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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彤琤 -【虎姑婆(奇書列傳之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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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7-28 00:05:14
標題:
彤琤 -【虎姑婆(奇書列傳之三)】《全文完》
彤琤 -
虎姑婆
(奇書列傳之三)
明明是允文允武、相貌堂堂的瀟灑俊兒郎,
尹水滸卻是情路坎坷,人家輕輕鬆松就娶得美嬌娘,
而他送禮贈詩、采花求愛,佳人竟不屑一顧!
屢遭打擊已夠淒涼,還得入山尋那鬧失蹤的遠親表姑,
險些命喪荒山野地,幸好最後老天保佑,幸好有「那人」相助……
只不過他死裏逃生後,命運竟也大轉彎──
心儀已久的佳人開始回應他的情感,郎有情妹有意本當皆大歡喜,
偏他無動於衷,一心只為那救了他的「表姑」牽腸掛肚!
這遊戲人間的小痞妹,年紀小、輩分高,
奉行及時行樂之道,神出鬼沒、難以捉摸,
不像溫柔婉約的姑娘家,氣焰忒強吃定了他!
每叫一聲乖侄兒,大丈夫顏面蕩然無存,
偏他就是拿她沒轍,註定戀上她?!
嘖嘖,莫非這虎姑婆真是他命裏魔星不成?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7-28 00:05:56
第一章
蟬鳴唧唧。
一如過往的午後,桐城第一才女左施施所居的柳園傳出琮琤樂音。
那猶如行雲流水般的優美旋律輕揚於熏風午後,隨著流水悠悠,低垂的楊柳間閃爍著星星般的點點波光,教人心醉神迷,忍不住隨著樂音,徜徉在如夢似幻的境界裏。
可倏地——
那動人心弦的琴聲卻極為突兀的戛然而止!
琴前的人微怔……並不是豔麗嫵媚型的絕世風貌,可既擁有第一才女之美譽,那姿容自是不俗,才氣縱橫使然,那清麗的面容隱隱帶著一分尋常女子少有的清冷之意,更顯一股獨特的文人風華……
「妹妹?」左圓圓入門來,看見的就是妹妹對著斷弦、一臉怔然的畫面。
左施施斂去恍惚之色,淺淺一笑,輕道:「不礙事,只是沒注意到琴弦該換了,等等換上新的便是。」
換了別人,也許會被唬過去,但左圓圓並不是別人。
姊妹多年,特別妹子還是自己一手拉拔帶大的,左圓圓清楚得很,「忘記換弦」這種事是絕不會發生在這妹子身上。
「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左圓圓直覺猜想。
麗顏微露遲疑之色,最後輕巧帶過:「也不是什麼太重要的事。」
「施施?」左圓圓不容她規避問題。
在胞姊的追問下,麗人朱唇輕啟,卻是猶豫了好一下,才問出口:「這回給尹少吃這麼大的閉門羹,尹少真的還會再回頭嗎?」
聽了問題,左圓圓松了一口氣,失笑道:「原來是為了這個。」
左圓圓很清楚胞妹口中的尹少是誰,事實上在桐城,尹水滸這號人物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並不光是身為四海酒莊少當家的身分讓他如此知名。
雖然說富裕的身家背景確實也是很重要的加分項目,但能讓尹水滸與其他三位公子哥兒獲得「桐城四少」之美譽,最主要的因素還是因為他的允文允武兼相貌堂堂的翩翩風采。
令眾多未出閣的姑娘為之傾心神往的四位世家少爺裏,尤以四海酒莊的尹水滸最得少女芳心。
原因無他,四少中以尹水滸的性子最為溫煦、待人和善親切,即便四少之一的管三國也具備這兩項優點,可管三國的娃娃臉在某些人心中並無加分作用,甚至在穩重這一欄是被扣分的。
但尹水滸可就不同了。
除了性子好,他的相貌更是好,較之其他三少,不但是俊美見長,更透著一股斯文貴氣。
正所謂姊兒愛俏。
既然四位世家公子哥兒的家世背景都是差不多的雄厚,那一較高下的,自然是最直接顯白的外貌,也之所以,即便同列為桐城四少,當中尹水滸的支持度一直比其他人來得高。
這樣的一個萬人迷,暗中算計桐城大小事的左圓圓怎麼可能有所不知?
特別是這個人人眼中的金龜婿對自家妹子有著愛慕之意,更早早就公開表示戀慕之情。
「姊姊,上回尹少送的花,你不應該當人家的面給砸爛的。」語氣幽幽,想起那不似人間物的奇花,左施施不掩遺憾。
「胡說什麼,他要以為一朵花兒就能抱得美人歸,那才真是作他的春秋大夢!」左圓圓不以為然。
那麼,到底該送什麼才能表現誠意呢?
左施施抿著唇,沒把話問出口。
「施施,你千萬得把持住,別讓男人的花言巧語給迷惑了。」左圓圓語重心長地提醒道:「姊姊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你打小全看在眼裏,應該要比誰都明白的,是不?」
家道中落的左家,本以為精明幹練的長女有個好歸宿,多少能幫幫娘家,不料婚前那說得天花亂墜的良人只是個空心大老倌,這般積極的求親,貪圖的是她家僅剩不多的財產。
面對如此不堪的現實,著實苦了一個對婚姻生活滿懷憧憬的少女,但嫁都嫁了,能如何?
之後數年,圓圓憑著自己的心計與手腕,想方設法開源節流,幹些實質營生的小生意,費了好一番心血,才讓夫家面子、裏子皆足,不再只是顆繡花枕頭。
但諷刺的是,良人因為手頭有些銀子,人也開始不老實,最後甚至尋歡作樂過了頭,猝死在煙花之地!
這樣的人生,當中的種種辛苦,因雙親早逝而依附姊姊一起生活的左施施全看在眼裏,自然能明白姊姊的顧忌是什麼。
但,尹水滸不一樣!
左施施知道,他並不是姊姊一直以來所擔心的那種人,身為桐城四少之一,他的家世騙不了人,一言一行在眾人放大檢視之下也無處可藏,確實是人品、學問都屬上乘的才子一個。
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對她的心意……
總是很剛好的,有不同地方的遠親來訪,讓她得以分享各地的點心、瓜果,又或者是幸運地得到了哪位名家的手抄真跡,他總不吝惜送來,與她一同分享鑒賞。
當然,也有打著以文會友的名義而讓信使送來的詩詞,讓她得以窺見,行文於詩詞中的愛慕之意。
他想盡各種不同名目為她獻上真心,甚至是送來聞所未聞的奇花一朵。
那花,不似凡物,據說是他歷經千辛萬苦才找到的傳奇之花,她還沒能接過手,卻已被姊姊氣惱地回拒了。姊姊嚷嚷地問他大街上攔下她們姊妹倆做什麼,順手就把那花給扔了,當場被行經的馬車輾個稀爛,屍骨無存。
左施施一直對這事感到過意不去,再加上從那之後已經好一陣子了,那些個路上偶遇,或是打著以文會友的名義所送來的書信再無發生過,更是令她隱隱感到不安……
「妹啊,姊姊不會害你。」左圓圓自認一切皆在掌握中,嗤道:「男人啊,就是這般,越容易到手的就越不珍惜,等吊足了胃口再給點甜頭,反而視若珍寶,保證他會對你更加死心塌地。」
左施施對這話是存疑的,特別是在好一陣子都無尹水滸音訊的情況下。
「別擔心,一切都在姊姊的計畫中。」左圓圓倒是胸有成竹,說道:「也該是收網的時候了,你別擔心,姊姊會處理得妥妥當當,讓你穩穩坐上四海酒莊少夫人的大位,你等著就是。」
對於胞姊的氣定神閑,左施施不明所以,但也無從置喙。
事實上她不確定……對自己的未來、對胞姊一心想為她爭取的酒莊少夫人大位,她一點也不確定。
但日子一直就是這麼過的。
打她有記憶開始,她只需專心練琴、讀她的書、練她的字畫便罷。
其餘的,都是姊姊在安排,不只是生活上的一切,包括那才女的名號、包括她的未來。
所以,就依姊姊的話,任由她去處置吧!
***
一人一種命,尹水滸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澱,有了這樣的認知。
就因為一人一種命,所以……一樣是一見鍾情,他的好兄弟金平不過是陪管三國回師門探訪尊長,就這麼和人家的小師妹一見鍾情,娶了個英姿颯爽的美嬌娘回家。
也因為一人一種命,所以一樣墜入情網,兄弟裏最不解風情的霍西遊也糊裡糊塗地抱得美人歸,以一種讓人掉下巴的進展,火速與金平的小兔妹子結親,從此過著成雙成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美滿生活。
反觀他呢?
即便家世相當,又即使同樣文武雙全、身為桐城四少之一,一路得到廣大少女們的愛慕與支援,讓她們一個個芳心暗許。
當中,他還因為樣子斯文些、性子圓滑些,仰慕者多過其他三人一些……但又如何?
一人一種命啊!
他命中註定無法與心愛的人結成連理,就是無緣哪……
「我聽你在放屁!」毫不客氣的粗魯話語直接打斷尹水滸的惆悵傷懷,甚至介面道:「說得一副愛得多深又多重似的,會不會太誇張了?現實就是你一廂情願在單相思而已,何必說得恁地嚴重?」
一片真情被人這樣批判,尹水滸微惱,但良好的教養讓他習慣性地克制住情緒,冷聲道:「你懂什麼?」
「這問題應該要問你自己才是。」說話的人滿是奚嘲的口吻,嗤道:「你才是懂什麼啊?不過就是單相思,自己一頭熱的事,說得好像很懂感情似的,絕望成這樣,是想笑掉別人的大牙嗎?」
這話直戳中尹水滸的痛處。
施施,那個他視為女神般的心愛人兒……
並非他自己往自己臉上貼金,可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有機會的。
這無關家世背景……尹水滸知道,伊人並非貪求名利權勢的女人,事實上他魂縈夢牽、為之深深吸引的,正是她渾身散發的靈氣與淡雅的氣息,她是如此清新脫俗,猶如山林間的仙子,世俗名利,豈能入她之眼?
以他的家世條件,在他人眼中已絕對是可列入考慮的乘龍快婿。
可真正讓他覺得自己有機會的,是她看他的感覺。
感覺。
這事說來飄渺,可是他真的感覺到了,就在那偶爾的四目交接中,那總是優雅從容的清冷麗顏會因為他而多了幾分神采,讓他確實知道,之於其他人的存在,他肯定是不一樣的。
這讓他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可她狠!她夠絕!
總以為是她姊姊一再從中作梗,才讓她無法大方回應他的情感,只能一再壓抑那份感情。
可他錯了。
在她那個姊姊當街糟蹋他的心意,將他想方設法才弄回來的冰晶奇花給隨手扔上大街、被行經的馬車輾個稀爛時,他就知道他錯了。
仙靈冰晶,傳說中的求愛之花。
相傳二十年才開一次,而且生長條件嚴苛,有幸目睹者幾希,若有緣得到這花,就能得到幸福。
為了她,尹水滸無視于被摯友當成傻子或笑話,執意上山尋花,也許是癡情感動了天,還真讓他找到了這朵傳說中的奇花,可結果呢?
視、如、敝、屣!
她竟然任她姊姊丟棄他的一片真心,任由行經的馬車將花壓個稀巴爛!
這算什麼?
並不是花錢托人在異地採買就能到手的那些瓜果點心、手抄珍本,也絕不是那些為她獨留的限量佳釀或自己寫的小詩可以比擬。
那花,是他冒著未知的危險、熬過可能白費心思的心理煎熬,親自去那荒山野嶺苦尋許久,蒙獲上天垂憐才給尋回來的寶貝。
為了將花兒送給她,他一路快馬加鞭,連回家整裝梳洗的時間都沒有,搞得自己狼狽不堪,一度還以為路上的偶遇是上天要幫他一把的安排,不料卻是如此結局……
她任姊姊這般糟蹋他的心意,就當著他的面。
心中某些部分被傷害了,留下的傷口再也無法復原。
尹水滸頭一回反過來檢視自己,回想這長時間以來的迷戀究竟值不值得,然後竟發現過去從沒看到過的視野,明明白白看見了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盲目。
他很受傷,不光光是所有付出全白費了,還有接踵而來的問題……他滿腔情意付諸流水的事,是不是已經成了笑柄,所有人其實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尹水滸原就有此疑慮,現在被人這麼不客氣地搶白一頓,正印證了他的猜測……
被當成笑話了,他曾經的付出與真心,都被當成笑話了。
這認知,就像是血淋淋的傷口讓人抹上一層鹽似的,叫他打心底地疼啊……
理智本就讓酒意給麻痺大半,加上被話這麼一激,尹水滸哪還顧得了維持什麼貴公子的風度?
他憋了許久的一口悶氣,就這樣爆了——
「單相思就不是相思?一廂情願的單戀就不是感情?」
***
破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為燃著柴火的破廟帶來一瞬間的光明,映照出尹水滸泛著怒氣卻掩不住疲憊的俊顏。
就彷佛是要回應尹水滸內心的澎湃激昂似的,接連著還轟然炸了一聲雷,為他的話語落下強而有力的結尾。
忽地,無聲,破廟外淅瀝瀝的大雨持續下著,屋裏的數個角落跟著滴滴答答落著小雨,氣氛既僵凝又緊繃。
說起來,對尹水滸而言,這真是很糟的一天……
這時節、這天氣、這地點,理論上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荒郊野外,也不該遇到這山區的傾盆大雨,但偏偏所有的不該,全因為一個他也搞不清是誰、但名義上是他表姑媽的女人給破壞了。
天曉得這表姑媽到底是哪一房的表?
兩家的關係,遠到他家爹親說起時他一度聽到閃神……尹水滸不是故意的,那一長串「是爹的六表哥的大舅家的三叔公的八妹婿的九姨太的什麼什麼跟什麼什麼」的親族關係扯得太漫長,他壓根兒沒法子聽出個所以然來。
反正這當中的關係是怎麼牽的也不是重點,他只消知道結論便罷。
結論就是這一表三千里的女人若按輩分排序,名義上是他的表姑媽,而且還是個飽受命運作弄,頗令人同情的表姑媽。
話題講到這段落上,依他爹娘的性子,不免要唱作俱佳的、說書似的講起另一長串據說很值得同情的際遇。
尹水滸得承認,由於雙親的講解著實太過廢話連篇,害他在這段落時,很不小心地再次神遊太虛了。
但依據片段聽到的幾句大致拼湊起來,就是指腹為婚又兼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在成親前三個月因故過世,還未出閣就先守了寡的表姑媽心性大變,從此就變得不太正常,近日還出現更嚴重的傾向。
這些本都不幹尹水滸的事!
即便他家爹娘跟宗族長老們認為換個環境有利於換個心境,便自作主張定了案,決定把人接回他們莊子裏一陣子,這事依然跟他沾不上邊……怎麼說他尹家經營的四海酒莊在鄰近幾個州郡裏都是名號最響、首屈一指的商家,家業、宅邸之大可以想像,只是多個人吃飯而已,哪有什麼問題?
但偏偏,直到現在,兩天前就該抵達的人還不見蹤影,這下就有尹水滸的事了。
就算一表三千里,但總是宗族裏的族人,尹水滸身為族長准接班人,頂著少當家的身分再加上所有人都覺得他正處情傷期,該要找些事來轉移他的心思,就這麼著,尋人的工作落到了他的頭上。
他當然覺得不合理,但就算再三強調自己沒事,不需要特別安插工作來轉移注意力,沒人聽,有什麼用?
眾口鑠金啊!
也之所以,他在這裏了。
燕渡山,依著兩名被使計丟下的武師通報,他們是在燕渡山這一帶跟丟了人,雖然尹水滸同樣也沒頭緒,但也是得盡人事地前來繞繞。
但哪曉得,他怎會倒楣成這副德行?
天上掉下這麼一件推不掉的爛差事就已經夠煩人了,毫無頭緒中,他還很仁至義盡地在思索著到底該從哪邊開始?他到底該怎麼進行尋人的工作?這山裏的天氣說變就變,不久前還晴朗無雲,忽地就像罩上衫子似的,沒多久的時間就黑成了一片。
竟然連天氣都跟他作對!
豆大的雨點落下時,先是一滴、兩滴,看似無害。
但這般的降雨速度也只是那麼一瞬間的事,壓根兒不容人細想,頃刻間,傾盆大雨整個落下。
尹水滸反應機敏、行動力也十足,在天色轉變之時便著手開始尋起避雨處,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在他淋得濕透前,他依著火光、好運地尋著了這間早失了香火的破落小廟。
廟裏,有人。
那人早他一步躲雨,而且還生好了火,見著落雨時急忙閃身而入的他也只有最初時面露訝異之色,但一見著他半濕的狼狽,反應也算迅速且甚為友善,不但毫不吝嗇地分出火源讓他烘去身上的濕氣,還從一旁行囊裏抱出一小甕酒,說是要給他暖暖身子。
若是平時,尹水滸不會如此輕易接受他人的好意,興許真是失意,也可能是尋人的差事跟這鬼天氣亂了他心神。
當然,也有可能是對方眉目清秀、一派斯文人的模樣,讓他少了幾分戒心,進而興起生意人廣結善緣的心態,讓因雨受困破廟中的尹水滸大方接受這份來自陌生人的好意。
酒,是好酒。
這是真心話,以專業的制酒人來論,這酒的風味實屬上乘。
萍水相逢的人能如此無私地拿出這等好酒,應當也是個豪爽性子的漢子……尹水滸是這麼想的,因而一度以為,他的壞運氣總算到此為止,過了今日,也許會多個新朋友。
如此的念頭,卻在一番交談後,全叫那奚落又直刺痛處的傷人話語給毀滅,讓尹水滸不得不修正評價……
原來是個人云亦云、打算看他笑話的混蛋!
相較於一口惡氣爆發、神色不善的尹水滸,眉目清秀的青年卻是一臉好笑。
「欸,尹兄何必動怒?」他問,模樣溫吞吞地說道:「我可沒說你的相思不是相思,也不是指你的感情就不是感情。」
這話,聽得尹水滸更加不爽。
剛剛傷人的話語說得這般恣意張狂,現在回過頭卻一副「只是開開玩笑,沒什麼大不了」的態度,這豈不是回過頭在指責他小題大作?
這般無禮的人啊……他方才是失心瘋了嗎?
要不,怎會誤以為對方也許會是個可交的朋友?又怎麼會跟這樣的人談及他的傷心處?怎會落人話柄?
「方才我一時心急,話說得太快,可能讓你誤會了,我真正要表達的其實是,一次失敗的單相思並不代表什麼,未來一定會有更合適你的姑娘出現,不需要因為一次挫折,就覺得自己情路坎坷。」樣貌斯文的青年說著,好像不久前的粗魯話語全出自尹水滸的幻覺似的。
還沒完。
「另外,誠心地建議。」青年頓了頓之後,很順口地續道:「真要氣悶,那就痛痛快快地發場脾氣,排掉你心底的那股鬱悶,那些心底的傷口才容易好,別騙自己,那對事情沒有幫助,只會延緩你的復原。」
這話說得尹水滸心生一口惡氣,但青年早他一步接著道:「你跟我辯解也沒用,事實勝於雄辯,你要是真看開了,還需要一個人躲起來喝悶酒?」
「我聽你在放……」
貴公子的形象終究沒機會破壞,本該出現的一陣破口大駡,在不尋常的輕搖微晃中終止。
那令人感到暈眩的輕晃好似示警一般,只維持頃刻間的光景,隨之而來的,是大地發出的嗚咽鳴聲,相伴的是一陣讓人連腳步都踏不穩的地動天搖。
走山?
抑或是地牛翻身?
此情此景已無暇細究,前一刻還各持己見的兩人極具危機意識,顧不得滂沱大雨,兩人有志一同連忙躍出危樓。
轟然一聲巨響,猶如毀天滅地般湮滅所有一切……
大雨,仍在下著。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7-28 00:06:11
第二章
相傳,人將死之前,眼前將會重複看到自己一生中所經歷過的事。
許多許多事,快速卻清晰地浮現,強迫著尹水滸回顧自己的一生。
所以他回味了當初在詩會上是怎樣對第一才女落了心、失了魂,也重溫了一回與其他幾個兄弟間的童年趣事……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秘密。
在桐城,富可敵國的金家,世代行醫的霍家,經營鏢局、黑白兩道通吃的管家,還有以美酒佳釀聞名、年年受命得準備貢酒的尹家,這四大家族因上一代義結金蘭、私交甚篤,彼此就像一家人似的。
這樣的情誼直到尹水滸這一代仍舊持續著。
所以不光光是因為桐城四少這美名使然。
由於年紀相當,加上家族世交的親近關係,尹水滸與金平、霍西游、管三國等四人打小一塊兒長大,親近的程度猶如親兄弟那般。
也之所以……
不管是只顧著玩的年紀。
或是大了一些、四人一同跟夫子求學的年紀。
甚至是再及長,因為師門不同,四人各自外出習藝,只憑書信往返報平安的那段年少歲月。
每一個階段,都是回憶滿滿啊。
特別是最無憂無慮的兒時階段!
當時他們的身高才半個大人高,不需要背書、不需要學習經營家族事業,幾個小蘿蔔頭每天湊在一塊兒,唯一要忙的事就只有玩,總是五個人一起……五個人?
畫面裏,一、二、三、四、五,確實是五個人,除了他自己,另外三個小小子皆是他極為熟識的,唯獨個頭最小的那一個……
那小屁孩瘦瘦小小的,約莫矮上他們一個頭,一身蜜色肌膚是豔夏裏鎮日往外跑的戰利品,又瘦又小的臉上鑲著一雙大大的眼珠子,想著壞主意時,黑白分明的眼兒總是滴溜滴溜地轉,教那小臉兒更顯得古靈精怪。
這人是——
「叫表叔!」初次見面時,那小小娃兒挺神氣地說著。
原先正對著魚塘打水漂的四個兒都愣了下,在聽到他這番宣告的時候。
沒人知道這臭小鬼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要不是小屁孩一再嘲笑他們的水漂打得不夠遠,反覆說起他爹有多厲害又如何,他們壓根兒沒注意到多了個旁觀的小鬼。
哪曉得問起他是哪家的孩子時,他卻這般神氣地撂下一句,要人叫他「表叔」?
「表你娘親!」霍西遊脾氣一向就差,從孩提時代就是如此,反應過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問候人家的娘親。
「娘說我是表叔,叫表叔!」五歲的娃娃,頭腦不確定有沒有清楚,但口齒倒是極清晰。
誰理他?
四個孩子相視一眼,很有默契地轉身要走,那孩兒卻是不死心地提步要追,只是運氣不好……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搞的,可能是腳短,自個兒絆了自己?抑或是岸邊濕滑沒踩穩給滑了一跤?
