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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君華] 不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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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3 01:5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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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君華] 不醒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我是分身 於 2022-8-27 10:06 編輯
不醒
作者:一度君華
【
內容簡介
】:
【你是我刀槍不入的鱗甲,也是我一觸即潰的真心。】
仙俠無限流,女主四次重回當年,改變自己和周圍所有人的命運。
心機女主x尖酸純情手作大師。
一句話簡介:女主四次重回當年,改變命運。
立意:承認失敗,及時回頭,跟自己和解。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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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3 01:54:48
第一章 舊怨
黃壤成了一個燙手山芋。
仙門幾位大能斥重金探得她的下落,不惜潛入玉壺仙宗,歷經千難萬險將她偷出來。
原以為她一定知道謝靈璧那個老東西的陰謀。可沒想到,她成了這個樣子。
她頭上插著兩根金針,這是玉壺仙宗的極刑之器——盤魂定骨針。
受過此刑的人,無論再如何修為深厚,也只能成為一個活死人。從此不言不動,形如死物。
仙門三位前輩見狀,頓感十分棘手。
因為這黃壤的身份——她是玉壺仙宗宗主謝紅塵的妻子。
潛入玉壺仙宗,偷走人家宗主夫人,這口鍋扣下來,大家可丟不起這人。
畢竟都是仙門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若傳出什麼「見色起意」的惡名,可不是兒戲。再說了,三人家中都有悍妻如虎。如此美豔的女子帶回家裡,自己焉有活路?!
三位大能開始互相推諉。由誰藏匿黃壤,成了新的難題。
幾番討論之後,眾人決定安置在張疏酒張掌門之處。理由是他門中多醫者,可以就近醫治。
張掌門哪敢?好在他臨危不亂,忽地竟想起一件舊事,道:「說起來,這位謝夫人雲英未嫁之時,司天監監正對她可是愛慕不已。還曾攜重禮上門求娶!」
嗯?
三位大能的目光頓時移向山石下的避風處,那裡站著朝廷司天監的監正大人——第一秋。
為了隱藏身份,他身穿黑色勁裝,臉戴面具,倚著山石抱胸而立。
「謝夫人出嫁已有百年餘,監正依然不曾婚娶。可見是用情至深吶!」另一位大能武子丑急欲脫身,別說將這位謝夫人帶回去,他連靠近都不敢,生怕沾染了她的氣味,被家中妻子嗅出端倪。
何惜金何門主因為舌頭受過傷,話多時便會結巴,於是當下高喊:「對!」
張疏酒幾乎跳起來拍板:「那就這麼定了。謝夫人就暫時交由監正照顧。監正大人不必擔心,我等定會尋訪天下醫者,以助謝夫人早日康復。」
另二人連連點頭,武子丑道:「二哥說得對!謝靈璧這老東西,離死不遠了!」
何惜金緊跟著道:「正……是!」
三人一邊說話,一邊向遠處行去。好像第一秋已經滿口應允。
一直等到三人離開,第一秋終於有了動作。
他緩步走到黃壤面前,摘下面具,沉默不語地打量她。黃壤也在看他,在這塊突起的山石之下,黃壤心中萬般感慨都化作了一句粗話。
——這第一秋,百年之前是曾愛慕過她。
當時為了維持自己溫婉知禮的名聲,黃壤也一直和氣周到地待他。於是第一秋選擇了上門提親。而當時,黃壤已經攀上了謝紅塵這根高枝,一心想要嫁入仙門,哪容他這般毀自己清譽?
於是黃壤……狠狠地拒絕了他!
咳,當時還是太年輕啊。哪曉得百年之後,自己一把年紀,竟然還會落到他手裡?
黃壤悔不當初。
第一秋將黃壤打橫抱起,黃壤視線一轉,看見他肩上的血跡。
啊,他受傷了。
這也是難怪的。玉壺仙宗號稱仙門第一宗,老祖謝靈璧和宗主謝紅塵都是極難纏的角色。
這四人虎口奪人,可想其艱難險惡。
啊,謝紅塵……想到這個名字,黃壤連思緒都陷入了沉默。
山裡寒氣襲人,第一秋抱著黃壤下山。
黃壤只能看見他胸前的衣料,耳邊是他的心跳。可能是受了傷,他的心跳也快,一聲一聲,重若擂鼓。
他順著山路向下,不一會兒就走到了平坦大道。
第一秋右手掐訣,也不見怎麼動作,地上頓時出現了一輛馬車。車上還坐著一個車夫。
黃壤覺得,第一秋好像早就做好了收留自己的準備。
否則以他的修為,大抵不需要這樣的車駕趕路。但可惜,她沒法問。
第一秋將她抱上馬車,放到錦墊上坐好,放下車簾,馬車便開始前行。
車裡幽暗又安靜,黃壤覺得尷尬。畢竟她和這個人,委實是無話可說。
幸好,她現在形如木偶,也並不需要說什麼。
第一秋勾起窗邊的簾幔,斟了一杯酒。
他啜飲著杯中酒,一路注視窗外,連目光也沒有向黃壤看。
黃壤坐在他對面,卻是只能看他。百年光陰匆匆過去,她甚至已經忘記了當年第一秋的臉。如今再見,也只覺陌生。
——這男人,不會是想報復我吧?
她心中不安。
路途遙遠漫長,馬車一路不停。
黃壤覺得馬車中天光漸暗,知道已是入了夜。然而馬夫不說話,兩匹馬也安靜趕路。她耳邊只聽馬蹄嗒嗒、輪轂轉動,聽起來,大家都沒有歇息的意思。
第一秋的酒壺裡,似乎有喝不完的酒。馬車裡洋溢著酒香。
黃壤知道這是件法寶,無盡酒這樣的法術,在仙門並不稀奇。
可她也依稀記得,百年前的第一秋,是不飲酒的。
十年刑囚,她的記憶早已磨損得所剩無幾。對這個人更是模糊到只剩一個影子。
譬如她記得當初狠狠拒絕了第一秋的提親。可到底是如何「狠」,卻是忘了。
她其實不想第一秋再這樣飲下去,畢竟酒這東西,容易亂人心性。
但只是這麼一想,她又看開了——如今這馬車裡,孤男寡女。他若想亂性,跟酒有什麼關係?
罷了……罷了。
等到車裡一片漆黑的時候,第一秋點燃了蠟燭。
寒風灌進來,那燭火卻紋絲不動。看來這個什麼司天監,法寶很多。
黃壤覺得有點冷了,她受盤魂定骨針之刑,雖不言不動,卻是會冷會痛的。
而就在這時,第一秋突然坐直身子,握住了她的手。黃壤頓時心中一凜——來了,果然還是來了。但是自己如今這個樣子,難道還要為了謝紅塵守身如玉不成?
無所謂了。
她說服自己冷靜,而第一秋握了握她的手,便轉身從箱格裡取出一件披風,將她牢牢裹上。
呃……咳。
黃壤被裹在厚重的披風裡,寒意終於緩緩散去。
第一秋輕一掐訣,馬車顯然加快了速度。耳邊風聲呼嘯,如騰雲駕霧。第一秋放下了車簾。及至下半夜,終於到了一處所在。
兩匹馬同時打了一個響鼻。這是黃壤第一次聽到它們發出除了馬蹄聲之外的聲音。
第一秋先下了車,隨即從車裡將黃壤抱出來。
視線起落時,黃壤看見這座府邸的牌匾——玄武司。
她畢竟當了一百年的宗主夫人,對這玄武司倒也有印象。一百年前,仙門勢力龐大、信眾漸廣。
無數百姓不服從朝廷管束,反而向仙門納稅。
當今皇帝師問魚盛怒之下,想要招安仙門。
但仙門強盛,而朝廷羸弱。這些仙門根本就不把朝廷放在眼裡。
師問魚無奈之下,只得成立司天監,以之對抗仙門。
以朝廷的實力,本來司天監應該是個笑柄。真正想要修仙問道之人,怎肯賣身帝王之家,為朝廷鷹犬?
可偏偏第一秋修煉進步神速,他將司天監分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司。
青龍司負責公文、賬目往來對接,平日多與官員打交道。
白虎司設有牢獄,司中弟子大多行走在外,降妖除魔、替天行道,也為百姓解決一些疑難雜事。
朱雀司煉丹鑄器,並負責租地種植靈草、培育良種等等。玄武司則是司天監弟子入學之所,終日都是書聲朗朗。
如此百年下來,司天監在仙門之中竟也有了一席之地。雖名聲仍不及玉壺仙宗這樣的正統仙門,卻也有不少百姓擁護。
第一秋五指一攏,門前的馬車連帶車夫頓時如紙般燃燒,頃刻間化為輕煙。
他抱著黃壤走進去,門口兩個侍衛認出他,立刻行禮。但見他懷裡黑乎乎的像抱著什麼,不由多看了幾眼。
待看見黑色的披風裡垂下一段長髮,二人眼睛頓時瞪成了烏雞。
第一秋卻沒有理會,他抱著黃壤進府。
黃壤的視線裡,只能看見黑著一張臉的天空。間或有花枝斜影掃過她的視線,也因光影模糊,實在看不清楚。
耳邊吱呀一聲響,第一秋推開一扇房門,抱著她入內。
屋子裡沒有點燈,漆黑一片。他卻毫無阻礙地將黃壤放到了床上。
他鬆手之際,黃壤失了依託,她覺得自己整個人似乎沉入了黑暗裡。
周圍湧動的都是猙獰鬼影。
頭開始劇痛,她覺得自己呼吸困難。
可是她動不了,甚至連呼喊也不能。
好在這時候,有燭火緩緩亮起,將黑暗舔出了一個大洞。
黃壤鬆了一口氣,身邊掙扎的鬼影漸漸退去,腦中的劇痛也慢慢平息。
十年不見天日之後,她開始怕黑了。
第一秋沒再理會她,自己進到隔間。不一會兒再出來,他已經換掉了黑色的勁裝,只穿了雪白的裡衣。他走到床前,望著黃壤,眉頭都皺到了一塊。
黃壤這時候細看他,才發現他生得其實十分俊美。劍眉入鬢、鼻樑高挺,只是眼神太過凌厲,雙唇也太薄。
這樣的人,看上去不易接近,容易讓人心生畏懼。
黃壤仰面躺在床上,只能任由他打量。
第一秋看了半天,忽地抱起她,來到隔間。黃壤這才發現,隔間放著浴桶。原來是沐浴之處。
——沐浴之處!
那他帶自己到這裡,是要幹什麼?黃壤暗驚。
第一秋很快回答了她的疑問。他把黃壤放到浴桶裡,略一猶豫,還是伸手去解她的衣帶。
好吧。
黃壤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其實這沒什麼可怕的,因為真正可怕的事,正發生在她身上。比起自己這活死人的處境,被一個男人近身輕薄,又算什麼?
第一秋是個男人,面對一個百年前公然拒絕過自己的女人,做出什麼事都不奇怪。
而黃壤別無選擇。
於是第一秋解去她的衣衫,她的肌膚寸寸顯露。她視線受限,看不見第一秋的表情,只能默然忍受。於是,第一秋開始替她沐浴。
這澡盆應該也是法寶,第一秋只一掐訣,熱水立刻自下湧出,淹沒她的雙肩。溫度正好。
唉,要是再撒上花瓣、兌進香露,那多好。
她以前經常兌上這麼一池香湯,然後身披輕紗,足尖探水,引誘謝紅塵。
謝紅塵,哈哈,謝紅塵。
黃壤不想再想起這個名字,可它還是會不時冒出來。
這十年裡,她心中無數次呼喊這個名字。次次求救,次次失望。
第一秋的澡盆裡沒有花瓣,也沒有香露。
可那水卻很溫暖。為了這一丁點兒的溫暖,黃壤覺得自己可以付出一切。
第一秋的手擦過她的香肩,那指腹竟然十分粗糙,割得肌膚生疼。
黃壤的目光垂落水裡。
過了片刻,她看見水慢慢地……黑了。
是的,原本清亮的一盆洗澡水,已經變得黑濁髒污。
不,不是水髒!
黃壤腦子裡嗡地一聲,整個人十分凌亂——她在玉壺仙宗深入山腹的密室裡,被刑囚了足足十年。她有十年沒洗過澡了。
我、這……
第一盆水,很快就被倒掉了。
第二盆水也開始污黑。第一秋在她身上搓下一層又一層的泥……
黃壤不想看了,真的。
她從一個出身寒微的小小土妖,一路爬到仙門第一宗宗主夫人的位置,風光了百年。
百年之後,她落到被自己狠狠拒絕過的愛慕者手上,搓澡搓黑了五盆水。
十年之間,黃壤心心念念皆是仇恨。唯有此刻,她羞憤欲死。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3 01:55:07
第二章 綰髮
五盆水之後,第一秋終於將黃壤抱出了浴盆。
然後他又十分為難,他在房間裡找了半天,顯然並沒有黃壤可以穿的衣衫。
最終他找出自己的一件裡衣,為黃壤穿上。
黃壤已經無所謂了,真的。現在第一秋就算要如何玩弄她、凌虐她,都無所謂了。
她的自尊,被五盆洗澡水搓沒了。
第一秋重新把她抱到床上,開始替她擦頭髮。
黃壤的頭髮又黑又順,柔滑如絲。
以前她總是勾著謝紅塵替她擦頭髮,讓自己長長的青絲在他指間勾連纏綿。
謝紅塵……黃壤陷進了回憶裡,往事寸寸撕心。
而第一秋終於將她的頭髮擦得差不多了。他將黃壤的長髮搭在床頭,拉了暖盆過來,遠遠地烘著。隨後,他坐在床沿,半褪內衣,查看自己肩頭的傷勢。
他鎖骨之間,竟然還嵌著一根毒蛭!這是玉壺仙宗的護山法蠱之一。入體即產卵,不僅吸食人血,而且含有劇毒。若無解藥,常人十二個時辰就會化為血水。
黃壤心中一驚,可第一秋將這血蛭挑出來時,它卻已經死了。
這東西生命力極其旺盛,普通法子難以殺死。
黃壤不由看了一眼第一秋的肩,他肩頭烏黑,是中毒的情形。但是他輕輕按揉傷口,那團烏黑卻緩緩向四周散去。
漸漸地,像是毒液被吸收,他一切如常。
這個人的體質,很奇怪。
黃壤心中疑惑。但也只是疑惑。
以她如今的境遇,哪裡還管得了第一秋的體質?
等她頭髮烘乾了,第一秋扶著她躺下。黃壤一身輕鬆,想來是剛洗了五個熱水澡的緣故。
……算了,真的,別提熱水澡了。
她剛躺好,第一秋突然支起身子,覆身過來。
這……好吧。隨便吧,你高興就好。
黃壤盯著帳頂的繡紋,不去想即將到來的遭遇。這有什麼可怕的呢?當初為了勾引謝紅塵,我什麼沒幹過?你麼……我只當被狗咬了。
黃壤努力讓自己無動於衷。
而第一秋伸手,替她掖了掖另一邊的被子,隨後回身躺下。
……咳。
黃壤開始數帳頂的絲線,試圖弄清它們交錯出了多少個孔洞。
耳邊是第一秋的呼吸,最初輕淺,而後漸沉,最後又慢慢細微。黃壤數著他的呼吸,百年之後,她睡在了另一個男人身邊。
可這已經不是她所在意的事情。
她閉上眼睛,想要入睡,但是黑暗頃刻間聚攏過來。
腦子裡似有千萬人絕望呼號,她又回到那個密室裡。
無數像她一樣的受刑人,沉默地佇立。大家互相對望,眼神空洞、神情呆滯。
那裡終年不見天日,只有法陣的符光偶爾輕輕閃過。
有一天,她聽到一陣沙沙聲。
這聲音在死寂的密室裡,竟也十分動聽。黃壤細聽許久,直到一隻老鼠拖著一塊血糊糊的耳朵跑過。
原來,那聲音是有老鼠在啃食同伴的耳朵。
黃壤睜開眼睛,繼續數紗帳的絲線。
帳外燭火漸漸微弱,黃壤開始心慌。若是燭火熄滅,房間裡就又只剩一室黑暗了。好在燭火燃盡之時,天色也漸漸明亮。
長夜將盡,黑暗中像是調入了一勺芝麻白,亦明亦暗。隨即這勺白越來越濃,第一縷天光入帳。
黃壤鬆了一口氣,身邊的第一秋也醒了。
他初醒時,指尖觸到睡在身邊的黃壤,頓時驚坐起來。待看清身邊人,似乎這才想起她的存在。
他起身下床,黃壤只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應該是他在更衣。
不一會兒,他重新為黃壤掖好被角,道:「今日你待在房裡,我會命人為你趕製衣裳。」
啊,黃壤這還是第一次聽他說話。
——當然,百年前二人肯定有過交談。只是時間浩如煙海,她早忘了。
第一秋的聲音清澈,語氣卻儼然是命令,字字都是壓制,不容質疑。
好在黃壤也沒法質疑他,這還能怎麼?只能隨他高興罷了。
第一秋關門出去,外面傳來不知誰的聲音,恭敬地向他問好。
黃壤聽不見他的回應,或許他根本就沒有回應。也是,百年前,朝廷在仙門尚且毫無威信。百年間,司天監已經成為一個龐然大物。
縱是玉壺仙宗,也不得不正視這個對手。
而身為監正的第一秋,豈會是個好相與的人物?
黃壤繼續盯著帳頂,第一秋走了,這方小小的世界好像也因此失語。
她其實是不懼等待的,密室裡的十年,時間像是生了鏽,卡在原處不能行走。
而現在的處境,已經好了太多。她能躺在柔軟的床上,蓋著厚實溫暖的被子。
屋子裡燃著暖盆,這讓溜進來的寒風失去了威懾力,變得頗有幾分溫柔。
她等時間遊走,意外地竟還逮到了一縷偷偷入帳的陽光!
今天真是最美好的一天了。黃壤靜靜地想。
司天監。
第一秋一路來到朱雀司,進了他的議事房。
朱朱雀司少監朱湘趕過來,她雖是女子,然而身穿一身赤色短褐,袖挽至肘,形如男子。
她行事乾脆俐落,又聰慧多智。是第一秋的得力臂膀。
她站在下首聽候吩咐,很有默契地沒有打擾第一秋。
第一秋鋪開紙頁,用碳筆繪圖。
他多奇思,司天監很多法器、法寶都出自他手。
每當他熔煉新的法器,朱湘都會將原稿繪製多份,與司中門人弟子傳閱探討。
若有需求的,便批量生產。
今天第一秋繪圖也很仔細。
朱湘靜等了一陣,終於第一秋將圖紙遞給她:「立刻趕製,即刻送來。」
好傢伙,今天尤為著急啊。
朱湘接過圖紙,只看一眼,就愣住。圖紙有好幾張,裡面盡是……女子服飾。從抹胸到內裙,再到襯裙、外衣、厚披風、腰帶、鞋子……
材質、顏色、繡紋技法,標注得清清楚楚。其尺寸之細致,肩寬、胸圍、腰圍、臀圍,半個也沒落下。
這是……
朱湘不明白。但監正下令,必有原因。她也不多問,最好的下屬就體現在高超的執行力!
於是一大早,司天監朱雀司諸弟子開始縫製這套衣裙。
這衣裙還十分復雜,珍珠、編花、繫繩、流蘇,領口鑲的狐毛,再加上繁復的繡功,大夥兒各司其職,忙活了大半日。
監正也沒閒著,他親繡了外裙的暗花。
整個朱雀司的弟子目光都十分猶疑。但不敢問。
——誰敢管他的閒事?
一天時間,對黃壤而言過得其實很快。
她對時間的感知早就出了錯。她睜著眼睛,眼見陽光偏移,慢慢溜走。天光中少了那抹金色,漸漸變成慘白。
中間有人進來,卻不敢掀開帳幔。於是黃壤自然也看不到是誰,只知道那人添了些銀碳,很快便退了出去。
然而就是這麼小小的一點動靜,也足夠讓她驚喜很久。她銜著這點驚喜,又能繼續安然等待。
門再次推開的時候,黃壤聽出了那腳步聲。
果然是第一秋。他來到床邊,勾起幔帳。黃壤只覺得一隻手臂托起她的肩,很快她便坐了起來。第一秋不僅回來,還帶了她的衣裙。
黃壤就覺得,這個司天監,效率確實是高。
第一秋脫去她身上的內衫,開始為她更衣。黃壤這才看見今日的他。他頭戴黑色官帽,帽上以金線繡雙翅如展翼,身穿紫色官服。
玉帶束腰,其下繫金魚袋。腳上是黑色官靴,靴面飾金。因為外面天冷,他身上披了件黑色輕裘。
這身打扮,配上他凌厲的五官,便讓他很有些距離感,顯得不易親近。
黃壤完成了對這個人的外貌評價,任由第一秋為她穿衣。
從女子最貼身的抹胸開始,裡一層棉、中一層鍛、外一層紗。
穿得黃壤心中忐忑——這麼多層,真的不會顯得我很胖嗎?
第一秋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埋著頭一直替她穿到腳上的鞋襪。他托起她的腳,目不斜視,手也十分規矩。反正不該看的沒亂看,不該摸的也沒亂摸。
黃壤端坐在床沿,偶爾還被他抱起來,提一提薄如蟬翼的襯褲。
羞恥?她才沒有羞恥呢。
她才不會羞恥呢,哼。
第一秋很快為她穿好衣裳,然後將她抱到銅鏡前坐下。
黃壤在十年之後,又一次看見了自己。她披散的黑髮,依然柔順到發光。
淺金色的衣裙襯得她肌膚奶白,那衣裙領口細細地鑲了一圈雪狐毛,肩頭縫了兩朵綢花,花心還綴了珍珠,花瓣則用金線密密地鑲邊。
她的臉看上去更小了,神情呆滯得毫無生氣。第一秋替她梳理過長的頭髮,她看上去像個假娃娃。
她的長髮本是十分順滑的,梳子卻卡了一下。
第一秋忙低頭去看,黃壤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就在她頭頂,有兩根金針直入顱腦。而梳齒正是碰到了露在外面的針尾。
果然,第一秋輕輕碰了碰那針尾,手上動作便輕了許多。
他應該是想為黃壤綰個髮髻,黃壤也很期待——這位司天監監正,還會盤髮呢?
銅鏡裡,她身後的監正大人一會兒將她的頭髮盤成雞窩,一會兒紮成鳥巢。
秋師傅忙碌了半個時辰,終於叫來一個侍女,為黃壤梳了個單螺髻。
……
沒有髮飾,但秋師傅的手可是司天監第一靈巧。他找了一根冰蠶絲質的衣帶,為黃壤紮在髮間。絲帶當花,黃壤也勉強恢復了幾分往日容光。
只是臉色太過蒼白,雙唇也沒什麼血色。
她望著銅鏡裡的女人,鏡子裡的人也望著她。兩者皆神情木然、眼神空洞。不過百年,她的一場繁華,凋零得真是猝不及防。
等到梳洗停當,第一秋遣退了工具人一樣的侍女,為黃壤繫上一件厚厚的披風,抱著她出門。
黃壤驟然見到傍晚時分的庭院,滿腔心事都拋了個乾乾淨淨。
玄武司是學堂,來往皆是司天監的在學弟子。第一秋抱著盛裝的黃壤穿庭過院,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但眾學子分立路旁,垂首施禮,努力做出一副鎮定模樣。
黃壤依偎在第一秋懷裡,她頭上絲帶隨他行走而輕輕飄飛。
第一秋抱著黃壤,來到一塊花田。田中橫臥著一塊巨石,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勸學的警句。
黃壤隔著老遠,就已經嗅到了熟悉的香氣。
啊,是蘭花。她光聞這味道,就知道這裡種了多少株。
果然,第一秋將她放到地上,道:「去年,我買了一包蘭花種子,據說是你親手培育的。只是隨意撒在這裡,今年竟然次第盛開。花期足有一年,香氣極盛,花間露水都被人用作香露。」
哦,那個啊。那個開不了一年,第一場初雪時候就會凋謝的。
黃壤默默地想。真奇怪,她的記憶已經錯亂多年,卻還記得這些蘭花的花期。
她依靠著第一秋,眼裡只能看見他胸前官服精細的繡紋,根本看不見什麼花。
第一秋任由她依靠,右手開始解自己黑色的裘衣。呃……
黃壤眼睜睜地看他單手脫下外袍。
這這這……雖然你可能確實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愛好。但是這樣大庭廣眾、寒風凜冽的,在花田裡做這種事,恐怕還是太過離譜……
再說了,你這玄武司都是莘莘學子,你也不怕讓人撞見,給他們留下童年陰影……
黃壤瞳孔縮成針尖,第一秋將輕裘鋪在地上,隨即扶她坐於其上。
呃……咳。
眼前的蘭花葉片肥厚,花也開得豔麗。黃色、紅色、白色……色彩繽紛。
這蘭花種得很好,雖然肯定趕不上她親自動手,不過她是土靈啊。
其他人能種成這樣,定是花費了許多心思。旁人不懂,而她研究了一百年的蘭花,她可太懂了。
「喜歡嗎?」第一秋在她身邊坐下,握了她的手,用她的指尖觸碰那些肥厚的葉片、燦爛的花瓣。
呃,其實談不上喜歡。身為一個熱衷培育種子的土靈,黃壤見過太多美麗的花。蘭花說到底,不過是其中一種罷了。外界傳言她酷愛蘭花,只是因為……
只是因為謝紅塵喜愛蘭花。於是她窮盡百年,培育了無數蘭花的變種。這些花,甚至不用提取,直接揉其花葉就能當作香料。
啊,不知道現在的玉壺仙宗,是誰在照料那些花。
「你消失了十年,世面上已經很難買到你親手培育的種子。」他的聲音很輕,像是被融化在寒風裡。
其實嫁入仙宗這百年,自己早就不再培育糧種、藥種。她研究的大多都是花草,雅則雅矣,然而用處,畢竟也是微乎其微了。民間哪裡需要呢?
黃壤默默地想。
「監正。」監副李祿走過來,他身穿緋袍,外披大氅,整個人精瘦有神。「白虎司在內城抓住一個暗探,正在審問。可能是玉壺仙宗的人。」
啊,玉壺仙宗?
黃壤被這句話吸引了注意力,第一秋卻替她攏了攏披風,道:「你在此處看花,晚些時候我過來接你。」
說完,第一秋為她理好裙擺,讓她靠坐在花間巨石上,轉頭離開。李祿自然緊隨其後。
黃壤獨坐花間,花田外,不時有學子追逐嬉戲。但沒有人往這邊來。第一秋鋪在地上的裘衣,簡直就是劃出一塊禁地。幾個半大的孩子身著藍色的儒衫,躲在花田外悄悄打量她。
「是個姑娘,活的吧?」有人小聲說。
「胡說,肯定是假的!你見過真人這麼好看的?」另一個孩子辯道。
嗯,小小年紀,真會說話。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3 01:55:21
第三章 輪椅
白虎司。
第一秋跟隨李祿進到地牢,一眼已經看見鎖在牆上的暗探。
前些年,玉壺仙宗並不把司天監乃至整個朝廷放在眼裡。他們派來內城的弟子,甚至是以仙師形象出現,能得百姓夾道相迎,十分高調。
三十年前,皇帝師問魚親自簽發諭令,仙門子弟入上京內城,必須持朝廷開具的路引,否則一律捉拿收押。
但此律實施起來,其實頗有難度——要抓住這些仙門中人,總要先強於他們。所以,這條規矩一直未得落實。
第一秋走到這暗探面前,白虎司少監談奇已經迎上來。他道:「監正,這狗東西嘴硬得很,什麼也不肯說。」
牆上,那暗探已經被剝得只剩裡衣,看樣子還挨了幾鞭。但他顯然不服,道:「我不曾做奸犯科,你們憑什麼抓我?」
第一秋雙手倒背,走到他面前,問:「仙門中人進入內城,有路引嗎?」
那探子像是聽見什麼可笑的事,道:「笑話,我等仙門中人,求的就是身心逍遙無羈。入城普渡百姓,要什麼路引?」
第一秋點點頭,說:「你沒有。」
那探子怒哼一聲:「從未聽說什麼路引!你們最好盡快放了我,否則我的師長們若是追究起來,就算是你們司天監,也得吃不完、兜著走!」
第一秋不理會他的威脅,轉頭對談奇道:「不持路引,私自進入上京內城,廢他修為。」
牢中一靜,便是談奇也一驚。
「監正……」談奇欲言又止,朝廷是有這項律法不錯。但這些年並沒能落實。而且仙門子弟修行不易,鞭他一頓還不要緊。真要廢其修為,這仇可就結大了。
第一秋並不理會,轉身要走。不料那暗探突然喊道:「第一秋,你竟敢如此!你就不怕我的宗門、師長前來報復!以你司天監的能力,能保護得了內城百姓嗎?」
第一秋原本面無表情,聞聽此言,卻露了個笑。然他不笑尚好,一笑之下,神情更加森冷。
「讓謝紅塵親自過來,看本座守不守得住上京!」他道。
這句話,他說得輕描淡寫。
但談奇和李祿都反應過來——他是真的要和玉壺仙宗撕破臉了。
「監正。」李祿還是有心想要緩和一番,道:「此人尚未招供,是否等他……」
李祿話未說完,那暗探怒道:「卑鄙小人,你若真有能為,我們宗主夫人當初就不會拒絕你而嫁入玉壺仙宗!宵小之徒,也配見我們宗主?」
李祿瞬間閉緊嘴巴,沒有再勸。
當初黃壤拒絕第一秋,嫁入玉壺仙宗的事,是司天監心中的一根刺。
百年來,司天監被這根刺卡住喉嚨,吞不下去,吐不出來。它彷彿就是司天監不如玉壺仙宗的證明。
也是第一秋始終遜色於謝紅塵的證明。
現在,這個小小暗探,重又挑起了這根尖刺。
第一秋緩步走到他面前,凝視他片刻,道:「挑釁本座,藐視朝廷,杖一百。」
李祿本以為這探子必死無疑,聞言倒是鬆了一口氣。若只杖一百,問題不大。他忙應聲道:「是。」
第一秋卻又補了一句:「明日午時,拖到菜市口,剝衣而杖。」
李祿頓時心中叫苦——這哪裡是打這探子的屁股,簡直是打玉壺仙宗的臉!
「你……你敢!」這次,牆上的暗探是真的急了。眾目睽睽,赤身受刑。對於仙門中人而言,這種屈辱,簡直不如一死。他怒吼:「第一秋!你敢這般對我,我必屠盡你們這批朝廷的鷹犬、走狗……」
地牢裡喊聲漸漸嘶啞,第一秋卻沒再理會。
出了這間牢房,外面有一棵紫檀木。這樹本不適應上京的寒冷,但百年前,有個女子培育出了變種。使它得以在這方水土存活。
如今它長了不下百年,木質極佳。
第一秋站在樹下,仰頭打量他,若有所思。李祿跟過來,見他神情,怕他方才只是一時之怒,這時候反悔,又沒有台階可下。
於是李祿又貼心又稱職地問:「監正若想要對那暗探再訊問一番,卑職這就去準備。」
不料,第一秋突然一指那棵紫檀樹,道:「把它伐了。」
「啊?」李祿愣住。
第一秋又補充了一句:「木材送到朱雀司。」
說完,揚長而去。
李祿盯著那樹,感覺自己縱有一顆玲瓏心,也實在是猜不透這位頂頭上司的心思。
這紫檀樹,又哪裡惹他了?
算了。他轉頭叫來下屬,一邊命人伐樹,一邊琢磨上司的想法。
玄武司。
黃壤還靠坐在巨石上,參觀她的人都換了好幾輪,第一秋還沒回來。現在到了下學時間,往來學子經過花田,無不駐足逗留。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圍觀她。
大部分都認定,是監正又融鑄了什麼新的法寶。理由是她身上的衣裙,正是由朱雀司今日匆匆趕製而成。大家評頭論足,有那騷客,還取出筆硯,開始當場作畫。
好在並沒有人靠近,黃壤面無表情地被公開處刑。
——算了,你們就當我是個假人吧。
她如今的境況,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不會比玉壺仙宗那方密室更差了。起碼在這裡,不用擔心老鼠啃食她的臉。
她打量著眼前的蘭花,這樣寒冷的天氣,有時還能看見螞蟻匆匆路過,似乎著急回家。
外面天色越來越晚了。以至於有人問:「監正這個……法器,要不要替他收了呀?一會兒該降霜了。」
說是這麼說,但也沒人上前。
好在不一會兒,這些人就作鳥獸散。第一秋的腳步由遠及近,他走進花田,抱起黃壤,仍是回到自己的臥房。
黃壤發現,作為與謝紅塵身份相當的人物,他的起居真是簡單得可憐。
他甚至沒有自己單獨的院子,臥房就是玄武司的一個房間。
以至於出門就會遇到學子,真是,沒有半點隱私。
黃壤任由他抱回房間,心裡也暗暗想——可能身在朝廷,就要做出這副廉潔奉公的樣子,才能博個美名。
第一秋把黃壤放到床上,為她更衣之後,仍是把她塞進被子裡。
然後他道:「先睡。」
說完,他關門離開。他走之後,黃壤的世界又失去了聲音。萬物不言不動,好像時間停止。
朱雀司。
少監朱湘已經準備走了,突然看見第一秋進來。她忙迎上去,施禮道:「監正。」
第一秋嗯了一聲,徑直走向院裡。朱湘就很猶豫——頂頭上司來了,我還走不?
她想了想,還是急步跟上去。
好在不一會兒,其他的同僚也到了——李祿和談奇等人將那棵變種紫檀木給運了過來。此時,第一秋在畫圖紙。
李祿、談奇、朱湘三人互望一眼,既不解,又不敢問。
——何物如此重要,非要此時趕製?
司天監和玉壺仙宗終於要開戰了?
過了一刻鐘,第一秋的圖紙繪出來。他抬頭看一眼三人,淡淡道:「你等無事可以先行離開。」
可三人哪能就這麼離開?他們又不是鮑武那個沒腦子的武夫。
李祿說:「能讓監正親自趕製之物,必定至關重要。我等願意留下相助。」
第一秋微怔,其實這東西也沒有重要到這種地步。但他還是道:「上前。」
三人圍上去,發現那圖紙……它好像是一個輪椅。
朱雀司。
監正和一位監副、兩位少監忙碌到半夜,製了一架精美的輪椅。
輪椅雕花嵌玉,十分華美。呃,也顯得有點娘氣,總之不太像鐵血漢子用的東西。
朱湘啜了啜牙花子,覺得今天自己的這位上司行為很是反常。
談奇盯著那輪椅,同樣謎之不解。只有李祿雙眉一揚,心裡輕輕地「啊」了一聲。
四更天,監正推著輪椅,滿意而去。
朱湘和談奇一同圍到李祿身邊。談奇實在是忍不住:「頭兒,監正這是?」
李祿會說才怪,他慈愛地摸摸談奇的頭——好孩子,自己悟吧。倒是朱湘喃喃道:「監正今日還趕製了一套女子衣裙。」
迎著李祿和談奇的目光,她神色恍惚,比了比自己的胸,「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連襪子都有。」
「女子衣裙?」談奇瞪圓了眼睛,「誰、誰啊?」
朱湘無力地道:「不知,但身材……」她向自己的胸比了比,然後瘋狂往外畫圈,「那叫一個火辣!」
李祿覺得自己該走了,扒上司的黑料,太過危險。
但他沒走,他想聽!
果然,談奇問:「你知道什麼叫火辣?」
朱湘急了,怒斥:「混賬,本姑娘雖然沒有,但那尺寸,監正標得明明白白。我難道不會看?!」
三人成團,這個團伙偷偷摸進去,找出了今日監正親手畫的圖紙。李祿這樣嚴謹的人,都忍不住瞄了幾眼。
不得不說,如果尺寸屬實的話,那這女子身材委實是……
嘖嘖嘖。
李祿扒著上司的黑料,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一個人浮現腦海——玉壺仙宗宗主夫人黃壤!
若說起這個人同司天監的淵源,那就可長了。
李祿敢打保票,整個司天監都聽過這個女人的名字。
——那個拋棄了自家監正,嫁給謝紅塵的女人!雖然眾人無緣得見,但她可是讓司天監百年來抬不起頭。日間所見的女子,不言不動,看上去精緻美貌,簡直不似真人。
難道是監正自己也過不去這道檻,思念成狂。所以他仿著謝夫人……做了個假的?!他越想越有理,真人哪有這種尺寸的。這得火辣到什麼程度?
只有直男臆想,才會這般完美。
自己這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本官不會被滅口吧?
李監副‧危!!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3 01:55:35
第四章 胭脂
第一秋回到玄武司時,已是五更天。反正天色將亮,他便沒有再睡,索性去了書房批復公文。
及至卯時三刻,他過來「伺候」黃壤起床。黃壤穿戴整齊之後,就發現自己有輪椅了。
第一秋將她放進輪椅裡,那椅子特別適合她,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一樣。黃壤窩在椅子上,因為頭髮沒亂,監正就沒再重梳——看來他也有不擅長的事。
他推著黃壤出去,外面天陰沉著一張臉,將雪未雪。庭院間有學子捧著書卷經過,照例仍是向第一秋施禮。
偶爾經過亭台閣樓,上面也都掛著勸學的楹聯。
玄武司的求學氛圍十分濃厚。
第一秋推著輪椅,一路來到一間學堂。
還沒到上學時間,先生正在調和土壤。見他進來,先生忙迎上前,道:「監正。」
第一秋擺擺手,找了個角落,把黃壤放到旁邊。黃壤這才明白過來——這是讓自己聽課呢?
果然,第一秋擱下她,執碳筆在她周圍畫了個圈,轉身走了。學堂裡,先生看她,她看先生,兩個人大眼瞪小瞪。
隨著時間漸晚,學子們陸陸續續進了學堂。
先生也沒辦法,只得開始講學。
黃壤端坐一旁,她這個角落視野極大,可以看見學堂全貌。而先生這課,講的竟然是良種培育。這可撞上黃壤的專長了,她聽得很是仔細。
只是這位夫子,也是紙上道理居多,實踐極少。黃壤一邊聽一邊在心裡默默補充。底下學子們不時偷看她,滿眼好奇,個個精神百倍,連打瞌睡都忘了。
第一秋一路出了玄武司。外面是一條長街,兩側攤販大多賣些筆墨紙硯,或者各類典籍。偶爾有個店鋪,鋪面也都是些學子常用之物。
第一秋沒有在這些地方停留,一路到了菜市口。
這裡人來人往,十分嘈雜。
第一秋找了個茶肆,這茶肆鋪面陳舊,然而裡面卻十分乾淨。他一進去,掌櫃的立刻就迎上來:「監正,還是老樣子?」
第一秋嗯了一聲,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不一會兒,掌櫃的不僅送上來幾樣點心,還捎帶一盞清茶。
第一秋聞著那茶香十分熟悉,果然掌櫃的笑道:「這是今年的新茶,名叫一瓣心。是百年前由黃壤姑娘親手培育的變種,晚間小的送些到玄武司,給監正品品。」
第一秋掃了一眼茶湯,說了句:「有心了。」
那掌櫃頓時喜笑顏開,躬身退下。不一會兒,李祿也走了進來。他徑直走到第一秋面前,向他施禮:「監正。」
第一秋揚了揚下巴:「坐。」
李祿在他對面坐下,外面一陣喧嘩。只見幾個官差拖著一人過來。官差身穿黑色差服,腰間挎刀,背插令旗。正是司天監的服飾。
此時,一個身穿緋袍的官員走出人群,正是白虎司少監談奇。
他朗聲道:「朝廷律令,仙門中人入上京內城,須持官府路引。昨日,經司天監查證,此人身為仙門中人,不遵法紀罪其一,藐視朝廷罪其二。今日由司天監白虎司當眾行刑,著廢其修為,杖一百!」
周圍轟地一聲,頓時一片嘩然。
仙門中人,在百姓心中,地位一直相當崇高。
而今朝廷司天監,竟然公然將其帶到菜市口受刑,此舉只怕頗有深意。
毫無疑問,受刑的犯人正是昨日李祿口中所說的,來自玉壺仙宗的暗探。
談奇宣佈了犯人罪行,立刻一揮手。自有差役將暗探拖上來,按到一張刑凳上。
隨後眾差役三兩下,直接將犯人當眾剝了個精光。任那犯人百般掙扎辱罵,只是不理。百姓們退後幾步,第一次看見「仙師」赤身受刑,又驚恐,又好奇。
第一秋一邊飲茶,一邊品著糕點,姿態悠閒。
大杖拍肉的聲音格外沉悶,三杖下去就見了血。受刑人起初還叫罵,後來就岔了音。
掌櫃的為李祿也奉上茶點,李祿卻沒心思動筷——司天監這麼幹,謝靈璧會善罷甘休才怪。
玉壺仙宗現在由二人主事,一是宗主謝紅塵。二是老祖謝靈璧。
謝靈璧傳位給弟子謝紅塵之後,雖退居幕後,卻並沒有失去手中權柄。
他有多愛惜自己的聲名,李祿可太清楚了。
果然,行刑到一半,天空一記驚雷,轟然一聲炸在所有人耳邊。
百姓捂著耳朵,再不敢看熱鬧,匆匆躲避。
空中雲朵匯集,片刻之間,一道白光降下,飛快地裹住受刑的暗探。眼看白光就要帶人離開,第一秋手中茶盞一傾。一片茶湯射出窗外,轉瞬間化作一道金光。
白光與金光互相碰撞,砰地一聲響,各自消散。
百姓們從暗處探出頭來,悄悄查看。談奇知道自家監正就在附近,倒也心中鎮定,仍指揮著手下差役,硬是杖滿一百,然後廢去其修為。
那探子被打了個半死不活,又被廢去修為。他披著衣裳,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久久爬不起來。兩個差役正要將他拖出內城,突然,門樓下的銜球石獅子一聲怒吼——竟是活了。
它一步一步,來到暗探面前,吐去口中石球,銜起暗探,緩緩離開。它步履沉重,踩過長街,石板紛紛斷裂。像是某人的示威。
所有人都知道,司天監和玉壺仙宗這回樑子結大了。
第一秋從茶肆出來,看了一眼斷石殘道,說:「著工部重鋪街巷,賬單送至玉壺仙宗。」
李祿應了一聲是,道:「今日的事,只怕謝靈璧和謝紅塵不會善了。監正不可不防。」
第一秋冷笑,並不理會。二人結伴而行,李祿很自覺地落後半步,道:「今日鮑武回來了,監正是否見他一見?」
鮑武是司天監另一個監副,大多時候,他帶著監中弟子在外當差,為百姓做些降妖除魔的事兒。
第一秋嗯了一聲,突然站住不動。
李祿一驚,以為有異,卻見他突然進了一家胭脂鋪。
胭、脂、鋪?!
李祿忙跟進去。第一秋神情森冷,左右打量。鋪子裡老闆娘見他二人這一身官服,早已是花容失色。
她舌頭都打結了,問:「兩、兩位官爺,民婦這鋪子在上京開了十來年了,做的可是正經營生。兩位官爺可不要冤殺了良民吶。」
李祿也裡裡外外查看了一遍,但不覺異樣。他只好問:「監正,此處可是有何古怪?」
第一秋緩步踱到貨架前,仔細打量了一下上面的胭脂水粉。他拿起一盒鵝蛋粉,打開聞了聞,忽然問:「多少錢?」
「啊?」老闆娘驚呆。
李祿也驚呆。過了片刻,還是老闆娘先反應過來,她長籲一口氣,連忙堆起笑臉,道:「官爺是想替娘子看看胭脂水粉呀!哎現在像官爺這般英俊有為又疼愛娘子的夫君,可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了!」
許是危機解除,劫後餘生的她對面前的英俊官爺充滿好感。於是老闆娘熱情地道:「官爺您這邊坐,這女人的胭脂水粉啊,說來話可長了。奴家給您二位奉上香茗,咱們慢慢說。」
司天監很忙的好嗎?他哪有空聽你慢慢說!李祿正要開口,第一秋走到櫃台邊,坐下。
……
李祿有什麼辦法?
他只好坐到第一秋旁邊,聽老闆娘滔滔不絕地介紹這些胭脂水粉。
什麼胭脂點雪、照花棲脂、墨錦豔……
好傢伙。李祿聽得昏了頭。
第一秋臉上不帶一絲笑,目光平靜中甚至帶了幾分陰冷。但他聽得認真。所以老闆娘簡直使出渾身解數,一副傾囊相授的架勢。
半個時辰後,監正大人買了星子黛、額黃茜粉、桃花口脂、牡丹花凍……
李祿提著這些精緻得過了分的瓶瓶罐罐走出胭脂鋪,心中充滿了「我是誰,我在哪兒」的荒誕感。
而此時,遠在數千里之外的玉壺仙宗。滿山蘭花已經凋謝了大半。
謝紅塵一身白衣如披雪,肩上繫水藍色護領,腰間束同色腰封,其下掛玉。身為一宗之主,他看起來並沒有那麼威嚴,反而顯得溫和博雅。
他站在花田邊,看著這些無論如何侍弄,還是慢慢枯萎的花葉。想不到,這些花原來是如此嬌氣的品種。而那個人在的時候,它們頑強如野草。
身後有腳步聲接近,謝紅塵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是誰。他轉身施禮,道:「師父。」
來的正是謝靈壁,他身披玄袍,手挽一柄白色玉如意,臉色陰沉得要下雨。
見到謝紅塵,他沉聲道:「今日的事,你想必已經知曉。」
「師父是指,司天監在菜市口公然刑杖我宗外門弟子之事?」謝紅塵語氣平和,並無多少喜怒。
謝靈璧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不是公然刑杖,而是讓我宗弟子赤身受刑!第一秋這小兒,連這種下作的招數也敢用!」
謝紅塵望著大為震怒的謝靈璧,突然問:「數日前,迷花宗老宗主做壽,邀我與師父同往相賀。我與師父離開之後,宗門立刻有四名賊人闖入。其實弟子想問師父,他們盜走了何物?」
謝靈璧微滯,立刻怒道:「這你應該問他們!」
「弟子清點過宗門密寶,並無遺失。」謝紅塵心中存疑,不僅是因為謝靈璧的暴怒,還有另一個原因。
——他的妻子,玉壺仙宗的宗主夫人黃壤,已經失蹤十年了。
十年以來,玉壺仙宗對外稱她抱病休養。
然而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她不見了。莫名其妙地突然下落不明。
謝紅塵為了宗門顏面,不能大張其鼓地去找。但私下裡,他並沒少花心思。十年無果,他心中並不是沒有懷疑過。他總覺得,無論發生何事,黃壤都是不會輕易離開的。
——只要他還是玉壺仙宗的宗主。
而整個仙宗,若還有什麼地方他沒有找過。那一定就是謝靈璧的闇雷峰。
其實從一開始,謝靈璧就不同意謝紅塵娶黃壤為妻。黃壤出身於仙茶鎮,是一個落魄土妖黃墅之女。身份微賤也就罷了,又頗有手段和心機。
謝靈璧打從心裡瞧不上她。
而一向對師尊百依百順的謝紅塵,在這件事上卻選擇了堅持己見。
謝靈璧不想因為一個女子而讓他們師徒間生出什麼嫌隙,最終應允了這門親事。但也有條件——謝紅塵每日裡只有一個時辰能與黃壤待在一起。
說起來,也無非是要他克己守欲,不沉迷於兒女情慾。
謝紅塵並未反對。他知道黃壤也不會反對。
——黃壤是個什麼人,他其實再瞭解不過了。
這個女人,從小就是不認命的。
謝紅塵即使沉溺於她織就的溫柔鄉,也並沒有失去理智。他仔細調查過黃壤的生平。黃壤出生於鄉野土妖之家,父親黃墅好色貪財,家裡兄弟姐妹眾多。
而黃壤,是所有人裡最出挑的那一個。她嬌柔端莊、聰慧嫻靜,又一直替父親培育良種,美名遠播。但這些,不過是表象罷了。
在這層美好的皮囊之下,她背著父親私育良種,甚至避過朝廷私下售賣。討好父親,排擠、打壓其他兄弟姐妹。她的兄弟姐妹一慣凶悍,但在整個黃家,沒有人敢招惹她。
黃墅本就昏庸,被她哄得團團轉,家裡的良種,幾乎都是她在培育。說她是一家之主也不為過,就是差個名分而已。
她以如此低賤的出身,硬生生地博出了一個「玄度仙子」的美名,響徹仙門與朝廷。
她身邊一直有許多才俊示好,但她一邊溫婉相待,假作不懂。一邊張著網,耐心等待最大的那條魚上鉤。
謝紅塵就是條大魚。
可能大到了超出她的想像。
所以從一開始,黃壤就在他身上用盡了手段。謝紅塵從沒有被柔情沖昏頭腦,可他還是落了網。
他不顧謝靈璧的反對,一意孤行,娶了黃壤為妻。
這些年,他包容了岳父黃墅的庸碌無能,也平衡著黃壤兄弟姐妹的貪得無厭。他對自己的情愛做出了最大的讓步,於是對黃壤一直冷靜克制。甚至說,是有意冷落。
他將黃壤安置在祈露台,而自己很少過去。
謝靈璧與他約法三章,容許他每日前往,逗留一個時辰。其實他大多時候都不去。
哪怕慾望縱橫交錯、深深糾纏,他也能置之不理。
他知道,黃壤是不會在意這些的。
果然,黃壤不在乎。
她像是沒有任何埋怨,無論幾時只要他過去,她總是盛裝相迎。她安安分分地留在祈露台,鑽研些美酒、香茗、茶點。
謝紅塵不喜歡她培育良種,他認為宗主夫人頻頻出入農田,總是不雅。黃壤於是連這些也放棄了。
只因謝紅塵喜歡蘭花,於是她將整個玉壺仙宗都種滿了蘭花。
一百年的時間,她就從當初盛名在外的「玄度仙子」,變成了玉壺仙宗深受弟子愛戴的宗主夫人。
她極能控制自己的情緒,長袖擅舞,又擅於攏絡人心、沽名釣譽。於是人人皆讚她溫柔端莊、賢良淑德。
謝紅塵覺得自己不應該喜歡這樣的女人。
這個女人表裡不一,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她太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為了達到目的,她可以不擇手段、沒有感情。
即使是謝紅塵這樣心性堅定的人,也能在成親之前,與她寬衣解帶、顛鸞倒鳳。
謝紅塵對這個人,其實心有鄙夷。可那些名門貴女不敢做的,她都敢。那些不能示人的風情,太過刻骨銘心。他一邊清醒,一邊沉迷。
黃壤失蹤之前,做了一件令他不快的事。
這是二人成親百年以來,她第一次說了不該說的話。
她對他說:「夫君有沒有想過,留意一下老祖的動向?前些日子我發現一件事,一直心中不安。我總覺得,夫君應該獨自前往闇雷峰看一看。」
謝紅塵當即怒斥了她。因為知道謝靈璧對她頗有成見,他已經極力避免了二人之間的交集。謝靈璧平日不上祈露台,黃壤也不往闇雷峰去。
他雖眷戀黃壤的風情,但也絕不會容忍這個女人置喙自己恩師。是以他再未多說,拂袖而去。
此後有長達一個月,他沒有到過祈露台。
後來,黃壤就失蹤了。
他以為是她又耍了什麼手段,惹他著急。但是此後十年,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那一次,竟然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3 01:55:49
第五章 蛇鱗
「紅塵,你到底在疑心什麼?」謝靈璧的聲音中,帶著為人師長的語重心長。
他耐心地道:「這四個賊人雖然身份不明,但是想一想大抵能猜出其身份。如果沒有司天監撐腰,誰會這般大膽?對方意欲何為,也是為師苦思不解的事。」
謝紅塵收回思緒,面對師尊的解釋,他始終心有愧疚。他道:「弟子已經根據賊人留下的痕跡,辨出其中一人的兵器。應該是蜀中何惜金。」
「何惜金……」謝靈璧皺眉,思索許久,道:「這老東西。他來幹什麼?」
謝紅塵說:「正在查實。」
謝靈璧嗯了一聲,道:「無論如何,司天監公然刑杖我宗外門弟子,此事絕不能善了。」
謝紅塵目光垂地:「弟子明白。」
「你打算如何做?」謝靈璧不依不饒,以他的性情,絕不允許被人這般欺侮。
謝紅塵語氣仍舊波瀾不驚,道:「皇帝師問魚為求長生,長年服用長生丹。此丹造價不菲。」
「此事不是秘密。」謝靈璧道,「百年來那老東西一直如此。」
謝紅塵說:「今年,司天監準備進獻的長生丹是假的。」
「司天監偽造長生丹?」謝靈璧心中一緊,追問道:「你如何得知?」
謝紅塵沒有解釋消息來源,只是道:「朝廷中師問魚的心腹不少,只要我們把消息透露出去,師問魚本就多疑,他不會放過第一秋的。」
謝靈璧點點頭,道:「如此甚好。盡快去做,免得讓人以為玉壺仙宗還真怕了這朝廷鷹犬。」
謝紅塵道了聲是,施禮離開。謝靈璧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少年人成長得真是迅速啊,不過百餘年,已經羽翼漸豐、爪牙齊全了。
上京,內城。
第一秋和李祿返回玄武司時,已到了午膳時分。
學堂裡先生還沒下學——第一秋把黃壤擱在這裡,他不敢走。
得好好看住了啊。半大孩子有多調皮,他可再清楚不過了。這法器形似女子,美得觸目驚心,簡直栩栩如生、難辨真假。一看就十分昂貴。
真要有那淘氣的管不住手,給監正磕了碰了,那可如何是好?
他可是個謹慎的先生,哼。
黃壤聽了一上午的課,也大概瞭解了如今良種培育的情形。她畢竟被刑囚了十年,而世界變化總是很快。世面上已經出現了些她不曾聽說的變種。
門外有熟悉的腳步聲響起,黃壤知道,是第一秋來了。
相處不過一天,她已經能辨識他的腳步聲。然後她驟然反應過來——這一上午,過得竟然這麼快。像是一眨眼就沒了。
十年以來,她度日如年。突然有這麼一刻,心中竟然十分驚訝。
第一秋推起她,李祿提著那堆瓶瓶罐罐,默默地跟隨其後。
——素來知道女人花錢厲害。沒想到一個假娃娃也是花錢如流水!就這麼些東西,得趕上自己半個月的薪俸!
白虎司。
李祿剛一進來,就聽見有人嘀咕:「奇怪,咱們監正早該回來了啊。」李祿提著大包小包,心裡嘆氣——他要不是逛了半天胭脂鋪,可不早就回來了嗎?
第一秋推著黃壤進去。黃壤一眼就看見一個高大的壯漢,他身穿糕羊裘,腰間挎著一柄大刀。此時他手裡捧著一個大海碗,正往嘴裡刨飯。
「監正!」乍見第一秋,他立刻站起來,被噎得直翻白眼。
第一秋似乎見怪不怪了,揮一揮手道:「先吃。」
「哦。」鮑武於是蹲在花廳前,繼續刨飯。
第一秋把黃壤推到他的議事房,又把暖盆挪過來,放到她腳邊。黃壤這個位置的視線很不錯,可以縱覽整個房間。
屋角有一盆花,在這樣的季節,這花竟然還在盛開。它藤蔓攀著盆邊的花架,葉片青青,花呈粉色,形似喇叭。
看上去,頗像牽牛花的變種。
它旁邊就是窗戶,它卻並不喜光。
黃壤正打量那花,第一秋蹲下來,替她理好裙擺,又握了握她的手,道:「我出去一趟,片刻之後過來。」
「啊?」門外吃飯的鮑武應了一聲,回過頭看屋子裡,才發現自家監正是在對著那個假娃娃說話。他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李祿,李祿向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說話!
鮑武當即會意,問:「這姑娘是誰,怎麼沒見過?新來的?」
李祿給了他一個白眼,不想理他——就你眼尖。
第一秋也不理會他,交待道:「看好這裡,等我回來。」
說完,他轉身離開。
一直等他走遠,李祿把那些胭脂水粉放進去。鮑武也進到房裡,外面畢竟冷,哪有屋子裡好,又避風又暖和。
鮑武走到黃壤面前,打量了半天,突然伸出手,戳了戳她的臉!
李祿飛一般衝過去,一把打開他的手:「鮑監副!」你想死啊!
鮑武嘖嘖稱奇:「軟的,還是暖和的。監正新製的法寶?他終於開始做人了?」
「什麼話?!」李祿畢竟還有幾分同僚之誼,勸道,「以後監正面前,你少說話。」
鮑武翻了個白眼,仍是對黃壤好奇,問:「你能聽見本監副說話嗎?若能聽見,你就眨眨眼睛。」
黃壤盯著眼前精壯的漢子,無法及時地回應他。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只有眼睛能微微轉動,但閉眼這樣的動作,也十分艱難。等她眨眼的時候,鮑武早就看向別處了。
鮑武還想去扯黃壤的頭髮,李祿連忙趕狗一樣把他趕開,不准他再靠近黃壤。
二人一起等第一秋,突然,外面傳來腳步聲。
李祿和鮑武一凜,黃壤也已經聽出來,這不是第一秋的腳步聲。果然,一個男子走進來。
「五爺。」李祿帶著笑迎上去,施禮拜見。
鮑武就顯得冷淡得多,只是施了一禮。似乎對這個人並不待見。
那男子見到房裡,問:「你們監正人呢?」
語氣裡透著傲慢,顯然,這個人身份不俗。或者說,地位更高於第一秋。黃壤暗自揣測。
「監正離開了片刻,很快就會回來。五爺還請稍等。」李祿同他說話,很是賠著小心。
那男子於是繞到書案後,正準備坐下,不料目光一掃,看見了輪椅上的黃壤。他走過來,李祿心裡就是咯噔一跳。
他陪在男子身邊,解釋道:「這是監正近日新煉製的小玩意兒。」
那男子伸出手,猛地挑起黃壤的下巴,向上一抬。
黃壤這才看清他的模樣。他並未穿官服,只是著了金紅相間的常服,玉冠束髮,絲帶繫腰。這身裝束本應是富貴風流,但他實在是太瘦了,瘦得簡直脫了人形。
於是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是一副骨架子外面披了塊布。
他的手指細長如枯爪,整個人有種形如槁木般的感覺。
好傢伙。黃壤都忍不住暗自吐槽——我受了盤魂定骨針都沒瘦成這樣。這什麼五爺,像鬼比像人多。
他盯著黃壤細細打量,冷笑一聲:「這張臉……哈哈,當年他向這女人提親被拒,想不到一百餘年,依舊念念不忘。真是深情得令人憐憫啊。」
他語聲裡盡是譏嘲,黃壤的下巴被捏得生疼,卻也沒什麼辦法。
而這位五爺還準備仔細研究一下黃壤,就在他想掰開黃壤的嘴細看時,鮑武怒道:「監正不在,他的法器五爺還是不要亂動得好!」
他這話一出,李祿就知道不好。
果然,這五爺一腳踹過去,怒罵:「你算什麼東西,也敢阻我?!」
鮑武受了這一腳,更是不服,手向腰間的大刀挪了挪,最終還是沒敢動。那五爺冷笑:「狗東西,你還想對爺我拔刀不成?」
李祿忙道:「他哪裡敢,他粗魯無禮慣了,五爺大人大量,不計小人之失。李祿替他向五爺賠罪。」說著話就要跪下,而這五爺哪肯干休?
他指著鮑武道:「跪下!」
鮑武氣憤難當,握刀的手直發抖。李祿連連向他使眼色,雙方正僵持,外面有人道:「看來五哥今日很是清閒,竟然前來白虎司替我教訓下屬。」
第一秋回來了。他手裡抱著一卷雪色的皮毛,進到房中,將皮毛隨手擱在桌上。
李祿懸著心的頓時掉回肚子裡,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跪在地上。這次鮑武不用他拽,也跟著跪地道:「監正。」
第一秋一眼已經看見黃壤臉上的印痕。她十年未見陽光,肌膚之細嫩異於常人。而第一秋這五哥,手勁又著實很大。故而這紅痕格外顯眼。
第一秋眼神冷下來,臉上的笑意卻更盛:「五哥今日過來,可是陛下有什麼吩咐?」
五哥、陛下……
黃壤腦中光電火石般一閃,突然想起來——這第一秋出身不低。他是當朝皇帝師問魚的兒子,說出來也是一位實打實的皇子。
只是師問魚的兒女太多了,皇子多如狗,當然也就不值錢了。
更奇葩的是,師問魚追尋長生之術,久不立儲。甚至擔心兒子們懷有異心,他迫著這些皇子改名換姓,將自己的兒子一一逐出皇室。
於是第一秋這個皇子的身份,就更沒什麼值得說道了。
身邊,第一秋的五哥冷哼一聲,道:「聽說你今日在菜市口刑杖玉壺仙宗的人,甚至與其發生了衝突。陛下自然要派我前來,看看你這監正大人是如何威風八面了。」
「原來是這事兒。」第一秋不以為意,笑道,「我只是遵照陛下諭旨,執行朝廷律令罷了。」
「哼。你要招惹他們,就要想好怎麼解決他們將會帶來的麻煩。長生丹進獻在即,陛下並不想因此多生事端。」他一邊說話,一邊伸出手,觸摸黃壤的臉。
「你這玩意兒做得倒是精巧。」他雖是稱讚,然而語氣中皆是不屑,「謝紅塵抱著真人,你在這裡擁著個死物,真是不錯。」
黃壤想要避開他的手,但是做不到。她討厭這個人,無論是語氣還是模樣。
第一秋這個五哥卻顯然是有意欺辱,他指尖向下,滑過黃壤的脖子,想要挑開她的領口。第一秋緩步走過去,語若春風:「五哥既然喜歡,我稍後便派人送去您府上。」
……你這跪得也太快了……黃壤無法形容。果然,還是想報復我吧。她默默地想。
「哈哈。你倒是知情識趣。行。」那男子爽快答應,道:「那就讓鮑武親自給我送過來吧。」
他顯然還記恨鮑武方才的舉動,好在第一秋此舉平了他的怒火——這娃娃雖是假物,卻也太精巧逼真了。
其肌膚之細膩、眉眼之嫵媚,著實勾起了他的好奇和期待。他腳步向外,一邊走一邊道:「長生丹煉製得如何了?」
第一秋隨手轉了一下輪椅,黃壤的視線也隨之轉動。很快,她就面朝牆壁而坐,只能盯著牆看了。
李祿和鮑武就跪在門口,第一秋陪著他五哥向門外走。
他活動了一下右手,聲音和煦:「長生丹煉製十分順利,我這就帶五哥過去看看。」說到這裡,他聲音一頓。隨後右手出手如電,直擊面前男人的心臟。
他五哥反應過來,一聲怒吒,身上同時長出一層蛇鱗。他以雙手相擋,可是根本來不及!只聽一聲骨骼碎裂的脆響,他雙手已斷。他只能往後退,直到背抵著牆。
第一秋出手如風,以二指破他護鱗,疾點在他心臟,氣勁激起他體內一連串爆裂的聲音。
眼見他喉間血湧,順著嘴角滴滴砸地。第一秋收回右手,他的整個右手不知何時也已經覆上了青色的蛇鱗!
此時,第一秋手上蛇鱗漸漸褪去,他淡笑:「業精於勤,荒於嬉。五哥應該好生練功啊。」
「第一秋,你!你竟然敢……你就不怕陛下……」他五哥猶自不敢相信。然而話到這裡,戛然而止。他軟倒在地,雙腿漸漸化成蛇尾。
他變成了一條半人半蛇的怪物。
「監正……」鮑武似乎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連他這樣的武夫,也不由壓低了聲音。顯然事情十分嚴重。
第一秋抽出絲帕,擦拭著雙手。地上,他五哥屍身癱軟,胸口漸漸滲出一點血紅——第一秋看似指尖一點,那堅不可摧的蛇鱗竟然已經破裂。
李祿似乎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他忙起身關上房門,道:「監正,五爺死在這裡,陛下必會追究!」
他言語之間,很有些焦急。
第一秋將雙手認真地擦拭了一遍,這才道:「本座也不想這般送客,奈何我這五哥性子急,一刻也等不得。」
說話間,他指了指屋角的一盆花,那花粗壯的藤蔓盤著一根支木,花朵若牽牛花,開得十分豔麗。
李祿會意,向鮑武使了個眼色。鮑武還在發愣,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他和李祿一同架起地上的屍身,拖到那花面前。
那花初時安安靜靜,如同普通花藤。如今一碰到這屍體,整個花朵都張開了。它伸長藤蔓緩緩裹住屍體,連吸溜帶絞纏,很快就將這怪物一般的屍身拖進了花盆裡。
第一秋這才坐在書案後,問鮑武:「外面民心如何?」
「啊?」鮑武連忙道,「卑職在外月餘,走過了三郡之地。如今玉壺仙宗大肆宣揚修仙之道,使得百姓不事耕種,人人妄圖修仙。而且民間方術師煉製假丹,中毒事件屢禁不止。朝廷應該嚴厲懲治。」
說完,他遞上各地捲宗。
第一秋示意他擱在桌上,道:「玉壺仙宗樹大根深,等閒難以動搖。只能先收集罪證,等待時機。」
鮑武當然也知道,人家那可是正統仙門。門中老神仙,活個千八百歲可謂是平平常常。司天監建立才不過一百來年,雖也籠絡了一些人才,但如何正面相抗?
他只得道:「卑職明白。對了,這一路上,卑職又遇到玉壺仙宗的探子。他們私底下在打聽一個女子,說是宗主夫人的一個妹妹失蹤,眉眼與夫人相似,也擅長培育良種。玉壺仙宗已經找了好些年了。要說啊,謝紅塵對這夫人,倒還算上心。一個妻妹而已,仍不惜派出暗探打聽。」
第一秋嗯了一聲,目光掃了一眼角落裡的黃壤,也沒說別的。他將書案上的皮毛打開,鮑武不由細看,發現那是好幾張鞣製好的兔皮。兔皮雪白,皮毛順滑。這東西還是上次皇園狩獵時監正帶回來的皮毛。
鮑武也不以為意,仍是講述一路見聞。
李祿給他二人烹了茶,三人難得屋中閒坐。
「近日下官路過泗鶴郡,便有十餘戶人家上報孩童失蹤。下官帶人細詢,發現有人冒充玉壺仙宗的弟子,以拜入仙門為誘餌,將這些孩童拐帶而走。等到家中父母趕到玉壺仙宗,想要見見自家孩兒,才發現根本沒有這樣的事。」鮑武語氣沉重。
第一秋穿針引線,又取出一袋珍珠,開始縫合幾塊兔皮。他的一雙手,是司天監乃至整個朝廷的至寶之一。尤其擅做各種精細奇巧的法器,平素畫個法器圖稿、做個繡活什麼的簡直是小菜一碟。
如今他用冰絲為線,穿著珍珠,將兩塊兔皮中間繡成雪花朵朵,美觀精細。
他埋頭縫製兔皮,李祿只好問鮑武:「你沒有追查騙子蹤跡嗎?」
鮑武嘖了一聲,挺胸道:「廢話!我老鮑是那種坐視不理的人嗎?!當即我就派人追查,但這些騙子竟是半點痕跡也沒留下。」
李祿轉頭看第一秋,神情凝重:「近日,也有不少地方發生了同樣的事。初時縣衙列為普通失蹤案,只派捕快調查,不曾上報司天監。」
第一秋久不言語,鮑武憋不住了,說:「監正,卑職這就前往各地,調取卷宗,將幾個案件歸攏並案,再度細查。我還就不信,這騙子能上天入地?」
然而第一秋仍是埋頭縫合兔皮,許久他突然問了一句:「圓融塔那邊,最近有何動向?」
——他總喜歡在製作法器時思考,一心二用,毫不影響。
「圓融塔?」李祿皺眉,當今皇帝師問魚為求長生,已經許多年不上朝。如今就住在圓融塔。他心中一驚,小聲道:「監正是懷疑,此事與陛下有關?」
第一秋不答,只是道:「如今司天監和玉壺仙宗耳目眾多。來人既然敢假冒玉壺仙宗的身份,又能不露行跡,必有倚仗。不要打草驚蛇,調取卷宗,暗中查探。」
李祿應了一聲是,跟鮑武一起退出去。
直到出了門,鮑武這才道:「五爺今天可算是賺著了。說來奇怪,這狗東西素來猖狂,在司天監放肆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監正往日不同他計較,今天為何突然就……」他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噓。」李祿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莫要再提。
鮑武想想方才五爺的死狀,又嘿地笑了一聲:「甭管為什麼,這狗東西早就該死了。平時汪汪亂叫,結果在我們監正手裡走不過一個回合。嘿呀,要說今天吶,咱們監正真是漁網擦屁股,給我老鮑漏了一手!」
「鮑監副。」李祿一臉無奈,「言語過於粗俗!」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3 01:56:04
第六章 糊牆
議事房裡,李祿和鮑武出去,這裡便安靜下來。黃壤只覺輪椅一轉,她已經重新面向窗外而坐。
第一秋仍坐在書案後,專心縫製著兔皮。
天外不知幾時開始飄起了雪花,下得不大,如粉如鹽,落如細雨。
黃壤盯著窗外,想起方才鮑武說,謝紅塵派了人打聽她一個妹妹的下落。這當然是在尋她的,只是謝紅塵那個人,一向顧忌宗門聲譽。
自己妻子失蹤的事,他不會對外宣揚。
窗外落雪簌簌,黃壤開始發呆,彷彿看到了祈露台的初雪。每年到了這個時節,白露池就會開始結冰。她經常會取些碎冰,為謝紅塵烹些精緻的小食。
可謝紅塵其實不常過來。那些小食,她有時候派人送到他所在的點翠峰。更多時候,她分給下面的門人弟子。那時候,玉壺仙宗的弟子是喜歡冬天的。
他們會獻上各式各樣的食材,讓師母研究些糕餅、菜餚。
有時民間遇災情,黃壤也會帶著弟子在山下施粥、施藥。這些事,花的自然是玉壺仙宗的銀子,她跟著賺個美名。所以謝紅塵自然不會因為這些對她另眼相看,甚至還會心生厭煩。
只是他勉力壓制不悅——黃壤做這些,總歸也救助了不少人。並不是什麼壞事。
於是在所有人眼裡,玉壺仙宗的宗主和宗主夫人,一直恩愛無間。只有黃壤知道,謝紅塵藏在心裡的鄙薄。這是她與他之間的冰牆,最後變成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若不來,她不可以去請。
祈露台裡,她可以妖嬈可以嫵媚,但祈露台之外的地方,她必須是端莊得體的宗主夫人。
點翠峰,她無事不可入內。
舊事頁頁泛黃,黃壤出了一會兒神,第一秋已經將幾塊兔皮拼好了。他來到黃壤面前,將兔皮縫合而成的薄毯搭在她雙腿上。黃壤其實不冷,但是有一種冷,叫秋師傅覺得她冷。
第一秋把她推到窗前,打開那堆今天剛買的瓶瓶罐罐。
黃壤早先見到李祿提進來,並不知是何物。如今第一秋打開,她嗅到香氣,才知道這一堆東西,竟然是胭脂水粉!
秋師傅搬來椅子,在她對面坐下。黃壤眼睜睜地看他打開粉盒,然後他拿了一個茶盞,加了點水,把粉調勻。
「??」黃壤滿心問號。
然後,第一秋就把調勻的粉塗抹到了她臉上。
你在幹什麼!!黃壤瞳孔地震——那鵝蛋粉不是你這麼用的!!住手!你這是在糊牆!
秋師傅卻幹得十分認真。
所以當他將粉盒裡的顏色都調到黃壤臉上的時候,他自己端詳片刻,頓時虎軀一震。隨後他讓人送上熱水。那下人端了熱水進來,一眼看見黃壤,也被唬得一愣。
好在平時訓練有素,水中水盆才沒掉地上。
第一秋絞濕絲帕,細細地為黃壤洗臉。
洗淨之後,監正大人繼續用脂粉調色作畫。
黃壤心都在抖,可她沒有辦法!第一秋大多時候用指腹拍粉,後來他大抵覺得不便利,操起了桌上的毛筆。那毛筆有粗有細,他一一試用。
這是我的臉啊!!黃壤氣得手腳冰涼。
監正大人又完成了傑作,他擱了口脂,站起身來,嚴肅地打量黃壤的臉。
黃壤敢打賭,她看見第一秋嘴角微勾——這個狗東西,他在笑!
旁邊那僕從雖然躬著身,然而最終也難掩好奇。他抬頭瞟了一眼黃壤,隨後立刻埋下頭,雙肩亂抖。黃壤半點辦法沒有。
外面雪勢漸大,地面開始發白。
屋子裡燒著暖爐,第一秋重新為她洗臉,隨後又沾了胭脂,在她臉上一通塗抹。最後實在無可奈何了,秋師傅用筆尖沾了口脂,給黃壤嘴邊一邊畫了三撇鬍子。
以此挽尊。
——吾有舊友損似汝,如今墳頭草丈五啊。
黃壤只能在心裡罵罵咧咧。
果然,監正大人對窗學梳妝。辛辛苦苦地忙活了一下午之後,他又叫來上次梳頭的工具人侍女。
那侍女抽搐著嘴角,替黃壤重新梳妝。監正大人捧著一盞熱茶,坐在旁邊觀摩。黃壤覺得這個人挺無聊的,真的。
上京,內城。忠國公府。
忠國公是朝中老臣了,一直跟著師問魚打天下。如今師問魚沉迷長生術,對他也多有關照。故而他雖已一百二十歲,看上去卻也不過六旬年紀。
他是上過戰場的人,雖然解甲多年,然而身姿仍舊挺拔。
他在院中打一套拳,拳風仍虎虎生威。忠國公很滿意。
忽然,他只覺得頭腦一昏沉,一個人已經站在他面前。
此人衣白如雲,護領水藍,腰封繫玉。他向忠國公微微頷首,溫和道:「國公爺,別來無恙。」
「你……」忠國公只覺得眼前華彩燦然,不由退後兩步,驀地反應過來,「謝紅塵!」
不錯,此人正是玉壺仙宗宗主謝紅塵!
忠國公當初護衛師問魚,也曾出入過仙宗。
他心中一沉,下意識想要驚動侍衛。但很快他又不再輕舉妄動。對面站的可是謝紅塵,他那滿院侍衛,又有何用?他索性問:「謝宗主乃方外仙師,今日踏足寒舍,不知有何見教?」
說話間,他細細打量這位仙門玄首。上次見他,已是四十年前。四十年雨雪風霜,他竟半點不見蒼老。仍舊是二十七八,風華絕世。
聽說這些仙門中人,壽元動輒千八百年。也難怪陛下垂涎三尺、痴迷瘋狂。忠國公默默地想。
「國公勿驚。」謝紅塵的眼睛溫和平靜,卻有著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出言安撫,道:「謝某今日前來,並無惡意。叨擾國公爺片刻就好,不必驚動府上。」
謝紅塵這個人,在仙門之中地位尊崇,不僅是因為他師出名門、修為深厚,更因他克己自律、謙遜周到、進退有度。
——縱然立場不同,他也是不會為難自己一介凡夫的。
忠國公一向自視甚高,但這一刻,如螢火之於皓月,竟然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他身板也不那麼直了,抱了抱拳道:「謝宗主請入內奉茶。」
謝紅塵竟然沒有拒絕,他跟隨忠國公入內。
他這樣的人,貴足踏賤地,本不必與忠國公這等人寒暄。可他偏偏這麼做了。他接過下人奉上的香茗,品了一口,道:「是初霧山的新茶,名叫一瓣心。」
「啊?」忠國公一愣,本以為他入內只是勉強應付。未想到他竟會真的同自己品茶。當下,他竟有幾分慌亂,道:「正是。宗主見聞廣博,令人敬佩。」
他下意識地恭維,謝紅塵卻忽然說了句:「此茶是內人六十年前親手培育的變種,因一直同她試茶,是以記得。」
「啊。」忠國公恍然大悟,是了。謝紅塵的夫人最擅長培育良種,這一瓣心,還是出自其夫人之手。他笑道:「這真是班門弄斧,惹宗主見笑了。」
這麼一說,他卻是放鬆下來。謝紅塵又品了一口茶,說:「這些年仙宗與朝廷疏於走動,難免有些不周到的地方。但仙門對今上的事,一直十分掛心。」
他說話總是不卑不亢,給人一種真誠磊落的感覺。既然沒有謝靈璧高高在上的強勢,也沒有師問魚高深莫測的詭譎。令人心生好感。
忠國公忙拱手道:「宗主心繫天下,大仁大義。」
謝紅塵總算是進入正題,他道:「大義不敢當。但今上服用長生丹多年,吾聞之好奇,也曾拜託一故友尋了方子。」
——好傢伙。國忠公心中暗驚,長生丹的丹方那是何等機要?你一句簡簡單單地拜託一故友就尋了來。好像隨便找一大力丸的丹方。
「方子不錯,雖然耗時耗力,卻有奇效。仙宗上下,也祈祝陛下壽元無窮、江山萬年。」他語聲抑揚頓挫,清澈到動聽。忠國公知道,接下來的話就是重點了。他忙豎耳去聽。
果然,謝紅塵神色微凝,道:「只是今年的長生丹,吾遙觀其丹氣,卻十分不對。因不便詢問司天監,卻又心存擔憂,只好請忠國公轉呈陛下。」
「什、什麼?!」忠國公愣住——什麼叫丹氣不對?他皺眉道:「長生丹的丹方並未作更改。」
謝紅塵道:「若未作更改,那更十分可疑了。只是事關朝廷與陛下,謝某不好置喙。忠國公只怕還須留意一二。」話落,他起身,很有禮貌地拱手道:「謝某只能言盡於此。丹方非比其他,何況關乎今上龍體。國公爺大可細細留心,若有必要,玉壺仙宗願意為陛下驗丹。」
說完,他又道:「今日得國公爺香茗一盞,謝某十分感激。」他似有心事,神情頗有些鬱鬱,「只可惜內人抱恙。待她身體痊癒,謝某定邀國公爺再品新茶。」
說完,他淺施一禮。忠國公只覺眼前清光破碎,待回過神來,卻是落雪紛紛。
下雪了,他依舊站在庭院之間,保持著拳法的收勢。哪有什麼謝紅塵?!
「老爺?老爺?」簷下夫人喚了半天,他終於回過神來。然而方才之事歷歷在目,豈會有假?
忠國公不敢相信——他竟然做了一個夢?!
他回到花廳,仍然心神恍惚。然而再一看桌上,他頓時愣住。
花廳中擺著兩個茶盞,主桌一盞,客桌一盞。忠國公以指試探,盞中茶水未涼。忠國公轉過問夫人:「你可聽說過一瓣心?」
國公夫人上前,埋怨地為他拂去身上落雪:「初霧山一瓣心,乃是名茶。每年出茶不過兩斤,甚是難得。老爺怎麼連這個也忘了?」
忠國公說:「這一瓣心,是由誰培育而來?」
夫人隨口道:「玉壺仙宗謝宗主的夫人,名叫黃壤,未出嫁時,是培育變種的名家。嫁入仙宗之後,便不再親下農田。這一瓣心,聽說還是因為宗主愛茶,她方才親手育得。因為只為夫君飲用,故而未考慮產量。後來因茶實在有名,被人央了樹苗去,這才流落民間。」
忠國公面上不動聲色,卻又問:「謝夫人是否抱恙在身?」
「老爺如何得知?」夫人一臉不解,「如今謝夫人確實抱恙。已有好些年不見客了。」
忠國公一邊聽夫人說道,一邊心中暗驚。
不是夢。謝紅塵真的來過!他們這些仙門中人,有個托夢的法門並不稀奇。何況長生丹乃是司天監煉製,他恐怕不好親身前來。
可……長生丹難道真的有假嗎?
「不可能啊。」他喃喃自語。監正第一秋,乃今上的親生骨血。由他親製的長生丹,怎麼可能有假?!
隨即,他又十分心驚。就算剛才只是黃粱一夢,他卻十分篤定——謝紅塵宗主之尊,若無十分把握,他是不會特意告之的。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忠國公捂著心口,開始籌謀對策。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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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3 01:56:26
第七章 凡心
上京迎來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
雪花初時細碎,而後漸漸張揚,覆蓋了宮宇和草廬。人間混而為一。
外城,謝紅塵行經街邊,縱是這樣的天氣,依然有小販臨街設市。他的衣著太過惹眼,氣質清冷出塵,引得無數路人悄悄注目。
而他停在一個小攤邊,那攤販見狀,忙熱情地道:「這位仙長,可是喜歡這梅花?」
就在他的小攤上,擺著許多梅枝。
「仙長買一枝吧!這梅花名叫念君安。可是很有來歷的!」小販還要繼續說。謝紅塵已經掏出銀錢,買下了一枝寒梅。
那梅枝本是含苞,然而雪花一覆,便全部盛開了。滿枝花紅如火,美不勝收。謝紅塵將梅枝握在手中,這花與他其實不太相配,他衣衫太素,仙風道骨。這花卻太豔,如同那些聖經真言之中的、一點凡心。
而此時,司天監。
第一秋推著黃壤,從白虎司返回玄武司。
上京的冬天真冷,黃壤開始佩服第一秋的先見之明——要不是腿上搭著這毯子,她現在鐵定也凍得夠嗆。她雙手被掖在毯子裡,身上披著厚厚的披風,頭頂有人打傘,便也不覺雪寒。
周圍人不時避到道旁,躬身施禮。面對他們的偷看,第一秋不在意,甚至黃壤也麻木了。不遠處有一樹紅梅覆雪而開,香氣怡人,美不勝收。
黃壤被那紅色吸引,虛無空洞的眸子似也燃起兩團火焰。第一秋發現了,他把黃壤推到樹下,道:「這梅花,名叫念君安,還記得嗎?」
黃壤只是盯著那紅豔似火的梅花,念君安啊……
第一秋索性抬手,折了一枝梅花,放到她腿上。紅梅若滴血。
念君安……
成元五年,黃壤與謝紅塵一夜歡好之後,謝紅塵要返回玉壺仙宗。雖然他允諾娶她,但黃壤並不放心——別人的承諾,她一向不放心。若謝紅塵一去不回,自己豈不血虧?
可眼下也不宜強留,謝紅塵並不是個耳根子軟的男人。
於是臨別那天,她折了一枝梅花贈他。
這梅花由她親手培育,雪落而開。初衷是因為冬天花少,她要編出一個很好的噱頭,讓那些貴族夫人、小姐們願意出高價購買。
而此時,為了讓這個男人看見花便能想起他,她隨口起了這個名字,說:「紅塵此去,不知是否還有再見之期。此花見雪而開,我為它取名『念君安』。此後無論天涯海角、暮暮朝朝,花開時節念君安。」
他接過了那花,也如約在第一場初雪時節,帶著那枝梅花前來迎娶她。只是那一天,他眉宇間並未有多少溫軟柔情。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知道黃壤想要什麼。
黃壤想要宗主夫人的名份和尊榮,他給了。而他貪戀她媚入骨髓的風情,黃壤也並沒有吝嗇,百年如初。
多可笑啊,後來世間男女,竟喜歡用此花定情。
黃壤盯著滿樹紅梅發呆,第一秋站在樹下,陪她看花。
這日上京雪大如席。他撐著傘,積雪卻覆了半肩。
突然,有人小跑過來,看見第一秋,忙道:「監正,陛下傳召,要您立刻進宮。」
進宮?黃壤心中一凜。
第一秋倒是不以為意,道:「公公稍候,容我更衣。」
那公公道:「監正,陛下傳召甚急,您還是……」
第一秋這才注視他,溫和道:「怎麼,福公公不方便等候本官?」
那內侍猛地反應過來,連忙躬身道:「奴婢在此恭候監正。」
第一秋這才嗯了一聲,他替黃壤理了理鬢邊碎髮,道:「你先回房。」
好吧。黃壤知道他不方便帶著自己,她也不想去見這個師問魚。故而默默答應。
第一秋將她推進臥房,仍舊解了衣裙,抱到被子裡躺好。他細心地將蠟燭點上,暖盆放到靠近床榻的地方。然後關門出去。
黃壤看著他的背影,竟然很有幾分擔憂。
——短短幾日相處,她好像已經開始依賴這個男人。細細想來,也是因為實在沒有別的倚仗了。
黃壤心中嘆氣。
皇宮,圓融塔。
當朝皇帝師問魚就在這裡避世修煉。
塔下八面玉階,皆有守衛。第一秋拾階而上,進入塔內。塔內牆上壁畫,層層不同。有師問魚帶兵征戰,也有各種仙人煉丹、誦經、飛天之狀。
第一秋直上九層,師問魚平時正是在這裡歇息。
他跪在珠簾之外等候傳召,塔中的溫度對他而言太高了,悶得出汗。
簾內,師問魚點燃一爐香,用手輕輕攏了攏煙,說:「進來吧。」
第一秋這才走進去,師問魚回過頭,他長髮披散、身材高挑、面容清瘦,身穿黑白相間的道袍,一副不染塵俗的模樣。這般看來,他也不過三十來歲,並不顯老態。但他眼睛混濁,目光滄桑陰沉。
時間雖然沒能奪去他的性命,卻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抹滅的痕跡。
第一秋復又跪下,向他叩拜道:「陛下。」
師問魚沒有讓他起身,只是道:「聽說你新得了個精巧玩意兒,愛若珍寶。怎麼沒帶來朕看看?」
第一秋心中微動,面上卻是不顯,只是道:「玩物罷了,豈敢帶到陛下面前,辱沒聖聽?」
師問魚輕笑一聲,道:「你還是放不下那個女人。你這孩子,從小就看不開。」
第一秋以額觸地:「微臣愚鈍。」
「有些東西,沒有得到自然念念不忘。若是真握在手中了,也就視如草芥了。」他眼看著爐中香燃起來,道:「長生丹的事,準備得如何了?」
第一秋道:「回陛下,靈丹將成,定能按時進獻。」
師問魚嗯了一聲,似乎十分滿意,突然卻說:「老五最近在塔裡悶得慌,朕讓他過來尋你。想著你們兄弟之間,可以說幾句體己話。你若見了他,定要與他好生談談。」
他故意先點出第一秋近日的愛物,以示他在司天監耳目之靈通。然後才提到老五,他雖久不出圓融塔,但各部之事,他什麼都知道。
或許,老五的死他也已經知道了。
第一秋低下頭,道:「五哥的性子,哪會同微臣談心?」
真是,滴水不漏啊。師問魚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轉而道:「他雖性子桀驁,你也要多包容。畢竟是親兄弟。」
第一秋恭敬地應了一聲是。
師問魚又說:「許是雪天嚴寒,朕近日總覺得身體倦怠。」
第一秋瞭然,道:「長生丹還未結成,陛下龍體難以適應歲寒。不如仍以微臣之血暫解疲乏。」
師問魚點頭道:「也好。朕膝下兒女無數,只有你的血液,最為純正。」
第一秋以額觸地,道:「微臣這就前去取血。」
師問魚嗅著爐中煙,第一秋知道那是什麼——神仙草煉製的香料。
百餘年前,他前往仙茶鎮,發覺黃壤專門培育了神仙草。她用這草為自己父親黃墅卷煙,此草易成癮,於是她又用醒腦丹解去其毒性。黃墅尤為喜愛。
第一秋想辦法讓師問魚發現了它。師問魚多疑,自然查清了此草的弊端。可師問魚燃過此草之後,還是沒能抵禦住誘惑。
他也謹慎,同樣服用醒腦丹,以抵禦神仙草的藥性。
此草的神奇之處,在於吸食它之後,會立刻陷入極樂之境,所求所盼,盡數成真。這樣的東西,明知必有代價,卻總有人難以割捨。
果然,師問魚吸了這香,神智漸漸昏軟,他揮揮手,道:「去吧。」
第一秋來到塔下,圓融塔下竟另有乾坤。
這裡不再是浮麗的壁雕,昏暗的燭火隱約照出幾間囚室。
囚室裡的人被鐵索捆縛,只能走出一丈之地。聽見聲音,他們撲到囚室門口,蓬頭垢面,不似人形。更可怕的是,他們身上俱是密密麻麻的蛇鱗。蛇鱗雜亂無章,在身上隨意生長,令人望而生怖。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們拚命搖動牢門,發出含糊不清的呼喊。
有內侍將燈撥亮些,他們頓時捂著眼睛,縮到角落裡。似乎很受不得這樣的光。
內侍恭敬地遞上一把銀刀,又捧來一個金碗。
第一秋接過刀,在手腕一劃。血汩汩而淌,漸漸地在碗裡匯聚成一片鮮豔的紅。那內侍盯著碗,直到血接了大半碗,他終於取出藥紗,道:「可以了。奴婢為監正上藥。」
第一秋按住傷口,說了句:「不必。」他自行將傷口纏好,內侍便送他出去。
臨上去時,他又回頭。在這不見天日的囚籠裡,一雙雙眼睛死死盯著他。
這裡關押的,都是他的兄弟姐妹。身為皇子皇女,他們本應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可現在,他們被囚於此地,不人不鬼。
「監正?走吧。」內侍賠著小心催促道。
第一秋步出地牢,回到圓融塔第一層。像是從地獄重返人間。
他緩緩出了塔,身後卻似乎還有什麼東西注視跟隨。
第一秋素來心性堅定,但此時,卻有些想要回頭的衝動。
大抵還是被那香的藥性影響了。
師問魚只知道那是神仙草,他不知道還有一種草,是神仙草的變種。因為外形、氣味都一模一樣,每次製香的時候,摻入一兩根,根本不會有人察覺。
玄武司。
黃壤躺在床上,默默地等待。她回想自己的一生,發現真是可笑。自從嫁入玉壺仙宗後,她有一百年在等待謝紅塵。後來被刑囚於山腹密室,她有十年時間等待脫困。
現在,她開始等待第一秋。
風雪之中,傳來極熟悉的腳步聲。
黃壤恨不能驚坐而起。
門吱呀一聲響,人還沒進來,風雪先灌了一屋。
第一秋關上房門,他似乎極為睏倦,只簡單脫了衣裳、鞋襪,徑直上榻。黃壤等了半天,見他不打算搭理自己,頓時十分失望。
可是過了一陣,她突然覺得被子在微微抖動。黃壤不明所以,她餘光看過去,在微弱的燭火中,第一秋在發抖。
他是在哭嗎?
黃壤心中震驚,頓時出現了很多想法。
他去見了他爹,回來之後躲在被子裡偷哭。那他爹是做了什麼禽獸事?
黃壤不是無知少女,她知道這世上什麼人都有……有人戀母的、戀父的,難道師問魚……戀子?
那他……那第一秋……我的天吶!
黃壤的想法,漸漸不那麼健康。直到第一秋翻身抱住了她,她才發現,第一秋是冷。他指尖按在她的後頸,簡直像是結了冰。他整個身體,透過衣衫都能感覺到寒氣。
而第一秋很快放開了她。
他起床穿衣,又替黃壤蓋好被子。黃壤不僅看見他手腕包紮的藥紗,還看見他毫無血色的臉。他的聲音也滿是倦意,道:「我去書房睡。」
說完,他拿了輕裘,關門出去。
那一刻,黃壤想要留下他。可惜如今的她,就像一張琴、一棵樹,說到底只是死物。
人間風寒雪驟,誰又溫暖得了誰呢?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0:07
第八章 夢回
黃壤已經準備一個人度過這風雪之夜,忽然耳邊響起千萬人的呼號。她頭上的盤魂定骨針像是在發燙,漸漸變成燒紅的鋼針烙鐵一樣。
一般力量拉扯著她的神識,似乎要將她撕裂。黃壤看見無邊的黑暗,黑暗湧過來,裡面密密麻麻、若隱若現的,是無數人的臉。
黃壤想要喊叫、掙扎,可是她發不出任何聲音,身體也全然不聽使喚。靈魂在軀區中翻滾,像是想要掙脫皮囊的枷鎖。
痛,那種撕裂般的痛席捲了她。被盤魂定骨針催生的黑暗像是無數怨魂厲鬼,它們眼珠血紅、張牙舞爪,嘴裡只是哀嚎,或怨或恨,或驚或怖,這樣一股磅礡的力量如大海傾覆,猛地向她翻湧而來。
黃壤被淹沒其中,無數聲音在她的腦海中此起彼伏。
不,不能瘋。否則十年堅持,為了什麼?她深深吸氣,並不與黑暗混為一體。謝靈璧還好端端的活著,謝靈璧……她念著這個名字,在無盡煉獄般的黑暗中維繫著自己的神智。
——謝靈璧,終有一天,我要將我的痛苦、我的怨恨、我的恐懼,如數奉還於你。
我要你知道,黃壤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周圍風狂雨疾,而她的意志,如同一縷殘存的燭火。
黃壤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突然,她只覺身體一輕!整個人如同被拉扯,從身體裡驟然脫出。面前忽地變了樣,不再是第一秋的臥房。
周圍大雪一片,雪地裡一座金色的高塔沉默矗立,像一個冷峻的巨人,面無表情地俯視著她。這是哪裡?黃壤繞塔而走,只見塔底玉階八面,高有九層。
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作夢?
黃壤一步一步,行至塔下。就在塔頂,一個人身穿黑白相間的道袍,沐雪而立。距離太遠,黃壤看不清他的臉。他注視著黃壤,像神靈注視螻蟻。
「像你這樣聰明的孩子,應該知道怎麼做吧?」他的聲音也像這雪夜,既寒也輕。他自袖中取出一物,隨手一扔,那物掉落下來,正砸在黃壤面前。
黃壤撿起來,發現是那儼然是一根……茶針?茶針如琉璃似冰玉,針柄雕花,頭部尖利,質地十分堅硬,不是凡物。
「珍惜時間,做你想做的事。」塔尖上的人一甩袍袖,「冰融之時,夢也該醒了。光陰可貴啊。」
什麼意思?黃壤想要開口,但面前九重塔凌厲威嚴,塔尖的人更是如神臨凡。她一個小小土妖,說不了話。
她握緊冰針,一道驚雷突然劈過高塔,萬丈光芒向她散落。黃壤眼前白光縱橫交錯。場景頓時迥異!
黃壤用手擋住眼前的強光,待能視物時,她已經站在一個三角小亭旁邊。小亭中還擺著幾樣精緻的小菜、糕點。幾步遠的地方就是一方水池,池邊種著一株梅花,只是此時無花無葉,看上去頗為蕭索。
——正是那株念君安。
黃壤心頭巨震,這個地方,她太熟悉了,因為這裡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俱出自她手。這裡是玉壺仙宗的祈露台。自嫁給謝紅宗之後,她在這裡住了一百年。
眼前站著的,正是謝紅塵。黃壤意識昏亂,恍惚間自己的聲音,在說:「夫君有沒有想過,留意一下老祖的動向?前些日子我發現一件事,一直心中不安。我總覺得,夫君應該獨自前往闇雷峰看一看。」
不……別說,他不會聽的。
可這句話,到底是還是說了出來。
這應該是個噩夢吧,正是十年前,她最後一次見到謝紅塵。
等到她徹底融入身體,話卻已經出口。她面前果然站著謝紅塵,而黃壤的雙手正替他整理衣飾。
他依舊衣白若雲,玉冠束髮、腰間懸佩。玉壺仙宗崇玉,而他是這整個仙宗,最無瑕的美玉。
黃壤目光定定地望他,而謝紅塵眉峰皺起,他撥開黃壤正為自己繫衣帶的手,已是怫然不悅。於是他神情嚴厲,聲音更是帶了訓斥之意:「這不是你應該過問的事。你身為晚輩,背地議論尊長、挑撥是非。黃墅就是這樣教你的嗎?」
這一番話,他說得疾言厲色。黃壤無言以對,不真實的感覺那樣強烈。
她盯著眼前的謝紅塵,竟不覺紅了眼眶。謝紅塵沒有因她的楚楚可憐而心生惻隱。百年夫妻,他一直心存戒備,絕不會陷入她任何的「溫柔陷阱」。
落淚沒有用,黃壤早已知道。所以久別重逢,她忍住了所有的情緒。
於是,謝紅塵拂袖而去。而且,他很久都不會再過來。
黃壤快走幾步,默默地把他送到祈露台門口。他不會回頭,這麼多年以來,他對她,從不會表現出任何的留戀、偏寵。一次也沒有。
黃壤深深吸氣,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崎嶇山路之間,她長長的睫毛才碾碎了一點淚,散開了一灣零碎的星月。
祈露台寂靜得好像沒有聲音。
黃壤轉頭回到三角小亭,看見亭中石桌上的糕點——並沒有人動過筷。
十年,她哪還記得自己當初做了什麼小食?原來是這幾樣嗎?
她拿起筷子,挾了一塊水晶糕放進嘴裡。糕點香甜,入口即化,瞬間軟化了她的味覺。她於是一塊一塊地吃那些點心,最後索性連筷子也不用。直接用手抓了,塞進嘴裡。
再好吃的糕點,這樣塞進嘴裡卻也還是乾巴巴的。黃壤被噎住,眼淚終於水洗一般流下來。
她雙手捂著嘴,縮在亭子一角,連哭也安安靜靜,眼淚溢出指縫,卻沒有聲音。
等到哭過了,黃壤站起身來,走到白露池邊洗淨手和臉。
白露池默然地照出她現在的模樣。
因為今日謝紅塵過來,她身上衣著實在清涼。內裡是白色抹胸、下著長到腳踝的紗裙,紗裙外還有黑色鱗片串成的外裙。外裙繫在腰間,只是拖尾,當然不會很嚴實,於是薄紗幾乎透明的好處也便顯現出來。
黃壤生得美,這樣的衣裙,可以穿出脖子以下全是腿的感覺。再加上她精於保養,這些年她的體態甚至勝過未嫁之時。
她看看水中的自己,挑唇一笑。於是白露池面的人也向她回以微笑。
黃壤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要搞清楚真相。自己為什麼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這裡?
記憶中就是這一次跟謝紅塵的交談之後,玉壺仙宗的老祖謝靈璧突然襲擊了她。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以盤魂定骨針刺入黃壤顱腦,然後把她往闇雷峰最深的密室裡隨便一丟。
從此,黃壤人間消失十年。
沒有人會尋找她。
她從前的故友,因為她嫁入仙宗、往來不便,漸漸地失去了聯繫。
玉壺仙宗的門人弟子雖然也敬重她,但謝紅塵和謝靈璧聯手隱瞞,他們能做什麼?
自己的兄弟姐妹就不要說了,巴不得她早死。父親……父親倒是會過問,然後知道她不見了,再向謝紅塵獅子大開口。
——不知道他這次得了什麼好處。黃壤一臉諷刺地想。
她進到房中,想換一件衣裙——她的衣裙真是多。
她看了一陣,有一套淺金色的,是她尚未嫁人時的最愛。不知道為什麼,就想起司天監第一秋的審美。她嘴角抽了抽,就這套吧。
她脫掉身上的衣裳,突然,袖子裡掉下一物。黃壤低頭看去,是一把冰雕似的茶針。茶針透明,握在手裡像要融化,這讓它顯得格外冰冷鋒利。黃壤把這茶針握在手裡,卻看不出它有融化的跡象。但是……她想起塔頂那個人的話——冰融夢醒。
莊周夢蝶啊。
黃壤換上這身衣裙。淺金色溫暖明媚,端莊大方,讓她如陽光般溫婉和煦。茶針不好攜帶,她索性插在髮間,以為釵環。
光陰可貴,不容浪費。
黃壤找來一個食盒,將自己方才抓亂了的糕點一一擺好放進去,順帶捎上了桌上的酒。
從祈露台出來,玉壺仙宗便開始有了各式各樣的聲音。門中弟子往來,見了她,皆恭敬行禮。黃壤也微笑回禮,隨後,她遇到另一個人——謝酒兒。
謝酒兒看見她,眉頭微微一皺,卻仍是拱手道:「義母。」
黃壤緩步走到她面前,心中冷笑,卻伸出手,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
謝酒兒想躲,卻還是忍住了——這人來人往的,怕惹人閒話。於是她只好勉強笑道:「義母今日怎麼得空出來了?方才見義父過去,還以為義母會陪陪他老人家。」
比起她來,黃壤的笑就真誠多了。她說:「他總是很忙,你知道的。」
謝酒兒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也是啊。那義母您忙,有什麼事可以招呼酒兒。」
黃壤存了心地噁心她,又摸了摸她的頭,道:「好啊,我的酒兒長大了,也懂事了。酒兒既然想替娘親做點事,那就幫娘親把祈露台的衣裳洗了吧。」
謝酒兒的神情有一瞬間的驚愕,顯然想不到黃壤會真的對她提出這樣的要求。到底是年紀小,藏不住事。她愣了片刻,這才結結巴巴地道:「哦……哦,好。」
黃壤一臉欣慰,囑咐道:「好孩子,娘親的裙衫多,好些放久了,都沾了灰。你孝心可貴,娘親也不好攔著,洗的時候仔細些,別傷了手。」
謝酒兒神情頓時十分精彩,她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是,只能往祈露台而去。
黃壤看著她的背影,不由笑彎了眉。
謝酒兒是她和謝紅塵的養女。當初黃壤嫁給謝紅塵,察覺到謝紅塵對她不冷不熱。為了鞏固地位,她曾向謝紅塵提出,想要一個孩子。
當然,謝紅塵拒絕了。
——謝紅塵經常拒絕她的要求。以至於黃壤都習慣了。所以她退而求其次。
一日和謝紅塵閒坐飲酒時,黃壤捕獲了一隻金蟬,便攤開掌心,給謝紅塵看:「紅塵你看,這金蟬倒是生得好看,我們正好也還沒孩子,便收它為養子,如何?」
這當然是為了加深她與他之間的羈絆,但總算也無什壞處。所以,謝紅塵終於鬆口答應了。
黃壤一時開心,握著謝紅塵的手,為這金蟬取名酒兒。
作為謝紅塵和黃壤的養子,謝酒兒生來便是仙丹靈藥地嬌養。
所以她早早就開啟了靈智。黃壤一看她是女兒身,於是養子便也成為了養女。而謝酒兒初時與她也十分貼心,可後來,這孩子漸漸發現,母親也不是那麼深得父親寵愛。
甚至於,因為她與黃壤親密,謝紅塵連帶對她都十分冷淡。
她小小年紀,卻是個人精。於是漸漸地,她認真修煉,很少再去祈露台。甚至連見了黃壤,也十分矜持冷淡。果然,因為與黃壤疏遠,謝紅塵反而更關照她。
玉壺仙宗上上下下,也著實把她當小公主看。
黃壤思及這些,輕輕搖搖頭。這孩子,到底是還小,不夠穩重,也藏不住心思。
她提著食盒,繼續往下走。
前方響起熟悉的腳步聲,黃壤一怔。她抬頭看過去,只見一個男子也正下山。他身穿紫色官服,腰繫金魚袋、足踏官靴,腰身筆挺、身姿修長。
是第一秋!
黃壤下意識加快腳步,待走上前時,她才愣住。
其實她跟面前這個人,是沒有多少交集的。若不是司天監那幾日,甚至可以說,她早將這個人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所以現在,站在第一秋面前,她竟然也無話可說。
第一秋頓住腳步,顯然是在打量她。他看人的時候目光很凌厲,總有一種審問逼供的感覺。
黃壤僵在原地,最後只得笑道:「監正大人,近日我新釀了酒,恰巧遇見大人,也是有緣。贈一壺予大人,還望莫要嫌棄。」
說著話,她當真打開食盒,從中取出那壺酒,雙手遞給第一秋。
第一秋目光冰冷地注視她手中的酒壺,半晌,冷冷地道:「本座嫌棄!」
說完,腳步一錯,擦著她的指尖而過。
——狗東西,你、還、挺、高、冷……
黃壤在心中咬牙切齒。
要不是老娘時間寶貴……我高低把你整到手……
黃壤看他遠去,他行若疾風,不多時已經消失在她的視線裡。黃壤雖然不悅,好在也不在意。說到底第一秋給她留下的印象太過淺淡。
可能司天監那幾日只是夢?或者他純粹只是為了挖出謝靈璧的秘密?還是對她嫁給謝紅塵的事耿耿於懷?甚至說,他就是喜歡不能言不能動的女人?
那誰說得清呢。
從父親黃墅,到一眾兄弟姐妹,再到謝紅塵,最後是謝酒兒。黃壤一生沒見過什麼人間真情。
自然也不相信世間有這東西。世人熙攘,為名為利。哪有什麼久歷風雨,依舊如初的真心。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0:16
第九章 獠牙
黃壤這一次,是要去找另一個人。
她一路來到山下,進到一座古宅。這裡是一座商宅,裡面擺放著許多丹藥、兵器、仙草等等。因為品類眾多,所以單是櫃台便分為四櫃。
見她過來,四位掌櫃都迎了上來。
黃壤笑容溫婉端方,她柔聲問:「謝大哥不在?」
她指的這位謝大哥,名叫謝元舒。說起來這謝元舒來歷可不小——他是謝靈璧的親生兒子。現在,他在外門,負責打理玉壺仙宗的一些生意。
雖然是玄門第一宗,玉壺仙宗的弟子當然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宗門內外,上上下下,各項開銷皆龐大無比。自然也要有些營生,支撐門楣。
所以玉壺仙宗在許多地方都設有分商。眼下這處商宅,處於玉壺仙宗山腳,生意極好。朝廷司天監雖然也有同類別的貨品,但同樣的東西,打上玉壺仙宗的印記,就會擁有不可同日而語的價格。
——民間百姓,當然還是更信任這些修仙普世的陸地神仙。
謝元舒負責打理這裡,本應是個肥差。
但謝靈璧卻親自任命了四個掌櫃。彷彿是怕謝紅塵難做,他把謝元舒的權利限制得非常厲害。這些年,謝元舒因為貪酒好色,弄出了許多荒唐事。
謝靈璧於是更加不待見他,父子關係十分緊張。反而是謝紅塵,為了謝靈璧,會替謝元舒略做遮掩。
黃壤問起謝元舒,幾個掌櫃都面露難色,大掌櫃道:「大公子在裡間,小的這就為夫人通傳。」
這青天白日,謝大公子躲在裡間幹什麼?他雖不說,黃壤卻已猜到幾分。她笑盈盈地搖頭,道:「謝大哥不是外人,我自進去尋他。」說提著食盒,一路進到裡間。
這商宅裡面又另藏乾坤。黃壤還沒進去,就嗅到一陣脂粉的香氣。隔著珠簾,裡面隱隱傳來女子調笑的聲音。
黃壤掀簾進去,只見三個女子簇擁著謝元舒,爭著讓他喝自己這盞酒。
於是三人各顯神通,有的酒在盞裡,有的酒在櫻桃小口。更有那過分的,酒直接自頸間傾倒下去,瞬間濕了薄如蟬翼的紗衣。
黃壤一進去,三個女子都有些尷尬。謝元舒輕咳一聲,立刻站起身來,將三人遣到一邊。
他若無其事地理了理衣襟,恭敬地道:「弟妹,你怎麼過來了?」
謝紅塵年歲比他小,若算起來,黃壤可不就是弟妹嗎?謝元舒在黃壤面前,一直還算是規矩——他老惹亂子。若不是謝紅塵替他平事,只怕早被謝靈璧活活打死。
謝紅塵知他習性,所以對他管束也極嚴。以至於謝元舒雖然厭惡謝紅塵,卻不敢在黃壤面前放肆。
黃壤在桌邊坐下來,打開食盒,道:「今日有閒暇,於是過來看看大哥。呀,大哥站著做什麼?快坐。」
她身上很香,謝元舒嗅到了。他在黃壤對面坐下來,揮手讓旁邊三名女子退下。等到人走了,黃壤把筷子遞給他:「今日風涼,我也走不快。糕點拿到這裡都涼了。」
黃壤語帶嘆息,謝元舒忙接過筷子,先吃了一塊,方道:「好吃好吃。弟妹的手藝,涼的熱的都好吃。」說完,他又諷刺地笑笑,「我自不比宗主,沒他嘴叼。」
他提到謝紅塵,黃壤臉色一黯,並未回答,而是提壺為他斟了一盞酒。
謝元舒並不十分奇怪,黃壤這個人一向周到。哪怕是知道他和謝靈璧不和,平日待他也是極好的。所以相比起來,謝元舒與黃壤反而相處和睦。他說:「今日弟妹愁眉不展,是遇到何事?跟宗主鬧矛盾了?」
黃壤目露愁色,道:「大哥又不是不瞭解他,今日我不過隨口一句話,便又觸怒了他。」
聽見這話,謝元舒倒是稀奇:「弟妹平時一慣知他心意,今日倒是說了什麼話竟惹他不快?」
黃壤一聲嘆息,說:「上次大哥與一女子歡好,那個女孩懷孕了……」
「你怎地又提起此事?」謝元舒頓時十分驚慌,「這事不早就過去了嗎?」
黃壤對他的這些破事,可真是信手拈來,如數家珍:「我也這般勸他。可他說,大哥迫那女子小產,竟眼睜睜地看她流血不救,毫無人性。非得稟明老祖不可。」
「他怎可如此?!」謝元舒猛地站起身來,怒道:「我不是賠償了珍兒的母家,對方也答應不再追究了!」
黃壤語聲無奈,道:「他的為人,大哥是知道的。我不過勸了兩句,他……立刻便是疾言厲色地訓斥。大哥,我服侍他一百年,說起來是夫妻,但其實跟侍婢又有什麼區別?召之即來,揮之則去。稍有不順心,便可隨意責罵。」
她說著話,眼淚落下來,真真是泣淚如珠、容色絕美。
謝元舒長嘆一聲,半晌道:「我何嘗不是如此?多年以來,我雖頂著謝靈璧之子的頭銜,但又幾時順過心?」說罷,他端起酒盞,又飲了一杯,「整個玉壺仙宗,老祖是謝靈璧,宗主是謝紅塵。與我有什麼干係?!我被發配外門,甚至連看個鋪子,都要設四個掌櫃!」
他怒極而笑,又灌了一杯:「我到底算個什麼東西?」
黃壤也陪著他飲了一杯,她喝得慢,一杯酒,已經足以陪著謝元舒,喝完整壺酒了。
這酒釀得香,因謝紅塵不太嗜甜,於是只是入口回甘。謝元舒喝得心馳神搖,再看眼前黃壤美人蹙娥眉,真是無處不銷魂。
他色膽頓時,慢慢握住黃壤的指尖,見她沒有避開,更是心中狂喜,道:「我們都是可憐人。」
黃壤緩緩收回手,轉身抽出絲帕,輕按眼角,許久幽幽地嘆:「我這一輩子,葬送在祈露台了。」
謝元舒酒氣上湧,忽地有了幾分膽量,他突然小聲問:「弟妹難道不想逆天改命?」
黃壤眼眶通紅,珠淚搖搖欲墜:「我此生命數已定,還能如何更改?」
謝元舒突然湊近她,道:「若我做了這玉壺仙宗的宗主,絕不會冷落美人獨守空房。弟妹這命數不就改了嗎?」
黃壤似吃了一驚,趕忙道:「大哥不可胡說。謝紅塵的修為,豈是大哥……能拿下的?」她有意相激,果然,謝元舒更怒,猛地將杯盞擲在地上:「我就不信,我比不上區區一個謝紅塵!當初要不是父親偏心,他一個外人,有何資格入主仙宗?!」
杯盞碎瓷四濺,黃壤驚得縮成一團。
謝元舒回過頭,醉裡美人受驚,如無措小兔、如暗投明珠,如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
他猛地上前,一把握住黃壤的手腕,道:「只要你信得過我,我替你改命!」
黃壤注視他的眼睛,美人雙眸盈盈含淚。謝元舒像是被注入了無窮的力量,他將黃壤的手腕握得更緊,迫她靠近自己:「相信我!」
黃壤注視著這張扭曲的臉,輕輕地點了點頭。
謝元舒一陣狂喜,色心又起。他湊近黃壤,道:「待我功成之時,定會娶你為妻。黃壤,你永遠是玉壺仙宗的宗主夫人。」他伸出手,近乎痴迷地想要觸碰黃壤的臉,「謝紅塵雖然不是個東西,但看女人的眼光真是不錯。只有你這樣的美人,才配做玉壺仙宗的宗主夫人……」
黃壤眼眸低垂,美人哀愁,如霧般朦朧。她輕聲說:「舒郎,可莫要負我。」
這柔柔弱弱的一聲「舒郎」,叫得謝元舒如百爪撓心。謝元舒眸中頓時火光大盛,指天發誓:「我謝元舒若有半句虛言,定教我凌遲碎剮而死!」
黃壤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可是此地人多眼雜……舒郎能否先打發了他們?我也能借地梳洗一番。」
謝元舒頓時欣喜若狂,他被美色沖昏了頭,連忙搓著手,道:「甚好,甚好!我這就去準備。」他腳步飛快地出去,先遣了外面幾個掌櫃回去,然後命人關了門。
黃壤靜靜走到香爐前,取出一包香料。她以指甲勾了些許,撒入香爐之中。然後掏出一粒醒腦丹,默默嚥下。
爐中香煙裊裊,並不見異樣。
不消片刻,謝元舒急匆匆地趕回來。黃壤坐在床邊,服侍他睡下。
神仙草提煉的香,她太清楚藥效了。
小時候黃墅脾氣暴躁,又生性好色。黃壤與一眾兄弟姐妹默默忍耐,並不敢反抗。直到有一年,黃壤親眼目睹他醉酒之後,對自己一個姐姐伸出魔爪。
從那時候開始,黃壤就培植了神仙草。生性粗枝大葉的黃墅當然不會發覺,那片種滿神仙草的農田裡,還混入了一點變種。
這小小的一點變種,已經足夠讓他快樂似神仙了。
這香,黃壤用了多年。
其效用早就爛熟於心。
果然,謝元舒很快就沉入了夢境裡。那比他想像中還要快活得多。黃壤站在床邊,安靜地注視他。榻上的男人醜態百出,她卻抬起頭,碰了碰髮間的那根冰玉般通透的茶針。
冰融夢醒……
夢醒之後,她又只能被深鎖於軀體的牢籠。時間珍貴得讓人不忍浪費一刻。所以是誰在操控這一切?這場夢又有什麼意義?
黃壤都來不及去想了。
謝靈璧,十年以來,我真是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啊。
這些年,黃壤用盡全力保護著自己的神智,只要還有哪怕一點點希望,就不能癲狂失智。於是她的絕望、她的崩潰、她的恐懼,她都避而不提。及至到了此刻,仇恨終於在她心中露出了鋒利的獠牙。
謝靈璧,即使是一場夢,你也同我下地獄吧。
朝廷,司天監。
第一秋從玉壺仙宗回到玄武司,徑直去了書房。他坐了一陣,腦子裡卻總是想起方才美人裊裊婷婷,說:「監正大人,近日我新釀了酒,恰巧遇見大人,也是有緣。贈一壺予大人,還望莫要嫌棄。」
出嫁百年,日子過得很不錯嘛。監正大人換了個坐姿,臀下如被石子硌著。總歸還是心頭有刺。
鮑武送了兩箱卷宗過來,這些卷宗裡面已經分好主次,他看過之後便可歸檔。鮑武見他坐在書案後發呆,不由有些納悶。第一秋可很少有走神的時候。他只好叫了一聲:「監正?」
第一秋回過神來,拿起一本卷宗,翻了幾頁,總覺得莫名地熟悉。這本卷宗……他好像看見。但無論如何回想,也不記得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
想了半天沒個頭緒,他索性丟下卷宗,又換了個坐姿。好半天,他突然問:「玉壺仙宗有一種酒,聞之有玫瑰香氣。你可知道?」
原來,腦子裡百般搓磨,竟還想著這事兒。
「啊?」鮑武皺眉,他哪裡知道什麼有玫瑰香氣的酒,他一向都是喝燒刀子的。想了一陣,他說:「下官不知。但或許李祿知道。下官讓他尋些過來。」
第一秋嗯了一聲,不說話了。
李祿正在朱雀司,查看今年靈草的入庫,突然接到這活兒,也是莫名其妙。他問:「有玫瑰香氣,酒?」
鮑武點點頭,更是摸不著頭腦。
但第一秋不是個為了私欲勞師動眾的人。這些年來,他個人生活其實十分樸素。他要找這酒,必有原因!李祿不敢大意,只得命人去玉壺仙宗的鋪子打聽。
玉壺仙宗可不賣酒的,李祿碾轉數人,又花了不少銀子打點,最後得到消息——這酒有錢也買不到。這是宗主夫人專程為宗主謝紅塵釀的,一共就一小壇子。
李祿忐忑不安地傳回這個消息,第一秋聞聽,只是嗯了一聲。李祿沒辦好事,很是惶恐,他小心翼翼地問:「此酒是否有何玄機?卑職等若知其中原尾,也許能從其他地方入手。」
玄機?第一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只是故人有意相贈,當時不曾收下,如今心中不平。」
……所以就是後悔了唄?
李祿真想給他個白眼。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0:33
第十章 逆鱗
玉壺仙宗。
祈露台。謝酒兒正在洗衣裳。黃壤的衣裙特別多,而且樣式復雜,她洗得十分吃力。這麼多衣服,一時半刻,根本就是洗不完的。
謝酒兒想哭,她知道黃壤就是欺負她。
她滿心怨氣,可是毫無辦法。謝紅塵看似偏寵她,但是如果她不敬尊長的話,一樣會被他訓斥。謝酒兒可以疏遠黃壤,卻不敢明著違拗她的話。
謝酒兒洗了兩個時辰的衣服,自然也十分疑惑。
——黃壤還沒有回來。方才見她提著食盒,卻不是去往點翠峰方向。她給誰送吃的,需要這麼久呢?
外門,商宅裡。
謝元舒醒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床沿的黃壤。
他驚身坐起來,這時候,酒已經醒得差不多了。於是先前的膽氣也散得所剩無幾了。他慌亂地抓過衣裳披上,好半天,才尷尬地笑笑:「弟妹,我……我真是喝醉了,我真是該死。」
他用手捶了捶自己的頭,黃壤眼淚說來就來,仍是一滴珠淚被睫毛碾碎,星光四散,天見猶憐。她站起身來,整理好衣裙,說:「我也有錯,我明知道大哥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
剩下的話,她沒有再說下去。她走到桌邊,提起食盒,正要離開,突然又說了一句:「紅塵那裡,我會再勸勸他。畢竟那女孩已經死了,沒必要再把大哥搭進去。」
黃壤心中冰冷,但語帶鼻音,字字如雨後梨花般繾綣:「可是以他的性情,這幾日恐怕也未必肯再見我了。大哥好自為之。我在大哥這裡逗留許久,畢竟人多眼雜,大哥還請妥善處置,否則若是傳到他耳中,我與大哥……只怕都再無活路了。」
說完,她埋著頭,緩緩走出門去。
謝元舒跟出來,想要叫住她,卻又沒有。
他本就不是個有膽氣的人,心裡雖然憋著氣,但真要做又是另一回事。
而今日自己竟然敢染指黃壤,他色心過後,又十分懊悔。謝紅塵這個人,雖然處事溫和公正,但若這樣就認為他可以招惹,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萬一他要是知道了這事……
謝元舒簡直不敢往下想。
黃壤一路回到祈露台,謝酒兒正在為她洗衣服。
見她回來,謝酒兒神情奇怪,但還是勉強笑著同她道:「義母,今日為何回來得這般晚?您是去哪兒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探,黃壤並不理會她,反而打了個哈欠,道:「小孩子莫管大人閒事。我累了,先歇一會兒。你洗好衣服便離開吧。」
說是這麼說,走的時候,她作無意狀丟落了一方玉珮。
謝酒兒見她疲憊,心中本已起疑——黃壤在外面逗留了兩個時辰有餘。
她提著食盒,若是分些吃食給其他弟子,斷不需要這麼久。那她去了哪裡?她心中正轉著念頭,就見黃壤掉落了一物。謝酒兒本就存著別的心思,自然也沒叫住她。
一直等到黃壤回房,她上前幾步,撿起那物,只細細一看,頓時大驚失色。
——那是一方玉珮。
玉壺仙宗人人尚玉,自然也人人戴玉。而這方玉珮,上面刻著一個舒字。
正是謝靈璧之子謝元舒的常佩之物。
謝酒兒心中亂跳,謝元舒的私物,怎麼會出現在黃壤這兒?而且,黃壤今日舉止也著實太過怪異。由不得她不深想。
義父不喜歡義母,她是知道的。若自己把這件事稟告給義父,會不會更能博他寵愛一些?
謝酒兒在心裡打著小算盤。
她洗好衣服,果然揣了那玉珮,一路來到點翠峰。
謝紅塵這一脈的嫡傳弟子都居住在這裡,而謝紅塵正住在峰頂的曳雲殿。謝酒兒一路進到殿中,大殿素幔飄飛,陳設樸素,可見居者心中清冷無物。
「義父!」謝酒兒跪在殿中,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裡間隔著素簾,謝紅塵的聲音道:「發生何事?」
謝酒兒一個頭磕在地上,道:「方才酒兒去祈露台,替義母浣衣。發現、發現……」
謝紅塵的聲音便帶了幾分不悅,沉聲道:「說。」
謝酒兒忙道:「發現義母外出,三個時辰後才歸家。她、她不僅髮髻散亂,而且……」她添油加醋,想引起謝紅塵注意。
果然,謝紅塵問:「而且什麼?」
謝酒兒忙呈上玉珮,道:「而且義母不小心掉落了一物,女兒本欲拾撿奉還,一看此物,卻實在不敢定奪,只得上來尋找義父!」
她低著頭,雙手捧起玉珮。
忽覺手中一輕,那玉珮已經到了謝紅塵手上。
謝紅塵久久不語,隨後道:「大哥這人素來粗獷,竟連隨身之物掉落也茫然不知。定是你義母拾得,未及歸還。你且下去吧。」
謝酒兒眉頭微皺——義父不是討厭義母嘛,怎麼聽起來,拿到她的錯處,卻不是很高興的樣子。但她不敢違抗謝紅塵的命令,於是道:「是。」
她轉身將要退下,裡間,謝紅塵又道:「玉珮為父會還給你大伯,此事到此作罷。小孩子應專心修煉,不要被旁的事分了心神。」
謝酒兒明白他的話,是警告自己不要亂說。她忙道:「酒兒知道了。」
裡間,直至謝酒兒離開之後,謝紅塵這才仔細端詳手中的玉珮。
確實是謝元舒之物不錯。
但謝元舒如今身在外門,等閒不得踏入內門。黃壤怎麼會撿到他的貼身玉珮?若說二人有私,謝紅塵不信。黃壤雖然心性不佳,但她不蠢。
如今她已是宗主夫人,而且自己絕無再納姬妾的意思。她地位穩固,理當高枕無憂,怎麼會與謝元舒有所糾葛?謝元舒為人混賬,品性不端,又好色成性。他能給黃壤什麼?
黃壤這個人心裡有個算盤,得失都計算得清清楚楚。
但是,若說謝元舒垂涎黃壤,卻是可能的。
黃壤美貌,世人皆知。但她到底有多美,恐怕只有謝紅塵知道。謝元舒本就好色,若說他心無雜念,倒是可笑了。
思及此,謝紅塵當即道:「來人,傳謝元舒入殿見我。」
玉壺仙宗外門,商宅內。此時已經入夜。
謝元舒正惴惴不安。若害死珍兒這事捅到謝靈璧面前,謝靈璧定會打他個半死。但是,如果染指黃壤這事捅出去,別說謝紅塵饒不了他,謝靈璧也一定會剝了他的皮。
他做了虧心事,偏偏此事遇到鬼敲門——大掌櫃小跑進來,道:「大公子,宗主傳您去點翠峰曳雲殿!」
謝元舒頓時連心都要跳出來!
莫非是東窗事發了?
是的,一定是的!
否則謝紅塵能在大晚上傳他過去?
以謝紅塵的性子,這事若發了,那他去曳雲殿肯定活不成。旁的事,謝紅塵看在謝靈璧的面子上可能忍他讓他,但這件事……
謝元舒本是個慫人,但是到了這種時候,慫人也湧起幾分膽氣。
反正珍兒的事也犯在他手裡了,不如乾脆除掉他……
這一刻,他先前對黃壤說的話再度浮現——若是我成了宗主,你就是宗主夫人!
日間的溫柔鄉猶自回味無窮,謝元舒在這一刻,突然下定決心!他鎮靜地穿好衣衫,用儲用法寶將自己平日收羅的法器、毒丹全部帶上,一路進入仙宗內門。
此時已經入夜,他緩緩走在內門的山道上,雖然也抱定了決心,但心中卻十分清楚——單憑自己,怎麼可能是謝紅塵的對手呢?
思及此處,他沒有直接去點翠峰,反而悄悄去了祈露台。
——祈露台偏僻,路上不會遇到什麼人。
因著宗主夫人住在這裡,其他弟子並不會過來相擾。謝紅塵來得少,自從謝酒兒搬到點翠峰後,黃壤幾乎都是一個人住在此間。謝元舒要做這樣的大事,自然需要盟友。而整個仙宗,還有比黃壤更適合的人選嗎?
祈露台果然靜悄悄的,不到雪季,梅花也不開。只有三角小亭裡,孤零零地點著一盞燈。
而黃壤,正坐在小亭裡。
她身上衣衫單薄,人太纖瘦,有一種弱不勝衣的感覺。
謝元舒燈下看美人,只覺如此人間尤物,合該屬於自己。他更堅定了自己的膽氣,悄悄來到亭中,叫了聲:「阿壤?!」
黃壤似是受驚,回頭看見他,又顯得怔忡:「大哥?你怎麼來了?」
謝元舒上前幾步,就要握住她的手。黃壤忙縮回手,於是謝元舒只握住了一截衣袖。那衣袖又軟又輕,滑膩得如同美人肌膚。
謝元舒為之心醉,堅定道:「阿壤,我現在就去殺了謝紅塵!從此以後,再不會讓你形單影隻!」
黃壤注視他,許久,似乎見他神情堅決,她眸子裡明亮得像是蒙了一層淚:「大哥……」
謝元舒道:「叫我舒郎!」
黃壤微微啜泣,最後道:「若舒郎下定決心,阿壤願意為舒郎而死。」
謝元舒摀住她的檀口,道:「我不會讓你死的。我要你風風光光做我的宗主夫人。我現在就去曳雲峰!但我一人之力,畢竟有限,阿壤,你到底跟了他百年,知他甚深。你可有辦法助我?」
黃壤目光低垂,長長的睫毛便蓋下來,輕顫若蝴蝶:「只要是為了舒郎,無論什麼事,阿壤都會去做的。可我一個小小土妖,並沒有什麼修為。不能幫助舒郎。而祈露台又沒什麼法寶毒藥……」
她每句話都楚楚可憐,字裡行間,卻又略帶提醒。
祈露台當然沒有什麼毒藥——畢竟她這樣溫良端莊的宗主夫人,哪用得著這些呢?
但是,謝元舒掌管著整個玉壺仙宗的商鋪。他要弄來什麼毒,這可並不麻煩。果然,謝元舒腦子裡靈光一閃,他握住黃壤的手,說:「好妹妹,你可提醒我了。我這裡有些東西,你為他做一碗湯羹,添在其中。只要他飲下,哪怕一口,我自然有辦法拿下他!」
黃壤又驚又懼,道:「這……這……」她幾番猶豫,又咬唇道:「我聽舒郎的。」
因為知道這個人蠢,她又提醒道:「只是他……修為畢竟深厚,等閒毒丹,恐怕傷他不得。再說,玉壺仙宗的丹藥他瞭如指掌。舒郎,我們會成功嗎?」
謝元舒瞳孔裡都透出一股狠意:「我掌管商鋪這麼些年,難道連一點私藏都沒有嗎?阿壤放心,此丹只要他服下,我定能取他性命!」
點翠峰,曳雲殿。燈火高舉,卻寂靜無聲。
謝紅塵坐在几案旁,翻閱著一本典籍,旁邊卻放著謝元舒貼身的玉珮。他餘光掃過,都覺得刺眼。身為一個男人,再如何寬厚,也總有逆鱗。
今日,他便是要讓謝元舒知道,觸碰自己底線的下場,令他從此以後,再不敢造次。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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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4 00:00:50
第十一章 魔障
曳雲殿外傳來腳步聲,來的卻不是謝元舒,而是黃壤。
謝紅塵看見她,頓時皺了眉頭,問:「你來做什麼?」
今日的黃壤打破了他們之間的默契——她平素從不往點翠峰來。
其實成親的前一年,黃壤也來過幾次。但每次過來,謝紅塵都表現得極為冷淡。次數多了,她知道謝紅塵不喜歡,也便不來了。
可今日,她手裡端著一盅甜湯,道:「今日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思來想去,總覺得心裡不安。這才出門散散心。走到外門,看見山腳的蓮子十分新鮮,便做了這蓮子羹。可我腳程慢,等做完這羹,天已經晚了,不好找弟子給你送來。」
她低下頭,粉面依然帶笑,卻已經有了些委屈之意:「這才自己過來。」
美人嬌怯中帶著那麼一絲委屈,頑石見了都要動心。偏生謝紅塵神情冰冷,他道:「擱下,然後離開。」
黃壤上前幾步,將甜湯放在他的几案上,不期然,她看見桌上的玉珮,不由咦了一聲。
「這玉珮怎的在你這兒?」她柔聲問,卻趁著謝紅塵回答的時間,用小碗將甜湯盛出來。
謝紅塵心中本就有疑,聽她問起,不由反問:「那它應在何處?」
黃壤將甜湯遞給他,臉上不由帶了一絲笑,說:「我今日走到外門,明明撿到這塊玉珮了。我看是大公子的貼身之物,這才收好。只怕有人拾了去再做文章。不料倒是先到了你這裡。」
謝紅塵本就不信她會和謝元舒有首尾,如今她這幾句話,將自己久出未歸和玉珮的事都解釋得清楚。他也就疑心盡去了。
心情稍好些,便嗅到甜湯的清香。他接過甜湯,喝了一口,道:「大哥這個人真是粗心,連貼身之物遺落也不知情。」
黃壤做的東西,其實很合他口味——任何一個人,如果被黃壤琢磨一百年,也早被吃透了。
果然,謝紅塵身心舒暢,便多進了一些羹。
「好了,粥已用過。你走吧。」他開口仍是驅趕,語氣倒是緩和了不少。黃壤嗯了一聲,俯身收碗。
外面又有人進來,正是謝元舒。
謝紅塵本是存了教訓他的心思,但如今黃壤一解釋,他的氣也就消了。見他進來,不由道:「近日我偶得一棋局殘譜,大哥是個下棋的好手,不如我們手談幾局?」
謝元舒本來就心中有鬼!他進來時,若謝紅塵勃然大怒,那也就罷了。說明謝紅塵只是想要教訓他一頓。但若謝紅塵這般和顏悅色,恐怕就是沒打算給他留什麼活路了。
是以,謝元舒咬緊牙關,道:「甚好。」
謝紅塵展臂相邀,道:「大哥請。」
謝元舒經過他身邊的時候,突然出手偷襲。謝紅塵一怔,出手擋開他,正欲細問,突覺肺腑劇痛!謝元舒存了心要取他性命,招招直襲要害。
謝紅塵腦中茫然,但來不及細想,他必須先拿下謝元舒。
謝元舒的修為,實在是太不堪一擊了。
哪怕是身中劇毒的謝紅塵,依然在五十招之內就制住了他。但他暫時還不能殺死謝元舒,謝元舒畢竟是謝靈璧的親生兒子。再如何,也總該問明原因。所以謝紅塵一掌將他擊到牆角,回身看黃壤。
「你在羹裡下毒?」他問,言語之間滿是不可置信。
黃壤面上驚慌,道:「我沒有。我沒有!」她轉身要跑,右腕卻早抽了那根茶針,藏在衣袖裡。此時握緊了那把茶針,手心也開始出汗。
她假裝轉身逃跑,謝紅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往後一扯。黃壤猛地回手,她手中銳物猛地劃過他的眼睛。
謝紅塵中毒之後,動作本就遲緩,而且對黃壤並無戒心——黃壤只是一個小小土妖,並不擅戰。那一點修為,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而且,他始終還是不能相信,黃壤會真的對他下手。
一百年夫妻……他其實多少還是知道——黃壤對他的喜歡。
可是尖銳的劇痛傳來,他的眼前驟然失去了光感。
只在最後的一眼,他看見黃壤手中有一把幾近透明的茶針……
他從未見過。
心裡有一瞬間的空茫,來自於這個人的傷害,讓他猛地忘記了那些招式、心法。他錯失了可以一掌擊斃黃壤的機會。
這怎麼可能……
前一刻,她還笑盈盈地為自己送來甜湯。一百年,她一直待在祈露台,算得上安分守己。為什麼會這樣?
謝紅塵有太多事想不明白。他緩緩後退,牆角的謝元舒猛地給了他一掌。他終於噴出一口血來,整個人搖搖欲墜。謝元舒正欲狠下心來,取他性命。黃壤突然道:「舒郎且住手。這個人先留著,日後還有用。」
謝紅塵聽見這個稱呼,再次噴出一口血來,他怒道:「你和他……你真的和他……」
謝元舒又一掌過去,謝紅塵躲避不及,終於被一掌擊中後背。傷、毒齊發,他終於昏了過去。謝元舒猶不放心,上前細看,見他真的昏了,才道:「留他性命作什?此人不除,我總是難以心安。」
蠢材。殺了他,憑你怎麼幫我對付謝靈璧?黃壤耐心地道:「他修為十分深厚,舒郎何不取而用之?就這麼殺了他,多浪費。」
謝元舒眼睛一亮,每一絲細微的表情,都是貪婪:「還是我的阿壤聰明!」
說著話,他自腰間掏出黑色的鎖鏈,正是聞名仙門的神器——困八荒。他將謝紅塵鎖好,道:「若要取他修為,我還要再做準備。恐怕需要兩日時間。」
「我會留在曳雲殿。雖然我平日不過來,但我同他到底是夫妻。我留在這裡,不會有人進來查看的。」阿壤安撫他。
謝元舒也放了心,道:「阿壤,你真不愧是我的賢內助。那你且守著他,這困八荒切不可打開,否則恐你無法應對。」
黃壤點頭,將他送到殿門口,又不安道:「舒郎,你可要早些回來。」
謝元舒比她更著急,哪用她提醒?他應了一聲,便匆匆離開了曳雲殿。
待他走後,黃壤緩步來到謝紅塵面前。
謝紅塵體內劇毒已經徹底毒發,但是以他的修為,世上大多毒都能自癒。他只是需要時間。黃壤攙起他,將他扶到榻上。
他曳雲殿的臥榻,黃壤很陌生。雖然成親百年,但她一次也沒有在這裡留宿過。
她打來水,為謝紅塵擦去臉上血跡。
他眼睛傷勢尤重,那茶針不知是何物鍛造,尖利無比。反正就這樣的傷勢來說,他的雙眼恐怕是不會好了。黃壤守在他身邊,又找了素綾為他裹住雙眼。
他的血浸透了素綾,整個人連在昏睡中,都是忍痛的表情。
司天監,朱雀司。
第一秋坐在書房裡,書案上堆放著一摞摞文書。
而他身後的牆上,靠近房樑的地方,懸著一個眼眶……是的,一個十分巨大的眼眶。裡面甚至還放著一顆眼珠狀的珠子。現在,這顆珠子在眼眶中輕輕轉動,一束白光就這麼投到對面的牆上。
牆上掛著細滑的雪緞,白光投落其上,顯出清晰的畫面。
如果黃壤在,定會十分吃驚。
因為畫面中,她一襲金色的衣裙,站在一片麥田中。小麥將熟,垂穗纍纍,這一片淺金色,如她一般溫暖明媚。她認真地查看小麥的長勢,素手搓了搓一粒穗子,成熟的小麥在她掌心滾動如珠。
她低下頭去聞,於是整個畫面裡,便能看見她精緻的側顏。
——這顆眼珠似的法寶,裡面所藏的畫面,赫然便是多年以前的仙茶鎮!
第一秋埋頭翻閱公文,偶爾抬頭看一眼。
房間裡只有偶爾紙頁翻動的聲音。
正在此時,一道聲音如箭般穿落而來:「監正,老友謝元舒,懇請一會。」
第一秋微怔,隨後站起身,將牆上眼珠取出來,放進書案最裡屋的抽屜裡。那裡竟然有滿滿一抽屜這樣的東西。
朱雀司外,一個人身著斗蓬,正在等候。
第一秋一眼認出他——可不正是謝元舒嗎?
他對這個人並無好感,於是神情也冷淡:「原是謝兄。漏夜前來,莫非有什麼了不得的事?」
謝元舒擺擺手,道:「這次,我要向監正大人求一物。」
第一秋對他不甚熱情,不冷不熱地道:「哦?」
謝元舒湊近他,小聲道:「一件可以吸取人修為的法寶。我知道,監正定有法子。」
「呵。」第一秋輕笑一聲,不太感興趣的樣子,「法子自然是有。可我這個人做事,一向看心情的。」
謝元舒顯然早有準備,道:「只要監正開價。」
第一秋平時並不願意跟他打交道,只因為謝元舒其實不得謝靈璧寵信。他雖然是玉壺仙宗的大公子,但其實無什實權。
而此時,謝元舒竟然這般說,可見定是大事。
第一秋問:「大公子想要吸取誰的功力?」
這個,謝元舒就不願說了。他輕聲道:「我花大價錢從監正這裡購買法器,監正何必管我用到誰身上呢?」
蠢貨,你不管用到誰身上,本座都喜聞樂見。最好你弄死謝靈璧。第一秋心中冷哂,卻豎起四根手指,開出了一個數。謝元舒見他肯出價,頓時大喜:「四百萬靈石,成交!只要法器有效!」
第一秋應下了這筆買賣,心中卻也難免猜想——如此手筆,這個蠢貨要用來對付誰?
點翠峰,曳雲殿。
黃壤指腹輕輕撫過謝紅塵的眉峰,突然,她的手腕被握住。謝紅塵握得那樣用力,帶著他腕上鎖鏈嘩嘩震動。
「你……你……」他幾番想要說話,然喉間血湧,引得一陣嗆咳。
黃壤只好又端了水,為他漱口。
謝紅塵好不容易平復了咳嗽,他終於問:「為什麼?」
到了此時,他心中驚怒與困惑,話裡反而沒有那麼冷淡疏離。
黃壤坐在他身邊,過了許久,說:「紅塵,我們做了一百年夫妻。再是如何不喜,也終歸有百年的情分。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被囚在闇雷峰,你會來尋我嗎?」
她指尖輕觸他的眉峰,輕聲問:「你會拼著得罪謝靈璧,進來找一找嗎?」
「你在說什麼?」謝紅塵完全不懂,胸內的劇痛令他氣息混亂,「你怎會被囚在闇雷峰?」
黃壤環顧整個曳雲殿,半晌說:「紅塵,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被施以盤魂定骨針之刑,囚在闇雷峰最深處的密室裡。我不能說話,也不能動。我只能日日夜夜地念你的名字,求你找一找我。」
謝紅塵一臉茫然,問:「就因為一個夢?!你做這些,就因為一個夢?!」
黃壤沒有回答他,只是繼續道:「和我關在一起的還有好多人,他們都跟我一樣安安靜靜的,從不發出一點聲音。那地方特別黑,只有法陣的符光偶爾亮起。就只有這麼一點點光。老鼠啃咬我們,蜈蚣和螞蟻從我臉上爬過去。他們的傷口腐爛了,鼻子裡都是蛆……」
她安靜地描述這一切,道:「最開始,我還抱有希望。我一遍一遍地回想我們的過去。我覺得以你的性情,哪怕是一個你認識的女子不見了,你起碼也會尋一尋。點翠峰與闇雷峰相隔咫尺,我想以你宗主之尊,要找到我無論如何總也不會是太難的事。我用閃爍的符光記錄時間,你跟我說過的,符光明滅,便是一息。我就這麼數著它,一刻也不敢錯,過了一年。」
她的眼淚滑落下來,滴落到他手上,謝紅塵近乎無力地道:「那只是夢罷了。你如今活生生在這裡,黃壤!」
黃壤輕笑,說:「第二年,我就記不清時間了。老鼠從我頭上跑過去,我太害怕,忘記數數了。那時候,我慢慢知道,你不會來的。哪怕只隔著一座山峰,你也不會來的。你不會為了我得罪你的師父。其實我不應怨恨。你厭惡我,我知道。」
她字字真切,謝紅塵不由思索這一切,最終他沉聲問:「你入魔了?」
怕也只有入魔,才會被幻境影響了神智。
黃壤臉上帶著笑,但她輕輕搖頭時,眼淚還是紛落如雨:「我嫁給你一百年,享受著宗主夫人的榮光。我所求的,你已給予。我告訴自己我不應該恨你。可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夫君,全心全意侍奉了百年,我畢竟還是以為可以依託。」
她趴在床邊,將臉埋到謝紅塵肩頭,眼淚如泉,打濕的他肩。謝紅塵從不為她的柔情所動,無論她多麼情真意切、楚楚可憐。
但是此刻,他被困八荒鎖住,目不能視,危在旦夕。他只能試圖穩住黃壤的情緒。於是他雖不懂黃壤的話,卻還是道:「那只是夢罷了,我們都好端端地在這裡,不是嗎?你是我的妻子,你若不見了,我怎會不尋?我定會……」
「你騙我!」黃壤驀地起身,喝道,「你還騙我!」
她哭著道:「你如果真的找過我,你就會看見我留在白露池裡的東西。你根本沒有找過我!根本沒有找過我……」
說完,她雙手抱頭,順著床邊滑坐在地。
謝紅塵看不見,他不知道黃壤是不是在哭。
黃壤就算是哭,也不會聲嘶力竭的。她會哭得美絕豔絕、恰到好處。
謝紅塵想要說點什麼,至少先哄著她解開自己身上的困八荒。可是他幾張口想要說話,卻沒有合適的措詞。於是他突然想起來——這一百年,他從來沒有安慰過她。
他努力不讓自己為黃壤所動,所以任何時候,他都無視她的情緒。她若舉止不合他心意,他便冷落她,甚至拂袖而去。
等到下次,他再見到她時,她又會溫柔體貼,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總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也很能揣測他的心意。所以此前,謝紅塵從來沒有見過黃壤生氣、發怒。
唯一的一次,就是現在。
謝紅塵伸出手,摸索到倚坐在床邊的黃壤。她雙手摀住臉,眼淚流得悄無聲息。
而謝紅塵沉默著,說不出一句溫存的話。
反而是黃壤握住他的手,當先開口。她深深吸氣,依然壓下所有的情緒,道:「對不起啊。」
謝紅塵一愣,問:「什麼?」
竟然連這時候,也是她開口道歉。
黃壤抽出絲帕,擦乾眼淚,聲音也漸漸恢復平靜:「現在想來,我怨恨你實在是沒道理。其實你根本也沒必要尋我。」她深深嘆息,重回理智:「畢竟像我們這樣的夫妻,一個貪名利,一個圖美色。各取所需而已,又有什麼感情?你又何必為了一個心中鄙夷的女人,得罪自己的恩師呢?」
她伸出手,輕輕撫過謝紅塵的鬢髮:「其實道理我都明白。只是我被困太久了,一直念著你,你又總是不來。我失望太多次,難免看不開。」
她扯過薄被,為他蓋上,輕輕地道:「可你怎麼會來呢?你只是我墜亡於懸崖時,遙遠天幕的星辰。是我溺斃在深水時,飄過身邊的羽毛。你怎麼會來呢?可能這一百年,我頗認真,所以心中很記恨。」
她的情緒重新收斂,字字溫柔平和,謝紅塵連想騙她,都開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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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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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4 00:01:03
第十二章 摘心
這一夜特別長,黃壤坐在榻邊,守著謝紅塵。
因為困八荒的禁制,謝紅塵連掙扎都沒有力氣。他身中劇毒,又受了傷,實在是睏倦已極。黃壤看出來了,她說:「我為你點一支守神香吧。」
說完,她走到香爐邊,果是取了一支香,為他點上。
謝紅塵終於是不能掙扎,沉入夢鄉。
黃壤坐在他身邊,看著他雙目流血不止,不由又取了傷藥,為他敷上。
他半昏睡卻仍覺疼痛,輕嘶了一聲。黃壤於是手上力道更輕了一些。窗外一片濃黑,只有殿中燭火高盞。夜已深了,黃壤卻一刻也捨不得睡。
——從前不覺得,如今才明白這自由如水的光陰,有多令人留戀。
司天監,朱雀司。
第一秋正連夜鑄造一件法寶,少監朱湘陪著他——倒不是想拍他馬屁,實在是沒跑贏。剛到點要走呢,第一秋就來了。
朱湘陪在自家監正身邊,她沒有穿官服,因為朱雀司常年需要練丹、鑄器,上面對他們的衣著要求便不太嚴格。
今夜,朱湘一身赤色短衫,袖子挽到大臂之上。她的長髮也高高地綰成了個丸球狀,人顯得十分精神。
第一秋專心地鑄器——他毛病多,白日工作,晚上還喜歡鑄器。一邊動手,一邊神遊。他習慣了,再精細的法寶一心二用,也不帶出錯的。
朱湘對他的才華還是很服氣的,身為下屬,上司不說話,她當然要主動打破尷尬。於是她道:「監正常年以司天監為家,也不覺無趣嗎?」
哦,他當然不覺無趣,他本就是一個無趣到極點的人。朱湘心裡默默吐槽。
果然,第一秋答:「不覺得。」
朱湘只得道:「其實我有一表妹,一直十分仰慕監正。如果監正不介意,我把她約出來,大家吃個飯,認識一下,如何?」
第一秋掃了一眼她,問:「你表妹和你容貌相似嗎?」
朱湘說:「確有幾分相似,她……」她還打算接著往下說,第一秋打斷她的話,道:「我介意。」
……
朱湘舉起鐵捶,用力鍛鐵,每一下都像是砸在第一秋頭上。
第一秋似乎也覺得方才的話不妥,他竟然主動問:「你成家了嗎?」
「啊?」朱湘心中一跳,忙說:「屬下忙成這樣,哪有功夫成家。」口中這樣說,心思卻已經轉了好幾輪——他莫不是對我有意思?
朱湘仔細盤算了一下——也可以!雖然人是無趣了些,但他英俊,這波指定不虧。其次他有權有勢,而且這一百來年,他吃住都在司天監。連外宅都沒有,可見私生活也十分乾淨。
再說了,他外出各項用度皆有朝廷負責,他的薪俸恐怕從來沒有動用過。
所以,他有錢!
這樣算下來,簡直血賺啊。
朱湘紅著臉,期期艾艾地說:「說起來,屬下也確實到了應該成家的年紀了。」
第一秋嗯了一聲,深思片刻,道:「以後你還是忙一點好。」
嗯?朱湘問:「為何?」
第一秋已經澆好模子,開始刻入法陣符文。他眉峰微蹙,說:「這樣你不成家,還有公務繁忙作藉口。若你閒下來,仍不能成家,別人就會發現你……」
「監正!」朱湘顧不得禮貌,她開口打斷他的話,「屬下為您泡一壺茶。」
第一秋嗯了一聲,埋頭繼續繪圖。
朱湘一邊泡茶,一邊心中咒罵——你說你,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偏偏要長一張嘴!我以後再操心你的親事,我就是個棒槌!
接下來,二人就成了兩個悶嘴葫蘆。
但這是第一秋最熟悉的事。自他接手司天監以來,他無數個夜晚,都這樣度過。那些碳筆或者煉爐都不會說話,他像一個機關,周而復始地運行,極少休眠。
朱湘覺得他大抵也是因為長了嘴,所以這百年來,他身邊也沒什麼姑娘。不對,他是罪有應得!那自己又是為何孑然一身呢?
朱湘一錘砸下去,哐當一聲,燒紅的頑鐵火花四濺。
——真是,想不通。
玉壺仙宗,曳雲殿。
隨著天色亮起,林子裡鳥兒先醒,它們飛來覓食,撒落一林清脆的鳥鳴。門外,謝紅塵的師弟謝紹沖已經等候許久了。
裡面久無動靜,他不由奇怪,抱拳道:「今日弟子演武,宗主是否親臨?」
黃壤步出內殿,一身淺金色的裙衫莊重明媚。她向謝紹沖行禮,謝紹沖不疑她在,忙躬身道:「夫人。」
「今日是我生辰,紅塵……」黃壤面帶羞澀,好半天說,「他說著什麼驚喜,便準備到現在。也不准我去看。真是讓師弟見笑了。」
美人粉面含羞,言語間皆是夫妻恩愛甜蜜。謝紹沖哪裡還有什麼疑心?
說到底,黃壤在宗門中一向德貌皆備。而且她與謝紅塵在外人眼中,也甚是恩愛。雖然她恪守婦道,從不踏入曳雲殿。但若今日是她生辰,謝紅塵愛妻心切,準備些什麼,也是理所當然。
謝紹沖一臉瞭然,道:「原來如此。那看來宗主今日是沒什麼閒暇了。還請夫人轉告他,我來過了。」
黃壤裊裊婷婷,向他飄飄一拜:「讓師弟見笑了。」
謝紹沖哪會真的見笑,他道:「宗主與夫人夫唱婦隨,百年同心,乃仙門之楷模。紹沖羨慕還來不及,豈會恥笑?」
黃壤步履端莊地將他送出去,待返回殿中,卻見謝紅塵已經跌落床下。他甚至撞倒了花瓶,顯然,他剛才聽見謝紹沖的聲音,想向他示警。
黃壤將他扶起來,將他重新扶回床上,說:「你出不去,他也聽不見。我打開了避音障。這小東西昔日或許對你無用,但對付現在的你,卻綽綽有餘。」
避音幛是仙門常用的小玩意兒,隔絕裡外聲音。
「黃壤,你瘋了嗎?!」謝紅塵一直壓抑的情緒終於爆發開來。他抓住黃壤的領口,怒道:「你同謝元舒同流合污,你明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能給你什麼?!」
黃壤撥開他的手,將他扶到床上坐好。見他眼睛重又流血,只得為他換去藥紗。此時此刻,她甚至柔聲勸他:「你身上傷毒發作,不應動怒。」
謝紅塵握住她的手腕,耐著性子同她講道理:「謝元舒修為低下,又無甚才幹。他不能統領玉壺仙宗。而且他若得勢,豈會傾心待你?!阿壤,你放開我。我會制住他,這件事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我也保證,絕不追究,好不好?」
「紅塵真是深明大義。」黃壤好奇地撫摸他的臉,問,「我與他有肌膚之親,你也不會追究?」
謝紅塵搖頭,說:「不會。」這話他倒是說得肯定,「你不會喜歡他的。」
黃壤的指腹一路輕撫過他的鼻尖,問:「為何?」
「因為……」謝紅塵說到這裡,卻突然無聲。因為你大抵還是喜歡我。他心裡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原來一百年,即使是一塊石頭、一根木頭,也終歸還是有些感覺。
他沒有再說下去,不知為何,心中千絲萬縷、枝枝蔓蔓地疼。
黃壤的聲音很平靜,她說:「有時候,我覺得他也挺好的。起碼他還知道我生辰,知道在那天送個什麼小玩意兒。紅塵,你還記得我生辰嗎?」
謝紅塵愣住,他沒問過。
黃壤也不介意,她說:「整個玉壺仙宗只有謝元舒知道。門中弟子倒是有人打聽過,我沒同他們說。紅塵,我一個人在祈露台過了一百次生辰,也經常會覺得寂寞。所以大哥其實也不錯,至少我落淚的時候,他會出言安慰,不會轉身就走,不會無動於衷。」
謝紅塵震怒:「所以他才會幹出這樣的蠢事!我素知你心思不正,卻不料你惡毒愚昧至此!」
黃壤不理會他的怒火,反而握住他的手,輕輕貼在自己臉上,說:「謝紅塵,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狠心的男人了。聽你這麼說,我真想讓你也肝腸寸斷、撕心裂肺一回。哪怕一回。」
謝紅塵厲聲喝問:「所以你這般報復於我?!」
「那倒不是。」黃壤緩緩搖頭,想到他看不見,繼續道:「我這麼做是急切了些,但若步步為營,我怕我沒有時間。」
她摸摸那支透明的茶針,能感覺到上面冰涼的溫度。她嘆息著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顧不上這個了。」她的指尖輕撫過他的臉,順著耳際來到耳垂。
謝紅塵嫌惡地避開,他開始懷疑,黃壤是不是跟謝元舒真的發生了什麼。
——黃壤方才的話,摧毀了他的判斷。他不再如之前一般自信。
黃壤笑著把他的臉掰過來,謝紅塵忍著心中不適,道:「黃壤,你若現在放開我,事情還有轉機。這件事你不可能隱瞞太久。一旦師父知情,便是我也不可能保下你!」即使是這個時候,他也沒有軟下語氣。
黃壤卻是不太在乎,她說:「你不會保下我的。你只會為了你自己的聲譽,默默地將我囚在祈露台,然後對外聲稱我重病纏身,閉關休養。從此任由我自生自滅。」
謝紅塵微怔,這正是他內心深處的想法。面前這個女人,雖然心機深沉,卻也是真的通透聰慧。
——謊話沒有用,百年夫妻,她太瞭解他了。
黃壤收回手,站起身來,默然注視著榻上的男人。
謝紅塵目不能視,頓時心中茫然,如失依託。黃壤注目良久,說:「你看你這個人,即便是我說了這麼多,也沒能得到你一滴眼淚。紅塵,這一百年,黃壤這個人竟連你的一滴眼淚也換不到。」
她頹然走出去,看曳雲殿玉階千層,如連接仙凡的天梯。
謝紅塵,我的一生,竟不值你一點傷心。真是令人不甘啊。倘若還有機會,我真想伸手去摘你的心,看看你痛不欲生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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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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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4 00:01:16
第十三章 厭惡
曳雲殿門口,黃壤第一次望向闇雷峰。
原來兩峰相隔如此之近。黃壤甚至能夠看見那一片延綿的仙殿。甚至,還有囚困她的那一片山腹。玉壺仙宗奇花異木甚多,空氣中洋溢著淡淡的清香。
黃壤深深吸氣,為這清晨的恬靜痴迷。
——謝靈璧,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闇雷峰。
謝靈璧總覺得哪裡不對。
這一卷經書,他好似曾經參詳過。他閉目思索,然而往事如煙似雲,總是模糊不清。他將經書又翻了幾頁,倒也沒往深處想。
畢竟人有時候覺得某件事似曾經歷,也並不奇怪。
他站起身來,遙望點翠峰。山腰的弟子已經開始今日的演武。謝靈璧沒有過去。他對謝紅塵一向放心,如今宗門雜事,早已交到他手中。
他遠觀一陣,最終回到內殿。
內殿的牆上,有一隻巨大的眼睛正向對面的牆壁投射著一副奇異的畫面——那是一處菜市口,人來人往。謝靈璧盯著門樓下的石獅子,恍惚中總覺得自己曾經對這石獅子出過手。
這菜市口,應是發生過什麼事。
他思來想去,卻總是沒個結果。
今天真是甚為怪異。他吐納靜心,而牆上的畫面並未停止。那裡正是朝廷的都城上京。如今司天監也開始漸得民心,朝廷已經在仙門逐漸佔據一席之地。
謝靈璧收起這法寶,這法寶名叫洞世之眼,是用以監察外域之物。司天監也有九曲靈瞳,其實鑄造原理相似。只因兩個勢力實在不對付,這才取了不同的名字,不想有所關聯。
而此物,百年前朝廷還只能向玉壺仙宗購買,如今卻已經可以自制了。
第一秋那小兒,真是……後生可畏啊。
謝靈璧長嘆一口氣,自己兒子不成器。但幸好,玉壺仙宗還有謝紅塵,也算是後繼有人。他坐到案前,繼續翻閱經書。
當然他絕不知道,他兒子現在在做什麼。
謝元舒就守在上京內城,一邊是等第一秋,另一邊他也沒閒著,高價收攏法寶、丹藥。
司天監的修行類丹藥不及玉壺仙宗,但是若論日常平民用藥和毒藥,可並不比仙宗遜色。謝元舒揮金如土,很是儲備了一批毒丹、法寶,用以防身。
雖然謝紅塵這頭老虎的牙齒已經拔除,但他實在太怕了。
他這一番行徑,自然引起了司天監注意。
玄武司。第一秋坐在書案後,展開一卷長長的採購單子,眉峰不由皺起。
監副李祿神情凝重,道:「看謝元舒采購的這些東西,他像是要害什麼人……玉壺仙宗怕是要發生大事啊。」
第一秋看完那頁單子,他以指尖輕輕敲擊桌面,道:「很好啊。仙門之中好久沒有熱鬧可瞧了。」
李祿點頭,說:「那咱們是不是也跟著去看看?」
「哈。」第一秋輕笑一聲,沒再說話。
謝元舒這兩日,心裡貓抓般難受。
他坐立難安,好不容易睡了一會兒,又夢見謝紅塵脫困,謝靈璧要將他生生打死。
但好在這天下午,第一秋送來了他想要的東西——一個可以吸取人修為的法寶。謝元舒接過那物,見此寶形若若雨傘,只是呈黑色。觸手生寒,不知何物煉製。
謝元舒對法寶熔鑄,所知十分粗淺,也辨不出是何材質。所以他甚為不安:「監正,這法寶當真有效嗎?」
第一秋看似無意般道:「放心吧大公子,對付謝紅塵都沒問題。」
謝元舒立刻長籲了一口氣。
第一秋面上不露聲色,心裡卻暗自猜測——他真的要對付謝紅塵?!這結論讓他都不敢置信,就憑這蠢貨,有這樣的膽子?
他不由提醒一句:「看在多年交情,本座還是要提醒大公子一句。這法寶僅是吸取修為,若是對方修為在你之上,又有意反抗……哼,它可是不能保命的。」
他有意試探謝元舒的反應,不料謝元舒對此滿不在乎,說:「可以吸取修為就好!」
說完,他揣上這法寶,立刻就命人將四百萬靈石送到了司天監。第一秋看著那靈氣四溢的寶石,心中更是冷哂——謝元舒這些年掌管玉壺仙宗的商路,不知道吞了多少靈石。
他望著急切離開的謝元舒,不由陷入沉思。
難道說,謝紅塵已經被他所制?
這怎麼可能呢?謝紅塵不是那麼不謹慎的人。以謝元舒的智力,要制住他談何容易?
還有,如果謝紅塵有事,那麼另一個人……
第一秋心中一頓,他立刻命令李祿:「召回鮑武,嚴密監視玉壺仙宗。」
李祿答了一聲是,第一秋盯著他看。李祿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但他可是李祿!司天監有名的七竅玲瓏心!所以他立刻心領神會,說:「屬下會密切留意謝紅塵夫婦的行蹤。」唉,既要維護上司的顏面,又要領悟上司的意圖,好難。
但總算效果很好。第一秋滿意地揮手:「去吧。」
點翠峰,曳雲殿。
謝紅塵已經足足一天不見蹤影。這對於他來說,其實不算什麼。畢竟有時閉關,一個月不出現也是常事。但是黃壤一直住在曳雲殿,這就奇怪了。
謝紅塵絕不是個貪戀美色的人。黃壤用生辰這樣的藉口,能拖得了一天一夜,卻絕計拖不過第二天。謝紅塵也在等,黃壤修為低微,只要有人發現不對,他立刻就能獲救。
他目不能視,雙手又被困八荒鎖住。體內劇毒和重傷無時不刻不在折磨他。
這些他都能忍住。只是數次聽見腳步聲,剛生起希望,卻又聽見黃壤從容地將來人打發走。於是希望復失望,這樣的起落,實在是太過折磨一個人。
眼看第二天天亮了,黃壤在他的房間裡四下翻找。隨後,她找到玉壺仙宗的極刑之器——盤魂定骨針。這東西,黃壤可太熟悉了。
有了它,黃壤找到曳雲殿護衛弟子之一的聶青藍。他是謝紅塵的首徒,跟謝紅塵最是親近。黃壤道:「宗主傳酒兒上來,說是要考她功課,你去尋她過來。」
她說話時語聲柔和,甚至含笑給了聶青藍一個繫著白玉麒麟的玉珮。
玉壺仙宗尚玉,聶青藍接過這玉珮,知道是師娘賞的,頓時美得沒邊。怎麼還可能想到宗主?!
他興沖沖去找謝酒兒。
謝紹沖等人未見謝紅塵,心中自然有些奇怪。但見他傳召謝酒兒,又覺得也正常。謝酒兒是他的義女,謝紅塵寬厚,待她跟自家親女兒也無什區別。
如果黃壤單獨在曳雲殿,或許會令人生疑。但他們女兒也在,一家三口關起門來其樂融融,享受一些天倫之樂,有什麼好多說的?
謝酒兒聽見謝紅塵傳她,忙不迭上了曳雲殿。
「義父?」她喊了一聲。而此時,內殿黃壤的聲音傳來,道:「酒兒嗎?進來吧。」
謝酒兒聽見她的聲音,原本有些猶疑。但在謝紅塵面前,她必須要對黃壤畢恭畢敬——謝紅塵可不喜歡不敬尊長的孩子。
所以她立刻道:「是。」說完,她抬步便往裡間走。
不,別進來!
謝紅塵雖然看不見,但他也知道,憑黃壤的手段,要拿下謝酒兒太容易了。他竭力想要弄出什麼聲音,於是一翻身,砰地一聲從床上摔落在地。
而謝酒兒聽見這聲音,更加著急。她掀簾而入,一眼就看見謝紅塵倒在地上。
「義父!」她連忙上前,想要扶起謝紅塵,而剛剛伸出手,黃壤已經一掌擊中她後背。
若論戰,謝酒兒其實不懼黃壤。
但是這一掌偷襲來得突然,她全無防備,頓時眼前一黑。正要抵抗之時,她回過身,看見了黃壤抵在她額上之物——盤魂定骨針。
謝酒兒不敢動了。身為玉壺仙宗的內門弟子,她比誰都清楚這是什麼。
黃壤看看這盤魂定骨針,又看看面前的謝酒兒,喃喃道:「酒兒,娘親還是不夠狠心啊。」說完,她復又笑道:「你就坐在這裡吧。」
謝酒兒強作鎮定,道:「你到底對義父做了什麼?你可知只要我喊一聲,立刻就會有人衝進來,你會被他們碎屍萬段!」
黃壤用盤魂定骨針碰了碰她的臉,謝酒兒嚇得臉色都白了。她慌忙避開,黃壤語聲仍然溫柔慈愛,說:「你不會喊的。因為就算你的喊聲能引來其他人,這根盤魂定骨針也一定會插進你的顱腦之中。到時候我固然一死,而誰又救得了你呢?」
謝酒兒半天說不出話。
她只得淚盈盈地道:「義父,救我。」
謝紅塵沉聲道:「不要嚇唬孩子。」
黃壤言語間仍是帶笑,道:「我並不想傷害她,你知道的。畢竟,她是我們的女兒啊。」
「夠了。」謝紅塵知道再無法以言語打動她,厭惡地道:「這話真令人噁心。」
黃壤承認與謝元舒的關係,他終於還是怒了。
「你生氣了。」黃壤笑若微風,「我們一家三口難得聚一聚,你又何必發脾氣呢?」
謝紅塵不再理會她。
殿外弟子掃灑,但殿內因宗主一家三口都在,他們是不會進來的。
這一刻,謝紅塵幾乎是迫切地希望外面的弟子能進來看一看。但是,他們沒有。黃壤將盤魂定骨針抵在謝酒兒後腦,溫柔地道:「好孩子,跟著娘親說……義父教導,酒兒知道了。」她的聲音很小,卻將針點在謝酒兒頭皮上,道:「要大聲點哦。」
謝酒兒沒辦法,只得大聲道:「義父教導,酒兒知道了。」
外間弟子聽得裡面的動靜,哪還有絲毫懷疑?
曳雲殿兩天兩夜,竟沒有一個人入內查看。
謝紅塵心中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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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4 00:01:28
第十四章 暗害
謝元舒返回玉壺仙宗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左觀右瞧,見著誰都像是對方已經識破了他的陰謀。但好在他素來乖張,門中弟子並不敢招惹。於是他一路進入內門,來到點翠峰。
護衛弟子照例還是要盤問的,聶青藍上前,問:「大師伯今日怎的有空過來?」
謝元舒心中慌亂,當即吼道:「宗主前兩日令我出去辦事,我如今過來交差,也要你管?!」
聶青藍一想,也是。他道:「請大師伯稍候,容我進去通稟。」
謝元舒有意阻止他,但這卻是沒奈何的事。聶青藍剛來到曳雲殿,正好遇見黃壤和謝酒兒出來。謝酒兒滿臉淚痕,看著聶青藍,似乎有話想說。
黃壤攬著自己養女,見到謝青藍,不由笑道:「這孩子,這兩日功課退步,被你師父訓了幾句,便哭成這樣。」
聶青藍聞言,只得苦笑,心說你惹了師父,我可不敢救你。他順勢道:「小師妹已經很是用功,是師父要求嚴苛。對了,大師伯在殿外求見。」
黃壤道:「他怎麼來了?也好,讓他進來吧。」
聶青藍得了這句話,哪還猶豫?當下就前往殿外。謝酒兒見他要走,不由淒哀地叫了聲:「大師兄!」
可是待聶青藍回頭,她又不敢說話了。
——黃壤的手握著盤魂定骨針,就按在她後頸。她知道如果黃壤再略微用力,會有什麼後果。救兵就在眼前,以聶青藍的武功,一定可以對付謝元舒乃至黃壤。
可是黃壤說的話是對的——就算是他們得救,誰又能救得了中了盤魂定骨針的自己呢?
