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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蓮花郎面] 風光之下 (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0-31 17:18:12     標題: [蓮花郎面] 風光之下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現在登入 於 2022-11-6 00:17 編輯

風光之下 作者:蓮花郎面

內容簡介】:

  卡蘭是女王贈予白銀公爵的禮物。

  但白銀公爵沒有想到,在他得到卡蘭的那一刻,他也已經深陷貪欲的泥沼。

  她是如此低微、卑賤、不值一提,

  又如此——

  讓人痴迷。

  一句話簡介:朝氣蓬勃少女&冷肅乖張貴族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0-31 17:18:27

第一章

  卡蘭是在一陣搖晃中甦醒的。

  運奴車從檢疫站駛出,車裡全是和她一樣的黑奴。

  「黑奴」不是指膚色,而是指「黑髮」種族。

  在不列顛帝國,髮色越淺就越高貴。

  皇室通常有著牛乳般純潔無瑕的白髮,而稍次一點的貴族則有著深淺不一的金髮。再下層是亞麻色、紅色這些雜色的頭髮。最下層,沒有公民身份,只配作為奴隸的,則是像卡蘭這樣純粹漆黑的髮色。

  她還有一雙與髮色相配的純黑雙瞳。

  這讓她的身份更加低賤。

  卡蘭聽見開車的人大聲交談。

  「女王陛下要把他們送給參加圍狩的大貴族作為獎勵,他們可真走運。」

  同伴附和道:「誰說不是呢?去貴族家當一條狗,也比當司機來得有前途。」

  另一人連連點頭:「當然,除了希歐維爾公爵。圍狩過後,女王陛下讓他優先挑選自己想要的奴隸,你猜他說什麼?」

  「什麼?」

  「我要個命最短的。」另一人壓低嗓音,故意用冷淡厭惡的口氣說,「和這種東西同處一個屋簷下超過三天,我會中毒而死的。」

  駕駛座上發出哄笑聲。

  司機們眼淚都笑出來了:「女王陛下對他的回答太滿意了!她挑了個最弱不禁風的小傢伙給希歐維爾大公。」

  其中一人回過頭來,朝著卡蘭努了努嘴。

  「喏,那個。」

  卡蘭往別人身後瑟縮,拚命把臉埋入膝間。

  她有點貧血,在檢疫站注射疫苗時,一共昏迷了三次。所有人都覺得她太弱不禁風了,甚至想把她從這次的獎勵品中剔除,直接扔去郊外的黑奴獵場。

  幸好希歐維爾大公向女王申請要個「命最短的」奴隸。

  「她有多大了,成年了吧?」司機們還在討論她。

  「十八歲。她是劣等種族,長得比我們慢些。」

  「你猜多久後,她會在大公的莊園裡死於意外?」

  「今晚?」

  「哈哈哈哈哈!」

  司機們又哄笑起來。

  卡蘭恐懼地抱緊了自己。

  其他奴隸都很麻木,甚至連視線都沒有發生過偏移。

  他們都是從養奴場裡出來的。

  卡蘭不一樣。

  她曾經被普通家庭收養,和淺色頭髮的小孩一起上學、玩耍。雖然也受到了不少歧視,但她比籠子裡長大的孩子要更有想法。

  最近女王修憲,黑奴被剝奪了所有公民權。

  憲兵隊們把卡蘭從她父母手中奪走,關進了養奴場裡。

  然後她就坐上了這輛運奴車。

  「荊棘鳥莊園到了。」司機說著,停下了車,幾個衛兵把卡蘭拖出來。

  她手腳、脖子上都束著鐵鏈。

  鐵鏈比她的手腕要粗,沉沉地拖住她,讓她不得不佝僂著腰。

  「感謝女王!」

  「女王萬歲!謝謝她的禮物!」

  一個清朗一個狡黠的聲音響起。

  卡蘭勉強抬起頭,看見一對天使般的雙生子站在門口迎接。

  他們是希歐維爾大公的長子拉斐爾和次子阿諾。

  他們穿著極盡奢華的服飾,腰間繫有獵刀,臉上擦了點粉,靴子又高又硬。他們髮色淺得近乎銀白,與王室最為接近,面孔更是讓世界上最好的畫家都無法描摹出其百分之一的美麗。

  難以想像他們的父母有多麼完美的容顏。

  在他們身後,是一望無際的華麗莊園。

  裡面有著僅比皇室古堡小一點的尖頂建築,兩座雙生鐘塔,一座教堂,七百多畝的人工湖以及環繞它建立的私人圍獵場、高爾夫球場、馬場、機坪,側門連接著從這裡延伸出去的五十公里私人賽車道,以及全帝都最奢靡的賭博會所。

  這座莊園一天的維護費用,很多家庭窮盡一生也賺不到。

  在希歐維爾家族,金錢只是數字。

  荊棘鳥莊園的男主人永遠富可敵國,美貌無雙。

  衛兵們恭恭敬敬地朝雙生子敬禮。

  「那麼,女王的恩賜就交給你們了,小公爵。」

  雙生子驕矜地點頭。

  等衛兵們一轉身,僕人們就把卡蘭拖走,帶進了莊園裡面。

  「真見鬼,以後她要住進我們城堡裡嗎?」阿諾問自己的孿生哥哥。

  拉斐爾用力擦了擦手,冷靜地回答:「不可能,父親不會允許一個黑奴出現在自己視線範圍內的。」

  「他今天什麼時候回來?」

  「很晚。」

  阿諾頓住步子,停在門前,回頭看向卡蘭。

  他忽然問道:「那我們是不是可以找點樂子?」

  眼前的奴隸體型纖細,身披破布,可以從漏風的衣服間看見雪白的肌膚。

  她純潔的身體和楚楚可憐的神情都非常動人。

  拉斐爾無動於衷,警告弟弟:「你的私生活再怎麼混亂都無所謂,但你要是膽敢碰一個黑奴,父親肯定會親手把你掐死。」

  「他回得晚,不會知道的。」

  阿諾支開了僕人們,然後把卡蘭拉扯到城堡一層迴廊下。

  卡蘭感覺到氣氛漸漸焦灼。

  她看著拉斐爾,終於忍不住出聲哀求:「救救我,拉斐爾……」

  阿諾給了她一耳光:「你怎麼敢叫我哥哥的名字!」

  清脆的聲音讓拉斐爾有些驚慌。

  他拉住了準備繼續動手的阿諾,把手帕遞給他:「我警告過你了,別碰黑奴。要是被父親知道,你接下來一個月都別想踏入城堡。他會讓你去防疫站住的。」

  阿諾冷笑一聲:「速戰速決,他不會知道的。」

  他扔了手帕,將卡蘭的衣服扯下來。卡蘭發出驚呼,一下被他抵在了柱子上。

  忽然,有馬車的聲音從主道上傳來。

  阿諾整個人都顫了一下。

  拉斐爾迅速把他拉開,然後手忙腳亂又不情不願地把破布給卡蘭圍上。

  「他回來了!」

  「你不是說父親很晚才回嗎?」阿諾驚慌失措地整理衣服,把每一根被弄亂的頭髮撫平。

  「我不知道!」拉斐爾聲音不自覺地抬高,壓抑不住恐懼,「見鬼了,你這個蠢材,你把她衣服扯破了!我們上哪兒去找塊破布把她圍住!」

  阿諾四下張望,想找個地方把卡蘭藏起來。

  卡蘭趁他們倆忙碌驚慌的空檔,掙開了拉斐爾的手,拼了命地跑出去,然後在拐角處被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撞倒了。

  周圍一片寂靜。

  雙生子倒吸冷氣的聲音分外清晰。

  卡蘭摔倒在地上。

  她面前是一雙鹿皮靴子,修長筆直的雙腿,純白絲質手套和鉑金色的荊棘鳥權杖。然後她的視線順著往上,看見一張與雙胞胎有些肖似,但年長許多,又極為肅冷的美麗面孔。

  他有一頭白銀般又淺又寒冷的長髮,接近腰部,一絲不苟地撩到耳後。細眉高鼻,蔚藍雙瞳,裡面泛著深沉無瀾的光澤,沒有任何情感,讓人聯想到漫無邊際的雪地。

  他就是荊棘鳥莊園的主人。

  希歐維爾大公。

  也因其髮色與姓氏諧音,常被人稱為,「白銀公爵」。

  拉斐爾和阿諾都傻了。

  這個黑奴,直接撞上了他們的父親。

  這比被他當場抓獲跟黑奴亂搞還更恐怖一萬倍。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0-31 17:18:40

第二章

  『今天真是諸事不順。』希歐維爾想道。

  先是在國會演說時被民主黨的小子打斷,然後女王往他的莊園送了一個奴隸,緊接著他當場逮住自己兩個兒子對黑奴下手……

  希歐維爾很勉強地壓低視線。

  地上的小奴隸有著烏雲般的可怕黑髮,短,亂,比鳥窩還糟糕。她肌膚蒼白,骨瘦伶仃,比同齡的黑髮種族還更弱小,一雙黑眼睛像是被人用鋼筆戳的窟窿。

  單從外表上看,她比他的兒子都年幼。

  她幾乎是什麼都沒穿,那塊破布把不該露的地方全露出來了。

  她剛才一頭撞上來,身上還有股奇怪的氣味。

  劣等種族的幼崽。

  真是讓人作嘔。

  希歐維爾已經走過憤怒的最巔峰,抵達了一片危險可怕的平靜。

  他只想去洗澡換衣服。

  「拉斐爾……還有阿諾……」他聲音低沉,說話慢條斯理,發音是標準的貴族腔調,「請你們十五分鐘後來書房,我們談談。」

  拉斐爾和阿諾站得筆直,大聲應道:「好的,父親!」

  他們後背早就被冷汗浸透了。

  「至於你……」希歐維爾抬起手杖。

  卡蘭迅速擋住臉,她從指縫間看見那張天神般美麗的面孔上露出厭惡的神色。

  『大公當然不會打我。』卡蘭突然想道,『不然他就要換一根手杖了。』

  她慢慢放下手。

  希歐維爾不能再把視線往她身上多放一秒,他揮了揮手杖,像趕蒼蠅似的對隨從們道:「把她安置在花園裡,別讓她進城堡。」

  拉斐爾和阿諾倒是很高興聽見這話。

  不過他們暫時放鬆不下來,因為父親肯定發現他們對奴隸動手了。

  有些貴族會將奴隸作為性工具發洩慾望,但希歐維爾家並不在其列。

  大公極其厭惡黑髮奴隸,認為他們是不潔的,跟他們交媾會污染貴族的血統。

  所以到荊棘鳥莊園前,卡蘭並不擔心自己被侵犯。

  但她沒想到這家還有個叛逆期的、精蟲上腦的混小子。

  她被僕人們拖走,關進一個花園木屋裡。

  這裡以前是關獵犬的地方,房頂很低,有不少帶抓痕的家具和一個活水水槽。

  僕人們把門鎖上,然後就沒再管她了。

  她覺得自己會餓死在這個地方。

  希歐維爾家沒有蓄奴的傳統,他們太極端了,比起「奴役」,他們更傾向於「消滅」。

  在死前,卡蘭還想再掙扎一下。

  她走到活水水槽前,清洗了剛才摔出來的傷口,然後用狗窩裡的毛毯裹住身子。

  現在是一月。

  城堡有中央供暖,花園木屋則冷得像冰窖。

  它位於溫室大棚外,沒有取暖設備,到夜裡溫度可能會降至零度以下。

  明早她就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了。

  卡蘭想跑跑跳跳熱身,但她虛弱得無法劇烈運動。

  她坐在角落裡,環抱膝蓋,忍不住揣想和她同車的黑髮同族們此時在經歷什麼。

  他們或許已經洗乾淨躺在貴族床上了。

  也許和僕人們一起在豪宅打雜。

  極少數美麗又幸運的,則會被昂貴的禮服和首飾包裝,帶去各種晚會炫耀。

  無論如何,他們不會像她一樣輕易死去。

  他們畢竟是女王的贈禮,沒有一個貴族敢隨便殺害他們——

  除了冷血無情又權勢滔天的希歐維爾公爵。

  卡蘭在學校裡聽過很多關於他的事情,她還從課本裡讀到過有幾百年歷史的希歐維爾家族。

  它比帝國還長壽。

  現在的希歐維爾大公名叫愛德蒙‧希歐維爾,年僅三十八歲,是帝國最富有的人之一。

  他二十歲就與另一個大貴族家庭聯姻,娶了現任妻子蒂琳‧希歐維爾,兩人育有一對十六歲雙胞胎,拉斐爾和阿諾。

  大部分政治婚姻都只維持表面和諧,私底下夫妻各玩各的。

  但是希歐維爾家很傳統。

  大公在頂級名流中以「顧家」聞名,他的私生活像清教徒一樣乾淨,連小報記者都難以編造他的出軌緋聞。

  夫人蒂琳跟他完全一樣,是個難以接近的冰山美人,性格傲慢,愛好高雅。她閒暇時間聽聽歌劇,看看畫展,就連時裝秀都很少參加——不過她拍下的古董畫遠比高訂禮服昂貴。

  這對夫妻尊重孩子們的意願,讓他們自由成長。

  幼子阿諾是家庭教育,他平均每週要氣走一個家庭教師,節假日翻倍。

  長子拉斐爾進入公立學校,和普通孩子們一起上高中,因為他想「多交些不同的朋友」。

  卡蘭和拉斐爾曾經是同學。

  ——在女王修憲,剝奪黑髮人種受教育權之前。

  所以當阿諾試圖侵犯她時,她才向拉斐爾求救。

  很可惜,拉斐爾幫不了她。

  最後反倒是那個可怕的大公,拯救了她的貞操。

  他的氣勢和面孔讓人過目難忘,每一個動作都在詮釋何為「貴族」,幾百年來積澱的高高在上是無法輕易被新貴們效仿的。

  就像他厭惡黑髮人種一樣,

  卡蘭厭惡這種肉眼可見的階級差距。

  ‧

  此時,城堡書房裡。

  書房是三層打通的,有紅木階梯螺旋而上。與其說是「書房」,倒不如說是私人圖書館。公爵夫人買的古董們都被擺放在這裡,帝國博物館館長會定期來幫忙清點,確保保存得當。

  希歐維爾披了件灰色絨毯,穿著睡衣,很悠閒地坐在椅子上。

  他面前的拉斐爾和阿諾坐立不安。

  希歐維爾拿起紅茶,輕抿一口:「最近東線又要開戰了,我向女王提出削減荊棘鳥莊園45%的開支,省下的錢為前線購買物資。她很高興。」

  「是嗎?」拉斐爾聽父親沒有提起黑奴的事情,稍微鬆了口氣。

  「這意味著什麼?」阿諾撓頭問道。

  「意味著,接下來幾個月,僕人們只有白天工作。高爾夫球場、馬場、賽車道都得停用。」

  「什麼!?」阿諾差點跳起來,被他哥哥按住了,「那我們每天還能幹什麼?跟母親一起聽鬼哭狼嚎的歌劇嗎?」

  「你可以去學習。」希歐維爾輕輕放下茶杯。

  托盤和杯底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像一記重擊鑿阿諾心上。

  他往沙發後靠了靠,再也不敢說話了。

  「現在,讓我們談談黑奴的問題。」

  希歐維爾將長髮往耳後撩了撩,它像流動的白銀,色澤純淨,沒有溫度,有種無機質的冷漠感。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0-31 17:18:55

第三章

  荊棘鳥莊園不是第一次迎來黑奴。

  希歐維爾已經把注意事項跟孩子們重復過很多次了。

  「不要去摸。」

  「不能讓她踏入城堡。」

  「當然也不能隨便殘害,這畢竟是女王的禮物。」

  「阿諾。」希歐維爾冷冷地注視著幼子,讓他不敢動彈,「我知道你正處於性好奇的年齡。作為父親,我不會壓抑你的青春期本能,但我希望你正常而健康地成長,就算你喜歡男人也比喜歡黑髮女奴要好。」

  「……」阿諾除了拚命點頭,什麼也不會了。

  「還有拉斐爾……」希歐維爾看向長子。

  他一向是冷靜沉穩的那個,不怎麼需要擔心。

  「哥哥沒有參與,都是我一個人的錯。」阿諾連忙解釋。

  「那個女奴……卡蘭,她是我同學。」拉斐爾突然站了起來,他鼓起勇氣,看向自己的父親,「對不起,父親,我一時難以適應這個變化,我需要整理情緒。」

  他說完就離開了書房。

  希歐維爾沒有阻攔,只是向阿諾抬了抬杯子:「你也可以走了。雖然莊園經費削減,但你的家教費用沒減,今晚你要上西班牙語課。」

  阿諾面如土色地離開了。

  西班牙語的恐怖程度僅次於他的父親。

  兩個孩子離開後,書房裡安靜了一會兒,僕人向希歐維爾遞上電話。

  「是夫人。」僕人恭聲說道。

  「蒂琳?」希歐維爾接過電話,聽見那頭清亮的歌聲,「你在歌劇院嗎?」

  「沒錯。」他的夫人聲音平靜又深沉,和他語調幾乎完全一致。

  她看著手錶,問道:「今晚在帝國大劇院有一場很精彩的芭蕾演出,你要來看看嗎?我聽說芭蕾舞團裡有個烏克蘭姑娘……」

  「不了,我還有工作。」希歐維爾迅速拒絕,聲音低柔,但是幾乎沒有波動,「祝你看得開心,親愛的。」

  僕人把電話拿下去。

  希歐維爾對著書本微微皺眉。

  最近,蒂琳總是給他介紹年輕貌美的姑娘。

  希歐維爾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結婚快要二十年了。

  感情生活一直很平靜,沒有波瀾,也沒有火花。

  蒂琳美貌依舊,但她到了這個歲數,看著其他姐妹們的處境,總忍不住會擔心,

  她能否留住這位大貴族的心?

  或許需要一些更年輕的肉體,來維持丈夫的激情——雖然他好像從來沒有過這種東西。

  蒂琳可以接受希歐維爾有情婦,但必須在她的控制之內。

  所以她最近總是給希歐維爾介紹年輕美麗聽話的姑娘。

  希歐維爾覺得完全沒有必要。

  感情最重要的就是穩定,他們過去、現在,一直都處於最佳狀態。

  這很完美。

  等蒂琳回來,他得跟她談談這個問題。

  他稍稍掩卷,僕人又遞上一堆文件,都是跟東線戰事有關的。

  書房的燈會一直亮到午夜。

  *

  花園木屋的門被人打開了。

  卡蘭看見阿諾的身影立在門邊,不由抓緊了水槽邊的石杵。

  等他一靠近,她就像鬃狗般躍起,把手裡的東西砸向他腦門。

  阿諾從小學劍術和散打,立即避開了她的動作。

  他倒退到門邊,又手忙腳亂地把門鎖回去。

  「等等等等……」他心跳奇快,顯然被嚇得不輕,「我可不是來找你幹那檔子事的。」

  卡蘭在木屋裡沒有回答。

  「你想出去嗎?」阿諾仍沒有得到回答,他自顧自地講下去,「我可以把你帶到城堡裡,你晚上待在這兒會凍死的。」

  卡蘭不覺得他會安好心。

  阿諾看了看城堡的方向,確認書房窗戶沒有打開,才繼續道:「我聽拉斐爾說,你以前跟他是同學?那你的西班牙語成績怎麼樣?」

  西班牙語?

  卡蘭不知道他想做什麼。

  阿諾有些焦急:「只要你西班牙語過得去,我就把你放出來,藏進城堡。我對上帝發誓!」

  他聽卡蘭沒回答,更加焦急了。

  「父親把你扔在這裡,就是想讓你自生自滅。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幫助,可能連今晚都活不過去!我又沒要求你做過分的事情,只是每晚陪我上兩個小時西班牙語課而已。只要你幫我這個忙,我就每晚把你帶回城堡取暖,還給你食物,怎麼樣?」

  卡蘭沉思了一會兒,敲敲木屋門,表示她同意了。

  ——如果阿諾想迫害她,完全不必撒一個這樣可笑的謊。

  他說的應該是真話。

  「快跟我來。」阿諾打開木門,一把扯出卡蘭,然後又小心地把門鎖上。

  兩人穿過玫瑰花溫室進入城堡,這樣不容易被發現。

  莊園經費削減了。

  快入夜時,除了管家和少數幾個服侍公爵夫婦的僕人,所有人都會下班。

  所以阿諾並不擔心被發現。

  他把卡蘭帶到了他的房間。

  這間房的裝飾非常奢華,有一個迴廊式的球鞋庫,連領帶都掛了整整三個櫃子。

  但是把它放進整個古堡裡看,又覺得很普通了。

  「哥哥住在對面。」阿諾介紹道,「父母的臥室在樓上。不過最近他們分房住,因為父親有些失眠,怕吵到母親。」

  他看了看卡蘭。

  她正在好奇地張望,黑眼裡的驚嘆極大地滿足了阿諾的虛榮心。

  他把卡蘭領進書房,指著書桌說:「再過一刻鐘,我的西班牙語老師就來了。你要藏在桌子下,我悄悄把題目遞給你,你寫好再還給我,明白嗎?」

  卡蘭點點頭。

  阿諾突然不放心起來:「你的西班牙語成績到底怎麼樣?」

  「不比你哥哥差。」卡蘭答道。

  阿諾發出一聲嗤笑,他哥哥向來名列前茅,是尖子生中的尖子生,就憑這個黑髮劣種,也能跟他相比?

  但當他看向卡蘭時,表情卻有幾分怔忪。

  她黑眼裡全是輕蔑。

  她說:「你得告訴我你之前做題的正確率。如果我直接幫你做個滿分,老師會起疑的。」

  「大概……25%?」阿諾不自覺地回答了她的話。

  卡蘭聳肩:「那30%就夠了。」

  她藏進桌子下面。

  西班牙語老師準時趕到,他是個高度近視的老頭,難怪阿諾如此肆無忌憚。

  每次老師提了問題,卡蘭就用白板寫好,展示給阿諾看。

  兩個小時很快過去了。

  阿諾的表現讓老師深感欣慰,他覺得自己的辛勤耕耘終於有了收獲。

  「您的進步太讓人吃驚了,小公爵!我一定會跟公爵大人匯報的!」

  阿諾沾沾自喜。

  送走老師後,他給卡蘭弄了點吃的。

  「我住在哪兒?」卡蘭邊啃餅乾邊問他。

  阿諾不可能讓她住自己房間。他說:「十一點了,母親看完芭蕾舞劇,應該是這個時候回來。她每晚都要跟我和哥哥道晚安,你不能待在這裡。要不然……你就睡一樓雜物間吧,那裡通常沒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0-31 17:19:15

第四章

  卡蘭拿著鑰匙,進入樓梯下的傾斜房間。

  這裡沒有床,地上堆著不久前換下的地毯,和一些暫時沒用但以後也許有用的雜物。

  她躺在地毯上睡了會兒,忽然聽見外面有動靜。

  說話聲穿不透隔音良好的門。

  那是爭吵聲。

  餐桌前。

  美麗優雅的公爵夫人被氣得臉色發白,胸口起伏不止。她的丈夫在遙遠的餐桌對面,十指交叉,神情冷肅。

  「我以為我們道德上所指的『婚姻』是要對彼此忠貞,蒂琳。」希歐維爾往地上指了指。

  地上倒著一個纖細的、有著天鵝般脖頸和標準東歐美人容顏的芭蕾舞演員。

  希歐維爾厭煩地收回手指:「你沒必要把這種女人帶回家。」

  卡蘭聽到這裡,大驚失色。

  公爵夫人喜歡女人,還把情婦帶回家!

  真是爆炸式的大新聞!

  『那我以後是不是危險了?』卡蘭胡思亂想,『不……公爵夫人應該只喜歡貴族小姐。她肯定看不上我。』

  「只是增添一點樂趣罷了。」蒂琳也有一頭極淺的金髮,光澤閃亮,高高盤起。她臉上看不出一絲歲月的痕跡,就算說她是十八歲少女也有人信。

  她看著希歐維爾,並不為他的怒氣所震懾。

  「你不覺得我們之間總是缺少點什麼嗎?」

  希歐維爾失笑,他起身環顧城堡,走到妻子身邊:「親愛的,我缺少的東西,整個帝國都不會有人擁有。」

  蒂琳所指的,

  是酣暢淋漓的性,毫無保留的愛。

  但她不能說出來。

  因為希歐維爾會指責她放蕩失德。

  她在沉默中平復心緒,又醞釀微笑:「好吧,今天都是我的錯。已經這麼晚了,我們先去睡吧。」

  「你先去吧。」希歐維爾在她髮上輕吻,「我有些事情要做。」

  蒂琳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這些天,他們一直分房睡。

  蒂琳能理解這是因為東線戰事爆發,希歐維爾很忙,也能理解他經常失眠。

  但她還是覺得煩躁。

  她獨守空房的時候,猛然意識到了,他們的婚姻並非「完美」,而是千瘡百孔。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永遠平靜穩定的愛情,除非它從頭到尾是一潭死水。

  蒂琳抓著花紋精美的鏤空扶梯,回頭朝地上的芭蕾舞演員點點頭,示意她按計劃行事。

  希歐維爾離開餐廳,回到書房。

  芭蕾舞演員跟著他進去了。

  雜物間的卡蘭聽見外面聲音漸熄,也放心地睡進了地毯之間。這裡很溫暖,也很安全。

  「咕——」

  她的肚子叫了。

  阿諾只給她一點餅乾。

  這玩意兒根本不管飽,而且吃了之後特別渴。

  卡蘭爬起來,將雜物間打開一條縫,遠處餐廳裡的東西還沒收拾完,兩個睏得不行的女僕正一趟趟地推著餐車把盤子端下去。

  卡蘭看見一壺牛奶。

  就放在主座旁邊,看起來只倒了一杯左右。

  她趁兩個女僕推車離開,端起壺喝了大半,然後準備揣幾塊用來墊盤底的乾麵包片走。

  「咚!」

  就在她準備逃跑時,書房裡傳出聲重物落地的巨響,緊接著是希歐維爾的怒吼:「把這女人從書房裡拖出去!」

  兩個女僕匆匆趕回來。

  卡蘭只能躲進餐桌下面,她把桌布掀起一條縫,往外看。

  女僕們從書房裡扛出一個昏迷不醒的芭蕾舞演員,她滿臉是血,鼻樑可能骨折了。

  「又是爆炸式新聞……」卡蘭小聲嘀咕,「白銀公痛擊妻子的情婦。」

  女僕把芭蕾舞演員扛走,半天都沒回來,書房裡也沒有任何聲音。

  卡蘭小心翼翼地掀開桌布,想返回雜物間。

  但她剛掀開桌布,就看見一雙灰色的男式拖鞋。它很柔軟,踩在地毯上不會發出聲音。

  沒等她抬起頭,溫熱的牛奶就將她澆透了。

  希歐維爾也受到了驚嚇。

  他完全沒料到自己餐桌下會鑽出個黑奴。

  他失手把牛奶壺打翻了。

  剛才,他正在檢查這玩意兒。

  蒂琳在裡面下了藥,然後唆竄芭蕾舞演員來引誘他。他在書房螺旋扶梯上把那個傷風敗俗的女人絆倒,她栽了好幾個跟頭,一路滾到底,滿臉都是血,鼻樑還摔斷了。

  希歐維爾身體有輕微不適。

  他得去找蒂琳問清楚。

  不,先打電話把私人醫生叫過來比較好。

  不不不。

  最嚴重的問題,還是他面前這個滿身牛奶,一頭黑髮,邋遢到可怕的小奴隸。

  「你為什麼在這兒?」希歐維爾蹲下來,聲音低而沙啞,極力壓制怒氣,像毒蛇嘶嘶作響。

  「我撬鎖……然後翻窗進來的。」卡蘭知道,只要她出賣阿諾一次,就再也無法從他這裡得到幫助。

  她得保守秘密。

  希歐維爾沒有耐心跟她說話,他拿手杖指了指正門方向。

  「滾出去。」

  卡蘭連忙從桌下爬出來。

  她身上濕淋淋的,直接走入氣溫接近零下的室外,肯定會凍死的。

  她在大門前猶豫了。

  「快滾出去!」希歐維爾跟在她身後,手杖用力點了點她腳邊的地面,就像在教訓一條寵物狗。

  不知為何,卡蘭有點控制不住怒火。

  「把拐棍拿開,你這頭白豬!」她回頭沖希歐維爾罵道。

  「你說這是什麼?」希歐維爾舉起傳家寶,身份的象徵,偉大的鉑金荊棘鳥權杖,氣得手有點顫,「你叫我什麼?」

  「白豬……啊!」卡蘭摀住手臂。

  希歐維爾用權杖抽了她一下。

  她皮膚上迅速泛起一道清晰的豔紅。

  希歐維爾後悔的速度比她肌膚泛紅的速度還快。

  這可是傳家寶!

  怎麼能……怎麼能觸碰下賤的、卑劣的……黑髮奴隸!!

  他皺著眉,厭惡又痛惜地看著自己的手杖。

  卡蘭輕快地詛咒道:「我出去啦!你就在這個漂亮的大棺材裡當一輩子木乃伊白豬吧!」

  希歐維爾沒忍住又抽了她一下。

  「啊!」卡蘭痛得跳腳,但是發出的聲音很奇怪。

  有點……微妙的愉悅,像動情時的聲音。

  她這時候才發現自己身子很熱。

  沒有半分力氣。

  很像是誤食了「某種」藥物。

  真見鬼,貴族夫妻喜歡把這東西加在夜宵裡助興嗎?

  卡蘭一隻手環過胸口,不敢抬起頭。

  比起被白種貴族看見她窘迫的樣子,她更情願凍死在外面。

  她顫抖著想打開門,但是手上沒有一絲力氣。

  希歐維爾被她羸弱開門的樣子氣得不行。

  「讓開!」

  他不想靠近,更不會碰奴隸碰過的門。他用權杖把卡蘭推開,然後壓下門栓,將門開開了。

  「出去。」他命令道。

  卡蘭沒有走出去,她覺得自己腦袋裡燒著火,神志不清,昏昏沉沉。

  她需要一點支撐,於是隨手握住了希歐維爾的權杖。

  希歐維爾看見她纖細蒼白的手指,一根根繞上鉑金色手杖。

  卡蘭一點點委頓下來,隱忍地輕哼著。

  希歐維爾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你還敢偷喝我的東西!」他惱怒地抽回權杖。

  難怪壺裡的牛奶少了這麼多。

  剛才囂張反譏的小奴隸現在已經說不出話了,她蜷在地上,可憐又無助地顫抖著。

  這讓希歐維爾稍感欣慰。

  「很難受嗎?」他用權杖捅了捅她,她毫無反應,死死抱緊自己,「等會兒把你扔進雪地裡,你自然會冷靜下來。」

  他語氣輕柔慵懶,漫不經心,和平常不太一樣。

  但他自己並沒有察覺。

  而且他也沒有開門把卡蘭扔進雪地。

  「怎麼不說話了?剛才不是還挺有勁的嗎?」

  希歐維爾還是不想碰她,他把權杖換了一頭,用荊棘鳥的彎喙將她的亂髮撩起,看見她掙扎痛恨的神色。她臉頰潮紅,連黑眼睛底下都熏著迷茫。

  她嘴角有一點血。

  希歐維爾發現她在咬舌頭。

  「鬆開。」他皺眉道,「不要死在我的城堡裡,快滾去外面。」

  卡蘭冷冷地盯著他。

  眼裡有恨,也有在泥沼裡掙扎的慾望。

  視線黑得像在燃燒。

  直勾勾地望進那片蒼茫的銀白裡。

  四目相對時,希歐維爾被一股奇怪的衝動蠱惑了。這種衝動和憤怒厭惡混合在一起,形成難以描述的恐怖浪潮,逐漸席捲理智。

  他能清晰地意識到某些錯誤在發酵。

  但是抑制不住。

  卡蘭身上忽然有了一絲涼意。

  希歐維爾在用權杖尖端描摹過她的身形,一點點順著她手臂畫下去。他高高在上,眼神帶著審視與丈量,看起來像行刑前的劊子手。那頭銀髮就是墜落的鍘刀,鋒利冷漠,毫不留情。

  他攥得很用力,指尖泛白。

  他把權杖輕輕抵近卡蘭的身體,順著身體輪廓外徘徊一陣,考慮要不要碰她,手裡的動作有些猶疑。

  「你可以求我。」他低聲道。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現在他最需要的是一個醫生,而不是在門口跟這個小奴隸浪費時間。

  「呸。」卡蘭朝他啐了一口。

  那股惡劣的衝動直接被點燃了。

  希歐維爾用權杖抽打了她一下。

  權杖上有無數精美的鏤空花紋,以鉑金為主體,鑲嵌著各色寶石,凹凸不平,冰冷刺骨。

  感覺到涼意,卡蘭不自覺地把身子貼了上去。

  「小蕩婦。」希歐維爾皺著眉,譏諷她誠實的反應,用他從來不會說出口的下流詞匯。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0-31 17:19:29

第五章

  卡蘭聽見他的話,像觸電般往後縮了縮。

  她強忍著眼淚,泣聲壓抑。

  希歐維爾看見權杖上沾著亮晶晶的液體,是剛才倒在她身上的牛奶。

  他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

  溫暖,微黏。

  他立即甩了甩手,慶幸自己戴著手套。

  卡蘭掙扎著從地上起來,想將門拉開。

  她身後的希歐維爾杖尖輕點,又將門栓推了進去。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卡蘭:「只要你求我……」

  卡蘭臉色紅得有些不正常,黑眼裡泛著水澤,襯著蒼白的膚色,能夠輕易激起人凌虐的衝動。

  「求你……別自作多情了。」她咬牙切齒地說。

  希歐維爾臉色陰沉,卡蘭撞開他跑向雜物間,想躲進裡面。

  結果門「咣當」一聲撞上了卡在縫隙間的權杖。

  卡蘭心都涼了。

  希歐維爾則很後悔。

  ——幾百年後如果把這東西拿去拍賣行,被門壓壞的鏤花肯定會讓它大大貶值。

  他沒必要在一個奴隸身上花這麼多力氣。

  等會兒叫女僕把她也扔出去就好了……

  這時候,大門傳來被拉動的聲音。

  彷彿在照應希歐維爾心中所想,兩個處理芭蕾舞演員的女僕回來了。

  希歐維爾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虛什麼。

  可能是不想被人看見自降身份為難一個奴隸。

  總之,他沒有讓女僕把奴隸扔出去,而是閃身躲進雜物間,把門反鎖了。

  卡蘭心中恐懼愈盛。

  在狹窄的空間裡,希歐維爾的存在感更加強烈。

  他的身材充滿壓迫感,那張美麗疏冷的面孔更是與雜亂黑暗的隔間格格不入。

  唯一比較平易近人的地方是,他穿了身睡衣。但卡蘭不能理解,為什麼連睡衣他都要穿嚴嚴實實的裡外三層,而且把每一粒扣子都扣好。

  她亂想了一陣,然後問門邊的男人。

  「……你為什麼要進來?」

  希歐維爾微微眯眼,盯著她的臉看。

  她的眼神越發迷茫,臉上的紅快要蔓延到全身,被浸濕的衣服下藥效正在爆發。

  「你覺得呢?」希歐維爾語氣漫不經心。

  卡蘭覺得他有病。

  希歐維爾覺得她還是太年輕,臉上什麼都藏不住,就連罵人的話都寫在譏誚的眉眼之間。

  他慢慢走近。

  卡蘭步步後退,像懸崖邊的羚羊。

  她想跑開,但希歐維爾橫過權杖,一把將她推到牆上。

  他力氣大得驚人,卡蘭被撞得險些一口氣沒上來。她奮力掙扎,雙手胡亂擺動時碰到了什麼。她一時沒反應過來,還返回去重新拉扯了幾下。

  是什麼……

  權杖抵在她雙肩和鎖骨上。

  她低下頭,看見希歐維爾潔白無瑕的手套,越過這個,可以看見他緊繃的衣料。

  「滾開!」她惱怒地罵道。

  她之前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身體反應,因為他臉上表情太平靜了。

  希歐維爾已經好多年沒當面聽過這麼粗俗的辱罵了。

  「這是藥物作用。」他竭力壓抑怒火。

  女僕們的腳步聲沒走遠。

  蒂琳也從樓上下來了,房門隔音效果很好,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麼。

  他現在被困在了雜物間。

  「出去!」卡蘭想用腿蹬他。

  希歐維爾當然不可能這樣走出去。

  「安靜。」他壓著眉,臉色陰沉得可怕。卡蘭力氣很小,這樣的掙扎踢打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反而會讓他更加衝動。

  「不要亂動。」他又警告道。

  卡蘭根本不聽,拚命踮起腳,伸長脖子,想在權杖下喘口氣。

  她踮腳這個動作又碰到了希歐維爾。

  他的精神潔癖不允許他進行這種近距離接觸。

  「別動了!」

  希歐維爾終於忍不住抬高聲音。

  卡蘭被他那種要殺人的眼神震住了,真的有十來秒沒敢動。

  這十來秒比剛才幾十分鐘都難捱。

  希歐維爾剛剛覺醒的身體,又失去了期待中的慰藉,就好像過山車在上升時被卡住了。

  有幾個腳步從雜物間門口經過,交談聲若有若無。

  「……他一定是生氣了,他現在在哪兒?」

  「夫人,我們不清楚,我們只是負責把那個女人扛出去。」

  「你們只會聽他的話……是他不讓你們說的嗎?快告訴我他在哪兒!讓我來跟他解釋!」

  雜物間裡兩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卡蘭突然發現希歐維爾額上微微見汗。

  他很緊張。

  這樣脆弱的樣子可不常見。

  他每天出現在鏡頭前,都是光鮮又傲慢,高高在上又難以接近的。

  他一定怕被夫人發現。

  卡蘭覺得自己好像拿捏住了什麼弱點。

  「你真可憐。」你老婆喜歡女人。

  「閉嘴。」希歐維爾聲音低得和呼吸一樣輕。

  卡蘭抬腿踢了踢他,試圖讓他退開。

  他立即把權杖壓得更死了,卡蘭險些背過氣去。

  「——為什麼!」

  這時候,外面的說話聲也突然抬高了。

  「我們必須要當面談談!他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你有理由拒絕。」卡蘭小聲說著,又踢了他一下,「對不對?」

  「我讓你閉嘴。」希歐維爾眼神沉暗。

  希歐維爾摀住了她的嘴。

  他在短短幾十分鐘內後悔了太多次。

  但是這一下,說不上「後悔」。

  他也沒空後悔了。

  窗外的風敲打著著玻璃,一聲聲鑽進腦海,把理性全部帶走。彷彿有柔軟的玫瑰枝纏了上來,像結繭的母蛛般用瘋長的絲線將他包裹纏繞,直到一絲光亮都看不見為止。黑暗中的所有感官全部被錯亂的藥物支配,他全然忘記面前是什麼人。

  在瘋狂的間隙中,他偶爾會清醒一下。

  他想著,只要這個小奴隸稍作掙扎,他就能立即回過神來。但是卡蘭比他還不清醒,錯亂的大腦中疼痛被別的感覺蓋過,她根本沒來得及反應。

  外面的說話聲逐漸安靜。

  女僕們都去睡覺了。

  蒂琳覺得自己應該換個思路,不能這麼刻意地為希歐維爾引見情婦。他肯定不喜歡女演員、芭蕾舞者這種過分拋頭露面的女性,下次挑個保守沉默,老實聽話的清純小貴族,一定能討他喜歡。

  蒂琳一邊想著,一邊返回了臥室。

  她們離開後,雜物間的響動越來越激烈。

  徹夜未停。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0-31 17:20:20

第六章

  這一夜過得非常混亂。

  希歐維爾發洩過一次後,理智漸漸開始恢復。他盯著小奴隸的身體恍惚了很久,突然意識到兩人沒做保護措施——也根本沒人料到他們會需要保護措施。

  簡直是致命錯誤。

  「起來……」他嘶啞地推了推卡蘭,發現她皮膚滾燙,藥效還沒下去。

  卡蘭一動不動。

  她身體不好,注射疫苗時就昏迷了幾次,在強烈的藥效和失控的侵犯下更加承受不住。

  希歐維爾起身在層層疊疊的地毯中翻找手機,想聯繫私人醫生。

  他的衣物被扔得到處都是。

  地毯也亂七八糟的,上面布滿黏液,髒得讓人不想碰。

  他拎起一條襯褲穿上,發現上面沾了血。

  他不想思考這是從哪兒來的。

  「該死……」希歐維爾找到了手機。

  然後發現他沒存過私人醫生的號碼。

  以前都是由管家來聯繫的。

  但是這件事絕對不能讓管家知道。

  希歐維爾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暴躁的情緒。

  「醒醒!」他又推了推地上的奴隸。

  卡蘭呻吟了一聲,鼻音濃重,聽起來很痛苦。

  希歐維爾也很痛苦。

  他居然被一個奴隸玷污了。

  真是噁心透頂。

  希歐維爾強壓著怒火,重新戴上手套,捏著卡蘭的腳踝把她雙腿分開,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小心檢查她身體。

  「滾開……」

  他剛碰到卡蘭,卡蘭就甦醒了。

  她那雙黑眼睛蹬著他。

  因為藥物作用,她視線虛弱而熱烈,勾勾纏纏地,就像從蜂巢裡抽出的蜜糖。

  希歐維爾覺得自己被一頭按進了火裡。

  炙烤的地獄就在他腳下。

  窒息感濃烈。

  他嚥了嚥口水。

  卡蘭看見他慢慢欺身上來,銀髮比月光還耀眼,美貌比萬千星辰更盛,蔚藍的視線追逐著她肌膚上的淤痕,四處漂流,妄想鑽入皮肉之下。

  「別碰我。」她虛弱地推阻。

  希歐維爾摸到了罪證,柔滑的觸感讓人心猿意馬。

  「你得避孕。」

  卡蘭沒力氣沖他翻白眼。

  廢話,不然希歐維爾家就要出現歷史上第一個混血兒了。

  也不一定……白銀公可能會直接殺人滅口。

  卡蘭想到這裡,恐懼漸漸蓋過了痛苦,她立即掙扎著想逃走。

  希歐維爾連忙壓住她,想把她體內的東西弄出來。

  他正處於高度緊張狀態,壓抑感和暴躁情緒幾乎要像火山般噴發,但他暫時還沒想到「殺人滅口」這種事。

  「放開我!」卡蘭痛呼道。

  希歐維爾實在忍受不了她的掙扎,一把掀起毯子將她裹住,然後悄悄抱到城堡四樓。

  這裡有個小書房。

  蒂琳在大圖書館欣賞她的藏品時,希歐維爾就會來這裡工作,以免打擾到她。

  書房中有浴室。

  也有一些常備藥。

  希歐維爾把藥箱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事後避孕藥。

  他覺得整個城堡都不會有這玩意兒。

  「生了孩子之後,夫妻性生活就不再必要了。」——這是大多數貴族的共識。上流社會自有一套完整的交易鏈來滿足需求。

  其中就包括黑奴的「使用」。

  不過希歐維爾家是古老,端莊,高貴,極為嚴格的基督教家庭。

  他們絕不會屈尊去碰低賤的肉體。

  希歐維爾想到這裡又開始懊悔。

  他收好藥箱,準備等白天再想辦法。

  有太多雙眼睛盯著他,他不能自己去買。

  僕人們能嚴格保守秘密,但涉及生育問題,他們也許會告訴蒂琳。或許他可以謊稱是買來備用的藥,不過這樣容易讓蒂琳胡思亂想……

  「你在幹什麼……」卡蘭蜷縮在毯子裡,看著他翻箱倒櫃,心中充滿了不詳的揣測。

  他多半在找凶器。

  或者是殺人不眨眼的毒藥。

  像白銀公這樣的種族主義者,在發生今夜的意外後,絕對會殺她滅口。

  卡蘭更加恐懼了。

  「我在養奴場做過絕育。」她說謊道。

  希歐維爾停下動作。

  卡蘭注意到他緊繃的唇線放鬆了一點,連眼神都沒那麼殺氣騰騰了。

  「養奴場裡所有奴隸都會做的。」卡蘭連忙說。

  「你不是養奴場的奴隸。」希歐維爾冷冷地說道,「拉斐爾說,你跟他是同學。你曾經是自由人。」

  他清醒時眼神威嚴,壓迫感非常強烈。

  任何謊言都無處遁形。

  「我在……在防疫站做過。」卡蘭到底還只是學生,說話稍微磕絆了一下,「我說錯了……」

  不管是不是謊言,希歐維爾都因為她的話放鬆了一點。

  「去洗乾淨自己。」他指了指浴室,「你髒得可以謀殺我的視覺。」

  卡蘭把手撐在地上,發現自己站不起來。

  希歐維爾把權杖扔給她。

  「快點。」他嫌惡地擺手,「我還要洗呢。」

  他可憐的荊棘鳥權杖,今晚真是飽受折磨。

  卡蘭拄著他的拐進入浴室,想關門,但是被他制止了。

  「把門打開。」

  希歐維爾擔心她在浴缸裡自殺、翻窗跳樓逃跑、激活煙霧報警器叫醒整個莊園的人。

  「老色鬼。」卡蘭擋著胸罵道。

  卡蘭覺得他就是想看她。

  希歐維爾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他怒氣沖沖地走上前,剛抬起手,還什麼都沒來得及做,卡蘭就朝他倒下了。

  她實在撐不下去了。

  疫苗,強效藥,還有身體上的創傷,心理上的恐怖壓力……這些正在一步步將她擊垮。

  她陷入漆黑空洞、無知無覺的夢裡。

  也不知過去多久,她被一陣搖晃驚醒。

  她發現自己躺在小書房沙發上,窗外一片漆黑,尚未天亮。

  涼滑的銀髮落在她手臂上。

  希歐維爾正低頭查看她的眼皮。

  他把卡蘭搖醒後,緊蹙的眉頭終於舒展了:「你不能死在城堡裡。」

  他直起身子。

  銀髮絲絲縷縷地牽離,卡蘭被撓得癢癢,無意識地呻吟一聲。

  希歐維爾抿了抿唇,眼神愈發深沉。

  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

  離僕人們開始工作還有一個小時。

  離拉斐爾起床晨跑僅有半小時。

  他得把這堆爛攤子收拾好。

  「快點起來。」他催促道。

  卡蘭勉強撐起身體,發現自己已經被洗過一遍了。現在她被舊地毯裹著,什麼都沒穿,又餓又累又痛——特別是某個不可描述的部位,脹痛感讓她這輩子都不想再碰男人了。

  她萎靡地坐起來,肚子咕咕叫。

  她死死咬著牙,小聲又不甘地說:「我會保守秘密的……放過我吧。」

  這句不情不願的「放過我吧」,讓希歐維爾覺得有點受用。

  「就算你說出去也沒人信。」他冷淡地說,「趕緊起來,在天亮之前滾出去。這件事從來就沒發生過,明白嗎?」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0-31 17:20:34

第七章

  卡蘭被關回了花園木屋。

  她緊裹著長毛地毯,勉強抵禦嚴寒,頭腦昏昏沉沉,沒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沉睡前,她想著,「不用再醒來了」。

  但在昏沉之中。

  「醒醒!」有幾分耳熟的聲音在她耳邊迴響,「卡蘭,醒醒!你是不是在發燒?卡蘭?」

  卡蘭勉強睜開眼,看見一頭微捲的柔軟銀髮,鬢角柔軟得像兔子尾巴。

  「拉斐爾……」她發現自己的喉嚨嘶啞得說不出話。

  「別說話了。」拉斐爾擔憂地摸了摸她的額頭,「你得去醫院……我會想辦法把你帶出去的。」

  「你要把我切成段,放進你的小提琴盒裡嗎?」

  拉斐爾笑了笑,很快唇角又壓了下來。

  他跟卡蘭讀同一所公立學校,同年級,不同班。

  兩人沒什麼交集,但拉斐爾對卡蘭很瞭解。

  卡蘭成績出色,拉斐爾勝負心強。每次考試、比賽,他都會留心她的表現。卡蘭讓他第一次覺得,黑髮人種當中也存在有價值的人。

  拉斐爾打了個寒戰,他摸著手臂說:「這裡太冷了……對了,你從昨天開始是不是就沒吃過東西?」

  他從口袋裡拿了塊巧克力塞進卡蘭嘴裡。

  「能站起來嗎?我們得快點……不然父親會起疑的。」

  他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晨跑,八點回城堡。

  在這兩個小時裡,他可以自由行動。

  他作息規律,如果八點鐘沒有準時出席早餐,父母肯定會覺得奇怪。

  他騙不過父親。

  要是被父親發現,他不一定會受懲罰,但卡蘭肯定要遭罪。

  拉斐爾扶著卡蘭站起來。

  「從賽車道出去,二十分鐘就能到私人醫生家。等他開點藥,我們再迅速趕回來。你撐住,從這裡到車庫還有段路……」

  拉斐爾突然想到:「不對!莊園經費削減,賽車道被封鎖了,我們得走普通公路。」

  「放棄吧。」卡蘭聲音低弱。

  「放棄?」拉斐爾有一絲憤怒,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你從來都不是半途而廢的人。」

  卡蘭發出一聲嗤笑。

  拉斐爾覺得自己被羞辱了。

  「別自以為很瞭解別人。」卡蘭若有所指地嘲諷。

  「你帶我去看病,然後呢?再把我帶回莊園,關進狗屋嗎?哦……你是善良的貴族。也許你會把我帶回城堡,讓我穿上圍裙,給你幹活,甚至為你暖床。一年,兩年,三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你父親死了,你繼承爵位,你可以繼續讓我的孩子給你幹活,世世代代,祖祖輩輩。」

  卡蘭冷冷地譏笑道:「我情願現在就死掉。」

  拉斐爾如遭重擊,一言不發。

  他抿緊嘴,將卡蘭連著毯子一起抱進車裡。

  「你有駕駛證?」卡蘭問道。

  「愚蠢的問題。」拉斐爾發動汽車,「希歐維爾家族成員名下的車都有備案,沒人敢攔。」

  他沿著僻靜的道路狂飆,很快抵達私人醫生家。

  醫生見到這位小少爺,睡意散了大半。

  他把兩人請進屋內,給卡蘭量體溫,然後給她開藥。

  「這些藥在你家都有,每天按時服用就好。」醫生沒有多問任何問題,他正是因為嘴嚴才成為希歐維爾家家庭醫生的。

  「謝謝。」拉斐爾禮貌地道謝。

  卡蘭突然問:「請問有事後避孕藥嗎?」

  拉斐爾表情僵硬了一下,他低頭在卡蘭耳邊說:「你要這個做什麼?」

  「給我藥。」卡蘭堅持道。

  醫生的眼神謹慎起來。

  他看了看卡蘭,又看了看拉斐爾,眉毛揚起:「小公爵……」

  「我沒有。」拉斐爾立即澄清,「把藥給我。這件事你要是敢告訴父親,我會記恨三十年的。請記住,我是希歐維爾家的第一繼承人。」

  醫生取了一盒藥給他。

  拉斐爾迅速開車把卡蘭帶回莊園。

  時間正好七點五十。

  「你為什麼會想要這個?」拉斐爾拆開藥盒,不解地問。

  「當然是因為我需要這個。」

  拉斐爾失笑道:「你又用不上,荊棘鳥莊園連僕人都是金髮的。就算有男僕色慾熏心,他們也不會直接……直接下手。沒人想這樣接觸黑奴,就像沒人會碰艾滋病人一樣。」

  卡蘭翻了個白眼,冷笑道:「殺了我吧……」

  黑髮人種=艾滋病人。

  她就不該貪生怕死跟拉斐爾上車。

  她應該死掉。

  如她所料,拉斐爾重新把她關進了花園小屋裡。

  他也好,阿諾也好,都不敢真正違抗父親。

  卡蘭知道,他們也許可以讓她的生活好過一點,但絕對不可能給她自由。

  卡蘭也沒指望過他們。

  她自嘲地笑道:「也許我可以花十年八年挖出個逃生地道。」

  她就著水槽裡的水,吃掉了避孕藥。

  在她思考出路時,拉斐爾已經坐在餐桌前禱告了。

  蒂琳拿起刀叉,忽然看向長子:「拉斐爾,你滿身都是汗,怎麼不去洗個澡?」

  拉斐爾通常會洗好澡再上桌,但是今天沒時間了。

  「我……抱歉,母親,我馬上就去。」

  「算了,先吃完吧。」蒂琳又說。

  拉斐爾生怕父親看出來什麼,連頭都不敢抬。

  但他很快發現,父親有點心不在焉。

  他一直在往玫瑰花園的方向看。

  母親也很奇怪,她似乎刻意不跟父親說話,也不往他那個方向看。

  『他們吵架了嗎?』拉斐爾在心裡暗想。

  這可不常見,上次他們倆吵架,還是為了他上公立學校的事情。

  「我吃飽了。」阿諾不到三分鐘就清空盤子,跑回自己房間。

  拉斐爾皺眉。

  為什麼今天所有人都很奇怪?

  「我去上課了。」他忍受不了沉重的氛圍,只得趕緊離開。

  兩個孩子下桌後,蒂琳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

  「抱歉。」她平靜地對希歐維爾說道,「昨晚是我欠考慮了。」

  希歐維爾對她生不起氣。

  他淡淡地說:「不要有下一次。」

  然後他們各自離開,誰都沒有多講一句話。

  希歐維爾已經很疲憊了,他一整晚都沒睡。處理好奴隸後,他洗了整整兩個小時澡。

  但是那種微妙的觸感一直滯留在他的皮膚之上。

  洗不掉,擦不乾。

  黏濕柔軟,如附骨之蛆,讓他身體抽痛,從裡到外翻湧起不明不白的陰暗慾望。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0-31 17:20:58

第八章

  蒂琳一天的行程很滿。

  上午去看文藝復興畫展,中午在天空花園餐廳和姐妹們聚餐,下午要看城市交響樂團的演奏會,晚上則有一場慈善募捐酒會,甚至在酒會結束後,她還要去看午夜場的歌劇。

  她臨走前,同自己最寵愛的幼子阿諾告別。

  「不要勉強自己,親愛的,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阿諾厭煩地撥弄頭髮:「我比哥哥還差得遠。」

  「你永遠是最好的。」蒂琳溫和地替他理順鬢角,「你的哥哥與賤民們待得太久,遲早要染上不好的習氣。」

  阿諾把她的手拍開,惱道:「他沒有。」

  蒂琳扣住了他的手腕,慢條斯理地把他翹起的頭髮壓平:「我聽說他跟新來的奴隸是同學,真是想想都讓人倒胃口。」

  她溫柔道:「我的小寶貝,你的頭髮怎麼這樣雜亂,是因為最近僕人不夠嗎?唉,荊棘鳥莊園什麼時候過過這種苦日子,整個城堡裡的僕人連二十個都不到……」

  阿諾冷冷道:「父親說了,經費削減45%是為了給東線購買物資。」

  蒂琳皺眉,幽幽嘆氣:「沒錯,錢是用來支撐戰爭的……可男人為什麼總是要打仗呢?」

  「這是在為帝國爭奪榮耀!」阿諾討厭母親輕描淡寫的語氣,「你懂什麼!?」

  蒂琳眉頭皺得更緊了。

  「注意你的口氣。」

  「好了,快去看戲聽歌吧,母親。」阿諾甩開她的手,煩躁地關上了門。

  蒂琳問身後幾個女僕:「你們連小少爺的頭髮都打理不好嗎?」

  女僕們誠惶誠恐地請求原諒。

  其實這事兒不怪他們。

  早上小少爺賴床,她們也叫不動。

  女僕長解釋說,現在大部分僕人僅白天上班,大量瑣事堆積在清晨,她們忙活不過來。

  女僕長恭敬地說:「夫人,我聽說女王往莊園送了一個奴隸……為什麼不用起來呢?」

  「不行!」蒂琳立即拒絕了,「千萬別打這個主意,希歐維爾會生氣的。」

  女僕長巧妙地提議道:「可以讓她在玫瑰花園裡幹活,然後把花園的人手調進城堡。」

  蒂琳同意了這個意見,但還是有些不放心:「要是她弄壞我一枝玫瑰……」

  「她就會立即成為花肥。」女僕長恭敬地說。

  不久後,花園木屋裡的卡蘭被驚醒了。

  幾個女僕闖進來,給她換了件新衣服,然後將她帶到玫瑰花園。

  這幾個女僕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身高、三圍、髮型、衣著全部一致,就連神情都有幾分肖似,邁出的步子也像丈量過一般端莊精確。如果不是五官存在差異,卡蘭甚至懷疑她們是多胞胎。

  她早就聽說荊棘鳥城堡的女僕比大學教授學歷還高,比選美冠軍更美麗優雅,經過長時間的培養訓練,在殘酷競爭中上崗,幾乎是全帝國服務業從業人員的楷模。

  許多平民和小貴族都削尖腦袋想進莊園。

  因為這是一飛沖天的機會。

  如果是女人,可以圖謀的東西就更多了。

  年長點的公爵她們不敢招惹,但莊園裡不是還有兩個青春期的小公爵們嗎?

  與他們當中任何一個發生點粉紅色的「錯誤」,都會帶來巨大的收益。

  不過有個老鷹般的女僕長盯著,暫時還沒有人成功過。

  「從今天開始,你負責看管玫瑰花園。」一個女僕面無表情地告訴卡蘭,「這是公爵大人為夫人建造的庭院。花園裡的溫度、濕度、光照都是電腦設定好的,可以自動調節,無需你多管。你只要保證設備運行良好,環境乾淨整潔就行了。白天你工作時,每一處監控都會開啟,沒有任何死角,不要想著偷懶,更不要想搞小動作。」

  監控。

  這是至今為止卡蘭沒想過出逃的一大原因。

  另一大原因是她身體不好,根本跑不出這個光是人工湖就佔700畝的古老莊園。

  卡蘭點了點頭。

  女僕教她怎麼看設備的運行狀態,然後把她安排在花園裡的雜物間住。

  『至少這裡溫暖如夏,還有床和被子。』

  卡蘭默默安慰自己。

  她覺得可以拆開設備,製造短路,切斷供電,然後趁機逃走。

  不過她很快又發現城堡的供電系統是獨立的。

  它還有好幾個備用電源。

  女僕仍在喋喋不休:「每週六午後,公爵和夫人會來這裡喝茶,你需要迴避。當然,你平時也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荊棘鳥莊園裡沒有人會喜歡看見黑髮人種亂竄。」

  她給卡蘭遞了一條白色頭巾,讓她把頭髮遮起來。

  卡蘭在心底裡嗤笑她的愚昧。

  「你大可以把我剃成光頭,或者染作金髮,但這改變不了我生為黑髮人種且為此自豪的事實。」

  女僕聽了,並沒有生氣,甚至,她沒有一點情緒波動。

  「少說話,黑奴。」她平靜道,「低調會是你餘生中最重要的生存法則。」

  卡蘭有種一拳打在海綿上的感覺。

  女僕們很快離去。

  偌大花園只剩卡蘭一人。

  她扔掉頭巾,躺在玫瑰花叢間的鵝卵石小徑上,看著透明玻璃穹頂飄過白雲。太陽剛升起沒多久,天空微光陰沉,整個世界彷彿都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她全然不知,有一雙蔚藍色的眼睛正穿過監控攝像頭注視她。

  在蒂琳離去後,希歐維爾回到主臥,完全不抱希望地想找找事後避孕藥。

  臥房裡,掛壁式液晶屏幕亮著。

  應該是蒂琳走前沒關,她每天早晚都要查看自己的玫瑰花園。

  希歐維爾準備隨手把它關掉,卻在屏幕角落裡瞥見了一個黑乎乎的腦袋。

  他拿起遙控,切換到正上方鏡頭,發現那個小奴隸居然跑到花園裡了。

  她躺在石子路上,閉著眼,像一頭疲倦又生機勃勃的小羔羊。她攤開的雙臂壓彎了玫瑰花,雙腿屈起,裙子毫無防備地落到大腿上。

  都怪監控鏡頭質量太好,希歐維爾能看見她大腿上的指痕。

  他洗了兩個小時澡好不容易忘得七七八八的東西很快被回溯出來。

  他都能想起他把手按在那個地方時,身體其他部位在做什麼。

  希歐維爾煩躁地按下遙控,把鏡頭切走。

  鏡頭從正上方換到正前方,入眼就是紅豔豔的玫瑰花和白生生的大腿。

  「公爵大人,您在房間裡嗎?」外面傳來女僕長的聲音。

  希歐維爾微妙地感覺到驚慌。

  他一把扯掉了屏幕電源,然後迅速拉開門,沉著冷肅地回應。

  「什麼事?」

  「少爺的新家庭教師到了,是來自帝國工業大學的……」

  希歐維爾一邊聽著,一邊低頭瞥了眼石英錶。

  他剛才至少傻站著看了十分鐘大腿。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0-31 17:21:20

第九章

  接下來一週,希歐維爾都有些心不在焉。

  雖然他警告小奴隸,要把那夜的事情徹底忘乾淨,但是他自己卻記得很清楚。觸感,音色,味道,氣息,全部交織纏繞在腦海中,會在任何情況下猝不及防地浮出,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那一晚髒污又混亂。

  但他心裡極力壓抑的某處卻不得不承認——

  那一晚異常美妙。

  委身於他的小奴隸熱情乖順,眼神能滴出水,嗓音裡淌著蜜,身體纖細又柔軟,那副脆弱模樣極大地滿足了征服欲。

  他不敢承認自己喜歡那個感覺。

  糾結一週後,希歐維爾終於想開了。

  他只是迷戀年輕的肉體。

  跟黑奴沒有關係。

  他絕對不會對噁心的劣等種族有任何想法。

  絕對是因為藥物作用和一時衝動。

  等過段時間,一切就會重回正軌了。

  *

  卡蘭搬進花園後,日子變得好過多了。

  她可以和女僕們吃同樣的食物,睡乾淨整潔的床。每天只要花一點點時間維護設備,再給玫瑰花拍拍照。蒂琳夫人有ins賬號,賬號由管家親自打理,偶爾會放些生活log,卡蘭拍的玫瑰花也會出鏡。

  這片用金錢堆出的不謝花海,怎麼拍都是好看的。

  卡蘭在飯點聽女僕們討論,玫瑰花園是公爵夫人剛嫁來時興建的。

  這只是他為公爵夫人做的很小的一件事。

  聽女僕們說,公爵大人在新婚時給夫人送過不少名貴禮物,其中包括鑲嵌了四百多顆鑽石的訂製婚紗、在車庫裡停到現在都沒動過的二十輛超跑、一顆小行星的命名權、分佈在全球各地的千萬級度假別墅。

  在他們蜜月旅行期間,希歐維爾家族的藝術顧問拜訪了世界各地的拍賣行、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家,用各種手段將夫人提過的每一幅名畫收入囊中。

  雙胞胎誕生那年,公爵大人在荊棘鳥莊園建造雙子塔。蒂琳夫人開始醉心動物保護和慈善事業,希歐維爾家族直接讓整個帝國的慈善捐助額翻了一番。

  拉斐爾少爺進入公立學校那年,希歐維爾家為學校修建了一個全帝國所有學校中最大規模的圖書館和天文館。

  ……

  這些事跡羅列出來可以讓帝國任何一個女人羨慕。

  卡蘭小聲問:「他就沒做過花錢之外的事情嗎?比如在冷天脫下外套給公爵夫人……」

  「願意花錢就夠了,你對男人能有多高的要求呢?」

  「傻孩子,你說的是窮人才會做的事情。天冷了,他完全可以買下全帝國的皮草送給公爵夫人保暖。」

  女僕們小聲嘀咕著。

  女僕長犀利的眼神投來,這邊瞬間恢復寂靜。

  卡蘭立即離開餐廳。

  女僕們對卡蘭都說不上刻薄。

  她們會選擇性忽視她,閒餘時間才講兩句無關緊要的話。

  但女僕長不同。

  她和管家是整個城堡裡最讓傭人們害怕的存在。

  女僕長是個年約50歲的金髮婦女,世世代代都為希歐維爾家工作,卡蘭到現在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因為所有僕人都叫她「女僕長大人」。她瘦得像竹竿,雙頰凹陷,眼神如老鷹般銳利,一眼就能把人看穿。所有女僕都是她訓練出來的,她一看見卡蘭就緊緊皺眉,好像有人在她鼻子下放了坨大糞。

  卡蘭覺得玫瑰花園這麼肥沃一定是她用眉心夾死的蒼蠅餵養的。

  管家則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白髮黑西裝金絲單邊眼鏡,高大硬朗,一身打扮從來沒變過。卡蘭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有點神出鬼沒,平時看不見人,但是但凡有人做錯了事、出了岔子,他就會瞬間從不知道哪裡冒出來,帶來暴風驟雨般的指責。

  卡蘭盡量避免跟他接觸。

  至於莊園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卡蘭通常是見不到的。

  她已經逼迫自己忘掉了那晚的事情。

  硬要說的話,她本來也不記得多少。

  她大半時間都被藥物支配,腦子裡全是漿糊,醒後又只記得痛和憤怒,完全不願意回憶更多。

  太噁心了。

  一想到她被那個老男人碰過,她就恨不得刮掉一層皮。

  卡蘭很瞭解黑髮人種的處境,所以一直對自己的男人緣不抱希望。她甚至沒想過結婚,她想要埋頭學習,進入一個不以人種、外貌論高低貴賤,而是全憑實力說話的領域,再結識志同道合的人。

  但女王頒布的法令剝奪了她最後的出路,把她帶到這個金磚玉砌的地獄。

  想想都覺得絕望。

  重疊的鐘聲響起。

  僕人們又開始工作了。

  經過整整一週,卡蘭對這片美麗的玫瑰花園也厭倦了。

  她喜歡縮在雜物間裡。等夜晚降臨,阿諾會像蝙蝠般潛入花園,將她帶去溫暖明亮的城堡。

  他每晚都有西班牙語課。

  上次西班牙語老師在他父親面前將他用力誇讚了一番,這讓他壓力更大了。

  他可不想因為成績退步又被罵,所以他每晚都來花園找卡蘭幫忙。

  卡蘭很樂意。

  因為這是極少數,她能接觸到「知識」的時間。

  以前她怎麼沒覺得學習有這麼快樂呢?

  這天,西班牙語課結束,卡蘭沒有立即離開。

  「怎麼了?」阿諾邊收拾書本邊說。

  卡蘭靠在門後問他:「你還有別的課想讓我幫忙嗎?」

  阿諾不耐煩地趕她走:「沒了,快回去,母親就要來道晚安了。」

  「真的沒有嗎?」卡蘭抵著門不讓,「我聽說你又換了個化學老師。」

  「不用你管,快滾出去!」阿諾粗暴地把她扯開,聲音卻很低,「別想用這種辦法接近我。」

  卡蘭嗤笑一聲,轉身離開。

  這小崽子真是跟他父親一模一樣,自我意識過盛,自我認知卻很扭曲。

  「等等等等!」阿諾又突然把她拉住。

  「怎麼,你改主意了?」卡蘭回頭。

  「噓,我聽見哥哥的聲音了。」阿諾壓低聲音,把卡蘭往回拉,額頭上都開始冒汗。

  卡蘭側耳傾聽,什麼都沒聽見。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快藏起來!」阿諾把卡蘭的手腕都抓疼了,「這裡,鞋櫃!」

  「我不……」

  「快進去!」阿諾一把將她推進去,「要是被發現,我就把你沉進人工湖裡!」

  「阿諾,你睡了嗎?」拉斐爾在外面喊道。

  「沒有!等等,我在……我在收拾課本!」阿諾把鞋櫃門關好,然後急匆匆地把拉斐爾迎進來,心虛得直冒冷汗。

  拉斐爾一看就知道他沒幹好事。

  「你沒把課本燒了吧?」

  「沒有……」阿諾焦急地轉移話題,「有什麼事嗎?都這麼晚了……」

  他不停往鞋櫃看,拉斐爾注意到了,但他的關注點不在這上面。

  「你不覺得父親母親最近有點不對嗎?」

  拉斐爾在鞋櫃正對面的沙發上坐下,阿諾突然發現卡蘭的衣角夾在櫃子縫隙裡,頓時有點頭皮發麻。

  「呃……有嗎……」阿諾支支吾吾地說。

  他靠近門廊,想用身體擋住那片不起眼的布料。

  「沒有嗎?」拉斐爾突然抬高聲音質問,「他們用餐的時候都不跟彼此說話。」

  「他們一直不說話。」阿諾語速很快,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說八道什麼,「吃飯不能說話,這是我們從小就學習的禮儀。」

  拉斐爾狐疑地看著他:「可是他們連眼神交流都沒有,你真的不覺得有問題嗎?而且你吃飯最喜歡說話了,禮儀這玩意兒從來沒拘束過你。」

  「我最近學好了。」阿諾咳嗽道,「啊……咳咳咳!」

  他感覺背後的櫃門動了一下。

  卡蘭在鞋櫃最下一層,快要被憋得喘不上氣了,她輕敲櫃門提醒阿諾。

  阿諾拚命咳嗽,用力抵住門。

  拉斐爾擔憂地看著弟弟:「你生病了?這麼冷的天,你應該多穿點……」

  他往櫃子走去,想給阿諾拿衣服。

  阿諾驚慌地攔住了他:「我沒感冒,我只是被嗆住了,我突然覺得父母好像是有點問題。」

  拉斐爾停下動作:「你也覺得嗎?」

  「啊……」阿諾拚命思考怎麼編,「對,我覺得……呃,父親,最近,比較……和藹?」

  「確實。」拉斐爾認真地說,「可能是因為東線戰事形勢大好吧。母親有些鬱鬱不樂,她不喜歡打仗。沒準他們是因為這個才吵架的。」

  屁話,父母從來沒為這種事吵過架。

  應該說,在阿諾記憶裡,父母從來就沒有吵過架。

  他們永遠意見一致,和睦得讓人羨慕。

  十六年來,他們唯一一次意見不合,是因為哥哥讀公立學校的事情。

  母親強烈反對,但父親希望順其自然。

  最後哥哥還是讀上了公立學校,可見希歐維爾家是由父親做主的。

  拉斐爾認真思考道:「前幾天母親參加的慈善募捐酒會你知道嗎?我在報紙上看了合照,母親和一個公益組織的負責人站在一起,那個負責人剛剛組織過反戰游行。她難道不是在公開反對父親的政見嗎?」

  「老天爺,酒會合照而已!母親也許根本不知道自己身邊站的什麼人。她沒必要認識酒會上所有人,不是麼?」

  阿諾感覺櫃子的震動越來越劇烈了。

  他得趕緊把哥哥趕出去。

  拉斐爾還在喋喋不休,她揮著手說:「可是就算她不知道,媒體也會捕風捉影!你最近看見過有關報導嗎?沒有!沒人提這事兒!肯定是父親提前擺平了……他們一定是因為這個才吵架的。你覺得有什麼辦法勸架嗎?如果他們問我們對戰爭怎麼看,我們要怎麼回答才能既讓父親滿意,又不傷母親的心……」

  卡蘭只想求他別琢磨這麼多,她快要沒氣了。

  阿諾將櫃門鬆開一條縫,用腳後跟蹭卡蘭漏出的衣角,想把它塞回去。

  「你的腳怎麼了?」拉斐爾突然停下長篇大論。

  阿諾嚇得站不穩,整個人往前跌倒。

  櫃門被他勾開,卡蘭喘著氣滾了出來。

  臥室裡一片死寂,直到另一個敲門聲響起。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0-31 17:21:36

第十章

  除了西班牙語老師向父親匯報成績之外,阿諾沒經歷過這麼可怕的時間。

  他的哥哥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的奴隸。

  房門正在有節奏地響著。

  卡蘭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黑髮像烏雲般蓋在阿諾的心上。

  「阿諾,你睡了嗎?」

  是母親的聲音。

  拉斐爾冷靜道:「你還愣著幹什麼?把她藏起來。」

  阿諾連忙打開鞋櫃。

  「你想悶死她嗎?」拉斐爾制止了弟弟,「讓她去廁所待著。」

  不用他說,卡蘭已經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廁所裡。

  她把門關上後,拉斐爾打開了臥室門。

  門外站著蒂琳夫人,她穿了件簡約的晚禮服,脖子上繫著青色絲巾,皮膚細膩,妝容優雅。拉斐爾看得出她剛做過指甲,頭髮也散發出自然的芬芳。

  「你怎麼不在自己房間?」她見開門的是拉斐爾,不由蹙眉問道。

  拉斐爾張了張口,這時候阿諾跑出來說:「母親,我和哥哥在說話,沒聽見您敲門!」

  蒂琳夫人溫柔地看著幼子,心疼地摸摸他的臉,替他把衣襟壓平。

  「辛苦了,親愛的,你真是勤奮又好學的好孩子。」

  拉斐爾一言不發。

  「別太累了,想玩的話就出去玩一會兒吧。我聽說最近有馬戲團巡演,你要和朋友一起去嗎?和哥哥一起去也可以。」

  「不,不用了。」一想到廁所裡的卡蘭,阿諾就如針芒在背,一句話都不想多跟她說。

  蒂琳又摸了摸他的臉:「好吧,如果缺零花錢,盡管找我要。」

  一直保持沉默的拉斐爾終於忍不住道:「母親,他根本不會用錢。你忘了他上次買三十隻黑天鵝放生在我們湖裡最後驚動動物保護組織嗎?」

  蒂琳皺了皺眉:「零花錢你也有,拉斐爾,沒必要跟弟弟爭這些。」

  「我不是……」拉斐爾抿了抿嘴,「我知道了,母親。」

  蒂琳對阿諾寵溺地笑了笑:「早點睡,明天我會來叫你起床的,小懶蟲。拉斐爾,你也去睡吧,別打擾弟弟了。」

  拉斐爾離開房間,阿諾依依不捨地看著他。

  等蒂琳夫人回自己臥房,卡蘭才從廁所裡出來。

  「公爵夫人是不是不喜歡拉斐爾?」她直白地問道。

  阿諾哽了一下:「關你什麼事,快滾回花園。」

  「她明顯更偏心你。」卡蘭現在一點也不怕阿諾,她聳肩道,「拉斐爾說什麼都是錯的,他連呼吸都是錯的。」

  她想不通為什麼。

  因為拉斐爾比阿諾沉穩,成績也更優異。

  況且他們倆是雙胞胎,在父母眼中難道不是一樣重要嗎?

  「不、關、你、的、事!」阿諾憤怒地把她推出門。

  「好吧,我走了。」卡蘭語氣譏誚,學著蒂琳寵溺的口吻道,「晚安,媽媽的小寶貝。」

  「滾!」阿諾只想把她掐死。

  卡蘭從安全通道離開,回到了花園裡。

  這裡晚上不開監控,所以比較安全。

  她打開雜物間,發現裡面早已經站了個人。

  「你為什麼在阿諾房間裡?」拉斐爾站在黑暗之中,銀白色短髮覆著薄薄的月光。

  卡蘭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阿諾是長直髮,眼神高傲乖張,幾乎就是他父親的縮小版。

  拉斐爾是短捲髮,平時冷靜沉默,沒有那麼強大的氣勢。

  也許是因為這種相似,導致蒂琳夫人更偏愛幼子。

  「我是去教你弟西班牙語的。」卡蘭漫不經心地回應拉斐爾,「對了,我跟你爸睡過了。」

  這兩句話並列在一起,讓拉斐爾難以消化。

  「你得了妄想症嗎?」他緩慢又艱難地問道。

  「蒂琳夫人在夜宵裡加了料,而我正好在城堡裡教阿諾西班牙語,然後就出事了。謝謝你幫我跟醫生拿藥。」

  拉斐爾看見卡蘭嘴角的譏笑,漸漸意識到她在說真話。

  而且她說的時間都對得上。

  就是從那晚開始,父母之間變得有點怪異。

  卡蘭輕快地說:「蒂琳夫人應該不知道。你父親事後看起來恨不得殺我滅口,他肯定不會主動跟你母親說。」

  拉斐爾花了很久恢復語言能力。

  「……那些藥你按量吃了吧?」

  卡蘭不得不佩服他的理性:「當然。」

  拉斐爾鬆了口氣:「那就好……」

  雜物間裡陷入沉默。

  卡蘭目光尖銳地盯著拉斐爾。

  拉斐爾把自己一開始的質問忘了個一乾二淨,滿腦子都在想他那個納粹主義父親睡了他的黑髮女同學。

  這件事傳出去能讓希歐維爾家聲名掃地。

  「你最好在他緩過神來之前逃跑。」拉斐爾聲音緊繃,像將斷未斷的鋼絲,「我覺得他會殺人。而且你真的按照說明書吃了藥嗎?是吃的是成年人份量吧?」

  「這玩意兒還有未成年人份量?」

  「……」拉斐爾腦子發脹,「藥物都是有失敗率的,我改天給你找個孕檢棒過來。」

  卡蘭笑出了聲:「如果真懷了,你還要親手給我流產嗎拉斐爾?」

  拉斐爾越來越窒息,他打開窗戶透了透氣。

  卡蘭滿不在乎:「你爸都38歲了,不存在什麼一次就中的可能性……」

  「我不想跟你討論這個。」

  卡蘭第一次看見拉斐爾生氣的樣子。

  「該死……」他咒罵了一句什麼,「真該死,這事兒絕對不能讓母親知道。她會起訴離婚的。希歐維爾家族歷史上就沒出過這種醜聞!而且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為了讓你頭疼。」

  卡蘭在床邊盤膝坐下,姿勢一點也不像拉斐爾認識的貴族女孩子。

  「在整個莊園裡,只有你會跟我統一戰線。拉斐爾,我之前的感謝是真情實感的。」

  拉斐爾快要抓狂了:「我幫不到任何忙!!希望東線的戰事能讓父親忘記處理你……天哪,你可千萬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就讓他以為你死了吧。」

  拉斐爾臉色太差了,卡蘭也沒有再刺激他。

  她嗤笑道:「放心吧,我巴不得永遠不要再見他。」

  這可是大實話。

  但現實往往事與願違。

  週六,公爵要和夫人來玫瑰花園約會。

  僕人們都被趕走了,卡蘭則被鎖進工作間裡。

  她可以透過單向玻璃看見外面,但是外面看不見她。

  璀璨冬陽下。

  公爵夫人穿著少女氣十足的蕾絲長裙,打了陽傘,坐在茶几前,輕嗅摘下來的鮮花。

  公爵坐在她對面,裝飾有鍍金鏈條的白西裝和他的髮色融為一體,一看就是沒認真挑選過的打扮。他面前擺著報紙,但是沒看,連紅茶也沒動。

  「最近怎麼樣?」希歐維爾在沉重的氣氛中找了個話題。

  「最近怎麼樣?」蒂琳重復了一遍,冷笑道,「我們住在一個屋簷下,你不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嗎?」

  希歐維爾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但是我們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不在一起,關心一下你總沒錯吧。」

  蒂琳最近過得很好。

  畫展一如既往地美妙,各個劇場歌劇水平不減,晚禮服都很好看,姐妹們跟她抱怨自己丈夫時,她也可以適時地亮出希歐維爾送的珠寶。

  什麼都不缺。

  什麼都很好。

  蒂琳沉默著喝了口茶。

  希歐維爾見蒂琳不說話,心情也變差了。

  「我只是問問而已……你也不知道我最近怎麼樣,不是嗎?」

  「我沒興趣。」蒂琳冷若冰霜,「無非就是東線戰爭。」

  希歐維爾語氣平緩:「你是故意想找個理由吵架嗎?如果需要道歉,我也可以……」

  「你又要給我買什麼畫?」

  希歐維爾微訝:「你上次提過的那副……什麼?《春天》?」

  「《春天的牧童》。」蒂琳面無表情,「我上次提到它的時候說它像是磕了二百斤藥的人把頭塞進馬桶裡旋轉三百圈畫出來的廢渣。你根本沒有聽我說話,愛德蒙。」

  希歐維爾忽然生出幾分陌生感。

  蒂琳叫了他的名字。

  她從認識到現在,都是稱他「希歐維爾」的。

  因為他即是家族本身。

  蒂琳冷靜地說:「我喜歡的也不是鑲嵌了四百顆鑽石的訂製婚紗,而是那個海藍寶石冠。」

  希歐維爾訝然。

  這是結婚時候的事,沒想到蒂琳還記得。

  他也記得:「那個寶石冠跟女王的撞了款式。」

  蒂琳揮舞著手說:「我也根本不喜歡尖頂的雙子塔,我想要圓頂的。」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因為你已經請設計帝國劇院的設計師畫好草圖了!」

  「可以讓他改啊?只是尖頂和圓頂的差別罷了。」

  蒂琳看著希歐維爾不解的神色,壓抑已久的不滿瞬間爆發了。

  她大聲道:「就連這座玫瑰花園!也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樣子!你看見這個透明玻璃頂了嗎?」

  希歐維爾抬起頭:「看見了……它不是挺敞亮的嗎?」

  蒂琳用力舉起手中的遮陽傘,一字一句地道:「它讓我不得不撐傘逛自己的花園,整整二十年。你知道我要買多少把傘,每天要花多少時間在鏡子前,才能湊合出一身約會的裝扮嗎?」

  她把手一揚,扔掉陽傘,沉默良久。

  「我想去姐姐家住一段時間。」

  這就是分居的意思了。

  希歐維爾完全想不通為什麼會走到這步。

  他仔細回憶,除了蒂琳不知道的雜物間事件,他最近好像沒做過任何會惹她生氣的事情。

  她莫名其妙地沖他發了通火。

  「蒂琳……別這樣。」希歐維爾撿起傘,試圖挽留,「如果你想分開冷靜一下,完全可以待在城堡裡,反正我們本來也不怎麼見面……」

  蒂琳的教養不允許她翻白眼。

  但她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再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1 00:54:24

第十一章

  工作間裡的卡蘭正在捧腹大笑。

  太好笑了。

  這是什麼經典分手場面。

  大公那臉茫然的表情她能記一輩子。

  看見公爵夫人揚長而去的背影,她覺得心情好極了。

  「你在笑什麼?」工作間的門忽然被打開,卡蘭沒來得及收回笑容,就看見一身白西裝,拿著女式陽傘的公爵站在門邊。

  他用萬能鑰匙開了工作間的門。

  因為卡蘭在裡面笑得太大聲了。

  希歐維爾陰沉地逼近。

  卡蘭毫無避讓的意思,她譏諷道:「我建議你找個暴雨天,別帶傘,親自開車去她姐姐家接她回來。記得在後備箱塞滿玫瑰和香檳。」

  希歐維爾沒想到她聽見了全部對話。

  「閉嘴。」他冷冷道。

  卡蘭不怕死也不怕被他瞪著。

  她坐在工作台上,微微傾身,用矯揉造作地口吻說:「什麼?什麼《春天》?是《春天的牧童》!哈哈哈哈哈哈……」

  說到最後,她忍不住咯咯笑起來,聲音清脆動人。

  剛才蒂琳離開時,希歐維爾都沒有這麼生氣。

  「我讓你閉嘴。」他用權杖指著卡蘭的喉嚨。

  卡蘭高高昂著頭,身體很脆弱,眼神卻充滿不馴。

  「現在你有兩根拐了,公爵大人。」她指了指那把女式陽傘,「真適合您的美貌。」

  希歐維爾攥得指尖發白。

  像她這麼刻薄惡毒的孩子,真是看一眼就惹人生厭。

  「你在養奴場也這麼猖狂嗎?」希歐維爾收回權杖,手撐在她的工作台旁。

  卡蘭迅速感覺到了他身上的熱度。

  「離我遠一點。」

  希歐維爾像鯊魚嗅到血腥味一樣嗅出了她的恐懼。

  「前幾天你可不是這麼說的。」他把手放在卡蘭的腰際,「我記得你很熱情,恨不得徹夜黏在我身上。」

  卡蘭逐漸開始害怕。

  她已經看開了生死,如果希歐維爾氣得想滅口,她完全不怕。她甚至覺得比起在莊園裡受奴役,死了還更好些。

  但是她接受不了身體上的侵犯。

  她以為希歐維爾不可能有這種想法。

  他是個傲慢自矜的人,從那天他飽受折磨的懊惱眼神中可以看出,跟黑髮人種近距離接觸還不如殺了他。

  「別碰我,你這頭白豬。」卡蘭冷冷地說。

  但是希歐維爾已經感覺到了她的顫抖。

  他對她驚恐無措的樣子很滿意,於是更近一步壓迫道:「你應該叫我主人。」

  卡蘭噁心得想吐。

  「豬。」

  希歐維爾發現她罵人的詞匯很貧瘠。

  他用力把卡蘭抵在工作台上,恫嚇道:「你再叫一遍試試。」

  卡蘭張了張口,果然不敢再叫了。

  希歐維爾更加滿意:「以後你要叫我主人。」

  滾吧,噁心的老男人。

  卡蘭一言不發地看向別處。

  希歐維爾在這樣的距離下聞到了她的氣味。

  他莫名想起她來莊園第一天,披著一條破布撞進他的懷裡,那時候他也聞到了這樣的氣味。

  像含在舌下的鐵鏽。

  非常……骯髒。

  有種近似血液的甜美,但其實並不是。

  希歐維爾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已經在她鎖骨處深嗅了一口。

  「你真猥瑣!」卡蘭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奮力掙扎,居然真的掙脫了。

  希歐維爾回過神來,想重新制住她。

  兩個人在追逐中碰到了某個開關,工作台亮了一大片指示燈,外面所有自動灑水裝置都啟動了。整個溫室裡就像下了一場暴雨,嬌養的玫瑰們不堪捶打,紛紛墜地。

  女僕們趕到時,希歐維爾已經走了。

  工作間只有卡蘭,她百口莫辯。

  幸好根本沒人關注她,所有人都忙著收拾地上的狼藉,女僕長也沒來。

  卡蘭悄聲問別人:「女僕長去哪兒了?」

  「陪夫人去姐姐家探望了。」

  卡蘭大鬆一口氣。

  臨時替代女僕長位置的人餓了她幾天,但她完全不受影響。

  因為阿諾每晚都會給她準備吃的。

  不知道為什麼,阿諾最近心情很好,甚至偶爾願意跟她開開玩笑。

  某天晨跑時,拉斐爾經過花園,卡蘭問起了這件事。

  「都是因為母親不在。」拉斐爾告訴她。

  「他不喜歡蒂琳夫人?可蒂琳夫人不是很偏愛他嗎?」

  「這很復雜。」拉斐爾不想多做解釋。

  「你可以簡單地說一下。」

  拉斐爾皺眉沉思,然後說:「因為阿諾慕強。他喜歡父親,也喜歡我,唯獨不喜歡母親。在他看來,母親只是個無所事事又很有錢的蠢女人罷了。他經常說些讓母親傷心的話……唉。」

  「叛逆期,我懂。」卡蘭聳聳肩,「你母親準備什麼時候回來?」

  拉斐爾忍不住道:「要不是你誤觸了灑水器開關破壞約會,我母親也不會被氣走!你為什麼……」

  「等等,你爸是這麼解釋的?」

  卡蘭才知道自己背了一口黑鍋。

  「關我屁事!明明是他對我動手動腳,我才會在躲閃的時候不小心打到總開關!在我打開所有灑水器前,可憐的蒂琳夫人就被他這頭蠢豬氣走了!!」

  拉斐爾選擇性忽視了她對父親的侮辱稱呼。

  「你說他什麼……對你動手動腳?他想用權杖揍你嗎?」

  「他都把手放在這兒了!!」卡蘭指了指自己的腰,又指了指胸,「還想埋頭舔……」

  「夠了!」拉斐爾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每次都要聽她繪聲繪色地描述這些。

  這讓他以後怎麼面對父親。

  卡蘭心有餘悸地抱怨:「聽說貴族們私底下都玩得很開,但他看起來也太飢不擇食了。我不是貶低我自己的意思……可是,城堡裡那些金髮女僕不是各個都比我美嗎?他還想讓我叫他主人,做夢去吧,城堡裡那群人還叫得不夠嗎?」

  「……」拉斐爾艱難地說,「僕人們都叫父親『公爵大人』……沒有『主人』……這種叫法……」

  卡蘭意識到這是一種情趣,差點跳起來:「我受不了了,殺了我吧拉斐爾!!」

  拉斐爾冷靜地說:「他應該沒這想法,只是嚇唬嚇唬你。父親對黑奴已經厭惡到了不願意多看一眼的程度……」

  如果希歐維爾聽見這番解釋,肯定會很認同。

  但卡蘭無奈望天:「你真該看看他的眼神。」

  跟被下了藥的那晚一模一樣,隨時有可能吃人的眼神。

  卡蘭描述起來很輕鬆,但真正面對他的時候,恐懼得動都不敢動。

  「再回去睡會兒吧,離天亮還有一個多小時。」拉斐爾嘆氣,起身繫好鞋帶。

  卡蘭只能目送他離開。

  玫瑰花園被毀後,卡蘭也沒了工作,每天只能睡懶覺。

  據說公爵大人準備重修頂棚,把它做成不透光的。

  卡蘭估摸著不透光的頂棚也難讓公爵夫人滿意。

  多簡單的事情。

  動工前打個電話問她一下,親愛的你想要什麼樣子的頂棚?是透明的、不透明的,還是晴天不曬太陽、雨天看玻璃滴水的?

  還有尖頂塔和圓頂塔那個,更是笑死人了。

  問題根本不在尖或圓,而在於他居然沒問過妻子的意見就把設計草圖搞出來了。

  至於海藍寶石冠……

  婚禮那天,新娘就是唯一的公主和女王,誰還管這冠是不是撞了款式?

  最不濟他也可以提前改改款式啊,直接把海藍寶石換成四百顆鑽就更討人喜歡了嗎?

  卡蘭琢磨著以公爵夫人的家世,她也不缺這四百顆鑽石啊。

  卡蘭躺回床上,小聲嘀咕道:「唉……如果白髮人種都像他一樣,肯定連繁衍下去都難。那真是大好事。」

  她輾轉反側,忽然一陣噁心感湧上來。

  她直起身子,扒住床沿一陣乾嘔,嘔完整個人都僵硬了。

  天……不會是真的一次就中,然後藥物失效吧。

  這是什麼低概率事件??

  她惶恐地坐起來,摸了摸肚子,平坦得很。

  離那晚滿打滿算才過去一個多月,肯定不怎麼顯孕,但她最近一直懶洋洋的,今天還突然很想吐……

  她更加惶恐了。

  「拉斐爾什麼時候回來……」卡蘭在窗戶前等著,眼睛都不敢眨。

  拉斐爾說過要給她帶驗孕棒的。

  但是等了大半天,她又乾嘔了三四次,拉斐爾還是沒回。

  眼看天就要亮了,卡蘭急得團團轉:「這傢伙不會是跑步去上學了吧!?」

  就在她接近崩潰的時候,拉斐爾終於晨跑回來了。

  卡蘭將他攔住:「驗孕棒呢?」

  「什麼?」拉斐爾沒買這東西,因為他後來想想也覺得這是低概率事件,沒必要這麼緊張。

  卡蘭面如土色:「我吐了一早上。」

  拉斐爾也慌了神:「等等,我今天放學就給你。」

  他飛奔回城堡,滿頭大汗,完全想不到要怎麼辦。

  雖然他冷靜早熟,但這種事還是太超出他的承擔範圍了。

  如果卡蘭真的懷孕,孩子是不能打掉的。

  因為希歐維爾家是個在自己莊園裡建教堂的虔誠基督教家庭。

  不允許墮胎。

  但是不打掉就更難處理了。

  混血的希歐維爾家成員,這是會讓全帝國震動不已的消息,想想都覺得可怕。

  更別提私生子繼承權之類的麻煩事了。

  等等,繼承權?

  拉斐爾突然想到什麼。

  或許……或許這也是個機會。

  當天傍晚,拉斐爾帶來驗孕棒,卡蘭測過之後發現沒懷。

  她大鬆一口氣,一直提著的心也放下了,每天該吃吃,該睡睡,完全沒有壓力。

  又過了半個月,公爵夫人回來了。

  玫瑰花園被改成了會隨天氣變色的頂棚,公爵夫人還算滿意。

  她在姐姐的開導下,重新過上了看畫展聽歌劇做慈善的貴婦生活,早晚都不忘跟幼子阿諾展示母愛。

  天氣轉暖,東線戰事以勝利告終,女王舉行典禮慶賀,公爵非常滿意。

  蒂琳對短暫的和平也很滿意。

  兩人逐漸忘記之前的激烈爭執,又恢復最開始的平靜恩愛。

  拉斐爾存在感很低,每天除了上課就是跑步。

  卡蘭也不能再負責看守花園了。

  她被趕去更遠的教堂,整天擦拭琉璃彩窗。

  不過這也有一個好處,除了禮拜日,她不需要再見到那位氣勢可怕的公爵。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1 00:54:38

第十二章

  一天中午。

  阿諾愁眉苦臉地坐在懺悔室裡,卡蘭被迫跟他擠進一個隔間——他們不能被人看見在一起交流。

  「我覺得化學有點難。」

  「你想讓我幫你把化學課也上了嗎?」

  「不,化學老師和那個老眼昏花的西班牙教授可不同,他眼睛尖得很。」

  卡蘭問:「那你想怎麼樣?」

  「你幫我做作業吧?」

  卡蘭提出要求:「我要跟你一起上課。」

  「不行!」阿諾一口拒絕。

  「你不用上課就會做作業的嗎?」

  在卡蘭的堅持下,阿諾勉強答應了。

  卡蘭好奇地問他:「你這樣弄虛作假就不怕被發現嗎?」

  「所以我才挑在懺悔室跟你說。」阿諾冷冷看著他,眼神也像他父親一樣萬里冰霜,「我得先把這事兒告訴唯一會讓我有負罪感的神。」

  「……」

  卡蘭不信教,但她知道許多貴族都信教,只是不像希歐維爾家那麼嚴格罷了。

  這麼一看,她在和希歐維爾發生意外後沒被滅口真是太走運了。

  他當時可能太噁心太憤怒了,都沒認真思考要怎麼處理。

  嚴格來說,這事兒他也是受害者。

  不過卡蘭不可能同情他。

  「萬一被你父親發現了怎麼辦?我不會受牽連吧?」卡蘭再也不想出現在他的面前了。

  阿諾不屑地說:「我可以說是哥哥教我的。」

  現在拉斐爾也知道輔導功課的事情了,他們又多個人幫忙打掩護。

  阿諾不可能跟父親承認,他的學習成績連奴隸都不如。

  「公爵大人,這邊請。」忽然,神父的聲音由遠及近。

  阿諾整個人都呆住了。

  卡蘭比他好不了多少,她做口型問道:「你爸來這兒幹嘛?」

  她感覺自己每天都在躲躲藏藏,實在是累得慌。

  「我不知道。」阿諾做口型回答,聲音哽咽,「不過每次戰爭過後,父親都會來懺悔室待一陣子……」

  「鱷魚的眼淚。」

  「別說廢話,萬一他進這間怎麼辦?」

  卡蘭看著懺悔室的小窗戶:「我們爬到對面去?」

  「我可過不去!」

  阿諾接近一米八高,身材頎長,肩膀也寬。

  他只能勉強蹲下,自欺欺人地祈禱父親別闖進這間懺悔室,不然怎麼都解釋不清了。

  卡蘭跟他一起蹲下。

  「為什麼我每次跟你在一起都會被人逮住?」

  「別說話了。」阿諾緊張得滿頭大汗。

  幸運的是,希歐維爾進了旁邊那間懺悔室。

  阿諾和卡蘭齊齊鬆了口氣。

  阿諾握住門把手,試圖站起來:「趁他們都在懺悔室裡,我們得趕緊跑。」

  卡蘭連忙拉住他:「你難道不想聽聽你父親在懺悔什麼罪行嗎?」

  「別碰我!」阿諾趕緊甩開她,又蹲回地上,「當然是為戰爭懺悔,還能有什麼?」

  他譴責地看著卡蘭:「不要偷聽別人的隱私。」

  「你不好奇嗎?」卡蘭眨眨眼。

  阿諾很好奇。

  他好奇得恨不得鑽進隔壁懺悔室聽個清楚。

  但他現在只能把耳朵貼在木板上,並且讓卡蘭降低自己的呼吸心跳音量。

  他隱約聽見隔壁說——

  「我為……懺悔。雖然這件事並未能折磨我太久,但我想確實是我的過錯。」

  阿諾低聲咒罵:「該死,我聽不見最關鍵的部分。你讓開點。」

  卡蘭往旁邊挪挪,看他像隻壁虎似的爬在牆上。

  「蒂琳沒有……即便如此我還是……。雖然我到最後也沒明白她為什麼生氣,但我還是由衷地懺悔自己的漠視與自大。一定是我的態度讓她有了奇奇怪怪的想法,她才會找那個芭蕾舞演員。」

  「芭蕾舞演員?」阿諾狐疑地皺起眉。

  卡蘭聳肩,表示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阿諾回想起女僕們的閒言碎語。

  近兩個月前,確實有個滿臉是血的芭蕾舞演員從書房裡被抬出來。

  母親跟她有什麼關係嗎?

  卡蘭不知道,阿諾的想法與她奇跡般重合了。

  他們都以為是蒂琳夫人外遇找了個芭蕾舞演員,然後公爵在書房痛揍情敵。

  「真是噁心!」阿諾憤怒地譴責,恨不得痛揍芭蕾舞演員的是他自己,「母親都沒來懺悔過什麼呢!父親總是對她太容忍,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進尺!」

  卡蘭把食指豎到唇邊。

  阿諾勉強安靜下來。

  隔壁公爵還在進行漫長又毫無內容的懺悔。

  懺悔室裡越來越熱,越來越悶,卡蘭覺得有點不舒服。

  她只是隨便低了個頭,就吐在阿諾身上。

  阿諾正微微抬眼盯著牆壁,過了好幾秒後才反應過來。

  如果不是因為他父親就在隔壁,他可能會當場殺人。

  「你……你你……」他手指顫抖地指著卡蘭,那股難言的酸味讓他的胃液也開始翻滾,「你……」

  卡蘭很難受,又對著他乾嘔了幾聲。

  阿諾大半個身子被嘔吐物覆蓋,動也不敢動,只能無助又憤怒地蹬著卡蘭。

  他嘗試了好幾次把自己的頭髮從嘔吐物中搶救出來,最後只能放棄。

  這時候,隔壁的懺悔終於進行到關鍵部分。

  希歐維爾說:「我為我的不忠懺悔。」

  阿諾看起來要當場死亡了。

  卡蘭吐得上氣不接下氣,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難道是早餐吃太飽了?

  「打開門,散散味道。」她提醒阿諾。

  阿諾滿手髒污,只能用腳尖踢開點門。

  幸好神父說了聲「阿門」,不然都遮掩不住門的聲音。

  卡蘭站了起來,她身上倒是乾乾淨淨的。

  阿諾長這麼大還沒經歷過如此屈辱、如此噁心、如此恐怖的事件。

  他覺得自己一生都會對黑奴有心理陰影的!!

  懺悔進行下一段的時候,他也忍不住吐了,報復似的全吐在卡蘭身上。

  卡蘭拚命躲閃,沒能救得了自己的鞋。

  托他的福,她也錯過了整段懺悔最關鍵的部分。

  她很想仔細聽聽希歐維爾是怎麼看待那次意外的。

  大約十分鐘後,隔壁懺悔室的人終於走了。

  卡蘭和阿諾臭得像兩條夏日的死魚。

  他們奪門而出,各自跑去換衣服洗澡,誰也沒跟誰說一句話。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1 00:54:50

第十三章

  阿諾快被懺悔室裡聽來的秘密折磨瘋了。

  他的父親說,「我為我的不忠懺悔」。

  出軌對象到底是誰?

  還是說……「不忠」是指對國家不忠,他的父親通敵嗎?

  這兩種可能性,誰也不比誰好。

  都怪那個黑奴吐在他身上,不然他就能聽清後續了。

  阿諾一想起這個就渾身戰慄,氣得發抖。

  一連好幾天,他都覺得自己身上浮著奇怪的酸臭味,連飯都吃不下。

  卡蘭倒是吃得好睡得好。

  她心裡隱隱覺得不對,因為經期推遲了很多。

  防疫站的疫苗對內分泌有影響,所以上個月推遲的時候,卡蘭沒有多想。

  後來孕檢棒顯示未懷孕,她就更放心了。

  但是這個月她還沒一點反應。

  這很不正常。

  她得找拉斐爾問問。

  拉斐爾的晨跑路線不會經過教堂,她得去花園等他。

  清晨。

  花園裡的玫瑰嬌豔欲滴,好像在短短半個月內就通過精心調養長回了原狀。

  其實這都是假象。

  真相是,公爵大人命人把所有玫瑰都換了一遍。

  蒂琳夫人沒有看出來,不然她又該大吵一架離家出走了。

  公爵這會兒說不定還在為發現捷徑沾沾自喜呢。

  『光照、溫度、濕度都不是養好玫瑰花的關鍵,真正的關鍵在於要勤換花。』

  卡蘭忍不住笑起來,

  「你為什麼露出這麼可怕的笑容?你在想什麼陰謀詭計嗎?」

  卡蘭被阿諾的聲音嚇了一跳。

  「你怎麼在這兒!」他從沒起過這麼早!!

  阿諾惱怒地瞪著她。

  如果沒有頭上翹起的幾根毛,他的目光會更有威懾力,

  「我想出現在哪裡就出現在哪裡!關你什麼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我想看看玫瑰。」卡蘭眨眼道。

  阿諾居然沒追究這話的真假,他微微頷首道:「嘁,瞧你那副窮酸樣。走吧,看在你最近表現不錯的份上,我帶你進去看。」

  卡蘭警覺起來:「你想做什麼?」

  阿諾頓時慌了神:「沒、沒什麼!我只是讓你進去見識見識……」

  「你想引誘我跟你去沒人的地方。」

  「……」阿諾臉漲紅了,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被道破而覺得恥辱。

  卡蘭冷冷看著他:「你有這麼飢渴嗎?」

  阿諾破罐子破摔了,他逼近卡蘭,大聲道:「我都十六了!」

  「關我屁事。」

  「我十六了還沒碰過女人!!」

  「你可以用手。而且世界上有大把的男人十六歲保持童貞,他們沒像你一樣著急。」

  阿諾的臉漲得更紅了,藍眼睛看起來又屈辱又憤怒。

  他抓著卡蘭的胳膊把她往花園裡拽。

  卡蘭拚命掙扎,口中繼續道:「你看起來像非洲草原上的那些因為不夠優秀而得不到配種機會並且害怕因此被種族淘汰的野生動物!快放開我,蠢豬!!上次的教訓還不夠嗎?」

  阿諾更加憤怒,卡蘭都能看見他眼睛裡的血絲。

  「不許反抗。」

  卡蘭覺得他有點失去理智,她穩住口氣,放低聲音:「放開我吧……城堡裡有很多女僕願意陪你過夜。」

  阿諾沒有回答。

  那些女僕他可搞不定。她們各個都揣著別樣心思,要麼是幻想嫁入荊棘鳥莊園,要麼是想利用身體撈上一筆,甚至有可能借此要挾。而且她們很有可能偷偷把這事兒告訴他父母。

  希歐維爾家的宗教信仰很嚴格。

  第一次必須要留在新婚之夜。

  想嘗試禁果,簡單,結婚就好了。

  阿諾可不願意這麼早就走入墳墓。

  他冷笑道:「別說這種蠢話,要是能睡一個金髮美人,我怎麼會找你?」

  卡蘭可沒女僕們這麼多破事。

  她在莊園裡就像一件光鮮服飾上的破洞,沒人會認真瞧,大家都只想把她遮起來。

  卡蘭聞言立即搧了他一耳光,只打到他下巴。

  阿諾脾氣暴躁,但他這次費盡力氣忍住了。

  「好了!」他甩開卡蘭,將她困在角落裡,「就讓我試一下!」

  「這根本不是可以試一下的事情!!」

  阿諾煩躁地解開領帶,脫了外套:「你聽起來跟我媽的古董一樣!這年頭有大把比我小的男孩子都嘗試過了,憑什麼我不行?要是像父親那樣等到新婚之夜,我會直接憋成陽痿的。」

  他又頓了頓。

  「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陽痿,我還沒試過。」

  他更加堅定了要試一試的決心。

  「走開!蠢豬!」卡蘭實在是不能理解青春期的男生,她踢了阿諾一腳就跑了。

  阿諾敏捷地揪住她,然後她「哇」地吐在了阿諾身上。

  「……」阿諾眼中一片死灰。

  「我……」卡蘭艱難地喘著氣,她有種心悸感,非常難受,「扶我一下……求你了……」

  阿諾用一根手指把她推到旁邊的黑鐵長椅上。

  她好不容易才平復呼吸,抬頭看見阿諾充滿殺氣的眼神,只能指指他解下的領帶和外套。

  「至少你這次可以少洗兩樣東西。」

  「上次的衣服直接扔進壁爐裡燒了。」

  「哦……」

  尷尬的沉默。

  「你是不是有什麼病?」阿諾開始擔心自己的身體安全。

  但是從檢疫站出來的奴隸一般不會有疾病。

  這可是女王贈送的禮物,要是出了問題,不是打皇室的臉嗎?

  「沒有,我只是被你噁心吐了。」

  阿諾暴跳如雷地揪住她,卡蘭尖叫著躲開,因為他手上沾了她的嘔吐物。

  就在阿諾想繼續追的時候,外面響起了拉斐爾的聲音。

  「父親,您怎麼在這兒?」

  花園裡的二人瞬間僵住。

  卡蘭低聲道:「瞧瞧,我就說我每次跟你在一起都會被人撞見。」

  「閉嘴。」

  「你才要閉嘴,你臭死了!」

  此時的拉斐爾並不像平時那麼沉穩,他臉色微微發白,眼神遊離,似乎很心虛。

  剛才他在花園門口窺伺,父親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背後,把他嚇了個半死。

  「給我。」希歐維爾朝長子伸出手。

  「什麼……」拉斐爾捏著袖子,他喉嚨裡像被梗了什麼似的,一個字也說不出。

  在如此寒冷的清晨。

  他面前的大家長只穿了件淺灰色毛衣,站在凜風瑟瑟的花園外,完全融入這片深沉刺骨的冬意之中。

  他的視線森冷、平靜,深不見底。

  一寸寸凍結心跳。

  拉斐爾明白,沒有人可以在他面前說謊。

  「把你手裡的東西給我。」希歐維爾微微頷首,語氣平緩,甚至連腔調都和平時一樣。

  但是他的氣場實在讓人恐懼。

  拉斐爾從袖子裡取出手機,指尖微微顫抖。

  希歐維爾接過掃了一眼,裡面拍了很多阿諾和小奴隸在一起的照片。

  有些在臥室拍的。

  也有些是剛才在花園拍的。

  他們看起來很親密,動作也十分曖昧。

  希歐維爾收起手機,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你跟我來書房。」

  拉斐爾往花園裡看了一眼,猶豫著沒動:「他們……」

  他的父親頭也沒回,冷冷道:「你聽不懂我的話嗎?」

  拉斐爾立即跟了上去。

  走出幾步後,他聽見灑水裝置開啟的聲音。

  整個花園裡的灑水器都被打開了,阿諾和卡蘭在暴雨中逃竄,慌慌忙忙地返回各自的住處。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1 00:55:07

第十四章

  希歐維爾發現這件事純屬巧合。

  他湊巧比平時起得早些,湊巧打開了花園的監控,湊巧看見阿諾把小奴隸拽進花園。

  他沒穿外衣就跑出來了,走回城堡時才覺得有點冷。

  『這都是為了阻止阿諾犯錯。』他暗自想道。

  回到城堡後。

  「進來。」希歐維爾打開書房門,讓拉斐爾在自己對面坐下。

  拉斐爾看起來緊張到了極點。

  他垂著頭,手一直在擺弄袖子,脊背挺得筆直,緊緊靠在椅背上,似乎覺得很難支撐。

  希歐維爾倒了兩杯熱咖啡。

  翎毛樣式的純銀籤子在濃稠霧氣中起伏,發出細微卻清脆的響動,一聲聲在沉默中簡直要逼人發瘋。

  希歐維爾沒有急著訓斥,而是把餐巾和咖啡一同遞給長子。

  「擦一擦汗。」

  拉斐爾接過餐巾,把它攥得死死的,還是不敢抬頭。

  希歐維爾看了他一陣子。

  這對孿生兄弟五官長得一模一樣,但是很好區分,只要跟他們相處三分鐘就能輕易分辨誰是誰了。

  哥哥拉斐爾留著短捲髮,視線總是下垂,喜歡避開別人的目光,他談吐得當,給人沉穩可靠的感覺;弟弟阿諾則從小蓄著長直髮,永遠昂著頭,從不承認錯誤,是個暴躁自負的小少爺。

  希歐維爾養育了他們十六年。

  他比誰都瞭解這兩個孩子。

  簡單來說,阿諾壞得表面一點,拉斐爾則從骨子裡就不是善人。

  希歐維爾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在權力金字塔的最頂端,善人是活不下去的。

  但是「壞」也有底線。

  拉斐爾不應該對家人下手。

  希歐維爾十指交叉,手肘撐在桌上,平靜地說道:「如果你對繼承權存在疑惑,可以直接來問我。」

  拉斐爾咬著牙不說話。

  多說多錯。

  沉默是金。

  希歐維爾把他的手機拿出來,放在桌上,一頁一頁把照片翻給他看。

  「你希望借此剝奪阿諾的繼承權嗎?」

  希歐維爾在種族問題上一向很極端,所以如果阿諾和黑奴在一起,他也許會被剝奪繼承權,什麼都得不到。

  拉斐爾心虛得不敢看那些照片,只能數咖啡杯裡的波紋。

  「不……」他低沉道,「我只是覺得好玩,隨手拍的。」

  問什麼都不能答。

  必須答的問題都不能承認。

  拉斐爾在很小的時候就掌握了這些訣竅。

  希歐維爾看得出拉斐爾在說謊。

  但是,憑幾張照片剝奪弟弟的繼承權……

  他應該沒天真到這個地步。

  就算阿諾跟小奴隸在一起,被當場抓獲了,希歐維爾也不可能把他趕出家門——那個奴隸倒是很有可能被處理掉。

  與此同時,拉斐爾也在拚命思考。

  他得想出一個可以讓父親相信的理由。

  「母親更喜歡阿諾,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我在她心中沒有位置。」

  他一字一句說著,緩緩抬起了頭,眼眶微微泛紅。

  「我、我只是覺得很痛苦……所以才會鬼迷心竅,想讓母親討厭阿諾,更關注我一點。抱歉,父親,是我錯了,我會找阿諾道歉的。」

  希歐維爾還是覺得他沒講實話。

  但見拉斐爾這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他也不好再逼迫了。

  蒂琳確實有點厚此薄彼。

  他又不善於表達感情。

  青春期的孩子們有數不盡的小心思,說不定拉斐爾是因為失去安全感,才做錯事的。

  「去找你弟弟來吧。」希歐維爾微微嘆氣,收走拉斐爾的手機,「這個我沒收了。不要有第二次。」

  很快,阿諾到了書房。

  他比他哥哥緊張一萬倍。

  希歐維爾覺得處理阿諾簡單多了,訓一頓就行。

  他會老實一陣子,然後很快好了傷疤忘了疼,開始重蹈覆轍。

  希歐維爾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將他徹底掰正。

  家庭教育對希歐維爾來說本來就是件難事。

  真不知道那些人丁興旺的家庭都是怎麼處理子女關係的……

  有時候一件生日禮物,一個座次安排,甚至是一個眼神,一句不恰當的話,都會在孩子們心中埋下不安定的種子,最後爆發為不可收拾的利益爭端。

  以前兩兄弟還小,阿諾很敬慕拉斐爾,拉斐爾也很照顧阿諾,兩人之間從未有過摩擦。

  但是他們漸漸成長,矛盾終歸不可避免。

  希歐維爾是獨生子,沒有處理這種事的經驗。

  蒂琳家有五姐妹,她應該很懂。

  他決定跟蒂琳商量一下。

  在此之前,他要把蒂琳的玫瑰花園恢復原狀。

  *

  花園事件後,卡蘭再也沒見過拉斐爾,也沒有見過阿諾。

  阿諾本來說好讓她一起上化學課,結果也沒有兌現。

  拉斐爾則以感冒為由取消了晨跑。

  卡蘭想不明白為什麼。

  她每天擦拭教堂的彩色玻璃窗,身體每況愈下。

  這裡從早到晚迴蕩的聖歌和悲憫虔誠的禱告,讓她一個無神主義者都覺得自己萬分接近天堂。

  她覺得死是好事。

  有時候生命並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

  但她不敢自殺。

  她覺得自己本質上還是個自私懦弱的人,心理也不夠強大,最多有一點無關痛癢的樂觀主義。

  如果能逃避,她絕對不會選擇抗爭。

  她這樣的人活著也沒什麼用。

  卡蘭心情沉鬱地在教堂等了幾天,終於等到週日禱告。

  禱告結束後,大公會在教堂裡單獨待幾分鐘。

  卡蘭設法避開神父和修女們的耳目,主動接近了他。

  希歐維爾換了身肅穆的黑衣,胸口垂著純銀的白色十字架。

  他的長髮有種聖潔的墜感,與纖細冰冷的銀飾非常般配。他在落日中晚禱的樣子簡直就像奇幻電影海報,美麗得讓人分辨不清虛真。

  希歐維爾已經察覺到了小奴隸的靠近。

  他無視她,拿起權杖起身離開。

  卡蘭站在他面前,沒有避讓。

  希歐維爾皺眉看了看旁邊,希望能有個僕人把她轟走。

  「我好像懷孕了。」卡蘭面無表情地告訴他。

  希歐維爾手裡的權杖掉了。

  他下意識地冷笑一聲:「你說什麼?」

  希望是他聽錯了。

  天啊。

  千萬,一定要是他聽錯了。

  「你再說一次?」希歐維爾視線冰冷,刺入卡蘭的眼中,她的情緒毫無波動。

  「我說,我可能懷……」

  希歐維爾摀住了她的嘴。

  他已經看見下一個單詞的口型了。

  她可能懷孕了。

  「來這邊。」他把卡蘭帶到懺悔室裡,心跳從來沒這麼快過,「這邊沒人。」

  卡蘭看著他關好門,不安地在懺悔室裡徘徊,心裡仍然沒有什麼波動。

  希歐維爾家不可能接受一個混血私生子。

  大公會想方設法擺脫她——比如把她沉進湖裡。

  卡蘭覺得這樣不錯。

  她不敢自殺,那就借這個男人的手來結束生命吧。

  她有些煩躁地說:「我從未做過絕育。上次意外後就沒來過月經。我只跟你一個人做過,所以肯定是你的。怎麼辦?」

  她想著,求你快殺了我吧。

  希歐維爾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放回手杖上。

  他的焦慮不安快要從步伐裡溢出來了。

  卡蘭皺起眉,催促道:「到底怎麼辦?」

  希歐維爾想不通她為什麼問得如此理直氣壯。

  「安靜。我還在想。」他寒聲說道。

  他的反應完全不符合卡蘭的預期。

  她覺得希歐維爾會大發雷霆,然後當機立斷地把她解決掉。就算當面沒有動手,也會在穩住她之後偷偷讓僕人下手,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屍體,假裝莊園裡從來沒有過這麼個人。

  但希歐維爾沒有這樣做。

  他看起來……毫無準備。

  他甚至被她的問題打了個措手不及。

  而且他很焦慮,可能比她這個懷著孕的還更焦慮,

  「你到底想好了沒有!」卡蘭暴躁地質問,她直接上去按住了希歐維爾的權杖,「別走了,我眼睛都花了。」

  希歐維爾憤怒地看著她,想把她推開,但是下不去手。

  他只能把她的手輕輕扯開,然後自己後退一步,跟她拉開距離,垂死掙扎道:「不要碰我,噁心的傢伙。」

  卡蘭「呸」了一聲,給他丟去厭惡的眼神。

  希歐維爾臉色更差了。

  「快點說怎麼辦。」卡蘭完全不給他喘息的機會。

  希歐維爾重復道:「我還在想。」

  「你要想多久?」

  「……」

  從來沒有人在希歐維爾面前這麼頤指氣使過。

  「安靜一點。」他用杖尖指著卡蘭的喉嚨。「你的聲音太聒噪了。」

  影響了他思考問題。

  卡蘭看見他抬杖的時候,眼神亮了一下。

  希歐維爾沒有看見。

  他現在滿腦子想回到兩個月前掐死當時的自己。

  他就不該碰這個禍害。

  他不該跟著進雜物間,他應該讓女僕把這個小奴隸扔出城堡。

  不,還是不對,他根本就不該接受女王這份贈禮!如果在最開始的時候直接拒絕就好了!!

