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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如玉] 他定有過人之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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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4 16:57:48
標題:
[天如玉] 他定有過人之處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嗜酒態睡 於 2023-1-29 00:37 編輯
他定有過人之處
. 作者:天如玉
【
內容簡介
】:
神容嫁給山宗時,他還是那傳說中的天之驕子。
但還沒與他做過一日真正夫妻,她就帶著他給的和離書被送歸家中。
家人問起山宗,
她理直氣壯答:「死了呀!」
某日,雄關漫野處,那人在她眼前「詐了屍」……
很久後,邊關驛道,貴女車駕與悍勇兵馬狹路相逢——
神容望著男人,下巴高抬,眼神睥睨:「求我,或可考慮再與你做回夫妻。」
山宗抱臂,嘴邊一抹痞笑:「你何不到我跟前來說。」
【真·家裡有礦女主×痞野大佬男主】
他定有過人之處,她才會甘願回頭~。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4 16:58:12
第一章
神容夢見與人滾在一起。
唰的一聲,衣裳落地。那人的手臂伸過來,矯健有力,箍住她的腰。
燭火迷濛,男人寬闊的肩在眼前舒展,肩峰聳動,光暈裡薄汗搖墜。
她難熬,下意識地想抓點什麼,伸手出去,抓到那件剛被扯落的衣裳。
瞄過去,是件嫁衣,她當初成婚時穿的嫁衣。
霍然轉頭去看男人的臉……
下一刻,驚坐而起。
青白天光浸透窗棱,斜長的一道,直拖到床前。
神容緊緊擁著身前薄被,背後汗濕重衣。
她急促地喘息,一口一口的,尚未從夢中場景裡走出來。
「少主?」侍女紫瑞守在外間,聽到一點動靜就出聲詢問:「可是醒了?正好,郎君已下令啟程了。」
神容緩了緩,「嗯」一聲,嗓子都詭異地有些嘶啞。
紫瑞推門進來伺候她起身,手將將觸到她身上,吃了一驚:「少主怎會出這麼多汗?」
神容眼睛半睜半閉,敷衍說:「做了個夢罷了。」
紫瑞更覺驚訝:「那就奇了,少主過往從未被夢魘到過的。」
說得沒錯。神容摸了摸滾燙的臉。
「定是這地方山高路遠的,惹了您水土不適。」紫瑞嘀咕著,一面轉頭去端清水。
這裡是一處道觀,的確偏遠,她們一行人從長安出發,走了大半月才至,還是在途中沒有半點耽擱的前提下。
神容沒說話,眼睛終於完全睜開了,人卻好似還沒醒,抬手撫過脖子,汗津津的沾了滿手。
何止,整個人簡直像從水裡撈出來的。她蹭了蹭手心,還在想著那個夢……
觀中悠悠響起一遍鐘聲時,日頭還沒升起,道士們已經全都出動,皆恭恭敬敬候在山門前。
就連兩個打掃的小童都沒有缺席,一板一眼抱著比自己人還高的笤帚站在隊尾。
京城長安的累世公卿大族,開國功勳之後——長孫家族的人忽然遠道而來,紆尊降貴落足於這荒山小觀,這可是件叫眾人措手不及的大事。
前日一行人到時,就連已經閉關辟穀的知觀也不得不破例出來恭迎。
今日貴客們就要走了,大家自然也要小心恭送。
長孫家此行是輕裝簡從,即便如此,也有幾十號人,幾乎要把道觀擠滿,在這小地方已是從未見過的大族派頭。
眾道士垂手站立,一溜肅穆地看著大族隨從護衛們進進出出收拾行裝、套馬裝車,只能以眼神感嘆這紅塵俗世裡的世家繁盛。
車馬前端立著個青年男子,身著圓領袍衫,面白清俊,舉手投足一身的貴氣,是此行牽頭的長孫信。
一旁站著臂挽拂塵的知觀,正向他躬拜:「郎君恕罪,小觀地處窮鄉僻壤,實在招待不周。」
長孫信笑道:「我倒是無妨,只要裡頭那位祖宗沒說不好便是好的了。」說著朝後面招招手。
立時有僕從上前來,雙手奉上答謝的錢銀。
知觀恭敬領受時,想起他口中說的「祖宗」,定是隨他同來的那位女眷了。
來時他並不敢多看,只覺對方下了車來,左右無不恭敬,甚至連眼前這位長孫郎君都是跟在她後面入的山門,卻也無人覺得不妥,似是理所應當。
知觀後來也打聽了一下,據說那位女眷是這位郎君的妹妹。
可也聽說這位郎君任職朝中工部侍郎,年紀輕輕就已躋身京官之列,又是長孫家的繼承人,竟還比不上自家胞妹的排場。
再聽方才他那句話口氣寵溺,顯然對其妹非同一般了。
這頭,長孫信已朝山門裡望了好幾眼,仍沒見著來人,不禁問身邊:「人呢?」
剛負責給錢的僕從恰好來時撞見過紫瑞,催請了一回,因而知道緣由,立時貼他耳邊低語兩句。
長孫信聽了皺眉:「臨走反而沒叫她睡舒坦了。」
知觀聞言,渾身一個激靈,還以為是道觀怠慢了他家那位「祖宗」,及時開口打岔:「敢問郎君,接下來欲往何處?」
長孫信本還盯著山門,聽了這話像是被提醒了,回頭道:「要往幽州,道長可知最快的路徑?」
知觀忙細想,點頭:「若要往幽州,這條路便正是捷徑了,距離已然不遠,只是幽州……如今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啊。」
長孫信負手身後,不以為意,不是好地方又如何,這普天之下還沒他長孫家去不得的地方。
正當這時,他千等萬等的人出來了。
神容梳洗妥當,換了衣裳,又用罷了朝食,此刻領著紫瑞,不疾不徐步出了山門。
眼下正當入秋,她身上罩著件寬大的緋色披風,亮眼的很,一出現,就連在場木頭似的道士們都不禁接連投去了偷瞥的目光。
但也只看到一道高挑的身形。她側對著眾人,朝長孫信看了一眼,便逕自往前去了。
走動時臂彎攏在披風裡,懷抱著什麼,半遮半掩的,隱約可見是只條形的木盒。
知觀也朝她偷望了一眼,記起這位「祖宗」來時好像也抱著這個,卻不知裡頭裝的是什麼。
這大家族裡的人可真是瞧不懂。
長孫信快步追過去,不忘朝旁招招手,馬上便有麻利的下人搶先跑到馬車邊擺墩子去了。
「可算好了,就等你了。」他跟上神容,趁機看了看她臉色,小聲道:「精神是不大好,聽聞你被夢魘著了,夢到什麼了?」
神容腳步倏然停住,眼神飄忽一閃:「算了,我不想提,哥哥就莫要問了。」
長孫信反而疑惑了:「到底夢到什麼了?我可不得不問,我只盼著你這一路都順風順水的,可千萬不要有半點兒不如意才好。」
低語間二人已至車邊。
長孫信所言不虛,便是此番出行神容所坐的馬車,怕她不舒坦,他都千挑萬選給她安置個最寬大安逸的。
路上她隨口說了句想看看沿途景致,他二話不說半路找人將窗格開大,又怕飛蟲侵擾,蒙上軟紗。
就更別提其他七七八八大大小小的事了,簡直是把她當成自己一顆眼珠子似的看護了。
神容一隻腳踩上墩子,聞言又收回來,臉色古怪,竟疑似有了紅暈:「只怕我說了,你又覺得我不該說。」
長孫信拍胸保證:「怎會呢,我可是你哥哥,在我跟前你就放心……」
「男人。」
突來的兩個字叫長孫信一愣,忙轉頭四顧,所幸紫瑞機靈,見主子們說話早領著其他僕從退遠了。
他還嫌不夠,朝山門那頭擺擺手,示意道士們也全都回去,莫要圍看了。再回頭,低低道:「青天白日的,這是說的什麼,叫人聽著不好!」
神容朝天輕翻一眼。
她早說什麼來著?是他偏要問的。
然而長孫信馬上就又湊近:「什麼男人?」
他根本不是那等迂腐古板之人,無非是要在外護著妹妹高門貴女的體面罷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眼前神容的神情似是凝了一下,轉而卻又飄渺如煙似的鬆散了。
「不記得了。」她披風一掖,抱著盒子登了車。
長孫信更好奇了,她能夢到什麼男人?
除去父兄,她長到如今也沒幾個親近的男人,又有哪個是能入得她夢的?
難道是……
他往後瞧,見那群道士還杵著,一幅貴客不走他們就不敢動的模樣,其餘的話再不便說,當即揮手下令:「啟程!」
車馬浩浩蕩蕩下山而去,道士們才像活了一樣,在知觀的帶領下朝向隊伍,弓腰垂首地拜送。
車裡,神容往後一靠,閉上眼睛,權作補眠。
上一次像這樣坐著高馬拉就的車駕一路離開長安,是三年前的事了。
不過那時遠比如今張揚百倍,因為那時是她成婚。
作為長孫家最受寵的小女兒,她的婚事就是整個長孫家的大事,夫君更是由她的父母閱盡才俊後一手擇定的——
洛陽山家的嫡長子山宗。
長安功勳之後長孫氏,洛陽將門世家山氏。這是一場世家豪族的聯姻,人人稱羨。
彼時里坊各街圍觀者無數,就連當年還在世的先帝都御賜了賀禮。
那年她十六歲,從長安一路風光地嫁去洛陽。
然而這一時無兩的光彩也不過只維持了半年。
半年裡,她那位夫君幾乎一直領兵在外。
終於等他返回,沒有小別勝新婚,卻是一場了結。
那一日,他的貼身侍從跪在她房門外,雙手捧著封和離書高過頭頂,頭也不抬地稟:「郎君自與夫人完婚以來,毫無夫妻情意,偶有相對,只覺強求。今願夫……長孫貴女接書,以作了斷,各相安去。」
神容以為聽錯了,直到這番話又被複述一遍,才難以置信地問:「他才剛娶了我,便對我如此不滿?」
侍從拜倒,那封和離書始終穩穩托舉:「郎君說他心意已決,與貴女命裡無緣,實非良配,餘生不必相對。」
神容是何等人?她是長孫家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從未受過這般對待,說是和離,在她眼裡卻與被休無異。
她怒不可遏地出去找山宗,直到山家大門口,未見到人,卻見送她的車馬都已備好,甚至還守著一隊形容整肅的兵。
侍從追出來,又拜:「夫……貴女不必再找,郎君已經離開山家,今後都不會再回了。」
神容冷冷看著他,又看向那隊冷漠的兵,銀牙緊咬……
當天她就不顧山家上下的挽留勸阻,頭也不回地返回了長安。
長孫家齊齊驚動,她哥哥長孫信跑得最快,趕在所有人之前一把拉住她問出疑惑:「如何會出這事!你夫君呢?」
神容袖中手指緊緊攥著那和離書,昂起頭,理直氣壯答:「什麼夫君,死了呀!」
長孫家的女兒沒有和離,只有喪夫。
她只當她夫君已經死了。
回憶到此處停住,夢中場景浮現出來。
神容睜開眼,單手托腮,思索著,她怎會夢到那種事……
洞房。
實際上當初因為突來調令,完婚當日那男人就走了,之後半年聚少離多,到和離時她都還未能與他做過一日真正夫妻。
明明以前一次也沒夢到過。
馬車忽然行慢,長孫信的聲音從外傳入:「阿容,我方才想了又想,這是個好夢啊。」
神容思緒被打斷,才發現自己手托著的腮邊正熱,振振神抬起頭:「你說什麼?」
長孫信的臉透過蒙紗的窗口露出來,小聲道:「也是時候了,你都歸家三載了,那事也過去那麼久了,依我看,那夢的意思便是你要再逢一春了。」
神容心想這是什麼話,是說她曠久了不成?