她低下頭,黃壤仍是一臉慈愛,語氣甚至還有些寵溺,道:「你惹了他生氣,大師兄又有什麼法子?一會兒大師伯來了,你進去賣個乖,也就是了。」
聶青藍聞言,道:「師母說得正是。師父素來寵愛小師妹,不會當著大師伯責難師妹的。」
說完,他徑直出了曳雲殿,去請謝元舒。
謝酒兒望著他的背影,看他消失在青松翠柏之間,像是希望滅絕。
「這就對了,這樣才乖。」黃壤帶她回到內殿,謝紅塵的眼睛又滲出血來,將素綾染得通紅。黃壤看見,道:「讓你莫要亂動,否則這血總是止不住。」
謝紅塵怒斥道:「事已此至,你何必再惺惺作態?」
他不明白黃壤為何此時還對他殷殷關懷,就像不明白黃壤為什麼會突然性情大變。
黃壤仍挾著謝酒兒,也謄不開手,只是說:「啊,我習慣了。」
一百年太長了,很多事都習慣了。
片刻之後,謝元舒大步入內。
謝酒兒見了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道:「果然是你!你竟真的和大師伯私通!」
她話音剛落,謝元舒已經一腳踹過去。謝酒兒啊地一聲,頓時被踹翻在地。
「不長眼的東西,竟敢這樣同阿壤說話!」謝元舒走到黃壤身邊,見她當真守住了曳雲殿,真是無比欣喜。他握住黃壤的手,吹了吹,說:「這兩天真是辛苦你了。看看我的阿壤,人都熬瘦了,擔心壞了吧?」
這樣曖昧的語氣,謝紅塵直聽得額間青筋暴跳。
黃壤抽出手,她身上沒有法寶,以至於控制一個謝酒兒都很費力。她說:「先制住她,免得走漏風聲。」
謝元舒不以為然,道:「這忘恩負義的小崽子,殺了便是,制住作什?」
謝酒兒一聽,卻是慌了:「我如何忘恩負義?忘恩負義的分明是你們這對狗男女!義父,義父救我!」
她正要爬向謝紅塵,謝元舒幾步走過去,又是一腳踹得她滿地亂滾:「小野種,當初你不過是一個小飛蟲。要不是我的阿壤心地善良,焉有你的今日?!當初你偷學內門心法,修煉出了岔子。是阿壤帶著你向我求助,不然你還有命在?!」
酒兒偷學心法,修煉出錯?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謝紅塵心中茫然,記憶中,黃壤從來沒有向他提起過。
謝元舒為了給黃壤出氣,一腳踩住謝酒兒的手:「現在,你倒是跟你那個假爹一個鼻孔出氣。」
「好了。」黃壤柔聲道,「舒郎,不要因為一個孩子誤了正事。還是制住她吧。」其實當年,謝紅塵雖然認了謝酒兒這個義女,但心知她不過是黃壤用以鞏固地位的工具。他對謝酒兒並不上心,最初甚至想讓她留在祈露台,陪伴黃壤。
黃壤想了很多辦法,為謝酒兒鞏固功體。她少女時期擅育良種,攢下了豐厚的身家。於是就用自己的嫁妝,各種靈丹仙草地硬是將謝酒兒培育成了個好苗子。
謝紅塵見謝酒兒根基紮實,自然也愛惜。只是仍不喜她與黃壤太過親密。謝酒兒也擅察言觀色,當即投向了義父,巴不得與黃壤撇清關係。
黃壤見她這般心思,慢慢也就將一顆心淡了下來。她自己身上有泥,自然也不好要求別人潔淨。於是倒也沒有多少怨懟,便就這麼放下了。
如今還是謝元舒說起,謝紅塵這才隱約記得,其實當初黃壤與謝酒兒,確實也有過一段母女情分。
可這想法只是一瞬,他隨即冷聲道:「這孩子若不是從小長在你身邊,心性會純淨許多。」
黃壤對謝酒兒的背離無感,但聞聽這話,卻默默了很久。最終她只有道:「是嗎?這話聽起來,真是讓人傷心啊。」
當然了,她所謂的傷心,謝紅塵一向不信,也不會在意。
黃壤也沒有讓他去相信,她對謝元舒說:「舒郎把法寶帶回來了?」
謝元舒嗯了一聲,說:「我豈能讓阿壤失望?」
說話間,他掏出一把傘一般的法寶,向前一扔。黑傘展開,罩住了謝紅塵。謝元舒嫌謝酒兒麻煩,索性將她也扔了進來。
黃壤對這法寶並不放心——仙門能對付謝紅塵的法寶,只怕不太多。
她提醒道:「舒郎還需做好準備,否則萬一法寶失靈,他一脫困,不好應對。」
謝元舒也不用她提醒,已經擺出了好些法寶,樣樣皆是難得之物——這些年,他可沒有白白掌控玉壺仙宗的商路。黃壤目光一掃,認出了其中幾件,不由放下心來。
這謝元舒為了對付謝紅塵,也算是賭上全部身家了。
她目光微抬,注意黑傘,只見那黑傘張開後,慢慢轉動。隨即它像是頑鐵遇煉火,慢慢通紅。謝酒兒頭上開始出汗,謝紅塵也悶哼一聲,可是他手上的困八荒鎖住了他所有的修為,他無力反抗。
黑傘變得通紅,金光如潑水,籠罩著謝紅塵和謝酒兒。黃壤在那變幻翻飛的法咒裡,看到鑄造師的落款——第一秋。
他的印章龍飛鳳舞,不太容易辨認。而黃壤還是一眼看見。
是他啊。這個名字,總讓她覺得親切。
謝元舒已經做好準備,開始通過法陣,吸取謝紅塵的功力。謝紅塵在榻上盤腿而坐,卻實在無力相抗。片刻之後,一縷清光如泉如月,湧向謝元舒。
黃壤就站在他身邊,安靜地等待——還是強大一點吧,不然你可怎麼幫我對付謝靈璧呢?
謝酒兒沒堅持一會兒,就失去人形,重新變回了一隻金蟬。她失了修為,四處亂爬,不一會兒就出了黑傘範圍。黃壤伸出手,它猶豫一下,卻還是爬進了她的掌心。
「傻孩子,到了最後,你還是只有我。」黃壤輕聲感嘆。隨後她又喃喃道:「其實我一直有件事想問你的。可惜,現在你大約也不會記得了。」
她想知道,當初到底是誰向謝靈璧告的密。她不過是向謝紅塵提了一句,讓他前往闇雷峰看一眼。才不過半個月,就被謝靈璧得到了消息。
以至於謝靈璧出手毫不留情,竟對她施以盤魂定骨針這樣的酷刑。
可惜,估計是問不出來了。這個夢裡的他們,好像都沒有夢外的記憶。時間像是真的倒退了十年。若不是手裡的茶針,黃壤簡直要以為自己真的回到當初了。
謝紅塵不愧是功力深厚,謝元舒吸取了老半天,不得不停下來歇息。黃壤用絲帕替他擦了擦額頭汗水,他握住黃壤的手腕,見她風情,不由又起了些色心。
他勾起黃壤的下巴,毫不顧忌謝紅塵,輕浮調笑:「謝紅塵與你做了百年夫妻,卻不知你到底有多美!」
法陣中,謝紅塵開始劇烈咳嗽。他雙目失明,也一直沉默不語,甚至看不出什麼怒容。
這謝元舒,真是爛泥扶不上牆。黃壤心中鄙夷,面上卻笑吟吟地提醒道:「舒郎還須以大事為重,否則只怕夜長夢多。」
「阿壤說得是。」謝元舒到底懼怕謝紅塵,仍是不敢大意。他稍事休息,立刻重新催動法寶。
黃壤坐在一邊,手裡握著謝酒兒,目光卻注視著法寶上的鑄師印章。
第一秋……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
為什麼自己會無緣無故陷入這場夢境?夢外的人都怎麼樣了?
啊,她記得入夢之前,第一秋身上冷得像要結冰。如今自己在夢裡快意恩仇,不知他的夢境又是何內容。上次贈酒,他拒絕了。可能自己這一生,已經無緣再請他一壺酒。
無論如何,祝今宵夢暖吧,雖然你這狗東西也很討嫌。
黃壤默默地想。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1:45
第十五章 依靠
謝元舒足足用了兩個時辰,終於吸收了謝紅塵的修為。
他盤坐在地,開始調息消化這些強勁的功力。而謝紅塵體內的餘毒,並未完全化消。如今失了內力的依仗,他更是虛弱無比。
黃壤將那把第一秋所鑄的傘收起來,放到一邊。看著榻上的謝紅塵,她還是取來巾帕,想要為他擦臉。當然了,被謝紅塵一把推開。
謝元舒見了,道:「阿壤,你還管他作什?不會到了如今這地步,依舊對他餘情未了吧?」
黃壤嘆了一口氣,字字淒涼:「說到底也與他做了百年的夫妻。」
謝紅塵別過臉去,嘲道:「你這演戲的習慣,真是無論何時都不會擱下。」
黃壤沒有嗆回去,反而溫婉地道:「我知道你生氣。你如何說,我也不會計較。」
謝元舒更覺黃壤溫順,他一手將黃壤拉過來,道:「他如今形同廢人,你若生氣,我這便殺了他,替你洩憤。」
黃壤不想殺謝紅塵。
說到底這夢境詭異,她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什麼陰謀,卻也絕不相信什麼天意。若是在這夢境裡死了,夢醒後是不是也會死掉?
謝紅塵與她,其實談不上什麼深仇大恨。若只是自己看不開,就要取別人性命,似乎沒有這樣的道理。
於是她說:「他既然已經沒有威脅,舒郎何不留他一條命?」
謝元舒突然笑道:「我就知道你捨不得他。阿壤,你這個人真是太善良。」他走到謝紅塵身邊,卻是下了決心要置他於死地,「可這個人心機頗深,有他在,我怎麼能安心地接任宗主之位呢?」
他舉起右手,指掌蓄力。以他如今的修為,要殺手無縛雞之力的謝紅塵可真是太容易了。
黃壤沒有阻止他,反而道:「多少年來,世人皆道舒郎不如謝紅塵。甚至連老祖也這樣認為。難道舒郎就不想讓他親眼看見,你如何穩坐宗主之位,如何將玉壺仙宗發揚光大,如何比他謝紅塵優秀百倍嗎?」
黃壤這番話,輕而易舉地說到了他心坎上。謝元舒收回了手,他覺得這話有道理。
——他居然覺得自己真的能比謝紅塵優秀百倍!
所以他說:「阿壤總是考慮得這樣周到。」
黃壤走到他面前,替他擦了擦額上汗珠,說:「如今既然舒郎已經得了他的功力,整個玉壺仙宗,除了老祖,恐怕也無人是你對手了。你是不是找老祖商量一下,傳位於你的事?」
她提到謝靈璧,謝元舒當下還是打了個寒顫。
而旁邊聽著二人說話的謝紅塵滿心疑竇——她這般慫恿謝元舒,到底是要幹什麼?!黃壤既然這麼做了,就絕不會安於什麼宗主夫人之位——她早就已經是了。何必再籌謀?
可若不為這些,那她意欲何為?
而謝元舒則是眉頭緊皺,道:「這事還需要從長計議。他希望萬事皆在他掌控之中,我如此行事,他恐怕不能容我。哪怕我是他親生兒子。」後面這句話,他說得甚至有些咬牙切齒。
黃壤心中暗暗點頭——這個謝元舒,此時此刻倒是聰明了些。她神情黯然,道:「舒郎這話倒是有道理。如今這種情形,老祖只是容不下你,我……我就更無生路了。他對我本就不喜。」
謝元舒沒有說話,他也明白,若此事捅出去,謝靈璧一定會殺黃壤。他在曳雲殿內殿來回踱步,一時之間想不到辦法,心中頗為焦躁。
黃壤安靜地注視他,許久之後,說:「老祖若知曉此事,無非就是殺了我,重責舒郎。然後將舒郎貶調他處。但舒郎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又有謝紅塵的修為傍身。多年以後,定然還是可以重回仙宗,再居高位的。舒郎,若實在無法,你就向老祖請罪吧!」
她神情淒婉,字字懇切。謝紅塵越聽越不對——他在黃壤面前,一向清醒。絕不會受她言語或者情緒所動。所以在他聽來,這話就全不是這麼個意思了。
果然,謝元舒已經做到了這一步,哪肯功虧一簣?他走到桌邊,忽地狠狠一拍桌,道:「老傢伙素來看不上我,我又豈能再忍氣吞聲?!阿壤,你待我真心一片,難道我還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去死嗎?!」
黃壤語聲中已經很是無望,問:「那……舒郎還能如何?」
果然,謝元舒豪氣上湧,怒道:「今日,我謝元舒非要做這玉壺仙宗的宗主不可!誰也不能擋我,老傢伙也不行!」
此時,榻上的謝紅塵陡然明白,黃壤要做什麼!
——她要對付謝靈璧!
他一手緊緊握住床沿,怒道:「大哥!你莫受黃壤蠱惑,此女用心險惡,絕不能信!老祖是你的親生父親,你豈能對他下手!」
黃壤也緊接著勸:「舒郎,紅塵說得對。老祖與你畢竟是親父子啊。雖然他更偏寵紅塵一些,但你身為人子,又怎能對付自己的親生父親呢?」
她不勸還好,她這一勸,謝元舒心中所有的倒刺都被鉤起。他操起桌上茶盞,一把砸向榻上的謝紅塵:「你給我住嘴!他是我親生父親!哈哈,我看他是你親生父親吧?!從小到大,你眼裡就只有你,我算個什麼東西?!」
他出手極重,而榻的謝紅塵本就看不見,如今傷毒加身,更是不能避閃。被他一個杯盞砸在額角,頓時血流滿面。黃壤輕呼一聲,連忙上前,查看謝紅塵的傷勢。
謝紅塵厭惡到了極點,一把將她推開。黃壤被他用力一推,頓時跌倒在地。她低呼一聲,按住自己腳踝,真真是柔若無骨、嬌不勝衣。
謝元舒忙將黃壤扶起來,他怒指謝紅塵:「你這個有眼無珠的東西,果然還是瞎了好!阿壤,有沒有摔著?」
黃壤珠淚盈盈,說:「我知道舒郎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我知道的。」她將頭抵在謝元舒肩頭,美人溫玉生香,謝元舒心都化了。
他輕拍著黃壤的肩,說:「阿壤,我們一起,把那個老傢伙拿下。我要讓整仙宗,真正掌握在我手上!」
「大哥!」謝紅塵滿心無力,可謝元舒就像是入了魔障,聽不進去任何的規勸。
黃壤聞聽謝元舒這句話,雖然感動,卻並不讚成。她說:「可是你們畢竟是親父子啊,舒郎。我不想你們鬧成這樣,你聽我的話,如實回稟他。就算我死了,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父子絕裂、刀兵相向……」
她話沒說完,謝元舒就道:「你不用再勸了。阿壤,你……再陪我一次吧。就算是死,我也同你死在一處。」
謝紅塵心中絕望。
「舒郎……」黃壤倚在他肩頭啜泣,道:「我便只當這是我活在人世的最後一天了。但此生能得與舒郎相識,阿壤至死無悔。」
「大哥……」謝紅塵語聲虛弱,似乎支撐他信念的力氣都被抽走。
可謝元舒哪裡聽得見他的聲音呢?謝元舒想要再與黃壤溫存片刻,黃壤當然也不會拒絕。她說:「既然是最後一天,定要好好過的。舒郎待我梳洗一番,可好?」
謝元舒色迷心竅,哪會拒絕?他連聲道:「好!好!」
黃壤於是故伎重施,仍是在香爐裡加了神仙草炮製的香料。謝元舒早已急不可耐,自然將謝紅塵自榻上拖了下來。黃壤幫手,將謝紅塵拖到角落裡。謝元舒興沖沖地過去整理床榻,黃壤吞下一粒醒腦丹,隨手又將幾粒醒腦丹塞進謝紅塵嘴裡。
謝紅塵一怔,但吞嚥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那是什麼。
使用這香,黃壤已是得心應手。多少劑量配服多少醒腦丹,她再清楚不過。所以不一會兒,謝元舒整個人已經陷入了幻象。
黃壤攤開謝紅塵的手心,將一物塞給他。謝紅塵握在手裡,仔細一摸索,發現那竟然是謝酒兒。
「你為何沒有殺死它?」他心知急怒已無用,語聲反而冷淡。
黃壤就坐在他身邊,眼看著謝元舒自己發瘋:「因為我不知道在這裡死亡之後,是不是夢醒之後也會喪命。她不過是個孩子,若說有錯,也是我們的錯。又何必害它一條命?」
而謝紅塵的回應,仍是譏諷,他道:「黃壤,什麼時候你能撕下這層偽善的表皮?」
黃壤不想同他吵架,說:「撕不掉了。」她握住謝紅塵的手,讓他按一按自己手背的皮膚,「長在一起了。」
謝紅塵嫌惡地抽回手,黃壤於是又笑。她笑也不會放聲大笑,總是溫柔端莊的。謝紅塵本不理想理會她,但想想她方才的話,還是問:「你方才所說的,夢醒之後是什麼意思?黃壤,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黃壤雙手抱膝,也是思索了許久,她說:「我不知道。」她靠在謝紅塵肩頭,謝紅塵冷漠避開。黃壤倚了個空,她徐徐說:「我突然發現,我們從來沒有這般說過話。其實我很想問你,你這一生,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哪怕是一絲一毫,有沒有過?可我若問出來,答案必然令我失望。」
她將臉埋在膝上,輕輕地嘆:「必然失望。」
謝紅塵沒有回答她,他身為宗主,此時此刻,怎會兒女情長?
他只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能有什麼辦法可以挽回局面。可是沒有。如謝元舒所說,事情走到這一步,他們退無可退了。
如今他功力盡失,一旦謝靈璧知情,黃壤必死。
謝紅塵只能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選這條路。你這是自掘墳墓。」
「是啊。」黃壤雙手捧臉,靜靜呆坐,許久才應了這麼一聲。
事到如今,她退一步深淵萬丈,進一步粉身碎骨。哪裡還有什麼墳墓?
黃壤抱膝而坐,沒有再試圖依靠謝紅塵。
其實身邊的這個人,從來就不是她的依靠。她這一生,從來沒有什麼依靠。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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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4 00:02:01
第十六章 雪恨
上京,司天監。
第一秋迎來了三位客人——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
這三人在仙門,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何惜金一表人才,但因舌有舊傷,說話不俐落,向來寡言少語。張疏酒好酒如命,但因夫人極厭惡酒,故而在成親之後,自號滴酒不沾張疏酒。
武子丑人如其名,個矮且醜。他天生一副惡人臉,「窮凶極惡」四個字,形容他的相貌簡直惟妙惟肖。他少時為救一女子,與淫賊惡鬥。一代宗師戴天朔行俠仗義,一眼就認定他是惡賊,當場打斷了他一條腿。故他走路有些跛。但他也因禍得福。戴天朔對自己的一時衝動十分懊悔,索性收他為徒。後來見他天資超絕,甚至將愛女也嫁給了他。
「酒、酒!」張疏酒人剛進門,立刻喊。
武子丑冷哼一聲,一瘸一拐地走進來,罵道:「這是憋了多久了?一條軟蟲!要我說,你就該把你家那娘們休回娘家,讓她一輩子別想踏入你張家大門!看她還敢管東管西!」
「……」何惜金撇撇嘴,以示不屑。
這三人剛進門,李祿已經送了酒進來——看這三人過來,就知道他們又饞酒了。
酒一送進來,武子丑立刻就上前搶了一壇。
——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嘛。李祿默然地打量這三人,他們乃是結義兄弟,仙門戲稱懼內三仙!這幾年,他們跟監正來往很是密切,據說是因為自家夫人都很熱心地想要給監正介紹女子。
果然,一向話不多的何惜金說:「有、有事。」
旁邊張疏酒只顧著喝酒,武子丑接話:「就何惜金的夫人,家裡有個妹妹尚未出閣。何家嫂嫂希望你有空見見。」
他剛說完,張疏酒就吹上了:「何家嫂嫂是真喜歡你啊。說你這麼多年潔身自好,品性端方。你若是跟何家嫂嫂的小妹結了親,那以後,咱們可就是自家人了。」
何惜金附和了句:「對。」
武子丑已經一把攬上第一秋的肩,接著說:「到那時候,咱們兄弟四個重插高香,再結金蘭。你比咱們都小,就是四弟了!」
——那可恭喜了,何夫人出了名的悍妻如虎。她的妹妹,說低了也是個豺狼,到時候懼內三仙可就是懼內四傑了。李祿臉頰股肉抖動,默默地想。
第一秋坐在書案後,仔細思索了許久,然後他誠懇地說:「感謝何夫人抬愛。本座確實也是內宅空虛,缺一位賢內助。只是眼下本座有一事,想請三位前輩幫忙。此事之後,本座與三位前輩一同前往何府,拜謝夫人。」
這意思,分明就是妥了!
懼內三仙很是高興。何惜金當先表態:「說!」
武子丑也道:「自家兄弟,還客氣什麼?盡管說來!」
張疏酒只顧喝酒,卻也沒忘點頭。
第一秋從書案上取出一張單子,遞到三人面前,道:「這是前不久,謝元舒在司天監各部的採購單子。」趁三人低頭查看的時候,他補充了一句,「以私人名義。」
三個人看了半天,喃喃地道:「這玉壺仙宗,是要出大事啊。」
張疏酒也不由感嘆:「這龜孫買這些,莫不是要造反?」
何惜金沒說話,卻仍是盯著單子看。很快,他指著那件吸取修為的法寶,問:「這?」
第一秋說:「也是謝元舒特意採購。」
何惜金一把將酒壇拍在書案上:「反、反、反……」
張疏酒為他說完:「反了他了。」
何惜金這才又道:「他、他、他想……」
張疏酒繼續補充:「他想對付誰?」
第一秋給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答案:「初步估計,是對付謝紅塵。」
三人大驚,武子丑問:「這……謝靈璧的意思?」
第一秋搖頭,道:「謝靈璧對謝紅塵一向看重,反而是對這個兒子十分冷淡。而且這謝元舒,修為也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謝靈璧沒這麼糊塗。」
四人思來想去,何惜金終於說:「看、看看看……」
武子丑生無可戀,補充說:「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嗎?」
第一秋立刻起身,拱手道:「本座正是想請三位前輩暫留幾日,隨我查探玉壺仙宗的情況。」
何惜金當即道:「還、還、還叫、叫……」
這次,張疏酒說:「還叫什麼前輩,以後便可兄弟相稱了!」
第一秋正色道:「小弟謝過三位大哥。」
三人頓時滿心歡喜,相約前往玉壺仙宗。
而此時,玉壺仙宗。
謝元舒剛剛從幻境中甦醒。黃壤的外裙還擱在地上。謝元舒用力搖了搖頭,說:「阿壤,你實在太過銷魂,我真是如墜雲裡夢裡一般。」
黃壤嘆了一口氣,為他穿上衣袍,說:「也不知與舒郎還有多少相守之期。」
謝元舒拍拍她的手背,道:「放心,我這就去找我爹。」
黃壤忙道:「不可。」
謝元舒一頓,顯然很是不解:「為何?」
黃壤十分遷就他的智力,徐徐解釋:「舒郎,闇雷峰是老祖久居之處,他對那裡極為熟悉。你現在雖有紅塵的內力,但是恐怕仍然敵不過他。我怎麼能放心你這樣涉險呢?」
謝元舒果然問:「阿壤可有其他計策?」
黃壤看了一眼謝紅塵,說:「老祖與紅塵名為師徒,卻情如父子。舒郎不如令人去請老祖,就說紅塵練功出了岔子,讓他快來搭救。待他趕來之後,定會先救紅塵。此時,你再侍機下手。」
「妙啊。」謝元舒讚道。
「你!」謝紅塵聽得腦內一昏,指著黃壤連罵都罵不出來。黃壤又說:「為了更方便得手,舒郎不如在謝紅塵身上設下陷阱。老祖一旦出手救治,立刻便會中招。這樣再偷襲,便可保萬無一失。」
謝元舒豁然開朗,他提起謝紅塵,一掌將之擊暈過去。隨後,他掏出一個玉瓶,打開瓶塞,將瓶中粉塵撒在謝紅塵身上。
那粉塵顏色細白,並無別的氣味。撒落下去,立刻與謝紅塵的白衣融為一體。謝元舒卻囑咐了一句:「此乃虺蛇毒液提煉而成的毒粉,此物劇毒,萬不可觸碰。」
「虺蛇毒液?」黃壤聽過這蛇,知道是劇毒凶獸。但這些年,這異獸已經極少現世,想不到,如今還有人能得到此物。
謝元舒嗯了一聲,說:「我派人去找我爹。」
黃壤忙說:「老祖見我在此,定會起疑。我先躲出去。」謝元舒離了她,還是有點不放心,當下道:「無妨,我有隱匿身形的法寶,你且藏於暗室。」
說完,他從儲物的百寶袋裡取出一件披風,遞給黃壤。
黃壤對仙門法寶所知不多,也不知道這法寶名字,只得接過來,披在身上。在繫頸間衣帶的時候,她無意間看見上面的印章——第一秋。
又是這個人。
謝元舒見她查看,不由冷笑:「這些年司天監出過不少絕品法寶。大多都由我購得。老頭子卻以為我在混吃等死。今日我就要叫他看看我的本事!」
我真想親眼看著你把謝靈璧孝死!黃壤笑吟吟地退後,道:「我靜候舒郎佳音。」
謝元舒果然出去,遣人去請謝靈璧。
因為兩峰不遠,不一會兒,謝靈璧就匆匆趕至。謝元舒見了他,還是有點怕,方才意氣都拋到腦後。他說話時聲音都在抖:「爹、爹……你快來看看紅塵!」
謝靈璧步履生風,快步走到榻前,一眼就已經看見謝紅塵雙目被人重創!
他立刻環顧四周,謝元舒急了,道:「爹,您快救救宗主吧!」
謝靈璧的心思,可沒那麼單純。
他立刻問:「你怎會在此?今日曳雲殿有誰來過?」謝元舒立刻方寸大亂,謝靈璧盯著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更加起疑,問:「說話!你慌什麼?!」
謝元舒急亂之中,哪知如何應對?要不此時動手?!
但就算是他,也非常清楚。謝紅塵的修為轉嫁到他身上,本就有所消耗。而他用著別人的功力,恐怕不能直接跟自己父親動手。
他正猶豫不決時,突然,黃壤闖出來,跪在謝靈璧面前!
謝靈璧一看她也在,頓時火起,怒問:「你為何在此?」
黃壤看似驚懼,然而她目光低垂,緊盯著謝靈璧的鞋尖——終於又見到你了,老祖。她在心裡問候,嘴上卻是急亂,道:「老祖恕罪!紅塵今日不知聽信了誰的謠言,說我與大哥……不清不楚!他傳我與大哥過來對質,不料二人起了衝突。」
她哭哭啼啼,道:「我見他氣得不輕,本想護著大哥先走。他卻說我護坦大哥,大哥被污衊,也氣不過,同他動起手來。我……我知大哥不是他的對手,又不敢叫人,生恐家醜外揚,只得上前攔住他,讓他不要衝動。誰知他急怒之下,竟吐了一口血。大哥收手不及,傷了他的雙眼……」
「果然是禍水!」謝靈璧一掌擊過去。黃壤只覺得胸口一股大力,還不覺得痛,人已經飛到牆邊。
她趴在地上,血從鼻子裡嗆出來,卻忍著不咳,看起來像是沒了聲息。謝元舒自然無法阻攔謝靈璧。謝靈璧聽了這番說辭,來不及多想,他上前扶起謝紅塵,立刻為他診脈。謝紅塵身上極細微的灰塵騰起,他並未察覺。
但他一把脈,就立刻知道不對!
謝紅塵渾身修為已經所剩無幾!他猛地抬頭,正要喝問。謝元舒拼盡全力推出一掌!他心知成敗在此一舉,當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
謝靈璧原本可以擋下這一擊,虺蛇毒液再如何厲害,對他而言,發作也不會那麼快。
但是,他錯估了謝元舒的功力!他心中疑惑未解,自然不會一掌打死自己的兒子。所以他拍向謝元舒的掌力,只有不過三成——依他對謝元舒的瞭解,三成功力足以打這孽障一個半死不活了。
可此時的謝元舒,不僅有自身修為,還擁有謝紅塵八成內力!他全力一掌過去,轟然一聲,床榻散架,謝靈璧肺腑一震,頓時嘴角也帶了血。他正準備再次聚氣,但突然之間,他看見自己手上生出一片一片細密的鱗片——青色的蛇鱗。
他愣了片刻,謝元舒再次一掌過去。父子二人掌風相撞,謝靈璧後背撞到殿牆,內息紊亂,道:「你吸取了紅塵的功力!」
「紅塵……哈哈哈哈。」謝元舒笑得悲憤,「我才是你的親生兒子!你唯一的骨血!可你眼裡為什麼只能看見一個謝紅塵?!」
「孽障!」謝靈璧氣得心肺都要炸開,「他根基紮實,修為深厚,你天資本就不及他,論刻苦,更不及他萬分之一。如何同他相比?!何況他為人寬厚,心性潔淨。他任宗主,豈會虧待你?!這麼多年,你以為你的醜事為何無人提及?!還不是因為他在替你……」
「夠了!住嘴!」謝元舒狂怒,「你的眼睛,只能看見謝紅塵的千般好處!」他下手越發狠厲,竟想要置謝靈璧於死地。
但謝靈璧說了這麼多,自然也是有意拖延時間。他手中一柄雪白的玉如意光華迸現。片刻之間,已經結了一座防守法陣。
法陣清光如罩,他站在其中,髮髻散亂、衣袍沾血,顯然也是受傷不輕。他怒道:「逆子,你真是找死!」話是這麼說,但謝靈璧對這個兒子,卻到底還是存了些父子親情。
他用盡全力一擊,謝元舒論根基,本就稀鬆。憑偷襲還能得手。但如今被他識破斤兩,哪還能是他的對手?
只聽砰地一聲劇響,曳雲殿轟然一震。謝元舒坐倒在地,謝靈璧也噴出一口血來。父子二人可謂是兩敗俱傷。
而這樣大的聲勢,不是避音障這等小法寶可以掩飾的。殿外,謝紹沖和聶青藍等人已經聽到動靜,火速趕來!
「老祖?宗主?」謝紹沖試著喊。
謝靈璧不想家醜外揚,謝元舒顯然已經失去再戰之力。他道了聲:「退下!」
謝紹沖等人哪怕關心,但也不敢違背他的命令。
謝靈璧收了法陣,緩緩走到謝元舒面前。他蹲下來,一把揪住謝元舒的頭髮,向上一提,迫他抬起頭來。謝元舒的身體,一時之間還未習慣這樣強大的真元。
如今他全力聚氣,又受重創,此時著實傷得不輕。
謝靈璧目光如火,像是要將他燒出一個洞來:「是誰慫恿你做出這等蠢事?」
他對自己這個兒子十分瞭解,以他的性情,要算計謝紅塵可能性不大。但從始至終,他也沒有懷疑過黃壤——黃壤不擅戰,其修為連個外門弟子也不如。他視之為螻蟻,怎麼會懷疑她?
謝元舒也不認為是黃壤慫恿,他喘著粗氣,說:「你一向偏心謝紅塵,又怎麼會知道我的感受?」
「你的感受?!」謝靈璧暴怒,「你自己能力不濟,好色逞欲,難道整個仙宗還能指望你不成?!」
謝元舒更怒,吼道:「所以你指望謝紅塵!一個你在山腳撿回來的野種!你根本就不在乎誰什麼骨肉親情,你只在乎誰對你有用!」
「我要是不在意親情,你現在早就已經是一具……」
謝靈璧話說到這裡,突然愣住——黃壤就躺在他身後,看上去已經死了。
但她手裡兩根細針,正插進謝靈璧的後腰。謝靈璧只覺身體一麻,他想要反手擊斃黃壤。但他的所有速度都在瞬間凝固,他的身體突然不太受控制。
他幾次嘗試用力,然而身體像是與自己斷了聯繫,半點反應也沒有。
謝靈璧瞳孔漸漸散大,他猛然明白那是什麼——盤魂定骨針!
因為針在後腰,所以他的身體還能微微顫動。但是沒用了,他目眥欲裂、口角流涎,剛要動,卻一頭栽倒在地。
黃壤想要坐起來,但幾次用力都失敗了。她開始大量吐血,但看著倒在地上,四肢輕輕抽動的謝靈璧,整個人又快意無比。
謝元舒爬到謝靈璧身邊,仍然心有餘悸。過了一陣,他問:「他真的……」
黃壤張了張嘴,話還沒出口,血就已經嗆住了她。她用力嘔血,裡面還夾雜著肺腑的碎塊。她只能指一指牆角——那裡還放著一把傘。正是第一秋親手鑄造,用以吸取別人功體的法寶。
謝元舒猛地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向傘走去。
「哈哈哈哈,老祖啊。」黃壤扯著謝靈璧的衣角,一直笑,像是死而復生的厲鬼一樣。笑著笑著,她血如珠子一般,滴滴嗒嗒地打落在謝靈璧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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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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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4 00:02:19
第十七章 凋零
玉壺仙宗出了大事!
先是宗主謝紅塵突然功體盡失,受傷閉關。而老祖謝靈璧又走火入魔,臥床不起。只有謝元舒突然修為高漲,甚至遠超鼎盛時期的謝靈璧!
這裡頭當然有蹊蹺,人人都明白。但是謝紹沖、聶青藍等人沒有辦法。
如今謝元舒武力高強至此,反抗他無異於自尋死路。
所以謝紹沖將謝紅塵、謝靈璧連帶黃壤一起送回闇雷峰,並派了醫者為其治傷養病。
謝元舒如今功力高絕,再無顧忌,當即宣佈繼任宗主之位。而且廣發名帖,遍邀各宗前來拜賀。各宗主接到名帖,又驚又疑。實在沒辦法,只好來找何惜金等人商議。
畢竟謝元舒是個什麼東西,大家都太清楚了。
闇雷峰。
謝靈璧被人扶坐在椅子上,整個玉壺仙宗的弟子眼中都是愁雲慘霧。
謝紹沖更是跪在他面前,說著這幾日宗裡發生的事。謝靈璧越聽,眼睛瞪得越大。
「元舒他……提出要在後日繼任宗主之位。然而今日,他聽說幻蝶門的女子擅魅術,便派人前往幻蝶門,令其交出二十名美女,稱是……與他一同參詳無上功法。」謝紹沖自己都說不下去了,「老祖,玉壺仙宗乃仙門第一宗啊。這般下去,可如何是好!」
而謝靈璧嘴裡呼呼喘氣,手腳顫動,嘴皮哆嗦,卻是一點辦法沒有。因為盤魂定骨針插在腰間而非顱腦,所以他的狀況比之活死人要稍微好些。
當然,也好不到哪去,看上去更加兒狼狽不堪。
謝紹沖也是心痛,握住他的手,說:「紅塵內傷沉重,又失了修為。他的眼睛又……恐怕是很難痊癒。而您所中的這盤魂定骨針,百草峰更是束手無措。老祖啊,我和青藍該怎麼辦?」
謝靈璧額上青筋跳動,眼睛瞪得像是突出眼眶。然而他無論如何用力,也說不出一句話。
內殿裡,黃壤也好不到哪去。
謝靈璧當時一掌,便是執意取她性命。她強撐到現在,無非是吊著一口氣。
謝元舒倒是來過兩趟,但黃壤病裡憔悴,他哪還有什麼心情?只是屬咐黃壤好生休養,便投入了別的美人懷抱。
當然了,這個無所謂。
黃壤壓根也不在乎。她只是每日裡幾近痴迷地看著謝靈璧。看他恨之如狂、怒不可遏。
謝紅塵體內的劇毒如今有百草峰的精心救治,也有了些許好轉。但是他畢竟功力盡失,那樣劇烈的毒藥,哪怕是一點餘毒,也足以致命。
所以他仍昏睡未醒。
好好的玉壺仙宗,短短幾日竟然就已入窮途末路。
兩日之後,玉壺仙宗在點翠峰召開宗主繼任大典。
謝元舒這個人,性喜奢華。這樣的場合,雖然時間倉促,他卻並不允許有絲毫馬虎。定要比當年謝紅塵繼任宗主之位的排場更盛大才好。
於是一大早,鐘磬之聲響徹整個宗門。整個仙宗地鋪紅毯,樹纏金箔。
謝元舒穿紅披金,一身華服,開始接受眾人拜賀。他仗著如今自己修為高強,更是傲慢。而仙門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並不肯前來。倒是平素名聲不好的,平時連巴結玉壺仙宗也找不到門路。如今自然也肯吹噓奉承。
所以一時之間,前來拜賀者倒也是絡繹不絕。
謝元舒並不管來者何人,他十分享受眾人的吹捧,但也看出來——幾個大宗門的宗主,並無一人前來。
如今仙門中,除了玉壺仙宗和司天監,還有四大派勢力也十分龐大。
一是何惜金的如意劍宗。
二是張疏酒的問心閣。
三是武子丑的古拳門。
第四是白骨崖,谷主苗耘之,但他主修醫道,不常過問仙門中事。
至於其他宗門,如迷花宗、百露山這樣的小宗門,那便不可計數了。
謝元舒昔日在仙門中本就聲名狼藉,如今哪怕是坐上了宗主之位,那些正道中人也並不買賬。
看著空出的席位,謝元舒頓時滿心不悅。
而此時,司天監,青龍司。
以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為首的二十餘位仙門中人皆聚集在此。說來好笑,曾經他們對這隸屬朝廷的司天監百般輕視,如今卻需要在此議事。
第一秋坐在主位,他身邊站著監副李祿和青龍司少監白輕雲。
其他諸位掌門、宗主皆依次入坐。大家面上皆是愁容。迷花宗老宗主岳迷花鬚髮皆白,他拄著枴杖,道:「監正,各位宗主,如今謝元舒這賊子敢如此囂張,恐怕真是有所倚仗。靈璧老祖和謝宗主處境不妙。當務之急,我等還是要救出他二人才是啊。」
他這話說得誠懇,但是諸人都看了一眼第一秋。
說實話,玉壺仙宗如今這樣的狀態,簡直是自廢武功。身為司天監監正,他不笑出聲就不錯了。還會救人?!
——就連何惜金等人都是這般想的。
不料,第一秋說:「司天監也是仙門之一,仙門中事,義不容辭。」
咦……答應得這麼爽快?這回,連白輕雲都看了他一眼。只有李祿毫不意外。
何惜金說:「請、請、請……」
眾人又嫌棄,又不敢說。還是張疏酒道:「請帖在手,我們大可前往玉壺仙宗赴宴。看看謝元舒功力增長到何種地步。」
何惜金連連點頭,眾人都看向第一秋。第一秋道:「也好。」
白輕雲微微皺眉——自家監正的德性……呃,品德,他可是太清楚了。這種時候,難道不該由著玉壺仙宗天下大亂,然後司天監混水摸魚嗎?
可他為何答應得如此乾脆?!
幸好監正雖然意圖不明,但監副配合默契。李祿補充道:「只是如今玉壺仙宗已是如此,仙門之中,暫時也需要另外找人主事。」
這話一出,其他宗門之主難免便有些警惕——果然,司天監還是想號令仙門的。
誰知,第一秋悠然道:「如此重任,自然是交給何惜金何掌門了。」
「呃……」這這這……其他宗主頓時十分驚慌。何惜金修為深厚、品性高潔,資歷也夠。但是他這嘴上的毛病……要是戰前讓他搞個動員,他不得說上一年?
「不、不不……」何惜金忙道。
還是張疏酒道:「大哥不合適。以後秋兄弟是要迎娶我大哥妻妹的人,跟我們也是自己人,犯不著分什麼彼此。就由秋兄弟主事。不過此去玉壺仙宗,恐怕要動刀兵。法寶什麼的,恐怕還得秋兄弟費心。」啊?娶何惜金的妻妹?諸位宗主看第一秋的眼神頓時十分敬佩——果然能跟懼內三仙稱兄道弟的,都是勇士!
第一秋竟也不推辭,爽快道:「可。」說完,他轉頭吩咐道,「命鮑監副帶領眾人前往朱雀司,挑些趁手的法寶,再備些丹藥,以應不時之須。」
諸位宗主、掌門一聽,不由鬆了一口氣。
有人肯承擔消耗,大家就只需要出力,這便好辦多了。圍殺惡賊他們不怕啊,這麼多年以來,正道可有經驗了。這不用自家出錢,還能趁機練練手,再博個替天行道的名聲,簡直是再好不過了。
而一旁,白輕雲神情就有些奇怪。如此消耗,總要有所回報。對司天監而言,這般大動干戈對付謝元舒,其實遠不如等他壞事做絕再出手。那時候,玉壺仙宗名聲被敗壞一空,司天監統御仙門,豈不是順理成章?
監正今日十分反常啊……白輕雲一直將一行人送出青龍司,眉眼間仍是思索之色。李祿忽然問:「想不明白吧?」
「還請監副指教!」白輕雲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李祿雙手往後一背,一臉高深莫測:「醉翁之意不在酒。」
白輕雲盯著他看,李祿嘿了一聲:「自己悟吧。」
說著話,李祿悠然離開。白輕雲盯著他的背影,想了很久。他身在青龍司,鑽營的便都是官場那一套。上司的心意,無論如何總想琢磨個明明白白。
他在門口來回踱步,想了半天,仍是不得要領。
這今晚可還怎麼睡?
白輕雲焦慮。
次日一早。司天監的寶船碧霄就降在玉壺仙宗。
一眾宗主、掌門行下寶船,心裡都有些嘀咕——這司天監這幾年,實力增長也太過迅猛。單是這寶船,便不比玉壺仙宗遜色。
第一秋當先而行,玉壺仙宗的弟子見了他,難免有些五味雜陳。
從前,玉壺仙宗高高在上。便是這位司天監監正,也並不曾入過他們的眼。可現在,只怕是今非昔比了。
千年宗門,僅僅幾日之間,便毀於一旦。
第一秋等人由知客弟子引領著上山,很快來到和合園。
這裡已經有不少人入席,第一秋掃了一圈,知道是仙門中一些烏合之眾。果然,何惜金等人分入別席,與這些人可謂是涇渭分明。
謝元舒迎上來,假笑著同諸人寒暄。雖然知他荒唐,但大家畢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倒也沒有當眾撕破過臉。所以諸人含含糊糊,回了個禮也就罷了。
可謝元舒顯然不是這個意思。
他當先向第一秋抱拳道:「監正公務繁忙,卻仍抽空來賀。小弟感動萬分。不如這賀天表,就由監正宣讀,如何?」
這話,第一秋不太好回。賀天表乃是上達天聽的奏表,寫給天地聆聽。一般是繼任宗主的種種功績,唸完即焚。他若應下了,日後不知被如何嘲笑。他若不應,即時就要翻臉動手。而他最想要知道的事,還不知道。
但好在,監正大人最擅長把天聊死了。他立刻道:「不瞞元舒,今日諸人之中,何惜金何掌門輩分最高。由他來念最好。」
……
何惜金站在曳雲殿前,開始念賀天表。
上面果然是謝元舒的種種誇耀之詞。這本是極令人憤慨之事,換作座上任何人去念都將是畢生之恥。惟有何惜金,他磕磕巴巴,唸得大家連氣都生不起來。諸人悶聲吃菜喝酒,強忍著沒有笑出聲。
謝元舒臉色鐵青——何惜金平時寡言,他不知此人口疾竟然如此厲害。眾人一開始還能面無表情,後來就很想死。
夜裡,點翠峰的觥籌交錯之聲漸漸停歇。
知客弟子將一眾賓客送入客房歇息。謝元舒摟了新得的幾個美人,自有一番風流快活。而其他弟子因為士氣大損,也頗為頹然。
整個玉壺仙宗的守備並不嚴密。
闇雷峰這邊尤其安靜。
這裡三間偏殿,分別住著謝靈璧、謝紅塵和黃壤。因為其他弟子都去忙宗主繼任大典了,這裡只有幾個百草峰的弟子照應。
百草峰弟子沒什麼戰力,第一秋帶著鮑武,很輕鬆地就將人放倒了。
他踏進殿中,首先聞到的是厚重的藥味。他皺起眉頭,按照李祿傳回的消息,找到了一間偏殿。他推門進去,榻上果然躺著黃壤。
黃壤早聽到聲音,知道是這個人,她心中頗有幾分歡喜。
「想不到,我們還能見面啊。」她輕聲說。
第一秋皺眉,榻上的女子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他記憶中的黃壤,對外端莊,骨子裡卻柔媚。她是那種不會被任何事物掩蓋光芒的女人。
黃壤注意到他的目光,說:「現在難看了,是不是?」
第一秋垂下目光,淡淡道:「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他出言便是關心,好像兩個人相識已久。可其實,二人交集應該十分淺淡才是。黃壤掙扎了一下,卻不能動。第一秋上前兩步,將她扶起來。
可她僅是這麼動了一下,又開始吐血。
第一秋不擅醫理,但也知道,她的生機在流逝。
他問:「無人替你醫治嗎?」
黃壤笑著搖搖頭,說:「治不好了。勉強吊著一口氣。若不是看到你,一時歡喜,我恐怕也早不能言語。」
第一秋面上仍是冷淡,卻一直沒有抬頭。許久,他說:「我一直以為你過得很好。你應該很好,不是嗎?」
一生籌謀,盡得所求。不是應該很好嗎?
「別提了。」黃壤擺了擺手,說,「你能帶我回祈露台嗎?」
第一秋皺眉,問:「什麼?」
黃壤嘆氣:「我到底還是……不習慣自己這麼狼狽的。若能回去,我至少可以換件衣服。」
第一秋沒有再說話,他只是彎腰抱起她。
今夜的玉壺仙宗,有明月當空。
四周十分安靜,護山弟子也沒有巡邏。第一秋抱著她,繞過那些燈火,專挑小道而行。看來這些年,他對玉壺仙宗的道路也已經十分熟悉。
黃壤被他橫抱著,目光中能看見夜空絲藍、星子穿行。
第一秋的腳程很快,腳步卻很輕。
黃壤在他懷裡,只覺得很是平穩。那幾日她在司天監,第一秋也經常這樣抱她,所以她甚至很習慣。只可惜,黃梁夢裡,一切皆虛。
等到上了祈露台,第一秋問:「衣衫在何處?」
黃壤指了指後面的房間,第一秋推門進去。
這讓黃壤覺得奇怪——他似乎毫無戒心。而第一秋一看之下,也是十分無語。黃壤的衣服真的多。這個房間乃是三間房連成一間,裡面全部掛著她的裙衫。
第一秋當然震驚,他一共就六套官服——春夏三套,秋冬三套。簡簡單單,一個箱子裝下還得空出一半,不帶多餘的。
沒辦法,他只得將這些衣裳取出來,一套一套在自己身前比劃,供黃壤挑選。
其中有一些格外清涼的,他看了半天仍摸不準上下裡外,只得一頭霧水。
——這些東西到底能遮哪兒?
黃壤輕笑,好半天,選了橙紅的裙衫。那裙衫色如秋之楓葉,恰凋零之絕豔。
第一秋將衣裙拿過來,問:「你還能換嗎?」
死也得換啊!黃壤嗯了一聲,強撐著坐起來,果然是開始解衣。第一秋靜默地背過身去,他依舊站得筆直。黃壤看見燭火中他投映在牆上的影子,身如玉樹。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2:32
第十八章 回去
祈露台永遠都是寂靜的。尤其是現在,連謝紅塵也不會來的時候。
黃壤換好衣裙,轉頭看見第一秋仍然背對她,便道:「扶我去妝台,好嗎?」她的聲音仍然是柔弱的,可以將人心都軟化的那種。
第一秋沒說話,只是伸手扶著她,一路來到妝台前。
黃壤散開長髮,重新為自己綰髮。
第一秋站在銅鏡後,靜默地看。鏡中的她,雖然虛弱,但綰髮卻是太熟練了。而且這裡,她的頭飾也多——奇怪,自己為什麼會說一個「也」字?
妝台上好幾個匣子裡都是她的首飾,黃壤很快為自己梳了一個隨雲髻,簪了步搖和釵環。然後她打開那些瓶瓶罐罐,開始為自己上妝。第一秋就眼睜睜地看著她從臉色蠟黃,到氣色紅潤,肌膚吹彈可破一般。
這?!!
監正如見易容。黃壤想到他糊牆式的化妝術,不由嗤笑了一聲。第一秋瞬間收回目光,轉而看向別處。
她這裡佈置得極為雅緻溫馨,幔帳牙床無一不精細華美。想來溫柔鄉,也就是如此了吧?
謝紅塵,想必也十分留戀。
一想到這個人,監正頓時滿心不悅。
他轉而再看黃壤,卻見她五官已經十分靈動。這百年來,她的容色風姿,甚至勝過未嫁之時。
這是不是說明,謝紅塵其實將她養得還不錯?第一秋心中悻悻。
但黃壤指了指一個房間,他忙過去打開——裡面全是繡鞋。好吧,好吧。
「米白色,繫珊瑚珠那一雙。」黃壤指揮。第一秋在一排一排的木架上找了半天,這才替她找了出來。隨後,他很自然地蹲下來,替她脫去舊鞋,把新鞋換上。
做完這一切,他抬起頭,似乎也意識到這樣不妥,說了句:「抱歉。」
黃壤當然不在意——她在第一秋面前,早已沒了什麼男女之防。想想那五盆熱水澡吧!
她說:「監正今夜過來,就是為了尋我?」
第一秋一怔,隨即矢口否認:「本座為了查看謝靈璧和謝紅塵的傷勢是否有詐。」
黃壤哦了一聲——所以你就這麼陪著我,在祈露台耗了大半夜?
後面這句話她沒說,戳破別人掩飾的事,她一向不會做。
她說:「謝元舒吸取了他們的功體,他們如今對監正而言,已不足為懼。至於謝元舒麼,愚蠢無知,早晚也是監正的手下敗將。」
第一秋終於忍不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誰傷了你?」
黃壤想笑,但一笑就被血嗆住:「不用問。」她一邊咳嗽,一邊搖頭。這些事,同謝紅塵講講也就罷了。第一秋畢竟是個局外人,說不著。
黃壤捂著自己的嘴,不讓血滴到剛換的衣裙上。第一秋抽了自己的絲帕遞給她。黃壤於是用帕子捂著嘴,一直咳。第一秋在她面前站了一陣,說:「等我收拾了謝元舒,我帶你去白骨崖,找苗耘之。」
黃壤搖搖頭,默默無語。
第一秋等了一陣,未得回音,終於還是問了一句:「黃壤,你後悔嗎?」
「後悔?」黃壤微怔,復而又笑,諷刺地道:「後悔沒有答應你的提親嗎?當然不悔啊。我即使是嫁給你,也不見得就如意。」她低下頭,忽而又喃喃道:「何況……我對他多少還有幾分衷情。」
恐怕是,不止幾分衷情。只是說來無人聽信。
第一秋側過臉去,這個世上,那些深情的人故作麻木,而麻木的人假裝深情。
在暗沉的夜色裡,他站在這團暖昏的燭火裡,問:「我是問,你後悔離開仙茶鎮嗎?」
黃壤笑意漸收,不再說話。
第一秋握住她的手,說:「天亮之後,我會對付謝元舒,然後我帶你回仙茶鎮。找苗耘之為你治病。」
黃壤手裡握著那支茶針,指縫浸露如滴水。她抬起,笑盈盈地看第一秋,語聲淺淺地答:「好啊。」
在第一縷晨曦到來之時,第一秋準備回到點翠峰。
看黃壤一個人留在房間,他莫名有些不放心,道:「我扶你去亭中坐坐。我很快就會回來。」
「好。」黃壤也不喜歡待在屋子裡,外面多好啊,天高地遠。她由著第一秋將她扶出去,陽光照得她眯起眼睛。她在三角小亭中坐下,八月的清晨大地流金。
第一秋行下山去,他沒有避人,因為知道了想要知道的消息。
謝元舒是個蠢貨,他以為手握謝靈璧和謝紅塵的功力,便可高枕無憂。但是仙門能人何其多,他一人雙手,還是吸取別人的內力。能撐幾時?
他行至曳雲殿時,謝元舒正好出來。
玉壺仙宗三天三夜的流水宴,今日是第三天。
因為昨天何惜金念了整整一天的賀天表,大家都累得不輕,也直到此時,人才陸續到齊。謝元舒雙手一抬,壓了壓眾人之聲,道:「今日,本宗主將正式接過重任,成為……」
突然,有人說:「慢著。」
眾人轉過頭去,只見鮑武推著一個人,走了過來。
謝元舒一見那人,頓時面色大變。
「謝紅塵!」他咬牙切齒地道。
鮑武推來的,果然是前宗主謝紅塵。只是他雙眼裹著素綾,人坐在輪椅之上,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十分虛弱。席間賓客全部驚身站起。
謝紹沖和聶青藍也衝過去,護住了謝紅塵。
謝元舒當然知道鮑武是誰的人,他怒道:「第一秋,你這是什麼意思?」
第一秋緩步走到謝紅塵身邊,雖然並不想見他,卻還是道:「還能說話嗎?」
謝紅塵勉力站起身來,他雙目已盲,修為盡失、傷毒並發,但他仍然站得筆直。他一字一字,道:「諸位,謝元舒謀害尊長、重傷老祖,喪德背恩之徒,不能繼任宗主大位。吾以玉壺仙宗宗主之名,令師弟謝紹沖繼任宗主之位。吾徒聶青藍,為闇雷峰峰主。」
他此言一出,諸人俱是一靜。這不奇怪,很多人都猜到了。
但是現在,謝紅塵功力盡失,謝元舒卻身負他與謝靈璧二人的功力。如何對付?
謝紅塵顯然也想到了,他雖看不見,卻仍微微轉頭,道:「你既然命人將我帶來,必有解決之法?」
第一秋說:「我帶了何惜金等人過來。你看,我是很有誠意的。不過你拿什麼換呢?」
聰明人是不用多說的。以第一秋如今的資歷,未必能號令仙門。但何惜金到了,就是張疏酒、武子丑到了。有他三人支持,其他仙門才會同心同德。
謝紅塵面色冰冷,不見悲喜:「你想要什麼?玉壺仙宗?」
「當然不。」第一秋說:「你和謝靈璧沒了,玉壺仙宗早晚是我的。我急什麼?」
旁邊,謝元舒已然暴怒,罵道:「我先結果了你這個廢人!」
他立時就要衝過來,謝紹沖和聶青藍只能帶著玉壺仙宗的弟子先衝上去,圍困他。但以他現在的功力,二人堅持不了太久。第一秋說:「謝紅塵,我想要一紙和離書。」
「和……和離書?什麼和離書?」謝紅塵皺眉,許久,他終於反應過來。還能有什麼和離書?
第一秋站在他面前,等待他的回答。
謝紅塵怔忡過後,卻是失笑,問:「她讓你這麼做的?」第一秋不答,謝紅塵想要笑,一行血色卻沁透了雙眼的素綾。他頓了許久,說:「好。」說完,復又笑道:「反正如今我形同廢人,也不再是她願意棲息的梧桐。」
第一秋揮手,鮑武將筆蘸了墨,遞到謝紅塵手上。謝紅塵握住筆,手腕顫抖,直到鮑武鋪開紙頁,他壓下手腕,開始落筆。
第一秋沒有再看,他相信謝紅塵一諾千金。
他加入戰圈,圍殺謝元舒。謝元舒怒喝一聲,一掌劈過來,鮑武活動了雙手,抽出金刀,一刀劈碎了他的掌風。何惜金等人也沒閒著——車輪戰嘛,誰也別偷懶。
此時,祈露台。
黃壤倚在亭中,已經聽見了那殺伐交戰之聲。
她沒有向點翠峰看,其實祈露台偏遠,是看不見點翠峰的。百年以來,她可太知道了。她趴在石桌上,手裡的茶針已經融化到只剩小小一塊。
真是捨不得啊。
可惜她身邊,只有這一樹念君安沉默不語。
黃壤伸出手,想折一根枝椏,可她到底沒有了這樣的力氣。如今天未雪,花自然也是不開的。於是這梅樹無葉無花,只有這枝影橫斜。
我竟然培育了這樣一棵樹,綻予大雪滿樹花,冰銷雪融空枝椏。
黃壤輕撫著光禿的樹枝,隱約中,又是百年前那個八月。
她折了一枝念君安,將謝紅塵送出仙茶鎮。臨別之際,她贈了花枝予他,說:「紅塵此去,不知是否還有再見之期。此花見雪而開,我為它取名『念君安』。此後無論天涯海角、暮暮朝朝,花開時節念君安。」
一百年光陰如梭,悄然消逝在指縫裡。許多人和事都已淡無痕跡,而她還記得那個少年接過花枝時的表情。
謝紅塵,可能我到底還是有幾分衷情。
可憐我到底還是衷情。
點翠峰。
謝紅塵雙目的血沁出來,滴落於紙頁。筆尖蘸血,字字啼紅。可他終於還是寫好了那封和離書。他雙目雖盲,字卻依然漂亮。一如他的為人,工整有序。有些人想從他的臉上看到一絲落魄或者狼狽。但是沒有。
他心知自己的處境,卻依然如清風朗月,溫和明淨。
第一秋與謝元舒打過一輪,便退下來。他從容地接過那封和離書,折好之後收入懷中。謝元舒還在叫罵,只是無人理他。
在場這些人,都是一方之主。若論身手,個個不差。
此時有人領頭,鏟奸除惡,就算是為了聲名,這些人也絕不會袖手旁觀。
而對付修為高深的惡賊,他們最有經驗了——圍毆嘛。講什麼仁義道德。所以一個一個留有餘力,淨是消耗。謝元舒到底天資差,對戰經驗不多,而且別人的內力,他還未能完全消化。
這樣被耗上幾輪,他就失了心氣。
仙門圍殺他,一共去了三個時辰的時間。
但眾人僅有幾個輕傷,代價輕到微不可計。法寶損失倒是大些,畢竟很多符、丹都是消耗品。第一秋也不介意,他有更重要的事。
他安排鮑武陪謝紹沖清理現場,隨即就要離開點翠峰。臨走之時,謝紅塵突然道:「第一秋!」
第一秋停下腳步,謝紅塵突然問:「你和她……你和她之間,是否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其實不該問。他一向冷靜理智,事到如今,追根究底已無意義。
可卻終究還是問出這麼一句。
大抵……還是意難平。
第一秋沒有理他,加快腳步奔向祈露台。
他踏進半月形的拱門,看見三角亭中,黃壤倚著亭邊欄桿而坐。陽光照在她身上,衣裙金紅,映出一片迷離的虛影。
「走吧,我帶你回去。」他向她伸出手,可指尖未能觸及。
世界開始扭曲變形,萬物若虛,復歸於無形。
黃壤手中的寒冰,終於融化殆盡。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2:46
第十九章 同夢
黃壤再次睜開眼睛,腦子裡混沌一片。她還躺在第一秋的床榻之上,燭火被風吹得站不穩,搖搖晃晃。外面雪還在下,吱嘎一聲,不知道壓斷了哪個枝丫。
剛才……真是一場夢?
黃壤嘗試著動了動自己的手,果然,一點反應也沒有。自由得而復失,她又被困囚於這個牢籠。黃壤恨不得將自己撕碎,可她只能安靜地盯著頭上的紗帳。絕望如潮水般將她淹沒。
已經淪落至此,為什麼還要活著?
這種想法曾無數次出現在她的腦海裡,但這一次,她沒能將它壓下去。
就不能死去嗎?哪怕黃土化沙,給我一個結果吧。
眼睛開始酸澀,一顆眼淚滾落進額邊的鬢髮裡。可她連擦拭都做不到。以前總是想著報仇,於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也強迫自己保持理智。
可如今,這短暫的夢境,卻輕易地擊潰了她。
門猛地被推開,風吹雪如花,踉蹌著撲進來。
房間裡,暖盆好不容易積蓄的熱氣瞬間散了個乾淨。第一秋來不及關門,直奔向床榻。他撩開紗帳,見黃壤仍好好地躺著,這才鬆了一口氣。
但見她眼角淚痕,他微微一怔,伸手替她拭去。風灌進來,紗幔亂舞。第一秋忽而將她扶坐起來,說:「若是不想睡,就陪我處理公文吧。」
說完,他取來披風,將黃壤厚厚地裹了一層,然後將她抱到輪椅上。
他蹲下來替她穿鞋,忽然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夢。」
黃壤滿心頹唐,根本無意搭理他。第一秋已經習慣她的不回應,繼續說:「我夢見謝元舒重傷謝靈璧和謝紅塵,自立為宗主。」
!黃壤震驚。
第一秋推起她,出了門。
外面風雪割臉,黃壤被風吹得睜不開眼睛。第一秋推著她,地面積雪盈膝。
接著說你的夢啊!黃壤在心中催促他。可第一秋卻沒再說下去。大約這樣沒有回應的對話,他懶得繼續了吧。黃壤有些失望。
第一秋將她推到書房裡,回身把門掩上。
天真冷,黃壤凍得嘴皮都木了。
第一秋將她放到離暖盆最近的角落,將她身上的披風摘了,掛到書架上。然後他右手握拳抵住唇際,輕輕地咳嗽。
啊。黃壤突然想起來,他今日從師問魚那裡回來,便好像十分虛弱。難道是被風雪一凍,受了寒?黃壤並不知道他為何如此。
按理,司天監也是仙門之一。身為修仙之人,他應該很健壯。至少自己和謝紅塵就沒怎麼生過病。
第一秋咳了一陣,這才坐到書案後。他寬大的書案上,堆積著一摞摞公文。
他取筆蘸墨,埋頭批復。
黃壤待在角落裡,視野很好。她可以看到整間書房,自然也包括第一秋。他臉色仍然蒼白,但手上動作卻極快。書房裡只聽見碳火燃燒和他翻動紙頁、落筆沙沙的聲音。
黃壤崩潰絕望的心境漸漸平復,她安靜打量房間。從書架一路看過去,將屋子裡每樣東西都審視了一遍。然後目光落到第一秋身上。
——這整間屋子,還是他最耐看。畢竟他會動。
直到天色大亮,第一秋將公文批得差不多了,這才起身。他將披風為她繫好,又找來兔毛毯為她搭在雙腿上,推著她出門。
這天氣,撐傘也沒用。
外面積雪厚重,風呼呼地灌進脖領裡,夾雜著雪粒在裡面化開。人都要結冰一樣。
第一秋推著她,很快來到一個地方。
黃壤嗅到濃重的飯菜香氣,她驟然明白過來——這裡是一座膳堂!
果然,第一秋剛過去,門口就有人替他掀開了擋風的簾子。他推著黃壤進去,裡面已經聚了好些人,正在吃飯。
「監正!」見他進來,眾人連忙起身,齊聲道。
第一秋拂去衣上落雪,點了點頭示意大家繼續吃飯。隨後他推著黃壤,來到最靠近暖爐的桌子。
黃壤感覺自己總算又化凍了,上京的冬天實在是寒冷。她這樣沒有辦法運功自保的小妖,若不是穿得厚實,早凍死了。
第一秋剛坐下,就有幫廚過來擦了桌子。然後早飯迅速地送了過來。
黃壤的輪椅就放在第一秋旁邊,她打量著桌上的飯菜。無非就是包子、清粥、鹹鴨蛋,還有一碟醃鹹菜。黃壤看得頗為失望——你們司天監早飯就吃這些?伙食很一般嘛。你們的伙伕不行啊。
她剛這麼想,幫廚卻端著一個精緻的碟子走過來。他將碟子放到黃壤面前,說:「監正,廚房裡特地做了一碗玫瑰乳。天寒,給姑娘暖暖身子。」
黃壤盯著面前的碟子,果然,裡面盛著半碗牛乳,上面飄著幾瓣玫瑰。
——雖然廚藝不怎麼樣,但真是十分懂事!十分懂事!黃壤頓時收回前面的話,牛乳的香氣鑽進鼻子,熨燙著肺腑,她很是滿意。
第一秋微微點頭:「辛苦。」
那幫廚得了他這一句話,知道馬屁拍對了地方,頓時十分高興,連聲道:「應該的應該的。」邊說邊退下去。
第一秋開始吃飯,這裡他其實很少過來,司天監雖然隸屬朝廷,但畢竟也是仙門之一。而辟榖食氣之術是仙門的必修課。
他今日肯吃東西,恐怕是生病體虛的原因。
黃壤安靜地看第一秋吃飯,而整個膳堂裡的人都在悄悄打量她。
廚房裡,幾個廚子聽到幫廚的回話,直讚大廚:「師父,您老人家可真是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重點在何處!」
那大廚哼了一聲,傲然道:「學著點吧,猴崽子們!」
他是很有眼色,但隨即掀簾進來的這位大爺,可就一般了。
——鮑武掀簾進來,後面跟著李祿。他自己一進來,立刻就鬆了手。走在後面的李祿差點被門簾拍了個滿眼火星子。
諸人只好又站起來打招呼:「李監副、鮑監副!」
李祿嗯了一聲,不忘關照:「天寒,多吃點。」
諸人又是齊聲回復道:「謝監副關心。」
黃壤老遠就聽見了這些聲音,覺得司天監吃頓飯真累。不像玉壺仙宗,謝紅塵、謝靈璧這些人根本就不去膳堂。她正盯著面前的玫瑰牛乳,身後腳步聲已經向這裡來。
顯然,是李祿和鮑武見到第一秋也在此處。
果然,李祿和鮑武過來,仍是行禮。
第一秋淡淡道:「坐。」
這桌子本有四面,但暖爐佔了一面,第一秋坐了一面。黃壤的輪椅在另一邊,只是挨著第一秋。李祿立刻坐了另一邊,他往裡挪些,想給鮑武留些地方。
鮑武看也沒看,直接在黃壤身邊坐下。
李祿只得道:「鮑監副!」
「沒事。」鮑武大手一揮,拿了個鹹鴨蛋開始剝。他還跟人客氣,說:「吃吃吃,別客氣。」
廚房是早知道他的口味的,此時立刻端上來幾樣菜便都是葷食。鮑武端過一碗蘿蔔羊肉湯,吸吸溜溜地開始喝湯。他腰繫大金刀,個頭又十分魁梧,喝湯動作一大,腰間金刀的刀柄就抵著黃壤的腰,擦擦碰碰。
第一秋擱下筷子,目光幽幽地看他,李祿以手捂額,絕望地喊:「鮑武。」
鮑武指了指羊肉湯:「別客氣啊,喝湯吃肉!我老鮑啊還就喜歡這裡的羊肉湯!」
第一秋拿起筷子,將小鍋裡的羊肉都挾給他,說:「鮑監副常年在外,奔波操勞,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鮑武喜笑顏開,「斬妖除魔、為民除害,乃下官本分嘛!」
第一秋點點頭,繼續道:「既然不辛苦,那鮑監副吃完之後,就把外面的雪掃了吧。」
「啊?!」鮑武嘴裡的羊肉掉碗裡,第一秋在湯水濺起之前,將黃壤往自己身邊帶了帶。
……李祿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有些人一心求死,別人勸是勸不住的。果然,第一秋繼續道:「三天之內,本座不想看見司天監有一寸積雪。」
「哦……哦。」鮑武苦著臉繼續吃飯。
三人繼續吃飯,旁邊忽而有人道:「說起來,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玉壺仙宗的老祖和宗主被謝元舒那個混蛋給害了!然後咱們監正還……」
他話說到這裡,第一秋等人都是一頓。李祿看了一眼第一秋,得了他一個眼神,立刻道:「你過來。」
說話那人頓時大驚,他忙跑過來,道:「李監副,可是小的說錯了什麼?」
旁邊第一秋忽道:「說說,你都夢見了什麼?」
那人顫顫兢兢,不知一個怪夢如何就惹得監正和監副注意。他說:「小的……就是夢見玉壺仙宗出了事。謝元舒吸取了謝靈璧和謝紅塵的修為,還想自立為宗主來著。後來還是監正您率領仙門群雄,前往玉壺仙宗,鏟除奸邪、撥亂反正。」
他一邊說,一邊偷眼打量第一秋,生怕自己哪裡說得不妥。
鮑武手裡的筷子都停下來,他愣愣地說:「這夢……」
不待他說,膳堂裡所有人都道:「我們也夢見了。」
黃壤驚呆——怎麼,所有人都做了同一個夢?!
李祿與第一秋對視一眼,二人皆眉頭緊皺。此時,又有人來報:「監正,何惜金何掌門等幾位前輩前來求見。」
何惜金?這個人,黃壤倒是知道。他來了,就意味著張疏酒、武子丑也到了。
果然,李祿道:「會不會是他們也做了同樣的夢,故而匆匆趕來,商議對策?」
這分析十分有理,但第一秋卻神情古怪。他問前來稟報的侍衛:「何掌門可有攜帶女眷?」
侍衛立刻道:「回監正,何掌門還帶了何夫人以及何夫人的妹妹。何掌門說,昨夜他們偶得一夢,說是您對何掌門的妻妹十分有意。何夫人這才連夜催促他,前來與您……一見。」
這!!
眾人聞聽,頓時神情十分復雜。黃壤看了一眼第一秋,心中更是嘀咕——這何夫人可是威名在外的,你居然喜歡她的妻妹。
什麼嗜好?
其他人自然與這想法差不多,瞧瞧何掌門吧!以後自家監正只怕……耳朵會有點耙。唉。
第一秋沉吟片刻,忽道:「兩刻鐘之後,帶何掌門前往白虎司見我。」
侍衛自然應允,李祿心領神會,知道自家監正可能有事要準備,說:「下官過去陪何掌門等人喝一盞茶,瞭解一下何掌門等人昨夜所夢。」
第一秋點點頭,掏出絲帕擦了擦嘴,這才推起黃壤出了膳堂。
他一路回到白虎司的議事廳,仍將黃壤放到暖盆旁邊。
黃壤很是好奇——第一秋莫非是要梳洗打扮一番,再見何掌門的妻妹?細想一下,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這樣的人,位高權重卻內宅空虛,其實是不妥的。
司天監又不是和尚廟,犯不著守什麼清規。
——玉壺仙宗謝紅塵不還娶了自己為妻嗎?
只是可惜了,他若娶了妻,妻子又凶悍,自己以後的日子恐怕不會這麼好了。黃壤暗自嘆氣。她這個人,一向現實,如今所想,自然也頗為實際。
第一秋果然在梳洗打扮。他找出上次為黃壤買的胭脂水粉,給自己臉上薄薄地上了一層。然後又用星子黛給自己描了描眉,用牡丹凍給自己雙腮添了個好氣色。最後抿了一口唇脂。
?黃壤目光慢慢凝固——你這樣打扮……太過油頭粉面了吧?還有啊,為什麼你塗自己的臉,就知道是薄薄的一層,抹我的臉就像糊牆呢?!
而第一秋「精心」打扮了一番之後,何掌門也到了。
他領著妻女進來,張疏酒、武子丑二人自然陪同。
第一秋立刻迎上去,幾人看見他,都是一愣——能不愣嗎?!他今日薄施脂粉、輕描濃眉的!!
何掌門的妻子卻仍是十分高興,她雖然悍名在外,但其實生得眉目清秀。只是舉止間皆帶著英氣。她牽著自家妹妹,同第一秋道:「屈曼英,見過監正。」
第一秋見到她,面上含笑,道:「何夫人一路趕來,辛苦了。」
他的聲音也變得很柔很輕,聽上去甚至有幾分媚態。黃壤只覺得身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何夫人微微皺眉,但也不至失禮。她連聲道:「不辛苦。這是家妹屈曼雌,曼雌,還不快見過監正。」
那屈曼雌,與其姐頗有幾分相似。只是少女身姿,更纖瘦挺拔。她一進來就在打量第一秋。
這個人身穿官服,身材也偉岸英武。但是這臉上的粉……還有這聲音……她老覺得怪怪的,卻還是忍不住上前,道:「屈曼雌見過監正!」
第一秋忙伸手將她扶起來,說:「曼雌姑娘不必多禮。」
一聽見他這又柔又細的聲音,黃壤都想打冷顫。
此時,眾人依次落座,有下人奉了茶上來。
第一秋接過茶盞,聽何夫人介紹自己妹妹是如何仰慕自己。他品茶也就罷了,手上竟然還翹起了蘭花指!
黃壤坐在他身邊,與屈曼雌投來的目光對視。屈曼雌偷瞧了黃壤半天,黃壤彷彿都能聽見她的心聲。
——這個男人,指定是有什麼毛病!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3:00
第二十章 同遊
講真,覺得第一秋有毛病的可不止屈曼雌。
就連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等人看見黃壤,也都覺得這位司天監監正怕是有什麼怪癖。一個單身男子,到了婚齡而不考慮娶親,身邊沒有鶯鶯燕燕也就罷了。
把一個行動不能的女子打扮得如此……華麗,恐怕心理正常不到哪兒去。
第一秋卻是坦然自若,見過了屈氏姐妹,他開始跟何惜金等人談及夢境。
諸人臉色也都十分嚴肅——就在昨夜,所有人都做了同一個夢,就連屈氏姐妹也不例外。此時,何夫人道:「此夢境是十年之前,正是我幼子行弱冠之禮的那幾日。監正是否記得,當年我也向家夫提過帶舍妹前來作客的事?」
第一秋這才想起,確實,十年之前,何惜金等人曾經上門找過他一次。為的就是自己這妻妹的親事。只是當時,第一秋婉拒了,並未見面。
而在夢裡,他為了留下何惜金三人幫忙,卻是應承了下來。
「這是出了什麼怪事啊,簡直聞所未聞。」張疏酒也是喃喃道。
而此時,李祿走進來。一見自家監正的「妝容」,他也是一怔,但隨後鎮定地道:「監正,方才下官派人前往內城,向城中百姓做了問詢。昨夜所有人都做了一個怪夢,夢裡正是十年前之事。」
說著話,他取出一本筆錄,呈了上去。
第一秋翻看幾頁,隨手便遞給何惜金等人。
幾人翻開,裡面時間確鑿無疑。而且夢中每個人都突然重回十年前,沒有任何夢外的記憶。就在夢裡,大家仍對玉壺仙宗發生的事議論紛紛。事件交錯縱橫,如同時間折疊了十年,由不得人不驚詫。
何惜金說:「夢、夢、夢……」
張疏酒接過話頭:「夢中我們三兄弟前來上京,經過泰和酒樓,曾經在那裡用飯。於是這次過來之時,我們也去找了酒樓伙計。那伙計同樣記得在夢中曾招待過我等三人。」
這可真是非常不妙啊。
一旁聽他們說話的黃壤都這麼覺得。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什麼妖術如此強大,可供整個世界陷入同一個夢境?!而且夢醒之後,人人皆清晰記得夢中之事,如同親身經歷?
眾人沒有頭緒,還是第一秋道:「此夢境之中,事情似起源於玉壺仙宗。本座想拜託幾位前輩,往玉壺仙宗去一趟。」
這是自然的,玉壺仙宗身為仙門第一宗。而且如今看來,有可能是怪夢起源。總不能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們居然袖手旁觀。
何惜金連連點頭,道:「謝、謝、謝……」
張疏酒負責解釋:「而且夢境之中,謝靈璧和謝紅塵相繼重傷,不知夢醒之後,對他們可有影響。」
第一秋心中暗讚,道:「兩位前輩的想法,與本座倒是不謀而合。他們之中,謝靈璧和謝紅塵修為深厚,或許會遮掩。但是請三位前輩一定要見到謝元舒。謝元舒在夢境之中被我等圍殺,他根基淺薄,如若受傷,定有痕跡。」
此事便就此商定,眾人再無異議。倒是屈曼英道:「家夫與兩位叔叔前往玉壺仙宗,我等婦道人家,也不好前往。不如就在司天監叨擾一日。不知監正是否方便?」
顯然,她還是有意讓妹妹跟第一秋接觸接觸。
——畢竟,屈曼英名聲在外,屈曼雌著實是不好挑人家。如今她年紀也大了,屈家人都十分發愁。而第一秋,無論身份、地位、相貌,都十分合適。
就是這言行……瞧著有點娘裡娘氣……
何夫人開了口,第一秋自然是不會拒絕的。他立刻道:「這是自然。上京繁華,正好我陪夫人和曼雌妹妹賞玩一番。」
他聲音著實是輕柔,黃壤清晰地看見屈曼雌打了個冷顫。但何夫人仍是笑盈盈的,道:「那可要勞煩監正了。」
第一秋立刻站起身來,屈曼雌終於忍不住,問:「敢問監正,這位姑娘是誰?!」
她指著輪椅上的黃壤,問。
她這一問不要緊,何惜金立刻緊張起來。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黃壤的身份要是被說破,第一秋勢必就要解釋她的來歷。若是他把三個人供出來,大家都沒好果子吃!
——三個大老爺們,悄悄潛入玉壺仙宗,前去偷人。且偷的還是人家名動天下的宗主夫人!
別看三個人在仙門乃大能高賢,回去誰也別想好——等著跪搓衣板吧!
在第一秋開口之前,何惜金當先搶道:「對、對,這這這……」
這回武子丑也不甘落後了,他接著大哥的話,說:「對。監正還沒介紹,這位姑娘是……」
張疏酒更是一個勁向第一秋使眼色,整個人五官亂飛:「確實,這位姑娘看著眼生!」
第一秋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他從容解釋,說:「她……是我閒極無聊,鑄造的法寶而已。只是用料精細,所以酷似真人。」
他這話一出,何惜金等人自是鬆了一口氣,屈曼英姐妹二人神情卻更加怪異。
——你閒著沒事,鑄造一個如此美貌的假娃娃,每日裡精心打扮,還隨身攜帶,意欲何為?!
而第一秋似乎全然不覺,他索性打開一盒護手膏。左手握住黃壤的指尖,右手沾了那護手膏,輕輕塗抹在她手背。端得是一副愛若珍寶的痴迷模樣。
李祿沒眼看了,黃壤更是無言以對——你這樣顯得很猥瑣,你知道嗎?
第一秋卻依舊熱情,道:「下午正好得閒,我帶夫人和曼雌姑娘遊玩內城。」
呃……屈曼英看了一眼自家妹妹,屈曼雌搖了搖頭。屈曼英只好猶豫了一下,說:「這就不敢勞煩監正了。我與妹妹自行遊玩便是。」
這顯然就是無意了。第一秋略顯遺憾,仍是夾著嗓子道:「既然如此,也不敢勉強。夫人與令妹所有開銷,請記在司天監賬上,也讓我略盡東道之誼。」
何夫人自然是道謝,和令妹一並出去。何惜金等人一看,頓時大為失望。但好在夢境之事不可小覷,他三人倒也即刻告辭,前往玉壺仙宗。
等一行人離開,第一秋令人送來熱水,將臉細細洗淨。
然後他說話也不夾著嗓子了,喝茶更不翹蘭花指了。他轉而對李祿道:「加強對九曲靈瞳的監查,嚴密監視玉壺仙宗。」
李祿躬身道:「下官立刻去辦。」
等他走後,第一秋來到黃壤身邊,輕聲說:「那下午我帶你遊玩內城,好不好?」
黃壤算看出來了,他就是故意的。看來他對成為「懼內四傑」這件事興趣不大。
他想要遊玩上京,黃壤自然不能拒絕。她只能默然答:「好吧。」
初時從夢境中清醒時,她心中悲怨,甚至萌生死志。但第一秋一整天都帶著她,她跟著兜兜轉轉,心裡倒也好受了些。
第一秋也不含糊,說帶她出去玩,這便出了門。
白虎司的大門之外,是內城的永壽街。名為永壽,其實賣的都些香燭棺木壽衣之類不祥的物件。這是因為入了白虎司的囚犯,皆是凶多吉少。這些年死在裡面的人實在數不勝數。
白虎司乃凶獄,外街自然也就不祥了。
黃壤坐在輪椅上,第一秋打著傘,推著她前行。
這些紙燭鋪子自然沒什麼好逛的。
但是再往前走,便是匠心齋。第一秋推著黃壤進去,掌櫃的立刻便迎上來。他目光在黃壤臉上一掃,顯然沒見過如此古怪的客人,頓時一愣。但很快他又恢復了笑意:「這位官爺,是想為夫人挑幾樣首飾?」
第一秋嗯了一聲,帶著黃壤去看貨架上的各類首飾。
黃壤那一顆想死的心,這時候都拋到了九霄雲外!
以前她最喜歡逛這樣的鋪子,當然了,謝紅塵是不可能陪她的。有一段時間她帶著酒兒,母女二人四處閒逛也十分悠然。後來酒兒跟她疏遠了,她就獨自一個人。或者是帶個伶俐的弟子幫忙拎東西。
上京她不來,因為上京是司天監的地盤。而玉壺仙宗和司天監,畢竟立場相左。
如今到了這裡,她才發現上京的鋪子,其實比她想像中繁華很多。東西也精細。
黃壤的目光一行一行,掃過架子上陳列的各類耳飾、手鐲、珠花……掌櫃很精明地在店內盞了燈,於是那些飾物的光便墜落她的眼睛,華光萬丈的感覺。
很好看啊!黃壤一邊看,一邊又覺得人間值得了。
她這個人,其實心性堅韌。哪怕行至水窮,也總期盼著還能柳暗花明。
但是這些東西,卻遭到了監正大人的嫌棄。
他看了半天,說了一句:「太過粗陋,沒有更精細些的嗎?」
簡而言之,就是——這都啥啊!
掌櫃驚呆,他可是不畏權勢的!就算第一秋身上穿著紫色的官服,說明他一定是朝中的哪位勳貴,但也不能如此埋淘自家東西!
掌櫃一氣,頓時道:「大人這般說話,可就不妥了。小的開這匠心齋數十年,那在上京也是赫赫有名的。這裡每一樣首飾都出自小人之手。大到畫稿,小到每一處打磨,無不精工細做。大人位高權重,必定見多識廣,但若說粗陋,小人卻是不服!」
黃壤也驚住——你要不給買你就直說!犯不上這樣的!
第一秋隨意拿起一支珠釵,看了半天,最後仍是放了回去。他伸手,道:「紙筆。」
掌櫃滿肚子怨氣,卻還是拿來紙筆。
第一秋看看黃壤,將紙頁在客桌上鋪開,很快繪了一份圖稿。他將尺寸全部標好,材質、工藝也一一註明。掌櫃站在旁邊,先前還一臉怒容,但慢慢的,他神情變得十分嚴肅。
第一秋將圖紙遞給他,道:「以圖訂製,做好之後送到司天監。」
掌櫃將那圖紙捧在手裡,看了半天,突然脫口問:「司天監……您是監正大人?!」
第一秋不答,推著黃壤要走。誰知那掌櫃突然瘋了似的堵住門:「監正大人!果然是您!小人有眼無珠,小人看過您為先皇后打造的鳳釵,一度驚為天人!今日得您指點,小人萬分榮幸!」
這是遇到狂熱崇拜者了唄。
黃壤眼看那掌櫃又跪又拜,第一秋不為所動,道:「讓開。」
那掌櫃看看黃壤,他突然福至心靈,說:「監正,小的可以長期為這位姑娘打造首飾,這裡的所有首飾,她都可以取用!只要監正願意繼續指引小人!」
第一秋腳步頓住。
那掌櫃一看有戲,連忙膝行上前,道:「這位姑娘貌若仙子,能讓她為我匠心齋試戴首飾,實乃小人三生有幸。能得監正指引,那更是小人祖墳冒青煙……」
他一通馬屁拍得哐當作響,第一秋終於開口,道:「本座公務繁忙,本來並無閒暇。但看你如此誠心,日後每個月,你要為本座打造至少三套頭面首飾。其他工期較長的,延時另算。」
「小人遵命!」那掌櫃的連忙道,「監正,這些首飾雖然粗陋不堪,但請委屈姑娘挑些。小人先送到司天監,也好應應急。」
黃壤:「……」好吧,說半天,你就是帶我來白嫖的。黃壤算是看明白了。
果然,第一秋隨意挑了十幾套,那掌櫃被人白嫖了一頓,還覺面上有光,忙將這些首飾全都包好。隨後,第一秋推著黃壤出來,他跟在其後,送出老遠。
這下子,黃壤就得了個專屬的首飾鋪子。而且一毛未拔。
隨後,第一秋帶著黃壤,又來到留仙坊。
這裡專門訂做女子衣裙。他挑了幾套衣裙,親手為黃壤更換,並不假他人之手。坊中掌櫃見到黃壤,雖覺怪異,但看第一秋的衣著,也知不能得罪。是以一直微笑陪同。
這裡的衣裙品類眾多,他挑的卻都是重工厚織的,華麗繁瑣。而這類風格,又尤其適合黃壤如今的狀態。
這留仙坊的鏡子,不是一般銅鏡。鏡面尤其清晰。
黃壤看見鏡中的自己,她被換上一身黑色的衣裙,那衣裙下擺是紗,裙擺極大。上身頗緊,勾勒出極玲瓏的曲線。整個衣裙的絲線裡摻雜了不知道什麼東西的鱗片,鱗片泛光,星星點點。
黃壤坐在輪椅上,店裡燈火映照,感覺星河萬丈,在自己身上流淌。
掌櫃的趕緊上前,又取了一個黑色扇形的頭飾,為黃壤重新綰髮。
第一秋在旁邊看,認真得像是為他自己挑選衣衫一樣。黃壤覺得這套衣裙好看,華美暗黑,像是從黑暗中復甦的魔女一樣。
第一秋顯然也很滿意,但是付錢是不可能付錢的。
他命掌櫃取來這套衣裙的圖紙,在原稿上又做了很多修改。
掌櫃看得目瞪口呆。
一刻鐘之後,監正大人故伎重施,又為黃壤白嫖了一個製衣坊。他只要每月出一兩份圖稿,而黃壤可以得到留仙坊所有的新品成衣。
——這街叫你給逛的,可算是逛明白了。黃壤無語。
而第一秋把「白嫖」兩個字,發揮到了極至。
他又去了一個叫踏雲坊的繡鞋鋪,順便把鞋子也給解決了。
黃壤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發瘋,給自己嫖來如此之多的衣裳首飾。但針對這種行為,黃壤願意稱他為真‧白嫖大師。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3:12
第二十一章 聽書
兩個人逛了一天街,但這種感覺很奇怪。就是這些東西吧,看起來像是買了,但又沒全買。
直到傍晚時分,第一秋說:「內城有個巧舌館,專門說一些玄門傳記。也有你的。我帶你去聽,好不好?」
也好。黃壤還挺好奇的——任何一個人,都希望知道在別人眼裡,自己是什麼樣子。更何況黃壤曾經也並沒有那麼淡泊名利。
第一秋推著她,一路來到巧舌館。
這裡是一座兩層小樓,裡面像個茶園,提供酒水茶點。
第一秋剛一進去,就有人上前迎接:「監正,您今日怎的有空過來?」
「順路看看。」第一秋敷衍了一句,將黃壤抱起來。那人立刻幫忙抬了輪椅,跟在其後。第一秋抱著黃壤,順著旋轉的樓梯向上,來到一個雅座。
這位置正好對著中間的說書台。
間或有不少人投來奇異的目光,但人人都管住了自己的嘴巴,並沒有說什麼。
等到坐回輪椅上,黃壤的視野就十分廣闊了。樓下的人頭黑壓壓一片,清晰可見。說書台上燭火通明,想來是為了讓大家看得更清楚些。
有人送了茶點過來,又遞了摺子。第一秋翻了一陣,黃壤也跟著掃了一眼,發現原來是書目。想來是要讓他先挑。第一秋翻了幾頁,用筆在《黃壤傳》上畫了個圈。
黃壤覺得挺新鮮,當然也就有點期待。
第一秋卻又在旁邊的紙頁上飛快地寫了一排排名字,囑咐巧舌館的伙計:「立刻派人去朱雀司,為本座取來。」
那伙計見他要得急,哪敢耽擱,立時便去了。
巧舌館離朱雀司本就不遠,那伙計來去也快。盞茶功夫,他已經將這些東西悉數送來。
黃壤掃了一眼,見裡面放著胭脂蟲、比米粒更微小的珍珠什麼的。還有一些類似小矬刀、小剪子之類奇怪的工具。這些是?
她看向第一秋,第一秋在她旁邊坐下來,然後執了她的手,開始用小挫刀挫她的……指甲!
你要幹什麼?!
黃壤恨不能縮回手,可此時,說書台上帷幕拉開。那一身長衫的說書先生,已經坐到了台前。
啪地一聲響,台上先生一拍醒木,開始說書。他念了幾句定場詩,黃壤頓時十分雀躍。連第一秋正在挫她的手指甲的事也不再計較了。
——算了,隨便吧。
「今日我們說的,乃是《黃壤傳》。列位可知,兩百二十年前,仙茶鎮有位奇女子,名叫黃壤。」先生字字清晰,語速不快不慢,「黃壤出生微賤,其父黃墅在土妖之中並無威信。膝下更有兒女數十人。列位想來,一個鄉野小妖,弱質女流,如何得以名揚天下,被仙門譽為玄度仙子?又如何嫁入玉壺仙宗,成為第一仙門的宗主夫人呢?聽者莫急,且容我今日道來!」
黃壤一邊聽書,一邊視線一低,瞄了瞄自己的手。
第一秋正在替她修剪指甲。
黃壤一向愛惜指甲,她總覺得女子的美,是從手開始的。而手之美,從指甲開始。所以她曾研究過各式各樣的圖案,可以在指尖作畫。
現在她已經忘記現在自己指尖的花樣了。不過十年過去,上面不管畫了什麼,應該都早已褪色了吧,像自己這個人一樣。
第一秋細細地將她的十指都剪修了一遍,然後他調好顏色,開始幫她畫甲。你還有這手藝呢?黃壤看不到他畫了些什麼,唉,但希望他畫指甲的品味還不錯。
「且說黃壤幼時,便聰明伶俐,現出非常人之資。她不僅美貌絕倫,更能吟詩作賦。其才華在小小年紀,已經初現端倪……」台上,先生的書還在繼續。
黃壤卻聽得十分尷尬,什麼啊!自己小時候笨得要死,個子也小,經常被兄弟姐妹欺負。後來被收拾得多了,哪怕是小妖也開了竅,自然而然地不再笨拙。
「成元初年,司天監算出禹州次年必有大旱,朝廷派人前往仙茶鎮,向黃墅求助。要求他培育出耐旱的糧食種子。黃墅當即拒絕。諸位請想,這天下根苗,就算再能耐旱,也總須汲水而生。難道千里旱地,還有能開花結果的莊稼不成?顯然逆天之事,不可為之。」先生說得搖頭晃腦,台下的聽眾竟然也聽得認真。
有人小聲說:「我知道黃壤,我家裡還種著她親手培育的蘭花。」
台上先生竟然聽見了,立刻道:「蘭花已是後來。彼時,黃壤還小,她卻一口應承下了此事。朝廷來使見她年幼,恐不牢靠,本欲另尋名家。誰料,這黃壤小小年紀,竟然道『若我不能,則天下無人。閣下也不必再另尋名家。』」
哦……哦。黃壤終於想起來這事兒。
「結果,列位猜怎麼著?」說書先生賣著關子,吊足聽眾胃口。
說書先書喝了一口水,繼續道:「這位黃壤姑娘,雖知此事為難,但更知此舉利在百姓、功在千秋。她接下這重任之後,接下來半年,再未踏出過家門。她日日冥思苦想、廢寢忘食……」
黃壤若不是如此這狀態,她肯定早已笑出聲來。
什麼啊!當初就是朝廷許以重金,她怕跑了這單生意,這才攬下活計。
朝廷催得急,黃壤也沒法再細細優化,便交出了一種梁米種子。這玩意兒它是耐旱,因為它葉片肥厚,從出生就開始儲水。即使千里土裂,它也能憑借體內的水份生長結籽。但是……這玩意兒它難吃得要死啊。
災年百姓靠它充飢,平時都是拿它餵牲口的。
「半年之後,黃壤姑娘當真不負眾望,培育出一種梁米。這種米植株低矮,葉片肥厚,不僅耐旱,而且產量極高……朝廷得了這種子,忙發放下去,令百姓立刻播種。誰知此舉一出,卻引得百姓罵聲一片。」說書先生的聲音起落有序,如珠如玉。
黃壤卻十分理解——辛辛苦苦種出了這玩意,換我也得罵娘。
這東西粗糲得簡直澀口,達官貴人嚥下去都怕剌了嗓子。
「梁米粗糙,難以下嚥。百姓紛紛指責黃壤,就連朝廷官員也上書請求陛下治黃壤之罪。而黃壤姑娘卻對此不發一語。」說書先生十分感嘆。
——這真是太荒唐了,我當然只能不發一語!因為我太知道那玩意兒有多難吃了!簡直就不是人吃的東西。驢餵多了都想辟榖。朝廷花費如此重金,最後只得了這麼一個玩意兒,我挨點罵還有什麼可說的?黃壤無言。
「誰知次年,大旱果然如期而至!百姓很快發現,所有的莊稼全部枯死,只有黃壤姑娘培育的梁米不僅不枯,反而更加茁壯!在極度缺水之時,那梁米的根、葉、莖竟然救了無數人的性命。」說書先生十分感慨。
這……黃壤聽得也很感慨,這……誰能料到這個。梁米的根葉……那玩意兒他們吃了,沒壞肚子麼?據我所知,後來都用作草料了吧?
後面的一段稱讚,黃壤不好意思聽了。
——這地兒很好,下次不准再來了。
第一秋還在為她畫指甲,他一個一個,畫得極為認真。已經有不少人向這邊看了,他全不在意。
說書先生在一大段讚美之後,又講起了黃壤培育藥材苦蓮之事。從前外傷藥材十分稀少,而且價格昂貴、效用也小。黃壤便為白骨崖培育了苦蓮,大大提高了藥性。而這苦蓮一年三熟,價錢自然也更低廉。
——這應該讚美的明明是苗耘之嘛,他付的銀子啊。黃壤無語。
然後便是培育梅花念君安之事。念君安一直到現在,都是男女定情之花。當然了,提到念君安,就不得不說另一個人了。
說書先生轉而道:「黃壤姑娘團結兄弟姐妹,孝順父親,勤勞樸素,美名遠播,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此君不是別人,說來諸位定然都聽過。他便是玉壺仙宗現任宗主——謝紅塵。」
團結兄弟姐妹?這段話黃壤聽到前面,想要笑出聲。但聽到後面,卻又沉默不言。謝……謝紅塵啊……
「彼時謝紅塵剛剛繼任宗主之位,正是少年得意之時。他聞聽黃壤姑娘盛名,立刻親至仙茶鎮,向黃壤姑娘的父親提親。」先生的聲音逐漸高昂,顯得有些激動。
「黃壤姑娘美貌聰慧,與這第一玄門的宗主豈不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這門親事,自然無人反對……傳聞謝宗主離開仙茶鎮那天,黃壤姑娘依依不捨送出十里。最後,黃壤姑娘便折了一枝親手培育的梅花贈他。並為這梅花取名念君安。」
黃壤聽台上先生說著一些似是而非的事,聽起來,無非就是佳人配才子。可故事外的人心與算計,那些蒙塵的真心,誰又說得清呢?
第一秋終於為黃壤畫好了指甲。他把黃壤的手抬高一點,讓它們進入黃壤的視線,問:「好看嗎?」
黃壤瞟了一眼,她的指甲被他修短了點,底色塗成了銀粉色,上面用橙金色畫了楓葉,每個指甲都只有半片。楓葉邊緣還用特別細碎的珍珠描了邊。那珠子也太小了,十個加起來還不如半個米粒大。
真難為他,如此細碎的珠子,還要大小一致、顏色相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找來的。
不過很好看,她很喜歡。
他細細地替她吹乾指尖,說:「你的手真漂亮。」
這是當然的,可惜我現在不能動,不然我倒是不介意把保養的方子分享給你。這方子可是謝紅塵親自……
算了……算了。興致勃勃地分享,到最後,黃壤心中只剩默然。
台上先生絮絮叨叨,終於說到了故事的結尾。
「這位黃壤姑娘,雖是傳奇,但嫁入仙門之後,市面上已經難得見到她親手培育的良種。宗主夫人的名頭,彰顯了她的身份,卻也荒廢了她的才華。如今,她已抱病十年,未曾出現於人前。今朝掩卷,書中嘆來,終是可惜仙宗多一夫人,人間少一名家。」
啊……黃壤把這段評書小傳當作消遣,卻不料得到這樣的結言。
恍惚間,她忽然想起那場夢境裡,第一秋問:「我是問,你後悔離開仙茶鎮嗎?」
多少年的舊事紛沓而來。她出生於仙茶鎮,可只有她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那是她的泥淖,她處心積慮、明爭暗鬥,片刻不敢鬆懈。
什麼父女情分、骨肉至親,那在黃家,是多麼的冰冷破碎?
她半生經營,終於見到謝紅塵的那一刻,做出了選擇。她決定出嫁,用姻親跳出這個泥潭。可一時貪圖,不過是從一片沼澤,跳入一個金絲編織的鳥籠。
現在,她又想起仙茶鎮的野舍農田。當初少年慕強,她想要遠渡人間,去摘取天上月,於是毅然拋卻浮名,毫無眷戀。而現在,回頭無岸,只剩苦海無邊。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3:25
第二十二章 遲來
從巧舌館出來,第一秋帶著黃壤返回玄武司。
而此時,天已將晚。路邊茶攤小販所談論的事,全部成了昨夜的怪夢。顯然,人們已經發現了異樣。但這夢來得突然,範圍波及又太廣。人們爭來議去,卻是說不出問題所在。
然而,有一人,卻隱隱察覺了關鍵!
玉壺仙宗。
謝紅塵甫一夢醒,立刻就意識到不對。他雙目刺痛,畏光、見風流血。以至於他睜眼時,還以為自己仍在夢中。直到看見周圍陳設,他突然反應過來——夢境之中,赫然是十年之前。
雙目的不適,讓他立刻查探自己修為。畢竟在夢中他不僅雙目受傷,而且修為盡失!而這一試探,謝紅塵更加心驚——他修為高達損失三成。
憶及夢中種種,謝紅塵當然將症結歸到一個人身上——黃壤。
再次想起這個名字,謝紅塵已經分不清絲絲疼痛是來自雙目,還是來自內心。可是他並沒有多少時間用以思念。他出了曳雲殿,當務之急,自然是要去找謝靈璧。
夢中謝靈璧也受傷不輕,如果他的損傷和夢境有關,那謝靈璧如今情況如何?
謝紅塵走出殿門,外面的風燈讓他雙目如被針刺。他只得尋了一條素紗,蒙上雙眼,光線柔和之後,雙眼疼痛減輕。他踏風而起,趕至闇雷峰。闇雷峰與點翠峰其實非常近,他御風而行,轉瞬即達。但就是這麼片刻,他突然想起夢中,那個人說:「點翠峰與闇雷峰相隔咫尺,我想以你宗主之尊,要找到我無論如何總也不會是太難的事。」
原來,兩峰相隔真的如此之近。
謝紅塵行走在闇雷峰刻滿蓮花紋的石道上,回憶漫過了理智的堤岸,猝不及防。此時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他這般想。身為玉壺仙宗的宗主,遇到如此詭異的事,他必須立刻查明真相。而不是獨自黯然神傷。
於是心中的傷口剛一疼痛,便被他按住。
他站在殿前,揚聲道:「弟子謝紅塵,拜見師父。」闇雷峰的護殿弟子見是他,自然不敢阻攔,略一施禮,便退到一邊。只是目光仍然奇怪,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
謝紅塵擔心謝靈璧,並沒有細問。只是等待的間隙,他自然也想起另一個人。他令護殿弟子:「立刻前往外門,召謝元舒前來闇雷峰。」
護殿弟子應了一聲是,領命而去。
此時,闇雷峰的羅浮殿打開。
謝靈璧的聲音傳來:「進來。」
謝紅塵心知有異,進去之後不忘闔上殿門。謝靈璧臉色蒼白,滿頭大汗。這些年,他不太理事,自在逍遙,已經很久沒有這般狼狽過了。
對,狼狽。
他的汗水浸透了衣衫,濕髮貼著額頭,氣息微喘,似乎仍未從那場噩夢之中回過神來。
謝紅塵的心沉落下去,說:「看來師父也做了一場噩夢。」
謝靈璧也顧不上吃驚了,他說:「難道你也夢見謝元舒那個孽障所為之事?」說到這裡,他忽然記起一事,道:「夢中你也受了傷!你的眼睛……」
謝紅塵摘下眼上素紗,燭火之中,謝靈璧終於看清他的眼睛。他此時微側過身,有意避開了燭火直照。但是眼中的血絲卻絞纏在一起,令他雙目通紅。
「過來!」謝靈璧招招手。
謝紅塵上得前來,謝靈璧仔細查看,說:「並無外傷。還能視物麼?」
「能。但畏光、畏風,刺痛,易流淚。」謝紅塵還算冷靜,他頓了頓,又道:「徒兒功力剩不足七成。師父情況如何?」
謝靈璧的怒火幾乎要從頭頂冒出來:「與你一般無二。」
平白損失了三成功力,這對他這種修為的人來說,損失實在太過慘重了。而且更令人憤恨的是,居然還不明原因。
謝紅塵倒是冷靜得多,他問:「我記得夢中師父中了盤魂定骨針,傷處可有影響?」
謝靈璧一怔,他下意識伸手觸及後腰,然後整個人很快愣住——他後腰一片麻木。竟然是沒有知覺。謝紅塵見他臉色,就知道大事不好。
果然,謝靈璧起身,慢慢走了幾步。
許久,他沉聲說:「腰腹一帶沒有知覺。」
這樣的損傷,對氣行周身的修行者來說,就是埋在體內的病兆,不知何時就會爆發。謝靈璧怒極之下,反而也恢復了幾分理智。他問:「此事蹊蹺,倒像是有人針對你我而來!」
謝紅塵垂眸,他當然知道是誰。
夢境之中,黃壤低泣著向他講述自己的夢。
彼時,謝紅塵只覺得荒謬,她竟然會因為一個夢,而做出如此不可理喻之事。當時他一直認為,是黃壤入魔,陷入了迷障。
可如果,她說的是真的呢?
如果她真的身中盤魂定骨針、被困闇雷峰十年呢?
謝靈璧抬起頭,正要說出黃壤的事。羅浮殿外,弟子回稟道:「老祖,宗主。大公子傷重,已經臥床不起,實在不能前來了!」
謝靈璧大吃一驚,這才想起夢裡謝元舒的結局。夢裡他雖然身在闇雷峰,不能動彈。但是殿外弟子議論的話,他卻是聽得清楚。
謝元舒欲自立為宗主,被第一秋、何惜金等人合力圍殺。
那他如今的傷勢,恐怕要嚴重得多。
謝紅塵也是一怔,道:「他恐怕真是傷重,師父不如過去看看。」
「這個孽障!」謝靈璧破口大罵,「若不因為他,你我何至如此!」
謝紅塵只得勸道:「大哥是一時糊塗,可他畢竟是師父的親骨肉。依我看,此事他也只是受人利用。」
「利用?!」謝靈璧眉頭一皺,他也立刻想到一個人——黃壤。這個賤婢,難道是她動的手腳?不可能。她身中盤魂定骨針,此針仙門無人能解。
誰能救她?
謝靈璧很快排除了這個疑點,他轉而道:「我前往外門看看。」
謝紅塵送他出了闇雷峰,眼看著他下山而去,可自己卻並沒有離開。羅浮殿寂靜無聲,謝紅塵盯著闇雷峰最深處,那裡深入山腹,終年不見天日。
夢中,黃壤的聲音響在他耳邊,起落沉浮。
「紅塵,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被施以盤魂定骨針之刑,囚在闇雷峰最深處的密室裡。我不能說話,也不能動。我只能日日夜夜地念你的名字,求你找一找我。」
「和我關在一起的還有好多人,他們都跟我一樣安安靜靜的,從不發出一點聲音。那地方特別黑,只有法陣的符光偶爾亮起。就只有這麼一點點光。老鼠啃咬我們,蜈蚣和螞蟻從我臉上爬過去。他們的傷口腐爛了,鼻子裡都是蛆……」
謝紅塵腳步微錯,向羅浮殿最深處行去。
他身為宗主,自然知道這山腹之中是什麼。玉壺仙宗開派以來,便有一鎮宗刑器——盤魂定骨針。此刑具分為盤魂和定骨二針,若入顱腦,則形如活死人。此刑迄今無人能解,若強行將針拔除,罪徒必定飛灰湮滅、身死道消。
多年以來,那些落到玉壺仙宗手上的惡徒,皆被施以此刑,關押在羅浮殿深處。
謝紅塵走過長長的甬道,聽見那個人字字泣血。
——「最開始,我還抱有希望。我一遍一遍地回想我們的過去。我覺得無論如何,哪怕是一個你認識的女子不見了,你起碼也會尋一尋。點翠峰與闇雷峰相隔咫尺,我想以你宗主之尊,要找到我無論如何總也不會是太難的事。我用閃爍的符光記錄時間,你跟我說過的,符光明滅,便是一息。我就這麼數著它,一刻也不敢錯,過了一年。」
謝紅塵加快腳步,黑暗的甬道裡只有微弱的符光一閃即滅。
符光明滅,便是一息。我曾對你說過此話麼?謝紅塵窮盡回憶,尋不出隻言片語。他和黃壤在一起的日子其實很少,大多在祈露台。
在無數回憶的片段裡,兩個人的相處像是一頁時光的重復。
他翻不出那些細微的不同之處。
「第二年,我就記不清時間了。老鼠從我頭上跑過去,我太害怕,忘記數數了。那時候,我慢慢知道,你不會來的。哪怕只隔著一座山峰,你也不會來的。你不會為了我得罪你的師父。其實我不應怨恨。你厭惡我,我知道。」
謝紅塵來到石門之前,他伸手找開了扇門。
石門吱吱呀呀,像是打開一段被塵埋的歷史。密室裡站著一排又一排的人,他們神情呆滯,目光空洞。謝紅塵從他們身邊緩緩經過,他們身上早已覆滿了灰塵,分不清本來面目。
其身上衣飾,也難辨顏色。
如此之多的人幾乎站滿了整個山腹,可這裡卻一片死寂。
只有微弱的符光,明滅不定。謝紅塵細細打量著他們,昔日罪惡滔天的狂徒,如今就像一個個泥偶。有時候,他們緩慢的轉動眼珠,向這裡看來。說不出現的恐怖和詭異。
謝紅塵當然無懼。他在其間穿行,終於,在一個角落裡停住。
這裡曾經也站過一個人,地上還有她留下的腳印、抖落的灰塵。
謝紅塵彎下腰,細看那個腳印。
定是女子無疑。
他抬起頭,看見對面的人鼻子、耳朵已經被什麼東西啃噬一空。他的傷口已經腐爛,發出難聞的氣味。蛆蟲扭動著從傷口滾落……
「我嫁給你一百年,享受著宗主夫人的榮光。我所求的,你已給予。我告訴自己我不應該恨你。可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夫君,全心全意侍奉了百年,我畢竟還是以為可以依託。」
謝紅塵就在那個角落裡,站了很久很久。
「黃壤。」他輕聲喊這個名字,山腹裡於是響起層層疊疊、高低遠近的回音。謝紅塵閉上眼睛,感受這滿室塵埃與死氣。
這裡離點翠峰,相距不過數里之遙。以他的腳力,轉瞬可達。
可是他遲到了十年。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3:43
第二十三章 同心
玉壺仙宗,外門。
謝靈璧一路進到商宅,幾個掌櫃已經十分焦急。謝靈璧進到謝元舒的房間,見他躺在床上,氣若游絲。謝靈璧上前搭脈,只覺他氣息雖弱,內力卻增強不少!
這是當然的,夢境裡,他可是吸取了謝靈璧和謝紅塵二人的修為。
謝靈璧有心將他一掌劈死,但說到底,他也只有這麼一線血脈。
他嘆了一口氣,也只得道:「令百草峰為他醫治,此事須保密,任何人問起都不准提。」
幾個掌櫃連聲應是。他們是謝靈璧調過來的人,為人謹慎,嘴也嚴實。謝靈璧並不太擔心,他安頓好謝元舒,忽然問:「昨夜,你們可有夢見什麼?」
「這……」四位掌櫃的於是將昨夜的夢境盡數說了。毫不意外,四人夢境相同。
謝靈璧當即又找來許多弟子印證心中猜想,果然,整個玉壺仙宗的弟子,昨夜所夢盡皆相同。
如此之多的人,做了同一場夢。謝靈璧身為仙門中人,自然知道出了大事。他立刻派人前往普通人家調查——此事到底是針對玉壺仙宗,還是所有人?
真是可笑,玉壺仙宗號稱第一仙宗,可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卻連始作俑者都不知道。現在,他只能先將謝元舒囚禁,一邊為他治傷,一邊也預防他當真作亂。
而闇雷峰。
謝紅塵從密室出來,陽光照在他身上,驅散了裡間的潮濕陰暗。可他心中的濕冷卻揮之不去。太多的問題擺在眼前,而他全無頭緒。
夢中黃壤的話,是真的嗎?她是否真的因為發現了自己師父的秘密,所以被施以酷刑?她現在去了哪裡,是否安好?
啊……安好。若真是被施以盤魂定骨針之刑,又怎麼可能安好呢?
謝紅塵步下闇雷峰,待他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己竟然來到了另一個地方——祈露台。
祈露台的圍牆是白色,上面蓋著灰色的琉璃瓦。站在半月形的拱門前,可以看到裡面精緻小巧的院落。謝紅塵走進去,這裡自然不至於荒蕪。
飛簷小亭依舊乾淨得一塵不染,裡面石桌、石凳如故。白露池池水清澈明淨,旁邊種著一株古怪的梅樹,正是念君安。
這樣的景緻,一瞬間與昨夜的夢境重疊。
謝紅塵緩緩踏進去,往事如碎屑紛揚落下。他與她的百年夫妻,真正的情份,一直就被禁錮在這方小小的天地之中。在此間,他見過人間最旖旎的風光。他容許她放肆盛開,也曾沉醉,也曾痴迷。
而出了這裡,謝紅塵是清冷寡慾、超凡脫俗的仙門宗主。她是溫柔賢良、秀外慧中的宗主夫人。二人相敬如賓,至遠至疏。
謝紅塵將所有的情緒都按下去,那些回憶被他理智的劍鋒絞碎,消散得了無痕跡。
他走到白露池邊,盯著平靜無波的水面。就在昨夜的夢境之中,她哭著說:「你如果真的找過我,你就會看見我留在白露池裡的東西。你根本沒有找過我!根本沒有找過我……」
白露池的水倒映出他的臉,與他冷冷對視。
謝紅塵猶豫片刻,他右手微抬,一把鋥亮的銅鏡已經出現在手中。銅鏡映照池面,轉瞬間,池水透明,連內中泥沙都粒粒分明。
謝紅塵袍袖一揮,池水揮動,卻清澈不渾。而片刻間,一物自塵沙中驚起。謝紅塵收起銅鏡,右手一抓握,那物如有靈識,猛地脫出池水,飛落他掌中。
謝紅塵就著池水將它洗淨,發現這是一塊白色的玉璧。
整個玉壺仙宗,為了避老祖名諱,所有人都不以「璧」字為名。
可偏偏,白露池底找到的,就是一塊玉璧。
謝紅塵將這白璧握在手中,指縫溢出的不是水滴,而是十年光陰。夢裡黃壤的話,起碼有好幾處是真的。她說她被老祖施以盤魂定骨針之刑,囚於山腹。
她說那裡符光閃爍,有老鼠啃掉了她對面的人半張臉。她說她在白露池裡留了東西,若是謝紅塵見了,定能猜測她的下落。
謝紅塵閉上眼睛,抬手輕揉眉心。
受傷的眼睛開始痠痛,引得頭也開始悶脹。他極力不再去想黃壤,那讓他無法冷靜思考。
他沒有往裡走,裡面就是黃壤的居室了。自她失蹤以後,謝紅塵便沒怎麼去過。謝紅塵轉身,退出這方天地,跨出半月形拱門的時候,身後隱隱約約,有人喊:「紅塵?」
謝紅塵雙手微握,忍住了沒有回頭。一切妄象,皆是魔障。
他毅然離開祈露台,然而背後卻似乎有人溫柔注視。
——以往每一次離開,那個人都會站在拱門前,含笑相送。他從未回頭,但一直知道。
「師父。」面前有弟子道。
謝紅塵心中一驚,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山腳,而面前正站著二弟子謝笠。他穩了穩心神,問:「何事?」
謝笠也是第一次見自家師父魂不守舍,他說:「回師父,小師妹突然功力大損,不能恢復人身。」說著話,他舉起手,掌心中只有一隻金蟬,正是謝酒兒。
謝紅塵當然知道原因——就在那場怪夢裡,謝酒兒也被吸取了內力。她年紀小,修為本就不高,這一番折損,想來是傷及了根本。
但謝紅塵現今也顧不上她,只得道:「送到百草峰,好生醫治。」
變成原身的謝酒兒在謝笠手掌中爬來爬去,她自然聽懂了這一句話。可是功力的折損,百草峰有什麼辦法?只有等她重新修煉,再化人形了。
她身為金蟬,能在短短幾十年就修出人形,一是她天資聰明,二是……
謝酒兒突然想起一個人,二是因為那個人不惜代價,靈丹妙藥地培育著她。
她在謝笠掌中,委屈落淚時,心中竟然又想起那個人——那個曾經她視之為母,親密無間的人。謝酒兒突然想,如果她還在,可能就會為自己想辦法。
這想法讓她茫然,她有很多年沒有想起過黃壤了。只有現在,她過得特別不好的時候,那個人的模樣突然清晰。她想起小時候,黃壤其實很寶貝她。
黃壤會給她買很漂亮的衣裙,給她編很精緻的辮子。那時候義父不常來祈露台,她們母女倆也曾相互取暖,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
昨夜的夢,一定是她的報復。
——她現在,一定討厭死自己了吧。謝酒兒爬累了,無助地趴在二師兄的掌心裡。在凋零已久的回憶裡,有一次,她隨黃壤逛街。黃壤給她買了好多好吃、好玩的。
直到她走不動了,她扯著黃壤的衣角,說:「娘親,酒兒走不動了,酒兒要你抱。」
「你呀,哪是什麼金蟬,簡直是隻懶蟲嘛!」黃壤將她恢復蟲身,讓她趴在自己手心裡,帶她回家。
後來……沒有了什麼後來。謝酒兒從祈露台搬到點翠峰之後,就再不以「娘親」稱呼她了。她厭惡當初是由黃壤撿到了自己,這才導致義父對自己如此冷淡。她開始故作疏離地叫黃壤義母,她果然得到了義父的悉心栽培。
可後來的她,就沒有娘親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起這些往事,她以為自己早忘了。
謝笠將謝酒兒收起袖中,又道:「方才何惜金、張疏酒和武子丑三位前輩到訪,想要求見宗主。」
謝紅塵也不意外,道:「走吧,隨我會客。」
來儀館,何、張、武三人已經落座,自有弟子奉上香茗。
何惜金端起茶盞,微燙的茶水剛一入口,外面有人道:「宗主到!」
三人忙站起來。雖然論年紀,他們三人年長,但畢竟謝紅塵如今是玉壺仙宗的宗主。三人分別與他見禮,謝紅塵也溫和回禮。
再行落座之後,何惜金說:「昨、昨昨夜……」
張疏酒接過話頭,真是熟練得讓人心疼:「昨夜我等做了一場怪夢,心中不安,特來拜會謝宗主。」
謝紅塵自然毫不意外,他道:「不瞞諸位,這場夢境頗為詭異。吾在夢中雙目受傷,修為盡失。夢醒之後,雙目酸脹疼痛,視物不清。功體也有所折損。」
他如此坦誠,何、張、武三人倒是心生愧疚。來之前,他們還想著如果謝紅塵有意欺瞞,應該如何應對。
這般想來,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何惜金道:「謝、謝宗、宗主……」
張疏酒說:「謝宗主受苦了。蒙宗主告知,我等十分感激。此夢詭譎,如今人心惶惶,恐怕天道有變。我等特地前來,與謝宗主商討對策。」
武子丑可就沒那麼多避諱了,他直接問:「謝宗主,其實我等十分不解,以您和靈璧老祖的修為與才智,夢境之中,何以會被謝元舒謝大公子暗算偷襲?」
他單刀直入,謝紅塵被問得一滯。他自然不能說出黃壤,整個怪夢,黃壤其實是最大的疑點。夢中的時間,正是十年前,他和她最後一次見面。
所有人的記憶都停留在當年,只有她清楚說出了十年後發生的事。而且她做這一切,就是為了對付自己師父,以報前仇。
看起來,她甚至像極了此夢起源。
謝紅塵心如明鏡,但此時事實不清,如果貿然說出她來,恐怕對她不利。謝紅塵只得說:「夢中一時混沌,大意而已。倒是讓幾位前輩見笑了。」
他這話說得含糊,何惜金等人卻也不好多問。說到底,人家一門宗主和老祖,吃了這麼大的虧,還沒地兒報仇,心裡估計也窩火得很。刨根究底終究惹人厭煩。
倒是謝紅塵接著道:「說來慚愧,這些年玉壺仙宗潛心問道,少在民間走動。這次出了此等大事,我想,民間總應該先有異象。不知三位可曾聽得什麼風聲?」
何、張、武三人自然也是思考許久,武子丑說:「其實這幾年仙門和民間都十分太平。司天監和玉壺仙宗爭相解決百姓呈遞的怪案異事。除了騙子猖獗以外,其餘的事,倒是不曾聽說。」
張疏酒皺了皺眉頭,突然說:「說起來,最近有一件案子,從官府移交到司天監了。」
他提到司天監三個字,謝紅塵心中一動。
畢竟這三個字一直就跟另一個人綁在一起——第一秋。而在夢中,第一秋索要的那封和離書,他至今仍如鯁在喉。
張疏酒繼續說:「聽鮑武說,是一起失蹤案。有人冒充玉壺仙宗的名義,以收徒為名騙取幼童。最後孩童都下落不明。起初官府以失蹤案定論,後來不知道為什麼,監正命人將案卷調回了司天監。」
「幼童失蹤案?」謝紅塵皺眉,轉身問謝笠:「有這樣的事?」
謝笠忙道:「回宗主,民間坑蒙拐騙之事,一向頗多。這事兒是有百姓上門尋子,但因為是騙子作案,與妖邪無關。弟子等也就替他們報了官。」
謝紅塵的心慢慢收緊,面上卻仍不動聲色,他說:「無論是否妖邪,膽敢以玉壺仙宗的名義行騙,就不能姑息。你去調來案卷,趁三位前輩在此,我等好好參詳。」
謝笠忙道:「是。」
不消片刻,兩箱案卷被抬了過來。不說何惜金三人,便是謝紅塵看了,都覺心驚——竟有如此之多的失蹤案嗎?
他起身,向何惜金三人拱手道:「要勞煩三位前輩了。來人,為三位前輩上酒。」
何惜金三人一向急公好義,如今又聽說有美酒,自然道:「為民除害而已,謝宗主不必客氣。」
弟子上前,將桌上茶水換成酒。四人一邊喝酒,一邊查閱卷宗,也就不覺枯燥了。
只是這卷宗,卻讓人看得不停皺眉。張疏酒道:「案發時間、地點毫無規律可循,騙子也是有男有女。這麼多年,失蹤的孩子竟無一人找回過。實在是駭人聽聞。」
武子丑更是怒道:「朝廷失職啊!」
謝紅塵一邊翻看卷宗,一邊道:「此事說來,也是玉壺仙宗大意。」他迅速翻看卷宗,最後突然道:「嗯?!」
何、張、武三人都向他看過來,謝紅塵迅速比對其他卷宗,然後道:「三位前輩,這些案件並不是毫無規律!」
三人愣住,謝紅塵接著道:「前輩請看,這個孩子,其父老來得子,愛若珍寶。這個,父母四代單傳,將其視為香火傳承。這個,生於獵戶之家,十分強壯。想來父母定寄予厚望。還有這個女孩兒,生來美貌,父母延請名師,不惜重金培養……」
他一個一個,歷數這些孩子的奇特之處,何惜金腦中靈光一閃:「最、最……」
謝紅塵點頭,說:「所有被拐走的孩子,都是父母最為寵愛的那一個。諸位,我記得成元八十二年,疫病橫行。無數孩子被賤賣。可是就算是這一年,被拐被騙的孩子,也依舊是如此。」
「這是為何?勒索?」武子丑問,但很快他又自己否定,「若是勒索,朝廷總不至於半點線索沒有。」
謝紅塵說:「無妨。如今有了線索,只要仙門和朝廷同心同德,定能等到歹人作案的時機。」
張疏酒道:「我等這就將讓門派留意,看看誰家孩子符合特徵。」
謝紅塵嗯了一聲,道:「三位也請轉告司天監,為民除害之事,仙門與朝廷不該再分彼此。朝廷州官縣衙遍佈各處,他們辦事,畢竟比仙門方便得多。」
他殷殷叮囑,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三人都有些臉紅——畢竟前不久,才潛入人家仙門,偷了人家夫人。
三人訕訕地告辭,待出了山門,武子丑嘆道:「謝宗主為人磊落,才智無雙,真是令人佩服。」
張疏酒也道:「原以為他對司天監心存芥蒂,應是絕計不肯合作的。想不到其心胸豁達,令人慚愧。說起來,謝靈璧此人倒有識人之明。」
何惜金說:「夫、夫、夫人……」
張疏酒也道:「大哥的意思,我們都明白。謝夫人的事不該瞞他。但畢竟人已經偷出來了。而且現在又養在第一秋手上。我等畢竟是外人,又不知其中緣由。如何解釋才好?」
何惜金也不說話了。三人只能揣著這虧心事,又返回司天監。
司天監,玄武司。
何惜金剛一回來,下意識就去了客房——得先向夫人報備。
張疏酒和武子丑早就習以為常,二人結伴去找第一秋。第一秋剛帶著黃壤回來,他把黃壤送回臥房,自己在書房整理他今日白嫖的成果。那些衣衫、首飾、繡鞋足足裝了好幾箱。
下人不知是何物,便讓人抬到了書房。
第一秋隨手拿起一支釵環,在頭上比劃了一下,正想像效果,張疏酒、武子丑二人推門而入。
二人看著他舉在自己髮間的步搖,那步搖繁復華美,而他似正欲簪戴。張、武二人頓時十分震悚。
第一秋只得默默地放下釵環,這也不好解釋。他只得若無其事地問:「怎麼不見何掌門?」
張、武二人也輕咳一聲,假裝自己剛才什麼都沒看見。張疏酒說:「他回房向夫人報備了。」
「何掌門真是……」監正大人想了一陣,讚了聲,「好家教。」
「咳咳。」張、武二人立刻道:「說正事說正事。」
二人將今日在玉壺仙宗的事都說了,尤其是幼兒被拐失蹤一案。言語之間,二人不住讚嘆謝紅塵光風霽月、智力超群,實乃謙謙君子。聽得監正大人面帶微笑,心起陰雲。
——哼。明天去內閣,提議向仙門徵收賦稅吧。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3:57
第二十四章 求醫
次日,司天監秘密下發文書,要求各級府衙密切留意對孩子最為寵溺的民戶。
命令很快下達縣、村,細化到每一戶人家。
一張無形的網,正慢慢張開。
中午,雪還在下。
黃壤被推到花廳裡,旁邊就是暖盆。庭外大雪紛飛,第一秋背著手站在簷下。黃壤只能看見他的背影,修長筆直,有一種庭外雪如詩,簷下人如畫的感覺。
庭中,鮑武正領著一群人掃雪。他光著膀子,幹得熱火朝天。手底下有人抱怨:「監副,怎麼一回來監正就罰我們掃雪?你是不是又在他老人家面前亂說話了?」
「放屁!」鮑武眉毛都飛了起來,「這明明是監正體恤咱們辛苦,這才賞下了掃雪的活兒。是吧,監正?」
他轉頭向第一秋問過來,第一秋都沒理他。
忽而,外面有人匆匆行來。底下的人見了,紛紛道:「宗少監!」
黃壤的視線正對中庭,她眼看著這人走近,也知道這個人必然就是玄武司的少監宗子馥了。畢竟四位少監,只有他還沒露過臉。果然,他大步行到簷下,沖著第一秋拜道:「子馥參見監正。」
第一秋嗯了一聲,問:「如何?」
宗子馥道:「苗耘之在外游歷多日,今日方返回白骨崖。但這老頭脾氣古怪得很,下官連他面都沒見到。只是……只是被他隔門罵了一頓。」
啊,看來他是被第一秋派到白骨崖,蹲守苗耘之了。
苗耘之,這個人,黃壤曾見過。他住在白骨崖,是現今仙門公認的醫門泰斗。曾經師問魚和謝靈璧都有心拉攏他,但他油鹽不進,二人也只得作罷。
第一秋找他做什麼?
宗子馥顯然氣得不輕,他文人出身,在天下士子中頗有聲名。歸附司天監後,他居玄武司少監,有「天下半師」之稱。
他面皮白淨,留著一把整齊的山羊鬚,看上去十分儒雅斯文。如今他氣成這樣,足見是真受了委屈。
第一秋道:「無妨,我親自前去會他。」
宗子馥欲言又止,半晌,說:「只怕監正過去,他也未必買賬。今日他不僅罵了屬下一頓,連陛下也……」
他沒再說下去,若要再說,便是大不敬了。
第一秋卻很明白他未能出口的話,說:「他生性如此,不必在意。」
說完,他回身到來黃壤面前。黃壤坐在暖盆邊,身上換了白色衣裙,肩上披著蓬蓬的白狐毛領。毛領外圍,綴著一圈珍珠流蘇。
她今日梳了個傾髻,上面簪了一朵銀花絲嵌寶石的珠花。珠花周圍又點綴了些星星般細碎的寶石,為了與之相襯,右手無名指上也戴了朵黃蕊白瓣的綢花。綢花上一條細細的珠鏈緊連著腕上銀絲精編的珠繩。
再加上描繪精緻的指甲,簡直完美。當然了,這一身自是昨日監正大人白嫖所得。
黃壤渾身上下都烤得暖洋洋的,小臉也紅撲撲的,說不出的嬌豔。第一秋取來蓋毯,搭在她雙腿上,說:「今日我們去見一個人。」
要去見苗耘之嗎?黃壤倒是無所謂,大不了就是吃個閉門羹嘛。她如今境況,那簡直是唾面自乾、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簡直無所畏懼。
白骨崖從前並沒有名字。
後來苗耘之在這裡開宗立派,大家為讚他活死人、肉白骨,這才起了這個名。只是傳了多年,不明原因的人難免會覺得陰森。
苗耘之性喜出遊,如今聽說他回來,白骨崖下早已坐滿了前來求醫的病患。
當然,苗耘之也不是輕易替人診病的。於是眾人只得在崖下坐等。哪怕能得他門下弟子出面,也算僥幸。
第一秋帶著黃壤趕到時,連黃壤都吃了一驚——這崖下滿滿當當,全是人。
幾個藥童守著上崖的路,冷著面孔,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黃壤坐在輪椅上,耳邊全是垂死痛呼的聲音,彷彿人間疾苦,全部聚集於此處。
第一秋來到幾個藥童身邊,道:「第一秋求見苗老前輩。」
藥童哪管他是誰,當即不耐煩地道:「師父今天不開診,快走吧留在這裡也沒用!」
第一秋容色一肅,語聲也隨之提高:「我今日前來,不為看診。乃是向苗前輩討還一筆舊債。怎麼,前輩身為杏林聖手,卻要欠債不還,避而不見嗎?」
幾個藥童看他,像在看一個瘋子:「我家師父欠你舊債?我說,我師父脾氣可不好。你要是胡說八道,你就等死吧!」
第一秋衣袖一揮,一張拜帖飛將出去,正落在藥童手上。他沉聲道:「少廢話,速去通稟!」
藥童持了拜帖,果然氣哼哼地上了山崖。
黃壤都不忍看——苗耘之可不好招惹。
果然,過了片刻,白骨崖上就有一聲音如雷霆般怒吼:「誰在外面放屁?」
崖下一片嘩然,眾人爭相上前。而幾個藥童早已不驚不怪,有條不紊地掏出藥粉,在地上畫出一道界線。諸人頓時不敢越界。
一個老頭自崖上降下,如神靈現世。他盯著第一秋,一把白鬍子都吹了起來:「小崽子,別以為仗著師問魚就可以瞎咧咧。你今日要是胡說八道,就跟她一樣!」他一指黃壤,「留下兩條腿,坐著輪椅回去!也好讓師問魚重新教教你如何說話!」
……看來他早就知道第一秋的身份,但依然指著第一秋的鼻子怒罵,簡直毫不留情。
第一秋居然面不改色,他道:「晚輩既然放話,自有道理。前輩要在這裡聽嗎?」
苗耘之掃了一眼,見崖下閒雜人等眾多,恐怕就算是說話,也多有不便。他揮揮手,道:「上來說話。」
第一秋推起黃壤,隨他沿路而上,不多時便進到白骨崖。入目先是一片藥田,藥草的清香四散開來,令人神清氣爽。
苗耘之一身儒衫,寬袍大袖,十分飄逸。他不說話的時候,其實很有些世外高人風範。
「你這雙腿能不能保得住,現在可以試試了!」他雙手一背,冷哼。
黃壤心中一凜,知道這老頭極為認真了。她開始為第一秋的雙腿擔心,他要是沒了腿,兩個輪椅……也不知道誰推誰。
在她身後,第一秋說:「一百多年前,前輩游歷上京。今上久慕前輩盛名,特求一見。」第一秋的聲音清澈如溪水。
「今上……師問魚?哼,好像是有這麼回事。」苗耘之道,隨即又一臉不屑,嘲道:「師問魚那個老東西,既無修煉的天賦,又耐不住問道之艱苦。凡人想要求長生,莫不是痴人說夢?!」
第一秋的聲音裡多了幾分冷意:「前輩當即嗤笑,說凡人皆有天命,異獸方能千年。聞聽世間有虺蛇壽元無邊,陛下欲求長生,何不取虺蛇之血重塑肉身,延年益壽?」
苗耘之臉上譏嘲之色漸消,他皺眉,道:「這不過是一句戲言。那老東西難道聽不出來我在嘲諷他嗎?再者,虺蛇雖長壽,但其血中之毒,凡人焉能受得?」
黃壤不知其中還有這事,聽得認真。而第一秋的手按在她肩膀上,五指漸漸握緊。他輕聲道:「前輩此言之後,今上命人萬里搜尋,終於找到一條虺蛇。」
「他、他……難道……」苗耘之悚然色變。
「今上膝下,曾有皇子皇女一百八十餘人。他命人抽去他們的血液,換上虺蛇之血。」第一秋語聲平靜,黃壤卻能想到當時情境之慘烈。
凡人換上蛇血,還是一條如此劇毒的異獸之血。這些人,要承受怎樣的痛苦?
苗耘之的聲音也變了:「活人注入虺蛇之血?」
第一秋繼續說:「不過十年之間,這一百八十餘人已經只剩不足一半。又十年,剩十人。十人中九人畏光懼熱,血毒發作時,個個半身化蛇、癲狂失智、不人不鬼。惟有一人,勉強還披著一張人皮。但是……也不會太久了。」
說完,他伸出右手,緩緩挽起衣袖。黃壤看見他整個右臂,覆蓋著青色的、密密麻麻的蛇鱗!
「而這個人,正站在前輩面前。」第一秋語聲平靜,這些字字滴血的事,像是和他全無關係。他問苗耘之:「前輩自諭剛正,號醫主藥君,平生救人無數。若當初,不是您口出此言,今上豈會當真?」
黃壤連思緒都無言,這是一個王朝百餘年的血淚。百姓不幸,皇室之禍。
面前,苗耘之所有的怒火都被壓了下去。
這些事他不曾親眼得見,但他知道這有多可怕。如今的第一秋,已經貴為司天監監正,代表著朝廷在仙門中的身份地位。他言語優雅,步履從容。但是成元五年的他,又是如何絕望無助?
「一言之失。」苗耘之走過來,抬起他的右臂仔細打量,半晌又嘆了句,「一言之失啊。」
第一秋收回右臂,放下衣袖,道:「從此,今上以我等血液供養自身,自以為覓得長生之術,更加戀棧權位。每年耗費大量錢款,煉製長生丹。我兄弟姐妹一百八十餘人,王朝百餘年山河不寧,前輩一句話便就此揭過了。」
苗耘之長嘆一聲,道:「今日你來,是要老夫治癒你這血毒?」他又抬起第一秋的手臂,仔細看了一陣,道,「你且入內。」
不料第一秋卻輕撩衣擺,雙膝觸地,拱手拜道:「晚輩此來,確實想求前輩一件事。」他以額觸地,鄭重叩拜苗耘之:「吾友黃壤身中盤魂定骨針,求前輩解救!」
啊……他竟然真是為自己求醫。
黃壤看見他跪在荒草碎石裡,忽有一種伊人恩重,無以回報的感覺。
這……是為何?她絞盡腦汁,真的想不起二人之間到底有何瓜葛。一百餘年前的一次求親,她拒絕得不留餘地。從此以後,兩人再無交集。
如今他苦心求醫,卻不為解去自己身上蛇毒,反而相助一陌路女子。
若說為了舊情,未免也太過荒唐。
真是令人不解。
苗耘之顯然也愣住。他的目光落在黃壤身上,黃壤也注視著他。黃壤當然想被治癒,想得瘋了心。可是第一秋難道不想解除血毒之苦嗎?
自己又哪裡值得他這麼做?
「先進來吧。」苗耘之轉身,頭前領路。第一秋這才起身,他拍去衣上塵土,重又推起黃壤,還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
他在身後,黃壤看不見他的臉。
她只知道,成元五年,她拒絕了第一秋的求親,於初冬時節嫁給謝紅塵,成為仙門第一宗的宗主夫人。而那一年的第一秋,被注入虺蛇之血,眼睜睜地看自己兄弟姐妹一一慘死在眼前。
當時的少年,已經模糊成一個影子。黃壤甚至記不清那時候他的臉。
而百年之後,他在舊人面前提及前事,卻是如此這般的輕描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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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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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4 00:04:09
第二十五章 目盲
白骨崖裡,藥草隨處可見。許多藥童正忙著採摘晾曬。
這裡的冬天來得稍晚些,此時也還並未下雪。
苗耘之領著第一秋和黃壤入內,說:「盤魂定骨針,老夫確實曾有過研究。」他這句話,讓黃壤精神一振。他甚至沒有靠近過黃壤,只是這麼隨意一瞥,顯然他對此針知之甚深。
第一秋也立刻追問:「不知前輩可有收獲?」
苗耘之神色凝重,許久說:「放棄吧,此針無解。」
他一句話,對黃壤而言就是最終的判決。一時之間,第一秋竟然也沉默了。苗耘之說:「你擅煉器,應該看得懂針上的法陣。此針在顱腦時,她雖不言不動,但也不老不死。但若拔出來,她受不了時間驟然的流動,立刻就會飛灰煙滅。」
「沒有……更好的辦法嗎?」第一秋聲音低沉。
苗耘之搖頭,答:「最好的辦法,就是替她拔掉盤魂與定骨二針。」
黃壤此時方才回神,希望的起滅都在轉瞬。她甚至覺得,苗耘之說得對。若是已經全無希望,誰又會願意這樣活著?
漫漫歲月,永不超生。
「昨夜那場怪夢,前輩在白骨崖也都夢見了吧?」第一秋突然說。
苗耘之神情頓時嚴肅,問:「此事和你有關?」
第一秋搖頭,道:「司天監也正在查,但暫無頭緒。昨夜夢中,我見到了黃壤姑娘,她能言能動,與從前並無區別。」
苗耘之帶著他來到內堂,抬手讓他落座,說:「昨夜夢回十年之前,老夫也很是費解。」
第一秋緊接著問:「是否有什麼法寶,能令時間倒退,傷病痊癒?」
苗耘之竟然格外認真,道:「就算是有,也萬萬不可為。道之所在,亂必有禍。你總不想為了一個女子而令天下傾覆,蒼生不寧吧?」
第一秋沒再說話。苗耘之說:「你若願意,不妨將她留在白骨崖。這裡不缺病患,自會有人照看。」
啊……黃壤心裡說不清什麼感受。事情已經糟糕到這種地步,好像留在哪裡也無什區別了。
第一秋沉吟一陣,道:「她畢竟是個女子,旁人照看,頗為不便。」
苗耘之說:「由你親自照看,就方便了?」這話問得尷尬,但苗耘之似乎覺得還不夠尷尬,所以他又問:「說起來,她不是謝紅塵的妻子嗎?」
呃……果然,哪怕醫中聖手也是八卦的。黃壤移開目光,看向別處。第一秋道:「故友落難,我不忍袖手旁觀。」
「哈哈哈哈。」苗耘之笑得一臉曖昧,一副「老夫我懂」的模樣,「你留她在此,老夫自會護她周全。盤魂定骨針雖然沒有解方,但若要減輕病情,卻也不是全無辦法。」
他這般說,黃壤倒也有點心動。第一秋猶豫一陣,終於道:「晚輩能否隨時過來探視?」
苗耘之一聽,眉毛又開始倒豎:「小子,你不放心老夫?」
第一秋只好道:「自然不是。只是……只是我既送她過來,總要確認她安然無恙才好。」
「哈哈哈哈。」苗耘之一臉壞笑,「你別以為我老了,你們這些少年心思就不懂了。行吧,准你探視。」
第一秋這才重新施禮,朝他鄭重一拜。
白骨崖有單獨為病患準備的房間,每一間都有藥童專門照顧。
一個身穿藥師服的年輕男子過來,隨手指了一個房間,不耐煩地道:「她就住這吧。」
第一秋將黃壤推進房間,見裡面乾淨整潔,這才略略放心。有藥童隨他進來侍候,但這裡人手緊缺,一個藥童常需照顧三五個病患。第一秋皺眉,問:「此處沒有女子嗎?」
那身穿藥師服的男子翻了個白眼,道:「沒有,不治就走!」
這態度,也是沒誰了。
監正大人並不在意,他從儲物法寶裡掏出四個木頭人。木頭人只有半人高,然四肢俱全。放在地上時,它們目光呆滯地望向前方,說不出的詭異。
那藥童唬得後退了一步,還是穿藥師服的男子問:「這是什麼?少在白骨崖裝神弄鬼!」
「人無知時便該少言。」第一秋對他也不客氣。說完這話,監正大人抽出一把銀製的鑰匙,插入木頭人腰間的小孔,旋轉幾下。
只見四個木頭人體內哢噠一聲響,然後木頭人開始鋪床疊被,收拾房間。
藥童驚得張大嘴巴,久久無言。
第一秋向他二人揚了揚手中鑰匙,說:「還能烹食煎藥,洗衣牧羊。」
「我……這!!」藥童好半天才合上嘴巴。這白骨崖,若說奇珍異寶,半點不稀奇。那些前來求醫問藥的,什麼貴人他們沒見過?人為了保命,總是什麼都捨得的。
便是謝靈璧親自來都不敢造次。
但是這玩意兒,可就稀奇了。
畢竟司天監監正親製,天下獨一份兒。
藥童雙手揉了揉眼睛,那身穿藥師服的男子則揉了揉臉,驀地,他露出一張奇異的笑臉來。然後他語氣溫和地問:「兄台,幾個木偶真能煎藥?」
監正大人在木頭人耳垂上輕輕一撥,那木頭人立刻開始掃地。動作居然十分麻利。藥童眼睛都要從眼眶裡瞪出來,那男子也一臉深思。監正大人懶洋洋地道:「只要本座有心,它們有何不能為之事呢?」
呃……
那男子嘴角上揚,露出一臉善良親近之態,他向第一秋作了一揖,說:「瞧我這記性,竟忘了介紹。我是師父的大弟子,名叫何首烏。啊這名字是因為師父撿到我的那天,剛好挖到一株千年何首烏。」
「原來是何兄,失敬失敬。」第一秋順勢回禮。
何首烏目光好不容易才從那幾個正忙活雜事的木頭人身上移開,他看向第一秋,眼睛裡盛滿了光:「何某初見監正,便覺十分熟識。想來一見如故,便是如此了。」
監正大人同樣語態親熱,道:「在下何嘗不是呢?今日與何兄初相識,卻如兄弟重逢,定是前世有緣。」
「那何某不才,就要叫一聲秋兄了!」何首烏更進一步。
監正拍拍他的肩,深情道:「賢弟!」
「……」黃壤眼睜睜地看他們認親,真是荒唐無比。而何首烏已經道:「這位姑娘留在此處,大哥盡管放心。一會兒小弟就找個師妹專程照顧,定不讓大哥操心!」
監正大人與他把臂而行,十分感動,說:「賢弟盛情,為兄無以為報。為兄閒來無事,喜歡做些沒用的小玩意兒。如這般的傀儡,朱雀司還有幾個。明日為兄便挑幾個好的,贈給賢弟。」
「大哥!」
「賢弟!」
二人雙手交握,脈脈對望,如新婚小別、如一見鐘情。黃壤不想說話了。
第一秋並沒有在白骨崖逗留,他很快就離開了。
何首烏推著黃壤,一路將他送到白骨崖下。第一秋走出數米遠,復又回頭。黃壤與他目光交錯,一眼凝睇,萬語結痂。他很快移開目光,向何首烏揮了揮手。
一直等到他走沒影了,何首烏這才推著黃壤往回走。
「他對你很是放心不下吶。」何首烏一邊推著輪椅,一邊道。黃壤自然是不能作答的,他又說:「不過你不要擔心。你這麼漂亮,既不會說話,又不會亂動,誰都會喜歡你的。」
汝聞,人言否?黃壤在心中怒罵。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空空落落。於是心情也不好了。
何首烏將她推到一處崖邊,說:「今日陽光不錯,好好曬曬。」
黃壤的視線,不知不覺就追著第一秋離開的方向。
白骨崖林木茂盛,不知道遠處那個小小的黑點,是不是即將走遠的他。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再來。或許不會了,畢竟司天監諸事繁忙,而白骨崖又十分偏遠。
黃壤在心中嘆氣,一時之間,陽光沒意思,花草沒意思,活著也沒意思。
何首烏明明在她身後,卻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道:「別難過啊,他那麼捨不得,肯定很快就會再來的。」
你又知道了?黃壤閉上眼睛,索性什麼也不看了。
而當天下午,司天監就以碧霄寶船專門運來了黃壤的衣衫、首飾、鞋襪。隨之而來的,還有監正親製的十二個傀儡。
這些傀儡不僅能掃灑做飯,還能看懂常用的文字。所以,它們真的可以抓藥、煎藥。整個白骨崖的人都圍攏過來,足足看了一下午,個個嘖嘖稱奇、嘆為觀止。
於是,照顧黃壤的活兒,人人爭搶。黃壤被白骨崖的幾個小師妹爭著照顧,剛來第一天,就洗了三回澡。
黃壤覺得,她這輩子算是跟洗澡槓上了。
司天監。朱雀司。
九曲靈瞳將白骨崖的情形分成十二個畫面,分別投映到牆璧的雪緞之上。第一秋正翻看公文,不時抬頭,掃視一下畫面。只見一個傀儡的視線中,白骨崖的幾個醫女推著黃壤出來採藥。她們將黃壤擱在藥田邊,一邊採藥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話。
一條小灰狗圍著黃壤跑了一圈,最後依著她的腳趴下。白骨崖陽光淺白,她半張臉沐浴在陽光裡,美得驚心。
「監正!」鮑武進來,一眼看見牆上的畫面,頗覺奇怪。
第一秋問:「何事?」
鮑武忙說:「冒充仙門拐騙幼童的那波賊人,又出現了!他娘的,這回可算從洞裡冒頭了!」
第一秋起身,關閉九曲靈瞳,道:「走。」
而此時,得到消息的可不僅僅是司天監。
何惜金三人得知司天監找到騙子的蹤跡之後,也第一時間通知了謝紅塵。
遠在駱駝堡的一眾騙子,正穿著玉壺仙宗的弟子服,佩戴著玉壺仙宗的法器,上門「測試幼兒靈根」。當地官府早就接到司天監的密令,暗自留意。
此時,大家都沒有打草驚蛇。
果然,這一行騙子測來測去,最後選定了幾個孩子,個個都是父母的心頭肉、掌中寶。官府不動聲色,將他們當作仙師,盛情款待。
騙子一行得了甜頭,喝了個酩酊大醉,自然便決定留宿一晚再走。
是夜,風雪交加,整個駱駝堡被雪埋了一半。第一秋帶著白虎司的十多個差役冒雪而至。碧霄寶船就停在遠處的雪地裡,一眾差役身穿黑色差服,腰佩金鉤、背插令旗,正是司天監的服飾。
而他剛到駱駝堡,另一隊人馬也隨後趕至。
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三人帶著謝紅塵,一並到來。謝紅塵雙目畏光,只得以一條素紗蒙眼。他身後,還跟著十來個玉壺仙宗的弟子,也是一身衣冠似雪,寶劍斜背,腰間佩玉。
兩隊人馬相遇,頓時氣氛十分凝重。空氣中彷彿都迸濺著火花。
張疏酒為了緩和氣氛,笑著道:「玉壺仙宗和司天監都是仙門的中流砥柱,如今大家攜手破案,也是一段佳話。」
這話說得虛偽,但總算也是句好話。
謝紅塵說:「此等惡徒膽敢冒充玉壺仙宗,我等自不應坐視。」
何惜金等人轉而看向第一秋——人家都表態了,你好歹給句話啊。
監正大人盯著謝紅塵蒙著素綾的眼睛,果然給了句話。他體貼地道:「謝宗主眼瞎目盲尚且冒雪趕來,真是辛苦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4:27
第二十六章 殿下
謝紅塵側過身去,權當沒有聽見第一秋的話。
何惜金等人有什麼辦法——這兩個人,好像天生就是合不來的。
武子丑說:「還是先抓住騙子要緊。」
張疏酒也道:「正是正是。」
謝紅塵終於道:「不必打草驚蛇,跟蹤他們,說不定能得知其他孩子的下落。」
「還是謝宗主考慮周到。今日我等定要剝開這騙子的人皮,看看對方到底是何方神聖。」張疏酒忙道。
他這話,卻引得一陣沉默。謝紅塵不接話,是因為這背後的「神聖」可能是他師父。第一秋不說話,原因也差不多——萬一扒出來是師問魚,可是不好交待。
於是監正大人道:「這等小事,也不須勞動眾人。謝宗主若是目盲不便,不如先回去歇息。等有消息,司天監自然知會宗主。」
謝紅塵當然不能走,如果事情交給司天監,那恐怕幕後黑手不是謝靈璧也會變成謝靈璧。
他言語冷淡,道:「多謝監正關心。謝某只是不耐強光,還不至失明。」
「那可真是太遺撼了。」第一秋語聲涼涼。
二人針鋒相對,何惜金等人聽得簡直是無從搭話。
而這一波騙子萬想不到,自己竟是驚動了這麼幾尊神仙親自前來蹲守。
次日一早,他們帶著拐帶得來的孩童,離開駱駝堡。謝紅塵等人則緩慢跟隨。他們要跟蹤一波人,對方自然難以察覺。
幾人在雪中尾隨,第一秋閒來無事,從儲物法寶中掏出編了一半的珠鏈,一邊穿珠,一面編花。繩是冰絲繩,珠子是珊瑚珠。
他手巧,那珠繩也就編得極是精緻。謝紅塵忍不住掃了一眼——如此花哨的東西,總不至於是他自己佩戴罷?!
但以他跟第一秋的關係,自然是不會多問。
眾人跟隨一眾騙子,一路來到一處碼頭。眼見著幾個孩子被帶上船,第一秋只好召來司天監的碧霄寶船,御風追蹤。
眾人站在船頭,看船穿江過河,最後竟然東流入海。這……
視線裡只剩一片湛藍,海中船行若蟻。第一秋和謝紅塵俱是一臉凝重,將孩子帶到海外,著實不像是謝靈璧或者師問魚所為。
然而,這伙騙子偏偏就這麼幹了。
他們把孩子往異域海市一賣,便在當地快活逍遙。眼看實在沒有其他線索,第一秋只得下令收網。
因為跟蹤緊密,孩子倒是一個不少地找了回來。只是這幾個騙子卻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司天監和玉壺仙宗的人很快將他們捆好,抓到碧霄寶船上。
騙子共四男一女,為首的是個年過花甲的老頭。剩下三名壯漢都是他的兒子。再有些僕役、跟班便都是他們花錢雇的苦力。幾個人隨行物件裡,只有幾套玉壺仙宗的衣飾。雖是仙門中人,但修為也不高。
謝紅塵竟難得地嘲了一句:「看來案情果然錯綜復雜,難怪朝廷官府百年搜查無果。」
第一秋硬生生地嚥下這一句嘲諷,鮑武搬來一把椅子,他坐到椅子上,十指熟練地編花,問:「誰是頭兒?」
主犯咬緊牙關,不吭聲。
第一秋也不意外,指了指跪在一側、年紀最輕的漢子。鮑武立刻會意,將壯漢拖了出來。
「你、你們要幹什麼?」那老者立刻說話了。
第一秋將手中編了一截的珠繩遞給鮑武,取來碳筆,在那壯漢周圍畫了個圈。
鮑武也低頭瞟了一眼珠繩,這繩子編得極其精美,上面的珊瑚珠子顆顆剔透豔麗,煞是好看。只是這般精緻……非女子不能佩戴吧?
第一秋用碳筆將圈畫好,隨即抽出絲帕,開始擦手。擦完手,他又接過珠繩,繼續編花。
而此時,只聽一聲慘叫。眾人抬頭望去,只見碧霄寶船上開始飛雪。雪花落到別處,晶瑩柔美。惟獨墜入第一秋畫好的圈,驀地通紅若熔煉的鐵水!
鐵水滴落到圈中犯人的身上,滋滋直響,白煙冒起,肉香漸溢。
那犯人先前還驚愣,隨後反應過來,他抬頭向上看,通紅的雪花便落在他臉上。頓時,他臉上就被燒出了點點深坑。
「啊——」他嘶聲叫喊,拚命翻滾著想要逃出那個碳筆繪下的黑圈。
可是沒有用。他像是撞上透明的牆,只能拚命嘶喊、掙扎。空氣中溢出令人作嘔的肉香。
「住手!住手!」剩餘的四名主犯頓時渾身顫抖,那老叟已經忍不住,叫嚷開來。第一秋當然不會住手,眾人只能眼看見通紅的雪花片片墜落。
圈中的壯漢先前還極力翻滾狂呼,後來漸漸不再動彈。他的眼睛被燒成兩個大洞,全身沒有一塊好肉。只有雪花滴落時,他的身體還有輕微震顫。
鮑武看了一眼第一秋,第一秋這時候才問:「你們一共犯案幾起?」
白髮老叟眼見方才一幕,早已魂飛膽喪,他顫抖著說:「二十多起。一共帶走三百來個孩子。」
第一秋細致地穿著珠子,問:「誰雇你們做事?」
老叟顫抖著道:「沒、沒人。是老兒財迷心竅,這才……」
「呵。」第一秋輕笑一聲,說:「你帶著九個孩子穿河入海,才賣幾個錢?你財迷心竅倒是特別,盡幹這賠錢的買賣。」
老叟愣住,半天說不出話。第一秋又一抬手,鮑武便將另一個男子也拖進了碳筆畫成的黑圈裡。
「別,官爺別!我說,我說!」船上肉香越來越濃,老叟已經驚得口齒不清。他說:「是……是……」老叟看起來已經不打算抗拒,只是他喉頭一哽,繼續說:「是……」
謝紅塵和第一秋察覺不對,猛然衝過去,一把捏住他的嘴。然而來不及!就從他嘴裡,一條火舌噴薄而出。二人只能鬆開他,後退躲避。不消片刻,他整個人都燒成黑灰。
而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同時一併燃燒。連圈中重傷的也沒放過。
何惜金三人吃了一驚:「是忌言術!」
第一秋揮袖擋退了火舌,眼神更是陰沉。忌言術,並不是哪個宗門的特有法術。如今修習者甚多。通常是施術者設下禁忌之語,一旦中術者想要說出這些禁忌詞匯時,立刻就會術發而死。
死狀各異,但情形相同。
事情到了這一步,謝紅塵和第一秋心頭都如壓巨石。
第一秋又編了一陣珠繩,這才道:「搜查海市,將被拐帶的孩子領回去,交給官府善後。另外,著各郡縣貼出公告、日夜誦讀,警示百姓,以防上當受騙。」
鮑武應了一聲,諸人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幾撮黑灰,眼神都十分沉重。
這些騙子拐帶了孩子,卻是不顧千里萬里之遙,草草賣掉。不為錢財,那為什麼?他們背後之人早就已經設下忌言術,顯然對仙門手段十分瞭解。此人是誰?
兩個人都不敢猜,就如謝紅塵疑心謝靈璧,而第一秋更疑心師問魚。
可線索在這裡又全斷了。
碧霄寶船帶著被救出來的孩子,準備折返。謝紅塵卻突然道:「第一秋。」
第一秋站在甲板上,手上仍是編織著珠繩:「謝宗主有何指教?」
謝紅塵的雙目隱在素紗之後,神情也冷肅,他想了半天,終究是什麼也沒問,御劍離開。
白衣劍仙,長空御劍,衣帶當風,風華燦然。甲板上,鮑武見了,不由道:「這狗日的劍仙,還真是玉皇大帝放屁——神氣啊!」
監正大人目光涼涼,說:「鮑監副回去之後,就收拾行裝吧。」
「啊?」鮑武忙問:「監正要派小人去何處?」
第一秋返身走進船艙,說:「你既如此傾慕劍仙,不如明日就去玉壺仙宗拜師學藝。」
呃。鮑武搔了搔頭,隨即叫起屈來:「監正,天地良心,我老鮑對你可是一片忠心啊!」
第一秋沒有理會追上來的鮑武,心中冷哼——謝紅塵必是想問黃壤之事,但始終不曾開口。這個人,也當真是忍得。
他回身,令碧霄寶船返回駱駝堡。而監正大人自己則另有去處。
白骨崖。
苗耘之診斷過黃壤的病情,也不敢去動盤魂和定骨二針。他只是用針灸和藥浴之法為她治療。
黃壤蒸了個藥浴,自然也是神清氣爽。幾個小師妹爭著為她穿好衣服,又幫她美美地梳了個頭髮。她衣裙多、髮飾也多。小姑娘們常年留在白骨崖,雖說生活無憂,但花花世界卻見得頗少。
所以每每翻看她的首飾,都能玩上老半天。
第一秋進來的時候,五六個姑娘正搶著看黃壤那一箱子珠花。
見到他,大家頓時臊得臉色通紅,爭搶著就要往外跑。第一秋掃了一眼,見黃壤裙衫整齊,髮式也梳得精巧,知道大家照顧得當。他自然也就不在意,反而取出幾條珠繩,道:「阿壤行動不便,勞煩諸位女醫。我親手編了幾條髮繩,還望幾位笑納。」
他那珠繩乃冰絲為線,珊瑚作花,編得精巧漂亮。更重要的是,末端的繫珠上,還有他的印章落款。這可是司天監監正大人的手作!幾個姑娘哪裡忍得住,最終還是一人拿了一條。
姑娘們拿著珠繩,嘻嘻哈哈地跑開了。
第一秋這才來到黃壤面前,他蹲下來,用手背輕觸她的臉。黃壤剛蒸完藥浴,身上還透著一股子似花似藥的香氣。她小臉補夠了水,吹彈可破一般。
第一秋說:「看來,白骨崖的水土很是養人。」
黃壤沒有回話,即便在心裡也沒有。其實對她而言,身在白骨崖或者司天監,又有什麼區別?可……她其實有點想他。或許是夜裡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還是會覺得空茫。
第一秋握住她的指尖,問:「黃壤,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黃壤只有無言。不一會兒,苗耘之進來。第一秋迅速縮回手,苗耘之冷哼一聲,丟了幾個藥包過來,又指了指房間裡的澡盆,道:「小崽子,你也泡半個時辰,對你體內血毒有好處。」
第一秋將藥包接在手裡,已經有一個傀儡提了熱水進來。白骨崖其實人手短缺,苗耘之又不輕易收藥童。這十幾個傀儡可算是雪中送碳了。也難怪何首烏態度大變。
等到熱水兌好,第一秋將黃壤推到窗前,讓她正對窗外,自己解了衣袍,踏進澡盆裡。
窗外是懸崖,不會有人經過。黃壤憤憤不平——你洗澡難道我就看不得了?還有,為什麼其他人都有珠繩,我沒有?!
哼!
第一秋顯然不明白她的這些小心思,他泡在澡盆裡,那藥包裡不知道是何藥草,暗紅色的熱水包圍了他。
白色的水汽之中,第一秋閉上眼睛。而就在此時,黃壤腦子裡又開始尖銳地疼痛,無數聲音在腦海裡響起。又是那種熟悉的感覺。
上次入夢便是如此!
黃壤不再覺得痛苦,她甚至充滿了期待。
如今的她,只有在夢裡,才能徹底擺脫禁錮,自由自在。她安靜地等待,那些慘呼像是從遙遠的玉壺仙宗傳來,就在那方暗無天日的密室裡!
黃壤彷彿看見了閃動的符光,黑暗中湧動的人臉上,露出詭異猙獰的神情,滿是扭曲的怨與痛。
果然,到了最後,她猛地被一股怪力拉扯,整個人從軀體中掙脫。
又是那座塔。
八面玉階,九重金塔。
塔頂依然站著那個人。周圍長風呼嘯,大雪紛飛。他居高臨下地俯視黃壤,笑道:「自由的滋味如何?」
黃壤本想看清他的臉,但金塔碎光點點,威勢壓得她直不起腰。她只能低下頭,那人又揚手扔下一物,道:「去吧,享受你的盛宴。」
那物叮的一聲,砸在她腳邊。黃壤撿起來,又是一把冰針。與前一把看起來一般無二。
這像是整個夢境,它開始融化時,就代表整個夢境的坍塌。
「你……是誰?」黃壤艱難地開口。
但塔上的人沒有回答。他當然不會回答,黃壤甚至都不意外。她握緊那把質如冰玉的茶針,眼前世界驟然改變!
恍惚中,黃壤看見了一個小院!
小院裡擺放著無數花盆,每一個盆裡都是正在培育的變種。黃壤意識有一瞬的昏亂,眼前景象由虛到實。她回過神來,見自己正坐在簷下的躺椅上,手上正握著那把冰玉般通透的茶針。
這是……仙茶鎮黃家,她自己的小院。
因為父親黃墅子女眾多,整個黃家,只有她有自己獨立的小院。她在這裡一直住到出嫁。
黃壤將茶針插在髮間,起身查看花盆裡的小苗。那是她另外培育的豆種——她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仙茶鎮。
而此時,丫頭戴月進來,稟道:「十姑娘,老爺讓您出去見客,說是八十六皇子來了。」
八十六……皇子?
黃壤頓時面色古怪——什麼鬼!她正要問,忽然想起第一秋。
啊!差點忘了,他也是位皇子。但這真的不能怪自己——八十六皇子,這誰記得住?!
他過來幹什麼?
黃壤回頭問戴月:「現在哪一年?」
「啊?」戴月瞠目結舌,「十姑娘,現在是成元初年呀。」
成元初年,黃壤慢慢回想著時間。自師問魚尋求長生道之後,他改年號為成元。成元五年,第一秋向自己提親被拒,同年,她嫁給了謝紅塵。而現在……
啊,成元初年,朝廷推算出明年有大旱,正在四處尋找土妖培育耐旱的良種……
黃壤由戴月陪同,一路來到正廳。見黃墅和一個少年已經按賓主落座,兩個侍從左右護衛。
那少年身穿紫色官服,腰繫金魚袋,足踏黑色官靴——他聽見聲響,轉頭看過來,正是少年時候的第一秋。這時候的他,還不似百年後的他那麼狗。
眼前少年俊逸稚氣,目光清澈,充滿朝氣。
黃壤已經忘記了兩人的這次會面,畢竟這一切,於當年的自己而言,就像第一秋在皇子之中的排名一樣。
——這哪記得住?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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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4 00:04:41
第二十七章 刺股
正廳裡,黃壤走到中間,向黃墅行禮。
黃墅皮膚黃中帶黑,體格卻十分粗壯。這讓他即使是身穿綾羅,也欠之貴氣。見到黃壤,他倒是有些高興,說:「阿壤,還不快拜見八十六殿下?」
他自以為這句「殿下」是奉承之言,卻沒有看見第一秋皺起的眉峰。
當今皇帝師問魚膝下子女眾多,而他為了防止子女窺探皇位,索性將所有子女都逐出了皇室。迫著他們改名換姓。如今的第一秋,與他雖有父子之實,卻無父子之名。
黃壤覺得,皇子這個身份,恐怕並不能令第一秋感到榮耀。
她微微一笑,款款行到第一秋面前,施禮道:「民女黃壤,拜見監正大人。」
草民拜皇族,本應行大禮。但她行了女兒禮。女兒禮柔弱優雅,她身量纖纖,飄飄下拜時更如弱風扶柳、似嬌葉藏花。
因著這幾分風姿,這些年,從來不曾有人挑她錯處。
果然,第一秋也沒有。他伸手虛虛一扶,道:「姑娘免禮。」
黃壤抬起頭,隔著一百多年的時光,與第一秋相望。這一年的他,臉上的笑意直達眼底,還很陽光俊朗。成元一百一十五年之後的他,也經常偽裝這種溫和。
所以有時候,會顯得有些陰陽怪氣。
而他身邊站立的人,正是李祿和鮑武。
想來此時的司天監剛剛成立,他能用的人不多。於是兩位後來赫赫有名的監副,也只能充當侍從,跟著他跑這一趟了。
黃壤在黃墅身邊坐下,黃墅這才道:「這是我的小十,也是我黃某最喜愛的女兒。」
他一副慈父之狀,黃壤也立刻起身,向他輕輕一福,含羞道:「父親謬讚了,哪有當著外人,如此誇耀自己女兒的。」
黃墅哈哈一笑,道:「這次八十六殿下親自前來,是因為司天監推算出明年將有大旱。殿下想要培育出最耐旱的種子。」他句句不離「殿下」二字,簡直像是搶著去打第一秋的臉。
果然,第一秋的笑容已經十分勉強。
黃壤接過話頭,說:「萬物生長,皆有其道。再抗旱的種子,若是赤地千里,恐怕也極難生長。監正大人要求這抗旱的種子,只怕不易。」
她的這聲監正大人,好歹是博了幾分歡心。第一秋顯然更願意同她說話。他道:「正因不易,在下這才四下尋找育種名家。聽聞仙茶鎮的黃家也是育種的好手,不能一試麼?」
此時,黃墅急忙道:「試自然是要試的。阿壤,這些天你便將手頭的事都擱下。為八十六殿下好生培育這抗旱的變種!」
他一邊說話,語氣已經加重。黃壤知道自己父親的脾氣,當下道:「女兒遵命。」
黃墅這才笑道:「八十六殿下放心,黃家一定會竭盡全力,為殿下分憂。」
他一口一個殿下,而第一秋仍十分耐心,他道:「那就有勞阿壤姑娘了。十日之後,在下會再過來。」
說完,他起身離開。
黃墅一直將他送到門口,眼看著他上馬離開,這才回身,道:「你聽著,朝廷這次許以重金。此事無論如何,不能失敗!」
黃壤臉上笑盈盈的,道:「方才說難,只是為了讓殿下知道父親的不易。畢竟黃家上上下下,都由父親一力支撐。女兒眼看父親辛苦,怎麼能不為父分憂呢?」
她容色無雙,聲音又甜美溫軟,說的話也字字動聽。黃墅自然也就收了怒色,他握住黃壤的手,輕輕拍了拍,說:「爹這麼多兒女裡,只有你最懂事。」
黃壤扶著他回內室,裡面他的兩個侍妾早已等候在側。見他進來,兩個侍妾忙上前,為他脫去外袍,侍候他坐在躺椅上。一個侍妾脫了他的鞋子,開始為捶腳。
黃壤一抬手,就有侍女送來煙桿。她熟練地捲著神仙草所製的煙葉,說:「女兒為爹爹卷一斗煙抽。」
黃墅滿意地點點頭,說:「還是阿壤最知爹爹心思。」
黃壤很快捲好煙,將煙桿遞到他手裡。黃墅抽了幾口,他的兩個愛妾開始為他捶腿、揉肩。不一會兒,黃墅便如陷雲霧,他閉上眼睛,整個人都癱軟下來。
黃壤這才起身,不聲不響地出了內室。
仙茶鎮。
第一秋同李祿、鮑武策馬而行。如今春光正好,萬物萌芽。
鮑武道:「那個黃墅老兒,我老鮑聽他說話,真是擔大糞進城——臭得熏人。」
李祿笑道:「倒是他那女兒不錯,溫婉知禮,一雙眼睛水汪汪地勾人。」
第一秋並不參與這樣的聊天,只是道:「都說黃家乃培育良種的名家,可我看黃墅眼藏淫邪,體虛氣弱,又沒什麼腦子。不像真有才幹之人。」
他年紀輕,李祿難免便多有照顧,遂解釋道:「這些年黃家確實也培育了不少名種。或許家族中另有能人,只是被他居功,所以聲名不顯。過些日子,且看他如何說。」
第一秋嗯了一聲,見路邊有村民經過,他翻身下馬,攔住那村民問:「都說黃家擅育名種,此言可屬實?」
那村民看了一眼他,罵道:「你是誰啊?好狗不擋道的道理你難道不……」
他話剛說到這裡,李祿已經隨後趕到,並且極快地遞了一小塊銀子過去。他村民看了看那錠銀子,於是剛才就變成了:「嘿,小人擋了官爺的道,真不是好狗。官爺,這黃家確實擅長培育名種,不過那家主黃墅卻是酒囊飯袋一個。您要育種啊,還是得找黃家十姑娘。嘿嘿。」
他收起銀子,一溜煙地跑了。
黃家……十姑娘?
