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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 -【豆腐西施(歡愉未了散姻緣之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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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8-11 00:00:06
標題:
娃娃 -【豆腐西施(歡愉未了散姻緣之二)】《全文完》
娃娃 -
豆腐西施
(歡愉未了散姻緣之二)
豆腐西施愛上臭乞丐?!
這無異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嘛!
想那豆腐西施可是全城大半男人的意中人
數不清的蒼蠅蜜蜂整日圍在她身旁打轉
沒想到萬中選一的好對象她全看不上眼
反而挑中個餐風宿露、落魄無依的流浪漢
瞧他發絲胡須糾結不清、渾身臭氣熏天的
嚇得人掩鼻的惡臭味她卻認為是男人味
唉,難不成真是情人眼裏出“帥哥”?
扯的是嘴兒都碰過了,她還不知他是何姓名
什麼?她的“異狀”全是肇因於中了蠱咒?
管他什麼蠱不蠱、咒不咒的,她全不在乎
只因她是真的對那臭乞丐動了心…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8-11 00:00:36
緣起
桌上有碗豆腐腦。
一碗鹹的豆腐腦。
它有個很好聽的名頭,叫做「禪意豆腐腦」。
這碗豆腐腦的來源不同於一般,它並非以黃豆而是以五穀精製,此外,它上頭還灑了些芝麻、海苔及菜松,賣相甚佳。
除了賣相及健康理由外,事實上,它還有個非常非常重要的製作成分--
「嘿!別擋路!忙著呢……」
淺藕紫的春衫褂,煙波綠綾的小馬甲,閃光緞子的繡花鞋,柔潤肩胛,渾圓纖細的一管蜂腰,蕩漾著清純可愛的動人神採。
少女一邊嗔聲趕人,一邊回過頭來。
一旋身,那由一頭烏溜溜長發所編成的兩條發辮在空中畫出了圓弧,迭起紛落,由鋪子前方傳來了一聲聲驚傃之嘆。
又美又柔又清純!
真個是比豆腐還要更加豆腐的豆腐西施也!
「這碗豆腐腦是不可以端出去的。」
少女動手去端那碗「禪意豆腐腦」,卻被個男人給攔下。
「為什麼不可以?」她出聲詢問,俏麗的瓜子臉上滿是疑雲。
「絕對不可以端!」出聲附和的是男人身旁的老人。
白發白須,老人骨瘦如柴,只能白天瞧,可別夜裏見,否則鐵定會當是見著了鬼。
「不能端?難不成是你們兩個想吃這碗豆腐腦?」
少女不懂,一個年輕一個年老,兩人躲在鋪子裏大眼瞪小眼,徑是瞪著這碗豆腐腦耗了老半天,難道他們就這麼沒事可做嗎?
「不!」若是聽得仔細點,可以聽出男人嗓音微酸,「這碗不是我能吃的。」
「也不是我!也不是我!絕對不是我!」見少女眸子偏轉,老人急著擺手。
「把話攤明瞭講吧。」雖然少女向來脾氣不錯,但這會兒被這一老一少惹得不得不顰眉兼扠腰了。「敵情您二位今兒個上我家鋪子,是來鬧的?」
「曉楓!」
男人嘆氣,俊魅一笑,笑得少女粉頰彷若染上春桃,紅撲撲地煞是可愛。
男人磁性的嗓音低沉溫存,「妳該知道我待妳有多好的,真心可鑒……鬧?!我捨得嗎?」
詩曉楓垂下殷紅的臉蛋,不自在地轉頭,輕啐一聲。
「真心?你確定你真的有這東西嗎?捨得?你不捨的東西太多了吧?」
鋪子外頭傳來召喚,她用細白貝齒咬了咬下唇,蓮足挪移,不再理會一老一少,徑自快步往外走去。
見少女走遠,老人翻了翻白眼。
「瞧瞧你!死性不改,三言兩語又在哄女人了!」
「什麼叫死性不改……」男人瞪他一眼,緩步踱至 邊,「我自認已經十分努力了。」
半點不假,割心捨愛,痛徹心肺哪!
「努力?」老人冷哼一聲,跟著踱了過來,「你甭努力旁的,只要多管好你的嘴便行。」
「老頭,你不是確定了今日午後翹楚大將軍會打這兒經過,怎地到了這個時候都還沒見著人?」
「我叫月老不叫老頭!」老人一臉沒好氣,「小龜虎!多給點尊敬吧。」
男人瞇眸回瞪,「你叫我啥?」
「龜中之虎,有何不妥?」還是你想叫王八小虎也行!讓愛七次,呵呵,不容易!
「謝謝!」男人反唇相稽,「是挺不錯的,毫無中用之『越來越 老。」
「你你你……」老人噴高了白須。
「別鬥了!」男人健臂一舉,沉壓住了拚命跳高的老人,「你倒說說看,如果那家夥始終沒來,咱們的下一步棋該怎麼走?」
「甭緊張!」說到這個,老人笑得很是得意,「我打探過了,除了翹楚大將軍,賀相府二少、蔣家錢莊三掌櫃、德記洋行那總把子……甚至連揚威鏢局的少東家都會於今日途經蘇州城,這麼多個合適的選擇機會,肯定沒問題。」
洛伯虎嘆口氣,明白月老的意思。
所謂「合適」就是對方身家清白、未婚、上進、家境小康,不會讓他心愛的女子嫁過去後飽一餐、餓一頓的,也不會拳打腳踢,不知憐香惜玉,更不會長相猥瑣,惹人作嘔。
呃……還有最最重要的一點,對方必須尚未與其他女子產生瓜葛,以免多女共侍一夫的悲劇重演。
就是因為得謹慎,所以他們才會千中挑、萬裏選地擇定了這一日,並做出這一道「禪意豆腐腦」來。
「好了,別再說了,認真點吧。」洛伯虎甩頭揮去傷懷強自振作精神,離開了 旁。「咱們也該準備準備,好到外頭去攔客進門了……咦?那碗豆腐腦呢?」
「豆腐腦?不就好端端地在……」
月老原先當他在說笑,湊過身來才瞧見小幾上空無一物,那碗被他們盯了老半天的豆腐腦,已然不翼而飛。
洛伯虎急得直跳腳,甚至還爬到幾下去尋找,沒找著豆腐腦,卻看見了一雙蓮足朝他這兒邊蹦邊跳走了過來,是詩曉楓的小妹詩曉椏,他連忙爬起身,緊箝著她的雙臂搖著問。
「曉椏,妳有沒看見這桌上的一碗豆腐腦?」
「豆腐腦?」詩家小姑娘被搖得有些頭暈了,「洛大哥指的是那碗放在這桌上,涼了好久的豆腐腦?」
「嗯!」
「禪意豆腐腦?」
「嗯嗯!」
「放在這兒老半天沒人動過的那一碗?」
「嗯嗯嗯!就是它!就是它!」洛伯虎放開她改用雙手拉扯頭發,受不了這小丫頭的溫吞,「快說!是不是妳拿去給人吃了?」
拜託!千萬別告訴我……妳拿去喂貓喂狗!那就慘了,慘絕人寰了!
「幹嘛那麼緊張?」詩曉椏滿臉困惑,「不過就是一碗豆腐腦嘛,咱們『老詩記豆腐行 裏啥的沒有,豆幹、豆腐最多,洛大哥和月爺爺若是想要再吃,曉椏讓姊姊再去洗過就是了嘛,幹嘛要這麼--」
「詩曉椏!」洛伯虎急得伸出虎掌箝緊對方肩頭,惹得小姑娘直嚷疼。「廢話省略,快說!那碗豆腐腦現在在哪裏?」
「幹嘛這麼掐人?疼死人了!待會不叫大姊揍你才怪,別以為你會是我未來姊夫我就會讓著你,我我我……哎呀……放手!痛啦!我說我說!笨蛋,你沒瞧見那碗豆腐腦……」詩曉椏邊罵邊轉頭努嘴,「不就還在那兒?」
小姑娘轉頭,一老一少兩對眸子也跟著轉。
他們將目光投往鋪子外的簷廊底下,在那兒有個衣衫襤褸、渾身惡臭的流浪漢,他打了個呵欠,伸伸懶腰,然後他伸出手,面無表情地接過那一身藕紫衣衫,清甜純美的少女,為他奉上的一碗豆腐腦。
「今兒個生意不錯,鋪裏賺得不少,大姊說瞧那家夥怪可憐的,睡在那裏也好一陣子了,光喝雨水啥都沒見他下肚,又對誰都不理不睬,肯定是自尊心太強,不求嗟來食,所以姊讓我進來端碗豆腐腦給她,由她出面去請他吃……」
曉椏話還沒完,洛伯虎已衝出鋪子,揚聲大叫--
「曉楓!千萬別給他吃下!千、萬、別……」
他的大叫聲惹來街坊鄰居的好奇目光,卻已來不及阻止那正在進行中的憾事了。
日頭底下,落魄漢子仰天張大口,白瓷碗隨即見了底。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8-11 00:00:58
第一章
想玉人花容柳眉
不由人不如果似癡
無奈雲山遮蔽
生隔斷路東西
生隔斷路東西
唐寅•【園林好】
祖傳三代的「老詩記豆腐行」裏,店家老闆詩谷懷愁眉不展,在他身旁坐著的是詩家二姑娘詩曉桐、三姑娘詩曉榆、四姑娘詩曉椏,以及一臉愧疚的洛伯虎及月老。
「洛大哥的意思是……」十歲的詩曉椏先沉不住氣了,她站起身質問:「大姊近日的『異狀 ,全是起因於那碗禪意豆腐腦?」
一女端侍,一男飲下,愛意互萌,此乃該碗豆腐腦裏的最最重要因素。
那是一碗被下了「同心符」蠱咒的豆腐腦。
一人吃下,呃……兩人中蠱。
洛伯虎慚愧垂首,月老哀聲嘆氣,詩穀懷懊惱恨語。
「洛小子!我家大丫頭心係於你,你處處留情、花心薄幸也就算了,現在竟還想用這種方法來讓我家丫頭對你死了心?你你你……這實在太過分了吧?」
「對不住!詩伯父。」
洛伯虎抬眸,目中有愧。
「曉楓與我青梅竹馬,我自問真心待她,就因為真心,才不想讓她受到委屈,我知道這些日子裏她過得並不開心,所以我才會想要用這種方法來為她擇一良婿,誰想得到……」
是呀!翹楚大將軍、賀相府二少、蔣家錢莊三掌櫃、德記洋行的總把子,甚至是揚威鏢局的少東家都是萬中選一的好夫婿,誰會想到,陰錯陽差,詩曉楓竟會將那碗豆腐腦端給了個餐風宿露、落魄無依的流浪漢?
一語未盡,房中多人同時搖頭嘆息,因為腦海中浮起了近日常會見著的詭異場景。
一個讓蘇州城裏過半的成年男子愛慕不已的豆腐西施,每日天沒亮就起灶,又是蒸豆、又是磨豆、又是洗豆腐,還要親自炒芝麻、切菜松,忙得香汗淋漓,為的就是那一碗用「愛心」調製成的豆腐腦。
一等完工,雞啼破曉,她便會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端出門去。
她輕手輕腳地來到簷下,暈紅著粉頰端了張小板凳,在那個臭得半死的流浪漢身旁坐定,若見對方還在睡,她便會乖巧地敬捧著那碗豆腐腦,安靜等候。
活像是小小宮娥,伺候著當朝天子般的恭謹。
為了怕豆腐腦變冷,她會密掩著盅蓋,用雙手恭恭敬敬捧著,以求維持溫度。
時間緩緩地流逝,那臭家夥終於要死不活地睜開了眼睛。
他懶懶地睜開一條眼縫,面無表情地瞧見那碗熱騰騰的豆腐腦。
然後詩曉楓便會羞柔著笑,開開心心地將碗端了過去。
對方熟練地接過,沒一聲謝,沒一聲叨擾,仰天張大嘴,咕嚕咕嚕像是倒餿水般倒進去,然後再將空碗扔了過去。
「還要嗎?」
詩曉楓總會這麼細聲細氣,溫柔地問著。
對方懶懶倒頭臥回了原處,面向墻壁,不再搭理。
見對方沒出聲,詩曉楓這才抱著空碗走回鋪裏,還會癡癡傻傻開心笑了一陣,人雖在屋裏忙,卻神魂不屬的,眼神三不五時便溜往 外簷下……
幾日下來,同樣場面一再出現,看得她幾個妹妹都要大喊吃不消了,比她之前迷戀洛伯虎時的深情無悔更要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
畢竟洛伯虎雖是濫情了點,但至少貌比潘安、風流有才,迷戀他還算有點道理,加上他倆是青梅竹馬一塊長大的,感情是一點一滴地放下去的。
反觀那流浪漢,不過是個外地人,幾個月前才流浪到蘇州城來的,來歷不知,樣貌不解,因為在這幾個月裏,沒人見過他洗澡,沒人見過他隱在蓬頭垢面下的廬山真面目。
發絲胡須糾結不清,活像是一頭臟兮兮的大毛熊。
流浪大毛熊在這城裏交上的朋友不多,一個叫做蝨子,一個叫做蒼蠅,整日可見他的「好友」來找他抬槓聊心事。
這幾個月裏,流浪漢曾陸續待過不少的店家簷下。
睡一家趕一家,誰都想拿錢請他上澡堂去清洗一場,他卻沒回沒應、不搭不理,未了還是「老詩記豆腐行」的老闆詩谷懷心慈,由著他在自家鋪前簷下窩著,反正他店裏有個豆腐西施在,登門客人不斷,不怕嚇跑了客人,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一時的好心,竟惹來如此後患。
當時不懂緣由,還以為姊姊只是一時心善的詩家二姑娘詩曉桐,還曾一邊捏鼻頭,一邊問著姊姊。
「姊,妳也太好心了吧?妳不覺得那個家夥,呃……異味甚重?」異味是客氣點的說法,正解是合該叫做臭氣衝天。
「不會呀!」詩曉楓柔柔一笑,眼神亮著夢幻光芒,微緋紅臉,「我覺得他滿有男人味的。」
詩曉桐聽得幾乎摔倒。
這……叫做男人味?!姊確定那不是臭豆腐味?果真是海畔有逐臭之夫也!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姊姊額頭,怪哉,竟然沒燒?
「男人味?」詩曉椏也擠過來加入問話行列。「那麼洛大哥呢?」
「洛大哥?」詩曉楓面容降為冷淡,「又怎能與『他 相比?」
那倒是!
詩家兩個妹妹同時點頭,如此駭人的「味」,相信這世間無人能及得上他。
「那麼他……」詩曉桐忍不住追問,「曾經和妳說過話嗎?」
也許對方只是落魄一時、潦倒一刻,其實腹中紮紮實實有著真材實學,只是未過明主先蒙塵,若是這樣的話,只要稍微聊一聊就能判別得出來的。
「沒。」詩曉楓搖搖頭,「他寡言。」
寡言?!
詩曉桐與詩曉椏眼兒相覷,同樣一個念頭閃過--
這些日子以來,似乎還不曾有人聽過那家夥開過口,最大的可能他若不是既聾且啞,那就是他的牙齒恐怕早就被人給拔光了,自然開不了口。
大姊呀,妳的眼睛是讓豆腐給蒙住了嗎?
兩個妹妹面帶憂愁,同時將手伸向姊姊的額頭,怪哉,還是沒燒?
直至此刻,洛伯虎在眾人面前坦承了他和月老犯下的錯事,詩家人才明白詩家大姑娘這些日子之所以如此不正常的原因。
這會兒輪到詩家三姑娘詩曉榆跳起來了,「一人做事一人當,洛大哥,禍由你闖下,你總得想想辦法呀!」
洛伯虎將眼神轉往月老,只見那老人嗯嗯啊啊的,好半天才擠出了聲音。
「呃……我們也知道這事情很緊急,只不過,還請你們再給我多點時間,好讓我可以煉出解藥,解了這道同心符蠱咒。」
詩家小姑娘詩曉椏瞪大了雙眼,「月爺爺,沒解藥的東西你怎能讓我大姊吃下?」
月老搔搔頭,憶起了「同心龍鳳鐲」的悲慘下場,暗暗咕噥。
「能解有能解的棘手,不能解有不能解的煩惱,真是難做!」
唉,下輩子絕對不再做人,做人,真難!
「可我還是不太懂。」詩曉桐搖搖頭,問出心裏的疑惑:「若說吃下那碗豆腐腦就會兩情相悅,可為什麼咱們目前所見到的,卻只是我家大姊在一頭熱?」
月老撓撓須、挑挑白眉,「可以確定的是,對方不但是個練家子,且還內力相當深厚,所以他神清智明,所惑有限,或者只是……他自個兒壓根尚未知覺罷了。」
「閒話莫再提!」詩穀懷嚴肅著臉色,沉聲道:「在解藥被煉出來之前,咱們到底該怎麼做?」
總不能讓自個兒的黃花閨女像個小花癡一般,天天繞著那臟兮兮的家夥窮打轉吧?
洛伯虎想了想,緩緩站起身,聲音低沉的開口。
「全面隔離!」
清晨,天兒破曉,司晨雞啼。
曦日咬破了雲層,光影緩步勻灑著大地,一道道日光挪移,終於將他喚醒。
他轉過身來還想要再睡,但周公已然揮手告別遠離,他撓撓腳趾,趕著一隻接著一隻跳進出來以噬血為生的黑色小蟲。
珍重!有空再來!
他打了個呵欠,他睡飽,牠食飽,誰也沒欠著了誰。
只不過,他忍不住撓撓臉上早已糾結不清的毛發,側首思索,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發鬢胡須、須胡鬢發,怎麼說都可以,因為全都打結在一起,他也分不清哪些是哪些了。
到底是什麼不對勁呢?
他支高下顎思索,將近一年的時間沒用過腦,此時一經轉動起,才發現想事……好生累人。
究竟是什麼不對勁呢?他又自問。
他伸掌向天,沒下雨,天色清朗,其實就算下雨也沒關係。
他抵掌向前,沒起風,溫度適宜,而就算真是狂風來襲,他也向來無所謂的。
他將大掌緩緩移向肚腹,呃……好長的一聲肚鳴,嗯,他終於知道了,是肚子餓了。
怪哉!
在長達近一年的時間裏他不曾領略過「饑饞」兩字,今兒個是怎麼回事?
他餐風宿露,可以隨時隨地啃果子嚼樹根,如果有好心人奉上餿水廚餘,他也不會拒絕咕嚕嚕就灌入口中,他對於口腹之欲早已無掛於心,有吃沒吃都一樣,在方寸之間,他原以為再也沒有需要掛懷的事情了,今兒個怎麼會……
他再度撓了撓發鬢胡須,腦海中突然浮起一張清妍的瓜子臉,一個俏生生、手上捧著熱盅,小心翼翼癡候著他清醒的麗影,一等憶起,他的肚子又開始大聲鬼叫了。
原來如此!
他皺眉不悅,他用力捶腹。
不許再嚷了,他在心底惡罵,怎麼那麼沒志氣,不過是碗豆腐腦,竟如此輕而易舉地就讓個小女人給豢養住了?
他倒下頭想要再睡,卻怎麼也睡不著,火惱地騰躍起身,他毫不戀棧大步跨離那已然歇憩了幾個月的廊簷底。
他沒有回頭,是以沒有見著有六雙躲在 旁往外審視的大大小小眼睛。
見他走遠,那些雙眼裏紛紛流露出解脫及欣慰神情。
但如此好日僅僅維持了十日。
十日之後,「老詩記豆腐行」鋪子前,那個頭發胡須分不清的漢子再度光臨,他沒睇向屋內那一雙雙見他出現便嚇大了的眼睛,徑自大刺刺地在簷下老地方躺下,繼續邊睡覺邊和蝨子、蒼蠅聊心事。
屋裏的人雙眼持續瞠大,且伴隨著咬牙切齒的聲音。
成!要睡要躺由著他,但絕不可能有再多的了。
他回到了老窩,如此又捱過了五日,那天清晨,他卻陡地暴跳了起來。
該死!
不是窩的問題、不是蝨子多寡的問題、不是有吃沒吃的問題,他的心晃蕩不寧,是那個老愛捧著豆腐腦、羞笑瞧著他的少女的問題!