  「我知道了。」希歐維爾突然從沉默中迸出幾個字。

  卡蘭眼裡微微泛起期待。

  「原來如此……難怪拉斐爾會這樣……」

  「?」卡蘭不知道他在自言自語什麼。

  希歐維爾突然想通了拉斐爾的計謀。

  單憑曖昧照,當然不足以動搖阿諾的繼承權。

  如果再把混血私生子栽贓給他呢?

  「拉斐爾知道這件事嗎?」他皺著眉問卡蘭。

  卡蘭聳肩道:「我第一個告訴的就是他。」

  拉斐爾知道孩子是他父親的。

  但他也知道希歐維爾家的現任家主不可能承認自己跟奴隸生下了混血私生子。

  如果他把這件事安到阿諾頭上,沒有人會站出來幫他。

  「總之……」希歐維爾把這兩兄弟的問題先放在一邊,他艱難地把視線放到卡蘭身上,一看見她的眼睛又立即移開了,「先去看醫生。」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1 00:55:27

第十五章

  希歐維爾決定把問題留在路上想。

  他迅速帶卡蘭離開教堂,進了私人地下車庫。

  他已經有大半年沒親自開車了。

  走進車庫,拿著智能車鑰匙,半天都找不到是對應哪一輛車。

  卡蘭無語地跟在他後面。

  這裡有一面牆,掛滿了車鑰匙。

  每個鑰匙下面還寫了車型,某些車甚至有自己的名字。

  她問:「這麼多車,你就不能隨便開一輛走嗎?」

  當然不能,這裡有很多概念車!還有收藏用的老古董!

  希歐維爾不想跟她這個村姑解釋。

  他忍住暴躁情緒,拿自己的鑰匙到處試。

  應該在這個附近……

  他記得車位是蒂琳排的,按顏色?品牌字母順序?不,應該是按價格。

  大概吧……

  這裡大部分車他都只坐過一兩次,車庫更像是大型訂製奢侈品的展示櫃。

  而且說實話,他連車庫都很少進,司機通常會在莊園階下等他。

  他又轉了一圈,智能鑰匙打開一輛金光燦燦的敞篷跑車。

  它有著鋒芒畢露的線條設計,概念非常前衛,似乎隨時有可能變形成超大機器人。

  卡蘭恨不得撞死在這輛車上。

  「算了,我不想去看醫生。」她冷漠地轉身離開。

  「滾回來。」

  希歐維爾把她拉上車,合上頂篷。

  卡蘭拚命掙扎想跳下去,希歐維爾費了很大力氣才把她塞進安全帶裡。

  跑車發動後,卡蘭一把拔走車鑰匙:「我不想看醫生。」

  希歐維爾坐在她身邊,學著蒂琳做瑜伽時的呼吸方式平緩情緒。

  「那就讓醫生過來看你。」他打開車門,把卡蘭也拉下來,「你今天必須接受檢查。」

  「你這麼看重子嗣嗎?」卡蘭快要崩潰了。

  這發展簡直事與願違,如果希歐維爾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再死,那還不如現在就一屍兩命。

  她很難想像一個混血兒在荊棘鳥莊園要承受多大惡意。

  希歐維爾沒理她,低頭翻找家庭醫生的電話。

  上次發生意外後,他立即把醫生的號碼存上了——說不定哪天遇到難以啟齒的事情就會用上呢?

  卡蘭一邊踱步一邊用餘光看他。

  他披著耀眼的銀髮,穿一身肅穆古典的黑色長衣,胸口掛著十字架,手持鉑金色的鏤空權杖,倚靠在造型簡潔誇張、顏色飽和度極高的現代化跑車上。

  儼然一副對比強烈的賽博朋克構圖。

  「還要等多久?」卡蘭氣得跺腳。

  希歐維爾抬頭瞥了她一眼:「你不能安靜哪怕一秒嗎?」

  「我不想看醫生,就讓我這樣吧。」

  希歐維爾想說什麼,正好這時候電話接通了。

  醫生謹慎中帶一絲顫抖的聲音響起:「公……公爵大人?」

  這是他第一次接到來自公爵本人的電話,他甚至洗了洗手才按接聽鍵。

  「馬上來莊園見我。」希歐維爾只說一句就掛了電話,他盯緊卡蘭,警告道,「先做檢查。萬一你根本沒懷孕呢?」

  卡蘭一想也有道理,她事後吃過避孕藥。

  說不定是因為前段時間飢一頓飽一頓,導致胃不好。

  但她還是很煩躁。

  她根本就不想記起那次意外,也不想再見到希歐維爾。

  現在看他的緊張程度,說不定會隨時關注這件事。如果有孩子,一定要看著她生下來為止。

  真是越想越想死。

  希歐維爾也很煩悶。

  如果只是一次意外,他完全可以瞞著蒂琳,等時間磨平這個坑,或者等想開了之後再告訴她。

  但是如果弄出私生子了,他就必須立刻找蒂琳商量。

  因為私生子也是有繼承權的。

  希歐維爾家的爵位會穩穩落在長子拉斐爾手裡。

  但荊棘鳥莊園的財富數之不盡,私生子很可能瓜分本該屬於阿諾的那一份。這是蒂琳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願意看到的情況,她肯定希望墮胎,但是這又違背宗教信仰……

  希歐維爾已經預計會有一場爭吵。

  他還沒開始思考私生子是混血兒該怎麼辦呢。

  如果他墳墓裡的父親氣得活過來,說不定能幫他出出主意。

  他想著想著,突然聽見小奴隸的嘔吐聲。

  卡蘭蹲在地上,一陣乾嘔,什麼都沒吐出來。因為反胃感強烈,外加莫名的厭世情緒,她這幾天都沒怎麼吃東西。她身體發冷,那種心悸感又上來了,死亡離得如此之近,甚至能在她眼睛裡具象化為漆黑濃重的亂色。

  然後,她視線裡垂下了一個純銀十字架。

  它折射出陰暗的光。

  鏤空花紋的質感輕薄通透,受難者悲憫的臉孔栩栩如生,彷彿在看她,又彷彿誰也沒看。

  卡蘭一瞬間怔住了。

  希歐維爾俯身把她拉起來,抓在她手臂上的力量非常沉穩。

  「滾開,不要吐在車上。」他有些抵觸地遞出手帕。

  這塊手帕他絕對不會再用了。

  卡蘭拿手帕掩著嘴。

  她突然安靜下來,希歐維爾倒有些不習慣。

  過了會兒,他發現她在偷窺他胸前的十字架,看幾眼就躲開,過一會兒又回來。

  這視線讓他覺得有點熱。

  他把長髮撩到耳後,輕輕摩挲無名指上的婚戒,仍難緩解躁動。

  「你叫什麼名字?」他側目問道。

  卡蘭給他嫌惡的冷眼,捂著嘴又吐了。

  她慢慢蹲下來,看著很痛苦,一副不堪支撐的樣子。

  希歐維爾抬起手看錶。

  該死的醫生怎麼還沒來!

  他已經不能跟這個奴隸獨處下去了。

  他又撥了遍電話,醫生很快接起。

  「公爵大人!」

  「你到哪兒了?」

  「還差兩公里,路上有點堵。對了,大人,我能問問是誰……」

  「快點。」希歐維爾又把電話掛了。

  他重新鎖了車,對面色蒼白的小奴隸說:「去城堡裡吧。」

  這會兒已經天黑了。

  希望不要有僕人看見他們。

  古堡的好處就是有很多「密道」,他可以打開一條安全通道,然後把她弄進樓上小書房裡,跟那天晚上一樣。

  卡蘭走兩步停一下,希歐維爾只能不停回頭:「你連這兩步路都走不動嗎?」

  卡蘭直接蹲下了。

  她看起來像剛學走路不願意脫離母親懷抱的孩子。

  希歐維爾在心裡譏笑過她之後,又忽然意識到,她其實跟他的孩子差不多大。

  想來都覺得不妙。

  如果她真的懷著他的子嗣,那這個想法就更糟糕了。

  「起來。」希歐維爾用權杖點了點地面。

  卡蘭極其厭惡他這個動作,因為總感覺像在訓犬。

  「滾。」她罵道,「我走不動了,讓我冷死在外面吧。」

  希歐維爾恨不得拿權杖抽她兩下。

  現在剛剛入春,天氣有所轉暖,但是夜晚依然很冷。城堡外,寒風吹低草叢,天空陰陰的,一副降雨未雨的樣子。

  他們僵持了近兩分鐘。

  第一滴雨落下時,希歐維爾把權杖交給她:「起來,自己走。」

  卡蘭看都不看一眼。

  「你叛逆期到了嗎?」希歐維爾深呼吸看著她。

  「你更年期到了嗎?」卡蘭飛快嘲道。

  希歐維爾真想治治她這幅牙尖嘴利的樣子。

  「隨你便,你就待在這裡吧。」

  他剛轉身離開,就下雨了。

  灰色雲層遮住了星月,空中隱隱閃過紫色電光,很快頭頂就炸響雷鳴。古堡的陰影投在草地上,看起來十分猙獰。

  卡蘭抱緊自己,長長地鬆了口氣。

  一場夜雨後,草地將生長得更加茂盛。

  它們也許會掩蓋她的屍體。

  又或許會變成絨綠色的棺木,將她緊緊包圍。

  她在雨中回憶起很多事情。

  比如收養她的父母。

  他們年紀大了,不能生育,家庭情況不滿足正常收養條件。所以他們花了點錢買通產科護士,把嬰兒時期的她抱走了。

  她被憲兵隊帶走的前一晚,害怕得在臥室裡瑟瑟發抖,整晚聽著客廳裡的父母大聲討論他們虧了多少錢。

  還有那個獵場。

  她是女王賞賜給參加圍狩的貴族們的禮物。

  關押他們的籠子就擺在一大堆血淋淋的獵物中間。

  她被死亡的腥氣、渾濁的眼球和張揚放肆的呼喝圍繞著。

  還有那些半死不活的獵物。

  卡蘭眼睜睜看著它們的血流乾,生機耗盡,變成一件戰利品。

  現在她也要變成它們中的一員了。

  她想著。

  然後一把黑色雨傘蓋在了她的頭頂。

  希歐維爾回去拿了傘出來,順便打發僕人去為蒂琳準備夜宵。

  這個固執又愚蠢的小奴隸竟然還蹲在原地。

  「你到底想怎麼樣?」他的聲音在暴雨雷鳴中模糊不清,「我是不會背你回城堡的,別做夢了。」

  卡蘭仰起頭。

  「我想……」

  希歐維爾覺得她眼睛有點紅,看上去隨時要暈過去了。

  「去箭矢無法抵達的地方。」卡蘭說。

  她都開始胡言亂語了!

  希歐維爾只能俯身把她抱起來,並在心裡勸自己——他只給家庭醫生一份工資,不能讓人家兼顧驗屍官的活兒。

  他調整了一下姿勢,用傘遮住兩人,然後大步回到城堡,從安全通道上去。

  他手裡的人似乎不比一隻貓重,連骨頭都好像是空心的,全身上下只有腰軟,其他地方都摸著硌人。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好像在蹭他胸口。

  希歐維爾覺得皮膚刺痛,哪裡都很不適。

  見鬼,這一定是心理過敏症狀。

  卡蘭有點發燙,所以一直把臉往冷冰冰的十字架上貼。

  她記得初見希歐維爾也是在獵場。

  他用獵槍打傷動物的腿或者翅膀,幫女王更好地瞄準目標,方便她用箭射中。

  卡蘭那時候就想著,

  她要去箭矢無法抵達的地方。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1 00:55:41

第十六章

  希歐維爾第一次覺得上城堡四樓的路如此漫長。

  抱著小奴隸的每一秒都很難捱。

  他覺得兩人的溫度開始交染了。身體接觸的地方,前胸,手腕,膝彎,整整半邊輪廓,牢牢貼在一起。衣料的抵擋作用越來越小,那股陌生的體溫正在往他的皮膚下滲透,氣息也越來越濃烈。

  他熱得驚人,汗水從耳後流下來。

  當他走到小書房時,卡蘭已經閉上了眼。

  「醒醒。」他搖了搖她。

  「我沒暈。」卡蘭只是累了。

  希歐維爾把她放在沙發上。

  那股溫度猛然抽離,只留下空落寒涼的感覺。

  卡蘭勉強抬眼問他:「如果我懷孕了,你準備怎麼處理?」

  希歐維爾沒有回答,而是低頭看短信:「醫生到了。我讓他上來。」

  卡蘭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她難受得想哭,又怕被他看見。

  其實希歐維爾已經看見她眼眶泛紅,肩膀微微抽動的樣子了,但他沒吭聲。

  他才懶得多看一眼。

  醫生很快到了,他提著一個大藥箱,氣喘籲籲,用寬簷帽子扇著風,然後給希歐維爾鞠了個九十度以上的躬:「公爵大人,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力的?」

  希歐維爾把門鎖上。

  「去看看她。」

  醫生順著他手杖所指的地方,看見了卡蘭。

  她那頭黑髮非常打眼,醫生瞬間就記起來了——這是拉斐爾少爺帶去他那裡的奴隸。

  當時拉斐爾少爺還要了份避孕藥。

  醫生愣住一會兒,立馬大聲道:「公爵大人!我錯了,都是我的錯……」

  希歐維爾皺眉想道,她懷孕為什麼是你的錯?

  醫生見他皺眉,差點嚇得要當場跪下,他面色惶恐地嚷嚷:「我絕無隱瞞這件事的意思!但是拉斐爾少爺威脅我,不讓我說!他、他……和這個奴隸……」

  「夠了,你先去瞧一眼。」希歐維爾不耐煩地打發道。

  拉斐爾背後做了些什麼手腳,以後再找他問。

  醫生愣愣道:「瞧……瞧什麼?」

  希歐維爾惱怒地反問:「你是醫生,需要我教你嗎?」

  醫生被嚇傻了,腦子也有點亂。

  他滿心想著自己在拉斐爾少爺和公爵之間討不了好,沒准明天就會被辭退。

  他萬分後悔,心想早知道就不該幫少爺隱瞞這種事。雖然少爺會繼承爵位,但至少最近幾十年內希歐維爾家是由公爵大人做主的。

  當初少爺帶著奴隸來拿避孕藥,是什麼居心誰都明白。

  他早該上報給公爵的!

  看現在這情況,奴隸說不定是意外懷孕了……

  老天爺,他可不懂婦產科,萬一公爵要他在這裡就地引產怎麼辦?

  「你的腳在地上紮了根嗎?」希歐維爾冷冷地質問。

  醫生連忙收好心思,在沙發前打開醫療箱,簡單檢查了一下奴隸的情況。

  「呃……她……比較虛弱。」

  希歐維爾譏誚道:「謝謝你告訴我,我長了眼睛,自己能看見。」

  醫生清了清嗓子:「公爵大人,我覺得您完全不必擔心,她的身體情況應該撐不到預產期。」

  這不是希歐維爾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以為醫生要先判斷一會兒,這個小奴隸到底有沒有懷孕。

  他才剛做好意外懷孕的心理準備呢。

  「您真是太英明了!」醫生興高采烈地吹捧道,「當初圍狩結束,您跟女王要個『命最短的』奴隸!看看她,可不就是嗎?先天心臟缺陷,又在防疫站折騰了一遍,能活過三個月就算不錯了……」

  醫生手舞足蹈地解釋。

  他覺得自己逃過一劫。

  如果希歐維爾家出現混血私生子醜聞,說不定連他都會被滅口。

  而且因為宗教信仰問題,孩子多半不能流掉。公爵早已經安排好拉斐爾少爺的婚姻,他不可能承認這個混血私生子。現在公爵也不必糾結了,因為這個小奴隸根本活不到孩子出生的時候。

  上帝會帶走他們的。

  真是皆大歡喜的事情。

  醫生美滋滋地收起藥箱離開。

  道別時,他臉上的褶子裡都泛著笑容:「您把她晾在一邊就好,大人,您什麼都不用做。等幾個月,這事兒就結束了。」

  醫生離開後,書房裡一片寂靜。

  希歐維爾把小奴隸從沙發裡翻出來,面對著他。

  她的臉很紅。

  他想起來,醫生連感冒藥都沒開。

  可能覺得她早晚都是要死的。

  卡蘭清楚地聽見了醫生的話,她心裡倒是很平靜。

  這對她來說也是如願以償了。

  過了會兒,她感覺胸口溫熱,是希歐維爾把手覆了上來。

  她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滾。」

  希歐維爾摸到她的心跳。

  心室裡一下下地震顫著,血液湧動,迸發生機,雖然節奏略顯急促,但是在他看來一切正常。

  『先天心臟缺陷,肯定活不過半年。』

  醫生確實帶來了好消息。

  現在他甚至不用跟蒂琳商量這件事。

  什麼私生子混血兒繼承權的問題,沒幾個月就會徹底消失——而且不違背宗教信仰。

  這簡直是整件事最完美的解決方案,宛如命運的眷顧。

  希歐維爾把另一隻手按在自己心口,悄悄比對兩人的心跳。

  一下一下,都很急促。

  而且隨著時間推移,這兩個心跳聲幾乎要重合起來。

  希歐維爾心想,如果她有毛病,那我肯定也有了。

  醫生到底從哪兒看出來她先天缺陷的?

  他好像也只帶個聽診器。

  他說的準嗎?

  她摸起來真的很正常。

  「防疫站有你以前的病歷嗎?」希歐維爾皺眉問道。

  「我從小到大都不怎麼看病……」

  卡蘭又閉上眼,她現在很累很累。

  希歐維爾再問她時,她已經不願意出聲了。過了會兒,她聽見翻箱倒櫃的聲音。

  希歐維爾打開了備用藥箱。

  但是這些感冒藥基本是孕婦忌用的。

  他翻開手機通話記錄,盯著醫生的號碼看了很久。

  現在把醫生叫回來就太奇怪了。

  但是那傢伙走前為什麼不開藥呢?

  就算她早晚會死,無論如何都會死……醫生難道就沒想過在他面前表現一下敬業精神嗎?

  他為什麼想省這個事?

  真見鬼。

  希歐維爾覺得自己一定是強迫症犯了,渾身都很不自在。

  他走到飲水機邊按下加熱。

  總之多喝熱水。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1 00:55:54

第十七章

  第二天,卡蘭醒來時,不知是夕陽還是朝陽的暖黃色光線照透落地窗,一棱棱打在她臉上。

  她手腕上紮著針,掛了個快滴完的吊瓶。

  書房裡沒有人。

  昨晚希歐維爾給她餵了點水,越想越覺得不靠譜,於是迅速聯繫另一位家庭醫生過來,給她紮了個針。前一位醫生工作表現很出色,希歐維爾決定舉薦他去國際維和部隊,他在那裡一定大有前途。

  卡蘭拔了針頭,坐起身來,肚子咕咕叫。

  書桌上留了一些食物。

  她邊吃邊四處亂逛,發現門窗都鎖住了。外間書房低調奢華,鋪著厚厚的長毛地毯,有個不能點火的假壁爐和一張比床還柔軟的沙發。

  裡間有私人觀影廳,還有盥洗室、浴室。

  浴室裡放著幾件備用衣服,居然是她的尺碼。

  希歐維爾難道想把她囚禁在這裡?

  卡蘭心下沉沉。

  她洗好澡換上乾淨衣服,準備找找出去的辦法。

  其實希歐維爾只出門五分鐘。

  他本打算帶個枕頭回來,結果在臥房碰見了蒂琳。

  「我們今天有約,你還記得吧?」蒂琳在主臥梳妝台前挑選珠寶,忽然從鏡子裡看見他,「你沒換衣服嗎?」

  希歐維爾還穿著週日禱告的黑衣。

  「等會兒就換。」他一邊淡定回答,一邊拚命回想他跟蒂琳約了什麼。

  他轉身打開大衣櫥,用門擋著手機查行程,行程安排表上赫然寫著「週一上午與艾芙琳見面」。

  艾芙琳是蒂琳家的么妹,今年二十六歲,才剛剛訂婚,是所有姐妹中結婚最晚的。蒂琳和她關係非常好,答應陪她一起去看婚紗。

  希歐維爾最近事情太多,差點把這個約會忘了。

  他記得自己當時還問過蒂琳:「為什麼我也要去……」

  蒂琳說因為她妹妹的未婚夫艾森德伯爵也要去。

  她大概是不想被那對新人炫耀。

  又或者是想用他給妹妹的未來丈夫樹立一個好榜樣。

  希歐維爾從來不在這種事情上駁她的面子。

  但他現在藏了個懷著孕的奴隸在書房。

  「我一定要去嗎?」他邊換外衣邊問。

  蒂琳在用睫毛夾,手非常穩,語速也飛快:「你臨時有什麼事情嗎?」

  希歐維爾在思考理由。

  「沒關係,我一個人去也行。」蒂琳從鏡子裡瞥他一眼,「你是大忙人……我家所有姐妹都已經習慣我獨自出門了。」

  希歐維爾單純覺得他一個男人總是參加五姐妹的聚會有點不好。

  他和蒂琳該有的約會都有,該秀的恩愛也都秀了,該給的禮物從來沒少過。她那群熱愛攀比的姐妹實在找不到勝過蒂琳的辦法,所以天天在背後數落他沒空陪她。

  偏偏蒂琳很吃這套,每次姐妹們這麼說,她都覺得沒面子。

  在貴族之中,面子是很重要的。

  希歐維爾只能問:「去哪裡看婚紗?」

  蒂琳揚起嘴角:「在艾芙琳的畫室。艾森德伯爵約見了一些私人設計師,他們會一個個談。」

  希歐維爾沉默了,這個一聽就要很久。

  蒂琳將頭髮放下來,拿髮網一個個比劃:「我已經陪她見過珠寶商和酒莊的銷售人員了,婚禮承辦方的品味不錯,他們結婚那天一定會震動全國的。對了,我們中午要在天空花園餐廳吃飯。」

  「沒問題……」

  「出發吧。」蒂琳別上一枚金色樹葉胸針,然後拎著繡珠小包起身。

  「……現在?」

  蒂琳奇怪地看著他:「是啊……現在都八點多了。怎麼了,希歐維爾?你今天早上好像有點不太對。」

  希歐維爾解釋說是因為熬夜太久了,想休息一下。

  「辛苦了,你可以在車上休息。」蒂琳急匆匆地出門。

  希歐維爾非常不安地坐上車。

  剛出發他就後悔了。

  蒂琳用手機自拍,然後告訴身邊的丈夫:「我們先去丘比特育兒中心找艾芙琳,她和艾森德伯爵一起在學習產前教育。」

  「……產前教育?」希歐維爾越來越窒息了。

  「就是教育肚子裡的孩子,使他贏在起跑線上。聽說他們能讓孩子在肚子裡學會玩魔方呢。」

  ……?

  希歐維爾一路都在沉默。

  他想起小奴隸那瓶藥快滴完了,繼續紮著針說不定會出血。

  到丘比特育兒中心,他趁蒂琳咨詢前台,發了條短信給拉斐爾,讓他立即去小書房看看。

  拉斐爾接到父親這麼一條短信,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我……在……上……課。」他編輯短信發回去。

  蒂琳遠遠沖希歐維爾招手,他匆忙回了一條「快去」,然後跟著妻子上電梯。

  電梯裡只有他們兩人。

  希歐維爾醞釀了一會兒,輕聲道:「蒂琳,我有件事想……」

  「七樓到了。」

  甜美的電子提示聲響起,遮蓋了他的聲音。電梯門打開,外面一片嫩綠嫩粉嫩藍,裝修風格純真又童話,外面掛了「丘比特育兒中心」的牌子,女接待員衣著得體,笑容可掬。

  希歐維爾看了只想吐。

  「走,去看看他們。」蒂琳興高采烈地拉著他進去。

  希歐維爾萬分疑惑——艾森德家沒有僕人嗎?為什麼這種事還要親自來學?

  「私人教室在這裡,請跟我來。」女招待員把他們兩人領過去。

  很快,希歐維爾被教室裡的場景狠狠震撼了。

  這是何等的弱智啊。

  艾森德盤膝坐下,懷抱著背對他的艾芙琳,手放在她肚子上。

  一個看起來像東南亞人的中年婦女操著口音,神神叨叨地說:「呼氣——吸氣——呼氣——吸氣!現在,你們應該感覺到了彼此的心靈連接在一起,在你們中間,誕生了新的生命!」

  艾芙琳用力點頭,幾乎要喜極而泣。

  老師的聲音顫顫巍巍的:「它還很弱小,但是千萬不要以為它是無知的!它的心緒用一根臍帶與你相繫……咳,臍帶,艾森德伯爵。」

  艾森德連忙把手從艾芙琳的小腹調整到肚臍上。

  老師認真肅穆地說:「只要你們認真感受,就一定能聽見它的聲音!快……就現在,快去感受它!」

  在如此神聖的關頭,希歐維爾的手機響了,是拉斐爾打來的。

  蒂琳用憤怒又略帶譴責的眼神看向他。

  「它在說……爸爸!媽媽!」老師又抬高了聲音,嗓子又尖又細。

  希歐維爾接起電話,逃離教室。

  「拉斐爾,你回去了嗎?」他小聲問道。

  「是的,我已經趕回去了。到底出什麼事了,父親?」

  「你立即去四樓小書房。我把那個奴隸關在裡面,你幫忙看管她一上午,我吃完午飯就回來。今天上午缺的課,下次再安排老師補,或者你可以把課本帶回去……對了記得給她帶個枕頭……還有拖鞋!還有……」

  「希歐維爾!」蒂琳在教室玻璃窗的另一邊朝他招手。

  希歐維爾匆忙掛了電話,又若無其事地站回她身邊,聽產前教育老師講怎麼跟孩子進行心靈溝通。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出軌?

  他們的抗壓能力都這麼好嗎?

  短短一個上午,希歐維爾就已經精疲力盡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1 00:56:06

第十八章

  希歐維爾飽受煎熬時,卡蘭在他書房裡過得很愜意。

  一覺起來,她身體舒適,精神也不錯,吃飽喝足就開始翻他的書桌。

  他有最新的報刊雜誌。

  卡蘭以前埋頭學習,不怎麼關注時政,現在翻看這些報紙雜誌,才發現自己錯過了很多。

  在女王修憲剝奪黑髮人種受教育權前半年,報紙上就陸續開始出現黑髮學生被退學的事件。這些事件影響很小,沒能激起水花,也沒人多管閒事。

  半年後,法律禁止黑髮人種受教育,帝國社會才掀起軒然大波。

  現在想想,那些小事件也許只是試探民眾的彈性。

  所有報紙都稱希歐維爾家族為「最大的保皇黨」。

  愛德蒙‧希歐維爾本人即女王最忠實也最強大的擁躉。

  女王能從一個虛位元首,走到參政議政,再走到如今的修改憲法、獨斷專行,都仰賴於希歐維爾家族的鼎力支持。

  幾天前,民主黨的中堅成員杜南遇刺。

  兩個月前,他在國會公然打斷希歐維爾關於支持東線戰事的演說,並暗指他慫恿女王走上極端民族主義道路。

  現在戰爭結束,白銀公終於抽出手來解決他了。

  杜南遇刺重傷後,下議院人心激蕩。

  因為杜南本來很可能成為下一任內閣首相。

  希歐維爾把他除掉,或許是想暗示女王廢除內閣。

  有幾張國際報紙說這是「王權復興,時代倒退」,被希歐維爾剪了下來。

  卡蘭發現,他居然專門剪了一本媒體對自己的負面評價。

  她忍不住嘲笑出聲,又勉強收斂住。

  她津津有味地翻著希歐維爾的記仇本。

  當她看到小報指責荊棘鳥莊園的高爾夫球場太浪費資源時,拉斐爾回來了。

  他背著書包,還提了一袋運動服,看起來行色匆忙。

  他往外瞧了瞧,確認無人窺伺,便把門鎖死。

  然後他打開燈,把落地窗簾子放下。

  卡蘭覺得他不是來救自己出去的。

  「父親讓我看管你一上午。」拉斐爾急匆匆地放下書包,從裡面拿出平板電腦。

  平板電腦上開著視頻通話,對面是安靜的課堂。

  他在自己課桌上豎了個電腦,準備遠程聽課。

  卡蘭探頭看了一眼,老師在講現實文學。

  「我有篇小論文要寫。」拉斐爾從書包裡又拿出一個筆記本,「還有上週跟同學合作的化學實驗報告……」

  「要我幫你嗎?」

  「我自己來。」拉斐爾打字飛快,一邊問她,「所以,昨晚你和父親在這裡過夜的?」

  雖然他說得漫不經心,但卡蘭還是聽出了一絲微妙的厭惡。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一整晚。」她毫不猶豫地反譏道,「所以,你想害死你弟弟?」

  拉斐爾敲鍵盤的手頓了頓。

  「阿諾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蛋。」

  「是啊,所以聰明的拉斐爾得趕緊為家族除害。」卡蘭露出事不關己的假笑。

  拉斐爾不說話了。

  卡蘭能看出他的憤怒不悅,但是她並不關心。

  她陪拉斐爾聽了會兒文學課,越發懷念校園生活。

  她讀的學校在公立高中裡算很好的。

  雖然比不上私立高中,但是每年的大學入學考試成績都不錯。而且公立學校學費低廉,可以通過相對公平的入學考試進入,大大降低了家庭條件的門檻。

  唯一不好的地方是,黑髮人種在學校裡備受歧視。

  高中小團體抱團嚴重,霸凌事件日常上演。

  有些黑髮人種也喜歡欺負更弱小的同族,從而在他們身上尋找平衡。卡蘭屬於最弱小的那一撥,她還掛了個「書呆子」的頭銜,任誰都會討厭。

  所以之前卡蘭很喜歡讀書,但不喜歡去學校。

  拉斐爾沒有這些煩惱。

  他不管學習還是運動都很出色,性格善良熱情,為人勤奮低調,又有著公立學校高中生幾乎不會出現的高貴家世,追在他後面的女孩子成堆,甚至每天放學都有不少人隔著馬路偷偷看他。

  他在平民和老師之間好感度尤其之高。

  許多人稱他為「貴族中的明珠」。

  可以說,希歐維爾家在下層社會獲得的任何一絲好感,都是拉斐爾爭取來的。

  卡蘭覺得當初大公送他去公立學校就別有用心。

  「拉斐爾……」卡蘭戳了戳他的肩。

  拉斐爾回頭:「什麼?」

  「你覺得……」卡蘭猶豫了半天,「如果我申請回去上學,你父親會同意嗎?」

  「不會,除非他和教堂裡的聖母像換了腦子。」

  「可是我懷著他的孩子。」

  「如果你想活命就最好不要提醒他這點。」

  拉斐爾在她面前不再偽裝笑臉。

  這讓卡蘭意識到他的說話腔調和他父親一模一樣。

  「昨晚醫生過來,說我沒幾個月能活了。」她低頭道。

  拉斐爾把電腦合上:「什麼?」

  「心臟先天缺陷……我確實一直以來都不擅長運動,情緒波動劇烈會產生心悸感。」

  「你之前沒看過醫生嗎?」

  卡蘭聳聳肩,半天沒有吭聲,最後才說:「……家裡比較困難。」

  拉斐爾又打開電腦。

  「那挺好的,死了就自由了。」

  卡蘭聽了這話,忽然想起送她到莊園的運奴車。

  車上有許多養奴場裡出來的奴隸。

  卡蘭向他們表達同情關懷,可他們並不領情,甚至有人說:「你在外面要受歧視,我們在養奴場裡是平等的。」

  他是指,他們彼此之間獲得了完全的平等。

  大家都是家畜,終於誰也不比誰高貴了。

  卡蘭當時覺得他的說法荒謬可笑。

  現在她覺得自己那種「死了就自由了」的想法很荒謬可笑。

  並不是死了就自由了。

  即便她死去一千年,一萬年,她的思想也仍被禁錮在這裡。

  她將永遠得不到自由。

  「你父親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卡蘭問拉斐爾。

  拉斐爾埋頭寫實驗報告:「不知道,別問我。」

  此時,希歐維爾旁聽完了一整節產前教育課,準備跟伯爵夫婦一起去挑婚紗。

  他們已經約了獨立設計師在畫室見面。

  在這群人帶著自己的作品,講解設計理念,極力推薦自己。

  希歐維爾實在提不起勁研究蕾絲邊多點好還是少點好。

  他想辦法溜出來,又給拉斐爾打了個電話。

  那邊幾乎是瞬間接起。

  他聽見長子憤怒的聲音遠遠傳來:「把手機給我,這是父親的電話!」

  然後小奴隸的聲音差點把他耳膜震碎。

  「聽著——你兒子在我手裡!兩個都在,呃,也許三個!我要回去上學!啊——!!」

  她突然發出驚呼,那邊聲音很亂,聽著像是拉斐爾從她手裡奪走了手機。

  希歐維爾汗毛都豎起來了,他呵斥道:「不要在書房裡打鬧!」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1 00:56:19

第十九章

  「不要在書房裡打鬧!」

  電話那頭,沒人回答希歐維爾的話。

  卡蘭跳起來想搆拉斐爾的手機,兩個人一起摔倒在長毛地毯上。

  拉斐爾覺得脖子都要斷了:「快從我身上下去!」

  「給我!」卡蘭一把撈走他的手機,動作非常矯健。

  「你真的是孕婦嗎!」拉斐爾痛苦地把她掀開,「把它還給我!」

  卡蘭拿著手機繞到書桌後。

  希歐維爾聽見那邊響起劈裡啪啦的聲音,大堆書本落地,桌角在地上擦出刺耳的聲音。然後落地燈倒了,小奴隸在拚命尖叫,拉斐爾一個勁地脅迫她還手機。

  希歐維爾直接掛了電話返還莊園。

  他不到二十分鐘就趕回了城堡,打開書房一看,裡面只剩拉斐爾一個人。

  書桌上亂七八糟,燈罩碎成了一片片,連窗簾都被撕掉一塊,桿子耷拉在地上。希歐維爾仔細觀察一遍,沒有看到血跡,於是稍微放心一點。

  拉斐爾額角有塊淤青,是被書砸的。

  「人呢?」希歐維爾問他。

  拉斐爾捂著頭指了指盥洗室。

  卡蘭打不過他,於是躲進了衛生間裡。

  「你先去擦點藥。」希歐維爾很不理解他們倆為什麼到這個歲數還會打架,他安撫道,「今天辛苦了。」

  拉斐爾提起書包離開,表情十分陰鬱。

  希歐維爾拿鑰匙開了門。

  小奴隸從浴缸裡探出頭看他,臉上寫滿警覺。她頭髮亂七八糟的,衣服也有些皺,開口就是:「你兒子被我揍了。」

  「是嗎?」希歐維爾冷冷地說,「我覺得你看起來比他更狼狽。」

  卡蘭臉上泛起惱恨的紅暈。

  拉斐爾明顯是讓著她,他不清楚父親對她肚子裡孩子的態度。

  「出來。」希歐維爾命令道。

  卡蘭從浴缸裡爬出來,襪子被劃破了,腳趾蜷著,看起來很無辜。

  「我想回去上學。」她告訴希歐維爾。

  「你在做夢。」希歐維爾冷笑著打開門,指著外面的狼藉說,「去收拾乾淨。」

  「你怕我比你兒子更優秀。」

  「我更怕聽你說出這種令人尷尬的自誇。」

  卡蘭怒氣沖沖地說:「那為什麼剝奪黑髮人種的受教育權?難道不是因為你們害怕嗎?」

  希歐維爾冷淡地說:「只是因為你們不配罷了。」

  「不,就是因為你們害怕。」卡蘭極力爭辯,「牧場會給牛羊聽音樂,因為牛羊本身沒有能力成為貝多芬、莫扎特。而你們剝奪黑髮人種的受教育權,恰恰證明了黑髮人種有能力實現你們獨佔的一切成就。你們害怕失去特權,所以用劣幣驅逐良幣。」

  卡蘭情緒激動,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希歐維爾用食指輕敲手杖,聲音依然平靜:「你說完了?去把外面收拾乾淨。」

  「不要——」卡蘭梗著脖子怒道。

  希歐維爾立即用權杖指著她,低聲威脅:「聽話一點,孩子,不然你會很痛苦。」

  他的眼睛很漂亮。

  視線很可怕。

  卡蘭第一次看見比三萬里海底更寒冷的蔚藍色。

  與之相比,雪一般的銀髮都算是溫暖了。

  她走出去,一片片拾起地上的玻璃,心裡又開始唾棄自己的懦弱無能。

  為什麼她什麼都做不到呢?

  為什麼,在別人可以為所欲為的時候,她卻什麼都做不到?

  除了恨,除了畏懼,除了痛苦。

  她能運用的武器太少了。

  聯想到其他黑髮人種的命運,她清楚地意識到,一旦連「知識」也被剝奪,那麼等待他們的只有滅亡。

  或許她可以撿塊玻璃把大公刺死。

  卡蘭思考著這之後會發生什麼。

  拉斐爾繼承爵位,開始變本加厲地報復黑髮種族。女王也還活著,女王仍受希歐維爾家扶持,她會一步步走上帝國頂峰。簇擁著女王的上層貴族不受任何影響,他們依然享受特權,蓄養奴隸。

  帝國是個非常龐大的金字塔,只缺一兩塊積木是不會倒塌的。

  她手裡這塊可以殺人的碎片,相對於這樣一座金字塔而已,實在太無力了。

  卡蘭把地上的書本撿起來,踮著腳放回去。

  最後一本厚厚的不列顛辭典,是她拿來揍拉斐爾的。

  她小心地把書往裡塞,指尖抵著發白,但是人不夠高,怎麼都放不上去。

  希歐維爾一直在沙發上看著。

  看她踮起腳,圓潤小巧的腳趾從襪子破洞裡伸出來。看她將手用力抬高,衣擺往上提起,露出腰間白皙的皮膚。

  稍微側點頭,可以看見她前面的腰線。

  因為瘦,胯骨明顯,所以那位置的線條更加清晰。

  這麼看,她一點也不顯孕。

  希歐維爾琢磨著,這孩子就算能生下來也不會有多健康。

  這時候,卡蘭忽然發出短促的驚呼,手裡那本書從最高處掉下來。

  但是書沒有落在她身上。

  有陌生的溫度貼近她後背,替她把辭典放回最高處。

  希歐維爾放好書,掐著她的腰,把她轉了個身,按在書架上:「我可以讓你回學校。」

  卡蘭覺得在這姿勢下他不會說任何好話。

  「別碰我。」她咬了咬唇。

  希歐維爾覺得她剛烈的樣子很可笑——誰會想碰她呢?

  「只要你好好取悅我,我就讓你回去,怎麼樣?」他低聲問道。

  卡蘭幾乎是沒有遲疑地說「可以」。

  希歐維爾以為她要痛苦掙扎一番,然後他就可以借機羞辱她了。

  沒想到她會直接答應。

  「我都說可以了。」卡蘭怒氣沖沖又毫不猶豫,「隨你怎樣吧!」

  希歐維爾陷入進退兩難的沉默。

  卡蘭早就覺得他是想嘲諷羞辱自己,看他這臉表情就更確定了。

  「懦夫。」她不想示弱,甚至企圖嘲弄他,「你不過是女王的走狗罷了。」

  希歐維爾危險地眯起眼:「那你又是什麼呢?作為我的奴隸……」

  卡蘭掙扎道:「我不是你的奴隸!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隸!」

  她說話時貼太近了,呼吸輕吐在他的脖子上。

  希歐維爾有些不自在地往後退了點。他皮膚上又生出那種異樣的刺痛,手套好像隔絕不了她腰上肌膚的觸感和溫度,這讓他很不舒服。

  他覺得自己應該把手放開。

  「放開我!」卡蘭踹了他一腳。

  希歐維爾順勢鬆開手,她就像瞪羚般跳出去,纖細、脆弱、輕盈、警覺。

  希歐維爾腦海裡瘋長著想要將她獵殺的念頭。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1 00:56:33

第二十章

  希歐維爾的視線越過卡蘭,看見被拉下的窗簾。

  遠處是平靜蔚藍的湖面。

  他花了很長時間把頭腦的雜草拔乾淨。

  他不敢相信自己被這個年輕莽撞的奴隸左右了情緒。

  她還在挑釁地看著他。

  「你不想完成遺願了嗎?」希歐維爾摩挲著權杖,冷冷看著她,「只要你能取悅……」

  卡蘭乾脆地說:「就算我跟你睡了你也不會放我回去的,我都從你那臉吃過屎的表情裡看出來了。」

  這個……傲慢!粗俗!自以為是的奴隸!

  希歐維爾惱恨地看著她,還沒來得及說話,手機就響了。

  電話是蒂琳打來的。

  這個時間點,應該是叫他去天空花園餐廳吃飯。

  「接啊。」卡蘭頷首道。

  希歐維爾出門去接電話,卡蘭試圖趁他開門的時候擠出去,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鈴聲已經響了十幾秒了。

  希歐維爾把卡蘭拎回房裡,卡蘭攥住他手杖的一段,不讓他關門。

  「別想囚禁我!」

  「不要自作多情。」希歐維爾壓低聲音,往外看了看。

  走廊裡暫時沒人。

  「快滾回去!」希歐維爾把門打開,拽走了手杖,卡蘭直接用自己的手臂擋住門。

  鈴聲已經響了超過三十秒了。

  希歐維爾只能警告卡蘭:「保持安靜,你要是敢說一個字,我就把你掛到你學校大鐘上去敲一整天。」

  然後他接起了電話。

  卡蘭沒有說話,但還是不讓他關門。

  希歐維爾不敢跟她在走廊上糾纏太久,他將她推回書房,然後跟她一起進去。

  「希歐維爾?你在聽嗎,希歐維爾?」蒂琳在電話另一頭不停地問。

  「在。」希歐維爾用身體擋住門,一隻手在背後將它反鎖,「我馬上來天空花園餐廳。」

  卡蘭挑挑眉。

  「不,沒事,午餐推遲了。」蒂琳沒聽出異樣,她知道希歐維爾總是很忙,「我們上午本來計劃跟十六位獨立設計師見面,但是現在只見了十二位。」

  希歐維爾慶幸自己沒留在那兒遭罪。

  「那你們準備什麼時候吃飯?」

  「艾森德伯爵把天空花園餐廳的主廚請來畫室了,我們邊談邊吃。對了,我父親下午也會過來,你要不要見他一面?」

  希歐維爾本來要好好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但卡蘭拿紙寫了一句:「讓我回學校,不然我就叫了。」

  「……不,不了。我中午吃過飯就走。」希歐維爾想把電話掛斷,可蒂琳還有話要說。

  「你覺得今天那些設計師怎麼樣?我也拿了幾張名片……我們二十週年紀念日的時候可以再拍一套婚紗照。」

  希歐維爾根本就沒認真看那些設計師的作品。

  「沒問題,挑你喜歡的吧。」

  他對這些不感興趣但完全同意,這是保證婚姻關係穩定必須要做的。

  「我真的要叫了!!!」卡蘭差點把紙懟到他臉上。

  希歐維爾放下手杖,然後摀住了她的嘴。

  「什麼叫挑我喜歡的?」電話裡,蒂琳聽起來很不愉快,「艾森德陪我妹妹挑了兩個月婚紗,寸步不離地逛了每一個她喜歡的品牌店,最後為了避免跟別人撞款式,才請來這些小眾高級設計師,婚紗從材料到款式都是他認真挑選出來的,艾芙琳也很滿意。」

  希歐維爾不參加這些姐妹聚會,這也是一大原因。

  她們太喜歡比較了。

  他只能同意:「沒問題,我陪你挑……咳。」

  卡蘭咬了他一口。

  蒂琳太生氣了,沒有注意到:「我們度蜜月的時候你也說要陪我挑古董畫!但是最後你是讓家族的藝術顧問去買的!」

  「親愛的,他們是專業的……」

  「你以為艾森德伯爵也是專業的婚紗設計師嗎?」

  希歐維爾從卡蘭眼裡看出了幸災樂禍。

  這個距離,她完全能聽見通話內容。

  他痛恨地瞪著卡蘭,然後溫聲安撫:「我這次不是同意陪你一起嗎?」

  「你說讓我挑我喜歡的!你甚至沒稍微想一下,我到底喜歡怎樣的!」

  卡蘭被他捂著嘴,但還是發出了笑聲。

  希歐維爾一把捏緊了話筒位置,聲音極低地警告:「你想死嗎?」

  卡蘭挑挑眉,又用力咬了他一口。

  希歐維爾覺得彷彿有電流與他掌心輕觸。

  那股濡濕感噁心透了,他只想立即把手套脫下來。

  他還得極力平復蒂琳的怒氣:「我當然知道你的喜好。我們可以帶上你喜歡的海藍寶石冠……」

  蒂琳憤怒至極地打斷他:「我六年前就把它送給我的表妹當嫁妝了!你難道沒參加那次婚禮沒有看過她的腦袋也沒有聽我稱讚它和婚紗多麼般配嗎!!!?」

  這下連卡蘭都聽得耳朵疼了。

  她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幸好蒂琳還在怒吼,沒有聽見這聲音。

  希歐維爾把她死死抵在門上:「閉嘴,我讓你回學校。你給我保持安靜。」

  卡蘭眨眼。

  她沒想到希歐維爾輕易答應了。

  她還什麼都沒做呢。

  希歐維爾耐心地對電話那頭道:「好了,別生氣了。我中午來餐廳找你,到時候見面再談吧。」

  蒂琳「啪」地掛斷了電話。

  卡蘭一把甩開希歐維爾的手,喘著氣道:「她說艾森德伯爵把餐廳主廚請去畫室做飯了,你應該在畫室跟她見面,而不是去餐廳找她。你是不是有點老年痴呆?」

  希歐維爾剛才一直在分心,根本沒認真記蒂琳的話。

  哦,對,現在他記起來了。

  蒂琳說這句話的時候,該死的奴隸寫了張紙試圖威脅他。

  他打從一開始就應該先把她鎖住,再回撥蒂琳的電話。

  「你就沒有一點罪惡感嗎?」他怒視著卡蘭。

  「什麼罪惡感?」

  「破壞他人感情。」

  「呃……」卡蘭猶豫了一下,懷疑道,「你在變向承認我對你的影響嗎?」

  希歐維爾希望自己可以用視線殺死她。

  卡蘭臉上比之前更有光彩,聲音略帶興奮:「那我可以回去上學了?」

  「不可以。」

  卡蘭立即變臉:「你反悔。」

  希歐維爾嗤笑她的天真。

  「別做夢了,沒有奴隸可以再回到校園之中。」

  卡蘭覺得希歐維爾這麼傲慢,一定不會出爾反爾。

  沒想到他是個表裡不一的人。

  「你真是欺瞞成性。」卡蘭譏諷道,「蒂琳夫人太可憐了。」

  她總是能輕易戳到最讓他憤怒的那個點。

  希歐維爾眯起眼睛想了會兒。

  「好吧。」他冷淡地說,「你想回去也可以。」

  他突然鬆口,卡蘭又不確定了。

  「你又在打什麼主意?」

  希歐維爾告訴她:「黑髮人種是沒有受教育權的,你只能作為拉斐爾的陪讀去學校。」

  卡蘭聽說過有帶奴隸參加宴會的,但是沒有聽過帶奴隸上課的。

  「從今天起你要穿僕人的衣服,並且全心全意地侍奉你的主人們。你要在你曾經的同學們面前,像一個真正的奴隸一樣生活。如果能做到,我就讓你回學校。」

  「我能。」卡蘭毫不猶豫。

  她並不是拚死也要學習的那種人。

  她只是覺得自己命不長了,能做的事情也不多。

  既然對黑髮人種的壓迫是從「受教育權被剝奪」開始的,那她就應該從同樣的地方開始爭回這部分權力。

  她要回到校園裡去。

  希歐維爾覺得她很奇怪。

  她有時候看起來性子很烈,有時候又異常容易妥協。

  他根本不明白她的價值觀標準在哪裡。

  一個正常的,像她一樣年紀的女孩,是無法忍受自己在昔日同伴面前像狗一樣活著的。

  但是卡蘭竟然毫無障礙。

  她答應得很乾脆,眼神裡也不見迷茫。

  希歐維爾合理地懷疑她在學校有暗戀的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1 00:56:48

第二十一章

  卡蘭對重歸校園一事充滿熱忱。

  希歐維爾重新給她安排住所,是人工湖邊的一艘舊船。

  船很大,有水有電,有廚房、浴室、洗衣房,還有好幾間臥室。下層有個吧檯,酒櫃可以改造成書櫃,燒烤架和魚竿都在暗示加餐。這船已經不能開了,它用鐵鏈和木板固定在湖邊,船身漆著鮮豔的抽象油畫,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卡蘭對這裡很滿意。

  希歐維爾也很滿意。

  因為舊船離城堡很遠,他不必再看著這個奴隸在他面前晃蕩。

  下午的時候,拉斐爾來舊船找她去學校。

  他看起來非常不滿意。

  但他沒有辦法。

  他覺得父親真的很重視卡蘭的孩子。

  因為莊園經常有水上聚會,所以湖邊設有急救站。如果卡蘭突然身體不適,舊船是離急救站最近的地方。而且車道環湖,直通市中心大路,交通也很便利,他每天就從這裡出發上學。

  再加上舊船遠離城堡,住在這裡意味著她不用聽人使喚。

  不管怎麼看,這個住所安排都是極富深意的。

  拉斐爾覺得如果孩子生下來,他又會多一個競爭者。

  所以他非常不滿意。

  幸好卡蘭說她活不久了。

  拉斐爾不知道父親怎麼看待這件事——他也許還懷有一絲希望?

  畢竟父親很保守,而且重子嗣,他不會主動害死孩子,如果生下來,他說不定會偷偷養。

  拉斐爾明白,這意味著,他也不能隨便動這個孩子。

  「卡蘭!」拉斐爾在船下喊道。

  卡蘭從甲板上跳下來,他嚇得伸出了手。

  「你不能像這樣蹦蹦跳跳!」拉斐爾沖她發火,「小心一點!」

  卡蘭並不在乎:「放鬆,你爸都同意我去一個有近千名橫衝直撞的高中生的學校呢。沒問題的。」

  拉斐爾把她帶上車。

  「你跟在我後面,誰跟你說話都不要回答。」

  「為什麼?」

  拉斐爾眼神冷峻:「因為他們沒有資格讓你回答。」

  車停在校門口的時候,已經有人在外面圍觀了。

  「你父親有作什麼聲明嗎?」卡蘭有點懼怕這些探究的目光。

  拉斐爾沒有下車,他告訴卡蘭:「小事而已,用不著父親出面。我聯繫了學校。我說因為升學壓力大,所以申請帶奴隸陪讀,校方已經同意了。你是作為僕人,而不是學生進入校園的,雖然從實際情況來看你也可以跟著上課,但保持低調對你我都有好處,你要好好聽話。」

  卡蘭連連點頭。

  拉斐爾確實是個沉穩可靠的人。

  他神態自如地帶著卡蘭下車,然後回到教室。

  卡蘭幫他提書包,一路都被圍觀。

  也許是因為拉斐爾站在她前面,她的壓力也減輕了不少。

  他和弟弟阿諾身材相仿,接近一米八高。但他體格更勻稱,皮膚很白,透出斯文溫和的氣質,至少第一眼不會被看出是反派。

  他幫卡蘭抵擋了大部分惡意的視線。

  上課的時候,她就坐在他旁邊;下課後,除了上廁所,她都寸步不離。

  不過總有熱愛找茬的人。

  最後一節籃球課。

  卡蘭在球場邊緣遠遠旁觀,有個又高又壯、滿身汗味的傢伙湊過來搭話。

  「嘿,你能給我撿撿球嗎?」

  卡蘭才懶得理他。

  她以前上學的時候就聽說籃球隊的人很喜歡欺負弱小。

  這個高個子伸手拍了拍卡蘭:「你沒聽見我說話嗎?」

  卡蘭想躲開他,被他漸漸逼近籃球架下。

  「她沒準是個啞巴。」高個子覺得在同伴面前很沒面子,回頭對其他人笑道,「或者是聾子。」

  卡蘭覺得他一定是個傻子。

  高個子沖她比了個下流的手勢,卡蘭避開不看。

  他惡毒地嘲諷道:「狗都會撿飛盤呢,你連撿球不會!你應該覺得羞恥!」

  卡蘭實在忍不住說:「狗會吠,你也會,所以你很為此驕傲咯?」

  「說什麼呢,下賤坯子!」高個子罵罵咧咧地推了她一把,卡蘭連忙扶住籃球架。

  這時候,一個球從三分線外飛過來,精準地砸在高個子頭上。他脖子一歪,差點摔出去。他搖頭晃腦好一會兒才直起腰,拉斐爾從對面半場走過來,朝地上頷首:「把球撿給我。」

  卡蘭跟他視線對抗了一會兒。

  這麼看,他實在太像他父親了。

  他眼裡寒冷蔚藍,平靜如深海,望不到任何鮮活的情感。

  卡蘭彎腰把球撿給他。

  高個子搖了搖頭,惡狠狠地看向他們:「怎麼……急著給你的黑髮情人出頭嗎,小少爺?」

  「如果是情人就沒必要出頭了。」拉斐爾走到卡蘭身邊,掐著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頭。

  卡蘭抬著下巴狠狠瞪他,黑瞳中光芒灼灼。

  整個籃球場的人都在看他們,老師沒有上前阻止。

  拉斐爾冷冷地對高個子道:「這是奴隸,是私有財產。她身上寫有希歐維爾家的名字,烙著荊棘鳥的族徽。你再往她身上放一個手指,我就有權射穿你的腦袋。」

  他鬆開手,卡蘭摸了摸下巴。

  高個子眼裡充滿恐懼,他灰溜溜地跑走了。

  籃球課結束後,拉斐爾帶著卡蘭離開學校。

  卡蘭一句話也不跟他說。

  「我只是為了讓他們少招惹你。」

  拉斐爾在車上解釋。

  雖然卡蘭對地位差距早有準備,但還是覺得十分屈辱。

  「你只是想讓我覺得在希歐維爾家當奴隸也不是什麼壞事。」

  拉斐爾戴上了耳機,側頭靠窗,也不再跟她說話了。

  有一部分是這樣。

  但也有一部分不是。

  人的心思是很復雜的。

  在卡蘭被逼退到籃球架下的時候,拉斐爾確實是想為她出頭。

  他討厭解釋。

  「你是天然捲嗎?」卡蘭忽然問他。

  拉斐爾不回答。

  就在卡蘭以為他要冷戰到底的時候,他開口了:「不是。」

  「你想跟阿諾區分出來?」卡蘭又問。

  拉斐爾懶洋洋地問道:「為什麼在意這個呢?」

  卡蘭只是想起那天清晨,拉斐爾偷偷到花園木屋找她,飆車帶她去看醫生。

  他心裡也許還有某處是完好的。

  至少他不是他父親那樣難以攻破的堅壁。

  「隨便問問。」卡蘭說,「你到底為什麼留捲髮?」

  拉斐爾閉目道:「因為母親總是分不清我和阿諾,所以後來我留了捲髮。」

  卡蘭點點頭:「原來如此。」

  拉斐爾繼續道:「她有時候會讓傭人給阿諾洗兩次澡,我一次都沒洗。」

  卡蘭忍俊不禁,但拉斐爾並不覺得這是童年趣事。

  卡蘭聯想到蒂琳夫人的偏袒,有點明白拉斐爾的不滿。

  拉斐爾低聲道:「我理解,任何有幾個子女的父母都多少會偏心,但母親總是把這些表現得很明顯。」

  相比之下,父親又幾乎不表現這些情緒。

  他對所有家庭成員都太疏遠了。

  所以拉斐爾花了很長時間長大,也花了很長時間試圖治癒自己並不快樂的童年。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卡蘭好奇地問道。

  「你問了,不是嗎?」拉斐爾抬眼看了看她,又繼續閉目養神。

  卡蘭沒有再打擾他。

  她跟著拉斐爾上了一週課,除了第一天發生的籃球場事件,再沒有人向她找茬。

  她在學校過得比之前還舒坦。

  而且,短短一週內就有三個女孩子向拉斐爾告白。

  他實在是太受歡迎了。

  誰會不喜歡一個樣貌出眾、有錢有權、未來要繼承公爵爵位的少年呢?

  拉斐爾禮貌地拒絕了這些女生。

  卡蘭問他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他說沒有。

  「我的婚姻要由父母來決定。」拉斐爾向卡蘭闡述貴族中的某些規則,「阿諾也許可以找個自己喜歡的女孩子結婚,但是我不能。」

  「你不介意嗎?」

  「我暫時沒有遇上喜歡的人,所以……」拉斐爾想了想,「如果結婚後能像父母一樣穩定地渡過一生,我也可以接受。」

  「如果你遇上了怎麼辦?」

  「應該不會遇上吧。」拉斐爾說,「我想我已經把世界上大部分類型的女孩子都見過了,她們沒什麼特別的。」

  「好吧……」卡蘭只能點頭。

  晚上,她會返回舊船。

  這裡已經成為了她的避風港。

  夜晚風大的時候,船會輕輕搖晃。一開始她很不習慣,後來也漸漸適應了。

  醫生每週都會來看她,然後給她調整菜譜,給她一些減輕孕吐的藥物。

  她仍不怎麼顯孕,醫生說是因為身體太虛弱了。這個醫生還教她調整心態,不要有過大的情緒波動,這對她的心臟不好。

  他的想法和前一個醫生一樣,她確實有生命危險。

  但他比前一個醫生樂觀,他總說自己以前治過不少先天缺陷者,這些人都通過後天調整活到了正常歲數。只要卡蘭能保持良好心態,持續接受治療,就能撐下去。

  卡蘭不怎麼在乎這個。

  她平時會在吧檯復習,在岸邊釣魚,在甲板上烤魚,然後在浴室裡放聲唱歌。

  這是她幻想過的田園生活。

  她沒想到竟如此孤獨。

  報紙上仍在談論各種敏感問題。

  之前遇刺重傷的民主黨成員杜南死在了醫院,死因仍在調查當中。

  現任首相開始了為期一個月的國事訪問,他離開帝國境內,彷彿在躲避什麼勢力。

  廢除內閣的消息甚囂塵上。

  國際新聞都稱如果女王做出此舉,將為希歐維爾家族掌控大權提供台階,她相當於把達摩克里斯的劍交給了白銀公爵。

  而那個男人會毫不猶豫地將她斬首。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1 00:57:02

第二十二章

  卡蘭對形勢感到不安。

  但荊棘鳥莊園裡一片風平浪靜,什麼都感覺不到。

  拉斐爾每天認真學習,阿諾不停地換家庭教師,希歐維爾和蒂琳夫人在各種公開場合秀恩愛。因為戰事削減的經費又回來了,莊園和之前一樣繁盛。

  女王沒有廢除內閣。

  她做出了完全與媒體猜測相反的行動。

  為了改善東線戰爭的惡劣影響,她接受帝國廣播電視台的申請,協助製作一個叫《風光之下》的紀錄片。紀錄片主要揭露帝國上層貴族生活,帶普通民眾瞭解上議院成員們的日常,用犀利而真實的鏡頭展現不列顛貴族的風光背後都隱藏著什麼。

  第一集是在皇宮拍攝的,一經播出就激起了強烈反響。

  卡蘭跟拉斐爾利用課間時間把它看了一遍。

  「女王真的喜歡養蜥蜴嗎?她都這麼大歲數了,我以為她會喜歡貓貓狗狗。」卡蘭不敢置信地問道。

  「她喜歡大型動物。阿諾小時候差點被她養的泰加吃掉。」

  「……」

  拉斐爾小聲說:「所以阿諾很討厭去皇宮。」

  「難怪莊園裡也不養寵物。」卡蘭若有所思地點頭。

  「不,莊園裡不養寵物是因為母親對動物毛髮過敏。以前我們養過獵犬的,阿諾很喜歡狗。」

  今天拉斐爾提阿諾的頻率格外高。

  卡蘭問他為什麼。

  「父親準備送他出去留學。」拉斐爾低聲道,「今晚他會找阿諾說。」

  他沉默一會兒:「我覺得都是因為我。」

  因為偷拍事件,希歐維爾怕這兩兄弟矛盾加劇,所以準備提前把他們分開。

  「你能不能……」拉斐爾猶豫很久才開口,「幫我拖住父親?我想找阿諾談談。上次……那件事之後,他就沒有理過我了。」

  「呃,今晚?」

  拉斐爾點頭:「作為報酬,我可以給你弄個手機。」

  卡蘭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手機是她聯絡外界的重要工具,如果有機會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晚餐後,希歐維爾回到莊園,準備在大書房找阿諾談話,告訴他留學的事情。

  卡蘭鬼鬼祟祟地溜進了書房。

  她鬼鬼祟祟地上樓,鬼鬼祟祟地繞過樓下的盔甲和畫廊,鬼鬼祟祟地走到書桌邊上,結果根本沒看見人。

  她環顧四周時,覺得自己在被注視。

  希歐維爾從書架上抽走一本書,通過狹小的空隙觀察她。

  她看起來沒那麼瘦弱了,雙頰微微泛紅,那身黑白色的女僕裝很合身,就是裙子短了點。她的頭髮長了點,被白色絲帶隨便繫在腦後,看起來光澤柔滑。

  她在到處找他。

  從書桌邊到旁邊的展櫃,她聽見外面的響動,還試圖從扶攔上探身往下看。

  螺旋扶梯有三層樓高,她這個動作非常危險。

  希歐維爾直接從書架後面走出來,把她拉開了。

  卡蘭差點被他嚇死。

  「為什麼你走路沒聲?」

  「你在這裡做什麼?」希歐維爾抓著她的胳膊,把她往樓下拖,「出去。」

  卡蘭得拖住他至少半小時。

  「等等!」她拉住欄桿,回頭道,「我有點不舒服。」

  希歐維爾皺眉:「去跟醫生說。」

  「我突然不舒服。」

  「去跟醫生說!」希歐維爾惱怒地往門口指了指,「你那艘破船旁邊就有個急救站。」

  卡蘭愣住了:「啊……是嗎?」

  希歐維爾突然意識到什麼。

  他清了清嗓子:「是的……平時不怎麼用,我剛想起來。」

  「這樣啊……」

  卡蘭實在想不到有什麼可聊的。

  希歐維爾則有點尷尬,他想盡快把她趕出去。

  「我肚子疼。」卡蘭強頂著壓力說道。

  她覺得這個謊太容易被識破了,她面色紅潤,氣息平穩,一點也看不出疼的樣子。

  「……哪裡?」希歐維爾慎重地看著她。

  卡蘭吞吞吐吐。

  希歐維爾皺眉看著她,又把她拉回樓上,按著她坐下。

  「你哪裡疼?」

  「就……肚子?」卡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知道吧,肚子。」

  希歐維爾哪裡知道?

  他打了個電話給醫生,讓他立即過來。

  「去小書房吧,這裡不方便。」

  卡蘭跟著他走上去,一句話也不多說。

  希歐維爾不時回頭看她,讓她抓著樓梯扶手走。卡蘭覺得自己身體不好,但還不至於殘廢,希歐維爾完全是在用看易碎品的眼神看她。

  小書房裡燈亮著,裡面有煮好的咖啡。

  「是這裡疼嗎?」希歐維爾拿權杖遠遠往她肚子上比劃了一下。

  卡蘭胡亂點頭:「對。」

  「這是胃。」希歐維爾懷疑地看著她,「你每天是按照食譜用餐的吧。」

  「呃,不是胃,是再……下面一點。」卡蘭摸著肚子說。

  希歐維爾猶疑著走過去:「下面一點?」

  「這裡。」卡蘭又隨便指了指。

  希歐維爾很想摸一下確認。

  但是他伸不出手。

  「等醫生過來。」他冷淡地說。

  醫生十五分鐘內就趕到了,他給卡蘭檢查一遍,沒有發現異常。

  他臨走前叮囑了幾句,然後給希歐維爾遞了個東西。

  「對了,公爵大人,這是您的藥。」

  希歐維爾把藥接過來,卡蘭好奇地張望:「什麼藥?」

  「不關你的事。」希歐維爾想把藥放進書桌裡。

  卡蘭忽然捂著肚子蹲下來,臉色非常痛苦。

  希歐維爾連忙起身扶住她,被她一把搶走了藥盒。

  卡蘭轉身躲進沙發後面,讀著藥盒後的說明,發現是普通的安眠藥。

  「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希歐維爾聲音裡壓抑著怒火。

  「你拿我怎麼辦呢?」卡蘭挑釁地舉了舉藥盒。她已經意識到了,希歐維爾不會殺她,不管是因為宗教信仰還是她肚子裡的孩子,他都對她有一定的容忍度。

  希歐維爾到沙發後面來搶藥盒,卡蘭直接從沙發背上翻了過去。

  他心臟跳動激烈,伸長手臂把她按住了。

  「不要做這種事。」他眉頭緊蹙。

  萬一她從這兒滾下去怎麼辦?

  剛才她還從三樓高的欄桿上探身出去,如果扶手斷了呢?

  卡蘭被逮住了,只能舉著藥盒給他。

  「你失眠嗎?」

  其實希歐維爾最近不失眠。

  但他需要一個理由跟蒂琳分房睡。

  自從發生了那晚的意外後,他總覺得自己有點……髒?

  他不能在碰過奴隸後,再跟蒂琳躺一張床上。

  太骯髒了。

  他暫時沒有克服這個心理障礙。

  而且他也還沒想好怎麼跟蒂琳解釋。

  他找不到合適的場合。

  最近他們只要兩人獨處,就必定吵架,而且吵得非常激烈。蒂琳總是把八百年前的陳年往事拿出來鞭屍,這些雞毛蒜皮他都忘乾淨了,他完全想不出要怎麼安撫蒂琳的情緒。

  他開始覺得蒂琳的選擇是對的。

  也許他們應該分開一段時間,讓彼此稍微冷靜一下。

  「喂,你失眠嗎?」卡蘭晃了晃藥盒,希歐維爾回過神來,一把將其搶走。

  「不關你的事。」

  「你可以數羊。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卡蘭躺在沙發上,側頭看鐘,說著廢話為拉斐爾拖延時間,「二十隻羊,二十一隻羊……」

  希歐維爾看著她毫無防備地躺著,嘴唇開合,一臉心不在焉又純潔無辜的樣子。

  「三十隻羊……」卡蘭的聲音戛然而止。

  希歐維爾伸手按在她唇上。

  「閉嘴。」他輕斥道,「你太吵了。」

  卡蘭咬了他一口。

  希歐維爾慢慢往回抽手,卡蘭把他的白手套咬了下來。

  希歐維爾覺得胸腔裡好像堵著什麼,裡面發出沉重又激烈的響動。

  「你的戒指呢?」卡蘭問道。

  希歐維爾張了張口,道:「在右手。」

  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已經這麼沙啞了。

  「哦……這樣啊。」卡蘭看見時針跳到下一個鐘頭,於是迅速從沙發上起身,想結束這場毫無營養的談話。

  但她還沒完全坐起來,就被希歐維爾按了回去。

  她看見燈光被遮住,冰冷的髮絲落在她鎖骨上。希歐維爾制住她的雙手,膝蓋抵進她裙子下。

  「你做什麼……」卡蘭根本沒來得及問。

  希歐維爾已經將手伸到後面,解開她的裙子拉鏈。

  卡蘭掙扎了一下,怒道:「你……蒂琳夫人知道你這麼擅長解女僕裝嗎?」

  希歐維爾動作微頓,他視線裡燃著冷火:「你現在還可以多說點。」

  等會兒就說不出了。

  沙發柔軟下陷,卡蘭根本沒著力點,完全掙扎不開。

  最關鍵的是,她抵擋不住這樣的攻勢。

  外面的風忽然吹得更加急促了。

  外牆垂下的藤蔓被掀起,劈裡啪啦地敲打窗戶,樹影搖曳的樣子很像有人站在窗邊窺伺,讓裡面的人心跳加速。沙發上一片混亂,卡蘭掙扎的幅度又太大,希歐維爾又不敢下手太重,最後他選擇放棄。

  他從沙發上站起來,打開窗,冷風讓他清醒了不少。

  剛才一瞬間……

  真不知道是被什麼魔鬼鑽進了腦海。

  卡蘭非常害怕,提上衣服就跑,腳步聲嗒嗒嗒的,非常急促。

  希歐維爾立即回過神來,迅速跟著她下去。

  「你慢一點!等等,回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1 00:57:20

第二十三章

  希歐維爾追出去的時候,卡蘭已經跑沒影了。

  他在樓梯口將她截住,她跑得氣喘籲籲,雙頰緋紅,額髮黏在一起,汗水將脖頸沾得晶亮。

  「狗男人。」她氣沖沖地喊道。

  她呼吸困難,背抵著門,被希歐維爾一隻手拉開。

  「你再叫一遍試試。」

  「狗男人!」

  希歐維爾手上全是她的汗,越想越噁心,只能把她放開。

  卡蘭沒有逃跑,而是低頭撐著膝蓋喘氣。

  希歐維爾皺眉問她:「你還疼嗎?」

  卡蘭擺擺手,把他從自己面前推開。

  希歐維爾又湊上去,快速伸手摸了下她的肚子。

  卡蘭捂著肚子,側身躲避,口中怒道:「走開!我只是跑不動了,別趁機佔我便宜!」

  希歐維爾把手放上去的時候,感覺到了一點弧度。

  他也不太確定。

  「回去坐下說吧。」他盡可能忽略卡蘭口中所有壞話。

  「呸,你以為我還會跟你坐下說嗎?」

  「我只是……」希歐維爾開口後才發現他沒必要跟奴隸解釋。

  他剛才只是突然,不知道為什麼,衝動了。

  卡蘭唾棄道:「你只是喜歡對女僕們動手動腳。」

  希歐維爾實在忍受不了這個詆毀。

  「我沒有對誰都動手動腳。」

  「那你只對我動手動腳。」卡蘭翻了個好大的白眼,「你是不是……」

  當我傻。

  希歐維爾以為她要說出「你是不是喜歡我」之類的蠢話。

  所以他打斷道:「我只是對你的肉體感興趣。」

  「……」卡蘭本來就有點紅的臉更加滾燙。

  她傻看著希歐維爾,至少半分鐘不知道該怎麼辦。

  在此之前沒有男人對她說過這種直白到下流的話。

  希歐維爾被她看得很不自在。

  他希望能把她打暈了再帶上去,至少這樣不尷尬。

  卡蘭有些懼怕攥著衣角罵他:「……老色鬼。」

  她看起來充滿了矛盾,莽撞又膽小,愚蠢又聰明,脆弱又靈敏。

  骯髒又誘人。

  希歐維爾很害怕這樣的想法。

  「算了……你回去吧。」他沒有再糾纏卡蘭,「如果還覺得疼就……」

  卡蘭頭也不回地跑了。

  她從側面逃出城堡,返還舊船,還在為希歐維爾脫口而出的「我只是對你的肉體感興趣」而感到惴惴不安。

  她再也不會跟那傢伙獨處了。

  阿諾都比他正常一點,至少阿諾處於對女孩子最感興趣的正常年齡,而他處於那種容易因為能力減退而產生變態心理的年齡。

  真是想想都讓人起雞皮疙瘩。

  卡蘭回舊船後難以入睡。

  外面有一點點響動,她都會受驚坐起,拿著水壺靠窗張望。

  她一直到半夜都還在輾轉反側。

  忽然,窗戶外真的多了一片陰影。

  「卡蘭!」玻璃被敲得咚咚直響,「是我,拉斐爾!」

  卡蘭連忙穿好衣服,打開艙門。

  拉斐爾裹了件墨綠色的大衣站在外面,眉毛上掛了幾分霜露,看起來像被打濕羽毛的鳥兒。

  「我可以進來嗎?」他聲音很平靜,但卡蘭聽出了一絲迷茫不安。

  「進來吧。」她打開門,給拉斐爾倒了杯熱水,「你怎麼了?」

  拉斐爾接過杯子,捧在手裡,也不說話。

  「你跟阿諾談得不順利嗎?還是我沒拖夠時間?」卡蘭問道。

  「別問了,讓我靜一會兒。」

  卡蘭挑挑眉。

  她才懶得多問,只要拉斐爾如約把手機給她就行。

  拉斐爾晚上談得一點也不順利。

  他剛進阿諾的房門,蒂琳夫人就回來了。

  她帶了一大堆餞別禮物給阿諾,然後紅著眼眶說捨不得他,以後每個週末都會坐飛機去看他。她還讓阿諾注意身體,別在國外亂談女朋友,更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學習壓力……等等等等。

  等蒂琳夫人囑咐完的時候,都已經到睡覺的點了。

  她讓拉斐爾不要打擾弟弟休息,所以拉斐爾最後什麼都沒能跟阿諾說。

  拉斐爾心裡堵得慌,在臥室裡待不下去,就跑來舊船上了。

  他把這些事情告訴卡蘭。

  「那你還會把手機給我吧?」卡蘭問道。

  拉斐爾本該討厭她的冷血無情,但是這麼稍微轉移一下話題,他又沒之前那麼難受了。

  他問道:「你想要什麼樣的?」

  「跟你同款吧。萬一被發現了,我就說是你的。」卡蘭機靈地說。

  拉斐爾點點頭,又問她:「你跟父親談得怎麼樣?」

  「談得怎麼樣?」卡蘭歪了歪頭,「我們能談什麼?我就是假裝肚子疼,纏著他不放。」

  拉斐爾抬起手,思索說:「你們不用談談……孩子的問題嗎?」

  「他巴不得我帶著孩子趕緊自然死亡呢!而且不是你說的,為了生命安全著想,不要提醒他這個問題嗎?」

  說是這麼說。

  但父親對她的態度確實太微妙了。

  「母親今天談起一件事,我覺得怪怪的。」

  拉斐爾揉了揉眉心,他一想到母親就頭疼得厲害。

  「她說這幾天莊園裡會舉行慈善晚會……」

  「她不是每個月都要參加幾場慈善晚會嗎?」卡蘭不明白這有什麼好奇怪。

  「以前一般是動物保護、兒童救助之類的。這次好像是什麼……醫療投資?」拉斐爾也不清楚具體情況,「世界上有些病例是極個別的,幾億人裡可能只產生一兩個。這類病並非一定不可攻克,只是國家沒必要為了極個普通人浪費大量醫療資源而已,它們大部分時候只能依靠私人投資來解決。這次的慈善晚會就是針對少數病例的投資,有很多冷門又缺錢的醫學實驗室會來。你知道……你也屬於極稀少的先天病例吧?」

  「這也太牽強了……你母親不知道我的事情。」

  「可能是父親安排的。」

  卡蘭仍覺得只是湊巧。

  「其實我也不確定,等過幾天再看吧。」拉斐爾嘆氣,「我今晚可以住這裡嗎?我不想明天一推門就遇見阿諾和母親。」

  「不可以。」卡蘭拒絕了。

  拉斐爾抿了抿唇,起身離開。

  卡蘭看著他離開,然後隔窗問道:「你有認真想過你母親為什麼偏心阿諾嗎?」

  「阿諾比較像父親。」

  「你更像你父親。」卡蘭坦誠地告訴他自己的想法,「阿諾只是打扮得像而已。說不定蒂琳夫人是覺得你太像你父親了,所以才討厭你。」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1 00:57:35

第二十四章

  不知道是因為卡蘭的話,還是因為阿諾即將離開帝國,拉斐爾後來幾天都心情不佳。

  他如約給卡蘭買了手機,並且辦好了手機卡。

  卡蘭想用它給父母打個電話。

  他們養育了她,給了她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供她上學,讓她吃穿不愁。即便不是出於真情實感,而是期待有所回報才付出的投資,卡蘭也非常感激。

  她知道養奴場的黑髮奴隸是怎麼生存的。

  如果沒有被收養,她也會是那般下場。

  但是……

  卡蘭不知道要跟他們說什麼。

  「生物課本,卡蘭。」

  拉斐爾低聲提醒她。

  卡蘭連忙抽出書給他。

  拉斐爾接過後把它翻成正的,然後問:「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卡蘭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把我的生物實驗報告帶成化學實驗報告了。」

  「我畢竟不是專業的女僕。而且你的生物實驗報告結果都寫錯了,改改再交吧。」

  卡蘭連說話口氣都變刻薄了。

  拉斐爾暗想,難道是因為他這兩天心情不好,說錯了什麼?

  課間休息時,他又試著跟卡蘭搭話。

  「今晚莊園舉行慈善晚會,你要待在船上嗎?」

  「不,那艘破船會入鏡的,女僕長讓我去花園木屋待一晚。」

  晚會在城堡一樓和正前方的草地上舉行,能遠遠拍到舊船。鏡頭再好一點,說不定可以拍到她的輪廓。

  「好吧……」

  拉斐爾會參加晚會,但是阿諾不去,他向來討厭聚會。

  「你幫我帶封信給阿諾吧?」拉斐爾猶豫道。

  「信?」卡蘭疑惑地看著他,「我早就想問了,你上次跟阿諾沒談成,怎麼不打個電話給他,或者發郵件給他?」

  拉斐爾沉默一陣:「那樣太不正式了。而且……我覺得寫信可以更好地表達復雜的情緒。」

  「好吧……」花園離城堡很近,卡蘭可以繞到城堡背後,從希歐維爾帶她走過的安全通道溜上去。

  她想了想,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不直接塞他門縫裡?」

  「他會扔掉的。」拉斐爾說道,「你得騙他打開,或者讀給他聽……但你最好還是不要讀……」

  太羞恥了。

  「你想要我送你什麼?」拉斐爾問道。

  「你也幫我送一封信。」

  「什麼?」

  卡蘭壓低聲音:「送一封信給我的養父母。」

  拉斐爾訝然看著她:「好吧……」

  這件事可大可小,不過由他來送的話,肯定不會產生任何問題。

  卡蘭利用午休時間把信寫好。

  她發現拉斐爾說得對,那些復雜的,無法在電話裡表達的情緒,可以很好地用信傳遞。

  她把信交給拉斐爾,拉斐爾把信交給她。

  兩人在課桌後對視,像交換了秘密的孩子。

  晚上,他們從學校返還莊園。

  莊園外的那條道路兩側停滿了豪車。賓客們不能把車開進莊園裡面,他們在門口下車,莊園裡會派馬車把他們接到城堡門口。

  他們到門口時,這裡正好堵住了。

  在門口接待賓客的管家迅速走過來:「少爺,請您等等,這裡有點突發情況。」

  拉斐爾拉下車窗:「什麼事?」

  「有人帶黑奴來參加宴會,剛剛被趕出去。還有就是……」

  「請問是拉斐爾少爺嗎?」有個略嫌激動的女聲打斷管家,然後迅速貼近車窗。

  這是一名亞麻色頭髮的中年女性,約莫四十歲,穿一身洗得發黃的白色大衣。她看起來比聲音顯得老很多,眼角紋路明顯,皮膚暗黃,臉很瘦,所以顴骨特別突出。

  「夫人,你沒有請柬,不能入內。」管家迅速把她與車子隔開,「很抱歉我們得請您離開。」

  拉斐爾覺得她不像捐贈者。

  她這身穿著打扮,更像是來拉讚助的人。

  「等等。」拉斐爾把車窗完全打開,問那個女人,「請問你是?」

  中年女人迅速走到車邊:「我叫瑞貝卡,是首都醫學院畢業的博士!目前在首都醫學院一家附屬研究所工作,擔任副所長!我在我們學校其他研究所看見了希歐維爾家的請柬,所以想來碰碰運氣……」

  管家連忙攔住她:「女士,慈善晚會不是讓您碰運氣的地方,我們對賓客有嚴格的篩選……」

  拉斐爾向管家擺擺手,問道:「你們的研究方向是什麼?」

  「一些心臟疾病以及……心臟移植。」

  拉斐爾怔了怔,然後看向卡蘭。

  瑞貝卡這會兒才注意到車後座的卡蘭。

  年輕的女孩藏在陰影裡,黑髮遮住半張臉,看起來十分睏倦。她和希歐維爾家的大少爺挨得很近,手裡還抱著他的球衣。

  剛才,瑞貝卡看見不少帶奴隸的人被趕走。

  因為荊棘鳥莊園禁止任何黑髮人種踏入。

  在這樣的地方能看見黑髮奴隸坐著車進去,實在是讓人驚奇。

  「讓瑞貝卡博士進去吧。」拉斐爾對管家說道。

  管家只能恭謹地放人:「是的,少爺。不過這事兒您最好跟公爵大人說一下。」

  「我會的。」拉斐爾迅速關上車窗。

  卡蘭的面孔漸漸消失在瑞貝卡視線裡。

  「你看,這就是上帝的安排。」拉斐爾對卡蘭說道,「一個研究心臟疾病和心臟移植的研究所。」

  「上帝就不該讓我懷孕。」卡蘭半閉著眼說。

  「不要這樣褻瀆上帝……」

  進門後,紅毯從門口一直鋪到城堡階下。

  草地上用水晶杯堆出的香檳噴泉,花香味濃鬱到讓人暈眩。城堡裡亮如白晝,各色晚禮服爭奇鬥豔。這裡大部分都是金髮貴族、商界巨頭,衣著樸素點的一般是等待投資的醫學實驗室負責人。

  等晚會開始,所有人都集中到一樓和草地上的時候,卡蘭從花園潛入了城堡。

  家教剛走,阿諾忘了關門。

  卡蘭進去時,他正在收拾自己的課桌。

  「親愛的弟弟阿諾。」卡蘭的聲音把阿諾嚇了一跳,他回過頭,看見卡蘭拿著封信在念,「我不確定是不是該寫這封信,也不知道你會不會認真看它。但是我很認真地寫下了自己的想法。一些,我從來沒有跟你提起過,也沒有跟任何人提起的想法。」

  阿諾聽到一半,意識到她在讀什麼,於是又驚又怒地走上前:「把信給我!」

  卡蘭閃身躲開,繼續高聲念道:「我覺得你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蛋,根本不配繼承任何財產!你在母親致力於動物保護事業的時候,買了幾十隻黑天鵝丟進人工湖裡;你在首都大學的教授茶杯裡放蛞蝓,導致他寫了六篇論文討伐莊園的高爾夫球場有多浪費資源;你還用母親的社交軟件賬號轉發女王的表情包!我覺得任何一毛錢到你口袋裡都會變成大糞,請你離莊園遠一點,再也別回來了!」

  卡蘭一口氣唸完,整個人神清氣爽。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1 00:57:49

第二十五章

  阿諾面色鐵青,從卡蘭手裡奪走了信。

  他仔仔細細把信看了一遍,更是氣得發抖,他對卡蘭怒道:「那你也告訴拉斐爾,他就是個裝模作樣的偽君子!」

  「別跟我說,我又不是你們的傳聲筒。」

  卡蘭攤了攤手。

  阿諾滿腔怒火無處發洩,逮住她就罵:「還有你!不知檢點的奴隸!你覺得我看不清你的企圖嗎?別以為整天跟在拉斐爾身邊,他就能娶你,他早就訂婚了!!」

  「這我可真沒想過……」

  「他有什麼了不起的?無非是比我早出生幾分鐘!他能做的我也能,他以為爵位就穩穩到他手裡了嗎?以後還指不定有什麼天災人禍呢!」

  阿諾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口不擇言地怒吼,卡蘭塞住耳朵準備離開。

  但是她一轉身就撞上了黑漆漆的槍口。

  一個穿著黑西服,面色蒼白的金髮男子,手持凶器,走進了阿諾房間裡。

  本來他沒指望這麼快在迷宮似的城堡裡找到人。

  但是阿諾沒關門,還在房間裡發出上百分貝的怒吼聲,一下就把他吸引過來了。

  「阿諾……」卡蘭冷靜地叫了一聲。

  阿諾還在她背後走來走去,揮舞雙手:「我不是能力不夠,也不是差比他晚出生的幾分鐘,我只是懶得跟他爭而已!他可真看得起自己!」

  「阿諾,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卡蘭直勾勾地看進黑衣男子眼裡,他滿頭是汗,臉色蒼白,明顯不是職業殺-手。而且他表情極度緊張,卡蘭很怕他手一抖就開槍了。

  「現在還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嗎?他上次都想出那種損招害我了!現在父親讓我出去留學……見鬼,我根本不想離開家裡!都是他的錯!」

  阿諾咆哮著回頭,看見卡蘭頭上頂著把槍,正一步步往後退。

  他當場愣住了,扭曲的表情都沒來得及收回。

  「你又是誰!?」他朝金髮男子怒道。

  金髮男子受驚,瞬間抬起手,槍口對準阿諾。卡蘭趁機想逃,他便用腳後跟帶上門,然後威脅道:「回去!都給我進房間裡去!我是杜南的朋友,我只想為他討一個公道!」

  「公道?你有種就直接沖我這裡來一下!」阿諾指著自己腦門,聲音怒極,「沒種就滾出去!」

  卡蘭沒被金髮男子嚇住,倒是被他給嚇住了。

  阿諾看起來眼神凶戾,毫無畏懼,跟吃人的猛獸似的。他大步向前,推開卡蘭,腦門抵上槍口,金髮男子反倒被他逼退一步。

  「我被這玩意兒指著威脅的時候你還在你媽懷裡吃奶呢!」阿諾一個擒拿就把金髮男子制服了,他將對方打倒在地,然後一屁股坐在他背上。

  金髮男子發出淒厲的哀嚎。

  然後槍走火了。

  子彈擦著卡蘭的腳踝打進木質地板裡,血迅速染濕了襪子。

  卡蘭發出痛苦的尖叫。

  阿諾抬眼看她,這時候被他制服的金髮男子迅速翻身坐起,眼裡滲著恐懼、憤怒、驚慌無措的紅色。

  他又握穩了槍:「去臥室裡面!別叫!」

  他指著卡蘭道。

  「不許再叫了聽見沒!再叫就殺了你們!」

  阿諾一把摀住卡蘭的嘴,拖著她往臥室裡走。他們倆跌跌撞撞的,經過鞋櫃時還差點跌倒。

  「該死,真是該死!怎麼每次跟你在一起都沒好事發生!?」阿諾壓低聲音抱怨。

  卡蘭痛不欲生,恨不得把腳砍掉。

  「你要找公道就去法院。」阿諾邊走邊說,「荊棘鳥莊園裡自古就沒有這種東西。」

  金髮男子絕望地吼道:「法院不會給我公平的判決,我要親手為杜南復仇!」

  阿諾低聲咒罵:「該死,杜南是誰?這人是瘋子嗎?」

  卡蘭終於恢復一點神智:「杜南就是前段時間被保皇黨暗殺的民主黨成員!下一屆內閣首相的熱門人選!」

  「這關我什麼事?」阿諾冷笑。

  「這不關你的事?」金髮男子有些癲狂地笑了起來,「都是你父親……都是你父親的錯!他要付出代價!」

  「等等我可是無辜的!」卡蘭痛得直不起腰。

  「你們都要付出代價!!」

  金髮男子明顯已經不清醒了,他隨時會對他們進行掃射。

  「快把手舉起來!等會兒我撥通電話,你要把愛德蒙‧希歐維爾騙上來,聽懂了嗎?」

  阿諾擋在卡蘭面前,用敞開的外套掩飾動作。

  卡蘭感覺有冰冷的硬物落入自己手裡。

  她低頭一看,是把手槍。

  剛才阿諾在鞋櫃邊跌倒,其實是為了偷偷拿武器。

  「快把手舉起來!」金髮男子朝他們腳邊打了一發子彈,阿諾立即舉起手。

  他是背對著金髮男子的。

  卡蘭正對著他,又有他的外套遮掩,更好瞄準射擊。

  「打他。」阿諾朝卡蘭做了個口型。

  卡蘭第一次摸槍,正反都摸了半天才摸出來。

  金髮男子撥通了電話,他一步步走過來了。

  「快點打他。」阿諾焦急地催促,然後踩了卡蘭一腳。

  這腳正好踩在她傷處,她尖叫著扣下扳機,只聽「砰」地一聲,金髮男子就倒地了。

  她打中了他的腹部。

  阿諾迅速從她顫抖發麻的手裡拿走槍,回頭朝金髮男子眉心和胸口各補一發子彈。確認他死透了之後,阿諾把地毯捲起來,免得血蔓延出去。

  「把衣服脫了。」阿諾冷酷地回頭對卡蘭道。

  「什……」

  「把衣服脫了燒掉,會有硝煙反應。」阿諾又把槍交還給卡蘭,「這個,弄乾淨指紋,扔進湖裡。」

  「我們……」

  阿諾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眼神凶得厲害:「閉嘴,我不想聽見你蠢兮兮的廢話了!去脫掉衣服,換件禮服,我們一起參加晚會,讓管家處理屍體。」

  卡蘭只能點頭。

  管家很快就到了,他將一件新的裙子交給卡蘭。

  「你和少爺一直在晚會上,沒有離開過,明白嗎?」

  卡蘭沉默點頭。

  她腳上的外傷簡單處理了一下,不再流血了,但走路還是一瘸一拐。阿諾只能半挽著她掩飾步態,他看起來很平靜。

  他們從側門入場,沒有引起注意。

  但卡蘭的髮色還是太顯眼了,許多人在偷偷看她。大部分貴族都知道她是女王的贈禮,但在荊棘鳥莊園,這樣的宴會上從來沒有出現過黑髮奴隸。

  卡蘭所有注意力都在自己腳上。

  她匆匆瞥見人群中被簇擁的公爵夫婦,他們應該已經知道刺殺事件了,但是神態沒有任何異常。拉斐爾身邊也圍了不少受贈者,他看起來風趣健談,在這種社交場合如魚得水。

  「你會跳舞嗎?」阿諾問她。

  「你覺得我這樣能跳舞?」卡蘭彷彿還置身於刺殺與反殺的驚險情境中,心跳非常快,甚至開始產生令人窒息的抽痛。

  「你怕什麼?這是正當防衛。」阿諾冷冷地說。

  他可不是在安撫卡蘭,他只是希望她的表情別那麼不自然。

  「這是過當防衛,你給他補了兩槍。」

  「那是因為他精神不正常。」

  「我的腳好疼……」卡蘭額上冒汗。

  「坐下。」阿諾把她按在旁邊的座位上,給她披了件外套,「到時候莊園會發聲明,歹徒持—械入侵被保鏢擊斃。我不能跟這種事情扯上關係,明白嗎?」

  卡蘭當然知道。

  「不行……我真的很疼。」

  阿諾也在她旁邊坐下,他也累了,懶得去社交。

  這會兒,賓客們都已經入座。醫學機構負責人的開始發言,介紹自己的研究領域,向貴賓們尋求讚助。周圍除了演講聲都很安靜,也沒人離開座位打擾他們。

  「等他們講完,就進入捐贈環節。捐贈結束就可以走了。你再忍忍。」阿諾給卡蘭遞了塊手帕。

  「我不能先離開嗎?」

  「不能,你現在離開會很顯眼。」

  卡蘭低著頭,咬牙忍痛,汗水一滴滴掉在裙子上。

  阿諾拿回手帕,給她鋪在腿上。

  捐贈環節開始時,拉斐爾忽然穿越人群走了過來。

  「你們在做什麼?」他質問道。

  他注意到阿諾帶著卡蘭參加了晚宴——阿諾以前從來不參加這些活動。

  「管好你自己的事。」阿諾一點也不給哥哥情面,「我做什麼用不著你插手。」

  「你……」拉斐爾向前一步。

  「我什麼?」阿諾暴躁地站起來,他們看起來下一秒就會打起來。

  已經有人注意到這邊的情況了。

  公爵和公爵夫人也遠遠地看過來。

  蒂琳皺了皺眉,低聲問女僕長:「我沒看錯吧?阿諾身邊是誰?」

  女僕長壓低聲音告訴她情況:「是女王送的奴隸。剛才發生襲擊的時候,她和小少爺在一起,所以管家順便讓她下來了。」

  蒂琳搖了搖扇子,低聲抱怨:「真是讓人掃興。管家就不會讓她把頭髮遮起來嗎?而且她為什麼和阿諾在一起……」

  希歐維爾也在想這個問題。

  為什麼發生襲擊時,她會跟阿諾單獨在一起?

  他語氣微微生硬:「先找個理由先結束捐贈吧,樓上還有一堆爛攤子要處理。」

  蒂琳一言不發地離開,面色非常不善。

  希歐維爾應付剩下的那些賓客,然後悄聲跟僕人囑咐幾句,準備結束晚宴。

  當他再抬起頭看向角落時,兩兄弟和那個小奴隸都不見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2 01:35:43

第二十六章

  剛才,就在阿諾和拉斐爾快要打起來的時候,卡蘭痛得倒下了。

  拉斐爾擔憂地把她扶起來。

  阿諾挑眉看著他們倆:「你不會對她有意思吧?這才一起上幾天課……」

  「別胡說八道,她懷著孕呢,得趕緊送去急救站。」

  拉斐爾迅速攙著卡蘭離開。

  「等等!懷著孕!?」阿諾健步如飛地跟在他後面。

  他們走出燈光籠罩的範圍,拉斐爾直接將卡蘭抱了起來,他看見卡蘭襪子上滲出的血跡。

  「是你幹的嗎?」他回頭質問。

  「呸,別潑我髒水,我肯定會注意避孕的。」

  拉斐爾怒得說不出話。

  「我……我說的是她的腿!」

  阿諾恍然:「她中了一槍……也不是中了,只是擦著她腳踝打過去了,不怎麼嚴重。」

  「中了一槍也叫不怎麼嚴重!?」

  阿諾把樓上發生的事情跟拉斐爾復述一遍。

  「要不是她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早就把襲擊者打趴下了。」

  「要不是她開那一槍,你早就死了!」

  「但槍是我拿到的!」

  兩兄弟一路爭執到了急救站,醫生迅速出來進行救助。

  大概十五分鐘後,卡蘭在舊船上醒了過來。

  她是被拉斐爾和阿諾吵醒的。

  他們在低矮的船艙裡對峙。

  阿諾差點把手戳到拉斐爾鼻子上:「我早就看出來你們關係親密了,你每天晨跑是不是在跟她約會?你甚至向父親要求帶她上學!」

  「胡言亂語!我根本不會去碰一個奴隸!你以為我是你嗎?」

  「我也根本不會蠢到不戴套!!」阿諾譏誚地說,「你不說孩子是誰的,那就肯定是你的。我懂了,說不定你們在學校裡就有一腿,然後現在合謀陷害我,想要剝奪我的繼承權!」

  「我都說了不是我的!你有被害妄想症嗎?」

  「那是誰的!?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

  「是父親的!!!」

  ……

  整個世界都靜了。

  拉斐爾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阿諾還以為他開了個不知死活的玩笑。

  他恨自己對兄長的瞭解。

  他很快看出拉斐爾這副表情是在說實話。

  在他啞口無言的時候,外面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兩人齊齊看向門口。

  希歐維爾拉開門,看見自己兩個兒子正在對峙,小奴隸坐在旁邊床上看熱鬧。

  看見他進來,拉斐爾和阿諾都不由站直了身子。

  希歐維爾壓著怒氣說道:「你們……現在,立刻,給我回城堡。今晚發生的事情還不夠多嗎?」

  兩兄弟連忙跑走。

  船上只剩卡蘭和希歐維爾。

  「阿諾真厲害。」卡蘭對他道,「他殺人的時候眼睛都沒有眨過,我早就嚇得腿軟了。」

  希歐維爾不知道這話是不是嘲諷。

  「他們從小學習格鬥和射擊。從六歲開始就有埃塞俄雇傭軍培養他們的反綁架意識。他們十歲就能分辨一座大廈上是否有部署狙擊手,十五歲能像魔術師一樣玩轉逃生術。」

  卡蘭聳肩:「因為他們的父親樹敵太多?」

  「你應該學習一下用什麼口氣跟你的主人說話。」

  希歐維爾逼近她,用權杖點點她的傷口。

  卡蘭疼得渾身一個激靈,她立即轉過身去不說話了。

  這裡誰都把她當作奴隸。

  誰都可以這麼覺得。

  唯獨她自己不能。

  只有她也承認自己是奴隸,並且像奴隸一樣思考、生活的時候,她才真正成為了「奴隸」。

  她扭頭不再看希歐維爾。

  他掐著她的下巴,強迫她轉過頭來。

  「別跟我擺臉色。處理你比處理阿諾房裡那具屍體要簡單。」

  「悉聽尊便。」

  希歐維爾感到最棘手的一點就是,她不怕死。

  他平穩心態,告訴她:「接下來拉斐爾休學半個月,你也要待在莊園裡。」

  卡蘭果然轉過頭來了。

  「什麼?我也不能去學校了嗎?」

  「是的。在威脅徹底清除之前,他不能去學校。他不去,你就沒有理由去。」

  卡蘭喉頭微動:「那我可以跟阿諾一起嗎……」

  希歐維爾終於佔據了主動權,他譏嘲地看著卡蘭:「你剛才說話可不是這樣的。」

  卡蘭惱怒地漲紅了臉:「隨便,不學就不學。」

  希歐維爾再一次掐著她的下巴,強迫她看著自己。

  「你只要稍微低點頭,再討好我一下,就可以過得比現在好很多。」

  卡蘭冷冷注視著他:「那我算什麼呢?你的情婦?」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情婦甚至還不如奴隸。

  在籃球場事件中,拉斐爾很明白地說過這裡面的價值關係。

  奴隸是不可侵犯的私有財產。

  拉斐爾完全可以為了保護她而拔槍。

  但情婦什麼都不是。

  如果有貴族為情婦出頭,一定會被當做茶餘飯後的笑柄。

  「你也太抬舉自己了……」希歐維爾嫌惡地鬆手。

  他自認眼光還沒有低到這個程度。

  「既然不算,那我盡量降低存在感就夠了吧。」卡蘭據理力爭,「我白天跟拉斐爾在學校讀書,晚上老實待在破船上,你還想要我怎麼樣?」

  「你真有你說的這麼老實嗎?那你今天為什麼會在阿諾房裡?」

  卡蘭啞然。

  她總覺得希歐維爾的口氣不對。

  希歐維爾自己也覺得好像不太對。

  卡蘭辯解說:「因為拉斐爾讓我幫他送個東西。」

  「哦,所以你願意聽他使喚。」

  希歐維爾覺得自己口氣更不對了。

  他迅速轉了個話鋒:「以後你再踏入城堡一次,我就打斷你的腿。」

  他警告地用權杖點了一下卡蘭的腳,卡蘭尖叫著抱腿罵道:「疼死了,你這頭豬!」

  希歐維爾被她吵得耳朵疼。

  他迅速起身離開。

  他站在甲板上,透過窗戶,看見卡蘭抱著自己痛苦翻滾。

  他拿手杖在自己掌心輕敲了一下。

  這個力度也不是很大嘛……

  他搖了搖頭,抽走視線,返回城堡。

  城堡裡,賓客散盡,僕人正在收拾殘局。

  金髮男子的身份已經被查明了,是杜南的大學同學兼好友,一名在南方工作的普通律師。

  他在報紙上看到杜南遇刺身亡的消息後,連夜趕來帝都,混入慈善晚會行刺。

  因為樓下賓客太多,他怕誤傷,也怕自己打不中人,所以才偷偷潛入二樓,想挾持人質,再把白銀公騙上來殺死。他沒想到阿諾房裡藏著武器,更沒料到他會被十六歲少年反制住。

  現在的問題是,襲擊者是怎麼混進晚宴的?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2 01:35:58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憲兵進駐莊園警戒。

  大概一週後,帝都警方才獲准進入莊園調查,這時候線索已經基本被抹平了。荊棘鳥莊園給出的官方聲明和阿諾預料的一樣——歹徒持械闖入,被保鏢擊斃,具體襲擊原因還在調查中。

  拉斐爾休學半個月,和阿諾一起在家上課,課堂氣氛和戰時的東線差不多。

  他們現在唯一能平心靜氣一起討論的事情就是卡蘭。

  拉斐爾瞭解得多一點,他覺得這事兒純屬意外。

  阿諾完全聽不進這些,他篤定是卡蘭心懷叵測,從進莊園第一天撞上父親開始就預謀吸引他的注意力。

  「母親知道這件事嗎?」阿諾問道。

  「不知道……」

  「她還是不知道比較好,我覺得她會當場暈倒,然後醒來立即起訴離婚。」

  這點倒跟拉斐爾想的一樣。

  拉斐爾說:「父親肯定會找機會告訴她的……」

  「不可能。」阿諾小聲道,「至少這幾天不可能。昨晚母親告訴我,斯諾萊特姨媽要來莊園住幾天。父親不會挑這個時候告訴她。」

  斯諾萊特是蒂琳的姐姐,兩人相差三歲。

  據說當初本來是斯諾萊特姨媽與希歐維爾家聯姻,但是因為她傳出與傭人有染的醜聞,這事兒就黃了。後來斯諾萊特嫁了三任丈夫,不久前與第三任丈夫離婚,於是來荊棘鳥莊園住一段時間散心。

  蒂琳對她十分戒備。

  在她面前,蒂琳夫人一定會表現出婚姻幸福、無比恩愛的樣子。

  「父親大概會在姨媽走後跟母親說。」阿諾抱著頭,「天哪……如果他們離婚,你跟誰?反正我不要跟母親。」

  拉斐爾揉著眉心說:「你想得太遠了。離婚官司至少得打三五年呢。那時候我們都已經成年了,成年後就能自己過。」

  阿諾一愣:「這倒是不錯。」

  「不錯?」拉斐爾質疑地看著他。

  阿諾又認真想了一下,大笑道:「天哪,這也不錯嘛!如果他們離婚,我們就可以自己過了!太棒了!!」

  拉斐爾拍桌子站起來,怒道:「住口吧蠢貨,你難道要因為這個詛咒父母離婚?別太自私了,我還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庭呢。」

  阿諾毫不留情地譏諷:「你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庭就趕緊結婚生孩子去啊,別一天到晚圍著奴隸轉了。」

  他們倆又吵起來。

  拉斐爾被阿諾氣得不輕,本來想找卡蘭訴苦,但是一想到阿諾的譏諷,他又決定不去了。

  卡蘭清淨地過了幾天,每天認真讀報紙看書。

  直到週六清晨,一輛黑色加長轎車經過湖邊,停在城堡面前。從車上下來一位淺金色長髮的女性,她穿純白流蘇長裙,細綁帶水晶高跟鞋,玫瑰金夜鶯權杖,乍一看跟古希臘女神似的。

  卡蘭拿起望遠鏡窺視,發現她的五官跟蒂琳夫人有點像。

  「喂!」

  阿諾粗著嗓子對船艙裡吼了一聲。

  卡蘭差點把望遠鏡摔碎。

  她驚慌地回頭,看見阿諾在敲打玻璃窗。

  「開門!」他怒氣沖沖地說。

  「你要做什麼?」卡蘭可不敢開。

  阿諾冷笑:「讓我進來,不然我就把窗戶砸破。」

  卡蘭迅速貼近另一邊窗戶,並且拿起水壺自衛。只要阿諾一探頭,她就把開水潑到他臉上。她懷裡還藏了把削筆刀,可以戳他眼睛。

  「快讓我進來!!」阿諾急了。

  這會兒母親一定在到處找他,要他接待斯諾萊特姨媽。

  ——來,阿諾,快表演一下用西班牙語朗誦詩歌。

  ——再讓姨媽看看你的小提琴演奏。

  ——走吧,我們去馬場,讓姨媽瞧瞧你的騎術最近有沒有進步。

  阿諾都已經預想到這些可怕的災難了。

  拉斐爾倒是很能配合母親進行這種顯擺。

  他畢竟是討長輩喜歡的乖孩子。

  真讓人作嘔!

  卡蘭拿起手機準備打電話叫拉斐爾了。

  阿諾著急地說:「別打了!我只想進來躲躲那個老妖婆!我知道你懷孕了……我又不會對你怎麼樣。」

  他還指望卡蘭讓他過上父母離異的自由生活呢。

  卡蘭動作一頓,拉開門把他放進來。

  「拉斐爾為什麼告訴你這個?」她覺得阿諾一看就是嘴巴不嚴實的人。

  「別提拉斐爾,他跟老妖婆一樣讓人噁心。」

  阿諾坐下後到處找水喝。

  卡蘭給他一瓶礦泉水:「別用我的杯子。」

  阿諾怒視著她。

  「讓我在這兒待幾天,我晚上就回去。」

  「不行。」

  「我給你帶了書。」

  卡蘭分了一張塑料椅子給他。

  她好奇地問:「老妖婆是誰?剛才坐車進來的女人嗎?」

  「對,她是我姨媽。」阿諾翻了個白眼,「你沒看見她那身衣服……」

  阿諾在自己肚臍上比劃了一下:「領口都垂到這裡了,和她的胸一樣。我不想看她在父親面前展示那對絲瓜。」

  「……」阿諾真是一個惡毒的孩子。

  阿諾打開瓶蓋喝了口水:「斯諾萊特姨媽每年都要找理由來莊園住一陣子,她一直對未能嫁入希歐維爾家這件事心有不甘。母親早就看她不順眼了。」

  「那你父親呢?」

  阿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夾在兩姐妹中間,想盡量表現得……中立一點。不過照我看來,母親一定希望他無腦站自己這邊。」

  阿諾突然有點興奮。

  「你要跟我去瞧瞧嗎?她們第一站肯定要去馬場,比拚一番騎術。」

  「開什麼玩笑……」

  阿諾指了指她的望遠鏡:「帶上那個,我們走。」

  卡蘭連連擺手拒絕,阿諾一把拉起她就跑。

  跑馬場外有看台,他們兩人就藏在最上面。

  阿諾擺弄手機,他能連上跑馬場的監控,聽見一些細微的聲音。

  「這樣太冒險了……要是被你父親發現怎麼辦?」卡蘭蹲在牆後,「他上次說要是我再踏入城堡一次,就打斷我的腿。」

  「這裡又不是城堡。況且你的腿不是已經斷了嗎?」

  「我是腳受傷了!」

  阿諾滿不在乎。

  他把手機給卡蘭:「來了來了,快看她們倆。」

  卡蘭勉為其難地瞧了一眼。

  兩位夫人都換好了衣服,騎上馬,看起來躍躍欲試,蓄勢待發。希歐維爾那頭銀髮在鏡頭的最邊緣,完全看不清。

  「這有什麼好看的?」卡蘭把手機丟回給阿諾。

  阿諾津津有味地瞧了一會兒:「母親佔上風!她搶在最前面!哦,天哪,這個彎道超車,斯諾萊特姨媽趕上來了!不過沒關係,接下來一段是直線跑,母親可以再追回優勢……很好很好,這是最後一段了!天哪!!啊!!!」

  他那聲「天哪」是因為斯諾萊特姨媽贏了。

  那聲「啊」則是因為被卡蘭踢了一腳。

  「你幹嘛……」阿諾側頭看卡蘭,發現一個陰影蓋在他們上方。

  「我可以問問你們為什麼在這裡嗎?」希歐維爾用一種溫和柔軟的語調說道。

  阿諾意識到大事不妙。

  卡蘭低聲罵他:「為什麼你不信邪?我們單獨待在一起從來沒發生過好事。」

  希歐維爾盯著幼子說道:「你母親找你很久了,阿諾。」

  阿諾站起來,連灰都沒拍就跑了。

  他臨走前給了卡蘭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看台上只剩兩人。

  卡蘭舉起雙手發誓:「是他非要拖我來看他姨媽的。」

  希歐維爾站在馬場對面看見了看台上的鏡頭反光,有點像瞄準鏡。

  因為襲擊事件,他時刻保持精神緊張。

  他本來想讓保鏢上來看看,但卡蘭不小心冒出了黑色頭頂,讓他一眼就認出是誰在偷窺。不過,他沒想到阿諾會和她在一起。

  他微微俯身,將卡蘭困在狹小的看台下:「你還真是想方設法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卡蘭聽見一聲哨響,下面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騎馬比賽。

  「對,沒錯,你說的都對。」她把腳縮起來,藏好傷處,心有餘悸地應聲,「我馬上消失。」

  希歐維爾看見她光潔的小腿。

  裙子下有柔軟的陰影。

  她穿著黑色小皮鞋,肉色絲襪,左腳綁了繃帶,腳踝上紮了個蠢兮兮的蝴蝶結。

  他按住了她的膝蓋。

  「離阿諾遠一點,他不介意跟奴隸相處,不代表你就可以跟他親近。」

  卡蘭聽著這話很刺耳。

  她駁斥道:「你管教不了自己的兒子就只能管教我了嗎?」

  希歐維爾本來應該為她的忤逆生氣。

  但他突然發現自己很喜歡聽她說,「管教」。

  莫名讓人興奮。

  他掌心很熱。

  溫度就像林中霧靄般悄無聲息地蔓延,一點點侵入深處。卡蘭輕哼了一聲,被他壓制下來,她的腿受傷了,這個姿勢無法掙扎。而且這次的觸碰很微妙,細膩,溫柔,悄然避開肌肉的戒備,像古堡上攀爬的藤蔓,不知不覺就已經填滿了整座牆壁。

  她招架不住。

  在熱意的吞噬下,她頭腦裡昏昏沉沉的。

  一浪接一浪的潮水湧過她,幾乎要將理智淹沒。

  但是緊接著,一道刺痛又將她激醒了

  她滿頭是汗,隨手摸到懷裡的削筆刀,往前捅了一下。

  這刀又短又鈍,希歐維爾衣服側面被劃了個口子,只能按住她的手退開。

  他抽出手,卡蘭看見他手上沾了點血跡,無名指上有棱角分明的鑽戒。

  剛才她就是被這玩意兒劃到了。

  她氣得發抖:「你,為什麼,戴著婚戒,偷情???」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2 01:36:12

第二十八章

  婚戒其實有兩枚。

  一枚日常戴的素銀戒指,另一枚重要場合戴的鑽戒——也就是和求婚戒指成對的那枚。

  因為斯諾萊特的到訪,蒂琳要求他戴鑽戒。

  希歐維爾完全忘了這事。

  直到剛才卡蘭痛苦地推開他,他才意識到自己把她劃傷了。

  他手上還殘留有一絲血跡。

  「你先擦一下……」他給卡蘭一塊手帕,然後小心地把她手裡的刀片塞回去。

  「你剛才摸馬洗手了嗎?」卡蘭拍開他的手,痛苦又暴躁地質問。

  「我沒摸馬……」

  卡蘭疼得站不起來,希歐維爾這會兒也不能抱她。

  因為起身就會被看台下的人看見。

  「要打破傷風疫苗嗎?」卡蘭想死。

  「……」希歐維爾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還認真想了下這個問題,「不用……戒指很乾淨。」

  ……

  當然,現在不乾淨了。

  他得趕緊去洗一下。

  他擦拭戒指的時候又看見手指上的血,喉嚨裡忽然乾得過分。

  他聲音沙啞道:「你得上點藥……」

  卡蘭屈辱又憤怒地把他推開,跌跌撞撞地逃離了看台。

  希歐維爾遠遠看著她消失在湖的方向。

  十幾分鐘後,他回到跑馬場。

  蒂琳和斯諾萊特剛結束一圈障礙賽,正坐在陽傘下喝茶休息,拉斐爾和阿諾加入了騎馬比賽。他們的爭鬥比兩位夫人更加激烈,尤其是阿諾——他一直試圖在馬上站起來,然後跳過去撲拉斐爾。

  「見鬼了……」阿諾騎馬跑過一圈,跟拉斐爾並駕齊驅,「父親換了件衣服。」

  「什麼?」拉斐爾皺眉加快速度。

  阿諾也加速跟上他:「他跟卡蘭在看台上待了十分鐘,然後換了身衣服回來。」

  「別說了,我有畫面感了。」

  「?什麼畫面感?十分鐘能做什麼?」

  拉斐爾一騎絕塵,迅速拉開距離。

  阿諾在過障礙物的時候追上來,繼續道:「這就是遺傳審美嗎?其實我第一眼也覺得卡蘭不錯。我當時還以為是我瞎了,現在我終於放心了。」

  「……」

  拉斐爾快馬加鞭,想擺脫他的弱智氣場。

  他們跑了三圈,拉斐爾勝利。

  兩人帶著火藥味走回父母身邊,正好聽見斯諾萊特姨媽發出銀鈴似的清脆笑聲。

  「你們感情真不錯。」斯諾萊特掩唇對蒂琳夫人笑道,「有考慮再要一個孩子嗎?」

  蒂琳從容地笑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想再要一個孩子?兩個男孩還是太鬧騰了,我想再要個女兒,如果是雙胞胎就更好了。」

  希歐維爾正在喝茶,直接被嗆住了。

  兩個「鬧騰」的男孩表情都有點不自然。

  蒂琳嚴厲地看向他們。

  她太瞭解姐姐的想法了。

  表面上是在問孩子,實際上是在試探她的丈夫身體還行不行。

  反正不管怎麼問,她都要回答「行」。

  「親愛的……」希歐維爾想說說清楚,他們沒有再生一個孩子的計劃。

  「現在科技這麼發達,我們完全可以通過試管技術做一對雙胞胎姐妹,對吧?」

  不對!

