來到了新修的那處園子,回到了自己的宅院。此間也是紅燭大明,到處貼著喜字,紅艷艷的好不喜慶。
到了這裡,范閒終於放鬆了下來,這些下人丫環有的是自己買的,有些是靖王府上送的,還有幾個是宮裡跟著婉兒來的老人,基本上對他這樣一個年輕主人還是有些畏懼。
他進了屋子,伸了個懶腰,笑瞇瞇地喊眾人退下。這府裡的下人丫環們齊齊在門外向新婚夫妻叩了個頭,婉兒陪嫁過來的貼身大丫環四祺趕緊取出賞錢分了。
「四祺,你也累了,去睡吧。」范閒眉開眼笑說著,眉頭間擠成一個Y字。
四祺有些為難地看了小姐一眼,心想合歡酒還沒喝。正這時,去看見紅布蓋頭的林婉兒放在膝上的手,很不易察覺地揮了一揮,似乎是在趕人出去。
大丫環掩嘴一笑,趕緊出了新房,關了木門。
此時的新房內就只剩下了范閒與婉兒二人。
「出來吧,如果不想我打你的話。」出乎林婉兒意料,范閒冷冷說了一句話。果不其然。范思轍很困難地扭動著肥胖的身軀從床下爬了出來,然後低著頭就衝了出去。
范閒皺眉道:「也不嫌床後面的馬桶會熏死他。」
林婉兒在紅蓋頭下噗哧一笑說道:「這馬桶又沒用過。」范閒心想那倒是真的,馬桶上面還漆著金邊,裡面鋪著香草。
一君四周無人,紅燭默默流玉,他眼珠子一轉。嘿嘿兩聲笑,走上前去,握住了林婉兒露在廣袖之後的微涼雙手。
他忽然又想到了五竹叔,萬一這位大宗師像往常一樣喜歡站在角別裡,呆會兒自己小兩口床上正得意之時,看見角落裡的幽魂。自己可另嚇出那方面的毛病來。他趕緊咳了兩聲,輕聲說道:「叔叔在不在?」
叔叔不在。
林婉兒被他握著手,想到馬上要發生的事情,早已是羞得不行,忽然聽著他在喚叔叔、不由疑感道:「嗯?」
「沒什麼。」范閒微笑說道:「日後安定了,讓你見見。」
「噢。」林婉兒滿頭霧水,不知道他說的是誰。
「娘子。」范閒沒有依規矩去用那把尺挑起婉兒頭上的紅蓋頭。而是溫柔地用兩隻手指拈住紅布一邊,緩緩地掀了起來。只見紅布漸漸上移。露出姑娘家微低捨羞的白平下頜,再上是那兩瓣軟嫩的唇兒。微翹的鼻尖,因為緊張而緊閉著的雙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
紅燭漸黯,范閒有些緊張地坐在了床邊,右手的大拇指輕輕地撫弄著妻子耳下的滑嫩臉頰。
……
「咳咳。」
屋子外面傳來兩聲聲不合時宜的咳嗽聲,然後是范閒貼身侍衛們的刀劍出鞘聲,悶哼倒地聲,最後是今夜當值的王啟年那聲驚呼!
范閒眉頭一皺,整個人早已破門而出,身上的大紅喜袍如同一片紅雲般飄了出去,在黑夜裡顯得格外艷魅。
紅雲一飄,他根本看不清來者是誰,手腕一抖,腳步一錯,已是避過對方拍自己肩頭的一掌,自發間取出的細針,已經刺入對方的肩頭,這針上毒藥厲害,想來對方是再也動彈不得。
此時,他的餘光才看清,石階有的侍衛們已經倒下了三四個,人事不省,而王啟年卻是滿臉恐懼地看著自己身後。
范閒心動大驚,這世上有誰能夠中了自己配的毒還能動的?感受著身後傳來的破風之聲,他一聲悶哼,化掌為刀,一個甩手,便劈了過去。
正要劈到那人臉上時,范閒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抱著肚子蹲了下去。
一個原因是那人劈不得,另一個原因是自己中了毒。
只見那人頭髮有些凌亂,臉上滿是風霜之色,年紀十分蒼老,便卻看不出來真實的面目。一雙陰寒的眸子裡被染成了淡褐的顏色,看上去十分恐怖。
「老師?」范閒驚呼出聲,肚中一陣絞痛,不敢怠慢,趕緊從腰帶裡取出一粒解毒丸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對路。
然後趕緊上前見禮,擁抱,腹誹,感動於十年不見的費介今日突然駕臨。
「你的樣子倒沒怎麼變。」費介坐在書房裡,一邊喝著茶,一邊享受著丫環的捶腿,一邊看著站在旁邊的范閒,「本想著十年不見,應該認不出來了,沒想到你小子還長得這麼漂亮。」
范閒歎了口氣,卻不敢坐下,說道:「我說老師啊,您能不能……哪怕僅僅一次,不要半夜摸進屋來,很容易產生誤會的,雖然現在學生房裡用的是軟枕頭,但如果剛才我是用刀子給你來一下怎麼辦?您明明就是八大處裡面武道最弱的一個人,卻偏生喜歡扮夜行俠,很危險的。」
其實范閒設想了無數次與費介老師重逢後的場景,有可能是師徒二人抱頭痛哭,也有可能是互斟毒茶以試別後技藝,但斷沒有想到在自己大婚之時,春宵苦短之日,這位老先生居然會來攪局。
本來對老師的一些別後離思,此時早已盡數化作了慾求不滿的憤怒。要知道今天折騰了一天,范閒一直安慰自己,都忍了三十年了,還急什麼?但是眼看便要大功告成,卻被這老毒物攪了,由不得范閒不急,心想您啥時候來不行,非得今天?
費介卻根本不管他,說道:「我剛從東夷城回來,聽說你大婚,所以趕了幾天路,總算趕上了。」
范閒心頭一陣感動,趕緊俯身行了一個大禮,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能活到今天,眼前的這人應該算是出力最多的兩個人之一。
費介遞給他一個小盒子,盒子裡面隱隱有淡淡的香氣飄出。范閒詫異問道:「這是什麼?」
「送給學生大婚的禮物,你看看如何。」
范閒知道這位老師拿出來的禮物一定非同尋常,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是幾粒小指頭大小的藥丸,他心頭一動,用指甲從上面挑了一些粉末,送入唇裡品了品。
費介看著他的動作,微微一笑,當年的漂亮小孩童變成如今的清逸青年,老人家的心裡也很寬慰,尤其是看他依然保留著自己當年所教育出來的職業習慣,費介更是安慰。
「龜甲,醋制的。」范閒皺眉分析著丸子裡的成分,「地黃,阿膠,蜂臘……但還有一味藥我嘗不出來。」
「一煙冰。」費介的嘴唇翹了起來,似乎有些得意。
「一煙冰?」范閒此時已經猜到了這藥丸是什麼用處,想到老師的驚天手段,不免多了許多信心,驚喜問道。
「不錯,是洋外的一種藥材,東夷城世代經商,我四年前就托他們到處找去,今年終於找到了,所以在那裡多呆了些日子,就是為了等船到。」費介擺擺手,讓服侍自己的侍女出去。
四年前是宮中第一次談及范林兩家的婚事,原來從那時起,費介就開始著手治療林婉兒的肺癆,想讓自己學生娶個健健康康的老婆,想到此處,由不得范閒不感動。
「我去東夷城還有件事情。」
范閒明白。
「我將當年治四顧劍的情份都賣了,換來他們一句承諾,不會主動對你生事。」
范閒一屁股坐到老師身邊,再也生不起任何怨恨對方打斷自己春宵之心,感激說道:「多謝老師賜藥,多謝老師。」
「這藥我是第一次配,不過試驗過了,有效。」費介微笑著說道,淡褐色的雙眼裡閃過一道清光,「不過有些副作用,你要聽清楚了。」
「老師請講。」見費介老師慎重,范閒的臉色也慎重了起來。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四章 禮物(二)
「服用藥後,要禁一月房事。」費介微微一笑,還是將真正的副作用隱藏沒說。
「您真毒。」范閒盯著老師的雙眼,恨不得咬死對方。
范閒愁苦說道:「那我明天再讓婉兒吃這個藥。」
費介險些一口茶水噴到他臉上,指著他的鼻子說道:「你真強,這京都裡的青樓無數,難道你就非急這一夜?」
范閒呵呵笑道:「因為我知道老師是故意玩我的。」
費介還真拿這個漂亮小子沒辦法,十年前就不是他的對手,這十年後更不是他的對手,只好氣鼓鼓地站了起來:「難道我是前生注定欠你的?什麼都能被你猜到。」
范閒趕緊陪著站了起來,安慰道:「因為老師心疼我。」
費介忽然看著他的雙眼,沉默了許久,這書房因為是新啟用的,所以本材的味道還在屋中散發著,整個氣氛有些怪異。
良久之後,費介淡淡問道:「來京都這麼久了,監察院你也去過,想來你已經知道了有些事情。」
「知道了一部分。」范閒笑得很純淨,「比如知道了媽,卻依然不知道爹。」
他看著費介的雙眼。老辣毒腐如費介,也感覺到了那股壓力,微笑著轉了話題,轉得頗為巧妙,倒讓范閒一時不好再行逼問:「想來你也清楚,小姐當年左手建了葉家,右手建了監察院。如今司南伯與院長大人,都想著你來接班。只是司南伯想讓你接手內庫的生意,而院長大人,似乎有想讓你接手監察院的意思。」
范閒搖了搖頭:「老師,您當年給我的那塊腰牌居然是塊提司牌,其實從明白這塊牌子所代表的意思後,我就知道後面可能會發生什麼。您的意見是什麼?」
「我的意見,其實和院長大人不一樣。」費介顯得有些憂鬱,「監察院離天子太近,很容易被牽涉進那些恐怖的政治鬥爭之中。內庫雖然也是個燙手的大餅,但畢竟要比監察院好掌控一些。」
范閒點了點頭。心頭卻在苦笑,心想自己似乎早已經牽涉進那些宮廷鬥爭裡了,就連長公主被迫離開京都,似乎也與自己有些關係。他想了想後微笑說道:「老師不要廢神了,旅途勞累,就先在府裡住下吧。至於今後的事情。先不論我想不想接受母親的遺產,只怕就算陳院長和……父親想給,也有很多人不願意才是。」
費介點點頭,沉重說道:「事情很複雜啊,而且我看宰相大人,可能在朝中也呆不了太久了。」
范閒眉頭一皺。心想自己的岳丈大人如今早已從吳伯安一事中擺脫出來,又會出什麼事情?
費介沒有解釋,只是輕聲問道:「五大人如今在不在京裡?」
范閒沒有一瞬間的考慮,直接說道:「我入京之後,他就離開了好像是去南海那邊找葉流雲,不清楚他有什麼事情。」
費介搖了搖頭,忽然看了范閒一眼,皺著眉頭訓斥道:「聽說你在京城裡喜歡寫些詩,還出了些大名?」
范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師知道。我從小就喜歡寫些酸酸的東西。」
費介歎息道:「如此看來,那個所謂的販鹽老辛也是你的托辭了。」
范閒嘿嘿笑了兩聲。
費介忍不住又搖了搖頭,看著他說道:「你母親當年何等驚才絕艷,卻最瞧不起酸生腐士。你入京之後,卻盡在琢磨這些小道功夫,若你母親在天有靈,豈不是會氣個半死。」
范閒聳聳肩,心想自己那老媽前世估計是最恐怖的理科女博士,自然和自己走的道路不同。
費介拒絕了學生范閒留宿的請求。他在京中自然也是有宅院的。準備離開之時,范閒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話。
「老師,當年你和陳萍萍,還有五竹叔,是不是一直跟著我母親?」
「是啊。」
「母親大人是不是曾經找你拿過一些藥。」
「什麼藥?」
「嗯……」范閒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春藥或者是迷藥。」
費介似乎想起了什麼,臉上出現很古怪的神情,陰陰一笑道:「你才新婚,就需要這些東西了嗎?」
第二日清晨,喜鵲嘰嘰喳喳在枝頭叫個不停,就連那些漸漸趨黃的葉子都似乎沾了些喜氣,變得嫩了許多。朝陽從院子的那頭斜斜映了過來,照得庭院裡淡淡暖色充盈,院間的青草小藥,微斜石徑上面都染著些露水,看著十分清靜。
吱呀一聲,范閒推門而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臉上略顯乏色,但雙睜卻是清亮無比。他打了個呵欠,笑了笑,對身後招招手:「還不趕緊出來,一日之季在於晨,你這晨兒,怎麼也賴床了。」逕
屋子裡傳出林婉兒又羞又急地回答:「沒見過你這麼不害羞的,還不趕緊把門給關上。」
范閒給哈一笑道:「這大清早的,昨個兒大婚,這些下人們都累了,只怕我們是全院最先起來的。」
括音剛落,便聽著院子前前後後,不知道從哪裡冒出那麼些子人來,男男女女的,朝著范閒拜了下去:「少爺早安。」
范閒被唬了一大跳,趕緊回房,關門。
過了一時,丫環們進來服侍新婚夫妻二人洗漱完畢,這才穿好衣裳往門外走去。范閒小心翼翼地扶著婉兒的手,看著自己妻子那張宜嗔宜怒的臉蛋兒,微笑說道:「昨天夜裡陪老師了一陣,所以時間短了些,今天晚上補回來。」
林婉兒自小生長在宮中,謹行慎言,如今卻嫁了個最喜胡言亂語的夫君,臉上一羞啐道:「又不正經。」
范閒牽著她微涼的小手,微笑正色道:「自湖邊之後,咱們就開始斜看經書了。」
「你又來了。」
「從今日起,要稱呼為夫作相公。」
「是,相公。」林婉兒羞答答又聽話的模樣真是惹人疼愛。
范閒聽著相公二字卻想到了麻將,又想到自己這一生奇妙遭逢,想到昨夜癲狂,想到春宵之美,想到被皇帝趕出封地去的長公主,不由微微笑道:「我確實好像比別人多摸了幾張牌。」
入京至此,他終於找到了幸福的感覺,忍不住低聲吟唱:「ONENIGHTIN京都,俺留下許多情。」
他懷裡的林婉兒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一個字兒都沒聽明白。
……
從花園一角轉入范氏正府,又是好一番熱鬧,僕婦下人們分列兩邊迎著新婚夫婦,都知道這位少奶奶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昨夜大婚之時,宮裡的連環賞已經震住了所有的范氏族人。
喝完了媳婦茶,范建和顏悅色地讓二人起來,又與婉兒說了幾句林相身體如何的閒話,便讓二人自安。看著新兒新婦般配模樣,司南伯自是老懷安慰,而范若若在旁也是滿心為哥哥高興。
二人回到自己院裡,便又聞著院外一陣嘈雜,小衙開門一看,才發現原來是京郊范氏田莊的人們來送禮來了。這些人自然不需要范閒與林婉兒親自去見,只是隨意打發了事,倒是籐子京夫婦二人今天也來了,讓范閒有些詫異。
「腿好了?」范閒坐在主位上,關心地看著籐大的腿。
籐子京笑道:「早就好了,就是走起來還有些不方便。」
范閒對身旁的林婉兒微笑說道:「有些日子給你送去的獐子肉,白麋子肉,就是籐子京給拾掇的。」
林婉兒微微一笑,略點了點頭,不過一夜功夫,就從一個少女變成了持重的主母形象,不能不說,人生的變化總是這樣突然。
略說了會兒話,籐子京夫婦便被領著去歇息,出門之後,籐子京的媳婦好奇小聲說道:「這位少奶奶倒挺貴氣,只是身子骨似乎有些弱,怕是配不上少爺。」
籐子京唬了一大跳,訓斥道:「少奶奶可是位真正的貴人,當心旁人聽了去,生撕了你這張嘴。」籐子京媳婦兒看著還有些少婦餘韻,不置可否笑道:「只是看著新娘子還沒新郎館俊俏,有些好笑。
籐子京也笑道:「這京都裡,要找個比少爺生的更俊的姑娘家來,還真不是那麼容易。」
話說另一頭,澹州祖母的禮物在路上耽擱了數日,今天也終於到了范府。范建自然出府去迎,也讓人通知了這邊的小兩口。范閒滿心歡喜,拖著婉兒的手便往院口走,一面走一面說道:「奶奶最疼我的,可不知道她會送咱倆些什麼。」
到了府門口,范閒愣在了那裡,他是斷斷然沒有想到,祖母送給自己的大婚禮物竟然是一個人。
思思姑娘滿臉歡愉地看著自己服侍了好幾年的少爺,已是盈盈拜了下去:「見過少爺,見過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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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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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9 21:29:33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五章 思思姑娘
范閒沒有想到奶奶會將遠在澹州的思思送到了京都,看著這個與自己度過了好幾年平靜時光的大姑娘,他有些高興,又有些頭痛,不知道該怎麼安排。奶奶的意思很清楚,是讓自己將思恩收入房中,而且看思思模樣,估計除了這條路外,她也不會選擇別的解決方案。
「先去歇息吧。」范閒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溫柔一些。
但思思依然覺得面前的少爺似乎變得有些陌生起來,畢竟范閒在京都裡接受了太多的考驗與掙扎,心性自然在沉穩之外,也多了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
看見思思有些不安的神色,范閒好笑說道:「這丫頭,又在想什麼呢?吃飽喝足了,少爺帶你在京裡逛逛去。」
思思委屈說道:「思思是來服侍少爺的,又不是讓少爺來服侍的。」
范閒聽得那個爽啊,到底是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子,說話做事直接許多,哪裡像京都范家這些丫環們一般,在自己面前連個大氣都不敢出,更遑論當面反駁自己的意思。
范閒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她略有些瘦的臉蛋兒,笑著說道:「成成,讓你服侍,只是就算要抄書磨墨,你也得先洗洗去。這一身汗酸的,別人都說紅袖添香夜讀書,你準備給少爺我添些子醋味兒?」
慶國並沒有房玄齡夫人喝醋明志的典故。所以這話裡的俏皮味道,也沒有人能聽出來,范閒不免生起些明珠暗投的遺憾。
思思一羞一窘,復又行了個禮,便在丫環的帶領下梳洗去了。這些丫環們早看出來這位丫環與自己一等人大不相同,所以格外客氣。
……
「這姑娘就是思思啊?」
沒有范閒預料中的酸味兒,林婉兒的臉上只有好奇,笑著說道:「以往就老聽你說澹州的大丫頭比四祺勤快的多,今兒總算見著面了。」
……
慶國畢竟還是個男尊女卑的世界。林婉兒雖然貴為郡主,但似乎也沒有什麼太多的想法和敏感,再說了。即便范閒今後要收妾室入房,難道堂堂郡主還要和那些女子吃味?范閒笑了笑,心想這件事情幸虧和自己沒啥關係,不然若真惹得小老虎不高興了,自己的兩個胳膊還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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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是愛情的墳墓。」范閒拋了一句酸話出來,「所以咱們得多走走,別變成一對殭屍。」
林婉兒愁眉苦臉。癟著嘴,可憐兮兮說道:「我怕冷。」
「蒼山雪好,秋冬尤佳。」范閒微笑望著妻子,像旅行社的職員一樣誘惑著對方,「雖然老師給你配的藥極有效,御醫們診脈之後也是驚喜連連,但是高海拔的地方,對於你的身體是大有好處的。」
林婉兒偏了偏頭,靠在他的懷裡。輕輕蹭了兩下,輕聲說道:「我還是不明白海拔是什麼意思。」
「就是比海面要拔高多少的層級的意思。」范閒覺得這個解釋有些拗口。
「還是不明白。」林婉兒苦著臉說道:「不要去好不好?我好怕爬山,我好怕冷的。」
范閒沒好氣說道:「瞧瞧你的臉現在圓成什麼樣子了,多運動運動,總沒壞處的。」
林婉兒忽的一聲從他的懷裡掙起來,苦著臉說道:「昨天夜裡,你才說喜歡我胖些!」
范閒險些失笑,但依然強忍著正色道:「把燈熄了,當然是胖點兒好,但白天看著嘛……還是瘦點兒好。」
林婉兒氣的悶哼一聲。搶先在行廊裡走了起來。范閒趕緊跟了上去。也不正臉看她,只是提前了一步左右。輕聲哼哼道:「我最喜歡你身上肉肉的,難道你不知道?」
秋天的宮殿裡,就像是迎面吹來一陣夏風般,林婉兒臉上一陣燥熱,片刻之內就紅了起來,往前踏了兩步,抓著范閒的手,低頭說道:「後面跟著那麼多人,你也不害臊的。」
二人此時是在皇宮之中,後面跟著一大堆婆子太監宮女什麼的,不過那些人都低著頭,離范閒林婉兒還有些距離,想來是沒聽到小兩口先前說了些什麼。
范閒臉還是朝著正前方,微笑說道:「娘子啊,你要向相公學習,怎樣才能表情不變地做許多驚天動地的事情。」
這話有潛台詞,婉兒卻是聽不大懂。今日二人入宮是大婚後的頭一次,那些娘娘們看見林婉兒來了,抱著心肝肉一通亂喊,一通禮物亂賞,范閒倒是來看不拒,只是看著娘娘們心疼疼林婉兒的樣子不免有些心寒,這女人的娘家是皇家,萬一將來夫妻鬧矛盾,自己豈不是會死無葬身之地。
皇帝陛下一共有四個兒子,一太子三皇子,從一個側面證明了他不是一個好色之徒。另外很巧的是,宮中這麼多位娘娘居然沒有一個人生出個公主來的。所以自小在官中養大的林婉兒,自然成了娘娘們的最愛。
林婉兒在宮中是呆慣了的,自然不像范閒初入宮時那般拘謹緊張,倒像是在家裡的後園玩耍。范閒受此感染,而且自己最忌諱的長公主如今也已經回了封地信陽,所以他也將心放了下來,隨她在宮裡四處走著。先前說到要去蒼山度假的事情,在面見皇後的時候,范閒就已經提了出來,而且得了這位宮中貴人的首肯。
不料婉兒卻是個怕冷的小糊塗蛋。
但此事范閒心意已定,尤其是翻年之後,慶國與北齊間的換俘就要正式開始了。監察院那邊透過王啟年遞過話來,似乎此事與自己也有些什麼牽連,所以他需要一個安靜些的地方處理一些事情,準備一些事情。
只是很可惜,此次入宮,沒有看到那位皇帝舅舅。林婉兒有些失望,范閒平靜的面容下卻隱藏著別的一些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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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車隊浩浩蕩蕩地從范府出發,今日林相也來送自己的愛女,所以場面顯得越發的大了起來。街上的行人們看著這隊伍也在指指點點,畢竟前幾天范林兩家聯姻,大婚的場面已是驚了半座京都,沒想著才幾天,范家那位「詩仙」公子又鬧了這麼一出。
「怎麼才成親就要離京?」人群裡有個老頭子背著兩隻手,皺眉問道:「如今的年輕人,仗著家中財勢,便只知道四處玩耍,這位范公子聽說也是太學的奉正,怎麼又要去蒼山了?」
「瞧瞧,不懂了不是?」旁邊有年輕人嘲笑道:「范公子這出叫度蜜月,得專門揀那僻靜的地兒去。」
「什麼叫蜜月?」有位大嫂來了興致。
「生活甜如蜜的意思。」另一位明顯與范府拐了七百個彎沾親的窮酸嘲笑道:「連這都不知道,這是范公子發明的新詞兒。」
大嫂生氣了:「這詞兒怪裡怪氣的,有什麼好知道的。再說了什麼蜜不蜜月,既然是要揀僻靜的地兒呆上幾天,那還不明白,不就是圖個清靜,好快活,好生個大胖小子唄。」
坐在離開京都的馬車上,左邊是像個貓兒一樣縮在毛裘裡的林婉兒,正拿那雙春水般的眸子含笑望著范閒,左邊是溫柔持禮自矜的范若若,正剝了橙子,又抽心別去桔肉上的白絲,再分瓣送入范閒唇中。
范閒半閉著眼睛,一斜也瞟見林婉兒的神情,忍不住皺眉道:「這才秋天,怎麼就怕冷怕成這個樣子了?」
林婉兒嘻嘻一笑,爬了起來,湊到他身邊,將嘴張開,湊了過來,逗得范閒心頭一陣輕搖。卻聽著她對若若說道:「好姐姐,賞我一口桔子吃吧。」
范若若微微一笑道:「嫂子,你這病不能吃桔子,會上火的。」
林婉兒愁眉苦臉道:「可煩人了。」
范閒硬是沒整明白自己妻子與妹妹間的稱呼,問道:「一個喊姐姐,一個喊嫂子,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喊法?」
林婉兒吐了吐舌頭,說道:「喊姐姐喊習慣了,以前。」范若若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指著兄長的鼻子說道:「你們成婚前,哥就讓我喊嫂子,所以我也喊習慣了。」
范閒無奈地搖搖頭。馬車上本就溫暖,加上出京之後山路微顛,所以極易讓人犯困,林婉兒漸漸靠在了范閒的肩膀上,若若也撐著頜靠在車廂壁上養神。
馬車忽然抖了一下,震醒了范閒肩上的婉兒,她揉揉雙眼道:「到了嗎?」
「哪有這麼快?」范閒笑著搖搖頭:「蒼山別業雖然比不得宮中的別院,但也是在山腰上了,從京裡出去,得走三天。」
林婉兒平靜望著他問道:「婚後急著離京除了養病之外,還因為什麼?」
范閒知道這事瞞不過她,也不準備去瞞,微笑應道:「你那兩位哥天天派人來府裡,我實在是怕了,當然只好去躲躲。這個時候站隊無論站哪一邊,都是很愚蠢的事情。」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六章
兩天之後,車隊已經緩緩地駛入了蒼山腰間。
煌煌蒼山雄壯無比,數百年前卻被一代帝王使動數十萬苦役,強行在山裡開出一條可容馬車行走的官道,以方便自己在蒼山消暑度假,而事實上,這條耗資巨大,勞民傷財的山中大道修好後不久,那位帝王便死在了妃子們的柔軟身軀上,竟是一次也沒有使用過。
數百年間,天下不知多少次興亡離散,但漸漸的,這座離京都最近的大山,成為了達官貴人們的後花園,從前朝起就頒行了許多條法例,確立了蒼山身上那股濃重至極,連凜凜山風都無法吹拂去的官家氣息。
從那以後,蒼山禁止行獵,禁止燒林開荒,禁止了一切窮苦民眾所能從事的所有事情,純粹成為了有錢人家的度假勝地。如今的蒼山,除了一些廟宇苦修士,還有一些隱士之外,其餘的地方都被皇帝賞給了朝中一些大臣們,用來興建別業,聊解朝政繁複之苦。
范族的別業修在山腰,是先帝駕崩前半年賜的一處好地方。四周十分清靜,莊靜一道清流小溪,山顛的紅葉墜下,便從這道清流裡飄了下來。溪旁黃花點點,莊內歌樓寂清,值此冷清暮秋時節,天上雁影稀落,說不出的寂寞清曠。
范閒一行人到後,山莊便頓時熱鬧了起來。早有打前站的人將莊子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因為不知道大少爺與少奶奶、小姐準備在這裡住多久,所以范府準備了許多乾貨野味,甚至還在京裡府中調了三個唱曲的姑娘進山,每天在那裡咿咿呀呀地唱著,也不知道嚇跑了多少正在儲食過冬的小松鼠。
「真是個好地方。」自有下人去安頓房間,范閒信步走到山莊石坪前端,看著腳下不遠處竟然就有雲霧輕飄,遠處的瘦山青林也是格外清晰,不由發出一聲感歎。
林婉兒輕輕靠在他的身邊。微微一笑說道:「確實挺好,小時候也來蒼山住過一段時間,還不如你家這莊子清幽。」
「是我們家。」范閒糾正道,然後又心疼地將妻子的衣領繫好,這山上寒氣重,還真擔心她身子沒養好,卻先感冒了。
林婉兒嘻嘻一笑道:「知道了,相公。」
此後數日,年青男女們便在幽靜的山中度日,彷彿不知世上是何年月般平靜快樂,這種生活是范閒已經睽違多日的美好,所以他顯得格外享受,每天不是帶著婉兒在滑滑的山路上行走。便是站在妹妹的身後。看她那枝細細的毛筆,是如何將這蒼山美不勝收的景致盡數收入紙上。
這也算是婚後林婉兒與范閒之間真正的大妻生活了,在這段日子裡。這對新婚夫妻間,漸漸由最初的一見鍾情。到後來的隔牆相會的刺激,再到之後的憂心忡忡,終於可以安心地享受著一種叫做愛情的東西。激情之末,化作幽香,更是持久。
一日清晨,林婉兒懶懶地睜開雙眼,下意識裡將肉乎乎的胳膊輕輕一擱,發現身邊卻沒有了人。尤有溫暖的被窩裡,相公不知道去了哪裡。
林婉兒並不驚訝,自從洞房之後,她便知道,每天范閒起床起得極早,不知道是去了哪裡,然後在自己醒過來之前,又會悄悄地回房。
她一直有些好奇,但住在范府的時候,也不方便做什麼。如今來到了蒼山之中,身旁再無長輩和那些煩人的老嬤嬤,林婉兒眼睛骨碌一轉,起床拿了件厚厚的披風繫在身上,套上了軟軟的鞋子,像個小偷一樣鬼鬼祟祟地開門出去。
迎面一陣山間晨風,凍得她打了個哆嗦,她不敢多耽擱,偷偷一笑便去了行廊盡頭的另一間主房,敲了兩下門。睡眼惺忪的范若若聽著她的聲音,趕緊起來開門,身上也只披了一件單衣,凍的夠嗆,搓著手苦臉說道:「嫂子,這麼早?」
林婉兒到了蒼山之後,一直被遮掩在微羞可愛性情下的些許小胡鬧終於展現了出來,她伸伸舌頭,抱著若若的腰,拉著她鑽進了暖和的被窩裡,十分舒服地歎了一口氣。
范若若不大習慣和別人睡在一張床上,所以感覺有些怪怪的,倒是這位小嫂子倒是親熱得很,將若若抱著,臉湊到她臉旁,輕聲問道:「知道不知道你哥每天天不亮的時候都會去做什麼?」
范若若的腰上感覺到嫂子的手冰涼的,心想這要是哥哥見著了不得心疼死,趕緊捉住她的手暖和著,沒好氣道:「你們是兩口子,怎麼跑來問我。」
林婉兒好笑說道:「你那哥哥成天神神秘秘的,不說這事吧,就說每天晚上,咱們倆人在房裡說話下棋的時候,他跑哪兒去了?你不好奇?」
聽嫂嫂這般一說,性情沉穩的若若也不免有些疑惑,每天哥哥早上是例行的練功時間,這個她是知道的,但是最近這些天晚上,哥哥也都會消失一段時間,還真不清楚他是幹什麼去了。
「早上哥哥要練功,晚上……還真不清楚,到時候找他問一問。」
林婉兒好奇道:「練功?練的什麼功?我們能不能去看看?」
「嫂子,你就這麼好奇。」
「當然啊。」林婉兒的眼晴亮了起來,像極了避暑莊裡的那泓湖水,「自家相公在做什麼,當娘子的,好奇一下也很正常。」
范若若這才知道,這位郡主嫂嫂,原來真沒有太多宮裡的習氣,某些方面感覺倒比自己還要胡鬧些,不由一笑說道:「這麼冷的天,如果是我成婚了,寧願在被窩裡睡大覺。你這時候跑出去,如果被哥哥看見了罵一頓,我可不幫嘴。」
林婉兒還真不知道范閒發脾氣是什麼模樣,但知道夫君的性情,苦了苦臉。忽然間,她轉而笑道:「如果成婚?如今深秋,看來我們家的小姑子開始春困了。」
不知道是被窩裡兩個人擠得太熱,還是羞的,范若若的臉也淡淡紅了,沒好氣道:「哪有你這樣的嫂子。」伸手便去撓林婉兒的癢,林婉兒哎喲一聲反手相襲,年輕的姑嫂二人在床上鬧來鬧去,青春少女氣息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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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若若終不是不及已婚婦人的手段,氣喘吁吁,無可奈何之下起了床,卻是將郡主嫂子包了一層又一層,確認山風吹不進姑娘家的脖頸,才放心地拉著她的手出了山莊,去找自己的兄長。
此時天色熹微,莊裡的人們還在準備晨間的事物,也沒有人注意到兩位主子竟然像小偷一樣地溜了出去。山腰裡的一大片都是范家的產業,所以並沒有旁的人前來打擾,兩位姑娘踏著秋露,小心翼翼地沿著林間小道往山邊走去。
「確認是這邊?」范若若皺眉道:「這山如此大,咱們別走迷路了。」
「放心吧。」林婉兒笑著說道:「我有直覺,相公在哪裡,我似乎都能感覺到。」
范若若沒奈何心想,也只有相信這個不可靠的直覺了,雖這般想著,但她卻注意著腳下的土地,發現確實有人踩過,這條小道如此清靜,想來除了自己的兄長外,也沒有誰會有如此雅興,盡往荒山裡鑽。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妙齡少女終於拔開秋葉,拭去衣上露珠,穿過了這片林子,來到了山邊。幸虧林婉兒吃了費介的藥後身體大好,不然這段路恐怕都會堅持不下來。看著嫂子臉紅耳赤的模樣,若若心疼地給她擦了擦臉,又提醒她繫好已經解開了的披風前扣,二人才將雙眼往前方望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只見這邊山下是一處蒼山難得一見的緩坡,上面是秋霜之下猶自青綠的草甸,而往上望去,卻是一道足有十來丈高的陡崖,坡勢奇急,亂石之中,隱有黃竹如劍般刺向天空。
崖壁之上,是一個人,正是一身單衣打扮的范閒,看他的模樣,竟是準備要跳崖!