很有問題!
他抬腿一踹,「老詩記豆腐行」的兩扇朱紅大門直接變成了兩片廢柴,時間還早,鋪前除了正在「納涼」的熱豆腐,不見人影。
漢子快奔,追風逐日地來到了鋪子後方的廚房裏。
廚房裏只有幾個揮汗如雨的豆腐行夥計,一邊是熱烘烘地燃著灶火,另一邊則是正在用著大石磨,轉磨著黃豆。
「老詩記豆腐行」是三代祖傳的鋪子,而豆腐鋪裏最最重要的營生用具自然非那只青鬥石磨莫屬了。
石磨使用了超過一甲子的歲月,是古物也是寶物,重逾三百多斤。
石磨要夠沉,方能將豆子碾得透碎、磨得香滑。
這石磨自從出現後還不曾移過位,因為若要抬起,非得要五、六個漢子共同來扛,此時石磨正由兩個夥計一上一下推磨著,還有個小夥計負責倒豆及淋水,就在此時,一陣惡風撲來,一根手指頭,煞住了那只正在運轉中的石磨。
「你你你……你想做什麼?!」劫財劫色?還是劫黃豆?
顯然被嚇傻了,夥計們怎麼也無法再度推動石磨,只好對著眼前頭發胡須不分的男子,瞪大了黃豆似的小眼睛。
「她在哪裏?」許是太長一段時間不曾用過嗓子,男人開了口,乍聽之下粗嘎難辨,甚至有點像是野獸嘶鳴。
「誰在哪裏?」我的娘呀喂!敢情這會兒是上元節?還打燈謎咧!
「那個會煮豆腐腦的小姑娘!」
會煮豆腐腦的小姑娘?
一句話同時問啞了幾個夥計。
想「老詩記豆腐行」裏有四位當家小姐,楓、桐、榆、椏,個個都會煮豆腐腦,誰知道你老兄問的是哪一個?
「回答我!」
不知道對方的不回應只是因為搞不清楚,那漢子還當是眼前人不想回應,雙瞳瞇緊,放開手指,改用大掌抬高石磨,輕輕松松便將那只沉重的青鬥石磨給斜斜抬了起。
見他動作,幾個夥計嚇得四散逃逸,又是尖叫又是快跑,就怕石磨一個不小心壓到了自己,害自己變成了豆渣泥。
「天色還早,姑……姑娘們……應……應該……」顫抖出聲的是縮在灶前燒柴的夥計,「都……都還在後面大屋子裏……」
漢子冷哼,大掌松開,青鬥石磨重重墜地,砰地一聲,嚇得眾夥計抱在一起,男人面無表情,轉過身便往大屋方向奔了過去。
下一瞬間,尖叫的場景在後面的大屋子裏一間間房間,輪番上陣。
男人每推開一扇房門便會引來一聲尖叫,其中,甚至還包括了一記老音。
聲音是「老詩記豆腐行」老闆詩谷懷的。
要死啦!大清早的,進來也不先敲個門,懂不懂規矩啊?人家還沒穿褲子呢!
嗚嗚嗚!老妻過世後,他的俊臀還不曾讓外人窺見,一世清白,毀於一旦哪。
伴隨著一路走來此起彼落的尖叫聲,未了只剩下最後一間房了。
男人雙瞳惡火滿滿叫人怵目驚心,在再度失望了後,他霍地伸手向前,將那年僅十歲的詩家小姑娘詩曉椏的嫩脖子一掌握緊。
「告訴我!她在哪裏?」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8-11 00:01:18
第二章
碧草無邊,蒼鬱翠林。
穿過了林子,涓涓溪鳴,清響逐山溪,漱亂石、浮光輕濺,好一幅仲夏溪景。
畫面絕美,一半是因著山間景色誘人,另一半,卻是因著那正在溪畔密林裏,在枯樹根邊蹲身採蕈的嬌甜人兒。
絳紫色的春衫褂,粉嫩色的小馬甲,沾惹了紅泥的絲履,麻花辮子一個輕蕩甩開,詩曉楓嘆口氣地抬高螓首。
她睇了眼掛在手腕上的竹籃,裏頭已有了不少大大小小、各形各貌的蕈菇。
蕈類多半生長在陰暗且潮溼的泥地,有的出現在枯木上,有的從腐植土中冒出來,甚至還有少部分是長在動物的糞便、或是還活著的植物上的,它們多半都是以菌絲伸入枯死的植物或動物的屍體中,攝取所需的養分。
蕈類是素食品中極有營養的一種,加上口感軟脆,極對老人家的脾胃。
牛肝蕈、老人頭蕈、鴨掌蕈、珊瑚蕈、滿天星蕈、喇叭蕈、冬瓜蕈……等等,為了這一籃子的寶貝,她已花了好幾天的時間了,偏偏就是尋不著姑婆老記掛在嘴邊的「竹絲蛋」。
記得姑婆邊吸著口水邊描述著,「那竹絲蛋哪!外型活像顆熟雞蛋,吃起來口戚脆嫩爽甜鮮馥……」她滿臉俱是耀眼生輝的光芒,「令人宛如臻登仙界,不亦樂哉!」
詩曉楓垂下美眸,不想讓老人家看見她眸底的憐憫。
好可憐喔!
姑婆可知,不需要「宛如」,她很快就要去拜訪神仙了嗎?
那日爹爹特地將她叫了過去,再三囑托,叫她一定要過來陪陪姑婆走完她「人生的最後一個階段」。
「是什麼病?」詩曉楓不但雪膚如豆腐般軟膩,心也是的,只是聽父親這麼說著,她已經泫然欲泣了。
詩穀懷咳了咳,轉開視線。
「呃……那些個醫術之名,名頭太長爹爹沒能記得住,不過大夫非常確定,至多半年,她老人家就得要『離開 咱們啦。」
姑姑見諒,但侄兒說謊是為了救妳最疼愛的侄孫女,只能將來再向妳老人家祈諒了。
「那好,女兒就去收拾收拾,趕明兒個去陪姑婆住一陣子。」
姑婆性子冷僻,不愛喧鬧,離群索居隱居山林已逾數十載,那些個晚輩裏又只和她最處得來,父親既然開口,於情於理,她都沒有推卻的道理。
「不不不!」詩穀懷面色發急,「事不宜遲,妳這個時候就可以走了。」
「這麼急?」詩曉楓有些驚訝。
「人命關天,自然是刻不容緩!」他急著救的是寶貝女兒的命,哪有不急的道理?
詩穀懷快手快腳的拉著大女兒往外走,卻不循正門出入,而是從後門將她一把用力推了出去,在那裏,早候著一輛馬車。
「大姊!大姊!」
老二詩曉桐急急奔來,不待詩曉楓開口,一個大包袱就被塞進了她懷裏。
「喏,都幫妳備齊了,春夏秋冬、刮風下雨、傷寒癸水,任何所行所需,都在裏頭了。」
詩曉楓傻眼了,這是什麼意思?
爹不會是打算讓她這麼一出門就不用回來了吧?
還有,怎麼連曉桐都知道了她要走?
「大姊!大姊!」
氣喘吁吁跑來的是老三詩曉榆和老四詩曉椏,這兩個小家夥向來是最黏她的了,詩曉楓正想向她們解釋,說這趟出門情非得已,卻見兩個妹妹一致甜笑揮手,竟是來向她告別的。
詩曉楓一臉錯愕,敢情誰都知道了她將要遠行,只有她這個當事人,是被最後告知的。
倉卒之間她被眾人合力推上馬車,連聲保重都還沒來得及撇下,車夫已然喝聲揚鞭,活像是要載著她去逃難一樣。
「大丫頭!」詩穀懷追著馬車奔跑過來,「別問姑婆有關於她的病症,她自個兒……」
他跑得氣喘吁吁,說得是唾沫星子滿天飛,天可憐見,他真是個苦命老爹!
「她自個兒並不知道大限已近……多哄著她……讓她開心點……多多陪她……」
老天!詩谷懷捶胸停步猛喘氣,再不停腳,大限已近的那一個就是他了!
「曉桐!」
詩曉楓回首向家人告別,陡然記起了一件要緊的事,她輕咬下唇,並在瞬間臊紅了臉。
「妳記得每天幫我……幫我……好不好?」
兩姊妹心意相通,向來無所隱蔽,在這個節骨眼上詩曉楓殷殷切切開了口,詩曉桐又怎會不知道大姊想要求的是啥?
只見詩曉桐甜甜一笑,偏了偏螓首。
「大姊,妳就安心去吧,我一定會幫妳……」幫妳和那家夥……盡快死了心。
馬車馳遠,詩家眾人一塊狼狽地松了口氣。
詩曉楓行了整整一日才到姑婆所居的「桃花小塢」林外。
她下了車步行進林子裏,姑婆看來神清氣爽得很,對於她的到來甚表歡迎,詩曉楓也只得暫隱了憂心,佯裝無事。
和姑婆住一塊其實並不難,雖然姑婆脾氣不太好,但反正詩曉楓沒啥脾氣,聽聽便過沒放在心上,再加上對於姑婆那「大限已近」的憐憫心,使得她更是事事以姑婆所需為前提了。
姑婆長年茹素,除了豆腐外最愛啖蕈菇,雖然她自個兒也種了些,但仍是最偏愛山林野蕈,為了讓姑婆開心,乖巧的詩曉楓多半會趁著姑婆沒注意時,偷偷跑進林子裏去為姑婆尋寶。
此時的她,正是如此。
日爍溪面,銀絲燦燦,詩曉楓將手抵近額前探看對岸,陡然睜大了一雙美眸。
就在溪的對岸,有截枯木,隱隱約約生著一叢茸物,看來極像是蕈類。
詩曉楓一邊揣度思量,一邊撩高了綢裙、卸下了繡鞋,挽高了褲腳。
雖說涉水過溪對她是頭一遭,她向來膽子不大又乖巧守禮,但一想到姑婆那可憐兮兮的饞嘴臉,她就決定試一試了。
溪水冰涼,纖纖嫩足甫一踏入還會冷得生顫。
詩家老爺心疼女兒,所以家裏幾個姑娘都沒跟著潮流纏足,但雖是天足,卻是精巧白晰細嫩得同他家的豆腐一樣。
詩曉楓顫巍巍勉強走在溪水裏,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會滑倒。
心裏念著怕摔,下一刻果然踩到了石上青苔,登時腳底一滑,她驚叫了聲閉上眼睛,突如其來一陣強風,風勢不僅止住了她的落勢,甚至還將她給攔腰抱起。
詩曉楓松了口氣拍拍胸口,張開了漂亮的眼睛。
天哪!怎麼會是……他呢?
只看了一眼她就垂下酡紅的臉不敢再看了,就怕讓對方看出她的欣喜滿面。好不知羞喔,怎麼可以讓個陌生男子抱在懷裏還開心成這個樣呢?可……她就是忍不住呀!
住在桃花小塢陪伴姑婆她甘之如飴,反正她向來貪靜,只除了……除了三不五時浮上心頭對他的強烈掛記,她惦著他,不分晝夜。
好想好想好想念的!
他有東西吃嗎?有被蓋嗎?前兩日山裏下雨,不知道城裏怎樣……諸如此類的千般掛記,沒半點是為了老父幼妹,全是為了這個不知名的男子,很怪,她也知道,卻管不住自己。
她是怎麼了?
是中了蠱嗎?
她也搞不清楚,只知道這一刻見他當真破開了思念之墻來到她面前時,她卻不知所措了,怎麼辦?她好想偷偷看他,卻又怕被他發現,他會不會笑她,笑她不知羞呢?
可她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好想的,想到了都快哭了呢!
好半晌,詩曉楓只是窩在他懷裏不敢動彈,更不敢出聲音。
他來……是為了尋她而來的嗎?
風聲呼呼,水聲淙淙,她終於抬高了螓首,只一眼,便陷入了他灼熱的視線底,那視線讓人又是怦然又是羞,此刻的他就像個餓壞了的老饕食客,目不轉睛地瞪著他的食物。
「他們都不肯告訴我,妳人在哪裏……」
男人終於沉啞啟嗓,聲音極富磁性,有股若有似無的霸氣。
幹嘛那麼急著找人?
在他懷中的那對澄澈大眼不懂地問著。
「因為……我餓了!」
男人再度開口,並且低下頭,吻了她。
他……他在做什麼?
或者該問,他……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在他的熱唇俯貼下來後,詩曉楓先是訝後是惑,正想開口想問清楚,卻在櫻唇輕啟時,讓他的熱舌潛進了口中翻攪需索,驚訝困惑後是羞窘,只是她徹頭徹尾都忘了,其實她是可以拒絕的。
但……為什麼要拒絕呢?
她的心思被他的熱舌勾吮得漸漸酥茫了意識。
這麼好的感覺,她為什麼要拒絕呢?
她喜歡兩人的舌先是微震貼觸,接下來變成了割捨不離的糾纏相隨。
她喜歡聽見他那好急好猛的心跳節奏拍響在耳際,她全身的血管裏緩緩漫生著慵懶滿足的喜悅,她的耳邊有詩歌吟誦的天音……
這麼好的感覺,她實在想不出來為什麼要拒絕呢?
只除了……詩曉楓突然怯生生地推開他,用著央求的大眼睛看著他。
「我想到對岸去,你幫幫我。」
隔著一層淩亂發幕,她瞥見了一對聳高的帥氣劍眉,似是有些難以消化天下間竟有女人會在這個時候,提出這樣奇怪的要求。
不問名不問姓不問旁的,只是要他帶她過河去?
簡單!
灰影霎時騰起,連起落都不需,她在瞬間飛過了方才讓她傷透了腦筋的溪流。
到達彼岸後他將她放下,看見她眼神一亮地往一截枯木奔跑過去,然後開心地將那傘狀的葷類,給小心翼翼地採進竹籃子裏。
天知道她的笑容有多麼美好,讓他看得兩眼發直。
他踱了過來,瞥見竹籃子裏的野生蕈菇,他想了想,突然再度將她抱緊,縱身飛起。
詩曉楓被嚇了一大跳,壓根來不及問,只來得及捉牢竹籃子,瑟縮在他懷裏。
好半晌後耳畔風聲停止,她才張開眼睛。
只見眼前矗立著一堵高聳的石壁,接著她的身子再度飛起,她連忙閉緊眼睛,感覺得出那緊摟著她的身軀正施展著輕功,快速地往上攀升。
好半晌後她的身子終於被他松開,她張開眼睛看見腳下緊臨著的百丈石壁,她刷白了臉正想尖叫,卻讓他給轉過了身子。
「哇!」
她終於還是尖叫了,卻是快樂的尖叫,因為眼前是一座自然天成的壁巖洞穴,洞穴外有著亂石奇樹,洞穴裏頭昏暗無底,洞口處,枯枝殘幹及堆高的枯葉之間,有一大片蕈菇正在朝她微笑招手。
她兩眼發直快步奔近,真好,果真是個野蕈寶地,瞧那模樣,竟和她找了幾日的竹絲蛋有幾分相似呢!
詩曉楓放下竹籃,轉身奔回他身邊,飛撲進他懷裏。
「謝謝你!」
她快樂地低喊,然後猝不及防地將他拉低,踮高了腳尖吻了他一下。
吻完之後她鬆手,燦笑著動手採菇,留下了他半天怔在原地沒能回神。
他伸手,拂開雜亂的頭發胡須,失神地輕撫著那剛剛被她的嫩唇碰觸過的唇瓣。
他吻她,她吻他,兩人之間彷佛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這就叫做愛情?
來得如此措手不及?!
這就叫做愛情?
來得沒有半點道理?!
他不解地蹙眉,原有幾百個問題想要厘清,卻在聽見她邊採菇邊輕哼著小曲時,突然覺得什麼事都不用再急了,青天正高,白雲正柔,慢慢來吧。
幸好他小時候曾經來過這附近山林,還記得這座天然洞穴,也才能有機會哄得佳人如此開心。
她哼著小曲,他仔細聆聽,高大的身子在石頭上坐定,曲高膝頭支著頤,無聲地用眼睛,享用那正背對著他忙碌著的倩影。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8-11 00:01:38
第三章
「你們的意思是……」詩家姑婆詩心兒皺緊著眉頭,「我們的楓丫頭目前正遭法術符咒所蠱?」
詩谷懷用力點頭,坐在他旁邊的是同樣憂心忡忡的洛伯虎。
在詩曉椏被那長毛怪人掐著脖子供出大姊的所在地之後,詩谷懷立刻找來洛伯虎,兩人抄捷徑直奔詩心兒的居所桃花小塢。
詩曉椏是個機靈的小丫頭,雖給了對方答案,卻刻意在路程上兜了幾個圈子,多拐了幾座山谷,好讓爹能趕在對方上門前先來帶走大姊,或者是先和姑婆照會一聲,看看該如何應付。
因為詩心兒是詩家唯一會武功的人物,不但武功了得,且她奇門八卦陣的本事還曾在江湖上名噪一時。
左手列出桃花陣,右手擺出星象譜,詩心兒是個行兵布陣高手,想當然耳,也一定能將那不當「看見」的兩個人,給隔開了才是。
像她這座桃花小塢,近百尺的林子裏都布下了陣,若非熟門熟路的自己人,外人侵入不易,是以詩家人也才會由著她一個人獨居於此荒山野嶺。
只可惜詩心兒擅長的是奇門擺陣術法,而非符咒方術,對於破那同心符咒使不上力。
「你曾跟楓丫頭解釋過這檔子事嗎?」詩心兒好奇問道。
「沒有。」詩谷懷面有愧色地搖頭。
「幹嘛不直說?」
「曉楓是個心思敏感的女孩,我們都不願意她受到傷害。」回答的人是洛伯虎。
睇了眼身旁那面相雖佳,只可惜雙目滿是桃花的男人,詩心兒瞇了瞇銳利老眼,語帶嘲諷的開口。
「說穿了,你們只是不想讓那傻丫頭知道對她施符咒的,是她『曾經 愛過的男人吧!」
洛伯虎聞言愧意更深,沒有接口。
詩心兒想了想,「你們真確定那家夥不適合楓丫頭?」
詩谷懷再度用力點頭,「姑姑若見了就會知道,那家夥只是個居無定所的流浪漢,無所事事、不求上進,污穢骯臟、不修邊幅--」
詩心兒毫不客氣地截斷侄子的話頭,「只不過聽來他同樣也是孔武有力、內力雄渾,更重要的是他對楓丫頭似乎還挺有心的。」
「姑婆!」洛伯虎悠悠開口,「請相信在下,如果他們兩人是真心相愛,晚輩自是樂見其成,但目前維係著他們之間的力量純粹是出自於法術,姑婆亦是修術人,自當明了,只要是術法,終會有被破解的一日,晚輩不希望到了那個時候,見到曉楓後悔的面容。」因為他見過,所以他深深明了。
「你以為……」詩心兒漠哼,「今日你若是能將她成功地推給某位將相之後,曉楓清醒後就不會後悔?就不會責怪你了嗎?」
洛伯虎再度低頭,慚愧無聲,因為他憶起了花魁海艷。
千般錯、萬般錯,都是他一個人的錯,他是真的不願見到她們牽連受罪,但卻每每事與願違。
詩心兒忖度片刻,悠然啟口。
「你不要她,這是命,而她擇定了他,那又何嘗不是命?你希望支配命運,卻不許她照做?」
她瞥了不語的他一眼,淡淡的說:「也罷,如你所言,術法之事終有破解之時,谷懷,我答應會盡量阻著不讓他們見面就是,但你必須負責盯著那始作俑者的糟老頭盡快煉出解藥,免得曉楓牽陽掛肚,心情受罪,此外,你們還得拍胸膛保證,再也不許在我的寶貝侄孫女兒身上使用法術了。」
糟老頭?她指的是月老?
洛伯虎爽快點頭,同意照辦,也同意了這個詞。
「對了,谷懷。」詩心兒轉過銳利雙眸問向侄兒,「既然楓丫頭還心係著那家夥,又怎麼會肯上我這兒來住?」
詩谷懷眼神亂瞟,面現不安,幸好詩心兒在問完話後注意力便被轉移,沒再問了。
「喔唷……」她眸中漾起諷笑,「我答應的僅是『阻著不讓他們相見 ,但按目前情況看來,好像已經超過我的能力範圍了……」
一句話同時轉過了屋內兩人的視線。
透過竹 ,詩谷懷和洛伯虎同時看見那正穿過桃林歸來的詩曉楓,她左手提著竹籃子,右手緊牽著個……嗯,男人。
糟糕!他們見上面了!