  當然不對!!

  兩個兒子就已經夠難教了,再加兩個女兒純粹是給自己找麻煩!而且養兒子和養女兒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知識體系,他不想重新經歷一遍了!

  蒂琳又朝姐姐笑了笑:「前幾天慈善晚會,我投資了一家試管嬰兒實驗室。」

  希歐維爾低頭喝茶,想冷靜一下。

  拉斐爾禮貌又不著痕跡地打斷這段對話。

  「母親,等會兒我們去高爾夫球場嗎?」

  蒂琳夫人高興地說:「是的,現在就出發吧!我最近總是坐著,有點缺乏運動,正好和斯諾萊特姐姐一起……」

  那股硝煙味又彌漫出來。

  阿諾趕緊走在最前面。

  他小聲對拉斐爾說:「你看見父親的臉色了嗎?」

  「看見了,他絕對不想再要個孩子。」

  阿諾把聲音壓得更低了:「那他是不是會讓卡蘭墮胎?」

  拉斐爾完全沒看出這個跡象,他覺得父親會自己偷偷養私生子。

  「你為什麼操心這個?」拉斐爾冷冷地問。

  「我一直想要個妹妹。」阿諾說話時甚至有點容光煥發,「給她穿漂亮裙子,把她舉在脖子上,用她的頭像當手機屏保,在她結婚當天暴打她的新郎……」

  「……?」

  拉斐爾現在就想暴打他一頓。

  「我可以帶卡蘭去醫院看看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阿諾突然有了興致。

  「然後被人偷拍到,上明天的首都新聞頭條?」拉斐爾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我想不出多個私生子有任何好處,不管是對財產分配還是對希歐維爾家的名聲……最好她一生下來就送去國外養。」

  「所以你也希望孩子生下來?」

  拉斐爾突然被鑽了空子,有些惱怒:「我沒說,我只是想……順其自然。我巴不得它消失呢!!」

  阿諾「嘿嘿嘿」地傻笑,把拉斐爾氣得不輕。

  他們整整一天都在陪姨媽玩,卡蘭則趁著清靜悄悄做了另一件事。

  她設法聯繫瑞貝卡。

  瑞貝卡就是那天因為沒有請柬,被擋在莊園外的醫學博士。她是帝國醫學院某附屬研究所的副所長,那個研究所專攻心臟疾病治療,有著比較尖端的心臟移植技術。

  卡蘭搜到了她的社交軟件賬號,發現她已經獲得了希歐維爾家的捐助。慈善晚會結束,她連發三條動態感謝拉斐爾讓她進入莊園。

  卡蘭通過郵件詢問自己的病情。

  瑞貝卡很快就回復了,她說文字描述很難確診,如果有條件的話,親自來研究所看看會比較好。

  她把研究所的地址和聯繫方式告訴了卡蘭。

  因為她表現得太過熱情,卡蘭覺得很不安,所以沒再回復。

  結果晚上卡蘭上床睡覺前,瑞貝卡又給她發了一封郵件。

  她在信中這樣寫道——

  「我的孩子是因為先天性心臟缺陷夭折的,此後我就開始致力於這一方向的研究。稀有病研究並不是能賺錢暴富的領域,甚至不一定能讓我填飽肚子。但是我仍有不竭的動力,我希望幫助那些不受重視的極少數,挽救我曾經無法挽救的珍貴之人。如果你有任何困難,請隨時聯繫我,不要害怕麻煩。」

  卡蘭被觸動了。

  她摸著手機,不知道該不該回信。

  如果有拉斐爾打掩護,她應該可以去一趟研究所。

  「哢噠。」這時候,門鎖傳來轉動聲。

  卡蘭警覺地看向門邊,拿起床頭的水壺。

  深深夜色中流瀉出月華似的純銀。

  微風吹過湖面,將草地的土腥氣帶入船艙中。

  希歐維爾靜悄悄地走進來,關上門,順便避開卡蘭扔出的檯燈。

  「滾出去!」卡蘭又扔了一個枕頭。

  希歐維爾接住枕頭,站在原地不動:「你上過藥嗎?」

  「別假惺惺了!」卡蘭屈辱地說道,「也別想打著這種幌子對我動手動腳……」

  希歐維爾慢慢接近床,心裡覺得她很可笑。

  莊園是他的,湖是他的,船是他的。

  她是他的。

  孩子也是他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之前到底在迴避什麼。

  如果只是貪戀肉體的滿足,那麼放下約束盡情享受就好了。

  反正都是他的。

  他扣住卡蘭的手腕,將她的「凶器」拿走。

  「你這樣張牙舞爪是會傷著自己的。」

  卡蘭掙脫不開。

  她被推倒,仰躺下的時候,黑髮劃出漂亮的弧線,在白色床單上佈下茂密深暗的羅網。她看見希歐維爾背著光,神情莫測,搖晃的光暈讓那頭銀髮染上奇異的通透感,他看起來很不真實,充滿疏遠肅冷的寒意。

  卡蘭覺得自己在被無形之物撫摸。

  毛骨悚然又黏膩織纏的視線逡巡在她的身上。

  「你敢掙扎一下,我就把你的手腳釘在床頭上。」希歐維爾低聲恐嚇她。

  他拿出藥,用棉簽沾了一點給她塗上。

  他清楚地記得劃在哪兒。

  當時的觸感已經折磨他一整天了。

  等他塗完,準備擦手的時候,他聽見了小奴隸壓抑的抽泣。她覺得在他面前哭是很軟弱無能的事情,但是又太過害怕,裝不出強硬勇敢的樣子。

  她沉默著,一下下地抽泣,胸口起伏劇烈。

  希歐維爾想到她的心臟問題,怕她直接暈倒過去。

  於是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

  「別哭了。」他不耐煩地安撫,「再哭就把你扔進湖裡。」

  卡蘭的衣料很薄,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溫度。

  很神奇,一個從頭到腳都透出刺骨寒冷的人居然有正常的體溫。

  她漸漸平靜下來,身上的疼痛也緩解了不少。

  希歐維爾起身整理衣服,直接離開,臨走前冷淡道:「希望下次我來的時候,你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別再給我擺那副臉色。」

  卡蘭狠狠把水壺扔向他,但他關門很快,水壺咣當落地,又滾回床邊。

  『還有下次的……』

  卡蘭環膝想道。

  她甚至開始懷念希歐維爾最開始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

  幸好他不太喜歡訴諸暴力。

  可能這也是厭惡肢體接觸的一種表現。

  除了今天被戒指劃到,卡蘭從初夜到現在沒因為他受過什麼外傷……他只是氣場格外強硬,讓人從心底裡覺得害怕。

  卡蘭用桌子頂住房門,然後躺回床上,數著一分一秒入睡。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2 01:36:27

第二十九章

  希歐維爾返回城堡時,大廳裡燈火通明。

  僕人擺了一大桌夜宵,蒂琳和斯諾萊特分別坐在長桌兩邊,兩個睏倦的孩子坐在中間,對著黑松露蛋糕栽頭。

  在斯諾萊特來之前兩周,蒂琳只吃水煮花椰菜和雞胸肉。然後斯諾萊特來的第一晚,她就準備了極豐盛的夜宵。

  蒂琳夫人抿了口紅酒:「我看完夜場的歌劇後,經常要大吃一頓。你看我是不是有些胖了?」

  希歐維爾對她這類謊話已經習以為常。

  她明明和模特差不多瘦。

  「是啊,你有些胖了。」斯諾萊特微笑道。

  希歐維爾清了清嗓子,在蒂琳身邊落座,順手把被她戳爛的黑松露蛋糕撤走。

  斯諾萊特慢條斯理地在刀口抹上冰藍莓醬:「但是我建議你不要過分減肥。突然瘦下來之後,皮膚容易鬆弛發皺,很顯老。」

  希歐維爾立即按住了蒂琳的背。

  防止她飛刀殺人。

  蒂琳微微吸氣,笑著說:「我從來沒注意過身材管理,反正愛德蒙不在乎這些。」

  斯諾萊特有幾分輕佻地笑了:「你們感情真穩定。」

  是的,穩定得像一潭死水。

  蒂琳仍保持微笑:「每個人的情感追求是不同的,像你一樣不斷冒險也未嘗不可。我聽說最近有個年輕子爵在追你?」

  「是啊,腹肌挺好看的。但聽說是雪諾公爵那邊的人,我可不想……」斯諾萊特聲音忽然小了,她看了看希歐維爾,繼續低頭進餐,就好像沒說過這句話似的。

  梅斯菲爾德‧雪諾,保皇黨中的另一位巨頭。

  雖然雪諾家之前一直和希歐維爾家處於同一陣營,但在邊境戰事惡化後,兩家關係也迅速惡化了。

  希歐維爾是主戰派。

  雪諾是反戰派。

  實際上,比起戰或不戰,兩人衝突的點更多是在於誰更能左右年邁的女王。

  女王掀起東線戰事,這是希歐維爾家的勝利。

  女王沒有廢除內閣,反而開始緩和戰爭帶來的矛盾,這就是雪諾家的勝利。

  總之,在這個節骨眼上,絕對不能提雪諾。

  斯諾萊特不小心提到他以後,餐桌上的氣氛變得壓抑起來。

  沒有人說話,兩個男孩在桌邊昏昏欲睡,希歐維爾也不動刀叉,蒂琳悶聲喝酒。

  「好了,早些睡吧。」希歐維爾覺得這是結束夜宵的好時機。

  「孩子們也早些睡。」斯諾萊特朝兩個男孩飛吻,他們飛快地跑掉了。

  散場後,希歐維爾和蒂琳一起回主臥。

  門一關上,蒂琳就問他:「你為什麼是從城堡外回來的?」

  「什麼?」希歐維爾微怔。

  「你應該在書房看書,為什麼是從城堡外回來的?」

  蒂琳在餐桌上一直沒問。

  她覺得丈夫回來時有些微妙,但是很難講清楚哪裡不對。他和平時一樣沉默冷淡,言行舉止完全中立,在餐桌上也很自然地照顧她。

  但就是有哪裡不對。

  「蒂琳……」希歐維爾皺著眉,沉思道,「我有點事情想告訴你。」

  蒂琳有種預感應驗的感覺。

  「你先說是壞事還是好事。」

  「壞事。」希歐維爾把高背椅拉開,示意她坐下。

  「又要打仗嗎?」蒂琳厭煩地看向梳妝台。

  他們在鏡子裡看起來極為般配。

  繁復考究的衣著,精緻美麗的面孔,高貴無暇淺色長髮。他們結婚二十年,本就相似的樣子愈發同化嚴重。有時候蒂琳甚至會覺得,即便沒有任何感情作為膠合劑,他們亦是難以分割的整體。

  「不,是別的。」希歐維爾聲音低柔地說。

  蒂琳微微僵硬,她甚至能從丈夫的語氣中揣測出他要說什麼。

  ——多半是情感問題。

  貴族婚姻就是這樣的。

  穩固高於一切。

  最近頻發的爭吵,讓蒂琳意識到,他們堪稱貴族典範的穩固根基,正在被劇烈地動搖著。

  她知道早晚有一天要發生變化。

  貴族夫妻通常是整個金字塔建築中兩塊最契合的積木,而不是兩個相互吸引的鮮活靈魂。假如有一天出現了這樣一個靈魂,它會抽走那塊最關鍵的積木,讓一切崩塌成空。

  蒂琳從來沒有過這種危機感。

  但現在希歐維爾看著她的神情已經基本宣告了事實。

  他在任何其他境地下,都不會像這樣,溫柔又帶有負罪感的看著她。

  「你愛上別人了?」蒂琳從來沒有這樣直白地談論過他們的感情。

  「那倒不是……」希歐維爾仍覺得難以啟齒,「你記得那天你帶了個芭蕾舞演員回來嗎?」

  他談起這個,蒂琳倒是鬆了口氣。

  這完全在她的控制範圍之內。

  「是的,你把她從書房裡扔了出去。」蒂琳稍稍緩和神色,「就算你之前跟她做了什麼也不要緊,是我的錯,我不該下藥。」

  「不是這個。」

  只要開了個頭,後面的就好講多了。

  希歐維爾冷靜地把那晚的情況跟她敘述了一遍。

  最後告訴她:「如果孩子順利生下來,我會養的,但這不會影響到拉斐爾和阿諾的繼承權。」

  經過令人窒息的漫長沉默後。

  蒂琳才笑著開口:「你連孩子出生後的事情都想到了,卻沒有想到要告訴我?」

  她語氣裡有幾分難以置信。

  真是太荒謬了。

  她都不知道希歐維爾剛才有幾句實話!

  那晚他只喝一小杯帶藥的牛奶,他能清醒地把芭蕾舞演員推下樓梯,理智地走到桌子邊上檢查食物。

  那他為什麼不能把奴隸扔出門呢?

  他確實強調了對方用藥量很大。

  但是這個有關係嗎?對方就算喝一桶藥也不能強行把他怎麼樣吧?

  這事兒當然只能他主動。

  還有意外懷孕。

  連阿諾都能編出比這更好的故事。

  在發生意外後,他都已經戳破了那個奴隸「做過絕育」的謊,竟然沒有想到事後避孕?

  根本,不可能。

  因為細想起來實在是漏洞百出,蒂琳反而難以分辨真假。

  希歐維爾編不出這麼爛的謊。

  他也沒必要,他在正常情況下絕對不會去思考這麼噁心的事情。

  它只能是真的。

  「我需要……」蒂琳憤怒到聲音顫抖,「去艾芙莉家住幾天,冷靜一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2 01:36:44

第三十章

  蒂琳起身收拾東西。

  希歐維爾告訴她:「斯諾萊特還在這裡。」

  蒂琳轉身看見他平靜的面孔,終於抑制不住怒火的噴發:「你要我在已知你有個私生子的情況下,再在她面前裝模作樣嗎?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整整二十年,我沒有一天不是在假裝愛你和假裝為你所愛。我要去艾芙琳家休息一段時間。」

  「你決定吧。」希歐維爾只能退讓,「要我開車送你嗎?」

  雖然在這件事上,希歐維爾沒有責備蒂琳的意思。

  但他覺得他不是唯一需要道歉的那個。

  蒂琳從一開始就不該下藥。

  如果她沒有下藥,他就不會面臨現在的窘境。

  他不會去觸碰髒污的奴隸,不會有一個混血私生子,不會需要解決婚前協議、繼承權以及與蒂琳家族之間的復雜問題。

  這些種種都不會有。

  只要那晚她看完歌劇回來,平穩從容地渡過一天,而不是突然選擇折騰個么蛾子。

  她事後輕描淡寫地道歉,好像根本不覺得給自己丈夫下藥並且期待年輕芭蕾舞演員爬上他的床有什麼問題。

  這點是希歐維爾難以理解的。

  如果婚姻誓言的破解有先後,他認為是蒂琳在先。

  而他從來沒有指責過這一點,所以直到現在蒂琳也覺得一切是理所當然的——就算她下了藥,他也應該好好拒絕一個奴隸,但如果對像是她選擇的芭蕾舞演員,那就沒問題?

  為什麼他要接受這種安排?

  希歐維爾感覺蒂琳最近一直很生氣,隨時處於憤怒狀態,但最近的生活其實並沒有發生變化。

  除了小奴隸這件事,而這件事她之前是不知道的。

  他們是怎麼渡過之前二十年的,就是怎麼渡過最近兩個月的。

  他就從來沒生過氣,也沒想過給蒂琳下點藥再往她床上送個男人。

  如果他這麼做,蒂琳可能會把他告上法庭。

  為什麼性別反轉之後,蒂琳會覺得這事兒是他佔了便宜?

  他可一點不這麼覺得。

  甚至於,即便他不這麼覺得,他也沒有跟蒂琳發過火。

  蒂琳總是怒氣沖沖的,所以她總是看起來比較佔理。

  但實際上,希歐維爾也沒有要求蒂琳瞭解他的一切喜好,記得他的每一句話,在他的親人朋友面前表現得百依百順,不是嗎?

  為什麼她沒有公平地想過這一點呢?

  因為希歐維爾沒有這樣要求過她,所以當她以這樣的標準要求希歐維爾,並且因為他沒做到而爆發怒火的時候,他覺得太奇怪了。

  他是真的不能理解。

  「我覺得我們應該談談。」希歐維爾挽留道,「你輪流去四個姐妹家逃避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回來之後你還是會覺得不滿,我們還是會繼續爭吵。」

  蒂琳一言不發地收拾行李。

  她把梳妝台上的珠寶掃入包內,唯獨留下了結婚戒指。她把鑽戒狠狠拍在鏡子面前,掌心通紅。

  希歐維爾見勸不動她,只能幫她提上行李箱。

  蒂琳惱火地推門走出去,結果正好看見斯諾萊特經過走廊。

  她穿著鏤空蕾絲的睡衣,指間夾著煙。

  「你們都還沒睡嗎?」斯諾萊特緩緩吐出霧氣,眼神絲絲縷縷地勾著,輕掃過行李箱,「要出門?」

  蒂琳滿腔怒火一下就被澆滅了。

  「沒有……」她嗓音有幾分沙啞,「我收拾了一些舊衣服,想放去雜物室。」

  又是希歐維爾習以為常的謊言。

  他也一如既往地不會揭穿,不會為此憤怒。

  斯諾萊特咯咯地笑起來,一直看著希歐維爾。

  「讓傭人搬就好了,為什麼勞煩公爵大人?」

  「沒關係,我正好去樓下看書。」希歐維爾禮貌地點頭,帶著行李箱下去了。

  蒂琳沒有追上來,她靠在門邊。

  希歐維爾還回頭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但她高傲地昂著頭,在自己姐姐面前,無論如何都不肯低下。

  「你不早點睡嗎?」她笑著跟斯諾萊特寒暄。

  斯諾萊特又吐出一個優雅的煙圈:「睡眠是慢性死亡,你也應該多享受夜生活。」

  蒂琳像少女般俏皮地笑道:「別這麼說!我是為了接待你才放棄了豐富的夜生活。」

  兩人融洽地交談起來。

  希歐維爾把行李交給僕人,告訴他們,如果蒂琳下來,就轉交給她。

  然後他也沒有去書房。

  他直接離開城堡,去了舊船上。

  船艙門從裡面被堵死了,他用力推開一條縫擠進去,床上的卡蘭並沒有醒。她最近睡眠質量很好,刮風打雷都叫不醒。

  她的睡相有些可怕,雙手打開,整個人斜躺在被子上面,看起來就要滾下去了。

  希歐維爾將她的腿放回床上,然後在床沿坐下。

  「起來。」他粗魯地推了推她。

  卡蘭嗚咽了一聲,她身子軟趴趴的,嘴裡還嘟囔著聽不懂的夢囈,過了好半天才醒。她一醒過來就抹了抹口水,希歐維爾只想當場離開。

  「你為什麼又來了?」卡蘭慢慢清醒過來,「你是怎麼進來的?」

  希歐維爾沒有回答,他安靜地撫摸她的手臂,從肩到指,一寸寸確認領土。卡蘭汗毛豎起,有那麼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做了個怪夢。

  「你知道怎麼……吧?」希歐維爾低聲問。

  他聲音太小了,卡蘭沒聽清他說什麼。

  她勉強撐起身子。

  希歐維爾把她拉到自己腿邊,輕扣著她的手腕壓向下方。卡蘭立即反應過來,剛才希歐維爾含蓄帶過的詞是什麼。

  她猝不及防碰到了。

  「等等……」

  卡蘭慌亂中抬眼看他。

  他神色沉沉,並不像慾求不滿的樣子。

  他更像發生意外那一夜。

  不情不願,精神脆弱,高度緊張,眼神中充滿了壓抑的、得不到宣洩的憤怒。

  這種神色讓卡蘭覺得……「有機可趁」。

  她在希歐維爾的引導下學習。

  她可以憑極小的動作操縱他的感覺,可以讓他波瀾不驚的面孔浮出紅暈,可以讓他最終失去理智。就像大片大片的藤蔓覆滿古堡,從古舊的磚石中鑽進去。在一切分崩離析前,藤蔓上綻開花,純潔又奪目。

  夜晚在湖水中晃動。

  不停搖碎,不斷彌合,不得停歇。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2 01:36:58

第三十一章

  時間漫長又疲倦。

  沒有酣暢淋漓的宣洩,也沒有極致過後的安歇。他們不停在引導與控制中摸索,彷彿在嘗試一種沒有被前人驗證過的異化交流,徹夜都充斥著謹慎與好奇,恐懼與興奮。

  希歐維爾耐心得讓她飽受折磨。

  她覺得自己在走一根又長又險的鋼索,再怎麼疲憊睏倦也不能停下,因為隨時可能墜落萬丈深空,粉身碎骨。

  她也不知道時間過得是快是慢。

  有時候一失神就到了一小時後,有時候戰慄半晌都不見鐘擺走動。

  她只能看見外面的光由暗變亮,最後湖面泛起魚肚白。

  到最後卡蘭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都六點了……」她扯過亂七八糟的被子,到處找自己的頭繩。

  希歐維爾把細繩從自己手腕上解給她。

  「你累了嗎?」他的視線刻意避開她的輪廓。

  天亮了。

  他不想再提醒自己,他是跟誰渡過了瘋狂沉淪的時光。

  卡蘭累極了,頭一沾上枕頭就能睡著。

  她沉默著,想紮起頭髮,抬手時被子滑下來。她發現自己沒穿,但是希歐維爾已經恢復了衣冠端正的樣子。

  她惱怒地扯來被子,蓋緊自己,指著門說:「出去,我要洗澡。」

  希歐維爾看了一眼外面,城堡已經亮起燈了。

  他也理了理衣服,將弄髒的外套脫下來,放在臂彎之中。

  卡蘭見不得他這副冷淡從容、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的表情。

  她譏諷道:「你要自己洗掉衣服上那些……」

  「晚上見。」希歐維爾已經帶門出去了。

  外面的風很冷,一下吹透了被汗水浸濕的襯衫。

  但是完全無法冷卻他的頭腦。

  他有些倦意。

  但頭腦裡還有某種灼痛讓他保持清醒,他很多很多沒有來得及理清的情緒。

  回到城堡時,僕人在為早餐忙碌。

  孩子們還沒醒。

  昨晚為蒂琳帶下去的行李,她也沒有拿走。

  她沒有離開莊園——因為她不會留斯諾萊特獨自在這裡。

  希歐維爾揉了揉眉心,頭有些陣痛。

  他在自己的獨立臥室裡洗澡,發現身上有不少小奴隸留下的痕跡。尤其是手臂和肩膀那塊,看起來跟皮膚過敏似的,一片片紅色斑印。

  昨晚實在太亂了。

  希歐維爾大概可以用「矜持端莊」和「放得開」來區分女性,但卡蘭比較超出他的認知。她完全就是個野生動物,野蠻又機敏,根本沒法安撫,稍微有點動靜就會驚跑或者暴躁地反抗。

  希歐維爾大半時間都在想怎麼讓她不傷到自己。

  他都沒空管她的指甲和牙齒。

  他把身上髒污洗淨,換上新襯衫,把紐扣扣到最上面,繫好領帶,戴上白手套,反復確認沒有皮膚露在外面。

  他還把換下來的衣服在水裡浸濕,然後湊到水池邊仔細觀察有沒有黑色頭髮。

  將這一切處理好之後,他才下去吃早餐。

  坐在餐桌邊,他又突然覺得自己剛才太愚蠢可笑了。

  餐桌上的氣氛和以前沒有兩樣。

  蒂琳跟斯諾萊特一直在聊艾芙琳的婚禮。

  婚期就定在本月末,蒂琳還沒想好送什麼禮物。斯諾萊特給她提出的建議,被她一一否決了。

  蒂琳甚至開玩笑似的提了一句:「要不然把莊園裡的奴隸送給她吧。」

  斯諾萊特大笑起來:「你要是在婚禮上送她這個,她會恨你一輩子的!況且奴隸是女王送的,你不能因為你不想要,就強行塞給她吧?」

  希歐維爾用餐巾擦拭刀具,從反光中觀察妻子的神色。

  她仍在溫和矜持地微笑。

  「你有什麼想法嗎?」蒂琳回望他。

  「你決定吧。」希歐維爾平靜地說,「我記得我們結婚的時候,你姐姐送了一個天文望遠鏡,說希望能讓我們看見星空與愛情。你也可以挑這類有特殊含義的禮物,相信艾芙琳會喜歡的。」

  「天哪……」斯諾萊特露出誇張的笑容,她捧著胸口,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二十年了,你還記得我送你們的結婚禮物?」

  「當然,它現在還擺在雙子塔裡呢。」希歐維爾露出弧度很小的笑容。

  斯諾萊特不停驚呼嘆氣,感慨當年她有多麼遺憾。

  蒂琳喝完一點青瓜汁就放下了刀叉。

  「我有些不舒服……」她微微皺眉。

  希歐維爾幫她披上絲巾,低聲道:「我陪你回房間吧。」

  「你沒事吧?」斯諾萊特不明所以地問道。

  「失陪了。」

  蒂琳步伐緊湊地走上樓梯。

  希歐維爾從後面看見她攥得發白的手。

  她還是重新戴上了婚戒。

  但他已經把婚戒取下了。

  「蒂琳……走慢一點。」他還是提醒道。

  蒂琳一直到餐廳看不見的地方才大怒回頭:「你為什麼要這樣?」

  他們就在樓梯上僵持。

  希歐維爾在她下面幾階的地方,但他平靜沉著的神色讓她覺得自己在被俯瞰。

  她實在是太憤怒太絕望了。

  「先回房間吧。」希歐維爾安撫道。

  「我問你為什麼要這樣!?」蒂琳走下來一步,幾乎要碰到他的鼻子,「為什麼要徹夜不歸,為什麼要在餐桌上跟斯諾萊特眉來眼去……還有你為什麼要記得她二十年前送的禮物?」

  「因為我記錄了所有禮品,是我寫的回禮清單。在你看畫展享受歌劇的時候,我解決了所有的……俗事,抱歉,是瑣事。」

  希歐維爾幾乎沒有跟她解釋過這些。

  但他現在終於意識到了,如果他不解釋,蒂琳就會一直覺得自己很委屈。

  「可能你不知道,我每天也很忙。國會、女王、邊境戰爭,甚至是上週闖入莊園差點把阿諾殺掉的人,這些事情都壓在我身上,我每天需要至少一百個小時才能在解決這堆問題的同時陪你看你的姐妹上產前弱智教育課,研究蕾絲花邊要多密集比較好,然後在唯一清閒的進餐時間聽你訓斥拉斐爾或者抱怨新買的珠寶有多不合心意。」

  「你有聽過哪怕一次,我跟你抱怨,或者對你發火嗎?」

  蒂琳啞口無言地站在原地。

  希歐維爾從來沒有跟她說過這麼大段的話。

  「好了。」他嘆了口氣,「我叫醫生過來。你不舒服的話,先回房坐會兒吧。」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2 01:37:11

第三十二章

  希歐維爾說完後,蒂琳的第一反應是——「他不會要離婚吧?」

  在此之前,蒂琳想過要以離婚作為威脅。

  但她不可能真的跟希歐維爾離婚。

  她已經在所有人面前苦心經營了二十年模範婚姻。

  這個沙堡堆得太高太高了,現在她站在頂端,沒法下來。

  除非海浪當頭,覆滅一切。

  離婚,輿論就會有傾向。

  如果指責她,她當然不能容忍。

  如果指責希歐維爾,她也不能容忍——因為是她在無數人面前炫耀出了完美丈夫的形象,這個形象崩塌,就意味著她過去光鮮美好生活的崩塌。

  到那時候,所有人都會知道她沒有被愛過。

  她不能接受。

  回到臥室,她越想越覺得害怕。

  「希歐維爾……」她微微皺眉,看向自己的丈夫,「我們不能離婚。」

  希歐維爾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他覺得以蒂琳的心高氣傲,絕對不會容忍婚姻中存在不潔的地方。

  但是再仔細想想,以蒂琳的心高氣傲,也絕對不會允許自己苦心打造二十年的婚姻因為一次意外被毀。

  「我……我原諒你了。」蒂琳聲音顫抖,「現在把奴隸送去國外,孩子也可以生下來,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

  希歐維爾一開始也想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不可能的,蒂琳。這件事只是一個引子、一個誘因,你可以當它不存在,但是不能忽略我們近段時間的矛盾。你不覺得……」

  「讓我冷靜一下!」蒂琳高聲打斷他。

  過了很久,蒂琳才平復情緒。

  「我覺得我們都得好好想想。斯諾萊特走後,我會去艾芙琳家住一段時間。」

  「你去吧。」希歐維爾忽然累得不想說話。

  蒂琳說話算數。

  斯諾萊特前腳一走,她後腳就離開了莊園。

  兩個孩子都清楚父母吵架了,他們有過很多猜測,最後一致斷定是因為私生子曝光。

  但是他們都沒想到,父母關係會惡化到這種地步。

  月末,艾芙琳婚禮,父親沒有參加。

  母親獨自出席婚禮的消息第二天就上報了。

  很多人說是因為希歐維爾夫妻政見不合,甚至扒出了蒂琳夫人幾個月前在慈善晚會上與反戰游行組織者的合影。

  「白銀公……白雪公……」卡蘭艱難地讀著社論中的暗號。

  「白雪公是指雪諾公爵。」拉斐爾解釋道。

  阿諾把書從卡蘭手裡抽走:「別看了,快給我把作業寫掉!你有什麼想知道的不能直接問父親嗎?」

  這幾天父母都很少回莊園,所以阿諾把卡蘭帶來城堡一起上課。

  他不想做作業。

  卡蘭把書從他手裡搶回來:「瘋了嗎……我去問他這個?」

  她往後翻了一頁。

  雜誌上寫著,雪諾公爵親自參加《風光之下》的錄製,大談和平民主,展現積極向上的貴族生活,在上議院和下議院中都有不錯的反響。

  反戰派這麼活躍,看來最近主戰派的日子並不好過。

  「你們莊園為什麼沒錄過《風光之下》?」卡蘭好奇地問。

  《風光之下》是帝國廣播電視台重金打造的紀錄片,主要用來展示真實的上流貴族生活,向底層民眾揭開這一極少數群體的神秘面紗。

  因為紀錄片第一集得到了女王的支持,得以在皇宮拍攝,所以它的影響力與日俱增。

  很多人,包括卡蘭,都覺得下一集要拍荊棘鳥莊園了。

  可惜不是。

  第二集拍的是雪諾家族。

  「莊園是很封閉的。」阿諾又搶走雜誌,把作業拍在卡蘭桌上。

  拉斐爾把他的作業扔掉:「雖然這裡經常舉行宴會,有形形色色的人來往,但本質上還是封閉的。父親不喜歡媒體過分探究我們的生活。」

  阿諾又把作業撿回來:「而且我們的生活實在太奢靡了,不適合作為正面宣傳。」

  「……」卡蘭覺得他很誠實。

  拉斐爾再一次把作業扔掉,這時候阿諾終於火了。

  他掀桌跟拉斐爾吵起來。

  卡蘭趁機離開房間,到外面透氣。

  那晚之後,希歐維爾時不時會來舊船過夜。

  有次他陪她進行定期檢查,還問醫生:「性行為方面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嗎?」

  醫生嚇得當場失語,哆哆嗦嗦出兩個詞——「注意節制」。

  最近,襲擊者的事情被解決好了。

  下週一拉斐爾就能回去上學,卡蘭可以跟著去。

  阿諾九月份將在聯邦共和國最好的大學就讀。

  那時候他也17歲了。

  他已經接受了自己要前往異國他鄉的事實。

  他甚至希望自己能提前幾個月去,這樣就不用跟拉斐爾一起過十七歲生日。

  「卡蘭!卡蘭!快過來!」

  卡蘭剛想到阿諾,就聽見他在房裡嘶叫。

  她連忙跑回去,看見拉斐爾反剪住阿諾的雙手,把他的頭按在書桌上,用最大部頭的那本不列顛辭典壓住。

  「救救我!!!」阿諾發出開水壺一樣的尖叫。

  拉斐爾將他放開。

  阿諾嚎叫著揉肩:「我要告訴母親!」

  「她去姨媽家了。」拉斐爾冷淡地說,「你這個沒斷奶的小鬼。」

  阿諾暴跳如雷:「我跟你一樣大!」

  「我跟你一樣大。」拉斐爾冷笑著學他說話。

  阿諾被嘲得面色通紅。

  卡蘭連忙把拉斐爾拉走了。

  拉斐爾跟她回舊船,一路都在看手機。

  卡蘭想跟他談談瑞貝卡的事情,她在考慮要不要去研究所。

  「所以,母親被你氣走了?」拉斐爾冷不丁地問道。

  「大概吧……」卡蘭不知道。

  她沒有跟蒂琳夫人正面交流過。

  她不知道睡一個已婚男人和睡一個種族主義者哪個更噁心。

  希歐維爾驚人的美貌和細致溫柔的技巧總能讓人暫時忘卻這些,事後回憶起來卡蘭反而更加激烈地感到不適。

  「算了,別想了。」拉斐爾注意到她抑鬱的神色。

  他在這個家庭生活了十六年。

  他知道卡蘭沒法反抗父親。

  就連阿諾那樣叛逆的混小子也只能聽他的話,老實滾去國外讀書。

  更別提卡蘭了。

  她身體又不好。

  至於母親這邊……拉斐爾很喜歡她,也希望她過上幸福無憂的生活。

  他覺得她跟父親分開會過得更快樂。

  現在他們只是在相互折磨而已。

  「卡蘭?」拉斐爾見卡蘭不回話,又重新找了個話題,「話劇社團的同學想借玫瑰花園排演《仲夏夜之夢》,你週末要來看看嗎?就當是消遣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2 01:37:24

第三十三章

  卡蘭很少參加學校活動。

  舞會,球隊,團隊競賽,啦啦隊等等,她都沒有參與過,戲劇表演這種公開演出就離她更遠了。

  所以到星期六之前,「旁觀戲劇綵排」都讓她覺得新奇。

  但她很快就無聊起來。

  在這齣戲劇中,拉斐爾扮演公爵,和他對戲的女王時不時臉紅出戲,完全跟不上節奏。其他人的表演都很散亂,唯一的看點是華美的衣著和精緻的佈景。

  卡蘭知道這是出喜劇,但是劇中台詞都太高深了,她完全來不及琢磨笑點。

  她越看越無聊,最後趴在工作間睡著了。

  醒來時,拉斐爾已經送走了同學,僕人們在收拾佈景道具。

  「你累了嗎?」其實拉斐爾很想聽聽她的評價。

  「沒有,我只是……」卡蘭有些為難,畢竟拉斐爾是出於好意才邀請她來看的,她居然睡著了。

  她重新組織語言:「我只是沒有這麼高雅的審美……抱歉,拉斐爾。」

  「沒關係。」拉斐爾也沒有責怪,「如果你也喜歡戲劇和繪畫,那才奇怪呢。」

  喜歡戲劇和繪畫的是蒂琳夫人。

  不知道為什麼,卡蘭對這個玩笑笑不出來。

  「你有什麼愛好?」拉斐爾在她身邊坐下。

  卡蘭很不自在地退開一點。

  「沒什麼。」

  她確實沒有什麼愛好。

  培養愛好是費錢費時的事情,她沒有條件去做。

  「你喜歡看書?」拉斐爾又問。

  卡蘭支吾著說「算是吧」。

  其實她不喜歡看書和學習。

  努力看書只是因為覺得讀書會有出路。

  現在她已經沒有可以愛好的東西和可以努力的方向了。

  拉斐爾點點頭:「那下次帶你去大書房吧,反正最近父母都不在。」

  他把卡蘭送回大船,正要離開,卻聽見卡蘭猶豫著叫他。

  「對了……」卡蘭一副難以啟齒的樣子,讓拉斐爾聯想到很多不恰當的要求。

  「什麼?」他微微抿唇。

  卡蘭絞著手指問:「上次你幫我寄給父母的信,他們……有看嗎?是什麼反應?」

  拉斐爾微怔,他沒想到卡蘭會在過去這麼久之後問起信的事情。

  「你的養母把信從郵筒裡取走了,我不知道他們看沒看,也不知道是什麼反應。」

  「好吧。」卡蘭攥著的手鬆開了。

  拉斐爾離開後,她一直趴在床上,試圖再寫一封信給父母。

  她開始想他們了。

  之前十幾年的平淡生活經過短短幾個月發酵,迅速變成濃烈的回憶。

  卡蘭還是想要一個家。

  不是一個狗窩,一座花園,一艘舊船。

  而是一個「家」。

  一個屬於自己的容身之處。

  「爸爸媽媽……」她在紙上寫了一個開頭,然後毫無預兆地哭了出來。

  希歐維爾一推門就看見卡蘭在哭。

  她聽見開門聲,立馬扯過枕頭矇住臉,然後轉身背對。她也不敢說話,怕洩露哭腔。

  「你在做什麼?」希歐維爾關好門,解開領帶,掛在旁邊的椅背上。

  他的聲音讓卡蘭更加崩潰。

  「別過來,今晚不行。」她的聲音透過枕頭,有點悶,「我不舒服。」

  希歐維爾在她床邊坐下:「哪裡?」

  「心裡。」

  ……?

  如果她每天都用這種理由拒絕,他還養個奴隸幹什麼?

  希歐維爾不耐煩地把她轉過來,看見她狼狽的哭臉,訓斥道:「別哭了,我晚點還有事情。」

  「我也有事。」卡蘭好不容易在抽泣的間隙中,找準一次平穩的呼吸,飛快地說完這句話,「別管我了。」

  希歐維爾忽然看見她手裡的信紙,開頭是「爸爸媽媽」。

  「怎麼……你想父母了?」他輕蔑地笑了笑。

  小奴隸的父母也是黑髮種族。

  他們多半已經逃離帝國境內。

  要麼就是死了。

  希歐維爾之前去防疫站調過她的病歷,順手把她的檔案也查到了,檔案裡沒有血緣父母的信息。

  「是啊!」卡蘭被他的口氣激怒了,她放下擦臉的手,大聲道,「我想爸媽了!不可以嗎?這有什麼可笑的?」

  她身體微微前傾,臉靠得很近。

  希歐維爾感覺她的呼吸縈繞在自己鼻尖。

  他很難形容這種感覺。

  好像夏天浸透汗水的襯衫,燥熱又黏濕。

  非常噁心。

  他不太習慣地側過頭去。

  卡蘭更加怒不可遏:「你躲什麼?誰要親你啊!」

  她又坐回去,把信紙撕碎扔進床邊的垃圾桶裡。

  她探身出去的時候,希歐維爾從後面抱住她,將她抓了回來。

  「我說了一萬次不要做危險動作。」他一邊警告,一邊掀起她的衣擺。

  卡蘭不情不願地跟他糾纏了半小時。

  最後因為希歐維爾實在有事,待不了太晚,才不了了之。

  他臨走前還略帶譏諷地說:「你下次可以叫我爸爸。」

  頓了頓。

  「在床上。」

  卡蘭氣得在心裡殺了他一萬次。

  週日,她又在花園裡看了一遍《仲夏夜之夢》的綵排,結果又睡著了。

  星期一,她重回學校。

  她大概能在學校待到換夏季校服的時候——現在她不太顯孕,春秋校服也能掩飾身形,再過個把月就不行了。

  她覺得自己應該為下一步做打算。

  但是具體要怎麼辦,她一時也想不到。

  在迷茫不安中,她寫完了給養父母的信,又將它交給拉斐爾,請求他看看父母反應。

  在她等待回音的時候,她收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發來的郵件。

  是瑞貝卡。

  瑞貝卡一直掛念著這個與自己聯繫過一次的女孩。

  雖然上次信件交流內容不多,但她能從對方字裡行間感覺到對生命的熱愛與珍視。這讓她有些動容。

  「距離上次聯繫有段時間了,我想確認一下你的情況。如果還活著,可以給我一封回信嗎?我實在放心不下。」

  卡蘭沒想到這位醫學博士還記得她。

  她寫了一封回信,告訴瑞貝卡自己雖然處境不佳,但身體狀況越來越好了。

  瑞貝卡問她是不是接受了治療。

  卡蘭含糊地說「有看過幾次醫生」。

  私人醫生每週都會給她做兩次定期檢查,還有心理咨詢師為她進行疏導。只要希歐維爾不故意氣她,她都能保持情緒平穩。

  瑞貝卡聽她大致講完,心裡覺得很驚訝。

  因為她的用藥都極為昂貴,不是一般家庭可以承受的。但是聽她自己描述,她似乎生活困難,沒有多少經濟收入。

  如果她有這樣的治療條件,說不定並不需要研究所的幫助。

  瑞貝卡猶豫再三,還是回信道:「你今年是不是要參加大學入學考試了?如果有意向的話,我可以為你寫封推薦信到首都醫學院,我畢業於那裡,我丈夫也在那裡任教。」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2 01:37:39

第三十四章

  瑞貝卡的提議非常有吸引力。

  但卡蘭覺得很難實現。

  大學入學考試在六月,一般五月就開始報名了。

  她的居民身份證已經被注銷,即便沒有被注銷也不能再報考,所以通過入學考試進去是不現實的。僅有推薦信也不行,她和瑞貝卡沒有熟悉到這種程度,她本身也沒有優異到可以免試入學。

  她還有一條路可以走。

  「你知道阿諾是怎麼入學的嗎?」

  課間時間,卡蘭悄悄問身邊的拉斐爾。

  「他是以捐贈者子女身份入學的。」拉斐爾跟她解釋道,「聯邦共和國大學最近的捐贈人門檻已經提高到了一千萬聯邦幣,轉化為通用貨幣還要翻幾倍。這次為了讓阿諾入學,家族一次性捐贈了三千四百萬聯邦幣——父親是考慮到他可能要繼續拿碩博學位。」

  「這樣合法嗎?」

  「捐贈,又不是受賄,當然是合法的。」拉斐爾略微嘲諷地笑起來,「這是聯邦共和國名校們自古以來就有的傳統,名校也要吃飯的。」

  「那帝國呢?」

  卡蘭問得太多,拉斐爾疑惑起來:「你想做什麼?」

  「帝國有類似這樣的捷徑嗎?」

  拉斐爾側身問道:「你想讀大學?」

  因為卡蘭提起,拉斐爾才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的可操作性。

  實際上,讀大學說不定比讀高中還更容易。

  帝國確實有類似「捐贈人子女」的捷徑。

  而且希歐維爾家在帝國操作這種事肯定比在聯邦共和國要方便,他們的姓氏在任何一所大學都吃得開。很多名校還會為特殊學生提供遠程授課,這對卡蘭來說也很方便。

  當然,一切前提都建立在「父親同意」這一基礎上。

  「你去問問父親吧?」拉斐爾提議道,「他既然都同意你上高中了……」

  卡蘭趴在桌上不說話。

  最近希歐維爾越來越可怕了。

  在開這個口子之前,他的態度最多只是冷淡嫌惡。

  但是在關係固定下來之後,他會用那種看女人的眼神看她。

  他適應得很快,在床上越來越玩得開。一開始他連衣服都不怎麼脫,現在他進門就會解領帶。而且他之前很少跟她說話,現在會不停講些下流的東西,甚至強迫她回應。

  卡蘭覺得很不舒服。

  她很害怕。

  舊船上那晚比最初發生意外那晚還更糟糕。

  她覺得就是從那一次開始,事情朝不可控制的方向滑坡了。

  拉斐爾見她臉色不好,又安慰道:「沒事,去試試吧。我覺得他最近脾氣好多了。」

  可能因為母親不在莊園,他們沒有整天吵架,父親確實比以往溫和。

  上次阿諾用酒精燈燒黑了半面牆,他都沒有說什麼,只是讓阿諾自己處理乾淨。

  以前他肯定會把阿諾狠狠訓斥一遍。

  「好吧……我試試。」卡蘭嘆氣。

  說是這麼說了,結果她一直到離開高中,都沒有問出口。

  希歐維爾話越來越多,她的話越來越少。

  她甚至盡量避免跟他進行眼神接觸。

  六月,她在船上突發心悸暈倒了。

  傍晚希歐維爾到的時候才發現,迅速把她送到了急救站。

  卡蘭醒來已經是深夜。

  希歐維爾在病床邊,撐著頭,闔眼休息,銀髮垂落臂彎。

  她稍微一動,希歐維爾就醒了。

  他看著卡蘭,總覺得她越發消瘦了。

  她的小腹已經看得出弧度,但是身體其他部位,手臂,腿,幾乎沒有一點多餘肉脂,完全不像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好像她身體裡的另一個存在,正在慢慢抽乾她的生命力。

  他還記得她剛來莊園的時候有多麼生機勃勃。

  希歐維爾問她:「你有按時吃藥嗎?」

  「有。」卡蘭簡短地回答。

  她看見手上的針孔,忽然道:「你的玫瑰枯萎了。」

  希歐維爾皺著眉。

  「你可以換新的了。」卡蘭抬起手,在指縫間看見吊燈熾白的光芒,眼神不閃不避。

  希歐維爾不知道她在講什麼。

  他的玫瑰花園,

  還是他的她。

  他把卡蘭接到了城堡裡,免得她又突然暈倒,沒人發現。

  心理咨詢師跟他提過幾次,說卡蘭可能有點產前抑鬱,應該給她安排適當的社交活動和娛樂活動,希歐維爾對此毫無頭緒。

  他回城堡的時候,卡蘭一定會挑個他第一眼看不見的地方躲起來。

  他晚上看書的時候,卡蘭總是眼神遊離地藏在書架後。

  現在她身體狀況不好,他晚上也沒有強行要做什麼。

  但卡蘭還是對他無比抗拒。

  希歐維爾覺得有哪裡被破壞了,但是他講不清楚。

  他考慮給卡蘭送一點什麼,但是卡蘭平時並沒有表現出對任何東西感興趣的樣子。

  他在書房放了個體重秤,每天回來就要卡蘭往上站一站。

  卡蘭無語地看著他:「這是幹什麼?」

  「隨時監控你的身體狀況。」

  卡蘭拒絕踏上去,希歐維爾只能把她抱起來,兩個人一起站上去,然後再減出她的體重。

  卡蘭用力蹬腿掙脫了。

  希歐維爾被她踩了好幾下,臉色有點陰。

  卡蘭撐著膝蓋喘氣,有點呼吸困難。

  「只是稱個體重而已。」希歐維爾在旁邊說,「你但凡聽話一點,就不必讓自己吃這苦頭。」

  卡蘭頭也不抬:「滾。」

  希歐維爾覺得她每次都在刷新自己的忍耐上限。

  他冷聲問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想去上大學。」卡蘭終於說出口了。

  「好吧。」

  卡蘭猛然抬起頭,眼裡全是震驚,她沒想到希歐維爾完全沒思考就同意了。她還以為要像上次一樣糾結很長時間,最後被他各種刁難。

  「又怎麼了?」希歐維爾皺眉問她。

  「沒什麼……」

  「之前拉斐爾跟我提過了。」希歐維爾拿來一支鋼筆,在體重秤旁邊的日曆上寫下她今天的重量,「九月開學,預產期也在九月,時間有點衝突,但是問題不大。如果你願意掩飾髮色,就去學校上課,如果不願意,就遠程函授。」

  卡蘭支吾著說「好」,也沒有感謝。

  希歐維爾往樓上走,示意卡蘭跟上。

  「你有什麼意向嗎?」希歐維爾現在倒覺得送她讀書問題不大,反正只是讀著玩一玩,主要目的是給她增加點社交活動,別老是這麼抑鬱。

  「我不知道……」卡蘭訥然道。

  她還沒從希歐維爾三百六十度的態度轉變中回過神來。

  她也不知道該申請個什麼學校——希歐維爾會同意她去特別好的大學嗎?

  希歐維爾坐下翻文件,漫不經心地說:「那你去借拉斐爾的擇校筆記看看。」

  卡蘭坐在他對面。

  「又怎麼了?」希歐維爾覺得她一直在盯著自己看。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很奇怪。」

  希歐維爾不耐煩地低下頭。

  「我只是想讓你安心生孩子。」

  「是嗎?」卡蘭忽然湊得很近。

  希歐維爾對她的體溫和氣息很敏感,他立即抬起頭退遠一點。卡蘭的臉就在離他不到十釐米的地方,她的眼睛黑黢黢的,又光芒靈動,讓人覺得邪惡不祥。

  她真的很年輕。

  太過於年輕了。

  這個距離甚至能看清她臉上的小絨毛,鼻尖的一點汗水,還有領口內若隱若現的鎖骨。

  「萬一你喜歡我怎麼辦?」卡蘭認真地問。

  「不要做這種不切實際的假設。」

  卡蘭微微垂眸。

  希歐維爾發現這個角度他很方便親到她的額頭,然後他立即甩開了這個想法。

  卡蘭低聲道:「我得到了狄米特律斯,像是得到了一顆寶石,好像是我自己的,又好像不是我自己的。」

  她看了兩遍《仲夏夜之夢》。

  大部分高深的台詞和荒誕不經的愛情她都忘乾淨了。

  可這一句始終教她記憶猶新。

  狄米特律斯原本不喜歡海倫娜。

  但是仙王在他眼裡滴了花汁,他愛上了第一眼看見的海倫娜。

  最後仙王解除了所有人的花汁魔法——除了狄米特律斯的。一切重回正軌,所有有情人終成眷屬。而狄米特律斯也在花汁的作用下永遠愛著他本不愛的海倫娜。

  「《仲夏夜之夢》?」希歐維爾也看戲劇,但是不會刻意記台詞。

  卡蘭用一種微妙的,欲言又止,掙扎痛恨的眼神看著他:「是啊。你有想過,如果那天下在牛奶裡的,也許就是仙王的花汁,而它的作用永遠沒有被解除嗎?」

  通常來說,希歐維爾不會嘗試領悟這樣感性的話。

  但這次他瞬間就明白了。

  卡蘭有些迷茫,她也不太確定自己在說什麼,但她知道自己應該盡早理清兩人的關係。

  「我不是說你喜歡我或者我喜歡你。我只是覺得……也許,也許冥冥之中,存在這樣一種影響力,我們彼此未曾發覺。因為我真的覺得你變了。」

  「我沒有。」希歐維爾毫不猶豫地反駁。

  「但是你這樣讓我覺得很奇怪。」卡蘭想趁著他沒發火,坦誠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你最近……」

  她眼睛亮閃閃的,認真思考的時候,眼睫微微垂下陰翳,嘴唇張合,舌尖也若隱若現。

  她離太近了。

  黑髮中散出奇異的芬芳。

  希歐維爾沒有聽見她後來說了什麼。

  他微微傾身吻了她。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2 01:37:52

第三十五章

  嘴唇輕盈柔軟地接觸。

  然後在卡蘭反應過來之前抽離。

  希歐維爾心跳劇烈,他居然完全沒過腦子就做了這樣的事情。他剛才絕對沒有任何接吻的欲望,只是聽著她像蜜蜂似的絮叨,想讓她立即閉嘴。

  「咳……」他反應極為迅速,清了清嗓子補救道,「你有感覺到任何影響力嗎?」

  卡蘭人都傻了。

  她抬起手擦擦嘴唇,不知道怎麼反駁。

  她剛才說,她認為冥冥之中存在這樣一種影響力,他們彼此未曾發覺。

  希歐維爾居然親了她一下作為印證。

  「沒有……」她震驚無語,又用力抹了抹嘴,不敢相信自己初吻就這麼莫名其妙沒了,「這能有什麼影響力……就……沾了一下……」

  她對希歐維爾的惡意試探很憤怒。

  她不想表現得跟小孩子一樣慌張無措。

  所以她站起來,閉上眼睛,也親了希歐維爾。她試著張開嘴,魯莽地用舌尖舔過他嚴苛冷漠的唇縫。她想在嘗出什麼味道前收回,然後像他一樣冷靜地評價這個吻,嘲諷他傲慢惡毒的嘴臉。

  但是希歐維爾迅速回應了。

  他也微微張口,接納她的舌尖。

  這個吻沾滿了涎液,髒污又黏稠,舌上交換體溫,細致地探索彼此沒有被其他任何人觸碰過的領域。

  希歐維爾抬手覆上她的臉頰,安靜地撫摸,手指深入她髮間,將她壓向自己,不讓她離開。卡蘭抬膝抵在桌上,手撐著他的肩膀,呼吸有些困難。

  這時候,書房大門被敲開。

  拉斐爾一眼就看見螺旋扶梯最頂上的兩人。

  卡蘭幾乎是半跪在桌上,面頰通紅,黑髮垂落他父親肩頭,和寒冷的銀髮一起交織成瀑流下。他們唇齒糾纏,像兩株盤繞的植物,緊密得彷彿要將彼此扼殺。

  拉斐爾沒敢想過他們獨處是什麼樣子。

  但絕對不應該是這樣的。

  希歐維爾聽見動靜,瞬間推開卡蘭。

  他睜開眼,看見卡蘭爬上了桌,立即在這個動作完成前把她從桌上抱下去。

  「你在做什麼?」他聲音嘶啞又憤怒。

  卡蘭睜大眼睛,含了含嘴唇,用力搖頭。

  她根本不知道剛才是什麼情況。

  希歐維爾看起來惱火極了,他望向樓下,問拉斐爾:「什麼事?」

  「沒什麼。」拉斐爾覺得自己來得真不是時候,「我拿本書。對了,我突然想起來阿諾好像有這本書,我去找他。」

  他迅速離開書房,順便把門鎖死。

  「快回去睡覺!」希歐維爾立即轟卡蘭走。

  他要去刷牙了。

  「這才八點……」

  「回去。」希歐維爾指著門,看起來情緒特別激動,「我不想說第二遍,趕緊滾出去。」

  卡蘭怕他動手打人,趕緊逃跑了。

  她搬進城堡後,在一樓最偏僻的角落裡獲得了一間房。希歐維爾執意要在裡面裝監控,防止她突然昏死,沒人發現,

  因為這個,卡蘭很不喜歡待在房間裡。

  她離開書房後,悄悄去了拉斐爾這裡。

  剛才被他撞見確實挺尷尬的,不過卡蘭能夠克服。她問拉斐爾借了擇校筆記,想看看有什麼適合自己的大學。

  拉斐爾很有涵養,什麼都沒有說。

  其實他還沒從震撼中回過神來。

  舉個從女僕們這裡聽來的例子。

  上次家裡來了個芭蕾舞演員,她試圖在書房接近父親,被父親用手杖絆倒,從三樓滾了下去。然後父親吼著讓女僕們搬她出去——他根本不會去碰她,連探下鼻息看看她是否活著都不可能。

  那芭蕾舞演員還是個美貌的金髮姑娘。

  再舉個拉斐爾自己經歷的例子。

  斯諾萊特姨媽每年都來莊園住,她穿性感風流的裙子或者鏤空蕾絲的睡袍,整天在書房和主臥附近轉悠。她給的暗示連拉斐爾和阿諾都看懂了,父親卻完全沒有反應。他只是出於禮貌沒趕人出去。

  拉斐爾翻遍所有記憶,只記得父母某張婚紗照上有吻手禮。

  再進一步就什麼也沒有了。

  幸好中學有生物課,不然他和阿諾都會以為自己是從樹上掉下來的。

  綜上,目睹父親和卡蘭在書房裡交換唾液實在是太……震撼了。

  拉斐爾不知道怎麼描述自己的心情。

  反正不是正面的。

  一年前如果有人在學校裡指著卡蘭說,這個黑髮姑娘會懷上你爸的孩子然後跟你爸在書房熱吻,拉斐爾肯定會直接把說話的人送進精神病院接受電療。

  「早點休息……」拉斐爾不敢看卡蘭,「晚、晚安。」

  「晚安,你也早點休息!明天你還要上課呢……」卡蘭抱著他的擇校筆記跑了。

  她猛然發現這種道晚安的方式很像蒂琳夫人跟阿諾道晚安。

  她快要崩潰了。

  事情從希歐維爾那個莫名其妙的試探性親吻開始就很不對。

  她以為今晚她一定能把他們倆關係講清楚。

  結果這事兒被希歐維爾搞得更復雜了。

  現在她都說不清他們之間算什麼。

  幸好她現在還有別的事情可做——擇校。

  想讀什麼大學都可以。

  這種事情,以前卡蘭聽都沒聽過——大貴族擁有的特權真是超乎想像。一想到要借助這種特權進入學校,她又有些膈應。

  她會不會佔用普通學員名額?

  會不會有老師刻意討好她?

  黑髮人種不再有受教育權,希歐維爾到底要用什麼辦法讓她入學?假的身份證明嗎?

  她可能會冒名頂替某個無法上大學的同齡少女。

  卡蘭越想越不舒服。

  她丟下擇校筆記,又跑回了書房。

  希歐維爾還坐在螺旋扶梯最頂上,手邊有很多文件,面前則是剛找出來的《仲夏夜之夢》。他看見卡蘭進來,迅速把劇本掃進文件堆裡。

  「你為什麼又進來了?」希歐維爾煩躁地拍了一把桌子,紅茶蕩漾出波紋。

  「我有件事情必須要問清楚。」

  卡蘭快步走到上面,一副緊張不安、要追究到底的樣子。

  希歐維爾迅速不安起來,他覺得自己在剛才那兩個吻裡表現得太被動了。這肯定讓卡蘭有所誤解。現在她說不定會以為他對她有什麼青少年似的羞澀衝動……他不能讓她有這種錯覺。

  所以他在卡蘭踏上最後一階的時候,揪住她的領子,凶狠地親了上去。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2 01:38:05

第三十六章

  他動作很莽撞,卡蘭感覺自己的嘴唇被牙狠狠磕了一下,接下來的唇齒交纏都混著血腥味。她嘴唇被磨得生疼,上顎又被輕撓著,癢得近乎戰慄。在這樣的折磨中,她沒能堅持多久。

  她用力掙扎,最後希歐維爾怕她從三樓摔下去,只能攥著她的肩,慢慢退開了身子。

  「你到底有什麼毛病?」卡蘭嘶嘶地吸氣,含糊不清地說。

  希歐維爾看著她沾著血、顏色豔麗的嘴唇,聲線緊繃得不敢說話。

  卡蘭痛苦地質問道:「你對我真的沒有情感意義上的衝動嗎?」

  「沒有,生理意義上的也沒有。」希歐維爾高貴冷淡地說,「如果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男人和你一個女人,人類會在我們這代滅絕。」

  這個男人……

  拉斐爾和阿諾加起來都不及他萬分之一的惡毒。

  希歐維爾抽出白色方巾,擦乾淨唇上殘留的血跡,假笑道:「我只是有些情緒問題需要處理,你最好把自己定位成心理咨詢室的沙包。」

  卡蘭恨不得一個過肩摔把他從三樓扔下去。

  「我有件事情想問。」卡蘭怒氣沖沖地看著他,但他根本不給回應。

  他又坐回桌邊,一頁一頁地翻文件。

  卡蘭注意到他的皮膚很蒼白。

  他們的夜晚總是在黑暗中渡過,她都沒有認真觀察過他。

  他翻書的手十分寬大,指甲乾淨又整齊,右手戴著幾個裝飾性的戒指,慣用手應該是左手。他的眼睛顏色澄淨透徹,完全不會暴露閱歷與年齡。他留著很長的銀髮,從來沒有紮起來過,卡蘭一直很好奇他是怎麼維持它的柔順妥帖的。

  他的的確確美貌奪目,但這種美麗鋒利又刺骨,讓人深感不適。

  「你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希歐維爾感覺得到她好奇的視線,他的大腿肌肉緊繃著。

  「我說了我有件事想問。」卡蘭平靜地說。

  「問吧,但是我只回答一個問題。」

  希歐維爾微微頷首,視線沒有離開手裡的紙張。

  卡蘭問道:「你準備怎麼讓我入學,盜用別人的身份嗎?」

  「不需要。」希歐維爾翻過一頁,看起來很無聊,「你根本不必辦理入學手續。」

  「那我怎麼還算學生呢?」

  「你覺得學生的身份比較重要,還是你能夠學習這一點本身比較重要?我允許你任選其一。」

  希歐維爾嘲弄地看著她。

  「我知道了。」卡蘭轉眼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知識」本身,還是「受教育者」的身份。

  現在她必須捨棄後者,以此委曲求全獲得前者。

  她勉強壓住不甘,又顫聲問道:「那孩子的事情……」

  「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卡蘭深吸一口氣:「我能再問一個問題嗎?」

  「你現在已經問了。」

  卡蘭氣得面色煞白,呼吸非常不平靜。

  希歐維爾根本不想談混血兒的事情:「你問完了可以出去,不要待在我視線範圍內。」

  卡蘭忽然皺眉,抬手按了按心口。

  這個動作讓希歐維爾立即放下了文件。

  他匆忙起身,椅子在地上劃出尖銳的聲音。

  他按了一個鍵撥通緊急聯繫人電話。

  「坐下。」他握住了卡蘭的手,想引著她到椅子邊,但她像被凍住了似的,根本不邁開腳步。她看起來憤怒又脆弱,同時也很頑固。

  她甩開了他的手:「你這個豬。」

  希歐維爾還沒來得及生氣,卡蘭就轉身跑了。

  她步伐飛快,足尖踏在紅色絨毯上,踩點和他的心跳完全一致。

  她輕快地消失在他視線裡。

  大概十五分鐘後,醫生到了。

  希歐維爾帶著他敲卡蘭的門,根本敲不開,鑰匙也沒用,門裡面肯定堵了什麼東西。

  希歐維爾只能回主臥看監控,卻發現卡蘭用膠布把攝像頭都貼起來了。

  有幾個攝像頭裝得很高。

  他一想到卡蘭要站在幾張搖搖欲墜的椅子上貼膠布,就感覺到難以名狀的窒息。

  「出來。」他在卡蘭門外用力敲打厚重橡木門。

  卡蘭在裡面吼道:「你不想談那就再也別談了!!!」

  說完這句之後,不管希歐維爾怎麼敲門她都沒應過。

  最後,在半夜三點,幾個男僕把橡木活板門整個兒卸了下來。

  城堡裡的裝潢近十年都沒有變過,希歐維爾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要為一個奴隸拆掉一扇門。

  最讓他氣憤的是,門拆掉之後,窗戶是開的。

  他們拆門時,卡蘭翻窗從城堡裡跑回了大船上。

  希歐維爾湊到窗邊往下看,一片灌木被壓塌了。

  她怎麼敢!懷著六個多月的身孕!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

  希歐維爾拿起權杖,大步出門,在舊船旁邊的碼頭上找到了她。

  月光寒冷,她小小的身影淹沒在舊船的影子裡,但希歐維爾還是老遠就看到了。

  他走得微微帶喘,聲音怒極:「你給我回去!」

  「不。」卡蘭聲音平靜多了,「我不能跟你呼吸同一種空氣。」

  希歐維爾這句話應該由他來說。

  「回去。」他稍微冷靜一點,拉住卡蘭的手腕,等抬起來一看,就發現她手臂上很多灌木劃痕。

  卡蘭的聲線非常公正:「我覺得我們還是維持之前的狀態比較好。」

  醫生跟她反復強調過,情緒不能有太大波動,現在開始她要好好做到。

  她一根根掰開希歐維爾的手指:「等你有『情緒問題』的時候,再來找我。反正我也拒絕不了,不是嗎?我感覺離你越近,我的情緒就越難控制,對白髮種族的恨意也與日俱增,我不想變成跟你一樣的人,請讓我跟你保持距離。」

  她的每一個詞都像尖刺般紮痛了希歐維爾的驕傲。

  她為什麼可以這樣平靜?

  為什麼可以這樣理性地思考他們的關係,沉著地詢問未來打算?

  在他飽受痛苦、恐懼、焦慮折磨的時候。

  為什麼她可以?

  她憑什麼不在意呢?

  「如果孩子生下來,我希望送去國外養。」

  希歐維爾難以辨認自己的聲音,他很少這樣妥協。

  應該說,他從來不曾這樣妥協過。

  卡蘭抬起頭,眼神有些驚訝。

  「最好是去境外生。」希歐維爾又拉起了她的手腕,「國外的……環境好一些。」

  卡蘭相信他故意省去的詞是「種族歧視」。

  希歐維爾繼續道:「而且我相信你並不想要這個孩子,我原則上也不能接受流產。如果送去國外,我們都可以當做沒有這個孩子,他會在一個良好的家庭長大,生活平凡幸福。」

  他頓了頓:「你覺得呢?」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2 01:38:23

第三十七章

  帝國當前政治局勢就是希歐維爾一手造成的,所以他對此再瞭解不過。這個孩子必須在國外出生,否則連公民權都沒有。

  他可以考慮一些環境寬鬆的北歐小國,或者是日益傾向多元化的聯邦共和國。

  「你覺得呢?」他猶豫著問了小奴隸,與此同時在心裡默默保證她沒有決定權。

  「我不知道……」卡蘭沒有生氣,也沒有沖他大喊大叫。

  她有點迷茫地低下了頭。

  然後希歐維爾很痛苦地意識到,她可能真的不知道——她就是因為不知道才來問他的。雖然剛才他跟自己保證了她沒有決定權,但是聽不到她的意願又讓他焦慮起來。

  他還得努力把某個念頭趕出腦海。

  ——『她自己都還是個孩子,怎麼可能知道如何處理一個未降生的孩子?』

  也許那晚他跟芭蕾舞演員待在一起會比較好。

  至少他可以睡一個心甘情願勾引他的女人,而不是強行侵犯一個堪堪踏入合法年齡的孩子。

  「你要在這裡待一整晚嗎?」希歐維爾沉冷地問道。

  卡蘭寒風中瑟縮,因思及未來而感到恐懼。

  她確實不想要孩子。

  但希歐維爾是因為重視子嗣才容忍她至今的,一旦她終止妊娠或者將孩子生下來,天知道會面對怎樣的折磨。他這麼憎惡在莊園裡看見黑髮奴隸,那她最好的結果就是生育後被轉手送給另一個貴族。

  也許她大半輩子都會輾轉在不同人床上。

  這個孩子會是她的救命稻草,它有著劍刃般鋒利的邊緣。

  抓著會疼,鬆開會死。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希歐維爾覺得月光太輝煌了,眼前的女孩看起來就要融化在裡面。

  她越來越單薄,眼下微微發青,肯定沒有睡好。離開學校後,她只能整天在房間裡發呆,這讓她看起來疲憊怠倦,窮於思考。

  希歐維爾把外衣解下來,披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他抬手的時候,卡蘭有些受驚地閃躲了一下。

  她意識到希歐維爾給她披上了外套後,十分荒謬地想到了幾個月前自己問女僕的問題。

  ——「他就沒做過花錢之外的事情嗎?比如在冷天脫下外套給公爵夫人……」

  他從來沒有做過。

  卡蘭覺得皮膚被灼燒著。

  他衣服裡混合了迷迭香、昂貴的古龍水和書房的雪松木味,讓人頭暈目眩。

  希歐維爾看見她不安的樣子,猶豫著將她拉到懷裡,拍了拍她的背。

  他上次做這個動作還是雙胞胎六七歲的時候。

  過了一小會兒,他感覺小奴隸趴在他胸口哭了。

  他聲音僵硬:「好了,回去睡覺。」

  「我不想待在城堡裡。」

  「你得有人看著。」希歐維爾還是很僵硬,他上半身完全不能動了,「上次你在船上暈倒了,剛才你還險些發病。」

  那是被你氣的!!

  卡蘭說:「你可以在船上裝個監控。」

  希歐維爾很尷尬,這個姿勢讓他越來越不適了。

  現在是凌晨三點,旁邊就有條舒適溫暖的船,他們為什麼非得在破碼頭上抱著聊天?

  「還有孩子。」卡蘭繼續道,「如果你一定要求我生下來,我希望放在身邊養。我不太喜歡領養……送養……」

  希歐維爾覺得這主意很聰明。

  在國外生,在身邊養。

  給孩子弄個外國籍,在今後發展中有更多選擇的餘地。同時,孩子會成為卡蘭身邊的屏障,以那一半高貴的血統保護她不受傷害。

  希歐維爾刻薄地說道:「你只有活到孩子出生後才有選擇權。」

  卡蘭瞬間把他推開了。

  剛才尷尬又旖旎的氛圍一掃而空,她扔下外套跑回了舊船上。

  希歐維爾只能撿起外套,安慰自己——真話總是不討人喜歡的。

  其實卡蘭倒不是在生他的氣。

  她在生自己的氣。

  孩子在國外普通家庭長大肯定要比在充滿歧視的莊園裡長大要好。

  他或者她,不僅是非自願的結果,更是婚外私生子,一個充滿爭議的貴族與奴隸之間的混血兒。

  在國外,這個身份曝光的可能性比在國內低一百倍。

  卡蘭難以想像孩子在這裡的生活會有多艱難。

  現在希歐維爾加諸於她的一切偏見最終又落到這個孩子身上,那該有多麼痛苦。

  可她竟然在這種境地下要求將孩子放在身邊養。

  因為她希望借由孩子,保護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自私了。

  比起希歐維爾,她更恨自己的軟弱無力。

  在這次交談後,她和希歐維爾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他似乎忙於推行新的政策,因為最近拜訪莊園的人變多了。

  其中就包括戴維斯伯爵。

  他是希歐維爾的岳父。

  戴維斯伯爵年近七十歲,是個精神奕奕的老人,身材保養很好,有一頭獅子鬃毛似的茂密淺色捲髮。他夜晚坐一輛老爺車到莊園階下,希歐維爾會親自迎接他,但戴維斯對他很恭敬。

  最近他差不多隔兩天就要來一次。

  鑑於他的女兒蒂琳夫人不在莊園,他只能是來找希歐維爾談公事的。

  卡蘭並不瞭解內幕。

  她希望她能偷聽個二三,但是她不敢回城堡。

  因為戴維斯的不定時到訪,希歐維爾幾乎沒法看望舊船上的奴隸。

  他最近只能通過一個裝在她臥室門口,正對著窗戶而不是床的攝像頭瞭解她的日常生活。

  她早上七點多起,看看書,研究一下擇校問題。中午午睡兩小時,下午會在甲板上做操,偶爾釣魚。她可能不知道她釣上來的大部分是觀賞魚。

  希歐維爾發現她有個手機。

  不過他暫時沒打算沒收,因為她看起來實在太無聊了。

  她出現在鏡頭裡的時候,希歐維爾並沒有什麼想法。

  一旦她消失了,他思緒裡就有野草開始瘋長。

  她會在做什麼呢?

  更換內衣?

  用很不體面的姿勢睡覺?

  還是在淋浴頭下潦草又放鬆地洗澡?

  這些虛構的畫面在他腦海中編織成一張張網,讓他每天以最煎熬的方式醒來。

  「陪我去湖邊散散步吧,愛德蒙,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做過了。」

  面前年長者的聲音把希歐維爾的注意力拉回。

  他和戴維斯在書房裡談論一個新的法令,然後在翻閱草案的時候走神了。

  「沒問題。」

  當然有問題。

  從這裡往湖邊走,不可避免要經過那艘舊船。

  希望這會兒他的小奴隸沒有穿著短褲在甲板上亂晃。

  她應該不會。

  這個點,她已經關好窗戶,趴在床上看書了。

  希歐維爾跟戴維斯一起離開城堡,身邊沒有僕從跟隨。

  夕陽尚未完全落下,一層漂亮的金色鍍在湖面上,看起來奢華壯麗。

  「你和蒂琳似乎有些矛盾。」戴維斯跟他並肩而行,很自然地提起這個話題。

  「哦。」希歐維爾漫不經心地說,「那一定是我對她照顧不周。」

  戴維斯發出粗獷的笑聲:「可別這麼說,我太瞭解她的驕縱任性了,肯定是她惹惱了你。不過蒂琳是個好女孩,她會好好反思、改正的。在拉斐爾和阿諾生日前,她一定會回莊園。」

  蒂琳不可能跟家人說婚外情的事情。

  她大概率會將爭執歸咎於他對她的不理解、不體貼。

  事實也的確如此。

  她的父親希望他們倆盡快重歸於好,這有利於兩個姓氏之間的盟約。

  「她隨時可以回來。」希歐維爾平靜地說道,「只要一個電話,我就會去接她。」

  他在盡力控制自己不往船邊看。

  但他不能控制戴維斯。

  他得把戴維斯往偏離舊船的地方帶。

  戴維斯嘆了口氣:「有時候蒂琳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你看看斯諾萊特那三任丈夫就知道了,一個酗酒,一個喜歡小男孩,還有一個是他媽的陽痿。」

  希歐維爾皺了皺眉,他不喜歡這種粗魯的用詞。

  「謝謝你拿我跟這些人比較。」他用一種近乎無聊的聲線說道。

  「抱歉。」戴維斯意識到自己的冒犯,「我不是這個意思。」

  希歐維爾順勢結束了話題:「今晚就聊到這兒吧,我明天早上還要去皇宮。」

  「跟……白雪公一起?」

  希歐維爾眼裡彷彿有尖刺般的光芒掠過,他挑眉的樣子讓戴維斯想起掠食的猛禽。

  「是的,商量關於驅逐令的問題。」

  戴維斯知道兩位大公的關係很惡劣。

  他們都想控制年邁的女王,從而左右整個帝國。

  最近以雪諾為首的反戰派佔上風,所以希歐維爾很忙,情緒也很暴躁。

  明天要跟他一起商議驅逐令,更是讓希歐維爾犯噁心。

  幸好他的表情管理極佳,戴維斯沒法從他臉上讀出什麼東西。

  「我送你到門口?」希歐維爾問。

  「不,不必了,我想我對這座莊園足夠熟悉,不至於迷路。」

  戴維斯離開後,希歐維爾又從湖邊的道路上徘徊回來。

  他走到了舊船上。

  上次爭執之後,他就沒有來過這裡,一方面是因為忙,另一方面也有點像冷暴力。

  他覺得自己做這件事的時候很像蒂琳。

  「開門。」他在外面敲了敲。

  「滾。」卡蘭的聲音很悶,希歐維爾都能想像出她是趴在床上的。

  她為什麼非得用這種折磨孩子的姿勢看書?

  他用鑰匙開門,卡蘭立即從床上竄了起來。

  「躺回去。」希歐維爾冷淡地說,視線掃過她的裸足。

  「想都別想。」卡蘭知道他又要開始了。

  希歐維爾靠近她,手指解開領帶:「你沒有選擇權,這是你自己說的……畢竟你只是下賤的奴隸。」

  卡蘭有些畏懼地後退:「你為什麼非得找我?你完全有更多選擇。」

  「你在暗示我去找妓女嗎?別想了,至少你比較純潔……」

  這句話一出口,希歐維爾就意識到了有什麼不對。

  「純潔。」卡蘭精準地抓住了他的措辭。

  希歐維爾的面具沒有一絲裂紋,但他眼神裡有一瞬間的閃爍動蕩。卡蘭牢牢抓住了這個神色,她像順著藤蔓游上來的毒蛇,眼裡有種咄咄逼人的光彩。

  「你經常用『純潔』來形容我這樣骯髒的黑奴嗎?」

  希歐維爾很習慣於使用這個詞。

  但是卡蘭用它來形容自己的時候,他心裡小小地畏縮了一下。

  「你只被我使用過。」希歐維爾寒聲說道,「我是這個意思。」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2 01:38:37

第三十八章

  「使用」。

  卡蘭仍然無法習慣希歐維爾精準又惡毒的用詞。

  她臉上露出屈辱受傷的表情,抄起手裡在看的書砸了他一下。

  他把書拿開,瞥了眼封面。

  「至少你可以學著享受。」希歐維爾將枕頭墊在她腰下,慢慢低身靠近。

  「我沒法享受。」

  希歐維爾埋頭在她頸間,聲音柔滑:「因為你覺得我們之間沒有愛情?」

  有一部分是這樣。

  「我不需要愛情。我認可性慾。性慾是正常和健康的。而愛情是疾病。」希歐維爾已經壓了下去,動作緩慢煎熬。

  「《月亮與六便士》?」這是她剛才在看的書。

  「是的。」希歐維爾發出介於痛苦和憤怒之間的聲音,微微變調,越來越沉重,「好孩子……」

  卡蘭強忍著不適,在他露出的側頸上咬了一口。

  希歐維爾摸了摸她的後腦勺,就像某種安撫。當她把牙齒紮得更深的時候,他也沒有把她推開。

  卡蘭終於鬆口了,她眼裡有疼痛,黑火燃燒。

  「是恐懼讓人變得殘忍。」她咬牙切齒地說。

  這也來自《月亮與六便士》。

  與其說他想折磨她,倒不如說,他在害怕她。

  希歐維爾似乎沒有分神聽她說話了,他完全沉浸其中。

  他很溫和,一方面顧忌著她的身體,另一方面也像他說的一樣,想讓她享受一切。他很適合引導者的角色,因為他在過程中完全能控制自己的行為,同時還能控制卡蘭不傷害她和孩子。

  他慢慢地教她瞭解自己。

  在什麼時候,要做什麼,不要做什麼。

  令人驚訝的是,他這種時候反而說話最溫柔,沒有一句話是刻薄帶刺的。

  『他既美不勝收,又低俗下流。』

  卡蘭恨自己剛才看的書,現在彷彿所有情狀都能找到對應的話語。她覺得希歐維爾的體溫像火一樣燃燒著,把她徹底吞沒了。藤蔓覆蓋的古堡,支離破碎的磚石,從縫隙裡燒起的熊熊大火,整個黑暗帷幕都被照亮。

  然後溫度忽然抽離。

  希歐維爾匆忙起身,先給卡蘭蓋好被子,然後以最快速度扣上所有扣子。

  他聽見了有人登船的聲音。

  「待在這裡,不要出來。」他低聲對卡蘭道。

  卡蘭喘著氣坐起來。

  她沒聽見聲音,但是她猜到是有人闖入。如果來這裡的人是拉斐爾或者阿諾,希歐維爾肯定不會反應倉促,也許外面是某位客人。

  希歐維爾出門後,看見戴維斯在甲板上徘徊。

  「你忘記了離開莊園的路嗎?」希歐維爾冷冷地問道。

  戴維斯轉過頭來,驚訝地說:「愛德蒙,我沒想到你會在這裡。」

  「我想我可以出現在莊園任何地方。」

  戴維斯笑了笑:「放鬆……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這艘舊船。以前我們可沒少在上面舉行水上宴會。」

  他注意到了希歐維爾頸側的痕跡。

  雖然他小心掩蓋過了,但齒印仍很顯眼。這個鮮紅罪惡的痕跡是剛剛很短時間內出現的。

  希歐維爾在船上藏了個情人。

  這個發現沒讓戴維斯太過驚訝。

  實際上他早就懷疑希歐維爾有情人了,剛才突然殺個回馬槍也有探探虛實的意思。

  因為蒂琳在與姐妹們傾訴時表現出嫉妒與惶恐——如果只是一般的吵架,她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希歐維爾不是。

  但她沒有,她反復訴說自己跟他之間有多少隔閡,不斷強調他無法真正理解她,她以前從不會這樣——她最多抱怨他很忙。

  「我可以去裡面坐坐嗎?」戴維斯朝船艙頷首。

  「你期待我說什麼呢?」希歐維爾慵懶地把問題拋回,他沉著平靜,聲音沒有為任何情感著色。

  他靠在船舷,語調近乎華美。

  「不,你不能進去。因為裡面有一位衣冠不整的可愛女士。像這樣嗎?」

  戴維斯的鬍子被吹動了一下:「現在我知道你和蒂琳為什麼吵架了。」

  「你知道得很及時。」希歐維爾口吻謙遜。

  戴維斯知道希歐維爾說話向來不討人喜歡。

  「我可以說,你尖銳得有點心虛。」

  希歐維爾,從不,心虛。

  他冷冷道:「我的法務團隊已經擬好了離婚協議,如果你或者蒂琳覺得有必要過目的話……明天它會出現在你的桌上。」

  「離婚是完全不必要的。」戴維斯粗聲笑了,他的表情緩和不少,「你們之間是兩個姓氏的結合,不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我相信你很清楚這一點。蒂琳也會漸漸接受的,她早該從這種幻想式的童話婚姻中走出來了。等過幾天,她就會回來。」

  希歐維爾全無興趣聽他演說。

  「好了,很晚了,戴維斯。」

  戴維斯笑道:「可以讓我看一眼你藏著的女人……或者女人們嗎?」

  希歐維爾眼中冰冷的眩光已經回答了他。

  他只能趁著夜色離開莊園。

  戴維斯覺得那不是普通的女人。

  因為希歐維爾不會允許任何人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他有種近乎神聖的潔癖。

  他側頸的那片紅色完全違背他的美學。

  不過戴維斯並不擔心,等過段時間他就能搞清楚那女人的身份了。

  *

  希歐維爾走後,卡蘭睡了個好覺。

  第二天傍晚,還有個大新聞等著她。

  「驅逐令」的預案被推翻了。

  驅逐令是一項將黑髮人種驅逐出境的法案。

  最近國會正為它鬧得不可開交。

  希歐維爾今早在皇宮跟雪諾大吵一架,如果沒有女王在旁,他們可能會謀殺對方。

  晚上,阿諾叫卡蘭去給他做作業的時候提到了這件事。

  「聽說是因為白雪公進門的時候撩了下頭髮,然後父親說他看起來像拍洗髮水廣告的……」

  這當然是玩笑。

  雪諾大公是那種被當眾扔糞也不會立即生氣的人。

  他那期《風光之下》的紀錄片,卡蘭看了不下三遍,她甚至能學著他那種誠摯的口氣做關於和平民主的演說。

  他和希歐維爾肯定是圍繞「驅逐令」發生了爭執。

  「驅逐令」是雪諾公爵提出來的,但凡他支持的,希歐維爾都反對。

  「你父親反對『驅逐令』?」卡蘭有點驚訝。

  「你覺得這是好事?」阿諾嗤笑她在政治上的無知,同時眼裡閃過幾分陰霾,「相信我,驅逐出境已經是最溫和的手段了。如果它被推翻……激進派也許會進一步提出別的法案。」

  「比如……屠殺?」卡蘭抱緊自己的雙臂,澀聲問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2 01:38:50

第三十九章

  「想開點……」阿諾瞥了她一眼,「父親的提議,雪諾公爵也一定會反對。」

  卡蘭意識到兩位大公正處於微妙的平衡當中。

  他們任何一方想要達成目的都很難。

  這正是女王的聰明之處。

  她當女王的時間比兩位大公的年齡還長,她知道怎麼在自己的風燭殘年保持權威。

  東線能夠掀起戰爭,希歐維爾一定盡了很大的努力。

  現在這種影響力正在消退。

  女王更傾向於雪諾所提議的溫和手段,她在改善與民眾之間的關係。

  新聞上說,首相早已平安回國,並且完成了部分工作的交接。他的繼任者是民主黨的中流砥柱,主張和平開放的政治觀念。

  與此同時,關於修憲剝奪黑髮人種受教育權的爭議也在持續上升。

  今天剝奪了黑髮人種的受教育權。

  那麼明天是否會剝奪平民的受教育權?

  後天輪到小貴族,到最後一天,整個帝國只有女王才配獨享「知識」嗎?

  網絡上的相關言論不斷發酵,少部分報紙開始刊登反對的社評。

  卡蘭不知道局勢會變成什麼樣。

  她待在莊園裡,偶爾幫阿諾做作業,更多時候是自己一個人發呆。

  她很快就想到了排解憂悶的辦法。

  她開始寫信。寫信給養父母,給瑞貝卡,甚至是給拉斐爾和阿諾,還有給她自己。這些信件從來沒有寄出去過,她全部都留著,寫完就撕掉扔進湖裡。

  她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來佔用大腦,否則會產生智力退化。

  她每天在腦內拼圖,背圓周率,一遍遍翻閱僅有的幾本書。

  當這些方法快要用盡的時候,莊園開始籌備拉斐爾和阿諾的生日宴會了。

  為了避開宴會造成的影響,希歐維爾讓人把舊船停靠到人工湖的另一側。

  遠離城堡,靠近森林的那一側。

  森林是被圍住的,裡面有野生動物。花園旁邊有獵犬屋,所以荊棘鳥莊園一定有個獵場,不過近年應該不常用。卡蘭常常會想,她能否攀過電網,穿越獸號,抵達危險未知的自由世界。

  但她沒有付諸行動。

  她的自我認知一向正確——

  她就是個普通人。

  她有些許的勇氣,正常範圍內的智力,和在目前境況下最有用的少量的積極樂觀。

  但她並不強大。

  至少,沒有強大到可以改變世界的程度。

  她甚至不敢翻越那座電網,毫無顧忌地衝向未知的地方。

  她只是無數個掙扎者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但希歐維爾是無數人之上的那一個。

  他強大到了可以扭轉世界、把時代往回推的地步。

  這讓卡蘭很害怕。

  會不會有一天,他能夠完完全全,從精神到肉體,將她佔有,將她摧垮?

  卡蘭不知道。

  她只能每天醒來和睡前都提醒自己一遍。

  「我是自由的。」

  即便她並不是。

  「我是自由的。」

  她也必須是。

  雙胞胎生日前夕,蒂琳夫人回到了莊園。

  她看起來和以前沒什麼兩樣,精緻,昂貴,一絲不苟地打扮自己,臉上覆蓋著傲慢冷漠的面具。她和她的丈夫站在一起,任誰都覺得是極為般配的一對。

  卡蘭遠遠在船上圍觀了生日宴會。

  有很多名流參加,鏡頭閃爍,見證公爵夫妻二十年如一日的恩愛婚姻,也見證兩個小貴族的茁壯成長。他們收到的禮物堆積成山,拆都拆不完,隨便一件都抵得上卡蘭所有生日禮物的價值。

  宴會到天黑散場,僕人們收拾好狼藉,卡蘭也熄滅了燈,安穩入睡。她想跟拉斐爾說聲「生日快樂」,不過他應該不會在意她的祝福。

  此時的城堡,陷入喧囂後的漫長寂靜。

  蒂琳夫人回到了主臥,在希歐維爾準備去書房的時候,她說:「你今晚會回房間睡吧。」

  希歐維爾在回答前短暫地停頓了一下。

  「我有些事情要忙。」

  「一些關於黑髮種族的事情?」蒂琳夫人還穿著白天那件奢華的禮服,端莊高貴,細膩微捲的淺色長髮垂落肩頭。

  「蒂琳……」希歐維爾的聲音略帶警告。

  「我是指,法令。」蒂琳嘴角微彎,冷冷看著自己的丈夫。

  希歐維爾平靜地回望她。

  但蒂琳知道他其實沒有這麼平靜。

  希歐維爾沉聲道:「我不回去睡。你知道答案了,沒必要再追問。」

  蒂琳微微攥緊了手,聲音不留情面:「你是在侮辱自己,讓希歐維爾的姓氏蒙羞!」

  希歐維爾稍稍吸了口氣,保持著克制的怒意:「那你應該慶幸,你很快就不用背負這個姓氏了。」

  蒂琳像是被人打了一個耳光似的,面色煞白,眼神劇烈顫抖。

  「別想。」她輕聲道,像在低誦什麼咒語,「你以為你可以如願以償,那就大錯特錯了。愛德蒙‧希歐維爾,離婚的事情,你想都別想。」

  希歐維爾雙手在權杖上交叉,又交換一次位置。

  最後他只是禮貌地說:「晚安,蒂琳。」

  蒂琳終於被擊潰了,她在他身後的房間裡大喊:「幾百年來,沒有任何一位白銀公這樣放低身段,觸碰一個低等種族的奴隸!你這個叛徒!!叛徒!!!」

  希歐維爾為她關上門,緊握著權杖離開了房間。

  深夜,大概凌晨三四點的時候,有人踏上了舊船,打開了卡蘭的房門。

  「起來。」冰冷的權杖挑開被子。

  冷風喚醒了卡蘭。

  她知道是誰,她現在甚至能認出他的氣息。

  「別吵我。」她轉頭向著牆壁,蜷縮起來。

  希歐維爾把她從被子裡翻了出來:「起來。」

  「你不用睡覺嗎?」卡蘭睏得睜不開眼。

  如果她沒記錯,希歐維爾也忙於宴會,直到深夜才回城堡,他應該有很多事情要跟剛回歸的妻子說。

  希歐維爾搖晃了她一下,見她仍昏昏欲睡,就直接吻了上來。

  這個吻近乎噬咬,從嘴唇一路來到脖頸。

  當他試圖繼續往下時,卡蘭被驚醒了,她用力推開他。

  「什麼……」她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希歐維爾掐住了下巴。

  他用一種疼痛又飽受折磨的眼神盯著她。

  「你值得嗎?」他冷漠地問。

  卡蘭不知道他在講什麼東西。

  剛剛他的妻子稱他為,「叛徒」。

  不僅是背叛了婚姻,更是背叛了希歐維爾的姓氏,背叛了幾百年來堅守的貴族榮耀。

  他讓自己從至高點走下來,跟該死的奴隸踏上了同一個台階。

  「你不值得。」希歐維爾輕聲細語地回答了自己,「你什麼都不是。一片毫無價值的垃圾。」

  「我是人。」卡蘭冷冷地反駁。

  「你是我的附屬品。」

  「我不屬於任何人。」卡蘭心臟裡有尖銳的疼痛,但她必須完成這個句子,「你以為你無所不能,但這世上確實有你得不到的東西。」

  希歐維爾的手在她身上徘徊,嘴唇擦過細膩的肌膚。

  他的動作漸漸粗暴,力道大得讓卡蘭感覺到痛苦,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

  「我早就得到你了。」希歐維爾冷笑著說。

  「是我得到你了。」卡蘭掙扎著推他的肩膀,卻只感覺到他更加魯莽的動作,「從你主動向我尋求安慰開始,就是我得到你了!」

  希歐維爾狠狠地壓制她,更進一步掠奪。

  她的聲音裡帶著痛苦,但是高亢,鮮活。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漆黑眼眸中倒映出他近乎失控的猙獰面孔。

  她在將他蠶食殆盡。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2 01:39:03

第四十章

  第二天,卡蘭是在急救站醒來的。

  天色很亮。

  她微微抬頭查看自己的身體,手上佈滿指痕和淤青,都是希歐維爾試圖壓制她的時候留下的。她的脖子很不舒服,大腿好像在舞蹈課上被強行拉了筋,又酸又疼。

  她想從病床上下來,這時候,白色簾幕後傳來交談聲。

  「公爵大人,有件事我必須得問清楚。」說話的人是她的主治醫生,「她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等臨產時……我只是說,很大程度上存在這樣的可能性,也許,我們需要做一些取捨,」

  卡蘭沒有動彈。

  取捨?

  過了幾秒鐘,她聽見希歐維爾用冰冷低沉的聲音問:「具體是指?」

  「如果出現意外,我們應該留母親還是孩子?」

  卡蘭覺得心臟中的悸痛感又來了。

  希歐維爾很久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卡蘭猜他這時候臉色不太好。

  因為醫生的聲音裡充滿惶恐:「抱歉,公爵大人,我不該問這種蠢問題!您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孩子至少有一半是希歐維爾家的血統。

  但奴隸什麼都不是。

  問保大保小簡直是在侮辱希歐維爾家族。

  卡蘭躺在病床上,閉眼假睡,等希歐維爾離開才起來。

  臨走前,醫生給了她下一個療程的藥物。他說現階段藥物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更進一步的治療必須進行手術。

  但是手術風險太大了。

  成本也極高。

  卡蘭聽醫生的口氣,似乎沒有進行手術的打算。

  她回到舊船後,把自己這些天整理的擇校意向全部推翻,又重新回到最初的起點——瑞貝卡推薦的首都大學醫學院。這是帝國首都大學本身是世界前十的名校,醫學專業排名更是世界前三。

  她一直覺得醫學是門枯燥繁重的學科。

  但是現在它在她心目中變得很特別。

  它可以做到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也做不到的事情——

  它與死神搶奪生命。

  如果能夠活下來,卡蘭想要學醫。

  她想找機會把擇校意向告訴希歐維爾,不過他最近很少出現。

  也許是因為太忙了。

  也許是因為那一夜的事情,他想迴避她。

  那晚,不管從什麼層面來講,都讓人印象深刻。

  希歐維爾脫下了那層自詡文明精英的表皮,如野獸般享受她的身體。用牙,用手,用一切從遠古就具備的本能,和超越技巧的侵略特性。卡蘭試圖保持清醒,卻不得不被他烈火般的熱意侵襲,她痛並竭盡全力,像戰鬥般與他交合,被他榨盡每一絲的勇氣。

  卡蘭很難忘記那一晚。

  她從未如此艱辛地為一件事奮爭過。

  大概在八月底,阿諾前往聯邦共和國讀書。

  卡蘭也被帶上了私人飛機。

  阿諾把僕人們都趕出去,機艙裡只剩他們倆。

  卡蘭想睡一會兒,但是阿諾一直不讓,他不停在她耳邊叨念自己的新學校,講聯邦共和國有什麼好玩的好吃的。

  「你學什麼專業?」卡蘭突然問。

  「哲學。」

  「……」

  卡蘭沉默了。

  「你是故意為了氣你父親才選的這個嗎……」

  「不是,我覺得學哲學輕鬆一點,可以有更多時間出去玩。」

  阿諾上下掃了她一眼:「你會被送去哪裡?」

  「不知道。」卡蘭搖了搖頭。

  阿諾給她寫了張字條:「我到共和國後會換新的手機卡,你可以通過這個郵箱聯繫我。」

  卡蘭沒有接,狐疑道:「你想做什麼?」

  「拉斐爾讓我照顧好你,不然就把我所有球鞋都燒掉。」阿諾嗤笑一聲,「他可真把自己當成希歐維爾家的主人了,他以為我會聽他的話嗎?」

  「所以,你給我郵件做什麼?」

  阿諾眯著眼睛,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視線讓卡蘭非常不適。

  「說真的……我很好奇。」他湊近了卡蘭。

  卡蘭迅速往後退,被他揪住頭髮拉到自己面前。她咬了咬嘴唇,頭皮生痛。

  「你是怎麼誘惑他的?」阿諾低聲細語,他的眼神看起來很凶惡,彷彿要將她刺穿,釘死在座椅上,「要我說,他根本沒必要因為一個奴隸添這麼多麻煩。」

  卡蘭往後退,每退一點,頭上的痛苦就多一點。

  當她退無可退的時候,阿諾忽然放手了。

  他恢復那種若無其事的口氣:「記得聯繫我。」

  卡蘭喘著氣看向他的側臉。

  他像個年輕版本的希歐維爾,長直銀髮,冰冷傲慢,只是沒有那麼深沉恐怖的氣勢。

  但卡蘭不會忘記他在她面前殺過人。

  「你晚上會做噩夢嗎?」卡蘭胸口起伏著。

  「不會。」阿諾斜睨了她一眼。

  卡蘭離開他身邊,去更遠的地方坐著。

  一覺睡醒,他們就抵達了聯邦共和國。

  阿諾坐上車,被送去學校附近的公寓。卡蘭則被塞進另一輛車裡,黑色窗貼,座椅舒適,但完全封閉。保鏢看起來都是外國人,不說話也不跟她進行眼神交流。

  他們把她送到目的地就離開了。

  目的地是一座位於城市中心地帶的高樓大廈,卡蘭被幾個穿白大褂的人帶到最頂層。

  這裡有單向落地窗,和荊棘鳥莊園的大書房一樣,三層樓打通,螺旋扶梯。上下看起來是普通起居室的樣子,但裝修太過於乾淨了,復古原木色壁紙,手工掛毯,水晶吊燈,白色長毛地毯,一眼就看得出是誰的佈置。

  「為免您受打擾,樓下一層已經被清空了,屋頂也沒有人可以上去。」有個看起來像醫生模樣的女人,給卡蘭介紹情況,「從現在到產前的一個月,我們會好好照顧您的。」

  她似乎是聯邦共和國本土人。

  其他一些醫生、護士、看護者也都是。

  帝國和共和國屬於同一語系,但語法和口音有微妙的差異,所以卡蘭能夠分辨得出。

  醫生謹慎地觀察著眼前的少女。

  她被帶到這裡後,有幾分惶恐不適,但是很努力地想冷靜下來。

  其實這裡所有醫護人員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他們簽過保密協議。

  有人聘用他們為一位孕婦做產前陪護工作,時間一個月,雇傭金和違約費都高得可怕。工作地點和內容都被嚴格限制,除了醫生,其他陪護人員的性別都限定為女。

  醫生沒有見過僱主,但她可以通過口音辨別,跟他們簽協議的人來自大洋對岸的帝國。

  醫生猜測眼前的少女是某位帝國權貴的情婦。

  因為她的髮色排除了她是未婚先孕的貴族小姐的可能性。

  醫生把卡蘭領到餐桌旁邊:「先吃晚飯吧。等會兒您可以睡一覺,倒倒時差。明天開始,我們有一些針對低齡產婦的課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06:07

第四十一章

  醫護人員當中,除了產科醫生,還有心血管內科醫生。

  他們已經拿到了病歷,知道患者的大致情況。

  她目前全靠昂貴的藥物維持病情穩定,但是已經渡過了最容易發生危險的階段。接下來,醫生們只需要維持這個穩定狀態,然後讓她做好生產的準備。

  在孕婦抵達之前,他們就進行過幾次會診了。

  大部分醫生認為她是無法順產的,他們已經做好了剖宮產的準備。

  現在他們還要做好應對各種突發情況的方案。

  比如輸血。

  比如心力衰竭。

  卡蘭發郵件給阿諾,把落地窗外的景象拍給他,這樣他就能找到她的具體位置。

  但是阿諾遲遲沒有回信。

  他一下飛機就忘了卡蘭,瞬間投入紙醉金迷的自由生活。他只花三天就熟悉了學校附近的所有酒吧,知道了學校最漂亮的姑娘在哪個系,還交了幾個和他一樣來聯邦共和國留學的富家朋友。

  卡蘭後來又發了好幾封郵件,他完全沒有回應。

  後來還是拉斐爾打了個跨洋長途,問他最近卡蘭怎麼樣,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忘了件事兒。

  他翻出卡蘭的郵件,找到她所在的地方,但是沒法進入頂層。這裡被嚴格地看守著,保鏢並不是他熟悉的面孔,而是一些來自埃塞爾的雇傭軍。

  他覺得父親有些大題小做了。

  卡蘭收到阿諾的回信。

  「我沒法進去探望你,我的長髮公主,你能從裡面出來嗎?」

  卡蘭也想過要出來,但醫護人員不允許她離開大房間。

  她有足夠大的活動範圍和一些科學的課程。每天一大群醫生圍著她,告訴她怎麼吃怎麼睡怎麼調整心態,但她覺得自己的心情一天天陰沉下去了。

  她都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這裡的醫護人員也許是受到了什麼指示,沒有人跟她閒聊。

  後來拉斐爾給她打了個電話。

  「卡蘭?」

  「是的……你終於想起我了。你的弟弟前兩天在樓下徘徊了三分鐘不到,就放棄我去旁邊的大樓看電影首映式了。」

  卡蘭有語氣幾分抱怨。

  她其實知道拉斐爾沒有必要,也沒有責任聯繫她。

  她只是一直覺得拉斐爾是不同的。

  他確實關心她。

  不是像希歐維爾一樣關心孩子,或者像阿諾一樣關心一個新鮮事物。

  拉斐爾像關心一個普通人一樣關心她。

  「你還好嗎?」拉斐爾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不,一點也不好,我覺得自己像一隻蠶繭!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慢慢等著一個玩意兒破體而出!」

  她的描述讓拉斐爾有點心驚肉跳。

  「深呼吸……不要激動。」

  「我不激動!」卡蘭大聲地說,透明玻璃外的護理人員看了過來,「在你打電話給我之前,我已經有八百年沒有開口說過話了!你父親難道把所有看護人員的舌頭都剪了嗎?拉斐爾我真的要瘋了,我不行了,但凡這裡的窗戶開個口子,我一定會跳下去的。」

  拉斐爾那邊很長時間沒有人說話。

  過了會兒,另一個聲音道:「你要從哪裡跳下去?」

  卡蘭像被澆了一桶冰水似的僵在原地。

  這個聲音深沉,緩慢,帶著某種冷酷的優雅。

  「希歐維爾?」她情緒穩定下來。

  「明天我會來看你……」希歐維爾發現卡蘭已經掛了電話。

  他把手機還給拉斐爾。

  「再打回去。」

  拉斐爾尷尬地撥了遍電話。

  卡蘭已經不接了。

  希歐維爾讓他先出去。

  他翻了翻行程安排表,鋼筆筆尖抵在明天上午這一欄,直到沁出墨痕也沒有動彈。

  他不是阿諾或者拉斐爾。

  他出一趟國,會有很多很多雙眼睛盯著,會產生很多猜測,導致很多後果。

  他絕對不能在沒有任何理由的情況下隨意離開境內。

  這是完全不妥當的。

  但是。

  但是他的奴隸聽起來很絕望。

  他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聽過她的聲音了,但是仔細一算其實也才過去不到一個月。上次她跟他說話時,正死死掐著他的肩膀,含糊不清地罵他,身體卻拚死絞緊他。

  他還是把明天的行程劃掉了。

  「明天去聯邦共和國,行程不公開。」他通過電話告訴管家,「要盡快趕回來。」

  第二天深夜。

  卡蘭被嘈雜聲吵醒了,她看見醫護人員被驅逐離開。

  一盞暗燈打開,有人大步走進來,風衣長及腳踝,帽簷壓得很低。當他把帽子取下後,流動的銀色便傾瀉下來。他紮了個簡單的馬尾,穿便裝,拿著漆黑的手杖,神態有幾分疲憊,但氣勢仍是壓倒性的。

  他進來之後,整個房間都變得逼仄狹小了。

  「睡得好嗎?」希歐維爾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問。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在你來之前,很好。」卡蘭慢慢坐起來。

  她現在行動有些艱難,希歐維爾上去扶了她一把。卡蘭死死攥著袖子,厭惡地甩開他。希歐維爾迅速反扣住她的手,視線陰暗:「不要反抗。你已經知道反抗的後果了。」

  卡蘭也不知道是因為懷孕導致情緒失控,還是想起那晚的事情,有種超乎平常的憤怒。

  她腦子裡空白了一下,手抬起來,甩了希歐維爾一個耳光。

  聲音不大,但是在寂靜的房間裡非常清晰。

  希歐維爾微微側頭,銀發遮過眼睛,卡蘭感受得到他暴怒的視線。

  卡蘭聲音顫抖:「下次你再這樣對我,就只能得到兩具屍體了。」

  希歐維爾緊緊扣著她的手腕,她覺得自己都要被掐骨折了。他森冷的目光落在她脆弱的脖頸上,又慢慢移到肚子上,他深深吸氣,放下了手杖,將銀髮撩回耳後。

  「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他威脅道。

  卡蘭已經平靜下來:「那是因為做的人還不夠想死。」

  希歐維爾在她面前慢慢俯身,他聲線壓抑又克制:「我特地來一趟不是為了跟你吵架的。」

  卡蘭反唇相譏:「我來莊園也不是為了給你生孩子的。」

  希歐維爾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他眼睛蔚藍,在暗光中像海一般深邃寧靜,看不見的地方翻滾波濤。眼神彷彿可以剝離她身上的所有盔甲與保護,直接望到最脆弱的地方。

  「你的養父母……」他低聲道,「你想知道他們最近過得怎麼樣嗎?」

  他在發現拉斐爾和卡蘭有秘密聯繫後,立即審問了長子,發現他曾為卡蘭寄過信給養父母。她應該很在意這對養父母,不然也不會想方設法給他們帶去自己的消息。

  「你怎麼敢……」卡蘭幾乎是從床上跳了起來。

  她想推開希歐維爾,但希歐維爾張開手把她小心抱住了。

  卡蘭掙扎著怒道:「你怎麼敢拿我的父母威脅我!」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平安生產,說不定我可以帶你去見見他們。」希歐維爾後退一點,坐到沙發上,把她抱上自己膝蓋。

  他覺得卡蘭從來沒學會過什麼叫「嫻靜」。

  卡蘭喉嚨微哽,沒有說出話來。

  「你不想去嗎?」希歐維爾拍了拍她的背,她看起來很想說話,但是怕一開口就哭出來,所以一直捂著臉。

  這麼近距離看,她稍微豐潤了一點,但臉色還是很蒼白,眼睛下的青色也沒有減退。

  希歐維爾低頭舔她眼角的淚水。

  卡蘭的身體僵硬了。

  「別這樣……」她顫聲道。

  「沒關係。」希歐維爾近乎耳語地安撫,「不會讓你疼的。不要怕。」

  他慢慢下移到唇邊,把卡蘭抵在他胸口的手拉到下面,一邊安靜地親吻她,一邊引導她進行摸索。他又恢復了最開始那種平靜,如果卡蘭沒經歷過狂風暴雨般的夜晚,說不定會覺得他就是這樣的類型。

  但他本質並不是這樣的。

  卡蘭很清楚。

  「別這樣……我不能……」

  「噓。」希歐維爾側頭咬了咬她的耳朵,「不會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喘息越來越重。最後結束時,卡蘭已經出了一身汗,手也有些麻。

  他整理衣服,用手帕擦拭卡蘭的手指,一根一根,從指尖至指縫,動作非常細致。

  「還好嗎?」他問。

  「……」卡蘭也說不上好或者不好。

  有好的方面。

  她已經很沒有跟人說過話了,希歐維爾的來到至少為這個蒼白的空間裡注入了一絲生氣。即便是讓人憤怒不甘的生氣,也好過死一般的孤獨。他渾身充斥的那種強烈威脅感,讓她更加奮力地掙扎生存。

  但是也有壞的方面。

  她說不上來。

  她不喜歡希歐維爾這樣溫柔親密的行為。

  甚至可以說,有點恐懼。

  因為這是情人之間的做法。

  比暴力更越界,比虐待更扭曲。

  這是她無法承受的,也是她最難抵抗的。

  希歐維爾看著她恍惚的樣子,沒有放開手。

  他仰頭看向黯淡的夜燈。

  窗外星光璀璨。

  城市中的高樓大廈像一束束光芒拔地而起,他們就處於最高空,不勝寒冷又絕對權威的地方。

  希歐維爾把卡蘭往自己懷裡帶了帶,讓她靠近自己肩窩。

  她很溫暖。

  這讓他感覺自己也是溫暖的。

  他見到卡蘭之前還在後悔,覺得自己不應該腦子一熱就來了。但是他看見她之後,一種奇異的憤怒把悔意掩蓋下去了。

  ——他可是費了很大力氣,冒著各種風險,偷偷摸摸地在這樣一座空中閣樓與她見面,她憑什麼像看見蒼蠅一樣冷淡厭惡?

  她還給了他一耳光!

  如果她不是孕婦,他一定會讓她在那塊地毯上流血求饒。

  沒有人打過他。

  甚至,沒有人敢於觸碰他。

  「你睡著了嗎?」希歐維爾將視線從燈光中拉回,感覺懷裡的人呼吸漸漸平穩。

  她睡著時神情脆弱,很不安穩,呼吸也有些嘈雜。

  「卡蘭……」希歐維爾試著叫了一聲。

  這個名字彷彿觸碰了某個禁忌,讓他舌尖發燙,喉嚨刺痛。

  卡蘭沒有回應,希歐維爾鬆了口氣。

  他側頭看了看時間,已經到離開的點了。但是卡蘭還保持著剛才推拒的姿勢,手輕抓住他的衣領。他把她的手拿開,想將她放回床上,但是指尖纏繞上去之後,又慢慢地,不由自主地與她交握了。

  她真的很溫暖。

  希歐維爾暗自想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06:26

第四十二章

  希歐維爾只待了兩個小時就回國了。

  醫護人員們對神秘僱主很好奇,但很不幸他們都未能見到他的真容。不過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他花如此大的代價準備最頂尖的生產環境,卻抽不出半天時間來陪伴年輕的孕婦,說明這個孩子一定是他見不得光的秘密。

  醫生們也不能太過於投入思考這件事。

  房間外有冷漠的雇傭軍守著,他們像禿鷲般徘徊,用凜冽的視線警告他們不要越界。

  所有醫護人員必須嚴格遵守保密協議。

  不追問,也不傳播。

  很快,到了預產期那天。

  卡蘭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腦子裡一片空白。

  她以為自己已經在一個月內收拾好了情緒,能應對任何恐怖未知的情況,但是她沒有。

  身體上的疼痛還是其次,這個混血兒即將面臨的完全無法預知的未來,和生下孩子之後她可能會遭受死亡的威脅,這些才是最壓抑的問題。

  當卡蘭躺在手術台上,被刺目燈光照耀時,她覺得自己已經瀕近天堂了。

  ——雖然她不信教。

  「別害怕。」有一名醫生低聲安撫她,「你會沒事的,我們的準備很充分。」

  希望如此。

  卡蘭閉上了眼。

  *

  希歐維爾在前往國會大廈的路上收到通知,手術開始了。

  從這時起他的神經就莫名緊繃著。

  等抵達國會,首相進行演說時,希歐維爾還一直在低頭看錶。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那邊始終沒有傳來手術成功的消息。

  一般剖腹產要多久?