第一秋若有所思。李祿道:「黃壤?」
三人互相對視,久不言語。
接下來又連問數人,卻都是這般說辭。
而黃家,黃壤的小院裡。
不一會兒就跑來十幾個村民,他們來了也不進來,就站在院門口。黃壤看著這十幾個人,愣了好久,才想起來——當年的自己,好像是找了許多鎮裡的村民暗中贈予良種,只需要遇人詢問,便不動聲色地吹噓自己一波。
所以這些人,其實是她的……托兒。
「嘿嘿,十姑娘。」村民們笑得十分諂媚,「您交待的事兒,你們已經做好了。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沒出半點紕漏!」
黃墅是絕不許允兒女們闖出什麼名頭的。只有這樣,黃家所有的功勞,才能盡歸於他。而這些沒什麼出息的子女,才會更服從他的管束。
當年的黃壤,便出了這麼一招。
那些用來「養托兒」的良種,於村民而言是救命之物。可對她而言,畢竟只是手裡縫裡漏那麼一點兒出去。當年的自己真是機智啊!黃壤一邊感嘆,一邊道:「你們今年的良種,本姑娘會單獨發下去。」
十幾個村民大喜過望,連聲道謝,喜滋滋地去了。
而仙茶鎮,第一秋連問了好些村民,果然都只得到了這樣一個結果。
那一天,他記住了一個名字——十姑娘黃壤。
等到村民盡數離開,黃壤回到院中。
她抬手觸摸鬢邊所戴的茶針,只有這東西,隨時提醒她這只是一場夢。她開始有些明白,彷彿是所有人都入了她的夢,陪她回到了成元初年。
而整個夢境中,只有她保持了清醒。其他人,只有在夢醒之後,才會擁有記憶。
若是這樣的話……黃壤姿態嫵媚地輕撫鬢間茶針——靈璧老祖,那我可就要給您獻上另一重驚喜了!
「姑娘!」她身邊,丫頭戴月一臉不安,「您剛剛笑得好嚇人。」
「是嗎?」黃壤回身看她,半晌,突然問:「戴月,你想名揚天下嗎?」
戴月是個苦孩子,她母親是凡女,乃是黃家的下人。一日黃墅請了幾個小妖過來喝酒,他的狐朋狗友,自然也正經不到哪去。
那幾個小妖,在後院遇到掃灑的凡女,便將之玷污。隨後,那凡女就有了戴月。
戴月生來就是半人半妖,她頭上多了兩個狐狸耳朵。大家都笑話她爹應該是那隻公狐狸精。
當然了,公狐狸精自然不會認她。她母親很快老病而死,戴月生得好看,她若想要侍候黃墅,在黃家混個姨奶奶也不是什麼難事。
但她常常灰頭土臉,並不張揚自己的美貌。
黃壤院子裡需要丫環,她便積極表現,努力爭取。黃壤喜她韜光養晦,又手腳俐落,便將她要了過來。她到了黃壤身邊,這才沒什麼醃臢人垂涎。否則大抵也是跟她娘一樣的命。
於是她侍候黃壤很是盡心,以至於後來黃壤做什麼事都不避著她。
時間久了,她便成了黃壤的心腹。
但是後來……呵,後來黃壤攀上謝紅塵,想要嫁入玉壺仙宗。
謝紅塵卻並沒有昏頭,他對黃壤做了細致入微的調查。而其中「出力」最大的,就是黃壤這個貼身丫環。條件是謝紅塵將她帶離黃家,脫了她的奴籍,並許她拜入仙門。
為了這誘人的條件,戴月將黃壤的底子吐了個乾淨。當然了,為了防止黃壤知道後報復,其中有一些事,她便添油加醋,說七分藏三分。
原以為,黃壤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嫁給謝紅塵了。誰知道,黃壤卻還是如願出嫁。為此,戴月很是忐忑了一陣,但好在謝紅塵向來守信,在多方印證之後,果然將她贖出黃家,脫了奴藉。並薦她拜入幻蝶門。
初時戴月一直惶恐不安,生怕黃壤報復。但黃壤一直沒有動作,二人也再沒見過。
有了謝紅塵的舉薦,又曾是謝夫人的貼身婢女,戴月在幻蝶門過得不錯,聽說還嫁了個家世優渥的世家子弟。
——畢竟謝夫人之賢德,聞名仙門。她的貼身婢女,自然也差不到哪去。
而多少年之後,黃壤又見到了她。時間真不能往回倒,不然很多話聽起來,都會可笑。
比如現在的戴月就顯得很是猶豫:「姑娘又笑話我。我不過是個服侍姑娘的丫頭,怎麼敢想什麼名揚天下呢?」
黃壤倒是不在意,說:「現在,你可以想一想了。」她在此處頓了頓,突然說:「十日之後,由你去接待八……八……八十幾皇子來著?」
戴月一臉無奈:「八十六皇子。」
「對。」黃壤一想起這排序,便十分想笑。她道:「我都想提前恭喜你了。」
當年梁米之事有多轟動,黃壤可是再清楚不過了。如今她將這事兒讓給戴月,自然便是將功名利祿一併轉手了。戴月自然不解,她問:「我、我?我不行啊十姑娘!」
黃壤說:「我自然有辦法讓你行。」
戴月問:「十姑娘,那您呢?您要做什麼?」
黃壤仔細打量自己這一雙纖纖玉手,說:「本姑娘要轉修武道。」
「什、什麼?!」戴月瞪大眼睛,像是聽到了什麼駭人聽聞的鬼話。
可是從那一天起,黃壤真的開始轉修武道了。
她用自己的積蓄,買了許多靈丹,開始錘煉體魄,為自己的武修之路打下基礎。
戴月看她如見鬼。
——十姑娘什麼時候對這些東西感興趣過啊!
第一秋約定的十日之期,很快就到了。
黃壤本就培育過梁米,如今再次培育,當然是不費吹灰之力。她將花盆端給戴月,悄悄同她耳語幾句。戴月仍是不安,黃壤卻不耐煩地道:「馬上離開,不准打擾我練功。」
沒辦法,戴月只得抱著這花盆出去。
第一秋到了黃家,卻沒有去見黃墅——他對黃墅這個人,實在是不喜。
他徑直來到黃壤的小院,顯然,黃壤上次請的那一批托兒,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剛進到小院,他就看到角落裡有個丫環正蹲在一個花盆前。他走過去,驀地發現那花盆裡的土乾得結了塊,卻有一個小綠芽,自土裡鑽出來。
「這是什麼?」第一秋突然開口。那丫頭當然是戴月。她嚇了一跳,抬頭見是他,忙跪地道:「戴月拜見殿下。」
又是殿下……第一秋皺眉,怎麼世人這麼喜歡這個稱呼?但他也並不打算跟一女子計較。他只是又問:「這是什麼?」
「啊……這!」戴月想起自家十姑娘的話,忙說:「回殿下的話,這是……是戴月培育的一株糧食變種。上次聽到監正的話,戴月……就悄悄培育了一株。」
「你?」第一秋將那花盆挪到眼前,只見盆裡土壤結塊龜裂,毫無水分。但那小芽卻綠油油的十分飽滿。他說:「黃家一個丫環也有這樣的本事。看來是我小瞧黃墅了。」
戴月平生第一次被人肯定,頓時臉羞得通紅:「殿下過獎了。我、我只是從小跟著十姑娘,耳濡目染,也跟著學了些。」
第一秋嗯了一聲,說:「你培育此物,你們十姑娘知道嗎?」
戴月心中略一猶豫,就道:「十姑娘她……並不知道。」
第一秋點點頭,說:「那你便自行培育吧。最近幾天我會住在仙茶鎮。你若需要什麼,便遣人前來報我。」
戴月微微抬頭,正撞上第一秋的目光。她心中一陣發虛,便連頭也開始暈眩。生平第一次,有這樣俊美尊貴的人物同她說話。而且是這般和顏悅色、溫和親近。
「我……好……好。」她幾乎慌亂地道。
第一秋沒再見黃壤,他舉步出了小院,李祿和鮑武便迎上來。李祿問:「監正不再見見十姑娘了?」
「不必了。」第一秋回想剛才的事,道:「可能十姑娘身邊這個叫戴月的丫頭,才是黃家真正有天賦之人。能在我們提出要求的第十天就交出這樣的良種,此人不凡。」
李祿又看了一眼小院,說:「但若論姿容,監正應該更喜歡十姑娘那調調。下官還以為,監正會見見十姑娘。」
第一秋掃了他一眼,他立刻躬身道:「下官多嘴。」說著話,假模假樣地給了自己一個嘴巴。
當然了,黃壤也沒想著見第一秋。她正在刻苦攻書。
「該死的,這都寫的什麼啊!」黃壤看得抓耳撓腮。沒翻兩頁書,她就想睡覺。但十姑娘也是個狠人。她抽下頭上茶針,往自己大腿上一紮,頓時整個人精神一振。
——頭懸樑、錐刺股,也不過如此了。
謝靈璧,你且好生等著吧。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4:55
第二十八章 梁米
黃壤對修武道,其實並非一無所知。
從前她為了培養謝酒兒,很是細致地瞭解過如何築基煉體。只是從前她的大部分嫁妝全部都花到了謝酒兒身上,如今她可以提前把這部分錢拿出來,充盈自己。
如果記憶不錯,在成元五年,她就會遇上謝紅塵。時間緊迫,希望還來得及。
黃壤一刻時間也不想浪費,培育良種的事,自然沒法再親力親為。
育種是個苦差事,她從前大量的時間精力全部都耗在了農田裡。但好在戴月從小陪著她,對育種的事也並不是一無所知。甚至這丫頭的見解已經十分廣博,偶爾提到一些種子,也能說出幾分道理。
唯一缺陷,只是她不是土妖出身。
但……這樣更好啊。
這幾天,黃壤一直在閉關修煉。
而黃墅沉迷於神仙草,自然也是將所有事情交待給黃壤。於是戴月便幫忙查看農田,照管黃家所培育的良種。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在農田遇見第一秋。
初時,第一秋與她聊起抗旱的良種之事。二人便經常一起查看那個花盆裡的小苗。小苗長勢喜人,但畢竟也不能一直當作話題。
於是第一秋便慢慢瞭解戴月的身世。
二人除了良種的事,漸漸也有了別的話。戴月的出身,確實令人同情。戴月發現自己每每說起時,總能引得這位少年殿下唏噓,她便有意無意地多說幾句。
三月初三,黃壤的生辰。
黃壤正埋頭練功,戴月進來,她勸道:「十姑娘,今兒個可是您生辰。就算是要練功,也得吃碗壽麵呀。而且一會兒鎮上的百姓們還要來為您賀生呢!」
「不必了!」黃壤揮揮手,她還有不到五年的時間。這對於她這種天資不算特別好的人來說,已經十分緊迫。哪裡還敢揮霍?
戴月欲言又止,好半天,說:「那我讓他們將禮物留下了。」
黃壤嗯了一聲,目光一抬,不經意看見戴月髮間繫著一條珠繩。這珠繩編織巧妙,上面的珊瑚珠粒粒飽滿,色若牛血。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這東西,黃壤見過!
可不是見過嗎?
就在她入夢之前,白骨崖上。第一秋來看她的時候,就給裡面的醫女小師妹們各送了一條這樣的珠繩!
這個人還真是……
「哈!」黃壤冷笑了一聲,頓時覺得那珠繩十分礙眼。萬想不到,這東西自己夢外沒有,夢裡還是沒有!
戴月眼見她盯著自己繫髮之物,頓時有些慌亂:「十、十姑娘……」
「無事。退下吧。」黃壤先將這事兒擱下。當務之急還是努力修武,她可沒有一心二用的本事。
眼見著三個月如流水一樣匆匆過去。
那個花盆裡面的種子飛速生長,最後結出了一種淡紅色的穗粒。一株共十二穗,粒粒飽滿,葉片肥厚。而且整個土壤,全程沒有澆過水。
第一秋看著盆中的植株,心中簡直震驚。李祿和鮑武也是驚得說不出話。
——三個月,僅僅三個月。這個戴月,竟就培育出了如此完美的品種。
「戴月姑娘神人也!」鮑武讚了一聲。
便是李祿也道:「姑娘巧智,實在令人欽佩。」
戴月還是有些臉紅,她一臉期待地看向第一秋。第一秋將花盆裡的穗粒摘下來,在掌中揉開。裡面的種子表面粗糙,然內裡果肉卻異常厚實。
他說:「我已經租下鎮外的一片良田,戴月姑娘便去那裡試種。如何?」
戴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在黃家自然是不可能擁有自己的農田的。黃家所有的農田以前都由黃墅分配給自己的兒女,再由他們雇傭仙茶鎮的佃戶。
每年試什麼種都由他們說了算。
後來,黃墅萎靡不振,黃壤掌管了家業。這些農田就由她分配給家中的少主。哪裡輪得到戴月這個丫頭?
她只能是陪著黃壤,替她管理佃戶,幹些雜事罷了。
可如今,第一秋竟然讓她自己試種。
戴月受寵若驚,說:「可、可家主他老人家……」
第一秋體貼地道:「我自會安排,不必擔心。」
戴月連呼吸都變得急促,好半天,她道:「好……我聽殿下的。」
第一秋溫和地道:「以後戴月不必稱我殿下。」
他少年英俊,氣質又如此清朗,戴月不由羞得低下了頭,好半天才小聲問:「那、那我應該如何稱呼您呢?我聽十姑娘……稱呼您為監正。」
第一秋微笑,道:「你暫時也就這麼稱呼吧。」
戴月鼓起勇氣,問:「我叫您秋大人,好不好?」
「當然。」第一秋依然溫柔回應,似乎有求必應。
他果然在仙茶鎮旁邊租下了一大片農田。
戴月看著那片田,心都在跳。
——這麼一大片田地,比黃壤手中的農田都多。如果全部屬於自己……戴月連心跳都開始加快。
這一次試田,她沒有告訴黃壤。
「十姑娘太忙了,我不用拿這些東西打擾她。而且我跟著她這些年,好多事情都是我替她做。試田之事,我自己也可以。」她默默對自己說。
而此時,黃壤錐刺股的手段已經行不通了。
畢竟是個大姑娘,這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像什麼樣子?
她只能抓了一隻洋辣子,擱在旁邊。這蟲長得花花綠綠,看著就十分提神。黃壤實在坐不住的時候,就伸手抓握它一番,它一蜇下來,黃壤立馬就跳起來,表演一段「燙手舞」。那滋味真是誰嘗誰知道。
黃壤就靠著它,將那些築基的典籍一本一本地看下來,一邊看一邊罵——武道真不是人修的,當年謝酒兒也不容易啊。
天啊,自己要是再學不會,這隻洋辣子就要學會了……
仙茶鎮外。
戴月開始試田,她帶著佃戶,指揮他們開始播種。
黃壤的兄弟姐妹們當然知道這事,眼看著第一秋天天陪著這小小一個丫頭,其他人自然十分不滿。於是時常有人暗暗搗亂。
這導致第一秋對黃家人失去了所有的好感。
因著第一秋的保護,戴月這才順利開田。眼看著種子開始發芽,第一秋立刻就意識到不對——這芽苞比起在花盆裡可是弱了不少。
他都發現了,戴月當然也發現了。
她心中慌亂,卻也不敢在此時說出黃壤的事。一個謊話,是需要無數謊話來填的。她只好說:「可能是良種還不穩定,待我再研究幾天。」
第一秋並不奇怪,良種的培育絕不會一帆風順。戴月這麼快就交出了種苗,他本覺得詫異。如今出了問題,反而是意料之中的事。
是以他出言安慰道:「戴月姑娘不必過度焦慮。第一次開田不順,並不奇怪。以姑娘的才智,一定會成功的。」
戴月點了點頭,卻有些心不在焉。
及至辭別第一秋,她匆匆回到小院,第一時間去找黃壤。
黃壤看見她,問:「準備開田了嗎?」
戴月一愣,她心思幾轉,說:「十姑娘,都是戴月不好。」說話間,人已是跪倒在黃壤面前。黃壤盯著她看,半晌,說:「你自己去開田了?」
戴月心中一驚,只得找理由,道:「是秋大人他等不及,催著我開田。我本想回來稟告十姑娘,可是……」
黃壤沒再聽下去,她對過程不感興趣。於是道:「苗虛不壯。無水雖活,卻也不會結穗。」
戴月一臉震驚:「十姑娘如何知道?」
黃壤當然知道,這梁米育種,從前難倒了多少名家?她試驗了無數次,最瘋魔的時候,一院子一千八百多盆種苗。她說:「隨我去田裡看看。」
一聽她要親自前去,戴月頓時有些慌亂,說:「十姑娘這便要去嗎?」
黃壤倒覺得奇怪:「我不能去?」
戴月忙說:「不不,只是……」到了現在,她也不能再隱瞞了,只得說,「秋大人在仙茶鎮以北租下了一片農田。我……我們在那裡開田。」
黃壤本就是個竹編的篩子——全是心眼兒。她哪還摸不透其中關竅?她說:「看來,這位監正大人是想為你置一份家業啊。」
戴月忙連連磕頭:「戴月不敢。我知道這本就是十姑娘的。就是到了我手上,也還是十姑娘的。」
「說得好。」黃壤拍拍她的頭,「起來吧,帶我去看看。」
戴月只好領著黃壤,一路來到仙茶鎮以北。
這裡果然早就開了好田。黃壤繞著農田查看,見苗黃而虛,倒伏不起。她只得又配了方子調土。這調土之事,是要改變土壤成分和性質。
非土妖不可。
黃壤令所有佃戶離開農田,隨後她整個人化為原形。金色的泥土散如煙粉,飄飄搖搖墜如落花。整個土地都在剎那間摻入了金光,如秋收般暖意洋洋。金沙在整個農田中穿行,無數土壤震動著向她靠攏。
戴月站在田邊,心裡百味橫陳。這一點,她是做不到了。以後就算是她想要育種,也需要有土妖相助。她突然想,這可能就是黃壤可以毫無顧忌地將種苗交給自己的原因。
——因為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取代她。
這些年,她一直侍候黃壤。她太瞭解黃壤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把控黃家了。
她這個人,絕非表面上那般無垢無瑕。相反,她精於算計、步步為營,她表面有多溫婉,背地裡就有多狠辣。
戴月咬著唇,過了許久,黃壤終於調完土。
一把金色的土壤在地邊重新凝結,漸漸幻化為傾城之色。黃壤一邊整理衣裙和鬢髮,一邊說:「好了,讓佃戶重新將苗扶正。」
方才她調土,地裡的初苗果然被攪得七歪八倒。
戴月連忙應了一聲是,黃壤這才離開。
次日,第一秋帶著李祿、鮑武再度前來查看時,土裡的種苗已經恢復了生機。
「簡直神奇。」李祿嘖嘖讚嘆。
戴月見了第一秋,下意識跑過來,她揚起一個笑臉,道:「監正大人,昨夜我一夜未眠,終於重新調土。果然,種苗已經恢復了。」
第一秋掃視整個農田,微微點頭,道:「戴月真是人間奇女子。」
第一次,他沒有叫她戴月姑娘。
戴月心醉,她面色通紅,道:「我……能為秋大人解憂,戴月也……特別開心。」
李祿一看,這……人家話都說到這種地步,自己二人在這裡可就不合適了。他說:「監正,下官和鮑武幫佃戶幹點活。」
第一秋嗯了一聲,鮑武還莫名其妙——我倆去幹活?!
李祿拉上他就走。
及至下半年,一種名叫梁米的糧食種子橫空出世。它極為耐旱,可以在毫無水源的情況下依然生長結穗。而且葉片肥厚,最能儲水。
成元二年,司天監將種子發放下去,要求百姓必須全部種植。
當然了,此事也沒那麼順利。
百姓種植梁米之後,很快就有了收獲,然後黃家被罵了個狗血噴頭。
——這玩意兒實在是太難吃了!
黃墅雖然收了銀子,但可不會被戴月遮掩!他毫不猶豫地把戴月推出去,於是世人皆知,這天殺的梁米,出自戴月之手。
戴月還沒開心幾天,就陷入了被世人指責的尷尬境地。好在司天監派人保護,這才讓她還能好好地在黃家生活。為此,黃墅十分不快,屢次打罵。
但好在,大旱很快就來臨。
河水乾涸,赤地千里。
其他糧食逐漸枯死,百姓連樹皮草根都尋不到了。可偏偏,梁米還活著。它植株低矮而且強壯,葉片和根莖十分肥厚。百姓實在渴得慌了,發現其根葉生嚼也能解渴。
雖然味道確實糟糕,但為了活命,誰還顧得這許多?!
一時之間,罵聲驟停,隨之而來的,全是讚譽。
戴月這個名字,因禍得福,世人皆知!
而此時,黃壤仍在練功。
天下事被隔絕在外。對世人而言,這是民生大事。可對她而言,說到底這只是一場夢罷了。好夢完結,世界會甦醒,只有她將重陷深淵。
她的時間如此珍貴,哪還有心思去做什麼梁米……
直到這一天,第一秋前來黃家提親!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5:10
第二十九章 盛名
從成元初年到成元五年,時間匆匆而過。
戴月從一個無名丫環,逐漸聞名於天下。黃壤平時並不怎麼培育良種,但給她的種苗卻十分完美。每一樣種苗流到市面上,都能引起世人爭搶。
戴月看得心驚——這幾年,黃壤根本沒有在育種之事上下過功夫。為何她如此輕而易舉,就能育出這般品相完美的種苗?
——當然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些東西,黃壤當年在夢外早已試育了無數次。如今看來輕鬆,不過是因為當年處處嘔心瀝血罷了。
於是五年之間,戴月不僅有梁米這樣的驚世之作,她還「培育」出了名叫一瓣心的名茶。
一瓣心出茶極低,但其入口之甘美,足以令人忘憂。很快此茶就成為王宮貴族爭求之物。
她甚至也為天下醫者培育出了一種名叫苦蓮的藥材,可以有效防止傷口感染化膿。而苦蓮產量大,自然價格也低廉,其磨粉之後,就成為百姓家中常備的外傷藥。
還有一種豆種,不僅果量翻倍,其花、葉、莖、根皆十分細嫩,全都可以做菜。
如此頻繁地育種,而且均大獲成功。戴月被人眾星拱月,去到任何一處,等待她的都是如潮水般的讚譽。漸漸的,那些人都稱她為「戴月姑娘」。世間人甚至為她賀號玄度仙子。
越來越多的貴家公子向她提親。
當然,她是黃家的家奴,她的親事,自然要經過黃墅。
而黃墅卻是不會允許的。那些貴公子固然能開出優厚的條件,但無論條件多優厚,始終也比不上如今戴月帶給黃家的財富。
黃墅可不傻。於是那些上門的公子哥,一個兩個,全都被推掉了。
戴月在外面聲名顯赫,可在黃家,她始終只是一個丫環。黃墅是不會單獨劃給她農田的,她甚至依然住在黃壤的院子裡。
黃壤自然不會苛待她,她的一切吃穿用度皆於黃壤無異。可戴月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想要為自己謀另一條生路。
成元五年初春,黃壤正在練功,忽然下人來請,要她前往正廳見客。
黃壤只得換了衣裙,帶著戴月前往正廳。
剛進到廳中,就見黃墅和第一秋已經分賓主落座。黃壤只得上前施禮:「見過監正大人。」
幾年潛心修武,如今她的體態不似從前般弱不勝衣,倒是行若疾風、英姿颯爽。
第一秋微笑,道:「十姑娘免禮。」
黃壤起身,坐到黃墅身邊。然後聽第一秋說:「實不相瞞,今日在下前來,是另有一事,希望家主成全。」
成、成全……黃壤心中一跳,猛地想起——從前第一秋向她求親,正是成元五年!
啊,難道他今天竟然是來向我求親的?!黃壤頓時十分糾結,從前的她不喜歡第一秋這種類型。那時候的她還十分慕強,渴望最豐滿的羽翼和最堅實的臂膀。
可現在,黃壤已經知道,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最堅實有力的臂膀。
所以這一次,還是拒絕嗎?
黃壤心中猶疑,畢竟夢外的第一秋,可是從這次求親之後,便惦念了她一百多年。這份心意,若說感天動地也不為過了。
想想第一秋在白骨崖為自己求醫,黃壤終究還是心軟。
只是自己五年苦修武道,總不能功虧一簣。
一時之間,各種思緒紛雜散碎。黃壤心如亂麻。
而正在此時,黃墅也道:「哦?殿下請講。」
第一秋徐徐道:「在下想向家主求娶……」他目光掃過來,黃壤急忙避開。第一秋繼續道:「戴月姑娘為妻。還望家主成全。」
戴……等等,停!
黃壤所有的紛亂都凝固在這一刻。求娶戴月?!
這不對啊!
夢外的成元五年,黃壤與他其實也並沒有多少交集。說起來,也是每年春播前見一面,每次見面都有黃墅在場。
——為了維繫自己的清名,黃壤是不會和男子私下見面的。
而那時候,與自己並不熟識的第一秋也選擇了向自己提親。怎麼這一次反而……
想到這裡,黃壤陡然明白過來——哪有什麼一見鐘情。這狗東西就是看中了自己育種的能力!因為這一次的「玄度仙子」是戴月,他自然就換了求娶人選!
黃壤結合第一秋百年後的為人,很快得出了結論——當年的他,就是想白嫖自己!
狗東西!我雖然不是人,你卻是真的狗!
也不對,如果說當時他的提親是想要白嫖,那後來自己淪為活死人,他又為何體貼入微、百般照顧呢?他何必前往白骨崖為自己求醫?又何必費盡心機,與何首烏交好?
黃壤想不明白。其實就在夢外的世界裡,她成親之後,就與整個世界失去了聯繫。她連仙茶鎮都不曾回來過,更不要說與第一秋會面了。
那第一秋情從何來?
不管他情從何來,反正現在自己是自作多情了。咳,黃壤十分尷尬。戴月垂下頭,卻是滿臉紅雲。
黃墅微怔,說:「殿下說笑了,戴月不過是個粗使丫頭,怎麼配得上您這天潢貴胄?再說了,她自幼服侍我家阿壤,若是沒了她,我家阿壤也不會習慣。阿壤,是吧?」
他揚聲問。黃壤哪還不明白他的意思?這戴月如今的身份地位,可不是誰想娶就能娶走的。
是啊。戴月如今這聲名,你這狗東西不出點血,可是帶不走人的。黃壤當然明白黃墅的心思,只得道:「父親說得是。」
第一秋卻撿了話頭,道:「十姑娘?啊,看來要娶戴月姑娘,只能連同十姑娘一併娶納了。若是要娶十姑娘,那便是摘家主的掌上明珠。那恐怕就要以整個仙茶鎮為聘了。」
他自言自語,黃壤早已火冒三丈——汝聞人言否?!
黃墅卻聽得眼前一亮!若是第一秋能將整個仙茶鎮分封給他,那區區一個戴月,甚至說加上黃壤,又有何不可?!
是以,黃墅當即道:「殿下如此費心,倒也足見真誠。阿壤,依你之見呢?」
黃壤微笑起身,款款行至第一秋面前。如果說先前她是失落而尷尬,那現在,她可就是火冒三丈了。她朱唇輕啟,說:「八十六殿下真是有心了。」這一句八十六殿下,直叫得第一秋嘴角抽搐。
而黃壤繼續道:「可惜阿壤雖是鄉野土靈,卻一向心儀自強自立之人。如八十六殿下這般依靠祖上餘蔭勉強度日,而自己碌碌無為、毫無建樹的男子,阿壤實在是不喜。」
說完,她福了一福:「還請八十六殿下見諒。」
狗東西,本想這次對他溫柔一點,但是他——不——配!
「八十六殿下」站在原地,被當場嘲諷得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一時之間,驚得連手中茶盞都忘了擱下。
李祿大驚,怒道:「大膽黃墅!你就如此教導女兒?她這是大不敬!」
黃墅更是怒罵:「混帳,當著殿下竟敢口出惡言!還不趕緊向殿下賠罪!」
可黃壤心中早已氣極敗壞,哪肯理他,徑直走了。戴月看看第一秋,又看看黃壤,實在沒辦法,只得隨她一併走了。
黃墅只能賠著小心,道:「這丫頭真是被我寵壞了,殿下萬萬莫聽她胡言亂語。晚間我非得賞她一頓板子,讓她再敢滿嘴瘋話。」
第一秋陰沉著臉,好半天,他道:「看來十姑娘對在下確實無心,此事就此作罷。但本座對家主的家教十分懷疑,日後還是不要往來了。」
說完,他一臉不悅,轉身要走。黃墅忙攔住他,道:「殿下息怒,阿壤不識好歹。但是我看吶,戴月卻對殿下十分有心。不如殿下就先納她為妾,至於阿壤那丫頭,我自會好生管教。定教她再不敢放肆!」
第一秋冷哼一聲,並不作答。他身邊的李祿見狀,道:「也好。橫豎我們家殿下也是對戴月姑娘有意。」
黃墅忙道:「殿下,那仙茶鎮之事……」
第一秋沉聲道:「你家女兒雖缺乏管教,但本座卻是一諾千金的。」
黃墅頓時一臉歡喜:「黃某在此恭喜殿下喜得美妾。」
第一秋這才略略點頭,道:「三個月之後,本座上門納娶。」
黃墅得了這偌大的好處,熱情地將第一秋等人送出門去。
及至出了黃家,第一秋上了馬車,李祿和鮑武騎馬跟隨。一直等馬車前行,李祿才說:「監正這次雖說成功求得了戴月姑娘,但卻把那十姑娘氣得不輕。這樑子只怕是結下了。」
「那可不。」鮑武眉毛一挑,捏著嗓子學黃壤的語氣,道:「八十六殿下……」
說罷,他爆笑出聲。李祿忙喝道:「住嘴,活膩了你?!」
鮑武連忙收聲,而正在此時,馬車裡,第一秋的聲音傳來:「你倆這麼喜歡聊天,進來說個夠。」
……李祿和鮑武進到馬車裡,第一秋特地讓車夫放慢車速。二人只能一刻不停,撿著廢話直說了一路。等回到司天監,喉嚨都要冒血。
小院裡,黃壤豈止是氣得不輕。簡直是恨不得扒了第一秋的皮。好在她知道這只是一場夢,也懶得理會這廝。
——還是潛心修武要緊,畢竟再過幾個月,謝紅塵就要前來仙茶鎮捉妖了。
自己的資質能否入他法眼,就看接下來這幾個月了。
紅塵……好歹百年夫妻,這一夢,一半贈你,一半贈予謝靈璧。
黃壤繼續閉關,戴月也安心待嫁。
原本一切順利,然而這一天,皇帝師問魚身邊的福公公突然來請戴月,要她為陛下培育一株雙蛇果。戴月並沒有聽說過這藥草,但她還是一口答應。
——她知道第一秋是師問魚之子。或許這次傳召,培育所謂的雙蛇果只是藉口。更有可能是師問魚想見見自己這個未來兒媳婦。
她既然應下,人又許了第一秋。黃墅便也沒阻攔,反而是派人護送她,一路前往上京。
臨走之時,戴月想了很久,卻還是沒向黃壤告別。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見黃壤,她總感覺自己一身光環全部被剝落。如同寸縷未著般站在這個人面前。
黃壤下午就發現侍候的丫環換成了蘭因。她當然得問:「戴月人呢?」
蘭因這才將今日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黃壤聽聞後,也只是略略點頭,道:「真是一刻都等不及。」
這件事於夢外並未發生過,想來是因為夢外她拒絕了第一秋的求親。師問魚當然也就沒有召見過她。如今既然第一秋要迎娶戴月,又要以仙茶鎮為聘,師問魚將人宣到上京看一看,似乎也不奇怪。
至於什麼雙蛇果……鬼知道什麼東西。
黃壤也不在意。
她在夢外與第一秋相處多日,又是那種境況之下。若論親近,自是親近。但若說愛意,終究是交情淺薄,實在談不上。
所以也不難受。
——狗東西,戴月半狐血脈,也很有幾分姿色。那就祝你豔福永享啦!
而上京,戴月直接被接進了宮裡,卻並沒有見到師問魚。
福公公把她帶到一處小院,指著一個盆裡的雙蛇果樹說:「戴月姑娘,陛下早先就聽說您育種之術了得。如今這雙蛇果,就交由您費心了。」
福公公笑意盈盈的,看著十分和氣,道:「此樹三十年才一開花,又三十年結果。果苗極不易存活。陛下的意思,是希望您能讓它果期短些,當然了,若您能將它分株而種,那可就再好不過了。」
戴月看著盆中的這株雙蛇果樹,頓時傻眼。
第一秋當然知道戴月被接進了宮裡,但只是培育一株果樹麼,他也不以為意。
誰知,沒過幾天,宮裡卻出了大事——那株雙蛇果樹,枯死了。
要知道,育種師在育種之時所學的第一課,就是對種苗的保護。像雙蛇果這樣的珍稀之物,尤其應當慎之又慎。以戴月如今的聲名,竟然犯下這等大錯,實在令人震驚。
第一秋聞聽之後,立刻趕進宮裡。
戴月捧著那株乾枯的雙蛇果,早已瑟瑟發抖,半天說不出話來。第一秋只得問:「發生了什麼事?」
「我……我……」戴月哭得哽氣倒噎。
旁邊福公公道:「監正,這株雙蛇果草,陛下窮盡人力,方才尋得一株!如今這這……這可如何是好啊!」
第一秋接過那雙蛇果樹,果然見其根鬚都已經枯死。
他看向戴月,目光自然變得奇怪。
而戴月卻一把抓住他的衣角,抽泣著道:「十姑娘……我要見十姑娘,她一定有辦法!」
「十姑娘……黃壤?」這其中有何玄機?第一秋眉頭緊皺。
——不管有何玄機,他現在都麻煩大了。那女人看上去,可是很記仇啊……
難道真的看走眼了?完犢子了。
監正大人內心哇涼。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6:03
第三十章 賠罪
白虎司,李祿正在查賬,第一秋開門進來。
李祿忙站起身:「監正。」
第一秋嗯了一聲,走到書案後坐下,兩手空空,但心事重重。李祿見他面上彷彿灰溜溜,也不敢多問。第一秋沉思了片刻,說:「你去趟仙茶鎮,找十姑娘。」
「啊?」李祿頭皮一緊,忙問:「監正,找她所為何事?」上次你過去提親,可把人得罪得不輕啊!
第一秋以指尖敲擊桌案,道:「戴月為陛下培育雙蛇果樹,可就在今日,種苗枯死了。」
李祿是何等的聰明,他當即反應過來,說:「所以監正是認為,黃家背後真正的育種能人,仍是這位十姑娘?」
第一秋斜睨了他一眼,一臉「依你看呢」的表情。
李祿何止頭皮緊,現在是全身皮都繃緊了。他說:「監正的意思是……」
事到如今,監正大人還有什麼意思?
他拉開抽屜,取出一頂珍珠冠,道:「將我這頂珠冠帶上,前去仙茶鎮,找她談談。」
「找她談談」這四個字,顯然很有玄機。
李祿找了一個檀木盒子,將珠冠裝好,仍然為自己上司保留著最後的顏面——不就是賠禮請罪嘛,談什麼談。
仙茶鎮,黃壤正在潛心修煉。
司天監監副李祿不惜使用了一張傳送符,直接趕到黃家。
——此時的司天監,朝廷撥款十分有限,監正難為無米之炊,並不萬能。傳送符這種東西,還需要向玉壺仙宗購買。一張符的價格著實不菲,輕易不用。
但現在,李監副真是顧不得了。
他不顧黃家下人阻攔,一路來到黃壤的小院。丫頭見攔不住,只得將他請進廳中待茶,然後回稟黃壤。
黃壤被人打擾了練功,已經不悅,再一聽說來的是司天監的人,更是一聲冷笑。
她連衣裙也不換,就穿一身練功的勁裝便來到正廳。李祿臉上笑嘻嘻,心裡媽了個嘰。他起身,一揖到地:「十姑娘安好,李祿有禮了。」
這回倒是很有禮貌。
黃壤微扯著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原來是李監副,你們八十六殿下派你來的?怎麼,是突然想起來,要治小女子大不敬之罪了?」
呃……李祿賠著笑臉,說:「十姑娘說笑了。我們監正……」監正對不住,反正人是你得罪的,你就多多包涵吧!李祿笑意不減:「對上次的事也十分懊悔,深感自責。最近更是日夜不安。特地派下官送些禮物,以表歉意。」
說完,他一抬手,自然有人捧了一個檀木盒子進來。
黃壤並不打開,她含笑看著李祿,問:「這麼說來,八十六殿下這是向奴家道歉了?」
監正還是太年輕啊。李祿心中嘆氣,道:「正是。監正痛定思痛、悔不當初,還請姑娘海涵。」
黃壤這才隨手打開檀木盒子,裡面放著一頂珍珠冠。李祿忙說:「此乃我們監正親手製做的珍珠冠,特意贈給十姑娘。」
黃壤拿起那珠冠,不得不說,第一秋雖然又名第一狗,但是手作確實無可挑剔。黃壤看了幾眼,突然說:「戴月闖禍了?」
「啊?啊!」李祿心中一凜——這十姑娘,智力可是非凡吶。這麼一想,他更替自家「八十六殿下」擔憂。他忙道:「這……這……」
黃壤將那珠冠在手中轉了轉,道:「這珠冠倒是製作精巧。」
李祿忙道:「監正乃有名的手作大師,他親手鑄造之物,一向為人爭搶。這頂珠冠,不少貴女出高價他也未曾出手,足見珍愛。如今贈給十姑娘,也著實是誠心道歉了。」
「誠心道歉?!」黃壤隨手將珠冠扔回箱子裡,冷笑,「真要道歉,讓你們八十六殿下自己來!」
李祿碰了一鼻子灰。
但好在,「八十六殿下」也不太意外。
李祿剛一回稟消息,他立刻動身,趕到了仙茶鎮。仙茶鎮離上京雖然路途遙遠,但他們畢竟是仙門中人,若捨得花些錢,日行萬里也不在話下。
是以,「八十六殿下」在午時之後重新踏入了黃壤的小院。
二人分賓主落座之後,「八十六殿下」一臉嚴肅,架子擺得很足。他道:「上次你當堂譏諷本座,乃是大不敬之罪。按律,重則全家流放,至輕,也要抄沒家產。」他顯然不知道李祿是如何卑躬屈膝,仍自端著朝廷重臣的派頭,道:「但本座念你初犯,不予計較。」
黃壤全力配合他的表演,笑著道:「八十六殿下真是大人大量。那不知殿下這次來,是有何事啊?」
第一秋嘴角抽搐,道:「本座對黃家,一向寬厚。但你的丫環戴月這次犯下重罪,本座也保不住她。此事若不能妥善解決,整個黃家也勢必被牽連。到時候,哼,可就不是流放了。」
「哦?」黃壤面對這番恫嚇,不僅不慌,甚至還有點想笑。她端起茶盞,輕抿一口,道:「不知戴月犯下何罪,竟如此嚴重?」
「八十六殿下」道:「她被召入上京,為陛下培育一株珍稀果樹的變種。誰知這株果苗在她的培育之下,竟然枯死。堂堂一個育種師發生這樣的失誤,難道還不嚴重?」
「嚴重啊,當然嚴重。」黃壤飲了一口茶,嘶了一聲,說:「哎呀,若是陛下親召,那她罪大當誅了。」
「哼,你知道就好。」八十六殿下道,「你若能及時補救,黃家尚有一線生機。否則,莫怪本座不講情面。」
——狗東西,還敢跟老娘玩這套?!喝老娘洗澡水吧你!
黃壤點點頭,鄭重道:「八十六殿下說得是。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就請殿下拿出契約憑證,黃家該抄家該滅族,唉,也是無話可說啊。」
「什、什麼憑證?」第一秋微頓。
黃壤愕然,道:「當然是陛下或者朝廷與黃家簽定的育種契約啊。不瞞八十六殿下,這些年黃家的生意,大多由小女子經手。每一單生意必有契約,白紙黑字,不抵不賴。既然朝廷要黃家培育珍稀樹種,定有憑證,是吧?」
「這……」監正大人傻了。
黃壤見狀,眉峰微蹙,問:「朝廷不會沒有吧?」
監正大人當然沒有,皇帝親下召書,直接將戴月召入宮中。那詔書甚至不是下給黃家的。
黃壤一臉驚訝,道:「八十六殿下不會私下與戴月這丫頭達成了什麼約定,這才瞞著黃家私自交易吧?」她臉色漸漸變得嚴肅,「殿下,戴月乃是奴藉,不能私自育種。這是眾所周知的規矩。殿下不守規矩,如今出了岔子,對我黃家聲譽造成如此惡劣影響,這可如何好呢?」
監正大人摸了摸鼻子,表情像是喝了五盆洗澡水。然後他如同戴上面具,瞬間換了副溫和面孔。他說:「十姑娘不僅美貌,更是聰慧過人。實在令在下敬慕不已。」
「不敢當不敢當。」黃壤也笑意盈盈,「小女子生怕哪天八十六殿下又要求娶哪位姑娘,再『順便』向小女子提親,那可就不好了。」
……這女人,真是記仇啊!監正大人心中磨牙,面上卻仍是笑若春風:「此事,實在是在下考慮不周,唐突了佳人,在下有錯。」
現在知錯了?黃壤換了一個坐姿,說:「不敢不敢。八十六殿下出身尊貴,怎能向小小女子認錯呢?」
監正大人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他於是放了心,問:「不知十姑娘要在下如何賠罪,才能消了這分心火呢?」
這可真是,卑微到極點了。不過橫豎無人看見,便可當作沒有。
黃壤又慢飲了一口茶,狗東西,服不服?嗯?服不服?
她語氣又輕又柔,說:「這如何敢當。只是小女子深知監正擅手工,能以冰絲為繩、珊瑚作綴,編成花繩。」這花繩,第一秋在夢外為白骨崖的醫女們一人編過一條,及至到了夢裡,又送了戴月一條。黃壤緩緩說,「我見之心喜,也想向殿下討個賞。」
這未免也太好辦了。
八十六殿下忙道:「舉手之勞!」
黃壤笑得又甜美又溫柔:「既然是舉手之勞,那就請八十六殿下編五百條吧。」說完,她貼心地解釋了一句,「畢竟黃家姑娘眾多,若是少了,怕不夠分。」反正你愛編,那就編個夠吧!
五……五百條……
但有求於人,又有什麼辦法?八十六殿下咬碎銀牙,吐出一個字:「可!」
——大丈夫能屈能伸!
當天夜裡,黃壤隨第一秋進到上京。
顯然此時監正還沒有那麼多可以用於趕路的馬車,他用的乃是來自玉壺仙宗的傳送法符。雖快但貴。
黃壤不適應這符,一陣強光閃過,她眼前一白,腦中暈眩,頓時有些站立不穩。她身體一斜,身邊的監正大人立刻伸出手。黃壤靠在那隻手臂上,頓時扶上去,只覺得手臂似有千鈞之力,穩如山嶽。
她等站穩身形,方才鬆開,心中還咂著味兒。
——這狗東西,還挺能給人安全感的。
此時,接引法陣外站著四個人,看衣上徽紋,隸屬朱雀司。眾人一並向第一秋行禮:「監正。」
第一秋點點頭,收回手臂,道:「戴月被安置在宮中一偏苑,我這便帶十姑娘過去。」
黃壤哪裡依他,她出了法陣,說:「本姑娘要歇息一夜,明天進宮。」
說著話,她徑直出了朱雀司,往玄武司走。
第一秋只得跟著她,道:「雙蛇果陛下催要得急,不可耽擱。」
黃壤埋頭疾行,只覺得頭重腳輕。此時天色已經不早,暮色漸稠。而百年前的司天監與百年後佈局相同。只是還沒那麼多人。很多地方的裝飾也不夠精細,反正就是一個「窮」字藏在各處,若隱若現。
經過一處,黃壤特意看了一眼——夢外的成元五年,這裡種著她親手培育的梅樹念君安。可現在,這裡並沒有。
玄武司的學子就更少了,經常半天看不見人。黃壤隨口說:「他就是催得再急,也不能急在片刻。」
「聖命難違,你如此懈怠,分明是藐視朝廷……」監正大人還打算再恐嚇一番。
黃壤終於實話實說:「我暈你那個什麼勞什子傳送符……」
說完,她捂著嘴,急跑幾步,扶著一根樹桿,開始乾嘔。
監正:「……」
好吧,看來今夜她就算進宮,也幹不了什麼了。
監正大人等她吐完,正要帶她去客房。黃壤卻自顧自地往前走。她腦袋暈乎,腳步也輕浮,真是……這幾年武道白修了。
她打了個哈欠,心中煩惡,頭又悶又脹。她來到一間臥房前,徑直推門進去。裡面桌椅、床榻都是最熟悉的模樣。後面還有一個隔間,裡面擺著浴桶——黃壤可太清楚了。
她幾步入內,在床榻上坐下,說:「等看過種苗,我會列出需要添購的樹種。雙蛇果這種東西,我此前並未見過,恐怕還需要關於此物的典籍。」
第一秋十分自然地俯身,為她脫去鞋襪,說:「這些不用十姑娘交待,宮裡福公公自會負責。」
黃壤嗯了一聲,忽覺腳上一涼。她低下頭,見第一秋已經將她的兩隻繡鞋脫下,整齊地擺放在床邊。而她左腳的襪子也已經被他脫下,此時他正托著她的右腳,正解襪子的繫帶。
黃壤瞪大眼睛,突然意識到,這是第一秋的臥房!還真是夢外習慣了!
可第一秋顯然遠比她震驚,他提著黃壤的襪子,看看黃壤的臉,又看看她的腳。堂堂監正大人,竟當場手足無措。黃壤抬腿就是一記窩心腳,直踹得監正大人向後一個倒仰。
——也是他實在沒能回神,不然無論如何不至於此。
第一秋幾乎狼狽地逃出門去,黃壤不顧赤足跳下床榻。她幾步奔到門口,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監正大人站在門口,險些被拍扁了鼻子。
他久久難以置信——怎麼自己就上去為她脫鞋去襪了?而且更可怕的是,如果黃壤不阻止,他甚至連她的衣衫也打算脫下掛好了……
如此微賤之事,自己竟幹得這般自然流暢,好像曾經為她做過許多次一樣。
難道自己在她面前,竟有不自知的奴性?
監正大人一邊走,一邊整理著亂糟糟的思緒,越想越心驚。
一直來到書房,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手上還攥著黃壤的一隻襪子。
監正對天發誓,他絕沒有什麼奇怪的嗜好。但那隻襪子由白緞密織,上面還有兩根絲帶做綁腿,握在手上還挺香豔。再一想到方才那隻白嫩到幾乎透明的小腳在自己胸口一踹。
監正大人竟然有幾分心猿意馬。
——真是令人費解。
監正大人坐在書案後,打算處理點公文,轉移尷尬。但那些往來文書案牘突然之間乏味至極。
他撿了一本,看了半天,裡面文字密密麻麻,而監正大人滿心酥軟,都是來自胸口被踹那一腳的溫度。
半晌,他索性將公文一扔,打算合衣在書房對付一晚。
然翻來覆去半天,監正大人毫無睡意。房中美人不知是否入睡。監正大人拿起一頁法器圖紙,翻到背面,一邊想著美人豔色,一邊握了碳筆,隨筆亂畫。
最後又看了眼桌角那隻白色的羅襪,竟一夜無眠。
黃壤坐在熟悉的床榻上,還挺高興。
這裡其實不如夢外那幾日所見之華美,至少床上幔帳就沒有那麼多珠圍玉繞。但這裡的陳設簡單到了極點,與百年後幾乎沒有變化。
這讓人有一種時間錯亂的感覺。
黃壤倒在床榻上,第一秋的床榻很乾淨,除了鋪得整整齊齊的枕頭和被縟,便再也沒有旁物。黃壤經過夢外的幾日,自然也不嫌棄。
她扯過被縟一蓋,閉上眼睛。
——其實也沒什麼可羞恥的,對吧?畢竟夢外第一秋不僅給她脫過襪子,還給她穿過褲子呢。還給她搓過五盆……算了,真的算了。
黃壤手腳一伸,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型。到底是頭昏,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房間裡更漏聲聲,燭火高盞,她這一覺竟然睡得十分安穩。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6:15
第三十一章 襪子
次日,黃壤早早起來。她打開房門,外面路人便向她看來。
——第一秋這住處,就是玄武司的官舍,連單獨的院落都沒有。門外就是小道,誰都可以經過。
於是一瞬間,各式各樣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圍過來,將她堵了個正著。黃壤不管這些人——畢竟夢外她沒少被人打量,如今臉皮也厚了。
她出了門,徑直去往第一秋的書房。
第一秋的書房裡,幾位大人早早已經過來等候。現在四司人不多,但每日的公事可不少。兩位監副、四位少監,以及其他各部主薄都在。
黃壤看了一眼,有些猶豫。
其他幾位大人因為自家監正素來只好手作,不好女色,所以神情也十分正直,並沒有往歪處想。監正大人因著昨夜的尷尬事,此時在人前便尤其嚴肅。
「什麼事?」他問。
黃壤倒是挺給他面子的,說:「是有點事,能否請監正大人移步出來一趟?」
監正大人如今是賢者時間,自然不準備在下屬面前這般偷偷摸摸,好像兩個人有什麼苟且之事一樣。所以他說:「什麼事不能在此處說?」
好吧。黃壤於是問:「我的襪子呢?」
!!諸位大人仰頭望天。
監正大人如受當頭一棒,後退一步,不自覺地瞟了一眼書案——他昨夜順手把黃壤的襪子放桌上了。
黃壤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事實上,也不止是黃壤,所有人都看過去了!果然,那隻白色的羅襪,就安安靜靜地躺在書案一角。這東西諸位大人先前便瞧見了,當時還以為是個緞袋。及至到了此時,諸人恍然大悟。
黃壤幾步上前,一把將襪子抓過來,轉身就走。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會玩啊……書房裡死一般地寂靜,諸位大人雙目平視前方,不言不笑,努力保持面無表情。
黃壤穿好襪子,一路去了膳堂。
膳堂裡的飯菜其實算不得精緻,但夢外她曾經在這裡只能看不能吃。這時候有了機會,難免便想要嘗上幾口。
果然,司天監的膳堂百年都沒變過,仍在原來的位置。黃壤走進去,裡面已經充斥著飯菜的香氣。她走到飯鍋前,打飯的幫廚見了她,不由問:「姑娘看著臉生,不知隸屬何處?」
啊?黃壤道:「我是你們監正邀來的客人。」
那幫廚一愣,但因她美貌,還是客氣,問:「姑娘可有腰牌嗎?」
「這……」黃壤皺眉,但既然是人家的規矩,她也不能說什麼。她說:「不知道有這樣的規矩,所以沒帶。」
那幫廚還要說話,旁邊大廚子就已經過來,道:「姑娘,司天監的客人需要出示腰牌。您若沒有,可不能……」他話剛說到這裡,一個小跑堂飛一般跑過來,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雖然他說得又快又輕,但黃壤還是聽見了。那跑堂說的是——這姑娘昨晚睡在監正臥房裡。
大廚子不耐煩地趕開小跑堂,罵道:「去去去,客人面前鬼鬼祟祟,成何體統!」罵完,他轉頭看向黃壤,笑咪咪地繼續說:「您若沒帶,可也不能餓著肚子。像您這般天生麗質的姑娘,肯來這裡嘗嘗小人的手藝,簡直是天賜小人榮光。您且挑個位置入座,小人這便單獨為您安排。」
黃壤:「……」
不得不說,司天監的膳堂飲食雖然不一定美味,但廚子卻是一定是個妙人兒。
黃壤挑了張桌子坐下,不一會兒,第一秋就來了。
想來晨議結束,他便要送自己進宮了。黃壤說:「雙蛇果的單子,我會列出來。這果樹從前我不曾見過,所須之物定然繁多。你要專門派人採辦。」
第一秋別過臉去,嗯了一聲,神情很是別扭。
黃壤只好繼續說:「還有關於這雙蛇果的典籍,也必須尋來,越詳細越好。」
「會有人準備。」監正大人並不正眼看她。
不一會兒,廚房就送來了小食,這回就精緻多了。這早飯不僅有品相可人的紅棗糕,還有煎得嫩嫩的雞蛋。最絕的是,還有一碗撒了玫瑰花瓣的牛乳。
黃壤別的不愛,但這碗玫瑰乳,她夢外沒能喝著,這時候便來了興趣。
她拿了小銀勺,一點一點地舀來,送進嘴裡。
監正大人目光一斜,草草地瞟了一眼。見她並未留意自己,不由又多看了幾眼。
這女人真是漂亮,淺金色衣裙很襯她。她坐在一個角落裡,便如溪水淌於空谷,如繁花綻於荒原。她眸光微動,便彷彿那些美好的詞匯,都應她而生。
她的手格外修長,指如青蔥,握著銀勺的時候,便是那銀勺也增色不少。
不一會兒,幫廚也為監正送了早飯過來。自然是清粥小菜,外加饅頭。監正一邊吃飯,一邊驚覺——自己從昨夜到現在,真是滿心雜念如麻,鏟也鏟不盡。
黃壤吃完那碗玫瑰牛乳,心情大好。她心情好些,做事便也不再拖拉,說:「走吧!」
第一秋慢條斯理地吃飯,聞言皺眉,問:「去哪兒?」
黃壤說:「進宮啊。看看陛下那株寶貝雙蛇果。」
她主動想要相助,這本是好事,第一秋卻道:「也可以讓他們送來司天監。」
黃壤莫名其妙——不是你安排讓進宮的?她問:「有什麼區別?」
第一秋又不說話了。
當然還是有點區別,畢竟在宮裡,他可能就不方便經常過去。只是少年面嫩,這樣的話,如何出口?
二人吃過飯,一併走出膳堂。
第一秋似乎下定決心,說:「這幾日你便住在司天監,雙蛇果我會命人送到朱雀司,你去那裡培育。一切採買,自會有人負責。」
身後沒人說話,第一秋回過身,見黃壤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審視他。
他眉毛微揚:「怎麼?」
黃壤掩口而笑:「監正大人莫不是捨不得小女子入宮吧?」
!第一秋萬萬想不到,居然會在玄武司被一女子調戲。八十六殿下本就面皮薄,頓時沉下臉來,道:「十姑娘請自重!」
然而他不說這句還好,此話一出口,黃壤索性欺身上來。監正大人哪見過這種陣勢?他只覺無邊豔色逼近,而美人溫香軟玉,令他頭腦發昏,手腳發軟。
他不自覺後退,可他退一步,黃壤進一步。及至最後,他後背抵上了院牆。周圍花木扶疏,黃壤一手撐在他身側,鼻尖幾乎要與他相貼。
監正大人說話都有些含糊,他問:「你欲何為?」
黃壤抬手,指尖輕輕撫摸他的喉結,說:「我還以為,八十六殿下捨不得奴家,所以要將我留在司天監,好日日相見呢。」
紅唇近在咫尺,美人籲氣如蘭,字字含香。監正大人幾時有過這等見識?他覺得窒息,一把推開她,道:「無聊。」
「哈。」黃壤退開些許,讓他得以喘息。不期然間,卻見他臉上已盡染緋色。還挺清純!黃壤此時,倒是有幾分好奇,指尖在他肩上輕輕一點,問:「你不會真的沒有見識過女人吧?」
那玉指纖纖,如同戳在心上一樣。監正大人毫不留情地撥開她的手,臉上早已掛不住!見道邊有人經過,他立刻道:「白輕雲!」
原來這路人甲正是青龍司少監白輕雲。白輕雲老早已經瞅見兩個人不對勁,他轉身正要走,就被叫住。監正大人怒道:「送她進宮!」
……哈,居然惱了。
黃壤只得隨白輕雲進了宮,一路上,白輕雲忍著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黃壤偏不理他。終於,白輕雲忍不住,說:「十姑娘若是對我們監正有意,那可要抓緊了。」
「哦?」黃壤似笑非笑。
白輕雲不顧一切替自家監正吹噓:「我們監正出身高貴、位高權重,品貌您也是見過的,說是萬裡挑一,不過分吧?」
「不過分,不過分。」黃壤隨聲附和。
白輕雲立刻打蛇隨棍上:「上京裡愛慕他的女子何止萬千?不過下官看來,他對十姑娘倒是另眼相看。十姑娘勝算頗大。」
是嗎?那真是可惜了。你家監正一百一十年之後還是光棍一條,依舊住在單身官吏才住的官舍。黃壤默默吐槽。
白輕雲對第一秋又是一頓吹捧,更撿著他的光鮮事跡,講了許多。他猶嫌不足,但皇宮的偏苑卻已經到了。
他領著黃壤進去,苑內,戴月已經站在一邊。見到黃壤,她頭都不敢抬。倒是福公公連忙迎上來,說:「哎喲十姑娘,老奴可把您給盼來了。您快給看看,這可如何是好啊……」
他領著黃壤去看那株雙蛇果樹,白輕雲站在原地,又看了一陣——這女子體態婀娜,風姿柔媚。端的是萬種風情。
不知道咱們監正有幾分把握。唉,咱們監正的女人緣……真是令人發愁啊。
反正我可是盡力了。
他搖搖頭,返回司天監。
而此時,司天監。朱雀司少監朱湘領取了今日的法器圖稿。她將這些圖稿帶回朱雀司,進行鑄煉。
然而圖紙一發下去,大家很快就發現了紙頁背後的玄機。
——那圖稿背後,筆劃或狂或微,或虛或實,整整畫了十一頁的美人春睡圖……而且美人姿勢、神態、風情各不相同。
朱雀司鑄器局的大人們激烈討論了好半天,最後得出結論,此與法器無關。之所以會出現在圖紙上,大抵是因為我們監正……他成年了吧。
——朱少監認真地填寫了鑄器檔案。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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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4 00:06:29
第三十二章 見識
皇宮,偏苑。
福公公將枯死的雙蛇果交給黃壤,又準備了關於此樹的典籍。隨後便領了黃壤開出的採買單子,前去買辦。
他確實著急,畢竟陛下親自交待的珍樹,就這麼給培育死了,像什麼話?
真要怪罪下來,戴月固然有罪,他也討不了好。
院子裡,陽光正好。
黃壤坐在躺椅上,翻看這些典籍。戴月侍立一邊,垂著頭,一直不敢言語。
好半天,黃壤才道:「戴月,你會作夢嗎?」
「作夢?」戴月心中有鬼,語氣也虛,道:「奴婢不知道十姑娘是指什麼。若是睡覺之時,所有人都會有夢的。」
黃壤點點頭,說:「我也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有一年,我遇見了一個還不錯的男人。可他看不上我的出身。為了博他垂青,我費盡了心思。」
戴月聽得茫然,卻不敢插話。黃壤繼續說:「後來終於,讓我得手了。他卻仍不放心,暗暗調查有關於我的一切。本來我遮掩得挺好的,可後來,我房中的一個丫環,為了換取自由之身,將一些事添油加醋,講給他聽。」
「姑娘房裡,怎麼會有這種人呢?」戴月聽得一頭霧水,畢竟只是一個夢,難道還要當真?
黃壤說:「是啊。所以那場夢的最後,我其實過得不好。我竭盡全力,去掬水中月,到最後只得了一場空悲切。」
戴月不知她話裡話外是什麼意思,只得說:「姑娘只是思慮太重,這才夜有所夢罷了。我等都忠心於十姑娘,絕無外心的。這次奉詔,戴月沒能向姑娘回稟,只是因為聖旨催得急。戴月對十姑娘忠心耿耿,日月可鑑。」
她見黃壤不為所動,索性跪在地上,指天道:「這些年來,十姑娘待我至親至厚。戴月發誓,若對十姑娘有半點異心,就讓我不得好死。若十姑娘懷疑戴月,不如打殺了我,也好讓姑娘安心。」
「那就這麼嚴重了?」黃壤失笑,示意她起來,說:「我乏了,你念給我聽吧。」
戴月見她沒有怪罪,心下稍安。她拿起書本,開始念關於雙蛇果的來歷。
黃壤閉上眼睛,漸漸也明白這雙蛇果是怎麼回事。它原是一種劇毒異獸——虺蛇生來就守護的寶物。每一株雙蛇果苗都必須有虺蛇的毒液長年塗抹全身方才能夠存活。
而虺蛇這種異獸,如今已經極為罕見。於是這雙蛇果自然也就稀有了。
而這雙蛇果經由虺蛇毒液滋養,三十年一開花,又三十年方才一結果。
每次結果時,都是一黑一白二果並生。黑色果實劇毒,虺蛇每食一黑果,就多長出一道蛇紋,修為大進。而白果則可解天下劇毒。每每雙蛇果樹結果之時,虺蛇便會毀去白果,只留下白果核。
——整株雙蛇果樹,只有白果核能種出新的樹苗。而等到虺蛇有了後代,老虺蛇就將白果核交給小虺蛇,再將其驅離巢穴。
黃壤一點一點地聽戴月念來,卻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就在夢外,白骨崖上,第一秋曾經說起一段往事。他說一百多年前,苗耘之遊歷上京。
而皇帝師問魚為了尋求長生法門,特地向他求教。苗耘之為諷刺師問魚,便說了一句:「凡人皆有天命,異獸方能千年。聞聽世間有虺蛇壽元無邊,陛下欲求長生,何不取虺蛇之血重塑肉身,延年益壽?」
正是這一句話,遺禍百年。
如今這雙蛇果樹,是否與此事有關?
黃壤心中不安,過了一陣,還是忍不住:「你去司天監,讓監正大人有空過來一趟。」
戴月擱下書,提到第一秋,她心裡頗為忐忑——第一秋本來定下了婚期,要同她成親的。可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恐怕此事就難了。
她答應一聲,出了偏苑。
司天監。
第一秋令白輕雲將黃壤送進了宮裡,他回到臥房,準備換件官服。臥房裡被縟整齊,像是沒有被侵佔過。但想一想昨夜那女人就睡在這裡,監正大人發現自己竟然也不太嫌棄。
只是一想到方才被她懟到牆角,監正大人便如鯁在喉。
——他雖被皇室除名,但畢竟生來尊貴。這輩子所遇之人,大多是侍從、下屬。其中當然有無數女子,但這些女子在他面前,大多唯唯諾諾,或有貴女,也是嚴守禮教。
誰敢在他面前如此輕佻?
何況監正大人生來好鑄器,未得名師指點時便自己琢磨。後來師問魚籠絡仙門未果,知道朝廷勢力單薄。又見他在手作方面天賦超群,便為他延請名師。
他的一生,很小就在鑄器局度過了。
那裡有什麼女人……後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朱湘,還是那種挽起袖子打鐵的。第一秋從來不覺得女人跟男人有什麼區別。所以他不遷就女人,也不討好女人。
自然的,他也就沒有女人。
後來,他遇到黃壤。
第一眼見到她也沒什麼感覺,只是長得漂亮些。粉紅骷髏啊,監正大人鑄器多年,早就已經可以透過表象看透本質。
他對黃壤客氣,當然是因為她育種的技藝。朝廷每年都為良種所苦,在這方面花銷甚巨。而監正又向來精於盤算。
——如果自己能娶一擅長育種的土妖,這筆費用,可不就能省下了嗎?
當然了,至於這個人自己喜不喜歡,監正私以為並不要緊。
天下女子有何不同?若娶回家中,好生善待也就是了。再如何美好的女子,能有鑄器有趣?所以,哪有什麼喜不喜歡。
於是他有意往來於仙茶鎮,後來發現這技藝出自戴月,他立刻轉而求納戴月為妾,甚至絲毫不在乎得罪黃壤。
現在嘛,看起來戴月的育種能力並不能與黃壤相提並論。監正大人自然再沒有迎娶戴月的心思。他不內疚,他做人跟鑄器一樣,外形和功用分得明白著呢。
可從昨天開始,他便不大對。
身為手作大師,胡思亂想不算什麼。但想得口乾舌燥、心思千結可就不太對了。
一夜之間,他似乎突然明白,女人與女人之間也不盡相同。
也許黃壤說得對,自己就是沒見識過女人。可是身為一位手作大師,怎會允許自己見識淺薄?甚至被人譏笑?
午飯過後,監正大人將兩個監副、四個少監叫到書房。
李祿、鮑武、白輕雲、談奇、朱湘、宗子馥迅速趕了過來,垂首肅立,等待自家上司發號施令。第一秋坐在書案後,以手指骨節敲擊桌面,半晌道:「午飯出去吃。」
這是有喜事啊……李祿等人互看一眼。畢竟第一秋這個人,一向不喜應酬。他自己吃飯都多在膳堂,幾時請過客?
李祿只好道:「請問監正,是去太白樓,還是食磨坊?」
第一秋不喝酒,他一直覺得飲酒會影響雙手的靈活和穩定。李祿自然便提了這兩個菜色都非常不錯的地方。誰知,第一秋道:「去抱琴館。」
「抱、抱琴館……」這下子,不止李祿,其他所有人都面色怪異。
好半天,白輕雲一臉同情地提醒他:「監正,這抱琴館……可是……」
誰知,他話沒出口,第一秋就道:「可是有不少姑娘?」
啊?白輕雲只好硬起頭皮,道:「正是。」說完,他趕緊替自家監正挽尊,「這樣污七八糟的地方,實在是怕擾了監正的雅興。」
其他幾人連連點頭,當然了,真話是沒人會說的。
——誰都知道監正白天處理政務,夜裡埋頭鑄器。他又沒成親,這樣見識淺薄的一個人,萬一受了驚嚇就不好了。
可第一秋聽了這話,卻道:「不,本座今日,正要去這煙花之地走走。」
!!李祿等人不由望了望窗外——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萬年鐵疙瘩突然開竅。
一旁,朱湘弱弱地問:「監正去這種地方作什?」
她這話倒是問到了點子上。其他幾人皆看向第一秋。
監正大人容色肅然,徐徐道:「見識一下女人。」
……
好吧……好吧。這還真是……成年了啊。不過你要去你不能偷偷地去?你把我們帶上……
李祿硬著頭皮,道:「下官等……願意奉陪。」話落,他轉頭吩咐白輕雲:「立刻前往抱琴館,好生安排!」
白輕雲那還有不懂的?他迅速起身,出門而去。只有朱湘一臉無力,她小聲說:「可我為什麼要跟著你們去見識女人?有那時間,我自己把衣服一脫,要什麼見識沒有?」
當然了,根本沒人理她。
——你們是不是都忘了,我也是個女人啊!朱湘一臉絕望。
下午,抱琴館對外宣稱閉館,據說是因為有貴客到訪。
到底是什麼貴客,館主沒有對外說。
但不一會兒,司天監的馬車就來到館外。監正第一秋帶著他手下的得力幹將們整齊到訪,共同增漲見識。李祿和鮑武左右陪同,連鮑武都十分感慨:「咱們監正真是長大了啊。想當初,我老鮑初見他,才這麼一丁點兒高……」
他比了個不到大腿的高度,道:「現在都能帶著我們前來嫖妓了……」
李祿立刻瞪了他一眼:「鮑監副!」
鮑武不說話了。
兩位監副、四位少監跟著自家上司前來這種地方,難免放不開。
大家圍在桌邊坐好,館主上來招待。好酒好菜自然都毫不含糊。
但這並不能入監正法眼,監正問:「怎麼不見姑娘?」
好傢伙,很直接嘛!
館主雖然第一次接待這位貴客,但她就喜歡這般直接的!而且這客人長得多俊俏啊,今晚要看哪個姑娘有福了。她笑著道:「監正難得過來,小人豈敢怠慢?姑娘們,今兒個來的貴客,可是聞名朝野的手作大師。能不能入這位爺的法眼,可就看你們本事了!」
隨著她話音一落,二樓突然便行出許多姑娘。抱琴館不同於一般的煙花柳巷,格調自然也高雅。姑娘們雖衣著清涼,但環肥燕瘦各有千秋。並不一味濃妝豔抹。
大家下樓也十分有序,待進到廳中,便站成一排。
第一秋親自過來,館主自然也不藏私,樓裡姑娘全到了。
館主笑盈盈地道:「今兒個就要看誰最有福氣了。監正,您先挑個可意的人兒吧。」
姑娘們一水的杏眼含春,監正打量了一陣,伸手一指,道:「這個!」
「好嘞!」館主正要讓這位姑娘上前陪侍,第一秋忽而又道:「還有這個、她、她……」好傢伙,一口氣選了十二個。
館主有些發愣,只能去看白輕雲。
白輕雲也是詫異——這這這……這麼厲害的嘛。
他輕嘶一聲,提醒道:「監正,這……會不會太多了?」
第一秋正色道:「本是為了增長見聞而來,區區十餘人,本座尚覺人少。」
館主一看,這都這麼直接了,那也不必客套了。他說:「客房就在樓上,不如監正大人帶她們上去,好好地……增、長、一、下、見、聞?」
「可。」監正大人點點頭,帶著十二位姑娘們上了樓。
——下次見到那個女人,總不至於再被嘲笑。哼。
說來奇怪,以前他也並不將別人的話放在心上。到了此時,卻希望自己「見多識廣」,能被那個女人刮目相看。
李祿、鮑武等人互望一眼,廳中一片寂靜。
好半天,鮑武才喃喃道:「咱們監正還真是……小母牛搖尾巴——盡顯牛逼啊。」
李祿因為太過震驚,連喝止他都忘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6:46
第三十三章 回音
司天監。
戴月受黃壤差遣,去找第一秋。而侍衛知道監正不在,但也聽過戴月的名字。知道自家監正與她尚有婚約。於是也不敢怠慢,將她請到玄武司的花廳相候。
戴月本來心中就忐忑,而這時候,卻聽外面兩個小童正小聲說話。
小童聲音壓得低,但是戴月畢竟有一半狐妖血統。她削尖了耳朵去聽,只聽小童甲道:「聽說花廳裡的那個,就是咱們監正未來的夫人。」
小童乙不服氣,說:「又沒過門,根本不算。」
「怎麼不算了?監正都要下聘了。」小童甲強辯。
戴月聽他們爭辯,心裡本是帶著笑意的。至少,大家都知道她是第一秋的未婚妻子。她很享受這個身份。而就在這時候,小童乙說:「你難道不知道,昨天黃壤姑娘睡在監正大人的臥房?」
這短短一句話,卻如晴天霹靂,將戴月震碎當場。
——昨天晚上,黃壤睡在第一秋的臥房裡?那他們兩個人……
戴月又不傻,她當然知道第一秋為什麼會向她提親。難道是因為垂涎她的美貌嗎?這怎麼可能?!
只是司天監隸屬朝廷,而朝廷最在乎的,無異於民生社稷。是以,司天監年年尋找育種師,只為了保證糧食產量,穩定江山。
第一秋選擇向她提親,不過是看中她育種的能力罷了。
戴月不在乎第一秋有別的女人,她又怎敢奢望第一秋只有她一個女人?只要能嫁給他,就能脫了奴籍。總好過在黃家當一輩子下人。
所以,若第一秋身邊有別的女人,她其實可以接受。但是偏偏,這個女人是黃壤!
戴月雙手握拳,指甲刺進掌心,血沁出來,卻並不疼。
因為她心中滴血。
若這個人是十姑娘,她又有什麼勝算呢?
這些年,難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因何而來嗎?
黃壤容色姝麗,氣質絕塵,最重要的是,她不蠢。連第一秋貪圖的育種能力,恰恰都是她的。自己呢?自己不過是她的一個婢女!
拿什麼同她爭?
戴月如同失去了知覺,連心都開始揪痛。
自己心心念念,想著盼著,可眼看好事將成,她偏偏還是要奪走。她高興時,賜自己一場虛名。不高興時,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奪自己所愛。
難道,我就要這樣認命嗎?
她低下頭,沉默了許久。
人若想要活出個樣子來,總是要想些法子的。
——啊,這句話還是黃壤小時候說的。
戴月看看這花廳,乃至外面廣闊的天地,她下定決心,拔下髮間素釵。那素釵末端尖銳,她將之緊緊握在手中,半晌,撩起自己的衣袖。
她緊緊抿住唇,在手臂間用力劃下去。
而此時,抱琴館。
監正進到二樓的房間裡,十二位美人平時都是敲骨吸髓的好手,現在卻頗為侷促。這倒並非羞澀,實在是怕面前這位俊俏公子承受不住。
他們這些王孫公子,大多體虛,而眼前這位看著猶帶稚氣。萬一弄死在屋子裡,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所以大家都有所保留。
監正大人來到桌邊坐下,十二位姑娘們站成一排,直勾勾地看他。這情景,怎麼看怎麼像是一群野狼圍住了一隻未足月的小羊羔。
而小羊羔猶自不覺,還問:「站那麼遠作甚,來!」
大家一看,好嘛,這廝真不怕死,是個壯士!十二位姑娘於是一擁而上,正要使出那修煉多年的絕技。然而,監正大人一眼掃見為首的別韻姑娘。
別韻姑娘將領口拉開了些許,露出了肩頭的刺青。刺青若隱若現,但監正大人長了一雙什麼眼睛?他一眼看見,頓時眉頭緊皺,問:「這是什麼?」
「這呀?」別韻姑娘翹著蘭花指,將紗披再撥開一些,露出膚如凝脂。雪膚上那朵芍藥便顯得越發嬌豔欲滴。她聲音柔得能擰出水來:「郎君看清了嗎?」
監正豈止是看清楚了?他簡直連眉毛都皺到了一處——這紋的什麼?!
「技法粗劣、品味庸俗!」監正越看越覺得礙眼,如同眼裡揉了一粒沙,令人不適。監正大人當即取出銀針,一把抓過別韻,他半扯下別韻的紗披,開始落針,修改她身上紋身。
別韻驚叫一聲,連聲喊:「大人……大人不可啊!!」
其他女子見了,皆是驚懼無比。她們的生計,十分依賴皮囊。若是這身皮相毀了,那可就完了。眾人又想跑,但知道這少年位高權重,又怕他怪罪。
於是其他十一女縮在一處,只聽得別韻一臉絕望,聲聲哀哭求饒。
廳中,李祿還是不放心——這群小妖精,可別把監正給啃了。他猶豫幾番,還是決定上樓看看。然而剛上到二樓,聽到一門之隔的房間裡,女子連聲求饒……
李祿摸了摸鼻子,只得又下了樓。
此時,別韻的哭叫聲越發大了。她已經叫起了「媽媽救命」。那館主一臉震憾,怎麼可能前去相救?廳中諸人如坐針氈。
二樓,房間裡。
監正好不容易改好那副芍藥圖,終於放開了別韻。別韻姑娘自己看不見全貌,只得一邊啜泣,一邊無助地看向其他十一位姐妹。
其他姑娘擁住她,紛紛查看她的香肩,只見那裡,原先一朵斜開的芍藥經他潤色,更加嬌豔靈動。而且,就在芍藥之下,花瓣紛落,一片一片,像是沒入了她的抹胸裡。
先時別韻掙扎得厲害,這些花瓣便呈鮮紫色。而隨著她漸漸安靜,花瓣顏色越來越淺,隨後一片一片,消失無蹤。
就這玩意兒,夠她紅一輩子!
其他十一頭狼,突然眼神就變了!
所以白輕雲上來的時候,就聽見姑娘們清一水地撒嬌:「大人偏心,就疼別韻一個!人家也要……」
白輕雲摸了摸鼻子,下了樓。
房間裡,其他姑娘身上並無刺青。監正大人只好掏出碳筆,繪製草圖。他是個實打實的手藝人,猶為講究細節。即使是這煙花柳巷的姑娘,他既然允了,便沒有敷衍之理。
等到第二位蕊珠姑娘的蘭花吐月也完成之後,其他姑娘就十分默契地守住了房門。
——誰敢進來壞我們好事,誰就死!!
十二幅刺青,監正從午時,一直忙到五更天。
等終於畫完出來時,饒是他也是滿臉疲色,站得久了,手更是一直不得鬆懈,他手抖腳軟。十二位姑娘心滿意足地擁了他出來,眉眼間皆是心滿意足!
館主早就等得惴惴不安,如今一見人總算是活著出來了,頓時長籲一口氣。
李祿等人可是一夜沒睡。此時幾人圍上去,但誰也沒開口——問啥啊?
監正大人揮揮手,道:「本座累了,先行返回。你等自便。」
他這話大家都沒意見——十二個啊,就是頭牛也趴下了。李祿甚至很貼心,問:「監正若是實在疲憊,可以再歇上一日……」
他這話剛一出,簇擁著監正的十二位姑娘頓時連眼睛都亮了。她們連聲道:「正是,大人不如先歇下。我們的其他姐妹也想……」
「不必!」話沒說完,就被監正大人給否了。他平生第一次為人做活,居然還被倒收了費用,怎肯再留?!血虧啊,哼。
白輕雲虛扶著他,生怕他摔倒:「大人,您沒事吧?」
「勞心費神,著實辛苦。」監正大人總結了一下自己的見聞,一臉疲態地邁出抱琴館,揚長而去。
其他姑娘一路將他送到門口,人人戀戀不捨。見諸女神情,幾位大人有心想要細問,卻又實在拉不下老臉。
最後還是朱湘問:「你們……我們監正怎麼樣啊?」
你這話問得……幾位大人轉過身去,假裝什麼也沒聽見。耳朵卻不由自地豎了起來。而十二位姑娘聞聽這話,面上都洋溢著奇異的微笑。
「咱們大人呀……」姑娘們一臉羞澀,其中卻又透著心滿意足。到底是沒人細說,大家嘻嘻哈哈地跑遠了。
這……這……
小母牛搖尾巴啊……諸位大人十分震撼。
當然了,沒過多久,抱琴館的十二朵名花便身價爆漲。而這十二名花也並沒有忘記監正,她們決心為監正揚名,以作答謝。
於是整座上京城都流傳著「監正大人有一寶物,每每不用時便纏於腰間,以免不良於行」這般的驚世傳奇。
……
司天監。
監正剛一回來,就有人回稟他——戴月過來了。
第一秋聞聽這個名字,倒是一怔。想著黃壤今日方才進宮,如今戴月過來,想來是為了雙蛇果樹的事。他匆匆來到花廳,戴月一見他,忙迎了上來。
第一秋問:「可是十姑娘派你前來?」
果然,開口還是問她。
戴月強掩心中悲意,說:「十姑娘……她請秋大人晚間過去一趟。」
對於黃壤的話,她還是不敢公然違抗。
第一秋雖然疲累,但聞聽這話,卻還是答:「稍候我便過去。」
戴月垂下頭,嗯了一聲。見他再無話說,戴月終於說:「秋大人,雙蛇果的事……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她說到這裡,眼淚已經流下來。
第一秋眉峰微皺,說:「此事要看你家十姑娘能不能救你。陛下的旨意,即使是我也不能違抗。」
戴月連忙說:「十姑娘一定能的。」
第一秋看她的目光,更加充滿審視。許久,他問:「有一件事,一直想問你。」
戴月低下頭,手腕蜷在袖中:「秋大人請講。」
第一秋沉聲問:「自成元初年以來,你培育出了許多名種。這一次卻犯下大錯。戴月,這些年真正在育種的,到底是你,還是你家十姑娘?此事,你必須如實相告。」
他問了,他終於還是問了。
戴月淚流滿面,她委委屈屈地道:「這些……當然都是十姑娘的功勞。」
說完,她轉身要走,右手卻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左臂。而就在她衣袖上,血已經浸出來。第一秋見了,不由問:「你的手怎麼了?」
戴月一驚,忙擋住血跡,連聲說:「沒、沒什麼!」
第一秋上前幾步,撩開她的衣袖。只見她手臂上,交錯縱橫都是傷口。
戴月頓時更慌了,她撥開他的手,說:「秋大人,我、我先回去了。」
第一秋皺眉,問:「發生何事?」
戴月似乎忍了又忍,最後她蹲在地上,抱頭痛哭。
第一秋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又道:「說話。」
戴月抽抽咽咽,說:「因為我私自接旨,前來上京。又一時不慎,出了這等岔子。十姑娘氣極了,她就……她就……但是秋大人,她也不是故意的。雖然她偶爾也打罵奴婢,但受這樣的傷,也確實是奴婢的錯……」
她越說越淒楚。
但她哭了半天,面前人卻並未哄勸。
戴月不由偷偷抬起頭,卻見第一秋神情倦怠卻嚴肅。她心中不安,輕聲問:「秋大人……為何這樣看著奴婢?」
第一秋問:「十姑娘何時懲罰你?是用何器物?如何劃下這些傷口?」
「啊……啊?」戴月聽得一愣,顯然她全然沒有想過,第一秋會問這些問題。顯然,她嚴重低估了一個手作大師的嚴謹程度。
這……沒有一句安慰的嗎?他怎麼就開始審訊了呢?
戴月猝不及防,說:「就在我來此之前,姑娘她用……她的髮釵……她抓住奴婢的手……」
第一秋把手遞給她,戴月一臉茫然。第一秋道:「案件重演,你不懂?」
啊,他是要假作自己,讓自己扮成十姑娘,重現十姑娘折磨自己之時的場景!戴月驚住,好半天,她才抓起第一秋的手臂,然後假裝黃壤,用力地劃了幾下。
第一秋一見,搖頭道:「不對。」
「怎麼可能不對……」戴月還要說話,但見他神情如審案犯,不由就弱了氣勢。
第一秋道:「你家姑娘的髮釵乃是雙股釵,凶器不符。」
戴月忙道:「我記錯了,姑娘是抽了我的髮釵。」
第一秋又道:「你家姑娘修武道,雖然修為尚淺,但根基不錯。她若出手,力道不符。」
戴月驚住,第一秋又說:「方才來人稟告,稱你在此等候已有一夜。傷口時間不符。」
……戴月像是被人重重一掌摑在臉上,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了。
而監正大人也不再給她辯解的機會,他道:「你應該慶幸你現在是身在玄武司,而非白虎司。」說完,他一揮手,「回去,告訴你家十姑娘,我稍後會過去。」
戴月走出司天監時,整個人都是慒的。
然而更令她絕望的事還在後面,她出門之時,聽見有人議論——說監正今天下午在抱琴館一口氣找了十二個姑娘……
皇宮,別苑。
黃壤已經將雙蛇果樹瞭解得十分透徹。她令福公公採買了各種樹苗,開始育種。福公公心情忐忑,一直留在別苑就沒走。反倒是黃壤一邊安撫他,一邊育種。
於是福公公眼睜睜地看著小院裡開始只有一個盆,後來有了十個盆,最後變成了兩百多個盆。
黃壤這場夢中雖然一直修武,但育種的能力也並沒擱下。
她做這些事,如行雲流水,毫不拖拉。
及至天色快黑了,戴月終於回來。
她一路失魂落魄,然而進到小院裡,她卻不得不打起精神。
「十姑娘。」她來到黃壤面前,恭敬地道:「話已經傳到了,秋大人說……他稍後會來。」
黃壤嗯了一下,指揮她:「將這幾個盆搬到避光處。」
戴月忙上前搬花盆,黃壤一眼就看到她衣袖上的血跡。「你手怎麼了?」她問。
「沒、沒什麼。」戴月慌亂道,「回來時不小心摔了一跤。」
黃壤也沒深究,因著第一秋應承今天過來。她便打算準備一頓晚飯。
她和第一秋算不上熟識,甚至連稱之為友都十分勉強。但是夢外的她一無所有,只有這麼一個男人在週遭忙忙碌碌。所以她總覺得莫名親切。
如今好不容易又入了夢,自然也便對他有那麼兩分不同。
別苑裡有專門的小廚房,福公公也並不敢怠慢她。所以裡面食材還算齊全。
黃壤簡單看了食材,很快便已經定了這頓晚膳的菜色。
——照顧謝紅塵整整一百年,她幹這些事,早已經得心應手。
她很快便做了四個小菜,外加一個甜湯。只要那個狗東西嘴不是很挑,那這頓飯他可以很滿足了。黃壤暗自盤算。
可是這一晚,第一秋沒有來。
黃壤等了一陣,就開始獨自吃飯。她一直心平氣和,因為這樣的事,以前在祈露台經常發生。她已經學會了如何平靜地應對這一切。
若連失望都麻木,哪還有什麼憤怒。
狗東西,不來算了,當你沒口福!
戴月侍立一邊,見第一秋失約,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有一種莫名的快意。於是連話也別有用心。她說:「十姑娘,今日奴婢去司天監,聽人說……聽人說……」
黃壤問:「聽說什麼?」
戴月說:「聽說秋大人在抱琴館……一口氣找了十幾個姑娘……現在,他可能是體力不支,所以不能前來吧。」
她一邊說,一邊偷看黃壤的臉色,期待看到她的痛苦和失落。而黃壤挾了一口菜,半天感嘆了一句:「難道本姑娘竟然小看他了?」
嘖嘖。
司天監。
監正大人當然是準備過來的。但是就在他動身之時,突然喜公公急匆匆地趕來,道:「監正大人,陛下令你帶上白虎司的好手,立刻隨咱家走一趟!」
第一秋皺眉,問:「何事?」
喜公公急道:「探子傳回消息,虺蛇回巢了!」
第一秋雙手微握,半晌,他道:「來人,令鮑監副清點人馬,隨我出城!」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轉頭,叫住白輕雲:「你派人向十姑娘傳個話。就說我有事,今日不去了。待回到城中,自會去見她。」
白輕雲心中瞭然,忙應了一聲,但眼看著他披甲,又忍不住叮囑:「監正,虺蛇劇毒,一切小心。」
第一秋嗯了一聲,帶著鮑武等人,徑自出了司天監。
皇宮,偏苑。
黃壤一頓飯都快吃完了,外面有人道:「白輕雲見過十姑娘。」
「白少監?」黃壤意外,「白少監此時過來,有何要事?」
白輕雲作了個揖,道:「十姑娘,監正今日奉旨出城辦差,特地讓下官進宮向十姑娘回稟一聲。說事出突然,待他回城,再來看望十姑娘。」
「啊?」黃壤十分意外。」
祈露台的一百年,她已經習慣了謝紅塵的不回應。他若不來,便是不來。哪裡會特地派人前來告知?
她空等了無數個日夜,直到習以為常。
而現在,在一場夢裡,黃壤得到了一個回信。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7:02
第三十四章 珠繩
虺蛇,是這個世界僅存的一種異獸。
傳言其血脈古早,壽與天齊。
其體形巨大,喜歡藏身於崖石深穴之中。而有它盤踞之地,必有雙蛇果樹。
可是現在,虺蛇被常年捕殺,已經十分稀少。
而剩下的這一頭,它的巢穴就在眼前。
第一秋和鮑武等人已經等了很久,眾人在巢穴之外布陣,一應法器全部出匣。眾人神情凝重,只因此蛇劇毒無比。而司天監能解蛇毒的白果卻只有一枚。
這意味著,這次圍捕,一旦中毒,只能慘死。
喜公公催促道:「監正,開始吧。」
第一秋沒有下令,他只是從儲物法寶裡取出幾十張奇怪的「皮」。他將這些「皮」發下去,諸人接在手中,只覺其十分柔韌,質如魚腸,卻更牢固。
第一秋道:「全部貼身穿著。」
諸人一聽,也顧不得扭捏,只得背過身去,紛紛開始穿這怪皮。怪皮彈性極佳,甫一上身,立刻緊貼著皮膚。更奇葩的是,它從全身到頭臉一起包裹,唯有眼睛和鼻孔處才有孔洞。
而第一秋似乎覺得這還不夠,他又取出古怪的面具,令從人全部戴上。
到了此時,大家也都開始明白——這必是防虺蛇之毒了。可這玩意兒……有用嗎?
虺蛇就窩在老巢裡,周圍空氣中都充斥著一股腥氣。諸人若說不膽怯,是不可能的。喜公公已經遠遠地躲開了。就連一向粗獷的鮑武也走到第一秋身邊,說:「此行兇險,監正隨喜公公觀戰就好。莫要涉險。」
他的擔心並不多餘,畢竟第一秋年紀尚輕,又醉心於鑄器,他修為實在不高。第一秋卻沒有看他,只是從儲物法寶裡掏出十個傀儡。
傀儡黑乎乎的,約有半人高。每個傀儡胸口都寫著一個大字,從甲、乙、丙、丁……一直到癸。
第一秋用蜃灰在地上畫出十個圈,每個圈裡同樣從甲到癸標明先後。
眾人默默注視他,也不敢多問。
等一切佈置好,第一秋這才對鮑武道:「傀儡進,你便速速退入圈中。」
鮑武有些不好意思,說:「監正您偏愛下官也太明顯了。若下官一人躲避,他們看在眼中,豈不寒心?」
第一秋認真道:「不會。去吧。」
鮑武果然一馬當先,衝上前去。但他很快就知道,其他人是真的不會在乎第一秋對他的偏愛。
——因為其他人根本就沒有出手!!
就……就我老鮑一個人拚命嗎?!
鮑武一刀劈向虺蛇,頓時悲從中來。
……真是,寒心。
喜公公站在第一秋旁邊,眼看著鮑武一人獨鬥虺蛇,不由十分擔憂。他道:「監正,我們帶了這麼多好手,卻只派一人上前,似乎不妥。」
第一秋也緊盯著鮑武,聞言道:「陛下只賜下一顆白果。」
喜公公也明白,一顆白果,當然只足夠一人使用。他說:「可如果拿不下虺蛇,只怕也不好交待。」
此時的第一秋也許因為年少,也更有耐心。他解釋道:「就算是君令難違,也沒有拿人命去填海的道理。」
洞穴中,虺蛇頭上長冠、雙眼如燈籠,身似小山。它呼地噴出一股毒液,如同一片烏雲。第一秋等人只好又後退出丈餘。鮑武的修為,在整個司天監可以稱作無敵。
但是獨對虺蛇,而且是身上有著六道蛇紋的虺蛇,他顯然很吃力。眼見兩刀劈斬下去,虺蛇身上的蛇鱗卻毫無損傷。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
就在此時,一個甲字號傀儡身上哢嗒作響,它大步走向虺蛇,居然身形很快。鮑武一見,倒也機警。他立刻回身,跳入同樣甲字號的圈內。
而就在此時,甲字號傀儡已經接近虺蛇。虺蛇張口一咬,將它銜在嘴中。而甲字號傀儡雙目一睜,轟然一聲炸開。
無數尖針四散開來,卻正好避開了甲字號圈。
角度簡直完美。
鮑武目瞪口呆——監正可以啊!
小母牛搖尾巴!
而此時,皇宮。
祿公公帶人將所有皇子皇女召集起來,共同帶往圓融塔底層。
一眾皇子皇女不知發生何事,只得乖乖前來。而圓融塔底,許多醫者正在忙忙碌碌。像是試煉什麼新藥。可當這些皇子皇女問起時,他們卻絕口不提。
祿公公眼見這些皇子皇女到齊,這才道:「近日陛下偶得小恙,御醫拿不準藥量。所以想請各位殿下代父試藥。」
諸人聽得糊塗,都十分不安。
可師問魚乃是當今皇帝,誰又敢說個不字?
大家只得在塔底耐心等候。
虺蛇巢穴裡,第二個傀儡再度自爆。
此時,虺蛇已經意識到這些小傀儡的作用,它巨尾掃過,週遭草木山石皆被夷為平地。幾個傀儡也被甩飛出去,叭嗒一聲,落在遠處,摔散一地。
虺蛇蛇冠血紅,雙目如炬,它噴出一口毒液,鮑武急退。第一秋揚聲問:「可有中毒?」
鮑武手忙腳亂,半天才道:「沒有!監正,您這些玩意兒還真是管用!」
第一秋這才一揮手,所有白虎司的好手一擁而上,開始圍捕虺蛇。喜公公站在遠處,看第一秋在旁掠陣。
他倒背雙手,年紀雖輕,但氣定神閒、反應機敏。而且這些年,他不知道做了多少精巧的玩意兒,此時為了對付虺蛇,可謂是花樣盡出。
少年如斯,煊如旭日。令人驚嘆啊。
但饒是如此,司天監重傷者仍然頗多。
虺蛇力大無窮,兼之鱗甲刀槍不入。司天監的眾人在其面前,如若螻蟻。而這還僅僅只是一條六道蛇紋的虺蛇。若是九道,簡直不能想像。
喜公公已經站得很遠,但那蛇尾掃過來,推山平海一般。他只得不斷向後退,最後連戰況也不得見了。
山上打鬥聲仍不時傳來,他想湊近些,又不敢。
及至下半夜,終於,山上的動靜停了。
喜公公等了很久,就在他以為這些人都讓虺蛇給吃了的時候,一隊人馬拖著一口巨大的鐵棺緩慢下山。走在前面的人正是鮑武。
喜公公忙不迭沖過去,連聲問:「監正呢?」
隊伍之後,一個聲音道:「一切安好,公公莫驚。」
喜公公長籲一口氣,道:「監正沒事就好。」第一秋雖然被皇室除名,但好歹也是師問魚十分器重的皇子。他若出事,不好交待。
他走過去,一眼看見第一秋袍服上的血跡,忙問:「監正受傷了?」
第一秋身上盡是血與灰塵,臉上更是疲態盡顯。當然,整個隊伍大家都好不到哪兒去。一隊人馬折損三分之二,餘下的也是傷兵殘將。
喜公公嘆了一口氣,道:「監正真是受苦了。」
第一秋搖搖頭,下令諸人將沉重的鐵棺拖下山去。
及至兩日後,司天監的馬車進了宮,車上載著一口巨大的鐵棺,黑鐵所鑄,外纏鐵索,看上去又神秘又可怖。鮑武跟在車邊,正跟御林軍炫耀此行的收獲。
第一秋行於當先,經過一條岔路時,他微微頓足。從這裡行去,便是黃壤如今所居的偏苑。
但眼下,恐怕還是要先向陛下復命。
第一秋繼續前行,一路來到圓融塔下。
喜公公命人將這黑鐵巨箱運進塔裡,隨後道:「監正,陛下有話,想請您進去說。」
第一秋嗯了一聲,跟進圓融塔。而祿公公卻帶著他前往塔底下層行去。第一秋心知不對,他環顧左右,卻見守衛林立。祿公公催道:「監正,請吧。」
第一秋隨他下去,卻見一眾兄弟姐妹全部聚集在此。
他回過身,門卻已在此時關上。
祿公公站在一邊,道:「奉陛下密令,請諸位殿下在此等候。」真可笑,殿下這個稱呼,宮裡早就不用了。如今倒是又從他嘴裡聽見。
人堆裡,五殿下終於忍不住,問:「祿公公,我等全部在此等候許久。到底陛下患了什麼病,需要試什麼藥。祿公公至少也可以告知一聲吧?」
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事。然而,祿公公卻打了個哈哈,道:「五殿下莫要心急,陛下自有安排。」
不一會兒,御醫便當真端了碗來。諸人之中並無醫者,自然也不知是何藥。但祿公公連聲催促,眾人只得飲了。
第一秋端著這碗藥,心中不祥之感甚重。但眾人皆出身尊貴,平生不曾受挫。他們習慣了聽從皇命。是以猶豫再三,他仍是飲了這一碗藥。
藥很苦,入喉之時他心裡卻轉過一個念頭——不知道今天趕不趕得及過去見她。
苦藥入腹,不過片刻,一眾皇子皇女便頭腦一昏,失去了意識。
祿公公看看等候在一邊的御醫們,道:「開始吧。」
圓融塔外,鮑武等了許久,仍不見第一秋出來。
眼見天色漸晚,他想找個人問問,然而塔外只有守衛,能問出什麼?
他轉來轉去,最後實在無法,只得自己返回司天監。
司天監。
李祿也還在等,見他回來,不由問:「監正沒有同你一起回來?」
他和鮑武年長第一秋許多,因第一秋年紀輕輕便執掌司天監,二人難免如長輩一般,對他更關心一些。
鮑武搔了搔頭,也是不解,說:「監正進了塔便沒再出來。可能是陛下留下他用晚膳了。畢竟圍捕虺蛇,他立下大功,難道還有人為難不成?」
李祿一想,也是這個理。二人便沒再細究。
可第一秋這一去,便是五天不見蹤影。
李祿著了急,三番五次派人打聽。他在宮中人緣甚好,平素打聽個什麼消息也都方便。唯獨這一次,半點消息沒有。
但他也得知,和第一秋一樣了無音訊的,還有其他的皇子皇女。
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人知道。
第一秋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狹窄的小床上。他動了動手,發現手腕上竟然還縛著索鏈!自己竟然是被囚在此處?
他想要坐起來,然而連頸間也有鐵環將他牢牢困在刑床上。
「誰在外面?」第一秋開口,聲音又乾又澀。但隨著他這一句話,外面立刻有人進來。那人走到刑床邊,低頭俯視他。正是御醫院的醫正裘聖白。
他湊上前來,問:「監正可有不適?」
第一秋吃力地活動雙手:「放開我!」
裘聖白伸出一隻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問:「監正請看,這是什麼?」
第一秋別過臉,一種狂躁的情緒瞬間湧上來。他怒道:「放開我!」
裘聖白只得退開些許,說:「待監正冷靜些,微臣再來。」
說完,他轉身出了這方小小的囚室。外面,祿公公小聲問:「裘太醫,如何?」
裘聖白道:「目前看來神智清醒,只是略有躁氣。十六殿下如何了?」
祿公公嘆了一口氣,小聲說:「就在方才……已經咽氣了。」
裘聖白沉默許久,說:「監正的藥,為他再加重些。」
祿公公連忙吩咐手下內侍去做。
囚室裡,第一秋心中躁鬱,但他強忍著沒有呼喊掙扎。他從四歲開始沉迷鑄器,性情早已如同他的雙手一樣穩定。他忍著胸腹的煩悶,說:「裘太醫。」
裘聖白一愣,忙道:「監正?」
第一秋深吸一口氣,說:「到底發生了何事,事到如今,我總能知曉一二罷?」
裘聖白目帶憐憫,半晌才又進到囚室。他跪坐在刑床邊,說:「監正莫問了。如今您身體如何?」
第一秋認真感知,說:「心浮氣躁,全身痛癢。」
裘聖白忙將他的話記錄在醫案上,然後道:「監正莫要心急,只是試了些藥,您要在這裡住上些時日。」彷彿是怕他情緒崩潰,他說,「這幾日時光可能閒些。監正若是喜歡什麼,下官可以派人為監正取來。若有消遣之物,想來這裡的日子不會太難熬。」
第一秋盯著他,半天說:「我從你的眼睛裡,看見我臉上長滿蛇鱗。」
裘聖白愣住,而後沉默。第一秋說:「陛下用我們,試驗虺蛇之毒,對不對?」
他言語十分冷靜,裘聖白只得說:「監正應該少思慮,多寬心。」他避而不答,卻已經是答案。
第一秋說:「替我將頸間鎖鏈解開,我要坐起來。」
裘聖白十分為難,半天說:「殿下如今狀況不佳,還是不要看得好。」
第一秋說:「解開。」
裘聖白無奈,只得吩咐祿公公:「那就為監正解開頸間枷鎖,只禁錮四肢即可。」
祿公公答應一聲,果是上前,依他所言,解開枷鎖。第一秋得以坐起身來,他低下頭,看向自己的雙手。幾乎是第一眼,他就明白裘聖白為何要將他死死鎖在刑床上。
——只為了不讓他看見自己現在的樣子。
他的雙手布滿了淡青色的細鱗,鱗片剛剛生長,所以雜亂無章。看上去密密麻麻,豈止是令人生畏?
簡直是驚怖欲絕!
而他全身無比痛癢,顯然,那些蛇鱗還在他全身各處生長。這種恐怖和怪異,讓人想要扒掉自己這身皮。裘聖白見他眼神,目露不忍——一眾皇子皇女之中,這位八十六皇子待人和善,手藝更是巧奪天工。
本應是一代巨匠,做錯了什麼要受如此苦楚?
惜才之心,令他願意在此多花功夫。他寬慰道:「監正莫要驚慌。待身體適應,說不定情況會好上許多。」
「說不定?」第一秋反問他。
裘聖白低下頭,好半天,道:「監正,恕下官無能。藥性並不能全然把控。」
第一秋明白了。他說:「陛下抓捕虺蛇,是為了研究長生之術。所以,以我等試藥?」
裘聖白不敢再說下去,只是道:「總之,監正一定要保重自己。微臣每日都守在此處,監正有事,大可吩咐。」說完,他退出囚室,關上了房門。
柵欄外的光透進來,令這裡並不那麼昏暗。
第一秋吃力地坐起身來,他的手、腳都已經布滿蛇鱗。他將臉湊過去,用指腹摸索,果然,摸到微涼的、凌亂的細鱗。
自己變成了什麼?
他不知道。外面有人抬著一具屍體經過,屍體上蓋著白布。只有垂落在外的一隻手,已經腫脹成了暗紫色。而手背上,細密的蛇鱗清晰可見。
第一秋睜大眼睛,看著內侍冷漠地將人抬走。
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他哪個兄弟或者姐妹。
不知哪個囚室裡,傳來嘶啞的叫聲。聲音很尖利,卻聽不清內容。隨著這一聲哭叫,整個囚室像是突然被驚醒,響起無數的哭嚎。
如同地獄。
第一秋沉默地坐在刑床上,雙手死死握住黑色的鎖鏈。他壓制著自己狂亂的情緒。
祿公公於心不忍,第一秋年紀雖輕,但待人和善,一雙手又靈巧無比。宮裡許多人受過他的好處,自然也念著他的好處。
——說到底,還是個孩子啊。
他上前問:「監正需要什麼,老奴為您捎來。」
第一秋茫然了片刻,最後說:「白色冰絲,紅色珊瑚珠。」他低下頭,看看自己布滿鱗片,顫抖不止的手,許久說:「勾花的銀針。」
若是平時,他大抵不用此物。但現在……不用怕是不行了。
祿公公只得道:「好。老奴這就派人為監正取來。」
他做事利索,東西也很快送到了。
第一秋坐在冰冷壓抑的囚室裡,用勾針編織著珠繩。
他雙手腫脹顫抖,痛癢難耐,其上的蛇鱗細密堅硬,早不復往日靈活。他只能用勾針,緩慢而艱難地編織那些珠繩。
五百條珠繩,他答應了,便不想食言。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7:16
第三十五章 隔簾
皇宮,偏苑裡。
黃壤用心培育雙蛇果樹,這樹她夢外不曾培育過。如今夢裡當然就要花費許多心思。
第一秋一直沒來,便連李祿和白輕雲也沒再過來。黃壤等了幾日,又派戴月過去探問。但戴月也沒能見到第一秋——他並不在司天監。
這一天,戴月又一次撲了個空。
黃壤終於再也坐不住,她走出偏苑。門口的宮女見了,忙道:「十姑娘,宮闈重點,不可隨意行走。您這是要去哪裡?」
黃壤對宮女也十分和善,她塞了一塊銀子過去,笑著道:「雙蛇果苗將成,但眼下有一物急需。勞煩帶我去找福公公。」
若是去找福公公,那自然是無妨。
宮女收了銀子,覺得她和氣,便也笑盈盈地道:「既是急需,那必是耽誤不得。十姑娘請跟我來。」
黃壤跟隨她,走在宮牆林立的小道上。間或有宮人經過,也是行色匆匆,目不斜視。她不知道這宮中的佈局,自然也分不清自己已經行至何處。
但眼下要想知道第一秋的下落,恐怕只有親自去問師問魚了。她不想去見師問魚,師問魚為了專權,能將親生骨肉一一從皇室除名。為了長生,他可以將親生骨肉注入虺蛇血。
這麼樣的一個人,誰會願意求見呢?
可黃壤必須要見他。
就算她如今弱小似螻蟻,但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
好歹夢外欠他幾分恩義,怎能坐視不理?
黃壤加快腳步,著急前行。
而此時,圓融塔。
第一秋編好了五百條珠繩,小小的囚室裡,燭火的光在珊瑚珠上流轉碎散。他盯著這些珠繩,又看看自己紫黑色的手,他的指甲已經全部漆黑了,腫脹得像是要潰爛。他說:「祿公公。」
門外,守著蠟燭打瞌睡的祿公公猛然驚醒,說:「監正?」
第一秋說:「這身衣衫,勒著我了。」
「哦……哦。」祿公公忙道,「也是。監正近日浮腫得厲害,這衣衫定是不合身了。您先脫下來,老奴給您找身寬鬆點的袍子。」
話是這麼說,可第一秋這身官服哪裡還脫得下來?
它緊繃在身上,如同另一層皮。
祿公公找了一件黑袍過來,沒辦法,只得尋剪刀幫他剪開。隨著剪刀剪過衣料的聲音,第一秋衣下的肌膚也全部露出來。那紫黑色的、沁了血一般的皮膚,哪裡還有半分人樣?
蛇鱗彎彎繞繞,醜陋得觸目驚心。
第一秋盯著遍佈全身的細鱗,然後,他的目光便剪刀所吸引。那剪刀很小,並不鋒利。但是燭火落上去,它光點細碎。
祿公公埋頭替他剪著衣袍,他突然說:「祿公公,這些珠繩,麻煩你幫我交給黃壤姑娘。」
「黃……」祿公公一時之間沒有想起這個人,但很快轉過神來,他說:「十姑娘?好好,監正放……」
一個「心」字還沒出口,第一秋突然一個手刀,將他敲昏在地。祿公公倒地之時,仍握著那把剪刀。第一秋伸出手,顫抖地著剪刀握在手裡。
他手腳上皆有鎖環相扣,這鎖環繁復,以他如今的狀況,根本不可能打開。可是現在,他有一把剪刀。
多日的苦痛與狂躁,在這一刻全部爆發。要出去,離開這裡!
他握住那剪刀,顫抖著去開手腕上的鎖環。鎖環內裡九重鎖扣,需要特製的鑰匙才能打開。第一秋吃力地將剪刀一拆為二,然後用一半剪子打磨另一半。
他的手在顫抖,身體痛得不知道哪裡在痛。他感覺自己在潰爛。可他的手依舊在瘋狂地磨刻。耳邊如有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離開這裡。
一把如此繁復的鑰匙,而他磨刻僅僅只用了半刻鐘。
他呼吸狂亂,眼睛似乎已經視物不清。但那簡陋的鑰匙還是插進了鎖孔裡。他輕輕轉動這半把剪刀,腦子裡一片混沌,什麼也沒有想。
而手卻似乎有了自己的思想。
只聽哢嗒一聲響,鎖環打開。第一秋呼吸漸漸急促,他用這半把鑰匙,將剩餘的枷鎖一一打開。然後,他猛然衝了出去。
圓融塔一層,裘聖白正在寫醫案,查看今日的用藥。忽然一個黑影自塔下一層衝上來。裘聖白一愣,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頓時厲聲喊:「來人,快來人!攔住他!」
第一秋聽不見耳邊的聲音,血氣湧上來,腦子裡一片狂亂。他只知道向前跑,卻並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他身上官服被剪得破破爛爛,一身皮膚發脹發紫,身上密密麻麻長滿了蛇鱗。髮冠早就因為怕他自傷而收走。他披散著頭髮,連外袍都沒有披上。
他在宮道間赤足狂奔,如野獸,如鬼怪。偏偏不像一個人。
裘聖白帶著人在身後追趕,可他一個醫者,哪有這般力氣?他跑得太急,摔倒在地,只得厲聲喊:「快抓住他,他毒發之際必須靜養,否則血脈逆流,毒氣攻心,必然癲狂大作,力竭而死!」
眾人聞聽,只得去追。可此時的第一秋力大無窮,侍衛也不敢傷他,如何抓得住?
他已經全然失了方向,腦中失智,只在宮裡亂繞。宮人追逐,他一個縱躍,已經跳出一道宮牆。
而牆下小道上,黃壤正由宮女帶領,去往福公公的住處。
她走得急,冷不防牆上突然跳下來一個什麼東西,向這裡衝過來,一個收勢不及,猛地撞到她身上。
黃壤只覺得迎面一股巨力,撞得她一個站立不穩,坐倒在地,滿眼直冒金星。若不是修了幾年的武道,這一下子可夠她受的。她揉著胸口,說:「什麼東西——」
話到這裡,她視線重新清明。
在那個人間四月,她看見衝撞自己的人同樣跌倒在地。他身上破布雖然髒污不堪,但若細看,能看到其原本的底色。
……是紫色。
他赤足披髮,俯趴在地,並沒有爬起來。打結的長髮遮住了他的臉,黃壤看不見他的神情。
她沒有走過去,身邊的宮女扯住她的手,說:「姑娘快別看了,趕緊走吧!」
地上脫了人形的怪物不再動彈,他安靜地俯趴著,直到宮人追上來,將他按住。他們用重枷重新鎖住他的手,他沒有掙扎,整張臉至始至終都隱匿在亂髮之下。
黃壤跟著宮女經過他身邊,他一動不動,像是死掉了一樣。
宮女小聲說:「真是嚇死人了!」
「是很嚇人。」黃壤視線低垂,經過他身邊,看見他腫得變了形的手,連指甲都漆黑。那怎麼可能是人的手啊。黃壤繡鞋踩過他手邊的小道。宮道乾淨,襯得那隻手髒污無比,其上蛇鱗更是密密麻麻,令人不寒而慄。她輕聲說:「不知道是什麼人。」
她跟著宮女往前走,一直等到身後動靜遠了,她才微微側身。就在她身後,侍衛將那個人鎖了,架起他的雙臂,將他拖走。
他赤著腳,趾尖被宮磚磨破了,留下一路極細長的血痕。
她要很用力,才能繼續保持微笑。
福公公今日不當值。
黃壤進來時,他正閒坐喝茶。黃壤面帶微笑,向他福了一福:「福公公安好。」
「哎喲,十姑娘怎麼來了?」福公公擱下茶盞,連忙道:「可是雙蛇果樹育成了?」
黃壤淺笑道:「回公公,雙蛇果樹即將成形,黃家總算是不負陛下。但今有一事,依舊懸而未決,民女也只得求見監正或陛下。」
「求見陛下?」福公公顯得十分意外,但仍笑著問:「不知十姑娘有何事需要見駕呢?」
黃壤輕輕吸氣,讓自己的音色聽上去並無異樣。她說:「實不相瞞,就在一個月前,監正前往仙茶鎮,曾當眾提出,要迎娶我黃家女。可如今婚期將近,他人卻不知所終。公公知道,對於女兒家而言,此乃終身大事。黃壤只得求陛下作主。或者求見監正大人,要個說法。」
福公公面上難色一閃而過,黃壤當然看見了。她說:「公公有為難之處?」
「啊。」福公公好半天才道:「監正這幾日……只怕是不能來見十姑娘。老奴且代十姑娘向陛下通稟一聲。」
黃壤向他福了一福:「那便有勞福公公了。」
福公公受師問魚所命,本就是為了培育雙蛇果樹。中間出了岔子他已經很是惶恐不安,如今眼看著樹苗將成,他可不希望再出什麼亂子。
於是這便打算回稟師問魚。
圓融塔。
福公公走進去時,裡面已經一片混亂。
「這是發生了什麼事?」福公公容色一肅。
裘聖白也是焦頭爛額,他重新將第一秋拖進塔底的囚室裡。第一秋沒有反抗,他整個人像是被抽乾了力氣,形如死物。
福公公見他這樣,更是為難,說:「唉,十姑娘方才還說想要見見監正……」
「十姑娘……她不是正培育雙蛇果嗎?見監正作什?」裘聖白指揮侍衛將第一秋重新鎖好,又派人把祿公公抬出去。祿公公倒是無甚大礙,也不須醫治,等待甦醒即可。
福公公說:「聽說是為了與黃家女的親事。如今看來,只能替她向陛下通稟一聲了。」
二人正在說話,冷不丁面前人動了一動。裘聖白一凜,福公公更是嚇得後退好幾步。
「別讓她見駕。」第一秋的聲音虛弱無力,微不可聞。
福公公說:「監正,您醒著?」
他以為第一秋這樣,定是昏了過去。第一秋又說:「別讓她見駕。」
福公公這回聽清了,說:「可十姑娘畢竟在為陛下培育雙蛇果,若她不肯盡心盡力,只怕……」
第一秋嘴唇翕動:「我……去見她。」
福公公頓時十分為難,說:「可是監正現在這模樣……」他說到這裡,自然也覺不妥,忙說:「只怕傷病之中,受風受寒,實在不宜外出。」
第一秋勉力想要站起來,福公公想過去扶。一旁的裘聖白忙道:「不可。」
「怎麼?」福公公問。
裘聖白小聲道:「昨夜小春子攙扶七爺,被七爺咬斷了脖子。」
福公公打了個冷顫,心知這些人儼然已經性情大變,不能以常人揣度。他想上前,又不敢。
第一秋自己強撐著站起身來,雙手鎖環嘩啦作響,他說:「準備一間靜室。我……隔簾同她說幾句話。」
因為舌頭腫大,他吐字也不清不楚。福公公看看裘聖白,裘聖白只好說:「好吧。但是手足之枷不可拆。」
第一秋就這樣戴著黑色的鏈枷,一路走到塔上一層。
他走出塔門,外面沒有太陽,光線其實並不強烈。他方才癲狂之下不覺得,如今神智回轉,卻下意識轉過頭,避開了光。
借著這驟來的天光,他看清自己身上的污垢。他剛圍捕了虺蛇便立刻入宮,經過這些日子的囚禁試藥,血與灰塵早已經與他融為一體。
方才祿公公剪開了他的袍服,他一身破布,已然沒有了任何類人之處。像是一隻躲在陰暗裡苟且偷生的怪物,驀然現身於天光之下。
他蹣跚著走進一間靜室,一路無言。福公公為他拉了一副簾子,這布簾隔絕了淺淡的天光,亦隔絕了他不敢再直視的人間四月天。
等簾子拉好,第一秋在靜室中坐下,福公公這才去請黃壤。
等待的間隙,裘聖白仍不放心,他問:「監正覺得如何?」這自然是要試探他是否真的神智清醒。畢竟他方才狂症大作,若按以往,便該是意識漸失、力盡而亡。
他到底為何突然回復神智?
第一秋似乎感知了一下自己,他說:「五感模糊,畏光,四肢顫動不由己。脈若火焚。」
他吐字雖然含糊不清,但意識卻十分清醒。裘聖白在醫案上記錄他的症狀,想問他神智復甦的原因,卻又怕他再受刺激。
而不一會兒,門外腳步聲響起。第一秋下意識地坐直身體,他抬起頭,只見布簾之後,有人款款而來。那段距離很短,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心上。
「監正大人,別來無恙。」隔著重簾,那女子微笑著,向他淺淺一福。又是女兒禮。她行女兒禮其實很好看,優雅端莊、飄飄若仙。
她的聲音傳過來,彷彿隔了重重障礙。第一秋只能隱隱聽清內容,但他知道,那裡面也是帶著笑意、字字飽滿清甜的。
他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但很清晰:「我與戴月的婚約,就此作罷。你培育好雙蛇果,便回仙茶鎮。陛下賞賜,自會送往黃家。」
裘聖白站在他身邊,聽見他的吐字,比先前要清楚得多。甚至說,這種音色,與常時無異。他如何能做到?
黃壤站在簾外,她笑意盈盈若春水:「這樣啊,那監正可就負了戴月了。那丫頭這幾日總是念著您呢。」
布簾綿密,只能隱隱看到簾後的人形。人影端坐,依然腰身筆挺。
第一秋的聲音道:「十姑娘做好份內之事即可。去吧。」
黃壤淺笑著道:「監正這話可真是無情啊。那,我們就明年春播時節再見了。」
明……明年嗎?簾後人遲遲不答。
黃壤於是又道:「說起來,我學會了釀一種酒,取玫瑰之香而成,入口醇美。明年春播時節,我邀監正同飲。可好?」
玫瑰香氣的酒嗎?隔著布簾,第一秋注視那個模糊的身影。真是美啊,就連這不清不楚的一道影子,也窈窕無雙。而他面目浮腫、皮膚發紫,雜亂的蛇鱗在他身上任意生長,他渾身上下皆充斥著一股蛇腥氣。
他說:「不必。」
「大人若不至,我便親自送來。」黃壤聲若銀鈴,她行至簾前,小聲道:「大人若不飲,我就親手餵您。」
這綿綿弱弱的一句低語,軟柔如蜜。
第一秋沒有回應。黃壤再次飄然一拜,她退後幾步,復又看向簾後。那簾中只得一個人影,端坐不動,夫復無言。
她轉過身,踏出這間靜室。
人間四月,花木青青。可她的腳步卻有千鈞的重量,令她舉步艱難。就算知道這只是一場夢,就算知道他一定會化險為夷,可又怎麼能若無其事呢?
晚春的風帶著寒涼而來,攪亂時間的掌紋,往事交錯縱橫。
第一秋,這是我第二次邀你喝酒了。
請……你一定要來啊。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7:30
第三十六章 紅塵
這次之後,黃壤再也沒有見過第一秋。
眼看著時間漸漸過去,五月末,她終於將雙蛇果樹苗交了上去。她所交的株數頗多,然而師問魚也並未召見她。只是令福公公送她回仙茶鎮。
黃壤走的那天,天氣晴好。陽光如金色的披紗,遮覆著整座宮宇。福公公頭前領路,帶著她和戴月一起穿過宮道。
就在遠處的閣樓上,站了一個人。
黃壤知道,但她並沒有抬頭看。她只是故意放慢腳步,用很長的時間,行經這段小道。這人世頹唐,歲月漫長。總有一些夜晚,沒有星星和月亮。
而漏夜獨行的人,只能堅強。
遙遠的聞經閣上,第一秋手扶著欄桿,向此而望。
他身披黑袍,袍服寬大又連帽,將他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他躲在這團黑暗之後,如同不能見光的怪物。
遠處那個人影,越來越小,終於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宮道盡頭。第一秋緊握著欄桿,垂下頭,又看見自己紫黑色的手。
「你應該好生靜養,而不是出來亂走。」一個人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第一秋背脊一僵,他想要下跪,但雙腿根本就跪不下去。他只好說:「微臣……參見……」
「免了。」來人一身黑白相間的道袍,手挽拂塵,正是皇帝師問魚。比起皇帝,他更像一位得道神仙。他緩步走到第一秋身邊,同樣向下眺望。
「朕知道你們這些日子受苦了。」他字字平靜,並不見多少悲喜,「但是你抬頭看看,這萬里河山。錦繡之下,多少枯骨。」
他抬手,輕輕按在第一秋的肩上,說:「如今仙門勢大,朝廷勢微。民心所向,皆在仙門。我等若不求變,遲早被這頭猛虎吞噬。而自古及今,任何變革,都需要代價。」
第一秋終於問:「所以,我們所有人,都是代價?」
師問魚鬆開搭在他肩上的手,道:「你們是朝廷之柱石。只有改變你們的體質,司天監才能在最短的時間裡對弈仙門。而放眼天下,沒有比虺蛇血更好的寶物。」
第一秋注視他,企圖從他臉上看到一絲為人父的悲憫。可是沒有。
「父皇。」第一秋重拾了這個稱呼,問:「那些死在圓融塔裡的人,你有看過他們一眼嗎?他們都是你的親骨肉,你有想過他們其中任何一人嗎?」
師問魚並沒有看他,只是道:「朕之血淚,已然盡付與天下。」
所以,你沒有。
第一秋垂下視線,師問魚說:「你早晚會知道,朕是對的。朝廷不能統御仙門,就必須有實力對抗仙門。否則何以穩固江山?好生歇著吧,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整個民生社稷。」
說完,他轉身離去。
第一秋安靜目送,春寒料峭而來,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血毒發作,他渾身又開始劇烈地疼痛,若萬蟻撕咬、若烈火焚身。
他倚著欄桿滑坐在地,靜默地蜷縮成一團黑影。
仙茶鎮。
黃壤帶著戴月返回黃家時,恰好師問魚的打賞先她一步送到了黃家。黃墅迎出來,喜笑顏開:「還是我的小十有本事。人還沒回來,陛下的賞賜就先到了。」
黃壤哪還不知道他的性情?她當即向黃墅盈盈一拜,道:「女兒哪有什麼本事,還不是爹爹教導有方?」
黃墅哈哈一笑,隨即道:「這兩年我兒將育種的功勞都讓給戴月,為父就十分奇怪。原來吾兒竟有如此高招。如今你力挽狂瀾,陛下和八十六殿下,想必都滿意得很吧?」
一旁,戴月低下頭,似乎聽明白什麼,眼裡都是銜恨。
五年來,黃壤讓她揚名,原來就只是將自己當作踏腳石?!但若仔細想想,這是很有可能的。黃壤這個人,素來便是個重名利的。她哪有這麼好,白白便宜自己?
原來,竟然是等著自己當眾出醜麼?
她暗自咬牙。
而黃墅接著道:「怎麼樣,八十六殿下有沒有奏請陛下,你們幾時完婚?」
黃壤挽起他的胳膊,哪怕心中再厭惡,臉上的笑卻甜美溫婉:「以爹爹的才智,何須在意仙茶鎮這彈丸之地?阿壤是爹爹的女兒,自然也心存遠志。爹爹且寬心,女兒有更周詳的打算。」
「你不打算嫁給八十六殿下?」黃墅一聽這話,臉色頓時陰沉,「你莫不是瘋了心?如今除了朝廷,還有誰能將仙茶鎮分封給黃家?!你別以為翅膀硬了,若沒有我點頭,你什麼也不是!」
他眼裡透出一股凶狠之意,黃壤抱著他的胳膊搖了搖,撒嬌道:「爹爹說得哪裡話!女兒便是出嫁,也總要待價而沽。如今除了朝廷,還有另一個人同樣出得起高價。女兒只有一個爹爹,日後受了委屈,除了爹爹,還有誰能為女兒作主?女兒不是愚鈍之人,豈會忤逆爹爹?」
她這番話倒是順了黃墅的心,黃墅哼了一聲,道:「算你明白。對了,戴月這個賤婢捅了這麼大的簍子,外面已是閒話四起了。昨日倒是還有一戶人家願意買下她,依為父之意,不若就將她發賣了。」
一旁的戴月聽得臉色發白。她們這樣的人,在黃墅眼裡比牲口都不如。如今眼看她名聲受損,黃墅唯一想到的事,就是趕緊將她賣個好價錢。
以至於他連想將戴月賣給誰都沒有提起。
黃壤聽了,卻只是微笑,勸道:「爹爹,戴月的事,女兒自有打算。必不會叫爹爹吃虧。」
黃墅聽她又有意反對,頓時道:「你出去了這一趟,卻是越發有自己的主意了!你倒是說說,如今這局面,還有誰能供你圖謀?」
黃壤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個名字。
「謝……他啊。」黃墅眉頭微皺,又看向自己的女兒。黃壤目似春水,眼波流轉。黃墅想了一陣,大抵覺得劃算,道:「你若有主意,大可一試。不過八十六殿下那邊,你也得吊著他。省得兩頭空。」
這樣的話,哪似父親教導女兒的?然而他說來卻是理所當然,毫不遮掩。
黃壤輕扶著他往屋子裡走,道:「這是自然,父親盡管放心。」
正廳裡,十幾口箱子擺放整齊。黃墅一見,頓時有些心喜。他打開其中一個,裡面一片金光潑出,映得他人如鑲金。裡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排一排的金錠。
黃墅心情大好,便也不再計較方才的事,揮揮手道:「這些天你也辛苦了,下去歇著吧。」
黃壤知道他不願讓自己看見師問魚賞賜之物,識趣地福了一福,轉身出去。
行至正廳外,有差官託了個小箱子上前,道:「十姑娘,這是監正大人交給您的。」
啊,聽到那個人的名字,黃壤臉上的笑意便真實得多。她接過箱子,向差官道過謝,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箱子裡整整齊齊地碼著的,都是珠繩。這整整一小箱,不下幾百根。
冰絲線、珊瑚珠,每一根都精編細織,巧若天成。
黃壤撿起一根,握在手裡,默默了很久。
接下來的幾日,司天監監副李祿又過來查驗今年的秋種之事。黃墅自然還對第一秋的事念念不忘。可他無論如何打探口風,李祿就是隻字不提。
黃墅眼看到嘴的肥肉飛了,而黃墅提及的那個人又沒半點影子,不由對黃壤頗多責怪。但幸好他如今沉迷於神仙草,也並沒有多少清醒的時候。
這一日清早,黃壤細細挑選了衣裙,又精心為自己化了個妝。這才提著半籃豆種出了門。因著她平時經管黃家的農田,所以此時提著種子前往,半點也不突兀。
黃壤默默地推敲著自己此行的邏輯,計算著時間。
如果記得不錯,今天仙茶鎮會發生一件大事。
今天是五月初五,天空湛藍如洗,陽光明媚,又不似夏日時的盛氣凌人。
仙茶鎮中心,有一棵巨大的榕樹。這裡是個聊天、喝茶的好所在。所以村民常常聚集於此,閒嗑牙。有人見她過來,忙不迭同她打招呼。
——此時的黃家在仙茶鎮算是個大戶,整個小鎮有一大半村民都是黃家的佃戶。但其實黃家也貧窮得可憐。尤其是對於黃壤這種當了一百年宗主夫人的人而言。此時的她甚至連儲物法寶都用不起。
仙門之中,法寶法器其實昂貴無比。尤其是烙有玉壺仙宗鑄印的法寶,哪怕再不中用,也是人人爭搶、萬金難求。整個黃家,僅僅只有黃墅買了個儲物袋充充門面。
那個凌駕於眾生之上的仙宗,對這些偏遠之地的百姓而言,就如頭頂日月般遙不可及。
村民口中的他們,以清露鮮花為食,吹一口氣便能成雲化霧。百姓更是臆想著,就連宗門的狗也不是凡狗,乃是天上神犬,生來就能口吐人言。
這些話,如今的黃壤聽來,自然是覺得荒誕可笑的。
但夢外的成元初年,年紀輕輕的小土妖聽著這些光怪陸離、匪夷所思的傳聞,畢竟還是萬般心動過。
那曾是她心之所向啊。
「十姑娘,今年又出了什麼好種子?」有村民問。這顯然也是所有人關心的事,其他村民都圍攏過來。黃壤於是打開籃子上的蓋布,道:「這是今年的豆種,比去年更飽滿,成熟期也更短。」
她將籃子裡的豆種遞給諸人看,目光卻暗暗留意著角落。
——就在不遠處的角落裡,幾個垂髻小童正在玩耍。
果然跟記憶中一樣,他們發現了一個老鼠洞,一時好奇,便找來開水,向洞裡灌水。
黃壤沒有抬頭,但她知道,這棵榕樹上,其實有玉壺仙宗的一件法寶。法寶名叫洞世之目。與後來司天監的九曲靈瞳一樣,可以將這裡的情形傳入千里之外的玉壺仙宗。
一眾百姓拿著豆種,翻來覆去地看,一邊議論紛紛。並沒有人注意角落裡的孩子。
夢外的成元五年,黃壤只是聽說了謝紅塵除妖之事。她不知道榕樹上的洞世之目,自然也不能提前來到樹下等候。那時候她拿下謝紅塵,可真是費了老鼻子勁兒了。
這一回,大抵要容易許多。
而就在此時,角落裡驀地散出一陣輕煙。黃壤清晰地看見,一個鼠頭人身的怪物,就站在幾個孩子面前。幾個孩子被嚇呆了,一時之間木木地站在原地,張著嘴卻連哭叫都忘了。
黃壤不敢抬頭,如果她知道這裡有洞世之眼,那顯然接下來的效果可就大打折扣了。眼看那鼠頭人身的怪物已經一把掐住一個孩子的脖子,黃壤怒喝一聲:「住手!」
話落,她雙眼一閉,狠下心來,一個猛衝,向那怪物飛身撲去!
——老天保佑,謝紅塵能按時來。不然我怕是要涼!!
黃壤一向不幹衝動無腦之事,甚至對此舉十分鄙夷。
但是此時卻是不得已而為之。
真是……讓人唏噓。
她衝到怪物面前,一掌拍過去。她近幾年是修武道不錯,但是那只是一丁點兒底子。五年的武修,說出來這怪物怕是要笑掉大牙。
果然,她這一掌連那怪物的鼠毛都沒打下一根。
意料之中。
不過她這一打岔,幾個孩子倒是反應過來,立刻連滾帶爬地想要跑開。旁邊的村民見了,也是個個驚慌失措。那怪物一見被人發現,頓時凶性大發。
它一把抓住黃壤,尖利的指爪頓時刺進她的皮肉裡。嘶啦一聲,帶著彎鉤的指甲不僅撕下她一塊皮肉,也撕壞了她肩上衣裳。
黃壤反手又是一掌。但那點兒功力實在不夠看,這鼠怪躲都不躲,直接一嘴咬向她的咽喉!
那一刻,黃壤甚至嗅到它嘴裡的惡臭。
而就在這一刻,萬里無雲的天空突然轟隆一聲巨響。遠處如驚雷滾滾,長風驟起,眾人抬頭,只見天空之中,一道清光破雲,白衣劍仙自天而降。風吹起他的黑髮,他似從雲端來,不染纖塵。
落地之時,他寶劍化光而散,絲履踏塵泥,生生地有一種貴人臨賤地之感。
「謝……謝宗主!是謝宗主!」那一刻,恐懼風吹雲散。百姓高聲歡呼。
謝紅塵手中清光化劍,向鼠精虛虛一斬。那鼠怪猛地將黃壤扔出去,趁這一擋之力,向遠處逃躥。而黃壤落地之時,假裝站立不穩,向前一個踉蹌。
謝紅塵的心劍追上了鼠怪,將它攔腰斬斷。而謝紅塵伸出手,扶住了窈窕美人。
美人一身淺杏色衣裙,入懷溫軟明媚。她耳上流蘇劃過他的臉頰,有些微微的刺癢。而她肩上被鼠精抓傷,裙衫破開,露出一大片肌膚。血染了一肩。
謝紅塵移開目光,解下白色的外氅,隨手披到她身上。
真是好一齣英雄求美、鋤奸除惡!任誰見了都會高聲叫好,傳出一段佳話。
黃壤抬起頭,眼中恰到好處地維持住了兩分餘悸。她站直身體,微微一福,說:「多謝宗主搭救。」
謝紅塵看清那張臉,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
——這個人,她的氣息,她的姿容,她的聲音,像是與他糾纏過無數個魂夢,熟稔到讓人心驚。
可她是誰?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7:45
第三十七章 惜才
謝紅塵鬆開黃壤,心中千百次地思索,然而沒有這個人的半點信息。
他無法解釋自己初見這個女子時,心中的震動。
黃壤當然看出他的走神——侍候了他一百年,他再微小的神情,黃壤也能察覺。她捂著肩頭的傷處,忍痛道:「宗主恩情,小女子容後再報。我……我……」她按住肩,走當然是不會走的。她雙目一閉,仰面倒落——裝昏。謝紅塵當然不會任由她摔倒在地。
他伸手扶住黃壤,想了一陣,問:「這位姑娘家在何處?」
這話一出,一眾村民七嘴八舌,恨不能將黃壤祖宗十八代都扒出來稟告宗主知曉。
謝紅塵倒也聽清了黃壤的住處。他將黃壤打橫抱起,向黃家走去。
黃壤任由他橫抱,從鎮中心,一路趕回黃家。
這距離於謝紅塵而言,不過咫尺。可於黃壤而言,卻彷彿非常遙遠。當年在祈露台,她若撒嬌得厲害,謝紅塵偶爾也會這樣抱她。從小院一路走到臥房。
那段距離更近,不過區區百步的距離,卻是她漫漫光陰中的飴糖。
黃壤閉著眼睛,身體所有的感知全部開啟。
她能聽見這個人的心跳,能嗅到他身上蘭花的冷香。隔著衣料,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手掌的厚繭。
那一瞬間,彷彿時間不曾擱淺。她仍在祈露台,而他難得寬容妥協。
謝紅塵……這個名字於她而言,更像是一句咒語。只是她念了百餘年,時嗔時喜、時悲時怨,卻從未靈驗。
啊,紅塵,我們又見面了呢。
鎮中老早便有村民跑在前頭,向黃墅報信。黃墅初聽時尚沒明白,問:「什麼?」
嘴快的村民道:「十姑娘方才為了救人,和鼠怪打鬥,受了傷。謝宗主正抱她回來吶。」
「謝宗主?哪個謝宗主?」黃墅已經在心裡將十里八村姓謝的都過了一遍。並沒有理出什麼配得上自家女兒的門戶。他頓時有些嗔怪——若有無知狂徒抱著自家女兒回來,那將來說親少不得彩禮將大打折扣。黃壤的價碼可不低,他還指著朝廷分封仙茶鎮給他呢!
黃墅滿心不悅,快步出門。而就在此時,門外有人進來。黃墅抬頭看去,整個人都驚住。
謝紅塵白衣無垢,清光彌散。那一分氣度,如不可攀折之星月。他抱著黃壤進來,問:「家主何在?」
他音色空靈,帶著上位者的寬仁和俯視。
黃墅跑到他面前,瞬間就矮了一截。他忙說:「小的正是這黃氏家主。敢問您是……」
謝紅塵點點頭,溫和道:「玉壺仙宗謝紅塵見過黃翁。」
這個名字,如若驚雷滾滾,震得黃墅七昏八素。他好半天才說:「哦……哦……」然後猛地一個激靈,反應過來:「謝、謝宗主!」
一時之間,下一句話竟也不知道怎麼說。黃墅不斷搓手,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您……您的仙駕怎地到了仙茶鎮?」
謝紅塵皺眉,問:「這位姑娘是你什麼人?」他已看出,眼前男子對傷者並不關心。
黃墅忙道:「她是我的第十個女兒黃壤,哎呀,她怎麼了?傷得重嗎?」他猛然反應過來,這可是個賴上謝紅塵的好時機!當下連忙道:「謝宗主快請送她回房,我這便去請大夫。」
「不必。」謝紅塵得他指引,抱著懷中人一路進到她的小院。黃壤……他在心裡默默重復這個名字。真是太熟悉了,有一種前世緣深,今生相逢的感覺。
就連抱在懷裡時,也只有悸動,彷彿他們之間,有過難以言表的纏綿悱惻。
這……怎麼可能呢?他是修行之人,視慾念為魔根。平素身邊從無女子侍奉。
謝紅塵進到黃壤的閨房,黃壤的閨房紗帳撒金,玉鉤上掛了兩個小福袋。透著些女兒家的溫婉可愛。謝紅塵將她放到床榻之上,隨手從儲物法寶裡取出一粒丹藥,餵到她嘴裡。
一旁的黃墅嘶了一聲,顯得極為心疼——謝紅塵親手煉製的丹藥,這是何等貴重之物?
那丹藥入口即化,根本不須吞嚥。黃壤很快就覺得藥性在體內化開,傷口一陣清涼。謝紅塵坐在榻邊,一直到黃墅說:「宗主既然來了,不如就在黃家用飯,也讓我等略盡心意,可好?」
以謝紅塵的為人,他當然不至於在一個彈丸小鎮滯留。就連黃墅這樣厚臉皮的人發出這句邀請時,也沒抱什麼希望。然而謝紅塵說:「那就叨擾黃翁了。」
黃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祖墳冒青煙啊!竟然有幸能招待玉壺仙宗的宗主!
他連忙說:「不敢不敢,小的這就親自安排!」他紅光滿面,迎著一眾鄉親的目光,急急忙忙地令下人安排宴席。
謝紅塵坐在床邊,黃壤當然知道自己也該醒了。她睜開眼睛,就想要坐起身來。謝紅塵說:「姑娘體內鼠毒已解,只需包紮傷口即可。」
黃壤裹緊他的外袍,道:「這次多虧宗主出手,宗主厚恩,阿壤定當相報。」
謝紅塵嗯了一聲,問:「姑娘身為土修,為何所閱皆是劍修之術?」
他指了指房裡的典籍,原來就是方才,他已經一眼看見黃壤桌上擺放之物。這些書卷,顯然只有武修才用得著。
當然是……為了你呀。
黃壤心中微笑,面上卻猶豫。片刻後,她下了床,向謝紅塵一拱手,道:「只因仰慕劍仙風采,又有一顆游歷人間、行俠仗義之心,這才修習武道。讓謝宗主見笑了。」
謝紅塵唔了一聲,指指桌上一物,問:「此物為何?」
黃壤順著他所指看過去——正是那隻洋辣子。她笑說:「阿壤天生愚笨,修煉之時多有走神之時。此物……可為我提神。」
提神?
謝紅塵伸手一戳那隻洋辣子,頓時縮手,顯然,他已經清楚了這東西的功效。他啞然失笑。
黃壤神情侷促,說:「愚人的法子,上不得檯面。」
「你有一顆向學之心,很好。」謝紅塵毫不介意,他當然不會介意。夢外的百年,他一直就喜歡有上進之心的人。對積極好學的弟子總是格外關照。
「你既如此好學,為何只得根基,不得要妙?」他問。
這顯然是覺得黃壤修為淺薄了。黃壤道:「宗主不知,黃家乃是土修,以育種為生。阿壤修武道,也只能是偶得閒暇。並不能以此為生。」
謝紅塵點點頭,他身為宗主,深知這些底層小妖的處境,隨口道:「如此說來,你根基穩固,修煉得法,已是十分難得了。」
這是當然啊。夢外黃壤為了培養謝酒兒,花了多少功夫?
她付出的心血,謝紅塵又怎麼會知道呢?
黃壤一臉恭敬,道:「只是照貓畫虎罷了。因著沒有師父指點,並不敢隨意修煉。」
謝紅塵對此顯然滿意,道:「修仙之途道艱而險,照本修煉確實危險重重。」
黃壤垂下頭,顯得有些失落,道:「阿壤出身寒微,要想拜得名師談何容易?」
謝紅塵點點頭,他再度掃視黃壤的房間,見其牆上、桌上,很多地方都是她記錄的修煉心得。其實很多見地,確實不凡。
——這是當然的。黃壤知道他今日會來,豈能不做準備?而且她夢外雖不修武,好歹卻也做了玉壺仙宗一百年的宗主夫人。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
謝紅塵覺得此女不凡,若依他的性子,大抵已經會提出將她薦入仙門。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壓住了這種想法。
他緩步踏出黃壤的閨房,黃壤只得跟出去。
謝紅塵看看院中,見裡面擺著許多培育中的種子,他隨口問:「你既是土妖出身,可育有名種?」
黃壤微怔,隨後道:「我……志不在此。並無良種問世。」
謝紅塵問這句話,本是無心。但黃壤這般作答,卻出他意料。
——玉壺仙宗在仙茶鎮設有一種洞世之眼。雖然這不過是個小鎮,但身為宗主,他亦有查看過。黃壤掌管著整個黃家的生意,卻沒有名種問世。這不是很奇怪嗎?
他說:「聽說黃家有位奇女子,培育過梁米,於災荒之年救世,十分有名。」
黃壤輕啊了一聲,說:「回宗主,正是。此女名叫戴月,是我的貼身侍女。」
謝紅塵點點頭,說:「聽說此女乃是奴籍,你身為她的主人,卻不居其功,可見心性純潔,十分難得。」
這就難得嗎?紅塵,真正難得的事還在後面。黃壤在心裡輕輕道。但她面前仍舊恭敬端莊,她道:「這……阿壤擔不起宗主這般謬讚。」
謝紅塵經過短暫的交談,對黃壤頗有好感。
此女不受他身份地位所動,言談得體,心性也純良。而且看其閨房,可知其好學刻苦。是個不錯的苗子。
底層小妖拜入仙門是困難,但若有他在,自然不是問題。
謝紅塵不知自己在猶豫什麼,可他就是沒有開這個口。
——裹著他外袍的黃壤,讓他覺得格外親近。
正在此時,戴月進來,她行到謝紅宗身邊,拜道:「謝宗主,酒宴已經備好,家主請您入席。」
謝紅塵點點頭,黃壤隨即道:「阿壤願為宗主帶路……只是這般入席難免不雅。還請宗主許我更衣。」
她身上還披著謝紅塵的外袍,裡面衣衫被鼠怪劃破,自然需要更衣。謝紅塵也不見怪,道:「可。」
黃壤向他盈盈一拜,果然入內更衣。
戴月偷瞧了一眼二人,她心中如同橫著一根刺。又是這樣,上次秋大人是這樣,這次見到謝宗主……又故伎重施了。
謝紅塵自然不知她的心思,他靜立簷下,等候黃壤。
屋簷青灰,而他一身羽白,衣袂若雪,潔淨得不染塵垢。
戴月甚至不敢再看第二眼,她說:「十姑娘更衣怕是要些時候,戴月為宗主沏杯盞罷。」
「你就是戴月?」謝紅塵方才聽黃壤說起過這個貼身侍女,此時難免多看了一眼。戴月忙道:「奴婢賤名,不敢污了宗主之耳。」
謝紅塵失笑,他笑的時候,也如千般雪落、人間花開:「世人皆同,何分貴賤?聽說成元初年,是你育出梁米,救了無數災民。戴月姑娘功德無量。」
戴月只知道他尊貴,不想他竟如此和善可親。她頓時道:「謝宗主過譽了,戴月愧不敢當。」
謝紅塵說:「吾觀你乃半狐血脈,非土妖出身。能有這般能為,定是天賦卓絕。」
戴月哪敢當他一句「天賦卓絕」?他可是謝紅塵啊!
玉壺仙宗第一劍仙,竟然親口稱讚自己?戴月頭腦都有些暈乎,可這種飄飄然的感覺又太好,她沒有解釋真相,反而說:「奴婢慚愧。」
謝紅塵道:「為蒼生謀福祉,何愧之有?」
戴月心跳加速——謝紅塵的話,聽來對自己甚有好感!如果他能為自己脫了這奴籍……
她越想越心動,這世上除了朝廷,只怕就只有玉壺仙宗能許她光明前程了。而她想要的一切,其實只需要謝紅塵簡簡單單一句話!
想到這裡,她語聲淒然,說:「戴月只是一介奴婢,縱有功德,也是家主的功德,自是不敢居功的。」
謝紅塵若有所思,道:「善必有果,姑娘定有福報。」
他並未開口許諾,但這句話,似乎又包含著無窮的可能。
戴月頓時滿心歡喜。
而正在此時,黃壤已經換了衣裙。她出得房門,又是飄飄一拜:「勞謝宗主久候。宗主衣袍……請容阿壤暫留,待清潔之後,再歸還宗主。」她留個後手,萬一謝紅塵不上鉤,總還有個尋他的藉口。
「不妨事。」謝紅塵單手背於身後,道:「阿壤帶路。」
這一聲「阿壤」未免太過親暱。話一出口,連他都愣住。
可黃壤卻仿若未覺,她盈盈淺笑,道:「宗主請。」
——當然會順口啊,百年姻緣,幾番痴迷,幾番瘋狂。什麼第一劍仙的風姿、什麼名門上師的博雅、什麼仙宗宗主的寡慾。這都是在祈露台被她揉碎一地,踩進泥裡的東西。
那時候的謝紅塵,剝落這些或孤高或璀璨的華衣,僅僅只剩下這個人而已。
黃壤行走在前,謝紅塵緩步跟隨。
那一天的她,穿了一襲淺金色的衣裙,溫婉柔美,像是將五月的陽光披了一身。清風徐來,吹起她腰間繫帶,衣帶飄飄搖搖,像是一伸出手就能觸到。
謝紅塵靜默地移開目光。
黃壤帶著他,一路來到宴廳。
黃墅本就高興,見黃壤與他一同前來,不由雙眼放光。他忙將謝紅塵讓到主座,又特意讓黃壤在一旁作陪。這樣的安排,明眼人都心中有數了。
可謝紅塵竟然也沒拒絕。
黃壤覺得驚奇——這次入夢的他,比夢外初見時可容易接近多了。
座上,黃墅大肆談起黃家的功績。
謝紅塵一掃席間,見赴宴者眾,大多數是黃墅的兒女,其中又有一些旁支的親戚。顯得很是雜亂。
而謝紅塵已經迅速對這個家族做出判斷——黃墅兒女眾多,血脈混亂,可見其喜好女色。見到黃壤受傷,第一時間關心自己身份,可見其重利。席間誇誇其談,可見虛浮不實。
而他的子女,席間各自宴飲,不見親近之態。
所以這個家族,必不和睦。
旁邊,黃壤為謝紅塵斟了一盞酒,謝紅塵道了一聲謝。黃家其他幾個姑娘見了,忙不迭湊到矮几前,爭著為他倒酒。
謝紅塵眉頭微皺,他這樣的身份,已經見過百態人生。自然知道這些姑娘心之所想。
而謝宗主也並不是天生好脾氣——面善心冷罷了。他立刻道:「謝某宴飲,不喜吵鬧,請幾位姑娘退開。」
真是毫不留情。黃墅臉上掛不住,終於出聲喝斥。
而謝紅塵到現在,已經知道他的家教和為人,自然不願再同這樣的人相交。他起身,道:「感謝家主款待,吾尚有事,便不多留了。」
「哎,謝宗主!」黃墅急了。好不容易遇到神壇真仙,都沒說上幾句話,他當然不甘心。
倒是黃壤起身,她一臉歉意,又福了一福,道:「擾了宗主雅興,都是我等不是。」
謝紅塵自然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道:「與姑娘並不相干。」
說完,他舉步離開。
「你們幾個賤婢!不知廉恥,氣走謝宗主!」黃墅轉頭就將火氣撒在幾個女兒頭上。
黃壤也不理會,徑自離開。
倒是戴月追到門外,十分焦急——她的事,不知道這位謝宗主還記不記得。
當然,如果她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事,她肯定會希望謝紅塵把她忘得乾乾淨淨。
可偏偏,謝紅塵惜才。
第二天,他就派人調查戴月。而前來暗暗調查的弟子帶回的信息卻十分令人不解。
——黃氏家奴戴月,她在培育良種方面,絕沒有什麼天賦!
這些年無論是梁米、苦蓮、一瓣心的名茶等等,均不是出自她手。
謝紅塵當即震怒。
玉壺仙宗謝宗主,他是惜才。但同樣也嫉惡如仇。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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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4 00:08:00
第三十八章 泥潭
謝紅塵確實有心為戴月脫除奴籍。
民間凡人若是入了奴籍,便是主人的物件。主人可以任意買賣、打殺,沒有任何自由可言。
謝紅塵知道其中苦楚,而培育梁米、令千萬災民得以渡過飢荒的奇女子,顯然讓他生了憐憫之心。他要解救此女,自然不能如第一秋般直接納妾。
如今玉壺仙宗如日中天,他身為宗主,若一聲令下,黃墅縱然心中不願,又哪敢反抗?
可探查弟子傳回的這份消息,卻出人意料。睿智如謝紅塵,也覺怪異。
弟子將戴月的生平查了個乾淨,她母親被狐妖玷辱,這才生下了她。她從出生開始,就在黃家為奴。後來被調派到黃壤的院子裡,成為黃壤的貼身侍婢。
自成元初年後,戴月從無名侍女,一躍成為育種名家。
及至今年年初,司天監監天第一秋甚至不惜以仙茶鎮為聘,想要納她作妾。
以第一秋的身份,戴月若是成了他的侍妾,自然可脫除奴籍。而第一秋向來不做賠本的買賣——他若要買這個奴婢,或許還有旁人打戴月的主意。
可若戴月成了他的侍妾,那旁人真是無法可想了。
但接下來的事更奇怪,皇帝師問魚召戴月入宮培育珍稀樹種,戴月竟然育死了種苗。司天監轉而向黃壤求助。
而第一秋納戴月為妾之事,也就此告吹。
真是處處透著詭異。
謝紅塵心中懷疑,自然重查洞世之目。仙茶鎮的洞世之目由來已久,本意是為了震懾妖魔,免其作亂。
但如今他既然存疑,難免要細看。
這裡的洞世之目,設在小鎮中心的榕樹之下。視野廣闊。謝紅塵查看許久,發現有一個角度,可以看到黃家的一處農田——仙茶鎮一半的農田,都是黃家在試種。
而成元初年以前,這處農田絕大多數時候,都是黃壤在親自打理。
而那一年,正是戴月培育出梁米之年。
一個不常下農田的半血狐女,真的能夠一舉培育出這樣的驚世之物嗎?
謝紅塵百思不解,但另一個人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農田之間的黃壤也是儀態端莊、身姿柔美的。她經常站在田間,看佃戶播種、侍苗。她從不盛氣凌人,對誰說話都語帶笑意。
與男子接觸更是從不逾禮,舉止有度、談吐從容,完美得不似真人。
謝紅塵的目光在影像之上微微逗留,其上正是黃壤,她與幾個佃戶交談,指導他們如何下種。謝紅塵收回雜亂的心思,重新思考戴月。
要試探她的真假其實很容易。
——師問魚不就親身一試了嗎?
謝紅塵於是再度親臨仙茶鎮。整個仙茶鎮因他而轟動。而謝紅塵令地保,將整個仙茶鎮的百姓都聚到鎮中心的榕樹之下。
他一聲令下,其他百姓哪有不從?
一時之間,榕樹下圍滿了人。
謝紅塵白衣黑髮,負手而立。百姓皆很自覺地為他讓出一塊地方,他站在人群裡,如同霜雪寒冰。
小鎮上的百姓陸續到齊,黃家人當然也到了。
黃墅很自然地擠到人前,站在離謝紅塵最近的位置,彷彿是為了彰顯他與這位宗主最是熟識。謝紅塵掃視人群,目光先是在黃壤身上一凝。
奇怪,幾千百姓,他偏偏就一眼就看見她。
感覺到他的目光,黃壤微微欠身,極端莊有禮。
謝紅塵於是也微微頷首,他揚聲道:「諸位,先前聽說鎮上有位戴月姑娘,曾先後培育出梁米、苦蓮等良種,解民之需。玉壺仙宗對其仁德十分感佩。」
百姓頓時小聲議論,戴月更是心頭激動。這位謝宗主果然記得自己!一想到自己從此可以脫除奴籍,甚至有望拜入仙門,她連呼吸都變得急促。
而黃墅的臉色,就沒有那麼好看了。
戴月好歹也是他的一棵搖錢樹,給了第一秋,他還能得到仙茶鎮。若是給了玉壺仙宗,那可是竹籃子打水了。
仙門不在乎奴籍,玉壺仙宗若是要人,還能許他什麼好處?
他眉頭緊皺。
而此時,謝紅塵忽從儲物法寶中取出一盆靈草,話風一轉,他道:「今日玉壺仙宗有一株仙草,名叫『功勞葉』。玉壺仙宗想請戴月姑娘培育此草,加強其藥效。若能達三倍以上,定有重酬。」
戴月一臉茫然。
謝紅塵向她示意,她站在人群之中,不知所措。身邊還有人提醒:「戴月姑娘,謝宗主叫您吶,您快去吧!」
戴月一步一步走到謝紅塵面前,看著他手中的那盆功勞葉。她不敢伸手去接。
謝紅塵溫和道:「戴月姑娘,請。」
戴月顫抖著接過那花靈草,謝紅塵接下來的話又給了她一記重擊:「請戴月姑娘允許全鎮百姓陪同育種,也讓大家知道培育良種的艱辛與不易。」
周圍百姓大聲叫好,戴月卻知道,在幾千雙眼睛之下,她完全做不了假。
黃墅一臉不解,他並不知謝紅宗的用意。
謝紅塵大步向黃壤走來,道:「阿壤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黃壤當即道:「自然。」
她隨謝紅塵離開人群,謝紅塵終於問:「謝某有一事不解,還請阿壤姑娘解惑。」
黃壤微微欠身,道:「宗主請講。」
謝紅塵問:「黃家真正的育種名家,不是戴月,而是阿壤姑娘你吧?」
黃壤心如明鏡,面上卻微微一滯,搪塞道:「宗主何出此問?」
謝紅塵說:「這些年姑娘經管著黃氏的育種生意,花費了不少心血。據玉壺仙宗查證,成元初年之前,你曾有不少良種問世。但因著出自黃家,便都打著黃墅的名頭出世。你空有才華,卻並無聲名。成元初年,你輕而易舉便育出梁米,最終功勞卻由侍婢戴月冒領。」
他語速不緊不慢,一邊說話,一邊留心黃壤的神情,道:「你身為主人,為何會被僕從冒領功勞?」
那當然是為了你啊,夫君。
黃壤心裡嘲諷,面上卻毫不顯露。她後退幾步,道:「宗主多心了。」說完,轉身離開。
謝紅塵心中疑竇更甚。他這個人,素來眼裡不揉沙子,若說這一生唯一揉下的一顆……大概就是黃壤了。既鄙薄厭惡,又難以割捨。
今日之事,他是不會就此罷休的。
果然,謝紅塵非要抽絲剝繭不可。
村民們日夜守著戴月,個個興致勃勃,想看她如何培育良種。甚至有說書先生已經忙著改書,準備第一時間說予世人知曉。
戴月所需的一應器物,都由眾人提供。她如眾星拱月,被困在榕樹之下。
大家都在談論這件大事,都道戴月將為整個仙茶鎮揚名。
而謝紅塵經過黃墅身邊,卻嗅到神仙草的味道。
這氣味他上次也嗅到過,但此時,黃墅手裡拿著煙斗,那氣味便濃烈很多。謝紅塵雖為劍仙,但也擅煉丹。他對藥草可比正常人敏銳太多了。
這些神仙草的藥性,比平常強勁得多。黃墅這個抽法,必定成癮不可。普通的醒腦丹,根本不會有任何作用。
謝紅塵掃了一眼黃墅的煙斗,也並不多說,但心裡卻有一個想法在緩緩成型。
——戴月與黃壤是主僕,她如何能冒領主人之功?
如果主人有什麼把柄在她手上,那就說得通了。
但黃壤會有什麼把柄呢?黃墅所抽的神仙草,顯然混有變種。如果這變種正是黃壤培育,用以毒害自己的親生父親,這是說得通的。
更何況,黃墅抽神仙草成癮之後,確實也是黃壤把持了黃家。她有這個動機,也因此而得利。
若是這一點讓戴月知曉,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威脅黃壤,讓出這些育種的功勞?
謝紅塵越想越有理,只是黃壤為何要毒害黃墅?
黃墅雖品性不端,但到底是她的親生父親。此女如此作為,未免令人齒冷。
黃壤見他前往黃家的農田,知道他也查得差不多了。
大抵,也應該放出自己的殺手鐧了。
紅塵,你看無論夢裡夢外,我為了你,都是用心良苦啊。
謝紅塵來到田間,果然在角落裡發現了一小塊土地,裡面正種著神仙草。
他只略一打量,立刻便看出來,裡面混雜著少量的變種。他掐了一朵變種神仙草的花湊到鼻間細細一嗅,那藥效何止提升三倍?
看來,此女也不能留。
他帶著這花,正要回到榕樹之下,突然,有個婦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謝宗主。」婦人向謝紅塵深施一禮。謝紅塵眉頭微皺,認出這婦人也是土妖,問:「你是何人?」
婦人道:「小婦人姓黃,名均。」
謝紅塵在腦海中搜索這個名字,卻全無印象。婦人微笑著解釋:「我是阿壤的姐姐,與她同父同母。」
她這般說,謝紅塵這才看清,她眉目間依稀是與黃壤相似。但其風情神韻,不可相提並論。謝紅塵問:「原來是黃均姑娘。你有話說?」
黃均向他深施一禮,道:「無論宗主發現什麼,請不要傷害阿壤。」
「哦?」謝紅塵這才來了三分興致,問:「為何?」
黃均向他深深一拜,說:「宗主可知,這片神仙草下的土地,是什麼嗎?」
謝紅塵無意聽她賣關子,並不答話。黃均只好說:「是我母親。我和阿壤的母親。」
神仙草下,土地裡摻雜著細沙。謝紅塵驟然想起,土妖若是身死魂消,確實會化土成沙。他問:「你們土妖習慣用自己母親的遺骸種草?」
「當然不是。」黃均像是陷入一段往事,道:「母親是家父黃墅的髮妻。她出自大家,下嫁給父親之時,遭全族反對。可母親執意與家中斷絕關係,陪著父親回到小小的仙茶鎮謀生。可沒了家世的靠山,父親很快就原形畢露。他開始大量納妾。無數的美人流水一樣進到黃家。」
她憶起那段往事,語聲如暗夜的海潮:「母親哭鬧無果,只想生下男孩,以保住自己主母的地位。可是……她生下了我。父親忽視她,其他女人嘲笑她。她日日消沉抑鬱,後來更是性情暴躁。但她並沒放棄。她試盡了各種藥方,終於又懷上了一個孩子。」
謝紅塵沒有說話,他知道結果。
果然,黃均說:「她欣喜若狂,可十月懷胎,她生下了我妹妹黃壤。整個黃家沒有人看得起她。我爹的妾室,生下了一個又一個孩子。我母親要強,她還想要再生。可當時,她的身體已經十分虛弱。那些女人,人人輕視她。她著了魔一樣,連睡著都夢見自己生了個兒子。可父親卻再不來她的院子。」
黃均的話停在此處,謝紅塵終於忍不住,追問:「後來呢?」
「後來有一天,父親終於來了。那一天晚上,他喝得醉醺醺,撞見了在母親房裡的我。」謝紅塵心中一驚,黃均繼續說,「他……玷污了我。母親喝完求子的神藥,回房時正撞見這一幕。」
那是什麼景象,謝紅塵不能想像。黃均說:「可母親奈何不了他,她只能遷怒於我。她哭著罵我是賤人,是勾引親生父親的娼婦。啊,她抓住我的頭髮,扯掉了我一塊頭皮。」
她笑笑,指了指頭上,那裡有一塊沒有頭髮的疤。永遠不會有頭髮了。
黃均的聲音無悲無喜,淡淡地說:「從那以後,父親每次來母親院子裡,便都讓我陪他。漸漸的,黃家有人知道了這事,那些人用盡所有惡毒的話,羞辱我的母親。也羞辱我們姐妹。母親每次都忍著這些羞辱,回來便打我們姐妹。」
謝紅塵沒有說話,黃均說:「那時候阿壤還小,挨了打也不求饒。傻傻地硬撐。終於有一天,母親拿了刀,要劃花我的臉。我用手擋了一下……」她撩起手臂,上面疤痕入骨,「阿壤突然衝過來,她搶過刀,用最惡毒的話怒罵母親。然後她拖著我,逃出了院子。」
黃均笑著指了指這片土地,說:「我們就在這裡相擁而坐,不敢回去。等到夜裡,天黑了,我們終於決定回去看看。」
謝紅塵問:「你母親……仍未消氣麼?」
黃均抬起頭,仰視天空,許久才輕輕道:「她死了。等我們回去的時候,發現她死了。她用那把刀,挖出了自己的心。我跟阿壤就在旁邊,看著她靈力慢慢消散,化為黃沙。她熬了那麼多年,終於捨得死了。」
「啊,父親沒有管她,還下令不准為她立碑安葬。阿壤將她化成的沙撒在這裡,後來就在這裡種了神仙草。」黃均沒有哭,她自始至終沒有流一滴眼淚。
謝紅塵終於問:「你還好嗎?」他知道一個女子若是傳出這樣的名聲意味著什麼。
黃均注視這片神仙草,像是在回答另一個人的問話,她深深吸氣,笑著說:「挺好的。阿壤掌管家業之後,就將我嫁了出去。我嫁得遠,很遠很遠。遠到那裡……沒有人聽說過我的事。我的夫家每一年都要買入良種,所以我有時候,也可以回來看上一眼。」
謝紅塵沉默。
黃壤始終沒有出現。這是她鋪給謝紅塵的真相。
也是夢外的成元五年,戴月向謝紅塵隱瞞不言的事。此刻,她揭開瘡疤,血淋淋地伸給他看。
為什麼要毒害自己的親生父親?
黃壤冷笑,當然是為了掌權啊。在這樣一個泥潭,人性何其下賤?
人若想要活出個樣子來,總是要想些法子的。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8:13
第三十九章 期待
三日後,仙茶鎮。
戴月再如何努力,還是沒能培育出那株功勞葉。面對圍觀的百姓,她終於神智崩潰:「你們看什麼?我不會,我不會育種!你們現在知道了嗎?滿意了嗎?」
堂堂玄度仙子,竟然當眾說出這樣的話。圍觀者大嘩。
戴月一眼看見人群中的黃壤,她衝過來,想要抓住她的衣襟。可黃壤避開了——五年武道,雖說只是打了個底,但也不是戴月這丫頭能抓住的。
戴月抓了個空,她哭道:「為什麼?戴月多年以來服侍十姑娘,也算盡心盡力。十姑娘為什麼要害我?!」
事到如今,她恨極了黃壤,自然也想要當眾揭露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瘋了一般喊:「你以為我會讓你好過嗎?你……」
可是她話到這裡,就被謝紅塵打斷——謝紅塵想要讓她閉上嘴,恐怕有成千上萬的法子。
戴月張著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只能流著淚,看著周圍人對她指指點點。
「諸位。」謝紅塵的聲音響起,挾裹著鎮定人心的力量:「戴月所謂的育種,只是一場騙局。這些年她一直偷取……」他看了一眼黃壤,繼續道:「黃家十姑娘黃壤的育種成果,以此居功。而黃家十姑娘,因為與她主僕情深,一直不忍拆穿。」
他字字有力,向眾人揭露真相,但……終究是有所隱瞞。
戴月想要分辯,想要將黃壤培植神仙草變種毒害親生父親之事公之於眾。還有黃壤是如何對付自己的親妹妹。這麼多年來,她跟在黃壤身邊,知道她太多秘密。
這些事,哪一件說出來,也夠讓仙茶鎮沸騰好一陣。
但是她說不了話,她拚命想要嘶喊,但喉嚨裡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黃壤就站在人群中,注視著謝紅塵。謝紅塵感覺到她的目光,不知為何,心中微微悸動。
內心有一點隱秘的期待,可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
他自認絕非挾恩圖報的人。他做這一切事,只不過為了懲惡揚善。然而他目光掃過人群,卻見黃壤向他微笑。
謝紅塵處理這些事,還算周到。
依他之見,戴月是必然不能留的,否則她早晚揭露神仙草變種之事。他說:「狐女戴月,以奴欺主,已不能留。十姑娘想要如何處置?」
他遞了話,黃壤只需要將人交給他處置便是。便是黃墅也絕不會反對。戴月心中涼透,她知道以黃壤的性情,自己必無活路,頓時吱吱哇哇,卻苦於說不出一句話。
黃壤站在人群之中,周圍眾人的目光也不約而同地向她看來。
以黃壤的心性,自然絕不會留此後患,但是她輕聲道:「阿壤感激謝宗主。戴月這個丫頭,雖有不是,但她跟隨我很多年了。好歹主僕一場,也有多年情分。阿壤想,就將她打發去李家莊,看守莊園。」
戴月怔住,這顯然不是黃壤的一貫作風。她不是個會拖泥帶水的人。
謝紅塵也覺得此舉不妥,他問:「為何遣往李家莊?」
黃壤說:「她的亡母葬在李家莊。她一生心高,守著亡母遺塚,想必日子也好過些。這芸芸眾生,得以為人,也並不是誰生來就想要勾心鬥角、你爭我奪的。想來縱然心有惡意,也只是世事所迫罷了。畢竟人若曳尾於泥潭,所見自是孑孓,只有攀登於靈山,方可遇鳳凰。」
果然,她這一番話,謝紅塵十分動容。他沉吟片刻,道:「十姑娘至純至善,令人感佩。」
至純至善?
黃壤面上謙遜,心中發笑。謝紅塵是喜歡這種女子的,心思純善、諸事不爭。他理想中的女子,其實就是這樣,白璧無瑕,不染纖塵。
「那麼,便將此女押往李家莊,為其母守靈。黃公,」謝紅塵看向黃墅,問:「可好?」
這句問話,顯然只等待一個肯定的回答。
黃墅跪地道:「黃某家風不嚴,竟養出如此惡僕。讓謝宗主和諸位鄉親見笑了。」依著黃墅的心思,他當然是想要打死戴月的。
這賤婢害他人前出醜,豈能饒恕?
但是如今這大庭廣眾的,他哪敢多說?
他看了一眼黃壤,心裡疑問重重。戴月這賤婢,這幾年名聲躥得確實快。但若說她敢搶自己女兒的功勞,黃墅還是覺得,她沒有這個膽子。
黃墅只是不理事,他又不是蠢。這幾年黃家除了他,便是黃壤說了算。便是她那些個兄弟姐妹,誰敢在她面前說嘴?何況是個丫環。
他看了一眼黃壤,黃壤自然也同他一併跪下,說:「此事皆因我而起,還請宗主莫要怪罪爹爹。」
謝紅塵不由上前兩步,他微微傾身,扶起黃壤,道:「不必如此。」
黃壤順勢起身,她本是拱手謝罪,謝紅塵一攙扶,她的指尖便輕輕搭在他手心。那般嬌羞而得體,仿若蜻蜓點水。
謝紅塵盯著那水潤中微微帶了一點粉色的指尖,心中充滿了怪誕意味。這個人,這樣溫柔順服的姿態,真是太熟悉了。
黃壤的指尖在他掌中輕輕滑過,趁機道:「戴月犯下重罪,以後去了李莊,恐怕也不好過活。我一女子,人微言輕,宗主……能否陪小女子送她前往李莊。有宗主金口玉言,她在那裡總算也有一條活路。」
她言辭之中,字字句句,仍是為了戴月考慮。旁邊黃墅忙道:「這惡僕本就罪該萬死!你豈能因她而再次勞動謝宗主?不識禮數!」
黃壤忙低下頭,道:「女兒知錯了。」
然而,謝紅塵卻道:「你不僅善良,而且心細如髮。」隨即,他轉頭看向戴月,道:「走吧。」
黃墅一頭霧水,按理而言,謝紅塵怎麼可能顧忌這點微末小事?可他偏偏一口應允!黃墅看看他,又看看黃壤,驀然之間,一個想法冒出來,沖得他頭腦暈眩!