林婉兒一看之下,驚駭莫名,張嘴便準備一聲驚呼,阻止范閒的舉動。不料此時卻一隻柔嫩微涼的手掩住了她的嘴唇。
范若若瞇眼看著懸崖上的兄長,強裝冷靜地說道:「放心吧。」不知道她這種判斷的信心是什麼。
此時范閒已經是從懸崖上縱了下來,只見他的身體在亂石之間跳行,每一步都險險踩在唯一可以著力的地方,而隨著下降,他的速度也愈來愈快,有好幾次都險些撞到了竹子上面。
但他似乎有一種先天的預判般,總是會提前一個轉折,或是兩個轉折前便已經選好了落腳的位置,以及反震力量的大小,擦竹而過。
這依賴於他體內霸道真氣,所帶來的強悍控制,更依賴於從五竹處耳懦目染的本能。
其實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的人已經像道黑光般,穿透竹林亂石,穩穩地落在了草甸之上。范閒微微轉頭,詫異地看著這邊的兩位姑娘家,說道:「你們怎麼來了?」
他的氣息絲毫不亂,陡坡上的疏竹卻是被余息帶的輕輕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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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29 21:30:08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七章
林婉兒和范若若看著剛才的那一幕,禁不住目瞪口呆,雖然這兩位女子都知道范閒當初在牛欄街上曾經斬殺過一位八品高手,但是先前從懸崖直衝下來的驚險場景,依然與她們心中對於所謂武道的感受完全不一樣。
準確,冷靜,力量,這是先前一幕所給她們帶來的衝擊。
就連一向最信任兄長,比林婉兒要平靜許多的范若若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呼:「哥哥,你這是怎麼做到的?」
范閒從草甸上走了起來,看著這兩個小姑娘忍不住搖了搖頭,兩隻手撫上兩個姑娘的頭頂,輕輕揉了揉說道:「只是日常練功罷了。」心想,如果你們曾經見過五竹從澹州城外懸崖上一縱而下的恐怖場景,一定會對剛才的小場面不屑一顧。
他接著皺眉說道:「這大清早的,你們怎麼跑出來了?這山裡可是有走獸的。」
范若若看了林婉兒一眼,微微笑道:「嫂子經常醒來見不到你的人,所以拖我出來找你,好奇你每天練功的模樣。」
范閒看著臉蛋兒被凍得通紅的妻子,伸手揉了揉她微涼的鼻尖。林婉兒有些不適應他在妹妹面前做這樣親膩的動作,微羞避開了,她的心情還沉浸在先前看見的一幕中,原來自己的夫君竟然是這樣厲害的一位高手。
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麼。范閒徽笑著搖搖頭,說道:「別把我想得太厲害,有人說過,我是四級以上,六級未滿。」
林婉兒不相信地看了他一眼,說道:「自小在宮裡長大,那些七八品的高手還是見過許多,相公啊。你可比他們要厲害多了。」
「是嗎?」范閒笑了笑,也沒有往心裡去。反而有些頭痛說道:「雖然費介老師的藥很有用,但是這山裡晨間風大。你這樣跑出來,萬一著涼了怎麼辦?」說著話,替她將脖頸間的裘巾緊一緊,關心說道:「我自小就習慣了天天練功。以往沒對你說,是我的問題,今後可千萬不要再出來了。」
范若若春著兄嫂感情親熱。心中也是高興,微笑看著。一言不發。不料范閒轉過頭來,冷冷說道:「若若,你也是的。」
她見哥哥生氣,心頭一急竟是眼晴裡水蒙一片,低聲應道:「妹妹錯了,以後一定……」她下半句話本來準備說一定將嫂子照顧好,林婉兒此時也準備急著替她分辯,是自己拖她出來的。
范閒卻是揉了揉她凍得發冰的耳朵,溫和說道:「你嫂子身體不好,難道你的身體又能好到哪兒去?要是把自己凍壞了,將來怎麼嫁人?」
直到此時,兩位妙齡女子才知道他生氣她是另一椿事,想到面前這年輕男子對妻關懷、對妹體貼,林婉兒和范若若都無由生出一份幸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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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閒其實才是最幸福的那個人,蒼山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似乎他都已經忘了京都裡的一切。司南伯隔一陣時會派人送封密信給他,而王啟年也會通過范閒自己的渠道向他匯報京都裡的事情
京都裡風平浪靜,唯一的大動作,是那位曾經射了自己一箭的宮中大統領燕小乙被調往了北方,出任戌北神策軍大都督,雖然只是平級調動,但由禁軍調往北邊,不得不說、是陛下對燕小乙的一次提醒。
慶國與北齊間的和平協議已於上月正式生效,所以戌北神策軍已無用武之地,雖然身為鎮北大都督,但燕小乙在當前的局勢下,卻無法起什麼作用,只怕此時心中也會鬱悶得厲害。
范閒看著王啟年的這封信,微微皺眉,世人皆知燕小乙的猛然崛起一靠的是他強悍的九品上武力,一方面靠的就是長公主不遺餘力的幫助。如果深宮之中那位皇帝想清除長公主的話,一定會將燕小乙留在京都,便於監察院就近監視,至不濟可以讓燕小乙上調樞密院,提其爵秩,卻改任文職,萬萬沒有調往北邊親掌軍隊的道理。
他輕輕叩了兩下桌面,搖了搖頭,心中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看來皇帝依然沒有下手的傾向,這只是對朝中另一個勢力的警告。看來京裡還會安全許多,但是一個居於帝座十數年的雄君,怎麼能容忍對方安全地坐大?如果以帝王之威,監察院之能,京都守備師葉家之忠,一舉將長公主與那隱藏在暗中的對手斬殺,是非常輕鬆的事情。
這一點范閒始終想不明白,他不知道這位皇帝憑恃的到底是什麼,可以如此大膽,可以如此逍遙地看著對方,而不屑於搶先出手。
但既然確定了京都是安全的,范閒的心情就輕鬆起來,但也生出了些許悔意,當初在京都裡打響傳單戰,是他迫不得已的一次選擇,因為他不如陛下的實力雄厚,所以他不敢等,但很無奈地卻緩和了局勢。
自己與長公主之間有內庫之爭,本算不得什麼事,但後來雙方暗中幾決交手,都是范閒佔了便宜,以公長主的性情,如果一旦翻身,肯定不會放過自己。如果皇帝陛下始終玩這種似乎有些危險的遊戲,自己該怎麼處理?
殺死長公主似乎是一條非常明智的道路,但是這又牽涉到許多問題。一,五竹能不能保證殺死對方後,不留下任何痕跡?這種對於皇家尊嚴肆無忌憚的挑戰,只怕那位陛下根本不會有一絲忍受。二,長公主畢竟是自己妻子的母親,如果真死在自己的手下,將來林婉兒知道了這件事情,夫妻二人如何相處?畢竟二舅子的死亡,已經像根刺一樣紮在范閒的心裡。
最關鍵的是最後一點,范閒與五竹二人沒有殺死長公主的把握,對方已經回到了封地信陽,根本不知道那裡有多少高手,而自己手中那把槍……范閒不敢用,他擔心被京都裡那些貴人們聯想起當年兩位親王的死亡,從而想到葉輕眉這個名字。
范閒看了一眼窗外,蒼山早雪,今夜已有淡淡雪花從天飄落,將這山中莊院打扮得分外素淨。他歎了一口氣,將父親與王啟年的信件燒掉,然後走了出去,在那個秋雨夜後,他就已經做出了決定,要將母親的事情一直掩埋在自己的心裡,直到某一天,自己真的能掌控所有的局勢。
行廊中間的堂屋中燃著火籠,溫暖如春,林婉兒與范若若姑嫂二人,正拉著府中送來的三位唱曲姑娘打馬吊,多出來的一人在旁邊幫著計籌。范閒微笑著走了進去,那三位姑娘趕緊起身行禮,在裡間正在鋪床的小丫環也趕緊出來拜見少爺。
范閒揮了揮手,示意她們繼續,便坐到了范若若與林婉兒的中間,微笑說道:「如果思轍來了,估計你們都要哭了。」
林婉兒微微一笑道:「在府裡打過一次,我可是沒有輸什麼。」
范閒根本不信,以范思轍那種變態又固執的計算能力,居然會打不贏自己這位嬌妻。范若若在旁笑著證明道:「嫂子可沒說謊,思轍那天夜裡只贏了嫂子兩弔錢。」
范閒眼睛一亮,看著婉兒說道:「想不到婉兒居然如此厲害。」
「宮裡成天沒事,那些娘娘們都喜歡打牌。」林婉兒促狹一笑說道:「你也知道的,宮裡的女人們論起算計來,一個精勝一個,自然牌局上也是如此,我在宮中住了這麼些年,當然也要厲害些。」
范閒苦笑道:「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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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院裡其他的下人都在偏院裡喝酒聊天,范閒踏著青石板上點點雪粒往外走去,身後是那片昏暗的燈光,和隱隱傳來的麻將子兒落地聲,姑娘家們的呼喊驚喜聲。他忽然想到,周星馳在唐伯虎點秋香裡似乎也有這麼一幕,不過小唐很慘,自己很幸福,這就是區別了。
婉兒與若若都知道他每天晚上都會出去一趟,但那天見過他練功的場景後,也很乖巧地沒有再次詢問,只是默認了這個事實。
迎小雪而出,踏密徑而上,直入竹林深處,在梅邊的懸崖下他停住了腳步。
這裡是蒼山腰間最僻靜的一個角落,范很隨意地將手伸了出去——五竹的手像從天上伸出來一般,握住了他的手,兩手交錯用力,范閒的身體蕩上了那處獨峰。此處視線開闊,別人卻不容易看見此處有人。
雪夜月光下的蒼山十分靜謐美麗,范閒接過五竹遞過來的那把冷冰冰的、黑黝黝的金屬物件,趴到了地上,開始瞄誰雪地裡的那些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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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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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30 21:43:37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八章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閒從雪地中爬了起來,動作顯得很緩慢,看來還沒有從先前的情緒中擺脫。這把燒火棍保護的非常好,自己花了很多天才將三個部件重新湊到了一起,發現各個部件都非常好,就連光學瞄具都十分完美。范閒此時才覺得自己當時踢箱子兩腳,是多麼愚蠢的行為。
他是個軍盲,所以光是熟悉手中這把武器都花費了很多天的時間,而真正進行訓練後,才發現,原來理想與現實總是有很大差距的,當你發現陽光照進夢裡的時候。才忽然明白夢原來是假的。
怎麼測距,怎麼瞄準,怎麼保證流暢的運行,都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所能知道的知識,范閒也沒有老師,他只能自己慢慢摸索,而瞄準的距離越遠,則越不容易擊中目標。而關於計算風差影響和測距,這更是難中之難的問題。
好在他身上的許多特質彌補了這些不足。首先,他很冷靜,有一種酷似五竹的冷靜;其次他很穩定,那股無名霸道真氣讓他的肌體始終保持在一種很平衡的狀態下;最重要的是,他很有耐心,很有獵手的耐心,這一點則要歸功於前世的遭逢和後世的「午睡」,只要體內的能量能跟得上,范閒相信自己可以潛伏在一個地方一整天不動。
從雪中爬起來後,他感覺身體有些凍僵了,所以緩緩催動體內真氣。緩和了一下微微麻木的四肢,然後看著身邊像只旗桿一樣站著的五竹,搖了搖頭:「如果對手是燕小乙,我不能保證在擊中他之前,不會被他用箭殺死。」
五竹冷漠說道:「你沒有必要用這個。」
范閒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抱著狙擊困坐愁雪,皺眉道:「其實我知道,我自己的實力在八品上九品下之間,叔以前一直瞞我。是不想讓我托大。但是以後如果要對付那些九品上的高手,手中有些別人不知道的武器。總會好一些。」
五竹說道:「在我看來,你依然只有七品的水平。」
范閒自嘲一笑道:「那哉還能殺死程巨樹,還能和宮典對一掌。」
五竹木然道:「宮典有八品,程巨樹頂多只有七品,也許……我澹州這十幾年的時間,整個天下的武道修為都下降了。」
范閒皺了皺眉頭,將臀下的雪拍了下去。雖然沒有說什去,但聽著這句話,不免看些異樣的感覺。至於異樣在何處,一時間自己也沒有辦法解釋清楚,搖頭說道:「我需要讓自己強大起來。不然無法保護身邊的人,婉兒還有皇室與長公主。若若呢?不要忘了,她其實也是個沒有母親的可憐孩子。」
五竹沉默著。
范閒微微一笑,此時月映雪山,夜間微微清亮,照的他那張容顏顯得愈發清美無塵。他看著有幾粒雪籽落到了五竹叔眼上黑布的那塊黑布,不知怎的心頭一動,做出了一個從小到大都不大敢做的動作。
他踏前一步,細心地伸手,想將五竹叔眼上黑布的雪花揀下來、動作很溫柔。
五竹退後一步,這一步退後所拿捏的時間,分寸無不妙到毫巔,讓范閒的右手有些尷尬地停留在了空中,距離五竹的臉約有半尺的距離。
「回吧。」五竹從他手中接過那把狙擊槍,轉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范閒看著他消失的地方,心裡頭湧起一股淡淡的憂傷,這樣一個喪失了記憶的絕世強者,只擁有極少的一些過去,那他的將來會是什麼模樣?
山中不知歲月,范閒每天極其自律的清晨起床,進行武道修行,晚上也會抽出一些時間去與五竹叔在這座山裡學習暗夜行者的本領,大部分的日子都在與林婉兒和妹妹過著舒心的日子,看著莊園裡的姑娘們攏在一處斗詩、斗畫、斗曲、斗牌,日子一天一天的就這樣晃過去了。
中間葉靈兒與柔嘉郡主也來小住了段時間,幾位貴人家的小姐不免又開了個小型詩會,柔嘉姑娘似乎也從范閒大婚的傷心事裡擺脫了出來,只是忽閃著那對柔情似水全不似十二的雙眼,求著范家哥哥寫幾首詩來聽,范閒哪能上這種當,借口上山打母老虎逃了。
將近年關的時候,好不容易擺脫了族學困擾的范思撤屁顛屁顛地坐著馬車上了蒼山,興高采烈地拉著月餘不見的嫂子打麻將,在他看來,牌桌之上能夠找到林婉兒,就像是絕代劍客找到一個堪與自己為敵的高手那般,正所謂,人生寂寞如雪啊……
當然,范閒兄妹三人在莊園裡聚著,身為少爺的他,也不會忘記自己妻子的那位兄長,早己派傷癒後的籐子京將大寶接了過來,沿途有王啟年小組暗中護送,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
這天中午吃過飯後,范閒讓下人套上馬車,和林婉兒兩下人下到山下十裡處,去迎接大寶。沒過多久,便看見車隊來了。等車隊停好,籐子京趕緊上前給范閒與郡主少奶奶問安,林婉兒知道這人是范閒入京後的第一個親信,所以也挺溫和應對,只是一顆心早飄到馬車上了。
「小閒閒。」
不用說,一聽這稱呼,就知道大寶下了豐。范閒苦笑一聲,抱拳一禮,然後上去迎著自己這位數月不見,身材猶自臃腫的大舅子。大寶看四周的山景有些好奇,張大了嘴巴呵呵傻笑著:「京裡的雪可要小很多。」
蒼山雪大。路中都積了不少。林婉兒看著哥哥頭髮上的雪屑,心疼地走上前去,替他抹了下去,將自己準備的狐皮大氅套到他身上,埋怨道:「父親也是的,明知道蒼山上冷,也不知道多準備幾件。」
范閒微微一笑,心想宰相大人畢竟是個男子,如今的林府中又沒有幾個女子。就算他再愛護大寶,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他接著轉頭問籐子京:「路上沒出什麼事兒吧?」
「沒。」籐於京沉著應道:「就是入山前的路口。和另一家來過冬的馬車搶了下道,對方看我們坐的相府馬車,就讓了。」
蒼山賞雪景,避盛夏,本就是京都裡的貴人最喜歡做的事情,而且入山的地方,還有些地方上的兵士把守。這只是件小事。范閒也沒有放在心裡,略寒暄了兩句,便準備上山。
不料此時卻聽著後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一會兒功夫,一隊馬車便氣勢洶洶地開了上來,此處正是分岔處。所以頓時顯得十分擁擠,再難上行。
「就是他們。」籐子京有些為難說道:「少爺。我沒有說,是不想您生氣。」
那馬車裡的家丁們看見堵在了這裡,己經開罵了起來。范閒瞇著眼晴望過去,才知道原來是禮部尚書郭攸之家的馬車,不由微微一笑,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們這邊沒有什麼反應,那邊卻看明白了,原來是在山下搶過一次道的相府馬車,郭府再如何也不敢和相府爭道,所以氣焰頓時消了許多。
「相府的車,也不能總攔在路口不讓人走啊,我們已經讓了一次了,你們就不能快些?」郭家馬車裡傳出一個讓范閒有些熟悉的聲音。
緊接著,一個渾身華貴的公子哥從馬車上下來,指著籐子京一行人喝斥道:「還不趕緊讓開?林相還在京中,你們這些人也不知道來蒼山做什麼。」
「郭兄?」范閒喜出望外,朝那邊拱手打了個招呼。
郭保坤種聽著有人喊自己,還顯得格外親切,以為是碰見了熟人,滿臉堆笑轉過身來,不料一看,卻是范閒這個打黑拳的,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一時又放不下來,顯得尷尬無比。他的眼神裡更是緊張之外帶著份害怕,這是誰?這是范閒……
詩會一次,京都府衙門一決,殿上一次,自己算是把對方得罪慘了,偏生對方如今在京裡是混得風生水起,自己想害對方一次,對方反而會因此事而躥起一截。而對方如今已與那位姑娘成婚,大婚之時的排場讓郭保坤知道,自己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只求以後不要撞見對方,哪裡知道今兒會這麼巧!
范閒看著他的模樣,在心裡嘖嘖讚歎,心想這人也算是運氣差到人神共哀的地步了,怎麼就又碰見自己了呢?
看著郭府馬車像十幾隻兔子般往山下疾馳、范閒揉了揉手腕。林婉兒走了過來,低聲說道:「沒來由地趕別人下山做什麼?雖說他只是個官中編撰,但畢竟是太子哥哥的近臣,將來總有入閣的一日。更何況這蒼山又不是范……我們家的,若讓別人知道了,不得說我們太霸道。」
「我可沒趕他下山。」聽見妻子轉口轉得快,范閒清美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我只是說半夜去找他喝喝茶,誰知道他就跑了。」
林婉兒聽他說的如此溫柔,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啊,京都裡誰不知道你是個打黑拳的,這半夜去找他,郭保坤心裡有鬼,自然要逃,他如今是名不及你,拳不如你大,除了跑還能怎麼辦?」
范閒笑道:「我也很同情他。」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九章
籐子京又帶了封信過來,信中司南伯范建顯得有些憂心忡忡,似乎朝廷裡發生了一些讓他有些擔心的事情,但是從字面上判斷,這件事情和長公主那邊並沒有任何關聯。范閒皺眉心想會是什麼事?等拆開王啟年那邊的信。兩張紙上的內容互相對照,事情便明顯了起來。
「經商辦政務,如今是院務,這套流程要走多久呢?」范閒看著窗外的黑雪天,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知道出使北齊的任務,終究會落到自己這個接待副使的頭上。一方面是自己那次殿上酒後撒潑,鋒芒太過,自己就算躲到蒼山來也不足以平息湖面。
二來那個一直沒有見過面的陳萍萍,母親當年的親密戰友。很明顯想讓自己接監察院的班,這也從費介老師那裡得到了證明。而如果想要接監察院的班。這個難度甚至比當宰相都要大一些。不能因為自己的家世,自己的些許才名,便可以震懾住院中數千名陰暗無比的密探。
監察院不是一般的六部衙門,沒有能力的人,終於只能混得一時,不能控制一世,而監察院身為皇帝陛下最倚重的特務機構。最需要的便是穩定。所以陳萍萍將這個任務交給了自己,如果能夠成功地將言冰雲救回來,那麼自己一舉可以獲得言若誨的好感。而那位言公子回京之後。一定會馬上上位,加上費介與陳萍萍的暗中安排。自己就可以獲得至少一半頭目的支持。
問題在於父親范建似乎只想讓自己平平安安地接受內庫,當一個富家翁算了。
兩者之間究竟如何取捨。范閒知道自己並沒有太多的發言權,就看那位皇帝陛下究竟是怎麼想的了。想到那位陛下,范閒的眉宇皺得愈發厲害,如果自己真的逐漸接手監察院,似乎只能證明自己的某個恐怖猜想。
出使北齊,是一次鍍金的機會,但范閒清楚,如果自己只是黃銅,再怎麼鍍,也不可能變成黃金。雖然此時的他,依然不知道監察院的計劃中最險的那部分,但他也能猜到,此次北行,一定會很不尋常。
窗外風雪交加,長長的行廊那頭,隱隱有歡笑聲透了出來,也有火紅的光亮透出來。在這雪夜中,讓人無比溫暖。
范閒將兩封信放到手掌間,面不改色地揉成粉末,開窗扔到了雪地之上,粉末與粉雪一混,再也找不出來了,而外面的夜風也吹了進來,撲面生寒。
屋內明燭一暗後更亮了些。
「快把窗戶關上,凍死了。」早早上床的婉兒從被窩裡可憐兮兮地伸出半張臉,嘴和鼻子都躲在被面下,一雙會說話的雙眼望著范閒:「快睡吧,任她們瘋去,哥哥挺乖的,你不要擔心。」
范閒微笑著走到床邊坐下,很自然地將手伸被社窩裡,輕輕撫著妻子豐腴的胸部,嘴裡卻說著旁的事:「大寶自然乖,不過你又不得不知道我們那個好弟弟,不管著,說不定明天又要帶大寶去山上捉熊去。」
大婚已久,林婉兒卻仍然沒有適應自家相公隨時隨地伸過來的那手,臉上紅通通的,眼睛裡似乎要淌出水來一般,反手捉住自己胸脯上那雙賊手,說道:「又不老實了。」
「娘子喚我來睡,我哪敢老實?」范閒呵呵一笑,反手一掌,明燭頓時熄滅,只留下一處靜室,一對夫婦。一陣悉悉索索解衣的聲音之後,范閒脫得只剩下了件單衣,穿進了被窩裡,林婉兒被他身上的冰涼一沁,忍不住抖了一下,說道:「每天晚上都這麼晚上床,也不知道坐桌子前幹什麼?」
「這算是閨怨嗎?」范閒調笑著這個小妻子,婉兒今年還未滿十六,放在自己前世,還是一個被父母寶貝在手心裡的小姑娘,而今卻成了自己的妻子,夜夜求歡不停,也不知道她禁受不禁受的住,一邊想著,一邊手掌卻不由自地在婉兒柔軟的胸上揉弄了起來,隔著那件滑綢單衣,這種豐膩滑美的觸感,更是讓他感覺暢美無比。
林婉兒輕聲嗯了一聲,整個人倚在了他的懷裡。
范閒低頭噙住她那瓣肉肉的嘴唇,兩個人的身體緩緩磨擦著,室內的溫度似乎都升高了起來,兩個的身體都有些微微發燙。
……
雲散雨停霧氣清,花開花合終有時。
窗外風雪依然。衾被之中溫暖如春。困澀無力的婉兒羞羞地低頭鑽在范閒懷裡,范閒心疼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忍不住用手指輕輕摸了摸婉兒的唇,不知怎地就想到當初慶廟裡那隻雞腿來。
「你……你的手不乾淨。」婉兒又羞又氣地把頭轉開。
范閒溫柔笑道:「哪裡又不乾淨了?我們好婉兒身上每一處都是乾淨的。」
林婉兒生怕夫君還說出些更羞人的話來,趕緊轉了話題:「到底去不去北齊呢?」
范閒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反問道:「你願意跟我過一輩子嗎?」
「嗯?」黑暗之中看不到婉兒的神情,但想來一定是很緊張夫君為何問出這樣一句話來,在這個世界上出嫁從夫,哪看半途而折返的道理。又氣又急道:「相公為何這樣問。」
范閒這才知道問了句不合適的話,苦笑解釋道:「只是隨口一問。」其實他畢竟還有著前世的某些習性。雖然與婉兒拜了天地,喝了同杯,但總想從這可愛煞的女孩子嘴中聽到某些東西。
「隨口一問?」林婉兒半信半疑,柔弱說道:「相公是在想思思姑娘的事情吧。」
這一說范閒才想起一直被自己刻意留在京都范宅的思思,籐子京說過,她在京裡過的不錯,但奶奶瞎鬧的這麼一通。自己總要解決才是。
他安慰婉兒說道:「哪有心思想這些,只是咱們二人是要在一處打混一輩子的買賣,當然要謀劃個長久。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母親一向看我不順眼。」
這話說得新鮮有趣,而且一處打混一輩子幾個字落入婉兒耳中,讓她心頭一片溫潤,十分滿足。幽幽應道:「出嫁從夫,我還有什麼法子。」
「那就結了。」黑暗之中,范閒微微笑著,唇角的線條顯得十分溫柔,輕聲說道:「京裡的貴人在打一桌很大的麻將,不知道相公我能不能胡牌。」
婉兒微笑應道:「打黑拳這種事情,我不如你,打牌這種事情,你不如我。」這是范閒在殿前將莊墨韓激到吐血的句子,早已傳遍了京都。
……
窗外風雪急,無法入睡的范若若撐著一隻傘,望善黑夜裡的遠方,小心地與石坪邊緣保持著距離。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她的心裡有些空虛,自己最敬慕的兄長已經大婚了,自己的未來在哪裡?哥哥說過自己應該像思轍一樣,找到某種值得為之付出一生的東西,或許是感情,或許是詩畫,可是自己卻真的不清楚,到底自己應該追求什麼。
雪花簌簌落在傘上,敲打在她的心上。
蒙著那塊亙古不變黑布的五竹悄聲來到她的身後,沒有一絲情緒的聲音在范若若的耳朵裡響了起來:「你能保守秘密嗎?」
——————
第二日清晨,范閒練功回來,有些意外地發現大寶正圍著一件狐皮大氅,一臉滿足地望著莊園下方的山崖。范閒擔心他一不小心失足摔下青坪,趕緊走了過去,輕聲問道:「大寶,在看什麼呢?」
大寶傻傻地咧嘴一笑,指給他看:「小閒閒,那裡有大白鳥。」
遠處的山中,隱隱有白霧升起,正有幾隻黑頸黑尾的白鶴正在那裡彎頸覓食,忽而仰頭而歌,清脆至極卻又連綿不停,在叫聲中白鶴張翅而舞,十分美麗。
范閒微微一怔,心想這寒冬天氣,怎麼還能看見鶴留在蒼山上,難道那裡會有溫泉?鶴性自由,不喜拘束,所以遠方的鶴舞看上去十分灑脫隨意,范閒由不得深深吸了一口氣,精神為之一振。
「大寶啊,你喜歡那些鳥嗎?」
「不喜歡。」
范閒略覺詫異,微笑問道:「為什麼呢?難道它們舞得不好看?」
大寶抿抿厚厚的嘴唇說道:「老跳太累,大寶看著發慌。」
范閒哈哈一笑,拍了拍大舅子厚實的肩膀,不知道為什麼,入京都之後倒是和大寶的三次談話讓他感覺最為放鬆,也許是因為對方真的像個小孩子的緣故,所以自己不需要擔心什麼吧?