  一小時?兩小時?還是十幾分鐘就完成了?

  有沒有遇上麻煩?

  首相用一種單調乏味的語氣進行演說:「……如果說必須要用一種手段來維持帝國的團結統一,我相信那不是種族主義,不是暴力歧視,不是……」

  希歐維爾聽見清脆的敲打聲。

  首相聲音微頓。

  不遠處,雪諾的鋼筆掉在地上。他旁邊的子爵起身去撿,雪諾回頭朝列席者們微笑致歉。

  後排閃光燈亮了無數次。

  希歐維爾在內心嗤笑他的張揚,同時又低頭看了次錶。

  首相清了清嗓子,平穩地將演說繼續下去:「……不是奴役壓迫,而是包容。多元造就統一,多樣帶來繁榮,與其製造矛盾、加劇矛盾,不如想想如何緩和矛盾。我們可以從戰後的經濟發展曲線看出……」

  希歐維爾手機響了。

  子爵給了他一個「你也要為難首相嗎」的奇怪眼神。

  他覺得白銀公會讓鈴聲響一會兒,然後掛掉,再像白雪公一樣假惺惺地致歉。

  出乎他預料的是,希歐維爾直接離開了坐席。

  「請繼續。」希歐維爾抬了抬手,對首相做口型。

  首相將演講稿按在台上,把它的邊緣搓得微皺。

  後排相機的閃光燈像瘋了般閃爍。

  小小的議論聲響起。

  在場所有人都覺得明天頭條會是——「首相為自由平等慷慨致辭,保皇黨一怒之下當眾離席」。

  希歐維爾在車裡接起電話,醫生用迅速而難以辨認的共和國口音說了一大堆。

  「手術順利……」

  希歐維爾牢牢抓住了關鍵詞。

  那邊電話掛斷後,他突然覺得渴得過分。

  他意識到從早上開始,他就沒怎麼吃東西,也一直沒有喝水。甚至剛才首相那堆關於人人平等的屁話也沒有激怒他,因為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面。

  他從車載冰櫃裡取出一點水喝下後。

  手機又叮叮叮地響了幾聲。

  醫生給他發來新生兒的照片,他瞟一眼就刪掉了。

  照片上是個尚未長出毛髮,被裹在白色毯子裡,臉上又紅又皺的小怪物。

  他又喝下一口水,等待差不多時間。

  沒有下一張照片發過來。

  也沒人主動告訴他孕婦怎麼樣了。

  「您還要回到會議上嗎?」前排的管家問道。

  「是的……是的。」希歐維爾理了理衣領,「我先回去,有什麼消息記得告訴我。」

  「所有消息都轉達給您了。」管家恭謹道。

  希歐維爾的手頓在最上面那顆扣子上。

  「所有?」

  他們沒覺得少了點什麼嗎?

  「是的,手術順利。」管家說道。

  希歐維爾繼續把領帶調整好:「那什麼時候回到國內?」

  「今晚八點左右。」

  『好極了。』

  希歐維爾看了一眼石英錶,現在是上午10點。

  『還有十個小時。』

  *

  卡蘭一直沒有醒來。

  她稍微恢復意識後,第一件感覺到的事情就是痛。

  眼前全是黑暗,沒有聲音,也沒有光,她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死了,身處亡者的世界。

  大概過去五六分鐘後,她才漸漸恢復理智。

  她在病房裡,身邊沒有孩子,也沒有看護者。

  她想撐起身體,但是每動一下都痛不欲生。這種痛苦又牽動她心臟的痛苦,她漸漸有些喘不過氣。

  「她醒了!她醒了!」有人叫喊道。

  很快,急促的步伐抵達卡蘭身邊。

  一個亞麻色頭髮、看起來幾分眼熟的女醫生開始為她進行檢查。她身邊跟了幾個白大褂、看起來是實習生的年輕人。

  「瑞貝卡?」卡蘭頭很暈,她以為自己看錯了。

  「是的!」女醫生詫異地看向她,「你知道我是誰?」

  她們只在荊棘鳥莊園門口見過一次。

  那時候卡蘭坐在車裡,面孔藏於陰影當中,瑞貝卡並沒有認清。

  卡蘭勉強抬起手,按了按太陽穴:「我為什麼在這裡……等等,這是哪裡?」

  瑞貝卡將她的手放進被子裡,一位實習生熟練地給她按壓眉骨和頭部。

  瑞貝卡溫和地告訴她:「你在我的研究所裡。」

  研究所……

  是希歐維爾家捐贈的那家,專攻心臟疾病的研究所。

  「昨天半夜,一輛車以超過二百邁的速度把你送了過來,我相信你那時候已經一隻腳踏進地獄了。幸好……送達得很及時。」

  瑞貝卡語氣裡有幾分慶幸。

  她繼續道:「你不知道你在昏迷期間瀕死過多少次,整個研究所都覺得你是生命的奇跡。你真的很頑強。」

  卡蘭把手伸到肚子上,腹部平坦。

  她微微皺起眉問:「孩子呢?」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06:38

第四十三章

  昨晚八點。

  私人飛機抵達莊園的時候,希歐維爾親自到機坪迎接。

  等孩子被抱出來之後,安保負責人問他:「公爵大人,我們要怎麼處理……那個,屍體?」

  屍體。

  希歐維爾像往常一樣面無表情。

  臉上只有可怕的空白。

  「屍體?」

  「是的,她快死了。」安保負責人側身讓開,往裡指了指,「屍體在國內處理會方便一點。」

  希歐維爾抬起沉重的視線往裡看去。

  一張折疊病床放在兩邊座椅中間。

  可以從凸起的輪廓看出上面躺著人。不知道是哪個天才的主意,薄被單拉過了她的頭頂,這玩意兒看起來就他媽像一塊該死的裹屍布。

  安保負責人繼續解釋:「生產還算順利,但她在手術後心臟病發作了。如果聯邦共和國發現屍體,我們不太好打點,所以我才帶回來處理。」

  希歐維爾感覺自己有很長時間沒有呼吸,也沒有眨眼。

  他聽見自己用柔和的聲音問道:「如果有生命危險,為什麼不就地做手術呢?」

  「屍體帶回來更好……」處理。

  這還不是屍體呢!!!

  希歐維爾暴怒地打斷道:「趕緊把她送去研究所!」

  安保負責人一愣,立正敬禮,轉身開始派人搬病床。

  等他開車離開後,夜晚的機坪吹起陣陣狂風。

  希歐維爾發覺自己背後濕透了,寒意從未這樣親密地貼近過他。

  「公爵大人,還有孩子……」

  「我知道情況,先送去醫院照顧,別問我了。」

  *

  卡蘭醒來後,身上除了痛就只剩疲憊。

  瑞貝卡對孩子的情況不是很瞭解。

  她知道卡蘭剛做過剖腹產手術。

  「別害怕,孩子很安全。」瑞貝卡說謊安慰她。

  現在卡蘭最需要的就是生存欲,她不能讓她不安。

  「孩子在哪兒?」卡蘭又問。

  她在床上茫然躺著的樣子,讓瑞貝卡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瑞貝卡剛讀研究生的時候,利用假期時間在導師的實驗室打工。實驗室從海外採購了幾件精密儀器,生產商委派技師來教他們使用。

  瑞貝卡和其中一位技師陷入了短暫又狂熱的愛戀。

  假期結束,技師完成工作回國,瑞貝卡發現自己懷孕了。

  瑞貝卡的家庭條件不好,父母性格古板,絕對不會允許她未婚先孕。

  但是她想將孩子生下來。

  她瞞著家裡請病假休學了。

  現在看來,這是個愚蠢至極的決定。

  但當時的瑞貝卡完全被愛情矇蔽了。

  她在一家不正規的小醫院生下了孩子。當她從病床上醒來時,護士告訴她,孩子已經因為心臟疾病夭折了。

  現在,瑞貝卡看著卡蘭,就好像看見了那時候的自己。

  她脆弱地詢問孩子去哪兒了。

  瑞貝卡不能當那個護士。

  她實在做不到。

  所以她告訴卡蘭:「孩子被送去另一家醫院了。你的心臟缺陷是有遺傳性的,孩子需要留在醫院觀察幾個月。但是別擔心,她一定會接受最好的照料。」

  「她……」卡蘭低喃道。

  是「她」。

  她長什麼樣子?

  多重?

  第一聲啼鳴是哭還是笑?

  第一次睜開眼看這個世界,是看見她的母親像死了般躺在病床上,面無表情的醫護人員們匆匆忙碌嗎?

  她會自由嗎?

  ……她們會自由嗎?

  「嘿……孩子……」瑞貝卡看見被單上沾了深色的濕痕,卡蘭默然無聲地哭了,「沒事的……會慢慢好起來的。」

  卡蘭被這個陌生的女人抱進懷裡。

  瑞貝卡身後的實習生都詫異地發現,這位嚴肅古板的中年女博士,也跟著病人哭了起來。

  「讓我們慢慢來。」瑞貝卡拍著卡蘭的後背安撫道。

  卡蘭在研究所待了近一個月。

  她的病情穩定了下來,產後恢復近乎完美,疤痕像一道細線般劃過腹部,提醒她曾誕生過一個生命的事實。

  在瑞貝卡看來,目前唯一不足的地方是,她瘦得太快了。

  瑞貝卡覺得她有點厭食症。

  十月。

  「卡蘭,有人來接你了。」瑞貝卡帶著厚厚的病歷簿進來。

  卡蘭正在窗邊看車流湧動。

  她注意到了梧桐樹下的那輛黑色轎車。

  「接我……」她有幾分遲鈍地回頭。

  「是的。」瑞貝卡唇線緊繃著,眼底裡有幾分懼怕,「請跟我來。」

  卡蘭被帶到那輛車上。

  車門關上後,她不得不正視身邊另一個人的存在。

  「身體還好嗎?」讓人難忘的深沉語調。

  卡蘭僵硬地轉過脖子。

  白銀公慵懶地靠在窗邊,銀髮束起,皮膚上看不見歲月的痕跡。他看起來像某種貓科動物,把動物性的野蠻都藏進了文明高貴的表皮下,身形優雅又暗藏爆發力,眼神裡常含著高高在上的嘲弄。

  他形容肅穆,衣著考究。

  每一個線腳都縫入精緻,每一粒扣子就扭結傲慢。

  僅僅是一個月沒有見面,他對卡蘭來說,又恢復了最初那種遙不可及的距離。

  車發動了。

  前座與後座之間的隔板被拉下來。

  希歐維爾慢慢伸手,覆上卡蘭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

  卡蘭僵硬得不能動彈。

  她低下頭,看見他手上的裝飾戒指。

  「你啞了嗎?」他冷淡地問道,「我剛才問了一個問題。」

  噢……對,他問了一個問題。

  「身體還好嗎……」卡蘭咬了咬唇,一字一句,喉嚨裡就跟梗著血塊似的,「你先告訴我,孩子怎麼樣?」

  「不知道。」希歐維爾輕笑了一聲,譏諷的意味幾乎要從詞句裡淌出來,「我為什麼要瞭解這個呢?」

  不知是不是錯覺。

  卡蘭感覺他在用很小的幅度撫摸她的手。

  用大拇指,在虎口這個位置,輕輕地摩擦著。

  然後慢慢上移,碰到了腕部,若有若無地接觸脈搏。

  血液從胸腔裡湧出的軌跡好像一瞬間就被他的指尖破譯了。

  希歐維爾感覺到她心跳加速。

  「你聽起來很健康。」他忽然靠近,在卡蘭耳邊道。

  心跳強健。有力。穩定。

  卡蘭感覺他的氣息正在強烈地侵犯她的領域。

  「你想要什麼?」她不敢跟他眼神接觸,「孩子已經在你手裡了,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希歐維爾對她的恐懼非常滿意。

  他慢條斯理地說:「我還有很多不滿足的……」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06:52

第四十四章

  希歐維爾滿足於卡蘭恐懼的神色。

  這讓他覺得,她仍是受控的。

  卡蘭瀕死的那晚,他在書房徹夜難眠。

  他留存了所有監控錄像,在放映室裡一遍遍看。看她從小腹微凸,到珠圓玉潤,看她精力澎湃地蹦跶在房間各個角落裡,或百無聊賴地躺平看書。

  他發現自己難以設想她的死亡。

  畢竟,她這麼年輕。

  這麼有生命力。

  他又想到失控的那晚,卡蘭尖銳地說,她得到了他。她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也敢對白銀公爵說出這樣的話?

  那一晚,希歐維爾在屏幕前,伸手觸摸不真實的存在,仍堅信卡蘭是自己的所屬物。

  是屬於他的東西。

  所以生不由她,死也不由她。

  他一定要她活下來。

  忽然,冰冷鋒利的觸感阻止了希歐維爾的靠近。

  卡蘭從衣下取出了一把手術刀。

  這是她從研究所偷的。

  她把刀尖對准希歐維爾。

  他看起來有幾分驚訝,但仍很從容,眼神紋絲不動。

  他輕柔又致命地用手指擋開刀鋒:「瞧瞧……你得到的教訓還不夠嗎?」

  卡蘭已經嗅到了他的憤怒。

  連阿諾都能奪槍反制,更別提希歐維爾家的大家長了。她如果選擇刺殺,將毫無勝算。

  所以她在希歐維爾動手之前,把刀尖調轉,對準了自己。

  希歐維爾的指尖僵在半空中。

  「你會痛苦嗎?」卡蘭畏懼又小聲地問,「我近一個月以來,每時每刻都痛苦。不……應該說,我進入莊園以來……一直都很痛苦……我想知道,你會痛苦嗎?」

  折磨無辜者。

  侵犯和他兒子差不多大的女孩。

  隨意操縱生死與自由。

  卡蘭又重復了一遍:「愛德蒙‧希歐維爾,你會痛苦嗎?」

  她連名帶姓地叫他。

  希歐維爾心跳忽然加快了一下。

  他覺得這是憤怒。

  阿諾殺人後,卡蘭也想過這個問題。

  不是驚訝於,「他真是個殘忍可怕的人。」

  而是,糾結於,「他晚上真的睡得著嗎?」

  卡蘭發自內心地想知道,白髮人種是否有著與她一樣的人性,一樣的同理心。

  做壞事讓他們有負罪感嗎?

  他們因傷害他人而痛苦嗎?

  「把刀放下……」希歐維爾冷冷看著她。

  卡蘭的刀尖落在自己手腕上。

  她的皮膚透著瓷白色,比雪亮的刀刃更冷。

  「回答我。」她的聲音仍很低,「你痛苦嗎?」

  「你的腦子沒有問題吧?你劃在自己身上,我怎麼可能……」希歐維爾譏笑的聲音忽然變小,他看見卡蘭手腕開始滲血了,「把刀放下!」

  卡蘭彷彿全然感覺不到痛苦。

  「你會痛苦嗎?」

  這很重要。

  說是至關重要也不為過。

  這是卡蘭在做出一切選擇前,必須最後證明的一件事。

  她的刀口用力壓下來,血從一條細線,變成一股涓流,最後很快淅瀝地落在長毛地毯上。

  一滴一滴,鮮紅刺目。

  你痛苦嗎?

  「我說了把刀……」希歐維爾怒不可遏地伸手奪刀,但卡蘭在他靠近一寸後,立即更用力地壓下刀尖。

  他的手懸在空中。

  卡蘭感覺自己是不可觸碰的。

  「放下。」希歐維爾從自己聲音裡聽見了懇求,「放下吧,我們談談。」

  卡蘭鬆開手。

  刀落在毯子上,一點聲音也沒有。

  「希歐維爾……」卡蘭那雙黑眼睛,直勾勾地望進他微縮的瞳孔裡,「你看看……」

  他們離得很近很近。

  希歐維爾能看見她眼裡的自己。

  他嘴唇緊抿,因恐懼而蒼白。

  看看你自己。

  這副可以被輕易操控的樣子。

  「你很痛苦。」卡蘭把流著血的手,反覆蓋在他手上。

  污穢的紅色液體把他乾淨的襯衫袖口浸濕了。

  希歐維爾像觸電般拉開兩人的距離,將隔窗打開,沖司機吼道:「去醫院!」

  *

  兩小時後,卡蘭手腕上纏著繃帶,回到了荊棘鳥莊園。

  這裡發生了許多變化。

  雙子塔改成了圓頂;玫瑰花園被拆掉,公爵夫人準備在原址上修建一個巴洛克風格的畫廊;停靠在人工湖旁的舊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幾艘遊艇;女僕新換了一批,她們看起來更加嬌豔美麗。

  希歐維爾已經給卡蘭安排了新的住處。

  雙子塔。

  這是純粹為紀念雙胞胎誕生而設計的建築物,除了最頂上的兩個大鐘之外,沒有任何實際用途。它們之間有一座橋樑相連,橋上是玻璃拱道,覆滿茂密的爬山虎。

  兩座塔都只有頂樓的房間能住人,頂樓以下是無數階螺旋樓梯和空空如也的中庭。沒有電梯,甚至沒有電。裡面看起來就跟中世紀古堡似的,透出幽深靜謐的氣息,還有一股悶久了的黴味。

  「很快會把供電系統和供水系統弄好。」

  到雙子塔前,希歐維爾才重新開始跟卡蘭說話。

  他已經沉默了兩個小時。

  卡蘭並不關心水電,她請求道:「我想看看孩子……」

  希歐維爾暴怒道:「不要再提這件事,希歐維爾家沒有混血兒!」

  卡蘭在他冰封的視線中壓下了訴求。

  她退一步問道:「……那我什麼時候可以開始上學?」

  希歐維爾沒想到她第二句話就是問這個。

  「下學期。」他的聲音微微平息。

  太煩躁了。

  她為什麼能這麼輕易地激起他的怒意。

  「現在,給我進去。」希歐維爾指著雙子塔的門說道。

  卡蘭走了進去。

  石門在她背後沉重地合上。

  卡蘭花了很長時間走到塔頂。

  她收拾好自己的臥室,發現衣櫃裡掛滿了美麗精細的衣裙,都符合她的尺寸和希歐維爾的審美。被子、床單、帷幔、地毯……所有一切都顯得繁重肅穆,帶有強烈的宗教感,顯然也是某位公爵挑選的。

  房間裡有內嵌式的書櫃,超大落地鏡,完全不設隔斷的浴室和一個帶著黃金水龍頭的小浴池。

  希歐維爾應該花了很長時間裝飾這裡。

  ——在蒂琳夫人忙著裝飾她的畫廊的時候。

  卡蘭胃裡有種奇怪的扭曲感。

  某些非常不健康的想法在她心底裡浮現。

  現在,也許,她真的是希歐維爾的情婦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07:16

第四十五章

  卡蘭趴在窗戶上朝下看。

  雙子塔算得上莊園最高的建築物了,遠方一切盡收眼底。由於湖水和森林的分割,莊園形狀並不規整,看起來有點像展翅的飛鳥。

  據說那是荊棘鳥。

  希歐維爾家的族徽、紋章、傳家之寶,還有這座莊園,到處都是荊棘鳥的意象。

  但是世界上並沒有這麼一種鳥。

  它是幻想生物。

  是像獨角獸、龍,這樣的存在。

  它比大部分象徵都更柔弱,卡蘭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強盛至極的家族會以它為意象。

  夜晚,希歐維爾來到塔中。

  他看見卡蘭把應急燈放在桌上,用鉛筆塗抹一些草稿。她的速寫不錯,只是受手上的傷拖累,看起來比較粗糙。

  「你在做什麼?」希歐維爾站在她身後,將她的鉛筆抽走,然後微微俯低身子,湊近看她的畫。

  他的側臉在燈光中美麗無暇,只要稍稍偏頭,嘴唇就能碰到卡蘭。

  「莊園?」希歐維爾一眼認出了草圖的內容。

  卡蘭皺著眉想搶回筆,希歐維爾抬起手,引誘她主動靠近自己。

  「是莊園。」卡蘭索性放棄了。

  她已經去過花園、湖畔、教堂、雙子塔、馬場,這些都是莊園的標誌性建築,可以幫助她拼湊出莊園的完整形象。

  「你還想畫個地圖逃出去嗎?」希歐維爾把她的筆放回桌上,撐桌譏笑道。

  卡蘭平和地說:「我只是在想,它是不是荊棘鳥的形狀。」

  湖是張開的翼,森是銳利的爪,雙子塔是圓睜的眼,賽車道裡延伸出口銜荊棘的喙。

  卡蘭微微側頭,看向希歐維爾手裡的權杖。

  權杖上也有一隻純金荊棘鳥。

  希歐維爾低頭查看時,忽然留意到卡蘭的前襟。

  她穿著白色長袖布裙,內襯是紗質的,有幾分浸水的濕痕。她剛生下孩子不久,但是沒有哺乳。之前研究所會給她用吸奶器緩解脹痛,現在……

  卡蘭忽然拉開椅子跑了。

  希歐維爾將過分發散的思緒收攏,慢吞吞地問道:「你剛才問我什麼?」

  卡蘭臉上有幾分恥辱尷尬。

  她知道希歐維爾剛才在看什麼。

  她小聲道:「我想知道荊棘鳥的事情。」

  「為什麼在意呢?」希歐維爾漫不經心地用指節輕敲手杖。

  「我想瞭解你。」卡蘭誠實地說道,「想知道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怪物。」

  她在激怒他嗎?

  希歐維爾可不會再讓她輕易操縱自己的情緒。

  他平靜道:「我也想知道一件關於你的事情,你願意誠實地交換嗎?」

  「什麼事?」

  「不管什麼事。」

  卡蘭猶豫著答應了。

  「很好。」希歐維爾微微頷首,在她原本的座椅上坐下,優雅地抬膝疊腿,手杖靠在桌子上。

  他告訴卡蘭,荊棘鳥是一種幻想生物。

  它一生只唱一次歌,但是歌聲比其他任何生物都來得美麗。

  「從離巢開始,它們將用盡畢生時間尋找荊棘樹,然後在樹上棲息,用尖利的刺紮透自己的身體。在最飽受折磨、最瀕近死亡的時候,它們放聲歌唱。」

  世上最美麗的歌喉,用最殘忍的痛苦換取,一生只唱響一次。

  這是個相當符合希歐維爾式審美的殘酷故事。

  卡蘭相信了他的話。

  她問道:「你的問題是什麼?」

  「我的問題是……」希歐維爾伸出手,安靜地摸到卡蘭的下巴,用指腹輕輕摩挲,「你願意為我歌唱嗎?」

  卡蘭被一股從頭竄到腳的寒意籠罩了。

  「我不……」

  希歐維爾掐著她靠近,親吻她的嘴唇,將她的話悉數嚥下。卡蘭咬了他,他並不動怒,只是掐著她的下巴,沾著血液,繼續像蛇一般糾纏。

  過了好一會兒,希歐維爾鬆開她,啞聲問:「你是否需要幫助?」

  他的視線低低落在她前襟。

  卡蘭憤怒地環住胸:「閉嘴,你這個變態。」

  沒有孩子餵養,母乳飽脹確實會讓她承受折磨。

  希歐維爾從容地鬆開她。

  「房間裡藏有一個監控。如果你自己……忍不住,解決了,我會看見的。希望你忍得住。」

  他低啞地笑起來,倒不是平時那種譏嘲的語氣,但確實帶著幾分被取悅的快樂。

  「你……」卡蘭胸口劇烈起伏著。

  希歐維爾的笑容收斂了一點,他走過去,拍拍卡蘭的背,從後頸一直撫摸到腰。

  「不要生氣。」他將嘴唇貼近她耳邊,「明天我們還可以繼續商量。」

  他又按了按卡蘭的肩,然後直起身子,大步離開。

  卡蘭一個人待在空曠的高塔內,過了好久才平復心緒。

  今夜,希歐維爾沒有強迫,沒有朝她宣洩怒火,甚至讓進行到一半的調情戛然而止。卡蘭卻不得不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為「荊棘鳥」和他的「幫助」而憂心。

  他太狡詐強大了。

  他不需要去控制她。

  只需要不斷向她暗示這種控制權,就可以摧毀她的內心,重新得到支配的力量。

  卡蘭開始四處找尋監控攝像頭。

  但是幾個小時後,她什麼都沒有發現。

  卡蘭意識到,這也是希歐維爾的策略之一。

  她沒找到攝像頭,會擔心自己被偷窺;她找到了攝像頭,會擔心還有沒有別的。

  也許這裡根本就沒有監控。

  希歐維爾想告訴她,牢籠是永遠存在的。

  他只要用一個不存在的概念就能把她困住。

  卡蘭心中湧起憤怒,她將那張莊園草圖撕毀,揉成一團,狠狠扔到角落裡。

  該死的荊棘鳥。

  她還得在這座高塔上待好幾個月。

  希歐維爾已經答應讓她在春季入學,他給了她兩個選擇,要麼掩飾髮色,要麼遠程函授。

  卡蘭跟他來回拉扯,據理力爭,最後才達成約定——她會像穆斯林一樣裹得嚴嚴實實的,並且戴上假髮去學校,但她必須要見一次自己的孩子。

  「你可以每週見一次。」那時候,希歐維爾用毫無波動起伏的語氣告訴她,「不過恐怕你沒法跟她交流。因為先天性心臟病的遺傳問題,她可能需要在重症監護室待幾個月……甚至幾年,直至進行心臟移植,完全脫離危險。」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09:40

第四十六章

  第二天,希歐維爾又來了。

  他穿黑衣,戴著純銀十字架,銀髮溫順柔軟地垂落腰際。卡蘭意識到今天是週日,他剛剛在教堂做完禮拜。

  「我錯過了一學期的課程,能不能補上?」卡蘭問他。

  「這只能你自己解決。」希歐維爾將黑色外衣脫下,掛起來,然後解開一粒襯衫扣子。

  他微微頷首,示意卡蘭去床上。

  卡蘭把椅子轉了圈,用椅背擋著自己:「那我能不能買點書自學?比如現代醫學……」

  「別跟我說這些。把你要的東西列張表,第二天會有人送來。」他在床邊坐下,招了招手,「過來。」

  卡蘭站在椅子後沒動。

  希歐維爾諷刺道:「我以為你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活著,孩子為什麼能有這麼好的醫療條件。」

  卡蘭走近他,在他雙腿之間抬膝,爬上床,然後在他試圖親吻的時候忽然抽身。

  「我以為你很清楚你脖子上的十字架約束了你什麼。」卡蘭模仿他譏誚的口吻說道。

  希歐維爾摟過她的腰,把她扯到床上,牢牢制住,然後伸手放下簾幔。

  光線瞬間變得黯淡。

  他的十字架垂在卡蘭眼下。

  受難者的面孔栩栩如生,所有人都用「悲憫」來形容他,但卡蘭沒有看出來。她甚至一直不覺得他在注視眾生。他好像誰都沒看。

  希歐維爾解下了十字架。

  「它不在了,不代表信仰的約束就不在了,對吧?」卡蘭鎮定道,「你有對著婚戒和神起誓的……還是說你已經離婚了?」

  「是蒂琳先背叛的。」希歐維爾低沉地說道。

  但是,她先背叛,不代表他也可以背叛。

  這不是雙向的問題。

  他心裡很清楚。

  窗外早已經有了秋意。

  風又涼又燥。

  鳥喙耐心地剝開層疊的花瓣,最終從裡面看見蜜露和蕊,授粉者貪婪地索取與灌注,即便在深秋中也仍在醞釀澎湃的生命熱情。

  卡蘭疲憊地喘著氣,指尖繞過他取下的十字架的銀鏈條,試圖讓自己冷靜一下。

  希歐維爾把十字架從她手邊拿開,用一種看髒東西的眼神看她:「不要碰。」

  卡蘭憤憤地掃了他一眼。

  「你到底為何而信神?」

  「家庭傳統。」

  希歐維爾把套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裡,重新穿戴好衣服,然後起身離開。

  卡蘭覺得他真是為了解決需求才來的。

  「我不懂。」卡蘭想表達雙重意義上的不懂。

  因為家族所有人都信教,所以他也信教,這有意義嗎?

  他有一個美麗不可方物的妻子,卻非得來這裡解決需求,到底圖的什麼?

  「劣等種族沒有信仰,我不指望你懂。」希歐維爾冷冷地將十字架戴回去。

  「我的養父母也信教。」卡蘭按著腰,從床上坐起來,「我做過禮拜,唱過讚美詩,但是……」

  希歐維爾往她光潔的背上扔了件絲質睡袍。

  她一點點爬起來,揪住希歐維爾領口的十字架,黑髮絲絲縷縷地落在胸前,半遮半掩。

  「但是我總覺得神的話很難讓我信服。」

  卡蘭眨了眨眼。

  「在伊甸園裡,神說,吃下分辨善惡樹上的果子當日必死。」

  希歐維爾再次從她手裡奪回十字架。

  他蹙眉道:「你今天話有點多。」

  卡蘭拉住銀鏈,不讓希歐維爾離開:「但是,夏娃和亞當吃下了禁忌的果實,也並沒有死,不是嗎?」

  她黑髮黑眼,只披一縷薄絲,想要盤纏而上,恍惚間讓人看見伊甸園裡的蛇。

  她竟妄圖指責神在說謊。

  希歐維爾視線微凝:「神懲罰了他們。」

  卡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鬆開,手穿過睡袍的袖口,低頭整理腰帶。

  「是嗎……我以為是神想看她赤裸而無知地,待在他的花園裡。永遠。」

  你不得吃下禁忌之果。

  假如這是謊言。

  這最好,就是謊言。

  因為希歐維爾已經吃過上面的果實了。

  他神色陰沉,抬手拉開了卡蘭剛繫好的裙帶,重新把她按回去。

  銀色十字架一直烙在兩人緊貼皮膚之上。

  *

  下一週。

  卡蘭終於見到了孩子。

  她站在玻璃窗外,離得很遠很遠的地方,很難看清嬰兒床上的小不點。她被裹得嚴嚴實實的,連旁邊的彩虹小馬布偶都比她大。

  十分鐘之後,希歐維爾就把卡蘭帶走了。

  這之後,他又帶卡蘭去探望過一兩次。

  卡蘭很快就對這項活動產生了厭惡。只能遠遠看著而不能近距離接觸帶來的痛苦,比完全不能接觸要大得多。她甚至覺得這樣長久下來,她也會忘記自己曾生育過一個孩子的事實。

  希歐維爾比她更厭惡這項活動。

  他希望不要再有人提醒他生過一個混血兒。

  十一月過得很快,轉眼就踏入了十二月。

  這是個重要的月份,因為有聖誕節,還有結婚紀念日。

  阿諾和拉斐爾都會放假,蒂琳夫人也因為天氣寒冷,不再頻繁外出。

  整個希歐維爾家,只有公爵保持忙碌。

  卡蘭也很忙。

  她不知道醫學院一學期竟然有這麼多課。

  光是教材都堆了整整一櫃子。

  她得花幾個月時間,在春季開學前把錯過的內容補上。

  希歐維爾偶爾會在晚上找她,他從不過夜,但他帶來的疲憊感常常持續到第二天。卡蘭甚至想學會怎麼在最短時間內把他耗盡,然後抽空做點別的事情。

  這基本不可能。

  幸好,希歐維爾很快會離開近一個月。

  他和蒂琳,還有兩個孩子,要去南部海島度假。他們還邀請了蒂琳家幾姐妹以及戴維斯伯爵在島上過聖誕節。

  女僕長、管家,還有很多僕人會跟著一起去。

  也就是說,卡蘭會輕鬆一段時間。

  希歐維爾臨走時把手機還給了卡蘭。

  他之前把它拿走了。

  他當時是這麼說的:「會有人給你送食物,你只需要去塔底拿就好了。如果有任何無法解決的事情,記得聯繫我。」

  卡蘭拿回手機後,立即登錄郵箱,看見拉斐爾至少發了五十多封郵件給她。後來他可能意識到父親拿走了手機,就沒有再聯繫。

  他在帝國首都大學讀書,國際關係學院。

  這個看起來就比較像希歐維爾家長子會選擇的專業,跟學哲學的阿諾相比簡直太正經了。

  卡蘭從拉斐爾的郵件中翻出一封瑞貝卡的郵件。

  這位醫學博士還不知道一直與她聯繫的人是誰,她還在詢問卡蘭選擇了什麼專業,是否需要幫助。卡蘭只能寫郵件告訴她,自己考上了醫學院,但是因病休學了一學期,下學期就能正式成為她的後輩。

  沒幾分鐘,瑞貝卡就回復了她。

  「你要來研究所看看嗎?我們前段時間又實現了新的技術突破,或許可以給你提供建議。別擔心錢的問題,檢查是完全免費的,我們的資助者很慷慨。」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09:57

第四十七章

  卡蘭委婉地拒絕了瑞貝卡。

  她已經在研究所接受過很多次檢查了。

  她現在的情況是,不做手術無法痊癒,做手術則要承擔巨大的死亡風險。至於心臟移植,那更是難事,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器官來源,也無法預料換心後的排異反應。

  現在她狀態穩定,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手術的必要性也會一點點增加。

  瑞貝卡見她堅持拒絕檢查,只能另找話題:「對了,我之前跟你說過吧,我的丈夫在醫學院任教。我把他的聯繫方式給你,也許你可以從他這裡獲得學業上的幫助。」

  卡蘭對瑞貝卡表示感謝。

  她看了看瑞貝卡發來的名片。

  科倫波‧費曼博士,醫學院教授,碩博導師,帝國皇家醫學協會終身榮譽會員……他有很多漂亮頭銜,但是年紀很輕,可能不到五十歲。

  卡蘭看學校的教職工名單,和他差不多成就的醫學院教授早就不止五十歲了。

  她斟酌很久,發了封郵件給費曼博士。

  也許是他太忙了,卡蘭等了幾天都不見回音。

  她刷了刷社交軟件,看見蒂琳夫人分享的海島度假vlog。

  他們在一片私人島嶼上,陽光燦爛,天氣溫暖。孩子們沖浪,堆沙堡,自由潛水,拍攝各種水母和魚群。大人們則乘著遊艇兜風,在海上沐浴陽光,品嘗紅酒。

  照片裡,所有人都看起來很愉快。

  評論裡也大多是羨慕讚嘆。

  ——真希望我也能有這樣二十年如一日的美好愛情。

  ——能來個人告訴我,照片上的項目大概一共要花費多少錢嗎?

  ——難以想像的貴族式生活,以及難以想像的貴族式愛情。

  蒂琳夫人還曬出了鑲有碩大藍寶石的項鏈。

  配字如下:這是「亞特蘭蒂斯之心」,由世界上最大的天然藍寶石切割而成,有著和他一樣的深邃美麗之藍。我會戴著它拍攝20週年結婚紀念照。

  蒂琳夫人似乎沒有離婚的打算。

  希歐維爾好像也沒有。

  卡蘭又開始想吐了。

  她能揣測希歐維爾想要二者兼得的貪欲。

  但為什麼蒂琳夫人不想離婚呢?

  她的丈夫可是在高塔裡囚禁了一個年輕姑娘。

  她就住在這個莊園,沒理由不知道這事兒。

  她為什麼還能毫不在意地秀恩愛?

  卡蘭放下手機,長嘆一口氣。

  她不能再細想這些事了,真是越想越令人反胃,還不如趁希歐維爾不在,多補補這學期缺落的內容。

  她剛翻開書,就聽見遠處傳來一聲奇怪的轟響。

  有點像什麼東西撞上高塔的聲音。

  卡蘭合上書,試圖從窗戶往下看,外面黑漆漆的。她離開臥室走到雙子塔之間的走廊上,這才看清發生了什麼。

  外面夜色茫茫。

  幾個保安打著手電從草地上狂奔而來。在他們面前,一輛銀白色跑車筆直地撞上了塔門。保安跑到後,從車上拽下來一個醉醺醺的金髮男人。

  他看起來體型消瘦,頭髮枯黃蓬亂。一身名貴的西服又皺又塌,被他穿得像流浪漢似的。

  卡蘭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幾分鐘後,急救站的醫生也到了。他讓人把金髮男子抬走,然後保安把車停去了車庫,僕人們檢查了一遍大門,確定沒有破損後才離開。

  半小時不到,喧囂就平靜下來。

  能開車進荊棘鳥莊園的,一定是希歐維爾家族的遠近親戚。可希歐維爾家大部分親戚,不都在海島上度假嗎?

  卡蘭回房間,拿起剛放下的手機,又翻開蒂琳夫人的相冊。她在一張前年的聖誕節家庭合照中找到了剛才的金髮男子。

  這人真奇怪。

  卡蘭腦子裡閃過這個想法,然後迅速埋頭課本,忘了這回事。

  第二天早上,她被接連不停的電話驚醒了。

  卡蘭迷迷糊糊地按下接聽:「誰……」

  「你在塔裡好好待著嗎?」

  希歐維爾的聲音幾乎要穿透她的耳膜。

  卡蘭差點把手機摔掉,她連忙從床上爬起來,邊穿衣服邊問:「怎麼了……你要提前回來嗎?」

  「不是,你有在塔裡好好待著吧?」

  「我可沒別的地方能去。」

  「很好。」希歐維爾終於恢復了正常音量。

  他簡潔地跟卡蘭說了遍情況。

  昨天,蒂琳的某個遠房堂弟醉駕衝進了莊園。

  他從小在共和國長大,與戴維斯家族的關係不遠不近。但是因為他的父母早逝,所以每年聖誕蒂琳都會邀請他共同渡過。

  「那他不是應該在海島上嗎?」卡蘭問道。

  「沒有,他弄錯地方了。」

  蒂琳還在好奇這位堂弟為何沒來呢。

  「他酗酒,還可能吸毒,回國時不太清醒,就跑來莊園了。」希歐維爾繼續說,「不要再打斷我,我得說幾件事。」

  卡蘭聽他講完。

  這位堂弟名叫賽勒斯,前幾年還是個正常紈絝,近些年越來越惡劣了。蒂琳讓他在莊園住幾天——她也不希望有個癮君子來破壞自己的聖誕宴會。

  「他待在莊園裡的時候,你不要出門,明白嗎?」

  卡蘭隨口應下:「我出不了門。」

  希歐維爾的告誡是有道理的。

  幾天後的某個傍晚,卡蘭準時下樓去拿自己的晚餐,剛到樓下就聽見高亢的呼救聲。

  石門半開著,飯菜都倒在地上,送餐的女僕試圖擠進來。她看見卡蘭,卡蘭看見她,兩人同時一怔。

  然後,卡蘭看見一雙蒼白如蛛腿的手掐在了女僕脖子上。

  「我可盯你好久了,小妞,你這屁股扭得真帶勁……」門被推開,一頭金髮,臉色青白,看起來極為消瘦的男子掐著女僕走了進來。

  是塞勒斯。

  蒂琳夫人那個遠房堂弟。

  也是希歐維爾提醒過要避開的人。

  「救……」女僕發出一聲嗚咽,試圖求救。

  塞勒斯這才看見樓梯上的卡蘭。

  她穿著藍色長裙,白蕾絲內襯,喇叭袖下露出一節細細的手腕。下擺是精緻繁復的玫瑰夜鶯刺繡。

  從下往上看。

  裙擺無辜飄搖。

  白色絲襪輕輕勒進肉脂之中。

  黑髮,紅唇,雪膚。

  她正站在禁忌邊緣一點點的位置,讓人過目難忘。黑眸中散亂又驚詫的視線,在昏暗古堡中看起來像受驚的鹿。她比塞勒斯在任何宴會上見過的黑奴都更自然誘人。

  塞勒斯鬆開了女僕,眼神像老鷹般看著卡蘭:「沒想到希歐維爾還藏著這個。我以為他的品味不會這麼……」

  「低俗?」卡蘭眨眼道。

  她把手背過去,給希歐維爾撥了個電話。

  但是這個電話很快被掛掉了。

  他可能在某個不太方便接電話的場合,比如飯前禱告。

  「低俗?不,我會說……低齡。」塞勒斯似乎笑了一下,眼神裡更多是不加掩飾的興趣,「沒人會說希歐維爾的品味低俗,是他在引領整個帝國上流圈子的品味。他喜歡的就是最好的。」

  他朝著卡蘭走來,步子不大,但是非常有威懾力。

  卡蘭立即轉身跑向上層,但她很快感覺到了心臟承受的壓力,不得不放慢速度。塞勒斯追上了她,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將她按在扶手之上。

  「你最好不要。」卡蘭冷冷地看著他。

  「我怕什麼?我是貴族,你不過是個奴隸……啊!」塞勒斯痛呼一聲,轉頭看去。

  女僕拿著刀叉追了上來,在塞勒斯的後背捅了一下。她臉上充斥著驚恐:「放手,你怎麼敢碰希歐維爾家的財產!」

  「財產?這個詞只有主人家才配說,你算什麼東西?前幾天我撞壞了雙子塔,你瞧見有人說我嗎?」塞勒斯冷笑一聲,抬腳把女僕踢開了。

  這下是下了死勁,女僕滾出去十幾階,直到撞上轉角才停住。

  她的頭撞上欄桿,發出巨響,卡蘭意識到眼前的貴族和希歐維爾並不一樣。

  他是不會掩飾暴力傾向的。

  塞勒斯解決了女僕,迅速轉身壓著卡蘭,開始解衣服。

  他面色透出不正常的潮紅,卡蘭信了他嗑藥這個說法。他的眼神非常癲狂暴戾,卡蘭一掙扎,他就揪著她的頭髮扇她耳光。他狠狠踢打她的下腹,往死裡掐她的脖子,進入她的渴望跟毆打她的渴望差不多強烈。

  卡蘭覺得自己頭皮刺痛,眼睛裡都是混亂的紅色。

  「啊……!!」塞勒斯正要解皮帶,又被掙扎著爬起來的女僕捅了一刀。

  這兩刀都捅在背上,被冬衣一隔,如同搔癢。

  塞勒斯徹底被激怒了,他扯著卡蘭的頭髮,把她往欄桿上狠狠磕了幾下,想把她打暈。然後他又轉頭提起了女僕,直接抽出皮帶把她掐了個半死。在女僕快咽氣的時間,他試圖侵犯她。

  卡蘭視線模糊,勉強摸到女僕掉在地上的餐刀。

  她心臟中悸痛感很強,每一步都搖搖欲墜。

  在塞勒斯整個人壓到女僕身上的時候,卡蘭也整個人倒在他身上,用手裡的餐刀插穿了他的喉嚨。

  噴濺的血嗆進氣管裡,塞勒斯沒來得及說一句完整的話就死了。

  女僕已經被打暈過去。

  卡蘭滿頭是血,雙手又濕又黏,一個接一個打希歐維爾的電話。

  他可能在游泳。

  或者潛水。

  也可能在做日光浴美黑。

  總之,他的手機不在身邊,或者他不方便接電話。如果繼續打下去,他說不定會很生氣,但卡蘭一直在重復這個機械動作。她大腦缺氧,心跳極快,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滿地血腥。

  卡蘭一共打了八個電話,希歐維爾才接。

  「什麼事?」希歐維爾聽起來非常冷漠。

  「我殺人了。」卡蘭的聲音很平靜,手卻抖得厲害,「那個什麼塞勒斯。」

  電話那頭沉默了可能有一個世紀之久。

  「你先離開現場,我兩個小時之內就到。」

  希歐維爾掛了電話。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0:09

第四十八章

  近兩個小時後,希歐維爾趕回了莊園。

  他到雙子塔的時候,卡蘭根本沒有離開現場。

  她坐在血泊上面一點的階梯上,頭靠牆壁,眼睛緊盯著不遠處階下的屍體。

  她雙手沾滿了凝固的暗紅色血液,又乾又緊,幾乎看不出皮膚本來的顏色。她脖子上有猙獰的掐痕,額角在流血,傷口被她從衣服上扯下來的絲帶紮住了。

  塞勒斯的血從階梯邊緣滴落,在高塔中庭濺出大片霜花似的痕跡。

  滴答滴答。

  卡蘭在這裡坐了整整兩個小時。

  希歐維爾俯身確認,塞勒斯確實是死了。他沉聲告訴卡蘭:「起來。」

  卡蘭微微抬眼,沒有理會。

  希歐維爾上前掐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嘶聲質問:「你怎麼敢殺死一個貴族?」

  卡蘭的視線分毫沒有移動過。

  她沒有聽見他的話。

  她死死盯著地上那具屍體,好像靈魂有一部分就附著在他毫無生機的軀幹上。無法抽離,無法自拔。

  「別看了,都死透了。」

  希歐維爾不喜歡這個眼神。

  他手指微鬆,觸碰到卡蘭臉上的傷。

  她的左臉腫得厲害,從青紫色中破裂出血紅。額角也有個腫塊,血乾涸了,流到側臉和耳朵上。髮絲因為汗水凝成一條條的,嘴唇蒼白,下頜到脖頸全是交錯的指痕。

  這是看得見的地方。

  誰知道她看不見的地方還有什麼傷?

  「他碰你了嗎?」希歐維爾聲音極輕。

  卡蘭的視線終於偏移了一分,落在他臉上:「你就關心這個?」

  「我不是這個意思……」希歐維爾梗著脖子否認,胸腔中有種無法釋放的積鬱。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塞勒斯的屍體,這傢伙居然真的死了。

  這是最不可饒恕的。

  「告訴我,他碰你了嗎?」希歐維爾匆匆回頭問卡蘭。

  卡蘭冷冷地說:「沒有,你不放心可以檢查一下。」

  希歐維爾發現她看他的眼神跟看那具屍體一樣。

  他放鬆緊繃的聲線,低聲道:「我不是說……」

  「你只是有潔癖。」卡蘭平靜地打斷。

  他只是喜歡純潔的,未被他人觸碰過的商品。

  希歐維爾微微沉默,放棄了解釋:「好吧。先去急救站看看。」

  卡蘭扶著牆壁,掙扎起身。

  希歐維爾把她抱起來,帶去急救站檢查,然後打了幾個電話處理屍體和女僕。

  醫生說卡蘭可能有輕微腦震蕩,需要觀察一段時間,希歐維爾給她單獨隔了間病房。

  「我跟戴維斯在一起。」希歐維爾看著窗外說道,「你打電話的時候……」

  「嗯。」

  希歐維爾用餘光看了看她,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認真聽。

  他看不出來她是什麼情況。

  她很害怕嗎?好像沒有。如果她害怕,就不會在屍體和昏迷的女僕旁待兩個小時。

  她會憤怒嗎?好像也沒有。她跟他說話很平靜,可能比平時冷漠一點,但絕對不含怒火。

  她是不是在殺人後徹底茫然了?不是的。希歐維爾認為她的眼神很清醒,也很痛苦。

  但她殺了一個貴族。

  她絕對不能是毫無想法的。

  希歐維爾終於無法再專注於窗外的夜色。

  「睡吧。」他轉身對卡蘭說,「明天起來之後,醫生會再給你檢查一遍。」

  他離開病房,關掉燈,想回到城堡裡。

  但是他最後一眼看向病床的時候,卡蘭還保持著原本的姿勢。她抱膝坐在黑暗裡,長髮遮住傷痕,微微側頭,眼睛盯著沒有光亮的某處。

  神情和她坐在台階上看屍體時一樣。

  「……卡蘭?」希歐維爾站在門邊,喊了她一聲。

  這個名字從他口中聽來實在太陌生了。

  卡蘭沒有回應。

  希歐維爾緩緩摸過門框,最後關門走回了病床邊。

  窗外有直沖雲霄的火光。

  一股股濃煙熏滿荊棘鳥莊園的天空,消防車的鳴笛聲忽然響起,卡蘭肩膀微微一顫。

  希歐維爾把窗簾拉上,簾下漏出幾道斑斑點點的月光。

  「你要睡嗎?」他坐在床邊問道。

  卡蘭在他靠近的一瞬間,身體又僵硬了幾分。

  沉默一會兒後。

  她忽然探身,摟過希歐維爾的脖子,仰頭親吻了他。希歐維爾嘗到一點鮮甜的腥味。她親吻的動作激進,迫切,讓人痛苦,她凶得像要咬他的舌頭。

  希歐維爾在短暫的震怒後,迅速冷靜下來。

  他把手放在卡蘭後頸上,慢慢撫摸,然後一點點把她拉開。

  「別這樣。」他擦了擦嘴唇,聲音很低沉,「沒有必要。」

  卡蘭看起來也震驚極了,她猛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她很害怕,很惶恐,甚至想要借取悅希歐維爾來保證自己的安全。她不知道塞勒斯到底是何等身份地位,但是在法官眼裡,他的價值肯定比她要高。如果被送去審判,她一定會被處死的。

  她只能可悲地依靠希歐維爾。

  希歐維爾端詳著她,又摸了摸她臉上的紗布。

  「先睡吧,其他事情明天再說。」

  卡蘭肩膀微微抽動,她搖著頭,說不出話。

  她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麼。

  希歐維爾觸及卡蘭不知所措的眼神,不由低頭吻了吻她。他溫暖而柔軟,動作緩慢,手安撫似的在她背後輕拍,讓她感覺到沉穩有力的支撐。

  卡蘭在他的安撫下,躺回病床休息。希歐維爾也沒有離開,他又親了親她的鼻尖,看著她從眼皮微顫,到逐步安定。

  外面的消防車警笛漸漸小了。

  卡蘭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長髮。

  希歐維爾終於結束了漫長的親吻,輕聲對她說:「睡吧。」

  他們閉著眼,徹夜未眠。

  *

  據稱,塞勒斯爬上雙子塔酗酒,醉後不慎用煙頭點燃了頂樓窗簾,繼而引發火災。

  火勢迅速從一個塔蔓延到另一個塔,兩者間連接的橋樑也被燒著了。作為觀賞建築,雙子塔並沒有完備的逃生通道和消防措施。

  塞勒斯在嘗試往底層逃跑的過程中不幸身亡。

  他的屍體沒有送檢,而是直接火化。

  第二天,骨灰被送去他在共和國的親戚家。

  女僕陷入深度昏迷,一直沒有醒,她的家人們得到了一筆足夠讓他們下半生衣食無憂的橫財。

  新聞上鋪天蓋地都是塞勒斯的消息。

  父母早逝後,塞勒斯繼承了巨額遺產,但因缺少管教,他很快沉迷於煙酒毒品,無惡不作。他年紀輕輕就有一大堆案底,這次酗酒起火的事故完全沒有讓人意外。

  更多人惋惜雙子塔這一標誌性建築的損失。

  這次事故是近百年來,荊棘鳥莊園發生的最大事故。正在南方海島享受假期的白銀公,不得不放棄聖誕聚會,回莊園處理塞勒斯的後事。

  「荊棘鳥莊園對此表示沉重哀悼。」官方聲明是這麼寫的。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0:22

第四十九章

  卡蘭在急救站住了幾天。

  希歐維爾每晚都來陪她。

  這點讓卡蘭意外地安心——希歐維爾的存在感極為強烈,有他在身邊,她不會一閉眼就看見塞勒斯倒在血泊中的屍體。

  在確認卡蘭沒有什麼大礙後,希歐維爾帶她去看了一次孩子。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卡蘭在路上問他。

  「你是指?」希歐維爾目不斜視地看著隔板。

  卡蘭不安地問:「燒掉雙子塔,掩蓋我的罪行……」

  「首先。」希歐維爾立刻打斷她,「我沒有燒掉雙子塔,它是石質的。我只是燒毀了現場。而這點是——不管誰死在塔裡,怎麼死的——我都一定會做的事情。」

  他不遺餘力地辯駁,希望卡蘭不要自作多情。

  卡蘭探究的目光看過來,他掩唇輕咳,用凌厲的視線把她逼退。他微微俯身靠近,沉聲道:「其次,你不需要脫罪。」

  你是有罪的。

  但我的你是無罪的。

  希歐維爾在為卡蘭處理這件事的時候,一直在告訴自己——卡蘭作為黑髮人種,理所當然地有著原罪;但作為他的奴隸,她絕對沒有任何過錯。

  錯的是那個膽敢觸碰她的癮君子。

  在卡蘭閉眼休憩的深夜,希歐維爾曾經一遍遍描摹過她的傷口。這些,每一道,都不可饒恕。

  連他都沒有這樣破壞過她,塞勒斯怎麼敢動手?

  他應該慶幸自己死了。

  「到了。」希歐維爾打破令人窒息的對視,將視線從黑色泥淖中抽回。

  他們到醫院了。

  卡蘭和他一起遠遠看了孩子。

  兩個人都不說話。

  「那個布偶……」卡蘭忽然指著嬰兒床上的彩虹小馬問,「是誰買的?」

  「某個護士吧。」

  卡蘭輕輕點頭,又小聲問:「那我可以給她買點玩具嗎?」

  希歐維爾冷笑道:「需要我提醒你嗎?你沒有個人財產。」

  「哦。」卡蘭很平淡地回應,「那你可以買嗎?」

  希歐維爾略微詫異地看向她。

  「這重要嗎?你每週只能來探望一次……」

  卡蘭隔著玻璃窗觸碰孩子:「我每週只能來看一次,所以需要別的東西陪著她。」

  希歐維爾沒有說什麼。

  探望結束後,他們沒有按原路返回,卡蘭可以從車輛轉向的次數感覺得出。

  在走了很長一段上坡路後,車門打開,坡道上有棟小小的地中海風別墅。

  別墅門前擺著兩棵很大的芭蕉,牆壁上塗了模仿木製的淺褐色塗料。窗戶裡伸出不少盆栽,門外有個黃綠色郵箱,屋頂豎著鴿子風向標,側面還停了一輛舊自行車。門和防盜窗看起來非常新,而且先進的電子管家和別墅的年代感不符。

  希歐維爾把卡蘭帶到門前。

  「從這個坡上去,筆直走,就是首都大學西門,也是離醫學院最近的一個門。」希歐維爾輸入密碼,大門打開,裡面有點悶,「每天早上七點左右有校車,如果自己騎車,大概要二十分鐘。」

  ——如果拉斐爾順路經過,只要十分鐘就能到校,還能把她送到教學樓下。

  希歐維爾不打算告訴卡蘭這個。

  「等等……我以後住在這裡?」卡蘭問道。

  希歐維爾譏誚道:「不,我只是實在閒著沒事幹了,特地帶你來看看的。」

  卡蘭對他的反話完全提不起怒火。

  因為各種原因,她換過很多次住所。她希望能在這兒稍微住久點,因為一旦換住所就意味著發生了意外。

  她好奇地在房子裡四處張望。

  希歐維爾已經把左右和對面的別墅全部清理過了——有什麼比好奇心強的鄰居更討人厭呢?

  現在,卡蘭左邊住著一位從跨國安保公司請來的女保鏢,右邊是一對聾啞人老夫婦,對面則是一個八百年不出門的全職作家。

  非常完美。

  希歐維爾正滿意於自己的擇址,這時候,窗簾忽然動了一下。

  「什麼鬼東西……」他從窗簾上抖下來一隻毛茸茸的動物,是隻貓頭鷹。

  卡蘭敏捷地用沙發套把它罩住。

  「你現在有個伴了。」希歐維爾冷笑道,他用力擦了擦手。

  卡蘭提著沙發套,往裡面探頭探腦。

  「快扔出去。」希歐維爾皺眉,「然後跟我來樓上。」

  卡蘭只能把沙發套丟在門外,然後迅速跑上樓。

  樓上客廳很大,但臥室有點小。

  希歐維爾打開臥室裡的衣櫃,裡面有整整一櫃子假髮。

  「你挑一個。」他對卡蘭道。

  因為不同髮色的人社會地位不同,所以在帝國,染髮是件很敏感的事情。大部分理髮店會要求顧客出示身份證明,購買染髮劑也一樣。

  天然髮色會在出生記錄和居民身份證上有所體現,在入學、就職、出入境和辦理其他業務時,都可以進行查證。

  但在日常交流中,很少有人能用肉眼辨別出真假髮色。

  「這個?」卡蘭隨手拿起一個金棕色的捲髮。

  希歐維爾厭惡地搖頭:「不行,你不適合捲髮。」

  卡蘭又拿起一個淺棕色直髮比劃:「那這個?」

  「你不覺得這個看起來像三十歲嗎?」

  卡蘭又隨手掏了一下:「這個呢?」

  「橘色,你確定?」

  卡蘭不滿道:「你為什麼有這麼多意見?」

  「因為你審美堪憂。」

  「那你挑。」卡蘭扔下假髮。

  希歐維爾用手杖在假髮堆裡翻找,卡蘭把它推走:「這是我要戴在腦袋上的!把拐拿開。」

  希歐維爾小心擦了擦手杖,冷笑道:「沒有好看的。可能你本來長相就這樣吧。」

  最後卡蘭挑了個亞麻色的直髮。

  因為希歐維爾對它發表的評論最少。

  他傍晚才離開,臨走前警告卡蘭,要是她敢偷跑,他就發布全境通緝令,到時候她會死得很慘。

  卡蘭沒有逃跑的意向。

  整個帝國,本來就是最大的籠子。從籠子一端跑到另一端又有什麼意義呢?

  就算逃離了帝國,她也不是公民,而是沒有合法身份、隨時會被驅逐出境的偷渡客。

  所以她必須在這裡掙扎著活下去。

  活到見證「改變」的那一天。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0:35

第五十章

  卡蘭看了很多新聞。

  她知道城市裡有不少黑髮人種仍在掙扎。

  他們偽裝自身,做不需要身份證明的臨時工,不看病也不坐火車飛機,不停更換住址,不交朋友。他們互相保護,甚至在修憲後,偷偷開設地下學校,教導黑髮小孩。

  他們的數量應該不少,否則保皇黨不會提出「驅逐令」。如果驅逐令沒被推翻,憲兵肯定會展開大清查,黑髮人種再難藏下去。

  幸好「驅逐令」被推翻了。

  在下一個政策推行前,同胞們還有喘息的餘地。

  卡蘭想著這些,慢慢把房子收拾了一遍。

  房子有點老舊,因為在學校附近找不到其他僻靜又便捷的住處。希歐維爾只翻新了安保系統和浴室,其他地方都沒有大動,他把大鏡子和黃金水龍頭挪過來了。

  卡蘭在這裡發現不少小驚喜。

  院子後面的樹上有個樹屋,樓梯間裡有很多樂高積木和拼圖。剝落的壁紙後看得見稚嫩的塗鴉,餐具五顏六色,非常可愛。

  這家以前應該住過孩子。

  卡蘭想到這兒,心情又有些黯淡。

  她出門倒垃圾的時候,發現沙發套裡還有什麼在動。

  她蹲下來,小心地揭開布料,貓頭鷹還在裡面。

  「你為什麼不走呢?」卡蘭攤開沙發套,發現貓頭鷹的翅膀被銳物劃傷了。

  她把貓頭鷹撿回房子裡,用棉簽處理了它的傷口,用碟子裝了點水給它。它比鴿子大一圈,白腹棕背,長著一張猴子似的醜臉,眼睛滴溜轉悠,炯炯有神。

  卡蘭將它放在廚房窗口,等它自己飛出去。

  它在原地一動不動,偶爾低頭整理翅膀下的絨毛。

  「好吧……希望你沒有禽流感。」卡蘭關上了廚房門。

  她隨便拌了一點沙拉吃。

  晚上,廚房裡傳來尖銳可怕的鳥叫。

  卡蘭開門看見廚台上有不少鳥糞,碟子被打翻了。貓頭鷹掉在地上,吞了一塊剛解凍的牛肉。

  「出去!」卡蘭試圖轟它,但是貓頭鷹撲棱翅膀,飛不起來。

  卡蘭只能把它抓進紙箱裡,又切了幾片肉,放在窗檯上,希望它恢復以後能自己飛出去。

  過了會兒,卡蘭又看著貓頭鷹嘆氣:「這外面有點冷,是嗎?」

  她又把紙箱拿回來,關上窗戶,打開暖風機。

  貓頭鷹在紙箱裡梳理羽毛。

  它又變得安靜了。

  卡蘭清掃完廚房的鳥糞,又洗了枕套沙發套,然後才上床睡覺。她睡得不太安穩,因為貓頭鷹一直在廚房裡叫,聲音十分尖利。

  第二天,卡蘭下樓檢查廚房,發現貓頭鷹又生產了不少鳥糞。

  她還發現,冰箱被填滿了。

  昨晚,隔壁的保鏢過來給她補充了食物。

  「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卡蘭蹲在紙箱邊,看著貓頭鷹思考。

  她不能把猛禽養在廚房裡,鳥糞太髒了,而且貓頭鷹會傷人。她想了會兒,把紙箱抱去樹屋,堵好漏風的孔隙,然後每天傍晚切點肉投餵牠。

  大概三五天後,貓頭鷹翅膀上的傷就好了。

  卡蘭打開木屋讓它飛出去。

  但是每到傍晚,它都會飛回廚房門口敲窗,直到卡蘭給它餵肉它才離開。

  「壞孩子……要自由,又要不勞而獲。」卡蘭總是看著它搖頭,「真是壞孩子。」

  但卡蘭也沒有趕它走。

  她孤身住在這裡,能有一絲活氣也是好的。

  莊園裡那些黑暗的事情,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漸漸遠離她。有時候她看著斜坡上灑下的陽光,會幻想她正常地考上了大學,從家裡搬出來,住在學校附近的老房子裡。

  但希歐維爾總能輕易打破這種錯覺。

  他每週末都來找卡蘭。

  卡蘭試圖從他這裡瞭解新政,但他從來不提這些。

  他們會在白天一起探望孩子,卡蘭眼看著嬰兒床上的布偶一週週多起來,幾乎要把孩子淹沒,只能委婉地提醒:「我覺得她不需要這麼多玩具……」

  希歐維爾非常煩躁:「是你要買的,現在又說不要?」

  雖然這孩子比一般孩子羸弱,但護士們還是按照一般孩子的成長速度,幫助她學習坐立、爬行,嘗試教她說話。護士們說她很聰明。

  卡蘭覺得每週探望的時間越來越短暫,她看她越來越看不夠。

  探望結束後,希歐維爾會跟卡蘭一起回坡道上的房子裡。

  有一回,貓頭鷹趕在他來的時候瘋狂敲窗。

  卡蘭急匆匆地從客廳跑出去:「愛麗絲!別吵了,今天沒有吃的……」

  等她切好肉,餵完貓頭鷹回來之後,希歐維爾坐在沙發上,眼神古怪地問:「誰是愛麗絲?」

  卡蘭覺得貓頭鷹一定會讓他潔癖發作,當場暴怒。

  「呃……這是我給女兒起的名字。」她隨口道。

  希歐維爾看她的眼神更加古怪了。

  他謹慎又猶豫地問:「你要去看看心理醫生嗎?」

  卡蘭心想,他沒准覺得她有妄想症,因為見不到女兒,就幻想了一個不存在的女兒,還每天給她餵飯。

  「我心理健康得很。」卡蘭說。

  「好吧……」希歐維爾仍然用那種謹慎的眼神看著她。

  卡蘭朝他嘶了一聲,希歐維爾往後靠了一點,好像真覺得她瘋了,會撲過來咬人。

  「嘁……」卡蘭嘲笑著跑上了樓。

  希歐維爾跟著她上來,揪住她的後領,將她按倒在綢被上。卡蘭伸手拉斷了床幔,幾根撐架倒下來,兩人被狼狽地困住了。

  希歐維爾看著她漆黑的眼睛,裡面好像燃著漂亮的火焰。離開莊園之後,她身上那股生機開始慢慢恢復,靈動鮮活感越發讓人難以移開視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背上壓著的支架,他開始覺得呼吸困難。

  他皺眉問道:「你還想上學嗎?」

  卡蘭聽見希歐維爾這麼問,立即收斂了神色。她憤憤地偏過臉去,低聲說:「你隨意。」

  希歐維爾親了親她的鼻尖。

  「你越來越敷衍了。」

  他起身將床幔理好。

  卡蘭扶著撐架,惴惴不安地想著他剛才的話。

  他不會真的反悔了吧?

  但他平時都還挺講信用的。

  希歐維爾紮好床幔,嫌惡地看著四周:「房子太舊了,如果不是趕著入學,我會把它翻新一下。」

  卡蘭怕他又換住處,連忙說:「沒關係,我喜歡有歷史感的。」

  希歐維爾嘴唇微動,好像有什麼特別刻薄的話沒說出口。過了會兒,他憤怒地對卡蘭說:「去洗澡,你髒得跟門口的郵筒一樣。」

  卡蘭莫名其妙地提著衣服走了。

  希歐維爾扯著床幔,臉色有幾分陰沉。

  說起來,前段時間,他已經過了三十九歲生日。他從來沒想過要跟卡蘭說這種事——她要知道這個幹嘛呢?

  明年他就四十了。

  那個時候,卡蘭說不定才……才多少?

  希望是個二開頭的數。

  希歐維爾並不關心她的生日,也懶得問她多少歲了。但她身上一天天恢復的澎湃生命力,總是在不斷跟他強調年齡。

  「我洗好了……你要洗嗎?」卡蘭從浴室裡出來,隨口問了一句。

  希歐維爾從來不跟她用一個浴室,他覺得太髒了。如果條件允許,他恨不得讓她洗十個澡再睡。他在某些細節上有種令人反感的講究。

  希歐維爾把她推回浴室,然後把門鎖死。

  「你洗澡只用十分鐘嗎?」他怒氣沖沖地質問。

  「我每天都洗,很乾淨……」

  「你每天都洗!十分鐘!」希歐維爾打開淋浴,「我沒聽過任何一個女人洗澡只用十分鐘。」

  卡蘭仰頭噴回去:「那只能說明你見的女人太少了。」

  希歐維爾眯起眼睛,浴室中水霧氤氳,卡蘭察覺到危險。

  最後他們一起在浴室待了四十分鐘。

  卡蘭是被他抱出來的,她連皮都洗皺了,頭也有點暈。

  希歐維爾將濕淋淋的長髮撩在一邊,狀似漫不經心對她說:「等愛麗絲的病情穩定些後,你可以跟她接觸。」

  「愛麗絲是誰?」卡蘭懵了。

  「……」

  她居然不記得了!

  希歐維爾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著她,神情越發緩和:「我們這週末可以去一次……如果有空的話。」

  「去什麼?」

  「沒什麼……」希歐維爾的語氣一言難盡,他用平緩自然的聲音說,「你好好休息。」

  第二天大清早,司機就把卡蘭接去看心理醫生了。

  心理醫生說的調節情緒的方法,卡蘭早在孕期就聽過一百遍了。她拿了些藥,迷迷糊糊地回了坡道別墅。週末,希歐維爾帶她去看孩子。她指著自己的鼻子教孩子喊「媽媽」,但她根本不會。

  卡蘭有幾分抑鬱地回來了。

  更讓她抑鬱的是另一件事——

  「你為什麼要把女孩子剃成光頭?」她冷冷地問希歐維爾。

  「不是我剃的,是醫院覺得這樣方便治療。」

  「但我覺得你很高興。」卡蘭攥緊手,憤恨地看著他,發自內心地厭惡他身上的歧視色彩。

  希歐維爾冷笑道:「別開玩笑了,誰看見這麼醜的孩子能高興?」

  「醜的那一部分都是從你身上遺傳的。」

  醜?

  她以為她在說誰呢!!

  希歐維爾家有著傳承了幾百年的高貴血統和美麗容顏,這一點連世界上最不客觀的人都無法否認。要說那孩子身上有一丁點美好的地方,一定是從他身上繼承的。

  她居然敢說他醜。

  「你還想不想上學?」希歐維爾問道。

  卡蘭發現他每次吵不過自己就會用這句話結尾。

  她回到別墅裡,一進門就換了鞋跑去廚房裡。

  「愛麗絲!吃晚飯了,快點回來!」

  希歐維爾進門的腳步微微頓住。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0:48

第五十一章

  到春季開學前,卡蘭都過著充實有趣的生活。

  希歐維爾年初很忙,來坡道別墅的次數大大減少,偶爾來一兩次也沒空做別的。他去共和國參加了塞勒斯的葬禮,順便探望了剛回學校的阿諾。

  卡蘭覺得他一定被阿諾氣得不輕,因為他從共和國回來後,整個週末都臉色陰沉。

  臥室裡。

  「如果你一直擺這個臉色給我看,我會以為孩子的病情又惡化了……」卡蘭一邊用毛巾擦頭髮,一邊跟希歐維爾說。

  「沒有。」希歐維爾冷淡地回答。

  他心情真的很差,話也很少,卡蘭開始擔心今晚會很難熬。但希歐維爾好像沒有別的心思,他坐在床邊,陷入沉思。

  卡蘭終於忍受不了這個氣氛:「我下去吃點東西。」

  「等等。」希歐維爾把她叫住了。

  他把卡蘭拉到面前,低聲道:「跪下。」

  卡蘭眼裡閃過疑惑,看見他褪去外裝的動作後,又有點意識到他想要她做什麼。

  她尷尬又憤怒地拒絕:「不要。」

  希歐維爾動作微頓,指了指床:「那在這裡。」

  「不要。」卡蘭抗拒道。

  「我不想聽見拒絕的話。」

  她在希歐維爾試圖拉她的時候把他推開,惱怒道:「我說了不要!太噁心了!你敢做我就敢咬掉,你盡管試試!」

  希歐維爾陰沉著臉,起身扣住她的肩膀,將她抵在衣櫃上。卡蘭第一時間護住頭部,她弓背微蜷,退縮的樣子顯而易見。

  希歐維爾表情微微僵硬。

  他立即鬆開了卡蘭。

  卡蘭慢慢放下手,臉上怔忪恐慌的表情逐漸恢復平靜。

  「去睡覺。」希歐維爾沒有說什麼,他重新披上外套,準備離開。

  他以為卡蘭已經忘了塞勒斯那件事。

  但那顯然是不可能的。

  她被陌生男人襲擊,差點被猥褻甚至殺害。她為自保殺人,然後獨自和那具幾乎把血流盡的屍體待了兩個小時。

  這種事,尋常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她還有應激反應。

  卡蘭摸了摸手臂,仍縮著肩,看起來很冷的樣子。

  希歐維爾皺眉問她:「你要我留下嗎?」

  「不要。」卡蘭悶聲回答,「你回去吧。」

  她爬回床上,把被子拉過鼻尖。

  希歐維爾把她的被子拉下來一點,然後關掉了床頭燈。

  「回去。」卡蘭轉了個身。

  希歐維爾坐在她床邊,沒有說話。

  如果不是一直沒聽見關門聲,卡蘭甚至會以為他離開了。

  「阿諾剃了個寸頭。」希歐維爾突然在一片寂靜中開口。

  「什麼?」卡蘭疑惑道,「你快回去。」

  「他居然剃了個寸頭。」希歐維爾聲音裡壓抑著難言的憤怒。

  「我不懂……你就為這個生了兩天氣?」

  希歐維爾瞬間把卡蘭扳過來,像獵豹般盯牢她:「就為這個?這可不是小事,這事關家族榮譽。」

  「呃……」卡蘭感受到刺目的光,於是眯起眼睛。

  過了會兒,她適應了光線,看見希歐維爾舉著手機,上面是阿諾的近照。

  他短短半年內又長高了幾釐米,頭上剃著精悍的板寸,穿一身嘻哈風格的寬大T恤,白色球鞋,在燈紅酒綠的吧檯邊抽煙,眼睛狹長冷豔。

  如果有人說他是搖滾歌星,卡蘭一準會信。

  「你敢相信這是希歐維爾家的孩子?」希歐維爾憤怒至極地搖了兩下手機。

  卡蘭微微沉默:「你……回去吧。」

  希歐維爾還在自言自語:「我應該給他安排一個陪讀。」

  「我?」卡蘭突然眼前一亮。

  「想也別想。」希歐維爾飛快地拒絕,「阿諾實在太缺乏管教了。」

  「好吧……」卡蘭沒有發表意見的欲望。

  在她看來,除了抽煙值得指正之外,其他都不算什麼大問題。

  而且她完全能預料到阿諾出國後會變成什麼樣。

  「沒準幾年後他就跟塞勒斯差不多了……」卡蘭語氣略帶嘲諷。

  這話讓希歐維爾更加憤怒。

  她怎麼敢拿阿諾跟塞勒斯比?塞勒斯是個沒有父母管教,又突然繼承了一大筆遺產的廢物!

  「我應該削減阿諾的開支。」希歐維爾放下手機。

  「然後等著他發現靠販毒賺錢的辦法?」卡蘭譏誚道。

  希歐維爾的眼神看起來像要把她吃掉。

  他發現卡蘭在效仿他說話的那種刻薄口吻,而且學得惟妙惟肖,每次都能讓他氣得冒煙。

  「你膽子越來越大了。」他嚴厲地看著她,借助一點微弱的月光,辨清她臉上真情實感的嘲笑,「如果你下次再拒絕我的要求,就等著被銬在這根柱子上吧。」

  卡蘭收斂了笑容,又不想示弱。

  「你是說讓我跪下給你……的要求?如果你願意做同樣的事情,那我也……呃,我也可以。再強迫你就等著被咬斷吧。」

  「痴心妄想!」希歐維爾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冒犯,他一把扯過了卡蘭的枕頭,重重地睡下。

  兩個人懷著對彼此的強烈憤怒沉沉睡去。

  醒來後,希歐維爾已經不在了。

  卡蘭查了查新聞,看見不少關於阿諾的報導。

  共和國媒體十分關注這位貴公子,他們說他曠課,作弊,出入地下酒吧,和亂七八糟的朋友混在一起,奇裝異服,打舌釘,玩死亡搖滾……

  總之是「劣跡」斑斑。

  別說希歐維爾,就算一般基督教家庭攤上這麼個孩子,都會頭疼不已。

  所幸現在還沒發生肇事逃逸、豔照門之類的事。

  希歐維爾肯定後悔把阿諾送出國了。

  阿諾出國後簡直就是脫韁的馬,奔騰在新世界的大草原上,恨不得把自己以前從未嘗試過的事情全部做一遍。

  相比之下,他的兄長簡直是另一個極端。

  卡蘭關注了首都大學的校內論壇,發現拉斐爾非常受歡迎。他勤奮刻苦,又天賦異稟,寒假隨學校交流團去國外訪問,外媒評價很高。他自學了三門外語,還過了法考。下學期他就要開始競選學生會會長了——這個職務一般不向一年級生開放,但拉斐爾是特例。

  卡蘭覺得拉斐爾一定能完美繼承他父親的衣缽,成為上流社會精英團體中的一員。

  他已經很適應這個身份了。

  「唉……他比高中時候更陌生了。」卡蘭嘆了口氣。

  嘆完之後,她突然想到個問題——要是她在大學裡碰見以前的高中同學怎麼辦?他們可都清楚她的身份,記得她的長相。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1:01

第五十二章

  如果在大學遇上熟人怎麼辦?

  開學前一天,卡蘭問希歐維爾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覺得很不可理解。

  「你不會打扮嗎?通常女孩子化個妝就是另一種長相了。」希歐維爾拉開窗簾,在陽光下打量她。

  可能是平時見多了,沒有注意到,但是卡蘭在生育之後確實發生了很大變化。

  她的胸臀看起來稍微豐沃一些,大腿肉也越發軟嫩,皮膚因為常年不見光而顯得蒼白通透,但相對來說五官又更加明豔立體,她臉上總有一絲微妙的病弱之氣,這是將她與其他少女區分開來的地方。

  「你變了很多。」希歐維爾皺眉說。

  「我沒感覺。」卡蘭聳聳肩。

  希歐維爾剛見她的時候,她就像一隻沒毛的猴子。乾瘦,頭髮枯亂,臉色青白,總之很不健康。

  現在她仍然很瘦。

  但這個年齡是女性脂肪積累階段,她的各種性徵都看起來更飽滿了。

  這個發現讓希歐維爾有幾分輕鬆。

  ——她看起來總算不那麼孩子氣了。

  「你盯著哪兒看呢!」卡蘭往他臉上扔了塊枕巾。

  她跑去書房,仔細確認明天要帶的東西。

  其實她覺得希歐維爾的變化也很大。

  他更暴躁了,但是沒之前那麼陰氣沉沉,通俗來講就是從冰山變成了火山。卡蘭也說不上哪種更好,他直接發脾氣也不比擺出一副陰冷恐怖的表情更容易應付。

  他應該還沒到更年期。

  但卡蘭能細數出好多更年期症狀。

  暴躁易怒,這不必說。

  容易疲勞,這也很明顯,他最近每到九點就開始催她洗澡睡覺。

  器官衰老……這點卡蘭評價不來,她沒有參照對象。

  「我記得這邊有日用化妝品……」

  卡蘭聞聲回頭,看見希歐維爾提了一個箱盒進來。

  「我不會化妝。」

  「日常的也不會嗎?」希歐維爾打開箱子,一件件往外掏東西,「隔離,遮瑕,粉底,口紅,修容,定妝……」

  「為什麼你懂這麼多?」

  當然是因為耳濡目染!

  不過希歐維爾不想跟她談到蒂琳,所以隨便挑了挑眉。

  「好吧……蠢問題。」卡蘭自己意識到了——他跟一個妝容極為精緻的妻子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我用這個就好了。」

  她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一個口罩,和一副無度數黑框眼鏡。

  希歐維爾又露出那種被羞辱了的震怒表情。

  這兩件東西的醜陋程度顯然超出他的承受範圍。

  「那就這個。」卡蘭把眼鏡收回去,單拿了口罩,「我學醫,我們總是要穿白大褂、戴口罩走來走去,這不違和吧?」

  「……好。」希歐維爾在震怒之中同意了,「去洗澡睡覺。」

  卡蘭看了一眼鐘,下午四點半。

  「你確定?」

  希歐維爾把她拖進了浴室裡。

  他在濕熱的水流中親吻她,在她氣喘籲籲的時候突然說:「我準備把孩子送去愛爾蘭。」

  卡蘭一把將他推開了。

  水忽然變冷,

  剛才他們糾纏的時候扭動了開關。

  卡蘭濕漉漉的頭髮垂在胸前,她面無表情。

  「我以為我們達成了協議……把孩子留在身邊養。」

  「愛爾蘭離這裡也不遠,至少不像共和國一樣隔著海。」希歐維爾慢慢鬆開她,順手關掉了水,「在那裡會有人照顧她的。」

  卡蘭沒有說話。

  希歐維爾聲音小了一點:「而且我們現在的情況跟把她養在愛爾蘭沒區別,我們還是每週遠遠地看她一次。」

  「這就是問題所在。」卡蘭安靜地說,「我們每週,遠遠地,看她一次。」

  希歐維爾離開了浴室。

  他拿回來兩條浴巾,卡蘭像布偶般任他擺弄,她的思緒好像已經飛離了浴室。

  水一滴滴從她下頜流到鎖骨。

  她看起來像被淋濕的鳥。

  希歐維爾把她帶回臥室,打開暖氣。

  「納什莉夫人……也就是我的母親,她在愛爾蘭定居。我相信她會好好照顧愛麗絲的,她是一位……很有善心的老夫人。」

  希歐維爾指的是,她沒有很強烈的種族觀念。

  她很早就離開了荊棘鳥莊園,與上一位白銀公分居。他們之間也是標準的貴族婚姻——維繫得不太好的那種。

  希歐維爾在共和國參加葬禮的時候遇上了她。

  他們已經有近二十年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你看起來有些困擾,愛德蒙。」那時候,納什莉夫人一邊用羽毛扇掩唇,一邊用冷漠譏諷的口氣說,「遇上麻煩了嗎?」

  希歐維爾很確信自己沒有把「煩惱」這個詞寫在臉上。

  所以只能歸咎於納什莉夫人對她的孩子太瞭解了。

  葬禮結束後,希歐維爾和納什莉單獨談了一陣子。

  他把塞勒斯事件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納什莉夫人看起來……完全震撼了。

  她有點語無倫次:「你說他試圖襲擊一個奴隸,然後奴隸把他殺了,你從聖誕聚會上趕回去,燒掉雙子塔掩蓋痕跡……」

  希歐維爾漫不經心道:「你不是鸚鵡,母親,不用重復我的話。」

  納什莉夫人用冷銳的目光盯著他。

  希歐維爾雙手交叉,微微傾身:「現在的問題是,我可能需要在你這裡寄養一個孩子。」

  他聲音又壓低一點。

  「私生女。混血兒。非常非常麻煩。我不能讓她在首都待太久,尤其是發生了塞勒斯這件事之後……我相信戴維斯早晚會找到她的。」

  其實納什莉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為什麼話題突然從塞勒斯之死,跳到了私生女身上。

  「看來在我們冷戰的這些年裡,我錯過了很多。希歐維爾們現在喜歡在外面養情人,然後生一堆髮色各異的孩子嗎?等等……」納什莉在嘲弄中突然反應過來。

  她理清了前後兩個事件的聯繫。

  「你在開玩笑嗎,愛德蒙‧希歐維爾?」她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她的親生兒子。

  「我覺得你可以小聲一點……」

  納什莉拍桌站了起來,差點被椅子絆倒:「你不可能是認真的!你跟那個殺掉塞勒斯的奴隸,有一個私生女!?」

  她的表情突然冷靜下來。

  「你被下藥了?」

  「……」希歐維爾覺得她最後這句話是隨口講的。

  但確實一針見血。

  除非被下了藥,否則他絕對不可能碰黑髮人種。

  他不會讓劣等種族玷污自己。

  希歐維爾道:「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把孩子寄養在愛爾蘭。」

  納什莉能看出來,他不想過多地跟她談論這些。

  「鑑於你有個像豺狼般的岳父,愛爾蘭確實是最好的選擇。」納什莉還沒有從震撼中恢復過來,「所以奴隸也在火災中處理掉了?」

  「好了,我得先回國。」希歐維爾清了清嗓子。

  納什莉的嘴都合不攏了:「天哪……愛德蒙……她還活著。你不僅被下藥了,還被下降頭了。」

  希歐維爾禮貌地欠身:「孩子會在二月之前抵達愛爾蘭,母親,我先走了。」

  *

  「你……母親?」卡蘭聽完,神色稍微緩和了一點。

  她裹緊了浴巾,希歐維爾注意到,她一直在無意識地觸摸那條剖腹產的傷口。

  疤痕已經很淡了,但仍無法忽視。

  「是的。」希歐維爾點點頭。

  他在控制自己不去看那條疤痕。

  卡蘭面無表情:「她是否和你一樣,有漂亮面孔和骯髒心靈,喜歡用鼻孔看人,並且對黑髮人種不屑一顧?」

  希歐維爾伸出手,卡蘭下意識地退縮了一下。

  這讓希歐維爾微微皺眉。

  即便他表現得再溫和可親,卡蘭也總是默認他會傷害她。

  卡蘭感覺肚子上有一點溫熱。

  希歐維爾在觸碰她的傷疤,指尖纖細蒼白,動作緩慢溫柔。他一點點地順著傷痕,將卡蘭攬進懷裡,他感覺得到她的身體越來越僵硬,那種不適感幾乎要沖破皮膚冒出來。

  「關燈。」卡蘭低聲說。

  希歐維爾看見她耳垂紅了一點點,他能從她黑眼睛裡讀出恥辱與不滿。

  「納什莉夫人會保護好愛麗絲,並且悉心教導她。」希歐維爾在她耳邊說道,「你要知道,你把孩子留在身邊養的計劃完全不現實,因為你接下來還要應對繁重的學業。與其把孩子交給一群護士或者女僕,我還是更傾向於交給她的祖母。」

  卡蘭不知道希歐維爾自己有沒有意識到這點。

  他說納什莉是愛麗絲的「祖母」,實際上已經將愛麗絲納入了家人的範圍。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皮膚上的溫度吸引了。

  希歐維爾一直在撫摸她的傷疤。

  「你在做什麼?」這個動作比其他任何行為都更讓卡蘭羞恥。

  「沒什麼。」希歐維爾用指尖碰了碰她的肚臍,卡蘭立即退縮了,她又癢又怕,「我只是突然想起之前上過一個產前教育課,那個老騙子說孩子和母親是以臍帶相連的……」

  卡蘭竭力保持冷靜:「作為一個準醫科生,我可以告訴你,那人不是騙子。」

  「不,重點不是臍帶。」

  是通過臍帶,可以感覺到靈魂。

  「你在害怕。」希歐維爾已經感覺到了。

  卡蘭覺得自己肚子裡裝了好多隻蝴蝶,它們在到處亂飛。她咬牙道:「我沒有。」

  希歐維爾微微俯身,吻了她的傷疤,嘴唇碰到她緊繃的皮膚。

  「你確實在害怕。」他抬起頭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1:13

第五十三章

  「別這樣……」卡蘭用力蹬他,被他壓制下去。

  這個吻漸漸超出範圍。

  當初卡蘭提出「如果你願意這樣那樣,那我也可以這樣那樣」,是因為她確信希歐維爾為她不會做這種事情。他太……太高傲了。不,且不論高傲,他光是出於潔癖就不可能用唇齒觸碰她。

  他甚至很少取下手套去接觸另一個人的皮膚。

  「滾開,你真噁心!!」卡蘭掙扎了一下。

  希歐維爾抬起頭,冷笑:「你說我噁心?」

  我還沒說你呢。

  「你每天只洗澡十分鐘。」希歐維爾冷淡地說。

  卡蘭被他轉移了注意力,她微微挺直脊背:「因為你總在浴室裡外徘徊!!而且能不能不要老是把洗澡十分鐘掛在嘴邊!!說得我很不乾淨似的……」

  「那我應該把什麼掛在嘴邊呢?」希歐維爾語氣懶散,微嘲,發音黏連。

  ……

  卡蘭整個人都快燒起來了。

  希歐維爾又緩緩彎起唇角,假笑道:「你在想什麼?」

  「什麼都沒想,快滾開……」卡蘭這句話以嗚咽結束。

  希歐維爾親吻了她。

  他抿唇嘗到鮮甜的味道,比糖更腥,比蜜更稠。在卡蘭因為震撼崩潰陷入短暫寂靜後,聲音清晰地迴蕩在四壁之間。

  越發讓人神經脆弱。

  卡蘭很快開始求饒。

  希歐維爾覺得這比正常情況更容易讓她屈服,不用暴力壓制,也不用狠狠鞭撻。只要讓她感覺到深刻的屈辱羞愧,那些需要更多力氣達到的目的就可以輕易實現。

  為什麼他以前沒嘗試過這種辦法呢?

  過了會兒,他鬆開卡蘭。

  這時候卡蘭已經不再掙扎了,她覺得自己像一條離水的魚,呼吸難以為繼,全身力氣都在幾分鐘內被抽得乾乾淨淨。

  希歐維爾冷冷地譏笑她:「別鬼叫了,隔壁的聾啞人都能聽見你的聲音。」

  「快滾。」卡蘭把臉埋進手掌之間。她都不知道剛才自己在叫些什麼。

  希歐維爾嘗試把她拉起來,但是嘗試失敗了。

  他失敗後也沒生氣,反而心情很好地讓她好好休息,明天記得早點去學校上課。

  卡蘭知道他一定獲得了某種滿足。

  他肯定覺得她剛才無能為力又偏要拚命反抗的樣子很可笑。

  其實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

  但剛才確實是完全陌生的嘗試!她又害怕又被動,因為只有她一個人是被感官控制的,希歐維爾沒有被觸動,他非常冷靜,可以輕易操控她的情緒起伏。

  「該死……」卡蘭翻身起來,又回浴室洗了個澡。

  第二天開學。

  卡蘭搭校車去學校,第一節課開始時她就覺得很吃力。因為上學期她沒上課,書本上的內容又遠少於課堂所講,所以她有很多聽不懂的地方。

  班長給她借了幾本筆記。

  同學們得到的消息是,她因病休學一個學期,這個學期才來上課。幸好大家都很忙,沒空認真研究她。不然卡蘭又有很多要解釋的東西。

  第一天的理論課就夠難了。

  接下來的實踐課更是讓卡蘭崩潰。

  她要殺各種兔子青蛙,還要解剖豬心。

  同班同學經過上學期的磨礪,大多已經適應了。而卡蘭則是重新開始,面對血腥。

  如果說實踐課是普通崩潰,那語言課就是完全崩潰。

  像拉斐爾那種國際關係學院,要學幾門外語,卡蘭完全可以理解。

  但她不懂為什麼她也要選語言課。

  現在她知道了。

  醫學語言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由各種長達三十幾個字母的單詞構成,比電影裡的精靈語還難懂,教這門課的老師頭髮比卡蘭背得出的單詞還少。

  卡蘭覺得自己的假髮套都要禿了。

  她每天花費時間最長的就是背單詞,花費時間最短的是睡覺。

  她的開學第一週過得非常充實。

  等週末上午希歐維爾來的時候,她趴在桌上睡覺,面前是一本密密麻麻的筆記和一本抄到一半的筆記。希歐維爾推了她一下,她嘟囔著不知所云的話,眼睛睜都睜不開。

  過了幾個小時,卡蘭被門鈴驚醒。

  她在床上醒來,發現自己換了身睡衣,桌上的筆記已經被收好了。她隱隱記得希歐維爾來過一趟,看她太累又走了。

  「叮——」門鈴還在瘋狂響。

  希歐維爾有鑰匙,女保鏢不會出現在白天,作家從來沒出過門,聾啞人老夫妻也不會無故來找她……

  難道貓頭鷹學會按門鈴了?

  卡蘭下樓去看了一眼。

  站在門外的竟然是拉斐爾!

  他穿著深棕色的馬甲和白色襯衫,領帶繫得一絲不苟。耀眼的銀色捲髮勾勒出他柔和優雅的面孔,他眼角尖銳,視線雖很平靜,但總有點說不出的感覺。

  「你怎麼會在這裡?」卡蘭打開門,想將拉斐爾迎進來。

  但他微微避開了她的手。

  「我偷偷查了父親的行車記錄儀。」拉斐爾平靜地說,「他的幾輛車每週末都在這附近停留……所以我猜他把你藏在這裡了。」

  「……你有什麼事?」卡蘭覺得他不是來探望的。

  「請你吃個飯。」拉斐爾微微欠身,有禮貌,但沒有表情,「請問我是否有這個榮幸?」

  「拉斐爾……」卡蘭皺起眉。

  拉斐爾又直起身子,蔚藍的目光掠過她的睡裙,平靜道:「你可以去換衣服了。」

  卡蘭回到臥室,想撥電話給希歐維爾,問問他為什麼他兒子會找上門。這時候,一隻修長有力的手將她的手機奪走了。

  「嗯哼。」拉斐爾朝她擺了擺食指,「不要讓他知道,否則我會被懲罰的。」

  「你到底想做什麼?」

  卡蘭想把手機搶回來,拉斐爾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卡蘭第一次感覺到他體格上的壓迫感。

  「請你吃個飯。」拉斐爾聲音柔和,「可以嗎?」

  卡蘭被他塞進了車裡,看見他調整導航,目的地設置為「天空花園餐廳」。據說這是一家由貴族經營的高級西餐廳,相當私人化,除了餐飲之外還提供不少其他娛樂項目。

  卡蘭被他帶進一個籠中花園式的包廂,裡面已經擺好了餐品。

  她有些生氣:「到底什麼事,拉斐爾……」

  拉斐爾抬手抵唇:「噓。」

  隔壁傳來細微的交談聲。

  「放心吧,蒂琳,我太瞭解貴族男人了。他們二十歲的時候玩二十歲的女人,四十歲的時候玩二十歲的女人,到六十歲了還是會鐘情於二十歲的女人。他們注定不可能像我們一樣拋開皮囊愛上一個靈魂。所以你不必擔心,這就是一首圓舞曲,他轉過一圈,最終還是要回到你身邊。你是他的妻子。」

  那邊傳來蒂琳夫人的聲音:「可是離婚協議……」

  「離婚協議還得你簽了才算數,況且如果你認為他離婚是出於愛或者不愛,這就太幼稚了。他只是不喜歡你自作主張,希歐維爾們總是認為,女王之下沒有人能讓他們臣服。」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1:25

第五十四章

  籠中花園式的包廂裡。

  卡蘭聽見蒂琳夫人的聲音,手腳有些冰涼。

  「噓。」拉斐爾比了比手指,在她耳邊低聲道,「她們不知道我們在這裡。」

  卡蘭想走,被他拉住。

  「聽下去。」他溫聲說道。

  蒂琳夫人聽起來非常惱怒:「自作主張?他以為我為什麼要自作主張!還不是因為他……他什麼都不懂!他根本不理解我!」

  坐在她對面的艾芙琳喝了口茶,勺子用力戳進甜點裡,奶油裡流出血一般的草莓醬汁。

  「你為什麼要指望男人理解你呢?我就未指望過艾森德理解我。諒解,可以;理解,那沒必要。我們貴族女性結婚是為了有個丈夫,而不是一個靈魂伴侶。」

  蒂琳似乎有些啞口無言。

  在結婚前幾年,她確實和艾芙琳想法一樣。但是隨著時間推移,這種生活越來越讓人厭倦了。

  她最喜歡的小兒子阿諾不喜歡她。

  另一個兒子拉斐爾,她永遠讀不清他眼裡的想法。

  丈夫希歐維爾精通做表面文章,營造美好婚姻假象,實則是個苛刻又嚴厲,傲慢又自以為是的父權主義大家長。

  現在回味起來,蒂琳才逐漸明白——

  如果她真的熱愛這場婚姻,喜歡自己的家庭,肯定更願意待在莊園裡,而不是整天流連於慈善晚會、畫展、劇院。

  「你覺得起訴離婚……」蒂琳嘴唇有些乾燥。

  「千萬不要。」艾芙琳給了她一個冷酷的視線。

  蒂琳激動地傾身向她說:「但是他婚內出軌,我有證據!」

  艾芙琳語速極快:「你給他下的藥,他也有證據。恕我直言,婚內出軌是道德問題,下藥可能要上升到刑事犯罪!現在他還控制住了跟你串通一氣的芭蕾舞演員,她會成為證人。大法官跟他又是一個鼻孔出氣的……起訴離婚你絕對佔不了上風。」

  艾芙琳說完有些頭疼。

  她嘆氣道:「我的天啊,你到底哪根筋不對,會想到給他下藥?」

  「你不懂。」蒂琳拚命揉著眉心,把紅茶杯拿起又放下,「這很復雜……我……我們之間太……冷淡了。」

  卡蘭身邊的拉斐爾在座位上側了側身。

  這個話題讓他覺得不舒服。

  「那你就去找樂子啊!」艾芙琳抓了抓頭髮,又想嘆氣,又想怒罵,「當然,現在不行。現在要是被他抓住把柄,你會在法庭上被他的律師們羞辱致死。」

  她沉默一會兒。

  「你還不如直接簽了離婚協議,拿一筆天價撫恤金,像斯諾萊特姐姐一樣過上自由日子。」

  「自、由、日、子?」蒂琳憤怒極了,她用力拍下桌子,「嫁三任丈夫,拿三筆撫恤金,身邊不停換著年輕男人,還每年來莊園勾引我的丈夫!這是自由日子?這是蕩婦日子!」

  談到這裡,艾芙琳終於知道蒂琳不可能跟她想法一致。

  盡管如此,艾芙琳還是盡心提出意見:「不離婚的話……你現在最好選擇分居。冷卻一下,或者像納什莉夫人一樣從此不再踏入莊園。」

  「我可以去你家……」

  「姐姐!我親愛的姐姐!求求你了,我剛結婚半年,我還在備孕呢!」

  蒂琳沉默了很久。

  卡蘭向拉斐爾挑眉,示意他聽完了,可以走了。

  但拉斐爾仍然搖頭。

  過了好一會兒。

  蒂琳有些嘶啞地開口:「你覺得我可以處理掉那個奴隸嗎?」

  拉斐爾握住了卡蘭的手,冰涼,有一絲汗意。

  艾芙琳舉起了雙手:「饒了我吧,姐姐!我才剛說過他不喜歡你自作主張,而且男人永遠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你殺了一個,他就會找另一個,這有什麼意義呢?白白弄髒自己的手,降低自己的身價。」

  艾芙琳又溫柔地勸道:「沒關係,離婚協議只是想敲打你一下。你要記得,不是你和愛德蒙‧希歐維爾結婚了,而是戴維斯家與希歐維爾家聯姻了。他永遠不會打破貴族之間規則。」

  拉斐爾挑了挑眉。

  卡蘭拒絕與他交換視線。

  隔壁又聊了幾分鐘,艾芙琳和蒂琳一同離開。

  她們前腳一走,拉斐爾後腳就帶著卡蘭出門,他向守候著門口的男服務生道謝:「謝謝,母親很喜歡我準備的驚喜。」

  男服務生深深鞠躬:「不用謝,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少爺。」

  開餐半小時前,拉斐爾來到天空花園餐廳,說想要跟蒂琳夫人在一個花園進餐,但是不想讓她知道,因為他準備了驚喜。

  所以,服務生用籠式包廂把拉斐爾放進了大花園裡,讓他從暗門進入,然後悄悄出現。

  實際上,拉斐爾根本沒有走出籠中花園。

  他帶著卡蘭,一直在裡面偷聽用餐的二人說話。

  服務生當然不會懷疑蒂琳夫人的親生兒子。

  拉斐爾偷聽完之後,立即開車送卡蘭回去。

  「你為什麼帶我聽這個?」卡蘭在車上問道。

  「想提醒一下你,我的父親仍然是已婚身份,而且他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保持這個身份。」

  拉斐爾微微停頓,露出微笑。

  「希望你不要陷進去。」

  卡蘭掌心開始出汗了,她冷冷地說:「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不是指這個,我是指……不要愛上他,也不要引誘他愛上你。」

  「你在做夢嗎?這兩種設想不管哪一種都令人噁心。」

  卡蘭精神緊繃地坐在後面。

  「確實。」拉斐爾微笑著答道,「無論如何,希歐維爾家還是要維持表面的和平美好。」

  聲名是最重要的。

  卡蘭攥緊了衣擺。

  後面半程他們再也沒說過話。

  兩人回到坡道別墅,拉斐爾沒有下車,他靠窗問道:「你早上要我接你上學嗎?」

  「不用。」卡蘭小跑著回到屋裡,用力關上門,拉上窗簾,幾近虛脫地坐在門廳的地毯上。等她喘過氣來之後,立即打電話給希歐維爾。

  鈴聲在客廳裡響起了。

  卡蘭猛然抬頭,這才看見銀髮貴族正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裡面沒開燈,只有幾縷昏昏的日光照見浮沉的塵埃,他的長髮像流動的白銀般披洩下來,靜謐如油畫。

  「可以問問你跟我兒子出去做什麼了嗎?」希歐維爾十指交叉,略帶沉思的問道。

  卡蘭從地毯上起身,站到他面前。

  她背著光,沒有任何表情。

  「怎麼,你嫉妒嗎?」她說。

  這顯然不是希歐維爾意料中的答復。

  他幾乎是本能地露出譏笑:「嫉妒他能在半小時內擺脫你,而我卻不得不每個週末來陪你探望孩子?」

  「好,那我們接吻了。」卡蘭平靜地說。

  希歐維爾的笑容僵在臉上。

  其實他能辨別謊言,他也能輕易看出卡蘭是隨口瞎說的,他更相信自己的長子沒有這麼低級的趣味。

  但是……

  『我們接吻了。』

  是這個句子、這種口氣,本身的問題嗎?

  為何他現在如此憤怒?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1:45

第五十五章

  卡蘭看見希歐維爾堅冰般的藍眼裡著上憤怒的顏色。

  她突然覺得拉斐爾的擔心不無道理。

  但她現在難以辨別希歐維爾的憤怒是由於嫉妒,還是由於她的忤逆。

  「你們沒有接吻。」希歐維爾語氣平靜。

  「你又沒跟在我們後面看著,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看上去不像接過吻的樣子。」

  希歐維爾從沙發上起來,揪起她的衣領,然後俯身吻了她。他身上混合的雪松木味和古龍水味突然變得濃烈。銀髮傾蓋在卡蘭的肩上,把她的視野禁錮在極小的幽暗空間裡。他身上的侵佔性和壓迫感遠強於希歐維爾少年。這個吻剝奪呼吸,也剝奪理智,在很久之後,兩人才緩慢分離。

  卡蘭抬起手擦掉涎液,視線低下。

  希歐維爾退開幾步,略帶譏諷地觀察她。

  她臉色緋紅,嘴唇微微有些腫,眼神掙扎中含著痛恨,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一副喘不上氣又竭力保持鎮定的可笑樣子。

  「你看,這才是接過吻的樣子。」他語氣裡有種微妙的沾沾自喜。

  卡蘭觸及他刻薄帶刺的視線,怒氣一下沖到頭頂:「這是被狗咬過的樣子!」

  希歐維爾危險地眯起眼:「注意措辭,如果你不想請病假的話。」

  卡蘭扭頭跑上樓梯,腳步很重,像一頭憤怒的小牛犢。

  希歐維爾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追上去把她攔住了:「等等……」

  卡蘭掙開他的手,希歐維爾不想像傻瓜一樣在樓梯上跟她打鬧,也沒有再糾纏。

  他壓抑著怒氣說道:「這個週末去愛爾蘭。」

  「什麼時候?」卡蘭立即回頭了。

  希歐維爾又平靜下來,緩慢地收回控制權:「如果你表現好,週五晚上就可以出發。」

  卡蘭抿緊嘴唇,半天才開口:「我跟拉斐爾什麼都沒做。」

  希歐維爾確信是她語氣和句式的問題。

  因為她不管怎麼答,他都覺得很生氣。

  她謊稱他們倆接吻了,他很生氣。

  她說他們倆什麼都沒做,他還是很生氣。

  「你們到底做什麼了?」希歐維爾嚴厲地問道。

  「去問你兒子。」卡蘭沒給他好臉色。

  「到底做什麼了?」希歐維爾繞過她,堵住了房門,「說實話,不然……」

  「什麼都沒做!!」卡蘭氣憤地揮著手,「你簡直就像懷疑我在抽屜裡藏蟋蟀的那個初中教導主任。」

  「那你到底藏了嗎?」希歐維爾問。

  卡蘭從他手臂下鑽進了門,然後「砰」地把它關上。

  這種讓人惱火的好奇心一直折磨著希歐維爾。

  晚上,他找到拉斐爾談話。

  這是阿諾離開帝國後,他第一次正式地、單獨地,找長子談話。拉斐爾實在是太優秀了,他找不到理由進行此類交談。

  他們在書房見面。

  拉斐爾端正地坐在他對面,即便心裡緊張,表面上也看不出來。

  「我注意到你最近有些分心,拉斐爾。」希歐維爾語調深沉,慢慢地施加壓力。

  「您多慮了,父親,我最近一切順利。」

  希歐維爾點點頭:「和我的奴隸之間,也一切順利嗎?」

  拉斐爾嘴角壓了下去。

  他微微沉默:「我只是擔心……」

  「擔心奴隸的身心健康?」希歐維爾冷漠地微笑道:「我認為你可以選擇稍微不那麼令人反感的東西去擔心,比如學生會主席競選。」

  拉斐爾略微退縮。

  學生會主席競選,這是他目前唯一沒有把握的事情。

  他的父親總是一針見血。

  希歐維爾平靜道:「如果你能多花點時間運營學生會的關係,而不是在坡道上偷偷摸摸地徘徊,你在競選前哭喪著臉來找我尋求幫助的可能性會大大減小。」

  拉斐爾更加不自在了。

  他父親那種熟練運用長難句和高級詞匯來貶低對手的方式,通常只在國會演說時出現。

  「我知道了,父親。」他盡量少說話,不要激怒年長的希歐維爾。

  「既然知道了,那你為什麼還傻坐在這裡?」

  拉斐爾連忙起身離開。

  希歐維爾開始定期清除行車記錄。

  他去見卡蘭的時候,都是坐未登記備案的車,所以沒太注意行車記錄管理。不過既然拉斐爾能查到,那就說明它不是絕對安全的,現在提前清除隱患也好。

  希望拉斐爾只是出於某些幼稚的「家庭觀念」找到卡蘭。

  希歐維爾真的不覺得長子會對卡蘭有什麼浪漫想法。

  這不可能。

  雖然拉斐爾在公立學校讀書,但是這不代表他沒有貴族榮耀。阿諾或許會毫無顧忌地對黑髮人種下手,但拉斐爾絕不可能——他可以比阿諾更心平氣和地跟卡蘭說話,但是不會碰她。

  他是作為希歐維爾家族的第一繼承人被扶養長大的。

  他知道分寸。

  但是,但是。

  希歐維爾總覺得,卡蘭對拉斐爾有點不切實際的依戀。

  可能因為曾經是同學?

  或者她太愚蠢了,被拉斐爾那副友善的樣子騙了。

  她讓拉斐爾給她帶信。

  甚至連懷孕,她都第一個告訴拉斐爾。

  她對拉斐爾就沒有戒心嗎?

  希歐維爾覺得心裡梗了一塊什麼,這種微妙的感覺一直到約定的週五晚上都沒消失。

  入夜後,他來坡道接卡蘭,然後前往愛爾蘭。

  他發現卡蘭帶了一個奇怪的玩意兒——兔腳掛墜。

  「把它拿遠一點。」希歐維爾靠著窗說道。

  卡蘭把它塞進包裡。

  「那是什麼?」希歐維爾沉默一會兒又問。

  「兔腳,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這是一種象徵幸運的迷信。」

  卡蘭向這位虔誠的基督徒挑了挑眉。

  希歐維爾有點惱怒:「你帶這個幹什麼?」

  也許兔腳冒犯了他的信仰?

  卡蘭不太確定。

  「送給愛麗絲的。」她打開包,「我這一週解剖的兔子,腳全在這兒了。我準備送她一個最好看的。」

  希歐維爾看了一眼,差點吐出來。

  「……拿開。」他冷冷道。

  卡蘭聳聳肩,拉上包:「好吧,我忘了你每年給動物保護組織捐多少錢。」

  希歐維爾完全不想靠近她和她的包。

  車平穩地行駛,卡蘭稍微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已經抵達愛爾蘭。

  這裡有些濕冷,大雨如瀑,空氣中彌漫著又潮又壓抑的氣味。納什莉夫人住在遠離人煙的山中古堡裡,這是她娘家的財產。順著山路上去,要走大概三十分鐘才到。坐直升機則沒有這些麻煩,不過今天天氣不適合飛行。

  納什莉夫人身體健康,大部分事情都喜歡自己做,所以城堡裡只有一名女僕。這名女僕打著傘來迎接公爵,將他們帶入古堡之中。

  已經很晚了,卡蘭希望不要吵醒孩子。

  她低聲說道:「我們明天再見她也行……」

  「不用去看一眼嗎?」

  「萬一把她吵醒了呢?」

  納什莉夫人提著燈,從走廊盡頭走出來迎接的時候,看見希歐維爾在和一個黑髮奴隸交談。

  希歐維爾右肩被沾濕了,但是他身邊的人看起來很完好。她的眼神憂慮不安,希歐維爾微微傾身靠近,似乎在安撫什麼。

  這不是納什莉夫人想像中的畫面。

  說實話,就算她兒子今天拿一根項圈把奴隸牽過來,她都不會覺得太驚訝。

  這完全是他幹得出來的事情。

  但眼前這副平常的畫面卻讓她驚訝了。

  他們看起來……很和諧?