四個人只聽見撲通一聲,再回頭,那小屁孩已經在池塘裏撲騰著手腳,嘩啦嘩啦地攪著池水喊救命了。
事情發生得突然,他們四個孩子也嚇傻了,未了,是他下水去救人的……當然不是出於自願。
突來的混亂中,也不曉得是誰喊了一聲「水滸的水性好」,接著就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壓根兒沒心理準備就這麼落到水中。
還以為他要跟著送命了,落水時直沖而來的一口水險些叫他沒了氣,再加上那小屁孩手腳一纏上之後,四肢就像藤蔓般緊纏著他,叫他無法動彈,更遑論是救人。
最後是附近大人聽見大呼小叫,急忙趕來才解救了這一場災難。
可他,卻因為同樣的一身濕與狼狽,莫名成了奮不顧身跳水救人的小英雄……
「好孩子,幸好你救了你小表叔,要不,咱們怎麼賠個孩子給你表叔公?」他娘嗚嗚咽咽中是這麼說的。「這可是他盼了三十個年頭,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孩子,何止是心頭肉,那簡直就是你表叔公的命,真要沒了,那可怎麼是好?」
那當下,他整個人暈頭轉向,聽得迷迷糊糊。
因為不只他娘在說,院落裏的那一頭,正有另一群面生的人馬在上演抱頭痛哭的戲碼,搞得場面鬧哄哄的,壓根兒就不知道該聽誰說才好。
待頭腦清楚些了,他事後才知道,那小屁孩一家是尹家的遠親,他那個不知表到幾千裏外的表叔公據說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是個鐵口直斷的神算子,按這輩分一算……夠氣人的了,他還真得對這小屁孩叫上一聲表叔才成。
「你救了我。」事後,那小屁孩見了他的第一句話是這樣說的。
事實上能說這話的時候,小屁孩已高燒了五日,又休養了三月。
即便是出於個人意願,在強烈堅持不要大人們找他進房談話,人卻還是一派病懨懨的模樣。
對照最初印象,怎麼樣也很難將這病弱的小子,聯想到初次見面時那趾高氣昂、一派精力旺盛,就會給人四處找麻煩的小毛頭身上。
「爹說,我欠你一次。」小小的孩子一臉認真。
「算了吧。」他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大事,需要他還人情。
「爹說,命運就像紡織機上的線,每一條線都有它的脈絡,與周遭人交會之後,交織錯落出的成品,就是一個人的一生。」
什麼鬼?
「我欠你一次,一定得還。」
啊?
「爹說,不是這一世,也會是下輩子。」
這小子是不是燒壞腦子了?他聽了半天只能想到這個可能性。
「所以你有難時,我會救你的。」
***
轟隆一聲巨響,劈天破地的雷聲炸得人耳朵生疼,喚得尹水滸的意識,教他在劇痛中載浮載沉……
「沒事,我會救你。」
恍惚中,好似有人對他這麼說,在他又濕又冷又痛的時候。
尹水滸努力地想凝聚意識,但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視線模糊,隱約中,依稀看見一個人……濕淋淋且狼狽的青年……樣子挺陌生的,可那寶石般的漆黑大眼,以及眼中的認真……感覺很是眼熟……
他見過的,這樣的眼神。
在他小時候,有個總是提醒他該叫表叔的臭小鬼,叫什麼來著?
什麼杉……是了,尚杉,叫尚杉,那個不知遠到哪里去的表親,有一年夏天來到他家,住了兩年,之後就杳無音訊。
他記得,小鬼剛來的那天就搞了個溺水的大事件,病懨懨臥床多日後,曾一派認真地跟他說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話。最後的結尾就是用這等相似的眼神,說他會救他。
那個小鬼呀……
意識在有跟無之間飄飄蕩蕩,尹水滸好似醒著,但多半時間卻好似在夢裏,那夢中的片段,淨是兒時時光——
「小杉,下來!」每日一吼再次出現,在那小鬼又一次趁人不注意爬上樹的時候。
「沒禮貌!叫表叔!」
「你給我下來!」
「先叫表叔!」
「下來!」
又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對峙場面,尹水滸不想的,可偏偏這小鬼每一日都逼得他得冒火好幾次。
他很氣,完全搞不懂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照顧這小鬼好似成了他的責任?
當然,這並不是他度量小、做不來哥哥這個角色,而是這小鬼動不動就要人叫表叔,雖然輩分上確實如此,可他要真開了口,不就明擺著矮上了那麼一截?
他哪甘願!
畢竟以年歲論,他明明年紀較大,該當哥哥的角色,哪曉得就因為這見鬼的輩分問題,他這個哥哥當不了哥哥,竟然成了侄子?
全都因為那該死的、見鬼的輩分問題!
他絕對無法忍受矮這小鬼一截,當那什麼見鬼的表侄子、喊上那一句表叔,絕不!
若可以選擇,他一定避這小鬼避得遠遠的,省得麻煩,偏偏大人們說他們年齡相當,要他帶著表叔一塊兒……聽聽,這是什麼話,帶著表叔一塊兒玩?
這十分不合理的事,大人們卻視為理所當然,而他莫名就成了奶娘似的,得照應這小鬼的大小事。
他無法理解事情怎麼會這樣發展,更不明白……這小子是哪來的氣力?
雖然從外表看起來,這小屁孩確實就是個靜不下來的死小孩,但經過一陣時日的相處,這小鬼像跟屁蟲似的跟他們四人攪和在一塊兒,三個月之後,尹水滸很清楚這一切只是假像。
真正的他,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豆腐包啊!
雖然看起來一臉古靈精怪,也確實是活力十足、常常四處闖禍惹麻煩,但實際上卻是風吹了就傷風、泡了水就發燒、太陽多曬一會兒就中暑發暈,甚至稍微跑太快了,也會差一點就喘不過氣。
就算沒事,也會出事。
自從某一次小屁孩爬上樹,卻沒來由地暈眩而倒栽蔥落地,之後為了避免這死小孩受傷害他被罵,每當發現他又在爬樹,尹水滸只能捨身當肉墊,也是因為這一撲,他徹底認清了這小鬼中看不中用、又偏偏愛找麻煩的個性。
是真的搞不懂,既然身子骨不好,不就該認分點?怎麼總是學不會教訓,一能動的時候就上天下地亂跑,活該找罪受?
「我怕哪一天真的病得不能動的時候,就什麼都不能做了。」
在他某次當肉墊不慎閃了腰,被迫在床上休養兩日的時候,小屁孩站在床前低聲地說著,小小臉上滿是歉疚。
「胡說什麼?」尹水滸斥責著,覺得這話悲觀得荒謬。
一個娃兒,是有什麼資格悲觀?
但事隔沒幾日,他偷聽到廚房裏幾個大嬸們的談話後,卻不得不改觀……
「欽啊,你聽說了嗎,杉少爺在府裏住下的原因?」
「你不知道嗎?聽說杉少爺是活神仙似的上人老爺逆天硬求來的孩子,底氣不足,沒顧好的話,活不過六歲。」
「真的假的?只能活到六歲呀?」
「畢竟是用術法強求來的孩子啊,怎麼說總是違背天理的事,老天要收回去也是正常的吧!」
「我也是這樣聽說,杉少爺天生病根,加上陽氣不足,所以常常容易沖煞犯病,不是傷風染病,就是這兒磕著或是那兒給絆倒了。」
「是老天爺在想法子討人回去嗎?」
「也許吧!」
「我聽到的也差不多,據說杉少爺之所以會在咱們府裏住下,就是看中咱們府裏陽氣旺,有個差不多同齡的少爺,再加上其他三府的少爺,四個少爺常在一塊兒廝混,那半仙老爺就是想利用四位少爺的陽氣來魚目混珠,保杉少爺的平安。」
「有用嗎?我看那杉少爺十天裏少說有七天得倒在床上。」
「確實是有點邪門,好比昨兒個幾個少爺們去搗雞窩,以往鬧著那些雞鴨兔子們,怎麼玩都沒事,偏偏昨兒個帶著杉少爺,就他給雞啄了,後來跑給鵝追,還不小心給磕了,跌倒時頭撞了個大包,從昨兒個暈到現在還沒醒。」
接下來那些穿鑿附會、關於神神鬼鬼的話語,尹水滸沒再多聽,但回到那小鬼的床榻前時,心裏卻是多少有些底了。
也難怪大人們會將這問題多多的孩子丟給他們幾個大孩子照顧了,原來當中有這層利害關係。
這小鬼……該不會是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久了,所以能動能野的時候,就變本加厲地玩,要把可能活不成的分都給玩足吧?
不想承認受到了影響,但尹水滸確實是被影響了。
看著床上休憩中的瘦小人兒,輕合的雙眼不見平日古靈精怪的淘氣光彩,或是不可一世地要人叫他表叔的死德行,所有的生氣好似隨著那雙眼的閉合而消逝,甚至,連平日卯起來曬太陽而換來的蜜色肌膚也泛著帶白的黯沉之色……
還活著嗎?
突地,尹水滸竟冒出了這樣的疑惑。
他上前一步,忍不住伸手探去……
那微弱的氣息,若不當心注意,幾乎就要忽視。
心底的某一部分不自覺地變得柔軟,如果尹水滸那時夠大,會知道那是同情心在作祟。
忽地,那閉合的眼睜了開來,眼神卻是空洞的,絲毫不見平日的光彩……
「小杉?」尹水滸喚著,懷疑他沒真正清醒。
不像平日裏氣唬唬糾正他的毛孩子樣,那雙大大的眼睛好似沒了焦距,瘦小的身子微微地打顫著……
「小杉?」
「冷……」細若蚊蚋,那比同齡男孩還要瘦小幾分的小人兒無意識地喊著冷。
時空流轉……
意識持續擺蕩的尹水滸已然不知自己究竟是在過去還是在現在。
他覺得冷,那是一種四肢百骸恍若要結凍的寒意,冷得他直打顫。
他好似睜開了眼,但什麼也看不見,眼前一片白霧茫茫……
他是要死了嗎?
尹水滸忍不住要懷疑,然後想起記憶中那據說逆天強求而來,所以活不了多久的小孩。
小鬼頭那時的感覺,也是這般嗎?
紛飛四散的思緒無法凝聚成有系統的思考能力,也壓根兒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生還是死,渾渾噩噩中,依稀仿佛聽見遠方傳來鐵鏈拖地而過的錚蹤聲響,逐漸靠近……
「我說過會救你,不會有事的。」耳畔有聲音出現,對他這麼說著:「安心休息便是,千萬別一時好奇跟人走了。」
這話叫尹水滸一頭霧水,不明白所指為何?
意識仍舊飄飄蕩蕩,在他什麼也不知、什麼都不確定的當頭,凍到骨子裏的寒意卻一點一滴地開始消褪。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好似又聽見那錚蹤的鐵鏈聲,只是這叫卻是由近而遠那般,而後再也無聲。
他迷迷糊糊的意識好似比較清楚一些,可以感覺出是懷中的柔軟為他帶來暖意,散發著讓人舒適的溫熱,持續為他驅走寒慮。
雜亂的思緒忍不住又飛回過往……
當年,他爬上床躲進被中抱著直喊冷的小鬼頭,可曾為那小脫孩帶來同樣的暖意?
當年一別,至今也快二十個年頭,這麼久以來,他沒主動問過那臭小子的景況,好似那兩年一同廝混的日子從來不曾存在過、他已經全忘了一般。
可實際他知道,忙著長大成人的因素確實是有,但也不是真忘得一乾二淨,而是刻意地教自己不去面對。
人非草木,兩年時間的相處並不是全然無意義,雖然親眼目睹小屁孩度過了六歲的關厄,但之後呢?
那可是逆天強求而來的一條命,人怎麼與天鬥?
因為認清現實,所以自從表叔公帶走那個總是惹麻煩、讓人生氣的小屁孩後,他一直刻意不去面對那有可能很殘酷的答案。
他告訴自己,其實那人在遠方過得好好的,好得不須過問。
要不,他就當自己的生命裏從沒有過這一段、從不識得這人。
他覺得這是最好的方式,可如今,他一個將死之人卻忍不住要想——
不知道那小鬼現在如何了?
說不定……那小鬼頭讓那半仙老爹罩著,從當年一別之後還真的好好的,沒準兒還成家立業、生了幾個小蘿蔔頭,一口二聲爹地跟前跟後。
反倒是他,運氣不好遇上了走山,得先走一步……
人生,還真是充滿不可捉摸的變數啊!
尹水滸感到些許的無奈,有著更多更多的抱歉……對自家爹娘,他很抱歉要讓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因為他依稀有印象,有聲音對他說衣服濕了要先烤幹,說了聲抱歉後便剝去了他的濕衣,在他赤裸著身軀時,有副同樣不著寸縷的柔軟女體靠近、為他取暖。
連這樣的幻覺都出現……所以,他真的是快死了是吧?
無奈,但也只能接受現實。
淡淡幽香縈繞,尹水滸猶如在大海裏漂浮的一隻小螞蟻,載浮載沉,不知自己的魂神最終將往何處去。
他只希望死後的世界,不要太糟糕呀……
***
管三國對著面目全非的災難現場,一顆早涼半截的心真是死透了。
由於消息異于常人的靈通,五天前他就得知了燕渡山因為地牛翻身而走山的消息,當時還慶倖鏢局正好沒有接到這條路線的委託生意,無人傷亡。
不料到了昨兒個夜裏,情況卻急轉直下。
接獲尹家涕淚縱橫的通知,要他設法幫忙帶尹家人手前往尋人時,他晴天霹靂,整個人震愕得有好片刻說不出話。
因為他怎麼也沒料想到,自個兒的好兄弟竟然就在這出事的山區裏頭?
他責無旁貸,帶了幾個鏢局裏的好手,抱著一線希望連夜兼程趕了過來。
但遠遠地,人還相隔十裏之外,看向原來的燕渡山方向,入目所及的景象讓人除了絕望,管三國不知道還能有什麼情緒。
十日前的地牛翻身威力之大,遠至桐城都感受到其威力,老舊的屋舍倒了幾戶,好幾起燭火傾倒或是油鍋翻覆所引起的火災讓桐城整整鬧了一日有餘,那之後的重建工作都還在進行著。
就桐城大多數居民而言,這天災的影響還不算太大,可管三國因為鏢局生意的因素,總是能以最快速度掌握各地訊息,因此r知道這次地牛翻身造成的災害絕對不算輕微。
至少,光是燕渡山走山的訊息,就足以證明有很多地方受創。
比桐城更嚴重。經過理智分析,管三國對此行多少也有點心理準備,但直到這會兒親眼見到,他才知道,所謂的嚴重,是怎生個慘烈。
原來的燕渡山……哪還有這座山的存在?
本該佇立在那兒的山頭就像是給人用大斧劈過似的,削去了大半,整個山勢、地貌都變了,若是水滸在山上遇難,這……
「三國!」有人喚著,是他臨出門前,硬是趕上說要一塊來的霍西遊。只見他面色沉重,而他身旁一臉鬱色的不是別人,是大夥兒臨要出城時,十萬火急駕馬會合堅持同行的金平。桐城四少,只差一人便可到齊了……
突地又沒人開口了,但彼此之間太有默契,就算沒說出口,彼此也心知肚明,那沒問出口的問題是——看這景況,還要丟「救人」嗎?
現實很殘酷,但它就是明擺著,這會兒即使他們有心想貫徹「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義氣,只怕挖上數年也不見得能見得到屍首。
這樣的道理,管三國何嘗不明白?
但被埋在那山裏頭的,不是別人,是他們從小一塊長大的兄弟。
明知道人在山裏頭遇難,要他們什麼也不做,他們做不到,但說真格的,真要想做點什麼的話……要從哪里開始?要進行到什麼程度?這些實際的問題卻又不得不面對。
極度煎熬中,遠方一道破空的尖嘯聲一掃所有陰霾。
並不明顯,但他們確實聽到了,甚至遠方蔚藍的晴空中,還留有一道白煙做為證據,證實那炮鳴絕非他們的異想或幻覺。
三人互視一眼,眸中帶著相同的興奮之色——
有救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7-28 00:06:30
第三章
「施施,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總強調言教不如身教,因而一直以身作則的左圓圓難得地失了分寸,一路大呼小叫兼拔腿狂奔地朝麼妹的書房而來。
正在磨墨以求心靜的左施施停下動作,不明所以地看著幾乎是撞門進來的胞姐。
「回來了,尹少回來了!」左圓圓急忙宣佈,撫著胸口喘息。
左施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在聽得這消息之後。
她從沒這樣失態過,清冷的麗顏更少了幾分平日的從容,她張口,似乎要說點什麼,但又頓了下,像是給問題困住。
左圓圓也知她想問什麼,鄭重宣佈:「沒事,還活著。」
一顆心緊懸數日,如今總算得以鬆口氣,讓左施施一陣乏力,跌坐回椅子上。
「說是沒事也不對。」左圓圓更正道:「聽說受了很重的傷,幸好霍少跟著去了,雖然還是費了一番功夫,但總是把人給送了回來,要不,聽說嚴重到連搬動都成問題。」
「這般嚴重呀。」左施施低語,忍不住要想像,經歷天崩地裂一般的毀滅性災難,傷勢會是怎樣嚴重。
「能死裏逃生,留得一條命已經是萬幸了。」左圓圓松了很大一口氣,道:「先前只是不想你擔心,所以我忍著沒說,要不,剛聽到消息,說尹少去了外地,遇上走山,叫山給埋了,我只當凶多吉少,得重新幫你物色新對象了。」
秀眉微蹙,這話隱隱讓左施施感到不悅。
人命關天的事,這時怎麼還有心思想這個?
左圓圓倒是誤會了這微微的不豫,恍然大悟地擊掌道:「慘了,我只顧著來跟你說這消息,倒是沒問到傷勢情況,要是缺了胳臂或少了條腿,這可就大大的不妙了,不成,我得再去打聽打聽。」
左施施眼見姐姐一點兒也不浪費時間,話尾一落便急忙義出去了,怔忡了好一下之後,忍不住幽幽歎息。
太過熱衷了。
對於她的親事,胞姐一直都是如此過度熱衷,她隱忍著自己的想法,從沒說過什麼,總想著成親是人生必經之路,既然避不開,一定得挑個物件嫁,那任姐姐去張羅算計也無不可。
可隨著尹水滸遇難的消息傳出後,那汲汲營營的勢態有變本加厲的傾向,讓左施施有些忍不下去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別說是平日時常收到尹水滸以不同藉口饋贈的禮物,其他時候她們姐妹倆也一直承蒙他的關照,因為他的面子而蒙獲不少方便之處。
今天落難的即使不是尹水滸,就算素昧平生,大難不死求得僥倖,首要之務,應該不是擔心缺胳臂、斷腿這種事吧?
這等行徑,不是聖賢書上所載做人的道理,也不是左施施所能認同的,可她又能如何?
那是她姐姐,而且,她也不能真的順應心意、登門造訪去親自探視。
那于理不合,於情……更是尷尬!
左施施直到今日才發現,面對尹水滸的追求,她是多麼的被動。
被動到……就算擔心他的傷勢,覺得該去看看他,可是,該用什麼名目造訪?
朋友嗎?
好似也不是。
女子最重閨譽,面對他一直以來的示好,她總是慎守男女之防,冷淡回應,那樣的情誼要稱之為朋友,她沒辦法說服自己。
不是朋友的話,那她又怎麼好意思在他需要靜心療養之際,特地登門打擾呢?
幽幽一歎。
左施施發現……尹水滸遇難、生死不明時她心煩;怎麼人給救回來了,天大喜事一件的時候,她也一樣的心煩呢?
重新執起墨條,磨墨。
眼下,她也只能磨墨了。
***
天橋底下的說書人,是市井小民們茶餘飯後的話題來源。
他們豐富了小老百姓的生活,滿足他們對俠骨柔情、靈異玄怪或冒險犯難的各種幻想,著實是各大城市不可或缺的人物。
只不過,當說書人是出自于自個兒家裏時……
「……大地微晃,說時遲,那時快,水滸少俠施展輕功,猶如疾射而出的箭矢一般,足不沾地、一躍數十丈,在滂沱大雨中前行……」
一躍數十丈?
額角青筋隱隱浮動,在聽見這形容詞之後。
什麼鬼?數、十、丈?當他是鳥,難不成會飛嗎?
「……可緊接而來的地動天搖由不得人,一瀉而下的土石巨林以千軍萬馬之勢直追在後,追趕著流星趕月之姿的水滸少俠,這生死一瞬的生死關頭,究竟是人定勝天?還是天命不可違逆呢?」
是有完沒完?
「緊張緊張、刺激刺激……這狂風暴雨、飛沙走石的一刻,沒啦!」嘻嘻一笑,前一刻還抑揚頓挫、語調豐富地說書,忽然間就宣佈畫下句點。
「喔,表小姐!」叫聲此起彼落,怎麼也沒想到,故事會在這沒頭沒腦的一個段落被斷頭。
「別怪我。」噗哧一笑,那倚坐在回廊欄桿上、一派閒逸的說書人指指僕傭們身後的人,道:「再說下去,你們少爺的兩隻眼要噴火啦!」
回頭,回廊的那頭,坐在臨時做的輔助椅上、讓麥大推出來的那人,不正是他們大難不死的少爺嗎?
四、五名僕役大吃一驚,哪還敢抗議?
瞬間,喂馬的想起來馬房裏還有活兒要幹,掃地的也很精神地說要去巡過一遍,廚房裏幫忙的也想起採買工作還沒完成。
如鳥獸散,院落裏的聽眾瞬間跑得精光,失去聽眾的說書人倒也不見尷尬,清逸的面容上似笑非笑,與那文質彬彬的書生扮相倒是相得益彰,透著一股安逸閒散的神韻,感覺就是個好相處的人。
看著她……沒錯,這書生模樣的人,正是個「她」,如今才得知真相的尹水滸,內心複雜的程度比整理十年沒核對的帳目還混亂。
誰能想得到,十多年不見,再次重逢會是這樣的天地變色。
原來當時在破廟裏遇見的人,那個在他生死存亡時救他的人,就是兒時那個說會救他一命以回報他的小鬼頭。
小鬼頭長大了,以兒時好動貪玩的模樣來看,要是長成個痞青年,那倒也不是多難想像的事。
但偏偏,痞是痞,卻是變成了一個痞度十足的姑娘。
女的?
多可怕的一個變化!
原來,那個理論上是逆天強求來的小生命,為了隱匿不該存在的命數,一出世後,便被她的家人當成了男孩來撫養,藉以混淆天理視聽。
這一藏,直到她十六歲、據說是功德圓滿的那年才換回真實性別,從此,小鬼成了小姐,表叔變成了表姑媽?
