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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花暖 -【酷女僕(古怪夏家之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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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2-10-4 00:58:13
標題:
花暖 -【酷女僕(古怪夏家之三)】《全文完》
花暖 -
酷女僕
(古怪夏家之三)
夏家老麼夏行森,是位私家偵探也是一只笑面虎,
他擁有迷人電眼與陽光般笑容,堪稱女性殺手,
只要他想,把妹從來只會成功,不可能失敗──
除了這新顧客家里的酷女僕不買他的帳之外。
唉,人家顧客千金每日雙眼滿是愛心,主動巴到他身旁,
女僕小姐卻視他如空氣,不言不看不聽,理都不想理,
他的男性自尊是有點受挫,但誰教她是心頭牽念多年的女孩,
即使臉上多道疤,姓名背景個性都改了,他也一眼就認出她。
終于找到人,曾經開朗天真的女孩卻已變得冷漠防備,
她裝作不認識他,甘願做無聲無息的影子,忘了如何快樂,
他知道都是他的錯,曾承諾要好好保護她卻沒有做到,
所以這一次,他只能先替她排除所有危險,用心良苦的接近,
再發揮百萬伏特的柔情電力,要她再次相信他的心……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2-10-4 01:01:19
楔子
那是個炎熱到地表發燙的夏日午後。
即便是位處在高于地平線的半山腰上,也躲不開這波幾乎讓人窒息的熱浪。
「媽!我地擦好了,要出去了啦!」一個清亮的年輕男孩嗓音,伴隨著一陣在木頭地板上奔跑的腳步聲傳來。
「怎麼這麼快?你有認真擦嗎?叫守川先去檢查才可以出門。」正在書房算賬的中年婦人探出頭叮囑。
「不要啦!大哥那麼龜毛,要檢查半個小時才會跟我講結果,我跟阿年和陶可萍他們約好了,不能遲到。」正在玄關穿鞋的男孩說。
他年約十四、五歲,長得唇紅齒白、斯文清秀,小小年紀已經是個美少年,可以想見長大一定會是人見人愛的女人殺手。
「不要太晚回來,五點半以前要到家。」婦人無奈地由他去。「你晚上還要寫暑假作業,不要玩得太晚。」
「好。」他邊說話,人已經沖到門外去了。
利落地跨上腳踏車,他穿過家門前廣闊、擺滿盆栽的庭院,一個年長幾歲、模樣嚴肅的少年,正皺著眉頭蹲在盆栽前認真地挖著土。
「大哥我出門了!」
「你的地板……」嚴肅少年還來不及講完,腳踏車早就沖得老遠。
夏行森踩著腳踏車溜下斜坡,友伴阿年已經在那里等他。
「你遲到了。」阿年慢吞吞地跨上腳踏車道。
「不好意思喔,我媽叫我擦地板。」夏行森笑嘻嘻地道歉。「陶可萍呢?」
「她剛打給我,說她要直接去溪邊等我們。」阿年騎著腳踏車,慢慢地跟在夏行森旁邊。「她心情好像不太好。」
「她爸又喝酒了嗎?」夏行森皺起眉頭,用力踩著腳踏車往上坡沖。
陶可萍、阿年和他,三人從小就是青梅竹馬,陶可萍長得不算好看,身材有點圓潤,個性老實,經常被附近的孩子欺負,他和阿年看不過去,便擔任起保護者的角色,這孽緣一結下,似乎就再也解不開,轉眼好幾年就這樣過去。
去年他們一起上國中,也分發在同一班,三人幾乎行影不離,因此對彼此的家庭狀況都很熟悉。
陶可萍的父親是果農,雖然收入不豐,生活卻也還過得去,只是近幾年染上賭博惡習,今年年初還把果園的地給輸光了,在那之後就開始酗酒。陶媽媽為了家計,不得不在山上各家果園打零工,陶可萍這個暑假跟著去幫忙,不再有那麼多空閑和他們玩。
但最近,開朗的陶可萍越來越愁眉苦臉,他和阿年為此非常擔心。
「我聽我媽說……」阿年努力踩著腳踏車跟上他。「陶可萍她爸好像有點問題。」
「什麼問題?」聽出他口吻有些不安,夏行森放慢車速。
阿年跟在旁邊,吞吞吐吐地開口,「他好像……我是聽我媽講的,她之前也到果園幫忙,跟陶媽媽一起采收水果,所以……」
「阿年,講快點!」聽不到重點,夏行森沒好氣地催促。
「她爸好像會打人啦!」阿年像是下定決心,用力踩著腳踏車迎風把話喊了出來。
如果車速再快一點,或許風可以把他的話打得破碎,把殘酷的現實一並敲散。
夏行森頓了一下,隨即踩上踏板追上去。
「什麼意思?她爸打她嗎?還是打陶媽媽?」不管是哪個可能性,都讓他心里涌起一股怒火。
「都有啦。」阿年越騎越快。
「徐仲年!」夏行森輕易追上他,伸手拉住他的腳踏車把手,硬生生逼他停住。「你跑什麼跑?講清楚。」
「我不知道啦!」阿年吼了一句,吐了口氣才慢慢開口,「就我媽說的啊,前天去果園,她看到陶媽媽跟陶可萍臉上都受傷,陶媽媽說是摔車摔傷的,可是我媽說那個一看就是被打的……摔車不都是手腳關節受傷嗎?她們兩個關節都沒事,所以我媽猜是陶爸爸打的。」
「那……很嚴重嗎?」想起陶可萍那張圓潤開朗的臉蛋,夏行森胸口一窒,悶得無法呼吸。
「我媽說看來是不會怎樣,可是其他人說……好像不是第一次了。」阿年垂下頭。
夏行森突然明白友伴的罪惡感和心虛逃避所為何來。
如果不是第一次,那為什麼幾乎一星期至少見兩次面的他們,都沒有發現?
「有報警嗎?」他握緊拳頭。「陶可萍為什麼不講?」
「我怎麼知道?不過等一下你不要問她,她一定很難過。」阿年轉正車頭,繼續往上騎。「好了,快點定啦,她在等。」
不能問嗎?那陶可萍以後該怎麼辦?他可以告訴老師嗎?老師會幫忙嗎?還是……他們帶陶可萍去報警?可是警察會相信他們嗎?如果陶爸爸因此又生氣了,會不會再打她?
夏行森怔怔發了會兒呆才跟上去。
他決定了,無論如何,他都要幫陶可萍解決這個問題。
他用力踩著腳踏車,超過阿年,往約定的地方沖去。
穿過婉蜒的小徑、高高的雜草,一條山林間的神秘溪流隨即展現在眼前,冰涼清澈的水面上,搖曳著樹葉間篩落的細碎陽光,蔥郁碧綠的老樹下有塊巨大的岩石,那是他們三人最愛躺著聊天、睡午覺的地方。
此刻,卻空無一人。
「搞什麼?陶可萍還沒到啊?」阿年趕上來,把腳踏車扔在一旁。「剛才還打電話跟我說要先來。她真是烏龜轉世耶!」
「算了,等她一下吧。」夏行森說著,心里卻閃過一抹不安。「她可能等等就來了。」
幾個小時後,兩個男孩才慢慢意識到,陶可萍或許不會出現,也可能永遠不會再出現……
那個夏天,陶可萍失蹤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2-10-4 01:01:40
第一章
鴻泰建設集團。
寬敞氣派的辦公室里,一名威嚴陰沉的中年男人姿態懶散地靠坐在沙發上,銳利的雙眼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一手無意識地轉動著金戒指,眉宇間透露出一股陰狠之氣,令人不寒而栗。
「你知道,你要求的價格不合理吧?」男人慢條斯理地開口。
「我不知道。」對座的年輕男子笑嘻嘻,露出過分可愛的虎牙,人畜無害的笑容十分討人喜歡。他講話的態度輕松自在,絲毫沒被男人的氣勢影響。「不過溫爺,我知道還有很多人出得起這個價格請我做事。」
「你很自負。」被尊稱為溫爺的溫鴻泰挑起眉。
「這是我的專業。」年輕男子聳聳肩。
溫鴻泰一語不發地看著他,那種視線連黑道上最讓人聞風喪膽的大哥也會恐懼,年輕男子卻只是悠閑地喝著手上的茶。
良久,溫鴻泰打破沉默開口,「多久?」他問。「多久你能把人交出來給我?半年?一年?」
男子偏頭想了下。「三個月。」
「三個月?」溫鴻泰輕嗤。「你想清楚,幫我找出公司的內奸沒那麼容易,跟我做事的可不是一般人,光是要得到他們的信任,就不只三個月。」
「那交給我煩惱吧。」男子輕松地靠在沙發上,自始至終眼神都未曾躲避過對方的視線。「連這種事都要溫爺想,那我就不值得這個價了。」
眼前的年輕人顯然不知天高地厚,溫鴻泰欣賞這小子面對他所表現出來的膽識,不過這不代表出了差錯他會手下留情。
「你知道大家怎麼說我這個人嗎?有錢,可是難相處。」他轉動著金戒指,淡淡地開口,每句話卻都暗藏警告。「錢你說要先拿,我可以給,八位數字對我來說是九牛一毛。不過若你拿了錢交不了差,那有什麼萬一,就自己負責了。」
「我哪惹得起溫爺呢?」年輕男子笑了,神情幾近無辜。「說三個月就三個月,一天都不會拖。」
「夏行森,你講話口氣很大。」溫鴻泰生平最討厭愛說大話的家伙,但眼前這年輕人,卻讓他無法討厭。「那我就等著你三個月後給我答案。」
「沒問題。」夏行森點頭。「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嗯?」這小子膽子不小,還敢談條件?溫鴻泰挑起眉。
「要怎麼調查,需要溫爺配合,照我的安排行事。」
鏡前的人兒穿著一襲粉橘色洋裝,襯托出白皙皮膚和一身青春的春天氣息,模樣嬌俏艷麗。
此刻,這可人兒正挨在鏡子前細細描繪著眼線,原本就漂亮略長的眼眸經過巧手妝點,更加明亮有神。
滿意地看著今天的妝容,美人扯開嗓門,蹙起柳眉回頭喊著,「孫念恩,我的鞋子呢?你找到沒?BURBERRY那一櫃里有小花的那雙,找到了嗎?」
一個清瘦的女子身影聞聲自一旁小隔間走出,她一襲深色褲裝,束著馬尾露出不施脂粉的素淨臉蛋,雙手小心翼翼捧著一雙高跟鞋,屈膝將鞋置放在美人面前。
「小姐,你的鞋子。」
被喚作小姐的美人,正是鴻泰建設董事長的千金溫月伶。
她屈起足尖,輕輕套入高跟鞋,姿態優雅地站了起來,宛如模特兒般踏著貓步走到全身鏡前。
「我今天這樣搭配好看嗎?」顧盼鏡中倩影,溫月伶掃了後頭不說話的孫念恩一眼。「……算了,問你也是白問。」她坐回梳妝台前,拿出一對精致銀扣耳環,一面別上一面說著,「等一下我爸要帶個世伯的兒子過來,聽說剛從國外回來,不知道長得怎麼樣?」
孫念恩一如往常,垂首安靜地傾聽。
「我爸那些朋友的兒子,沒一個能看,要不就胖、要不就矮,不胖不矮的就丑。上次那個什麼醫生的,我跟他出門穿了高跟鞋就比他高,臉腫得跟豬頭一樣,我爸居然還要我跟他出去,被朋友看到多丟人啊。」溫月伶抱怨著,回頭尋求認同,「孫念恩,你說我條件有那麼差嗎?找個不矮不丑不胖的有這麼困難嗎?」
「小姐條件很好。」孫念恩輕輕地說。
「我也知道我條件好,要你說嗎?」溫月伶開心地笑了。「喔,對了,等等你待在樓上好了,也不知道來的是什麼人,要是膽子小,被你嚇到也不好。」
「是,小姐。」孫念恩並沒有顯露任何情緒,輕聲應道。
沒一會,房間的內線電話響起,管家毛叔的聲音傳來--
「小姐,溫爺回來了,他請小姐跟孫念恩下樓。」毛叔報告著。
「孫念恩也要?」溫月伶皺起眉。
「是的,溫爺吩咐的。」
「好吧。」溫月伶不甘願地應聲,轉頭心煩的吩咐著,「我先跟你說,等等你就盡量站那個人的右手邊……你那個臉,朝著左邊……還是你把頭發放下來……算了,我看也遮不住,反正你站外面點就對了。」
「是,我知道了。」孫念恩聲音依舊不帶起伏地回答。
溫月伶不開心地大步走過她身邊,她也轉身跟上。
隨著她的轉身,左半邊臉頰倒映在鏡子里,一大塊皮膚宛如被火融化,紅色傷疤猙獰地、如同丑陋的怪物攀爬在她白皙的左臉上。
仿佛怕她記不住似的,溫月伶再度提醒,「記得,躲後面一點啊,孫念恩。」
溫鴻泰是個喜歡氣派、擺派頭的人,草莽出身的他,在漂白後總擔心別人瞧不起他沒念書、不文明,因此偏愛虛張聲勢地在屋里放滿名家字畫古董,幾張上百公斤、價值百萬的檀木椅也安鎮在廳內。
不過這些在夏行森眼里看來,都只是欲蓋彌彰的努力。
他悠閑又覺得有趣地觀察四周環境,直到一陣響亮的高跟鞋聲傳來,他才慢條斯理的收回視線。
「伶伶,來。」溫鴻泰看著走進來的粉橘色身影,原本凶惡的眉宇霎時轉化不少,甚至露出了笑容。「這是你世伯的兒子夏行森。」
嬌美動人、亭亭玉立,絕對不是遺傳自溫鴻泰。夏行森微笑,紳士風度地點頭寒喧,「溫小姐。」
「夏先生你好。」眼前俊美的男子在瞬間便已擄獲她的芳心,溫月伶臉紅心跳地溫柔招呼。
「叫我行森就可以了。」夏行森露出招牌可愛虎牙的笑容,那絕對是謀殺女人心的凶器。「世伯,你的千金好漂亮,像明星一樣,台灣的女生都這麼漂亮嗎?」
「喊我伶伶就好了。」溫月伶被這麼稱贊,笑得眼楮都眯了。
「來來,坐下聊。」溫鴻泰揮手,一面對著後頭那道淡漠的影子下指令。「上茶。」
「好的。」跟在後頭的孫念恩用幾不可聞的嗓音應了一聲,上前將煮開備好的茶斟上,頭始終低垂著,像是遵從小姐的意思,盡可能遮掩瑕疵的容顏。
但那好聽的男中音卻不打算忽略她。
「這位是?」
「孫念恩,是我前任管家的小孩,從小跟伶伶一起長大,我當自己人一樣,有什麼需要你吩咐她就可以了。」溫鴻泰簡單介紹。
孫念恩垂首奉茶,將熱茶端到夏行森身旁的茶幾,動作穩定利落,幾乎沒有人察覺她此刻神經緊繃。
她以為自己可以完美退開,但那個帶笑的嗓音卻很近、很低地輕喚了一聲,「念恩小姐你好。」
孫念恩手微微一顫,險些將茶水潑出來。
「哎唷,沒有人這樣叫她啦,好怪。」溫月伶銀鈴般的笑聲響起。「行森,你叫她孫念恩就好了。對不對,孫念恩?」
「是。喊我孫念恩就可以了。」她頷首退到後頭。
「來來,行森用茶。」溫鴻泰端起茶杯招呼,轉頭對愛女說道︰「伶伶啊,行森剛從國外回來,準備到我公司幫忙,這段日子會先住在我們家。」
「真的嗎?太好了……」溫月伶驚喜地如小女孩般開心拍掌。「我正覺得家里好無聊呢,有個年齡相近的人陪我,多開心啊。」
夏行森微微一笑,俊眸掃至後頭的那抹影子。
「念恩小姐似乎不太歡迎我?」
被點名的影子慢慢縮得更小、退得更遠,巴不得變成一陣輕煙消失。
「孫念恩一直都是這樣,你不要介意,她臉有疤,所以個性怪怪的。」溫月伶毫不委婉地解釋,隨即扯開話題,「行森,那你要住哪個房間?我帶你看看好不好?我家有好多客房,不然你跟我住同一層好了,那間客房很大……」
看著他們熱絡的交談,那抹影子一點一點往廳外移動,慢慢地退出充滿笑聲的熱鬧廳堂。
反正那不是屬于她的地方,而她的存在也沒有人會在意。
晚上,溫鴻泰帶著愛女和客人外出用餐,孫念恩終于得以喘息,她把分內的工作做完後,便躲進自己的房間里,不知道發呆了多久,才無法克制地顫抖起來。
夏行森……
握緊的拳頭松開,她扣入手心的指甲早留下鮮紅的印記。
她的眼楮突然有點刺痛,鼻腔感到一陣酸楚,那已是很陌生遙遠的情緒,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不再出現的情緒。
深呼吸了好幾次,她才勉強逼退幾乎盈上眼眶的濕意。
那個名字,好像從前世挖掘出來的記憶,在她心中埋得很深很深,但此時封印埋葬的過去突然動搖破裂,一點一滴的滲出,讓她心髒緊緊揪痛。
在好久前的某些日子里,她曾一次次大聲或無聲地喊著他和另一個名字,渴望他們在身邊。最絕望的時候,她甚至開始和幻想中的他們說話,而那些幻覺也幾近真實,陪著她度過最艱難的歲月。
只是,幻想中的他們從未長大,永遠是以少年的姿態停留在她的記憶中。
于是某一天,她終于徹底絕望,清醒了,意識到他們永遠不會再出現,不會再有人保護她、在她被欺負的時候站在她面前。
然後,她決定遺忘,忘記自己曾經有過溫暖的過去。
然而埋藏了那麼多年,沒想到他居然會再次出現,她也沒想到再面對他,自己心竟然仍會疼痛。
夏行森……他變得好多,卻又好像一點也沒變。仍是記憶中那個好看的男生,有著小虎牙笑容,和帶著調侃、無所畏懼的溫暖眼神。
在沒有鏡子的房間里,她伸手輕輕觸踫了下臉頰上凹凸不平的傷疤。
然後握拳,放下。
他一定認不出她了,她的名字不一樣、樣子不一樣,全都不一樣了。
而且,就算認出了又如何?她如此想著,努力澆熄內心深處的渴望。
很早以前她就學會了不要抱持希望,日子比較好過,所有的希望,都只是一種嚴苛殘忍的折磨。
她攤平手掌,閉上雙眼,再次強迫自己的手貼上臉頰上惡心丑陋的扭曲傷痕,只有強迫自己面對絕望,才能活下去。
那不是你所擁有的,他們不會再回來,永遠不會了……
她在心里一次次反復地說,直到躁動的內心逐漸平靜。
房間里的內線對講機突然響起聲音。
「念恩,溫爺有事找你。」毛叔的聲音傳來。「在書房。」
「謝謝。」她深呼吸一口氣,恢復平靜淡漠的表情,起身往書房走去。
這幾年,溫鴻泰對她很信任,或許是因為她安靜,也或許是她對人生絕望得太明顯,連欲望都消失了,因此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誘惑她。
溫鴻泰是聰明人,他看穿這點,也利用了,所以在某方面來說,她成了他最信任的人。
孫念恩抬手在書房門敲了幾下,自行進門。
「溫爺。」她輕喚一聲,抬眸才察覺書房里有另一個身影。「夏……先生。」
「喊我行森啊,念恩小姐。」那張俊顏沖著她笑得親切無害。
她心念微動,連忙垂下頭。
「上次我提過,我要找人處理最近的事情。」溫鴻泰沒發覺兩人間的微妙互動,撫著額頭說道︰「我決定全權交給行森處理,這件事只有你知道。」
「是,溫爺。」孫念恩被磨練得聰明了,兩句提點就知道話中涵義。
「你明白就好。」他點頭,站起身,臉上有些疲憊的神情。「我先去休息了,行森跟你談談,看怎麼做你配合他。」
沒料到會接到這種命令,孫念恩微微一愣才應道︰「是,溫爺。」
待溫鴻泰離開後,書房陷入一片死寂。
夏行森似乎對于沉默沒有絲毫不安,依舊慢條斯理的喝著茶。
她等了半晌,才用毫無情緒的聲音制式開口,「請問夏先生有什麼吩咐?」
「所以……念恩小姐,」夏行森放下茶杯,俊眸微抬看向她,漫不經心地開口問︰「你到底是誰?」
孫念恩微微一驚,卻仍力持平靜。「什麼意思?」
夏行森直直地看著她,像是想看穿她的秘密,即便曾被長期訓練過,孫念恩也幾乎要招架不住他的眼神。
「沒什麼意思。」好一會,他才挪開視線,暫時放她一馬。「既然未來需要你幫忙,我得確定我能信任你。你說說你的事情吧,我需要多了解你。」
「我就是溫家的佣人,沒什麼特別的。」她冷靜地答道。
「這樣不行啊,念恩小姐。」他微笑。
「不要這樣叫我!」孫念恩終于忍不住了,惱怒地制止他。
她不是什麼小姐,她從來不是,也永遠不會是,一直以來只有她尊稱別人的分,沒有人會這樣喊她,「小姐」這兩個字用在她身上聽來格外可笑。
「不然要叫什麼?」夏行森一臉無辜。「還是你有別的名字?」
孫念恩瞪著他。是她多想了嗎?為何他的每句話都似有弦外之音?