  「……先去睡吧。」

  她靠近之後,聽見希歐維爾這麼說。

  聲音微妙地柔和沙啞。

  卡蘭感覺到燈光,抬起頭,微微眯眼,在光暈中看見一位優雅的夫人。

  她披著黑紗,盤起長髮,端莊得體,外表年齡最多不超過四十歲。但是如果在燈光照射下仔細觀察,會發現她眼角的細紋和脖子上的褶皺,都表明她的年齡至少在五十以上。

  她美麗驚人,眼中流露出溫和的光芒。

  不知道為什麼,卡蘭鬆了口氣。

  納什莉攏了攏黑紗,挑眉道:「古堡很大,我想可以為她安排一個合適的住處。你說呢,愛德蒙?」

  「隨意,我睏了。」希歐維爾有意無意地拉開了與卡蘭的距離,也不再與她眼神接觸。

  「她的名字是?」納什莉又問道。

  希歐維爾語氣散漫:「你沒必要知道奴隸的名字,母親。」

  卡蘭冷冷地看著地板。

  「是嗎?」納什莉夫人微微揚眉,「我想我有必要知道我孫女的母親叫什麼。」

  希歐維爾突然覺得卡蘭的名字難以出口。

  他皺眉道:「我想……」

  「你叫什麼名字?」納什莉直接繞開了希歐維爾,問卡蘭。

  「叫卡蘭。」希歐維爾飛快地說道。

  納什莉夫人微微皺眉:「我在問她。」

  希歐維爾冷淡道:「我在代替我的財產回答。」

  納什莉夫人看了一眼沉默的卡蘭,又看回自己傲慢的兒子,平靜地點點頭:「如果有一天我聽說你在床上被她刺死了,我根本不會驚訝。」

  卡蘭知道希歐維爾那種刻薄是來自哪裡了。

  希歐維爾極力抑制怒氣:「晚安,母親。」

  他拉住卡蘭的手腕,大步把她帶去了臥室。

  納什莉夫人在他們身後,又露出微妙的疑惑表情。

  她還在想,該怎麼勸希歐維爾給女孩子安排一間不那麼失禮的睡房呢……結果他直接把人帶進自己臥室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1:59

第五十六章

  臥室裡有些昏暗。

  水晶燈和浴室非常奢華,四角柱的大床看起來像一個玫瑰色的棺材,大理石的冷硬感從四面八方蔓延出來,讓卡蘭忍不住有些哆嗦。

  她走到窗邊,把每一絲縫隙都堵上。

  她忍不住吸氣:「這裡太冷了……」

  「有地暖,過會兒就好了。」

  希歐維爾將外衣脫下來,然後把卡蘭裝滿兔子腳的包丟去牆角。卡蘭連忙過來把它撿走。

  希歐維爾皺眉道:「去洗澡。」

  卡蘭不滿他的命令口吻,她站在原地沒動。

  希歐維爾走過來,手指摸了摸她的下巴:「你要在床上等我先洗完嗎?」

  卡蘭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飛快地跑去收拾衣服洗澡。

  她洗完之後,希歐維爾再去,等他出來的時候,卡蘭還在燈下擺弄兔子腳。

  他冷冷地問:「你跟這些可憐的小生物到底有什麼仇?別折騰它們了。」

  卡蘭悶悶不樂地去吹頭髮。她離開之後,希歐維爾拿起兔子腿看了會兒。

  兔腳大部分都是棕黃色的,單獨挑出來給愛麗絲的那隻是純白色的。卡蘭用小片皮革把它們一個個裹起來,然後縫住,只露出一個毛絨絨的尖兒。她肯定花了很大力氣縫這個,因為皮料看起來很硬。

  卡蘭的養父母說不定是凱爾特人。

  在不列顛,凱爾特人總是迷信兔腳能帶來幸運。

  希歐維爾摸了摸絨尖,正要試試它掛起來是什麼樣子,這時候浴室門開了,卡蘭吹好頭髮竄上床。

  他瞬間放下兔子腳,嚴苛地對卡蘭道:「你每天都在浪費時間幹這個嗎?」

  「沒有,我只是……」

  「閉嘴睡覺。」

  卡蘭咬了咬牙。

  希歐維爾把燈關了。

  卡蘭覺得床上也很冷,愛爾蘭的濕氣絲絲縷縷地鑽進被子裡,讓人忍不住戰慄。她抓住被角,縮成一團。窗外風雨呼嘯,閃電照亮猙獰的陰影。

  「你還沒睡吧?」希歐維爾出來之後,看見她輾轉反側。

  卡蘭停止動彈,假裝已經入睡。

  希歐維爾把頭髮弄乾,回到床上,被子裡面還是涼絲絲的。他把卡蘭抱進懷裡,手放在她背上,低聲問:「睡了嗎?」

  卡蘭閉眼不說話。

  希歐維爾知道她醒著肯定又有別的事情要幹了。

  「你明明在車上才睡過……」希歐維爾抱怨了一聲,關掉床頭燈。他呼吸平穩,就擱在她頭頂不遠處。

  被子裡漸漸溫暖起來,裝睡的卡蘭也睡了過去。

  可能是因為狂躁的風雨,她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

  她一直夢見塞勒斯。

  她被他按在欄桿上,疼痛和慌亂間回頭,看見他脖子被刀紮穿,血濺得她滿臉都是,怎麼擦都擦不掉,還越擦越多,流得每一級台階上都是。

  「醒醒!醒醒!」

  卡蘭被人掐著肩膀搖醒了。

  她迷茫地睜開眼,看見希歐維爾正在暴躁地搖晃她。

  他聲音沙啞地警告道:「你再說夢話,就去門口那塊毯子上睡。」

  卡蘭昏昏沉沉地點頭。

  過了會兒,希歐維爾又被她吵醒了。

  他恨不得把她踢下床。

  「起來!」他又搖了搖卡蘭。

  卡蘭發出嗚聲,一副很睏的樣子:「什麼……」

  「你一直在尖叫。」希歐維爾試圖平心靜氣,「比外面的雷聲都大。」

  「好吧……」卡蘭好像根本沒聽清他在講什麼。

  希歐維爾皺眉摸了摸她的額頭。

  「你沒感冒吧?」

  卡蘭的臉很紅,額頭溫度只比他高一點點。

  可能是地暖太熱了。

  希歐維爾嫌惡地說:「要是感冒了,可別傳染給我。」

  他想起床去把地暖調低點,但是剛坐起來就感覺被拉住了。

  卡蘭睡著的時候一直攥著他的衣角。

  希歐維爾保持這個坐起的動作很久。

  他把手放在卡蘭手腕上,下一步應該是拉開她,下床去關地暖。

  但他很久沒動。

  他摸了摸卡蘭的腕骨,她很瘦,骨架也小,兩根手指就能把她的手腕圈起來。他順著脈搏,輕輕地撫摸她的皮膚,她像那些兔子絨尖一樣柔軟無辜。

  過了會兒,卡蘭安靜地睡下,沒有再陷入夢魘尖叫。

  她緊繃的手也自然鬆開了。

  希歐維爾起身調低了地暖,回來之後,猶豫了好久,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腰上。

  「睡覺。」他輕聲命令。

  第二天,兩個人都感冒了。

  納什莉夫人給他們煮了一點驅寒的熱湯。

  她同情地說:「別見愛麗絲了,你會傳染給她的。」

  「那太好了。」希歐維爾冷淡地說,「我情願不見她。」

  「那卡蘭呢?」

  「還在睡……」希歐維爾皺著眉喝了一點湯,「你糟糕透頂的廚藝是唯一一件時過二十年還讓我覺得熟悉的事情。」

  納什莉夫人忽略他的話:「要不然我帶愛麗絲去見她吧,就遠遠看一眼,應該不要緊。」

  希歐維爾不置可否。

  納什莉夫人將這當做是默認。

  她抱著小小的愛麗絲,到卡蘭床邊,指著她道:「這是你的母親,小愛麗絲。」

  愛麗絲探出身子,摸了摸卡蘭的額頭。

  納什莉夫人連忙將她扶正:「她生病了,別靠這麼近。」

  卡蘭一下就驚醒了。

  她被碰到的瞬間,好像有電流從額頭閃過,心臟加劇跳動,奇妙的感應讓她睜開眼。她看見納什莉夫人抱著個小天使,她有一頭黑色短髮,蔚藍清澈的雙眼,臉上肉乎乎的,正在朝她招手。

  「媽媽。」愛麗絲口齒不清地叫道。

  「哦……天哪……」納什莉夫人很想騰出手來捂嘴,表示自己的驚訝,「小愛麗絲……」

  愛麗絲從她手臂間探出身子,還想伸手摸摸卡蘭。

  卡蘭扭過頭避開:「別過來,我生病了。」

  愛麗絲遠遠勾起了卡蘭的頭髮,像輕勾著一縷垂落的華美緞帶。

  她開心地傻笑起來。

  卡蘭側頭掩住悲痛的神色。

  納什莉夫人憂愁地看著這對母女,忽然感覺到一道視線。她回頭看見希歐維爾,遠遠站在門邊,沒有任何要靠近的意思,但是看得很認真。

  臨走前,卡蘭留下了白色兔腳。

  「希望她能快樂。」卡蘭低聲告訴納什莉夫人,「不管生命長短……只要能活得無憂無慮就好了。」

  納什莉夫人看著自己的兒子把她帶走,嚴密地關上車門。她和愛麗絲一起站在古堡門口揮手道別。

  這次探望結束後,卡蘭有整整一個月沒再去愛爾蘭。

  她說學業忙碌,有很多跟不上的地方,想多花點時間在這上面。她不去,希歐維爾也沒理由去。每次納什莉夫人打電話來,他都只能拒絕。

  平靜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期中。

  有一天自習,卡蘭從教室後門進入,聽見前排兩個男生在議論「反對第四修正案游行」的事情。

  第四修正案,也就是剝奪黑髮人種受教育權的法案。

  很多人覺得第四修正案只是一個引子,很快,「教育」就會淪為精英階級的掌中之物,他們這些出身普通的學生再難出頭。校園中反對聲激烈,學生遊行也很頻繁,他們應該就是在商量此類活動。

  「我們要邀請那個新來的嗎?」

  卡蘭本來不想偷聽,但她感覺對方好像在說自己。

  「哪個?休學的那個嗎?」

  「對啊,她看起來不像貴族,也許會支持我們。」

  「但她從來不談論這些,上次實驗課,我跟她說共和國有多麼開放多麼多元,她說那裡不也有3k黨嗎?你不覺得她有點……」

  「悲觀?」

  「事不關己。」另一名同學糾正道,「不過,我認為可以問問她。至少她看起來不是會告狀的小人。」

  果然,當天晚上卡蘭就收到了一封邀請信。

  她直接把信刪除了。

  她不可能參加反修正案游行。

  隔壁的保鏢盯得太死了,希歐維爾但凡聽到一點風聲,會直接把她掐死的。

  但是第二天,不死心的同學把她堵在了實驗室衛生間門口。

  「你看郵箱了嗎?」他問道。

  「抱歉,我最近有點忙,很少查看郵件……」卡蘭的聲音在口罩下有些悶。

  同學四下張望,沒看見別人:「那我就直說了吧!週末,我們社團組織了一個反對第四修正案的活動,你要參加嗎?」

  「我週末有安排了,抱歉。」卡蘭平靜地拒絕。

  同學還是不死心:「等等,如果你臨時有空,還可以聯繫我!」

  他給了卡蘭一張名片。

  上面寫著「巴別塔社團」,康斯坦斯‧雪諾。

  「雪諾……」卡蘭的視線凝固在這個姓氏上。

  她重新打量這名同學。

  他臉上有種男孩氣的爽朗,一頭棕色捲髮,白大褂下衣著低調考究。如果論長相,應該是同齡男生中非常英俊出眾的。但卡蘭經常近距離對著希歐維爾那張臉看,所以對普通意義上的「英俊」沒有任何感覺。

  「雪諾。」同學伸出手,想跟她握一下。

  卡蘭避讓了。

  「抱歉……你還是找別人吧。」

  她匆匆離開。

  這天上完課回去之後,卡蘭又認真查了一遍康斯坦斯‧雪諾。

  前段時間,帝國廣播電台揭露上流貴族生活的現象級紀錄片《風光之下》,第二集就是講雪諾家族。卡蘭看過幾遍,完全不記得白雪公有這麼個孩子。白雪公有一兒一女,女兒年紀大些,目前在外務部工作;兒子在帝國政法大學深造,畢業後可能會進內政方面的部門。這兩個顯然都不是學醫的康斯坦斯‧雪諾。

  但是全帝國沒有第二個雪諾家族。

  就好像沒有另一個希歐維爾家族一樣,他們都是獨一無二的。

  如果是私生子,他也不會冠雪諾的姓氏。

  也許是家族叛徒?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2:12

第五十七章

  游行那天,卡蘭在學校的露天咖啡廳裡自習。

  游行隊伍從主幹道緩緩走過,大部分都是學生,也有些不太年輕的面孔,看起來像教職工。他們統一戴著口罩,穿著黑衣服,在臉上化黑色油彩,沉默有序地高舉橫幅和標牌。

  憲兵們遠遠看著,跟他們保持安全的距離。

  卡蘭讀著標語上的字——「今天的沉默會是我們明天的墓誌銘」。

  在人潮之中,康斯坦斯非常高挑出眾,他沒有戴口罩遮掩面孔。幾個記者正在對著他猛拍,他用力把標語抵在鏡頭面前。

  卡蘭輕輕摩挲著手指間的書頁,沒能將上面的字讀進去。

  看著別人為自己的種族發聲,是件很微妙、很復雜的事情。

  就好比奮力舉起標牌揮舞的康斯坦斯。

  卡蘭確實覺得他有點像解救公主的白馬王子,或者傳遞火炬的菲迪皮茨,又或者盜火的普羅米修斯。他有種光明的力量,眼神堅定正義,渾身充滿救贖感。

  她想幫助康斯坦斯。

  但是讓她產生隱憂的是——她並不為他身上這種閃光的氣質吸引。

  游行大概持續了兩小時,結束後,卡蘭通過名片上的郵箱聯繫上康斯坦斯。她向康斯坦斯表明,她對「巴別塔社團」很感興趣,但她能力有限,只能協助進行一些幕後工作。

  康斯坦斯很快給了她回復。

  「下周實驗課後,我們談談。」

  卡蘭在課後跟康斯坦斯在廁所見面。

  她不明白為什麼他每次都挑在這個地方。

  「這裡沒監控。」康斯坦斯解答了她的疑惑,「大學校園對我們的管理遠比你想像中嚴格。」

  卡蘭點點頭。

  康斯坦斯想跟她講解什麼,但卡蘭打斷了他。

  「你姓雪諾?」她問道,「梅斯菲爾德‧雪諾是你的……」

  「表親。」康斯坦斯顯然不是第一次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有同一個曾祖父,不過我的父輩都在北歐長大,『雪諾』在那邊並不是很有影響力的姓氏。我是指,確實很少見,但僅此而已。」

  「你是留學生?」

  「對。」康斯坦斯誠摯地點頭,「我來這兒之後,有很多人問過這個問題。我也見過一兩次白雪公,相信我,他跟我沒有一絲相像的地方。」

  這讓卡蘭鬆了口氣。

  康斯坦斯給了她一個U盤:「我這裡有些資料,也許你應該看看。等你看完,我們再聯繫。」

  「沒問題。」卡蘭收下了U盤。

  「謝謝你的幫助。」康斯坦斯認真看著她,「你很漂亮。」

  他說完之後,兩人同時愣了一下。

  康斯坦斯顴骨上浮出一點點紅暈,他不知道該把手往哪兒放:「我是說……我相信你會表現出眾。」

  「我下節課快要開始了……」卡蘭看了看錶。

  「快去吧!」

  卡蘭匆匆跟他分離,她不確定剛才康斯坦斯是口誤了,還是因為別的什麼脫口而出「你很漂亮」。

  在她戴上假髮前,她從未收到過類似的稱讚。

  她感覺到內心深處的一點喜悅,但更多是幾乎要將她壓垮的厭倦煩悶。

  週末,卡蘭看了最新一集《風光之下》。

  這部紀錄片終於講到了戴維斯家族。

  戴維斯家族古老而強盛,發跡於幾百年前的大航海時代。戴維斯的祖先是被招安的海盜,後來漸漸成為駕馭無敵艦隊的霸主——那時候不列顛有著世界上最強大的海上力量。戴維斯理所當然地從平民邁入貴族階級,並且步步高陞。

  今天,戴維斯伯爵仍在軍事上有很大影響力。

  卡蘭看完才明白希歐維爾和戴維斯之間的聯姻意味著什麼——

  這是金錢與槍炮的結合。

  非常穩固。

  「哢噠。」

  卡蘭聽見開門聲,連忙蓋上筆記本,然後回到書桌邊假裝復習。

  她聽見希歐維爾上樓的聲音。

  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她心臟上,帶來尖銳的恐懼與疼痛。

  門打開,希歐維爾一身黑衣,胸口垂著銀色十字架,銀髮下的神色看起來和比平時更加冷淡肅穆。他做了禱告,剛剛從懺悔室出來。

  「感冒好些嗎?」希歐維爾把外衣掛起來,隨口問道。

  卡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能這樣自然地問好了。

  「早就好了。」

  「那今天要試試那個嗎?」希歐維爾解開領帶,「你上次承諾過又沒有兌現的……」

  「你要教我嗎?」卡蘭打斷道。

  希歐維爾有點詫異地看向她。

  他覺得卡蘭會暴怒並拒絕,但她只是在書桌邊正襟危坐,看起來甚至有點嚴肅。

  「沒什麼好教的……你把牙齒收好就行了。」希歐維爾低聲道。

  他走到椅子邊上,卡蘭費了些時間才從繁瑣的衣物間摸到他的皮膚。他的皮膚總是呈現出大理石一般的蒼白冰冷,血管清晰得讓人懷疑裡面流的血是藍色的。

  開始之前,卡蘭稍微仰頭看了他一下。

  他下頜緊繃著,手指不自覺地撫過她的臉頰。

  「我有點噁心。」卡蘭退縮了。

  希歐維爾將手指深入她的髮間:「你還有最後一點機會佔據主動權……不要等我來。」

  窗外陰雲密佈,光線低柔。

  隙間吹出一絲風,氣息潮濕又濃鬱,陌生的味道撲鼻而來。這個季節,帝國總是陰雨綿綿的,陰鬱中倒也有著別樣的溫柔。暖春一點點吞沒凜冽深冬,雨露愈發豐富,飽脹的生機在一夜之間破土而出,噴濺在溫暖豐沃的土地上。

  「別……」希歐維爾一直皺著眉,他結束後看見卡蘭吞嚥的動作,飛快地退開了,「太噁心了。去刷牙。」

  卡蘭翻了個白眼,衝到盥洗槽邊催吐。

  「你應該拿出來……」她乾嘔一聲。

  「是你不應該往下嚥。」希歐維爾冷笑道。

  「我又不能完全控制這個!就算是游泳也會嗆水吧?咳咳……咳咳咳……」

  希歐維爾只能給她拍了拍背。

  卡蘭從水池中抬起頭,希歐維爾用大拇指擦過她的嘴角。

  「不舒服嗎?」他問。

  「沒有。」卡蘭又迅速低頭乾嘔了一陣。

  希歐維爾靠在水池邊問她:「你有什麼目的?做壞事了,還是想要我給你買東西?」

  卡蘭從鏡子裡看見他的側臉。

  他美麗得能讓人相信超自然的力量。

  「沒什麼目的。」卡蘭擦了擦嘴。

  希歐維爾語氣慵懶,略帶譏笑:「你沒有掙扎就同意了,還嚥下去……我覺得照正常情況你會像野貓般跟我打起來。」

  「可能是因為我喜歡你呢?」

  浴室裡彌漫著恐怖的寂靜。

  希歐維爾那副輕鬆嘲諷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收回去,轉瞬就被一片森冷的空白佔領。

  卡蘭借著細細的水流漱口,然後用柔軟乾燥的毛巾擦掉濺在別處的污漬。

  「你可以嘲笑我了。」她平淡地說。

  希歐維爾過了很久才開口,聲音緩慢又寒冷:「你覺得這種玩笑有意思嗎?」

  卡蘭從鏡子裡看著他:「我沒開玩笑,我只是比你強大一點,可以處理好這種病態的情緒。而你甚至沒有勇氣承認它的存在。」

  她彎起嘴角:「懦夫。」

  她肩上一痛,希歐維爾抬手掐住了她,將她按在盥洗台上。他的動作太大,帶倒了刷牙用的玻璃水杯,地上全是水晶般的碎片。

  希歐維爾的藍瞳在昏暗中混著輕柔的灰色,他直勾勾地看著卡蘭,暴怒像浪潮般將她淹沒了。卡蘭感覺到痛苦,她覺得自己肩上會有瘀傷,但她毫無畏懼地看了回去。

  希歐維爾更加用力地壓制她,他試圖讓指印與她的脖頸動脈重疊。希歐維爾胸口十字架搖晃,他看著卡蘭,彷彿又看見那條伊甸園裡的黑蛇。她在纏繞,緊絞,用柔軟的蛇身將體型大自己數倍的獵物扼殺,然後尾尖一擺就消失無蹤,尖牙透出白森森的譏笑。

  爭鬥的戰場從盥洗台到浴池,再到外面的地毯上。

  他們像野獸般撕咬,憤怒,痛苦,直至傷痕纍纍,鮮血淋漓,耗盡所有精力,仍沒有分清勝負。

  希歐維爾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骯髒的事情,全都是不正常的,錯誤的,黑暗又暴力的。

  但又無法否認。

  這場爭鬥酣暢淋漓,讓人忘乎所以。

  希歐維爾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回理智。

  「……你還好吧?」他推了推身邊的人。

  連他都覺得精疲力竭,更別提身體不好的卡蘭。

  「別碰我。」卡蘭嘶嘶地吸著氣。

  希歐維爾看見她的腳在流血,剛才她在浴室裡踩了塊玻璃碎片。

  他不知道卡蘭對他施了什麼魔咒。

  她每次都能在他嘗試變得溫和謹慎的時候,把他變成絕望的野獸。她輕易操縱他的情緒,讓他做預料之外的事情,逼迫他進入他不想進入的狀況,思考他不願意觸及的問題。

  她說他是懦夫,不敢承認他喜歡她。

  他確實是。

  而這個「承認」,也是被她逼迫的。

  「藥箱在哪裡?」希歐維爾起身在書桌邊翻了會兒,很快找到急救箱。

  他取出繃帶和鑷子,卡蘭踮著腳一把搶過:「我自己來。」

  她坐在床邊取碎片。

  希歐維爾環胸看著她,眼神陰沉,但是有種微妙的滿足。

  不管怎麼樣,她承認了,她喜歡他。

  『可憐的小傢伙,喜歡上她永遠觸碰不到的主人……深陷於這個折磨她,痛恨她,對她不屑一顧的上位者。』

  希歐維爾現在才想起可以這麼嘲笑她。

  但剛剛卡蘭表白,又說「你可以嘲笑我了」的時候,他完全是啞口無言、震撼無措的。

  他很難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好像被什麼溢滿了,完全開不了口,不知道用什麼表情回應,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肢體動作表達。他像是被一雙手拉入了沸騰的水裡,腦海中除了熾烈的、令人窒息的情緒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他眼裡只能看見卡蘭,她是把他拉下水的人。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2:25

第五十八章

  那天,希歐維爾倉促離開,好像在逃避什麼。

  但他不到三個小時就回來了。

  他帶來了避孕藥。

  之前他們在盥洗池上,完全失控,什麼安全措施都沒做。

  卡蘭吃了藥,也沒有說什麼。

  倒是希歐維爾斟酌再三,用最不經意的口氣說:「如果身體有不舒服的地方,記得跟我說。」

  那天過後,希歐維爾忽然消失在了坡道別墅,整整一個月沒有出現。

  卡蘭也得以全力投入期中復習。

  她之前認真閱讀了康斯坦斯給她的資料。

  資料裡表明,「巴別塔」是一個致力於為LGBT群體爭取平等的校園社團,近些年它又擴大了範圍,開始為黑髮種族發聲。康斯坦斯已經加入社團兩年了,他是留學生,上過一年語言預科班,算是巴別塔的中堅成員。

  康斯坦斯暗示她,現在他們手裡有不少項目。

  除了合法的游行、貼標語、製作宣傳視頻之外,還有些灰色領域的東西。

  比如給黑髮小孩當家教。

  為黑髮成年人介紹不需要身份證明的工作。

  甚至幫養奴場的奴隸假死逃離。

  這些一旦被抓到,是會自毀前程的。

  但令卡蘭驚訝的是,居然有很多學生、教職工自願參與,不求回報。

  這還是在首都大學。

  社會的其他領域,是否也有人在悄悄努力呢?或許某一天,這些埋下的種子就會發芽,生長,最終轉變為自由平等的力量。

  卡蘭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正是因為有這種希望在支撐,她才敢向希歐維爾告白。

  在塞勒斯死後,很多事情都變了。

  卡蘭發現她能從希歐維爾身上獲得安全感,如果他不在身邊,她一定會整晚做噩夢。

  她發現他們在床上很合拍,她不認為很多人都在這件事上能做到如此的步調一致,起伏統一,她覺得他們應該是少數。

  她發現她對英俊帥氣、正直爽朗,又對她表示了好感的男同學毫無波動,她內心正在緩慢被陰暗寒冷的存在佔據。

  她還發現,拋開一切歧視與偏見不談,希歐維爾的銀髮確實美麗無暇。

  她甚至從一開始就是這麼覺得的。

  並不是說,她認為自己的黑髮不好看,她其實也欣賞不了白雪公的髮色。

  那種銀色只有在希歐維爾身上是妥當的。

  如冰霜,如刃口。

  鋒利寒冷,薄而通透。

  她非常喜歡。

  說是「喜愛」也不為過。

  最開始她糾結了一陣子,內心充滿壓抑煩悶。

  但她很快就想通了——這沒什麼好藏的,也沒有什麼好可恥的。她不是一個單細胞生物,只配擁有一種情緒,她可以喜歡希歐維爾美麗的一面,憎恨他骯髒的一面,對他懷有復雜的情感。

  她甚至可以坦誠地向希歐維爾表達這種情感。

  反正他也不能理解。

  他總是把感情的事情想得很簡單。

  喜歡,不喜歡。

  討厭,不討厭。

  愛,恨。

  不是一種,就是另一種。

  所以他看起來總是特別矛盾。

  他居然不知道「愛」與「恨」是可以在同一時間,對同一個人產生的。

  在這個意義上,卡蘭覺得他有點單純。

  他在情感上也很軟弱。

  他總是不斷迴避,不斷虛張聲勢,不斷借助外力來將她據為己有。

  卡蘭意識到她在情感上是更強勢的那方。

  所以果斷選擇告白,更加逼近一步。

  她可以利用這一點。

  在期中過後,卡蘭想跟康斯坦斯談談「灰色項目」的事情。

  但在她約康斯坦斯出來之前,另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就向她提出了邀約——是科倫波‧費曼博士,醫學院的博士生導師,也是瑞貝卡的丈夫。

  卡蘭幾乎要忘記自己給他發過一封郵件了。

  幾個月前,瑞貝卡聽說她考入醫學院,非常高興,又擔心她休學半年會跟不上。瑞貝卡想要幫她盡快適應學校,所以把科倫波‧費曼博士的名片給了她。

  當時卡蘭發郵件聯繫,這位博士並未回信。

  卡蘭覺得他也許並沒有幫忙的意向,所以不再去信打擾。

  沒想到時隔幾個月,科倫波‧費曼博士居然寄了郵件給她,說想抽時間見個面。

  卡蘭跟他約在星期六晚上。

  最近希歐維爾不來,她週末完全可以自由支配。

  科倫波‧費曼博士把見面地點定在他的辦公室。

  卡蘭對醫學院很熟悉,很快就找到了他。

  他的辦公室在實驗室正對面,他每天都像監工般盯著實驗室裡的研究生們辛勤勞作,這點讓他的學生感覺壓力很大。最近他手裡有項目,所以卡蘭九點多到辦公室的時候,實驗室裡還燈光通明,學生們忙忙碌碌。

  「咚咚咚——」

  「請進。」一個嘶啞的煙嗓傳來。

  卡蘭推開門,科倫波‧費曼博士坐在正對面的書桌後。他高而消瘦,和瑞貝卡有點夫妻相,顴骨高,嘴唇薄,皺紋很顯老,頭髮也略有幾分稀疏。

  「請坐。」費曼博士將煙頭熄滅,「卡蘭,對吧?」

  「是的。」卡蘭老實地在他對面坐下。

  費曼博士慢條斯理地說:「我從瑞貝卡這裡聽說過你的事情了。你學醫,因為自己是病人?」

  「是的。」卡蘭發現自己進入了標準的一問一答模式。

  「那你在醫學院待了幾個月,感覺如何?」

  「還不錯。」

  「可否更具體一點呢?你是否覺得枯燥?是否會後悔?是否有覺得自己離最初的理想近一些了?」

  「可以。」卡蘭被他逼問得有點透不過氣:「很枯燥,不後悔,沒有感覺離理想更近了。」

  費曼博士被她這種一板一眼的回答方式逗樂了。

  「抱歉……」卡蘭緊張地揉了揉袖子。

  費曼博士露出一個生疏的微笑:「沒關係,我相信你和大部分醫學生都一樣。有些人是為了救死扶傷來學醫的,但很快就因為見慣生死而變得麻木不仁了。學醫常常是事與願違的,學什麼都一樣,那些能做到與本心始終如一的人,是如此稀少、難能可貴。」

  「我倒沒覺得事與願違……」

  費曼博士又笑了笑:「我叫你來其實是想說,如果你是病人,不如把時間花在自己喜歡的學科上,死磕醫學是沒什麼意義的,只會讓你受到身心的折磨。但你說你不後悔學醫,這很好。」

  卡蘭抿了抿唇。

  「在你來之前幾分鐘,我翻閱了你的幾篇期中論文。」費曼博士將幾份打印的文章展示給她,「我給你提了一些修改意見,如果你有空,可以照著重新寫一下,再交給我看。如果太忙了,那就不必重寫,看看意見就好。」

  卡蘭把論文帶回去,認真看了一遍。

  一共三篇論文。

  如果按照費曼博士的標準重新修改,肯定要花很多時間精力讀文獻,再理順結構,重新撰寫。

  醫學院本來學習壓力就大,她還新認識了不斷跟她談論自由平等的康斯坦斯,所剩不多的空閒時間都被壓榨乾淨了。

  這樣做根本沒空重寫論文。

  雖然費曼博士也沒說一定要重寫,但他的修改意見放在這裡,就像一塊磚頭壓在卡蘭心上,不搬開不行。

  卡蘭思考很久,推掉了康斯坦斯的各種邀約,整日浸泡在圖書館裡,花剩下半個學期的時間一點點磨出了三篇論文,然後重寫提交給費曼博士。

  他看過之後,從裡面挑出一篇,寫好修改意見,再返還給卡蘭。

  「如果有空,就再改一遍。不過馬上就要放暑假了……沒空也無所謂,把意見看看吧。」

  「我假期可以來學校寫。」卡蘭收好論文,「非常感謝您的幫助。」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2:37

第五十九章

  期末考試成績很快出來了。

  除了語言課之外,卡蘭大部分課程成績都是最高等次的。

  她給語言課老師寫了幾封郵件,確認期末考試具體分數,並且復印了一份了自己的試卷。其實語言課是她花時間最多的一門課,但不知道為什麼,效果總是不太好。她記得自己高中語言課成績明明就還不錯。

  她列了個暑期計劃,主要是改好論文,然後背背單詞。

  如果有空閒時間,或許她可以跟康斯坦斯溝通一下。

  在放假第一天,她給坡道別墅做了個大掃除。

  她從小倉庫裡把樂高玩具和拼圖都拿了出來,用來佈置房間,然後在浴室門上貼了報紙。開放性浴室實在太讓人不適了,希歐維爾最近不來,她完全可以把它遮住。

  貓頭鷹經常在院子裡玩,它把樹屋弄得一團糟。

  卡蘭爬上去,把屋裡的銳角用棉布擋住,然後放了食盆。她希望愛麗絲不要再敲她的廚房窗戶了。

  很快,她收到康斯坦斯的郵件。

  「週末方便見個面嗎?」

  後面附了他的聯繫方式。

  卡蘭打電話給他,他那邊聽起來略吵,有很多小孩子的聲音。

  「請問……哦,是卡蘭!是卡蘭對吧?等等,我……」

  一片亂七八糟的聲音。

  「稍等一下。」

  過了會兒,他從之前的房間走出來。

  「抱歉,我在一個救助機構當志願者,這裡有點亂。」

  卡蘭安靜地說:「沒關係,我不可能因為這個責備你。」

  康斯坦斯第一次從電話裡聽見她的聲音。

  比她本人更加柔和,甚至有點病弱。

  他摸了摸有點發燙的臉:「呃……我……我們暑假有些活動,具體情況郵件聯繫你。」

  「沒問題。對了,你的語言課成績怎麼樣?」卡蘭隨口問道。

  「c。」

  「好,我沒別的問題了。」卡蘭誠懇地說,「我們郵件聯繫吧。」

  她忘了康斯坦斯是外國人,這本來就不是他的第一語言,他甚至讀了一年語言預科班。

  「等等……」康斯坦斯想繼續說點什麼。

  這時候,卡蘭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

  她回過頭,拉斐爾遠遠朝她喊了聲「卡蘭」。

  卡蘭一邊說「你怎麼有這裡的鑰匙」,一邊掛斷了電話。

  康斯坦斯舉著手機不知所措。

  另一邊,拉斐爾很自然地帶上了門,然後換鞋進來。

  「鑰匙是從隔壁保鏢這裡拿到的。我說父親需要,然後她就給我了。父親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出現揭穿我。」

  卡蘭皺眉看著他:「我以為你去共和國參加國際交流夏令營了。」

  「過幾天出發,在此之前我想確認一下你的情況,畢竟……」拉斐爾笑了笑,「父親最近一直在莊園過夜。」

  卡蘭退到沙發後面。

  她從拉斐爾身上感覺到了讓人不安的威脅,不是說他會傷害她或者怎麼樣,只是……這樣跟他交談,挺讓人不舒服的。

  拉斐爾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十指交叉,稍稍後靠,動作很放鬆:「所以,你有做好打算嗎?假如有一天他厭倦了,你要怎麼辦呢?」

  卡蘭聳聳肩:「那我應該就死了。」

  他們做了這麼多骯髒又不可饒恕的事情。

  如果有一天希歐維爾真的從這堆錯誤中回過神來,他肯定會想要抹殺這一切,重新回到正軌。

  卡蘭覺得希歐維爾已經在試圖冷靜了。

  畢竟他這麼久都沒來。

  「你是來提醒我即將失去寵愛的嗎?」卡蘭靠在沙發上,眨眨眼,「上次提醒我不要勾引他的也是你吧?」

  拉斐爾抬抬手,示意她冷靜下來:「我只是希望能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在盡量保證家庭穩定的同時,也讓你遠離生命威脅。」

  「我也很想知道我現在是否安全……」卡蘭沉思道。

  她拿起手機,拉斐爾起身看見她撥通的號碼,微微皺眉:「父親在陪母親清點書房的藏品,他不會接……」

  電話已經接通了。

  拉斐爾閉上嘴,他不想讓父親聽見自己在這兒。

  令他驚訝的是,卡蘭也沒有說話。

  過了幾秒。

  她輕輕用指尖擦過聲筒,低哼了一聲:「拉斐爾,別這樣……」

  拉斐爾臉一黑:「給我!」

  卡蘭幾乎是狡猾地笑了,她柔軟地問:「你想要我給你什麼呢?」

  拉斐爾的臉更黑了。

  他還沒聽見電話那頭有任何聲音,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快點掛斷……」拉斐爾試圖繞過沙發搶手機,卡蘭直接從上面翻了過去,他們在客廳裡追趕的聲音非常混亂,卡蘭跑得氣喘籲籲,最後還是被他逮住了。

  拉斐爾奪過手機一看,通話時間2分44秒,現在已經掛斷了。

  卡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看看你緊張的樣子……沒關係,他不會過來的。他都好幾個月沒出現了。」

  「這一點也不好笑。」拉斐爾厲聲說道。

  他把手機還給卡蘭。

  「如果父親知道我……」拉斐爾看起來真的有點生氣,他懊惱地嘖了一聲,「他到底為什麼會接電話!」

  上次他來這兒見卡蘭,父親非常非常不滿意。

  卡蘭挑眉問道:「你要先溜嗎?」

  「當然。」拉斐爾沒好氣地說,「希望你明白,我確實是為了提醒你才來的。」

  「謝謝。」卡蘭把他的鞋擺正,很歡迎他出去,「對了,你的語言課成績怎麼樣?」

  拉斐爾換了鞋:「哪門語言?外語的話,拉丁語族都還過得去。」

  「好吧……當我沒問。」卡蘭有點嫉妒他的語言天賦。

  他學國際關係,掌握不同的語言可以給他提供更大的學習空間。他自己在這方面也很努力,聽說自學了三門外語,現在看來遠遠不止。

  不過他經常出國交流,卡蘭沒有他這樣的學習環境。

  拉斐爾匆匆離開。

  卡蘭繼續收拾屋子,一直到半夜,希歐維爾都沒有出現。

  她覺得他也許已經冷靜下來了。

  但他今天下午幾乎是瞬間接起了電話,如果他真的很冷靜,這就不可能發生。

  他肯定會掛斷的。

  卡蘭琢磨不清他的想法。

  她暢快地洗了個澡,在台燈下背單詞。

  當她實在睏得不行,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下面傳來了開門聲。她走出臥室,倚在欄桿上往下看。

  「砰。」

  門被風帶上,希歐維爾穿著淺色長風衣,高筒靴,長褲,裡面的襯衫扣子扣到最上一粒。他大步跨過玄關進來,銀髮一絲不苟,柔滑冰冷,讓他這身反季節的打扮染上刺骨寒意。

  「我說過多少次不要這樣靠在欄桿上。」他冷冷地對卡蘭說道。

  卡蘭撐著頭問:「這就是你幾個月不見的第一句話?」

  希歐維爾走上樓,將她從欄桿邊抱開,然後直接抵在牆邊親吻。他嘴唇很熱,手上也沾著汗意,卡蘭在微怔之後立即回應。

  很奇妙,即便幾個月沒有接觸,他們的身體也不會生疏,好像有種本能刻進了骨頭裡。

  這個吻不太深入。

  希歐維爾親了親她的額頭,然後是鼻尖,再到唇角。卡蘭覺得他皮膚很熱,她在他胸口輕推了一下:「你穿太多了……」

  希歐維爾鬆開她,藍眼睛裡閃著明亮的光。

  「你說什麼?」

  「不要……」卡蘭從他手裡掙脫出來,糾正道,「不要靠這麼近,你太熱了。」

  希歐維爾低下頭繼續吻她。

  從唇角,到下頜,再到鎖骨。

  卡蘭能夠嗅到他髮間的雪松木味——他今天肯定一下午都待在書房裡。

  過了很久,他們才在黏濕的汗意中分開。

  「我要去沖個澡。」卡蘭提了提衣領,渾身熱得發燙,「你弄得我全身都是汗!」

  希歐維爾跟在她後面進臥室。

  他剛踏進去就怔住了。

  牆角圍了個柵欄,鋪著圓形地毯,裡面擺了拼好的樂高積木城堡,和一些沒拼好的拼圖;水晶吊燈上掛了不少星星吊墜;牆上貼著各種學習計劃表、人體內臟和骨骼結構圖,還釘了一本重難點單詞表。

  床單換成了純棉的,淺色,非常清爽。

  之前那種沉重古典的氣氛一掃而空,這裡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大學生的臥室。

  希歐維爾翻著單詞表和旁邊的學習日曆,心情十分復雜。

  他以為他不在的幾個月,卡蘭不說寢食難安,至少也該對他有點想念——畢竟她已經告白了,她說她喜歡他的。但是現在看來,她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牆上這堆東西上了。

  她甚至試圖將他留在這裡的痕跡磨平。

  『連浴室門都被貼上了。』

  希歐維爾皺眉走到浴室邊上,一點點把報紙撕下來。

  「滾開!」卡蘭在裡面大叫。

  希歐維爾陰沉地撕下了另一張報紙。

  她還說「滾開」。

  女人真是心口不一。

  卡蘭飛快地沖乾淨肥皂出來了,她一把將希歐維爾撕下來的報紙拍回去,怒道:「你有癮嗎?非得在外面偷看?」

  看看,這是對喜歡的人的態度嗎?

  「這些垃圾……」希歐維爾指著牆角的積木,「扔出去。」

  「你可以不要看。」卡蘭毫不留情地說。

  希歐維爾再想開口說話,她就打開吹風機。

  「我聽不見——」

  希歐維爾朝積木伸了下權杖,卡蘭瞬間從床邊跳了起來,拉住杖尖:「不要碰!你知道我拼了幾天嗎?」

  ——她還有心情花好幾天時間拼垃圾。

  希歐維爾陰沉地看著她:「放開。」

  卡蘭鬆開他的手杖,立即被他抽了一下,她痛得跳腳。希歐維爾滿足地看著她手上的紅痕,慢吞吞地問:「那麼,你最近幾個月過得如何?」

  卡蘭摸著手臂說:「專業課都不錯,期末考試也順利渡過了,語言課有點缺陷……」

  希歐維爾恨不得用手杖把她抽哭。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2:59

第六十章

  「我要睡了……」卡蘭見他臉色越來越差,連忙擦乾淨頭髮,整理好睡衣。

  希歐維爾注意到她疲倦的神色和微青的眼底,盛滿的怒氣好像被針戳破了。他決定明天再來教訓這個膽大妄為的傢伙:「睡吧。」

  第二天,天還沒完全亮起,卡蘭就被悶熱弄醒了。

  入眼是美麗無暇的側臉,和即便在睡夢中都擰不開的眉頭。她輕輕撥開纏繞在她肩上的銀髮,然後把強硬的手臂拿走。四角柱有兩米寬,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輾轉反側,才能像藤蔓般交織緊繞。

  「放手。」希歐維爾也睜開眼,看著她擺弄自己的長髮。

  「讓開。」卡蘭痛苦地「嗷」了一聲,「我的頭髮被壓住了。」

  「而你不覺得榮幸?」

  卡蘭怒視著他,從他臂間掙脫出來。

  希歐維爾的視線流連在她的肩胛骨上。

  薄白的皮膚,恰到好處的肉脂,纖細的骨感。卡蘭能從鏡中看見他貪婪的目光,像很久沒有捕食的狼。他自己可能並未意識到這點。

  「我今天有點事……」她退縮道。

  「什麼事?」希歐維爾坐直身子。

  他向來嚴於律己,喜歡壓榨睡眠時間,像這樣大白天躺著什麼都不做的情況是極少發生的——除非他重病起不來了。

  但是現在,躺著看卡蘭換衣洗漱也挺有意思的。

  「學校組織的慈善募捐會。」卡蘭給他遞了一張宣傳單,一邊拉好胸衣前扣,「本週末是愛心日,學校廣場上會有很多展攤。我們醫學院有個為校區流浪貓結紮的募捐項目,我可以去幫幫忙……」

  希歐維爾不得不看著她穿熱褲走來走去,然後絮叨著各種捐款方式。這比在國會聽民主黨發言還令人分心,他腦內前一個單詞還是「慈善」,後一個單詞就變成了「透明吊帶」。

  在兩人都洗漱好之後,希歐維爾拿起「愛心日」宣傳手冊瞟了一眼,眉頭漸漸皺起。

  卡蘭心裡「咯噔」一跳,心想他該不會看見什麼為「黑髮人種伸出人道援助之手」的宣傳語了吧。

  她想把宣傳冊搶回來。

  「這是什麼?」在她行動之前,希歐維爾把翻開的那頁拍在她面前。

  清脆的響聲讓她心臟抽痛。

  她勉強搆到書頁,發現上面不是人道援助,而是「接吻挑戰」。

  「哦……」卡蘭漸漸放鬆下來,「這個啊!你知道冰桶挑戰吧?就是要求挑戰參加者發布自己被冰水澆透的視頻,然後該參加者就可以指定別人加入挑戰……」

  「我知道。」希歐維爾用修長的指尖不耐煩地戳了戳紙張。

  冰桶挑戰規定被邀請者在24小時內接受挑戰,要麼就得為「漸凍人」這種罕見疾病捐出100通用幣。

  這是當年風靡全球的募捐方式。

  卡蘭繼續解釋道:「接吻挑戰跟那個差不多……指定一個人跟自己接吻,對方要麼接受挑戰,要麼捐錢給患有『天使病』的孩子。或者可以兩個都做。」

  希歐維爾眉頭緊皺,眉間擠出一條深壑,表情極為不讚同:「沒想到大學校園已經這麼淫亂了。」

  「這是慈善募捐的形式!」卡蘭大聲道,她震驚又惱怒,「而且接吻又不會懷孕!我看不出來它有哪裡淫亂的!」

  「但這是……跟隨機的某個人接吻。」希歐維爾看起來很反感,他突然警覺,「你沒有參加吧?」

  卡蘭譏諷道:「我只參加動物結紮,謝謝!現在看來它比接吻挑戰要更適合你!!」

  「注意你的語氣,孩子。」希歐維爾冷冷地說。

  「但現在已經不是十一世紀了,爸爸!」卡蘭聲音高亢,脫口而出。

  希歐維爾手都放在她脖子上了。

  他眼皮跳了一下,惱怒得想把她扔下樓:「你再叫一遍試試。」

  卡蘭也氣得手抖,她嗆聲說:「你直接說你出於嫉妒不想讓我參加接吻挑戰就好了!這也比詆毀一個充滿創意的募捐形式要強!」

  「你說的創意是指讓一群荷爾蒙旺盛的青少年在人來人往的校園廣場上飲用彼此的唾液然後讓感興趣的人往募捐箱裡投幣觀看嗎?」

  「你!」卡蘭拿起手機,舉著宣傳冊,打通了「接吻挑戰」展攤的電話,「我是醫學院新生卡蘭,想報名參加這次的接吻挑戰活動……」

  希歐維爾扣住她的手腕,卡蘭被逼退一步,撞在堅硬的書桌上,她覺得自己腰都要折斷了。

  「募捐的目標金額是多少?」希歐維爾冷冷地問。

  「什麼?」卡蘭感覺到他在輕撫她的手腕,為她緩解痛苦,她啐了一口,「呸,別想用你的錢攪混神聖的募捐活動。」

  「這也算是募捐了。」希歐維爾鬆開手,讓她站直身子,「你主動一點,我可以給接吻挑戰捐滿目標金額,怎麼樣?」

  他的視線緩緩從手機上滑回來。

  「反正你都報名了。」

  卡蘭好不容易回過神來,臉漲得通紅,手腕上還有他的指印。

  希歐維爾理了理前襟,原地不動等著她主動親吻。

  卡蘭盯著他看。

  希歐維爾挑眉:「你放棄了嗎?」

  卡蘭飛快地在他臉頰上沾了一下。

  她覺得希歐維爾是在侮辱慈善。

  「這可遠不能讓人滿意……」希歐維爾抬手摸了摸臉,「需要我教你什麼叫『接吻』嗎?」

  卡蘭胸口劇烈起伏著,希歐維爾怕自己逼得太緊,她直接暈倒了,於是稍緩口氣,指了指嘴唇:「這裡,讓我覺得滿意為止。」

  卡蘭閉眼親上去,碰到他柔軟的嘴唇。

  他們已經接吻很多很多次了。

  卡蘭不知道希歐維爾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熱愛這個項目的,但「接吻」在他心目中,絕對像他剛才說的一樣——是種不衛生的互飲口水行為,可能與「不乾淨」、「有失體面」等批判性詞語沾邊。

  如果他沒有用這樣嚴重的方式描述接吻,卡蘭倒不會覺得噁心。但是在他一再強調過後,卡蘭都要覺得不衛生了——尤其是她現在學醫,漸漸產生了一點潔癖。

  她只輕觸他的嘴唇,希歐維爾喉頭微動,低沉道:「就這樣?」

  卡蘭只能沾濕唇角,從他嚴苛刻薄的唇線之間進去,觸碰軟熱的溫床。她踮腳很累,希歐維爾就把她抱起來,放在書桌上,讓她低頭吻他。

  她主動地探索,希歐維爾焦灼地等待,黑髮從上方落下來,涼絲絲的,像炎夏中的垂憫。

  最後當然,不是以接吻結束的。

  希歐維爾離開後,直接捐滿了「接吻挑戰」的目標金額。因為卡蘭下午去學校參加「愛心日」的時候,這個攤子已經被撤掉了。

  她不敢相信希歐維爾能幹出這種事。

  他生活在中世紀的教皇朋友一定覺得他叛變了。

  他們醫學院的展攤前排了很長的隊,因為有貓貓狗狗作為吉祥物,所以這裡格外吸引人。

  「你終於來了。」康斯坦斯也在展攤忙活,他負責給募捐者發貓貓明信片。

  卡蘭也拿起一疊狗狗明信片。

  「進展如何?」

  「非常順利。」康斯坦斯嘴角有男孩氣十足的笑容,「我覺得今天我們就能達到目標金額。不過這個成果比隔壁『接吻挑戰』展攤差多了……唉,果然募捐還是需要噱頭才行。」

  「我們有這麼多可愛的貓狗還不夠嗎?」卡蘭努力保持語氣平穩。

  「可以給我在這裡畫隻貓嗎?」一名捐贈者問道。

  「抱歉,我們不提供……」康斯坦斯想要拒絕。但是卡蘭接過了捐贈者的明信片,在背面空白處畫了隻花貓。

  「謝謝您的幫助。」卡蘭禮貌地說。

  捐贈者又往募捐箱裡丟了張紙幣,然後高興地離開了。

  「你會畫畫?」

  「高中學過素描。」

  康斯坦斯點頭稱讚:「你真的畫得很棒!」

  卡蘭有點尷尬,她心裡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

  「謝謝……」

  晚上,募捐結束。

  負責老師問他們幾個假期抽空幫忙的同學,是否有意向領養小貓。

  康斯坦斯表示很遺憾:「我住在留學生宿舍,那裡不讓養寵物。」

  「我可以,我自己一個人住。」卡蘭舉起手。

  老師將一隻有點跛的小貓交給她。

  康斯坦斯試圖旁敲側擊問出她住哪兒,但卡蘭隻字不提。

  她把小貓裝進紙箱裡。

  貓是淺橘色的,長毛,褐色圓眼睛。不是名貴品種,但十分美麗,走路有點跛,不過不影響它的活潑好動。

  卡蘭把它抱回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希歐維爾在客廳裡看報紙。

  卡蘭試圖隱瞞他的願望落空了。

  「這裡不能養寵物。」希歐維爾探頭往紙箱裡看了一眼,立即讓她扔出去。

  卡蘭抱著紙箱子說:「我一個人住在這棟房子裡會發瘋的。」

  希歐維爾無動於衷:「你每天上學,有正常的社交活動。」

  「你管這叫正常?我都沒交過朋友。」

  「那是你自己社交能力的問題……」

  「你還想接吻幾分鐘?」卡蘭打斷他不斷噴濺的惡毒言辭。

  「……」

  卡蘭放下紙箱,踮腳吻了他。

  希歐維爾立即將她抱住,安靜地輾轉糾纏。

  過了會兒,他們在沙發上結束這個吻,小貓已經自己跑出來在鞋櫃旁邊安家落戶了。

  「它打過疫苗了,也結紮了。」卡蘭眨眼道。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問題,她看見希歐維爾顴骨上有一點點微妙的紅色。

  「知道了。」他低聲看向別處。

  「還有件事我覺得有必要讓你知道。」卡蘭誠實地指了指廚房窗外的木屋,「上次你讓我扔掉的貓頭鷹,就住在那裡……」

  「那是保護動物……」希歐維爾陰沉地說,「而且是猛禽。」

  「所以呢,幾分鐘?」

  卡蘭這次絕對沒有看錯。

  他臉紅了。

  氣氛很灼熱,希歐維爾皺著眉不說話,卡蘭一直被他看著,也漸漸熱了起來。

  其實希歐維爾並不是反對卡蘭找個伴。

  而是蒂琳對動物毛髮過敏。

  他不能待在養寵物的地方,不然回去之後會有很多要解釋的東西。

  「無所謂,你想養就養吧。」他漫不經心地摸了摸卡蘭的嘴唇。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3:21

第六十一章

  卡蘭重新佈置房子,並且養了貓之後,生活開始一點點有了光彩。

  她利用暑假時間,跟康斯坦斯參加了不少巴別塔社團的普通活動。比如上次的「愛心日」募捐,又比如同性之愛科普片拍攝,或者是讓男性體驗分娩痛苦的實驗。

  卡蘭開始接觸高中時從未接觸過的概念。

  她以前覺得女生擅長文學,男生擅長理科。

  她和其他高中生一樣,看見成雙成對的同性情侶會在內心有點非議。

  她見到穿女裝、表現陰柔的男性或者穿男裝、舉止粗糙的女性,會不解甚至嘲笑。

  但巴別塔告訴她,這些全部都是偏見。

  自己是金髮就覺得金髮高人一等,自己是無神論者就想當然地以為信徒們都很愚昧,自己相信叢林法則就認定行善是弱者的標籤……等等這一切。

  世界上所有人都有偏見。

  或多或少。

  「偏見」源自差異。

  「你知道巴別塔嗎?」

  有一天夜裡,卡蘭躺在床上問希歐維爾。

  「你覺得呢?」這位信教者冷淡地閉著眼。

  他當然知道,因為巴別塔的故事出自《聖經》。

  《聖經》創世紀中說,巴別塔是由人類修建的、通往天堂的高塔。為了阻止這個工程,上帝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使人類無法跟彼此溝通。如此一來,修建巴別塔的計劃自然失敗了。

  「巴別塔社團」的名字就來源於這個故事。

  它致力於在語言不相通、思維不相容的現代社會,讓所有人彼此理解包容,共同建造通往天堂的巴別塔。

  「你覺得,是不同的語言和種族讓人類無法觸及天國嗎?」卡蘭翻了個身,手撐在枕頭上。

  「我以為你不信教。」希歐維爾依然閉著眼。

  卡蘭湊近一點,希望他有所回應:「我不信,但不妨礙我嘗試瞭解。你到底覺得是不是?」

  「是的。」希歐維爾平靜地說。

  是因無法理解彼此差異而導致的爭端,使得人類無法觸及天國。

  卡蘭在他耳垂上親了一下。

  「你也是人類。」她小聲說,「我可以為這個答案,短暫地原諒你一晚上。」

  她算什麼東西,也配說「原諒」高貴的白銀公?

  希歐維爾耳朵有些發熱,他微微側過臉,正好撞進卡蘭認真端詳他的眼神。

  他的視線落在她嘴唇上。

  卡蘭親了親他。

  希歐維爾發出滿足的低嘆,然後把她抱進懷裡。他們胸膛相貼,彼此的體溫和情緒一樣緩慢交融。卡蘭能感覺到他疲倦、暴躁、精神緊張;希歐維爾則清楚她焦慮、不安、患得患失。

  希歐維爾低聲道:「睡覺。」

  他在卡蘭閉眼後,輕輕吻了她的臉頰,然後細致地嗅著她髮間的香味。他輕拍著她的背,感覺她心跳平穩,呼吸漸漸變得綿長。

  月亮在雲間安睡。

  *

  開學前一個禮拜,卡蘭將論文終稿交給費曼博士。

  他在認真審閱過後,提出可以投稿期刊。

  「大二投稿期刊會不會太早了點……」

  「任何事都不必嫌太早或太晚。」費曼嚴肅地說完,又露出一個略帶嘲諷的笑容,「不過大二投稿的話,期刊對你指導老師的參考量,也許會大於你本身。」

  卡蘭仍在猶豫。

  「去試試吧。」費曼鼓勵道,「我覺得這篇已經很完善了……至少在本科生當中,算是很優秀的論文。」

  卡蘭點頭道謝:「這都得益於您的指點。」

  費曼微微挑眉:「別說這種客套話。瑞貝卡剛把你介紹給我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想通過賣可憐來保送研究生呢。」

  「所以您好幾個月沒跟我聯繫?」卡蘭震驚道。

  「對。」費曼毫不避諱這一點,「我又不瞭解你,更沒必要幫助你。我能理解……瑞貝卡有點同情心過剩,這都是因為她失去了第一個孩子。」

  卡蘭知道這件事。

  瑞貝卡在郵件裡說過,她的女兒也是因為先天性心臟病過世的。

  「我真的很抱歉……」卡蘭低聲道。

  費曼擺了擺手:「不用,別說這些話。你要記得,你是憑自己的努力和堅持,而不是悲慘的境況,贏得了我的尊重。」

  如果卡蘭沒有按要求重寫論文,而是偷了個懶,費曼絕對不會再跟她有任何後續交流。

  但她做得很好。

  費曼能從她身上看見充足的上進心和學習熱情。

  卡蘭再次向費曼道謝。

  她回去之後,認真研究了論文發表的問題。

  與此同時,新學期也開始了。

  卡蘭升入大二,又一批新生進入校園。

  卡蘭被康斯坦斯拉著去兼職——協助教職工進行開學體檢。她一天至少給人測了七百次血壓,然後在下班時獲得了人生中第一筆現金收入——總共200塊。

  「去學校旁邊的酒吧逛逛嗎?」康斯坦斯提出慶賀。

  「不。」

  康斯坦斯有些頭疼地看著她:「你出身基督教家庭嗎?」

  卡蘭給了他一個疑惑的眼神。

  康斯坦斯翻了個白眼:「天哪,你從來不化妝,不喝酒,不跟男生親密接觸,不在晚上出去玩!你父母是不是管得很嚴?」

  「是的,非常嚴。」卡蘭眨眼道。

  康斯坦斯搖頭嘆氣,轉而又提議她加入學生會。

  雖然卡蘭覺得嘗試一下也無妨,但她不想在學生會見到拉斐爾。

  康斯坦斯露出笑容:「正好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招新時間,去試試吧,你一定可以的。」

  卡蘭發現他的恭維永遠讓她尷尬到無話可接。

  晚上回去後,卡蘭打電話向希歐維爾,旁敲側擊地問一下拉斐爾的競選情況。

  「你打電話來就想問這個嗎?」希歐維爾冷淡地說。

  卡蘭跟他解釋:「我也想進學生會,但我不希望頂頭上司是拉斐爾。」

  「這會在哪個方面困擾到你?」

  卡蘭答不上來。

  希歐維爾用一種精心修飾過的平靜口吻說:「拉斐爾對今年的競選志在必得。而你,永遠也別想進學生會。」

  卡蘭再想說什麼,就發現他已經掛了電話。

  這是她九月份最後一次跟希歐維爾通話。

  她在新聞上看見他最近一直在共和國。好像是因為《反壟斷法》之類的東西,導致帝國對共和國的出口存在阻礙。卡蘭不是很懂經貿問題,她只知道《反壟斷法》影響了希歐維爾家族的利益。

  希歐維爾不在,卡蘭就直接參加了學生會的面試。

  她輕易入選了。

  加入學生會後,她需要每週開幾次會,然後做些無關緊要的工作。

  這跟康斯坦斯說的「歷練」完全不同。

  卡蘭發現自己的時間都被瑣事佔用了,她本來還想再改改論文投稿期刊的,現在也沒有時間。

  她覺得自己應該早早明確一個方向。

  是像拉斐爾一樣,當個成績不錯,涉獵寬廣,人脈扎實,又有各種其他榮譽加身的風雲人物;還是像瑞貝卡一樣沉默念書,進軍學術頂峰,最後在一個無人問津的小破研究所渡過一生。

  平心而論,雖然前者很吸引人,但卡蘭覺得自己更適合後者。

  她在加入學生會一個月後選擇退出。

  康斯坦斯完全不能理解。

  卡蘭卻覺得一身輕鬆。

  在希歐維爾回國前,首都大學迎來了一件大事——

  白雪公到校演講。

  白雪公是帝國首都大學的校友,卡蘭在《風光之下》裡看到過,他每年都給學校捐不少錢。

  在白雪公到校前,附近教學樓頂上都佈置了狙擊手。憲兵們一間間檢查宿舍和教室,他們甚至會找學生談話,確認聽演講的人不會製造危險。

  學校裡有巴別塔這樣支持平等的社團,也有不少堅持「民族主義」的社團,他們都對白雪公的來到感到興奮。

  他們甚至自發對聽演講的學生進行政治傾向調查,不少對白雪公政見存在疑慮的學生,直接被勸退了。

  在白雪公來之前,

  在整個學校裡都彌漫著異樣的狂熱與不安。

  他抵達的當日,這種復雜的浪潮更是被推到了極致。

  卡蘭也去聽了演講。

  她坐在中排最邊上的位置。

  台上的人看起來非常奪目。

  梅菲斯德爾‧雪諾,雪諾家族的大家長,和希歐維爾同為保皇黨,但在某些問題上極端對立。

  如果說希歐維爾是鷹派,他就是鴿派。

  白雪公也很英俊。他身材頎長,留著幹練的銀色短髮,完全看不出年齡,說話時溫和深沉,渾身透出精英階級的氣息,但是沒有希歐維爾那種古典精緻的感覺。

  他的演說非常有煽動力。

  快結束時,卡蘭看見前排有人站起來,揮舞手裡的帝國旗幟。

  「太悶了。」卡蘭皺了皺眉,她能忍耐一整場充滿偏見與歧視的演講已經很了不起了,演講後的問答環節更是讓人想吐。

  康斯坦斯聳肩道:「你要是現在走出去,會被極端分子盯上的。」

  「我們到底為什麼要來聽這個……」

  「為了知己知彼。」

  卡蘭相信自己已經足夠瞭解反平等的「某些」領袖成員了。

  「什麼時候結束呢?」卡蘭打了個哈欠。

  就在她閉眼,到睜眼,微微有些朦朧的瞬間,台上發生了驚變。

  一聲巨響炸開。

  帶著火花的音響設備從天而降,保鏢將白雪公撲倒,又一條燃燒著的帷幕落下,整個舞台都化作火海。尖叫聲此起彼伏,學生四散逃離,安全出口被擠了個水洩不通。

  康斯坦斯看起來震驚極了,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人潮就已經將他與卡蘭沖散。

  卡蘭只能順著人潮移動,她聞到可怕的焦味,遠遠看見保鏢們衝上台,掩護白雪公撤離。沒多久,她也跟著人潮到了外面廣場上。

  幾輛紅色消防車飛速抵達,將火撲滅。

  康斯坦斯好不容易找到卡蘭。她衣衫凌亂,頭上全是汗水,臉色極為蒼白,看起來很不舒服。

  「怎麼了?你沒受傷吧……」康斯坦斯遠遠地想叫她。

  這時候,他看見一個極為刺眼的銀髮腦袋出現在卡蘭身邊。

  「卡蘭!」拉斐爾一把拉住了她,神色非常嚴峻。

  康斯坦斯微微睜大眼——他記得這個聲音,那天卡蘭匆匆掛斷他的電話,就是因為門外響起了這個聲音。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3:35

第六十二章

  康斯坦斯看見卡蘭的身體搖搖欲墜。

  拉斐爾穩穩攙住了她,然後將她帶到廣場邊,半抱著她進入地下停車場。

  周圍實在太混亂了,憲兵、學校保安、火警四處穿梭,學生們的驚呼聲此起彼伏。除了康斯坦斯,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幕。

  此時,地下停車場。

  「你還好嗎?」拉斐爾在駕駛座上問道。

  卡蘭閉著眼搖頭,臉色非常蒼白。

  「我們五分鐘就能到研究所。」拉斐爾發動汽車,沒有聽見回應,「卡蘭?跟我說說話,不要睡過去。」

  卡蘭仍在痛苦地搖頭。

  她覺得胸腔之中有種針紮般的痛苦,每一次泵血都讓她想要尖叫。但她動彈不得,也發不出聲音。

  「馬上就到了,馬上。」拉斐爾繼續安撫。

  瑞貝卡的研究所是醫學院附屬研究所,就在學校附近。但是因為白雪公遇襲,校內通道被堵得水洩不通,進出口都設了關卡。

  拉斐爾一路暢行,也花了近十分鐘到研究所。

  另一頭,康斯坦斯騎上自行車,靈活地穿梭在人群中,居然也跟上了他們。他看著拉斐爾把卡蘭從車上抱下來,然後送進了研究所裡,不由在對面街道的樹下沉思良久。

  卡蘭再次醒來時,天已經暗了。

  拉斐爾在窗邊打電話,看見她醒來,立即把手機遞給她。

  他輕聲說:「是父親。」

  「……去查一下報導襲擊事件的媒體,如果有她露面的照片,全部撤下來。」電話裡,希歐維爾的聲音聽起來很平穩,他還在給拉斐爾安排任務。

  「襲擊事件是怎麼回事?」卡蘭問道。

  拉斐爾拿著手機挑眉,示意她開免提。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你醒了?」希歐維爾聲音略低,語速沉緩。

  「剛醒。」

  那頭焦慮地輕敲著什麼,發出噠噠噠的聲音。

  卡蘭聽見希歐維爾說:「等我回國會安排手術的事情,先好好休息。」

  然後他就掛斷了。

  拉斐爾收起手機,跟卡蘭講清楚之前發生的事。

  卡蘭在襲擊後突然病發,幸好拉斐爾也在現場。

  他直接開車把她送到了研究所。研究所的醫生們忙活一下午,終於把她從死亡線上挽救回來。

  她現在主要依靠藥物控制病情,但這不是長久之策。

  她早晚會需要做手術的。

  「之前一直說手術風險太大了,所以沒做……」卡蘭抬起手,輕按在胸口。

  拉斐爾微微皺眉:「我聽說現在的心臟搭橋手術已經很成熟了。」

  「我的情況更復雜一點……手術難度非常大。換心的話,沒有器官來源。就算有了,也同樣要面臨高風險的術後排異,不是一勞永逸的。」

  希歐維爾上次進行醫療投資就是為了實現這方面的技術突破。

  「希望我還等得起。」卡蘭張開手,又慢慢合上。

  一縷從窗簾裡漏出的夕陽終於消失在了夜幕中。

  卡蘭忽然抬頭問拉斐爾:「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這次演講是由學生會組織的。」拉斐爾平淡地說,「我就在後台……等晚點我還要去完成一些例行問話。」

  卡蘭想到什麼,剛剛平復的心跳又突然加快。

  她注視著拉斐爾:「你該不會……」

  「當然不是我!」拉斐爾嚴厲的樣子看起來很像他父親,「我沒有傻到去刺殺白雪公!還是用一個愚蠢的音響設備!」

  卡蘭按著胸口,拉斐爾慢慢放低了聲音。

  「父親去共和國之前……讓我稍微留意一下你。」他嘴唇張合很小,似乎並不想提這件事,「我想我也盡到職責了。但他聽起來還是很生氣,因為白雪公讓你心臟病發作了……字面意思上可以這麼說。」

  卡蘭被他逗笑了。

  「怎麼?我跟你父親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心臟病發作過,他覺得不平衡了嗎?」

  拉斐爾很不自在地移開視線。

  卡蘭意識到他仍不喜歡正面談論他父親和她的關係。

  「抱歉。」她立即轉移話題,「那個襲擊者抓到了嗎?」

  「沒有,安全部門還在找人問話。」

  「那白雪公的情況如何?」

  「他受了點驚嚇,除此之外,毫髮無損。不過根據內部消息,那個音響裡藏了爆炸物,只是由於不明原因,未能立即引爆,如果引爆了,肯定不是現在這個結果。」

  卡蘭聽拉斐爾的聲音很凝重。

  希歐維爾家跟梅菲斯德爾‧雪諾是死敵,但拉斐爾在這件事上完全沒有幸災樂禍。

  「這是針對保皇黨的襲擊?」卡蘭敏感地問道。

  「不清楚。」拉斐爾聲音像灌了鉛一般沉重,「但是無論如何,這對我們不是好事。有些情況你可能不清楚……去年帝國近80%的政治刺殺,都是由……」

  「荊棘鳥莊園策劃的?」卡蘭問。

  拉斐爾搖頭:「是戴維斯家族策劃的。」

  這個海盜出身,曾經稱霸帝國艦隊的家族,是希歐維爾目前最有力的同盟。

  他們按照希歐維爾的要求,完成一些明面上做不到的事情——保護盟友,暗殺政要,向敵人的敵人供應軍火,竊取共和國重要軍事成果並且運用在東線戰爭中,諸如此類。

  「總之,希歐維爾家在這方面有個不好的聲名。」拉斐爾委婉地表達憂慮,「去年才發生了杜南暗殺案,今年梅菲斯德爾又在首都大學遭遇襲擊……肯定會有人捕風捉影。我不知道父親回來要怎麼跟女王和國會說……」

  卡蘭乾巴巴地說:「那你得先確定到底是不是他幹的。」

  「他在共和國!」

  卡蘭不認為這是個不在場證明:「肯定不是他親手把音響扔下去的。」

  拉斐爾有點激動:「而且當時我就在後台!如果音響裡的爆炸物炸了,我不就死定了……」

  「你還有個雙胞胎弟弟呢。」

  「……」

  拉斐爾表情很剛硬。

  卡蘭不知道他有沒有起疑心,她向來讀不出拉斐爾的想法。

  過了會兒,拉斐爾低頭看錶,跟她道別:「好了,安全部門還在等著跟我問話。你先休息吧。」

  卡蘭在研究所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又照常去上學。

  瑞貝卡試圖留她,但她清楚住院、吃藥只能讓病情穩定到這個程度了。不做手術的話,就算她什麼都不幹,在病床上躺著,也仍然是有危險的。

  那還不如去上課。

  「卡蘭,我能跟你談談嗎?」實驗課結束後,康斯坦斯又把她堵在廁所邊上。

  卡蘭想起昨天自己跟他一起去聽演講的,但是後來發生襲擊事件,他們走散了,她也沒報個平安。

  「抱歉,昨天我身體不舒服,先離開了。」

  「不是這個。」康斯坦斯總是保持笑容的臉上,帶了一絲深沉,「我看見希歐維爾帶你上車。」

  「哦……」卡蘭怔了怔,一下沒反應過來他說的這個「希歐維爾」是指「拉斐爾‧希歐維爾」。

  她清了清嗓子:「我們是在學生會認識的。我身體不舒服,他送我去看病……」

  康斯坦斯知道她在說謊。

  她加入學生會是這學期的事情。

  而他早在暑假就通過電話,聽見了拉斐爾出現在她家裡的聲音。

  康斯坦斯狀似輕鬆地攤開手:「你是貴族嗎?要知道……希歐維爾從來不跟沒有價值的人接觸。」

  「我不是貴族。」卡蘭很難解釋,「你為什麼問這麼仔細?」

  康斯坦斯從來沒有用這麼冷硬的目光看過她:「因為現在你是『巴別塔』的一員,我得保護社團不受滲透。」

  卡蘭不再多聊。

  她知道自己解釋不清,只會越說越錯。

  「我沒有任何傷害社團的意圖。」她只告訴康斯坦斯這個,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康斯坦斯在她走開那一瞬間就後悔了。

  他不該這麼「質問」卡蘭。

  他們認識半年了,一起參加過各式各樣的活動。他知道卡蘭毫無疑問是個有著人道主義情懷、並且願意包容差異的人,這點無法偽裝,因為「偏見」會從每一個日常細節裡滲出來,而卡蘭幾乎沒有,她總是很友善。

  她跟拉斐爾認識,甚至交朋友,並不意味著她跟他是同黨。

  康斯坦斯給卡蘭發了封郵件,向她道歉,約她週末談談。

  但是卡蘭沒有回信。

  因為週末的時候,希歐維爾從共和國回來了。

  據說針對《反壟斷法》的會談也進行得不順利,國會最近談論種族問題的聲音漸小,大部分時候都在講貿易戰。以首相為首的民主黨天天都在談戰爭對帝國經濟發展的不利影響,希歐維爾不得不在這方面進行退讓。

  帝國在東線完全撤軍。

  戰爭結束近一年後,邊境的對峙局面也終於緩和了。

  但這又帶來了新的軍人安置和戰爭難民問題。

  白雪公遇襲後連病床都沒沾過,每天都在皇宮、國會兩頭跑。而希歐維爾在週末見到卡蘭前,已經連續工作三十多小時。

  他在車上睡了一會兒。

  卡蘭見到他的時候,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冷肅堅硬。

  他將銀白長髮俐落地束起,靴子直接踩進屋內,發出清脆的聲音。他穿一身近似軍裝設計的灰藍色西服,純白絲綢手套,衣服上的荊棘鳥刺繡紋章線條嚴密,精緻復古又極具壓迫感。

  那雙蔚藍的眼睛裡沾著金屬勳章的冷硬灰色。

  卡蘭有點害怕他這副樣子。

  希歐維爾解開外套,在沙發上坐下:「手術還需要等幾個月,你想停課靜養嗎?」

  「不行,我得找點事做。」卡蘭安靜地說,「否則我會被自己的情緒淹沒。」

  對死亡的恐懼,對孩子的想念,對希歐維爾的復雜感情,對黑髮種族未來的負面猜測,對自身現狀的焦慮不安……這一切,如果沒有「知識」作為屏障,絕對會讓她生不如死。

  她必須繼續上學。

  只有這樣她才能作為一個正常的人,正常地思考。

  希歐維爾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臉。

  只是指尖輕觸而已,這麼小小的一片皮膚,連一平方釐米都不到的地方——希歐維爾不知道竟可以炸開這麼多情緒。

  「會沒事的。」他把卡蘭用力地抱進懷裡。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3:51

第六十三章

  卡蘭感覺到他的胸膛緊緊壓著她。

  她伸出手,碰到冷冰冰的勳章,柔滑的長髮,挺直的脊背。遲疑一會兒後,她也環過了希歐維爾的肩膀,手慢慢收緊,讓自己的心跳壓迫著他。

  「但這不由你說了算。」她毫不留情地說。

  希歐維爾把她按進自己懷裡,與她緊緊地擁抱。卡蘭憤憤地咬了他的脖子。他的皮膚呈冷白色,一旦留下紅痕會很明顯。

  「白雪公那次事故跟你有關係嗎?」卡蘭低聲問。

  「我當時在共和國……」

  真不愧是父子,他連第一個想到的解釋都跟拉斐爾一樣。

  「那杜南的案子跟你有關係嗎?」卡蘭又問。

  希歐維爾把她從懷裡拉開一點,看著她的臉問:「我們能不討論這些嗎?」

  卡蘭也覺得自己不該問這種顯而易見的問題。

  杜南是被保皇黨暗殺的。

  希歐維爾即便沒有親自參與,也肯定對此暗中支持。

  卡蘭用餘光瞟見希歐維爾頸上的齒痕:「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這麼討厭你的政敵……」

  希歐維爾嚴厲地看著她:「當然是真的。所以如果由我策劃襲擊事件,那個音響一定會爆炸。」

  卡蘭露出嘲諷的笑容。

  「好吧。」這確實是個很有說服力的解釋。

  希歐維爾牢牢鎖定她的眼神:「你為什麼突然這麼關注梅菲斯德爾?」

  「你嫉妒嗎?」卡蘭側頭看著他。

  希歐維爾冷笑著把手擱在沙發靠背上:「嫉妒?我覺得他是自導自演,博取同情,激化矛盾。不幸的是,女王很吃這套,他連皮都沒有擦破,卻每天坐著那輛該死的輪椅在皇宮進進出出。」

  「這影響到你了嗎?」

  「是的,這意味著我要俯身才能跟他握手。現在我傾向於不跟他打招呼。」希歐維爾滿臉都是嫌惡。

  卡蘭注意到他打扮得一如既往的精緻,但神色有些疲倦,他這幾天一定很忙碌。

  在共和國,希歐維爾給阿諾收拾了一堆爛攤子,然後開了一個並不愉快的會議。他得知襲擊事件發生、卡蘭突然病倒的時候,共和國那邊的會議正好進行到最不順利的階段。

  當他接完電話回來,圓桌上的其他人突然好像變得無關緊要了,之前讓他氣得想殺人的法律顧問也如此眉清目秀。

  希歐維爾懷著很平靜的心情開完了剩下半截會議,並提出「貴國對《反壟斷法》的運用給了我們很大啟發,這次回國後必將借鑑成功經驗,進一步完善帝國的競爭法,讓不正當競爭法和貿易限制法充分發揮其作用」。

  這番話基本相當於在威脅發起貿易戰了。

  桌上幾位共和國要人都很不自在,會議在焦灼的氣氛中匆匆結束。

  回國後,希歐維爾得到消息,卡蘭已經脫離生命危險。

  但希歐維爾沒有半分喘息的機會,也抽不出空來看她。

  東線必須撤軍,否則經濟壓力和輿論壓力會將金字塔壓垮。白雪公頻繁出入皇宮,希歐維爾完全能想像他在遇襲後是怎麼跟女王傾訴自己的惶恐不安,又向她要求更大權力的。

  他想設法平衡這種作用。

  但他更想把梅菲斯德爾那輛輪椅從國會大廈上推下去。

  「……不過,你們現在看起來倒不相上下了。」

  卡蘭的喃喃自語打斷希歐維爾的思緒。

  「你說什麼?」他疑惑地問。

  卡蘭發出一聲傻笑:「你們一個坐輪椅,一個拄枴杖……」

  「你再說一遍試試?」

  希歐維爾在她大腿上拍了一下,清脆響亮。

  卡蘭臉漲紅了,她掙扎著站起來,又被希歐維爾打了兩下。

  「你怎麼敢打我……」卡蘭咬牙切齒。

  「不,我沒有打你。」希歐維爾用一種混合著惡毒與甜蜜的口吻說,「這是情趣。」

  他又拍了卡蘭一下。

  卡蘭用力咬了他的脖子。

  他輕哼一聲,沒有說什麼,只是把手放在卡蘭後頸上,用巧妙的力量把她拉開。卡蘭重新抬頭時看見他完全不可讀的黑暗神色,和不由自主上彎的嘴角,總覺得他也許在某種程度上很享受被咬。

  「呸……」卡蘭低低罵了一句,「你這個精神病。」

  她跑回樓上洗澡休息。

  等她出來的時候,希歐維爾已經在床上,聽著淅瀝的淋浴聲睡著了。

  卡蘭覺得他看起來也不髒,就沒把他叫醒。

  她關上床頭燈,小心躺在大床另一側,不跟他接觸。

  希歐維爾感覺到床另一邊微微下陷,馬上伸出手抱住了熱意的來源。

  「我不想起來洗漱。」他低聲道。

  「別吵了,就這樣睡。」卡蘭閉著眼。

  她身邊的人很快安靜下去。

  黑暗輕柔地抓著卡蘭,她也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她是在一片混亂嘈雜中被吵醒的。希歐維爾在盥洗室裡瘋狂洗澡,水聲至少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結束之後又開始吹頭髮。

  卡蘭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看見希歐維爾的銀髮有點凌亂,他像強迫症一樣吹了很長時間,確保每一根頭髮都服服貼貼。

  「我可以幫你把它紮起來……」卡蘭實在看不下去了。

  希歐維爾向她投去冰冷的視線:「你昨晚應該把我叫起來洗漱!」

  「你不感謝我讓你多睡了一會兒嗎?」卡蘭憤怒地爬起來,瞪大眼睛借著微光看鐘,「這才六點!」

  她又倒回床上。

  「起來!你已經睡了六個多小時了!」希歐維爾整理好頭髮,把她連拖帶抱地弄上車,直接前往愛爾蘭。

  卡蘭睡了一路,一醒來就看見蒙著細雨的小鎮,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她認出這是愛爾蘭,納什莉夫人就住在鎮子邊緣的林間古堡裡。

  「剛剛跟母親通過電話,她在鎮子上。」希歐維爾對卡蘭說道,「我們等她一起回古堡。」

  卡蘭打著哈欠同意。

  她趴在窗戶上看。

  小鎮非常古老,建築大多有幾百年歷史,再加上總是下雨起霧,因此有種神秘的氛圍,讓人想起狼人、吸血鬼等傳說。她覺得希歐維爾很符合吸血鬼的形象,他連妝都不用化就能完美演繹那些不老不死沒有感情的怪物。

  司機把車停在一個小破教堂外。

  沒幾分鐘,納什莉夫人就抱著愛麗絲走出來了,她打了一把傘,女僕打著另一把傘追在後面。

  車門打開後,卡蘭往裡讓一點,給愛麗絲和納什莉騰出位置。不過這樣她就不得不跟希歐維爾靠得很近。他坐得很端正,在他的母親面前,他對卡蘭的神色疏離又遙遠,還豎起了完全隔絕情緒的面具。

  不過卡蘭並不在意這個,她一直在悄悄地看睡著的愛麗絲。她看起來非常健康,面頰紅潤,睡意安然。她被希歐維爾剃光的黑髮也漸漸長了出來,綿軟柔順,像雲朵一般。

  「禮拜做完了嗎,母親?」希歐維爾問納什莉。

  「做完了,唱詩還是一如既往地有趣。」納什莉眼中閃動著少女般的光芒。

  「你看上了哪位神職人員?」希歐維爾一針見血地問。

  納什莉夫人拍著胸說:「天哪,愛德蒙,你怎麼能說這種話!」

  她略帶指責的瞪著自己的兒子。

  而希歐維爾只是又冷笑一聲:「否則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讓你在教堂裡待一整天。」

  「因為教堂裡的修女們很願意跟小愛麗絲作伴!」納什莉氣沖沖地解釋道,「古堡裡只有我們三個,她很寂寞。所以有時候我會來鎮上,教堂和學校裡的年輕人都很願意陪她玩,鎮上還有些差不多年紀的小孩……」

  納什莉注意到希歐維爾緊繃的、略帶反感的神色,於是沒有再說下去。希歐維爾家族一向接受精英教育,他肯定不喜歡自己的女兒跟一群小鎮年輕人混在一起長大。

  「他們都是好孩子,對愛麗絲很好,也會教她一些東西……」

  「包括吸大麻和賭博嗎?」希歐維爾冷笑道。

  「愛德蒙‧希歐維爾,你非得我說一句你反駁一句嗎?」

  卡蘭察覺到車裡緊張冰冷的氣氛。

  她有點理解這位納什莉夫人為什麼要搬出莊園了。

  誰能跟希歐維爾共處一個屋簷下,並且克制住謀殺他的衝動呢?

  「啊嗚……」愛麗絲在睡夢中哼了一聲。

  車內的爭吵立即停止。

  卡蘭不由自主地牽起愛麗絲垂落的手,把它放回小被子裡。納什莉則注意到希歐維爾平靜嚴苛的神情中出現一絲裂紋,他幾乎是尷尬畏懼地從孩子身邊退開了。

  納什莉覺察的視線越過裹著愛麗絲的被子,看見希歐維爾把手放在卡蘭大腿上。他自己可能沒有注意到這個動作有多自然——在他需要緩解緊張的那一瞬間,他就伸手碰到了卡蘭。

  卡蘭在他手背上隨便摸了摸,然後把它拿開。

  『年輕人啊……』納什莉在心中感慨了一聲。

  他們回到古堡之中。

  卡蘭和愛麗絲待在一起,希歐維爾則在客廳看報紙。納什莉和女僕忙上忙下,準備做晚餐。

  卡蘭突然感覺不太好,連忙起身問她們是否需要幫助。

  納什莉夫人語氣很重,若有所指:「不,不用,卡蘭。你生病了,還得看著愛麗絲。哎,別、別起身,古堡裡直接引的地下水,太涼了,你忘記你上次感冒嗎?如果有任何人應當為我們提供幫助,那肯定不是你……」

  希歐維爾終於放下了手裡的報紙。

  他惱怒道:「為什麼你不能多請幾個僕人?」

  納什莉夫人冷冷地說:「為什麼我不直接搬回城堡,然後每天在幾十個僕人的簇擁下醒來呢?」

  卡蘭不自覺地笑了笑。

  她幫女僕把西藍花清洗乾淨,當她準備剝牡蠣的時候,希歐維爾把她從水槽邊拉開了。

  「讓開!」他厭惡地瞥了一眼廚台,「有什麼現成的、不用處理的食物可以吃嗎……」

  「這個。」卡蘭伸手把旁邊的藍莓醬拿給他。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4:04

第六十四章

  那天晚餐很簡單,卡蘭發現希歐維爾幾乎沒吃什麼。

  她陪愛麗絲玩了一會兒,在九點多把她哄睡了。

  愛麗絲是個非常令人擔憂的孩子——她不怕生,對誰都露出笑臉;她很親人,但不會太黏人,就算獨自待著也很少吵鬧,除非身體不適。她像古堡裡的野藤蔓一樣肆意生長,也許會開出花,也許會很快枯萎。

  卡蘭一想到有失去她的可能性,就不敢跟她待得太久。

  如果是一般母親,也許會爭分奪秒地享受跟孩子在一起的時光。

  「你覺得我很冷血嗎?」卡蘭趴在沙發背後問希歐維爾。

  他從書頁中抬起頭:「你?」

  「……我不想跟愛麗絲相處。」卡蘭說完,兩人都陷入沉默,過了會兒,卡蘭又說,「如果你沒有強行把我帶來,我也許這幾個月都不會提探望她的事情。」

  卡蘭不需要希歐維爾的回答。

  她繼續說了下去。

  「跟她相處是很幸福的。很痛苦,但是也很幸福。」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我養一隻豬,是為了吃它的肉,那麼我不會給它取名字。如果我養一條狗,我知道它過幾年就會死,那麼我不會陪它玩丟飛盤。養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但愛麗絲讓我感覺到了類似的恐懼,我不想跟她建立親密關係……」

  希歐維爾抬手摸了摸她的下巴,他手指輕勾,卡蘭扭頭避開,沒有心情跟他調情。

  「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希歐維爾平靜地說,「你還做不到『冷血』。」

  卡蘭其實是很溫柔的孩子。

  她害怕失去愛麗絲。

  也害怕愛麗絲失去她。

  她知道,如果她和愛麗絲的太親密,那麼將來不管是誰死,都會讓另一個人陷入難以忍受的痛苦。

  所以,不管是為了保護她自己的情緒,還是為了讓愛麗絲免於承受痛失母親的折磨,卡蘭都不希望跟愛麗絲太親密。以後,一旦她去世,對愛麗絲來說也只是失去了一個偶爾來探望她的女人,而不是她深愛的母親。

  「你不會失去她的。」希歐維爾抬起手,按在卡蘭頸後,輕輕吻了她的嘴唇。

  她嘴唇有些乾燥,希歐維爾喉結微動,伸舌沾濕她。

  「希歐維爾……」卡蘭盯著他的眼睛。

  在這樣的距離之下,他眼中的蔚藍也毫無瑕疵。

  他們謹慎地親吻,一點點舒緩焦慮,到幾分鐘之後,依然毫不滿足。希歐維爾覺得這個吻可以持續一輩子——如果納什莉夫人沒有突然闖進客廳。

  他迅速跟卡蘭分開,並且把掉在地上的書撿起來,假裝在尋找書簽位置。

  卡蘭尷尬地看著身披黑紗的納什莉夫人。

  後者只是冷淡地指責了希歐維爾:「你知道城堡裡只有一個女僕吧?總不能每週你們來一次,我就換一次沙發套。」

  卡蘭聽懂她的暗示,羞愧得要燒起來了。

  「我們沒有……夫人……」

  納什莉夫人挑挑眉,用懷疑的神色看著希歐維爾,然後從櫃子裡拿了罐紅茶離開。

  「你們可以把壁爐點上,別像上次那樣感冒了。」

  她一走,卡蘭頭也不回地鑽進了臥室。

  希歐維爾揉了揉眉心,把書合上。

  第二天,因為希歐維爾約了人見面,所以他們提早趕回首都。

  他接下來會很忙。

  卡蘭試圖通過忙碌的學業來麻痺情緒,她全身心地投入到新學期、新課程中去。因為襲擊事件,康斯坦斯不再頻繁邀請她參加社團活動,她有更多可支配時間,所以學習效率突飛猛進。

  不久後,卡蘭收到一家期刊的回復,論文初審通過。

  她跟費曼博士分享了這個消息,對方也很為她高興,他還提出了另一個讓卡蘭極為驚訝的要求。

  「你知道我們學校的出版社吧?」費曼博士問道。

  「是的。」卡蘭端正地坐在他對面,「我們有很多教材都是自己出版的。」

  費曼博士拿出一個白色封面的方案書:「是這樣的,現在首都大學出版社要出一套科普讀物,我代表醫學院掛名參與撰寫,但是……」

  但是他手裡有幾個項目,時間上忙不過來。

  卡蘭遲疑道:「您的研究生和博士生也許可以分憂?」

  「他們也要協助我完成項目工作。我在考慮把任務分解一下,安排給你和其他幾個不太忙的研究生。」費曼博士觸及她擔憂的神色,立即解釋道,「這份工作有稿酬,但是不會有你的署名,你可以選擇不做,我也只是提議罷了。」

  卡蘭慎重地問:「我可以先看看方案嗎?」

  「當然。」費曼把方案的復印件給她,「電子版我等會兒發到你的郵箱。科普讀物不需要太深的理論知識,只要寫得正確又有趣就行,我覺得你可以勝任。而且就算出錯也不要緊,我和醫學院其他幾位教授會核稿的。」

  「我還是覺得……」卡蘭很猶豫。

  「先看看方案,週末再給我答復吧。」

  從費曼博士辦公室離開後,卡蘭又經過了實驗室。

  裡面全是忙碌的研究生們,他們連喘氣的空隙都沒有。

  因為費曼辦公室的門就對著實驗室敞開,他們的一舉一動都一覽無餘。上次有個人起身去上廁所,大概兩分鐘不到就回來了,費曼還特地走到他桌邊問他去幹嘛了。

  這裡面的氣氛堪比集中營。

  卡蘭覺得自己如果有機會讀研,選擇費曼作為導師,說不定也會被這樣壓榨。

  但費曼確實在醫學界有很高的聲望,他的專業性毋庸置疑,他的實驗室有國際最前沿的技術和器械——近些年實驗室取得的專利更是帶來了無數財富。他算是首都大學醫學院的一塊招牌,除了那幾個古董級別的老教授,就屬他地位最高。

  卡蘭走過實驗室後,又嘆了口氣。

  現在思考這些還太遠了,先想想怎麼拒絕或接受科普讀物的事情吧。

  她趕回家看完方案,覺得這活兒有點瑣碎,都已經在寫拒絕的郵件了。

  這時候她又收到費曼的任務分解表。

  費曼說她可以選擇其中一個部分來寫,大概兩萬多字,稿酬一萬六。

  這幾乎是普通學生一個學期的生活費了。

  而且是現金支付。

  誰不想為自己的小金庫添一筆收入呢?

  卡蘭把寫好的郵件刪掉,又重新回復。

  「非常感謝您給的機會,我覺得我可以負責『流行疾病防治』這個條目的撰寫。」

  背著希歐維爾存錢是很危險的,但卡蘭還是希望自己能有點自由支配的存款。

  週末,她和費曼博士的其他幾位研究生在圖書館見面。

  所有人都拿到了費曼提供的大綱。

  其中一名看起來很幹練的女生說道:「序言由我來寫,請大家統一向我的語言風格靠攏。做不到也沒關係,我會完成最後的統籌潤色。」

  另一個人低聲告訴卡蘭:「她修文學碩士、醫學碩士雙學位。」

  「雙學位?」卡蘭疑惑地問。

  「是的,你大二嗎?現在就可以報考了,要抓緊時間。」這人似乎覺得很奇怪,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卡蘭,「費曼博士最近真的很缺人用,連本科生都叫過來了。」

  卡蘭留下了這幾位研究生的聯繫方式,從他們這裡拿到不少雙學位的資料。她發現她完全沒法操作這個,因為她不是正常入學的。

  她只能安心學習寫稿。

  有一天晚上,康斯坦斯在圖書館找到她,試圖冰釋前嫌。

  「你有段時間沒參加社團活動了。」他坐在她的桌子對面,保持禮貌的距離。

  「抱歉,我最近事情很多。」卡蘭溫和地笑了笑。

  康斯坦斯不安地看著她手裡的書——是疾病防控有關的,他們最近有學這個嗎?

  他清了清嗓子:「哦……我知道,你最近一直在圖書館自習。學習上有什麼困難嗎?」

  「沒有。」卡蘭搖頭。

  「那是在忙什麼事?」

  「論文上的事情。」卡蘭跟他細數,「我投稿的論文初審通過了,但是復審要求加入最新研究成果,再修改潤色一下。還有一個科普讀物的稿件,我連框架都沒打好。另外……哎,算了,我不能考雙學位。」

  康斯坦斯聽她壓根不提社團的事情,更加內疚不安。

  他鼓起勇氣說:「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

  卡蘭毫不驚訝,她認真道:「沒關係,康斯坦斯。如果將我放在你的立場上,我也會做同樣的事情。」

  她這麼誠懇地原諒了他,反而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就在康斯坦斯猶豫糾結的時候,那個刺眼的銀色腦袋又出現了。

  拉斐爾幾乎是衝進了圖書館裡。他四周環顧,眼光鎖定卡蘭的位置,然後迅速走到她身邊,一把將她拉起來。

  「嘿,你做什麼!」康斯坦斯試圖制止他粗暴的動作。

  圖書館老師聽見動靜,朝他們投來警告的目光。

  「有點事情。」拉斐爾冷淡地瞥了一眼康斯坦斯,然後低聲對卡蘭道,「你跟我來一下。」

  卡蘭疑惑地跟著他到停車場。

  他坐進駕駛座,並沒有發動汽車,而是拿出手機,點開一個視頻。

  「你看看這個。」他焦慮地說。

  卡蘭看見標題「斜角五芒星樂隊首發專輯——《垂涎》MV正式發布」。

  她僵硬地說:「呃,我不知道你還追星……」

  「你看下去!」拉斐爾用力按下播放。

  卡蘭的表情漸漸由疑惑變成震撼,五分鐘之後,她完全失語。

  這是一張死亡搖滾專輯,唱得怎麼樣不說,反正裡面的樂手各個看起來都像吸毒的。

  其中最打眼的是主唱阿諾。

  拉斐爾把手機拿回來,用一種能把屏幕戳出窟窿的力道按下關閉鍵。

  卡蘭還沒從阿諾的瘋狂造型中緩過神來。

  他剃著非常短的寸頭,漸變銀灰,破爛牛仔褲,寬松的T恤。嘴唇是黑色的,耳朵上至少有八個耳釘,某個瞬間卡蘭似乎還看見了舌釘。他人魚線的地方還有個若隱若現的鹿角紋身,對稱,繁復,性感。

  他整個人都透出頹廢迷喪的美麗。

  「父親會殺了他的。」拉斐爾面無表情地說,「你能在父親發現這件事之前,先做點什麼保住他的命嗎……」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3 02:14:19

第六十五章

  卡蘭覺得拉斐爾的要求太匪夷所思了。

  「你不能先去問問你的母親嗎,蒂琳夫人這麼寵他……」

  「就是因為太寵他了才會這樣!」

  卡蘭被拉斐爾突然抬高的聲音嚇了一跳。

  拉斐爾漸漸緩和神色:「抱歉。」

  「我跟阿諾談過很多次了。」拉斐爾緊抓著方向盤,表情非常煩躁,「不過他還在記恨我,從來不肯多聽。他又不在意母親的話,你也知道的……」

  「他更加不會聽我的意見。」卡蘭實事求是地說。

  「我只是來跟你商量對策,怎麼讓父親忽略或者接受這件事。父親對你的容忍度很高,這一定有什麼秘訣吧。」

  卡蘭沉默了一會兒。

  她覺得她的「秘訣」並不適用於阿諾。

  「你為什麼突然對阿諾這麼上心?」卡蘭問道。

  拉斐爾嗤笑一聲:「上心?我怕他被父親接回國,然後給我添亂。」

  卡蘭突然想到:「如果他回國,希歐維爾家捐贈給學校的3000萬應該要不回來吧?」

  拉斐爾用一種在沙漠裡看見鯨魚的眼神看著卡蘭:「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相信父親也不會優先考慮這個。」

  「好吧,『錢只是一個數字而已』。」卡蘭引用了所有雜誌描述希歐維爾家財富時會用到的話,「抱歉,我應該幫不到忙。你可以往好的方面想想,阿諾能在國外自由追逐夢想,不是也不錯嗎……」

  「追逐夢想!?」拉斐爾聲音有點尖銳,「你沒看見他穿的什麼嗎?你看見他耳朵上的洞,舌頭上的釘子,還有那個見鬼的紋身嗎?」

  「這些都在他自己身上,也沒有傷害他人。」

  拉斐爾還想說什麼,這時候他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

  「是阿諾。」拉斐爾說著,接起了電話。

  視頻通話的另一端,夜色濃重,各色霓虹閃動,聲浪幾乎能把人耳朵震穿。阿諾坐在吧檯旁邊,背後還有幾個打扮奇異的樂團成員。

  他似乎做好了說一大段話的準備,但沒料到拉斐爾跟卡蘭在一起。

  他拿著手機愣了很久。

  「嗨,美人。」他背後的貝斯手沖卡蘭打招呼。

  煙熏妝的吉他手問:「阿諾,他們哪個是你哥哥?」

  拉斐爾看起來就要氣昏過去了。

  貝斯手嘲笑道:「蠢貨,肯定是銀髮那個!」

  「所以另一個是誰?」

  阿諾連忙把手機塞進兜裡。

  黑屏一會兒後,卡蘭看見他出現在馬桶上,獨自一人。

  拉斐爾冷冷地說:「你終於想到要跟我打電話匯報近況了。」

  阿諾啐了他一口:「我打電話是為了警告你離我的樂團遠點!別以為我不知道上次舉報我們演出的人是你!」

  「那是因為你們直播點燃了一隻浣熊的尾巴!」

  「那是特效!特效!」

  「嘩眾取寵、毫無底線的特效。」

  「但是所有人都很高興,直到你找人報警,把消防車叫來。你是不是已經開始習慣這種特權了?嗯,希歐維爾公爵?」

  阿諾惡毒又嘲諷的語氣讓拉斐爾非常生氣。

  卡蘭連忙拿走他的手機。

  阿諾冷淡地看著她:「嗨,卡蘭。我父親終於玩膩了,準備把你轉手給拉斐爾嗎?」

  卡蘭一點也不生氣:「為什麼不能是我膩了你父親,偷偷跟拉斐爾在一起呢?」

  阿諾臉色有點青,似乎真的信了她的話。

  「你的紋身在哪兒弄的?」卡蘭好奇地問。

  阿諾皺著眉脫口而出:「就在這家酒吧,這裡有個超酷的紋身設計師。」

  「很好看。」卡蘭微笑,「你配不上。」

  阿諾氣得從馬桶蓋上跳了下來。

  「你……」

  「還有你們樂隊的演唱會。」卡蘭繼續說,「我覺得觀眾們這麼狂熱主要是因為你的低檔褲快掉了,而不是因為你們鬼哭狼嚎的歌聲。你就沒想過先去上兩節聲樂課再開腔嗎?」

  在阿諾發火回噴之前,卡蘭就掛斷了電話。

  她把手機還給拉斐爾:「你看,成功解決了一半。」

  拉斐爾握住手機,眼神中有一絲敬畏。

  「謝謝。」

  卡蘭在心裡翻白眼。

  多謝希歐維爾,從他的惡毒中滲漏的百分之一就已經足夠挫敗阿諾了。

  「接下來是父親那邊……」拉斐爾猶豫著說。

  卡蘭得幫他試探一下希歐維爾,有沒有接阿諾回國的意向。

  她下車說道:「那我們郵件聯繫,請你不要再把我從公共場所拖走了。」

  *

  這周希歐維爾不是按時來坡道別墅的。

  他星期三晚上突然出現,還帶來了一盒小禮物。

  卡蘭剛餵完貓頭鷹,準備洗澡背單詞。

  「你嚇我一跳……」

  希歐維爾穿著正裝,身上有一點酒味,似乎剛從某個宴會上回來。他俯身抱了抱卡蘭,親熱得完全不像平常。

  卡蘭連忙把他推開了:「你沒喝醉吧?」

  「沒有。」希歐維爾皺著眉,「這個送給你。」

  他把禮盒交給卡蘭。

  卡蘭覺得這個盒子的大小非常不妙,看著像放戒指的。

  「你肯定喝醉了。」她僵硬道。

  「我說了沒有,我只喝這麼一小杯果酒。」希歐維爾拿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下,然後突然俯身親她,把舌頭伸進去轉一圈,又迅速撤走,「根本沒有味道。」

  「這個不是完全沒有味道……」

  見鬼了,他嘗起來是甜的。

  「打開看看。」希歐維爾舔了舔嘴唇,指著盒子說。

  卡蘭只能在他深深的注視中把禮盒拆開。上面的金粉簌簌落了滿桌,裡面是一層又一層深藍色綢緞。萬幸裡面不是戒指,而是一瓶香水。

  香水瓶像一個小小的星象儀,裡面有藍色閃片,容量不到20毫升。它看起來非常美麗,也非常昂貴,一眼就能看出與日常生活格格不入。

  卡蘭乾巴巴地說:「謝謝。」

  「謝謝?」希歐維爾擰著眉頭。

  「謝謝……?」卡蘭謹慎地重復道。

  「就是,謝謝?」希歐維爾用冰封的藍眼睛盯著她。

  卡蘭被他看得很不自在。

  她往空氣裡噴了一點點,然後像在實驗室裡聞氨氣一樣扇著聞了聞。

  她努力評價這個味道:「太好聞了。前調溫柔舒緩,中調細膩甜蜜,後調……」後調編不出了。

  「裡面有我的血。」

  「……」

  卡蘭一時間想不到要說點什麼。

  「你是不是喝醉了?」她悚然問道。

  他今天來的時間不對,說話語氣不對,做事風格也不對。

  總之全身上下哪裡都不對。

  卡蘭又突然想到什麼:「要不然就是我最近一次體檢結果不好……」

  她認真問希歐維爾:「我是不是快死了?」

  希歐維爾眯起眼睛,隨手扔了那個精緻的鍍金禮盒。

  「你覺得我送你禮物,是因為你快死了?」

  「不然呢……」

  希歐維爾深吸一口氣:「算了,睡覺。」

  卡蘭實在怕惹他生氣,只能在九點鐘早早上床睡覺。她悄悄定明早五點的鬧鐘,準備早點起床繼續背單詞。

  他們洗漱好躺在床上的時候,卡蘭小心問道:「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我能不能問一個問題?」

  「問吧。」

  「如果我紋身,你會生氣嗎?」

  希歐維爾猛然把被子掀開,仔仔細細檢查一遍:「紋身?」

  「我就是問問。」卡蘭裝作很自然的樣子,按住了自己的睡衣,「你會生氣嗎?多生氣?」

  希歐維爾眉頭皺得很緊,似乎正在掙扎,他最後還是說:「我不會生氣。」

  卡蘭又問:「那我打耳洞呢?八個,左右各四個。」

  希歐維爾撩起她的頭髮檢查了一下,卡蘭連忙退開:「我沒有打!」

  「你想紋什麼?」希歐維爾沉默一會兒,勉強問道。

  「這個……」卡蘭想不出,「你覺得呢?」

  「我的名字?」

  卡蘭小心地把被子拉上,然後關了床頭燈:「睡吧,做個好夢。」

  希歐維爾躺了一分鐘,又突然起身把燈打開了。

  他俯身按住卡蘭,惱怒道:「你不願意紋我的名字?」

  「睡吧睡吧……」卡蘭希望自己從來沒跟他提起過這件事。

  「我們明天去紋。」

  「快睡吧。」卡蘭又把燈關上了。

  希歐維爾親了親她的頸側:「紋在這裡,一圈,像項圈一樣。你就是我的了。」

  卡蘭嗅了嗅空氣裡的酒味,暗自嘆氣。

  第二天早上五點,卡蘭的鬧鐘響了。

  希歐維爾揉著太陽穴醒來。

  卡蘭坐在書桌邊上,戴著耳機看書。

  宿醉的昏沉痛感還沒過去,希歐維爾的視線有點恍惚。

  他看見卡蘭被溫暖的桌燈籠罩著,輪廓柔和,側臉浮著一層薄光,她美麗又慈愛,充滿動人的生命力。

  卡蘭感覺到動靜,回頭指向床頭櫃:「頭疼嗎?藥在桌上,昨天忘記給你了。」

  她聽著朗誦,又在單詞表上劃了一筆。

  希歐維爾就著保溫杯裡的熱水吃了藥,他在朦朧中又睡了一會兒,再度醒來的時候,卡蘭已經在收拾上學的東西了。

  他從來沒在工作日見過卡蘭。

  他第一次知道,她會在出門前查看日曆,確認各種時間節點。她會在人體結構圖面前刷牙。她會將樂高積木上的火車按照日期不同擺放在不同位置。她會把暫缺的物品列成表貼在冰箱上,這樣隔壁的保鏢就能及時為她補充。

  她非常認真地活著。

  「校車就要到了,我先走了。」卡蘭換衣服出門。

  「我送你去學校吧。」希歐維爾揉著眉心說道,「昨晚我有說什麼奇怪的話嗎?」

  「沒有,你九點多就睡著了。」

  卡蘭很慶幸,因為希歐維爾徹底忘了紋身這件事。

  「那就好……對了,禮物。」希歐維爾把她塞進車裡,「我記得我給你了?」

  「是的。」原來禮物不是因為喝太多才送的。

  他們在車上一路沉默。

  到學校,下車時,希歐維爾還不太舒服。

  他半闔著眼向卡蘭道別,然後遲疑道:「你昨天生日。」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4 10:24:22

第六十六章

  整整一週,希歐維爾送的生日禮物都在卡蘭腦海中徘徊。她把香水瓶放在樂高積木的火車頭上,偶爾看著它轉圈,但是從來不用。

  卡蘭不曾想過要給希歐維爾準備生日禮物。

  他們並不是能互贈生日禮物的關係。

  也許希歐維爾不認為這是一段「關係」,所以可以毫無障礙地賜下恩惠。

  但他說香水裡有他的血。

  這就不能是一種「恩惠」。

  香水的味道,前調清冷辛寒,有點刺激性;中調帶著花果香,微甜微膩;後調則是經久不散的薄荷與廣藿香味道,能讓人從裡到外平靜下來。

  星象儀瓶身是鏤空鍍銀的,香水裡有藍色亮片浮沉。

  卡蘭越是看它,就越覺得它與重金打造的玫瑰花園、鑽石婚紗、雙子尖塔不同——它被賦予了「意義」。它甚至在潛意識裡,適應了希歐維爾家那種殘酷、血腥、剖心露肺、毫無保留的荊棘鳥式美學。

  卡蘭難以把它歸咎於希歐維爾一如既往的好品味。

  她對這個進展感到擔憂。

  週末,希歐維爾有事,卡蘭也很忙。

  撰寫科普讀物的研究生們陸續把初稿寫了出來,卡蘭勉強跟上他們的進度,但依然有很多不如人意的地方。

  他們整天坐在學校附近的咖啡廳裡,從早到晚,不斷討論修改。在瘋狂趕工後,卡蘭終於在星期一之前把稿件交給了費曼博士。

  「你以後千萬不要報他的研究生。」有人這麼警告卡蘭,「絕對會累死的。」

  就在卡蘭思考怎麼擺脫黑心老闆的時候,費曼博士邀請所有參與撰寫的人一起到他家吃飯。

  他住在學校附近的公寓裡,離坡道別墅很近,只有一條街距離,步行不到十五分鐘。

  卡蘭很怕在聚餐時遇上瑞貝卡——她還不清楚她的身份。

  經過再三思考後,卡蘭特地在聚餐前抽了一個晚上,趁費曼博士在實驗室加班,她單獨拜訪了瑞貝卡。

  瑞貝卡見她找上門非常詫異。

  卡蘭不得不花了點時間跟她解釋——一直以來跟她郵件聯繫的首都大學醫學院學生,和在她實驗室裡不斷垂死的黑髮奴隸,其實是同一個人。

  「你讓我說點什麼好呢……」瑞貝卡不得不喝了兩杯水保持平靜。

  「我相信您有跟研究所的投資人簽署保密協議?」

  「是的。」

  「那您最好什麼都別說。」

  瑞貝卡放下杯子,深深看了一眼卡蘭:「很難想像白銀公會做這樣的事情。」

  不過,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只要他願意投資,對於瑞貝卡來說就是好事。

  她很願意為卡蘭保守秘密。

  「實際上,這學期我也開了一門公選課,疾病防治有關的。我可以把你的名字添上,這樣我們以後就有更多的空間來討論你的病情,監控你的體徵變化。你也可以正當地出入研究所體檢,而不惹人懷疑。」

  「謝謝您的照顧。」卡蘭捧著茶杯說道。

  瑞貝卡盯著杯子看了一會兒。

  「對了,你的孩子還好嗎?」

  「還不錯。」卡蘭僵硬地回答。

  瑞貝卡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迴避,她放下杯子,語氣平淡地換了個話題:「我和科倫波沒有孩子。」

  卡蘭有點詫異:「為什麼?費曼博士是怕遺傳疾病嗎?」

  瑞貝卡搖了搖頭。

  她告訴卡蘭,她和費曼博士都很健康。

  那個夭折的孩子,是她讀書時意外懷孕的結果。她當時的異國愛人有先天心臟缺陷。他在歸國後不久就死亡了——這點瑞貝卡是很久之後才知道的。

  她一直以為那次是一夜情,男方並不想負責,所以在回國後杳無音信。

  實際上,他已經在準備跟她求婚了。

  但死神並不允許。

  「我花了很久平復傷痛,努力投身工作,然後在這個過程中認識了志同道合的科倫波。他並不是溫柔熱情的人,但我們……很合得來。」

  瑞貝卡訴說這些時,眼裡有一絲溫柔。

  費曼一直都知道她未婚生育的事情。

  他平時盡量不提,避免造成瑞貝卡的痛苦。

  「我們那時候都三十多歲了,我很恐懼生孩子這件事,科倫波跟我說,不要孩子也沒關係。於是我們就沒要孩子。」

  卡蘭微微默然。

  她看得出,瑞貝卡對於沒有孩子這件事,還是非常遺憾的。

  瑞貝卡慢慢摩挲著瓷杯的邊緣:「沒孩子當然有沒孩子的好處……我只是……」

  她只是偶爾會寂寞。

  「謝謝你來找我。」瑞貝卡從杯中抬起視線,柔聲說,「我真的非常高興。」

  卡蘭只是默默地點頭微笑,希望能給瑞貝卡一點安慰。

  「我就住在這附近……以後或許可以來找您說說話。」

  「你真的很好。」瑞貝卡憂鬱又溫和地拍了拍她的肩。

  後來費曼請他們聚餐時,他發現瑞貝卡對卡蘭格外關心。

  費曼很能理解這一點——因為卡蘭和瑞貝卡失去的孩子差不多大,就連病情都完全一致,或許她的樣貌也有幾分肖似她早逝的戀人,瑞貝卡產生移情是很正常的。

  但是……

  「你今天能讓卡蘭來我們家吃晚飯嗎?」

  某天中午,瑞貝卡在餐桌邊問道。

  費曼放下刀叉,挑眉質疑道:「我每天邀請同一個學生來家裡吃飯是很奇怪的。」

  「你可以單獨跟她說。」

  「那就更不合適了。」

  瑞貝卡憂心忡忡地看著餐盤:「她太瘦了,她說她自己在家只會拌沙拉。這樣下去怎麼行呢?」

  費曼提議道:「你可以自己去邀請她。」

  「我……」瑞貝卡對卡蘭的感情很微妙,想要親近,但又容易觸景生情。

  在她猶豫糾結的幾天內,卡蘭自己找上門了。

  她抱著一隻淺橘色的長毛貓。

  「瑞貝卡博士!對不起,真的,太冒昧了!」她氣喘籲籲,額髮被汗水黏在一起,「我能不能讓它在您這裡過個週末?」

  因為希歐維爾實在忍受不了貓毛。

  他的強迫症和潔癖都被逼到了極限,就算卡蘭把貓養在一樓,遠離臥室,他也不願意跟它共處一個屋簷下。

  他強烈要求卡蘭在他來之前,把貓送去寵物醫院過週末。

  但是寵物醫院離得太遠了。

  卡蘭無奈之下只能找到住在附近的瑞貝卡。

  她比較能理解情況,而且她家沒有孩子,沒人對動物毛過敏。

  「沒問題。」瑞貝卡小心翼翼地接過了貓,「你要留下吃個飯嗎?」

  卡蘭微訝,還是同意了她的盛情邀請。

  她跟瑞貝卡說了些橘貓的生活習慣,並且反反復復感謝她的收留。

  「不,應該是我感謝你才對。」瑞貝卡溫和地摸了摸貓爪,「已經很多年沒有孩子跟我作伴了。這樣我從實驗室回來,至少還有位小朋友在等我。」

  卡蘭也忍不住為她揪心。

  「希望你別留下遺憾。」瑞貝卡告訴她。

  「我的情況很復雜。」卡蘭平靜地說。

  飯後,卡蘭道別了瑞貝卡。

  人行道上,路燈昏暗,涼風吹散燥熱。

  她想著,明天希歐維爾過來,她應該要求去一趟愛爾蘭。

  但是第二天希歐維爾並沒有出現。

  卡蘭從早等到晚,連看書的心情都沒有。

  「他經常有急事……這是正常的。」卡蘭安慰自己。

  她後悔沒有留過納什莉夫人的聯繫方式。

  那個山中古堡信號很差,想通過視頻電話看愛麗絲,還得讓納什莉夫人跑去鎮上,所以卡蘭沒有想過打擾她。

  她等到深夜,希歐維爾仍沒有出現。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也不在床邊。

  卡蘭越來越不安。

  她按照平時的安排,寫科普稿子,看書,完成上週的課堂任務。她的心跳一點也不平穩,好像時時刻刻在提醒她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直到中午,她在廚房做飯的時候,從來不跟她碰面的女保鏢出現了。

  「跟我來,我得把你轉移到安全屋。」

  保鏢把廚台清理乾淨,檢查一遍房子的安全系統,然後把卡蘭帶上車。

  「出什麼事了?」卡蘭的手套還沒取下。

  保鏢打開車上的廣播。

  女主持人報導了一起早些時候發生在市中心的槍擊案。

  現場已經被憲兵封鎖,傷者第一時間被送進醫院。安全部門出動了特殊部隊,大量士兵在周邊地區進行清查,直升機在上空盤旋不止。

  整個市中心的交通都處於癱瘓狀態。

  在混亂的現場報道中,卡蘭牢牢抓住了一句關鍵。

  ——「這是近期針對保皇黨的第二起刺殺。」

  「白銀公遇刺。」保鏢的話讓卡蘭如墜冰窟,渾身都被蔓延的寒意滲透,「按照他之前的安排,一旦他出事,我就要把你轉移到安全屋。」

  卡蘭不知道他們開了多久。

  按照行駛速度來看,應該是沒有經過市中心。

  道路越來越陡峭,卡蘭覺得他們上山了。

  又過了一陣,保鏢停下車,然後帶著卡蘭下車走路。

  他們在一間林中木屋落腳。

  這裡並非空無一人的。

  「卡蘭?」

  打開門,裡面是納什莉夫人和愛麗絲。

  「夫人……您怎麼在這裡?」

  納什莉夫人看似鎮定,但藍眼睛的目光有些顫抖:「這裡是安全屋,你覺得我為什麼在這裡?」

  卡蘭環顧四周,只看見他們幾個人,就問:「拉斐爾他們呢?」

  納什莉夫人緊緊籠著黑紗,在屋子裡來回踱步。

  「拉斐爾已經被安全部門保護起來了。蒂琳在戴維斯莊園……阿諾在共和國……天哪,我到現在都還沒有他的消息。」

  「別擔心,兩位小少爺都很安全。」保鏢平靜地安撫道。

  「他應該小心點……我早就猜到了!!」納什莉夫人的步子越來越快,語調尖細惶恐,「梅菲斯德爾遇刺,他多半也會成為目標!天哪……他們當初就不該除掉杜南……那個車禍事故明明就已經讓杜南失去威脅了。真不知道是誰的主意,非要在醫院裡暗殺他!瞧瞧,報復早晚會到的。」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4 10:24:38

第六十七章

  安全屋裡氣氛壓抑,納什莉夫人說完那通話後,也不再開口了。

  保鏢把詳細報導調出來給她們看。

  今晨9點42分,白銀公的車經過中心廣場,被埋伏在旁邊大廈上的狙擊手射中。穿甲彈打碎了後座的防彈玻璃,車上的保鏢立即掩護公爵撤離,中心廣場附近的憲兵也迅速包圍了大廈。

  狙擊手在被抓獲之前就自殺了。

  目前為止沒有任何組織宣稱對此事件負責,媒體口風一致,認定這是私人報復行為——但「私人」能弄到足夠打穿白銀公後座的穿甲彈嗎?