更糟的是,兩人笑得好生刺眼,手也牽握得好緊。
怎麼辦?
詩谷懷苦著臉將求助的眼神轉往自家姑姑。
詩心兒卻是悶不吭聲,一雙銳利老眼在那對歸來的年輕人身上來來回回。
「姑婆!」
進門之後詩曉楓放開那名男人,興高採烈小碎步地衝到她面前。
「您瞧!多大的一叢竹絲蛋哪!天知道它有多麼難尋,若非有他在,楓丫頭可辦不到的……呃,爹?!咦,洛大哥?!」
她終於看見在場的還有另外兩個不在她意料中的人,「你們怎麼會來的?莫非……」她駭得花容失色,連忙跪在姑婆身前,一下抬手一下抬腿,細細查看著老婦人。
「姑婆,您是犯頭疼還是肚子疼?手腳有沒有不舒服?您怎麼坐在廳裏不到裏頭躺著呢?吃藥了嗎?筋骨有沒有泛酸……」
絮絮叨叨,緊緊張張,詩心兒聽出她話裏毫不掩飾的憂心,她清了清嗓,雖是問著詩曉楓,眼神卻是緊盯著那正偷偷摸摸,拚命朝女兒擺手的侄兒詩谷懷。
「難不成楓兒會來與姑婆同住,是因為妳爹爹……」她的嗓音寒若臘月冬雪,「說姑婆大限將至?」
「難道不是?」
詩曉楓是個單純的乖巧丫頭,沒看見父親的擠眉弄眼,一句話便給套了幹凈。
詩心兒沉眉冷眼,年紀大的人最恨人家拿生死大限這事來開玩笑了,只見她猝然起身,重拍了桌子。
「送客!」老人家拔高了嗓音。
「聽到了沒?還不快出去?走走走!我家姑姑武功卓絕,別等到她動手讓你難看!」詩谷懷一邊對著長發男人嫌惡揮手,一邊轉身面對老人家,「姑姑,您甭這麼客氣的,自個兒送上門的哪能叫客?開口喊瘟神,叫他滾蛋就行了!」
「姑婆……姑婆,您別趕他走,是他幫楓兒採到這些野蕈的,還有……還有……」還有什麼詩曉楓也說不上來,只是見到了男人要被趕走,便急得像是自己要被趕走一樣。
詩心兒冷冷地開口,「我沒讓他走,這小子留著,我是讓妳爹和那姓洛的走。」
詩谷懷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姑姑!您……這……您這……不太對吧?您是不是也……也中了蠱啦……您聽我說……咱們可都是為了楓丫頭好呀……」他話說得支離破碎,因為一邊說已一邊被踢出了小屋,連洛伯虎都沒能幸免。
「谷懷,你安心回去吧。」詩心兒對著門扉冷著嗓音說,「楓兒的事自有我這做姑婆的為她作主,你放心,我不會讓她吃虧的。」
門外安靜良久,在確定老人家心意無法轉圜後,兩條人影才悵然地離去。
聽見足音遠去,詩心兒將注意力兜回,她回到桌前坐定,看了眼那還傻傻地跪在她跟前的侄孫女。
「楓兒,怎麼還不快將妳的朋友介紹給姑婆認識?」
「對不住!楓兒失了禮,姑婆,他……他……他是……」
細白貝齒輕著唇瓣,澄澈大眼一片窘色。
因為直至此時,她才察覺出了事情的不對勁。
她根本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更別提他的祖籍來歷,甚至是祖宗十八代了。
好糗!
之前沒問也就算了,但她怎麼會在兩人連……連嘴兒都碰過了,卻還不知道人家姓啥名什?
「青城派弟子,郎焰!」男人出聲為她解困,表情不變,但銳利眼神卻是熱著的,「姑娘叫做楓兒?」
她沒敢看他,垂斂著眸,臊紅著臉,忸怩著神情,「詩曉楓,詩詞的詩,破曉的曉,楓葉的楓。」
詩心兒搖頭想笑,好詳盡的答復,看得出這丫頭有多麼的認真,可認真歸認真,有些事她還是得先弄個清楚。
「你既是青城派的,又是姓郎,不知與青城派掌門郎遠山是何關係?」
郎焰頷首,「他正是家父。」
詩心兒挑挑眉一臉訝色,好半天後再問。
「聽說郎遠山久病多年末愈,自他病後青城一派由其座下三大弟子分頭打理,倒是從沒聽說過,他還有個親生兒子。」
郎焰微慚,「晚輩年歲與幾位師兄有段距離,他們出道已經多年,早在江湖中立下萬兒,倒是晚輩,年紀尚輕,尚未正式涉足江湖,不過是個登不上臺面、尚待磨練的小子。」
詩心兒再度挑眉,「但再如何不濟,你總是郎遠山的兒子,虎父無犬子,郎遠山未病之前可是在江湖中名頭徹響的英雄人物,怎麼說也不該放縱自個兒的獨子變成了這……嗯……」上下打量他一番,她輕咳一聲,「還是說,你這身打扮,正是青城派目前最時興的裝扮行頭?」
郎焰聞言莞爾,「前輩幽默,不,並不是的,會變成這般……」他環顧己身,「只是因為晚輩目前正身陷於一場賭局之中。」
「賭局?」老婦眼神不經意地波動了下,「賭多久?」雖已猜到,但她已懶得去證實那始作俑者的無聊家夥了。
「一年。」他老實回答。
「一年之內不洗身、不洗頭、不修容、不換衣裳?」詩心兒輕蹙眉頭,很好很好,她總算明白這全身上下只有眼神可以磊落示人的小子,這滿身的臭氣是怎麼堆積而出的了,也明白自個兒的侄子又何以會如此擔心了,這楓丫頭,敢情是中了蠱後,連嗅覺都喪失了嗎?
郎焰點點頭,「還有不能夠打抱不平,不能夠插手管閒事,也不能夠動武。」
詩心兒聽了,不得不生出敬佩,「你捱得住?」若換了是她,又臭又臟一年?她寧可去死。
「其實並不難的。」郎焰微哂,「心不在眼前,意不在人間,自無為而有為,自無作而有作,就當是讓心徹底放了個假,而我這『賭期 再過十天就要滿了。」
詩心兒笑了,這一笑牽動了臉上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皺紋。
見姑婆笑了,詩曉楓擱下心頭擔子,看起來,姑婆應該不會再趕人了吧?
「好一句『心不在眼前,意不在人間 ,那對於我家這丫頭,你又怎麼會放不下?又怎會寢食難安?又怎會誰也擋不住地硬跟著追了過來?」
「老實說……」郎焰生窘,想起了自己那日扛起石磨、掐人脖子時的衝動,「晚輩也不太明白。」
他將視線轉往那還跪在詩心兒面前垂著羞紅的小臉的詩曉楓,眸光變得迷蒙。
「原先只是無心領受了詩姑娘的幾碗豆腐腦,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起了惦記,掛在心頭擱不下,見不到時會心神不寧、坐立難安、靜不下心,好想好想見到她,其他的,都不再重要了。」
聽見他在姑婆面前坦承動心,詩曉楓雖紅了臉,卻再也忍不住地抬高眼睛,這四目一對著可不得了,詩家姑婆立時被晾在一邊,空氣裏盡是火花四射。
詩心兒抬手揮了揮,打斷兩人對視的眼神,接著她輕嘆了口氣。
「妳爹說別講,我卻不這麼認為,再這麼胡裏胡塗地下去,可沒完沒了,我來為你們說清楚吧。你惦著她,她惦著你,不為了啥,只是因為你們兩個,都中了人家的法術蠱咒而已。」
兩對眸子各自瞠大,半天沒有聲音。
林子裏響起了沉重的伐木音。
每一下的起落都是力道驚人,原先該要花上幾十斧方能砍倒的樹木,迅速腰斬。
倏地,冷冷老音飄將過來--
「郎小子,到遠點的地方去出氣,別動老婆子的寶貝桃花樹,敵人來時我還得行樁布陣。」
伐木音停止,半晌之後,在遠遠的地方重新開始。
詩心兒瞇瞇眸子將視線轉回灶上,這一看老眼瞪大,拔尖了嗓。
「喂!楓丫頭!清醒點!」
「姑婆!」詩曉楓倉卒回神,扭過頭微嗔道:「人家很清醒的!」
「我可不這麼認為。」詩心兒走上前來奪過她手上的木湯勺,「勺子離鍋三寸?好好的一道香氛野蕈百匯被煮成了稀巴爛泥糊,這就叫做清醒?」
詩曉楓臊紅小臉,急著想解釋。
「人家是想您上了年紀,煮得爛些好吞……」
「好意謝過,只不過妳家姑婆是不吃爛糊的東西,莫非妳中蠱太深,連這方面的記憶力都喪失了?」
被老婦取笑,少女面紅更甚。
詩心兒沒理會,徑自將鍋子由灶上取下,拿了個瓷盅盛滿。
「這鍋爛泥糊肇因於誰,就由誰去吃完,妳拿去給那在林子裏發瘋的家夥,我自個兒重煮,這段時間裏妳千萬別再出現在廚房裏即可。」
「姑婆,可……我……他……」詩曉楓手捧著熱盅,一臉為難。
「傻丫頭,又不是妳對他施蠱放咒的,妳又沒對不起他,幹嘛不敢見他?」
自從那日詩心兒道出其中原委,一對原是誰也打不散、推不開的小兩口瞬間變得很尷尬。
原來這陣子的莫名心動,千般掛記,只是源生於一個法術蠱咒?
只是肇始於一場惡作劇?
詩心兒解釋完畢,郎焰神色不豫地離開小屋。
但他並未走遠,想來也還沒決定好下一步該怎麼做,他在林子裏清了個歇腳處,幕天席地打起了地鋪。
「我……可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好?」詩曉楓一臉不安。
「不知道說啥,那就啥都別說了吧。」詩心兒在灶上切切弄弄沒空回頭,「東西擱了人就走,管他在想些什麼。」
「就怕……」詩曉楓咬唇有些傷心,「就怕他已經不敢再吃我給他的東西了。」
東西落肚,女禍上身,誰還敢?
「那不正好!」詩心兒用了空檔聳肩回頭看她,「把他給活活餓死,那就啥尷尬都沒啦。不過瞧那家夥身子挺結實的,想餓死還不太容易呢。去吧,丫頭,有些事沒說清楚,老擱在心裏頭悶著難受,還不如將話挑明了講清楚,看看有沒有辦法同心協力解去蠱咒,他火個啥勁?說到底,妳不同樣也是受害者?」
被姑婆一逼再逼,詩曉楓只得捧著熱盅磨磨蹭蹭地往林子深處走。
她咬咬牙,姑婆說得沒錯。
之前不懂何以會深受他吸引,現在總算都明白了,原來,那是因為被法術所蠱惑,既然已經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了,那麼合該以禮待之,大家客客氣氣、和和睦睦,不難的,應該不難的,她告誡自己。
伐音變大,她被聲音引了過去,那原是一片蒼翠的密林子,現在可好,豁然開朗,竟成了一片空地。
傃陽遍灑,她躲在大樹後方瞧著那在林子中央砍樹的男人,看得口幹舌燥起來。
賭期未屆,他依舊是一身邁還狼狽,但為了砍樹方便,他褪去了上衣,全身只著了條破破爛爛的褲子,將長發隨意地用皮繩扎起。
他像個野人,渾身散發著一股渾然天成的霸野之氣,讓人心悸,也讓人懾服。
怪的是,那明明該是邁遢紊亂的一身,但那結實的古銅色偉岸上半身,起斧、落下、回身,使得那一條條分明的結實肌理隨著他的動作賁起、縮緊,竟讓她看得出了神、傻了眼……還忍不住,好像就快要滴下口水了。
她心跳加速、小手冰冷、腿兒發軟。
她突然無法克制地想象著那一條條肌理若是壓到自個兒身上,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她會不會被壓成豆腐泥?
他的堅硬,她的柔軟、他的熱騰,她的涼沁,陰陽調和,不離不棄……
在發現了自己脫軌的思緒後,她窘迫難當不斷往後退去。
詩曉楓,小色女!妳在想什麼呀?
「好看嗎?」
「嗯。」
「有多好看?」
「非常。」
「想不想上前摸摸?」
「這……不太好吧?」
「啐,不是不要而是不太好?那就是表面上不敢講,其實心裏頭很想的 ?」
「我……我沒有……」紅著臉不斷後退,她不小心踩著了身後的男人,對方吃疼叫嚷,這才將她給驚醒了過來。
詩曉楓回頭瞪大美眸,見著了個跳腳嚷疼的童顏老人。
「有趣!有趣!」
安撫完腳趾頭後,老人換上一張惡笑嘴臉,享受著詩曉楓那驚駭的表情,「妳這丫頭還挺有趣的,一頭臭毛熊給看成了寶?值得帶回去開膛剖肚,研究研究!」
詩曉楓一聲尖叫,因為老人伸臂將她夾在身側飛起。
砰鏘大響,她手上的熱盅跌碎了一地。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8-11 00:01:56
第四章
一前一後,兩條人影穿梭在林間,兩人追逐了很久,且都深知彼此還多得是精力,但那在後頭追趕著的人卻擔心著那被挾持飛著的女人,終於開口。
「叔公,放下她!」
叔公?!
是郎焰的聲音!
詩曉楓懊惱地想,這莫名其妙挾持了她的老人竟是郎焰的親人?
回想起自個兒剛剛無意識的直覺告白,她不得不捂上臉深感無顏見人,寧可老人再飛,別理會後頭的叫喚聲音。
可是她的期盼破滅了,老人陡然停下,並改成了凝氣上躍,片刻之後,挾住她飛停於竹林上,腳踏青竹頂,隨風曳動搖,等著郎焰也飛上來。
「可我一點也不想放開耶!」老人嘿嘿笑著,「這丫頭竟會對你目不轉睛,對你情愫暗生……怪哉,這天下怎麼會有個可愛又美麗的小姑娘喜歡上一頭臭臭大毛熊的?值得玩味!值得研究!還有,叔公再三提醒過你,女色如毒草,千萬碰不得,只要她們在你身旁潛伏出現,便要立刻斬草除根。」
在說此話時,老人臉上的神情陰惻惻的,似乎並不是在開玩笑。
「叔公,你錯了,她並沒有喜歡我的……」青竹頂上,郎焰神情窘迫,「她會對我目不轉睛,只是因為讓人給施了一個叫做『同心符 的蠱咒罷了。」
「同心符?!」
老人皺眉,眸底亮起興味,貪玩念頭暫時蓋過了其他。
「那是什麼?嗯,這就更有意思了,如果在這符咒下來點『失魂散 ,再煎一帖『喪心粉 ,最後混入了『滅靈丹 ,看看這麼多效果搭在一塊時,這丫頭還會不會對你念念不忘,好玩好玩!」
有趣!光用想的,就已叫人心癢難耐了。
「別鬧了,叔公。」郎焰沉冷著嗓,「堂堂一個成名的武林耆老,將個不會武的小姑娘抓去試藥,你不怕惹江湖人笑話?」
「笑?笑個屁呀!」老人發出魔王似的得意獰笑,「我若要擔心會被人笑,還會得了個啥『怪老童兒 的名號?總之這丫頭我是要定了,小焰。」
老人佯裝好意,搖指提醒他。
「別忘了你這會兒尚在賭約期間,你若硬要插手管閒事,可是會為自己招來『終極大懲罰 的喲。」
終極大懲罰?那是什麼?詩曉楓皺眉地想,光聽名字就挺嚇人的了。
「你先放開她,之後你想玩什麼我都陪你。」郎焰倒是一臉無所謂。
老人伸長手,壞笑地搖動著手指,「謝過!但我這會兒只想玩她不想玩你。」
郎焰著惱,俊眼一瞇,「你非逼我動手?」
老人無所謂地賴笑著,「你若真想為了這丫頭受罰就快點動手吧,若再不動……」他瞧了眼天色,掩唇打個呵欠,「我還得趕回山上去試藥呢。」
老人惡笑,聽得人氣得牙癢癢的。
郎焰嘶聲長嘯撲了過來,竹叢遇襲搖晃不止,晃得詩曉楓眼花撩亂,什麼都看不清,可雖是眼花,但身體可是明明白白,因為她被身後老人箝緊,還故意擋在正對決著的兩人中央,一老一少、一下閃左,一下閃右,不像高手過招,倒像是小孩子在玩老鷹捉小雞,老人看來並無真要開打的意思,純粹是想逼郎焰動武罷了。
「別打了!別打了!什麼事都可以好好商量的嘛。」詩曉楓夾在中間試圖調停。
「詩姑娘!」郎焰咬牙出聲,手未停,「妳放心,我不是在欺負年邁長者,我叔公雖然年紀不小,卻是孩子心性,根本就沒辦法用言語溝通的。」
我不是在擔心他,我是在擔心……我就快要吐了!
曉楓原想解釋,卻讓老人的下一步「惡」招給嚇傻,因為老人用她的身子去擋郎焰擊出的掌。
郎焰只得狼狽收掌改攻另外一個方向,他那頭才轉身,老人卻也毫不客氣地易守為攻,用的仍是詩曉楓的身子當作攻擊武器,一下下地狠逼猛進,逼得郎焰一再退防,但拳腳無眼,他仍在回身之際雙掌誤觸著了佳人胸前的豐盈。
「對……對不住!」
如綿似絮,如雲似泥,真是絕佳的觸戚。
老天!他在想什麼?郎焰羞愧,詩曉楓卻是臊紅著臉垂下頭,無言以對。
當然無言以對了,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也說了「對不住」了,她還能說什麼?
說沒關係嗎?