她瞅著他,卻無法解讀他笑臉背後的真實情緒,只好跟著裝傻到底。
「叫我孫念恩就可以了。」
「不行,這樣喊一位小姐太無禮了。」夏行森否決,順便結案。「好吧,就先說說看你的父母吧。」
「我父親是孫端陽,溫爺的管家,兩年前癌癥過世了。我不知道我母親是誰,我一出生她就跟別的男人跑了。」她回答得毫無感情,像是背書般敘述。
「是嗎?都死了啊?那還真方便……」他挑挑俊眉。「那麼,說說看你都在溫家做什麼?」
「打雜。」
「就這樣?」夏行森輕笑。「能讓溫爺這麼信任的人,講話這麼謙虛啊,念恩小姐?」
「不要叫我念恩小姐。」盡管已知道抗議無效,孫念恩卻還是忍不住重申。
這種稱呼對她來說,太諷刺也太別扭。
夏行森聳聳肩,一副「反正你也拿我沒辦法」的模樣,一面輕輕轉動手上的杯子,漫不經心的開口,「那麼,你臉上的疤是真的吧?」
這什麼問題?孫念恩愣了一下才應聲。「是。」
「你知道的,這年頭化妝技術越來越好,總是要確認一下是不是哪種流行的新造型。」他口吻一派輕松,好像真的只是在談某件裝飾品。「那疤怎麼來的?」
她淡淡回答︰「不記得了。」
「看起來很痛。」他偏著頭,很仔細、很認真地凝視著她臉頰上的傷疤,好半晌才說︰「這麼痛的事情,也會不記得了嗎?」
「小時候弄傷的,太小了,我不記得。」
「好吧。」他笑著搖頭,沒轍似地開口,「你每個問題都不老實,我問些容易的。你幾歲?身高、體重、生日、血型?興趣、嗜好?談過幾次戀愛?對象是誰……」
問題益發離奇古怪,幾乎是在戲弄她了。
她冷冷地說︰「這跟你無關。」
「怎麼會無關?不了解你,如何信任你?」夏行森誇張地攤手。「別忘了溫爺要你配合我。」
瞪視著他有恃無恐的無賴表情,孫念恩終于像念經般平淡毫無聲調地說︰「二十七、一六七、五十、二月二十九日、A型、沒有、沒有、不關你的事、不關你的事。」
「二月二十九?生日四年一次啊……很好,你整個人的存在實在是太方便了,連生日都四年才一次。」夏行森語帶雙關地扯扯嘴角,神情幾乎是冷笑,他揮揮手,終于說︰「夠了。」
聽到這兩個字,孫念恩如獲大赦,不願再追究他每個字句是否隱含其他深意,她快步往書房門外走。
門才一推開,後頭那討人厭的嗓音又纏上她。
「念恩小姐。」
「不要這樣叫我!」她回頭瞪他,卻看見那張俊美的臉上失去了戲謔的神情。
「你的疤……」夏行森指指自己的臉頰,若有深意地開口,「或許你哪天會想起來,到時記得一定要告訴我。」
「為什麼?關你什麼事?」她忍不住問。
「沒為什麼,我只是必須知道。」他再次露出微笑。「晚安。」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2-10-4 01:02:03
第二章
夏行森正式進入鴻泰建設,身分很曖昧,在公司里,他的頭餃是未曾有過的職位--董事長特助,非但如此,溫鴻泰還大張旗鼓地弄了間辦公室給他。
鮑司里早已在夏行森安排下傳出風聲,眾人皆暗中認定他是溫爺內定的女婿,也是鴻泰未來的接班人,因此人人不敢大意。即便是平日在公司頤指氣使的老員工,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進公司不到一星期,他便以特助的身分參與了只有內部高層才有資格參加的會議,場子里的人,大多都是跟溫鴻泰混了幾十年的老臣。
會議中,溫鴻泰照著夏行森的計劃,不管會上誰提了什麼意見,他都假裝先征詢過夏特助的看法,若是較簡單的提案,則在直接做完決定後,轉頭刻意看向夏特助。
夏行森則以不會被忽略的一個點頭作為響應。
一場會議下來,眾人都明白地接收了同樣訊息--溫爺找到接班人的傳言是真的。
球拋出去了,接著就等老臣們的反應,看是要找溫爺抱怨,還是來找夏行森攀交情,或者兩者皆非,暗中想搞事的,也會加快腳步。
總之,無論是哪個選擇,此舉都只是夏行森計劃中加速反應的催化劑。
會議結束後,他並沒有直接回到辦公室,反而去了秘書室。
看到近日最紅的話題人物出現,辦公室里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辦公室主任更親自迎接,秘書小姐們也紛紛抬頭偷看這位養眼可口的傳說中董事長未來女婿。
「夏特助,開完會了?辛苦辛苦。」陳主任滿臉笑容的迎上去。「怎麼了?董事長有什麼吩咐嗎?」
「陳主任,別這麼客氣。」夏行森含蓄地表明來意。「我是來借將的。」
「董事長那里有交代下來,」陳主任頻頻點頭,「我們秘書室所有人都可以支持。」
此話一出,在場的秘書小姐們無不偷偷期待起來,畢竟公司高層清一色是老人,難得來了一個年輕俊美的特助,雖說已經是老董內定的女婿,大家不敢覬覦,但能跟帥哥共事,就算沒桃花緣分,光看也開心。
選我、選我……此刻秘書們內心都是同一個聲音。
可惜帥哥只是用帶笑桃花眼環視一圈,目光沒停在任何人身上。
「董事長有特別提到陳主任這里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夏行森大方地贊美著,視線終于落在角落的位子上。「不過我想大家都很忙,我請孫小姐幫忙就可以了。」
「孫小姐……」所有人幾乎同時將視線射向角落,整個秘書室,最忙的就是她啊,陳主任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是啊,我跟她熟,做事方便點。」夏行森解釋。
「是、是。」陳主任面有難色地勉強點頭。
孫念恩雖然在秘書室有個位子,但並不是歸他管轄,她在公司的地位很奇妙,沒有頭餃、沒有職位,卻在極重要的秘書室有個專屬座位,人人只喊她一聲「孫小姐」。
她話不多,做事很利落,卻鮮少跟任何人有互動。
陳主任搔搔後腦。這該怎麼開口?他跟孫念恩不熟,孫念恩又直接聽令于董事長,他哪敢開口指揮調動她?
「呃,這個可能……我想要問一下孫小姐的意見。」
「她一定會沒問題的。」夏行森極有自信地低語,直接走向角落,在她的位子旁停住,露出迷人的虎牙笑容。「嗨,念恩小姐。」
念恩小姐?這不協調的稱謂,讓眾人內心皆倒抽一口涼氣。
「夏先生,有事嗎?」孫念恩頭也不抬,繼續對著計算機打字。
「溫董讓我來借一位秘書過去特助室幫忙,我想我們熟,不如就麻煩你了。」夏行森瀟灑地輕靠著她的辦公桌隔板說。
「我們不熟。」孫念恩又是刻板不帶情緒的回答。「秘書室人才濟濟,我能力有限,恐怕幫不上忙。」
喝!這是在拒絕嗎?孫小姐好有種!
秘書們不得不由衷敬佩,再怎麼說,夏行森都是最有可能成為未來公司老板的潛力股耶。
「是嗎?我以為溫董提過,我可以得到你的協助……」他慢吞吞地開口,意有所指。
聽到關鍵詞,孫念恩終于不得不抬眸瞪他,卻只對上一張英俊無辜的笑臉。
「我知道了。」她只能妥協。
「太好了。」夏行森露出非常開心的笑容,轉頭熱絡地拍拍陳主任的肩膀。
「陳主任,真是感謝你啊!」
「我?啊?」他只是看戲而已啊,陳主任一頭霧水的客套接話,「不會、不會。」
「啊,對了,時間差不多了。」夏行森看看手表。「溫小姐約我吃午餐,念恩小姐你也一起去吧。」
哇!溫小姐耶!董事長千金……傳言果然是真的。秘書們互相交換了八卦的眼神。
「我不餓。」孫念恩埋首回計算機屏幕前,忙碌地飛快打字,希望他能識相點,知道自己不受歡迎。
可惜,無論她怎樣努力,都敵不過他的無敵關鍵詞--
「溫、董、說……」
就短暫的中午用餐時間來說,吃飯約在這種一吃兩小時的高級餐廳,實在缺乏效率又浪費。
但畢竟地點是不用上班的大小姐溫月伶所選,夏行森和孫念恩也沒能有什麼異議。
不過,溫月伶的意見可就多了。
今天她可是九點就起床梳妝打扮,以一個平常睡覺睡到自然醒的千金小姐而言,這已經是她能表現的最大誠意,沒想到夏行森居然拖了個礙眼的電燈泡出來。
「為什麼要孫念恩一起來?」溫月伶臉色難看地問道。
「人多熱鬧點。」夏行森微笑以對。「反正念恩小姐中午也得吃飯,一個人吃多無聊啊。」
「念、恩、小、姐。」溫月伶不高興地轉頭問︰「你會無聊嗎?」
「不會,小姐。」被強迫出席的孫念恩,回答毫無起伏,依舊面無表情,仿佛事不關己。
「她說了不會。」溫月伶向她使了個眼色。
「我想我該--」孫念恩收到暗示,很順從地準備借機離開,可惜夏行森快她一步朝服務生點了個頭,截斷她的話語。
「我們可以點餐了。」
「可是孫念恩好像有事要先走。」溫月伶不甘心好好的約會被破壞。
「沒有,她沒事。」夏行森笑了笑。「她現在開始跟著我做事了,所以我是她上司,我知道她現在很閑。」
此話一出,溫月伶更不開心,只是當她轉頭瞪向孫念恩時,視線觸及那張殘破的容顏,心情就又平靜多了。
雖然她嫉妒孫念恩能跟夏行森共事,卻也不得不安心,因為比起其他年輕貌美的秘書,孫念恩可說是最沒威脅性的選擇了。
這麼一想,溫月伶臉色稍霽,也就不再反對。
「行森,你現在在公司還習慣嗎?」跟服務生點過餐後,溫月伶便把注意力放到夏行森身上。「聽我爸說,公司有些人很難搞,你一定很辛苦吧?」
「還好。」他敷衍地隨意回答,反正公事大小姐沒興趣也聽不懂。「不算太復雜。」
「那就好,別太累了喔,不然每天看你回家都這麼晚,我很心疼耶。」溫月伶的聲音溫柔得可以滴出水來。
「有伶伶你這麼關心我,什麼辛苦我都忘了。」夏行森的回答實在也聽不出多少誠意,可卻逗得溫月伶眉開眼笑。「你呢?我聽你爸爸說你畢業了,要找工作了嗎?」
溫月伶撒嬌地說道︰「不要,我光想到每天早起就好麻煩,我早上起不來。」
「那你呢?念恩小姐?」夏行森將話題轉回孫念恩身上。「之前找過哪些工作?怎麼想到鴻泰上班,只因為從小在溫家長大嗎?」
孫念恩一怔還沒回答,溫月伶就搶了發言權。
「除了我爸公司,她能去哪里上班呢?一般人可不像我們這麼願意接受……呃,你知道的……公司找人也都想找正常的員工,孫念恩又是女孩子,臉這樣不好看,總不能拋頭露面吧?」溫月伶的聲音很甜美,帶著惋惜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聽起來並不尖銳,甚至讓人有種溫柔的錯覺。
總是因為這樣,每次她講述完孫念恩的事,都會得到「你們家真的很有愛心」、「你好善良」之類的贊嘆,久而久之,她也就不自覺習慣將這些話語掛在嘴邊,博得對方的好感。
或許也是習慣了,孫念恩並沒有表現出厭惡或受傷的表情。
「所以,你沒有去找過其他工作嗎?」面對溫月伶的期待,夏行森絲毫沒有稱贊的意圖,依舊將注意力投注在孫念恩身上。
「她真的找不到啦。孫念恩很可憐了,你不要逼她。」溫月伶軟軟地替她求饒。「她那個疤到哪都引人注意,從以前念書時就沒朋友,要不是她是我們上任管家的小孩,我小時候看習慣了,她到現在可能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是嗎?」夏行森直視著孫念恩詢問,口氣竟有些冰冷。
「是的。」他的咄咄逼人,讓孫念恩不得不回答,「小姐是我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嗎?」他挑起俊眉。「童年的朋友呢?有沒有?在你的臉受傷之前,總交得到朋友吧?」
他到底想講什麼?孫念恩繃緊了神經。究竟是她敏感或他其實已經認出她了?為何她始終覺得他的口氣語帶玄機?
「好了,行森,你不要再講她的疤了,她來我家時就長這樣了,說不定是天生的。」溫月伶開始不耐。
「是嗎?那一定很寂寞。」他依然凝視著孫念恩,輕輕地說︰「我也當你的朋友吧?」
孫念恩拿著水杯的手震動了下,一時竟語塞了。
「唉,行森你人真好,真可愛。」連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孫念恩都願意當朋友……溫月伶皮笑肉不笑的又說︰「不過反正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多個朋友孫念恩一定很高興。」
「那就這麼說定了,念恩小姐。」他微笑地說︰「以後不要再對我擺臉色了,可以嗎?」
孫念恩不想回答,可是溫月伶半強迫的眼神讓她不得不屈服,只能逼不得已說出那個承諾。
「好。」
碧綠起伏的山坡上,一座座安靜的石碑上篆刻著簡單的文字,敘述著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兩件事。
生與死。
墓園里,一道挺拔的身影默然在一座墳前站立著。
山頭風有些大,吹得男子的衣服獵獵作響。
他眼前的墓碑上,刻著「徐愛子仲年」,一旁小字說明此人生于民國七十二年四月八日,卒于民國九十年一月十九日。
石碑上清楚表明著長眠于此的,是某人親愛的孩子,未能活過十八歲生日便結束了短暫的一生。
站在墓碑前的夏行森放下手中花束。
墓碑上,童年友伴的笑臉永遠維持在遙遠的十七歲,稚嫩年輕,永不知愁。
「阿年,我終于找到她了。」夏行森輕聲開口,向來開朗帶笑的表情不再,俊顏透露著冰冷的怒意。「但他們改變了她。個性、長相,連名字都改了。」
回憶里單純愛笑的陶可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充滿防備、絲毫情緒都不肯泄露的機器人。
他無法想象究竟是經過什麼樣的折磨,才會將那麼天真無邪的女孩變成這副模樣,他更無法忽視她臉上那塊必然充滿疼痛的傷痕。
「陶可萍變得……不像她,也不像人。」他困難地開口,深呼吸一口氣才平靜下來。「我很難過,可是至少她還活著。」
他忘記作過多少次同樣的夢,夢境里,永遠都是那年夏日午後的溪邊,失蹤的友伴總以不同面貌出現在夢中。有時好、有時壞,他已數不清自己多少次驚醒在充滿罪惡感的暗夜里。
如果那時他能多注意陶可萍、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和她吵架了、如果那天不是約在小溪邊見面,也許陶可萍現在還開開心心的過日子。
而阿年……或許也不會在這里。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他千百次無法回頭的幻想。
「我知道她認得我,可是她不願意承認。」他苦澀的說。
重逢那天,他曾想象她會開心得沖上來抱住老朋友,然後像童年時一樣嘰嘰喳喳地敘述著這些年的改變,也或者,會高興地抱著他哭。
但是,她卻什麼也沒說,只是迅速收斂了眼中驚慌的神色。
為什麼害怕?為什麼不肯認他?他無法問,也不願問。
她看起來受傷太深,讓他無法莽撞行事。
現在的她,讓他心好疼。
「阿年,」他凝視著照片中好友的眼楮,輕輕地、篤定地允諾,「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我一定會把她帶回來。」
沐浴完畢,浴室里仍熱氣蒸騰,孫念恩腦子還轉著公司的事,手中動作沒停,擦干身子、套上衣物,準備從浴室離開。
只是走到門邊,她卻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頭遲疑地望向蒙上一層薄埂缸霧的鏡面。
被霧氣遮蔽的鏡子反射不出任何東西。
掙扎了幾秒,她終于走到鏡子前,緩緩伸手抹去上頭的水氣,令自己的身影誠實倒映出來。
她深呼吸一口氣,已經忘了有多久沒有好好照過鏡子了,她側著臉頰,凝視著臉上那道猙獰丑陋的傷痕。
盡管心中柔軟、女人的那部分,偶爾會讓她對自己的容顏感到自卑退縮,下意識避開所有能反射出真實的鏡子,但她心里卻明白,若非這道傷痕,她無法好好活下來走到今天。
這道傷痕帶給她的,遠超過她所失去的,因此無論他人的眼光如何嫌惡、溫家小姐的口氣如何充滿虛假的同情,她都能不放在心上。
她甚至大方綁起馬尾,一點都不試圖遮掩,放肆地讓傷痕袒露在眾人面前。
誠實來說,她確實把傷痕當作嚇人的工具,當人們因為她的疤而無法直視她時,她便多出一點觀察對方的時間。
可這一切,卻在夏行森出現後有了改變。
他對她的傷痕毫無反應,總是坦然地直直看著她,仿佛她臉上的傷痕只是她幻想的存在。
而更奇怪的是,溫小姐那些讓她早已麻木的虛假評價,竟讓她感到不自在。
是因為不願意讓童年玩伴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嗎?
明明早已不在意,為何她卻無法忽視那雙帶笑的黑眸?
孫念恩吐了口氣,離開浴室,決定拋開那些無法處理的情緒,試圖讓自己回到正軌--規律無聊的生活。
她回到計算機前開啟郵件,將秘書傳來的行程加入每日報告後,重新檢查一次打印出來。
這是溫爺明天早晨用餐時的閱讀文件,內容除了幾件重要案子的進展外,也包括每日行程安排。她將之裝訂整理後離開房間,放輕腳步進入溫爺的書房。
書房里,只亮著一盞溫爺從來不關的昏黃閱讀燈,她將文件置放在書桌上後,正轉身要離開,一個清朗溫和的男中音突地自身後響起。
「念恩小姐,還不睡嗎?」
她嚇了一跳,回頭只見夏行森懶洋洋地橫躺在沙發上,長腿交迭,姿態悠閑得不得了,手里則拿著iPad不知正在閱讀什麼。
他坐起身,看了眼牆上的鐘說道︰「三點半了。」
「你不也是?」她戒備地看著他,語調毫無起伏地回答。
「我睡過了,把握黃金睡眠時間,十一點到兩點。」夏行森露出犯規的迷人微笑道。「你現在睡,六點又要起來,這種不規律兼睡眠不足的作息,可是美女的天敵喔。」
又是那種溫柔得仿佛他確實介意的語氣……孫念恩皺起眉。
「夏先生,」她煩躁卻又勉強維持冷靜地開口,「我們可以把事情說清楚嗎?」
「嗯。」他有趣地挑起眉。
「溫爺要我協助你調查,我就會盡其所能地幫忙,但請夏先生尊重我的私人生活,可以嗎?」她索性將方才自己神思不寧的煩惱一古腦傾泄出來。
「怎麼了?我不尊重你嗎?念恩小姐。」他問。
「我不希望和你有太多的私人牽扯,也請你不要這樣喊我。不需要邀我一起用餐,也不需要你關心我的睡眠,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難得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希望我們除了公事之外,沒有其他關系。」
「是嗎?」看見她臉蛋上終于有了情緒,夏行森心里莫名愉快不少。「你這麼討厭我嗎?」
看著他無辜的表情,孫念恩竟一時語塞,傷人的謊言梗在喉頭說不出口。
半晌才開口,「不是。」她撇開眼眸。「你這樣造成我的困擾。」
「但你這樣,也造成我的困擾。」他大言不慚地重復她的話。
「什麼困擾?」她困惑地問,明明就是他比較煩人,她從來不主動打擾他,他居然還有臉說她造成困擾?!
「我是個守承諾的人。」他無奈地聳聳肩。「既然說了要當你的朋友,我就不會忘記。」
「那只是場面話,你可以不用介意。」若非溫小姐在現場,她不會答應這樣的要求,她已經打定主意今生不再和任何人有一絲感情的糾葛。「我不需要任何人關心。」
「拒絕別人關心是你的習慣,但關心別人卻是我的習慣,你要求我不要關心你,對我來說很困擾。」夏行森幾近耍賴地開口。
「夏先生……」孫念恩皺起眉,這人真能掰。
「而且,沒道理只有你能關心我。」他斂起輕浮神色,認真地看著她開口,「晚上的湯品,每個人都是菠蘿苦瓜湯,只有我是味增湯。」
他的話,讓她神經微微緊繃。
「我問過廚房,老陳說是你讓他臨時準備的。」他溫柔地看著她。「念恩小姐怎麼會知道我對菠蘿過敏?」
「我調查的。」她胡謅。
「這種讓人害羞的小毛病,我可不會寫在履歷上。」他的聲音帶著笑意。「難道你是去問我的家人嗎?不太可能吧。念恩小姐,你究竟怎麼知道的呢?」
孫念恩無法直視他的眼楮,腦海里浮現年少時的某個夏日,他不小心誤食菠蘿導致過敏反應、險些休克的情景。
「我不知道。」她倔強地撇開臉,冷硬回答︰「我只是不想讓你吃太好可以吧?」她拋下話轉身就想走,手腕卻被橫來的大手穩穩拉住,溫暖的掌心印在她的肌膚上,竟有種奇異的灼燙感。
她回過頭,反射性想甩開他的糾纏,卻怎麼也甩不掉。
「念恩小姐,」他靠她極近,俊眸俯望著她,氣氛有股詭異的曖昧。他低低開口,「溫月伶欺負你的時候,為什麼不用這種態度反擊?」
「沒有人欺負我。」她被迫不得不仰頭面對他。
「你不是誰的佣人,你是完整的人。」
他銳利的黑眸和簡單篤定的話語,像一把利刃穿過她心髒,讓她瞬間呼吸一窒。「什、什麼?」
「你這樣貶低自己,會讓關心你的人難過。」他定定地凝視著她。「在你意識到這點之前,我不會改變對你的稱呼。念恩小姐。」
一股酸意沖上她鼻頭,藏在築起的冷硬高牆背後,那些多年來容忍的委屈,仿佛都在瞬間被擊毀。
她咬住下唇,不服輸地揚起下巴瞪視他,氣勢卻不再那麼肯定。
說得簡單,但……有什麼用?難道叫她小姐她就會變成小姐嗎?
她失去的,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隨便你。」
這次,她終于能甩開他的手,快步從他的視線中離開。
她不能再回頭望了。
那已經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2-10-4 01:02:23
第三章
夏行森那晚的一席話,讓她長久以來嚴密的偽裝有了裂痕。
原本找不到活著的理由,也想不出死亡的原因,所以她選擇這樣行屍走肉地過日子。
在溫家沒有特別愉快,卻也沒有特別痛苦,當時溫爺收留她雖然並非出自善意,是看見她臉上的疤痕,認為可以讓她擔任女兒同齡的保鏢,所以才把她從豺狼手中帶回來,間接替她避免更多的傷害。
不過,她也並非為了報恩才留在溫家。
最初,在還沒有能力離開的時候,她只是想活著,所以努力讓自己有用,凡事都替溫月伶擋下。可等長大了,有能力之後,這一切已變成習慣。
她習慣了這樣的身分、這樣的生活模式,沒有特別想追尋的東西,于是就安安靜靜、像影子般地活下去。
夏行森說,關心她的人會為她難過。
但誰會關心她?