這事離奇的程度,就跟突然宣佈孫悟空其實是九天玄女一樣,叫人震驚兼無法理解。
也之所以,他才明白自己原先出門要找的那個據說身世坎坷堪憐的表姑媽,就是他兒時記憶中的那個小屁孩。
明明是這麼大的事情,可他家爹娘竟然到前些日子他開始能說話、表現出對這人的身份有嚴重錯亂現象時,才想起來這事應該先跟他說一聲。
甚至,他們還哈哈哈地邊笑邊說:「難怪我們跟你講起表姑媽時,你一副很不熟的樣子,那時爹娘還想著,你這孩子真是絕情,好歹你們小時候也一起玩了兩年,感情還好得很,怎麼這時要你去接個人,表現會是這般冷漠。」
對著那哈哈哈的態度,尹水滸無言,也只能無言。
要不他還能如何?
而且他還發現,對於她由男變女的事件,顯得適應不良的人好像只有他……
「今兒個天氣真是好啊!」尚姍笑眯眯地談及了好天氣,問道:「西遊准你下床了嗎?」
從燕渡山回到桐城,傷重的他凝于霍西遊的禁令,只能動彈不得地躺在床上休養,算算日子,這一躺也躺了一個月。
對比一個多月前半死不活的模樣,如今總算能踏出房門的尹水滸氣色恢復良好,只是差在斷腿仍未復原,目前只能坐在那張加裝了兩隻木輪的輔助椅上,說起來,霍家的醫術果然精湛值得稱許。
尚姍大致觀看了下,最後滿意地點點頭,不忘占兩句口頭便宜:「一能下床就特地來請安呀?真乖。」
「乖你個頭。」尹水滸沒好氣,極受不了這種以老賣老的口吻。
也不想想兩人年歲差不多,甚至她還小他一歲來著,就仗著輩分高一階,一派老氣橫秋,好似真是長輩似的。
「啊!啊!火氣這麼大?」尚姍仍是笑眯眯的,異想天開地提議道:「要不,回頭跟西遊說一聲,讓他在你的藥里加兩斤黃連,給你消消火?」
「兩斤?」尹水滸板著臉,實際地問:「那,得多大一缸才能化這些藥?」
尚姍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尹水滸本想繼續板著臉裝酷,但見她笑得歡快,又哪還能繼續裝模作樣?
見他忍俊不禁也跟著露出了笑容,尚姍倒是斂了笑,問起正經事:「說真格的,身子好多了吧?」
「你這不是瞧見了?」尹水滸覺得這問題真有夠多餘,努力忍住的下半段問句是:為什麼這一個月來都不見人影?
這事不管怎麼想都很古怪。
打從他們一行人回到桐城之後,她竟是日日有事做,這還是他在事發後第一次和她見面。
是有沒有這麼誇張?
這逼得尹水滸在養病期間異常焦慮。
因為他有太多疑問,能解答的就只有她,偏偏這段時間她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只能聽一些不知流傳幾手的傳聞,自然快悶壞了。
也之所以,方才霍西遊看完診,解除他臥床的禁令後,他第—件事就是出房門來找人。
猜想著她瞎編故事的主因是不想讓人知道真相,是以尹水滸先行摒退了服侍的麥大,待現場只剩他們兩人的時候……
「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他開門見山,問得相當直接。
「這是一種天賦,你曉得的。」尚姍說了,一點扭捏閃躲的姿態也沒有。
天賦?
尹水滸聞言微愣了下。
「是我爹親發現的,他說這是與生俱來的天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事情從我嘴裏講出來,人們就是喜歡聽,我也沒辦法。」
尚姍又說。
尹水滸瞪她。
「啊,不是要問我這麼受人歡迎的秘訣嗎?」尚姍一臉無辜。
「別跟我打哈哈。」繃著臉,尹水滸再認真不過地重新問道:
「我要知道,走山的那日到底發生什麼事?」
「你問我?」尚姍看起來比他還要驚訝,反問道:「你不是當事人嗎?你人都在現場了,還問我?」
尹水滸又瞪她。
要是他有一絲一毫的印象,何須開口問她?
須知,那天的意外來得突然,求生本能讓他在事發前就知道該撤,得火速、毫不耽擱地速速撤離。
而他確實也這麼做了。
只是大自然的力量並非人力所能相抗衡,對於那天最後的記憶,他只記得巨大的雨勢中,他的頭受到一陣重擊,興許是山上的落石砸中了他,誰曉得呢?
總之他暈了過去,之後的事一直就是不清不楚,他一直以為自已難逃此劫,已經踏上黃泉路了,哪料得到,等他因為疼痛而清醒過來時,再見到的就是他幾個目中帶淚的兄弟們。
人人都當他好運,但他到底是怎麼個走運法,究竟是怎麼撿回這一條命的,他還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當中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他這條命是她給救回來的。
西遊說了,當他們循著求救的信號煙尋獲他的時候,他除了腿斷了之外,內傷甚重,五臟六腑甚至多有移位,而從外表看來,簡直就像一團破布似的慘不忍睹。
相較之下,他頭上的那個包已經是最輕微的小傷。
這樣的他能等到管三國的救援人馬、等到霍西遊的救治,全是因為這個女人給他服了假死的藥,將他身體該要的運作減至最低,強留下一口氣,這才險險救回他一條命。
就算如此,但她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讓兩人躲過走山的大劫,沒讓傾瀉而下的土堆給吞沒呢?
尹水滸覺得可疑啊!
他知道——這事由於太多人好奇,她索性就當起說書人說明情況,對每個好奇的人都說著同一套驚險刺激又千鈞一髮、不可思議的傳奇故事。
另外她還加油添醋了一番,讓人人以為他運氣好、蒙天垂憐,才能熬過重傷近乎絕望的危急時刻,拿出信號彈燃放,竟然又剛好遇到救援,讓他求得一線生機。
這故事說得活靈活現,人人都相信他命不該絕,是神佛加持護體才躲過一劫,甚至話語傳啊傳的,還傳回他的耳裏。
但他不信。
那天的景況他身曆其中,清楚知道那天崩地裂的災難,絕非人為的力量可以輕易逃過。
更何況,就算她憑著兒時記憶,記得他們說過會隨身攜帶信號煙,有難時就鳴放求救,通知其他兄弟前來援助,她怎麼肯定多年後,他們真的實踐這件事了?
最教人難以理解的,是她怎能肯定,救援已在附近,是鳴放信號煙的最佳時機?
種種的種種,讓尹水滸不得不開始懷疑……
「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尚姍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在尹水滸提出他的疑問時。
「表侄子,你的表情可真嚴肅啊。」她笑道。
尹水滸直覺皺起了眉頭,在她用「表侄子」叫他的時候。
十多年過去,現在怎麼說也是個成熟的大人了,自然不會像小時候那樣,不順耳就嚷嚷回去,所以尹水滸盡力表現出一個成熟大人的模樣,他忍住。
「別跟我打哈哈。」他說,不讓她岔開話題。
「喏,你知道,這世上什麼樣的人最幸福嗎?」她卻問得突然。
尹水滸皺眉,不知她又搞什麼花樣。
他發現,長大之後的她,還真是一個謎團,行事作風都是巨大的問號。
尚姍似乎也斷定他答不出來,文氣清秀的面上掛著微笑,說道:「這世上最幸福的,就是什麼也不知道的人。」
尹水滸瞪她好似成了習慣,在最短時間內培養出的習慣。
「不是譴你,這是實實在在的正經話。」也不知從哪摸出的扇子,尚姍啪一聲地抖開了扇子。
只見她煞有介事地揚了幾下,樣子看起來還有幾分仙風道骨之姿,說道:「有些事,並不是知道真相就好。」
尹水滸眯起眼,揣測著她到底在賣什麼關子。
看他起疑的模樣,尚姍忍不住露出了笑容。那笑,淺淺的,少了幾分流氣,卻是多了十足的真誠,讓那文氣清秀的面容透著點清靈之氣。
「別想了,重要的是你現在活著。」她這回倒是挺認真地接道,「這是我欠你的,你只需要繼續好好地活著便是。」
既然她要這麼說,要走故弄玄虛這一條路線,尹水滸可也沒存怕的,大不了就是按她的遊戲規則來走便是。
他記得她說過,命運就像是紡織機上的絲線,絲線間的交織,就是與人的交會,最後織成的成品,也就是一個人的一生。
只世是欠了人的,不淪何時發生,最終一定得償還。
會許不救他一命的承諾,就是這麼來的……
「如果你是為了履行小時候的諾言而救我一命,你不覺得你越欠越大嗎?」
柳眉微揚,尚姍不解其意。
「你好像忘了最大的一個問題。」尹水滸頭腦清楚地說:「要不是為了前去尋你,我壓根兒不會出現在那間破廟裏,我要不在那兒,也就用不著人救,這樣……你覺得,你真是救了我一命嗎?」
意思也就是,若非因為她,他根本不用受這一遭活罪啊!
隨著這問題被拋出,那總是恬適愉快到帶著點痞樣的文氣秀顏明顯一怔,好似她真的沒想過這問題似的。
見狀,尹水滸內心之得意的,直感到暢快無比。
哼哼!這還不問倒你?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7-28 00:06:46
第四章
尚姍被問住也只是一時的事。
事實上也不是真被問住,而是從沒用過這角度去看才顯得訝異,待一回神,又是那副讓尹水滸看了就不順眼的輕佻樣。
「看似如此。」她輕笑著。
尹水滸片刻前的得意全讓她四個字給打了回票。
「什麼叫看似如此?」他很客氣,很有禮貌地請教了。
清逸而俊俏的面容掛著微微的笑意,回道:「確實,從你的角度來看,會有這樣的想法,覺得是因為我而起的活受罪,這也是自然。」
「那從你的角度呢?」能維持這般平和的語氣,尹水滸真覺得自己的修養極好。
「你想像過嗎?」尚姍不答,反而丟出個問題:「今兒個要是沒受這些活罪,將會發生什麼事?」
眉頭再次皺起,尹水滸很不想這樣解讀,但……這話中似乎有話?
她就是在咒他,沒搞到半死不活,也會有其他意外橫死的意思呀!
「死劫換活罪,你上哪兒找這麼好的買賣?」尚姍倒是覺得他賺很大。
「你還真敢說啊!」不想語出奚嘲,但尹水滸沒辦法。
他無法理解,她是哪來的自信可以如此托大?
但想想,又覺得不對。
因為忽地想起,她爹不正不好、是那名滿江湖的第一神算子,受江湖人士推祟為上人、半仙之輩,其能耐自然不會只是算命、擇日這等小技。
尹水滸也聽過不少傳聞,關於那些玄之又玄的神鬼之術。
至少,在他小時候,他爹娘要他多擔待還是小鬼頭模樣的尚姍時,最常用來恐嚇他的,就是——膽敢仗著小表叔年紀小就欺負他的話,小心表叔公趨鬼差來抓他。
同理……如果老於是個精通神鬼之術的陰陽大家,那讓他逆天求來的愛女,很不小心地學了一些旁門左道,這似乎也是件挺合理的事。
尹水滸疑心生暗鬼,這時看著她笑而不答韻神色,也就越加狐疑。所以……這……
「少爺。」退到回廊外的麥大遠遠出聲。
尹水滸知道,若非重要之事,麥大不敢擅自出言打擾,示意他有話快說。
麥大沒敢耽擱,開門見山道:「施施姑娘來訪,見不見?」
尹水滸明顯一怔。
施施?
生死關前走一遭之後,不知怎地,再聽見這名字,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忍不住要猜測,她……怎會來呢?
「見,自然是見。」有人出聲,在尹水滸怔忡之際。
尹水滸看向說話的那個人。
尚姍直直回應他的注視,四目相對中,一派無辜地眨了眨眼睛,貌似天真地反問:「佳人造訪,沒理由教人吃閉門羹的嘛!」
那也輪不到她作主吧?
尹水滸沒好氣,尚姍倒是自在得很,一副「好哥兒們,我絕對挺你到底」的模樣,笑嘻嘻地來推他的輔助椅。
「喂!喂!」尹水滸有些氣急敗壞。
「你重傷初愈,安分點。」尚姍還提醒他要坐好,別像只小蟲似的亂動。
「我說了要見嗎?」尹水滸真要讓她給氣死。
「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又有一說是「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興許是你度過這一大劫,生死關頭讓佳人發現了你的重要性,人家特地來看你,就是一個轉機,別傻得在這時拿翹了,麥大,還不帶路?」尚姍發號施令。
尹水滸讓她的話給講得無話可說。
轉機嗎?
尹水滸從來也沒想過,他與施施姑娘之間,還能有什麼轉機?
事實上從他歷經生死大劫過後,他鎮日不是在高燒裏折騰,就是在跟身上的痛楚周旋,即便後來隨著身體狀態逐步好轉,開始有多餘的心力,那也是滿腦子都在「為什麼能活下來」這個問題上兜著圈子。
回想起來,那段讓人魂縈夢牽、煩惱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愛戀,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現在忽地說事情有了轉機,尹水滸還真忍不住遲疑了。
也就這麼一遲疑,錯失了細思的機會。
在麥大的帶路下,尹水滸讓尚姍給推著,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就去面對未知的未來。
***
尹水滸終究不是牛郎。
左施施也非織女。
即便尚姍自認是個非常完美的喜鵲角色,很盡職地想為兩端搭起友誼的橋樑……
「事情就是這麼著,因為我侄兒洞察機先,加上鴻福齊天、福大命大,所以驚險萬分地撿回了一條命。」
隨著話語的終結,偏廳裏一陣的沉默。
好吧,其實也不是真那麼沉默,好歹有個女主角的姐姐搭了腔,而且是很熱絡的那種,瞬間聽得成串成串的吉祥話正在室裏縈繞。
可這不是尚姍預期中的狀況。
那牛郎與織女,歷經生死劫難後重逢,體悟到人生的無常,明白做人得珍惜時間與把握機會的道理,就算因為太過知書達禮,沒辦法當堂轟然炸出天雷勾動地火的花火,那最基本的,好歹也來一點努力壓抑,然後在含蓄之情下、滿到要溢出來的豐沛情感。
那就該是眼波流轉、顧盼皆是情才對呀!
會是女的一臉生疏地回避男方目光,男的也跟著莫測高深,就端著一張古井臉?這是哪門予的牛郎織女會?
尚姍不明白呀!
到底是哪邊出錯,結果怎會是這般?
方才她還以為是因為雙方內心太過激動,情感澎湃到不知該怎麼表達,才會導致一度冷場,是以幫忙緩和場面,不但介紹了下自己,還幫他們找話題,甚至送佛送上西天,不嫌麻煩地把說了至少七七四十九遍的走山求生記又給唱作俱佳地完整說了一遍。
給了緩衝時間,還製造了諸多話題,嚴格說起來,這天底下還有像她這般賣力的鵲鳥嗎?
結果,枉費她如此用心,白費了一番唇舌,該要有回應的兩個人,回報給她的竟然還是一陣寂靜,這什麼鬼?
「啊,施施,你倒是說句話呀?」左圓圓出了聲。
同樣身為搭起友誼橋樑的鵲鳥部隊,她可遠比尚姍來得積極許多,連番的關心話語隨著客氣話一說完,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把焦點往自家妹子身上集中,不讓她繼續悶聲作壁上觀,像個局外人似的。
只見左圓圓一臉不好意思地引言道:「其實我們早想前來拜忻,只是先前聽聞尹少傷勢嚴重,擔心打擾公子養傷,是以挨到了這時才來探望,施施她可真是擔心得很,但女孩兒家總是怕羞,這會兒見了面,倒是不知道怎麼說話了。」
做得好!
尚姍內心直喝采,真覺得這左施施的姐姐太會引導氣氛了。
一番話說得含情帶理的,顧全了左施施的少女矜持,但也表達出那份關懷之意,最後還粉飾了教人小小尷尬的生疏感,兼聚焦在她的身上。
伊人知書達禮,話到了這個分上,再怎樣含羞帶怯也得克服才得以顧全禮數——
「尹少吉人天相,能再見面……」那嬌嬌柔柔的嗓音輕微一頓,好似壓抑著什麼,之後朱唇再啟,輕道:「真的是太好了。」
聞言,尹水滸心中甚爽複雜。
並非多特別的話語,甚至可以說是平淡如水,可這話不是出自於別人,而是左施施。
他所認識的左施施,一向以禮待他,言談的尺度從未逾越朋友之誼、君子之交,一句「真的是太好了」聽似無奇,可若是壓抑過後的話語,就有點什麼了。
以他所認識的左施施,尋常時候是連這樣程度的話語也絕不會使用,但她現在卻對他這樣說了,這代表什麼?
難不成真如尚姍所言,一場生死大劫真改變了什麼?
「施施姑娘所言極是。」尹水滸心中計量,口中的客套話語可沒有任何停歇。
他從來就不是什麼冷面郎君,現在更不可能放著佳人說單口相聲,那可不是他的待客之道。
只見他道:「這回遇上了大劫,真的是九死一生,連我自己都沒想到能再活著見到大家。」
眼見兩個正主兒因為這一番引導,總算開始有正面交集,而且氣氛還不錯,場面明顯和緩又自然,甚至因為左施施的出言邀請,開始聊起下一場詩會的事,尚姍內,心那個欣慰的呀……
沒錯!就是該讓他們兩個正角兒好好面對彼此才是啊!
眼看著正是好戲開演,可以安心好好觀賞的時刻,不朝然,卻看見門邊那一臉泫然欲泣,活像棄兒一般的含淚凝視。
尚姍心中打了一個突,可臉上那微微的笑意卻沒斷過,思量著這會兒正是聊得起勁的時候,應該不會有人發現她離席……
「小姍?」
起身的動作頓了下,在尹水滸喚住她的時候。
「沒禮貌,我的名字是你叫的嗎?」尚姍反應迅速地糾正他,只差沒用鼻孔哼兩聲以示地位的不同。
尹水滸沒理會,只是看著她,等著她給一個合理的解釋。
左家姐妹也看著她,目光難掩對她的好奇之色,畢竟在今天,,之前,她們誰也沒聽說過尹水滸有她這號表親,雖然從方才一見面就一派親切大方、一剮好相處的模樣,但不合禮教地穿著男裝是事實,舉手投足一派的男人樣也是事實。
尚姍沒料到一時之間,所有人目光焦點都在她身上,反應極為迅速——
「上個茅房而已。」沒好氣地朝尹水滸翻了個白眼,尚姍毫無形象可言地抱怨道:「侄兒,你就不能讓我安靜地去,就一定要我這樣大聲嚷嚷嗎?」
讓她搶白這一頓,一旁的左圓圓憋不住、嗆笑出聲,就連左施施一雙美眸都閃著盈盈笑意,更加對比出尹水滸一臉的窘色。
尚姍又是一哼,這才動身去上她的茅房。
尹水滸目光微沉。當她在入門處一把抓起那面生的哭臉小屁孩,火燒屁股似的閃人之後。
上茅房?
這年頭,車紙是長這模樣的?
哼哼,哼哼哼。
***
無為村,一個群聚求道修行之人的山上小聚落。
神算子尚仁的隱居之處就是無為村,尚姍自然也是來自無為村,而,這麼一個人人皆是讀書人、個個講究修行的村子裏,孩童的存在是極其稀少,如今緊追尚姍而來的孩兒東寶也是無為村裏少數的幾個孩子之一。
為什麼人會在這裏?
像這種對事情沒幫助的話,尚姍連問都沒問,將小崽子拎到無人的花園一隅,她開口第一句就是:「東寶,你回去。」
十歲的孩子沒說話,清秀的小臉上滿是倔強。
見狀,尚姍撫額,素來隨心所欲又無牽無掛的她真覺得頭大。
「雖然我之前就跟你說過了,但我想你可能誤會了什麼,才食沒聽懂我說的話。」尚姍只能這般推論。
既然是年紀小的關係沒聽懂她先前說的,那再說一次好了。
「喏,東寶,你很清楚的,那天入水救你的人是誰?」這回換了個方式,她改用問的,好助他厘清現實。
「是亭蘭哥哥。」東寶細聲回答。
這人名,讓兩個人心裏難掩一陣的疼,但人總還是要面對現實才行,尚姍看似平常、波瀾不興地繼續問:「既是亭蘭,你該報恩的對象自然是他,對不?」
東寶遲疑,最後搖搖頭。
十歲的孩子,並非她想像中那麼好唬哦!
「亭蘭哥哥死了。」低語,聲音滿是內疚,因為他比誰都清楚亭蘭的死是為了救他。
「爹說。一命償一命。」東寶稚嫩的聲音說著早熟的話語。「既然哥哥是為了救我才死的,那我這條命就該抵他的。」
「別說傻話。」因為太瞭解那個人,尚姍可以為那人擔保,柔聲道:「亭蘭是心甘情願下水去救你的,他從來就是仁慈寬容的一個人,絕對不會要你拿命償還,若他泉下有知……」
「是天上!」東寶糾正。「上人師父說亭蘭哥哥是好人。一定是上天庭享福去了,陰司地府才叫泉下,他不在那邊。」
孩子氣的天真話語沒讓人感到輕鬆,只叫尚姍微微感到心酸。
那樣一個爛好人,自願頂替東寶、成為水鬼抓交替的犧牲者後,一縷幽魂的歸處不會是天界、也絕非陰司,就只能困于那一汪碧潭之中,時限……因為那爛好人個性……恐怕將是永止無境……
「是我失言。」強撐出笑容,尚姍從善如流地應道:「亭蘭這般仁慈善良的人,肯定是上天庭享福去了才是,所以……」
「所以我會照顧你的,姍姐。」東寶伶俐地接了口,恍若沒看見那從容的神色瞬間僵凝了下,續道:「爹說這是一命抵一命,我讓你還沒嫁人就先守了寡,就得代替亭蘭哥哥好好照顧你,這才是一個男子漢該做的事。」
這結論,不是跟她先前受不了,而決定離開家鄉好讓他冷靜冷靜時的結論一樣嗎?
「東寶,我不需要你照顧。」尚姍頭疼了,她好手好腳又心智正常,哪里需要一個十歲孩子照顧?