「不打了!」郎焰滿臉惱色,將方才一不小心「做錯了事」的手擱在身後。
老人哼口氣,滿臉無所謂,「不打也打了,既已出了手就是違約,回去乖乖受懲吧。」
「我自會回去,你先放了她。」
「笑話!」老人冷嗤,「你又沒贏我,感什麼讓我放人?」
「如果你沒用那賤招……」郎焰滿臉不齒神情,「我可不會輸。」
「什麼叫做賤招?」老人搖頭不同意,「輸就是輸,贏就是贏,丫頭和你,都是老兒的囊中物,你還想跟我討價還價些什麼?」
「郎意童,這麼久沒見面……」一道冰冷的老婦嗓音由竹林下傳了上來,「你依舊是潑賴兼死不要臉。」
那聲音雖是久已未聞,卻依舊熟悉得讓竹上老人原是得意的惡笑嘴臉瞬間隱去,他沒敢往下瞧,只是移近了郎焰低聲問。
「這……這老太婆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郎焰低頭,覷見了竹林裏的詩心兒。
「笨叔公,你打暈了頭嗎?為了找我竟然下知早已踏上人家的地盤?你手上抓著的是人家的侄孫女,想要人家不出現,會不會難了點?」
老人訝然,頭一回認真地審視起自個兒手上的那只「肉盾牌」,一視之下,果真在眉宇間找到幾分熟悉。
「這丫頭……真是『豆腐西施桃花心 詩心兒的侄孫女?」
郎焰回覷老人,淡淡的開口,「叔公指的是豆腐『老 西施吧?沒錯,她正是詩前輩的侄孫女。」
一句話嚇松了老人的手。
驀然從高處墜落,詩曉楓嚇得張開口,但還沒來得及尖叫就已讓一道勁風撲過來將她接牢,她還沒睜開眼,便已知道是郎焰,相識雖短,她卻已對他生起信心,她可以相信他,相信他是不會讓她有事的。
「哎呀呀!小子也不早點說,惹熊惹虎莫惹詩家豆腐女……小子,叔公有事先行一步,你隨後跟上……快滾回來!」
郎意童飛速離去,瞬間無影,沒命似地逃之夭夭去也。
在他身後的郎焰拱高雙掌向詩家二女告罪,扔了句「叨擾」後,不再多語亦飛身離去。
被遺下了的詩曉楓,一雙美眸直望著遠方,沒聲音。
「詩二姑娘,妳過來瞧瞧,這是啥子豆腐腦?」
「老詩記豆腐行」鋪子裏,有桌客人皺緊眉頭,大聲嚷嚷著。
「莫慌,莫惱,我這就來瞧瞧。」
接過大姊的活兒成為新任跑堂的詩家二姑娘詩曉桐,一邊出聲安撫,一邊笑嘻嘻地跑了過來。
詩曉桐面色雖然和善,肚子裏早已火冒三丈,哼!開鋪營生就這點麻煩,三不五時總會有人挑挑小毛病、找找碴的,藉此證明自個兒有多麼重要,好像不會挑毛病就不是個懂吃的老行家了。
「沒錯呀!」她將眼前的豆腐腦巡了一遍,叩了叩桌上的清單,「馬大爺的是花生,楚二哥的是紫糯,小七弟弟的是紅豆薏仁,都沒錯呀!」
「表面看來沒錯,可一進了嘴,滋味可錯得離了譜。」馬大爺咕噥。
「怎麼會離了譜呢?」
詩曉桐不解地端高豆腐腦,湊進鼻尖嗅聞著。
「這豆腐腦是今兒個才推磨蒸煮,水洗掐揉,算準了最佳的時辰讓它凝固成形,香滑潤口,綿中帶蜜,柔中有勁,外表似玉,內層如雲--」
「夠了!二姑娘,別說那麼多了。」馬大爺打斷她滔滔不絕的話頭,「妳自個兒嘗一口就知道了。」
「我?!」
詩曉桐訝然地指著自己,見點方點頭,她拚命搖手。
「這一碗是馬大爺的,我嘗?呵呵,這不太好吧?」代客嘗食,可不是老詩記的經營手腕。
馬大爺擺擺手,「我不介意,妳嘗,嘗了就會知道咱們不是來找碴的。」
見對方堅持,她乖乖啜了口,繼之瞇了瞇眼,咂了咂舌頭,手忙腳亂地拿了端盤過來,將三碗豆腐腦放到盤上。
「對不住!對不住!我立刻給三位客倌換過……」
詩曉桐一邊鞠躬哈腰,一邊掀開簾子,往鋪子後方的廚房走去,嘴裏嘀咕著。
「唉,怎麼會這樣?甜的豆腐腦成了鹹的……難不成是大姊將鹽當作了糖……」
一到了廚房裏,詩曉桐失聲尖叫。
「啊!大姊!妳……」
尖叫聲沒驚醒當事人,卻將原在櫃臺裏算帳的詩谷懷給喊了進來。
「二丫頭!」他將手指抵在唇上噓聲,「輕聲點,怎麼回事?有人找妳麻煩嗎?」
「沒錯!就是有人在找我麻煩,爹呀!」
詩曉桐將端盤摔下,用手指著那坐在桌前,正為豆腐腦添料的詩曉楓。
「你瞧姊那副模樣,失魂落魄的,莫怪人家要說咱們的豆腐腦走了味了!」
詩谷懷看過去,只覺怵目驚心。
他那寶貝大女兒正在……正在為豆腐腦添料加醬,她她她……一邊手上忙著活兒,還一邊……掉眼淚。
她手上並未歇下規律動作,隨著她的移動,眼眶裏的淚水也就一滴一滴地掉入那些碗裏,為詩家出了名的豆腐腦,改變風味。
唉,莫怪客人要跳腳,連他看了都要嚷鹹了。
快步奔上前,詩谷懷將大女兒扯到一邊,這才饒過了那些豆腐腦。
他這一扯,終於把詩曉楓給扯醒了過來。
「爹,您怎麼進來了?外頭不是正忙?」
詩谷懷嘆口氣,伸掌揉揉女兒的肩頭,「大丫頭呀,算爹求妳了,回回神吧,妳這樣叫爹還怎麼有心思做生意?二丫頭,小三、小四呢?」
詩曉桐也嘆了口氣,瞪著姊姊無神的一雙大眼睛,「她們今兒個學堂裏都有課。」
「那妳就委屈點,裏頭外頭全讓妳跑,別忘了順帶記記帳,真忙不過來時,再去喊隔壁的姜大娘過來幫手,咱們按時計酬。」
詩曉桐沒好氣地睞了姊姊一眼,掀簾往外走,「忙我可不愁,可是爹啊,您得趕快讓大姊變回原樣吧,要不咱們都快跟著她一塊發瘋了。」
注視著妹妹的背影,詩曉楓滿懷不安。
「爹,您幹嘛阻著不讓我幹活?要不,我去幫忙記帳吧,曉桐只有一個人,你讓她怎麼忙得過來?」
記帳?讓這失魂落魄、中了蠱的丫頭?
「千萬不要!」詩谷懷大喊,他可不想讓這祖傳三代的鋪子關門大吉!
「妳呀,目前什麼都別給我想,專心地把妳的病給我治好了再說!」
「病?」詩曉楓眼神迷惑,「我病了嗎?」
詩谷懷瞪大眼睛,沒好氣地說:「丫頭,妳知道妳常會不自覺地掉眼淚嗎?」
掉眼淚?!
詩曉楓還是不懂,她抬手摸腮,赫然觸著了一手掌的水。
城外翠竹茅廬。
廬後一條小溪,廬前一方小院,雖是簡陋樸拙,卻又處處風雅。
溪畔石上一個男人,溪中水裏一個少女,陽光灑下,銀光破碎成千絲萬縷落在溪裏,少女興致不錯,笑聲鈴鈴,她卷高著褲腳,一雙玉筍似的白嫩足踝,佇立在沁涼的溪水中央。
「快下來陪陪人家嘛!」
少女嗔喊著,一對淺淺的小梨渦綻現在唇畔,更添清妍麗色。
男人沒心情,目光眺望著遠方,緊鎖著的一雙劍眉不見松下。
「嘿!」少女嘟高傃紅唇瓣,用玉足踢高了溪水。「你睡著了嗎?」
男人回過神來,無奈地伸手拂去黑發上的水珠。
「別鬧了,紫紫,我在想事情。」
「想事情?」
朱紫紫三步並作兩步地由溪中跳蹦了過來,湊近男人伸臂嬌纏著他。
「我就站在你眼前耶!你向來的習慣是只許看眼前,不許想未來的,除了我哩,嘿嘿嘿,你什麼都不許想!」
洛伯虎沒作聲,由著朱紫紫耍賴胡鬧,懶得回應,省得待會她又要哭鬧個不停。
老實說,這麼多個紅粉知己裏,這愛胡鬧的小丫頭是最黏人也是最癡纏的一個,讓人連想甩都無從甩起,也許是……他無意識地伸手摩挲著她柔順的長發,也許是因為……他根本就……放不下她的,是嗎?
斂下心思,洛伯虎故意譏聲調侃,「妳這算是哪門子的郡主?鎮日在外頭亂跑,連個隨從丫鬟都沒有。」
「那是因為呀……」朱紫紫側臥在他的膝頭,笑得淘氣兼得意,「我又是爬墻出來的。」
他笑了,「趕明兒個我得建議薺王,將王府裏的圍墻給加高了。」
她也笑了,「隨便他加高,反正這天底下還沒有我紫郡主想去卻到不了的地方,也沒有……」她定定地睞著他,傲氣淩人的宣誓,「我想要卻要不到的東西。」
少女眸子裏寫滿了志在必得,明白她意指為何,洛伯虎只是輕哼,隨即轉開目光,沒作聲。
就在此時,前院裏傳來木門聲響,腳步聲移近,洛伯虎移開朱紫紫從石上躍下,恰好迎上那正走進後院的一男一女。
「詩伯父,曉楓。」
洛伯虎上前打招呼,沒理會那在他背後瞪眼扁嘴的少女。
「曉楓好點了嗎?」他問著詩谷懷。
「你看呢?」詩谷懷搖頭嘆息。
洛伯虎湊近詩曉楓,認認真真地審視起眼前那魂不守捨、眼神縹緲的少女,也跟著嘆了口氣。
他開口和詩曉楓閒聊了幾句,還好,她只是看來精神很差,但所幸對答如流,該記住、該分辨的事都能條理分明,只是有一點很糟,很糟很糟,她常會一個不小心便掉了眼淚,掉得無緣無由,而且抑制不住。
詩谷懷憂心忡忡地開口問:「你那個叫做月老的朋友呢?他的解藥到底……」
他的話還沒完,茅廬後門突然被打開,從裏頭奔出了個白發長髯、瘦骨嶙峋的老人,老人一邊狂奔一邊大喊著。
「小心!小心!趴下!趴下!」
眾人沒動沒靜,只有那老人蹲身掩耳,下一瞬間,轟隆進響,眾人回過頭,恰好見著洛伯虎那幢茅屋應聲被炸開了半邊天,茅草桿飛絮滿天,半邊的泥墻先是搖了搖、晃了晃,然後不支倒下。
很好,他家本就四壁蕭條,這會兒更是可以「磊落」示人了。
「怪哉!怪哉!」
月老沒回頭,黑糊著一張老臉,原是掩緊著耳朵的臟手改去撓捉著下巴,口裏喃喃自語著。
「這咒語分明沒錯,該添的配料也沒少,只是稍微記漏了幾道程序,又不小心攙進了幾種不知名的鉛粉金墨……沒道理呀……實在不應該……怎麼會……」
月老支著下巴,繼續望天。
「那天我用了頭母豬做實驗,讓牠愛上了那只大公鵝,最後是怎麼解開的呢……噢,對了!還沒來得及解,公鵝就成了燒鵝,這種解法倒也不錯啦,至少那公鵝沒讓母豬給強了去……畜生是一回事,就不知道若是用在人的身上會是怎樣……」
感覺到四周靜得出奇,月老轉過頭來見著了一個個神色陰驚,瞇眼瞪著他似想掐他脖子的男男女女,遂趕緊停了叨念,以笑避難。
「詩老板,來串門子呀?」
「原本是想來串的……」洛伯虎面無表情地轉身看了眼他身後的殘破屋子,「但前提是,還得要有『門 可串吧!」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8-11 00:02:24
第五章
青城山因著諸峰環抱,草木終年常青,山勢狀如城廓而得「青城」之名,並以;目城天下幽」之美號,名揚五湖四海。
青城山上除了日出、雲海、聖燈等三大著名自然奇觀外,更有洞天乳酒、苦丁茶、道家泡菜、白果燉雞等四絕,更是令人嘆為觀止。
青城山乃中國四大道教名山之一,被稱為「第五洞天」,是道教發祥地,亦是個出了名的避暑勝地。
山上遍地可見道觀,修道之人自以茹素為主,山間聚落或山下小鎮亦多得是素食小館。
而幾天前,那甫在山腳下新開的小店做的亦是素食生意。
它是以賣豆腐腦為主的,那是幢連夜搭建起來的簡陋小屋,外頭掛了塊上頭寫著「老詩記豆腐分鋪」的招簾。
人來人往,原先並沒太多的人注意到這幢風來會搖、雨大會倒的小屋,卻在無意間窺見了那在店內掌廚的、在店外跑堂的都是俊男及美女之後,客源不絕。
只不過人兒好看,卻絕不代表著東西好吃,更不表示你就能得到賓至如歸的感覺。
店裏的甜豆腐腦三不五時會泛著鹹味,而那負責跑堂的丫頭片子,樣子是不錯啦,但那副惡貓子嘴臉還真是令人難以恭維,就好比此時--
「喏,豆腐腦!」
一只青白瓷碗自天摔下,噴到桌上的豆腐腦遠比留在碗裏的還多。
「小妹妹,妳幹嘛那麼兇?」這是打哪兒找來的門神店小二啊?
「小妹妹是你叫的嗎?」嬌蠻店小二扠起柳腰、挑高黛眉,「看我找人砍你全家……」
「對不住!對不住!我家妹子有起床氣……」
另一名負責跑堂的俊美男子過來打圓場,一邊送上了碗新的豆腐腦,一邊將蠻丫頭扯到一邊。
「收斂點,別動不動就威脅要砍人全家。」
蠻丫頭不屑地扁著菱唇。
「誰讓他沒大沒小,堂堂郡主給喊作了小妹妹?」
男人沉下俊臉,「妳既要來幫手就該要放下身段,否則就給我回蘇州去!」
見男子變容,蠻丫頭咬了咬嫩唇,斂起了蠻氣。
「好嘛,頂多以後有聽沒見,馬耳東風,伯虎哥呀,我說……」少女嬌問:「你這個忙到底還要幫多久?咱們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家?這裏好悶的,一點都不像咱們蘇州那麼好玩。」
「想玩就回家去,從頭到尾我都沒開過口要妳跟著來。」
洛伯虎不帶好氣的說,同時將眼神移往那蹲在灶前,以為沒人見著,正在悄悄拭眼淚的詩曉楓,嘆了口長氣。
「何時回去?至少得等到她的病好,不再掉眼淚吧。」
那日他與詩家老爹商談良久,女大不中留,或許初時曉楓對那家夥的動心只是因著受法術所蠱,但久而久之,她似乎已然動了真心,且陷得很深。
再加上那個笨月老始終煉不出解藥,既然沒得解,他和詩家老爹又不想再見她受苦,兩人便去請教詩家姑婆,這才知道那不修邊幅的落魄小子,竟還是青城派的掌門之子。
換言之,雖然當初這小子只是個意外得標者,但為了別再讓曉楓繼續長陷相思海,所以他決定了要陪她來趟青城山。
一方面是探問對方人品,另一方面,他也得要知道他這青梅竹馬的小玩伴,是不是只是在犯單相思。
對方是不是早已解去了法術,一切雲淡風清,所以也沒再來尋她了。
愛人還不算苦,最苦的是愛得一相情願,對方避之唯恐不及。
相思無藥醫,除非對方能夠當面給她一個足以死了心的回應。
所以他帶著她來了,並在這兒開了問「老詩記豆腐分鋪」。
「嘿!去看過『撞大鐘 沒有?」
鋪子外一個拔高嗓音轉移了洛伯虎的注意力。
「還沒呢,這幾日我忙著莊稼的事,實在是抽不出空哪。」
「抽不出也得抽!」說話的人扯著大嗓門,「難得一見的青城派『終極大懲罰 ,時限只有一個月,明兒個已是最後一日了,再不去可就見不著 !」
接著兩人又扯了半天,洛伯虎還沒聽完卻覺得眼前一暗,他抬起頭,見著了那個老是淚汪汪的小姑娘,頭一回精神抖擻、眼兒燦亮地站在他跟前。
「洛大哥,明兒個歇鋪,我要去看『撞大鐘 !」
青城派,祖師殿上。
青城派創自青城山人,據薛道光注悟真時雲:「張紫陽仙翁遇青城丈人,授金液還丹之妙道。」
青城道法,傳承數百年,今日的掌門人姓郎,名遠山。
郎遠山年輕時曾以「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之青城劍法、摧心掌及霸王神鞭稱霸於武林,當時的武林人士甚至還將青城與少林、武當並肩為武林三大門派。
不過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郎遠山先是喪妻繼而大病,不僅奪走了他的健康,也奪去了青城派的內部和諧。
郎遠山僅有一子郎焰,今年不過二十三,是郎遠山年逾中年時的意外之喜,但郎焰因著年紀太輕,在素來以年資論計的青城派裏,誰都能朝他喊上一聲「小師弟」,所以雖是掌門獨子,卻是人微言輕。
除了兒子外,郎遠山還收了十八名徒兒,再加上門下五百多位門人,這雄踞於青城山上的青城派原該是威震八方的,但眼前青城派,在江湖中聲望卻是每況愈下,因為自從郎遠山生病後,徒兒門人表面上雖相安無事,事實上卻早已各分派係相互較勁,各自在江湖中立下萬兒,明擺著想等郎遠山咽下最後一口氣時,好讓門人及外人,推舉自己接掌青城。
這其中尤以大徒弟江炙、二徒弟桑焠、三徒弟莫熠更是從未隱藏過自己的野心。
他三人在郎遠山病後,跪在師父病楊前各自求得了一項青城絕學武譜,再經由師父的指點,熬了將近十年的苦功,卻因資質有限,壓根未能臻及師父當年境界的十分之一,話雖如此,卻已經足夠他們在青城派裏霸氣稱威了。
江炙學的是青城劍法,桑焠學的是摧心掌法,至於莫熠則是霸王神鞭,他們誰也不服氣誰,各自認定自己武功高對方一截,自己才是真正的最佳接班人選。
反觀郎遠山獨子郎焰,因為年紀最輕,又從未在人前顯現過任何的企圖野心,整日只是跟著他的叔公,青城派中年紀最長,卻也是最貪玩的執法長老郎意童到處廝混過日,是以從沒有人將他的存在視成了威脅。
只不過看在病懨懨的掌門人面子上,眾人總會睜一眼閉一眼,容著這小師弟和原該是要年高德劭的執法長老,在這青城山上胡鬧些小把戲。
像最近一個月來,原是並未對外開放的青城派祖師大殿,每天天還沒亮,殿外頭的山路上便已擠滿了人潮。
甚至還有人捉著小板凳來等,眼見推下去、勸不走,身為青城客執總管事的大弟子江炙,也只得順從大家的意思,開放早誡時光予外人參觀,總算一個月的時間將屆,今天已是最後一日。
這一日的祖師殿外,人群裏多了三個亮眼的生面孔,正是那歇了豆腐鋪子來瞧熱鬧的詩曉楓、洛伯虎及朱紫紫。
「早誡開始!」
原是熱鬧騰騰的祖師殿內外,在聽見這話時,頓時鴉雀無聲。
眾人眼前緩緩踱出手上捉了條麻繩的青城派執法長老詩意童,只見他在眾人面前站定,宣讀了一番戒律後,朗聲問向坐於殿上的門徒。
「無修而修,斯為上修;無成而成,斯為大成;無德而德,斯為大德:無有而有,斯為大有。一切修為,以一虛字為本,以一無字為根,自『虛無 二字體認參證,一悟永悟,一得永得!解否?」他高聲問道。
「解!」弟子朗聲齊應。
詩意童頷首,用力扯動麻繩,他這一扯,殿外眾人瞬間嘩然,洛伯虎原是不懂大家在興奮什麼,後來才瞧見了那麻繩的另一頭,竟是縛在個挺直著身軀的光頭男子腰上。
麻繩一扯,那男子由大殿一頭直直撞向殿中高懸著的百年青銅古鐘,用他的頭顱去--撞鐘!
眾人張大著眼睛等候,等男子以頭撞鐘,帶出一陣一陣的鐘聲裊裊。
這……這就是傳聞中的「撞大鐘」?
也難怪有人會遠從別的省城,翻山越嶺來瞧此奇景了。
想那青銅古鐘是以上等青銅精煉爐淬,重逾八百來斤,寬約五人執手環抱,就是單單用手,都有可能會敲到了斷骨頭,且還不一定能夠脆亮出聲,那家夥的頭還真是夠硬的呢!
「真是吃飽了閒閒沒事做!」朱紫紫忍不住翻了翻白眼,「這樣子也能拿來玩?」
還真是吃飽了閒閒沒事,因為可不是敲一下就了事,隨著郎意童一問「解否」,眾人應之「解」,郎意童便要扯上一回的「鐘槌」。
三炷香的時辰裏,詩意童共扯了七、八回,每一回的響音都是一致的,並末因著敲多而走音或是聲音變小,那「鐘槌」倒還真是耐敲得緊。
邊看邊閒磕牙,有人問了。
「只聽說這青城派是以青城劍法、摧心掌及霸王神鞭稱的名,怎麼還有這等鐵頭功?」
「什麼鐵頭功?這叫做『終極大懲罰 ,是他們執法長老『怪老童兒 郎意童自己想出來的整人玩意,這會兒只是在懲戒門徒罷了。」
「用這種方法懲戒門徒,不怕把人給嚇跑了?」
「怎麼跑?那『鐘槌 是郎掌門的獨子,姓郎的,除了青城還能上哪兒去?」
「連掌門的兒子都能拿來這麼玩?郎掌門不出聲?」
說話的人擺擺手,「郎掌門臥病多年,早已不管事了,聽說連青城門人都已經很久沒見過自家掌門了,現在都是他座下三大弟子在管事的。」
另一人搖頭嘆氣,「想那郎掌門十多年前在江湖上是個多麼本事的英雄人物,未了卻是如此下場,久病不說,連唯一的兒子都沒顧好,沒能繼承他的衣缽……」
郎掌門獨子?