溫爺替她查過,她的父母早在多年前離異,沒多久父親欠賭債自殺,母親也因積勞成疾病故。
至于其他人,不是親人,沒有關系。
兩個兒時的友伴又算得了什麼?他們有各自的人生,過得好好的……
「孫小姐?」
一個悅耳的聲音喚回了她飄遠的思緒。
「不好意思。」她連忙回神接過對方遞來的文件,粗略翻過以後在上頭簽章。「文件送審計張小姐就可以了。」
「謝謝。」高秘書左右張望了下,似乎在尋找什麼。
「夏特助在開會。」孫念恩頭也不抬直接點破,畢竟高秘書不是第一個跑來特助辦公室偷看夏行森的人了。
自從她調到特助辦公室後,秘書室小姐來送文件的機率之高令人匪夷所思,這種跑腿的工作以前在秘書室,是有專人負責在各處室派發,根本不可能勞駕到高階行政秘書,尤其眼前這位被稱作「秘書室女王」的高秘書更加不可能。
「今天溫小姐也來開會啊?真難得。」高秘書顯然另有目的,打探意味十足地詢問。
一早,送茶水的秘書看見溫大小姐挽著夏行森高調走進董事長辦公室後,風聲迅速走漏,秘書室充滿著八卦氛圍,美艷的高秘書在眾望所歸下,被推派來查探虛實。
孫念恩公式化地答道︰「相關細節我不清楚。」
這些年,童年時的友伴確實長成了一個俊美迷人的男人,看著女人們對他殷切追逐的目光,她不免也覺得有趣。
畢竟他們相識的時候,他還是個沖來撞去的年輕男孩,這些愛慕迷戀他的女人們,大概都無法想象外表如翩翩貴公子的夏行森,有那樣的過去吧。
「這樣啊……」這位冷面神秘的孫念恩口風太緊,高秘書什麼也沒打探到,不禁有點失落。一想到回去不好跟秘書室的同事交代,她只好硬著頭皮往下問︰「是公事嗎?還是私事?」
「我真的不清楚。」孫念恩還是一樣的答復。
事實上,她確實不知道為何溫月伶會突然進公司,自她進溫家以來,溫月伶進公司的次數屈指可數。
溫月伶含著金湯匙出生,溫爺對這個獨生女呵護備至、疼愛有加,讓她絲毫不用為金錢煩惱,因此自然對賺錢沒有興趣。而且,她向來覺得父親的公司產業文化太粗魯,連提都不想提,更遑論踏進公司。
鮑司員工唯一能一睹董事長千金芳容的時機,除了在每年的尾牙外,就只有八卦雜志上的緋聞照了。
這也難怪今天溫月伶的現身,會引起秘書室的騷動。
斑秘書正僵持著不肯走,與董事長辦公室相連的門突然被推開,夏行森走了出來,見到高秘書,他微笑點頭打了個招呼,隨即轉向孫念恩。
「念恩小姐,董事長請你進來一下。」
「是。」孫念恩總算免于被審問,很快跟著他進辦公室。
一踏進辦公室,她就看見溫鴻泰沉著臉、皺著眉頭,顯然方才談論的話題相當惹他心煩,而溫月伶的目光,則膠著在夏行森身上。
「溫爺。」
「喏。」溫鴻泰將桌上的紙推到她面前,示意她看。
孫念恩拿起那張打印紙迅速閱讀,信件內容是文筆粗糙的恐嚇信,並沒有明確的要求,但內文撰寫的盡是對溫月伶不利的幻想。
「這是今天溫小姐收到的電子郵件。」夏行森解釋著。
「你跟伶伶最親近,你想想,有誰會對她不利?」溫鴻泰帶著怒氣質問,仿佛孫念恩理當知道答案一樣。
「沒有。」孫念恩看完信,心里早有想法,她很快分析,「和小姐不合的朋友是有,但都是小摩擦,沒有這麼嚴重的過節。」
「我覺得一定是衛項的洪琴。」溫月伶打斷她,蹙著柳眉表情憂慮地說道︰「她未婚夫變心追我的事情讓她很沒面子,除了她,沒有別人會這樣對我。」
「你怎麼看?」溫鴻泰朝孫念恩望去。
「洪小姐個性溫和,她未婚夫也早有花名,這不是對方第一次出軌,所以洪小姐不至于把矛頭指向小姐。」她老實回答,並沒有被溫月伶不悅的瞪視所動搖。「我倒是覺得……」
「你說。」溫鴻泰並不特別中意孫念恩這女孩子,但卻對她的判斷極為信任。
「我倒是覺得對方是針對溫爺。」她冷靜地說。
「怎麼說?」溫鴻泰挑起眉。
「一來是小姐沒有仇恨那麼深的仇家,再者小姐的身分大家都知道,敢動小姐就是擺明跟溫爺對著干,不論是再怎麼大的梁子,我相信同齡平輩間沒人有膽量為了一點小仇恨而冒犯溫爺。」她的語氣依舊毫無起伏,仿佛在敘述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敢冒險的,應該就是想間接警告溫爺。」
溫鴻泰聽完沒有立即回應,倒是溫月伶不依地嬌聲嚷起來了。
「你跟行森兩個是串通好答案了嗎?怎麼講的都一樣。」
孫念恩朝夏行森望去,只見他帶著笑意凝視著自己,她心髒莫名一緊,很快撇開視線。
「溫爺,這件事情就交給我處理吧。」夏行森慢條斯理地提議。
「也好。」溫鴻泰爽快答應,他也心知這次的威脅,恐怕和夏行森替他調查的事情有關,索性就都交給他。
「爸,可是這樣我還是會害怕,要是對方真的針對我怎麼辦?」覺得自己的安危三言兩語就被帶過,溫月伶總有些不愉快。
「你這陣子就乖點,不要到處跑,我會派幾個人跟著你,你出入也都讓司機接送,不會有問題。」溫鴻泰安撫著女兒。
「我不要,這樣太不自由了。」溫月伶撒嬌道,眸光一轉,念頭動到夏行森身上。「不然我也來上班好了。」
「上班?」此話一出,不只溫鴻泰嚇了一跳,連孫念恩都罕見地露出驚訝的表情。
「對啊,我跟孫念恩一樣,當行森的助理好了。」溫月伶笑盈盈地看著夏行森,愛慕之意溢于言表。「反正我自己在家一直沒上班也很無聊。」
面對溫小姐的青睞,夏行森自然察覺到溫爺臉色難看,他很明確地回絕,「溫小姐是語言專才,在我這里太委屈了,我的辦公室空間有限,事情也不多,我想溫小姐不如到國外業務部或秘書室比較適合。」
「不行啦,公司我只認識你跟孫念恩,我不敢去其他部門。」溫月伶轉頭乞求著父親。「好不好?爸爸,我發誓我一定會乖乖做事的。」
溫鴻泰哪會奢望女兒當真好好上班,但一時間卻也不忍拒絕她,嘆了口氣道︰「好吧,你跟念恩在一起我也放心。位子方面,行森你就做個調整吧。」
「太好了。」溫月伶笑靨如花。
溫爺見女兒開心,表情也柔和幾許,轉頭吩咐夏行森,「你帶伶伶先去看辦公室吧,我還有點事情要跟念恩說。」
「是。」夏行森無奈應了一聲。
「走吧,行森。」溫月伶滿足開心地主動挽著他。
兩人離開後,偌大的辦公室里氣氛陡然冰冷,溫鴻泰臉上的慈父神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孫念恩更熟悉的陰沉狠毒。
他沉思著,並沒有開口,孫念恩也就垂手安靜等待。
半晌後,溫鴻泰才出聲,「你覺得夏行森是什麼樣的人?」
孫念恩一愣,心頭閃過一絲不安的情緒,他會詢問她這種問題,通常不是好事。
她腦子里飛快轉動著,搜尋答案,思索自己近日來和夏行森共事的觀察所得。
如果要她老實說,她會說夏行森是個令人摸不透心思的笑面虎,絕對不是簡單人物,卻總能讓人輕易卸下心房,看不出他心里在算計什麼。
這是一個溫爺絕對不會喜歡的人,而溫爺不喜歡的人,下場通常都不好看。
她于是很保留地開口,「夏行森是個聰明人。」
「是,是聰明。有點太聰明了……」溫鴻泰敲著桌面,煩躁地思索。「你認為他值得信任嗎?」
「我不知道。」孫念恩知道自己若在這個問題上說謊,溫爺絕對會察覺出異狀,于是她只能裝傻。
溫鴻泰沉默地凜著臉,直到孫念恩幾乎要替夏行森緊張起來,他才又開口。
「嗯,他畢竟是外面找來的,不是自己人,我也很難完全信任,你得幫我看著他。」他顯然決定將這問題暫時保留。「如果有什麼問題,盡快告訴我。」
「是,溫爺。」孫念恩心里悄悄松了口氣。
「還有……」想起女兒方才那種愛戀的眼神,溫鴻泰不愉快地提醒,「別讓伶伶跟他走得太近。」
「但小姐很喜歡他。」孫念恩明確地回答,暗示自己無法阻止小姐做任何事。
溫鴻泰想起自己任性的女兒,明白其中困難之處。「好吧,目前我還需要營造夏行森可能成為我未來接班人的假象,所以伶伶那里或許不明著阻止也好……」
思及最近的情況,他最後簡略做了決定。
「伶伶對夏行森示好,你可以不用插手,但我會特別交代伶伶,這段時間為了她的安全,你會盡量跟著她,所以你只需要避免讓她和夏行森獨處就可以了。」
兩天後,溫家大小姐風風光光正式進入鴻泰建設,穿著一身比薪水貴好幾倍的裝扮,帶著各種精心采購的可愛辦公用品進駐夏行森的助理辦公室。
原本不算大的辦公室,在那幾個大箱小箱的東西搬入後,顯得更加窄小。
孫念恩把自己原本的位子讓出來,另外組了一張小型辦公桌放在角落。
「孫念恩,過來幫我搬東西。」溫月伶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新座位,指著方才司機替她搬上來的箱子,理所當然地對孫念恩吩咐著。
她為了來上班,特地買了全套粉紅色的HelloKitty辦公文具,愉快地準備展示自己可愛的一面。
「是,小姐。」孫念恩放下手邊的工作,起身準備替她搬東西。
「等等。」正在聽電話的夏行森皺著眉頭揮了揮手,低聲對手機那頭講了幾句便結束通話,朝兩人走來。
「怎麼了?行森?」看著心上人,溫月伶綻開甜蜜的笑容。
「溫小姐,歡迎你來上班。」夏行森微笑地開口。
「行森,干麼那麼見外?像平常那樣喊我伶伶就可以了。」溫月伶嬌笑著說。
「抱歉,我比較喜歡公私分明,希望你能諒解。」他的口氣雖不嚴厲,卻比平常多了分嚴肅。「在辦公室里,溫小姐可以稱呼我夏特助或夏先生,我是你的直屬上司。」
「好嘛,夏特助。」溫月伶似乎覺得很有趣,撒嬌地輕喚。
夏行森的表情卻不為所動。
「另外,以後也請改變你對念恩小姐的稱呼。」他接下來的話語,卻讓溫月伶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你可以叫她孫小姐,或叫她念恩小姐,如果要叫念恩我也不反對,但請不要連名帶姓的喊,我希望同事之間彼此保持尊重。」
「夏先生,我想沒有必要……」孫念恩不想把事情鬧大,露出了些許不安。
「有沒有必要是我的決定,既然董事長把辦公室跟兩位交給我負責,這里的規矩就需要麻煩你們配合了。」夏行森仍是帶著笑意,但那迷人的笑臉卻透露出幾分冷峻。
「可是孫念恩原本就是我家的佣人……」溫月伶心里莫名感到不快,咕噥著。
女人敏感的直覺讓她感到不對勁,但孫念恩臉上的傷痕,卻又讓她矛盾地否認任何可能性。
無論如何,她不可能輸給只有半張臉的女人。
「在公司不是。」夏行森眸光透著寒意道。「在公司,念恩小姐是能力十分出色、值得尊敬的工作伙伴,我想未來還有很多事情是你需要向她學習的。」
他嚴厲的態度震懾了溫月伶,她啞口無言愣愣地看著他幾秒,原本就驕縱慣了的脾氣跟著爆發。
「我愛怎麼叫她就怎麼叫她,這是我爸的公司,她是我家的佣人,我們之間是有區別的。」她大聲地說。
「在我眼中,並沒有區別。」夏行森淡淡回答。
「夏行森!」溫月伶曾幾何時受過這樣的屈辱,但對著他發不出脾氣,只好伸手一指將矛頭指向一旁的孫念恩。「你干麼為了她跟我吵架?她只是我家的下人,你不懂嗎?她靠我家生活十幾年,要不是我爸好心收留她,她早就被賣去當妓女了!你以為是誰供她念大學的?」
「注意你的措辭。」夏行森口氣森冷地警告。
「夏先生,請不要再說了。」眼見情況一發不可收拾,孫念恩連忙勸阻。
雖然今天溫爺不在辦公室,這場爭執不會傳出去,但才上班第一天,夏行森就惹上溫月伶,以溫爺疼女兒的個性,萬一溫月伶去告狀,他恐怕……
「我說的都是實話!」溫月伶憤怒的視線燃向孫念恩神情淡漠的臉,孫念恩是長得好看沒錯,但有半張臉是丑陋的,夏行森怎麼會為這張臉跟她吵架?她越想越委屈,竟然紅了眼眶,「她的臉跟鬼一樣,要不是我家一直幫她,她會有今天嗎?什麼都靠我家,憑什麼要我跟她平起平坐?」
「這是這里的規矩。」夏行森無視她的眼淚。「如果真有困難的話,我也只能跟董事長請罪,是我能力不足,無法擔任辦公室的負責人。」
「夏先生……」孫念恩拚命以眼神示意他別再往下說。
「閉嘴!這里沒有你插嘴的余地!」溫月伶對著孫念恩大吼,氣死了自己原本開開心心上班的第一天居然就因為她給毀了。
她用力瞪著夏行森冰冷的俊臉,終于自尊心崩潰地匆匆離開。
「我去洗手間。」
隨著溫月伶離去,留下一室沉默。
孫念恩無奈地嘆了口氣。
「夏先生,你實在沒有必要這樣。」她完全無法理解,他只是來協助調查溫爺公司的事情,為何要跟溫家大小姐起沖突?「溫小姐只是習慣,並沒有惡意。」
夏行森怒氣未消,那雙電人的桃花俊眸此刻如同冰冷的利箭射向她,他薄唇緊抿,不發一語。
「夏先生,如果你是為了公事而為難溫小姐,那沒有必要,她並非真的來上班,只是為了人身安全不得不到公司來。」孫念恩盡可能冷靜地開口,「如果你只是同情我,同情我臉上有疤,看起來好像很可憐,覺得溫小姐對待我的方式讓你不快,那也請收起你的同情心,我不需要。」
她的話語讓夏行森原本冰冷的目光突然有了怒焰,他跨前幾步,縮短了和她的距離,居高臨下地怒瞪著她。
盡管心髒因緊張和莫名的情緒失序跳動,孫念恩依舊毫無恐懼地抬起下巴,不願服輸。
她選擇變成這樣,就不讓自己後悔。
她不要他的同情,也不要他的出現破壞她原本平靜如死水的生活。
夏行森凝視著她,半晌,眸光竟慢慢地柔和了。
他嘆了口氣。「我沒有同情你。」他伸出手,輕輕撫上了她的傷疤。
孫念恩微微一震,連忙退開,撫著臉頰驚愕地瞪視他。
從來沒有人觸踫她的傷疤,連直視都讓人惡心害怕的傷疤……他竟伸手撫摸?
夏行森的眼里流露出未曾見過的悲傷,他放下落空的掌心,收緊成拳。
「我只是真希望受傷的,只有你的臉……」
不!她受夠了!她受夠了他一次次企圖摧毀她築起的防衛,逼她檢視自己的脆弱。
「夏先生,請你記得你自己說過的話,公私分明。」她深呼吸一口氣,拋下一句勉強冷靜的警告。「我去看看溫小姐,希望你別再為難她了。」
說完,她轉身離開辦公室。
直到門被關上,夏行森才無奈地嘆了口氣,他何嘗不知道跟溫月伶起沖突不聰明,他也不該為難她,可是他就是無法忍受「孫念恩」受到任何傷害。
記憶中的陶可萍,是個膽小敏感的善良女生,一點小事都會讓她難過半天。
他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曾經那麼脆弱的女孩偽裝了外表,內心就不會再感到受傷。
方才觸摸著她的臉頰時,他突然有股強烈的沖動想將她擁入懷中,為她擋去世上所有的傷害與丑惡。
夏行森握緊拳頭,挫敗地呼了口氣。
他該怎麼樣才能讓她重新相信他?讓她願意在他面前坦承身分,讓他再一次的……保護她?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2-10-4 01:02:42
第四章
必于上班初日的爭執,溫月伶竟反常的沒被夏行森的態度給嚇退,這點連孫念恩都很意外,畢竟以溫小姐高傲的自尊,有人斗膽這樣冒犯她,下場絕不會太好。
可沒想到溫月伶竟然忍下來了,甚至真的在公司喊孫念恩為「孫小姐」,盡管每每喊出那三個字時都讓她咬牙切齒,但她還是忍耐了。
只不過,讓溫月伶來工作這件事,無疑是一場災難。
她幾乎只負責破壞,別說需要動腦的工作,就連打字、打印都可以花掉她大半天時間。
夏行森反正一開始就不奢望她有任何貢獻,因此也不對她有要求,只是溫月伶幾乎把握了每個機會對他跟前跟後,對他的狂熱讓他深感頭痛。
若非溫爺特別要求孫念恩必須陪同在溫月伶身邊,他為了和孫念恩相處才勉強忍耐,否則大概早就能躲多遠躲多遠。
這日,夏行森洗完澡回到計算機前,屏幕上亮起要求通話的對話框,他戴上耳機、按下接受,屏幕彼端出現了一個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年輕男人。
「老大,Call你好久捏。」年輕男人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酒杯碎碎念。
「你是怎麼樣阿四?我不在就當賊王啦?」夏行森挑起眉。
被喚作阿四的男人連忙一邊揮手、一邊歉笑熄掉手上的煙。
「查得怎麼樣了?」
「哇,老大,你這個真的很難查。我跟你講,那個管家啊,從年輕就是溫鴻泰的朋友,一輩子都跟著溫鴻泰做事,死忠得要命。這種人口風最緊,跟活死人一樣,連老婆都像臨時演員沒什麼感情,身邊到死都沒半個朋友,這種要查最難查,沒人知道底細……」阿四天花亂墜地說著。
「你鋪梗鋪得有點長了。」夏行森微笑淡淡說了一句,打斷彼端的自High。
幾年前,他自己創業開了一家征信社,Case從一般外遇抓奸做到企業調查,業績蒸蒸日上,阿四這個精通計算機的一流黑客也功不可沒。
「呵呵,是嗎?懸疑嘛,」阿四呵呵笑兩聲,尷尬地抓抓頭。「小說都嘛這樣寫。」
「小說沒有這樣寫,我認識字。」夏行森三言兩語打發他的瞎扯。「你直接切入重點,查到什麼了?」
「管家那邊沒線索,我就從只好從領養紀錄跟戶政事務所的數據去查,因為孫念恩要去念書,一定要報戶口嘛,」阿四不忘解釋自己的小聰明。「所以我查到孫念恩是在陶可萍失蹤的同一年年底,被管家夫婦收養。」
「跟誰收養?」夏行森問。
自從那日在溫月伶口中聽到孫念恩可能曾被人口販子抓去賣淫,他心里就累積著一股極力壓抑的怒火。
「一家私人育幼院。」阿四一邊回答,一邊將檔案傳送給夏行森。「你可以稍微看一下這家育幼院的數據,然後你就會發現一件大秘密--這家育幼院跟溫鴻泰很有淵源,從創辦以來,溫鴻泰就長年捐款給他們。」
「惡魔的善意嗎?」夏行森冷笑。
「我也覺得沒那麼簡單……」阿四還想補充些什麼,夏行森門外突然傳來敲門的聲音。
「我不多說了,你先把鴻泰董事的數據寄給我,孫念恩這部分有情況再回報我。」他匆匆交代完,謹慎地將賬號注銷,才慢條斯理地走到門邊開門。
門一打開,一陣玫瑰香撲鼻而來,只見溫月伶披著粉色絲質睡袍,站在門口笑盈盈地看著他。
「行森。」
「怎麼了伶伶?這麼晚了有事嗎?」下了班回到溫宅,夏行森恢復了私下昵稱,他看著眼前的活色生香,依舊露出悠哉迷人的笑容。
「我心情不好,可以陪我喝杯酒嗎?」她舉起手上的紅酒,蹙眉說著。
「不好意思,我有點累了,明天再聊可以嗎?」就算不是男人也可以感受出她釋放著強大的女性費洛蒙,企圖誘捕獵物,夏行森卻無動于哀。
「行森,你陪陪我嘛。」溫月伶踏前一步,嬌美的臉蛋更加布滿愁容。「我真的心情很差耶。不然,不要喝酒……我們進去聊聊好不好?」
「抱歉伶伶。」夏行森堅決不讓步,只是保持著微笑。「我真的需要休息了。」
溫月伶眨著無辜大眼看著他,半晌發現他不為所動,有些惱怒了。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這幾天她為了他,難道改得還不夠多嗎?她甚至願意放下身段去面對孫念恩……這是她第一次為男人付出這麼多,這樣還不夠嗎?
「怎麼會呢?伶伶。」他露出笑容,態度卻敷衍,對于一整天的糾纏,他委實也疲倦了。
只是他不願再多些是非,溫爺是個多疑的人,在溫家總有眼線盯著,他不想為了溫月伶讓計劃生變。
「別多想了,先去休息吧,我們明天早上還有會議要開。晚安。」夏行森簡單回絕便關上房門,留下一臉愕然的溫月伶。
她居然……被拒絕了?
這是她長這麼大第一次受到這種屈辱,向來只有她拒絕別人的份,怎麼有人能當著她的面給她閉門羹?