前些日子,黃壤曾對他說,自己心存遠志。
難道這丫頭真有這本事?!
所以從成元初年,她故意讓戴月搶功頂替,一直到今日謝紅塵揭穿真相。五年來,這臭丫頭一直在演戲?
黃墅腦子裡一道閃電劈過,他再看向黃壤,頓時道:「小人派兩個長隨,一路押解惡僕。」
謝紅塵沒有拒絕,黃墅心中狂喜——他知道謝紅塵是條多大的魚。
若是自己女兒能同他結親,那自己……簡直不敢想像。
這樣橫降的福緣,讓他那昏聵的腦袋都清醒了不少。他暗自吩咐押解戴月的長隨,只需遠遠押著,不准打擾黃壤和謝宗主說話。
於是黃壤得以陪著謝紅塵,自仙茶鎮出發,去往李莊。
以謝紅塵的腳程,李莊幾乎是近在眼前。但他收起了所有的手段,與黃壤步行。押解戴月的長隨果然離得遠,是絲毫不會影響二人的距離。
黃壤落後他半步,以示尊敬。謝紅塵行走在前,面色沉靜,心裡卻思緒紛亂,一時之間,竟然無話。
「宗主親自出面,為阿壤主持公道,阿壤十分感激。」黃壤語聲漸低,似是幾番猶豫,她說:「但……阿壤愧對宗主一番盛情。」
「什麼?」謝紅塵問。
黃壤說:「以宗主之睿智,必然已經想過,為何戴月身為侍女,卻能威脅於我。」
謝紅塵心中輕輕動了一下,他站住身形,回頭再看這個女子。
只見她一身淺金,溫暖如豐收的麥田。他的聲音也柔和了些,問:「為何?」
黃壤跪地,向他深深一拜,道:「我……因為……」
她珠淚搖搖欲墜,謝紅塵竟然不忍再問。他道:「你若不願再提,便也罷了。」
黃壤埋下頭,她深深吸氣,道:「戴月之所以能要挾我,是因為她發現了我混雜在神仙草裡的變種。這些年父親之所以昏昏沉沉、不掌家事,正是因為他吸食了我種植的神仙草。」
她字字真誠,謝紅塵因為早就知情,倒是無心怪罪。他說:「你為何如此呢?」
這話他問得平靜,想來黃壤的回答,也無非是將幼時苦難再重復一次。
黃壤說:「我幼年頑劣,觸怒母親,以至母親身死。多年來,我耿耿於懷,既怨恨自己,也遷怒父親。我……我想要與他一同去見母親,這才在煙絲裡摻入了變種的神仙草。可數次下來,我下不了手。他畢竟是我父親……」
她掩面痛哭,卻絲毫不提黃墅的罪孽。
謝紅塵斬妖除魔多年,其實心腸十分冷硬。但聞聽她這般言語,卻心中溫軟,他輕握黃壤的手腕,將她扶起來,勸道:「錯不在你,不必自責。」
錯當然不在我!黃壤心中冷笑,她不殺黃墅,是因為黃墅不能死。
黃家雖然只是仙茶鎮一個小門戶,但若沒了家主,憑她一個女兒家想要主事,那可太難了。到時候她不僅要彈壓不服管束的兄弟姐妹,還要抵禦其他各族的攻訐排擠。萬一有人將她弒父之事告到仙門,她說不得要為此賠上性命。
若非他還有這點用處,我不僅要他死,還要他像我母親一樣,挖心剖肝、曝屍荒野!
啊,我又著相了。黃壤緩緩平息自己的怒火。
這便是謝紅塵最為不喜之處。謝紅塵希望自己的妻子視仇怨如逆境菩薩,不怨不恨。而黃壤身處逆境時,會露出一口尖利的毒牙。
現如今,黃壤字句都是自責與悔恨。
她一味只是責怪自己,悲痛卻仁慈。謝紅塵說:「只是此事若讓黃墅知道,他恐怕不能饒你。」
黃壤低下頭,許久道:「他畢竟是我父親,我的身體髮膚,皆他所授。我損及上親身體,已是不孝之至。便是他要打要殺,我也認了。」
謝紅塵輕輕放開她的皓腕,道:「你就從來不為自己打算嗎?」
黃壤目光低垂,道:「我這樣的女兒家,生來命不由己。哪裡有什麼打算呢?」
謝紅塵一時心動,脫口問:「你就沒有想過離開黃家,前往別處?」
他話說到這裡,一種情緒在慢慢堆積。如果……如果面前這女子訖請他收留……
如果這樣的話,自己會拒絕嗎?
一時之間,他心中搖擺不定,竟是沒有答案。
黃壤抬起頭,目光軟柔地凝望他。那美目猶自帶淚,佳人若帶雨梨花。謝紅塵心中突然覓得一個回答。或許,那也不錯吧。
他安靜地注視面前人,等待她出口相求。這些年,他遇到過太多女子。他其實很知道自己對女子有著怎樣的吸引力。
往日裡他並不曾心動,偏偏今日,卻有一種想要為她遮雨的慾望。
二人四目相對,他甚至連接下來黃壤的話都已經想到了。
無非是希望隨他離開黃家,從此哪怕為奴為婢,風雨跟隨。
——這樣的女子,他也經歷太多了。只是謝宗主並不留戀女色,他身邊一直十分乾淨。
果然,黃壤後退兩步,再度跪拜他。她說:「小女子受宗主搭救之恩,無以回報。」那一瞬間,謝紅塵心裡居然有一絲喜悅。他翻撿著這幾縷欣然,頗覺新鮮。
而黃壤接著道:「小女子厚顏相求,希望拜謝宗主為師,修習劍道。從此以後,捨棄凡心,如宗主一樣鏟盡世間不平。」
……謝紅塵如被一劍穿心,久久無言。不對,不該如此。可……為何不該?她心有此志,乃是正道之幸事,有何不該?
一股說不清的情緒攥住了他,謝紅塵驚退一步,喃喃道:「拜我為師,修習劍道?」
黃壤抬頭,拱手道:「正是。請宗主成全。」
這真是太荒謬了。可也說不出哪裡不對。
自己是在期待什麼?!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0:08:26
第四十章 拜師
兩個長隨押解著戴月,離得遠。不可能聽見這裡的對話。
謝紅塵白衣若雲,絲履無塵。他努力摒棄所有的情緒,以一位仙宗宗主的氣度道:「你有扶困濟危之志,很好。既然如此……本宗主便如你所願。」
黃壤面上現了些笑容,她忙不迭拜倒,道:「徒兒參見師尊!」
謝紅塵眼見她拜倒塵埃,心裡說不出的怪誕之感。他不知道這種古怪從何而來,卻如心生倒刺,各種不適。
黃壤親自將戴月送去了李莊,戴月母親的遺骨確實葬在這裡。
謝紅塵面對聞訊而來的村民,神情肅然,道:「此女雖犯下重罪,但其主寬厚,令她在此為母守靈,長思己過。你等不需照應,但也不得凌虐欺侮。」
他這兩句話,才算是真正保住了戴月的性命。
戴月一步一步,來到母親墳前。
她後來成了黃壤的貼身丫頭,所以母親的墳塋也被修繕過,並沒有那麼淒涼。趁謝紅塵囑咐村民的機會,黃壤陪著她來到這座青磚所砌的墳墓之前。
戴月滿臉是淚,她想要說話,但嘴裡只有難聽的雜音。黃壤說:「你想問什麼?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對不對?」
她當然想知道啊。戴月連連點頭。黃壤背對謝紅塵,自然也沒必要上演什麼主僕情深。她說:「也沒什麼。只是從前被一個人踩了一腳,夢裡奉還而已。」
說完,她轉身要走。戴月撲上來,死死扯住她的衣角。
戴月其實很早就被派到她身邊侍候了。二人相伴多年,在那些荒穢的時間裡,她們在雨夜裡無眠,一起說過悄悄話。在清晨日出時結伴同行,一起採過蜜和花。
可臨到頭來,回憶如沙礫,故人混雜其中,並不值一眼回望。
黃壤緩緩用力,抽回自己的裙角。一場主僕情分,就此緣絕。
安置好戴月,謝紅塵帶著黃壤返回黃家。
黃墅心中激動萬分,簡直不知該如何說話。謝紅塵強壓下心中紛亂,道:「黃公之女黃壤,天性聰慧、勤奮刻苦。吾……貴其識、重其資,願收為座下弟子。還請黃公允准。」
他簡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說出這番話。黃墅也是心中一頓——收為弟子?
不是求娶?
黃墅著實不能理解,一個丫頭片子,說來說去,還不就是那麼回事兒?
況且黃壤也並不是什麼天縱奇才,謝紅塵這般人物,要什麼弟子沒有人排隊獻上?值得他這般巴巴地上心?
但謝紅塵話已出口,黃墅也沒奈何。再說了,就算是收徒,能拜入謝紅塵門下,那黃家可也能跟著沾光不少。等到她藝成之日,再找個合適的婆家,還愁沒有潑天的富貴?
黃墅很快計算了一番得失,叩拜道:「宗主看上小女,實乃小人一家之福。小人自然無有不應。」
謝紅塵嗯了一聲,他不想夜長夢多,遂轉而對黃壤道:「既然如此,你便收拾行裝,隨我前往宗門。」他在弟子面前,一向自稱「為師」。
可不知道為什麼,在黃壤面前卻說不出口。
黃壤卻是無比乖順,再次拜道:「是,師尊!」
她匆匆回到小院,很快收拾了行裝。
謝紅塵站在外間等候,見她金銀之物一律不帶,只隨身帶了一個小檀木箱子,又撿起桌上的洋辣子收進荷包裡。謝紅塵以為箱中乃金銀細軟,倒是理解。但這洋辣子便十分違和,他不由失笑:「帶它作什?」
黃壤笑得靦腆,她打開木盒,裡面整整齊齊,碼著全是珊瑚珠繩。黃壤笑道:「這些珠繩乃故友所贈,必是要帶走的。至於這隻洋辣子,若無它監督,弟子豈能拜得名師?真要說起來,它也是弟子昔日的同窗了。」
箱中珠繩雖然精緻,但畢竟不是什麼價值連城之物。謝紅塵道:「你倒重情。」又見她一副收拾妥當的模樣,不由問:「不帶其他了?」
黃壤環顧四壁,道:「家中一切,皆是父親所賜。我……這些年多有不孝,如今又要遠離家門,一應器物,便就此留下吧。」
此女品性當真高潔。謝紅塵點點頭,道:「那便出發。」
黃壤走出小院,又鄭重拜別黃墅。黃墅一想到此後黃家的地位,早已是樂得合不攏嘴。他連聲道:「吾兒起來起來,以後在玉壺仙宗,要孝順長輩,友愛同門。也莫忘了常回仙茶鎮看看。」
謝紅塵安靜旁觀,見黃壤認真應答,並無半點不耐煩。等踏出家門,黃壤又道:「師尊能否允我……拜別家母?」
啊。倒是細心。謝紅塵道:「好。」
黃壤於是一路來到農田,在種著神仙草的那個角落停留。她雙膝跪地,向田而拜。謝紅塵站在她身邊,心中隱隱覺得此情此景,無比熟悉。
黃壤沒有回頭看他,就在夢外的成元五年,她也曾帶謝紅塵前來此處,拜祭過亡母。
可惜當時的謝紅塵,只認為她惺惺作態,並沒有這般耐心。
黃壤三拜三叩,隨即再度看向這片農田。
因為母親是自盡而亡,黃墅格外震怒,下令不許為她立墳建碑。於是她的遺沙便被鋪在這裡,滋養萬物。黃壤站起身,注視這小小的一塊土地。
夢外的成元五年,她離開仙茶鎮。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個女人,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一點想念她。抑或還如生時,對她厭惡咒罵。
黃壤叩拜她時,面上哀戚,心中寒冷如冰。
而此時,上京皇宮,圓融塔外。
李祿和鮑武來了多次都被裘聖白擋了進去。這一日,鮑武終於急了。他連腦袋也不要了,竟在塔外大聲叫罵,嚇得福、祿、壽、喜四位公公臉都白了。這要讓陛下聽見,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裘聖白沒辦法,只得允他入內。
裘聖白領著這武夫往裡走,一路還好言道:「陛下倒是未下令禁止探視諸位皇子皇女。只是前些時候太過駭人,他們性情也不穩,這才耽擱下來。如今他們好些了,府裡人要送點什麼,我過過手也便是了。」
鮑武多日不見第一秋,早就氣急敗壞。現在連說話的心思都無,只是跟隨他,一路來到塔底。裡面濃重的藥味和一股奇怪的腥氣讓他皺緊了眉頭。然後他就看到了囚室裡的第一秋。
僅僅是一眼,鮑武頭髮都炸了起來。
狹小的囚室裡,第一秋手腕和腳踝都套著枷鎖。他身上裹著一件黑袍,露在外面的皮膚腫脹青黑。因為過於腫脹,整個人看上去胖若兩人。
「監正!」鮑武三兩步衝過去,眼淚再也忍不住,他連聲音都在顫抖:「你這是……這是……」
裘聖白說了句:「他如今情緒十分穩定,你好好說話。堂堂一個監副,還比不得一個女子沉穩。」
「什麼女子?」鮑武所有的焦慮都化成了憤怒,他抽刀指著裘聖白,就要將他劈成兩半,「你到底對他們做了什麼?」
「鮑武。」第一秋的聲音沙啞,因為鼻腔也太腫,呼吸不暢,所以帶了些鼻音。
鮑武忙放開裘聖白,幾步來到第一秋面前:「監正……監正啊!」他想要伸手觸摸他,都不知從何下手。第一秋很小就被任命為司天監監正。鮑武和李祿一路輔佐,親眼看他長大,其中感情尤為親厚。
如今見他成了這般模樣,如何不心痛?
第一秋倒是寬慰,道:「近兩日我躁鬱之氣減退,已然好受許多。」
鮑武突然意識到,他竟然在安慰自己。這樣的探視,自己卻是被安慰的那一個。他深深吸氣,忙收了脾氣,道:「監正在此養病,需要些什麼?下官這便回去準備。」
第一秋搖搖頭,許久,突然問:「外面……如何?」
鮑武忙道:「司天監一切都好。只是大夥兒都很惦記監正。李祿這些天四處奔走,鞋底都磨破了。」
第一秋嗯了一聲,有些話想問,但卻始終沒有出口。還是裘聖白問:「他是想知道,上次過來的那個育種的姑娘,怎麼樣了?」
啊!鮑武恍然大悟,忙說:「戴月姑娘,她可就不好了。下官也正因此事,想要請示監正。」
裘聖白嘖了一聲,深覺此人就是個朽木。
第一秋卻是問了句:「戴月?發生了什麼事?」畢竟是那個人的貼身丫環,她若出事,那個人是不是……他忙問:「雙蛇果培育出了差錯?」
鮑武說:「雙蛇果的事,有黃壤姑娘相助,十分順利。她向陛下交了六十株種苗,此女才華真是不可限量。不過就在前幾天,玉壺仙宗謝紅塵出現在仙茶鎮。他突然揭露戴月姑娘,稱她欺主盜名,將黃壤姑娘所育的良種佔為己有。我本疑心此事有假,但李祿說,以謝紅塵的身份,當眾說出這樣的話,恐怕所言不虛。」
「謝紅塵。」第一秋輕聲念出這個名字。他當然知道謝紅塵,如今仙門風頭最勁的人物。他問:「那……十姑娘呢?」
他終於還是問出了這一句。鮑武微怔,說:「十姑娘很好哇。如今世人皆知她才是真正育種之人,人人傳誦她的善良與功績。她聲名大噪,連謝紅塵都十分欣賞。現如今好多人都想同她結親。」
「……謝紅塵?」第一秋目光垂地,不再說話。
一旁,裘聖白真是沒見過這麼不會聊天的。他說:「你要是說夠了,就趕緊走吧!」
鮑武怒瞪他,一想到就是他將自家監正害成這樣,他恨不得上前剮了這老小子。裘聖白卻比第一秋更擅長問話,他問:「那個十姑娘答應誰家求親了?」
啊?鮑武莫名其妙:「沒有啊。」
第一秋身軀一僵,裘聖白又問:「謝紅塵為什麼替她出頭?」
鮑武一臉狐疑,罵道:「你這老東西,問這些做什?難道還垂涎十姑娘不成?」
裘聖白都不想理他:「回答老夫!」
鮑武只好說:「李祿說,謝紅塵一向嫉惡如仇,想來也是看不慣戴月欺主盜名。」
裘聖白這才嗯了一聲,問:「二人之間可有苟且之事?」
什麼叫苟且之事……人家兩個人男未婚女未嫁的。鮑武對這種為老不尊、居然還想吃嫩草的人極為鄙夷,道:「不曾聽聞。不過你這老東西還是不要妄想得好。十姑娘如今美名遠播,又是謝紅塵替她出的頭,怎麼也輪不到你這癩蛤蟆。你還是多關心關心我們監正吧,他要有事,我要你抵命!」
裘聖白真是服了這武夫,他說:「蠢貨!你家監正要是有事,至少一半責任在你!」
「老狗你胡說什麼?!」鮑武又要拔刀,第一秋說:「鮑武!好了,你回去吧。」
鮑武仍心中悻悻,但監走時,他突然說:「對了,李祿說,司天監公文堆積頗多。如果監正好轉,我們便每日帶些過來,也讓他消遣時日。」
裘聖白是很不讚成第一秋勞心的,但他還是同意了。虺蛇之毒常人根本難以承受。若是連心性也垮了,那神仙難救。他很希望這些皇子皇女能夠有點事做,有點盼頭。真實或虛妄都好,起碼這樣的他們,會想要活著。
而接下來的日子,李祿開始隔三岔五帶些公文過來。
李祿的智力,不是鮑武之流能比的。他每次都有意無意提及仙茶鎮的事。說到仙茶鎮,當然就要提起十姑娘。他用全不在意的口吻,講十姑娘如何受世人同情與愛戴。
這是個會聊天的。第一秋聽得多了,便會慢慢地進些湯水。
裘聖白見狀,覺得司天監也不都是蠢物,遂也不再禁止他前來探望。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1:01:49
第四十一章 入門
玉壺仙宗,山門聳立、殿宇巍峨。
黃壤跟隨謝紅塵,再次來到了山腳之下。她抬起頭,仰望這方不可撼動的仙門聖地。那一瞬間,她還能感覺到夢外成元五年,自己滿心的震動與歡喜。
走在她前面的人,依然是謝紅塵。但是百餘年歲月匆匆,今日同行的他們,已然面目全非。
謝紅塵一路帶著她,走過商宅與道壇,再往上走,便是迎客居與和合園。如今的玉壺仙宗,並沒有滿山蘭花。黃壤行走在似是而非的山道間,眼前所見,與百餘年後悄然重疊。
此時的玉壺仙宗,還沒有滿山的蘭花。
啊,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物濫不珍,何必記掛。
「你初入門,需先拜見老祖。隨吾前往闇雷峰。」謝紅塵沒有回頭。不知道為什麼,心裡莫名其妙地出現了另一個場景。彷彿這條小徑,他曾帶著這個人走過。
老祖啊……黃壤嘴角微揚,道:「能見到他老人家,阿壤恐怕今晚都會歡喜得睡不著。」
謝紅塵當然不會聽出這話真正的含義,他說:「老祖嚴厲,你在他跟前需得謙恭守禮,不可放肆。」
「弟子謹遵師命。」黃壤當然是無有不從的。她跟隨謝紅塵向闇雷峰行去,往事漸漸擱在一邊,她連心情都變得雀躍。
闇雷峰。
謝靈璧早接到弟子奏報,稱謝紅塵回宗。
他雖然是謝紅塵的師父,但在弟子面前,還是十分注重宗主的顏面。是以他站在羅浮殿前等候。
黃壤沿著白玉長階,一路向上攀爬,遠遠便看到長階盡頭的他。
靈璧老祖,好久不見。黃壤眼裡閃動著奇異的光,這令她整個人神采飛揚。
謝靈璧本是等候謝紅塵,然而他一眼就看見了謝紅塵身後的黃壤。今日的她,仍穿著淺金色衣裙。裙衫並不華麗,卻十分端莊。是個溫和得體的模樣。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謝靈璧在看清這個女子的一剎那,只覺得背生寒芒。
他瞳孔微縮,一股莫名的不詳自心底升起,他呼吸微頓。
謝紅塵向他施禮,道:「師父,這便是弟子在仙茶鎮新收的徒兒,姓黃,名壤。」
黃壤不用他說,立刻雙膝跪地,向謝靈璧拜道:「弟子黃壤拜見靈璧老祖。」說完,她一個頭叩在地上,言行舉止恭敬到虔誠。
謝靈璧深吸一口氣,趕走了心底陌生的不安。他沒有讓黃壤起身,只是對謝紅塵道:「隨吾進來。」
謝紅塵回頭看了黃壤一眼,知道自家師尊有話要說,他只能先行入殿。
羅浮殿中,謝靈璧在矮几前坐下。
謝紅塵自然也不用他招呼,上前斟茶。謝靈璧道:「方才我觀此女,姿態嬌美,只怕吃不得苦。而且論其資質,頂多只是尚可。何用你特地從仙茶鎮帶回來,親自教導?」
謝紅塵將茶盞奉給他,又給自己也斟了一盞,道:「弟子詳查過,此女心性純良,修煉也刻苦。若好生指引,會是良材。」
謝靈璧心中不喜,勸道:「宗門之中,畢竟也男弟子居多。以她姿容,只怕惑亂人心。玉壺仙宗乃是仙門第一宗,不可鬧出什麼爭風吃醋的醜事。」
謝紅塵恭敬道:「此事,弟子也已想過。日後也定會嚴加管束,絕不至鬧出什麼禍事。」
見他態度堅決,謝靈璧自然也不再反對。說到底只是一個女弟子,他犯不上因為這樣的微末小事而同自己弟子爭執。他道:「你既心中有數便好。人且留在此處,老夫要細細考較。」
謝紅塵又應了一聲是。謝靈璧直接趕人:「你且忙去吧。」
他都發了話,謝紅塵只好出了羅浮殿。黃壤仍舊跪在殿下,動也沒動。謝紅塵看了一眼她,知道謝靈璧定是要試她心性,於是也不多說,徑直離開。
黃壤長跪於殿門之前,沒有半點不耐。
——靈璧老祖,為了您,我將奉上所有的耐性。
而謝靈璧像是真的忘記了她,一直任由她跪在殿外。
黃壤有武道根基傍身,也不懼長跪。她身姿筆挺,跪得十分認真。眼見天色擦黑,漸漸地周圍盞起了燈——那是一種發光的法寶,名叫照世。其外表如金枝纏月,平時就放在欄桿上。
一到夜裡,它們就會發出明亮柔和的光。
黃壤對玉壺仙宗可真是太瞭解了。
依舊沒有人搭理她,但因為有這照世之光,黃壤也並不難受。
一想到謝靈璧距此咫尺之遙,黃壤整個人都容光煥發,區區長跪,何足道哉?
周圍逐漸安靜下來,巡夜的弟子幾次經過,但沒有人同她說話。看來,謝靈璧是要自己跪上一夜了。黃壤毫不在意,她甚至閉目修起了心法。
次日晨,其他宗門收到玉壺仙宗發來的請帖,邀其參加宗主謝紅塵的收徒儀式。
玉壺仙宗這樣的宗門,宗主收親傳弟子自然也是件大事。現如今,謝紅塵一共兩個弟子,大弟子聶青藍,二弟子謝笠。黃壤入門,便排行為三。
這樣的儀式,有個旁觀佐證即可。故而也不強求各宗宗主前往。離得較遠些的宗門,便派稍近的掌事前來觀禮。
而請帖到了司天監,李祿接在手裡,若有所思。他問送信人:「你們宗主僅僅只是收徒?」
送信人一臉莫名其妙,道:「正是。宗門派我等送請帖,不曾交待別的。」
李祿哦了一聲,打發走來人。他拿著這請帖想了又想,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去一趟。而此時,何惜金等三人正在近處誅邪,收到這請帖,幾人便也打算一同到訪——討杯酒喝也是好的。
而羅浮殿外,黃壤跪了一天一夜,饒是修武,也覺得膝蓋痠痛。
此時,殿內走出一個弟子,道:「老祖讓你返回點翠峰,此後放下凡心,肅清雜念,好生修行。若敢生事,定不輕饒。」
這訓示,可謂嚴厲。黃壤磕頭道:「弟子領訓。」
話是這麼說,心中卻覺好笑至極。肅清雜念?靈璧老祖,你的雜念肅清了嗎?
倘若沒有,可需弟子相助麼?
「你且回去吧。」傳話弟子道。
黃壤拜謝過老祖,這才起身。那傳話弟子知道她是宗主新收的弟子,倒是伸手攙扶了一下。黃壤微微一笑,道:「多謝師兄。」
她貌美傾城,聲音又清甜,整個人沒有半分傲氣。那師兄便小聲道:「老祖這是警訓新人,你別介意。回去找你聶青藍大師兄,他自會安頓你。我名桑風,負責闇雷峰護殿之責。日後有不懂之處,你也可問我。」
「黃壤謝過桑風師兄。」黃壤含笑,再度盈盈一拜。
這番長跪,自然傷不到她的腿。但她仍走得極慢,有一種忍痛而行、故作堅強之感。
桑風目送她離開,點點頭,顯然頗有好感。
黃壤一路出了闇雷峰,外面聶青藍已經等候多時了。
見到她,聶青藍忙迎上來,說:「是黃壤小師妹嗎?」
黃壤向他施了一禮,明知故問:「正是。敢問您可是聶青藍聶師兄?」
聶青藍頗為奇怪,問:「你如何得知?」
哎,我當然知道啊。畢竟夢外你可是叫了我一百年師娘。真要說起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一日為師娘,也當終身為師娘。我這輩份可降得厲害。
黃壤面上笑容不減,道:「方才聽桑風師兄提起過。」
她要在玉壺仙宗混個臉熟,實在是太容易了。夢外的成元五年,謝紅塵雖娶她過門,卻並未向她引見宗內任何人。黃壤帶著小禮物,一個一個登門拜訪,總算是將整個宗門的人都認全了。
她對這些門人弟子十分寬和,經常做些糕點小食,又時常在山腳設粥場,帶著百草峰的弟子做義診。百年下來,終於積攢了一個端正賢淑的名聲。
如今她小了一輩,更沒人同她計較。
果然,聶青藍道:「師妹聰慧。今日師父收徒,宗門特邀各宗主事前來見證。師妹速速隨我過去吧。」
黃壤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裙,問:「我跪了一夜,衣上有塵,恐怕會有些失禮。」
聶青藍見她對罰跪一事沒有半分不滿,不由也心生好感,道:「如今師妹身在仙門,不似凡俗禮教。」他取出一個小滾刷一樣的法寶,道:「此乃除塵之器,師妹若是在意,用它即可。」
黃壤歡喜地接過那法寶,就是這樣的一個小玩意兒,她在黃家也是可望不可及的。
凡俗和仙門有壁,哪能用法寶除污去塵?她夢裡這五年,潛心修武,開銷巨大,甚至沒有夢外的身家。這過得可實在太貧窮了。
聶青藍見她臉上喜色,覺得這小師妹也是心性單純之人,不由道:「小師妹剛剛入門,這個就當大師兄給你的見面禮吧。」
果然還是當小輩好啊。
黃壤記起來,夢外的成元五年,她第一次見到聶青藍,不僅為他做了糕點,還送了他一塊玉墜來著。唉,師娘不好當。
她歡喜地收起這除塵法寶,道:「那就多謝大師兄啦!」
聶青藍微微含笑,領著她一路前往和合園。人還沒進去,就遇見一人,這人黃壤也認得——謝紅塵的二弟子謝笠嘛。
果然,謝笠迎上來,先是打量了一眼黃壤,隨即笑道:「他們都說小師妹花容月貌,我先時不信,此時看了,才知師父眼光果然不俗。」
他說話隨性,聶青藍卻要沉穩得多,當即道:「阿笠!不可出言無狀!」
謝笠向黃壤作了一揖:「小師妹恕罪,二師兄向你賠禮了。」
黃壤從不知道,原來謝二是如此調皮的。以前他在黃壤面前很拘謹,裝得很乖。黃壤心中鬆快,故意揚起下巴,嚴肅道,換了聲音:「謝笠,你身為兄長,豈可如此言語輕佻,冒犯同門?罰挑水二十缸以自省!」
謝笠大吃一驚——這根本就是謝紅塵的口吻,黃壤說話時,連神態也分毫不差。
聶青藍失笑,道:「小師妹莫要頑皮,速速入內吧。」
和合園,黃壤進去時,裡面已經是賓客滿堂。她一眼看見的不是別人,而是姐姐黃均。
啊……黃壤定定地看了許久,這才確信不是幻覺。當年也是這樣。黃壤嫁入玉壺仙宗,黃均帶著夫婿,不遠萬里前來,討了一杯喜酒。
而那時,黃壤沒有同她說上一句話。
舊事不堪,每提一句,揭開的都是流潰爛的傷疤。又何必多言呢?
是以當時,黃均喝過喜酒之後便離開了。此後百年,姐妹倆再未相見。而今時今日,黃壤竟然又見到了她。
那些遠近寒溫、喜怒悲歡盡歸於無言。黃均含笑同她對望,百年光陰就這麼匆匆地過了。
別來無恙啊,姐姐。
黃壤怔忡的時候,席間陡然安靜下來。
謝靈璧和謝紅塵相繼入主座。黃壤只得上前,侍立在謝紅塵身邊。謝紅塵起身,抱拳道:「宗門一點小事,勞動諸位仙友,實在心中不安。」
眾賓客起身,自然有一番客套。等到諸人重新落座,謝紅塵向師弟謝紹沖點點頭。
謝紹沖這才道:「諸位仙家,今日我宗宗主喜得璞玉,生惜才之心,有意收入門牆。我宗宗主謝紅塵座下弟子有二。首徒聶青藍,時年一百二十歲,於去歲簪花宴奪魁……」
他歷數謝紅塵這些年的傳道授業之功,以彰顯他良師風範。
謝紅塵掃了一眼身邊的黃壤,黃壤雙手垂於左右,安靜地侍立在他身邊。恍惚之中,謝紅塵覺得這樣的日子似乎已經過了許多年。
直到謝紹沖介紹過謝紅塵,又開始宣讀黃壤的事跡:「仙茶鎮黃氏女黃壤,少年擅育種。成元初年,其培育梁米,救災民於水火……」
他聲音不急不徐,眾人聽得連連點頭。
黃壤的名聲,其實在座諸人大多聽過。但是她畢竟出身低賤,父親黃墅又是個貪婪無恥之徒。仙門中人豈肯結交?
但今時今日,又大為不同。
她拜入謝紅塵門下,從此以後就是玉壺仙宗宗主的親傳弟子。這樣的一個人物,又生得如此美貌端莊,前程不可限量。
黃壤安然接受眾人的打量,毫不心慌——實在是司天監那幾日,被眾人輪流觀摩,臉皮也忒厚實了。
直到謝紹沖介紹過她,令她向謝紅塵敬茶。黃壤這才接過弟子奉來的茶盞。她來到謝紅塵身前,雙膝跪地,將茶盞高舉過頭:「師父,請喝茶。」
謝紅塵停頓了許久,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去解釋、那一刻心中的怪異。
怎會如此?
他緩緩伸手,接過黃壤手中的茶盞,輕抿一口。本該出言勉勵一番,但他心如亂麻,只得草草道:「入門之後,你需尊敬師長、友愛同門、刻苦修煉。」
黃壤溫婉地道:「師尊教誨,弟子謹記。」
她的聲音,字字柔和清甜,謝紅塵思緒散亂。旁邊謝紹沖見他沒有贈禮的意思,只好道:「禮成,弟子起身。」
謝紅塵這才發現,自己忘了向她贈入門禮。
他竟忘了此事。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1:02:06
第四十二章 相思
拜師宴上,各路仙門中人微笑談起黃壤這個人。此時此刻的她,不再是仙茶鎮土妖黃墅之女。而是玉壺仙宗宗主謝紅塵的弟子。
人雖然是同一個人,然而身份地位,卻不可同日而語。
於是往日功勞,在此時越發閃亮。
黃壤向謝紅塵敬過茶,這才站起身來。謝紹沖這才將玉壺仙宗弟子的名牒發放給她,又道:「你的法寶,將由恩師考較過你的修為之後,為你鑄煉。」
黃壤應了一聲是,謝紹沖是謝紅塵的師弟。以前黃壤是他長嫂,謝紹沖對她恭恭敬敬。但現如今,卻輪到她要叫一聲師叔了。
謝紹沖對這個師侄倒是頗有好感,道:「你是個穩重的孩子,日後要跟隨宗主好生修煉。」
黃壤對他輕施一禮,道:「弟子謝師叔教誨。」
謝紹沖滿意地道:「過來拜過老祖。」
黃壤這才看向坐在主位的謝靈璧。謝靈璧臉上並沒有半點笑容,他記得自己此前並沒有見過黃壤。但每每見到此女,卻總是心生不適。
黃壤上前拜見,又斟了一盞茶敬他。這一次,她臉上笑容更加真誠了。
——靈璧老祖,喝了這盞茶,以後我定好生送您上路。
謝靈璧接過黃壤的茶,只是以唇碰了碰杯盞,也算是喝過了。
他陰沉著臉,道:「你既拜入仙宗,以前凡間的作派便要盡數丟棄。若是以為容貌姣好,便驕嬌橫行,你師父也護不住你。」
這番訓斥可謂嚴厲,黃壤面上連笑容都未減半分。她跪在地上,以額觸地,深深叩拜:「老祖訓示,弟子謹記。」
大庭廣眾之下,謝靈璧也並不能與一個剛入宗門的後輩弟子為難。更何況,還是謝紅塵的弟子。他只能道:「起來吧。」
說來也是奇怪,這女子容貌端麗,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見之不喜。
而黃壤拜過了謝靈璧,便算是正式入了宗門。
謝紅塵站起身來,道:「今日勞動諸位仙友抽空前來,謝某心中不安。這杯酒,特敬諸位。」
他這般說,其餘人當然紛紛起身。大家飲了一杯酒,氣氛便活躍起來。黃壤的座位在二師兄謝笠旁邊。她落座之後,諸人紛紛打量。
便有那懷了別樣心思的,一杯酒敬到謝紅塵面前。
「恭喜謝宗主喜得愛徒。」那人滿面含笑,正是迷花宗宗主柴天嶸。
謝紅塵一向隨和,見他敬酒,忙也站起身來,道:「為謝某這劣徒,還勞動柴宗主跑一趟,著實是辛苦了。」
柴宗主哈哈一笑,其實謝紅塵收徒,既非首徒,帖子又發得倉促。他確實不必千山萬山地趕來。派一個主事過來也是心意。
但是他既然來了,自然是有原因的。
柴宗主又看了一眼黃壤,道:「哪裡哪裡,宗主這聲辛苦,在下實不敢當。方才見宗主新收這愛徒,實在是端方柔雅,宗主慧眼識珠,令人欽佩。」
謝紅塵自然知道這番奉承之言還有後文,他說:「柴宗主謬讚了。」
柴天嶸臉上笑意更加真誠,道:「實不相瞞,在下這次特地趕來玉壺仙宗,還有另一件事,想同謝宗主商量。」
果然。謝紅塵毫不意外,這些個宗主的性情,他太瞭解了。比如眼前這位柴宗主,就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他道:「柴宗主請講。」
柴天嶸滿臉堆笑,道:「說來也是有緣,在下家中長子,根基已穩,卻還未婚配。我這孩子,謝宗主您是見過的。雖說不敢同宗主高足相比,但人品倒也端正。方才我看謝宗主座下這位黃壤姑娘,真是十分喜愛。」
他話說到這裡,謝紅塵簡直連臉上的笑容都要維持不住。席間,另一個人也皺起了眉頭——正是司天監監副李祿。
以謝紅塵的身份,再是如此惱怒,總不能在這種場合失態。
他放緩呼吸,極力壓制心中不快,道:「柴宗主虎父無犬子,令郎自然也是萬裡挑一。不過阿壤剛剛拜入我門下,學藝未成,不好即刻便另作他想。還請柴宗主體諒。」
柴宗主當然體諒,他知道這事兒不好急於一時,道:「謝宗主說得是。是在下心急了。不過犬子自幼仰慕謝宗主,日日念叨。不知在下是否有此福緣,將他送到玉壺仙宗游學?」
謝紅塵不好當眾駁他,只得應道:「我宗一向歡迎有志之人前來游學,柴宗主向外門報備即可。」
柴天嶸大喜過望,再三道謝。
謝紅塵目光一掃,看向另一桌的黃壤。黃壤手裡拿著筷子,一旁的謝笠正悄悄向她介紹在座的賓客。其實裡面大多數人,黃壤都認得——她畢竟做了玉壺仙宗一百年的宗主夫人。
這樣的大席小宴,林林總總,她總是要出面的。
謝紅塵見她只顧與謝笠說話,心中頓時一陣煩悶。
好不容易,酒宴結束。
賓客漸散。黃壤留下來,等一個人。
角落裡,黃均慢慢起身,姐妹二人相視一笑,卻並沒有多少話說。前塵不堪,就彷彿每說上一句話,都是傷疤。所以,她們從不憶當年。黃均笑著道:「前幾日我接到你的信,就匆匆趕了過去。幸好沒有誤你的事。」
而黃壤的回應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明知道你不想回到那個地方,明知道你不想提及舊事。明知道你的心會再次流血。
對不起。
黃均垂下眼眸,道:「不要這麼說,我知道你這麼做,一定有足夠的理由。這麼多年,你一直比姐姐有主意。」
她心中並無怨懟,而黃壤也沒有過多地解釋。其實就在夢外,她有好多年沒有見過黃均了。黃均的夫家是她親自挑的,是一戶家風清正的好人家。
夫家不算大富大貴,但勝在品性惇厚。而且更重要的是,遠離仙茶鎮,卻又需要以育種為業。黃均嫁過去之後,幫家裡打理田畝,與夫君也恩愛和睦。
先時,其他兄弟姐妹對黃均這個夫家嗤之以鼻,總還是嫌棄其家世。但後來見黃均日子不錯,又心生妒忌。
黃壤有個妹妹甚至在黃均生下第一個孩子時,想要跑到這戶人家面前說嘴。但一向以端莊溫婉之態示人的黃壤親自將這個妹妹的嘴一針一針縫上,之後就沒人再敢說三道四了。
啊,這是當年謝紅塵怪責她的第二條罪狀——僅因口舌是非,便殘害兄弟姐妹。
也是,他這樣光風霽月的人,身處仙門,遠離醃臢。他又怎麼會知道凡世安樂有多易碎?口舌是非足以殺人,多少人因此毀卻一生?
些許舊事,再提無益。
黃壤問:「家中侄子可還好嗎?」
「一切安好。」黃均提到這個,唇邊不由自主便帶了些笑。她說:「前歲我又添了個女兒,家裡歡喜得很。我總瞅著她越長越像你,一直想帶她來給你看看。可是……」
她沒有再說下去,黃壤卻很明白——誰會希望把孩子帶回那樣的一個地方?
這些乾乾淨淨的小人兒,沾染了一點點污穢,也會令人心痛欲裂吧?
她吃味地道:「怎麼,她也敢有我這般美貌嗎?」
黃均失笑,道:「有阿壤三分顏色,已經是貌可傾城了。」
黃壤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道:「這還差不多。」
她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黃均說:「阿壤是打算跟著謝宗主,安心修煉了嗎?」
黃壤與她並肩而行,夢外的她,從來沒有跟黃均商量過此事。她知道黃均不願再沾染仙茶鎮的任何事,於是也再沒有前去打擾她。以至於後來,黃均只是攜夫君前往玉壺仙宗,喝了一杯喜酒。
二人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對話。
這一刻,黃壤甚至分不清時間。彷彿是夢外的百年前,她想方設法、不擇手段地鑽營這段良緣。
而黃均站在她眼前。
時間多無情啊。轉眼之間,已是百年不見。
她說:「也是,也不是。總之,以後的仙茶鎮,姐姐大抵不必再往了。」
「是啊。不必再往了。」黃均喃喃道。
黃壤一路將她送到山腳,說:「我就不送了。姐姐保重。」
我不送了,願噩夢驚散,人間晴朗。保重。
黃壤轉身要走。身後,黃均說:「阿壤。」
黃壤停住腳步,黃均說:「忘記那些事,不要永遠活在泥潭裡。」
啊。黃壤轉身上山。姐妹二人沿著相反的方向漸漸分離。
——我將永遠深陷在泥潭裡,一遍又一遍去宣洩我的仇恨,驅散我的怨懟和恐懼。這恐怕,是支撐我整個夢境的……唯一的意義。
黃壤沒有回頭,她不想看見黃均的背影。依戀與不捨是多麼奢侈而多餘的東西。
她匆匆踏進山門,果見另一個人正在山門下。
李祿!
李祿是有心找黃壤的,但他在這裡,卻並非本意——何惜金正在同他說話。而更可怕的是,武子丑、張疏酒二人正在同謝紹沖說話。
何惜金顯然是聽聞了司天監捕殺虺蛇一事,正打聽情況。但他一句話說一年,李祿這樣溫和的稟性,也聽得頭大如斗。
好在黃壤走了上去,她盈盈一拜,道:「見過何掌門,李監副。」
何惜金一見黃壤,立時露出了前輩的和藹,他道:「阿、阿、阿壤、姑、姑姑娘,後、後、後生、可、可……可畏!你、你、你日、日、日後……」
不不不,您最可畏。黃壤的笑容似乎變成了一副面具。
李祿得以換氣,他迅速走到一邊,將張疏酒請了過來。張疏酒一看何惜金在這裡說話,立刻疾步行來。聽見何惜金的話,張疏酒說:「你日後若是得了閒,可以前來如意劍宗、問心閣和古拳門走動。如今仙門各派盛行遊學,互相派遣弟子交流修煉心得。」
何惜金長籲一口氣,道:「對!」
反正我日後打死也不會去如意劍宗游學。黃壤心意已決。然而何惜金又道:「育、育、育育種……」
張疏酒說:「育種之事,關乎天下黎民。你雖然拜入仙門,但仙不離道,還望永保慈心,莫要荒廢技藝。」
何惜金連連點頭,黃壤意外——這位仙門第二宗的宗主攔住她,如此吃力地想要說話。最後卻作這般言語。
「兩位前輩所言,阿壤必將字字銘記。」黃壤答得恭敬,但心裡轉過的心思,又不盡相同。她一路走來,見過了太多人心之惡。
從小到大,她身邊沒幾個好人。及至到了現在,師問魚君臨天下、謝靈璧統御仙門,可這二人哪個不是身披仁義,心思狠毒?
而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這三人,不知道撕掉這層急公好義的表皮,又會露出怎樣的真容。
黃壤心裡冷笑,面上卻仍恭順。她將人送到山門前,但實則還是想跟李祿說上幾句話。
李祿自然也著急,司天監乃是朝廷所設,和仙門並不對付。之所以沒有人為難他,只是因為司天監如今的實力,根本無人在意。
好在謝紅宗和武子丑也下了山,何惜金、張疏酒自然也要過去同他打個招呼。他二人一走,黃壤迅速問:「監正如何了?」
李祿陡然鬆了一口氣,還好,還知道記掛我們監正。
他也不要臉了,說:「他……尚可。只是思念姑娘心切,病中也日日念叨。姑娘若能帶個物件,以慰我們監正相思之情,那就再好不過了。」
「物件?」黃壤十分為難,她搜遍全身,只得一物。
「監副伸手。」黃壤道。李祿忙伸出手,隨後,一個花花綠綠的東西被擱到他手上。隨後,李祿只覺掌心一燙,隨即又痛又癢。
李祿與那隻花花綠綠的東西四目相對,汗毛都豎了起來:「……姑娘要帶給我們監正的,就是這隻……洋辣子?」
黃壤也很抱歉:「我現在只有它了,告訴監正,替我照顧一年。明年相見,我再好生準備禮物,將其換回。」
「此物……」李祿想了半天,終於找了一個稍微體面的詞:「真是別致。」
說罷,他緊接著又問:「阿壤姑娘有沒有什麼話帶給監正?李祿可以代為轉達。」
山門下,謝紅塵當然看到黃壤在同李祿說話。他送走何惜金等人,立刻上前,道:「李監副好走,我等就不遠送了。」
如此直白的逐客之意,李祿當然聽得出來。
他向謝紅塵欠欠身,轉身離開。
謝紅塵這才回身,走了幾步,察覺身後的人有跟上。
——她終究還是跟隨自己的。當這種想法升起的時候,謝紅塵為之震驚。
自己對她,莫不是有著別的心思?
可……這是他新收入門的弟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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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1:02:20
第四十三章 虛幻
上京皇宮,圓融塔底層。
李監副走進來,他為人一向穩重,然而此時,連裘聖白都看出了他眼中的喜色。
第一秋仍然坐在囚室裡,他低頭翻看公文,身上仍是穿了一件黑袍。黑袍寬大,這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沒有那麼怪異。
李祿上前,道:「監正,今日下官去了一趟玉壺仙宗。」第一秋對這話並沒有什麼反應,李祿也不在意。他繼續道:「謝紅塵將十姑娘收為入室弟子,今日設了拜師宴。」
「入室弟子?」第一秋終於有所回應。
李祿忙道:「正是。看起來十姑娘是專心學藝。不過臨走之時,她仍記掛監正,追著下官直到山門下,打聽您的近況。」他毫不臉紅自己話中的水分,腆著臉繼續吹:「十姑娘字裡行間,對您十分記掛。臨走之時,還非央著下官,轉交一信物於您。」
唉,可惜。
這玩意兒要是再浪漫些就好了。李祿暗自宛惜。而第一秋聽了這話,卻是抬起頭來。
李祿忙從口袋裡取出一物,道:「監正請伸手。」
第一秋略微猶豫,卻還是極緩慢地伸出手去。李祿一咬牙,一橫心,將那物放到他掌心——天可憐見,我李祿可是一片赤膽忠心!
第一秋目光凝聚在掌心,先是看見一個花花綠綠、十分鮮豔的東西。
他如今身體被蛇毒侵蝕,痛感已經不再敏銳。所以愣了會兒神,他終於看清,掌心中趴著的,竟然是一條花花綠綠的……蟲子!!
他目光上揚,盯著李祿的臉,問:「訂情之物?」
——別生氣!等我為您好好編!!
李祿說:「此物確實特別,但十姑娘就是這麼說的。或許……她生來喜歡育種,所以對這些蟲子的感情,也有別於常人吧。」他瞎著心胡扯,「比如……啊,比如蚯蚓,就跟土壤關係緊密。」
嗯,對,就是這樣!
第一秋聽了這話,倒是沒再質疑。
他低頭又看了一眼掌心的洋辣子,那洋辣子也昂起腦袋,正打量他。
第一秋把它放到公文上,它陪黃壤看書練功習慣了,也不亂爬。
李祿一看,得,這顯然是默認接受了。打鐵趁熱,他趕緊說:「十姑娘還說了,今年她剛剛拜師,身無長物。明年精心準備後,可是要來將此物換回的。請監正務必好生替她養著。」
第一秋瞅了一眼那蟲子,那蟲子兩隻小眼睛也瞅著他。一人一蟲四目相對,都很懵圈。
李祿說完這番話,自覺完美,也不多留,匆匆離開。
而監正用紫黑手、腫如胡蘿蔔的手指撥弄了一下這蟲子——訂……訂情之物嗎?
外面,裘聖白送了藥過來。那藥又苦又鹹,喝在嘴裡簡直發膩。第一秋皺了眉頭,並不理會。他待在這小小的囚室裡,本就苦悶煩躁。
日日裡還要面對這樣的藥,如何喝得下?
裘聖白甚至已經習慣了這些皇子皇女們的不配合。這些人生來養尊處優,哪裡經歷過這樣的困苦?他又勸又罵,軟硬兼施。每日裡監督他們喝藥也是件難事。
而第一秋他們幾個,因為藥性融和不錯,是他的重點關照對象。
他發完藥,進到第一秋的囚室裡一看,果然碗裡的藥半點沒動。
「監正還是先喝過藥再處理文書吧,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裘聖白沒好氣。他日日哄勸著這麼多人,也是辛苦。但身為罪魁禍首,裡面誰見了他不是咬牙切齒?
第一秋當然不打算喝,他毫不理會。
裘聖白也不能按著他硬灌,他上得前來,一眼看見第一秋的公文裡有什麼東西,花花綠綠的很是惹眼。
——書簽?
他一把抓過來,第一秋身體腫脹遲鈍,竟然沒能阻止。
裘聖白將這東西握在手裡,只感到手上一陣火辣辣地刺痛,他才發現這赫然是條蟲子!
第一秋皺眉,下意識道:「還給我!」
還挺關心!裘聖白這可就得理了,他說:「監正要是不喝藥,下官就踩死這洋辣子!」
「……」無恥。監正大人看手裡的蟲子,裘聖白握了那東西,任由它蜇手,硬是不放。他就這麼同第一秋對恃。
第一秋眼見他毫不相讓,過了片刻,終於看向地上的藥碗。裡面藥汁烏黑,黏黏稠稠的足有半碗。
猶豫了半晌,他終於伸手,端起那碗,強忍著噁心,咕咕飲盡。
藥汁入腹,整個身體都如火燒一樣。他將碗放下,又看向裘勝白。
裘聖白一看,好使啊。
——這玩意兒誰送的?
他將洋辣子交給第一秋,道:「這蟲子愛吃桃葉、桑葉,明天下官給監正帶幾片。」
第一秋重新將蟲放回公文上,讓它繼續當它的書簽,半晌說了句:「挑嫩葉。」
裘聖白連連應聲,再退出去時,便一身鬆快。
當天傍晚,師問魚發下來六十盆雙蛇果樹。
這正是黃壤上次嘔心瀝血培育之物。雙蛇果樹與虺蛇關係十分緊密,每條虺蛇都是從小守護盤玩。如今這些皇子、皇女既然換入虺蛇之血,要想存活,自然也要培育。
可裘聖白還是為了難。
裘聖白將雙蛇果樹做了登記,第一時間給第一秋送了一盆過去。
說到底,十姑娘為什麼會交上如此之多的雙蛇果樹,大家心裡也還是有數的。她力量微小,但能做的事,已經竭盡全力去做。
雙蛇果樹一共六十株,如今還剩五十九株。而皇子皇女去掉死去的,也還有一百三十餘人。
如何分配?師問魚沒有說,裘勝白只好揣摩著他的心意。他撿那些得寵的皇子、皇女單獨分配,然後剩下十株,由其他不受寵的輪流盤養。
——他已經不記得,當年夢外,朝廷找了司天監的育種師,合眾人之力,一共也才培育了十株。
囚室裡,第一秋看著那株雙蛇果樹。它盤旋彎曲,形狀如蛇吐信。第一秋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它的葉片。那洋辣子對這玩意兒也十分感興趣。它沒事便爬到這盆怪樹上,臥在葉片裡睡覺。
而裘聖白言而有信,第二天他就為第一秋送來了新鮮的桑葉。
桑葉細嫩,上面還沾著露水。洋辣子對今日份兒的伙食很滿意,美美地飽餐了一頓。
此後,裘聖白就沒再為監正大人喝藥的事操過心——不喝藥,就把洋辣子踩死。
玉壺仙宗,黃壤自拜入謝紅塵座下,就十分安分守己。
她不僅沒有如謝靈璧所想那般招蜂引蝶,事實上,那些垂涎她美色的師兄師弟們根本找不到她。
黃壤自從領了法卷和靈丹之後,就已經好幾天沒有出門了。
謝紅塵原是讓聶青藍時刻敲打她,免卻是非。然而幾日下來,聶青藍連她的面都沒見著。大家心裡都犯嘀咕——這丫頭不會是在偷懶吧?
終於這一日,謝紅塵忍不住,前去尋她。
但為了避嫌,他特地帶了聶青藍和謝笠同行。
師徒三人來到黃壤所住的小屋,謝笠很自覺地上前叩門。
「誰呀?」屋裡傳來黃壤的聲音,謝笠莫名地鬆了一口氣,道:「小師妹,是我謝笠。」
聽見這話,門吱呀一聲打開,後面探出一顆毛絨絨的小腦袋。謝笠登時瞠目結舌——眼前的黃壤,蓬頭垢面,身上穿著練功服,哪有什麼傾國傾城的姿容?
黃壤本來是無所謂的,但一眼掃過去,她看見了跟在其後的其他人。聶青藍自不必提,可以忽略。但是——謝紅塵!!
黃壤啪地一聲摔上門,裡面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不久後,她重新開門,一身裙衫端莊淡雅,妝容精緻婉約,髮髻雖簡,卻大方得體。
她向謝笠盈盈一拜,語聲柔美清甜:「見過二師兄。」
「……」謝笠的表情像是見了鬼。
黃壤隨即又向謝紅塵師徒二人行禮,心中多少有些懊惱。一時大意,一時大意!
謝紅塵面無表情,也看不出心中所想。他徑直走進房間,環顧四周。只見整個房間裡只有一張矮几,上面擺著法卷。旁邊的房樑上,垂下來一個繩圈。
「此為何物?」謝紅塵指指那繩圈,那東西看著特別不祥。
黃壤說:「這……弟子勸學之物,師尊就不要問了吧。」
可偏偏旁邊就有個沒眼色的,聶青藍問:「這東西,也能勸學?」
他坐到矮几旁邊,發現那繩圈剛好能套住他的脖子。
……好吧,好吧。
謝紅塵上前幾步,拿起幾上法卷。只見法捲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註解。
法卷當然並不深奧,但註解同樣細致。
他點點頭,說:「你很勤奮。」
當然要很勤奮啊。黃壤說:「弟子庸人之姿,得以拜入師尊座下,實乃蒼天垂愛。自然不敢懈怠。」
這話自然有溜須拍馬之嫌,但她說得真誠,便也有了那麼幾分真意。
謝紅塵點點頭,讚道:「你能作此想,為師欣慰。」話落,他道:「曳雲殿有不少藏書,你可以隨時借閱。若有不懂之處,莫要強解,為師或者諸位師伯師兄,總有人能為你解惑。」
「謝師尊教誨。」黃壤自然無有不應。能夠自由出入曳雲殿……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謝紅塵再次查看左右,見並無異樣,也便返回了曳雲殿。
黃壤自然是繼續刻苦攻書,雖然得了他的應允,但她並沒有巴巴地立刻行動。謝紅塵警惕性其實很高,要讓他放鬆,不是件容易的事。
操之過急,只會前功盡棄。
她埋下頭,看見法卷所錄的心法,不由一聲哀嘆!
這到底寫的什麼啊?!
自己一個土妖,好不容易重新入夢,再獲自由。為什麼要來啃劍仙的法卷?
真的好難啊,時刻都在懷疑自己不是土妖而是笨蛋成精。好想吃喝玩樂、招蜂引蝶、放浪形駭啊!!哪怕是去司天監玩第一秋……呃,陪第一秋玩,也比啃這個好啊!
黃壤一個頭磕在几案上,腦袋還彈跳幾下,發出咚咚的聲響。然後她雙手揉臉,咬牙切齒,又埋入書堆。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她就將下巴塞進繩圈裡。
謝靈璧,謝靈璧……
她念著這個名字,又能多看幾行書。
曳雲殿右側是一座存書堂,名叫無象閣。上面掛了一塊匾,寫著諸法無象。
堂中,謝紅塵埋頭書寫一本練功心得。他以為那個人在得了他的允許後,很快就會前來曳雲殿。這種想法不知從何而來,卻讓他深信不疑。
可外面天日漸暗,也有弟子陸續入偏殿借書,卻沒有一個是她。
她沒有來。
也是。她新得了法卷,這些天根本看不完。
怎麼會前來無象閣呢?
謝紅塵想要弄清這絲臆想的來處,然而他思索很久,卻一無所獲。
精舍裡,黃壤正在繼續攻書。
曾經,謝紅塵對她有諸多禁令,以至於她對他任何的鬆動退讓都十分積極。謝紅塵不讓她繼續育種,卻並不制止她培育蘭花。於是她便在玉壺仙宗種滿了蘭花。
謝紅塵愛飲茶,她知道後,立刻便培育了名茶一瓣心。
謝紅塵偶爾飲酒,於是她千般琢磨,釀了玫瑰酒。
細思過往,當年祈露台的黃壤,只為謝紅塵一顰所牽、一言所動。
黃壤提筆,在法卷旁邊做著註解。
往事零零碎碎。人愛回憶真不是個好事兒,很多時候,它讓人分不清真實或者虛幻。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1:02:33
第四十四章 情書
這一日,黃壤收到了一封書信。
她以為是來自仙茶鎮,或者司天監。她從前身份低微,再加之心性所致,並沒有多少可以念情的故友。然而書信打開,發信人卻是何惜金。
黃壤意外,她跟這位何掌門其實十分生疏。有什麼事需要書信告知?
她目光向下,查看信件內容。
何惜金先是同她寒暄幾句,隨後才問及她在玉壺仙宗的仙煉情況。而信到一半,才提及他的本意。他仍是殷殷囑咐,讓黃壤不可因修煉而荒廢育種之事。
又提了當下民間所缺的良種,並隨信附了一物。黃壤打開,發現那竟然是一張銀票。
銀票數額巨大,他說是賀她拜得名師。但其實仙門之中,能用到銀錢的地方甚少。這樣一筆錢財,恐怕真是想讓她繼續育種。
黃壤只覺莫名其妙,她見多了沽名釣譽之輩。甚至說,她自己曾也是其中一員。
可是這樣語重心長的囑托,實在少見。
黃壤不是一個會為別人盛情所動的人——若是別人說什麼,她就信什麼。只怕現在黃家的農田裡,早就鋪上她的血肉。
她將信收了,終於踏進了曳雲殿。
那時候正值傍晚時分,盛夏的白晝總是久些,斜陽鋪進來,將她的身影拉得又細又長。
謝紅塵正查看弟子近日的課業,一抬頭看見她,心裡竟然有一點隱隱的欣喜。
他按捺住這一點微妙心思,問:「何事?」
聲音仍是清冷的,不失宗師魁首之氣度。
黃壤身披斜陽,向他拱手施禮:「師尊,弟子今日收到何惜金何前輩的書信。他在信中殷殷叮囑,希望弟子修煉之餘,仍能繼續育種。弟子特來向師尊請示。」
說完,她雙手遞上何惜金的書信。當然,還有那張銀票。
謝紅塵接過來,一目十行,很快便道:「何掌門一慣體察百姓疾苦,他信中之言,也是惜你才華。你如何看?」
黃壤道:「弟子拜入師尊座下,本就是想為這天下略盡綿薄之力。若師尊允許,弟子便取閒暇繼續育種。若師尊覺得不妥,弟子這便回絕何掌門。」
她進退得當,謝紅塵微一思索,道:「那你便抽時間,繼續育種。但仍是修行為重,不可本末倒置。」
看,如果不做他夫人,他其實多麼寬仁?
黃壤道:「弟子領命。不過若要育種,便需要土地。如今點翠峰恐怕並沒有合適的地方。弟子請求外出租田。」
她話是這麼說,但謝紅塵定然沒有讓她租田的道理。他說:「玉壺仙宗弟子不多,其他峰要挪一塊農田,也並非難事,何必捨近求遠?」
黃壤微笑,道:「也是。昨天弟子四處走走,發現一個地方十分合意。今日便想厚著臉皮,向師尊求來。」
「何處?」謝紅塵同她說話之時,總是不太能集中精神。心思繁雜得令他不解。
黃壤輕聲說:「祈露台。」
這三個字一出口,謝紅塵只覺得心口情緒湧動,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他怔忡很久,以至於黃壤還以為自己露出了什麼馬腳。
但隨後,謝紅塵道:「好。」
好像這個地方,天生就應該給她一樣。
黃壤得了他的允許,心情大好。她一路來到祈露台,這裡是整個玉壺仙宗最偏遠的所在。而現如今,它還沒有圍牆,沒有房屋。
它就是空空蕩蕩的一個地方,雖不說野草叢生,卻也是人間荒涼。
黃壤在未盡的斜陽裡,伸出手,隔著一百餘年的夢去觸摸記憶中的三角亭。很好,很好。
接下來的幾天,她親自動手,依著記憶將白露池先挖出來。隨後將其餘地方都開墾成農田。
仙茶鎮的日子,讓她做這些事極為熟練,而武修的底子,也讓她體力充沛。身為一個土妖,對土壤天生便熱愛。
黃壤甚至覺得,這才是老娘想要的生活,那個什麼鬼劍修……真是該死啊。
她興沖沖地翻土墾地,沒有留意遠處站著一個人。
謝紅塵站在石階上,遠遠地看著正忙著開荒的人。
彼時天熱,周圍又沒有人。黃壤便將外裙脫了。然後她將袖子紮起來,褲角也挽到膝蓋。她額上細汗如珠,但眼神卻狂熱明亮。
謝紅塵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但腳步如有靈,不知不覺,仍是踏上這長長的階梯。
祈露台是座孤台,不屬於任何一峰,也不通往任何一處。誰會獨登高台、四顧無路?
他站了很久,卻終究還是沒有走過去。黃壤是個女子,又是他的弟子。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她衣裳不整,自己這樣冒然過去,當然是不妥的。
黃壤喜歡育種,他看得出來。刻在血脈中的熱愛,是難以偽裝的。
那為何又要苦修劍道,為難自己?
他不明白。自從遇到黃壤之後,他心中總是縈繞謎團。他轉過身,緩緩步下長階。祈露台的石階由山岩所鋪,曲折漫長。
他走了幾步,又莫名回頭,總覺得石階盡頭,會有人沉默相送,目光溫軟。
可石階之上夕陽漸殘,只有山嵐與清風。
一人獨行的感覺太可怕,謝紅塵覺得自己簡直是墮入了魔障。
他開始拒絕思及這個人,他決定離開宗門,外出遊歷。
他每次雜念叢生之時,便會出門游歷。身為宗主,他總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有很多地方可以去。
誰能干涉他的行蹤?
黃壤在次日就知道他下山雲游了。
——夢外的成元五年,他們成親不過三日,謝紅塵也這麼雲游過一次。沒有同她知會一句,沒有留下歸期。
黃壤也沒有問。他並不是一個喜歡被牽絆的人。若是問東問西,只怕他不耐煩。
黃壤孤身嫁入仙宗,出身又低微,沒有家世可倚仗,周圍又沒有一個認識的人。唯一識得的夫君默不作聲地下了山。她獨自留在那座孤台,每日裡做些小食糕點,去拜會仙宗的同門。
她脫下喜服,那些弟子也不識得她。她只得面帶微笑,滿仙宗找人搭話,記住他們每一個人,也盡量讓他們記住自己。
仙宗弟子真是多,從外門到內門,從長輩到晚輩。有些歲數與外貌不相似,她一個不慎,便錯了稱呼,壞了輩分。
幾次受挫之後,她滿心頹唐,躲在祈露台,開始不想出門。
但她知道這是不行的。她將自己認識的所有人都記錄成冊,認真記下他們的身份、性情和喜好。
漸漸的,她很少再出錯。
謝紅塵外出遊歷三個月,在各處誅魔鎮邪,其功德蓋世,世人傳揚。
而等他回到仙宗時,黃壤已經能夠認出仙宗每一個人。
她用盡全力,完美掩藏自己「仙茶鎮土妖」「黃墅之女」這樣上不得檯面的身份。
她淺淺含笑,成為了近乎完美的宗主夫人,面對游歷歸來的夫君,沒有一個字的埋怨。
而如今夢裡,謝紅塵又出外游歷了。
黃壤很忙,她每天晚上滿臉苦悶地練功,白天就去祈露台開田。當土壤調理妥當,可以育種時,黃壤便要考慮第一個培育的良種。
真要說來,肯定要培育念君安,這樣虛情假義之花,最適合開在這裡了。
然而黃壤想了想,卻選擇了另一個品種。
上京皇宮,圓融塔。
李祿以前去看第一秋,只帶公文。現在過去,他還得帶幾片桃樹葉或者桑葉——餵那隻洋辣子。那洋辣子命大,盡管裘聖白每日都威脅著要踩死它,它卻仍然越長越肥。
如今已經是一條心寬體胖的洋辣子了。
李祿進去的時候,裘聖白攔住了他。
他悄悄看向囚室,只見第一秋面朝牆壁,他背影仍然浮腫,耳後青筋爆起,看上去十分駭人。李祿見之心驚,只得問:「這又是怎麼了?」
裘聖白翻看著醫案,說:「監正的身體與虺蛇毒融合得很好,我便為他換了一點血。」
「換、換血?」李祿連舌頭都不聽使喚。
裘聖白說:「要改變體質,自然要換血。」
李祿再次看向囚室裡那個人,穩重如他,也是暴怒:「他年不過十九,又不曾修仙,如何受得了虺蛇之血?!陛下若有需要,何不以我等……」
裘聖白嘆了一口氣,不待他說完,便道:「李監副!虺蛇之血如此寶貴,乃是陛下恩澤。」
李祿知道他是怕自己再說出什麼大不敬的話,但他一口氣悶在心口,堵得難受。他說:「這樣的恩澤……這樣的恩澤……」
裘聖白忙道:「李監副!」
李祿只好不再說話。他隔著柵欄,看見那隻洋辣子趴在雙蛇果樹上,於是將桑葉和桃樹葉塞給了它。那蟲子抱著嫩葉,吃得十分歡快。
李祿蹲在地上,從這裡看過去,囚室裡的第一秋如同被吹了氣,浮腫得可怕。因為根本坐不下去,他只能躺或者站。他選擇了站著。
他一直沒有回頭,不知道能不能聽見外面的對話。
李祿鼻子微酸,他有心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可是那些詞句到了嘴邊,卻又是那麼無力蒼白。
如果是十姑娘在,她會說些什麼?
李祿突然這麼想。這種念頭一起,他真想再度前往玉壺仙宗,去尋黃壤。可畢竟玉壺仙宗並不待見司天監,黃壤如今是謝紅塵的嫡傳弟子。他若頻頻去尋,恐怕反倒讓她被師門訓斥猜忌。
晚間,李祿回到司天監,突然收到一封信件。
司天監往來信件很多,但是會直接寄給他的,可謂是寥寥無幾。
李祿拆開,頓時連心跳都加速——裡面又套了一個信封,上面筆跡清麗,寫著——第一秋啟。
是黃壤寫給監正的信!
李祿簡直比收到平生第一封情書更加激動。這姑娘真是聰明至極,她若直接寄給監正大人,這信旁人根本不敢拆,只能為他先壓著。
但寄給自己,卻能立刻處理。
李祿左顧右瞧,最後悄悄選了個沒人的角落,作賊一樣偷看這封信的信封。
甚至忍不住對光照了一照——要是裡面能有什麼肉麻的情話,那就太好了。
他暗自期待,又不敢私拆,只得揣進懷裡,急不可耐地等待明日到來。
次日,宮門剛剛開啟,李祿趕緊入宮送信。
圓融塔裡,第一秋仍然沒有轉身。李祿隔著柵欄,說:「監正,十姑娘給您寄了一封信。下官沒敢私拆,這便急急給您送來。」
室內,第一秋一動不動,李祿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心知第一秋並不願讓人看見自己如今的模樣,只好道:「信已送到,下官這便離開了。」
第一秋仍是沒有說話,一直等到他走遠,他餘光終於還是掃過了那封信。
裘聖白就坐在圓融塔地下一層的入口處,見狀道:「你若不看,老夫就替你念了。」
第一秋這才吃力地走過去,可他身軀格外龐大,根本蹲不下來。裘聖白將信遞到他手上,他雙手顫抖,笨拙著拆開信封。
裡面一頁信紙,上面寫了一行雋秀小字——第一秋,你猜這是什麼種子?
第一秋抖了抖信封,果然裡面附帶了一顆黑色的種子。種子肥厚,像……梨核之種。但要大得多。第一秋將那種子攤在掌心,注視良久。
裘聖白看見,自然好奇,問:「什麼東西?老夫替監正種上?」
第一秋聞言,終於還是將這種子遞給他。裘聖白哈哈一笑,問:「要回信嗎?」
回信?
第一秋微怔,裘聖白繼續鼓動他:「哎呀,人家小姑娘,不定多害羞才寄出這麼一封信。若是連一封回信都收不到,那多失望。指不定要淚濕春衫袖嘍!」
第一秋低首,沉默許久,突然啞聲道:「紙筆。」
啊,裘聖白從自己的醫案裡拆出一頁紙,又遞了筆墨給他。第一秋初時根本握不住那筆,他試了又試,最後在地上寫了無數遍,直到手稍微靈活些。他方才在紙頁上寫下了他的名字。
那地上「第一秋」三個字,歪歪斜斜地鋪陳一地,拙劣到不忍直視。
而紙頁之上的字跡,依舊鐵劃銀鉤、力透紙背。
一如往時。
裘聖白接過那頁紙,再看向囚室裡一地歪歪斜斜、橫七扭八的拙書,面上笑容緩緩凝固。
這簡簡單單三個字,是一個少年在自己心上人面前用盡全力去維持的一分體面。
少年倍多情,老去感慨生。裘聖白認真地將紙頁封好,第一時間為他寄出去。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1:02:54
第四十五章 至孝
玉壺仙宗。
謝紅塵游歷未歸,可這對黃壤毫無影響。
她夜裡拚命練功,白日抽時間去祈露台育種。她實在太忙,除了仍是日日念叨謝靈璧,其他人,已經很少去想。
但,謝紅塵終於還是回來了。
這一天,黃壤將培育好的良種提到外門驛站,寄給何惜金。仙門寄物,也分快慢。快的用傳送法符,當日必達。慢的便是人工轉運,要耽誤好些時候。
當然了,價錢也不一樣。
黃壤正填著單子,突然,驛站的弟子道:「黃師姐,這裡有您的一封信。」
「我的信?」黃壤莫名其妙,誰會寄信給她啊。
她接過那封信,隨手拆開,裡面飄出一頁信紙——第一秋三個字,依舊從容肆意。啊,是你啊,狗東西。
黃壤將那信紙看了好幾遍,這才小心折好,放進腰間的袋子裡。
一時之間,連陰沉的天色都變得晴朗了好些。
——那狗東西定是已經收到了她寄的種子。黃壤敢打賭他一定會好奇那是什麼東西。畢竟那麼大一顆種子,誰會不好奇呢?
想像著等到種子出土,漸漸成形時,那狗東西的表情,黃壤就忍不住心中愉悅。
她嘴角掛著笑容,腳步輕快地出了驛站。正在此時,外面有人進來。
「宗主!」所有弟子向他施禮,連聲音也整齊劃一。
黃壤抬頭看過去,只見謝紅塵一身衣白若雲。他玉冠束髮,肩繫水藍色護肩,同色系的腰封讓他顯得寬肩窄腰,清冷中有一種刀鋒般的銳利。
黃壤也跟隨眾弟子站在道邊,讓出路來:「師尊。」她恭敬道。
謝紅塵目光並未向她看,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便腳步不停,直向點翠峰而去。
果然,又疏遠了好多。
黃壤並不意外,此前夢外,她與謝紅塵初初成婚,謝紅塵也是這樣。明明前三天還新婚燕爾,情絲如蜜。可外出三個月之後,他就變得極為冷淡。
他慣用分離去疏遠情感。
黃壤不難過。
真正難過的時日,早就過去了。
她轉身回到驛站,想了想,又給另一個人去了一封信——黃墅。
黃壤在信中,極盡全力描述自己在仙宗的生活。稱那些黃墅想都不敢想的法寶,在這裡只是司天見慣的小玩意兒。
她字句真誠,稱自己有師尊悉心教導,有師兄照應關懷。言語之間,皆是懇請父親不必惦念。
信很快就送到了仙茶鎮。
黃墅打開一看,頓時氣炸了肺!
這個人,素來最是貪婪短視,如今黃壤自己是拜入仙門了,過著神仙般的日子。但是自己得到了什麼?!
第二天,黃墅就啟程,從仙茶鎮,一路趕往玉壺仙宗。當然了,他同樣買不起昂貴的傳送法符,只能快馬而行。
及至歲末,他終於來到了這傳說中的仙門聖地。
玉壺仙宗不比凡俗,並沒有什麼年味。黃墅望著那高聳入雲的仙山,頓時也生出幾分敬畏。他猶豫了半晌,終於隨便找了個弟子,問:「這位仙長,小老兒有個女兒在此修煉。她師從謝宗主,名叫黃壤。不知仙長可否認得?」
那弟子一聽,那哪還有不知道的——宗主一共就三個親傳弟子。
他忙道:「原來是黃翁,可是到了年節,過來看望黃師姐嗎?」
黃壤入門晚,但卻是宗主弟子,是以其他弟子也都稱她一聲師姐。黃墅聽了,忙道:「正是,還請仙長代為通傳一聲。」
這弟子忙道:「黃翁不必多禮,我這就帶黃翁進入內門先行住下。」
黃墅來看女兒,其實不是什麼奇事。仙宗弟子,也多有父母不放心,過來探望的。外門有專門的客房,住上兩天,同孩子說上幾句話,也就是了。
但黃壤如今是宗主的親傳弟子,身份自然又不一般。
宗裡的弟子便將他請入了內門,就在黃壤的住所旁邊為他謄出一個房間。
黃墅與黃壤的關係,除了謝紅塵,整個玉壺仙宗沒人知情。在所有人眼裡,他們依舊是父慈女孝。
是以內門弟子為了討好黃壤,自然是將她的父親就近安置。
彼時,黃壤正在祈露台育種。外門弟子前來尋她,喜滋滋地告訴她這個「噩耗」。
果然是來了。
黃壤微笑著謝過前來傳話的弟子,隨後,她輕輕一眨眼,眼淚瞬間在眼眶裡積聚。她抽出絲絹,輕按著眼角,經過演武場。
而謝紅塵的二弟子也是黃壤如今的二師兄謝笠正在演武場練功。
謝笠一眼看見黃壤,正要叫住她,突然見她螓首低垂,以絹擦眼,似乎在哭。
這是發生了什麼事?難道既然有人敢欺負小師妹不成?
謝笠想要上前詢問,但見她一臉愁色,他乾脆不遠不近地跟著黃壤,一直來到黃壤的住處。而黃壤的房門之外,早就等著一個人,一個男人。
謝笠隨後問負責點翠峰人員安置的弟子:「此是何人?」
那弟子忙道:「回二師兄,那是黃師姐的父親。剛從仙茶鎮趕來,探望師姐的。」
謝笠嗯了一聲,卻仍覺奇怪——那小師妹一路哭什麼?難道是想到要見父親,喜極而泣?!
不能。方才黃壤的神情,怎麼也不是欣喜該有的樣子。
謝笠想了一陣,突然揮退身邊弟子。他輕輕貼近精舍,偷聽!
到底他比聶青藍跳脫些,若是聶青藍在,必是不會私下聽人家父女二人說話的。
房間裡,黃壤盈盈下拜,道:「女兒見過爹爹。」
黃墅臉色卻不大好。對著其他弟子,他還知道收斂。但來到房間,只有黃壤一人,他臉色便陰沉下來。
「你還知道我這個爹?你拜入玉壺仙宗也有好幾個月了,」黃墅沉聲道,「也不見回來一趟。怎麼,飛上枝頭便以為翅膀硬了不成?」
這——謝笠聽得一頭霧水。
小師妹這爹爹,聽上去不怎麼慈愛啊。到底也是幾個月不見了,話裡話外卻半點思女之情也沒有。
而房間裡,黃墅本就修為粗淺,再加上這些年沉迷神仙草,幾時好好修煉過?他如何發現得了謝笠的偷聽之術?
黃壤語聲中仍十分恭敬,說:「爹爹說到哪兒去了?女兒哪能忘了您呢?」
黃墅冷笑:「少拿這些話搪塞我。當初你若嫁給八十六殿下,朝廷早就將仙茶鎮分封給了黃家。如今你倒是拜入仙宗了,你爹爹我可是半點好處沒撈著!」
謝笠聽得目瞪口呆。
這些年他也見過許多愚昧之人,但這般言語的,尚是頭回見到。
黃壤依然耐心地為黃墅斟了茶,說:「爹爹且先息怒。爹爹卻是女兒的血脈至親,女兒哪能不為爹爹考慮呢?待女兒修得仙術,自然也會保護爹爹,庇佑百姓的。」
「庇佑百姓?」黃墅被這句話氣笑了,他怒道:「你莫不是瘋了心?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不過一個賤人所生的賤種。竟然還想著跟這些仙長一起,福澤蒼生嗎?」
謝笠耳聽得他的責罵越來越不堪,頓時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心中怒火上湧,卻到底礙於對方是自己小師妹的親爹,按捺著沒有動作。
但無論如何,這事總要稟告師父知曉才是!
謝笠心中氣悶。
黃壤卻仍是恭順地道:「爹爹息怒。女兒走時並未帶走家中任何財物,如今身在仙宗,也是兩手空空。待女兒努力學藝,能鑄器、煉丹了,定能孝敬爹爹。女兒保證,屆時一應所得,全部交給爹爹保管。」
她卑微至此,黃墅卻更加惱怒:「兩手空空?!哼,朝廷都許了我仙茶鎮,這玉壺仙宗也不能什麼都不出,就讓我黃墅白白地搭進去一個女兒吧?」
他還是想要仙茶鎮,黃壤心中冷笑,面上卻柔順,說:「爹爹。女兒資質平平,宗主收我入門已是天恩。我豈敢再求其他?爹爹不過是想我補貼家裡,我再多多育種也就是了。」
黃壤滿臉不耐煩,道:「你育那點種,才賺多少錢?!那謝宗主再如何也是個男人!你只管爬上他的床,要什麼他不依著你?!」
他這一番話,說得理所當然。謝笠聽得瞠目結舌。
他當即停止偷聽,急忙趕去了曳雲殿。
房間裡,黃墅仍在訓斥黃壤,黃壤也不還嘴,一副至善至孝的模樣。
曳雲殿。
謝紅塵正整理這次的游歷見聞,謝笠大步走進去,跪地道:「徒兒有事稟告師父!」
「何事如此冒失?」謝紅塵知道這個二弟子的性情。他不似聶青藍沉穩,卻是個難得的熱心腸。而且,謝笠也是被遺棄在山門之下。與謝紅塵身世相仿,謝紅塵待他也格外親厚些。
謝笠說:「方才小師妹的父親前來探望,弟子見小師妹神情有異,於是……偷聽了他們說話。」
「黃壤的父親?」謝紅塵心中一頓,他本已決心不再特意關注這個弟子。但聽到這裡還是皺眉,黃墅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可再清楚不過了。
「偷聽乃宵小之舉,豈可為之?」他薄責了一句。
謝笠忙道:「弟子知罪!但師父不知,小師妹那父親實在污穢不堪。他、他……」謝笠氣得半天說不出話,謝紅塵只好道:「繼續說。」
謝笠於是將房中所聽到的話,在他面前一一重復了一遍。
他記憶力驚人,說得也一字不差。
但說到最後那句時,師徒二人難免都很尷尬。
——「你育那點種,才賺多少錢?!那謝宗主再如何也是個男人!你只管爬上他的床,要什麼他不依著你?!」
這樣的話,在玉壺仙宗,誰敢出口?
謝紅塵也是微微一頓,隨後,他起身離開曳雲殿。
謝笠一路跟著他,見他果是往小師妹住處而去。
房裡,黃壤壓低了聲音啜泣。
黃墅也恐人聽了去,低聲怒罵:「哭?你有什麼臉哭?」
黃壤小聲爭辯道:「父親這說的什麼話,師父乃是正人君子。您用這些污糟話作賤女兒也就罷了,怎可污衊他老人家……」
黃墅聞言更怒,只聽哐當一聲,他像是砸壞了什麼東西。
謝笠頓時著急,謝紅塵也再不猶豫,推門而入!
房間裡,黃墅一臉怒氣,而黃壤跪在地上,以手捂著額頭。血正從她指縫裡溢出來。她膚白,那血便顯得格外紅。謝紅塵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掃,隨後沉聲道:「黃翁這是幹什麼?」
他冷下臉來,語聲不怒自威。
黃墅這等小妖,哪禁得住他的威壓,頓時腿腳一軟,跪倒在地。
「謝、謝宗主……」黃墅心中慌亂,忙道:「小老兒只是許久不見女兒,十分思念,這才前來探望。不料這逆女,我只是訓斥了幾句,要她尊師重道、勤奮刻苦,她竟就同我頂嘴……」
「住嘴!」謝笠扶住黃壤,見她額頭傷重,又見地上滾落著一個卵石,不由怒向心生。這卵石乃是鎮紙所用,體形頗大。
這樣的石頭砸在額頭上,豈是一個慈父所為?
謝笠將黃壤護住,說:「師父和師兄來了,莫怕。」
黃壤看向他,那一瞬間,他眼中的關切和心疼頗令人動容。
以前,他們待謝酒兒,就是這樣吧?
黃壤突然想。
「本宗主座下弟子,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教訓了?」謝紅塵在椅子上坐下,問。
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一字萬鈞。黃墅在發抖。他忙說:「宗主,她畢竟是小的親生親養的女兒,小的只是說了幾句……」
謝紅塵打量著自己的手,似乎在做決定。他的手修長而漂亮,指腹和掌心有多年練劍留下的厚繭。這讓他看上去不像外表的漂亮,更兼有一種危險。
他問:「你知道無故傷我宗門弟子,該當何罪嗎?」
旁邊,謝笠說:「應廢其修為,永剔仙根!」
「什、什麼?」黃墅心中一涼,仍不敢相信。
黃壤也急忙膝行上前,手掌搭在謝紅塵膝蓋上,哀求道:「師父……都是弟子不好,求師父饒恕他吧。他畢竟是弟子的親生父親啊!」
然而,謝紅塵自是心意已決。
——上次仙茶鎮之行,他瞭解到黃墅的所做所為之後,本就有心制裁。但當時礙於黃壤,這才忍下。
如今哪肯輕饒?!
他不理會黃壤的苦苦哀求,右手掐訣,只見一縷劍光直奔黃墅!
「爹爹——」黃壤驚呼一聲,猛撲過去,卻被謝笠阻住,還是沒能擋住那一抹劍光。劍光入眉心,黃墅慘叫一聲,眉心緩緩沁出一縷血來。
「爹爹……」黃壤抱住他,他指著黃壤,瞪大眼睛,嘴巴張了又闔,半天,卻化作一捧金土。
謝紅塵毀他修為,卻沒有剔他仙根,也算是放他一條生路。但他如今也只是一捧息壤罷了。要想再修得人身,只怕不得百年?
黃壤捧著這捧金色的泥土,眼淚簌簌而落。
「爹爹,都是女兒害了你呀……我身為人女,卻只能眼睜睜地看您受難於此,我、我真是……」她聲音淒哀,悲痛萬分,泣不成聲。
——我真是……高興極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1:03:07
第四十六章 家主
謝紅塵站在一邊,看著黃壤捧著地上金色的息壤悲傷欲絕。
他除魔衛道多年,其實看慣了這樣的場面。但是今日,他有些心軟。
或許是因為同情自己的弟子,或許……是因為她哭得極美。
黃壤很會哭。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她想,眼淚總能如珠如玉,粒粒剔透。她的哭很有些花樣在裡面,既能無聲而泣,也能哀傷婉轉。
但她從不聲嘶力竭。
哭是沒有用的。
但若能哭得梨花帶淚、至美至殤,起碼能少吃很多苦。黃壤早就已經掌握了這門絕技。這是她在黃家活下去的看家本領。
從前,謝紅塵對此瞭若指掌,所以他心如鐵石,從不理會。
可是現在,謝紅塵顯然還不夠瞭解她。
他走到黃壤身邊,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道:「黃墅其人作惡多端,不僅不配為父,更不配為人。你不必悲傷。」這幾句話雖然冷淡,卻是安慰。
真是可笑。黃壤同他夫妻百年,從未得到過他一句勸慰。如今成了他的弟子,倒是得到了。
黃壤仍是捧著黃墅所化的息壤,道:「他縱有千般不是,終究是我父親。我受他生身之恩,見他落得如何下場,到底是……」
——到底是高興極了!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出口,想要交給謝紅塵自己品味。
謝紅塵果然品味到了,他繼續說:「我明白。既然如此,你便養著他的法身。希望他能修心自省,懺悔改過。在你的精心照顧之下,想必他還有得道開悟、修成人身的一天。」
那可真是太好了。黃壤找了個檀木盒子,精心拾撿著地上黃墅所化的息壤。那息壤被她好好地裝進盒子裡,一粒都不曾遺落。
——他還想有這麼一天?
黃壤將檀木盒子寶貝一樣緊緊抱在懷裡,說:「我身為人女,自當處處悉心照料。」
我當然要悉心照料,以防他真有得道成人的那麼一天!
但這還不夠。她緊接著又道:「如今家父出了這樣的慘事,也是他昔日不曾修德。只是弟子家中尚有兄弟姐妹,父親外出不歸,只怕他們……心急之下,不能平和處事。」
她一臉憂色,卻將事情說得極盡委婉。
而謝紅塵卻再不明白不過,黃壤的兄弟姐妹,豈止是不能平和處事?
他們在黃墅的淫威之下長大,自然受他影響頗多。
如果知道黃墅身死,指不止鬧成什麼樣子。
謝紅塵問:「你待如何?」
黃壤說:「弟子想告假幾日,回到仙茶鎮,一則是將父親的消息帶回。二則……也想要為他們想想後路。」
——後路?後路就是讓他們知道,現在的黃家,誰才是真正的猛獸。
「你這個人,實在是太過善良。」謝紅塵輕嘆一聲,道:「你家中兄弟姐妹,無論才華還是品性都不能服眾。唯有你可堪家主大任。」
「師尊萬萬不可。」黃壤忙道,「阿壤家中尚有長兄,又不能常年留在仙茶鎮……」
謝紅塵說:「阿壤。」他再一次喚這兩個字,仍是心頭微顫。那感覺很奇怪,像是有一種……悸動。
那一刻,黃壤抱著檀木盒,也有幾分疑惑。
像是時間不曾經過,她還在祈露台,而他突然過來。他穿過半月形的拱門,站在三角亭下,也會輕聲喊:「阿壤。」
謝紅塵努力忽略這種感覺,繼續說:「只有你出任黃家家主,黃家才可能延續下去。」
黃壤眼中淚如碎鑽,她輕聲問:「師尊不想要弟子了?要趕我回仙茶鎮,是不是?」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有一種羽毛搔過心間的感覺。謝紅塵幾乎立刻道:「不會。永遠不會。」
說出這句話,他亦愣住。他說永遠。
黃壤眼中淚水將溢未溢,她雙膝一屈,跪在地上,說:「弟子也想要留在師尊身邊。永永遠遠隨師尊學藝。求師尊不要驅逐弟子。」
那一刻,謝紅塵心中溫軟。他伸出手,幾乎顫抖著去撫摸黃壤的頭。她的頭髮,柔軟順滑,謝紅塵要很努力,才能保持長者的慈愛。
——而不是卑鄙骯髒之徒的無窮雜念。
「你可以身在玉壺仙宗學藝,遙領黃家。你是我的弟子,沒有人敢反對。」謝紅塵輕撫她的頭頂,「為師……」他斟酌著說出這兩個字,繼續道:「也不會讓人反對。」
那可就太好了。
黃壤任由他輕撫頭頂——紅塵,原來想要獲得你的愛護,是不能愛上你的。
次日。謝紅塵允許黃壤小休幾日。黃壤離開宗門,返回仙茶鎮。
黃壤卻仍是等到祈露台的良種成熟。她將這些種子曬乾、裝箱,一路帶到山腳的驛站,全部寄給何惜金。
等填完地址,黃壤想了想,還是準備給何惜金寫封信。
她在信中寫道,因受何掌門所托,特育良種若干。望免費發放,用以救急。
信寫得簡單,但她還是在想——不知道這位何掌門,會用這些種子做什麼。
為自己揚名?還是謀利?
這可真是太令人好奇了。
當然了,黃壤不在意結果。
她培育這些良種,只是要讓謝紅塵看見她這一顆「至純至善」的美人心罷了。
於她而言,人性就是如此。
若你想要見到一個善人,就不要去剝開裹在人心表面的糖衣。
做完了這些,黃壤帶著黃墅所化的息壤,準備趕回仙茶鎮。
而此時,大師兄聶青藍卻正等到山門之下。
黃壤微怔,還是走過去。她沒有行禮,語聲卻親熱:「大師兄。」
她對聶青藍尊敬有限,倒是親切有餘。沒辦法,畢竟夢外當了他一百多年的師娘。
聶青藍倒是不介意,反而喜她天真無拘束,道:「師父知道小師妹要返鄉,特地讓我送來書信。」他將一封書信交到黃壤手上。
黃壤接過來,問:「這是……」
聶青藍說:「這是師父讓交給小師妹的書信。還有一張傳送法符。師父要小師妹回到仙茶鎮,即刻請來各族族老,商量繼任家主之事。」
黃壤接過書信,不知道為什麼謝紅塵沒有親自過來。她向聶青藍拱手,聶青藍回了個禮,示意她即刻歸鄉。
而山腰臨風水榭,謝紅塵憑欄而立,目送她漸行漸遠。
黃壤離開玉壺仙宗,一路返回仙茶鎮。
她倒是聽話,回鎮之後,立刻拿著謝紅塵的書信去找鎮長,要他通知各族族老前來黃家議事。
這一點,謝紅塵的話絕對正確——扛著他的招牌,沒有人敢有異議。
果然,鎮長毫不耽擱,立刻派人召集一眾族老。
而黃壤則是獨自返回黃家。
幾個月沒回來,黃家變化卻不大。黃壤踏進家門,一眾兄弟姐妹與她久別重逢,卻沒有半點喜色。
她大哥黃增目光懷疑,問:「你怎麼回來了?父親人呢?」
黃壤並不理會他的質問,而是在家中隨便走走。
她的小院,早已經被別的姐妹所佔,裡面的一應器物,自然也早被刮分了個乾淨。這黃壤,一瞬間就像從來沒有過她這個人一樣。
「十姐姐莫不是心思不純,被仙宗趕了回來?」她身後,一個不知道排名十幾的妹妹出聲譏諷。
黃壤回頭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她兄弟姐妹十六人,還有些沒有名份的,被黃墅充作了下人。
這黃家最多的,是黃墅的小妾婢女。裡裡內內足有六十多人。
真要鬧起來,也是夠吵的。
她在四周轉了一圈,最終回到正廳。
黃增終於忍不住了,問:「父親人呢?怎麼,你去了仙宗多日,變啞巴了?」
「父親不會再回來了。」黃壤看著正廳牆上所懸的畫,畫上是一副春播圖。
「真的?」眾人聽了這話,第一時間竟然目露喜色。但很快,大家又開始轉動別的心思。黃增說:「父親不在,我是長兄。這黃家就應該我說了算!黃壤,你且說來,父親發生了何事?」
他話音剛落,立刻有人喊:「你算什麼東西?不過一個賤姬所生的賤種。也敢稱我們長兄?」
說這話的是黃壤的十六弟。
啊,他娘是黃墅續取的繼室。
不過也早早病故了。
「黃城,你難道還想主事?你娘那繼室是怎麼來的,你是想我們當眾說出來嗎?」黃增反唇相譏。
一時之間,整個正廳裡吵成一團。
人皆爭論應該由誰主事,至於黃墅的下落,誰關心?!
黃壤站在廳中,再次看向那副春播圖。
春播……她之所以選在這個時節回來,是因為邀了第一秋喝酒。
不知道他會不會來。
院中埋下的玫瑰飲,希望還在。
正廳裡吵翻了天,甚至有人開始大打出手。
許久,黃壤突然說:「以後黃家,由我主事。」
她聲音很輕,但因為修了些武道,出口卻如驚雷。驚雷在眾人耳邊炸響,暫時止住了吵鬧。
黃壤轉過身,看向一眾兄弟姐妹,她目光沉靜溫和,一字一頓,道:「以後,我就是家主。」
「你說什麼?!你一個女人,也敢牝雞司晨!」立刻有人大聲駁斥她。
黃壤七姐疑道:「你竟然想繼任家主,莫不是你害死了父親?!」
她這話一出,其他兄弟姐妹立刻一擁而上——名為質問,其實是要先撕她個一身狼藉。
一個人若是形容狼狽了,自然也就不會那麼令人信服。
而黃壤並不動手,只是後退。
正在此時,外面有人道:「你們在幹什麼?」
卻是鎮長大步入內。
隨他一起來的,還有仙茶鎮周圍所有家族的族老。
——謝宗主的親傳弟子回鄉,還手持他的親筆書信,這些人哪有不來的道理?
眾人見到鎮長,還是有些發怵。頓時不敢胡鬧。
鎮長走到黃壤面前,先關心了一句:「阿壤無恙否?」
黃壤向他盈盈一拜,道:「謝鎮長關心,阿壤安好。」
鎮長這才點點頭,示意一眾族老坐下。
黃壤將謝紅塵的書信遞給他,說:「家師突然派弟子回鄉,要弟子請來諸位族老,再將書信交給鎮長,必然真相大白。」
鎮長雙手在衣上擦拭幾下,這才小心翼翼地接過書信。
謝紅塵的書信,字字華光。
鎮長大聲念道:「經本宗主查證,仙茶鎮黃墅行事不端、好色成性。且多年來私調良種價格,禍害百姓。今朝毀其修為,令其重悟善念、再修仙道。黃家子嗣,當人人自省……」
書信後,他詳細地附帶了黃墅的罪行。有霸佔別人娘子的,也有不顧朝廷律令,私調良種的。
卻唯獨,沒有黃墅猥褻親生女兒的罪行。
他知道這樣的名聲傳出去,對黃壤的影響。
這恐怕將是跟隨她一生的污名,永遠難以洗刷。
而這,也正是夢外的成元五年,黃壤對他苦苦隱瞞的原因。
在一個品性不端、連自己親生女兒也可以玷辱的父親的膝下長大。這樣的事若是落到自己夫君耳中,他怎麼相信自己的清白?
黃壤本就以色侍他,若是讓他生出這等疑心,二人豈不一世隔閡?
戴月料定了她不敢說,她也只能閉口不言。
可惜,她萬般隱瞞,到最後,仍是百年隔閡。
並不曾改變什麼。
黃壤站在廳中,冷冷地聽鎮長念謝紅塵的手書。
即將到手的黃家,並不能讓她專心。
她開始想埋在小院的酒,想第一秋會不會前來赴約。
或者說,他能來嗎?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1:03:25
第四十七章 共飲
鎮長將書信唸到最後,果然,謝宗主要求自己弟子黃壤繼任黃家家主之位。
其他族老一一閱過黃墅的罪證,且不說其上記錄十分詳盡。就算是沒有罪證,他們也是無話可說。
——謝紅塵的威望,不是他們這些小家族敢出言質疑的。
出了這事,又有他親自手書,其他族老哪敢為難?
鎮長當即道:「諸位,可都聽明白了嗎?」
其他族老也紛紛道:「恭喜諸位,終於得到一位賢明的家主。」
說完,族老們一臉親切,各自掏出備好的禮物。
「阿壤,你出自仙茶鎮,又拜了名師,日後前途無量。可莫要忘了我們這些老傢伙……」他們語態和藹,禮物更是貴重。
每個人都像是關心自己最器重的晚輩。
黃壤並沒有推辭這些禮物,她帶著小輩應有的恭謹,向各位族老一一問候。
她的兄弟姐妹縱然氣得吹鬍子瞪眼,卻也無可奈何。
這些族老,多少年來一直看著黃家這一溝污水。黃墅做的那些勾當,難道四里八鄉誰不知道麼?而黃墅膝下這些兒女,又有幾個好的?
黃家在附近家族中,可不受人尊重。
可如今,族老們熱心地等到黃壤刻了家主的印章,又派人幫她清點黃家的財物、農田、良種。
有他們這群人精監督,其他黃家人能耍什麼花樣?
三天後,整個黃家所有的錢物全部造冊,各類契約單據也分門別類,整整齊齊地交到了黃壤手上。
族老們甚至等她刻完了印章,這才告辭而去。
黃壤成了黃家真正的家主,家中兄弟姐妹縱有意見,也並不敢再公然反對。
而這一切,並不能令黃壤快樂。
——春播時節,前來對接良種的並不是第一秋。
他沒有來。
這狗東西,他還是沒有來。
上京,圓融塔地下一層。
第一秋將黃壤送他的種子單獨種了個花盆,日日澆水。
那盆裡的奇種果然是發芽了,初時芽苞還小,但不過兩三天,便躥起個兒來了。
等它稍微成型些,監正大人這才意識到這是什麼——狗尾巴草。
是的,一盆亂蓬蓬的狗尾巴草。
她如此神秘,就是為了送一盆這個?監正大人梳理著這些毛絨絨的草穗,這東西除了更茂盛,似乎並沒有奇異的地方。
只有那隻洋辣子高興,每每在其中打滾,玩得不亦樂乎。
日子漸漸過去,仙茶鎮之約,第一秋沒有去。
一是他如今的身體狀況,若是去了,只怕也是徒惹譏笑。二是他久困圓融塔,不知日月。他根本不知道,如今已到了春播時分。
塔下一層似乎連時間都被隔絕在外。
而此時,仙茶鎮,黃家。
黃壤從小院的角落裡挖出了那壇酒,抱著它走出仙茶鎮。
——狗東西,竟敢如此不識抬舉!既然你不來,那就等著老娘來餵你吧!
黃壤並不拖延,她一路趕到上京,開了路引方才入內城,著實耽擱了幾天。
她好不容易來到司天監門口,本想好好看看門頭,以便懷舊。但是剛到門前,黃壤就皺起了眉頭。
——司天監門口,聚集了許多……姑娘。
是的,姑娘。老少胖瘦都有。
每個姑娘都伸長脖子,好奇地往裡張望。
黃壤自然也擠進人群,但看了半天,什麼也沒瞧見。
她只好擠到侍衛跟前,道:「這位小哥,我有要事求見監正,請代為通稟。」
那侍衛翻了個白眼,道:「咱們監正不見客,快走!」
說著話就要轟人。黃壤只得後退,一不留神踩了後面姑娘的腳。
「啊,抱歉。」黃壤連忙道。
那姑娘卻抿著嘴,笑得頗有深意:「你也是來看監正的?」
「也?」黃壤一下子拿住了這個字,問:「什麼叫也?」她環顧左右,見一眾姑娘們踮著腳,左右亂看。
黃壤問:「你們……不會都是來找監正吧?」
那姑娘嘻嘻一笑,低聲說:「別裝了,那事兒大家都知道。整個上京都傳遍了。有什麼好害羞的?」
可我不知道啊。黃壤心中一凜,問:「什麼事?」
那姑娘小聲說:「還能有什麼事?你不就是聽說咱們監正『有一寶』,不用時纏在腰間,以免不良於行嘛!」
什麼啊——
黃壤凌亂了:「這——可有實證嗎?」還有,這種事情,就算是有,怎麼會傳揚得人盡皆知啊?
那姑娘一見她是真沒聽過,頓時興奮了:「當然有了。抱琴館有十二位當紅姑娘,外號人稱十二月。這十二位姑娘都見著了,如今仍四處傳揚呢!」
這——
黃壤低下頭,看看自己抱的這壇酒,感覺自己腦子不夠用。
是因為虺蛇血,改變了體質?
不對。記得當初,她在皇宮偏苑育種時,曾派戴月去尋第一秋。當時戴月回來,就說過第一秋夜御十二女的事。
難道是天賦異稟?
這事兒倒是不可知,畢竟以前沒留意。
黃壤重新擠到守衛面前,道:「這位大哥,我乃玉壺仙宗謝宗主親傳弟子黃壤,求見司天監李監副!」
說著話,她遞上玉壺仙宗的名帖。
想不到,她來找第一秋,居然需要用謝紅塵的帖子。
那守衛一聽是玉壺仙宗的人,這倒是沒再為難,道:「請仙長稍候片刻,小人入內通稟。」
黃壤嗯了一聲,答得心不在焉。
身邊的姑娘們,還在細細碎碎地議論。
那內容簡直……不可描述。
好在不一會兒,李監副匆匆趕來。
一眼看見黃壤,他急忙上前:「阿壤姑娘,裡面請裡面請。」
黃壤跟著他進去,腦子裡還是迷迷糊糊。她只好問:「你們監正……他還好吧?」
李祿見著她,就彷彿自己思慕多年的神女前來探望自己。
他連忙說:「監正若是知道阿壤姑娘過來,一定心花怒放!這些日子他思念姑娘,簡直是茶飯不思,整個人都消瘦不少。」
他極盡誇張之能事,黃壤卻仍然聽得心不在焉。
「是嗎?」黃壤有心想問問傳言之事,到底是不好意思。只得說:「監正大人他可在司天監?」
李祿自然不知她的心思,當下說:「他還在宮中,只是……只是……」
黃壤見他為難,問:「可是不方便探望?」
「不不不。」李祿說,「只是監正還在病中,只怕嚇著姑娘。」
黃壤明白了。
想不到,過了這麼久,第一秋竟然還是沒能恢復常人模樣。
夢外的她,也曾聽第一秋提過此事,那只是輕描淡寫,草草一筆。而現在,她親身走過這些時間,卻與他隔著宮牆與高塔。
她極盡真誠,道:「若是他可以見客,就請李監副帶我一見吧。容貌什麼的,不妨事。」
李祿還是猶豫,他當然想帶黃壤過去,可是萬一真嚇著她,監正就連這點指望都沒有了。
黃壤見他神情,立刻明白過來。她說:「監副不必擔心。我……我見過他,我想,不會比那時更可怕了。」
李祿愣住,他看向黃壤,黃壤微笑著向他點頭。
下午,皇宮。
李祿帶著黃壤,一路來到圓融塔。
裘聖白在查看今日的藥方,一抬頭,就看見黃壤。
他盯著黃壤仔細打量,黃壤面上帶笑,向他輕輕一福:「見過醫正大人。」
「哼,是你這丫頭。」裘聖白鼻子裡哼出一股氣,卻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帶她走入塔下一層。
李祿很靈敏地意識到,裘聖白並不擔心黃壤會嚇著。
黃壤抱著酒,踏進了這方陰暗的天地。
如今的皇子皇女,在漸漸換血之後,開始出現了畏光的現象。這裡的燭火便被撤去許多。
這裡掃灑得勤,卻依舊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藥味,又鹹又苦。
黃壤打量著這些囚室,裡面困鎖著各種各樣的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幼。他們人人身上都帶著一股死氣,就連偶爾回一下頭,都陰森可怖。
第一秋的囚室在入口處。
他背對著牆壁,並沒有回頭。
顯然,他對黃壤的腳步聲,並沒有黃壤對他腳步聲的熟悉。
黃壤站在柵欄前,靜默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身上還沒有消腫,整個人看起來醜陋得像個怪物。
哪有半點英俊模樣?
「第一秋。」黃壤輕輕地喊出這個名字。
小小的囚室裡,第一秋的背脊猛地僵直。他久久不回頭,黃壤明明帶著笑,眼中卻有淚光閃動。
夢外的第一秋,在司天監玄武司的官舍裡獨自居住了一百多年。
那些漫長的日夜,他會不會無數次重回這昏暗的囚室?
溺於苦痛,不得解脫?
黃壤這一生,遇人大多咎由自取、罪有應得。於是她很少心疼誰。
但這一刻,她開始憐惜這個人。
他的一生,在十九歲被終結。
從這間囚籠裡走出去的,已經不再是那個稚氣的少年。
黃壤等待許久,第一秋不肯轉身。
裘聖白乾脆打開了牢門。黃壤回過頭,看一眼他和李祿,問:「你們能不能迴避一下?」
二人皆莫名其妙,裘聖白說:「讓你進來已經開恩了。哪來那麼多毛病?」
「好吧。」黃壤只好說:「那我還有一個問題。我要是吃了他的口水,會中毒嗎?」
「毒性輕微。」裘聖白思索了一下,道:「他如今毒在血液,體質尚不成熟。」
黃壤點點頭,一貓腰進了囚室。
裘聖白琢磨了半天,終於反應過來哪裡怪異——不是,你為什麼會吃到他的口水啊?!
他看向李祿——你有沒有聽到那個女人剛才的話?
李監副一臉期待!
囚室裡,那隻洋辣子趴在公文上睡覺。
一聽到黃壤的聲音,它就已經奮力地爬起來。它一路爬到黃壤面前,準備順著她的鞋往上爬。
黃壤一把將它拎起來:「已經這麼胖了呀?」
那洋辣子扭動花花綠綠的身體,黃壤隨手將它放到一邊的雙蛇果上,雙蛇果旁邊還有一個盆,裡面正種著黃壤送給第一秋的種子。
那顆巨大的種子長得像一根狗尾巴,毛絨絨的一團,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已經長了這麼大,種得很好哇。
黃壤目光在它之上略一逗留,隨後來到第一秋面前。
「你來幹什麼?」第一秋緩緩問。
他還是不肯轉身。
但這次的他,其實已經好太多了。
他身上穿著潔淨的黑袍,黑袍寬大,將他整個人都遮了去。於是他的背影看上去只覺得胖,並不覺得可怖。
黃壤揚了揚手上的酒壇:「我說了,今年春播時節,請大人喝酒啊。」
第一秋聲音冰冷,道:「不喝。」
黃壤拍開酒壇的泥封,李祿見狀,忙去為她尋碗。
誰知,黃壤仰頭飲入一口酒,然後她猛撲上去,一把轉過第一秋。
第一秋只覺得唇上一熱,那清冽的美酒入口。
隨之而來的,有深重的玫瑰之氣。
還有……極溫暖柔軟的唇舌。
美人含香,呼吸溫熱拂面。
監正大人一口氣吸了一半,卡在喉間,有一種心跳驟停的錯覺。
那酒水入喉,他喉結微微滾動,全部嚥了下去。
懷中美人溫軟如玉,髮間馨香繚亂。第一秋目中所見,光怪迷離。柵欄外,裘聖白「嗨呀」一聲,忙捂著眼睛退出去。
黃壤毫不理會,她步步緊逼,第一秋步步後退。
終於,他後背又貼了牆。
黃壤目光鎖住他,微傾酒壇,又輕抿了一點酒。她湊近第一秋,用舌尖將甘美的酒汁輕輕塗上他的唇。
「我說過,春播時節,要請大人喝酒。大人若不來,我便前來。大人若不喝,我就餵大人喝。」她紅唇貼著他左耳的輪廓,輕聲說。
第一秋隨她吐字而顫動。
李祿拿了碗進來,一看裡面的情景,反手對著自己的臉就是一耳光。扇完之後,掉頭就走。
佳人軟玉生香,第一秋雙手微伸,又緩緩收回。他克制著,連一個擁抱也沒有。
黃壤心中詫異——怎麼這點膽量都沒有?他夜御十二女。那十二位美人難道沒有餵他喝過酒?
這也太不敬業了啊!這銀子花得真虧。
對了,外面傳說他、他——
黃壤目光下移,瞄向他的腰。
可惜他如今十分腫脹,黑袍又寬大,不太看得出來。
而此時問他這個問題,恐怕又有點傷口撒鹽。
黃壤只得伸出手,在他腰間隨便摸了摸。
第一秋察覺了,他終於問:「你在找什麼?」
他的聲音沙啞,呼吸滾燙,輕輕地問:「你想什麼?法器?圖稿?還是其他什麼珍寶?」
「啊?」黃壤心虛地縮回手,「為什麼這麼問?」
第一秋垂下眼簾,道:「不必搪塞。在我這般形容的時候,你仍這般做。不求這些,欲求何物?」
呃。黃壤十分為難:「這個不太好說。」
第一秋眉眼低垂,仍是輕聲道:「說吧。說出你之所求,我會交由你帶走。」
「不不不不……」黃壤連聲道,「帶不得帶不得。」
如此貴重?
第一秋蹙眉,黃壤怕他再語出驚人,忙說:「我就是來找你喝酒的。真的。」
她將酒壇遞到第一秋面前,說:「這壇子酒釀了很多年了。很多很多年了。我一直捨不得起出來。當初我姐姐成親,本來想與她同飲的。可惜沒有合適的機會。」
第一秋看了一眼那酒,說:「既然如此珍貴,何必送來?你……我們之間,似乎也並不太熟。」
他說這個,黃壤可就來了興致了。
她說:「不不,這就是最珍貴的時候了。正好可以配這酒。」
她的蜜語甜言,好像信手捻來。
第一秋盯著那壇酒,目光似乎融化在琥珀般的酒汁裡。黃壤將酒壇遞給他:「再來一口。」
酒香充斥了整個囚室,香醇得連燭火也昏昏欲睡。
第一秋接過那酒壇,他手腕的鎖環還在,隨他動作而嘩啦作響。但此時此刻,這聲音似乎也沒那麼難聽。
他仰起頭,輕輕喝了一口酒。
曾經,他為了保持自己雙手的穩定,從不喝酒。
今天,他嘗到了這酒的味道。
它濃滑而甘美,香氣馥鬱,如同美人溫潤柔軟的唇舌。
那是他終其一生,也不可能遺忘的味道。
這酒並不烈,但第一秋還是醉了。他是真不擅飲酒。
黃壤將他扶到小床上,說:「醉了就睡覺。」
第一秋睡眼惺忪,道:「你要走了嗎?」
黃壤扶他躺下,說:「我還會再來。」
第一秋意識已經十分昏沉,但他還是問:「為何這般待我?」
黃壤索性也躺下來,將頭靠在他肩膀上,看囚牢之頂:「這時日難熬,但我希望日後你再想起時,能順便思及一星半點的好。我陷落深淵已久,承蒙照顧。這是……報答。」
第一秋倦意湧來,他閉上眼睛,說:「我聽不懂。」
黃壤將手掌覆在他額頭,說:「不用去懂。」
第一秋知道,他睡醒之後,這個人連同她的溫度,都會消失。他強撐著說最後一句話:「可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黃壤想了想,說:「我在玉壺仙宗學藝,我想要你來看我。你來看我,好不好?」
「好。」第一秋答完這個字,沉沉睡去。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1:03:42
第四十八章 送狗
等到第一秋徹底睡熟,黃壤爬起來。
「我們監正沒事吧?」李祿輕手輕腳地進來查看。
裘聖白看看第一秋,又看看黃壤,半晌說:「這樣你也下得去嘴!」
這是什麼話?李祿立刻反駁:「我們監正底子好,即使是這樣,也還有幾分耐看。」
裘聖白翻了個白眼,懶得理他。
李祿轉頭向黃壤賠笑:「阿壤姑娘莫怪,我們監正不喝酒,所以酒量淺了些。」
——別吹了,你們監正根本沒有酒量那種東西。
黃壤走到囚室一角,那裡放著雙蛇果樹,樹上趴著洋辣子。
旁邊那個花盆裡,狗尾巴草長得十分茂盛。
黃壤隨手撫弄,將這毛絨絨的草整理好。李祿頓時目瞪口呆:「這這——」
「送監正大人的小驚喜。」黃壤拍乾淨手上的細絨,站起身來。她轉身要走,裘聖白忙說:「等等!」
話落,不待黃壤問,他取出一枚丹丸遞過去:「解虺蛇之毒。」
喔。黃壤接過來,將丹丸納入嘴裡。
旁邊,李祿慇勤道:「我送阿壤姑娘。」
黃壤嗯了一聲,走了幾步,復又回頭。囚室裡狹小的刑床上,第一秋安安靜靜地沉睡。
她對這個人,親近而憐惜,尚不算情深。
但想想這一生,似乎再也沒有這般心無雜念地接近過一個人。
黃壤走出圓融塔,外面天光晴好。
風裡摻了點淡金色的陽光,攪動著人間萬物。那些不安分的枝椏上,葉苞鼓脹,已經隱隱帶了一點新綠。
春日將至。
圓融塔地下一層,第一秋醒來時,囚室中已經只剩他一個人。
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酒麻痺了他的知覺。他撐著身子,吃力地站起來。面前是昏黃的燭火,一室冷清。
若不是未散的酒香,那個人簡直像不曾來過一樣。
共飲之後,獨留一人。那種孤寂很快淹沒了他。
第一秋緩緩走到囚室門口,鎖鏈已經到了盡頭,不可以再向前走。他低下頭,看見牆角,突然愣住。
牆角放著兩個花盆,一個是雙蛇果,洋辣子正趴在葉片上睡覺。
另一個花盆,是上次黃壤送她的種子。那種子巨大無比,他每天都認真澆水,甚至讓裘聖白搬到外面曬曬太陽。
等到那種子出土,他才發現是一盆狗尾巴草。
這草長得猶其快,如今已經到他膝蓋。
原以為只是黃壤的玩笑,他一笑了之,並不在意。而此時,黃壤臨走前對這盆狗尾巴草做了整理。
那些彎彎曲曲的枝葉,交纏捲裹,最終變成了一個字。
——一個「秋」字。
第一秋的指尖撫摸著那個字,這小小的一點驚喜,可抵酒醒人去之後的半室冷清。
玉壺仙宗。黃壤依舊刻苦修煉。
她於武道方面,資質算不得什麼奇才。但是勤能補拙也是至理名言。
黃壤的修為,漸漸超越一般弟子,在點翠峰展露頭角。
而育種之事,她果然也沒落下。
一方面是愛好,一方面是對何惜金、武子丑、張疏酒三人的好奇。
這三位掌門每個月定期向她寄來一筆銀錢。從不問這些銀子的去向。
黃壤便為他們培育各式各樣的良種。
她暗自記錄著這些良種在市場上的價格,知道這將是一筆巨資。
這三位大人物,到底用這些良種做了什麼呢?
她沒有問。只是將大量的良種回寄給他們。
無限的給予,能如何毀掉一個人,黃壤很期待。
謝紅塵對黃壤的修煉進度非常滿意,黃壤的法卷,已經漸漸與聶青藍、謝笠等同。
仙門中漸漸開始以她為榜樣。無數師長以她為榜樣,教化弟子。
其他弟子被內捲得叫苦不迭。
——這丫頭就是個瘋子。她壓根就不休息!
而圓融塔,第一秋的身體日漸好轉。
他不再抵觸喝藥,甚至會主動和裘聖白討論藥方。他開始嘗試著活動身體。裘聖白甚至解開了他的鎖鏈,允許他在圓融塔內走動。
第一秋親自為洋辣子採樹葉,準備食物。親自將狗尾巴秋抱出去曬太陽。親自盤玩雙蛇果樹。
最後,他提出想要回到司天監。
裘聖白皺眉,問:「你說什麼?」
第一秋重復了一遍:「我想回司天監居住。放心,我會按時過來換血。」
裘聖白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似乎在思考。
第一秋道:「司天監也會有人准時過來領藥。」
裘聖白終於問:「你如今……身體異常,不怕被人看見?」
這本是少年人最在乎的事。然而第一秋卻道:「無妨。我不在意。」
啊,他當然不在意。因為那個他在意的人,並沒有嫌棄。
裘聖白嘆了口氣,道:「好吧。但是你若不遵老夫醫囑,老夫還是會隨時將你抓回圓融塔的。」
於是,第一秋左手抱著雙蛇果,右手抱著狗尾巴秋,樹葉上還趴著洋辣子,他一路出宮,回到了司天監。
如裘聖白所言,他的身體仍然異於常人,看上去十分可怖。
那些異樣的目光從四面八方而來,不時偷偷打量。
第一秋卻已經坦然處之。
這批皇子皇女中,他是第一個離開圓融塔的。
裘聖白目送他離開,旁邊福公公問:「醫正就這麼放他回家,不擔心嗎?」
「他會按時回來的。」裘聖白輕聲說,「因為他還想活。」
因為他很想很想好好活著。
第一秋回到司天監之後,第一時間看到了那些圍在門外的女人們。
大家見了他一身黑袍,兜帽遮了半張臉,簡直十分陰森古怪的模樣,不由紛紛後退,讓出一條道。第一秋進到玄武司大門,環視左右,問:「發生什麼事?」
呃……守衛一臉為難地向他解釋了這些女子守候在此的原因。
監正大人看看這些女子,再低頭看看自己的腰。
他好像明白了圓融塔裡,黃壤在他腰間摸摸捏捏的原因。
監正大人欲言又止,神情一言難盡。
雖然沒有這「纏腰之寶」,但監正大人對裘聖白十分配合。
他會按時前往圓融塔找裘聖白把脈,所有裘聖白令人送來的藥,他都按時按量地服用。
雖然每一次換血都痛苦不堪,但是他在好轉,拼卻一切去好轉。
時間如水,匆匆而過。
這一日,仙門為新秀弟子舉行演武試藝賽。
這是新秀弟子展露頭角的好機會。
為了讓平民百姓也能領略仙門風采,演武場設在瞰月城。
瞰月城是座小城,位置在玉壺仙宗和上京城之間,堪稱四通八達。
嚴格說來,這裡是朝廷管轄。
但朝廷也從未反對。
以如今仙門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朝廷反對只怕也是無用的。
是以,師問魚對此舉一般是默認。
於是,小小的瞰月城,擠滿了前來觀戰的人。
這些人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但大家談論的事情都大抵一致——今年新秀弟子誰能奪下演武頭名,摘得桂冠?
司天監,玄武司,第一秋的書房。
牆角放著那盆狗尾巴秋,它長得越發高大,毛絨絨的一大叢,然而卻始終是一個生機勃勃的「秋」字。
雙蛇果樹矮小,被放在書案上。洋辣子躺在雙蛇果葉片上睡覺。
第一秋正在嘗試雕刻一件法寶,他的身體恢復得不錯,腫脹漸消,已經現出清瘦的樣貌。
只是手的穩定性仍然未能恢復,而他對這法寶要求苛刻,是以雕琢得極為用心。
外面腳步聲漸近,卻是裘聖白。
他背了藥箱,進得門來,問:「近幾日情況如何?」
第一秋伸出手,任由他把脈:「尚可。過兩日,我想離開上京一趟。不消幾日便能返回。」
「不准!」裘聖白怒道,「你如今的體質看似穩定,實則危險。若是被其他人看出端倪,難保虺蛇血之事不會洩露。到時候陛下追究起來……」
第一秋打斷他的話,道:「不會。此行並非公務,我不會以朝廷身份外出,只是……」
裘聖白更氣:「你只是去瞰月城,私會那個丫頭!」
第一秋無言,裘聖白接著道:「那個丫頭現在是謝紅塵的弟子,而且是極其出色的親傳弟子!你去見她,謝紅塵難道是瞎子?他若出手,你能對付否?」
第一秋沉默。
如今仙門的第一劍仙,以他的實力,尚不能與之為敵。
裘聖白道:「監正如今的體質根骨得來何其不易?怎可輕涉險境?老夫說句以下犯上的話,您可莫要色令智昏!」
說完,他悻悻而去。
本來這事也沒什麼,然而到了夜間,第一秋發現一件事——那隻洋辣子不見了!
平時它一般吃飽喝足,不是在雙蛇果樹上睡覺,就是去狗尾巴秋裡面打滾。可是現在,第一秋找遍了書房,並不見它的影子。
「來人!」第一秋容色冷肅,門外守衛知道不好,紛紛趕來。
「誰進過本座書房?」第一秋沉聲問。
大家面面相覷,好半天,有人小聲答:「回監正,小的們一直守在門口,不敢稍離。期間並沒有人入內。」
他話音一落,只聽「啪」地一聲響。第一秋怒拍几案,震得茶盞蓋彈跳老高。
第一秋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本座不見了一物,令司天監上上下下,立刻去找!」
隨即,他自腰間掏出碳筆,畫了一張草圖。
圖上是……一條蟲?
這有什麼辦法?
整個司天監掘地三尺,開始找一條蟲子!
可是這談何容易?
兩日下來,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司忙得人仰馬翻。洋辣子是捉回來無數條,但沒有一條是監正大人的訂情信蟲!
李祿和鮑武叫苦不迭,日夜不休,四處找蟲。
皇宮,圓融塔。
裘聖白在認真地填寫醫案。第一秋是最早離開這裡的,但其他的皇子皇女,還是絲毫大意不得。
他每日奔忙,便是入夜睡覺也要睜著一隻眼睛。只怕是這些貴人又病情有變。
此時已是深夜時分,裘聖白好不容易寫完今天的醫案,突然腳踝一陣劇痛!
「啊——」他痛叫一聲,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腳踝上,不知幾時爬上來一條蟲!
裘聖白捏起那條蟲,直到它近在眼前,醫正大人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這竟然是第一秋那隻洋辣子!!
醫正大人對上洋辣子那兩隻豆大的眼睛,再好的涵養也忍不住破口大罵:「你、你這蠢東西!不是跟著你爹回司天監了嗎?!」
誰敢相信,這條該死的蠢東西,一路從司天監爬到圓融塔,就為了蟄他一口?
「老夫不讓你爹出門,是為了誰?你這蠢東西竟然恩將仇報!你別以為你是條蟲,老夫就不跟你計較!今天你爹不賠老夫精神損失,老夫非踩死你不可!」醫正大人數年勞心勞力,終於在這一刻破防了。
他咬牙切齒,連腳踝的劇痛都顧不得了,一邊碎碎念,一邊提著它前往司天監,找某個人算賬。
司天監持續了三日的找蟲行動,在醫正大人的滔天怒火中結束。
代價是監正大人賠償了半個月的薪俸。
……
而此時,瞰月城。
仙門新秀弟子演武在即。謝紅塵帶著玉壺仙宗的四個新秀弟子進了城。
城中所有的聲音都因他的出現而驟停。諸人的目光紛紛被這位仙門第一宗的宗主所吸引。
謝紅塵依舊衣白如雪,腰間佩玉。正如淵渟嶽峙琨玉秋霜。
黃壤緊跟在他身後,看眾人夾道相迎,頓時十分感慨。
——夢外的成元十二年,她也曾和謝紅塵一併前來觀賽。只是當時她是宗主夫人,只要盛裝出席便可。
而謝紅塵忙於應酬,也並不會陪伴她。
如今夢中的成元十二年,她一身勁裝,身背寶劍、步履生風。早已沒有了半點宗主夫人的溫婉華美,只有髮間的珠繩垂落下來,白冰絲、紅珊瑚,飄飄蕩蕩,美得豔烈。
她緊隨謝紅塵,身正背直,氣勢凜然,頗類其師。自然也引來了無數人窺探的目光。
謝紅塵有所感覺,他微微側頭,道:「回客棧後,你自去練功,莫要胡亂走動。」
黃壤答了一聲是。她本來也不想到處走動。
謝紅塵對她的回答十分滿意,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喜歡別人打量黃壤的目光。
可是青青少女身背寶劍,朝氣勃勃、姿容皎皎,燦若明珠。如何能不引人注目?
黃壤倒是沒有理會謝紅塵的心思,她目光流轉,打量這座小城。
瞰月城雖小,但酒肆客棧林立,行人往來,車水馬龍。其繁華比之上京城也不遑多讓。
謝紅塵踩著眾人的目光,一路來到下榻的客棧。黃壤作為他的親傳弟子,房間就在他隔壁。
謝紅塵自然不能歇息,玉壺仙宗主持新秀弟子演武,他身為東道主,自然要見一見各派掌門。
那些有幸前來的新秀弟子,也要提前過來拜見。
他很忙。
黃壤也沒閒著,這客棧是有小廚房的。
她熟門熟路地摸過去,果然,那小廚房還在。啊,居然連陳設都一模一樣。
黃壤開始懷疑這夢的真實性,怎麼可能如此還原?
她找到食材,開始做飯。
夢外的成元十五年,她也做了幾個小菜。那時候她與謝紅塵還是同一個房間,可當時謝紅塵短暫回來一趟,便又匆匆出了門。
黃壤這次便索性做了一碗甜湯。
她用山藥蒸熟,壓成泥,摻入糯米粉,用牛乳調和。然後將其搓成小湯圓,入水煮熟,隨後加上酒釀、少許糖。最後加了幾瓣玫瑰以作裝飾。
她做飯十分認真,並沒有留意周圍。
對面的客房裡,有人透過窗戶,遠遠地注視這裡。
——第一秋看得久了,旁邊李祿便提議:「既然來了,不如我們過去跟阿壤姑娘打個招呼,如何?」
第一秋搖搖頭。
他身披黑色斗蓬,兜帽壓下來,遮住了半張臉。
因為體質原因,他肌膚蒼白,額角還有若隱若現的蛇紋。
如今他倚窗而立,安靜地看那個人做甜湯。他早就知道謝紅塵會住在哪個房間,於是選了視線最好的地方。果然,這便見到了她。
李祿說:「監正這些天日夜不歇,想必是為阿壤姑娘準備了禮物。今日既然見到,自然還是交給她為宜。」
他說禮物,第一秋的臉色便不那麼自然。
「小玩意兒而已,不至於此。」第一秋的手探入懷中,摸出那個香囊。那是件儲物法寶,一個金絲編織的鏤空葫蘆,葫蘆口以翡翠雕刻著藤蔓和半開的花蕾。
這翡翠包裹鑲嵌了半個葫蘆,渾然天成。其下則是金絲垂如細藤,上面盛開著幾朵白色的小花,精美異常。
顯然,此物很是費了些心思。猶其是以第一秋雙手的狀態,熔鑄和雕刻都猶為不易。
她……會喜歡吧。
第一秋低下頭,像那些第一次為心儀的姑娘準備禮物的少年一樣,心中不安。
黃壤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她端著甜湯出了小廚房,一路上樓。
第一秋透過窗戶,看著她行走在走廊,有時出現,有時被遮擋。
如同雲層之中的明月。
可黃壤端著這碗甜湯,卻沒有回自己房間。
她去敲謝紅塵的房門。
第一秋的神情緩緩陰沉下來。李祿見狀,忙說:「阿壤姑娘是謝宗主的弟子,弟子孝敬師父,不用在意。」
第一秋嗯了一聲,人卻是從窗口走開了。
人是走開了,目光卻又總忍不住往窗外瞟。
黃壤敲了兩下門,那門便開了。
謝紅塵在,他當然在。黃壤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黃壤端著甜湯進去,說:「師尊今日辛苦,喝一口湯,潤潤喉再出去吧。」
謝紅塵與一眾掌門宗主在一起,自然是免不了酒與葷腥。
他自己不太喜歡,便也吃不了幾口。
如今望著這甜湯,被香氣一撲,自然也有幾分食欲。
「想不到你還會下廚。」他在桌邊坐下,身上是剛換好的衣裳。他的衣衫沒有薰香,身上只有極冷冽的氣息。
黃壤將甜湯送到他面前,門自然是不關的。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若是關上門,只怕說不清楚。
她笑著道:「師尊小看弟子了,若論廚藝,弟子也是練過的。」
——就在祈露台,練了一百年呢。黃壤一邊說話,一邊將湯圓盛到小碗裡。
謝紅塵看著她的動作,只覺得溫馨與熟悉。像是曾經有無數個日夜,她一邊溫言軟語,一邊為他分著餐食。
黃壤將盛好的甜湯送到他面前,還不忘加上一個銀勺。
謝紅塵微頓,說:「你也一並用些吧。」
「好啊。」黃壤也不拒絕,與他相對而坐。
謝紅塵舀了個湯圓,緩緩放進嘴裡。
這東西很合他脾胃,入腹之後,肺腑一片溫熱清甜。
謝紅塵便多吃了幾個。
黃壤要再給他盛,謝紅塵站起身來,道:「不必。為師要出門一趟,你自回房休息。」
他竭力保持著師徒二人的安全距離。
黃壤答應一聲,卻又倒了杯水讓他漱口。
謝紅塵隨手接過來,像是無數次的默契,不用言語。
黃壤收了碗筷便自行離開,謝紅塵盯著她的背影,聽腳步聲漸漸遠去。
對面,有人神情陰冷地盯著這一切。
李祿在一邊苦勸:「監正,他們是師徒,師徒!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二人關係親近些,也是難免的。」
監正大人的回應,是一聲冷哼。
他陰沉著踱出門來,一眼看到一條大黃狗。
頓時幾步上前,飛快地將香囊繫在狗脖子上。李祿滿頭問號:「監正……您這是?」
監正大人神情冰冷:「你不是問本座為何日夜雕刻這法寶嗎?送狗的。」
他一指那黃狗,卻隨手施了個小法術。那狗輕嗚一聲,掉頭跑走。
李祿:「……」
黃壤收拾完碗筷,剛要回房,一轉身,竟然看到一條狗。
狗是普通的大黃狗,只是脖子上還繫著……一件儲物法寶。
這年頭,狗都戴法寶了?!
而那黃狗徑直走到她面前,蹲坐下來。
黃壤大吃一驚,從狗身上將那法寶摘下來。
那法寶是件葫蘆狀的香囊,一半翡翠一半金絲,造型精美,巧奪天工。而鏤空的葫蘆裡可以擱香丸,十分適合女子佩戴。
黃壤拿起香囊,在腰間比劃了一下,真真是愛不釋手。
「這……你的?」她問那大黃狗,「你不會是要送給我吧?」
那條大黃狗當然不會回答她,皺了皺鼻子跑開了。
這……一條狗送了我一件法寶?
黃壤握著那葫蘆,百思不得其解。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1:03:56
第四十九章 演武
黃壤一頭霧水,帶著這莫名得來的法寶回了房間。
而對面一樓之隔的監正大人,則是氣得一夜沒睡好。
次日,新秀弟子演武試藝便正式開始了。
為公平起見,所有新秀弟子都使用玉壺仙宗統一準備的法寶。
黃壤選了一把重劍。做為謝紅塵的親傳弟子,她是要守關的。
仙門各路掌門都有視野良好的看台,大家紛紛落座。一邊注視中間的演武場,一邊虛假地吹捧別派弟子。
黃壤與一眾新秀弟子站在一處,她今天穿了一襲淺金色的練功武,髮間珠繩耀眼。纖纖女子,身背重劍,步若疾風。如天光向此聚攏,惹得無數人眼前一亮。
「本屆新秀弟子演武試藝正式開始。」張疏酒和謝紹沖負責維持次序。
而她的師尊坐在最高的觀武台,面前一盞清茶,幾碟果品。
謝紅塵的目光墜落場中,盯著那一抹金色。他身邊,幾位掌門紛紛誇讚黃壤風姿無雙。謝紅塵並沒有謙虛,放眼整個仙門弟子,若論品貌,黃壤首屈一指。
她是那種天生就會發光的人。
就算淹沒於人海,也能璀璨奪目。
人群之中,監正大人因為是匿名而來,並沒有特別的座位。
他跟一群有點權勢或者錢財的官員、商賈坐在一處觀武台,視野只是尚可。周圍的人口口聲聲,議論的全是謝宗主。
監正大人看一眼遠處觀武台上的人。謝紅塵其人,自是君子如玉,華光內斂。而監正大人卻只覺礙眼。
第一場試藝,便在此時開始了。
謝紹沖負責主持,謝紅塵、武子丑、何惜金、張疏酒四人見證。
迷花宗宗主柴天嶸、幻蝶門門主銜蝶夫人等十人負責評級。他們會從所有前來試藝的弟子中定出排名。
當然,這在黃壤眼裡是無聊之事。
她只是覺得,可惜今天謝靈璧沒來。
不然的話,自己鬥志會高昂得多。
第一輪試藝開始。黃壤面對的是迷花宗柴天嶸之子柴爻。
這柴爻,真說起來也是生得一表人材。他聽說過自己父親有意撮合他與黃壤,如今真的見到黃壤,只覺眼前如明珠耀目。
黃壤倒是面帶微笑,向他拱手道:「柴師兄,請了。」
柴爻訥訥地回了個禮,滿心都是——我要讓著她,且莫傷了她。
觀武台上,有兩個人十分不悅。
無用之徒,色令智昏!謝宗主和監正大人同時冷哼。
柴爻心思百轉,黃壤可並不手下留情。
她輕喝一聲:「柴師兄小心了!」
話剛落,劍已至!
她若看外貌,與謝紅塵的君子之劍相仿。但此時一出手,眾人便感覺出了她與謝紅塵的不同。
謝紅塵出劍飄逸出塵,風流雋秀。而黃壤出劍力貫千鈞、氣勢如虹。
劍仙風采,大多似謝紅塵這般,君子如玉,如切如琢。劍道圓滿,進退有度。
而黃壤卻是有去無回,攻強於守。
柴爻不想她劍風如此霸道,只三個回劍,就被她擊落了手中劍。
謝紹沖宣佈了勝負,柴爻猶自發呆,不敢置信。
黃壤向他抱拳施禮,臉上卻並無得色。
眾人紛紛讚她謙遜,寵辱不驚。
但實則,黃壤心裡翻騰不止——這樣練下去,什麼時候才能與謝靈璧一戰?
思想之間,她的手不由摸了摸頭上的茶針。
這根透明的茶針,黃壤原以為是這場夢的計時之物。
但是現在,她發現不是。
第二場夢顯然要比第一場夢長得多。而目前為止,這根茶針並沒有融化的跡象。
第一場夢茶針融化,是因為她報了仇,也受了傷。
那麼夢何以碎?
是她身死,還是仇消?
黃壤不知道。她也在試探。
她站在演武台中央,周圍皆是看客。這些人,她曾經都見過——以玉壺仙宗宗主夫人的身份。
而現在,她站在這裡比武。
那一瞬間,她有一種時間錯亂、真假難辨之感。
第二個少年弟子很快上台,是何惜金的次子何澹。
這少年修為紮實,也不似柴爻上台時的呆愣。他持劍而來,對著黃壤就是一招靈劍截脈。此劍招凶險,黃壤凝神,迅速以狂龍點頭之式破之。
周圍眾人漸停了說話,專心觀戰。
何澹劍法與修為相得益彰,而黃壤絲毫不懼。她一劍快似一劍,顯然這些年的苦練頗有成效。
人群之中,眼神不好的民眾只能看到她金色的影子。
第一秋凝視她,短短十年時間,她進步簡直神速。
觀武台最高處,謝紅塵端起茶盞,輕抿一口,然目光一直注視台上。
那個人出劍之時,有一股狠辣,與她一慣溫婉善良的性格不符。
謝紅塵本就是登臨極點的劍仙,他深知劍道即心道。但一個人的劍與心為何會有如此之大的差別?
他不知道。
只是場中,那個人像是一團金色的光,舒展流轉。
即使是何惜金的兒子,也並不能戰勝她。
黃壤手中的寶劍,像是感受到她的意,嗚嗚輕鳴。當何澹的劍意被破,黃壤的劍尖抵在他咽喉之處時,所有人都意識到——玉壺仙宗,或許會誕生另一個劍仙。
不是謝紅塵的弟子。而是除謝靈璧和謝紅塵以外,真正的劍仙。
「阿、阿、阿……」何惜金的聲音斷斷續續。
幸好旁邊武子丑立刻接上:「阿壤姑娘真是優秀啊。」
何惜金不滿意「優秀」這個詞,糾正道:「萬、萬、萬……」
張疏酒說:「萬中無一。」
何惜金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張疏酒又補充了一句:「謝宗主好眼光。」
謝紅塵淡淡道:「她天資不及何澹公子,唯刻苦罷了。」
他這一聲刻苦,說得漫不經心。但黃壤的刻苦卻是抓緊了任何一點光陰。她像是在和時間賽跑,怕晚一步就來不及。
若說真是醉心劍道也就罷了,可偏偏她不是。
她不愛修武。
這件事謝紅塵早就看出來了。
相比之下,黃壤更喜歡培育良種。她只有在祈露台,才是真正的快樂。
於是就連謝紅塵都不知道她為何如此執著。
可她偏偏就像是著了魔。
這場試藝之初,黃壤做為謝紅塵的弟子,乃是東道主之一。她禮讓客人,初戰守擂三場。
三戰三勝。
玉壺仙宗可謂是得了臉,謝紅塵更是被人捧上了天。
人群中,監正大人心中卻越發陰鬱。
這十年時間,他不僅調理身體,自然也有潛心修煉。與黃壤修武和育種相似,他白天修煉,晚上則製做各種法器。
可是黃壤進展太快了。這讓他沒有什麼優越感。
他甚至開始思考,如果不考慮體質,他親自上台與黃壤一戰,能不能取勝?
監正大人沒有把握。因為台上的何澹、柴爻等人並沒能逼出黃壤的全力。
一想到自己上台有可能敗在黃壤劍下,監正大人真是滿心陰雲。
苦修!必須苦修!
監正大人墜入了內卷的深淵。
黃壤戰過三場,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對四方各躹一躬,隨後退場。
謝紅塵自然不能離開,但他的目光卻緩緩移至場外。他看見那團淺金色的影子,如陽光一般離開。於是整個演武場都黯淡了下來。
謝紅塵不能走,第一秋卻是可以走的。
他起身離座,穿過人群,遠遠地跟隨黃壤。黃壤也不四下走動,徑直回了客棧。
——走什麼走,不用練功的?
第一秋想要叫住她,但叫住她說什麼?
一想到自己的戰力可能不如她,監正大人連心都結了冰!
他眼看著黃壤進了房間,卻停住了腳步。
李祿緊緊跟著自家監正,見狀忙說:「謝紅塵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監正大人何不見見阿壤姑娘?」
第一秋臉色陰沉,半天道:「回房。」
「啊?」李祿莫名其妙:「為何?監正好不容易過來瞰月城一趟,如今阿壤姑娘就在眼前……」
第一秋冷冷地橫了他一眼,一個轉身,竟然真的回房了。
——我堂堂七尺男子,豈能配不上一個女子?苦修!給我不眠不休地苦修!
李祿看不懂。真的,男人心,海底針。
黃壤回到房間,並沒有歇著。她是很累,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來到小廚房,這次做了幾樣小菜。
謝紅塵口味清淡,他觀武之後,定會召集弟子分析之後的比試。這時候有幾樣小菜,再好不過了。
果然,等到第一天的比試結束,謝紅塵便帶著其餘三名弟子一併返回。
他回到房間,嗅到一陣酒菜的香氣。
黃壤已經將菜擺好,見狀抬頭道:「師尊和諸位師弟都辛苦了,我回來得早,便做了幾樣小菜。」
謝紅塵腳步微頓,隨後緩緩入內。
此時天已擦黑,房間裡掌起了燭火。昏黃的光影為她鍍上淺淺的光暈,整個房間充滿了異樣的溫馨。謝紅塵覺得,這樣的日子似曾相識。
那些陌生的畫面,在他腦海中一頁一頁地浮現。
他緩緩坐到桌邊,黃壤連為他斟酒的姿勢,他都熟悉。
怎會如此?
他伸出手,按住黃壤的手背。
黃壤微怔,謝紅塵也猛地反應過來。他如被火燙,迅速收回手,強作若無其事,道:「你今日也辛苦了,何必忙這些雜事?回去吧。」
黃壤自然點到為止,他這個人,是不能操之過急的。
她輕輕一福,道:「弟子告退。」
話落,她轉身出去。還不忘關上房門。
謝紅塵手掌之上,還有她手背的餘溫。桌上小菜精緻,他挾了一筷放進嘴裡,連味道都出乎意料地合乎了心意。
彷彿每一道菜,都是專門為他而研製。
謝紅塵強迫自己趕走這些雜念,可是他趕不走。
他擱了筷子,他應該召集四名弟子,為他們分析今日戰況。以備戰明日的第二輪比試。
可他不想。
他雙手摀住額頭,腦子裡皆是黃壤今日比鬥的畫面。
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她。他努力壓制住這些荒唐的記憶,想要睡一覺。
也許,自己需要休息。
他脫了鞋,躺在床上,抱神守一,想要驅除雜念。
而隔璧,傳來若有若無的水聲。
僅僅一牆之隔,水聲特別清晰。
是洗澡沐浴的聲音。
謝紅塵已經用盡了全力,腦子裡的畫面卻不能自控。
黃壤哼著一首小調,小調悠揚宛轉,如倦鳥歸巢、遠山日落。
謝紅塵如果想,他自然是有一千種辦法能看到隔壁的情景。他不能,但是這種想法如蟻般輕輕啃咬著他的心,刺癢到微痛。
「一息之後,立刻入睡。」謝紅塵向自己施了一道言咒。
他終於睡了過去。
然而夢裡也並不平靜。
那是一處陌生的所在。
外面是一道灰瓦白牆,從半月形的拱門進去,可以看見精緻的三角小亭。小亭旁邊有個小小的水池,池邊種著一株古怪的梅樹。
梅樹下放著一把躺椅,黃壤就睡著躺椅上。
天氣炎熱,她身上僅僅穿了一條絲綢的衣袍。衣袍柔軟細滑,如水般鋪散開來,並不能好好地遮住她。
謝紅塵緩緩上前,看到柔軟絲綢中她細膩無瑕的小腿。她的腳小巧而白嫩,趾甲上還塗著豔紅的丹蒄。他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
她覺得癢了,側過臉去,換了個睡姿。
他於是湊上去,吻上了她的臉頰。
陷落在絲綢中的美人睜開眼睛,眸子先是矇昧庸懶,而後漸漸透出迷離的水光。
她舒展雙臂,水蛇般纏繞了他的頸項。
「你回來了呀。煉完丹了嗎?」她字字如呢喃,在他耳廓邊廝磨。
煉丹?煉什麼丹?有什麼東西在他記憶之中湧動,而他甚至來不及回答,便陷進另一場狂亂的迷夢之中。
謝紅塵醒來時,猶自驚喘。
他的手按住床沿,緩緩用力,直握得指節發白。他不敢去想自己夢見了什麼。可額間的汗水,狂亂的心跳,所有的一切,都是提醒他。
他緩緩起身,桌上的酒菜已經只剩微溫。
明天還要進行第二輪比試,他身為宗主,不能懈怠。他找出潔淨的衣裳,為自己更衣。汗濕的衣袍一件一件剝落,他想要剝去那些湧動的慾望。
可最終,卻露出一個不堪的自己。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4 01:04:14
第五十章 切磋
客棧裡,黃壤洗了個澡,換了衣衫。
她坐到床榻上,等待謝紅塵的召集——謝紅塵身為師長,理應為他們做戰後分析。畢竟明白的試藝才能決定排名。
玉壺仙宗這樣的宗門,無論如何必須要有一個弟子進入前三。否則恐怕就有點丟人。
是以若是弟子表現不佳,謝靈璧就會親自趕來,和謝紅塵一並指導。
而今年黃壤表現優異,大家也就不那麼緊張。
黃壤拿出那隻大黃狗送的香囊,坐在床上把玩。
香囊精細,她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上面並沒有那個人的鑄印。但其實,她心裡也知道,這樣的法寶,除了那個人,也很難會有人如此精細地雕刻熔鑄。
她趴在床上,將那翡翠鑲金絲的葫蘆湊到鼻端,輕輕一嗅。裡面並沒有擱香丸,自然也算不得香氣撲鼻。但就是讓人心情愉悅。
那個人,大抵也像夢外一樣,坐在書案後,安安靜靜地雕刻這件法器。
黃壤將這香囊握在手裡,扭捏了半天。如今儲物法寶價格昂貴,普普通通的一件,在玉壺仙宗外門商宅也要白銀萬兩。
若是別人所贈,黃壤為著自己身上這層「品性高潔、淡泊名利」的表皮,定不會要。
但若是第一秋所贈,她就想收下。那個人的手作,她便是不要,也得了許多,犯不上矯情。
如今香囊在這裡,那個人也一定是到了。
但如果自己不主動,他大約是不會出來見面了。
黃壤握在香囊,在榻上打了個滾兒,想了半天,她提筆寫了一張紙條。
紙條寫得很簡單,黃壤就想寫四個字——明日相見。但想了想,她不要面子的?再如何,也總得有個理由吧?
於是她又添了四個字——切磋武藝。
這個理由不錯,黃壤很滿意。
只是交由誰傳信呢?她想了半天,突然靈光一閃——嘿呀!店裡不是有條大黃狗嗎?!
她也不顧天晚,跑到樓下,抓住那隻大黃狗,把信紙搓成極細小的一條,綁在它脖子上。
而對面窗前,監正大人將她看了個徹底。
李監副也不待他吩咐,立刻下樓抓狗。不一會兒,他就從黃狗脖子上搜出了這張字條。當然了,李監副也沒敢多看,他迅速返回,將紙條遞給了自家監正。
——情書嗎?李監副很是激動。
監正大人強作若無其事,鎮定地打開紙條。
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明日相見,切磋武藝。
李監副看到前面四個字,道:「恭喜監正,賀喜監正。」
監正大人盯著後四個字,面色凝重,道:「此時恭喜,言之過早。」
「啊?」李監副不明其意。
監正大人拿來紙筆,開始認真回想今日黃壤比武試藝的各種招式細節。他記憶力一向不錯,對黃壤又格外留心,於是招式套路都畫了個七七八八。
接下來,就是如何拆招和反攻。
李監副站在一邊,看他全神貫注的模樣,總感覺好像哪裡不對。
黃壤將書信送出去,心裡自然也一直掛念著此事。
她這些年一直在埋頭練功和育種,就覺得和第一秋分別也並不久。
但是時間畢竟在悄悄過去。現在的他,應該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吧?畢竟夢外的百年後,司天監在仙門已經威名赫赫。
黃壤等了一陣,又去看那條大黃狗。果然發現狗脖子上的紙條已經被取走。
果然是他!
黃壤腳下如踩雲,一路飄回房間,重新倒在榻上。
第一秋。黃壤念及這個名字,嘴角便不受控制般悄悄揚起。
下半夜,謝紅塵果然為包括黃壤在內的四名弟子重新做了對戰計劃。他耐心地為四人分析可能遇到的對手。因為對仙門各派擅長的功法都瞭若指掌,他信手捻來,也能讓人覺得受益匪淺。
黃壤也聽得認真——一邊聽一邊哀嘆。
以她如今的實力,猴年馬月才能對戰謝靈璧?
這事真是草率得讓人看不到希望啊。
黃壤頹然,重新伸手觸摸頭上的茶針。早知道還不如好吃好喝地過這一生。她這些年修習武道,可是遭了大罪了。
謝紅塵察覺她的愁苦,說了句:「你若累了,便自行歇息。」
這話一出,他也是一怔,察覺語氣過於親密,他又補了一句:「養精蓄銳,以便明日再戰。」
黃壤倒是真想歇下了,她答應一聲,自行回房。
謝紅塵餘光掃過她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她離開之後,他失去了所有的談性。
次日,黃壤再次出戰的時候,已經成為所有人都看好的黑馬。
她站在演武台中央,環顧觀武台。在烏泱泱的人群裡,她終於看見了那個人——第一秋。他一身黑色斗蓬,混在人海之間。
那個位置視野不好,但她還是尋到了。
只這一眼凝睇,已足夠令人歡喜。
觀武台上,第一秋拾得這一眼注目,便連心都繃緊了。
旁邊,李監副也是滿心喜悅,小聲說:「佳人顧盼,定是心有所繫。監正今夜定要好好表現。」
監正面上無什表情,他只是用碳筆認真記錄黃壤的對敵招式。
黃壤這一戰先後與四名仙門弟子比試,但因她師出謝紅塵,又心在謝靈璧,對戰這四人便十分輕鬆。
這次試藝的頭名,非她莫屬。
謝紅塵接受著眾人的道賀,也並不意外。黃壤著急退場——回去好生梳洗一番,再換件漂亮衣衫,這才是當務之急。
因為對於名利確實毫無留戀,她自然是又贏得了一波讚譽。
謝紅塵的目光追逐著她,見她像隻小蝴蝶,蹦蹦跳跳地離開演武場。她沒有回頭看,謝紅塵收回目光,他要強迫自己專心,才能繼續留心接下來的試藝。
但無論如何,玉壺仙宗頭名在手,其他勝負便也不再要緊。
黃壤回到客棧,果然好生梳洗一番,然後她換上一身還算淑女的常服。客棧裡沒有銅鏡,她只得更加費心,好生地綰了個髮髻,再化了個妝。
她面對水盆,臨水照影,覺得還算光彩照人,這才高高興興地出門。
監正大人自然也不會遲到,他守在黃壤的窗前,等她出了客棧,立刻跟上。
黃壤知道他不想暴露身份,二人心照不宣,一前一後地出了瞰月城。
一直來到一處密林,黃壤見不會再有人跟來,這才停下腳步。
身後,監正大人一身黑袍,帽沿遮了半張臉。而露出來的半張臉上,金色的蛇紋在他側臉若隱若現。他唇色過深,烏黑發紫,更顯得肌膚蒼白,毫無血色。
黃壤走到他面前,見他腫脹消除後,竟是削瘦至此,不由道:「你還好嗎?」
監正大人說:「尚可。」然後,他接著道:「拔劍吧。」
「啊?」黃壤一頭霧水。
監正大人說:「拔劍。」
黃壤只得拔出自己的劍,問:「做什麼?」
監正大人字字認真:「切磋武藝!」
話落,他輕挽衣袖,修長寬厚的雙手,驀地覆蓋上一層青灰色的蛇鱗!
「來!」他輕喝一聲,形如疾風,挾裹著一層毒霧,向黃壤而來!
黃壤全然沒有反應,當即被他二指彈在肩上。
好在第一秋知道她不設防,二指僅是輕彈,並未蓄力。
但他就沒有想過,他曾用這二指指風破了他五哥的護體蛇鱗!
黃壤被這指風彈中,只覺肩頭劇痛。她舉劍相迎,可她的每一招,對方似乎都有準備。
——這是當然的,監正大人可是不眠不休地研究了一整夜!
黃壤劍劍刺空,心裡由一團霧水,漸漸變成一腔怒火。
這哪是在比武,簡直是在耍猴!
而第一秋見她全神貫注、鬥志高昂,也就不再手下留情,他招招致命,直襲要害。黃壤先時還只是惱火,隨後很快就跟他拚命!
——不拼不行,這廝可真是下毒手啊!
二人在密林裡你來我往,激烈交手。
可監正大人有備而來,而黃壤對他全無瞭解。
黃壤身上被他的指風彈中數處,疼痛鑽心。夢外她見過第一秋殺他五哥,她知道第一秋雖然最為出名的是手作,但他的修為絕對不弱。
但不弱到什麼程度,黃壤不知道。
在此之前,她對第一秋憐惜居多。
但此時此刻,她恨不得刨他祖墳!
狗東西!
第一秋面對黃壤凌厲的劍風,不退不避、遊刃有餘。
而黃壤終於意識到,自己要改變路數。她快速變招,第一秋先前的研究自然也就失去了作用。但他很快就另外找出了應對之法。
監正大人神情凝重,打鬥十分認真。周圍草木被斬得七零八落,他雙手蛇鱗漸厚,刀劍難傷。側臉上金色的蛇紋若隱若現。再加上黑色的斗蓬,看上去說不出的妖異。
相比之下,黃壤簡直像是正在誅邪除魔的衛道之士。
樹冠上,黃壤與他幾番拼殺搏命,殺心自起。可第一秋這虺蛇妖化的體質,實在是詭異無比。不僅體力無窮,蛇鱗更是厚密如甲。他的雙手在妖化之後,就是他的武器,每每與黃壤的寶劍相擊,其質堅硬,如擊金石。
而他周圍的毒霧更是如影隨行,已經令樹木凋零乾枯一片。
監正大人以手為器,破、定、進、退,討教得十分細致。
黃壤肩頭的傷口沒能及時處理,滲出血來。血漸發黑,顯然是沾了虺蛇之毒。
她已不宜再戰。
監正大人便十分體貼地決定結束比試。
黃壤的攻勢卻越來越快——狗東西,讓你耍猴!我非打死你不可!
面對她猛烈的攻勢,監正大人略一思索,立刻制定了戰策。他整個人化作一團毒霧,全力衝向黃壤。黃壤迅速變招,劍尖直刺他胸口。但只聽叮的一聲輕響,她的劍尖似乎觸及一層硬甲,根本不能再深入。
第一秋二指夾住她的劍鋒,右手蓄力,在左手手背上一拍。
黃壤只覺得一股大力自劍上襲來,她手中寶劍脫手,整個人從樹冠之上跌落。啪地一聲,她摔在了樹下的落葉堆中。
第一秋見狀,忙跳下樹冠,他伸出手,想要攙扶。
然而得到的回應是啪地一聲響——黃壤拍開了他的手。
?監正大人不解,道:「你中毒了。」他自腰間掏出一粒解毒丹,「先服下它。」
黃壤一把搶過那毒丹,用力擲地上,然後她雙手捂臉,趴在枯葉堆中,哇地一聲,哭出了聲。
第一秋站在她面前,一時無措。
黃壤從小到大,一直哭得精緻絕美。唯有這一次,她嚎啕大哭,眼淚花了妝,整個人像隻大花貓。
第一秋安靜地蹲下來,撥開她的領口,想要查看她肩頭的傷處。
黃壤用力想將他推開,但他拒不相讓。他身子雖纖瘦,卻異常穩健,他不願被推開,黃壤就根本推不動。
他自腰間掏出藥瓶,細致地為她上藥。
看他神情認真,並沒有譏笑的意思,黃壤這才哼了一聲,偏過頭去不理他。第一秋仔細地為她處理好傷口,將她衣裙重新繫好。
從頭到尾,他一直很規矩,連眼神也沒有亂看。
如此近的距離,黃壤能真切感覺到他的呼吸。好像又回到了夢外,她不言不動,他事事照料。
於是好像也沒那麼丟臉了。
黃壤抽泣著把臉擦乾淨,這妝算是白化了。
而第一秋仍然是蹲在她面前,他身體清瘦蒼白,五官已經沒有了當年初見時的稚氣。如今的他,目光更為沉寂,已經開始讓人覺得有壓力。
他漆黑的眸子緊盯著黃壤,終於問:「為什麼哭?」
黃壤真是沒好氣:「你說呢?我高高興興地來見你,然後被你打了一頓!」
第一秋皺眉,說:「可……你約我切磋武藝。」
……好吧,他是個手藝人。實心眼兒。黃壤深深吸氣,說:「我約你出來,不得需要一個理由嗎?」
「不需要。」第一秋說。
黃壤轉頭向他看,他字字清冷,字字認真:「不需要。」
好吧。黃壤揉了揉臉,說:「我這輩子就不該修習武道。無論我再怎麼努力,在你們這樣的人面前,也很可笑吧?」
她一臉頹唐,第一秋說:「不可笑。」
竟然再也沒有別的話。
黃壤嘆了口氣,說:「第一秋,我永遠也不可能打敗謝靈璧吧?」
「謝靈璧?」第一秋皺眉,許久之後,重新審視她,然後道:「你為何要打敗他?」
「這就說來話長了。」黃壤深深嘆氣,「我不該修武的,真是自不量力。」她雙手抱頭,許久才又喃喃道:「蚍蜉撼樹,蠢不自知。」
而她身邊,第一秋一直沒有說話。
「你倒是安慰我兩句啊。」黃壤拿胳膊肘捅捅他。
第一秋認真思索許久,說:「以你的資質,與謝靈璧確實相去甚遠。但也不是全無機會。我當盡力幫你。」
「哈哈。」黃壤對這話報以冷笑,「你怎麼幫我?你幫我打敗謝靈璧?」
第一秋以他手作大師的嚴謹思索了一陣,答道:「這就容易很多。」
黃壤用力一推,這時候他不設防,整個人被推倒在枯葉堆裡。「你這個人……真是半點好聽的也不會說!」黃壤順勢撲過去,整個人撐在他身上,像一隻蜘蛛。
她髮梢落下來,掃到了第一秋的臉,第一秋微微側過頭去。
黃壤居高臨下地打量他,說:「雖然荒謬,但我還是不打算放棄。」她認真地宣佈,「我要用這一生,去撼動這棵大樹。成敗在天,不怨不悔。」
第一秋任由她這般壓制,道:「我當盡力幫你。」
他又這麼說。
黃壤索性趴在他胸口,她在第一秋面前,總是很放鬆。
而第一秋也並未拒絕,任由她青絲如瀑,覆了自己一身。
他很久時間沒有說話,黃壤都以為他睡著了。但他忽然道:「我會為你鑄造稱手的劍。」
「啊?」黃壤莫名其妙。
第一秋說:「要戰勝謝靈璧,你首先要有一把好劍。」
他居然一直在想這件事。黃壤抬起頭,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第一秋,你這個人,有時候真是挺好的。」
手作大師嚴謹地問:「有時候?」
黃壤失笑,忽爾說:「你要是不狎妓,就更好了。」
狎妓?手作大師想起多年前狎妓的經歷,搖搖頭,認真地道:「狎妓確實不好,以後再也不去了。不劃算。」
——想想那晚的辛勞,真是說不上誰狎誰呢。
「不劃算?」黃壤愣住,半晌反應過來,道:「也是。你好好娶個妻子,只用付一份聘禮,還能為你生兒育女,多劃算。不比你單身一百多年好啊?」
「什麼?」第一秋不懂。
黃壤卻想起另一件事。她撐起身子,手肘支在他胸口,俯視他道:「你要答應我,以後就算是娶妻生子,也不可以不管我!不可以讓她們欺負我。我怕黑,要一直點燈。我不喜歡一個人,你去哪裡都要帶著我。晚上睡覺也要陪著我,要多和我說話……」
她說了一大堆,驀地安靜下來。
第一秋與她四目相對,他眸子漆黑如墨。黃壤喃喃道:「算了。這麼說下去,我要求太多。算了。」她失力般趴在他胸口,就算竭盡全力,想讓自己過得好一點,又能如何呢?
那軀殼,不過是個囚牢。
她漸漸沉默,第一秋卻突然問:「那我為什麼不娶你?」
「啊?」黃壤愣住。
手作大師繼續嚴謹地分析:「我若娶你,便不會不管你。也不會有人欺負你。你是我的夫人,我自然可以為你點燈,不讓你孤身一人。夜裡自然也會與你同榻,和你說話。」
「說得對啊!」黃壤恍然大悟,當即拍手道:「那你若要這麼辦,也是可以。」
黃壤從第一秋身上爬起來,她曾是有夫之婦,識得風情。後又與第一秋過從親密,在他面前便毫無顧忌,什麼男女之防,都不放在眼裡。
於是這些話說出來,也毫不臉紅。
第一秋如果娶她,對她百利無一害。
只是他自己……
黃壤這個人,沒有那麼高尚的道德情操,她可不介意損人利己。如果在夢裡讓第一秋愛上自己,那夢醒之後,自己還能繼續得他關照……
她看向第一秋,眸子裡轉動著許多壞主意。
第一秋坐起身來,沉默而安靜。
黃壤注視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認真。
於是那些壞主意到了嘴邊,又都嚥了下去。黃壤在他面前,總是有點心軟。
說到底,第一秋是個男人。
雖然正不正常不知道,但他也不欠自己什麼。沒道理為了自己把一輩子都搭進去。
黃壤深深吸氣,說:「但你最好還是別這麼想。好好娶個夫人,若是你能找到一個像我這麼知冷知熱,又知情識趣的女人,那還是很有福氣的。」
黃壤說完這話,突然摸到第一秋送自己的香囊。
這……拒絕了人家,但禮物又不想還回去。她猶豫著問:「那個香囊,我可以留下嗎?」
第一秋坐起來,注視她半晌,說:「可以。」
那太好了。黃壤放了心,畢竟這儲物法寶不僅漂亮,更是實用。她提起自己的寶劍,離開了密林。
看來,以後自己還是離他遠些吧。
他已渡過了人生至暗的時刻,會有旭日東升、春暖花開。夢外的他已經獨身百餘年,好不容易到了夢裡,若還是孤獨終老,那可真是太慘了。
第一秋,上京的冬天太冷了。
玄武司的雪景很美,你還是好好找個姑娘,陪你一起看吧。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3:05
第五十一章 腰牌
瞰月城,客棧。
黃壤回來的時候,有一大群人已經等在堂中。
見她回來,這些人端坐不動。
而上首老者,不僅氣勢威重,其身上穿戴、法寶皆顯示身份不俗。
黃壤莫名其妙,老者身邊一個中年男子沉著臉,道:「黃壤,還不過來見過你外祖父。」
外祖父?
黃壤皺眉,然這小小的神情,沒能瞞過面前這位花甲老人。他也是土妖,而且血脈純淨。只是年歲很大,看上去便顯得十分威嚴。
老者拐著杖,身著灰色布衫,腰間的束帶卻是十分名貴的儲物法寶。上面隱隱露出鑄印,正是出自玉壺仙宗謝靈璧之手。
他沉聲道:「你母親息音當年下嫁黃墅之後,便與母家斷了往來。多少年來,不曾走動。如今往事已矣,你身為我息家子孫,也總要認祖歸宗。」
啊,是母親的家人。
黃壤面上帶笑,而心中寒冷。多少年不願回想的記憶,一幕幕重臨。那個女人在她記憶中總是刻毒的,連眼神都充滿了怨恨。
哪怕到了最後,她在小院裡剖心而死,也並沒有人問上一聲。
黃壤和姐姐依偎在一起,默默地看她生機流逝,最後化為黃沙。
她的一生,苦難自擔,故舊離散,哪裡有什麼家人?
黃壤打量面前這氣勢凜然的數人,實在是心無尊敬,只得神情木然。她站得久了,面前老人便生不滿。
他字字威重,道:「面對長輩,當持重恭謹。你的膝蓋是跪不下去嗎?」
旁邊的中年男子亦道:「你是要讓謝宗主親自過來,才會行叩拜之禮嗎?」
黃壤一向識時務,但此時此地,她跪不下去。
而正在此時,門外有人道:「謝宗主。」
原是演武結束,謝紅塵等人回來。
座中老者見到他,倒是起身微微點頭,道:「謝宗主。」
謝紅塵拱手道:「是息老爺子。想不到今年新秀弟子演武,竟連您也驚動了。」
息老爺子抬手示意,自然有人在他身邊另搬了一把椅子過來。他道:「謝宗主請坐。」
謝紅塵也不推辭,落座之後方問:「息老爺子這次過來,是有何要事?」
說話間,他看了一眼黃壤。
息老爺子將枴杖斜放在一邊,這才道:「說來也是有緣,謝宗主這弟子黃壤,原是我女兒息音之女。」
「息音?」謝紅塵眉峰微皺,「竟有此事?」
息老爺子在他面前,語氣也緩和了些,道:「當年逆女無知,非要下嫁黃墅。並與家裡斷了往來。還是前些日子,我等方知,原來她夫婦二人已經雙雙故去。」
其實,黃墅雖然被廢了修為,但並不算亡故。
如果黃壤能悉心照顧,他還是有望繼續修成人身的。
但對於息老爺子這些人而言,如此女婿,自然是死了得好。
——若是不死,他們也不能上門認回黃壤。
他話說到這裡,謝紅塵心中便有數了。他說:「看來,息老爺子是聽說吾這愛徒尚算刻苦,前來探望兒孫了。」
謝紅塵說話,便中聽許多了。息老爺子嗯了一聲,道:「總算這個丫頭還算爭氣。」
他這般言語,目的便極為明確。是想要黃壤認祖歸宗。
謝紅塵思量之下,覺得這也並非壞事。他道:「血脈之緣,不應阻斷。阿壤,既然如此,你便見過你外祖父吧。」
黃壤知道,無論如何,這門親她是認定了。頭也是磕定了。
說起來,倒也無什損失,只是心上流幾滴血,不算什麼。
那便跪吧!
她正要跪倒,突然,樓梯上有人下來。
「仙門新秀弟子試藝,期間瞰月城戒嚴。所有出入者一律需要向朝廷報備,並發放通行腰牌。現在本官懷疑有歹人混入城中。諸位請先出示腰牌。」一個聲音依舊清冷,卻擲地有聲。
客棧正堂中,所有人都看過去。
只見一清俊男子緩步下樓,他面色蒼白,神情冷肅。身穿一襲紫色官服,外披黑色披風。腰間束玉帶,其下繫金魚袋。足踏黑色官靴,步履穩健。
這一身打扮,仙門中大部分人都認得。
——第一秋……
而他話音剛落,外面腳步聲紛亂。片刻之後,便有官差將客棧包圍。
息老爺子盯著面前這青年權臣,不由沉下臉來:「監正大人,此舉何意?」
一旁,監副李祿一個勁兒地擦汗。
而他的監正大人不急不徐,語態從容:「官府巡檢,還請諸位莫要見怪。」
諸人都不說話——什麼時候啊,你來巡檢!
如今這堂上之人,一個是謝紅塵,一個是息家息老爺子。你來查誰?
而監正大人神情肅穆,一副稟公執法的模樣。他鐵面無私地道:「既然息老爺子先開口,那便從您開始吧。」他向李祿一示意。
李祿臉色都白了,他一邊擦汗一邊走到息老爺子面前,道:「請息老爺子出示腰牌。」
「我!你!」息老爺子一向威嚴的面目,頓時現出幾分猙獰,「你說什麼?」
李祿硬著頭皮,看也不敢看他,低著頭重復道:「請息老爺子出示腰牌!」
可息老爺子何等身份?論身份,他與謝靈璧、苗耘之幾人等同。土靈一族本就不參與仙門試藝,自然也沒打算前來。還是黃壤得了頭名,他才帶人匆匆趕到,哪來得及向朝廷報備?