  「愛德蒙現在怎麼樣?」納什莉夫人聽了半天廣播,沒有聽見任何關於白銀公的消息。

  「情況不明。」

  「不明?」納什莉夫人看起來就要暈倒了。

  卡蘭連忙從她手裡接過愛麗絲。

  「夫人,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如果他死了,現在肯定已經新聞滿天飛了。」

  納什莉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

  卡蘭現在不比她輕鬆。

  因為如果希歐維爾死亡,她與歧視性社會之間最後的屏障也沒有了。阿諾和拉斐爾並不能成熟地保護她和愛麗絲。因為遺產問題,她們母女還可能要面對來自戴維斯家的死亡威脅,而這個時候,阿諾和拉斐爾的站邊就不好判斷了。

  納什莉夫人努力冷靜下來,但嘴唇還是有些蒼白顫抖:「也許他吸取了杜南的教訓。」

  卡蘭對杜南暗殺案只瞭解一點點。

  她坐著運奴車來到荊棘鳥莊園的當天,希歐維爾就第四修正案問題在國會發表演說,被杜南公然打斷。

  這其實是小事。

  因為首相發表演說的時候,上議院保皇黨們從來沒有消停過。但保皇黨對此有雙重標準,他們覺得杜南的公然反對是極大的冒犯,完全不可接受。

  不久後,杜南因車禍住院。

  酒後肇事的人拒絕為自己申辯,直接就認罪了。

  沒過多久,杜南在醫院死亡,死因不明。

  媒體一般認為是救治無效身亡。

  但剛才聽納什莉夫人的話,似乎是保皇黨想策劃杜南因車禍死亡未果,不得已再潛入醫院暗殺。

  杜南是下一任首相的熱門人選。

  他一死,首相直接被嚇出國了。

  首相在國外避了一段時間風頭後,保皇黨內部矛盾激化,白銀公、白雪公鬧得不可開交,首相又回國穩住了局勢。

  現在可以認為,這是殺了個回馬槍。

  因為他回國後,國內反對第四修正案的呼聲也越來越激烈,大學校園游-行幾乎要成為日常風景。

  白銀公妥協撤軍後不久,白雪公在大學遇刺。

  這也是真相未明的懸案。

  希歐維爾曾告訴卡蘭這是白雪公自導自演。

  卡蘭現在想來覺得很有道理。

  因為希歐維爾剛剛妥協,從東線完全撤軍。

  這時候,作為和平保守派的白雪公,很可能成為他和戴維斯家的報復對象。所以白雪公先下手為強,策劃假爆炸案,在女王和公眾面前賣慘,把矛頭指向嫌疑最大的希歐維爾一派,讓他束手束腳,不敢亂動。

  然後不到一個月,白銀公遇刺。

  這次的狙擊手訓練有素,裝備齊全,完成任務立即自殺。

  這必須是敵對黨派的手筆。

  但卡蘭想不出是誰幹的。

  現在希歐維爾應該受了點傷,但是不能暴露任何有關信息,不然就參考杜南的下場。在他傷情穩定,查明緣由前,卡蘭幾人都得在安全屋待著。

  *

  白銀公遇刺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

  最近所有校園游行的審批都通不過,學校內的社團活動也受到嚴格限制。憲兵巡邏時間比平時增長近一倍,首都上空時常能看見戰鬥機飛過。時不時就有人被安全部門帶去問話。

  整個帝國都籠罩在風雨之中。

  保皇黨維持著肅冷的平靜,連一向高調的白雪公都大幅減少公開露面時間。民主黨鴉雀無聲,任誰問首相「如何看待此次事件」,他都只說「等待調查結果」。

  戴維斯伯爵多次出入皇宮,每次都待很長時間。

  整個希歐維爾家只有蒂琳夫人公開露面。

  她在鏡頭和閃光燈中哭泣,柔弱又無助地遮擋面孔,在民眾當中博取了極大的同情。

  在各種議論聲中,康斯坦斯發現卡蘭和拉斐爾一起休學了。

  卡蘭身體不好,之前也休過一學期病假,突然休學並不可疑。但她在刺殺案發生後,立即失聯,並且跟拉斐爾同時消失,這就很奇怪。

  康斯坦斯一直不明白她和拉斐爾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們倆很熟悉,平時又不交流。只有發生了什麼事,拉斐爾才會主動來找卡蘭。

  康斯坦斯想過卡蘭跟他有一段地下戀情。

  因為拉斐爾已經有婚約在身,所以兩人不能公開,只能偷偷摸摸地在一起。

  但這也說不通。

  如果是地下戀情,他們倆不會在刺殺案之後同時消失。

  這畢竟是「地下戀情」啊。

  要是被白銀公知道他的長子帶著秘密情人一起避風頭,那還了得?

  拉斐爾可是野心勃勃要繼承爵位的。

  「唉……這麼一想,卡蘭也有點可憐。」康斯坦斯嘆了口氣。

  她跟拉斐爾注定沒有結局。

  「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

  「哈欠!」卡蘭打了個哈欠。

  她、愛麗絲、納什莉夫人,還有保鏢,已經在安全屋裡待了一整週了。這裡有充足的水糧,還有書和游戲機打發時間。

  唯一的不足是,她們不能跟外界聯絡。

  保安有個衛星手機可以接收命令,但其他人都不能攜帶通訊工具。

  卡蘭很慶幸自己把貓送去瑞貝卡家寄養了。

  貓頭鷹自己會捕食,肯定餓不死。

  「你著涼了嗎?」納什莉夫人關切地看著她。

  「哈欠!」卡蘭又打了個噴嚏,「沒有……我感覺挺好的。」

  保鏢給了她開水和兩片感冒藥。

  「你的抵抗力真的很弱。」納什莉夫人擔憂地說。

  卡蘭吃了藥,看著熟睡的愛麗絲,低聲問:「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幾天?」

  「最多三天。」保鏢告訴她,「公爵已經出院了。」

  納什莉夫人眼中閃過一道希望的光:「他還好嗎?到底傷到哪裡了……有沒有留下殘疾?」

  「沒有,他好得很。」

  保鏢並不是在安撫她的情緒,實際情況就是,白銀公現在好得很。

  狙擊手射穿了後座的防彈玻璃,但是未能擊中目標。因為白銀公後座窗上掛了一串幸運兔腳,遮擋了狙擊手的視野,導致那一槍未能命中目標。等他想開第二槍的時候,旁邊的護衛車輛就已經圍攏,保護它開進掩體範圍了。

  保鏢解釋說:「他側臉位置受了點擦傷,所以直到今天才公開露面。等他來消息,我就把你們送回去。」

  「哦,天哪……」納什莉夫人重重地嘆了口氣,又深吸一口氣,「他活著,他活著。我這幾天還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要是他出事了,我將不得不回希歐維爾家的墓園裡悼念他。」

  納什莉夫人又重重地吸了口氣。

  她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們。卡蘭看見她牽起黑紗擦了擦眼睛,她的肩膀顫抖著,看起來非常瘦弱。

  「夫人……」保鏢想說什麼,卡蘭把她拉住了。

  過了會兒,納什莉夫人逐漸平靜下來。

  她又轉過身來,眼眶微紅。

  「請問你能把愛麗絲抱去樓上睡覺嗎?」納什莉夫人將保鏢支走了。

  客廳裡只剩她和卡蘭。

  納什莉夫人絞著黑紗說道:「你也許會覺得我對愛德蒙沒有那種『母愛』……」

  「我從來不這麼覺得。」卡蘭誠懇地說。

  納什莉夫人苦笑了一下,把這當做是寬慰。

  卡蘭平靜道:「您或許覺得我對愛麗絲也沒有那種『母愛』。」

  納什莉夫人微怔。

  過了會兒,她輕輕點頭:「我明白了。」

  她又整理了一下情緒,告訴卡蘭:「我們之前冷戰了近二十年之久。」

  納什莉夫人和上一代白銀公結婚沒多久就分居了。

  兩人性格不合,而且都不是有包容心的人,分居是最不容易傷害彼此的辦法。

  他們的獨生子愛德蒙‧希歐維爾在莊園長大,偶爾來愛爾蘭探望母親。他自小就不擅長表達感情,和母親的關係也很僵硬。

  後來上一代白銀公因急病過世。

  他死時,愛德蒙‧希歐維爾剛剛獲得一對雙胞胎兒子。

  「那時候,他請我回莊園,希望我來看看我的孫子們。」納什莉夫人不停揉著黑紗,眼神低垂,「我拒絕了。我太軟弱了……不願意承擔責任,也不希望讓莊園束縛我的自由。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她那時候才四十歲出頭,還有大把時光可以玩樂,不可能再回到那個華美牢籠裡照顧孩子。

  所以她沒有同意希歐維爾的請求。

  她只能通過報紙瞭解荊棘鳥莊園的消息——

  蒂琳開始熱衷動物保護和其他各種慈善事業,每天都輾轉在宴會之上,她妝容精緻,揮金如土,贏得所有人一致稱讚。

  拉斐爾和阿諾在僕人和家庭教師的環繞下逐漸成長。

  希歐維爾整天忙於政事,很少回莊園。

  他在喪父後獨自渡過了最艱難的時期。

  「這之後,我和他再也沒有說過話。直到我去共和國參加塞勒斯的葬禮。」

  納什莉夫人用深沉而復雜的眼神看著卡蘭。

  卡蘭隱隱猜到什麼:「他請您照顧他的女兒?」

  「是的。」納什莉夫人悲傷地點頭。

  而這一次,納什莉夫人不能再拒絕他了。

  「我並不是不愛他。」納什莉夫人輕聲告訴卡蘭,「我只是,也很愛我自己。我本來以為按照他的性格,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說一句話了……但是……」

  納什莉夫人又流淚了。

  ——但是他先低頭了。

  「卡蘭……」納什莉夫人慢慢伸出手,碰到卡蘭的手臂,「你根本不知道你對他做了什麼。」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4 10:24:55

第六十八章

  納什莉沒有見過他不帶深意的笑,沒有見過他安靜溫和地注視一個女人,也不曾見過他張開羽翼,給他不屑一顧的人遮風擋雨。

  「我甚至沒想過贏得他的原諒,更別提像現在這樣,每週能跟他和睦地共處一室,聊上幾句小鎮瑣事。」

  納什莉一邊流著淚,一邊牢牢抓著卡蘭的肩。

  非常用力。

  她的眼睛裡掙扎著憂慮與痛苦:「天哪,孩子,你懂嗎?你已經得到他了。」

  你已經可以傷害一位不曾被觸碰過的神了。

  納什莉夫人的呼吸非常輕,她用極低的聲音對卡蘭說:「你恨他,我完全沒有意見。但假使你懷有一絲愛意,請對他……」

  「夫人,我們可以回去了。」保鏢從樓上下來,終止了這段對話。

  「仁慈。」納什莉夫人起身時,在卡蘭耳邊說道。

  *

  卡蘭直接回學校上課。

  保鏢把車開到了醫學院的實驗樓下。

  康斯坦斯在窗邊看著卡蘭從黑色豪車上下來,一米九多高的女性保鏢為她打開車門,在她耳邊絮叨著什麼。

  「有什麼需要的東西嗎?」保鏢詢問道。

  「回形針、固體膠、活頁本的內頁,還有火車電池也要換了。對了,請問你能幫我把貓接回家嗎?」

  「公爵大人今晚會來。」

  「好吧……謝謝,辛苦了。」

  車漸漸開遠,卡蘭提著包走上樓。

  她跟康斯坦斯點頭打招呼,然後在前座洗手準備上課。

  康斯坦斯以前從未深入思考過她的出身。

  她很有教養,為人低調,除了專業課之外基本不跟同學交流。偶爾有人主動搭話,她會表現得很無措,讓人覺得莫名尷尬。

  她的社交能力有點問題。

  康斯坦斯覺得她的家庭並不幸福,或許,並不富足。

  但她自己的經濟條件很好。

  康斯坦斯不禁懷疑她跟拉斐爾有什麼包養關係。

  因為她衣品很好,一套套衣服全部是從頭到腳配好的,經常一個季度都不重樣。她隨手放在地上的提包,沒有標籤,皮質高級,針腳細密,把手上繫的絲巾看得出是手工刺繡,價格總歸不會低。

  康斯坦斯以前開玩笑問她家是不是有自己的裁縫。

  卡蘭非常震驚地否認了。

  現在康斯坦斯覺得,那份震驚來自——「你居然猜到了」,而不是「你在說什麼蠢話」。

  他給卡蘭扔了個紙條。

  「你上週怎麼沒來上課?」

  卡蘭戴上手套,在紙條上寫「生病」,然後把它扔回去。

  康斯坦斯又扔了一個紙團。

  「拉斐爾上週也沒來。」

  「我覺得你可以多關注些我和他之外的事情。」

  「比如白銀公遇刺?」

  實驗課老師從台上走下來,卡蘭用刀把紙團戳進心臟膜瓣裡,康斯坦斯看得一陣心絞痛。

  下課後,卡蘭急匆匆地離開,康斯坦斯想把她攔住。

  「別問我了,康斯坦斯,我真的沒有什麼可說的……」

  「不,不是這件事。」康斯坦斯認真地說,「這週四下午你有課嗎?我們社團有個活動。」

  卡蘭驚訝地看著他:「沒有,是什麼活動?」

  「你到時候就知道了。」康斯坦斯說道。

  卡蘭意識到是哪類活動。

  她微微沉默,點頭同意:「把時間地點發給我。」

  晚上,她回到家裡,希歐維爾已經在臥室等著了。

  他穿著睡衣,側邊的頭髮剪掉了一點點,以前看起來很平整,現在則有一絲凌亂隨意。他在暖黃色的床頭燈下翻她的筆記本,鎏金銀髮,琥珀藍瞳,美麗如虛構。

  卡蘭注意到自己的火車位置變了。

  它是按照日期擺放的,日曆撕掉一天,刻度就往前移一格。希歐維爾居然把它放在了正確的那一格裡。

  『你對他做了什麼?』

  卡蘭忍不住想起納什莉夫人的話。

  「晚上好。」她關上臥室門,放下提包。

  希歐維爾輕輕「嗯」了一聲,繼續翻她的筆記。

  她的字很潦草。

  希歐維爾擅長筆鋒尖銳的花體,紙上枯木叢生,或石碑林立。而她的本子看起來蔥蔥蘢蘢,很容易讓人迷失。

  卡蘭遠遠看了他一會兒,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最後卡蘭主動走上前問:「你還好嗎?」

  「如你所見,完好無損。」希歐維爾抬眼一瞥。

  他想平淡地放下視線,但是移不開。

  卡蘭脫掉假髮。

  深墨色的黑髮披散下來,仰頭之後,一直垂到腰際。她的頭髮又長長了,像綢緞般覆蓋在背上,緊貼著肩與手臂,有一圈光澤在流轉生輝。

  「過來。」希歐維爾呼喚道。

  卡蘭微微側頭:「我去洗澡。」

  希歐維爾扔下她的筆記本,然後走過來抱住她。他的動作非常突然,直到邁入一臂可及的範圍內之前,他都想克制住這個想法。

  「你這幾天過得怎麼樣?」希歐維爾問她。

  「還好。」卡蘭與他拉開一點距離,看著他的眼睛問,「我想了一整週,你的遺囑到底是怎麼寫的。」

  希歐維爾眼裡有冷光:「放心,沒有你和愛麗絲的名字。」

  「這是最好不過……」卡蘭鬆了口氣。

  要是上面有她們的名字,她們就很危險了。

  希歐維爾冷淡地說:「不過愛麗絲在共和國有一份信託基金,足夠她讀完大學。」

  「謝謝。」卡蘭客氣地點頭。

  她拿了衣服去洗澡。

  希歐維爾沒有跟進去,卡蘭注意到他的腿有點不方便,她也沒有問。她知道襲擊發生後,車門立即鎖定,護衛車靠攏,司機急轉避入掩體,這中間發生了一點碰撞。

  應該不是什麼大毛病。

  不然希歐維爾現在肯定已經坐著白雪公同款輪椅去皇宮訴苦了。

  希歐維爾在她桌邊聽著淅淅瀝瀝的水聲。

  思緒漸漸走遠。

  他不是第一次面臨生死危難,但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懷著某種不可說的恐懼。

  他不懼死亡。

  這次也並非畏懼死亡。

  只是彷彿,

  彷彿還有未竟之業、未完之事。

  那一串兔腳在窗沿上搖晃,子彈擦著他的臉飛過,直接射穿了車座和車底。眨眼的功夫,混亂就已經發生並結束。他都來不及抓住一閃而逝的情緒。

  這之後,他再怎麼回憶,再怎麼深思,也無法重復那一刻的感受。但剛才他看見卡蘭推門進來,彷彿一切恐懼都從中回溯出現了。

  卡蘭從浴室裡出來,圍著長袍,看見希歐維爾有些怔忪,又問他一次:「你還好嗎?」

  『你還好嗎?』

  希歐維爾也忍不住問自己。

  當然不好。

  卡蘭就站在他面前,不擔心也不痛苦,就像遇襲時一閃而逝的恐懼感——讓他完全抓不住。

  「你真的喜歡我嗎?」希歐維爾問她,視線躲閃。

  卡蘭失笑:「我為什麼要騙你呢?自取其辱嗎?」

  「那就向我證明。」希歐維爾注視著她。

  『你太墮落了。』他想。

  卡蘭的目光微微閃動,希歐維爾總是很難看清她黑眼睛裡的情緒。除了痛苦,她好像什麼都沒有。

  她走上前,踮腳吻了吻他的嘴唇。

  希歐維爾閉上眼。

  『你太卑微了。』他又告訴自己。

  卡蘭抱著他的腰,身體柔軟地貼近,然後結束短暫的親吻,看向四角柱的帷幔。

  希歐維爾把她帶過去。

  「我腿上有個夾板,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來,我來。」卡蘭站在床邊親了親他的臉頰。

  希歐維爾試圖避開傷口。

  『你居然讓一個黑髮奴隸向你證明這種事。』

  卡蘭則努力尋覓著他被擦傷的痕跡,滾燙的吻幾乎要讓那個淡化消失的疤痕重新開裂流血。她悄聲說:「我只是知道你沒事而已,並非完全不在意。」

  希歐維爾掐著她的下巴,將她的吻鎖定在唇上。

  『你應對她的愛感到嫌惡、憎恨。』

  卡蘭慢慢上去,她身上還沾著溫暖的水汽。

  「這樣?」

  「嗯。」希歐維爾艱難地吞嚥著滿足感,又親了親她的唇角。

  帷幔放下。

  「如果我碰到了傷處……」

  「沒關係。」

  他已經飲下最痛的感受了。

  肉體不會比它更痛。

  深秋凋落的葉堆積在地上,果實豐碩飽滿,皸裂出甜蜜的汁水。纖細的葦桿在風中搖晃,隨時可能折斷,但始終牢抓地面,她垂得愈下,水紋就越激烈,動蕩的湖面全部被掩蓋在叢中。

  「好些了嗎?」卡蘭疲憊地問希歐維爾。

  希歐維爾抱著她,在她肩窩裡點頭。

  卡蘭譏笑道:「你現在還覺得幸運兔腳是迷信嗎?」

  希歐維爾也在她耳邊笑了一聲。

  「跟那個沒關係。」

  「是嗎?」

  他質問自己是否太過鈍感,只有在這種距離下,才能感受些微的愛意。

  不,不是。

  只是她給的太少。

  「完全沒有關係,只是巧合罷了。」他低聲道。

  卡蘭抬起手想關床頭燈,他把她的手臂塞進被子裡,然後熄滅了光。

  「睡吧,我太累了……」

  「不。」希歐維爾安靜地貼著她的嘴唇,慢慢推進,「我來吧。」

  風波就這樣在黑暗中翻湧。

  *

  週四。

  卡蘭吃過午飯就去找康斯坦斯了。

  他們一起騎車到下城區,然後拐進巷道,裡面停著一輛很大的舊貨車。

  康斯坦斯把蓋在貨車上的布拉起來,敲了敲門。

  裡面打開一條縫,卡蘭跟著他爬進去。

  裡面坐著七八個黑髮孩子。

  最小的六七歲,最大的十六七歲。他們都坐在地上,面前有破破爛爛的書和鉛筆、橡皮。

  卡蘭驚詫地看著康斯坦斯。

  他居然真的帶她來參加這種灰色活動了——教黑髮孩子們讀書。

  「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同學。」康斯坦斯對孩子笑了笑,隨意在車上坐下。

  「老師好。」

  「您好。」

  「謝謝。」

  ……

  孩子們紛紛說道。

  他們有一點畏縮怕生,但更多的是好奇。

  「上次的作業都寫完了嗎?」康斯坦斯問道。

  他把作業收齊,然後向震驚的卡蘭介紹情況:「我主要教數學。小一點的還在學加減法,大一點的已經學到函數了。因為他們進度差很多,我又沒有精力分兩個班管,所以才叫上你幫忙。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卡蘭喉嚨有點乾澀,心跳非常快。

  孩子們都在看她。

  卡蘭抬手按住心口,喘息道:「我可以負責年紀小點的那些。」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4 10:25:10

第六十九章

  卡蘭知道,這是個非常愚蠢、非常魯莽的主意。

  如果康斯坦斯被抓住,最多被遣返回國。

  但如果她被抓住了,希歐維爾肯定最壞會把她掐死,最好會把她關進鳥籠。

  這些黑髮孩子都是灰色人口。

  他們藏在下城區的巷子裡長大,幾乎沒有見過日光。

  他們的父母小心隱藏身份,做非常辛苦的體力活,頻繁地換工作和住處。或者他們沒有父母,好心的合法居民將他們藏在家中扶養。又或者他們根本沒有撫養者,整日在橋洞和垃圾場裡苟活,像老鼠躲貓一樣躲避憲兵。

  像「巴別塔」這樣的援助團體,得花很長時間才能找到他們,並且取得他們的信任。

  康斯坦斯帶卡蘭來這裡,是冒了很大風險的。

  一旦她告密,這些孩子們的下場不言而喻,「巴別塔」也會徹底失去這個群體的信任。

  卡蘭猶豫道:「如果你擔心的話,我可以現在離開……」

  「我不擔心,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康斯坦斯說道,「我們開始吧。」

  卡蘭繼續他的進度,教年紀小些的孩子們算數。

  他們很乖巧,也很膽小,有不懂都不敢問。

  還有孩子小聲提醒卡蘭,讓她下次戴口罩來,因為可能會被人看見。

  他們的貨車移動過幾次。

  一來是為了避開憲兵巡邏,二來是因為長時間停在一個地方會惹人懷疑。

  到下課時間,貨車再把孩子們挨個兒送回去。

  「老師,你身上有糖嗎?」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在課程結束後問康斯坦斯,「我的妹妹總說她想吃甜的……」

  康斯坦斯給了她幾條巧克力。

  「老師,你學醫嗎?」另一個年紀大些的男孩問卡蘭。

  「是的。」

  「我以後也想當醫生。」男孩認真道。

  卡蘭喉嚨微哽:「會有機會的。」

  等孩子們都安全抵達住處,貨車又開回最初的巷子,卡蘭和康斯坦斯並肩騎車回家。

  康斯坦斯跟她詳細地講這些孩子的身世。

  卡蘭沉默聽著。

  他們有些是從養奴場裡搶救出來的,也有人是從小就生活在暗處的。還有幾個孩子和卡蘭一樣,曾經過著正常的生活,但是因為第四修正案失去受教育權,險些淪為奴隸。

  康斯坦斯對卡蘭說:「本來這周有個在高速公路上劫持運奴車的計劃,但是因為白銀公遇刺,所有關卡都變嚴了。我們不得不放棄計劃。」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我對之前我說過的話很抱歉。」康斯坦斯說,「我希望重新邀請你加入這個團體。」

  「即便你覺得我跟拉斐爾是地下情人?」

  「你不喜歡他。」康斯坦斯微微側目。

  至少,康斯坦斯沒有感受到他們之間有那種火花。

  他臉上有點紅:「如果只是身體和物質的關係,我想你可以對他保守秘密。」

  卡蘭差點撞上路燈。

  「別這麼說……我跟他不是那種關係。」

  康斯坦斯眼睛一亮:「那你會跟他參加學年舞會嗎?」

  「當然不會!」

  「那你是一個人?」

  卡蘭微微皺眉,側頭看了他一眼。

  康斯坦斯立即臉紅了:「我想邀請你一起……」

  「不,我不參加學年舞會。」

  康斯坦斯有些失落:「好吧。」

  他注意到,卡蘭從來不參加集體活動。

  除了一些社團安排的任務,她根本不會主動報名這些。

  卡蘭細數道:「我需要把費曼博士的稿子趕了,還有論文終稿也快到截止日了,上週我休一週病假,積壓了一大堆事情。」

  「沒關係,我也不參加學年舞會,我正好要忙競選的事情。」

  「競選?」

  「是的,學生會主席的競選。」

  卡蘭只是短短一週沒來學校,沒想到發生了這麼多事情。

  以前大一、大二的學生不能參加競選。

  但是因為這兩年拉斐爾要參選,所以學生會就把條件放寬了。這也給了康斯坦斯機會,他在社團前輩們的呼籲下決定嘗試一下。

  卡蘭回家後登錄學校論壇,找到選舉的帖子。

  有個標題非常亮眼——《從政壇到學院:雪諾與希歐維爾的世紀之戰》。

  嚴格來說這確實是「雪諾」和希歐維爾的戰爭。

  卡蘭看了一會兒候選人介紹,猛然發現康斯坦斯的履歷豐富程度和拉斐爾不相上下。

  他在巴別塔三年,參與或組織過無數公益活動,這些活動在校內和校友之間很有影響力。他在專業成績、個人形象、國際交流、榮譽獎勵等方面也無可挑剔,他甚至比拉斐爾更加平易近人。

  非要說他有什麼硬傷,那就是留學生身份了。

  在投票開啟後,卡蘭少有地關注了一下競選情況。

  她發現學校從來不是象牙塔,學生會選舉幾乎是小小的政壇縮影。

  拉斐爾票數佔壓倒性優勢,但康斯坦斯上升勢頭很猛。醫學院拉起了橫幅,巴別塔社團也開始進行一些拉票活動,許多從來不認識康斯坦斯的同學也開始關注他了——甚至有校報記者在醫學院樓下蹲守他。

  卡蘭這段時間很少跟康斯坦斯聯繫。

  在社團會議後,他總是匆匆離開。

  拉斐爾並沒有像康斯坦斯一樣努力地拉票,他不需要。他只要像平時一樣做自己就可以了。

  *

  星期日。

  希歐維爾來坡道別墅的時候,卡蘭正在看巴別塔給康斯坦斯拍的宣傳視頻。

  「這是什麼?」希歐維爾低頭也想看看。

  卡蘭心虛地把筆記本蓋上了。

  「什麼意思?」希歐維爾皺眉看著她。

  「沒什麼。」卡蘭用指尖敲著筆記本,故作輕鬆說,「一個無聊的視頻而已。」

  「色情視頻?」希歐維爾問。

  卡蘭僵硬地搖頭。

  希歐維爾把她的手扣住,然後翻開筆記本,點繼續播放。

  康斯坦斯站在大會堂前,背後是來來往往的學生。

  他指向地平線,鏡頭隨之拉遠,他的聲音沉穩有力。

  他說道:「雖然黑暗後總能迎來黎明,但我們要意識到,並非所有人都能熬到那個時候。我們必須做出選擇,要麼就此投身夜色,要麼奮起反抗,親手托起太陽……」

  卡蘭等著希歐維爾的譏嘲。

  但他只是平淡地問:「這是候選者嗎?」

  卡蘭有些心虛,她解釋道:「是的,他叫康斯坦斯,也是醫學院的。他讓我們班的人幫忙轉發宣傳視頻,所以我才……」

  「他跟你同一級?」

  「對。」卡蘭緊張道。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緊張。

  可能是因為康斯坦斯邀請了她參加學年舞會。

  但是這也沒必要啊。

  她又沒答應。

  她只是覺得希歐維爾知道這件事會很不安,很惱怒。

  「那他跟拉斐爾也同級。」希歐維爾把卡蘭從電腦邊擠走,又打開視頻介紹頁看了一眼,「他的票數好像很高。」

  他在翻康斯坦斯的資料。

  卡蘭越來越緊張了。

  因為康斯坦斯這兩年的活動照裡,也偶爾有她的身影。

  在希歐維爾自己翻到之前,她連忙開口,搶先承認:「他確實挺厲害的,我跟他一個社團,一起參加過幾個活動。」

  她很用力地強調「幾個」。

  「是嗎?」希歐維爾沒有聽出別的意思。

  他又往下翻了翻,卡蘭確實出現在了某個活動照裡,他嘲笑道:「你只露半個鼻子,這也算一起參加了活動?」

  卡蘭鬆了口氣。

  幸好巴別塔選的照片都是以康斯坦斯為主角的。

  「這是愛心日活動。」卡蘭說。

  「我記得。」希歐維爾抬眼看她,視線流連在她嘴唇上,「令人印象深刻的日子。」

  卡蘭臉上滾燙:「閉嘴,不要提那個。」

  希歐維爾關掉這一頁,又看了看拉斐爾的競選情況。

  拉斐爾太高傲了,總是在他面前表現出穩操勝券的樣子,不喜歡說自己有什麼困難,也不愛提競選的苦累。

  「你覺得拉斐爾當選的幾率大嗎?」希歐維爾隨口問道。

  「這不是由你說了算嗎?」

  「不,我不管這個。」希歐維爾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為什麼你覺得這個由我說了算?拉斐爾不會向我請求幫助的。」

  卡蘭隱約明白了一點:「他怕被你嘲諷。」

  「他怕承認自己的失敗!」希歐維爾嚴厲地強調。

  「因為承認自己辦不到就要被你嘲諷。」

  希歐維爾憤怒地瞪著她。

  卡蘭聳肩:「別跟我說你不會。」

  「我不會。」

  卡蘭提了提裙子:「你覺得我今天的打扮怎麼樣?」

  「我都沒注意到你打扮過。」

  「你看。」卡蘭憐憫地說,「這是一種本能。」

  幸好她已經學會反讀了。

  希歐維爾惱怒地把筆記本推開,將她抱到桌上,譏笑道:「如果你真的很介意,我們可以認真研究一下裙子的結構。」

  他們認真研究了裙子的結構,和裙子下的結構。

  第二天,卡蘭精疲力竭地坐車到學校。

  選舉如火如荼。

  她的論文終稿投出去了,科普讀物終稿也交給費曼審核了。

  接下來她會有一段空閒時間。

  但她準備利用起來,給她的「學生們」寫寫教案。

  她還特地跑去旁聽了教育學的公選課,希望能有所幫助。

  因為康斯坦斯這周比較忙,所以星期四她獨自去下城區貨車教書。

  她帶了不少糖果,不過比起這些,孩子們更需要的是學習用品和新的書。他們用的書是輾轉過很多人的,寫作業都得用鉛筆,因為下一個人用時,要把它們擦掉。

  在數學課後,卡蘭還給他們上了一節簡短的衛生課。

  她利用專業知識,教他們一些保持乾淨並且避免生病的辦法。

  黑髮人種一旦生病會很麻煩,因為他們沒有居民身份證明,不能去醫院,只能把生死託付給黑診所。

  「你們都接種過疫苗嗎?」卡蘭問道。

  孩子們紛紛搖頭,年紀小些的甚至不知道什麼叫「疫苗」。

  「我在養奴場接種過。」其中一個孩子舉起手。

  卡蘭沉思道:「好吧……接種疫苗是必須的。我回去再跟你們的另一位老師想想辦法。」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4 10:25:23

第七十章

  卡蘭統計好人數,然後把常見的幾種疫苗列成表,算算他們大概需要多少錢。

  她找到康斯坦斯,跟他商量這件事。

  康斯坦斯表示巴別塔之前做過義診,但是沒做過疫苗接種這類事。因為有些疫苗比普通藥物更難弄到,僅專門負責接種疫苗的醫療機構才有。

  「我的需求量不大,能想想辦法嗎?」

  「可以去防疫站弄。」康斯坦斯翻了翻通訊錄,「我之前做志願服務的時候,在那邊認識一名醫師,但是我不確定能不能說服他為我們偷疫苗。」

  卡蘭皺眉:「他真的會冒著丟工作的危險幫忙嗎……我們校醫院應該也有疫苗吧?」

  康斯坦斯搖頭:「在自己身邊偷就太打眼了。」

  「直接從生產方購買呢?」

  「私人很難直接從生產方購買疫苗。」

  卡蘭陷入沉默。

  康斯坦斯嘆了口氣:「抱歉,卡蘭,我幫不上忙。」

  卡蘭搖頭表示不要緊。

  康斯坦斯提著文件包匆匆離開,他還有一大堆競選的事情要忙。

  卡蘭略微沉思,又聯繫上另一個人。

  她記得有個校友,是特殊教育學校的老師,經常參加巴別塔社團活動。

  這位老師還參加過很多次反第四修正案游行。

  她以前教的學生中,不僅有具有身心缺陷的孩子,還有不被普通學校接受的黑髮孩子。她對那些孩子都很真情實感,非常願意施與幫助。

  卡蘭聯繫上她,說明來意。

  「你需要什麼樣的幫助呢?」對方沉穩地問道。

  卡蘭告訴她:「我需要幾個合法的身份證明。」

  「請繼續。」

  「我認真想過,偷疫苗還是太不靠譜了。如果我們能把他們假扮成普通的孩子去打疫苗,會不會好一點?」

  對方也認真考慮了一下:「我們面談吧。」

  她們見面後很快商定計劃,開始實施。

  由老師選擇幾個身高體貌特徵類似的學生,提供他們的身份證明,然後卡蘭給黑髮小孩們化妝打扮,確保不被看出來。

  老師按照正常流程把他們帶去防疫站打疫苗。

  如果防疫站要求出示疫苗本,她就謊稱丟失重辦。

  防疫站雖然嚴格管理,但也怕被扣上「歧視障礙兒童」的帽子,所以沒有太為難,甚至盡力提供幫助。

  幾周後,卡蘭和老師幫所有小孩打完了必要的疫苗。

  疫苗錢是卡蘭出的,她向費曼博士預支了稿費。

  這件事結束後,老師認真地問卡蘭:「你有考慮過自己組織這類活動嗎?我覺得你能力不錯。」

  「不……我不能。」卡蘭神情中有所顧忌。

  「那真是可惜了。」老師嘆了口氣,「以前大部分活動都由康斯坦斯組織,現在他忙著學生會的事情,巴別塔缺一個有執行力的組織者。」

  「我不認為我能勝任。」

  卡蘭跟老師討論過這件事之後不久,巴別塔社團的會長給她發了一封郵件,通知她本週六晚九點開會。

  卡蘭找了個理由跟希歐維爾請假,然後前往社團活動室。

  活動室裡只有一個人,巴別塔的會長。

  會長是計算機系大四的學生,名叫雷歐,目前在保密機構實習,所以很少在社團活動中現身。他看起來瘦瘦高高的,戴一副無框眼鏡,灰髮碧眼,聲音沙啞,路人長相,存在感很低。

  他開門見山地告訴卡蘭:「因為康斯坦斯最近比較忙,所以我想提拔幾位活動策劃。我看過你的履歷,目前為止都還不錯,所以我想問問你有沒有意向加入管理層。」

  「非常榮幸。但是我的身體狀況不太好,恐怕難以勝任。」

  雷歐打量了她一下,鏡片上閃過一道光:「你現在大二,學習忙嗎?」

  「還好……」卡蘭莫名緊張起來。

  「你覺得幕後工作適合你嗎?」雷歐雙手交叉,微微傾身靠近,聲音沒有起伏,「需要花費一定時間,但是不用露面,也不用承擔太大風險。至少你不會因為截運奴車被抓,也不會因為在烈日下游行中暑。」

  他的話太一針見血,幾乎完全洞悉了卡蘭的顧慮。

  「我還是覺得……」卡蘭仍想拒絕。

  「不用立即給我答復。」雷歐直起身子,把一張邀請函推到卡蘭面前,「請收下這個,等你想清楚了再說。」

  卡蘭隨手把邀請函塞進包裡,匆匆回到坡道別墅。

  她一開門,看見貓在樓下喵喵喵地叫,希歐維爾站在二樓樓梯上,試圖用一隻拖鞋扔它。

  「你做什麼!」卡蘭連忙把貓抱走。

  「這隻小魔鬼咬了我靴子!」希歐維爾怒氣沖沖地說,「我說過要在我來之前把它送走!」

  「你答應讓我養的。」

  卡蘭小心翼翼地把貓放進倉庫。

  「你今晚去做什麼了?」希歐維爾皺眉問道。

  「沒什麼。」

  希歐維爾懷疑地看著她,卡蘭完全不敢看他的眼睛。

  希歐維爾瞬間有了很多想法。

  這可是大學。

  她可以在天文台跟男同學看流星,可以在草地上野餐,可以在破爛宿舍裡一邊玩真心話大冒險一邊脫衣服……大學校園裡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

  「你交男朋友了嗎?」希歐維爾皺眉問道。

  卡蘭驚異的聲音微微變調:「你說什麼?」

  希歐維爾冷淡地挑眉:「我問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卡蘭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我……」

  「你。」

  「你為什麼這麼覺得……」

  「因為你最近總是鬼鬼祟祟的。」希歐維爾仍皺著眉。

  「我沒有。」卡蘭震驚地反駁,「我當然不會交男朋友!你去照照鏡子,整個首都大學能找出比你更好看、更有錢的男人嗎?」

  希歐維爾往樓梯上後退了一步。

  他顴骨上浮出一點紅色,低聲道:「你這個蠢貨……」

  卡蘭好不容易把這件事糊弄了過去。

  第二天,天還沒亮,她就在焦慮不安中醒來。

  她看見希歐維爾在床頭盯著她,神情嚴肅,手指間夾著一張邀請函。

  是雷歐給她的那張邀請函。

  「這是什麼?」希歐維爾冷淡地問。

  說實話,卡蘭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她昨天準備直接拒絕的,所以根本沒看。

  「你翻我東西?」她微微皺眉。

  「是『我』的東西!你是我的,所以你的東西都是我的。」希歐維爾把邀請函翻開,拍到卡蘭枕頭邊,「學年舞會邀請函?」

  「……」卡蘭打破頭也想不到雷歐會給她這個,她反應迅速,「是拉斐爾給我的。」

  希歐維爾那半張床震了一下,他的聲音讓卡蘭耳膜生疼:「拉斐爾應該邀請他的未婚妻參加舞會!他最近真是越來越讓人操心了。」

  他伸手摸到床頭櫃上的手機,卡蘭迅速爬到他身上,搶走邀請函撕掉。

  「能讓我再睡會兒嗎?」她惱火地問。

  「你已經睡得夠久了。」

  「這才……」卡蘭看了一眼鐘,「五點半鐘!?」

  她倒頭睡了回去,不管希歐維爾怎麼叫都一動不動。

  希歐維爾把她撕掉的邀請函沖進下水道裡,然後又開始翻她書包,想找找她上課談情說愛的蛛絲馬跡。

  卡蘭聽見窸窣聲,閉著眼說:「不要翻我的東西。」

  「是我的東西。」

  「我在書包裡放過豬肺。」

  希歐維爾把手收了回來,回盥洗室洗了幾遍。

  他又回床上躺下了。

  就在卡蘭即將睡著的時候,希歐維爾說:「你可以在家讀書,像阿諾以前那樣。」

  卡蘭沒有回答。

  希歐維爾小聲叨念:「我覺得你還是不要過多接觸校園比較好,會造成很多麻煩,也會讓拉斐爾心不在焉……」

  「那你給我報個雙學位吧。」卡蘭終於睜開眼。

  希歐維爾轉頭看著她。

  卡蘭說:「只要學習佔用了我的所有時間,我就沒空談戀愛了。是不是這個道理?」

  確實是這個道理。

  「我想讀個教育學之類的。」卡蘭睏倦地說。

  後來希歐維爾怎麼說的,她也不太記得了。

  反正一覺起來就是中午十二點,房子裡只剩她一個人。

  然後星期一,她收到首都大學教育學院的通知,她可以開始修雙學位了。

  上課時間是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晚上,還有星期六星期天。

  卡蘭含淚把課程表貼在牆上。

  好在輔修學位課程不是很嚴格,她可以抽一天去教黑髮小朋友們讀書。

  在忙碌之中,十二月到了。

  學年舞會在聖誕假期前舉行,各院系的情侶們會走過紅毯,忘情熱舞。校報會把走紅毯的照片拍下來,挑選好看的裝訂成冊,作為學校文化宣傳的一部分。

  不少知名校友也會在這個時候返校。

  卡蘭知道白雪公和他的夫人會來。

  同時,學生會將在舞會開始前宣佈競選結果。

  首都大學校長和新任學生會會長將給大家進行新年致辭。

  卡蘭對這種活動完全沒有參與欲。

  她準備跟所有人一起聽完致辭,然後迅速回家取暖。

  「康斯坦斯,恭喜。」

  「我不敢相信你真的做到了!康斯坦斯,這真是奇跡!」

  「我能跟你握個手嗎?」

  從落座開始,卡蘭後面就不斷有人走動,許多人壓低聲音跟康斯坦斯搭話。

  她回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康斯坦斯的視線。

  兩個人同時一愣。

  康斯坦斯收斂視線,跟一名搭訕的女生握手,他朝她禮貌地笑了笑。

  「你有舞伴嗎,會長?」那名女生挑逗地揚眉。

  「已經有了。」康斯坦斯紳士地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女生。

  卡蘭認出那名女生是巴別塔的骨幹。

  她迅速轉過頭,開始聽校長演講。

  競選結果已經出來了。

  康斯坦斯在最後關頭以微弱優勢超過拉斐爾,當選學生會主席。

  現在,拉斐爾不僅要面對人生中第一次失敗,還要給這個姓「雪諾」的留學生當副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4 10:25:36

第七十一章

  卡蘭聽完新年致辭,從大會堂側門溜出來。

  外面草地上覆著新雪,翠綠和銀白融為一體,顏色鮮豔如洗。空氣寒冷清新,吸入肺中,有種說不出來的爽快。

  卡蘭其實很喜歡冷天。

  她覺得自己在冬天更清醒,夏天則總是又黏又燥的。

  她經過地下車庫入口附近時,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

  「卡蘭。」

  卡蘭回過頭,看見穿一身白西裝的拉斐爾。

  他的頭髮留長了一點,除了鬢角微捲,其他地方好像又恢復了先天的筆直。它們柔順地垂在肩上,和雪一樣乾淨。

  「你不去參加舞會嗎?」卡蘭詫異地問。

  「我的舞伴不是你嗎?」拉斐爾假笑了一下——他因為這件事被罵得不輕。他父親甚至希望他在聖誕節把未婚妻帶回家過。

  卡蘭忍不住笑出聲:「你沒戳破這件事吧?」

  「沒有,我說我邀請你了。」

  他們在落著雪的草地上沉默一會兒。

  「去兜風嗎?」最後,拉斐爾說。

  卡蘭跟著他進了地下停車場。

  他把車開上賽車道,速度不快,車裡暖氣十足。

  卡蘭注意到他疲憊又抑鬱的神色。

  「你覺得我能學開車嗎?」她盡量克制住自己不提競選的事情。

  「可以,但我不能教你。也別指望父親教你,他一年根本摸不了幾次方向盤。」

  車裡氣氛又冷下去。

  拉斐爾隨口問道:「你為什麼沒參加學年舞會?不是有人邀請你嗎?」

  「你父親把邀請函沖進下水道了。」

  「當然。」拉斐爾瞥了她一眼,語氣有幾分譏誚,「他當然會……」

  卡蘭怒道:「我沒有背著他談戀愛!」

  拉斐爾語氣平靜:「你跟那個姓雪諾的不是走得很近嗎?」

  「不是康斯坦斯給的邀請函!你沒看見他有舞伴嗎?」

  「你嫉妒了?」

  卡蘭梗了一下:「不……」

  拉斐爾漫不經心地輕笑。

  卡蘭整理表情,告訴拉斐爾:「我不喜歡康斯坦斯,他有時候讓我覺得很不自在。但是……但是他之前邀請過我參加學年舞會,我拒絕之後,他就說他也不去……」

  拉斐爾點頭:「結果他帶了另一個女生參加舞會。」

  「對。」卡蘭鬱悶地說,「我是不是有點小心眼?反正我都拒絕了,他完全可以找別人去參加……我幹嘛要介意這樣。」

  「因為他承諾了他也不去。卡蘭,換位思考,我也會生氣的。」

  拉斐爾轉過一個急彎,微微抬手扶住卡蘭的手臂。

  他問:「那邀請函是誰給你的?」

  「呃,雷歐,你知道嗎?巴別塔社團的會長。」卡蘭說完又澄清道,「我們只見過一次面,他是出於社交禮貌,想借機請我加入巴別塔管理層。」

  拉斐爾聽過這個人。

  計算機系的天才,低調神秘又有領導才能。

  「你有他的聯繫方式嗎?」拉斐爾側目問道。

  卡蘭點點頭。

  拉斐爾轉了一個非常急的彎,直接掉頭回學校。

  「你做什麼?」

  拉斐爾沒有說話,他打通電話,對那頭說:「送一套晚禮服和高跟鞋來學校。」

  他掛斷後把手機扔給卡蘭,讓她把尺碼發過去。

  「我們要做什麼?」卡蘭問道。

  「你去找雷歐參加舞會。」拉斐爾平靜地說,「我覺得康斯坦斯那小子喜歡你。」

  「可是我……」

  拉斐爾又踩一腳油門,卡蘭被嚇得不輕。

  她好不容易把氣喘勻了:「我不會跳舞!」

  「先打電話聯繫雷歐,我等會兒教你。」拉斐爾冷笑一聲,「反正我這個學生會主席是當不上了,得先膈應一下雪諾。」

  卡蘭還是一臉不情願。

  拉斐爾脅迫道:「我幫你認了舞會邀請函的事情,你總得做點什麼感謝我吧?」

  他們到學校時,禮服和鞋也正好送到了。

  訂製禮服,尺碼還是有點差。卡蘭穿著大了一點,蕾絲邊領口很寬鬆,拉斐爾幫她用別針夾了一下。

  「你看起來很美。」拉斐爾禮貌地說。

  卡蘭收到雷歐的回信,說他不在學校,但是可以在半小時內趕到。

  拉斐爾直接把卡蘭帶進了舞池,教她最簡單的華爾茲舞步。

  他好脾氣地說道:「你只要做一件事,看準我的腳,躲開不要踩。」

  也不知是拉斐爾教得差,還是卡蘭學得差,她幾乎步步踩在他腳上。

  「好吧,我終於知道這主意有多餿了。」拉斐爾痛苦地說。

  卡蘭根本無暇顧及其他,她就跟玩打地鼠游戲一樣,拚命躲閃著拉斐爾的步伐。

  康斯坦斯遠遠看著他們,眼神十分復雜。

  但拉斐爾生不出成就感,他覺得腳背要被踩穿了。

  好不容易等到雷歐過來,拉斐爾終於解脫出去,可以在旁欣賞康斯坦斯布滿陰霾的臉色。

  這位計算機系的前輩平時幾乎不做運動,卡蘭跟著他在舞池裡龜速移動。

  「你決定答應我的請求嗎?」雷歐低聲問道。

  「這……」她卡殼了。

  雷歐非常有預判性地避開她的高跟鞋:「沒關係,你不用給我一個確定的答案。我們從簡單的做起,你先試著起草方案,如何?」

  卡蘭注意到他換上了燕尾服,但裡面的襯衫微皺。

  他額上微微見汗,多半是匆忙從工作中趕來的。

  「先試試吧……」卡蘭沉思著同意了。

  雷歐點頭:「很好,我這裡有個內部消息。」

  康斯坦斯眼看著卡蘭跟自己的會長越轉越遠,只能伸長脖子張望。

  他看見雷歐微微俯身,朝卡蘭低下頭。

  「稍等。」康斯坦斯連忙從一圈學生會幹部中衝出來,朝他們走過去。

  拉斐爾嗤笑一聲,接替他的位置,走進了人群,順便關切地挽起了他舞伴的手。

  另一邊。

  「聖誕節後,首都西南方的鑽石碼頭將有一艘船出海,上面載了二十幾名我們從養奴場援救出來的黑髮人種。」雷歐牽起卡蘭的手,塞給她一個U盤,「詳細資料在這個裡面,你以最快速度做一個方案給我,我們先試試。」

  卡蘭攥緊手。

  雷歐又帶著她轉過一圈,在康斯坦斯來到時,他將她放開,然後欠身行禮。

  「非常感謝。」他微笑道,鏡片上的光芒非常耀眼。

  康斯坦斯想上前說話,但卡蘭已經匆匆忙忙掩著領子跑了。

  康斯坦斯聽見她打電話:「拉斐爾,你給的這件禮服太寬鬆了!快點把車鑰匙給我,我要去換回來!」

  康斯坦斯怔忪地站在原地。

  舞會一直持續到深夜。

  卡蘭坐在拉斐爾車上做方案,等他帶著甜點回來,然後送她回家。

  「我們要上紀念相冊了。」拉斐爾告訴她。

  「你知道你父親會很生氣吧?」

  「這就要看你怎麼處理了。」拉斐爾毫不在意,「實在不行,我可以把阿諾的專輯發給他。這樣他就來不及對我生氣了……他會先把阿諾掐死。」

  卡蘭早就知道了,拉斐爾是個狠毒的人。

  她回家後不久,希歐維爾幾乎是暴怒著闖了進來。

  他一直在關注競選結果,學年舞會是意料之外的收獲——他看見卡蘭穿著他們家裁縫訂製的禮服出鏡了。

  那件禮服在她身上真是該死的下流。

  前胸和後背都低得不像話,暗紅絲絨又低俗又充滿暗示。她甚至沒穿襯裙,一條光腿踩進細綁帶的高跟鞋裡,晃蕩出來的輪廓完全脫離稚氣。

  希歐維爾有一肚子火要發。

  但是他推門進去,裡面流淌出溫柔舒緩的音樂,瞬間沖滅了他頭頂的熱氣。

  卡蘭換下了不合身的禮服,穿著白色睡裙,小心翼翼地踩著拉斐爾教她的舞步,在客廳裡獨自轉著圈。

  她看起來遲鈍到有幾分滑稽。

  聽見開門聲,她連忙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假裝在收拾東西。

  「舞會好玩嗎?」希歐維爾聽見自己用平靜的聲音問。

  「都是拉斐爾的餿主意。」卡蘭急忙解釋,「你去罵他吧,別盯著我看了。」

  希歐維爾放下權杖,聲音毫無起伏:「我沒記錯的話,是你差點把他踩殘廢了。」

  卡蘭漲紅臉:「我第一次跳舞!」

  希歐維爾臉色陰沉,他從卡蘭手裡取走水果刀,然後把手放在她腰上。

  「你學了什麼?」

  「學了不踩他的腳。」

  「我是說舞種!」希歐維爾被她氣笑了,「華爾茲嗎?」

  「是的……」卡蘭聞到了他身上的雪松木味。

  乾燥,清淡,散發出悠遠寧靜的松脂香。

  正適合這樣的深深冬夜。

  「很好。」希歐維爾幫她站正位置,他面無表情,「跟著我。」

  「你要教我跳舞嗎……」卡蘭尷尬地低著頭。

  她覺得自己要是踩他一腳,會被罵整整一個禮拜。

  希歐維爾抬起她的下巴:「看我,不要看地上。」

  「但是!」卡蘭拚命想低頭。

  希歐維爾手上力道很穩,卡蘭只能正視著他:「視線交流是很重要的。」

  「你會後悔的……」卡蘭自暴自棄道。

  希歐維爾挑了挑眉,放在她腰上的手微微用力,帶她走出第一步。

  卡蘭驚訝地發現她沒踩到他。

  她跟著希歐維爾擺蕩,搖晃,身體傾斜或拉進,步伐進退自如。她沉沒在那雙蔚藍的眼眸中,只能聽見舒緩的旋律一直在迴響,完全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一直到整張CD放完,她熱汗淋漓,兩人才在沙發上坐下休息。

  她居然全程都沒有踩過希歐維爾。

  「你是怎麼躲開我的?」卡蘭氣喘籲籲地問道。

  希歐維爾側頭嗤笑:「躲開?」

  「不然我怎麼可能一次都沒踩到你!」

  希歐維爾把她的額髮撥開,舔了舔她的汗水:「這是身體契合度的問題。」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4 10:25:48

第七十二章

  卡蘭將他的臉推開:「狗屁,你以前不跟人跳交誼舞嗎?難道你跟誰身體契合度都很高,我只跟你高?」

  希歐維爾皺眉:「注意言辭。」

  「這是技巧問題。」卡蘭堅持認為他掌握了訣竅。

  希歐維爾的藍眼閃爍了一下:「也有一部分是因為技巧問題……」

  卡蘭側目看他。

  ——平時他可沒有那麼容易承認她的觀點。

  希歐維爾喉結動了動,他像剛才起舞時那樣,一隻手攬過她的腰,另一隻手搭在她肩上。

  他將她拉到腿上親吻。

  他嘴唇乾燥微涼,卡蘭避開說:「不要,我今晚已經很累了。」

  希歐維爾親在她下頜上:「接吻要多少力氣?」

  「滾開!」卡蘭試圖掙脫出來,「只接吻你自己信嗎?」

  她坐的位置什麼都感覺得到。

  希歐維爾在探索她頸間的肌膚,卡蘭覺得自己全身是汗,又濕又黏,她推搡道:「等我洗一下……」

  「嗯。」希歐維爾念了一聲,但是沒有放開動作。

  他慢慢逼近,卡蘭熱得驚人,臉上的薄紅迅速蔓延到頸間。

  身體的契合度。

  富有控制力的技巧。

  還有恰到好處的眼神交流,熱意,汗水。

  這就是華爾茲。

  卡蘭太累了,實在受不了這個進展:「走開!我不相信你跟蒂林夫人跳交誼舞沒有默契!」

  希歐維爾慢慢鬆開她。

  「為什麼提這個……」他蹙著眉,眼神看起來很陰鬱。

  『因為不想做不可描述的事情。』

  卡蘭清了清嗓子:「客觀陳述我的觀點。」

  「我從那晚意外開始,就跟蒂林沒有過多身體接觸了。」

  「你還守身……」

  「因為我覺得很髒。」希歐維爾冷淡地看著她。

  卡蘭被他刺了一下。

  他覺得她是骯髒低賤的,所以不會用碰過她的手去侮辱自己的妻子。

  希歐維爾感覺卡蘭攥緊了手。

  她的臉色迅速蒼白下去,眼神躲避他,又慢慢移回來。她在勉強自己注視他,神情中沒有一處不寫著渴望逃跑。

  「有多髒?」

  她聲音極輕,和呼吸一樣,但眼神傲慢得近乎挑釁。

  希歐維爾想親親她垂下的眼角。

  他問自己,這有多髒?

  有多髒?

  卡蘭被他掐著腰按下,她吃痛仰起頭,大聲尖叫。華爾茲舞曲還在耳邊迴蕩,舞步緩慢,他們進退牢抓節拍,肩、腰、膝、足,每一處都被調動,身體的升降與搖擺構成連綿不休的舞步。

  希歐維爾姿態高潔,引導她將重心託付在自己身上。他們的舞步從躊躇到猛進,從僵硬到流暢。卡蘭黑髮如浪,身體比剛才更加柔軟,動作卻完全跟不上節拍。

  他們完成最後一次康德拉交換,身體上挺,腳跟落下,滑步平行,分離注視前方的視線又回原位交織勾纏。

  這真是……

  「骯髒到不可饒恕。」

  希歐維爾在一聲嘆息後,低低地在卡蘭耳邊道。

  不可饒恕,不被接納,不可言說。

  卡蘭精疲力竭地躺在沙發上。

  希歐維爾把她抱起來。

  他們洗好澡,共枕入眠。

  希歐維爾緊緊抱著她,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他用視線描摹卡蘭疲倦的面容,卡蘭被他看得根本睡不著:「你在看什麼?」

  希歐維爾想在她頸上寫自己的名字,然後在她背後紋荊棘鳥的翅膀。

  「在看我的罪。」

  希歐維爾緊盯著她的眼睛,給她一個晚安吻,然後關掉了床頭燈。

  黑暗中,他們聽見彼此都不平靜的呼吸。

  *

  聖誕節,學校放假。

  希歐維爾有一大家人需要陪伴,所以得等明年才會出現。

  卡蘭暫時不清楚期末考試成績。

  她很快就把假期作業做得七七八八了,剩餘時間都花在巴別塔社團的活動上。

  學年舞會上,雷歐給了她一個內部消息。

  他們要偷渡一些養奴場的黑髮人出國,船將在聖誕節後從鑽石碼頭出發。雷歐把各種資料都交給她了,要求她以最快速度做偷渡方案出來。

  這些資料都是「內部機密」。

  其中包括地下水道、碼頭設計圖等等市政工程的詳細資料,還有碼頭雇工資料、他們的家庭情況等等個人隱私。

  卡蘭不知道這些東西的來源。

  雷歐是計算機系的天才,也許他手下有一整個黑客團隊。他工作的保密機構屬於蘇格蘭場,他也可以通過合法渠道獲得這些資料。

  總之,這些東西的準確性不用懷疑。

  卡蘭只要照著他給的積木,去構築相應的建築就好了。

  她把方案交給雷歐,雷歐修改過後投入實施。

  具體的實施過程,卡蘭並不參與——這也是雷歐說這個工作「安全」的原因。她只跟雷歐直接對接,不用拋頭露面,也沒有執行者會知道她的存在。

  計劃實行那天,卡蘭坐立不安很久。

  她打開電視,一直沒看見相關新聞,這才漸漸鬆了口氣。那艘船應該順利出海了,她的黑髮同族會被送往別國,開始新的生活。

  這依然很艱難。

  因為他們是偷渡客,沒有合法身份。

  他們要過上暗無天日的苦日子,甚至會因為換了個環境而更加艱辛。但是國外環境的比較寬鬆,如果他們有一定能力,或許可以找到出路。

  這個概率很小。

  晚上,雷歐跟卡蘭打了個視頻電話,告訴她一切順利。

  卡蘭看起來並不高興:「他們在國外也不會活得很好。」

  雷歐平靜地說:「他們脫離了奴隸身份,這就是最大的成功了。」

  「僅僅不被人稱作『奴隸』,並不是脫離了『奴隸』身份。」卡蘭冷冷地說道,說完她又覺得自己有點尖銳,「抱歉,我不是想掃興……」

  雷歐搖了搖頭,他靠在椅子上:「沒關係,你可以跟我說你的想法。」

  「你見過養奴場長大的孩子嗎?」卡蘭問道。

  她的神情平靜得像面具。

  雷歐點頭:「我當然見過……」

  「你跟他們交流過嗎?」

  雷歐搖了搖頭。

  卡蘭說:「有個養奴場的孩子告訴我,在那個地方,他們活得很好。因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吃同樣的罐頭,從同一個水槽裡喝水,在同一個位置烙標籤,沒有任何人受到差別待遇。」

  雷歐微微傾身,皺著眉認真傾聽。

  「但在外界,一切都是『不平等』的。人和人之間有階級地位、經濟條件、身高體貌的差距,也因此受到不同的待遇。所以他們不想離開養奴場去外面。」

  他們想要的,是牲畜般的平等。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雷歐還沒有說完,卡蘭就在鏡頭前站起來,她的手撐在電腦兩邊,情緒非常激動:「所以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比起逃離出境,比起染髮躲藏,比起這一切的『救助』!現在最重要的,是恢復黑髮人種受教育權,是要讓大家重新得到智能,像自由人一樣思考!」

  否則他們永遠都是牲畜。

  關在籠子裡的牲畜,丟失在街頭的牲畜,穿了人的衣服陪主人出席各種宴會的牲畜。

  這些有什麼區別呢?

  卡蘭看著雷歐沉默微訝的樣子,漸漸平靜下來。

  「對不起,我不是說救助不重要,逃出去當然有更多的機會……」

  「你不用總是跟我道歉。」雷歐笑了笑,他把眼鏡取下來,「推翻第四修正案確實是平權運動中最重要的一環。」

  他喝了口茶,跟卡蘭講第四修正案的來由。

  卡蘭雖然瞭解一點「剝奪受教育權」的問題,但是對於這個法案是誰提出的,為什麼能通過,其實並不瞭解。

  雷歐幫她理清了思緒。

  「剝奪黑髮人種受教育權」的法案,其實在很多年前由上議院提出過。

  上議院也就是貴族院,全部由淺髮貴族構成,以激進派的希歐維爾公爵和保守派的雪諾公爵為首。

  這個法案被下議院投票否決過幾次,沒有引起全社會範圍的關注。

  「近些年,一些歧視性法案在下議院的票數有所浮動,以前壓倒性拒絕的局面,變成了現在大概3:2的票數焦灼。上議院覺得機會來了,所以又一次提出第四修正案。這次,在希歐維爾和雪諾的運作下,它以微弱優勢在下議院通過了。」

  「這麼一來,上議院下議院達成一致,第四修正案獲得御准,正式生效。現在之所以還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是因為首相在落實這一法案的時候,仍有所保留。」

  卡蘭覺得身上有寒意刷過:「但是首相的任期就要到了……」

  雷歐的聲音壓低:「對,下一任首相本來應該是杜南。他是一個非常公正無私的人,也很有勇氣,絕對不可能放任貴族們借助法案為所欲為。」

  「現在我可以肯定,是白銀公一派暗殺了他,那次車禍絕對是戴維斯家的手筆。接下來,新首相可能會是白銀公或者白雪公的人,他會嚴格落實法案。」

  「有什麼是我們能做的嗎?」卡蘭懷著一絲希望問道。

  雷歐痛惜地低下頭:「我們能做的,僅僅是像今天這樣,拯救零星幾個矇昧的人。」

  卡蘭緊抿著唇,眼神有些動蕩。

  雷歐說道:「我們只是學生。也許有各自的技能,擅長計算機,會治病,但我們離權力中心太遠了。最終我們還是只能看上議院、下議院的博弈,期待民主黨中有一位英雄站出來,推翻第四修正案。」

  卡蘭沉默不言。

  ——他們離權力中心太遠了。

  也不盡然。

  她和希歐維爾在某種意義上是很近的。

  最後,雷歐說道:「對了,提前祝你聖誕節快樂。」

  「你也是,聖誕節快樂。」

  他們的通話在深夜結束。

  第二天,卡蘭發現雷歐把社團官網的UI換了,最上面宣傳圖變成了燙金黑色字體。

  上面寫著——

  「唯有愚昧能將靈魂束縛。」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4 10:26:02

第七十三章

  卡蘭假期過得非常充實。

  也非常孤獨。

  左鄰右舍都裝飾了聖誕樹。

  作家給木頭籬笆圍了紅綠彩燈,保鏢買了一套聖誕老人的服裝,就連聾啞人老夫婦都在家放起聖誕歌。

  在冬天最冷的時候,卡蘭想見見自己的養父母。

  她寄出的信從來沒有回音。據拉斐爾說,他們一切都好,收入和以前一樣,因為少一個孩子要養,生活還更加寬裕些。

  他們用每個月餘下的錢買養老保險。

  非常諷刺。

  卡蘭和養老保險一樣,只是某種風險防範措施。

  她不懂自己為何仍抱有希望。

  現在她知道,她對希歐維爾也是沒有意義的。

  他有終身堅持的事業,和被他珍視的家人。

  這些錯誤的情感也許可以矇蔽他一時,但不可能伴隨他一生,早晚他會反應過來的。

  在這樣的生活裡,卡蘭看不見一絲希望。

  『這是慢性死亡。』她告訴自己。

  深夜獨處時,她會突然想逃離這個國家。

  但每次她看見自己的教案,又會將這分心思壓下來——她不能走,她身後還有無數飽受煎熬的同胞。

  留在這裡,她能再為他們做一點事情。

  聖誕節那天,下雪了。

  從早到晚,外面的聖誕樹上都覆著沉重的銀白。街燈的光透過樹梢,灑落在院子裡。貓頭鷹不見了,天冷,它也許已經凍死了。貓蜷在樓下,懶洋洋的不理睬人。

  卡蘭許願很久,希望有聖誕老人給她送一張前往愛爾蘭的車票。

  她關上燈入睡。

  但是半夜,樓下傳來淒厲的貓叫。

  卡蘭披上薄毯走下樓,看見希歐維爾站在門廳裡。

  他的銀髮沾著雪粒,顏色混淆,幾乎不能辨認,濕氣從厚重的鹿皮靴子裡滲出來。他大衣上有金線勾邊的家族紋章,手中荊棘鳥權杖折射出寒冷月光。

  他彷彿是從國會講席上剛走下來的。

  端莊,肅穆,沒有一絲破綻。

  「這是聖誕節……」卡蘭攥著扶梯,心裡生出幾分慌亂。

  「是啊,家族晚宴剛剛結束。」

  希歐維爾將權杖放下,朝她走過來,步態優雅,有強烈的侵略性。

  他掐著她的下巴,低頭親吻她。

  卡蘭拚命躲避。

  希歐維爾咬破了她的唇角,血從他們唇縫間流下來,又被舔舐乾淨。

  「別這樣……」卡蘭痛苦地捂著嘴。

  希歐維爾掐著她看了一會兒,又忽然鬆開手。卡蘭已經很久沒有反抗過了,他們最近的親密接觸都很和諧。

  有點太和諧了。

  以至於她表示拒絕時,希歐維爾突然變得很暴躁。

  但他覺得可以控制住。

  「聖誕快樂。」他平靜地說。

  卡蘭並不搭話,她抿了抿唇,口中還能嘗到血腥味。

  「去房間裡吧。」希歐維爾指了指裡面。

  「不要。」卡蘭擋在樓梯上,「這是聖誕節!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你沒有權力決定我出現在哪裡。」

  希歐維爾冷漠傲慢的口吻,讓卡蘭想起舞會那晚,他說他覺得髒。

  他其實說過很多類似的話。

  他蔑視她,稱她骯髒,低賤,卑微,不值一提。他在她被藥物折磨的時候譏笑她為「蕩婦」。

  卡蘭覺得這些話可以反著讀。

  其實她不可以,她還是接受不了。

  現在這一刻,甚至比以往更加接受不了。

  因為她確實對希歐維爾抱有好感。

  希歐維爾敏銳地捕捉到卡蘭的退縮。她沒有反抗,所以他就把她推在牆上,迅速又嚴厲地佔有。卡蘭生出一種在被「使用」的錯覺,她痛苦地喘息,在希歐維爾放開她的那一刻,她跑去盥洗室吐了。

  這種接觸讓她反胃。

  希歐維爾跟著卡蘭進了盥洗室。

  卡蘭趴在盥洗池邊,漱口後又蹲在地上,站不起來又喘不過氣。

  「有這麼噁心嗎?」希歐維爾嫌棄地掩住鼻子。

  卡蘭抬眼一看,發現他衣冠端正,連手套都沒有脫過。

  「你滿足了?」她虛弱地問。

  「什麼?」

  「滿足了就回去吧。」卡蘭撐在瓷板上站起來,睡裙前襟沾著水,涼颼颼的。

  他們在盥洗室裡沉默對峙。

  隔壁的聖誕歌傳進來,歌聲輕快地在屋子裡迴蕩,如同幽魂一般。

  「我弄疼你了?」希歐維爾皺眉問道。

  卡蘭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我身體不舒服,想一個人休息會兒。」

  希歐維爾說:「你的體檢結果很穩定。」

  「我覺得很不舒服!」

  希歐維爾想著,卡蘭在感情上總是咄咄逼人的。今天她好不容易恐懼退縮了,被他搶佔機會,他應該感到愉悅滿足。

  但是也沒有。

  他仍不滿足。

  必須做點什麼填補空洞。

  他把卡蘭從盥洗室拖回屋裡,卡蘭反應很激烈,掙扎尖叫,被他輕易控制住。他們折騰到清早,一遍遍爭鬥,反復確認主權。在精疲力竭,陷入昏迷之前,卡蘭仍在抗拒。

  「你為什麼不能一直乖巧下去?」希歐維爾摸著她的頭髮,低聲道。

  她還是未馴的生物。

  還不完全屬於他。

  但希歐維爾已經為她放棄原則,就必須看她戴上他的項圈。

  「我的。」他輕輕吻過卡蘭的眉眼,「都是我的。」

  第二天,卡蘭渾身痠痛地醒來。

  她做了一個被綁在鐵軌上,火車轟轟烈烈從她身上壓過去的噩夢。

  她躺著一動不動,過了好久才發現手機在響。

  「喂……」

  「卡蘭?」拉斐爾的聲音從那頭傳來,「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你有什麼事?」卡蘭勉強撐起身子。

  拉斐爾那邊傳來另一個熟悉的聲音:「聖誕快樂,公主。我準備邀請你參加聖誕晚宴,你覺得怎麼樣?」

  「阿諾?」卡蘭迷茫。

  拉斐爾把手機從阿諾手裡搶回來:「你瘋了嗎?」

  他又對卡蘭說:「沒什麼,別聽阿諾的。我只是打電話來跟你問個……」

  阿諾又把手機搶回來:「不是我們家的聖誕晚宴,是在天空花園餐廳舉行的貴族宴會。有香檳噴泉,無限量的酒水供應,最棒的主廚和最酷的DJ,你不想來看看嗎?」

  「不。」卡蘭沉悶地說。

  「等等!」阿諾想繼續勸說,但卡蘭把電話掛了。

  阿諾氣惱地對拉斐爾道:「你們這一年就沒教會她什麼叫禮貌嗎?」

  「你這一年也沒學會什麼叫理智。」

  拉斐爾的怒意冷淡又克制,眼裡彷彿有藍色的火。

  「要是被父親知道你去參加那種聚會,他真的會把你腿打斷。」

  所謂「那種聚會」,就是指貴族們聚在一起肆無忌憚享樂的宴會。

  參加宴會的男性貴族居多,也偶爾有女性貴族。他們有些會帶女伴來,也有些會帶上精心調教過的奴隸。貴族們分享使用奴隸,或者直接轉手贈送,將之作為社交或炫耀的手段。

  這是一種不入流但是很熱門的樂趣。

  希歐維爾家從來不參與。

  「我喜歡宴會上的DJ。」阿諾輕嗤一聲,「快點把卡蘭的地址給我,我得帶個奴隸才能混進去。」

  「別想了。」拉斐爾冷冷地打消他的念頭。

  卡蘭掛斷電話,重新睡下。

  她覺得自己有點發燒,頭昏昏沉沉的,被子越睡越冷。

  就在她準備起床喝點熱水的時候,貓又開始叫了。

  她勉強裹著毯子走出來,發現阿諾正準備抬手敲她的臥室門。

  「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拉斐爾告訴我的。」阿諾笑的時候露出白森森的牙,野蠻又帥氣,「他有個小把柄在我手裡。」

  卡蘭注意到他穿著掛滿鏈條的牛仔褲,黑T恤上用粗體字寫著「爆炸」。

  「跟我走吧。」阿諾笑著邀請,手背到身後。

  卡蘭面無表情地關門,緊接著她喉嚨一痛。

  阿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從身後抽出項圈,將她套上了。卡蘭試圖伸手拉扯,但是越扯越緊,這是特別設計過的東西。

  阿諾握著鏈條另一端把她往樓下拽。

  「好了,冷靜點!」阿諾說道,「讓我去過把癮,然後你就可以回來睡覺了。」

  卡蘭生病了,腳步趔趄,頭重腳輕。

  阿諾直接把她扛起來,塞進車裡,試圖在後座給她換衣服。

  「你不能穿這個破睡衣去。」阿諾翻著她的袖口說。

  這是你父親昨晚撕的。

  卡蘭咳嗽著說不出話,她伸手拉門。車已經發動了,門拉不開。

  阿諾擺弄半天,自言自語說:「你知道破窗效應吧?要是你穿這個去,我都懷疑你能不能完整地回來。」

  最後他發現,必須解開項圈才能換衣服,於是放棄了。

  「算了,沒人敢動希歐維爾家的東西。」

  卡蘭痛不欲生地靠在窗上。

  「你嗑藥了?」阿諾拍了拍她的臉,「怎麼這麼奇怪?」

  「讓我下車……」卡蘭嘶啞地說。

  「別說廢話了,最多兩個小時,兩個小時我就送你回來。」

  到天空花園餐廳,阿諾拉扯著卡蘭下車。

  她已經走不動了,阿諾只能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肩上,半抱著她進門。

  門口的服務生想問他要請柬,看見他那頭標誌性的銀髮又有幾分猶豫,他最後還是決定問問。

  「希歐維爾少爺,你有請柬嗎?」

  「這不算嗎?」阿諾抬起卡蘭的下巴。

  她眼神迷茫勾人,臉頰燒得通紅。她的白色蕾絲睡裙被撕破了,露出蒼白的腳踝和纖細的鎖骨,精緻的鍍銀鎖鏈、她的黑髮凌亂地勾勒在曲線上,絲縷輕薄,略帶汗意。

  「這……」服務生猶豫一會兒,還是放阿諾進去了。

  卡蘭感覺眼底有奇怪的光色,大廳裡斑斕陸離,歌舞沸騰。空氣灼熱又混濁,到處都是讓人血氣翻湧的聲音。她什麼都看不見,模糊昏暗的視覺中閃過了幾具半遮半掩的身體,像真的,又像假的。她試圖伸手去摸,被阿諾用力拍了一記。

  「蠢貨,你在做什麼?」他將卡蘭抱緊,「不要主動去挑逗人家。」

  他走到舞池邊的吧檯上,發愁地看著卡蘭:「你不能自己坐著嗎?這樣別人會覺得我給你下藥了……」

  「我是……咳咳……是生病了。」卡蘭咳嗽不止,「快帶我回去,阿諾……」

  阿諾暴怒地摀住她的嘴:「不要叫我名字!要是被人聽見怎麼辦?叫我主人。」

  卡蘭掙扎著咳嗽。

  阿諾給卡蘭換了個姿勢,讓她坐在椅子上,靠著吧檯。

  「我去找一下那個DJ,馬上回來。你坐著不要亂動,不要跟人走,不要碰這裡的食物和飲料。」

  他消失在人潮中。

  卡蘭靠在吧檯上,聽見自己身邊有閒言碎語來來往往。

  「是希歐維爾家的奴隸……」

  「他們家有活著的奴隸嗎?真是長見識了。」

  「怎麼這兒有個落單的小傢伙?誰這麼好心……」

  「看好你的手,那是希歐維爾家的。」

  「別蒙我了,希歐維爾家不蓄奴。等等,舞台上那個是他家小少爺嗎?」

  卡蘭感覺有酒水濺在她的手臂上。

  然後有人解開了她的裙帶。

  「噓……小聲點。」

  「她是不是被下藥了?」

  「轉過來,先看看臉吧。被下藥帶來的,你指望她的主人管她死活?」

  是男人的聲音,不止一個。

  試著觸碰她的手,也不止一雙。

  縱觀全場所有男人,有誰不想試試希歐維爾家的東西呢?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4 10:26:17

第七十四章

  吧檯邊攢動的陰影被五光十色的燈掩飾下去。

  有人把卡蘭扶起來,湊近端詳了一會兒。她給人第一印象就是「病弱」,黑髮如緞,肌膚又很蒼白,連嘴唇上都沒有幾分血色。她眼睛微微張開後,能看出是稀罕的黑色,比普通的粽還更深一點,這很讓人心驚。

  她毫無反抗之力,隱約聽見評述的聲音。

  ——牙齒齊整、四肢健全、皮膚細膩、骨骼纖細、毛髮修剪乾淨,沒有傷疤也沒有烙印,完全看不見被打破過的痕跡。

  他們像在屠宰場點評動物似的。

  「保養得真不錯。除了瘦弱一點,全身都很完好。」

  「如果是上次圍獵送的禮物,也該用過兩年了吧?」

  「是啊,一個孔都沒穿,一個烙印也沒燙,手上連繭都沒有。這樣乾乾淨淨的……希歐維爾家都不怎麼用她吧。」

  「所以說是『潔癖』呢。」有人譏笑道,「我倒覺得黑奴雖然低賤,但身體帶來的樂趣卻不少。」

  「她不會有病吧?怎麼半天都沒反應。」一雙手掐著卡蘭的下巴,仔細看她的臉。

  另一人告訴他:「瘋了,傻了,嗑藥了,你挑一種。總歸不會是瘟雞。」

  吧檯邊不斷有人取酒水,來來往往,不太方便。

  最後他們決定把卡蘭帶去安靜無人的地方。

  卡蘭感覺自己被抱了起來,周圍的氣味越來越渾濁沉悶。他們好像通過了很長的走道,進入某間包廂裡。

  她被放在某個不平穩的地方。

  冰冷的酒水從她頭頂澆下來,迅速透濕全身。

  「醒醒!」有人在推她。

  她身上忽冷忽熱的,周圍一直在搖晃,她伸出手想抓住什麼,被另一隻手握住。

  「不要亂摸。」調笑聲,「我還沒脫衣服呢。」

  「放開我……」卡蘭嘶啞地說道。

  又是笑聲。

  她的身體懸空了。

  她勉強張開眼,看見自己在一個藤蘿編織的吊床上。

  吊床被放進鳥籠式包廂裡,在一樓泳池的正上空。周圍比較空淨,下方的泳池邊無數人肉貼肉地熱舞,音樂荒糜,各種聲音匯聚成浪潮似的瘋狂熱意。

  卡蘭抓緊吊床,心生畏懼。

  「讓我下來……」

  笑聲。

  還有衣物的窸窣聲。

  「不要著急。」有人告訴她。

  另一人湊近:「你太緊張了,先喝點東西吧。」

  他們掐著她的下巴,一邊笑,一邊慢慢給她灌酒。

  卡蘭感覺有一團火從喉嚨裡滾落胃部,燒得頭皮發麻,周圍越來越黑,聲音越來越遙遠。她正在迅速失去意識。

  *

  阿諾重新回到吧檯邊,發現卡蘭不見了。

  他正準備向酒保詢問,這時候才發現拉斐爾給他打了幾個電話。

  周圍音樂聲太大了,他沒聽見。

  阿諾不耐煩地打回去:「喂?我有事呢,別吵……」

  「你在哪裡?」拉斐爾聽見電話那頭的聲音,幾乎是倒吸了一口冷氣,「不要告訴我你已經在天空花園餐廳了!卡蘭呢?」

  「我正在找她……」

  「她不見了!?」拉斐爾砰地一聲拍掉了桌上的筆架,「你把她一個人扔在那裡多久了?」

  「也就十分鐘左右。」其實大約有半小時了。

  「我馬上過來,你趕快去找。」

  「我在找!要不是你打電話,說不定我已經找到了!」阿諾生氣地說,「你剛才又是為什麼打了這麼多電話?」

  「是為了提醒你趕緊回來!父親問我你去哪兒了,我只能說你先前對聚會有點好奇,可能在天空花園餐廳。他現在出門找你來了。」

  阿諾突然惶恐起來。

  他看了一眼前幾個電話打來的時間,是半個小時之前。

  「我會盡快把卡蘭找到的。你沒跟父親說我把她帶來了吧?」

  「我當然沒說!」

  拉斐爾迅速拿起車鑰匙離開,臨走前他又折回去,從抽屜裡拿了槍。

  阿諾剛掛斷電話,就有一雙鋼鐵般的手把他箍住。

  「少爺。」低沉的男聲從他頭頂傳來。

  阿諾僵硬地轉頭,看見異國保鏢石頭般冷硬的臉。

  「請跟我回去,公爵大人在車上等您。」

  阿諾被鉗制著拖走。

  外面冷風吹過,他滿背都是熱汗。

  後座車門拉開,他看見留著銀色長髮的男人坐在裡面,權杖橫置在膝上,完全沒有給他讓座的意思。阿諾只能在最邊角的地方擠下來。

  「父親……」

  「真高興你還記得我是你父親。」

  希歐維爾的視線沒有偏斜,權杖尖端的折光和他眼神一樣冷峭。

  阿諾壓力陡增,說話開始有點不利索:「我就是來看看,什麼都沒做。」

  「你什麼都沒做,就已經讓希歐維爾家聲名掃地了……真了不起,民主黨為何還沒把你招進去?」

  希歐維爾斜睨了他一眼,目光如刀。

  阿諾留學兩年,好不容易遠離了這種壓迫性的權威。現在又驟然回到自己小時候,在父親面前瑟瑟發抖,一句話也不敢說。

  「父親……」阿諾想說他把卡蘭帶來了,現在她不見了。

  但是他轉念一想,這樣只會讓父親更生氣。

  父親不知道更好。

  等明天,他再去把卡蘭找回來,假裝這事兒沒發生過。卡蘭肯定不敢告訴父親,因為父親要是知道她被別人碰過,肯定不會再理睬她了。

  「你應該回來讀書。」希歐維爾對幼子近兩年的所作所為非常不滿。

  「父親!我在國外待得挺好的!而且我現在知道錯了……我一定會改正的,讓我留在那裡吧……」

  阿諾苦苦哀求。

  車越開越遠。

  阿諾看著後視鏡裡漸小的天空花園餐廳,一面鬆了口氣,又一面詭異地感到提心吊膽。

  車速很快,只是幾句話的功夫,他們就遠離了燈光通明的地方。

  「父親……」阿諾開始口乾舌燥,手腳也有些冰冷。

  他回想起舞池裡種種不堪入目的事情,還有那些暗藏垂涎的目光,以及卡蘭完全沒有防備斜靠吧檯的樣子。

  希歐維爾微微閉目,神情遙遠:「等回去再說,你的母親還有一番話要勸你。」

  「不是這個……」阿諾覺得喉嚨裡梗了什麼,難以開口。要是父親知道他偷偷帶奴隸來,肯定會更生氣,說不定真的要讓他回國讀書。

  他還在掙扎權衡。

  「父親……」

  「你為什麼表現得像個壞掉的唱片機?」

  「卡蘭還在天空花園餐廳。」

  希歐維爾睜開眼,看向自己的幼子,好像他長出了兩個頭。

  「你說什麼?」

  「卡蘭……還在那裡,我帶她一起去的。」

  阿諾很難形容他父親那一瞬間的神色——比起憤怒,恐懼更甚。

  希歐維爾讓司機停下,然後拉開車門。

  「下去。」他凌厲地命令道。

  「我……」阿諾恐慌地想要解釋。

  「下去!」

  阿諾連忙跑下來。

  他看見車飛快掉頭,轉瞬消失在街角。

  深冬寒風瑟瑟。

  他覺得自己會凍死在雪裡。

  阿諾連忙打電話給拉斐爾,問他怎麼辦。

  「等著我來接你。」拉斐爾說。

  拉斐爾很快到了這條街上,把阿諾接起來,然後向天空花園餐廳飛馳。

  他在路上打電話叫救護車,然後聯繫研究所做好準備,卡蘭可能需要救治。

  到天空花園餐廳時,聚會已經結束,所有人一齊往門外湧。

  外面的街燈照亮濃妝豔抹的猙獰面孔。

  拉斐爾按著槍往裡走。

  正中央的泳池裡全是血,還漂浮著幾具生死不明的人體。

  「怎麼辦?」阿諾問拉斐爾,「我覺得父親生氣了……」

  「等回去再說。」拉斐爾聽見救護車的聲音,「不要留在這裡,我們先走。」

  他回頭看了一眼頂樓,暗處有璀璨銀髮一閃而逝。

  就在幾分鐘前,卡蘭被灌得神志不清。

  那幾個擁簇著她的男人也喝了很多,氣氛漸漸灼熱,他們開始動手動腳。

  有人想在吊床上嘗試,其他人都圍著他們狂笑,拍手要看表演。那個人像得勝者一般擺拍了好多照片,然後搖搖晃晃地爬上吊床。

  他剛剛爬上來,就被人朝半懸空的地方推了一把。

  覆蓋在卡蘭上方的陰影消失。

  那個男人直接從天空花園餐廳樓頂墜落泳池,一頭砸進池底,濺起幾米高的水花。

  旁邊唱歌跳舞的人花了十來秒才完全反應過來。

  一聲尖叫響起,很快又此起彼伏,隨後樓上傳來槍響。所有人踩踏著赤裸的身體衝出餐廳,口中不停喊著「恐怖襲擊」,剛才還隨心所欲的貴族們像雞鴨般毫無形象地瘋狂逃竄。

  卡蘭被人抱起來,迅速帶離現場。

  她被塞進車裡,一感受到悶熱的氣味就吐了。

  希歐維爾用手帕給她擦了擦嘴角,然後把她橫放在座位上,免得她踩到吐髒的地方。

  「剛才在現場找到的照片。」保鏢從車窗裡遞進來一個手機。

  希歐維爾掃了一眼:「已經發出去了嗎?」

  「沒有。」

  希歐維爾把手機收下:「處理現場。讓戴維斯伯爵立刻來見我。」

  卡蘭又乾嘔了一聲。

  希歐維爾把車窗全部打開,然後扶著她的腦袋,不讓她晃動。

  她看起來糟透了,一股酒味,全身都是濕的。呼吸微弱,臉通紅,手冰涼,不知道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是我。」希歐維爾低聲說,「別害怕……我在這裡。」

  卡蘭還在痛苦掙扎。

  她本來就不喝酒,更別提酒裡放了助興的東西。

  希歐維爾剛才衝進聚會的時候,有一大半人都看見了,所有震驚注視都未能讓他清醒。

  他只想立即找到卡蘭。

  她在這種聚會上,就像抹了蜜的羔羊,只等被架上火,然後由無數人炙烤分食。

  希歐維爾到頂樓時,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卡蘭,倒是看見了閃光燈不停躍動。

  一群人圍在半懸空的鳥籠包廂裡,整個籠形物都有點不堪重負,搖搖欲墜。他們調笑狂叫的聲音非常刺耳,希歐維爾幾乎是本能地感覺到了什麼,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掀起藤蔓,在陰暗又狂熱的角落。

  他看見卡蘭無助地蜷縮在吊床上,受酒和藥物控制,面色潮紅,僅憑本能毫無威脅性地掙扎。有人覺得時機到了,往吊床上爬,動作急躁匆忙。

  「小蕩婦!」他這樣羞辱她。

  場景幾乎與兩年前那一晚完全重疊。

  ——直到希歐維爾伸手打碎鏡像,把那個壓在她身上的人推下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4 10:26:39

第七十五章

  貴族之間的消息傳得很快。

  但戴維斯家的行動速度比消息傳播還快。

  希歐維爾回到莊園時,伯爵已經在書房等他了。

  桌上擺著三個信封,印泥如血,裡面均有一張巨額支票和一顆子彈。

  「一共三名死者,對吧?」戴維斯伯爵把三個信封推到希歐維爾面前,「已經聯繫過附近所有信號塔的運營商了,今晚從那裡發出去的一切消息,我們都會查明並銷毀。」

  包括短信,彩信,網絡數據……等等。

  「電話內容還在逐個排查。」伯爵鬆開手,十指交叉,「還有別的需要注意的嗎?」

  希歐維爾看著信封,確認了一遍死者的名字。

  「找個合適的組織,立即向媒體宣佈對槍擊事件負責。」

  「這不用你說。」伯爵饒有興致地笑了,「襲擊視頻已經做好了,很多人喊著『恐怖襲擊』,然後一窩蜂地往安全通道跑……這還不夠真實嗎?」

  希歐維爾揉了揉眉心。

  戴維斯家處理這種事情實在輕車熟路。

  從聯姻那一刻開始,他們就是希歐維爾家最得力的同盟。

  相比起大部分驕矜無能的貴族,戴維斯伯爵完全是一條狡詐凶悍的豺狼。他上過戰場,殺過索馬裡的海盜,也曾捕鯨獵熊。

  他大部分時候都夾著尾巴,謙卑又沒有存在感。但當他的盟友捕獵時,他會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面處理殘骸,一點不剩地吃乾淨敵人的屍骨。

  希歐維爾家和戴維斯家,就像裝在信封裡的巨額支票和子彈。

  都能用某種壓倒性的力量強迫別人保持沉默。

  戴維斯伯爵見希歐維爾久久不說話,只能攤手道:「好了,愛德蒙,比這壞得多的事情我們也見過,別擺這副臉色。」

  希歐維爾冷淡地挑眉:「當然,你沒有一個去參加淫亂派對的兒子。」

  「我有一個參加淫亂派對的女兒。」戴維斯平和地說,「你見過我生氣嗎?不,我完全不生氣,只要她過得開心就好。」

  「她」是指斯諾萊特。

  「而且,你不高興主要也不是因為阿諾。」戴維斯伯爵端起了紅茶杯,一口氣喝乾淨。他布滿厚繭的粗手指跟纖細精巧的瓷器完全不合。

  他笑起來牙根通黃,非常猙獰。

  「你不高興,是因為你的東西被別人碰了。」

  「二者兼有。」希歐維爾沒有什麼情緒波動。

  戴維斯總是很難從那張過分美麗的面孔中看見情感。

  他是天生政客。

  沒有情緒又能煽動情緒。

  戴維斯提議道:「如果你實在不滿,我可以把阿諾送進軍校。」

  「他不到三天就會吵著回來的。」希歐維爾還沒想好要拿阿諾怎麼辦,「等開學前再說吧。」

  「那麼……」戴維斯輕輕放下杯子,用謹慎地口氣問道,「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希歐維爾注視他良久:「是的。」

  戴維斯稍出了口氣,又攤手問:「沒有任何嫌隙?」

  「沒有。」希歐維爾從座位上起身,手握著權杖,平靜道,「沒有任何人的繼承權會發生變化,也沒有任何人會被懲罰,我們仍是最堅固的同盟。」

  戴維斯也起來朝他欠身:「我會把後續工作處理乾淨,希望能在新年看見你和蒂琳的二十週年紀念照,公爵大人。」

  他溫和微笑,像一位普通的慈父。

  「當然。」

  午夜茶會很快結束。

  希歐維爾出門時,用餘光看見阿諾從走廊盡頭閃過。

  不知道他躲在那裡等多久了。

  他也許覺得自己會被單獨教訓,但是希歐維爾其實沒空管他。

  卡蘭還在急救站搶救。

  她在車上休克過去,希歐維爾把她轉送到急救車上,然後帶回莊園。

  她身上沒有外傷,最多有一點淺淺的淤青,這些明天就會消失。但希歐維爾放不下心,她看起來真的太糟糕了,那雙眼睛裡看不見神智,空洞到可怕。

  在最黑暗最黑暗的時候,她眼裡仍是有火焰的。

  可現在沒有。

  希歐維爾走出城堡的時候,管家忽然走過來,跟他悄聲說道:「公爵大人,有記者在門口……」

  「為什麼會有記者?戴維斯伯爵沒有處理嗎?」

  「不,不是採訪今晚這件事的記者。」管家遞給他一張名片,「是《風光之下》的專訪記者……」

  希歐維爾不耐煩地用權杖擋開這張紙:「為什麼他們還不死心?荊棘鳥莊園不歡迎紀錄片鏡頭。」

  他趕往急救站,卡蘭靜靜地躺在玻璃房裡。

  他想起來,其實他是準備了聖誕禮物的。

  但是那天聖誕節,他們相處並不愉快,禮物也就沒能給出去。卡蘭從來沒給他準備過禮物,這當然,某種意義上也是好事——她不會知道他什麼時候過了四十歲生日,也不用祝願他聖誕節跟他自己的家人過得快樂。

  他送出的禮物或許還有三分浪漫。

  但這件事一旦由卡蘭搬上檯面,就變成醜陋無比了。

  正如她自己說的。

  他們並不是能互贈禮物的關係。

  希歐維爾靜悄悄地走進去,皮靴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病房裡只留一盞藍色夜燈。

  希歐維爾站在床邊,伸出手,慢慢撩起一絲枕上的黑髮。

  卡蘭沒有感覺到,她皺著眉,看起來在昏迷中仍十分痛苦。

  希歐維爾發現她太脆弱了。

  她會不會只在他面前,是強大又充滿掙扎的生命力的?

  塞勒斯也好,聚會上的那些貴族也好,都可以輕易將她打破。

  唯獨他不可以。

  為什麼唯獨他不可以?

  希歐維爾覺得有股奇異又扭曲的力量在驅使,他順著長髮,碰到卡蘭的脖頸,纖細脆弱,毫無防備。

  他可以。

  他應該也可以。

  隨意扼殺,隨意折磨,隨意就讓她生不起抵抗的心思。

  他比其他所有人都高貴,所以他一定也可以。

  只要再用力一點點。

  他就掌控了她的生死,決定了她的命運。

  他當之無愧是她的主人。

  月光下,卡蘭的眼皮輕顫了一下。

  希歐維爾迅速收回了手,心跳極為迅速。

  她要醒過來了嗎?

  沒有。

  她還在沉睡。

  並不安穩。

  希歐維爾又一次伸出手,空懸停頓,然後收回來,慢慢捂熱,再碰到她的脖頸。

  這一次她沒有什麼反應。

  他輕柔地撫摸她,從脖子到下頜,再到臉頰。

  為什麼他不可以?

  他不明白。

  或者不敢說出答案。

  他注視著卡蘭,在她身側躺下,周圍是一片令人舒適的沉默。

  過了會兒,他感覺冰冷的手覆上了他的手。

  「我吵醒你了嗎?」希歐維爾小聲問。

  卡蘭沒有回答。

  希歐維爾側身抱著她。

  卡蘭覺得身體沉得像灌了鉛,眼皮又重又黏,手也抬不起來。她勉強汲取希歐維爾身上的熱度,但仍然覺得很寒冷。

  是冬天太冷吧。

  希歐維爾感覺她有些戰慄。

  他一隻手與她交握,另一隻手繞過去,拍了拍她的背。塞勒斯事件後,他總是這麼安慰她的。但是現在好像不奏效了。

  已經不能再奏效了。

  她還在被夢魘糾纏,恐懼戰慄,絕望沉沒。

  她就像黑暗裡的篝火,已經燒了這麼久了。

  希歐維爾總覺得能把她還沒到絕境,他能在趕她最微弱的時候再度點燃她,成為她的救主,被她崇愛。

  但是他沒想到會下一場雨。

  毫不留情地澆滅這一切。

  「雖然黑暗後總能迎來黎明,但我們要意識到,並非所有人都能熬到那個時候……」

  一個男聲響起。

  希歐維爾回過頭,看見床頭櫃上,是卡蘭亮著的手機。

  保鏢把她的日用品從坡道別墅帶過來了,她可能要在急救站住一段時間。床頭櫃裡有她的課本、筆記、小火車、拼圖以及手機。

  希歐維爾把鈴聲按掉,發現是她定的學習鬧鐘響了。

  這個鈴聲有點耳熟。

  希歐維爾想了一會兒,記起這是學生會主席的競選演講詞。

  也不知道他跟卡蘭是什麼關係,卡蘭居然把這個演講當作鈴聲。

  希歐維爾拿著卡蘭的手機,打開通訊錄,一個個常用聯繫人看下來。

  康斯坦斯‧雪諾。

  拉斐爾。

  費曼博士。

  瑞貝卡。

  「梅德(mayday)。」

  這個名字下是他的號碼。

  她當然不會把「愛德蒙‧希歐維爾」寫在自己的通訊錄上。

  但是,備注為「mayday」。

  這是國際通用的無線電通話遇難求救訊號。

  只有發生嚴重危難,無法自救時,才會用到這個信號。

  希歐維爾覺得心尖上好像被敲了一下。

  震顫感迅速傳遍心室,整晚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像幻燈片一樣在他腦海裡回溯。

  閃光燈,搖滾樂,濕透的睡衣,支支吾吾的阿諾。

  被血染紅的游泳池。

  還有那個吊籠上,壓在她身上的男人。

  他記得她在那個時候,仍牢牢抓著藤蔓。

  即便黑暗鋪天蓋地朝她傾瀉,她也沒想過從吊床上一躍而下。

  她要活下去。

  她在手機裡存過一個求救信號。

  她悄悄地叫他「mayday」。

  希歐維爾放下手機,緊抱著顫抖的女孩。

  「卡蘭?」他的聲音也開始顫抖,「對不起。」

  ——他為她恐懼。

  卡蘭仍沒有回話,但是攥緊了他的衣襟。

  「對不起。」希歐維爾又重復了一遍。

  他把臉埋進她的髮絲間,那股淡淡的酒味彷彿還存在,永遠揮之不去。

  「他們都死了。」

  塞勒斯,和所有人。

  ——他為她染血。

  「我們在安全的地方。」希歐維爾拍著她的背,希望她能給一點回應。

  說「沒關係」也好,說「滾開」也可以。

  只要她回應就好了。

  「卡蘭?」他幾近懇求。

  卡蘭只是淺淺地「嗯」了一聲,或許是被他抱得太緊了。

  她感覺肩上有濡濕感。

  ——他為她流淚。

  她是他的破冰者,失陷在極地的美麗光圈中,發出沒有人聽見的求救信號。

  他想擁有她,也想拯救她。

  他害怕這之間並不存在一種悲憫的平衡。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07:31:08

第七十六章

  卡蘭睡過去又醒來,看見黯淡的天色,便再度睡去,過會兒又再度醒來。

  如此反復。

  她最後一次醒來時,殘陽似血。

  希歐維爾不在她身邊。

  心理醫生到了。

  這是個和藹的中年女人,溫聲細氣。卡蘭之前的心理醫生喜歡教她「怎麼做」,而這個女人想聽她說話。卡蘭一直保持沉默,她也並不生氣。

  「我不算專業的心理醫生……」中年女人說,「但我在婦女兒童救助機構工作了二十年。」

  言下之意是,她見過很多卡蘭這樣的人。

  卡蘭看向角落,並不是很想聽。

  中年女人掀起了袖子,她微胖,手臂上的皮膚很白:「你看,這是我前夫留下的。」

  她手臂上有個很漂亮的玫瑰皇冠圖案。

  「紋身?」卡蘭皺眉。

  「不。」中年女人笑了笑,握住卡蘭的手,卡蘭退縮了一點,很快碰到醫生的皮膚。

  皇冠下沿是一圈凹凸不平的疤痕。

  心理醫生告訴她:「我前夫砍傷了我的手。縫合之後,有一圈消不掉的疤痕,異常醒目。那時候,我也看過不少心理醫生。」

  卡蘭忍不住聽進去了。

  她甚至又摸了摸駭人的傷疤。

  「醫生們都告訴我,這不是我的錯,是我前夫的錯,我不應該為此羞恥,我要勇敢面對。於是我照著嘗試了,我把傷口露出來。」

  「然後呢……」

  「結果並不好。」醫生用輕鬆的口吻說道,「所有人都問我,這是從哪裡弄上的傷疤?啊,是你的前夫嗎?他真是垃圾!於是,每當有人看見這個疤,我就要把它剖出來給人賞析一遍,講述我不幸的婚姻故事。這比我前夫把它弄上去時還痛苦。」

  卡蘭視線游離。

  醫生跟著她看向遠處:「有時候,你不必為了證明自己而保持勇敢。想逃避的時候,逃避就好了。所以後來,我在手上紋了皇冠,它很好看,我也很高興。」

  卡蘭還是沒有回應。

  「明天我還會來看你。」醫生笑著跟她道別。

  卡蘭靜靜坐在床邊。

  醫生出門後,看見外面有道銀髮身影一閃而逝。她走向這個身影,發現是荊棘鳥莊園的小少爺。

  阿諾清了清嗓子,冷淡地問:「怎麼樣?」

  「您是指,病人?」

  阿諾頷首。

  醫生把卡蘭的情況告訴他。

  她現在敏感,恐懼,茫然,有嚴重應激反應。

  阿諾聽完,往病房走了過去。

  他推開門。

  卡蘭剛爬上床,把薄被拉上膝蓋。

  她小腿緊繃,大腿和上面一點的地方,又有恰到好處的肉感。這分飽滿把她的腰肢襯得更加纖細。如果從後面,掐著她,肯定會感覺很好……

  等等,他在想什麼。

  阿諾猛然記起,卡蘭是他青春期最早的幻想對象。

  他後來在共和國玩多了美人,早把她忘乾淨了。現在突然一回想,居然還有點帶勁。

  「你終於醒了。」他說。

  卡蘭抬起眼。

  他靠在門邊,襯衫鬆垮垮的,低腰褲上的鎖鏈又冷又刺眼,腹肌線上的鹿角纖細猙獰。

  「抱歉。」阿諾聳聳肩,「我不知道他們竟然敢動你。你沒受傷吧?」

  卡蘭移開視線,慢慢搖頭。

  「那有誰侵犯過你嗎?」阿諾又問。

  心理醫生剛說完的故事,實在太應景了。當她竭力表現出堅強時,總有人會不停翻她的傷疤。

  「為什麼問這個……」卡蘭說。

  她聲音有點沙啞。

  「如果有人碰過你,父親肯定會很生氣。」阿諾思考著什麼。

  卡蘭覺得,他在擔心自己被父親責罵。

  「唉,如果他不要你了,你有什麼打算?」阿諾嘆氣問道,「要不然我偷偷放你走,把你帶去共和國,就當是道歉了。」

  卡蘭盯著窗外不說話。

  「你覺得怎麼樣?」阿諾挑眉問。

  「我覺得你該走了。」

  卡蘭看見馬車停靠在急救站外,希歐維爾回來了。

  阿諾連忙湊到窗邊,看見父親走進急救站,連忙逃出門,結果正好撞上他躲避的人。

  希歐維爾看見幼子從卡蘭房間裡出來,瞳孔有輕微的顫抖。一股暴躁的情緒壓在他的面具邊沿,隨時會溢出來。

  他的手握緊權杖,語氣沉冷:「你為什麼在這裡?」

  「呃……」

  「我記得昨天就讓你禁足了。」

  「您只說不讓我離開莊園,這不還是在莊園裡嗎……」

  希歐維爾對阿諾抵死狡辯的樣子習以為常。

  但他從來沒這麼生氣過。

  他一直覺得,教育阿諾只要威懾他就夠了。

  這孩子害怕的時候,自然不敢幹壞事。

  但希歐維爾忽略了一件事。

  ——當阿諾不害怕的時候,他什麼都敢做。

  他沒有內在的、自我約束的能力,僅靠更有權威的人,給他施加外在的枷鎖。

  這完全改變不了他的本質。

  他是個天真殘忍的傢伙。

  「阿諾,不要仗著這點特權就肆意妄為。」

  希歐維爾逼近他,阿諾緊張地後退。

  他已經跟父親差不多高大了,但在他面前還是像孩子般顫抖、恐懼、不成熟。

  希歐維爾眉峰冷峭,彎唇時嘲弄感濃烈:「你穿的衣服屬於我,住的地方屬於我,上學也是因為有我提供幫助。從這點上說,你跟她有什麼區別?哦,你的成績比她差……」

  阿諾臉色煞白。

  他永遠想不到,父親會把他與奴隸相提並論。

  「父親!我跟這個低賤的奴隸……」

  「你應該注意措辭,孩子。」希歐維爾將權杖在地上敲了一下。

  心不在焉的卡蘭忽然微顫,希歐維爾往她那邊看了一眼,示意阿諾出去說。

  他站在門邊,告誡自己的幼子:「你膽敢往她身上放一根手指,也是因為我給過你這樣的特權。現在我收回這種特權,你就不該再出現在她面前。」

  「但是——」阿諾仍不甘心。

  他心目中強大、高貴、無懈可擊的父親,居然為一個奴隸說話!?

  不。

  這不對。

  肯定是卡蘭蠱惑了他。

  阿諾漲紅了臉,額頭跳起青筋:「沒錯,我的所有東西都是你給我的!我的想法和觀念也都是你灌輸給我的,我是『你』的繼承者!奴隸是財產是你教我的,黑髮人種是低賤的也是你告訴我的,我深信不疑,現在你要我……」

  「安靜,安靜。」在阿諾嗓音最尖銳時,希歐維爾依舊能憑低沉穩重的聲音打斷他,「我希望你好好待在房間裡,直到開學前,我想出一條處理你的對策為止。」

  阿諾怒氣沖沖地離開了急救站,呼出的熱氣在寒風裡化作白霧。

  他父親是最大的叛徒!騙子!和拉斐爾一樣,是表裡不一的混球!

  阿諾離開之後,希歐維爾回房間查看卡蘭。

  她衣著整潔,表情也很平靜。

  心理醫生已經來過了,但是看不出有什麼好轉。

  「想出去散散心嗎……」希歐維爾問她。

  卡蘭攏緊衣服:「太冷了。」

  希歐維爾走到她的床邊,摸了摸她的手,指尖冰涼。他把她的手拉起來,放在自己臉頰上,逐漸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

  「那等天氣好些再出去。」他低聲說話,像怕驚嚇到她,「或者,我們可以去溫暖一點的地方。」

  「我什麼時候可以做手術?」卡蘭問道。

  「什麼……」

  「心臟架橋手術。」卡蘭看著自己的手。

  生,死。

  手術結果只有這兩種。

  屆時,命運將為她做出選擇。

  如果手術成功,她將忍受一切黑暗不堪活下去;如果手術失敗,那她也可以坦然擁抱死亡。

  「不用急。」希歐維爾聲音微啞,「等技術成熟之後再說。」

  研究所有了一定突破,但不能保證手術百分之百成功,所以還要繼續想辦法。

  他不能讓卡蘭冒著死亡風險做手術。

  「不,你那是強人所難。」卡蘭冷靜地說,「死亡風險總是存在的,上下浮動一點,其實也無關緊要。我想盡快進行手術。」

  「卡蘭。」希歐維爾嚴厲的警告語氣,讓卡蘭笑了一下。

  「我不是你的孩子。不要訓斥我。」

  希歐維爾只能先應下。

  卡蘭要求他告訴自己具體日期,他咬著牙說「明年五月」。

  卡蘭彷彿鬆了口氣,精神也好了不少。但心理醫生說她狀態還是很差。據說她不敢睡覺,也不敢閉眼,在極睏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也會很快在驚慌失措中醒來。

  接下來幾天,希歐維爾去探望她的時候,都看見她在認真看書做筆記。

  有一天,他忍不住偷窺了她的筆記本。

  發現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待辦事項。

  「和愛麗絲一起去首都游樂園玩。」

  「去南國海濱。」

  「在賞花季野餐。」

  「發表一篇關於心臟病的論文。」

  「開生日派對。」

  「學會騎馬。」

  「這是什麼?」希歐維爾皺著眉問。

  「遺願清單。」

  卡蘭的話讓希歐維爾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把本子撕了。

  她神色中有纖細柔軟的情緒:「我不知不覺就寫了一百多條……」

  「不要想這種事。」希歐維爾迅速掩住本子,生氣道,「太不吉利了!」

  卡蘭又開始有點走神。

  她突然產生惶恐,又縮回床上,眼神遠遠看著自己的本子。希歐維爾反應過來,是自己太凶了。

  「你想從哪一條做起?」他艱難地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詞。

  「這些都是實現不了的願望……」卡蘭也不再看那本本子了。

  希歐維爾迅速後悔了。

  心理醫生說,她的情感敏感脆弱,經不起一點點打擊。他只能順著毛愛撫,使她平靜,緩解傷痛。

  「不,有幾條還是很容易實現的。」希歐維爾掃了一眼她的清單,「比如騎馬。」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07:31:21

第七十七章

  荊棘鳥莊園的馬場剛被停用不久。

  因為今年斯諾萊特來的時候,被一匹馬踢傷了脛骨,連聖誕節合照都是躺著拍的。這件事跟蒂林有多大關係,希歐維爾就不清楚了。

  總之,馬場因安全問題,停用一段時間。

  他們養的馬被轉移到郊外另一個馬場,希歐維爾覺得可以帶卡蘭去看看。但是寫好遺願清單,致力於學習騎馬的卡蘭,一聽他真的要帶自己去,立即退縮了。

  「不……不要。」卡蘭躲在被子下面,「我不想出門。」

  希歐維爾耐心地說:「沒關係,可以在室內馬場騎。」

  「不要,我怕動物。」

  「那正好把你的貓扔了。」

  「……」卡蘭平靜地看著他,「指大型動物。」

  希歐維爾指著她的遺願清單說:「這裡有一條,嗯,坐熱氣球看野生動物遷徙?」

  「還不讓人做夢嗎!」卡蘭氣紅了臉,「為什麼你連遺願都要跟我爭?」

  希歐維爾臉上閃過一絲尷尬。

  他後悔進行這次對話了。

  「遺願清單」完全就是狗屁。

  他對卡蘭的本子指指點點:「這是心願清單,不要說不吉利的話。」

  「我寫的,我說什麼就是什麼!」卡蘭氣得想從病床上跳起來,「我不要跟你去騎馬!」

  希歐維爾這下聽懂了關鍵。

  卡蘭不要「跟他」去騎馬。

  關鍵是他。

  是他。

  他。

  「好吧……」希歐維爾若有所思地答應了。

  卡蘭摸著心口喘氣,她一整天的力氣都耗在跟他瞎扯上了。她就該再也不理希歐維爾,他跟別的那些貴族沒兩樣,只會讓人生氣。

  「那你好好休息。」希歐維爾退出房間。

  第二天,卡蘭被一股又熱又臭的氣息熏醒。

  她睜開眼,一個巨大又英俊的白色馬頭映入眼簾。

  不知是誰把一匹白馬弄進了室內,它踩著長毛地毯,呼出熱風,尾巴在臀後掃來掃去,高冷地在床邊踱步。它看起來就是很名貴的品種,毛髮跟希歐維爾完全一致,光滑柔順,沒有雜色,肌肉矯健,線條優美又充滿力量。

  但它的口氣實在不太好聞。

  「既然你不願意出去……」希歐維爾的聲音從門邊傳來,「那就這樣吧。」

  白馬應聲打了個響鼻。

  卡蘭要暈過去了。

  她想看遷徙,明天一睜眼,是不是會見到希歐維爾偷渡來的大象在自己床邊站著?

  「這是整個馬場最溫順,最好看的一匹。」

  希歐維爾孜孜不倦地解釋馬的血統,它父母的輝煌戰績,它的優雅美麗。

  最後他拍拍馬鞍。

  「上來吧。」

  「……滾吧。」卡蘭從牙縫裡擠出這個詞。

  希歐維爾只能帶著馬離開。

  就在卡蘭以為,他終於要放棄給她完成遺願的時候,納什莉夫人帶著愛麗絲來探望她了。

  「我可憐的孩子。」納什莉夫人看著她搖頭嘆氣。她真真切切地為卡蘭悲哀,在這種境地下,她活著就是最大的痛苦。

  「媽媽!」愛麗絲伸出手,撲到卡蘭懷裡。

  卡蘭心中微暖,剛要說什麼。

  愛麗絲:「我想去騎馬。」

  「……希歐維爾跟她說什麼了?」卡蘭按住青筋,問納什莉夫人。

  納什莉夫人有點驚訝:「不清楚。但你怎麼知道,他最近來看愛麗絲了?他以前從來不跟愛麗絲說話……我覺得他稍微有點反省。」

  反省?