鶴舞雖美,確實太累。
「大寶,這幾天玩的怎麼樣?」
大寶開闊的眉宇間顯現出一絲惘然,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但他仍然很努力地想回答清楚,吱吱唔唔說道:「挺……挺……好,打麻將……小胖子發脾氣,挺……好玩。」
范閒呵呵一笑,看著石坪下方的厚厚雪林,遠處的霧氣,霧氣中的白鶴,良久無語。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30 21:44:05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一章 朝議(一)
過年的時候,按宮中慣例,各皇子公主都會得到來自宮中的一份賞賜。今年的賞賜卻有些不一樣的地方,首先是太子得了頭一份,這是自然之義,然而卻較諸往年更加豐厚,還有陛下親書的書籍一冊。其次就是二皇子得的賞賜也隨之上了一個層次,而遠在邊關的大皇子得到的禮物得了一副弓箭,最關鍵的是,隨這副御弓而去的,還有一份旨意,宣他待夏末草長之時,回京封王。
京都的臣子們都糊塗了,不知道陛下究竟在想什麼。看模樣,太子的地位依然是穩固無比,那為什麼會將大皇子又召了回來?這位皇子長年在外領軍,雖不是嫡子卻是長子,如果他再回京,水下的局面只怕有些不穩當。
宮中封賞中還有一份詔令很引人注目,是發給躲在蒼山上的太學五品奉正范閒的,陛下竟是按照駙馬的儀程下了賞賜,百官們猜忖,這應該是看在林家小姐的面子上。
年關往來走動頻繁,各官紳家院多互贈禮物,相熟的人家也會親至拜訪,而有兩路使者帶著豐厚的禮物也上了蒼山,這些禮物分別來太子東宮和二皇子府,送禮的對象依然是范閒。
所有人都以為,一旦春闈過後,范閒礙於「郡主駙馬」的身份,想來在官場上再難提升,陛下就會下旨讓他接手內庫。所以太子與二皇子必須趕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加大拉攏的力度,只是他們做的很隱蔽。相信那些送禮的使者,應該沒有人會發現。
……
「老二送的是什麼?」
慶國的皇帝陛下靠在軟揭上。身上裹著一件黑色的大敞,臉色平靜。幾道皺紋在保養地極好的臉上顯得格外明顯,雙眼前靜望著書房外鵝毛般大的雪花。
陳萍萍咳了兩聲,將搭在自己上的毯子雙緊了緊,恭敬應道:「是前朝的詩集。」
皇帝微微一笑,唇角卻多了一絲譏誚:「朕這二兒子喜歡玩酸文,卻以為世上所有人都像他一樣。范閒隨口一詩,便勝卻前朝詩人無數,這禮送得太不講究。」
他接著問道:「太子送的什麼?」
「一盒翠玉做的麻將子兒。」陳萍萍用手摸了摸光滑的下頜。順著陛下的眼晴看著皇宮裡的一大片平整雪地,微微瞇起了眼睛,「范閒很喜歡。」
「范……閒,看來確實有做富貴閒人的意願。」陛下輕聲說道:「太子這禮送的高明,不知道是東宮裡誰出的主意。」
「應該是辛其物。」陳萍萍微微一笑,說道:「不知道范閒怎麼想,但臣知道,晨郡主與范家那位二少爺是愛玩牌的。」
皇帝的眉梢一翹,說道:「晨丫頭最近怎麼樣?」
陳萍萍小意應道:「有個知冷暖的范閒在旁呵護著。應該比在宮中開心些。」
「這宮中沒有誰能真正開心起來。」皇帝微笑說道,「你真的決定讓范閒出使北齊?」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依然很困難地低了低頭,行禮道:「是。陛下既然同意臣當日建議,那臣就要著手安排,如果范閒不為院子做些事情,以後也很難真正地掌握此院,為陛下效力。」
二人間的氣氛忽然變得沉默冷厲了起來,皇帝冷冷看著陳萍萍的腦袋,半晌之後幽幽說道:「你不要忘記。他是皇家的血脈,怎能去冒險!」
……
長久的沉默之後,陳萍萍有些困難地堆起笑容,堅持著自己的意見:「主子,問題就在於,他永遠不可能成為皇家的血脈,臣身為主子的屬下,想為他謀個安全的未來。」他頓了頓又說道:「如果他接手內庫,一定會成為皇子們大力拉攏的對象,想來主子也不願意看到這種局面,那不如讓他出去一趟,避避風頭,老躲在蒼山上,也不是個事兒。」
皇帝冷冷地看著面前這跛子,這是群臣眼中自已的一條老狗,可是自己已經多久沒有聽他口裡說出的主子二字了。
「准了。」皇帝緩緩閉上了雙眼,似乎在這一瞬間,皇宮裡的風雪都消失無蹤。
陳萍萍安靜地坐在輪椅上,等著半天,終於等到了天子的下一句括:「只是你要清楚,司南伯與林宰相可不會同意這個安排,呆會兒朝議的時候,聯可要被煩死。」
「起駕!」
小太監清脆的喊聲在興慶宮殿搪下響了起來,悉悉索索的,太監宮女們從殿旁湧了出來,抬著天子輿駕,伺候皇帝陛下上乘,往前殿走去
輿典駕上密閉得極好,漫天風雪根本無法偷入一片,皇帝半閉著眼,撐著頜不知道在想什麼,手掌緩緩撫摩著微微發燙的小炭爐,半晌之後,他歎了口氣,睜開了雙眼,看著這熟悉到厭倦的皇宮景色,輕輕搖了搖頭。
——————
皇宮正殿之中,太監持拂塵而出,清聲誦道:「聖上駕到。」
下方已經候了許久的的群臣們整肅衣衫,拜伏於地,山呼萬歲。皇帝看了這些臣子一眼,緩緩地走到龍椅前坐下,說道:「都起來吧。」
臣子們聽著發話,才爬起身來,只是這些高官貴爵們在京都裡活得滋潤,不免有些體胖身虛,所以動作遲緩不一,看上去好不滑稽。
……
「別的事都議妥了,眼看著春時即到,春闈大比之後,去年與北邊擬的協議也到了執行的時候。」皇帝的精神似乎顯得不大好,半倚在龍椅上,「諸位大臣,可有合適的使節人選?」
這幾個月裡一直有風聲,說宰相的新婿,太學五品奉正范閒有可能被指派出使北齊。宰相林若甫一直以為是朝中反對自己的那些文臣們作祟,所以早就做了充分的準備。
本來範林二族在朝中向來互看不順眼,一個是踏踏實實的皇派,一位卻與長公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而隨著范閒的入京,所有的一切都發生了激烈的改變。宰相與長公主決裂,而范侍郎卻成為了他的親家。
戶部侍郎范建站的位置有些靠後,他瞄了一眼隊列前頭,發現宰相林若甫也在望著自己。二人眼光一觸,微微一笑。
「稟聖上,臣以為,鴻臚寺少卿辛其物上次談判之時,行事得落,為國謀利不少,實為佳才,若任辛少卿為此次回方使臣,最為合適。」
搶先出來回話的,是宰相林若甫的門生,那位太常寺少卿任少安,因為今日朝議要論及回訪之事,一應禮節規格都要質詢他的意見,所以他與鴻臚寺少卿辛其物都在殿上。
辛其物微微一驚,心想怎麼把自己推出去了?他當然明白,宰相方面肯定不願意自己的女婿千裡迢迢去那敵國,雖然安全上肯定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山高路遠,春試之時,范閒肯定會再有擢升,若之後馬上出使,誰知道數月後朝中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其實太子東宮的意思也和宰相大人差不多,如今沒有長公主在太子背後發瘋,太子思考問題也顯得成熟了許多,認為范閒留在京中馬上接手內庫,自己同時加大拉攏力度,這才是正途,如果能夠借此掌握住范侍郎,與宰相修復關係,那就更好,何況春闈將至,東宮還有倚重范閒的地方。
如此看來,今日朝上,應該沒有人會提議范閒出使北齊才對。畢竟得罪了范家林家,就算你是三朝元老,一部尚書,同時面對那兩個老傢伙的恨意,只怕也有些承受不起。
所以殿上頓時陷入了沉默之中,似乎眾臣們都認可了辛其物出使北齊的提議,就連辛其物自己也開始準備領命,替范閒走這一遭。
皇帝微微皺眉,似乎沒有想到當前的局面,將手中的暖爐輕輕放在旁邊的黃緞小幾之上。
便此時,臣子隊列裡卻有一人出來,沉聲說道:「臣提議太學奉正范閒,出使北齊。」
群臣斷然料不道,居然有人會甘願得罪范林二家,無數道眼光投注在他的身上,才發現說話的原來是樞密院參贊秦恆,這位秦恆屬於軍方背景,倒是不怕文官們的目光,只是眾人不解,就算你是樞密院的人,也沒必要得罪宰相與范家啊?
聽到這個提議,宰相林若甫面色不變,十分寧靜,司南伯范建微微無奈一笑。礙於與范閒間的關係,這兩位老狐狸自然是不方便說什麼的,但自有交好的官員替他們出頭,只聽得殿前一陣議論後,有臣子沉聲說道:
「臣以為不妥,小范大人年不過十七,未有絲毫官場磨勵,出使北齊,乃宣揚國威,結交邦誼之大事。小范大人雖然才氣縱橫,但歷練不足之下,只怕難以擔當此等重任,反觀辛少卿,沉穩妥貼,此行往北齊,應能一路順暢。」
辛其物心裡歎了口氣,知道自己得主動一些,邁出隊列,躬身請命道:「臣,願為國效命。」
四卷 北海霧 第二章 朝議(二)
高坐在龍椅之上的皇帝,看著下方臣子們的表演,唇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揮揮手讓辛其物退了回去,輕聲說道:「諸位都以為辛其物比較合適?」
「是,陛下。」臣子們齊齊躬身及地,尾音拖得老長,太息以示尊敬。
那位提議范閒出使北齊的樞密院參贊秦恆,有些意外地看了陛下一眼,趕緊把眼光縮了回去,此時群臣一致認為范閒不適宜作使節,估計陛下也會改變心意吧。
「朕,倒與諸位卿家看法有些不同。」
殿上馬上變得安靜了下來,只聽著慶國皇帝清淡的聲音在宮中迴盪著:「所謂聖不琢不成器,范閒當日殿前風姿,諸君想必也還記得清楚,雖說是位文臣,但也曾有過牛攔街手屠刺客之勇,如此佳才,又豈能總在太常寺、太學院這些清靜衙門裡打混著。」
聽到此處,眾人才明白皇帝陛下竟是早有了主意,只是不明白為何陛下非要讓范閒去北齊。
皇帝淡淡看了群臣一眼,繼續說道:「歷練不足,故而要多加歷練。朕看范閒行,這差事就交給他去辦吧。」
天子說行,那就一定行。
群臣不敢多言,只是林若誨與范建的臉上都多出了幾絲憂色,他們倒不會刻意掩藏這一點,身為人翁人父,有此反應是自然之事,如果要假裝出興高采烈,吾皇英明。反而會讓陛下和群臣看輕了。
「范建。」皇帝看著戶部侍郎,微微皺了皺眉。
「臣在。」
范建聽到自己的名字,微微一震,趕緊出列。
皇帝輕聲說道:「朕要你的兒子擔這個差事,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范建沉默了少許,馬上便醒了過來,微笑應道:「臣不敢有想法。」
「是不敢還是沒有?」
「是不敢。」
「如果你敢,你會怎麼想?」
宮殿之外風雪交加,殿內溫暖如春,卻因為君臣間她這幾句對話便得與室外一般凜然了。與范建交好的官員們不禁暗中著急。心想司南伯大人,今日為何殿前應對如此亂了分寸。
片刻之後,只聽見范建輕聲回答陛下的話:「臣與犬子分開十六年,如今只是相逢數月,便又要分離,不免有些不忍。」
這不忍二字輕輕迴盪在宮殿之中。不知道會落入誰的耳中。
皇帝微微一笑。知道對方是說給自己聽的,只是這個從小一路長大的夥伴,其實並不明白自己派范閒出使北齊的真正用意,看來……還是只有陳萍萍最明白自己啊。
「不過數月,春中去,秋初回,又有甚不忍的?」
皇帝不待范建再說話。微笑擺手,宣了旨意:「戶部尚書年老病弱。已休養多時,宣旨慰諭。戶部左侍郎范建遞補尚書一職。」
朝臣並無異議,范建早就在戶部一手遮天,只不過一直沒有扶正了,有些一肚子壞水的大官忍不住心裡嘀咕,心想范侍郎才將自家的柳氏扶了正,這皇帝就將他扶了正,若侍郎大人早知如此,會不會許多年前就將柳氏扶正再說?
當然,眾官心裡都以為,這是陛下對於先前令范閒出使北齊的一手補償。
范建知道此事再無可能轉還處,面色寧靜,上都叩首謝恩。皇帝又轉向林若甫處,微笑說道:「宰相大人,令愛新嫁,朕便將范閒支使出去,你可想說些什麼?」
宰相林若甫苦笑著出列一禮,慶國的君相之間看似融洽,但事實上君權威嚴,沒有一個人敢於嘗試稍加撩拔,先前他對於范建的行動就有些不解,此時陛下問到自己頭上來,他自然不敢有二話,沉穩應道:「范閒正是該磨練磨練。」
……
朝會之後,皇帝陛下心情似乎好了些,乘著輿駕回了後宮。大臣們沿著直道向高高的宮牆外行去,紛紛向范建道喜,恭賀他出任戶部尚書一職,從此以後,可以明正言順地掌握慶國的一應變財之物。
禮部尚書郭攸之打趣說道:「范大人,從今以後,老夫們的俸銀得從您手上領了,可別克摳得太厲害。」
范建呵呵一笑,搖頭道:「郭大人愛說頑笑話。」范閒整了郭保坤幾次,但是朝堂之上,這兩位大人之間,倒像是好無芥蒂一般。
往外走著,林若甫輕輕咳了一聲,走上前來,群臣向宰相行禮,知道他一定有些話要和自己的親家講,所以散開了些。林若甫輕聲說道:「范大人,陛下為何執意讓范閒出使北齊?」
二人如今已是親家關係,自然虛套就少了一些,范建苦笑道:「下官確實不知,或許……真是想讓犬子磨礪磨礪?」他嘴上這般說著,心裡卻知道,一定是那個該死的跛子在背後做了什麼手腳,不過轉念一想,范閒暫時離京,漣開太子與二皇子的拉攏,等到大皇子領軍回京之後再看,或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林若甫似乎同時想到了這點,不過他有更深的一層疑慮,似乎陛下對於自己的這位「愛婿」似乎關切得有些太多了,難道真是僅僅因為晨兒的緣故?
宰相大人搖搖頭,微笑對親家說道:「大寶最近一直在山上,勞煩范大人了。」
「哪裡話?」范建笑道:「都是一家人了。再過一個月,春暖花開之時,出使北齊的使團就要離京,到時候我會讓婉兒常回相府看看。」
「是啊,最近這些天大寶也不在府裡,常覺府中冷清。」林若甫若有所感。歎息了一聲,「范大人若有空暇時,不妨也多來我府上走動走動。」
「相爺有命,豈敢不從?」范建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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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僻靜無人老地方,又是兩輛馬車,又是那兩個站在范閒身後十幾年的半老不老陰謀家,依然各自躲在自家的馬車裡說話。
「我說過、我不希望他和監察院扯上關係!」剛剛升為戶部尚書的范建,聲音似乎一點喜悅都沒有,冷淡至極。
對面馬車裡的陳萍萍嘶著聲音低笑了兩聲。說道:「出使北齊,和我這個破院子可沒有什麼關係。」
范建忍不住掀起馬車側簾,冷聲道:「沒關係?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肖恩如今在你手裡,你想殺就殺了,何苦讓他去搏這個名聲?肖恩是什麼樣的人,你我都應該清楚。」
「我沒有忘記,你手中也有屁下的一部分力量,相信就算院子裡也有你的人。」陳萍萍依然低沉地笑道,笑聲裡似乎有一咱很陰戾的味道。
「你我私下見面,恐怕陛下也會不喜歡。至於肖恩。殺不殺得了都無所謂,我搾了他二十年骨髓。留不下什麼了。而且北齊的年輕皇帝,也不見得有咱們主子這般大海胸懷。敢不敢用前魏的密諜首領,還要另一說。至於范閒此次出使北齊,真的是皇上的意思,范大人也清楚,如果讓那孩子留在京裡,天天被太子和二皇子拉扯著,將來只怕會惹出極大的麻煩。」
范建一下子安靜了,知道這是一個很致命的問題,絕對不能允許范閒參合到皇室爭奪繼承權的爭鬥之中。他將車壁的側簾放下,閉目靠在軟墊上,仍然不能放心那個自己看顧了十幾年的孩子,與監察院這些恐怖的機構發生任何關係。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陳萍萍冷冷說道:「陛下既然都同意了這個安排,你就放心吧。」
沒有人看見范建的唇角綻起一絲冷笑,他淡淡開口說道:「言冰雲你們院裡怎麼配合他?」
「自然有人接手。」
「不要派些庸才!」
陳萍萍微笑道:「或許你也該出些力了。要知道上次東夷城派人入宮刺殺了長公主的宮女,葉重一直疑心是院裡做的,風聲現在也傳到了信陽,所以我這邊有些不方便。」
范建心頭微微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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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山之上,積雪深厚,遠處溫泉處隱有白霧升騰,那些不停舞動的丹頂鶴卻不知道去了何處。范閒細細看了一遍父親與王啟年寄來的信件,然後用手一搓,又搓成了粉末一般,隨手扔出了窗外。
窗外雪景極美,大寶和范思轍正在堆雪人,一個大胖子一個小胖子吵個不停,也只有在這種時候,范思轍才會顯現出一些小孩子的正常模樣,而不再像一個酸腐至極的帳房先生。
范閒微微一笑,想到這些天雪大難行,但京裡的澹泊書局依然派人將帳目送入山中,那位七葉掌櫃還真是很忠於職守。書局的生意如今好得出奇,京中幾家分店因為《半閒齋詩集》的推出,也牢牢地站穩了腳根,而鄰郡裡的幾家澹泊書局分號,也開始回帳了。
范思轍昨天晚上清點帳目,看見那兩萬三千兩銀子的淨入後,眼晴都有些赤紅,一個勁地勸說自己趕緊將石頭記的後十回存稿放出來。范閒卻不會答應他,這寫詩就惹了這麼多事,如果讓人知道石頭記也是自家寫的,誰知道還會鬧出什麼風波。
長公主回信陽了,但朝中依然有她的勢力,關鍵是不知道與她同聲共氣的,究竟是太子,還是那位自己一直未曾見過面的二皇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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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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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30 21:44:33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三章
范閒信步走出書房,呼吸著蒼山冬日裡的清閒空氣,很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遁著陣陣麻將聲,很容易地找到了妻子與另幾位姑娘的所在,看著桌上那副翠綠無比的麻將子在那些白生生的俏柔手掌下翻滾著,范閒心頭一動。
待他看見一旁的妹妹正藉著雪光,捧著二皇子送來的那本前朝詩集認真觀看時,范閒心頭又是一動。
太出名果然不是好事,豬怕胖,人就怕這個。范閒苦笑著,自夜宴之後,太子與二皇子雖然表面上與自己根本沒有任何交往,但是辛少卿與靖王世子李弘成這廝可沒少去范府,就連自己躲到蒼山之後,還是沒能阻了對方送來的年禮。
年三十的時候,蒼山上這拔人曾經回了趟京都,短短幾天的時辰,李弘成竟是追著味兒跑了過來,死磨硬纏著要一起上蒼山。范閒哪敢答應,最後還是迫不得已將柔嘉小姑娘帶進山來。
看見他進屋之後就在發呆,第一個注意到的就是柔嘉郡主,小姑娘脆生生地說道:「閒哥哥,你要玩牌嗎?」
范閒聽著閒哥哥三個字就想到了寶哥哥,趕緊擺了擺手,笑道:「郡主玩吧,下臣隨意走走。」
聽他刻意說得生疏,柔嘉郡主撅起了小嘴,卻忍著沒有表露出不悅,看著煞是可憐可愛。一旁的林婉兒忍不住說道:「相公,要不然你來玩幾把吧。」
「免了。」范閒擺手擺的更急,離開牌桌邊上。不料腳下卻碰著個軟軟茸茸的東西,他微微一怔,望下去,才發現腳下是一個盒子。盒裡堆著乾草碎布,上面有三隻肉乎乎的小貓正在睡覺,小貓兒瞇著眼睛,皺著黑鼻尖的模樣,看著十分可愛。
范閒驚道:「這是怎麼回事?」
林婉兒這才發現貓就放在他的腳下,害怕嚇著小貓,趕緊從桌旁走開將盒子抱了起來。這牌自然也就打不成了。她笑著應道:「籐大媳婦兒怕我們在山上悶得慌。所以今天送了三隻貓兒過來。」
范閒湊到近旁,發現這三隻小貓一黃一黑一白,模樣極似,但毛色差別極大,不由笑道:「你們這些姑娘家,給自己填肚子都不會,更何況養貓。」他伸手從盒子裡拎了黑艷一隻到懷裡,抱著。感覺胸前一個小肉團似的好玩,輕輕撫了撓小貓的後腦勺。小貓睜開眼,看了他一眼。復又沉沉睡去,似乎並不牴觸他的體息。
「取了名字沒?」
「沒。先小黃小黑小白的叫著吧。」
「嗯,小白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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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之後,范閒坐在主位上,范思轍坐在旁邊,兄弟二人聽了一下京中范府來人的報告。年關時節,范氏在京郊的田莊,還有澹州的封地,以及一些零碎的產業,都要向京府裡報帳。京中范府一向是柳氏主事、如今她已扶正,那自然更是做起來名正言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年她在處理完這些事情之後,喊府上的崔先生寫了封信,揀重要的幾項進帳支出寫了,讓人進了蒼山別業,通稟大少爺一聲。
范閒能理解柳姨娘的意思,所以也沒有刻意做什麼,反而是很認真地聽著那位三管家的匯報,偶爾還會插幾句話,問上一問。
三管家老老實實地說完。范閒閉眼想了會兒,睜眼問著旁邊的范思轍:「你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范思轍手指頭摸了摸左邊臉頰上的那三粒麻點,搖了搖頭:「沒什麼問題,大哥,不過這帳向來是母親理的,怎麼今年要咱們二人過一道手?」
范閒微微一笑,知道這個原本是個小霸王的傢伙,在某些方面很有天份,但在另外一些方面卻顯得如白紙一張。
三管家又恭謹說道:「各處的年貨年前應該入京,只是今年東面北面雪大,所以耽擱了些日子。除了上次送山上來的那些南稻瓜果,前日子北面莊子的各式肉脯,野貨,還有澹州老祖宗那邊賜過來的花茶,數目信裡都寫著。想著大少爺,少奶奶,小姐,小少爺,還有郡主都在別業裡呆著,所以夫人各樣又備了些,準備分三拔往山送,應該足夠用到春中。」
「用不了這麼多,揀新鮮的玩意兒送些來就成。三拔太多,再來一次就夠了。」范閒隨口應道:「只是奶奶從澹州送的花茶,記得要多拿些。」他時常對婉兒若若講及澹州的生活,其中那飄著淡淡花香的茶,更是說了不知道有多少次。
三管家微笑應道:「茶今日已經到了。後兩拔主要是些吃食和小物件兒,主是是備著兩位少爺打算住到春闈開前。」
范閒聽得清楚無比,暗讚一聲柳氏得體,管家利落,也不多話,讓他先下去領賞休息。
春闈將至,范閒身為太學五品奉正,總是要回京就職的,不可能老呆在蒼山之上。而四月科舉結束後,馬上兩國間的協議需要回使,那個私密的換俘協議也要馬上著手,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堆了起來。
其實從范閒的本心來講,換俘之事應該去年就該開始,不說那些被俘的慶國將士在異國它鄉會受怎樣的罪,單提那位從未謀面卻令他暗中敬佩的言冰雲言公子,身為慶國駐北齊密諜首領,在敵國被囚大半年,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只是兩國之間來往,總是繁酸無比,而且入冬之後,北疆冰寒難行,所以才將回使之事要搶到春末。但每每想到那位言冰雲可能呆在一個苦寒的房子裡受苦,范閒在蒼山冬日享福,也不免會減了幾絲滋味。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此次出使北齊的正角兒。但也並不牴觸這個職司,畢竟如果能夠在監察院樹立自己的力量,對於以後的日子來說,總是有好處的。而且無許是在澹州還是在京都,十七年的生涯,早已經讓他從內心深處認定,自己實實在在就是慶國的一分子。
范閒願意為這個國度,而不是這個朝廷做些事情。
——————
夜晚,范閒完成了例行的訓練,有些疲憊她回到了山莊中。將滿雪渣污水的夜行衣塞進準備好的袋子裡。扔到一旁。
訓練的時候,他一個人孤獨地躺臥在雪地中,追尋著那些淡淡月色下的目標,他的目光凝成直線,盯著那些鑽出雪面千年不動的黑色巖石,或是急速變線跑動中的雪兔,感到非常疲憊。而且這些天,五竹在把那把什麼爸媽的給他之後。就又消失了。所以訓練的過程之中,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看著你,那種孤獨落寞的感覺。彷彿又回到了前世一般。
山莊裡一片安靜,只有主臥室中還點著一盞燈。那婉兒在待他回來。范閒微微一笑,抬步往那邊走去。白天出了陣大太陽,所以青石上積了一灘水,在月光下反著亮,他繞了過去,躍過廊欄,此時卻心頭一動,定住了腳步。
他此時站在長廊的另一頭,妹妹的房間門口,忽然間,他的耳尖一動,眉頭皺了起來,雙眼中厲色漸起,轉身一掌按在門上,微一吐力,霸道真氣頓時將木製門月震成兩截,而他的人也隨著夜風一般,飄到了床邊。
床上被褥凌亂,卻是空無一人,若若果然不見了。
范閒冷靜地將手伸進被裕裡,發現除了暖腳爐那處外,其它的地方都是冰涼一片,看來若若已經離開了很久。他的心微微顫抖了起來,難道是自己不知道的敵人做的手腳?但依然強行鎮定著轉身,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四章 回京
又在春風裡得意,馬蹄兒急。在蒼山將養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范閒,終於領著一家大小浩浩蕩蕩的從蒼山裡殺了出來,馬車竟是排了六輛,還只是帶了一部分東西。此次出山,再沒看見郭保坤那等不長眼的貴家公哥,也沒有什麼煩心之事,只是那初春的風兒惹的眾女滿臉陶醉。
范閒精神極好,蒼山過冬對於他來說,是入京後難得的一次休整,不論是武道修為還是精神上面,都有了長足的進步。此時放眼望去,只見蒼山腳下一片肅冷中,已有點點青翠,淡淡青枝從冬樹之中生長出來,似將這回京的天空都染上了許多生機。
天光清淡,遠處可見一片黑雲。說來奇怪,那片烏雲極薄,隔著就能看見後方的灰藍天空,和更上方的絲絲白雲,但給人的感覺依然是十分厚黑沉重。
馬蹄聲中,馬車轉過山彎,出了蒼山的範圍,天空中的太陽猛然亮了起來,照的那些雲朵絲絲發光,看上去十分震撼。
范閒收回觀天的無聊目光,微笑對身邊的妻子說道:「在山裡呆了這麼久,只怕憋壞了吧?」
林婉兒好奇望著他,說道:「什麼事情憋著了?」范閒微微一怔道:「山中雖好,但眼見儘是白雪樹木,總不免有些厭乏,婉兒你都不想念京中的繁華生活?」
林婉兒微微一笑,白皙的面上顯出淡淡黯意,說道:「在京中、不是在官裡就是在別院裡,相公知道我在相府裡住的也不久,根本沒有太多出來的機會,山中日子雖然單調,但總比那些高牆之中要舒心一些。」她看著相公心疼自已的表情,心頭一片溫暖,嘻嘻笑道:「而且山中一直有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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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話。范閒還沒什麼感覺,她自己倒搶先羞了起來,將臉別了過去。
范閒哈哈一笑,旋即想到那件事情,遂溫和說道:「等春闈的事情忙先了。估計朝廷會派我去趟北齊。」
馬車裡安靜了起來,只聽得見前面的馬蹄聲和馬兒打響鼻的聲間,車輪在山路上震動的聲音。半晌之後,林婉兒微笑應道:「放心吧。京裡有我。」
范閒想了想後說道:「估計我會帶王啟年走,有什麼事情你先問問父親的意見,如果費介老師還在京中,你也可以找他幫忙,這些事情通過籐子京做就好了,我已經吩咐過他當然……」他微笑說道:「估計也沒有什麼事情。」
回到京中,綵燈痕跡猶在。僻巷之中鞭炮紙屑未掃。看著四處穿著新衣,猶自沉浸在年節氣氛中的行人們,范閒不禁有些後悔。自己決定年初四就再進蒼山。似乎錯過了正月裡鬧花燈的熱鬧。
車至范府,不免又是好一番折騰。半新不舊的這對夫婦向父母行禮,又與族中眾人見了見。范閒此時才發現范氏大族果然名不虛傳,雖然在朝中並沒有什麼大官,但那些遠方堂親們,似乎都在朝中要害部門裡吃著肥餉,一個個活得挺滋潤。
後幾日,首先領著婉兒回了相府,拜見老丈人,與大寶依依不捨的告別,然後又去靖王府拜見那位相熟的王爺。還沒等消停陣,太常寺少卿任少安,鴻臚寺少卿辛其物,又是兩頓宴請,這是曾經共事過的官員,怎也無法推脫,范閒只好拼將一醉,了了這兩椿來往。
一晃便入了二月,此時各路各州各縣的舉子們已經入了京都,有錢的找客棧住下,有人的找親戚投奔,沒錢沒人的只好跑到京都郊外那些書熟裡將就一下,就連太學的宿捨如今也已經開放,專供那些實在沒有地方去的舉子們暫住一陣。
會試由禮部主持,分作三場,分別在二月初七、十二、十五日進行。所以等范閒入太學就職的時候,時間已經有些緊了,好在他這個五品奉正只是個虛職,屬於聖上一高興之下胡亂點的,太學方面對他也根本沒有安排。會試已近,太學自然也不需要他去授課,所以倒也清閒。
只是偶爾還是會有在太學就讀的各地舉子,跑到他的房間裡,雙眼綠光地望著他,像極餓狠了的狼群。
范閒刷的一聲打開手中折扇,在這冬末春初的天氣裡搖個不停,將身邊的學生們冷得閃開一段距離後,才微笑說道:「諸位,本官年歲尚淺,若說教育二字,是萬萬當不起的,所以此事請再莫提起,免得羞了我這張臉啊。」
見他說話風趣,這位以十七稚齡,便官至五品的朝中大紅人,似乎也不是那等白眼看人的權貴模樣,這些學生們的隔膜感漸浙退祛。有人便壯著膽子開起了玩笑:「范大人初入京都,便曾在一石居上點評過風骨二字,如今大人卻有心思扇扇子了。」
范閒哈哈一笑應道:「這說明什麼?說明本人向來喜歡胡鬧,說什麼話都是做不得準的。」
……
朝中關於此次大比的主考同考以及提調,早就已經定了人選。憑范閒十七歲的年紀,五品的官職本就有些駭人,但依然遠遠不足以成為這些重中之重的角色。但是他的詩名畢竟早已流傳在外,雖說曾經發誓再不寫詩,但似乎也沒幾個人當真。那些學子們總想從他嘴裡再誘出點兒什麼,至不濟,若真得了范閒一聲贊,也算是意外之喜。
澹泊書局的《半閒齋詩集》早已行銷全國,所以從各州郡趕來的舉子,不免對這位名動京華的年輕人感到十分好奇,有些莽撞的人,更是靠著一張嘴,竟真找著了范宅的位置,只是看著那門臉,那石獅,才知道這位范才子並不僅僅是腹中錦繡,竟是真的披錦繡而生的權貴子弟,階層森嚴,這些舉子哪敢貿然叩門相訪,只好悻悻然離去。
范閒在太學沒呆數日,也曾隨著上司四處查看舉子入京後的狀況,發現有些窮苦家的孩子入京後確實極苦,雖然朝廷早有明旨,令京郊的幾座大書塾全部開放,一些土廟也暫時供應住宿,但是京都居大不易,依然有些人囊中羞澀,竟是連飯錢都快負擔不起。
想到五竹叔在澹州講過的故事,范閒心頭微動,便從書局的帳上支了些銀子,又請慶余堂的掌櫃們代為處理,將那些窮舉子的生活安頓了一下。既然不是市恩之舉,他當然也不會讓那些舉子知道是自己出的銀子,但回府卻向升為戶部尚書的父親抱怨了一番。
范尚書發現自己這個兒子如今竟然關心起這些事情來,不免有些微微訝異。一絲欣慰之外,更多是的對范閒似乎安於仕途,而產生某種放心。
二月初七,會試前兩日,范閒偷得半日閒,從太學裡溜了出來,他實在是有些忍受不了那些不認真讀經書,卻天天拿詩文給自己看的學子了,那些學子有的年紀足夠當自己爹,你說這事兒整的,實在是有些彆扭。
走過皇城之外,看著御溝裡的清水細荇,范閒感覺根是輕鬆,說實話,到目有為止,京裡知道他長什麼模樣的人也不多,所以走在大街上,很是舒服。尤其是在紅色官牆下行走著,范閒斜乜著眼打量著那高高的圍牆,看著遠處一片肅武的侍衛,再沉穩的性子也不免生出幾分得意來——本公子曾經偷偷進去過,咋嘀?