他沒報備,當然也就沒有腰牌。
謝紅塵也是十分震驚——朝廷與息家,關聯十分緊密。
朝廷需要良種,而息家身為息壤一族最為純淨的血脈,乃是良種供應大家。
雙方一直互惠互利。
今日第一秋這般作派,怎麼,日子不過了?
可第一秋穩如山嶽,他緩步踱到息老爺子面前,好像眼前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糟老頭子。
「難道閣下沒有腰牌?」他皺眉,轉頭問李祿,「本座早已下令戒嚴,你們就這樣戒嚴?」
諸人一臉茫然地看他,而他從容道:「來人,將這老頭抓回府衙,好生問話。」
……你真是要死啊!
所有人心裡都冒出這麼一句話。
黃壤盯著面前「執法如山」的監正大人,連腦子都是木的。
而李祿頭上冒汗,卻也只得上前,將息老爺子等一眾人押出去。
息老爺子此人,雖然在土靈一族身份貴重。但他畢竟是個土靈,他毫無戰力。
李祿要押解他,他還真是沒有辦法。
只是這事可怎麼得了啊!
李監副押著他往外走,真是愁白了頭髮。
息老爺子經過監正大人身邊的時候,目光凶惡如虎。他沉聲說:「第一秋,你好得很!」
監正大人容色一肅,他理了理袖口,一揖到地,答道:「稟公執法而已,擔不得這個『好』字。」
息老爺子氣得火冒三丈,冷笑而去。眾人回看監正,目光又敬畏又驚悚。
監正大人端肅了法紀,這才環顧眾人,道:「朝廷對仙門試藝,一向支持。陛下也頗為關心。還望各宗門約束弟子,遵守律令。莫要胡亂生事。否則刑法當前,不論貴賤。」
說完,監正大人從容而去。
留下滿堂仙門中人,嘴張成了一個「口」字,人人迷茫震驚。
過了許久,大家才反應過來方才發生的事——司天監以沒有腰牌為由,抓走了息壤一族的族長息老爺子!
武子丑盯著第一秋的背影,喃喃道:「他娘的,這司天監還真是頭鐵啊……」
黃壤緊走幾步,來到客棧門口。看著那個人的身影衣袂翻飛,緩緩消失在長街盡頭。
那一瞬間,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說是小鹿亂撞,也不過如此了。
世間怎麼會有一個人,這麼好啊。
客棧裡,眾人開始熱議方才之事,憑空生出許多猜測。
就連謝紅塵也皺起眉頭,十分不解。
但息老爺子被抓進了府衙,這是朝廷和息壤一族的事。以謝紅塵的身份,其實不好說什麼。
他只得對黃壤道:「息老爺子畢竟是你外祖父,他遇到麻煩,你身為晚輩,不好坐視。」他隨手摘下腰間玉珮,連同兩枚傳送符交到黃壤手上,「你持此佩,前往息家,將消息告知他們。息家自會有人處理。」
黃壤接過他的玉珮,道:「弟子遵命。」
謝紅塵這才點點頭,徑直回房。
黃壤拿著這玉珮和傳送符,便準備外出。身後突然有人喊:「阿壤姑娘。」
「啊?」黃壤回身,發現站在她身後的是個女子。這女子她還認識——正是何惜金的夫人屈曼英。
黃壤向她抱拳施禮,道:「何夫人。」
屈曼英也是一愣,道:「阿壤姑娘認識我?我記得此前我們並未見過。」
啊,黃壤差點忘了。她上次見到屈曼英,是在司天監。屈曼英帶了自己的妹妹屈曼雌前來見第一秋。當時她雖不能言不能動,卻好歹也是見過的。
她恭敬施禮,道:「因為對何掌門十分尊崇,所以也對夫人有所關注。還請夫人莫要見怪。」
這馬屁拍得不錯,何夫人喜笑顏開:「瞧瞧這孩子,不愧是謝宗主的愛徒。多會說話。」
說話間,她拉起黃壤的手,說:「今日見你在演武場上,真真是矯若游龍,讓我一見心喜。身為女兒,便該當如此。」
她語帶欣喜,字字隨心。黃壤被她這般誇獎一通,竟也不難受,說:「阿壤天資愚鈍,只得更用功些。」
何夫人握住她的手,喜不自勝,道:「從前一直聽說你育種的本事,後又聽聞你改修了武道。我一直想,這當是何等英姿勃勃的奇女子,如今一看,真是遠勝想像。」
黃壤對她的熱情其實十分無感。從小到大,她見過的虛情假義可真是太多了。
於是當下笑著回道:「何夫人謬讚了,阿壤實不敢當。」
何夫人卻牽著她的手,不捨得放開:「好孩子,自你拜入玉壺仙宗之後,家夫一直長噓短嘆,只怕你從此不再育種。這些年你每每寄了種子過來,他都千叮萬囑,稱此乃你一番心血,不可浪費。是以我們也格外謹慎小心,每每有人前來申領,必查驗仔細。」
她從儲物戒指裡面摸出一本賬冊,交到黃壤手上:「啊,我們特地將所有良種的去向全部造冊。本來早就想給你送過來,但惜金說擔心影響你學藝,便耽擱了。」
黃壤接過那本賬冊,心中也無什波動。
這世上想要把賬做平的方法,那可真是太多了。
何夫人這般熱情,其目的無非是希望自己繼續育種罷了。
心裡這般想,她面上卻也還是帶著笑,道:「何夫人真是辛苦了。這些良種本就是何掌門的一片苦心,您去發放,自然絕無紕漏。我就不用查看了。」
何夫人卻道:「不不,賬冊你得收好。哎呀,往年這新秀弟子試藝,我本也不來。但今年聽家夫說你也在,我這才巴巴趕來。但真的見了你,又不知說什麼好了!」
黃壤摸不清她話裡幾分真幾分假,但也只是含笑道:「得夫人垂愛,阿壤真是受寵若驚。」
但是從前她以謝紅塵夫人身份前來瞰月城時,確實從未見過屈曼英等人。
屈曼英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說:「他日若要游學,一定要來如意劍宗。真要說起來,我與你母親一族還有點故舊之情。只是你母親下嫁黃墅之後,便與家裡斷了往來。與我們……更是再無交集。但舊人已去,今日我就託大,仍自稱你姨母了。」
姨母?黃壤垂下視線,心中冰冷。
她出生於那樣一戶人家,骨肉親情尚且冷淡。哪會在意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姨母?
她壓下心中的情緒,許久才淺淺笑道:「母親一步踏錯,終究是苦了一生。若是再逢姨母,必也是感慨萬千。她老人家過逝得早,姨母今日提及她,便請代她受阿壤一拜。」
她盈盈下拜,屈曼英扶起她,笑著搖頭,神情之間,又是唏噓,又是憐愛。
黃壤與屈曼英虛以委蛇的時候,監副李祿正將息老爺子一行人關進大牢。
大牢裡潮濕、陰暗,角落裡堆著一層乾草。裡面偶爾還會爬過幾隻蟑螂、臭蟲。牢門鎖上的時候,這幾個人冷冰冰地盯著李祿看。好像單用眼神就能將他凌遲碎剮。
李監副真的不是很想活。
府衙裡,其他官員站在下首,目光盯著自己的鞋尖,一言不發。監正大人坐在公案前,一手輕撫著下巴,若有所思。
不一會兒,李監副匆匆趕來,他小聲說:「全在牢裡了,沒有反抗。就是臉色像是要吃人。」
監正大人嗯了一聲,半晌道:「先關一晚再說。」
「關、關一晚?」李監副捂著胸口,「監正,他可是……」
「本座知道。」監正大人一臉深思熟慮,「土妖不擅戰,憑他幾個,越不了獄。」
他是越不了獄!
但回頭你怎麼放他出去?!
監副大人弱弱地說:「可我們也不能關他一輩子。」……就因為區區一個腰牌。天爺啊,陛下真的會宰了你的……
監正大人無懼無畏,吩咐道:「明天天亮,你們把他給放了。」
李祿渾身無力,頭昏眼花地問:「他要是不肯走呢?」
這個監正大人也有辦法,他說:「拖出去,丟大街上。他修為弱,掙脫不過。大街上行人眾多,他自恃身份,總也不好意思鬧。」
這他媽的真是個好主意。息老太爺真的會剝了你的皮……
李祿一臉絕望,問:「然後呢?」
監正大人胸有成竹,說:「然後你為本座備一份厚禮,本座登門致歉。」
……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3:20
第五十二章 鳳凰
客棧裡。
黃壤好不容易應付完屈曼英,這便拿著謝紅塵的玉珮出城。
城是出了,但信她卻是不會去送的。
說到底,那個高門大戶的息壤一族,和她有什麼關係?
她在瞰月城郊遊蕩,有心去找第一秋,但是這才剛剛分開,又跑上門去。
怎麼看也有些迫不及等。
黃壤不是無知少女,春心萌動這樣的事,恐怕還是太過丟人。
她信步閒游,經過一小塊農田,卻被田中的豆苗吸引了目光。
那農田狹窄,看上去不過兩分地。然而裡面卻種著她親手培育的豆苗。
在這樣一個地方,居然看到自己的良種,黃壤當然感興趣。
她蹲在地邊,掐了一片嫩葉。這豆種被養護得極好,地裡沒有一根雜草。黃壤心血來潮,不由翻出今日屈曼英給她的賬冊。
她本是隨意翻看,然而卻真的查找到這麼一塊地方。
瞰月城北郊十里外,薄田二分。
上面寫著田主人名叫曹元,他申領了豆種一兩。
就是這麼區區的一兩豆種,也有記錄在冊?
黃壤心中詫異,她翻動賬冊,裡面記載了瞰月城周圍的良種申領情況,遠不止這一塊農田。黃壤在旁邊又找到了許多。
其良種類別、數量都分毫不差。
她沿著這些薄田,逐漸走進一個村落。
村中不少土地,裡面都種著她培育的種子。
「姑娘?這天都黑了,你怎麼不回家啊?」黃壤看得出神,冷不丁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她驀然轉身,這才發現身後站著一個老婦。
這老婦無甚惡意,不然以黃壤劍修的機敏,再如何走神也不會毫無察覺。
她微笑著道:「啊,婆婆,我本是走親訪友,認錯了路。此時天又黑了,實在辨不清方向。」
「哎呀!你這姑娘,怎的如此大意?」那婆婆聞言,都替她焦急起來,「那你可不能再走了。這天黑人少的,可別遇上什麼壞人。」
她想了想,說:「你先進屋,婆婆給你做碗熱湯。」
黃壤有想問問這良種的事,便也不推辭,隨她進了屋。
這是一間普通的土屋,裡面放著鋤頭、籮筐之類。東西繁多,收拾得倒還整齊。
頭髮花白的老婆婆走進廚房,開了鍋灶,想了想,又取出一個雞蛋。黃壤查看這廚房,只見其四壁都有煙薰的痕跡。這房子看來是很有些年頭了。
黃壤說:「婆婆沒有家人嗎?」
老婆婆將柴引燃,放進灶孔裡,道:「都死了。前些年年頭不好,兩個兒子都沒扛過來。後來老頭子病了沒錢治,就只剩了我一個孤老婆子。」
她提起家人,也不過剩了這麼一兩句話,連悲傷都極為淺淡。
黃壤微怔:「我記得朝廷每年都會發放良種,何至於此?」
老婆婆將火升好,長嘆一聲,說:「朝廷是會發放良種,但那些上等的種子,都是發給大戶統一播種。哪裡輪得到我們這些人丁單薄、土畝又少的人家?以前我們只能買普通糧種。」
她邊說話,邊和麵,打算給黃壤做個湯麵:「這普通糧種啊,靠天吃飯,一逢天災,便顆粒無收。可土地的賦稅,卻半點也少不得。」
黃壤皺眉,說:「我方才來時,看見外面土地裡都種著上好的豆苗。」
她說到這個,那婆婆便高興起來。她臉上皺紋也舒展開來,說:「這幾年好多了。說起來,都多虧了女菩薩黃壤啊。」
「啊?」黃壤愣住。
那婆婆把湯麵下好,又給她臥了個雞蛋,說:「那些育種師們,都不願意把良種賣給散戶。我們又出不起高價,平時哪有這麼好的種子?十年前,黃壤姑娘派人送來這些種子,說是免費給我們播種。我們這個村子,十年來沒有餓死過人了。」
她把麵盛出來,又撒了些香蔥,說:「我們老頭子真是命不好。一輩子沒能趕上個好時候。」
黃壤聽她絮絮叨叨,心裡卻五味雜陳。
一般的育種名家,確實是不會允許自己的良種賣給散戶的。
就在從前,黃壤主持黃家的時候,她的良種契約裡也有明文約定。
散戶地小,買不起試種時的肥料,也不能很好的經管照顧。這些種子未必能達到試種時的收成。
萬一減產或者病變,對育種師的名聲是極大的損害。
再者,散戶出不起價,良種賤賣,育種師的身價地位如何維持?
所以,世面上幾乎有著不成文的規定——只有能力低微的育種師,其良種才會賤賣給散戶。
是以,朝廷每年批量採買時,其契書上也會註明。
最知名的育種師,如息老爺子所育名種,田畝不過千者不得使用。
哪怕是黃壤的種子,也必須田畝過百,方能種植。
這是一個育種師身份的標注。
所有人都遵循著這樣的規則。
只是從來沒有人想過,那些散戶怎麼辦?
因為良種產量頗高,於是官府賦稅加重。而買不到良種的散戶,用普通的糧種,繳納著特育良種的稅收。
就算每年官府採購的良種有富餘,也因契書約定,不敢下發。
變異的良種,穩定了江山社稷,卻是底層百姓的雪上之霜。
老婆婆把湯面端到桌上,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說:「好姑娘,先過來吃口麵。看你衣著也是富貴人家的孩子,恐怕粗茶淡飯,不合口味。但已經這麼晚了,你好歹對付一口。」
黃壤坐到桌前,無意間看見牆上貼著一張紅紙,紅紙上寫著她的名字。名字前,還供著香蠟瓜果。
「這是什麼?」黃壤指了指那貢桌。
老婆婆忙說:「啊,這是長生牌。村子裡好多人家都有。黃壤姑娘乃是菩薩再世,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恐怕一輩子也見不上她老人家一面。於是就為她立了這長生牌,早晚供奉。希望她萬事順遂。」
黃壤埋頭吃麵,喉嚨裡卻哽著一團酸楚。她雖出生微賤,但好歹黃家也是土妖一族,有著收入不菲的營生。
她不曾經歷過這些淒苦,又哪懂人間倉惶與無助?
哪裡有什麼菩薩臨世啊,她和所有育種師一樣,曾經嚴禁自己的良種出現在任何散戶手中。黃家為此還有專門的家奴巡查。
就算是現在出現在這裡的良種,也絕不是免費的。
黃壤吃了幾口麵,突然問:「婆婆,您聽說過何惜金嗎?」
「何什麼?」老婆婆一臉茫然。
她沒有聽說過。
黃壤又問:「武子丑和張疏酒呢?」
「這些人是誰?」老婆婆想了半天,說:「我老婆子年紀大了,也不怎麼出村。這裡也就認識村長和地保。其他人可是不認得嘍。」
黃壤默默地吃完這碗湯麵,這湯麵所用的麵粉,來自她親手培育的小麥。
她知道。
可這些麥種,其實是由何惜金、武子丑、張疏酒他們每個月寄來的銀子所培育。
黃壤自己並沒有任何貼補。
這世間,難不成真有人不為名利,自掏腰包,濟困扶弱?
黃壤不相信,這樣的人,她此前從未見過。
她不顧老婆婆的挽留,仍然獨自出村。她掏出那本賬冊,不顧天黑,去找上面標注的田地。
屈曼英做賬很細,任何極微小的一點種子,她都按田契標明了准確的位置。
黃壤要找也並不困難。
她以武修之體,星夜不歇,甚至不惜用謝紅塵交給她的傳送法符,四處核對賬冊。
可是所有散戶都嚴格按照賬冊的記錄,認認真真地侍弄著這些良種。
今年這一批種子全都記錄在冊,並無遺漏。
黃壤在田壟邊坐到天亮,那綠油油的葉片伸過來,像是在同她玩鬧。黃壤拔開綠葉,看見人們搭在地邊的小石棚。
以前村民們會在其中供山神、土地。然而現在,裡面只簡簡單單地刻著一個名字——黃壤。
香未燃盡,瓜果帶露。
何惜金等人不僅將良種如數分發給散戶,而且全部以黃壤的名義發放。
以至於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些良種真正的來歷。
瞰月城,客棧。
天已經很晚了,屈曼英坐在床邊,說:「我今天終於見到了阿壤,我還摸了她的小手。哎喲那個小手嫩得呀……你說她也練劍,她的手上咋就不長老繭呢?」
何惜金給她端來洗腳水,說:「玉、玉、玉壺仙、仙宗……有、有……」
他說得慢,一邊說話,一邊挽起袖子,給屈曼英洗腳。
屈曼英既不催促,也不打斷。何惜金於是得以說完:「有丹、丹藥,能、能、護、護、護手。」
「嗯!」屈曼英點點頭,「看來效果不錯,回頭我也要買些。」
何惜金說:「可、可。」
屈曼英想了想,又說:「那孩子生得真是漂亮,有幾分像息音年輕時候。我今天拉著她,真是腦子都空了。也不知道說錯話了沒有。哎呀,可惜我們家澹兒憨傻,配不上她。」
一說到這裡,她就開始生悶氣:「你說這都是孩子,息音還過逝得早。怎麼她的閨女就是人中龍鳳,我這幾個孩子就是豬中飯桶。」
門外,何澹正想向父母請安。他舉著手剛要敲門,就聽見這麼一句。
「娘……」何澹推開門,一臉無奈。
「你還有臉來!」屈曼英看見他就氣,「阿壤回來了嗎?」
何澹說:「尚未歸來。」
屈曼英只得說:「哎,今日我冒然自稱她姨母,也不知這孩子會不會見怪。她母親去逝得早,她在黃墅膝下長大,想來是受了不少苦。我看她對息家人的態度,也並不願意攀這門親。」
何惜金安慰妻子,說:「不、不、不用、擔、擔、擔心。她她她……是是個好好好孩子。」
屈曼英說:「你哪裡知道女兒家的心思。」她轉頭吩咐何澹,「你去門外守著,若她回來,就過來告知母親。我思前想後,還是要再向她解釋一二。可別讓孩子心裡存什麼事兒。」
何澹答應一聲,剛要出門,黃壤已經站在門口。
黃壤本想找屈曼英談一談良種的事,一眼看見屋裡的情況,頓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倒是何掌門坦然地給夫人搓腳,並不以為意。
「啊呀,阿壤!」屈曼英見她過來,高興得連腳都沒擦,跳起來跑到門邊:「好孩子,你可算是回來了。見著息家人了?」
黃壤見到她,一時間也不知說什麼。
若是逢場作戲,她十分拿手。但要真誠以待,尤其是對一個如此熱情的姨母,她其實並不懂應對。她只得照實直說:「我沒去,我不想見息家人。」
「也好也好。」屈曼英說,「那你過來陪我說說話。」
她牽著黃壤就要往外走,何惜金拿了鞋子,道:「鞋、鞋。」
屈曼英忙一手扶著何惜金的胳膊,一手蹬上鞋子,道:「走,我們去後院喝茶。啊,今天你姨父帶了些糖炒粟子,我們帶上。」
說完,她果然是拿起桌上的油紙袋,裡面果然是一袋糖炒粟子。
——今日是新秀弟子最後一輪試藝,會直接決定排名。何惜金定然十分繁忙。可他在回來的路上,還為妻子帶回了一包糖炒粟子。
黃壤眼中的夫妻,小時如黃墅和息音,及至長大,便是她與謝紅塵這般。在她的記憶中,所有的溫情加在一起,可能都抵不上這包糖炒粟子。
屈曼英牽著她的手,道:「阿壤,我們去後院吃粟子。」
「姨母家人俱在,應該還有不少話要說。我就不打擾了吧。」黃壤不是很想去,她還是對這樣的熱情不適應。
何惜金向黃壤點點頭,道:「新、新、新秀弟、弟子、排、排……」
呃……黃壤開始四處找張疏酒和武子丑,可惜二人總不能跟著何惜金到他的臥房裡。屈曼英捂著嘴偷樂,好不容易,何惜金終於把話說完了。
他告訴黃壤新秀弟子排名已經出來,黃壤位居頭名。
黃壤向他道了謝,何掌門接著道:「難、難、難、難得相、相、相見,我、我、我們、好、好聊、聊。」
你故意的吧!黃壤立刻轉頭對屈曼英道:「姨母,我想跟你去後院吃粟子。」
屈曼英哈哈大笑,牽著黃壤跑走。
黃壤還回頭看了一下,見何惜金並未跟來,這才放了心。
屈曼英更樂,道:「他這個人,多虧是嘴上有毛病,不然啊,指定是個話匣子。」
她提起這事兒,毫不避諱何惜金嘴上的毛病。
這樣全無惡意的調笑,在黃壤的成長環境裡從未出現過。她的笑容倒是真實了許多。
「你是不知道,以前他前來我家求娶我,我爹本來不答應。後來實在是跟他說話太費勁,他又沒完沒了。我爹被他煩得不行,迫於無奈,這才允了這門親事……」屈曼英提起從前,字字鮮活。
黃壤想到何惜金拉著岳父大人,結結巴巴求親的場景,不由失笑:「何掌門真乃奇人。姨母若是同他吵嘴,可如何是好?」
屈曼英連連擺手:「不吵不吵,從來不吵。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我氣已經消了。」
二人同樂,哈哈大笑。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3:40
第五十三章 傀儡
客棧的後院,花枝上挑著幾盞燈籠。
黃壤和屈曼英在石桌前坐下,自有下人奉了茶。
屈曼英用一個小碟子將糖炒栗子剝出來,放到黃壤面前。黃壤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給她的。
「來,嘗嘗。只怕是有些涼了,不夠香糯。」屈曼英說,「你以後有空,就來如意劍宗游學。到時候讓你姨父親自炒給你吃。」
這些話,她說得極為輕巧,黃壤卻聽得呆愣。
「何掌門平日……還做這些啊?」黃壤問。
這在她想來,未免太不可思議。
她從小到大,所見的家主,要麼是黃墅這般沉浸於享樂,要麼如謝紅塵般遠庖廚。這兩個人,誰像是會炒栗子的?
「做呀。」屈曼英一邊為她剝栗子,一邊說,「家裡孩子們都喜歡,他就學了。張閣主還會蒸包子呢。啊,武門主也喜歡做吃的,回頭去了你就知道了。」
她字字含笑,黃壤聽得有趣。
黃壤本以為屈曼英會提及良種之事,但屈曼英沒有。她只是為黃壤剝了一大盤栗子,又說:「以後啊,你要是找夫君,一定讓姨母給你過過眼。你這次新秀奪魁,定有許多眼熱的。但也莫要著急,女兒家嫁人,那可是一輩子的大事……」
她絮絮叨叨,好像真的是一位慈愛的長者。
黃壤於是也耐下性子去聽,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一位長輩這樣同她說話。
哪怕是息老爺子一家想來認親,也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夜風輕撫,時有蟲鳴。
黃壤便覺得這樣的夜晚也不錯。
她和屈曼英閒話家常,或多或少也談起息音之事。
「你母親啊……就是太過天真。被黃墅哄得迷了心。」屈曼英說到這裡,輕啊了一聲,說,「看我這嘴,他好歹也是你父親,這些話,你聽過便罷了。」
黃壤憶及往昔,突然問:「如果……當初母親向姨母求助,姨母會幫助她嗎?」
屈曼英思索了一陣,說:「她嫁給黃墅,息家就回不去了。若是尋我相助,我起碼會想辦法,讓她離開黃家,哪怕帶著你們姐妹獨自生活。但你不知道息音的性子,她是不會向我求助的。」
黃壤拿起一顆栗子放進嘴裡,那栗子很甜,香糥美味。她許久才說:「我知道。」
那個女人,她怎麼肯承認自己的失敗呢?
她的一生,都在怨恨。怨恨黃墅,怨恨黃墅的侍妾,怨恨這些侍妾所生的孩子,然後怨恨姐姐和我。
那一夜,黃壤沒再提及良種之事。她和屈曼英閒坐飲茶,吃了一袋糖炒栗子。
黃壤第一次如此悠閒的與一個長輩聊天,不需要刻意討好,也沒有任何目的。
她有點喜歡這種感覺。
次日,新秀弟子名次已定。
這樣的試藝,自然會有獎勵。仙門特意熔鑄了法寶和丹藥。謝紅塵、何惜金等人身為仙門宗師,自然要親手贈予這些未來仙門的中流砥柱。
今日圍觀的民眾很多,場面自然也熱鬧。
黃壤等人被豔羨的目光包圍,只可惜這樣的榮譽,於她而言並沒有多大吸引力。倒是那把寶劍不錯,通體銀白,劍柄上刻了「一枝獨秀」四個字。
熔鑄人的鑄印,竟然是謝靈璧。
啊,真是諷刺。
黃壤仍然掃視觀武台,卻並沒有見到第一秋。
而昨日氣勢洶洶的息家人,也並沒有來。
府衙裡,監正大人正在處理這個爛攤子。
息老太爺一行人果然不肯出獄,他提出的條件也很簡單:「要釋放老夫,讓師問魚親自來!」
然而誰敢去請師問魚?
果然,李祿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將息老太爺等人強行拖出來。
然後……將人丟到了大街上。
街道一邊,監正大人站在窗後,暗中觀察。
息老太爺一行人早就氣炸了肺,這時候臉都成了豬肝色。
但第一秋想得不錯——以他們這樣的身份,總不能當街吵鬧。憑白讓人看了笑話。
息老太爺被關了一晚上,受了這一肚子鳥氣,哪還顧得上找什麼黃壤?
幾個人如同將要爆炸的皮球,陰沉著臉離開瞰月城,返回了息家。
下午,仙門新秀弟子試藝結束,大家都要各自返回宗門。
黃壤也便和屈曼英等人告別,隨同謝紅塵離開瞰月城,返回玉壺仙宗。
而此時,玉壺仙宗。闇雷峰,羅浮殿。
謝靈璧在榻上盤腿而坐。如今謝紅塵去了瞰月城,沒有他的命令,沒有人會闖進羅浮殿。
他雙手掐訣,閉目修煉。而面前的香爐裡,卻升起一股股黑煙。黑煙扭曲著來到他面前,被他所吸引,緩緩滲入他的眉心。
漸漸的,黑煙越來越淺淡。
謝靈璧睜開眼睛,喃喃道:「太少了,太少了。」
他收起香爐,在殿中踱了幾步。最後,他似乎想到什麼,道:「來人。」
「老祖!」外面有弟子進來,跪在他面前。
謝靈璧說:「昨日讓你們抓的東西,你們可抓住了?」
那弟子忙道:「回老祖,近日確實有老鼠作亂,啃食靈草。弟子等已經依老祖吩咐,將其抓獲了。」
說著話,那弟子忙令人提進來一個鐵絲籠。籠中果然有幾隻肥碩的老鼠。
謝靈璧滿意地點點頭,道:「籠子留下,你們退下。」
「是。」幾個弟子施禮告退。
謝靈璧提了那籠子,打開通往地下的暗門。他一路穿過昏暗的甬道,來到最深處的密室。
藍色的符光隨著呼吸一閃一滅,謝靈璧觀察許久,終於,他打開密室。
就在這幽暗的山腹中,一排一排的「人」安靜佇立。
他們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對週遭一切都全無反應。
謝靈璧打量著這些人,臉上生出一絲笑意。隨即,他打開鐵絲籠,將裡面的幾隻老鼠放了進去。老鼠一入密室,立刻四散而逃。
「你們作惡多端,本就罪該萬死。」謝靈璧輕聲道,「如今能為老夫所用,也算是不曾白活一場。」
沒有人回應他,密室裡高高低低地迴蕩著他的聲音。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曾在世上留下過一段聲名。
但現如今,都是他的藥引罷了。
暗處的老鼠飛快地爬過,發出吱吱的聲音。謝靈璧閉上眼睛,感受著更強大的怨怒和恐懼。
「就是這種感覺……就是這種感覺。」他喃喃道。
玉壺仙宗外,謝紅塵帶著黃壤在內的四名新秀弟子歸來。
本來幾人是照例要前往羅浮殿拜見謝靈璧的。但謝靈璧卻並未現身,他以閉關練功為由,連謝紅塵都沒召見。
這倒也不算什麼,不見他更好。黃壤回到房裡,拿出她的寶貝們細看。
這一趟瞰月城之行,她所得頗為豐富。
除了那把「一枝獨秀」的寶劍,還有第一秋送給她的翡翠金絲的香囊。啊,還有一個挺有意思的姨母。
黃壤倒在床上,盤點所得,還挺高興。
而上京。
監正大人剛一回京,不待師問魚召見,立刻帶著厚禮去往息家。
隨行陪同的還有監副鮑武。
息家高門大宅,見了他,也只開了個小門。
「你找誰啊?」家奴對監正大人的衣飾視而不見,好像並不認得。
鮑武這樣粗大的神經,都覺得不太對頭。
監正大人滿面微笑,說:「司天監第一秋,求見息老爺子。」
「司天監?」那家奴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道:「你且候著吧。」
說完,腦袋一縮進去,再不見人了。
監正大人在門口耐心等候,鮑武卻是忍不住了。
他說:「監正,這不對啊!我等往日前來,這息家也不曾這般無禮啊!」
「是嗎?」監正大人明知故意。
鮑武怒道:「朝廷每年與息家多少良種往來?這息老爺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吧?」
「嗯!」監正大人嚴肅地點點頭。
眼看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日頭開始向西偏移。
這息家大門卻緊閉,哪有半點開門迎客的意思?
鮑武眉頭一皺,以他的智力,都發現了事情並不簡單。
他問:「監正,您把那老頭給得罪了?」
第一秋唔了一聲,說:「得罪二字,不太恰當。」——比這可嚴重多了。
鮑武就更不解了:「那這沒道理啊。」
而此時,息家,一眾家僕都聚在門後,大家猜測紛紛。
但誰也沒有開門的意思。
很顯然,家主這是要晾著這位監正大人呢。
但原因麼……他們卻是不太清楚。
——瞰月城的事,大家都以為黃壤前來送過信了。當然也就沒再派人知會。息家其他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而息老爺子一行人因為區區一個腰牌,被灰頭土臉地抓進了府衙,下了大獄,還關了一晚。
誰會有臉提這事兒?
於是所有人袖手旁觀,一邊看,一邊心裡直犯嘀咕。
就在此時,監正大人自袖中抽出一封書信,遞給鮑武,道:「念。」
「哦。」鮑武接過那信,當即展開。他這個人素來大嗓門,此時也是中氣十足。他大聲念:「息老太爺在上!晚輩第一秋,於瞰月城巡查之際,發現前輩未戴腰牌,故將前輩等人捉拿入獄!雖是稟公執法,然回頭細想,卻也失之人情。」
鮑武越念越不對——你說你幹了什麼?!
然而門後的一眾家僕更聽著不對——捉、拿、入、獄?
「息老太爺入獄之後,不肯自行出獄,要求陛下親臨。此事雖不合律法,卻也是人之常情。晚輩不應拒絕,反而將前輩一行人趕至長街……」鮑武唸得目瞪口呆。
然而和他一道驚恐的還有門背後的一眾家僕!
鮑武還要繼續唸下去,而此時,鎏金銅門吱呀一聲打開。
一個中年男子板著臉,站在鮑武面前。
司天監第一高手鮑武,從一個土修身上感覺到了凜冽的殺氣!此等強烈的怨怒之氣,竟然讓他這樣的武夫也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這中年男人目光如刀子,剜了第一秋一眼,一字一頓,道:「老爺子說,進來說話!」
監正大人這回禮數周全了,他一揖到地:「謝謝息老爺子寬宏大量。」
周圍人一臉糟心——不寬宏大量行嗎?
鬼知道他那封信裡面還寫了什麼東西。
若依息老太爺的氣性,恐怕啃了他的心都有了。
但不管怎麼說,監正最終還是進了息家的門兒。
息老太爺並沒見他,只又讓他等了一個時辰之後,才令自己的長子息豐出面,將他打發走。
當然了,監正大人也不在意。
說到底,息家和朝廷唇齒相依。朝廷不能少了息家的良種,息家也不能少了朝廷這個主雇。
縱有深仇大恨,還能離咋的?
捂著鼻子、忍著噁心,繼續過唄。
而玉壺仙宗。
黃壤依舊埋頭苦修,謝紅塵卻發現——近日前來游學的外門弟子日漸增多。
而且這些人,個個都是名門子弟,還多是男子。
他們進了外門,也不好生游學。只是伸頭探腦地往黃壤身邊湊。
黃壤出門少,但她經常去祈露台。
於是這些名門子弟便在祈露台下功夫。他們幫黃壤搬肥料、曬種子,人人慇勤。
而黃壤也總是笑盈盈的,不太拒絕。
謝紅塵開始有意無意地留她在曳雲殿練功。
他不能靠近她,卻也不願其他人靠近她。
好在黃壤不在意,她在哪裡練功有什麼區別?什麼時候能摸到謝靈璧的衣角才是大事。
她在曳雲殿,偶爾也會為謝紅塵做些小食。她甚至自己培育了一盆蘭花,就擱在謝紅塵的書案上。
說來好笑,夢外她經常做小食,謝紅塵從不在意。她培育了滿山的蘭花,謝紅塵也不會多看一眼。
倒是如今夢裡,謝紅塵會誇讚她的廚藝,會照料她送的蘭花。黃壤不止一次看見他為那盆蘭花澆水。
今日,黃壤來到祈露台,照例照看自己的良種。她身上有黃墅所化的息壤,這東西可是個寶貝。她只要將息壤撒在土地裡,自然會讓良種快速成熟。
而代價麼,自然是黃墅的修為。
黃壤用起他的修為,毫不心疼。
——爹,您老人家這樣可比活著有用。
所以,還是不要想著修成人身了吧。
黃壤將金色的息壤撒到土地裡,整個土地如被溫暖。地裡所有的良種都瞬間舒展了葉片,像是舒適地伸了個懶腰。
等到土地被滋養完成,黃壤收回息壤,一低頭,看見旁邊用石頭壓著的書信。
書信?
黃壤撿起來,拆開一看,只見裡面寫著——「阿壤姑娘:自成元五年,拜師宴上見過姑娘,在下思慕至今。聞聽這次試藝姑娘也在,在下歡喜若狂……」
——這竟然是一封情書。
無聊。
黃壤將那書信揉成一團,連落款也沒看,隨手扔在一邊。
而此時,山下又有人道:「黃師姐,外門有人給您送了一件禮物!」
「禮物?」黃壤眉頭微皺。那弟子道:「對,一件很……奇怪的禮物。」
黃壤如今在仙宗,只有何惜金等人會給她寄些銀票。還有誰會送她什麼禮物?
她走下石階,沿著盤旋的山道去找外門。
外門驛站裡,果然有一件包裹得十分奇怪的禮物。這東西看起來,像個人。
不對,這就是個人嘛!
其他人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你們不要亂想啊!黃壤忙道:「替我拆開!」
因著她的身份和實力,其他弟子對她也頗為恭敬。當下便有人過來,替她將這古怪的禮物拆開。
裡面真的是個人,只是鐵與木所製的一個傀儡。
這傀儡十分高大,各處關節連接巧妙。
它身上沒有鑄印,但黃壤一眼就知道鑄造師是誰。
她在苗耘之的白骨崖見過這樣的傀儡。
第一秋……
黃壤滿心吐槽都嚥了回去。她狐疑地撥弄著這傀儡,這東西毫無生氣。而且因為是精鐵厚木所製,十分沉重。
這裡又不是白骨崖,自己也不需要煎藥做雜務。
他送自己這傀儡幹什麼?
黃壤一頭霧水,卻還是命人搬著這傀儡,一路翻山越嶺,返回自己的房間。
傀儡高大,又無比笨重。一眾仙宗弟子搬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
而與此同時,司天監。
監正大人坐在書房裡,對面牆上雪綢細膩。上面的九曲靈瞳正攝來一段畫面。
幾個仙宗弟子正搬著他的傑作翻山越嶺。而傀儡的耳垂上,掛著一串明晃晃的青銅鑰匙。
「……」監正大人欲言又止。
精舍裡,等到諸弟子離開,黃壤對這傀儡摸摸捏捏,然後她終於看見了傀儡耳朵上的鑰匙。
她摘下鑰匙,又找了半天,終於在傀儡的耳朵裡找到一個鎖孔。她將鑰匙插進去,輕輕一扭動,那傀儡頭顱微微抬起,體內哢嚓一聲響。
司天監,書房裡。
監正大人看見黃壤那張臉,正懟在傀儡雙目之前。就算是距離如此之近,這小臉也是如此精緻好看。監正大人以手托腮,看得認真。
而就在這時候,黃壤將傀儡插進耳孔的青銅鑰匙擰了一圈,又一圈,再一圈……
監正大人眉峰皺起——這……擰太多了吧。這種對戰傀儡,最高戰力可是也不弱的。
果然,只見那傀儡猛地一抬胳膊,向黃壤揍去!
黃壤躲閃不及,啪地一聲,被傀儡揍在臉上。
她捂著臉,一臉震驚。
同樣震驚的還有九曲靈瞳之前的監正大人。
只見房間裡,黃壤左躲右閃,被傀儡滿屋子追打。那傀儡力大無窮,身形又高大。它捶爛桌子,摔碎花盆……不一會兒,黃壤房間裡就成了一片廢墟。
黃壤不得不從房間裡躲出去。
她似乎是跑出了範圍,那傀儡失去目標,沒再追出來。
但是她不能進去,一進去,傀儡就揍。
……
黃壤站在房間門口,與廢墟中的傀儡面面相覷。
監正大人隔著九曲靈瞳與她對視。
親眼見到她眼中震驚慢慢地化為怒火。
——這……她難道沒有看出來,這是一個對戰傀儡嗎?
黃壤當然沒有看出來。
這誰看得出來?!她一個土妖出身,黃家哪裡會買入什麼對戰傀儡?
而玉壺仙宗乃是問道修仙,都由師尊親自教導。只有朝廷辦學,為了迅速增加戰力,監正大人才親自鑄造了這對戰傀儡。
黃壤去哪見這東西?再說了,這玩意兒臉上又沒寫!
她擰了一個最高戰力,然後被這傀儡堵在門外,而自己房裡一片狼藉,根本進不去。
如此淒慘的時刻,老天怎麼能不雪上加霜呢?
於是天開始下雨。
黃壤站在綿綿小雨裡,幾次想衝進去,卻打不過。傀儡守在門口,等著她靠近,然後暴打她。
小雨漸大,沾濕了她的衣裙和頭髮,她被淋成了落湯雞。
監正大人以手掩額,簡直不忍直視。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3:58
第五十四章 交鋒
黃壤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第一秋送給她的禮物。
她孤伶伶地站在門外,與傀儡遙遙對視。而九曲靈瞳之前,監正大人眼睜睜看她頭髮被雨水淋濕,緊貼著額頭。
二人相隔千里,各自絕望。
好在,這傀儡的一場對戰也有時間限制。
兩個時辰之後,它終於低下腦袋,沒了動靜。
黃壤身上衣裳已經全部被淋濕,她試探著靠近這東西,這東西終於再無反應。黃壤這才從它身邊鑽進房裡,她擠著身上的雨水,真是欲罵又止。
房裡一片混亂,她只得將傀儡挪到一邊。
——幸好修武道,力氣也漲了不少。不然這麼個大傢伙,怎麼搬得動?
黃壤將它挪到角落裡,發現自己的床被捶塌了,箱籠也被踩壞了。她一聲長嘆,終於從廢墟裡找出一套還算乾淨的衣裙,先行換上。
但是,她也並不知道,這傀儡的雙眼有什麼作用!!
九曲靈瞳旁邊,監正大人伸手想要關掉這法寶,猶豫了一下,他只是埋下頭,用碳筆繼續分解招式。
間或想抬頭瞄一眼,終究也是沒有。
夜裡,朱雀司少監朱湘一臉嚴肅地趕來,她跑得極快,身後還跟著李祿。
二人甚至不及通稟,直接進到第一秋的書房。
朱湘道:「監正,今日朱雀司清點傀儡,發現少了一個!而且是最高階的對戰傀儡,下官疏忽,請監正治罪。」
此事啊。監正大人繼續用碳筆拆解招式,說:「並未丟失,本座送人了而已。」
「送……送人?」朱湘愣住。
李祿也愣住,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問:「監正送給阿壤姑娘了?」
哦,阿壤姑娘啊。
朱湘很快反應過來,但隨後她又有一個問題:「監正選了個戰力超甲級的對戰傀儡給她。」
監正大人嗯了一聲,補充了一句:「超甲級最珍貴。」
既是送她,當然要挑個最好的。
這是珍貴!!李監副問了一句:「可……阿壤姑娘打得過嗎?」那可是超甲級啊,司天監一共才三個。平時都是給白虎司的好手們陪練劍陣的。
一個劍陣十二個人,才能對戰一個超甲級傀儡。
監正大人指了指牆上九曲靈瞳的畫面。
畫面中,黃壤已經換過了衣裳,頭髮仍濕著。她正蹲著身子,修理被傀儡捶塌的床。
……好吧,她確實打不過。
唉。直男送禮,斷情絕義。
李監副深深嘆氣。
而玉壺仙宗,黃壤只能更刻苦地修行。
她摸索著這傀儡的使用方法,漸漸發現原來它的戰力有甲、乙、丙三級可調。青銅鑰匙插入耳孔,只需要擰動一圈,它就會是最低戰力。
一場對戰能持續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之後,傀儡會停止作戰。
黃壤開始覺得這很有意思,她每每與之動手,一天一次對戰,再加上看書、自修、育種,時間便匆匆地過去了。
於是她有好幾天沒有去往曳雲殿。
而此時,曳雲殿。
謝紅塵坐在書案前,殿中幾個弟子正在掃灑。
案上有一盆蘭花,花開極盛,似乎四季不謝。
謝紅塵的指尖輕輕撥開那濃綠的葉片,那赤金色的花,將他的心思從經書典籍中吸引出來,一時之間,沒個著落。
黃壤今天又沒有來。
可謝紅塵其實並沒有什麼理由每天召她入殿。
以他這樣的身份,即使是親傳弟子,也不可能天天見面。
大多數時候,弟子們領了法卷,先自行修習。遇到難處,再去請教。或者乾脆由師兄指點。
謝紅塵性子清冷,平素並不是喜歡熱鬧的人。
當然更不能強行要求一個女弟子每日留在曳雲殿練功,「承歡膝下」。
但是,她已經好幾天不來了。
她在做什麼?
很突然的,謝紅塵想去看看。
他走出曳雲殿,盛夏的天氣十分晴朗。不過卯時初刻,太陽已經早早地探出了頭,紅著臉掛在天邊。
謝紅塵沿著山路向下,去往親傳弟子所居的精舍。
恍惚中,記憶模模糊糊。
他好像也曾這樣前去找過黃壤。在陰陽初曉、黎明堪至的時刻。也是這樣獨自行走在山路上,心中想起那個人,隱隱的便生出許多雜念來。
謝紅塵一路來到黃壤的住處。因為是女弟子,她的居所在最裡面,外面是聶青藍、謝笠等人的小屋。
黃壤住在山窩窩裡,玉壺仙宗的山脈像一個懷抱,將她的小屋包裹起來。
而謝紅塵尚未走近,就聽見了聲響,是機括轉動的聲音。
他再前行一陣,就見清晨絢爛的霞光裡,黃壤身著淺金色的練功服,正和一高大傀儡對戰。
那傀儡精鐵所製,木頭用的多年沉水老船木,只為了不輕易開裂。
而其關節之處,連接十分精巧。它與黃壤對戰,其招式、功法,與真人皆十分相似。
黃壤不識寶,但謝紅塵一眼便看出來——這傀儡製作精細、出招考究,正是司天監超甲級的對戰傀儡。
這樣的東西,想要從司天監弄出來,並不是有銀子就能辦到的。
畢竟整個司天監,超甲級的傀儡也不過三個。
謝紅塵站在一邊,看黃壤與傀儡對練許久,問:「此物,你從何處得來?」
「啊,師尊!」黃壤練得出神,一心想著拆解傀儡的招式,並沒有留意他幾時到來。這幾天被揍了幾次,她已經知道這傀儡的對戰範圍。
是以她極靈活地躍開丈餘。那傀儡失了目標,不再追打,呆呆地站在一邊。
「師尊!」黃壤恭敬地向謝紅塵行禮,她額間香汗淋漓,桃腮帶赤,整個人被霞光映照,有一種光彩奪目之感。
謝紅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駐留,好半天,他收攏心神,說:「司天監的超甲級傀儡,平素只用於內部演武,怎會出現在此?」
黃壤對「超甲級」三個字毫無反應,她坦然答道:「前些天弟子莫名收到此物,初時並不知道用途。還是這幾日方才摸索明白。」
「莫名?」謝紅塵抬眼看向面前的傀儡,那傀儡也木木呆呆地看著他。這東西極為高大,看誰都有一種俯視之感。
謝紅塵皺眉:「司天監畢竟隸屬朝廷,如此貴重之物,輕易相贈,只怕別有居心。」
「貴重?」黃壤從謝紅塵口中捕獲這兩個字。能讓謝紅塵稱之為「貴重」的東西,只怕真是不多。
她問:「這……很貴重嗎?」
謝紅塵繞傀儡一圈,沉思道:「司天監監正第一秋的得意手作之一,曾經在各大門派引起轟動。但因為製作復雜,而且維護不易,司天監不肯出售。如意劍宗曾經想要購入一尊。」
他想了想,不由看向黃壤,道:「何惜金曾開價三萬萬靈石,第一秋以精力不濟為由,拒絕。」
黃壤驚在當場。
三萬萬靈石對她來說,根本沒法想像。黃家常年育種,在育種師中,還算是小有名氣。但是一年盈收若換作靈石,也不過幾十萬。就這還要除去供養族人的開銷。
黃壤震驚,但司天監,朱雀司。
監正大人正主持重鑄一尊對戰傀儡。這東西鑄造異常繁復,他一人也不可能完成。好在圖譜俱全,零件也有剩餘,重新鑄造雖然耗時耗力,卻也不至出錯。
他一邊指揮眾人澆鑄零件,一邊不時看看對面牆上。牆上的九曲靈瞳裡,有兩個畫面。一個是當年謝靈璧的新秀弟子試藝的片段。
這畫面有些久遠,乃是用玉壺仙宗的洞世之目所攝錄。但好在世面上賣得多,倒也還算清晰。
另一個畫面,則來自那尊超甲級傀儡。
聽見裡面謝紅塵關於這尊傀儡的解釋,監正大人冷哼了一聲,並不在意。
而黃壤一臉敬畏地摸了摸那傀儡,瞬間原諒了它拆家的行為。
如此貴重之物,第一秋一聲不吭地送給自己,這未免……
未免……
「財大氣粗」四個字,在黃壤腦子裡轉了無數圈。唉,夢外的成元五年,你要是帶著四萬萬靈石前來提親,何愁大事不成啊!
黃壤心中感慨。
謝紅塵卻神情嚴肅,道:「此物價值過高,若你與贈送之人並不熟稔,自然還是退回去更為妥當。」
「啊?」黃壤這個人,一向現實。之前不知道此物的價值,她自然是感動。如今知曉了,哪捨得退?這可是三萬萬靈石都買不到的東西啊!
她這一輩子,可能見到這麼多靈石嗎?
能見乎?!
她眉峰皺起,頓時十分糾結。
謝紅塵見狀,沉聲道:「你身為仙宗弟子,不應與司天監往來過密。這傀儡除了第一秋,只怕並無其他人能夠出手饋贈。你身為女子,不好無功受祿,惹人非議。」
他一番話,將黃壤和第一秋的界限分劃得明明白白。
黃壤只得道:「弟子會找到他,將傀儡退回。」
謝紅塵嗯了一聲,復又道:「你既拜入我門下,我自會傾囊相授、耐心指引。傀儡此物,雖然對練方便,但招式套路畢竟死板。於修行一途,乃是速成之道,並不能得其精髓。」
他難得這般耐心地解釋,顯然對面前這傀儡十分耿耿於懷。
傀儡再如何貴重,又豈能與他的親自指導相提並論?
而司天監,朱雀司。
監正大人臉色同樣陰沉,更糟糕的是,他聽見了謝紅塵下一句話。
謝紅塵接著道:「你潛心修行,這本是好事。曳雲殿的門……會永遠向你敞開。」
這句話,出自謝紅塵之口,真是過於親暱寵愛了。
黃壤也這般覺得,但她嬌俏的臉上滿是純真笑意:「師尊待弟子的好,弟子都知道的。」她回頭看看傀儡,知道謝紅塵的意思。
此物必是不能留了。
是以,哪怕心中再不捨,她也只是道:「弟子這就聯絡司天監,將其退回。」
謝紅塵嗯了一聲,再度看向傀儡。
他說不清自己面對此物時,心中隱隱的敵意從何而來。
當然了,他說不清,傀儡那頭,九曲靈瞳之側的監正大人可就說得清了。
一股酸意自心頭升騰而起,傀儡俯視著面前的謝紅塵,像是接受到來自主人的蔑視。
「曳雲殿的門會永遠向你敞開。」監正大人念著這句話,滿臉尖酸。
哼,無恥之極!
而次日,他果然收到來自玉壺仙宗的信。
這信寫得極為官方,顯然出自謝紅塵之手。信中不僅代表黃壤對監正大人的關懷表示了感謝,還告知他因傀儡過於貴重,二人又素無往來,因此不敢受納,只得退回。
乞望原諒云云。
監正大人將書信搓揉成一團,隨手丟進了煉爐裡。
素無往來嗎?
那就往來吧!
次日,監正大人從上京出發,隨身帶了一份厚禮,甚至不惜使用了一張三千靈石的傳送法符,直接殺上了玉壺仙宗。
彼時黃壤正跟傀儡進行最後的試煉——這東西馬上就要退回司天監了。說不得要再用一用。
三萬萬靈石啊!多用一次也是夠本!
她正跟傀儡打得不亦樂乎,冷不丁外面有弟子跑進來,喘著粗氣道:「黃師姐!宗主傳您立刻前去曳雲殿!」
他跑得太急,便顯得十分失禮。黃壤倒也不計較,她跳出傀儡的攻擊範圍,問:「發生何事?」
那弟子急道:「今天一早,司天監監正第一秋便進了宗門。還帶了厚禮!」說罷,他還看了一眼那傀儡,「聽說是想商討這傀儡一事。」
「……」厚禮?!黃壤不由自主便往聘禮方面去想。她默默地換了衣裙,前往曳雲殿。
而殿中,等待她的正是修羅場。
黃壤又不是什麼純潔白蓮花,她連一會兒的場景對話都想好了。
謝紅塵:「阿壤,你是願意同他走,還是留在為師身邊,繼續學藝?」
第一秋:「阿壤,你若要潛心學藝,我自然也能等得。」
然後二人一併向她看,等她答復。
黃壤深深嘆氣,她走進曳雲殿,發現裡面不僅坐著謝紅塵和第一秋,就連一向極少露面的謝靈璧也到了。
她進殿之後,三人均向此看來。
黃壤只得跪下,道:「弟子黃壤,見過老祖、師尊。」
謝靈璧臉色不佳,不知道為什麼,他本能地不喜黃壤。
還是謝紅塵道:「起來。」
黃壤起身,又轉頭看向第一秋,向他福了福:「監正大人。」
監正大人嘴角含笑,道:「阿壤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咳。黃壤站到謝紅塵身邊,謝紅塵沉聲道:「如今她人已過來,監正何不親口問問。」
第一秋的目光緊隨著黃壤,黃壤一眼瞥過去,正好撞上。
她如被火燙,連忙移開。
謝紅塵便極其不悅,他道:「監正?」
第一秋這才開口,道:「阿壤姑娘,在下有一事,想要詢問姑娘,望請坦誠答復。」
天吶!你不會又要求親吧?黃壤心中哀號,你此時求親,我若拒絕你,心中難過。但不拒絕你,只能離開玉壺仙宗。這可如何是好?
黃壤暗自焦心。
而監正大人頓了一頓,賣足了關子,方問:「請問阿壤姑娘,這傀儡對戰,感受如何?」
啊?黃壤看了一眼謝紅塵,又掃了一眼謝靈璧,見二人神情凝重,她頓時一頭霧水。
但問題還是要答的。她只得道:「對練流暢,招式拆解十分詳細。實乃……天人之作。」她如實道。
監正大人微微頷首,轉而向謝靈璧和謝紅塵問道:「看來,阿壤姑娘對這傀儡十分滿意。靈璧老祖、謝宗主,你二人難道還覺得四萬萬靈石不值嗎?」
……什麼?
黃壤聽得更糊塗了。
而監正大人端起旁邊的茶盞,輕抿了一口,道:「玉壺仙宗乃第一仙門,這麼一點靈石,也著實是微不足道。二位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黃壤算是聽明白了——他想將這傀儡賣給玉壺仙宗!
……
監正大人不緊不慢地飲著茶,謝靈璧和謝紅塵面色都極為難看。
這事兒應下吧,四萬萬靈石,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而且玉壺仙宗向司天監買入對戰傀儡,或多或少都讓人覺得司天監得臉。
不應吧,這傀儡在玉壺仙宗擱了月餘。如此貴重之物,白白送來,確實惹人猜測非議。
他這敲鑼打鼓、人盡皆知的,讓世人知道,恐怕還道是玉壺仙宗出不起這錢。
反觀監正大人,倒是極為悠閒,他輕聲道:「二位若是手頭緊,倒也不必為難。這傀儡原就是送給阿壤姑娘試用的,不過月餘,就算是收回,也無人會覺得玉壺仙宗是白佔便宜。」
謝靈璧素來最重體面,聞言更是面色鐵青。
監正大人一見,心中一陣舒爽。
謝紅塵面沉似水,半晌才道:「四萬萬靈石,並非大事。監正何必擠兌?」
第一秋聞言,輕笑一聲,道:「謝宗主說得是,那稍後我便派人過來,我們簽訂契約。此後每半年,司天監會派人過來維護一次。」
他走到謝紅塵面前,與其對視。
「承蒙謝宗主垂愛,它也定會不遺餘力,替宗主教化弟子的。」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又想起謝紅塵那一句——曳雲殿的門永遠為你敞開。
然後呢,黃壤還回了一句:「師尊對弟子的好,弟子都知道的。」
哼,心裡更酸了。
謝宗主與他對視,二人目光中似要迸出火花。
還是謝靈璧道:「夠了!小小傀儡,也值得你如此興師動眾?」他起身,又看了黃壤一眼,道:「以後不要什麼不清不楚的東西都收入仙宗。」
他出言便是責備,黃壤毫不在意,立刻道:「弟子謹記老祖教誨。」
謝靈璧這才又盯了第一秋一眼,拂袖而去。
監正大人自然也不用多留了,他對著謝紅塵拱手道:「既然事情商定,那本座也告辭了。謝宗主不必遠送。」
謝紅塵壓根不想理他,更別說送他了。
而監正的臉皮向來厚實,他轉而對黃壤道:「阿壤姑娘送一送,也便是了。」
黃壤正要應下,謝紅塵開口道:「監正親自前來,還是由本宗主親自相送得好。」
監正大人不陰不陽,道:「那真是勞煩宗主了。」
黃壤就看著這兩個人,並肩出了曳雲殿。
——謝紅塵要送回對戰傀儡,他就厚著臉皮跑過來,索性軟硬兼施,以試用為由,迫著謝紅塵和謝靈璧買下這傀儡。
既送了禮,還能把成本撈回去。
真白嫖大師,不服不行。
而此時,監正大人同謝宗主並肩而行。
二人平素雖說不上交好,但好歹面上也過得去。偏生今日,竟是連一字交談也無。
監正大人也是奇怪——真要說起來,這謝紅塵也算是半個老丈人般的人物。他本應極力交好才是。
但為何總是心中生厭?!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4:15
第五十五章 破繭
玉壺仙宗花了四萬萬靈石,得了這對戰傀儡。
謝紅塵雖然嘴上不說,但卻司天監卻是好感為零。他命謝紹沖將這傀儡搬到演武場,用作弟子對練。
初時,大家並不以為意。
一個傀儡而已,畢竟是死物。能有何用?
謝紹沖、聶青藍、謝笠等人對著這個大傢伙,也是十分看不上眼。
無奈宗門畢竟花了大價錢,總不能買回來一堆破銅爛鐵。
謝紹沖站在傀儡面前,對著聶青藍道:「試試吧。」
聶青藍取了那青銅鑰匙,將其插入傀儡耳孔。三人並不報以希望,倒是其他弟子十分感興趣,遠遠圍觀。
——四萬萬靈石。誰見過?
看個熱鬧也行啊。
聶青藍踮起腳尖,擰動著青銅鑰匙。轉了一圈,無什反應,於是他又轉了一圈,隨後,再轉了一圈。
「這玩意兒莫不是壞了?」他這句話剛一出口,那傀儡一拳揍在他右腮。動作快得他來不及反應!
砰地一聲,聶青藍只覺眼前金星亂冒,他以手捂臉,而傀儡的第二拳已經緊接著揮來。
謝紹沖和謝笠被拳風一掃,也是唬了一跳,飛快地閃到一邊。
於是聶青藍就被傀儡……追打。
謝紹沖先時還抱臂而觀,但隨後,他臉上神情漸漸凝固。
——這傀儡出招,居然經過十分精密的分解。並不是他們想像的那般死板生硬。
聶青藍畢竟是謝紅塵的大弟子,他幾次躲閃之後,也開始和傀儡對招。而這傀儡居然能和他打得有模有樣。
周圍議論聲低微下去,是其他弟子看得入了神,不再說話。
謝紹沖盯著演武場,漸漸地他發覺——宗門這四萬萬靈石,恐怕花得不太冤。
而曳雲殿,黃壤正由謝紅塵親自傳授功法。
曳雲殿內院有個小的演武場,專門供宗主練功或者授課所用。
謝紅塵坐在旁邊的石案前,面前一盞清茶,手裡翻看著一本古老的劍譜。
而黃壤在場中練劍,她的劍依然霸道凌厲,週遭梧桐被她劍氣所激,落葉飄飛。
謝紅塵偶爾抬頭看她,便見飛葉如花,而美人舞劍,端莊豔烈。
他取來紙筆,以筆蘸墨,本想要創幾句劍訣,然而落筆卻成畫。
黃壤因在他跟前,本就極注重一招一式姿態之美。
謝紅塵筆下梧桐落葉,散如飛花。唯獨中間缺了舞劍之人。
他畢竟是為人師表,私下畫女弟子之小像,若傳將出去,旁人會作何猜想?
筆墨到此,便是不可繼續。
他抬起頭,見午後的陽光散如碎金,桐葉飄零,佳人執劍,如武似舞。他輕抿香茗,這片刻清靜,已是最好的光陰。
謝紹沖進來的時候,便看見這樣一副畫面。
演武場很小,平素最多用於二人對練。場邊一棵梧桐綠意盎然。而樹下,黃壤舞劍,謝紅塵坐在場外石案邊,手握茶盞,注視場中。
佳人如畫,這場景便有了那麼幾分旖旎。
當然,謝紹沖絕對信任謝紅塵的人品。他相信謝紅塵對自己唯一的女弟子只有舐犢之情。他徑直入內,道:「宗主。」
謝紅塵面無表情,然手中茶盞裡,琥珀色的茶湯卻起了一絲漣漪。
他輕輕擱下茶盞,不著痕跡地收起案上丹青,問:「什麼事?」
謝紹沖施禮道:「方才我同青藍、阿笠測試了那尊對戰傀儡。」
謝紅塵嗯了一聲,問:「結果如何?」
謝紹沖神情凝重,道:「物有所值。」
謝紅塵微怔,眉峰輕輕皺起。謝紹沖說:「此物戰力分三等,甲等戰力乃劍陣所用,需要多人對戰。乙級可供青藍和阿笠之流對練,丙級則適合初級弟子。我看其上的機括,大約還有許多作用,還需一一試過才能知曉。」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做了最終陳述:「第一秋此人確有才華。擁有這樣的對戰傀儡,也難怪這幾年,司天監初階弟子增長迅猛。」
謝紅塵站起身來,隨手將方才所畫的丹青揉成一團。他五指鬆開,那紙頁便如齏粉,隨風而散。
「去看看。」他當先走出曳雲殿,卻不忘叮囑黃壤,「繼續練劍,待吾回來。」
黃壤答應一聲,謝紹沖掃了一眼她的劍招,只覺得謝紅塵對她確實格外關照。
但說到底,黃壤奪取了新秀弟子試藝的頭名。謝紅塵格外看重些,似乎也無可厚非。
演武場上,謝紅塵親自與這傀儡對戰。
這傀儡雖然武力超強,但也經不住他這樣的修為。很快這大傢伙就處處受制,無法施展。
聶青藍說:「宗主修為深厚,司天監這超甲級傀儡,實在不堪一擊。」
其他弟子亦紛紛應和,一時之間,好像那司天監真的也無什了不起。
謝紅塵一邊與傀儡對戰,一邊輕鬆調高了它的戰力等級。而那傀儡本來就沒有修為,單純以招式、力量和速度應變,在他手上便如小兒玩物一般。
仙門第一劍仙此刻手中無劍,但他身姿飄逸,招式之靈秀,以輕撥重,便使得這傀儡看上去十分笨重呆傻。
諸弟子方才心中的震動,此刻被自家宗主撫平。
謝紅塵在對戰中直接擰動鑰匙,將對戰難度從丙調到乙,最後調到甲,他將三級戰力全部試過。正是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鷂兮若流風之回雪。
玉壺仙宗所有弟子都放鬆下來,有人道:「司天監就這點斤兩,也敢在我們宗主面前班門弄斧,真是可笑。」
此言一出,其他弟子紛紛附和。
傀儡攻勢越來越快,但確實不能與這位仙門第一劍仙匹敵。謝紅塵仍未出劍,他凝神聚力,掌風將對戰傀儡推至演武場一角。
那傀儡失了目標,只得呆呆站立。
謝紅塵回身,他單手背到身後,衣白若雪、面容清冷:「此傀儡戰力不凡,並無可笑之處。」
一眾弟子瞬間安靜下來,謝紅塵掃視眾人,道:「玉壺仙宗立派以來,一直注重修行。問道之心,強於武道。是以不提倡傀儡對戰。但司天監隸屬朝廷,身在凡世。其差吏大多凡人出身,並無問道之資。此對戰傀儡,能夠迅速培育其門中差吏,測試劍陣、提升基礎戰力。司天監斥巨資鑄造此物,確有必要。」
他即便是評價對手,也是字字坦蕩,不偏不倚:「環境不同,應對有別,汝等面對巧思奇想,當心存敬畏,不該輕視。」
「宗主教誨,吾等銘記於心。」諸弟子收起了笑容,肅然道。
謝紅塵這才點點頭,他重又看向角落裡正尋找對手的傀儡,忽然對謝紹沖道:「再過數十年,司天監戰力將十分可觀。」
謝紹沖點點頭,說:「如果宗主擔憂,我們可以向他再買入傀儡。」
謝紅塵看向他,他說:「這第一秋對我們阿壤好像頗有好感。只要阿壤開口,說不定……」
「不需要。」謝紅塵冷冷拒絕。
「?」謝紹沖一頭霧水。但很快,他也反應過來,說:「也是。堂堂玉壺仙宗,哪有讓一個女弟子出面要人情的道理。是我思慮不周了。」
謝紅塵不再提及此事,只是道:「這傀儡既然已經買入,就莫要閒置。召集門下弟子,安排對戰。若有不足,也要及時讓司天監派人處理。」他掃視了一眼那高大的傢伙,雖然言語公正,心上卻難掩不快。
謝紹沖欠身道:「是。」
這幾日,黃壤並沒能見到這傀儡。
她每日裡都留在曳雲殿練功,謝紅塵但凡得空,便會悉心指點。若是一般師徒,弟子如此美貌,日日相伴,恐怕早就傳出了什麼謠言。
但謝紅塵沒有。
謝紅塵自拜入謝靈璧門下,一直到出任宗主之位至今,沒有任何品行瑕疵的流言。
這麼樣的一個人,高潔如月,他能有什麼私心呢?
是以,玉壺仙宗一切如常。
只有謝紅塵自己知道,他想見她。
傍晚時分,黃壤是會離開的。
她走之後,整個曳雲殿便都陷入了沉默。謝紅塵重鋪紙筆,許久之後,他低下頭,發現自己筆下的畫。仍是梧桐葉落,散如飛花。
而花下美人舞劍,顧盼生姿。
他終於還是將她入了畫。而這心思卻不可對外人言。他有心將畫毀去,然而思慮半晌,卻只是捲起來,收進了自己的儲物法寶裡。
黃壤從曳雲殿出來,經過外面的演武場,便見那傀儡站在角落裡。
此時諸弟子已經散去,偌大的演武場,只有它孤伶伶地站立。
黃壤雖然在曳雲殿練了一日的劍,但她如今的體質已經提升太多。再加上畢竟土妖出身,也沒那麼容易疲倦。
——身為玉壺仙宗第一卷王,她可不會輕易休息。
她來到傀儡面前,擰動青銅鑰匙,抽出那把「一枝獨秀」的寶劍,繼續同它對戰。
點翠峰山腰,謝紹沖由此經過,不由駐足而觀——這丫頭為何如此用功?
他想不明白。
黃壤的種種表現,看起來就像個武痴。
但其實她又並不熱愛武道。她每一天都學得極為痛苦,咬牙切齒,卻絕不懈怠。
像是……有什麼目的逼迫著她,不能鬆懈一樣。
司天監。
監正帶著四萬萬靈石,並沒有使用傳送法符,所以到達上京已經是夜晚。
——三千靈石的傳送法符,監正大人不到必要之時,也是懶得花的。
此時的司天監,官員們已經散衙,四司只有守衛值夜。
監正大人忙了一天,有些疲倦。他洗了個澡,就想上榻睡覺。他雖然被虺蛇血改變了體質,但凡人身軀,對休息有著不可解的執念。
偶爾小憇一下,真是身心舒暢。
但壞就壞在,監正大人將要上榻休息時,看了一眼九曲靈瞳。
演武場上,天雖然黑透,但四周有法寶「照月」的輝光,仍可視物。
——若沒有這樣的光線,黃壤只怕也是不來的。
而現在,她正跟傀儡對戰。
傀儡的戰力是丙等,她摸索了好些日子,竟然也能跟它打得有來有往,像模像樣。
監正大人看了一陣,忽而深深嘆氣,打消了休息的念頭。
他重新換上一身勁裝,又看了一眼九曲靈瞳,認命地嘆了一口氣。他一路來到白虎司的練功場,打開一個傀儡,開始對戰。
虺蛇血被他內力催動,他臉頰之上漸漸現出金色的蛇紋。整個練功場都彌漫著灰色的毒霧。
次日,李祿等人上衙時,就見自家監正已經出了一身汗。
他抽出絲絹,擦了一下額頭。李祿等人已經急著上頭,清理練功場的蛇毒。
這蛇毒見不得血,若不清除,其他弟子有個受傷流血什麼的,只怕就要命喪當場。
而白虎司的差役們來得早,他們雖然身有官職,但跟普通差役畢竟是不同的。
司天監用於個人對戰的小傀儡很多,白虎司少監也早早來到練功場,準備開始一天的訓練。
於是演武場上,早到的差吏們開始了與傀儡的對練。
這些傀儡的招式便相對簡單和套路,但謝紅塵說得不錯,對於這些凡人,他們並沒有漫長的時間用以修煉。
問道這兩個字,更是太過遙遠。
這些差官,只要擁有一定的身手,再加上護身的法寶,能夠處理民間百姓遇到的疑難雜事便好。
所以這些對戰傀儡的招式雖然簡單粗暴,卻很實用。
監正大人在練功場旁邊站了一陣,一邊擦汗,一邊看手下差役練功。
白虎司少監談奇正挨個糾錯,一切都井然有序。
遙遠的天邊燃起一團金紅,太陽撕開朝霞,從雲層中探出紅紅的臉蛋。
監正大人沐浴霞光,心思卻落在了千里之外的玉壺仙宗。
不知道此刻她歇下了沒有。
他想得出神,冷不丁身後有人道:「哎呀,孫閣老,您怎麼來了?」
第一秋回身,就看見了孫諫忠孫老大人。他是當朝首輔重臣,年勢已高,頭髮花白,但精神矍鑠。他疾步入內,身後的長隨簡直要跟不上他的腳步。
「今日是吹的什麼風,老大人竟然親自登門。」第一秋不冷不熱。只因這孫閣老,對師問魚成立司天監抵禦仙門一事,一直十分反對。
他十九入仕,一直瞧司天監不順眼。
平日裡更是頻頻縮減司天監的用度,與第一秋也十分的不對付。
此時他看著練功場上揮汗如雨的差吏們,也是冷哼一聲,說:「今日陛下又未臨朝,監正大人也不入朝議。本官有事同監正商議,可不只有自行上門了?」
他語帶不滿,因為第一秋雖然也是朝廷官員,卻從不上朝。
第一秋也不在意,師問魚為求長生,修建圓融塔,改年號成元。
從成元初年開始,他就長居圓融塔,很少臨朝。
而司天監雖說隸屬朝廷,卻更類似仙門,並沒有時間處理朝堂之事。所以司天監只有青龍司少監白輕雲一人上朝。
平時也由他負責與朝廷各部對接。
因此白輕雲這個人,再油滑不過。
朝中沒幾個人願意同他打交道。
孫閣老顯然也不例外,他接著道:「今日福公公送來一副丹方,要司監天協助煉丹。白輕雲不願傳話,本官便親自過來告訴監正。」
說話間,他自袖中取出那張丹方,遞給第一秋。
第一秋接在手裡,細細一看,已是眉頭緊皺,也瞬間知道了白輕雲為何推脫。
這丹方消耗甚巨,朝廷能撥給司天監多少銀子?
孫閣老臉上皺紋條條,這讓他顯得極為威嚴,他說:「朝廷的境況,你並非不知。陛下連年修仙,司天監更是養著一群不仙不凡之人,國庫連年空虛,入不敷出。這一副丹方的銀子,國庫只能撥五分之一。剩下的,要你們司天監自己想辦法!」
第一秋還沒說話,孫閣老緊接著又道:「聽說監正大人向玉壺仙宗售出一尊傀儡,得靈石四萬萬。正好可以用來替陛下煉丹。想來監正既為人臣,又為人子,當無異議才是。」
說完,他轉身離開。
「孫閣老也太過分了吧!」談奇不由怒道,「陛下的旨意,憑什麼……」
「好了。」第一秋阻住他,道:「繼續練功。」
談奇這樣的人,也終是怒火中燒了:「這些年朝廷一共才撥給司天監多少銀子?如今他倒是好意思……」
第一秋輕聲道:「夠了。」
孫閣老大步走出司天監,他身後的長隨連忙跟上,想要攙扶,卻被他推開。
一直等到出了司天監的大門,孫閣老方長籲一口氣。
他身後的長隨連忙命轎夫過來,孫閣老心頭窩著火,轉頭又看了一眼司天監的門頭,喃喃道:「好好的一群人,非要修什麼仙。到頭來不仙不凡的,畫虎類貓,只苦了江山黎民。」
長隨扶著他上轎,輕聲說:「其實這些年,監正大人也不容易。朝廷的錢款批下不去,他養著四司這眾多官吏,聽說連私宅都沒有一座。」
孫閣老氣道:「你倒是會替他說話!」
那長隨笑一笑,道:「不瞞大人,小人父親年輕時在戰場上傷了腿,多年不能行走了。十幾年前陛下派監正大人撫慰老兵,監正大人見他情況,便為他做了一雙假腿。」
孫閣老第一次聽說這事,問:「假腿?」
那長隨說:「正是。先前小人也將信將疑,但後來父親確實行走無礙。其實當時的監正,年不過十五。小人全家一直感念他的恩德,這些年小人又有幸跟隨大人左右,偶爾見些世面,是以總能看到些他的好處。」
孫閣老長嘆一聲,說:「真要說起來,老夫與他本也並無仇怨。這些年朝廷撥款,也並非有意剋扣,只是實在民生多艱。如今良種價格日漸高昂,底層百姓日子不好過。我若手頭不緊著些,誰替他們著想?」
那長隨說:「閣老心憂天下,小的自然知道的。」
孫閣老嗯了一聲,撩起轎簾,又看了司天監一眼,說:「他若實在無法,這煉丹之資,便減半撥發吧。」
長隨讚嘆:「閣老仁心,令人感佩。」
然而,第一秋也並未再找他。
只是次日,他便以兒子十週歲為由、渡劫成功為由,大發請柬。從朝廷官員到仙門好友,都請了個遍。
收到請柬的人一頭霧水——這位監正大人一直住在官舍,孤家寡人一個。哪來什麼兒子?!還十週歲?
還有,十週歲渡什麼劫?
因著這份好奇,喜宴那天,大家還是紛紛趕至。
人若來了,禮金自然是少不了的。
監正大人也並不客氣,若是發現來人禮隨得少了,還會陰陽怪氣地挖苦幾句。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哪受得了這個?
是以後面的人都學乖了,禮金也十分豐厚。
而到了宴上,面對所有人好奇的目光,監正大人終於將他的兒子帶到了眾人面前。
——一隻花花綠綠的洋辣子。
這洋辣子伙食不錯,吃得白白胖胖。
而監正大人為了延長它的壽命,也天天餵牠一些靈丹。如今它膘肥體壯,顏色越發鮮豔。
前來作客的戶部尚書周大人問:「這是……監正愛子?」言下之意很簡單——你他媽的還生得出這個?
監正大人不緊不慢,說:「乾兒子。」
「……」眾人心中罵娘,嘴上卻也不好說什麼。
監正大人托著乾兒子,當著眾人的面寵溺地餵了它一些靈丹,托著它四處顯擺,順便收禮。
眾人吃了這虧,也只得悶頭吃飯。
而就在此時,李祿指著他手掌,說:「監正,這……」
監正大人低下頭,只見那洋辣子在他掌中結蛹,隨後破蛹而出,化為一隻綠翅金裙邊的綠刺蛾。
這過程,緩慢卻溫柔。
監正大人低頭凝視,不知不覺間,屏住了呼吸。
啊,當年她送給他的毛毛蟲,在這一刻破繭化蝶。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4:34
第五十六章 蜜餞
第一秋開始帶領朱雀司,主持煉製長生丹。
這丹藥涉及許多靈草,造價昂貴無比。而司天監收到戶部的撥款只有兩成。
戶部周尚書親自為他押送過來,白輕雲親自做交接,幾次欲言又止。
其實朝廷那撥官員,對陛下修煉一直頗有微辭。
畢竟古往今年,但凡帝王求長生,除了勞民傷財,有幾個好的?再說了,虺蛇血之事雖然隱秘,但這筆巨大的開銷,賬上可是瞞不住的。
孫閣老等人眼看著皇子、皇女被殘害,而且大量白花花的銀子水一般流進去,哪能不心生憂憤?
連帶的,他們對司天監也十分瞧不上。司天監初初成立時,第一秋年幼,而朝中並沒有修仙之人。
師問魚重金聘來李祿和鮑武,其餘人,卻是再也湊不齊。
因此選拔到此間的,全是凡人,與普通衙門的差役並無區別。
這些人有什麼戰力?
民間若真有妖邪,派他們出去也是白白送命。
故裡裡外外,沒人看得上這個什麼司天監。
孫閣老更是死死咬住每一文錢,司天監要批經費難於登天。
而第一秋上任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鑄造對戰傀儡。
當看到如此高昂的鑄造成本時,朝中諸臣大嘩,無一人讚成。
而第一秋力排眾議,一意孤行。結果是孫閣老一毛錢也不出。
最終,司天監不惜用未來五年的靈草收成,向各處提前借貸,強行鑄造了一批傀儡。為此,朝中諸臣人人跳腳、沒少參他。
但這幾年下來,司天監的戰力確實提升迅速。
這些差吏仍然不能跟玉壺仙宗相提並論,甚至連一些小宗門的實力也是望塵莫及。
但民間小邪小妖作亂,他們帶著法寶漸漸能夠處理。
以往百姓遇到這些事,只有報往仙宗,由仙長們出面相助。
這幾年開始,百姓也漸漸發現了司天監的好處。
仙宗弟子畢竟繁忙,要修煉,要問道,並不是隨時都有時間斬妖除魔。而朝廷不一樣,朝廷本就習慣於管理江山黎庶。他們有一套快速而周詳的應對辦法。
——報官可比求仙長相助容易多了。
司天監處理這些事,至少快,而且免費。
前幾年,百姓依賴仙門,甚至向仙門上供繳稅,以求庇護。一些妖族出生的世家,也並不把朝廷放在眼裡。
比如當時的息家,一直高高在上。朝廷若要同他們打交道,必是卑躬屈膝,厚禮相求。
而現在嘛,司天監戰力提升,民心在慢慢轉還。
司天監在緩慢發生著作用,但是畢竟時間有限,而耗資過巨。
朝中諸位老臣自然心急如焚。
為此,司天監其實一直很缺錢。而朝臣對這個開銷巨大,卻起效甚微的龐大署衙,怨聲載道,視其為國之禍根。
青龍司少監白輕雲清點著這批銀子,戶部尚書周大人看著這明晃晃的雪花銀,冷笑著道:「你們這司天監可真是一頭吞金巨獸,又是虺蛇血、又是對戰傀儡的。真是生怕國庫豐盈、百姓富足啊。」
白輕雲仍是命人仔細清點,這些年他沒少受朝臣擠兌,也不以為意。
是以他隨口道:「周尚書真是憂國憂民,下官上次聽周尚書這麼說話,還是在上次。」
周尚書心頭火起,揶揄道:「你們司天監都是修仙之人,修仙之人不是應該不染塵俗嘛?偏偏今日也要錢,明日求撥款,日日沒個消停。看來司天監即便是修仙,也是處處柴米油鹽啊。人家仙門是求正果,你們莫不是修成俗仙?」
白輕雲本是個出了名的好性子,此時他掃一眼周尚書,道:「來人,把周尚書的話原話記錄在冊。明日隨長生丹的進度一起,轉呈陛下。」
周尚書心中一驚,這才猛然想起,這筆銀子,可是為陛下煉丹所用。
他連忙把嘴閉上,而白輕雲只是笑道:「也好讓陛下知道,周尚書是一心祈祝陛下修成……修成什麼來著?」
周尚書咳嗽一聲,轉而道:「本官還有要事,白大人還是速速清點吧。」
一直等到銀子清點完畢,白輕雲這才將銀子一路運往庫房。
庫房裡,第一秋也正在查看賬薄。
白輕雲此時方才盡顯憂色,道:「監正。」
第一秋嗯了一聲,不再說話。白輕雲忍了又忍,終於說:「這長生丹花費如此巨大,監正實在應該再跟孫閣老磨一磨。司天監連年欠債,戶部袖手旁觀,也不是個辦法。」
第一秋又翻了一頁賬薄,說:「本座知道。但是虺蛇血一事,已經令朝廷傷筋動骨,如今又要煉製長生丹,也難怪他們著急。」
白輕雲氣道:「那虺蛇血難道是什麼好東西?這樣的花銷,司天監只是過了個賬,可曾見到一文錢?」
第一秋說:「話雖如此,但難度你要他們去陛下面前抱怨不成?」
白輕雲長嘆一聲,說:「那麼,下官便將先前玉壺仙宗兌付的靈石和監正大人乾兒子十週歲的禮金,一併劃撥到長生丹的煉製之中了?」
第一秋皺眉,道:「需要留給本官一萬萬……」他略一猶豫,更正道:「折半吧。」
就是這麼一句話,已經足夠令白輕雲驚奇。
第一秋此人,從小熱衷於手作。
除此之外,他不愛錢財,不愛女色。
多年來連私宅也沒有一座,一直住在單身官吏的官舍中。便是衣衫也不多添一件。他的薪俸,多年來一直在賬上,就沒動過。
如今突然要留下如此之多的錢財,不奇怪麼?
白輕雲道:「是,走公賬嗎?」
誰料,第一秋卻道:「私賬。」
白輕雲大為震驚。
時日匆匆,這一天,正到了玉壺仙宗的對戰傀儡需要維護的日子。
謝紹沖提前便向司天監去了信——畢竟四萬萬靈石的傢伙,還是需要愛惜。
一大早,所有弟子便自發將這傀儡擦乾淨。
半年下來,大家已經習慣把它當成珍稀法寶一般愛惜。
這個大傢伙如同一位師兄,任何時候,只有擰動鑰匙,它就不厭其煩地同這些仙門弟子對戰切磋。時間久了,大家漸漸也有了感情。
每每看見它,還會打個招呼。
等到將它擦得油光瓦亮,諸弟子便一同等待司天監的人過來維護。
可誰也不知道,他們等到了誰!
當監正大人一身紫色官服,外繫黑色披風出現在玉壺仙宗山門之外的時候,所有人都目光怪異。
謝紹沖原本還打算派個弟子接應,但一聽這事,只得匆匆前去山門,親自迎接。
名門大派,禮數還是得周到的。
他領著第一秋向點翠峰行來的時候,諸弟子目光皆十分怪異。
不過維護一個傀儡,第一秋竟然親自前來。
你這監正可真是哪裡需要哪裡搬啊!謝紹沖欲問又止。
但監正大人一臉坦然,他熟門熟路地來到演武場,從儲物法寶裡掏出各種奇奇怪怪的工具,將傀儡的外殼打開。
這對戰傀儡使用靈石和法陣驅動,內裡復雜無比。
仙門弟子與這「傀儡師兄」相處了半年多,哪能不好奇它的盧山真面目?
故而一大群弟子都圍過來,瞧個熱鬧。
但饒是他們有心理準備,一看到裡面的各種機括、法陣、齒輪等,還是忍不住揉起了太陽穴。
這玩意兒,真是人能鑄造出來的嗎?
大家圍著監正大人,而監正大人對這傀儡熟悉掌紋。
他對這傀儡進行除塵,齒輪也要處處潤滑,一些磨損的關節還需修復和更換。巨大的傀儡低著頭,安靜地站立,顯得十分恭謹溫順。
一旁,謝紹沖覺得諸弟子這般圍聚十分不好——真是一臉沒有見過世面的樣子。
但他沒有驅趕——他也想看。
諸弟子修法練功多年,也曾學過鑄練法器。
但是這樣的東西,顯然是超出了他們的理解範疇。
「是劍術法陣!」有弟子指著裡面一處刻滿符文的法陣,道。
其他弟子恨不得把眼珠子黏上去看,一時之間,眾人嘖嘖驚嘆。
這還真是……有點丟人。又有點……震撼。謝紹沖感嘆。
其他弟子何嘗不是這般想?
從前大家提起司天監,哪會當仙門看?只覺得不過一群衙役罷了。
後來得了這傀儡,大家雖然讚嘆其驚巧,但也不過是個法寶。及至如今看見內裡構造,方覺得智力被按在地上摩擦。
原來那些符咒、法文,還能這麼用?
一群仙門弟子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而監正大人並不阻止眾人的圍觀,他一邊拆解傀儡,一邊說:「每日監督弟子練功,很辛苦吧?」
「什麼?」謝紹沖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竟然是在同自己說話。
到了此刻,哪怕是謝紹沖心中也多了幾分復雜滋味。他突然想到謝紅塵的那個詞——敬畏。
但緊接著,監正大人的話就讓他更敬畏了。
他說:「這雙眼睛,本座可以為你們更換為九曲靈瞳。啊,當然,玉壺仙宗的洞世之目亦可。」他嘴角微揚,補充道:「只要那麼少少的一點靈石。」
謝紹沖在當時,並沒有察覺這將會是個大坑。
他問:「直接將洞世之目裝入這傀儡雙瞳?」
監正大人道:「自然。否則本座司天監差役無數,如果人人都要有人指點才能練功,我這監正,豈不得掰成好幾塊去用?」
這話真是充滿了吸引力。
謝紹沖說:「多少靈石?」
監正大人豎起一根手指,謝紹沖驚駭:「一萬萬?」
「不至於不至於。」監正大人忙安慰道,「一千萬即可。」
相比這傀儡的總價,一千萬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謝紹沖說:「我要回稟宗主和老祖,由他們定奪。」
「理所應當。」監正大人並不催促,「本座等得。」
謝紹沖知道第一秋來一趟不容易,而這個提議又實在誘人。他只得匆匆趕往曳雲殿,向謝紅塵請示。
而就在此時,黃壤一路下了點翠峰,準備去往祈露台。
她每日裡也就住所、曳雲殿、祈露台這三點一線。
經過演武場時,老遠她便看見那傀儡四周圍了一大波人。
往日裡也沒這麼熱鬧。黃壤起了興趣,也跟著擠過來。
隨後,她一眼就看見了那身熟悉的紫袍。
黃壤站在諸弟子之後,看他用除塵法寶一一清理傀儡之中零部件的灰塵。
一種溫暖的欣喜油然而生。
這對戰傀儡,他想必早已拆裝過無數回。那些部件再如何復雜,他甚至都不用多看一眼。
「監正大人,這劍陣是否可以重新寫入?」旁邊有弟子指著傀儡胸口的法陣圖,問。
監正大人也不迴避,道:「這是自然。任何劍陣、招式,只要刻入這胸板之中,傀儡就能演練對招。」他指指那塊胸板。
諸弟子頓時興趣大增,有人問:「這麼說,這傀儡師兄還能學習新的劍招?」
監正大人點點頭:「可以這麼說。但胸板只能同時插入十二片。也就是說……」他回過頭,驀地看見人群之後,站著一個熟悉的人。
黃壤身穿著淺金色練功服,頭髮高高紮起。第一秋一眼就看見了她的髮帶,正是一串紅豔豔的珊瑚珠繩。
監正大人如被陽光照耀,心頭舒暢,他招招手,道:「阿壤姑娘若是想看,何不上前來?」
黃壤於是擠過周圍的弟子,站到了他的身邊。她不想看傀儡,但卻想看這個拆解傀儡的人。
她和第一秋之間的話其實很少,於是也極少看到他侃侃而談的模樣。
而此刻,他耐心而細致地講解這傀儡的關節銜結、靈石驅動等等。
溫潤細心,如師如友。
旁邊有弟子問:「監正大人,我……可以摸摸嗎?」
監正大人道:「自然。」
他起身,讓出一點位置,手上還有明顯的油污。黃壤抽出絲絹,遞到他手上。他卻不接。他注視黃壤,輕聲道:「阿壤姑娘的絲絹,不可髒污。本座還是……」
他隨手抓過一個仙宗弟子,在對方衣衫上擦了擦雙手。
諸人:「……」
一眾弟子開始好奇地觸摸傀儡體內的部件,周圍一片驚嘆之聲。
而監正大人注視著面前的黃壤,目似星辰。黃壤微笑回應他的目光,似有太多話想說,但臨到嘴邊,又歸於無言。
眾目睽睽之下,二人只能客氣疏離,便是想要靠近些,也是不能。
但監正大人畢竟還是多智。
他說:「說起來,在下還有些傀儡可用於耕種。聽說阿壤姑娘接掌了黃家,不知是否需要?正好在下這次過來,為阿壤姑娘帶了一個。」
話落,他指尖微彈。他腰間的儲物法寶,顯然十分稀有。
隨他指尖施法,另一個傀儡出現在眾人眼前。這傀儡相比那尊超甲級對戰傀儡,要瘦小一些。不過一個成年人的體形。
監正大人道:「此物若用於耕種,想必能輕鬆許多。」
黃壤曉得他是想單獨說話,隨口道:「竟有此物嗎?我在玉壺仙宗有一塊農田,若監正不嫌棄,不如帶它過去一試功用,如何?」
此舉正合心意,監正大人微笑道:「阿壤姑娘開口,在下自是無有不應的。」
說話間,他掏出一把白銀鑰匙,插入傀儡右邊的耳邊,在傀儡耳孔中輕輕一撥。
那傀儡抬起頭來,如有靈識一般,隨他行走。
呃……原來這東西可以自己行走。黃壤瞬間想到了當初這個大傢伙是怎麼被搬進她家的。
二人一前一後,一路上到祈露台。
那傀儡跟隨其後,行走竟然十分流暢。
其餘弟子還在演武場研究那尊對戰傀儡,並無人跟來。
祈露台的良種長勢極好,整個農田裡油油綠綠的一片。
黃壤說:「它真能耕地?不過你別指望我能出幾萬萬靈石,我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
她說著話,回過身,看見第一秋伸出手掌。
在他掌中,一隻綠翅金裙邊的綠刺蛾扇動著翅膀,它繞著黃壤飛了幾圈,最後停在她鬢邊。
「這是什麼?」黃壤不解,她伸出手去,那綠刺蛾便落到她掌心,還轉了個圈。
監正大人說:「就在幾個月前,我為它舉辦了十週歲生日宴。」
「你乾兒子!」他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黃壤當然聽說了。好半天,她突然反應過來,將掌中蛾舉到眼前:「這,莫不是那隻洋辣子?!」
第一秋沒有回答,黃壤高興起來:「我以為你早扔了。」
那綠刺蛾聞言,頓時一陣傷心。它飛回第一秋掌心,兩個翅膀一伸,抱住頭,再也不動了。
黃壤驚愕:「它……能聽得懂話了?」後面的話,她說得極為小聲,幾乎只剩唇形。
第一秋點了點頭。
黃壤立刻眉毛一豎,說:「你若敢扔了它,我非找你拚命不可。這隻洋辣子與我有緣,當初我一見它,便覺得它顏色鮮亮,頗有靈氣。想當年呀,多少洋辣子趴在樹上,我一眼就看中了它。簡直是萬裡挑一。」
她走到第一秋身邊,湊到他耳邊,對著他掌中蛾,小聲說話:「我可喜歡它了,它又乖又聽話,每日時陪我讀書練功……」
那綠刺蛾慢慢張開翅膀,開心地振了振翅,又飛到黃壤鬢邊,輕輕地蹭她。
果然,甜言蜜語這東西,就算是一隻蟲子或者蛾子,也是經不住的啊。
黃壤伸出指尖,任由它飛落停留。
「你真漂亮呀……我是不可能看錯蟲的!」她繼續灌著迷魂湯,聲音得溫柔能夠擠出蜜來。
綠刺蛾使勁往她懷裡蹭——這一刻,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
果然,還是低智力的蟲好騙。
黃壤用指尖托著它,一路來到白露池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一邊溫言軟語地同它說話。
第一秋沒有打斷她,他只是從儲物法寶裡抱出一個紙包,隨手遞過去。
「什麼東西?」黃壤接過來,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滿滿當當,裝著一袋蜜餞果子。
監正大人隨口說:「上京有一家蜜餞果子鋪,特別有名。我今日出京之時恰巧路過,便帶了些。」
啊……啊。黃壤臉上笑容漸漸收起,她取出一顆果子,輕輕放進嘴裡。
甜味和果香在舌尖散開,眸子裡卻升起一層霧氣。
「不喜歡嗎?」第一秋問。
黃壤搖了搖頭,因為喉間酸軟,並不敢作答。
而監正大人也不在意,他開始介紹自己的傀儡。
「這傀儡是個丙級對戰傀儡,」似乎怕黃壤嫌棄,他忙解釋道,「但我做了一些改良。它裡面的胸片記錄的招式,多出自謝靈璧。你若要戰勝他,瞭解他的招式便很有必要。」
他招招手,那傀儡便來到他身邊。他說:「裡面的胸片,我會不定時做了送過來。山下那尊傀儡在演武場,耳目眾多,你也用不上幾回。這個便可以放在祈露台,等你得空時,餵招對戰。平時幹些簡單的農活也是可以,不過可能不太靈活……」
說到這裡,他眉峰皺起,有些內疚。
因為長生丹的事,他眼下再沒有多餘的經費可以完善這尊傀儡。
這是他目前能改良的極限了。
他說:「不過你不用擔心,裡面的胸片約摸可以供你用上半年。半年之後,我定會再想辦法……」
他字字認真,可黃壤其實根本沒有在聽。
她又含了一顆蜜餞果子,那隻洋辣子所化的綠刺蛾在她鬢邊顫顫巍巍,似寶石,似珠花。而她滿心滿眼,只有面前這個人。
——這狗東西,他怎麼能這麼好呢?
怎麼辦,好想把他搞到手!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4:50
第五十七章 倫常
監正大人顯然並不知眼前女子的想法,他解釋完傀儡的用途,便讓它試著去耕種。
傀儡用桶從白露池裡打了水,前去澆地。
果然是行動不夠流暢,監正大人正在思索改良之法,不時看見地上有搓皺的紙團。
終於他隨手撿了一個,打開一看,這張皺巴巴的紙上寫著:「自上次再遇阿壤姑娘,在下食不下嚥、思之如狂……」
「……」這竟然是一封情書!
監正大人越看越酸,黃壤一抬頭看見,忙道:「外門游學的小師弟們鬧著玩呢。」
「嗯。」監正大人不動聲色地將紙團重新搓皺,扔到一邊。
然後他打開傀儡胸前的蓋板,取出胸板,思索一陣,做了一點小小的修改。
二人在祈露台這些時候,謝紹沖和謝紅塵也來到演武場。
那尊巨大的傀儡胸蓋仍被打開,有不少弟子正在觀摩。謝紅塵掃了一眼,並不見第一秋,遂看向謝紹沖。謝紹沖忙問:「監正何在?」
諸弟子忙道:「監正大人說帶了農耕的傀儡,便帶著阿壤姑娘前往祈露台試用了。」
這句話一出,謝紹沖就見謝紅塵眉峰微皺。
他忙說:「阿壤乃是黃家家主,對農耕傀儡感興趣也並不奇怪。我去祈露台看看。」
然而謝紅塵卻道:「不必。」
說完,他當先而行,竟是自己向祈露台去了。
謝紹沖跟在他身後,心覺奇怪。其實黃壤雖是女子,但仙門的男女之防也並不似凡間那樣嚴苛。她是謝紅塵的弟子,而且修煉刻苦,天資也不差。
早晚會是仙門獨當一面的人物。
這麼樣的一個人,是男是女其實不重要。
並不存在嬌養一說。
但謝紅塵對她的保護,未免太過了。
他經常留她在曳雲殿內練功,曳雲殿的演武場幾乎是她一人使用。而今她不過是和第一秋去了祈露台,且只是試用傀儡,何至於緊張至此?
謝紹沖雖是這麼想,然而自然也不會說什麼。
他跟隨謝紅塵,一路上到祈露台。不知道為什麼,這彎彎曲曲的山道,他總覺得略有幾分熟悉。
謝紅塵一路向上,很快便來到農田邊。只見黃壤坐在白露池邊的石頭上,手裡抱著一個紙袋,正悠閒地吃著小食。
而第一秋卻是帶著傀儡正嘗試耕種。
這畫面本來沒什麼,但謝紅塵卻覺得礙眼無比。
他沉聲說:「監正大人這是幹什麼?」
黃壤聞言,忙站起身來,施禮道:「師尊。」
謝紅塵嗯了一聲,下意識走到黃壤面前。第一秋見了他,也擰動白銀鑰匙,將傀儡停放到一邊。他雙手上沾了泥,於是不慌不忙地去到白露池邊。
他先洗了手,這才回身,施禮道:「謝宗主,好久不見,一向可好?」
謝紅塵冷哼一聲,目光向黃壤手中一掃,見她紙袋中,乃是蜜餞果子,不由道:「監正遠來是客,你讓客人忙碌,自己在一邊躲閒,豈不失禮?」
他話中略帶了責備,黃壤只得道:「師尊教訓得是,弟子知錯了。」
監正大人不慌不忙,說:「既然宗主都這麼說了,那麼……阿壤姑娘,你就隨本座一併耕種吧。」
「啊?」黃壤挑眉——人家好賴話你是真的聽不出來啊。
監正大人果然是聽不出來,他伸手一邀,道:「阿壤姑娘,請。」
黃壤看看謝紅塵,只得過去,監正大人為她調好傀儡,解釋道:「鑰匙只要插入右耳孔,撥一下,它就能自己澆水、鋤草……」
他引著黃壤的手去撥鑰匙,距離近得能嗅見她髮間馨香。
謝紅塵眼看二人簡直像是耳鬢廝磨的模樣,頓時臉色有些難看。
謝紹沖察覺了,心中也覺奇怪——謝紅塵可不是個喜怒形於色之人。
而謝紅塵幾步走過去,以手臂擋開黃壤,道:「既然監正大人一片熱誠,那本宗主便陪監正試用這傀儡吧。」
監正大人仍掛著一副笑臉,只是語氣有些陰陽怪氣:「也好。這傀儡本座也是先贈予阿壤姑娘試用,鑄造成本也不高。這點小錢,相信對於宗主而言,不過九牛一毛。宗主若是覺得阿壤姑娘接受在下善意不妥,不如也出資為她買下,如何?」
「……」黃壤無言。
果然,謝紅塵冷哼一聲,沒有接話。
——他又不傻,吃了上次的虧,還要再掏腰包貼補司天監。
好在監正大人也不強求,他煞有介事地為謝紅塵介紹這傀儡。當然了,只解釋了農耕的用途。
謝紅塵聽了一陣,問:「上次見面時,本宗主已經想要請教監正。若宗門有新的劍陣,這傀儡也能演練罷?」
第一秋道:「謝宗主英明!若是貴宗有意演練新的劍陣,可以將招式繪圖,送到司天監。本座會為宗主製作新的胸板。絕對價格公道。」
旁邊,謝紹沖終於明白宗門進了一個怎樣的大坑了。
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問:「那本宗門劍陣,豈不是都要洩密給監正?」
對於這個問題,監正顯然也早已想到。他說:「本座也可以提供空白胸板,宗主只要派幾個弟子學習半個月,自然可以自行繪刻。」
「果然是設想周到。」謝紅塵雖然不喜面前這個人,但也知道此舉可行。
謝紹沖只好問:「那不知這胸板造價如何呢?」
第一秋掃了一眼黃壤,道:「那就要看宗主派誰來學了。」他走到黃壤面前,眸光含笑,「若是派阿壤姑娘前來司天監,司天監蓬蓽生輝,本座自然也就不好提什麼束修了。」
那一刻,謝紅塵只想當場翻臉。
但多年素養,他終於還是壓下了火氣。只是面無表情地道:「吾之愛徒雖然聰慧,但並不擅鑄器。前來學藝者,自然另有其人。」
「那就太可惜了。」監正大人一臉遺憾,「若是別人,一千萬靈石不貴吧?至於胸板嘛,那就更便宜了。一片十萬靈石即可。」
謝紅塵冷哼一聲,道:「那麼,監正可以繼續前往演武場,修復傀儡了。」
這般語態,對於謝紅塵這麼一個溫潤如玉的人而言,已經是冷言冷語了。
偏生監正大人也不在乎,他轉身向黃壤道:「阿壤姑娘,本座先行告辭了。」
黃壤有什麼辦法?她只得回禮道:「監正請。」
她鬢間,洋辣子所化的綠刺蛾很是猶豫。它又想留在黃壤身邊,又懼怕謝紅塵——仙門第一劍仙的威懾力,不是它這隻小小的蟲子可以接受的。
它想了想,還是飛回第一秋肩頭。第一秋也由著它,隨即步下祈露台。
黃壤眼看著他消失於長階。身後,謝紅塵道:「玉壺仙宗與司天監畢竟立場有別,以後不得吾令,不准與第一秋見面。」
他這話一出,便是謝紹沖也是心中一驚。
——玉壺仙宗與司天監雖有嫌隙,但何至於此?
他暗暗看了黃壤一眼,只見黃壤也十分不解。
謝紅塵何嘗不知此言過激?
但他就是不喜歡第一秋這個人,更不喜黃壤與之相見。
是以,他也並不準備收回方才的話,只是道:「侍弄完良種,即刻回曳雲殿練功。」
原來,你也有佔有欲這東西。
黃壤心頭冷笑,面上卻仍恭謹,道:「弟子遵命。」
謝紅塵這才轉身,也步下祈露台。
謝紹沖跟在他身後,幾次有話想說,卻都沒有出口。他思索再三,撿了句折衷之言,笑著道:「阿壤雖然年輕,但早晚也是要長大的。日後宗門事務,說不得還要指著她些。宗主又何必這般管著她?」
這一句話,便已是心存試探。
而謝紅塵卻並不予以回應,他只是道:「日後第一秋再上門,由你親自接待。宗門之中,不得任由他行走。」
——這是十分不悅了。謝紹沖忙道:「是。」
點翠峰,演武場。
第一秋將這具超甲級傀儡裝好,又為它換上了玉壺仙宗的洞世之目。謝靈璧、謝紅塵和謝紹沖等人便能隨時觀察諸弟子演練,果是方便不少。
而第一秋左右一打量,果是再也不見黃壤。
他心中悵然,卻也是沒有辦法,只得就此離開。
倒是謝紹沖漸漸有些留心。
他平素不入曳雲殿,但身為謝紅塵的師弟,二人關係又好,護殿弟子並不會阻攔他進出。
這一日,他有意不經通稟,悄悄入內。
只見黃壤在殿內小小的演武場舞劍,謝紅塵仍是坐在場邊的石案前。即便是看書,偶爾也會看向場中。
謝紹沖看不出這其中是否有異,謝紅塵這個人,其實情感十分內斂。
比如謝靈璧之子謝元舒,他即使萬般厭惡,也還是會口口聲聲稱其為大哥。
謝元舒若不犯錯,他待其便與骨肉兄弟一般無二。
謝紹沖思來想去,又覺得或是自己多心。
畢竟謝紅塵什麼人間絕色沒有見過?
黃壤雖然美貌無雙,但畢竟是他的親傳弟子。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道理,他總不會不懂。
如果他真有旁的什麼心思,當初不收為徒,直接納入房中不就是了?
玉壺仙宗也並沒有禁止宗主娶妻一說。
這麼一想,謝紹沖便放下心來。
——老天保佑,仙宗可萬萬出不得什麼師徒逆倫之事。更何況還是謝紅塵……
不多久,謝紅塵果然派出了弟子前往司天監學習傀儡胸板的繪刻。
他指派了自己的弟子謝笠和謝紹沖的大弟子謝減蘭。
司天監。
監正大人命朱雀司少監朱湘將二人安排入學,心中卻堵著一口鬱氣。
來的居然不是黃壤。
監副李祿一眼看穿自家監正的心思,也忍不住勸說,道:「監正大人是不是又同謝宗主較勁了?」
「哼。」第一秋提及此人,仍是生厭。
李祿只好勸道:「監正大人若是真心喜歡阿壤姑娘,便該知道她的處境。如今她的父母已經不在了,息老爺子是她外祖父,這個您已經是得罪死了。但好在阿壤姑娘與之不親,沒什麼感情,倒也罷了。」
他細細替自家監正分析:「但謝宗主是阿壤姑娘的嫡傳師尊。阿壤姑娘隨他學藝,二人感情也深厚。您處處與之作對,也難怪謝宗主不肯讓您跟阿壤姑娘接觸。」
監正大人雖然心中不忿,但想想也是這個理。
他說:「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這個李監副就有經驗了,他說:「當初下官門下,有幾個傢伙娶親,老丈人也不同意。但是好男怕纏,好漢怕磨啊。監正還是要有些耐心,對謝宗主多加討好。否則就算阿壤姑娘藝有所成,難道出師之後,她就不認師父了不成?到時候,若監正與謝宗主針鋒相對,她也難做。」
「也是。」監正大人深以為然,道:「是本座疏忽了。」
李監副見他言語認真,也頗為欣慰:「好在如今玉壺仙宗派弟子過來游學,也算是有了個來往。這是好事。」
也虧得他這般勸慰,司天監倒也沒為謝笠和謝減蘭。
二人在朱雀司游學,雖然只是學習繪刻胸板,卻也是大開眼界。
玉壺仙宗,曳雲殿。
黃壤進來的時候,謝紅塵坐在書案邊,正繪製一座劍陣圖。黃壤也沒向他施禮,只是裝了點水,去澆他案頭的蘭花。
謝紅塵沒有拒絕,事實上,他很喜歡黃壤無聲的親暱。
黃壤澆完花,又為了他烹了一盞茶。
謝紅塵貌似繪製著劍陣圖,然而卻被她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香茗放到手邊,他不由端起來,輕抿了一口。
黃壤正要用除塵的法寶,為他清掃書房,他突然說:「你的茶藝進步了。」
「是嗎?」黃壤意外。
夢外百年夫妻,她不知道為謝紅塵烹了多少盞茶。
謝紅塵從未稱讚過一句。
「弟子茶技未變。」黃壤淺笑,「是師尊心境變了。」
「是嗎?」謝紅塵沒有看她,但他喜歡這麼跟她說話,聊一聊功法之外的事。他說:「阿壤,除了育種、練功、茶藝、下廚,你還會些什麼?」
啊,想要更瞭解我嗎?
黃壤向他飄飄一福,說:「其實,弟子偶爾也能跳上一支舞。只恐舞技拙劣,讓師尊見笑。」
「跳舞?」謝紅塵驚愕,隨即問:「劍舞?」
黃壤修習劍道多年,若說是劍舞,那便不足為奇。
豈料,黃壤說:「桃夭。」
「桃夭?」謝紅塵愣住。劍仙最是浪漫浮麗,他雖被宗門之事所累,但也頗通音律。桃夭是上京最為流行的樂曲,每每舞姬起舞,水袖折腰,柔媚如水。
黃壤微笑,追問:「師尊要看嗎?」
謝紅塵知道自己不該,這是他的弟子,孤男寡女獨處一室,豈能令女弟子為自己起舞?
可是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淺淺淡淡地答:「可。」
這個字,像是挑破了心上的一處腐潰的傷口。
而黃壤似乎不覺,她說:「可弟子並沒有合適的舞衣。」她靠近謝紅塵,淺淺笑道:「師尊修為驚世,總能為弟子尋得一件吧?」
謝紅塵當然能。他的幻術之功,早已大成。
他聞言低頭,取紙作畫,隨後剪紙成衣,遞給黃壤。
黃壤接到手中,那紙上衣已經變成一套鮮豔亮麗的衣裙。她向謝紅塵飄然一拜,道:「弟子去裡間更衣。」
說著話,她行入一個暗室。
但剛剛進來,她就意識到不好。
這個暗室,她本不知道。
是第一場夢境時,謝元舒重傷謝紅塵,又要誆來謝靈璧,這才讓她躲入其中。
果然,謝紅塵也是眉峰微皺。
他這內室,黃壤並不曾進入過。她怎麼會知道這處暗室?
而很快,黃壤換好舞衣,掀簾出來。
她忽然道:「真是奇怪,這曳雲殿的內室,弟子從未進入過。但真要入內,卻如此熟悉,就好像……弟子初見師尊一樣。」
謝紅塵先是為她姿容所懾,隨後聞聽此言,陡然愣住。
「你……見到為師,也覺熟悉?」他語帶遲疑。他初見黃壤,何嘗不是如此?彷彿是前緣未盡,纏繞幾世。
黃壤一身舞衣燦若雲霞,她臂挽披帛,衣袂飄飄:「一見如故,只覺浮萍有靠,可以依託。」
話本虛假,可不知道為什麼,又想起夢外的初見。
那一年的仙茶鎮,黃壤初見謝紅塵,何嘗不是如此?
可她不再回想了。
她笑靨如花,道:「弟子為師尊跳舞。只是有舞無樂,難免失味。倒是要勞煩師尊了。」
桃夭這樣的曲子,自然難不倒謝紅塵。
謝紅塵自書架上取出一根長笛,心緒仍然恍惚,卻不由自主動吹去那一曲桃夭。
黃壤水袖輕拋,就在這書房起舞。
書房地磚漆黑,如玉如墨,光可鑑人。
她赤足踏於其上,纖腰盈盈不堪一握。
黃壤確實苦修過這支舞,曾經為了取悅謝紅塵,她找了許多名伶請教過。土妖其實不擅舞,但以她的毅力,經歷過無數次失敗,總能成功。
她練了足足一年,曾經在蘭花叢中扭過腳,坐在地上吸氣半天才站起來。
也曾經面上表情不夠好,跳著跳著,便收了笑容。
她無數次糾正,本想在夏天跳給他看,可真正跳的時候,已是深秋。
那時候她衣著比這清涼華美得多,可謝紅塵什麼也沒說。
他坐在蘭花之中,一邊觀舞,一邊飲酒。
黃壤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歡,但這場夢裡,她仍然選擇跳這支《桃夭》。
紅塵,我修了多年武道,身姿早已不夠柔軟了吧?
不過不要緊,反正也是最後一次跳這支舞了。
她面上帶笑,仿若芙蕖出水。
可心裡卻又重回那場魂夢。
她目光灼灼,凝視謝紅塵,謝紅塵也在注視她。這書房色調灰黑,只有她身姿婀娜,豔若朝陽。謝紅塵移開目光,專心吹笛,卻連思緒都浸染了豔色。
等到一舞終了,黃壤似乎略有了幾分羞色,道:「弟子入內更衣了。」
說完,她團著雲霞似的舞袖,小跑著入了內室。
謝紅塵緩緩擱下長笛,他能控制臉上表情,卻不能壓抑心中的悸動。就在方才那一瞬間,他想要迎上去,想要擁抱她。
然而這一想法,很快便滋生出別的慾望。
那魔念如絲,寸寸糾纏他,他想到雪肌上沁出的細汗,想到晃動的羅帳。想到那些令他覺得骯髒的一切。
可他無法抗拒。
黃壤換回了淺金色的弟子服,這衣衫自然是乾淨俐落,方便練功。自然,也極盡保守。
彷彿方才無邊麗色只是夢。
而書案前,謝紅塵不敢抬眼看她。他右手握住茶盞,卻並末端起,許久才道:「今日你回去練功,不要再來曳雲殿了。」
哈,還是抗拒嗎?
可黃壤其實太瞭解他的音色了,尤其是情動之時,那字句裡微微的喑啞。
她緩步上前,語聲裡帶著純淨的關心,問:「可是師尊身體有恙?需要叫百草峰的弟子過來看看嗎?」說著話,她伸手捂上他的額頭,似乎想要探得他的溫度。
而謝紅塵如被火燙,瞬間甩開了她。
黃壤忙道:「師尊恕罪,弟子忘了,師尊乃第一劍仙,哪裡會發熱?弟子真是糊塗。」
「無妨。」謝紅塵以手臂隔開她,道:「為師無恙,你回去吧。」
「可是師尊看起來……令人擔心。」黃壤緩步靠近他,說,「真的不需要弟子留下照料嗎?」
她聲音極輕,看似擔憂關懷,可謝紅塵也曾習慣這種音色。
從前祈露台,每當她有意撩撥,便是這般字字低柔。只是彼時她在懷中,而今她在案前。
「退下。」他說出這兩個字,竟像是用盡了力氣。
黃壤於是道:「弟子告退。師尊……還請保重自身。」
說完,她緩緩後退,轉身出了書房。
一直等到她腳步聲去遠,謝紅塵雙手抱住頭,俯在書案上。
他想留住她,讓她留在曳雲殿,或者任何只有他能到達的地方。從此悲喜隨他,愛憎隨他。
這當然不是什麼師徒之情,他知道有多荒繆。自然也知道師徒如父女,倫常不可逆。可他控制不了。
那個人,像是本來就只屬於他。
本來就應該只屬於他。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5:06
第五十八章 疑竇
從這次祈露台之會後,黃壤便很少見到第一秋。
謝紅塵像是有意阻止他們見面,每次第一秋尋事過來,他都令黃壤在曳雲殿練功。從來不許她出去。
時間一久,所有人都看出來,謝宗主是不願意黃壤與司天監往來過密的。
但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司天監隸屬朝廷,與玉壺仙宗一直就不對付。
謝紅塵不願自己苦心培養的弟子與朝廷結親,這豈不是白白地為師問魚做嫁衣。這很說得通。
所有人都認為沒問題。
這一天,曳雲殿。
黃壤仍舊在後殿的演武場練劍。謝紅塵站在梧桐樹下,皺眉道:「近日你十分刻苦,修為卻無寸進。為何?」
啊,他看出來了。
黃壤停下劍,抽了絲帕擦汗。
她修為沒有寸進,是因為第一秋送她的丙級對戰傀儡。
那傀儡的胸板裡,繪刻的全是謝靈璧的招式。
天知道第一秋從哪裡收集了謝靈璧如此之多的劍招。
黃壤一直沉迷於破解這些劍招,修為一道,自然增長緩慢。
她說:「許是弟子天賦所限,進展便緩慢了吧。」
見她語聲中頗有些頹唐,謝紅塵於是道:「許是法卷過於枯燥,你若累了,便歇一歇。」
黃壤嗯了一聲,隨即道:「師尊陪弟子作劍舞吧?」
「劍舞?」謝紅塵眉峰微動。
黃壤道:「正是。師尊身為第一劍仙,弟子卻從未見過師尊舞劍。今日師尊便讓弟子開開眼界,可好?」
這不合適。
他身為人師,應當知尊卑進退。
可是他聽見自己答道:「也好。」
說罷,他手中光芒一閃,正是他的心劍。心劍在握,這第一劍仙瞬間如神臨世,風華灼目。
他手握此劍,與黃壤作劍舞。
若是當年夢外的黃壤,這一刻可能早已被迷得七昏八素。可惜這一刻,她面上帶笑,而心中冰冷。
謝紹沖進到後殿時,便看見這一幕。
演武場上,黃壤與謝紅塵並肩作劍舞。
謝紅塵一身衣白如雲,黃壤衣裙淺金,一對璧人雙雙舞劍,一剛一柔,自是美不勝收。
頗有一種……天造地設之感。
謝紹沖這個人,其實十分細心。
眼見這場景,他哪敢上前?遠遠地便退了出去。
他走出曳雲殿,越想越覺得不妥。
這些年,謝紅塵對自己這個女弟子,真是保護得太過了。
他心事重重,正要回到演武場,突然聽見兩個弟子低聲道:「聽說今天又有外門游學弟子向黃壤師姐求親了?」
謝紹沖一怔,不免便聽了一耳朵。
只聽另一個弟子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這些年好些個外門游學的弟子都向黃師姐提過親。你見宗主給過誰好臉子?」
謝紹沖心中一梗,不免細細回想。
確實,這些年黃壤日漸出挑。不僅容色端麗絕俗,修為也成為玉壺仙宗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她又執掌黃家,育種的本領並沒有擱下。
這樣的一個女子,哪個宗門不眼饞?
前來向她求親者,亦是絡繹不絕。
但是謝紅塵對這些人,一一婉拒,沒有留下任何餘地。
謝紹沖心下憂慮,不料遠處的兩個弟子,突然又說了一句:「黃壤師姐今天也在曳雲殿練功吧?」
另一人唔了一聲,說:「黃壤師姐不在曳雲殿,還能在哪?你這般關心作甚?難道你也想向她提親?」
「我哪裡敢,宗主若知道,怕不是要打斷我的腿……」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連一個普通內門弟子,都已經知道了謝紅塵和黃壤的親密。
這般調笑已經到了極限,若再進一分,可就是醜事了。
謝紹沖索性轉身,又返回曳雲殿。
後殿演武場上,梧桐枝搖葉晃。
謝紅塵與黃壤雙劍兩交,目光交匯,生生的竟有幾分柔情蜜意之感。
「咳!宗主。」謝紹沖直接出言打斷。
黃壤迅速停下劍舞,站到一邊,行禮道:「謝師叔。」
謝紅塵緩緩收起心劍,若無其事地交待:「繼續練劍。」
黃壤答應一聲,謝紅塵這才領著謝紹沖進到殿中。
二人一路來到書房,謝紅塵問:「何事?」
謝紹沖面上帶笑,委婉道:「這幾年,阿壤一直在曳雲殿中練劍。其他弟子都吃味了,總說宗主只關照她一個。」
這話已經帶了那麼幾分意思。
謝紅塵又如何聽不出來?
可他選擇了迴避,他問:「今日諸人功課如何?」
不願談及嗎?謝紹沖心中微驚,相識至今,謝紅塵極少這般迴避。
謝紹沖便不好再多說什麼,說到底,謝紅塵也並沒有落下什麼把柄。只是器重一個刻苦修煉的女弟子,旁人能如何勸解?
他只好說:「自阿壤入宗門之後,這些懶蟲都積極了不少。玉壺仙宗若論刻苦,還是阿壤首屈一指。」
謝紅塵嗯了一聲,說:「她……自是不同。」
這簡簡單單幾個字,竟有一種難言的溫柔意味。
謝紹沖憂心更甚。
他目光一斜,看見書案一角的蘭花。那蘭花開得極盛,香氣襲人。
那樣的豔烈,與這清冷的書房其實不太搭調。
謝紹沖說:「這蘭花很別致,香濃至此,怕也是阿壤培育的變種吧?」
謝紅塵抬手輕觸那蘭花的葉片,輕聲道:「息壤一族,生來就喜歡這些。」
「正是。」謝紹沖越看越心驚,說:「聽說她還培育了名茶一瓣心,想來宗主這裡也有了?」
「一瓣心?」謝紅塵輕聲道,「有,師弟是想取些?」
謝紹沖索性挑明,道:「師兄,紹沖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他神情鄭重,謝紅塵說:「說。」
謝紹沖嘆了口氣,道:「常言說得好,子大避母,女大避父。阿壤這孩子是極好的,你賞識她,也無可厚非。但說到底,她也是你的子侄輩。這般常年留在曳雲殿練功,時間久了,只怕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傳出些流言。」
他話說到了這種地步,謝紅塵終究不能再閃躲。
可……一點骯髒心思被戳破,自己又能說什麼呢?
謝紅塵指尖微頓,隨後繼續輕輕梳理著案邊的蘭花,良久方道:「不過傳道授業,師弟何出此言?」
他沒有震怒,只有平靜。
為何平靜?
因為他掩飾了自己真實的情緒。
謝紹沖笑道:「我也是隨口一說。真要說起來,我也是阿壤師叔。這孩子努力上進,我瞧著也十分心喜。不如就讓她這些日子隨我學藝。師弟也好奇,這丫頭究竟學了你幾分本事。」
他在用盡全力的為自己著想。謝紅塵何嘗不知道?
謝紹沖和他都由謝靈璧撿來養大。
雖說是師兄弟,但二人感情比之親骨肉也不差。
這些年來,謝紹沖一直輔佐他,盡心盡力,從無怨言。
可是將阿壤交到他手上……
謝紅塵久不作答。謝紹沖像是喚他晨起的人,委婉地想要驚散他的夢。
可他不願醒。
他本就長居曳雲殿,若是黃壤隨謝紹沖學藝,那自己就極少能夠見到她。
謝紅塵想要留她在身邊,或許終其一生也並不會怎麼樣。只要她每日過來,為書房除塵,為蘭花澆水,為他烹一盞清茶。
她是這曳雲殿的清歌,是他輪轉的四季。
一想到放她入內門演武場,那些弟子會接近她,會與她談笑,會討她歡心。啊,還會向她求親。
這些年,向她求親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謝紅塵緩緩道:「不必。她在曳雲殿練功這麼些年,也早習慣了。怕是乍然去了內門,反而給師弟添麻煩。」
他還是拒絕了,像一個泥足深陷的人,拒絕了向他伸出的手。
謝紹沖不可能再說什麼。
他只能笑道:「也是。這樣的弟子,也只有宗主才有福分收入門下。師弟我門下這些小傢伙,若有半個像她,我只怕睡著也笑醒了。」
「師弟說笑了。」謝紅塵目光垂落在那盆蘭花之上,花開得太豔,他雙眸都沾染了浮彩:「若論天資,她比減蘭差遠了。」
他在自謙,為何自謙?
因為他將黃壤當作了自己之物。於是略作謙虛。
謝紹沖先時只是擔憂,如今卻是害怕。
是的,害怕。
像是看見手足入魔障,而自己無能為力。
他站起身來,說:「今日諸弟子正在演練新的劍陣,宗主不如同我前往一觀,如何?」
謝紅塵這才道:「好。」
謝紹沖讓他先行,自己緊隨其後。出曳雲殿時,他又往裡看了一眼,壁影重重,他自然是看不見黃壤。
但是在這曳雲殿中,她的影子又似乎無處不在。
傍晚,黃壤從曳雲殿出來。
她照例是前往祈露台照看良種。
何惜金等人並沒有前來看望她,但每個月都會寄來銀錢。而屈曼英更是會給她寄些衣衫首飾,還有各種好吃的。
黃壤這個人,心冷如冰,其實不太容易感動。
但收到這些大包小包、零零碎碎的東西,黃壤對這位並不熟識的姨母心生嚮往。
只是……還是莫要往來了吧。
否則自己報仇雪恨那一天,勢必要同玉壺仙宗拔刀相向,這些親近之人該怎麼辦呢?
於是,黃壤從未回信。
她只是用這些銀錢,最大限度地培育良種。
說到底,只是一場夢。
就算是做這些,也已經是過於認真了。
她一路來到祈露台,那個傀儡竟然已經將良種照料得十分妥當。
草也除了,水也澆了,肥料也已經撒了。
黃壤十分驚喜,她於是有更多的時間和這傀儡對招。
這傀儡戰力自然比不上演武場那具超甲級。但是它個頭小,招式更乾淨俐落。
而且,它佩有武器。
它的武器是一把劍,連樣式都和謝靈璧的心劍十分相似。
黃壤把它當成謝靈璧,下死手對招。一對戰就是一個時辰。
她不能再打下去——天快黑了。
十年刑囚之後,她已經不能再忍受黑暗。
黃壤一邊盤算著將法寶照月搬幾盞上來,一邊經過白露池。她看了眼池邊,那裡往常總會堆放著許多情書。
那些外門游學的弟子,都知道這祈露台是她的地方。於是每每便將書信送來此處。
也不知他們是如何地約成定俗,這些書信就統一擱在白露池邊,用鵝卵石壓住。
黃壤每次過來都能看見厚厚一疊。
可是今天一封也沒有。
還真是……突然清淨了呢。
黃壤皺皺眉,快步經過。
她走之後,祈露台又恢復了寧靜。
而此時,有人偷摸上來,快步走到白露池邊,趁著夜色掩蓋,他將一封書信塞到白露池邊。用鵝卵石壓住。
做完這些,他又悄悄摸摸地離開。
他走之後,角落裡的傀儡突然發出哢嚓一聲輕響。
隨後,它緩緩走到白露池邊,竟然掀開鵝卵石,撿起那封書信。然後它張開嘴巴,內裡牙齒鋒利如刀。它將書信塞進嘴裡,嚓嚓幾聲輕響,那書信便碎成了粉末。
……
司天監。
監正大人看見九曲靈瞳之中,傀儡將書信徹底粉碎,這才冷哼一聲。
外面,少監朱湘進來,道:「監正。玉壺仙宗發來書信,要一批胸板。下官已經備齊。」她取出一封文書,道:「監正閱過無誤後,下官便派人送去。」
第一秋接過文書,果然是兩百張胸板的賬目。
他隨手簽字,道:「不必麻煩了。本座親自送去。」
「親自……」朱少監十分為難,說:「這……有失身份吧?」
第一秋在乎這個?
他揮揮手:「本座身為司天監監正,自當事無巨細。」
你這哪是事無巨細啊,都快成跑腿了。朱湘暗自吐槽。
然而,監正大人說到做到。
他帶著這兩百塊胸板,親自前往玉壺仙宗——並沒有使用傳送符。
玉壺仙宗諸弟子看見他,神情十分麻木。
無它,實在是……這位監正大人跑得太勤了。
謝紹沖一聽見來人是他,就十分頭痛。
謝紅塵不願出面,他只得親自前去迎接。然而第一秋哪裡需要他迎接?
如今這位司天監監正已經是熟門熟路了。
果然,他見到謝紹沖,立刻道:「紹沖仙友,想不到這麼快又見面了。」
謝紹沖無力吐槽:「在下也想不到,司天監竟然連送幾塊胸板這樣的小事,也由監正親自上門。」
——你們司天監是沒人了嗎?!
監正大人卻面帶微笑,說:「實不相瞞,本座這次前來,是想見見謝宗主。」
好吧,總算你還有點正事。
謝紹沖問:「宗主正在閉關,不知監正大人有何要事?在下也好通稟。」
「無它。」監正大人緩緩道,「只是閒來無事,突然思念謝宗主,特來拜會罷了。」
「思——念?」謝紹沖聽得一臉警覺,你要幹什麼?
他說:「宗主苦修正值緊要關頭,監正大人盛情,在下代為轉達即可。至於見面……還是不必了吧。」
然而,他太小看第一秋了。
果然,第一秋隨後道:「其實,是關於對戰傀儡配備法器之事。」
「配、備、法、器?!」謝紹沖驚呆。
監正大人十分誠懇,道:「正是。如今傀儡只用於劍招,但若它配備刀,自然可用於演練刀法。啊,棍、槍、棒、拳,若能費點心思,也是無有不能的。」
你他媽!謝紹沖這樣好脾氣的人,都差點罵出聲來。
你這一個傀儡,是打算坑我們多少靈石?!
但他有什麼辦法?
若這傀儡能裝備這些法器,於弟子的招式演練而言,可謂是大有進益。
他只得前去稟報謝紅塵。
謝紅塵已經沒了脾氣,直接命謝紹沖將第一秋請進曳雲殿。
第一秋進到殿中,卻未能見到黃壤。
——黃壤在後殿的演武場練劍,他自然是進不去的。
謝紅塵讓人將他請入書房,第一秋一眼便已經看見他書案上的蘭花。
那樣香氣馥鬱的花,出自誰手,還用多言麼?
監正大人頓時又有些酸溜溜,但想起李祿的話,他很快又壓下了這股子醋意。
李祿說得對,謝紅塵是黃壤的師尊,自己還是不應太過得罪,免得惹她為難。
是以,難得的,他向謝紅塵行了個晚輩禮:「第一秋見過謝宗主。」
他作這了一揖,謝紅塵倒是心中狐疑——第一秋什麼時候這麼客氣過?
他回了一禮,道:「監正大人不用客氣。聽紹沖說,您又提了傀儡的法器?」
這一點,謝紅塵的看法和謝紹沖相同——你還有完沒完了?
而監正大人居然十分有禮,道:「正是。傀儡裝備不同法器,便可演練不同功法。不過謝宗主不必擔心,傀儡法器也並不昂貴。」
說到這裡,他突然轉了話題。他從儲物法寶裡取出一包茶葉,道:「聽說宗主愛茶,本座這次前來,便捎帶了些。還請宗主莫要嫌棄。」
他一包茶葉遞上前,謝紅塵很久不敢接。
但好在,他終是回神,待接過來輕輕一聞,發現是另一種名茶。與一瓣心齊名的洛陽雪,出自息老爺子之手。也是難得的好茶。
「監正大人真是有心了。」謝紅塵滿心疑竇,說話也斟酌著十分謹慎,「但無功不受祿,本宗主如何能受監正這般大禮?」
監正大人誠懇道:「前些年在下年輕,不懂禮數。多有得罪的地方,還請謝宗主海涵。」
「這……」謝紅塵眉頭皺起,「監正何出此言?」
第一秋了理袖口,向謝紅塵深深一揖,道:「謝宗主是阿壤姑娘的師尊,說起來也算是在下長輩。既為長輩,自然不可不敬。」
……
監正大人正要再獻上其他禮物,就被謝紅塵轟了出去。
不僅沒見到佳人,還被如此對待。
監正大人頓時恢復了本性,露出了一副尖酸面目。
——這老東西,不識抬舉啊!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5:19
第五十九章 結親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黃壤其實不太能感知。
她的生活太單調了,一日一日地練功、育種。
直到這一天,她在祈露台育種時,一隻金蟬從葉片上掉落,墜入她手中。
那是一隻很漂亮的金蟬,陽光照耀之下,它通體透亮。
啊,是酒兒啊。
黃壤嘴角微揚,她將這隻金蟬捧在手上,那金蟬便在她掌心爬來爬去,有些驚恐慌張。
司天監的九曲靈瞳前,第一秋看著黃壤的側臉。
他不知道一隻金蟬有什麼好看。而黃壤卻微微俯身,將那隻蟬擱到了地上。
那隻蟬微微一怔,想要爬走,但爬到一半,復又回頭。
黃壤站在原地,並未上前。
原來世間之事,失去就是失去。
哪有什麼破鏡重圓,失而復得?
黃壤開始感覺到了時間,溫柔而無情,滋養萬物又毫不眷戀。
監正大人依然每半年定期前往玉壺仙宗,維護傀儡。
他會為祈露台的傀儡帶去新的胸板,上面刻繪的全是謝靈璧的劍招。
可是他再也沒有見到黃壤。
日子一久,那些原本對黃壤有意的少年們紛紛結親,也長成了仙門脊樑。李祿等人便也勸他,大抵應該看開些。
黃壤若是潛心修仙,他再等多少年,只怕也是竹籃打水。
監正並不回應,任人如何勸說,他也沒有婚娶的意思。
而司天監倒是在歲月的打磨中聲勢漸起,在仙門中也逐漸佔據了一席之地。
而這些年,黃壤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出過玉壺仙宗。
她也外出誅邪滅魔,很走過一些地方。
但她每一次外出,謝紅塵都在。
時間一久,逐漸地便滋生出許多傳言。
黃壤每日都在曳雲殿練功,而曳雲殿又沒有其他弟子,只有謝紅塵。
謝紅塵對所有向黃壤提親的人,不論如何門當戶對,都一律拒絕。
黃壤每次外出誅邪,謝紅塵都陪同。
這樣幾十年下來,饒是謝紅塵再如何品性高潔,恐怕也是要引人揣測的。
果然,最初是黑市上流傳出了二人的小話本,上面寫得多骯髒下流自是不必說了。隨後,便是屈曼英也發來書信,詢問黃壤是否要去如意劍宗小住些時候。
屈曼英是好意。
黃壤好好的一個女子,貌若天仙、劍法超群,沒必要去淌這渾水。
——她若真的壞了名聲,謝紅塵難道還會娶她不成?
何況二人之間若真是有點什麼,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可是,屈曼英的這番好意,終於還是被拒絕了。
黃壤沒有回她的書信——夢到結尾,總是免不了圖窮匕現。
到了那個時候,若有至親,又該如何呢?難道何惜金還會為了她,與玉壺仙宗為敵不成?
流言越演越烈,終於驚動了一個人。
——謝靈璧。
謝靈璧初聽此言,並不以為意。
謝紅塵是什麼人,他很清楚。他絕不相信謝紅塵會為了一個女子,罔顧自身與師門的清譽。
但他身為師尊,警告兩句自是免不了的。
曳雲殿。
謝靈璧入內之時,不許弟子通稟。
他進到謝紅塵書房,只見謝紅塵伏案編寫劍陣,而黃壤在一旁為他磨墨。二人輕聲說話,雖無逾禮之舉,卻著實親密無間。
「師父。」見謝靈璧進來,謝紅塵起身施禮。
謝靈璧掃了一眼黃壤,道:「你先出去。」
「是。」黃壤依言退下。
謝靈璧在書案前坐下,心中略作盤算,道:「黃壤與你學藝,時間也不短了。正所謂師徒如父子,你這個當師父的,也要為她將來考慮。」
謝紅塵知道謝靈璧的性情,他只有問:「她意在修仙問道,若這般算來,百年時間也並不久。」
謝靈璧無視他的反對,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如今仙門好人家不少,你這個當師父的,自然也要給她挑個好人家。等她成了親,有了歸宿,也不耽誤修仙問道。」
就在看到方才那一幕時,他已經替謝紅塵想到了辦法。
謝紅塵素來口碑極佳,頗得眾望。二人之間又沒有什麼不堪入目的把柄,只要黃壤嫁出去,那無論是謝紅塵還是玉壺仙宗,自然都能摘得乾乾淨淨。
謝靈璧自認,已經很為謝紅塵著想。
然而,謝紅塵道:「弟子並不讚同。」
「你說什麼?」謝靈璧瞳孔微縮,這麼多年以來,謝紅塵第一次違逆他。
而謝紅塵也並不相讓,他聲音清澈,態度卻毫不鬆動:「阿壤拜入我門下,一直潛心修煉。她的終身大事,必須由她自己作主。弟子雖然身為人師,也絕不干涉。」
「絕不干涉?」謝靈璧怒極而笑,「很好!」
「黃壤!」他揚聲道。
黃壤並未走遠,就侍立在門外。此時聽見謝靈璧的聲音,她立刻入內:「弟子在。」
謝靈璧注視著謝紅塵,一字一句,問:「你也不小了,老祖有意替你選一門親事,你意下如何?」
選一門親事嗎?
黃壤心裡,那個邪惡的人嘴角微微上揚,獠牙上滴落的都是毒液。
然而人前,她看向謝紅塵,神情如受驚的小動物,有一瞬怔愣。
謝紅塵皺眉,當即道:「無妨,你若不願,當面向老祖說明即可。你雖拜入我門下,但……也不用為難。」
他當著謝靈璧的面,說出這話。不知為何,竟有幾分熟悉之感。
謝靈璧冷笑一聲,面上籠罩著陰雲。他看向黃壤,目光中已經現出幾分威壓:「你且說說,願是不願?」
願意啊。
黃壤心頭諷笑,面上神情卻至純至美。她看了一眼謝紅塵,眼睛一眨,長長的睫毛便碾碎了一滴淚。淚水碎成珠,盈盈若有光。
「弟子……自是遵從老祖之命。」她輕聲說。
「阿壤!」謝紅塵皺眉。
謝靈璧冷笑:「她的話,你可聽見了?」
黃壤垂下頭,不再看謝紅塵。終於,她跪倒在地,聲音低微,似帶低泣:「老祖賜婚,乃弟子之幸。還請師尊……莫要與老祖爭執。自己……心甘情願的。」
「你若如此,倒還算是懂事。」謝靈璧原以為,是黃壤糾纏謝紅塵。但事情至此,他已是看得明白。這二人之間,只怕謝紅塵亦是泥足深陷。
他愈發慶幸自己察覺得早,若等有心人抓住什麼把柄,用來作文章。只怕玉壺仙宗會成為仙門笑柄。
「既然如此,此事便這麼定了。」謝靈璧站起身來,道:「紅塵這幾日也無事,便與吾一道,為你的弟子挑個好人家。」
謝紅塵看向黃壤,他怎能看得透面前這個女子?
於是眼中所見,只有因世情、宗門,因諸多無奈而被迫妥協。
他行如疾風,走到黃壤面前,居高臨下俯視她,道:「阿壤,我再問你一次,你若不願,不必勉強。」他語聲中的憐惜與傷痛,是黃壤從來不曾見到的情緒。
夢外歲月漫漫,他時而清冷寡慾,時而也受不住她的撩撥,焚燃似火。可,他從來沒有為她心痛過。
他冷眼看著她的悲傷、她的愁悶,看她一日一日,數著祈露台的清霜白露。
黃壤沒有抬頭,熟悉的聲音響在耳畔,曾經在心頭磨刻萬萬遍的人,就在眼前。
時間交錯重疊,又緩緩分離,最終背道而行。
她深深吸氣,仰起頭,淺淺帶笑,她說:「師尊不必為難,弟子願意的。」
那一刻,謝紅塵眸中隱隱的,竟也溢出一層水光。
黃壤注視他的臉,那五官依然清俊,是記憶中撫摸了千萬遍的容顏。她含淚帶笑,說:「師尊多年教導之恩,弟子銘記在心。然,師尊與弟子,終究是不同的。」
明明只是演戲,然而話到這裡,卻有些刺心。
當然是不同的。
從始至終,我在塵泥,而你在雲間。
當泥流沒頂,我掙扎於生死之間時,你問我的羽翼為何髒了。
當四目交匯,謝紅塵眼中光華破碎。
而黃壤起身,緩緩後退。最終,她輕提衣袂,出了曳雲殿。如一團金色的暖陽,漸離漸遠。
謝靈璧見二人之狀,心意已決,再不肯半點容情。
他立刻就道:「如今仙門,配得上她的後生也多得是。你隨我過來,一並挑挑。」他說這話,也是並不想同謝紅塵真的產生什麼嫌隙。
謝紅塵由他一手帶大,二人名為師徒,但情勝父子。
謝靈璧的兒子謝元舒荒唐放蕩,並沒有什麼本事。謝靈璧早就對他不報希望。是以,他很早就將一腔心思,全部花費在了謝紅塵身上。
而謝紅塵也不負重望。二人情分,一直是仙門佳話。
現如今,眼看他就要為了一個女人而沾染污穢,謝靈璧絕不會坐視。但同樣,他也並不願真的因此重傷謝紅塵。
黃壤走後,他鋪開一頁紙,寫上仙門各個可以與黃壤結親的名字。
「那丫頭容貌不差,修為也過得去。」他沉聲道,「你便從中為她挑一個合適的。其餘的,不必再操心。」
謝紅塵看著這些名字,沉默不語。
謝靈璧等了許久,終於抬手,按在他肩頭。
師徒二人什麼都沒說,但又似乎說盡了一切。
許久之後,謝紅塵的指尖落在紙頁上,指向一個名字。
他選了張疏酒的兒子張心柏。
張心柏是張疏酒的獨子,不僅容貌秀美,且天資聰慧。更重要的是,家教好。
這一點,從其父張疏酒身上,便看得出來。
他這些年一直在閉關練功,其母馮箏兒雖然是個名聲在外的母老虎,但多年前就放出話來,稱張家男兒,一生只娶一女。
這樣的人家,家風清正,夫君體貼,她便不會吃什麼苦。
謝靈璧沒有多說,他起身離開曳雲殿,自會派人安排此事。
說到底,他也是個男人。他其實可以與謝紅塵共情。
黃壤容色自不必說,便是性情,也無不合謝紅塵之意。這樣一個女子,在身邊久,難免不生出些虛妄的心思。
當然了,他對謝紅塵共情,對黃壤便很是不以為然。
若不是顧忌謝紅塵,這樣的女人,直接一針盤魂定骨針,丟進後山密室便是。
哪來這樣的麻煩?
但他終究是不能這麼做。
如今的黃壤,因為長年為何惜金等人育種。她在民間其實威望甚高。
何惜金等人也對她十分關注。再加上,謝紅塵對她顯然也用情頗深。
這樣一個人,很難讓她憑空消失。
不久後,問心閣。
張疏酒、馮箏兒、張心柏一家三口正在吃飯。張家雖是修仙世家,早已辟榖。但是馮箏兒仍然定下家規,每三日家中所有人必須齊聚一堂,上桌吃飯。
她初嫁入張家時,也曾心雄志壯,揚言要生上十個八個小崽子。
後來生下張心柏一個,驚覺生產如此之痛。
於是雄心熄滅,壯志成灰。
張夫人再也不生了。所以沒能兒孫滿堂,一直是她心中之痛。
到了現在,這家規也就只有他一家三口執行,很是冷清。
張心柏為父親挾了菜,照例道:「母親的廚藝又長進了不少。」
——臭小子,毫無人性!張疏酒索性直接將一碟菜扣在他碗裡:「吾兒說得是,你母親下廚不易,多吃點!」
親爹乎?!張心柏心驚肉跳——今天娘親不知道又打死了幾個賣鹽的。還有,這菜上次上桌不還是生的嗎,這次為什麼炒出來會是焦的……
父子二人拚命往對方碗裡挾菜。
馮箏兒面上帶笑,說:「若是不夠,我便再做兩個。」
「夠!」父子二人幾乎齊聲道,「怎麼能再讓夫人(娘親)辛苦……」
正在這時,門外有弟子道:「閣主,夫人。玉壺仙宗派人送信過來。」
「玉壺仙宗?」真是謝天謝地!張閣主一把將另一碟不知名的菜餚倒進兒子碗裡。隨後他接過信,拆開一看,神情有些奇怪。
「怎麼了?」馮箏兒問。
張疏酒道:「是靈璧老祖,他請我們帶上心柏,前去玉壺仙宗作客。」
馮箏兒聞言,也是十分稀奇:「邀你過去也就罷了。但這不年不節的,又無什大事。叫我和心柏去做甚?」
張疏酒將信件遞到她手上,說:「夫人說的便是關竅所在了。」他掃了一眼張心柏,略微思索,道:「他特意提到心柏,莫不是……有意作親?」
馮箏兒眉峰微蹙,說:「前些日子,我聽曼英姐姐提起一事。」
張疏酒與她夫妻連心,當即道:「黃壤?」
馮箏兒點頭,說:「玉壺仙宗還有誰能讓靈璧老祖親自出面說親?而且要考慮心柏,也定不是一般弟子。」
「唔。」張疏酒還是覺得奇怪,說:「說起阿壤,前些日子我聽到一些很不好的傳言。」
馮箏兒擱下筷子,嚴肅道:「世井潑皮的話,也能聽得?阿壤命苦,父母都不在了。息家為了逼她認祖歸宗,沒少擠兌黃家。她一個女子,苦苦支撐,本就不易。如今傳出這些下作的話,依我看,就是息家在搞鬼!」
「是是是,夫人說得是。」張疏酒忙道。
馮箏兒說:「既然靈璧老祖送信過來,那我們就過去看看。這事兒阿壤要是不願意,那我們就接她到問心閣游學。」
張心柏皺眉,說:「母親怎麼不想想,若阿壤姑娘願意呢?」
誰料,他這麼一說,馮箏兒連眼神都閃閃發光:「那你就要去張家祖墳看一看,是不是冒青煙了……」
她垂涎三尺。
張家父子:「……」
這一家子也不拖延,接到信的當天立刻趕往玉壺仙宗。
彼時,黃壤正在祈露台,與傀儡對戰。
傀儡裡,是第一秋剛換的胸板。招式又與之前不同。
黃壤趁著休息的間隙,輕撫傀儡的臉。
算下來,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第一秋了。
可是傀儡經常更換胸板,可見玉壺仙宗的傀儡維護,他仍是每半年就親自過來。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仍未間斷。
黃壤曾經思念過謝紅塵,她等在祈露台,朝朝暮暮等他來。後來到了羅浮殿的密室,她錐心泣血,日日期盼,望眼欲穿。
後來她也等待過第一秋,她躺在他的榻上,不能言不能動,時間一步一步往前挪,除了他,再沒有別的期待。
再後來,她被送去了白骨崖。她心灰意冷,誰也不想再等。可偏偏,第一秋也頻頻過來。
現在,她又站在祈露台。她看著第一秋送她的傀儡,那傀儡便也眼神空洞地向她看。
第一秋,如果還有下一場夢,我想到你身邊去。
學藝太苦了,報仇太苦了。
她突然這樣想。
而此時,司天監。
第一秋坐在九曲靈瞳之前,看她對著傀儡發呆。
直到……黃壤取出幾頁劍招的草圖。
呃……監正大人伸出手,方才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觸碰。
……紙什麼的,還是不要帶上來了吧?監正大人以手捂眼。
黃壤有幾式劍招參詳得不好。她於是畫了草圖上來,決定與傀儡再度對戰。
而此時,那一直呆立不動的傀儡,像是突然感覺到什麼。它吱嘎一聲,微微抬起了腦袋。
「?」黃壤莫名其妙,她將信紙放到白露池邊,正準備再次和傀儡喂招。而那傀儡脖子一轉,竟然繞過了她。
黃壤眼睜睜地看傀儡走到白露池邊,然後!它彎下腰,撿起黃壤擱在池邊的草圖。隨後它張開嘴巴,露出一嘴鋒利的牙齒。
黃壤只見那幾頁草圖被它往嘴裡一塞,三下兩下,就碎成了粉末。
黃壤愣在當場,思考了足有一刻鐘,方才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來,自己再也沒有收到過一封情書。
這世上,狗就是狗。小時候是小狗,成年後是大狗,就算老了,也會是一條老狗。
真的,別指望它會變成別的。
……若有下一次入夢,還是別往他跟前湊了吧。這狗東西也不像個好人。
司天監,九曲靈瞳之前,監正大人抬頭望天。
好在此時,有弟子上來稟道:「黃師姐,老祖請您前去迎客居一趟。說是張疏酒掌門帶著家眷過來,請您梳洗一下就過去。」
「啊,好。」黃壤當然知道是什麼事。
許是上次謝靈璧說為她尋一門親事的事,終於有了眉門。黃壤啪地一聲,拍了傀儡一巴掌,這才離開祈露台。
而九曲靈瞳對面,監正大人眉峰緊鎖——張疏酒帶著家眷去了玉壺仙宗。
謝靈璧特地派人過來請黃壤,而且還交待她要梳洗一番。
這不奇怪麼?
監正大人畢竟是智慧無雙,他只略一分析,便得出了精要。
這些年,黃壤和謝紅塵其實傳出了一些風言風語。雖然沒能落到實處,但畢竟是不好聽。
空穴來風,豈能無因?
是以,那些之前還對黃壤心心唸唸的仙門俊傑,也慢慢打消了心思。
但是,張疏酒的兒子張心柏確實是個上佳的人選。
一來,何、張、武三人一直央著黃壤培育良種,他們對黃壤十分推崇。再加上謝紅塵素來清正,張疏酒又並非偏聽偏信之人。
只是一點謠言,張疏酒一家絕不會當真。他們最有可能同意這門親事。
二來,問心閣也是仙門一棵巨樹,謝紅塵的弟子與張家結親,不僅能打消謠言,於兩家也是面上有光。絕不會辱沒了玉壺仙宗的名聲。
謝靈璧真是個好算盤。
監正大人冷笑。
但、是——為她說親,可有問過本座?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5:42
第六十章 撫養
玉壺仙宗。
黃壤換了一身典雅端莊的衣裙,長髮高綰,不佩珠玉。看起來像是沒有裝扮過,然而又清新素雅。
她一路來到迎客居,裡面張疏酒一家果然早就到了。作陪的人除了謝靈璧,還有謝紅塵。
她的到來,為所有人的眸子新添了一抹亮色。
謝紅塵注視她,總覺得能從她的神情中,看出幾分心不由己的淒楚來。
而黃壤來到諸人身前,飄飄下拜,道:「阿壤見過靈璧老祖、師尊。」說完,她轉而又向張疏酒拜道:「張閣主、張夫人,張世兄。」
張疏酒點了點頭,他對黃壤其實十分喜歡。這孩子,真是讓人說不出缺點來。
而一旁,馮箏兒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我老聽你姨母說你長得水靈,如今親眼一看,真是眼睛都花了。好孩子,你稱曼英姨母,我是曼英的姐妹,便也託大充個長輩了。」
黃壤哪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她忙重新施禮,道:「馮姨母好。」
「哈哈哈哈,來來,到姨母身邊來。」馮箏兒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她拉著黃壤的手,真是看也看不夠。張心柏臉色微紅,向黃壤道:「阿壤妹妹。」
如此一來,大家便也算是見過了。
謝靈璧見幾人相處融洽,但這是自然的。這些年黃壤一直替何、張、武三人培育良種,而何、張、武這仙門三棵大樹,也沒少替她揚名。
若非如此,單憑區區一個黃壤,他又何必處處被動?
他心中不悅,卻還是得擺出一副長者面容,他說:「心柏一直潛心修煉,極少過來。今日來者是客,阿壤,你便陪著他四下走走吧。」
這便是要將此事坐實了。
謝紅塵眼看那團暖陽近在眼前,可他什麼都不能說。
他從未如此清醒地意識到,百年溫暖與陪伴只是假象。自己與她的距離,如高山之於深海,如塵泥之於雲霞。
「阿壤。」他輕聲喚她。黃壤緩緩回頭,臉上仍然帶著笑,雙瞳依舊清澈。她笑著問:「師尊……還有什麼吩咐嗎?」
她的聲音也輕,如寒冬將盡時,薄冰被踩碎的低吟。
謝紅塵發現,原來自己是無話可說的,連叮囑都覺不堪。
他只好說:「帶張夫人去看看你的良種吧。」
黃壤向他施禮,道:「弟子遵命。」
馮箏兒倒是高興,牽著黃壤的手,說:「走走,我也正想去看看。你不知道,今年好多地兒鬧蝗災。若是往年,定是顆粒無收。但你培育的避蟲草,真是好用極了……」
黃壤臉上帶笑,一邊聽她說話,一邊與她出了迎客居。
謝紅塵的餘光裡,那金色的陽光離他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視線裡。
「小女子厚顏相求,希望拜謝宗主為師,修習劍道。從此以後,捨棄凡心,如宗主一樣鏟盡世間不平。」耳邊是初見時,她嬌脆清悅的聲音。
那一瞬間,他想要追上去。他想要拒絕所有人,只要她留在身邊。
可是他不能。
他是謝紅塵,也是玉壺仙宗的宗主。他不能面對眾人,說出自己對女弟子那齷齪骯髒的心思。他要愛惜羽翼,哪怕是這羽翼之下,早已滿是塵埃。
黃壤帶著馮箏兒和張心柏,去祈露台看了她的良種,又遊玩了玉壺仙宗。
她談吐得體,儀態端莊,馮箏兒愛不釋手。幾人一路倒是相談甚歡。
而司天監,監正大人獨坐案前,狀若沉思。
監副李祿心中奇怪,提醒道:「今日晨間,張疏酒張閣主帶著家眷去了玉壺仙宗。聽說張夫人跟阿壤姑娘相處十分和睦。」
他這話並不誇大——張夫人對黃壤,那簡直是越看越歡喜。
不料,監正大人只是嗯了一聲,再沒有其他言語。
這是轉性了?
李祿說:「聽說這次是謝靈璧主動邀請張閣主一家過去。下官估摸著,這事兒是謝靈璧主動授意。監正若是有什麼想法,恐怕要早作打算了。」
他說得隱晦,但意思卻很明白。
這事兒玉壺仙宗和問心閣都有意,恐怕是一拍即合,很快就會嫁娶。留給自家監正的時間可不多。
第一秋沒有說話,安靜沉思。
李祿見他神情,自然也幫他想主意,道:「其實現在,監正還是有法子可想的。」
然而第一秋一句話將他也難住:「法子是多,但對她名聲有損。」
「還是監正考慮入微。」李祿嘆氣。法子當然是多,但是黃壤一個姑娘家,本來跟謝紅塵就已經有些風言風語。若監正再做出別的事,豈不是有損她清名?
可是現在他根本見不到人,那還能怎麼辦?
而第一秋指尖托起那隻洋辣子所化的綠刺蛾,翻來覆去,想了很久。
最後,他帶著「愛蟲」,一路來到圓融塔。
這些年,不少皇子皇女都已經適應了虺蛇血毒,陸續離開圓融塔。然而也還剩下一些,仍然時好時壞。
這次因為有著六十株雙蛇果樹,存活下來的皇子皇女也足有八十餘人。
裘聖白每日裡仍然配藥,自然也就懶得離開這個地方。
見到第一秋,他不由擰眉:「發生何事?」
監正大人先把洋辣子遞過去:「醫正大人可以助它化形成人吧?」
「唔,它已經頗有根基,化形不是難事。」裘聖白看了一眼洋辣子,知道這玩意兒很是記仇。
第一秋說:「還請醫正助它化形,另外再為我開幾副藥。」
「藥?」裘聖白皺眉,「什麼藥?」
監正大人笑而不語。
當天下午,謝靈璧親自送張疏酒一家下山。
一行人顯然相談甚歡,馮箏兒更是拉著黃壤的手,滿臉帶笑,喜氣洋洋。
顯然,好事將近。
然而,大家剛剛行至山門,就見外面等了許多人。
「發生何事?」謝靈璧皺眉,喝問道。
外面人雖多,卻十分安靜。各種大箱小箱,堆了一地。謝靈璧喝問聲一出,一個人越眾而出。
「靈璧老祖!」來人紫色官袍、黑色官靴,腰繫玉帶,其下懸金魚袋。正是第一秋。他沖著靈璧老祖就是深深一拜,眼含熱淚,異常虔誠。
謝靈璧後退一步,心中也很是發毛——第一秋這個人,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他沉聲道:「原來是監正。監正遠道而來,在我山門之前擺下如此排場,意欲何為?」
謝靈璧臉上不好看,但這是當然的。司天監跟玉壺仙宗,本就不怎麼對付。何況這些年司天監勢頭日漸突起,頗有挑釁仙宗之意。
而第一秋全然無視他陰沉的臉色,他聲音清朗,字字洪亮:「請靈璧老祖憐惜在下!」
「憐……憐惜……」靈璧老祖後退一步,心中悚然:「你在胡說什麼?」
第一秋字字情真,道:「老祖明鑑,在下年少時,曾有一青梅竹馬。在下與之情投意合,甚至生下一子。後來她不幸病故!在下從此相思成疾,再未婚娶。直到遇見黃壤姑娘,發現她酷似在下青梅,其容貌、聲音都如出一轍。」
他雙手抱拳,道:「從此在下日夜難寢,魂夢不安。請老祖憐惜在下,同意在下與阿壤姑娘的親事吧!」
黃壤:「……」
隨著他話音落地,人群中突然衝出一個孩子。
那孩子約摸八九歲,頭上紮著一個沖天小辮。小眼睛,白白胖胖。他脖子上戴了銀項圈,手腕上戴著長命鐲。這時候他也不管其他人,一頭衝到黃壤面前,猛地抱住她的腿。
「娘親!你不要離開孩兒和爹爹……」他開始放聲大哭。
所有人驚在當場。
「監正大人說這話,未免太過唐突了!」謝靈璧尚未反應過來,謝紅塵卻字字冷硬。他抬手,示意弟子上前,拉開那孩子。
然而第一秋說:「謝宗主,在下對阿壤姑娘確是一片痴心,何來唐突一說?」
張疏酒一家頓時皺起了眉頭,但此時倒是不好說什麼。
第一秋立刻來到黃壤面前,四目相對,黃壤看見他的眼睛,裡面盡是紅血絲。下巴上也是鬍碴隱隱,多年不見,這個人再出現在眼前,竟然是格外憔悴。她想要關心幾句,又礙於眾目睽睽。
第一秋望定她,神情雖疲倦,語態卻鄭重:「在下第一秋,對阿壤姑娘痴心一片,今指天誓日,以堅永約。」他鄭重拜道:「乞望阿壤姑娘成全。」
許是目光過於真摯熱烈,黃壤有一種想要落淚的感覺。
這一生,處心積慮都給了謝靈璧和謝紅塵,而錯過了最好的人。
可是不會有什麼親事,第一秋,此刻我若同意,也不過是為你,為你的司天監徒添非議與煩惱而已。
何必百年孤獨,巴巴地來蹚這渾水?
「感謝監正盛情,只是……」她欲言又止,仍想拒絕。而此時,第一秋突然捂著嘴,一陣嗆咳。隨後,他五指之間,竟溢出一道血泉。
「第一秋!」黃壤再顧不得多想,三兩步上前,想要查看。
謝紅塵手疾眼快,一把擋住她,道:「阿壤!監正身體不適,自有司天監和朝廷照料。你不必過去。」
他自認這是為黃壤著想,然而,黃壤推開了他。
那一下極為用力,而謝紅塵猝不及防。他身形一個趔趄,整個人都愣住。
黃壤奔到第一秋身邊,只見他臉頰泛起病後的紅暈,五指間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第一秋!」那一瞬間,黃壤辨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緒,她再顧不得掩飾自己的關心,只是連聲問:「你怎麼了?不,不該的。」
夢外的第一秋,也受過這樣的傷嗎?黃壤想不起來。
旁邊,那白白胖胖的小孩兒眼淚汪汪,他道:「娘親!爹爹這些年對娘親相思成疾,身子本就時好時壞。前些天正在閉關練功,忽聞娘親就要嫁人。他……他當時就吐血了!哇……」
他扯著黃壤的裙角,哇哇大哭:「娘親,爹爹病成這樣,你可不能再離開我們了!」
張疏酒等人只能冷冷地看這場苦情戲。
真是好生感人,好生感人。
謝靈璧臉色鐵青,喝道:「既然監正病重,就不要在玉壺仙宗多耽擱了。還是早些回司天監醫治休養吧!」
說完,他向左右一示意,自有弟子上前,扶住第一秋。
那胖小子也被人抱起,他猶自不依,雙腳亂踢亂蹬:「娘親,我要娘親!」
眼見二人被攙離山門,黃壤目光悠長。
謝靈璧送走張疏酒一家,回頭看到她,沉聲問:「你還不走嗎?」
話中盡是斥責之意。
黃壤只得返回點翠峰。
謝靈璧冷哼,道:「依我看,她對第一秋的關心,倒是遠勝過對你!」
他這話自然是說給謝紅塵。謝紅塵沒有回應。
方才黃壤對他的推搡,確實是無心之舉。
然而因為無心,反而情真。
她關心第一秋,為何?
謝紅塵搜索往昔,覺得二人並未見過幾次。這些年來第一秋雖然每半年到一次玉壺仙宗,黃壤也從未主動見過他。這二人,會有什麼關係?
他想不通。他與黃壤百年相守,彼此幾乎成為了對方生命的一部分。
黃壤這些年,幾乎每一日都在曳雲殿。以至於他只要步出房門,就能看見。
難道區區幾次謀面,可抵百年歲月?謝紅塵不相信。
可黃壤因為見到第一秋的傷病,將他推搡到一邊。
玉壺仙宗這邊,弟子們諸多猜疑。
但因著第一秋口口聲聲,只稱黃壤像極了自己的青梅竹馬,於是這事兒對黃壤倒是沒什麼影響。多是對這位監正大人的一些嘲諷。
也有憐他多情的。當然了,於監正大人而言,這些無關緊要。他皮之厚,可造鼓。區區幾句閒言碎語,權當犬吠了。
而問心閣。
張疏酒一家人返回家中,神情便十分凝重。
馮箏兒道:「這司天監真是消息靈通,我們剛到玉壺仙宗,第一秋就趕來鬧了一通。」
她言語之間,很有些忿怒。
張疏酒倒是勸道:「夫人不必著惱。第一秋不是個無理取鬧的人,他來這一齣,必有緣由。」
「有什麼緣由?他就是垂涎阿壤美貌!」馮箏兒氣得小手用力一捶桌,那桌子都好一番震動。
張疏酒說:「依我看,這倒未必。夫人可曾見著,阿壤見他憔悴之色,其實十分擔憂。看起來,這二人只怕也是相識的。」
他這麼一說,馮箏兒也冷靜下來,她說:「他吐血之時,阿壤不顧謝宗主阻攔,執意上前查看。這麼說來,莫非阿壤其實是對他有意?」
張疏酒這個人,思維素來縝密,他當即道:「當年多少人向阿壤求親,玉壺仙宗皆不為所動。世人有些風傳,說是阿壤和謝宗主過於親密。當然了,我們自是不信。如今看來,會不會是阿壤有意於第一秋,而謝靈璧不允?」
「你這麼一說,倒是有些道理。」馮箏兒皺眉,說:「阿壤隨謝宗主學藝,一身本領。謝靈璧哪肯為司天監作嫁衣?與我們結親,好歹是仙門同宗,反而氣順些。」
張心柏聽父母說來說去,不由問:「那我們……還要向阿壤妹妹提親嗎?」
馮箏兒想了一陣,說:「這事兒說到底還是得看阿壤的意思。我們且就等一等吧。」
張疏酒自然是為夫人之命是從,他應道:「夫人英明。」
於是,問心閣這邊暫時按兵不動,沒有上門提親。
謝靈璧心中火起,卻也毫無辦法。大家都是體面人,他身為女方長輩,總不能主動提及這事兒。但是,將黃壤嫁入司天監,卻是萬萬不能的。
他只得令謝紅塵為黃壤另選良婿。
若說良婿,仙門之中也是頗多。
謝紅塵看著那頁名單,只覺字字如尖刀。
司天監,朱雀司。
監正大人坐在書案前,書案上坐著他白白胖胖的好大兒。
他滿臉不平,酸溜溜地說:「哈,兒子築基這麼多年,爹爹毫不相幫。如今眼看娘親要嫁人了,爹爹倒是想起還有我這麼一個兒子了。」
「閉嘴!」第一秋也是奇怪,這傢伙明明不是自己生的,偏生語氣神態都像極了自己。
那洋辣子摸著沖天辮,哪肯閉嘴?他說:「名字也不給取,哼,到底不是親生的。」
「……」監正大人被他煩得不行,隨口道:「黃洋。」
誰知,他立刻道:「哈,兒子謝謝爹爹如此敷衍的賜名。」
監正大人開始覺得,尖酸的人很討厭了。
但好在,他的好大兒黃洋雖然討厭,但至少胳膊肘不往外拐。
他說:「爹爹還是得去見娘親一面。」
「嗯。」監正大人答應一聲。
但他好大兒很快又睨了他一眼,說:「只是玉壺仙宗這門禁森嚴的,憑爹爹這點本事,如何進得去?唉。」
監正大人突然明白一句話——為什麼棍棒之下才能出孝子。
當天下午,司天監的探子又傳回消息——玉壺仙宗派人前往武子丑家,似乎有意同武家結親。
古拳門掌門武子丑,膝下有二子。
但他容貌醜陋,雖然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妻子,對後代也算是略作改良。但他的兩個兒子,卻也是相貌平平。
這在仙門之中,很受鄙視。
但好在武夫人教子有方,武門二子雖然容貌一般,卻品行端正,修為在仙門青俊中也排得上號。
古拳門。
武子丑正在做飯,武夫人手執團扇,在一旁作陪。
有弟子進來,正廳沒找著他,輕車熟路便來到了廚房。
弟子呈上一封書信,戴無雙接過來,拆開一看,又高興又困惑。
「何事?」武子丑問。
戴無雙說:「是玉壺仙宗的書信,靈璧老祖邀我們一家子前往玉壺仙宗作客。」
「謝靈璧?」武子丑一邊剁餡,一邊皺眉,「前幾天,聽說他邀了張疏酒一家子。怎麼今日又想到我們?」
戴無雙說:「八成是為了阿壤的親事。」
「黃壤?」武子丑眼白一翻,凶悍盡顯,「那還不快讓兩個臭小子準備準備?!」
戴無雙嗔道:「信中只邀了文韜!」
武文韜是他們長子,武子丑還有個次子,名叫武略。
此時,他道:「都帶上,讓黃壤挑挑。橫豎年紀都差不多。」
「說得什麼話!」戴無雙拿團扇在他身上拍了拍,似嗔怪似撒嬌,說道:「我聽曼英說,阿壤容色姝麗、風華傾世。按理,箏兒妹妹的心柏更相配些。他家都被拒了,只怕咱們家文韜也不是個中用的……」
她正說話,突然,外面有人道:「門主、夫人!司天監監正投來拜帖,請求一見。」
「司天監?」武子丑、戴無雙幾乎同聲道。
正廳。
監正大人果然正在等候。武子丑帶著一身韭菜味兒走進來。
「監正?」他還沒走近,就嚇了一跳。第一秋形容憔悴,滿目血絲,臉色潮紅,看上去一副病怏怏的樣子。武子丑頓時問:「這是發生何事?」
第一秋聲音沙啞,道:「靈璧老祖有意為黃壤許親,武門主可聽說了?」
可不聽說了嘛!武門主道:「適才剛剛聽說。不過這與監正何干?」
監正大人立刻道:「門主不知,在下少時偶得一青梅,與之育有一子。而後青梅病故,在下痛苦難當。後來偶見阿壤姑娘,見其容貌氣質與吾之舊愛一模一樣。一時心動,百年掛念。如今得知謝靈璧竟想將她許給旁人,這讓本座如何不慟……」
他語聲淒然,武子丑十分詫異,同時又無措:「可……監正若有此心,當去玉壺仙宗與謝家人說道。這事兒武某恐怕是幫不上忙啊……」
然而,監正哪管這個?
他說:「聽說,謝靈璧有意替阿壤擇武門主之子,在下悲從心來,一時恍神,便到了古拳門。」
那你這恍神可恍得夠久的,古拳門與你司天監怕不是幾百里之遙……武子丑心裡吐槽,嘴上卻只有道:「監正大人真是長情之人。」
——那當然了。第一秋道:「若是謝靈璧執意要與武氏結親,阿壤又願意的話,在下自然不能說什麼。只是請求武門主,念我一片痴心,收下我這薄禮。」
說完,他一揮手,有人大箱小箱,開始往正廳扛東西。
「監正這是……」武子丑隨手打開一個箱子,好傢伙,裡面金珠玉石,盡是些價值不菲之物。
而監正大人淚眼婆娑,道:「願事成之後,武門主善待阿壤。待以後孩子出生,本座會每月送來撫養費,以表心意……」
「……」武子丑怒目圓瞪——這說的什麼屁話!我武家的媳婦,你送來厚禮不說,以後孩子還每月給撫養費。這事若是落入有心人眼中,怕不謠言滿天飛?!
武子丑氣道:「監正說這話,也不怕仙門、朝廷非議恥笑!」
「在下不在乎!」監正大人抓住他的手,一臉深情,「在下只願阿壤平安喜樂。為此,在下可以顏面掃地,聲名狼藉!」
你是可以不要臉!老子古拳門做錯了什麼?!
但這種不要臉的事,第一秋幹得出來。
武子丑都替黃壤覺得倒黴,他一把抽出自己的手,道:「監正莫要說笑,速速離開吧!」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出了正廳。
——若這狗東西真的說到做到,誰敢迎黃壤進門啊?