「姍姐,你現在不需要,但是慢慢的,我會長大、你會老去,爹說你這般年紀已經是老姑婆,再也嫁不出去了,到時一定會需要人照顧,所以我會努力長大,然後照顧你的。」東寶說得極為認真。
這話,直白到尚姍不知該哭還是笑。
「要照顧,也是先照顧領養你的義父,怎麼也輪不到我,你別聽你義父胡說了。」尚姍試圖導正他的觀念,說道:「亭蘭跟我緣淺,沒成親就什麼也不是,你犯不著為了他而照顧我,你應該快回村子裏好好孝順爹娘才是。」
東寶還是搖頭,執拗地說;「如果不是為了救我,你們早該成親了,所以是我害你們成不了親的,我是男子漢,要負起責任。」
讓尚姍頭大的宣言,卻換來了掌聲……
順著聲音看去,本該在偏廳與心上人談心的尹水滸讓麥大及一名小廝陪著,就坐在回廊的那頭為小屁孩的宣言鼓掌。
「說得非常好,男人就是要有責任感。」他甚至附和。
東寶被這樣認定,那小臉兒幾乎要發出光芒了。
「你在這裏做什麼?」攪局的人竟然多了一個,尚姍覺得莫名其妙。
尹水滸沒理會她,示意讓麥大將輔助椅推向他們後,逕自對著東寶問:「小鬼,那你有了負責任的決心了嗎?」
「我不叫小鬼,我是東寶,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少當家,方才尹爺爺讓人領我去拜見你,有交代我要好好聽你的話。」拜見過老當家的東寶口齒伶俐地說著。
當然,也不忘回覆方才有關決心與否的問題,態度十分堅決地回答:「而且我已經答應過上人師父,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
尚姍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這事怎麼跟她爹扯上干係?
「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方才已派人通知書院裏的師傅,叫人給你安插了位置,你跟著金梁,他會領你去報到,到時跟著其他孩子一起好好讀書,知道嗎?」
尹水滸叮嚀。
「那樣我怎麼服侍姍姐?」東寶一愣。在他的認知中,他既然要報恩,就該守著尚姍。把她服侍得像皇太后一樣才是。
「你想要報恩,就要好好充實自己,讓自己變成一個有能力的人,要不,就像你說的,你會長大,她會變老,到時候住哪?吃什麼?日常生活的花費從哪里來?當真以為光光是守著她服侍、端茶送水,這些吃食或用具就會從天上掉下來?」尹水滸可不會因為對方是個十歲的孩子,就不談實際面。
東寶又被問住。
小小的眉頭皺著,看得出他很認真地在想這些他從沒想過的問題。
「如果只是要人服侍,我尹府裏難道會缺人手?你那上人師父會沒辦法而派你來?」尹水滸又問,也沒等他想通,話語一轉,鼓勵道。「是男子漢,眼光就要放遠,你上人師父在信裏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未來成就無可限量,要我好好栽培你,他這般肯定你,你更應該表現給他看,是不?」
「嗯!」東寶用力地點點頭,但說他全聽懂了也不是,只是聽見他崇拜的上人師父這般誇他,忍不住得意,就先點頭再說了。
「所以你先好好地讀點書,以後要怎麼做,我們到時再研究。」尹水滸又道。
「但姍姐她……」
「我會看著,不會出亂子的。」尹水滸保證。
雖然有他的保證,東寶卻是遲疑……
「她有時很人來瘋的。」想了想之後,東寶忍不住說。
「看得出來。」尹水滸正色肯定。
「又很任性。」東寶再補一句。
「嗯。」
「又不懂禮數,總穿著男裝跑來跑去,一點女孩子樣都沒有。」
「沒錯。」
「喂!喂!」尚姍忍不住要出聲提醒一下,她人就在現場,別當她不存在似的討論得那麼高興。
可惜,沒人理她。
「但她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東寶總算說了他的結論。
「跟亭蘭哥哥一樣,他們都是很好的人。」
尹水滸完全不識得他口中的亭蘭,至於所謂「很好很好的人」的那一部分,尹水滸目前是無法判斷到底好在哪,但這時也只能這麼回答——
「我曉得。」尹水滸慎而重之地說著,允諾道:「我會好好看著她的。」
最後,這一大一小看著對方,交換一個男子漢的承諾眼神,然後,那個從來就坐不住、不是很喜歡讀書的東寶就聽話地跟著領路的金梁去了。
這是在演哪一出啊?
尚姍覺得莫名其妙到了極點,尹水滸也知她一頭霧水,從袖裏取出一封信給她。
那是她爹親寫的,信中除了感謝尹家對她的招待與收留,同時也約略寫了東寶這孩子極思報恩的心結,順道提及他一個孩子待在無為村,沒有玩伴又沒有學堂的困境,因而修書一封,請商尹家代為栽培……
看完信,尚姍一臉凝重。
「我爹方才讓人將這信交給我。」尹水滸以為她擔憂小屁孩的未來,勸道:「這事他老人家允了下來,尹家保證會盡全力栽培他。我們四個家族在城郊有座共有的別院,宗族裏的孩子們都會送到那兒上學,還細分不同年紀的學生,分別禮聘合適的教書先生來講課,不只文才,也有武師會教他們練功,栽培這孩子的事,你且寬心。」
即便尹水滸這麼說了,尚姍仍一臉凝重,看起來完全沒有寬心這回事。
她覺得有件事很重要,非常非常的重要!
「你見鬼的到底為什麼會在這兒?」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7-28 00:07:01
第五章
霍西遊捂著藥,發覺自從成親後,他的修養是以一日千里的跡象在進步。
這是很顯而易見的事,要不然,他早在半個時辰前就叫尹水滸閉嘴了,哪還能由得他一路抱怨到現在?
像是尚姍這傢伙有多任性啦、性子又是怎樣的野啦,每天總是有不同的人、不同的新鮮事等著她,還講也講不聽,一點規矩也沒的穿著男裝跑來跑去,是怎樣的不成體統又不像話等等等的。
這關他屁事?
要是往常的霍西遊,他肯定會這樣回嘴,畢竟他登門造訪的目的可是診視復原成果如何,驗收尹水滸的複健成效,而不是來當餿水桶專門清理廢物的。
可此一時,彼一時也。
前所未有的修養竟讓他包容著這一串又臭又冗長的叨念。
當然,一方面也是因為覺得不關他事,所以尹水滸愛念就念,他懶得回應,但說實在的,霍西遊還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念的。
尚姍事情多又怎樣?
經常上茶樓聽戲曲、四處踏躂找好吃的珍饉美食又如何?
怎麼說也是多年沒回桐城,就算尹府裏的廚子都是重金禮聘回來的,個個也很會煮又如何?
初來乍到的頭幾個月會想四處走走晃晃,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況聽說尚姍早些年都待在無為村,那裏住的都是些清心寡欲、一心求道的人,這用一般常理去想就好了,耕田讀書或念經打坐的清修生活,別說是娛樂,甚至是日日野菜不見肉味、餐餐嘴巴淡得出鳥來。
這樣的生活,是一般正常人挨得住的嗎?
如今好不容易下了山,對花花世界貪著新鮮,哪兒熱鬧就往哪兒鑽,不也就是看看野台戲、四處聽聽戲曲這些的,又算得了什麼呢?
就像他家的小兔,給金平那個戀妹狂管了那麼久,直到和他成親之前,憋都憋壞了,得到自由後也是同一副德行,貪新鮮、貪熱鬧,平日只要有得玩,就不知道累字怎麼寫……想來,也許該跟尚姍討教一下,近期桐城裏有什麼新鮮事可以讓他帶他家的小兔子去湊湊熱鬧?
要不,也能切磋一下小吃的心得,也許有什麼躲在暗巷裏的小鋪子是他沒發現到的,可以帶小兔子去嘗嘗鮮。
嗯,到時小兔子一定會很開心,光是想到她那笑眯了眼的樣子,真是……
「西遊,你是不是很不以為然?」
問句來得突然,中斷了霍西游的神遊太虛。
沒接腔,霍西游又重新搗藥的動作,一度停頓的「咚、咚、咚」搗藥聲再起,好似片刻前的停工全出自于尹水滸的幻覺似的。
「你不要以為這樣可以唬瞬過我。」尹水滸沒好氣,直指問題:「你方才閃神了,是吧?」
霍西遊停下搗藥的動作,也不算是回應,倒像是臨時想起什麼似的,一臉正色地問:「我聽說,你跟左姑娘似乎有譜了,這陣子常見她前來拜訪?」
尹水滸一愣,解釋道:「她們姐妹想舉辦一個詩會,又沒啥商量的物件,所以這陣子遇上問題時,會來詢問我的意見。」
「那你感覺呢?」霍西遊比較想知道這個。
「什麼感覺?」
「以前你想方設法,為的就是能多見左姑娘一面,還常常不得其門而入,你那時三天兩頭找我,每回都是為了這事煩心,我都不想講你那時有多煩人,要不是看在兄弟一場,我早想裝不在家……」
「你這不是講了?」尹水滸沒好氣。
霍西遊假裝沒聽到,續道:「現在倒好,因為有求於你,情勢整個倒反過來,你不覺得是上天對你的補償、給你的大好機會嗎?」
說到這個,尹水滸其實心情很複雜,並不是很想討論。
「水滸,你怎麼了?」霍西遊眼也沒瞎,自然能看出他的不夠熱絡。
霍西遊不是別人,是自個兒的兄弟,尹水滸雖有所遲疑,但也知瞞不過,足以開了口——
「我也不知該怎麼說,明明是一樣的我,也明明是一樣的她,現在見了面,也一樣覺得她氣質出眾、風采迷人,是個非常非常特別的姑娘,但跟以前相比……」
停頓,又是一陣遲疑,最後是困惑地低語:「就是少了一種感覺,一種……一種……」
「失心瘋?」霍西遊很好心地幫忙想詞兒。
尹水滸瞪他一眼。
霍西遊見他不滿意,只好再提供幾個:「神魂顛倒?失魂落魄?鬼迷心竅?」
「喂!喂!」尹水滸沒好氣地打斷他,說道:「夠了沒?就不能說點比較好聽的嗎?」
「好聽的?」這字眼蜓讓霍西遊露出虛心求教的表情。
「悸動。」尹水滸找到滿意的字眼,說道:「那是一種心靈上的悸動,是一種很難言喻的感覺。」
「我悸你個叭叭逼啦!」霍西遊模仿噴呐聲噓他。「說那麼好聽有什麼用?意思還不是一樣,說的就是鬼迷心竅啊!」尹水滸放棄了。
跟霍西遊這人說話,向來就不適合走文雅路線,索性換了個方式,問道:「總之,我現在的問題是,是不是經歷變故之後,一個人的想法與心性也有可能會改變?」
「這的確很有可能。」霍西游還滿肯定這個論點,說道:「特別是你這種死裏逃生、面臨生死大劫的人,不見得是針對什麼事,但想法,心態上或多或少會有所改變。」
尹水滸沒接腔,逕自在思索著什麼。
霍西遊也沒理他,將搗好的藥及藥方交給麥大,細細吩咐之後的用藥方法,像是用什麼火候、幾碗水煎成一份、一日幾回……
「喂,我都好得差不多了,還吃?」尹水滸忍不住出聲,在霍西遊交代一日三次的時候。
「是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霍西遊可不給他面子。「你以為現在勉強能走了就全好了?別那麼天真,告訴你,該顧的可不只是那條斷掉的腿,那些你看不見的內傷更需要耐著性子好好調理。」
這話好似給了尹水滸靈感,讓他若有所思……
「西遊。」忍不住開口,尹水滸有些困惑地問:「身上的傷能治,那心裏的傷要多久才能痊癒?」
揚眉,霍西遊意外他的問題。
「我想過了。」尹水滸一臉認真地說道:「小姍現在這瘋瘋癲癲的樣子,是從她那個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意外去世後才開始的。」
霍西遊明顯一愣,內心微訝,不明白……
怎麼兜了一圈後,又扯上了尚姍?
說人人到。
霍西遊才正想問他是什麼毛病,怎麼老惦著尚姍的事時,就見尚姍手裏拎著兩團用麻繩捆著的泥團球,灰頭土臉卻滿面笑意地走進書齋。
「西游你來得正好,我今兒個可是撿到了寶,正宗的叫化雞呐!」揚了揚手中的兩團泥封,尚姍好心情地說道:「快來試試滋味,絕妙的哩,等等別忘了也帶些回去給小兔妹子嘗嘗。」
「哦?」霍西遊顯出興趣。
不由分說,尚姍拿起一團還有些燙手的泥封往桌上一擺,一手從一旁拿了個紙鎮往泥球上一敲,瞬間,滿溢的香氣撲鼻而來。
「你聞聞這氣味,也只有這種正宗的叫化雞才有這味兒,那個香的呀……」尚姍邊剝著碎落的泥塊,邊深吸了一口氣,表情甚是得意。
「是哪兒來的正宗?」得獲美食的喜悅硬生生地被切入殺風景的問句,尹水滸才不管香不香,第一先想到這古怪處。
說到這得意處,尚姍忍不住哈哈大笑,炫耀道:「城南的一個老叫化子幫我燒的雞,你說。還有比這更地道的嗎?」
「城南的叫化子?」尹水滸不敢置信。「你廝混到叫化子那邊去了?」
「侄兒,你那什麼語氣啊?」笑容斂去,尚姍眯起了眼。
「我這個是「你哪里有毛病?」的語氣。」尹水滸很正經地回應,同時補充道:「請問一下,有哪個好好的正常人會去跟叫化子廝混在一塊兒?」
「你這種充滿歧視的口吻,不太好喔。」尚姍不以為然。
「我?歧視?」這指控,害尹水滸險些給口水嗆到。
「你要知道,每個人都是不同的。想法不同,觀念也不同,也許你覺得你的生活過得很好,但相對的,他們覺得他們的平凡日子較為自在。」尚姍端著長輩的氣勢對他說教:「人各有志,你不應該因此看不起他們。」
「我拜託你,講這些大道理之前先動動腦子想一下……當然,前提是如果你有腦子的話。」尹水滸不想這般奚嘲,但對她,他很難不如此。
越想越氣,尹水滸反過來對她說教。
「一個姑娘家跑去跟叫化子廝混?你能不能多顧及一下自己的安危?多想一下自己的身份?」
尹水滸不想挑剔,但看到她灰頭上臉的模樣就覺得礙眼。
「你看看你……」發現有根稻車就夾雜在她微亂的發絲裏,尹水滸沒來由地一把無名火,直覺出手,繼續叨念道:「搞什麼,好好一個人,可以弄成這副德行……
「侄兒,你吃雞吧你!」尚姍抓了只雞翅就往他嘴裏塞去。
那是不經思考就做出的舉動。
因為沒料到一件好好的事他也能這般嘮叨,剛好看見霍西遊開始品嘗熱騰騰的雞肉,她順手就抓了一隻雞翅,覺得他要是吃過這美味,就會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卻沒想到場面會在瞬間變得詭異。
尹水滸瞪著尚姍,嘴裏被塞了只雞翅,手裏還抓著那根從她發上挑出來的枯稻草。
霍西遊在一旁就像沒事人似的,慢條斯理地咀嚼著雞肉,邊欣賞這荒誕怪異的一幕,嚼、嚼、嚼,他嚼、嚼、嚼……
「是不是很好吃?」尚姍很滿意地看著尹水滸講不出話來的樣子,心情一好,又是一臉的笑眯眯。
尹水滸鐵青著臉,完全不想回應。
即使是享譽盛名的美男子,鐵青著臉再加上嘴裏塞了只雞翅,樣子著實也不是太美觀,讓尚姍很認真地反省了下自己……
「啊!是我失策,雞骨頭會噎著你!」拔出雞翅,恍然大悟的尚姍連忙撕了雞翅上的嫩肉,完全不覺尹水滸殺人的目光,很自然地把雞肉往他嘴裏塞去。
如果眼神能噴火,尚姍大概已經被烤焦了。
尹水滸不敢相信,竟有人能沒神經到這種地步?
「啊,侄兒,你要咬啊,那個滋味才會出來啊!」讓他殺人的目光給瞪著,尚姍一臉悻悻,催促道:「你快試試嘛,這可是我運氣好,剛好遇上正要做叫化子鳥的老叫化子,拜託他幫我做的。」
尹水滸才不管雞是誰做的,或是口味到底正不正宗這種問題。
在這種時候,他只有一個疑問:「你洗手沒?」
對著他的咬牙切齒,尚姍眨了眨眼,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窗外……
不光光是方才敲泥剝上,她記得……好像從一開始幫忙挖土、生火,一路到雞熟收工,到她綁著兩團成品回府……好像都沒有洗手這件事。
「哎呀,男子漢大丈夫,這種小事就不要在意了啦。」哈哈一笑,尚姍一掌拍向尹水滸的胸口,當場在那月牙白的衫子上留下一隻又油又黑的印子。
笑聲隱去,在尚姍看見那只印子之後。
尹水滸低頭,他也看見了。
霎時,氣氛出現一陣不自然的寂靜……
「啊哈哈,沒什麼,這洗洗就好了、洗洗就好了。」尚姍又笑,想化解這一時的尷尬,直覺伸手拍去。
那理論上該被拍掉的髒汙,它們還在,還越加擴大了。
尚姍為時已晚地想起方才抓了雞翅,因為手上沾了油的關係。,那油污是拍不掉的,而現在隨著她自以為是地拍撫,竟搞得原來的油污越染越大片……
當機立斷!
「哎呀,我忘了表哥、表嫂約了我搓麻將了。」立即收手的同時不忘露齒一笑,尚姍一派恍然大悟的樣子。
端出尹水滸的雙親來擋之後,就見她笑嘻嘻地說道:「瞧我這記性,我得趕緊去赴約才行,順道帶雞給他們嘗嘗,你們聊,繼續聊啊!」
此地不宜久留,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撤!
***
歎息,吐掉嘴裏的泥沙雞肉又漱了口之後,尹水滸看了看毀去的白衣裳,只能歎息——
「你也看見了,小姍她變成了這個樣子。」
「有變嗎?」霍西遊嚼著肉,努力回想後只能說道:「她小時候不就是這德行?」
這話問住了尹水滸。
小時候的尚杉,隔三差五地闖禍惹事,搞得府內雞犬不寧,那時闖禍的本事可比現在還要精彩萬分。
霍西遊印象很深刻。「我還記得有一回咱們說好要上西郊的林子玩,叫她別跟,她偏不聽,最後硬要跟也就算了,叫她安分一點,她嘴裏說曉得,卻是安分到把一窩最大的馬蜂窩給捅了,逼得咱們得拖著她一塊兒跳河,才勉強逃過一劫,沒叫那些馬蜂給螫死。」
這事尹水滸怎麼可能不記得?
那回他們四人可真是吃足了苦頭。
因為她的關係,給馬蜂們螫了幾口,多幾個腫包還不打緊,可她一回家就受寒發燒,大人一追究,還不東窗事發?
最後害得他們四人一塊兒罰跪祠堂,說是不應該帶她去做這麼危險的事。
而她這個始作俑者,因為已病歪歪了,竟成了沒事人一個,完全就是一個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最佳典範。
「她從小就是個惹禍精。」霍西遊結論道:「明明是災難的源頭,害慘身邊的人後,自己卻都沒事,一派無辜樣。」
尹水滸不由得點頭附和。
「想不到這樣調皮的人竟然是個姑娘!」得知這件事時,霍西跟其他人一樣,著實消化了好一陣子才得以接受,不得不坦言道:「這簡直就是老天爺開的一個大玩笑,堪稱史上最不可思議、荒謬到了極點。」
「這就是我要跟你談的事。」尹水滸一臉慎重地重複。「小姍是從她那個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意外去世後,才又變回這德行的。」
什麼叫「才又變回這德行」?
霍西遊嚼著食物,心中有些困惑;在他的認知當中,尚姍一直就是這種調調的人,哪里有什麼好奇怪的?
「水滸……」開口,霍西遊語帶遲疑:「你好像很在意尚姍的事?」
「難道你不在意?」尹水滸顯得有些意外,直覺道:「她曾經是我們的同伴……」想想好像也不對,再補充一句:「雖然是常常不經意地陷害我們,是個教人氣得牙癢癢的臭小鬼,但怎麼說,也是自己人。」
所以是因為把她當成自己人,才這般關注?
霍西遊總覺得不太對勁,但是哪里不對,具體上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記得我同你們說過,她小時候會那般好動頑劣、教人頭疼,是因為她以為自己沒幾天好活了,才會天不怕、地不怕的。」
尹水滸以為霍西遊的猶豫是因為未能釋懷小時候被陷害的過往。
「你以前是同我們說過。」霍西遊肯定,忍不住說道:「就是因為你說過,我們才會認命地拖著她一塊兒玩,要不然誰會理那臭小鬼?」
想起過去,尹水滸面露笑意,那真是有點蠢卻又教人懷念的過往……
也就是因為過往的記憶,讓尹水滸惦著那份情,因而覺得現在的尚姍,正面臨很嚴重的問題。
「但她其實也不是一直都這樣,我求證過了,在出事之前,小姍一直跟著她爹住在無為村,行為舉止很正常,頂多就是比一般女子豁達大氣,較為隨興、不拘小節而已。」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更何況要知道尚姍的事也不是太困難,只消打探個幾句,東寶那小屁孩便一股腦兒地全說了。
尹水滸說出他的發現:「但自從她那個青梅竹馬去世之後,完變了調,最明顯的就是,她開始女扮男裝,即使旁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她也完全無所謂。」
對此,尹水滸一直就不明白,她當真完全無感嗎?
就好比先前左家姐妹初次來訪的那日,他注意到了,當她自稱是他遠方表姑時,左家姐妹面露微詫的神色。
程度不一,但他確實是看見了。
也難怪,一個好好的姑娘家卻理所當然地穿著男裝走動,這確實是違反禮教的行為,難免要引人側目與不解。
但當它實際發生時,對於那些異樣的眼光,他竟比尚姍這個引人側目的主角還要來得不舒服。
護短的心態很自然地就出現,讓他沒來由地覺得不爽,偏偏當事人還滿不在乎,這更教他火大。
「我想過了。」尹水滸分享個人分析之後的結論,說道:「她小時候天不怕、地不怕,是以為自己活不了多少時日才造成的。而現在,顯而易見,青梅竹馬之死對她打擊甚大,造成她現在這般遊戲人間的態度,因為置生死於度外,也就形同小時候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態度。」
「唔……」聞言,霍西遊抓著雞骨頭,神情凝重,好似在思索什麼。
「西遊,你是個高明的大夫,小姍也不是別人,你也熟的,她的心病了,你想法子給她治治吧!」這就是尹水滸一直想跟他商量的事。
興許是兒時所建立的「要保護小杉」的信念太強烈,即使物換星移、人事全非到尚姍從小屁男孩成了痞姑娘,也難以讓尹水滸改掉這習慣,自然而然也將之納入自個兒的羽翼之下。
她看似玩世不恭、吊兒郎當,日子好似過得很快活,但那遊戲人間的態度中,總有一種叫尹水滸說不出的感覺,讓他難掩同情,進而覺得保護她是他的責任。
不料……
「傻子啊你!」霍西遊聽了他的請求後,第一反應是拿手上的雞骨頭丟他。
「心病只得心藥醫,這話你是沒聽過嗎?既然知道她是心病,找我有屁用?」
尹水滸閃開了雞骨頭攻擊,可沒讓他的話給擊退,進一步道:「我認識你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還會不知道你的本事?」
「哇,那還真承蒙你看得起啊!」霍西遊沒好氣。
「說正經的,你想個法子幫幫她吧,以你的所學,又怎會分析不出她需要的心藥是哪款?」尹水滸還是將希望放在他身上。
「不是我不幫。」霍西遊也不跟他廢話,坦言道:「而是,方才那些推論,全是你自己的猜想。」
「事情就明擺……」
「明擺著?是誰說的?」霍西遊不客氣地打斷他:「你是有問過她嗎?」
「……」尹水滸讓他給問住。
「喏,也許呢,尚姍一直就是那副德行,打骨子裏就是個視禮法紀律如無物的人。現在說不定只是解放本性而已。」霍西遊試圖客觀,同他分析道:「你不能因為她下似尋常女子的作為,就認定她有心病,需要幫助。」
皺眉,尹水滸覺得不對,反駁道:「但她的青梅竹馬去世之後,她明明就有所改變了……」
「那也許是個契機。」霍西游知曉他要說什麼,是以堅定地打斷了他。「也許正如你所推論,真的是因為這個契機改變了些什麼。」
點頭,尹水滸認同這正是造成尚姍遊戲人間的主因。
「但其實還有另一種可能……你有沒有想過,」霍西遊問他,一臉正色。「問題也許在你?」
晴天霹靂,莫過於此。
問題在他?