那不就是他了嗎?
洛伯虎瞇緊眸子,看了好半晌,實是無法將那先前發絲與胡須糾結不清的流浪漢,與眼前那被綁縛懸在半空中,光凈著頭顱,閉眸雙手合十的「鐘槌」聯想在一起。
若果真是他就好,沒了長發亂須,眼前男人看來好生年輕,並且相貌堂堂,該是個人才,論起外表,和曉楓倒是挺相配的。
洛伯虎轉過視線,原是想問問詩曉楓是不是就是他,聲音還卡在喉問就知道甭問了,與朱紫紫的輕蔑眼神回異,詩曉楓眼裏盛滿著震懾、欽佩及戀慕的光芒。
「他好厲害的……是不是呢?洛大哥……這樣子肯定好痛的!都是我不好,害他受罰,都是我不好……不過還好他夠厲害、也夠本事……」
是的,還真是好厲害的!
洛伯虎暗自嘆了口氣,佩服的是月老的符術,竟能讓個少女愛到了如此盲目的地步。
「等他『工作完畢 後,妳要過去找他嗎?」洛伯虎睞著她,關心地問道。
詩曉楓輕咬唇瓣,點了點頭。
「如果他忘了妳呢?」
這問題雖然有些殘酷,卻問得很實際。
先別提那笨蛋月老的法術沒人確定可以維持多久,光依那小子如此天天被摧殘的情況看來,就讓人不得不憂心,這小子的記憶力還能夠撞剩下多少?
「他……應該……不會吧?」
不怪洛伯虎,就連詩曉楓自己都沒有信心了。
「別怪我潑妳冷水,但咱們總得先做好最壞的打算吧?」
「如果真的是這樣……」詩曉楓不安地輕咬著唇瓣,「我便留在青城山腳下賣豆腐,賣到他記起了我為止。」
賣豆腐、賣豆腐腦、賣臭豆腐、賣豆腐幹都可以的。
「如果他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呢?」小姑娘,妳一定要如此沉迷嗎?
「那我就賣上一輩子!」不咬唇了,詩曉楓用的是十足堅定的語氣。
洛伯虎想嘆氣,認識她這麼多年,這還是他頭一回見著了她的執拗。
在以往,每回遇上了她解決不了的事情時,她只會用哭、用逃避來面對問題,她變了,真的變了。
是她終於長大了,還是月老的法術太強?
「曉楓,別怪我沒事先提醒,青城派創派宗旨即以修道養氣為主,徒眾中過半都是道士,就算沒當道士,也多半將情愛糾葛視作了妨礙修道的毒蛇猛獸,避之唯恐不及,代表人物之一,正是那與郎焰交好的郎童意。」
洛伯虎睞著詩曉楓,繼續往下說。
「那老頭年輕的時候,曾經在雙方父母的強逼之下,與一名女子有了婚約,但他口口聲聲說是遭人設計,抵死不從,這婚約一拖拖過了數十年,害得對方年華老去且終生未嫁,他卻仍是無意履約。」
聞言,詩曉楓訝然,「莫非那女子,正是我姑婆?」
洛伯虎點點頭,這事是那日他同詩伯父去找詩家姑婆商量事情時,在得知了郎焰來歷後,回程路上詩伯父跟他提起的往事。
沒想到間隔兩代,郎家男兒再度成了詩家女子的克星,前車之鑒,讓詩伯父不得不為女兒起了憂心。
原來如此!
詩曉楓聽得微微心疼,姑婆從未向她提起過此事,姑婆終身未嫁,她之前還以為那是因為姑婆會武,眼界不同於一股女子,卻不知道她早已訂了婚約。
莫怪那日在竹林裏,郎意童一聽見姑婆的聲音會嚇得立刻開溜。
就不知道那郎意童對於姑婆,純粹是因愧生懼,還是其實他也是對姑婆起了些許心動,但因著理念不允許,所以才會嚇得不斷逃避?
正自胡思亂想之際,那立於殿中央的郎意童恰在此時開口。
「青城祖師力主學道做功夫,入門下手,以清靜為宗,何為清靜?」
殿上眾人還在思索,那被懸在半空中的「鐘槌」悠悠開了口,「一塵不染之謂清,一念不生之謂靜。」
「如何不染?又如何不生?」郎意童再問。
「時時領法,刻刻滌心。」回答的是大弟子江炙。
「錯!」
郎意童一邊嚷錯一邊扯繩,鐘響匡匡,聽得眾人頭皮發麻。
「以沉思為法,以冥想為功?」這次換的是桑焠開的口。
「還是錯!」
再度鐘響,別人答錯,郎焰受過,瞧熱鬧的眾人裏有人因著瞧上了癮,一個不留神竟然拍手叫好起來,為自己引來了不少責難眼神。
安靜瞧瞧就好,別讓人瞧出咱們骨子裏的嗜血本性,好嗎?
「事事無為,處處斷念。」輪到三弟子莫熠來答了。
「錯錯錯!」
郎意童毫不留情地又扯了一「槌」。
「沒完沒了!」朱紫紫瞧著生悶,覺得很是無聊,「這殿上百多個人,若一個接一個答錯,豈不敲到了天黑?」
幸好甭等到天黑,那「鐘槌」索性自個兒開口回答。
「清靜宗,不離『靜觀 ,不離『止念 ;由靜凝、靜觀而至無觀,由寡念、止念而至無念:如以火煮水,功至熱極,則水自沸而化為氣;如以寒凝冰,功至冷極,則水自凍而結為冰,初不必求氣求冰也!」
「說得好!那麼……」
陡地,一把疲弱嗓音,由殿堂後方緩緩傳出。
「若以沉思冥想為功,『看話頭 、『參死語 又有何不妥?」
「鐘槌」沒張開眼睛,似乎也沒發覺問話之人已非郎意童,他想了想再度沉聲開口。
「凡此二項均有客觀意象及主觀心象在,墮入死局難以回天,『無為則無不為,無生則無不生 ,理事俱泯,則自內外交融:體用跡滅,則自物我無分,由平淡之極,到絢爛之極,由絢爛之極,復歸於平淡之極:此乃『真人境界 ,在此境中,無先後天之分,合先後天為一,而可作出神入化之逍遙自在遊矣!」
聽完「鐘槌」的回答,疲弱嗓音頓時開懷大笑,化疲為清,在一群僕役的扶持下,緩步踱出了後殿。
那是名面色蠟黃如鬼、病容沉沉的枯瘦中年男子。
殿外眾人或許不識男子,但滿殿的青城門人瞠目愣視,接著忙不迭地起身改為跪姿。
「掌門金安!」
此時眾人才知,原來那中年男子正是臥病多年的青城派掌門郎遠山。
郎遠山並未答禮亦未喊人起身,他只是用著炯亮眼神,盯著那還被縛懸在半空中的郎焰。
「執法長老,懲戒期滿,可以放人了吧?」
郎意童呵呵笑著,縱身飛高,掌氣飛切過去,麻繩立斷,郎焰由空中旋身落地,先同其他師兄一樣單膝跪地請安,繼之站起攙扶著父親的手臂。
「爹,您幹嘛起來?您的臉色……」
「爹好多了,焰兒莫愁。」郎遠山阻止郎焰的詢問,他呵呵慈笑地問:「天天當鐘槌,感受如何?」
郎焰看見父親臉上久違的笑臉,心頭一暖也跟著笑了,「晨昏定省。」
「很好,很好。」郎遠山欣慰開懷。
就在下一刻,郎遠山陡然斂下笑容,端肅起臉色。
「孩子,跪下!」
郎焰一愣,雖不懂父親何以瞬間變容,卻還是乖乖地膝頭落地。
半晌之後,偌大的祖師殿上緩緩響起郎遠山難得精神抖擻的嗓音。
「青城派創自青城山人,道法上肇關尹子,遠山不材,近十年內均未能恪盡掌門職守,深引為憾,而今,青城派第七十九任掌門人郎焰接令……」
此話甫出,殿堂內外俱皆嘩然,雜音不絕。
郎遠山卻彷佛都沒有聽到,徑自由懷中取出代表青城掌門的金色令牌,微顫著枯瘦的手,將其交到那還傻愣愣跪在地上的郎焰手裏。
「自今日開始,青城派交由郎焰接掌,執法長老郎意童身兼護法,任何可能會造成對新任掌門不利的因素,一律清除!」
「師父!」
「掌門!」
您是不是病胡塗了?
您怎麼可以將青城掌門如此重大的任務,交到一對貪玩的老少手上?即便……即便他們一個是您的叔叔,一個是是您的獨子!
您莫非是想將青城派自此導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眾聲嘩然嘈雜,人人都有話急著想要講。
但他們都沒有機會了。
在吐出了「一律清除」四個字後,郎遠山身子倒下,落在郎焰及那些急著撲過來的徒兒門人之間。
青城山,喪鐘響起。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8-11 00:02:47
第六章
富貴榮華莫強求
強求不出反成羞
有腳伸處須伸腳
得縮頭時且縮頭
地宅方圓人不在
兒孫長大我難留
皇天老早安排定
不用憂煎不用愁
唐寅·【警世詩】
靈堂之上,白燭搖搖。
郎焰跪於郎遠山棺前,一雙手無意識地扔燒著陰司冥錢。
案上燭火明滅不定,案前之人斂首安靜。
是蓄意的吧,靈堂後方的白色幕帳內,總會不時飄出絮絮低語--
「師父根本是病胡塗了……」
「什麼病胡塗?我扎扎實實、確確實實地相信,師父哪,是中了蠱啦?」
「中誰的蠱?」
「那還用問?」說話者發出一聲不屑鼻音,「整日嘻笑怒罵、浪蕩貪玩、沒個正經,卻沒想到是一老一小的兩只狐狸……」
「不是狐狸,是狼!這叫做狼子野心。」
「是啊,他有啥本事?一不會青城劍法,二不會摧心掌法,年紀又最小,由個青愣小子接任掌門,莫說外人覺得看了場笑話,就是咱們自己,又有哪個是真正服氣的?」
「呿!他唯一的長處就是他姓郎罷了,但若說師父是那種懷有私心的人,又實在是不像……」
「怎麼不像了?是師父平日偽裝得太好,人又病得久了,再好的英雄也病胡塗了,加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畢竟只有那麼個兒子……」
「就算他只有一個兒子,也不能因此就斷送了青城,還累得將咱們全都給陪葬了進去吧?」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跪在棺前的男子只是面無表情繼續扔燒紙錢,彷佛什麼都沒有聽見。
「接下來該怎麼做?聯合眾人扳倒這青愣掌門?」
「你傻啦!他那位子是師父當日在大殿上,當著外人面前所做的宣示,名正言順到了極點,你想攬上叛門的罪名嗎?」
「那怎麼辦?就這麼屈從認命?」
「別急,不服他的人太多,不差咱們幾個,如果這青愣小子夠聰明,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合該多對咱們這些師兄尊崇禮遇,當個無聲的掌門人,乖乖的聽話,哼!或許他那位子就能夠坐得熱呼點了……」
足音絮語緩緩飄去,靈前男子終於抬高了眸子。
不是睇向那些絮語飄去的方向,而是盯著那垂覆在供桌上的白色長桌巾。
室內無風,桌巾剛剛卻已顫動了數回,此時又是一下。
不是小耗子更不是大貓,家中近日舉喪,該是那打著「豆腐世家」招牌,自薦上門,一片好意說要為眾人烹煮素齋的小女人吧,他猜想。
這些日子他雖然很忙很忙,但對於那一雙三不五時便要黏往自個兒身上的熱熱眸子卻從不曾忽略過。
她很擔心他,他知道,卻騰不出時間來做回應,以及想清楚該如何處理這段「據說」是因著受蠱才會衍生出了的感情。
真的只是受蠱了嗎?
他愈來愈是無法肯定了,他是修道之人,明白只要清心澄緒,蠱惑自解。
但他當「鐘槌」以頭叩大鐘時,他的心思澄明,一切念頭放下,卻依舊清清楚楚惦記著那股對於她打心底冒出的強烈悸動。
也許,初時乍起的瘋狂尋覓只是源生於受蠱,但在經過了一段時日的掛記及思念之後,即使周遭物換星移,即使他的心思已然澄凈,但心動的感覺,卻是依然還在。
依然還在。
真的還在。
郎焰容著桌巾在眼前再顫動了下才溫吞吞伸出手,一把翻開長桌巾,一個將身子屈縮成小蝦米,扎著麻花辮,緋紅著臉的豆腐西施登時映入眼簾。
「呃……嗯,郎掌門,您好!」
尷尬尷尬好尷尬!詩曉楓一邊打招呼,一邊窸窸窣窣爬出了供桌底下。
他審視著她狼狽不安的神情,表情漠然依舊,其實心底卻在強忍著笑。
真是難得!
這陣混亂的日子以來,他還是頭一回有了想笑的念頭。
他睇著她,突然傾身靠過來,甚至還伸長了手臂,她慌張瞠目不知如何是好,卻見他只是若無其事從她發上取下了幾張破符紙,想必是方才她躲進桌下時沾惹到的。
「妳躲在裏頭……」
他在她面前坐定,突然興起了想逗她的念頭。
老實說,即便是除去了什麼法術蠱咒的原因,她依舊是個清純可愛、很討人喜歡的小姑娘,她的嫩頰如豆腐般軟嫩,大眼裏也總是盛滿著溫柔,比這青城山上所有的大姑娘、小姑娘都還要吸引人,他在她家的鋪子前躺過一段時日,知道她家鋪子所以生意興隆,其實有大半的原因是衝著她這塊活招牌的。
「是在磨豆腐嗎?」
詩曉楓被他逗笑了,也終於卸下了緊張情緒,「磨豆腐?就這麼丁點大的地方?」
「要不妳躲在裏頭做啥?」他好整以暇地請教,明知故問。
她紅著臉,決定撒謊到底,千萬不能夠說實話,因為喜歡個男人還追到人家家裏的靈堂上來?那實在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呃,因為明兒個天沒亮就得下廚煮早齋,你們青城派裏食指浩繁,人口眾多,我總得早點來做準備,所以剛剛我在裏頭,只是為了……想菜色。」
他忍住笑,「想出來了嗎?」
她一本正經,「還要再想想。」
他佯作好意,「需要幫忙嗎?」
她搖搖頭,「郎掌門日理萬機已經夠忙的了,不需要為了這點小事--」
「別這麼喊我。」他淡淡打斷她,眼神有些遙遠。
「為什麼?」她微微傻眼,他當掌門是名正言順的,不是嗎?
「因為目前會這麼喊我的……」他眼神帶著明顯的譏諷,「多半不是出自於真心。」
「我是真心的!」她急急辯解,「我認為你實至名歸,絕對足以擔當重任,那些家夥在背後亂嚼舌根,純粹是嫉妒你,你千萬不能因此就對自己沒了信心。」
「這就是妳剛才在裏頭發抖的原因?妳在為我打抱不平?」
「他們那麼說你,難道你都不會生氣?」她掄起小拳,臉蛋緋紅,好像又生氣了。
「他們說的是事實,我為什麼要生氣?」
他竟然還能夠無動於衷?
「他們說的全是謊話,你已經被他們影響了!」她愈說愈生氣了。
「他們並沒有說錯。」郎焰直直地看著她,「我的武功不及人,我在江湖中毫無威望可言,年紀又最小,我有哪一點足以支撐青城大局的?」
「你爹爹是武林宗師之一,他慎謀能斷,他智慧滿滿,他既選中了你,就一定會有他的道理。」
她說得氣急敗壞的,彷佛遭人中傷詆毀的人是她自己。
「妳有沒想過他們說我爹是病胡塗或是中蠱了,也許是真的呢?」
「那當然不是真的!」詩曉楓愈說愈是生氣,「你是最好的,他們是因為對你不夠了解,才會有如此的錯誤判定。」
他愈來愈想大笑了,「人家罵我,妳好像比我還要在意。」
「那當然了,因為你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很好很好呀。」
「我到底哪裏好了?」
「全部都好!」她大聲堅決回應。
郎焰終於笑出聲來了,「我才覺得妳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對我中了蠱……」他伸手溫柔地撫著她的發絲,俊容朝她降低,俊朗笑容化為綿綿嘆息,「而我,好像也還是的。」
對於他的動作,她只能張大著眼半天無法反應。
她僵愣愣地覷著他傾身靠近,這也是頭一遭,她終於能將他的容貌給端詳個仔細。
沒有糾結在一塊的紊亂毛發,沒有虱蟲蒼蠅,她看得目不轉睛。
她是真的中了蠱吧?她如是想。
否則,又怎會覺得他那光滑的頭顱後方似有著佛光耀眼?
還有,又怎會覺得他那清爽男性的面孔猶如著天神轉世?
眼前的他,豐額挺鼻,寬闊厚實的耳垂,英挺的兩道劍眉,山型的鼻翼,顯示著性格果斷具決策力,下顎方正,嘴唇上薄下厚,顯示著處世自有定見,不易被人左右擺布。
她微微冒了汗,開始因著害怕而往後退縮,他的眼神讓她有些不安,還有她那正在胸腔中躁動著的心也讓她害怕。
詩曉楓一退再退,直至身後抵著了棺木再也無路可退了,既然無路可退,她也只有面對了,她抬起頭想抗議,卻讓他伸過來的大掌給嚇沒了所有的聲音。
他也是中了蠱吧,睇著他專注而熾熱的眼神,她不得不這麼想著。
他伸手撫上她清麗的臉龐,再順著臉頰緩緩滑下,從她的頸到肩,再到她的手臂,輕觸了下她的小掌,他的臉龐靠得她好近,溫熱而純粹男性的呼吸吹拂在她頰畔,以及唇上。
她無意識地將下頷微微抬高,莫名地期待著。
她並沒等得太久,他的唇終於輕輕地落上她的,那一瞬間,屋內氛圍驟變,變得曖昧,變得地轉天旋。
從她那綻著玫瑰色的眸裏望出去,所有的物品彷佛都飄浮到半空中……雛菊、白燭、蒲團、白幔、桌幾,甚至於……是那具擱在屋子正中央的棺木。
棺木?!
像是從雲端跌回現實裏,詩曉楓趕緊將他給推開,並用手背用力拭著唇瓣,意圖湮滅證據似地。
「你……你居然在你爹的靈前……嗯……」
「吻妳?」郎焰幫她接下了後語,「不行嗎?怕我爹突然坐起身來罵人?」
羞慚轉為了驚駭,她還當真轉身去看,見棺木沒動靜,她才松了口氣。
「你爹才剛死,你不應該……」
「人一死了雙腿伸直逍遙,聰明如我爹者,就該知道別再爬起身來自尋煩惱了。」
那倒是,她恍神地想,倘若當真死後有知,方才那些在白幕後方的絮語毀謗早該逼得老人家坐起身來指鼻開罵了。
「你會怪你爹嗎?他留給你一個爛攤子。」
「當然不會,他是我父親,我怎麼會忍心見他受苦?這幾年裏他只是在苦捱著最後一口氣罷了,能在走之前將掌門的位子交出來,他至少走得安心。」
「他安心了,那麼你呢?」她語帶憐惜。
「我還年輕的……」他笑得瀟灑,「我無所謂。」
「你曾經想過接掌此任嗎?」
「從來不曾!」他搖搖頭,「不過這幾天裏我想了很多,有些事情當時不覺得,如今看來,竟都是有跡可尋。」
父親雖然臥病在床多年,但腦子卻比誰都還清楚。
徒兒中老大老二老三雖然各自成了氣候,都在江湖上立下萬兒,但就因為他們都認定自己最好,是以誰也不願意服誰。
不管是傳位給他們之中任何一個,這個青城,都要分裂。
且在經過了幾年的明爭暗鬥下來,眾人的心思盡是在爭權奪位上打轉,早已迷失了本性,更忘了青城派的修道本業,所以他們都已經不再合適了。
反觀郎焰,就因為他和師兄們隔著一長段的年歲距離,涉世未深,氣候未成,反倒成了最好的可造之材,所以自他十四歲開始,叔公最愛找他麻煩,一次次的故意挑釁,一次次的使壞賭約,甚至連那場「終極大懲罰」,如今想來,應該都是出自於父親的授意設計。
先是不時落難,不時捱苦,再是顛沛流離、無所依恃,待他心思沉澱幹凈,末了再來個大鐘「撞頂」?