結果可想而知,武氏一門也只有武子丑去了玉壺仙宗。
他不帶家眷,只是拜會。
這樣一來,便可見其態度。
——顯然,這事兒又黃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5:58
第六十一章 斷絕
謝靈璧沒想到,黃壤的親事竟然會生出這許多波折。
他心中不悅已極,卻沒有更好的法子。
此前他為黃壤許親,已經驚動了何、張、武三家,當然更不能再拿黃壤如何。
而坊間傳言更甚,有說是謝紅塵暗裡阻撓,根本不允許黃壤出嫁的。還有說是第一秋胡攪蠻纏,有意破壞的。
一時之間,整個仙門都將目光聚焦於此。
這一天,黃壤來到外門的驛所——屈曼英給她寄了信。
黃壤隨手拆開,信中屈曼英再一次向她提及,希望她前往如意劍宗游學。當然了,黃壤並不打算接受她的好意。
——她同謝靈璧的恩怨,總要有一個了結。跟如意劍宗走得越近,對他們便越不利。
她轉身要走,突然,身後有弟子說:「黃師姐,這裡還有一件您的東西。」
「什麼?」黃壤上前,果見一個大大的「人」形包裹。
但這次大家的神情並不像初見時那般古怪。
弟子拆開包裹,果然,裡面又是一尊傀儡。
這傀儡足有成年男子大小,凹槽裡嵌著一柄寶劍,看樣子又是副對戰傀儡。
其他弟子見怪不怪了,便替黃壤搬到祈露台。
期間還有弟子道:「黃師姐,這次的傀儡比上次輕多了。看來這司天監工藝又改良了。」
「是嗎?」黃壤答得漫不經心。
她還是想著那個人,上次見他形容憔悴,還吐血了。真不知道現在如何。是以看見這傀儡,她也實在高興不起來。
等到傀儡被搬上祈露台,其他弟子便紛紛離開。
黃壤來到傀儡面前,見它與先前的丙級對戰傀儡一般無二。她輕輕撫摸它,它表面仍是硬木與鐵石,五官扁平,木木呆呆。
黃壤嘆了一口氣,找到鑰匙,正要插入他耳孔之中,突然,那傀儡輕聲喊:「阿壤。」
這聲音太過熟悉,黃壤被驚得後退一步。而就在此時,那傀儡抬起雙手,摘下了自己的腦袋。裡面赫然出現第一秋的面孔。
!!
黃壤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把自己裝到傀儡裡,混進了玉壺仙宗!
「你……」黃壤緩緩上前,又好氣又好笑。
而監正大人恬不知恥,他幾次掙扎,最後終於道:「過來,幫我摘掉頭上這層蠟膠。」
「這是什麼?」黃壤從他頭上取下一層透明的蠟封,問。
第一秋說:「是隔絕生機所用。玉壺仙宗的護山法陣十分嚴密,活物不能混入。我試驗許久,這才找到這種蠟,封住整個人體後,生機被隔絕,便可被它當作死物。」
「……」黃壤無言,「你……何必如此費盡心機。」
她語帶嘆息,監正大人取下那層蠟膠之後,他又能順暢呼吸了。他聞言笑道:「為見阿壤一面,艱難險阻,總是值得。」
黃壤本不想理他,但卻下意識上前,伸手觸摸他的臉:「先前見你病著,可有好些了?」
她出口還是關心,監正大人用傀儡並不俐落的手貼住她的手背。他並不回答這句問話,卻只是道:「嫁給我。」
這三個字出口滾燙,黃壤頓時縮回了手。
而第一秋安靜地看她,重又道:「嫁給我。」說著話,他用傀儡的外殼,動作笨拙地跪在黃壤面前,道:「嫁給我。」
安靜的祈露台,似乎就只剩下了三個字。
黃壤凝視他,他隨手摘了農田裡的一朵花,雙手遞給黃壤:「嫁給我。」
這一刻,沒有任何金銀珠寶,沒有什麼四萬萬靈石。
只有第一秋這個人,乾乾淨淨地出現在她眼前。
黃壤鬼使神差地接過了那花——啊,連花也是自己種的。
她尚且來不及說話,穿著傀儡外殼的第一秋笨拙地擁住了她。
「你答應了。」他說,然後似乎怕她反悔,耍賴道:「你接我花了。」
厚重的傀儡外殼,堅硬又冰冷,可裡面這個人卻火熱。
黃壤輕輕撫摸他的臉,然後將自己的臉貼上去。
第一秋只覺唇瓣一暖,剩下的無賴之辭,全部咽在喉間。
黃壤的唇溫潤而飽滿,極有彈性。第一秋跪在地上,比她低,於是她雙手撐著這傀儡外殼,俯低了身子。長髮如絲,披散下來,半遮了天光。
第一秋嗅到一陣花香,卻分不清是什麼花。
好半天,他突然反應過來——黃壤吻了他。
這一吻綿長而溫柔,祈露台似乎失去了聲音。而監正大人眼前空茫,只剩一片雪地似地白。他呼吸驟停、大腦空白,耳邊嗡嗡作響。
空氣進不了肺,他像是溺了水,世界都失去了知覺。
黃壤一吻之後,也是面色緋紅,頸染煙霞。
她驀地背過身,而身後,第一秋隔著傀儡的外殼,緩緩地抱住了她的腰。
傀儡的手臂四四方方,而她纖腰柔軟,盈盈不堪一握。
黃壤輕輕撫摸緊扣在她身前的手,那雙手也是鐵、木所製,並無絲毫生氣。
「第一秋。」她忽而輕聲道:「對不起。」
第一秋將臉貼在她背上,說:「我不聽這三個字。」說完,他又重復道:「嫁給我。」
黃壤終於道:「不會有什麼親事的,不值得。」
然而,第一秋只是固執地道:「嫁給我。」
他好像變成了一個只會無限重復這三個字的傀儡。
「好吧。」黃壤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沾露含香的空氣裡,柔柔地帶了一絲暖意。
而身後,監正大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鬆開摟住黃壤的手,又開始用力扣身上的劍槽。黃壤聽得身後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響,不由回頭。
第一秋被卡在這尊傀儡裡,實在是不方便。
那劍槽他摳了半天,就是打不開。
黃壤忍著笑,一下子將他推倒在地。
果然,他跟所有傀儡一樣,一旦倒地,就很難爬起來。
他在地上掙扎了半天,只好道:「扶我起來。」
黃壤輕笑著上前,扶起他的胳膊。好在這一夢她修武道,力氣也大了許多。第一秋靠著她的攙扶,這才站起身來。
「把劍槽打開。」他指了指身側。
黃壤於是替他摳開劍槽,取出裡面的一把寶劍,說:「這是……傀儡新的武器嗎?」
她知道傀儡武器——司天監可沒少用這坑錢。僅上次玉壺仙宗就為那尊傀儡訂製了九柄武器。
第一秋說:「此劍乃是贈你。」
「什、什麼?」黃壤愣住。
第一秋淡淡道:「上次答應為你鑄劍,便一直記著此事。好不容易終於鑄成,就帶來給你。」
黃壤在記憶裡使勁搜索,終於想起,就在她參加新秀弟子試藝那一年,在瞰月城外的小樹林裡。那時候她對第一秋說,她想要戰勝謝靈璧。
而第一秋隨口說——她需要一把好劍。
記憶醃浸於時光裡,早已不再鮮明。
可第一秋為了這一句話,尋尋覓覓、忙忙碌碌了一百年。
黃壤手握劍柄,想要抽出寶劍。
而第一秋說:「別!」
黃壤向他看,他道:「謝靈璧在劍之一道,頗有造詣。謝紅塵更是古今仙門第一劍仙。此劍若出鞘,他二人距離此處頗近,定有感應。」
他認真地道:「你應該讓謝靈璧猝不及防。所以,在你想要戰勝他的時候,再拔劍。」
黃壤想要開句玩笑,緩和一下心中堆積的情緒。她說:「誰知道你是不是騙我。」
話雖這麼說,鼻子卻有點堵。於是字句之中,似乎也帶了幾分水氣。
說完,她靜靜地等第一秋溫柔安慰。
而她面前,身著笨重傀儡外殼的第一秋皺眉,隨後他開始認真地分析,道:「不會。我研究過謝靈璧的劍,他雖然用心劍,但其實修為並不能與謝紅塵相比。心劍之意,在於……」
他認認真真,為黃壤講解了一個時辰的劍道和劍意。
然後又用半個時辰,講解了這把劍所用的鑄材。
隨後用一刻鐘,解析了這把劍可以對決心劍的原因。
黃壤眯起眼睛,聽了整整一個下午,她終於相信——第一秋確確實實,是相信她能聽得懂。
於是,一直等到秋師傅有理有據地證明了此劍對決心劍的可能性之後,黃壤突然問了一句:「第一秋,你有沒有想過,我說這話其實是在向你撒嬌?」
「嗯?」監正大人臉上先是一個問號,隨後就變成了:「!」
黃壤指若削蔥,她紅唇輕啟,含住自己的指尖,良久說:「我要是你呢,我就立刻脫了這傀儡甲,然後將撒嬌的女子摟在懷裡,甜言蜜語、指天發誓。然後親親摸摸……而不是對著該死的心劍、劍道、劍意,講解分析一下午。以證明你所言不虛。」
監正大人迅速去掰傀儡甲的卡扣。然而他身在甲中,畢竟不夠靈活。他掰了半天,終於說:「過來幫我!」
然而,黃壤這個壞東西,哪肯相助?
她掩唇而笑,看他手忙腳亂。好半天,她撿起蠟製的頭套,來到第一秋面前。
「……你回去,準備我們的親事吧。」她湊到他耳邊,聲音又低又輕,如羽毛輕輕搔過他耳垂。隨後,她將蠟製的頭套為他扣好。
當傀儡的頭盔面甲再次被扣上,監正大人眼前只有半透明的蠟封透入的微弱光感。
他不言不動,黃壤舒展雙臂,隔著厚厚的傀儡甲,給了他一個擁抱。
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突然就不捨。
「第一秋,你知道吧,你的名字像有一種奇怪的魔力。單是這麼唸一唸,也很甜。」她在他耳邊輕聲說。
隔著厚甲,她看不清第一秋的表情。而監正大人接下來也再沒有別的表示,他只是道:「我會盡快提親。」
言語之間,頗有些口乾舌躁的意思。
黃壤沒有再說話,她找來幾個弟子,把這尊「傀儡」退回了司天監。
諸弟子自然不會多問,一路將這傀儡幫她搬到了外門的驛所。
黃壤回身,看見第一秋贈她的劍。
那是一柄重劍,但劍鞘乃黃金雕花,花紋繁復,劍柄護手如纏枝,其上嵌紅寶石,顯得很是浮華。
老實說,這劍看起來,並不像是很厲害的樣子。
倒很像是姑娘家裝飾所用,美則美矣,毫無威懾力。
黃壤不知道這劍是不是真如第一秋所說,可以對戰謝靈璧的心劍。
雖然第一秋向她解釋了一下午,但是……她並沒有聽懂。
——黃壤敢發誓,這玩意兒正常人都聽不懂。
黃壤將劍背在背後,下了祈露台。剛進點翠峰,便遇到一個人。
——謝紅塵。
謝紅塵一般都在曳雲殿,平素少在宗門行走。
弟子們見了他,不由都退到路邊,向他施禮。黃壤也退到路邊,她在一群弟子之中,跟隨諸人道:「師尊。」
謝紅塵經過她身邊,腳步漸緩,但終究並未停留。
「嗯。」他輕應一聲,在無數弟子的暗暗留心之下,他甚至不能多看她一眼。
待他走遠,黃壤徑自回了居所。
她重新把玩著第一秋贈的劍,突然發現,自己對那個人,已是毫無眷戀。
好像一場雨,說下就下,說停時便停。等到最後,連路上潮濕都漸漸散盡。
而外門,謝紅塵離開點翠峰,卻其實無處可去。
黃壤已經好些日子不來曳雲殿,而他更沒有任何理由去尋。他留在殿中多日,終於還是想要知道她在做什麼。他出了點翠峰,也如願見到了黃壤。
然而,那又怎樣呢?
他並不能靠近。
於是,他素性找到謝元舒,喝了一夜的酒。
謝元舒本就是個荒唐人,酒桌之上便忍不住講了許多葷話。謝紅塵至始至終十分安靜,既不訓斥,也不回應。
次日一早,監正大人再次大張旗鼓,前來玉壺仙宗,向黃壤提親。
謝紅塵未歸,謝靈璧只得親自出面應付。
他甚至懶得將第一秋請入羅浮殿,直接來到外門的山門下,敷衍道:「承蒙監正看重。但阿壤是紅塵的親傳弟子,習慣了仙門生活。只怕朝廷俗世紛繁,她不能適應。所以,監正還是請回吧。」
他話音剛落,突然,一個聲音清悅,道:「老祖,弟子感念監正大人盛情。願意洗手作羹,嫁他為妻。」
所有人循聲望去,只見黃壤一身淺金色衣裙,緩緩向此而來。
她今天沒有穿練功服,身上衣裙繡花,鬢簪珠釵,蛾眉淡掃,妝容精緻。
諸弟子當即嘩然,而謝靈璧臉色更為難看。他轉身直視黃壤,這目光,顯然已經帶著威逼。他問:「你說什麼?」
他平時本就積威甚重,若是一般弟子,早已不敢吱聲。
但黃壤含笑,直視他,道:「回師祖,弟子方才說,願意嫁監正大人為妻。」
她吐字清晰,語態從容。
謝靈璧眸子裡陰霾漸重,許久,他冷笑一聲,說:「黃壤,當初你拜入我宗宗主門下,習得我門中仙法。如今竟要嫁入朝廷嗎?」
司天監這些年異軍突起,民間多將其與玉壺仙宗對比。
兩方勢力明裡暗裡相爭,謝靈璧無論如何,絕不肯為司天監送去這樣的助力。
然而黃壤自然也算到了。
她剛要答話,山門外,有人說:「靈璧老祖,阿壤拜師學藝多年,確實是叨擾仙宗,也叨擾謝宗主了。」
謝靈璧抬頭看過去,只見何惜金、張疏酒和武子丑三人結伴而來。方才說話的正是張疏酒。
「連你們三位也來了,今日人到得真是齊。」謝靈璧冷笑。
何惜金說:「阿、阿阿阿壤……」
張疏酒忙說:「阿壤稱何夫人一聲姨母,說起來也是我們的子侄之輩。她要定親,我們怎麼能不來祝賀呢?」
當然了,這三人之所以來得這樣齊,是因為黃壤送走監正大人傀儡之時,就向何惜金送了信。
她也知道謝靈璧不會同意這樁親事,但如果有何惜金以長輩身份出面,那可就不一樣了。
果然,謝靈璧見何、張、武三人前來,心下已經知道此事不好逆轉。
他再次看向黃壤,這一眼,便是已經帶了殺氣。
——這個女人,早當初見到第一眼之時,便令人不適。如今看來,果然是禍水。
但事到如今,他不認也得認了。還不如大方一點。
所以,謝靈璧雖然仍沒有一個好臉色,卻問:「司天監想要求娶我宗宗主的親傳弟子,卻不知誠心幾何?」
何惜金等人紛紛看向第一秋,如果謝靈璧要獅子大開口,這可是沒法子。
不料,監正大人恭恭敬敬,道:「阿壤姑娘自是無上珍寶,在下心中也沒個主意。還請老祖示下。」
謝靈璧冷笑一聲,道:「我玉壺仙宗為仙門正宗,自然也非貪財之輩。但監正要摘我宗宗主的愛徒,總不好太過輕率。上次監正大人送來的超甲級傀儡,宗門弟子皆讚不絕口。如今,就請監正再送四尊。這門親事,老夫便在此當眾應承下了。」
他這話說得輕巧,然而四尊超甲級傀儡,說是獅子大開口都太謙虛了。
這坐地起價,簡直離了譜。
但聘禮之事,外人實在不好插好。何、張、武三人也只好看向第一秋。
第一秋目帶沉思,一時也未接話。
四尊超甲級對戰傀儡,便是他一時之間也不可能拿出來。
謝靈璧冷笑:「若是監正為難,那此事就此作罷,也來得及。」
周圍陷入寂靜,諸人都望定第一秋。等著這位監正的回應。
這本是強人所難,就算是第一秋同意,師問魚也絕不可能同意。四尊超甲級對戰傀儡,這是一筆如何巨大的開支?朝廷又怎麼可能同意讓監正大人用來迎娶一個女人?
黃壤心中嘆息,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謝靈璧這匹夫,本就難纏。
她正要開口,勸說第一秋就此作罷。然而,第一秋忽然道:「好。」
周圍一片安靜,隨後又炸開了鍋。
——四尊超甲級傀儡為聘,這真的可能嗎?
第一秋望向黃壤,忽而笑道:「不妨事。阿壤姑娘於在下而言,本就是無價之寶。」
可……你去哪兒湊這一筆錢呢?
黃壤想問他,卻終是沒有開口。
此時,一個人自外門而入,行經山門,就站在人群之中。
他一身雪衣,玉冠束髮,纖塵不染。因為太過惹眼,黃壤一眼便看見了他——謝紅塵。
「師尊!」黃壤幾步行到謝紅塵面前,雙膝一屈,跪倒塵埃,「師尊。」
她泣淚如珠,雙手扯著謝紅塵的衣角,道:「弟子為監正大人深情所動,願嫁他為妻。但求得師尊垂憐,莫要為難於他。師尊……」
謝紅塵喝了一夜酒,但烈酒入喉,人卻是越清醒。
以至於此刻,當黃壤握住他的衣角,為另一個男人苦苦哀求時,他還能覺出心痛。那言辭如刀,字字剜心。他低下頭,看佳人美眸含淚,珠搖玉墜。
「你真的……愛他嗎?」他輕聲問。
黃壤深深吸氣,道:「回師尊,弟子心悅於他,希望能嫁他為妻,白首同心。」
那……我們的百年算什麼呢?謝紅塵想要這麼問。但是他問不出口,哪怕是到了這樣的時候,他也沒能忘記自己的身份。
第一劍仙,玉壺仙宗宗主。
哪一個也不是謝紅塵。
他伸出手,想摸摸黃壤的頭髮。黃壤的頭髮很濃密,寸寸如絲般柔滑。
可是現如今,只怕這個舉動,也是奢望。
「好。」他輕聲說,「為師……應允。」
短短四個字,字字刺心。
而他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第一秋。
二人四目相對,謝紅塵身上的酒氣散了,心中的酒意卻升騰而起。
百年光陰如夢,他似乎什麼也沒剩下。
他輕聲說:「我應允。不必要什麼聘禮,你想嫁他,便隨他去。」
隨著話音落下,黃壤聽見一聲輕響,隨後手背微涼。她目光回轉,看到了一滴眼淚。
她緩緩抬頭,正對上謝紅塵的目光。
他終年清冷的眸子裡,光陰破碎。
紅塵,我終於是得到了這一滴淚。
黃壤以指腹沾了那滴清露似的淚珠,恍惚間又見當年祈露台,少女緊貼著那個玉一般的人兒,呢喃道:「人家腳都扭成這樣了,你怎麼一句安慰都沒有呢。紅塵,你這個人,真是半點也不懂心疼呀……還是……你只是不心疼我呀?」
往事寸寸碎散,焚燃為煙。許久之後,黃壤深深一拜:「弟子,謝師尊成全。」
紅塵,夢裡夢外,我都該醒了。百年姻緣,斷絕於今朝。我不再恨,不再怨,不再不平。
也……不再愛了。
願從此以後的仙茶鎮,你我不再相逢。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6:17
第六十二章 不晚
謝紅塵當眾應下了這門親事,謝靈璧雖然不滿,卻也沒有多說。
他身為老祖,不能當著司天監和何、張、武等人的面,去駁宗主的話。
然而,何、張、武等三人卻是十分細致的。縱然此事塵埃落定,他們也並不離開。反而是以長輩之名,幫著玉壺仙宗,開始置辦起黃壤的終身大事來。
採買自是不必說,宗裡的佈置也一樣馬虎不得。
三人身為一方之主,如今卻滯留玉壺仙宗,親自料理這些小事。黃壤自然知道他們是為了誰。
——定是知道謝靈璧不滿,怕他難為自己。
黃壤這一生,有父如黃墅,有母如息音。
但此時,她卻見到了真正的長輩應該是什麼樣子。
在幾人的操持下,玉壺仙宗的請柬一封一封地發出去。山上大到場地,小到草木,也都一一裝飾起來。
這場喜事,更是鬧得沸沸揚揚,無論仙門還是民間,無一不在談論此事。
有人說,這表明朝廷與仙門將摒棄前嫌,有人說黃壤不過是仙門派入朝廷的探子。還有人說謝靈璧是迫於何、張、武等人的壓力。
傳言紛紛揚揚,各有不同。
監正大人自然是不在意。直到另一種傳言入耳,他終於是坐不住了。
——這一日,朝廷繳獲了一批禁書,監正大人見了,不免問翰林學士唐大人:「朝廷多日不曾下過禁令,怎麼會還有禁書?」
唐大人掃了他一眼,說:「監正大人問得好啊。唐某也正好想贈一本給監正。」
說著他,他揮揮手,自有一小吏將書籍奉上。
監正大人隨手一翻,臉上神情漸漸凝固。
——書是一本野史,上面繪聲繪色地解釋了監正大人死皮賴臉、不惜四尊超甲級對戰傀儡也要求娶黃壤的原因。
監正慢慢往下翻,發現作者對此事的解釋真是別出心裁。
作者將監正大人「腰纏寶物」之事,與他的「青梅之死」聯繫到了一處。得出了「一般女子無福消受」的結論。然後又將修武道且土妖出身的黃壤與此事相勾連。
得出了監正大人為何非黃壤不娶的結論。
當然,其描繪之細致,活色生香、無一廢字,沒有二十年腦疾者不能復述。
「市井毒瘤……」毒瘤啊!監正大人面無表情地將書本放回去:「刊印成書者通通抓捕!」
時間轉眼間到了成親這一日,不僅司天監重視,玉壺仙宗也是廣宴賓朋。
這一日比及黃壤拜師那一天,便又熱鬧了許多。
更為難得的是,連白骨崖苗耘之也不遠萬里趕來,討這杯喜酒。
苗耘之可是甚少理會仙、凡之事的,這些年他懸壺濟世,只是這脾氣卻壞得很。
師問魚壽辰也曾宴請過他幾回,他連賀信也不發一封。
如今這一番露面,著實出人意外。
因著他的現身,一些不世高人也紛紛而至。
這為玉壺仙宗平添了許多輝光,不像是為弟子成親,倒更像一場盛事。
這日清晨,黃壤早早就被喜娘叫起來,開始打扮。
她的喜服由司天監準備,十分繁復華美。珠冠更不用說,由監正大人親手製作,再如何細微之處也絕不馬虎。
及至吉時,喜娘扶著黃壤自居住出來。謝紅塵已經等在門口。
耳邊喜樂飄飄,他卻依舊神色清冷。
「黃壤姑娘父親已逝,好在宗主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就請宗主親自為阿壤姑娘蓋上蓋頭吧。」喜娘連聲音都透出歡喜,這樣的一場親事,夠她吹噓一世了。
謝紅塵踏進房門,緩緩來到黃壤面前。
但見伊人盛裝,雙瞳剪水、膚似凝脂。
黃壤見了他,仍是輕輕一福,道:「弟子拜見師尊。」
喜娘為謝紅塵遞過蓋頭,笑吟吟地候在一旁。謝紅塵接過那紅得刺目的絲綢,回憶如重影交錯。
那一瞬間,他看見紅燭高照,他輕輕掀起新娘的蓋頭。
而紅綢之下的人,羞絕豔絕,與這一刻驀然重合。
世界一陣旋轉,他總覺得這不對。
卻又說不上來詭異之處。
「宗主,吉時快到了。」旁邊的喜娘輕聲催促。
謝紅塵低下頭,但見美人凝眸,向他微笑。他抬手,於是指間紅綢終是覆蓋了她,記憶中盤旋不去的眉目,也在剎那間化沙。
「好了,宗主攙著新娘子出門嘍!」喜娘高聲道。
外面自有鞭炮齊鳴,仙音齊奏。
謝紅塵牽著黃壤一步一步,離開了點翠峰。
觀禮的賓朋齊聚於山腰,第一秋也早已換好喜服,在前方等候。
紅綢似海,爆竹如雷。
謝紅塵只覺得有一層被禁錮的記憶隨著這聲響,震動不安,像是將要被炸裂開來。
那是什麼?
他曾經牽著誰進過玉壺仙宗,沿著這山路向上,拜過天地,進過洞房?
那年金秋,是誰贈他一枝花,臨別之際,又告訴了他什麼?
是誰殷切地喚了一聲「紅塵」,可他不肯回頭?
他思緒混亂,連腳步都亂了章法。
可他還是牽著黃壤,來到了第一秋面前。
此時的第一秋一身喜紅,他的目光長長久久,一直在黃壤身上的駐留。
謝紅塵與他對面而立,算起來,不過是咫尺之遙的距離。可是那一刻,他突然想——為什麼這個人就能娶到她?
司天監與玉壺仙宗的關係,近年來日漸緊張,可為什麼,他就可以?
謝紅塵嘴唇微張,想要說話,耳邊的聲音卻實在太過混亂。
「和……和離書?什麼和離書?」
「她讓你這麼做的?」
「好……也好。反正如今我形同廢人,也不再是她願意棲息的梧桐。」
他牽著黃壤的手,將其交到第一秋手上,只覺得額中腦漿如沸,疼痛難忍。那是誰的情真,掩埋在荒草叢生。
第一秋接過黃壤的手,與她五指相扣。黃壤久久不動,她想讓這一刻再久些。
一百年光陰離亂,相聚太少,喜悅也太過短暫。
若時間能定格在這一刻,至少你我都滿心歡喜,也算能假裝一個圓滿。
但是……
黃壤緩緩地鬆開了手。
但是謝靈璧還是要死的!
否則怎麼對得起我百年苦修?
黃壤抬起雙手,輕輕掀起了蓋頭。
周圍說話聲漸漸停息,顯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新娘子的舉動。
原本,玉壺仙宗乃是仙門,也不需要太拘著凡禮。但是司天監是朝廷,這般舉動,還是失禮。
張疏酒說:「阿壤,不可以提前揭蓋頭的。」
他上前,正準備替黃壤重新將紅綢蓋好,可黃壤面向另一個人,含笑道:「靈璧老祖,弟子今朝成親,就要拜別宗門。臨行之前,還有一個願望,希望老祖成全。」
謝靈璧心中不滿已極,然而眾人之前,他並不能失態。所以他問:「何事?」
黃壤仍是笑意淺淺,道:「弟子學藝多年,醉心於劍道,卻難見上法。今日,弟子想請老祖當面賜藝,讓弟子……聞道於今朝。」
「聞道」二字,她吐字清晰絕決,甚至帶了幾分狠戾。
所有人聞聲嘩然。
這是要當眾挑戰謝靈璧的意思。
所有人目光都落到謝靈璧身上,謝靈璧冷笑,他身為宗門老祖,被架到這種地步,是不能退縮的。
否則傳將出去,眾人豈不笑話他畏懼宗門一後生?
他站起身來,輕聲道:「學海無涯,你有此心,甚好。」
「甚好」二字,他說得咬牙切齒。
「阿、阿阿……」何惜金情急之下,說話更是磕巴。
好在旁邊武子丑急道:「阿壤何其糊塗,這老東西本就對你不滿。你還挑釁於他。若他對戰之中暗下殺手,如何是好?」
張疏酒自然也心焦,他笑道:「既然是老祖賜藝,那當然是點到為止了。以靈璧老祖的能為,豈會傷了區區一個小輩?武門主多慮了。」
這三人言語各異,但話裡話外都是一個意思——保護黃壤。
黃壤感覺到了這種維護,它像一件外衣,雖不可見,卻能抵禦人世清寒。
她笑著向三人施禮,其中真誠,勝過了她在黃墅跟前的半生「孝順」。
「阿壤誠謝三位。」她拜過三人,又轉身看第一秋。
第一秋輕輕鬆開她的手,說:「雖未拜天地,但如今本座也算是你夫君。夫君若是代為出戰,也是說得通的。」
他不知道黃壤為什麼非要戰勝謝靈璧。
但他也沒有問。
從當初瞰月城的談話,一直到現在,他默默相助,卻從來不問原由。
黃壤微笑,說:「從前半生,我習慣了萬事靠自己。所以這一戰,還是我親自去吧。」
說罷,她解下喜服的外披,第一秋很自然地接在手中。
黃壤自腰間的儲物法寶裡掏出兩柄劍,其中一柄,是當年謝靈璧親手鑄造的「一枝獨秀」。而另一柄,則是第一秋所鑄的黃金劍。
黃壤抽出一枝獨秀,將黃金劍背在背上。
謝靈璧已經冷笑著進到了演武場,他揚手虛一抓握,一名弟子的佩劍便已到了手中。
顯然,他想以此劍交戰黃壤。或者說,黃壤並不配讓他以心劍應戰。
謝紅塵皺眉,只有他知道,黃壤的修為絕對不弱。這些年,她太刻苦了。
所有人圍場而立,又困惑又有些興奮。
這可是謝紅塵的弟子對決宗門老祖,雖然用「對決」二字並不恰當,但是這也是有史以來,絕無僅有。
黃壤為何在出嫁之日,幾近挑釁地要求對戰謝靈璧?
不說旁人,便是謝紅塵也不解。
這些年,黃壤如何瘋魔一般地苦修,所有人都看在眼裡。
誰也不知道她的目的。
而百年之後,她來了這麼一齣。
何惜金心急,嘴上卻說不出來。他扯了扯張疏酒,急道:「判、判、判……」
張疏酒立刻會意,他對謝紅塵道:「謝宗主,此戰想必十分精彩,不如就由你我一併入到場中,判定勝負,如何?」
話落,他趕緊又補了一句:「當然了,老祖修為深厚,一個晚輩,無論如何都有不足。但也是個過場。」
謝紅塵知道,這幾人是擔心黃壤。他道:「可。」
然而場中,謝靈璧冷笑道:「指點後輩而已,三位何必如此?」他盯著黃壤,吐字如刀,「黃壤就算是出嫁司天監,也始終是我玉壺仙宗的弟子。莫非,還擔心我傷害門下弟子不成嗎?」
說完,他對黃壤道:「既要試藝,便來吧。」
說話之時,他手一揚,演武場的結界開啟。
這結界頗有講究,乃是防止其他人入內打擾對戰。但也有限制雙方修為之用。
結界之下,以修為低者為準。
故而謝靈璧也會被結界所限,將修為降至與黃壤一般無二的水準。這往往是師長擔心誤傷後輩,或者意在指導後輩時,方才啟用。也算是用心良苦。
當然了,此時打開結界,何惜金等人便再也進不去場中了。
謝靈璧願自降修為,對戰黃壤。這相當於對後輩弟子的謙讓,他長輩風範,已是顯露無疑了。而周圍,諸人也紛紛交口稱讚。
謝靈璧是仙門老前輩。而黃壤入道不過一百來年。
於凡世而言,百年光陰如長河。可對於仙門中人來說,這其實不算什麼。
就算謝靈璧自降修為,也沒有人看好黃壤。
「弟子斗膽,請老祖賜教!」黃壤抽出一枝獨秀,那一刻,她雙瞳鬥志激昂,身上喜服如火。
周圍一切聲音皆安靜下來,第一秋場外旁觀,心中的疑惑,百年未解。
她從學藝開始,好像等待的就是這一場對決。
所以祈露台求親之時,她曾說:「不會有什麼親事的,不值得。」
可是,她與謝靈璧有何深仇大恨?
謝靈璧多年前就已經半隱退,宗門之事一直是謝紅塵在打理。
黃家祖上,或者息家祖上與玉壺仙宗都無什恩怨。黃壤這般年紀,與他到底有什麼糾葛?
第一秋想不通。
但是他知道,這是黃壤一直想要去做的事。
那就去吧。他盯著演武場中那團燃燒的火焰,感受著這個人的炙熱。
而此時,黃壤終於出了第一劍。
千重劍影在演武場重疊交錯,光之所懾,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
謝靈璧面若含霜,他打開這演武結界,當然不止是要謙讓指導黃壤。
——只有這樣,那些爬蟲們才不會進來礙事。
他盯著面前這團紅色的光影,眼中殺機漸濃——賤婢,這是你自找的,可怪不得老夫。
他以手中普通的法寶,對戰黃壤。
場中只聞一聲脆響,如金玉相擊。二劍相交,一串火花如煙火般墜落。兩位劍仙,在重重劍影之中,準確地找到了對方的劍。
不知情的眾人轟然叫好,只有第一秋等人面色凝重。
謝紅塵站到離謝靈璧最近的位置,顯然,他也不解為何事情會到了這樣的地步。
結界內光影頻閃,劍花卻又很快爆開。
眾人先時還指點議論,但很快,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黃壤在謝靈璧面前,似乎並沒有眾人想像得那般不堪一擊。
不僅如此,甚至說,黃壤頗有一戰之力。
原因無它——她對謝靈璧的功法招式,實在是太瞭解了。
謝靈璧甫一出劍,她就已經做好了應對之勢。
謝靈璧先時不覺,他的一些招式,其實也算是玉壺仙宗的常用劍招。黃壤能及時反應並不奇怪。
但是……在一陣急如驟雨般的攻勢之後,謝靈璧只覺手腕一陣刺痛發麻,然後,他手中寶劍寸寸冰裂。黃壤又一劍至,謝靈璧手上寶劍終於不堪重負,鏗然一聲,斷成幾截!
過了很久,眾人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黃壤震碎了謝靈璧的劍!
周圍一片嘩然!
按道理,謝靈璧寶劍已斷,此戰便有了結果。
但是,就在此時,謝靈璧手中光影成團,隨即劍光舒展——一把劍再次出現在他手中。正是心劍!
劍仙的本命法寶!
老祖這是認真了?
其他人面面相覷,如今雖仍在結界之中,謝靈璧的修為也被壓到與黃壤一般無二。但是以心劍出戰,起碼是有意相欺了。
何惜金急急趕到謝紅塵身邊,扯了扯他的袖子,又指指場中。竟然是急得一句話說不出來。
謝紅塵也知道不好,揚聲道:「師父指導後輩弟子,宗門上下皆與有榮焉。此戰,便到此為止吧。」
但是這話,謝靈璧聽若未聞。
他盯著黃壤,蓄力於劍,一劍劈落。
黃壤手中寶劍,乃是謝靈璧親手鑄造。哪禁得住他這全力一劍?!
只一瞬間,劍身一紅,化作飛灰。
黃壤飛身後退,卻仍被他的劍氣所震。她臉頰被劃出一道極為細長的口子,血沁出來,卻美豔無雙。
謝靈璧一劍得勢,卻並不停歇,第二劍緊接著開天裂石而來!
結界中幻影千重,黃壤素手向後,握住了背上黃金劍的劍柄。隨後,她猛地發力,一道金色的強光自劍鞘中噴薄而出,盛若朝陽!
金光與謝靈璧的心劍交擊,只聽轟然一聲巨響,天地震動。
結界中只見漫天塵埃,而塵埃之中,劍光如閃電。眾人極難分辨戰況,但所有人心中都有著同樣的疑問——黃壤竟然如此厲害,逼得謝靈璧竟然祭出了心劍?!
而此時,黃壤對謝靈璧百年的鑽研瞭解,此刻全部顯現。
在修為等同,法寶威力也暫時匹敵的情況下,謝靈璧的劍招竟然不佔優勢。
這一點,謝靈璧無論如何也不願承認。
直到他的手臂中了一劍。
血迸濺出來,沾濕了他的右臂。
謝靈璧握住那傷處,滿眼不敢置信。此時塵埃稀薄,外面的人也見到了他素衣上的血跡。週遭一片靜默。
而謝靈璧怎麼甘心認輸?!
他狂喝一聲,再度撲上去。
黃壤的快劍,比他並不差。此時劍影一觸即分,然而其實場中人已經在鬼門關走了好幾遭。
謝靈璧急怒——他知道如果敗給黃壤意味著什麼。他在仙門中如日中天的地位,從此將成為一個笑柄。
他的一生,但凡被人提及,永遠都脫不開這件事。這恥辱將伴隨他永久,直到他入土。
謝靈璧被一個入道百年的女弟子當眾打敗。
這句話如同一個恐怖的魔咒。
而黃壤無所畏懼。
她已經為之奮鬥了一生,用盡了全力。如今還有第一秋的相助。
就算是輸,也只怪自己無能。再無怨尤。
謝靈璧的劍氣,在她身前重重堆疊,一道強似一道。這位曾經的劍道尊者,已經窮圖末路。黃壤身上被割裂了數道口子,但是她的衣裳是鮮紅的。
比血還要紅。
所以鮮血沁出來,也如眼淚入海,終化於無。
謝靈璧已經發了狠,可她毫不退讓。
這場比試已經變了味,一個勢要保住自己的聲名和地位,另一個……卻是要贏。
不知原因,但他們不會妥協了。
所有人都已經看出來,於是大家屏住呼吸,生怕錯過了片刻。
第一秋所鑄的黃金劍,真的扛住了心劍的威力。
而這讓謝靈璧試圖以法寶挽尊的心思破滅。他的劍招被黃壤封得左支右絀,漸漸不復劍仙的飄逸靈動。外面諸人的安靜讓他明白,他要取勝,就只有破了這結界。
只有打開結界,他的修為恢復,他才有可能勝過黃壤。
可是這樣,未免就太難看了。
謝靈璧額間全是細汗,他的魔功不可顯露。而這些年,他已經太久沒有遇到敵手了。
現在,強敵步步相逼,而他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可遁逃。
謝靈璧的劍勢稍緩,黃壤的劍勢卻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凶狠。
十年刑囚的仇怨,終於到了清算的時刻。
黃壤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她似乎與自己的劍融為了一體。在凌亂繁雜的劍光之中,只聽噗嗤一聲響——黃壤的劍刺入了謝靈璧的胸口!
她抽劍,謝靈璧的血濺了一地。
他再摀不住這血,如同摀不住自己的頹勢!
「黃壤!」他怒喝一聲,終於一劍破了演武場的結界!結界一破,他修為即刻恢復!他紅著眼睛,如一頭暴怒的凶獸,向黃壤衝去,想要將她立斃掌下!
而此時,第一秋、謝紅塵、何惜金等人也早已飛身而上!
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二人恩怨來由,但是大家都看出來,這是一場搏殺!
果然,謝靈璧在破結界之前,就知道會受阻撓。他猛然一聲暴喝,拼盡修為,借著結界的餘力阻住眾人片刻。隨後,他飛撲黃壤,誓要殺這賤婢不可!
他發了狂,長髮散開、面目猙獰,如同惡鬼。
眾人只聽砰地一聲,謝靈璧用盡全力一掌擊落,黃壤胸口凹下去一塊,許久之後,方才血流如注。
而就在此時,第一秋、謝紅塵已經趕到!
謝紅塵剛剛制住發了狂的謝靈璧,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哢嚓一聲,像是機括轉動的輕響。
一直安靜站在演武場中的超甲級對戰傀儡突然抬手,它手中武器,乃是一把金剛杵!
此時,它一杵直插入謝靈璧的顱腦。
而謝靈璧毫不設防。
超甲級傀儡的速度,便是當時的謝紅塵也沒有反應過來。
「啊——」謝靈璧一聲慘嚎,血如紅綢般蓋下,他每掙扎一下,都是酷刑。
整個玉壺仙宗,頓時亂作了一團。
黃壤倒在第一秋懷裡,她胸骨全部破碎,衣上血肉模糊。但她還能笑得出來,她扯住第一秋鮮紅的吉服一角,小聲說:「我提前調了傀儡,就算到他會惱羞成怒。我厲害吧?」
她在對戰之中,依然準確地擰動了對戰傀儡的青銅鑰匙。因為知道謝靈璧會打破結界,於是以卑鄙對下流,盤算好了一切。
第一秋輕輕撫摸她的頭,她頭上,那根透明的茶針漸漸沁出水珠。
它開始融化了。
「為什麼這麼做?」第一秋聲音顫抖,「阿壤,這就是你一世所求嗎?修習厭惡的武道,片刻不得閒,一生一世,只為了算計這一個人?」
黃壤已經無法呼吸,她的身體像個破敗的風箱,她卻依然在笑:「是啊。」
她吃力地抬起頭,看見眼前人眸中帶淚,目之所至,寸寸皆是愛戀。
黃壤用盡全力抬起手,觸摸他的臉。他的臉本來如冰玉般潔白,因為方才蓄力相救,他臉頰又現出了金色的蛇紋。而黃壤手上全是血,她的觸摸,讓血染了他半邊臉。
美得悲傷而妖異。
「因為那個時候,我半生冰冷,並不懂事。」她字字喋血,卻句句含笑,「第一秋,其實你比仇恨美好得多。可惜我悔悟得太晚了。你看,夢裡夢外,我總是悔悟得這麼晚……」
「不晚……」第一秋低下頭,與她額頭相貼,輕聲說:「我們已經成親了,不是嗎?」
他想要按住她的傷口,但那血漫過他的手,汩汩而流。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6:34
第六十三章 混亂
黃壤的生機漸漸流逝,她抬起手,輕輕抽下頭上透明的茶針。
那茶針融化的水珠,與她手上的血混為一體。
耳邊是一片混亂的聲音,謝靈璧的慘嚎令人心驚。
黃壤的目光移過去,只見那尊對戰傀儡手中的金剛降魔杵已有一半刺入他頭頂。他血下來,混雜著白色的腦漿。這讓他形如惡鬼,說不出的恐怖。
謝紅塵心中雖然焦急,但臨危不亂。
他說:「苗耘之前輩何在?」
人群之中,苗耘之不用他多說,已經上得前來。他蹲在謝靈璧面前,抽出銀針,想要先為謝靈璧鎮痛。
黃壤窩在第一秋懷裡,血流得越多,人就越冷。她開始發抖。
「苗前輩!」第一秋也不敢移動黃壤,只是道:「請幫我看看阿壤。」
可苗耘之畢竟只有一個,他回頭看了一眼黃壤,也覺棘手。
倒是黃壤笑道:「不用了。」她將臉在第一秋胸前,忽地說:「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夢醒之後也要記得。」
「什麼夢醒?」第一秋聽不明白。
黃壤說:「謝紅塵的身世有問題。他不是……不是謝靈璧撿來的。當年我為了更瞭解他,去他出生之地調查過,可我發現……謝靈璧在說謊。」
周圍世界如冰如蠟,開始緩緩扭曲融化。
山脈流淌,宮殿軟化,萬物漸漸混為一體。
於是黃壤所有的話全部按下,她死死握住第一秋胸前的衣襟,然後抬起頭,親吻了他的下巴。
白骨崖。
黃壤醒來的時候,仍舊對窗而坐。
窗外是萬丈懸崖,只能偶爾看見飛鳥經過。鳥尚且能逐飛而走,她卻連動一動都是奢望。黃壤甚至覺得,夢中即便傷重、即便萬般苦痛,總也好過這死物般的牢籠。
她從雲端墜落,夢中所有的血與恩仇,都不過是加重夢醒之後的痛苦。
身後驀地響起水聲,黃壤不能回頭,但她知道,是第一秋甦醒了。
啊,入夢之前,第一秋在她身後的浴桶裡泡藥浴來著。
果然,她身後響起赤足踏地的聲音,顯然,第一秋跳出了浴桶。
黃壤只覺得背後疾風一掃,輪椅已經被人轉了過來。
她尚來不及看清面前人,一隻手便輕輕按壓在她的胸口,似乎在確認夢中的傷勢是否真實。
黃壤終於看清了眼前人。
第一秋黑髮披散,身上只草草裹了紫色的官服,顯然極為倉促。
他蹲在面前,那外袍敞開來,黃壤就看見了更多的內容。
第一秋膚色其實很白淨,只是左肩自下,半身青碧的蛇鱗顯得極為刺眼。他身材勁瘦,腰身緊實。
咦,雖然本錢尚可,但也並沒有什麼纏於腰間的寶物嘛。
——難道那十二位花娘,其實是他請的托?!
傳言果然不可信。
黃壤正在努力破除謠言,冷不丁第一秋問:「你在看什麼?」他的聲音居高臨下,帶著幾分狐疑和探究。
我的天爺!鬼知道我在看什麼!
黃壤瞬間回了魂,頓時神情呆滯,索性連目光也放空,努力裝作聽不懂。
第一秋一手攏著衣袍,一手輕輕抬起她的下巴,同她對視。就在方才那一刻,他懷疑黃壤有意識!
她的眼神太過雪亮了。
可如果她真的有意識,那她方才在看什麼?
真是……不能細想。
監正大人迅速攏緊衣袍,目帶審視。黃壤努力虛化雙瞳,目光散碎,一副乖巧精緻假娃娃的模樣。
而就在這時候,門砰地一聲被踹開!
苗耘之幾乎是飛撲進來!
他一眼看見第一秋和黃壤都在,提著的心方才落回肚裡。
「剛才發生什麼事?!」他衝到黃壤面前,因為夢境實在太過逼真,他難辨真假。但眼見黃壤無恙,苗耘之終於長舒一口氣。
「我們是不是又作夢了?」他問。
監正大人攏著外袍,正要回答,突然,外面一群醫女、藥童聚集於門口。
苗耘之的大弟子何首烏道:「師尊,方才我等又陷入了一場夢境。且夢境長達百餘年之久。」
看來,這場夢與先時也一般無二。
苗耘之嗯了一聲,卻是對第一秋道:「她沒有受傷!」
第一秋攏著衣袍,面無表情地道:「嗯。」
苗耘之神情凝重,道:「上一場夢,老夫聽說謝靈璧、謝元舒乃至謝紅塵夢醒之後都各有損傷!若是夢境無誤,當初黃壤也受傷了。夢醒之後,她為何無恙?」
第一秋緊緊攏住外袍,答:「不知。」
苗耘之頓時吹鬍子瞪眼睛,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不知?!你身為司天監監正,不知也不查?!」
第一秋終於道:「本座身為司天監監正,即便是要查,也總該先正衣冠。」
「……」苗耘之從被自己揪起的領口往下一望,才發現他光腿赤腳,紫袍下面什麼也沒穿。
而外面的一眾醫女們眼神似虎狼,盯著屋子裡看。
「咳。」苗耘之鬆開手,道:「快快穿衣,真是成何體統!」
說完,他退出門外,正要關門。第一秋將手伸進浴桶裡,突然道:「不對!」
苗耘之問:「什麼?」
第一秋再次以手試探水溫,問:「現在是什麼時辰?」
問完,不等苗耘之回答,他轉身出門,一路跑到白骨崖的日晷處。
苗耘之等人跟過來,也都驚住——他們做了一場很長的夢,可時間仍停留在原點,並未移動。
夢境或許跟現實時間並不一樣,但總也需要時間。
第一秋沉聲道:「方才浴桶裡的水溫度絲毫未減。足見日晷並未出錯。」
苗耘之神情凝重,而就在此時,有人驚慌來報:「師尊,有鬼!」
「什麼鬼!」苗耘之斥道,「光天化日慌裡慌張!」
那弟子卻道:「回師尊,真是見鬼了!弟子方才帶著傀儡打掃房間,看見好幾個病患。可他們明明已經病死了!」
一旁,何首烏突然問:「是蜀地來的那幾個?」
「正是正是!」那弟子忙不迭道。
何首烏看向苗耘之,說:「這幾個人,入夢之前確實是死了。但是師尊可還記得,夢中您為他們嘗試了別的藥,他們……活了下來。」
苗耘之飛奔過去查看,而第一秋也很快穿好衣袍。待要出門時,他為黃壤取來披風,將她一併推上。
那三名死而復生的病患,確實就在房中。
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們的模樣。
而這三人似乎並不記得夢外他們已經病死的事,他們笑著向何首烏道:「這些日子以來,我們三兄弟的病症真是麻煩大夫了。」
何首烏後退了幾步,直到與第一秋並肩。他說:「你們……現在感覺如何?」
那三兄弟活動了一下四肢,說:「已經好多了,只是每逢入夜,還有些頭疼……」
他們清楚地講述著自己的病症,苗耘之等人暗自心驚!
而第一秋則是低聲問:「他們三兄弟的屍首,如何處置了?」
「他們無親無故,亂葬崗隨便埋了。」苗耘之也反應過來,頓時叫來一個弟子:「蒼術,去找這三兄弟的屍首。」
亂葬崗離此不遠,不一會兒,就有弟子來報:「師尊,屍首還在。除了有些腐爛,一個不少。」
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即使是苗耘之,也是心中震動。
第一秋說:「將屍體抬過來。」
那屍體有些日子了,自然是好聞不了。但諸人也沒辦法,只得掩著鼻子,將三具屍體重新挖出來,抬回白骨崖。
眼見屍體就擺在門口,第一秋叫來三人,問:「你們可識得這是什麼?」
三人走到屍首前,看了半天,目露不解。
「這……這衣衫怎的如此眼熟?」其中一人伸手,想要翻看屍體身上的衣衫。然而就在他指尖觸碰的剎那,三人神情頓時凝固,隨後,他們如同蠟一般融化。
很快化為烏有。
諸人回過神來,只有地上的三具腐屍依舊散發著難聞的臭氣。
這場景,難免便讓人想到夢醒之時的情景。
苗耘之很快道:「這場夢結束,只怕所有人都會懷疑起源與黃壤有關。白骨崖護不住她。」他心思清明,立刻便開始籌謀對策:「你要將她帶回司天監,嚴加看護!」
第一秋嗯了一聲,突然道:「不知在下是否可邀前輩去一趟上京,小住幾日?」
苗耘之微怔,隨後嘆氣,道:「走吧。」
第一秋不以為他會輕易答應,尚準備了一套說辭。苗耘之卻揮了揮手,道:「此夢如此蹊蹺,關鍵都在此女。夢中百年之久,如今恐怕已是天下大亂。白骨崖雖是避世之地,然人生在世,何以避世?」
此時,整個世界都從夢中甦醒。
如果說第一場夢諸人只是驚奇,那麼這一場夢,就讓人覺出了恐懼。
因為此夢持續百年,許多人與物都與夢外有別。
於是那些夢外本應死去的人,如今紛紛出現。
可他們的記憶,全然是夢中的記憶。他們甚至並不知道,夢外的世界裡,他們已經死了。
玉壺仙宗。
謝紅塵醒在曳雲殿,他雙眼仍蒙裹著素綾,夢中情愫鋪天蓋地而來。
與黃壤的百年相處,似乎就在眼前。
他下榻,一路來到後殿。
可演武場上空空如也。
並沒有黃壤。
謝紅塵經過書案,驀地發現,書案上竟然真的有一盆蘭花!
他心跳頓時加快,整個人幾乎踉蹌著撲過去。
然而,就在他的手觸碰到蘭花之時,那蘭花驀然融化。它緩緩流淌變形,最後化為烏有。
書案上空空如也。方才所見如同幻覺。
謝紅塵收回手,他召出心劍,直接御劍趕往羅浮殿!
而羅浮殿中,謝靈璧雙手抱頭,哀嚎不止。
謝紅塵疾步上前,因為有著第一次入夢的經驗,他甚至並不奇怪。
果然,謝靈璧功力大損,而且顱腦傷重。
但是,這恐怕還不是最嚴重的。
——就在夢中,謝靈璧當著無數仙門同道的面,不僅使用心劍對戰黃壤,而且還輸了。
輸了尚且不說,他甚至破開演武場的限制結界,想要以全盛之勢殺死黃壤。
堂堂一個老祖,被宗門一個後輩弟子打敗。戰敗之後,惱羞成怒,破除結界痛下殺手。最後反被司天監的對戰傀儡重創。
這些話,無論哪一句,對謝靈璧的聲名都是毀滅性打擊。
「抓住那賤婢!」謝靈璧抓住謝紅塵的手腕,語態猙獰如惡鬼,「我要將她凌遲碎剮,以解心頭之恨!」
他已經變成了這樣。謝紅塵看著眼前人,只覺得陌生。
謝靈璧一直以來,便十分注重身份。幾時這般失態過?
「我會找到她。」謝紅塵道。
他因著夢中百年的修煉,第一夢損失的功力倒是補了回來。只是眼下謝靈璧的事,恐怕整個玉壺仙宗的威信都會大受影響。
「不是找到她!是抓住她,抓住她!」謝靈璧雙手抱頭,似乎裡面真的插進了一把金剛降魔杵。
謝紅塵其實有很多話想要問他。
——黃壤與他,到底有何深仇大恨?為什麼入夢之後,一直向他復仇?
是的,復仇。
事到如今,謝紅塵已經明白,第一夢中的一切,都是黃壤主導。
而第二夢,她的報復更加直接——她選擇投身學藝,當眾打敗了謝靈璧。
謝紅塵回憶夢裡夢外,第一次發現,自己也並不瞭解她。
夢中她的話,是真的嗎?
他必須找到黃壤,但其實,經過這兩次入夢,他已經有了尋找的方向。
上京。
皇宮與朝廷都亂成一團。
夢裡一百年,多少不該死的人死了,而本該死去的人又活了過來。
特別是皇宮裡,當初被用以試驗虺蛇血的皇子皇女,本來剩九人。
可如今,足足有八十餘人得以存活!
這些原本死去的人,個個都遵循著夢中的記憶,並不覺哪裡有錯。
朝廷上下第一次遇到如此怪事,頓時求助的信件雪片一樣發往司天監。
李祿、鮑武愁白了頭。
——第一秋還沒回來。
而此時,仙茶鎮黃家。
黃墅也正大發雷霆。
——就在夢裡,他被黃壤算計,不僅被廢去了修為,甚至為黃壤白白地種了一輩子地。
息壤潤土,是需要耗費己身修為的。
這個賤婢,她就是希望自己永遠不能再修成人形!
黃墅心頭震怒,親自趕到玉壺仙宗,吵著要見宗主夫人。
而玉壺仙宗也正處混亂之中,黃壤又早已失蹤,哪有人搭理他?
黃墅只好在山門前大吵大鬧。
幻蝶門。
戴月嫁了個不錯的人家,本來生活十分舒心。
——她是黃壤的貼身侍婢出身,又由謝紅塵親自舉薦。師門和夫家,哪有不厚待她的道理?
但就在這場夢中,她背主忘義,冒領主人功勞,而且被宗主謝紅塵識破,當眾處置。
這樣的事,無疑是揭開了她的一層皮。
周圍所有人看待她的眼光都變成怪異。
她的夫家原本是清正人家,如何能忍受這樣的事?
於是聯合幻蝶門一起,發信至玉壺仙宗,向謝紅塵和黃壤重新求證夢中之事。
可玉壺仙宗自顧不暇,哪裡能應對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
百草峰的弟子忙著照顧謝靈璧,謝紹沖、聶青藍等人要為老祖解釋他夢中的卑劣行徑。更為嚴峻的是,何惜金、武子丑、張疏酒等人同時趕到玉壺仙宗。
三位仙門大能要求見見宗主夫人黃壤。
謝紹沖去哪裡請出黃壤?
世界陷入了混亂,謝酒兒仍然留在百草峰。
此時此刻,誰能顧得上一隻小蟲子的她呢?
這場夢裡,她如夢外一樣遇見了黃壤。可是,黃壤放開了她。
曾經謝酒兒埋怨過無數次。她覺得當初如果不是黃壤認她為養女,她便不會受養父多年冷落。
可這場夢中,黃壤果然沒有再收養她。
於是夢中便沒有她。她只是一隻金蟬,因為有點兒靈氣,默默地生活了十幾年。最後也沒能得成正果,老死於泥土之中。
她再也不會理我了。謝酒兒突然想明白這件事,直到此刻,才陷入無可自拔的悲傷。
而此時,司天監飛來一隻綠刺蛾。
它輕車熟路地找到了監正大人的書案,氣喘籲籲地停留在窗棱之上。
——果然不是親生的啊,就連找都沒人找一下。
哼。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6:48
第六十四章 會面
上京,司天監。寒風凜冽,雪大如席。
第一秋帶著黃壤和苗耘之返回時,已經有一堆爛攤子正等著他收拾。
青龍司的議事廳裡,已經有十幾位大人正在等候。
而州府的求助公函一封又一封堆積如山。
甚至宮中也派人前來傳召。
監正大人帶著黃壤和苗耘之趕回司天監的時候,十幾位大人目光一致,先瞄了一眼他腰間。
第一秋臉色發青,好在李祿忙道:「監正,如今朝中上下都陷入怪夢,而且發生了死而復生的怪事。大人們都很心急。」
果然,吏部尚書戚大人道:「監正,我部有位吏員,於五年前就死在了任上。因食果噎亡。誰知就在怪夢中,他被同僚救下。如今夢醒,他竟好端端地前來當值。這……這死人復生,古今未有,恐非吉兆啊!」
他一開口,其他大人便紛紛說起自家發生的怪事。
第一秋先把黃壤推到窗前,又把暖盆放到她腳邊。
黃壤烤著火,暖洋洋地聽他們議事。一隻綠刺蛾落在她面前,她打量許久,突然反應過來——是洋辣子!
心中湧起重逢的驚喜,可惜她形如木石,並不能動彈。
綠刺蛾環繞著她飛了一圈,似乎也是這時候才意識到——它的娘親,那個在夢境中可以殺得謝靈璧聲名掃地的女子,現實之中,竟然是個活死人。
它輕輕巧巧地停在黃壤交疊的手背上,振動著雙翅親吻她的手。
——好吧,我原諒你不來找我了。
十幾位大人語氣凝重地講述著怪事。果然,都是先前已經死去的人,因為在怪夢裡避過了劫難,於是在現實之中離奇復活。
苗耘之面色凝重,轉而問第一秋:「你怎麼看?」
第一秋說:「有一個猜想,但暫時不敢確定。」
吏部尚書戚大人很是不耐煩:「什麼時候了,監正還賣關子?」
第一秋說:「他們若是接觸到自己現實中的屍身,似乎就會消失。」
「消失?」戚大人問,「你是說,他們接觸到自己的屍體,就會死?」
旁邊苗耘之說:「會化。像冰一樣,融化掉。」
十幾位大人將信將疑,但這不難證實。第一秋轉頭對鮑武道:「前往白虎司,調幾個死而復生的囚犯。再帶他們的屍體一併過來。」
鮑武答應一聲,立刻去辦。
諸位大人也只能一併等待。
第一秋緩步踱到黃壤身邊,總是擔心她冷,不由摸了摸她的手。
就是這一摸,他就看見了棲息在黃壤手背上的洋辣子——黃洋。
總算是也有一件高興的事。
監正大人取出一點靈丹,用杯盞裝了,化成水,將黃洋丟進去。
黃洋在他身邊長大,對他的餵食方式早就習慣。此時哪還算什麼夢裡夢外?
它一頭栽進杯盞之中,就開始吸食靈丹。
第一秋這才握了握黃壤的手,黃壤在夢中苦修武道,夢外修為也漲了不少。但很可惜,修為的暴漲,並不能抵禦盤魂定骨針。
第一秋為她取來兔毛毯,蓋到她雙腿之上。隨後將她的雙手也掖了進去。
十幾位大人就默默地看他對一個假娃娃如此悉心照顧。突然,戚大人反應過來,說:「說起來,夢中監正大人對外稱,因青梅病故,而戀慕黃壤姑娘。這位黃壤姑娘,好像是玉壺仙宗謝宗主之妻吧?」
他這話,可算是打開了話匣子。
其他大人紛紛道:「嘶,監正大人還上門求娶,啊,甚至為此不惜獻上了超甲級對戰傀儡,真是下了血本啊。」
大家說得熱鬧,一旁李監副都聽得臉紅——自家監正一共就這麼一丁點兒名聲,這場夢裡可算是全敗光了。
只有監正大人冷哼一聲,當聽犬吠。
不一會兒,鮑武便押著四名囚犯過來。
「監正,都在這兒了。」他說著話,命四人跪成一排。而四人身後,還抬著四具屍體。屍體停放在門外雪地裡,上面都蓋了白布。
大人們也頓時停止了八卦,大家一併看向這四人。
白虎監少監談奇過來,道:「監正,這四人本已經因傷重,病死在獄中。但是怪夢之中他們命好,正好碰上醫正大人找人試藥。僥幸活了下來。」
第一秋盯著這四個人,揮手示意,苗耘之坐在一邊,也屏住了呼吸。
鮑武掀開白布,諸人頓時好奇地打量。只見微腐的屍身,同這活著的四人真是一模一樣。
第一秋說:「你們四人,回頭。」
四個囚犯早就聽得一頭霧水,什麼夢裡夢外?什麼僥幸活下來?
他們同時回頭,當然看見了門口的四具屍身。
四人愣住,好半天,這才遲疑著上前。
「這、這……」有人指著自己的屍體,好半天不敢置信。
「我、我們已經死了?」另一個囚徒小聲問。
戚大人皺眉,道:「正是。」
「怎麼可能?」有人大喊,「你們這些狗官,到底在玩什麼鬼把戲?!」
他這麼一說,其他三名囚犯登時也滿眼質疑。
李祿在旁邊記錄,道:「聽見死訊,並無異常。」
苗耘之早已按捺不住,說:「方才就在白骨崖,他們碰到自己屍身,便融化消失了。」
鮑武一聽,抓住一個囚犯,就將他拎到自己的屍身旁邊。那囚犯到了此時,也開始疑心是朝廷詭計。
他一邊掙扎,一邊怒罵。
鮑武直接將他按到屍體上,而就在他接觸到自己屍身的剎那,他整個人突然奇異地扭曲,隨後五官、四肢,乃至整個身體都瞬間扭曲融化,最後消失不見。
剩下三人見到這奇異的景象,再罵不出聲。
周圍一陣清風蕩過,他三人彷彿一陣青煙,幾度折疊扭曲,也消失在了空中。別說衣裳,便是頭髮絲也沒剩下一根。
諸位大人沉吟不語,好半天,戚大人說:「聞所未聞!」
旁邊,苗耘之問:「這些復活之人,可有嗜血、狂躁之症?」
眾人思索半晌,紛紛搖頭。戚大人說:「與生前一般無二,並不見病症。」
於是有人小聲說:「或者,這樣也好。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只是好生活著,倒也無妨。」
他這麼一說,立刻有人冷笑:「周大人母親便是復生者之一,自然這麼說。」
那人立刻便噤了聲。
皇宮,圓融塔。
復生的皇子、皇女足有八十人之多。
裘聖白自然也是驚恐萬狀,但見這些人言談、舉止與夢中一般無二。沒有其他異象,這才慢慢放下心來。
他一邊將眾人安排在圓融塔下一層,一邊稟報師問魚。
然而,師問魚並未見他,只是輕飄飄地道:「既然天意垂憐,那便好生安置吧。」
裘聖白得了這話,又見這些皇子皇女並不似妖邪般恐怖,也只得替他們重新安排住處。
其中五皇子原名師宴之。後來被迫改姓趙,名叫趙宴之。
他在夢外,本已「失蹤」多日。如今也重新出現。
裘聖白這樣的人,都覺心驚肉跳。
死人復活之事,很快便鬧得沸沸揚揚。
依第一秋的意思,是要將這些人另闢村落,單獨居住,以免禍事。
但是當天下午,師問魚便下了一道詔書。
詔書中稱,天地懷仁,衣養萬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既獲新生,便如新生。
這旨意當天便頒布下去,於是夢中復生之人,得以如常人一般生活。
百姓多感念皇帝恩德,但也有人驚恐、有人擔憂。一時之間,爭議四起。
此時,玉壺仙宗。
黃墅還在大鬧,要求見到黃壤。
謝紹沖知道他只是個跳樑小丑,只派人將他擋在門外也就是了。可另外三人,卻是無論如何擋不得的。
何惜金、武子丑、張疏酒三人結伴而來,同樣要求見到謝紅塵和黃壤。
他們當然知道黃壤不在玉壺仙宗,可他們更知道,如今的黃壤口不能言、身不能移。從她嘴裡,其實什麼事都問不出來。
他們只有逼問玉壺仙宗,逼問謝紅塵,甚至謝靈璧!
夢裡百年,黃壤一直培育良種,救助了無數百姓。
就算是在夢外,身為育種師,黃壤也堪稱名家。
何、張、武三人如今自是義憤填膺,非要弄清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夢過兩場,矛頭都直指謝靈璧,總不可能是什麼意外罷?
——民間甚至還有傳言,稱是謝靈璧對黃壤起了色心,害了黃壤。而黃壤化為厲鬼。
兩次入夢,都因為她怨氣不散,就為了找謝靈璧復仇。
三人聽到這樣的話,自然更加氣憤。可他們沒能見到謝紅塵。
如今謝靈璧重病,根本不能見客。而謝紅塵不在玉壺仙宗。
上京,司天監。
白雪覆蓋了長街,府前守衛領口都結了冰。
而就在此時,眾人只覺眼前清光湛湛,似乎天地之間驟然明亮。兩個守衛循光望去,只見一人撐傘而來。
他雙目繫裹著素綾,一身白衣無塵無垢,足下絲履纖塵不染。
這樣的雪天,世人足下皆泥濘不堪,他卻像是自雲中來。風姿傾世。
他來到門下,收起油紙傘,遞上拜帖,道:「玉壺仙宗謝紅塵,請見監正第一秋。」
謝、紅、塵!
守衛喉結滾動,好半天才道:「謝宗主稍等。」
他毫不懷疑眼前人的身份。
——也只有這般風采,才配得上仙門第一劍仙的名頭。
玄武司,書房。
第一秋正翻看各處投來的公文,試圖從中找出些「死者復活」的線索。可是翻來覆去,似乎並沒有什麼規律。
黃壤的輪椅被拖到他書案旁邊,也能看見公文上的內容。這讓她沒有那麼無聊。
突然,門口李祿親自來報:「監正,謝紅塵謝宗主求見。」
謝紅塵。
第一秋聽見這個名字,本能厭惡。莫名中又想起怪夢之中的事,頓時神情古怪——能不古怪嗎?他差點將這廝當成了老丈人。
「謝宗主一把年紀,眼睛又不太好使,這一路摸索過來,想必十分辛苦。勞他在雪中等候,實在失禮。」監正大人陰陽怪氣,「還不請到廳中待茶?」
「……」李祿都想替黃壤開窗,散一散這書房的醋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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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7:05
第六十五章 交戰
司天監,玄武司花廳。
謝紅塵果被請入其中,香茗也很快奉上。
他沒有催促,只是手捧茶盞,耐心等待。他總是知禮的,無論何時,從不失態。
外面腳步聲漸近,第一秋舉步入內,帶來一襲風雪。
謝紅塵擱下杯盞,站起身來,二人目光相對,夢中百年光陰,似幻似真,若亡若存。
「謝宗主,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監正大人並不停留,來到主位坐下。
謝紅塵無視他的挖苦,道:「讓我見她一面。」
「她?」第一秋冷笑,「哪個她?」
謝紅塵沉聲道:「第一秋,不管你和她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讓我見她一面!」
「什麼關係?」第一秋收回目光,指尖沾了茶水,在邊案上輕輕畫圈,「謝紅塵,在你眼中,我和她是什麼關係呢?」
「百年夢境,人盡皆知。還需要我多說嗎?」謝紅塵側過臉,語中陰霾盡顯。
「人盡皆知嗎?」第一秋輕笑,一字一句,皆是諷刺:「那真是太好了。謝宗主想要見她,本座可以成全。但是,也請謝宗主成全本座,可好?」
「成全你?」謝紅塵皺眉,「你又想耍什麼花樣?」
第一秋說:「事到如今,她心在何處,想必宗主已經心知肚明。」
謝紅塵當然知道,他說:「她兩次入夢,皆劍指玉壺仙宗,自是受朝廷指使了。」
第一秋注視廳外,玄武司飛雪幾重。
他微笑,道:「謝宗主是不是還想問,她到底是受朝廷指使,還是受本座蠱惑?」
謝紅塵冷哼,並未接話。
但這是顯然的。兩場夢境,受創的皆是玉壺仙宗。他怎麼可能不疑心?
甚至,祈露台的百年夫妻,她的曲意承歡,到底是真是假?
從前,謝紅塵至少確定,黃壤喜歡他。無論這真心有多少,至少存在。
可現在,他不確定了。
前夢百年,她明明別有居心,卻依然可以拜入他門下,與他若即若離,如明似暗地百年周旋。
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謝紅塵不答第一秋所問,只是道:「她為何不親自出面,與吾一見?」
「尷尬嘛。」監正大人隨口說,「畢竟關係復雜混亂,若是冒然見面,到底是平輩,還是弟子呢?」
「說得也是。」謝紅塵盯著外面的風雪,問:「那麼,監正又待如何呢?」
第一秋不緊不慢,說:「猶記第一夢中,謝宗主親手所寫的和離書,夢散遺失了。如今既然重又相見,不如就勞煩謝宗主,將這和離書重寫一份。」
他見謝紅塵面色平靜,只道這人對黃壤也無什感情。約摸也只是垂涎美色罷了。
是以,監正大人說得也輕鬆:「本座將這書信送進去,也許她便能出來相見也未可知啊。」
果然如此。謝紅塵對他所提之事,並不意外——早在第一場夢境,此事就已經露了端倪。
他望向庭外,但見飛雪如花,穿庭過院。
「今年的冬天,真是格外寒冷。」謝紅塵攏了攏白衣,輕聲說:「若她決意如此,也好。」
第一秋豎手示意,自有人奉上紙筆。
紙在邊案小桌上鋪開,謝紅塵持筆點墨,耳邊風雪不歇,寒意在心中堆積凝結。
他提筆落字,回憶層層結冰。
——若前塵舊夢皆是虛假,此時方是圖窮匕現的話,你想要什麼,便都拿去吧。
一封和離書,他隔著素綾,寫下最後的落款。
第一秋收了這契書,將之捲成一卷。珍而重之地收入儲物法寶之中。
謝紅塵說:「有了此書,想必她願意一見了?」
「當然啊。」第一秋唇角微揚,眸中全是諷笑。他說:「我去請她過來。」
謝紅塵笑道:「看來她在司天監,確實尊貴得多。連出現見吾一面,也要勞煩監正大人親自去請。」
第一秋本是往外走,聞言腳步微頓,他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順著他的話應了一句:「謝宗主說得是,她現在……真是嬌氣多了。」
第一秋出門而去,謝紅塵緊隨幾步,走出花廳。遠處花磚小道旁,一樹梅花覆雪而開,如火如荼。
他站在簷下,庭中積雪已盈膝。
謝紅塵伸出手,那雪花受風所托,飄飄搖搖地墜入他的掌心。
耳邊有人說:「紅塵此去,不知是否還有再見之期。此花見雪而開,我為它取名『念君安』。此後無論天涯海角、暮暮朝朝,花開時節念君安。」
可從此夢裡百年,他再也沒有收到過這枝花。
黃壤,今朝寒雪又至,而你終是選擇開在這司天監了。
風雪之中,有人向此而來。
謝紅塵收回了視線,於是那一樹火紅也在他瞳孔中消散凋落。他注視雪中,只見第一秋推著一個人,向此而來。
推著?
是的。他推著輪椅,輪椅上安安靜靜地坐著一個人。
一個女人。
風吹雪搖,傘不遮寒。
所以第一秋走得很快。
片刻之後,他推著輪椅上的女子,進入了花廳。謝紅塵疾步跟過去——那當然就是黃壤。
今天的她,穿了一身黑色紗裙,裙擺蓬鬆,繁復而華美。而紗上以碎珠鑲花,花呈六角,正似飛雪。很襯今日的天氣。
她髮髻也梳得整齊,頭上斜別了一把扇形的髮梳,髮梳亦滿鑲珍珠。
似乎怕冷,她外面披了黑色的披風,披風的繫帶是一尾白玉流蘇。如今她纖細而修長的手輕輕按在這流蘇繫帶之上,連指甲上也綴珠作畫。
全身上下,精緻華美到虛假。
可謝紅塵萬萬不曾想,會看到這樣一個她。
她端坐在輪椅上,散碎的雪花在她鬢髮間融化。她五官依舊精巧,美貌近妖。可眼中卻無神,像是失去了靈魂。
謝紅塵行至她面前,就算第一場夢中,黃壤對他說了那些奇怪的話,就算他在山腹密室裡,發現了可疑的痕跡。
就算他對這一切已經將信將疑,可他還是沒有想到,如今的黃壤,會是這樣。
他想過這也許是黃壤惹他傷心的一個局。
也考慮過朝廷利用黃壤,打擊玉壺仙宗。
或者黃壤早就另有所愛,投向了第一秋。
還是她本就是師問魚的一個棋子,從出現在他面前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是一場騙局。
可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相見。
他蹲下來,抬手觸摸黃壤髮間的時候,指腹傳來尖銳的觸感。那一刻,這位第一劍仙的手終於顫抖。
——他知道那是什麼,身為玉壺仙宗的宗主,他比誰都清楚。
「阿壤?」這兩個字出口,似乎也被凜冬所凍,氣息顫抖。
第一秋將暖盆移過來,放到黃壤腳邊,說:「謝宗主想問什麼,便趕緊問吧。」他輕輕拂去黃壤髮間融化的水珠,笑著說:「畢竟她如今……嬌氣得很。這樣的天氣,原也是不願出來見客的。」
可是,謝紅塵又還能問什麼?
百年情愛是真,身受酷刑是真,十年幽囚也是真。
只是時過境遷,相顧無言。
謝紅塵想要握住黃壤的手,但第一秋很快擋住了。他將黃壤的輪椅稍微往後挪一挪,說:「謝宗主可能不知,凡世男女之防甚重。這般行徑,十分失禮。」
謝紅塵深深吸氣,平定一切升騰翻湧的心緒。他努力讓自己語聲沉靜:「我要將她帶回去。」
「帶回去?」第一秋像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問:「然後呢?交給謝靈璧?」
謝紅塵怔住,監正大人終於笑出聲來,接著問:「或者,讓她普告仙門,還謝靈璧以清白?」
「清白」二字,他說得猶重,儼然已是恥笑之狀。
謝紅塵怒道:「第一秋,她是我妻子!」
可隨即,第一秋道:「早就不是了。」說完,他輕輕撫順黃壤的長髮,「謝紅塵,就算是當年仙茶鎮,她錯了一次,也沒有一輩為你所有的道理。」
「錯了一次?」謝紅塵冷笑,寬和如他,言辭也變得尖銳,「你憑什麼代她說話?憑什麼代她抉擇?憑什麼替她斷對錯?」
第一秋將手輕輕按在黃壤肩頭,他與謝紅塵對視,寸步不讓:「憑夢中百年,她應我所求,答應嫁我為妻。」
謝紅塵血脈凝滯,腳步微錯,後退了一步。
「南柯一夢,也能當真?」謝紅塵冷笑,忽而道:「第一秋,今日,我非要帶她離開不可。」謝紅塵為人一向溫和,世人皆極少見他強硬之姿。而今他心劍在手,輕聲說:「誰也不能阻止。」
「那就一決高下啊。」監正大人毫不示弱,甚至還嘲諷了一句:「第一劍仙。」
若要交手,勢必不能在花廳。
謝紅塵與第一秋心有默契,一併退至庭中。
風雪呼嘯,一白一紫於長風之中對恃,頃刻之間,落雪鋒利如刀。
謝紅塵手中心劍光耀天地,而第一秋手上重新泛起青碧色的蛇鱗。一團毒霧將他環繞,雪落其上,滋滋有聲。這陣勢,周圍所有人都知道不好了。
果然,謝紅塵一劍斬落,清光如電,開天劈地一般。
而第一秋因夢中狂捲了百年,對玉壺仙宗的招式瞭如指掌。他以毒霧抵擋這一劍之勢,隨後指爪如鉤,回擊來敵。眾人耳中只聽得劍與指爪相擊,眼中全是殘影。
黃壤面對中庭,端得是乾著急。
她不願庭中人分出勝負,主要是擔心第一秋打不過。
謝紅塵雖然可惡,但絕非浪得虛名。
第一秋與他相比,確實乃後生晚輩,何況又是個手藝人。恐怕修為之上,就會異常吃虧。
而庭中,監正大人當然不會硬拚。
既然應了戰,自是要全力相爭。謝紅塵厲害,他不是不知道。
司天監這群雜魚就算了,反正嘴裡也吐不出什麼象牙。可阿壤就在廳中,這要是被摁在地上打了個滿地找牙……
真是想想都可怕。
所以,監正大人也使出了渾身懈數。
他儲物法寶裡,那些機關、陷阱、暗器,甚至還有火器,第一劍仙恐怕也是見所未見的。
確實,謝紅塵沒有見過。
那尊巨大的鐵器,會從長筒裡射出火雷,炸得滿地都是碎石冰碴的是什麼?
還有那個埋身雪裡,渾身長刺,一踩中就會爆出毒針無數的圓球又是什麼?
總之,這一天的玄武司,司天監監正對決第一劍仙。
謝紅塵盛怒之下,也驚覺此人果是難纏。
而監正大人麼……他已經什麼都來不及想。
黃壤端坐花廳,腳下烤著火盆,暖暖和和、心急如焚。
李祿、鮑武等人紛紛趕來,但顯然,並沒有用。
——這一戰,司天監根本沒人能夠插手。
眾人急得團團亂轉,好在還有一位智者!
苗耘之快步行來,看也不看死戰的二人,徑直來到花廳。
黃壤見了他,總算是又升起一絲希望。
而苗耘之疾步走到黃壤身後,抬手握住黃壤髮間盤魂定骨針的針尾。
「再不住手,老夫便替你們拔出此針!」他沉聲道。
黃壤:「……」
——謝謝你,這他媽的可真是一個天打雷劈的好主意!
可是庭外交戰的二人,卻真的住了手。
玄武司早已一片狼藉,學員們都躲到了一邊。第一秋快步進到花廳,謝紅塵自然也緊隨其後。
苗耘之的手依然握住針尾,那盤魂定骨針卻是碰都不能碰。否則顱腦劇痛。
黃壤目光都有些哆嗦,苗耘之終於道:「謝紅塵,讓她留在司天監。此處有老夫照看,你盡可放心。」
以苗耘之的身份,肯說出這話,自是說到做到。
謝紅塵皺眉,道:「可謝某之妻,豈能留在司天監?」
苗耘之說:「你帶她回玉壺仙宗,如何向謝靈璧交待?」
這話一出,謝紅塵果是頓住。許久,他答道:「吾……自會全力護她。」
「謝紅塵,」第一秋將黃壤的輪椅輕輕一推,讓她正對謝紅塵,道:「你當著她的面,告訴她你會全力護她!你告訴她,她身中盤魂定骨針是因為你全力相護!被囚禁在羅浮殿深處,也是因為你全力相護!」
謝紅塵的目光落在黃壤身上,黃壤神情木然,雙眸空洞,她不言不動,像一個毫無生氣的假物。
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多少年的冷落、戒備,故作疏離之狀。那一年的話,他只聽了一個開頭,便以訓斥告終。
十年刑囚,而他雖滿心疑竇,卻從未求證。於是她十年不見天日,誰知其中苦痛?
而今再見,他說全力相護,可舊人已然千瘡百孔。
「我……」他迎著黃壤散碎無力的目光,說不出剩下的話。
苗耘之說:「你們的恩怨老夫不管。但現如今,突逢此亂。司天監和玉壺仙宗必須通力合作,查明真相。而不是在此自相殘殺。今日之後,你二人再敢動手,老夫就拔了這丫頭的盤魂定骨針,以免相爭!」
「……」監正大人忽覺此景熟悉,細細想來,竟是夢中圓融塔底,裘聖白對他說過的話。
——不喝藥,就把洋辣子踩死。
謝紅塵收起了心劍,他轉頭看向第一秋,道:「她只是在此調養,但查清此夢由來後,我自會將她接回。」
第一秋冷笑:「謝宗主憑本事辜負的故人,要想接回去,自然也要憑本事。單靠一張嘴恐怕不行。」
李祿等人俱是無言——這二人論實力,可能謝紅塵更勝一籌。但若論嘴上功夫,自家監正天下無敵。
果然,謝紅塵都懶得理會。他來到黃壤面前,抬手想要碰碰她的臉,可終究是沒有。
故人如冰如玉,彷彿無知無覺。
可她本是極好動的一個人,哪怕是在祈露台滯留百年,也做了許多事。
謝紅塵不敢想像她的心情。
於是就連對不起三個字,都那麼多餘。
他說:「我……會查找關於盤魂定骨針的一切記載,交給前輩。」
苗耘之嗯了一聲,說:「回去吧,記住當務之急。黃壤若真說起來,也是一代名家。莫學雞犬,互啄互咬,讓她看了笑話。」
謝紅塵再次看向黃壤,許久,他向苗耘之施了一禮,轉身離開了司天監。
雪仍未停,上京的冬天,滴水成冰。
第一秋輕撫黃壤頭頂,說:「其實入夢也無什不好。起碼你能掙脫束縛,重獲自由,對不對?」
「你這放的什麼屁?!」苗耘之橫眉豎目,立刻就開罵,「天道周行不怠、獨立不改!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恐怕不久之後,就將大難臨頭!你這鼠目寸光的東西,怪不得是師問魚的種!朽木!爛泥!」
他一通怒罵,如訓曾孫,聽得司天監眾人如噤寒蟬。
只有黃壤享受著第一秋的輕撫,讚同這句話。
入夢有何不好?那些死去的人得以復生,乃是多少人心心念念,所求所盼?
何處不好呢?
而此時,玉壺仙宗。
謝紹沖正頭大如斗。老祖傷勢嚴重,呼嚎不止。
何惜金、張疏酒和武子丑親自驗看了,知道問不出什麼,也是心焦。
好在此時,謝紅塵返回宗門。
何惜金等人立刻圍上去,何惜金先開口,道:「交、交、交……」
張疏酒補充:「謝宗主,阿壤之事,玉壺仙宗必須給出一個交待!」
——何惜金一時情急,竟然直接省略了前話。
謝紅塵掃過三人,此時他心中憂煩,不比任何人少。
他壓下性子,道:「實不相瞞,阿壤在十一年前,失蹤了。」
他肯開口,何惜金等人也算是鬆了一口氣。
張疏酒忙問:「為何失蹤?玉壺仙宗宗主夫人失蹤,謝宗主又為何對外聲稱她閉門養病?這麼多年,可有尋找過?」
他一連串問題,只因此事確實有太多不解之處。
謝紅塵深深吸氣——他若坦白黃壤提過謝靈璧之事,那麼仙門定會公審謝靈璧。
且不說公審結果,單是民間揣測、野史傳說,便足以毀了這千年宗門。
「內子失蹤之後,我曾派人私下尋找。只是……」他語聲微頓。
武子丑便道:「只是你藉口乃是妻妹失蹤,久尋無果。」
謝紅塵默認,武子丑道:「難道,當年弟子傳回消息,我還讚宗主高義。但是妻妹也如此關心,尋找十年之久。」
何惜金道:「謝、謝、謝……」
他說話當真費勁,張疏酒只好道:「謝靈璧呢?如今兩次怪夢,矛頭分明直指他!難道謝宗主就半點頭緒也無?」
武子丑也只好苦口婆心,道:「謝宗主,事已至此,你難道還要包庇他不成?」
然而,謝紅塵道:「我原以為,阿壤是受人蠱惑。但今日,我去到司天監,見到了她。」
「呃……」他提到司天監和黃壤,何惜金三人頓時有些心虛。
謝紅塵接著道:「上次玉壺仙宗有人闖入,吾細查遺留痕跡,已知是何前輩等人所為。我想知道,三位前輩從何處探知,阿壤的下落。」
這就有些尷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張疏酒說:「此事確實冒昧,但我等也是聽司天監監正說起。」
何惜金此時不搶話了。武子丑接話,道:「第一秋召集我們三人,說是謝夫人知道了老祖謝靈璧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誰知卻被謝靈璧所害,關押在羅浮殿的密室之中!」
「我等商量一番,覺得總不能讓她無辜受害。這才與第一秋一起,潛入玉壺仙宗。」張疏酒思索半晌,道:「說起來,這事兒第一秋怎麼知道?司天監在玉壺仙宗有探子?」
武子丑說:「恐怕倒不是探子,你們家那謝元舒謝大公子,府上好些奇巧之物,哪個不是出自司天監?依本門主看,是你們自己出了內鬼。」
「有、有、有有理!」何惜金認同。
謝紅塵點頭,道:「三位說得是。此事,我還須感謝三位。說到底,若不是這件事,她還會留在羅浮殿的密室裡,不知道多久。」他目光低垂,許久才道,「我自上京返回,一路上反復思量。此皆乃我一人之過。」
他這般說,何、張、武三人反而沉默下來。
若說責備,謝紅塵這些年,其實也沒少為仙門之事奔波。玉壺仙宗對凡間百姓也著實是貢獻頗多。
張疏酒說:「謝宗主也不必這麼想。現如今,是揪出首惡。無論如何,阿壤姑娘不能白白受害。」話說到這裡,他陡然嚴肅,道:「所以,謝宗主必須公審謝靈璧!」
公審二字,可見其威重。
仙門之中,但凡重罪者,方才公審。
而被施以盤魂定骨針的每一個罪徒,都經過公審,由仙門一齊定罪。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謝紅塵思略再三,道:「我會徹查此事。只是如今僅憑夢境,阿壤又不能出面作證。無憑無據便要公審他老人家……理由並不充分。」
他向三人拱手,道:「謝某請求三位前輩,容我查明真相之後,再行定奪。」
他以堂堂宗主之尊,竟然出言請求。
何、張、武三人,也自是動容。
謝紅塵此人,若論戰力,何、張、武三人無一是其敵手。
若論身份,他是仙門第一劍仙。
若論這些年的辛勞,他也不比三人少。
這麼樣的一個人,如此言辭懇切,張疏酒忙說:「謝宗主言重了。我等不敢當。」
謝紅塵仍向三人深深一揖,這才向闇雷峰行去。
他一向挺拔的身姿,如今微微現出了疲乏之意。
而闇雷峰,羅浮殿。
謝靈璧經歷兩次入夢,功力折損高達六成。除了第一夢時落下的腰部麻木之症,如今又添了頭疾。
百草峰的弟子並不能治癒他,他頭上沒有明顯的傷口,但頭疾一經發作,痛不可當。
一時之間,這位昔日仙門厚德前輩,竟然落到如此地步。就連聲名,也已經搖搖欲墜。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7:46
第六十六章 奪舍
謝紅塵站在羅浮殿裡,眼看著謝靈璧雙手捂頭,痛呼不止。
「你還沒找到那賤人嗎?」見他回來,謝靈璧厲聲道。
謝紅塵如實以告:「她人在司天監。」
「司天監?」謝靈璧整個人都猙獰起來,問:「你為何不將她帶回來?難道區區一個司天監,還有人可以阻攔你嗎?」
謝紅塵緩步走到他面前,謝靈璧一把扯掉百草峰弟子敷在他頭上的藥巾。
「都走開!」他怒喝。
其他弟子自不敢違逆他,紛紛告退。
謝靈璧一手捂著頭,一邊坐起來,道:「說話!」
謝紅塵注視他,問:「弟子一直不明白,師尊為何要這般對她?」
謝靈璧明知故問:「你在說什麼?」
謝紅塵道:「她身中盤魂定骨針之刑,已經不能言行。」
「那你就更應該將她帶回來,或者殺掉以絕後患!」謝靈璧怒道:「如今兩次入夢,玉壺仙宗因為這賤人,蒙受了何等損失?她人在司天監,說明此事定是朝廷指使!你難道看不出來?」
謝紅塵垂眸不答,如果不是夢中黃壤的話,他幾乎都要相信了。
她受朝廷指使,於是身中盤魂定骨針,成為一個活死人嗎?
謝靈璧見他不言語,更是氣惱:「紅塵!你這孩子,從小就心軟!事到如今,只有除掉她,才能永絕後患!」
謝紅塵終於問:「她頭上的盤魂定骨針,是師父所為,對不對?」
「你在質問我?」謝靈璧想要下榻,但劇烈的頭痛讓他重又坐倒,「你在質疑你的師父?」
謝紅塵不說話,謝靈璧冷笑:「好,很好!就是老夫做的,你要殺了老夫替那賤人報仇嗎?」
他氣恨已極,而謝紅塵並不言語。
這就是他一路起來,所思考的事。
謝靈璧是他恩師,黃壤是他妻子。
這麼多年,他一直沒有去戳破這層紙,只是因為不知如何抉擇。
——如果猜測成真,謝靈璧真的殘害黃壤,自己是不是能夠為她報仇?
見他神情徬徨,謝靈璧又放緩了語氣,說:「當初你執意娶她,為師便不允。那賤人本就是個禍根,於你無益。但為師想,你年輕,難得有什麼愛物。但也不忍堅持。但是紅塵,百年來,她仍認不清身份。竟然妄圖離間你我,此事,為師絕不容忍。」
謝紅塵說:「所以,師父這樣對她。」
謝靈璧冷笑:「那是因為她罪有應得!」
「既然師父提到她的離間,那麼,弟子想請問師父。當年祈露台,她到底想要告訴弟子什麼?」謝靈璧微怔,謝紅塵逼問道:「就算是她有意離間,請師父告訴弟子,她想要說什麼?」
「為師不知。」謝靈璧冷哼,「既是謠言,何必在乎?從她生起這邪念開始,她就該死。」
他像一個蠻不講理的父親,霸道地決定著兒子的一切事。
謝紅塵不再多說,他緩緩退出了羅浮殿。
一直等到他身影消失不見,謝靈璧臉上的盛怒之色方才盡數收斂。他扶著頭,雖然頭顱劇痛,然而心思卻清明。
謝紅塵沒有殺死黃壤。但這不奇怪,兒子都不一定聽話,何況是弟子。
——想想謝元舒那個蠢物吧。
謝靈璧重重嘆了一口氣,看來,事情已經迫在眉睫,不能再拖延了。
羅浮殿外,謝紹沖已經等了很久。
見謝紅塵出來,他忙迎上去。
謝紅塵問:「這些日搜查,可有線索?」
從第一場夢結束之後,謝紅塵便對謝靈璧生疑。
他命謝紹沖詳查闇雷峰的一切蛛絲馬跡。然而因為第二場怪夢的耽擱,事情尚未有結果。
謝紹沖說:「依宗主所言,我從老祖這些年翻查的書籍查起。老祖博覽群書,所閱極為龐雜。但是其中許多書頁,因為翻閱次數過多,有所折舊。我便將這些地方收羅起來。」
「很好。」謝紅塵道,「有何發現?」
謝紹沖一臉費解:「看不懂。只好交給宗主。」
說完,他拿出一本手記,交給謝紅塵。
謝紅塵接在手裡,道:「辛苦了。此事你便當作不知,莫要再提。」
謝紹沖說:「我明白。只是……師兄,老祖他……」
他欲言又止,謝紅塵拍了拍他的肩,不再說話。
回到點翠峰,謝紅塵開始仔細翻閱這本手記。
謝紹沖記錄得十分詳盡,而裡面的東西確實像是風牛馬不相及。難怪他找不到頭緒。
可謝紅塵畢竟與他不同。
仙門多年以來,若論劍道,誰敢稱第一?
千載之間,也不過一個他而已。
此時,司天監。
玄武司正在翻修。因著日間監正和謝紅塵鬧了這麼一場,整個玄武司的學舍被毀了大半。
工部的人只得一邊抱怨,一邊冒雪搶修。
監正不好置身事外,但這樣的地方,塵埃甚囂。他自然不能帶著黃壤。
於是監正大人推著黃壤,一路來到朱雀司的書房。
房裡公文堆積如山。
這是當然的,如今百年怪夢,發生了如此駭人之事。不說民間和官府了,便是仙門也震動不安。司天監自然是快要被公函淹沒了。
第一秋將黃壤推到書案邊,揉揉她的頭,說:「你在此等候,再晚些,苗耘之該為你行針了。」
說完,待要離開,他突又想起夢中,這個人的話。
「你要答應我,以後就算是娶妻生子,也不可以不管我!不可以讓她們欺負我。我怕黑,要一直點燈。我不喜歡一個人,你去哪裡都要帶著我。晚上睡覺也要陪著我,要多和我說話……」
然後那個人萬般失落,無力地說:「算了。這麼說下去,我要求太多。算了。」
監正大人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夢裡你說的話,本座全都記得。你不用擔心。只是工地嘈雜,塵煙太大,對你不好。你就留在這裡,我很快回來,好不好?」
黃壤當然不會答話,他於是又憶及黃壤夢中所言,說:「多和你說話……多和你說話……」
監正大人目光四移,最後定格在一物之上。
有了!
那是一個復聲石,外表如鵝卵石,光潔透亮。
監正大人拿過它,以靈力注入,然後將它置於唇邊,說道:「留在這裡烤火,本座馬上回來。」
說完,他點點頭,很是滿意地將這石頭擱在黃壤雙手之上。
然後,監正大人開門出去。
房門被關上,屋子裡只有火盆燃燒的聲音。這裡應該有隔間的法陣,玄武司的動靜傳不過來。
黃壤目光緩緩下移,盯著手中的石頭——這什麼東西?
然而,不一會兒,她就知道了。
只見那石頭輝光閃動,一息一明滅。然後,它開始說話:「留在這裡烤火,本座馬上回來。」
音色口吻,皆如方才第一秋所說。
然而,這不可怕。
可怕的是,它就這麼一直重復這句話。
符光一閃,它就開始說,符光一滅,它正好一句話說完。如此循環。
……黃壤注視這東西,頓時悚然。
——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天光稍微減弱,便有下人進來點了燭火。
黃壤拚命以眼神示意,希望來人有點眼色,能帶走她手裡這一直嗚嗚喳喳的石頭。可顯然,並不會有人這麼做。黃壤只能盯著這東西,一臉絕望無助。
等到天色完全黑下來,第一秋果然便回來。
他脫下黑色披風,抖落其上雪花,隨手將其掛好。
然後,他終於從黃壤手中取走了那塊該死的石頭。
那石頭在他手中,被抽去靈力,終於住了嘴。
監正大人握握黃壤的手,溫和問:「這樣是不是好多了?」
好個鬼啊。黃壤被吵得耳根生疼,聞聽此言,只得一臉麻木。
「玄武司還在重建,我們在這裡將就一晚,可好?」第一秋將她的輪椅推到書桌邊,雖是問話,卻也習慣了她的不回應。
書案上已經堆積了好些公函,他隨手拿起一封,剛要翻看,轉頭看見黃壤呆坐一邊。
「悶壞了嗎?找點有趣的東西給你看,好不好?」他將黃壤抱過來,竟是讓她坐到自己腿上。
黃壤只覺得後背一片堅實溫暖,被復聲石造成的傷害總算是減小了些。
監正大人半環著她,果然開始念這些文書。
「登水縣一男,妻子死而不報,與妻同宿半年。而其妻屍身不腐,下官怕有古怪,特上報司天監。請求派人查看。」監正大人落筆批復,隨口問:「很有意思,對不對?」
呃……黃壤對此持保留態度。
而不一會兒,監正大人又翻到了另一本,他繼續念道:「青州府賈男,因缺資財,夜間盜墓。見女屍美貌,遂淫心大動,與之合。歸家後身長爛瘡,毒膿溢流……」
黃壤:「……」
——你這可能不叫有趣,而叫離譜。
而監正大人一本一本地為她念著文書,並且他自覺很貼心,將那些血腥殘暴之事都一一略過。
只剩些「奇趣異聞」同她分享。
黃壤一直聽到入夜,終於苗耘之推門而入。看來是到了為她施針的時辰。黃壤見了他,如遇救星。
——第一秋,我夢裡的話,你還是忘了吧。
苗耘之一眼看見屋中情景,不由皺眉。
這是當然的。此時第一秋坐在書案後,而黃壤坐在他腿上,被他半環在懷裡。這樣的姿勢,可真是太過親密了。
「注意影響!」苗耘之斥了一句,隨即將針囊鋪開,裡面銀針粗細長短不一。
第一秋將黃壤抱到輪椅上,將黃壤的髮髻鬆開,任她長髮如水般披散下來。
苗耘之這才開始為黃壤行針。
「上次怪夢之中,她對我說了一些話。前輩覺得,她神智清晰否?」第一秋坐在一邊,眼見苗耘之施針,目光卻注視著黃壤。
「盤魂定骨針太過歹毒,身受此刑者,其中痛苦,常人難以想像。」苗耘之沉聲道,「看她這嬌滴滴的模樣,又已受刑多年。你覺得,她還有幾分神智?」
第一秋嗯了一聲,他先時也這麼覺得。
黃壤乃息壤之後,出生於黃家。黃墅雖然不慈,但也不是缺衣少食的人家。
她家世微賤,卻不算貧寒。後來嫁入玉壺仙宗,雖也有諸多不如意的地方,但終究也是錦衣玉食。這樣嬌養,只怕意志薄弱。
十年刑囚,她的話可以當真嗎?
「你在想什麼?」苗耘之見他沉吟,不由問。
第一秋思索許久,道:「上次怪夢之中,她對我說了一些話。讓我頗為起疑。」
苗耘之的好奇心頓時全部被撩起:「什麼話?」
第一秋蹲在黃壤面前,輕輕撫順黃壤的黑髮,道:「她說,謝紅塵的身世有問題,謝靈璧在說謊。」
這話一出,苗耘之頓時也皺眉,許久道:「當年謝靈璧在山門外拾得謝紅塵,乃是有人親眼所見。若說造假,便是身世來歷。但謝紅塵出自青州府,當年青州正逢大疫,難民流離。據說他便是當時難民之子,父母皆已故去。如今青州府仍然因為其乃宗主之鄉,而頗受關照。」
「正是。」第一秋思索許久,道:「此事,謝靈璧並未遮掩,照理不應有假。」
黃壤默默地聽他們說話,真想翻個白眼。
而她很快發現,第一秋其實一直在注視自己。
——他好像在查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神智清明!!
黃壤不再向他看,自落到他手中以來,尷尬之事簡直發生了一籮筐。
——不要試探了,你們就當我死掉了吧!
她看上去全無反應,於是第一秋也只能放棄。
苗耘之倒是說:「這丫頭記仇,她死咬謝靈璧,必有原由。既然她都這麼說了,你去看看也無不可。」
第一秋應了一聲,道:「我帶她去一趟青州。」
苗耘之皺眉:「怪夢之中,她可是出盡了風頭。如今只怕十分引人注目。你這麼帶她出門,若有人圖謀不軌……」
這一點,監正大人倒是無懼。他道:「本座應允過她,不管去哪裡,都帶著她。」
「還是個多情種子。」苗耘之嘀咕了一句,「那老夫也隨你走一趟罷。」
玉壺仙宗。
謝紅塵將謝紹沖的手記拼拼湊湊,竟然真的勉強合出一套功法。
他將功法一步一步,繪製解析。
到最後,只剩沉默。
而此時,百草峰弟子急急來報:「宗主,老祖恐怕是不行了!」
謝紅塵站起身來,待要趕往羅浮殿,但很快,他頓住身形,道:「知道了,本宗主很快就會過去。」
那弟子見他沒有立刻動身的意思,只好答應一聲,離殿而去。
謝紅塵掃視書房,許久,他掏出一個儲物法寶,將關於盤魂定骨針的記載典籍一一收好,放入其中。
「青藍。」他對外道。
聶青藍本就守在殿外,如今聞言,立刻入內:「宗主。羅浮殿那邊,又有人來請了。連大公子都過去了。老祖只怕是真的不行了。」
謝紅塵不答此事,反而將方才的儲物法寶交到他手上,道:「你將此物送到司天監,交給苗耘之前輩。」
「苗前輩?他到司天監了?」聶青藍驚訝。他當然驚訝。如今醫門聖手,一個是苗耘之,還有一個是裘聖白。
師問魚已經將裘聖白收入麾下,若是又添了苗耘之。這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然而,謝紅塵卻只是道:「去吧。」
聶青藍也不敢答話,只得立刻動身。
而此時,謝紅塵這才重整衣冠,趕往闇雷峰。
闇雷峰,羅浮殿。
確實連許多閉關或者隱退的長老都已經到了。見到謝紅塵,這些人紛紛上前施禮。謝紅塵也一一回禮。
這些長老們,對於謝紅塵這個宗主,其實十分愛戴信服。
而第二夢中之事,他們雖不問世事,卻也悉數聽說。此時面對謝靈璧的病情,他們臉色凝重。
其中大長老仇彩令上前,道:「宗主,請借一步說話。」
謝紅塵於是隨他避過眾人,其他人也很識趣地沒有跟過去。
仇彩令鬚髮皆白,但面色紅潤,中氣也足。他說:「靈璧的事,我們都聽說了。雖說夢中行事有失風度,但畢竟也在夢中。如今……他性命垂危,約摸時日無多。他的事……還是希望你能好生處理。無論如何,不要影響宗門。」
他嘆了一口氣,道:「千年門楣,來之不易。」
謝紅塵明白他的意思,他問:「仇長老的話,也是其他長老的意思?」
仇彩令說:「無論如何,總是大局為重,不是嗎?」
這般說來,便是默認。
謝紅塵目光輕移,看向其他長老。
其他人也在向這邊看,但顯然,他們的立場與仇彩令等同。
謝紅塵說:「現實之中,吾妻黃壤受盤魂定骨針之刑,已然成為活死人。吾先前甚至設想,她會不會是受朝廷指使,直到親眼見到她。無論如何,此事總應有個交待。」
仇彩令皺眉,道:「可就算有交待,身中盤魂定骨針之刑的人,還能復原嗎?」
謝紅塵便徹底知道了十幾位長老的意思。
仇彩令的話,只怕也是其他長老們想說的話。
謝靈璧眼看就不行了,他若死了,那麼無論他做過什麼,眾人都不希望再追究。尤其是絕不能公審。是以,他們暗示謝紅塵,為謝靈璧的所作所為善後。
謝紅塵不說話,仇彩令總也不好逼迫。說到底,黃壤的事無論如何謝靈璧都犯了忌諱。
——盤魂定骨針這樣的重刑之器,本就嚴禁私用。
羅浮殿深處的受刑之人,每一個都是經由仙門公審,認罪伏誅的惡徒。
黃壤未經公審,怎麼會受刑?
此事若是公開,整個玉壺仙宗也難辭其咎。
長老們雖然終年閉關,不理會宗門事務。但如今出了這樣的大事,大家免不了還是要出面干涉的。
謝紅塵注視面前長老,忽而問:「那麼,阿壤就白白受刑了嗎?」
仇彩令微怔,半晌道:「宗主,靈璧可是你師父。三百六十餘年前,是他從山門之下將你抱回。當時的你,凍得渾身烏青。我親眼見他解開內衫,將你貼著心口抱入山門。暖了半宿,你才能哭出聲。」
「是。我欠他。」謝紅塵臉上神情,忽而變得十分淡然。他像是想通了什麼,反而鬆了一口氣。
仇彩令見狀,不由道:「師徒如父子,既是父子,也談不上虧欠。只是宗主如今已經是仙門之華蓋。若是傳出這樣的醜事,恐怕宗門之辱難以洗刷。」
謝紅塵不再說話,他舉步進入羅浮殿。
只見內殿榻上,謝靈璧已經是面如金紙。他氣息也弱不可聞,直至聽到謝紅塵的腳步聲,他終於睜開眼睛。
「你來了?」謝靈璧的聲音也乾澀,如同被抽乾了生氣。
一旁,謝元舒本在這裡陪著自己父親,但謝靈璧一見謝紅塵進來,立刻道:「你先出去,我和宗主有話要說。」
謝元舒翻了個白眼。
他自第一場夢重傷之後,將養了幾日。如今剛能下床,就聽見父親病危的消息。
他急急趕來,然而謝靈璧仍舊是一見謝紅塵,便全然沒有這個兒子了。
謝元舒冷哼一聲,好在從小到大,他也習慣了。他瞟了謝紅塵一眼,隨即起身出去。
謝紅塵來到床榻邊,居高臨下地注視榻上的謝靈璧。
謝靈璧慘笑:「無論如何,老夫也到了這油盡燈枯的時刻。以後宗門,便交託給你了。」
謝紅塵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謝靈璧想要掙扎。但謝紅塵只用一股真氣將他一激,他手腕之上,立刻現出黑氣。這黑氣自他毛孔滲出來,他整個人頓時邪異不堪。
「你以怨為食,修習靈魔鬼書!」他語聲肯定。
謝靈璧卻也不反駁,謝紅塵鬆開手,他的手腕便無力地垂落下來:「那又如何?本是心存不甘,想要逆天改命。可到底天命難違。」
他深深嘆氣,說:「天命難違啊。」
謝紅塵許久沒再開口。
面前這個人,加害黃壤,很可能還加害了那些無辜的孩子。卻只是為了修習這樣一種魔功,以怨為食,增長修為。
他說:「阿壤,就是因為發現了靈魔鬼書,所以被師父殘害嗎?」
「哈哈哈哈。」謝靈璧笑得諷刺,「那個賤婢,老夫早就不想留她活命了。她發現也好,不發現也罷。終究也只是你的一塊絆腳石。你這個人,太過心軟。將來我若不在,你執掌門庭。有那賤婢在你身邊,終是禍害。」
他說了這幾句話,便喘得厲害,於是休息了一陣方道:「還是除去她,為師方能放心。」
謝紅塵久久不言。
方才,仇彩令提起謝靈璧對自己的恩德。
可他所知的,不過九牛一毛。
「我記得,我從小就住在羅浮殿。在您身邊長大。」謝紅塵忽道。
謝靈璧胸口急喘,道:「些許舊事,還提它作甚?」
謝紅塵說:「小時候我與您睡同一張床,您總是盤腿練功。後來我再稍大些,您便將我趕到偏殿居住。我入夜害怕,又不敢進來找你。只好躲在您窗外。於是您從來不熄燈,也不關窗。」
謝靈璧沒有說話,他捂著胸口,目光卻有些恍惚。
「光陰無情。」他難得也嘆了一句。
謝紅塵說:「我從小就知道,大哥是您的親生骨肉。所以無論他如何欺負,我都忍著讓著。直到有一天,您用刺藤,鞭了他一百。您說,如果以後我再忍讓他,您就殺了他。否則以他之驕橫,早晚也是一死。」
「從那以後,你便日漸嚴厲地約束著他。」謝靈璧笑著道,「這麼多年,若不是你,他焉能活到如今?」
謝紅塵握住他的手,許久之後,在他掌中畫下一串符咒。
謝靈璧微微一怔,問:「你幹什麼?」
謝紅塵張開右手,他掌心亦有同樣的符咒,只是方向反折,如同鏡像。他伸手過去,與謝靈璧掌中符印相扣:「師父既修習靈魔鬼書,自然知道此法可以奪舍。」
謝靈璧微怔,這一刻,他眼中的嘲諷消失,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
「弟子蒙受師父教養之恩,無以為報。但……師父加害吾妻,吾亦不能坐視。如今,弟子以此軀殼,酬謝師恩。」他字字平靜,道:「自此之後,你我師徒情絕,只剩仇怨。」
符咒相吸,羅浮殿內殿之中,光與霧交錯。
謝靈璧只覺元神顫動。他整個人像是無限大,又無限小,被符咒相吸著向謝紅塵的身體而去。
臨末,他突然問:「謝紅塵,你難道沒有想過,這可能是老夫的陰謀?」
謝紅塵沒有說話。
當然想過啊。
多少年處心積慮,修習這樣的魔功,正好可以奪舍。
不會很奇怪嗎?
然而,他沒有回答。
那一刻,許多舊事如倒刺,刮過回憶的肌膚,掀開皮肉,露出一片鮮血淋漓。
「你這個人,真是傻啊。」謝靈璧整個元神被吸入謝紅塵的身體,他再說話,已經是謝紅塵的聲音。「真是傻啊。」
他復又感嘆。
我籌謀多年,尚有無數計策未出,你已然獻上自己的軀殼。
顱內的劇痛消失了。
謝靈璧盯著眼前的「自己」,原來,自己已經如此蒼老了。他伸出手,想要觸碰「自己」的臉。而此時,對面的他也睜開了眼睛。
那個白髮蒼蒼的「自己」站起身來,言行舉止已是全然不同。
他也注視著對面的「謝靈璧」,許久道:「你要殺我嗎?」
謝靈璧動了動這副年輕的軀體,雖然謝紅塵已有三百來歲,但這樣的年紀,在仙門正值壯年。
年輕真好啊。而且他的根骨,乃是世間難尋。
這樣的身軀都能輕易交付,真是……天真得可憐。
謝靈璧盯著面前垂垂老矣的自己,喃喃道:「紅塵,你真是讓我都有那麼一絲絲的……感動了。」
他好久不提這個詞,如今說出來,都覺得陌生。
於是他又沉默了很久,三百六十餘年的記憶太長,再冷血的人,也總有許多東西可以追憶回想。
「老夫會保你性命。」他垂下頭,許久才又陰陰諷笑,「畢竟這恐怕是我一生……最後一次感動了。」
次日,玉壺仙宗對外宣佈,老祖謝靈璧失蹤,下落不明。
同時,宗門以懷疑其擅用重刑之器為由,將其逐出仙宗,並出高額懸賞,與仙門道友,一併追逃。
仙門大嘩。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8:05
第六十七章 逃命
玉壺仙宗第一次,長老們和宗主發生了激烈爭執。
仇彩令在內的二十名長老,異常強硬地要求「謝紅塵」取消追捕謝靈璧。
這些長老們,雖然平時不理事。但他們是玉壺仙宗真正的神祖牌位。
也是玉壺仙宗能夠號稱仙門第一宗的真正依仗。
他們個個年歲久長,早已超脫凡俗。平時自然也不屑於爭權奪利。
何況謝紅塵無論人品、修為,他們都十分滿意。這麼多年來,仙宗長老一直對謝紅塵十分愛護,甚至對其之器重,遠超謝靈璧。
但這並不意味著,謝紅塵可以公審謝靈璧!
謝靈璧畢竟是玉壺仙宗上一任的宗主。如果他修行無阻,再過個兩百來年,他也會榮升長老,逍遙度日。
仇彩令等人可以不關心謝靈璧,甚至,他們可以不喜謝靈璧的行事作風。
但是,誰也不可否認,謝靈璧身為老祖,多年積威,是玉壺仙宗的門面之一。
如今「謝紅塵」想要追捕謝靈璧,不僅是以下犯上,更是置宗門顏面而不顧!
長老們絕不允許。
曳雲殿裡,「謝紅塵」端坐案前,哪怕是諸位長老到齊,也只是另設旁坐。
他擺著宗主的姿態,其他長老眉頭緊皺,倒也沒有說什麼。
仇彩令道:「謝宗主將事情鬧到如此地步,看來是連宗門臉面也不在乎了。」
這話已經十分不悅,其他長老個個面沉似水。
殿中氣氛頓時十分凝重。
「謝紅塵」自然已經是如今的謝靈璧。
他重獲新生,心中狂喜已極,對這些長老十分厭惡。
謝靈璧任宗主時,其實不得長老們喜歡。他剛愎自用,長老們頗有微辭。
只是宗門需要人打理,謝靈璧在當時弟子之中,也確實出挑。
大家雖然不喜,卻也沒有反對。
如今,眼見這些人個個挾威,似興師問罪而來。
謝靈璧披著謝紅塵的殼,只能勉強應付。
——他必須追捕「謝靈璧」。他要讓「謝靈璧」披上一個罪徒之名,謝紅塵的話才無人相信。
否則,現在謝紅塵披著他的軀殼,名份上還是他的師父。
若是對方反悔,說出什麼對他不利的話,如何是好?
總還是要將對方釘於惡名之上,方才放心。
可如此一來,勢必得罪這些長老。
謝靈璧心中冷笑,面上卻也只得裝出謝紅塵平時的恭順,道:「諸位長老,玉壺仙宗乃名門正派,執仙門之牛耳。如今謝……家師所為,有辱宗門。本宗主也是不得已,只能大義滅親。還望各位諒解。」
可是,仇彩令等人怎麼可能諒解?
早在謝紅塵在進入羅浮殿之前,諸位長老就已經向他表明態度。
如今「他」公然反悔、自作主張,簡直像一記耳光扇在諸長老臉上。
果然,仇彩令話音剛落,另一名長老康雪桐就道:「看來,昨日仇長老的話是白說了。」
她在一旁拱火,仇彩令的臉色自然更為難看。
他不再同「謝紅塵」商量,直接道:「立刻撤除追捕,想辦法挽回宗門名譽。謝靈璧不能公審。」
這全然已是命令的語氣。
謝靈璧心頭火起,他任宗主時,已經受夠了這些長老。
想不到如今好不容易換了謝紅塵的身軀,也要忍受這幫老東西的指手劃腳。
他強壓著性子,道:「諸位長老,此事,我既身為宗主,便自有決斷。大家不必多言了。」
這是公然反抗了!仇彩令等人驚怒不已。
——這不是謝紅塵一慣的行事作風。
謝紅塵這個人,其實一向寬仁溫和。
他打理宗門兢兢業業,也願意花些心思,取折衷之道。
這也是仙門更擁戴他的原因。
今日,他為何性情大變、一意孤行?
仇彩令等人走出曳雲殿時,個個臉色鐵青。
事到如今,已經不再是追捕謝靈璧,而是宗門掌權者與長老團之間的矛盾。
曳雲殿,內殿暗室。
謝靈璧的身體被鎖環所困,囚在牆邊。
他盤腿而坐,背靠牆壁,散亂的白髮遮住了臉。
「謝紅塵」推門進來,可這聲響也並未驚動他。他甚至沒有抬頭看。「謝紅塵」只好取出兩粒丹藥,放到他面前。
「這身體傷勢沉重,恐怕不剩多少時日。丹藥雖不能治病,但至少也能續命。」他開口也是謝紅塵的聲音,但裡面卻住著謝靈璧的元神。
靠牆而坐的人,儼然是他自己。
謝靈璧覺得這個視角,真是十分奇怪。
牆邊盤坐的人終於睜開眼睛,他此刻,應該是頭痛欲裂的。那滋味,謝靈璧再清楚不過了。
但他面上神情卻十分平靜,看不出病痛交加的模樣。
他開口時,謝靈璧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不由一陣恍惚。
謝紅塵緩緩道:「我不知道師父為何修煉靈魔鬼書。但現如今,你已得到我的軀殼。希望師父摒棄雜念,克制私慾。」
「閉嘴!」謝靈璧斥道,「摒棄雜念、克制私慾,然後變成你現如今的模樣?紅塵,你這個人,生性慈軟,縱有無雙根骨,也終難成大事!」
說完,他轉身要出去。身後,謝紅塵輕嘆一聲,勸道:「師父重獲新生,應及早回頭。」
謝靈璧哪裡把他的話聽在耳裡?
「回頭?」他冷笑一聲,目帶憐憫,「你什麼都不知道。真是可憐。」
他囚好謝紅塵,設過禁制,出了暗室。
司天監。
第一秋將黃壤裹得暖暖和和,本是要帶她走一趟青州府。然而,外面忽有人道:「監正,外面有人自稱是謝宗主首徒聶青藍,送來此物。」
苗耘之也已經背好藥箱,本是想要同行,聞言道:「想是謝紅塵送了盤魂定骨針的消息過來。此針出自玉壺仙宗,他自是更瞭解些。」
第一秋立刻接過那物,發現是一枚儲物法寶。
他打開法寶,裡面果然是法卷、典籍。
「勞煩前輩。」第一秋將這些交給苗耘之,冷不丁的,有兩張紙頁飄落。
「此乃何物?」苗耘之撿起來,見這兩張紙頁,一頁繪著兩個符咒。但符咒極為古怪,並不常見。第二頁則是一紙劍招和心法。
二者皆無註解。
第一秋仔細看過,不甚明白,隨手拍在桌上:「有頭無尾,故弄玄虛。」
苗耘之知道這二人不對付,道:「謝紅塵既然送過來,必有緣由,還是收好為上。」
而就在此時,李祿匆匆趕來,道:「監正,玉壺仙宗傳來消息,說是謝靈璧失蹤了。」
「失蹤?!」這次,不僅第一秋,連苗耘之都皺起了眉頭。
黃壤更是心中一跳。一聽到這三個字,她連耳朵尖都要豎起來。
李祿神色凝重,道:「更為奇怪的是,謝紅塵突然廣令仙門,追捕謝靈璧。還發出了巨額懸賞。」
「確實奇怪。」第一秋目帶沉思,「不像他所為。」
苗耘之也問:「他這般作為,玉壺仙宗那幫長老能同意?那波老怪物,個個視宗門顏面如性命。」
「下官也想不通。」李祿道,「聽說,仇彩令等人紛紛出關,但其他消息,就再難探知了。」
「那逃走的謝靈璧,又會去何處?他如今必是傷病交加,如何能躲過玉壺仙宗的重重追捕?」第一秋沉吟許久,仍不得解。
而此時,玉壺仙宗。
仇彩令命令謝紹沖,撤回對謝靈璧的追捕。
謝紹沖叫苦不迭。長老團越過宗主直接下令,這是玉壺仙宗從未有過之事。
可見二者之間矛盾已深。
他不敢遵命,又不敢違逆,一時兩難。只得再次回稟「謝紅塵」。
「謝紅塵」便約了仇彩令,前來羅浮殿密談。
仇彩令進到殿中時,面色陰沉。若不是往日裡對謝紅塵的好感,他恐怕根本不會前來。
——長老團雖然不理宗門事務,但卻是整個宗門的最強戰力。
這些避世不出的老前輩,若是發現自己的話已經不管用,難免是會想辦法讓它繼續管用的。
如今長老團中已經有人提出——暫時架空宗主。
但畢竟謝紅塵多年以來,頗得眾人欣賞。而下一輩弟子中,聶青藍尚不足以支撐門楣。
是以,「謝紅塵」再次相邀,仇彩令還是來了。
這一次,「謝紅塵」顯得謙卑許多。
他起身道:「仇長老,出了這樣的事,本宗主也是愛妻心切,眼見她受難,一時激憤。並非有意違逆各位長老。還請見諒。」
他出言道歉,又搬出「愛妻」。仇彩令臉色方才略微好看了些,道:「先前老夫便說過,黃壤即使真是謝靈璧所害,如今也成定局,無力回天。謝靈璧此人,若真有罪過,宗門之內私下查明,暗暗處置也就是了。何必非要弄得人盡皆知?」
他語重心長,自是全心為宗門考慮:「你是他的親傳弟子,他是玉壺仙宗老祖。你二人鬧將起來,像什麼樣子?」
「謝紅塵」含笑,為他倒了一杯茶,賠罪道:「仇長老說得是。此事是我莽撞了。」
仇彩令伸手,想要接過他手中茶盞,一邊還說話:「你若能及時悔改,我便再同長老們商議。此事……」
他話到這裡,突然「謝紅塵」指訣一掐,勢如奔雷,向他而來!
仇彩令一愣神,只見一股黑霧騰起,砰地一聲,他猛然噴出一口血,才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
「謝紅塵」偷襲了自己!
他睜大眼睛,半天不敢置信!
而眼前,「謝紅塵」一招得手,喋喋怪笑:「仇老怪,本座忍你多年了。」
仇彩令迅速掏出一塊五色彩旗,他輕一搖旗,整個人已經消失在原地。
「謝紅塵」一招擊空,仇彩令見他身形功法,好半天才明白過來:「你不是謝紅塵!你是誰?!」
他厲聲喝問,而面前的「謝紅塵」身上黑氣凝聚,纏繞他手上彩旗。
仇彩令再度搖旗之時,黑霧驀然加重,「謝紅塵」猛然衝過來,一腳將他手中彩旗踹飛,再一腳將他攔腰踹倒。
「當年本座任宗主,你就好指手劃腳。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你還不能修身養性。」「謝紅塵」眼中恨毒,一隻腳踩著他腰眼,緩緩加力,「既然你閒不下來,那就讓本座幫你靜一靜心!」
他又是一掌劈下,仇彩令勉力抵擋,熟悉的招式,讓他終於確定了面前這個人是誰!
「謝靈璧!」仇彩令悚然而驚,「你、你竟然……」
即使是確定眼前人的身份,仇彩令依舊不敢相信:「你竟然奪舍宗主!」
「宗主!哈哈哈哈。」謝靈璧緩緩走近他,謝紅塵原本清俊飄逸的面目,此刻猙獰如獠牙滴血的怪物,「他太蠢了,這樣的傻孩子,本座倒是很想多養幾個。」
「你殺了他?」仇彩令血液都結了冰,「你方才所用,是什麼邪功?」
謝靈璧伸出手,謝紅塵的手,原本修長潔淨,而此刻,手上全是糾結的青黑色筋絡。看上去十分駭人。
「仇長老好奇嗎?」謝靈璧五指一張握,仇彩令只覺得整個人被一股大力吸引,而自己的修為源源不絕地向謝靈璧流去。
「那便容我向長老好生解釋!」謝靈璧語聲中盡是得色。
「是……靈魔鬼書!」仇彩令緩緩吐出這四個字,卻又艱難道:「怎麼可能?即便是靈魔鬼書,又怎會有如此威力?」
謝靈璧笑道:「奇怪嗎?原來長老們也有不知道的事。我還以為,你們無所不知呢。」
他吸盡仇彩令最後一點修為,再次將他扔地上。
「所有長老之中,本座最討厭你!」說著話,他從腰間抽出兩根金針。金針細長,上面刻繪了無數法陣符咒。仇彩令一見,整個人都變了臉色!
「謝靈璧,你想幹什麼?!」仇彩令雙手撐地,急急後移。
「幹什麼?」謝靈璧道:「當然是讓長老看一看,咱們宗門這重刑之器啊。」
那一刻,仇彩令心中升騰起無邊的恐懼。
他身為長老,自然瞭解這盤魂定骨針之歹毒。
就在昨日,謝紅塵向他提起黃壤被無故施刑之事,仇彩令心中其實並無波動。
說到底,不過是一個不可挽救的女子罷了。
謝紅塵身為宗主,本就該以大局為重,豈可兒女情長?
可臨到此刻,他看見這兩根金針,真是心中生寒。
謝靈璧身上的邪功十分奇怪,看上去像靈魔鬼書,但是威力大得多。
而他功力盡失,根本不可能反抗。他緩緩後退,有一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絕望。
謝靈璧一針上來,仇彩令手中七彩光芒一閃,整個人又消失不見。
他名為彩令,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令旗。這樣的老東西,想要打敗他容易,但想要殺他,卻很是麻煩。
羅浮殿有法陣,他什麼法寶也逃不遠。
謝靈璧冷哼一聲,四處搜索,忽然內殿的甬道裡傳來一聲輕響。
他來到地道口,正要追進去,殿外謝紹沖道:「宗主,康雪桐長老過來了。」
「康雪桐?」謝靈璧臉上露出奇異的笑容,「請她進來。」
上京,司天監。
第一秋推著黃壤,帶著苗耘之正要前往青州,突然,福公公前來。
苗耘之皺眉,道:「看來今日事多,不宜出門。」
第一秋不理會他,只是上前,道:「福公公,怎麼,陛下有旨?」
福公公盈盈帶笑,說:「誰說不是呢。陛下說待會兒有個客人到訪,監正就先不要出門了。」
「客人?」第一秋皺眉。
福公公又接著道:「對了,陛下還說,監正與諸位兄弟姐妹很久不見了。命老奴將他們送到司天監,與監正嘮嘮家常。順便,一起迎一迎貴客。」
第一秋算是聽明白了,師問魚是說,會有強敵來犯?
他轉頭看向苗耘之,道:「看來前輩說得對,今日事多,著實不宜出門。」
黃壤聽著這歪七扭八的話,簡直是想要打瞌睡。
福公公揮揮手,外面幾輛馬車駛入白虎司。
看來,監正大人的兄弟姐妹們確實都來了。
因為兄弟姐妹著實太多,第一秋根本就認不全。
這些皇子皇女,個個身穿黑袍,許多人臉上還戴著黑色面紗。顯然還是有些畏光。
苗耘之對這些人倒是十分感興趣,挨個查看。
黃壤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之多的皇子皇女。
他們個個面色僵冷,有的人臉上長滿蛇鱗,而有的則是金色豎瞳。
看來看去,黃壤就覺得,還是第一秋最為順眼。
她打量眾人,眾人也打量她。
其中有人道:「這便是八十六弟同食同寢的那個玩物嗎?」來人一把抬起黃壤的下巴,言語輕佻,「果是美貌。」
黃壤視線上揚,看見了這個人的臉——可不正是第一秋的五哥嗎?
她心中嘆氣——都死過一回了,你怎麼就沒半點長進?
果然,五皇子趙宴之還想要伸手去摸黃壤的嘴,第一秋將黃壤的輪椅往後挪了挪,含笑道:「五哥對她還是這般感興趣。不如本座派人將她送到您府上,如何?」
趙宴之對夢外的事毫無記憶,他自夢中復生,便只記得夢中百年之事。
聞言,他冷笑:「幾日不見,你倒是懂事了不少。」
黃壤真是不想說話了。
就在此時,鮑武匆匆趕來,道:「監正,謝紅塵突然御劍,向上京而來。」
室內所有的聲音都就此停頓:「謝紅塵?」
第一秋和苗耘之同聲道。
有皇女道:「難道陛下所指之人,是謝紅塵?」
「沒道理。」苗耘之皺眉——上次謝紅塵前來,方與第一秋交手。
這才多久?
何況就在方才,他還派弟子送來典籍,哪有這麼快翻臉的?
第一秋同樣也作此想——謝紅塵就算是狗臉,也不至於這麼快再度殺回來。
然而,謝紅塵卻當真是來勢洶洶。
無論如何,他上門挑釁。
司天監只能迎敵。
第一秋將黃壤交給苗耘之,帶著諸皇子、皇女,以及司天監的戰力,來到司天監外。
這裡是上京內城入口。
果然,天邊一個黑影越來越近,轉瞬即在眼前。
正是謝紅塵。
他一身白衣,玉冠束髮。本是清正脫俗的一代劍仙,如今眸子裡都是張狂之氣。
見到第一秋等人,他語帶輕蔑:「區區螻蟻,也能擋吾嗎?」
第一秋皺眉,道:「謝宗主今日好狂的氣勢,好大的口氣。走火入魔了?」
「謝紅塵」緩緩走近他,獰笑道:「師問魚就只會派你們前來送死嗎?」
第一秋冷笑,也並不知道此人為何突然發瘋。他道:「謝宗主今日前來上京,所為何事?」
而就在此時,內城之外,屋脊上,有人披髮跣足,一身浴血,捏碎傳送符而來。
「他不是謝紅塵!」來人高喊,「爾等小心!」
隨著他話音剛落,空中的謝紅塵抬手,輕飄飄一掌拍向第一秋。
然而,監正大人素來便狗。他跟仇彩令等人不同,雖是說話,該有的警惕卻絕不會少。空中的「謝紅塵」這一掌看似無力,及至身前,卻乃暗勁。
週遭草木未動,只有第一秋的護身法寶砰地一聲,當場破碎!他腳下石磚瞬間碎成粉末。
——這一掌,若是他毫無防備,足以將他當場擊殺。
眾人看這一掌,似乎無甚威力。
空中的「謝紅塵」也是一怔,似乎對結果頗為意外。
只有監正大人目光垂地,注視著地上水晶般半透明的碎片。
片刻後,他輕撣衣上灰塵,姿態輕鬆,轉頭對他五哥趙宴之道:「五哥先同他說上幾句,小弟交待一些瑣事,即刻就來。」
趙宴之冷哼一聲,只得站到眾人之前,他揚聲問:「朝廷與玉壺仙宗一直以來和平共存。今日謝宗主來勢洶洶,且出手無情,原因何在?」
當然了,他說什麼,監正大人並未細聽。
他只是快步來到苗耘之面前,他取出一個香囊,遞給苗耘之,道:「煩請前輩帶著阿壤,離開上京。」
苗耘之一愣,許久之後才反應過來這話的含義。
他怒罵:「大敵當前,你這說的什麼屁話?」
第一秋笑道:「吾雖有志,奈何力有窮盡。這香囊之中,乃吾多年煉製之私器,有用或無用,盡在此間。如今事出突然,便算是一點微末心意。乞請前輩,重我所托。」
說完,他目光下移,伸手想要觸摸黃壤,卻終又收回。
「去吧。」他輕彈指尖,隨後瀟灑轉身,用最狂妄的姿態,留下一句最慫的話:「本座再不濟,也還是能阻他一陣,以供前輩逃命的。」
而人前,趙宴之揚聲道:「謝宗主難道不曾聽過,強龍不壓地頭蛇。你縱是號稱第一劍仙,難道我朝廷就無人了不成?」
「謝紅塵」看他的眼神很奇怪,趙宴之一直不知道這眼神是何含義。
直到「謝紅塵」心劍在手,向他斬出一劍。
這一劍悄無聲息,而趙宴之只覺身上一涼,隨後他的頭和左肩倒地,其餘部分仍然站立。
最後時刻,他腦子裡只有一句話——第一秋我日死你個狗雜種……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8:23
第六十八章 息音
「謝紅塵」這一劍,令一眾皇子皇女全數沉默。
就連鮑武都是一哆嗦。
「這……這他媽是謝紅塵?」他小聲問。
僅這一招,所有人都已經看出來。師問魚苦心培育的虺蛇血體質,絕不是此人之敵。
第一秋眉峰緊皺,他注視空中一改平素溫和知禮,變得狂張肆意的「謝紅塵」。
「你是何人?」他不動聲色地問話,餘光卻掃向苗耘之。
苗耘之果是推著黃壤,緩緩退出人群。
他也是老人精,知道面前「謝紅塵」狀況不對。
雖不知是何原因,卻也擔心是奔著黃壤而來。
此時他退也退得隱蔽,並未引人注意。
只是,苗耘之回首又看了一眼第一秋。只見這位司天監監正站在眾人之前,紫袍玉帶,身姿挺拔。並未有絲毫退縮。
「師問魚這兒子倒是生得不錯。」他自顧自嘀咕了一句。推著黃壤就要從司天監後門離開。
而此時,輪椅上的黃壤,流下一行眼淚。
她看不見第一秋,甚至連一句叮囑都不能有。
他們都說謝紅塵,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也並不知道。
黃壤依舊端坐在輪椅之上,身上還裹著第一秋為她縫製的披風。因著晨間準備出門,她雙腿上還搭著兔毛毯。
那個人的溫度,一直縈繞在他身邊。
可當他有難時,她什麼都做不了。
這禍事,是自己帶來的嗎?
黃壤心中這般揣測,可是她又能如何?
無能為力四個字,絞碎肝腸。
苗耘之看見了她的眼淚,在漫天風雪之中,那清淚一串一串,劃破美人臉頰,閃亮剔透。
「黃壤?」苗耘之心知對方很可能沖著黃壤而來,他也不能停留,只是道:「莫非你真能聽懂我等說話?莫難過!老夫既應他之請,自當終身踐諾。只要老夫還有一口氣,你就能像今日一般,好生活著。」
他一邊說話,一邊帶著黃壤,拚命奔逃。
苗耘之不是劍仙,但他見過無數劍仙。他知道以現如今「謝紅塵」的實力,這點距離,他甚至不能使用傳送法符。
否則法術波動,一定會被察覺。
而司天監外,「謝紅塵」冷笑:「螻蟻而已,也要擋車嗎?」
監正大人心知此戰必然凶多吉少,但他瞅著這張臉,也著實來氣。
他自儲物法寶裡掏出一雙黑色指套,不急不徐地戴好:「總要試試。」
「謝紅塵」再不同他廢話,一劍破天。
其他皇子皇女見狀,只能遠避。第一秋手上指套烏黑,似金屬,似布料。他雙手一合,竟然接住了這一劍。那指套的強光與劍風摩擦,火花四濺。
第一秋的手冒出青煙,很快便傳出一股焦香。
他眉峰緊皺——面前的「謝紅塵」功力提升太多。而這眼神,也凶悍威嚴,絕不是謝紅塵的眼神。
啊,方才有人說,他不是謝紅塵。
第一秋目光微抬,想要尋找方才說話之人。但繚繞劍光之中,哪裡還看得清?
幸好,李祿早已經趕過去。
那人趕來之時已經重傷,說完第一句話,就掉下了屋脊。
李祿找了半天,終於在街邊的溝渠裡將他扒拉上來。
「你是何人?」李祿餵了他一顆靈丹,急急問。但見此人一身是血,披頭散髮,實在不好辨認。
「我、我……是……」那人緩過氣來,卻說出了驚天動地的三個字,「仇彩令。」
「仇彩令?」李祿驚呆,但他知道時間寶貴,第一秋也不可能撐得住許久。他急忙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仇彩令掙扎著坐起來,道:「是謝靈璧……他奪舍宗主謝紅塵,暗自修煉靈魔鬼書,甚至吸取了幾位長老的功力!」
李祿只覺得腦子嗡地一聲,他怒吼:「那要如何是好?你們玉壺仙宗的長老們是都死絕了嗎?!」
仇彩令急喘,道:「我已通知剩下的長老,他們正在備戰,立刻就會趕來。」
若在往常,仇彩令這樣的神仙人物,也不是李祿這等人能見得到的。但此刻,李祿簡直想把他扔回溝裡。
「我們監正如何拖得住這魔頭?」李祿嗓子都破了音,「他來上京,到底要幹什麼?殺阿壤姑娘嗎?」
他這猜測,倒是合理。
畢竟兩次入夢,謝靈璧都在黃壤手上吃了大虧。他恨黃壤並不奇怪。
而仇彩令也困惑,道:「不、不知。」
李祿絕望:「那其他長老究竟何時才能趕到?」
仇彩令沒有回答。
其實,玉壺仙宗這些長老,已經多年不曾出手。
如今突然出了一個謝靈璧,修為如此驚人,誰敢小視?
於他們而言,一個不慎,已經不是身敗名裂,而是身死道消。大家自然要將法寶、符咒全部備齊。
謝紹沖已經急瘋了。
如今宗門中,老祖失蹤,宗主發瘋,長老們受傷的受傷,助戰的助戰。
就剩他一人,不知所措。
還是謝笠提議:「師伯,宗主襲擊了長老,又殺向上京。這著實不對。我們是不是搜索一下曳雲殿,看看是否有什麼可疑之處?」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謝紹沖只得帶人搜查曳雲殿。
然而這一查,他們還真有了重大發現——曳雲殿的暗室裡,囚著一個人。
謝紹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祖?!」
而暗室之中,被囚困的「老祖」容色十分平靜。他問:「師父他……殺向司天監了?」
「師父?」謝紹沖打不開他的禁制,此時一臉茫然:「誰?不過宗主他確實向上京而去了。據九曲靈瞳傳回的消息,他正與司天監激烈交戰。」
而他面前,「謝靈璧」深深嘆氣:「他還是這麼做了。」
謝紹沖焦急道:「老祖,宗主他……修煉邪功啊!第一秋已然不敵,其他長老還未趕到。司天監恐怕不是他的對手。您可要想想辦法啊!」
「第一秋……不敵?」「謝靈璧」臉上,慢慢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
謝紹沖急道:「老祖,第一秋凡人出身,雖體質奇物,但豈是宗主之敵?」
「謝靈璧」不敢置信,半晌才道:「可……吾被奪舍之時,曾在體內留下禁制。並將破解的劍勢細繪拆解,令青藍傳送給他。他難道不曾收到?」
「奪舍?」謝紹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好半天,他大聲道:「青藍?聶青藍何在?」
「師伯!」門外有弟子跑進來,正是氣喘籲籲的聶青藍。他焦急道:「師伯,我師父不知道怎麼了,正與司天監交戰。第一秋被他魔功所傷,已經……已經戰敗!只怕此時……已經身亡了。」
謝紹沖震悚,暗室裡,「謝靈璧」怒喝:「吾曾命你轉交給苗前輩之物,你難道不曾轉達嗎?」
聶青藍被這一聲厲喝吼得發暈,好半天道:「我、我……弟子送了啊。師父交待下來,弟子就送過去了……不對,此事不是師父交待的嗎?老祖您如何得知?」
「這不可能……」披著謝靈璧軀殼的謝紅塵喃喃道,「他有破解之招,為何會戰敗身亡?」
許久,謝紹沖問:「你……你是宗主師兄,是也不是?」
謝紅塵顧不上回答他的問題,自言自語:「這不可能。究竟何處出錯?」
謝紹沖沉默片刻,忽然說:「有沒有可能……是您留下的劍勢太過高深,監正他……雖有大才,然畢竟非劍道中人。他可能……」
謝紅塵抬頭,與他對視,許久,二人同聲說出三個字:「看不懂……」
「快,助我脫困!」謝紅塵怒道。
謝紹沖與聶青藍、謝笠慌忙上前幫助。
司天監前,第一秋接下謝靈璧第一劍,立刻知道不能硬扛。
他雙手已焦,而謝靈璧的第二劍卻未能取他性命——司天監的三尊超甲級對戰傀儡齊齊上前,三尊成陣,竟然硬生生接住了謝靈璧一劍。
「真是麻煩。」謝靈璧無心與第一秋對戰,他遙望皇宮,而就在宮中,一座高塔若隱若現。
塔尖之上,一人身穿黑白相間的道袍,長髮灰白,迎風而立。
謝靈璧冷笑一聲,驀地收了心劍。隨後,他微一蓄力,周身頓時騰起黑霧。黑霧之中,鬼哭淒厲。無數骷髏在黑霧中騰挪變化,不時露出尖利的獠牙。
這可不像是正道功法。
第一秋單是面對這怨氣,便不由後退了幾步。
不知道苗耘之可有帶她出城。
他突然這般想。
「師問魚!給你兒子收屍!」謝靈璧的聲音隱在黑霧裡,高高低低,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隨著他話音落地,黑霧團團,直擊第一秋!
第一秋閉上眼睛,身上所有可用於防禦的法寶,都在瞬間開啟。盡管三尊超甲級對戰傀儡擋在他面前,但被黑霧侵襲,瞬間化灰。
他站在一片飛灰之後,時間似乎變得無限緩慢。
半生回憶,迷離重疊。他生來酷愛鑄器,一生心血,大多傾注於此。
世間浮華萬千,並不曾入他之眼。唯有那一抹亮色,一眼凝睇,一世惦念。
——臨別之際,竟然也沒同她說一句話。
可惜今生太弱,不能護她。
靈魔鬼書的氣勁腐蝕三尊對戰傀儡,擊中了他。第一秋護體法寶盡數破碎,他被擊飛出數丈之遙,血噴出來,已呈黑色。
虺蛇毒在謝靈璧這樣的修為面前,顯然是不值一提的。
面前,謝靈璧的笑聲彷彿也摻了血,字字瘆人。
皇宮一角,孤塔之上,師問魚長衣當風,沉默注視。
謝靈璧已經連偽裝,都不屑於。他再次抬手,本要結束第一秋的性命,然而此時,一絲術法波動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循著氣息望去,只見遠處內城門口,一人推著一架輪椅,正要使用傳送法符。
謝靈璧凝目一望,輪椅之上,坐著一個女人。
「賤婢!」他踏風而行,自空中擊出一掌!
就是這兩個字,已經足以讓黃壤認出他——謝靈璧!
他佔用了謝紅塵的軀體,而且陡然之間,修為暴漲!
無數黑霧挾裹著湧動的骷髏,直撲黃壤!
苗耘之瞬間護身法寶全開,但謝靈璧這一擊,挾怒而來。他本身又全無修為!
黃壤眼睜睜地看那骷髏撲直眼前,那一瞬間,她心中並無恐懼。
死對她而言,並不可怕。
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恩賜。
任何死法都是。
她甚至沒有閉眼,平靜地注視這邪異的功法。
那骷髏黑霧帶著尖嘯,裡面似乎湧動著無數人的痛苦呼號。
黃壤心中寧靜如水。
可就在黑霧將要撲向她的那一刻,一片黑影驀地擋在了她身前。
黃壤一怔,擋在身前的黑影輕輕顫動,黃壤過了很久方才看清——那不是什麼黑影。那是第一秋!他一身浴血,被黑霧包裹。
而黑霧中無數的骷髏,向他露出了尖牙。
啊——
黃壤聽見自己心中瘋狂地哀嚎,可是她發不出一點聲音。她只有眼睜睜地看第一秋被這些邪物獰笑著,啃得鮮血淋漓、白骨森森!
第一秋!第一秋!
她一聲又一聲慘痛呼喊,可是沒有人能夠聽見。
那個人擋在她身前,一手抵著內城城門,血沿著五指滴落,他一聲不吭。
「走啊!」他向苗耘之道。
苗耘之回過神來,他狂呼一聲,瘋了似地推起黃壤,衝出內城。
骷髏極快地啃食了他半身,他胸腔之上,露出內裡鮮紅的內臟。
血濕透紫袍,和著碎肉滴落成灘,他依然毅立,不肯倒下。
內城城門處,如今早已無人值守。
苗耘之推著黃壤一路疾行。只要出了內城,他就能用傳送法符,至少先將黃壤帶到一個安全的所在。
黃壤能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可她聽不到第一秋的動靜。
不,我不走。
……我不走。
那一刻,她的意念攀至頂點,周圍一切緩緩凝固,似乎連風都變慢。
聲音模糊,萬千慘叫、詛咒、哭泣,所有的聲音都在她腦內融為一體。不遠之處,師問魚仍然靜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謝靈璧以為黃壤已死。
他向皇宮走出幾步,也驟然意識到什麼。他回過頭,然而連這個動作,也變得緩慢無比。
遠處的內城之下,一個血人擋住了城門。黃壤的輪椅就在他身後。
這賤人,她還活著!
謝靈璧想要舉劍,然而不過是這瞬間,周圍突然變暗,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劍。
黃壤腦海劇痛,但這痛卻令她狂喜。
千里之外的玉壺仙宗,羅浮殿密室裡,突然有無數鬼泣與她呼應。
天邊烏雲翻騰,頃刻間,世界已經變了模樣。
「第一秋!」黃壤猛地睜開眼睛,眼淚已經漫過了臉。她跳起來,發現自己出現在了另一個地方。
她藏在一個草堆裡,似乎正在午睡。
黃壤很快反應過來——這就是……第三夢嗎?
第一秋他怎麼樣了?
她低下頭,發現一支透明的茶針掉落在地。這一次,她似乎是強行入夢,也不曾見到那座奇怪的九層塔,和那個身著道袍的古怪男人。
第一秋,不知道他如何了。
黃壤知道,自己八成又回到了仙茶鎮。
——她這一生,生在仙茶鎮,嫁入玉壺仙宗,被害後,又到了司天監。乃至最後的白骨崖。總共也就這麼幾個地方。
而此時,她摸摸自己的臉——她還是一個小小的幼童。
這一年的第一秋,還未出生。
黃壤撿起地上透明的茶針,她注視著草堆,再一次重獲新生並沒有給她帶來狂喜。
她回到了一個,還沒有他的時間。
這真是,想想便令人難過。
第一秋,這一夢,我便為你而來。我們再也不分開,好不好?
黃壤將茶針插在髮間,走出草堆。
外面的農田熟悉又陌生,田地間有佃戶正在農作。
黃壤走過田坎,終於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姐姐!」她跑過去,那個正在查看種子的女子,果然是她姐姐黃均。
此時的她,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然而眉眼間已經滿是倦怠。她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無憂無慮。
啊,她當然沒有。
黃壤收起笑容,卻忍不住拉著她的手,輕聲喊:「姐姐。」
她連聲音都放低了許多,黃均臉上並沒有笑容,她從腰間掏出一個紙包,遞給黃壤,道:「邊上吃去。」
黃壤接過那紙包,打開一看,是一包蜜餞。
她慢慢退到田邊,黃均繼續去查看那些良種。黃壤忽然想起來,其實黃均一直就不愛笑。
黃壤從小由她一手帶大,黃均比息音更像她的母親。
但她對黃壤,也並沒有多麼寵愛。
她不會笑,也不溫柔。
大多時候,她總是沉默的。
黃壤吃了一顆蜜餞,那東西並不甜,反而有一種模糊的苦意。
我這是回到了哪一年?
我母親……她是不是還活著?黃壤突然這麼想。
她其實半點也不想見到那個女人。
記憶中的人,總是怨恨而刻毒。
有什麼可看的?
心中這麼想,然當黃壤回過神來,她已經沿著田坎,一路回到了黃家。
此時的黃家,尚沒有多年後的氣派。
也不過是土牆灰瓦,更像個鄉紳之家。
黃壤沿著記憶的輪廓走進去,突然頭皮一痛,有人拽住了她的頭髮。
「臭丫頭!你姐姐呢?」身後一個聲音居高臨下,滿是不屑。
黃壤痛叫一聲,只覺得頭皮都要被撕裂。她回過頭,便看見了一張臉——大哥黃增的臉。
見黃壤不說話,黃增一腳踹過來。黃壤先是被踹倒在地,然後才覺出腹部疼痛。手上的蜜餞撒了一地。
黃壤發現自己好久沒有挨過打了。
她捂著肚子,問:「你找我姐姐幹嘛?」
「今天反了你!」黃增一把將她拽起來,迎面啪地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黃壤臉被扇得偏到一邊,黃增冷笑:「賤種,早晚也會跟你姐姐一樣丟人現眼,還不如打死!」
他抬手還要再扇黃壤幾記耳光,旁邊有個女人說:「增兒!你在幹什麼,也不怕髒了手!」
黃增這才丟開黃壤,他跑到那個女人身邊,說:「娘,昨天這臭丫頭又跟爹爹告狀,害得我被爹爹罵。」
那女兒於是尖著嗓子道:「忍了吧。誰叫人家有那本事,生了兩個女兒。大的那個,老爺已經愛得不行。眼看這小的也快長成了,到那個時候,人家母女三人侍候,何等貼心呀?只怕要不了多久,咱們娘倆兒也要看人家眼色過活了。」
她意有所指,引得其他院裡的女人譏嘲不已。
黃壤從地上爬起來,從始至終,母親的小院裡並沒有人出來。
黃壤慢慢走進這小院,光陰多無情啊,記憶年年被腐蝕。後來的她,連這個小院的樣子也想不起來。
庭院沒有人認真打理,於是也沒有什麼花草珍木。
這在以育種為生的黃家,屬實讓人吃驚。
方才的叫罵之聲,並沒有引出院子裡的人。
她仍留在後院,精心地熬著藥。
是求子的藥。
據她找來的神醫說,只要按方抓藥、及時服用,她一定能生下男孩。
她信了,於是這藥她天天都熬。
到了後來,黃壤每每聞到這苦藥味,都能想起她。
息音。
黃壤腳步放輕,緩緩走進後院。
記憶中的那個人,已經削瘦得可怕。她穿了一身淺灰色的衣裙,長髮高高綰起來。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她也沒有回頭,只是痴痴地盯著爐上的湯藥。
湯藥煮沸了,於是她很小心地將藥罐端下來。
「娘親……」黃壤還是叫出了聲。
而藥爐前的那個人,並沒有回頭。
黃壤於是在她身後,站了很久很久。
臉上仍火辣辣地痛,黃壤伸手在鼻子下面一摸,抹下了一手的鮮紅。剛才黃增幾巴掌,扇得她鼻血橫流。
而她竟然並未發覺。
黃壤伸出手,想要觸碰面前的女人。
可終究是沒有。
不要再熬藥了。那些沒有用。
她想這麼對她說。
可這句話也像那些藥一樣,除了苦,還有什麼用呢?
她轉身出了小院,那些逝去的光陰,兜兜轉轉,又堆積在了心口。
耳邊突然有人說話,黃壤凝神去聽。
「好妹妹,只要你應了哥哥這一回,哥哥發誓,再也不會打你。」黃增的聲音,隔牆傳來。
黃壤微怔,她爬上院牆,悄悄偷看。
只見牆那邊,黃增拉著黃均,正低聲說話。
「大哥這次輸了這麼多錢,若是父親知道,定是饒不了我。但他們說了,只要你能陪他們一晚,就一個晚上。這事兒就這麼算了。」他厚顏無恥地說著這些話。
而黃均只是搖頭,沉默著一言不發。
黃增不耐煩了,冷笑道:「反正你都陪爹了。殘花敗柳,還有什麼好磨蹭的!你要敢不答應,我就把這件事說出去,看你怎麼作人!」
見黃均仍不肯點頭,黃增又勸道:「好妹妹,只要你答應我這一回,以後我不僅不打你,還會保護你。還有黃壤!我拿你們二人當親妹妹看!」
黃壤趴在牆頭,靜靜地聽他說話。
她離開這個家太久了,久到已經對其中的污糟骯髒不太習慣。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8:41
第六十九章 依靠
黃壤趴在牆上,聽清了黃增與人約定的地點。
他似乎也擔心人多眼雜,特地挑了個三里坡的竹屋。
黃均一直不說話,黃增道:「好妹妹,大哥就當你答應了。你幫了哥這一回,哥忘不了你。我是長子,以後這黃家,早晚是我當家作主。大哥絕不會虧待你們。」
說完,他長長鬆了一口氣,似乎是解決了一件大事。
黃壤一直等到他離開,這才跳下院牆。
她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這一年,她八歲。
八歲之前的黃壤,尚且衝動熱血。
她討厭黃增,討厭黃墅,甚至討厭息音,討厭黃家形形色色的人。
就連黃均,她也不太黏著。
再加上黃均性情寡淡,於是姐妹二人也並沒有那麼親近。
可是,黃均是整個黃家,唯一照顧她的人。
她對黃壤毫無溫情,只是默默把錢省下來給她買衣裳、小食。她偶爾也教黃壤習字,可惜她自己也沒有多少墨水,所以教得也零零碎碎。
黃壤總以為,自己也不喜歡這個姐姐。
可是在後來,光陰滾滾碾過了仙茶鎮,碾過玉壺仙宗,碾過她半生歲月。
黃壤再回首幼年,竟然也只有這麼一粒明珠。
黃壤的性情,是從八歲開始改變的。
八歲之前,她是長著角的牛犢子。見誰都敢頂一頭。八歲之後,她是溫順的小綿羊,遇見誰都端莊溫良。
黃壤拍乾淨雙手,她換上了一身乾淨的衣裙,又把頭髮也好好挽了個小揪揪。
臨走時,還偷偷撲了點息音的香粉。
從小院出來,她又看見剛才摔在地上的蜜餞果子。
——很好,還可以再用。黃壤把這些蜜餞果子撿起來,重新用紙袋裝好。
等到傍晚時分,黃增生怕事情敗露,早早便躲了出去。黃均已經猶豫著要不要出門。
黃壤一臉天真地跑進春秀的院子——春秀是黃增的生母。
她本是青樓豔妓,因著懷了黃增,這才被抬進黃家。據說當時,息音跟黃墅成親不久。
息音哭過鬧過,而這春秀也不是凡人。她手段盡出,息音處處碰壁。
等到生下長子,她更是不把息音放在眼裡。
息音論手段,又玩不過她。
論風情,更是望塵莫及。
她尚未能把這春秀趕出門去,已經被黃墅厭棄。
只可惜,這春秀也沒能得寵多久。後來黃墅很快又得了其他美人,哪還看得上她這般出身?
連帶著黃增也受盡冷落。
此時,春秀看見黃壤,不由十分厭惡:「你來作甚?」
黃壤哼了一聲,說:「我娘說,以後你這個院子給我住。我先進來看看。」
春秀怒道:「呸。你這小賤蹄子!平日就是吃打不夠!來人,還不把她趕出去!」
黃壤梗著脖子,說:「等大哥被人打死了,你也會被趕出黃家。這院子,我怎麼就住不得?」
她「童言無忌」,春秀心中卻是一凜,她問:「增兒?他怎麼了?」
黃壤哼了一聲,卻不肯再說了。
春秀上前就將她拎起來:「你大哥怎麼了?」
黃壤看似受了驚嚇,不由說:「他……他欠了許多賭債,那些人將他帶到了南邊三里坡的竹屋裡。說是要打死他吶!」
春秀一聽這事兒,哪敢耽擱?
她有心想要找人幫忙,但聽說黃增欠了賭債,又怕驚動黃墅。
「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她不敢耽擱,忙收拾了一些金銀細軟,悄悄出了黃家。
一直等到她離開,黃壤這才去尋黃墅。
那時候,黃墅正在和他新買的婢子調笑。
那婢子穿得妖冶,頭髮半披半綰,顯得很不良家。
黃壤卻當作沒看見,她抱著紙袋,笑靨如花:「爹爹!」
她張著雙臂跑進來,黃墅見到她,先是皺了皺眉頭。
黃墅不喜歡黃壤,因著他和黃均那檔子事,總還是太過下作。
但今日的黃壤乾乾淨淨,陽光一樣柔柔暖暖的一團。他便也帶了一分和氣,問:「什麼事?」
黃壤舉著紙包,說:「女兒得了一包蜜餞果子,特地來給爹爹的。」
黃墅哪會在乎什麼蜜餞果子,但黃壤遞了一顆過來。他還是任由她塞進嘴裡。
那蜜餞著實普通——黃均哪買得起昂貴的小食?
黃墅吃了一顆,便道:「好了,爹爹吃過了,你下去吧。」
黃壤小心翼翼地把手裡幾顆遞給他,一臉天真,說:「這幾顆是乾淨的,爹爹留著吃吧。」
「乾淨?」黃墅掃了一眼她手中的紙袋,問:「袋子裡的不乾淨了?」
黃壤嘟著嘴,說:「出來的時候遇到大哥,被他弄撒了。」
黃墅唔了一聲,他對發生了什麼事並不感興趣。
——其實單看黃壤臉上的青紫,他也大抵也猜出來。
但是終歸是兒女打鬧的一些小事,他哪有心思過問?
還是眼前美婢,更可人疼。
黃壤又塞了一顆蜜餞到他嘴裡,說:「今天晚上秀姨不在,爹爹去我娘那兒好不好?我娘天天念著爹爹呢。」
黃墅一聽,頓時忍不住厭煩。連帶著便覺得眼前的女兒也礙眼起來。
他說:「我有空自會過去。你……」問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什麼,「你怎麼知道秀姨不在?她去了哪兒?」
也無怪他疑心,春秀本就是青樓女子。這眼看天就擦黑了,她不在家,能去哪裡?
黃壤又餵了他一顆蜜餞果子,一臉天真,道:「聽說去了三里坡的竹屋。爹爹就關心秀姨,都不關心娘親!」
「三里坡,竹屋?」黃墅擰眉,「她去那裡做什麼?」
黃壤說:「不知道,爹爹再吃一個!」
黃墅哪還有心思吃什麼蜜餞果子?
他立刻起身,叫了兩個家丁,道:「隨我出門!」
黃壤哄得他出門,這才跑到院子裡。此時,黃均已經收拾停當,黃壤扯住她的衣角,哪肯放她出門?
「姐姐今天教我讀書!」她找來一根樹枝,拉著黃均在院子裡的一塊沙地上,開始寫字。
不過半個時辰,外院就鬧將起來。
那春秀果然是去了三里坡的竹屋。而那裡等著的乃是幾個色中餓鬼。一見了她,幾個人哪管她是不是黃均?
黃墅去的時候,便看見了這不堪入目的一幕。
春秀哭得死去活來,此時也顧不得兒子,只能說是替黃增還賭債。
而黃增此刻還在外面躲著,哪裡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第二天,春秀就從黃家失蹤了。
有人說她是被黃墅發賣了,有人說是被黃墅生生打死了。
這事兒傳得玄乎,但黃增也被黃墅狠狠打了一頓。他這個長子,算是徹底失勢。從此在黃家便似家奴一般,人人可欺。
當時,黃壤在息音的院子裡,手握一截書枝。記憶之中,她就是從這一年開始說謊。
她甜言蜜語、虛情假義地討好著黃墅,其他人於是紛紛編造謠言,稱她跟她姐姐也是一路貨色。息音常常毒打她,黃壤卻並沒有黃均那麼逆來順受。
她待息音也越來越冷漠。
她經常和息音對罵,豎起全身的毒刺,對抗羞辱她。她討好著村長、族長,學會欺凌其他兄弟姐妹。她悄無聲息地讓所有人知道,這個家裡,黃壤不能招惹。
於是罵人揭短、傷口撒鹽,哪管別人的悲傷苦痛?
及至後來,黃壤會有點明白,為什麼黃增母子會如此惡毒。
——大抵因為在這個黃家,人人自私冷漠,卻並沒有誰稱心如意過。
她在沙地上,橫平豎直地寫一個字。
一個「秋」字。
第一秋,那些尖刀劃出的創口,太過醜陋。這一夢,我不要這麼過了。
院外,黃均腳步匆匆地回來,剛走到院門口,正好遇到黃墅從一房小妾的院子裡出來。
一見到他,黃均整個背脊都僵直了。
黃墅走到黃均面前,抬手理了理她的碎髮,黃均不由身體後傾,下意識躲避。
「這是從田間回來?」黃墅故作慈愛地問。
而院外,無數人投來各式各樣的目光。黃均只得嗯了一聲,黃墅目光上下打量她,說:「這個家裡,就你最乖。」
黃均低垂著頭,始終沒有看他。黃墅察覺到其他人的目光,於是口氣和藹地道:「粗活就交給下人去做,不要累著。去吧。」
黃均這才緊走幾步,躲進院子裡。
而外面,等到黃墅走遠,其他小妾便不陰不陽地罵起來。含沙射影和指桑罵槐這些事兒,她們修為可高深了。
黃均自然不敢還嘴,她只能裝作無事,經過黃壤面前時,見沙土上已經寫了滿滿一排「秋」。她說:「這個字,你昨天不是寫過了?」
黃壤仍是執拗地又寫了一個,道:「我就喜歡這個字。」
黃均也不在意,她頓了一頓,突然問:「黃增母親的事……是你做的?」
「姐姐在說什麼呀?我聽不懂。」黃壤埋頭繼續寫字,心裡卻在想別的事。
——這一生,要怎麼過?
她不想再執掌什麼黃家了,那樣的話,黃均至少還要等她長大。
時間太久了。
人在度日如年的時候,時間是鏽鈍的刀。
這仙茶鎮黃家爛成這個樣子,不待也罷。
她腦子裡轉著念頭,而黃均道:「昨日裡你讓我不要出門,你怎麼知道春秀……會去三里坡的竹屋?阿壤,你……」
她才剛問出這句話,突然有人罵道:「你這只會勾引人的娼婦!」
黃均臉色一白,頓時止住了剩下的話。
息音從外面進來,她扔掉手裡的「求子神藥」,衝上來抓住黃均就是一記耳光:「大庭光眾之下就做出那下賤樣子,也不害臊!你是生怕那些小賤人瞎,看不見嗎?」
黃均捂著臉,知道息音又犯病了。
息音穿一身淺灰色布裙,這幾年她求神拜佛地想要個兒子。於是穿著也樸素。
此時她臉頰消瘦,眼窩深陷,加之神情癲狂怨毒,整個人便很是可怖。
黃壤牽起黃均,想要出門躲避。
不料息音一把抓住黃均的頭髮,她隨手操起抵窗的叉竿,劈頭蓋臉地打過來。
黃均是小小土妖,所修功法其實就是吸食靈力,維持人形,再護養土地。
本身並沒有什麼戰力。
這木棍揍在身上,雖不致命,卻也痛極。
而黃壤,可是修了一百多年武道。
她不耐至極,一把搶過息音手裡的叉竿,借力將她推倒在地,怒道:「夠了!」
息音猛地坐倒在地,髮髻鬆散,衣裙髒污。她眼中怒火更甚。
「你……你這個賤種!早晚也跟你姐姐一樣……」她喃喃罵,忽而衝進屋子裡。
黃壤拉著黃均就要跑,黃均說:「阿壤,你不該這樣罵她,她這幾年精神更差了……」
黃均話音未落,息音驀地衝出來,她手中寒光一閃,直奔黃均面門而來。黃均下意識伸手一擋,臂上傳來劇痛。她這才意識到那是什麼——那是一把尖刀。
「我劃花你倆的臉,這樣就不會有人再說三道四了!」息音喃喃道,狀似瘋狂。而黃壤臂間,皮肉翻捲,露出白骨,片刻之後,血流如注。
黃壤有一種舊事輪回之感。
她衝上去,毫不留情地用叉竿打落了息音手裡的刀。玉壺仙宗的劍道,對付息音實在是太簡單。息音顯然是痛了,她縮回手,呼呼直喘。
黃壤盯著她的眼睛,冷笑著道:「我們下賤?息音,當初你身在閨閣,卻跟黃墅未婚先孕,最後被息家掃地出門,只能下嫁黃家。到底是誰下賤?」
息音如受當頭一棒,踉蹌後退。
黃壤字字嘲諷,道:「你自甘墮落也就罷了,偏生要生我們出來受苦!你那求子的湯藥喝再多,也不會有兒子!誰會願意從你肚子裡爬出來,認你這樣一個窩囊無能的女人為母?」
她握住黃均的手,一步一步向院外走,還不忘道:「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偏偏還想要端著你曾經千金小姐的清高和派頭。真是又可憐又可笑。」
罵完之後,她扯著黃均,一路逃出了小院。
姐妹二人一直來到一處農田。
黃壤回過神來,才發現這一處,正是當年她培育神仙草的地方。
息音死後的遺沙,就撒在這裡。
黃壤倒在地裡,仰面望天。
黃均說:「你這樣罵她,回頭她肯定饒不了你。」
黃壤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黃均於是在她身邊坐下來,今天的天空一片晴朗,幾朵白雲飄飄浮浮,隨意變換著形狀。
「你的傷怎麼樣了?」黃壤問。
黃均按住傷口,扯出一塊布止血。她經常受傷,早就習慣了。
所以此時,她在擔心別的事:「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消氣。」
可她不會消氣了。黃壤翻個身,將頭埋在半枯橫的淺草裡。
夢外的這一年,她們一直在這裡坐到天黑。
等回到小院時,息音已經死了。
她用那把尖刀,剖出了自己的心臟。
滿地是血,死狀慘烈無比。
後來的很多很多年,黃壤都想不起自己當時的心情。
或許驚恐?
或許快意?
她很少回想這段往事,息音連同那個小院一起,被回憶的雨水模糊了樣子。
她趴了許久,忽地坐起來,雙手抱頭。
黃均被她嚇了一跳,問:「是不是餓了?」
黃壤不說話,黃均的血滴在田土裡,很快被土地吮吸。
這個女人,就是該死,不值得半分同情。
黃壤冷冷地想。
可當傍晚時分,天邊燒起一層金色的晚霞時,她突然站起身來,向著小院飛奔而去。
心裡一個聲音,輕輕地喊了一句:「母親。」
她踏風而行,頃刻間就來到了小院。
院中,息音手裡的刀,已經刺破了胸口。黃壤拾了個小石子,輕輕一彈。息音腕間一麻,頓個人頓時失力。
她抬起頭,看見跳進院牆的黃壤,突然怒吼:「你還回來幹什麼?」她抓住黃壤,抬手似乎想要再扇她一個耳光。但手抬起來,許久之後,她驀地把黃壤抱在懷裡,哭著喊:「你還回來幹什麼?」
她的血沾濕了黃壤的衣裳,溫溫熱熱的一片。
「你能活下去嗎?」黃壤輕輕撫摸她乾枯的長髮,這個女人抱著她,哭得像淒厲的怨鬼。
無法回答她的問話。
黃壤只得輕聲說:「活下去,好嗎?」
黃均趕回小院,只見黃壤與息音相擁,息音跪倒地在,整個人都埋入她懷中。而黃壤小小的下巴擱在她頭頂,神情之間,有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悲憫。
當天晚上,黃壤就出發了。
她離開仙茶鎮,向如意劍宗而去。
她身無分文,但好在有上一場夢的武道傍身。趕路不在話下。
如意劍宗,黃壤並未去過。
但是這仙門第二的宗門,要找到也很容易。
黃壤一路風塵僕僕,星夜兼程,一連過了半個月,終於趕到了這個地方。
入目所見,便是一柄巨劍。巨劍沖天而立,盡顯銳氣。
黃壤找到守門弟子,道:「我是何夫人屈曼英的侄女,請代為通傳。」
那弟子見她一身塵土,十分狼狽,頓時懷疑:「我們掌門夫人的侄女?可有憑證嗎?」
黃壤說:「我是息壤一族息音之女,請師兄代為通稟。姨母她定會見我。」
那弟子眉峰緊皺,猶豫著不敢入內。
黃壤把眼一瞪,道:「莫要以貌取人!」說著話,她一把抽出那弟子腰中劍,當即就舞了一套劍法。劍法自然出自玉壺仙宗,名叫靈山游。
那弟子見狀,嚇了一跳,果是不敢再小看她,忙入內通傳。
黃壤等在門口,心中忐忑。
不知道屈曼英會不會真的出來相見。
而不一會兒,如意劍宗大門開啟,一個女子身穿練功服,腰間還繫著一條鮮豔的紅綢。
「那孩子在何處?」她一邊問,一邊四下張望。
「何……何夫人……」黃壤再見她,恍若隔世。她不敢再稱姨母,只恐屈曼英誤會她攀親沾光。
畢竟,這關係也太遠了。
「哎呀,你真是息音的女兒?」屈曼英仔細打量她,半晌說:「是有幾分像。你……怎麼搞成這樣?」她一把抱起黃壤,摸摸她臉上青青紫紫的傷——正是黃增打的。
「你身上的血,天啊,阿音發生了什麼事?」屈曼英連聲問。
黃壤緊貼在她懷抱裡,她第一次嘗試著向並不熟識的人求助。她將臉貼在屈曼英胸口,好半天,說:「我娘親要殺了我姐姐,求姨母救救我姐姐吧。」
她年紀小,聲音也帶著稚氣。
屈曼英抱著她道:「好,你不要害怕,慢慢說給姨母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她正問話,不遠處,一人走過來——正是何惜金。
何惜金身材頎長,容貌俊偉,儀表堂堂。
他指了指黃壤,問:「她、她、她……是、是、是誰?」
屈曼英說:「說是息音妹妹的女兒,只是不知為何會一身是血地跑到如意劍宗。只怕黃家是發生了什麼事,我想過去看看。」
何惜金道:「好好好,我、我、我一、一同、同前、去。」
「也好。」屈曼英點點頭,「來人,備車。」
她吩咐下人,隨後又問黃壤:「乖孩子,娘親為什麼要殺姐姐?」
黃壤猶豫著道:「因為爹爹去姐姐房裡睡覺,娘親就拿刀,砍姐姐。」她做了一個揮砍的姿勢,說:「姐姐都被砍傷了。」
她這一句話,屈曼英大吃一驚,何惜金更是臉色驟變,聲音上揚:「什、什什麼?!」
黃壤似乎被嚇了一跳,她窩進屈曼英懷裡,不說話了。
「別嚇到孩子。」屈曼英摸摸黃壤的頭,道:「惜金,這事兒只怕我們大張其鼓地過去也不好處置。最好先暗中前去黃家查證。若那黃墅當真如此人面獸心,絕不能讓他繼續作惡。」
何惜金面上浮現出一股狠厲,道:「若、若、若此、事當當真,我、我、我剝剝剝了他、他、他他的皮!」
這本是極霸氣的一句狠話,奈何何掌門說了個稀碎。
黃壤想笑,但她又忍住了。
她依偎在屈曼英懷裡,像是找到了依靠。
「依靠」這兩個字浮現在腦海時,黃壤亦不由愣住。
像她這樣的人,哪還會在意什麼依靠?