一股火氣無處發泄,溫月伶旋風似地回房更換衣物,拎著跑車鑰匙就往外沖。
此舉驚動了正在客廳看文件的孫念恩,她連忙跟上。「小姐,你要去哪?」
「走開!不要管我。」
溫月伶沖出溫宅,孫念恩只好也抓著車鑰匙跟著往外沖。
唉,顯然又是個不平靜的夜。
時間已經是晚上一點半。
夏行森仍在房里看阿四傳來的董事數據,心里莫名有些不安,他放下平板計算機起身活動了下,認真思考著自己今晚為何隱隱感到不對勁。
他看了眼時鐘,才恍然驚覺已經半夜一點多,難怪覺得怪怪的。
溫月伶今晚太安靜了。
除了剛剛跑來鬧著喝酒外,她一個晚上都沒再來敲他房門,這也算稀奇了。平日她幾乎每半個小時就會借口來敲一次門,不管是什麼無聊小事,就連房間可能有蟑螂都能勞駕她大小姐跑下一層樓來找他。
然而今天卻意外安靜。
難道,是他剛才的拒絕真的奏效了嗎?夏行森心里才想著,門外就傳來砰砰砰的敲門聲,又急又響,簡直像是想把門給拆了。
「夏行森出來!」溫月伶在外頭大聲嚷嚷,「你出來!」
那聲音聽來含糊遲緩,帶著醉意……他嘆了口氣,該來的果然還是會來。
他懶得響應,反正都一點多了,裝作睡著了也合理。
「夏行森!你給我出來!」不過對方顯然一點也不死心,用力拍起門板。「你這王八蛋快出來!我有話要問你……出來……你不出來我就……我就把全家都吵醒!」
溫月伶果然越喊越大聲,逼得夏行森不得不出去面對。
他真是受夠了這個大小姐。
「有事嗎?」開了門,他冷冷地問著眼前一身酒氣的女人。
「夏行森!你這王八蛋!」溫月伶看來已經醉了,只能步履不穩地靠在門邊,一只手指用力戳著他的胸膛。「我喜歡你……我喜歡你耶!我哪里不好……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拒絕我?你一定是說謊的……你是不是怕我爸爸……我可以、我可以跟他講……」
「你喝醉了,先回房好嗎?有事明天再講。」夏行森難得連偽裝的禮貌都消失,沉著俊臉一手準備關上門。
「我不要!我不要明天講!」溫月伶硬是伸手抓住門框,看準了他不敢關門。「我現在就要……講清楚。」
「夜深了,請溫小姐回房睡吧。」
夏行森不費力地拔開她抓著門框的手,轉身就要甩門回房,溫月伶卻猛地從身後抱住他,雙手緊緊扣住不讓他走。
「夏行森,你不要走!」
「溫小姐!」夏行森不悅地低頭,正想拉開她纏人的手臂,卻不意看見上頭的鮮血,皺眉回頭問她,「你衣服怎麼有血?你受傷了?」
「你還是關心我的對吧……行森?」溫月伶吃吃地笑了。「你、你不用擔心……那不是我的血……是、是孫念恩的。」
話一出口,夏行森的臉色沉下。
「你說什麼?」他的嗓音緊繃嚴厲,抓住她的手腕質問。「發生什麼事情?她人呢?」
就是這種眼神!
溫月伶雖然醉了,卻還是能認出那種男人真心在意著、緊張著一個女人的眼神。
難道他會看上孫念恩?怎麼可能?
「你那麼關心那個丑八怪干麼?」嫉妒讓溫月伶失去了理智,她甩開他吼著,「她又不會死……」
「死」字像把銳利的箭穿透了夏行森的心,過往友伴一個個離他而去的殘酷記憶瞬間涌上,讓他心口一窒。
「溫月伶,她人呢?」他陰森地冷凝著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吐出,周身散發的危險氣勢讓她不自覺怯懦地瑟縮了下。
「你為什麼、為什麼凶我……」溫月伶聲音弱下,卻還是嘴硬。「她受傷當然在、在醫院啊,不會死……她命那麼硬……」
夏行森冷冷地問︰「說清楚,她發生什麼事?」
「誰教、誰教隔壁那個男人講話那麼……那麼大聲……我只是拿、拿酒瓶砸他的頭……像電視那樣……好好笑。」溫月伶顛顛倒倒的敘述,講到可笑之處,她差點露出笑容。「結果他們居然、居然說要打我……笑死人,我、我溫月伶是誰?他們搞不清楚……白痴!」
「所以你讓念恩替你出頭?」夏行森狠狠地瞅著她。
「她、她本來就是我的保鏢……替我、替我出頭有什麼問題?」為什麼夏行森要那麼生氣?自尊心一再被踐踏,卻敗給一個處處不如自己的丑女,她說什麼也不甘心。「你不會真的以為她是、是我的朋友吧?她只是我爸找來保護我的……受傷又沒什麼大不了……又不是沒有過……」
「她在哪家醫院?」他緊握拳頭,提醒自己別忘了不對女人動粗的原則,咬牙切齒地問。
「我、我哪知道……難道我、我還要陪她去嗎……」溫月伶不屑地輕嗤。
此刻夏行森已心急如焚,懶得和她瞎扯,一把將她推出門外,反手甩上門。
溫月伶被這麼一推,差點跌坐在地上,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夏行森!」她沖到門邊用力地拍門。「出來!你居然敢甩我門!夏行森!你--」
房門突然猛地被拉開,夏行森表情冷若冰霜,只是冷瞪她一眼,連話都不想跟她說就快步離開。
看著他的背影,溫月伶知道自己徹底輸了。
可是為什麼?她為什麼會輸?
而且,為什麼是輸給那個女人?
夏行森一面開車,一面持續撥打著孫念恩的手機,打了好幾通,才終于有人接聽。
「喂。」孫念恩虛弱的聲音從彼端傳來。
「你在哪里?」他掩飾不住聲音中的緊張。
「有事嗎?」她疲倦地開口。
「你在哪?我過去接你。」
「不用了。」
簡單三個字,她還是倔強的將他拒于門外。
「孫念恩,你要我打到警察局問嗎?」他堅定地沉下嗓音警告。
彼端沉默半晌,終于心不甘情不願地報了個醫院名字。
「我可以自己回去,我叫了出租車。」她說。
「我再十分鐘到醫院,如果沒看到你,溫月伶會比現在更難過。」知道威脅她大概沒什麼用,他索性放狠話。
幣上電話後,夏行森幾乎是以飄車的速度往醫院沖,盡管聽到她的聲音,確認了她沒有生命危險,但在沒看到她人之前,他一顆心依舊懸在半空中,無法放下。
夜里的醫院十分安靜,除了急診室還亮著燈光,整棟醫院大樓都熄燈了。
夏行森快步走進醫院,終于在長廊上的等候椅看見那抹縴弱身影。
「你傷到哪了?」他快速走到她面前,來不及細細打量,直接問了。
「手臂。」孫念恩坐在椅子上屈著身子,聽見聲音抬起頭,輕聲回答。
那張俊朗容顏上的焦急神情映入眼底,竟讓她有種親密的錯覺,仿佛他一直是她最親最信賴的那個人,從未改變。
「怎麼受傷的?傷口多大?」看見她受傷的右臂已經包扎妥當,夏行森一雙劍眉緊緊擰了起來。
「還好,不是太嚴重。」反正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嚴重的一次。
孫念恩坐直身子,準備起身。
他這才看見她整件衣服幾乎都被鮮血染紅,心髒緊緊抽了一下。
「你怎麼流這麼多血……」他眉頭幾乎打結了,「你為什麼那麼傻,要替溫月伶出頭?」
「這是我的工作。」她沉默了下才開口。他口氣里的心疼和關心太明顯,令她一時有些無措。
已經很久很久沒人這樣在意她了,久到她幾乎要忘記曾擁有過同樣的溫暖。
「你的工作?包括幫別人賣命嗎?他們付你多少錢?我給你雙倍、三倍!」夏行森一思及自己再次保護不了她,不禁動了火氣。「這樣你是不是就能學會愛惜自己?」
「不是錢的問題。」孫念恩有些意外他激動的反應。
「不是錢是什麼?溫月伶從來沒有把你當朋友看待,有什麼理由讓你為她這樣賣命?告訴我?」
她看著他,想了想才開口,「因為我答應了溫爺要保護她。因為答應了,所以我就會做到,不會讓溫小姐受到任何傷害。」
盡管她的話語平鋪直敘,並無弦外之音,但他卻為之震撼。
他和阿年曾一起給過陶可萍同樣的承諾,卻沒有做到……是因為這樣,所以現在的孫念恩才會把同樣的承諾看得這麼重要,甚至為此受傷也在所不惜嗎?
她對溫月伶的包容、忍耐,難道也都是因為她將過去的自己投射在溫月伶身上,所以無論溫月伶的要求如何不合理、言詞如何刻薄,她都能不介意?
溫月伶說過,她父親之所以帶回孫念恩,只是因為女兒需要一個同齡、能一起上學的保鏢。
短短一瞬間,夏行森突然明白了他始終搞不懂的事。
在陶可萍失蹤的同一年,她從被保護者被迫轉換了角色,成為了溫月伶的保護者。而這個角色,讓她投射了一部分的他和阿年,也投射了過往的自己。
「希望你不要責怪小姐。」見他不說話,孫念恩輕輕說道。
看著她清澈的眼神,他只能點頭。
「走吧。」他伸手環住了她的肩膀,輕輕帶著她往外走。
那是純粹溫暖的、善意的舉動,因此即便是討厭和其他人有肢體接觸的孫念恩,也僅是遲疑地僵了下身子,並沒有抗拒。
或許今晚太累了,讓她難得渴望一點友善的溫暖。
夏行森不再多說什麼,安靜地驅車將她送回溫宅,臨入屋前,他突然喊住她。
「等一下!」
孫念恩困惑地回頭看著他。
月光下,那張俊美好看的臉龐流露出一股堅毅的神色。
「只是想讓你知道,」他定定地開口,「以後我會保護你,不會再讓你受傷。」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2-10-4 01:03:04
第五章
「以後我們會保護你,不讓別人欺負你。」
年幼的時候,孫念恩曾經聽過這樣信誓旦旦的宣示。
然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身邊總有兩個男孩保護著她。
他們三個是最要好的朋友,總是一起出去玩、一起寫作業、一起分享童年。
一直到「那件事」發生之前,他們的確是守著諾言,像她專屬的騎士,守護在她身邊。
這麼多年之後,她沒想到還會從同一個人口中,聽見同樣的承諾。
為了他的一句話,她失眠了。
那些封印的回憶像潮水般將她吞噬,月光下,他溫柔堅定的眼神幾乎要讓她忍不住動搖,相信真的會有人將她拖出絕望深淵,永遠保護她,不讓她受傷……
輾轉反側至天明,孫念恩才回到現實,想起必須向溫爺交代昨晚的事情。
謗據過往經驗,事情拿到溫爺面前時,被指責闖禍的永遠是她。
幼時不懂事,她總會辯解,但溫爺最後終究還是會選擇相信自己的女兒而處罰她。再長大些,她不再徒勞地解釋,索性跳過種種掙扎直接默認,然後懷疑以溫爺的智慧和看人的眼光,怎麼認為那些誇張離譜的禍事和她有關。
包長大點,她總算明白了,這原本就是個不公平的世界,溫爺疼女兒,天經地義,因此寧願相信她是罪魁禍首,也舍不得責怪女兒。
只是盡管這些流程早就不是新鮮事,但每次思及要面對溫爺的怒氣,她仍會不由自主地緊張。
起床後,她迅速刷牙洗臉,一下樓就看見溫爺已經等在大廳,溫月伶更是稀奇地難得會早起,正在替父親斟茶。
「溫爺早,小姐早。」孫念恩戒慎地打了招呼。
溫爺點點頭,溫月伶則是轉頭狠狠瞪了她一眼。
「爸,你說說她嘛,哪有不會喝酒還跟人家喝,最後更鬧到打架?我當時也在場,要是她拖累我怎麼辦?」溫月伶轉頭,低聲下氣地跟父親撒嬌。「你把她換掉好不好?她在我身邊太危險了。」
溫爺凜著臉,不發一語。
「各位早啊。都這麼早起?」一句爽朗的聲音打破凝滯的氣氛,夏行森似乎毫不受昨晚的事影響,神清氣爽地出現在大家面前。
看見夏行森,溫月伶賭氣故意地再度大聲重復,「爸,我不管,我不要孫念恩在我們家,她做什麼都只會連累我。」
「好了,不要再說了。」溫鴻泰打斷女兒,揮了揮手阻止她繼續往下說。
「可是爸,孫念恩她真的……」父親的反應有別于往常,讓溫月伶困惑又難堪,她仍試著鼓吹,這次卻換來父親聲色俱厲的喝止。
「閉嘴。」溫鴻泰瞪向女兒。「你自己做過什麼事自己清楚。明明知道最近有人要對你不利,居然還三更半夜出去,萬一出了事怎麼辦?」
「如果不是孫念恩說半夜要出去……」見父親動怒,溫月伶嘴硬地想辯解。
「昨晚所有人都看著你拿鑰匙沖出去,念恩是追你才跟去。」溫鴻泰疲憊地揉揉眉心。「之後的事情,我已經看過監視器畫面了。」
「監視器?」溫月伶臉色微變。
「警方昨晚調閱店里的監視器,已經確定動手傷人的元凶,對方準備對你提出告訴。」夏行森慢條斯理地在一旁加注。
「爸,我不要坐牢……我昨天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喝太多了……」從小到大不管做什麼事都不曾承擔過後果的溫月伶,這次真的害怕了。
「事情我已經派人去處理了。」終究舍不得寶貝女兒擔憂,溫鴻泰很快安撫她。
「謝謝爸爸,我昨天真的心情很不好才會一時沖動……都是孫念恩沒有阻止我……」溫月伶松了一口氣,才脫離焦慮,馬上又習慣性將責任往孫念恩身上推。
看著女兒諉過的樣子,溫鴻泰深深嘆了口氣。夏行森今天一早就來找他談過,連監視器畫面也準備好,態度積極得讓他有點疑惑,但這小子提出的說詞說服了他。
夏行森認為,伶伶長期以來太過依賴孫念恩,所以輕忽了自身的安全,萬一有一天孫念恩不可靠的時候,伶伶也會有危險。
他原本只是半信半疑,卻在看到監視器畫面後明白了夏行森的疑慮,伶伶做事這樣不顧後果,萬一不是孫念恩幫她擋下對方的襲擊,她早就受傷了。
「行森說的沒錯。」溫鴻泰說道。「確實都是念恩的錯。」
孫念恩垂下頭,準備承受早已習慣的責罵,只是沒想到這次夏行森竟也贊同,讓她心里有點莫名的難受。
「是啊,要不是她惹我心煩,我昨天就不會喝那麼多酒了……」溫月伶見到父親再度站在自己這邊,連忙加油添醋道。
「不,她錯在替你扛了太多事情,所以你永遠都長不大。」溫鴻泰嚴厲地打斷女兒。「你說的沒錯,你已經不需要念恩了。」
「嗄……」溫月伶對父親反常的態度感到錯愕。
從小到大,她說了幾千幾百次討厭孫念恩、不要孫念恩跟著她,總是徒勞無功,沒料到這次父親竟然贊同了。
「以後進出不用念恩陪你了,彭叔會派人二十四小時保護你。」溫鴻泰果斷的下決定。「念恩以後就專門處理公司的事情,你也可以不用整天面對她。」
溫月伶一時語塞了,而孫念恩也是一臉愕然。
「念恩,這幾年辛苦你了。」溫鴻泰簡單一句話,解除了孫念恩多年來的任務,他揮了揮手。「準備上班吧。」
人是一種習慣的動物,而習慣來自于造物者所賜予的求生本能,再怎麼險惡的環境,人類都必須訓練自己適應才能存活。
這十幾年來,孫念恩已經被訓練成溫月伶的保護者。
她並非心甘情願這麼做,但這已經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溫鴻泰解除了她的任務後,她突然變得沒有目標,從前她未曾想過人生會奢侈到有屬于自己的時間,現在這些失而復得的時間,卻變得龐大空虛。
周五的晚上處理完公事,孫念恩不再需要戒慎恐懼地守候在溫月伶身邊,或守在大廳以防溫月伶臨時出門,她在房間里上網閑逛了一陣後,決定去後院走走透氣。
溫宅是個山莊式建築,溫鴻泰又性喜氣派奢華,因此發財後,自然不會屈就住在小門小戶。他買了大片土地,蓋起屬于自己的莊園,歐式庭園風格卻任性添置了中式的小橋流水,是主人對品味的霸道之處。
孫念恩鮮少有機會到後院,因為溫月伶從來不喜歡花草樹木,她自然也跟著無緣造訪。
她換上輕便服裝,安靜走過長廊,終于踏出溫宅來到了院子里。
說是院子,不如說是個小公園。
溫鴻泰顧了全職園丁無微不至地照顧庭園,小徑兩旁的矮灌木叢修剪整齊,就著月光和小燈,她走進了夜晚的花園。
微涼的空氣中浮動著些許濕氣和桂花香氣,寧靜中,隱約聽得些許蟲鳴。
她深呼吸一口氣,擷取大自然的氣息和能量,這些青草樹木的氣味那樣熟悉,童年時的記憶悄然浮出。
許多個夜晚,她和友伴們相偕在夜里的山中看螢火蟲、找青蛙,或做各種無聊卻又有趣的小事。
長久以來,她第一次因為童年的記憶有了笑容。
「念恩。」
一道溫柔清澈的男聲突然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回過頭,夏行森站在幾步之遙,那雙桃花俊眸正帶著笑意看向她。
「你改稱呼了。」不再叫她念恩小姐。
不知道是因為黑夜還是大自然的氣息,她變得放松沉靜。
「因為你解脫了。」夏行森簡單回答,眼神飄向她的手臂。「手今天好一點了嗎?還會痛嗎?」
「不會了,這只是小傷口而已。」她下意識把手臂縮到身後,不習慣那麼直接的關心,而且明明又不是傷在他身上,他卻比她還緊張?她忍不住說道︰「你不用把我當一般女生對待,我沒有那麼脆弱。」
「我從來沒有把你當一般女生對待。」他回答得一派輕松自然。「對我來說,你不只是一般女生。」
她瞪著他,不知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他說的話總是曖昧,她不懂他的意圖究竟是什麼,所以只能困惑沉默。
「來吧。」夏行森笑著走向她,手里提著一袋東西。「剛好有事情要你幫忙。」
「那進屋吧。」想起要回到屋內,孫念恩不自覺透著些失望。
「不,在這里剛好。」夏行森輕拉起她的手腕。「到涼亭比較方便。」
他掌心的溫度和觸感熨上她的肌膚,令她莫名心跳加速,反射性地想掙開,他卻不肯放手,直到進了涼亭才松開。
「夏先生,你實在不該……」她沒好氣地想糾正他的行為。
「噓。」夏行森打斷她,閃著笑意的黑眸瞅著她。「看在我今天生日的份上,不要跟我計較好嗎?」
「生日?」孫念恩一愕。
哪是今天?他的生日明明在夏天,每年他生日的時候,夏爸爸都會特地買冰淇淋蛋糕給大家吃。
「是啊,今天三月六日,是我的生日。」夏行森把手上的紙袋放在石桌上,將里頭的盒子拿出來。
三月六日……不是他的生日。孫念恩愣愣地想起這曾經對她別有意義的日子。
那是她的生日。
她突然覺得鼻腔一陣酸楚。
「我買了黑森林藍莓蛋糕。」夏行森拿出小小的六寸蛋糕,插上蠟燭,點燃燭光。「我在這里只有你一個朋友,就陪我過生日好嗎?」
孫念恩不敢開口,怕一出聲會克制不了自己的淚水。
他必然是認出她了,所以記得她的生日,記得她最喜歡的蛋糕口味。
「今天是我的生日,聽說壽星可以有三個願望。」夏行森微笑著。「陪我許願吧。」
孫念恩點點頭,哽咽地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第一個願望,希望我關心的人永遠都健康快樂。」夏行森的聲音很溫柔,輕輕重達著很久很久以前,某個小女孩每年生日都會許的願望。「第二個願望,希望世界和平。」
聽見小時候單純傻氣的心願,孫念恩忍不住破涕為笑。
「你也覺得很好笑啊?」夏行森微笑。「這個願望我後來只有在選美節目才會聽到。」
孫念恩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
「第三個願望……」夏行森轉過頭,定定地看著她。「因為不能說出口,所以我從來不知道她許了什麼願。你知道嗎?」
在這個瞬間,看著他誠摯溫柔的黑眸,孫念恩覺得自己好像安靜穿越了時空,在時空裂縫中看見了多年前的自己和他。
那時的她,心不是這麼冰冷,總是開心無憂的笑著,臉上干干淨淨的,也沒有受傷,仿佛未來還是一片美好,永遠不會有壞事發生。
我希望這一切都不曾發生……如果心願能實現,這會是她的第三個願望。
如果這些事不曾發生,現在的她會在哪里?但相信不論在哪,他們三個一定還是好朋友……可惜,她很早以前就學會放棄希望。
想到此,她緊抿著嘴唇,看著他不說話。
「如果今天是我的生日,」夏行森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第三個願望,我希望陶可萍不要不理我。」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來自遙遠過去的名字,讓孫念恩心頭一緊,咬牙撇開頭想逃。「對不起,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一只執著有力的手掌卻緊緊扣住她的手腕。
「夏行森,放開我!」孫念恩企圖甩開他。
「你不想知道阿年怎麼死的嗎?」夏行森突然開口,話語一出,空氣仿佛凝結了。
孫念恩全身一僵,回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什麼意思?」她困難地開口。「阿年死了?」
「阿年是誰你在意嗎?」夏行森不答反問,聲音不輕不重,眼神卻銳利得讓人無所遁形。
孫念恩怔怔地看著他,知道此刻自己被推向那條過去和現在的界線,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你想永遠這樣活下去嗎?」夏行森放開她的手,淡淡地問︰「活在別人的世界、過著沒有自己的人生,你會快樂嗎?你想一輩子空白沒有情緒的活著嗎?」
「不關你的事。」孫念恩背向他,不願回答。
「這樣虐待自己,你是想懲罰誰呢?」夏行森心疼她的脆弱,卻不願再讓她逃避。「你自己還是愛你的人?」
「命運就是這樣安排,我沒得選擇。」孫念恩倔強地握緊拳頭,不讓內心的激動表露出來。「而且沒有什麼好不好,我在這里--」
「不用跟我解釋,你需要的是跟自己解釋。為什麼要抹煞你自己的存在?」夏行森打斷她。「況且,你真的沒得選擇嗎?」
他的話語讓她微微一震。
「明天早上我會去看阿年,如果你想跟老朋友說說話,早上六點半,在客廳等我。」
你快樂嗎?你在懲罰誰?為什麼要抹煞你自己的存在……
回到房里,孫念恩覺得心口就要爆炸。
夏行森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利刃刺在她胸口,感覺又深又痛,她卻無力反駁。
防衛機制讓她本能地想反抗、想辯解,她想告訴他,她也不想這樣生活、也想回到童年無憂無慮的日子,她也曾經掙扎過,可是沒有用……
她一次次握緊拳頭,想要克制內心憤怒、痛苦又傷心的感受,可是經年累月的壓抑終于也到了臨界點。
最終,她爆發了苦抑已久的情緒,崩潰地痛哭失聲。
這是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赤裸裸檢視自己內心的恐懼和脆弱。
即便是在溫家自由出入,即便沒有人鎖住她,她卻仍像是被囚禁的犯人,始終害怕被傷害而不敢離開。
害怕一走溫爺會對她展開報復,她偽裝得強悍冷靜,其實內心深處藏著可能再遭遇那些不幸的恐懼,而且她也害怕自己已經不再被這個世界所接受。
成長的過程,她被扭曲壓抑著性格,接受了這樣的生活方式,突然要走出這個框框,她不知道該怎麼和其他人相處。
活在別人的陰影底下,她可以不在乎旁人的觀感,不在乎有沒有人愛她,她可以假裝這一切都不是很重要,因為在別人眼中,他們看見的只是溫小姐她身邊的影子。
一個不重要、不會被看見的影子。
她不用在意別人愛或不愛,因為影子不會有感覺;她也不用遮掩臉上的傷痕,反正沒有人會注意影子的模樣。
淚水刺痛著雙眼,她擦了又擦,仿佛這幾年所受的委屈都要一次宣泄。
看著窗外的天空,她第一次正視自己想離開的心意。
在淚水中,她看清了自己壓抑許久的渴望。
因為夏行森的出現,她終于「敢」幻想離開溫家……
如果可以,她想變回人。
夏行森說的,完整的人。
夏行森並非那麼確定孫念恩會出現,他一早在客廳狀似悠閑地看報紙,目光卻不時往樓梯的方向瞥去。
昨天溫爺帶著女兒南下訪友沒回家,他也才能毫無顧忌地約她出門。
時間走到六點半,當孫念恩一如往常打扮素淨地出現在客廳時,他終于大大松了口氣。
兩人簡單用過早餐後,夏行森隨便跟管家毛叔提了個借口,便把孫念恩帶出門了。
阿年葬在家鄉,他們從北部開車南下也花了兩個多小時,一路上,孫念恩不太說話,夏行森也不強迫她。他看出她昨晚哭過了,眼楮腫腫的,心里很是心疼,但他知道這是必須的過程。
要把她拉出溫家、讓她自願定出那個世界,就像是否定她這幾年的存在一樣,必須要毀滅,才能重生。
繞著婉蜒的山路,車子停在一片山坡墓園,他帶著鮮花和她,來到了好友的墳前。
孫念恩原本一直不願接受事實,直到看見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那殘酷的真相才重重撞進她還抱持一絲幻想的內心。
淚水刺痛著她的雙眼,她努力想睜大眼楮,看清楚多年不見的阿年。
照片上的好友還是那樣年輕,比她記憶中的他還大了些,像個少年了,嬰兒肥不見,人還是黝黑開朗的樣子。
「阿年他……發生什麼事?」她好不容易才擠出完整的句子。
「那年你離開之後,我們曾經很努力想找你。」夏行森幽幽開口,憶起那段青春歲月里最黑暗慘淡的日子。
「在山里、在河里,我們怕你是失足落水還是在山里走丟,幾乎把山頭翻了好幾遍,每次都偷偷去,去遠一點的地方回來晚了,就被爸媽罵……可是我們還是盡可能的想找到你,每天都去警察局問,問管區叔叔別的分局有沒有你的消息。」他緩緩地述說。
「我們想盡了自以為能找到你的方法,可是不管怎麼試,卻都找不到你。你爸爸在你出事之後就離開了,沒辦法從他那里打聽到什麼,剩下你媽媽……她也不是很清楚。」
他頓了下,不願意提及讓她太傷心的細節。
「我們怎麼也找不到你,之後……你成為我和阿年最難以提起的傷口。」他很誠實地說。「因為我們不夠小心、不夠注意,你才會失蹤。」
孫念恩震驚地看著他俊美的側臉,淚水再次充滿眼眶。
被帶走的時候,她總是幻想著友伴會找到她、會瘋狂的尋找她,安慰自己不是孤單的,可能還有一絲希望。
沒想到是真的,他們確實曾經找過她。只是他們還太小,怎麼也想不到她是被她爸爸帶下山,賣給了人口販子……
「慢慢的,阿年就和我疏遠了,他自己交到另一群朋友,那群朋友都不是太好,就是阿龍他們那些人。」
「啊?那群壞學生?」孫念恩很意外。「阿年不是最討厭他們?」
她仍記得那群人,是國中時期學校里最惡名昭彰的學生,他們那時已經跟著校外的流氓混,整天打架鬧事,在學校欺負同學,讓師長頭痛不已。
阿年從小個性魯直而且很有正義感,志願是要當警察,那時在國中,他最討厭那群人欺負學校弱小的同學,還跟他們發生過爭執,怎麼可能跟那群人廝混?