這怎麼可能?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7-28 00:07:18
第六章
吟詩作對,吟詩作對,吟詩又作對。
看著眼前的一切,左施施有些些的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置身于尹水滸大方出借的別院裏,小橋流水,薰風送暖,空氣中繚繞著醉人酒香,間或夾雜著廣邀而來各才子們的笑語晏晏,那風格不一的行酒令,或發人醒思、或叫人會心一笑……這樣的場景,過往一直就是左施施所喜愛的。
但今天不一樣。
她無法專注精神,即便掩飾得很好,沒讓人發現,可她自己知道,她的心不在焉。
悄悄地,不經意地,她的目光總情不自禁地看向那位名叫尚姍的姑娘……
多奇怪的一個人!
打從第一次見面,左施施就這麼覺得,至今仍是一樣想法。
還記得初見面那天,她一身男裝,樣貌清逸俊俏,氣度灑脫地報上了名,滿不在乎地自稱是尹水滸的表姑,渾然不覺那一身男裝樣以及那完全不符年齡的輩分有多突兀。
她就是那樣自在隨意,從容不迫的態度就好似在談論天氣很好、問候吃飽沒那樣的自然……甚至連眼下也是。
陪著尹水滸前來,置身於眾多陌生人之間,扭捏怕生等字跟與她絕緣,即便談詩不行,那她就微笑聆聽;又即便撫琴不能,在他人一曲奏畢之後,第二個鼓掌以掌聲讚揚的也永遠是她。
甚至,就算文才不是以想出過關的行酒令,也從沒見尚姍的臉上出現任何遲疑或難堪之色,總是坦然一笑,說一聲「我認輸了」,不囉唆,接著就是先幹為敬。
因為那份隨和、因為那份自在,因為認輸時的坦然與乾杯的豪氣,種種的種種,讓尚姍很輕易地得到這些文人才子們的友誼。
這些,左施施全不著痕跡地看在眼裏……
所以不明白呀!
女子穿著男裝本是大大違反禮教之行為,為什麼可以如此氣定神閑?又是為什麼可以談笑風生一如男子那般?
這延伸出另一個問題。
能這般輕易獲得眾人友誼,究竟是因為尚姍對外的男子身份?還是她自身隨和的個性及態度呢?
她……不甘、心呀!
想她,飽讀詩書、謹守本分,每一日都活在女誡的嚴格規範下,還得嚴格地自我要求,日復一日讀書、練字、作凰、習琴,過得這般戰戰兢兢才得到世人認可,換得桐城第一才女之名。
相對於吟詩不能、作廁不行、撫琴沒辦法,對個行酒令只能哈哈大笑、自行認輸乾杯的尚姍,卻在什麼都不行的情況下,很快博得眾人認同,甚至其中有好些人都開始跟她稱兄道弟起來。
這樣明顯的對比與不同,令人怎能不產生困惑?左施施又怎能不去注意尚姍的一舉一動?
由於尹水滸帶尚姍入席時,只介紹了是他的遠親,其他一律含糊帶過,也不許尚姍多談起自己,左施施忍不住要猜想,如果在這場合公開尚姍女兒身的事實,那將會是怎樣的一個光景?
想著想著,目光忍不住又往尚姍的方向飄去,而後……蓮步輕移……
「尹少。借一步說話。」找上了正在與幾位才子談論品酒的尹水滸,左施施細聲開口。
隨著她的話語,一行討教今年新釀特色的青年們面露曖昧之色。很識相地結束話題,有的甚至還朝尹水滸眨眨眼,示意他耍把握機會。
郎有情、妹有意,這對看似要成了,吃飽閑著的文人雅士們面對這種情景,自然是能怎麼推波助瀾,就怎麼樣地湊熱鬧……
「什麼事?」尹水滸卻好像沒接收到大家的目光,非但沒把佳人帶開、借一步說話,還原地直接就問明來意。
左施施也沒想拐彎兜圈,但直到話要出口,卻發現有一點小小的難度。
但幸好她冰雪聰明,稍一停頓後,說道:「你小叔叔不見人影了。」
聞言,尹水滸面露感激之色。
不光光是她的通風報信,而是感動子她的這份貼心,竟然看穿他不想讓人知曉尚姍是女兒身的事。
「杉哥不見了?」跟尚姍稱兄道弟的某個書生面露詫色。
「是誰不見了?」因故稍離的左圓圓正好跟上話題。
「沒事,也許喝多了,找個地方透透氣,不礙事。」尹水滸從容池說著,輕易便將場面穩定下來。
他看向左施施。以限神示意請她梭續處理,她輕輕點頭,尹水滸出發去找人。
這小小的互動看在所有人眼裏,引發滋味百千不同。
青年才俊們神色曖昧,好似樂見其成,卻是內心唏噓,一個個哀歎第一才女就此與所有人絕緣。
左圓圓難掩笑意,熱切招呼著這些文人才子們,心中則是盤算著,下一步該選在何時出招。
至於當事人的左施施……美眸微斂,神色冷清。
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沒有人。
尹水滸很快找到了人,在盈盈月光下某座無人院落的屋頂上。
並不是事先說好,也不是尹水滸大難不死之後於曬臺通靈了,這事……要他說的話,他也很難解釋。
經過這陣子對她的密切觀察,這時候要找人,他第一直覺就是找陰暗的地方,一個最好能看見所有人活動‘的陰暗處。
基於居高才得以臨下的道理,尹水滸很自然地往高處找去,就這麼不費吹灰之力地發現拎著一壺酒坐在屋頂上的尚姍,一臉猶如身處夢中的迷茫神情,觀看底下的燈火通明、人聲錯落。
尹水滸不喜歡他所看見的畫面。
那感覺很奇怪,明明人就在眼前,卻又好像不在那樣,就仿佛泡沫幻影、隨時會消失似的,但……好好的人怎麼可能無故消失?
所以,這是他的偏見造成的錯覺嗎?
尹水滸感到困惑,造成這一切的元兇不消說,正是那個提出「問題可能在他」的霍西遊。
據說,也有可能是因為他無法接受當年那個小跟屁蟲現在竟成為他的救命恩人,心底一再抗拒這想法,不由自主地開始放任想像力賓士,編造不實的情境加以套用,為的就是要弱化救命恩人的形象。
所以,出現了黯然神傷的尚姍。
也之所以,出現了需要他人協助、好走出傷心的尚姍。
這一切的產生,極有可能是他為了要扳回一城而產生的想像。
「放屁!」那時的尹水滸是這麼回應霍西遊的假設。
但待他冷靜下來之後,卻不得不因為霍西遊的假設而產生自我懷疑——
難不成真是他自己想太多了?
霍西游離去前要他自己好好想清楚這當中的差異,要不就是觀察一陣子再不定論……尹水滸原本就打算這麼做,而他也確實這麼做了。
藉口他養傷多時總算痊癒,可以當個稱職的主人好好招待她一番。尹水滸拐著了人,以她的生活作息為主,完全配合地跟著參與她的生活,好就近觀察她。
但,隨著這一天一天的過去,尹水滸卻是越來越不明白,尚姍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說野嘛,她確實是靜不下來,總是哪里熱鬧就往哪邊去,當中,茶樓唱曲、天橋底下要把戲的,都是她常流連駐足的地方。
要說胡鬧嘛,她確確實實也就是一個人來瘋的人,只要有人,就盡全力想炒熱氣氛,能把場面搞多熱鬧就多熱鬧,完全不顧忌那些扮蠢、裝傻的行為舉止是不是會惹人笑話。
這樣的一個人,像這樣的一個人,應該就是這樣子了,是不?
但偏偏也不是!
經過一段時日的觀察,雖然說她平日是哪里熱鬧就往哪邊去,但事實上,每當她處在吵雜熱鬧的場合中,卻又顯得異常安靜,文秀清逸的面容上透著一抹淺淺的笑,烏黑清亮的眼靜靜看著一切,恍若置身事外。
他感覺得到在那裝瘋賣傻之下的異常冷靜,卻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如果不是真心熱愛如此,又何必勉強自己去湊熱鬧?
這些,是尹水滸就近觀察後的諸多不解,但因為霍西遊的話,受到影響的他競無法確定……這些觀察後的結論是出於他自己的想像?還是真實?
就像眼下,她明明就在眼前,那麼,仿佛要消失的感覺是怎麼一回事?
「侄兒,都來了,杵在那兒做什麼?」
看似無所知覺的人出了聲,尚姍喚他一聲,坐在屋頂上的姿勢卻是動也沒動一下。
足下一點,尹水滸跟著上了屋頂,沒出聲,安靜地在她身旁坐下。
一時,無人開口,清涼的夜風輕輕吹拂著,夾雜著聽不清的嗡嗡交談與絲竹笙樂聲,院落裏成串成串的紅燈籠拖曳出人影搖曳,居耐臨下看去,朦朦隴朧、如夢似幻,別有一番難以言喻的風情。
尹水滸忍不住往身邊的尚姍看去。
他想知道,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些什麼?
「來一點?」尚姍搖搖手中的酒壺。
「你少喝點。」尹水滸直覺訓她。
「侄兒。」尚姍看著他,一臉正色說道:「我發現一件事。」
「嗯?」尹水滸願聞其詳。
「你比我老爹還要囉嗦呢!」尚姍嘻嘻一笑,佯裝的正經表情整個崩壞。
尹水滸瞪她。
尚姍恍若未覺,文秀清逸的面容在褪下正經之色後,染上些些的迷蒙之色,感歎道:「人生嘛,不就是這麼回事?那麼嚴謹守規有什麼意思呢?」
尹水滸不甚認同。「這世間要是沒了規矩,豈不亂了套,鬧得天下大亂?」
「啊,你看看你,一下就說到那麼嚴肅去,我又不是說那個。」
尚姍輕笑,啜了一小口熱辣辣的酒。「不都說人生得意須盡歡?做人呐,別給自己設太多規矩,最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懂嗎?」
「講歪理的時候都不怕閃了舌頭。」尹水滸輕哼她。
尚姍沉默了好一下,仰頭又是一口酒,輕吐一口氣後,狀似無意地說道:「真理也好,歪理也罷,你說,都是誰界定的呢?」
那話語中的奚嘲之意,尹水滸聽出來了,這樣的尚姍,倒是他沒見過的。
尚姍也沒再繼續往不說,迷蒙的目光望著人聲交錯處,不知想著什麼,忽地開了口:「侄兒,我要走了。」
心中猛然一跳,因為這話。
但尹水滸不動聲色,狀似平常地問道:「這麼突然?」
「也沒什麼好突然的。」尚姍神色平靜。沒什麼情緒地直述道:「我在你這兒叨擾得也夠久了,是時候往下個目的地出發了。」
「下個目的地?」這倒奇了,尹水滸完全沒聽過這種事。
「還沒想到要往哪兒去。」尚姍沒想瞞他,灑脫地說道:「但天下之大,隨便走也都有得看,不用擔心。」
她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尹水滸真敢放行,讓她沒頭沒腦地四處跑,那他的腦袋真有問題了!
「待在桐城不好嗎?」他問。「我看你混得挺不錯的,這陣子、沾你的光,這桐城可吃可玩的,全都體驗了一回,我看你比我還要熟悉這裏。」
「就是混熟了、全體驗過了,才要換個地方。」興許是喝多了,尚姍神情放鬆,毫無戒防地脫口道:「我答應過亭蘭,要代他看遍這人世間的風光,我答應過他的。」
亭蘭?
這名字叫尹水滸挑了下眉。
總算讓他給逮著了。
不是錯覺,那個意外身故的青梅竹馬果然是個問題!
***
月色正美,情境正好,加上不遠處還有絲竹笙樂聲的伴奏,怎麼想,都是個適合聊天談心的時機……
「以前很少聽你提起,你那訂了親的青梅竹馬。」尹水滸狀似不經意地問。
尚姍聞言失笑。「沒事提他做什麼?況且又沒人問。」
她這麼說,尹水滸自是打蛇隨棍上地問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東寶應該跟你說過了吧?」因為瞭解東寶那孩子對亭蘭的崇拜之意,尚姍不覺得那小鬼沒跟人歌功頌德一番。
「那孩子……嗯,很崇拜他。」尹水滸含蓄表示。
尚姍失笑,知道他想說什麼,澄清道:「也許是有些失真,但大致上沒什麼差錯,亭蘭真的是個善良的好人。」
尹水滸聽出她提起那人時語氣中的懷念與惋惜之意,沒來由的,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善良?好人?
他向來也是樂善好施,鄉里間提到他尹水滸,誰不說他也是個大好人呢?
思緒有些紊亂,在尹水滸整理出頭緒前,沒頭沒腦地脫口道:「你很愛他?」
話一出口,別說是尚姍愣了愣,就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愛?」這字眼,叫尚姍陷入沉思,露出令人玩味的困惑之色。
尹水滸不自覺地屏息。
他沒預期到這問題會問出口,也不知道自己該期待有什麼答案出現,莫名的就是有些緊張。
「我大概沒跟你提過,亭蘭其實算是我爹親的弟子。」尚姍說,想了想之後再補充道:「從我跟爹親在無為村定居下來後,亭蘭是我唯一的玩伴。」
所以呢?
尹水滸努力了,但他還是找不到重點。
「他跟你,還有霍西遊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只是他在我身邊的時間多點,與其說是朋友,更像是一個很照顧我的兄長。」
兄長?
就這樣?
尹水滸不明白了,直問:「但你同他訂了親不是?」
尚姍恍若未聞,搖晃著酒壺,感覺瓶中的液體晃動,清逸的面容上掛著淺淺的笑,忽然提起:「你記得的吧!我爹說過……人的命運就像紡織機上的線。」
又來?
尹水滸記得這事,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冒出她那套「人生是一塊布」的理論。
「每一條線都有它的脈絡,與周遭人交會之後,交織錯落出的成品,就是一個人的一生。」無視於他的疑惑,尚姍逕自說。
好似也沒指望尹水滸能懂,她輕啜一口佳釀,美眸輕閉,感受那陣熱辣一路燒進腹裏,過後,恍如自言自語那般地輕道:「亭蘭有個死劫,雖然是個再好不過的好人,可命中註定有個死劫。」
眉頭微擰,尹水滸不明白這當中的關聯。
「為了化這個劫,所以爹讓我們訂了親。」說得隨意,仍是閉著眼睛的尚姍,空著的右手伸出食指、於空中輕輕畫著小圈子,好似正沉浸于傳來的絲竹樂音之她漫不經心地續道:「就如同小時候我仰賴你們的福澤庇蔭,爹也希望把亭蘭的命運跟我綁在一起,好助他度過那個劫數。」
「結果失敗了。」尹水滸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
尚姍恍若未聞,問道:「你知道,所謂的命由天定,指的是什麼嗎?」
面對這問題,尹水滸流露些許猶豫之色,不甚確定地回答:「一塊布?」
尚姍大笑出聲,因為這答案。
尹水滸有些些微怒,明明是她一直說命運是紡織機的線、是布匹的,現在又不對?
「抱歉抱歉,是我誤導了你。」尚姍笑到要流眼淚,拭去那淚液,更正道:「雖然我先前說命運像紡織機上的線,但紡織機上絲線的脈絡是固定的,是不?」
點點頭,尹水滸對基本的紡織方式還有點認識,大抵知曉她在形容什麼。
「這就是了。命由天定,你想想,那種註定該遇見什麼人、會遇上什麼事…的說法,說是註定,但跟絲線交織的固定脈絡豈不是一模一樣?」
尹水滸思索著,覺得這說法不但新鮮,還真有幾分道理。
「也之所以,命由天定,其實說的就是一個人的性格。」尚姍不禁歎了口氣。
「過往,有太多太多命運不順遂的人想求我爹為他們改運,殊不知,是性格造就了一切,不順遂的命運,全是他們自己的個性所造成的。」
尹水滸問道:「所以,一個叭若想改變命運,就要想辦法改變自己?」
「沒錯!一個人若真想改運,唯一的方法只能內求,只有改變自己的處世態度與想法,機運跟著改變,命運自然也會隨之改變。」
「可是……有句話說:「狗改不了吃屎」,要改變一個人的個性,又豈是那麼容易的事?」尹水滸想得很實際。
「是啊,個性是與生俱來的,想改,若沒決心,談何容易?也因此,命運真的就是「命由天定」了。」尚姍歎,幽幽說道:「就像亭蘭,他的善良是根深柢固改不了的,也因此,他註定躲不開死劫,註定要因為救東寶而死。」
說完,仰頭又是一口熱辣辣的酒,尚姍順勢閉上了眼,輕道:「有賴爹的幫忙,我見到了亭蘭最後一面,可以親自跟他道別,那時我答應他,要代他看這個世界,所以,現在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尹水滸忍不住又皺眉。
雖然他現在稍微能理解她在說什麼,但說實話,身為飽讀聖賢書之人,對於那些神神鬼鬼的事,他秉持的信念就如孔老夫子說的那般,敬鬼神而遠之。
因而相較于尚姍談起命運、神鬼之說自然又豁達的態度,這對尹水滸而言,實在是太詭異了。
尹水滸忍不住問:「你是不是也跟你爹學了些什麼術法,精通這些神神鬼鬼之事?」
不能怪他有這想法,畢竟先前她能從那毀天滅地的劫難中救他出來,自身還毫髮無傷,簡直就是不可思議。
他問得認真,不料,尚姍聞言卻是笑了。
秀眸輕啟,她看向他,清亮的瞳眸因為酒意微醺的關係,染著一層薄薄水光,大異於平日裏裝瘋賣傻的不正經模樣,這時的斜眼睨人,那波光瀲濫的眸光流露出與她的男裝不相符的嬌媚之態。
「你還惦著怎麼被救出的事,是吧?」尚姍有些醉了,一方面也覺得,沒什麼好刻意隱瞞的。「雖然盡得我爹真傳也沒什麼不好,但很可惜,我天生不是那塊料。」
歎氣,尚姍其實覺得有些遺憾。
「我爹也不希望我接觸這些,畢竟我的命數是逆天偷來的,再接觸這些就是自找死路。至於你,不管你信不信,那回助我們逃出生天的,是我爹交給我的錦囊中的五鬼符,靠那些跟隨著我爹修行的小鬼們幫忙,我們才得以保命,所以說到底,並不是我憑一己之力救你的,你就別把這事放在心上了。」
敬鬼神而遠之、敬鬼神而遠之,要敬鬼神而遠之……
尹水滸努力堅持信念,但尚姍說得隨意,反倒顯出話中的真實性,那麼,他到底是要相信她?還是繼續敬鬼神而遠之呢?
尹水滸,陷入困難的抉擇當中。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7-28 00:07:32
第七章
咚!咚!咚!
一個月過去。
叩!叩!叩!
兩個月過去。
咚!咚!叩!叩!咚!咚!咚!
各式吵雜敲擊聲交錯雜響的三個月過去,桐城已經換季,而尚姍依舊在。
這並不在她的預期之內,可是命運使然,她不但在,還肩負重責大任……
按著手中的圖,她在敲擊修繕聲中繞著莊園走上了一圈,執行監工的工作,但如同過去的每一次那樣,基本上也沒什麼大問題,是以手一圈,放在唇邊吹了個極響亮的哨音,通知東寶集合。
與其在這兒看師傅造屋,她覺得去市集繞繞還比較有趣。
哨音過後,不多時,在莊園中四處跑來跑去的東寶急急忙忙地循聲而來。
「姍……哥,要走啦?」東寶很突兀地改了口,因為想起尹水滸的交代——不希望尚姍因另裝打扮引人側目及議論,若她不換女裝,人前還是幫忙掩護,儘量別透露她是女兒身的事實比較好。
「待著也不見得會修繕得比較快啊,有那些師傅在,沒什麼,好不放心的。」尚姍朝工頭揚聲喊道:「陳師傅,這兒就交給你了,我明天再來。」
東寶沒意見,在她打完招呼後,跟著她離開這座年久失修的莊園。
桐城四大家族合資買下這座位於近郊的廢棄莊園,交由尚姍來管理,計畫改建做為收容棄兒的場所。
按尹水滸的說法,這事其實計畫了很久,地點也評估了許久,最後是在半個月前定案,由金家出面買下莊園,但之後又擱置了下來,只因分不出人手去處理這事。
在他凝神細思之後,發現了最適合接手的人,也就是今日前來監工的尚姍。
即使她有天大的理由要離開,他也不會就這麼放她走。
為了留下她,尹水滸聰明地打出「為那些孤苦無依的孩子們努力」,以及「幫成為水底冤魂的亭蘭廣積福德」兩支大旗直直壓向她,要她無法拒絕。
就這麼著,尚姍的計畫亂了套,她那雲遊四海的念頭就這麼中斷了……
「姍姐,說好了喔,等這邊修繕好,開始收容那些無父無母的棄兒後,學堂那兒沒課,我也要過來這邊幫忙喔。」走在前往市集的路上,東寶怕先前的協議被忘記,忍不住重申他的請求,說道:
「因為我也想要幫亭蘭哥哥積德。」
「東寶,有意圖的行善,是沒有任何功德的。」尚姍忍不住想糾正他的觀念。
「我知道。」東寶嘻嘻一笑。「以前上人師父講過,不能為了積德而行善,要無私而行善才有功德,做好事是應該的。為了回報亭蘭哥哥,我要做很多很多的好事,他在天上若知道的話,一定會很開心。」
尚姍微笑,動手揉了揉他的頭,表示贊許之意。
「姍姐,我長大了,別這樣揉我的頭。」東寶抗議。
他不說便罷,這一說,尚姍仔細瞧了瞧才發現,還真的咧,不過就幾個月之差而已,這小子的身子抽長了些,就連樣子也少了幾分孩子氣,好像成熟了些。
尚姍故意又往他頭上亂揉一通。
「厚!你真的很故意耶!」東寶嚷嚷著,但又拿她沒轍。
「走吧,我請你吃寶來軒的煲仔飯,就在這附近,雖然店面有些破舊,但口味掌控得極好,那個鍋巴之香的啊,你肯定會喜歡。」尚姍光是想到那沾黏在鍋底、微焦酥香的鍋巴滋味,口水就開始流了。
「其實是你自己想吃吧?」東寶一眼看穿她的意圖。尚姍哈哈一笑,領著他快快往目的地而去。
正如尚姍所言,是家有些年代歷史的小店,占地不大,雖然有兩層樓,但總的來說還是沒幾個位子。
兩人抵達時,一樓已無座位,店小一一領他們走上前些年才孽壟的二樓,在滿室濃郁的煲仔飯香氣中,兩人選了個靠窗的位子落坐,很快點好餐食,就等著店家上菜。
煲仔飯的製作需要一些時間,等待的時間閑著也是閑著,尚姍索性拿出安置所的莊園設計圖,邊看邊想著日後該如何著手進行收容棄兒之事……
東寶看著她凝神細思的模樣,內心萬分慶倖,尹水滸丟了這麼個差事給她,成功打斷她遠行的念頭,讓她老實安分地待了下來。
要不,他還真煩惱,姍姐這麼一走,五湖四海任逍遙,他就算學有所成,屆時又是要去哪兒找人來報恩?