「倒不知你還會解夢了。」她別過臉,卻悄悄回味了一下夢裡男人的臉。
其實並沒有看清,夢裡在她轉頭去看的那刻,只有他有力的身軀,其他始終隔著層霧。
她神思又有些飄遠,在想那人是不是他……
「不,阿容,」長孫信只願她往好處想,一本正經道:「信哥哥的,不管你夢到了誰,毋須多想,這就是個好兆頭!」
說完他頓了頓,又加一句:「當務之急,是要辦好了眼前這樁要事。」
神容聽到後面那句,臉才轉回來,看了眼懷中的盒子:「知道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4 17:00:09
第二章
如今的國中,剛剛變了一番天。
先帝去冬駕崩,由他欽定的儲君繼了位。
這位新君登基不久,卻並不親近先帝手下重臣,甚至其中還陸續有人獲了罪。
長孫家世襲趙國公之位,自然也在這些重臣之列。
要命的是,先帝在世時,其家族還曾暗中參與過皇儲之爭,支持的是他人。
這事當時情有可原,如今若被挖出來,那便是與新君作對了。
身為世家大族,居安思危是立足之本。長孫家不能坐等秋後算帳,須得主動扭轉局面。
很快家族議定,一封奏摺上呈宮廷——
工部侍郎長孫信請求為聖人分憂,要為國中緩解近年邊疆戰事帶來的國庫虧空,特請旨外出,為國開山尋礦。
次日,聖旨下,准行。
於是長孫家有了這趟遠行。而這,便是長孫信口中說的要事。
神容再往車外望出去時,離開那座道觀已有兩日。
車馬正行於一條茫茫直道上,前後都不見人煙,唯有他們隊伍行過帶出來的塵灰拖在隊尾,又被秋風吹散。
她偏過頭問:「到何處了?」
守坐在車門外的紫瑞答:「回少主,早一個時辰前就聽郎君說已入幽州地界了。」
正說著,長孫信從後方打馬過來了:「那知觀說得不假,還真離得不遠,這不就到了。」他說著抬手往前一指。
神容順著方向望去,遙遠處橫擋著巍巍城門,連接城牆蜿蜒盤踞,如割開天地的一道屏障。
那頭早有一個護衛去城下探過,剛回來,向長孫信抱拳稟報,說城門眼下不開。
只因一到秋冬季節幽州就加強戒嚴,每日都只開幾個時辰的城門。
他們連日趕路太快,現在到得也早,要城門開還得再等上半個時辰。
長孫信聽了不免嘀咕:那知觀又說對了,這還真不是個好地方,事多的很。
他想了想,朝車中喚道:「阿容,不等入城了,咱們便就此開始吧。」
神容朝他看去:「這麼急?」
他溫聲笑:「哪裡是急,我也是怕你趕路累了。早些開始,之後便也好叫你好生歇一歇了不是?」
神容一路上聽慣了這種好話,不置可否。
長孫信透過窗格盯著她瞧,馬騎得慢吞吞的。明明是他提的主意,卻反倒等她開口決斷似的。
終於,她點了下頭:「那便開始吧。」
長孫信立即勒馬,擺擺手,眾人跟著停下。
「請卷。」
神容一聲喚,隊伍立時有了變化。
長孫信下了馬,站去車門邊,手一招,十幾名護衛近前,將馬車圍護在中間。
車隊後方,一名僕從取了水囊,仔仔細細澆透一塊白帕,雙手捧著送過來。
紫瑞接了,擰乾,躬身進車,跪呈過去。
神容撩起衣袖,接過帕子。
軟白的帕子覆在她手上,包裹著纖長的手指,先左手,再右手,她將十指細細擦拭了一遍。
而後放下帕子,抽出軟座旁的一隻暗格,揭開一塊薄錦,露出一隻雕刻古樸紋樣的紫檀木盒。
正是她先前一直抱在懷裡的那支木盒。
神容端正跪坐,兩手平措至左胸前,右手壓左手,低頭,對著木盒行了大禮。
一旁紫瑞早已垂頭伏身,不敢動彈一下。
禮畢,神容坐正,捧出木盒置於膝前,打開。
裡面是厚厚的一捆捲軸書,以黃絹寫就。
她小心展開,找到需要的那處,停住,攤在膝頭細細閱覽。
無人打擾她,她就安安靜靜在車中看著這書卷,一邊看一邊沉思。
外面眾人環護,鴉雀無聲。
直到過了兩刻,頭頂日頭都升高了,她才停下,將書卷小心捲起放回,蓋上木盒。
「地圖。」
紫瑞忙從懷中取出一份摺疊的黃麻紙,攤開送至她眼前。
是張手拓的幽州地圖。神容接過看了一圈,尤其在那邊角地帶,看了又看,最後伸出手指輕輕點了兩處,抬頭問:「東來呢?」
紫瑞轉頭揭簾出車:「少主傳東來。」
車外護衛中很快走出一名勁瘦少年,快走兩步,跪在車邊:「少主。」
東來與紫瑞一樣,皆是追隨神容多年的侍從,主責她人身衛護。
神容隔著車簾吩咐:「帶上幾人,照我在地圖上點出的地方去探一探,遇有山川河流,記下走勢流向就立即回來。」
東來領命,接了紫瑞遞出來的那張地圖,認真確認過地方,又向一旁長孫信拜過,招呼了幾人,離隊而去。
長孫信在車旁站到此時,才動手揭了車簾往裡看:「辛苦了,阿容。」
神容剛把木盒仔細放好,拿著帕子又擦了一回手:「辛苦倒不至於,只是比起以往要麻煩一些。」
他道:「那哪能比,以往不過是在咱們自家采邑裡頭小打小鬧罷了,如今才是要見真章的。」
神容嘆息:「可不是麼,才探地風我就如此慎重了。」
長孫信聞言笑起來。
方才那一番安排叫做探地風,若是想要找礦,這便是第一步。
以往在長孫家名下的采邑裡也發現過礦產,且皆為國之急需的銅鐵礦。
後來他們的父親趙國公長孫濟將礦產之事上奏宮廷,主動交給了朝廷。
雖說國律規定礦出皆為國有,可也規定國公高位享有特權,凡出自名下采邑裡的礦產,可自采兩載以充府庫。
但長孫家偏就大公無私地交了,且交出的還不止一處。
正因如此,其家族才能成為先帝倚重的幾大世家之一,長孫信後來也得以年紀輕輕就被提拔進入了工部。
當年先帝褒獎長孫家時,就連長安城中三歲小兒都會唱:「長孫兒郎撼山川,發來金山獻聖王……」
人人都道這是他們長孫家命好,只有長孫家的人自己明白,那是憑了他們自己的本事。
此事說來奇妙,長孫氏雖為貴胄之家,卻有項技能代代傳承,那便是對山川河澤的精通。
若非如此,就沒那道主動請纓的奏摺了。
然而此行如此大事,長孫信未帶其他幫手,卻獨獨帶上了神容。
只因神容才是他們長孫家最有造詣的。
便說她剛剛翻閱的那盒中書卷,實乃他長孫家祖傳秘要,如今就傳到了她的手上。
此行非同一般,也就非她不可。
所以長孫信這一路的作為沒有絲毫誇張,他這個做哥哥的被底下人稱作郎君,她卻能被稱一聲少主,地位可見一斑。
她就是個祖宗,長孫家人人寶貝的祖宗。
又一個護衛去城下探了路來,回報說時候到了,城門可算開了。
長孫信叫眾人各歸各位,回頭時繼續與妹妹說笑:「說來也很久沒見你當眾請過卷了,我都忘了上回見這情形是何時了。」
神容往後一倚:「那是自然,這書卷我也封了許久了。」
長孫信並不知有過這一出,好奇道:「何時封的?」
「成婚時。」
她的造詣對一個女子而言,本沒有用武之地,婚嫁時自然要封起。
只在如今不得不用的時候,才又派上了用場罷了。
長孫信一聽就無言,心說倒霉,怎麼又揭起這茬來?
當即轉換話頭:「讓東來先探,咱們入城去等。」
說完瞧見神容好像倚得不舒展,馬上吩咐紫瑞快去再取兩個軟墊來,好叫她舒舒服服地入城去。
神容什麼話也沒有。
所以說祖宗從沒自己要求過什麼,但有本事,大家偏就願意把她供起來。
……
幽州號稱河朔雄渾之地,比不得東西二京繁華,但也不及各大邊疆都護府偏遠,自古地處要衝,是防衛京畿腹地的一處要道,更是北方一座重鎮商會。
比起蒼涼的城外,城中卻是相當喧鬧。
驛館內,驛丞正在忙,忽聞外面街上車馬聲沸,探頭一瞧,只見不少百姓都避在路邊,伸著脖子朝大街一頭望著。
那所望之處,一隊高頭大馬的護衛引著輛華蓋寬車緩緩而來,最前方馬上之人乃一年輕貴公子,一身衣錦溫雅之態。
他正思索這是哪來的顯貴,不知聽誰報了句「工部侍郎至」,驚得連忙就往外跑。
車馬剛停,驛丞已撲上前拜謁,眾館役也聞訊而動,一通人仰馬翻,生怕怠慢了都城來的要員。
長孫信見怪不怪,下馬踱步進了驛館,左右看過一遍後道:「我們只在此暫居幾日,你們別的不用管,只要能叫舍妹在此好生休息,不被打擾便好。」
驛丞躬身跟著稱是,一邊在背後急切擺手,打發館役們去幫著卸車餵馬。
其實哪用得著他們做什麼,長孫信身後隨從各司其職,早已動了起來,甚至都已有人入內去接管了驛館的廚下。
所有吃喝用事,一概由他們長孫家的人自行料理伺候。
這是趙國公夫婦心疼愛女出門太遠,怕她不習慣,特地安排的。
長孫信自然照辦,這一路都是這麼過來的,力求此行身在偏遠,如在故都,到回去時他妹妹就是瘦了一點半點都不行的。
神容在一片忙亂中下了車來,長孫信親自上前陪她入內。
驛丞只瞥見一抹罩在披風下的女人身影被護著款步而去,便知這位侍郎大人所言不是誇大,自是半分不敢懈怠。
隨即想起那內院裡還有別人在,連忙趕過去安排,好給這位貴女所居周圍留個清靜。
這一通忙完便到了午間。
神容確實趕路累了,在客房中用了一餐精細佳肴、濃湯香茶的飯,疲乏上涌,便和衣躺下小歇片刻。
不知多久,外面有吵鬧聲,她翻了個身,醒了,聽清那是一道粗嘎的男人聲音——
「什麼狗屁貴人,礙事得很,還要咱們給他們讓地兒!」
「哎呦天老爺,小聲點,那可是長安來的……」這是驛丞的聲音。
「了不起?這幽州地面上,哥兒幾個只認團練使,其他人都滾邊兒去提鞋!」
「行了行了,快別在這兒了!」
神容起身下榻,過去一把推開窗,只看見院角閃過幾道人影。
算他們跑得快。
她止住腹誹,抬頭望天,微雲若絲,日頭竟已偏斜。
東來這一去好幾個時辰了,居然還沒回來。
神容心想不該,他配有好馬,又只是先行一探,怎會耗費這麼久?
門忽被敲響,紫瑞在外急急喚:「少主。」
神容回頭:「進來。」
紫瑞推門而入,屈一下身就張口道:「東來出事了。」
「什麼?」
紫瑞忙將事情說明:東來遲遲未回,她便照往常一樣派人去接應,才得知他被一隊兵馬給扣下了。
話到此處,她有些憂慮:「扣人的正要主家去贖人,可郎君安排好這裡就去城中官署了,只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長孫信既然攜聖意而來,就肯定要去知會當地官員,這是免不了的。
神容一手拉上窗,本也不想乾等著他去處置。
「我去走一趟。」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4 17:00:28
第三章
出城往西北十里,設有幽州屯軍所。
四周絕道蒼茫,唯有這一處盤踞,背倚孤城,氣勢懾人。
因著城門開得晚關得早,神容沒有耽擱,乘車上路,很快趕至。
夕陽將下,她揭開車簾,望了眼那道高闊的軍所大門:「就是這裡?」
紫瑞在車外稱是,後方是十幾個騎馬護送的護衛。
據他們的人回報,東來那幾人正是被帶來了這裡。
神容毫不遲疑地探身出車:「那等什麼,還不進去。」
軍所門禁森嚴,兩名護衛上前交涉,守門兵才放行,一面有個兵卒往裡去報了。
神容片刻不等,腳步不停地往裡走。
高牆圍築的大院內,一隊兵正在那兒守著,忽覺有人到來,紛紛看了過去。
只見一群護衛打頭,左右開道,站定後分開,自後方走出個年紀輕輕的女人。
神容來得急,沒繫披風,未戴帷帽,一襲高腰襦裙輕束,雍容之姿,眉眼如描,光是在那兒一站,便叫一群人看直了眼。
另一頭的角落裡,一下站起來幾個人,朝著她跪下:「少主。」
是東來他們。
神容見幾人無事,才往那隊兵身上看了眼:「他們憑什麼扣人?」
東來回:「他們說我們穿山過河,行止鬼祟,又是生面孔,必須要帶回來查問。」
屯軍所負責一方治安鎮守,聽來倒是無可厚非。神容輕哼一聲,到底沒說什麼。
就這會兒功夫,那報信的守門兵從院中的正堂裡出來了,一同出來的還有個黑壯的漢子,後面緊跟著兩個捧著兵器的兵。
到了跟前,漢子眼睛也不禁在神容身上轉了一圈,才抱了下拳:「還請言明身份。」
這等小事不勞神容開口,紫瑞上前,將早已備好的文書遞上:「長安趙國公府,長孫家。」
大概是沒想到,漢子瞄了瞄紫瑞,覺得不像誇口才接過去,翻看一下,正是東來等人的家奴契書,朝身後點了個頭。
那兵卒接到示意,又進了院中正堂。
他將文書還給紫瑞,爽快道:「既如此,人你們可以帶走了。」
說完他後面的兩個兵走去東來面前,交還了他們的兵器。
神容不語,只微微偏頭,拿眼瞄著那幕,雙唇抿起。
紫瑞看到這神情,便知少主是心有不悅,當即道:「扣了我們的人,只這麼一句話就想打發了?」
漢子看看神容,順帶看一眼那幾把剛交還回去的兵器。
軍所已仔細檢視過,那幾把兵器非軍器,府衛用刀罷了,看式樣就知道是長安制。
如今得知這幾人是來自長安趙國公府的家奴,便對上了,足以證明他們不是什麼鬼祟的敵方。
雖不知眼前這年輕女人來歷,但看模樣在趙國公府身份不低。漢子心裡琢磨,犯不著硬碰硬,遂一改前態,堆著笑,朝神容鄭重抱了抱拳:「成,是咱們得罪了,諸位好走。」
這還像句話。神容轉眼去看東來,他領著人走了過來,在她面前垂著頭。
「回去再說。」她以為東來是自責節外生枝,沒多說什麼。
剛扭頭要走,忽然瞥見他額角,她腳步一下收住。
「抬頭。」
東來聽到命令,抬起頭。
神容看到他額角居然有道傷痕,直拖到眼尾,血跡剛止,腫脹著,差半寸就能傷到他眼睛。
又去看他身上,他用左手拿了兵器,右手背上也有類似傷痕,袖口還破了兩道。
就是個傻子也能看出這是怎麼來的。
她眼神掃向那漢子:「你們敢動手?」
漢子一愣,反應過來:「幾鞭子罷了,他拒不服從,又不肯直言來歷,這是軍法。」
神容眉眼一厲:「什麼軍法,他是你這裡的兵?」
漢子被噎了一下,嘴巴張合,一時竟找不到話來反駁。
神容不能忍,東來不止是她近前護衛,還要為她探地風,現在手受了傷不說,還差點傷了眼睛,已然誤了她的事。
別的好說,這事沒完。
「誰幹的?」她問東來。
東來低聲提醒:「少主,他們是駐軍。」
神容眉頭一挑:「那又如何,駐軍就能肆意動手?」
笑話,她長孫神容是被嚇大的不成!
她又斜睨那漢子:「誰幹的?」
漢子倒是不傻,避重就輕地回:「咱不過是按律辦事,貴人若覺冒犯,軍所也可按律賠償個百文錢。」
聽他這口氣,倒還算讓步了。
「錢?」神容朝旁伸手。
紫瑞馬上取了懷中錢袋放她手上。
她接了往他腳邊一扔,滿滿的一包。
她長孫家連礦都有,會在意這點錢?
「這兒有百倍,夠你把動手的交出來了?」
漢子驚地拎了下腳,詫異地看著她,自然不會去撿那錢,只好又道:「混亂之下動的手,分不清誰跟誰了!」
神容眼一轉:「那好,你們做主下令的是誰,總分得清了?」
漢子不由得臉一僵,乍一見這女人,只覺得美得驚人,跟張畫裡走出來的似的,此刻卻全被她架勢給懾住了。
他只想速速解決,心一橫道:「我,這裡下令的便是我!」
神容眼掃過他:「看你裝束,頂多是個百夫長,這麼大的軍所,你還不夠格。」
漢子被噎住了,不想她眼睛還這麼毒。
神容轉著黑亮的眼珠四下掃視:「把你們做主的叫出來。」
無人應答,在場的那隊兵只是盯著她。
神容看了一圈,目光忽而落到院中那間正堂,想起先前這漢子正是從裡面出來的,方才還打發了兵卒進去,必然是去報情形的,抬腳便往那裡走。
漢子去追時已經晚了,她纖影如風,直奔大門,一腳就跨了進去。
堂中窗戶閉著,光線略暗,竟然也有一群人。
原本眾人正在休整,或站或坐地啃著餅飲著水,此時眼神唰地投過來,氣氛一片冷肅。
那漢子追過來,一聲「哎」剛冒出半截,及時咽回去,停在門口。
神容眼神左右一轉,面無半點怯意:「你們做主的呢?出來。」
這群人裝束與那漢子類似,都是中規中矩的甲冑罩在便於騎射的短打胡衣外,看來都是百夫長了。
她判斷得分毫不差,這的確是個龐大的軍所。
然而聽到問話,眾人面面相覷,也只是饒有興味地打量她,誰也不說話。
那漢子抵不住,跟進來無奈問:「這位貴人到底要如何啊?」
「傷了無辜的人,你說要如何?」神容說:「不能讓我的人打回去,那便叫你們做主的親自出來賠罪。」
漢子眼都瞪起來了,哪有打個家奴要整個軍所的頭兒出來賠罪的?