「嗯,阿年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和他們走在一起,我勸過他好多次,也打了幾次架,後來我一氣之下,就不再理他……」夏行森垂下頭,眼里露出自責的神色。
「畢業後,我考上市區的公立高中,離家更遠,聽說他也離家出走沒再回來過,所以慢慢斷了他的消息。一直到大學聯考結束後,我才聽說他在一次械斗里被打死了。」
聽到這里,孫念恩已是泣不成聲。
夏行森伸手輕輕將她帶入懷中,她反射性地抗拒想推開,但他的擁抱太溫暖堅定,終于讓她放縱了自己的軟弱。
良久,他很輕很輕地說︰「對不起,我沒有好好照顧他。」
失去了第一個朋友是意外,他無能為力,但沒有好好拉住第二個,這是他一輩子最自責的事情。
孫念恩搖搖頭,心情平復些許,不好意思地離開了他的懷抱。
「所以你應該知道,我不可能放手讓你走。」他露出一貫瀟灑的笑容,眼神卻極度認真。「我這次來,是要帶你離開溫家的。」
她有些驚訝。「你本來就知道我在溫家?」
「當然,不然以溫鴻泰的名聲,我怎麼可能來接他的案子。」夏行森不以為然地輕嗤。
孫念恩安靜了半晌,才有些遲疑地開口,「既然你知道溫爺是什麼人,那你也該知道,就算我想,我也不見得能離開溫家。」
「不要擔心。」他微微一笑。「那是我的問題。」
「可是……」她在溫家這麼多年,太了解溫鴻泰的為人,他絕對不容許背叛他的人有好日子過。
「別想那麼多。」夏行森不再多說,愉快地露出俊朗的笑容。「走吧,既然都在這里了,不去我家吃飯我媽會罵人的。」
「啊?」孫念恩錯愕,想起自己臉上的傷痕,突然退縮,很快搖頭。「不,不要打擾了……」
「哪會?我媽一直很惦記著你,她要是看到你一定很開心。」夏行森說著,忽地想起什麼似的,回頭認真開口,「你失蹤那幾年我經常想起你,幻想你長大以後的樣子,我覺得,你長大後一定是很漂亮的女生。」
她不自在地撇過臉,下意識想藏匿左頰上的疤痕。「你一定失望了。」
「不,你比我想象得更美。」他溫柔地凝睇著她。
「不用故意稱贊我。」孫念恩神情緊繃地說。「我的臉我自己清楚。」
「不,你不懂,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意外。既然你很清楚自己的臉,你怎麼能說它不美?」夏行森真誠地說。
「我不想要你的同情,我知道我臉上的傷痕讓人害怕。」孫念恩說。
「讓人害怕的不是你的傷痕,是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夏行森一臉受傷的看著她。「不要再質疑我的審美觀了,既然你逼我說實話,我只好說了。如果不是因為你很正,我可能不會那麼積極地想帶你離開溫家……當然,帶還是會帶啦,不過可能多放個三五年吧。」
原本滿心的自卑情緒被他誇張的口氣一逗,頓時煙消雲散,她忍不住咧開難得的笑容。
重逢後第一次看見她露出笑容,他不自覺有些出神。
「你當我是朋友才這樣說,我自己知道。」未察覺他的眼神,她淡淡的說。
「不。」夏行森慎重否認,嚴肅的糾正,目光望向一旁墓碑。「相信我,如果他活著,我也一輩子都不會想吻他。」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2-10-4 01:03:23
第六章
車子往山區前進,山路彎彎繞繞,四周景色越來越熟悉。這里是誰的家、那里又是誰的家,全都像昨日重現,過往埋藏的回憶一一浮現眼前。
這是她所牽絆思念的家鄉。
孫念恩安靜地看著窗外的景色,努力把所有放眼所及的景物全都牢牢烙印在腦海,永遠都不要忘記。
夏行森沒打擾她,他知道她此刻心情的激動,只能陪伴著她,任由她沉浸在回憶里。
車子繞過曲折山路,駛進一條私人道路,通往一座龐大的宅院。宅院門口掛著簡單雅致的木牌寫著「寧夏蘭園」,園子里多是盆栽,里頭有幾座溫室,夏行森熟練地將車子停在一棟三層樓的白色住宅前。
「到了。」他說。
孫念恩下車,看著已經改建過的夏家,一顆心突然怦怦跳,緊張了起來。
允諾和夏行森來見夏家人,是她回頭踏入自己過往的第一步。
「來吧。不要想太多,我媽一定很高興看到你。」他看出她的遲疑,伸手拉起她的手,往里頭走。
孫念恩沒有掙脫他,此刻的她,確實需要一點支撐的力量才能鼓起勇氣面對故人。
「媽。」夏行森拉著她到客廳里,笑嘻嘻地對正在看電視的中年婦人開口,那婦人轉過頭。「你看看這是誰?」
他把身後的人兒拉到面前。
「夏媽媽。」孫念恩緊張地捏緊拳頭,僵硬打招呼。
夏媽媽看著兒子身邊的女孩,先是一臉困惑,而後驚訝地瞪大眼楮,突然爆出淚水。
「可萍……」夏媽媽認出她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上前,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可萍!你這丫頭,都躲去哪了?」
「夏媽媽……」夏媽媽溫暖的擁抱讓孫念恩鼻頭一酸,眼眶泛淚。
小時候夏媽媽就疼她,知道她家經濟情況不好,夏行森有的一切,她總也替她準備一份。
天氣熱了,招呼她吃退火清涼的甜點;冬天冷了進補,也總會強迫夏行森拉她一起來。
對她來說,夏媽媽像是她另一個媽媽一樣,隔了許久再見面,這位長輩一如既往的給了她全部的溫暖。
「媽,你眼淚擦一擦啦,不要擦在人家身上。」夏行森一臉受不了的樣子,遞上面紙給兩人,馬上遭來媽媽的白眼。
「你這死小孩!」
一轉頭,夏媽媽凶巴巴的表情立即又驟變。「這麼多年了,夏媽媽多擔心你。來,我看看……」她握著孫念恩的肩膀,上上下下檢視打量,忍不住贊嘆,「哎呀,女大十八變,變得這麼漂亮了。要不是行森帶你回來,走在路上我八成認不得你。」
「沒有……」夏媽媽的稱贊讓她有些不自在,尤其是臉頰上的傷疤,令她總不禁下意識想撇開頭。
夏媽媽倒是不以為意,熱絡地拉著她的手招呼著,「來來,你今天一定要在夏媽媽這里吃飯。」
孫念恩也不好推辭,只能點點頭答應。
夏媽媽這下可樂了,轉頭指揮兒子,「行森,你不是說今天要煮?你爸今天一早就去給你把東西買齊全了,快去快去,別耽擱大家中午吃飯。」
夏行森要煮飯嗎?孫念恩意外地轉頭看了眼笑嘻嘻的他。
「是。」媽媽從小到大對陶可萍時就是這種徹底偏心的樣子,夏行森也只能認了。「那你們聊吧,我先去煮飯了。」
「來來來,過來這里坐。」待兒子一進廚房,夏媽媽立刻拉著孫念恩到沙發上坐下,關切又感慨地問道︰「這麼久沒看到你,這幾年你到底去哪里了?大家都很擔心你。」
看著夏媽媽真切關心的眼神,孫念恩覺得自己武裝良久的心防徹底崩解了,就算她在夏行森面前還能有些逞強的脆弱,但在像媽媽一樣的夏媽媽面前,也都只能全盤瓦解。
她將這些年發生的事輕描淡寫地說了一下,避開了最痛苦的部分,只從自己在育幼院被溫家領養說起。
只不過她想輕描淡寫帶過,夏媽媽卻不肯,除了她臉上的傷疤沒問之外,其他每個細節是問了又問,眼淚始終沒停過。
「你這可憐的孩子。」原本就有無窮母愛的夏媽媽,聽到孫念恩一路走來的悲慘命運,這下更是淚如雨下,心疼得不得了。「這幾年吃了這麼多苦,我光聽都好難過……」
「還好,並不會太難過,都過去了。」孫念恩輕聲地安慰。
夏媽媽對她的憐惜太真實,像是分攤了她過往的一部分痛楚,讓她心里再次有了被愛的安全感。
「哪里過去了?你看看你,手上還帶著傷。」夏媽媽拉起她的手臂,心疼不舍地說︰「包成這樣,傷口一定很痛。」
「還好,是醫生包扎得太誇張了。」孫念恩不自覺露出微笑,這是被媽媽關心時才有的感覺。「傷口一點點而已,很快就好了。」
夏媽媽嘆氣又嘆氣,眼淚擦了又擦,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
「唉,你離開這幾年,我們家行森真的找你找得快瘋掉了。」話題一轉,夏媽媽說起這幾年寶貝小兒子的心結。畢竟兒子認真付出了,總也要讓人家知道才可以,這是做媽媽的私心。「剛開始一有空、一下課,他就跟著阿年往山里跑,好幾次還自己跑去市區問。他那孩子,你別看他嘻嘻哈哈的樣子,很死心眼,內心跟他爸一樣固執得像頭牛。」
雖然已經知道了夏行森曾找過她,但從夏媽媽這里聽來的客觀敘述,讓孫念恩心里更加震蕩。
「他幾年來找不到你,我們都以為他放棄了。」說起這個外表像花花公子,內心卻實心眼的傻兒子,夏媽媽搖頭嘆氣,卻也感到驕傲。「沒想到畢業以後,什麼大公司他都不去,自己跑去開了家征信社,我那時一聽就知道他還沒放棄找你。」
「征信社?」孫念恩有些意外。
她一直不清楚夏行森真實的身分,沒想到是征信社公司的老板。
「是啊,就一家小征信社,不過生意大概不錯,還過得去。」夏媽媽神情變得神秘兮兮,一副說八卦的模樣。「只是他跟那個阿四啊,就他征信社的員工,一天到晚偷偷摸摸在找人,還以為我不知道。我跟你說,當媽媽的才是最厲害的偵探,我看他前陣子心情好了點,就知道一定是有你的消息了。」
夏媽媽透露的訊息,讓孫念恩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她從不知道自己的失蹤,讓周遭這麼多人的人生受到牽動和影響,若不是那年夏天發生的事,他們不會各自走上現在的道路。
見孫念恩若有所思的樣子,夏媽媽很識相,拍拍她的手。
「好啦,你先坐一下,我去叫你夏爸爸上山找守川,中午一起吃個飯。」夏媽媽邊說著就起身,拿起遮陽的大帽子。「這麼久沒見,讓大家知道你回來,也心安了。」
孫念恩還有些出神地點點頭,夏媽媽便戴上帽子出去了。
屋里變得很安靜,只剩下冷氣轉動的聲音,和廚房里不時傳來的鍋碗瓢盆相互踫撞、菜刀在砧板上剁切的聲音。
她不自覺起身,走進廚房。
廚房里,那個挺拔俊秀的身影正在烹煮食物,姿態從容優雅,仿佛在做一件輕松簡單的事。
「需要我幫忙嗎?」安靜看著那道背影發呆半晌,她才突然開口。
夏行森回過頭,露出了讓女人難以抗拒的俊秀笑容。
「需要。」
他早知道她站在身後,只是沒驚擾她,情願等她自己準備好再開口。反正都等了那麼久,也不差這幾分鐘了。
「幫什麼忙?」她說著就要上前。
他卻微笑搖搖頭,給了她一個哭笑不得的答案。「聽說男人煮菜很性感,你站著欣賞我就好。」
孫念恩忍不住露出笑容。
真好,她越來越習慣笑了。夏行森溫柔地看了她一眼,繼續手邊煎魚的動作。
「行森。」凝視著他的側顏,孫念恩突然開口。
「嗯?」他挑起眉。
「謝謝你沒放棄找我。」
昨晚她還努力掙扎著,不知該不該跨出那一步,脫離安逸的現狀回頭尋找失落的過往,但現在,她卻充滿了感謝。
靶謝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她,感謝他給了她另一種人生的選擇。
如果不是他出現,她或許真的就一輩子待在溫家,為別人活。
「當然要謝謝我,這個人情我可要記一輩子。」夏行森口氣理所當然,卻是戲謔的寵溺。
「對不起,在溫家的時候對你那麼冷淡……」
「你才知道?我多傷心啊。」夏行森故意說道,見她神色一黯,連忙搖頭補充,「開玩笑的啦,不用這麼認真。」
還不習慣太過輕松的人際互動,孫念恩只能沉默,不知該怎麼接腔。
夏行森利落地把煎得酥脆可口的魚放入盤子里,開始切著洋蔥準備下一道菜,心里輾轉反復的那句話,終于有機會說。
「看你活著,平安無事,我真的很開心。」他抬眸溫和地看了她一眼。「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帶你離開的。」
他認真的話語,讓孫念恩再度紅了眼眶。
從昨夜開始,她的淚腺就失控崩解,一點點刺激都讓她覺得好想哭……
「干麼干麼?切洋蔥的又不是你。」夏行森笑瞪她一眼。
「我來幫忙吧。」
「不用,你等著吃吧。」他笑嘻嘻地說。「小時候你不是最討厭放學回家還要幫忙煮飯嗎?這幾年來我學了很多菜,你可以不用再煮了。」
在這一天,孫念恩終于享受到生命中遺失已久的自由和溫暖。
夏家人讓她重新體驗到當個「正常人」的感覺,不用偽裝,不用刻意隱藏自己的存在。
她臉上的傷痕似乎也沒有人在意,夏爸爸看了也只是說一句「哇,看起來好痛。」然後就笑呵呵地拿出好酒,要慶祝她的歸來。
吃飽飯後,向來嚴肅、不苟言笑的夏家大哥夏守川,「命令」夏行森帶她到山上的溫室走走,那是夏大哥最驕傲也最心愛的蘭花園。
夏行森一臉認真地說︰「很多人千里迢迢跑來拜托,我哥都不給看,他居然願意開放給你看,你要好好把握。」
吃過水果,夏行森認命洗完碗,就開車帶著孫念恩上蘭花園。
進了溫室後,孫念恩才明白為何夏大哥會對蘭花園這樣惜之若命,因為那溫室里的蘭花品種,都是稀有罕見的寶貝。
從前溫爺曾學人家附庸風雅養過一陣子蘭花,她被迫搜集資料,溫爺興之所致買來的什麼百萬品種,她也都跟著看過一些,但那些蘭花和夏大哥溫室中的蘭花一比,簡直有如天壤之別。
聽孫念恩很真心地贊嘆一番,夏守川也高興起來,畢竟他的三個弟妹看過他的寶貝溫室後,最高級的稱贊也只到「還滿漂亮的啦」這一句。
不識貨就算了還讓人莫名火大。
夏守川和孫念恩談起蘭花滔滔不絕,平日嚴謹的形象頓時全無,夏行森頭一次覺得大哥跟狂熱于只果產品的宅男二哥有共通之處,不愧是打一個娘胎出來的。
好不容易,用了大概十個借口、告辭了二十次,他才終于把孫念恩從大哥面前拖走。
開車下山時,孫念恩還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夏守川蘭花園里的品種時,夏行森卻突然把車停在路邊。
「這里是……」眼熟的景色讓她心里一揪,脫口而出,「秘密基地……」
「下去看看吧。」終于得回她的注意力,他俊臉再度有了微笑。
下車後,夏行森就地撿了根長樹枝,撥開半人高的雜草,細心帶領她循著記憶中的小徑往前走。
穿過大片草叢後,視線豁然開朗,一方熟悉的神秘天地展現在眼前。
孫念恩踏前一步,看著眼前的景色,舒嘆了口氣。
「好像一點都沒變。」
清澈溪流閃著粼粼波光,老樹仍舊枝啞茂密,陽光透過葉子灑落在地上。
「是啊,不知道有沒有其他小孩也發現了這里?」看著她雙眼發亮的模樣,夏行森胸口熱熱的,有股愉快的暖流淌過心田。
孫念恩蹲下身,伸手撥撥清涼的溪水,吐了口氣。
這是在她夢中千回百轉,午夜夢回總讓她思念心痛的地方。
在這里,她度過人生中最愉快的時光……
轉過頭,夏行森已經自在地躺在大岩石上看天空,姿態一如她童年時的記憶,只是他的身邊,有一個人再也不會回來。
孫念恩走到他身邊坐下。
「我一直以為這石頭很大,現在好像變小了。」她說著傻話,心里明白是他們都長大了。
夏行森拍拍身側,示意她躺下。
孫念恩遲疑了一下,沒有拒絕,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邊。
今天發生的一切,就像有人給了她一把萬能鎖,替她打開一重重深鎖的沉重大門,帶著她走出黑暗。
看著午後蔚藍無雲的天空,聽著溪水潺潺的聲音伴隨蟲鳴鳥叫,她閉上眼,和煦的微風輕拂臉頰,讓人感到放松。
「我以為自己再也回不來了。」她輕輕開口。
「那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夏行森順勢問,口吻卻沒有強迫的意思,就像只是隨意提起。
孫念恩沉默許久,緩緩地開口,「那天下午,我們本來約好要見面,可是中午的時候,我爸喝酒喝得醉醺醺回家了。」她閉上眼,仿佛還能記起那個炎熱午後父親身上的酒氣。「他身上有傷,告訴我他車禍撞到人了,要回來拿藥箱去給那個人上藥,要我跟著他過去。」
「那時我雖然覺得奇怪,但他畢竟是我父親,我沒想到質疑他,于是傻傻拿著藥箱跟他走。」她慢慢地敘述著。「爸爸帶我走往下山的路,我們經過了阿年的家、經過你家,我問爸爸可不可以去跟你們打招呼,取消下午的見面,爸爸卻跟我說沒關系,一下子就回來了……只是我們越走越遠,我問了幾次爸爸到底在哪,他本來不說,後來被我問煩了,氣得吼我幾句,我才不敢再問,只覺得爸爸臉色很陰沉。」
說到這里,夏行森幾乎已經猜出陶父正準備對女兒做出的事,他握緊拳頭,盡管已是多年前的事,仍讓他的胸膛像是有股怒火熊熊燃燒。
「爸爸帶我走到快近山腳的一處涼亭,那里果然有台車等著,爸爸的機車也在那里,但看起來並沒有損傷,我開始有點害怕了……爸爸叫我在旁邊等一等,便去和車上的人說話。」想起恐懼的過往,孫念恩困難地吞了口口水。「然後他回到我身邊,跟我說,要我跟那個叔叔走,他會帶我去看受傷的人,我知道不對勁,不肯去,爸爸卻打了我……跟著車子里的男人把我綁起來,丟進車里。」
如果不是陶父死得早,夏行森真想親手狠狠揍這個混蛋一頓。
「我一直哭,拜托爸爸……但是他什麼也沒說,頭也不回地跟那個男人拿了一個紙袋就走了……」
一只溫暖有力的大掌握住了她的,試圖給她力量,孫念恩慢慢自顫抖中平息。
從頭到尾,對她來說,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此,往後不論有多少黑暗恐懼,都不及被父親親手遺棄的痛。
「之後,我才知道我被賣給人蛇集團……那里有很多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小孩,男生女生都有。」她終于有勇氣繼續往下說。
「有些女生被賣掉、被帶走了……我那時已經不是無知的小孩,我知道她們被賣去什麼地方,所以每天都很害怕,一直到……我的臉受傷之後,他們才放棄把我賣掉。」
她說得很簡單,明顯不願再回憶起那些過程,夏行森也不願意強迫她。
「後來溫爺看中了我臉上嚇人的傷疤,把我帶回溫家,讓我成了溫小姐的伴讀兼保鏢。」孫念恩長長吐了口氣。「之後的事情,你應該都清楚了。」
夏行森沒有馬上回話,他沉默地消化著她最黑暗的過往,心里翻騰著憐惜,心疼和憤怒的情緒。
他知道她保留了很多更痛苦的部分不讓他看見,那些她臉上、心上的傷口他不知道有多深、有多痛,那全是他無力保護的她的過往。
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將她從深淵中拉出……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2-10-4 01:03:40
第七章
坦承身分之後,夏行森和孫念恩之間突然有了很親密的連結,她再也無法對他板起臉孔。