既然明了了父親為他所付出的心思,他還能夠推開這個責任,繼續過他的逍遙歲月嗎?
「你想好要怎麼做了嗎?」她好奇問道。
是大力整頓?還是鏟除異己?
或者是索性雙肩一聳,雙手一攤,拋開一切掉頭逃跑?
「我決定怎麼做並不重要……」他眼裏有著霸氣的焰芒,「倒是妳,想好了該怎麼做了嗎?」
詩曉楓微愣地指著自己,弄不懂這個問題是怎生被拋了回來的,「我?」
「是呀,妳還想留在我這裏磨多久的豆腐?」他語帶調侃。
「我不是來磨豆腐的,我……我……」她紅了小臉,「我是來煮素齋的。」
郎焰直直睞著她,「摸著良心說話,妳真是純粹為著煮齋而來?」
「要不然呢?」她面紅更甚了。
「也許,妳是想著一邊煮齋,一邊設法解去那道符咒的吧,除非……妳是想一輩子繼續和我糾纏下去。」
「或……或許是吧,是該忙解蠱了……」
她的眼裏寫滿了不確定,若非他提醒,她早忘卻了兩人鐘情之始只是源起於一碗豆腐腦及一道符咒了。
「你……」她想了想,小小聲地、不確定地問了,「很……很急著想解蠱嗎?」
「目前倒不。」他將她拉近,目光詭異,「我現在要煩心的事情太多,這事暫且不急的……」
果真不急,因為他又開始低頭吻她了。
而她,竟然好像也習慣了。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8-11 00:03:06
第七章
氣氛有些詭異。
青城派祖師殿上,大堂中央端坐著個微隱著霸氣的年輕男子,堂上左側,立著一名白發童顏老人。
老人低著頭,兩條袖管連住,眼神不朝上不朝下,一個徑地死覷著自己那兩條連緊了的袖管,因為在裏頭,他藏了些好玩的東西,不能怪他,人家原是在院子裏玩的,玩得正起勁卻被通知要開臨時會議,既想玩又不得不來,折衷辦法就是將那好玩的東西給順道帶了過來。
年輕男子無聲,老人盡顧著瞪袖管,堂下則分列了幾排青城門人。
詭異氣氛,來自於堂下。
有人淺淺打著呵欠,有人絮絮聊天,甚至還有人問起今兒個午膳吃啥,一點都沒有堂堂武林三大門派之一,聚眾開會時當有的肅穆莊嚴氣氛。
明顯地,堂上的年輕男子絲毫不被底下眾人放在眼裏。
郎焰先安靜地審視堂下眾人良久,才將目光轉移。
他盯著老人好半天,老人無知無覺,注意力盡是鎖在自個兒的袖管裏。
郎焰深知老人雖掛名為執法長老,但若真要他出聲約束眾人,整頓青城風氣,就如同要他別當街放屁--一樣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青城派裏,眾家長老是依年歲及武功來做判定,位置最高的執法長老更是如此,而非以其執法成效來作準,郎意童雖名為執法長老,卻是整個門派裏最需要被管束的那一個,青城派長久以來的混亂脫序,掌門久病、接班人選不明雖是主要原因,但與這執法長老的未能善盡職守,也絕對脫不了幹係,郎焰很清楚,若真想要有所改變,他只能夠靠自己。
他輕咳一聲,將眾人注意力引來,霎時他接收到了底下數百雙眼神,其中輕蔑多過於尊敬,好奇多過於關心。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是該讓咱們青城派有番新作為的時候了,首先……」郎焰語氣和緩,「本掌門決定要重新規畫青城組織架構,在掌門分不開身時,門中不至於群龍無首,換言之,我們需要一個副掌門。」
副掌門?!
三個簡單的字如火石劃天,瞬間擦亮了底下的一雙雙眼睛。
「副掌門?」連郎意童都不得下暫時忘了他的袖管,開口詢問:「那和執法長老、研經長老、戒律長老、書閣長老、齋醮長老相較起,哪一個大?」
「自然是以副掌門大!」郎焰氣定神閒的回答,「所謂副掌門就是當掌門外出、久病,甚至是不堪重任,意欲辭去掌門之位時,唯一的繼任人選。」
不堪重任,意欲辭去掌門之位?
底下的一雙雙眼睛,更加瞠圓炯亮了,殿中若是有柴,只怕早巳烈焰衝天了。
「按掌門的意思……」郎意童繼續發問,深知不太對勁,「若掌門遭人暗算而『突然 喪命,兇手未明,血案未清,竟不需經由眾位長老先裁決定奪,而可以直接由副掌門來繼承大位,並由他來決定是否要繼續緝兇?」他皺起眉頭,小焰是不是瘋了?這不形同是自個兒挖了個墓穴?
郎焰爽快地點頭,「是的,這就是本掌門的意思。」
「這……這決定會不會太過草率?屬下建議掌門最好再考慮考慮,或是--」
郎焰伸掌阻止他往下說,「有關本案,本掌門已然深思熟慮過,國不可一日無君,青城也是,就算本掌門今日不幸遇害身亡,也不該因此就亂了眾人的日常作息,少一個郎焰,尚不至於毀掉青城一派。」
「那麼,依掌門的意思……」江炙眼神銳利,率先拱手發問,一聲「掌門」頭一回喊得出自真心。「這副掌門之位該由誰人來擔當?是否考慮由年紀及江湖聲望評比……」
「若論年紀,那就只能是執法長老 ,呵呵!大師兄莫心急……」叫人別急,自個兒已然急火滿面的是桑焠。「掌門英明,不消旁人提點,自會做出最佳的選擇來造福青城。」
郎焰想笑,怎麼?前陣子在父親靈堂後方,口口聲聲說父親傳位給他是中了蠱,是病胡塗,並封他做青愣掌門的人,現在竟說出了「掌門英明」?
「是呀是呀!」
深怕落於人後的莫熠亦快步走出人群。
「當日撞大鐘時,掌門句句真理,字字珠璣,青城上下,誰人不服?想來作出的任何決定都將有獨到見解,而不會僅以無稽之年歲長短來做考量感據。」
「話不是這麼說的,聞道總有先後……」
江炙不悅還想出聲,卻讓郎焰給伸手阻止了。
「成了,本掌門已經明白大家的意思了。」郎焰神情自在的說,「總之,大家都同意了這副掌門是一定要有的就是了,至於由誰來當,由於事關重大,一切公平行事,本掌門已針對此擬出了一套完整辦法,不按年歲、不依威望,而足以實際的成績來做評比。」
「實際成績?!」眾人齊聲不解的問道。
郎焰悠悠開口。
「本掌門明列表單,就貼在靜思殿的穿堂回廊墻上,每月擇出一位青城『副首 月冠軍,月冠軍中再擇出季冠軍,依此類推出年冠軍,三年為限,統比三年總成績,以三年中表現最佳者,出任副掌門三年。」
「只……三年?!」眾人傻眼。
「是的!」郎焰點點頭。「為了別讓副掌門踞位怠惰,所以接下來的三年裏,評鑒的工作將繼續比照辦理,副掌門依舊參賽,如果他在這三年裏只是屍位素餐,不思進取,那麼就有可能會被其他人取代,不過換另一個角度想……」他的表情平淡,卻是在向眾人拋出誘餌,「如果在這三年裏,掌門突然暴斃或是失蹤,那麼他就得要準備繼位,當了掌門後可就不會再變了。」
「三年?」向來耐性最差的桑焠,面帶不悅,「會不會太久了點?」
「如果嫌久……」郎焰扯唇微笑,「大可不用參加,這項副首競逐,絕對採公開、公正、公平方式,只要你是青城門人,都可以自行決定參加還是放棄。」
眾人瞪大眼,開玩笑,三年雖久了點,但至少總有個指望在,只有笨蛋才會輕言放棄!
「評比的項目是什麼?」江炙已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了,雙目中寫著志在必得。
「共有五大項,首一武學,次二證道,再是耐力,四則親和,至於最末一項,則由當月主考官自行決定考試內容,考的是隨機應變的能力。」
「親和?」
其他項目單感字面都還能夠懂,但這第四項,就有點不懂了。
「欲當副掌門者,人緣好壞自然重要,這一項的評鑒官將由青城派上下門人、包括雜役小廝在內,再加上附近道觀道士的支持度,一並計分。」
眾人蹙眉思忖。
換言之,並不單是武功高強便能奪魁,且還得試著和所有的人和睦相處,不但得團結「內人」,還得敦親睦鄰?
郎焰再度解釋,「除了親和這一項外,其他四大項的主考官將由本掌門及執法長老、研經長老、戒律長老、書閣長老、齋醮長老共同或是輪流擔任,若有分數相同的情況出現時,則交由執法長老來仲裁,並公布當月冠軍人選。」
「我?」
郎意童愈聽頭愈大,嘴角愈是扁低。
「又是出題、又是當主考官、又是當仲裁,還得負責公布成績?」拜托!這麼多事攬上身,那他哪還能有多少時間逍遙快活?
「是的,都是你。」郎焰點頭。
「為什麼都是我?」又是不甘心又是惱怒讓郎意童想伸手抗議,這一扯可不得了,袖管一徑分開,七、八只蛐蛐兒同時逃命似地由其中蹦出。
重獲自由的蛐蛐兒開心地又跳又唱,賣命演出,為陡然沉寂下來的祖師殿帶來熱鬧滾滾,青城門人個個站得老遠,瞇眸瞧著那微臊紅臉,卻又不捨失「寶」的執法長老在殿上同那蛐蛐兒一般,邊跳邊撲捉著「逃犯」。
郎意童身後,郎焰淡淡出聲。
「事情都歸你,因著長老您德高望重,人人服氣。」而且,太閒了。
青城山腳,老詩記豆腐分鋪。
經過了幾日的精心規畫、敲敲打打兼重新築造,此時的豆腐小鋪已有了全新的風貌,用了上好的紅檜原木、昂貴的檐瓦石材及髹漆塗料,不為啥,只因比處不再是個暫居之所,來自蘇州的豆腐西施,即將在此落戶。
落多久?
沒個準,落到人家自個兒心甘情願,願意離開了為止!
高大的黑色駿馬之上,一名英挺男子高坐馬背上,在他身前,坐著個笑容清甜卻隱含著霸氣的嬌嬌女。
「曉楓,妳真的不走?」
洛伯虎蹙眉出聲,問的是那立在鋪前朝他們揮手告別的綠衫少女詩曉楓。
「你們走吧。」溫柔眼光裏透出堅定,詩曉楓看了眼天色,「路途遙遠,若是在林子裏遇上天黑就麻煩了,記得跟我爹說,別惦記我,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放心吧,我們會跟詩老爹說的,說妳在這裏,好得不能再好了!」
接話的是坐在洛伯虎身前的朱紫紫。
別的忙她可不一定有興趣,但砸大錢在這兒幫「舊情敵」砌個好房及帶句平安問候語,她可是再樂意不過了。
洛伯虎蹙眉,語氣中仍是割捨不下的憂心。
「我已經給了村口振興鏢行三倍訂銀,妳若有事,就上那兒讓他們給我捎快訊,我會立刻趕過來,什麼事都別委屈自己,我在妳灶下石板底埋了些金元寶,足供妳雇十輛馬車回蘇州,任何時候只要是想家,就回來了吧,什麼蠱不蠱、咒不咒的,我會另外再幫妳想辦法解決的,懂嗎?」
語氣溫柔,眼神溫柔,眼前男子有著足以淹沒天下所有女子的溫柔嗓音,詩曉楓被那溫柔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紅了臉,而那處於兩人中間的嬌嬌女,卻只覺得男人眼神刺目兼傷眼睛。
為免事情再生變化,朱紫紫不悅地出聲,「既然說好要隨傳隨到,那就別再浪費時間了。」
馬鞭由嬌嬌女手中揮出,馬兒吃疼嘶嚷一聲,昂頸騰跳,馬背上的男子只來得及向後方投去深深一瞥,旋即策馬離去。
煙塵漸杳,詩曉楓陡覺臉上一片冰涼,伸手一摸,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為什麼哭?
詩曉楓在怔忡了好半天後才總算厘清了自己的心。
她哭,是因為不捨,那乘馬離去的男子,是她曾經愛過的。
那臨別時的真心一瞥比任何解藥都還有效,她的心在瞬間撥雲散霧,憶起了自己曾有過的鐘情。
六歲那年,她幫爹爹到城西去送板豆腐,上了大街,卻讓群貪玩的壞孩子給攔了下來,不但翻倒了她的豆腐還圍著她取笑叫囂,惡腳抬高,想一腳踩爛了她的豆腐。
「別這樣!別這樣!求求你們別這樣……」
這是她家的招牌豆腐,是爹的心血,是要送去給客人的,是不可以……嗚嗚嗚,她該怎麼辦?
她年紀小,又怕又慌,只會嚇得蹲在地上埋頭哭泣,後來是個大男孩過來,用根打狗棒為她趕跑了那些壞小孩。
壞小孩邊被趕邊叫嚷,喊男孩「街頭小霸王」,而他正是洛伯虎。
「好了,別哭了,已經沒事了。」
見詩曉楓仍是哭個不停,他說了不少笑話哄她,不過一會兒,她就笑了。
打小就是這個樣子,他很會說笑話,又懂得女孩的心,長得又好看,也難怪會到處和女子糾纏不清了。
兩人熟識後,他常到鋪子幫她送豆腐,而她就以免費的豆腐腦當作跑路費,她漸漸長大,讓城裏好事者給起了個「豆腐西施」的封號,惹得鋪子裏蒼蠅蜜蜂盤旋不停,不過還好那些人多半只敢瞧瞧,不敢當真亂吃她的「豆腐」,因為只要熟點的都知道,這家豆腐行可是由「街頭小霸王」在罩著的。
而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立了志向,要當洛伯虎的妻子。
直至那日在大街上,七個女人一個男人面對面,知曉了自己並非他的唯一。
蘇州城說大不大,可說小倒也不小,七個女子中甚至還有的是認識的,就算不認識,也有曾經聽過對方名字的,甚至還曾經交換過戀愛心得的,只是她們都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和對方的,是同一個。
在另外六個女人忙著用拳腳問候那個多情郎時,詩曉楓只會蹲在一旁埋頭哭泣。
所有女孩子裏,她是最膽小的那一個,除了會做豆腐,她唯一的本事,八成就是只會哭了。
如今回想起來,也難怪洛大哥要將她給拱手送人了,因為他肯定算準,以她這種性格,又怎能鬥得過那些個火辣辣、嬌傃傃、兇巴巴的對手?
就算真搶得過,早晚她也會死於非命、死於意外、死於醋桶、死於淚海……
「想什麼?」
一把低沉嗓音由後傳出,將詩曉楓喚醒。
她慌慌張張轉身,霎時紅雲滿面,是郎焰。
「嗯……在……想你。」
她說得結巴因為撒謊,但她知道天底下沒有任何男人會希望聽到他喜歡的女人跟他說,她正在想別的男人吧?
她雖然愛哭卻還不笨,既然已成往事,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它隨風而逝。
「想我時會哭?」郎焰輕哼一聲,卻沒再追究下去,只是伸掌將她臉上的淚漬抹了幹凈,「我欺負妳了嗎?」
「沒有。」她搖搖頭,面現微笑。
「既然沒有,以後不許動不動就掉眼淚,否則……」他伸臂將她攬進懷裏,將下顎枕在她的發頂,聲音有些不自在,「我會心疼的。」
詩曉楓偎在他懷裏,鼻頭卻悄悄地再度泛酸,但她答應了他不哭的,所以她忍住。
郎焰不是洛大哥,不是那種善於甜言蜜語的男人,他最常說的話都是些她聽不懂的玄學禪理,要讓他說出這種話其實並不容易,就算他會這麼說純粹是因為中了蠱也無所謂,至少,他的話讓她真的感動。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她能確定和他在一起,她不用去擔心得和別的女子分享感情。
她搶不過人,也無意去搶,她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想和自己喜歡的人,共同守護著一片用愛打造的小小天地。
她想和眼前的男人一起打造,她確定。
詩曉楓沉浸在感動裏半天沒聲音,末了是那轉身環顧小屋的郎焰打破了安靜。
「怎麼會突然決定大興土木的,原先那樣不好嗎?」
「是不好……」詩曉楓陪著郎焰將視線巡向小鋪,眼兒含笑,「你不曾在裏頭住過,所以不知道裏頭下雨時可以泛舟,晴天時可以曬魚幹,夜裏還有蛙聲蟲鳴。」
「這麼慘?」
「還好啦,住久也慣了,只是我朋友要回蘇州,他們不放心我,所以幫我重砌了這間小鋪。」
「可是……」郎焰皺起眉,「妳一個弱女子獨住於此總是不妥,要不,妳再上我那兒去當廚娘吧。」
「不要!」她用力搖頭,「我喜歡一個人自由自在,你放心,洛大哥已經幫我在屋裏安了鎖,也和村口鏢行訂了合同,三不五時他們會派人過來我這裏巡巡,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楓兒,妳寧可讓什麼鏢行的來照顧妳,也不讓我來做?」他的神情有些不開心了。
「不是不讓……」她柔柔一笑,「而是沒有必要,我真的可以照顧好自己的。」
「妳不再考慮考慮?」
「我已經考慮過了。」她溫柔微笑,笑容中卻滿是堅持。
他蹙眉睞她,其實明白她堅持的原因。
前陣子她就住在青城派裏,直到他爹出殯,在那段期間裏,他們都得十二萬分的小心,就怕兩人間的對視或是互動讓人起了疑心,發現了他們之間的感情。
尤其郎意童認識她,且知道他們那段中蠱淵源的,所以她更得小心。
整天若不是用黑灰抹臉,就是閃閃躲躲地還得壓低嗓音。
他畢竟甫遭父喪,又是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當上了掌門人的,任何一個差錯都可能毀了他的未來,太多人想看他的笑話了。
所以她寧可選擇在山腳下遙遙伴著他,而不是住在一塊,她想得很多,且都是為著他設想。
「對了,郎掌門。」她突然感到好奇,「這個時候你怎麼會有空出來?」
他賊賊竊笑,「相信我,青城門人接下來都會很忙很忙,忙到沒有時間去過問他們的掌門在做什麼,還有,我和妳說過別喊我掌門的,之前在山上在人前那麼喊是沒有辦法,妳不會真想用這三個字喊我一輩子吧?」
「不喊郎掌門喊什麼?」她一臉困惑,「郎焰嗎?」
他搖搖頭,笑得詭異,「我比較喜歡妳用倒過來念的方武。」
焰郎?!
詩曉楓紅了臉,佯裝聽不懂,「不會。」
「不會?敢情詩姑娘不但祖傳做的是豆腐生意,連腦袋裏也都裝著豆腐?」
「是呀是呀,就是這樣的,難道不行?」
「行!當然行,反正我最愛吃的就是豆腐腦了,二話不說,開動!」
郎焰揉玩著她的發辮,她笑呵呵地閃躲著,兩人玩得不亦樂乎,午後時分,山徑無人,嬉嬉鬧鬧轉到了樹幹後方,一個不小心,他又低下頭吻她了。
吃豆腐是會上癮的,他模模糊糊地想著。
青天底下,豆腐小鋪招簾,迎風呵呵敞笑。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8-11 00:03:23
第八章
青城後山,仙人嶺。
嶺上站了密密麻麻的人,這些人都穿著青城袍服,在他們眼前,一個鶴發童顏的老者手上甩動著一條約莫拇指般粗,富有彈性的牛筋籐蔓交纏的粗索,另一端縛纏於嶺上一方巨巖之上。
「今兒個這一關叫做『仙人謫降 ,考驗的是你的膽試及應變能力。」
老人面色和善,踱近了崖邊,伸出頭往下瞧去。
哇!可真是雲深不知處,谷深不見底呢!