這女人年紀不大,怎的如此不好對付!
神容也不廢話,說完就往裡走。
興許是她這番話氣勢太足,裡面坐著的人都站了起來,如旱地拔蔥,嚴嚴實實擋住了她的去路。
神容眼一睨:「怎麼,這是敢做不敢當?」
她的護衛已跟了過來,見狀就要進門來護。
在場的可都是軍人,又是有頭銜的,哪裡是吃素的,一改休整之態,手中拿起了兵器。
可這邊也是長安來的高門貴族,手也紛紛按上了佩刀。
真鬧起來可還得了。漢子跑過來,在兩方中間一擋:「好了好了,咱有話好說成不成?」
神容抬手輕撫了下鬢髮,反問:「我只要你們做主的出來給我個說法,是誰不好好說話?」
從未見過一個女子在這場合下還能氣定神閒的,但這幅神情語調在她身上偏就渾然天成。
漢子語塞,又不得失禮接近,只能硬著頭皮退兩步再擋著。
神容面向上首,也不管那群擋路的阻礙了視線,繼續往前。
那漢子邊擋邊退,直退到擋路的同伍身上,已無路可退,臉色難看的不行。
「行了。」忽來一句,低低的一把男人聲音。
頓時,擋路的都散開了。
神容循聲轉頭,右手邊最多十步外,坐了個人。
那裡豎著一排高大的武器架,更暗,她只能看見那人收著腿,隨意坐在架前的一個輪廓,面朝她的方向,也不知這樣看了多久。
那漢子快步過去,小聲道:「頭兒,你都瞧見了,這我真沒轍……」
神容反應過來,朝上首一看,果然沒人。
她以為做主的會坐上首,誰知他坐在這毫不起眼的地方,從她進來到現在就這麼看著?
她又回頭,盯著被漢子擋了大半的人影,看得最清楚的是他一截黑色衣擺下裹著革靴的小腿,他一隻手搭在膝上,指節分明。
「是你。」她心想可算肯露面了。
那隻手抬起來,一隔,漢子便乖乖被隔到一邊去了。
「是我。」他說:「對不住,可以了?」
左右都看向了他,尤其是那漢子,如同見了鬼似的,一直瞄他。
神容盯著他,此人口氣如此乾脆,便叫她覺出一絲詭異。
仿佛是想息事寧人趕緊打發了她似的。
那人亦看著她。
神容忽然發現他眸光很暗,瞧來甚至有幾分不善,眯眼細看,竟看出一絲熟悉來。
更甚至,連聲音都有些熟悉。
她心思一動,想都沒想腳就邁了出去,走去他跟前。
那人依然是隨意坐著的姿態,離近了才看清他腳邊支著一柄入鞘的直刀,斜斜靠在他腿上。
他一手搭膝,另一條胳膊搭在旁邊案上,那裡擺著剛卸下的皮護臂和護腰。
看到神容接近,他稍往後仰,抬起了頭。
神容的目光一寸一寸轉到他臉上,一眼,又一眼,忽然瞪大了眼睛。
兩個人誰也沒有言語。
因為誰也沒想到會就這樣再見了面。
神容竟下意識後退了半步,目光還牢牢鎖在他身上。
她在想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如何會出現在這裡?
「少主,郎君來了。」紫瑞在門口低喚。
長孫信的聲音很快傳入:「阿容,阿容!」
左右鴉雀無聲,他急切的呼喚便尤為清晰。
神容回神,從眼前男人身上生生收回視線,一扭頭,快步往門外走去。
長孫信剛到門口,就見妹妹衣袂帶風地走了出來。
「走。」她頭也不回地越過他走了。
長孫信朝她身後一看,看到了坐在那裡的人影,也沒看清就趕緊去追妹妹。
他是從幽州官署里趕來的。
原本相安無事,直到聽接待他的官員談及幽州安防,提到了本地駐軍,忽的聽到個熟悉的名字,二話不說就回驛館找妹妹。
結果半路聽說了東來的事,且神容已經親自來軍所了,他又追了過來。
神容一直走到軍所外才停。
東來和紫瑞緊跟在後,什麼也不敢問,什麼也不敢說。
長孫信追上來:「阿容,你都看到了?那姓山的竟也在幽州,他如今任職幽州團練使,這軍所正是他的地盤了!」
神容緊抿著唇,一雙眼游來動去,不知在想什麼。
「阿容?」長孫信忍不住又喚她一聲。
神容忽如醒了一般,回頭道:「不對,我走什麼?我又不是不占理的那個!」說著一拂袖,便要折回去。
長孫信眼疾手快地拖住她:「阿容,別別。」
神容蹙著眉回過頭來。
長孫信是怕她不痛快才不樂意她再去,低低安慰道:「聽哥哥的,先回去,晚了城門就要關了。再說了,你可是有要事在身的。」
神容這才停住,又回望一眼軍所大門,心道便宜那男人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4 17:00:43
第四章
長孫信開始頭疼。
此行之所以選擇幽州,除去這裡適合開探之外,也是長孫家有心暫時遠避長安朝局鋒芒。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剛到這裡就讓妹妹遭遇了故人。
山宗這個人,當年在貴族子弟裡是名滿二都的厲害人物,風頭無限。山家又是一方名門豪族。作為一樁世家聯姻,神容嫁給他算得上金玉良緣了。
只是才半年這二人就勞燕分飛,實在出人意料。
神容當初返家時,張口就道夫君死了,長孫信是不信的。
那天追著神容返回的,還有一隊本該護送她的兵馬和山宗的貼身侍從。
長孫信特地見了那侍從,才得知前後詳細:山宗不是死了,而是走了,給了和離書就離開了山家。
侍從隨之向他呈上一張單子,說是夫人走得太急,落下的。他們一路追來,正是為了這個。
單子上列著山宗給神容的補償。
當朝有律,凡夫婦和離,夫家需一次給清女方三載衣糧。
山宗這張單子直截了當,給神容的,竟是他在山家所有。
哪怕坐吃山空,也足夠神容富足一生的。
長孫信這才相信山宗是真離開了山家。
不是簡單的離開,而是一下脫離了這豪門大族,走得乾乾淨淨。
若罵他薄情寡義,還真未見過天底下哪個男人能對外放之妻做到如此慷慨的。
可他的確翻臉無情,一句婚後沒有夫妻情意就輕言別離。
長孫信卻最想罵他狡猾!
他脫離了山家,要問責就該找他本人,若是家族之間追拉牽扯,倒顯得長孫家不講道理。
長孫信甚至都有點欽佩他這說走就走的魄力。
山家那頭如何,因著顧及神容心情,長孫家刻意沒有打聽。
後來只聽說山家長輩對神容是極其不捨的,似乎還有來趙國公府走動的意向,但也只是聽說。
只因那年國中多事,先是先帝立儲一番波折,險些釀出兵諫,之後北疆又有外敵侵擾。
朝局動盪中,長孫家和山家都忙於應付,一時誰也顧不上誰。
而這樁本該掀起軒然大波的大族和離也無人太過關心,就這麼翻了篇。
一晃三年,全家上下都心照不宣地默認那人就是死了,免得惹他家小祖宗不高興。
誰成想,那人如今竟然「詐了屍」……
驛館客房內,長孫信想到這裡,皺著的眉頭還沒鬆。
也不知那姓山的是如何做到的,在這裡做了這麼久的團練使,竟一點風聲也沒有。
他朝旁看,神容坐在方方正正的小案旁,正低頭看著她從祖傳木盒裡請出來的那捲書。
打從軍所裡回來,連著兩日,沒見她有過笑臉。
長孫信打小就疼她,又怕她連卷上的字也看不進去了,那可就要壞大事了,湊近道:「阿容,你若覺得不自在,我便叫幽州官署安排,勒令那軍所的人都不得靠近咱們,離那姓山的越遠越好。」
神容從書卷裡抬起頭來:「我為何不自在?我無過無錯,該不自在的是他,要迴避也是他迴避才對。若真如此行事,倒顯得我多在意他似的。」
長孫信視線在她臉上轉了轉:「你不在意?」
「不在意。」神容低頭,繼續看卷。
恰巧,門外來了個隨從,說是幽州刺史派人來請郎君了。
長孫信起身,又瞄神容,見她神情如常,稍稍放了心:「你既無事便好,我還需去見一見幽州刺史,如今幽州節度使的職銜是空著的,此地首官便是刺史,後面我們的事少不得還要借他助力。」
神容隨意應了聲,聽著他出了門。
待到屋內安靜,她手上書卷合了起來。
其實早又想起軍所裡那一幕來,當時他就坐在那裡看了她半晌,什麼意思?
她越想越不對味,隨手扔開了靠著的軟墊。
「少主?」紫瑞聽到動靜,從門外往裡看。
神容端正跪坐,裝作剛才什麼也沒幹過,雲淡風輕地問:「東來傷好了?」
「還在養。」
「那你還不去照應著?」
紫瑞忙稱是,離開了門口。
神容將那軟墊又扔了一遍。
冷不丁的,外面傳來個男人炸雷似的呼喊:「快點兒!人馬上到了……去去去,管那些狗屁貴人做甚,擾了他們算什麼,誤了事才要命!」
這聲音粗嘎的很,一下叫神容回想起來,是那日吵醒她的那個。
她收起書卷,走去窗邊。
院角裡鑽出個大鬍子男人,風風火火地朝後方大呼小叫:「快啊!媽的,腳軟了不成!」
神容正倚在窗口看著,一名護衛悄然過來,請示是否要將他們驅逐。
她搖頭,叫他們都退下。
好好的探地風被耽擱了,她正好沒處出氣呢,現在既然遇上了,若再聽見一句不敬的,定要逮著這嘴欠的殺一殺威風。
大鬍子還沒再開口,院外遙遙傳來了別人的叫喚:「來了來了!」
接著是一陣馬嘶。
有人從外進了驛館,不止一人,腳步鏗然,仔細聽,像是馬靴踩地,混著兵器甲護相擊之聲。
神容循聲看去,果然有隊兵穿廊進了院內,領頭的還很眼熟。
可不就是那日在軍所里擋了她半天路的漢子。
那大鬍子看到他就喊:「胡十一,是你來收人?」
漢子回:「屁,可不止我來!」
神容白了二人一眼,扭開頭。
餘光里瞄見那大鬍子一溜煙跑了過去:「山使,您親自來了。」語氣忽然恭謹無比。
「嗯。」
她一下轉回頭去。
迴廊入口,男人攜刀臂下,緩步而入。
他是低著頭進來的,手中拿著張黃麻紙在看,一身黑的緊腰胡衣,束髮利落,長身如松。
大約是出於警覺,站定後他便抬頭掃視院內,只兩眼,目光就掃到窗口。
神容視線不偏不倚與他撞個正著,不自覺扶著窗框站直。
山宗與以前一樣,一張臉輪廓分明,目光銳利,身上似永遠帶著幾分不羈。
忽然想起很久前的一個午後,她的母親取了一份描像去她房裡,神神秘秘地給她看。
她瞄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評價:「尚可。」
其母笑道:「我還不知道你,能說出尚可,那便是很滿意了。」
她沒承認,只在母親將描像合上前又悄悄多看了一眼。
一張男人的側臉,走線如刀,英朗不可方物。
據說是畫師煞費苦心才從洛陽描來給她瞧的。
後來成婚時站他身側,偷瞄到的也是這張側臉。
她對這張臉記得太清楚了,所以哪怕曾經他寥寥幾次返家都很短暫,彼此只是倉促地見過幾面,她也能在軍所里一眼認出他來。
也只是一眼的事,山宗便轉過了頭:「貨呢?」
大鬍子立即喊:「快!交貨了!」
他先前大呼小叫催著的幾個同伴陸續從院角鑽出來,推推攘攘地押著幾個披頭散髮、裝束特異的人,那幾人被一根繩子綁著串在一起,如死魚一般被扯過來。
山宗手裡的紙一捏,丟給胡十一:「去叫驛丞張貼了。」
胡十一走了,大鬍子往他跟前走兩步,之前囂張氣勢全無,還賠了一臉的笑:「山使,一共五個,兩個奚人,三個契丹人,咱們從邊境那裡捉到的。」
他點頭:「幹得不錯。」
大鬍子頓時眉飛色舞,仿佛受了天大的褒獎。
山宗提上刀:「將貨交接了,自行去我軍所領賞。他們的住處我要搜一遍。」
大鬍子忙給他指路,一面絮叨:「也不知怎麼就來了群狗屁貴人,將地方全占了,害得哥兒幾個只得挪窩去那犄角旮旯裡。」
「是嗎?」山宗笑了聲,往他指的那頭去了。
神容默默看到此時,盯著他走去的方向,回味著他那聲笑,忽也一笑,衣擺一提,轉身出屋。
大鬍子正與山宗帶來的兵交接那幾人,忽見遠處那間頂寬敞的客房裡走出來個年輕女人,衣裙曳地,臂挽輕紗,目不斜視地從旁邊經過。
他呆了一瞬,脫口就問:「什麼人?」
「你罵過的貴人。」
大鬍子一愣,就這麼看著她過去了。
神容此時沒有心情管他,剛穿過院落,又有兩個護衛悄然跟來,再次被她遣退。
她獨自走過長廊,直到最偏僻的角落裡,看見幾間擁擠的下房。
門皆開著,似是被踹開的,鎖歪斜地掛著,搖搖欲墜。
剛走近,一襲黑衣的男人矮頭從正中那間走了出來。
神容與他撞個正著,隔了幾步站定。
她輕輕掃了他兩眼,忽而開口:「團練使是何等軍職?」
山宗撞見她毫不驚訝,居然還挺配合地答了話:「總領一方駐軍,負責練兵鎮守。」
神容如何不知,故意裝的罷了,挑著眉頭感嘆:「你離了山家,僅憑一己之力就坐穩了這一方軍首,可真是叫我欽佩。」
若是聽不出這話裡的反諷,那便是傻子了。但山宗提起嘴角,拍了拍手上灰塵,還接了一句:「那確實。」
神容蹙眉,猜他是不是又在敷衍自己,忽而想到一點,眼珠微動:「是了,你定是想裝作不認識我了。」
山宗眼睛看了過來。
長孫神容,他豈能不認識?軍所裡看見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但他開口卻說:「難道你,我應當認識?」
神容臉色緩緩繃了起來:「我倒是認得你啊,山、宗。」
他的名字自她口中說出來,有種別樣的意味。
兩人互相看著。
正當此時,胡十一找了過來,又一腳停住,因為看見了神容:「是你!」
他心想頭兒分明已經道過歉了,這女人莫非還不依不饒?粗聲粗氣道:「這位貴人,今日咱們是來收押敵賊的,其他事可糾纏不起!」
神容只瞄著山宗,並不搭理他。
胡十一吃了一癟,只好向山宗稟報正事:「頭兒,禁令已叫驛丞貼上了,山路一封,斷不會再叫外人進去了。」
神容立時看過去:「你們要封什麼?」
「封山。」山宗眼從她身上轉開,換手提刀,往外走。
神容看著他從旁經過,他袖上護臂擦過她臂彎裡的披帛,硬皮和柔絲,若有似無地牽扯了一下。
……
外面敵賊收押,兵馬收隊,準備返回軍所。
胡十一追上山宗腳步:「頭兒,我先前好似聽見那女人直呼你大名了,你就隨她去了?」他不知緣由,只當神容猖狂。
山宗踩蹬一跨,坐上馬背:「你耳朵挺靈。」
胡十一睜圓眼:「她若知道你在這幽州地位,斷不敢如此小瞧你!方才你就該藉機將那女人逞過的威風壓回去才是啊!」
山宗笑:「你當我閒的是不是?」
胡十一在他笑容裡噤了聲,退後不瞎出主意了。
山宗振韁,策馬上路,莫名想起方才那一聲喚名。
一個受盡嬌寵的高門貴女,早該與他毫無瓜葛,如今怎會在這邊關之地重逢?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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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4 17:00:58
第五章
這日長孫信與幽州刺史一番相見,相談甚久,半夜才回,對於驛館裡發生的事根本一概不知。
直至第二日一早,他起身不久,驛丞來他客房外求見,將接到的禁令報了上來。
長孫信端茶正飲,還未聽完,放下茶盞就走了出去:「你說封山?」
驛丞恭謹答:「正是,軍所下的令。」
長孫信那張清俊斯文的臉黑了一半:「他們來的是誰?」
驛丞聲小了,瞧來竟有些畏懼:「是咱們幽州的團練使。」
長孫信拍一下額,這麼大的事竟沒人告訴他。
他越過驛丞就去找神容,邊走邊腹誹:那姓山的莫不是故意的,專挑他不在的時候出現!