可是這種感覺實在太好,她依在屈曼英懷裡,不一會兒,竟然睡著了。
只是夢裡又見到第一秋一手撐著城門,被黑霧所化的骷髏啃咬。他胸腔之中,臟器清晰可見。
「第一秋。」黃壤低聲囈語。
屈曼英側耳去聽,卻終是不懂。
「這孩子,肯定嚇壞了。」她喃喃道。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5 01:58:55
第七十章 盜匪
仙茶鎮。
黃壤已經失蹤半個月了。黃家當然也找過,但黃墅不上心,家奴自然也只是隨便找人問問。
黃墅子女多,少一個黃壤,就跟少了一個貓兒狗兒,有什麼區別?
於是幾天下來,黃家不僅沒人關心,反而生出許多流言。
黃墅後院的女人們開始嚼舌根,有人說黃壤跟她母親一樣,小小年紀耐不住寂寞,跟野男人跑了。
流言越傳越真,黃墅覺得丟人,便喝令家中不許再提黃壤。
息音目光更加呆滯,黃均倒是四下打聽,將黃壤常去的地方都跑了個遍。
但她又能走出多遠呢?
這一天夜裡,一輛馬車悄悄進入仙茶鎮。
黃家的夜晚也同往日一樣,家奴們忙完了一天的活計,縮在角落裡賭錢喝酒。家裡的公子們早就不知道偷溜去了哪裡。
黃墅的姬妾們依舊是爭風吃醋。
屈曼英抱著黃壤,悄悄從牆頭飄進院裡。
何惜金像一個安靜而高大的影子,無聲地緊隨其後。
黃壤縮在屈曼英懷裡,卻暗自打量這夫妻二人。
屈曼英從來沒有想過,這事與自己其實毫無關係。
她只是知道了這件事,隨後便執意前來查明真相。
而何惜金更是不覺得自己堂堂如意劍宗的掌門,前來仙茶鎮管黃墅的家事有失身份。
「乖,你母親的院子在何處?」屈曼英小聲問黃壤。
黃壤自然乖乖指路,屈曼英於是一路抱著她,潛行到息音的住處。
以這夫妻二人的修為,區區一個黃家,自然沒人能發現他們。
小院裡,息音難得的沒有熬藥。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目光有些呆傻。
此時,黃均提著一個食盒從外面走進來。
她低著頭,打開食盒,取出裡面的飯菜,擺在桌上。
可息音看也沒看,她手臂一掃,將飯菜掃落在地。碟子摔碎,菜湯四濺。
「你還回來幹什麼?」她聲音沙嗓,透出一股歇斯底里之後的無力,「連一個小孩都找不到,你怎麼還有臉回來?!」
她怒罵黃均,黃均卻仍是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收拾地上散落的湯湯水水。
屈曼英抱著黃壤的手不由用力,何惜金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衝動。
夫妻二人都沒有說話。
及至夜色略深,黃均已經將院子裡打掃乾淨。
息音仍然不睡,呆呆地坐在院子裡。
她目光空茫地注視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黃均於是也不說話,她默默地站在屋簷下,陪著息音一起沉默。
院子裡只有簷下掛著一盞燈籠,散發出微弱昏暗的光。
這樣的光線,舔不開黑暗。這小小的一方院落,沉悶得壓抑。
黃壤依偎在屈曼英懷裡,側耳聽著她的心跳。
這樣的夜晚,屈曼英單是暗中查看,都覺得不能呼吸。
可其實,黃壤自出生以來,每一個日夜都是如此。
她是伴隨著息音的失望而生的。
不被期待,更不被祝福。
甚至……還被人厭惡。
在很小的時候,黃壤甚至覺得,一定是因為自己不好,母親才會過得這麼艱難。
可她到底腦生反骨,這想法沒持續多久,就變成了叛逆不服。
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於是其他院子裡紛紛有人向外探頭。
這整個黃家,在這一刻像是死屍復活,雖然沒有靈魂,卻有了響動。
黃墅搖搖晃晃地進了後宅。
這後宅有他十幾房妻妾,尚不提那些未收房的美婢姬人。
他腳步停在息音的院子門口,不一會兒就往院子裡來。
黃均單是聽見他的腳步聲,就開始發抖。
息音臉色也變了,而黃墅進到院子裡,一眼看見呆坐的息音,他頓時道:「這大晚上,你坐在這裡做甚?也不知道點盞燈!真是晦氣!」
息音盯著他看,好半天才說:「阿壤跑丟了,還沒有找到。」
「那個野丫頭,定是跑出去玩了!」黃墅噴著酒氣,道:「她玩夠了自然也就回來了。說起來,這還不是怪你?!你身為人母,平時就這麼教女兒?」
息音不說話,黃墅似乎想起什麼,道:「沒規沒矩的。真是有什麼母親,就會養出什麼女兒!」
「你說什麼?」息音眼睛血紅,她像一頭發怒的獅子,衝向黃墅:「黃墅!你說什麼?!」
可黃墅一把將她推倒在地,他一臉不屑,道:「我說什麼,你聽不明白?當初你跟我在一起,你們息家人是什麼嘴臉,你忘得倒是快!當初你爹是如何羞辱我來著?說我黃墅天生卑賤,連看一眼你們息家的門牆都不配。結果呢,我還當他這女兒是什麼高貴清正的大家閨秀。」
「你……你……」息音氣得一句話說不出來,她多日沒有闔眼,如今瞳孔中全是血絲,披頭散髮,猙獰可怕。
「看看你這鬼樣子。」黃墅嘀咕了一句,「當初我真是瞎了眼。」
說著話,他走到黃均面前,黃均對他的恐懼讓他有一種病態的興奮。
他隔著衣袖去摸黃家的胳膊,道:「還是你可人疼。只是這風重露寒,怎麼穿得這樣單薄?」
黃均後退兩步,黃墅說:「改日爹爹命人給你添幾件新衣,好不好?」
他喝得醉醺醺,酒氣噴出來,黃均面色煞白。
屈曼英隱在院子角落裡的牆頭,氣得渾身哆嗦。
她的手把黃壤的胳膊握得死緊,黃壤覺得痛,但她並沒有動。這樣的痛,於她而言,太過輕微。夢外幼年的記憶,全部被喚醒。
她像是被浸泡在這黏稠噁心的黑暗裡,掙扎著成長,用盡一切力量,想要脫困而去。
「你這個不要臉的公狗!」身後,息音突然衝上來,她手裡握了一根髮釵,用力捅過去,想要插穿黃墅的咽喉。
可黃墅雖然修為低微,比起她卻終究要好上一些。
他一把握住息音的手腕,用力一擰,只聽咯吧一聲脆響,息音一聲慘叫。她的手腕已經被擰斷。
「賤人!」黃墅一腳將她踹倒在地,又往她身上重重踢了幾腳。
屈曼英剛想要跳出去,何惜金擋住她,對她輕輕搖頭。
而黃墅將息音打倒在地,黃均再也忍不住,上前攔住他:「不要再打了!」
她聲音也很微弱,像是阻攔,又像是哀求。
黃墅這才住了手,他怒罵:「要不是看在均兒的面子上,老子今天就打死了你!」說完,他似乎想到什麼,復又冷笑,「還當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千金小姐?老子若是打死你,便是拋灑在家門口,也不會有人問上一聲。」
他說這話時,十分得意。
屈曼英眼中盡是淚水。
息家是高門望族,息音更是息老太爺的親生女兒。當年那也是千嬌萬寵著長大的。
屈曼英這樣的出身,叫她一聲妹妹,其實也是高攀的。
可誰能想到,她如今竟然過著這樣的日子。
屈曼英低下頭,不忍再看倒在塵土裡的女人。
黃壤只覺得額頭一涼,她抬手一摸,才發現那是眼淚。
是屈曼英的眼淚。
原來這世上,還會有人為她流淚。
黃壤安靜地想。
黃壤沒有見過息音最光鮮的時候。
她出生之時,息音已經是這樣。有時瘋癲,有時異常沉默。她對滿院的女人一臉怨毒,對黃壤姐妹更是動匝打罵。
哪有什麼「息家嫡女」的風采?
自然,黃壤也便沒有多少感慨。
她心中的溫度,在一生蹉跎中消耗殆盡。
而此刻,她抬起頭,用小手去擦屈曼英的淚水。
屈曼英微怔,頃刻之間,她握住了黃壤的手。
而黃墅「教訓」過息音,他牽起黃均的手,說:「均兒乖,跟爹爹去你房間,陪爹爹說會子話。」
他多年淫威,黃均早已敢怒不敢言,黃墅也更加有恃無恐。
他半牽半拖著黃均,向偏房走去。
屈曼英將黃壤遞給何惜金,示意他留下看孩子。
何惜金搖搖頭,示意自己下去,讓她陪黃壤留在這裡。
屈曼英嫌棄何惜金處事不俐落,小聲道:「這畜生就是該死,不要你去!」
何惜金仍是搖頭,他這次本就是暗中前來,自然未著如意劍宗的服飾。
這些年何掌門四處游歷,早有了隱藏身份的竅門。
他自儲物法寶裡翻出一身行頭,往身上一穿,再用一塊紅布巾矇住臉——他就成了一個盜匪。
何掌門手持一把金環大刀,自院頭跳下。
息音正捂臉痛哭,突然見他跳下來,不由愣住。
何惜金也不說話,他一刀背拍暈息音,隨即衝進偏房。
房裡,黃墅正借著酒勁,對黃均動手動腳。
一見何惜金這身打扮,他頓時連酒氣都驚散了大半:「你是什麼人?」
何惜金二話不說,拖著他出來。
黃墅一邊掙扎,一邊道:「你、你這賊子,竟敢到這裡撒野,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裡可是仙茶鎮!我黃家也是有名的育種師。你不要命了?」
何惜金嘴上不利索,乾脆懶得理他。
他一刀背敲在黃墅背上,黃墅多年養尊處優,哪吃過這種苦頭?
頓時驚聲痛叫。
家人們被驚動,紛紛起身查看。
何惜金將黃墅拖到院裡,一直等所有家人都到齊。何掌門一身盜匪打扮,面蒙紅巾、肩扛九環金刀。
他丟出一個袋子,道:「錢!!」
因為嘴上不俐落,只得說這一個字。
黃家人自然領會得,但這時大家面面相覷,哪有人動?
何掌門一見,正合心意!
他手中金刀往黃墅大腿一剁!
黃墅大腿上白骨頓現,血噴了一地。黃墅一愣,然後殺豬似地慘叫起來:「給他錢,給他錢!」
黃家人慌了,這才拿了何惜金拋出的袋子,裝了些金銀細軟。
何惜金當然不滿意,他一身殺氣,索性一刀割開黃墅的褲子!
黃墅只覺腰下一涼,他血都凍住了,連忙喊:「都給他,都給他!」
可這些個黃家人,個個嗜財如命。
黃墅平時將公賬上的錢都攏在自己囊中,而他這些姬妾、兒女,誰肯為了他而自掏腰包?
這時候,大家不盼著他死就不錯了。
故而大家都有些拖拖拉拉。
可何掌門不在乎——他鬧這了齣,難道是求財嗎?
他一把提起黃墅,借著燈光讓黃家人看清他如今狼狽不堪的樣子。
黃家人不知道這是哪裡來的悍匪,一聲不敢吭。
有那膽大的家丁,想從身後偷襲何惜金。
但何惜金像是腦後長了眼睛,他反手一刀,將那家丁劈出丈餘遠。
那家丁被震暈在地,再也沒能爬起來。
其他人一見,誰還上前?
反正黃墅這東西,平時也不施恩於人。關鍵時刻,誰會為他賣命?
眾人一味只是圍觀,黃墅也知道不好。
他連聲道:「大爺饒命!大爺,我黃家有的是金銀,您只要放了我,我定會全部孝敬您……」他苦苦哀求,而何惜金的回應,是一刀砍向他雙腿之間。
何掌門出刀準確無比,當場剜去了他的孽根。
那噁心之物飛出老遠,血肉模糊地落在黃家人面前。黃墅一聲慘叫梗在喉間,雙眼一翻白,昏了過去。
何惜金將他丟在地上,任由他屎尿齊流。
裝著金銀細軟的小袋子原是個儲物法寶,何惜金上前撿起來,看見黃墅一灘爛泥的模樣,他又踢了一腳,這才踏上院牆,很快離開。
屈曼英在何惜金出刀之時,就捂上了黃壤的眼睛。
此時她抱著黃壤追著何惜金而去,黃壤耳朵裡,還灌著黃墅殺豬似的叫聲。
黃壤見過許多陰謀詭計,哪怕是謝紅塵處置黃墅之時,也沒有這般痛快淋漓。
她被屈曼英抱著,許久才追上何惜金。
「砍得好。」屈曼英誇獎自家夫君,「要是我下去,我砍斷他的脖子。」
何掌門嗯了一聲,眯起眼睛。屈曼英說:「接下來如何是好,莫非就這麼便宜了他?」
何惜金說:「他、他、他會、會、會向、仙仙門、求求助。」
屈曼英眼睛一亮,說:「所以咱們可以上門,幫他追捕『盜匪』?」
何惜金點點頭,道:「正正正是!然後後後,接、接接……」
屈曼英拍著大腿叫絕:「他當眾被閹,人盡皆知,我們就可以找藉口名正言順地接走息音和阿壤姐妹!」
黃壤第一次覺得,何掌門也可以是個五行缺德的人物。
果然,次日,黃家闖入一盜匪之事,就在仙茶鎮傳揚開來。
這盜匪實在窮凶極惡,不僅劫財,而且將黃家家主黃墅當場……閹割。其手段之凶殘,簡直令人髮指。
仙茶鎮大驚,因為這盜匪高來高去,乃是出生仙門。而朝廷彼時全然無法管束,鎮長只好報給玉壺仙宗。「恰巧」,此時何掌門也在附近。
於是如意劍宗何掌門也便一同前來,「捉拿盜匪,伸張正義」。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6 00:49:21
第七十一章 烤梨
仙茶鎮,黃家。
鎮長、各家族長以及族老們都去了。
因著這些年各大仙宗御下嚴格,仙門行盜傷人之事很少。
可是黃家卻偏偏出了這樣的事。
一時之間,真是人心惶惶。
黃墅還躺在床上,他腰下的傷口一直在流血。
那傷他的賊人對他這樣的小土妖顯然是瞭若指掌。從此以後,無論他再如何修煉,這殘缺的一塊肉也是休想補上了。
鎮長和族長們圍在床邊,看著他奄奄一息,卻又萬般痛苦的模樣,又是驚慌又是不安。
「仙長們什麼時候到啊……」終於有人嘆了口氣。
好在不多時,外面便有人道:「是何掌門,何掌門和何夫人到了!」
果然,門外,何惜金和屈曼英大步入內。
如今二人已經換了服飾,何惜金一身青衣,其袖口、雙衽繡羽毛紋。他走到床前,身形高大、神情嚴肅。而屈曼英懷裡抱著黃壤,她長髮高高地紮了個馬尾,身上衣裙也是箭袖輕袍,腰間繫了一根紅綢,顯得極乾脆俐落。
「何掌門,何夫人!」見到他夫妻二人,諸人如同有了主心骨,紛紛上前拜見。
何惜金嗯了一聲,屈曼英則是帶著黃壤走到床邊。
她從四面八方欣賞著黃墅生不如死的模樣,然後一臉同情地道:「仙茶鎮本乃一方淨土,竟然發生此事,著實讓人震驚。」
鎮長們見她說話,不由鬆了一口氣,紛紛應是。
——大家平時遇到事兒,都不大喜歡通知如意劍宗。
實在是因為同何掌門說話太過費勁兒。
而何掌門也只是附和了一聲:「必、必必必須嚴、嚴懲!」
榻上,黃墅想要翻個身,但牽扯到傷口,不由又是一聲哀鳴。
何掌門夫婦二人輪流觀賞,面無表情。
黃壤簡直能聽到這二人心裡的偷笑。
正在此時,終於有人發現屈曼英懷裡的她:「這位姑娘……」
起初他們還以為屈曼英抱著自己小兒子,可黃壤畢竟生活在仙茶鎮,當然也是有人認得的。
「這不是黃墅的十姑娘嗎?」有人道。
屈曼英這才將黃壤放到地上,但她仍牽著黃壤的手,說:「正是。這孩子走丟了,路上遇到我們夫妻二人。我詢問方知她是我息音妹妹之女,這才將她送回。」
「息音?」她這麼說,終於有人記起來——息音曾經可是息家的嫡出女兒!於是鎮長立刻問:「黃夫人何在?」
有下人答:「黃夫人昨兒個病了,今天還起不來床。」
「定是昨夜匪人闖入,受了驚嚇。」有人道。
屈曼英說:「息音妹妹竟是身體不好嗎?那我過去看看。」
她這麼說,當然沒人敢反對。
屈曼英牽著黃壤,由她指路,去找息音。
小院裡,息音並未臥床,她仍然坐在小院裡,呆呆地望著四周的一切。
黃均站在她身邊,說:「昨晚,爹被闖入的盜匪所傷。母親不過去看看?」
息音聞言也無甚反應,她雙眼盯著面前的石桌,好半天才喃喃道:「阿壤丟了。是因為我這個母親很壞,所以她不回來了,是不是?」
黃均沒有說話,於是她只好又自言自語:「她從小就這樣……從小就這樣。」
隔著一堵土牆,黃壤聽見這幾句呢喃。
回憶一層一層被揭開,著實是沒有多少快樂時光,卻無端地惹得人紅了眼眶。
屈曼英噙著淚,她站在小院門口,好半天才哽咽著喊:「息音妹妹。」
院中,息音抬起頭,她一眼看見的卻是屈曼英身邊的黃壤。
「阿壤!」她衝過來,一把抱住黃壤。但不過片刻,她眼中的急切又轉為憤怒,「你跑哪兒去了?小小年紀不學好,就知道到處野!」
說著話,她抬手就要給黃壤一耳光。
屈曼英一把握住她的手,順勢將黃壤護到自己身後。
「息音!」她嗔怪道,「不可以隨意打罵孩子!」
息音這才仔細打量她:「你是……」
她眉峰微皺,在記憶裡搜索半天,忽然想起來:「你……」
屈曼英嘆氣,輕聲道:「我是曼英,屈家的曼英,你還記得嗎?」
息音聽了這話,卻如見惡鬼。她緩緩後退,隨後突然摀住臉:「你來幹什麼?你走!你走!」
屈曼英沒有想過,故人相見,她竟會是這般反應。
她一時無措,黃壤卻是意料之中。
——不過是不甘認輸罷了。
就像夢外百年,她嫁入玉壺仙宗,明明已知寒溫,已明對錯,卻還是咬緊牙關,露出一副光鮮典雅之狀。
說到底,死死硬撐,不願被人看了笑話去。
於是,用盡一切去暖一個根本不可能被溫暖的人。所有的雞零狗碎、苦悶煎熬都留給了自己。
她扯著屈曼英的衣角,仰頭朝她看:「救救她,姨母,救救她。」
她天生人精,早已知道什麼姿態最能惹人憐愛。於是那大大的、清澈的眼睛裡,全是懵懂無辜的純真和乞求。屈曼英看得心都化了。
——黃壤這一套,一輩子也就謝紅塵不吃。
「好……好。」屈曼英摸摸黃壤的頭,說:「阿壤去找姐姐玩。晚點收拾好東西,你姨父就會來接我們。」
黃壤於是跑到黃均身邊,黃均神情憔悴不堪,這些日子黃壤丟了,她把能跑的地方都跑遍了。
然而此時真的見了黃壤,她也並沒有特別激動。
她只是抽回被黃壤握住的手,好半天,才問了一句:「你餓不餓?」
黃壤心中發酸,卻不由笑出聲來。
若在從前,她會覺得黃均冷淡。
可多年以後的她,歷盡了千帆。她仍然抓住黃均的手,說:「餓。我要吃韭菜炒雞蛋,還要吃烤梨。」
「哦。」黃均於是去升爐子,準備給她做飯。
屈曼英看著沉默寡言的黃均,心都要裂開。她說:「黃墅的事,妹妹應該都聽說了。如今此事人盡皆知,妹妹若是要走,黃墅也是不好為難的。」
「走?」息音冷笑,好半天說:「去哪兒?我現在還能去哪兒?難道要回息家,被所有人嘲笑嗎?」
可那個息家,她就算拼著被人嘲笑,想要重登門庭,只怕她爹也是不肯的。
息音搖搖頭,眼淚如珠,一串一串地墜落。
屈曼英上前幾步,握住息音的手,勸道:「你可以先隨我回去,小住也好,散心也罷。總之先離開這黃家,以後總有的是辦法!」
「隨你回去……」息音似乎想起什麼,說:「對啊,你嫁到如意劍宗了。」
她一把甩開屈曼英,道:「所以連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嗎?」她怒瞪屈曼英,道:「你們一個二個,是不是都在背後嘲笑我?!看我現在這個樣子,你們都很高興吧?」
她一字一字,語若瘋癲。
黃壤忙跑過來,她護在屈曼英身前,只怕息音突然發狂,抓扯毆打屈曼英。
——說到底,這又關屈曼英什麼事?
人家夫妻二人大老遠跑來幫忙,已經是仁義無雙。而息音的話,卻令人字字寒心。
若是屈曼英被氣走了,恐怕再不會有這般熱心腸的人相助。
「母親,你不要責怪姨母!是我……」黃壤想要同息音好生解釋。
可息音聞言,卻更加面目猙獰:「我就知道是你這個白眼狼!是嫌黃家門戶低,你就想攀如意劍宗的高枝了?她算你什麼姨母,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你竟叫得這般親熱!」
她說著話,又要來打黃壤。
那一刻,黃壤真是氣得想要一走了之。
天知道她本是個多麼不寬和的人。
屈曼音卻攔住息音,道:「息音,你冷靜些!」
息音怒吼:「你給我滾,給我滾!我教訓自家女兒,不要你管!」
屈曼音只得退出去。她對黃壤道:「乖,你跟姨母去前院看看,一會兒再回來。」
黃壤搖搖頭,說:「我等姐姐做飯,姐姐做的烤梨好吃,等她做好了,我給姨母、姨父帶過去。」
屈曼音看了看息音的癲狂樣,還是怕她挨打,猶豫著道:「可是……」
黃壤說:「姨母去吧,姐姐做飯很快的。」
屈曼音只得深深嘆氣,道:「好孩子。」
她縱然擔心,但強留在這裡也不過刺激息音,只得先行離開。
等她一走,黃壤立刻原形畢露——她從小到大,向來挨打還手、挨罵還嘴。
她立刻對息音道:「母親以為你現在還有什麼熱鬧給人看?誰不知道你嫁了個窩囊無恥的丈夫,過得渾渾噩噩、狼狽不堪?」
息音被她罵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竅。
「你這個臭丫頭,我撕了你的嘴!」她衝過來,又追打黃壤。
黃壤自是不可能讓她追上。
一直等到她也追累了,停下來呼呼直喘,黃壤這才跑到黃均身邊。
黃均給她做了個韭菜炒雞蛋,又烤了幾個梨。
黃壤這才扯著她,說:「我們給姨父姨母送去。」
「你去吧。」黃均生性木訥,並不是個會討巧賣乖的人。
黃壤只得扯著她:「快走!」
最終黃均拗不過她,只得跟著她出來。姐妹二人一人拿了兩個烤梨,身後還傳來息音的叫罵之聲。
前廳已經聚滿了人,黃壤個頭小,她舉著兩個烤梨,悶頭就往人群裡鑽。
黃均只得愣愣地站在人群之後。
黃壤一路來到屈曼英身邊,叫了一聲:「姨母!」
屈曼英一低頭看見她,忙道:「好孩子,有傷著沒有?」她雙手在黃壤頭、臉四肢都摸了個遍。黃壤把烤梨遞給她:「姐姐做的,姨母嘗一嘗,好不好?」
屈曼梨自是接過來,她抬眼去找黃均,發現她遠遠地站在門口。人群將她遮了大半。
她沒有黃壤活潑好動,總是安靜少言。她生得很漂亮,鼻子小而挺,眼睛狹長,睫毛很捲。只是她不打理自己,衣裙樸素,款式也古板。
放到人堆裡,便極容易被人忽視。
屈曼英向她走過去,心裡全是溫軟。
這個世界上,會哭的孩子有奶喝、有糖吃。
於是那些不會哭的,就只能默默地蜷縮在一個角落裡,做著最多的事,受最大的委屈,最後被所有人忽視。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6 00:49:37
第七十二章 離開
屈曼英來到黃均身邊,她一手拿著黃均做的烤梨,一邊摸摸黃均的頭。
「不要害怕。」她輕聲說,「姨母既然來了,就不會放著你們不管。」
黃均聽到這樣的話,也並沒有表現出感激涕零,她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黃壤舉著烤梨,又準備去哄何惜金。
鎮長等人正圍著何惜金,央他一定要為大家作主,抓住這惡徒。
黃壤也不能硬擠進去,她舉著烤梨等在一邊。
忽然,周圍陡然一靜。
一襲白衣輕柔似雪,入院而來。整個土牆灰瓦的農宅似乎都因他而明亮。
「是謝首座。」其他人紛紛讓開一道條,「謝首座,咱們可把您給盼來了。」
黃壤轉過頭,就看見隱隱清光之中,那個人步履如風,向此而來。
謝紅塵。
此時的他,尚沒有繼任宗主之位。
但看眾人對他的尊敬,想必對他將來的身份也已是心知肚明。
黃壤再度見他,心中已經連感慨也無。
她回過身,跑到屈曼英身邊。謝紅塵的目光沒有向她看,畢竟才八歲的小孩子,他又怎會留心?
「謝仙師,您看這傷口。」鎮長忙將謝紅塵讓到何惜金身邊。
論輩份,謝紅塵比何惜金低。論身份,何惜金是如意劍宗掌門,而他是玉壺仙宗宗主首徒。諸人雖然尊稱一聲首座,但畢竟身份還是差了半步。
好在謝紅塵也不計較這個。他向何惜金施禮:「何掌門。」
「好……好好。」何惜金簡單道。
當然,也沒人會因為言辭簡短而同他計較。
二人互相見過禮,謝紅塵便走到黃墅的床邊。
何掌門立刻熱情地邀請謝紅塵一齊參觀,他道:「請請請謝、謝、謝首、首、首座驗、驗、驗看、傷、傷勢。」
黃墅本就癱臥在床,聞言頓時瞪大眼睛。
而旁邊的鎮長、族長們在何惜金、謝紅塵面前,那還不爭著表現?
他們想要向人家求助,難道還要讓人家仙門掌門、仙師,親手來扒黃墅這骯髒的褲子嗎?
自然早有人上前,一把將黃墅的褲子扒下來。
黃墅再如何苦痛掙扎,終於這傷口也暴露於人前。
周圍多的是看熱鬧的人,大家低聲議論,何掌門目光嚴肅,謝首座神情凝重。
「此盜匪精通劍道。」他下斷語。何掌門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謝紅塵只得由其他僕從帶領,查看黃家周圍是否有盜匪留下的痕跡。
但何惜金和屈曼英這樣的人物,若說是闖玉壺仙宗,那就罷了,法陣厲害,少不得要露出點真本事。而這區區一個黃家,他們來去自如,哪裡會留下什麼可供追查的線索?
是以,謝紅塵在一旁查看,屈曼英卻來到丈夫身邊,說:「息音的事,可別忘了。」
何惜金點點頭,等到謝紅塵查看完畢,他方道:「如、如如何?」
謝紅塵搖搖頭,沉吟不語。
何惜金這才道:「盜、盜盜匪匪並、並並未留、留、留下什、什麼、麼線、線索……」
大家一聽他說話,登時渾身難受,只能望向謝紅塵求救。
謝紅塵十分知禮,不著痕跡地補充道:「正是,以眼下情況,盜匪不明,只能日後暗暗查訪了。」
何惜金點頭,幾位鎮長、族老怕他再開口,忙問謝紅塵:「可是謝首座,此盜匪傷人劫財,可不能就這麼算了呀。」
謝紅塵當然明白這些人的顧慮,他道:「玉壺仙宗會在仙茶鎮設立一處洞世之目,以保衛仙茶鎮不被惡徒所擾。」
他這麼一說,大家便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玉壺仙宗的洞世之目若是設在仙茶鎮,想來那惡賊也不敢再來了。
黃壤一邊吃著烤梨,一邊聽他們說話。
夢外的仙茶鎮,也設了一處洞世之目。至於因何而設,她早忘了。
沒想到入了夢,竟然是因黃家這檔子事。
眼前的謝紅塵,在人群裡依舊熠熠生輝。
可黃壤只看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她扯著屈曼英的衣袖,說:「姨母,姐姐的針線活也好。以後讓她給您繡荷包。」
「好。」屈曼英帶著這兩姐妹,早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將她二人帶出黃家去。
而黃墅則是躺在床上,他昨晚當著所有人被惡徒閹割。
今日又讓所有人圍觀了傷處,心中之痛苦,難以言表。
眼下,竟聽說凶手也查不出來。
他只好嗚嗚有聲,何惜金側耳聽了一陣,說:「黃、黃、黃家家、家主,是、是是擔擔心,家家家眷?」
屈曼英一聽,連忙上前,道:「黃家主發生了這樣的事,實在令人痛心。我息音妹妹身體也不好。方才我去看了,簡直是病得起不來床。」
她掃視諸人,道:「黃家發生了這樣的事,又有兩個病人,著實慌亂。說起來,我與息音妹妹也是手帕交。不如我便將她接回去養養病。也好為家主分擔分擔。」
她這話出口,何惜金立刻補了一句:「息、息息家和、和和屈家,確、確實舊、舊舊交。」
諸人一聽何掌門這句後話,其實已經明白了這話的意思。
息音乃是高門大戶的嫡出女兒,只因嫁給黃墅,這才與家裡斷了來往。
如果莫不是息家得了音訊,特意托請屈曼英前來接人的?
這是很有可能的。
畢竟黃墅這傷處,如今人盡皆知。
難道息家女兒還要陪著他守活寡不成?
若真是息家人授意,那人家可謂是名正言順。
黃墅就算有一百個嘴,也說不出一個理字。
「不……不。你們……你們這是仗勢欺人……」黃墅躺在床上,因為劇痛他說話上氣不接下氣,活脫脫地像極了何掌門。
何掌門偏生還湊過去勸:「家、家家主此此此言差差差矣。我我我家家夫夫夫人……與與與黃夫人姐、姐姐妹情情深。」
黃墅被他勸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屈曼英心裡偷樂,嘴上卻還是道:「家主當務之急,還是養好身體才是。息音妹妹那邊,您就莫要操心了。」
黃墅掙扎著想要坐起來,然而何惜金下手毫不留情,劍法又精準。他的傷可比看起來嚴重多了。
他掙扎了幾次,又倒落下去。於是傷口又淌水一般流出血來。
「家主何必激動呢?」鎮長和其他族長、族老到了此時,都已經知道——人,屈曼英只怕是接定了。
這事兒,因著可能是息家人授意,旁人真不好說什麼。
鎮長走到屈曼英身邊,只能當她是息音的娘家人,說幾句體面話:「當初阿音嫁到我們這裡,乃是整個仙茶鎮的大喜事。我們也與有榮焉。如今黃夫人重病,去您府上小住些日子養養病,確實是好事。」
屈曼英聽著這些話,心裡雖難受,臉上卻還是掛著笑。她說:「我替息音妹妹謝過鎮長了。」
黃墅聞聽此言,知道事情已成定局。他只得呼呼急喘,氣得一個字說不出來。
黃壤躲在一邊,剛吃完烤梨,冷不丁一個帕子湊上來,將她的嘴和手都擦了個乾乾淨淨。
屈曼英左手牽起她,右手牽起黃均,說:「走,我們去接你們母親。」
謝紅塵目光回轉,這才看見小小的黃壤。
他目光在黃壤身上微微停留,黃壤卻沒有看他,跟著屈曼英跑遠了。
小院裡,息音長髮披散,身穿灰色衣裙。她像是這院中的雜草,渾身上下都帶著一股子病氣。
屈曼英交待黃均去收拾東西,黃壤主動幫忙。
黃均仍有些猶豫,她整理衣裙,半晌才對黃壤說了一句:「我不想走。」
「什麼?」黃壤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你不想離開這裡?」
黃均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可是到了別人家,也是寄人籬下。」
黃壤聽懂了她的意思,道:「他們不同的。你要相信我。」
她身子矮小,黃均和她說話都要低頭,這真是很難讓人信服。所以,黃均自然也半信半疑。
黃壤拉著她的手,說:「那你想我繼續挨打不?我又打不過黃增。」黃均搖搖頭,黃壤於是道:「那我們就走。」
黃均沒再說話,黃壤對她,就耐心得多。
此時的她,說到底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
在親生父母膝下尚且如此,當然害怕離開之後會有更壞的遭遇。
「姨母和姨父是好人,姐姐,不是所有人都和他們一樣的。」她小聲說。
黃均聽完,也沒再反駁,只埋頭收拾行李。
院外,屈曼英對息音道:「我方才已經向鎮長他們提過,如今黃墅發生了這樣的事,你又病著。便隨我回家,小住些時日,好不好?」
「隨你回家?」息音像隻炸了毛的貓,怒道:「我為什麼要隨你回家?我知道了,你是自己嫁了個好夫君,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顯擺給我看,是不是?」
又來了。
黃壤暗自嘆氣。
屈曼英極盡耐心,道:「息音,你怎麼能這麼想呢?當初金沙湖畔,我初見妹妹。當時妹妹華車美婢,明眸善睞,像是把星星簪在了髮間。」
息音愣住,屈曼英說:「你還記得嗎?當年我貪玩摘花,被人推擠,踏到了污泥。是妹妹讓我上了你的車駕,找出你的鞋子讓我換上。」
她說起往事,眼睛裡都是溫暖的光:「我這樣的人,生來大大咧咧。若是妹妹不提醒,都不知道自己鞋子髒了呢。當時我上到妹妹的車駕,只見連車壁都嵌了明珠。驚得我真像個土包子。」
她邊說邊笑,緩緩握住了息音的手:「阿音,我沒有想過嘲笑你。你看,你只是踏進了淤泥,髒污了鞋襪。去我車裡換一換,可好?」
息音所有的癲狂,都在剎那間平息了。
她凝視著面前的屈曼英,痴痴地不說話。屈曼英說:「我為你換身衣衫,再綰個髮。咱們這就走。」
不多時,門外何掌門準備好馬車。
屈曼英便扶著息音出來。息音換上了一身素色的衣裙,頭上戴著一支素淨的玉釵。她瘦得脫了相,骨立形銷,自然看不出當年之美。
陽光高照,她被屈曼英攙扶著,緩緩踏上了馬車。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6 00:49:59
第七十三章 滿月
息音被扶上馬車,何惜金站在車下,同謝紅塵道別。
謝紅塵看著馬車裡的母女三人,若有所思。他心中疑心,但面上也不顯露。
——息家是什麼作風,仙茶鎮眾人不知,但謝紅塵卻是再清楚不過。
息老爺子是不會接回息音的,甚至也絕不會托請任何人幫助息音。
屈曼英也就罷了,何惜金的話裡,卻隱約透出這麼個意思。
他向所有人暗示,是息家拜託他前來處理此事。他在說謊,為何?
以何惜金之嫉惡如仇,這盜匪就算是沒有眉目,他也絕不會如此輕易地離開。
謝紅塵心中起疑,回到玉壺仙宗,就開始查看洞世之目。
從如意劍宗到仙茶鎮,幾個洞世之目的畫面拼拼湊湊。
雖然別的看不到,卻能清晰知道,小小的黃壤去到如意劍宗。隨後何掌門夫婦便乘馬車,帶著她趕往仙茶鎮。
那馬車自然並非一般馬車,按這種馬車的速度計算,他們應該早就到了仙茶鎮。
中間一夜時間,何掌門他們去了何處?
查到這裡,謝紅塵已經很是懷疑。
但何惜金不是無理取鬧之人,他總不至於為了一點錢財加害黃墅。
那麼問題是不是出在黃墅身上?
他犯下了令何惜金震怒的重罪,卻不好公之於眾?
謝紅塵不意外,這樣的事,他已然見過了太多。
他命人嚴查黃墅,竟真的翻出了此人幹下了許多污糟事。
謝紅塵皺著眉頭,一頁一頁地翻看。
兩日後,玉壺仙宗在仙茶鎮鎮中心設立了一枚洞世之目,又以懸案為由,將盜匪傷人一事就此擱置。
如意劍宗。
馬車平穩地停下,何惜金先行下車。
屈曼英扶著息音,也隨之下來。黃壤剛探出個小腦袋,何惜金就伸出一隻腳。黃壤不明所以,何惜金指了指自己的腳,示意她踩上去。
踩你腳上嗎?
黃壤猶豫著踩上去,何惜金那隻腳卻穩如山嶽。
他輕鬆一抬腳,就把黃壤從馬車的踏板上放到地上。
黃壤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在逗自己玩!
她嘻嘻一笑,身後黃均卻下了車,她抽了帕子,上前為何惜金擦了擦腳上的灰塵。
——方才黃壤踩上去,留了個鞋印。
何惜金愣住,但見她沉默少言,又是個十八歲的姑娘,不好玩笑。
他說:「回、回回回家。」
黃均這才牽起黃壤,沉默地跟隨他夫妻二人,一同踏進如意劍宗。
如意劍宗,比起仙茶鎮黃家,那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小小的黃家土牆灰磚,但在仙茶鎮已經算得上富戶。可如意劍宗,朱門高牆,琉璃瓦、金畫樑。沿著台階進到門內,只見練功場上門人弟子無數。
而內裡屋宇連綿,一眼望不到頭。
黃均牽著黃壤的手緊了一緊——她有些緊張。
黃壤自然不以為意,她也算是幾世為人,什麼都見過了。
「孩子們,都跟著姨母過來。」屈曼英招呼一聲,黃均便拉著黃壤緊走幾步,生怕跟丟。
屈曼英帶著她們,尋了一個安靜些的院子,說:「如意劍宗弟子多,難免吵鬧。息音妹妹先住在這裡,等你身子好些,我們去外面挑個熱鬧的院子,也進些人氣。」
息音一路沉默,到了此時,神色也很是恍惚。
她在黃家癲狂,出了黃家,又沉默不語。
息音很是擔心,說:「妹妹先歇著,我帶著兩個孩子四處走走。」息音不點頭,也不反對。屈曼英於是帶了黃均、黃壤出來。
她為人很是細心,只是怕她走後,息音又發起狂來。
兩姐妹又要挨打。
她牽起黃均和黃壤,出了房間,說:「走,姨母帶你們見過哥哥和弟弟。」
三人一路來到另一個院子,只見兩個男孩,一個大的在樹下讀書,一個小的在練劍。
屈曼英指著讀書的那個,道:「這是姨母的大兒子何粹,這是姨母二兒子何澹。你倆過來,見過姐姐和妹妹。」
四人互相見過,黃均顯得很是拘謹。黃壤倒是活潑些。
屈曼英道:「粹兒今年二十四,是大哥。均兒十八,排二。澹兒九歲,行三。阿壤最小,八歲。你們要好好照顧妹妹,不要欺負人,知道嗎?」
何粹和何澹倒是答應了。
屈曼英很是滿意:「去去去,帶著妹妹在宗門逛一逛。一會兒記得回來吃飯。母親還得給你們姨母延醫。」
何粹和何澹於是帶著黃均和黃壤熟悉整個如意劍宗。
黃均在黃家也有幾個哥哥,因為實在是沒留下什麼好印象,她此時也格外緊張。
何粹倒是看出來了,他帶著姐妹二人,先去了宗門收留小動物的山谷。
黃均一眼看水潭邊,幾隻小狗正在喝水,她不由呀了一聲。
何粹說:「這裡是如意劍宗收養的小獸,貓貓狗狗都有。妹妹去玩,不會咬人的。」
果然,女孩是喜歡這些的。
黃均便下到山谷,因為門中弟子經常在此餵食,那些松鼠、野狗、小狗什麼的便全都圍了過來。
何澹也跑下去一起玩,順便介紹每一隻小獸的名字和來歷。
幾個孩子很快便熟絡起來。
屈曼英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她很快便找了醫者醫治息音。
但其實息音這些年,患的都是心病。
心疾難癒,便也只有緩施藥、多寬慰。
屈曼英倒也不意外——她本意也是讓息音好生靜養。
橫豎只要離了黃家那個虎狼窩,日子總會好起來。
下午,黃壤抱著一隻白兔,跟黃均、何粹、何澹一起回來。
那大白兔紅著眼睛,在她懷裡卻很乖,時不時抖動一下耳朵。
四人剛走到門口,就見家裡來了客人。
如意劍宗經常來客,這本不奇怪。然而今天來的人,顯然很不一般。
「是謝首座!」何澹很是激動,便是何粹不由加快腳步。一行人走上前,何粹當先行禮。
謝首座。
謝紅塵。
他與何惜金相談甚歡,端的是耐心十足,並不嫌棄何惜金的口疾。
此時見了何粹和何澹,他也點頭笑道:「何掌門的兩位公子,真是儀表堂堂,英偉不凡。」
「首、首首座過過過獎!」何掌門日常謙遜。
謝紅塵這才將目光移到黃均和黃壤身上。
他目光謙和,黃均卻仍是忍不住後退了一步。謝紅塵知她拘束,溫和道:「這便是黃家兩姐妹?」
何惜金道:「正正正、正是。孩、孩孩子怕怕怕生。」他笑道,「謝謝謝首首首座多多、多多走、走動,熟、熟、熟了就就就好。」
黃均目光微瞟了一眼何惜金,以前在黃家,若是來了客人,她們這般愣著,黃墅定是劈頭蓋臉一頓打罵。只嫌她們丟了顏面。
而現在,何惜金卻是讓客人多走動。
「何掌門說得是。」謝紅塵也並不見怪,他說:「本座這次來得匆忙,也沒準備什麼。一點小玩意兒,希望他們用得著。」
說罷,他掏出一些典籍,分別交到四個孩子手上。
何粹、何澹自然是激動謝過,黃壤抱著大白兔,帶著黃均,向他輕輕一施禮。
「阿壤……謝過首座。」她接過謝紅塵遞來的典籍,輕輕一拜,含笑說。
人世輪回,舊情毫釐不剩,舊怨自然也化為煙塵。
謝紅塵點點頭,他總覺得黃壤面善。可這樣一個小小的姑娘,怎會面善?
他收回目光,道:「你們姐妹二人,乃息壤一族之後。希望能繼續培育良種,莫要荒廢了才能。」
「謝首座教誨,我等謹記。」黃壤又向他行了個禮,小小的人兒故作大人之狀,瞧著倒是天真可愛。
何惜金看出黃均緊張,於是道:「下、下下去玩。」
何粹便領著弟弟妹妹,去了別處。
謝紅塵的目光一直追隨幾人,許久方才收回。
黃墅的事,何惜金沒提,他於是也不問。
兩個人便心照不宣地將此事就地揭過了。
果然,息家人聞聽了黃墅的事,也知道息音被屈曼英接走。
但從始至終,並沒有什麼反應。
息音畢竟是息家嫡女,她出了黃家這樣的事,仙門自然也有人風傳。只是息家人並不過問。息家極重顏面,出了這樣的事,恐怕巴不得這個女兒死了才好。自然不可能過問。
倒是息音從前的一些舊友悄悄託人送了好些東西過來。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大家也不方便露面。便也不曾互相走動,只等著謠言平息,風頭過去。
母女三人在如意仙宗住下,但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
謝紅塵贈給黃壤姐妹的典籍,乃是育種方面的法卷。黃壤便借著這事兒,央著屈曼英幫忙租農田。
屈曼英耐不住黃壤撒嬌,也覺得她就是小孩子心性。她便依了黃壤,從如意劍宗的土地裡為她劃了一塊。
這本也是個讓小孩子玩耍的心思,她並不指著黃壤真能做什麼。
——她就一個小孩,又沒有幫手,能做什麼?
而黃均卻不喜育種,她經常在練功場看諸弟子練劍。
屈曼英見了,便有意無意地教她幾招。
黃均做事認真,一套劍法練下來,居然也是有模有樣。
屈曼英見之心喜,便乾脆收了她作弟子。
——不說練成什麼絕世高手,孩子有點事幹總是好的。
黃壤在這塊土地上忙忙碌碌,而土地並不會辜負她。
這一天,何惜金親手給大夥兒炒了糖炒栗子。黃壤、黃均圍著屈曼英,何粹、何澹挨著何惜金,一家人做了壺好茶,一邊吃栗子,一邊閒聊。
息音沒有過來。
事實上,從住到如意劍宗,她就不怎麼出門。
好在她也不打人罵人,只是發呆。
黃均一直在替眾人剝栗子,黃壤一邊吃一邊扯著何惜金的袖子,說:「姨父,我想委託你一件事。」
「委、委、委託?」何惜金聽得發笑,「說說說出出、出來聽、聽、聽聽。」
屈曼英給黃壤沖了茶:「喝點水,別噎著。」
黃壤認真地說:「對,我想讓你幫我賣一批良種。」
「哦、哦?」何惜金點頭,說:「我我我們、們家阿、阿壤、壤的良、良種,那、那那必、必必須得、得得高、高價!」
屈曼英等人聞言失笑,黃壤卻認真地點頭:「必須高價!」
原以為她只是說笑,誰料到她卻極為認真。
當天下午,她就帶著一包良種,找到了何惜金。
「這是小麥種,四季都能種。姨父,幫我把它們賣了。」黃壤將種子遞給何惜金,種子不多,因為她的土地小。
何惜金把這袋種子接過來,點頭道:「好!」
雖然是答應了黃壤,但何惜金很明白,這種子不好賣。
畢竟種子這樣的東西,關乎來年的收成。這樣沒名沒姓的良種,誰敢買?
但何惜金也不是個會隨意糟蹋孩子心血的長輩。黃壤小小年紀,又是土妖出生。她願意培育良種,本就是造福於民的事。
何惜金甚至覺得,應該送她去朝廷的育種院上學。
如今朝廷亟需良種,他們建有自己的育種院,也對外吸納學子。
當然了,收效甚微。
育種師以土妖天賦最佳,而土妖大多都有父輩傳承。
誰會去朝廷學藝?
而除了土妖,其他人想要育種,效果可就大打折扣了。
何掌門提著這袋種子,想了半天,交待自己宗門的佃戶,將這種子好生播種。
如意劍宗這麼大一個宗門,總不能全靠弟子交納的學金過活。
他們不僅有自己的土地,還有灌有劍招的護身符、供凡人修習的強身劍法等等。
開源節流,仙門也不能免俗。
何掌門用自己的小金庫支付了黃壤的良種錢。
他認為已經給得很多了,黃壤卻不太滿意,要他下次不可以隨便賤賣。
何掌門苦笑——這樣下去,自己的私房錢會不會不夠花?
過了約摸三四個月,何掌門早將這事兒忘記了。
忽有佃戶告訴他,道上次的小麥良種成熟了。
何掌門對孩子的心血十分重看,不管好孬,他決定親自去看看。
隨後,何掌門站在這塊農田之前,呆住。
「這這這是……上上上上次的小、小小麥種?」他問。
「回掌門,正是。」佃戶答得戰戰兢兢,「都怪小的。小的想著這麥種不多,便沒按袋上育種師交待的施肥!請掌門治罪!」
那佃戶悔不當初,像他們這樣務農為生的民戶,對良種最是愛惜。
他十分心痛。
何掌門站在地邊,整個人都驚住。
他雖然不務農,但也不是五穀不分之人。這小麥植株低矮,但麥穗飽滿。何惜金一眼就看出,這絕不次於市面上一些售價昂貴的名種!
而佃戶卻說,並沒有按育種師交待施肥。
這對於許多良種而言,都是大忌。
也就是說,如果正確施肥,那這小麥種的產量……
何惜金暗自心驚:「你、你、你誤、誤誤事!」
他斥了那佃戶一句,急急忙忙地趕回家。
黃壤不在,何惜金於是去到地裡尋她。
果然,黃壤坐在地邊,雙手托腮,正在打瞌睡。
而地裡,金黃的小麥隨風搖擺,一臉豐收的得意模樣。
何惜金搓了一穗麥種,只見那金黃的小麥果肉厚實,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如玉如珠。
確實是好東西。
「阿、阿阿壤!」何掌門把黃壤叫起來。
黃壤睡眼惺忪,見是他,這才起身:「姨父!」
何掌門牽起她,說:「姨、姨姨父送送送你去去育、育、育種種院上學,好、好好不、好?」
「育種院?」黃壤因著喜歡他,連他的結巴也不嫌棄了。她有時候還挺愛跟何惜金說話的。她說:「那是什麼地方,我不去。」
何惜金說:「是、是朝、朝廷、官、官官學。」
「朝廷?!」黃壤眼睛一亮,扯著何惜金的袖子,問:「是在上京嗎?」
「不不不不在……上、上上京……」何惜金說。
黃壤大失所望:「那我不去。」
何惜金又補了後半句:「還、還、還能、在在在哪?」
「……」黃壤仰起頭,一臉幽怨:「姨父你下次說話能不能不要大喘氣?」
何惜金哈哈大笑,黃壤這才揪住他,道:「我要去!你和姨母送我去,好不好?」
「好、好好!」何掌門得了個才華橫溢的侄女,自然也是愛得不行。
這事宜早不宜遲,他跟屈曼英一商量,便決定送黃壤去上京。
朝廷官學,不僅有大儒講學,還有廣闊的田地可供實驗。
這對於黃壤這種「沒見識的黃毛丫頭」,確實是最好的啟蒙。她若是身在黃家,尚有人指引。如今既然出來,就只能依靠學堂了。
何惜金和屈曼英也不耽擱,夫妻二人帶上黃壤,直奔上京。
黃壤心中雀躍無比,自然不是為了什麼官學的育種院。
——上京,這個地方,總是跟第一秋血脈相連。
她閉上眼睛,連馬車行走的聲音都覺得悅耳動聽。
如意劍宗的車駕,自然是快。
一行人很快就進了上京城。黃壤一路沿街細看,可此時的景象,其實同現實裡第一秋帶她逛街時大不相同。
上京雖然繁華,人口也眾多。但與仙門相比,便透出一股凡俗的落後感。
這裡很難看見仙門之人,偶爾路邊叫賣的一些法寶,也粗劣得不值一提。
看來,此時的朝廷確實是實力衰弱,不能同仙門相比。
及至車駕進了內城,人略少些,但樓閣屋宇卻更精緻。
屈曼英摸著黃壤的頭,說:「你到了這裡,便要好好上學。不可以和先生頂嘴,知道嗎?」她話音一轉,又說,「但是,你若受了欺負,也要告訴姨母和姨父。不可以自己默默忍著。」
就連黃壤,都聽出了她話裡的不捨。
那一瞬間,她有一種父母送她前來上學的錯覺。
馬車停在育種院門口,屈曼英將黃壤抱下來。
何惜金帶著她們進去。以他的身份,親自到場,育種院自然也十分重視。院監宗子瑰親自將他們一家引入書房,熱情相待。
但得知何惜金帶來求學的是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宗子瑰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黃壤此時還不足九歲,又是土妖,開智只怕比常人更晚一些。
宗子瑰十分為難。
屈曼英自然是看出來了,就在此時,外面有人道:「宗院監,宮裡來人了。是皇后身邊的大宮女。」
宗子瑰一聽,眉峰更是緊皺,說:「請進來。」
不多時,外面宮女腳步細碎,很快來到書房。
「宗院監。」她向院監打過招呼,這便向著屈曼英,笑盈盈地道:「見過何掌門、何夫人。」
屈曼英點點頭,笑著問:「久不見你家娘娘,她身體可好?」
那宮女道:「承蒙何夫人垂問,娘娘不久之前,喜添一位皇子。宮裡上下都忙著慶賀。適逢您和何掌門大駕光臨,娘娘便命奴婢前來問一聲。不知小殿下能否有幸,請二位賞光,喝個滿月酒?」
「這個自然。」屈曼英道,「我等榮幸。」
那宮女聞聽,便呈上請帖,隨後喜滋滋地去了。
宗子瑰一看,知道無論如何也不能駁了何惜金夫婦的顏面。
他只得道:「何掌門和夫人大老遠將孩子送到老夫手上,自然也是信得過老夫。這個孩子,老夫定當全力教導,不負所托。」
何惜金和屈曼英自然又是一番道謝。
其實皇后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必戳破。
她特地在此時派宮女過來,用意已經再明白不過。
屈曼英本就捨不得黃壤,也便在上京多住了幾日。
等到這一天,小殿下的滿月酒。
何惜金、屈曼英打了一個長命鎖,帶著黃壤一起前去赴宴。
其實這並不是什麼大喜事。
當今陛下子女眾多,一個小皇子,並不值得普天同慶。
但當今皇后膝下就這麼一個兒子,這才大操大辦。
小殿下滿月酒,朝廷所有官員全數到場。
黃壤跟著屈曼英,也不管那麼多,撿了好吃的,就準備吃個飽。
如今的皇宮,跟現實中也頗為不同。
黃壤好奇地打量四周——也不知道師問魚的皇子生到多少了。
什麼時候才能輪到第一秋。
她嘆了口氣,喝了口茶準備順一順嘴裡的糕點。
突然身邊有人說:「八十六殿下真是一臉福相,看著就令人喜愛得緊啊。」
「噗——」黃壤一口茶全噴在了地上。
……萬萬沒想過,我也是喝過自己夫君滿月酒的人了。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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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6 00:50:14
第七十四章 退學
一群人圍著「八十六殿下」,交口稱讚。
黃壤雖然心情復雜,但她還是擠到人堆裡。
皇后衣冠華美,面容姣好。只是剛生完孩子,有幾分虛弱。
她懷中的八十六殿下被襁褓包裹得嚴實,因為已入秋,怕它吹了風。皇后也只是讓大家看了一眼,便任由奶娘抱下去。
黃壤連想摸一摸都不能夠。
她望著那個被抱走的嬰兒,真是一臉滄桑。
滿月酒之後,屈曼英夫婦便要回如意劍宗。
臨走之時,屈曼英陪著黃壤挑了個最好的學舍。何惜金忙前忙後,買了褥子、被子,夫婦二人一並為黃壤鋪好。
最後連碗、和杯盞都沒落下,一一幫她置備齊全。
黃壤默默地看二人忙碌,屈曼英望著這學舍,仍不放心,掏了些靈石給她:「這是這個月的用度,要省著點花。知道嗎?」
她殷殷叮囑:「但是如果不夠就要告訴姨母。官學的費用姨母會按時交,你母親和姐姐在家裡,有姨母看顧。你一個人在這裡求學,難免要多受些苦。可你乃土妖出身,育種確實也最適合。所以你要好好學習……」
她苦口婆心,事無巨細地交待。
黃壤聽得認真。
這些道理,其實不用多講,她難道還不明白?
可是這一生數夢,第一次有人這樣教她。
及至最後,何惜金夫婦離開育種院。
黃壤送他們出門,看著二人登上馬車。
平生第一次,她覺得眷戀。
可到底,人間有聚有別。
一直等到二人的馬車走遠,黃壤回到育種院。
如今的育種院規模並不大。
只是一個小小的書院,藏在工部。裡面學子一共加起來也不過一百多人。
而且只有兩個土妖。
如今加上黃壤,也不過三個。
其他普通人學育種,很難學有所成。大多是掌握一些書本知識,教書育人。
是以,朝廷對這裡也並不重視。每年撥下來的款項十分有限。
這一點,單從育種院如此簡陋的環境便能看出來。
黃壤一邊往裡走,一邊查看左右。
育種院門口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寫著「育種院」。末尾寫著「宗子瑰題」的落款。
從此門入內,裡面左邊是工部的倉庫。裡面雜亂地堆放著許多木料、鐵釘、錘子等等。
而右邊就是育種院的學堂。
再往裡走,便是學子所住的學舍。
黃壤進到學堂,裡面宗子瑰正在講學。
這裡也只有他這一位先生。
他掃了一眼黃壤,嘆了口氣,道:「你去那裡坐!」
黃壤隨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最後一排,確實還有空位。
她答應一聲,迎著所有學子打量的目光,去到最後一排。她才八歲,個子本就矮小。一百多學子的學堂,她坐到最後一排,真是連夫子都看不見。
但宗子瑰也不管她——八歲的小孩子,還是個土妖。她能聽得懂啥?
要說,這何掌門夫婦也忒心急了些。
宗子瑰心中嘆氣,只盼著這孩子不要哭鬧。不然他可怎麼哄勸才好?
黃壤坐下,倒是沒有哭鬧。
——這個真不至於。
最後一排是個好位置,這讓她幹什麼事都不太醒目。
黃壤翻開桌上的課本,這居然不是法卷,而是民間的印製本。
——黃壤真是好久沒有看到這麼古早的課本了。
仙門法卷,不僅沒有重量,而且字有微光,再便是方便快速記憶、查找。若要更換內容,也只需重新寫入即可。這般老舊的課本,確實厚重不便。
黃壤翻了幾頁,發現他們的理論知識倒是足夠豐富。
她埋頭翻看,講壇上,宗子瑰認真講學,他身穿一身白色儒衫,頭戴儒巾,顯得嚴肅而博學。
等到這節課講得差不多了,他說:「下學之後,去試田裡實踐今日所學。出芽日期、澆水施肥頻率都要細心記錄。」
——還有試田?
黃壤精神一振,土妖果然天生對田土感興趣。
上一場夢修武道,可真是難受死了。
宗子瑰帶著一應學子,來到後面的試田。學子們都隨身帶著碳筆和紙,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土地,開始記錄幼苗長勢。
黃壤一看,不由有些失望——這試田也太小了。關鍵是,這麼小的試田,居然還是被分成一百多塊,供一百多名學子使用。
這能種出什麼啊。
黃壤走到地邊,看見每一小塊土地上都插著編號牌。
宗子瑰背著雙手,挨個查看這些土地裡的幼苗。黃壤不由問:「先生,我的土地呢?」
「你?」宗子瑰似乎這時候才想起還新收了一個黃壤。他皺著眉頭,半晌說:「你還太小,先跟著聽課。等到稍微長大些,先生給你分一塊最大最肥沃的土地。可好?」
這話裡帶了幾分哄孩子的意味。黃壤可不吃這套,她立刻翻了個白眼,說:「先生看我年紀小,就要騙我嗎?我都聽說了,育種院收了學金,就是要提供試田的。」
她哼了一聲,說:「先生不給我試田,卻收取一樣的學金。哪裡來的道理?」
「啊?!」宗子瑰驚呆,半晌失笑,「你這丫頭,小小年紀,鬼心眼倒是多。」
他看看左右,也是為難——育種院每年收多少學員,都有定數。
今年突然多了一個黃壤,他哪來的試田給她?
但他也不能不給——畢竟是何惜金送過來的孩子,若真是惹哭了,也是不好。
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他目光在四處一逗留,忽然指著遠處的一塊地方:「有了,先生把這塊土地劃給你,可好?」
這是一塊荒地,就在進門的台階旁邊,乃是沙土。上面還長了幾棵野草。
宗子瑰哄黃壤:「你看這地多大,是不是?」
說著話,他怕黃壤哭鬧,只得又找了個學號牌,給她插在那塊土地上。
黃壤斜眼看了一陣,仍是憤憤不平:「就這地兒,你至少得退還我姨父姨母一半的學金。」
宗子瑰真是怕了她,笑道:「是是是,先生這不是沾了你的光嘛。」
好在,黃壤也沒有過多計較。
育種院有給所有學子發放農具,她也領了一套,開始打理這塊地方。
當然,誰也沒把她當一回事兒——八歲的學子,育種院自開院以來,就從未有過。
就算是土妖,能懂什麼?
估摸著何惜金也是找個地方給她玩罷了。橫豎如意劍宗也不差錢。
黃壤打量這一塊荒地,這裡能種什麼?
唉,她一邊除草,一邊嘆氣——本是為了第一秋才巴巴地跑來上京。沒想到他才那麼一丁點兒大。這也就算了,關鍵他現在還在宮裡,根本見不到。
而自己還要苦哈哈地在這裡打理這麼一小塊荒地。
——我真是天生苦命。
好不容易能跟著姨父姨母享福,又從米兜跳進糠兜。
黃壤滿腹牢騷。
可是她沒辦法。
時間秋去春來,春來秋去。
黃壤盯著育種院一批又一批的種子播下又收獲。轉眼之間,四年過去。就連育種院這樣的地方,都出了幾批名種。
只有黃壤,一事無成。
她躺平在育種院,講學不聽,實踐不做,平白消耗著何惜金每年繳納的學金。
經過上一場夢一百多年的卷王生活,如今她終於變成了一條人盡皆知的鹹魚。
宗子瑰每每向何惜金告狀,何惜金總是拉著他說上個幾千字的自我檢討,又加幾千字對宗子瑰的感激。宗子瑰經過兩次告狀,終於閉口不言。
這一年,皇后病逝。
八十六殿下剛好四歲,手巧心細,對鑄器、煉丹充滿好奇。
師問魚乾脆將他遣到工部,又為他拜鑄器師秋彥明為師。
因為皇子、皇女從小被剝奪姓氏,不襲王爵,所以秋彥明為其取名第一秋。
從此,八十六皇子被養在工部學藝。
黃壤得知此事,頗為興奮,覺得這定是天賜良緣。
但不曾想,八十六皇子就算是脫出皇室,也是無比尊貴之人。秋彥明又名滿天下。他們師徒不僅住所防守嚴密,便是做工的地方外人也不得靠近。
所以,黃壤摩拳擦掌,卻毫無用武之地。
這一天,黃壤照例沒有去聽學。
她順著好不容易打聽到的消息,悄悄潛到了工部一座巡查嚴密的鑄器室。
——也幸好上一夢修武,不然這裡守衛森嚴,要混進來,恐怕千難萬難。
黃壤攀上牆頭,悄悄往院裡看。
只見一座巨大的鑄器廬聳立於院中。鑄器名師秋彥明坐在一把躺椅上,在他面前,一個小男孩正垂頭雕刻著一件玉器。
黃壤隔得遠,看不見玉器的紋路。只見小男孩半垂著頭,露出極精巧可愛的側臉。黃壤歪著頭,努力想看清他的全臉,只覺那男孩入眼清秀無比。
再想想育種院裡的學子,便覺個個粗俗,哪如他這般入眼?
她腳尖攀著牆,想爬得再高些。
不料院中的男孩似乎感覺到什麼,突然轉頭看過來。
黃壤被他清亮的目光一撞,整個人差點摔下院牆。
「專心!」秋彥明察覺到小男孩的分神,沉聲道。
小男孩輕聲說:「師父,牆頭有人。」
秋彥明抬了抬眼皮,訓斥道:「鑄器師心神守一,不應為外物所動。你可知錯?」
小男孩道:「弟子知錯了。」
黃壤聽得心都化了,然而秋彥明緊接著道:「外面那人,乃是育種院學子,數年無所成,枉為土妖。你不可學她。」
黃壤無言以對。
而那小男孩聞言,眉峰一皺,道:「師父教誨,弟子謹記。」
不是啊,你聽我解釋!黃壤無聲吶喊,可那小男孩經師父一訓斥,從此專心雕刻,連目光也未曾偏移半寸。
黃壤在牆頭守了大半天,終於秋彥明見自己弟子已經不再被外物干擾。
他——他便叫來守衛,將黃壤捉了出去。
順便申斥了宗子瑰。
宗子瑰莫名被崇拜的前輩申斥,氣得倒仰,罰黃壤頂著水桶,站一宿。
及至後半夜,仍氣不過,又往水桶裡倒了一桶水。
次日,黃壤再次混入鑄器室。
見第一秋衣袖高挽,正學木工。
「第一秋……」黃壤見秋彥明不在,便小聲喊。
而院中,第一秋卻紋絲不動,聽若未聞。
黃壤只好將懷中的一袋蜜餞果子丟過去。
蜜餞果子砸在刨得光滑的木板上,叭啪一聲響。而第一秋毫不理會。
屋裡,秋彥明讚道:「很好。此子可得吾衣缽,不枉吾晚年費心,收徒傳藝。」說完,他一看牆頭黃壤,頓時從慈父變成了惡犬:「臭丫頭,再敢來此,打斷你的狗腿!滾!」
說完,他撿起院中的蜜餞果子,朝黃壤扔去。黃壤差點被迎面砸臉,幸好身手敏捷,躲過一劫。
又過幾日,黃壤再次爬上牆頭,只覺手上一痛,她探頭一看,才發現牆上插滿了尖刺。
黃壤大怒,她重回育種院,忙活了幾日。然後她帶著一包種子,來到鑄器院外,將種子撒了進去。
三日之後,鑄器院裡長滿了尖刺。此刺生長速度快到肉眼可見,且堅硬無比。普通器具不能斬除。
工部挖之不絕,眼睜睜看它攀上屋牆,爬進窗戶,人人叫苦不迭。
鑄器院不得已停工挖刺。
所有人都不明原由,只有小小的八十六殿知道,這刺由何而來。
——那個老是爬上院牆,向裡偷窺的丫頭,果然不是個正經人。
師父說得對!
黃壤依舊日日過來,但第一秋沒有同她說過一句話。
如今他已經能不受黃壤影響。無論黃壤發出任何怪聲,或者做出什麼動作,他都專心鑄器、視而不見。
日子一天天過去,宗子瑰不止一次勸黃壤離院,回何家種地。
可惜他苦口婆心,黃壤毫不理會。而何惜金那邊,宗夫子不敢開口。
於是這條鹹魚,得以在育種院揚名。
——大家都知道,育種院有個學渣。
十三年求學,一種未育。
直到這一年,皇帝師問魚招安玉壺仙宗未果,正式決定修長生道。改國號為成元。
成元初年,朝廷宣佈成立司天監,由八十六皇子第一秋出任監正。
鑄器、煉丹、育種等等一應仙門事務,皆併入司天監管理。
第一秋出任監正之後,師問魚又斥巨資,說動散仙李祿、武修鮑武為監副。
後來聞名仙門,與玉壺仙宗幾乎平分秋色的司天監,此時露出雛形。
育種院自然也併入了司天監,所有學子,均須稱他一聲先生。
於是黃壤驚訝地發現,自己鹹魚十四年,竟然變成了他的門生。
……好吧,雖然尷尬,但還是為你高興。第一秋,歡迎回來。
她高興不過片刻,就接到監正送來的手令。
這狗東西,難道他一直記得我?也惦記著我。所以一上任,就迫不及待地寫了書信給我?!
黃壤激動得手抖,她拆開手令,發現是一紙逐文。
——第一秋將她逐出了育種院。
其實第一秋連這紙手令都不想給她,若不是看在何惜金夫婦的面子,他甚至想直接派人將黃壤丟出育種院。
他對這個十四年未育一種,毫無所成的老鹹魚,厭惡到了極點。他素來勤勉,最不喜游手好閒之人。偏偏黃壤,花著何惜金的學金,無所事事、招貓逗狗,閒散至極。
——真是……爛泥一灘!
這邊,黃壤盯著這紙手令,「學無所成」四個字,如尖刀紮心。
「狗東西。」她喃喃道,「竟敢嫌棄老娘學無所成,看老娘來個小刀剌屁股,讓你開開眼兒!」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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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6 00:50:53
第七十五章 仰慕
此時,監正大人很忙。
他年僅十四歲,這個司天監,仙門上下,根本沒有人看過一眼。
——畢竟修仙問道者,又怎麼會甘心投身朝廷,甘當鷹犬?
而第一秋很快將司天監劃為四司。
青龍司負責對接朝廷往來文書、整個司天監的賬目、進出庫明細。
白虎司乃刑獄之司,專門審訊、關押仙門囚犯。
朱雀司為鑄器師,負責煉丹、鑄器等手作工種。
玄武司是書院,培養求學弟子。
隨後,他又四處尋訪人才,先後尋得朱湘、談奇為朱雀、白虎監少監。
官宦出身的白輕雲則任青龍司少監。
而玄武司依舊由育種學院的院監宗子瑰擔任。
幾個月下來,第一秋腳不沾地。
黃壤都沒處找他。
但好在,雖然有這一紙勸退手令,但也沒人真正驅趕黃壤——何惜金那邊,還是有幾分面子的。
大家都盼著她知恥,但黃壤並沒有這麼自覺。
她在玄武司新的學堂裡,日日等著見第一秋一面。
可第一秋並沒有回來。
上京外城,第一秋在等一個人,且已經等候多日了。
這裡有一處古宅,據悉被一個神秘育種師買走。
這位神秘的育種師,對外自稱第三夢。
他來歷成謎,據說是土妖出生,但不知師承家門。
十年前,其初到上京,便培育了一黍種。這黍種不僅耐旱,而且產量奇高。最為難得的是,他所育良種,均可出售給貧民散戶。
而且遠低於官價。
黍乃是民間廣泛種植的莊稼,於是這黍種雖不似其他良種那般獨特出眾,卻為廣大百姓所需。
消息不徑而走,越來越多的散戶前來求購。
第三夢並不出現,只是這宅子裡的家僕,在調查清楚田畝位置和數量之後,就會發放黍種。
少年監正極渴望結識這位名士,可惜久等不至。
「監正,今日看來是見不到第三夢了。要不還是先回去吧?」李祿勸道。
第一秋這些日子實在太忙,十四歲的少年,已經好些日子未得片刻休息。熬得眼睛裡全是血絲。
而這第三夢,實在是行蹤不定,不知幾時得見。
第一秋聞言,卻只是道:「再等等。他值得。」
李祿嘆了一口氣,正在此時,又有人進到宅院之中。
進來的人衣著普通,皮膚黢黑,雙手布滿老繭,看上去便是農戶打扮。
而護院並未阻攔他,反而向他指了指內院:「去裡面排隊登記,田契帶了嗎?」
那老農點了點頭,拿著田契不知如何是好。他結結巴巴地答:「敢問大爺,小、小人在哪裡交銀子?」
那護院道:「不急,管家核實田畝之後會發到你手上。裡面那桌子看見了嗎?先去!」
那老農只得入內,不一會兒,已經拿著一張條子出來。他臉上仍有些茫然,似乎一臉不敢置信的模樣。
第一秋上前,問:「老人家,你拿到良種了?」
老農見他衣著華貴,立刻一臉驚慌,他趕忙施禮道:「莫非您就是第三夢先生嗎?」
第一秋忙將他扶住,道:「並不是。你不必多禮。良種可已到手?」
那老農忙看了看手裡的條子,道:「裡面的管家老爺說,只要拿好這條子,在這裡等著,就能拿到良種。」
而他並沒有等多久。
不一會兒,裡面就有一管家模樣的人出來。
他雖衣著華貴,但模樣卻還算謙和。
「李仁貴何在?」他揚聲道,語聲不卑不亢,並不惹人生厭。
那老農忙道:「是我是我,老爺,正是小的。」
那管家看了看他手上的條子,隨後取出一袋良種,道:「我們家先生註明了兩種肥料,你家若寬裕,就要按第一種辦法施肥。就算是困難些,也要按下面這法子施肥,不可胡亂糊弄。若是收成不好,明年就領不到如此之多的良種了,知道嗎?」
他蹲下來,指著袋口封簽上的註解,詳細念給老農聽。
所有的農戶都知道,良種因為是後天培育,對土地和肥料的依賴便極重。
是以,那老農也聽得極為認真。
聽完之後,他連連點頭:「老爺放心,我家能按最好的肥料侍弄。」
那管家於是點點頭,知道他不識字,又向他重復了一遍施肥流程。
那老農提起種子,真是萬般歡喜,連連道謝。
第一秋眼看著他腳下生風,提著種子就出了門,不由輕嘆:「第三夢乃真名士。」
李祿見自家監正眼中欽慕之意,只得上前問:「這位管事,請問你家先生幾時回來?」
那管家打量李祿,又看了一眼第一秋,道:「兩位,這可沒個準。我家先生不常回這宅子。」他指了指前來購買良種的農戶,道:「您二位也看見了,這裡人來人往的,我家先生喜靜。」
李祿正要再問,第一秋親自上前,道:「那麼你家先生是否有別的住處?」
「這可不清楚。」那管事也為難,道:「咱們畢竟是替主人家做事的。先生的事兒,哪敢打聽?不過呀,我勸公子您不必再等了。先生不過來,您再等也是白費功夫。」
第一秋長嘆一聲,道:「我是真心仰慕第三夢先生。」
那管家聞言笑道:「公子不知,這上京內外,恨著我們家先生的人可多著呢。先生八成也不樂意露面。」
他沒再說別的,可第一秋和李祿都很快明白。
第三夢將上好的良種賣給平民散戶,此舉乃是破壞了行規。
他自己一個人是高尚了,然而,難道所有育種師裡,其他人都卑劣嗎?
而且,這上好的良種才賣這個價。其他育種師的種子,如何定價?
這是既給其他人添了噁心,又擋了別人財路。
因為他這麼做,黑市上的良種都沒法賣了。
這些年,想取他腦袋的人可不少。
第一秋說:「看來,管事也遇到過不少麻煩。」
那管事的嘆了一口氣,說:「可不少嗎?公子看咱們在這裡被人千恩萬謝,其實也沒少擔驚受怕。我估摸著,咱們先生也是因為這個,才一直行蹤不定。」
他搖搖頭,又勸道:「所以,我勸公子也別尋他了。若真是尋著他,也指不定是福是禍。」
他這話雖然奇葩,卻也真心。
第一秋眼中失望,只得道:「先生難處,吾等皆知。管事請放心,日後第三夢先生的事,便是我第一秋的事。管事若遇任何難處,都可前來司天監。」
「司天監?」那管家之前話說得隨性,卻不知面前這清貴少年,就是新上任的司天監監正。
他連忙施禮,道:「草民一時口快,出言無狀。還請監正大人莫要見怪。」
第一秋哪會見怪?
他對第三夢先生愛屋及烏,連帶看這位管事也十分合意。他當即道:「管事不必如此。第三夢先生心繫天下,乃廣德之士。你能為他做事,自然也是心地良善之人。」
管事道:「監正大人此話,真是讓人汗顏。不如這樣,大人留下名帖,若我們家先生有個回來的時候,我便代為轉呈。如何?」
「甚好。」第一秋點點頭,李祿心領神會,立刻取出他的拜帖,道:「真是有勞管事了。」
那管事連聲道:「舉手之勞,二位不必客氣。」
眼見他收了名帖,第一秋也只能隨李祿出了宅子。
這片刻之間,陸續又有好些農戶入內。但每個人出來時都提著一袋良種,臉上喜氣洋洋。
他們田畝不多,於是所需良種也少。
但這小小的一袋良種,便是他們一年生計的保障。
至少是再不用擔心挨餓了。
第一秋在門外又看了一陣,李祿終於忍不住,道:「聽方才管事所言,這位第三夢先生在上京的處境也十分艱難。依下官看,監正大人只要多多庇護。只要他認清監正乃是真心結交,自會現身相見。」
「說得是……說得是啊。」監正大人立刻道:「你且令白虎司暗中保護此院落,若有無賴騷擾,一律抓捕。」
李祿忙應是,第一秋想了半天,忽然問:「本座與這位第三夢先生雖未見面,但是神交已久。有心想贈他一些禮物略表心意,卻又恐俗物難入其眼。李祿,你說本座當送什麼好呢?」
李祿哪還有不心知肚明的?
他立刻開動腦筋,想了半天,說:「依下官看,第三夢先生一心為民,心懷若谷。金銀錢財,確實略俗。但他育種花費必定不菲。這良種售價又低,只怕手頭也並不寬裕。監正若要送禮,只怕得實際些。」
監正大人點頭,十分讚同。
於是,次日,司天監向第三夢先生的古宅贈送了……一批肥料。
而此時,玄武司。
黃壤還在苦等第一秋。好不容易,第一秋終於回來。
他仍然一身紫袍,玉帶束腰,足踏黑色官靴。因為太過年少,而又身居高位,只好時刻擺出一副威嚴的架勢。
「第一秋!」黃壤跑上去,道:「你怎麼才回來,我都等你好多天了!」
李祿見狀,不由咳了一聲,目光轉向別處。
監正大人眉頭緊皺,黃壤這張臉,他從小看到大,可真是太熟了。
熟到,他甚至不覺得這個女子漂亮。
——盡管身邊所有人都這麼說。
「你怎麼還在這裡?」監正大人皺眉,「本座手令,你沒有收到?」
「收到了啊。」黃壤臉皮厚似城牆,「但是我跟我姨父和姨母說了,我還沒有學會育種,要在玄武司再多學幾年。」
監正大人厭煩得不行,道:「本座不允。」
黃壤蹭上去,道:「好吧好吧,其實是育種院的課業太簡單了。我都會了,真的!」
第一秋一聽這話,簡直眉毛都皺成了一團。
他用手隔開黃壤,生怕被她碰到:「離本座遠些。」
李祿見狀,忙不迭上前,勸道:「阿壤姑娘,監正外出多日,一直沒有休息。他也累了,您還是先回吧。」
「你……好吧。」黃壤到底還是心疼他,見他眼中血絲纏裹,不由也軟了口氣:「那我晚點燉湯給你喝。」
第一秋哪管她燉什麼湯,加快腳步,躲瘟神一般離開了。
回到書房,第一秋立刻寫信給何惜金,要求他接走自己侄女。
誰料,書信剛一寄到如意劍宗,何惜金立刻捏碎一隻傳送法符,趕來上京。
他親自面見監正大人,做了幾千字的自我檢討。
監正大人一直從晚上聽到第二天中午。
隨後他突然明白,以宗子瑰的性子,為什麼黃壤能在育種院游手好閒十幾年。
一直到下午,監正大人送走何掌門時,頭皮都是麻的。
他雖不情不願,但讓黃壤退學什麼的,卻是再也不敢提了。
——只要這鹹魚不來騷擾他,要留下就留下吧。
監正大人將黃壤之事擱到一邊,忽而見門口有農戶提著一袋良種,正喜不自勝地趕回家中。
其袋口封簽,正是第三夢。
第三夢……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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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6 00:51:10
第七十六章 先生
及至三月,司天監監測天象,發現明年將有百年未逢之大旱。
而目前的良種,雖也有耐旱之物,但遠不能抵擋這樣的天災。
而朝廷也並沒有育種師,可以短時間內培育真正可以應對災情的良種。
一時之間,民心不穩,謠言四起。
百姓開始囤糧,頓時糧價混亂,許多米鋪甚至遭到轟搶。地裡糧食未成熟,已經被人偷偷收割。
朝廷不得已之下,只得派出重兵,一方面穩定秩序,另一方面,穩定糧價。
可無論如何,必須有新的良種用以抗旱。
第一秋只得前往息家,拜訪息老爺子。
如今育種世家,實力最為強悍的,無疑是息老爺子。
只要他能出手相助,那麼也許梁米之事,還能解決。
息家。
這裡的土地有別於任何地方。
金沙一般的土壤細膩潤滑,握在手裡如水一般柔軟。
穿過雕畫精緻的影壁,方算是進了庭院。
長長的走廊外,自有假山流水,亭台如畫。
第一秋由僕人帶領著,一路前行。不知道經過了幾重院落,終於來到了會客的花廳。
息老爺子身穿一身黑色布衣、布褲,連腳上也只得一雙布鞋。只有領口和袖口翻出一線雪白的裡衣。
他端坐主位,手裡握著一串提珠,正反復盤玩。
見到第一秋,他也只是略略點頭,道:「監正請坐。」
第一秋向他略一拱手,落座客席。
自有僕人奉上香茗,息老爺子淡淡地一伸手,道:「監正請品茶。」
第一秋道了聲謝,舉起茶盞小飲一口,這才道:「息老爺子許是聽說了,如今朝廷觀測天象,發現明年定有旱情。本官這次前來,乃是與息老爺子商量,請息老爺子親自出山,解救萬民於水火。」
「嗯。」息老爺子用鼻子應了一聲,隨後道:「此事,老夫也聽說了。」
第一秋見他神情不太熱衷,自然知道他有後話。他說:「若能得息老爺子相助,想必此事定會迎刃而解。」
無論如何,馬屁先拍。
然而,息老爺子顯然不吃這一套。他聞言笑道:「監正過譽了。只是老夫這邊,也遇到一件難事,一時無法分神培育良種。」
「哦?」第一秋挑眉,道,「息老爺子請講。」
息老爺子盤玩著提珠,好半天才徐徐道:「近幾年,良種售賣十分艱難,我也聽到不少育種師都在抱怨。一些破壞行規之事,只能供某些暗處小人沽名釣譽。但其實,對良種遠景,十分不利。朝廷還是應該管管。」
他這話說得隱晦,第一秋微怔,心裡漸漸有了一個不祥的猜想。
「息老爺子是指……」他不動聲色,輕聲試探。
息老爺子緩緩放下手中杯盞,露出一副長者的慈愛之狀,道:「也是隨便說說。監正莫要往心裡去。我老爺子歲數大了,見不得不守規矩的人或事。難免囉嗦。豐兒……你陪監正大人多坐坐,待會兒就請監正大人留在家中,多喝幾杯。」他轉頭吩咐自己的長子息豐,「你們都是年輕人,在一起也活絡些。我就不摻和了。」
他一番話,點到為止,意圖卻異常分明。
第一秋雖然年幼,但畢竟出身皇室,這樣的話,他怎麼可能聽不懂?
息老爺子想來是知道了第三夢的事,要求朝廷出手整治。
第一秋陪著息豐喝了一頓酒,息豐倒是熱情周到,全不提方才息老爺子的話。當然了,也不提培育良種抗旱之事。
息家的意思,已經表露得很清楚了。
第一秋吃過飯出來,等候在偏廳的李祿和鮑武連忙迎上來。
「監正,談得如何?」李祿跟在他身後,小聲問。
第一秋心事重重,半晌,他終於道:「他想對付第三夢。」
「什、什麼?」鮑武微怔,他抓了抓頭,「息老爺子?為何?第三夢先生雖頗有人氣,但畢竟良種只賣散戶平民。息家這樣的身份地位,為何同他為難?」
他想不明白。
還是李祿解釋道:「因為息家每年也有大量的良種,會流入黑市。這些良種,往往會賣出比官價高得多的價格。而第三夢先生平價售種,平民散戶不再同黑市交易。他自然也斷了一條財路。」
鮑武驚呆:「息家?息壤一族的主支嫡系!他們還需要賺這點錢?」
第一秋說:「不止息家,幾乎所有育種世家,都會賺這筆錢。」
鮑武似懂非懂,半晌問:「那不是在喝散戶平民的血嗎?」
第一秋沒有再說話。
鮑武是個武痴,他這樣單純的人,自然想不透其中關竅。
本祿倒是耐心解釋道:「這不僅是一筆收入,也是育種師處理殘次品的途徑。否則那些劣質的良種,賣給誰去?」
鮑武一臉不敢置信:「劣種也要出售,那百姓明年收成如何保障?」
「要不怎麼叫黑市呢?」李祿嘆道,「好歹總是勝過一般糧種。還有,育種師的身份階級根深蒂固。如果一個專賣散戶賤民的育種師能夠培育出優於絕大部分育種師的良種,還因此有了人氣和民望,那其他育種師算什麼?」
鮑武聽得頭皮發麻,李祿道:「真是想不到,育種師對第三夢先生已經如此忌憚。監正意下如何?」
第一秋臉色已經十分陰沉,聞言道:「沒有任何人,可以傷害先生。」
李祿點點頭,道:「可惜第三夢先生仙蹤難覓,否則我們還可以向他求助。他若肯培育良種,此事也能逢刃而解。」
第一秋深深嘆氣,道:「說得是。可先生終究是下落不明,如何能請得他出手相助呢?」
「哎呀!」旁邊鮑武不耐煩地道,「依我老鮑看,那第三夢先生也是心憂天下之人。只要他得知監正大人是替萬民求良種,定會相助。不如我們就在上京城中貼滿告示,求他老人家現身!」
「也是個辦法。」李祿點頭。
第一秋總覺哪裡不對,但終究也沒阻止——死馬當做活馬醫吧。
果然,一回到上京,司天監立刻張貼出告示。
萬民圍觀,發現這是一張朝廷寫給第三夢先生的書信。
信中表明為應對明年旱情,求第三夢先生出手相助。
這樣公之於眾的書信,一共一百餘張。分貼在上京城裡裡外外。
而其中每一張,都由第一秋親筆書寫。
「這是對第三夢先生的尊重。」監正大人落筆鄭重,「他值得。」
公開信貼出去,萬民沸騰。
第三夢先生,由暗轉明。
先時,他只是一位隱於市井,默默培育良種賣給散戶的育種師。
雖然許多散戶知他技藝高明,也暗自傳揚,但畢竟只是一個游散的育種師,全無師承或來歷。
可如今,朝廷公然拋出橄欖枝。
民心怎能不沸騰?
百姓議論紛紛,誰不想見一見這位先生?
可也有許多人擔憂。
第三夢先生這樣做,冒了多大的風險。恐怕這些散戶比朝廷明白許多。
往年黑市的糧種是什麼價?如今從第三夢先生這裡買良種又是什麼價?
他們實在是再清楚不過了。
於是,也有百姓日夜守在公告信之下,呼喊第三夢先生千萬不要露面。
甚至次日,所有公告信全部被塗改或者撕毀。
百姓們開始質疑朝廷的動機,因為有人傳言,監正大人拜訪息家之後,就設計想要誆出第三夢。
息老爺子最初看到公開信,本是勃然大怒。但後來聽到百姓議論,心中也頗有些狐疑——難道真是朝廷設計,想要誆出第三夢再暗暗處理?
這些伎倆,他可是再清楚不過了。
所以,他決定暫時觀望。
如果第一秋真能處理掉這個禍患,到時候自己再出手,也還是能博一個萬世傳誦的美名的。
於是息家袖手旁觀,其他育種師紛紛按兵不動。
——他們都看息老爺子的眼色,而且這個第三夢,確實是個毒瘤,非得挖除不可。
於是事情一時之間,版本各異。
而第三夢之名,也漸漸被所有人得知。
雖然他並未現身,但是古宅的「生意」卻越來越好了。
這些日子,不斷有人前來探訪。
有人紛紛進言,要求第三夢先生千萬要藏好身份,莫要出現。
也有人扮成貧民散戶,想要低價購買良種。
當然了,這裡的管家也非常人。他調查十分細致,再加上散戶土地不多。這些假冒之人也極難佔到便宜。
一時之間,暗裡便有更多人咬牙切齒。
——自己通過朝廷批量定購的良種,品質竟然比不上這賣給散戶之物。而且價格更貴。
這誰能不氣?
一時之間,育種師不滿,各地大戶抱怨。
終於這一日,有數人糾集而來。剛一進院子,就開始打砸滋事。
「第三夢快滾出來!你培育的良種,我們盡心侍弄了半年,結果顆粒無收!」幾個壯漢將一包雜草樣的黍桿丟在地上,罵道:「我們一家人可就指著這糧食過活!第三夢昧著良心掙錢,這是喝了我們的血,還要嚼我們的骨頭啊……」
隨著這男子話音落地,他的「八十歲老母」立刻坐倒在地,開始呼天搶地、痛哭流涕。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6 00:51:25
第七十七章 賀號
古宅裡一片混亂,周圍前來買種的農戶紛紛圍觀。
見對方鬧得厲害了,也有人勸:「第三夢先生不是這樣的人,這位大媽……」
可這句話剛一出口,對方好幾號人立刻罵道:「他是不是這樣的人,你怎麼知道?王八蛋,你們是同夥吧?」
幾個壯漢上前,揪起說話人的衣領,疾言厲色地怒喝:「說,你是第三夢的什麼人?」
那人本就是個普通農戶,當場慌了,連連辯解:「我根本不認識……」
幾個壯漢哪肯輕饒,連連叫罵。還是旁邊人七手八腳地將人給救了一下,也有人悄聲道:「這些人好不講道理。」
但說到底,誰也不敢帶頭理論。
——這幾個人,一看就不像善茬。
此時,育種院。
黃壤從昨夜開始,便細細地煨了一盅湯。等到天色一亮,她就給第一秋送去。
當然,第一秋的書房她根本進不去。她只能讓李祿代為轉送。
李祿人精一樣的,何惜金這侄女對自家監正有好感,整個司天監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
只是監正對她沒意思——這同樣也是大家有眼睛就能看出來的事。
他接過湯盅,笑著說:「阿壤姑娘真是有心了。不過監正年輕,一腔心思都撲在公務上,恐怕辜負了姑娘美意。」
黃壤也不在意,只是道:「李監副替我送進去即可,旁的不必在意。」
倒也是個痴情女子。
李祿接過湯盅,進了書房。
黃壤自然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育種院的課,她幾乎不聽——對她而言,那些功課確實太簡單了。那塊試田倒是沒白費,裡面長滿了一叢一叢的小草。
這草一種十幾年,誰也不知道有什麼用。只是偶爾會有人感慨——咱們這育種院,好些年沒看見蚊子了,這可真是太好了。
書房裡。
第一秋手持碳筆,正在繪製一份草圖。李祿將湯盅奉了上去,笑道:「監正,阿壤姑娘又燉了湯給你。先嘗嘗?」
第一秋掃了一眼,淡淡道:「給鮑武。」
李祿聞言,也只能道:「是。」
正在此時,門外有人來報:「監正大人,第三夢先生那邊,有人鬧事。」
第一秋碳筆微頓,隨後將筆擱下。他甚至沒問什麼事,立刻起身,大步出門。
——他對第三夢先生是真心崇敬啊。李祿連忙跟上。
而今日的古宅,著實十分熱鬧。
裡面又新增了不少「受害者」。幾波受害者中,既有滿臉凶相的壯漢,也有八十歲老婦,更有五六歲的垂髻小童。
於是老婦罵,小童哭,幾個壯漢則是抓扯質疑的農戶。
第一秋沒有入內,他在旁邊聽了一陣,就已經明白事情原委。
李祿也是眉頭緊皺,道:「監正,是有人指責先生售賣假種,這可是重罪。」
第一秋嗯了一聲,李祿暗中留意他的神情,問:「此事需要時間查證,是否派人將他們帶回白虎司,細細盤問?」
「不必。」監正大人沉吟片刻,道:「你去傳京兆尹前來審訊。」
「京兆尹?」李祿皺眉,自家監正不幫著第三夢先生了?但他還是道:「是。」
片刻之後,京兆尹大人前來。
上京京兆尹于奉公大人,人如其名,正是奉公執法,鐵面無私。
他走到幾個受害人面前,神情嚴肅。
「好了好了,這是府尹于奉公大人!他是位清廉的父母官,定會幫著第三夢大人洗清冤屈的。」人群中有農戶低聲道。
然而這話一出,又有人質疑:「這些個官老爺,都是蛇鼠一窩的。他會幫著我們先生?」
於是一時之間,有人戒備有人期待。
于大人盯著幾個受害人,因著監正要他就地審訊,他也不再另設公堂,只是問:「發生何事?」
受害者聞言,頓時聲淚俱下,紛紛膝行上前,訴說了自己買種上當、顆粒無收的「人間慘事」。
于大人幾句話就聽明白了——這是有人狀告第三夢私售假種。
而此時,宅子外的監正大人忽然說:「算了,還是請刑部李大人來審吧。」
呃……於是于大人被通知他可以回去了。
刑部李大人進來,他也是刑訊審案的好手,此時他走到幾個受害人面前,神情同樣嚴肅,問:「發生何事?」
「李大人也不錯,不是糊塗官。」有人小聲說。
於是,受害者再度聲淚俱下,紛紛膝行上前,訴說了自己買種上當、顆粒無收的「人間慘事」。
只是這次眼淚少了許多。
而李大人當問明原由,司天監又派了鐘大人前來審理此案。
他走到受害者面前,瞅了半天,問:「發生何事?」
「……」受害者們揉了揉臉,繼續哭嚎著,訴說了買種上當、顆粒無收的「人間慘事。」
一上午,朝廷換了八位大人。
旁邊圍觀的老農先前還一臉認真,後來就開始捂著嘴偷樂。
而受害者們實在是哭不出來了。
當第九位大人前來主審的時候,他們的表情變得十分扭曲痛苦,喉嚨也開始乾啞冒火。
眼淚是再也擠不出半滴了,他們個個哭喪著臉,如受酷刑般又將事情的原委講述了一遍。
但這並沒有完,上京城可以審案的官員,大大小小也有百來號。慢慢輪吧。監正大人索性命人搬了個椅子,坐到宅外的陰涼地兒。一邊飲茶,一邊聽諸位大人「問案」。
他們雖然不是人,監正您卻是真的狗啊……李祿無言。
一直到下午,受害者全部被審哭了。
這回是真哭。
可其他幾位重要人物,也一一登場。
首先,是如意劍宗何惜金一家。他們用傳送法符趕來,面色十分嚴肅。
他一趕到,人群便如熱油入水,一陣沸騰。
「好了好了,這是如意劍宗何掌門,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有農戶低聲道,「他會為第三夢先生主持公道的!」
何惜金、屈曼英夫婦二人站在「受害者」跟前。屈曼英問了一句:「發生何事?」
幾位受害人頓時如見救星,哭求何惜金夫婦主持公道……
他們好不容易將事情原委講述清楚,又是傳送法符的光芒一閃,另一對夫婦出現。
人群一驚,頓時又議論紛紛:「好了好了,這是問心閣閣主張疏酒!他到了就好了。」
果然,張疏酒帶著其夫人馮箏兒一並現身。他同樣來到受害人面前,向何惜金夫婦略一拱手,這才問:「發生何事?」
呃……受害人們的臉色已經開始變了。但張閣主問話,也不敢不答。
剛剛答完,另有人也趕到——古拳門門主武子丑和夫人戴無雙!
他二人走到受害者面前,瞅了半天,問:「發生何事?」
「……求求你們把我殺了吧——」受害者們崩潰了。他媽的,這些大人物真是蛇鼠一窩!他們哭著喊:「太欺負人了!喪盡天良啊……」
何、張、武夫婦看得直樂,他們早聽說了這邊的事,先時還只是觀望,此時便純粹是為了過來蹭個樂子。
眼見受害者們啞著嗓子,痛不欲生。還敢狡辯,屈曼英怒火中燒,猛地沉下臉來,一聲怒喝:「跪下!」
隨後,只聽砰砰幾聲,膝蓋落地。
受害者們盡數跪下。
但這一聲沉喝,震住的不止他們——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三位仙門大能,也雙膝一屈,應聲跪倒!
「……」圍觀群眾個個張大嘴巴。
「咳。」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三位大能互相看看,頗有得遇同道之感。
三人若無其事地站起來,一同撣了撣膝上的灰塵。
屈曼英、馮箏兒和戴無雙也互相看了看。
「咳。」三位夫人掩飾自己的尷尬。
監正大人看看何惜金、又看看張疏酒,最後看看武子丑——三位可以啊,家教還挺好。監正大人施施然走到「受害人」面前,一臉嚴肅,道:「發生何事?」
「受害人」瘋了,當場就有數人要撞柱自盡!
但監正大人豈能容忍這種事發生?
立刻便有官差攔住受害人,將他們一一拖回監正身邊。
監正大人問明原委,最後在「受害者」們的哭喊說聲,將他們帶回了白虎司。
而過了很久,這些受害者們的慘叫還飄浮在古宅上空,久久不散——「將我砍了吧,求求大人了!」
這案子最終是否審結,如何審結,大家都不太知道。
其實這些事,無論結果如何,總是難以服眾的。若審出來,此案屬實,毫無疑問——擁護第三夢先生的百姓罵娘。若審出來,此案不實,也總有人信謠傳謠。
說到底,無非是壞人名聲的伎倆罷了。
只是監正大人這審案的法子太過獨特。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受害者」上門,鬧這麼一齣了。
——背後的育種世家們給多少錢,也沒人願意幹了。
只是隨著此事,還有另一件事也隨之傳揚開來,四海皆知。
——這便是何掌門、張疏酒、武子丑三位仙門大能良好的家教。
此事越傳越廣,百姓也不能閒著,索性為三位大能賀了個雅號——懼內三仙。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6 00:51:39
第七十八章 常服
上京內城,泰和酒樓。
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三位大能帶著夫人,定了一個雅間。
一同前來的,自然還有司天監監正第一秋。
比起這幾人,第一秋自然年輕稚嫩。
但他今日的缺德模樣,頗得三位大能歡心。是以,大家也便請上了他。
而監正大人因為知道這三人的為人,也便欣然而來。
一行七人謙讓著落了座,何夫人屈曼英、張夫人馮箏兒、武夫人戴無雙三人合坐一塊兒。三個人經由先前何、張、武三人的那一跪,互相之間已經極有好感。
此時坐到一處,立刻便聊起了彼此的衣衫、首飾、胭脂水粉。
女人這話匣子一打開,頓時滔滔不絕。
不一會兒,便認作了姐妹。
何掌門、張閣主和武門主因為「家風相似」,彼此之間也是惺惺相惜,言語投契。
年少的監正坐在下首,便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而正在此時,一人掀簾進來。
——正是黃壤。
何掌門夫婦在這裡,自然忘不了自家侄女。
此時,屈曼英一見她,立刻招手:「阿壤,快過來見過你的另外兩位姨母!」
黃壤答應一聲,目光一眼就瞅見了第一秋。
她臉上頓時堆起了甜甜的笑容:「呀,監正大人也在!」
第一秋不由自主地往旁邊挪了挪,黃壤整個人都要發出光來。她來到屈曼英身邊,很是乖巧地向馮箏兒、戴無雙行禮。
二人急忙扶起她,當然又有一番誇讚。
「阿壤這品貌,真是萬裡挑一啊。」馮箏兒嘖嘖有聲。
戴無雙拍拍阿壤的手,感慨道:「這要是阿音當年不被黃……」她想感嘆當年之事,但想到黃壤在,又轉口道:「現在也好。孩子這般水靈,真是瞧著就令人打心眼裡喜歡!」
黃壤順勢坐下來,說:「戴姨母,當年我娘到底是怎麼看上我爹的啊?她眼光真的好差!」
「這孩子!」屈曼英立刻笑嗔道,「子不言父過。不許胡說。」
黃壤說:「本來就是麼。」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說:「幾位姨母,我要再點一個菜。」她放得開,其他人誰跟她計較?只是含笑點頭罷了。
黃壤於是回頭吩咐小二:「再上一道櫻桃肉。」
第一秋顯然並不願與她同席,但何惜金夫婦的面子,這可抹不開。
好在他面上也不顯山露水,仍是笑道:「三位前輩何以趕到上京?莫非也知道第三夢先生的事?」
他提到第三夢,黃壤臉上頓時現出奇怪的神情。
她瞟了第一秋一眼,但因為她老是偷窺自己,所以監正大人並不以為意。他甚至不準備答復。
而何惜金張了張嘴,張疏酒立刻搶先道:「雖然不曾見過,但也聽說過關於他的一些事跡。」
他這麼一說,第一秋立刻就來了興趣——他對第三夢先生的一切都異常感興趣。
是以,監正大人忙問:「不知三位前輩都知道些什麼?」
何惜金擱下筷子,道:「說、說說起、起來……第、第第三三三夢……」
張疏酒連忙道:「說起來,這位第三夢應該是十年前到的上京。此人絕非末流雜家,他所育的第一批良種已經十分穩定,不僅抗蟲抗病,成熟期短,而且產量極高。」
黃壤低著頭,默默吃菜。
武子丑也道:「正是。當初他聲名不顯,還沒怎麼。後來漸成規模,黑市那幫孫子沒少懸賞他的腦袋。我們也就沒再查下去,偶爾遇到什麼痕跡,還會幫他遮抹一番。」
何惜金連連點頭,這時候,櫻桃肉上來。
黃壤拿了筷子,先替第一秋挾了一塊,道:「他們家櫻桃肉好吃的,你嘗嘗。」
監正大人眉宇成川,好半天才道:「阿壤姑娘太客氣了。」他話雖這麼說,卻並沒有動筷的意思。
何惜金和屈曼英互看一眼,大家都從彼此眼神裡看到別樣的內容。
馮箏兒和戴無雙也是七竅玲瓏心,哪還有不明白的道理?
何惜金索性問:「阿、阿阿壤壤在在……」
他說話實在是吃力,屈曼英卻只是笑,好半天,她才替夫君接話:「你姨父是說,你在上京也有十好幾年了。聽說也培育了幾個良種,就沒見過這位先生?」
他這麼一問,果然,第一秋的目光便被吸引了過去。
「呃……」黃壤想了半天。監正大人語聲涼涼,問:「怎麼,阿壤姑娘竟然還培育出了幾個良種?」他一臉譏嘲,問:「本座為何不知?」
豈有此理啊!
黃壤嘆了口氣:「監正大人對小女子有偏見,當然不知了。」
她明明比自己大了那麼多歲,卻自稱小女子。仙門雖然不在意歲數,但監正在意。他說:「以阿壤姑娘的歲數,稱不得這個小字了。」
這狗東西,怎的如此尖酸刻薄?!
黃壤深吸一口氣,旁邊屈曼英早看出自家侄女的心思。當然了,她也看出了監正大人的心思。
這兩人啊。
屈曼英搖搖頭,說:「阿壤,先吃飯。」
黃壤氣都氣飽了,哪還吃得下去?她說:「你不是問我有沒有聽過第三夢嗎?我見過他。」
她這話一出,頓時一桌人盡數愣住。
何惜金說:「不、不不不可可玩玩玩笑!」
黃壤湊到第一秋面前,道:「我不僅見過他,還能約他與你一見。如何?」
第一秋瞳孔微縮,好半天才道:「你說謊!」
黃壤聳肩:「愛信不信!」
一旁,屈曼英正了正神色,道:「阿壤,小孩子不可以亂講話。」說完,她轉頭向第一秋道:「第三夢先生神出鬼沒,哪裡是她一個姑娘家能知道行蹤的?監正別聽她玩笑。」
第一秋心裡自然也作此想,他嗯了一聲,不再追問。
黃壤知道何惜金夫婦不願她再談及這問題,她也不再多說,道:「三位姨母嘗嘗這道菜,可好吃了……」
她起身替屈、馮、戴三位姨母挾菜,三人自然笑呵呵地應了。
張疏酒這才繼續道:「聽說,監正大人寫了公開信,滿城張貼,想要尋找第三夢?」
第一秋道:「正是。司天監測出天有大旱,想要培育一批良種。本座想,第三夢先生心懷天下,若得知此事,必然應承。」
張疏酒說:「此事,我也聽說了。只是第三夢這些年的處境,監正大人也是再清楚不過。這個人,還是不找為好。」
第一秋神色鄭重,道:「如此高士,不應埋入市井,不見天日。本座尊重先生意願。他若願龍潛於淵,吾亦不再糾纏。但他若願出山相助,本座自會鞍前馬後、護他一世,免他後顧之憂。縱肝腦塗地,亦再所不辭。」
他這話說得認真,黃壤聽得也認真。
——這狗東西,果然從來都不愛美色。
那他夢外到底為什麼對自己百年深情?
黃壤想不通。
「監正畢竟還是年輕啊。」張疏酒嘆道,「那些陰溝裡的卑鄙伎倆,又豈是監正一人能防得住的?若是您護佑不周,只會害了他。」
第一秋沉聲道:「不會。」
何、張、武三人,並不知這句話的重量。
但是黃壤知道。
一百多年夢外,兩次入夢,他的承諾,一向都不是嘴上說說。
——他拼盡了全力去做。
「若是第三夢聽了監正大人的話,定是相信的。」黃壤輕聲說。
但第一秋不理她——監正大人實在是不喜歡這條鹹魚。
一直到這餐飯罷,何惜金等人也要各自回去了。
屈曼英、馮箏兒、戴無雙三人一見如故,認了姐妹。何、張、武三人也被夫人允許可以結伴出行,一起玩耍。
趁著幾人說話的功夫,監正大人獨自出了泰和酒樓。
黃壤早已悄悄跟了上去:「監正要回司天監嗎?我同你一起呀。」
第一秋加快腳步,黃壤緊追不放。
眼見他就要走進司天監的大門,黃壤把心一橫,道:「你不是想見第三夢嗎?」第一秋緩緩停住腳步,黃壤緊接著說:「我能替你相約,讓你見他一面。」
「憑你?」監正大人將信將疑。
黃壤趕緊追到他身邊,說:「對。憑我。」
第一秋自然並不相信,他問:「本座如何信你?」
黃壤說:「我既然這麼說了,當然能取信於你。不過你拿什麼報答我呢?」
她這話問得微妙,監正大人見她目光灼灼,盯著自己的領口看,不由後退了一步。
咳,黃壤收回目光,道:「這樣吧,我替監正約第三夢。監正大我陪我逛一日上京,好不好?」
第一秋仍舊不信,黃壤只得道:「哎呀,我先替你約第三夢,然後你陪我一日。」
監正大人自然心動,他問:「僅僅是遊玩上京?」
黃壤喜道:「你答應了?」
「哼!」第一秋一甩袖,「你且去約。若真能得見第三夢,本座自然一諾千金!」
「這太容易了!」黃壤大喜過望,道:「你且等著,晚點我來找你!」
夜裡,玄武司,書房。
第一秋還未睡下,房中燭火高舉,他手握書卷,卻並沒有看進去。
日間黃壤的話,不知真假。但若她所言屬實,那自己豈不是真能與第三夢先生相見?
監正大人握著書卷的手微微用力,他低下頭,發現自己竟然有幾分緊張。
而就在此時,外面突然有人道:「監正,阿壤姑娘過來了。」
「讓她進來!」第一秋猛地站起身來,雙目直盯著房門。
房門被打開,黃壤果然是端著一盅甜湯進來。
「你可有約到第三夢先生?」第一秋直接問。
「急什麼?」黃壤將湯盅擱到桌上,道:「先喝湯。」
「本座問你話。」監正大人語聲甚急。黃壤小心地將盅裡的湯盛出來,舀到小碗裡:「喝了這碗湯,我便告訴你。」
第一秋只好重又坐下,那湯清甜,入口生香。他卻來不及細品,很快將之飲盡。
黃壤這才自袖中取出一物,遞過去。
第一秋接過那物,細看一眼,似乎連目光都有了重量。
——這是……第三夢的封簽。
若說別的,可能有假。
但是一個育種師的封簽是最機要之物,極難仿製。
更難得的是,上面的字跡,一定是育種師本人親筆。後來的印製版,也多有防偽。
現在,黃壤帶來的是第三夢的封簽,其上所寫,卻並非良種的品名、宜種田土等備注。
那絞花纏枝一般的字體濃豔纖長。
——第三夢先生,約他明日在瞰月城外的小樹林相見。
瞰月城……
第一秋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約在這麼一個地方。
但他一定會去。
無論第三夢約在任何地點,他都定會赴約。
黃壤見他神色,知道他再無疑問,於是道:「記得我們的約定啊,見過他之後,你要陪我遊玩一日!」
說完,不等第一秋回答,她轉身離開。
而監正大人沉吟許久,他突然道:「李祿何在?」
門外守衛忙道:「監正大人,李大人已經散衙了。是否需要小人去傳?」
「嗯。」監正大人應了一聲。
半晌,李監副十萬火急地奔來:「監正,發生何事?」
監正大人一臉認真,道:「本座忽然覺得,應有一套常服。」
李祿以為自己還沒睡醒,為什麼監正的話,自己每個字都能聽懂。但放一起就不懂了呢?
好半天,他說:「常、常服?」
「對!」監正大人攬上他的肩,道:「你隨本座出去挑一套。」
李監副瞪大眼睛——這個時辰了,你要去挑個衣服?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6 00:51:53
第七十九章 赴約
而第一秋真的挑了一套常服。
當時店家早就睡下了,但遇上他,有什麼辦法?
只得打著哈欠、賠著笑臉,心裡罵娘地帶著他試衣。
次日,天還未亮,監正大人便已經收拾妥當。
他今日第一次沒有穿官服,而是換了一襲淺金色常服。這讓他看上去少了幾分威嚴,多了幾分貴公子的風流意氣。他捏碎一張傳送法符,趕到了瞰月城。
瞰月城外,確實有一處密林。
監正大人倚樹相待,他又突然變得無比耐心。
因為覺得第三夢先生可能不想見外人,他便孤身赴約,誰也沒帶。
第一秋平生第一次思索,這會是一個怎樣的人。應該是如苗耘之的性情,還是似何惜金的性情?
但無論如何,這位先生定是一位無雙國士。
此時,密林外傳來腳步聲。腳步聲很輕,踏著枯枝落葉,只發出一點點輕微的聲音。
第一秋驀地回頭,只見身後,有人頭戴黑紗帷帽,一步一步,向此而來。
「第三夢先生?」第一秋戒備且猶疑。
眼前的人,身穿黑袍,頭戴帷帽。因為帷帽黑紗過長,他整個人都被遮掩,看不出老少男女。
他走到第一秋面前,伸出手,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第一秋依言坐下——他對黃壤的話,始終存疑。所以不確定面前人是不是黃壤有意戲弄自己。
但盡管懷著這樣的猜疑,他還是前來赴約了。
而面前,一身黑紗的第三夢先生斂裾同他坐在密林之中。
他撿了一段枯枝,在鬆軟的地面寫字:「大人為何而來?」
第一秋知他不方便說話。他本就是極高明的手作大師,對字跡的辨認更有著天生的敏感。
他看到泥土上的字跡,確認眼前正是第三夢本人。
他立刻道:「在下第一秋,仰慕先生之名,一直渴求相見。先生藏身市井,為國為民,實乃高士。」
第三夢隱在帷帽下,看不清表情。
他手持枯枝,接著寫:「舉手之勞罷了。」
第一秋道:「在下知道,先生隱藏身份,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多年以來,育種世家把持良種,契約上也是規矩頗多。先生敢於打破規矩,令在下十分敬佩。」
他站起身來,向端坐於樹下的第三夢拱手,道:「如今司天監想要求購一批最為耐旱的良種,不知先生是否能出山相助?」
他說完這話,面前的第三夢久久不動。
第一秋忙道:「先生請放心,一切要求,在下都將竭力去做。」
第三夢沉默許久,突然手上樹枝再動,他簡短地寫了一個字:「可。」
第一秋萬不料,這位先生竟然如此好說話。他本準備再行說服一番,若先生不願,便不再勉強。但他痛快答應,反而令人措手不及。
第三夢隔著黑色的帷帽,似乎也正在打量他,隨後,他問了一句風牛馬不相及的話:「大人今日,為何會挑這身衣服?」
饒是第一秋再如何機敏,也被這句話問住。
過了一陣,他終於如實回答:「只是覺得密林陰暗潮濕,而淺金色讓人如沐暖陽。」
第三夢再次沉默,監正大人只好問:「先生可是覺得不妥?」
「否。」第三夢寫下這一個字。第一秋心中激蕩的情緒略微平復,隨後他注意到第三夢的手。他的衣袖太長,於是整隻手也攏在袖中,枯枝握在手裡,能隱約看到一點玉色的肌膚。
但仙門中人,不能以世俗之態分辨老女老少。
他們的肌膚狀態,往往同年紀、性別無關。
第一秋也並不願意探究——先生不願顯露,自有其考慮。自己若一味刺探,便是唐突了。
二人短暫沉默,而就在此時,密林中烏鵲驚飛。
第一秋眉峰微皺,第三夢也緩緩站起。
只見鬆軟泥土之中,似乎有什麼怪物正藏身其中,並快速衝行。
第一秋一向警覺,他下意識擋在第三夢身前,自從懷中取出一物,放置於地。
第三夢垂首不語,而他取出的法寶,看形狀似一水晶圓球。隨著土地震動,它發出一陣奇怪的音波。土中的怪物行進速度越來越慢,最後一聲悶哼,破土而出!
他身穿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手握一支長槍。本意是要偷襲第三夢,但此時他站不穩。
他搖搖晃晃,神情異常痛苦。但他仍舊堅持著想要上前,又往前走了幾步。
那水晶球開始震動,能夠聽到嗚嗚之聲。
終於,他耳鼻流血,慘叫一聲,倒地不起。
第一秋這才撿起地上的水晶球,道:「想不到先生一直身處如此險境,只是剛一露面,就被人盯上。」
第三夢沉默不語,這是當然的。如今的他,擋了多少人財路?
多的是人想要誅之而後快。
第一秋雙手呈上那水晶球,道:「此物,乃是護身之物。它發出的一種異於尋常的聲音,可以快速壓制敵人。當然,對於修為異常深厚者可能效果會減弱,但也是在下的一點心意,請先生務必收下。」
第三夢想了想,終於伸手接過。就在此時,第一秋看見她的手,那手纖長細膩,觀其骨骼,定是女子無疑!
先生是女子?
第一秋眉峰微皺,但並未再細想——探取他人隱私,何況還是第三夢先生,實在失禮。
而就在此時,又有幾名刺客圍攏過來。
看來先前衝殺的人,不過是想要探明虛實罷了。
如今刺客一共六人,個個身穿黑衣,看不清面孔。
——第三夢倒是罷了,第一秋畢竟是皇族。殺了第三夢,第一秋也不能留。那就必須要藏頭露尾了。
第一秋自懷中又翻出一件法寶,諸刺客見狀,忙不迭退開。
——先前長槍手吃了大虧,他們可是都看見了。
第一秋如今年僅十四歲,修為薄弱。
本來在這些刺客眼中,根本就沒將他放在眼裡。
說到底,添他這個人頭的價錢,只是因為他出生皇家,身份麻煩。
可如今真進了密林,才發現這也是個難纏的貨色。
幾人互相看看,終於為首的人一示意,六人分散開來,其中二人包抄第一秋,試圖將他和第三夢分開。
畢竟他們的主要目標,還是第三夢。
第三夢手握著那顆水晶球,球上還有第一秋指間殘留的溫度。
六名刺客飛撲上來,有人使用招魂旛。幡旗揮動,地上立刻伸出無數白骨枯爪。
第一秋牢牢擋在第三夢身前,他手握一枚煙花狀的法寶,正要再度催動,突然,他身後,第三夢飛身躍起。他手握一截枯枝,身若疾風,迎向一眾刺客。
刺客原本覺得可笑,但是,當枯枝臨近,瞬間劍氣如虹!
有人高喊了一句:「心劍!」
「什麼?」另有人問。
但,他們也僅僅只留下了這兩句話。
心劍,當今第一仙門玉壺仙宗最高深的劍道。在這樣的高手面前,這群刺客並沒有多少開口的機會。
片刻之間,密林裡只留下六具屍體。
第一秋站在原地,看第三夢輕輕鬆鬆地解決了刺客。
疾風鼓蕩著他的黑紗,露出其下極為姣好的身段。第一秋可以肯定,這位第三夢先生乃是女子。
當然,他絕無半分邪念,全然只是對一位前輩高人的敬仰。
他拱手道:「前輩劍術,真是登峰造極。恐怕……堪與玉壺仙宗靈璧老祖相提並論。」
謝靈璧?
這三個字,顯然並不能令第三夢高興。
他轉過身去,丟掉枯枝。
第一秋隱隱覺得,此人應該是出自玉壺仙宗。若許是玉壺仙宗的某位長老。
玉壺仙宗是藏龍臥虎之地,裡面出什麼樣的奇人都不稀奇。
只是……會有人育種嗎?
這個著實不曾聽說。
第一秋到了此時,對此人風采越發傾慕,拱手道:「前輩駕臨上京,乃天下人之幸。若有任何需要,在下願效犬馬之勞。」
第三夢緩緩搖頭,她撿起樹枝,在地上緩緩寫下幾個字——吾會應你所求,培育抗旱之種。交給黃壤。
她提到黃壤,第一秋瞳孔凝滯,許久問:「前輩果真認識黃壤?」
而第三夢卻不再作答,她飄然而去。
第一秋緊趕幾步,終於是沒有再跟上。
這些高人便是如此,來去隨性,並不會為了誰逗留。
他站在原地,目送第三夢離開。
而「第三夢」跑出老遠,忽然呼地長出一口氣。察覺到第一秋並未跟來,她摘下帷帽,拍了拍胸口,平復激烈的心跳。
裝高人真是好累啊。尤其是在未來夫君面前。
看他小小年紀,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真是……讓人想要將他推倒在地,好好的疼愛一番……
呃,再想下去恐怕不太健康。
他今天穿了淺金色的衣衫。
他說這顏色,讓人如沐暖陽,能驅散這密林的潮濕陰暗。
黃壤在滿地土石碴子裡嗑糖,心裡歡喜雀躍。
第一秋對她,好像與謝紅塵不同。
謝紅塵似乎對她更有似曾相識之感,而第一秋在夢中,初見總是冷淡。
黃壤正這麼想,迎面就看見一個人,疾步向密林而來。
——謝、紅、塵……
這個人真是不能提,連想都不能想起。
黃壤快速逃走。
而密林之中,謝紅塵入內查看。
第一秋已經抹去泥上字跡,聽到動靜,原以為又是刺客。但見來人是他,不由微怔:「謝首座。」
謝紅塵此人一向游歷四方,在這裡看見他也不太奇怪。
可謝紅塵的神色卻極為嚴肅,他審視第一秋,半晌問:「方才,有人在此祭出心劍,誅殺了刺客。心劍乃玉壺仙宗最高劍道,何人有此能為?」
監正大人聞言,眉峰微挑,道:「既然是玉壺仙宗的至高劍道,那本座就只能問謝首座了。是誰用貴宗劍道,殺了這許多人呢?」
謝紅塵聞言,頓時對此人十分不喜,道:「此地偏僻,監正來此,所為何事?」
監正大人立刻問:「本座也正想問問,此地偏僻,謝首座來此所為何事?聽說,謝首座馬上就要繼承宗主之位,您不在玉壺仙宗,反而到了這裡。又悄悄殺了這麼多人,莫非是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必須殺人滅口?」
他胡攪蠻纏,謝紅塵都懶得理他。
想著他畢竟年幼無知,謝首座也不欲同他計較,查看周圍之後,便自行離開。
監正大人也準備走了,他走出幾步,又回望密林,終於想起方才第三夢提過一個名字——黃壤。
她說,她育出良種,就會交給黃壤。
黃壤……這鹹魚居然真的認識第三夢。
監正大人暗自想。啊,自己還答應了與她同遊上京一日。
監正大人想起黃壤,腦海裡總是莫名出現當年鑄器院外,牆上露出一顆小腦袋。從小到大,黃壤一直在他面前蹦噠。
所以事到如今,他也想得開——同遊就同遊吧。畢竟這條鹹魚也算是看著自己長大了。
哼。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6 00:52:09
第八十章 爭風
司天監,玄武司。
第一秋回到書房,李祿忙迎上來:「監正,可有見到第三夢先生?」
「自然是有。」第一秋走到桌案邊,正要坐下,發現一封請柬。他隨手拿起來,見是玉壺仙宗的帖子。裡面寫著謝紅塵即將繼任宗主之位,請他蒞臨見證。
謝紅塵?
監正大人皺皺眉,為什麼單是看著這三個字組合在一起,就令人不喜?
他轉頭看了一眼更漏,再一看桌邊,問:「黃壤今日沒過來?」
「啊?」因他極少問起黃壤,李監副便不由愣了一下。好半天才道:「並沒有。應該是還在學堂。下官派人去請?」
「不必了。」第一秋看了一眼案邊。李祿心領神會:「也是,依下官看,要不了一會兒,阿壤姑娘應該也要過來送湯了。」
他存心打趣,然而只得了第一秋一記眼刀。
這些年,黃壤對第一秋十分上心。
每日早晚,她都會做些吃的送來。
第一秋雖然沒表示過什麼,但顯然,這個規律他也是知道的。
於是二人便很快轉移了話題,李祿問:「抗旱良種的事,監正可有問及第三夢先生?」
「先生已經應允。」第一秋沉聲道,「今日之會,即使這般隱秘,也有殺手攔截。先生的境遇真是危險重重。」
李祿聞言,自然也是震驚:「監正遇襲了?可有受傷嗎?」
第一秋搖搖頭,道:「第三夢先生不僅胸懷寬廣,而且修為超群。這樣的前輩高人,著實令人自慚形穢。」
他這麼樣的一個人,說出了「自慚形穢」四個字,可見其內心觸動。
李祿寬慰道:「監正只是年紀尚輕,仙門中人,平添了許多壽數,自然不乏能人異士。」
第一秋嗯了一聲,不由又瞟了一眼更漏。
時辰眼瞅著快過了,今天該送湯的人還沒來。
李祿察覺到這一眼,自然也跟著奇怪——今天怎麼就沒來呢?
黃壤當然沒去。
她小心翼翼地躲過謝紅塵,找地方換下這一身行頭。這才捏碎一張傳送符,回到上京。
這一天光是赴約就花了很多時間,哪還來得及燉湯?
唔,第一秋答應與她同遊上京!
黃壤倒在榻上,想著二人攜手同遊,不由睡了過去。連夢裡都摻了一顆糖的甜蜜。
監正大人一直等到半夜,那條鹹魚居然真的沒來!
這不符合她膚淺的個性!
她為自己引見了第三夢先生,難道不應該早早就等在這裡,一臉得意洋洋嗎?
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監正大人有點想要尋她的意思,但這大半夜,他去尋玄武司一個女學員,只怕不好。
想來想去,也只能算了。
好在第二天,黃壤很快就提著一個食盒。
「監正大人,嘗嘗我為你準備的早膳。」她今日換了一身淺金色的衣裙,裙裾飄逸,這讓她顯得很是溫柔典雅。而淺金色很襯她。
第一秋收回目光,問:「你與第三夢先生,乃是如何結識?」
黃壤用小碗替他盛了粥,又把小菜為他擺好。第一秋因著有求於人,所以也不好太過冷傲。他只好接過粥,喝了一口。
那粥看著雪白,其實裡面加了鮮牛乳和百合,甜而不膩。暖暖的入胃,熨得五臟六腑都十分舒適。
第一秋不由配著小菜,一口一口,開始吃起了早飯。
黃壤這才說:「第三夢……呃,她不願露面,又想要為散戶培育良種,所以就讓我暗中幫忙。」
她這般說辭,第一秋是相信的。
——這條老鹹魚,若論幫忙,那她可真是太有閒暇了。
第一秋道:「你幫助她,不擔心惹禍上身嗎?」
「惹禍?」黃壤替他挾菜,說:「一些事情,就算是麻煩些,也總得有人去做。」
「想不到,你這樣一個人,居然有如此胸襟。」第一秋感嘆了一句,於是更覺得粥和菜爽口。
黃壤說:「什麼叫我這樣一個人?我怎樣?又美貌又聰慧。」
監正冷哼——剛誇了一句,就開始翹尾巴。
「我們今天去哪裡玩?」黃壤問。她今日精心打扮過,說是「光彩照人」,真是絲毫不錯。
監正大人雖然小,但也是一諾千金的。他道:「隨你。」
黃壤於是托腮想了半天,最後說:「其實從前的上京,我逛過的地方不多。」
——僅僅有限的那麼幾個地方,都是你帶我去的。
她驀地憶及夢外的第一秋,再看向面前稚嫩的少年。往事真的不能回想,容易觸動情腸。
「不過沒關係,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們逛哪裡都是可以的!」她很快又神采飛揚。
第一秋問:「逛哪裡都可以?」
黃壤認真點頭:「逛哪裡都可以。」
於是,監正大人果然帶著黃壤,坐上了馬車。
馬車開始行進,黃壤與他相對而坐,看著車窗外不斷輪換的風景。那一瞬間,往事幾乎將她淹沒。
第一秋本來不想與她乘一駕馬車,但這樣一來,她必然又要抓扯。
所以,便不如一併捎上得了。
黃壤一路望著車窗外,眼前風景似曾相識。
像是……夢外的成元一百一十五年,第一秋將她從玉壺仙宗救回上京時,經過的那條路。
她一路盯著窗外,居然沒有向第一秋搭訕。
第一秋問:「你見過第三夢先生的真容嗎?」
黃壤沒有回答,她將手搭在窗沿上,連目光都沉默。
「黃壤?」第一秋喊,這條鹹魚一直沒心沒肺,很少有這般心事重重的模樣。這讓她看上去——有些悲傷。
「啊?」黃壤猛地回過神來,然後她眼中破碎的水光又紛紛斂去。她笑著道:「你怎麼開口閉口都是第三夢。說好今日我倆同遊,你也不問問我。」
第一秋極少見她這般,那含淚帶笑的模樣,讓他有點心軟。
於是他道:「我們……畢竟是自幼相識。也無甚可問。」
「怎麼會無甚可問呢?」黃壤忙道,「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對你這麼好?」
第一秋愣住,他確實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
怎麼,這鹹魚難道不是天生樂觀,沒心沒肺,熱愛燉湯,經常無事獻慇勤嗎?
他於是問:「為什麼?」
「因為呀,我做過一個夢。」黃壤神秘地說,「我夢見你長大之後,非常英俊。」
「無聊。」監正大人喃喃道,半晌又補了一句,「膚淺。」
黃壤哈哈大笑,好半天,她看向窗外,突然說了句:「這是……去玉壺仙宗的路。」
第一秋一頓,道:「這你也知道?」
「我知道啊。」黃壤注視窗外,好半天才說:「這條路,我走過一次。當時看得太認真了,所以一眼就認了出來。」
「何掌門夫婦帶你去過玉壺仙宗?」第一秋隨口問。
黃壤搖頭,卻並不再繼續往下說了。
在這條路上,她並沒有多少談興。
往事紛沓如沙礫,她微笑著閉上眼睛。
第一秋從未見過她如此沉默安靜。那時候春日的陽光撒落在她的側臉,光暈散開,有一種柔美的感覺。
她看著窗外,一路無話。
第一秋習慣了她的主動靠近,習慣了她的嘰嘰碴碴。
這一刻,她不說話,世界便徹底陷入了寂靜。
監正大人甚至想,自己答應了與她同遊一日。然而這一日光景卻全部耗在馬車上,似乎是很說不過去。
想想黃壤確實為他約到了第三夢,監正大人的良心畢竟是會痛,於是道:「明日謝紅塵繼任宗主之位,我們先去觀禮。若你覺得路途枯燥,那改日再約,也是可以。」
「謝紅塵?」黃壤喃喃道,「他明日繼任宗主嗎?」
這口氣,未免太過熟稔。像在問起一位久別的故人。第一秋皺眉,問:「你認識他?」
黃壤沒有回頭,半天道:「以前,我做過一個夢。在夢裡,我嫁給過他。」
「膚淺。」監正大人冷哼。
黃壤哈哈一笑,道:「誰說不是呢?」
她笑得自嘲,第一秋當然感覺到哪裡不對。他不喜歡嘰嘰喳喳的黃壤,但若是黃壤這般沉默不語,他又總覺得心裡空空落落。
於是,他只好自己找話說:「你們女人,都想嫁給他吧?」
黃壤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道:「別人我不知道。不過我以前挺想的。」她沒有過多地回憶,只是草草地道:「可是在夢裡,結局並不好。所以現在,我就不想了。」
不知道為什麼,聽她這麼說,第一秋忽而覺得心中好受了許多。
他也頗覺怪異——自己並不算嫉能妒賢,怎會產生如此怪異的想法?
駿馬四蹄生風,馬車一路疾馳。
這當然比普通馬車快得多,但比傳送法符可也不如。
黃壤反應過來,問:「為何不用傳送法符?」
監正大人毫不猶豫地回了兩個字:「太貴。」
「……」好吧。黃壤無話可說。
玉壺仙宗。
謝紅塵繼任宗主,所有人都不奇怪。
他是謝靈璧選定的傳人,謝靈璧從一開始就沒有隱瞞。
這是仙門一宗大事,幾乎所有排得上名號的賢士都受邀而來。
一時之間,玉壺仙宗十分熱鬧。
朝廷跟玉壺仙宗其實不太對付,但即便如此,師問魚也令第一秋送來的賀禮。
第一秋帶著黃壤,來到山門前。
因為來客眾多,謝靈璧在和合園待客,謝紅塵在山門外迎客。
他一身雪衣,玉冠束髮、腰下懸玉。此時的他,與百年後幾乎看不出什麼別區。
「謝首座,以後要改口謝宗主了。真是恭喜恭喜。」監正大人上前,口不對心也要祝賀幾句。
謝紅塵向他抱拳施禮,道:「監正客氣了。監正今日大駕光臨,玉壺仙宗真是蓬畢生……」他話未說完,忽然整個人都愣住。
——他看見了第一秋身後的黃壤。
彼時,黃壤為了今日的同遊,本就精心打扮了一番。
她額前長髮編花,髮尾披散下來,用珠鏈鬆鬆繫了三段。額前畫著銀白的花鈿,襯得姣好的面容如芙蓉出水。她一身淺金,襯得肌膚白透如玉,腰肢纖細柔軟,行走之時,如弱風扶花。
謝紅塵是個見慣美色的人,但那一刻,他像是被人一拳擊中了心臟。
——謝宗主忘記了剩下的話。
監正大人見他一句話說到一半,忽地沒了聲音,當然奇怪。
他順著謝紅塵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他目光膠著之處,正站著盈盈含笑的黃壤。
——監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傳說中的謝紅塵,年紀輕輕已經廣有賢名。
誰曾料想,此人竟好色至此?
監正皺眉,提醒了一句:「謝宗主。」
他冷冰冰的三個字,想要喚回謝紅塵被勾走的魂魄。
「咳。」謝紅塵剛剛回魂,黃壤裊裊婷婷地上前,向謝紅塵飄飄一拜:「見過謝宗主。」
謝宗主剛剛歸位的魂魄,又飄飄蕩蕩地離了體。
監正大人滿心不悅!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6 00:52:24
第八十一章 前夫
謝紅塵初見黃壤,意識到自己失態,他也很快恢復理智,他向黃壤略一回禮,道:「不知姑娘是……」
黃壤極得體地答道:「小女子黃壤,恭賀謝宗主,祝宗主廣積厚德,恩沐仙門。」
「黃壤……」謝紅塵總覺得這名字格外熟悉,他回溯記憶,驀地想起一事,道:「原來是阿壤姑娘。」
等在一旁的監正冷哼,道:「看來,我們這些來客,還是自己上山,莫要勞煩宗主相迎了。」監正大人一臉尖酸刻薄,「畢竟謝宗主已經走不動道了。」
他身後,還有其他陸續趕來觀禮的賓客。
眾人聞聽了此話,著實是不好笑出聲來,只得強忍。
謝紅塵原本也不把這些冷言冷語放在眼裡,他向眾人一拱手,道:「讓諸位見笑了,諸位請隨我上山。」
他平素人緣不錯——至少不比監正大人這般會得罪人。
所以也有人替他說話,迷花宗宗主柴天榮就道:「黃壤姑娘確實驚為天人,見美心喜,乃人之本性嘛。」
這話一出,倒是有不少人紛紛附和。
監正大人立刻接嘴:「正是,所以謝宗主好色,也並不奇怪。」
「……」其他人都不說話了。
——你爹師問魚是派你過來送禮還是打架啊?
謝紅塵當然不會在這樣的日子跟第一秋計較。
他面不改色,一路將諸人送上山。
他頭前帶路,自然看不到身後的黃壤。
但是鼻端隱隱傳來的暗香,令人心馳神搖。
黃壤……謝紅塵暗自思索這個名字。她是仙茶鎮黃墅之女,當年何惜金懲治黃墅之後,便將她姐妹二人接回如意劍宗撫養。
想不到,已經出落得這般……
謝宗主思量許久,並沒有找到一個恰當的形容。於是只好拎出了一個不那麼恰當的詞——已經出落得這般令人心動。
和合園裡,謝靈璧正在待客。
謝紅塵親自將新的賓客引進來,謝靈璧回過頭。
不知為何,他一眼看見了人群中的黃壤!
黃壤之美,觸目驚心。
可他卻只有渾身不適,像是剎那之間,頭皮都繃緊了。
謝靈璧的目光在黃壤身上短暫停留,卻想不起關於此女的任何事。
他確實是第一次見到此人。
謝靈璧收斂心神,他緩上前,看向第一秋:「原來是監正,好久不見了。」
第一秋也只得收起心中不快,同他虛以委蛇。他年僅十四,卻與謝靈璧對答如流,不卑不亢。其他仙門前輩難免高看一眼。
一番問候之後,第一秋和黃壤在一旁落座。
此時賓客未齊,尚未開席。桌上有玉壺仙宗獨有的薄荷糖,名叫碧靈果。
這糖乃是綠色,乃靈力煉製,乃益氣補元的佳品。
黃壤隨手拿起一顆,道:「整個玉壺仙宗,也就這碧靈果還有些滋味。」
第一秋冷笑:「怎麼,難道謝宗主還不夠有滋味嗎?」
「你這人……」黃壤一邊吃糖,一邊打量他,「真是祖傳的尖酸啊。」
第一秋冷哼一聲,黃壤已經剝好另一顆糖,冷不丁塞進他嘴裡。
免得他再說話。
而就在此時,一名弟子過來,託了一碟紅色的薄荷糖,道:「阿壤姑娘,我們宗主說,碧靈果清寒,女子宜食朱靈果。便為姑娘送過來一些。」
「謝宗主有心了。」黃壤平生哪得過謝宗主如此體貼關照?她道:「小女子受寵若驚。」
監正大人氣不打一處來。
他對謝紅塵所有的好感,都跌落在地,摔成了一聲冷哼。
黃壤吃了一顆朱靈果,又有弟子獻上茶與酒。
而門口,又有賓客前來。
這次的來客,便都是熟人了。
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三人相攜而來,這樣的仙門盛會,自然是要攜家眷的。
他們甚至連自己兒女也都帶上了。
玉壺仙宗當然不在意,事實上,他們更希望這些少年後輩能夠前來觀禮。
黃壤一見,立刻跑過去,果然,人群之中,不僅何粹、何澹來了,就連黃均也跟著來了。
——屈曼英是不會丟下她的。
黃壤這些年一直在上京育種院「學藝」,回如意劍宗的時候少之又少。
但是黃均的變化,她看得出來。
黃均跟在屈曼英身邊,她臉上早已沒有了身在黃家時的沉鬱。
屈曼英老說她,人若不愛說話,衣裳就要穿得鮮豔些。
免得放在人堆裡不起眼。
於是,黃均就穿了一身火紅,她頭髮高高紮起,束了個馬尾,腰間懸劍,行走如風。
是個十分俐落的俠女打扮。
於是一路也吸引了許多目光。
見到黃壤,黃均臉上也並沒有太多欣喜。倒是屈曼英道:「哎呀,你倒是先到了!」
黃壤當即吃醋:「姨母偏心,帶姐姐、哥哥前來赴宴,獨不叫我!」
屈曼英笑彎了腰:「你倒是真敢惡人先告狀!」她點了點黃壤的鼻尖,「我和你姨父特地前往司天監尋你。結果,哎呀,有些人自己出了門,半點也沒想著姨父姨母。」
「咳咳。」黃壤自知理虧,連忙道:「我那是見無人搭理,只好主動來尋。」
「就你理直氣壯。」屈曼英牽著她的手,一路也來到第一秋這桌。
這是自然的——她和何惜金去司天監尋黃壤。最後還是李祿說黃壤同第一秋出門了。
屈曼英跟何惜金面上帶笑,卻到底還是心存擔憂。
黃壤的心思,他夫婦二人當然能看出些。
但第一秋的心思……這二人也看得明白。
這事兒,就是自家閨女剃頭擔子一邊熱。
第一秋過來同諸人見禮,何惜金等人見了他,倒是極高興。眾人在同一桌落座,按理,黃壤這種小輩,就要換座了。
第一秋雖然年輕,但他代表的乃是朝廷,自然身份也就不能以輩份計算。他同何惜金等人平起起坐,自是可以。
屈曼英索性道:「阿壤、阿均,都過來。」
仙門之中,本沒有那麼多世俗規矩,只講輩分,不分男女。但她還是帶著兩個女兒,與馮箏兒、戴無雙等女眷挨著落座。
黃均一眼看見桌上的朱靈果,不由順到黃壤面前。
監正大人身邊由黃壤換成了何、張、武幾人,他轉眼一看,見黃壤正跟幾位夫人相談甚歡,便也沒多說。
這些個夫人們,個個都覺黃壤說話得體動聽。
俱十分喜愛。
——能不得體動聽嗎?黃壤當了玉壺仙宗一百年的宗主夫人,大宴小宴,也是要場場應酬的。
若說當年,這些宗主夫人論身份,還得在她之下。
當然了,如今是今時不比往日了。
黃壤掃了一眼第一秋——如今只能指望這個夫君也爭氣,能夠扶搖直上。這樣的話,那她要妻憑夫貴,還是有指望的。
黃壤在心中打趣。
監正對何惜金等人還算敬重,何惜金等人也喜歡同他說話。
如今的朝廷,怕是只能指望他這樣的人了。
張疏酒說:「前一段時間,聽聞司天監在找人培育抗旱的良種,此事如何了?」
第一秋輕聲道:「已有眉目。」
他這般說話,並不願宣揚。何惜金等人都明白過來,武子丑也小聲道:「他同意了?」
第一秋點點頭,三人難免感嘆:「此人真國士。」
張疏酒道:「若有緣見到此人,定要與他痛飲一番。」
「正是!」武子丑忽然說,「我聽聞,此人不僅擅育種,而且是個劍道高手。」
他這般一說,第一秋耳朵都豎起來:「武門主如何得知?」
武門主道:「傳聞他最初發放良種之時,身邊並沒有許多人手。當時有人行刺,正是被他劍術所懾。」
「劍劍劍劍道道道……」何惜金感慨,「真真真渴渴望、一會會此、此此高、高人。」
眾人個個感慨,黃壤十分尷尬。
——這要是馬甲一脫,豈不是當眾社死啊?
而正在此時,謝紅塵過來。
諸人立刻站起身來。
他如今與以往又不相同。以往他是仙門第一劍仙,是多少年難遇難求的修煉奇才。但如今,他是玉壺仙宗的宗主了。
真正執仙門之牛耳的人,不能以年紀輩分而論。
謝紅塵與諸人依次見禮,眾人自然也有一番客套。及至最後,謝宗主含笑向屈曼英道:「何夫人收留照顧黃家姐妹,真是仁義無雙。謝某單獨敬夫人一杯。」
這話就顯得有那麼一點意味深長。
屈曼英連道:「不敢不敢,她二人與我投緣。上天讓我再添二女,乃是垂愛。豈敢自稱仁義?」
謝紅塵同她喝了一杯酒,又看了黃壤一眼,這才離開。
他走之後,桌上氣氛頓時有些微妙。
謝宗主不是個冒失之人,他單獨過來,特意提及黃家姐妹,是有何深意?
何惜金和屈曼英互看一眼,兩個人都沒說什麼。何惜金很自然地將話題岔開:「但、但不不知、監監正……」
張疏酒心有靈犀,接話道:「但不知監正如何得見這位高賢?」
他們都很有默契地沒提第三夢。
只因現如今,想要對此人不利的各方勢力實在太多。
第一秋很是奇怪,他掃了一眼黃壤——怎麼,何惜金等人也不知道?
黃壤雙眼左看右看,假裝若無其事。
監正只好道:「通過一個朋友引見。但先生不願以真面目示人,所以也只是略作交談。」
「理所應當。」其他幾位大能紛紛點頭。
既然對方有意隱瞞,眾人自然也不好再探人隱私。於是張疏酒轉移話題,他問:「說起來,阿壤也是土靈出生,又在育種院求學多年。可有育出什麼良種嗎?」
呃……眾人都看向黃壤。屈曼英也說:「說得是。記得前幾年阿壤信中還提過此事。說是育有良種二三。如今成效如何?」
監正聞聽此言,眉毛微挑,似笑非笑。
——你這是什麼表情!
黃壤像個被家長考問學業的小學渣,她只能含糊道:「這個麼……還、還行吧。」
監正大人嗤地一聲,笑出了聲。
笑完之後,監正大人問:「是嗎?敢問阿壤姑娘,您的良種現在何處?試田可能帶我等一觀嗎?」
黃壤不由怒目——真是,有了現夫之後,連前夫都看順眼了!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6 00:53:28
第八十二章 封邑
何惜金這一桌十分熱鬧,但更熱鬧的地方卻在別處。
謝紅塵此人,一直以來便是仙門皓月。
他從小根骨異於常人,修煉又刻苦,再加上容貌英俊、性情溫厚、品德高潔,幾乎沒有什麼缺點。
這麼樣的一個人物,一直以來不僅是女兒家仰慕的對象,更是所有未來老泰山的夢中情婿。
何況,如今他順順利利地繼任了玉壺仙宗的宗主大位。
這代表著,他已經是整個仙門的領袖。
誰的女兒若是嫁了他,那是一件多麼光耀的事?
是以,席間看似和睦,實際上家有女兒的世家宗主們都在打著這樣的主意。
只可惜多年以來,謝紅塵不好女色,身邊從未傳出過什麼豔色流言。
這多少讓大家又欣喜,又遺憾。
此時,便有不少人向謝靈璧套近乎,打聽著謝紅塵的親事。
當然了,謝靈璧和顏悅色地表示此事需要謝紅塵自己拿主意。
何惜金等人,自是不在意。
大家所關注的,還是朝廷能不能及時培育出抗旱良種,莫耽誤了明年的春播。
第一秋應答著何惜金等人,聽席間眾人輕聲談起謝紅塵的生平。這個人,真他媽是個天選之子。好像天生高貴一樣。
監正大人不由掃了一眼黃壤。只見她一邊吃著朱靈果,一邊拉著黃均,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黃均十句答一句,她也毫不在意。
——看方才謝紅塵的模樣,這鹹魚顯然是有戲的。但她半點沒有表現的意思。
不是說曾經夢見過嫁給謝紅塵嗎?
為何所有人都在議論他的時候,你在煩你姐姐?
真是,沒心沒肺。
監正大人心中不屑,又隱約有點喜歡。
說到底,這條鹹魚與他相識很久了。
雖然他一直不喜,但至少也不會希望她是那種為了飛上枝頭,願意擠破腦袋的女子。
謝紅塵繼任宗主的儀式,在曳雲殿外舉行。儀式莊重而盛大。
除了師問魚未能親至以外,幾乎所有的仙門名士,全部到場了。所有玉壺仙宗的長老們也紛紛出關,盡數到場。
以仇彩令為首的長老們,早已神隱多年。
但他們是玉壺仙宗真正能穩居仙門第一宗的基石。
他們本來已經不再管仙門之事,但如今肯全數到場,可見對這個宗主人選十分滿意。
諸人都準備了賀禮,自然是各種精妙密卷、高深法寶。
聽得無數人兩眼放光。
黃壤以手托腮,看著那人站在高台上,接受長者的賜福,與眾人的仰望。
她心裡一片寧靜。
這本來就是天上月,引動了她的貪念。
觀禮要持續數日,玉壺仙宗顯然很重視這次盛會,準備了許多丹藥、靈草、丹方、法卷等福袋。
在每次小休的時候,就會用煙花引爆,投入空中,讓賓客們拾撿。
當然了,大人物們不看重這個。只是年輕一輩,嘻笑著爭搶。
這讓整個場面顯得極為熱鬧——也讓黃壤堅持觀禮,不肯離開。
她總能找到最好的位置,第一時間去搶那些福袋。
謝紅塵自台上向下看,那一團淺金如溫和的陽光、似晚歸的燈火。她拉著黃均,守著最好的位置,搶了最多的福袋。
因為手法過於嫻熟,戰果頗豐。
——能不嫻熟嗎,她在玉壺仙宗發了一百年的福袋。已然掌握了訣竅。
福袋搶太多,她沒有儲物法寶,於是就交到屈曼英手上。
屈曼英笑得寵溺無奈,卻沒有阻止。她從不阻止孩子們做自己喜歡的事。
在漫天散落,如煙花般的福袋中,黃均終於也忍不住露了個笑臉。
「阿壤,太多了。」她囑咐妹妹。
「多什麼多!」黃壤嘀咕——這是我為他們發了一百年福袋,他們欠我的報酬!
搶過了福袋,黃壤也不歇著。
——旁邊水池裡,有隻神龜。玉壺仙宗每有盛典之時,它就會口吐金砂。那是真的金砂,會在泉水中飄浮後迅速沉落,如浪頭浮金。
黃壤拉著黃均去撈那金砂,黃均皺眉,說:「這……有點丟人吧?」
「怎會?」黃壤挑眉,美其名曰,「這樣的大好日子,這金砂定然也是沾了福運的。我要將它們全都帶回去,做個香囊,每日佩戴,肯定能沾一沾謝宗主的仙靈之氣,日日吉祥如意、鴻運當頭!」
這樣一聽,似乎就沒有那麼庸俗了誒!
身邊的幾個少年都搶著去撈金砂。
監正大人聽得皺眉,又掃了她一眼,忽而嘆氣。
——不僅鹹魚,還會強詞奪理。
一直等到三日之後,典禮結束。
玉壺仙宗開始送客,謝紅塵親自將何惜金、武子丑、張疏酒等人送到山下。黃壤自然也在列。
大家客套一番,屈曼英便道:「阿壤是隨我們回如意劍宗呢,還是回司天監呢?」
黃壤立刻道:「回司天監,我明日還有課。」
監正大人翻了個白眼——她什麼時候上過學堂?如今恐怕連新學堂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了吧?
然而屈曼英也沒多問,只是向第一秋道:「侄女兒頑劣,恐怕是要麻煩監正順帶捎一程了。」
第一秋忙道:「夫人不必客氣,在下份內之事。」
屈曼英點點頭,又拉著黃壤的手,殷殷交待了一番,這才帶著黃均,捏碎傳送符,離開了玉壺仙宗。
黃壤轉頭拜別謝紅塵,這才隨第一秋出了山門。
謝紅塵站在山門下,溫和注視著她的背影,並未多說什麼。
黃壤跟隨第一秋,一路上了馬車。
很顯然這樣的「小事」,並不值得監正大人動用傳送符。
馬車開始前行,黃壤則開始整理她的戰利品。
她搶了太多福袋,一些交給屈曼英了,還有一些,她一路拆。
於是整個車廂裡,散落各處的小物件。
而金砂,她更是狠狠地撈了一袋。黃壤看得很滿意——玉壺仙宗不摳門,這些東西定能賣個好價錢。
「儲物法寶借我用用。」黃壤毫不客氣,向第一秋伸手。
第一秋眉峰緊皺,卻還是摘下腰間的香囊遞上去:「你……你不覺得,你應該在更重要的地方下下功夫,說不定更有收獲嗎?」
監正大人好心提點。
「別的地方?什麼地方?」黃壤把這些拆出來的小物件全部裝好,用手捧了一把金砂,美滋滋地道:「回頭把這金砂熔了,正好打根金釵戴。」
第一秋道:「哼,謝紅塵光芒萬丈,你不喜歡?若是拿下了他,何必還貪圖這些小物件?」
「他啊?」黃壤嘻嘻一笑,「太麻煩。本姑娘懶得再下功夫。」
「懶得?」監正冷笑,「看你平素燉湯做菜,不是積極得很?」
「你說這個呀……」黃壤笑吟吟地起身,緩緩湊近他。那一瞬間,她眸光似水,膚白若雪,整個人似乎散發出一股懾人的魔魅。
第一秋渾身如雷電滾過,寒毛炸起。
他身體後傾,漸漸抵上了車壁。
「你要幹什麼?」他側過臉,還不忘用手擋住黃壤。
黃壤身上那種古怪的邪豔氣質終於消失了,她又笑嘻嘻地道:「我對你自是不同些。」
話雖這樣說,人心還是有點恨恨——狗東西,要不是看你太小,老娘當場把你給辦了。
她退回座下,又開始點數金砂,金砂很多,她於是開始盤算:「應該能打一支很不錯的步搖了。唉,可惜從前的釵環圖紙都沒了。」
她碎碎念,第一秋忽而道:「我為你畫一張。」
黃壤驚喜:「你這麼小就會做釵環啦?」
「本座已經不小了。」監正大人強調,威勢凜然。
「是是,不小了。」黃壤隨聲附和,順便取出一粒朱靈果,猛地塞進他嘴裡。
監正大人嘗了半晌,悚然色變:「你連朱靈果你都順出來了……」
這老鹹魚……真是摳門得……和自己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監正大人無語。
上京。
古宅裡最近沒人搗亂。
——托監正的福,再無賴的地痞也不接這活兒了。
所有的良種都在春播之前發了下去。
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
管家租不到土地了,之前的租戶大面積退租,於是良種就沒有試田。
第三夢發放的母種,是極小一部分。
需要管事找到更大的田地二次培育,這才有足夠的量發放下去。
可如今沒有試田,管事手裡就算是空有母種,又能如何?
然而,這一次育種世家們好像是下定了決心。
無論租金再如何增加,也沒有人肯租地。
第一秋剛回到司天監,就聽說了此事。
「同我為先生挑一塊試田。」他對黃壤道。
黃壤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當然是你。」第一秋皺眉,低聲道:「你不是在幫先生做事嗎?」
「哦……哦。」黃壤回過神來,連忙跟著他,一塊出門。
——差點忘了。
二人一路出門,黃壤以為又要重上馬車,但監正道:「騎馬。」
「騎馬啊……」黃壤看著門口的兩匹馬,駿馬高大,渾身雪白。黃壤見之心喜,想起當年在黃家,騎著馬在田間野地裡瘋跑。
風吹得衣衫翻捲、長髮飛揚,真是最美好的時光了。
回憶完畢,她轉頭看向第一秋,正色道:「我不會騎。」
「……」監正大人只能與她同乘一騎。
幸好這馬確實神駿,二人同騎也並不慢。
它馬蹄噠噠,向城外而去。
黃壤假裝坐不穩,身子後倒。
監正大人實在忍不住,只得回身將她雙手一攏,扣在自己腰間。
黃壤樂開了花!
他確實是小,少年身姿,尚且十分單薄。
但是,已經足以令人欣喜。
身後的人安靜地摟著自己的腰,溫軟的身體貼在後背。
監正大人暗自詫異——女子身體,竟然如此嬌軟。與男子真是大為不同。
真是令人……討厭不起來。
駿馬飛馳,一路來到外城,經過一道界碑。
這裡顯然是有主之地。
而且良田規整,土地肥沃。水田和旱地都是上好的。
黃壤擰眉:「這裡有可以出租的田地?」
第一秋勒住韁繩,翻身下馬,隨後他向黃壤伸出手。黃壤扶著他的手下來,他這才道:「你替先生看一看,此地土壤是否可以用作試田?」
黃壤極目遠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此肥沃而且廣闊的土地,你確定可以外租?」她將信將疑。
而第一秋卻極為肯定,道:「可。」
黃壤彎腰抓起一把泥土,在手中搓了搓,道:「如果是這裡的話,那你四月就能拿到抗旱的良種了。」
她言語篤定,那麼一瞬間,像一位名家,不像鹹魚。
第一秋說:「若能如此,大事可定。」
黃壤卻又問:「如今整個育種世家沆瀣一氣,不准租地給第三夢。這一片良田,歸屬何人?」
「我。」第一秋道。
黃壤卡了殼,第一秋這才看向她,道:「是我的封邑。」
「這、這這……你居然還有封邑?」黃壤震驚。
第一秋皺眉,提醒她:「我雖改名換姓,卻還是出身皇室,陛下嫡子。」
黃壤歡喜地想在土地上打滾,驚喜過後,她突然問:「那這片土地是否可以不交地租?」
「……」監正大人沉默半晌,終於無奈道:「可。」
「我真想嫁給你,現在立刻馬上原地成親!」黃壤一把抱住他,就要舉起來轉幾個圈圈。
「放手!你……不僅是條鹹魚,你還有雙鹹豬手……」監正大人極力掙扎,這才免遭她毒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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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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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6 00:53:46
第八十三章 學田
朝廷在求購抗旱的良種。
這是所有育種世家都知道的事。
如今的育種世家,以息家為首,大多都是土妖出身。
類似黃墅之流,其實都上不得檯面。
夢外的成元初年,司天監之所以會找到黃家,那是因為黃壤一直在精心打理家業。黃家也陸續有名種入市。
可是如今的黃家,早已今非昔比。
且不說黃墅被盜匪襲擊,受了那難以言說的傷。
就算不受傷,他本也是個貪圖享樂之人。
膝下兒女被他死死壓制,根本出不了頭。就算是育出什麼良種,也是他收名獲利。是以,諸人也並不積極。
——與其費盡心機培育良種,還不如等他駕鶴西去,多分家產呢!
是以,如今的黃家,根本不在朝廷的考慮之中。
司天監自然也就沒有前往仙茶鎮,拜訪黃墅。
可最近,原本四處求種的司天監突然沒了動靜。
所以的育種世家難免都多長了一隻眼睛,牢牢地盯住了第一秋。
這抗旱的良種,雖然難搞,但畢竟是筆大買賣。
一旦成交,朝廷多許金銀肯定是少不了的,民間百姓更會口口相傳。
這樣名利雙收的事,眼饞的育種師其實很多。
但是,息老爺子顯然是鐵了心,要朝廷剿滅第三夢。其他育種師自然也就不會冒然去接這生意。
——身為育種師,若是得罪了息家,哪還有活路?
再說了,剿滅第三夢對所有育種師都有好處。像這種不守規矩的東西,確實是害群之馬。所以息老爺子的決定,大家也都認同。
這一回,大家聯合一氣,不惜重金,嚴格控制田地外租。
如此一來,第三夢縱然能用小小的一塊地培育母種,但是母種要育成良種,也沒有足夠的試田。
原本這計劃確實不錯,大家也都等著看成效。
然而,最近,朝廷那邊突然沒了動靜。
第一秋不再四處拜訪育種世家,好像求購良種的事,他已經有了眉目。
他按兵不動,其他人難免有些心慌。
於是,又有人暗中鼓動謠言,稱明年大旱,沒有新的良種,糧食將顆粒無收。又有人傳言,稱官府毫不作為,百姓定將餓死過半。
民心浮動之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朝廷。
這是一場無聲的博弈,育種世家利用百姓向朝廷施壓。
意圖逼迫司天監妥協。
可即便是壓力重重,第一秋依舊按兵不動。
黃壤對這個人很是佩服,師問魚已經幾次傳召,朝廷百官也紛紛進言。他身上壓力巨大,但他也從來不曾催促。
這一日清晨,黃壤精心煮了牢丸送過去。
第一秋坐在書房裡,剛剛與兩位監副、四位少監交待完今日的公務。
——黃壤是掐著時間點來的。
她把吃食擺在一旁的小桌上,第一秋已經不再抗拒。
黃壤做的吃食,還挺合他胃口。
——相比起來,司天監膳堂的廚子真是該死啊。
他拿起筷子,黃壤正好擺上小料。她雙眼亮晶晶的,道:「我剛包好的,你快嘗嘗。」
第一秋挾起一個牢丸,放進小料裡蘸了蘸。
黃壤一臉期待地看他放進嘴裡。
「挺好的!」第一秋不情不願地應付了一句,然而卻立刻伸出筷子,再挾了一個。這牢丸是羊肉餡,裡面攪了藕碎,咬一口脆嫩鮮香,十分爽口。
他吃了兩個,終於一抬頭,問:「你吃過了?」
黃壤驚喜:「哎呀你總算是會關心我了!十年了,第一次聽到你這麼問,哼。」
第一秋聞言,難免有點內疚。其實這十年間,黃壤對他一直不錯。他說:「沒吃就坐下吃,話多。」
黃壤於是挪了椅子過來,果然是與他相對而坐,二人一起動筷。
這牢丸她包得多,兩個人也夠吃。
第一秋發現,與她同桌而食,竟然也不討厭。他問:「第三夢前輩可有將母種交付與你嗎?」
黃壤說:「哦哦,交了交了。我已經種下了。不是說了四月給你嘛。怎麼,他們又催你了?」
她問得隨意,第一秋道:「催也無妨,只是此事畢竟非同小可,不能玩笑。我難免多問兩句。」
黃壤連連點頭,第一秋抬頭看她。
她今日便不比同遊那一日妝扮精緻,只穿了窄袖裙衫,長髮高高綰了個髻,隨意地插了一支髮釵。
那髮釵雖是金釵,但十分素淨,並沒有別的紋飾。
她這般打扮,在一眾世家女子之中,其實十分樸素。第一秋仔細回想,發現黃壤似乎確實沒有什麼首飾。
他問:「你是何掌門的侄女,他不為你置辦首飾嗎?」
黃壤一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笑道:「我姨父每年都為我繳育種院的學金啊。你是不知道一年有多貴!我姨母會給我一些零花錢,不過我花到了別的地方。」
第一秋一直盯著她頭上看,黃壤發現了他的目光,伸手一摸,觸到那根金釵。
她也不隱瞞,實話實說:「這個嗎?這個還是為了充門面才打的。我要是一根金釵都沒有的話,旁人該說我姨父、姨母刻薄我了。」
「你……零花錢,花到了何處?」第一秋問。
「這個麼……」黃壤硬著頭皮,隨口道:「我幫著第三夢,其實是無償的。唉,這良種雖然是平價,但母種卻是免費的。再加上地租、人工又貴,所以良種賺的錢貼補母種,兩手一倒,根本就無利可言。我經常倒貼,當然也窮得搓手啦!」
第一秋點了點頭,道:「你這個人,與我所想不同。從前是我誤會了你。」
他出言坦率,黃壤倒很是吃驚:「你……」她湊過去,一臉探究,「你是在向我道歉嗎?」
「哼!」監正大人繼續吃飯,再不搭理她了。
黃壤也不同他計較,等他吃完飯,就收了碗筷,自己離開。
當日,朱雀司。
少監朱湘見自家監正偷偷摸摸地畫了一副圖稿,隨後又自己出黃金,神神秘秘地熔鑄什麼。
她想要上前幫忙,監正大人也立刻嚴辭拒絕。
朱少監實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偷偷看了一眼圖稿。
只見那竟然是一支金步搖。
步、搖?!
朱少監很是費解。
當天晚上,黃壤又做了晚飯送過來。
書房裡卻沒人。
黃壤把食盒放下,正要走,忽然發現書案上鋪了一條雪色的絲綢,上面擱了一支金步搖!
步搖做工精細、流蘇華美,在燭火之下,流光溢彩,美不可言。
這這這!
黃壤走過去,幾次伸手又縮回,好半天才喃喃道:「這簡直是考驗本姑娘的耐力嘛!」
她想了半天,終於還是撿起那根步搖,放在鬢邊比劃。
心裡突然有個念頭小鹿亂撞——「這是送給我的嗎?」黃壤左看右看,不管了,肯定是送給我的!
但若不是,未免也太尷尬了。
她猶豫來猶豫去,冷不丁門外響起腳步聲。
第一秋從外面進來。
黃壤迅速將步搖放回原位,第一秋看了一眼她,又掃了一眼步搖,問:「你不喜歡?」
「我喜歡啊。」黃壤誠實道。
監正大人衣袖一拂,問:「喜歡不拿?」
「拿啊!」黃壤厚起臉皮,道:「這不正要拿,你就回來了嘛!」
說完,她一把抓起那支步搖,飛一般地跑了。
監正大人坐在小桌邊,打開食盒,拿出裡面的晚飯。他吃了幾口,回身看看案上空空如也的雪綢,不知為何,嘴角上揚,露了個笑。
黃壤握著這根步搖,一路跑回學舍。
她倒在床上,打了個滾兒,隨後將步搖貼在臉上,那黃金微涼,可她的臉頰卻紅了一片。
及至三月下旬,黃壤成功用梁米的母種培育出了可供百姓播種的良種。
這對黃壤而言,不過舉手之勞。梁米的種子,她早就爛熟於心了。
而這消息也如同插翅,不徑而走。
——第三夢先生,成功為朝廷培育出了抗旱的良種。
整個育種世家倒吸一口涼氣,陷入了沉寂。
誰都知道,如果梁米種子成功,真的幫助百姓渡過了大旱,那就意味著第三夢的名望,恐怕會直逼息老爺子。
梁米不能成功!
這幾乎是所有育種師的共識。
於是有人偷偷造謠,稱第三夢無門無派,朝廷找他不過是購買良種的銀子被貪沒。
種子對於農戶來說,不僅是一筆銀子,更是一年的生計。
根本沒有農戶敢拿此事去賭。
於是這說法讓一部分人將信交疑,不敢下種。
但受過第三夢恩惠之人,一直在努力澄清。
——這些貧民散戶,突然擰成了一股繩。他們口口聲聲稱第三夢先生確有大才,他的良種值得相信。
於是朝廷頂著層層壓力,終於還是將梁米的種子發放了下去。
第一年的試種,因為並沒有旱情,朝廷要求每家農戶空出一半農田,種植梁米。
其中也有人搗亂,但是此事震動朝野,就連仙門也是萬眾矚目。這些無事生非的謠言,並沒有鬧大。
這一段時間,第一秋異常忙碌。
他經常奔走在農田之間,勸說那些仍在觀望、不願下種的農戶。
可因為育種世家虎視眈眈,這些人並不敢妥協。
——第三夢這個人,畢竟從來沒有露過臉。他又無門無派的,萬一失敗了,下種這波人可就將育種世家們徹底得罪了。
一旦被育種世家集體抵制,朝廷只怕也無可奈何。
於是,朝廷說破了嘴皮,梁米始終也只下了一半種。
又三個月之後,第一季梁米成熟。
產量是高,但是卻引發了另一波罵潮。
——這玩意兒,難吃得要死啊。
若不是常吃糖咽菜的人家,平常人光是吞下去都卡嗓子。
辛辛苦苦勞作,最後收獲了這麼個玩意兒,百姓自然憤怒。而此事,讓本就對第三夢攜私挾怨之人更是興風作浪、推波助瀾。
一時之間,第三夢彷彿成了個騙子,人人喊打。
第一秋也沒辦法,誰也不能去捂百姓的嘴。
眼看民怨沸騰,他只得去到黃壤的學舍。
這麼多年,第一秋首次主動尋找黃壤。
經過階級,第一秋看見一大片試田。
育種院的每個學子都有自己的試田,上面插著一個又一個學子的學牌。監正大人挨個看了一遍,並沒有找到黃壤。
此時,有看守學田的官吏過來,一見他在,忙拜道:「監正大人。」
第一秋嗯了一聲,問:「所有學子的試田都在此地嗎?」
「回大人,正是。」那官吏半天不敢抬頭。
第一秋雙手背在背後,好半天,道:「似乎少了一人。」
「少、少了一人?」那官吏一頭霧水,「大人是說……」
第一皺眉,道:「何掌門不是有個侄女也一直在此求學嗎?怎麼不見她的試田?」
他這麼一問,小吏頓時額頭汗下:「回大、大人……她的學田,也有……不過當初宗院監將其劃分到了別處。」
「哦?」聽了這話,監正大人倒是來了興致,他問:「何處?帶我過去看看。」
小吏不知道為何十幾年之後,監正會突然過問此事。他戰戰兢兢地帶著第一秋過去。
第一秋注視著台階旁邊的沙地,旁邊確實插了一塊學牌,上面寫著黃壤的名字。
可即使他不育種,也能看得出來。這塊地分明只是廢土,就臨著台階,人來人往,能育出什麼?
旁邊小吏忙解釋道:「大人,那何掌門的侄女從不到試田來。這塊地,她種了幾根草,就一直任由其長了十幾年。您看看這荒草,沒人打理,都長成什麼樣了?」
「話倒是不假。」監正大人盯著那塊沙土,說了句。
小吏道:「所以,院監也就沒給她換地方。您請想,這學田本就珍貴,若是這般浪費,誰不心疼呢,是吧?」
這老鹹魚!
虧得自己還為她鳴不平。
監正大人心中冷哼,道:「把草鏟了,牌摘了。她既不願來,便不必為她留著了。」
「是!」小吏一揖到地。
當天,那沙土裡的草就被鏟了個乾乾淨淨。
監正大人沒找著這條鹹魚,索性也懶得找了。
何惜金苦心供養她十幾年,她竟然連學田也不來!哼,真真是鹹魚,懶得連翻個身也不肯。
而當天晚上,所有人都發現不妙。
——十幾年沒有蚊子的司天監,突然出現了奇異的「嗡嗡」聲!