皇城角上是禁軍角樓,專門負責望遠,當初燕小乙就是從那裡驚天一箭,將宮牆對面的范閒射上下去。
范閒將目光從那處收了回來,搖了搖頭,燕小乙如今已經調任北方大都督,自己如果要去北齊,得從他的轄下經過,希望他不知道那夜的刺客就是自己。
繞皇城不久,便入了天河道,此處道旁流水依然溫柔,前方監察院門前的金字淡淡發光。范閒像根本沒有看見那些字一樣,神情自若地經過,餘光都沒有瞥一下。
「我說范大人,本世子如今要見你一面,都這麼難,看來你真是成了京中的大紅人了。」
范閒苦笑著回頭,看見靖王世子騎在馬上,滿臉微笑望著自己。他一拱手道:「參見世子,下官只是想圖個清靜,哪裡知道竟會與世子巧遇。」
「不是巧遇。」李弘成揮揮手中馬鞭,笑道:「我可是從太學一路追你追過來的。」
范閒略略一驚,清亮的降子裡馬上回復了平靜,回道:「世子有什麼事?」
世子微笑說道:「今日有人請。」
「誰?」范閒的直覺告訴他,今天這宴請有些問題。
「二皇子。」李弘成笑著說道。
范閒無奈地搖搖頭,這位二皇子一直沒有召見自己,今日既然開了口,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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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30 21:45:24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五章 二皇子
這是一次私宴,地點依然安排在流晶河的花舫之上,只是這座花舫分外清雅,並沒有河對面那些紅袖疾招的誇張感覺。此時河上無雨無雲,滿江淡瑟,微風之下,水波柔息,與遠處隱隱能聞的清脆俏聲相較起來,便只覺得二皇子安排的這座花舫,竟然多出了一絲江海之上孤偏舟的出塵感。
范閒與靖王世子李弘成一路說說笑笑來到河畔,自有侍衛拉了馬去,二人互伸一手略讓了讓,便上了花舫。他臉上帶著微笑,內心深處卻在歎息,這位皇子看來真是個清雅之人,只是不知為何不甘心安份做個皇子,非要在慶國惹出這多事情來。
微濕的木板上,范閒的腳將將要踩上船舷之時,忽聽得舫中傳出一聲錚的琴弦拔動之聲,並無肅殺之意,只有靖心誠摯之感,曲聲漸起。
「恰離了綠水青山那搭,早來到竹籬茅捨人家。野花路畔開,村酒槽頭搾,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勸咱,白髮上黃花亂插。」(注一)
范閒唇角綻出一絲笑意,與李弘成並肩走了進去,聽著這曲子裡的涎漫隱趣,越發好奇這位二皇子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了。
珠簾掀開,入目處,只見一位穿著青色綢衫的年青人正用一種很奇怪的姿式坐在椅子上,頭微微偏著,雙目微閉,臉上露出一種很滿足的神情,側耳聽著角落裡那位歌女的輕聲吟唱。
不問而知。這位年青人自然就是當今慶國皇帝陛下與淑貴妃生下的二皇子。
二皇子的坐姿確實很奇特,竟是半蹲在椅子之上,像極了一位在田間休憩的農夫,青色的綢衫蓋住了他的雙腿,但更奇特的是,看著他陶醉的神情,清秀的五官,渾身透露出來的。竟是一種清雅安寧的感覺,似乎早已倦了這身週一切,這世間過往,只是以曲為念。
范閒看見二皇子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人給自己的感覺好熟悉。第二個念頭是,這個人很疲憊,心很疲憊。第三個念頭是,這個人的心思很沉重。他相信自己看人的能力,但此時的場面卻有些尷尬,餘光瞄見世子李弘成早已安靜揀了個椅子坐下。而自己站在正中,看著那位二皇子卻不知道該如何行禮。
對方似乎只顧著聽曲子,忘記自己這個客人了。當然,以對方的身份,讓自己等上一等也是很自然的。
一曲終於裊裊作斷,那位歌女橫抱古琴。款款向廳中三人各自行了一禮,沉默退入後室。
而蹲在椅子上的二皇子卻似乎仍然沉浸在琴聲嗓音之中,許久沒有回過神來,仍是閉著雙眼。右手懸空著緩緩向旁邊挪去,摸著幾上擱著那盤葡萄。兩根手指捏著葡萄莖提了一串起來,高高抬著。像孩子一樣擱到空中,抬頭,張唇,合齒,緩緩咬下一顆青翠至極的葡萄,嚼了兩下,嚥了下去,喉嚨極好看地動了兩下,似乎連吃葡萄也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范閒不急不躁,微笑看著這位皇子,雙眼寧靜,卻是沒有放過對方任何一個小動作,他試圖看出對方究竟是一個什麼樣性情的人。
……
半晌之後,二皇子歎了口氣,將手中的葡萄摸索著擱回盤子裡,這才緩緩睜開雙眼。他似乎才知道自己請的客人已經來到了船中,眼中不由閃過一絲很奇妙的笑意,唇角微微一翹,綻出一絲有些羞澀的笑容。
范閒心頭一動,那種熟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二皇子靜靜看著站在身前的范閒,忽然開口問道:「既然來了,為何不坐?」
世子李弘成此時坐在旁邊,微笑飲著茶,沒有幫范閒說什麼話。范閒也是回以溫和一笑,對二皇子抱拳行了一禮:「皇子在上,不行禮,不敢坐。」
二皇子微笑看著范閒,說道:「我不曾迎你,你也不用敬我。」
范閒笑道:「二殿下不用迎臣,臣須敬殿下。」
二皇子笑著搖搖頭,將沾了些葡萄計水的右手隨意在自己的青色綢衫上擦了擦,說道:「這船上只有我與弘成兩兄弟,再加你一個妹夫,哪裡有殿下臣子的。」
范閒呵呵一笑,拱了拱手,也不再多說什麼,自去世子李弘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既然這位二殿下喜歡玩名士感覺,自己雖然不擅長,但是坐轎子總是會的。
其實兩人先前這幾句對話並沒有什麼太深的意思,但范閒感覺還是很奇妙,因為二皇子說話的語速特別的緩慢,而且每次開口的節奏總是比一般人要慢半拍,所以對話之時,總感覺對方說話有些突然的感覺。而且范閒更覺有趣的是,自己越看這位二皇子越是熟悉,但又不知道這種熟悉感是從何而來,他很肯定,不是因為婉兒的關係。
「這花舫是我出錢造的,你看如何?」二皇子似乎有些熱切於知道范閒對於這座花舫的感覺。范閒苦笑一下,這才放眼打量一下船中佈置,發現不論格局還是角裡的青盆,抑或是斜向裡掛著的書畫,這花舫真不像是座花舫,倒像是個書房,不由搖頭笑道:「殿下這花舫清靜得很,和花字不合啊。」
二皇子淺淺一笑,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清靜好。」
范閒忽然覺得這種對話實在有些無聊和艱難,正準備將求助的眼光投向相熟的李弘成,就已然聽著靖王世子的話適時響了起來。
「我說,你們兩個人能不能不要說話這麼累?」李弘成笑著打著岔。
二皇子呵呵一笑,對范閒說道:「瞧見沒?不要以為我們這些皇族子弟都是些無趣的人,再說了,你如今已經和婉兒成婚,也算是一家人,今後得多走動走動才是。」
李弘成搶在范閒之前取笑道:「我們那王府就算了,你可是堂堂二皇子,走動起來,也是會出危險的。」
三人都知道,這說的是數月前范閒赴二皇子宴請路上,在牛欄街被北齊刺客刺殺之事。三人互視一眼,想到數月前數月後這種種過往,不免均生起了一些莫名之感,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
笑聲一畢,那件事情大約也就算揭過了。范閒苦笑著說道:「二殿下雖然擺的不是鴻門宴,但要吃飯卻要冒這大危險,確實可怕。」
二皇子與李弘成聽著鴻門宴三字,不免微微一怔,臉上卻掩飾得極好,他們自然沒有聽過這個典故,但礙於自身尊貴身份,自然也不好出言相詢。二皇子微微一笑,說道:「別叫殿下了,你就跟著婉兒叫我二哥吧。」
范閒面色不變,心裡卻感覺有些麻煩,這關係要拉的太近……似乎總有些問題。似乎猜到他在擔心什麼,二皇子雙手垂在自己的膝前,依然半蹲著笑道:「凡事不用太過謹慎,婉兒是宮裡的寶,你要記著,你如今多了一個大哥,還在西邊騎馬玩,我這個二哥依然躲在翰林院裡編書,至於太子三哥,你更要多親近才是。多些親戚,難道就讓你如此煩惱?」
范閒笑了笑,心想這些皇家親戚,當然都是大麻煩的根源,應道:「這是我的福份,只是不稱殿下,確實感覺有些失禮。」
二皇子苦笑道:「回家問問婉兒,她是怎麼叫我的。」
……
寒暄畢,宴席開,桌上儘是一些時今鮮蔬和精巧小菜,范閒吃得倒是極開心。他早已擬定了方略,所以熟悉了之後,便已經將心神放開,席上三人隨意聊些京中人物往事,前賢遺作,倒也相談甚歡。
這位二皇子果然深受淑貴妃影響,對於文學之道深有研憲,與范閒一唱一合頗為相得,李弘成在旁卻說些脂粉間的妙聞,少不得還要提一提司南伯范建大人當年的輝煌戰績,男人間的話題一起,二皇子雖然和范閒不便搭話,但氣氛卻成功地活絡了起來。范閒卻是一味藏拙,只是講些澹州故事和沿途見聞罷了。
一席飯畢,二皇子與范閒各有所得,微笑告別。
二皇子也不相送,依然蹲在那個椅子上,這大半晌的時光,他竟然是保持著這個姿式一動未動,他看著范閒與李弘成的身影消失在花舫門口,才輕聲歎了口氣。
「殿下看這位小范大人如何?」二皇子親屬的門徒恭敬詢問道。
二皇子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妹夫太過小心謹慎了,哪有半點兒慶國人骨子裡數十年間養成的驕傲狂縱,說實話,真懷疑那次殿上夜宴發詩狂的小范,是不是我今天見著的這人。」
說完這句話,他又習慣性地低下了頭,手伸到一旁去摸那串青葡萄。門徒一見便知道二殿下又在思考一些極其重要的國家大事,不敢打擾,趕緊悄無聲息地退出門去。
許久之後,二皇子緩緩抬起頭來,雙眼裡一陣迷惘,其實他哪裡在想什麼國家大事,只是還在思考范閒最開始說的「鴻門宴」,他自小跟著母親誦讀經典,但依然沒有記起來這「鴻門宴」是個什麼典故。
「妹夫果然學識廣博啊,看來得回去查書去。」
二皇子白齒一併,將嘴裡噙著的青葡萄咬碎了,汁液酸甜無比。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六章 河畔新絲令人倦
范閒騎在馬上,屁股被格的有些不舒服,微笑想著先前那位二殿下,心中那股熟悉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他自然清楚,這第一次見面正是所謂交淺言不能深時,至千什麼內庫之類的事情提也不需提去,只是見個面罷了。
他拔去迎面那枝嫩青河柳,問著身邊的李弘成:「今兒二殿下就是想見見我?」
李弘成笑答道:「他是你的仰慕者,恰巧你又娶了晨郡主,所以他藉著看妹夫的名義,想看看一代詩仙究竟是什麼模樣。」
范閒一怔,哪裡想到竟是這麼個由頭,連連苦笑搖頭,半晌之後忽然歎息道:「為何我看這位二殿下總是很眼熟?」
李弘成與他相交數月,早知道他骨子裡強硬,表面上溫和,但除了偶爾發瘋之外,倒是勉力保持著沉穩的模樣,此時見他有些失神,不由納悶道:「你應是沒有與他見過面才對。」
范閒苦笑著搖了搖頭,心想二皇子雖然生得清秀,但是畢竟不是林妹妹,自己也不好龍陽那口,怎麼對對方如此念念不忘,不由微羞笑了出來。
此時李弘成正好奇看著他,見他抿唇一笑,忽然間怔住了,呆呆望了半夭,才喃喃應道:「我知道你為什麼覺著看二殿下眼熟了。」
范閒睜大眼睛,好奇問道:「為什麼?」
李弘成做出習慣嘔吐的表情:「因為你們兩個有時候都喜歡像娘們兒一樣羞答答的笑。」
范閒一愣,趕緊斂了唇角笑容,苦臉說道:「就這樣?」
李弘成看著范閒清美的臉,忽然間一陣惡寒,說道:「你們兩個人身上的氣質也有些相像,確實很像娘們兒。」
「扯蛋。」范閒哭笑不得,旋即心中一動,也許……那位二殿下真的與自己在某些方面很相像吧,他搖搖頭,趕走某椿盤在他心頭的驚天疑問,再次微微一笑,再噁心了世子一把,才一揮馬鞭,催馬住京城裡奔去。
一路沿河而行,馬行急速,春風撲面而來,河畔的青青楊柳也撲面而來,范閒懶得去躲,自將霸道真氣運到臉上,全充個厚臉皮,將那些楊柳震開,縱馬快活。
不一時,他便將世子與侍衛甩開了一段距離,馬兒有些累,漸漸緩了下來。范閒坐在馬上,下意識扭頭住水面望去,只見自已經繞了一段路,來到了花舫很集中的地方,遠處有一座花舫已經蒙灰,很頹涼地靠在岸邊,與河中的嬌人恩客,結綵妓船一比,更顯淒慘。
范閒微微瞇了瞇眼睛,猜到那一定是司凌婦人的花舫,這艘花舫上曾經有京都裡最紅的女子,也是京都最紅火的所在,如今卻已經成了這個模樣。看到眼前一幕,他不由想起了那位如今還在監察院大牢裡淒苦度日的司理理,待春闈之後,慶國朝廷就會放司理理回北齊,而自己居然也湊巧是這次的主辦人,不知道再次見面時,會是哪般模樣。
當初在大牢裡用迷藥,用言語,用心理攻勢,才從那個女子嘴裡詐出了刺殺自己的幕後主使是吳伯安,而自己當初曾經答應過放了她,還曾經發了個極毒的誓。本來範閒事後根本不準備認帳,沒想到後來事情竟然會轉變成這種模樣。
他的唇角微微一綻,又如李弘成所說的那般,極溫柔地笑了起來,心道也算自己應諾吧。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李弘成也甩開侍衛,單騎跟了過來,兩匹馬同時停在了水畔,靜靜望著湖裡的太平盛景,偶爾一瞥那處衰敗的所在。
一會兒之後,李弘成輕聲說道:「你打郭保坤的那夭夜裡,就是在那個花舫上和我喝酒。」
范閒笑了笑,說道:「我們還在那個花舫上過了一夜。」
「怎麼?」李弘成看了他一眼,說道:「不會現在又起了憐香惜玉之心吧?你如今身份與我不同,不說還在牢裡的司理理,就說這水上的諸多可人兒,你如果像我一樣夜夜歡愉,只怕第二天宮裡就會派大內侍衛把你打一頓。」
范閒苦笑應道:「我哪有這些心思,只是看著那座花舫偶有所感。」
「吳伯安,並不是你岳父的人。」李弘成以為他並不知道這些秘辛,所以小聲提醒道。
「我知道,對方是長公主的人。」范閒輕聲應道:「不過既然長公主不在京裡了,我自然懶得去想這些問題。」
「不要忘記,長公主與皇後的關係極好,最得太後寵愛,而且……這些年,太子一直很信服她。」李弘成靜靜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用這些話來表明某些東西。
范閒微笑道:「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吧,二皇子與我初見,有些話自然是不方便說的,我既然甩開了侍衛,就是想和你私下說說。」
兩匹馬緩緩地向前行走著,馬首之間偶爾會摩蹭一下表示親熱。李弘成拔開面前的青青柳枝,輕聲說道:
「你從北齊回來之後,大概就會掌管內庫,不論是東宮,還是二皇子都需要你,我想你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
范閒微笑無語,聽著對方繼續說話。
「東宮雖然現在向你示好,但那是因為長公主離京的緣故,我雖然不清楚為什麼長公主會這樣討厭你,但我知道,在東宮的心目中,一千個你的份量,也抵不上長公主的一句話,所以你不能信任東宮。」李弘成很嚴肅地說道:「你我兩家世交,我與你也算是朋友,所以要提醒你,如果真要倒下來的話,於公於私,我都希望你能倒向那邊。」
他指著洞對岸一處獨山,那山背後被一道樹林斷開,正構成了一個二字。
「真巧。」范閒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苦笑著搖搖頭:「排隊本來就是個很愚蠢的事情,弘成,我勸你也不要太早站隊。」
「不是巧,那就是二殿下的別院。」李弘成微笑道:「你的說法與父親很相像,但是人世間總是有許多事情要做的。」
范閒不認同地搖搖頭:「今日見著二皇子之後,就感覺很奇妙,這樣一個水晶般的人兒,為什麼卻不肯像靖王一樣做個安份王爺?」
李弘成聽到他說到自己的父王,雙眼漸漸冰冷起來,住日如春風一般溫暖的笑容也消失不見了,淡淡道:「夭子之家,並無私事,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躲開的。你應該記得先帝,也就是我的祖父,當年是如何登上帝位的。兩位親王,在同一夭內滲遭刺殺,當時京都的血雨腥風何其腥臭?若你能回到過去,是不是也要問下那兩人為何不讓?」
范閒心頭一寒,勉強一笑掩飾內心情緒,說道:「當時開國不久,與當前太平景象又不一樣,若二皇子肯讓一讓,東宮也不見得會如何。你看靖王天天在府裡種花種草,不也是很快樂嗎?二皇子看得出來,是真的喜歡文學之道,為何不能學學你父親?」
「你見過陛下,也見過長公主,我父王排行第二,但你看他的容貌卻已經是個老頭子了。」李弘成似笑非笑說道:「退讓,真的會有好結果嗎?我父王心中總有一股悲怨之氣,我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想來,還不是天子家的這些破落事。」
其實靖王世子真的猜錯了靖王如今某作花農的真實原因。
范閒皺眉道:「可是你不該跟著二皇子這麼緊,不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最沒有可能的一個人。」其實以他與李弘成的交情,此時這番話已經顯得過於深切直白了。
李弘成聽了之後,微微一怔,旋即微笑浮上面龐,知道范閒是真正把自己當作了朋友,輕聲感動應道:「如果父母拿了些甜點擺在孩子們的面前,我們必須首先表面自己想要去吃,那麼呆會兒父母分配食物的時候,才會首先想起你來。」
范閒微笑道:「二皇子等於一直是在表明態度。」
「不錯。」李弘成的眼光離開范閒的臉龐,隔著流晶河對面的小山,看著極遠處天空下隱約可見的蒼山之脈,輕聲說道:「先帝是幸運的,因為只有一個兒子,陛下也算幸運,因為他只有三個兒子,但是……等著大殿下回來之後,不知道會出現什麼問題,所以二殿下,必須先表明自己的態度,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
「我仍然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選擇他。」
「很簡單的原因。」李弘成微笑說道:「我看他順眼一些。」
范閒挑挑眉頭,知道這話或許真假在三七之數,不可全信,只是目光看著這位靖王世子溫和的笑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不是一個奢求獨善其身的高潔之徒,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自己躲不過去的,所以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根本沒有想著去躲。
男兒在世,快活二字——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可能還會有更多的一些東西。
入城之前,李弘成很自然地說要去某某樓中坐坐,范閒自然懶得相陪,舉手告別,便在告別之時,這位愛好花花事業的世子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話:「今日二皇子要搶先見你,是因為會試之後,大概你逃不出太子的請了。」
范閒微徽一凜,聽出對方的話中透露出的一絲信息,後日大比,自己雖然資歷不足以評卷,但肯定會在太學與禮部兩處守著。
作者:
basic6429
時間:
2022-6-30 21:45:47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七章 狗日的會試
晚間,范閒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之中,與婉兒略談了一下白天與二皇子的會面,便又迎來了意料之中另一位客人——來客是辛其物,太子東宮近人。
入座看茶,看著手中的紙條子上的那些姓名,范閒微微一笑,知道太子要做什麼,卻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來找自己。
「為什麼給我看這個?」范閒拿著手裡的紙條子,苦笑搖頭道:「少卿大人,會試的事情,下官是根本插不了手的。」
數月之前,在與北齊的談判過程中,這二位一是正使一是副使,配合的倒是極為默契,而且性格上也沒有太牴觸的地方,加上前些天兩個人醉了一次,如今自然熟絡了些。辛其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輕聲解釋道:「你應該清楚這些人名是什麼。」
范閒當然清楚,後天就是會試開考之日,在這個節骨眼上,各府裡都像小媳婦兒與馬伕一般不停地暗通著款曲,後門的門檻都快被踩爛了,據說禮部大老郭攸之不厭其煩,又不敢得罪太多王公貴族,所以乾脆請了旨,躲進了宮裡。另外四名同考和提調,也是已經將禮部太學當作了自己的府第,根本不敢回府,
但是依東宮的能量,如果太子想在此決科舉之中提拔一些自己想培養的年輕人才,應該有的是法子,單說那位會試總裁官郭攸之,人人都知道,那是位堅定的東宮支持者,隨便遞句話去,應該就不會有問題,怎麼會找到自己來了。
似乎察覺到他的疑惑,辛其物微笑著搖搖頭。說道:「小范大人才氣縱橫。世人皆歎,但看來對於京中的諸多規矩卻是不大瞭然。本朝一應科舉規矩都是依著前朝慣例來的,改動並不太大,為防止舞弊。應試學生們的卷子都要重新抄寫,防止筆跡被人認出來,最關鍵的,卻是糊名這個步驟。」
辛其物繼續說道:「紙上這六個人名,都是我親自見過的人。」他微笑說道:「有才之人。」
范閒向來以為自己是一個很冷靜的人。但當辛其物走後。他安靜地坐在書房中。看著手中那張紙條時,依然有些隱隱的憤怒。後天就是會試的正日子,而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除了總裁,門師,提調之外,會試諸官之中。自己還擔任著一個很麻煩很重要的角色。
先前的談話之中,辛其物告訴他,朝廷已經下旨,今太學五品奉正范閒擔任此次會試的居中郎——居中郎這個有些古怪的職位,其實就是全權負責此次會試的秩序的官員,手中握有相當的實權,更關鍵的是,當夜裡封卷之後,在改卷之前的漫漫長夜裡,在禮部官員和太學教者重新抄卷之靠,糊名的事宜,是由居中員一手負責。
但凡想在這次會試裡玩些小手段的人們,首先要處理的,便是糊名的環節。就算那些學子身後的背景已經買通了禮部官員,甚至是座師考官,但如果糊名時不先做手腳,批閱試卷的考官也無從下手。
本來這麼些年的科舉過去,這些舞弊營私的買賣,慶國官員們早就已經做成了熟練工種,各方勢力的分配也有了一些可供參考的定式,但是由於此次是聲名大盛的范閒,很莫名其妙地坐到了居中郎的位置上,所以朝中各方不免有些拿不準。誰也不知道這位小范詩仙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所以太子才會毫不避嫌的讓辛其物事先來範府,他認為范閒應該不會違背自己的意思,而且這些日子裡,太子認為東宮也給了范閒足夠的恩賞,也該是范閒表明自己態度的時候了。
范閒又看了一眼紙條上的六個人名,笑了笑,將紙條毀成粉末,然後緩緩走回自己的臥室,心裡對於那位二皇子平空多出了一絲感激,如果二皇子也來這麼一手,自己夾在中間,真是很難處理。
但他依然有些低估了事情的複雜性。
林婉兒坐在桌旁微笑望著他,然後輕輕叩了叩桌子,她的手指邊上幾張潔白的紙看上去乾淨的令人發寒。范閒歎息一聲,一拍額頭說道:「不要告訴我,那上面寫的是人名。」
林婉兒嘻嘻一笑,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他身邊,挽著他的胳膊,讚揚道:「相公果然是個聰明人。」
范閒苦笑道:「本來以為去北齊之前,我們可以在京都裡好好休養生息,誰知道……」他終於忍不住低聲咒罵了起來:「是誰讓我當這個居中郎的!」
「我父親,你父親。」林婉兒苦兮兮地望著他,「雖然然這個職司及不上提調,但位在要害。按往年裡的慣例,這一拔的學會會試之後入朝為官,將來見著你的面,也要喊一聲老師,實在是個很……」
范閒沒好氣道:「咱們那兩個不怎麼親的爹是不是有些太熱心了?我才十七,難道以後在朝上,讓一拔中年翰林迂腐學士見著我行禮?」
林婉兒愁雲一掃而空,笑嘻嘻說道:「如今你在京裡名聲太盛,這次甚至有人推舉你出任座師,如果不是年紀太小被宮裡駁了回來,你可能成為數百年間,這世上最年輕的會試座師。」
范閒說道:「不是什麼好事,現在很後悔殿上發酒瘋那段。」不過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後悔藥可以吃,他將妻子遞過來的紙條細細看了看,發現上面的人名有些還比較熟悉,都是京中比較出名的學子,有些自己曾經接觸過的人,確實有些才學,看到這裡,范閒的心裡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既然我是居中郎,他們還這麼明目張膽地來府裡?」范閒歎息道:「這紙條子就是他們舞弊的罪證,送到我手上,他們的膽子未免太大了些。」
「都是老規矩了。」林婉兒久居宮中,自然知道這些事情,解釋道:「往年的居中郎雖屬要衝,但是職供太低,所以各方都不怎麼看重,反正如果宮中哪位想栽培自己幾個心腹,那位居中郎只好裝看不見,哪裡敢多話。只是今年輪到相公擔任這個職可,那些人忌憚你的手段背景,卻不瞭解你的性情,所以才會像對待總裁官一般,捉前來向你打聲招呼,表示禮貌,也表示尊敬。當然,那些自認巴結不上你的官員,當然還是會依老例去走座師的門路,不敢來騷擾你。」
「如此看來,我只要依往年規矩做就好了。」范閒微微皺眉,他是真的沒有想到慶國的官場已經敗壞到如此地步,一想到那些在郊外書塾裡辛苦度日的學生,心裡不免還有些不舒服。
「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林婉兒不是尋常人,輕聲說道:「即便這些人的面子一個不賣,誰還敢把相公你怎麼著?」
范閒苦笑,心想您是郡主,當然誰都不怕,雖然自己身後的背景也是不小,但是您那太子哥哥卻是要借此事看自己表態。他轉而問道:「這些人名是誰送來的?」紙條其實只有三張,沒有他想像的多。
林婉兒有些不好意思地羞羞一笑道:「其實,都算是我惹出來的事兒?」
范閒異道:「怎麼講?」
林婉兒應道:「今天入了趟宮,去寧才人宮裡坐了坐,你知道我小時候向來在她身邊玩大的。這是一椿。」她接著愁眉不展說道:「至於其它的兩張紙備,一張是父親派袁先生送來的、另一張卻是樞密院的老秦大人送來的。」