無法相信,真有人能成功制得住姍姐的天馬行空跟那無與倫比的行動力,東寶越想越感慶倖……
「姍姐。」東寶開了口,誠心說道:「尹少他真是一個大好人呢」
尚姍的視線從設計圖移向東寶。
雖然有些意外他會提起尹水滸,但她沒多想,笑著同意道:「是啊,雖然看起來是個不濟事的文弱書生,但他從小就急公好義,是個心腸很軟的人。」
俊秀清逸的面容不自覺地浮現懷念之色,因為隨著話題,腦海中所浮現的淨是兒時歡笑的畫面,那個小小尹水滸那時明明鈹她氣得牙癢癢的,卻也怪不了她,最後只好什麼都包容,回過頭還設法努力讓同伴接納她……
「尹少哪有看起來不濟事?」東寶不能認同這句,更正道:「人家是有名的美男子耶,我們學堂裏好多人都在偷偷學尹少穿衣打扮跟說話的樣子,更何況……不濟事的文弱書生,你的樣子看起來還比較像。」
尚姍笑笑,沒讓這記回馬槍給刺中,因為瞄到了店小二從樓梯那頭出現,正要為他們送來滋滋作響、冒著熱煙的煲仔飯,她連忙收了圖,待小二一放好餐食,也不怕燙嘴,迫不及待地先嘗一口……對她而言,比起說這些有的沒的,吃東西還比較實在些。
「你吃啊!」小口小口哈著熱氣,尚姍納悶這小鬼何時變得這般斯文客氣又規矩了?
東寶攪拌著那滋滋作響的鍋飯,樣子顯得猶豫。「姍姐。」
他喚,尚姍卻是沒接腔,只是狐疑地看著他,知道他有話想說。
讓她這樣面對面的直視著,東寶有些不自在,但依舊忍不住要說:「尹少人很好。」
「你方才說過了。」一邊拌著小鍋子裏的飯,尚姍提醒他。
「他對你很好。」東寶補充。
「這倒是。」尚姍不否認。
「而且他很勇。」
「勇?」攪拌的動作頓了頓,尚姍無法理解這個勇字是從何而來。
「不只勇,還很寬容又大氣。」東寶補充得十分認真。
「怎麼說?」沒想到東寶對尹水滸評價是這般的高,尚姍真納悶了。
「像你這樣離經叛道、瘋瘋癲癲的人,他沒被你嚇到,還放任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來沒開口說教、要你換回女裝,這不是很勇?不是很寬容又大氣嗎?」東寶是打心底佩服著尹水滸這號人物。
尚糊的嘴角抽了抽,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所以呢?」
「所以……那個……」東寶開了口,看似艱難,因為他脹紅了臉,吞吞吐吐後才勉強擠出後續一句話:「如果……如果是尹少,可以喔。」
***
尚姍一臉癡呆。
可以?
是可以什麼?
不能怪尚姍無法理解,東寶這話太沒頭沒腦,她正在懷疑,到底是東寶的表達能力有問題?還是她的理解力有問題?
要不,怎麼她一點也不明白這話在說什麼?
東寶有些惱火她的不知不覺,咬牙道:「你要知道,你都老大不小了,對一般人來說是個老姑婆了。」
尚姍皺眉,不確定現在是要謝謝他關注她的年紀還是怎麼地?
「拜託你搞清楚狀況。」見她猶一臉狀況外,東寶更惱,脫口道:「你以為,憑你這種條件,以後要遇上像尹少這樣的知心人的機會還很多嗎?」
這話,對一個十歲孩子而言,未免也成熟得不像話,但東寶本就早熟,加上自發生事故後,他的人生目標就是以尚姍的幸福為己任,只要事關她幸福,他小子可是機伶得很,可說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了。
原有的信念,後又歷經學習……面對夫子的授課,特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部分,他對於女人青春有限的事開始有了些概念,在莫待無花空折枝的道理上,更是比尚姍本人還要有想法。
殊不知,他的見解卻是嚇壞了尚姍。
知、知、知心人?
這什麼跟什麼?
「姍姐,我是認真的。」東寶強調。
顧不得吃,尚姍放下了調羹,改拿起店裏的奉茶杯,輕啜了一口粗糙的濃茶,好掩飾她的錯愕與慌亂。
「你到底是哪里來的荒謬想法?」心情稍稍平定,卻不得不問。
「哪里荒謬?」東寶不服氣地問:「你敢說尹少對你不好?」
尚姍噎了噎,但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即辯解道:「他對每個人都好,只要是他的朋友,自然能得到他的真誠以待,要不你說說,他對誰不好了?」
「那不一樣。」小小的臉皺成了一團,無法反駁,但又覺得不太對勁。
「是哪里不一樣?」尚姍要他想清楚,好理解他的錯誤所在。
東寶瞪著她。
這讓他怎麼說呢?
有些事純粹是感覺問題,無法言喻的。
況且,即便他感覺尚姍跟尹水滸的互動比起其他人是不一樣的,很確定那樣的有恃無恐、隨心所欲的放肆感,並不會相同的出現在其他人身上,以他的年紀,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明。
見他苦惱,尚姍卻是安心地吃起她的飯。
她合理的認定,他應該是知道他的問題有多離譜了……
「小心!小心啊!」
驚惶失措的吼叫聲突然出現,引起街道上一陣混亂,很自然地打斷尚姍與東寶的大眼瞪小眼。
兩人有志一同地挪挪身子往窗邊去,想看看底下是發生了什麼事。
但命運並不給他們這個機會。
只聽得轟然一聲巨響,尚姍與東寶感覺到腳下一陣震動,兩人心中都感不妙,相視一眼,一個「走」字還沒能來得及出聲,又是一陣轟然巨響。
樓塌了。
***
「姍兒,你乖,爹一定會想法子讓你活下去,沒事的,別怕。」
小時候,每當她病重之際,總是聽得爹親這麼說。
大人們以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的,他們說她是爹親逆天強求來的孩子,總有一天要讓上天收回去的。
這表示,她就要死了嗎?
「姍兒,解套了,沒事了,爹幫你找著活路了。」
某一天依然的半死不活中,爹親是那麼歡喜地對她宣佈,令她不解。
「爹爹,我不懂。」
「記得爹常跟你說的嗎?人的一生,就像紡織機上的線,只消你的線能跟其他人的線交纏在一起,牽扯越大,你跟這塵世間的糾纏也就越深,到時牽一發動全身,影響甚大,為了顧全大局,能做的,也只有修正你一個人的命運而已,誰敢帶走你呢?呵呵,呵呵呵。」
她的頭好痛,重得像灌了鉛那般,壓根兒聽不明白,但她看見爹那般的開心,就跟著覺得很開心,所以努力扯出一抹笑……
呵呵,呵呵呵。
天曉得是在笑什麼,但這時跟著呵呵,呵呵呵就對了。
「姍兒,你全記清楚了沒?接下來的日子裏,你要盡可能地跟著你的表侄兒還有他的朋友們,最好是像鱉咬著人一樣緊,知道嗎?」
鱉咬著人一樣嗎?
這她知道,她見過一次,那時爹說過,鱉只要咬著人,就算是死也不會鬆口的,要她學那樣,是為了什麼……
「這四人福澤深厚,多親近他們,可補你陽氣不足的問題,也加深你跟這塵世的緣分,日久,待因緣足夠,哪個鬼使神差也沒辦法帶走你。」
已經很習慣爹親對於留下她一條小命的執著,所以那說到後來的狠厲之氣,她已經看到麻木,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倒是忍不住要好奇,她的侄兒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怎麼可能跟著這些人鬼混,就能保得住她的一條小命呢?
「表你娘親!」
初次見面的場景並不太讓人愉快,且讓她知道她弄錯了。
原來,侄兒只有一個,他的朋友們就只是他的朋友們,並不列在她的侄兒名單當中。
但不礙事,這並不影響她在桐城住下的計畫。
能動的時候,就要像鱉咬著人一樣,死死緊跟著這四個人就是了。她十分認真地執行這個任務,卻不光光只是因為爹親的交代,而是這實在是太好玩了。
撇開她一如往昔只能躺在床上休養的日子不說,當她能跑能動、能跟著他們四個一塊兒玩的時候,那些所有男孩能想得到的活動與冒險遊戲,所帶給她的快樂絕對是前所未有的。
即使讓雞、鴨、鵝追著跑,也是。
雖然嚇得她半死還跌個半死,但那樣的驚嚇對她而言,是一種切切實實活著的證據,更遑論,那樣的驚嚇之余其實也有一番說不出來的趣味。
當然,她最喜歡玩的遊戲,就是欺負那個年紀比她大的「侄兒」。
她得承認,動不動就是侄兒、侄兒地喚他,是她故意的。
因為那感覺甚是奇妙,明明年紀比她大呢,但就因為算過之後,輩分上小她一葷,每每見到他那隱忍不滿、但又不得不屈服禮俗、只得理會她的不甘表情,總讓她忍不住感到得意,孩子氣的優越感讓她更加熱衷於喚他侄兒。
雖然欺負,但這並不表示她不喜歡他。
她很喜歡這個侄子,可那不單單只是因為他與他的朋友豐富了她的生命,讓她真真切切體會到活著的樂趣。
雖然說這確實也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素——畢竟在結識他們四人之前,她多半時間都纏綿病榻,從沒有過任何玩伴——但讓她感到可靠進而倚賴的,是他那好到不行的個性。
她不像爹親,沒繼承到那份縱觀陰陽或是時空未來韻異能,可就算她什麼能力也沒有,也能看出表侄子在他的同伴中,是心腸最軟、最易感情用事的一個。
這事顯而易見。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因為顧忌著大人的交代,得好好照顧她這個「小表叔」,但要不是心軟、重感情,一般孩子早丟下她這個累贅了,有得玩的時候,誰還理會大人的交代?
但這侄兒從沒拋不過她,一次也沒有。
就算她常常招禍、就算她常常拖累他們,可嘟嘍歸嘟嘍、抱怨歸抱怨,這侄兒卻還是每回都帶上了她……在她抱頭鼠竄的時候,挺身而出為她驅趕那些瘋狂的鴆、鴨、鵝群。
在她爬樹不慎落下時,奮不顧身撲過來當她的肉墊,承受那大部分的衝擊力。
當然,她也很清楚,其他人是看在侄兒的面子上才勉強接受她,讓她跟著一塊兒玩,他為她做了很多,卻從來不誇耀、說嘴。
對他的信任,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問建立起來的,要不是他,她不會知道活著的樂趣所在,更無法明白什麼叫真真正正地活著……
「放心,有我在。」小小的尹水滸是對她這樣說的。
那時的她,因為撞傷了頭,整個人昏昏沉沉,突來的莫名寒意凍得她面無血色直發抖,他陪她躲在被窩裏,用他的身子當另一層被窩,密密地環著她,試著要為她驅走那陣惡寒。
「我是不是要死了?」她不想表現出害怕,但太多人說她命在旦夕,況且,她真的隱約聽見拖地的鐵鏈聲,那是不是傳聞中的牛頭馬面?他們要來帶她走了?
「別胡說八道。」小小的尹水滸啐她:「好人才不長命,你這種禍害只會長命百歲,老到牙掉光了沒法吃東西都還活得好好的。」
態度很差,但她卻忍不住笑了,因為他嘴上說得難聽,動作可是輕柔得很,很仔細地將她的臉埋進他的胸口取暖。
怦怦,怦怦!
怦怦,怦怦!
隨著心跳聲,那陣仿佛置身冰窖般的惡寒逐漸褪去,猶如冬日裏的融雪,讓滲入四肢百骸的暖意一丁點、一丁點地給慢慢逼退。
怦怦,怦怦!
怦怦,怦怦!
這心跳……是他的?還是她的?
意識有些渙散,在沉穩的心跳聲中,仿佛又聽見了拖地的鐵鏈聲響!但這回卻是由近而遠,當然,並不是很真切,她像朵被曬乾的棉花,輕飄飄的,完全無法確定這一切是否出於她的想像或幻覺。
如果她曾把這事放在心上,那她會發現,她病弱的身子逐漸好轉,以及那些不斷發生在她身上邪門的大災小禍慢慢減少,終至不再發生,這些……好像都是從那一日之後開始有的轉變。
可是她沒有,所以她一直不知不覺。
等到她開始有知有覺的時候……
娘親的,好痛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7-28 00:07:53
第八章
尹水滸一整個早上都心神不寧。
他不太喜歡那種感覺,好似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讓他無法集中精神,對於左圓圓的造訪,是更加的抓不住重點。
搞不清楚,她為了她妹妹的終身大事煩惱,到底是關他什麼事?
但尹水滸仍是維持著風度,好脾氣地聽著左圓圓一廂情願地傾訴……當然,只是表面,實際的心思早已飄向那座正在修繕中的廢棄莊園。
這個收容棄兒、回饋鄉里的主意,確實是早先就有的,但他心知肚明,這事還真是因為尚姍的關係而提早催生。
用這招留住尚姍,他並不覺得卑鄙,只是時機正好而已。
他無法想像,真沒人盯著、罩著,以她這種玩世不恭又遊戲人問的態度去雲遊四海,是會遇上什麼事、惹出什麼麻煩?
光是想像,尹水滸就覺得胃要隱隱拙痛,為了永絕這種提心吊膽的後患:將收容棄兒之事丟給她去執行,是最完美的策略。
結果卻比他預期的還要好。
最初,還擔心大而化之的她會輕忽這件事,會想辦法推託責任,不料在一段時間過去後,他發現她還真的時間一到便認命去監工,那讓尹水滸內心那個寬慰呀……
「尹少,你是知道我們家施施的,她雖樂於以文會友,卻是沽身自愛,不是那種輕浮易與人勾搭的個性,可近來那曹家少爺跟陳家少爺實在是過了火,讓我們家施施好生困擾。」左圓圓長籲短歎。尹水滸好像從沒閃神那樣,很自然地介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雖然是這樣說,但那也要看我們家施施有沒有那個意思啊!」左圓圓打斷了他,逕自哀歎道:「施施性子好,不想傷他倆的心,但她根本就只把他們當朋友,是真沒那個意思,又不知怎麼拒絕,這般猛烈的追求,她是真的很困擾。」
尹水滸有些些出神。
猛烈追求呀……他記得,好一陣子前他也有這症狀,病情好似挺嚴重的,感覺上就如同置身濃霧中,被那些癡心絕對、糾結纏繞的情意給籠罩得死緊,有些些的失去了自我。
那麼,最後是怎麼痊癒的呢?
尹水滸竟回想不起來,真正讓他清醒過來的,究竟是哪個契機?
整個過程對他而言有如一場夢,投入的時候不能自己,抽身的時候就好似夢醒那般,忽然間清醒。
再之後,那些個全心全意、那些沒有自己,沒了,什麼也沒了。
所以現在頭腦清楚的尹水滸大抵上知曉左圓圓的來意。
這女人,說得那般曲曲繞繞,但意思也就是要推銷她那才女妹妹,企圖用其他對手激起他的競爭意識,希望逼得他再次表態。
所以尹水滸不明白呀!
當他深陷其中時,她們姐妹倆將他的情感棄之如敝屣,怎麼當他從那泥沼抽身之後,卻換成對方回頭要他繼續珍惜呢?
但終究是生意人的性格,尹水滸也沒揭穿這披著困擾之名的試探,端起茶碗,用茶蓋撥著碗裏的葉渣,故作不解地問:「所以,左大姐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啊,尹少說這話可真折煞人了,豈敢豈敢……」
「少爺。」麥大出聲,打斷了左圓圓的客套話。
難得地僭越了本分,加上神色不定,尹水滸知道出事了。
喝了口茶,他點頭示意,要麥大稟報……
「城裏出了事,一輛失控的馬車撞上臨街的一家飯館,上回地牛翻身時那館子有些受損,挨不住這一撞,樓給撞塌了,表小姐正好在裏邊!」
最後一句話直接衝擊向尹水滸的知覺,他驚愕地看向麥大,忘了飲茶這件事,不自覺地松了手,手中的茶碗直接落了地。
尚姍……尚姍出事了?
腦中有好片刻的空白,就如同他瞬間刷白的臉色。,她……她……
「霍少與夫人正好在那附近,事故發生後便幫忙救災,沒想到意外救出了表小姐,所以派人來報,要少爺趕緊去接人。」麥大又道。
這話,並沒有舒緩尹水滸的僵凝。
因為他無法判斷,霍西遊要他去接的究竟是……
「少爺?」麥大等著他下指示。
尹水滸卻是回不了神,也說不出話來。
他就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往哪邊走……
麥大甚為機伶,見狀趕緊補充道:「還活著。」
眼見尹水滸的目光開始聚焦,麥大再道:「好似是讓樑柱給壓著,受了傷,人撞暈了過去。」
那卡在胸口的一口氣緩了過來,雖然青白的臉色還沒能紆解,尹水滸已經下指示:「讓人備車,叫他們到現場會合!」
也不等麥大反應,他便率先往外走去,顧不得房裏還有個瞠目結舌的左圓圓。
麥大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也沒空理她,趕緊跟上主子帶路去。
***
尚姍是被痛醒的。
一入眼便瞧見尹水滸焦急的俊顏,沒來由的安心感令她鬆懈了意志,眼一閉、頭一彎便又半昏了過去。
「小姍?」尹水滸見狀,卻是大驚。
適才,乍見她倒在路邊像只破布娃娃時,惶惶不安的情緒已盈滿他的心,這時又突然暈厥,不禁令他聯想到天人永隔的一幕,還是那種來不及交代後話就撒手人寰的類型。
「醒醒,你醒醒!」
尚姍覺得好痛,臉被摑得好痛。
意識飄忽,她好想問——侄兒,我是跟你有仇嗎?
偏偏她無法開口……
「喂,你住手啊!」正在幫忙搶救傷者的霍西游回頭看見尹水滸打人的這一幕,直接破口大駡;「她都被撞暈了,你還打她?」
尹水滸怔怔的,好似反應不過來。
只是暈過去嗎?
他出神地凝視她的臉,染塵的面容令人看不清氣色,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尹水滸揭袖,輕輕拭去尚姍臉上的髒汙……
「發什麼愣?」解決最後一個傷患,黴西遊回頭就看見他詭異的行為。
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好似在擦夜明珠似的,搞什麼?
忙了大半天的霍西游心火旺盛,覺得這些人真是一個一個在給他找麻煩。
從剛剛那個明明燙傷卻賴在尚姍身邊死不肯先行包紮的臭小鬼,到他那個看見意外就悲天憫人性格發作,揪著他救災還跟著弄得灰頭土臉的小妻子,一個個全都是教他分心的存在。
特別是他那個卯足全力,一直衝鋒陷陣要幫忙開挖的小妻子。
光光是擔心這只小兔子會不會失足在瓦礫堆中滑跤受傷,就夠讓他心神不寧了,偏偏還攔不住!
本以為說了一番「成熟一點,不要讓尚姍清醒後還要擔心你」的話,激得臭小鬼願意聽話,乖乖回書院去處理傷勢,接著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分派小妻子送臭小鬼回去,一舉兩得。
沒想到這尹水滸竟然又來湊一腳!
心頭那把火燃燒之炙熱的,霍西遊忍不住斥道;「還不快送她回去?她背上有外傷需要處理,難不成你要我在這裏治療?」
這當然是萬萬不能!
大夢初醒的尹水滸輕扶起尚姍,移動她的螓首仔細地靠在自己的心窩上,接著攔腰一抱,上了自家馬車,毫不耽擱,便喝令打道回府。
黴西遊再次的確定,他的修養於成親之後,果然是有跨世代性的長足進步——
他竟然瞪著絕塵而去的馬車,而沒有破口大駡出聲?
車上,尹水滸渾然不覺他遺落了什麼人,他抱著尚姍……並不需要如此,可他就是放不下,不願她承受任何顛簸之苦。
塵土與飯菜的氣味繚繞於胸臆之間,但懷中人兒畢竟才剛歷經劫難,讓人從倒塌的飯館殘垣中給挖出,出現這麼詭異的氣味組合,也是合理。
偏偏,除了這塵土與飯菜的氣味外,還有一抹淡淡的馨香。
那氣味,並不陌生……真的,似曾相識……
心裏,其實有些亂。
尹水滸不知道是不是該辨識出那氣味,認真計較相關記憶的真與假?
他察覺有些事不對了,卻因此感到不明白……他不明白先前為何會完全沒有任何警覺,忽略了所有的徵兆?又怎麼會拖延到這等無法收拾的場面,才發現那些不對勁?
馬車轆轆,承載著淩亂的心思與昏沉的意識。
尚姍依然昏昏沉沉,可,伴隨著他的體溫與心跳聲,有些什麼被觸碰到了。
那些存在於過去、不經意被忽略的片段記憶,因為這次的重擊,因為與兒時同樣昏沉的情形,被成年後的尚姍給發現了。
有一個巨大的坑,她爹挖的坑……可惡!以前怎麼都沒發現呢?