大概是仗著這點,夏行森開始無賴起來,除了經常借故接送她上下班外,中午找到機會,就帶著她一起外出開會用餐,幾乎上哪都帶著她。
溫月伶越看越嫉妒,偏偏自己早上無法早起,下午不到時間就想下班,根本無法管他們。跟爸爸抱怨,爸爸偏又護著夏行森,幾天之後,她索性不去公司了。
而面對夏行森高調的行徑,溫鴻泰並非沒有異議,他曾口頭關切過,警告夏行森安分點,但夏行森卻巧妙給了他一個最合理的理由。
「既然現在我堂而皇之的變心,對溫爺您有異心的人,怎會不想趁機拉攏我呢?」夏行森微笑地說,似乎對自己的計劃胸有成竹,還故作姿態把問題拋回給溫鴻泰。「還是溫爺對于我和孫念恩接近,有覺得任何不妥當的地方?」
「那倒沒有,只要你能替我把內奸找出來,跟誰接近都無所謂。」溫鴻泰看著他,精明的頭腦卻猜不出他的盤算,只能用威脅的口吻狀似雲淡風輕地帶過。
由于溫鴻泰不反對,孫念恩到後來也沒辦法拒絕了,只要一遲疑,夏行森就很狐狸地提出「這是為了公事」這種千篇一律卻又很有效的借口,讓她不得不從。
就像這次南部建案開會,幾個高層都過去了,夏行森則代表溫鴻泰出席,但開會幾天下來,他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幾乎到了明目張膽的地步。
「這樣不太好吧?」這句話孫念恩覺得自己大概講了一百次。
「相信我。」夏行森笑咪咪的,再怎麼回答還是同一句話。「這是公事。」
孫念恩無可奈何,只能認命地接受他「公事公辦」。
這晚,是此次會議的最後一晚,晚上一群人免不了應酬吃飯,假裝慶祝一下會議的進行順利。吃飯交談間,夏行森長袖善舞,跟幾個原本不熟的主管都混得很熟,孫念恩則是依慣例保持沉默,一面接受夏行森毫無節制的布菜舉動。
好不容易一行人酒足飯飽,鬧到將近十一點才回房休息。
孫念恩疲倦地先行梳洗過後,剛把頭發吹干,手機鈴聲就響起,她幾乎不用看也知道是夏行森打來的。
唉,她差點忘了,除了公事公辦得在公眾場合表現親昵曖昧外,私事每天也得私辦。
自從她承認陶可萍的身分後,夏行森突然好像被十幾年前的自己附身,什麼事情都要跟她說,就連無聊的話題他都能自顧自發表很久。
她曾經也是話很多又很外向的小孩,但這十幾年來,因為種種變故,她話少了,不太和別人做不必要的交際接觸,而多年缺乏社交的結果,已經讓她不太習慣公事之外的應對互動。
不過最近她卻在夏行森的廢話攻勢下,開始慢慢做些「嗯」、「喔」、「好」以外的回應。她也不清楚這件事是好是壞,但每晚卻開始期待起他的電話,就算只是講無聊到極點的新聞討論,她也心情愉快。
此刻,她坐在沙發上收拾文件,好不容易結束和夏行森的電話,準備要睡覺,門外突然傳來敲門的聲音。
她覺得有些奇怪,從房門貓眼看出去,是業務部門的黃經理。她有點困惑,但心想自己衣著整齊,便不疑有他地開門了。
「有事嗎?」孫念恩問。
「今天早上的會議紀錄可不可以給我一份?」
黃經理身上有著濃重酒氣,但看起來很正常,口吻也算有禮貌,讓孫念恩沒有第一時間拒絕他。
「我E-mail給您好了。」這事有需要特地跑一趟嗎?她有些疑惑地想。
「不行,我房間的網絡壞了。」黃經理看起來好像很煩惱。「明天早上我要做結論會報,沒有今天的紀錄,有些地方我記得不是那麼清楚,怕會講錯。」
「那你要用藍牙收檔嗎?」孫念恩問。
「我有隨身碟。」黃經理拿給她。「麻煩你把檔案存給我。」
「好。」孫念恩接過隨身碟。「那您稍等一下。」
但她才轉身,黃經理突然跟著進房,順手關上門。
她覺得不對勁,警覺地轉過身,仍不動聲色。「黃經理,您在外面等好了,里頭比較悶。」
她故意穿越他往門邊移動,希望能減少事情發生的機率,但人還沒到門邊就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拉回,狠狠拋在床上。
接著,男人笨重的身體壓上她的,嘴里的酒氣因為靠近而更加令人作嘔,她奮力掙扎尖叫。
「走開!放開我!」
「干麼裝得像貞潔烈女?」黃經理壓制著她,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貪婪地往她的身體搓揉撫摸,嘴里說出極盡下流之能事的污辱性話語。「看你從大小姐手里勾引到夏行森,我想你也很能玩嘛。」
「放開我!」孫念恩扭動身體不讓他得逞,卻只更引發男人的獸性。
「你這副德行,我肯要你就不錯了。」黃經理冷不防被她打中下巴,發火狠狠打了她幾個耳光。「不要叫!」
「走開!」孫念恩並沒有如他所願地停止抵抗,她發了瘋似地推打他。「你敢踫我,我一定會告到你坐牢!」
「法官一看你的臉,也知道誰是被迫誰是自願了。」黃經理被她的抵抗弄得更加毛躁,怕她尖叫,下意識掐住了她的咽喉。「你這惡心的丑八怪!不要叫!」
喉嚨被扼住,無法尖叫也無法呼吸,孫念恩覺得眼前開始有些蒙朧。
她的手胡亂揮動著,終于抓到床邊的電話,她用盡全身力氣把電話往他頭上砸去,雖然力道不大,卻讓她有了空檔能往外跑。
她慌亂地沖出房間,猛敲隔壁夏行森的房門,還沒等到門打開,黃經理已經追出來,一把揪住她的頭發要將她往房里拖。
「賤人!桂想跑!」
夏行森一開門,眼前的情景令他憤怒得燃起殺人的沖動,他毫不遲疑上前架開黃經理的手,確認他放開孫念恩後,便開始一拳拳結實地往黃經理臉上打。
黃經理完全沒有招架之力,被他揍得一次次跌在地上,爬不起來。
「別打了,行森。」孫念恩忍不住上前制止,她並不是要維護黃經理,而是擔心夏行森真的會打死人。
棒壁房和對面房間的公司主管都出來了,王課長和夏行森身形差不多高大,他連忙將夏行森拉開,陳副總也跟著扶起黃經理。
「你們怎麼了?發生什麼事?」陳副總看見公司同事居然在公眾場合打架,眉頭都皺了起來。
「我跟孫秘書講話講得好好的,誰知道他沖上來就一陣亂打。」黃經理捂著鼻子惡人先告狀,只是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祟,告狀的理由只顯得幼稚可笑。
「你再說一次看看!」平常總是給人溫和無害形象的夏行森,此刻眼神冰冷銳利得像是要殺了他。
王課長左看右看,再看看被護在夏行森身後、臉頰紅腫嘴角都破了的孫念恩,一想就知道是發生什麼事。
「黃經理,你酒品也好一點,人家孫秘書一個女孩子家你也要欺負。」知道黃經理這個人平常就不太正經,沒想到這回居然大膽到連公司同事都敢動,王課長冷言冷語道︰「喝醉酒自己房門鎖一鎖,不要出來鬧事。」
「這事情回公司再解決,只是多喝幾杯,誤會一場。」畢竟是在場位階最高的人,陳副總說道︰「大家早點睡吧,明天早上還要開會。」
「哼。」黃經理捂著臉冷哼一聲,想趁機退場,卻被叫住。
「等等。」夏行森冷冷地開口。「今晚不睡,明天一樣可以開會。」
「你想干麼?」王課長問。
「報警。」夏行森拿出手機,冷笑道︰「既然黃經理這麼精力旺盛,今晚就不用睡了,上警局做筆錄。」
「夏特助,不用這樣吧?」陳副總不認同地勸道︰「他不過是一時喝酒糊涂了。」
「那他喝酒糊涂過幾次了?下次喝酒還糊不糊涂?你敢保證嗎?」夏行森咄咄逼人。「你敢縱容,萬一下次有人被得逞,你要負責嗎?」
「不……也不是……」被他這麼一問,陳副總支吾地說不出話來。
「這倒是啦,誰也不能保證。」王課長沒阻攔,反而贊同了。
「要告就告啦!我沒在怕!」見情況逆轉,黃經理惱羞成怒地大聲說︰「我就不信法官看到她那張臉,還會以為是我用強的,搞不好會以為是我被強了。」
「夏特助你別這麼沖動,我想孫秘書也沒說要報警,你就別多事了。」陳副總雖然剛剛一時被問得啞口無言,但鬧成這樣,他回去怎麼跟溫爺交代?他也為難,只能把錯往孫念恩身上推。「說不定他們真有什麼感情糾葛,我們外人不知道……」陳副總話沒講完,就被夏行森的瞪視嚇得噤口。
在場的人誰也沒料到溫文儒雅的夏行森生起氣來會這麼可怕,周身散發出讓人不寒而栗的怒意。
夏行森回過頭,看著瑟縮在自己身後的孫念恩。「你的想法呢?」
「我……」孫念恩的聲音還顫抖著,卻說出了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決定。「我想報警。」
去醫院驗傷,並在警局做完筆錄,離開時已經是半夜三點多了。
幸而飯店走廊上有加裝監視器,拍下黃經理脅迫的舉動,因此盡管他再三否認,並且用惡意攻擊孫念恩臉上的傷疤做為自己沒有犯意的證明,理由還是太過薄弱。
畢竟孫念恩被打得紅腫的臉頰,也不是能作假的。
在做筆錄的過程中,一旁陪伴的夏行森被那人渣氣得數度險些失控。
離開警局後,他開車和孫念恩回飯店,但才沒過幾個路口,她就突然白著臉低喊,「停車、停車。」
夏行森很快在路邊停下,就見孫念恩沖下車,在路旁嘔吐起來。
看她臉頰紅腫、神情難受的模樣,他覺得心髒緊緊揪痛,溫柔輕撫著她的背脊,耐心等待她平復下來,才回車上替她拿了面紙和礦泉水給她漱口。
「好點了嗎?」他克制著心里的疼惜和怒氣,柔聲問。
孫念恩虛弱地點點頭,不發一語回到車上。
夏行森知道她此時不願多說,也陪著沉默,只是貼心地把車開到便利商店,下去買了瓶飲料給她,讓她除去嘴里不舒服的味道。
之後兩人一路沉默回到旅館的停車場,夏行森直到車子熄火了才終于出聲。
「到了。不早了,我們先回去休息吧。」
孫念恩低垂著頭,一動也不動,半晌才輕輕道歉,「對不起,我失控了。」
「別傻了,這不是你的問題。」夏行森有些惱怒地說。
孫念恩沒有和他爭辯,安靜了很長的時間,才下定決心似地開口,「那一年,我遇過一樣的事。」
「嗄?」沒料到她會主動提起舊事,夏行森一愣。
「剛被抓去的時候,我被帶到一棟山上的房子,那里有很多房間,房間里關著很多小孩,有男生有女生,那里有個大姊姊負責照顧我們,她不愛說話,可是……她對我很好……」
孫念恩深呼吸了一口氣,才有勇氣繼續。
「在那里,每天都有些人被帶走就沒有回來……有些人回來以後……我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都被逼著看過……」她再度停住,幾乎要哭泣了,好不容易才忍住哽咽,顫抖地往下說︰「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有個人進來,把我帶到另一個房間……那里有個喝得很醉的男人……」
「如果你不想說……」她隱忍著痛苦的模樣,讓夏行森覺得自己的心揪緊得快窒息了,他不希望她再想起受傷的回憶。
「不,讓我說完。」她堅定卻又軟弱地打斷他。「那個男人把我壓在床上……他想脫掉我的衣服……我不肯,他就打我……我已經不太記得被打了幾下……一直到門被打開……那個照顧我們的姊姊拿東西打他……他才走開。」
夏行森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幾乎要滲出血來。
「那個姊姊帶著我跑去躲起來,」似乎感覺到他的壓抑,她第一次主動伸手握住了他的。「那里很空曠,我們躲在附近的一個草叢里。躲在一起的時候,那個姊姊跟我說,我們一定會被他們抓到,可是她知道怎樣不會被那些人欺負……她說,她臉上有個很大的胎記,很丑,所以那些男人不喜歡她……不會欺負她只叫她做事……所以如果我也這樣……」
孫念恩的敘述讓夏行森背脊一陣發寒,她暗指的事情讓他感到不寒而栗。
他望向她,渴望得到她的否認,她卻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直到他接受了事實,發出痛苦的低吼。
他一直以為她臉上的傷痕是不小心出意外留下的,從沒想過那傷痕……居然是她為了逃避那些丑惡的事而自己造成的!
「不會很痛,只是一下子……」孫念恩倒反過來輕聲安慰他。「他們找到我們以後,把我們分開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看見那個姊姊,我因為臉上的傷口沒有就醫一直在發燒,直到溫爺來了……才把我帶走。」
夏行森為她曾經歷過的痛苦紅了眼眶。
「我不是……我不是要讓你難過,」就算是她自私也好,這麼久了,終于有人能分享她的痛苦,就算只有一點點,說出來已讓她輕松許多。「我只是……很想說出來,我藏了很久很久,終于說了。」
夏行森說不出安慰的話語,只能心疼地看著她。
「行森,我想跟你說,我不氣人家取笑我的臉,你也不用生氣。」孫念恩淡淡地說。「都是因為我的臉,我才能好好活下來。」
夏行森這才明白,她挖掘自己的傷口,只為了平息他的怒氣。
「夏媽媽說你開征信社,或許有一天你可以幫我找到那個姊姊,我想謝謝她……」見他不說話,孫念恩故作輕松地說︰「講完這件事我突然有點後悔,你一定更同情我了,但我實在沒有這個意思……」
吞下為她心疼的苦澀,夏行森勉強平息內心的波瀾,瀟灑地露出迷人的笑容。
「為什麼你從頭到尾非得認定我在同情你?」
「不然呢?」還有別的可能嗎?
夏行森深深凝視著她問道︰「你記得那一年我們為什麼吵架嗎?」
他的問題讓孫念恩一怔,竟啞口無語。
他溫柔地看著她。
「如果你還記得,怎麼能以為我做這些事都只是同情你?」
事情既然鬧上警局,就不是小事了。
對于一場南下會議竟為公司惹來這麼多風波,溫鴻泰自然大為震怒,開除了黃經理之後,自然也要找把事情鬧大的人算賬。
溫鴻泰把夏行森和孫念恩兩人叫到書房里痛罵了一頓,尤其不能諒解孫念恩竟然做出損害公司利益的事情。
「他又沒得逞,就未遂而已,有什麼理由把事情鬧成這樣?」他冷怒地說。
「她本來是不告的,是我逼她去警局。」夏行森一肩承擔。「陳副理和王課長都在場,他們可以作證。」
「夏先生,你應該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麼吧?」溫鴻泰勉強隱忍火氣不發作,想先問個清楚。
「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才會堅持孫念恩提告。」
溫鴻泰挑起眉。「你找到人了?」
「快了,這趟收獲不小。」
夏行森一開這個話題,溫鴻泰便讓孫念恩離開。
被趕出書房,孫念恩心里仍掛記著夏行森,一直在附近的小廳等到他出來才迎上前問︰「還好嗎?」她和他並肩走回房,一面有些歉然地說道︰「對不起,害你被溫爺罵。」
「沒罵什麼,而且又不是小孩了,罵又不會痛。」夏行森聳聳肩,還是笑嘻嘻大而化之的樣子。
孫念恩想了又想,忍不住說︰「或許我真的不該堅持。」
「如果是因為提告會讓你不開心,你不想,那我可以理解,但如果只是怕大家麻煩,那我會罵你。」經過了那麼多事,夏行森不願意她再有任何委屈,只能硬著口氣逼她。
孫念恩點點頭。
看她悶悶的模樣,他不禁伸手摸摸她的頭。
孫念恩先是一愣,卻沒有閃躲,這是小時候夏行森和阿年在她失望難過的時候,安慰她的動作。
他輕柔、單純的撫觸,讓她心里暖了起來。
送她回房門口,他突然說道︰「如果覺得對不起我,是不是要補償我?」他直直地盯著她,笑得別有深意。
「怎麼補償?」孫念恩困惑地問。
「我這個人做人很大方。」夏行森毫無羞恥心的自我稱贊。「你小時候答應過我又不算數的事,這個周末履行就可以了。同樣的時間,時間到了我會去敲你房門。不要再放我鴿子。」說完,也不等人答應,他自顧自地搶了句「晚安」,便愉快吹著口哨離開。
被扔在原地的孫念恩看著那道挺拔修長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才出神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夏行森是認真的嗎?
那年她答應過又不算數的事……孫念恩坐在床邊,腦子里想起夏行森在停車場時說過的那句話--
你記得那年我們為什麼吵架嗎?
怎麼能不記得……她閉上眼,幾乎還能看見那天的夕陽。
那天放學後,他們三人一起回家,阿年和他們在岔路分開後,就只剩下他和她,如往常一樣走在小路上。
然後,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說了那句話。
「陶可萍,我覺得我喜歡你。」
「你又想騙我。」她記得自己那時是這樣回答老愛惡作劇的他。
「沒有啊,我說真的。」夏行森講得漫不經心的模樣。「你不喜歡我嗎?」
「臭美。」她口不對心地冷哼一聲。
其實,那時的夏行森是學校風雲人物,挺拔好看,哪個女生不喜歡?只是她怎麼能把這種事情,像花痴一樣隨便說出口。
「周末阿年剛好要去親戚家不在,我們去約會好不好?」夏行森突然說。「就我們兩個。」
「約會被抓到會被記過。」
她一回答,夏行森就笑了。「你看,你擔心的根本不是要不要跟我約會,是怕被抓到,所以你也喜歡我。」他仗著聰明抓到她的語病,開心地說。
「我才沒有。」她紅著臉,嘴硬地反駁。
「反正周末我們就去看電影啊逛街。」夏行森完全不理她。「我想好要看什麼了,我買票請你。」
「才不要。」她賭氣地道。
「新出的‘終極警探’真的不要嗎?」他說出她最喜歡的系列電影名稱,擺明要誘惑她。
她終究還是抵擋不住答應了。
答應約會之後,他們在阿年面前有了秘密,她有點心虛,卻忍不住每天在心里偷偷期待,紅著臉想了一次又一次約會的事。
只可惜,那天爸爸又喝醉酒打了她和媽媽,她終究沒能赴約。
事後夏行森問她原因時,她倔強地不肯說明家里的情況,只好胡亂應了一句「我又沒答應過你要去,是你自己幻想的」。
于是在那之後,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在冷戰。
阿年看著兩個好友莫名其妙反目,又誰也不肯透露原因,著實苦惱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夏行森忍不住先開口,才結束那段冷戰。
只是後來,誰也沒再提起這些事情……
夏行森說,如果她還記得,就不該認為他為她做的這些事只是出于同情。
他的意思真的是她想的那樣嗎?
他們之間,還有可能嗎?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2-10-4 01:03:58
第八章
盡管孫念恩心里忐忑不安,但她怎麼也不忍心再放夏行森一次鴿子。
只是,她從來沒有約會過,光想自己該穿什麼衣服就很煩惱。
一般女生約會時是什麼樣子呢?會穿什麼衣服、什麼鞋子?帶什麼包包?約會又會說什麼話?