范閒搖搖頭,寧才人代表的自然是那位依然遠在西方戌邊的大皇子,宰相大人既然將自己送到居中郎的位置上,斷然沒有不利用自家女婿的道理,倒是那位樞密院的老秦大人,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面,但知道是三朝元老,軍方的超級實權人物,不老老實實栽培幾個將領,怎麼也來文臣科舉裡插一腳。
「算了,都是小事,既然舉國皆是烏鴉,我自然也不會去冒充丹頂鶴。」范閒淡淡說道,將這些紙條全數毀了,輕輕攬著妻子的雙肩,往前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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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九,大比之日,慶國的讀書人要將十年寒窗所學,盡數賣於帝王家,至於帝王家買是不買、就看這幾場考試。那些穿著長衫的讀書人像游動的魚兒一般,或惶然或興奮地往大試的地點:禮部二衙考院裡走去,看上去就像是奮不顧身地在往一個狹小的魚簍裡鑽。
范閒頭晚已與總裁官郭尚書,兩位座師,兩位提調見過面了,諸臣有些緊張地安排妥當一應程序,第二日便分別行使職司。
一把太師椅擱在大門之側,身旁是衙門差役還有監察院按例派來的官員。范閒安安穩穩地坐在眾人中間的太師椅上,冷眼看著這些學生在自己的面前走過。
學生行過他的面前,不論老幼,都是恭敬行禮,認識范閒的人,敬的是他的聲名,不認識范閒的人,敬的是他的位置。在門口,范閒身邊的虎狼之吏早己拉開了布幔,開始挨次搜身,嚴防學生夾帶違禁之物入內。
范閒啜了一口茶,看著這些扛著被褥馬桶吃食,像極了村裡長工般的苦命學生們,不由搖了搖頭,忽然看見一個被檢查完後的學生正準備入院,一翻白眼,喊道:「等等!」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八章 考官其實是有趣的工種
院外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無數道目光有些畏怯地投向了小范大人,不知道那位學生有些什麼問題。范閒看了那個扛著一團爛被褥的學生兩眼,忽然問道:「查過了嗎?」
禮部吏員與監察院官員同時報道:「已查過了,並無異樣。」
那位學生抬頭挺胸看著這位年輕的范大人,面色平靜,並無一絲慌亂。范閒微微皺眉,再問道:「脫了衣服查的?」
「是,大人。」他身邊的官員看見院門口堵的人越來越多,不免有些著急,再過半個時辰,宮中的御令就要來了,如果以這個速度,生員們極難完全放進去。
正此時,范閒忽然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走到那位一臉平靜的學生旁邊,打量了他兩眼,忽然笑了起來,附到他耳邊說道:「你的衣服有問題。」
他說話的聲音極小,所以只有那位學生聽到了,那位學生在二月初的陡寒天氣裡,竟然額上冒了些汗出來!這位學生姓楊名萬裡,全然不知道這位以詩才名噪天下的小范大人是如何發現自己的秘密,在范閑靜靜的目光下,不免有些要崩潰的傾向。
范閒忽然微笑說道:「你進去吧,如果此時說穿了,你十年功夫白廢,但是記住,這兩日考院之中,你不要讓我發現你用了你的衣服。」
楊萬裡驚喜交加,後怕難止,哭喪著臉說道:「謝大人成全。」生怕這位兩隻眼睛像老鷹一樣的年輕居中郎再次反悔,把破爛的被褥一扛,掩面就衝進了考院之中,心裡拿定主意,這兩日裡斷斷然不能將身上衣服拆開。去看裡面的夾層。」
緊接著。范閒又警告了幾個妄圖想夾帶小抄入考院的窮學生,漸漸的,圍在他身邊的吏員們也明白了怎麼回事,雖然很是驚訝於小范大人的眼力與判斷。但也有些隱隱著急,時間上怕有些來不及。
范閒卻似乎頭一次做官做出了感覺,微笑著——審視著入院的學子們,很仔細地一個也不放過,扒掉了許多雙鞋。許多頂帽子。許多枝後藏紙團的毛筆,在考院的門口堆成了一座小山。到此時。那些排著隊的學生們才知道,今年這位居中郎竟然是位殺氣十足的厲害人物,不像人們想像中的詩仙涎漫,不會怎麼理會自己諸人的舞弊之事,於是趕緊退了出去。將身上夾帶的東西扔到考院背後的陰溝裡。
今日監察院領頭的是范閒地熟人,那位目前暫代一處部分職司的沐鐵沐大人。他聽著手下的匯報,趕緊到了這邊,見著范閒二話不說就是一個大禮拜了下去,有些為難說道:「大人,時辰不早了,得快些。」
旁邊的禮部吏員與監察院中人看見他對范閒如此恭謹,不免嚇了一跳,心想監察院的人居然會對一位文臣如此客氣,此時才想到范閒身後的背景,一位宰相,一位尚書,一位郡主,於是再不敢多嘴,只是靜靜聆聽范閒的回話。
范閒摸出舶來的懷表看了看,發現時間確實不早了,這才搖搖頭停止了這次有趣的遊戲,站起身邊,朗聲對考院門口的數百名學生說道:「本官范閒,想來諸位也是聽過。先有大家見著了,為免耽擱會試正時,今日便不脫衣搜身。」
眾生員大喜。
范閒微笑看了四週一道,說道:「你們自己把身上夾帶的東西扔進這竹筐裡,一概不咎,如果這兩日考試之中被本官發現了,當心我讓人把你扒光了扔在皇城前面,讓天下人都知道你們的斯文是何等模樣。」
眾生員大懼,這才知道詩仙小范大人的微笑裡,原來蘊藏著沁骨的殺氣。於是眾人各自老實魚貫而入,至於還有沒有那一等想要冒險的學生,那是日後之事。
這一放行,速度頓時快不了少,不一會兒時間,考院門口就馬上回復清靜,只留下滿地臭鞋,無數紙屑,看上去倒有些淒惶。禮部的吏員趕緊安排人手打掃去,以迎接宮裡開考的旨意,還要佈置香案鳴炮,一時間忙了個不亦樂乎。
眾人一邊忙碌著,一邊想著這位小范大人行事果然與一般慶國官員大不相同,若不理會那些夾帶之事便罷了,哪有像今天這種查出來了,依然放行讓學生進去考試的道理?這事兒若攤在別的考官身上,只怕御史台那邊又是好一陣擾嚷,但誰也知道,范閒既然敢這麼做,當然是不怕這些事情。
范閒坐在太師椅上,微笑看著眾人忙碌著,一邊與身邊的沐鐵搭著話。沐鐵如今的職位早起來了,一直以為是拜范閒所賜,所以顯得對范大人格外親熱,說道:「范大人辛苦了,呆會兒旨意一道,炮響開考後,大人盡請回院中休息,這一應勘防之事,自然交由下官處理。」
范閒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職司所在,呆會兒還要在考場裡轉悠,哪裡有閒功夫。」
「大人頭一次領這個差使,所以不知道,其實入了考場,便不用太過操心。」沐鐵以為這位年輕的權貴不清楚會試的潛規則,陪笑說道。
范閒忽然轉而低聲問道:「這次去北齊,沐大人去不去?」
沐鐵一愣,對於他的轉話沒有什麼思想準備,下意識裡回答道:「院裡還在安排,不過應該是四處那邊的事務,我可能插不上手。」他忽然眼睛一轉,想到這位小范大人會寫詩卻不愛寫詩,偏生喜歡做些小生意,以為自己猜到了什麼,笑著說道:「范大人是不是準備在北邊進什麼貨?那個我可以幫助安排一下。」
范閒哈哈一笑道:「沒事沒事,只是隨口問問。」旁邊有下屬端上茶來,范閒向沐鐵讓了一讓。沐鐵好奇問道:「范大人,看來今天心情不錯。」
范閒唇角微翹,瞳子裡閃過一絲莫名的神情,似笑非笑,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事情,半晌後才輕聲說道:「其實……我一向以為,讀書而不用考試,乃是人生最大樂趣。入京之後,我最怕的便是會試,沒料到一年時辰,我竟然成了居中郎,能讀書,而不用考試,更能輕鬆無比地看著讀書的同仁們辛苦考試,原來,這才是人生最大的樂趣。」
聖旨至,奉炮鳴,香案撒,院門閉,一年一度的慶國春闈會試正式拉開了帷幕。范閒聽著考院的重重木門在身後緩緩合上,心裡一陣恍然,前世之時的高考,自己也沒有參加過,當時以為是人生最大的缺憾,今世之時,這會試自己又無法參與,雖說輕鬆,但心中也是猶自些小遺憾。
「拜見大人。」入了大堂,春初寒風從門口處湧了起來,范閒向坐在正中的禮部尚書郭攸之行了一禮,說道:「院門已閉,無大人手令,不得再開,此時院中各路郡州縣的學子已經拿到了試卷,開始做題了,負責送吃食用水入內的角門處,由監察院沐大人及禮部大人們共同把守,應該無虞。」
郭攸之看著下方的這位年輕五品官員,看著他那張清俊的面容,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旋即滿臉微笑道:「小范大人辛苦了。」接著對身邊兩位座師吩咐道:「依往年規矩,一個時辰之後,你們下場巡視一番。」
這兩位當年春闈的座師一位是太學正,一位是同文閣的大學士,都是陛下欽點,聽著郭尚書發話,點頭應道:「聽大人安排。」
郭攸之又轉向范閒說道:「小范大人,你的職可是考場秩序,協助兩位提調,不定時巡場,還要留神角門處動靜,隨時準備接旨。」
這位禮部尚書歎了口氣,對天抱拳一禮道:「春闈之試,為國擇良材,不可不慎,諸位大人各自用心些吧。」
隨著郭尚書的發話,考院之中的各色官員們都各歸其職,一股嚴肅而緊張的氣氛悄然無息地瀰漫在考院中的每個角落裡。所有人都知道,當今皇帝陛下在數次北伐之後,已經將治國的重心轉移到了文治之上,所以對於每年一次的考試,顯得格外重視,甚至前些年還曾經有過微服視察的先例,所以誰也不敢大意。
而且此次春闈對於那些正埋案伏首疾筆的學生們來說,更是人生中最緊要的一個關頭,若能順利通過,那便是躍上了龍門,若是不行,只能黯然回鄉,準備來年的鄉試,一折一返,不知會消磨掉多少人的青春年華,更有那等倔傲之輩,一旦落第之後,竟是纏綿居於京中不肯歸鄉,頹敗者有之,浪蕩者有之,更多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乃國之大典,此乃士子之生死場。
范閒站在石階之上,閉目聽著考院裡四面八方響起的沙沙之聲,想到太子諸人遞來的紙條,唇角浮起一絲詭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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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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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30 21:46:26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九章 春風化雨入春闈
日頭漸漸地升了起來,驅散了考院裡的寒意,那些緊張的學子們終於有機會可以暖一暖自己的身子。他們不停地搓著手以保證落在紙上的筆跡不會顯得過於生硬,這試卷書法也是評分標準之一,所以雖然已經開考良久,但大多數人還只是在打腹稿,並沒有急干動筆,看來這考院裡的士子們,大多數都是曾經有過痛苦經歷的可憐人。
范閒滿臉微笑地在考場裡行走著,腳步盡量不發出一絲聲音,以免打擾了這些學生們的。說來也奇怪,學生們破題之時往往最是害怕考官在自己身邊經過或是打量自己的試卷,但當這些學生們發現站在自己身邊駐足觀看的,竟然是考院門口那位赫赫大名的小范大人時,每個人卻不免生出些許自信來。
因為范鬧不像那兩位座師和提調一般滿臉肅然,反是掛著如談談陽光般的笑意,所以但凡敢抬頭看范閒臉的學生,總是會覺得小范大人臉上的笑容是在鼓勵自己。
在考院的每一處走了一遭,范閒回到了角門處,沐鐵早就已經泡好茶等著了,看著他坐到椅子上,才壓低聲音笑道?「挺悶的,范大人選在這兒歇腳,倒是最合適,角門這裡要與外界交通所以倒不怎麼難受。」
范閒一笑,心想自己如果真回正廳與郭尚書坐在一起,只怕對方不高興,自己也會不舒服。一邊飲著茶,他一邊卻想起了一椿很蹊蹺的事情,太子那邊給的名單只有六人,但卻沒有賀宗緯的名字。他入京之後便知道賀宗緯是大學士的學生,而且是東宮潛臣,按理講,今朝應該是要參加春闈的。
他暫且將這事放下,將目光隔著數重小門,又投向考院的最裡處,心裡生出了一絲慌謬之感,自己只不過是藉著酒瘋演了下李太白,出了本詩集,居然就能坐在這裡監考,這人生果然是很不公平的事情。
那些猶在奮筆的學生們,如果知道堂堂捨試的結果,早已經被朝中宮中的那些大人物像分西瓜一樣地分好了,他們的心裡會有怎樣的想法?
時間似平過的極慢,范閒已經快要在角門的椅幹上睡著了,才發現日頭剛剛移到了正中。相關衙門已經派人送了中飯過來,角門自然有人接著,細細查驗過食具之後,發現並無異常才將其中六份食盤抬到了中廳。
范鬧去了中廳與那幾位大人一面用著午飯,一面聽他們講上午的情況,東南角那裡被提調大人逮了個舞弊的學生,提調搖頭歎氣道:「見過舞弊的學生,沒見過這麼舞弊的學生,居然堂而皇之將整本破題策放在書案下面抄,以為四周有隔幕就不會有人發現,哪裡知道四處巡視的官員眼睛是尖的。」
此次春闈總裁禮部尚書郭攸之忽然皺眉道:「這書是怎麼帶進來的?」
范鬧知道這是自己的失誤,微笑應道:「先前檢查太慢,監察院那邊的官員催丁一下,所以下官有些著急,怕誤了聖上定的時辰,所以出了紕漏,請大人恕罪。」他這話請了罪,卻將責任推了一半到監察院方面,倒是油滑。
郭攸之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倒沒有難為他,畢竟這種小事歷朝歷代的科舉都無法杜絕,也不能以此來攻擊范閒,只是聲說道:「小范大人初歷此事經驗不足,你們幾位大人要事幫一些。」
范閒笑著向四周的幾位大人拱手一禮,尤其是對著自己的直屬上司太學正說道:「學正大人,下官才疏學淺,請多多看護。」
太學正便是那日殿上受陛下眼神所指的舒大學士,他本是莊墨韓的學生,但是畢竟深以自己是慶國人為榮,所以倒不怎麼記恨殿前范閒將莊墨韓激得吐血一事,反是呵呵指著范閒笑道:「奉正大人,若你才疏學淺,這慶國上下哪有人敢自稱有才?」
另一位座師和提調也紛紛笑著附和,拿范閒打趣:「堂堂慶國第一才幹,若非學識驚人,小范大人此時應該在場中奮筆疾書餓了啃兩個干饃,哪裡能坐在此處用飯。」
這話一說,連郭攸之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范鬧的才學究竟如何,范閒自己是沒有絲毫信心,但看來不論是在京都官場,還是在慶國天下,眾人對范閒的信心倒是比他自己還要強烈許多。
考院裡的學生們依然在緊張恐懼地做著試卷,天時也漸漸地暗了下來,范閒在場中走了幾圈,看了眾人試卷還真發現丁幾個有真材實學之人,不免多駐足看了看。雖然他在澹州時也曾經通讀這個世界的經書,但畢竟設有想過經科舉入仕途,所以真要做起這等文章來,怕是還不如大多數人,畢竟洩為人,誇張點說也是博覽群書之徒,眼光還是有的。
他暗中將那幾個人的名字記下,然後走到角門處,假意打呵欠,一偏頭,發現沐鐵已經是半躺在椅上快要睡著了。他不由失笑,心想這個沐鐵也是個妙人,做事的能力自然是有的,不然陳萍萍也不會讓他代掌一處部分權力,只是做人的本事就差了些,也許是剛剛開始學習拍馬屁這種事情,每次看見范閒就無比恭謹,無來由地讓范閒有些不自在。
「大人角門開不得。」看見居中郎范閒走到角門旁一個偏僻處,一位監察院官員面露為難之色,上前攔住,說道:「除了送飯送水,角門必須一直關閉。」
「本官知道這規矩。」范閒笑了笑說道:「只是想隨便走走看,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
這話顯得有些莫名其妙,不合體統,堂堂國朝大典,皇皇春闈之試,身為考官的范閒卻想在考院裡尋些好玩的東西。但是很奇怪的是,那位監察院官員聽著這句話後,卻是微微一笑應道:「院子裡好玩的東西挺多,大人以後常來。」
范閒平靜了下來,看著這位官員普通的臉龐,忽然開口說道:「我要找的就是你,」
「不錯,提司大人。」那位官員低頭道。
范閒看著他的雙眼,知道這位監察院官員官職不高,但肯定是陳萍萍安插在一處的親信,不由微笑說道:「陳大人說了具體的時間沒有?」
「春闈之後,三日之內。」那位官員輕聲應道。
「好,我還有件事情要你幫忙,我需要查幾個人的來歷。」范閒將自己先前記的人名告訴了這位官員,靜靜說道:「不查家世,只查為人如何。」
「是。」那位官員輕聲道:「請提司大人出示令牌。」
范閒自腰間將那塊幫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次的監察院提司令牌取出,在官員的眼前晃了一晃,然後溫言問道:「記清楚丁嗎?」
官員柔聲應道:「記清楚了,不過此事下官會上報院長。」
「明白。」范閒溫和笑道:「封卷之前,我要你的回報。」
「是。」
「我需要知道你的名字嗎?」
「不用。」那位官員輕聲說道:「下官只是院裡一位低層官員,不敢勞煩大人費神記名。」
太子要在朝廷裡安排自己十幾年後的人手,大皇干或許也是如此,至於岳父和樞密院那邊,則是典型的奸官行徑了。想到這裡,范閒不由苦笑了起來,自己這位老岳丈還真不肯給自己省些事啊。
不過他也明白,這是官場裡的常態,而自己馬上要做的事情,倒是有些變態。
范閒有些唏噓,心想再過些年,等自己年紀再大些之後,是不是也應該安排些自己的人,進入這個像遊戲場一樣的官場?但眼下他還無法做這些事情,首要的是要與監察陸軍配合好,將此次春闈的事情處理完美,不要給自己留下太多麻煩。
在成功地用言將長公主逼出宮後,他一直很平穩地處理著一切。如果不是這次東宮方面拉自己的手段太過霸道,或許他還會依然忍下去。而且他認為自己的計劃並不怎麼冒險,先不論明面上的力量,自己身後的黑暗之中站著一位大宗師,站著一方恐怖的院子,這都是很多人不曾知曉的力量。他相信自己只要不去觸動慶國皇室最根本的利益,在這個看似強大,實則互相牽制的官場上,自己大有可為之地。
既然重生之後要掄圓了活一把,自己就能過於退讓,不然豈不是白瞎了母親大人留下的這多香噴噴幫手?那些皇子高官們能做的事情,自己憑什麼不能做?自己不但要做,還要做得漂亮。
「我骨子裡真是個很混帳的人啊。」范閒看著考場裡那些辛苦的學生,滿臉微笑,心想著:「和尚摸得,憑啥自己不能摸,自己不但要摸,還偏不讓和尚去摸。」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章 你糊我糊大家糊
「胡鬧台!」
陳萍萍咕噥著罵了一句什麼,桌旁那幾位監察院的頭目有些畏懼地看著院長大人發脾氣。陳萍萍將膝蓋上的毯子扯了下來,咳了兩聲,花白的頭髮亂糟糟的沒有一絲美感,說道:「院裡的規矩很清楚,宮裡的事情我們不能插手,除非陛下下旨。」
四處頭目言若海苦笑搖頭道:「只是未免可惜了些,以往倒是查過科舉舞弊之事,但這種事情都是發生在高門大院之中,我們安插的人手不足,難以找到線頭。今次得了這幾個人名,順籐模瓜,不難將事情背後的官員揪出來,只是想不到竟然會牽連到東宮。」
監察院內部的說話向來極其大膽辛辣,除了對於皇帝陛下的無上忠心之外,這些密探首領們根本不在乎旁的人。
陳萍萍推著輪椅來到窗邊,花白的頭髮與窗上的黑布一映,顯得格外分明,他冷冷說道:「這位提司大人的命真好,陛下昨夜才決定今年要查科場弊案,他就送了這麼份禮物來。」
言若海對於那位從來沒有見過面的提司也是極為好奇,不知道對方是如何能拿到那些名單,輕聲應道:「早該查了。」
「嗯。」陳萍萍一揮手,讓這些屬下自去各府安排,準備數日後的大動作,卻將言若海留了下來,半晌之後,才寒寒說道:「知道提司身份的,有很多人,所以這件事情根本無法保密,陛下還想給太子留些顏面,所以東宮那邊的人我們不要動。」
「那宰相?」言若海忽然間靈光一閃,猜出了提司的身份,不免有些震驚無語。
陳萍萍瞇著眼睛看著他:「你既然知道他是誰。當然知道,他的岳父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動的。」
「其實這些人都不能動。」言若海苦笑道:「除了太子之外。一位是宮中的貴人,一位是宰相,還有一位是樞密院的元老,我們院中與軍方關係一向良好。總不能為了這些小事把關係撕破了。」
「嗯。」陳萍萍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這三條線都要動,但是都不要追到根上,不然朝野震動,連陛下都無法收場。這些做臣子的啊,或許就是猜到了陛下不可能因為科場弊案而窮治天下官吏。所以這些年才會如此大膽。」
他忽然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有些陰寒:「但他們沒有想到。世上還有人的膽子比他們還要大。居然一反手就賣了這麼多人。」
言若海皺眉道:「范提司此舉大為不妥,一下子得罪這麼多貴人,如何收場?」
「他這是把題目交給老夫在做。」陳萍萍的臉色不知道是怒還是狂燥,總之心情不怎麼好:「他知道老夫不會讓他站在風口浪尖上,之所以給這名單過來,只是告訴我,他不想被人牽著鼻子走,要我幫著處理!」
言若海不敢接話,心裡卻是更加震驚,那位司南伯的大公子究竟與陳院長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居然敢如此行事?而且看大人的表情,竟似真的準備按照他的方略去做。
陳菏萍回復了冷靜,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只是笑聲未免有些尖銳難聽:「有意思,果然有些意思。」
言若海好奇問道:「范提司這樣做,對於他有什麼好處?」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些怪人,不是為了自己的好處做事的。」陳萍萍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上流露出一種很少見的尊敬神情,這種神情,言若海甚至在院長提到陛下時都沒有見到過。
「請大人示下,此次查科場弊案,最上可到哪級?」
陳萍萍微微抬頭,寒聲說道:「陛下覺得郭家把持禮部夠久了。」
「明白。」
「一處目前沒人,沐鐵不夠聰明,所以此事由你領頭。」
「是。」
——————
春闈已經進入了第三輪,范閒拿起溫熱的濕毛巾擦了擦眼角,發現最近幾天確實有些疲乏,眼屎都多了起來,不由苦笑著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再細細去看那些趴在桌子上睡覺的學生,心想連自己這做考官地都如此辛苦,這些學生只怕更是可憐。
今日是春闈會試的最後一天,范閒已經在禮部二衙的考院內呆了好幾天,雖然家中時常送些醒神的東西和吃食過來,但身體和精神也已經疲乏到了極點。他打了個呵欠,走到那個楊萬裡的身邊,細細去看,這些天裡,他發現這個叫楊萬裡的學生倒是老實得很,夾在衣服裡的那些東西還真是一動未動,不免有些高興。
更讓他意外的是,這位楊萬裡竟然胸中頗有才學,幾道疏論做得雖然不是滴水不露,見解也不是走的堂而皇之的路線,但勝在切實,不飾虛華,倒合了范閒的性子。監察院那位無名官員的回報也來了,這位楊萬裡家境貧寒,自幼在泉州族學讀書,鄉試的成績也是極好,而范閒與他又有揭弊之交,所以不免多留神了一些。
此時最後一場試題楊萬裡已經做完了,正滿臉倦容地在看有沒有什麼紕漏,餘光瞥見小范大人又一次來到自己身邊,不免有些緊張。
雖然是考院之中,范閒自然不可能與考生做交談,但楊萬裡折騰了幾天之後神思已然有些恍惚,竟是大著膽子捏了捏自己的衣襟,然後可憐兮兮地看了范閒一眼,似乎是在問這位年輕的考官,當初在考院之外,是如何發現自己的夾帶。
范閒忍俊不禁,心想憑你的才學,用得著徐這些手段嗎?也不方便與他說話,只是將右手食指輕輕點了點楊萬裡的被褥。
楊萬裡一頭霧水,低頭望去,只見自己身後那團像黑老棗般的被褥,再看看自己身上雖然數日不洗卻依然透出清貴氣的綢緞長衫,心頭一動,知道自己的馬腳是如何露出來的了。試想哪有一位能穿得起水洗綢長衫的考生,會扛那樣一卷黑不拉嘰的被褥進場。
他不由憨憨地笑了一聲。
范閒微微一笑,心頭做了決斷,便將雙手負在身後往回踱去。
……
時已入夜,考生們漸漸離開了禮部考院,經歷數日折磨,眾人早已是委頓不堪,呵欠連天,渾身酸臭,一臉惘然。還剩下一些筆頭慢的考生猶在伏案咬筆,又有一些學生卻是燈下和衣睡著,還沒有到時間,自然也沒有考官去管他。
禮部之側銅駝巷中忽然響起一聲鑼,鑼聲清脆,似乎要喚醒籠蓋在京都上空的**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
「時辰到,各學子住筆。」
隨著一聲喝,禮部下屬官吏們開始清場,將那些猶自抓著毛筆不放的學生將院外趕去。有位至少有四十多歲的考生,頭髮已經花白了,試卷卻還沒有做完,哭嚎著死不肯離開自己的書案,結果最後慘被幾位監察院的吏員生生架了出去。
良久之後,眾人似乎還能聽到那位考生嚶嚶切切,鬼哭一般的難聽聲音,在禮部考院之外迴盪著。
范閒歎了一口氣,心裡卻沒有什麼同情——這個世界,那個世界都是一樣的,你能夠做什麼,適合做什麼,其實是全看你自己的努力罷了。並非他是個冷漠無情之人,只是對於他來說,這些學子們的會試結束了,而他自己的會試……卻才剛剛開始。
春闈結束當夜,便要馬上封卷,這是范閒的職司,而總裁官與兩位座師兩位提調,都是高坐堂中,也不敢離開,全等著范閒領著人完成糊名抄錄這兩道手續,然後才能封卷畫押。
明燭大亮,整個禮部二衙裡一片繁忙景象,外間是數十位老吏在分割試卷,分類整理,另一個小房間裡,則是范閒一面揉著太陽穴,一面看著兩位禮部的官員在進行糊名。
所有的試卷糊名之前,都要先送到范閒面前過一道,范閒不敢怠慢,細細看著卷子上的名字,與那四張紙條上的名字做著對應,過了許久之後,他已經從裡面挑了十數張卷子,不引人注意地擱在了自己的右手邊。
在他側方的那兩名禮部官員低著頭互視一眼,知道那十幾張卷子是朝裡宮裡的大人物打過招呼的。
做完了手頭上的事情,范閒向那兩個人招招手,示意開始糊名,那兩位禮部官員不敢怠慢,趕緊開始將試卷上的學子姓名藉貫一處用紙張蓋住。
范閒也不避嫌,細細在旁看著,終於發現了這些慶國的官員們是怎樣進行這種事情,原來但凡是自己挑出來的卷子,在糊名的時候,所用的紙條會比一般學生糊名的紙條略微短上一絲。
看著禮部官員嚴肅地在自己挑的試卷上鄭重的糊上短紙條,范閒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如果日後郭攸之知道,這些試卷並不全是朝中大員所請,有幾份卻是自己看中的真有才學之人的卷子,比如那個叫楊萬裡的憨人——郭老匹夫會不會氣到吐血?