神容今日起得很早。
一只特製的厚紋錦袋放在桌上。紫瑞將紫檀木盒裡的那捲書小心取出,放入錦袋,雙手送至她跟前。
她接了收進懷中,攏住身上剛披上的一件水青織錦披風,走出門去。
東來瘦削筆直地站在門外,一身護衛裝束已經穿戴整齊。
神容看他眼角傷已結痂消腫,問:「你傷都好了?」
他垂首:「養了幾日已無大礙,少主放心。」
正說著,長孫信匆匆而至。
神容見他這般並不奇怪:「想必哥哥已知曉那禁令了。」
長孫信本還想問她那姓山的來後都做了什麼,此時一打量她模樣,就猜到了她的打算:「你要親自去探地風?」
神容將披風兜帽罩上,想起了昨日山宗自她跟前離去時的模樣,輕笑說:「是,我要瞧瞧誰能禁我。再說了,你不是說此地首官是刺史嗎?」
長孫信頓時就懂她意思了。
她是要去破了那禁令,借的正是刺史那把力。
他打消了問起山宗的念頭,餘話不多說,說走就走。
小祖宗今日親自出馬,當然要陪到底。
只在出發前,特地打發了個護衛去請幽州刺史。
……
東來引路,出城後車馬一路往西北方向快行。
從平整寬闊的直道轉上顛簸的小路,視線不再開闊,漸漸顯露山嶺輪廓。
嶺尖起伏,恰如天公一筆水墨浸染在天際下方,滲透往上,又連住了雲。
約有半個時辰,車馬俱停。
東來下馬來請神容:「少主,已經到了。」
神容揭開門簾往外看。
秋風瑟瑟,日上正空,四周崇山峻嶺環繞,到了她那日在地圖上指出來的地方。
長孫信騎著馬過來:「阿容,這一帶山脈廣袤,罕有人至,越過這崇山峻嶺便是邊境之外了。」
早在地圖上看到時神容就發現了,她搭著紫瑞的手臂下了車:「去看看。」
山道難行,只能騎馬或步行。
神容將披風繫緊,提了衣擺,領頭走在前面。
東來怕有危險,數次想要走前方,但往往要停下尋路,最後還是她走去前面。
神容走得順暢,一步未停,不知情的還以為她曾經來過。
長孫信馬早不騎了,陪在她左右,最終大家都是跟著她在走。
下了山道,有一條淺淺的溪流。
神容看看左右的山,又看看那條水流,轉頭北望,目光一凝。
一道雄偉關城赫然橫臥盤踞其間,蔓延起伏,猶如長龍游潛。
長孫信也看到了:「原來距離關口不遠。」
神容卻在想:難怪那日東來會被山宗拿住了。
想到這裡,她連那潛龍似的關城也白了一眼。
關城之上,一隊人剛剛巡視到此。
胡十一手搭著前額往下望,嘴裡謔一聲:「怎麼又是那金嬌嬌!」他扭頭看旁邊,「頭兒,看到沒有?」
山宗掀了下眼。
「就那兒!」胡十一生怕他看不見,還湊過來給他指方向。
那一群人就在這片山嶺之下,當中的年輕女人一襲水青披風在風裡翻掀。
胡十一嘀咕:「頭兒,你說咱這幾天是怎麼了,老碰著那金嬌嬌!他們到底幹什麼來了,還往這大山裡跑,當咱們禁令假的?」
山宗抱刀在臂彎裡,靠著城牆往下看,果然一眼看見長孫神容。
怪她實在出挑,那一抹纖挑身形,雪白的側臉,浸在日光下都好似敷了層光,如此奪目,想不看見也難。
然後他就見神容朝另一頭的關城角樓偏了下頭。
他目力極好,發現她這模樣似是冷淡地飛了一記白眼。
怎麼著,關城惹她了?
他好笑地揚了唇角,站直了,刀鞘在城牆上一敲:「管他們幹什麼,直接轟走。」
胡十一聞言心頭一抽,這是讓他去轟?
別了吧,他可鬥不過那金嬌嬌。
山宗已轉身往城下走,兩眼掃過關外,收回時又往長孫神容身上掠了一眼,發現她正在抬頭看山。
以前怎麼不知他的前妻還是個喜愛邊關山川的人。
剛下城頭,忽然一聲尖銳笛嘯自遠而來,突兀地刺入耳中。
山宗腳步一收,下一瞬身動如影:「快!」
一群人跟上他,飛撲上馬,疾馳而出。
這是斥候報信,有敵情時才會發出。
神容站在溪水旁,也聽見了那陣聲音,轉頭看了一圈,卻被對面山形吸引了注意。
看過兩眼後,她開口說:「土山。」
在長孫家的認知中,各山是有五行屬性的。
對面這山,山頂平而山體方正,這在五行中屬土。
然而它綿延出去漫長的山脈,又暗含變化。
正是這些變化相生相剋相制相化,成就了此地的地理。
所以要想找到礦,就要先掌握這裡的地理,這便是探地風。
長孫信在旁點頭:「這我也看出來了,可還有別的?」
神容道:「去跟前探探不就知道了。」
說話時腳已邁出去,霍然一道寒芒飛至,斜斜插在她身前溪流中,兀自震顫不已。
她愣住才看清那是柄細長的直刀,愕然轉頭,一隊人馬橫衝而來。
為首的人黑衣縱馬,直奔而至,俯身一把抽起刀:「退後!」
聲還在,人已去。神容只看見他回頭那迅速的一眼,眼底似淵,銳如割喉利刃,回過頭去時馬蹄飛踏,濺起沖天水花。
她只來得及閉眼,被徹頭徹尾濺了個滿身。
「少主!」
「阿容!」
東來和長孫信幾乎同時跑過來護她,擋著她連退數步,才不至於叫後面跟著的其他人馬也冒犯到她。
後面的胡十一還跟著喊了句:「聽到了沒?快走!」
神容披風浸水,鬢髮狼狽地貼在額前。秋風吹過,她冷得渾身輕顫,咬唇緊緊盯著那男人離去的方向。
他居然朝她擲刀?
紫瑞已看呆了,反應過來後趕緊叫人生火。
長孫信快速解了自己披風換下神容那件濕的,東來為她擋住風。
很快,神容被扶著坐去鋪上氈布的大石上烤火,周圍豎起了護衛砍來的幾根樹枝,為她拉扯上布簾遮擋。
她對著火緩了緩,摸摸懷間,還好她裝書卷的錦袋是特製的,雖不至於刀槍不入,好歹能防些水火。
外面長孫信在走動低斥:「這姓山的,簡直污了自己世家貴族的出身,目中無人,簡直就是個軍痞流氓!地……那個詞如何說的?」
東來低低提醒:「地頭蛇。」
「對!地頭蛇!」
神容知道他是在給自己出氣,眯眼看著眼前跳躍的火簇,搓著發冷的手指,心說他本就不是尋常世家子,外人哪裡知道他真正面貌。
過了許久,那尖銳笛嘯沒再響起,倒來了一陣腳步聲。
接著是長孫信與來人互相見禮的聲音。
他人前習慣端著文雅的大族姿態,也不想叫妹妹方才狼狽情形被人知曉,罵山宗的樣子早藏起來了。
神容聽了出來,是幽州刺史趕到了。
幽州刺史剛至中年,白面短須,穿著官袍一幅溫和文士模樣,名喚趙進鐮。
他接了長孫信的邀請,領著兩個隨從就來了,自是知道為了禁令一事。
其實幽州地位特殊,乃國中上州,論官銜他還比長孫信高一階,不過他是寒門科舉出身,毫無背景,在長孫信面前很客氣。
趙進鐮早看見布簾,其後若隱若現坐了個窈窕人影,也沒多在意,只當是女眷避諱。
他對長孫信道:「禁令之事我已知曉。二位久居長安,怕是有所不知,幽州歷來要防範關外的奚和契丹二族,山使會有此禁令也是不得已為之,畢竟他還擔著軍責呢。」
神容想起了山宗自大鬍子手上接走的『貨』了,不就正是奚人與契丹人。
她聽得出來,這位刺史在幫山宗說話。
想來他在這幽州官緣還不錯了。
忽此時,馬蹄聲傳來。
簾外趙進鐮道:「山使來了。」
神容手指捏著布簾揭開一角,往外看,先前對她逞凶的男人回來了。
跟著他的人少了一半,山宗勒馬在溪水對面。
這頭趙進鐮喚他:「崇君,來見過長孫侍郎。」
山宗卻沒動:「不想衝撞了各位,我就不過去了。」
他朝胡十一歪了下頭,一躍下馬,在溪邊蹲下,將直刀在身側一插,抄水洗手。
神容坐在溪水這頭,瞥見他手下順著水流漂來一絲一絲的紅。
崇君是他的表字,她很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
簾外胡十一來了跟前,在報:「刺史大人來的巧,咱剛又抓了幾個來送的,叫人押去大獄了。」
趙進鐮道:「山使辛苦了。」
神容看出來了,山宗在洗的是他沾上的血跡。
這麼短的時間他就染了血回來,這得下手多快?她忍不住想。
眼看著他洗完了手又洗刀,然後收刀入鞘,隨意往後一坐,伸直一條長腿。
趙進鐮似是對他這模樣習慣了,也不再叫他過來,回頭道:「長孫侍郎如何說?」
長孫信問:「這樣的毛賊你們抓起來難否?」
胡十一答:「那有何難,咱們軍所可不是吃素的。」
長孫信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既然如此又有何可憂慮的?刺史莫要忘了,我等可是攜聖旨而來的。」
趙進鐮立即認同:「自然不敢忘,我方才問你如何說,正是想說我的提議。依我看,各位必須要入山,山使也必須要封山,那不如就請各位在軍所保護下入山,畢竟侍郎還帶著女眷。」
長孫信不做聲了。
胡十一似不樂意,小聲哼唧了句什麼。
風吹布簾,其後忽而傳出女人清越的聲音:「敢問這軍所上下,何人身手最好?」
趙進鐮聞聲,笑道:「那自然是山使本人了。」
「這樣啊……」神容說:「那不如就請山使親自來護可好?」
長孫信低呼一聲:「阿容?」
胡十一也冒了個聲:「啊?」
溪水那頭,山宗早已聽得一清二楚,他撐刀站起,望向對面。
那道布簾微微掀開,露出女人朝他望來的雙眼,又一下拉上。
她故意的。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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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4 17:01:12
第六章
趙進鐮也精明,早打聽過這位長孫侍郎的妹妹極其受寵,現在她發了話,那就是贊同他的提議了。
「也好,如此禁令之事便算解決了。」他刻意朝那頭山宗看了一眼,是對他說的。而後又對長孫信道 :「我已為二位另外安排住處,侍郎不如與令妹先行回城移居。」
開山尋礦可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哪能讓長安來的高門望族久居那人來人往的驛館。這也是他身為刺史的該有的禮數。
長孫信瞄一眼布簾,只好點頭。
探地風暫停,眾人回城。
布簾撤去,神容衣裳烤得快乾,裹著哥哥的披風,戴著兜帽,被紫瑞扶出來。
趙進鐮難得見京官出行還帶個妹妹的,特地多瞧了一眼。
有兜帽遮擋,唯可見她一雙溫潤的唇,雪白的下頜,側臉至脖頸是柔暢的一筆。
他心中感嘆,不愧是長安麗人,也不知便宜了哪家的王孫公子。
那頭,馬嘶人動,山宗上了馬。
神容登車時扶門瞥了一眼,看見趙進鐮在叫他一起回城,他在馬上似乎又朝她這裡望來。
她當做什麼也沒看到,入了車。
因著刺史還陪同在側,入城後長孫信叫紫瑞帶人回驛館去收拾安排,自己與神容先隨他去新居。
不想趙進鐮還真將山宗給叫來了。
馬車後面多出兩陣規律的馬蹄響,是山宗和胡十一。
長孫信一邊護在神容車旁,一邊往後瞟。
趙進鐮打馬與他同行,見狀笑道:「侍郎想必以前認得山使,他曾也是洛陽望族出身,只不過多年不回去了。」
「不認得。」長孫信難得擺一回官架子,揚聲道:「我只覺得可惜,有些人看著什麼都好,實則眼神不好。」
趙進鐮莫名其妙。
他長年留任幽州,對京中之事耳聞不多,也不知這二人什麼狀況。
倒是覺得山氏與長孫氏好似有什麼關聯,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後方,胡十一已變了臉,悄悄問山宗:「頭兒,他什麼意思,就你那可觀百里的眼力,他竟說你眼神不好?」
山宗勾唇:「他又沒點名道姓,你上趕著替我認領做什麼?」
胡十一隻好悶頭閉嘴。
長孫信的話或多或少傳入了車中。
神容倚坐著,不知怎麼,並不覺得是出了氣,反而不太舒服。
沒人再多言,在路上行人的一路避讓中,地方到了。
四下僻靜,眼前一棟官舍。
趙進鐮讓妻子何氏安排的,何氏辦事麻利,已領著人等在門口。
長孫信又端起文雅之態,下馬與何氏見禮,溫言溫語地說妹妹眼下不便,能否請她先帶妹妹去避風。
何氏一臉笑意,與丈夫對視一眼,只覺得這位新來的京官極好相處。
神容踩著墩子自車上下來,便被一雙婦人的手托住了手臂:「這位一定就是長孫侍郎的妹妹了,請隨我來。」
神容看她一眼,何氏生得珠圓玉潤,細長的眉眼,極愛笑的模樣。
她微一頷首算作還禮,跟她進去,刻意沒有看那男人身在何處。
何氏聽丈夫說了大概,知道眼前這位貴女最要緊,安排時有數,將那最好的主屋就給了她。
這宅子不大,一路也沒瞧見幾個下人。
神容隨何氏入了內院,走進主屋,揭開兜帽四下打量,看著看著皺起了眉。
說是主屋,卻像已空置了許久,沒有半點人煙氣息。
床榻對面一張小案,上置木架,托刀用的,此時空著;屏風一共四折,上繪洛陽四景;窗邊一張軟榻,鋪著厚厚的貂皮,這就是全貌。
她皺眉卻不是因為簡易,而是因為眼熟。
這屋子竟與她當初在山家住的那間極像,區別只是這裡陳設簡單,東西粗陋罷了。
何氏正打量她容貌,見她皺眉,忙問:「女郎莫非不滿意?」
神容回神:「沒有。」
何氏鬆口氣:「我還擔心是山使的緣故。」
神容看她:「與他何干?」
何氏笑道:「我聽說二位在驛館暫居了幾日,只怕是聽到了什麼,被山使在外的『名聲』給嚇著了。」
神容聽她說的沒頭沒尾,仍未釐清這其中關聯,倒是被她的話岔開了思緒:「哦?他有哪些名聲?」