空白的青春歲月讓她對這些事一竅不通,最後只能舉手投降,隨便穿了件最平常的素色衣服,綁了馬尾,完全不像一般女孩子還要化妝、試衣,五分鐘就好了。
由于準備的時間太快,她只好在房間里等待,坐立難安的等著。
直到傳來敲門聲,她才深呼吸一口氣,快步上前開了房門。
門外,夏行森神清氣爽,也是一身簡單的輕裝便服。
「你今天很漂亮。」他微笑地稱贊她。
「太虛偽了。」孫念恩無奈說著。話雖如此,她還是不禁有了笑意。
「這個約會我等了十幾年。」夏行森溫柔地看著她。「幸好你比當年那個黃毛丫頭漂亮,等待是值得的。」
他的笑語,讓孫念恩心跳偷偷加速了。
兩人離開溫宅後,情緒上都放松了不少,畢竟平時在人前,他雖然對她態度殷切,卻也鮮少有太過親密的舉動。
一天的行程就如夏行森當年的安排,看電影、吃飯、逛街,做著天下普通情侶都會做的事。
可是這樣的「普通」,卻讓孫念恩感到甜美而幸福,當夏行森自然地牽起她的手時,她覺得自己心跳快得失速。
在電影院里分食著爆米花,偶爾觸踫到彼此的手,看到好笑的地方一起笑,緊張的時候,他伸手過來握著她的……
只是這樣簡單的小事,都讓她感到無比的快樂。
餅去十幾年來,她的人生都被空白所填滿,沒有喜怒哀樂、沒有表情,也沒有值得活下去、值得開心的事情。
可是在今天,她過去錯過的一切好像都被美好所填滿了。
用過晚餐後,夏行森牽著她的手,在河堤公園散步。
河堤岸上的燈光照亮了小徑,照亮了粼粼河水,她突然希望這條小路沒有盡頭,可以通往一個不需要回到現實的地方。
「十幾年前,如果我們真的約會了,不知道會怎麼樣?」她難得自己開了個話題。
「那我可能國中畢業就得娶你。」夏行森戲謔地說。
「也或者我們後來就反目成仇,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孫念恩故意說。
「那不可能,就算當時反目成仇,過十年我還是會回來把你追走。」夏行森信誓旦旦地說。
孫念恩睨他一眼,半開玩笑道︰「你確定如果我很正常,你還追得到嗎?」
夏行森卻突然停住腳步,一把將她拉回來,表情變得嚴肅。「你現在這樣我已經快配不上你了,如果你還想更好,我該怎麼辦?」
「胡扯。」孫念恩輕笑。
「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失去你,也不願你經歷這麼多辛苦。」夏行森憐惜地凝視著她。「十幾年前我說的話,一直都是真的。」
看著他的眼楮,孫念恩覺得心跳快得幾乎無法呼吸。
「我一直偷偷愛著你。」夏行森一點也不別扭的告白,「一直都是。那年跟你說的話,你不懂我是想了兩年才講出口,你卻當我在開玩笑。」
「兩年……」那不就是國小五年級?「你太早熟了。」她有點哭笑不得。
「那能怪我嗎?」夏行森一臉無辜。「我也不想國小五年級就中招啊。」
孫念恩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的笑容太美太甜,他心動地俯下俊臉,輕輕吻住朝思暮想的柔軟唇瓣。
孫念恩先是一驚,但卻被他溫柔、小心翼翼的吻所迷惑了。
「我愛你。」他輕輕地重復。「真的。」
孫念恩羞紅了臉,覺得天地都在旋轉。
她曾經渴望過的幸福,在這一刻,似乎觸手可及……
夏行森和孫念恩回到溫家時,時間已經晚了。
在門外看著屋里居然燈火通明,夏行森突然有股不祥的預感。
一踏入溫宅,就看見溫鴻泰在大廳泡茶等候,溫月伶則坐在旁邊,臉上笑盈盈的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樣,在場還有幾個溫爺的手下站在一旁。
這陣仗孫念恩見過,溫爺每次要「處理事情」的時候,都是這樣。
「溫爺、小姐。」她恭敬地打招呼。
「溫爺,怎麼這麼晚還沒睡?」夏行森氣定神閑,一點都沒有受威脅的模樣,微微一笑道。
「總算回來了。」溫鴻泰慢條斯理地放下手中的茶杯。「上哪去?」
「我帶孫念恩去查點東西。」夏行森倒是大膽,一邊說一邊自顧自走到單人座沙發跟著坐下。
「查什麼?這不就是做賊喊抓賊嗎?」溫月伶細聲地說,望向孫念恩的眼神依舊冷冽狠毒。
「伶伶,這是什麼意思?」夏行森心下警覺。
溫月伶仿佛就等這一刻,她趾高氣揚地拿起桌上一迭紙,扔在兩人眼前。
「你看,這是什麼?」
「這是……」孫念恩有些困惑。「新城案的標書?」這跟他們有什麼關系?
新城是今年最重要的土地標案,也是溫爺自己處理的,怎麼也不可能和他們扯上關系。
「這是今早王嫂去你房間消毒的時候看到的。」溫月伶大聲宣布。
「我的房間?」孫念恩更不解了。「怎麼可能?」
「原來搞半天家里養了老鼠!」溫月伶氣憤地指著她說︰「你就是扯我爸爸後腿的內奸!」
「我沒有。」孫念恩仍是一頭霧水,克制不住下意識地反駁。
「不然標書怎麼會在你房間?這東西又不是我們部門負責。」溫月伶問。
「溫爺這真的不是--」
孫念恩話沒說完,匡啷一聲,溫鴻泰手里的茶杯就朝她扔去。
她不閃不躲,被熱茶潑了一身。
夏行森有一瞬間幾乎要爆發,他握緊拳頭,好不容易才忍住動手的沖動。
他知道現在不是發作的時機,他必須顧全孫念恩的安危,讓她有機會離開。
他一面隱忍內心的怒火,腦子里快速轉動,盤算著退路。
「不用多說,你太讓我失望了。」溫鴻泰聲音不慍不火,聽來卻讓人背脊發涼。「你跟了我這麼久,你應該知道背叛我的下場干。」
「可是溫爺,我沒有……」過去孫念恩從來不辯解,但今天的她卻再也難以吞下委屈。
溫鴻泰冷冷瞥她一眼,朝一旁手下揮了下手,兩個高大的黑衣男人立刻上前將她押住,眼看就要將人往外拖。
「溫爺,等等。」夏行森終于開口了,他態度自若,仿佛壓根不在乎孫念恩的死活,慢吞吞地說道︰「這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正如溫小姐所說,新城案並不是由我們部門負責,要拿到標書並不容易。」
「那一定是有別人跟她里應外合!」溫月伶就是討厭他替孫念恩講話,今天爸爸難得站在她這邊,她一定要想辦法將孫念恩趕出去。
「這份標書存放的地點溫爺一定比任何人清楚。」夏行森只是淡淡點一句。
這個案子他很明白一直是溫鴻泰自己在處理,放文件的地方也不可能有其他人接近,更別說世上有人那麼蠢,偷了東西還放得光明正大等人抓。
「你想說什麼?」溫鴻泰抬了眼皮。
「我想以溫爺的智慧,應該能判斷標書外流的可能性。」夏行森很清楚這件事情已經不是溫月伶的惡作劇了,顯然是溫鴻泰自己想除去孫念恩,才會在毫無實際證據的情況下一口咬定她是內奸。
既然溫鴻泰打定主意要這麼做,他知道不可能阻止得了,只能暫時拖一點時間,只要不是立刻執行,他都還有辦法挽回。
溫鴻泰露出殘忍玩味的笑容,「既然證據都擺在眼前了,就不由得我不信了。」
「溫爺要這樣說,我也沒辦法。」夏行森挑了下眉,也是不在乎的模樣。「不過既然溫爺委托我辦事,我查到的線索卻和溫爺拿的人不一樣,那是我辦事不力,多半手上的內賊名單也是錯的了。」
他的話果然讓溫鴻泰有了忌憚,老狐狸的眸光霎時銳利起來。
「你查到什麼了?」
「只有線索,還在等待確認。」夏行森說得含糊,一點口風也不透露。「不過既然溫爺已經抓到你要的人,那就當我查錯方向吧。」
溫鴻泰冷冷瞪視眼前不知死活的年輕人,心里盤算等委托他的事完成以後,此人絕對不能留,否則後患無窮。
「把孫念恩關到房間去。」他冷硬地朝手下點了個頭,兩名黑衣男子這才將孫念恩往樓上帶。
「你還要多久會有結果?」他陰沉地問向夏行森。
「一個星期。」
「好,我就再給你三天。」溫鴻泰露出冷笑。「萬一到時沒給我交代,那我只好假設孫念恩就是內賊了。」
孫念恩被關進客房里。
房間里只有一張床,斷絕了她和外界的所有聯系。
她坐在床上,靜靜地想著這漫長的一日。
如果十幾年前爸爸把她帶下山的那一天,是她生命里最大的轉折點,那麼今天,一定也會是改變她生命最深刻的一天。
方才突如其來的事件宛如一場三流鬧劇,她為了自己被誣陷感到莫名其妙,也知道這次不再只是小孩子的鬧脾氣。這次,事關她的生死,但她卻發現這是自己心靈最平靜的一次。
她慶幸自己在今天已經有過最美好的一切,若非如此,此刻的她一定對溫爺的不信任和溫月伶的落井下石充滿傷心絕望。
這些日子以來,體會過夏家人和夏行森真正的愛和關心,她不會再將感情錯誤寄托在不可能有回饋的人身上,今天的事情,也讓她看清楚自己在溫家人眼中的價值--
不過是枚隨時可以犧牲的棋子。
甚至不需要一個真實的理由,就能將她處理掉。
腦海里回想起過去曾看過溫爺對付背叛者的嘴臉,那冰冷無情的模樣,就和這次一模一樣。
只是,其他人掙扎得比她更厲害、更恐懼,現在想想,他們或許也都是無辜的,不過是利用價值消失了,又不能任他們逍遙在外,所以就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被迫人間蒸發。
門外突然響起交談的聲音,她不自覺凝神注意,只覺得斷續傳來的聲音有些熟悉卻聽不清內容。
沒多久,門把忽然被轉動,門推開,夏行森表情輕松地走了進來,還一邊和守門的人談笑。
她吃了一驚。
待門關上,夏行森立刻表情一變,拿出一枚小型器具,像是搜尋什麼似的在房間里上下偵測了一圈。
確認室內沒有監視或監聽器材後他才放心,連忙上前關切地打量她。「你沒事吧?他們有沒有對你怎樣?」
「沒有。」看見他,她情緒變得放松平和。「我很好。」
「那就好。今天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看樣子帶你離開溫家的承諾,馬上就要實現了。」夏行森無奈自嘲,隨即正色道︰「這次時間很緊急,今天晚上溫爺就會派人把你帶走。」
「這麼快?」孫念恩有些意外。
「他公司有點問題,所以要殺雞儆猴。」夏行森說出自己的猜測,心知情況必然八九不離十,加上孫念恩在溫家的任務被解除,溫鴻泰很可能開始對她有了戒備。
他當初迫使孫念恩被解除任務,其實多少也有這樣的意思,溫鴻泰跟孫念恩翻臉的事,也確實在他掌握中,只是他沒料到事情會來得這麼快。
對一個從小看到大的孩子,溫鴻泰竟可以如此翻臉無情,她才離開溫月伶身邊不過兩星期,他就急著想除掉她,一刻也無法容忍她的存在。
孫念恩聽了夏行森的話後不作聲,只是一徑地沉默。
「這里的事情我會處理。」沒時間傷春悲秋,夏行森很快地吩咐,「今晚你只要配合他們,自會有人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不用擔心。不過,你要適時表現出害怕的樣子。」
「我明白。」孫念恩點點頭。
「這給你。」他從口袋里拿了一小更扁平的物體交給她。「你把背膠撕掉貼在左胸,里頭是人造血,小心點。」
孫念恩接過手,也不多問他計劃或原因,因為她信任他,知道現在不是長篇大論的時機。
「不要擔心。」夏行森輕輕握住她的手,溫柔地凝視著她。「相信我,沒事的。」
孫念恩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笑容。
「對不起,請你忍一下。」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再忍一個晚上你就自由了。」
「我知道,你別擔心。」
「我該走了。」夏行森摸摸她的頭,臨別前,又低下頭輕輕吻住她的唇,百般呵護、溫柔得像要淌出水。良久,他才挪開唇瓣。
「你自己小心。」說完,他不再回頭留戀,很快離開了房間。
踏出房門,他已經換了一張臉,愉快地拍拍守衛男人的肩膀。
「謝啦,多虧你幫忙。」
「有問到嗎?」男人好奇地問。
「問到了。」夏行森露出讓人安心的笑容,「這次有你幫忙順利多了,到時候找到另一個內奸,我會跟溫爺提起你的。」他口頭和守衛寒暄了幾句,便快步回房,聯絡阿四準備今晚接人。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來不及從頭到尾演練,只能靠隨機應變了。
他明白這件事有凶險,但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只希望內應能配合到底……
夜色深沉,連星星月亮都消失了,黑壓壓的港邊,只剩風獵獵地吹著,一輛黑色轎車在深夜里被吞沒了蹤影,只留兩盞刺目的車頭燈,照出不遠處幾個身影。
孫念恩站在堤岸邊,被人拿槍指著頭,逼到了岸邊。
她沒想過自己的一天竟會過得這麼精彩。
方才,毛叔跟幾個溫爺的手下帶走她,她不確定夏行森的安排是怎樣,因此只能按照他的吩咐假裝抗拒一下,然後被帶到堤防邊。
她站在河岸邊,幾乎只差一步的距離就要失足。
風吹亂了她的頭發,她聽見毛叔的聲音透過風聲冰冷傳來。
「枉費溫爺對你這麼好,把你帶在身邊這麼多年,沒想到你居然背叛了溫爺!」
「毛叔,我真的沒有……」雙手被捆綁在背後,她勉強地反駁著。
「沒什麼好說的,背叛溫爺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條。」毛叔的指責尖銳而肯定,另外兩個隨行的男人則在一旁監看。
「毛叔……」
「諒在你替小姐挨過幾刀,溫爺才不想讓你走得太難看。」毛叔冷淡地說。「最後,你還有什麼遺言要交代?」
「溫爺或小姐……有沒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她知道這樣問很蠢,但這麼多年了,她自認再怎麼樣也算對溫家仁至義盡,他們的這個決定,在情感上讓她難以接受。
「別傻了,像你這種叛徒,溫爺和小姐怎麼可能多說半句?」毛叔冷哼一聲,打破她對人性最後一絲幻想。「既然你話都說完,就安心上路吧。」
毛叔利落上膛,槍口瞄準了她,眼楮眨也不眨一下地扣下扳機。
一陣劇痛射向胸膛,她被沖擊力撞得往後仰,身子向後跌落。
黑暗的天空映入眼中,接著她跌入冰冷的河水,冷意瞬間包圍她的肌膚神經,嗆入口中的水咸咸的,像淚。
這麼多年來的付出,就只是換得這樣的下場?
她感到自己不停往下沉,毛叔的聲音透過水波變得遙遠。
意識開始有些模糊,很多過往美麗的、閃閃發光的童年記憶浮現在她腦海中。
那些在溫家度過的日子,也像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
她信任夏行森……可是胸口的疼痛好真實。
其實是沒關系的,她想,如果這樣死了其實也沒關系。
只是……為什麼他的身影卻還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呢?
好想再見他一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2-10-4 01:04:21
第九章
「陶可萍?陶可萍?你沒事吧?」
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有個陌生男人的嗓音模糊地傳來。
是誰……那個人是誰?
「不要嚇我!」那人搖晃她,急切地喊著,「要是你有個萬一,我不能跟老大交代啊!陶可萍?」
不知是不是被晃得太厲害,一陣刺辣的疼痛從她喉嚨里突然爆開,空氣重新灌入胸腔。
撕心裂肺的咳嗽伴隨著左邊胸口的疼痛,讓她差點喘不過氣。
空氣……她終于重新呼吸到新鮮的空氣。
「太好了!你終于醒了!」
她睜開眼,看見身邊跪著一個年輕男人,他嚇得額冒冷汗。
她好不容易才止住咳,沙啞地問︰「這是哪里?」她身上被裹了厚厚的毯子,感覺地面輕輕搖晃著。
「哇!你醒來就好。」男人松了口氣,猛拍自己的胸口。「嚇死我了。」
孫念恩坐起身看著四周……是一片水域,他們仍在水上。
「喔喔,對了,你好,我是阿四,是老大……夏行森公司的人。」
「我知道你。」夏媽媽說過他,知道他和夏行森一起工作。孫念恩心安許多。
「謝謝你救了我。」
「別這麼說。」叫阿四的男人很高興地抓起槳開始往岸邊劃。「剛才你落點比預期的還遠,那些人又在岸邊看半天,不知道在等什麼。我急得要死又過不去,差點以為來不及了……」
孫念恩想坐直身體,胸口的疼痛卻讓她瑟縮了一下。
「你別動,雖然不是用真槍,我改造過威力也小很多,但你被打到的地方大概還是會黑青好幾天。」阿四口吻忍不住帶點得意。「我先帶你到老大準備的地方換衣服,雖然是夏天了,還是會感冒……」
阿四碎碎念著,孫念恩卻沒認真聽,回頭看著方才墜落的地點,隨著小船行進,那個讓她死亡又重生之地已離他們越來越遙遠。
仿佛也代表她陰暗的過去,已一點一滴離她而去……
阿四帶著孫念恩來到城市另一端的一棟小公寓,這公寓在城市里顯得很不起眼,樸實且有些老舊。
她披著毯子,跟著他來到公寓三樓的一個小單位。
一路走來,她耳邊還是阿四隱忍不住、非講不可的碎碎念,他像購物頻道上的銷售員口若懸河地介紹這棟小公寓的環境。
直到拿鑰匙開了門,在牆邊的密碼裝置上按下幾個號碼,阿四還停不住。
「你別小看這公寓好像沒什麼,這棟公寓靠近分局,里頭住戶大多是警察,地點很安全。」
「夏行森住這里嗎?」孫念恩好奇地打量著屋內的擺設。
家具的顏色看起來較為柔和,也有些可愛的小東西布置,不太像單身男性的住所,倒像女生的公寓。
難道夏行森有女朋友了嗎?這個從未出現過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逝,卻讓她心里泛起莫名的酸意。
「老大不住這里,不過這是他特地幫你找的,連裝潢家具都是他選的。」阿四怕她誤會,連忙解釋,「老大也擔心萬一溫鴻泰起了疑心,你住在他名下的房子會被找到。」
「他……沒問題嗎?」想起夏行森還獨自留在溫家,孫念恩不禁憂心起來。
「哎呀!那是小事。我老大很厲害的,什麼龍潭虎穴沒去過……」阿四突然捂住嘴,像是發現自己多嘴說太多。「反正以後你自己問他啦。」
夏行森不就只是個征信社老板嗎?哪有什麼龍潭虎穴可以去?孫念恩有些困惑,但見阿四似乎不能透露,她也就不強人所難。
「最近風聲會比較緊,你盡量不要出門,反正現在網絡購物很方便,什麼東西上網買就好。這是老大的金融卡跟信用卡,你想要什麼盡量刷,他額度很高錢也很多,都沒人幫他花。」阿四很高興地介紹道,一面把包包里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塞給她。
「然後這是你的新手機,里頭的電話有老大的、我的,還有一個陳媽媽,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像打掃房子之類可以聯絡她……
「門邊這里有個保全公司的設定,你進門之後記得按下密碼,如果三十秒內沒有輸入,保全公司那里會派人過來看。」阿四拿了張紙給她。「上頭是密碼,跟提款卡的密碼一樣,你背起來後記得要撕掉。」
隨著阿四的碎碎念,孫念恩才驚覺這次臨時行動的計劃竟是如此完備周密。
她訝異地問︰「這些東西都是一天之內準備好的嗎?」
「怎麼可能?準備好幾個月了。」阿四笑了。
「可是今天不是突發事件嗎?」
「老大那個人怎麼可能冒任何風險,所有你想得到的可能性他都演練過了,包括溫爺說不準哪天跟你翻臉這種事,他也都預想到、安排好了。沒有十足的把握,他怎麼敢拿你冒險?」阿四滔滔不絕地說,此時一陣手機鈴聲響起,他低頭看了手機屏幕一眼。「啊……老大打來了。」
「喂,老大。」阿四接起手機,很快回答著。「沒事,很好……我現在帶她回家了,好。」阿四應來應去,最後把手機遞給她。「老大找你。」
孫念恩接過手機,才「喂」了一聲,彼端就傳來夏行森急切的聲音。
「喂,你還好嗎?被打到的地方很痛嗎?怕不怕?」
他這樣緊張的語氣她從未聽過。「不怕。我很好。」她輕輕地回答,想安撫他的憂慮。「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安全的到公寓了。」
「那就好。」夏行森深呼吸一口氣才再度開口,口氣已冷靜許多。「你先在那里住下,這陣子我恐怕不能去看你,我必須把溫家的事情解決掉,不過有問題你隨時可以找阿四幫忙。」
「行森,謝謝你……」即使一時還無法完全習慣自己已經恢復自由的事實,孫念恩還是忍不住再次道謝。
「你說太多遍了。」夏行森溫和好聽的笑聲低低傳來。「等我這里的事情處理完,就會過去接你。」
「你自己要小心,溫爺不是簡單的人物。」
她聽過、看過太多溫爺干的壞事,正因如此,這麼多年來她才不敢擅自離開,也因為這樣,她格外擔心他的人身安全。
「雖然我不知道你的計劃是什麼,但我在溫家很多年,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有,你好好休息就是幫我大忙了。」夏行森很快打斷她,堅定地說︰「既然讓你離開,我就永遠不會再讓你介入這些事。」
他簡單的幾句話,令孫念恩心里被深深撼動,她知道這是他的承諾。
就像他曾說過會保護她一樣,即便是她失蹤了,不管在天涯海角,他都不會放棄尋找她。
「謝謝……」她有些哽咽地開口。
「嘖,又講?我不想再跟你講話了,快去休息吧。」夏行森輕笑著說。「把手機給阿四,我還有事情要交代他。」
「嗯,那你自己小心。」再三叮嚀後,孫念恩才把手機交給阿四。
阿四接過手機,開始哼哼哈哈地應聲,一面對她揮揮手,指了下門鎖就離開了。
阿四離開後,陌生的屋子變得更加安靜。
孫念恩決定先沖澡,將一身濕衣服換下。
她在屋子里繞了繞,最後在主臥室的衣櫃里看見滿滿的女性服飾。
每一件看起來都是新的,她轉頭,在衣櫥門上的鏡子看見一張字條。
上頭的字跡龍飛鳳舞,俊逸瀟灑,她十分眼熟。
陶可萍︰
這衣服是為你準備的,暫時將就吧,沒選過女生的衣服,我已經盡力了。
經過驚險的一晚,孫念恩終于忍不住露出最真實的笑容。
接下來的等待,像一場漫長無止盡的夢境,孫念恩每天都覺得如坐針氈,惴惴不安。
溫爺一旦發現是夏行森和毛叔連手放走她的,一定不會善罷干休。
焦慮中,她只能靠夏行森偶爾打來的電話和阿四帶來的消息確認他的安危。
夜里,她經常被夢境驚醒,夢里都是不祥的事情。
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憂慮,一次次被惡夢驚醒,每次醒來,她總會神經質地檢查手機。
有幾次,太過焦慮恐懼時,她甚至不得不吵醒阿四,問問夏行森是否安好。
偶爾的偶爾,也會有好夢。
夢中,是夏行森和她兩個人,在某些地方愉快地做些無聊的小事。在夢里,她沒有傷痕、沒有疑慮,就像童年一樣無憂。
唯一不同的是,她長大了,她可以和他做那些小時候不可能做的事……牽手、親吻、擁抱,就像他們唯一擁有過的一次約會。
那些夢美好且不真實,卻也顯露出她對夏行森的情感已經不再是童年時純粹的友誼,這些日子以來情感上的依賴,早已讓這段友誼不再單純。
只是,他們之間……真的有可能嗎?