他卻不知道,自己的小手段落在監察院大老的手裡,郭尚書連吐血的機會只怕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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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30 21:46:58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一章 驚雷
糊名時長短相差極少的那一絲紙,若隨意看去,絕對看不出什麼古怪,但如果是抄錄的官員心中有數的話,一定能分辯出來。范閒看著楊萬裡的卷子被糊上一截短紙後,心情無來由地變得極佳,笑著搖搖頭,忍不住開口問道:「就算挑出來了,但抄錄的時候,怎麼做記號?」
他身邊的那位官員有些為難地笑了笑,知道這位新晉的紅人還是不大瞭解規矩,小意回答道:「小范大人,抄錄時只要在某些字的筆畫上下功夫,那批卷的大人,自然就明白了。」
范閒恍然大悟,讚歎道:「這樣就算批卷的大人不知道是誰,但只要知道是正確的人就成。」
「是啊,大人。」禮部官員很有禮貌地回答道,心裡卻在腹緋這位才名驚天下的年輕人,卻連官場中的這些老規矩都不知道。
孰不知此時范閒也在肚子裡暗罵這些人愚蠢、如果不是慶國官員們太過囂張,這種漏洞百出的老規矩居然能沿襲這麼多年,自己也不可能利用其中漏洞,為那些真正的讀書人做些事情。
當然,他也明白,之所以整個官僚權貴機構一直都默認這個方法,是因為在這件事情上,不論是不是政敵,都已經默認了這種分西瓜的手段,除了瘋子之外,體系內的官員們沒有誰敢多生事端。
其實東宮和那幾位大老,甚至包括宰相大人都有別的手段來安排這件事情,但都不約而同地找到了他,一是因為居中郎主理糊名,是環節中重要的一個步驟。另一方面則是除了林宰相外,其它這幾方都要看看范閒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范閒的態度其實很簡單:去你媽的。畢竟不是誰都像范閒一樣閒到犯嫌,畢竟不是誰都像范閒一樣有個好爸爸,鐵扇公主牛媽媽。
一夜忙碌,能夠決定無數士子人生的春闈終於劃上了一個休止符號。諸多官員揉著發困的雙眼。聚在了正廳之中,聽著本次春闈的總裁官,禮部尚書郭攸之大人訓話。
一番毫無新意的說辭,為國取材的謊話之後,郭攸之有些困頓地揮手讓諸位下層官吏散了,然後和藹望著范閒說道:「小范大人這幾日也辛苦了。」
「不敢。」范閒強打精神笑道:「大人不敢言苦,何況下官年輕著。」
郭攸之微笑道:「大家都辛苦。」其實此時在場的幾位高級官員都明白此次春闈的內情究競如何,從中撈了好處的不止郭攸之和兩位座師。就連范閒都不知道,前幾日裡,早有人將他應得的一份銀兩送入了范府。那個數目竟是比澹泊書局半年的收入還要可怕一些。
接連數日的會試,整個考院之中都瀰漫著一股黃白之物的餿臭之味,范閒站在石階之上。用手捂著鼻子,最後看了一眼黑暗的試院,臉上浮現出一絲很滿足的笑容。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已經很多年了,只知道自己要活下去。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活下去,直到下定決心做這件事情之後,才發現,原來做一個普適意義上的好人,感覺還真的不錯。
當然,好人不是迂腐的老好人意思。
三部官員已經會集了試卷,在宮中黃門太監的帶領下,在大內侍衛與監察院密探的保護下,一行人穿過京都快要發白的夜空,往太學而去。數日之內,這批糊名抄錄後的試卷便會批閱完畢,從而擬定三甲人選,再送御覽殿試,從而評出今次的狀元、探花、榜眼……
范閒離開了這個臭氣薰天的考院,院門口早有范府的馬車等著了。上馬車之後,他接過籐子京遞過來的毛巾,胡亂擦了一下臉,有些疲憊問道:「父親對我的做法有什麼意見沒有?」
「沒有。」籐子京將自己受過傷的大腿挪了一挪,輕聲回答道:「只是老爺似乎有些不高興,總覺得少爺應該提前和宰相大人知會一聲,而且此事牽連的範圍太廣,若真惹得眾怒,只怕相爺與老爺都極難回護您。」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心想自己後面還有個監察院,更關鍵的是陳萍萍讓王啟年傳過話,陛下今年準備整頓吏治,自己只是順勢而為罷了。估計陳萍萍表面上此時正在罵自己惹事,心裡卻是在暗爽終於有個由頭動手。
范閒只是給監察院提供一個理由,然後監察院再將這個理由擺在陛下的面前,讓那位皇帝下個決斷。至於太子、寧才人那邊,范閒另有安排,先前糊名的時候,不論是東宮還是大皇子的托請人,范閒都擇了有才學的幾個名字隱了起來,稍做保護,也算是給對方一個交待。
等事情出來後,范閒想讓人們感覺,自己做這件事情並不是在朝政的哪一方中有所偏向,而只是一個純粹的文人,基於某種酸腐的執念,做出了一個「高潔」且瘋狂的決定。
——————
後幾日京都裡風平浪靜,既然范閒已經爆了料,監察院方面隱藏在暗中的力量開始配合起來,至少在三甲名單出籠之前,一直沒有什麼驚悚的消息在官場上傳開,而最後定三甲,范閒偷偷塞進去的那些人居然沒有被剔出,很明顯在太學和禮部裡,都有陳萍萍那個恐怖老人的眼餞,在暗中幫助范閒隱藏。
而郭攸之那些高官們,或許是前些年科場舞弊做得太順手,而且身後又有東宮之類的大主子做靠山,所以關註明顯不夠,競是沒有看出那麼明顯的問題來。
二月二十二日,道路兩旁春枝漸展,枝上小鳥成歡成對,正是喜氣盈盈的春之佳時。地處京都西側距太學不遠處的客棧裡,在等著消息的各地學子們都心慌慌地聚集在樓下,桌上沒有擺什麼酒菜,因此這些學生們此時根本無心飲食,將心思全放在了打聽消息上面。
「沒戲。」一位山東路的學生苦笑著搖頭道:「估計今次還是沒戲。」
「佳林兄何出此言?」坐在他旁邊的那位學生面色微黑,正是那位在考院上與范閒有過目光對視的楊萬裡。
他來自泉州,時常在海邊謀生活,與那些出身豪貴,前半生盡在書堂裡度過的才子書生大不相同。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心情倒是極為放鬆,從桌上夾了一筷老醛泡花生吃了,一面嚼著,一面含糊不清說道:「佳林兄乃是山東路出名的人物,一手策論寫得精彩至極,前幾日大家看過之後都是讚不絕口。至於小弟本來就不擅此道,文字功夫不成,雖然自信若牧一縣足以,但肯定是沒有什麼可能上榜。」
那位成佳林來自山東路,今次已經是第三次參加會試了,他苦笑著壓低聲音說道:「這些事情難道你我還不清楚?每科取的人只有那麼多,朝中大員們托幾個,宮中定幾個,太學的取幾個學生。像我們這種外地來的,或許在家鄉有些名氣,但放在這京中又算是什麼?就算朝廷想找幾個有才之人做陪襯,以堵天下士子之口,也有大把京中名士可選,怎麼也輪不到我們頭上來。」
酒桌之上另一位讀書人面相精瘦,看上去不是有福之人,或許是喝得多了,胸中又有積鬱不能發,故而說話極為大膽,冷笑道:「佳林兄說法不錯,我看這科舉日後還是不要再考的好,免得你們二人還要浪費這多銀錢做路費。什麼狗屁會試,不過是朝中高官們給自己挑狗罷了!」
成佳面色一黯,接著卻是微微一懼,勸告道:「季常兄聲音小些,若讓監察陸軍的密探聽著,不說你我仕途如何,只怕連身家性命都有問題。」
那位季常兄姓侯,也是個極不愛走權貴路子的怪人,雖說在京中薄有才名,向來與賀宗諱齊名,但就因為他那張利嘴,那個性子,故而一直有些落寞,此時聽著友人擔心話語,不由哈哈大笑道:「監察院雖然恐怖,但那些密探又怎會瞧得起你我這些小人物?他們如果真的厲害,怎麼不去盯盯科場之上的弊案?」
楊萬裡搖搖頭道:「監察院雖然口碑一向極差,但在監督吏治之上,確實是極有用處的。」
侯季常擺擺手指頭道:「官家哪有清白人?若寄望於監察院,豈不是與虎謀皮。」
楊萬裡反駁道:「官也是讀書人裡選出來的,哪裡可能全是壞人,我看……」一時間他竟是在京都出名的官員中找不到個以清名著稱的人不免有些訥訥,半晌後忽然眼睛一亮說道:「我看太學奉正范閒大人,就是個極好的官。」
他身旁兩位友人自然知道楊萬裡在衣衫裡夾帶被小范大人揪出來的事情,不由齊聲取笑道:「原來讓你考完,便是好官,這好官也真簡單了些。」
三人又說笑了幾句,酒漸上頭,不免開始低聲罵起朝廷裡的弊端,又扯回前面若監察院真肯徹查弊案的話,這科場風氣或許還真有可能好轉。
正此時,忽聽得客棧外一陣喧嘩,三人好奇站了起來,聽著有士子在外狂喜嘶吼道:「科場弊案發,禮部尚書郭攸之奪職入獄!」
轟的一聲!春雷在京都的上空咋響,一陣清新春雨灑向客棧內外的學生身上。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二章 科場弊案
稀稀疏疏的雨點,落在客棧的四周,伴著雨點,時不時還有一道春雷響起,而那些學生們卻似乎呆了,傻乎乎地站在客棧內外的細雨中。這條巷子是外地學子趕京赴考親居之地,故而人數極多,而在先前那聲喊後,人群馬上陷入了一種很奇怪的沉默之中。
許久之後,才有人回過神來,向先前喊話的那個學生圍了過去,好一陣擾嚷,就像是炸開了一般,七嘴八舌問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侯季常、楊萬裡三人臉上也露出了激動的神色,卻強壓著內心的衝動,只是走到了欄邊,聽著眾人的對話。
問話的人太多,答話的卻只有一個,弄了半天,三人才聽明白,原來昨夜監察院一處竟是出動了一百多名密探,分作了五路,直接撲向了城南郭府,而有四路卻是去了另四處宅子,捉了四名江南來的學子。
由於動作極快,所以消息被掩蓋了整夜,直到早朝之時,皇帝陛下才淡淡說道,他已經頒旨,令監察院詳察本次科場弊案,朝堂之上頓時隔入了某種混亂,此時諸位大臣才知道為什麼禮部尚書郭攸之會沒有站在隊伍之中。
內心深處真正一片平靜的,只有宰相大人,戶部尚書大人,當然,還有那位依然沒有上朝的監察院陳萍萍大人。
此次監察院的行動極快極準,尤其是抓四名江南士子的隊伍。當場搜出了他們與某些官員來往的書信,而在郭府之中,更是查抄出來了數目相當驚人的銀兩。據初步的調查結果顯示,這四位江南士子家中均是一方豪強,竟有三家鹽商,此次入京趕考攜帶了大批金銀,走了許多路子,終於投到了郭尚書的門下。
郭攸之此時已經入了監察院的大獄,而那四位江南士子也成了可憐兮兮的座下客,監察院四處更是從昨日起,就開始令江南分部著手拿人,務求辦鐵案。因為名義上這四位江南士子是買通了春闈總裁官郭尚書,但實際上大部分的銀錢卻是遞進了東宮,所以此案的最後背景是……太子。
當然,這些細節上的事情,自然學生們不會知道一絲一毫。只知道在雨中痛罵郭尚書,竟是連可憐老郭的老母弱子都沒有放過。
陛下此次徹查科場弊案的決心看來極大,除了禮部之外,至少還有十數位官員因為此時被停職待查,據江湖傳言,之所以此次查的如此之快,捉得如此之準。全因為一份黑名單,那名單上面寫著此次春闈與朝中官員們勾結的士子名字,監察院由士子著手,反推而索,成效極佳。
侯季常有些震驚地從欄邊走回酒桌,舉起酒杯傾入喉中,似是不覺酒水辛辣。猶自出神說道:「沒想到,真的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楊萬裡與成佳林二人也沒有從這驚天的消息裡回過神來,下意識問道。
侯季常哈哈一笑,重重一拍桌面,說道:「沒想到監察院出手如此之準,如此之狠,竟能搞到能致朝中貴人於死地的名單。」他端起酒壺,給二位朋友杯中倒滿,舉杯相邀。滿臉興奮道:「來,咱們敬監察院一杯!」
「干!」楊成二人哪有它話,興奮的舉杯而盡。
此時客棧之中全是興奮的年輕學子在邀人痛飲著,慶國官場積弊已久,雖然誰都知道不可能僅僅靠捉住一位禮部尚書。就完全改變這種局面,但正所謂萬裡之行始於足下,只要陛下真的發現了問題,願意解決這個問題。這些年青的、有朝氣的、甚至可以說是單純至極的讀書人們,都相信,慶國的未來一定會變得更美好一些。
……
良久之後,酒意漸上胸腑,楊萬裡迷離著雙眼,有些傻傻地笑道:「真是痛快,就算此次不中,但能身逢如此驚天之事發生,也算是痛快了一回。」
成佳林喝得少些,人也最清醒,他對於仕途向來熱衷,有些遲疑問道:「既然此次科場弊案已經揭開了,那……此次春闈會不會重考。」
「不會。」相反侯季常在幾壺酒下肚之後,清瘦的臉上卻顯得平靜了起來,眸子變得極為清亮,「這只是陛下的一次警告,而且此事有過先例,十二年前,天下初定,春闈也有事變,當年斬了十四位禮部官員,但是春闈的成績依然照常發佈,只是那些與官員有染的學生被除名,由後面的補了上來。」
「那……咱們豈不是有機會了?」楊萬裡憨憨地笑著,本性純良的他想問題很簡單,「三甲只有這麼些名額,等那些走歪門邪道的仁兄被除名,我們的機會就大多了。」
侯季常冷笑道:「如果不是有更貴的貴人也在做這件事情,郭尚書只不過是一部大臣,哪裡敢在這國之大典上動手腳。那些貴人要保的學生只怕更多,只不過剔了四個鹽商的兒子,於大勢又有何補?」
另二人心想,果然如此,不免又有些豁然。半晌之後,楊萬裡忽然一拍桌子,笑道:「不論如何,這也算是一椿痛快事。去年京裡最轟動的便是那場言紙,逼著長公主回了信陽,今年最轟動的,恐怕便是這份黑名單了,居然生生掀翻了一個當朝尚書。」
成佳林面有憂色道:「等明天三甲出來了再說吧。」
侯季常與楊萬裡知道他地性子,對於此次春闈依然抱有幻想,微微笑,也不去理他,說道:「我得去把史闡立那小子從床上拉起來,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楊萬裡笑道:「記得讓他買些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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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真漂亮。」范閒輕輕彈著王啟年帶過來的紙,心情大佳。婉兒坐在他身旁,有些擔心說道:「你不擔心太子哥哥知道是你告發的弊案?」
今日,被父親重重訓斥了一頓的范閒,破天荒被禁了足,只得老老實實呆在了府裡。他知道這椿事兒做得確實有些過於荒唐,當然,如果不是事先從院裡得到消息,知道皇帝陛下今年準備殺雞儆猴,范閒也不敢來當這個「污點證人」與滿朝文武為敵。
其實那份名單算不得什麼秘辛,范閒手中有幾張紙條,那些座師提調,誰手裡沒幾張?單看這種光明正大的弊場聲勢,就知道慶國官場早就已經習以為常了。也正因為如此,此次監察院查弊案,才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時間也沒有誰會首先懷疑到范閒的頭上來。
聽著妻子發問,范閒的臉上露出一絲莫名的神情,道:「你那位太子哥哥的膽子太大,手段太差,這滿朝文武也是一群膽大包天的糊塗蛋,春闈舞弊是何等樣的大事,竟然鬧得天下皆知,就算我不告發,若陛下要查,難道他們還想瞞住?」
婉兒從被窩裡爬了起來,靜靜地看著他的臉:「相公,以後不要這麼行險了,世上沒有不過風的牆,若真讓人知道此事與你有關,日後怎麼辦?」
「怎麼辦?涼拌。」范閒又說了一個妻子聽不懂的俏皮話,微笑說道:「就算知道了又如何?」
婉兒歎了一口氣,心想自己這位相公知書達禮,滿腹詩華,外表看似平穩,但誰也鬧不准他什麼時候會做出如此癲狂的事情來。
范閒知道妻子擔心自己,靜靜說道:「此事的關鍵還是宮中。科舉是什麼?是陛下為自己收攏人才的手段,前朝有位皇帝曾經在科舉的時候哈哈大笑,說天下英推從此盡入我的網中。陛下能容忍朝中官員用科舉的名額來換取財富,但不能容忍所有的名額都被用來換取不義之財。更何況,太子和大皇子都在這件事情裡插了手,咱們的皇帝舅舅不得不要問自己一句……自己這兩個兒子到底想做什麼?」
婉兒有些聽不明白,好奇說道:「自然是要培植自己日後在朝中的勢力。」
范閒笑著繼續問道:「那陛下就要問了,你培植自己的勢力做什麼?大皇子可是個領兵的人,在朝中要這麼大的勢力做什麼?」
婉兒苦笑道:「那太子哥哥呢?他是一國儲君,培養人才倒算是說得過去,畢竟他將來也是要執掌國朝的天子,以往在東宮聽太傅講課的時候,太傅曾經說過,東宮不能無為,不懼流言,率先準備一些臣子以備將來之用,這才算是真正的赤忠,天子家的孝義。」
范閒搖搖頭,露出淡淡譏屑說道:「太傅文章大約是好的,道理肯定是對的,但問題是,當今陛下身體健康,東宮這時候就開始培養人才,陛下不得在心裡問自己一句:太子難道著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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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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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30 21:47:20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三章 雨中訪友(一)
婉兒倒吸了一口諒氣,發現事情確實是這樣,又聽著范閒繼續微笑說道:「所以說,,陛下能忍一時不能忍一世,能忍百官,不能忍自己的兒子,如果陛下一直不想便罷了,但只要開始想第一個問題,便無法控制地會懷疑到很多的東西,所以整頓科場弊案也就成了自然之事。」
林婉兒將頭靠在他的懷裡,輕聲說道:「其實這些事情說起來也簡單,若我願意想也能想明白,為什麼太子哥哥他們想不明白?」
「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太子本身已經開始有不安全感。」范閒想到年初時皇帝陛下給三位成年皇子的賞賜,那裡面含著的深意,就連范閒也看不大明白,想來不論是太子還是大皇子,都有些驚悚不安,所以此次科場之上,才會伸手伸得如此長。
林婉兒歎了一口氣道:「我也不求相公能封王裂土,只求能做個逍遙侯爺就好了,這些事情總是麻煩得厲害。」
「富貴閒人,固我所願也。」范閒笑著應道,想到賈寶聖的那個外號,接著說道:「只是有些事情看不慣,總會犯犯嫌,誰叫我與父親大人的名字取的都不怎麼好。」
見他打趣家翁,林婉兒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頓了頓又問道:「父親那邊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放心吧,父親當天夜裡就去了趟相府。」范閒又說回了最開頭那幾個字,搖頭讚歎道:「所以我先都說監察院這事辦得漂亮,你看看最近落網的這些官員,除了郭尚書之外,包指東宮、樞密院裡都有人落馬,岳丈那邊雖然也捉了一位方侍郎,但畢竟沒有傷筋動骨,這種分寸感如果不是浸淫官場數十年的老手來辦,斷然不能掌握得如此爐火純青。」
「這很難嗎?」林婉兒微笑問道。
范閒手指輕輕從妻子的黑髮間梳過,輕聲回答道:「很難,要讓那些勢力痛,又不能讓他們痛死。免得陛下不好處理。」
說完這話,他的眉宇間湧出淡淡憂色。
「怎麼了?」心細如髮的婉兒抱緊了相公的胳膊,關心問道。
范閒搖了搖頭,想將心裡那個隱憂揮去:「我本來以為這次揭弊案,一定瞞不住天下人,所以做好了打硬仗的準備,沒想到監察院將我掩護得極好,不過你說得對。這個世上沒有水泥牆,總會被東宮知道我與監察院的關係。而且……慶國的瘋子太多。我這時候在擔心那個跛了的瘋子。」
「陳萍萍?」林婉兒馬上知道他說的是誰,但她並不清楚相公除了告發弊案之外,與監察院那個恐怖的情務機關還有什麼聯繫,所以有些疑惑,這疑惑太過強烈,甚至掩去了水泥牆這三個不明之字。
范閒笑了笑、並沒有將這事兒完全說明白,只是輕聲道:「我擔心陳萍萍從一開始就沒想著要瞞這件事情。」
「他敢!」
每一個少女都喜歡自己的相公是個滿心正義感的英雄,所以范閒此次暗中告發弊案。雖然林婉兒有些擔心,但內心深處滿是滿足與驕傲。此時聽著陳萍並要將相公推到世人面前,一想到那種危險。嬌軀一震,郡主之氣大作,哼道:「我明天就入宮找太後去!」
范閒哈哈大笑,安慰道:「陳萍萍就算將我托出來,只怕存的也不是什麼壞念頭。」
林婉兒聽不明白,范閒卻清楚,這是一個好機會,在夜宴詩會之後,如果想在慶國百姓之中牢固樹立自己的地位名聲,此次揭弊案一事,無疑是最好的機會。按照費介老師曾經說過的,既然母親的親密戰友陳萍萍同志一直不甘心自己當個內庫富家翁,非要讓自己執掌監察院,那麼按照傳說中陳萍萍的性格,藉著春闈弊案一事,讓自己猛然躍出眾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問題在於,得到與失去的比例到底是多少,這一點范閒還有些拿不準。
他從床上爬了起來,看著窗外的浙浙細雨,這才發現時辰己經近午,自己竟是與妻子在床上纏綿了大半日,不免甜甜笑了起來,只是笑容裡有些疲憊。此次揭弊案,一是因為自己確實可憐那些真有才學的士子,二是不忿那些皇子們把自己當繩子一樣在拔,最重要的原因,卻是因為他想最後試一次陳萍萍。
范閒將去北齊,所以他必須清楚,那個實力恐怖的監察院老人對自己究竟是什麼態度,同時,他更想看清楚,那位隱在老人背後的九五至尊對自己究竟是什麼態度。
態度決定一切,態度決定關係,態度可以揭示歷史,可以揭示……身世。范閒微微瞇眼,透著烙印著母親氣息的玻璃窗,看著天上的烏雲,覺得慶國的一切就像一道有趣的腦筋急轉彎,而自己似乎一直行走在無限接近真相的道路上。
也許,目標已經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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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府之外微濕的長街上,一輛沒有標記的馬車正安靜地停在那兒,忽然間,一個人影從裡面像落葉一般飄了出來,將要降落到地面的時候,右掌在車廂沿上一搭,整個人已經鑽入了馬車裡。
「走。」范閒屁股剛剛坐到椅上,就發話。
籐子京從御者的位置上回頭看了少爺一眼,苦笑道:「少爺,如果老爺知道這時節你還出門,會教訓小的。」
范閒笑得更苦:「再不趕緊走,不止老爺要拿棍子打我這不孝子,就連你那位溫柔的少奶奶都要拿繩子來綁我了。」
這時節,京裡真是人心惶惶的時候,禮部尚書郭攸之被逮下獄的消息。只用了一個時辰就傳遍了整座京都,但凡與春闈有關的官員們都坐立不安地留在家中,生怕一會兒之後,監察院的密探會來敲門,然後客客氣氣地請自己去喝茶。
而范閒身為弊案的關鍵人物,深知內情的司南伯范建大人與晨郡主更是不敢放他出手,所以他只好偷偷溜了出來,歎氣說道:「籐大,幸虧少爺我在京裡還有你這個心腹,不然連出趟門都不容易。」
一直安靜坐在他身邊的王啟年,笑容明顯變成了最苦的那個,愁眉苦臉道:「大人,下官一直想努力成為你的心腹。」
范閒哈哈笑了起來,調笑道:「王啟年,你應該去說相聲去。」
馬鞭一響,黑色的馬車緩緩向前行去。車輪碾過街上的水窪,四周的青樹被雨水一洗。更顯青嫩,在馬車的後方,有幾個監察院的密探穿著各色雨具,遠遠跟著這輛馬車,他們都是啟年小組的人。專門負責范提司的安全。
「如果朝中有官員報復怎麼辦?我這裡的人手有些不足。」王啟年是知道范提司與院裡做了什麼事情,有些擔心。
范閒微微一笑,眸子裡寒意一現:「現在不是當初,我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牛攔街。本官倒想看看,除了那個瘋婆子,還有誰敢在京都裡,聖上的眼皮下面刺殺我。」
「去哪裡?」籐子京也不回頭,低聲問道。
范閒看了王啟年一眼,王啟年輕聲說了個地名,然後解釋道:「很湊巧,大人看上的那幾名學生,都住在一家客棧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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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疊衣巷的外面就停了下來,空中還在落著小雨,范閒下車後與籐子京二人撐著紙傘往裡走去,王啟年早已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這疊衣巷是外郡來京舉子聚居的地方,今天京裡又爆發了科場弊案,所以此時猶是人聲鼎沸,擁擠得厲害。范閒舉著傘,小心翼翼地從街沿往裡走著,傘面略微向外傾著,免得傘上的雨水落到街邊簷下避雨的小販鍋中。
「借光借光。」一位身材瘦削的讀書人急切地喊著,手裡提著兩壺酒,擦過范閒二人地身邊,朝著前方急奔,竟是不畏由天而降的雨水,只是此人路過時,回頭看了范閒一眼。
范閒舉著傘,看著消夫在雨中的那人,搖頭笑道:「這和當初畢時的那群瘋子多像?只要考試完了,就得狂醉一番。」他砸巴砸巴嘴,有些遺憾當初因為身體的原因無法參加學校的畢業宴。
籐子京聽得不是很明白,但依然恭謹解釋道:「估模著是郭攸之倒台一事,讓這些學生如此興奮。」
「郭尚書的風評很差嗎?」范閒隨意往前行著,看著就像是個喜歡在雨中散步的公子哥兒。