何氏本不想多說,但眼前這人可是長安貴胄,開國功勞都有她長孫家的,自然有心與她熱絡,往後說不定對她夫君仕途都有利。
遂請她就坐,小聲道:「我們私下說說倒也無妨,只當給女郎初來乍到長個心眼。山使可不是一般人,在這幽州素來是無人敢招惹的,從他軍所到坊間百姓,便是黑場上那些也都對他服服帖帖,手腕自是厲害了得。」
神容眼神微妙:「是嗎?」
可她不僅招惹了,還嫁過呢。
何氏點頭,又笑:「雖我夫君為這幽州首官,也要敬他三分,只因幽州內安外防都缺他不可。不過這裡魚龍混雜,他若不是個厲害的,又如何鎮得住呢?」
神容嗯一聲。
何氏點到即止,且還為他圓場,但她全聽入耳了。
在山家時,她便看出那男人不是其他世家公子那樣的君子,但也是到了這裡才發現,他還遠不止如此。
……
何氏離去後不久,東來將紫瑞和其他長孫家僕從自驛館中接引了過來。
紫瑞知道少主頂愛潔淨,礙著刺史盛情忍到現在了,第一件事便是進房來伺候她更衣。
結果進房一看,也愣了愣。
她當初是跟著神容陪嫁去洛陽山家的,待了半年,自然記得她住的那間山大郎君的房間是何模樣。
山宗樣貌她也見過,只不過如今當做認不出來罷了,免得惹神容不快。
東來差不多與她一樣,都裝啞巴。
神容由她伺候著換好衣裳,忽然問:「他可還在?」
紫瑞一下沒回味過來:「少主問誰?」
神容手指繞著腰帶上的絲絛:「算了,沒什麼。」
說完出了門,叫他們不必跟著。
趙進鐮大概還沒走,外院尚有人聲。
神容走出內院,轉過廊下拐角,忽的眼前一暗,一片玄衣出現在眼中。
男人踩著馬靴的一條腿伸在她身前,他抱著胳膊,斜斜靠著牆,擋住她去路。
神容稍稍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不用問了,他還在。
「幹什麼?」她抬起頭。
山宗低頭看她:「你去和趙進鐮改口,改由他人保護你。」
神容眉心微蹙,又舒展,他跟著過來,原來就是為了這個。
「憑什麼?」她反骨頓生,別過臉:「我就不。」
沒有回音。
她忍不住再瞄過去時,卻見山宗仍看著她。
撞到她視線,他忽而笑起來,抱著的手臂鬆開:「怎麼,莫非此來幽州,你是為了我?」
神容眉梢一挑,臉上霎時生熱:「你……在做什麼夢!」
山宗眼底幽深:「不是就好。」
神容心尖如有火苗竄起,灼旺一層,馬上卻又回味過來,瞭然道:「你在激我。」說著她輕扯唇角,眼如彎月,「激我也沒用。」
這是他自找的,便是他之前那一刀冒犯的後果。
她一張臉生就雪白,與旁人不同,染了不愉悅,反而更增濃艷生動。
山宗看著她臉,嘴角的笑還在,卻想起記憶裡還是頭一回見她這般模樣。
不過記憶裡本也沒有她多少模樣。
原來這才是長孫神容。
「在這裡呢。」趙進鐮的聲音傳過來。
神容轉頭看去,她哥哥正由趙進鐮陪同走來,胡十一也慢吞吞地跟著。
再回頭,山宗已站直了,且與她拉開了幾步的距離。
她不禁抿住唇,心想方才也不知道是誰主動攔下她的。
「幽州比不得長安,官舍簡易,但願二位不要嫌棄。」趙進鐮到了跟前先客套。
長孫信一雙眼從神容身上轉到山宗身上,又從山宗身上轉回神容身上。
一個冷淡未消,一個痞味未散。
忽有一人小跑過來,直奔山宗:「郎君回來了。」
那人先向山宗見了禮,再搭著手一一向趙進鐮等人見禮,見到長孫信跟前,稍愣,再轉向神容時,臉上一驚,來來回回看她好幾眼,脫口驚呼:「夫……」
話音戛然而止,因為山宗一手捏住了他後頸。
他聲沉沉地說:「舌頭捋直了說話。」
那人眼直轉:「夫……附近都料理好了,這裡可放心給貴人們居住。」
「嗯。」山宗鬆開了他。
眾人都看著這幕。
那是這府上的管事。神容卻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是山宗的貼身侍從。
當初就是他將那封和離書交到了自己手上。
名字她還記得,叫廣源。
廣源訕笑著向她見禮:「貴人安好。」
神容想了想,忽就明白了,看向幾步外的男人:「這是你的宅子?」
山宗撥了下護臂,轉過頭來。
趙進鐮解釋:「是,這確實是山使的官舍,不過他不常用的,早交由官署任意安排,如今才正好借給二位暫居。」
難怪那裡面陳設是那樣,難怪何氏會對她說起那些話。
已經和離了,卻又落到了他的窩裡來。神容心裡不禁生出一絲古怪。
長孫信在旁低低乾咳,他現在有點後悔請刺史出面了。
山宗自己卻沒當回事,本來宅子交給了官署他便沒管過,給誰住都一樣。
若不是跟來了一趟,他都不知道這回事。
「若無事我該走了。」他略一抱拳,行了軍中禮數,轉身人就走了出去。
神容看向他說走就走的背影,不動聲色,心裡卻在想:果然就只是來叫她改變主意的。
轉眼看見廣源正在偷瞄自己,似仍不敢相信,被她發現,又垂了頭看地……
山宗出門時,胡十一跟了出來。
「頭兒,趁你剛才不在時我向刺史探過口風了,你道如何?那侍郎說他們是帶著聖旨來的,卻原來是來找礦的。」
山宗邊走邊說:「不奇怪,他本就是工部的。」
胡十一弄不清京中六部那些別類,也並不慶幸自己不用再去親手趕那位金嬌嬌了,他只覺無奈:「這什麼麻煩活兒,咱莫不是著道了?突然禁令對他們沒用了不說,如今卻還反要你做那女人的護衛去了。」
山宗笑了笑,不是著道,她就是沖他來的。
不愧是整個軍所都鎮不住的長孫神容。
「頭兒當真要去護她?」胡十一追問。
「你說呢?」
山宗去階下解馬,心裡回味了一下方才提到的聖旨。
一晃邊關三載,長安已經換了新君。
不過長孫信要找礦,非要帶著長孫神容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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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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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4 17:01:26
第七章
自驛館搬入新居後也沒什麼不習慣的。
除了一早起來看到房內場景時,差點叫神容以為又回到了山家歲月。
而後她才想起來,如今她是住進了前夫的地方。
可那又如何,他都不在意,她又有什麼好扭捏的?
一大早,宅門外停著馬車,神容早早就在車中坐著。
她的膝頭鋪著張紙,一手握著書卷。
紙上是她今早起身後勾描的那座「土山」,寥寥幾筆,即是周圍山形走勢。
她看過了這走勢,又去看書卷。
書中文字太過晦澀難懂,尋常人甚至會覺得語句不通。可也正因如此,光能看懂就是項本事了。
神容不僅能看懂,還能融會貫通,甚至轉文為圖。
定山尋嶺,有時只是藏在字裡行間的秘密,她恰是能窺得秘密的人。
今日天公作美,又是個朗朗晴日。
有人悠悠踱步到了車外,一手揭簾看進來,是長孫信。
「趙進鐮也是一番好意,可我總覺得他是好心辦壞事,哪裡都有山宗。」他張嘴就如此說,怕是也忍許久了。
神容恍若未聞,將書卷收回錦袋,紙張疊起。
他打量她神色:「怎的不說話?」
神容這才抬頭看他,笑起來:「不是你總把要事掛嘴邊的麼?我眼下正要再去探地風,就去探那『土山』。」
長孫信聞言兩眼一亮,便知那『土山』可能有戲,隨即反應過來她已將話題給岔開了。
自家妹妹的脾氣他很清楚,她想做什麼,通常是主意早就打好了,誰也改變不了。
便如同她點名要山宗來護那事。
既如此,他還能說什麼,擺下手說:「罷了,你高興就好。」
忽聞馬蹄陣陣,一隊兵馬齊整有序地趕了過來。
神容聽見,一手搭上窗沿,問外面:「等多久了?」
紫瑞稟:「快一個時辰了。」
她撇下嘴:「真夠久的。」
來的是軍所兵馬,她到現在也沒出發,就是在等他們出現履行職責。
然而當她眼睛望出去時,卻沒看到那顯眼的身影。
那隊兵馬停下後,當先下來個一身甲冑的男子,抱拳道:「百夫長張威,奉令來為二位入山開道。」
長孫信掃視一圈:「只有你?」
張威道:「大人放心,我這一隊是精兵,防衛足矣。」
所以山宗根本沒來。
長孫信只瞄見神容的臉離開了窗格,便知不妙,趕緊發話:「也不早了,先上路再說。」
說完一轉頭,卻見神容從車中探出了身來。
「給我牽匹馬來。」
東來立即去後方牽了匹馬過來。
神容提衣下車,接過馬韁,踩蹬,輕輕巧巧地一翻,坐上馬背。
「東來隨我走,你們先行就是,我隨後就到。」說罷她一夾馬腹,在眾人眼前馳馬出去。
東來忙騎馬跟上。
長孫信無奈看著,卻也拿她沒轍。
……
軍所里操練聲震天。
山宗馬靴踏地,走在演武場裡,身上只穿了件薄衫。
凡他過處,無人敢有懈怠,呼聲一聲比一聲響,恨不能使出吃奶的勁演練衝殺。
隊列到尾,他忽然收步。
那裡的兵乍見他停在跟前,手都抖了一下。
山宗轉頭:「誰隊裡的?」
一個叫雷大的百夫長站出來:「頭兒,是我的人。」
他指一下那兵:「練到現在胳膊還是僵的,你用腳帶的人?」
雷大看著挺橫的面相,臉竟唰就白了:「是!老規矩,我全隊自今日起每天補練,再有下回我自領軍法。」
那兵早嚇得不敢動彈。
山宗手中刀鞘往他臂上一敲:「好好練,要麼也別等關外的把你這雙胳膊廢了,我先給你卸了。」
「是、是……」他只能從打顫的牙關裡擠出兩個字來。
等山宗走了,其他人的操練都沒停過。
胡十一跟在後面過來,拍一下剛挨批的雷大:「看開點,咱誰不是這麼過來的?這時候倒羨慕張威那小子能被派出去了。」
雷大瞅一眼山宗離去的方向,嘀咕:「頭兒這股狠勁這麼多年也沒變。」
胡十一推一下他的大臉:「裝什麼老成,咱誰不是三年前才跟著頭兒的,倒顯得你多知根知底似的。」
三年前山宗做了幽州的團練使,他們才陸續跟在他手下,建起這龐大的屯軍所。
除了知道他是出身洛陽將門山氏之外,的確啥也不知道了。
軍所後方有院落屋舍,簡易小舊,本是供值衛所居,其中一間卻已成團練使居所。
山宗推門走入,放下手中刀,剛拿了布巾擦汗,聽見外面腳步忙亂,有兵卒在喊:「貴人且慢,容我等稟報!」
他拋下布巾,拎了胡服往身上一披,走出去。
剛出門,迎頭有個兵卒小跑過來:「頭兒,來找您的……」
山宗抬眼看去,神容帶著東來快步而至。
她一路目不斜視,直奔此處,直到看見他從屋內出來,倏然停住。
山宗揮退兵卒,先抬手整衣。
神容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的屋子,開口第一句竟是:「你就住這裡?」
山宗掖上衣襟:「是啊,怎麼?」
神容本一身盛氣而來,此時忽然沒了言語。
她想起了婚後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
當時他接了調令正準備離家,她換下嫁衣趕去送行,先看見一大群僕從簇擁著他。
他在眾人當中高俊倜儻地立著,任由專人為他除去婚服,換上甲冑,罩上披風。
旁邊還有一排伺候的下人,有的為他托刀,有的為他奉鞭,萬事不勞他自己。
待他發現她,漆黑的眼朝她身上掃來,都是寶帶吳鉤、傲盡輕侯的清貴樣……
洛陽山氏的嫡長子盛名在外,東西二京中多少世家子弟也遮不住他一人鋒芒。
十七歲立功,十八已領軍,此後被各處調任駐守,屢屢被委以重任,無往不利。
外人都說山家元郎前途不可限量,將來必為一方封疆大吏,不是一府大都護,便是一方節度使。
她的父母為她選定他時,還曾滿意地說過:如此天之驕子,方配得上天賦異稟的我兒。
神容嫁給他時,他還是那個傳說中的天之驕子。
可如今,他在這邊關鎮守,只做了一州的團練使,住的最多的是這樣一間普通到粗陋的屋舍,不再由人伺候,似早已習慣。
她漸漸回神,記得很清楚,他會成這樣,是因為離開了山家,為了與她一刀兩斷。
他就如此厭棄她,為了與她和離,不惜拋下所有。
難怪今日寧可罔顧刺史之命,也絕不露面。
神容心頭某處如有芒刺,面容艷艷,眼神疏淡:「我來是提醒你,與趙刺史說的是叫你去。」
山宗早料到了,覺得她這是在拿刺史壓他,似笑非笑:「我事務繁忙,無暇分身。刺史是民政之首,我為軍政之首,他管不到我頭上。」
所以本來叫她去改口,還算是給她顏面了。
神容心潮翻湧:「要麼你來,要麼就一個也別來,我不稀罕。」
說罷轉身就走。
當初他要和離她不稀罕,現在也照舊不稀罕。
山宗整好胡服,閒閒站著,看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去,心想這不是挺好。已經斷了的人就該斷得徹底,他不想再有什麼牽扯。
但轉眼他就發現了正要走的東來。
「慢著,」他問:「就你一個人跟她來的?」
東來止步說是,古怪地看他一眼,又快步去追人。
山宗再去看神容背影,沉了眉眼。她膽子不小,只帶一個人就敢出城入山,把這裡當什麼地方了?