盡管他對她的態度曖昧溫柔,她卻始終無法確認那是同情、友情還是愛情?
但無論是哪一種感情都好,甚至,就算沒有感情也可以,只要他人能好好的就好……
已經半夜三點多,孫念恩知道自己今晚又睡不著了,她在網絡上搜尋著新聞,生怕夏行森有任何意外。
最近一個月來,鴻泰集團爆發一連串丑聞,先是被議員爆料最新的建案在環評過程中買通了幾個官員,而後檢調單位大規模約談涉案官員,同時突擊鴻泰集團,搜索到許多不法資料。另外,也有秘密線人舉報溫鴻泰買凶殺人,而這些指控證據都一應俱全。
溫鴻泰迅速被羈押候審,媒體報導喧騰一時,鴻泰集團則因為建案舞弊加上之前為新城建案已經借了巨額貸款,股票一夕成廢紙,集團面臨倒閉危機。
孫念恩原以為事情就此結束,等了幾天卻得不到夏行森的消息,阿四那里也聯絡不上他。
好幾次,她都想干脆離開這里到溫家去一探究竟,但夏行森的叮囑卻讓她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沖動。
「你一定要信任我,不管多慌多擔心,一定要信任我會把事情處理好。」
最後一次的聯系,他在電話里這樣告訴她,所以她只好忍耐再忍耐,可是她真的忍耐到了極限……
幾天前,新聞報導法院裁定溫鴻泰無逃亡、勾串共犯湮滅證據之虞,所以裁定他高額交保,于是溫鴻泰在閃光燈簇擁下離開看守所。
她對司法感到絕望心寒,同時也更加擔心起夏行森的安危。
可在網絡上看來看去,並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她焦躁地到廚房為自己倒一杯水,想平靜下來,卻仍來回不安地踱步。
她心里清楚,最近這一連串事件絕對和夏行森脫不了干系,以溫爺的個性,只要能暫時出獄他一定會追究到底,萬一……千百個猜測在她腦海里反復上演,每個可能性都導向讓她恐懼的結果。
孫念恩煩躁地出神想著,突然一陣電鈴聲響起,她猛地嚇一跳,險些將杯子摔在地上。
這麼晚了還會有誰?
她愣了下,小心翼翼放輕腳步走到門邊,按下監視器屏幕。黑白畫面里,一個熟悉挺拔的身影出現在上頭,她心口一窒。
是夏行森!
她連忙開門讓他進來,再很警覺地快速鎖上門。
「你怎麼……」這麼晚突然跑來?孫念恩回過頭才想開口問,卻冷不防撞入一個溫暖結實的擁抱里。
夏行森像是想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整個人靠著她,臉埋在她的頸窩發問,輕輕發出疲憊卻滿足的低嘆。「呼……」
「怎麼了?」她低聲說,推開他想問個清楚,一拉開距離抬起頭,才看清他疲憊不堪的模樣。
他的下巴長出淡淡的青色胡碴,雙眼布滿血絲,俊秀的臉龐消瘦了些許,線條變得更剛毅,整個人就像剛從沙場上奮戰歸來的戰士。
孫念恩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憂心和心疼。
夏行森這些日子以來的奔波疲倦,突然都在她溫柔的關切下一掃而空,他緩緩綻開讓人心醉神迷的笑容。
「我好想你。」他說,再度將她摟入懷中。
屬于男人的陽剛氣味襲入鼻間,孫念恩心髒不規則地跳動起來,她臉頰熱辣,感受到他呼出的氣息輕拂在自己頸項肌膚,引起一陣細微的輕顫。
夏行森不說話,輕輕磨蹭著她,像在撒嬌耍賴的小男孩。
他深呼吸地嘆氣又嘆氣,偷偷摸摸把唇挪到她的嘴上,深深烙印下這些日子以來壓抑忍耐的思念。
他的唇溫熱有力,似要掠奪她所有的氣息,輾轉纏綿,手掌將她柔美的曲線貼向自己,加重力道摩挲著。
他的吻,讓孫念恩覺得自己像著了火,全身熱燙得驚人。
她攀著他的頸項,熱烈地回應他的吻,低吟嬌喘,緊緊貼合,感覺到他無法遮掩的生理反應,她輕嘆一聲。
再也無法克制對她的渴望,他打橫抱起她,將她帶入臥房里。
小心翼翼將她置放在柔軟的床上,他俯下身,交迭上她的柔軟,珍惜地吮吻著她飽滿的額、彎彎的柳眉、秀氣的鼻梁和小巧柔軟的唇,然後,悄悄滑到了她臉頰上的傷痕。
「不要……」她下意識地推拒,小手卻被他寬厚的大掌握住。
「不要遮……你好美……」他輕柔地吻過她的傷痕。「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最美的女生……也是我唯一的渴望。」
他低低在她耳邊說著,輕輕啃咬她的耳垂,惹來她不由自主的輕笑。
溫柔的吻輕啄過臉頰,滑下線條優美的頸項,他有些笨拙地替她解開衣物,大掌游移而入,貼上她細致光滑的肌膚。
溫熱的氣息隨著吻來到她雪白的胸脯,他吻了又吻,手掌滑下,探索著她已經濕濡的欲望。
孫念恩覺得自己像一團棉花,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任由他的撫摸和親吻在她身上燃起美麗的火花。
「等等……」她睜著迷蒙的雙眸看著他,輕聲說道。
夏行森停下動作,有些歉然地看著她。「對不起,我……」他想退開,卻被白玉般的縴手拉住衣領。
「不是。」孫念恩害羞地搖頭。「我想……該你脫了。」
夏行森一怔,低聲笑了,他脫下衣物,結實堅硬的身軀赤裸地貼上她的嬌小柔軟。
他重新以吻膜拜她的美麗,再怎麼親吻也不厭倦。
直到她被欲望燒灼得難以忍受,他才放任自己進入她的窄小濕潤。
她是那麼的美好,讓他失控地難以自制,在她逐漸適應他之後,他溫柔卻又狂野地在她身上律動,直到他們彼此深深感到被佔有,達到從未有過的歡愉……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2-10-4 01:04:41
第十章
房間里,氣氛曖昧且有奇異的熱度。
激情過後,夏行森抱起孫念恩到浴室里共浴,不習慣在別人面前赤裸身體,她幾次害羞地想逃走,卻都被一把撈回。
他簡單沖了戰斗澡,便溫柔地為她清理梳洗,只是年輕氣盛,體力和欲望都恢復得太快,這澡怎麼也洗不完。
等到他把她放回床上休息時,都已經快天亮了。
孫念恩一回到床上,便害羞地縮在被子里背對著他,夏行森只是簡單伸長手臂,就將她納入自己懷中。
他的下巴靠在她的頸背,溫熱搔癢,她縮了縮,卻被摟得更緊。
無奈的嘆了口氣,她只好想找話題轉開他的注意力。
「你這些日子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這才松開她,將她轉過身,雙手仍環著她,與她額抵額、眼對眼,認真地開口,「對不起,把你困在這里這麼久。」他誠懇地看著她說。
聽見這句話,這些日子以來的擔憂無助一下子涌上心頭,讓她忍不住紅了眼眶。
「傻瓜,怎麼了?」伸手替她抹去淚水,他緊張地問。
「你害我好擔心。」
「對不起。」夏行森湊上前,輕啄了下她的唇,當作補償。「不過,這些日子的忙碌總算有代價。」他呼了口氣,微笑地宣布,「陶可萍,你自由了。」
「嗄?」孫念恩一愕。
「你從此以後真的自由了,不用再擔心他。」他輕輕替她撥開耳際的發絲,動作輕柔溫存。「溫鴻泰再也不會回來了,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出現在你的生命里。」
「發生什麼事了?」她不解地問。
「他今晚企圖偷渡逃亡時,和警方發生沖突,因為他帶了槍也開了槍,所以警方無從選擇只能還擊。」夏行森輕描淡寫地說道。「他被當場擊斃。」
「嗄?」孫念恩驚訝地瞪大眼楮。
畢竟在溫家這麼多年,若要說她對溫爺的死沒有一絲難過,那是騙人的。
「那小姐……我是說溫月伶呢?」孫念恩想起溫家另一個和她生命緊緊纏繞多年的人,忍不住開口問。
「她沒走,但也一無所有了。鴻泰集團負債累累,溫鴻泰名下財產全數被凍結,她除了債務,什麼也拿不到。」夏行森簡單說完,用力呼了口氣。「我三天沒睡了,剛剛又被你壓榨,好累。」
孫念恩又羞又惱地槌了他一下,結果整個人被他收入溫暖的懷抱里。
「我快睡著了……」夏行森喃喃低語,果然已經困倦得睜不開眼。「你也趕快睡,別擔心了……以後都有我保護你。」說完,他已經沉沉進入夢鄉。
孫念恩凝視著那張熟睡的俊顏,心里同時涌起感動和想笑的感覺。
夏行森真的很白痴。
真的。
朦朧間,夏行森被一股咖啡香氣和食物溫暖的氣味喚醒。
他睜開眼楮,看著陌生的白色天花板,第一個反應是戒備,隨後想起自己所處的地方,才松懈下來。
他坐起身,蓋在身上的毯子滑落,他看見旁邊椅子上放著一套男人的衣褲,連內褲都有。
他撐著下頷研究思索,這內褲看起來應該是在便利商店買的,上頭還有標簽……但這套男性衣物是怎麼回事?
看起來像是全新的,尺寸也和他相符,但這麼早才十點多就有服飾店開門了嗎?
想不出頭緒,但也不好裸體走出去,他只好勉為其難套上衣物,如果讓他知道這是哪個野男人的東西,她就完蛋了。
他赤腳走出房間,看見她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嘴角浮起一抹笑。
他放輕手腳走到她身後,冷不防抱住了她。
「啊。」她輕呼一聲,回頭瞪他。「害我嚇一跳。」
「早安。」他低頭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早安。」還不太習慣這樣親密的距離,孫念恩熱燙著臉頰推開他,轉身看見他身上的新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合身嗎?」她問著,卻一邊喃喃說︰「好像還不錯。」
「合身是合身,不過這麼早,已經有人開門賣衣服了嗎?」這是哪個野男人的衣服?其實夏行森比較想這樣問,不過這顯得太小心眼。
「不是,我在網絡上買的。」孫念恩回答。
前陣子他不在的時候,她又不能出門,只能強迫自己找些無聊的事情做,網絡購物、幫他買衣服,便成了她最常做的平日活動。
「買給誰?」還特地幫那人在網絡上選購衣服?夏行森挑起眉,很懷疑。
「當然是給你的啊。」孫念恩看著他古怪的表情,恍然大悟。「夏行森……你吃醋了嗎?」
「啊?衣服的大小剛好,你偷偷觀察我喔。」夏行森才不回答,看看身上的衣服,他滿意地說︰「你眼光還不錯。」
看他耍賴的樣子,孫念恩忍不住笑了,她的笑容好甜好甜。
夏行森心動地拉過她,任她重心不穩地撞進他懷里,然後他低下頭攫住她柔軟甜美的唇辦,毫不客氣地盡情享用。
直到她快不能呼吸,他才滿足地放開她,神情像只偷吃成功的貓咪。
「好了啦,快吃早餐。」孫念恩紅著臉推開他,不想再重蹈昨晚的覆轍。
「好豐富。」看著一桌豐盛的早點,他不忘調侃。「是我昨天太認真,你為我昨夜的付出進補嗎?」
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不想吃我收掉嘍。」
夏行森聞言,快速在餐桌邊就坐,大快朵頤填飽肚子重要。想一想,也不知道上次好好吃飯是什麼時候了,這幾天真的把他給忙壞。
用餐時間,他沒有多談溫家的事情,淨是講些無關緊要的笑話逗她。
用過早餐、幫忙收拾洗碗後,他才拉著她在客廳沙發上落坐,他知道她有太多問題想問,而他也該是時候把事情完整交代清楚。
他摟著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他知道接下來的事一定有些部分令她難以接受,甚至會讓她傷心,但是現在不講,過陣子等檢調那邊收到的數據慢慢被披露出來,她同樣會知道這些事,與其讓她從報章雜志中看到,不如由他親口說出。
「昨晚還有很多事情沒告訴你。」夏行森想不出比較好的開場缸,索性從昨晚說起。
「今早我看到新聞了。」孫念恩忍不住嘆口氣。「沒想到溫爺那麼意氣風發的人,最後會慘死在槍下。」
「除了新聞報導里的事,我想還有其他事情,你應該要知道。」他輕聲地說。
似乎也意識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和自己有密切關系,她不覺認真起來。
「一開始,我只是想把你帶回來。」他坦白地說。「我沒有想過要對溫鴻泰出手。」
「嗄?」之前她一直擔心溫鴻泰會因夏行森的找碴對他下手,怎麼他的說法卻剛好反過來?
「當初有了你的消息後,為了接近你,我不得不接下溫鴻泰的案子,才能住進溫家,開始替溫鴻泰調查內奸後,我也有機會對他這個人多做了解,當時我雖然知道他不是什麼好人,但尚未對他有疑心。直到溫月伶有次說出你差點被賣掉的事,我才讓阿四去調查你之前失蹤的事情。」夏行森娓娓道來。
「一開始我以為你只是走失了,被溫鴻泰的管家領養,後來阿四去追查當初登記送養你的育幼院,竟然發現溫鴻泰是那里的幕後金主。」
「他捐錢給育幼院嗎?」但溫爺看起來並沒有那麼好心……孫念恩在溫家那麼久,很確切知道溫爺沒有慈悲心,不可能做出無私的事情。
「不,他是用育幼院做幌子,掩蓋他的人口販賣行為。」他淡淡地說。
在他懷中的她明顯震動了下。她很聰明,也太聰明了,所以他幾乎不用多說她就可以把事情連貫起來。
「溫爺他……他是人蛇集團的人?」孫念恩驚訝不已。
「應該說,他當年是人蛇集團的首腦。溫鴻泰的發跡很突然,沒有人知道他哪來那麼多錢買房炒地皮,但從這條線索追查,一切就合理了。」夏行森說道。「那時他名下還有賭場,你父親就是在他的賭場輸錢,欠了龐大債務,最後才把你賣給他們。這也是他們慣用的手法之一。」
她無法置信自己一度視為恩人的溫鴻泰竟是整件事的幕後黑手,孫念恩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從事的事情,你大概也能猜到,所以也沒什麼好提了。」夏行森不忍見她傷心,緊緊地環抱住她。
「我竟然……我竟然還為溫家傻傻做事這麼多年……」她懊惱地說。
「這不是你的錯。」他輕撫著她的秀發繼續說︰「知道這些事以後,我明白你有天發現一定會很痛苦,所以我想,他是應該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價了。」
「所以這幾天的新聞都是……」她訝異地問。
「當然,如果靠我一個人的力量,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搜集到溫鴻泰的罪證。」夏行森說道。「在我找內奸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會是我最好的伙伴。」
「內奸到底是誰?」孫念恩忍不住問。
「能放你走的人,就是溫鴻泰在找的內奸。」
「毛叔?」她更加意外了。「我一直以為毛叔是因為十幾年來看我長大,不忍心殺我才和你連手放我走,怎麼他會是內奸?」
「毛叔確實是內奸,他潛伏在溫爺身邊十幾年,就是為了替女兒報仇。」夏行森有些哀傷地說︰「毛叔有個女兒,在十歲的時候有次和媽媽去市場時失蹤了,毛叔的老婆禁不起這個打擊,自責地自殺了。毛叔突然之間失去所有的親人,悲痛欲絕,但他一直深信女兒雖然失蹤,一定還活著,他發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把女兒找回來。」
孫念恩沒料到平時沉默寡言的毛叔背後竟有這樣一段故事,她靜靜地聽著。
「于是毛叔辭了工作、賣了房子,從此沒日沒夜地追查女兒的下落,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終于從某個毒販口中得到女兒的線索。」夏行森說著,「他知道女兒被人口販子擄走後,並沒有被賣掉,而是在總部里工作。」
聽到這里,孫念恩心里隱約覺得事件和自身有了關連。
「他千方百計混進那群人渣中,每天等著有一日可以被帶到總部去,能見女兒一面,只是沒想到,等到他終于有機會進總部的時候,女兒已經過世了。」
「啊?為什麼?」
「她在總部里幫忙照顧孩子,但經常不聽話挨揍,可揍歸揍,她對總部來說還有利用價值,一些小過錯打一下就算了。直到有一次,她半夜想帶著一群孩子逃走被抓到……才被活活打死。」
「她……毛叔他女兒是不是……是不是臉上……」說到這里,孫念恩已是淚流滿面,她心里已經猜到了那個人。
「是。」夏行森緊緊抱住她,靠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你遇到的是她。」
眼淚像永遠流不完似的,孫念恩哭了又哭。
為自己,也為那個曾努力想活下去、勇敢幫助別人的生命。
夏行森不說話,只是陪著她,任她發泄痛苦。
他知道,她的生命大多數時間都在受苦,她所忍耐的、委屈的,都不曾有人傾聽,也沒有人在她身邊陪伴她。
可是現在,她有了他,他不會再讓她受到一丁點委屈。
當孫念恩慢慢平復情緒,從悲傷中抽離後,才看見身邊始終沒有離開自己半步的男人。「謝謝你。」她緊緊抱住夏行森,聲音仍有些哽咽。「謝謝你幫我做的一切。」
她很清楚這個男人替她做了多少事情,為了撫平她過去的創傷,他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去對抗勢力龐大的溫鴻泰。
如果不是溫鴻泰已經得到應有的報應,她或許一輩子都會沉浸在痛苦中。
他不辭辛苦把她從深淵里救出來,努力把她拖回光明中,甚至願意耐心地陪伴她哀悼所有的黑暗。
他不在意她的傷痕、不在意她不夠完美,還讓她覺得自己在他眼中或許漸漸不丑……甚至有些好看。
這一切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無與倫比的幸運。
「我說過不要再說謝謝了。」夏行森低頭溫柔吻去她的淚水。「我已經聽膩了,一樣是三個字,你要不要換別組講?」
他的話語讓孫念恩不禁破涕為笑。
她伸手攬住他的頸項,輕輕靠在他耳邊,說出了那年夏天沒有說完的話--
「夏行森,我也愛你。」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22-10-4 01:04:58
尾聲
兩年後。
碧綠起伏的山坡上,依舊是寧靜安詳的墓園,一座墓碑前,一對年輕夫婦站在那里。
一旁剛學會走路的幼兒,抱著少婦的大腿正開心地笑著,而男人則彎腰毫不費力地一把抱起,對著墓碑上友伴的照片說話。
「這兩年我們結婚了,一切都過得很順利。」夏行森跟好友報告著,「我的征信社不得已要擴張了,生意這麼好,我真的很煩惱……」
這種煩惱只是討人厭吧?
「還有啊,可萍越來越漂亮,老婆這麼漂亮我也真的很擔憂……」
一樣討厭……
「最慘的是,你看看我女兒,蔚蔚遺傳到可萍,可愛成這樣……你說說看,當爸爸的我以後會多擔心啊……」
這人到底有沒有不討厭的地方啊!
「我現在整個就是煩惱很多,賺錢賺到沒時間花,老婆漂亮到很危險,女兒又可愛得不象話……所以啊,你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我……」
「保佑你賺不到錢老婆丑女兒不可愛嗎?」終于有人看不過去了。陶可萍對老公奢侈到接近無恥的抱怨很無奈。
「嘿嘿。」夏行森笑了笑,轉頭對好友捶捶自己胸膛。「好啦,做兄弟的,我們心照不宣,我就不多說了。」
「阿年,最近我們搬新家了,現在的家離山上近很多,比較方便回來,以後可以常常順路來看你。」陶可萍語氣溫柔地說。「對了,我認了毛叔當干爸爸,毛叔現在也住在我們家附近,每天都來幫忙帶蔚蔚,我好像真的有了爸爸一樣。」
夏行森伸手攬住她,給她一點力量。
「還有啊,你記得我跟你提過的溫家小姐溫月伶嗎?」陶可萍輕輕靠在丈夫身旁,繼續道︰「月伶如今在行森大哥的蘭花園工作,她以前真的是大小姐,可現在完全不一樣了,願意做很多粗重的活,讓大家都嚇了一跳。雖然很辛苦,可是她還滿愉快的。」
「我大哥就沒那麼愉快了……」想起她以前欺負過寶貝老婆,夏行森到現在想到還是會碎碎念。
「大哥其實很關心月伶,你不要只看表面。」陶可萍語帶玄機的說完,露出神秘的笑容。
「你們女人腦子里不知道在想什麼……」夏行森搖搖頭,說完馬上得到一記白眼,連忙改口,「好啦,阿年,我們先走了,以後會常過來看你,有空也來看看我們啊。來,蔚蔚跟拔拔說再見……」他指著墓碑上的照片給女兒看,女兒不理他,高興地吃手指頭。「嘖嘖嘖!受不了……我女兒實在是太可愛了!你看,你這干女兒是不是越來越像可萍?以後一定美到禍國殃民……」
小女娃聽不懂,但看爸爸笑了,也跟著咕咕嘰嘰的笑起來。
「阿年,你不用理他,我們要先走了。」陶可萍一臉無奈。「今年我又不爭氣的懷孕了,下次來看你,你應該會多一個干兒子吧。」
「是很爭氣才對吧?而且是干女兒。」夏行森立即糾正。「我要女兒。」
陶可萍嗔道︰「你已經有一個了。」
「我要很多個。」夏行森看女兒,怎麼看怎麼可愛。
「我不想……」
兩人一路斗嘴下山。
溫柔的三月天,輕風徐徐吹拂著。
墓碑上,仿佛有縷白色的輕煙慢慢消散在空氣中……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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