籐子京笑道:「京官沒幾個風評好的,莊裡有句俗話,若將六部的官員排隊砍了腦袋,估摸著能有一個是冤枉的。」
范閒哈哈一笑,心想前世時也有這種笑話,打趣道:「那你說我父親是不是冤枉的那個?」
世人皆知,司南伯范建先為戶部侍郎,後為尚書,不知道從國庫裡撈了多少銀子,若說大貪官,范閒的父親岳父,只怕是逃不出前三名去。但這話籐子京哪裡敢說,聽著少爺這問題,冷汗就開始往後背裡鑽,苦笑道:「少爺,小的失言,您可千萬別介意。」
「貪官怕什麼?世人不患官貪,卻患這官貪而無能。」
「公子這話不妥。」
忽然有個人毫不客氣地從旁鑽進了范閒的傘裡避雨,手裡捧著一個紙包的燒雞,燒雞的微焦香味連這漫天雨絲都掩不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3-11-12 18:44:05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四章 雨中訪友(二)
雨,一直落下來,巷中行人裡的幾把傘像幾株可憐的花兒一樣開放著。
范閒微笑看了這個莽撞的年青人一眼,發現對方身上已經濕了一大片,於是沒有說什麼,如果對方真是個歹人的話,在先前那一瞬間,范閒至少有五種方法讓對方馬上喪失行動能力。
狠顯然,這只是一個買燒雞去湊酒席的窮書生。於是范閒並不停步,舉傘往前走去。他走得瀟灑,那位擠進傘裡的年輕人也是瀟灑,竟不多說一句,站在范閒的右邊,借他的布傘擋著頭頂天空,神態自若地跟上前去。
就這般同傘而行數十步,范閒愈發覺著這年輕人的性情有些可愛了,如果是一般的書生,哪裡會這樣冒失鑽進別人的傘下,而且沉默共行數十步,竟是一絲不自在的神色也沒有。於是他微微偏頭,細細打量了一番,發現這位年輕人長相倒是普通,只是兩抹眉毛極濃、就像是被人用毛筆厚厚塗了一道般。
籐子京落後兩步跟著。
這傘下的二人依然沉默都行,不知道是在比拚著耐心還是什麼,終究還是范閒微笑著發問:「先前說不妥,不知哪裡不妥。」
見傘的主人發話,那位年輕書生極有禮貌地笑了笑,說道:「官若貪了,自然不會將心思放在政事之上,所以若想貪官有能,這只怕本身就是極件可笑的事情。」
范閒笑了笑,發現傘下並不能容下兩人,身邊這年輕書生的右肩已經濕了大塊,於是悄悄將傘生那邊挪了挪,應道:「貪官即便疏於政事,但也總比什麼都不會的人做官後一通瞎弄要好些。」
年輕書生一挑眉毛,似乎有些不解:「只要肯做事,總比荒廢政事要好些。」
范閒握著傘把的手緊了緊,搖頭說道:「一條河堤,不修的話大概隔幾年就會決一次。如果一個不會河工的清官。在河堤上一陣瞎修,說不定每年都會決幾次口,你說那些沿河居住的百姓。到底是希望郡上是位無能勤勉的清官,還是位無能懶惰的貪官?」
年輕書生一時語塞,半晌之後呵呵笑道:「這怕也是特例,一任父母官總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比如量田發糧,除災濟民,斷訟決獄。如果是個懶官。這治下只怕也會亂七八糟。」
范閒笑了笑,說道:「所以關鍵在於能力,還不是在清或貪。」
其實他這看法倒不見得是正確,說來還是受了前世那些官場小說的影響,但這種論點在如今慶國的民間,倒也頗為新鮮。那位與他共傘的年輕書生不免來了興趣,追問道:「如果一位官員有能力。卻十分貪腐,難道朝廷就由著他去?」
不知怎的。范閒聽他這樣一說,便想起了自己的老丈人,那位慶國著名的奸相林若海,世人皆知其貪,但陛下深知其能,故而一直任用至今,再想回這年輕書生問的問題,只好搖頭說道:「吏治本就是艱難繁複事,哪有簡單有效的法子。不過若只求朝廷監管,自修德養,便奢求官場之上一片清明,未免有些異想天開。」
「朝廷若加強監管力度,難道不能防治貪腐?」年輕書生皺著眉頭,粗眉如椽擠作一堆,「就說今日那位禮部尚書郭攸之已然下獄,如果監察院前些年也如今次一般,科場的風氣整會敗壞成如今的模樣。」
范閒其實在政治方面沒有什麼高見,但是骨子裡卻有些清談不怕誤國的糊塗勁兒,興致一起,就接下話去:「若是監察院陳院長向郭攸之行賭,讓他的子侄被錄入頭等之中,那你說誰去監管此事?」
年輕書生不以為然道:「自然還有陛下神目如電。」
范閒更加不以為然回道:「以一人治天下,哪裡如此容易?」其實他清楚,皇帝一定還有暗中的手段在制衡獨大的監察院,這種手段裡甚至可能還包括父親一直沒有顯露出來的力量,但是前世一些青澀的政治理念,讓范閒對於皇帝這種工作一向有些嗤之以鼻,從來不認為將天下把作碗作肥肉的天子,會有那麼個精神,有那個閒心去理會官場之上所有的不公。
隨意說著話,傘下二人來到一間客棧外面,那年輕書生溫和一笑說道:「謝謝公子半傘之賜,我已到了。」
范閒將傘側了一側,瞄了眼客棧上的店名,發現真巧,居然也是自己要找的地方,笑道:「我與你一同進去吧,我要去客棧找人。」
客棧的名字很俗很福很大眾——同福客棧。
與年輕書生入客棧的時候,知道了對方叫做史闡立,也是此次入京的老生。只是范閒此時不方便說出自己姓名,所以只是告訴了對方自己姓范。
「范公子來尋什麼人?」史闡立此時才從這位公子身上的服飾發現對方一定是位權貴子弟,故而說話不像先前傘下那般無拘,倒多了分矜持,「我來方友,不便多談,日後有緣再見吧。」
他說完這話,向范閒行了一禮,便往客棧稈堂的角落裡行去。那裡有一方酒桌,桌旁有兩個學生模樣的人正在鬥酒,旁邊有位已經酒醉不知人事,伏桌而睡,看這些人酒桌之上前沒有擺放什麼菜餚,看來是在等史闡立的燒雞。
范閒眼睛一瞇,便看清楚那桌上醉著的人就是自己要來尋訪的楊萬裡,微微一笑,竟也跟著史闡立往那酒桌走去。
史闡立卻不知道他還跟在自己身後,將油紙包好的燒雞往桌上一放,對著停住了拼酒的二人笑罵道:「好你個侯季常,喊我送菜來,去不將酒給我留一些。」
侯季常笑道:「栽這酒也是先前才在巷口打來的劣酒,口味雖是不好,但是量卻是足的,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山東路的才子成佳林。」他剛把手伸向成佳林的方向,卻愕然發現史闡立的身後站著一位滿臉笑容,清秀無比的公子哥,偏生這公子哥看上去似乎還有些眼熟。
「史兄,這位是?」侯季常疑惑問道。
史闡立一怔,回頭才發現范閒竟是跟著自己來了這酒桌,苦笑說道:「范公子,只是借了半片傘,不至於還要收躲雨錢吧。」
范閒看出對方對自己似乎有些忌憚,想來是猜出自己出身豪貴,不敢太過親近。於是他笑著說道:「不敢收錢,只是有些口饞史公子帶的這燒雞。」
史闡立無可奈何說道:「范公子不是來尋人嗎?」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范閒微笑道,當初在流晶河畔初見聖顏的時候便曾經撂過這兩句話,結果一點反應也沒有,但今天用在這些讀書人身上,果不其然,侯季常等人馬上明白了是什麼意思,大感有趣,問道:「范公子竟是來尋我們的?」
范閒指指醉中的楊萬裡說道:「我與楊公子有故,所以今日特意前來拜訪。」
侯季常笑道:「還從未聽說萬裡在京中有這般豪闊的朋友,來來來,范公子請坐,淡酒燒雞,不嫌棄就好。」史闡立本來就有些喜歡范閒談吐,此時見他既然是友人之友,也不再端著架子,笑著讓出座來。嗯,
那邊成佳林卻是推了半天楊萬裡沒有推醒,不由訥訥向范閒笑了笑。范閒倒是好奇另一椿事,對侯季常拱手一禮道:「不知這位兄台如何稱呼?」
「侯季常。」
「侯公子為何認定在下就是個豪闊的公子哥兒?」范閒聽著季常二字便忍不住想笑,問道:「在下自忖生得倒也不是肥頭大耳,一看就是終日飽食無事之徒。」
侯季常笑著告了個歉,道:「公子這身衣衫就值不少銀子,哪裡是一般讀書人能穿得起的。至於豪闊二字,只是我們向來開玩笑慣了,還請公子莫要介意。」他此時總覺著這位公子面熟,但酒後有些眼花,所以老想不起來。
「哪裡哪裡。」范閒溫和一笑,自在桌邊坐了下來。讀書人都有灑脫勁,多了位不速之客倒也不是太在意,反正楊萬裡一時半會兒也醒不過來,所以除了成佳林倒是勸了范閒幾杯之外,侯季常與史闡立二人倒是旁若無人地拼起了酒。酒未足,意欲滿時,又開始坐而論道。
這道卻不是玄之又玄的那道,卻是國家經濟民生之道。范閒在一旁拿了根雞腿慢條斯理地啃著,一邊豎著耳朵聽這二人辯論,發現侯季常的想法有些偏法家的感覺,極重律法,而史闡立卻是個感性人物,極重教化。
只是說來說去,偏法家的並不一昧求苛,進教化的也不是一昧勸諭,倒其是兩個看事極明的讀書人。偶爾間說到各郡路政事,也是細細辨析,並不一昧泛談,更不像一般書生那般總將眼光放在天下二字上,卻不知道這天下兩個字比世上絕大多數人的眼簾要寬大太多。
范閒越聽越是得意,這侯季常的名字可是自己糊名的對象之一,看來自己的眼光確實不錯,只是這位史闡立性情溫和灑脫,怎麼考院之中卻沒有什麼印象?
正得意間,忽聽著性情溫和的史闡立一拍酒桌,怒斥道:「說來說去,全怪那位小范大人不好!」
范閒無由一驚。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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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2 18:44:35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五章 閃亮的日子
原來此時酒桌上的談話已經由官場轉入文場,自然不免會談到這個詩名驚天下的那位小范大人。范閒假意端著酒杯抿著,卻做著準備如果這個傢伙敢說自己一句壞話,就把手裡這杯酒水潑將出去,聊解郁卒之氣。
不料緊接著卻看見史闡立站了起來,面露桃花之色,口頌肉麻之語,愴然涕下道:「手捧半閒齋詩集讀了數月,這今後哪裡還看得下旁人詩篇?自己又如何還有膽量再提筆落紙?雖說有幾首詩我還是覺著有些怪異,但小范在前,小史何以自處?悲乎哉,悲乎哉。」
范閒眉開眼笑,想到了那些批評領導同志太不注意休息的可愛人們。
侯季常卻有些不以為然說道:「詩文乃外道,經世治國又有何助?」說完這話,轉向冷落了半天的范閒求助道:「不知范公子意下如何?」他忽然忍不住又看了范閒兩眼,忽然哎喲一聲說道:「原來是你!」
范閒再驚,心想難道被對方認出來了?考院裡的燈光可不怎麼明亮,除了楊萬裡這種憨人敢直觀自己,用眼光對話之外,還真沒有太多人敢端詳自己這個考官的面容。
侯季常下一句來得極快:「先前我買酒路上曾經與范公子擦肩而過。」
范閒馬上想了起來,原來對方就是那個提著兩壺酒的書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這樣一椿小事,侯季常馬上顯得對范閒親熱了許多,開始熱切地說起話來,不止范閒覺著有些奇怪,就連史闡立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范公子與那位小范大人同宗。不妨說說對於小范大人半閒齋詩集的看法吧。」
「不過是拾前人牙慧而已。」范閒臉皮再厚,也總不好意思當著別人的面對自己一頓猛誇。
誰知道史闡立聽著這話卻怒了,將筷子一擱說道:「難道范公子也與那位莊大家一般?在下本來極重莊墨韓人品,卻料不得是個糊塗老賊,范公子若少讀詩書,還是不要說出這等荒誕可笑言論來。」
范閒一怔,此時才知道原來自己早已經在慶國士子的心目中樹立了牢不可破的地位。微羞一笑,不好怎麼言語。見他啞口無言,史闡立被酒意一衝,笑罵道:「同樣都是姓范的兩位年輕公子。這差距咋就這麼大哩?」
……
正在此時,楊萬裡終於在成佳林地服侍下悠悠醒了過來,入眼處便是范閒那張漂亮的臉,嚇得不輕,趕緊站起身來。對范閒一禮說道:「范大……大人……怎會在此?」
「范大人?哪位范大人?」酒桌上另三位仁兄不免一頭霧水,不知道楊萬裡為何如此緊張。
楊萬裡苦笑道:「這位便是先前提到的那位。放學生入考院的小范大人……史兄,你不是最喜半閒齋之詩?還不趕緊上前拜見。」
史闡立這才知道,自己剛才出言訓斥的竟然就是范閒本人!強烈的震驚讓他從凳子上蹦了起來。對著范閒是拜也不好,不拜也不是。模樣尷尬至極。就連沉穩許多的侯季常與成西林二人都張大了嘴巴,看著范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如今的范閒早已經是天下士子心中一等風流人物。後來又娶了宰相的女兒,以十七歲的年紀做了太學五品奉正,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讀書人最艷羨的對象。而他的半閒齋詩話也早已風行天下,飄乎雲端之上的紅光形象,已經與范閒這個名字合做了一體。
范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怎麼?見著活人了如此吃驚?」
侯季常第一個醒了過來,苦笑說道:「原來公子便是小范大人,先前真是失禮了。」
史闡立雙眼放光,對著范閒是深深鞠了一躬,誠懇說道:「不期今日托楊兄的福,竟然能夠親見小范大人,實是萬幸。」
范閒搖搖頭,微笑說道:「會試已畢,我也不想老呆在府中,所以隨意出來走走,知道楊萬裡住在這間客棧,所以來尋他,只是沒想到運氣不錯,先前酒桌之上,聽著諸位兄台的高論,總算不虛此行。」
眾生不免有些汗顏慚愧,心想先前自己一干人在這位當世大才子的面前高談闊論,回想起來,確實有些荒唐。就連一向心高氣傲的侯季常也是苦笑道:「都怪萬裡,居然一直醉著。」
恰此時,說話有些緩慢的成西林終於鈉鈉自我介紹了起來:「范大人,晚生姓成,成西林的林。」一想到似乎能與這位當朝紅人拉上關係,山東路才子成西林無來由的緊張,說話有些磕磕絆絆。
眾人一怔,旋即才聽出這話裡的錯漏處,不由哈哈大笑了起來。成西林也是臉上一紅,訥訥不知如何言語,也虧得這陣笑,才稍沖淡了一些眾人心頭的震驚。
楊萬裡聽著小范大人竟是來尋自己的,不免有些疑惑,也有些受寵若驚,問道:「不知小范大人有何吩咐。」
好在這幾個人都是有分寸的,而且心裡多半還存在拿寶貝擱自己桌上的自私想法,所以沒有嚷嚷起來,是以客棧內外的學生還在飲酒作樂,沒有人知道,諸生日常經常提及的小范大人,此時正在客棧之中,不然只怕又是好一陣喧嘩激動。
范閒本來只是想來點楊萬裡一下,只是沒料到卻是如此一個局面,自然不好深談,一笑之後說道:「不論如何,我與楊兄也算是一衫之緣。」轉向史闡立道:「與兄兄也有半傘之緣。」又對侯季常說道:「與侯兄也有一擦身的緣份,所以有些話還是想提醒諸位一下。」
此話一出,就連沒有被他點到名的成西林也緊張了起來,侯季常也無法再保持平穩表情,讀書人誰不想謀個好有程,這位小范大人可以此次春闈的居中郎,此時不避嫌疑來到此處,要講的話自然是極重要的。
范閒略頓了一頓,斟酌了一下用辭後說道:「三月初一便是殿試了,幾位兄台還是要準備一下。」
諸生再驚,袖中的手也禁不住有些顫抖——這話看似尋常,但內裡隱著的意思,卻是十分驚人,這位小范大人是朝中紅人,身後更有宰相司南伯這種至尊至貴的人物,如果說有人能夠提前知道三甲名單的話,范閒一定有這種資格。既然他讓己等數人準備殿試,那就說明……自己一定能上榜!
范閒將手指豎到自己的唇邊,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微笑說道:「不一定,只是來提醒一聲。」
侯季常有些失神說道:「郭尚書被逮入獄,榜單一定會有所變化。」
范閑靜靜應道:「成兄與史兄我記不清楚了,但侯兄與楊兄是一定中的。」侯楊二人大喜,再也顧不得自矜,站起身來,對范閒深深行了一禮,知道從此以後,這位年輕的門師,自己二人是拜定了,除非自己不想要以後的坦蕩仕途,繁華前程。
成西林與史闡立稍覺失望,但心想小范大人只是記不清,也不見著明日不會有個好結果,都在心中安慰著自己。
客棧中明顯已經不是說話的合適場合,楊萬裡恭敬地將范閒請入自己幾人的內房,然後奉上好茶,折騰了一陣之後,才誠懇說道:「小范大人,學生自問無錢無權無嘴無臉,實在不知如何能得大人青眼相看,更不知道大人為何冒險前來告知這個消息。」
這無錢無權無嘴無臉八字,真是說透了那些沒有門路士子的辛酸無力。范閒笑著搖搖頭道:「如今慶國科場上的模樣,諸位自然知曉,三甲的名單雖然還沒出來,但大體上也已經定了。至於我今日為何來,著實是怕萬裡你自暴自棄,不溫書,不事應對,殿上丟了臉面,我的臉上只怕也不好過。需知道那日考院之外,是有許多人看著我將你放進考院的,不妨明說,這事我是冒了一些小險,不過倒也無妨。」
今日京中考官們皆自惶恐不安,偏生范閒倒說無妨,諸生不免有些詫異。
事已至此,這幾個聰明人自然明白范閒此行的意義,互視一眼,侯季常便當先拜了下去,口道:「學生謝過老師。」楊萬裡再拜,就連史闡立與成西林二人也不再坐著,對范閒行了門師之禮。
范閒看著比自己年紀還要大了幾歲的四位讀書人,心裡的感覺難免還是有些怪異,笑了笑說道:「我不是相府裡的岳丈大人,我也不是郭尚書,而且我有錢,日後會更有錢,所以你們且放心,我只是看重你們的才學德行,至於殿試之後,入朝為官,只要你們忠心勤政,為國謀利,我確信自己沒有看錯人,自然心裡高興。」
這話極溫柔,骨子裡又極寒冷。四人一悚,誠懇應下,又稍敘幾句,范閒問清楚了此次賀宗緯之所以沒市參加春闈,原來是因為家中長輩病逝的緣故,歎息了幾聲,,便告辭而去。
出門後上了馬車,范閒皺著眉著對籐子京說道:「為什麼我做這種事情還是很不習慣?」
捧哏王啟年適時地出現在馬車中,柔聲應道:「因為大人骨子裡還是個讀書人,不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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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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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3 01:36:49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六章 皇榜
待范閒離開這家同福客棧之後,室中的四位讀書人面面相覷,似乎想不到天下竟然會掉如此大的一個燒餅砸在了自己的頭上。
「這可如何是好?」楊萬裡有些傻乎乎地坐在床上。成佳林與史闡立向他恭喜之後,笑道:「從此以後,楊兄等於是攀上了相爺與戶部尚書,這仕途只怕會一帆風順了。」
楊萬裡憨厚的臉上卻透著一份苦悶:「我向來是極欣賞小范大人才學,此次春闈也多虧大人通融,想來幕後閱卷,這位小范大人也出了不少力,只是……我更希望小范大人今天沒有來這麼一趟。」
成史二人啞然無語,知道楊萬裡感覺范閒似乎有市恩之感。
一向隱為眾人首領的侯季常卻微笑搖頭道:「小范大人若是市恩,斷不必親自來此,萬裡你多慮了,我已決定,從個以後,在朝中便以小范大人為念,定要做出一番事業來。」
史闡立愕然,心想一向清高自謝的侯兄為何突然轉了性子。
楊萬裡搖頭道:「我也知道,每科考試,門師學生這是慣例,只是侯兄知道,我一向敬重小范大人才學,考院之中因為身上那件夾帶的緣故,又極喜小范大人性情,所以總希望小范大人與這些朝廷官員能有些許不同才是。」
「求全了,求全了。」成佳林責備道:「小范大人雖有詩中仙材,但畢竟也是朝中官員,權貴子弟,能夠親身來此。已屬不易。萬裡兄難道希望小范大人是個不食煙火的真仙人?何況真仙人對這個窮苦凡世,並不見得會比一位精於謀劃的能吏要更好。」
史闡立拍掌讚歎道:「佳林兄話雖少,但今日這話說得透徹。」轉向楊萬裡說道:「若說崇拜之情。萬裡你絕對不如我,半閒齋詩話我時常手捧誦讀,裡面那百餘首詩可以倒背如流,但今日見著小范大人,我卻沒有一絲毫失望。為何?全因為詩乃心聲,這位小范大人確實是我輩灑脫中人,與朝中那等腐朽官員,豈可一道而論。」
他笑了笑,接著說道:「先前我提著燒雞過來時。巷中打傘之人不多,我這人就愛玩個亂勁兒,瞅著一把傘下的年輕人面容清秀,氣息清新可人。所發議論又有些新奇駭人。所以莽撞鑽到了他的傘下,一路走了過來,如果換作是一般的權貴官員,豈能容我如此無禮?偏那位小范大人卻是滿臉微笑,與我同行,面色沒有一絲不自然。客棧中知道他便是范閒,說實話,愚兄真有些驚喜。范閒范閒,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眾人此時才知道原來先前還有這麼一段事情,怪不得范閒剛才說與史闡立有半傘之緣,想到其中感覺。不由微笑了起來。楊萬裡有些尷尬地摸摸腦袋:「或許……只是感覺有些幻想破滅的寂滅感?總覺得小范大人應該是那種閒臥葡萄架,醒書萬首詩,不理朝中齷齪事的清貴人物。」
侯季常不贊同地搖搖頭,冷冷道:「那種人物看似清逸脫塵。卻實在是於國無用、於民無益,若范大人真是這種詞臣模樣,我反而會瞧不起他。」
「不見得,不見得。」楊萬裡歎氣道。
侯季常淡淡一笑說道:「說來不怕諸位笑話,讀書人何以報國,只有入朝為官一條,而朝政之艱深可怕,又豈是你我這種局外人所能瞭解?所以小范大人今日前來,實際上不是他需要我們,而是他知道,我們需要他。」
他頓了頓,又道:「我雖有些傲骨、卻不是不知進退的酸腐之人,既然我們有這個機會,當然要把握住,如果在朝中我們一定要跟隨某個人物,那麼我想,范大人應該是最好的對象,想來日後官場上作為,與我們平日裡的理想才能最不衝突。」
眾人齊聲並道:「為何?」大家本就有些奇怪侯季常堅決的態度,此時聽他再次強調,更感好奇。
侯季常從桌上端起茶杯,看著旁邊范閒飲剩的殘茶,略有些出神,半晌後才說道:「一個雨天行路的當朝紅人,居然會留神自己傘面上的積水落下時,不要滴入路邊躲雨小販的鍋中,寧肯自己的身上被打濕,還要往外面側一側。如此細心仁厚的人物,如果不是大奸大惡,就是大聖大賢。」
他微笑道:「一個十七歲的年輕人,不可能隨時隨地都能掩飾得如此之好,所以我認定小范大人是位大聖大賢,我的判斷就是如此簡單,因為我被雨中那幕感動了。」
房中一片沉默,許久之後,才傳來一陣唏噓之聲。
——————
第二日,考院左側的那面朱牆之上,終於貼出了考生們翹首以盼的那張黃紙。慶國春闈取士規矩倒不複雜,鄉試之後是會試,會試後便要取出三甲人選,只是不定名次,依筆畫排列在皇榜之上。
三甲的人數歷年不等。因為慶歷三年曾經加開過一次恩科,所以後兩年取士的人數都有些偏少。今年皇榜上的名字,一共只有一百零八個。正因為取得少,所以不論是京中太學的學生,還是各郡各路來京趕考的貢生,都有些緊張難安。
考院西向是一座橋,若想去朱牆下看榜,得過橋而行,此時朱牆之下已經圍滿了穿著長衫的學生們,人頭攢動,正緊張無比地在大黃紙上尋找著自己的名字。
而在橋的那頭,心裡已經吃了定心丸的侯季常與楊萬裡緩步走著,橋面上仍殘留著昨日留下的雨漬,石磚間的青苔顯得格外濕滑,四人往那邊走著,成佳林險些滑倒了,惹得眾人一片笑聲。成佳林自嘲一笑,雖然他與史闡立二人的步子與兩位友人一般緩慢,但內心深處卻是難免緊張。
來到朱牆之下,四人好不容易擠進了人群,從左手邊開始看起,不知道看了多久,猛聽著史闡立一聲喜呼:「侯兄,侯兄!中了!中了!」
其餘三人聽著聲音,趕到了史闡立身邊,果然瞧見頭頂第三排裡赫然寫著侯季常的名字,不由好生興奮,楊萬裡輕輕捶了侯季常肩頭一拳,滿臉笑容。
侯季常微微一笑,想表現出一絲自矜,但是這是何等樣的大事!他雖自號清高,但想到十年寒窗之苦,家中父毋殷切期望,諸多身旁士子艷羨目光,也不免有些飄飄然起來,嘴唇不自禁地咧開,露出了極開心的笑容。
此時,皇榜上「侯季常」三個金粉寫就的名字,似乎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顯得金貴無比,前程無限。
……
四人這下不再分開,乾脆往右仔細看去,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成功地在皇榜裡找到了楊萬裡的名字,此時才真正相信了昨天小范大人的話。楊萬裡看見自己的名字果然上了皇榜,激動萬分,雙目有些赤紅,訥訥自言自語道:「真的中了,真的中了。」
他忽然怪叫一聲,從人群裡衝了出去,跑到橋邊,對著橋下的水面大聲吼叫了起來,聲音迴盪在橋洞之中,發出嗡嗡的聲音。
三位友人微笑看著他,知道他為何如此激動——楊萬裡八歲喪母,自幼在泉州孤苦長大,全虧父親忍著饑寒為他購了不少卷藏書,又一力勸他入族學忍著白眼學習,極其困難地過了鄉試,這才來到了京都。
但是京都一月,楊萬裡才發現,自己的才能應該是有的,自己的疏論道理比旁的士子還要更切實際一些,但無奈何家山偏遠,族學簡陋,總是沒有學到京中學子們的繁華辭藻,一篇策論寫出來總是乾巴巴的毫不引人。
所以就連侯季常、史闡立這些摯友也都認為他不可能取中,楊萬裡自己也沒有存什麼指望,所以花了最後的銀子買了一件學生間最流行的夾衫,將史闡立的文章夾在了裡面,想賭上一賭。
哪裡料到,竟還沒進考院、就被居中郎范閒給揪了出來,當時楊萬裡心喪若死,本以為自己這十年寒窗算是荒廢了光陰,沒想到這位小范大人卻給了自己第二次機會。
考完出院,他沒敢動用裌衣裡的小抄,自然做的策論詩賦毫無光采可言,所以也絕了錄中的所有念頭,只是飲酒作樂,只是聽說郭尚書被捕入獄才多了一絲歡顏。沒想到昨天小范大人卻親自來同福客棧看自己,並且暗中點明,自己可能會入三甲。
悲後是喜,絕望後是希望,這種情緒的衝擊一直延續到了今天白天,楊萬裡過橋之後,站在朱牆之下,愈發覺著昨天小范大人的來訪是一場夢,自己是不可能中的。
……卻,真的中了!