「十一!」他不耐地轉身,去取刀:「帶隊人過來!」
……
神容在軍所大門外上了馬,正要走,胡十一領著隊兵卒追了出來。
她自馬上瞥了一眼:「幹什麼?我可沒找除他以外的人。」
胡十一只恨自己是個烏鴉嘴,就不該說羨慕張威!這下好,自己也要來伺候她了。
他乾脆嘴一閉,退開去。
他身後,山宗提刀跨馬,自軍所大門而出。
「貴人來了這裡一趟,就這麼入山,若遇險,軍所脫不了干係。」他行至神容跟前,高頭大馬上身挺背直,比她高出一截:「送你入山。」
原來如此。
神容斜睨著他,心裡反覆咀嚼了兩遍那聲「貴人」,扭頭輕一拍馬,搶先上路:「送佛要送到西,送一半,我還是不稀罕。」
山宗由著她行出一截才慢悠悠跟上,好笑地想:挺會得寸進尺。
一路無話。
只有東來緊隨神容左右,後面的人馬幾乎一直只是不疾不徐地跟著。
神容沒有回頭看過一眼,哪怕有時眼角餘光都能掃到那男人的衣角,也刻意直視前方。
日上三竿,順利進山。
神容毫無停頓,直奔目的地。
又看見那座「土山」時,她下了馬背,對東來說:「去看看我哥哥到了沒有,叫他就在那山下與我碰頭。」
東來看一眼山宗,確定她安全才領命而去。
這頭山宗抬手,朝胡十一比劃了個手勢。
這是他們軍所暗號。後者領命,帶人往周圍散開,先去巡一遍。
他一躍下馬,轉頭見神容已往前去了。
神容是要直接去「土山」。
也不指望那人會真過來護她,倒不如走自己的。
哪知沒多遠,眼前赫然多出一道泥潭。
目測得有三丈多寬,卻不知多深,看似沼澤卻不是天生的,當中還有些石塊露著,勉強可做路徑。
她伸出只腳踩了踩,覺得硬實,放心踏上,打算穿過去。
「你做什麼呢?」
神容一抬頭,山宗在對面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她看看左右:「你怎麼過去的?」
山宗是從另一頭窄處直接縱馬越過去的。
本來這泥潭就是他軍所設的障礙,防範關外趁夜潛入用的,但他不說。
「別管我怎麼過來的,」他抱著刀,看一眼她腳下:「你打算就這樣過來,不怕這是陷阱?」
神容已經踏出好幾步來,停在潭中看著他。
山宗此時才留意到她披風裡穿著的是身便於行動的胡衣。繡彩織金的收腰短衣,衣擺只到膝,露出她一雙纖直的小腿,在這污濁泥潭中濯濯出塵,有如鶴立。
他看了兩眼,說:「退回去。」
神容不動:「不行,我必須過去。」
「要與你哥哥碰面大可以在那頭等,退回去。」他不知她在堅持什麼,這山裡有她什麼事。
神容摸了摸懷間,書卷與她人同樣要緊。她唇抿了又抿,開口說:「你幫我過去。」
山宗笑了:「幫不了,這得動手,貴人最好避嫌,你我可不是當初了。」
耳邊山風陣陣,神容心頭那些芒刺又根根豎起,她攥著披風,沖他淡淡道:「我倒不知你還是個君子了。」
這是託辭,她知道他就是不想罷了。
「不幫算了,等其他人來也一樣。」她偏不退。
山宗看看那些石塊,這下面有些竅門,要踩對了才沒事。
她踩的那幾塊都沒事,是誘餌,再往前可沒那麼好運了,說不定一腳下去就再也上不來。
神容已不看他,站久了,腿有些僵,也忍著。
眼前忽有人影接近,她不自覺瞄過去,黑衣肅殺的男人站在前方的石塊上。
她又移開眼:「不是要與本貴人避嫌的嗎?」
山宗沒應聲,一手將刀拋去岸上,慢條斯理地解腰帶。
革制的腰帶,是束住外衣和護腰用的,他解下來,試了下長度。
神容剛覺出一絲不對勁,腰身陡然一緊。
那根腰帶纏過她的後腰,一扯,她回頭,往前一腳踏出,踩上他所在的石塊,迎面貼上他胸膛。
山宗沒動手,用這方式把她拉了過去。
神容心跳驟然一急,下意識抓住他衣襟,錯愕抬頭,撞入他幽幽眼底,他嘴邊有笑,很邪。
「下不為例。以後在我的地界上,你要聽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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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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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4 17:01:41
第八章
長孫信自上次溪水那條路線趕來,卻是順利,到那座「土山」下時,一眼瞧見妹妹身影。
神容蹲在一棵樹旁,一動不動,手裡拿著書卷。
他以為她是又發現了什麼,快步走近,才發現她臉色定定,根本沒在看書,也不知是在發什麼呆。
正要開口問,神容抬頭看到了他,眼神閃了閃。
長孫信看她模樣好似是把自己當做了別人,會意道:「聽東來說山宗還是護送你來了,他人呢?」
「那頭。」神容指了個方向。
她待在這裡有一會兒了。
方才在被山宗用一根腰帶拽到跟前時,她貼在他身前,一眼看到他寬闊的肩,不知怎麼,竟然一下回想起了來時做過的那個夢。
霎時他的胸膛似是熾熱了起來,男人的寬肩勁腰與夢中場景重合,越回憶越是心口突跳,她險些想要退開,卻被他用腰帶扯得緊緊的。
「再亂動你我可就一起下去了。」他出聲警告。
最後神容是拉著他的腰帶,被他牽引著帶過了那道泥潭。
一站定她便鬆手走了出去,餘光瞥見他在身後看她,一邊將腰帶繫了回去。
「哥哥。」
長孫信剛朝那頭看了一眼,忽聽她口氣認真地喚自己,意外地回頭:「怎麼了?」
神容從剛才就在想一件事:「你說他如今這樣,可曾有過後悔?」
長孫信知道她在問什麼。姓山的雖然沒了世家背景,遠不及當年風光,但還真沒看出哪裡有後悔的樣子。
不過他家小祖宗都問了,他便一臉認真道:「那肯定,我料定他午夜夢回時每每想起,都懊悔到淚沾被衾呢!」
神容一聽便知他是哄自己的,沒好氣地看他一眼,只當沒有問過。
過一瞬,她忽然說:「我想看他後悔。」
長孫信一怔,繼而心如明鏡。
神容不是普通人,自小到大都備受寵愛,又天賦過人,一身盛眷如處雲端,從未有人給過她挫折。
除了山宗。
他是唯一敢把她從雲上扯下來的人。
她嘴裡說著不在意,哪可能真不在意。
何況他至今還屢屢不讓她順心,連番的惹她。
長孫信忽然懷疑他們二人剛才在此地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麼。
他想了想,問:「便是真叫他後悔了又如何?」
差點要說還能跟他再續前緣不成?
神容思緒飛轉,眼波微動,輕輕笑起來:「真到那時便像你說的那樣,我去再逢一春,找個比他好千百倍的男人再嫁了。」
那個夢裡的男人絕不可能是他。
她站起來,一手撫了撫鬢髮,又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長孫神容了。
……
山宗倚著樹站著。
一邊是剛剛巡完附近回來的胡十一和護送長孫信而來的張威。
「頭兒怎麼親自來了?」張威悄悄問胡十一。
胡十一小聲:「我哪知道,那金嬌嬌去了一趟軍所,他就來了。」
嗯?張威一臉狐疑地往那兒望。
山宗忽的朝二人招了下手。
兩人趕緊閉了嘴過去。
「怎麼了,頭兒?」
山宗說:「將這山下我們所設的障礙都與他們知會一下。」
胡十一瞄張威,還沒吱聲,忽有女人聲音自後傳來:「你不妨自己與我說。」
山宗回頭,神容就站在身後。
他打量著她,看她神情自若,先前跑那麼快的模樣倒是沒了。
「那就叫他們告知令兄。」聽她說話口氣,山宗都快覺得這裡做主的人是她了。
「誰還能有你清楚?」神容沖他微微挑眉,仿佛在提醒他先前是誰帶她過了那泥潭。
山宗忽然發現她眼睛靈動得出奇,瞳仁又黑又亮。
剛才她貼他身前時,看他的也是這樣一雙眼。
說話間,長孫信到了跟前。
世家子弟裡,他因家族本事也曾頗有名聲。洛陽有山氏和崔氏,長安有長孫氏和裴氏,他們這些家族子弟年少時沒少被外人放在一起比較過。
山宗最耀眼,被比較多了,長孫信難免也有了幾分較勁意味,直到後來他成為自己妹夫。
再後來他與妹妹和離了,等同銷聲匿跡,再無任何消息。
如今情境變換,身份變換,正面相見添了許多微妙,更別說剛又聽了妹妹那一番話。
這回長孫信沒擺官架子了,仿佛從沒罵過山宗眼神不好,負著手,幫寶貝妹妹的腔:「有勞山使,告訴阿容和告訴我是一樣的。」
山宗看他一眼,又看神容,也沒說什麼,從懷裡摸出張地圖來,一甩展開。
神容走近一步,牽起地圖一角。
他抬手,在當中一座山的周圍三處各點了一下。
正是他們眼前的這座「土山」,不過在他這張軍用地圖上標的名稱叫望薊山。
二人相側而立在一起,另一頭胡十一和張威看著看著,不知不覺也湊到了一起。
胡十一:「我怎麼瞧著頭兒跟這金嬌嬌站一起還挺……」
張威悄聲:「般配?我也覺著。」
胡十一暗暗稱奇,雖這金嬌嬌脾氣傲、惹不起,可屬實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山宗就更別提了,他們一群大老爺們兒都覺得他們的頭兒瀟灑英俊,這二人在一塊兒還真是搶人的眼。
地圖上,山宗手指只點了那三下,再看神容,她已不看地圖了,而是在看她自己手裡的書卷,卻也只飛快地掃了一眼就卷了起來。
那捲書被收入錦袋裡時,卷首的書名自他眼前一閃而過:《女則》。
她平常都看這個?他不禁又看神容一眼。
「我記住了。」她收好書後說。
「是嗎?」他懷疑她根本沒仔細看。
「自然,清清楚楚。」不然方才她看書卷做什麼,正是為了對應一下位置罷了。
山宗聽了懶洋洋一笑。
隨她意,到時候別又困在什麼地方叫人幫忙才好。
哪知她下一句卻說:「就算記不住也可以再找你啊。」
他笑一斂,抬眼掃去,她已朝長孫信走去,仿佛方才那句不是她說的,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長孫信牽頭,帶著人都往望薊山深處走去。
張威左右是要護著他們的,直盯著瞧,疑惑:「難道這位長孫侍郎覺得這座山裡就有礦?」
胡十一剛把方才那點奇思妙想收起,一口否定:「說笑呢,這地方我們待了三年,要有什麼早發現了。」
山宗提刀從旁經過,掃他一眼:「這麼能,換你去工部?」
胡十一嚇一跳,不知他何時走近的,可千萬不要知道他們方才嘀咕他跟那金嬌嬌的話才好。
「頭兒你瞧啊,」他努嘴:「難道你信那裡頭有礦?」
山宗又朝那一行看去。
最搶眼的還是神容。長孫信原先是帶頭的,此時卻已走在她身後了。
他再看了看,奇怪地發現,不止長孫信,其他所有人全部都是跟著她的。
……
山風掀動神容披風,她緩步走在山下,一雙眼轉動,將四周都看了一遍。
「山勢坐北,往東傾斜,斜坡走角百丈,其後應當有河。」她一手順著山勢劃出一道,下了判斷。
話音剛落,東來帶著兩人自遠處快步而回,垂首稟報:「少主,山東角有河。」
長孫信舒口氣,笑道:「全中。」
祖傳書卷裡留給他們指示的,永遠都是有用的山川河澤。
現在她能一字不差地將之與此地對應上,那這裡必然有什麼。
神容臉上也輕鬆了許多:「撿風吧。」
探地風,探的是山川地理。撿風,撿的自然就是此處地理的外在產物。
東來帶人跟上來。
神容走走停停,一路往東角河流而去,偶爾停下,會用腳尖在地上點兩下,有時點的是一塊石頭,有時是一株草。
東來便領著人將那些東西都取了帶著。
這一通耗時很久,等神容忙完,時候已經不早。
她往回走,一邊遙遙朝來時的方向望,沒看到山宗。
胡十一和張威在原地等了至少有兩個時辰,才看見那一行人返回。
那些隨行的護衛竟然是帶著東西出來的,好些人手裡提著布袋子。
他們也沒見過找礦,面面相覷,都覺得新奇。
神容依然走在最前面。
到了跟前,東來牽來了她的馬來,她坐上去,不經意般問:「就你們兩個了?」
胡十一道:「是,就我們兩個在。」心裡卻在想,兩個人領了兩隊人馬護在這裡,還不滿意?
這不是金嬌嬌,是天上的天嬌嬌了!