老人開口高喊:「要掉下去 !」
這一喊,空谷回聲不絕,「要掉下去 ……要掉下去 ……要……」
「要摔成爛泥 !」老人又再快樂大喊。
下一刻,「要摔成爛泥 ……要摔成爛泥 ……要……」陣陣回音就同那刮得人臉頰生疼的崖上惡風一樣,叫人想不恐懼也難。
老人輕咳一聲,硬生生吞下得意的惡笑。
「成了,試驗完畢,待會就請想過關的人過來我這裏,自個兒將繩索綁在腰際,面對崖底站姦,閉上眼睛,然後由我這主考官由背後一腳踹下,先說好 ,不許運功、不許回手、不許施勁,要把自個兒當成是壓根不會武的普通人,要不我就扣分。」
聞言,人人臉色變得古怪,有些膽子小的,已經開始腿軟。
放棄了吧,耳語四起,別副掌門還沒當上先當了枉死鬼。
「執法長老,這樣會不會太嚴苛了點?這……這不等於是在跳崖自盡?」
「錯錯錯!」
郎意童對於自己所設計出來的關卡,十足滿意。
「自盡是自個兒跳的意思,時間自己掐準,但這『仙人謫降 卻得由我來裁定,被踹之人將防不勝防、備無從備,連後悔畏縮的時間都沒有,直至腰上繩索赫然拉緊,煞停落勢,再將人懸蕩於山壁縱谷之間,享受極速快感,享受山風擊身,享受要死不死的恐懼……」
愈說愈興奮,愈說愈快樂,郎意童在一對對瞠大了的駭然瞳子裏看見自己惡鬼似的笑容,停下聲音再咳了咳,好半天才總算能夠換回一張慈笑和藹的臉。
他是長老,他是長老,不是長年不老的小孩,謹記!謹記!
「請問長老,像這個樣子被吊在半空中,得要多久?」
郎意童一臉好商量的表情。
「隨你開心,一下子或一整天都可以,這項競賽將以時間長短來做為計分標準,我備了香案的,看你能熬過幾炷香,想上來就扯扯繩。」
「那繩索……」問的人不自在地吞咽口水,「夠牢靠嗎?」
「放心!這東西既是要讓人用的,安全性自然得列入考慮,之前我已經試過了一頭豬、一頭牛、三條狗和五只雞了。」
「結果?」眾聲齊問。
郎意童目露不屑,「呿!那些畜生膽子太小,溝通半天只會嗷嗷呣呣聽不懂,又不是讓牠們去死,幹嘛怕成那樣?牛被拉上來時心跳已停,狗剩下兩條,掉下去的那一條是自個兒太緊張掙脫繩索的,至於那些雞,被激發出了潛力,竟然還能飛上崖頂。」
「長老,這聽起來好像都是失敗的經驗耶!」
「亂說話!那頭大豬公就成功了!」
是嗎?會不會是因為那家夥的油脂太厚,將心臟包裹到沒了知覺吧?
換言之,待會若有人成功了,豈不該列入勝利豬公行列?
「長老,如果繩子當真撐不住斷了,那麼……」
「所以我一開始就講白了嘛!」郎意童終於不耐煩了。「今兒個我這一關要考驗的就是你們的膽試及應變能力,斷了就斷了嘛,難道不會學那雞發揮潛能,飛頂求生?這還要我教?來來來,閒話少說,想當『副首 月冠軍的就來我這裏排隊報名,不要的,就滾一邊去,別礙著旁人跳。」
沒多久,仙人嶺上,慘絕人寰的尖叫聲響徹雲霄。
後山山腰處,密林中有塊如茵草地,景色優美,草地之上,有對正在談情說愛的情侶。
「咦,那是什麼?」詩曉楓抬高螓首,清澈的杏眸裏夾雜著疑惑,「好像是有人在尖叫耶。」
「管他是什麼!」郎焰閉著眼睛仰臥在詩曉楓腿上,連眼皮都懶得抬起,那些聲音他很熟,熟到深知不用去理會,他伸掌,抓住她擱在他胸口上的蔥白嫩指把玩,「妳只要照顧好妳的焰郎就行了。」
她臉紅輕啐一聲,用小手去掐他的臉皮。
「誰這樣子喊你啦?臉皮厚厚的青城掌門。」
「妳也看出來了嗎?」
他沒張開眼睛,盡是淘氣壞笑,只有在她面前時,他才能放縱自己,偶爾出現些孩子氣的表情。
「繼鐵頭功之後,青城掌門目前正在苦修的是--『銅墻鐵壁厚顏功 。」
詩曉楓失笑,纖指往上爬,穿梭在郎焰頭頂上那剛冒出來不久,還粗粗硬硬會扎人手的黑色發絲。
「說真的,你最近常帶我到處跑,難道打理一個大門派當真如此清閒?」
「本來就不難。」
他張開眼睛,在她腿上挪蹭,尋找著更舒服的位子,他動她臉紅,卻無意阻止,她喜歡他在她眼前時,一點也不像個掌門人,只像個會耍賴的孩子,這是種情人之間的恣意。
「我問妳,如果妳養了匹愛吃卻又很懶惰的馬,妳想要牠載著妳到處去玩,妳會怎麼做?」
「用鞭?用腳?還是在牠尾巴上掛串鞭炮,嚇得牠到處跑?」
「詩曉楓!」郎焰皺起眉頭,「原來在妳溫柔的外表下,骨子裏竟是隱藏了暴力傾向?」
詩曉楓輕笑,沒否認自個兒的方法似乎不夠好。
「嫌我暴力?成!那你說說,你要怎麼做?」她將問題拋回給他。
「用根長竹竿綁著牠愛吃的食物,然後將竹竿綁在馬背上,食物懸掛在牠面前,為了想吃,牠就不得不向前跑了,就這樣讓牠一路想吃卻總是吃不著,直到目的地到了之後才讓牠大快朵頤一番。」
「噢,我懂了,所以這就是你用來整頓青城的辦法?在他們面前掛了根長竹竿,讓他們忙著趕路,而你,就可以打混摸魚,陪我到處玩了。」
他但笑不語沒解釋,繼續枕臥美人膝,還拉過她那摩挲著他頭頂的小手扳玩著,同時閉上了眼睛。
其實,他雖是在陪她,卻不是在打混摸魚。
近來他的腦子裏盡在鑽研著一個接一個的問題,一個接一個的難關。
來看她,一方面是陪她,另一方面也是想讓自己在思緒雜亂、壓力過沉的當兒,變換一下心情,而不至於想破了頭,或者是走火入魔。
他想的是有關於武學上的問題。
楓兒不懂武,他沒想和她解釋太多,說了她也不會懂,他只是要讓她知道,他是真心喜歡她的陪伴那就夠了。
情人之間的默契,言語溝通只是其次,一舉一動都足以會意。
這一陣子,有時天沒亮他就到豆腐鋪裏幫她磨豆,幫她煮豆,幫她開鋪、張羅桌幾,且還限量一天只能賣上五十盅的豆腐腦就得收鋪。
如果有人敢來吃她的「豆腐」,討討言語上的便宜,說些一點也不好笑的渾笑話,那就別怪他這蒙面店小二會將人一腳踹出小鋪外面。
有時想想,詩曉楓真是想嘆氣。
她這豆腐小鋪早已遠近馳名,一個原因是限量賣貨,不想多賺,另一個原因則是前一個店小二很兇,後一個店小二很惡,如果你還敢上門來消費,那就要自求多福,幸好她開這鋪子本就是在消磨時間,是賺是賠不打緊,要不然,早該關門大吉了吧。
讓郎焰這店小二蒙著臉是她的意思。
若讓人認出了堂堂青城派掌門人竟放下身段來這兒為她端盤遞水,別說郎焰,怕是整個青城派都會掛不住面子吧。
限量賣貨則是郎焰的意思。
她會捨下蘇州的一切留在這裏,可不真是為著賣豆腐掙錢。
既然是為了他,那麼合該多撥點時間給他的。
兩人均是同樣心思,一個當掌門的像是在玩,一個賣豆腐的也只是在玩,其他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兩人可以時時相見,說說體己話、偶爾香一個、摟兩把、說句渾笑話就心滿意足了。
對於未來暫時還沒人會去碰及。
一來他剛遭父喪,至少得守孝三年,另一方面,郎焰很清楚詩曉楓的存在,將會引來他身邊多少人的反對及冷顏相待。
他畢竟是個太年輕的掌門人,一言一行在江湖、在青城,都會被人放大解讀。
年輕掌門沉溺女色不起?
喪父掌門戀上豆腐西施?
他甚至能猜到人們在談論起他們時,會自行搭上的標題,也許叔公就會在此時跳出來說他是中了蠱,是身不由己,而女人是禍水雲雲。
她該是清楚他的顧忌吧,所以她壓根不逼不問,只要能見著他偶爾抽空出現,就會笑吟吟地快樂迎接,並隨著他到處跑來跑去。
山間林風沁冷,他將她的嫩指扳了扳、捏了捏,突然眼睛大張,開心地由詩曉楓腿上跳了起來。
「我想出來了!」
又來了!
詩曉楓一邊拍心口,一邊松了口氣地笑著,她彎起腿,將下巴擱在膝頭,深情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不是他第一回這個樣了,幸好她早已司空見慣。
郎焰由地上捉起他的寶劍,刷的一聲劍身離鞘,下一瞬間,霸猛狂肆的劍氣四散奔流,將她這不會武的小姑娘給看得微微心驚。
她邊心驚邊挪動位子移遠了點,不是怕受傷,而是怕妨礙了他練劍時的氣勢。
他練了好一陣,手中長劍動作愈來愈俐落,她甚至快分不出哪條影子是他,哪一條又是劍了,良久之後,他突然轉向,劍氣排山倒海地狂掃入林,接著樹木叢生的密林裏,竟被他的劍氣揮斬出了一條路來,路兩旁的林木東倒西歪。
「哇!這是什麼招式?好厲害!」她瞠目結舌地跳了起來,臉上又驚又喜。
「青城劍法。」郎焰淡淡回答,甩甩手中長劍,劍氣九成,劍招還要再練。
「可是……」詩曉楓一臉困惑,「那天在靈堂上,那些人不是說你不會的嗎?」
「我是自學而成的,他們並不知道。」
他沒向她解釋因著天資有別,他不過才自學了幾年,便已淩越了大師兄努力十載的成果。
「劍譜是你爹給的嗎?」她好奇的問。
「算是間接的吧。」
郎焰將她攬至身側,一邊搓揉著她的青絲,一邊笑笑地解釋。
「我身上不但有劍譜手抄本,還有摧心掌譜及霸王神鞭的倣抄本,這些都是好幾年前與叔公打賭,他『故意 輸給我的東西。
「我雖早已擁有了它們,那時卻未發心學習,翻了翻、看了看、死記了記,就這麼將它們記進了心裏,是那陣子流落街頭時,才又『一個不注意 讓它們全跑了出來,還『不小心地 參透了些許枝節關卡,再經由大鐘一撞,我爹驟死,以及……」
他朝她溫柔微笑,「對於妳的中蠱動心,這才一連二、二連三地全兜攏串連了起來。」
他笑,將別人視作難如登天的事情,竟說得如此簡單隨意。
詩曉楓紅著臉,為了他竟將她歸納入他能成功的條件之一。
她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好奇的問:「這是青城劍法,那麼摧心掌和霸王神鞭呢?」
他點點頭,「也都學得差不多了。」
「那好!那好!」
她掙開他的懷裏,拍拍小手真心歡喜。
「那你還不趕快去告訴那些瞧不起你的青城門人,證明你早已夠本事當他們的掌門人了嗎?」
「算了,我沒興趣。」他懶懶擺了擺手,「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何必在意別人怎麼想?」
她聞言有些氣結,沉下了俏臉,「郎焰,你怎能如此不在意別人對於你的看輕?」
他輕笑著,「瞧瞧妳,又在為我生氣了,我自個兒不在意妳倒是在意得緊。」
他伸手去刮她的臉頰,逗弄她。
「女孩子不能常生氣的,那可會容易老喔!老了就不再是水嫩豆腐而是豆腐幹了,那可就沒人愛了,半買半送都還沒人要了。」
「你--我……」她噘嘴,將他的長指拍去。他明不明白,若不是為了他好,她幹嘛要生氣?
郎焰無所謂地笑著,硬是將她再攬進懷裏,「楓兒,這個世界上只要妳不看輕我,其他人怎麼想,我是真的不在乎的。」
「怪人!」
見勸不動他,詩曉楓也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高興好;心口甜津津的,因為他說了,他唯一會在乎的只有她而已,算了,她其實是應該要滿足了。
「我不怪妳不愛!」他還是笑嘻嘻的,「成了,別為這種小事起爭執……呃,妳站好別過來,因為……」他雙目陡然激燦出興奮光芒,瞬間躍離了她三尺之外。
「因為你又突然想到一招了,是嗎?」
她幫他接完話,果然見他點點頭沒作聲,三尺之外的他捉高了寶劍,運氣旋騰刺點處處,勁如狂鷹,形似猛梟,人與劍瞬時飛掠成了一體。
雖被冷落在一旁,詩曉楓卻毫無不悅,她在草地上坐下,看得出神,一對笑眸像煞了一對月牙兒。
什麼叫做幸福?
就是妳喜歡的人兒對妳中了蠱,而妳也是的。
你們不離不棄,你們近在咫尺,你們觸手可及,你們可以任性地對視微笑。
而且只要妳向他伸出手,他就會向妳走過來。
是的,她知道,這就叫做幸福。
更好的是,她的幸福,並未被切割成了七份。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8-11 00:03:42
第九章
卯時未至天未亮,郎焰已經來到了豆腐鋪前。
小屋仍沉睡在黑暗裏,燈沒點上。
「這小姑娘今兒個是睡過頭了嗎?真是難得。」郎焰搖搖頭自言自語,站在門外輕喚著她,又伸手叩了叩門,卻沒見著反應。
心頭覺得不太對勁,他伸手推門,這才發現門扉並未被鎖上,他進屋搜尋了一番,屋其實並不大,他很快就得到了結論,他那會做豆腐的小情人,沒在裏面。
「怎麼回事?」
郎焰心頭不安,點起桌上的菜油燈,試圖在屋裏尋出蛛絲馬跡,看看詩曉楓是不是給他留了張紙條,但什麼都沒有。
他不死心地持著燈盞再度踱入內室、到廚房、到茅廁,甚至連屋後那口儲水的大缸他都沒放過,但依舊未能得見伊人芳蹤。
也許是村裏有人請她過去幫忙,也許是不小心在林子裏發現了野蕈耽擱了,也許是鋪裏沒豆子,她得趕著去訂貨,也許只是醬料告罄,像是桂花釀、像是酸辣醬之類的……郎焰回到屋裏,不斷地安慰自己。
不會有事的!他暗罵自己太緊張了,虧他整日將「清靜」兩字掛在嘴邊,卻每回只要遇上她的事就會亂了套。
她只是離開一下下而已,他就嚇成這個樣,待會若等她回來見著了,肯定會笑話他的。
他坐著等待,想象著詩曉楓笑他傻時的嗔笑表情。
想著想著,他眼前真的出現了那會讓他心跳加速的豆腐西施,她梳著烏黑的麻花長辮,身著絳綠輕綢衣衫,嬌美清靈,一雙眼兒亮燦燦地,渾身上下散發著稚氣未脫、惹人愛憐的嬌嫩神韻,俏臉生暈,肌膚白裏透紅,軟膩似泥,月牙兒似的笑眸裏揉著促狹,笑他太過緊張了,真的太過緊張了……
他看著看著也跟著笑了,伸出手,卻什麼也沒能觸著。
那不是詩曉楓,那只是他過於思念所產生的幻影。
他收回手嘆氣,繼續等候。
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當日光照亮小屋裏時,她還是沒回來,屋裏形同一座死城一般。
就在他開始考慮是不是該到村裏鏢行去問一聲時,門扉輕響,他飛身跳起,還將桌子椅子都絆倒了,那一句「妳上哪兒去了?」還沒問出口,門一開,他眼裏的喜悅盡除,不是詩曉楓!
「你怎麼在這裏?」
「您怎麼會來了?」
郎焰和進來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來人是詩曉楓的姑婆詩心兒。
「嘿嘿嘿!這屋子看來還挺不錯的嘛!」
門扇再開了一次,詩心兒不是自個兒來的,那跟在她身後的人跨過門檻,大大方方、笑咪咪地走了進來。
郎焰蹙起眉頭認出了來人,正是那被稱作月老,對他和詩曉楓下了同心符蠱咒的老人。
主人不在,客人隨意。
詩心兒連趕了幾日幾夜的路,沒得說先上趟茅房解放,再盥洗一下,未了還起了灶,沏了壺桂花蜜,月老則是用漆木粗棍支高了 板,在招簾上高掛著個「店家有事,歇業中」的木牌,兩人各自忙了一陣回來,那在他們來之前就已經呆愣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郎焰,依舊傻傻地坐在那兒文風不動。
詩心兒遞給郎焰一杯熱茶,自個兒先啜了口,瞬時神清氣朗,唉!年紀大了就是這樣子,稍微操勞就快受不了了。
「郎小子,你別這副樣,咱們家楓兒又不是小女娃,不會在山裏頭迷了路的,或早或晚,她一定會找到路回來的。」
郎焰沒作聲,失魂落魄得像個木雕人一般。
月老走過來,伸掌在他面前快速一晃,再一晃,再兩晃,再晃晃晃晃晃。
「夠了吧!」詩心兒在旁瞧著頭暈,「你當他瞎了呀?」
「不是瞎!」
月老伸手去撓下巴,表情很認真。
「是癡!瞧這表情就知道了,他中蠱太深,沉淪太過,不過幸好呀……」他笑呵呵地由懷中掏出一粒黑色藥丸,「救星來 !」
端了杯茶過來,月老一手捉藥,一手將郎焰的下顎箝緊,手上施起巧勁,眼看著就要將那黑色藥丸給硬塞進郎焰的嘴裏,再倒進茶水硬灌下去了。
「這什麼?」
郎焰蹙眉將頭一偏,被逼得總算清醒了些。
「這好東西呀!快快張口,吃了就沒事了。」月老可不由他,半笑哄半強迫,像在逼小孩子吃藥一樣。
「什麼好東西?」郎焰又問。
「對你好的東西就叫『好東西 。」月老打算蒙混過關,手又湊了上去。
郎焰冷冷地撥開他的手,「不說清楚別想我會吃下去。」
「那若說清楚你就得吃下去 。」月老笑咪咪地點頭,「不就那個能夠讓你解去『同心符 蠱咒的解藥嘛!吃了之後,你就不會再老是惦記著詩姑娘,就不會一沒見著了她就渾渾噩噩,就要失魂落魄,像個小傻蛋一樣,也就不會再這麼執迷不悟了,當初是我闖的禍,自然由我來收尾……」
話還沒完,月老被郎焰推遠,並將他手上的黑色藥丸搶了過去。
「呵呵呵!知道這玩意的好處了吧,不用人家喂,想要自己吃了嗎?」
郎焰面無表情,用拇指及食指夾緊藥丸,當著月老面前將那藥丸捏爆搓成了粉末。
「你你你……你在做什麼?你知道這是我費了多少時間、用了多心血才制成的嗎?」要命!要命!浪費!浪費!
郎焰拍拍掌將指上粉末灑落,還沒忘了用腳再揉進土裏。
「你浪費時間去做這種東西做什麼?還想要我感激你?」
月老瞇起眸子,雙手兜攏胸懷,整個人退離郎焰十步。
他懷裏還有幾顆解藥,可別讓這小子全給揉進了土裏,讓他的苦心全付諸流水。
搞什麼嘛!解咒不成時人人怪他,這會兒能解了,當事人卻毫不領情?老話一句,做人好難!