楊萬裡望著微蕩河水裡自己那張有些扭曲的面容,稍稍平靜了一下,自然明白為什麼自己短短數日間能得如此造化,心中對那位年輕的大人好生感激。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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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3 01:37:08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七章 權臣剛剛上路
沒有士子會注意到楊萬裡的癲狂舉動,就連河對岸經過的京都市民都沒有投來好奇的目光。因為在京都裡,這種場景實在是太常見了,尤其是每年春闈放榜之時,考院朱牆左近處,總會平空多出許多瘋子來。
此時橋那頭看榜的士子們臉色都有些異樣,有的亢奮,有的頹然,中了的仰天長呼,未中的以頭搶地,各色模樣,真是說不出的滑稽可笑。更有慘者嚎淘不止,抱著朱牆旁的那株大槐樹用臉蹭著,任由夥伴們如何拉也不肯放手,直到將自己的臉頰蹭出了鮮血,看著淒慘無比。
慶國以科舉取士,非高族子弟不得授恩科,所以對於一般庶民學子來說,春闈放榜,是他們能夠改變自己人生的唯一途徑,這種壓力與動力,足以將溫文而雅的書生,變作癲狂不已的瘋子。與那些在河畔碎碎念頭叩首拜天,感謝上天讓自己取中的士子們比較起來。楊萬裡只不過喊了兩嗓子,確實顯得有些平淡。
當然,這也更加突顯了侯季常三人的沉穩。
等楊萬裡回復了平靜,興高采烈地走回朱牆下時,三位友人已經將整張皇榜仔仔細細看了個清楚,出乎意料的是史闡立居然沒有上榜,而讓大家在失望之餘有些高興的是,成佳林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了最後一排中。
成佳林滿臉掩止不住的興奮,但看著身邊史闡立略有失望的臉色,也不好表現的如何過分,安慰道:「今次不中,明年再來。」
這是很老套的一句安慰話。但在這種情境下,似乎也只有這樣老套一番。史闡立苦笑了一聲,看著身邊那些失魂落魄的落第考生,勉強打起精神,笑道:「今次我們四人中了三個,已經算是大喜了。比起往年的春闈來說,今年這榜單公允太多,至於我嘛。再作考慮也好。」
侯季常在一旁點點頭,輕輕拍了拍史闡立的肩膀,知道他雖然是四人中最灑脫的人物。但是今日受的打擊依然不小,轉開話題微笑說道:「也不知道小范大人是如何做的,竟能保了如此多人,我看榜單裡比往年大不一樣,那些有真才實學的名字多了起來,愚鈍無能單靠家世之輩卻少了不少。」
「應是監察院此次查科場弊有的關係。」他們幾個人此時已經走拿了河堤一處清靜所在。坐了下來。說話的聲音依然壓得極低,怕給門師範閒惹什麼麻煩。
侯季常搖搖頭道:「雖然此次抓的官員不少,但是除了那幾個江南士子外,並沒有別的士子被曝光,由此可見,是在監察院動手之前,范閒大人已經做出了安排。」他搖頭苦笑歎息。心想那位年輕的范大人果然背景雄厚,竟能在國之大典裡做出這樣的手段。不過看來自己果然沒有看錯范閒,今次榜單要顯得公允許多。
數人又閒談了幾句京中局勢,這兩天落馬的官員著實不少,官場之上人人自危,倒是范閒看模樣自信得厲害。此時一直有些沉默的史闡立忽然開口輕聲說道:「我看,此次弊案被揭,只怕也與范大人脫不開關係。」
其餘三人震驚之餘,喃喃說道:「若真是如此,范大人……要比咱們想的更了不起了。」
科場弊案一事當然與范閒扯脫不開干係,只是監察院下手極有分寸,雖然禮部尚書郭攸之倒了,但東宮並沒有受到太深的傷害,所以一時間太子那邊對於范閒也只是懷疑罷了。而且此次榜單之中,東宮需要的幾個人,依然是中了三個,比起大皇子和樞密院那邊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結果。
范閒坐在書房裡,看著王啟年抄來的皇榜,微微皺眉。這兩日京裡太不平靜,總裁官郭攸之,一位座師,一位提調都已經被監察院請去喝茶了,而自己身為春闈居中郎,主理糊名這個關鍵步驟卻一點事也沒有,不免會讓有心人開始猜測。
不過他也有些欣喜,自己看好的那幾個學生,除了性情最討自己喜歡的史闡立之外,大部分都順利地進入了榜單,至於殿試後的結果如何,那純要看個人造化,自己確實無法幫上太多忙。
出了書房,迎面看見一個青色身影走了過來,范閒哎喲一聲,就準備躲回房裡,心裡直是喊苦,誰想到父親大人今天居然會到自己的院子裡來。
司南伯范建如今己經是名正言順的戶部尚書,但那張嚴整的面容卻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冷冷地推開兒子未來得及關上的房門,抬步走了進去,厲聲喝道:「你昨天又出去了?」
范閒苦笑著行了一禮,應道:「父親,昨夜京都有雨,所以想出去逛逛。」
「你以為你去同福客棧能瞞過幾個人!」
范建坐了下來,在側房的林婉兒聽著聲音趕了過來,趕緊喊丫環給老爺端茶。范建溫和看著兒媳笑了笑,揮手示意她回房歇息,一轉臉就寒若冰霜說道:「科場之事,其中關聯何其繁複,你妄自做出那件事倒也罷了。我讓你留在府裡,便是要躲過這場風雨,你昨天又去同福客棧見那幾個學生,今日皇榜一出,眾人都能看的清楚,那幾個學生都在榜上,這讓世人如何看你?」
范閒笑著應道:「孩兒雖然年紀小,但假假也是個門師身份,去看看考生倒屬尋常,至於這榜嘛……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何必在乎。」
「可是最近監察院正在查弊案,而這件事情的由頭,就是你遞過去的紙條。」范建冷冷道:「安之,如果你真是一心為國朝謀劃,那就不應該安插自己的人手入三甲,如果你只是想借春闈培植自己的勢力,那就不應該反水將郭攸之拉了下來。」
司南伯看著面前這今年輕的兒子,半晌之後歎了口氣:「不論什麼地方,都有自己的一套規矩。京都官場更是這樣,官中有清官有貪官、臣中有讒臣有諍臣,這是涇渭分明的兩條路,如果你想做諍臣,就不要走讒道。」
聽見父親稱自己的字,范閒知道老人家心裡確實有些氣,溫和應道:「孩兒不想做諍臣,也不想做讒臣,想做……權臣。」
此話一出,書房裡的空氣頓時寒冷得似乎要凝結一般,半晌之後,范建才輕聲幽幽說道:「權臣?怎樣的臣子才能稱得上是權臣?」他搖搖頭,臉上浮現出一絲有些詭異的笑容:「宰相有權,為父有權,陳萍萍有權,但難道你以為做這樣的臣子就能稱得上是權臣嗎?」
范閒平靜應道:「不能,因為權都在陛下手中。」
「那你要做怎樣的權臣?」
「手中有權,萬事無憂。」范閒誠懇應道:「孩兒想做一個連天子家都無法斷我生死的權臣,因為我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卻沒有保護旁人的能力,所以孩兒需要權力。」
范建看著自己的兒子,眼光裡透出一絲擔憂。范閒無奈一笑,之所以他會選擇這條異常艱險且無趣的道路走,自然是因為內心深處那抹極濃重的黑色。
……
許久之後,范建的眼中透出一絲寒光道:「以後不要這樣胡鬧了,陳萍萍能保得住你一時,不能保你一世,所以我警告你,和監察院方面不要走得太近。」
范閒低頭受教:「孩兒知道,所以需要父親不時提點。」他知道父親向來很忌憚自己接手監察院的事情,只是范閒自己卻不肯放棄。
范建緩緩閉上雙眼,說道:「今次之事,你處理得非常差。就算郭保坤殿上發話,讓你猜到郭家其實是長公主的人,但你也不該親自出手,如果事先你對我說了,憑我與宰相的力量,可以天衣無縫地借科場弊案,將他除掉,而不置於落到目前進退兩難的境地。」
范閒知道父親說的話是對的,自己冒險與監察院聯手處理郭尚書,只會造成一種開放性的結尾,誰也不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主動權在院裡。他想了想後說道:「其實,這一次孩兒只是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這或許只是很多人不屑一顧的廉價的正義感,但范閒仍然保留了一點點,他目前只是擔心陳萍萍的後手究竟是如何安排的。
似乎猜到兒子在想什麼,范建睜開雙眼,目光裡有一絲安慰,有一絲憂愁,「你可以放棄幻想了,陳萍萍一定會讓所有人知道,此次揭弊案,是范家長公子一手做出的好事業。」
范閒苦笑,知道父親說的是對的,陳萍萍才不怕什麼東宮太子,只耍能讓自己樹立名聲,只要能讓自己距離掌握監察院更近一些,他什麼動作都敢做。
離開兒子的書房前,司南伯范建淡淡說道:「以後做事要成熟一些,像權臣這種幼稚的宣言,你自己擱在心裡無聊就好了,沒必要對我說。」
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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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3 01:37:27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八章 京官的反擊
二月底的某天,京都官場裡忽然開始流傳一種傳言,此次春闈弊案之所以能夠被如此快速準確地查破,全依賴於監察院掌握了一個賄考學子的名單,而這份名單,卻是今次科舉居中郎,素有詩仙之稱的小范大人提供給監察院。據說范閒大人對於科場之上的積弊深惡痛絕,對於天下勤學士子十年寒窗,卻無法擁有一個公平的晉身之階感到異常憤怒,所以才會不顧官場中的層層羅網,奮勇上書陛下,更不惜將身賣與朝中貪官,以獲取那份重要名單。
總之傳聞很離奇,傳聞中的范閒大智大勇,明明那份名單算不上什麼秘辛,卻被說成了慶國官場裡最陰森的紙條。這種手段,范閒一眼便瞧了出來,定是監察院八處那些余伙弄的玄虛。
這個傳聞一出,范閒頓時成為禮部諸官的眼中銹釘,肉中倒刺,但另一方面,他在京城百姓與天下士子心目中的聲望再上一步,雖然太學方面和同文閣方面一直保持著沉默,但今日之范閒己儼儼然成了讀書人的精神領袖。
……
范閒整整衣領,整整袖子,自嘲道:「這領袖也太新了些吧?」然後輕輕拍拍身邊妹妹滿是擔憂的臉蛋兒,說道:「擔心什麼呢?哥哥可是慶國最厲害的太子黨之一。」他說話的聲音極輕,用辭極古怪,但范若若依然聽明白了,雖然沒有聽明白內裡隱的再深一層意思。
林婉兒沒有聽見,就算聽見了估計也不會懂,反正她也不像小姑子那樣擔心,笑瞇瞇地將皇後娘娘賜的玉如意小配件系到相公的腰帶上,假假撣了些灰。說道:「早些回來。」
果然如司南伯所言,范閒做事確實太過不成熟,留下了太多的麻煩。傳言一出,京都震驚,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范閒的身上,因為弊案垮臺地官員背後的人物雖然忌憚范閒的背景,但依然開始蠢蠢欲動,今日晨間,已有御史台的年青御史們上書宮中,彈劾范閒亦有舞弊之嫌,更有不德之行。
范閒此時出門,便是要赴刑部受審去也。本來科場弊案一直是監察院在查,但那些因弊案大受折損的官員哪裡肯讓監察院去對付范閒這個污點證人,所以用的是刑部的途徑。刑部方面向來與宰相不怎麼搭路,與范建也沒有什麼交情。
走出小院,思思半蹲一禮。滿臉恭敬說道:「少爺走好。」范閒看著這個近些日來不怎麼見面的大丫環,哈哈笑道:「小時候就說過走好兩字不大吉利。」思思抿唇一笑道:「那祝少爺早去早回。」
「成,給少爺煮碗小米粥喝,放些澹州的甜粟,許久沒嘗過你的手藝了。」范閒忽然轉頭問道:「讓你抄的那些東西怎麼樣了?」
這些日子裡范閒不知道怎樣處理與自己一道長大的思思,又不想讓她在范府裡繼續做丫環,所以乾脆安排她去書房幫自己抄書。思思這些日子裡極少與少爺說話,一顆芳心深處自然有些不安,此時聽著少爺發問。喜氣洋洋說道:「快抄完了。」
「如此就好。」范閒點點頭,往外走去,對跟在身邊的妻子妹妹笑道:「瞧瞧,我一手帶出來的丫環就是不一樣,比若若你還鎮定些。」
范若若輕聲擔心道:「那是思思不知道今天這事情有多嚴重。」
確實嚴重,范閒揭弊案得罪了太多人。看朝中官員不惜與宰相和司南伯撕開臉,也要上書參他,也要動用文書索他去刑部,就知道這事情相當嚴重。
出了范府正門。一向[發靜的城南大街,今日卻顯得十分擁擠。刑部來拿人的官差愁苦著臉。像小偷一樣躲在石獅後面。正門處范思轍又領著范府一幫護衛家丁,手執長帚將官打。囂張無比。
而街上也湧來許多聽聞范閒要受審的士子百姓,他們已經知道范閒與這場震驚京都官場科場弊案的關係,百姓們簡單的心思不會考慮此事背後隱藏著什麼,只知道小范大人才學好,心腸好,是個好人,好人今日卻要去受審,所以都替范閒感覺冤枉。
范閒站在門口,微笑看了一下府外的人群,發現裡面大部分是年輕的學子,知道陳萍萍玩這活果然是有效果,低聲對身旁的籐子京說道:「兄弟闡立那四個人如今在哪裡?」
「依少爺吩咐,眼下有監察院的大人們暗中保護著,王啟年大人建議應該將這四個人送到靖王府去,免得被朝中那些不長眼的官員借此事構陷大人。但屬下以為,少爺應該不想在此事上與靖王世子產生關聯,所以拒絕了。」籐子京低聲回道。
范閒有些意外地看了籐子京一眼,沒有想到他能猜到自己最不想看見的局面,如果自己將那四個學子送到靖王府,看似安全,但落在東宮的眼中,自己揭弊案就不再是純粹出於正義感與陛下的旨意,而是想站在二皇子的立場上打擊太子,那樣一來,自己與東宮的關係就再也無法緩和。
看見范閒走出府門,圍觀的士子們爆出了一陣歡呼,紛紛向前湧來,大聲喊著什麼,無非是表達己等對於小范大人鐵肩擔道義的仰慕以及聲援。
范閒象前世的明星一般微笑著,揮了揮手,輕聲對籐子京說道:「讀書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太單純了。」
騰子京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范閒忽然開心地笑了起來:「日後若有機會,你想不想出京做官?憑家中的勢力,保你做個六七品的一方父母還是沒有問題的。」
籐子京一愣,心想自己雖然讀過書,但向來做地是護衛一路,怎麼少爺扯到要做官?但馬上想到,少爺可能是需要在慶國的州郡裡有自己信得過的人,一怔之下應道:「全憑少爺安排。」
「我安排?」范閒笑了起來,「可惜慶國沒有巴陵郡啊。」
范閒那張臉本就生得清美,此時開懷一笑,更是陽光無比,如春風一般,讓那些前來聲援的士子們大感欣慰,詩仙範閒,便應是長這個模樣才對。
他揉揉范思轍的腦袋、喊弟弟不要胡鬧,這才禮貌地與刑部官員打了聲招呼,上了自家的馬車,往刑部駛去。
……
人群漸漸散了,那些趕考的士子們也追向了刑部衙門,沒有人注意到范府強悍的侍衛們拱衛著另一輛馬車出了城南大街,往皇城的方向駛去。馬車裡坐的是林婉兒,昨夜便與范閒在床上商量好了,今日她必須入宮一趟,向東宮和其它宮中解釋一下事情,轉還一下關係。
話說另一邊,范閒已經單身一人,有些孤單地走入了刑部大堂。這大堂有些陰森,風兒嗖嗖地往裡灌著,初春的天氣,竟讓他感覺有些寒冷。但他猶自微微一笑,對著坐在高處的三位拱手一禮,道:「見過三位大人。」
春闈弊案事大,范閒又是其中的關鍵人物,所以今天來聽案的除了刑部尚書之外,還有大理寺與御史台的兩位高官。大堂兩側,各有一排刑官十三衙門的官差,看著十分恐怖。
范閒皺皺眉,發現對方遲遲沒有回話。半晌之後,忽聽著一陣喊威聲起,那位刑部尚書韓志維才冷冷問道:「堂下站著的、可是太學五品奉正范閒?」
今時今日的范閒,早已不是初入京都,在京都府衙裡一昧微笑的初生牛犢,他看了這位尚書大人一眼,淡淡道:「正是下官。」
「今日喚你前來,主要是要詢問一下春闈之事。」
范閒笑了笑,將話擋了回去:「據下官所知,春闈弊案應是監察院奉旨辦理,不知道刑部也在其中。」
坐在上頭的三位大人聽著這毫無禮數的回話,大感惱怒,但知道面前這人正是當紅之時,背後又有一位宰相,一位尚書,弊案事後,更得士子尊重,也不好拿他如何。這位刑部尚書韓志維向來自詡清明,最見不得此等驕貴模樣,鼻子一哼說道:「本官乃是奉旨協理此案,你不要諸般推托。」
范閒搖頭道:「下官不曾推托,只是不知尚書大人召下官前來,究竟所詢何事?若是問春闈弊案之中諸般細節,實在抱歉,監察院早有嚴令,下官在案結之前,不得妄自對外透露。」
大理寺少卿氣極反笑,說道:「難道朝廷問你,你也不答?」
「監察院是朝廷一屬,刑部衙門是朝廷一屬。」范閒歎氣道:「三位大人也知,此事牽涉過廣,下官實在不知應該如何處理,慶律裡又沒有寫個明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3-11-13 01:37:44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九章 辯
一開口就著了個軟釘子,這堂堂三司感覺竟是什麼都沒法發問了。三位大人對視一眼,看出對方心中的惱怒,此次范閒毫不講規矩地將禮部尚書郭攸之掀下馬來,實在是惹怒了許多京官,幸虧大多數官員看在宰相與范尚書的份上不敢如何。
但這三位大人各自背後,各自心中卻另有來頭,另有盤算。
許久之後,刑部尚書韓志維忽然寒聲問道:「昨日御史上章參你,范奉正可曾知曉。」
「知其事,不知其詳。」范閒平靜應道。
韓志維盯著他的雙眼,問道:「范閒,你不要仗著你的些許才名,身後背景,便如此狂妄。也不要以為老夫會相信你揭此弊案,真是一心為國為民,若你不將自己在春闈之中的齷齪行徑交待清楚,休怪老夫對你不客氣。」
范閒皺了皺程頭:「大人此話倒是有些問題,若下官在春闈之中做了什麼,難道還會甘冒奇險,將此事上奏朝廷?至於齷齪二字,原物奉還,不敢拜受。」
「大膽!」三位大人齊聲痛斥,在京中這麼多年,哪裡見過如此狂妄的後輩。韓志維氣得鬍子直抖,痛罵道:「不要以為這滿城京官都會懼怕你身後背景,須知本官能夠執掌刑部八年,靠的就是一身正氣,而不是你這市恩恐嚇的手段。」
范閒好笑說道:「查案之事,在乎實據,哪有像大人這般慷慨激昂發表議論的作派?下官實在好生不解。」
韓志維氣極反笑,說道:「好好,那本官來問你,二月十六日,你是否去過同福客棧?」
范閒知道他問的是那個雨天的事情,微笑應道:「正是。」
「你是不是去見了楊萬裡等四人?」
「正是。」
「楊萬裡在春闈入院之前,你是不是曾與他耳語?」
「正是。」
「你身為此次春闈居中郎,身負監場糊名重任……罷。本官直接問你,楊萬裡是杏被錄入三甲?」
「正是。」
「當日院外,有多名人證可以證明你已經查出楊萬裡有在衣衫中夾帶。你為何放他入考院?」
范閒心頭一笑,心想那件綢衣自己早就交待王啟年讓楊萬裡毀了,哪裡會有絲毫擔憂,說道:「此事決然沒有。」
「沒有?」韓志維大怒發問。
「正是。」
「好好好,那本官問你。告日考院之外,那麼多考生被搜出了舞弊之物,你是不是依然將他們放了進去?」
范閒微微一凜,知道這事往小了說連事兒都算不上,但如果對方真的咬住這點不放。確實有些麻煩,但依然沉穩應道:「正是。」
「好。」韓志維有些黑瘦的臉上閃著某種光彩。盯著范閒的雙眼,寒聲道:「既然你都承認了,那本官只好收你入獄,留待詳察。」
范閒異道:「下官承認了何事?」
韓志維皺眉,冷冷道:「我問你的話。你全部承認。此事顯而易見,五品奉正范閒。身為春闈居中郎,暗中與考生楊萬裡等諸人勾結營私舞弊,視律法如無物,視聖恩於無物,實在是膽大包天。」
范閒瞇眼看了這位尚書一眼,辯解道:「下官何曾承認過?不錯,下官確實在二月十六日見過楊萬裡,那是因為下官欣賞此子才學。其時弊案爆發,若下官真有徇私之嫌,又怎會在當日就去與他會面?而且會面的地點就在同福客棧,其時學子雲集,難道我就不怕旁人閒話?」
他笑了笑說道:「既然下官敢去,雖不敢說就能以此證明下官心中一版霽月清風,但怎能以此斷定我與楊萬裡有勾連?好教老大人知曉,我與楊萬裡第一次見面,便是在考院之外,若說事先就有所勾結,實在是冤枉。」
「那你如何解釋私准夾帶學子入考院?」
范閒微微皺,眉心想當時看見的人太多,全怪自己太沒將慶國的春闈當回事,所以行事才如此囂張,無奈地搖搖頭道:「因為下官受監察院所托,要暗中盯著那些科場之上的貪官,所以不好因小失大,至於其中詳細緣故,尚書大人大可發文去監察院令他們細細道來。」
韓志維怒哼一聲,心想監察院是皇帝陛下的特務機構,自己如何去問?他越看范閒那張漂亮的臉蛋越是生氣,將籤筒一推,大聲喝道:「罷罷罷,竟然你不肯認,來人啊!給我打這個無恥之徒!」
……
「打不得!」
堂上同時有兩個人說出這三個字來、其中一位是大理寺少卿,他苦笑勸著刑部尚書,眼前這後生仔可不是一般權貴子弟,打,那是萬萬打不得的,自己身後的貴人也只求能夠教訓對方一把,治對方那椿罪名,哪裡敢打?
尚書韓大人稍一冷靜之後,才想起來範閒不止是宰相的女婿,尚書的兒子,更是陛下極欣賞的一代文臣,而且韓志維身處六部地域,哪有不知道林婉兒身份的道理。被兩位同仁提醒之後,韓志維不免皺起了眉頭,若真的把范閒打出個所以然來,自己還真不好向宮裡其他的貴人交待。
接著三位大人卻有些好奇,另一個說打不得三字的……又是誰?三人往堂下望去,才發現范閒正滿臉無辜地看著己等。
大理寺少卿有些好笑,忍不住開口問道:「為何打不得?」
范閒誠懇解釋道:「下官是舉人出身,依慶律不用下跪,問話時不得隨意刑訊,故而言道打不得,不然若明日御史大人來興趣,參韓尚書一個不遵慶律,那豈不成了晚生的不是?」
審案三人中的都察院御史大夫郭錚其實是郭攸之的遠親,上參奏范閒的,他就是領頭之人,此時聽著對方言語中帶刺,不由寒寒笑了起來,輕聲說道:「范大人不止才學了得,連慶律也熟得很,但你可知道,慶律首疏中,有十五大罪,是可以不用理會你先有講的規矩的。」
這位御史大夫自然也不會真的敢對范閒用刑,但是用言語恐嚇一下,出出這些天裡京官們的鬱悶氣,倒是很願意做。
范閒搖搖頭,仍是滿臉無辜道:「依然打不得。」
大理寺少卿是三司中與科場弊案牽連最少之人,不免好奇道:「事涉大罪,小范大人又不肯開口自辯,這堂上為何還是打不得?」
范閒卻依然玩了招千言萬語,不如抬出監察院的把戲,誠懇應道:「事涉院務機密,下官未得監察院相關職可允許,實在是不敢詳談。」
這案子審的,實在是一個憋屈,三位大人互視一眼,看出彼此的忌憚與惱怒,這打又打不得,如何才能讓范閒開口認帳?他們身後積壓自的主子立意要讓范閒吃些苦頭,斷沒有就此將他放回府中的道理。
正此時,忽然一位師爺滿臉緊張地從側簾處跑了進來,附到刑部尚書韓志維耳旁說了幾句什麼。韓志維的臉色馬上變了,雙眼裡寒光一射,卻又有些隱約可見的畏恨。
范閒微瞇著眼看著上面,體內的霸道真氣早已運轉了起來,卻只聽見韓志維回話裡斷開的幾個詞兒而已,隱隱有東宮二字,狠手之說——不知道是誰遞了消息過來,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情讓這位刑部尚書如此驚悸難安。
同一時間內,又有兩張紙條傳到了御史大夫郭錚與大理寺少卿的手裡,郭錚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紙條,大理寺少卿卻是面露震驚之色,想了一想之後,竟是起身對身旁兩位大人拱手一禮道:「人有三急,兩位大人先審著,我去去就來。」
范閒心頭一震,是什麼樣的紙條,竟然會讓這位大理寺少卿玩起了尿遁?來刑部之有,范閒早就查清楚了,那位刑部尚書看似公正廉明,實際上卻是東宮的人,大理寺少卿與樞密院秦家的關係極好,而那位御史大夫郭諍,卻是年青時與長公主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如果不是范閒手中有監察院這種恐怖的力量,一定不知道隱藏了許多年的這層關係。
正思忖間,忽聽著堂上一陣厲喝:「來人啊!太學奉正范閒咆哮公堂,事涉弊案,身犯十五大罪,給我打!」韓志維尚書臉部肌肉一陣扭曲,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
此時大理寺少卿早就溜走了,看來他知道接下來刑部的大堂上一定會出現很凶險的局面,而他的主子,根本不想太過得罪范家與宰相。范閒雙目一寒,盯著韓志維的雙眼冷冷道:「難道尚書大人想屈打成招?」
御史大夫郭諍的眼中也閃過一絲噬厲之色,喝道:「給我打!」
兩根燒火根朝著范閒最脆弱的胚骨處狠狠敲了過來,刑部的十三衙門做慣了這等事情,棍下無風,依然凌厲。
范閒臉色帶霜,不動不避,只聽得喀喇兩聲,腿上褲子不禁力,頹然碎成數片——不是他的胚骨斷了,而是兩根棍子齊齊從中折斷,露出森森然的木茬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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