  不,希歐維爾是準備曲線救國。

  卡蘭想道,他肯定是覺得她不會理睬他的任何提議,所以才跑去蠱惑愛麗絲。

  「說來也奇怪,自從他探望過愛麗絲之後,她就天天嚷著想去騎馬。」納什莉夫人撐著下巴問道,「我們一起去郊外看看嗎?我很多年沒去過馬場了……一個人可能照顧不了愛麗絲。當然,是等你身體恢復之後。」

  卡蘭勉強道:「夫人,我沒有受傷,只是心情不好。我隨時可以出門,陪愛麗絲……」

  愛麗絲抱著她親了一口。

  納什莉夫人高興地同意了。

  她帶著卡蘭和愛麗絲去郊外馬場。

  卡蘭發現她很謙虛,她完全不是「多年沒碰過馬」的樣子。她是位真正的女騎手,動作嫻熟,控制力一流。

  「我來教你吧?」納什莉夫人下馬後,取了頭盔,金髮散落。

  「不……我看著愛麗絲就好。」卡蘭拒絕。

  「我覺得比起坐冷板凳,愛麗絲好像更想上馬瞧瞧。」

  卡蘭看了女兒一眼,確實如此。

  她已經盯著旁邊幾匹馬轉不動眼睛了。

  專業的騎手過來帶她試騎。

  納什莉夫人則牽起卡蘭,教她一些簡單的技巧。他們選的馬很溫順,很快卡蘭就能獨自騎馬轉圈了。

  她摸摸馬的毛髮,柔滑乾淨,有點動物氣息。她的腿能感覺到馬的肌肉起伏,非常奇妙。馬上的視野也很好,轉一個圈,再加快點速度,又轉一圈,當它快到能讓卡蘭感覺到風的時候,她覺得很自由。

  這種感覺持續不久。

  「謝謝您,夫人。」卡蘭從馬背上下來,氣喘籲籲的。

  納什莉夫人很驚訝。

  她為卡蘭取下盔:「我應該謝謝你才對。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愛爾蘭山中,也沒機會騎馬。你居然願意從醫院出來陪我,真的太辛苦了。希歐維爾跟我說,你最近連房門都不出呢!」

  卡蘭心下有些苦澀,又忍不住微笑。

  愛麗絲跟專業騎手一起,彷彿不知疲倦,一直又笑又拍手,轉了很多圈,也換了很多匹馬。

  當她把整個馬場都試過一遍後,終於累得睡著了。

  騎手小心翼翼地把她交給卡蘭。

  卡蘭抱著她親了親額頭。

  「我能跟媽媽一起睡嗎?」愛麗絲迷糊問道。

  「媽媽需要看病。」納什莉夫人柔聲解釋。

  「我已經沒有大礙了……」卡蘭忍不住說,「隨時可以出院。」

  納什莉夫人微訝:「那……」

  卡蘭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邀請道:「我寒假能跟愛麗絲在一起嗎?」

  納什莉夫人有點哀傷地看著她:「當然,孩子,你不需要經過我的同意。」

  卡蘭本以為納什莉夫人會帶她去愛爾蘭。

  但她開車到了坡道別墅。

  「愛德蒙說你住在這裡?」

  「等等,我們不是去愛爾蘭嗎?」

  納什莉夫人熄火道:「我把城堡借給女僕辦新年聚會了,她有一大堆勢利眼的親戚,如果讓他們知道她『擁有』一座城堡,他們會表現得客氣點。」

  卡蘭抱著愛麗絲下車,納什莉夫人則抱上了小絨毯。

  納什莉夫人在房子裡轉了一圈:「感謝你的收留。要是讓我在潮濕的鎮上,或者在荊棘鳥莊園渡過新年,我的風濕痛會折磨死我。」

  她突然翻到卡蘭的冰箱。

  「天哪,你每天吃什麼?」

  「拌沙拉……」

  「愛麗絲不能這麼吃,你知道吧?」

  「呃……」

  納什莉夫人關上冰箱門,拍了拍手:「好吧,我非常愛研究菜譜。」

  納什莉夫人非常厲害。

  會做菜,會插花,也知道如何哄孩子。她在整理收納方面非常有技巧,簡直堪稱全能。卡蘭想跟她學著獨立生活,但是她總是笨手笨腳的。

  「你的天賦不在這上面。」納什莉夫人安慰她,「你知道某些著名的科學家吧,連自己扣子都扣不好呢。」

  納什莉夫人指著她訂在牆上的人體內臟圖,笑道:「以後會有助理專門給你做飯的。」

  卡蘭忍不住跟著她笑起來。

  這是她生病以後,第一次真正展望「未來」。

  納什莉夫人覺得她可以成為了不起的科研工作者,而且,是真情實感這麼覺得的。

  「你以後登台領獎,可以順便感謝我一下。」納什莉夫人眨眨眼。

  她們的新年過得非常愉快。

  之前的陰霾都被愛麗絲掩蓋下去,只要不去多想手術和未來,一切就是完美的。

  在她們共同生活的時候,希歐維爾跟蒂林商量了一下阿諾的問題。

  希歐維爾覺得他這樣下去不行。

  雖然他暫時只是「叛逆」,但不加管教的話,早晚會出大事。不僅會讓家族的聲名受損,還會讓他自己陷入危險 。

  「送他去軍校呢?」蒂林提議道。

  她寵愛幼子,從來不覺得阿諾有大問題。

  她的小寶貝,最多是驕縱了一點,心腸還是很好的。等他長大些,就自然會懂事了。而且他就算不長大,永遠像個大男孩,那也沒關係,希歐維爾家還有拉斐爾撐著呢。

  拉斐爾是個完美的繼承人。

  希歐維爾不同意:「你知道現在的軍校,只會讓他染上更多惡習。共和國教育環境已經是世界頂尖了,只是他不願意學而已。」

  蒂林仍堅持維護阿諾。

  她說發展愛好也沒什麼不好,現在已經不是中世紀了,他們作為父母就應該尊重阿諾的愛好。世界上那麼多藝術家,都是輟學改業的,學習對他們用處不大,他們早就超越了目前的教育。

  「我不覺得阿諾有這個天賦……」希歐維爾最近一直在學著委婉表達。他真正想說的是,他覺得他們園丁剪樹枝的聲音都比阿諾唱歌好聽,除非全球審美集體退化到白堊紀,否則他不會有任何藝術成就。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07:31:36

第七十八章

  不過阿諾也不是奔著「有藝術成就」去搞音樂的。

  他只是喜歡又酷又另類的東西。

  希歐維爾暫時將他禁足,然後通過學校和地方政府,給他在共和國安排了1000小時的社區服務。如果他每週沒有做滿21個小時,就要立即回國接受家庭教育。

  他的手機每十分鐘向管家發送一次定位,同時監測他的生理特徵,確保他沒在找刺激。

  阿諾覺得天崩地裂,極力乞求:「父親,別這樣……我覺得自己活得像個假釋犯!」

  「那蹲監獄會讓你快樂一些是嗎?」

  阿諾連忙噤聲。

  他臨走前還要給卡蘭道歉。

  他一定要讓卡蘭接受自己的道歉,否則每週社區服務時間就提高到30小時。

  一週總共有幾個30小時呢!

  他怕是連樂隊排練都趕不上了。

  他買好了禮物,開車到坡道別墅。

  這裡很僻靜,街道上的雪都沒掃,車開不上坡。

  阿諾費力地走了上來。

  卡蘭住的舊屋外,籬笆上張掛著小彩燈,院子裡堆了幾個奇形怪狀的雪人。屋頂落滿雪,簌簌往下掉。

  有個戴毛線帽子的小孩,試圖從門下擋板裡鑽出來。

  阿諾走上去,一把將她提起來。

  愛麗絲「哇」地哭了。

  卡蘭急匆匆地從屋裡出來,看見阿諾像拎小動物似的拎著愛麗絲。她惱怒地搶走孩子,把門摔在阿諾鼻子上。

  「我……」阿諾試圖解釋。

  「不要再出現在這間屋子附近!」卡蘭大喊道。

  納什莉夫人從廚房裡探出頭,問她:「發生什麼了?貓頭鷹來了嗎?」

  「沒什麼!」卡蘭連忙說。

  納什莉夫人又回到廚房。

  她的尖叫和房屋的報警系統同時響起。

  卡蘭聽見劈裡啪啦的碎碗聲,然後是一聲悶響。

  廚房裡,納什莉夫人驚魂未定地喊道:「見鬼!為什麼翻窗進來?你知不知道我剛才可能給你一刀!」

  卡蘭連忙跑去廚房查看。

  阿諾坐在洗碗池裡,納什莉夫人朝他扔了一個做餡餅的盤子。

  他渾身都白了。

  愛麗絲咯咯笑起來。

  阿諾暴怒,從洗碗池跳下來,衝到門口質問卡蘭:「你把這兒租出去了嗎?為什麼還有女人跟小孩!?」

  「阿諾‧希歐維爾,你再看看我是誰?」納什莉從背後扯著他的領子,把他從卡蘭身邊拉開。

  阿諾突然被叫全名,心裡一驚。

  他認真看了看納什莉夫人。她沒化妝,穿著樸素的圍裙,頭髮簡單盤起。

  「誰?」阿諾皺眉問,「我的歌迷嗎?沒想到你這種家庭主婦也聽搖滾。」

  納什莉夫人被他氣到失語。

  「我是你祖母。」

  阿諾還以為她在罵人,於是輕嗤一聲:「瘋婆子。」

  雙胞胎出生的時候,納什莉夫人已經離開了荊棘鳥莊園。他們只在親戚葬禮、婚禮之類的場合見過面。那種場合下,納什莉夫人都打扮得很講究,跟現在完全不同。

  「這是納什莉夫人。」卡蘭抱著愛麗絲,向阿諾介紹道,「請你立刻出去。警報系統響了,保鏢很快就來。」

  納什莉夫人……

  阿諾透過灑了麵粉的長睫毛,認真端詳了一下面前的女人。

  他突然結結巴巴道:「啊,你是……祖母?」

  「是的,我剛才告訴過你了。」納什莉夫人惱怒地指著門,「你可以滾出去了。」

  「不,等等,我是來道歉的。」阿諾連忙擠出笑臉,從麵粉中掏出禮物,是枚鑽戒,「來吧,卡蘭!」

  納什莉夫人驚得扶住了廚台:「等等……」

  她並不清楚內情。

  希歐維爾把她叫來時,只說卡蘭受傷住院了。她還以為是希歐維爾跟卡蘭吵架,最後發展成肢體衝突。為此她還氣惱很久。

  現在她看見阿諾的鑽戒,頓時有了很多想法。

  「出去!」納什莉夫人那些復雜的想法,在一瞬間轉完了,她憤怒地把阿諾扔出門。

  愛麗絲有點好奇,又有點受驚嚇。

  卡蘭只能給她餵了粥,然後安撫她入睡。

  愛麗絲睡著後,納什莉夫人把卡蘭叫到客廳。

  她表情嚴肅,看起來是要做一番長談。

  「你跟阿諾是怎麼回事?」

  「沒怎麼回事,他是頭沒腦子的豬。」

  卡蘭覺得阿諾最需要的不是上學,而是智力測試。

  他特地跑來坡道別墅道歉,應該是希歐維爾的主意。

  希歐維爾肯定沒想到,阿諾挑了枚鑽戒作為禮物。現在,納什莉夫人說不定以為她睡過世界上所有姓「希歐維爾」的男人。

  果然。

  納什莉夫人嚴肅地問:「我先確認一件事,愛麗絲是你和愛德蒙的孩子,對吧?」

  「是的。」卡蘭忍不住說,「夫人,阿諾那會兒還沒成年呢。」

  納什莉夫人連忙擺手,眼神看向別處:「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確認一下。」

  她們倆陷入沉默。

  這時候,窗檯上突然出現一顆腦袋。

  阿諾又一次爬了上來,舉著碩大的戒指揮舞:「卡蘭!請你原諒我!我再也不敢了!」

  納什莉夫人忍不住眉頭一跳。

  她舉起烤好的餡餅要扔他。

  卡蘭把她攔下了:「夫人!這是您準備了一整天的燻肉披薩,不能浪費!」

  「是餡餅!」

  納什莉夫人顧不得這麼多,大步奔向窗邊。

  卡蘭連忙把廚房窗戶關了。

  一轉眼,阿諾的頭又從客廳窗戶外探出來。

  卡蘭看到納什莉夫人陰沉的臉色,只能跑出門,對阿諾說:「我不需要你裝模作樣的道歉,也不需要你的禮物。」

  「隨便你,反正先收下我的禮物,然後……」阿諾從皮夾克裡摸出一張皺皺的紙,「簽字。」

  卡蘭瞥了一眼,上面寫著「本人已經完全原諒阿諾‧希歐維爾的所作所為,他有權去共和國讀書並且發展自己的愛好」,下面有日期和簽字的位置,看起來像一份合同。

  她把這張紙撕了。

  「等等!」阿諾尖聲道。

  卡蘭撕得更大聲了。

  阿諾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鋼鐵般將她鉗制住:「你很恨我嗎?要怎麼樣才能原諒我?」

  「我沒有什麼感覺,你帶著戒指回去吧。」

  阿諾把戒指放進了她的信箱裡。

  比起阿諾,卡蘭更恐懼拉斐爾。

  他把阿諾引到了坡道別墅。

  就好像當初阿諾把她拖進花園,她求救時,拉斐爾只是站在花園外偷拍一樣。

  她永遠不懂希歐維爾家的「完美繼承人」在想什麼。

  他的友善也不是真的友善。

  趕走了阿諾,卡蘭又回到別墅裡。

  她、納什莉夫人還有愛麗絲,一起渡過了寒冷的新年。納什莉夫人教卡蘭騎馬、做飯、織毛衣、做昆蟲標本,她都學得不好。愛麗絲對這些也不感興趣,她倒是很喜歡樂高積木和拼圖。

  她們回愛爾蘭那天,卡蘭把積木打包放進後備箱。

  納什莉夫人在車裡說:「如果你週末沒空,我們可以從愛爾蘭過來看你。」

  「對!」愛麗絲笑著朝她揮手。

  「不用,太麻煩了……」

  「不麻煩!」愛麗絲仰著臉,卡蘭只能親了親她的額頭答應。

  開學前一天。

  卡蘭清點書單的時候,希歐維爾來了。

  他看見卡蘭穿著運動衣,坐在地毯上,面前擺了一圈書。

  她的頭髮越發長了。

  希歐維爾走過去摸了摸,卡蘭迅速抬頭看他。

  「什麼事?」

  「你要剪頭髮了。」希歐維爾用指尖轉了一下。

  她的黑髮柔順又繁茂,披落腰間時甚至稱得上華麗。但她過於瘦弱,身材嬌小,看起來就好像是這頭長髮汲取了過多生命力。

  「別想碰我的頭髮。」卡蘭冷冷地說。

  「那你準備留到多長?」希歐維爾也在她面前坐下。

  他們倆在地毯上面對面。

  「反正我不剪。」卡蘭堅持道。

  「好吧……」希歐維爾傾身靠近,卡蘭忍不住後退,他只是在她耳邊道,「等什麼時候,你覺得難打理了再說。」

  卡蘭埋頭對照書單。

  她理完的時候,希歐維爾還在對面看著她。他的腿修長筆直,屈在書本堆裡有些擠。那頭銀髮熠熠垂落腰間,卡蘭發現他也一直沒剪頭髮。

  希歐維爾感覺到了她的視線。

  「怎麼了?」

  「沒什麼……」

  希歐維爾靠近她,摸了摸她的臉,讓她抬頭看自己。卡蘭身子有些僵硬,對這樣的接觸感到不適。希歐維爾把她的長髮從下面挽了一段,漆黑的顏色從蒼白指間流瀉出來。

  「你長髮短髮都很好看。」他安靜地說道。

  卡蘭不得不注視他空清的藍眼睛。

  她沒有說什麼。

  收拾完書之後,她又小聲道:「等熱的時候再說……長髮確實有點不方便。」

  希歐維爾點頭。

  卡蘭強調:「但是我要把剪掉的頭髮留下來。」

  希歐維爾也點頭。

  他開學後經常過來,時間不定,也不做什麼,就是探望一下,問問她有什麼需求。

  卡蘭覺得這很奇怪。

  其實希歐維爾一直想正面地,跟卡蘭談談天空花園事件,但是找不到機會。心理醫生覺得他如果沒掌握相應的技巧,最好不要隨便跟她聊,所以希歐維爾還特別跟她請教了注意事項。

  「你這周去愛爾蘭嗎?」希歐維爾試圖尋找機會。

  在車上,他們有很長時間獨處。

  「納什莉夫人說她會帶愛麗絲過來。」

  「她們會過來?」希歐維爾臉色微僵。

  他母親居然會走出愛爾蘭的蝙蝠古堡,重回首都社交圈。這意味著,他週末都沒法跟卡蘭獨處了。這棟小別墅裡,將會進駐一個惡毒多事的女人和一個隨時需要照顧的小屁孩。

  卡蘭聽見他嫌棄的聲音,沉默一會兒,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愛麗絲……」

  「不,不是因為這個……」

  「你週末可以迴避一下。」

  「真的不是因為這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07:31:48

第七十九章

  開學首週,巴別塔社團召開了全體會議。

  會議結束後,會長雷歐才出現。

  他留下幾個中層幹部開小會。

  康斯坦斯不在,因為學生會會議也選在這個時間,他無暇顧及兩邊。

  「這是我第一次正式介紹卡蘭吧?」雷歐坐在長桌後,屏幕上PPT開始演示卡蘭的簡歷,「她剛過『試用期』,是我們的新活動策劃。」

  「她要接替康斯坦斯的工作嗎?」

  大部分人還是更信任康斯坦斯。

  他們議論紛紛。

  雷歐打了個響指,讓所有人安靜。

  「她只是接替康斯坦斯的部分工作。其他事情,我會具體分派給各位。如果有任何不滿,請在會後通過郵件聯繫我。」

  他環顧全場:「現在,讓我們來講講今年的社團發展規劃……」

  開完會,卡蘭記了滿本筆記。

  今年有好幾個大活動需要策劃。

  最近的一個就是情人節的「婦女戰勝暴力」(victory over violence)運動,按照慣例,他們需要排演一齣劇,the vagina monologues。

  有人負責向社團成員徵集劇本、演員。也有人負責場地、佈景、服裝。

  卡蘭負責宣傳工作,包括是面向社會和學校內的前期宣傳,和演出後的新聞宣傳。

  會長雷歐不接受任何人採訪,而且他希望受邀媒體報道the vagina monologues時,僅使用社團提供的新聞稿。

  所以卡蘭要做很多溝通工作。

  時間緊迫,她忙碌不停,不知不覺就到了週末。

  希歐維爾一早就趕到了,他希望在愛麗絲來之前,跟卡蘭談談心。

  他悄悄推開臥室門,卡蘭戴著耳機在念白。

  「心有能力犧牲,

  vagina也一樣;

  心能夠原諒和修復,

  它能改變形狀容納我們,

  它能擴張讓我們出去,

  vagina也一樣……」

  希歐維爾忍住聽完才問:「你在讀什麼限制級的小說嗎……」

  卡蘭被聲音驚動,摘了耳機:「你站在那裡多久了?」

  「我聽你唸完了這個東西。」

  「不是『這個東西』,是一齣劇,the vagina monologues。我負責宣傳工作,以及念最後的謝幕詩。」

  希歐維爾非常嫌惡:「就是剛才那個?」

  「不是『那個』或者『這個』,整個運動的意義就在於讓人有勇氣說出vagina這個詞,並且不以為恥。你一直『這個』、『那個』會讓我覺得很諷刺。」

  希歐維爾真不知道現在大學環境怎麼了。

  阿諾在國外搞地下搖滾。

  卡蘭在國內公開念一首這麼沒有羞恥心的詩。

  難道拉斐爾這樣的正常孩子才是少數嗎?

  「你說這是一齣劇?」希歐維爾想到什麼,「會有人去看嗎?」

  卡蘭眼神裡閃過憤怒,她站起來:「當然有人看!這是我們社團的大型活動之一,每年演出都能爆滿。整個大會堂走道裡都會坐滿人,門口還站著好多旁聽的。」

  「……」希歐維爾心裡一驚。

  整個大會堂,連走道裡都坐滿。

  大概……2000人。

  還不包括電視、網絡轉播。

  「你要在2000人面前念這個?」

  「不是『這個』,是謝幕詩《我曾在那個房間》。放心,到時候我會坐在幕後念,他們只能看見一個輪廓。」

  「……這不是關鍵,關鍵是……」

  她要在兩千人面前念這個???

  希歐維爾覺得保守黨看見會當場暴斃。

  他也有點呼吸困難了。

  「什麼,你難道不喜歡反對針對女性暴力的運動嗎?」

  卡蘭皺眉。

  她合上劇本,夾子發出一聲脆響。

  「沒有……」希歐維爾忍痛保持政治正確,並且同意道,「我覺得……挺好的,演出時間是?」

  「情人節。」卡蘭飛快答道,「所以我那天沒空。」

  ……

  希歐維爾平復呼吸,緩了很久。

  「我想談談上次那件事。」

  卡蘭表情一下灰暗了不少,但她語氣仍然很沉穩:「是的?」

  「阿諾對整件事非常抱歉,他決定去做1000小時社區服務表達改正錯誤的決心。」

  「好吧……1000小時的勞動改造。」只是沒蹲在監獄裡進行而已。

  他可能要給老人洗尿布,也有可能去清掃惡臭熏天的垃圾,甚至還會被派去照顧小孩。

  這位小少爺現在肯定已經生不如死了。

  希歐維爾見卡蘭仍興致缺缺,毫無動容。

  她平靜地說:「那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請。」

  「你為什麼堅持種族主義?你又不討厭我,這說明你也有能力接納其他黑髮人種。」

  臥室裡氣氛冷卻。

  希歐維爾想跟卡蘭坦誠地談談。

  但他沒想到卡蘭會要求他剖心露肺。

  「這是一種政治立場。」他只能這麼告訴看卡蘭,「和愛國主義、民族主義一樣,它是一種被用於內向團結的排外力量。」

  只是種族主義傷害性更大而已。

  這恰恰證明了它力量更大。

  希歐維爾需要它服務於戰爭。

  卡蘭沒有追問。

  希歐維爾知道他又失去了一次機會。

  外面傳來停車聲,納什莉夫人帶著愛麗絲來了。

  希歐維爾匆匆道別離開。

  他們直到2月14日情人節才見面。

  嚴格來說也沒有「見面」。

  希歐維爾偷偷去看了他們的表演,他坐在大會堂上方包廂裡。

  這個時候,他才認真聽劇目講的是什麼。

  這是控訴戰爭施與女性的一種暴力形式——也即性暴力。下方的觀眾卻不止女性,他們有男有女,年齡層次也跨度很廣。

  演員們全心投入,劇本裡剜出流著血的感情。

  最後一幕結束,燈光集中為一束,落在白色幕布後的黑影上。

  謝幕詩的背景音響起。

  卡蘭聲音低柔,和她本人一樣,有著奇妙的包容力和躍躍生機。

  「心有能力犧牲,

  vagina也一樣;

  心能夠原諒和修復,

  它能改變形狀容納我們,

  它能擴張讓我們出去,

  vagina也一樣;

  心能為我們疼痛、為我們伸展、為我們死,它流血,而流血是為了我們進入這個困難的奇妙的世界,

  vagina也能夠;

  我曾在那個房間。

  我記得。」

  安靜。

  燈光熄滅,掌聲如雷鳴。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07:32:01

第八十章

  卡蘭合上了台本。

  所有人都看見,幕布後的影子沒有起身謝幕,而是蜷抱著自己,像胎兒又像痛苦的產婦,漸漸消失在落幕的光彩中。

  幾天後,希歐維爾來坡道別墅。

  卡蘭在洗澡,他在她書桌上看見了民主黨的月刊。

  這期封面就是她在柔光中的身影。

  她纖細的體態其實並不適合「母親」的角色。

  但正是因為這種「不適合」,愈發能夠凸顯暴力與傷害的深重。

  「那個不是我買的,是出版社給每個參演者送的。」

  卡蘭披著浴袍走出來,看見他正在翻自己的雜誌,頓時有些不安。

  希歐維爾點點頭,說那天演出他也看了。

  「轉播嗎?」卡蘭擦了擦頭髮,希歐維爾從她手裡取過毛巾,一點點圍住她的頸部。

  「我在大會堂。」

  「認真的嗎?」卡蘭想轉頭,被他按住脖子,慢慢擦乾淨水滴,「你連拉斐爾的競選演講都沒去看。」

  希歐維爾沒有回答。

  他從後面吻卡蘭的脖頸。

  手指在她耳後一小塊皮膚上輕搔,卡蘭聽見踩雪似的聲響,癢得縮了縮脖子。

  希歐維爾呼吸著她的氣味。

  半濕的長髮充滿柑橘味,是洗髮水的清香。

  他拿毛巾擦了擦,黑髮就在白皙的頸間壓出曲折蜿蜒的黑色線條。

  「怎麼樣?」他低聲問。

  「……沒怎麼樣。」

  他將卡蘭轉過來,突然面對面的時候,卡蘭還是退縮了。

  希歐維爾幫她拉緊浴巾,手指在折疊的邊角陷進去一截,然後迅速抽出。他的手覆上卡蘭的眼睛,然後吻她。

  在唇角。

  「這樣呢?」

  卡蘭把他的手拿開,焦慮地重復:「我要看著你……我必須看著你。我得知道是你。」

  希歐維爾想了想,低下頭吻她。

  「是我。」他把字句餵入她口中。

  「關燈。」卡蘭從輾轉的間隙中抽離,換了口氣,「我想在黑暗裡……」

  「不行。」希歐維爾摸上她的臉。

  不能讓她陷入黑暗。

  因為她會無法辨認自己面前的人是誰。

  但也不能讓她感覺到垂涎的目光。

  因為她曾被注視。

  被閃光燈和鏡頭包圍。

  像商品般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下。

  「去裡面。」希歐維爾拉開帷幔,然後慢慢閉上眼。

  光線黯淡,熟悉的雪松木味足夠讓她平靜。

  卡蘭緊繃的情緒放鬆了一點。

  被注視的感覺終於沒有那麼濃烈了。

  蠶繭一層層剝落,蝴蝶骨像未張開的翅膀,皮肉之間是纖細曼妙的骨架。黑髮透濕了銀灰色的被單,下面透出金屬的深色。

  「還好嗎?」

  「沒有問題。」

  但是當陰影覆蓋上來的時候,卡蘭還是恐懼地向後瑟縮了一下。

  希歐維爾想起那個試圖爬上吊床的醉漢。

  他調轉位置,讓卡蘭向著光源,他在陰影之下。

  「這樣?」

  卡蘭把手覆在他肩膀上,感覺到溫暖堅實的力量。

  「這樣可以。」

  希歐維爾點頭,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背。卡蘭試著親了他的鼻尖,希歐維爾側頭咬她耳朵,又湊近些輕聲細語。他們訴說的聲音很小,只被彼此聽過。

  ……

  「累嗎?早點睡吧。」

  卡蘭沒有回應,呼吸漸趨平穩。

  希歐維爾跟她面對面,沒有肌膚相貼,只是在絨毯下輕輕握著她的手。

  他想起卡蘭念過的謝幕詩,《我曾在那個房間》。

  犧牲,疼痛,流血,

  伸展,原諒,修復。

  引領他們抵達這傷痛又奇妙的世界的,

  是心,也是不可名狀之物。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07:32:15

第八十一章

  這學期,卡蘭變得更加忙碌。

  她同修教育學和醫學學位,還要兼顧巴別塔的社團活動,生活過得很充實。

  幸好有納什莉夫人幫助。

  新年後,她經常帶著愛麗絲來坡道別墅住。她會幫忙做飯,餵貓頭鷹和貓,帶愛麗絲玩。

  卡蘭不知道,納什莉夫人回歸首都社交圈,其實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納什莉夫人當初能夠與希歐維爾家聯姻,也是因為有著極為強大的家族背景。

  她的兄弟們都在軍隊擔任要職。

  可以說「帶槍進門」是歷代希歐維爾夫人的標配。

  雖然近二十年,納什莉夫人淡出了上流貴族們的視野,遠居愛爾蘭小鎮深山,但認識她的人,肯定忘不掉她在社交場上的風姿。

  和現任公爵夫人蒂琳一樣,她是個在藝術、慈善、珠寶等諸多領域都有著很高聲望的女人。

  當初她舉辦過的慈善晚會,隨便一場,來賓們的總身價都可以輕鬆買下半個愛爾蘭。

  納什莉夫人重歸後很低調,不參加茶會,也不邀請舊友聚餐。

  貴族們聽說,她年初去過希歐維爾家的郊外馬場。

  他們推斷納什莉夫人和白銀公的關係有所改善。

  由此,可以進一步推測,白銀公為了鞏固自身地位,重新獲得了母系家族的支持。

  果不其然。

  本來飽受東線撤軍困擾的激進派,忽然有了新動作。

  帝國廣播電台新開了一檔叫「東線之聲」的節目,專門介紹東線戰爭,節目提出了「東西大陸一統」的偉大展望。許多有戰功的退伍軍人開始全國巡迴演講,利用愛國情懷抵消群眾對東線戰爭的負面印象。

  與此同時,以希歐維爾家族為首的激進派,付出極大的金錢代價,盡善盡美地解決了東線軍人安置問題。

  其撫恤金之高,甚至讓很多人後悔沒有參軍。

  同時,他們終於打通共和國幾個敵對國家的貿易壁壘,那幾個國家都有著相對落後的生產力和非常龐大的消費力,而且沒有《反壟斷法》這樣的武器。

  帝國民眾對國家經濟的信心有所回轉。

  這意味著,他們對對外戰爭的接受度也會相對上升。

  首相換屆就在明年。

  今年,民主黨必須舉出一位可以接替他的英雄。

  與此同時,他們還要面臨下議院自由黨對多數黨地位的挑戰。

  白雪公從去年年底就一直在國外訪問。

  保守黨並不支持戰爭。

  這是他跟希歐維爾的最大分歧。

  他也需要爭取一些利益。

  這半年時間過得很快,重磅消息一個接一個地爆出,可謂是跌宕起伏,各有輸贏。

  卡蘭從未如此頻繁地在屏幕上見到希歐維爾。

  他光是個人形象就比首相更加吸引民眾追捧,演說時那種強勢又奪目的煽動力,更是讓人分不清東西南北。

  後來,卡蘭就不再看這些電視節目了。

  她專心投入學業,偶爾為雷歐出謀劃策。

  4月1日,愚人節當天,雷歐給她發了一份資料。

  「這是我們社團的愚人節項目嗎?」卡蘭通過視頻電話問他。

  這是灰色項目,商品走私。

  他們走私的通常是染髮劑、假髮之類的。

  有時候也有藥品、書籍。

  染髮劑可以幫助黑髮人種更好地隱藏身份,但因為購買時需要身份證明,所以沒那麼容易弄到。

  雷歐給的資料裡,走私品用一個冷櫃裝著,外面有防碰撞的木頭框架,高1米,寬1.2米,上面蓋著冰凍的海鮮,總共約重160斤。

  雷歐要把它從市中心運到鑽石碼頭。

  「路程太遠了,這麼多關卡,萬一被查出來呢?」卡蘭擔憂地問。

  「沒關係,損失一批貨物而已。運貨的也是我們的骨幹,有貴族身份,不會被抓,更不會牽連到你我。你把方案做出來之後,我還會修改把關的。」

  卡蘭只能答應下來,根據資料,為他安排好時間和路線。

  行動那天,從市中心到碼頭這一路,沒有任何不幸消息傳來。

  卡蘭鬆了口氣。

  她給愛麗絲做了點覆盆子味的巧克力。

  她做飯不太好,但是做糕點還不錯,愛麗絲也很喜歡甜食。為了避免讓她長蛀牙,卡蘭只在週末做。她將這作為一種獎勵,愛麗絲表現出色,就讓她吃一點。

  納什莉夫人已經在為愛麗絲的擇校發愁了。

  她想聯繫她以前上過的私立女校,又覺得女校太封閉了,不利於全面發展。

  「她這麼可愛,如果享受不了被男生們蜂擁追捧的感覺,那就太遺憾了。」納什莉夫人一邊織毛衣,一邊對卡蘭說。

  卡蘭在給巧克力雕花。

  「我覺得愛麗絲太內向了,會被男生們欺負的。」

  她頓了頓。

  「和我小時候一樣。」

  「哦,可憐的孩子。」納什莉夫人憐惜地看著她。

  「愛麗絲,不要碰,還沒做好。」卡蘭把愛麗絲從桌邊抱回沙發上,小心地將雕花刀對著自己這向。

  納什莉夫人又說:「明天週末,我和愛麗絲回愛爾蘭看看。」

  「好的,巧克力也一起帶上吧。」

  卡蘭把小動物形狀的巧克力都裝進盒子裡。

  然後給她餵了一顆白兔巧克力。

  「吃完就去刷牙。」她親了親愛麗絲的鼻尖,「週末要聽夫人的話。」

  愛麗絲認真點頭。

  不知道希歐維爾跟他的母親說了什麼。

  現在納什莉夫人都是週一到週五拜訪坡道別墅,週末回愛爾蘭。

  「對了,你挑一團毛線,我也給你織一件毛衣。」納什莉夫人把她的布袋扔給卡蘭。

  卡蘭連忙拒絕:「不用,太麻煩您了!這些本來應該由我來做。」

  「那織一條圍巾,就當做是遲到的新年禮物。」

  卡蘭挑了一團紅色毛線。

  第二天,納什莉夫人帶著愛麗絲離開。

  卡蘭送別她們後,前往學校自習。

  路上,她聽見一則廣播。

  市中心主幹線上發生爆炸案,導致交通事故,目前傷亡情況不明。

  她連忙打了個電話給納什莉夫人。

  她們才剛出發,不會駛到那條主幹線上。但還是提醒她們避開堵塞路段比較好。

  「卡蘭?」納什莉夫人接起電話,立即說,「你是不是在擔心市中心的交通事故?我也聽見廣播了。」

  卡蘭忙問:「你們都還好嗎?到哪兒了?」

  納什莉夫人說她們很好,就是路上特別堵。

  首都本來車就多,市中心又開始封路了,所有車都開不過去,導致極為擁擠。

  「我們準備換一條路線。」納什莉夫人那邊傳來尖銳的鳴笛聲,「不要擔心,這邊離得很遠。」

  卡蘭的校車到站了。

  「好的,一路小心。」

  她一上午都惴惴不安,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但是每次打電話給納什莉夫人,她都說情況一切正常。到中午的時候,她已經順利回愛爾蘭了。

  卡蘭只能將之歸咎於自己學習壓力太大。

  晚上,她回坡道別墅,希歐維爾已經在等她了。

  希歐維爾覺得,他會在百忙之中「等待」一個人,這很奇妙。

  他等待的這個人,只是在做一件不匆忙也不緊急的事情而已,他也不氣惱,這就更加奇妙了。

  「晚上好。」

  他坐在沙發上,將報紙放下,也將十字架收進胸前的口袋裡。

  「晚上好。」

  希歐維爾看著卡蘭。

  她光著腳踩進來,翻出一雙拖鞋,穿反又換回來。

  她在冰箱裡拿出一塊蛋糕放在桌上說「請」,免得希歐維爾覺得怠慢了他。希歐維爾也沒提醒她,其實她忘了拿刀叉。

  她跑去廚房清洗裝咖啡的保溫杯。

  過了兩分鐘,她才甩著手上的水回到桌邊。

  這時候她才發現蛋糕沒配刀叉。

  「我去拿吧。」希歐維爾起身道。

  卡蘭瞄到他剛才看的晚報,早上的爆炸事故佔據了很大版面。

  事故造成3人死亡,136人受傷。

  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爆炸造成的,主要傷亡都源於爆炸引起的交通事故。

  「給你。」希歐維爾回來了。

  他只拿一雙刀叉。

  「我不吃。」卡蘭皺眉,「太膩了。」

  她想問問這個讓她心神不寧的事故。

  但希歐維爾很自然地把這一頁合上了。

  他切了一小塊蛋糕,用叉子遞到卡蘭唇邊。

  「要我餵你?」他挑眉問。

  卡蘭微微躲開,抿乾淨沾上的奶油,堅持道:「這麼晚吃東西不好,熱量又高……」

  希歐維爾把這塊吃掉了。

  「那你還拿出來給我?」

  他挑眉質問的樣子還是很有威懾力。

  「不是……我只是……」卡蘭試圖解釋。

  希歐維爾把外面的奶油刮下來,切了一小塊蛋糕給她。

  卡蘭張嘴吃掉了。

  高熱食物真是又罪惡又美好。

  卡蘭下嚥道:「我再去拿一副刀叉。」

  「怎麼?你又感冒了嗎?」希歐維爾漫不經心地問。

  「不是……你不覺得不乾淨嗎……」

  希歐維爾頓了頓,忽然貼近,親上她沾著蛋糕屑的唇角。卡蘭忍不住退後,自己舔了下唇角。希歐維爾伸手壓在她頸後,舌尖突破阻礙,草莓奶油的味道在唇齒間不斷交換。

  最後,他們氣喘籲籲地用同一副刀叉吃掉了整塊蛋糕。

  舒緩的沉默流過。

  一週的壓力漸漸被拋在腦後。

  希歐維爾終於覺得舒適了一些。

  卡蘭抹了把嘴,覺得又尷尬又罪惡。

  她拿起盤子,想去廚房冷靜一下。

  「卡蘭……」希歐維爾叫住她。

  「我今天太累了,還是下次吧。」

  「不是說那個。」希歐維爾的指尖按在報紙上,銀髮的光澤在燈光中變幻,「今天早上的車禍,你知道吧?」

  卡蘭不知道為什麼他會說起這個。

  她的心猛然下沉。

  她在恐懼的同時,心中又有種奇怪的沉重。

  令她惴惴不安一整天的石頭終於要掉下來了。

  「你的養父母在車禍中過世了。」希歐維爾用完全客觀的平靜聲線說道。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07:32:33

第八十二章

  卡蘭愣了一下。

  腦內閃過短暫的空白。

  「你的養父母在車禍中過世了。」

  希歐維爾的表達並不委婉,也沒有什麼感情。

  他這種冷漠沾染了卡蘭,讓她心中產生奇異的割裂感,好像在談論一件跟她完全無關的事情。

  希歐維爾把一些未公開的內幕告訴她。

  這次爆炸是自殺式襲擊。

  司機開著裝有爆炸物的貨車,想衝進市政大廳,但是被截停了。截停貨車的裝甲車,不慎把它撞到了路過的一輛私家車上。

  卡蘭的養父母就在車裡。

  當場死亡。

  三名死者分別是貨車司機和卡蘭的養父母。裝甲車上的軍人迅速撤離了,其他民眾在疏散過程中,因為車禍和踩踏事故受傷慘重,但沒有出現死亡。

  「如果你需要的話,過幾天我可以把他們的遺物整理給你。」

  卡蘭幾乎是立即回答:「不,不用。」

  她的心沉重地跳動,造成難忍的負擔。她想停下歇會兒,但是呼吸正在變得越來越困難,氧氣似乎難以抵達肺部,不管她多用力地吸氣都沒用。

  希歐維爾安靜地等待她緩過來。

  卡蘭只是痛苦地喘息,視線凝固在他身上,眼神看起來什麼都沒想。

  希歐維爾嘆息著站起身,把她抱進懷裡。

  「你可以哭。」

  卡蘭也想做點什麼表達悲傷。

  但她身體上的痛苦已經掩蓋了一切,她什麼都想不到,只能不自覺地攥緊前襟。

  「我聯繫研究所了。」希歐維爾輕拍著她的背,「放鬆。」

  他怕卡蘭在痛苦之中抓傷自己,於是摸著她的手,慢慢將她手指分開,跟她交握在一起。

  「沒關係……我不會倒下。」卡蘭低聲道。

  希歐維爾環過她的腰,手臂撐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你不會。」他說。

  他低下頭,吻了吻卡蘭。

  她其實沒有哭。

  但希歐維爾沾濕了她的眼角。

  卡蘭越過他的肩頭,看見銀髮像湖面碎裂的月光般熠熠生輝。他有乾淨的髮色,乾淨的氣味,乾淨的眼瞳,但是跟他擁抱在一起,卻讓人感覺到不可饒恕。

  他們在沙發上親吻。

  希歐維爾並不為她的養父母動容,但他很願意在這個時候成為卡蘭的依靠。他拍著她的背,讓她靠得更近,身體接觸帶來溫暖的撫慰,燈光也讓人很有安全感。

  「我好些了,不用去研究所。」卡蘭低聲說。

  「你真的沒事嗎?」希歐維爾反復確認,「不用假裝什麼……」

  「我沒有。」卡蘭立即答道。

  她看著希歐維爾,黑眼睛動蕩不安。

  「我沒有。」她重復。

  希歐維爾挑眉:「心理醫生隨時有空,我也可以……」

  卡蘭親吻了希歐維爾。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證明什麼。

  希歐維爾當然是很樂意地接納了她。

  他抱著她的腰,換了個姿勢,更方便承托她的重量。卡蘭吻得很凶,而且被舔到上顎的時候,會拉扯希歐維爾的頭髮。他一開始還會忍著,後來也用力抓她的頭髮,不是迫使她退後,而是拉著她不斷起墜。

  卡蘭在渾渾噩噩中嘗到血腥味。

  連接的地方也隱約有點痛苦。

  她猛然清醒一點:「不……不行……」

  「沒事。」希歐維爾緩下動作,繼續親吻她的嘴唇,「不用擔心安全措施。」

  ……

  他們徹夜不眠。

  第二天,卡蘭起來已經是中午了。

  希歐維爾剛離開不久,他那邊床還有溫度。

  餐桌上有準備好的午餐。

  已經有點涼了。

  卡蘭吃飯的時候突然開始流淚。

  她的養父母工作負擔很重,沒空每天給她準備吃的,所以經常在早上做好,讓她中午晚上熱一熱。

  他們都是工人。

  在家時間有限,也不跟她談情感和理想。每天回來最多關心一下她有沒有吃飯,有沒有看書。

  卡蘭覺得在外面兼職也比在家裡待著舒適。

  但是現在,她坐在餐桌邊認真回想。

  其實她是有被好好照料著長大的。

  她身體不好,在家從來沒幹過重活。不用自己做飯、洗完、打掃衛生。甚至連被子都不用自己疊。雖然家裡地方有限,但養父還是給她弄了個書架。

  只要她說「我看書去了」,父母不管有什麼活都會先放一邊,保持安靜不吵她。

  即便是懷有目的地撫育,卡蘭也順利長大了。

  她一直很感激。

  直到她被押送到養奴場的那天。

  她的父母像兩塊鋼鐵似的矗立在門邊,不管她怎麼哀嚎求救,也沒有半分動容。卡蘭想起前天晚上,聽見他們說自己虧了多少多少錢,才終於意識到她並不是作為他們的「子女」長大的。

  她是一種風險投資。

  聽見父母的死訊,她竟然第一個念頭是——「我終於不用思考到底該愛他們還是恨他們了。」

  她可以開始「懷念」他們。

  而懷念是不必區分愛恨的。

  但是今天她坐在餐桌上,又很不爭氣地哭了。

  「卡蘭?」希歐維爾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卡蘭終於從思緒中剝出自我。

  希歐維爾換了一件靛藍色風衣,長髮鬆垮地被束起,繫帶很長,是金藍色的。棕色皮靴留在外面。鉑金權杖和卡蘭的雨傘放在一個桶裡,帽子掛在權杖的鳥頭上,因為門邊沒有衣帽架。

  希歐維爾走進來,確認她是在哭。

  「有這麼難吃嗎?」他順手拿起卡蘭的叉子,嘗了一粒牛肉。

  卡蘭已經迅速調整好表情。

  「被胡椒嗆著了。」

  希歐維爾點點頭,又嘗了一片萵苣。

  「這不會是你做的吧?」卡蘭問道。

  「當然不是……」希歐維爾瞥了她一眼,「是保鏢做的。不過如果你想,我也可以試試。」

  卡蘭以為希歐維爾會很抵觸廚房。

  因為他在愛爾蘭,從來不幫納什莉夫人。

  不過後來他有一次說了,他只是不喜歡他母親惡毒地指指點點。

  很多貴族都喜歡廚藝。

  天空花園餐廳就是貴族開的,店主自己開發新菜式,然後教給主廚。納什莉夫人也精通多國菜種,尤其擅長做湯。

  不過他們更多把這當做一種「特長」,而不是生存必備技能。

  卡蘭覺得希歐維爾會把廚房炸掉。

  「我也會做蛋糕。」希歐維爾厲聲道,「別這麼看我。」

  卡蘭不置可否,她收斂情緒問道:「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我只是去換衣服。」希歐維爾皺眉,「需要我多陪你幾天嗎?我可以推掉一些事情……」

  「不用。」卡蘭抿唇道。

  希歐維爾看著她吃完了飯,然後又回到房間看書。過去半小時,她的書一頁沒翻。

  希歐維爾知道卡蘭心事重重,但是不想被他開解,所以強裝出一切正常的平和模樣。

  就算她不說,他也感覺得到。

  又過去半小時。

  卡蘭的書還是沒翻。

  希歐維爾終於看得不耐煩了。

  他放下手裡的雜誌,朝卡蘭走去,然後一把將她從椅子上橫抱起來。

  卡蘭發出驚叫:「你不能這樣嚇我!!」

  她的心臟會受不了的。

  突然抱起她的人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從鏡子裡看我嗎?」

  卡蘭梗了一下:「你存在感太強了,我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

  「那就別看書了。」

  反正她看書也是為了分散注意力,不如一起做點別的。

  希歐維爾把她帶回四角柱的帷幕後。

  他很有耐心,偏好舒緩的節奏,在任何事上都保持沉穩堅定地推進。他一直能控制卡蘭那些莽撞無知的嘗試,但最近卻不太會拒絕她。

  他明白卡蘭也需要一個宣洩口。

  在藤蔓輾轉纏繞,月光沉入黑水時。

  卡蘭會想起心理醫生手臂上的皇冠紋身。

  她也想繁復華麗的東西,一層層遮蓋掉傷痕。

  希歐維爾願意幫她塗抹紋刺。

  他們重新恢復平靜,希歐維爾起身去給她拿桌上沒看完的書。

  他只披一件睡袍。

  衣服滿地都是。

  在純白的長毛地毯上,那件靛藍色風衣像一灘暈開的顏料。

  卡蘭看見他睡袍在光線透出的身線。

  柔韌,優雅。

  貴族式的蒼白與精緻,動作幅度都很小,精準又有克制力。

  卡蘭俯身從地上撿了他的十字架。

  希歐維爾把書給她。

  「還給我。」他皺眉道。

  十字架是純銀的,上面的受難者面孔生動鮮活,讓人過目難忘。比起掛墜,它的鏈條更新,應該換過。

  「這也是傳家寶嗎?」卡蘭好奇地問。

  希歐維爾想奪回十字架,卡蘭敏捷地避開了。

  「是的。」希歐維爾皺眉,「所以快還給我。」

  卡蘭把手拿遠,若有所思:「這是上一任白銀公戴過的東西,所以……你怕的不僅是神,還有你父親。」

  「我沒有害怕。」

  希歐維爾有點咬牙切齒。

  他把書拍在床頭櫃上,一把搶走了十字架,威脅道:「早晚會讓你咬著它哭的。」

  這件事至少在今晚沒有如願。

  *

  新的一週開始。

  卡蘭曠了三個學期以來的第一節課。

  她被雷歐拉去開緊急會議了。

  這次會議連康斯坦斯都來了,他看起來英俊不減,但是精神不太好。開會的時候,他一直往卡蘭的方向看,似乎有點欲言又止。

  會後,雷歐單獨留下康斯坦斯。

  「大家先回去吧,我們還有些事情要商量。」

  卡蘭急匆匆地返回實驗課,並且跟老師扯了個很生硬的慌。因為她成績好,老師也沒說什麼,甚至沒算她遲到。

  在這節課結束後,卡蘭被康斯坦斯堵在了廁所門口。

  「上次活動是你策劃的?」康斯坦斯臉很黑,神情凝重,精神高度緊張。

  「哪次?」卡蘭不確定他在說什麼。

  「運貨那次,別裝傻!」

  康斯坦斯直接把卡蘭推到了盥洗池面前,他從來沒這麼生氣過。

  卡蘭露出痛苦的神色。

  康斯坦斯眼神中立馬閃過一絲慌亂,但他還是堅定地逼問:「你為他設計方案,爆破市政大廳?」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07:32:49

第八十三章

  卡蘭用一秒鐘回顧了她的運送方案。

  ——「走私品用一個冷櫃裝著,外面有防碰撞的木頭框架,高1米,寬1.2米,上面蓋著冰凍的海鮮,總共約重160斤。」

  這是雷歐給的資料。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卡蘭聲音很平靜,手在微微顫抖。

  康斯坦斯憤怒地放開她:「你當然知道!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他步步後退,用失望透頂的眼神看著卡蘭,然後大步離開。

  卡蘭轉身在盥洗池邊洗手。

  水聲淅淅瀝瀝。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白大褂,漂亮的金棕色捲髮,花很長時間遮掩下去的黑眼圈,和讓人不安的黑色眼瞳。她看起來和剛入學時差不多,年輕又疲憊。

  當初她擔心過一件事。

  她覺得在雷歐給的資料裡,貨車從市中心開往鑽石碼頭,是很怪異的事情。因為一路上關隘太多了,他們很可能被發現。

  按理說,他們應該頻繁換車。

  或者從其他路線押運。

  但雷歐說車上有貴族,不會被查,堅持要這麼走。

  現在卡蘭知道為什麼了。

  這輛車根本不會前往鑽石碼頭。

  它會在市政大廳引爆。

  車內的「走私品」也根本不是假髮,就是爆炸物。

  走私車被截停,不穩定的爆炸物使開車經過的一對夫妻當場身亡——那對父親就是卡蘭的養父母。

  卡蘭對著鏡子,看見一種古希臘式的悲劇命運。

  她看著熟悉的面孔,生不出半點想法,只覺得很可笑。

  這時候,她的手機突然響了。

  她連忙關上水,接通電話。

  「卡蘭,是我,瑞貝卡。聽說你前兩天差點犯病了?今天中午來一下我家好嗎?我幫你看看,如果有什麼不對勁的,我們再去研究所。」

  「抱歉,瑞貝卡……我……」卡蘭想找個理由拒絕。

  她腦海裡第一個冒出的,是「我有社團活動」。

  她迅速搖散了這個念頭,回答道:「好的,我中午會準時到。」

  她迅速翻通訊錄聯繫雷歐。

  但是不管電話還是短信、郵件,他都不回復。

  他向來神出鬼沒,實習的地方又是保密部門,要想找他沒那麼容易,通常只能等他主動聯繫。

  卡蘭壓不住怒火,指甲紮進掌心。

  她提起包,曠了下一節課,在整個計算機學院和社團活動室找了一圈,向其他同學打聽雷歐的情況。但絕大部分人都不瞭解他,他只是個出現在各種榮譽裡的傳說罷了。

  很快到了中午,卡蘭只能先去瑞貝卡家。

  瑞貝卡看見她很高興。

  她做了一大桌菜,榨了新鮮果汁,打包了一盒自製的肉鬆準備給她帶回去。

  但卡蘭一直想著爆炸案的事情。

  沒注意到她準備的小驚喜。

  瑞貝卡有點失落。

  「怎麼了,你有什麼心事嗎?」她問卡蘭。

  卡蘭搖頭。

  她把叉子拿起又放下,紮住又鬆開。

  「放過那顆可憐的小番茄吧。」瑞貝卡按住她的手。

  她感覺到她的冰涼戰慄。

  卡蘭扔下叉子,嘆氣道:「抱歉,我有些心煩意亂。我浪費了您的心意。」

  「千萬別這麼說!」瑞貝卡連忙拉進椅子,「你有什麼煩心事都可以跟我談,我願意幫你分擔。」

  卡蘭覺得難以開口。

  她幾乎是用了所有力氣保持客觀平靜:「……我只是,跟同學發生了爭吵。」

  瑞貝卡見慣了這種情況:「很正常。你們這個年齡總是有各種不同的觀點,偶爾彼此衝突,誰也不能說服誰。要我說,這其實是好事。」

  她拿出教課的嚴謹態度。

  「具體是什麼衝突呢?」

  「他覺得可以通過激進暴力的手段來達成偉大的目的……」

  瑞貝卡點頭:「哦,你們在說那個爆炸案吧!」

  「咳咳咳……」

  卡蘭嗆住了。

  瑞貝卡拿出今天的早報。

  上面寫著,發起自殺式襲擊的司機是黑髮人種。

  車身漆著倒寫的「第四修正案」。

  瑞貝卡喝了口果汁:「三人死亡,一百多人重傷,死亡人數還在不斷上升。這件事全校都在談論,你們發生爭執太正常了。」

  「您怎麼看?」卡蘭問。

  「貴族折騰不停,這種事的發生是遲早的。」瑞貝卡皺著眉,「不過,在爭取人權之前,他們得首先有人性才行。如果在市中心進行無差別襲擊,誰還願意相信他們有人性?」

  卡蘭覺得果汁裡的冰塊都讓她有些胃疼。

  「我想我該走了。」她提起包起身。她眼睛有些酸澀,於是一直低著頭,假裝整理頭髮,用袖口擦去眼角的濕意。

  她下樓時,頭重腳輕,每步都踩在無法著力的地方。

  就在她快倒下時,一名上樓的老紳士把她扶住了。

  「你還好吧?」老紳士看起來五十多歲,衣著樸素,很有教養。

  「我沒事。」卡蘭勉強微笑。

  「那就好。」老先生禮貌地問,「對了,請問瑞貝卡博士住在樓上嗎?」

  「你找她有什麼事?」卡蘭警覺地問。

  「這……一言難盡。」男士有點尷尬。

  卡蘭跟他交談幾句,確認他沒有壞心,這才把他帶回瑞貝卡家。

  瑞貝卡將兩人迎進來,然後給老先生泡了杯茶。

  「這事兒說起來挺奇怪的。」老先生陷入沉思,又慢慢說道,「我得從頭講起。」

  老先生的妻子是一名護士。

  她最近退休了。

  退休後不久,她患上了老年痴呆。

  她的記憶力減退,經常說胡話。而且她會突然陷入惶恐,老先生不得不花很多時間陪伴她。

  「她清醒時,說的最多的話,就是『我的錯,這都是我的錯』。我一直以為她覺得對不起我。但是最近這兩天,我發現不是。」

  瑞貝卡聽到這兒,都沒感覺出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很好奇老先生找她的目的。

  「你們知道市中心的事故吧?」老先生從口袋裡拿出折好的報紙,「我的妻子在電視上看見這起事故的報導,新聞說有三名死者,其中有一對是駕車經過的夫婦……然後她驚恐得差點從沙發上摔下來。」

  老先生告訴他們。

  他的妻子看見新聞後,不停抽搐,口中說道:「報應,這是報應!這是我們從那個女人手裡奪走珍貴之物的報應……這是那樁骯髒買賣的報應!他們死了,現在我也要死了!我早該想到的,黑髮小孩是有詛咒的,我不該賺這種會下地獄的錢!」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07:33:00

第八十四章

  老先生從妻子的話裡聽出了蹊蹺。

  「我的妻子是產科護士,所以她說的話,讓我聯想到了一種可能。」

  「她曾經交易過嬰兒。」

  老先生為了探究過往,跑了很多地方,用了很多人脈,終於問清了事故中死亡的夫妻是誰。

  「我向人詢問這對夫妻是否有過孩子。可這對夫妻工作不穩定,接觸的人也流動性大,沒多少人清楚他們的情況。最後,我從他們前一任房東這裡得知,他們有一個女兒,自稱是『領養』的。」

  瑞貝卡微微張口,半晌無言。

  「請您繼續……」她的聲音非常嘶啞。

  「我找了很多朋友,打聽他們的事情,結果還真聯繫上一個認識他們幾十年的老工友。」

  「老工友說,這對夫妻生活貧困,工作勞苦,文化程度也不高,不可能通過正常領養程序檢測。他們自稱『領養』的那個小女孩是黑髮的,多半是棄兒,被這對夫妻撿來養的。」

  老先生說到這裡,停頓一下,看向瑞貝卡。

  瑞貝卡大口喘著氣,轉瞬就開始流淚,她不自覺地抓緊了身邊的卡蘭。卡蘭手腕生疼,默默看著她,心裡湧起奇妙的想法。

  瑞貝卡哽咽道:「是黑髮的……黑髮的女孩?大概20歲的年紀?」

  老先生默默點頭。

  他又繼續說:「我回去之後,撬開了妻子藏在床下的箱子。她有寫日記的習慣。二十年前那個本子上,她寫下了整件事的經過。」

  那時候,她是個破舊診所裡的小護士,經常接待些意外懷孕的女人,幫助她們解決問題。

  她剛剛和老先生結婚,兩人準備生孩子,但家裡窮困潦倒,看不見任何未來。

  這時候,一對夫妻找到她。

  他們提出,給她一筆錢,讓她從流產的女人這裡偷孩子。

  「這筆錢數額不大,但正好是我妻子急用的,所以她……鋌而走險,偷了孩子給那對夫妻,然後告訴失去孩子的孕婦,孩子是因為先天性心臟病夭折了。」

  老先生說到這裡,瑞貝卡已經泣不成聲。

  她滿臉通紅,眼裡布滿血絲,好像眨眼之間老了十歲。她剛才還在跟卡蘭說,無差別襲擊不可取,現在卻恨不得撞死這對夫妻的人是她自己。

  是這對夫妻夥同護士,從她這裡奪走了孩子。

  他們讓她整整二十年沉浸在失去戀人,失去女兒的痛苦之中,完全喪失了自己的樂趣與喜悲,眼裡只剩下治癒先天性心臟病這麼一個孤零零的目標。為了這個目標,她壓榨著自己的生命與時間,一刻不敢停步。

  她有心理障礙,不敢再生孩子,這使包容她的費曼同樣喪失了為人父的權力。

  那對夫妻和護士毀了她的一生。

  他們把她置於煉獄的烈火之中,讓她日日夜夜做著關於痛失愛女的噩夢。

  現在他們要麼死了,要麼傻了。

  瑞貝卡的怒火和怨念全部無處宣洩,只能這樣溢出來變成淚水。

  在她朦朧的視線中,卡蘭臉上覆著鋼鐵般強大的面具。

  她一言不發。

  「我來這裡,是為了贖罪。」

  老先生顫顫巍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緩緩朝瑞貝卡跪下。

  瑞貝卡沒有扶起他。

  她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她放聲大哭,悲慟絕望。

  現在她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女兒了。

  她已經去了養奴場,被調教成沒有人智的奴隸。瑞貝卡實在難以想像她承受的磨難。

  從死別,到生離。

  一切痛苦都是他們給予的。

  「你們走吧。」瑞貝卡在慟哭之中突然爆發,「走吧!讓我一個人待著!走!」

  她朝地上扔了一個鋒利的叉子。

  老先生和卡蘭被她拍打著推出門外。

  鐵門沉重地合上。

  裡面豐盛美味的午飯,香甜的果汁氣息,溫暖乾燥的風,都一齊消失在門後了。

  老先生有些沉痛,他理理被抓亂的衣服,想跟卡蘭說聲「失禮了」,卻看見她背靠著鐵門,終於崩潰似的坐下,面上淚痕沖刷。

  「你……」

  老先生迷茫地看著她。

  剛才毫無波動的卡蘭,彷彿突然產生了完美的共情,將瑞貝卡的傷痛分毫不差地接收到了自己身上。她坐在門邊,完全失控崩潰,捂著臉掩去聲聲哀泣。

  她的父母並非「領養」了她。

  而是買通護士,從瑞貝卡這裡偷走了她。

  她聽瑞貝卡說過這麼多次「早夭的女兒」的故事,卻從來沒有想過故事的主角就是她自己。

  現在想來,她設計的爆炸案錯殺養父母更像是一齣荒誕戲劇。愛,恨,死亡,離別,所有豐富動人的情感都像毫無意義的水流般沖刷過她的身體,冰涼到麻木。

  那個老護士說的沒錯。

  也許冥冥之中,真的存在因緣果報。

  「你……」老先生伸出手,想扶卡蘭起來,她卻把他甩開,跌跌撞撞地跑下了樓。

  她也不知道自己朝著什麼方向,往哪裡去了。

  她沒有辦法簡單地回過頭,敲開那扇鐵門,跟慟哭的瑞貝卡相認。

  這只會讓瑞貝卡更加痛苦。

  她會知道——她的女兒活著,是奴隸身份,被銀髮大貴族當作禁臠,在十九歲為他生下了他的第三個孩子,無數次在研究所病床瀕死,再過一個月還要在她手下做一個死亡率超高的架橋手術。

  知道這一切,瑞貝卡就能舒坦了嗎?

  不。

  絕無可能。

  卡蘭明白,假如她向瑞貝卡坦白,那她五月手術失敗後,瑞貝卡還要再度承受喪女之痛。

  她要經歷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她要在一個月短暫而虛幻的幸福感消退後,面對巨大到能夠吞噬信念的空虛。

  而這一次,她不一定能挺過來。

  卡蘭不準備讓瑞貝卡承受這一切。

  她一路小跑,不知不覺回到了學校。

  她在梧桐樹下的椅子上坐了很久。

  鈴聲響了一遍一遍,直到下午的課程都結束,她也沒有生出任何回家的想法。

  她看見自己腳邊的夕陽。

  和一寸寸邁進她身體裡的陰影。

  風吹過,黑暗在她的頭頂舞動。

  所有一切都像眼前夜色般鋪天蓋地壓下來,她思考不清,無法分辨,更不知裡面暗藏了命運的何種玄機。

  她覺得自己在沉沒。

  這時候,一輛車擋住夕陽。

  車門打開,希歐維爾的璀璨銀髮挑破夜幕。

  他一身西裝筆挺,胸前勳章繁復華麗,橫在腿上的荊棘鳥權杖流轉著栩栩如生的光芒。他線條分明的側臉被暗光柔化,除了眉峰那一點化不開尖銳森冷,整體看上去比平時溫和。

  「我來接你了。」他微微側頭,銀髮在從肩頭流瀉下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07:33:15

第八十五章

  「我來接你了。」

  卡蘭一天聽過的所有話裡,唯有這句讓她平靜。

  她上車,坐在希歐維爾旁邊,隔著一個身位的距離。

  希歐維爾早些時候聯繫了瑞貝卡,希望她給卡蘭做個檢查。今天下午詢問檢查結果時,卻發現瑞貝卡稱病請假,沒去研究所。

  希歐維爾只能調校內監控找到卡蘭。

  她沒去上課,而是呆坐在一棵梧桐樹下。

  這可是卡蘭,不是阿諾。

  她曠課簡直像流星雨一般少見。

  「我想休息一個月。」卡蘭在車上突然說道。

  希歐維爾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要休息一個月?對了,你下午去哪兒了?」

  卡蘭攥緊了衣角。

  她像被老師質問去向的孩子一樣無措,緊繃著唇線,不敢吐露秘密。

  希歐維爾放鬆了逼問的姿態。

  他低頭靠近,抬起卡蘭的下巴,在她側臉親了一下。

  「那就休息一段時間吧。」

  他呼吸太熱,卡蘭忍不住扭開臉。

  希歐維爾往後靠一點,平靜道:「我們回去再談。」

  車裡很安靜。

  希歐維爾具有壓倒性的存在感,可以佔據他人全部的注意力。那些痛苦和悲傷被亮銀色沖淡,只餘漫長的沉默。

  回坡道別墅,貓頭鷹正在暴躁地敲打窗戶。

  卡蘭昏昏沉沉地上台階,剛踩上去就往後跌倒了。

  她條件反射地抓住了門前的郵筒。郵筒小門被她拽了下來,希歐維爾抬手撐住她。卡蘭回過頭,正對上他沒來得及收回的、有點驚訝慌張的神色。

  「小心點!」希歐維爾訓斥道,「你連走路都不會嗎?」

  他話音未落,被卡蘭扯壞的郵筒裡就掉下來一大堆東西。稀裡嘩啦,灑得滿地都是。

  全部都是明信片。

  卡蘭深吸幾口氣,站穩了身子。希歐維爾一隻手牽著她,另一隻手撿起一張明信片。

  明信片上印著阿諾的身姿。

  「3月12日,在社區為孤寡老人修剪草坪。」

  「求求你了,讓父親給我減點刑吧,看在我這麼努力的份上。」

  他剛給花澆完水,肩頭濕淋淋的,肌肉線條分明,汗衫已經被浸透,胸前還有突點。

  希歐維爾的怒火沖上頭頂。

  地上少說有百張明信片。

  這麼說,阿諾每做一次社區服務,就給卡蘭寄了一張明信片。

  「這是什麼?」希歐維爾突然發現,明信片堆裡有個閃閃發光的東西。

  卡蘭順著他的視線,定睛一看。

  是枚鑽戒。

  這是阿諾送她的道歉禮物。

  當時,卡蘭拒絕接受,讓阿諾把戒指帶回去。

  結果阿諾沒帶回去,而是把它塞進了信箱裡。

  希歐維爾彎腰撿起鑽戒,在鐵皮信箱上按了一下,印出一道痕跡。

  「誰把這個放進你郵筒裡的?」他黑著臉問。

  「阿諾。」卡蘭毫不猶豫,「他給我的禮物。」

  「我知道了。」希歐維爾聲音很平靜。

  他若無其事地進了門,靴子毫不猶豫地踩過阿諾的臉。

  卡蘭繞開滿地明信片,踮著腳跟了進去。

  她翻出藥箱,把今天的藥擺好。本來早上是要吃一次的,但她忘記了。

  「用熱水喝藥。」希歐維爾皺眉摸了摸她的杯子。

  卡蘭端起杯子嚥下藥丸。

  希歐維爾只能放手,他問道:「你術前休息一個月也挺好的。調整心態,順便養好身體。」

  卡蘭點頭。

  「這個月有什麼安排嗎?」希歐維爾雙手交叉著問。

  卡蘭搖頭。

  他們之間的角色忽然調轉,希歐維爾變成了更健談的那個。

  他皺眉道:「那我來安排。」

  卡蘭不太想被他安排來安排去。

  她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或者乾脆什麼都不做,徹底放空。

  「我去洗個澡……」她沉默著上了樓梯。

  洗完出來的時候,希歐維爾撕了她的日曆,給她寫了一張月計劃。

  卡蘭正準備跟他生氣,卻突然看見了他寫的第一條。

  「4月20日,和愛麗絲一起去首都游樂園玩。」

  這個看起來很眼熟。

  卡蘭手裡微微用力,紙張被她捏皺,希歐維爾連忙一把搶回來,給她一條條念道——

  「4月22日-4月30日,去南國海濱。」

  「5月1日,坐一次帝國廣播大廈的透明電梯。」

  「5月2日,首都煙花展。」

  ……

  卡蘭看著希歐維爾怔住了。

  這些,全部都是她寫在遺願清單上的內容。

  希歐維爾把那堆繁瑣的事情,全部寫進了一個月的日曆裡。

  「等會兒就可以試試這個……」希歐維爾又拿起筆更改計劃,他口中念叨著,「你想吃的什麼什麼餐廳,可以讓主廚來做晚飯。正好到飯點了,我也餓了。」

  卡蘭眼神復雜地看著他。

  「你不問問,為什麼我突然要休假嗎?」

  希歐維爾覺得她真是麻煩。

  問了不說,不問又要問為什麼。

  他挑眉道:「我希望你趕快休個假。既然你提出來,那我就沒必要追問了。萬一你一琢磨,又不休假了呢?」

  他迅速讓人聯繫主廚。

  卡蘭聽他打電話,在心裡微笑了一下。

  她嘴角太沉重,牽不起笑容。

  晚餐非常豐盛。

  主廚從店裡帶來了新鮮的食材,還教了卡蘭一些她根本學不會的技巧。希歐維爾興致一般,隨便吃了點東西就鑽進了帷幕。

  卡蘭吃飽喝足,放空腦海,倒在溫暖的絨毯上。

  「為什麼哭了?」希歐維爾低聲問。

  「我沒有。」

  卡蘭感覺眼角有指尖擦過的感覺,但她知道自己沒流淚,她眼裡還是乾乾的。

  希歐維爾的聲音到了她耳邊。

  他動作輕柔地撥弄她的頭髮,嘴唇貼著耳廓,含糊的聲音和舌尖一起鑽入耳內。

  「你的眼神一直在哭。」希歐維爾沙啞道。

  卡蘭想否認。

  但希歐維爾並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他親吻她的耳朵,手指壓在她唇上。卡蘭張口咬他,他屈指輕刮軟顎,又用另一根手指撐開她凶惡的牙,讓她滿漲到使不出勁。他在她耳邊噬咬的聲音聽起來很大,黏黏地流連在肉感圓潤的耳垂上,彷彿想把它咬下來。

  ……

  他們花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恢復說話的能力。

  希歐維爾神情微妙地滿足,聲音也平緩不少:「想哭就偶爾哭一下吧……我不是不喜歡你的泣顏。」

  卡蘭疲倦地閉著眼,很快睡著了。

  希歐維爾關上燈,保持這個姿勢睡了會兒,很快又側身挪過去找卡蘭抱抱。

  第二天,卡蘭覺得非常不適。

  外面太陽明亮,照穿了窗簾和帷幔,一道道打在她臉上。

  她覺得腰酸背痛,整條手臂都麻了,睜眼發現是因為希歐維爾枕著她睡。她的姿勢也很不好,腳就踩在希歐維爾膝蓋上。看被子掉在地上的情況,她昨晚應該踢了他很多次。

  卡蘭試圖伸展一下手臂。

  「不要亂動。」希歐維爾把她扣住。

  他閉著眼,呼吸平緩而穩定,聲音聽起來很清醒,也不知道醒來多久了。

  卡蘭迅速起床洗漱。

  她還本能地收拾了一下書包。

  「你今天不上課。」希歐維爾在被子裡提醒她。

  他閉著眼,根據她的動靜,判斷她在做什麼。

  靜了幾秒後,他聽見小火車開動的聲音。

  他睜開眼,看見卡蘭放了幾片拼圖在地上。

  「今天按計劃去游樂場嗎?」他問道。

  「不……」卡蘭聲音很啞,她連忙喝了點水,「太累了。」

  「好。」希歐維爾沒有說什麼。

  他閉上眼,可能又睡過去了。

  卡蘭也躲進陰涼的帷幕,看小火車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被灑落在軌道上的拼圖弄翻。

  她希望吃了睡,睡了吃,以此來麻痺自己的痛感。但她發現她做不到,她本質不是自欺欺人的人,任何事她都必須正面解決,否則會永遠堵在她心上。

  充足的睡眠給了她力量。

  她給雷歐寫了一封郵件,要求他本週內必須碰面。否則就直接向媒體承認,巴別塔社團對市中心爆炸案負責。

  然後她用小號,給瑞貝卡寫了一封很長的郵件。

  她以第一人稱敘述了自己被「收養」的十八年裡發生的事情。

  她盡可能積極正面地描寫與「養父母」的生活——她不曾被打罵過,健康又順利地長大了,還讀了書。她告訴瑞貝卡,她作為奴隸被送給貴族,但很快在某個援助組織的幫助下出國了。

  卡蘭利用自己在共和國有限的一點點見聞,補充了國外日常生活,然後把郵件發出去。

  她還在廚房找了點吃的。

  然後跑去把門外散落的明信片和鑽戒都撿回來,準備把希歐維爾家的東西歸還給某位大家長。

  她做完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你不起來嗎?」卡蘭發現房間裡另一個人還紋絲不動地躺在被子裡。

  「不……」希歐維爾不太願意承認,她的忙碌聲很讓人安心,也很助眠。他已經連續工作幾個月了,幾乎沒有一天按時休息,只能在路途中抽空補覺。

  卡蘭把窗簾拉緊,將衣帽架拖到床邊,擋住一道照在希歐維爾臉上的光。他看起來浮沉在變幻的光線中,有種不可思議的虛幻感。

  卡蘭都不敢相信昨天出現在國會新聞上的人會安安靜靜地賴床。

  「別一直盯著我。」希歐維爾閉眼道。

  他感覺照在臉上的陽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讓人灼熱的視線。

  「你真的不起床?」卡蘭問他。

  「是的……」希歐維爾只有在回答她的時候可以毫無負擔。

  就連管家問他要不要在車上睡一會兒,他都會冷笑著回答:「那你來幫我處理文件嗎?」

  卡蘭坐在床邊。

  希歐維爾伸手抱著她的腰:「我也想給自己放一個月假。」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07:33:29

第八十六章

  據說反派從不休息。

  所以當希歐維爾說,他準備休一個月假時,卡蘭覺得他是隨口一提。

  但是他起床後,把「遺願清單」上提到的所有地址在地圖上連了條線,然後就出門打電話去了。

  卡蘭覺得他可能是認真的。

  她還沒思考過諸如白銀公、白雪公、女王、首相這些人是否要休假的問題。

  他們理論上是要休假的。

  但他們的假日實際是也是一種政治活動。比如女王的圍獵,希歐維爾的聖誕家庭聚餐,白雪公的學年舞會探訪。

  即便是在荊棘鳥莊園這樣抵觸鏡頭的地方,也無法避免媒體探究的鏡頭。

  卡蘭覺得希歐維爾想休個假幾乎不可能。

  很快,他打完電話回來了。

  「所以你的計劃是……」卡蘭問。

  希歐維爾把行李箱打開放在她面前:「收拾東西。」

  卡蘭震驚地張開嘴。

  「閉嘴,你這樣像條鮭魚。」希歐維爾又合上箱子,「算了,別整理了,等出發了再買吧。」

  「等等!」卡蘭把枕套剝下來,又把火車頭塞進去,她提起行李箱,「走吧。」

  她看著希歐維爾,突然一口氣鬆懈。

  「真的走嗎?我覺得好像太衝動了……我連目的地都不知道……」

  「目的地都是你挑的。」希歐維爾把她的遺願清單也扔進行李箱,「走。」

  卡蘭恍恍惚惚地被帶上車,從私人機坪換乘飛機。

  當她升入千尺高空時,她還沒反應過來——30小時前她還在首都大學為各種命運的變故而悲痛不已,現在就已經搭上了前往……這是前往哪裡的飛機?

  「我們去哪裡?」

  「南國海濱。」希歐維爾揉了揉眉心。

  他手邊有一杯氣味濃鬱的咖啡。

  沒有動過。

  「南國海濱?」

  「你寫在清單上的。」

  「是的……但是現在四月……南國也是季風帶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希歐維爾眼神銳利地看著她:「有室內泳池。」

  四月真不是旅遊的好時機。

  不冷不熱的,還容易讓人犯花粉症。

  卡蘭最想看的動物大遷徙至少要到六月才有。

  南方這會兒有點冷。

  北方又不夠冷。

  許多旺季項目還沒來得及開放。

  「我覺得……」卡蘭猶豫道。

  「你要是敢跟我說不去了,就請你跳傘回家。」

  卡蘭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壓壓驚。

  結果她全程沒有睡著,不得不注視著希歐維爾疲倦休憩的側臉。

  他真是讓人琢磨不透。

  卡蘭也不知道他是為了她才休假的,還是他本來就想休息,只是順便帶上她而已。

  他以前做過這樣衝動的事情嗎?

  也許有吧。

  但一定是在很多年前了。

  卡蘭以前沒有做過什麼特別的事情。

  她十八歲之前的日子很安穩,也很枯燥。

  但是在遇上希歐維爾之後,她好像被拽進了另一個痛苦又奇妙的世界裡。她愛上了讀書,主動融入志同道合的團體,樂於跟導師交流,甚至參與編寫了一部科普讀物——這本書說不定會流傳好多年,被全世界好幾千萬學生看見。

  她做了很多很棒的事情。

  這都是她在前十八年想都不曾想過的。

  雖然煩心事不少,痛苦悲傷也一分不減,但苦難賦予的「意義」也在隨之增多。

  但是承認「好」的事情,簡直就是向希歐維爾妥協。

  卡蘭絕對不會把這話說出口。

  她也絕對不要感激他。

  卡蘭提醒自己的時候,又想起了阿諾。

  他在那些明信片上揮汗如雨,背景裡總是病人、小孩、老人,臭氣熏天的垃圾場、嘈雜紛亂的車站、寂靜如死的醫院。

  他的板寸和破爛牛仔褲,從來沒有一次如此完美地融入過環境。

  他其實過得很有意義。

  但是卡蘭不知道他自己是否這麼覺得。

  他即便這麼覺得,也不會說出口,因為那就等於承認了他之前所有的錯誤,等於要向父親妥協,要向卡蘭妥協。

  他不會這麼做。

  但他持續不斷地寄來明信片。

  上面展示了他的社區服務——在醫院遠遠看著,在醫院裡打掃衛生,在醫院裡給孩子們唱小夜曲。

  卡蘭能察覺到一點變化。

  她由此推斷,希歐維爾也從她身上看見了變化。

  他說不定還有種成就感。

  卡蘭不會滿足他這樣的情緒。

  她一直盯著希歐維爾,決心先忘掉帝國的所有事情。這一個月,她只是一個沒有名字、沒有過去的自由靈魂。她甚至都不想思考希歐維爾的事情。

  『把他當成一個順便提供交通工具的地陪就好了。』卡蘭想道。

  飛機落地,是在一座私人海島上。

  卡蘭登島時,看見穿著制服的帝國憲兵沿著海岸線巡邏。

  這讓她有些不安。

  「忽略他們就好了。」希歐維爾往碼頭掃了一眼,將她的太陽帽往下按一按,「這裡是帝國殖民地,女王的憲兵將在條約結束前永遠守望這裡。」

  卡蘭抬起頭,島中央的飄蕩著帝國國旗,在一片美麗的自然景觀中非常突兀。

  島上氣溫近30度,海水藍得如同寶石,刺目的白色陽光暴曬著每一處。中央有一座花園式建築,外面修著環島石子路。從這裡到附近的赤道小國很近,坐遊艇三五個小時就能到。

  不到兩百年前,這周邊還是一片荒蕪,住著數量很少的土著。

  後來帝國大艦隊崛起,規模不斷擴張,類似戴維斯這樣的大海盜也被招安。他們成功為帝國開拓了海上侵佔之路。這一片地區在近代淪為殖民地,土著們幾乎消失,黑奴和混血兒成為人口主要構成部分。

  雖然很多國家在近代已經被解放了,但帝國貴族們在這裡依然保有著非常血腥的財產。

  比如這座屬於希歐維爾家的島。

  比如這座島中央的花園建築——卡蘭無法想像這裡埋葬過多少黑髮同胞的血汗。

  它是純白巢籠,有精緻又華美的鏤空天頂,希臘神殿式的廊柱和中世紀教堂裡常見的宗教壁畫。溫室中佈滿了不合季節但是異常茂盛的花枝、藤蔓。

  沒有帝國人會相信,鑄成這種「藝術品」的,是笨手笨腳、骯髒下賤的「黑奴」。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卡蘭站在花園外不進去。

  她感覺到裡面吹出的冷風。

  刺骨,帶著死亡的味道,比停屍房都更可怕。

  僕人打開了華美的黑鐵大門,希歐維爾讓憲兵避退,他們從石子幽徑上穿過花園,進入更深的宮殿。

  這裡是一個小型博物館。

  留著當初殖民掠奪的珍貴資料。

  刑具,影像,照片,一切罪證。

  「明天,這座島就會被歸還屬國。憲兵撤走前,會焚毀花園。」希歐維爾帶她走在這裡面,沒有任何遮掩的意思,「但這座花園,嚴格來說,是希歐維爾家的財產,我可以保有裡面的東西。」

  卡蘭途經一張照片。

  一大群貴族把一個黑髮小女孩關在柵欄裡,興高采烈地給她投餵食物。

  「你可以選東西帶走。」希歐維爾也在這張照片前停步。

  他的銀髮比上面任何一個人都更純粹。

  蹙眉嫌惡的樣子也比任何一個人都更美麗。

  但卡蘭看不出他們的區別。

  「我為什麼要帶走這些……」她觸碰玻璃櫥窗。

  上面乾乾淨淨,沒有灰塵,沒有指印,每天都有專人打掃。

  希歐維爾的聲音聽起來很耐心,沉穩又緩慢,帶著教導的意味:「很多年後,你會希望還有人記得歷史。」

  很多年後,這座島上,被年輕的住民們佔據了。

  他們看帝國的電視劇,聽共和國的流行樂,爭相考上大學讀書,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幸福。

  這自然很好。

  但是需要有人記得歷史。

  憲兵臨走前會焚毀這裡,他們要抹去珍貴的資料。

  希歐維爾利用所有權把它們保存下來。

  這是他贈出的禮物。

  一如既往地殘忍血腥,剖心露肺,不作任何保留。

  「我想把所有照片都留下。」卡蘭低聲說道。

  「沒問題。」

  ——「很多年後,你會希望還有人記得歷史。」

  卡蘭不敢相信,一位真正的侵略者告訴了她這個道理。

  他們離開小型博物館,僕人們前來收拾照片。

  希歐維爾向她展示了泳池和露台。

  因為卡蘭不會游泳,所以室內泳池對他們沒有什麼吸引力。希歐維爾在這樣近三十度的氣溫下都穿兩件衣服,卡蘭懷疑他會中暑。

  她早就換了件花花綠綠的絲質襯衫,穿上了拖鞋。

  不過她的心情被殖民博物館影響了,所以也沒吃多少東西。

  希歐維爾看著她問:「你要不要去觀鳥台?」

  「那是哪裡……」

  希歐維爾頷首,示意她跟上。

  他們往花園邊緣走去,在一段很長的上坡路後,前方出現了白色大理石台。

  四方分別有四個純金圓盤,由栩栩如生的小天使雕像托著。

  前方是波濤起伏的林海,鳥鳴聲聲聲入耳,空氣清新得讓人陶醉。

  僕人遞上來一些食糧,放在純金托盤裡。

  很快就有各種飛鳥前來啄食。

  它們顏色各異,羽翼美麗,眼神靈動又野性。

  啄食的聲音清脆動人。

  「我記得小時候,父親從這裡給我帶過寵物養。」希歐維爾告訴她,「它們都活得不久,像消耗品一樣,浪費在它們身上的時間和精力幾乎本能地開始讓我生厭。」

  僕人把剩下的食糧放在地上,然後退開。

  卡蘭撿了一點,一隻很大的海燕似的飛鳥掠過了她的頭頂。她把手伸遠,這隻鳥從她掌心啄走食物,爪子短暫地停留在她腕上,非常疼痛,但是沒留下傷口。

  希歐維爾惱怒地抓過她的手看了一眼。

  「不要拿手餵。」

  卡蘭鬆開手,一把食物落在地上,無數飛鳥揚起羽翼,在他們腳下聚集。

  希歐維爾用力拉過她親吻。

  他動作激烈。

  振翅聲淅瀝如雨。

  羽毛落在他們相擁的肩頭,波濤林海都碧翠如洗。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07:36:20

第八十七章

  從觀鳥台回來,希歐維爾洗了兩小時澡。

  卡蘭花了好久把羽毛從衣服上摘下來。

  晚餐食材都是新鮮的海產。

  卡蘭喝了很多椰子汁,希歐維爾洗澡的時候,她去游泳池看了看。

  入夜後,海島變得很冷。

  泳池裡亮著一圈燈,波光粼粼的,月光從透明頂棚照下來。

  卡蘭把小腿伸進水裡。

  希歐維爾從浴室出來,找了卡蘭半天,最後從露台往下一看,發現她坐在泳池邊發呆。

  她最近總是發呆,好像有很多心事。

  希歐維爾下樓去泳邊找她。

  他還沒走近,卡蘭就接到一個電話。

  「拉斐爾?」卡蘭接起來問道。

  希歐維爾聽見這個名字,頓住了步伐。他覺得自己像個愚蠢的青少年,揣著扭曲復雜的情緒,躲在門後,聽別人講無關緊要的電話。

  「你有什麼事嗎?」卡蘭不耐煩地問道。

  希歐維爾暗自點頭。

  卡蘭聽見拉斐爾那邊有點電流聲。

  「你在哪裡?」他問道。

  「你先說你有什麼事。」卡蘭又問。

  希歐維爾又點了點頭。

  拉斐爾語氣平淡:「你有兩天沒來上課了,我想知道你是否有什麼麻煩。」

  「沒有麻煩。」卡蘭說道。

  希歐維爾覺得她措辭可以再簡短一點。

  ——「沒有。」像這樣。

  「你到底在哪裡?」拉斐爾的聲音忽遠忽近,「這是我的衛星電話信號最差的一次……你該不會在南極吧?」

  「我在一座海島上。」

  「你跟父親在一起?」

  拉斐爾反應很快。

  他迅速翻到昨天的報紙,帝國從某個南方殖民地撤走,他們的旗幟降下,新國旗升起。島嶼上的憲兵完成最後一次巡邏,登上離開的軍艦。

  他父親出訪了這裡。

  但拉斐爾沒想到他帶著卡蘭……

  「是……」卡蘭想說點什麼。

  這時候,她的手機被人從背後抽走了,希歐維爾將它扔進了游泳池裡。

  卡蘭驚叫著伸手去接,整個人落入水中。

  希歐維爾從背後環過她的腰,把她托住,卡蘭激烈地掙扎了,最後他們兩個都從岸邊掉了下去。一陣混亂的水聲後,希歐維爾扶住了下水的梯子,卡蘭不會游泳,她緊緊抱著他,保證自己的口鼻在水面之上。

  手機屏幕亮著,沉在水底。

  希歐維爾往那裡瞥了一眼,抱緊卡蘭,她的心跳很劇烈……腿也纏得很緊。

  「你為什麼走路沒聲?」卡蘭惱怒至極。

  「噓。」希歐維爾看著水底。

  卡蘭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手機屏幕上,跟拉斐爾的通話還沒掛斷。

  這手機防水效果未免過好。

  「我說過別這麼嚇我!」卡蘭大聲道。

  希歐維爾掐著她的下巴,低聲道:「安靜。」

  他吻下去。

  卡蘭伸出手想抓扶攔,但是摸不到。她只能撐著希歐維爾,不然就沉下去了。

  卡蘭也不知道為什麼拉斐爾還沒掛斷。

  他可能覺得是信號不好,想等等。

  「會被聽見的!」卡蘭拚命推開希歐維爾的臉,亂動的手攪起水花。

  希歐維爾制住她:「所以我讓你小聲一點。」

  他穩定抵進,不忘冷笑著耳語:「拉斐爾很關心你。」

  卡蘭感覺到水流的壓力,氣有點上不來:「也許他有些沒來得及踐行的陰謀,想找我試試。」

  希歐維爾把她扶起來一點,幫助她轉身抓上欄桿,然後更深入地提問:「我才注意到你的手機跟他是同款。」

  卡蘭試圖爬上去,但希歐維爾把她困在了他的胸膛和扶攔之間。

  「放開,讓我上去!」卡蘭惱火地叫道。

  希歐維爾又看了一眼水底的手機,這個電話居然還沒掛斷。

  「先上去。」他黑著臉說道。

  從後面看卡蘭爬扶梯其實……挺有意思的。

  她腰身很纖細,該有肉的地方也有,那身絲質的花襯衫沾水就透了。

  希歐維爾不停回頭看手機,以此保持冷靜。

  「把它撿上來。」卡蘭走到旁邊的遮陽傘下,拿起了一塊乾浴巾,「我手機裡還存了很多東西呢!」

  「明天再說,泡幾個小時不會壞的。」

  「不會嗎!?」卡蘭大聲質疑。

  那個手機都不出聲了。

  希歐維爾牽起自己濕透的髮尾,嫌惡地說:「不會。我要再去洗一個澡。」

  「先把手機……」卡蘭說的時候他已經走出去了,「等等!回來!」

  卡蘭追了上去。

  希歐維爾索性將她放進浴室,然後把她折磨到徹底忘記手機這件事為止。

  第二天,僕人把手機撈上來,已經壞了。

  卡蘭不知道是不是人為。

  她當時選擇跟拉斐爾一樣的手機,是因為想隱瞞手機這件事——萬一她的手機被發現了,可以說是拉斐爾的。

  但是希歐維爾非常介意。

  他們一起看海上日出,在波瀾壯闊的晝光中爭吵。

  希歐維爾「好心」把壞掉的手機還給了卡蘭。

  「回去之後再換吧。」

  卡蘭憤怒地把它用紙巾一層層包裹,希望它乾透後,能夠恢復正常。她語速飛快道:「我這裡面存了不少照片,有些是上課拍的課件,都還沒來得及整理成筆記……」

  希歐維爾看著她碎碎念叨,嘴唇開合,神情十分放鬆。

  卡蘭說到一半,想瞪他一眼,抬起頭就對上他專注的視線。

  他眼裡有她,也有初生的朝陽。

  海上並不平靜,萬頃波濤連綿成災難性的旋渦,只不過離得太遠,它們仍只是一處風景。光芒在海的褶皺裡蕩漾,卡蘭感覺到嘴唇上溫熱的觸感。

  也不知道是誰先向誰傾斜的。

  只能歸咎於陽光照射的角度微妙,讓他們各自看起來都比平時美好。

  希歐維爾觸碰她的面頰,輕輕用手指摩挲。

  過了會兒,他們安靜地結束這個吻。

  「回去換一個手機。」希歐維爾說,「我來挑。」

  「你不嫌麻煩就去挑吧。」

  希歐維爾眨了眨藍眼睛。

  這點麻煩相對於之前的一切來說,不算什麼。

  他很樂意。

  等風平浪靜的時候,他們坐飛機離島。

  卡蘭看見白色花園迅速縮小為一個點。

  這是它最後的身影。

  她的手機壞了,不能給它拍照留念。

  希歐維爾毫不愧疚地喝著紅茶。

  直到卡蘭問他:「你會反感拉斐爾和阿諾嗎?」

  「我為什麼要?」希歐維爾放下杯子。

  「不是作為父親反感他們。」卡蘭咄咄逼人地看著他,「而是作為男人。」

  她見希歐維爾不說話,又追問:「阿諾每天給我寄明信片,還送了我一個鑽戒,拉斐爾會打電話關心我的生活。我覺得你好像有點反感。」

  「他們一個腦子不好,以為鑽石可以讓人原諒一切錯誤;另一個只是習慣性向所有人展示紳士風度。你去問任何一個跟拉斐爾相處過的女性,對方都會覺得他喜歡自己——直到她鼓起勇氣去告白。」

  希歐維爾刻薄地點評道。

  他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太瞭解了。

  不過他還是覺得,拉斐爾應該趕緊結婚。

  等他結了婚,就不會過多地跟適齡女性社交了。

  「所以你到底介意嗎?」卡蘭把問題釘死在原點,不給他一點轉移的機會。

  「……」希歐維爾後退一點。

  「我已經很有距離感了。」卡蘭告訴他,「如果你介意,應該去跟他們說。」

  希歐維爾開始琢磨拉斐爾的婚禮定在幾月比較合適。

  他們在澳洲落地。

  卡蘭以為是去看野生動物的,結果第一站前往劇院。

  希歐維爾給她弄了個臨時手機,他偷偷觀察卡蘭給他備注什麼,結果發現她沒有備注。

  她連聯繫人都沒有建。

  「我背得出號碼了。」卡蘭說。

  希歐維爾輕哼一聲,告訴自己不要在意這個。

  「不過我為什麼會用到手機?」卡蘭好奇地問,「澳洲的首都劇院不可以拍照吧。對了,劇目是什麼?你包場嗎?」

  希歐維爾閉目休憩,並不回答。

  等到了大劇院,這裡正好散場。

  卡蘭還以為他們是要看下一場,但是上劇院官網搜了一下,又沒有任何演出安排了。

  她正一頭霧水的時候,希歐維爾的車停到了貴賓通道前面。

  通道裡走出一個高高瘦瘦,妝容細致,面帶疲憊的女演員。她想從貴賓通道去停車場,卻發現整個大門被一輛誇張的黑色加長車堵住了。

  「我、的、天……」卡蘭真真正正地被震撼了一把。

  這名從通道裡走出來的女人,就是the vagina monologues的導演兼演員。the vagina monologues改編的劇目獲得了廣泛好評,沒有人能忘記她為此作出的努力。

  卡蘭覺得以希歐維爾對劇目的鄙視程度,他肯定連導演名字都不知道。

  但他不僅知道,還能在短暫緊迫的行程安排中把她追堵到。

  卡蘭拉開車門,抓著新手機跑下去,激動地說:「請問能跟您合個照嗎?」

  對方警惕地看著堵門的豪車。

  「別在意那個。」卡蘭語無倫次,「不是……對不起,打擾您了。」

  她磕磕絆絆地解釋了一下,說自己也參演過她的劇目。

  對方很快理解了。

  「我為你驕傲。」她還鼓勵地朝卡蘭笑了笑。

  兩人愉快地合照,卡蘭回到車上。希歐維爾仍靠著窗小憩,一臉不在意也不關心的表情。

  「我心跳真的超級快。」卡蘭說。

  希歐維爾立即睜眼了。

  「不是不舒服。」卡蘭連忙捧著心解釋,「但是真的超級快。」

  希歐維爾伸手感受了一下她的心跳。

  「至於嗎……」

  「不至於嗎?」卡蘭反問,「你見到名人或者偶像都不會激動嗎?」

  希歐維爾漠然搖頭。

  「見到女王呢?」卡蘭問。

  「很榮幸。」希歐維爾感受到手下有力的跳動,「但是不會心跳加速……」

  「不可能!」卡蘭猛然逼近,一副要問個究竟的表情。

  她髮間的香味就在他鼻尖縈繞。

  胸腔裡傳出震撼的響動。

  「不會心跳加速。」希歐維爾垂下視線。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07:36:34

第八十八章

  他們在劇院停留半天。

  然後深入平原地區。

  澳洲環海,但卡蘭不會游泳,希歐維爾不喜歡太曬的地方,所以他們往中部去。

  希歐維爾認真看過卡蘭的許願清單。

  她很喜歡自然景觀,對各種文化感到好奇,不管是繁華的大城市還是偏遠的山林,她好像都想去看看。

  希歐維爾早就沒有這種探究欲了。

  他覺得海很無聊,山很無聊,野生動物們不僅無聊,還很臭。他不喜歡卡蘭對著每一個沒見過的東西露出大驚小怪的表情。

  她在這種時候看起來特別年輕。

  ——是那種有對比感的「年輕」。

  希歐維爾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陪她去了野生動物園。

  當時卡蘭是怎麼說的……

  「我以前都沒去過動物園。」她一副拚命回想的樣子,「不對,我上學期去過,在門口當志願者。」

  希歐維爾聽完,鬼使神差地同意了這個計劃外的項目。

  太陽很大,天氣有點乾熱。

  看著一群群袋鼠從車窗外跳過時,希歐維爾覺得「後悔」已經不能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卡蘭趴在窗上問:「說起來……這裡也曾經是帝國殖民地吧?」

  「是的,這裡現在仍是聯邦國之一。」

  在來的路上,卡蘭看見類似運奴車的車輛。

  上面印有兩面國旗,其中一面是帝國的。

  奴隸制目前只在帝國有,所以卡蘭也不確定那個是不是運奴車。

  或許她看錯了呢?

  「這裡仍是聯邦國之一?」她問,「我記得它早就獨立了吧。」

  希歐維爾看見另一群袋鼠經過,不由皺眉。

  「聯邦國就是指以女王陛下為元首的所有國家,除了這裡,還有共和國以北的……」

  車後面發出「咚」的一聲。

  卡蘭瞬間扭頭去看,後面什麼都沒有。

  司機說是底盤碰到了石頭,需要下車看一眼。

  卡蘭聯想到了很多新聞——在野生動物園下車被獅子、老虎吃掉之類的。

  她憂心忡忡,在車上不敢亂動,希歐維爾按著眉心,開始頭疼。

  卡蘭突然轉頭看著他問:「你害怕嗎?」

  「什麼?」希歐維爾覺得很後悔來這個鬼地方。

  後面又響動了一下,司機在檢查車輛。

  「萬一這個時候有猛獸襲擊我們……」卡蘭緊張兮兮地問。

  希歐維爾不耐煩地打斷:「如果有猛獸襲擊我們,我們就得為獵殺猛獸支付賠償金。」

  卡蘭張開嘴:「可是……」

  「我覺得一兩頭獅子我還是賠得起的,你不用操心這個。」希歐維爾又伸手指了指後面,有一個黑漆漆的,小提琴盒似的箱子。

  「有槍?」卡蘭問道。

  「不然呢?」

  卡蘭的表情忽然放鬆,又慢慢變得有一點沉重。

  她想起了女王的圍獵。

  希歐維爾每年都會參加這個活動。

  根據卡蘭的記憶,他從來不是戰利品最多的那個。他會追擊女王看中的獵物,避開所有要害,讓它失去行動能力,然後由女王來瞄準射殺,所以女王每次都讓他先挑選獎勵。

  卡蘭自己也是圍獵的「獎勵」。

  不知道這兩年女王都送出了什麼……

  「你在想什麼?」希歐維爾半天沒有聽見她一驚一乍的聲音,還有點不習慣。

  「沒什麼。」卡蘭又陷入不安的揣想。

  ——路上的運奴車,後座暗藏的獵槍,還有比野生獅子更像獵食者的希歐維爾。

  她以為出來旅遊一趟,就能迴避帝國的陰影。

  但這種陰影其實一直緊隨著她。

  如果帝國成功推行種族主義的法案,那麼世界上其他聯邦國,說不定也會受影響,從而整體走向滑坡。

  「你真的是來陪我旅遊的嗎?」卡蘭突然問希歐維爾。

  希歐維爾對她這個問題感到憤怒。

  試問,如果不是為了陪她,他為什麼要坐在充滿動物糞便味的荒郊野外裡曬太陽?

  希歐維爾盡量平心靜氣:「怎麼了?你覺得我沒有參與感嗎?如果你需要一個給你講解動物交配行為的老師,我可以找個導游……」

  「我不是說這個!」卡蘭皺眉盯著他看。

  他額上覆著薄汗,肌膚像雪一樣蒼白,西裝下的襯衫一絲不苟地扣到最上面,半點多餘的肌膚都不願意露出來。

  「什麼?」希歐維爾感覺更熱了。

  卡蘭懷疑道:「在南國島上,你是為了順便出訪即將回歸的帝國殖民地。然後在這裡,你是為了向聯邦國推行新政……」

  「我看起來有這麼沉迷公務嗎?」希歐維爾冷笑。

  「有。」卡蘭點頭。

  希歐維爾朝她勾了勾手指。

  卡蘭警惕地說:「反派從來不放假,我覺得你只是打著旅遊的幌子,在這裡密謀什麼壞事。」

  「壞事?」希歐維爾的笑容更加沒有實在感。

  他慢慢靠近,手指接觸卡蘭的皮膚,輕緩到難以察覺。

  「我確實在密謀壞事。」希歐維爾低頭看了一眼她的絲質襯衫,「從你上車開始,我就在想,我們應該有比看野生動物更加有趣的事情可以做。」

  「什麼?」卡蘭一愣,「你準備了驚喜嗎?」

  希歐維爾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壓在窗玻璃上。

  「驚喜?可能算驚喜吧。」他冷笑一下,然後吻上她的唇。

  卡蘭在短暫的僵硬後立馬掙開。

  「滾!」她低聲罵道,「有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呢!」

  有嗎?

  希歐維爾順著她的視線回頭,看見遠處站著一大群袋鼠。

  「……」

  整個野生動物園,除了袋鼠就是樹熊,除了樹熊就是鴿子,再也沒見過別的了。

  希歐維爾把車窗關上,然後把隔板放下。

  後座陷入一片昏暗。

  卡蘭覺得氣氛頓時變恐怖了。

  「別這樣,司機說不定已經被吃掉了……」

  「他只是在清除路障。」

  希歐維爾把卡蘭抱到腿上,卡蘭感覺到他的身體很堅實。

  他看起來很瘦,甚至稱得上纖細。但是這樣跨坐的時候,手撐著他的上臂,腿部感覺到他的肌肉,可以清楚意識到蟄伏的力量感。

  希歐維爾把她按下來,在她耳邊問:「為什麼我不能特地陪你出來旅遊?」

  「……因為浪費時間。」

  「如果只是看袋鼠,那確實有點浪費時間。」

  希歐維爾緩慢地動作,卡蘭按住他的胸口,試圖把自己支撐起來。希歐維爾興致勃勃地看著她掙扎,在她快抽身的時候,掐她一下,等她無力地落回來。

  卡蘭惱怒道:「放開我!然後打開窗!我不是來幹這個的!」

  這種事在哪裡都可以做,但看袋鼠能嗎?

  顯然不能。

  所以看袋鼠比較重要。

  「坐好……」希歐維爾牢牢箍住她。

  就在卡蘭瀕近邊緣的時候,前面車門忽然開了。

  司機聲音洪亮:「已經把石頭搬開了,我們要繼續往前嗎,公爵大人?」

  卡蘭死死絞住他的衣領,不敢出聲,只能低頭咬了口他的耳垂洩憤。

  希歐維爾用緊繃地聲線回答:「繼續。」

  司機回答:「是。」

  希歐維爾把卡蘭拉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低聲做口型:「你也繼續。」

  ……

  回來之後,卡蘭昏睡了一下午。

  野生動物園太大了,又熱又累。

  而且除了袋鼠,卡蘭幾乎沒看見任何有地域特色的動物。

  後半段,車窗是關著的。

  回來的路上,司機倒是興奮地說了幾句。

  卡蘭心情更加鬱悶。

  「以後還有機會的。」希歐維爾試圖安慰她。

  「沒有了!說不定回去之後手術失敗,我就再也沒有機會看了!」

  希歐維爾臉色陰沉了一點:「不會的。」

  卡蘭悶悶不樂。

  他們又輾轉了幾個國家,卡蘭沒有之前那麼開心,因為她覺得死亡在一步步逼近。希歐維爾盡量照顧她的情緒,也沒有逼迫她做什麼。

  卡蘭生平第一次見到鯨魚。在航船時,還看見成群的海豚跟隨。她走過海底隧道,身邊游過巨大的美麗水母。

  她還去了劃定子午線的天文台。

  她去看了球賽,拿到了一個紀念棒球,找喜歡的球員簽了名。

  她還參觀了幾個作家的故居,獲得了自己最喜歡的書的初版珍藏。

  希歐維爾一直跟著她。

  卡蘭終於相信他不是為了公事,順便把她帶出來的。

  當他們準備去看鬥牛時,希歐維爾接到一個電話。

  研究所說主刀醫生剛剛抵達帝國首都。

  這次的主刀醫生是從東歐請來的。

  水平不說世界第一,但至少也是最頂尖的那撥。

  「那要先回國嗎……」卡蘭在他身邊聽完了整個電話。

  夢幻般的日子轉眼就過去了。

  現在她要回到現實。

  希歐維爾安撫道:「沒關係,再等一段時間也行。」

  「回去吧。」卡蘭面無表情地披上了衣服。

  希歐維爾只能立即安排返程。

  他看了看遺願清單,還有幾項要跟愛麗絲一起做的,都沒來得及開始。

  他是故意把這幾項安排在後面的。

  因為他不太想看見愛麗絲。

  但是現在突然得知沒空進行這幾項活動,又覺得微妙地有些不舒服。

  他們連夜回國。

  卡蘭睏倦地在研究所接受身體檢查。

  希歐維爾則跟主刀醫生赫洛夫碰面。

  這是一名非常高大的中年男醫生,一頭灰金色捲髮,雙眼之中有股嚴寒的氣息。他經過長途跋涉而來,臉上也沒有疲憊。

  他帶著一名女翻譯。

  女翻譯見到希歐維爾,倒吸了一口冷氣,差點驚得暈過去。她簽保密協議的時候就知道,這次的委託者是大人物,但她沒想到會是白銀公。

  希歐維爾沒有管她,直接問醫生:「病人的情況你都知道了?」

  翻譯連忙轉述。

  「是的。」醫生沉穩地回答,「我需要跟醫療團隊開個會。如果沒有別的事情,請不要打擾。」

  翻譯磕磕絆絆地轉述給希歐維爾。

  希歐維爾罕見地沒有生氣,隨便交代幾句就離開了。

  很快,翻譯也下班回家了。

  赫洛夫醫生將厚重的金灰色頭髮掀起來,下面有一層薄薄的透明物質連接頭皮,是做工極為精緻的假髮。可以看見裡面被剃掉的髮根是黑色的。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07:36:48

第八十九章

  卡蘭做完檢查,四處尋找瑞貝卡的身影。

  有研究員說,瑞貝卡博士身體不適,請假了。他們告訴卡蘭,可以聯繫費曼博士,他肯定知道情況。

  卡蘭連忙打開郵箱,正準備給費曼寫信,卻發現有一封郵件剛剛寄到。

  發件人雷歐。

  在市中心爆炸案後,他整整一個月沒有聯繫卡蘭。卡蘭還以為他準備一直裝死下去。沒想到在她做手術前夕,他居然發來了郵件。

  「很抱歉,我前段時間一直在國外。」

  卡蘭讀了第一句話,忍不住輕嗤:「是的,國外沒有互聯網。」

  她繼續往下看。

  雷歐寫道:「你不在的時候,我們在共和國的法務團隊阻止了一起黑髮人種的遣返案。我們成功向陪審團證明,如果把偷渡入境的這名黑髮女人遣返回帝國,她可能被虐待致死。也許你沒有關注這件事,但如果它能成為案例法,我們今後在營救黑髮人種出國這件事上,將有更大的操作空間。」

  卡蘭迅速回信。

  「很高興聽見你們的成果。如果你能向我解釋之前的爆炸案就更好了。」

  雷歐很快回復:「革命必須流血。」

  「不是讓無辜者流血,而是讓我們這些革命者來流血。」卡蘭打字道,「而且你通過欺詐的手段來讓我做自殺式襲擊的方案,這也是違背我意願的,和剝奪自由意志的貴族有什麼不同?」

  雷歐過了很久才回信。

  「我們什麼時候能面談?」

  「這個月不行。我有個很重要的手術要做。」

  卡蘭回完最後一條,把手機放到旁邊。

  希歐維爾也沒有出現。

  她獨自躺在病房裡,很久都沒有聽見人聲。她彷彿又回到了臨產那段時間,孤獨,冷漠,頭腦放空,所有思緒都被禁錮在病床上。

  她需要做一點什麼,或者和人交流。

  *

  「我需要跟病人交流。」

  研究所獨立病房外,赫洛夫醫生試圖進去,但是被保安攔住了。他的翻譯尷尬地跟在旁邊,跟保安解釋,這不是她的主意,是醫生執意要見病人。

  「我從來沒聽說過術前不讓見病人的!」

  保安公式化地解釋:「您已經看過病歷了,其他情況也有之前的醫生為您跟進,單獨面談是沒有必要的。」

  卡蘭走到玻璃牆前。

  她能從裡面看見外面的情況,但是外面的人看不見她。

  那個被保安攔住的應該是主刀醫生。

  據說是從東歐請來的,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專家。

  他身材非常高大,留著灰金色捲髮,看起來是個溫和沉穩的人。他的面部特徵也很符合東歐人特點,深邃,立體,眼睛藍得像莫斯科的天空。

  卡蘭可以看出他很生氣。

  「請問發生了什麼?」她將門打開一條縫。

  保安用身體擋住了門,告訴她:「沒什麼。」

  卡蘭將門又打開一點。

  保安連忙攔住:「是主刀醫生想跟你單獨談談,但是我們需要先請示公爵大人……」

  「我現在就可以打電話。」卡蘭拿起手機。

  保安還是堅定地拒絕了。

  卡蘭伸手推他,保安不敢亂動,只能用身體堵住門。另一個保安將醫生和翻譯拉開,冷靜地告訴他們病人需要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卡蘭喊道,她大聲報出自己的手機號,「有事直接打電話給我。」

  保安們阻止不了這個,只能隔著一扇門,看他們倆用電話溝通。

  卡蘭著急地問:「你是新醫生嗎?之前負責我的瑞貝卡博士呢?她跟你交接工作之後去哪裡了?」

  過了會兒,翻譯說:「瑞貝卡博士請病假了。現在由赫洛夫醫生負責您的治療,他想跟您溝通一些情況。」

  「你們沒有交接工作嗎?你至少應該見過她吧?她看起來怎麼樣,心情是不是很差,會有自殺傾向嗎?」

  赫洛夫皺了皺眉,向翻譯表示自己不清楚。

  所有工作交接都是紙面上的。

  卡蘭終於冷靜下來。

  他們開始交流手術的事情。

  到深夜,卡蘭才疲憊地躺回病床上。

  她從新醫生這裡得知,手術仍有風險,但他們已經做好了應對的準備。能盡的努力都盡了,接下來只能交給上帝。

  「上帝……」卡蘭輕哼一聲。

  她還是更願意相信自己。

  據說瑞貝卡狀況不太好,但她肯定活著。也不知道手術那天,她會不會來。

  *

  荊棘鳥莊園燈火通明。

  這裡正在舉辦慈善晚會,晚會很熱鬧,但蒂琳夫人不太高興——因為她不是晚會的焦點。

  所有人都在關注剛剛回歸首都的納什莉夫人。

  納什莉夫人就像一個升級版本的她。

  她審美獨到,有很高的藝術天賦,年輕時幾乎坐擁半個帝國博物館。帝國交響樂團的幾位首席,每年在她生日宴會上演奏歌曲。她的幾個兄長都在軍方任要職,而且都很低調,從不過多跟上流圈子裡紈絝們交往。

  很多人覺得納什莉夫人是個突破口,所以紛紛朝她露出諂媚的嘴臉。

  但這些套路納什莉夫人在幾十年前就見慣了。

  她不動聲色,周旋其中。

  蒂琳夫人有種奇怪的危機感——明明是一家人,她卻覺得自己的位置被佔了。

  「……那是自然,希歐維爾太太!我們畫廊隨時歡迎您的光顧。」

  蒂琳聽見「希歐維爾太太」這個稱呼,迅速朝出聲的人看去。但對方沒有看她,而是在跟納什莉夫人搭訕。

  該死,上一任白銀公已經過世二十年了。

  納什莉還要保有這個姓氏多久?

  「親愛的,你臉色不太好。」納什莉夫人似乎感覺到了視線,她朝蒂琳走過來,為她拉緊絲質披肩,「要回去休息嗎?我可以照顧好剩下的事情。」

  蒂琳撐起笑臉:「不用,我還不累。」

  「可憐的孩子。」納什莉夫人憐惜地摸了摸她的臉頰,「你這麼瘦弱,自己都吃不飽東西,還要整天為東非的角馬發愁。」

  「不是角馬,是蟒蛇。」蒂琳夫人拿起旁邊的宣傳手冊,輕輕揮了揮。

  納什莉夫人恍然:「對,蟒蛇……你有個用整張蟒蛇皮做的包,我都差點忘了。」

  蒂琳的聲音有點尖銳:「抱歉,母親!現在不是說這個的場合!」

  她心虛地看了一眼動物保護組織的人,然後把納什莉夫人拉到一邊:「希歐維爾今晚為什麼不在?他說過會回來的!」

  「你是指哪個希歐維爾?」

  「您的兒子,愛德蒙‧希歐維爾。」蒂琳竭力壓著怒氣。

  納什莉很平靜:「我想他也許有什麼突發的急事。」

  蒂琳惴惴不安地回到了晚宴上。

  她心裡很沒底。

  因為這是她頭一次摸不清希歐維爾的行蹤。

  他的安保工作一直由戴維斯家負責,但是最近納什莉夫人回歸,把司機、保鏢等等都換了一遍。她的兄長們調用資源,重新清理了一遍莊園和所有私人車輛、飛機、游輪,甚至是衛星。

  是的,希歐維爾連打電話都換用了新的、安全性更好的衛星。

  蒂琳懷疑她的父親和希歐維爾鬧了什麼矛盾。

  但她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們平時還是會一起喝茶,談公事。

  蒂琳問了幾個姐妹,姐妹們都覺得是她「離婚焦慮症」發作了,紛紛勸她不要多想。

  慈善晚會後,蒂琳忍不住約了斯諾萊特見面。

  蒂琳一向討厭這個行為不檢點的姐姐。

  但是在男人和感情這方面,她確實有獨到的見解,也許她能幫幫忙。

  斯諾萊特很快回信,約她在一個又髒又破的舊旅館見面。

  蒂琳走進房間時,皮膚上都要起疹子了。

  她怒氣沖沖地說:「你最好說點有用的意見,不然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約我來這裡!」

  斯諾萊特在窗邊抽煙,她回頭示意蒂琳關門,口中吐出煙圈:「意見?我的意見就是離婚,趕緊找下家。」

  蒂琳怒道:「離婚?不可能!你這二十年,不就盼著我放棄公爵夫人的身份嗎?」

  斯諾萊特憐憫地看著她:「你要知道,你這個公爵夫人的身份,是從我指縫間漏下來的,不需要的東西。」

  蒂琳像木頭似的僵住了。

  她不明白斯諾萊特的意思。

  斯諾萊特又慢慢抽了口煙,口紅一點色也沒掉。

  「如果我真想嫁去希歐維爾家,我會在婚前被抓住跟僕人鬼混嗎?」

  蒂琳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步步後退道:「你在嘴硬……你只是得不到,所以才說不想要的!」

  斯諾萊特漫不經心地聳肩:「隨你怎麼說。」

  「你……你這個虛偽的騙子!」

  斯諾萊特看著她搖頭,嘴角含著譏笑:「你知道我一直是希歐維爾的未婚妻吧?在你跟他結婚之前,我們相處的時間可不少。」

  她從窗邊走過來,腳步像貓。

  「他是一尊漂亮的神像。」斯諾萊特冷冷地說,「第一眼,你會被外表迷惑;再深入交流,你會被金錢與勢力矇蔽。等你接受了他給的訂婚戒指,你就會發現,他還是那尊神像。而你作為未婚妻,只是他嚴格規劃的人生中的一個腳注,你實際什麼都沒有參與。」

  這點讓年輕的斯諾萊特感到很恐懼。

  希歐維爾家幾乎沒有離婚的先例,她父親戴維斯伯爵也絕對不會同意離婚。一旦她嫁入荊棘鳥莊園,將會得到終生的不幸。

  所以斯諾萊特糾結了很長時間,然後想辦法取消了婚約。

  「騙子!騙子!」蒂琳夫人崩潰地哭喊,「如果你不是覬覦他,為什麼每年都來荊棘鳥莊園!」

  斯諾萊特毫無罪惡感地挑眉:「我對沒能睡到他還是有點遺憾的。反正他也不喜歡你,我覺得我有機會,所以……」

  蒂琳已經摔門離開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07:37:07

第九十章

  做手術前,卡蘭需要靜養。

  她表現得很乖巧,保安們逐漸放鬆警惕。

  手術前一天。

  一輛車停到研究所後面,卡蘭聽見聲音,迅速從窗檯往下看。車上下來一個壯漢,搬出折疊梯,然後搭上窗邊,用玻璃刀割開能夠容納卡蘭通過的出口。

  卡蘭在他的幫助下離開病房。

  車上,拉斐爾正在等待。

  「走吧。」他一直在看表,「我們得快點,要是父親突然來探望你……」

  「你不是說他今天去皇宮了嗎?」

  「是的,這不代表他不會突然想來看你一下。」

  昨天,拉斐爾聯繫上卡蘭,告訴她今天是她父母的葬禮,有沒有什麼需要帶的信或者禮物。卡蘭讓他想辦法把她弄出研究所。

  拉斐爾勉強答應了。

  車輛發動。

  「我的婚期定在九月。」拉斐爾在短暫的安靜後告訴卡蘭。

  「我不會參加你的婚禮。」卡蘭簡短地回答。

  拉斐爾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她看起來很蒼白,身上的病號服讓她顯得異常瘦弱。她不停揉搓手腕上的一處淤紅,拉斐爾看得出那是紮了很長時間吊針留下的。

  「停下。」拉斐爾按住她的手腕,用一塊手帕把淤紅壓住,「我只是想說點什麼分散你的注意力,你看起來太緊張了……」

  「那是因為我要參加我養父母的葬禮!」卡蘭克制著怒氣。

  拉斐爾溫和地安撫:「我也很緊張。如果父親去研究所,發現我把你帶走了,我會死得比誰都難看。」

  卡蘭喘著氣,胸口起伏劇烈。

  拉斐爾拍了拍她的背:「你帶了藥嗎?」

  「沒有,我暫時沒事。」

  「希望如此……」

  他們抵達葬禮時,教堂外下起了雨。

  卡蘭的養父母都是信徒,她也隨他們去過很多次教堂——沒有一次氣氛如此沉重。葬禮上的人多得難以想像,很多人與他們素不相識,只是通過新聞得知了這次悲慘的事故,所以來參加葬禮,以此反對暴力事件。

  拉斐爾和卡蘭站在人群邊緣,並不顯得突兀。

  「戴好。」拉斐爾替她拉緊斗篷,他怕葬禮上有人認出她,「你要送什麼東西嗎?我準備了一些花在車後座。」

  「不……不用。」

  卡蘭站在人群之外,遠遠地旁觀。

  有個黑衣服的遠親在念誦悼詞:「……他們辛勤、踏實,過著平凡的、自力更生的生活。他們相愛幾十年如一日,雖然未能生育,卻也有一個完整的家。希望他們在天堂團聚,希望那裡沒有暴徒。」

  拉斐爾給卡蘭遞了一張紙巾。

  「我沒有哭。」卡蘭聲音平靜,尾調卻稍稍下壓。

  又有一個人上台悼念。

  「我始終不敢相信,他們就這樣過世了!那天清早我們還通過電話,說要去領養機構看看……還有沒有希望再獲得一個孩子。然後中午……我得知了他們的死訊……我還以為是某種惡劣的玩笑。」

  拉斐爾又看向卡蘭。

  她只是把斗篷拉得更緊了。

  緊接著,一個年輕又陌生的女人走上台,她看起來非常激動,拿話筒的手都在顫抖。

  「我……我的父親也在事故中受傷了。他倖存了下來,但是失去了意識,至今沒有甦醒。我希望製造爆炸事件的人,也能嘗嘗失去至親的痛苦!」

  她在台上痛哭失聲,面孔因仇恨而顯得有幾分扭曲。

  拉斐爾看見卡蘭畏懼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安撫說:「卡蘭,如果你不舒服,我們可以回去。」

  卡蘭從指縫間看見鉛灰色的天空。

  是的,是的。

  除了三個死亡人員,還有無數傷者。

  這會對他們的家庭帶來多大傷害?