「瞧這情況……」詩心兒在旁優閒地啜茶,「你是真打算和我那侄孫女一輩子糾纏下去,即使明知有蠱也不想解開了?」
郎焰在桌前坐下,蹙緊的劍眉下是堅定的眼神。
「我喜歡楓兒,不管是不是蠱咒所導致,我不在乎,更從沒想過要解去,我們相處得很好,過得很快樂,有她為伴,此生已足矣,我寧可這樣的惦記,也寧可這樣的魂牽夢縈,我不要我對她的情感遭到半點毀損。」
詩心兒認真審視起郎焰,好半晌後悠悠嘆氣。
「我羨慕楓兒!她是個幸運的女孩,不論你們的感情是起源於一個多麼無稽的開端,重點是它已然茁壯成了個美麗果實。」她聳聳肩,「既然你們兩人已有了默契,我這一趟或許來得多餘,但你放心,我不會強要帶她回蘇州,只要丫頭親口告訴我,說她在這兒過得開心,我就會帶著月老離去。」
只可惜詩心兒始終未能等到侄孫女的一句回應,從那一天開始,詩曉楓就失蹤了,一天、兩天、三天……甚至是十天過去了,她都沒有出現。
詩曉楓始終不見人影,郎焰都快急瘋了,他親自去問了村口鏢行,又問過村裏及附近鎮上的人,但就是沒人知道詩曉楓的下落。
郎焰深知自己肩上扛有重任,不能拋下一切不理,詩心兒來的正是時候,她接下了繼續尋找詩曉楓的事,允諾著只要有消息,就會立刻通知他。
閒閒月老幫不上忙,只會在郎焰揪發痛苦,茫然無措之際,過來「好心」地問一句:「要不要考慮考慮?先來一顆吧,只要一顆就能夠解脫痛苦、通體舒暢、煩惱盡除……」
「我先來幫你通體舒暢吧!」霸拳揚高,郎焰將月老毫不留情地破 打飛了出去。
一個月過去了,時序由秋入冬,山中愈來愈冷,張開口,還能呵出白白的霧氣。
「不行!咱們得快點尋到她,若下了雪,山路被大雪覆蓋,那就麻煩了。」
老眼瞥視那又開始發須叢生、表情猶如無助困獸、眼神慌亂似將失控,自言自語的郎焰,詩心兒皺緊眉頭。
「郎小子,楓兒要找,你自個兒身子也要顧,瞧你那臉色,又是幾夜沒睡了?」
郎焰垂首沒作聲,不是他不想睡,而是壓根睡不著,楓兒不會武,又是個弱女子,一個人在外頭怎麼生存?
他寧可自己擔心的是楓兒如何「生存」,而不是更可怕的下場,她還活著的,他肯定,她只是活在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罷了,他確信!
他不得不如此確信,否則,他會發狂!他會活不下去!
「你確信不要來上一顆?」
一道不怕死的嗓音再度飄了過來,毫不考慮,霸拳再揚,砰地一聲巨響,昨兒個剛修補好的 板再度被撞開了一個大口子。
索性就別修了!
郎焰轉回視線,反正這無聊家夥老愛打這兒出出入入的。
「我想過了……」
在郎焰一拳打飛了月老時,詩心兒沉吟出聲。
「蘇州那兒沒有,一路上沒有,山裏能找的地方我們也都找過了,這會兒那姓洛的小子正在幫咱們沿路尋找,卻始終無消無息,按理說,你這麼惦記著她,她又何嘗不是?你們又沒吵架,所以她根本不可能不告而別的,就算真是不告而別,也早已忍不住思念要回來,想了想,推了推,除非她是讓人給帶走,還有,那帶走她的還是她認識的人,所以現場並沒有留下掙扎過的痕跡。」
「帶走?」郎焰抬高眸子,滿是困惑,「可依楓兒的個性,她壓根就不可能會與人結怨的。」
「她不可能你可能!」詩心兒淡淡地看著他,「如果對方鎖定的對象是你,除了楓兒還能有更好的籌碼嗎?」
「若真是如此,對方早該找上我談條件,還有一點……」郎焰搖頭,「我和楓兒相戀之事除了你們這幾個人,青城山上是沒人知道的。」
「紙包不住火!」詩心兒淡哼,「任何事情都有跡可循,只是你們愛昏頭不知道罷了,或許暗地裏,早已有人盯上你了。」
「那麼他挾持楓兒的目的究竟是什麼?逼我讓位?想要我的武譜?還是……」郎焰揪緊發根失控仰天大吼:「不管他要的是什麼,我都可以給他,他到底要什麼?到底要什麼?別把我給逼瘋了!別逼我大開殺戒!」
門口窸窣窣窣爬進了個捶背捏腰,齜牙嚷疼的月老。
「要死啦!喊得這麼大聲,想把整座山的人都嚷過來嗎?」
死小子!一點都不知道敬老尊賢,出手狠毒!幹嘛?找不著心上人,出氣出到了他身上?跟那小龜虎同樣的惹人討厭!也怪他自己,責任感太強,認為自己闖的禍自己結清,才會整天討打,啐!就咒這小子一輩子找不著那豆腐西施,繼續發瘋下去。
「我不管!我不管了!」
郎焰霍地拔身立起,眼神狂亂,霸氣騰騰。
「我要楓兒!我要楓兒!我要楓兒!我要楓兒!……」大腳橫掃,瞬時眼前桌子全化作了爛柴,大掌一掃,天上地下所有擺飾均碎裂於地。
月老瞪眼冷瞧著他,毫不同情,「你根本不是『要楓兒 ,你根本是『要瘋了 。」
詩心兒漠顏依舊,立在一旁由著郎焰發洩出氣,在聽見月老出聲時,她轉移視線瞥去,緊瞇了瞇雙眼,一個念頭電光火石生起。
「郎小子,瘋夠了就回神,我想到一個辦法了,」
一句話霎時阻止了一頭瘋獸,郎焰抬起頭,眸子裏滿是熾焰。
「什麼辦法?」
「這個辦法……」詩心兒目光緊盯著月老,「還得著落在這老被打飛卻略通法術的家夥身上。」
「什麼意思?」連月老都開始好奇了。
不多時,詩心兒找著了屋中唯一尚稱完整的桌子,由廚房裏盛了一盆米來,桌上燃了三支線香,另外,還擱了件詩曉楓的貼身衣物在旁。
「我先說了……」月老有些不安地輕咳,「這尋人術我可是頭一遭施用,不論結果如何,都不許再將我給打飛出去。」
郎焰漫不經心地點頭,眼神緊盯著桌上的那盆米,看也沒看那腫高了半邊臉的月老。
香煙裊裊,月老閉眸念念有詞,一請山神土地,二請過往神明,問著那在這兒賣豆腐的小姑娘,究竟是去了哪裏。
念了再念,問了再問,好半天過去,米盆絲毫沒有動靜,就在三人同感失望之際,米粒突然起了騷動,它們緩緩滾動著,東滾西滾,直至排出了一個字才停止。
「童?」
什麼意思,郎焰皺眉喃念,將困惑眼神投往了詩心兒。
詩心兒嘆口氣,雙臂環胸,「其實原先我已隱約猜到了是他,只是不敢很確定,現在經由了神明指示,郎小子,你還看不出來是誰帶走了你的心上人嗎?」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8-11 00:04:27
乞圓
郎焰一路狂奔,路上還順道再次擊飛了月老一記,因為他就躲在門邊偷聽,在聽見了一切之後,再度追來討打。
「瞧!她已經忘了你,那你就幹脆……」
他一拳飛去,月老朝向月兒飛去,月兒有個缺口,同他一般,正乞著圓滿。
出手後郎焰就後悔了,後悔出手太重,無論如何這月老總是他和楓兒的媒人,等將來他們要拜天地時,還是需要著他的,這一拳可別將他送回廣寒宮老家去。
擱下雜緒,郎焰繼續狂奔,奔向後山的仙人嶺。
他不會放棄的,他告訴自己,忘了也罷,不再動情也罷,只要她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好,反正他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讓她願意再度接納他。
就算是死後做了鬼,我也要回來找我的焰郎!
楓兒是這麼說的吧,既然她為了他連命都可以不要了,那麼他為她拋權去位,又有什麼不可以?如果她真的忘了他,那他就要守著她,再也不要分離!
到了崖邊後,郎焰低頭覷了眼腳下那見不著底的噬人黑暗。
他想起了詩曉楓,輕輕嘆息,要讓一個不會武又膽子小的姑娘,義無反顧、毫不猶豫地往下跳,這需要多大的勇氣?
調整好內息,郎焰捉高方才帶出的一雙長劍屏息跳下,一邊翔落,一邊盡可能留心著沿路突出的巖塊,好方便之後背著詩曉楓爬上來時充當墊腳石用。
每當翔落一陣後,他便會運勁插劍入山壁停下,掏出火石檢視周遭及下方的情形,確定了無虞後再繼續,感覺像是經過了天長地久般,他終於來到谷底,雖然很小心,他還是跌了一記,幸好落下的地方堆積厚厚的落葉,為他減緩了些許落下時的強烈墜力。
谷底闐暗,恰在此時天上月娘稍移,一輪乞圓之月懸於山谷頂上,將谷底映得分明。
郎焰直起身,拍掉身上泥漬殘葉,還沒忘了整整發、理理儀容,因為現在他要面對的是個已經不記得他了的詩曉楓,他要給她一個最好的第一印象。
他站了好久好久,卻始終沒能走出第一步。
因為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該用哪一句當開場白,好讓她對他印象深刻。
他想起了兩人的初識。
當時的他蓬頭垢面地睡在她家檐前三個月,她沒嫌棄他,那是因為她中了蠱。
後來他找到了她,他的第一句話是--「他們都不告訴我,妳人在哪裏……因為我餓了!」接著他就吻了她。
而現在,他真希望能夠照本宣科再來一遍,但應該不行了吧,他嘆口氣,因為她已經不記得他了,肯定是以一巴掌回應。
那麼他到底該怎麼說呢?
說……妳還記得我嗎?我是妳的焰郎,是妳會往下跳的原因。
好蠢的話,他是想讓她知道她曾為他犧牲多大嗎?還什麼往下跳的原因呢,真是夠驢了,要不,稱讚她吧!
說……最愛吃妳做的豆腐腦了,軟綿綿、滑膩膩,就像妳的柔膚一般,惹人垂涎,讓人想溫存一世不起……
色鬼!他罵了自己。
要不就說……也許妳已經忘了我,但我有信心讓妳想起!
妳的過去或許我來不及參與,但妳的未來卻必須是我的!
好……肉麻!他都快吐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他到底該說些什麼好?
天哪!他到底該說些什麼好?
「對不住!借問一下,你有沒有看見一只小兔子?」一把柔軟甜沁嗓音,陡然自他背後響起。
兔子?
都什麼時候了,誰還有心情去理一只兔子?
「沒沒沒!走開走開!別在這兒妨礙我想事情!」他一手揮動一手掐額,想得頭皮都快爆炸了,他到底該說什麼好?該說什麼好?
「沒呀?」
甜沁軟音夾著一聲綿綿嘆息,仔細點聽,才能聽見那隱含著的笑意。
「那我就不打擾你 ,你慢慢想,好好想,只是記得別把心裏的話說出來,讓人家不想聽見都沒辦法。」
不想聽見都沒辦法?
郎焰傻眼了,換言之,剛才那些亂七八糟想著的話都被說了出來嗎?怎麼可以!他幾乎想要殺人滅口了。
他轉身怒瞪正想問個清楚,這一回身登時傻住,因為映入眼簾的,是那熟悉至極、掛念至極的倩影,是楓兒!
一等確定不是自己的幻覺,他雙瞳睜大,心跳加速,全身血液澎湃,狂潮滿天。
他從不知道有人可以思念一個人思念到了這種地步。
更不知道可以在乍見一個人時,開心成了這種地步。
他的楓兒身披狐裘,披散著墨黑長發,清麗的五官在月光照映下更顯嬌美,至於那身狐裘,想必是叔公怕她在谷底冷壞了,所以扔給她的吧。
真沒想到在這禁閉於谷底的日子,她居然可以過得這麼好,她看來神採奕奕、神清氣爽,一點也不像他,精神頹迷不振、胸口鬱悶難解,為了思念她、為了尋找她,他的模樣看來很是狼狽。
所以……他心傷地想,叔公沒猜錯,她根本就已經忘了他,所以才能夠活得如此自在,如此無憂。
也許月老是真心想幫他的吧,奉勸世人哪,情愛是蠱,中蠱必亡?
他不作聲,目光貪婪地盯在她身上,想將她嬌甜俏麗的模樣深刻在心底,他不敢上前,更不敢出聲,方才他的話她既然都已經聽見了,如何回應就是她的問題了。
詩曉楓觀著他,安靜了好一陣子,最後她甜甜一笑,皺皺鼻子、歪了歪脖子。
「你繼續想呀,我不會妨礙你的,至於我……」她笑著一步步後退,「該去找我的兔兒了。」
話說完,她轉身就跑,他伸出手卻沒勇氣去攔,直到他聽見她邊找邊喚著的名。
「焰郎!焰郎!你在哪裏?」
他再也受不了了,縱身飛起撲了過去,伸手拉住了她。
他瞇緊眸,神情極度不悅,「妳喊什麼?」
「喊焰郎呀。」她神情極是無辜,雙眸寫滿了清純稚甜。
「焰郎是誰?」他滿心著惱,她忘了他也就算了,還把該給他的稱呼給了別人?
「不就是我的兔子嗎?」
郎焰徹底被打敗,要命!不是給了別人,是給了別的畜生!
「不可以!」他霸氣低吼,「妳的兔子不可以叫焰郎!」
「為什麼不可以?」她面上神情依舊無辜,「這是哪邊的規矩?」
「不是規矩,而是因為我就是妳的焰郎,我好端端站在這裏,妳的兔子就不可以叫做焰郎,否則妳一喊,牠和我都會搞不清楚妳究竟是在喊誰了。」
「霸道!」她強忍住笑,繼續瞠亮著無辜雙瞳,「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的規矩,我那焰郎兔兒是先來的,你是後來的,怎麼可以……」
「我就是霸道!妳又能怎樣?」
話剛完,他動手將她扯進懷裏,用力地、瘋狂地深深吻住她。
這個吻熱烈纏綿,因為他被那個「焰郎」刺激到,再加上長久的思念及恐懼,恐懼她已忘了他,他將所有的情緒全融進這個吻裏。
他重重地吻她,帶點恣意也帶了點報復,惱她好像真的將他給忘了,還把對他的稱呼給了只兔子。
他咬著她唇瓣的力道令她有些發疼,可他不肯輕饒,結實的胸膛緊貼著她的身子,像是想將她給揉進自個兒體內,密密收藏一般,用收藏來解去他對她中的蠱。
為他的霸氣所震懾,詩曉楓終於屈服了,輕噫一聲,她仰高螓首,欣然地接受他這這灼熱得炙人的深吻。
他吻了很久,久到她幾乎要喘不過氣時他才肯饒過她,可雖是松開她甜香的小嘴,但他仍是將她緊箍在懷裏,他才不要讓她有時間去找啥「焰郎兔」,她唯一的焰郎就是他,就只能是他!
她偎在他懷裏,喘息不定微微將身子撐離,抬高眸鎖住了他黑黝的眼瞳,他回視著她,看見了那原是純凈靈澈的眸子裏添了絲小女人的羞澀,以及……情欲。
她的眼神讓他微微一震,他們心靈相通,向來習慣用眼神採測出對方的心意,但她不是忘了他嗎?那她的眼神怎麼還能夠……
郎焰心裏泛疑,再度傾身吻了吻她的眼、她的眉,手指滑上她清秀的瓜子臉蛋,小心捧持,以額抵額,感受著彼此那因情欲蔓生而紊亂的氣息。
「楓兒……妳……記得我?」
那緊抵著他的瓜子小臉,因著笑而起了微顫。
「郎掌門,虧你的『摧心掌 那麼厲害,怎麼『揣心掌 如此不濟?好笨的!知道嗎?你說了一堆話還抵不過一個吻來讓我記起你!」她回想起他方才緊張兮兮的自言自語,忍不住笑癱在他懷裏。
「怎麼又變回了郎掌門了?」他沉聲不悅的質問。
「本來就是郎掌門。」她笑笑地哼氣,「至於焰郎,那可是我的寶貝兔兒的名字,這陣子若非有牠陪我,日子可是挺漫長的。」
「還叫!還叫!」他語帶威脅,「當心我明天開鍋燉兔肉。」
詩曉楓輕哼一聲,緊瞇著美眸用力推推他,「你敢?當心我一輩子都不理你!」
他嘆口氣,眼神有些可憐,「好,我不敢,那妳喊我聲焰郎吧。」
「不喊!」她調皮一笑,「除非你先幫我找到那只『焰郎 。」
聞言,他暗暗咬牙,抱起她開步就走。
「幹嘛?」她在他懷中好奇地問。
「幫妳找兔子!」
哼哼!找到之後再來算總帳。
「對了!」他突然想起一事,「我叔公不是在給妳的食物裏都下了藥嗎?怎麼妳還會……」
「還會記得你嗎?」她偎在他胸前甜甜笑著,「他笨你也跟著笨,我怎麼會去吃他給的東西嘛!在他口口聲聲非要拆散了我們的時候。」
她伸臂摟緊他結實的腰桿,滿足地閉上眼睛,聽見他的心在她耳邊,穩健有力地跳動著,等待果真是有代價的,她好想念他,好生想念這一下緊接著一下的有力跳躍。
「所以?」
「所以我根本就沒吃過他給的東西,我是吃素的,那些東西我本來就沒興趣,只是故意在他面前嚼上幾口,他一上去我就全吐得幹凈,再挖個洞將東西埋得妥實,等他下回來時我再故意裝傻,故意和焰郎玩得瘋癲,見我乖乖中計,他果然對我撤去防備,那個笨笨老先生,這谷裏頭多得是野蕈和果子,我幹嘛非得要吃他的東西?」
「妳在這下面……」他的聲音冒著酸,「似乎過得還挺不錯的。」
「那當然 !」她甜笑著點頭,但也沒忘了將功勞推讓給他,「那是因為我信任你,相信你絕對夠本事,知道你很快就會下來接我了。」
「真的是這樣?」他精神一振。
「當然是這樣啦!」她柔情低語,在他感動萬分之際……
「焰郎!」她突然大喊。
他傻呼呼地笑著,「妳終於肯這樣喊我了……」
「誰在喊你啦?」詩曉楓掙開他往下跳,眼神晶亮。「我看見牠了,就躲在那塊石頭後面,快快快!我往左你往右,這回千萬別再讓焰郎逃脫了……」
月娘慈笑,郎焰用怪異的眼神看著那追進草叢中的少女,半天不想動。
根本不消多費力,她的「焰郎」早已是她的甕中之鱉了,她還不懂嗎?
因為他對她中蠱已深,壓根就已經離不開她了。
既然離不開,不如多費點勁來哄她開心吧:心念轉過,郎焰笑吟吟地加入捕兔行列。
可憐的小焰郎兔喔!至於你,哼哼,可就要倒大楣 !
作者:
力寶龍
時間:
2022-8-11 00:04:45
尾聲
隔日清晨,青城山上不起了初雪,片片雪花似鵝毛飄飄,仙人嶺上出現了一對佳偶。
郎焰牽著詩曉楓,她懷裏還抱著一只小兔子,兩人磊落大方地站在瞪眼兼張嘴的青城門人面前。
「這位詩姑娘前陣子曾在咱們這兒煮過膳食,有些兄弟已經見過,現在我再次向各位鄭重介紹她的另一個身分--我的未婚妻,一等父喪期滿,我就會將她迎娶入門。」
有人拍手,有人叫好,當然也有人表情寫滿震驚與難以消受,不過在回想起掌門與執法長老昨兒個在殿上的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對戰,以及掌門那還深嵌在鐘上的掌印時,就吞下了聲音。
算了吧,掌門英明,清楚自個兒在做什麼的。
「執法長老呢?」郎焰環顧眾人問了,「現在是早誡時辰,怎麼不見他?」
有人舉起手,「長老說昨夜突然發了疹子,病倒在床,請假七日。」
底下有人心虛交換視線,因為同時想起了長老那一聲慘烈「救命」!
為什麼發疹子要喊救命?他們搔搔首實在不懂。
「這麼嚴重?要七日?」郎焰蹙起眉,一手牽著詩曉楓,「走,咱們一塊去關心關心他老人家的病情,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走走走!」眾人齊聲高喊,青城山上,人情味濃,是該去看看那雖愛整人,其實卻很可愛的怪老童兒。
雪勢加大,雪片滿天,人語不絕,熱鬧氛圍更形加溫了。
長老大人,咱們來 !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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