尚姍}很懊惱,偏偏腦袋昏沉,一直醒不過來。
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告訴他。這事……太重要了,一定要讓尹水滸知道,一定要……
***
身為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在自我爆炸過一輪後,乖乖跟到尹宅處理善後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所以霍西遊如今才會出現在尹家,一臉不爽地等著麥大磨墨。
「你不要再繞圈子了,我說了她沒事就沒事。」
尚姍聽到霍西遊的聲音是這麼說的,在她真正從昏沉中轉醒,痛得連齜牙咧嘴的氣力都沒有的時候。
頭鈍鈍、重重的,有一時半刻搞不清楚狀況,也不太記得發生了什麼事,是後背上突來的疼痛讓她有稍稍的清醒,努力想進入狀況。
她正趴在床上,有人在為她處理後背的傷,像在挑小刺似的,頗疼,但咬著牙其實還能忍受。
至於屏風的那一頭……
「是不是真的呀?她給壓在塌樓下,好不容易才挖了出來,怎麼可能沒事?」
尹水滸的聲音聽起來甚是焦慮。
事實上他確實就是很焦慮,即使想掩飾,但並不是很成功。
「不是跟你說了?她就是腳拐了,後肩背上有一些被木屑刺傷的外傷,然後很不湊巧地又被樑柱砸了下,暈過去而已,時間到了自然會醒,你到底是在窮緊張什麼?」正提筆準備寫藥單的霍西遊覺得他很煩。
「要是埋的是金兔妹子,我看你有沒有辦法說得這麼輕巧。」
尹水滸才覺得他真是沒良心。
霍西遊執筆沾墨的手頓了頓,在這比喻出現的時候。
拿金兔來比擬?
有沒有搞錯,金兔是他的妻耶,這是要怎麼比?怎麼會拿這來比?
「看什麼?」面對狐疑的目光,尹水滸很不爽地看回去。
「我看你先坐下吧!」霍西游懶得理會,提筆開始要寫化瘀補氣的藥單,隨口道:「跟個老媽子似的,是想嚇唬誰?侍女幫她清理後背那些傷口、挑那些小刺,都不需要時間的嗎?」
說完,想到家裏娘子近日常常提醒他要有耐性,對患者家屬要有同理心,霍西遊勉強擠出安慰的話:「喏,她這人,你也不是不熟,小時候三天兩頭出包,身上的傷有少過嗎?還不是好好的,都沒事?」
尹水滸雖依言坐下,卻沒有因為這些話而覺得好過一點。
霍西游原是隨意安慰兩句,卻因為這話頭想起小時候的事,那就像是不小心打翻了一桶水,過去那些回憶全溢了出來……
「就像是給鵝追的那次。」這在霍西遊眼中,真是經典。「那時也沒人碰到她,她自個兒絆倒自己也就罷了,那一絆竟然整個人飛起來去撞到柱子,力道之大,落地後還滾了好幾圈,三國看傻了眼,手上的一顆大梨子還給掉了地,那時她血流滿面,人人都當她要死了,結果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喂!喂!
那次她也很痛的好嗎?而且也不是她自願要絆倒她自己的好嗎?
內室裏的尚姍要不是沒氣力,一定會嚷回去。
「說到底,她這人,壓根兒就跟九命怪貓沒兩樣,看她小時候就知道了。」霍西游非常滿意這個新想到的形容詞,非常適合尚姍。
「別這樣說她。」尹水滸白他一眼,神情甚是不滿。
「本來就是,為什麼不能說?而且這也沒什麼不好的。」霍西遊自覺實事求是,說道:「你想想,這世上要找到像她這樣倒楣的人恐怕也沒幾個,這種無風無雨的大好天氣裏,樓塌了這種事是曾發生過幾回?」
也沒想等尹水滸回答,霍西遊哼哼兩聲,逕自再道:「這等難得的怪事都能叫她遇上,而且就跟小時候一樣,每每遇險都能逢凶化吉,說真格的,她爹是知名的神算子,是有沒有幫她好好算算,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尚姍聞言只覺得不爽,很不爽的那種不爽。
怎麼回事?
「霍西遊你個死沒良心的,我才想問我爹,你這種死沒良心的臭嘴王,怎可能有姻緣!」不爽到了極點,尚姍恨恨地嗆了回去。
聲音有些弱、有些小,但足以讓外廳的兩人聽見。
「醒了!」尹水滸下意識地站起身。
「別!侄兒你千萬別動!」尚姍通靈似地出聲制止他。
歎氣,她有些欲哭無淚,甚是哀怨地聲明道:「這是圈套,是我爹挖的一個坑,你千萬別一錯再錯,對著這個大坑往下跳。」
廳外的兩人互視一眼,同樣的感到莫名其妙,出現同樣的想法……
她腦子是給撞壞了嗎?
***
尚姍的腦子沒給撞壞,她清醒得很,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過。
果真就像她爹親所說的,人生就像紡織機上的線。
當年為了延她這條逆天之命,她家爹親做了各種努力與嘗試,包含了讓她女扮男裝,以及送她到尹宅小住,度過最危險的那幾年,希望借由幾個男孩正旺的陽氣來遮掩她陽氣不足的事實。
另一個嘗試的方法算是一招險棋。
她家爹親大膽啟用命運之線的理論,想利用彼此之間的交錯牽扯,布成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局面,讓她偷來的命數得以被承認,從此延續下去。
這些是她所理解的部分,一直以來也以為就只是這樣。
甚至,她還以為自己當年欠下尹水滸的救命恩情,在走山的那次冒險救他時便已償還。
可時至今日。陰錯陽差地教她發現了遮掩在表面之下的真相……
她家爹親布的局,還沒完。
那些命運纏繞的線,並不是成功保她一命之後就此終止。
雖然十多年的分離,兩個人看似已各自經營不同的織品,但原先的那些糾結纏繞還在,線沒斷,它們持續著,只是掩得極深,沒被發現而已。
在爹親的主導之下,她出面救他以償還救命之恩,當兩人的命運再一次相會,那些糾結被重啟拉扯出,順著脈絡,又重新纏繞在一塊兒。
這一切,都在爹的計畫當中。
現在回想起來,尚姍才發覺自己太天真。
能夠深刻到改變她命數的糾結纏繞,怎麼可能僅僅只是兒時的幾年相處就足以造成影響?
那必定是更深更遠,事關尹水滸一生的糾結纏繞,好比……
他的姻緣。
東寶的一句知心人,是教她領悟到這整件事的關鍵字眼。
如果開始有人朝這方面去想像了,就表示事情朝著爹親的佈局在走,若放任不管,屆時,尹水滸的人生將被這些層層疊疊的命運給困住,最後真的就只能毫無選擇地將就命運。
這不是尹水滸應得的,他這般善良重情之人,值得一個與他真心相愛的娘子,不該為了她而犧牲自己的幸福。
所以她得趕緊告訴他,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將有多糟糕,他們得一起想個法子,制止這一切的發生。
只是才要開口,嘴一張……卻是無聲。
要怎麼說呢?
這疑問,逼退了片刻前的積極與迫不及待。
因為她想到……身為神算子尚仁之女,即便沒繼承任何特殊的天賦異稟,但因為長年的耳濡目染,她自然很瞭解自家爹爹行事的曲折繞彎,因此最終能參透他布的這一局。
但同樣的事,對外人而呢?
她不得不顧慮到,要是尹水滸將她的推論視為無稽之談,進而認定她個人懷有異心,想嫁他想瘋了,才異想天開產生這些幻覺,那她豈不是自討沒趣?
一身黏膩,尚姍藉口需要清潔沐浴,在侍女的幫忙下淨身,為自己爭取些許時間好進一步整理思緒。
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尚姍知道她一定得想辦法讓尹水滸瞭解嚴重性,只是才正在擦著濕發,領著霍西游離開的尹水滸已依約前來,身邊還帶了個客人。
那人,竟是左施施?
看見來人,尚姍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但尹水滸與左施施受到的驚嚇程度並不亞於她。
雖然還是一身書生裝扮的儒衫,可那一頭半濕長髮尚來不及束起,令她少了幾分英氣,本就秀致的面容更加流露出嬌態,讓人不得不正視到尚姍還真是個女人。
那感覺甚是奇妙。
雖然之前就知道她是女兒身,但畢竟僅止於知道,不管是尹水滸還是左施施都一樣,就僅僅是知道而已。
特別是尹水滸,受到的衝擊絕對是左施施的數倍不止,畢竟,他原先的認知中,尚姍本來就是個男的,哪曉得事隔多年再相見,真相大白,得知她原是女兒身,叫他飽受驚嚇。
但當下震驚歸震驚,由於尚姍總做男裝打扮,性子又比一般人大而化之許多,尹水滸的衝擊總是有限,不似這回……
如緞般的黑長髮襯得臉蛋更為嬌小細緻,淨白透亮的模樣猶如芙蓉出水,清靈之韻顯露無遺,教人一時移不開目光……
原來……這才是她真正的樣貌。
那頭承受兩人震驚注目禮的尚姍,因為心中大亂,而沒發現自己帶給他人多大的衝擊。
在尚姍的眼中,她只看見尹水滸與他心儀的左施施站在一塊兒的模樣……
男的卓爾不凡、風度翩翩,女的優雅清靈、娟麗文秀,這站在一塊兒的畫面,除了郎才女貌,實在沒有其他的形容詞了。
心裏,有點點的酸、微微的痛,但尚姍選擇忽略,只想著一件事——
像這樣站在一起、彼此相互扶持至老,這是尹水滸心中最想要的吧?
如果這是他所想要的幸福,那麼她說什麼都得破了自家爹親布的局,絕對、一定要!
室內,三路人馬陷溺在不同的心思裏,渾然不覺場面陷入一種膠著的沉默,甚至透著一股凝滯的氣氛。
面對這突來的局面,侍女心中滿是驚慌。
怎樣了?
現在到底是怎樣了?
這頭髮……到底還擦不擦啊?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7-28 00:08:07
第九章
月黑風高時,即是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的出走好時機。
一般而言,不告而別好像有點低級,少了些光明磊落,不是正派做法,但經由一番思前想後,這是尚姍覺得最好的方式。
這世上,不是什麼事都適合拿出來討論到最詳盡,如同作畫,該留白時,就不用畫得太滿,成品反而圓滿。
更何況,重要的是結果!
既然最終目的是為了尹水滸好,是要成全他的幸福,為此,她得破了爹親布下的局,那麼,只要能斷去兩人之間交纏的命運之線,哪管方法是什麼?只要達成目的就好。
綜合所有考量,尚姍選擇了不告而別,這是避免雙方面對問題的尷尬場面,又最直接有效的一個辦法。
所以趁著月黑風高,她拎著一袋裝著糕點與兩壺灑的小行囊,踏上了雲遊之路,展開那一度被迫中止的計畫。
尚姍確實是有計劃的,至少她想好了最初的路線。
按照汁劃,她打算從城東出城,那兒守城的駐哨最松,憑她只有輕功還可以的三腳貓身手,要躲過那些執行宵禁的城門衛兵並不難。
只是她還沒機會到城門,才在半路上,就讓不速之客給攔了下來。
暗夜,沒有月亮,連星星也沒幾顆……
尚姍瞪著擺下她的人。
左施施?
什麼鬼?這末免也太離奇了。
尚姍如此的震驚,左施施卻是完全能理解。因為連她自己也沒料到,老天爺竟然願意幫她,讓她得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順利從家中偷跑出來。
這很不容易,因為她那巴望靠著妹妹翻身,享一生榮華富貴的姐姐向來很關切她的一舉一動,但她竟然做到了!
最不可思議的幸運是,還真一如她所推測的那般,讓她順利在往城東的路上等到了尚姍的出現。
這一定是命中註定!
左施施認定了,這是老天爺對她勇敢跨出這一步的最大獎賞!
所以她要一鼓作氣地發揮出她的勇氣——
「帶我一起走吧,尚……姑娘。」她說著,柔柔軟軟的聲音在稱呼尚姍時遲疑了下。
雖然左施施神情懇切、語氣認真,甚至為了展現她是有備而來的決心,同尚姍一樣穿起了男裝,但看在尚姍眼裏……
不行!不行!不行!
這已經不是破綻可以形容,左施施的裝備在尚姍的眼中看來,完全就是一個不倫不類的畫面。
過去,尚姍因為覺得舒適與方便。不想上哪兒溜達都得忍受別人的異樣目光,所以理所當然地做男裝打扮,從此走在路上,行動自如、快活得很。
是直到這當下,有個活生生的實例到了眼前,尚姍才知道,原來並不是穿上男裝就會像男人!
這左施施,明明也不是妖嬈嬌媚型的女子,可不知怎地,就算同樣穿著男人的衣服,那眉、那眼、那弱不禁風的神韻一看也知是個女人,再加上那嬌嬌軟軟的說話語調,更是十足十的女人。
一個穿著男裝的女人?
還是穿著男裝的娘娘腔?
這問題很容易混淆,因為穿男裝的左施施,怎麼看就怎麼奇怪。
不過這好像不是重點!
過度吃驚而稍稍恍神的尚姍很快地拉回思緒,知道這可不是納悶這問題的時候。
「左姑娘,你怎麼會在這裏?」尚姍忙問。
這問題,左施施能老實回答「因為買通尹府的某個僕役,專門給她們通風報信」,或是像「私下交代了那人,要密切注意你的所有動向」這種話嗎?
左施施頭腦甚為清楚,不消說,這問題自然是避而不答。
稍一冷靜,她大抵也能想像出,在這大門大戶裏,什麼事不會發生?
不過現在更大的問題是出在,就算這左施施有門路探知尹家內的大致動向,又怎麼會關注她的動靜?
更不合理的是……自她作了離開的決定,其實耐著性子等了好幾日,是下午時看天色不好,知曉今夜月色肯定昏暗不明,才臨時決定行動。
這左施施又是怎麼料定她的行蹤?
被知道已經很離奇,要再加上沒頭沒腦冒出來後的第一句活竟然是想跟她一塊兒走,這到底是在演哪出?
尚姍納悶呀!
「喚我施施吧!」左施施顧左右而言他,回避問題後,以很不尋常的親切,主動道:「那我可以直接喚你的名嗎?」
對著那閃著晶晶亮的水眸,尚姍雖然覺得古怪,卻也不好意思拒絕,只得掛著略嫌尷尬的笑容,對她點點頭表示同意。
左施施有些害羞地回避掉四目交接,微笑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不受禮教束縛,是個真真正正有著淩雲之志的人,像你這樣的人,離開桐城是遲早的事。」
啊?淩雲之志?
尚姍讓這字眼給驚到,懷疑這到底是她聽錯了,還是左施施的口誤?
「姍,你帶著我吧!」左施施並不是請求,她很理智地分析道:「就算換了一個全新的、無人認識的地方,讓你以純然的男性之姿生活下去,最終你還是擺脫不了世俗禮教的包袱。」
頓了頓,左施施柔聲道:「新環境的人們一樣會期望你活在同樣的禮教規範下,就算你是以男性的身份生活,還是一樣要面臨「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疲勞轟炸。」
尚姍盡了全力才勉強不讓自己流露出太過癡呆的表情,但說真格的,她還真不明白這左施施到底想說什麼?
還有,這左施施喚她的方式……是錯覺嗎?就算是說了要喚彼此的名,姍?這種叫法會不會太親熱了那麼一點點?
左施施渾然不覺尚姍的狀況外,一直以來總是悶聲在思量這一切的她,想到夢想即將實現,讓她對人生充滿了希望。
因為將尚姍視為同船人,左施施不吝於分享她的見解,說道:「如果你帶著我,佯裝成一對小夫妻的模樣,那麼事情就再也不一樣了,因為人們總是習慣關注那些過了年紀還未訂親的孤男寡女,特別是姑娘家,好像過了十八還沒結親是罪大惡極之事……」
尚姍其實沒聽懂左施施到底想說什麼,但這部分卻不由得點點頭,表示認同,因為她還記得,東寶指著她、說她是老姑婆時那一派痛心疾首的模樣。
真是的,當老姑婆又如何?
她都不在意了,到底又幹誰屁事?
左施施不同于尚姍,她不但是注意到這現象,還想了辦法來解決,只見她道:「只消我們假扮成夫妻,那麼不管到了哪兒,不但彼此有個照應,更重要的是,誰也不能拿婚姻大事來煩我們。」
嗯,呃,這個嘛……
尚姍經由一番努力,很勉強地抓到一個重點。
「左……施施。」在那秀眉微蹙起之前,尚姍機伶地改了口,問道:「施施,你很排斥婚姻大事?」
左施施沒正面回答,但清冷微帶倔強的神情已是默認。
「那我侄兒怎麼辦?」尚姍頭大地沖口就問。
這問題讓那略帶清冷的麗顏出現些許為難,思索片刻後,說道:「我知尹公子對我情深意重,但……」
末聞下文,可一個但字,已叫尚姍的心涼了半截。
「姍,你懂的,有些事是不能勉強的。」左施施最終說道。
「但我侄兒不是別人,他是那般的好……」尚姍素來的辯才無礙好似失了靈,這當下完全起不了作用,她已經吃驚到只能口吃,混亂到不知該從何說起。
左施施倒是一臉的理解,誠懇說道:「我也知他乃人中龍風、極其優秀,難得的是為人正派又樂於幫助他人,對我而言,他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我很樂意跟他結交。」
「朋、朋友?」尚姍不敢相信,就這樣?
「我敬重他,若是可能,會當他是最好的朋友,但再多的,我真的沒辦法。」
左施施坦言道。
這並不是她不想嘗試,在姐姐的強力洗腦下,如此一個人人視為乘龍快婿的人才,她也曾想過要接受。
但她做不到。
經過實際的相處之後,她最多就只能把尹水滸歸類為朋友之輩,對他釋出的善意,也僅限於朋友之情與義,再多的情感,她便再也無法做到。
「雖說如此,但我相信,尹少總有一天會找到真正適合他、又與他心意相通的女子。」左施施說。
尚姍仍在消化這整件事。
她不明白呀!
除了先前為了辦詩會的種種討論,再之後的想方設法下,這對外型登對的璧人常有機會在路上偶遇,或是打著以請教什麼事為藉口,左圓圓便領著左施施前來登門造訪。
加上尹水滸性子重情重義,認定他對施施一往情深,不會輕易變心,尚姍一直以為他們兩人是有機會的。
但現在?
「不瞞你說,我的心裏有人了。」左施施又丟出一句震得尚姍七葷八素的話。
「誰?」沉不住氣,當然是脫口問了。
但尚姍情願沒問。
在聽到答案之後,她真的情願她沒問啊啊啊啊啊!
***
這是一個很忙、很忙的夜晚。
也顧不得禮數與否,飽受驚嚇的尚姍可以說是連滾帶爬地逃離了左施施這人,她按著回頭路,急急地想回尹府向尹水滸示警,但到了大門口又停了下來。
不對,這一回去不是自投羅網?
她這侄兒雖然有時稍嫌溫吞,但性子其實精得很,若讓他發現她有離去的想法,以他愛操心又老把她當長不大的孩子來看待的個性,她以後還怎麼走人?那樣又要怎麼破她爹親呃局?
想想不對,趕緊轉身又要走。
走了一小段又想到——
不對!這一路回去,不是又會再遇上左施施?
還有,既然都教她發現了左施施那個驚人的大秘密,她不示警一聲,讓她那阿呆侄兒繼續把感情投注在左施施身上,那豈不是也太不夠意思了?
念頭這一繞,腳步跟著又轉了方向,再次往尹家大宅方向前進……前進……前進……然後過家門不入,尚姍直直地繼續往前走去。
她不行……
她沒辦法……
噢!天!誰來救救她?
左施施這事實在駭人,她給嚇到了,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向來安逸閒散的尚姍極其難得地哭喪著臉,為了不想再遇到左施施,她沒回尹宅,卻是換了個方向前進,但是在一段路後又停了下來。
良心不安。
不跟尹水滸留個話,要他別再放感情在左施施的身上,尚姍真的覺得良心上過意不去。
找其他人,對!找其他人帶話……霍西遊好了,這人講話最毒辣,知道真相的話,一定可以用最狠辣的字眼罵醒她那個阿呆侄兒。
靈光一閃之後,尚姍想到就做,足下輕點,飛身上了屋頂,連忙馬不停蹄地往霍府的方向飛躍而去。
但最後……尚姍卻是坐在霍西遊的房頂上,開了包袱拿出備了要在路上喝的酒,對著一片漆黑的夜色喝悶酒。
計畫大致沒變。
只是她想先整理一下思緒,平復驚魂未定的驚嚇感,畢竟事關重大,加上霍西遊那人耐性總是缺了一些,要是不先想清楚之後再同他說,很可能語無倫次沒幾句就教他掃地出門了。
因為有此顧慮,所以尚姍整理思緒……她整理……
小半壺的酒就這樣讓她小口小口地啜飲掉了,混亂的心情有如污濁的紅海,沉澱過後不但是慢慢平靜了下來,思路脈絡也逐漸化為清明。
折騰大半夜,暗夜中的烏雲竟然散了,露出大大的月盤,放送著柔和皎潔的月光,為萬物灑上一層如夢似幻的銀光……
有腳步聲。
很刻意的腳步聲來到了尚姍的身邊——
「晚了。」那人說。
尚姍整個人已經冷靜了下來,頭腦無比清楚,再加上緊繃的精神讓酒精鬆懈了大半,看見來人,吃驚的感覺竟不如想像……
事實上,這時,就算有豬在月夜中飛翔,她其實也不會感到太奇怪了。
「回家吧!」看著她忙了大半夜的尹水滸伸手要牽她。
尚姍沒動。
尹水滸好似也沒想勉強,跟著在她身邊坐下。
因為頭腦已經變得清楚,依據那刻意的腳步聲,加上他竟然沒叨念她半夜不睡覺跑出來做什麼?只是一派了然於心,甚至是有些高深莫測的沉靜,讓尚姍只能有一個推論——
「你跟了我一晚?」她問。
「看你挺忙的。」尹水滸間接承認。
尚姍皺了下眉,是真的不解,只能出言請教:「能不能跟我說說,為什麼你們知道我今天要走?」
尹水滸指了指她的小包袱。
尚姍不明所以。
「你愛吃……」
尚姍挑眉。
「又貪杯……」
這麼糟?
「但個性使然,你從來沒把身外物放在心上,就算平日再熱衷這些吃吃喝喝的事也一樣。」在尚姍自我懷疑前,尹水滸逕自道:「你多半是「有得吃就吃,有得喝就喝」的態度,儲糧這種行為,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
所以是她讓人準備這些路上乾糧,因此露了餡?