  卡蘭知道,他們不像她,他們也許從出生以來就沒有受過什麼傷害。這個事件是一生一次的大事件,它會摧毀他們,或許還會產生更長遠的影響,會摧毀他們的下一代。

  「我想去跟那個女人談談。」卡蘭低聲說。

  「等葬禮結束嗎?」拉斐爾看了看時間,「我覺得還是……」

  「求你了。」卡蘭聲音顫抖。

  拉斐爾沉默一會兒,抿唇道:「好吧。我會注意父親的動向。」

  *

  皇宮小會議廳。

  希歐維爾一回來,就跟他最不待見的人碰了個面。

  白雪公坐在他正對面,正側頭跟子爵聊天。

  他說他的兒子要去首都大學交流一年,這樣就實現了雪諾家三代都在帝國首都大學接受教育的傳承目標。

  子爵問他準備什麼時候給小兒子辦結婚,白雪公若有若無地看了希歐維爾一眼:「這你得去問他自己,我們家可沒有包辦婚姻的歷史。」

  希歐維爾想把紅茶倒在他頭頂上。

  戴維斯伯爵已經笑呵呵地回話了:「所以雪諾家才會有奇奇怪怪的旁支出現在國外吧。」

  白雪公的表情一點沒變。

  「戴維斯伯爵!失禮了,我沒有特指你們家的五姐妹的意思。而且包辦婚姻也不見得是壞事,不是嗎?看看蒂琳夫人跟愛德蒙相處多好。」

  現在希歐維爾希望杯裡的紅茶是沸騰的。

  他臉上沒有表情。

  桌上所有人都覺得這很不尋常。

  如果說白雪公是以忍辱負重著稱的,那白銀公就是以一點就著著稱的。

  但凡有人在希歐維爾面前說點什麼不好的話,他一定會當場把對方羞辱到想自殺。據說他有一本剪報,專門用來記那些罵他的話。而上一個公然反對他的人,已經死在醫院裡了。

  白雪公看希歐維爾沒有反應,覺得有點尷尬無趣,於是轉而跟子爵聊起另一個話題。

  他們所有人都在等女王出現。

  女王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不好,早上起床經常要花很長時間。

  就在所有人翹首以盼的時候,希歐維爾突然接到一個電話。

  他起身到窗邊去接。

  所有人都悄悄看他,戴維斯的表情有點沉。

  「嗯……好,知道了。」希歐維爾簡短地回應了幾句,回到座位上,拿起權杖,「抱歉,我突然有點急事,請向女王轉達我的歉意。」

  說著,他揚長而去。

  白雪公端起紅茶喝了一口,問戴維斯:「是蒂琳夫人又懷孕了嗎?」

  「當然沒有。」戴維斯伯爵皮笑肉不笑地說,「不過還是借您吉言了。」

  結果那天女王也沒有出現。

  她身體不適,起床後有些腹瀉,醫生讓她又躺了回去。

  其他貴族簇擁著白雪公,聊了整整一上午天。大部分人都覺得,希歐維爾是提前得到了消息,為了避免跟白雪公的尷尬相處,所以找理由走了。

  但此時,希歐維爾正在車上大發雷霆。

  「我只交給你們一件事,連這件事都辦不好嗎?我還以為你們比定位器值錢,就一定比定位器能幹呢。」

  「公爵大人,是少爺帶走了她。你也知道的,保鏢攔不住……」

  「我記得上次阿諾來過之後我就說過了,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能把她帶走。怎麼,我還沒死,他就已經能完全代表希歐維爾了?」

  希歐維爾手裡的權杖閃閃發亮,荊棘鳥喙異常尖銳。

  管家在緊張的氣氛中不敢喘氣。

  過了幾分鐘,希歐維爾冷靜下來問:「他們去哪兒了?」

  「我們正在定位少爺的車。」管家在前排抹了把汗,低聲問,「您需要血壓藥嗎?」

  「什麼?」希歐維爾更加怒不可遏,「我看起來像需要血壓藥的樣子嗎?我看起來是這個年紀嗎?」

  管家為了避免說錯話,直接選擇保持沉默。

  很快,他們趕到了葬禮現場。

  卡蘭會來這裡,希歐維爾並不覺得意外。

  「我們這就去找少爺……」管家想開門下車。

  「不用,我已經看見了。」

  希歐維爾遠遠從人群中看見卡蘭的背影。

  她穿一件厚實的斗篷,正在跟某個不認識的女性聊天。拉斐爾站在不遠處,緊張地低頭看手錶。

  希歐維爾等卡蘭聊完,才把他們找過來。

  拉斐爾試圖向他解釋,希歐維爾只是冷淡地說:「最後一次,拉斐爾,我希望你比阿諾稍微聽得懂人話一點。」

  拉斐爾訕訕地離開了。

  他並不擔心卡蘭,她正哭著呢,他父親看起來完全恐懼她這副樣子。

  卡蘭還在回想剛才跟受害者家屬的談話。

  那個年輕女人的恨意,和難以言狀的悔恨混合在一起,像潮水般傾瀉下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卡蘭想讓雷歐也來聽一聽,看一看。

  車已經開進了市區。

  「你好些了?」希歐維爾等卡蘭泣聲平息,才開口詢問。

  結果他一問,卡蘭聲音更大了。

  希歐維爾把手帕遞給卡蘭:「你知道嗎?你其實不用回答這類問題,我都看得出。」

  卡蘭擤鼻涕的聲音讓他迅速退避到窗邊。

  「你生氣了嗎?」卡蘭問他。

  「是的。」希歐維爾平靜地說,「如果你想來參加葬禮,完全不必跟他聯繫,直接跟我說就好了。」

  卡蘭冷淡地捏著手帕:「但是你不讓我見養父母,我記得你還取笑過這件事。」

  「以後不會了……」希歐維爾迅速回答。

  「以後,是指,明天?」

  她明天手術,生死未知。

  希歐維爾平靜的表情終於繃不住了。

  「你能保持一天好臉色就夠了。」卡蘭譏諷道,「可以說是白銀公一生未有的壯舉。」

  「你不會有事的。」希歐維爾蒼白地承諾道。

  卡蘭顯然不當一回事。

  希歐維爾還想說點什麼挽回一下,這時候他聽見卡蘭手機響了。

  「開外放。」他要求道,「我也要聽。」

  卡蘭才不理會,她接起電話:「喂,請問哪位?」

  那邊半天沒有一點聲音。

  卡蘭腦子裡閃過一種敏銳的直感,她克制住了掛電話的本能,放大音量,仔細傾聽。

  那頭傳來沉沉的,接近崩潰的吸氣聲。

  然後信號中斷了。

  「是瑞貝卡。」卡蘭拿著手機,怔怔地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2-11-5 23:09:26

第九十一章

  卡蘭想打回去。

  但是做這件事之前,另一種危險的本能阻止了她。

  她先打電話給費曼。

  「您好,博士,我是卡蘭。」

  「是的?有什麼事嗎?」費曼博士聽起來十分疲憊,他周圍有嘈雜的人聲,「我現在在國外參加交流峰會,有點不方便……」

  卡蘭立即問道:「請問瑞貝卡博士在哪裡?」

  「她身體不適,應該在家休息。」

  卡蘭掛斷電話後,希歐維爾告訴她到研究所了。

  「你回去好好待著。」他打開車門。

  卡蘭不願意下去:「我要去瑞貝卡家看一眼。」

  「我會找人幫你去看。」

  希歐維爾把卡蘭送進研究所病房,順便收走了她的手機,讓她安心休息。

  希歐維爾知道瑞貝卡家沒有人。

  幾天前,他和「赫洛夫醫生」碰面,第一眼就看出對方有些不對——慣於拿槍的人和慣於拿手術刀的人氣質是不同的。

  這名「醫生」抵達帝國時,希歐維爾在休假,沒有親自迎接。

  醫生直接前往研究所,那時候瑞貝卡身體不適,但還在堅持工作。

  根據瑞貝卡的研究生回憶,她與赫洛夫醫生完成工作交接後,才因「支撐不住」而休假。

  本來瑞貝卡也是要具體負責手術的,現在只剩赫洛夫醫生單獨負責了。

  希歐維爾對這一點很不放心,所以讓人找瑞貝卡博士回來。

  但是她家裡沒人,而且門窗有被入侵過的痕跡。

  她的丈夫費曼博士這個月在國外開會,所以對家裡的事情並不知情。

  卡蘭剛才那個電話掛斷後,希歐維爾立即聯繫研究所安保人員,監控「赫洛夫醫生」的動向。

  赫洛夫醫生一直在開會。

  卡蘭接電話之前,他從會議上離開了一小會兒,據說是打電話去了。

  現在會議繼續,他看起來沒有任何異狀。

  希歐維爾想通過剛才的電話找到瑞貝卡。

  *

  卡蘭回來後,赫洛夫醫生再次要求與病人見面。

  然後再次被保安攔下。

  卡蘭覺得希歐維爾一定有什麼毛病,不然根本沒道理不讓醫生見病人。

  她一邊看著病房外的交涉,一邊發了條短信給瑞貝卡。

  「瑞貝卡博士,您的身體還好嗎?我今天能否去您家裡探望?」

  很快,她回信了。

  「不用,我能照顧好自己。」

  卡蘭嘆了口氣。

  她看向窗外,醫生正憤怒地跟翻譯解釋。

  她突然想起什麼,又打開手機看了一遍短信。

  ——「不用,我能照顧好自己。」

  瑞貝卡是這麼回答的。

  這個回答其實有點奇怪。

  瑞貝卡跟赫洛夫醫生交接過,她肯定知道她明天就要做手術了。

  卡蘭覺得,以瑞貝卡的性格,一定會囑咐她一番,但是她居然沒有。

  也許她真的很不舒服,要麼就是心情太差了。

  卡蘭在床上嘆氣。

  外面的醫生已經被保安氣走了。

  看來希歐維爾是堅決不讓他術前見到病人。

  卡蘭沉思一會兒,又發短信給瑞貝卡:「瑞貝卡博士,我就在你家附近,可以上來看看嗎?」

  這次,瑞貝卡沒有回信。

  卡蘭越想越覺得不放心。

  她聯繫希歐維爾,問他瑞貝卡家有沒有什麼事,他回復說一切正常。卡蘭只能勸自己說是瑞貝卡不舒服,已經睡著了。

  她入睡後,研究所的人還在徹夜忙碌,為明天的手術做著準備。赫洛夫醫生好好休息了一下,他作為主刀醫生,明天也許會有一場硬仗。

  清早,手術開始之前,卡蘭進行了最後一次身體檢查。

  她的身體正處於最穩定的狀況。

  情緒也很好。

  可以說,現在進行手術是最適合不過了。

  但是當她被推進手術室後,好像事情有點不一樣。這裡根本沒有醫生護士,只有希歐維爾。

  他在一塊很大的監視屏前坐著,招手讓她過來。

  「你要給我開刀嗎?」卡蘭問他。

  「你精神不錯。」希歐維爾抬眼瞥了一下,「還有心情開玩笑。」

  卡蘭從他面前的監視屏裡看見一個人。

  赫洛夫醫生。

  他在更換衣服。

  這都問題不大。

  問題是他對著鏡子,仔細檢查了髮根部分。

  經常使用假髮的卡蘭很明白這個動作的意思,他是在確認裡面的頭髮有沒有跑出來。

  「他禿頭嗎?」這是卡蘭的第一反應。

  但是過了會兒,她漸漸意識到不對。

  她自己是醫學生,很清楚手術前的步驟,這個赫洛夫醫生並不是完全遵照步驟來的。也許東歐習慣不同?但這應該是國際衛生標準啊……

  「他是假冒的。」希歐維爾的椅子轉了半圈,他正對著卡蘭道,「恐怕手術要推遲了。」

  他抬手按了個什麼鍵,屏幕黑了下來。

  卡蘭聽見外面傳來一聲低低的槍響,她心臟猛然跳了一下。希歐維爾謹慎地端詳她的神色,確認她沒有陷入痛苦,於是慢慢牽過了她的手。

  卡蘭把他甩開。

  希歐維爾眉毛挑了一下,又很快壓住怒色,他安撫道:「沒關係,等真正的赫洛夫醫生恢復過後,手術還是會繼續進行……」

  「瑞貝卡博士呢?」卡蘭打斷道。

  昨天,希歐維爾已經嘗試了一下,但是沒有找到瑞貝卡。

  他覺得瑞貝卡並不是很重要,因為該交接的工作都有書面記錄。所以就算沒有她也可以順利進行。尋找她並不是最緊急的事情。

  希歐維爾避開問題,解釋道:「有極端分子得到消息,認為納什莉在這個研究所養病,所以策劃了暗殺。」

  很多人知道希歐維爾家投資了這個研究所。

  因為當時荊棘鳥莊園舉行的慈善晚會是半公開的,還有媒體參加。

  最近希歐維爾本人頻繁出入研究所,雖然行程不公開,但不排除研究所有人洩密。納什莉夫人在離開二十年後,又忽然回歸首都社交圈,無數雙眼睛都看著。

  敵對勢力自然而然地把兩件事聯繫到了一起。

  他們覺得納什莉夫人回歸首都,是因為她生病了,需要更好的治療條件。而希歐維爾投資研究所,也是為了自己母親的身體健康。

  如果能借此機會暗殺納什莉夫人,那麼希歐維爾又會失去一個重要的同盟家族。

  這些極端分子應該是先控制住了瑞貝卡。

  她是研究所的副所長,也是卡蘭的主治醫師,對整個治療過程最為瞭解。

  「他們可能是從瑞貝卡這裡,得知了主刀醫生的事情,然後在赫洛夫登機前劫持了他,並且把他掉包了。」希歐維爾告訴卡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卡蘭當然明白。

  這話的意思是,瑞貝卡凶多吉少。

  因為她不會隨便暴露卡蘭的信息,除非受到了拷問。

  「她活著。」卡蘭立即道,「她打過一個電話給我!」

  希歐維爾覺得很荒謬:「但是當時你只聽見一個呼吸聲,你有可能聽錯……」

  卡蘭仍然很堅定:「是瑞貝卡的呼吸聲,絕對不會錯的。」

  「你怎麼可能憑借呼吸聲認出一個人……」

  卡蘭大聲道:「她不是隨隨便便的一個人,她是我親生母親!」

  房間裡陷入寂靜。

  希歐維爾似乎消化了一下她這個信息,然後他仔細分辨她的神情,確認她沒有胡說八道。

  「你知道這件事多久了?」他慢慢交叉雙手,靠著椅背,姿態很有壓迫感。

  「去旅遊之前知道的。」卡蘭抬手按住了心口,呼吸有些困難,「她一定是出事了,我早就知道,我昨天就應該堅持讓你去找的……你為什麼要敷衍我!?」

  希歐維爾慢慢把她拉到自己懷裡,拍著她的背安撫:「好了,沒事,有人在找了。」

  卡蘭並沒有被安慰到。

  她仍然很緊張。

  希歐維爾能從她身上嗅出這種恐懼。

  他斟酌道:「如果對方想殺她,肯定早就已經動手了。她昨天打過電話,說明那些人留她有用。也許是因為假扮赫洛夫醫生的這個人,並不懂醫術,為了避免露餡,他們必須留著瑞貝卡用作咨詢。」

  比起他的體溫,這番分析倒是更能安慰到卡蘭。

  希歐維爾說得很有道理。

  昨天瑞貝卡打來電話也能證明這點,她是能跟外界保持一定聯絡的。只要那邊不知道假的赫洛夫已經暴露了,那麼瑞貝卡就是安全的……

  卡蘭猛然從希歐維爾肩上抬起頭:「你沒有殺掉那個暗殺者吧?」

  「沒有。」希歐維爾回答道,他摸了摸卡蘭的頭髮,溫和地說,「我知道該怎麼做,你只要答應我好好休息就行了。」

  「不,我要見到瑞貝卡,我只有見到她才能安心休息。」

  希歐維爾不置可否地看著她。

  卡蘭眼睛黑漆漆的,但是折出的光芒又澄亮,她垂著視線,這樣看著希歐維爾。希歐維爾覺得自己沒有辦法拒絕,就算他說了拒絕的話,等他想起這個眼神的時候,他也一定會照著做的。

  「我會讓你瞭解進展。」希歐維爾退讓道,「但你要留在研究所好好休息。」

  「你不能隱瞞。」

  「不會。」

  「要發誓。」

  希歐維爾從胸前口袋裡取出十字架,親吻了一下,然後把它掛在卡蘭的脖子上。

  「現在你得到我的誓言了。」

  卡蘭握住十字架,受難者的輪廓扎著她的掌心。

  醫護人員把她送回病房。

  希歐維爾如同承諾的那樣,隨時向她告知進展。

  假的赫洛夫醫生隸屬於某個激進組織。

  他已經招供出同黨的位置。

  正如希歐維爾猜測的那樣,他對醫學只瞭解皮毛,做不到像瑞貝卡或者真正的赫洛夫那樣專業。所以他的同夥沒有殺死瑞貝卡,而是留著她,用以應對一些疑難問題,避免讓假赫洛夫露出破綻。

  但希歐維爾第一次見面就看出了他的問題。

  這些掩飾根本毫無作用。

  他們順利救出了瑞貝卡,她精神狀態不太好,身上倒是沒有受傷。

  因為她在一個多月前受到很大的精神打擊,身體也跟著撐不住了,當極端分子們抓獲她的時候,她看起來就很脆弱。他們怕她不小心死了,所以也沒敢折磨,只是拿她丈夫的生命作為威脅,逼問出了目前的治療情況,並且要求她配合偽裝。

  瑞貝卡意識到,這些罪犯以為在研究所受治療的是納什莉夫人。所以她將計就計,也將病人說成是納什莉夫人。

  她想借假信息讓偽裝赫洛夫的人露出破綻。

  但假的赫洛夫也很謹慎,他堅持要見病人。

  幸好希歐維爾出於某種脆弱的佔有欲和扭曲的嫉妒心不讓他見卡蘭,否則他們早就知道瑞貝卡在說謊了。

  瑞貝卡被救出後第一句話就是:「我的丈夫怎麼樣?」

  然後她第二句話就問了卡蘭。

  救援人員直接把她送回了研究所。

  卡蘭在病房裡見到她。

  她發現瑞貝卡沒有什麼外傷,甚至還能自如行走的時候,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我聽見您打電話給我,聲音這樣脆弱,我還以為……」卡蘭忽然哽咽了。

  她用枕頭捂著臉。

  瑞貝卡走到她的床邊,溫柔地撩開她的額髮:「沒事,我已經完完整整地回來了。」

  卡蘭仍在啜泣不止,

  瑞貝卡安撫了幾句,然後把事情的經過告訴她:「他們會讓我通過電話,教假的赫洛夫一些需要注意的細節。那天我趁他們不注意,在掛斷後又撥打了你的電話。不過他們反應很快,我不敢說什麼,只能立即掛斷,匆忙刪除通話記錄……」

  她忽然微頓,眼神落在卡蘭臉上,有幾分疑惑,又有幾分欣喜。

  「你居然能分辨出一個兩秒不到的呼吸聲,我覺得我真是太幸運了。」

  卡蘭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這之後她眼淚又流下來了。

  「我記性比較好。」她悶悶地解釋,「對聲音也很敏感。」

  然後在心裡說,因為你是我的母親。

  瑞貝卡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還有!我掛斷電話之後,你沒有立即打回來!真的太走運了,如果你打回來,問剛才是不是我打的電話,那些歹徒一定會把我殺掉。」

  「我只是隱約意識到不能這樣做。」卡蘭從被子下看著她微笑。

  瑞貝卡迷惑地搖頭:「太神奇了。」

  「後來我發短信聯繫過您。」

  「是的,我知道,他們問過我該怎麼回。」

  「我感覺那不是你在回短信。」

  瑞貝卡驚嘆道:「你真的有異常敏銳的直覺。」

  「是的。」對某些關係緊密的人會這樣。

  她們在床邊慢慢聊天,有哭聲,也有笑聲。到很晚很晚,走廊上的燈熄滅了,她們仍在溫聲細語,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最後,卡蘭漸漸睡去。

  瑞貝卡為她熄滅了燈光,想回自己房間,忽然看見她脆弱蜷縮的樣子,又回到床邊,握住了她的手。

  第二天,卡蘭醒來,一眼就看見了瑞貝卡。

  「抱歉,我是說著說著睡著了嗎……」她迷迷糊糊地記起昨晚的事情。

  瑞貝卡溫和地說。「沒事,我們都不小心睡過去了。」

  卡蘭發現自己還緊握著她的手。

  「起來吃點東西吧。」瑞貝卡撐起痠痛的身體,朝卡蘭微笑,「好好休息幾天,等赫洛夫醫生完全恢復,我們就可以進行手術了。」

  卡蘭的心情終於平復。

  她聽瑞貝卡的話,好好調養了幾天,讓身體和精神狀況達到最佳。這幾天裡,養傷中的赫洛夫醫生也前來探望她,他是個慈眉善目的人,雖然之前假扮的人跟他長得很像,但眼神是完全不同的。

  希歐維爾似乎忙於追查背後的組織,這幾天都沒有出現。

  卡蘭盡量避免想他的事情。

  在一週的休整後,手術終於重新開始籌備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23:09:48

第九十二章

  有了之前的波折,卡蘭的心情平靜不少。

  她在進手術室之前,還跟赫洛夫醫生開玩笑:「您有買回程的機票嗎?我建議早做準備比較好,萬一手術台上出事了,希歐維爾可能不會讓您走出帝國邊境……」

  「不要擔心,你會沒事的。」醫生認真安慰她。

  那天,希歐維爾幾乎是推掉了所有事情,在研究所等待手術結果。

  管家勸了他很久,說手術要很長時間,沒必要一開始就等著。但他堅持要守在手術室外,說這樣會讓卡蘭安心一些。

  手術室裡有監控攝像頭和屏幕,完全能跟外界溝通。

  這也是因為出了假醫生事件,希歐維爾為安全考慮設置的。

  卡蘭通過監控告訴他:「你根本不能讓我更安心。我開刀之後,你說不定要站在屏幕前,嘲笑這顆心的模樣扭曲天真。」

  希歐維爾只是沉默。

  他有時候不知道自己的話為什麼會惹卡蘭生氣。

  在這麼關鍵的時候,還是保持沉默最安全。

  卡蘭在麻醉之後,很快失去了意識。

  她覺得好像做了一個短暫的夢。

  一轉眼她就醒了過來,病床邊圍著很多人,她的養父母、瑞貝卡、拉斐爾、希歐維爾,還有納什莉夫人和愛麗絲。遠在共和國的阿諾也回來了,他們都在用擔憂的眼神看她。

  卡蘭覺得身體很輕盈。

  「你會痊癒的。」瑞貝卡微笑著說,「我的孩子。」

  卡蘭起身的時候,沒有感到一絲疼痛,她從納什莉夫人手裡接過愛麗絲,緊緊抱著她哭泣。

  她在眾人的照料下恢復極快。

  一轉眼就能下床,大概一兩天後就能像正常人一樣運動了。

  希歐維爾把那本「遺願清單」放在她面前,說想陪她做完之前沒來得及做的事情。

  「和愛麗絲一起游樂園?」卡蘭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對希歐維爾的接受度變高了,連他的約會邀請都沒有拒絕的想法。

  「可以。」

  他們去游樂園的時候,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工作人員似乎都藏在暗處,每一個設施都會在他們到來時自動啟動,然後在他們離開後自動停止。馬戲團裡的獅子老虎不用人指揮就會表演,綵球四處滾動,愛麗絲一直想往上面爬,被卡蘭攔住了。

  卡蘭甚至嘗試了從來沒有試過的跳樓機,還有很多很多她的心臟曾經承受不了的項目。

  她覺得有種巨大的落差和刺激感,這種感覺幾乎要沖破心臟炸裂出來。

  真實得可怕。

  希歐維爾從來不參與,他只是在旁邊看著。

  等卡蘭玩累了,他就陪她坐在長椅上,在她的強烈要求下買一支很大的甜筒跟她分享。愛麗絲在蹦床上玩耍,看起來非常滿足。

  卡蘭拿著甜筒的時候,希歐維爾會忽然低頭吻她。

  他嘗起來是酒精或者消毒水的味道。

  乾淨到有點刺激性。

  「愛麗絲在看呢!」卡蘭紅著臉推開希歐維爾。

  「沒事……沒事的。」希歐維爾的聲音聽起來很憂慮,「不要怕。」

  卡蘭覺得哪裡怪怪的。

  她從游樂園回來,重新回學校上課。

  第三年,第四年,畢業,然後保送研究生,在國外讀博,回校任教,時間過得像光一樣快。

  修正案順利被推翻了。

  因為種族問題歸地方政府管。部分地方因為黑髮人口數目過大,無法徹底執行,產生了灰色地帶——也就是地下學院。這樣一來法案就名存實亡了。隨著時間推移,反對人數越來越多,最終下議院還是通過表決,確定修正案無效。

  歧視問題仍然存在,而且很嚴重。

  卡蘭歸國任教後,幾乎是首都大學絕無僅有的黑髮講師。她面臨很多困難,這些是希歐維爾無法幫助到她的,她必須自己面對。

  希歐維爾花了很長時間搞定離婚官司。

  蒂琳夫人如她本人所願,體面又富足地走出了荊棘鳥莊園。不到半年,她就在姐姐斯諾萊特的介紹下認識了北歐國家的一名大公,成功地,再一次地嫁入豪門。

  拉斐爾順利畢業,進入市政廳工作。

  阿諾在國外搞地下搖滾,居然也稍微混出了一點名氣。

  愛麗絲一天一天地長大,幾乎是集成了希歐維爾和卡蘭的所有優點,美麗優雅又善良知性,她的手術也很順利,術後完全沒有副作用,她健康快樂地成長了。

  她和卡蘭不同,對學術不感興趣,反而非常喜歡藝術——這應該是受納什莉夫人的影響。

  她高中就加入了城市交響樂團,開始全球巡迴演出。

  在她十八歲那年,卡蘭提出再去一次游樂園,回憶一下他們的過往。

  希歐維爾帶著她們回到了那個空無一人的游樂園。

  卡蘭重新坐上了跳樓機。

  她再一次地感覺到了,熟悉的,用力壓迫著心臟的感覺。她從機器上走下來之後,希歐維爾擔憂地扶住了她:「卡蘭?」

  「我沒事。」卡蘭說。

  「卡蘭?」希歐維爾還在叫她。

  卡蘭覺得周圍很模糊。

  「不要睡過去。」她漸漸意識到這不是希歐維爾的聲音。

  聲音扭曲,嘈雜,有男有女,全部混合在一起。

  「卡蘭,沒事的,堅持住。」

  「不要怕,我們都在這裡呢。」

  「再堅持一下,保持意識清醒,很快就好了!」

  然後這些聲音又漸漸全部變小。

  卡蘭感覺自己回到了游樂場,希歐維爾扶著她,問她:「你沒事吧?」

  「沒事……」卡蘭不太確定地回答。

  她看著希歐維爾,慢慢皺眉,踮起腳吻了他的唇。他們輕輕沾過彼此,安靜又深刻地擁抱,希歐維爾的力道彷彿要將她揉進身體裡。

  卡蘭感覺到胸口被壓迫的疼痛。

  她推了推希歐維爾,他順從地放開她。

  「卡蘭……」他在叫她名字,聲音有些痛苦。

  這一分痛苦帶來的真實又迅速將卡蘭從游樂場拉走了。

  嘈雜的聲音不停地迴響在她耳邊。

  包括主刀醫生的指揮聲,各種儀器的震動和滴答,甚至有某個醫護人員在放鋼琴曲。

  「她醒了!」

  「數值已經開始穩定了。」

  「她恢復意識了!」赫洛夫醫生忍不住說了母語,「奇跡,這是真正的奇跡!」

  過了不知道多久,卡蘭感覺她被推出了手術室。

  剛出門就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希歐維爾跟在病床邊上,卡蘭從模糊的視線中看見他下頜的鬍茬。

  手術持續了很長很長時間。

  她在抵達病房之前就沉睡過去。

  希歐維爾掌心的溫度一直伴著她入睡。

  「手術中間有一段時間非常危險。我覺得她那時候有半隻腳已經邁入了冥河,她的眼睛說不定都看見往世的樣子了……」

  疲倦的醫護人員們在休息室裡討論。

  赫洛夫醫生的聲音又疲倦又興奮,他來回走動,佝僂著背,根本停不下腳步:「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她最後還是撐住了,這完全是生命的奇跡。我今後任何一場外科手術,都無法再仿照它的成功了。」

  瑞貝卡眼眶都紅了,她緊握住醫生的手:「這是所有人,這麼長時間的努力結果。如果說有奇跡,那一定是大家共同創造的奇跡!」

  赫洛夫醫生搖頭又點頭,看起來很混亂,但是極為興奮:「希望我能工作到為另一位病患主刀的那天。」

  「另一位病患」指的是愛麗絲。

  她年齡太小了,手術風險非常大,研究所認為可以等她長大一點再考慮這件事。

  「您當然可以。」瑞貝卡欣喜得幾乎要落淚。

  病房中。

  卡蘭陷入斷斷續續的沉睡,她總會在疼痛中醒來——不是心臟的疼痛,而是刀口的疼痛。麻藥作用非常有限,她根本熬不住這種痛苦。

  上次她經歷這種痛是剖腹產。

  不過這次希歐維爾陪在她身邊。

  算上之前旅遊用去的一個多月,他差不多有兩個月沒有將「工作」作為主要任務了,這是前所未有的。

  「你要看看這個嗎?」希歐維爾將一本本子遞到她面前。

  卡蘭掃了一眼,心中湧起某種荒謬的感覺。

  「我的遺願清單?」她疑惑道,「為什麼要看這個……」

  希歐維爾耐心地說:「等你差不多恢復了,我們就去把上面沒做完的事情做掉。」

  他的手指劃過書脊,沉默中流露出一絲焦慮。

  卡蘭感覺到他在擔心她的術後恢復問題。

  「……我做了一個夢。」她從希歐維爾手裡接過本子,指尖猶豫著,非常不安地碰了碰他的指甲。他沒怎麼留指甲,每一根手指都很乾淨修長,手勢優雅從容。

  希歐維爾不安徘徊的手指一下就停住了。

  「在手術台上嗎?……是什麼夢?」他問道。

  卡蘭也講不清是什麼夢。

  她迷茫地皺著眉,盯著本子封面上她自己寫的「遺願清單」幾個字。

  希歐維爾慢慢抬起指尖,跟她交錯在一起。他小心看著卡蘭的神色,只要她流露出一點反感,他就會鬆手。但她看起來只是很迷茫,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情緒。

  「是好事,還是壞事?」希歐維爾耐心地問她。

  她看起來太蒼白了。

  即便是在剖腹產之後,她也沒有這麼迷茫無措過。那時候她感受到的痛苦肯定更為劇烈。

  卡蘭慢慢回過神來:「我不知道。我夢見修正案被推翻了。」

  她從希歐維爾手裡抽走了「遺願清單」。

  這句話讓希歐維爾有些僵硬。

  卡蘭沒有注意他,她翻到了寫著「和愛麗絲一起去游樂園」的那一頁,指尖慢慢撫過。這一條沒有被劃掉,說明從來沒有實現過。

  「你想去嗎?」希歐維爾注意到了她專注的視線。

  「不。」卡蘭低聲說,「我不強求。」

  等有機會就去吧。

  她從第一頁開始,重新翻著那些沒有做過的事情。在如此真切又漫長地瀕近過死亡之後,她對這些「遺願」的看法又變了許多。

  「交很多的朋友……是沒有必要的。」卡蘭劃掉這個,「應該交真正能理解我的朋友。」

  學一門樂器。

  其實也是沒有必要的,她對音樂又不感興趣。

  堅持運動。

  雖然是個好習慣,但她並不覺得自己有了個健康的心臟就能愛上這件事。

  寫自傳。

  這個更加讓人沒有執行欲。

  卡蘭刪掉一些,又重新寫上一些。

  「推翻那個該死的修正案。」

  「讓我的『學生們』順利進入大學。」

  「成為像瑞貝卡一樣的科學家,幫助更多的、暫時沒有受到關注的弱勢群體。」

  希歐維爾看著她寫。

  他看見「推翻那個該死的修正案」的時候稍微皺了下眉,

  然後看見下一句話,又意識到卡蘭可能偷偷教了黑髮孩子讀書。

  她崇拜瑞貝卡也是理所當然的,那個女博士是她學醫的一個契機。

  她還想做什麼?

  希歐維爾從來沒有生出過這樣的想法——他想瞭解一個人的靈魂。

  卡蘭也從來沒有生出過這樣的想法。

  她真正看見了自己的靈魂。

  她記起來已經被忘記很久的、真正的「願望」。

  「我想努力學習,進入一個以實力,而不是以種族和出身論高低的領域,認識許許多多志同道合的人。」

  她記得在最開始,

  在經歷所有劇變之前,

  在上大學之前,在生下愛麗絲之前,在認識希歐維爾之前,當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她就是這麼想的。

  要說這是她的初心也不為過。

  她很高興自己能在經歷生死危難之後想起來。

  「會實現嗎?」卡蘭重新把本子合上,閉眼問道,又自己回答,「我可以的。」

  希歐維爾在她看不見的時候點頭認同。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確實希望卡蘭能夠夢想成真。

  「你在手術台上夢見什麼了?」他還是好奇地問。

  「夢見你跟我求婚。」卡蘭掃了他一眼,把被子拉起來蓋好,「我意識到這是假的,所以醒了過來。某種程度上你救了我一命。」

  希歐維爾的表情不太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卡蘭的語言風格好像在跟他接近。

  ——有種奇怪的譏諷的意味。

  他以前怎麼不覺得自己說話這麼討人厭?

  「卡蘭?」希歐維爾抬手覆在她的額頭上。

  她好像已經睡著了,呼吸非常穩定。

  希歐維爾俯身下來,小心不讓冰冷的髮絲碰到她。他在她耳邊低聲道:「會實現的。」

  你的願望,全部都會實現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2-11-5 23:10:12

第九十三章

  卡蘭在研究所住了一段時間,然後回家靜養。

  納什莉夫人想去照料卡蘭,但是希歐維爾不同意。他覺得母親也不年輕了,光是照顧愛麗絲就很費勁,再加上卡蘭就更難以應對。

  納什莉夫人解釋了半天,最後帶著女僕和愛麗絲一起住進了坡道別墅。

  「你怎麼就不明白呢,她得有人在身邊陪伴。」納什莉夫人略帶惱火地看著希歐維爾,「得有人跟她說說話。她會想看著愛麗絲,這讓她感覺自己是被需要的。」

  納什莉夫人住了幾天。

  她睡在卡蘭原本的臥室裡。

  希歐維爾派來搬運工,把卡蘭的東西原封不動地從樓上搬到了樓下。她剛做完手術,非常虛弱,希歐維爾擔心她萬一上下樓摔著。

  一樓臥房正對著廚房和冰箱。

  卡蘭餓了就起來吃,再加上納什莉夫人手藝好,希歐維爾給她準備了不少滋補食材,她在養病的短短一個月內重了六斤。

  「你看起來還是很消瘦,絕對不是健康體型。」納什莉夫人堅稱,「至於體重……這稱一定壞了,我得把它扔了。」

  卡蘭覺得自己應該恢復學習。

  不能一直待在家裡長膘。

  而納什莉夫人漸漸明白了希歐維爾不讓她住進來的原因。

  ——他晚上經常來探望卡蘭。

  但凡他們之間要發生一點浪漫的事情,納什莉夫人就會抱著愛麗絲出現在他們身邊,用嚴厲地視線逼迫希歐維爾退開,然後若有若無地討論卡蘭「嚴重」的病情。

  「她已經恢復了!」希歐維爾終於在某天夜裡忍受不住,拉著納什莉在廚房討論。

  「她沒有恢復到能跟你翻雲覆雨的程度。」

  「……」

  雖然希歐維爾再三強調他沒有這種想法,但卡蘭還是能從他的一些親密肢體動作中看出渴望。

  他從身後環抱她的腰,然後俯首嗅她頸間的味道。

  會讓她枕在膝上,然後幫她梳理頭髮。

  還會在她焦躁走動的時候,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親她的鼻尖。

  即便是最不經意的,握手的動作,卡蘭都能從他撫摸自己指骨的方式中讀出想念。

  因為納什莉夫人在這裡,所以他不太好說。

  而且他覺得卡蘭剛動完手術後,精神和身體都沒恢復。他迅速提這種要求,有點過於自我中心了,一定會被她厭惡。

  有天晚上,卡蘭在夢中驚醒,起床去廚房喝了點橙汁。

  她聽見前門有響聲。

  外面的風雨夾著初夏的寒潮湧入。

  希歐維爾穿著黑色斗篷走進來,卡蘭第一眼還以為闖進了蒙面歹徒。

  他的帽子脫落,銀髮像流動的月華般淌在肩頭,面孔的美貌比月華更盛。銀白髮尾乾淨俐落地灑在腰上,腰線纖細柔韌,有種通透又奇妙的美感,唯有那身氣勢能將人徹底拉回現實,感受嚴酷的精神刑罰。

  他看見卡蘭站在冰箱的燈光下,也愣了愣。

  「你還沒睡嗎?」

  卡蘭關上冰箱門,開口想解釋,但不小心打了個嗝。

  希歐維爾輕輕挑眉。

  「你晚飯沒有好好吃嗎?」他將手杖放在玄關,然後脫靴子走進來。

  他關上門,冷風終於安靜了。

  雨點敲打窗戶。

  卡蘭裹緊衣服走回臥室,希歐維爾緊跟著她。

  「別告訴納什莉夫人……」卡蘭關好房門才開口。

  「你不喜歡吃她做的東西?」

  「不是,是藥讓我胃口有點不好。」卡蘭情緒低落,「如果她知道我每天都沒好好吃飯,肯定會很自責。」

  希歐維爾看了她一會兒。

  他把斗篷取下來,掛在她的椅背後。

  「我不會說的。」他平淡道,「明晚要給你帶點吃的嗎?你有沒有想吃的東西。」

  「覆盆子巧克力醬?」

  「好。」

  「還有果汁軟糖,焦糖布丁,橙汁……」

  希歐維爾聽著聽著皺起眉:「你為什麼突然喜歡吃甜的了?」

  卡蘭臉有點紅:「不知道。我想吃甜的。」

  希歐維爾還皺著眉,他稍稍靠近,高挑的身體投下陰影。卡蘭緊張起來,她感覺下巴上一暖,緊接著就被希歐維爾深深吻了一口。

  過了會兒,希歐維爾放開她,問道:「你剛才吃了什麼甜的?」

  「橙汁。就一點。」

  「好吧……」希歐維爾又回味了一下,「明天給你帶甜點。」

  他的手指還在她下頜上摩挲。

  卡蘭根本無法忽略他灼熱的視線。

  「早點睡。」希歐維爾還是放開了她。

  因為她沒有回應。

  卡蘭鬆了口氣,心裡又隱約有點空蕩。

  第二天,希歐維爾帶來了她要的點心。卡蘭嘗了點橙汁,覺得味道淡淡的。

  「你認真嘗一下。」希歐維爾提醒道。

  他不停用餘光看卡蘭,她又喝了幾口,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現。

  「你看杯子裡。」希歐維爾只能說。

  卡蘭喝掉一大半,再往裡面看,發現他在杯子裡丟了幾片愛心型的橙子皮。

  「呃……」卡蘭猶豫了。

  「這是我親手切的。」

  「……好吧。」這不能掩蓋他沒放糖的事實。

  希歐維爾好像喜歡上了給她準備這種小驚喜。

  愛心型的橙子皮,還有藏在乳酪蛋糕裡的心形水晶,扭成愛心形的彩色蠟燭。

  有一天晚上,卡蘭終於忍不住了。

  「你今晚要在這裡過夜嗎?」她問道。

  「什麼?」希歐維爾對她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警惕。

  「你要睡在我床上嗎?」卡蘭更加直白地問。

  希歐維爾猶豫要怎麼回答。

  卡蘭攤手道:「你那種急切的求偶心都要融化蛋糕表面的奶油了。」

  她一語雙關了那個插在蛋糕上的愛心形蠟燭。

  希歐維爾這次倒是沒有嘴硬。

  「我沒有非要……的意思。」他溫和地碰了碰卡蘭的頭髮,將它捋到耳後,她的面頰乾淨蒼白,「你最近一直在拒絕,我怕你會反感。」

  「我不是因為反感才拒絕的。」卡蘭說。

  她抬起手,慢慢按住胸口位置。

  兩人之間沉默一會兒。

  希歐維爾等待著她的回答。

  卡蘭嘆氣道:「我有疤痕……不想給別人看見。」

  希歐維爾想說他不介意。

  但他很快又意識到,這不是他介不介意的問題。這是卡蘭自己介意被人看見。

  他靠近親吻她,她沒有迴避。

  「沒事,等你覺得不介意了再說吧。」

  卡蘭表情放鬆了一點。

  他們一起睡下,親吻擁抱,衣衫完整。希歐維爾隔著衣服觸碰她的刀口,問她還會疼嗎。卡蘭說還有一點,但是不會影響行動。

  「我覺得我明天能回去上學。」

  「我會安排人跟著你。」

  「不……」

  「放心,不會出現在你的視線範圍內。」

  第二天,卡蘭返校。

  雷歐約她在社團活動室見面。

  卡蘭交還了社團的徽章和制服,沉默與他道別。雷歐沒有強留她,他甚至祝願她以後一切順利。

  他手下並不缺這類人才。

  卡蘭覺得不久後她會看見更多類似市中心爆炸案的事件。但是在養父母死後,她無法站在道德或者大義的至高點上,評判這種激進行為的正誤。

  她不會再參與了。

  她不想每次做方案都想起那場令人悲痛的葬禮。

  她在離開社團的時候,康斯坦斯正好從外面回來。

  「你還好嗎?聽說你前段時間又生病了。」康斯坦斯看見她非常驚訝。

  「還好……」卡蘭咳嗽了一聲。

  康斯坦斯看出她身上發生了很大變化。

  她變得更加……更加矛盾了。

  外表更脆弱病態,但眼裡強大的精神力讓人震撼。

  她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堅定強大。

  「對了,這週末你去探望學生們嗎?」卡蘭問康斯坦斯。

  康斯坦斯愣了愣,回答道:「抱歉……」

  他當上學生會主席後,變得異常繁忙,連社團內的活動都很少參加,更別提這種「教育黑髮小孩」的額外活動。

  卡蘭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沒關係,我會照顧你負責的那幾個。」

  她轉身離去。

  康斯坦斯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濛濛細雨中。

  像康斯坦斯這樣規劃藍圖,或者像雷歐一樣當個沒有私情的上位者,這些都不適合卡蘭。她現在終於明白了,她是個普通的踐行者,骨子裡就寫著平凡務實,比起寫方案、競選學生會主席,她更適合去做幾件力所能及的具體的事情。

  她覺得教黑髮孩子讀書,想辦法給他們打疫苗,用自己的錢給她們買書,這些就是她想做的。

  或許是很小很不值一提的事情。

  但是她能夠說服自己的良心,或許她還能造成更長遠的像蝴蝶效應一樣的影響。

  「卡蘭,等等!」

  卡蘭聽見聲音,在雨中回頭,康斯坦斯在樓梯上喊道:「你已經很棒了!學習上也好,精神上也好,都非常非常強大!我真的非常崇拜你!」

  卡蘭朝他露出笑容,揮了揮手,撐起傘離開。

  他們曾經陷入冷漠僵局,也有過分歧,現在都好像迎刃而解了。

  在學期末,卡蘭幾乎要適應了這樣的生活。

  夏季來臨,她試圖爭取一個去共和國交流的機會。

  但是希歐維爾直接拒絕了。

  卡蘭覺得很不高興。

  希歐維爾這種獨斷專行又讓她想起自己的「奴隸」身份。盡管她從來不承認,希歐維爾也很少提了,但是在帝國,此刻,黑髮人種就是沒有公民權的。

  她的「所有者」可以決定她的去留。

  出國交流的事情泡湯後,卡蘭跟希歐維爾又冷戰了一段時間。

  在七月初,阿諾也放學了。他似乎沒有回國的想法。拉斐爾一直跟卡蘭抱怨,說他母親脾氣越來越差了——因為她和希歐維爾的婚姻關係越來越緊張,她的寶貝小兒子又不回來探望她。

  「她每週都去看心理咨詢師。」拉斐爾在短信裡告訴卡蘭,「不過我最近查清楚了,她是假借看心理咨詢師的名義,去找離婚律師了。」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23:10:26

第九十四章

  卡蘭覺得自己不該為這個消息鬆一口氣。

  因為希歐維爾即便是離婚,也不可能娶她。這完全是自毀根基的一件事。再退一萬步,就算希歐維爾著了魔,鬼迷心竅地跟她求婚,她也不可能答應。

  這種合法契約關係簡直在嘲諷她做出的一切抗爭。

  她平復心情,決定不再想這些男女感情問題。

  夏天過後,她將邁入大學的最後兩年,面臨許多重要的抉擇。比如實習,比如畢業論文,又比如畢業後的去向。卡蘭想繼續學業,成為瑞貝卡這樣的研究型學者。

  希歐維爾因為拒絕了她的暑期交流,所以對她的其他計劃極力支持,他說他能幫忙搞定研究生導師的事情。

  「我自己也可以搞定。」卡蘭氣憤地拒絕了,「我已經找費曼博士商量過了!」

  「那你以後要讀博嗎?我也可以解決……」希歐維爾還想挽救一下。

  「我要去國外讀博!」卡蘭氣沖沖地吼他,「你能讓我跟阿諾一起留學嗎?顯然不能!」

  希歐維爾倒不是拒絕她「參加暑期交流」這件事本身。

  他只是覺得共和國太遠了,他出國又很不方便。整整兩個月見不到卡蘭,他對這件事完全不能接受。

  所以說,卡蘭要出國讀博,這種事他更加不能接受。

  希歐維爾仍在挽回:「我覺得帝國的教育條件不比國外差。」

  「說起教育條件。」卡蘭表情平靜下來,「愛麗絲去哪兒上學?」

  「……」

  她又給希歐維爾拋了個難題。

  希歐維爾主張家庭教育,但是如果他跟卡蘭說「愛麗絲要留在家裡讀書」,卡蘭肯定會覺得他討厭愛麗絲,不想讓她拋頭露面,甚至希望把她藏到土裡,埋進六尺之下。

  希歐維爾連解釋的話都想好了。

  「阿諾也是從小接受家庭教育的,我覺得這對他來說是最好的成長方式。」

  但他還是不敢冒險。

  所以他謹慎地反問卡蘭:「你覺得呢?」

  「我在問你的意見!」卡蘭怒道。

  「我……」希歐維爾想了很久,幾乎用了他在跟白雪公同桌吃飯時同樣的心力來思考解決方案,「你覺得公立學校比較好,還是私立學校比較好,還是家庭教育比較好?」

  這回輪到卡蘭沉默了。

  她憤怒的聲線漸漸平靜:「我是真情實感地在問你的意見……你不用這樣小心。」

  希歐維爾直白地告訴她:「我希望愛麗絲接受家庭教育,或者上私立學校。」

  「那就上私立學校吧。」卡蘭同意了,「阿諾和拉斐爾讓我對家庭教育和公立學校有了偏見。」

  暑假兩個月,希歐維爾每天只要有空就在看擇校指南。

  他以前從來沒覺得自己有選擇困難症。

  但是在養育了兩個不太成功的男孩後,給第三個危險的混血女孩選擇第一所學校就成了大難題。

  現在,上議院成員們到皇宮去進行小型集會,希歐維爾會很認真地聽他們講家事。誰的兒子上了什麼學校,誰的女兒請了什麼家教,等等等等。

  最後他決定在離家最近的地方選一所學校。

  愛麗絲上學前染了漂亮的金棕色頭髮,她自己很喜歡這個顏色,所以卡蘭不會當著她的面罵希歐維爾。納什莉夫人的女僕負責接送她上學。

  卡蘭也會教她一些東西。

  不過愛麗絲對卡蘭的聽診器、白大褂都不感興趣,她更喜歡跟納什莉夫人學畫畫。據說她還挺有藝術天賦的,雖然卡蘭完全看不出。

  七月份。

  就在卡蘭為出國交流的事情和希歐維爾冷戰的時候,阿諾給她發了一封郵件。

  「明天早上七點,鑽石碼頭見,不來的話你將後悔一生!」

  卡蘭不想去。

  阿諾最近越發沉迷死亡搖滾,說話瘋瘋癲癲的。

  但是她又看見「後悔一生」這句話,覺得還是可以遠遠看一眼。

  第二天早晨,港口彌漫著薄薄的晨霧。

  一艘大到誇張的游輪停靠在水邊,阿諾站在船頭,傲慢地跟她招手。他背後站著樂隊成員,奇裝異服,滿身都是刺青,能穿孔的地方都掛著亮晶晶的裝飾。

  「上船!我帶你走!」阿諾大聲喊道。

  卡蘭站在船下,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阿諾不耐煩地從甲板上下來:「走!我帶你逃出帝國!」

  「你在發什麼瘋……」卡蘭愣住。

  「我可沒有發瘋!」阿諾暴跳如雷,「我只是想讓你接受我的道歉!」

  他上千小時的社區服務沒有白做。

  他認識了很多社會底層的人,也終於明白了一些以前從來不明白的道理。他在某個瞬間意識到,卡蘭需要的不是鑽戒,而是作為「人」生活下去的權力。

  「走。」阿諾把卡蘭往梯子上推,「快點,我覺得我父親很快就會知道我回國了。」

  卡蘭還是有點沒反應過來。

  阿諾拉著她上去,解釋道:「你知道上半年那個引渡案例吧?黑髮偷渡客在共和國獲得了合法身份,我覺得你也可以。總之先離開這裡,一切皆有可能。」

  卡蘭覺得他的變化太突然,太無法理解了。

  「等等……我從來沒有做過離開的準備。」

  「『離開』需要什麼準備!你把腳邁出去不就好了嗎?快別磨蹭了!」

  阿諾半拖半拽著她,想把她拉上船。

  「放手!」卡蘭掙開他。

  阿諾有些震驚:「你真的不走嗎?」

  阿諾不懂,他的父親是用什麼把卡蘭留下的?

  錢,權力,還是他保質期大概二十年的愛?

  「我不是為了希歐維爾而留下的。」卡蘭揉著手腕,「我留下,是為了那些無法離開的人。」

  「離開」很簡單,只要邁出腳步就好了。

  很多人連這都做不到。

  所以卡蘭只能留在這裡。

  教他們念書,讓他們吃得上飯,保證他們身體健康,然後在恰當的時機把他們送走。

  如果她畢業了,有個不錯的職業,再往上爬一點,社會地位再高一點,或許可以做更多。

  她可以抵制第四修正案,支持下議院的反對黨。可以利用媒體,讓更多人聽見黑髮人種的聲音。她甚至可以起訴養奴場,讓它們慢慢消失。

  她得留下。

  逃往共和國只是讓她安全了,不能讓她自由。

  一旦她遠離帝國,受難同胞們的陰影就將始終懸浮在她頭頂,讓她不得安寧。

  「但是……」卡蘭沉思道。

  「但是?」

  卡蘭思索著:「先前往共和國,迂迴躲藏,再以別的身份回到帝國,應該也可以。」

  「你同意了?那走吧……」

  一個急剎車的聲音在卡蘭背後響起。

  她看見阿諾微微緊張的瞳孔。

  「想去哪裡?」拉斐爾的聲音在他們身後傳來。

  阿諾咒罵一聲:「該死,你在我身上裝了定位器嗎?」

  「只是雙胞胎之間的感應罷了。」拉斐爾含笑說道。

  卡蘭回過頭,看見拉斐爾從車上下來。

  他穿著筆挺的西裝,荊棘鳥紋章的胸針,手裡握有一根與他父親相似的短杖。他溫柔細膩的捲髮下,眼神平靜又冷酷。

  「跟我回去吧,卡蘭。」他朝卡蘭伸出手。

  卡蘭注意到他的純白絲質手套。

  他有意無意地在效仿他的父親。

  而這確實給阿諾帶來了很大壓力。

  「你為什麼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阿諾氣憤地說。

  他順手推了一把卡蘭。

  卡蘭往梯子那邊靠,剛抓上扶手,就聽見上面樂團成員的驚呼。

  「別動!」

  「阿諾,小心!」

  「拜託冷靜一點!」

  他們驚慌失措的喊聲讓卡蘭僵在原地。

  後面沒有一點聲音。

  她慢慢回頭,感覺脖子僵硬得不像自己的。

  在她身後,拉斐爾舉槍指著阿諾。

  他的手很穩,眼神順著漆黑的槍管,指向十步之外的孿生弟弟,卡蘭毫不懷疑他會開槍,而且射得很準。

  阿諾就像炸起毛的野生貓科動物。

  「拉斐爾……」他聲音緩慢,聽起來怕激怒對方,措辭卻一點也不留情,「如果你覺得你把她帶回去,她就能成為你的,那就太可笑了。實際你只是在父親的蔭蔽下獲得接近她的權力。」

  這個道理是希歐維爾親自教會阿諾的。

  阿諾把卡蘭帶去天空花園餐廳的那天,父親非常生氣。

  後來他告訴阿諾,他之所以任性妄為,是因為他給過他這樣的權力。假如他收回,他就不再能觸碰卡蘭一絲一毫。

  說到底,卡蘭在這片土地上,永遠是希歐維爾本人的私人所有物。

  他們倆實際誰得到了誰姑且不論。

  但總歸……

  「輪不到你的,拉斐爾。」阿諾冷漠地說道。

  拉斐爾一眼不發。

  卡蘭看清他眼裡有暴風雪一般的灰藍色。

  他大步上前,槍口抵著阿諾。

  「現在,老實回帝國,我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阿諾譏誚地頂上前:「不然呢?你就像乖寶寶一樣去跟父親告狀嗎?可憐的傢伙。」

  拉斐爾放下了槍口。

  卡蘭和船上所有人剛鬆一口氣,緊接著就聽見「砰」的一聲巨響,阿諾捂著腳蹲下了。

  卡蘭從梯子上跳下來,扶起了阿諾。

  他腳上沒有血,子彈擦著足尖打在了地上,然後飛濺到別處。

  阿諾沒有來得及站起來,他的哥哥就已經把灼熱的槍口頂在了他的眉心。

  「冷靜一點了嗎?」拉斐爾平和地問道。

  卡蘭立即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

  他皮膚冷得像蛇。

  卡蘭鎮定地說道:「我知道了,我會跟你回去的!」

  除了阿諾,這裡還有一整船的無辜人士呢。

  「放開。」拉斐爾垂下視線。

  卡蘭鬆開他的手,他將槍收回去,阿諾立即暴起往他臉上揍了一拳。

  空氣彷彿停止流動了幾秒。

  緊接著卡蘭就看見他們倆打成了一團。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5 23:10:48

第九十五章

  七月有多冷?

  卡蘭說不出具體多少華氏度,但希歐維爾趕到港口的時候,地上肯定能結冰了。

  他把船扣押下來,然後把三個孩子一起帶回莊園。

  路上,拉斐爾一言不發。

  阿諾說著不相干的話。

  卡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希歐維爾跟他們彷彿有個看不見的屏障,他們的任何一舉一動都無法讓他露出半點表情。拉斐爾和阿諾都知道這是大事不好的兆頭。

  到莊園之後,希歐維爾說了全程唯一一句話。

  「去把自己打理乾淨。」他是跟他那兩個傷痕纍纍的兒子說的。

  然後他強硬地拉著卡蘭的手腕,把她帶到大書房。

  卡蘭試圖說一點什麼緩和氣氛:「要不是你這麼生氣,我還以為拉斐爾是你派來的……」

  這句話肯定是說錯了。

  因為希歐維爾本來還很平靜的臉色,一下就變得慍怒起來。

  「坐下。」他用力敲了敲對面的桌子。

  卡蘭有種站在系主任辦公室的感覺。

  她僵硬地坐下。

  剛才在碼頭上,上演了一齣倫理劇式的手足相殘。

  阿諾先發制人在拉斐爾臉上揍了一拳,然後結結實實地挨了頓打。

  樂團的成員愣了半天,從船上跳下來,幫阿諾壓制住了拉斐爾。卡蘭發現拉斐爾力氣大得嚇人,這幾個搖滾青年加起來都打不過他。

  不過很快,希歐維爾來了。

  保鏢把所有人隔開,有人去找碼頭負責人銷毀監控。

  「希歐維爾家從來沒有出過這麼丟人現眼的事情。」

  希歐維爾這句話出來,阿諾倒是沒什麼反應,拉斐爾卻羞愧極了。

  卡蘭越回想越覺得頭疼。

  她端正坐姿,跟對面的希歐維爾說道:「如果你想要我道歉或者怎麼樣,那不可能。」

  「我還一句話都沒有說。」希歐維爾冷淡道。

  「那麼,請——」卡蘭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幾個字。

  「我也沒有對你發火。」希歐維爾皺眉。

  他就這麼注視著卡蘭。

  卡蘭終於平靜下來。

  「你嚇著了嗎?」希歐維爾交叉雙手,靠近問她。

  「什麼?」

  「拉斐爾在這個距離下開槍了。」希歐維爾自然地說道,「我問你,有沒有嚇著。」

  卡蘭弄不清他的想法。

  她沉默搖頭。

  「很奇怪……拉斐爾通常不會這樣。」希歐維爾摸到白瓷杯的把手。他指節纖細修長,骨感分明,蒼白的肌膚和下面顏色寒冷的血管,總是讓卡蘭感覺到一種莫名的色慾。

  可能因為他平時總是戴手套。

  這種不常暴露出來的部位,就變成了有「隱私感」部位。

  希歐維爾又朝她靠近一點:「你——」

  「我對這件事完全不懂——」

  「——想接吻嗎?」希歐維爾把話說完。

  這簡直比在碼頭上看他兩個兒子打架還尷尬。

  卡蘭不知道他是怎麼讀出這種一閃而過的念頭的。

  希歐維爾用手指碰了碰卡蘭的嘴唇,然後抵近她親吻。

  他嘗起來像紅茶的味道。

  舌尖非常溫暖。

  口腔內的熱度正在往全身每一個地方發散。

  幾分鐘後,卡蘭把他推開了:「等等等等……我們不是來幹這個的。」

  希歐維爾挑眉:「拉斐爾喜歡你。」

  卡蘭被口水嗆住了。

  她隨手拿起面前的紅茶杯喝了一口。

  希歐維爾的眼神有些擔憂。

  「抱歉,這是你的……」卡蘭放下杯子緩了口氣。

  「沒關係,我們剛才已經交換過口水了,這點污染不算什麼。」希歐維爾拿回自己的杯子,在她印過唇印的地方喝了一口。

  然後他說:「他是不是在學校的時候就喜歡你?」

  「我們在學校認都不認識!」卡蘭希望他不要往這種情節上想,「我只知道有他這麼個人。」

  「那他就是暗戀你。」希歐維爾非常肯定。

  卡蘭忍不住站了起來,企圖讓自己更有說服力:「沒有!絕對沒有!!我不知道他今天哪根筋不對了,還有阿諾……」

  希歐維爾平靜地打斷:「阿諾不是喜歡你,我看得出。」

  卡蘭低估了他對自己兒子的瞭解程度。

  「他之前是受下半身驅使,現在是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想設法彌補。但拉斐爾……太奇怪了。除非他喜歡你,否則他沒有任何理由這樣做。」

  希歐維爾還在思考這個。

  「好吧,隨你怎麼講。」卡蘭說,「我想離開帝國。」

  希歐維爾終於從「喜歡」和「不喜歡」之間回過神。

  「什麼?」

  「或者是推翻修正案。」卡蘭繼續說,「如果非要二選一,我更傾向後者。」

  她的口氣非常不自量力。

  但希歐維爾罕見地沒有嘲諷,他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卡蘭。

  「這是什麼?」

  「拆開看看吧。」

  卡蘭把信封打開,裡面掉出兩個眼熟的東西。

  一張居民身份證,一張護照。

  全部都是她的。

  只不過在「髮色」這一欄,變成了她平時戴的金棕色。

  「這是偽證?」卡蘭睜大了眼睛。

  「當然是真證件。」希歐維爾往後靠著,神態自如,「你想申請夏令營就去吧。」

  「怎麼,你準備放鬆你的韁繩了?」卡蘭冷冷地譏諷。

  希歐維爾搖頭。

  「你記得你的貓頭鷹嗎?」

  「這跟愛麗絲有什麼關係。」

  希歐維爾還是不習慣貓頭鷹叫「愛麗絲」這件事。

  「你沒有給它腳繩,但它總是會飛回來。」

  因為外面太危險,太惡劣了。

  它會需要一個落腳的地方,一個溫暖的木屋,一份新鮮的食物。

  「我也沒有把你當成一隻貓頭鷹來馴養的意思。」希歐維爾謹慎地考慮措辭,「只是,我在你手術後經過深思熟慮,認為……」

  認為?

  卡蘭靜靜地等待他的後文。

  這時候,圖書館的門開了,拉斐爾站在外面。

  他眼眶有點青。

  「父親,你找我嗎?」他冷淡地問道。

  「是的。」希歐維爾朝他招了招手,然後對卡蘭道,「去休息一會兒,我們等下聊。」

  卡蘭離開前,看見拉斐爾站在他父親面前,表情激動,但聲音非常低。她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談什麼。希歐維爾看了她一眼,她連忙跑了出去。

  「怎麼樣?」阿諾就在外面等著。

  他的手上腫了一大塊。

  要是沒有樂隊的朋友們幫忙,拉斐爾可能會把他打骨折。

  「這是?」他挑眉指向卡蘭手裡的信封。

  「護照和身份證。」卡蘭心情復雜地說道。

  「看來他又獲得你的好感了。」阿諾暴躁地嘲諷,「我父親真是手腕高超。」

  「你不用休息一下嗎?」卡蘭上下打量他,「你傷得不輕。」

  阿諾搖頭:「父親要我來書房談話。一個個來,等拉斐爾出來我就……」

  他的話被裡面傳出的聲音打斷了。

  「……那是因為我剛知道天空花園這件事!」

  「阿諾是個純種的傻子,他能在那種地方把卡蘭一個人撂下,怎麼可能在共和國照顧好她!說不定哪天我們的信箱裡,就會出現她被3k黨砍下來的頭!」

  「我不知道我到底有什麼錯!阿諾難道不是首先應該被責備的對象嗎!?」

  拉斐爾的聲音震耳欲聾。

  自從認識他以來,卡蘭就沒聽過他用這麼大聲說話。

  「裡面到底怎麼了?」她膽戰心驚地問阿諾。

  「放心,他肯定不敢拿槍指著父親。」阿諾吊兒郎當地摸著自己臉上的紗布,「他是個欺軟怕硬,喜歡在背地裡搞小動作的懦夫。」

  卡蘭突然問:「你覺得他喜歡我嗎?」

  阿諾被驚得往後跳了半步:「你怎麼才知道?」

  卡蘭也震驚了。

  阿諾又說:「這麼明顯的事情,我覺得我八百多度近視的西班牙語老師都能看出來。」

  卡蘭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她能感覺到希歐維爾對她的微妙想法。但是拉斐爾……她從來沒有從他身上感覺到過「喜歡」,或者其他類似的情感。

  真有這麼明顯嗎?

  「你不覺得他每次看你都特別的……」阿諾努力從貧瘠的大腦中擠出一個形容詞,「專注。像熊看蜂蜜一樣。」

  卡蘭張大嘴:「我覺得我跟你說的不是同一個拉斐爾。」

  「砰。」

  書房門被暴力推開了。

  拉斐爾從裡面走出來,高昂著頭顱,表情非常陰沉。

  他的視線冷冷掃過阿諾和卡蘭。

  「到你了。」他聲音裡掉出冰渣。

  阿諾連忙進了書房。

  卡蘭一刻都不敢跟拉斐爾多待,也趕緊回到了自己原本住的一樓房間,

  拉斐爾在她身後抬了抬手,最後還是沒有出聲留下她。

  卡蘭鎖緊房門。

  她疲憊地倒回床上,看著兩本珍貴的證件,先給把共和國夏令營的申請填上,問他們現在還能不能報名參加。

  她現在看開了。

  離開也好,留下也罷,抉擇的依據在於能否幫到她的同胞們,而非希歐維爾或者任何其他人的意見。如果她有公民身份,有選舉權,有發表言論的自由,那麼在帝國確實會方便很多。

  不知道希歐維爾有沒有料到這點。

  她轉了個身,又想到拉斐爾。

  他真的很讓人不安。

  如果希歐維爾和阿諾都這麼說,那他可能確實對她有點意思。

  卡蘭已經不敢再跟他相處了。

  他打架的時候異常凶悍,讓人本能地感到恐懼。希歐維爾一看就不是會訴諸暴力的類型,但拉斐爾就不一定了。而且他的想法太復雜,卡蘭完全不懂,這更加加深了戒備心。

  她一邊想著,一邊等待夏令營的回信,漸漸陷入半夢半醒之間。

  不知過去多久,一陣「叮鈴」聲把她驚醒。

  她反應了一會兒,發現是門鈴聲。

  希歐維爾居然給這間房裝了門鈴。

  卡蘭打開門,外面果然是他。

  「談談?」希歐維爾問道。

  卡蘭讓他進來。

  「上次瑞貝卡的事情,我就想找你談談,但是沒有合適的時機。」希歐維爾在她的梳妝台邊坐下。

  卡蘭緊張起來:「你沒告訴她吧?」

  「沒有。」希歐維爾皺眉。

  「好……謝謝。」

  「拉斐爾以後不會來打擾你。」希歐維爾語氣平淡。

  「他看起來很生氣……」卡蘭知道拉斐爾在他書房大吵大鬧了。

  「很生氣,但是不得不服從。」

  卡蘭不知道要說什麼。

  她覺得自己解釋了,希歐維爾也不一定信。也許少提兩句比較好?

  她猶豫一會兒,還是說——

  「在高中,像我這樣的女孩子,如果對某個男生表示好感,一定會被瘋狂嘲笑欺負的。」她誠實地說,「所以我從來沒有考慮過戀愛,沒有人喜歡我,更沒有人追我……」

  她覺得自己會單身一輩子。

  「你不用解釋這個。」希歐維爾淡淡地皺了下眉。

  卡蘭輕抿嘴唇。

  她想起自己高中時代其實很自卑,性格也不好,穿著打扮更是一團糟。

  首都大學這座優秀的學府讓她改變了很多。

  至少她打扮得乾淨整潔,待人接物從容大方,腦子裡有自己的獨立思考。

  「別想了。」希歐維爾起身摸了摸她的頭。

  他見她一直神色低迷,以為她還在想高中的事情。

  「很抱歉讓你回憶起這些。」他把卡蘭拉近些,讓她靠在自己胸口,卡蘭感覺得到溫暖的震動,「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拉斐爾從今天以後都不會去煩你。」

  其實卡蘭對這段回憶沒有想法。

  但希歐維爾這麼一說,她就有點眼酸。

  「那護照的事情……」她清了清嗓子。

  「我也只是不希望你想不開,去找阿諾幫忙。他是個很不靠譜的孩子,即便有一分好心,也一定會辦成壞事。」

  希歐維爾不僅同意了夏令營的事情,還同意她申請國外的學校。

  在手術過後,他一度希望把卡蘭綁在自己身邊。

  因為他實在太害怕失去她了。

  但是今天,他把三個人從碼頭拎回來時,又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在手術前,卡蘭束手束腳,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過得束手束腳,最後只能滿懷希冀地列一張「遺願清單」。

  在重獲新生後,如果她還是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另一張「遺願清單」上,然後期盼自己能在死前完成遺願,那未免也太悲慘了。

  而且看今天的情況,她很可能在沒有出路的情況下,受到別人的引誘。比如阿諾,比如突然出現的拉斐爾。

  相比之下,希歐維爾還是情願由自己來抓住這個「引誘」的機會。

  「如果你有什麼需求,一定要跟我商量。」他再三囑咐卡蘭,「我也會盡量避免隱瞞我的想法。」

  卡蘭對這點突破感到欣慰。

  她立即問道:「你是不是在準備離婚?」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6 00:14:45

第九十六章

  ——「我也會盡量避免隱瞞我的想法。」

  希歐維爾對自己剛才說過的話很後悔。

  他一直都在避免跟卡蘭討論自己的婚姻狀況。

  「拉斐爾說的。」卡蘭道,「他說蒂琳夫人也在咨詢離婚律師,所以我想問問……」

  「這對我們的關係有什麼影響?」希歐維爾打斷道。

  卡蘭半晌無言:「你要是覺得沒有,那我也無話可說。」

  希歐維爾想去縫住拉斐爾的嘴。

  他真的不放過一點能挑撥離間的機會。

  也許卡蘭覺得,蒂琳夫人想離婚是因為她的存在——雖然這也是一部分原因——但是就算沒有她,蒂琳也早晚忍受不了這種生活。

  蒂琳是個非常浪漫主義的人。

  需要一個能陪她談高更,看莎士比亞,去愛琴海曬太陽,一天至少有23小時能跟她緊密聯繫並且把他們的生活實時分享到社交軟件的男人。

  希歐維爾顯然不是。

  蒂琳既不懂他每天在做什麼,也不懂他為什麼不來陪自己。

  「你不想談也沒事。」卡蘭冷冷道,「你尊重我說話的權利,我尊重你沉默的權利,很公平。」

  希歐維爾躲閃不開卡蘭的目光。

  卡蘭見他不說話,於是移開視線,又翻起自己的手機郵箱。

  希歐維爾把她的手機抽走,讓她看著自己。

  「我覺得戴維斯家暴力激進的手段,已經影響到了我們在民眾間的支持率。所以在跟他商議離婚的事情。」

  卡蘭又抿唇,搶回手機。

  「我要看看夏令營有沒有給我回信。」

  希歐維爾扣住她的手腕:「好吧,我確實是在走離婚程序了。」

  卡蘭一動不動,等著他的後續。

  但希歐維爾不知道要跟她說點什麼——「哦,我為你離婚了,跟我和睦相處二十年的妻子正準備向我索要巨額贍養費,但這不影響我們的關係。」

  像這樣嗎?

  卡蘭有點抬不起頭,她聲音很小:「拉斐爾和阿諾怎麼說?」

  希歐維爾不得不湊到她唇邊聽。

  「拉斐爾很不高興,阿諾毫無想法。」

  經過今天的事情,希歐維爾有點意識到為什麼拉斐爾會不高興了。

  「好吧……」

  他們有點不歡而散。

  希歐維爾還需要一點時間解決戴維斯家的問題。

  而卡蘭則需要一點時間認真思考兩人的關係。

  卡蘭在第三個工作日收到了夏令營的回信。

  她的申請通過了。

  她可以參加八月到九月的那一期夏令營。

  在出發前,她還有一點時間做自己的事情。她選擇在費曼博士的實驗室幫忙,因為本科生兼職工資比較低,費曼博士為了補償她,會請她來自己家吃飯。

  最近瑞貝卡一直臥病在床修養。

  費曼博士偶爾熱前一天的菜,偶爾自己做。

  後來卡蘭索性接過了他的活。

  她跟納什莉夫人學過幾道菜,雖然算不上特別驚豔,但至少是家常水平。她還買了不少做糕點的材料,每天換著花樣給瑞貝卡送。

  費曼博士覺得很不好意思,只能又給她提高了兼職工資。

  費曼博士說,瑞貝卡的身體一直不錯,這次倒下可能是因為心病。

  她突然得知自己的孩子不是死了,而是被倒賣了,又因為卡蘭的手術被囚禁了一段時間,整個人暴瘦二十斤,每天沉浸在憂鬱之中。

  「瑞貝卡博士?」這天中午,費曼在實驗室加班,卡蘭來給瑞貝卡送午餐。

  她看見瑞貝卡倒在床邊,心跳一緊。

  手術過後很久沒有過的心悸感猛然湧了上來。

  她手中的保溫桶跌落。

  「瑞貝卡博士?」卡蘭連忙上前將她扶起。

  瑞貝卡眼睛紅腫,睡衣皺巴巴的,床邊有一堆哭濕的捲紙。她是在拿水壺的時候暈倒了,水壺還掉在一邊,浸濕了地毯,也打濕了她的衣服。

  卡蘭迅速把她扶起來,用乾毛巾給她擦淨。

  「你還好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卡蘭的心揪著。

  「不用……」瑞貝卡聲音低沉,「我自己能起來。」

  她慢慢站起,又回到床上。

  其實之前她沒有這麼頹喪,因為她要給卡蘭做手術。這件事懸而未決,像劍一樣吊在她頭上,敦促她在極度悲傷中堅持下來。

  但是卡蘭的手術成功結束後,她就一蹶不振了。

  卡蘭怎麼勸都沒有辦法。

  她覺得自己應該把自己的身份講明,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會對瑞貝卡的病情起反效果。

  在臨去夏令營之前,卡蘭把愛麗絲帶到了瑞貝卡家。

  「這是瑞貝卡博士。」她跟愛麗絲介紹道,「是你出生後見到的第一個人。」

  瑞貝卡匆匆忙忙地從床上起來。

  「哦,她叫愛麗絲……我記得,我記得。」她眼眶紅紅的,但是眼底泛了幾分笑意。

  愛麗絲羞怯地打招呼:「你好,瑞貝卡博士。請問你生病了嗎?」

  「有一點不舒服。」瑞貝卡憂愁道。

  愛麗絲探出半邊身子,然後伸手摸了摸瑞貝卡的額頭:「你會沒事的。」

  「謝謝,愛麗絲。」

  「外面天氣很好。」愛麗絲又說,「不用開一點窗簾嗎?」

  「那就開一點吧。」

  卡蘭幫忙打開了窗,然後去做飯。

  她把愛麗絲留下,讓她照顧好瑞貝卡。瑞貝卡掙扎著坐起了身體,抱住愛麗絲,露出許久未有的溫柔笑容:「是的,你要照顧好我。」

  愛麗絲很鎮定地點頭。

  等卡蘭做完飯送進來的時候,瑞貝卡已經在給愛麗絲講童話故事了。

  「媽媽,我的呢?」愛麗絲沒有看見自己的飯盒。

  「我們在外面餐廳吃。」卡蘭溫和地說,「如果你不小心弄髒了臥室,瑞貝卡就要費神去清理。」

  愛麗絲懂事地點點頭,下床要出去。

  瑞貝卡想了想,也放下飯盒。

  「我也出去吃吧。」

  這是近一個月來,她第一次走出臥室。

  吃過飯後,愛麗絲照例要睡午覺。

  卡蘭和瑞貝卡坐在客廳沙發上,電視裡播著各種新聞。

  「她真可愛。」瑞貝卡忍不住說道,「沒想到當時那麼一點點大的嬰兒,已經健康快樂地成長了。」

  卡蘭笑著點頭。

  瑞貝卡往臥室方向看了一陣,忽然臉色微沉。

  「她也要做那個手術,對吧?」

  「是的。」卡蘭露出苦笑。

  她們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其實我一開始有點排斥這個孩子。」卡蘭的手放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揉著裙擺,「您也知道……我跟她的父親……不是很愉快的結合。」

  瑞貝卡點點頭,把手放在卡蘭肩上,想給她一點支撐。

  「中間這些沒什麼可說的……」卡蘭沉了一下,又迅速清清嗓子,恢復平常的聲音,「現在愛麗絲對我很重要。在我做手術之前,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所以每一天都盡量避開她,免得她對我有太深的感情。但是在我做手術之後,我每一天都想要陪著她,因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跟她在一起的最後一天。」

  瑞貝卡怔忪地看著她,視線慢慢從她的臉上,移到她的眼睛裡。

  「我會照顧好她的。」她低聲安慰卡蘭。

  「謝謝。」卡蘭勉強笑了笑。

  瑞貝卡看了看自己現在的樣子,穿著幾天沒換的睡衣,頭髮又油又亂,簡直像個女瘋子。

  她知道自己說這話有多麼的不能讓人信服。

  「我知道你會照顧好她的。」但卡蘭相信她,「你永遠都這麼的溫柔體貼,充滿愛心。」

  瑞貝卡手足無措地尷尬起來。

  她只想趕緊去洗個澡,吃好飯,梳理頭髮,換上平時的工作服,成為那個有著鋼鐵意志的科學家。

  「我還有件事想跟你說。」卡蘭看了看手錶,「但是你現在精神狀態不是很好,也許會討厭我說的話。等我從夏令營回來,我們再見面吧。」

  「沒問題,我一定會在你回來之前恢復好的。」

  她們就這樣約定好了。

  卡蘭帶愛麗絲回家。

  去參加夏令營之前,納什莉夫人交給卡蘭一個信封。

  「這是什麼?」卡蘭問道。

  「你可以幫我帶給阿諾嗎?」納什莉夫人請求道,「我現在跟之前不同了,也不能隨意出國。如果你能把這東西交給阿諾,我會非常感激。」

  「好的。」卡蘭順從的答應了。

  納什莉夫人是唯一一個可以讓她言聽計從的貴族。

  卡蘭對她的喜愛不同於對瑞貝卡的喜愛。

  這種喜愛之中混合了敬畏。

  因為納什莉夫人是一位非常強大的女性。

  她在希歐維爾家最鼎盛的時候,離開了荊棘鳥莊園,也沒有在最危難的時候回來雪中送炭。

  恰恰相反。

  她選擇了一個不上不下的時機,重新介入希歐維爾的生活。

  因為她已經休息夠了。

  她覺得這時候回來補償自己的孩子了。

  像她這樣能夠完全以自身的需求來做選擇的人,是可以過得很幸福的。

  很多人都做不到。

  他們往往會被別人的意見和虛妄的欲望所左右。在應該休息的時候拚命往上爬,在應該離開的時候拚命往回走。

  卡蘭就覺得做這種選擇很困難。

  她會被愛麗絲影響,會被同胞們影響,也會被希歐維爾影響。

  她曾經跟納什莉夫人說過這件事。

  納什莉夫人告訴她:「你有豐富而鮮活的感情,並且對這些感情很忠誠。這正是你身上閃閃發光的地方,也是希歐維爾和我喜歡的地方。」

  這讓卡蘭十分安慰。

  卡蘭接過了信封。

  然後納什莉夫人又遞出另一個信封。

  「這個信封……」納什莉夫人說,「則是給你的。」

  「給我?」

  「對,給你的。如果你去共和國,不想再回來了,那就按照信封裡說的做吧。我會照顧好愛麗絲的。」納什莉夫人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輝,「不過……」

  她覺得卡蘭並不會這樣做。

  卡蘭不會逃跑。

  其實與卡蘭想的恰恰相反,納什莉夫人覺得她自己是弱小的人,但卡蘭很強大。

  因為卡蘭永遠不會逃跑。

  她就是那種在火刑架上詛咒教會的女巫。

  她要活著看見帝國毀滅、重生,看見自己的所有同胞得到解放,才會平靜地閉眼離開。

  「謝謝。我不用。」果然,卡蘭笑了笑拒絕。

  夏令營為期一個月。

  卡蘭過得很開心,但她發現共和國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著歧視問題。雖然學校不會在官方公告上表現出來,但可以單純的從夏令營的學生成分中判斷——黑髮學生人數不到其中的1%。

  但是申請夏令營的黑髮學生並不少。

  聽其他同學說,有些同樣優秀甚至是更加優秀的黑髮學生,都被學校找理由拒絕了。不止是這所學校,其他幾所學校,也有同樣的問題。

  帝國某些大學甚至還在修正案之後,清退了國外黑髮留學生,這引起了很嚴重的國際關係危機。卡蘭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事兒。

  卡蘭抽空去見了阿諾。

  他當場拆開信封,欣喜若狂,因為裡面是兩張他最崇拜的搖滾歌手的演唱會門票。

  他甩著兩張票說:「納什莉肯定以為我有女朋友……其實我們早分了。票只有兩張,我找另一個樂隊成員去,好像對其他人又有點不公平。」

  最後,阿諾邀請卡蘭一起去。

  時間上沒什麼衝突。

  所以卡蘭陪他一起去看。

  她去之前說:「這是我最後一次陪你去某個地方。」

  「我保證這次能保護好你。」阿諾對著十字架發誓。

  演唱會上,他混在人群裡叫嚷,瘋狂揮手,那身出格的裝扮在這群人當中又顯得很平常了,反倒是卡蘭自己有點格格不入。

  她漸漸發現了搖滾青年的可愛之處。

  演唱會結束後,阿諾告訴她:「我們樂隊準備改個名字,重新發唱片。」

  「祝你們順利。」卡蘭真誠地說道。

  「謝謝。」阿諾認真笑起來居然有小梨渦。

  為期一個月的夏令營很快結束。

  卡蘭在回帝國前,寫了一篇聲討黑髮學生人數遠遠低於淺髮學生人數的文章。這篇文章被幾個支持平權運動的學生轉載,很快在小範圍內傳播開來。然後在夏令營的閉幕儀式上,有人設法把校長講話詞的PPT投屏,換成了這篇文章。

  這件事在整個共和國都引起軒然大波。

  還上了新聞。

  卡蘭沒來得及接受任何採訪就趕緊回國了。

  她回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瑞貝卡,跟她袒露心聲。

  她特地約在一個鄭重又私密的咖啡廳見面,這樣這個消息就不會像個隨意說出口的玩笑。

  在瑞貝卡來之前,卡蘭坐在包廂裡不斷練習自己的開場白。

  「瑞貝卡博士,一直以來我都非常的尊敬你。可以說,你是我踏上醫學之路的引路人。」

  「但是今天我必須告訴你,這份尊敬之下還有一種特別的感情。我知道您在很多年之前失去了自己的女兒,我也在很多年之前失去了自己的母親。直到在不久前,我從新聞報導上看到爆炸案導致的車禍,然後在您家見到那個來贖罪的老人,我才終於意識到一件事。」

  「我就是您的女兒。」

  後面突然傳來清脆的重物掉落的聲音。

  卡蘭回過頭,發現費曼不知何時進了包廂。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公文包,滿臉震驚地盯著卡蘭的臉,彷彿她臉上開出了一朵花。

  「……瑞貝卡今天去醫院了。」費曼花了很長時間恢復說話的能力,「她讓我下班經過咖啡廳的時候,順便接你一下。」

  這就尷尬了。

  兩分鐘之後,卡蘭和費曼博士一起坐進了包廂裡。

  「我應該從哪裡開始呢……」卡蘭思考很久,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她是從慈善捐助晚會講起的,也沒有隱瞞自己和希歐維爾的關係。

  費曼看起來徹底震撼了。

  但他接受得很快:「其實你做得很對。以我對瑞貝卡的瞭解,如果你在她剛得知自己孩子被偷走的時候,告訴她這個消息,她說不定會覺得這是你為了安慰她而編造出的謊言。」

  「我應該怎麼做呢?」

  費曼提起公文包,一口氣喝掉了剩下的咖啡。

  「走,我們一起去跟她說。」

  卡蘭鬆了口氣。

  有了費曼的幫助,接下來的坦白非常順利。

  瑞貝卡差點哭得昏厥過去,她抱著卡蘭,一直到天黑都不願意撒手。她也終於明白了一些事情——為什麼在她生病的時候,卡蘭總是來她家做飯,陪她聊天,還把愛麗絲帶來,想要讓她重燃求生欲。

  「你得從帝國逃走。」瑞貝卡遲遲沒有平靜,「待在這兒不行,這裡環境太惡劣了。」

  「這不一定。」費曼博士突然插話。

  卡蘭和瑞貝卡一起看向他。

  「剛剛學校才接到一個通知,要恢復部分黑髮留學生的學籍。」費曼挑眉,看向卡蘭,「你知道,也許是國際上的輿論壓力太大了,也許……」

  也許希爾維爾也在找一種迂迴的方式,來平衡她在帝國的地位。

  卡蘭回去問希歐維爾,他只是說:「目前戰略是這樣的。我們為了打開貿易市場,勢必要對黑髮人種為主的地域做一些妥協。」

  所以這件事還是得追溯回帝國和共和國之間的貿易戰。因為《反壟斷法》的問題,兩國之間的貿易關係很緊張,為了避免陷入被動,帝國及時開拓了新的市場。現在,為了在新市場贏得聲望,帝國不得不解除一些修正案中的禁令。

  貿易發展,經濟強大,然後民眾對國家、政府、軍隊的信心都會相應提升。

  主戰派的保皇黨也會取得更高的支持率。

  希歐維爾所做的一切都符合邏輯。

  「所以你為什麼放棄戴維斯家這個同盟?」卡蘭問他。

  希歐維爾回答不上來。

  全帝國再也找不到比戴維斯家更好用的同盟了。

  他們精通一切地下工作。

  卡蘭心裡有數,但她想聽希歐維爾承認哪怕一次。

  不是聽他用合理的符合邏輯的答案來解釋。

  而是想問問他內心中是否有一處,哪怕僅佔理智1%的地方,覺得這個政策可以幫到她。

  「好吧。」卡蘭半天沒有聽到他說話,只能轉身離開。

  「等等。」希歐維爾把她叫住了。

  卡蘭回過頭。

  他的銀白色長髮垂在沉默的繡章上,神態沉穩、平和,與尖銳刺人的美麗伴生,充滿著矛盾的美感。

  他還是沒有說話。

  他慢慢走上前,把十字架從前胸口袋裡拿出來,掛在了卡蘭的脖子上。

  「願神保佑你。」他彎下腰,牽起十字架親吻,然後把它印在卡蘭唇上。

  他高貴的神,和他曾經低賤的奴僕。

  卡蘭握住了他的手,把十字架拿下來,踮腳親吻他本人。她還是這麼直白,喜歡和討厭都寫在臉上,從動作中表現出來。

  他們緊緊相擁。

  所有答案都流淌在不言之中,所有回答他們彼此都懂。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6 00:14:59

第九十七章

  很快,新學期開始。

  卡蘭在費曼博士的指導下,順利申請到了本校研究生保送。

  她忙碌緊張的學習生活終於可以緩下節奏。

  但是因為她還有一個教育學學位要修,所以時間依然不夠。有一天在上教育學的選修課《信息化教育》時,老師突然有事,就請了一個人來代課。

  卡蘭本來在埋頭看書,但是一聽見新老師的聲音,就忍不住抬起了頭。

  果然,講台上站著一個她熟悉的人。

  「雷歐,計算機學院研究生。」代課的研究生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我照著老師的講義念一下,然後大家就自習吧。」

  這種風格顯然深得學生們的歡心。

  在他們自習的時候,雷歐慢慢踱步走到最後,在卡蘭身邊坐下。

  「最近過得怎麼樣?」他溫和地問。

  「很好。」卡蘭客套地說。

  雷歐推了推眼鏡:「我認真思考過你最後說的話。」

  卡蘭終於抬頭認真看他了。

  「在這種情況下,暴力手段只會讓民眾更加憤怒不滿。以後每次他們看見黑髮人種,就會聯想到自殺式襲擊、爆炸案、無差別殺人。他們會更加渴望將所有黑髮人中驅逐出境。仇恨將在普通民眾之間擴散。」

  前面幾個月,雷歐已經聽到了不少反對的聲音。

  這比他之前幾年聽到的加起來還多。

  卡蘭的離開彷彿觸發了某種引火索。

  之前陷入狂熱的人開始冷靜下來反思,之前保持沉默的人也紛紛發聲。

  「尤其是現在保皇黨又有緩和態勢,如果我們持續挑起對立,肯定會引發雙方不滿。」雷歐打開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上面是信息化教育的PPT,「現在是信息化社會,我們可以採取沒有硝煙,但是具有同樣效力的方式,來宣傳我們的理念。」

  他側頭看向卡蘭認真說道:「你願意重新加入我們嗎?」

  卡蘭摸了摸自己胸口的十字架。

  上帝不允許巴別塔的建成,於是製造了人與人之間的分歧。假如他們彼此包容,就算有差異,也並不因此產生鬥爭。那麼通天之塔,終有一日將被鑄成。

  希望它能被早日鑄成。

  「當然。」卡蘭朝雷歐笑了笑,「我覺得你們還會需要另一個人的幫助。」

  卡蘭把瑞貝卡介紹給了巴別塔。

  瑞貝卡的初戀是黑髮人種,女兒因為一頭純色黑髮被烙上了這樣的印記。所以在卡蘭介紹過後,瑞貝卡對巴別塔的理念非常支持。巴別塔正好需要一個在醫學研究所工作的教授,他們都很歡迎瑞貝卡的加入。

  巴別塔已經決定廣泛使用卡蘭做的實踐方案,以特殊學院為掩護,為黑髮小孩治病體檢打疫苗,甚至讓他們混入其中上課。

  卡蘭重新回歸之後,接任了副會長的職務,主要負責宣傳。

  她上次做宣傳工作是為了the vagina monologues這齣劇,那回做得非常成功,給雷歐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且卡蘭還有一個別人沒有的優勢。

  她可以從納什莉夫人這裡得到幫助,知道某些大人物會在什麼時間,出現在什麼地點,並且用她或者阿諾的身份出入自由,進而向這些名人推廣巴別塔的活動。

  這讓巴別塔走上了新的高度,進入了更多人的視野。

  新學期,學生會選舉又一次開始。

  康斯坦斯主動從學生會會長職務上退下來,拉斐爾自然升任。

  康斯坦斯對此很高興,他覺得自己終於擺脫了煩悶的官僚主義生活,重新回到了那個他熱愛的集體。他再次擔任巴別塔的活動策劃,和卡蘭配合,在大學最後的兩年組織了無數轟動一時的活動。

  大四的時候,卡蘭憑借優異的成績留校讀研。

  這一年希歐維爾忙到不見人影。

  電視上全部都是他那場轟轟烈烈的離婚官司。

  納什莉夫人直接把坡道別墅的電視給扔了。

  卡蘭也問過她為什麼不喜歡蒂林夫人。

  納什莉夫人回答得傲慢又直白:「誰會喜歡一個劣化版本的自己呢?」

  她這話倒是讓卡蘭心裡舒服一點。

  要是她說「我更喜歡你」、「因為她不如你」,卡蘭肯定無法接受。

  在希歐維爾的選擇困難症下,愛麗絲5歲多才開始上學。她讀私立學校,因為身體比別的孩子更嬌弱,所以偶爾會在玩耍中被欺負。老師們都對她特別關注,卡蘭則希望順其自然。

  她教愛麗絲怎麼保護自己,怎麼在恰當的時機反擊。

  這些都是生存的必備之道。

  沒必要讓過度保護來磨滅了它。

  不過其實這些都是不必要的。

  因為在卡蘭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阿諾衝去愛麗絲讀的私立學校,把欺負過她的孩子都打了一頓。現在這些孩子看見他就瑟瑟發抖,完全不敢招惹。

  卡蘭研究生畢業的時候,因為讀博的問題跟希歐維爾爭論了很久。

  卡蘭想去共和國,她想感受一下不同國家的教育。

  希歐維爾覺得她離開的時間太長了,他有點接受不了。

  「我這麼厲害,說不定一兩年就畢業了呢?」卡蘭挺胸說道。

  希歐維爾把她揪過來,親了一口。

  「最好是這樣。」

  他最後還是同意了卡蘭出國的要求。

  卡蘭讀研時,一邊在費曼的實驗室工作,學費和生活費差不多能自理。但是在國外讀博得不同,光是生活費,就已經讓她不堪重負了。

  她很希望經濟獨立,所以錢的事情遲遲沒有跟希歐維爾開口。

  開學前,她收到阿諾的郵件。

  「快點來共和國吧,我唱歌養你。」

  收信的時候,她在洗澡。

  希歐維爾從她的手機屏幕上看見了這行字,立即給了她一張黑卡。

  「我剛剛把他的卡凍結。天知道他的錢是從哪裡來的。」希歐維爾陰著臉說,「也許是販毒的贓款。」

  「你這麼說自己的兒子有點不好吧……」

  阿諾的樂隊還是沒有起色。

  但他家有足夠的錢來支持他追逐夢想,所以他和他的朋友們還在堅持。

  「這個要還給你嗎?」卡蘭擦乾淨頭髮,指了指床頭的十字架,「我畢竟要出去這麼久,萬一丟了呢?」

  希歐維爾說過,這個東西是傳家寶。

  「沒關係。」希歐維爾吻了吻她濕漉漉的睫毛,把她拉進自己懷裡,「丟了就丟了吧。老舊的東西有時候不是那麼重要,也並不像我想像中那麼有價值。」

  「是嗎?」卡蘭似笑非笑,若有所指地看著他。

  希歐維爾沉默一瞬,又很堅定地說道:「是的。」

  舊傳統是這樣,舊價值觀是這樣,舊的十字架更是這樣。

  只有鮮活生動的卡蘭,才是所有一切之中最為珍貴的。

  他們在帷幔間相擁,慢慢重疊在夏夜的浪潮中。

  彷彿很多年前那個昏昏欲睡的午後,玫瑰花園裡演了一齣拙劣生硬的莎士比亞戲劇,把半夢半醒的卡蘭拉入飄渺的仙境。她看見眼皮上滴了魔汁的狄米特律斯在一瞬間,狂熱地愛上了本不屑一顧的海倫娜。

  追逐,決鬥,流血,瘋狂。

  荒誕的命運與不可思議的愛。

  「然而魔汁是假的……」從頂峰慢慢回落時,卡蘭緩緩嘆了一口氣。

  「可我是真的。」

  希歐維爾總是能夠理解她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的意義。他緊緊擁抱卡蘭,尋覓著她的嘴唇,讓話語在他們之間纏繞吞嚥。

  最後他們疲倦地躺進被子裡。

  希歐維爾低沉溫柔地強調:「我對你的愛是真的。」

  他吻了吻卡蘭的眉心。

  仲夏夜的一切都在她平靜安睡的眼中落幕了。

  (正文完)

  *

  三年後。

  首都國際機場。

  卡蘭拖著兩三個大箱子走了出來。她博士畢業,並且拿到了母校首都大學的聘用合同,將在今年正式成為醫學院講師。

  卡蘭看了一圈,沒找到來接自己的車。

  就在她納悶的時候,一個清亮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這裡這裡!」年輕人從一輛破舊的墨綠色轎車裡探出身子,他坐在副駕駛席上,「您好,卡蘭博士!我是《風光之下》特別篇的記者,想為你和白銀公做一期專題,我們從哪裡開始比較好……」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6 00:15:13

番外一 《聖誕節的邂逅》 

  聖誕節的時候,阿諾帶著女朋友艾琳回荊棘鳥莊園了。

  據拉斐爾說,這是阿諾今年交往的第五個女朋友,也是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個。阿諾把她帶回家過聖誕,純粹是因為帶個女朋友回來,他父親不會那麼用力地催著結婚。

  他們到家時,卡蘭正準備離開。

  她聖誕節期間要去醫院給病人講座,外面在下大雪,拉斐爾主動提出送她一程。

  「你真的不要見一下阿諾的女朋友嗎?」

  「不,我不想讓我們都尷尬。」

  「那走吧,我送你,雪天開車很不安全。」

  拉斐爾推開城堡的門。

  迎面而來是穿著牛仔外套的阿諾,和凍得滿臉通紅的年輕姑娘艾琳。

  這個姑娘是共和國人,紅髮,小雀斑,非常豐滿,看起來甜美又熱情。她穿一身厚厚的白色兔絨斗篷,圍了條很長的藍色格子圍巾,應該是阿諾的。

  艾琳看見兩個人從城堡裡走出來,震驚又憤怒地轉向阿諾:「我聽說修正案被推翻後,你們家族就沒有黑奴了,你在騙我嗎!?」

  阿諾的表情非常尷尬。

  拉斐爾平靜地看著艾琳:「你應該慶幸我父親不在這裡,女士。」

  卡蘭只是忍笑。

  拉斐爾從卡蘭手裡接過她的包,然後攙著她走下濕漉漉的城堡台階。

  阿諾把艾琳帶進溫暖的城堡。

  「那是卡蘭……」他的表情不太自然,「呃,是我……」父親的女朋友?

  「你哥哥的朋友?」艾琳驚恐地問,「天哪,我那話是不是太冒犯了,他們會生氣嗎?」

  「拉斐爾顯然已經生氣了。不過卡蘭不會生氣,所以不要緊。」

  阿諾給她倒了杯熱茶,將她沾了雪水的圍巾取下來。

  「你要去洗個澡嗎?客房已經安排好了。」

  「不不不,我是不是要去給卡蘭道歉?」

  「不用,她不會介意的,你看她剛才的表情就知道了。」

  艾琳一直惴惴不安。

  她沒調整好時差,一覺醒來正好是半夜,當她走出客房,準備去廚房找東西吃時,又在客廳遇見了卡蘭。

  「嘿……」艾琳走上前打招呼。

  卡蘭坐在溫暖的壁爐邊,腿上蓋著絨毯,手裡捧了一本書。

  在艾琳眼中,她是一位很高雅的女性,有種由內而外的知性光芒,黑色長髮及腰,看起來光滑柔軟,有種奇妙又神秘的氣質。

  艾琳覺得自己真是太蠢了,居然把她認成了僕人。

  卡蘭抬起頭,揉了揉眼睛,過了幾秒才想起她是誰。

  「你醒了!」她疲倦道,「要吃點東西嗎?吃晚餐的時候我想叫你,但是阿諾說讓你睡會兒……」

  她自顧自地起身往廚房走。

  艾琳緊張地跟在她後面:「對不起,我之前……」

  「你喜歡吃什麼?我的廚藝不太好,但冰箱裡應該還有些東西能熱一熱……等我找找。」

  很明顯,卡蘭並不需要她的道歉。

  艾琳更加尷尬了。

  她坐在熱氣騰騰的乳酪蛋糕面前,看著卡蘭往她的水杯裡扔一片檸檬。

  「你跟阿諾是怎麼認識的?」卡蘭好奇地問。

  「幾年前,他做社區服務的時候,照顧過我的奶奶……」

  「你們幾年前就認識?」

  「對……」不知道為什麼,艾琳在她面前特別緊張,「但是我們最近才在一起。他說帶我來過聖誕節,我覺得現在就見家長進展太快了……」

  「沒事,他父親聖誕節不在家。」

  這點艾琳知道,希歐維爾家的大家長在外進行國事訪問。

  所以艾琳才會同意來荊棘鳥莊園過聖誕節。

  「請問你跟阿諾是?」艾琳絞著手指問道。

  「哦……你不用在意我,我已經有戀人了。」卡蘭舉起手,中指戴著一枚樸素的銀戒,「我家最近在除蟻,所以拉斐爾邀請我暫住在荊棘鳥莊園。」

  艾琳立即鬆了口氣:「你和拉斐爾是朋友?」

  「可以這麼說吧……」卡蘭笑了笑。

  「你們認識很久了?」艾琳又問。

  「是的,有好些年了。」

  「那……」艾琳吞嚥了一下,「你對阿諾瞭解嗎?我、我只知道他是大家族的孩子,然後喜歡搖滾樂,其他就不清楚了……我不確定我們是否合適。據說他父母都不是什麼好相處的人。」

  「你可以讓阿諾帶你去見見蒂琳夫人,她很喜歡阿諾,如果阿諾愛你,她也一定會願意接受你的。至於白銀公……」卡蘭特意使用了比較疏遠的稱呼,「他一年至少有三百天不在家,你只會在新聞上看見他,所以完全不必考慮與他交流的問題。」

  艾琳慢慢鬆了口氣。

  「謝謝。」

  卡蘭又朝她笑了笑:「阿諾以前是個無惡不作的壞孩子,最近他越來越好了,我想一定是你的功勞。」

  艾琳臉紅了。

  「謝謝,跟您相處很愉快。」

  艾琳返回客房,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她起床之後,拉斐爾已經去市政廳了。卡蘭好像也不在,她早餐時沒有現身。

  家裡只有阿諾。

  他給艾琳彈吉他,哼歌,帶她在莊園的雪地裡瞎逛。

  「看見這個了嗎?這座雙子塔以前是莊園的地標建築物,後來父親為卡蘭把塔燒了。這事兒你可別去外面說。」

  阿諾指著雙子塔的遺跡說道。

  塔上有些藤蔓纏繞,遮住了焦黑的顏色。

  「你父親……什麼?」艾琳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跟卡蘭?」

  阿諾愣了愣:「她什麼都沒說?你不是說你們昨天聊了一晚上嗎?」

  艾琳揮著手,震撼的表情無法掩飾:「是的,她開解了我很多情感上的問題!但是沒有說她自己!她只說她有戀人了!!」

  她可沒說這位「戀人」是白銀公。

  「好吧……」阿諾似乎有些無話可說,「她可能不想讓你有壓力。在子女結婚這種大事上,我父親一般會參考她的意見。你知道拉斐爾從小到大的婚約在不久前被取消了吧?那個女孩子不想結婚,她跟家裡哀求很久都沒有用,最後跑來找卡蘭,卡蘭把我父親講通了。」

  艾琳心上頓時有了山一樣的壓力。

  她艱難道:「那完了,我一見面就叫她黑奴……」

  「你沒有這麼叫她,你是在對我生氣。」阿諾安撫她說,「而且我覺得卡蘭不討厭你。就算她討厭你,她也不會因為她自己的看法來左右我的婚事。」

  艾琳突然臉紅了:「為什麼突然講到婚事了……我們只是在談戀愛!」

  阿諾清了清嗓子:「每一次戀愛都要以結婚為目的。我不是隨隨便便的人。」

  「是的,你是一年認真談五次戀愛的人。」

  「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騙子!我不會信你的!」

  艾琳撿起雪球朝阿諾扔去,他站在雪地裡,領子裡灑滿了冰冷的雪粒,臉上浮出縱容的笑容。

  「你說這會是最後一次嗎?」不遠處,偷看他們倆相處的卡蘭問道。

  在她身邊,剛剛歸國的白銀公皺緊眉:「希望不是。」

  「什麼?」卡蘭用力瞪著他。

  「因為我準備明年跟你求婚,如果這是阿諾最後一次戀愛,那他明年也該結婚了。我不想跟他一起。」希歐維爾懶散地說著,一邊用自己的外袍將卡蘭裹緊,「希望他多談幾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2-11-6 00:15:28

番外二 《說不清楚的電梯困境》

  電梯停了。

  市政廳左側電梯有點老化,拉斐爾在這附近上班,一直都清楚這件事。但是來這裡開會的卡蘭不知道,她在黑暗中陷入惶恐。

  「你搬家了?」拉斐爾打破沉默。

  「是的。」卡蘭僵硬地回應。

  他們已經有很久沒有說話了。

  上電梯的時候,卡蘭整個人都僵住了。她沒想到電梯裡是拉斐爾,他一個人,他們倆得在這個狹小空間裡獨處33層樓。

  現在電梯停了,她更加痛苦不堪。

  靜了一會兒後,拉斐爾又說:「沒關係,很快就會有維修人員過來。」

  「嗯。」卡蘭勉強應了一句。

  「對不起。」拉斐爾花了很大勇氣才說出這句話。

  「沒關係。」而卡蘭幾乎沒有費力。

  她聽起來很敷衍。

  拉斐爾覺得心口被什麼堵住了。

  他本來以為道完歉就該結束,但並不是這樣的。如果卡蘭不原諒他,那一切都不會結束。

  他一生鮮少有負罪感——做任何別人眼裡的「壞事」都不會。因為他總是能為自己找一個恰當的理由,從而說服自己的良心。

  但在卡蘭這件事上,他確實飽受折磨。

  「你搬去哪裡了?新家缺什麼東西嗎?」拉斐爾又回到最初的話題。

  他不得不繼續這個令人尷尬的話題,因為別的什麼話都有可能惹怒卡蘭。

  卡蘭沉默了一會兒,就在拉斐爾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她開口了。

  「我搬去醫學院的家屬樓了,是舊房子,什麼都不缺。我留校之後,學院就把我安排在了那裡。」

  「舊房子?安全嗎?」拉斐爾勉強繼續這個話題。

  「還好吧……」安保確實不怎麼樣。

  拉斐爾終於覺得自己說話流暢了一點:「我知道一個安保公司,他們的設備不錯。」

  他打開公文包,翻了一會兒,然後把名牌遞給卡蘭。

  「這個。」

  電梯裡一片漆黑。

  卡蘭伸手接名牌的時候碰到了他的手。

  拉斐爾感覺到溫暖的觸感落在他虎口上,他腦子裡空白了一下,用另一隻手握住了她。

  卡蘭立即把手抽走了。

  名片落在地上。

  「抱歉……」拉斐爾低頭去撿,心跳非常劇烈。

  卡蘭拿手機給他照明。

  「給。」拉斐爾重新把名片交給她,「對不起,我剛才……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卡蘭沒有說什麼。

  拉斐爾猜她已經不想跟他說話了。

  他看了一眼時間,才過去三分鐘,可他感覺至少有一個小時了。

  卡蘭將燈光對著下方,背靠電梯壁。

  周圍很安靜,拉斐爾能聽見她不平穩的呼吸。他察覺到她很害怕這種黑暗封閉的環境。

  「你還好嗎?」拉斐爾靠近了一點。

  卡蘭退入角落。

  他們還是離得很近,拉斐爾已經感覺到她身體的熱度。她身材瘦弱,穿著黑色針織衫,長長的格子裙,黑髮柔順地披落腦後,優雅的學院派打扮幾乎讓人分不清她是學生還是教授。

  「我有點害怕。」拉斐爾溫和地說,「可以牽著你的袖子嗎?」

  卡蘭似乎怔了一下。

  她並沒有從拉斐爾聲音裡聽出害怕。

  他牽上了她的袖口。

  針織衫非常柔軟。

  「謝謝。」拉斐爾說道。

  卡蘭仍保持沉默。

  「最近很辛苦吧?」拉斐爾問她。

  「是的。」卡蘭終於回答了,「我剛開始從事教學……有很多難處。首都大學的學生們都很優秀,一點也不好應付。」

  拉斐爾嘆氣:「我也很煩躁,內務部的事情吃力不討好。最近種族問題又從地方政府移回了我們這裡,所以事情更多。」

  卡蘭聽見「種族問題」,沉思了一會兒。

  「民眾對你很不信任。他們覺得希歐維爾家的人加入內務部,然後又把種族問題移回內務部管理,是保皇黨早有預謀的事情。」

  雖然卡蘭在表達質疑,但拉斐爾還是很欣慰。

  她畢竟跟他講了這麼長一句話。

  「父親是怎麼跟你說的?」

  「他說內務大臣有自主判斷的能力,不會被你這個實習期的孩子影響……」

  拉斐爾忍不住笑了,這話完全就是他父親的風格。

  「確實如此。」他安靜地說道,「我現在只是做一些很基礎的工作,積累經驗……」

  「你太謙虛了。」卡蘭說道。

  「你呢?最近怎麼樣?」拉斐爾問道,「你應該是參加這次醫學研討會的專家中最年輕的吧?」

  卡蘭連忙擺手:「千萬別叫我專家!我是替費曼博士來參加會議的,他的風濕痛太嚴重了。」

  他們又聊了些各自的生活情況。

  卡蘭的生活很樸素。她會接受希歐維爾贈送的禮物,但是只靠自己的工資生活。她資助了很多黑髮同胞讀書,這給她本來就不多的工資帶來的巨大壓力。

  拉斐爾也搬出了荊棘鳥莊園。

  父母正式離婚後,莊園變得愈發冷清。這裡更像一個度假的地方,而不是一個「家」。

  拉斐爾住在市中心的高層公寓,離內務部很近,可以應付各種突如其來的工作。他每個月要掏一筆錢在家政服務上,因為他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做家務。

  他也沒有空戀愛。

  連卡蘭和他父親都會在忙碌中抽空約會,他卻完全沒有談感情的心思。

  「阿諾還在共和國嗎?」卡蘭突然主動搭話。

  拉斐爾點頭道:「是的,他前段時間發了第二張專輯,你聽了嗎?」

  「他給我寄了一百張。」

  拉斐爾微微沉默。

  他的弟弟甚至沒有給他寄過專輯。

  卡蘭繼續道:「而且他新交了個女朋友,看起來跟以前的不太一樣,希望這次能平穩發展。」

  拉斐爾並不知道這些。

  他發現自己自從工作後,很少跟家人溝通了。除了父親會定期聯繫之外,他幾乎完全不知道母親和阿諾的近況。

  就在拉斐爾失落的時候,電梯突然往下沉了一下。

  卡蘭發出一聲尖叫,拉斐爾幾乎是本能地拉著她的袖口,把她帶進懷裡。

  他緊抱著她,貼住牆壁。

  電梯震了一下之後就穩住了。

  門外傳來維修工的聲音。

  他們說很快會打開門讓人出來。

  卡蘭慢慢推開了拉斐爾。

  「抱歉……」拉斐爾攥緊手說道。

  「謝謝。」卡蘭聲音有些嘶啞,聽起來驚魂未定。

  「這個電梯經常壞,我們早就提議過該換了。」拉斐爾麻木地說著瑣事,「還有右邊的電梯,在某些樓層好像停不住,為此傳過不少靈異故事,我想你應該不會想聽……」

  在他的絮絮聲中,電梯門被打開了。

  外面的光芒照進來,卡蘭眯起眼睛,一直落在她袖口的重量消失了。拉斐爾提著公文包站在電梯另一邊,西裝筆挺,銀髮乾淨俐落,眼神直視前方。

  市政大廳人來人往。

  拉斐爾像從來不認識一樣和她分頭離去,心情卻始終不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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