值夜的大人啪地一拍手,赫然發現掌中竟然打死了一隻半飽的花蚊子!
這是怎麼回事?!
而書房裡,正在翻閱公文的監正大人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
因為十幾年沒有蚊蟲,大家早已經習慣盛夏也開窗而眠。房裡更沒有備下什麼驅蚊之物。
可今天夜裡,好像所有的蚊子都約好了似的,全部向此而來。
天賜「紅包」,這可苦了所有人!
睡到半夜,終於大家忍不住了,紛紛拿著蒲扇躲出來。
司天監裡因為有育種院,花木莊稼甚多。
以前也常被蚊蟲所擾。但那個時候,大家有準備,各種驅蚊的香或者丹藥至少也是有用的。
可如此,十幾年沒有蚊子,突然一湧而來,誰睡得著?
諸位大人和學子們也不顧高低,坐到了一處,又氣又急,偏偏又理不清原由。
清淨了十幾年,怎麼就突然又蚊蟲肆虐了?
書房裡,監正大人看著拍死在手背上的蚊子,也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黃壤端早飯過來的時候,仍然一臉氣恨。
監正大人心裡多多少少有點猜想,他若無其事地問:「發生何事?」
黃壤砰地一聲,將食盒懟在桌上,怒道:「到底是哪個混賬吃飽了撐的,鏟了我的學田?!」
監正大人低下頭,默默地幫她打開食盒,強作鎮定:「你那學田……不是好久不去了?」
「我不去就能亂動?!」黃壤一臉猙獰,「那個看守農田的狗吏,打死也不肯說!要讓我知道誰這麼手賤,我剁了他的手!」
「咳!」監正大人輕咳一聲,一臉嚴肅,道:「確實可恨。不過你那學田裡……不是只有雜草嗎?」
「雜草?」黃壤咬牙切齒,「要沒本姑娘那雜草,他們能睡這麼多年的安穩覺?!吃飽了就打廚子!個頂個的髒心爛肺的東西!難道不知道對於育種師而言,動人田地等於殺人父母?!」
……這,本官真的不知道……
監正大人輕輕擦去額上細汗,道:「確、確實過分!」
「等等……」黃壤突然反應過來,她盯著第一秋,像怨鬼般拉長聲調,問:「你如何知道,我學田裡種著雜——草——」
監正大人若無其事地道:「本官也只是聽說,聽說……」
話落,他趁黃壤不備,爬起來就跑!
黃壤生平第一次有啃了他的衝動!
「第、一、秋!」她抄起頂窗的竹竿,往外就追!「老娘今天要剝了你的皮!」
司天監,所有人都見自家監正被一女子追打,真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惶惶然如喪家之犬!
監正大人總不好用護身法寶對付她,最後毫不意外地被黃壤投出一記飛竿打倒在地。
黃壤雙目通紅,如一頭發怒的雄獅。她騎上第一秋,揪起他的衣領,臉都變了形:「混蛋,敢鏟我學田!!」她憤然出拳,砰砰兩聲,賞了監正一對熊貓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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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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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6 00:54:00
第八十四章 圓融
黃壤把監正揍了。
揍完之後,她擰著第一秋的耳朵,一路將他揪到那塊被鏟除的學田邊。令他將學田恢復原狀!
此事眾人皆驚。
第一秋不止是司天監監正,他還是皇帝師問魚的嫡子。
雖然被剝除了國姓,但也不代表能被人揍著玩啊。
當天下午,宮裡的福、祿、壽三位公公匆匆趕來,意圖懲治黃壤。
可到了這裡,三位公公發現自家監正頂著一對熊貓眼,正在打理那塊廢土——正是黃壤曾經的學田。
他正用鋤頭刨地鬆土,可他哪會鬆什麼土?
一時之間,姿勢極為笨拙。
那廢土比一般的學田大些,但是土地裡石礫眾多,還有些工部曾經丟埋的廢料。
他刨得便格外辛苦。
「監正……」三位公公眼含熱淚:「您在司天監真是受苦了!這些狗東西定是欺您年幼啊,不僅將您打成這樣,還敢讓您親自動手刨地……」
三人悲憤交加、痛心疾首,恨不能以身代之。
第一秋莫名其妙地回望了二人一眼,道:「你們拿個鋤頭。」
「啊?」二人愣住。
片刻之後,三位公公和監正大人一起,共同刨地。
……
此事,先前司天監還有人為監正鳴不平。
後來,黃壤將先前的「雜草」重新下種,三日之後,蚊蟲漸絕。
司天監的人終於得以睡了一個安穩覺,從此,再也沒有人為監正喊過一句冤。
這事兒過後,黃壤跟沒事人一樣,仍然每天早晚給第一秋送些精緻的吃食。
第一秋也毫不記恨,照單全收。兩個人像是吵了架的小朋友,說和好便和好了。大家再看二人的關係,便覺出許多不同。
外面關於梁種的罵聲,仍舊鋪天蓋地。然而第三夢畢竟是不曾現身,這些攻訐謾罵,自然也毫無影響。
至於黃壤,她更不在意——大家罵的是第三夢,關她什麼事?
她每天在司天監,依舊是條開心快樂的鹹魚。
而這一天,司天監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玉壺仙宗宗主謝紅塵,到訪。
所有人都覺奇怪。
玉壺仙宗一向修仙問道,不涉凡塵。
謝紅塵幾乎不踏入上京。
他如今主動前來,如何不令人猜疑費解?
第一秋將人請進來,謝紅塵衣袂生輝,一如從前的儒雅溫和。
他在會客的花廳坐定,道:「聽聞這一年,監正一直在為抗旱良種一事忙碌。監正小小年紀,心繫黎民,實乃萬民之福。」
他話說得客氣,第一秋臉上帶笑,眼神卻涼涼。他問:「謝宗主過譽了。不過謝宗主一向不涉紅塵,想來這次過來,也不會只是單單想要誇讚在下幾句吧?」
謝紅塵嗯了一聲,道:「監正真是快人快語。」玉壺仙宗和朝廷一向不對付,他也不介意第一秋的冷淡,道:「本宗主這次前來,也是想為萬民盡一分微薄心意。」
說完,他略一施術,儲物法寶中的幾個木箱已經憑空出現在花廳之中。
謝紅塵淡淡道:「錢財乃俗物,卻到底能拔生救苦。還請監正莫要推辭。」
監正大人隨手打開一個箱子,只見裡面整整齊齊,果然是金磚。
財帛動人心吶!如今司天監花費甚巨,朝廷撥款又少,處處都是花錢的地方。
監正大人正在猶豫,謝宗主繼續道:「聽說阿壤姑娘正在司天監求學。本宗主想要探望一番,不知監正可否請她一見?」
黃壤……這兩個字,好像是戳到了監正的痛處。
監正大人砰地一聲,合上了木箱,也合上了滿目金光湛湛。
「怎麼,謝宗主跟阿壤還是舊識嗎?」監正大人似笑非笑。
謝紅塵察覺到他情緒轉變,卻仍耐心道:「實不相瞞,十四年前,在下與阿壤姑娘在仙茶鎮有過一面之緣。後來得知她去了如意劍宗,也曾過去探望。這般說來,也稱得上舊識了。」
監正大人心中罵娘——十四年前……也就是說,本座還在娘胎裡,你們就相識了?
他坐回主位,皮笑肉不笑,道:「謝宗主把本座當成了什麼人?您以為抬來幾箱金銀,就能見到我玄武司的學子?」
說完,他一揮袍袖,道:「此禮,請恕本座不能收下。人,宗主自然也見不到。」
謝紅塵眉峰微皺,他萬不曾想,第一秋竟然會如此曲解他的話。他只能道:「監正誤會。本宗主只是……」
監正大人冷笑:「無論宗主此言何意,本座都不能從命。她在司天監求學,司天監自須護其周全,以免被歹人垂涎。」
他將「歹人」二字,說得斬釘截鐵。
謝宗主畢竟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豈能被披上如此污名?
他站起身來,道:「此事,監正純屬誤會。是本宗主不該提出此請,還請恕罪。」
說完,他轉身離開。
監正大人幾步將他送到廳門前,看他離開,這才回身吩咐:「李祿,將這些錢財,送回玉壺仙宗。」
李祿派人過來,但一看箱中之物,也難免心動。他道:「監正……玉壺仙宗一向富得流油。若是謝紅塵執意相贈,不如就收入囊中。說到底,也是為了黎民百姓啊。」
但是,監正大人顯然意念堅決,他道:「送回去!」
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連黃金都不愛了。李監副心中碎碎念。
然而,監正大人顯然是小看了謝宗主。
謝宗主在他這裡碰了壁,卻也並不當一回事——說到底,第一秋不過十四歲,誰會跟他計較?
謝紅塵坦然拜訪如意劍宗。
何惜金夫婦對他就熱情很多。
屈曼英道:「謝宗主大駕光臨,我等不曾遠迎,真是失禮了。」
謝紅塵身不染塵,這些年他氣度越發圓融,溫雅如月:「何夫人太客氣了。在下這次前來,一則是探望何掌門、何夫人,另外,也備了些小玩意兒,想贈給黃氏姐妹。」
他特意提到黃壤和黃均。
何惜金跟屈曼英也是老成穩重之人,當下自然狐疑。
謝紅塵果然自儲物法寶中取出禮物,他為人細心,雖說是贈給黃氏姐妹,卻也為何粹、何澹備了些靈丹。
屈曼英將這些禮物接過來,自是連連道謝。
謝宗主溫和道:「上次在仙宗見過阿壤姑娘,只覺一眼如故。只可惜如今她在上京求學,不能親見。」
他這話,意圖就顯露得十分明顯了。
屈曼英心下瞭然,面上不顯,她只是笑道:「可不是嗎?這十幾年時間長了腳一樣,孩子們眼看著就大了。我替幾個孩子,多謝宗主盛情。」
謝宗主點到為止,也不再多說。
幾人聊起現如今的梁米之事,謝紅塵道:「第三夢先生實乃奇人,僅僅數月,已經育出如此良種。」
何惜金難免也讚道:「正、正正是。」
他本也是多智之人,如今對謝紅塵的心思瞭解了個七七八八,只是雜七雜八地說些閒話。
屈曼英說:「只可惜梁米入口粗糲,這幾個月,外面罵得厲害。」
謝紅塵笑道:「依本宗主看,這也正是第三夢先生的高明之處。」
「哦?」屈曼英看過去。
謝紅塵依舊溫和耐心,徐徐道:「梁米之事,震動朝野。本宗主也曾前往田土之中查看過。此物產量甚高,又不依賴水源。早在先前,就已有富戶緊盯此物。若其可口,必定有人大量囤積。一旦囤積,無論產量再高,也會成為稀缺之物。」
他一一分析,道:「到時候,梁米就算不受旱情影響,也必價格大漲。貧戶依舊只能忍飢挨餓,望而興嘆。」
屈曼英臉色微變,謝紅塵道:「只有其粗糙難咽,反而不會有人囤積居奇。於是糧價不攀,民生不艱。大災之年,反而可以救命。」
這一番話,字字揭露的都是人心人性!這事上,救人、殺人的,都是人心。
屈曼英聽得如夢初醒,只能謂嘆:「第三夢先生真乃高人也。我也對此人心生景仰了。真希望有生之年,能親眼一見。」
何惜金道:「世、世世世上仁、仁仁心者眾、眾多。然圓、圓、圓融融通、通透者、少。」
謝紅塵微微點頭,道:「何掌門說的是。此人不僅心懷仁義,而且有一顆洞世之心。才華橫溢而知為國為民,實乃賢士。」
而此時,「心懷仁義、圓融通透」的黃壤正在第一秋的封邑裡。
這片土地著實肥沃,真是土妖至愛!
想想夢外,要是早知道第一秋有這麼一大片良田沃土,自己哪裡會嫌他年幼?
真是失策!
這梁米種子,如今長在這樣的土地裡,長勢當然十分良好。
第二批梁米的良種也很快就能收獲。
她背著手在田地間走來走去,如同巡視自己士兵的將軍,顯得十分滿意。
旁邊有佃戶正在鋤草,見她性子溫和,便不由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地問:「阿壤姑娘,外面都在傳,說梁米難以入口。第三夢先生咋不肯改良一下口感?」
黃壤一聽,頓時怒目:「改良口感?他們就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知道這梁米母種花費了多少銀子嗎?先生兩手空空、一窮二白,哪來的銀子改良口感?!真是愚昧無知、痴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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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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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6 00:54:14
第八十五章 永遠
眼看梁米的良種日漸成熟,育種世家日漸沉寂。
沉寂不是因為妥協,而是恐懼。
這一日,息家。
息老爺子坐在上首,目光陰冷。
旁邊兩字排開,坐著一些叫得上名號和育種世家。
如今土妖一族,以息壤之後為尊。
其他的旁系無不仰息老爺子鼻息。
「這東西,想必你們都看過了。」息老爺子指了指桌上的梁米良種,其他人只是點頭,並不言語。梁米的母種,大家沒有。但是這良種及成熟後的種子,每人都研究過。
息老爺子目光凝重,道:「老夫也看過了。」說完,他揮一揮手,下人端上來一個花盆。裡面土壤開裂,幾乎半點水分也無。
但是,盆中綠苗卻長勢良好。
諸人的目光落在盆中那葉肥根壯的種苗上,個個臉色鐵青。
息老爺子不緊不慢地盤玩著手中提珠,半晌道:「你們認為,這第三夢技藝如何?」
沙氏家主沙原道:「良種穩定、抗病力強,對肥料土壤依賴低,是大家名作。」
他這麼說,周圍也無人反對。
另一位家主息敬城道:「此人不可能是散家,定出自名門。」
他這話一出,眾人又把目光投向了息老爺子。
息老爺子沉吟半晌,終於,黃家有一位族老道:「據說,這批梁米是在第一秋的封邑之中培育。而且是黃壤照管。」
「黃壤?」這個名字十分陌生,大家並沒有什麼頭緒。
這位黃家族老點頭道:「不瞞諸位,這黃壤,乃是黃墅之女。」
他說黃壤,眾人不知,但若說黃墅,這些人卻多少都是聽說過了。
當年息老爺子的小女兒息音,不顧家族阻攔,死活要下嫁黃家的一個小子。
土靈以息家為尊,但息家也有許多旁支分宗。再往外,便是黃家、土氏、沙氏等等。若是黃家主支正宗的血脈,估計息老爺子捏著鼻子也就認了。
可黃墅這小子,出身自仙茶鎮,是黃家八竿子打不著的一個遠宗。
息老爺子勃然大怒,眾人原以為這親事絕不能成。誰知最後息家卻將息音逐出了家門。仙門家譜,素來不分男女,一律寫入。
而息音自嫁給黃墅之後,息家便將她剔出族譜,再未相認。
此事過去多年,然畢竟轟動一時,大家也都還記得。
大家再看向息老爺子,他面沉似水。於是這位黃家的正宗族老繼續道:「十幾年前,黃墅家中闖入盜匪,不僅搶奪金銀,更將黃墅……」
他看了一眼息老爺子,斟酌著說:「閹割。」
眾人一凜,同時看向息老爺子。
這事兒實在詭異,也難免眾人懷疑是他背後指使。
息老爺子面上不見喜怒,道:「繼續說。」
那黃氏族老道:「後來何惜金夫婦便將黃均、黃壤連同其母一同接回如意劍宗。從此,這黃壤姐妹就生活在何惜金夫婦膝下。前些年,她索性去了司天監的育種院求學。」
「育種院?」提到這個地方,所有人都是一臉鄙夷。
司天監的育種院,能是什麼好地方?
果然,息老爺子冷冷道:「丟人現眼!」
「可不是嗎?」那黃氏族老忙道:「她入學多年,但據說游手好閒,不務正業。也無甚成就。何惜金夫婦聽之任之,並不大管。」
息老爺子長子息豐忍不住,問:「她為何會替第三夢培育梁米?」
那黃氏族老道:「上次,我等要求所有農戶田地不得外租。第三夢原本也就沒有土地開田。但是第一秋生生將自己的封邑拿了出來。我等經過多方打聽,發現正是此女在替第一秋打理這些良種。」
息老爺子目光陰沉,道:「此女在司天監求學,被朝廷所用並不奇怪。只是這第三夢自己藏頭露尾,推了個黃毛丫頭出來做事。真是可笑。」
「誰說不是呢……此人就是個沽名釣譽的小人罷了……」眾人紛紛附和。
旁邊息豐卻道:「父親,諸位族長、族老。若是我們去了這黃壤,司天監就算得到母種,也很難再開試田。」
大家眼睛一亮,齊齊望向息老爺子。有人為難道:「只是這黃壤,畢竟是息老爺子的外孫女。我等有所顧忌,自然要先請示過息家。」
息老爺子冷哼一聲,道:「當年老夫就曾說過,老夫沒有女兒。又何來什麼外孫女?」
「若是這樣,那便好辦了。」有人小聲道,「黃墅如今,可是想念妻女得緊吶……」
眾人相視而笑,唯有息老爺子手中提珠轉動,喜怒不顯。
如意劍宗。
何惜金收到一封急信,展開一開,他頓時愣住。
旁邊,屈曼英見了,問:「怎麼了?」
「黃、黃黃墅!」何掌門說出這兩個字,索性將急信寄到夫人手中。
屈曼英看了一眼,連聲音都提高了:「黃墅病危,想讓阿音帶女兒回去探望?!」
夫婦二人對望一眼,何惜金說:「恐、恐怕,只只只能如、如如此。」
屈曼英氣急,怒道:「當年你就該一直砍斷他的脖子!」
何掌門道:「是是是為為夫之、之過。」
他認錯飛快,屈曼英只好說:「倒也不能全怪你,這種禽獸,若就那麼死了,豈不便宜他?還是病上這許多年,方才解氣。」
何掌門說:「她她們姐、姐妹倆,得、得得回去。否、否則讓、讓人議、議議論不不不孝!」
這道理,屈曼英如何不明白?
她說:「那須得我們陪她們母女三人回一趟仙茶鎮。」
「應、應該。」何掌門點頭。
於是,屈曼英寫了一封書信,發給遠在上京的黃壤。
此時,司天監。
黃壤剛做好晚飯,用食盒裝好,提到第一秋的書房裡。
第一秋見了她,立刻起身,開始幫著打開食盒,擺上碗筷。碗筷都有兩副,二人早已習慣一同吃飯。
李祿進來的時候,監正大人正在為黃壤搬椅子。
呃,有點尷尬。
李監副忙說:「阿壤姑娘,方才何掌門連同夫人發來急信,請您回如意劍宗一趟。」
「回如意劍宗?」黃壤微怔。
李祿取出信件,雙手呈上。他對別人自然不須這般恭謹,但是……嗨,今時不同往日了。
黃壤接過信,越看,神情越嚴肅。
第一秋問:「什麼事?」
黃壤說:「姨父、姨母來信,說我父親病危,讓我速回劍宗,同他們一起回仙茶鎮探望。」
「你父親病危?」第一秋並不知黃墅為人,此時道:「若真有此事,的確應該歸家探望。」
黃壤沉吟半晌,第一秋問:「你可是為父擔心?」
「為父擔心?」黃壤冷笑,「那老東西怎麼死我都拍手叫好。」
李祿頓時頭上生汗,第一秋皺眉,問:「為何?」
黃壤看了一眼李祿,李監副心領神會:「下官先行告辭。」
李監副不僅識趣地離開,而且還回身關上了房門。
黃壤盯著第一秋看,老半天,她突然擱下筷子,開始講述黃墅的惡行。
她一樁樁一件件歷數黃墅之過,毫無隱瞞,也不誇張。
第一秋認真地聆聽,直到黃壤講到姐姐黃均所受的傷害,他手上用力,指間杯盞砰地一聲,碎成幾塊瓷片。
黃壤一路講到何惜金夫婦的搭救,說完之後,她停下來,與第一秋對視。
她不應該說這些話,聰明的女人都不應該提。
父親的惡行,說起來好像是他之過。可毀掉的卻是其他女兒的清白。
被恥笑、被誤解、被世人嫌惡的,也只會是受盡其殘害的女兒。
世事多可笑。
「以前,這些話我並不敢說。」黃壤的聲音忽而低微,「我總覺得,有父親如此,若是教心上人知道了,只怕多心起疑,一世猜忌。我和姐姐無論再如何努力,也終將背負一世污名。可……我不想我們再有什麼誤會了。」
她還想接著往下說,第一秋埋頭繼續吃飯。
黃壤看他反應,一時之間摸不準他心中所想。他畢竟年紀太小了,或許並不能理解自己的話?
然而,第一秋幾口吃過飯,站起身來,說了句:「你留在司天監,本官去一次仙茶鎮。」
「你去仙茶鎮?」黃壤盯著他,他道:「何掌門太過仁慈,本座過去,給這老牲口挑個死法。」
他說著話就要出門,黃壤失笑:「等一等。」
第一秋回頭,黃壤問:「你沒有考慮過,將我留下來嗎?」
這話,她問得極為認真。
第一秋皺眉,問:「什麼意——」
最後一個字尚未出口,黃壤猛地上前,紅唇輕輕點在他臉頰。
監正大人如受雷擊,電流躥過全身,整個人外焦裡嫩、寒毛倒豎。
黃壤的唇瓣就在他耳邊,貼著他左耳的輪廓,輕聲問:「你考慮過,將我留下來嗎?從此以後,沒有人可以用任何理由將我帶走。我陪在你身邊,永遠永遠。」
那一刻,監正大人只覺耳廓酥麻,全身無力。
「為、為何要留你這條鹹魚在身邊?!」他猛地偏頭避開黃壤,逃也似地推門而去。
一直飛奔到玄武司門口,他才發現自己心跳如擂鼓。
永……永遠留在我身邊嗎?
身後,黃壤輕笑一聲。
真是小啊,半點都不識逗。好好吃飯吧,長壯一點。等哪天老娘給你玩個大的。現在這身板,我都怕你承受不住……
黃壤低頭收拾碗筷,半天,想起自己在仙茶鎮那「病危」的慈父。
這一次,您又是受誰指使,一心求死呢?
我親愛的父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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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6 00:54:31
第八十六章 孝心
仙茶鎮。
黃墅自十四年前盜匪侵襲,身受重傷之後,一直體弱多病。
而且此事讓他大受打擊,他平時幾乎不怎麼出門。
黃家的姬妾,但凡有門路的,能走都走了。
這十幾年,黃家不比夢外有黃壤操持,是以更加落敗。
如今的黃墅,在育種師裡根本沒人當回事。
但如今,他顯然還是有點用的。
——他是息音的丈夫,黃壤的父親。
何惜金夫婦留他一條性命,也是因為顧忌他這兩重身份。
如今,黃家的正廳,老遠就能聽見咳嗽聲。
黃墅坐在主位上,裡面的桌椅陳設,還是多年前的模樣,哪有半分後來的光鮮?
「族長紆尊降貴,來到我黃墅這小門小戶,實在是讓我受寵若驚。」黃墅賠著笑臉,道。
他雖然也姓黃,但是個末流旁支,跟正支的黃家血緣疏遠。
曾經因為迎娶息音,黃氏整個家族也曾高看他一眼。
但因著息老爺子的決絕,執意將息音族譜除名,他並未從息家沾得什麼好處。再加上息音過門之後,他很快就故態萌發,將一個娼妓迎進門來,並生下了長子。
黃氏族老們更是不帶搭理他的。
如今族長黃石意親自過來,黃墅當然受寵若驚。
可黃石意也不同他廢話,只是道:「你那女兒黃壤,在上京做的什麼好事,你不會不知道吧?」
黃墅卑躬屈膝,道:「小的也是後來才聽說。族長不用擔心,那臭丫頭再怎麼說也是我的親生女兒。以前是何惜金夫婦多管閒事,這次保管叫她們再出不得這黃家半步。」
黃石意道:「最好如此,否則若誤了大事,你身上再要少個什麼,也別出來哭哭啼啼了。」
他語聲陰沉,黃墅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於是,黃墅病危的急信,發了一封又一封,直催促息音母女三人返回仙茶鎮。
如意劍宗,息音這些年已經試著打理黃壤留下來的那一小塊農田。
她培育的母種數量極少,屈曼英看到舊友的變化,卻欣喜無比。
息音畢竟是息老爺子的嫡女,她育的良種,在市面上也好出手。
就這麼一小點母種,已經足夠維持她和黃均的生計。
屈曼英一連收到十幾封書信,都是催促息音帶著兩個女兒返回黃家。
她嘆了口氣,也只能同息音商量。
此時,息音仍在地中打理良種。
屈曼英將書信遞給她,她一一展開,全都看過。
「阿音,此事你如何看?」屈曼音道,「黃墅催得急,若是置之不理,只怕將來孩子們受人非議。」
息音緩緩將信收起來,好半天說:「孩子們不必回去,我回去就好。」
「你?」屈曼英欲言又止,「阿音,你難道還不醒悟嗎?黃墅就是個禽獸小人。那黃家整個一虎狼窩。依我所見,你還是託病,閉門不出。我再放出風聲,說你病重難行。我和惜金帶孩子們回去,看他一眼便立刻返回。」
她這番打算,不可謂不細。
息音卻道:「他不會放過孩子們的。」說完這話,她抬起頭,對屈曼英笑笑,「而且,我怎麼忍心讓阿均再回去見他?再賠著笑臉,向他盡孝呢?」
屈曼英長嘆一聲,這也是她最為難的事。
黃均那邊,屈曼英還不曾向她提及。
及至傍晚,息音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
何惜金一家自然都過來捧場,她氣色紅潤,雙目明亮,何惜金看在眼裡,也便放了心。
屈曼英見桌上菜餚豐盛,不由道:「真是想不到,阿音妹妹竟也有這般的手藝。」
息音淺淺一笑,道:「這許多年,我和孩子們一直勞煩姐姐全家照顧。我一直心有不安。」
她這般說,何惜金擺擺手,道:「不不不必見見外!」
息音道:「姐夫得說是,來,大家吃飯。」
屈曼英說:「可惜阿壤沒回來,這孩子應該是收到信了。只怕司天監那邊還要向先生告假。」
息音卻不甚在意,道:「無妨,她過得好就是了。回不回來,也是一樣的。」
這話有點頹然,見屈曼英向自己看,息音又笑道:「這孩子,從小就淘。以前我脾氣不好,也對不住她們姐妹。每每我糊塗發瘋,阿均只會忍著。而她牙尖嘴利,不吃半點虧的。」
她第一次說起孩子們小時候的事,可惜兩個孩子的童年,並沒有多少快樂的地方。
於是寥寥數語,也就結束。
但就是這樣,屈曼英也很覺欣慰了。
這是不是說明,自己這故友終於看開了?
她說:「孩子就要這脾氣,咱們阿均日後可也不能再逆來順受。免得受人欺負。」
息音給一旁的黃均挾了一筷子菜,說:「阿均跟著姐姐好,每日裡練劍,人也開朗了不少。」
黃均默默吃飯,仍是不大說話。
孩提時候的事,對為人父母之人來說,可能是一件樂事。唯獨對她,太過殘酷。
何粹、何澹兩兄弟因常年帶著黃均一起練劍,如今幾人早沒了當年的生疏。
三人同桌吃飯,與親生兄妹也並無區別。
這一餐飯,大家倒是其樂融融。
及至次日,屈曼英仍舊跟何惜金商量如何應付黃墅的事。
不料一大早,黃均突然過來,說:「我母親不見了。」
屈曼英皺眉:「莫不是去了地裡?」她忙不迭四下尋找。
仙茶鎮。
黃墅坐在廳中,此時乃是盛夏,他卻仍穿得厚。他自受傷之後,一直怕冷得很。如今他手裡端了一盅酒,正淺飲慢咂。
如今他常年酗酒,可酒到底不比神仙草的滋味,總有許多清醒的時候。
他心中苦悶,不由重重地「嗯」了一聲。
突然,外面有人道:「老爺,夫人回來了!」
「夫人?!」黃墅想起這個稱呼所代表的人,一雙眼睛裡都是陰雲。「那個賤人……」他喃喃道,「黃壤回來了嗎?」
下人卻道:「回老爺,夫人隻身一人,不見兩位姑娘。」
「讓她滾進來!」黃墅冷笑。
不一會兒,外面光影一動,息音腳步輕緩,向此而來。
十四年不見,她早已不是記憶中的模樣。
黃墅也是一愣。面前的息音,比起當年圓潤了些。她不再瘦骨嶙峋,原來五官的靈動清麗便重又顯現出來。
因為將養了十幾年,她整個人也不再似以前一般魔怔,如今雙目有神,著實美人一位。
黃墅見到這樣的息音,不知為何,卻是怒從心頭起!
「賤人!」他字字含恨,「這些年躲到別的野男人家裡,過得很不錯吧?」
他大步走過來,就想伸手去拽息音的頭髮。
這一刻,他心中恨毒,甚至不管黃壤沒回來。他就想撕破眼前女人的衣衫,扯亂她的頭髮,讓她再裝不出這假模假樣。
息音知道他會過來。
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她也說不出自己當年為何會受他蠱惑。如今的黃墅,面黃肌瘦、眼露凶相,像個張牙舞爪的猴子。
要論戰力,他和一個普通的成年男子也沒多少不同。
而息音畢竟是土靈一族息壤之後。息音右手緊緊握住一把匕首——只要他挖出這個男人的心,阿均和阿壤從此以後,永無後顧之憂。
至於自己……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盡過為母之責。
此時此刻,明知黃墅不懷好意,難道還要顧念自己,眼看著兩個孩子再入火坑嗎?
眼前的黃墅撲到面前,正要一耳光扇過來。
此時,息音手上寒光一閃。
但很快,她的手腕被人握住——這黃家的家丁,竟然是有人假扮的?!
「賤婦,竟然還想殺老子?!」黃墅一眼看見息音被奪的刀,頓時怒火中燒!他正正反反,扇了息音十幾記耳光。息壤被打得紅頰紅腫,嘴角更是血流如注。
幸而黃墅體力不支,他停下來喘息,旁邊有人道:「好了!別忘了此行目的!先騙回黃壤!」
息音抬起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竟然夥同外人,想要害阿壤?!黃墅,他是你的親生女兒!」
「哈哈哈哈。」黃墅仰天大笑,「賤人,這時候你想起她是老子的女兒了?當初老子受傷,你帶著這兩個小孽種,跑得比誰都快!那時候你怎麼沒想過,她是我的親生女兒?」
息音渾身發冷:「黃墅,你真是無恥至極。」
「我無恥?賤人,你住在如意劍宗,與那屈曼英共侍一夫,你不無恥?那何惜金枉稱正人君子,也不過是個……」黃墅一臉看破真相的得意洋洋。
息音真的再也聽不下去:「住嘴!黃墅你給我住嘴!」
然而,黃墅似乎就是想見到她崩潰癲狂的模樣。息音越痛苦,他就越痛快。
就在這時候,外面有人淺笑,道:「喲,黃老爺家裡這般熱鬧?」
一個人不請而入。
他身穿紫色官服,金鉤玉帶,腰繫金魚袋,足踏黑色官靴。少年意氣,風流無限。而身後的李祿和鮑武,李祿斯文俊秀,鮑武右下斜挎金刀,文武相佐。
黃墅抬頭看過去,不免皺眉:「你是什麼人?」
來人在門坎上蹭了蹭靴底污泥,這才道:「在下司天監第一秋,見過黃老爺。」
他一自報家門,廳中所有人都緊張起來。
黃墅不由問:「是司天監的官老爺,過來有事?」
第一秋緩步入內,他眼角掃過被按在地上的息音,面上不變,含笑道:「原來黃老爺不知道。您祖上有德,這才得了一孝女。前兩日,司天監玄武司學子黃壤,聞聽父親病危,心急如焚,日夜難安。她求到本座跟前,哭求本座,救治黃老爺。」
「什、什麼……」黃墅聽得一頭霧水。
第一秋輕嘆一聲,道:「本座心軟,最見不得孝子。這便只好接黃老爺入京,請御醫為黃老爺治病續命了。」
黃墅終於聽明白了,他悚然變色:「你、你要抓我走?!」
「怎麼能說是抓呢?」監正一抬手,作了個帶走的手勢,「是本官為令千金孝心所感,特地將黃老爺帶入上京,診病續命。」
監正大人一本正經地重申。
「你、你敢!」黃墅連連後退,然而鮑武已經上前。鮑武本就是武夫出身,其身材高大,體魄健壯。他走出來,看見幾個家丁還牢牢按壓著息音,不由大怒。
鮑武這個人,最是見不得人欺凌弱小。他飛起一腳,一個家丁被他踹得滾出丈餘遠,當場吐血。
其他家丁見狀,哪還敢上,不由紛紛躲避。
息音這才得了自由,她臉頰被黃墅打得不成樣子,卻沒有哭。這麼多年,眼淚都流乾了。
她正要掙扎著起身,突然身邊,一隻手伸過來。
息音抬頭看過去,只見面前這個人,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他雖衣著威嚴,但面容猶帶稚氣。
只是面白無鬚、五官清秀,乾乾淨淨,令人心安。
她猶豫片刻,那少年卻已經扶住她,攙著她站起身來。
第一秋見她雙頰紅腫,已經沁出了血珠。他自懷中掏出傷藥,道:「本官來遲一步,對不住。」
他在道歉?
息音抬頭看他,他道:「阿壤在上京,一直很掛念你。」
方才受到那樣的毆打羞辱,息音都沒有哭。但聽到這句話,她忽然淚流滿面。
監正大人將她護到身後,微笑著面對黃墅,陰陽怪氣地道:「黃老爺,請吧。莫要辜負了您女兒的一片孝心吶。」
黃墅這他媽哪裡敢去?
他顫顫巍巍地喊:「族長救、救救我……」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6 00:54:48
第八十七章 丟人
上京。
黃壤留在第一秋的封邑。
第一秋要替她處理黃墅一事,黃壤便放任他去了。
如今梁米的種子成熟在即,為了謹防有人搗亂,並不能大意。
黃壤對這裡嚴防死守,朝廷也派了官兵巡查。但畢竟是土地遼闊,總有看護不到的地方。
就在此時,正在土裡忙著施最後一遍肥料的佃戶們突然驚叫起來:「著火了!著火了!」
黃壤心裡一沉,果然,還是賊心不死。
前方開始升起濃煙,因為是大白天,火光倒不是特別顯眼。
黃壤循聲跑過去,果見土地一角,已經接近成熟的梁米桿著了火。盛夏的莊稼地,角落裡還被澆上了桐油,火勢幾乎瞬間蔓延開來。
而此時,有一群人正藏身暗處觀望。
息老爺子緊緊盯著濃煙升起之處,神情冷漠:「去吧,先收拾了她。」
他說話緩慢,似乎只是解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他身後幾個身穿黑衣、臉戴面具的殺手同聲道。
息老爺子想了想,又道:「弄得慘烈些。」
一旁,他的長子息豐皺眉道:「父親大人,她畢竟是阿音的女兒。我們這般是否……」
息老爺子神情漠然:「不是老夫心狠,而是惟有如此,才能震懾眾人。從此以後,便無人敢為第三夢做事。」
息豐沉默片刻,只好回身吩咐一眾殺手:「去吧。」
眾人便心中有數了。
田邊,黃壤一邊讓佃戶救火,一邊留意周圍。
這田土之間,雖有灌溉之渠,但取水甚是不便。黃壤正在為難,突然,著火的土地裡噴出一股水柱!
水柱漫天升起,很快將火苗澆得一點不剩。
田角只來得及黑了一小塊。
黃壤首當其沖,當然被澆了個透心涼。
她回身看向那沖天水柱,發現那應該是件法寶,不知是感應到火苗還是高溫,立刻便向此處噴水。
法寶……
黃壤又想到那個人,嘴角不由露了一絲笑。
——第一秋,他早想到了。
而此時,前方土地之下,拱起老大一個土包。
土包之中如同藏了怪物,直接地行而來。
又來?
黃壤從懷中摸出第一秋上次送給「第三夢」的法寶,放在地上。
正要一展身手,她往後一退,後背忽地撞到一個胸膛。
黃壤心中全是第一秋,一回身,差點喊出聲來。
但此時此刻,她身後站的卻不是第一秋。
「謝紅……謝宗主。」黃壤神情猶疑。
——能不猶疑嗎?
她在危難之際尬遇了前夫!
此時她被漫天水流沖刷,一身濕透,連頭髮絲都在往下滴水。
而謝紅塵一身白衣,玉冠束髮,水珠像是不約而同地避開了他。第一劍仙飄飄欲仙,纖塵不染。他好像總是這般乾淨溫雅。
「退至吾身後。」他丟下淡淡一句話,手中心劍一出,一眾刺客哪敢應戰?
如今仙門,他就是天花板。
眾人一句廢話沒有,當場四散奔逃。
可是第一劍仙還是讓他們感覺到了何為差距。
——謝紅塵身若化光,斬殺二人,生擒五人。
整個刺客團,一個不少,全在這裡了。
暗處,息老爺子一見他現身,根本沒有觀戰,調頭就走。
黃壤抹了抹臉上的水珠,道:「今日真是有勞謝宗主搭救。」
謝紅塵目光在她身上輕輕一轉,頓時別開,道:「第三夢先生得道多助,阿壤姑娘自然也會逢凶化吉。」
黃壤心中「呵呵」,面上卻還是溫婉,道:「謝宗主怎會知道我在此地?」
謝紅塵的目光根本不敢往她身上看,此時空中水柱消散,天空甚至出現了一道彩虹。
黃壤就站在彩虹之下,整個人如同誤入人間的神女。
謝紅塵自儲物法寶中取出一物,遞到黃壤手上,匆匆道:「此物,贈給阿壤姑娘,用以乾衣。」
乾衣?
黃壤接過來,回頭一望,謝紅塵已經離開。
他好像有意躲避什麼……真是古怪。
黃壤低下頭,隨後整個人渾身都僵住——她方才被水柱淋濕,外裙緊緊貼在身上,透出了裡面裹胸。偏生她今日的裹胸顏色還十分鮮豔。
……我!!這!!
黃壤瞪圓了雙眼,看了半天,這才緩緩用謝紅塵送的法寶將衣裙烘乾。
——蒼天有眼,從今以後,善女一定多多行善,廣積恩德,請保佑我不要在前夫面前丟人了。
求求了……
效外,田間小徑。
謝宗主已經行出很遠,眼前還留存著美人殘影。
那一雙眼睛,水汪汪地彷彿能看進人心裡。
方才她被水淋濕,那情景,真是不能回想。
謝宗主嘴角微揚,踩過野草漫漫的小徑。冷不丁腳下一滑,謝宗主差點栽進田裡。
……
仙茶鎮。
第一秋將「黃老爺」請回司天監,大張其鼓地揚言為其治病。無論「黃老爺」如何哭喊求救,幾個膀大腰圓的差役還是上前,將他按進了馬車裡。
「什麼治病?你們就想殺我,想殺我啊——」黃墅接連慘叫。直到鮑武坐進了馬車。
鮑武天生武夫,高大健碩,他腰挎金刀,一言不發。
但是黃墅不敢再叫了。
——面前這煞星,不殺上幾百個人,都練不出這一雙虎目。
第一秋將息音扶進另一輛馬車,正要啟程。
突然,他抬起頭。盛夏之際,陽光燒灼,蟬鳴四起。而就在他面前有一棵桃樹,葉片上,一隻花花綠綠的洋辣子正在努力「用膳」。
不知道為什麼,第一秋總覺得這玩意兒莫名熟悉。
他伸出手,一把拎起這條蟲子,帶著它一併返回司天監。
馬車緩緩開動,周圍聚集著不少人,但沒一個人開口。
黃家的族長黃石意哪敢攔第一秋的馬車?
朝廷是育種世家最大的主顧,而黃家並不像息家那般不可取代。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第一秋帶著黃墅離開。
晚上,黃壤換了一套裙衫——她這回學乖了,學了一件十分素淨的裹胸。
哪怕是不穿外裙,也衣著保守大方,絕對不會尷尬的那種。
她重新下廚,又做了幾個小菜。
彷彿是算好了時間,菜剛盛好,就有人來報:「阿壤姑娘,監正已經回來了。嘿嘿。」
司天監這些人,似乎生來就有眼色。
如今大家都習慣向她通風報信,一個二個的,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唔,反正盡在不言中。
黃壤也不矯情,道:「行,飯菜也剛剛得。」
那人笑嘻嘻地跑了。
黃壤提著食盒,輕車熟路,來到第一秋的書房。
天氣有些熱,第一秋身上的官服卻扣得嚴嚴實實。黃壤掃了他一眼,說:「每日都這麼穿,也不嫌捂得慌。過來吃飯了。」
第一秋根本不理會她的念叨——這個人就是這樣,無論何時都衣冠整齊。
黃壤忽地靈光一閃——本姑娘倒是可以脫得涼快點,不過一想到裡面厚實的裹胸……算了,反正脫不脫也沒差。
第一秋哪理會得她這點小心思,自顧自擺好碗筷。
「我爹……」黃壤想要問問黃墅的事,然而話剛開了個頭,一眼看見桌上有個花花綠綠的蟲子。
「洋……洋辣子?」黃壤半彎下腰,跟那蟲子來了個大眼對小眼,心中頗為訝異。
能不訝異嗎?
「這玩意兒哪來的?」她簡直不可置信。
第一秋淡淡道:「今日去了黃家,看著眼熟,就帶回來了。」
黃壤走到他面前,簡直是無語淚雙流:「第一秋。」
「嗯?」監正大人抬起頭。
黃壤指著自己的臉,問:「你看我眼熟嗎?」
監正大人莫名其妙:「什麼?」
黃壤真是費解:「我就不明白了,你連看我都臉生,怎麼會看一條蟲子眼熟的。」她哭喪著臉,「我這是有多不起眼?!」
「你跟一條蟲子比較作甚?」監正大人永遠搞不清面前這個女人的心思,他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黃壤再看他,真是越看越氣!
枉我為你做了十年的飯菜,竟然連一條蟲子都不如!
她抬手將菜碟全部端到桌案上,放到洋辣子面前:「吃什麼吃,餵你不如餵條蟲!哼!」
說完,竟是飯也不吃,一甩手走了。
「……」監正大人手裡舉著一雙筷子,面前空空如也。
這一邊,息音和黃墅的馬車走得慢些。
息音再一次回到上京,眼前舊景似是而非,她觀望四周,悲喜交加。
息家就在上京,她未嫁之前,也經常四處遊玩。
想不到多年以後,她再臨故土,已是滄海桑田。
而此時,前面的馬車停下。
息音先是見一高大壯漢下來,隨後,那壯漢手提一物,而此物正縮成一團,瑟瑟發抖。息音驚得後退一步,這才看清,那大漢手中所提不是別的,正是黃墅。
黃墅先時還十分驚恐,然而一見息音,他立刻怒罵:「賤婦,勾結外人謀害親夫!真是水性楊……」
他還要亂罵,而那漢一拳揍在他肚子上。
黃墅整個聲音卡在喉嚨裡,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那壯漢把黃墅丟在地上,道:「來,再給你鮑爺罵一個。」
黃墅捂著肚子,臉色青白,連連搖頭。
壯漢這才重又提起他,喃喃道:「老子看你真是光屁股拉磨——轉著圈丟人。」
說完,他提起黃墅,不費吹灰之力般進了司天監。
息音嚇得又等了好半天,直到壯漢走遠,這才在侍從陪同之下,踏進了司天監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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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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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6 00:55:03
第八十八章 黃姨
黃壤氣哼哼地回到學舍,發現自己學舍裡竟然多了一個人。
而且還是個熟人。
「母親?」黃壤張大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你幾時到此?還有你的臉……」
息音忙不迭用手捂臉,道:「是司天監的人將我送來此處。我不知道……這是你的住處。」
「司天監?」黃壤瞬間明白原委:「你去找黃墅了?」
息音嗯了一聲,母女二人,從小沒有好好說過話。如今相對,竟多少有些尷尬。
「你找他幹什麼?」黃壤冷笑,「不會還想著跟他舊情復燃吧?」
息音一聽這話,頓時火了:「臭丫頭,看我撕了你這張嘴!」
她衝過來,黃壤一見勢頭不對,調頭就跑。
息音小時候打黃均,下手毫不留情。所以黃壤對她,也沒有留下多少好印象。
充其量是比黃墅好了那麼一丟丟。
所以她從小到大,也沒少譏諷息音。
以至於來到上京十幾年,她每每給屈曼英寫信,給何惜金寫信,給黃均寫信,甚至還給何粹、何澹寫信。
但沒有一次問候過息音。
她跑出來,身後的息音也沒再追過來。
黃壤在玄武司裡游蕩,第二次無家可歸。
眼看天色漸漸晚了,她當然越想越氣——第一秋一聲招呼也不打,就把人丟在自己學舍。
這讓自己怎麼睡?!
黃壤不是個忍氣吞聲的,既然我沒得睡,那就大家都別睡了!
她氣沖沖地來到玄武司的官舍。
這裡自然有守衛值夜,但是人家個個都很有眼色,誰會攔著她啊。
——這給監正都做多少年飯了……
黃壤直奔第一秋所住的官舍,毫不猶豫,抬手就砰砰敲門。
第一秋睡覺本就淺,當下就被吵了起來。他披衣坐起,問了句:「誰?」
黃壤聲音硬邦邦的:「我,開門。」
監正大人那有什麼辦法?只得把門打開。
「這麼晚,你不睡覺?」他問。
「廢話,我睡得著嗎我?」黃壤沒好氣,她進到房中,自顧自坐到桌邊,甚至還給自己倒了盞茶。
第一秋只得在她對面坐下,打了個哈欠,問:「為何睡不著?你們母女相見,不該促膝談心嗎?」
「什麼啊!」黃壤驚得連連擺手,「我跟她沒什麼話說。真要比起來,我寧願跟你促膝談心。」
第一秋外袍草草地披在肩頭,身上只著了白色的中衣。他漆黑的長髮披散下來,垂落至腰。比起往昔一絲不苟,今夜的他便帶了幾分慵懶。
他耐心地道:「從前,她不是個慈母,對吧?」
「慈母?」黃壤聽見這話,差點笑出聲來,「她做夢都想生個兒子,盼了好些年,生了一個我。怎麼會是個慈母?我從小衣衫都是我姐做的,她天天打罵我姐。我從懂事起就盼著她早點死。」
第一秋扣住茶壺的手柄,發現茶冷了。他叫了下人,重新上茶。
然後監正大人問:「就沒有一個好的地方?」
黃壤臉上的譏誚之色漸漸消失了。她想了很久,說:「也有。小時候我跟黃增打架,啊,黃增是我同父異母的大哥。他生得壯,有些力氣。我打不過他。他娘一直在旁邊起鬨,讓他把我往死裡打。」
黃壤眯起眼睛,難得地再回想舊事:「那一天我流了好多血。我母親衝過來,對黃增的娘說,如果我死了,她要殺了他們娘倆給我抵命。那時候她的神情又瘋狂又凶狠,後來黃增打我就不敢再下死手了。」
第一秋沒有問為什麼黃墅不管。
在聽黃壤講過黃墅這個人之後,他根本不會有這樣的疑問。
「後來我昏迷了很久,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面前有個披頭散髮、雙眼通紅的怪物。我嚇哭了,還以為自己去了閻王殿。」黃壤陷入了當年舊事,嘴角微微翹起,「哭了半天,才發現是她。」
「想不到你這條老鹹魚,也有這樣冒著傻氣的時候。」監正大人失笑,笑著笑著,卻也隔著時間,觸見了往事的柔軟與冰冷。
「你說什麼?」黃壤聽了這話,眼神卻漸漸陰森。
監正大人立刻道:「我不該說你冒傻氣!」
誰知道,黃壤猛地衝過去,一把擒住了他:「你竟敢叫我老、鹹、魚!!」
她將監正摁在桌上,面目猙獰:「給我重說!」
監正大人後背緊貼著桌面,視線上仰。那個人髮絲垂落,故作凶狠,然而鼻樑高挺小巧,紅唇溫潤飽滿。他不由自主地退讓。
「小鹹魚……」他小心翼翼地糾正。
黃壤冷哼:「還是難聽!」
監正大人任由她揪住自己中衣的領口,道:「一條聰明的、美貌的、年輕的、活潑的鹹魚……」
門口的守衛聽得打了個哆嗦——太肉麻了。幾人不由自主地讓出了丈餘遠。
黃壤滿意地放開他的領口,重新坐下來,隨口問:「你把我爹怎麼樣了?」
「你還記得那是你爹……」監正大人在她身邊坐下,也是無語,半天道:「關進白虎司了。你待如何處置?」
說完,他又補充道:「不能讓他這麼快死,他畢竟是黃家分支,若族長黃石意執意要查,於你們姐妹孝道有損。最好留下來,慢慢盡——孝。」
他將最後兩個字,說得十分意味深長。
黃壤驚愕:「怎麼你小小年紀,處事就如此圓滑周到?」
監正大人不悅地糾正:「本座不小了。」
「哦哦。」黃壤於是也識趣地重說,「你初任監正也沒多久,怎麼就如此圓滑周到?」
監正大人這才道:「宮裡勾心鬥角的事,見多了。」
他沒有往深處解釋的意思,黃壤也就識趣地沒有多問。她只是道:「反正有她在,我是回不去了。都是你惹的事,你要負責!」
「嗯。」監正大人忍笑,難得有這條鹹魚也感到棘手的人。他說:「你就一直這麼厭惡她?」
「也不是。」黃壤手臂交疊為枕,整個人趴在桌上,「後來我做了個夢,夢見她死了。死在我還很小的那一年。我一直告訴自己,她死得好哇。從此以後,我和我姐算是脫離苦海了。」
她重新踏進夢外的那一年,進到小院裡,注視那一地一牆噴濺的血。最後目光低垂,看著柚木的桌面,眼淚墜落無聲:「可是那一夢太冰涼也太漫長,長得我從拍手叫好,慢慢地理解和原諒。最後舊恨風吹雲散,只剩了反反復復的回想。」
她深吸一口氣,道:「所以現在,我想,我可能也沒有那麼地討厭她。」
當然了,也不喜歡。
第一秋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許久說:「那只是夢罷了。起碼現在,她還活著。我母后很早就過世了,她是陛下的繼后,宮裡甚至找不出一張她的畫像。我早已記不得她的模樣。」
「我記得啊!」黃壤一聽這話,可來勁了,「來來,拿紙筆。」
監正大人將信將疑,黃壤推了推他,道:「走走,去你書房。」
二人結伴出來,乘著盛夏的晚風,一路來到第一秋的書房。
黃壤把紙張鋪開,興沖沖地道:「來來,磨墨。」
監正大人只好取了墨錠,開始磨墨。
黃壤提筆蘸墨,開始作畫。
第一秋發現,她畫技竟然不錯。
「你……好像也不是那麼鹹魚。」監正大人自言自語。
黃壤鄙夷地道:「鹹魚?這也是你沒看見老娘用功的時候。哼,不是我吹,我若捲起來,你也只能跪下當個弟弟。」
「不許胡說!」監正大人最不喜別人調侃自己年輕。就如黃壤最不喜別人說她老一樣。
黃壤倒也依他,立刻改口道:「好吧好吧,我若捲起來,你也只能甘拜下風,哼。」
監正切了一聲,頂嘴道:「依本座看,你這吹牛之術比畫技更勝一籌。」
黃壤哈了一聲:「懶得再和你耍嘴皮子。」
她落筆如有神,一副仕女圖緩緩在筆下成型。
第一秋眼見畫中人越來越清晰的眉目,不由恍了神。
畫中的女子,身著后服,頭戴鳳冠,額頭還有坐月子時戴的護額。
她盈盈帶笑,美貌端莊,真真是一國之母的賢淑端莊。
只是……
監正大人指了指美婦懷中,問:「她為何抱了個嬰兒?」
「哦,你問這個啊!」黃壤興致勃勃地解釋,「這個就是你啊!你不知道,那時候正趕上你滿月,皇后娘娘邀了我姨父姨母入宮。哎呀,許多人圍著你,個個都誇你一臉福相。」
她一邊說話,筆下卻不停,監正大人的臉色慢慢變了。
黃壤還在得意洋洋:「說起來,我也是喝過你滿月酒的人!也幸好我去了,不然你現在想見你母親,那可真是難上加難……」
監正大人盯著她,半天幽幽地道:「那還真是多謝了,黃姨。」
「呃……」黃壤臉上表情慢慢凝固。
半晌,書房裡傳來一聲尖叫:「你叫我什麼?你這不識好歹的狗東西!你再叫一聲試試!」
隨之而來的,還有砰砰嘭嘭的聲響。
書房的守衛也默默地離開了一丈遠。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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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6 00:55:19
第八十九章 涼涼
兩個人打打鬧鬧了一夜,但先皇后的畫像卻終究是畫好了。
第一秋看著畫上的女子,他並不知道這畫與他的母親有幾分相似。
但是黃壤說先皇后長這樣,他便信了。
他親自將這幅畫作裱起來,就掛在書房。
黃壤看著自己的傑作,也很是欣慰:「當初用心學作畫,本是為了鞏固一下『玄度仙子』的才名。沒想到數夢更迭,竟然還真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
「玄度仙子?」第一秋皺眉,「玄度為月,你還有這等雅號?」
黃壤怒目:「看不起誰呢?」
第一秋道:「總覺得你說話古古怪怪。聽說你八歲就到了育種院,十四年一種未育。哪來什麼玄度仙子的美名?」
黃壤一臉滄桑,感嘆道:「那可真是許多年前了。不提也罷。你就說這畫好不好吧?」
「工法倒是紮實。」秋師傅並不會昧著良心說話,他點點頭,道:「你這個人,若是正經些,必也能有一番作為。」
「我怎麼不正經了?」黃壤翻了個白眼,然後想起正事。她神情凝重,道:「你今天記得把我母親弄走啊。我跟她實在是無話可說。」
她是真不願和息音見面,母子談心什麼的,想想都虛偽做作。
第一秋道:「待會帶她出去逛逛上京。」
黃壤挑眉,正要說話,第一秋無奈道:「我陪你一起。」說完,他似乎意識到什麼,立刻往回找補。他指了指牆上先皇后的畫像,說:「算是感謝你這幅畫。」
黃壤這才不情不願地道:「好吧。」
學舍裡,息音也怪不自在。
她既想黃壤回來,又怕她回來。
時間是漸漸增厚的寒冰,如今她與黃壤之間,隔著二十二年的冰牆。
這些年千般不是,萬般言語,又從何處講?
而正在這時候,門外有人道:「息音姑姑。」
息音滿心忐忑地打開門,只見一個少年站在門前,依舊是紫色官服、玉帶束腰。他很是白淨,這身官服更是襯得他面如冠玉。
而黃壤站在他身後,背過身望著外面的天空,並不向這邊看。
第一秋的聲音,帶著少年的清朗與朝氣,他拱手道:「在下第一秋,乃當今聖上……八十六子。當年,息家曾與皇家結過親,若是按照輩分,我理應稱您一聲姑姑。」
息音回過神來,黯然道:「你不提我都忘了,我確實有一位姐妹嫁入皇室。不過……我久不與息家來往,這關係也就攀得勉強了。」
「無妨。」第一秋的身上,有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持重,「姑姑難得來上京一趟。不如就由在下陪您游賞一番,可好?」
息音看向不遠處的黃壤,黃壤仍舊不往這邊看,彷彿根本聽不見二人對話。
「好是好,只怕是耽誤殿下公務。」息音跟第一秋客套。她其實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同一個人說過話了。但面前這個少年,他在維護阿壤。
息音看得出來。
第一秋道:「不妨事,姑姑請。」
他將息音請出來,今日的上京,天氣晴好。
金色的陽光潑潑灑灑,天地流光。
息音跟隨第一秋,在燦燦陽光之下,行經司天監的花磚小道。
她身上衣裙素淨,臉上的傷上過藥,也終於消了腫——第一秋給她的藥,效果甚好。
兩個人走出一段路,第一秋突然問:「你還不走嗎?」
息音微怔,卻聽身後黃壤氣哼哼地說:「要你管!」
話雖這麼說,人卻還是跟了上來。
第一秋知道息音不曾來過司天監,他便將腳步放慢些。
三個人走走停停,經過書聲朗朗的玄武司,往來學子或追打嬉戲,或樹下讀書。
又經過鑄器煉丹的朱雀司,不少鑄器師正絞盡腦汁地鑄器,並不曾留意周圍有誰經過。
到白虎司,演武場上,鮑武正在傳授刀法。
夏日炎炎,他便赤著上身,武夫之軀,肌肉緊實、皮膚油亮。他臂上青筋鼓起,每一個眼神都透出力量。一口金刀在他手上彷彿有了生命,靈活無比,簡直如同他軀體的一部分。
鮑武出自武夫世家,由師問魚重金所聘。他的修為,便是放在仙門也數得上名號。於此時剛剛成立的司天監而言,他是眾人的膽氣。
是以,每當他授武,所有差役也都不願錯過。
此事練功場人滿為患。
息音在濟濟人群中,一眼就看見了他。
但只看了一眼,她便移開了目光。
她乃世家小姐出身,幾時見過這樣粗魯的武夫?
這般坦胸露腹,即便是看一眼,也是失禮。
她加快腳步,身後,黃壤卻停了下來。
練功場上,除了鮑武,還有許多差役。鮑武都光膀子了,他們自然也有樣學樣。其中不乏一些年輕英俊、腰身勁瘦的青年。
黃壤前幾夢,是沒這個福氣。
——玉壺仙宗的弟子,誰敢這般不顧儀容,不被師尊揍死才怪。
是以,她這一輩子,也沒福氣見過幾個……
「啊——」黃壤這福氣還沒享受多久,忽然耳朵一痛。監正大人幾乎是提著她的耳朵把她揪走。
練功場上,一眾差役又想笑,又不敢。
鮑武被黃壤的痛叫吸引,他目光向這邊看過來,只見一個女子身著素裙、步履翩然。夏日的清風穿過她的衣袂,她實在太消瘦,似要乘風而起一般。
鮑武認出那個女子是誰——黃壤的母親。聽說從前也是世家貴女,一時錯眼誤嫁了豺狼。
但他對這些事不關心,他一介武夫,只要刀在手,哪在乎什麼情情愛愛。
「喲,鮑監副看什麼吶?」有那膽大的差役察覺到他的目光,取笑道。
鮑武怒目:「好小子,出來,鮑爺跟你練練。」
那差役頓時苦了一張臉。鮑武的目光再看過去,那女人已經被花枝遮擋。
於是他也沒有再看。
——那個女人真是太瘦了,像個骨頭架子。
鮑爺這麼想。
息音其實已經豐腴很多了,她沐浴在夏日的陽光之下,於是那些發黴的舊事,好像慢慢地停止了滋長。
陽光的味道真好,像是沾染了人間芬芳。
第一秋陪著她,從白虎司的大門踏出去。
——息音應該很好奇黃壤這些年生活的地方。他便順便帶她看看。
白虎司外的這條長街,息音並不怎麼來。
——這條街,從前就是賣棺材、壽衣、香蠟紙燭什麼的。並不吉利。
黃壤跟在他們身後,看著長街兩側,倒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
這條街名叫永壽街,第一秋曾帶她走過。
只是夢外的她,坐著輪椅,並不能隨心所欲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黃壤默默用腳步丈量這街道,陽光溫暖無言。
夢太美好,真是讓人甘願永生沉淪。
第一秋與息音並肩而行,問:「姑姑以前來過這裡嗎?」
息音同他說話,反而比跟黃壤說話自在。她的聲音收起了那種尖利,變得真正像個長輩了。
她道:「我出身息家,因為就在上京,舊時也曾四處遊玩。」
第一秋道:「這幾年上京也有許多變化,對了,前面有個首飾鋪子,在上京十分有名。我帶您過去看看。」
首飾鋪?
黃壤微怔,果然,第一秋帶著她們,進了匠心齋。
鋪子裡的首飾果然很多,黃壤終於可以自由挑選了。
她歡喜地衝進去,一片金燦燦的珠寶首飾便爭先恐後地映入了她的眼簾。
有剔透的能掐出水來的藍寶石、綠如春水的翡翠、紅得像鴿子血一般的紅寶石……
至於黃金首飾,更是數不勝數。
黃壤全都想要,但是她沒錢。
真相太殘酷,黃壤像個被戳破了皮球,整個人都洩了氣。
「窮」這個字,真是令人無奈。
第一秋帶著息音挑選首飾,掌櫃的一看第一秋這身衣著,已經熱情地迎了上來。
息音自然不會為這些黃白之物所動,但第一秋盛情難卻,她便也挑了兩樣。黃壤眼饞得不行,終於她湊到第一秋身邊,小聲說:「我也想要一個。」
第一秋同樣小聲回:「是嗎?黃姨請便。」
……賤人。
黃壤喃喃地罵了一句,四下看了看價格,一臉悻悻。
——第三夢啊第三夢,你了不起,你清高。
憑什麼我黃壤要為此受窮?
她在心裡嘰嘰歪歪,只得眼睜睜地看息音挑了幾樣首飾。
第一秋為她付了賬,三個人一路出了匠心齋。
黃壤氣鼓鼓的,走在後面,當個小尾巴。
第一秋說:「姑姑這身衣裙太素了,我陪您再挑兩身。」
息音本想推辭,但說到底,人情不欠也欠了。如今若要再客套,反而顯得生分。
她只得道:「京城的款式,不知換了多少輪了。」
第一秋陪著她,又進了一間繡坊。
——留仙坊。
第一秋替息音選了兩身衣裙,息音便進了內間更衣。
黃壤站在這些裙衫面前,看看價牌,不由一聲冷哼。
第一秋問:「怎麼,黃姨眼光如此之高,沒一件入眼?」
黃壤咬牙切齒,好半天才道:「這可是你自己要買的,不關我事!」
第一秋失笑,道:「我孝敬自己姑姑,黃姨不必擔心。」說完,他忽然道:「不過黃姨若是也喜歡,不如……」
話還沒說完,就被黃壤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一個字打斷。
「滾!」
……
息音的身材氣質,與黃壤有三分相似。
這裡的每一套裙衫,她都能穿出獨特的風韻。
黃壤發現,人若到了窮時,遇到的每套衣服都喜歡。
最後,息音穿了一身淺紫色的衣衫,衣裙的紫由腰身向衣袖和裙角漸漸變白。腰封之下,裙擺重重若花瓣,穩重而美好。
她款款行至第一秋面前,向他微笑:「好看嗎?」
第一秋道:「淡雅莊重,甚好。」
「哼!」門口的黃壤冷笑一聲。
第一秋餘光偷瞟她,就不同她說話。
她氣哼哼地也不肯過來。息音終於確認,自家女兒同面前這少年,有著怎樣的默契。只是看破也不說——這少年……似乎太小了些吧?
第一秋帶著息音出門,道:「說起來,在下郊外的莊子上,有一塊土地。原本是上好的,只是這幾年收成銳減,無論如何調不好土。適逢姑姑過來,若是能幫晚輩看看,那晚輩真是感激不盡了。」
他提出這事兒,息音心下反而輕鬆——無功受祿,總是讓人心中不安。
她道:「甚好。」
第一秋於是帶著息音,去了他郊外的莊子。
莊上果然有十畝田地。只是這些年顯然打理得不太妥當,已經算不上良田。
息音不用第一秋再開口,已經主動查看農田——果然土妖骨子裡就熱愛土地。
息音道:「半個月後,殿下再過來吧。」
第一秋向她再三道謝,終於叫來僕人,將她暫時安置在莊子裡居住。
等到安置好息音,監正大人帶著黃壤返回司天監。
黃壤道:「調土這點小事,你找我便是。哪用得著她?」
第一秋斜睨了她一眼,問:「說得是。但若是不勞動她,你今晚睡哪兒?」
黃壤張大嘴巴,半天反應過來:「你故意的!就為了把她哄到莊子上居住?」
第一秋哈了一聲:「不然呢?將她趕出司天監,因為你這個女兒跟她無話可說?」
「你、你可真是……心機深沉啊!」黃壤嘆道,「那你這十畝薄田呢?」
監正大人背著手往前走,道:「出門前,命人過來連莊子帶田土一併買下,契書上紙墨未乾。」
「出門前?」黃壤狐疑,「我怎麼沒看見?」
監正大人語氣微酸:「是啊。那個時候你正在練功場,正盯著場中差役垂涎欲滴,哪有空……」
「咳咳!」「黃姨」正色道,「今晚咱們吃什麼?」
完了,這狗東西這麼小心眼就這麼多。
好怕自己玩不過。
「黃姨」心中涼涼。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6 00:55:40
第九十章 求娶
黃壤第一時間向屈曼英去了信,告知她母親在上京。
屈曼英和何惜金發現息音失蹤,第一時間便向仙茶鎮打聽。
隨後夫婦二人聽聞黃墅被司天監接回「養病」,息音也被帶走。知道此事跟黃壤有關,自然也就沒有多問。
倒是屈曼英回了一封信,稱息音心中有疾,莫要同她計較。
黃壤接到信,也並不以為意。
這麼多年,隔閡如海,不是不計較,只是算了。
說不清從幾時起,那些對得起或者對不起,漸漸地都算了。
如果說,所有的人和事,到最後都能原諒。那麼當年犯下的錯,那些受到傷害的人,又算什麼呢?
息音好像也知道,所以,她並沒有再去上京,打擾黃壤。
她只是給何惜金夫婦去了一封信,隨後便默默地住在這個小莊子裡,侍弄著十畝薄田。
莊子是剛買的,沒有男丁。
息音這趟本就是倉促出門,身上並沒有帶什麼銀錢。她根本雇不了人,於是只得事事親力親為。
黃壤自是不管這些的,倒是第一秋命鮑武得閒帶人幫襯。
這一日,息音拎了水桶,去院裡打水。
她本就是大小姐出生,病了這許多年,縱有將養,其實也沒什麼力氣。
於是一桶水也打得嗑嗑絆絆,並不俐落。
她埋頭將水桶裝滿水,正要提上來,忽然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握住了水桶。
息音一驚,驀地回頭。
只見一個健碩的漢子不費吹灰之力地拎了水桶,他問:「水缸在哪?」
「啊?」息音微怔,指了指院中。
這壯漢自然是鮑武,他提著水桶三兩步來到石缸面前,將水倒進去。
但這桶也太小了,這不得打半天?
鮑爺決定這個小莊子要添置水桶。
他一趟一趟,倒也很快將水缸裡的水打滿。隨後,鮑爺丟下水桶,一言不發地出門。
息音對他十分畏懼,並不習慣家裡有這麼一個陌生男子。
可不多久,他便扛了一根樹回來。
好傢伙,是真的扛了一棵樹。
鮑武將這樹丟到院中,自己在院子裡找了半天,終於得了鋸和斧。他該鋸鋸,該劈劈。
很快就將柴火劈好。
鮑武刀功絕佳,於是那柴火也劈得齊整。
他手腳俐落地將其堆碼在廚房外。
息音站在不遠處默默地看他,他也毫不理會。
等到劈完柴,鮑武這才問:「你會做飯嗎?」
息音一愣,好半天才道:「會……會一些。」
鮑武道:「那就好。」
說完,他轉身要走,經過院裡的菜園,一看息音已經將裡面種上了小菜。
——土妖真是天生愛種地。
鮑爺不耐煩地又將地也澆了一遍。
隨後,他問:「家裡缺什麼?」
「不缺別的。」息音輕聲說。
鮑武便點點頭,大步離開。
司天監。
監正大人正在吃早飯,和他一同吃早飯的,自然還有黃壤。
二人相對而坐,桌上飯菜精緻。第一秋問:「梁米如何了?」
黃壤說:「馬上就能收獲了,前天不是被人放火燒了一個角?但是損失不多。」說完,她又表揚了一句,「你那個滅火的法寶,很不錯。」
第一秋皺眉:「放火?」
「放火,還派了一批刺客。」黃壤不以為意。
第一秋見她說得輕鬆,忍不住問:「你將他們都打退了?」
「我還沒來得及動手呢,謝紅塵及時趕到,把他們都收拾了。啊,人都交給白虎司了,談奇沒同你說?不過說了也白說,不用腦袋想都知道是誰派來的。」黃壤一邊吃飯,一邊道。
可監正大人清楚地聽到了一個名字。
「謝紅塵?」他問。
黃壤道:「對啊,謝紅塵。」
「哼,真是英雄救美。」監正大人陰陽怪氣,「那想必黃姨也嬌滴滴地感謝過謝宗主的救命之恩了?」
哈,要無理取鬧是吧?黃壤盯著第一秋,一直盯到他渾身不自在,才問:「你居然不關心我有沒有受傷?」
監正大人立刻知道大事不好!
他忙問:「那你有沒有受傷?」
黃壤指著他,道:「我不說,你是不是根本想不起來過問?」
「我……」監正大人慌亂,忙辯道:「你全鬚全尾地站在我面前,我自然知道你並未受傷!」
「全鬚全尾?我就不會受到驚嚇?就不會有內傷?」黃壤理直氣壯,大聲控訴,「你果然半點也不關心我!」
監正大人深呼吸,試圖挽救:「我找裘聖白給你看看?」
「誰稀罕?!」黃壤胡攪蠻纏,還用了一句毒雞湯,「遲來的關心比草賤!」
監正大人頭皮發麻:「那你想怎麼樣?」
「你這是什麼態度?!」黃壤兩眼一眨,眼淚就一顆一顆,順著臉頰流下來。
監正大人束手無策,好半天,他終於道:「是是是,都是我的錯。先吃飯!」
黃壤抽泣著道:「我忘拿蘸料了。」
監正大人哪敢多說,立刻道:「大人稍坐,下官這就為大人取來!」
話音未落,人已離席。
黃壤擦了擦眼睛,繼續吃飯。
哼,跟我鬥?
而事情,似乎就是這麼湊巧。
第一秋剛取了蘸料回來,就有人送來上個小木盒:「黃姑娘,謝宗主派人送來此物,要小的當面交給姑娘。」
他這話,如同一盆桐油,將監正大人好不容易壓下的怒火,又澆得熊熊燃燒起來。
「是嗎?」監正大人伸出手,道:「讓本座看看謝宗主為黃姑娘準備了什麼禮物。」
下人只得將木盒呈上,監正大人隨手打開,木盒裡面是一枚手鐲。只是上面刻了法陣,很顯然是一枚儲物法寶。
「謝宗主真是慷慨大方。」監正大人將手鐲拿在手裡,真真一臉尖酸。
黃壤埋頭吃飯,監正大人見她不搭腔,不由左哼一聲,右哼一聲。
「告訴謝宗主,好意心領。但黃姑娘無功不受祿,此物實在不敢令受。」他將手鐲丟回盒子,轉頭看那下人一眼,道:「黃姑娘是本座貴客,以後外人送她之物,需要先送由本座過目,以防奸人加害。」
那人應了一聲是,也看出他神情不對,只得捧了木盒,忐忑不安地退下。
黃壤努力吃飯,一言不發。
監正卻是站起身,又冷哼了一聲,轉身要走。但走到門口,忽又回身,拿走了一個千層蔥油餅。
……
次日,梁米種子在百姓的一片罵聲之中,終於還是收獲了。
監正大人命人將其鋪曬裝袋,做好封簽之後,一一登記分發。
相信第三夢的百姓積極領取,也有些人不情不願。
但這次朝廷手段強硬,要求每家每戶,但凡登記在冊的田畝必須種植超過三分之二。
於是在一片抱怨聲中,第二批梁米種子陸續發放下去。
黃壤跟著忙了好些天,這次的梁米種子特別多。但好在朝廷辦事的官員也多,比起往常,她不算辛苦。
好不容易回到學舍,她剛倒在床上,驀地發現枕邊擱著一個小木盒子。
黃壤打開盒子,發現裡面躺著一個黃金掐絲手鐲。手鐲背刻法寶,顯然是件儲物法寶,上面還有一個小指環,二者之間,以鏈相扣,鏈扣上又鑲四顆紅寶石。
美麗張揚。
黃壤將手鐲手戒指一一戴好,再將鏈扣也扣好,四顆紅寶石在她白嫩的手背閃耀生輝。
有一種近乎誇張的美。
黃壤舉著一隻手,翻來覆去地看,終於在極隱僻的側面,找到那個人的鑄師印。
第一秋。
黃壤以手捂嘴,好半天才忍不住笑出了聲。
監正大人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
黃壤收下了這份大禮,二人極有默契地沒再提及。
只是她將此物戴在手上,即便是下廚或者育種,也不曾摘下。
這一日,監正大人回到臥房,發現榻下多了一雙靴子。
一雙黑靴,上面用金珠繡了一片小小的楓葉。
第一秋舉起這雙靴子,翻來覆去地查看。這上面自然是不會有什麼鑄印的。只有千針萬線、脈脈無言。
玉壺仙宗。
謝紅塵接到了被退回的禮物。
他眉峰微蹙——顯然,以謝宗主的身份,禮物被退回,這還是第一次。
謝宗主沉吟許久,最近他留在這個人身上的心思,真是太多了。
闇雷峰,羅浮殿。
謝紅塵剛一來到殿外,裡面就傳來謝靈璧的聲音:「進來吧。」
謝宗主徑直入內,謝靈璧為他倒了杯茶,問:「何事?」
謝紅塵向他拱手道:「師父,弟子這些年認識了一個很好的姑娘,我想……求娶她。」
謝靈璧眉峰緊皺,許久才說:「黃壤。」
他語聲肯定,謝紅塵心中一跳,許久才道:「師父知道?」
謝靈璧道:「你繼任宗主時,為師看你眼神便能猜測兩分了。」他話到這裡,神情卻頗為不悅,「玉壺仙宗不戒姻親。你要成婚,本是喜事。但是此女……不知為何,為師總覺不祥。」
謝紅塵道:「師父何出此言?」
謝靈璧嘆道:「預感罷了,說不出來。」
謝紅塵道:「她雖是黃墅之女,但這些年由何掌門夫婦教養,天真爛漫,又胸懷俠義。是個很不錯的姑娘。」
「罷了。」謝靈璧並不願在這些小事上同他爭執,道,「你既喜歡,求娶便是。但是紅塵,你身為玉壺仙宗一宗之主,不可因為兒女情長,耽誤了修煉。」
「弟子謹遵師父教誨。」謝紅塵再拜。
次日,宗主謝紅塵親自前往如意劍宗,向黃壤提親。
何惜金夫婦接到消息,二人都有些呆愣。
「謝、謝紅塵親自上門提親?」何掌門驚詫。
「求娶我們家阿壤?」屈曼英再次確認。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只得出門相迎。
玉壺仙宗乃仙門之首,宗主求親,自然場面盛大,仙門側目。
何惜金將謝紅塵迎入正廳,卻沒法答應。
他只得道:「宗、宗主美、美美意,何、何何某感感感激。但但但此此事,還還還須問問問、問過阿阿壤。」
「自是應該。」謝宗主依舊溫雅如月,微笑道:「在下靜候何掌門佳音。」
此確實是一樁天大的美事。
不過半日,便傳得人盡皆知。
所有人皆注目如意劍宗,有人羨慕何惜金和屈曼英得了這好侄女。有人羨慕黃壤這天降福緣。
幾乎所有人,都等著這杯喜酒。
畢竟,玉壺仙宗宗主謝紅塵,年紀輕輕已經是仙門第一劍仙。
容色無雙,根骨無雙,修為無雙,仁德無雙。
這麼樣的一個人親自登門求娶,世間哪個女子會拒絕?!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6 00:55:54
第九十一章 拒親
司天監,玄武司學舍。
黃壤以手托腮,手上的黃金手鐲雕工細膩、紅寶石通透純淨。她正看得認真,突然,門被人推開。黃壤微怔。她雖然沒有閂門,但直接闖入,未免也太過無禮。
然而一見來人,黃壤又沒了脾氣。
她重新托腮,把玩著手鐲,問:「什麼事?」
監正大人氣哼哼的,半天道:「原來黃姨還不知道?謝宗主親自去了如意劍宗,向何掌門、何夫人提親呢。黃姨真是風情萬種,豔名遠播啊。」
他字字挖苦,黃壤也驚住:「什麼?」
學舍裡一共只有一張椅子,黃壤坐了。監正大人只好坐到她榻邊,冷笑道:「謝宗主垂涎黃姨美色,向您提親了。」
黃壤可算是明白了,她只覺好笑:「謝紅塵?這個人……真是……」
她不知如何形容。
夢外她為了這個人費盡心機,二人百年異夢。
這一夢她什麼都沒做,這個人倒是上趕著來了。
黃壤站起身來,第一秋也猛地站起來。他動作突然,黃壤嚇了一跳,問:「你作什麼?」
監正大人問:「你去哪裡?」
黃壤冷笑,以同樣尖酸的嘴臉回道:「你家黃姨這就去給你找姨父。」
「你敢!」監正大人氣得天靈蓋疼,卻不由自主地擋住了她的去路。
這學舍狹窄,他要擋門可太容易了。
黃壤針鋒相對,寸步不讓:「我怎麼不敢?他可是謝紅塵啊,仙門第一劍仙。嘿,多風光榮耀。」
第一秋凝視她,像在判斷她話裡的真假。
黃壤隨口道:「不是嗎,他長得又英俊,修為高深,身份尊貴。肯定也很富有。哈,簡直是所有女孩的夢中佳婿。」
第一秋所有的怒火都被澆熄,許久之後,他用極無所謂的語氣道:「說得對。那你去吧。」
說完,他轉身離開。
黃壤追出去,看見他腳步匆匆,極快地離了學舍,不知去往何處。
他竟然真的走了!!
這一次,輪到黃姨氣沖斗牛了。
「這個人,一句好話也不會講的嗎?」她怒火中燒,好半天才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
黃壤捏碎一張傳送符,返回如意劍宗。
此時,謝紅塵並未離開。
何惜金在陪客,屈曼英正焦急等待黃壤。
一見她回來,立刻將她拉到一邊,小聲道:「你可算回來了,小混蛋!你跟謝宗主這又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黃壤也是一臉無辜,老天作證,這一夢她可什麼也沒幹。
「你不是一直在司天監嗎?為何謝宗主會親自上門求親?」屈曼英拎著她的耳朵,「你是不是在外面拈花惹草了?」
「冤枉!」黃壤只得又解釋了一通,「我跟他一共才見過幾面?並不相識,惹什麼草。」
屈曼英這才放下心來,道:「沒事就好。那便讓你姨父打發了他。」
「我都回來了,自去同他說吧。」黃壤埋頭就往會客的正廳跑去。
「哎,你個姑娘家,你說什麼說!給我回來……」屈曼英在後面追。
司天監,玄武司書房。
監正大人一直進了房間,忽然之間,喪失了所有的銳利。
此時司天監剛剛成立不足一年,諸事千頭萬緒。他以十四歲年紀出任監正,事無巨細,勞心勞力,卻從未覺得疲倦。
可這一刻,他像是被抽乾了力氣。
她說得對,謝紅塵這樣的人,幾乎是所有女子的夢中良婿,誰會拒絕呢?
自己有什麼資格擋在她的門前,阻止她前往相見?
他低下頭,盯著桌案。
那隻洋辣子慢悠悠地爬過來,在他的視線裡扭來扭去。
忽然,李祿趕過來,道:「監正,阿壤姑娘剛才突然離開了,而且用了傳送符,看來是有急事。」
第一秋淡淡地應了一聲,假作漠不關心。
然而,李祿還是看出了端倪。
書房裡的第一秋,說到底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一直以來強撐著朝廷的威嚴、皇室的體面,作出一副老成穩重的樣子。
可現在,他神情之間,有難以掩飾的恐慌。
是的,恐慌到失措。
李祿問:「監正跟阿壤姑娘……吵架了?」
第一秋伸出手指,戳了戳桌案上的洋辣子,忽而道:「謝紅塵去了如意劍宗,向她求親。所以……她急著回去了。」
話裡之失落,令人神傷。
李祿道:「所以,監正大人便放她走了?」
第一秋笑得自嘲,「不然呢?」
李祿道:「監正從未試著挽留過嗎?」
「挽留?」第一秋抬起頭。李祿同他對視,道:「監正一次也沒有挽留過嗎?」
第一秋沉默。
他沒有。
「我有什麼資格挽留?」他垂下目光,許久才輕輕說了一句,「那可是謝紅塵。」
李祿說:「可如果挽留,可能就有一線希望。倘若真有這一線希望,阿壤姑娘願意為您留下。您會願意捨棄自尊,多說這一句話嗎?」
監正大人想了一陣,忽而起身,捏碎一張傳送符,消失在書房之中!
如意劍宗。
謝紅塵與何惜金品茶閒聊,何惜金其實不願意此事傳出去。
但是玉壺仙宗的一舉一動,仙門注目,實在無法低調。
黃壤進來時,如一團淺金色的暖陽。
謝宗主幾乎下意識站起身來,他向黃壤微笑,道:「阿壤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黃壤想起上次相遇,那還是在第一秋的封邑之中,她全身濕透,露出……
呃,算了,還是不要回想了。
她盈盈一福,道:「謝宗主,上次救命之恩,尚不及言謝。真是失禮。」
不知為何,好像在謝紅塵面前,她總是習慣性地端莊得體。
何惜金看了一眼黃壤,道:「阿、阿、阿壤……」這一次,他要說的話很長。
屈曼英跟著黃壤進來,見何惜金言語艱難,只得接著話頭道:「謝宗主,阿壤這孩子,這些年一直在司天監學藝,閒散慣了。沒規沒矩,讓您見笑了。」
「阿壤姑娘善良率真,本宗主並不會見怪。」謝紅塵望向黃壤,道:「自上次玉壺仙宗一別,謝某對阿壤姑娘一直十分惦念。今日前來如意劍宗,意在上門提親,求娶阿壤姑娘為妻。不知阿壤姑娘意下如何?」
仙門求親,也不比凡間。
他這般上門,已經可算正式。
所以緊接著,謝宗主又道:「若阿壤姑娘應允,謝某不日便央人上門保媒。」
保媒?
黃壤微怔,夢外她跟謝紅塵成親之事,並無人保媒。
原來,他並不是不懂這些,也不是不夠細心。
說到底,只是輕視罷了。
也是,能夠有資格為謝紅塵的親事保媒的,只怕是仇彩令之流。
黃墅那樣的門庭,怎配這樣的人物踏足?
說到底,也是我不配。
黃壤在心中聳聳肩,這麼多年,早想開了。
她笑著道:「承蒙謝宗主垂青,阿壤……」
話剛說到這裡,突然外面有人道:「等一等!」
黃壤愣住,不止是她,所有人都愣住。
外面的人闖進來,身後還跟著如意劍宗的護衛弟子!
何惜金皺眉,一眼看清來人,更是不解:「怎、怎麼麼回回、回事?」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監正第一秋!
他幾步闖入正廳,行若疾風般來到黃壤面前。
「等一等!」他方才顯然走得甚急,如今連呼吸都帶著喘息。
黃壤莫名其妙,問:「你來作甚?」
監正大人滿面通紅,好半天,似乎下定決心,他把心一橫,眼睛一閉,屈膝跪在黃壤面前。
!黃壤被唬得後退一步,差點跳起來:「你……怎麼了?」
監正大人誰也不看,什麼話也不聽,他緊緊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道:「黃壤,之前的話,我說得不對。方才我來時,李祿問,如果我出言挽留,或許還有一線機會。他問我願不願意挽留一句。」
年輕的殿下,或許從未這般低微,他聲線顫抖,好半天道:「我問過我自己,我願意。不僅願意,我可以做任何事,求這一線機會。阿壤,不要嫁給他。或者,晚點再嫁給他。我想請求一些時間。一年也好,兩年也罷。請……給我一點時間。」
說完這些,他低下頭,等待黃壤的回話,也像在等待最後的判決。
何惜金夫婦驚在當場,謝宗主第一次皺起了眉頭。
黃壤站在他面前,過了許久,她伸手把他扶起來。
狗東西,原來你這麼一個人,也會低頭啊。
她笑盈盈地抬起頭,對謝紅塵道:「我來得匆忙,不及向他解釋。真是讓宗主見笑了。」她輕輕巧巧一句話,謝紅塵心頭泛起陰雲。
他當然聽出了這句話裡的遠近寒溫、親疏有別。
黃壤接著說:「阿壤承蒙宗主垂青,但蒲柳之資,難登高門。」她注視著謝紅塵的眼睛,時光輾轉來回,多少年反反復復,這個人依舊有一雙如此清澈的眼眸。
「願謝宗主……繁花似錦、再遇佳人。」
她字字帶笑,溫和真誠。
這些話,像是說給眼前人,也像是祝福無言以對的前塵。
謝紅塵,那雙頻頻伸來的手太溫暖。
我想牢牢握住它,不再跟你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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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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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6 00:56:07
第九十二章 顏面
黃壤拒絕了這門親事。
這對謝宗主乃至整個玉壺仙宗而言,顯然都是始料未及的。
何惜金和屈曼英客客氣氣地送走了謝宗主,監正大人輕咳一聲,開始了遲來的尷尬。
還好屈曼英夫婦也沒有打趣他,只是道:「留下吃晚飯吧,姨母這就做去。」
何惜金很自覺地跟過去打下手,黃壤回頭看了第一秋一眼。
監正大人頓時臉上很是掛不住,乾咳了兩聲。
黃壤面上嚴肅,心裡早就笑彎了腰。
而此時,上京郊外。
鮑監副照例來到小莊子上,卻沒有看見那個女人。再一看水缸,昨天的水沒怎麼動。鮑武雖然是個武夫,但謹慎心細。
他立刻進屋查看,那個女人並不在。
莊上沒有僱人,他也無人可問。只得四處找找。那女人並未刻意隱藏痕跡,鮑武跟著新鮮的腳印,一路找尋。而前面越走越是偏僻,滿地荒草碎石。
「她來這裡幹什麼?」鮑武皺眉。
他畢竟腳程快,不久之後,便見那個女人站在遠處的小山包上,一臉茫然。
「息音?」鮑武喊了一聲,那女人嘴裡喃喃有聲,卻並沒有回頭。
鮑武只得緩緩上前,卻見那女人懷裡抱著一隻髒兮兮的布老虎,雙眼呆滯無眼。鮑武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麼在這裡?」
息音嘴裡一直碎碎念著什麼,鮑武彎下腰,側耳去聽,發現她在說:「怎麼辦,我沒有奶,它都餓哭了。」
「什麼?誰哭了?」鮑武狐疑地看向她懷裡的布老虎,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個女人,好像不太清醒。
息音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她甚至沒有向他看。一味只是焦急地轉來轉去。
她神智糊塗不清,鮑武只好先將那布老虎從她懷裡抽出來。
那布老虎髒得看不出來本來顏色,鮑武剛剛扯住它的頭,息音突然尖叫起來。
那聲音淒厲刺耳,鮑武一驚,忙不迭鬆了手。
息音看見他,像看見了什麼怪物。她緊緊抱著布老虎,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但這裡原本已經沒有什麼路,滿地碎石雜草,她跑不多遠,就摔倒在地。
鮑武幾步跟上去,一把扯出那個髒兮兮的布老虎,隨手扔出很遠。
「啊——」息音拼了命要去撿,鮑武一把扛起她,一聲不吭往回就走。息音瘋了似的尖叫、掙扎,最後用指甲抓他撓他。
鮑武不為所動,一路將她扛進了上京。
彼時,裘聖白正在醫所。
老遠就聽見女人的哭喊聲。
許多人被這聲音吸引,紛紛向這裡看。
鮑武毫不在意,他扛著這個女人,腳若流星,一路進來。這女人太輕,好像只剩一副骨頭架子一樣。
「老白,你給看看這娘們在發什麼瘋!」鮑監副把息音往地上一放,息音雙腳一落地,轉身就要跑。鮑武兩步追上,又跟拎小雞一樣拎回來。
因為一路被扛回來,息音又掙扎得厲害,她的鞋子丟了,腳上只剩羅襪。釵環也不剩什麼,長髮鬆散。
此時她被鮑武拎著,一臉慌亂驚恐。
「不要打我……把孩子還給我啊……」她絕望地哭喊。
裘聖白看了鮑武一眼,目光中很有些別的含義。鮑監副怒目一瞪:「這可是阿壤姑娘的娘親,別胡思亂想!」
「是嗎?」裘聖白這才收回目光,他伸出手,在息音幾處大穴輕輕按揉。息音畢竟是掙扎得累了,此時經他舒緩之下,慢慢地搭下眼皮,哭喊聲漸漸微弱。
裘聖白等她不再掙扎了,這才掏出銀針,為她施針。
「你嚇壞她了。」他不滿地嘟囔。
鮑監副更不滿:「我幹什麼了?!」他脖子和臉都被抓出無數血印子,好在鮑爺皮糙肉厚,他隨手抹了抹,問:「這女人是不是瘋了?」
裘聖白說:「她是個病人,斷了藥,可不就發病了?」
「病人?」鮑武摸了摸脖子,「生龍活虎地罵了一路,中氣十足,我看她精神好得很。」
裘聖白和這武夫並無多少話說,只是道:「這世上的人,並不是缺手斷腳才叫病。性情大變、神智不清,也都是病。」
鮑武也不跟他糾結這個,道:「人就丟你這兒了,等監正回來你同他說。」
「不行!」裘聖白一口拒絕,「她醒來後萬一亂跑,我這兒可看不住。你哪裡逮來的帶回哪去!」
鮑武愣住:「可是……」
裘聖白可也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他扔出幾包藥,道:「一副煎三碗,按時服用。她以前一直喝的藥,原方煎飲也使得。去去去,趕緊把人帶走。」
鮑武有什麼辦法?
他只好把息音抱出來。這時候她施過針,整個人早已睡熟了。
鮑武抱著她,想了半天,只好又送回莊子上。
這處莊子還不錯,算是安靜清雅的,也適合養病。
只是時間太緊,饒是第一秋,也來不及置辦齊全。
鮑武將息音放到床上,隨手扯過被子替她蓋上。
他不懂這個女人的苦難,只是看見她枕上亂髮中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
聽說,她從前也是個世家貴女。
這樣的女子,鮑監副不懂。
武夫和世家女本來就是風牛馬不相及的東西。
他站了一陣,也無事可做,只得替息音熬藥。
鮑監副不擅廚藝,偏偏藥熬得不錯。
——沒人照顧的武夫,這點生存技能必須得有。
息音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外面天已經黑了。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那種孤寂和驚恐在一瞬間向她襲來。她顫抖著起身,極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有病,她知道。
她以前在黃家,總是日日熬藥。
開那方子的人說,他叫苗耘之,是個名醫。他讓息音一直喝藥,不要停服。
於是許多年以來,息音就日日夜夜地熬著那藥。
藥汁太難喝,但是至少喝完之後,她一直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如今到了上京幾日,可能是因為停了藥,她腦子便有些糊塗。
她慢慢起床,緩緩深呼吸,輕輕走出房門。
就在院子裡,一個小爐的火焰將夜舔出了一個金黃的孔洞。
鮑武半蹲在小爐前,爐上小鍋裡,咕嘟咕嘟地煎煮著一副藥。藥很苦,整個院子裡都彌漫著這苦味,令人皺眉。
息音站在門邊,並不敢上前。
而此時,黃壤拒婚的事已然傳開。
先時,諸人並不相信,但後來又有消息,稱黃壤之所以拒絕謝紅塵,乃是因為司天監監正第一秋。
這樣的事,即便在仙門也是沸油入水。
諸人炸開了鍋。
玉壺仙宗一片沉默,然而私下裡,連仇彩令都被驚動。
黃壤的拒婚,簡直是迎面一記耳光,直接抽在玉壺仙宗臉上。
打得謝靈璧都得留個五指印。
羅浮殿。
謝靈璧沉聲問:「怎麼回事?」
謝紅塵倒是坦然些,微笑著道:「她似乎更中意第一秋,當面婉拒了弟子的提親。」
「第一秋?」謝靈璧臉黑得要下雨,「那個不過十幾歲的黃口小兒?」
謝紅塵道:「年紀確實小些,不過行事幹練果斷,想來日後也會是個人物。」
「何惜金夫婦就任由她這般胡鬧?」謝靈璧顯然是丟不起這個人。
謝紅塵依舊平和,道:「何掌門一向護犢,他自然是以阿壤姑娘的意願為主。」
謝靈璧冷笑:「所以,你身為宗主,打算就這麼看著宗門顏面掃地?」
謝紅塵顯然已經細細想過,他道:「弟子會找機會,再和阿壤姑娘談談。因之前不知道她心中所想,這次提親,倒確實是弟子唐突了。」
「唐突?」謝靈璧氣恨,「她不過是黃墅那個無恥小人的女兒。還真當自己金枝玉葉?你肯上門求娶,還需要與她談心?」
「師父。阿壤姑娘與其父不同。」謝紅塵皺眉,他知道謝靈璧一向最看重顏面,今日的事,必定讓他不快。是以,也只能勸道,「此事,弟子會解決的。」
謝靈璧沉聲道:「能解決最好。否則,玉壺仙宗宗主被一個黃毛丫頭拒婚,這件事恐怕夠仙門恥笑千八百載!」
如意劍宗。
屈曼英和何惜金果然是做了一桌子菜,也算是招待第一秋這位「嬌客」。
桌上大家顧忌監正大人的面子,並沒有提方才那一跪的尷尬事。
倒是屈曼英說:「你這孩子,縱然是不同意這門親事,也要先拖著,哪有當面拒絕的道理?玉壺仙宗畢竟是仙門之首,這一下子,只怕謝宗主下不來台。」
黃壤給黃均挾了菜,轉頭又給第一秋挾,道:「姨母說得是。都是我一時口快。」
何惜金道:「事事事關女女、女兒名、名節。說、說說清清楚也、也好。」
「也對。」屈曼英道,「監正大人嘗嘗這魚,這可是惜金的拿手菜……」
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吃飯。
及至飯後,監正大人跟黃壤一起返回上京。
因為沒有急事,所以傳送符就免了。監正大人果斷決定——坐馬車!
黃壤跟他同車,先時人多,還不算什麼。
如今車上只有二人了,難免便顯得尷尬。
好半天,黃壤問:「你……先前說的話,都是認真的?」
「什麼話?」監正大人撩起車窗,東看西看,「本座早忘了。」
切。
上京,郊外莊上。
鮑武將藥熬好,端到息音面前,說了句:「喝。」
他太過高大,息音並不敢違逆他,只好一邊吹一邊將藥喝了下去。滾燙的藥湯入腹,整個人情緒確實平靜了許多。她見鮑武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只好問:「你……吃飯嗎?」
鮑武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走又走不得——萬一這女人再發瘋,跑丟了如何是好?
他於是答:「好。」
息音於是去做飯,鮑武乾坐著也沒事,索性替她燒火。
二人都沒有說話,但息音手腳也還俐落——當年的世家貴女,久浸凡塵,也學了一些柴米油鹽的本事。
她很快地做了兩菜一湯。
原本想著兩個人差不多。
誰知道鮑爺飯量驚人,兩菜一湯,他一個人就吃了個三分飽。
二人面面相覷,半晌,息音說:「我……再做點?」
「啊?」鮑爺一邊刨飯,一邊說:「好。」
於是,還來不及熄滅的灶台,重又燒了起來。
鮑武看了一眼息音,覺得這女人做飯還不錯。
息音偷瞟了一眼鮑武,覺得這男人比豬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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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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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6 00:56:21
第九十三章 無恥
司天監觀測的大旱,終於在不知不覺中來臨。
土地開始龜裂,井裡缺水。
民間千里赤地。
育種世家暗自留心著梁米,祈禱這玩意兒也一併旱死。
而民間對第三夢的謾罵,漸漸低微了下去。
在田裡其他莊稼紛紛枯死之後,只有梁米,依舊傲然挺立。
惡劣的氣候,像是對它的考驗。日頭越來越烈,太陽煎烤著大地。
而梁米長得更矮了,它葉片肥厚,如仙人掌一般,牢牢地鎖住每一滴水。
等到遠處的河床裡都再也打不到水的時候,突然有人發現——梁米的葉、桿、莖裡面都有豐富的汁水!
那汁水偏苦,入口微澀。
但這種時候,哪還有人顧得了這個?
大家乾渴得實在不行的時候,就以嚼梁米葉求生。
第一秋更忙了,司天監鑄器局打造了新的打井錐,他每日測試能鑽井的深度。
好幾次他回到家,身上髒得不成樣子。也累得不想說話。
上京也缺水,黃壤索性買了除塵的法寶,每日替他清理衣衫。
他不想說話,黃壤也懶得同他說話。
於是兩個人經常各行其事,一句話也不講。
民間更缺水了。渴死的牲畜隨處可見。
而雪上加霜的是,一些百姓因為熱毒,患上了嚴重的毒瘡。
毒瘡日漸嚴重,開始傳染,漸成瘟疫。
瘟疫漸漸傳開,一些清熱解毒的藥材開始告急。而因為大旱,普通藥材根本種不下去。
久不現世的苗耘之,開始在育種世家之間奔走,希望大家能轉而培育抗旱的藥材。
育種世家因為先前在梁米的事情上栽了個跟頭,如今還是想要借此事翻個身。
——老被人罵,也不好受。
可就在此時,該死的第三夢又跳了出來。
——黃壤是什麼人?
能讓這些人佔了便宜去?
沽名釣譽的事,雖然她早不愛了,但是也可會了。
於是此時,黃壤跳出來,借第三夢之口,交出了苦蓮的良種。
其他育種世家縱然是有這個心,然而誰有她動作快?
這苦蓮是一種改良藥材,其母苗,從梁米種子收獲之後,她就開始下種了。
於是,司天監代替第三夢先生,將這批苦蓮發到醫所和白骨崖,由二地共同熬藥,以抑制疫情。
這苦蓮很苦,但效果卻提升了不知多少倍。
治療毒瘡也最為對症。
於是「第三夢」的聲名,漸漸響徹民間。無數百姓開始供奉他的長生牌。
想像著息老爺子咬牙切齒的模樣,黃壤真是樂得做夢都要笑出聲。
而就在此時,苗耘之到訪!
這老頭也不掩飾來意,直接道:「聽說你認識第三夢先生,」他規規矩矩的投上拜帖,道,「你就替老夫向他傳個話,就說老夫對他育種的本領極為佩服。想同他當面一敘。」
苗耘之的輩份自不必說,能與謝靈璧稱兄道弟。
他這一聲「佩服」,黃壤真是直冒冷汗。她說:「這……」
苗耘之雙眼一翻,罵道:「老夫讓你問問第三夢先生,你莫非還要推脫不成?」
「不敢不敢。」黃壤忙道——說不得又要裝一回高人了。
兩日後,「第三夢」約苗耘之在第一秋的封邑相見。
第一秋聽說此事,特地趕回來,也想再見「第三夢先生」一面。
於是當天傍晚,金紅的落日點燃了半天晚霞。
第三夢仍是身穿寬大的黑袍,頭戴長長的黑紗帷帽。第一秋一身紫色官服,苗耘之則是一副大儒打扮。
三人找了塊平整的地方坐下來。
第三夢手握一根枯枝,寫了句:「因何見我?」
一向傲氣暴躁的苗耘之見到第三夢,似乎突然收斂了所有的脾氣。他看著第三夢握著枯枝的手,那手纖長細嫩,顯然是女子所有。
第三夢居然是個女子。
苗耘之心中震動,半晌居然拱了拱手,道:「久慕第三夢俠名,前不久收到先生的苦蓮,苗某十分震驚。這些年苗某研究苦蓮多年,一直想要提升其藥效,先生所育,正是苗某夢中所求之物。是以,苗某特地前來感謝先生。」
……大可不必!
黃壤努力端出一派高深莫測的模樣,心裡卻一個勁兒地打鼓。
面前坐著的可是苗耘之!何惜金見了也要行晚輩禮的。
若讓姨母、姨父知道她讓苗耘之一口一個先生地叫,非揍她不可。
黃壤端正神色,放緩動作,一字一字寫道:「份內之事,不必掛懷。」
面對如此氣定神閒的神秘高人,苗耘之顯得更為尊敬——見了他仍這麼從容,顯然是位不世大能。
莫非是玉壺仙宗那些已經隱世多年的長老?
不,也不可能。
那幫人,哪有第三夢先生的胸懷和才華?
黃壤越冷淡,苗耘之就越虔誠,他問:「苗某想知道,先生如何能培育出這樣的苦蓮?」
——當然是因為……夢外你曾四處尋育種師培育苦蓮,給了我們你的研究所得啊。
黃壤略微猶豫,直接在地上剽竊了苗耘之當年交給她的藥效分析。
她一字一字,寫得不緊不慢,盡是前輩高人的風範。
苗耘之一邊看,一邊大為震憾:「這、這與苗某所想,不謀而合。但苗某行醫多年,臨到晚年才有此想。前輩竟也有此心得,莫非也是哪位醫門大賢?」
「不不不!別懷疑,這就是你的東西啊!」黃壤心中慌亂,手上卻穩健——畢竟當了多年的宗主夫人,也沒這麼容易怯場。
她一字一字地寫:「眼見旱情,略作研究罷了。」
苗耘之差點給她跪下:「前輩才能蓋世,請受苗某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啊!
黃壤忙伸出手,微微一擺,示意不必。
——她敢受這一拜,屈曼英真的會打爛她的屁股。
但即便是這樣的阻攔,也是不緊不慢,不慌不忙。
旁邊,監正大人道:「苗前輩畢竟年事已高,先生不願領受他的大禮。晚輩代替苗前輩,拜謝先生救命之恩。」
話落,監正大人撩衣跪倒,二話不說,向「第三夢」磕了三個響頭。
「……」第三夢先生端坐不動。然帷帽之中,黃壤的表情早已不可描述。
老天保佑,希望我一輩子不要掉馬啊……
求求了。
面前,苗耘之又問了幾味藥材改良的事。黃壤以枯枝代筆,答得緩慢,卻流暢無比。
——能不流暢嗎?
這些藥材,夢外苗耘之早就找黃家培育多回了。每次稍有不懂,定被他怒罵,罵完之後,頭上都是他噴濺的唾沫。
啊,好想借此良機,把他當年噴出的唾沫噴回給他。
不過算了。
——日後萬一掉馬,姨母怕不捶爛我的狗頭?
黃壤心思亂轉,面上卻不動如山。
苗耘之越同她交流,越是相見恨晚。最後還是黃壤示意會面結束,第一秋幾乎強行將他拽走。
唉,高人不好當啊。
尤其是自掏腰包的高人。
黃壤一想到苦蓮母種的花銷,就一臉愁苦。
等到這一場旱情結束,毒瘡之疫也得到了控制。第一場大雨潤濕土地的時候,第三夢已經「封神」。
苗耘之對他的推崇,讓所有百姓都相信這絕對是一位心懷天下、驚才絕豔的前賢高人。
而息老爺子眼見計劃落空,乾脆想了個更卑劣的法子。
這一天,民間有謠言隱隱傳出,稱第三夢先生,其實就是息家的息老爺子。
這謠言越傳越真。
而且就在這當口,息老爺子「無意中」流傳出了梁米的母種。
——他本就是當今蓋絕天下的育種師,又有豐富的育種經驗。區區梁米,見到了良種,難道還不能培育母種麼?
百姓一分析,覺得這事兒確有可能。
一則,第三夢先生的古宅就在上京。息家也在上京。
二則,第三夢先生所育良種,從無敗績。若不是多年育種,怎麼可能如此順暢?
這麼一來,所有人的目光重新向息家聚攏。
息老爺子對於這樣的事,早有心得。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反正第三夢又不出現,是誰不是誰,有何區別?
這一日,息老爺子的長子息豐,大搖大擺地去了上京第三夢先生的古宅。
他去了也不說話,只是進到裡屋,查看了裡邊的良種。隨後一言不發,徑自離開。
第一秋和黃壤聞訊趕到的時候,他早走了。
長街之上,關於第三夢就是息老爺子的事,似乎就此得到了證實。
不知實情的百姓開始紛紛感念息老爺子。
「這一招真是高啊。偷樑換柱,弄假成真。」黃壤喃喃道,「本姑娘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而向第三夢先生磕過三個響頭的監正大人站在古宅門口,好半天才笑了一聲。
「真是喜從天降啊。」監正大人轉身看向黃壤,黃壤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怎麼了?」
第一秋道:「既然第三夢先生已經證實是息老爺子,那第三夢先生欠本座的地租,估計可以討要了。」
黃壤半天才聽明白他的話:「我錯了,你比息老爺子可厚顏無恥多了……」
監正大人提醒她:「先生這麼多年,難道就沒有什麼難以負擔的開支嗎?」
「那可真是太多了!」黃壤一雙眼睛閃出奇異的光輝,高興得搓手,「我這就替先生整理一番!!」
當天下午,監正大人整理了第三夢這些年所有的開銷用度,直接去了息家。
同時,司天監向外界放話。
稱因第三夢先生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所以一應開銷,皆由朝廷墊付。
「既然如今,第三夢先生已經證實就是息老爺子,那麼這些賬目,還請息老爺子結清。」監正大人站在息家門口,當著圍觀的百姓,笑得清如朗月、如沐春風。
他高聲道:「第三夢先生胸懷蒼生,息老爺子德高望重。本座真是萬般敬佩,這份賬單,便也打了個八折。請息老爺子過目。」
說完之後,監正一揖到地,等著息家人取走賬單。
息老爺子接過這份賬單,差點沒氣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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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6 00:56:35
第九十四章 掉馬
第三夢在十五年間,培育了許多良種。雖不是什麼稀缺奇異的種子,但都是如今民間百姓的主糧。
十五年的開銷算下來,當然是天價。
息老爺子思來想去——如今第三夢聲名如日中天,若是能冒領下他的名頭,這筆錢似乎也值得。
畢竟息家也是家大業大、富可敵國。
他咬咬牙,竟也認了這筆賬。
原以為,如此一來,接手第三夢這個身份應該再無阻礙。
然而,息老爺子顯然低估了監正大人的無恥程度。
監正大人得了息家兌付的銀子,立刻去白骨崖拱火。
「苗前輩可知,息老爺子已經承認,他就是第三夢先生了?」監正大人一臉感嘆。
「息懷毅?!」苗耘之可不怕他,怒道:「好啊,既然他要冒名頂替,那老夫也正好有許多話想要問他。」
苗耘之可不是個會給誰留臉面的人。
他當即從白骨崖出發,直接去往上京。
上京古宅裡,息老爺子正準備接手這座宅院。
宅子外已經聚了許多百姓,都聽聞息老爺子就是第三夢先生,大家紛紛跪拜,叩謝他多年厚恩。
其實育種世家的族長、族老們心裡跟明鏡似的。人人都以為息老爺子已經跟第三夢談好,買下這張「畫皮身份」。
大家陰險伎倆使了這麼多,如今倒也同意這做法。
畢竟奈何不得這真正的第三夢,也只能如此了。
息老爺子也作這般想,他一邊攙扶圍觀的百姓起身,一邊道:「這些年,民生疾苦,老夫看在眼裡,其餘育種世家也紛紛看在眼裡。老夫本不欲暴露身份,只想著暗地裡為大家做點事,不料到底還是藏不住。」
他一字一字,語聲莊重感慨。
而他話音剛落,一個人冷笑道:「是嗎?既然懷毅你自稱是第三夢,那麼老夫就有許多問題想要請教了。」
息老爺子一眼看過去,心裡就打了個突——竟是苗耘之親自來了!
他瞳孔一縮,卻也只能硬著頭皮道:「原來是耘之。你、你有何話要說?」
苗耘之快步走到他面前,周圍百姓早已經驚呆。苗耘之環顧左右,道:「前些日子,第三夢先生親手培育了苦蓮一藥。既然你就是第三夢,想來你對苦蓮的藥效,也是十分瞭解了?」
息老爺子道:「這是自然。」
苗耘之點點頭,步步緊逼:「甚好。那麼就請懷毅你,當眾解釋一下苦蓮一藥的培育之方。你是用什麼藥材,雜交出苦蓮,讓其藥效提升至此?」
「這……」息老爺子目光垂地,面上不亂,但心裡已經開始打鼓。他確實是育種名師不錯,但苦蓮是藥材。這些藥材的藥性、藥效,以及相生、相剋,半點也錯漏不得。
息老爺子畢竟不是醫者,而這一夢中,他沒有拿到苗耘之的心得設想。
他東拉西扯,也絕瞞不過苗耘之這樣的醫壇泰斗。
苗耘之見狀,冷笑道:「諸位,他並不是第三夢先生。不值得你們跪拜。」說完,他掃了一眼息懷毅,譏諷道:「不過第三夢先生素來行事低調、淡泊名利。估計也不屑於戳穿你。你若真要冒領,也由得你去!」
說完,他拂袖而去。
圍觀的百姓面面相覷。
息家出了巨資,然而不但沒有得到第三夢的名頭,反而被苗耘之當眾羞辱。
息老爺子簡直氣炸了肺。
司天監,玄武司學舍。
黃壤坐在榻上,監正大人坐在椅子上。
他將從息家搾取的銀子分給黃壤,黃壤高興得眼睛都笑沒了。
第一秋無奈:「第三夢先生的名頭被人冒用了,你不難受?」
「名頭哪有銀子實在!」黃壤將銀票鋪了一榻,毫不在意,「我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他肯出這麼多銀子,我早賣給他了。」
「什麼?」監正大人立刻察覺到這句話裡的不對之處。
「啊?沒什麼啊。」黃壤繼續低頭數銀票,若無其事地找補,「反正第三夢先生淡泊名利,不會在乎這個的啦。」
監正大人嗯了一聲,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還是有些起疑。
沒有人見過真正的第三夢,只有黃壤能夠聯絡她。而觀她雙手,顯然是個女子。
第一秋又掃了眼正坐在榻上數銀票的黃壤,還是覺得年紀對不上。
第三夢先生十幾年前現身上京,當時她才多大?
……等等!
監正大人靈光一閃——這女人是哪一年到的上京?
他身為司天監監正,當然很清楚這條聞名於司天監的鹹魚。她入學那一年,正是自己出生當年。
十五年。
從學舍出來,監正大人一路低頭想著心事。
旁邊白虎司少監談奇路過,叫了聲:「監正。」
監正大人猛地抬起頭,忽然道:「你去查一查,第三夢先生在上京培育的第一批良種,是什麼時候。」
談奇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對這件事感興趣。
但他可不是個會多問的人,上司交待,去做就是了。
於是當天夜裡,第三夢的所有情報,再次堆到了監正大人的書案上。
監正大人打開,裡面清晰記載著,第三夢培育的第一批良種,正是十五年前的歲末。
隨後,監正大人調了司天監第一鹹魚的學檔。
他發現這鹹魚從不聽學,就連自己的學田也從不打理。不,不能說從不打理,她一共去過一次。在上面種上了雜草。
——而那些雜草的用途,還有誰能比監正大人更清楚麼?
就是這麼簡簡單單的幾棵草,令司天監十五年不受蚊蟲所擾。
監正大人仔細回想,小時候,這鹹魚經常趴在牆頭,看他鑄器。
而有一年,師父秋彥明被煩得不行,索性命人在牆頭插上尖刺。
這鹹魚被紮了手。
三日後,鑄器局滿牆滿院長出了一種怪藤。怪藤長滿尖刺,硬得斧頭都砍不動。
整個鑄器局因為此事,停工了好幾天。
監正大人越想越不對。
而正當他臉上神情逐漸陰暗的時候,外面有人道:「監正大人,聽說上次,黃壤姑娘曾聯絡到第三夢先生。下官冒昧,不知能否有此福緣,得見第三夢先生一面?」
監正大人聞言,眯著眼睛看過去。只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玄武司育種院的院監宗子瑰。
「好啊。」監正大人面露微笑,輕聲道:「本座這就替院監……問一問。」
後三個字,他說得咬牙切齒。
晚上,黃壤依舊提了食盒過來。
監正也若無其事地與她一同吃飯。
「學監宗子瑰,你認識吧?」監正大人道。
黃壤挾了一筷子菜,也是無言:「我就算是不怎麼去聽學,院監起碼還認識吧?」
「原來你還知道你不怎麼聽學。」監正大人冷嘲,「他今日同我說,想要托你聯絡第三夢先生,與之見上一面。」
「又要見第三夢……」黃壤皺眉,「別了吧。他本就不愛見人的。」
監正大人若無其事地道:「是嗎?那可太遺憾了。宗院監可是願意出銀五萬兩呢。」
!果然,黃壤一聽這話,眼睛一亮。她緩緩嚥下嘴裡的飯菜,說:「行!看在銀……呃,看在宗院監一片誠心的份兒上,我就幫他約約看!」
監正大人嘴角帶笑,道:「那可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黃壤擺擺手,一想到五萬兩銀子,簡直甜到了心尖兒上。
——這銀子到手,一定要把留仙坊的裙子買了!
當天夜裡,黃壤就暗暗地出了司天監。
——既然說了要聯絡第三夢先生,那無論如何,樣子總是要做一做的。
監正大人默默跟蹤,但見她確實是出了門,便沒再派人跟著。
——就在瞰月城外的密林裡,他親眼見過第三夢擊殺刺客。
如果黃壤真是第三夢,那她的劍法一定非常高明。
當時第三夢可是祭出了心劍!
雖然不能跟蹤,但監正還是有法子的。
上京內城,九曲靈瞳分佈頗多。
他打開九曲靈瞳,畫面並不連續。只偶爾能看見黃壤在街頭信步閒游。
單從這裡看,似乎並沒有什麼破綻。
果然,次日,黃壤就興沖沖地跑過來。
「第三夢先生同意見面了。」她伸出手,「銀票拿來!」
監正大人也不食言,似笑非笑地將五萬兩銀票交到她手上。
黃壤接過銀票,點數無誤,笑得簡直合不攏嘴。
「想不到宗院監居然如此爽快。就還是約他到你的封邑見面吧。」黃壤隨口說了句地點,捧著銀票,喜滋滋地離開了。
監正大人什麼也沒說。
當天下午,就在上次苗耘之見第三夢的地方,宗院監如願見到了第三夢先生。
宗子瑰,育種院的老院監。
他剛一見第三夢,就跪下地上,不顧阻攔,硬生生地磕了三個頭。磕完之後,他雙手合十,拜過頭頂:「求第三夢先生,收我為徒!」
……
而司天監。
監正大人通過九曲靈瞳,準確地看到了黃壤離開司天監的時辰。監正大人悄悄來到黃壤的學舍,直接要來鑰匙,打開了房門。
然後他在一個箱子裡,找到了第三夢的封簽。
以及第三夢培育所有良種的冊子、心得。還有一些培育失敗的母種。
監正大人用顫抖的手合上箱子,想起自己替苗耘之磕的那三個響頭。
……
作者:
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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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6 00:57:04
第九十五章 有病
響頭已經磕過了。再討也討不回來。
監正大人只沉吟了片刻,隨後,他捏碎一張傳送法符,徑直去了如意劍宗。
彼時,何惜金夫婦正在對練劍法。
監正大人如今是如意劍宗的「嬌客」,自然也沒人讓他久等。他匆匆入內,一臉正色,道:「何掌門,何夫人,第三夢先生出現了!」
他說這話,何惜金夫婦都是心頭一震。何惜金忙問:「在、在在哪?!」
屈曼英也急切道:「我等可否一見?」
監正大人誠懇道:「我知道她在何處,二位若真心相見,請隨我來。」
屈曼英不待何惜金說話,就搶著道:「這是自然!快走!」
於是,監正大人帶著二人出門,使用傳送法符,直奔自己封邑。
而此時,「第三夢」還沒走!
——宗子瑰纏著她,死活非要拜師。她走得了嗎?
這老頭鬍子一大把的,黃壤哪敢答應?
可偏偏宗子瑰不依不饒,非要她應下不可。
先前監正大人是虧了三個響頭,但如今,宗院監只怕磕了十個也不止了。如今他索性道:「先生不答應老夫,老夫就在此長跪不起!」
反正四下無人,宗院監也不要臉了。
他想拜「第三夢」為師,倒還真不是心血來潮。實在是他細細研究過第三夢的所有良種。發現此人學識之廣博,對育種見解之獨到,皆令人拍案叫絕。
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最後他甚至道:「先生,在下跪求,不為一己私利。實乃育種院無人,若我能得先生技藝之一二,也能讓這些孩子們受益良多啊先生……」
黃壤萬萬沒想到,宗子瑰居然是個如此拉得下臉的老頭。
平時看他在院裡,那可是莊重威嚴得很吶!
她心中偷樂,正要先應付了他,不遠處,有一個極熟悉的聲音道:「第、第第三三夢先、先生!」
黃壤頓時全身僵硬,連皮子都繃緊了。
遠處,何惜金、屈曼英快步趕來,夫婦二人身後,還跟著……第一秋。
黃壤一臉狐疑。
而容不得她多想,何惜金夫婦已經急步上前。
此時,黃壤仍是一身黑袍遮蓋全身,頭戴黑紗帷帽,只有一雙手露在外面。而正是這雙纖纖玉手,讓大家知道她是女子,不敢造次。
何惜金夫婦來到她面前,就見宗子瑰正在跪磕。而第三夢泰然受之。
顯然,這第三夢輩份絕對不低。
二人立刻齊齊拜道:「見過第三夢先生。」
「……」黃壤勉強端著一副高人模樣,戰戰兢兢地擺了擺手。示意二人莫要多禮。
屈曼英目露崇敬之色,道:「這次大旱之後又是大疫,多虧了先生的梁米和藥材。先生大才,令人敬佩。請受屈曼英一拜!」
說完,屈曼英屈膝,向「第三夢」深深一拜。
我怕是時日無多了!!
黃壤努力讓自己站直,雙腿不要抖!
監正大人站在遠處,並不上前。
屈曼英拜過第三夢,這才起身,見宗子瑰苦苦哀求,她只得道:「宗院監桃李滿天下,若是能得先生指點,想必也能福澤眾生。」
可關鍵是我不敢啊!
黃壤伸出手,仍是拒絕的手勢。
屈曼英便道:「先生執意不允,也定有原因。宗院監也莫要強人所難了。」
說完,她彎腰將宗子瑰扶起來。
宗子瑰一臉沮喪:「想必是我才疏德薄,入不得先生法眼。不過育種院也有幾個好苗子。宗某無能,希望第三夢先生得空之時,能指點他們一二。如今天下,育種師雖多,但世家規矩嚴苛。真正為國為民的,不過先生一人。」
他向「第三夢」拱手再拜,道:「在下畢生所願,就是讓良種不再握於世家之手。可這些年,育種院人才凋零,未見成效。如今見了先生,宗某這才重又燃起希望之火……」
他說得真誠,黃壤對這老頭也起了幾分敬意。那些育種世家共同進退,堅若堡壘。
曾經,她也不過是世家之一。嚴守規矩,只是為了牢牢守住整個育種世家所有人的利益。
至於那些貧民散戶,誰在意?
反正生滅在天,與她何干?
可是後來,她遇到越來越多的人。這些人一生勞碌奔波,好像把天下興亡都扛在肩上一樣。
黃壤從嘲笑,到懷疑,及相信。於是後來,她也成為了其中之一。
她撿起枯枝,想了想,寫道:「先生所言,吾已明瞭。」
這話之後,她再不敢多說,只是向何惜金夫婦略施一禮,隨即離開。
何惜金夫婦本也是知禮之人,總不可能跟蹤糾纏。
黃壤先時腳步從容,離開諸人視線,就開始小跑。然後她狠狠心捏碎一張傳送法符,逃之夭夭。
她找個隱蔽的地方換下這一身行頭,這才趕回司天監。
司天監人來人往,一切如常。看起來並沒有人留意自己。
黃壤鬆了一口氣,她匆匆跑回學舍,打開門。二話不說,先舉起桌上茶壺灌了一氣。喝飽之後,她掃到桌上似乎有什麼東西。
黃壤目光寸移,只見那裡放著一張封簽。
正是第三夢良種的封簽。
黃壤將那封簽拈在手裡,舉到眼前,連瞳孔都散大了——有人翻動過自己的箱子?!
她轉身要跑,門口卻已經堵了一個黑影。
監正大人如同暴風雨前的烏雲。
「你……」黃壤嚥了嚥唾沫,緩緩後退。監正大人步步緊逼。學舍本就小,終於黃壤腿彎碰到床沿,她一個沒站穩,坐到了床榻之上。
監正大人緩緩俯身過去,他指間一拈,又是一張封簽:「你就不打算解釋一下嗎,第、三、夢、先生——」
黃壤只覺得頭頂一聲炸雷,都想死掉算了。
「你、你……你聽我解釋,」她生來硬扯,「我我幫第三夢先生做事,手頭有他的封簽,並不奇怪呀!」
「是嗎?」監正大人聲音溫溫柔柔的。他一把握住黃壤的手,開始翻她的儲物法寶!
該死的!黃壤突然發現,用他做的儲物法寶一點都不好!
不管什麼時候,他想翻就翻,半點隱私也沒有。
她只能奮力掙扎:「你幹什麼!不知道翻人儲物法寶很失禮啊!!」
監正大人一手壓住她,很快就從她右手的黃金手鐲裡扯出一個黑紗帷帽!
黃壤瞟了瞟那帷帽,不說話了,索性也不掙扎了。
監正大人將她摁在榻上,笑道:「來,繼續說。」
黃壤死死閉上嘴,一言不發。
離得這麼遠,都能聽到監正牙齒磨得咯咯直響。
「你化名第三夢……嗯?」監正大人咬碎銀牙,「還騙我磕了三個響頭……嗯?」
黃壤臊得小臉通紅,她只得小聲狡辯:「那、那也不是我的錯呀,我攔了,是你自己偏要磕……」
「你還說!」監正大人氣得天靈蓋劇痛。
黃壤被他壓得死死的,忙說:「你也別難過了,剛才宗院監磕了十幾二十個呢……」
一想到這裡,黃壤簡直是想死。
——自家姨母也……天吶……
「要不你把我打死吧。」她苦著一張臉,「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打死你?」監正大人冷笑,好半天,他將黃壤扯起來,「你給我還回來。」
「還回來?」黃壤狐疑,「怎麼還?」
監正大人怒道:「磕回來,快!」
「你……你也太幼稚了吧!」還是他只是想跟自己打打鬧鬧、親親抱抱?黃壤心裡偷喜,遂與他翻滾糾纏,貼貼抱抱。
監正大人哪管這些?他一把揪住黃壤,將她死死摁住:「快,給我磕回來!你個混蛋,你喝我滿月酒!還敢讓我磕響頭……」
他越說越恨,一把將黃壤轉過身來,硬要她跪下給自己磕一個。
他一臉認真,黃壤真是氣,火星子從眼裡冒出來的那一種!
「第一秋。這個世上,抱著美人在榻上翻來滾去的男人不計其數。但只想讓美人給自己磕三個響頭的男人,非你莫屬。」
黃壤字字含恨。
監正大人冷笑:「不然呢?你還想如何?」
這狗東西,真是令人費解。
「你……真是病得不輕!」黃壤冷笑:「好,老娘磕,這就磕!磕完你就給老娘滾!」
她也不含糊,跳到床下,雙膝跪地,就向監正大人磕了三個頭。
監正大人見她一臉怒氣,還是有點慫,道:「我、我可沒逼你啊!」
黃壤怒喝:「滾!」
監正大人連滾帶爬,很快離開了學舍。
黃壤坐在榻上,真是越想越氣。
他娘的。謝紅塵雖然不是個什麼好東西,好歹也還懂點風情。
這個傢伙難道是個呆子?
真的,女人輕易還是別和離,不然一個不如一個!
她坐在床沿,滿心憤悶。
而監正走出學舍,也想了半天。
不為這三個響頭,那還為什麼?!
哼!
他經過學堂,正遇見宗子瑰的弟弟宗子馥。
宗子馥如今也是玄武司的夫子之一,見他一臉古怪,又從學舍方向來,不由問:「監正去了學舍?」
監正嗯了一聲,忽然道:「本座有一好友,被人所騙,磕了三個響頭。」
宗子馥挑眉:「所以?」
監正說:「所以他便向此人討還,與此人爭執抓扯許久,此人終於磕回,卻罵他有病。為何?」
「這……」宗子馥皺眉,也跟著思考良久。還是李監副從這裡經過,聽見這話,他笑著問:「監正這好友,是被一女子所騙吧?」
監正大人嚴肅點頭。
李監副提示:「這女子很是美貌?」
監正再度點頭。宗子馥看他的神情漸漸變了。
李監副再提示:「抓扯……是如何抓扯?」
監正大人道:「於床榻之上,互相抓扯。最後女子自知理虧,終於認錯,跪地磕回。」
「您這朋友是有病。病得不輕……」宗子馥先生搖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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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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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6 00:57:19
第九十六章 生辰
晚上,玄武司書房。
監正坐在案邊,查看司天監的收支賬目。
黃壤提著食盒走進來。第一秋來到小桌邊,打開食盒,發現裡面只有……一碗水?
他端起來嗅了嗅,發現還是一碗清水。
「什麼東西?」監正皺眉。
黃壤學著他的陰陽怪氣,道:「本姑娘今兒個心情不好,不想做飯。又怕餓著監正大人,這不,只得精心做了一碗水送過來。」
「……」監正大人覺得這語調莫名熟悉,他回以怪笑,「那可真是為難阿壤姑娘了。」
黃壤懶得理他,一把抓過桌上的洋辣子,將一點靈丹用水化開,餵給它。
這蟲子壽命不長,若不能靈丹餵食,早就沒了。
黃壤等在一邊,卻沒有等來監正大人一句好話。
她冷哼一聲,提著食盒走了。
監正大人是那麼容易妥協的人?他可是有原則的!
自己哪錯了?
他梗著脖子不服,於是第二天早上也是白水,晚上也是……
第三天也是……
第四天,監正眼圈有些發青,人也瘦了一圈。
司天監兩位監副和四位少監看在眼裡,個個著急。
朱雀司少監朱湘看不下去了,她幫著自家監正抱不平:「這不是欺負人嗎?!走了胡屠戶,就得吃不褪毛的豬?監正莫慌,我這就給您做碗肉湯,暖暖脾胃!」
她是個說做就做的姑娘,當下就挽起袖子,親自下廚。
不一會兒,朱湘就端著一大碗肉湯過來。
「監正,您先吃。」朱湘遞了勺給他,道,「要我說,這阿壤姑娘的脾氣也太大了些!監正您要是過不下去,您就考慮考慮我朱湘!日後您要是跟了我,我天天給您做飯,絕不鬧別扭!」
她在一旁大言不慚地吹,監正默默地吃了一口她做的肉湯。
然後,他品味了許久。
這是……肉湯?
監正大人又喝了一口,他看向面前神采飛揚的女下屬,開始想要放下勺子。
朱湘忙說:「別呀,雖說味道不好,但是我可以學的。您也別太挑食了,來來,多吃兩口。好歹總要填飽肚子。您看,您又沒學辟榖……」
於是在她的熱情勸說之下,監正皺著眉頭喝下了半碗湯。
當天下午,司天監監正中毒!
朝廷大嘩,連刑部都驚動了!宮裡福公公剛到,祿公公就來催問,祿公公剛來,壽公公又來催祿公公!
一時之間,亂成一團。
是的,監正中毒了。
十五歲的少年,不僅吐得面色發青,而且還出現了幻覺。
這是出了刺客?膽大包天啊!
監副李祿氣得將一應人等通通抓進白虎司拷問,查了半天,發現監正今日只喝了半碗肉湯!
「朱湘!」李監副脾氣這般好的人,此時唾沫星子都噴到了朱湘臉上,「你都幹了些什麼?!」
朱湘苦著一張臉,半天說:「下官就、就煮了一碗肉湯啊……」
「說!你如何毒害監正?砒霜還是鶴頂紅?!剩餘的毒湯藏在何處?!」刑部尚書李大人厲聲喝問。
朱湘指了指自己的書房。
李大人帶著裘聖白,前去查驗「毒物」。
在肉湯裡發現了顏色異常鮮豔的蘑菇。
……
玄武司,第一秋官舍。
黃壤進來的時候,第一秋已經連胃都要吐出來。裘聖白正一臉嚴肅地開藥,福、祿、壽、喜四位公公搓著手,焦急地轉著圈。
黃壤坐在榻邊,扶住他,讓他吐。
第一秋只覺得身體發軟,他下意識倒向黃壤,倚在她肩頭。
黃壤到底還是心疼,問:「怎麼搞成這樣?」
監正大人聲音無力,道:「好大的火……」
「什麼?」黃壤側耳去聽,他又什麼也不再說。
等到下人煎好藥,黃壤又一口一口地吹涼,餵他喝下。
大家都知道她是何惜金的侄女,又跟監正關係不一般,是以也沒人攔著。
第一秋喝過了藥,終於是睡了過去。
裘聖白收拾醫箱,好半天突然說了句:「先皇后並非病故。」
黃壤微怔,裘聖白補了句:「她死於一場大火。」
「哦。」黃壤應了一聲,也沒再問別的。她陪坐在榻邊,守著第一秋。
人世多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噩夢。
床上的少年餓了三天,又來這麼一頓,實在是吃不消。此時面青唇白,憔悴無比。
黃壤嘆了口氣,不知不覺便開始懊悔。自己也真是的,跟他瞎計較什麼……
白虎司。
朱湘已經被綁起來,吊在刑架上。
「給我嚴刑拷打!」福公公氣急敗壞,「務必讓她招出幕後主使!」
李監副欲言又止,可這有什麼辦法?
說不得只好打了兩鞭。
然後他勸著四位公公:「刑地醃臢,四位公公還請外面飲茶,等審出結果,定然稟告公公們。」
福、祿、壽、喜四位公公這才罵罵咧咧地出去。
他們一走,朱湘就慘叫:「李監副!我沒下毒,我沒下毒!我再也不敢下廚了……」
李祿氣得,真是怒極反笑:「你就是活該!早跟你說過多少次,廚房不適合你!」
朱湘哭喪著臉:「可我也給您做過幾次,您不也吃得好好的……」
「本監副只是還活著,不等於『吃得好好的』!」李監副三兩下把她頭髮抓亂,拿起鞭子,啪地一聲,重重地抽在刑架上。
刑架發出一聲空響,朱湘頓時又是一陣吱哇亂叫。
那有什麼辦法?
只能哄著四位公公和刑部,且等著監正大人甦醒罷!
官舍裡。
黃壤遵醫囑,又餵第一秋喝了一次藥。
閒著沒事,她在這間臥房裡四處走動。
這裡跟夢外所見差不多,一百多年沒怎麼變過。
外面有衣架,圓桌、配椅。靠牆有箱籠,裡面有個小隔間,乃是浴桶。
可黃壤走進去,才發現這個小隔間裡不僅有浴桶,還堆著好幾口箱子。
箱子看上去很沉,像是裝滿秘密。
什麼東西需要用這些箱子裝,而且悄悄放在自己臥室的小隔間裡?
黃壤心如貓抓,這個傢伙,莫非還受賄不成?
裡面是黃金還珠寶?
黃壤幾次伸出手,又覺得偷看別人東西不好。
但最後,她一聲冷哼——第一秋還不是偷偷翻自己學舍來著?
大不了一人沒素質一回,扯平了!
這樣一想,她瞬間理直氣壯,伸手打開一個箱子!
裡面不是黃金珠寶。
而是……
黃壤伸手翻了翻。
而是衣裙!
這些顯然是女子裙衫,繡工精美、鑲珠綴玉,華美精細。
這……
黃壤指腹緩緩撫過這些或柔軟或挺括的衣料,有一種心跳加速的感覺。
這……不會是送給我的吧?
她臉頰微紅,這還用猜?
肯定是啊!
這狗東西定是知道得罪了我,用這些衣裳向本姑娘道歉!
哼!黃壤一件一件細看,心裡甜甜的得意。
外間一聲輕響,黃壤忙合上箱子,悄悄出來。
卻是裘聖白進來。他重新替第一秋把脈,好半天才長籲一口氣,道:「看樣子是沒事了。晚點老夫再命人送藥過來。」
黃壤答應一聲,臉蛋紅紅的,滿心雀躍之狀。
裘聖白掃了她一眼,也是一頭霧水——這又是在高興什麼?真是女人心,海底針。
次日清晨,好不容易,監正終於清醒。
「渴不渴?」黃壤溫柔地送了水過來,監正大人看清她的臉,又看了看她手裡的水,有些猶疑。
黃壤卻不待他回答,柔情似水地將水餵給他。隨後又打來熱水,甚至親自絞濕面巾,為他洗臉、擦手。
「你……不生氣了?」監正大人小聲問。
看他在誠心悔過的份兒上,黃壤決定對他施以柔情。她嘆道:「我原就不應該同你計較。」
監正大人鬆了口氣,道:「你既知錯,那便最好。」
知錯?難道不是你知錯,準備向本姑娘道歉嗎?黃壤詫異,卻還是沒忘記正事:「你中毒之後,刑部和宮裡都來人了。聽說抓了一位下毒的少監,已經關進白虎司,正在審訊!」
第一秋聞言,立刻起身,黃壤怕他再受寒,為他繫了件披風。
他快步出門,走到門口,又回頭吩咐黃壤:「後面幾箱衣裙,你派人告知留仙坊,就說本座已經看過。讓他們來人取回。」
「呃……啊?」黃壤愣住,「什、什麼意思?」
監正大人聲音仍然虛弱,道:「本座只是瞭解一下上京這些年流行的樣式。借來參詳。」
「……」黃壤笑吟吟地走到他面前,飛起一腳將他踹了出去。
——喝一輩子蘑菇湯去吧,狗東西!
白虎司。
朱湘被吊了一夜,挨了兩鞭。
好在大家對她的廚藝知之甚深,所以也沒下死手。
於是監正大人趕來的時候,她還有個囫圇個兒。
監正打發走了刑部的人,又應付了四位公公,這才命人將她放下來。
只是從此以後,朱少監的廚藝聞名遐邇。
監正大人親自下令,剝奪了她靠近廚房的權利。
次日,黃壤一大早就準備出門,豈料剛打開房門,就見門口站著一個人。
不是別人,正是監正。
黃壤莫名其妙:「你來幹什麼?」
監正眼圈還有些發青,他走進來,隨手把一個小箱子遞給黃壤。黃壤打開箱子,裡面一張一張,全是土契。
「這……」黃壤一臉狐疑,「什麼意思?」
監正大人道:「本座已經將名下所有土地全部收回。」
「所以呢?」黃壤問。
監正大人理所當然地道:「這些是母后嫁妝,母后過世,便留給了我。可以更名。本座已經令人寫入你名下。封邑不能更名,但也立了租約。」
黃壤終於明白過來:「你是說……這些都是我的了?」
監正大人還沒意識到自己正在上交家產,只是道:「算是吧。」
黃壤樂得合不攏嘴,跳起來抱住他,猛地在他臉頰親了一口。
監正大人嫌惡地擦去臉上的口水,道:「別鬧。還有這些!」他拉著黃壤出了學舍,前面原本是學子晾衣的空地。
如今,上面整整齊齊,掛了二十幾套衣裙。
衣袂飛揚、裙裾飄飄,美不可言。
黃壤問:「這……這些?留仙坊的衣裙,你不是還回去了嗎?」
監正大人說:「這是本座親手畫的草圖。留仙坊的衣物,美則美矣,然而畢竟流於市俗,毫無靈魂。本座參詳其韻味,做了改良。比如這件……你看這繡功,比之留仙坊就大有不同。」
他開始大談繡功和鑲嵌技藝。
簡直是……無聊至極。
黃壤聽了大半個時辰,最後問:「為什麼做這麼多?」
「哦。」監正大人說,「今日是你二十三歲生辰,本座就做了二十三套。這樣從你一歲開始,一年一套。樣式復雜,就做得久了些。去年生辰沒趕上。」
黃壤站在他面前,驀地想到,原來今日是三月初三。
正是她的生辰。
黃壤這半生,夢裡夢外,也沒過幾次生日。
一個生來就不被期待的人,怎麼會慶賀自己的生辰?
可是今天,那些繁復華美的衣裙,每一件裡襯都繡著——賀阿壤仙壽恆昌,芳齡永繼。
她陸陸續續,收到了二十三年的生辰禮。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6 00:57:36
第九十七章 魔爪
黃壤輕輕撫摸一件衣裙的下擺,那裙裾鑲了羽毛,格外軟柔。
而監正大人轉身就走,黃壤愣了半天,才發現他是真的要走!
「你去哪兒?」黃壤莫名其妙,問。
監正更莫名其妙,道:「還有事?」
黃壤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剛才的一切,難道是老娘的幻覺?
她又摸了摸眼前的裙衫,看了看那個裝滿田契、地契的盒子,半天問:「你……真的打算回去了?」
「不然呢?」監正大人挑眉。
——要不是看你年紀小,老娘把你腰夾斷啊!
黃壤強按住心頭的火氣,提示道:「不然……我們出去吃個飯,喝一點小酒,然後……我再將這些衣裙,一一換給監正大人看。如何?」
她一邊說話,一邊靠近第一秋,在他耳後輕輕吹氣。
監正大人想了想,道:「今日公務繁忙,改日。」
黃壤認真地打量他,想知道他這句話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而監正大人已經匆匆離去。
真是……正直得無懈可擊!
他還太小,一定是太小,畢竟今年才滿十六歲。
黃壤一邊收起這些重工細繡的衣裙,一邊安慰自己。
……莫生氣,莫生氣。
不過說起來,好像夢外的他,也是如此。
這個人,莫不是真有什麼毛病?
郊外,山莊。
息音做好飯,炒了幾個小菜,還沽了一壺酒。
她特意做了很多,因為鮑武做完活,就該吃飯了。
果然,鮑爺照例打水、砍柴、澆地。
然後他走過來,在桌前坐下。
桌上多了一碗麵,他看了一眼,問:「你生辰?」
息音笑著搖頭,道:「是阿壤的生辰。」
鮑武哦了一聲,問:「你既然做了壽麵,為何不為她送去?」
息音將壽麵分到他碗裡,許久道:「如果是二十多年前,我或許還能送到她面前。現在,已經太遲了。」
她輕聲嘆息,鮑武便也沒多問。
他索性端過那碗壽麵,三兩下吃了個乾乾淨淨。
息音看他吃飯,嘴角帶著笑。
她並沒有雇下人,這整個莊子,只有鮑武會經常過來。
她除了侍弄那十畝地,偶爾也會給屈曼英寫信。屈曼英的回信很及時,會提到黃均的劍法進展很快。息音會認真細看,但她從來不給黃均寫信,就像她不打擾黃壤一樣。
鮑武不懂這些悲春傷秋,他刨完一碗飯,道:「你若不願給阿壤姑娘添麻煩,就不要苦了自己。」
「我知道。」息音笑著道,她起身為鮑武添飯,道:「我會好好過活。」
這邊,黃壤正在用心地清點了第一秋的田產。
啊,現在是她的了。
身為一個稱職的土妖,她很快就將這些田土做好規劃。
就是佃戶不夠。
咦……黃壤靈光一閃——育種院那波學子,不是沒有學田嗎?!
於是,黃壤找到宗子瑰,自己提供土地,教這些學子育種!
宗子瑰樂得合不攏嘴,想也沒想就應下。
這波學子,本來頗有疑慮——跟著黃壤這條鹹魚學育種?
可是這疑慮,在他們看到自己未來的「學田」的時候,全部打消!
就這樣,黃壤得到了一波免費的勞工。宗子瑰得到了一個免費的導師,而學子們獲得了優質的、廣闊的學田!
黃壤很快做好育種規劃,學子們一看她要求培育的良種,立刻又不滿。
一個名叫沙若恩的土妖道:「培育黍子?這能出什麼名種?」
沙若恩原本也是土妖一脈,說起來也是世家之一。可惜他父母早逝,家道中落。族人為了佔其家業,便將他趕了出來。
他無處可去,育種院為他免了學金,這才讓他留在司天監。
即使是這樣的土妖,在育種院也算是個寶貝。
而另一隻土妖也差不多,父母不詳,生來被丟棄。朝廷撿回來,擱在育種院當寶貝。宗子瑰親自為他取了個名字,叫宗齊光。
這二人,乃是宗子瑰著重培育的學子。
因著黃壤一直是條鹹魚,這二人當然不服。
「黍乃主糧,民間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其培育之術,早已被育種世家吃透。根本沒有培育的必要。」沙若恩道,「我們就算是培育出再好的良種,也終如星星之輝,會隱於日月。不如另出奇種,反而能令人側目!」
沙若恩育種多年,也有自己的見解。
其他學子不說話,一方面,他們不敢得罪黃壤,怕失去這麼好的學田。
另一方面,他們也不支持黃壤,畢竟黃壤以前就是一條鹹魚,毫無威信。
大家等著看黃壤如何駁斥沙若恩。
好戲誰不愛?
這二人若鬥起法來,大家正好瞧個熱鬧。
而黃壤看看沙若恩,忽然道:「我小時候也是這麼想的。」
沙若恩冷笑:「你小時候?你小時候不是在育種院一種未育嗎?」
周圍有人笑出了聲,黃壤向他勾勾手指。沙若恩當然無所畏懼,他走到黃壤面前。黃壤示意他攤開掌心,然後將一粒種子擱到他手上。
沙若恩低下頭,發現那是一粒黍種。
給完種子,黃壤重重地咳嗽一聲,壓下其他聲音。
大家都以為她要高談闊論,不由全部看過來。
黃壤威嚴地掃視眾人,揮揮手,只用一句話就收攏了人心。
她道:「不聽話沒有學田啊!」
……
大家開始按照黃壤的指示,培育黍種。沙若恩仍是不服,但是育種院的學田,實在是太小了……
黃壤看著這波學子埋頭播種,心裡暗爽——人還是得有田有地啊,都不用講道理……
而更振奮的消息,在不久之後也傳來。
監正大人這一年,向育種世家採買的良種,僅往年的三分之二。他留出三分之一,單獨向黃壤採買。
條件是這些良種,不限田畝。
此事,育種世家仍然想要抵抗。
但是,這一批良種成熟的時候,使用了第三夢的封簽。當所有學子,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第三夢先生的封簽之上時,所有人熱淚盈眶、激動萬分。
而百姓對第三夢的信任,讓這批良種毫無阻礙地被提光售罄。
育種院建院數十年,從來沒有出售過如此大批量的良種。
學舍裡,沙若恩捧著一個花盆,已經發了很久的呆。
宗齊光走過去,問:「怎麼了?」
沙若恩回過頭,將花盆遞過去。
宗齊光看向盆中的莊稼,是一株黍。已經到了豐收的時候,它垂著個穗,得意洋洋,比市面上任何黍種都飽滿碩大。
宗齊光打量好半天,笑著道:「可以為吾等之師,是不是?」
沙若恩悶悶地道:「我想去找她。」
宗齊光道:「為何不去?」
沙若恩臉若紅布:「上次我頂撞了她。」
宗齊光笑道:「走吧,我陪你一塊去。」沙若恩看過來,宗齊光說:「我也早就想登門拜訪了。」
二人相邀,一起來到黃壤的學舍。
黃壤一見他倆,立刻道:「你們來得正好,快來幫我!」
兩個人上前,發現黃壤的學舍裡盆盆瓶瓶一大堆。
這個不奇怪,作為育種師,沒有這些才奇怪。
黃壤道:「育種院的學田不是空下來了嗎?走走,我們種點新玩意兒去。」
沙若恩一眼看見盆中,那母苗確實古古怪怪。
他問:「這是何物?」
黃壤眉飛色舞:「我想叫它……長命樹!」
「長命樹?」宗齊光和沙若恩一頭霧水。
黃壤說:「就這個樹吧,它能夠長成一個人的名字。吶,只要下種的時候,在這個圈裡寫上字,它長出來就是這般模樣。」
她指著盆底的樹模,道。
沙若恩說:「這……有何用處?」
「沒有用處啊。」黃壤神神秘秘,「你不是想培育新鮮物種?」
沙若恩抓了抓頭,說:「可……你不是讓我們培育主糧嗎?」
黃壤擺手:「主糧那都是基本功。你們走還沒學會,就想學飛。來來,今天看你壤姐帶著你飛一個!」
她興沖沖地在一粒樹種的模子上,寫上了沙若恩三個字。
宗齊光看得有趣,便也取了一粒樹種,在樹種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當三棵樹齊刷刷地長起來,並且順利地長成了毛絨絨的「黃壤」、「宗齊光」、「沙若恩」的時候。司天監的人嚇得以為出現了神跡!
所有人紛紛趕過去,挨個參觀。
黃壤三人得意洋洋,老院監宗子瑰看了一陣,問:「此樹有何用?」
「沒什麼用啊。」黃壤搖頭,「就……會長成想要的名字而已。」
「黃、壤!!」老院監提起掃把,黃壤多機靈啊,一見不妙,轉頭就跑。老院監氣得滿院追打:「你這不務正業的東西!外面多少正事等著你幹,啊?你在這裡鼓搗這些沒用的玩意兒……」
黃壤遛著他玩,哈哈大笑:「宗院監,人生不過大夢一場,多少也總得幹點沒用的事嘛……」
結果,老院監就向監正大人告狀了。
這老院監也不傻,他告狀不說黃壤不務正業。他說黃壤跟沙若恩、宗齊光種了三棵同心樹。
當天晚上,黃壤就被監正揪著耳朵,親手將自己的那棵樹移回玄武司。
這樹不小,她一個人吭哧吭哧又挖又刨,監正坐在旁邊,袖手旁觀,愣是不肯搭把手。
黃壤好不容易把樹拖回玄武司,看了半天,種在了拐角。
而監正大人仍不肯罷休,逼著黃壤又在旁邊以自己的名字又種了一棵樹。
等到「第一秋」長起來的時候,剛好跟「黃壤」相依相偎。
經過這裡的人,無不露出了然的微笑。
只有黃壤偶爾會發呆。
夢外的成元一百一十五年,這裡也種了一棵樹。
是見雪而開的念君安。
時間的軌跡,在無形中慢慢改變,讓人難分真假。
而司天監的眾人,已經習慣了這兩棵互相依偎的樹。黃壤索性以此為題,將此樹命名為「長相依」。
長相依,一經出售,立刻引起風潮。
民間幾乎所有的有情人,都會種上兩株,用以定情。
等到「第一秋」長得越來越高,漸漸超過了黃壤的時候,成元四年悄然來臨。
監正大人十八歲生辰即將到來。
黃壤搓了搓一雙魔爪,眼淚從嘴角流下來。
……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6 00:57:49
第九十八章 豔骨
十月初一。
監正大人的生辰。一大早,宮裡就來人宣他入宮。
他陪著師問魚吃飯,隨後又去祭拜了先皇后。等再回司天監,天已擦黑。
監正大人等著黃壤的晚飯,可是她沒有來。
去學舍找了一圈,人也不在。
看樣子,是出去了。
他也不在意——黃壤也是很忙的。
及至夜裡,有人進來,稟道:「監正,阿壤姑娘派人送來一封書信。」
「書信?」第一秋皺眉,他接過書信,拆開一開,裡面寫著:「來抱琴館。」
抱琴館?
第一秋雖然並不尋花問柳,但是也知道這抱琴館是什麼地方。
——這樣的地方,每年賦稅很高,他當然有印象。
黃壤約他去這裡做甚?
但再一看信上字跡——黃壤用的第三夢封簽之上的字體。
這筆法她平日不用。
監正大人再不猶豫,一路出了司天監,直奔抱琴館而去。
他不好風月,此時一到此處,嗅見濃重的脂粉香氣,不由皺了眉。
門口有許多衣著豔麗或素雅的女子正在攬客,然而見了他,卻都只是抿嘴笑,並沒有人上前。反而是個衣著素淨的小廝上前,問:「敢問來人可是秋大人?」
第一秋嗯了一聲,那小廝忙領著他入內:「秋大人可算是來了,請跟小的來。」
二人一路穿過迴廊,周圍的聲音漸漸安靜。前面越走越暗,那小廝索性提了盞紅色的燈籠,為他領路。
第一秋由方才的人聲鼎沸,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靜,耳邊偶爾可聞假山流水之聲,像是陷入了另一個世界。
而小廝一邊走一邊道:「聽說公子是司天監的一位大人,咱們這兒附近,最近可發生了一件邪乎事兒。」
他說得神秘,第一秋聞言道:「哦?何事?」
「咱們一個雅室,鬧鬼啊。」那小廝神神秘秘,小聲道。
第一秋被他說得來了興趣,問:「怎麼個鬧法?」
那小廝的聲音很輕很輕,落在幽暗的迴廊上,顯得頗有幾分陰森:「咱們有個地兒,名叫風月潭。潭中有豔骨,每每有長相俊秀的男子經過潭邊,豔骨便化作美貌女子,勾得男子神魂顛倒。將他們一步一步,引入潭水之中……」
「哦?」第一秋對這樣的風月故事,一向看輕。一個人要有多失智,才能被女鬼迷惑至此?他隨口道:「那潭中豔骨所化的女子,定然十分美貌了。」
而此時,小廝將他帶入一個漆黑的大廳,空中伸手不見五指。
他緩緩舉高燈籠,暗紅的光照在他自己臉上,露出一副鬼氣森森的面容:「那……就只能大人親眼一見了。」
話落,他緩緩後退。
隨即,兩扇大門砰地一聲,驟然閉合。
第一秋當然不懼,就在此時,一點微光散落在前方。水聲漸起。第一秋凝目望去,只見前方是個水池,有細碎的絲竹之聲,從屏風後隱隱傳出。
池中水波微瀾,一個女子素手托蓮花,緩緩出水。
她青絲如藻,水流如瀑如珠,身上輕紗細柔,緊緊相貼,勾勒出一副極曼妙的身姿。
難畫難描。
周圍的蠟燭一盞,一盞,無風自燃。
而美人纖腰赤足,作水中舞,膚若凝脂、身若驚鴻。
第一秋呼吸驟停。
在幽暗的燭火中,美人漸舞,漸離水域。她手上所托的那朵白蓮,顯然暗藏了乾衣的法器。所以等她脫離這片水域之時,她身上紗衣已乾,長髮重又如絲如雲。
美人赤足踏玉階,彷彿終於發現了陌生的來客。
她媚眼如絲,纖纖玉手,一手托花,一手向少年勾勾玉指。
監正大人像是被勾走了魂魄。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上前,然而回過神來之時,已經來到了池邊。
美人含笑,如糖如蜜,可以拉出透明的銀絲。
她半臥在黑石鋪就的水潭邊,一身薄紗,半遮玉腿,半垂水。那微燈散落,她衣袂生輝,如冰雕玉砌般無瑕。
在她身邊,擺著一個白色蓮花酒壺,一個玉杯。
美人輕傾瓊漿,淺斟半盞。監正大人不由與她相對而坐。美人素手握杯,送到他唇邊。監正大人嗅到迷離的暗香,如花如蜜,驅散了他對脂粉所有的不喜。
杯到唇邊,他張唇輕飲。杯中不是酒,卻入口清涼如薄荷。美人只等他淺淺一嘗,便縮回了手。她指尖微涼,輕撫他額心,隨後向下,過鼻樑,經唇瓣,隨後在他喉節微微駐留,隨後,她隨手棄杯入潭。
第一秋只嘗到唇瓣之間的一點清甜以及幽幽花香。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美人玉臂,但美人肌膚柔滑。她緩緩後退,於是連指尖也脫出了他的手,監正大人手上只得半截紗袖。
紗袖細軟,他不捨用力,只得從它們如細沙般在掌中滑走。
美人紗袖拋落,朦朧了他的視線,她赤足後退,重又入水。那幽深的潭水漫過她玲瓏玉足,浸濕飄飄細紗,最後緩緩地淹沒她。
第一秋伸出手,握住托著蓮花的玉手,她五指鬆開,蓮花飄飄搖搖地墜落。
美到了極致,觸目心驚。
第一秋再不顧其他,隨她入水。
潭水微涼,在這清澈的水域之中,她白紗飄散,像是正在融化的美玉。
那潭水漸漸擁抱她,沉沒她。
他追隨而去,於是她水蛇般的雙臂緩緩纏繞他,她唇瓣湊上來。美人籲氣如蘭,在微涼水域中,只有她的唇溫熱飽滿。
監正大人沒有飲酒,可他的血液卻沸騰燃燒。
他回以更熱烈的深吻,美人輕紗在水中剝落,飛揚若雲。那是怎樣銷魂的美景?
可並未修仙的他,無法在水域中長留。尤其呼吸一亂,內息更不能持久。
美人將他拖入潭底,在他懷中片刻停留,隨後,她素手用力,推開了他。
在冰藍的微光之中,監正大人看著她沉落潭底,而自己借力回到了水面。他換了一口氣,立刻下潛。然而水底哪裡還有什麼美人如玉?
監正大人遍尋各處,只找到一根粉色水晶所製的美人骨。
「阿壤——」他四處搜尋,可水底無聲,也空無一人。他只得帶著這根豔骨,回游上岸。屏風後的絲竹聲漸漸停息,房門打開,小廝送了衣物進來,
「秋公子,請更衣。」小廝笑道。
這一次,燭火全亮,燈火通明之下,監正大人終於看清,這房間裡只有一潭一屏風。屏風後只得幾個樂人。
他再次看向水中,水面佳人無蹤,只有一朵白色的蓮花,隨波漂浮。
監正大人再憶方才,只覺如陷雲夢。
而小廝笑道:「小的說過了,這裡呀……鬧鬼。公子更衣之後,還是速速離開吧。」
說完,他看了一眼監正手中粉色的水晶骨頭,搖頭嘆道:「粉紅骷髏啊。」
第一秋握著那根豔骨,從此以後,諒解了人間貪欲。
而這一邊,黃壤正在更衣。
老鴇一邊親自為她換衣裳,一邊叨咕:「男人這點喜好,可算是叫你玩明白了!」
黃壤嘻嘻哈哈:「這不是遇到不開竅的人嘛,讓他漲漲見識。」
老鴇道:「憑你這本事,什麼男人拿不下?何必非要找個生瓜蛋子!」
「嘖,」黃壤不愛聽了,「這瓜除了生一點,別的都很好的。」
老鴇子瞭然,道:「看他衣飾,也是這京中權貴。又年輕英俊,唉,也難怪你這般用心。不過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你何不水到渠成,同他過夜?」
黃壤穿好衣衫,道:「那可不成,有損我家長輩顏面。」
她提到顏面二字,自己都覺得吃驚。
當年夢外,她可不是個在乎顏面的人。
——黃墅那樣的父親,有什麼顏面可言?
可現在,她是屈曼英和何惜金的侄女。
何惜金身為如意劍宗的宗主,在仙門一直廣有賢名。
無論如何,自己不能給他和屈曼英臉上抹黑。
黃壤搖搖頭,穿好衣裳準備離開。
老鴇仍是可惜,道:「真是浪費,你要是再上點心,指不定謝紅塵都在劫難逃。」
黃壤笑噴:「免了免了。媽媽發發善心,當我不曾來過。」
她付了銀子,匆匆離開抱琴館。
晚上,監正翻來覆去,一夜沒睡。
好不容易入了夢,夢裡仍然水域冰藍,佳人紅唇如火。他貼上去,唇齒之間都是幽幽花香。
佳人纏在頸項的玉臂、溢出唇齒的嬌啼,夢境凌亂瘋狂,片段碎散。
好不容易天濛濛亮,監正起身,發現褥子髒污了一塊。
……
作者:
我是分身
時間:
2022-8-26 00:58:03
第九十九章 悔罪
次日一早,黃壤做了早飯,仍舊提過來。
監正大人也如往常一般,坐過來幫忙擺碗筷,但兩個人之間,總有些不尷不尬。
第一秋挾了一筷子菜,吃了半天,都不知道今日的早飯是什麼。
可黃壤也不說話,二人相對而坐,變成了兩根木頭。
第一秋偷眼看了一眼黃壤,這才發現,她的手那麼纖長潔白,每一片指甲都這般粉嫩有光澤。
——她就是第三夢,自己應該早就發現的。
畢竟她有著這樣一雙手。
第一秋突然這麼想。可這些,他此前從未留意過。
監正大人又挾了一筷子菜,依舊食不知味。直到黃壤提醒他:「你剛才吃的桂皮。」
「呸呸……」監正大人忙吐出來。
黃壤捂著嘴,開始低低發笑。
監正大人冷哼一聲,半晌道:「我……今日去一趟禮部。」
他忽然說這個,黃壤莫名其妙:「做什麼?」
監正大人容色冷肅,道:「我雖未冠以國姓,但若要娶妻,還須依照朝廷禮制。」
他說娶妻……黃壤心尖尖都甜了,面上卻唾了一口:「誰管你。」
二人埋頭吃飯,外面突然有人道:「監正,謝宗主來訪。」
謝……黃壤微頓,這幾年,謝紅塵來司天監的頻率顯然變多了。
監正大人也皺起了眉頭,半晌才道:「請進來吧。」
說到底,玉壺仙宗也是仙門之首,謝紅塵身份特殊,不好失禮。
不一會兒,謝宗主大步入內。
而監正只是道:「謝宗主來得太早,本官正在用飯,真是失禮。」
他口稱失禮,但依舊不緊不慢地吃飯,哪有半點賠禮的意思?
「不妨事。」謝紅塵自然也不在意,其實相比監正的尖酸刻薄,謝宗主顯然更具君子之風。
他掃了一眼桌上的菜色,又看看站在一旁的黃壤,問:「這……是阿壤姑娘親自下廚麼?」
黃壤只得道:「廚藝不精,讓宗主見笑了。」她跟著客氣客氣,問:「若宗主也未用膳,不如我為宗主也盛上一碗?」
這本只是一句客氣話,她壓根沒想過謝紅塵會同意。
謝紅塵這個人,其實相當矯情。
然而,謝宗主竟然真的在監正大人對面坐下,道:「那就有勞阿壤姑娘了。」
……
黃壤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聾了。就連第一秋也十分意外,他抬頭看了謝紅塵一眼。而謝宗主泰然自若。
話已出口,不好收回。
黃壤只得拿碗,替謝紅塵也盛了一碗粥。
謝宗主喝了一口,讚道:「粥裡用了蟹肉調湯,故而更加鮮美。阿壤真是用心。」
加了蟹肉嗎?
監正掃了一眼粥,並沒有看見這東西。
他當然見不到,以前謝紅塵口味挑剔,黃壤便只以這些東西調湯,並不讓粥裡有別的雜物。
以至於後來,她早已離開祈露台,這個習慣卻還是保留了下來。
謝紅塵喝著粥,顯然,哪怕是時間往來反復,他的口味並沒有改變。
監正大人擱下筷子,道:「謝宗主今日過來,莫非是因為腹中飢餓?」
謝宗主只當他年幼尖刻,並不計較童言。
他不緊不慢地喝著粥,時而還配兩口小菜。
黃壤的廚藝,竟然意外地合他心意。
直到吃過飯,他擱下碗筷,以絲帛擦拭手臉。
隨後他微笑著道:「謝某這次來,乃是因為上次,第三夢先生為苗前輩培育了苦蓮。玉壺仙宗有一種秘草,產量一直稀少,藥效多年來未能提升。謝某想請阿壤姑娘代為向第三夢先生轉達。若能育此良種,必有重謝。」
他表達來意,黃壤心中便有數了。
她說:「宗主客氣了。此靈草可有帶來?另外靈草不比良種,總要熟知其藥性,一時半刻,怕不可得。」
謝紅塵當然知道,他從儲物法寶中取出一株靈草,道:「這是當然。此草藥效,謝某倒是熟知。若是阿壤姑娘有空,隨時細聊。」
黃壤接過這草,道:「宗主來意,我定當轉達第三夢先生。」
謝紅塵這才道:「實不相瞞,謝某初見阿壤姑娘,便有相識多年之感。若阿壤姑娘有空,玉壺仙宗隨時歡迎姑娘前來作客。」
相識多年嗎?可那個地方,我真是再也不想重返了。
黃壤同樣微笑,她站得筆直,端莊而有禮,是全然不同往常地得體。
「感謝宗主盛情相邀,阿壤記住了。」黃壤微笑著回答。可能人與人之間,確實是一種習慣。
比如她在謝紅塵面前,哪怕過去了這麼多年,依舊下意識維持著一副假面。
謝紅塵點點頭,轉身離開。
一直等到他出了門,監正大人方才一聲冷哼。
黃壤低頭將碗筷收進食盒,又將桌子擦乾淨。
監正大人氣沒地兒出,陰陽怪氣地道:「看來這謝宗主,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這一碗粥啊。」
黃壤都懶得理他,等擦完桌子,她轉身要走。監正大人惱道:「謝宗主這般戀戀不捨,莫不是阿壤姑娘的萬種風情,他也曾見識過?」
他說別的,黃壤都不會同他計較。
但偏偏他這麼說。
黃壤回過身,沉默地將食盒放到桌上。
監正大人雖然惱怒,但此刻還是不由退了一步。腳上退了,嘴卻還硬,他冷笑:「怎麼,被我說中了?」
本來是拈酸吃醋之言,然而黃壤道:「第一秋,你這般在意謝紅塵,對嗎?」
她問得太過認真,監正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他依舊冷笑,道:「怎麼?本座不該在意?」
黃壤說:「當然應該。我早該想到的。」
說到底,自己再嫁之身,也配不上後來的司天監之主。
夢外口不能言,許多話也無法細問。
誰知道他心裡怎麼想?
她說:「既然監正大人如此在意,那也罷了。」
說完,她轉身離開。
監正大人自知不好,追出門去,但見門外學子來來往往,官員各自入衙當值。
他總不好追過去。
何況追過去,倒是說些什麼好?
監正大人也是要臉面的好吧!
他坐回房裡,思來想去,只覺得謝紅塵簡直是罪魁禍首。
日後須得不准他再踏入司天監大門方好。
及至下午,更壞的消息傳來!
育種院的宗子瑰匆匆趕來,肅然道:「監正,今日黃壤突然提出,要退學。」
「退學?」監正心中一跳。
宗院監也心焦,道:「而且,她還拿著您當初下的手令,看樣子,想是立刻就走。」
監正大人站起身來,又緩緩坐下。
她要走……而且退學,這是下定決心了。
「監正,您倒是拿個主意啊!」宗子瑰催道,「如今育種院好不容易有了些成果,她若是一走……」
老院監絮絮叨叨,第一秋心中煩亂:「宗院監且先回去,她的事,我再想辦法。」他敷衍道。
宗子瑰人老也精,他知道這二人關係不一般。於是還不忘提醒:「監正,她若是回了如意劍宗,離上京千里之遙,再想見面,可就難了。」
第一秋哪用他提醒?當下道:「先生且去吧!」
宗子瑰是走了。第一秋在書房裡來回踱步。
悔當然是悔,但自己堂堂七尺男兒,難道還能低頭賠罪不成?
而且自己哪錯了?
她對謝紅塵字字軟語溫存,不僅笑面相迎,竟然還為他盛了粥!
哈,謝紅塵多好啊,光風霽月的人物。連粥也堵不上他的嘴,還能品出個六五三道來!
監正大人越想越氣,自己哪裡有錯?!
而此時,監副李祿也派人前來告知他,稱育種院已經為黃壤辦理了退學。
不一會兒,又有人來報,稱黃壤正在學舍收拾行裝。
再過一陣,又有人來報,稱黃壤已經把一些雜物贈給了育種院的學子。
監正大人坐立不安,終於,他找出紙筆,三刷兩點,匆匆寫了一封書信。
「鮑武!」監正大人一臉肅然,隨口道,「將這封書信送至學舍,交給……黃壤!」
監正大人在眾目睽睽之上,站在高高的台階上,根本下不來。是以他神情嚴肅,道:「讓她看過之後,是去是留,自行斟酌!」
「下官遵命!」鮑監副接過書信,三兩步來到學舍。
此時,學舍已經圍滿了學子。經過這兩年的相處,大家哪捨得黃壤離開?
宗齊光、沙若恩二人早已好言相勸不知多少遍。此時大家情緒都十分低落。
就在此時,鮑武道:「阿壤姑娘,監正有書信,命下官轉交!」
他嗓門本來就大,黃壤不聽還好,一聽之下,頓時一腔怒火猶如火上澆油!她冷笑:「怎麼,你們監正還有書信?!」
他還想說什麼傷人的話?非要斷情絕義不可嗎?!
黃壤越想越怒,厲聲喝道:「給我念!老娘倒是要聽一聽,他還有什麼話!」
在所有學子的注視下,鮑監副只好拆開信件。他抽出書信,大聲念:「悔罪書!余今有過,面壁思之。語出無狀,惹惱夫人,罪其一。以下犯上,不敬夫人,罪其二。多疑……」
鮑武還要唸下去,黃壤衝過來,一把將書信抓扯過去。
——他一共就那麼一丁點兒面子,你就非要替他丟完?!
周圍學子張大的嘴巴緩緩閉上,好半天,有人偷笑出聲。
「都笑什麼?!出去,都出去!」黃壤將眾人全部轟出去,這才關上門。
她以背抵門,緩緩展開那封已經被揉皺的信紙。信紙上筆走龍蛇,少年筆鋒,已經極為遒勁有力。
只是強撐著顏面,寫下了滿紙告饒的話。
黃壤將信紙小心翼翼地折好,貼身收藏。
夢外,她與謝紅塵從來沒有這般爭吵。自然也並不知如何和好。
無論何時,他總是將她丟在祈露台,不聞不問,直到她自己冷靜。
可這一次,黃壤得到了一紙道歉。
而這一紙道歉,僅兩天時間就傳遍了朝廷內外。
事情傳到屈曼英、馮箏兒、戴無雙三人耳中,三人都覺得監正大人「是個人物」。遂要求其夫與之多多結交。
得。懼內三仙喜添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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