張威比較實在,回得詳細:「頭兒去巡關城了,他說這裡也與他沒什麼關聯,他想走就走了。」
說話時回憶起山宗臨走前的場景,其實他當時看了許久他們在山中走動的情形,最後走時嘴裡還低低說了句:有意思。
張威並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有意思,這些便不好告訴這位貴女了。
神容抓著馬韁,臉色冷淡,但隨即想起自己下的決心,又不禁露出了絲笑容。
走就走吧,來日方長,他還能跑了不成。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4 17:01:55
第九章
幽州的秋日有些特別,雖晴朗居多,偶爾卻會伴隨凜凜大風。
官舍內,廣源扶起一棵被吹歪的花木,一邊朝內院張望。長孫家僕從有條不紊地穿梭忙碌其間,伺候著他們的主人。
他到現在都覺得意外,這裡住入的貴人竟會是以前的夫人。
前幾日,他親眼看著他們一行幾乎全部出動,與軍所的張威一同入了山。直到城門快關時浩浩蕩蕩返回,居然又多出了胡十一帶著的另一隊人馬。
這幾日倒是沒出門,也不知在忙什麼。
廣源正暗自想著,廊下腳步聲輕響,女人的身影款款而來,衣袂翩躚攜風。
他忙低頭迴避,知道這是誰。
那腳步聲很快沒了,他想應是過去了,一抬頭,又趕緊垂頭。
神容就站在廊柱旁看著他。
「廣源。」
廣源只得抬頭:「是……」差點又要脫口喚一聲夫人。
神容指了指院子:「這裡他回來的多嗎?」
廣源一下就意識到她問的是誰,悻悻道:「郎君回來得不多。」
何止不多,幾乎不回。
其實那間主屋就是廣源按照山家陳設特地佈置的。他追隨山宗多年,豈會覺得郎君就這樣和離別家不可惜?
本希望能勾起郎君舊念,最好能令他回心轉意,再重回山家。但他反而就不回來了,把軍所當家,一住就是三年。
神容對這回答毫不意外,否則那男人又豈會是那日軍所裡所見模樣。
「那便是說……」她悠悠拖長語調:「這裡還沒有過新女主人了?」
廣源愣住,尚未回答,一道婦人笑聲傳了過來:「女郎在說什麼主人不主人的,既住了這裡,你就當自己是這裡的主人便是。」
神容轉頭,原來是趙進鐮的夫人何氏來了。
她無言地抿住唇,原是想摸一下那男人的底來著,也不知何氏聽了多少,這本是客套的一句忽就變了意味。
何氏笑著走到跟前來:「女郎辛苦了。」
神容不禁奇怪:「我有何辛苦的?」
何氏道:「聽聞長孫侍郎前兩日入山你一直跟隨著,可不是很辛苦?」
神容心下瞭然,又不免好笑,外人哪裡知道她入山是有必要的,說不定還以為她是跟去遊山玩水的。
不等她說話,何氏又道:「也是我怠慢了,未能盡到地主之誼,才叫女郎要往那山裡去散心。今日特地來請女郎一聚,還盼千萬不要推辭才好。」
她話已說到這個份上,倒不好直接拒絕了,神容便點頭應下了。
廣源素來機敏,馬上說:「貴人要出行,我這便去備車。」
何氏看一眼他離去的身影,詫異道:「廣源向來只有山使才能使喚得動的,難得對女郎竟如此周到服貼。」
「是嗎?」神容心想這有什麼,好歹曾也伺候過她半年呢。何況多半是因為當初那封和離書是他親手送到她跟前的,如今心有戚戚罷了。
紫瑞和東來一左一右跟著神容出門時,廣源果然已備好了車。
何氏看他不僅辦得周到,人還站在車旁守著,愈發生奇,乾脆說:「我看廣源對女郎夠盡心的,不如一併帶著伺候好了。」
廣源又是一愣,但還是馬上就給神容放了踩腳的墩子。
神容看了看他,不置可否就上了車。
倒是紫瑞和東來默默對視了一眼,覺得古里古怪,這情形仿佛跟以往還在山家時一樣了。
何氏今日是做了準備來的。趙進鐮早叮囑過她,要她閒暇時多陪伴這位長安來的嬌客。
她便選了幾個去處,只叫這位貴女打發打發時間也好,總好過再往深山裡跑。
她陪神容乘車同行,一面介紹這城內有趣之地,只可惜一路下來也沒能說出幾處,後來漸說漸偏,倒說起了幽州的過往——
「畢竟這裡地處邊關,免不得遭遇過戰火,城裡好多地方是重建的,不如以往玩處多了。我不曾親眼見,只聽夫君提過當年吃戰多虧山使領著他那支什麼軍來才平息的,那後來他就成了這裡的團練使。」
神容聽她忽然提起那男人才稍稍留了心,回憶一下說:「盧龍軍。」
「對,是叫這個!」何氏一下記起,隨之意外:「女郎因何會知道?」
神容當然知道,山氏一門世出良將,練兵用兵都是出了名的厲害。
據說山宗十五入營起就開始自己練兵,到十八歲成為領軍時,手上握著的正是一支喚作盧龍軍的親兵。
這支兵馬隨他各處任命,就連先帝都側目器重。現在應當就在幽州軍所裡了。
「有過些許耳聞罷了。」她隨口說。
何氏點頭:「也是,女郎自是見多識廣。」
她本是順口說到戰事,卻見眼前神容絲毫沒有懼色,如道家常,不免刮目相看,心道真不愧是長孫家的,如此年輕就一副見過大風大浪的派頭,倒不像那等足不出戶兩耳一閉的高閣閨秀。
恰好外面傳來一陣馬嘶聲,何氏探頭看了一眼:「真巧,軍所今日例行巡街呢,與女郎出行倒更放心了。」
神容也朝外望,先看見廣源快步往街尾去了,順著他去的方向一瞧,只見幾匹馬停在街尾巷外,巷口裡若隱若現的一道黑衣人影。
她又往旁看,是間挺精緻的鋪子,問:「那是賣什麼的?」
何氏一看,原來是家香粉鋪子,難得她喜歡,便提議:「不妨去店內看一看好了。」
神容說:「也好。」
車於是停下,二人下車進店。
櫃上的光是見到一大群僕從便知來客身份不凡,特地請貴客入內雅間去試香。
何氏積極推薦神容試一試,其實是想待會兒好買來送她表表心意,也好再拉近一層關係。
神容視線掃過店牆上掛著的個魚形木牌,又朝裡面的雅間看了一眼:「那便試試吧。」
紫瑞陪同她入內,她邊走邊瞧,瞅准一間進了門,以眼神示意紫瑞就在門口候著。
雅間桌上已擺好了一排的香粉盒子,何氏還嫌不夠,在外間說笑著要給她再挑新的。
神容卻並沒試,而是走到了窗邊。
窗戶剛好開了道縫,外面就是巷道。
巷子裡站了幾個人,一邊是三人一起,為首的滿臉絡腮鬍,正是前些時日在驛館裡那嘴欠的大鬍子,身旁是他的兩個同伴。
他們的對面是山宗,黑衣颯颯地攜著刀在那兒站著,在與他們低低地說著什麼。
神容就想看看方才那身影是不是他,才留了個心眼入了這雅間,沒想到還真遇個正著。
她可無心窺探什麼,素來也不喜那等藏頭露尾的行徑,剛要轉頭,忽覺他們的低語聲沒了。
再一看,山宗的臉朝向了這邊,雙眼如電,似能穿透這道窗縫發現她。
神容想了想,乾脆大大方方推開窗,看向他:「咦,真巧。」
發現是她,山宗的眼神稍緩,抱著刀踱近兩步:「真是巧,不是偷聽?」
神容施施然在桌後一坐,手指點了點桌面,將那上面的香粉盒子指給他看:「誰偷聽你,我忙著呢。」
他瞄了眼,蓋子都沒開,真是連謊話都不會說。
「忙什麼,忙著偷聽?」
神容想翻白眼,傾身到窗前,揚眉說:「那好,我都聽見了,抓我去軍所啊。」
山宗還沒說話,大鬍子吱了個聲:「山使,要不哥兒幾個先走?」
他朝幾人歪了歪頭。
大鬍子瞅了瞅神容便往外走,走出巷口前又停下問了句:「您交代的那事還要繼續辦嗎?」
山宗「嗯」了一聲。
神容朝三人瞄了一眼,大鬍子穿一身粗布短打衣裳,額纏布巾,腰別匕首,與在驛館裡模樣很不相同。
她心裡回味了一下,有了數,看了看那男人:「你辦什麼事,竟要用這群人?」
山宗直接跳過了她的問題:「哪群人?」
神容朝大鬍子離去的巷口瞄了一眼:「那幾個,是綠林人。」
說好聽點是江湖俠客,說難聽點就是打家劫舍殺人放火都敢幹的亡命之徒。難怪在驛館裡時那麼囂張,一口一個狗屁貴人。
山宗看她的眼神動了動:「誰告訴你的?」
這好像不像是她會知道的東西。
「看就看出來了,那等裝束顯而易見。」她打小研究山川河澤,對這些遊走在山野各處的人豈會毫無所知。
何氏說得一點不假,這男人還真將黑場上的都鎮住了,居然連綠林人士都能為他所用。
山宗越發仔細打量她,大約是他小看她了。
神容幾乎半邊身子都倚在窗邊,一手托起腮說:「堂堂團練使,竟跟黑場上的混在一起,還允許他們入住驛館,真不知道這偌大幽州,法度何在。」
山宗看著她晶亮的雙眼,好笑,「威脅我?」他聲忽然放沉:「如何,我就是幽州法度。」
神容稍稍一怔,抬頭看著他臉,明明生得劍眉星目,偏偏滿眼的不善,好似在威嚇她。
真是個張狂的男人。
「那便巧了,」她眼珠輕轉,托腮的手指在臉頰上點啊點:「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偏愛挑戰法度,尤其是……你們幽州法度。」
山宗眉頭一動,漆漆的兩眼盯住她,聽出她話裡有話。
外間何氏一無所覺,帶著笑在問:「女郎選著可心的沒有?」
神容伸出只手揭開香粉盒蓋,指尖一沾,遞出去,挑到他跟前:「香嗎?」
粉屑輕飛,山宗鼻尖幽香縈繞,看了眼她蔥白的手指,又朝她身後看一眼,緩緩站直:「問你自己。」
何氏已過來了,神容坐正回頭,笑著揚聲回:「選好了。」再往窗外瞥去時,毫不意外,已不見男人身影。
……
巷口外,廣源來見郎君,被胡十一截了個正著。
他方才看見香粉鋪門口停著的馬車,還有那金嬌嬌身邊的護衛東來了,拽著廣源問:「怎麼回事,你怎麼也伺候起那金嬌嬌來了?古怪,我瞧著頭兒也很古怪,初見這女人就讓了步,往後說不護她,還是送她進山了,你說他以往讓過誰啊!」
廣源嘴巴張了又閉,推開他就走:「你不懂!」
胡十一瞪著他背影罵:「這不是屁話,懂我還問你啥!」
說完就見山宗走出了巷口,邊走邊一手拍著衣襟。
胡十一快步過去,一吸鼻,湊近看他:「頭兒,你身上怎麼有香味兒?」
山宗扯了下衣襟,那點味道不過停留了一下,竟還未散盡。他餘光瞥過巷口:「你聞錯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4 17:02:10
第十章
日暮時分,神容作別何氏回去,臉上還帶著笑,一身都是幽香。
進了主屋,卻見長孫信正在屋裡坐著。
長孫信抬頭就看見她的笑,好奇道:「看來與刺史夫人出去一趟很高興?」
神容臉上笑頓時收起:「沒有。」
方才不過是回想起了那男人在窗外時的情形罷了。
長孫信也沒在意,嘆息一聲:「我倒正愁著呢。」
「怎麼?」神容問完就回味過來:「莫不是撿風結果不好?」
長孫信點頭:「不止,長安還來信了。」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遞過去。
神容接過來看,信是寫給長孫信的,他們父親趙國公的親筆。
長安在他們離開後不久就又有重臣出了動靜,中書舍人也獲罪落了馬,新君毫不留情,判了他一個千里流放。
趙國公特地寫信來,便是叫長孫信知悉此事。
長孫信通透得很,父親表面說這個,無非是想提醒他尋礦之事要加緊。
反正全家都寶貝妹妹,自是不會催她的,便點名寫給他。
可這也急不得,光提醒他又有何用,還不是得看神容,何況眼下還不順。
神容看完了,將信還給他:「撿風結果到底如何?」
長孫信搖頭:「一無所獲。」
撿風之後連日都沒出門,他們便是在驗那些「撿回的風」。
草石對山川河澤而言就如同標誌,有一些會給人以指引,揭示下面藏著的到底是什麼礦。
可神容萬萬沒想到,他現在竟說一無所獲,那豈不是等同說沒有礦?
她蹙眉:「怎會呢?」
祖傳書卷不可能有錯,她認定那地方該有東西才對。
長孫信道:「我也覺得不該,可那些帶回的草木確實無甚特別。」他又嘆氣,「那山裡怕是連個銅鐵屑子都沒有。」
神容在旁坐下,靜靜思索著。
長孫信忽想起一事:「對了,父親在信尾提及裴家二表弟問起了你,他還不知道你來了幽州,可要給他回個信?」
裴家也是長安大族,是他們母親的娘家,家中子弟自然也就是他們的表親。
長孫信口中的裴二表弟,神容得叫一聲二表哥,喚作裴少雍,與長孫家走動算頻繁的。
神容遠行之事並未對外透露,除了家裡人之外,沒人知道她已在千里之外的幽州。
這位裴二表哥與他們親近慣了,平常又對誰都很關切,會問起她來倒也不奇怪。
神容被打了個岔,根本也沒放在心上,搖搖頭:「免了吧,眼前這事還得好生處置呢。」
長孫信往她那兒挨了挨:「那你打算如何處置?」
他這般心急,神容倒笑了起來:「再去一回就是了,天還沒塌下來呢,我可不信這事我們做不成。」
長孫信看她眉目舒展,不禁心下一鬆。
不怪全家都寵她,有她在,從來都是天清氣朗的。她可不是個愁悶自苦的人,也向來是不會認輸的。
神容立即起身去準備,一面朝外喚了聲紫瑞:「記得把消息送去軍所。」
……
隔日一早,軍所裡如常操練。
山宗聽兵卒來報:官舍內來了人傳信,說是長孫侍郎一行又要入山。
他從演武場裡出來,叫了聲張威。
胡十一小跑過來:「頭兒,張威早就去了,我倒是聽見那傳信的說,長孫侍郎指名要你去,說是有事要問你呢。」
「長孫信?」山宗隨手套著護臂,心想難道今日長孫神容沒去了?
胡十一剛從城裡值守過來,告訴他說:「我方才出城時就碰著張威了,眼瞅著他們已經奔往山裡,好似與上次不大一樣,還帶著器具。」
山宗想了一下,提起刀,往外去了。
胡十一也不知他到底是個什麼安排,只好帶了自己的人跟上。
臨出軍所的時候才反應過來,這才幾回啊,怎麼就跟習慣了似的,又要去伺候金嬌嬌一行了?