「還有,你一直誤會了。」尹水滸又說。
只見他神色平靜,語氣也平順,就像在談今晚月亮有多大一顆的冷靜態度,不急不躁地溫道:「雖然我過去確實曾有一度為了施施姑娘陷入不可自拔的情感當中,但是這樣的情感卻像傷風,發作時,病症來得猛烈又急,可是總有痊癒的時候。」
這是尹水滸費了一番工夫,仔細分析過得到的結論。
他不怕她知道,溫和再道:「在我奉爹娘之命出發前去找你的時候,症狀就開始退了,等我從鬼門關前繞一圈回來之後,其實也就痊癒得差不多,之後再見她,已不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感情了。」
不、不是她想像的那般?
「但你們最近……」尚姍有些錯亂,腦中浮現的,是他領著左施施來采病那時的畫面。
這兩人站在一塊兒,男的俊俏、女的柔美,要是有郎才女貌的比賽,這兩人的組合要是認了第二,只怕冠軍一定是要從缺了,怎麼會……
「最近你們明明就還不錯。」低語,尚姍真正感到不解。
「你以為,最近她是為了什麼變得熱絡呢?」尹水滸輕巧避開,不但把問題留給了她,還提醒道:「我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躺了多久她才來訪?但……好像有人剛遭到意外,都還沒真正歇著,她就來探傷了。」
這話,叫尚姍想起方才的場景……
「我喜歡你!」
左施施是這麼對她說的,是的,對著她,那一臉的認真,即便只是回想,都讓尚姍打了個寒顫。
並不光光只是一句喜歡,這位桐城第一才女還絮語細述了事情是怎麼發生,怎麼從一開始覺得這個著男裝的姑娘很奇怪,到如何被那視禮教如無物、自在又暢快的瀟灑態度給迷住,隨著時日漸久,發現她俊俏灑脫的樣貌比任何男子都要來得迷人,然後就此傾心,再也無法自拔。
不光光只是分享發生的經過,這左施施還說了是怎麼樣的以尹水滸做為掩護,用了心計,讓她姐姐設法安排與尹水滸會面,但其實每一次,她都只是想借由尹水滸來看看她而已。
當然,左施施也說了,這陣子以來,她壓抑得有多辛苦又難熬什麼的,隨著左施施忽地握住她的手,驚得一度放空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的尚姍整個彈起,就像只受到驚嚇的貓,一跳先退開三步外。
對著左施施受傷的神色,尚姍知道她是認真的,適才那些像是怪夢中才會出現的話語,竟然都是真的?
顧不了什麼禮節還是道義的,已無思考能力的尚姍拔腿就跑,她驚嚇到只能拔腿就跑。
她無法明白,怎麼偏偏是她?怎麼就是讓她遇上這種事?
這到底是為什麼?
左施施喜歡的人竟然是她?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7-28 00:08:48
第十章
仰頭,忍不住灌了一口酒,那是尹家出的一款名為「冬藏」的酒,不論是香氣、甜度或氣味,一向就是尚姍最喜歡的,喜歡到決意離開時忍不住想帶兩壺上路,還害得她露餡被抓包。
「你都聽到了吧?」沒敢看他,尚姍低聲問。
尹水滸沒答話,逕拿過她手上的酒壺,默默地也跟著灌了兩口,然後有些嫌棄地瞪著手中的酒壺……他個人對這種帶甜的酒實在沒有偏愛……但想想卻也是松了口氣,她終究還是個姑娘啊!
「你說,怎麼會有這麼離譜的事發生?」尚姍歎氣,聲音悶悶的。「我本來以為,她就是你的幸福。」
「幸福的定義,到底是什麼呢?」尹水滸問她。
「……」尚姍答不出來。
「跟你一樣,曾經我也以為,娶得施施姑娘是我這一生最大的目標,那就是幸福的極致了。」尹水滸說。
尚姍聽得認真。
「但是,當那些好似傷風般的症狀退去,那些消失的自我全回來之後,所有的想法都被推翻……」尹水滸又說。
見尚姍露出不解的神色,尹水滸說道:「小姍,人跟人之間,最終還是要實際相處過後才知道性子。」
尚姍不否認這點。
「光靠想像,最後結果多半是幻滅。」尹水滸淡淡地說道。
「她讓你……幻滅了?」尚姍只能以他的話推論。
尹水滸輕輕晃著手中的酒壺,感受那為數不多的酒液在瓶中的晃動,像是在想著些什麼,最後才開口說道:「是直到近來有比較直接的交集與接觸後,我開始發現,她的性子有些冷,其實不太好親近。」
雖然手中的「冬藏」酒味淡了些、味道又甜了些,但好歹也是酒,尹水滸忍不住灌了一口,這才接著說道:「跟她之間,除了詩,文作品、除了談起你的事,其他的,竟然再無共同的話題,那些原先存在心中的完美形象早就粉碎不見,當朋友或許還行,但真要相處一輩子……其實我不敢想像。」
朋友?
又是朋友?
怎麼兩個當事人對彼此的評價都一樣,而她卻沒發現呢?
尚姍心裏悶悶的,忍不住從她那包只有食物的行囊中取出另一瓶「冬藏」,默默地拆封後,仰頭先灌了一口。
「其實,誤會的人似乎不只你一個。」尹水滸倒是表現出理解,說道,「這陣子因為施施姑娘的友善回應,反常的行徑讓很多人誤以為我跟她之間很有機會修得正果,但其實也就只有我跟她才知道,越是相處,越知道彼此之間的不適合。」
「但是你一點心碎夢滅的感覺也沒啊!」尚姍不明白地問:「你怎能這麼平靜地說這些事?」
「就像我說的,那就像一場傷風,症狀退去時,什麼感覺都沒了,既然沒有任何的在意,又何來的心碎夢滅?」尹水滸不覺得一個無所謂的狀態還能被激起什麼情緒,但也得更正。「不過你,說錯了一件事,我的心裏,其實一點也不平靜。」
尚姍打量著他,試著看出是哪里不平靜。
「因為我真正在乎的、放在心裏的人,她竟然想趁著月黑風高,不告而別。」
尹水滸定定地看著她,直問:「為什麼?」
***
那遊戲人間的尚姍,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尚姍,她回避了尹水滸的注目。
死了!
慘了!
現在回頭開始審問起她了!
「我不懂你說什麼。」尚姍直接假裝沒聽見那些「放在心上」或是「在乎」的曖昧字眼。
「無妨,因為我原先也不懂,我很樂意跟你分享我的發現。」
尹水滸卻是不讓她逃避,直道:「相隔十多年沒見的人,再出現時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教人又氣又惱,態度輕佻、遊戲人間的樣子教人感到十分的刺目。」
所以他放在心上的淨是這些壞印象,她其實弄錯了嗎?
尚姍有些許的困惑。
「但是簡直就是命運的作弄,隨著時間過去,看著她的時間久了,看著看著,倒也在心底烙下了印,那感覺,跟突來的傷風不一樣,是與日俱增,一天一點地將她納入生活中的一部分,直到發現時,已在骨血裏生了根,想摘也除不去……」
「你弄錯了,這一定是誤會。」尚姍打斷他。
「是誤會嗎?」尹水滸也不反駁,只是定定看著她,問道:「所以,即便她人來瘋,即便她違俗背德地女扮男裝都無妨,就只是想要守護她,想永遠看著她笑,想她一世無憂快樂,只要有她在身邊就覺得放鬆與心安的感覺,察覺她竟想不告而別時,感到震驚與不解,這全都是誤會?」
又一次的,尚姍回避了他的注目,瞪著手中的酒瓶說道:「是誤會,只是你不懂。」
「那麼,你可以跟我說說,我會試著理解。」尹水滸好整以暇地請教。
這事,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尚姍決定快刀斬亂麻,不再猶豫,很快地將她的顧慮、她爹親以他與尹家的未來做為祭品,賭上他的姻緣,用來換得她命數的佈局完整說了一遍。
最後結論道:「所以,你現在所有的感覺,都是因為我爹所布下的局才發生的,那並不是事實。」
尹水滸沉默了好一會兒,尚姍不禁擔心他是不是生氣了?
氣她爹這樣擺佈他的人生?
尚姍有些惶惶不安,沒發覺這段日子自己也有了改變,她這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開始介意起尹水滸的感受與看法……
尹水滸最終還是開了口,在她隱隱不安的時候——
「我有兩個問題。」他說。
尚姍等著他發問。
「如你所言,這是你爹的佈局,又像他說的,人的命運如同是紡織機上的線,人的一生所有經歷成就,也就是與各種人交會下所產生的一塊織品……」尹水滸停了下,確定她有跟上,知曉他在說什麼。
見她一臉認真聆聽的模樣,他這才又繼續說道:「那麼,當你的命運跟我交會之後,確實留住了你的命,那就表示,現在發生的事,包括我對你的感情,都是命中註定好的,一定會發生?」
「所以我才想要破這個局啊!」尚姍嘟囔:「就是不希望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事關你終身幸福的大事,只因為「註定要發生」而毫無選擇的權利。」
「破不破局等等再說。」尹水滸不忙著這問題,頭腦甚為清楚地說道:「我只想問,那種惦著一個人、念著一個人,希望守護她一世幸福無憂,希望她能伴在身邊的心情,只因為是「註定」,就全是假的嗎?」
尚姍答不出來。
「第二,」還沒完,尹水滸這時才要談論她堅持的破局問題,只見他說道:「若是你硬要破你爹布下的局,真不告而別,且老死不再相見地斬斷這些牽連的線,你我變成不相干的人之後,那到時……老天爺還留不留你這條命。」
這問題,尚姍同樣答不出來;事實上她還真沒想到這一層。
尹水滸該要氣惱她這樣不愛惜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命數,對她拿自己生命當賭注的行徑該要好好地叨念一番,但他沒有。
他神色平靜、目光溫柔……
「將我的幸福擺在第一位,勝過你自己的生命……」頓了頓之後,尹水滸柔聲問道:「小姍,你很喜歡我的,是不?」
在他似水柔情的目光中,尚姍同樣答不出來,但這回的表情還多了點什麼,她已極力要掩飾,可仍藏不住那份被看穿的狼狽。
因為在意,因為只想她開心無憂,所以尹水滸不想逼她、讓她為難,只得先放她一馬。
「回家吧。」他說:「不管是不是你爹布的局,現在的感情都是真的,就算你不想面對也無妨,不管多久的時間,我都會等,只要你別想著要逆天而行,硬做那會讓兩個人都抱憾一生的事。」
尚姍猶豫……因為覺得他維持原狀的提議很好,但她又不確定那樣到底是不是真的對他最好,所以更猶豫……
尹水滸見狀,心裏一橫,賭了——
「除非你希望我就這樣孤老一生了。」他說:「現在不論對你的感情與否,基於道義,給你個名分,那是我欠你的。」
尚姍大驚,差點給自個兒的口水噎到。扯上了道義與名分,她就只能聯想到一件事……
「你記得?」脫口,尚姍不敢置信地問:「這怎麼可能?你那時傷得很重,都已經半死不活了,怎麼可能知道?」
原先只是猜測,她這時的反應只證實了……不是幻覺!她真的……曾為了爭取他活命的機會,為了能有效幫他取暖,而……
尹水滸俊顏微赧,在腦中出現那些裸體交纏畫面的時候。
尚姍沒比他好到哪去。
雖然她平日裏總是裝死,裝得從沒有這事發生過一樣,但那是因為她認定只有她知情,所以可以很自然地裝成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件事。
哪曉得他竟然知道?
回想起那肌膚相親的溫度與觸感,即便是遊戲人間慣了的尚姍,也窘得都不知道該把視線往哪兒擺了。
「回家了,好嗎?」尹水滸又問。
「拜託你,快點跟他回去好不好?」屋裏傳出人聲,是霍西遊的不耐煩,兼抱怨:「在別人的房頂上聊天,是要聊到什麼時候?郎有情、妹有意,表完心跡就可以走了,拖拖拉拉是在演哪出?大家都跟你們一樣不用睡的嗎?」
尚姍大窘,完全忘了是待在霍西遊房頂上的這件事了。
「夫君你怎麼這樣?」金兔聲音聽起來很驚慌,好似沒料到她家親親夫君竟然會在這當頭放炮。
「本來就是,當他們是朋友,所以一開始忍了,但哪有人在別人房頂上談情說愛談到這地步,欲罷不能的?當大家都不用睡的嗎?」
「好了。」尹水滸就算很高興有霍西遊的聲援也不能表現出來,只能很知書達禮地對尚姍說道:「西遊脾氣不好你是曉得的,別吵他睡覺,咱們回家吧!」
尚姍不是傻的,她知道跟他回去,兩人之間就不再只是原來的關係了。
「你好像都沒想到,我怎麼說都是你表姑,你是我表侄兒。」
尚姍歎氣。
「姍姐,你們表那麼遠的親戚關係,不礙事的。」這回換金兔喊。
「是想嚇唬誰?問問認識的,看有哪一個人把你們的姑侄關係當一回事?」霍西遊哼得很大聲,叫人不容輕忽他的嗤之以鼻。
尹水滸看向尚姍,表情很明顯——看吧,這問題並不是問題。
「姍姐,要加油喔!」底下的金兔又喊,甚至聲音裏有些泣音,最後還以不尋常的熱切高聲道:「我一定堅決支持你們的。」
「搞什麼,這有什麼好哭的?」霍西遊的聲音聽起來氣急敗壞又沒轍。
「人家……人家感動嘛。」金兔吸吸鼻子,難以自已。
「上面的,你們說完了就快回去,搞哭別人的妻子也夠了吧?做人不要太過分啊!」
就算只是聽到聲音,尹水滸也能想像霍西游那青筋畢露、七手八腳哄著金兔的模樣,雖然這種互訴情衷的場景有聽眾確實是有點困窘,但搞成了這樣,他不由得因為這場面的詭異而感到好笑。
「走吧,回家了。」率先起身,他朝尚姍伸出手。
瞪著他伸出的手,尚姍猶豫。
因為清楚這一乖下去的結果,所代表的將是事關一世的牽手情,一如她爹所布的局那般。
執子之手,同憂偕老。
只消回應,即代表他認定了她,將牽著她一世定;而她也同樣也認定了他這個人,願意攜手偕老。
這讓尚姍怎能不猶豫?
她從沒想過兩人會走到這一步,對他……其實她也無法形容。
她一直就是活在當下、要及時行樂的奉行者,對她而言,人啊,活著就是為了開心嘛!
但無法解釋的,只要事關他的利益、只要起為了他好,那麼她可以藏起自己的感受,把他的幸福擺在第一順位,這對她來說,是很自然而然的事,只要他開心,那麼她也就開心;看見他幸福,那她也會很開心。
對他,只要他好……真的就是只希望他好……
這樣的想法從沒深思過其中原因,這時真正觸及與面對了,尚姍其實有點困惑。
這樣是?
見她遲疑,尹水滸要是完全不在意那絕對是騙人的。只是他並不需要開口催促,因為……
「尚……姍……」底下的霍西遊咬牙切齒地喊。
「叫魂啊!」尚姍沒好氣。
讓霍西遊的不耐煩給逼得沒時間再思考,她伸手向尹水滸,這是答覆,也是藉他的力起身。
不想了,回家,就回家吧!
***
時光荏苒,小少年歷經六年的時光,不意外地成長為美少年。
這當中,桐城四少裏的尹家少爺成了親,新娘卻不是桐城第一才女的事件發生,喧騰一時。
相隔沒多久時間,還發生了第一才女痛失佳婿、情傷難掩索性遁入空門的事件,震撼了整個桐城,叫諸多勇往直前想在情傷期求得佳人芳心的青年才子們心碎了一地。
都是些大事件,每件每項在桐城都扎扎實實地鬧上了一陣,可隨著時間的過去,最後除了成為記憶中的一則回憶,餘的倒是什麼也沒有。
生命繼續著,日子還是要過,也是在某個看似尋常的日子裏,亭蘭育兒園的活動場邊上……
「姍姐,我拜託你,你給孩子們當個榜樣行不行?」某個成長為美少年的美少年以極度隱忍的語氣詢問。
正眯著眼,倚著憑欄享受陽光與佳釀的那人頓了頓,不是很情願地看向那個少年老娘……
「又怎麼了?」很不想,但語氣就是忍不住哀怨。
「姍姐,你是個當娘的人耶。」東寶氣急敗壞,直指道:「還穿成這副德行,都不怕教壞了尹文、尹武兩兄弟嗎?」
「有這麼嚴重嗎?」尚姍完全不明白他的怒點。
「就是有這麼嚴重!」東寶那個痛心疾首呀,連忙指正她的錯誤之處。「當娘的人就要有當娘的自覺,更何況敦外人看了,那些個指指點點與背後非議要是讓尹文、尹武聽到,他們作何感想?」
「他們才一歲。」尚姍不得不提醒。「而且今天跟他們的爺爺、奶奶出門玩去了,請問是要聽到什麼指指點點?還有,這兩個小子正受寵,被看得可緊了,是哪來的機會讓他們有機會聽到背後非議?是哪個不長眼的敢在他爺爺、奶奶面前非議的?你說啊!」
「話不能這麼說。」東寶的婆媽叨念神功全並,如數家珍地一一念道:「就算不是為了小的,你也要為了大的、為了老的,多少顧一下他們的顏面,雖然你順利成了尹家少奶奶。還生了雙生子鞏固了地位,但做人家的媳婦,就是要顧到很多層面,就像是你現在的坐姿,在旁人眼裏能看嗎?你呀……嘰嘰嘰……呱呱呱……嘰哩呱啦……嘰哩呱啦……」
尚姍直接放空了。
當「做人家的媳婦」這種話都出來的時候,她自動將東寶的聲音化為蚊子聲,假裝沒聽到了事。
「還有!」東寶的碎念神功還沒有收招。「就算是尹文、尹武出門去玩,你怎能穿著男裝在育兒園這邊喝酒?讓孩子們看見了,是成何體統?」
尚姍回神,一臉無奈。「容我再提醒一下,今天園裏的孩子都跟著師傅去爬山了,不會有人看見。我忍了兩年多,從懷上孩子之後就因為霍西遊的一句話開始禁酒,就算孩子生了、哪曉得一次來了兩個,忙得我整天跟只陀螺沒兩樣,好不容易到今日才遮著了空,可以好好放鬆一下,喝個兩杯很過分嗎?」東寶瞪著她,他可沒錯過她腳邊放著的那兩壇酒,才不信她今天這一喝會是兩杯可以解決的事。
尚姍不服氣地瞪回去,搞不懂她都躲到這兒來喝了,一路上為了避免引人側目還特地換上男裝,這般麻煩,為的也就是想安心地小酌兩杯,這樣微小的願望是哪邊有錯了?
剛從外地收了帳、風塵僕僕趕回來的尹水滸在家裏撲了個空,轉而到育兒園來尋人,怎麼也沒料到看見的會是這兩人瞪著對方,鬥雞似的對峙場景。
有些想笑,但尹水滸忍住了,正色問道:「怎麼了?」
「姐夫,你看她啦!」東寶當仁不讓,立即細數尚姍的諸多罪狀。
尚姍任由他講,只是翻了個白眼,連哼都懶得哼一聲。
尹水滸在東寶告一段落時,趕緊道:「好了,我來處理,你別氣你姍姐了。」
「姐夫你別太順著她。」東寶氣唬唬地直道:「正所謂寵豬抬灶,你太寵她,會害她不知道分寸。」
尹水滸更想笑了,怎麼也沒想到,竟然連他也被念進去?
口中應承著,那氣唬唬的少年總算甘願離去,尹水滸還是覺得很好笑。
「你還笑。」尚姍白他一眼,雖然有些不滿,仍是下意識挪了位置給他,卻忍不住要抱怨道:「這孩子是怎麼回事?比我爹還要羅唆一百倍,廚房裏的甘嬸也沒他這麼八股又愛碎念。」
尹水滸順勢於她的身側坐下,很習慣她的懶洋洋,微笑將軟軟倚過來的她給納入懷中。「因為這孩子太喜歡你了。」
因為知曉東寶這些年的努力,知道他為了尚姍肯拚到什麼程度,尹水滸瞭解地說道:「他就怕你這位少奶奶失寵,才會這般想東又想西。」
「真受不了。」以東寶絕對會大念特念的姿態,尚姍不只是單腳,這會兒已經整個人都在憑欄的長板椅上,抱著她朝思暮想的小酒壇,半倒在身後人的懷中,忍不住輕啐:「好好一個男孩子,淨想這些婆媽事!」
並不是不明白東寶的心態,但被念的人是她,她可受不了這些婆媽叨念。
「你想辦法多找點事給他做,別讓他空下來淨找我麻煩。」遇上問題,尚姍不曲回,都是直接對症下藥。
「他已經幫了我很多忙了。」尹水滸擁著她,持平論道:「從你懷孕後,這育兒園很多事都靠他跑腿張羅。」
「那就是不夠忙!」尚姍不用想也能找出癥結點。
「我考慮讓他到酒莊去待一陣子,以後可以多幫著我一些。」
這事尹水滸已有打算。
「非常好!」尚姍極肯定這安排,忍不住用後腦勺頂了頂他的胸骨,悶聲道:「你這陣子忙到都瘦了,快嗑著我了。」
「你才是。」尹水滸圈了下她的手骨,心裏微疼。
一直沒人先說出口,但尹水滸全看在眼裏。
他從沒想要求過她什麼,能留住她、守著她,他其實已經心滿意足,可她,從成親後就一直壓抑著那風一般的性子,專心照顧那些無父無母的棄兒們,不但酒少喝了,也不再穿著男裝四處去玩,很多的很多,為的就是不想落他的面子。
甚至,不想他有絕後的困擾,她這樣惜皮怕痛的人還冒著生命危險為他尹家生下一對健康活潑的雙生子,如此細心哺育。
「這兩年,辛苦你了。」尹水滸柔聲道。
「你才知道。」尚姍理所當然地哼他。
「我一直都知道。」親了親她的發心,尹水滸心底軟軟的,因為她而起的柔軟。
「喏,哪天我這個「人家的媳婦」要是失了寵,記得同我說一聲,我好收工、速速打包走人啊。」尚姍想起東寶的話,忍不住哼了哼。
尹水滸哈哈大笑,因為她這番話……明明兩人都心知肚明,他絕不可能讓她離開他的生命,絕不。
也許這樣的結局,並不是年少時的他所預想的,但現在這樣,很好,他真的覺得很好。
也許有些意外,可是他喜歡,喜歡生命有她相伴,也滿足於能親自守護著她,享受著她有時會氣到人,但常常天馬行空到讓人發笑的行徑來豐富他的生命。
至於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因為有心人刻意安排而造成的?
尹水滸並不在乎。
那些滿足的感受是真的、那些心裏踏實的感覺是真的,那些個因她而起、平淡卻幸福的感受都是打心底湧現,他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所以,他是不是被設計?是不是別人佈局中的一步棋?他不在乎。
重要的是當下,真的。
這當下所有的幸福喜樂都是實實在在地充盈於心,那才是最重要的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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