儘管深山連續來了幾趟大隊人馬,山道卻並沒有過度踩踏的痕跡。
山宗打馬入山時特地看了一遍,有些沒想到,長孫家這幾次進山,倒像是很熟悉一樣,可這幽州他們應當是沒有來過的。
山裡已經有了影影綽綽的人影。
他在馬上就看到長孫信帶來的人浩浩蕩蕩地直往望薊山去了,確如胡十一所言,都帶著器具,像是要來就地挖山。
直到過了當日那道泥潭,山宗勒住馬,視線掃了一圈,忽而頓住,看見了女人迎風而立的身影。
她還是來了。他笑一下,忽就明白指名叫他來的是誰了,心照不宣。
神容站著,紫瑞正在為她解下披風,她朝山道處望去,就見到了那提刀立馬的男人。
「好了?」她催。
「是。」紫瑞麻利收好披風退開。
神容朝那頭走去。
山宗正好下馬,一轉頭就看到了她。
「這回倒捨得自己來了?」她又穿上了胡衣,束著窄窄的袖口,收著纖細的腰肢,亭亭站在他跟前。
「來看看你們是不是掉進了泥潭裡。」山宗目光掃過她身上,拋開馬韁:「別到時候救不過來。」
「小瞧我……」神容嘀咕,心想有她在,那幾個地方早就避開了。卻又忽然問:「他們若真掉進去了,你要怎麼救?」說著有意無意瞄了眼他腰帶。
山宗看到她眼神,提起唇角:「該怎麼救怎麼救。」
都是男子,怎麼救都行,她當都是對她那樣的?竟有些好笑她在想些什麼了。
「聽說令兄有事問我。」他開門見山。
神容說:「是我有事問你。」
山宗抱刀臂中,早猜到了,也就不意外:「問。」
神容指了個方向:「那些泥潭不是天生的,是不是原本那一帶就很濕軟?」
「嗯。」正因如此才會用作陷阱。山宗看她一眼:「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猜呢?」她睜大眼看著他,一張臉在山風裡艷艷生輝。
山宗多看她一眼,轉開眼,哪有那個閒心:「以後要問這些就去問張威。」
「我偏就想問你。」
他掀了掀眼,被她理所當然的語氣弄笑了。
待再看過去時,卻見她已在跟前輕輕走動起來,似在沉思什麼,胡衣的衣角被她捏在手指裡,一下一下地輕捻著。
不多時,她又看到他臉上來:「你等等。」說完自他跟前過去了。
山宗看著她過去,隨即手就扯上了韁繩。
叫他等等,等她回來幹什麼?
「崇君!」忽有人叫他。
遠處有慢馬徐徐下了山道,趙進鐮帶著一行隨從過來了。
他下馬近前,大約是看出山宗想走,攔了一下:「尋礦是大事,你我都得幫襯著,否則我可無法向上頭交代。」
山宗指了一下前頭守著的張威和胡十一:「我這還不算幫襯?」
趙進鐮在他跟前低語幾句。
前日趙國公府來了封書信至幽州官署,關切了一下幽州民生,臨了卻問了幽州山勢是否太平。他便有數,是點撥他多幫著尋礦大事。
「我打算去信趙國公,告知有你在此鎮守,料想可叫他安心。」趙進鐮道。
山宗把玩著刀柄:「我勸你最好別說。」
趙進鐮一愣,剛要問為何,隨即就想起之前長孫信當眾說他眼神不好的事了。
他心裡一回味,怕是二人有過節,背後生汗,心想還好尚未下筆。
「你這脾氣也該改一改。」趙進鐮嘆氣,直覺是山宗年輕氣盛時惹下的麻煩,誰叫他本身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說完朝身後擺擺手,帶來的隨從們往裡去給長孫信的人送茶水熱湯去了。
「你們之間須緩一緩,抬頭不見低頭見,你還是一方鎮軍之首,往後還要不要往上爬了?」趙進鐮又嘆,直搖頭。
山宗竟笑出聲來了,他還真沒想過往上爬。
「你笑什麼?」趙進鐮奇怪。
「沒什麼。」
「算了,明日你到刺史府來。」趙進鐮說罷提著官袍,深一腳淺一腳地親自往裡去找長孫信了。
山宗本已想走,忽而想起了上次的情形,想想又停步看了一眼神容,繼而雙眼一眯,抱起雙臂。
她依然是領頭的那個。
神容遠遠看了一眼前方的泥潭,又看了看眼前山嶺。
幽州地處北方,山嶺錯落,就連裡面地貌也千變萬化,居然還會有這樣一片濕軟的地帶。
長孫信走過來問:「如何?」
「只探地風肯定不夠了,」她說:「得鑽地風才行。」
長孫信點頭,轉頭叫人來。
東來當先過來,護衛們皆是利落打扮,手裡都拿著他們來時帶的器具,山鏟鐵鍬,都由上好精鐵打造,這還是用他們以往找出的鐵礦造的。
鑽地風便是叫人挖地三尺往下深探,但一定要挖對地方,才可能收效。
神容取出書卷又看一遍,收起來說:「跟著我。」
她順著泥潭方向緩步慢行,慢慢計算著距離,站定後說:「在此處掘三尺,一路往這望薊山山眼走,至那山東角的河邊,河岸往下再掘三尺,有任何東西露出來,都要來報。」
東來稱是,眾人立即動手。
長孫信上前來替她擋了擋灰塵:「這風不是一時半會兒能鑽出來的,你定了方位就好,莫在這裡受累。」
正好遠遠看見趙進鐮找來了,神容便沿原路返回,想起她方才還叫那男人等著呢。
臨走時長孫信已上前招呼,她聽見趙進鐮隱約的話語:「明日我府上設宴,請二位賞光露面……」
山宗在這頭看到此時,察覺自己看得實在有些久了。
但神容已經翩翩然走到面前:「我還以為你不等了呢。」
他問:「等誰?」
她故意瞄瞄左右:「這裡還有別人?」
山宗臉上忽然露了流里流氣的笑,也不說話。
他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
譬如此時。
神容沒等到他言語,只看到他笑,心想笑什麼笑,一臉壞相。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48:04
第十一章
山宗這個人,不止壞相,有時行事也叫人摸不准路數。
他笑著笑著,忽然指一下天說:「勸你們早點走,晚上山裡不太平。」
神容稍稍一怔,往忙碌著的東來等人看去。
尋礦通常用探地風就夠了,鑽地風不常用,可一旦用了,少不得得要耗上幾天,畢竟不是大開大合地掘,需要小心。
今日他們的人來了便是準備要在這山裡留上幾日的。
神容隨之回味過來,他這麼清楚,想必是早就看著了。
可等她回頭,就只有馬蹄陣陣,男人戰馬如風,穿山似電,說走就走。
她看向那頭守著的兩人。
胡十一和張威已瞧見山宗跨馬離去,兩個人還感慨了一下:今日頭兒在這兒留得夠久啊。
轉眼神容就到了跟前。
她問:「這山裡晚上不太平?」
胡十一莫名其妙:「什麼不太平?」
神容知道張威老實,直接問他:「你說。」
張威道:「除非關外的能潛進來,但咱們防衛嚴密,來了也不懼。」
神容心道果然,就知道姓山的是故意的。
她扭頭就走了。
胡十一和張威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鑽地風左右都是要等,長孫信也急不得。
趕在城門落下之前,他將山中全權交給了東來,護著神容回城。
因著趙國公來信,趙進鐮分外盡心,特地慰問了一番不說,還一路與二人同行至官舍。
在大門外作別時,他又提起在山中說過的話:「明日府上設宴我也請了山使,侍郎是溫雅之人,應當不會介意,就當給我個薄面,一定要出席。」
神容剛走入府門,聽到這話停下來回頭看。
長孫信正朝她看,可見也有些詫異。
她想了想,沖哥哥點了個頭。
這有什麼,他的地方都住了,不就一場宴,有什麼好扭捏的。
長孫信乾咳一聲,便答應了:「刺史客氣了。」
趙進鐮鬆口氣,仿佛看到了化干戈為玉帛的曙光,和顏悅色地笑著告辭。
軍所內,山宗進屋卸刀,天已黑了。
白天在山裡耽誤了許久,導致他忙到現在才回來。
扯下護腰時,他又想起了山裡的情形,自己也覺得不該。
沒事捉弄長孫神容做什麼?他真是閒的。
大概是被她言語弄的,她近來很不對。
「太囂張了,長孫神容。」他抹過下頜,自顧自笑了聲。
他的話算是白說了,叫她聽話,她當耳旁風。
「頭兒。」外面有兵卒求見。
「進來。」
兵卒進門,將一份奏報放在案頭,又退了出去。
山宗拿到眼前翻看了一下,放下後剛卸下的護臂護腰又重新穿戴上,拿刀出門。
……
朝光穿透窗棱,小案上鋪著一張黃麻紙。
神容捏著筆在上面一筆一筆勾描著望薊山脈嶺,聽到旁邊紫瑞欲言又止的吸氣聲,才想起筆上蘸了螺黛,她本是要描眉的。
趙進鐮太周到了,今日一早又派人來請了一次。
何氏還遣人送來了那日在香粉鋪裡選過的香粉。
她本準備好生妝點一番再赴宴,剛才想著尋礦的事,卻分了個心。
「算了,不描了。」她乾脆擱了筆。
紫瑞說:「少主姿色天生絕艷,哪裡再用得著多描畫,您就是那東家之子。」
神容從小到大滿耳都是好話,聽得多了,毫無感覺,也從不當回事。
她最當回事的還是錦袋裡的書卷,起身時又好生收入懷裡,哪怕去赴宴也不能離身。
長孫信已經在外面等她。
神容走出內院,迎頭遇上廣源,他和以往一樣,恭謹地退避到一旁讓路。
她已走了過去,忽又停了步。
「廣源。」她斜睨過去,問:「你是不是總是難得一見你家郎君?」
廣源猶豫了一下才說:「是。」
每次見到山宗他都一幅八百年沒見過的樣子,神容早就發現了。
她說:「那你今日跟著我,或許能多見他幾眼。」
廣源意外地抬了下頭,她已逕自往外去了。
他連忙跟上,一邊瞄她背影,實在沒忍住,小聲問:「往日的事……貴人不怪小人了嗎?」
一旁紫瑞立即瞪他,怪他嘴上沒門,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神容聽得清楚,頭沒回,腳下也沒停:「沒你就沒那和離書了?一人做事一人當,跟你有何干係?你家郎君都知道一人承擔。」
那是她跟那男人的事。總見他垂頭耷耳地迴避,才叫她不舒坦,像是總在提醒她和離的過程。
廣源放了心。他以往在山家時就看出來了,夫人雖然看起來一身驕傲矜貴,但從沒有過蠻不講理,只要不惹到她,萬事都好商量。
「不過你也別高興的太早,」神容又說:「指不定你今天根本見不著他。」
她也不知道那男人會不會來。
刺史府裡已準備妥當,趙進鐮與何氏就等著貴客登門了。
不多時,外面車馬轆轆,夫婦二人自廳內出來,就見長孫家兄妹由管家引著路,風姿翩翩地入府而來。
趙進鐮去與長孫信客套,何氏便主動去和神容說話,一路帶笑地請她進廳。
下人奉了剛煮好的熱茶湯進來,神容端了茶盞,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太濃太苦,她只飲淡的。
都說河朔之地粗獷豪邁,自然沒長安那般講究。不過她也不介意,來幽州本也不是來享福的。
她借著飲茶看了一下,沒有見到那男人蹤影。
趙進鐮在旁和長孫信相坐談笑,眼見著時辰一點點過去,漸漸有些坐不住了。
「山使定是有事耽擱了,」他笑得有些勉強:「我已派人去請,料想很快就會來了。」
長孫信假笑敷衍,朝妹妹瞥一眼。
神容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茶盞玩兒,仿佛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麼。
何氏見快要冷場無話了,便朝丈夫遞眼色:「我們先行開宴也無妨,山使不會在意的,他一定也不想怠慢貴客。」
趙進鐮贊同,下令擺宴。
隨從們魚貫而入,設案奉菜。
神容被請去長孫信身邊落座,趙進鐮夫婦一座,在對面作陪,眼下已經只能談尋礦的事來熱絡了。
可惜長孫信正因這事心煩,臉上假笑更濃,愈發敷衍。
紫瑞正給神容布菜,她擺了擺手,忽聽廣源的聲音遙遙傳來:「郎君。」
趙進鐮頓時就起身出去了。
她瞄著門口,聽見外面低低的說話聲——
「不是叫你今日要來,怎麼弄到現在?」
山宗的聲音懶洋洋的:「昨夜京中有犯人送到,連夜叩城,我直忙到現在,半路還被你的人攔住請了來。」
「來了就好,快進來。」
男人挺拔的身影自門外走入,隨即腳步一停。
山宗目光從廳內坐著的兄妹二人身上掃過,看了眼趙進鐮,他可沒說是這個安排。
但趙進鐮已推他入座。
神容恰在他正對面,看他坐在那兒擱下刀,接了下人遞上的帕子不緊不慢地擦了兩下手,垂著眼,微帶倦意。
趙進鐮這才放開說笑,比先前輕鬆了許多:「崇君,你來遲了,得敬長孫侍郎一杯。」
長孫信假意擺手:「不必,那如何擔得起。」
「侍郎不必客氣。」趙進鐮向山宗頻頻暗示。
山宗掃了對面一眼,一手拿了酒壺斟了滿杯,端起來,朝長孫信舉了一下。
回應他的卻不是長孫信,旁邊女人衣袂輕動,神容端著酒盞朝他舉了起來。
她雙目盈盈有光,低頭輕抿上杯口時,眼神還落在他身上。
山宗手指摩挲了下酒盞,沒有動。
趙進鐮只顧著盯他,轉頭看到神容剛放下酒盞才意外:「女郎爽快。」
長孫信笑說:「阿容心疼我,代我喝的。」
好在算是緩和了山宗晚到的氣氛。
何氏總覺得多虧長孫信溫和好說話,這場宴才算穩下來。借著酒過三巡,閒聊正濃,她說笑道:「侍郎真是謙謙君子,若我家中有個適齡姊妹,定要搶著許給你攀個親戚,可惜沒那個福分了。」
長孫信溫言溫語:「夫人高抬我,等我哪日尋到礦了再想這等好事吧。」
何氏訝異,本是捧他,這才知道他竟還沒婚配。
其實長孫信早該成婚了,可惜原定的未婚妻早夭,家裡一時沒選出他中意的,拖了一拖,三年前倒讓神容這個當妹妹的搶了先。
外人哪裡知道這個。
何氏很快便看向了神容:「看來女郎也還沒許婚了,那我真恨不得家中也有個適齡兄弟了呢。」說完自己先笑起來。
神容下意識看對面,山宗竟也看了過來,二人目光無聲一觸,又各自轉開。
宴罷,何氏請神容去花廳小坐,好給他們幾個男人說話。
神容坐夠了,藉口要在園子裡走一走,只帶了紫瑞,避開了她的陪伴。
等她轉完一圈,遠遠看見趙進鐮露了個身影,似在找人。
她走到廊下,又見廣源守在一扇院門外。
「你在這兒做什麼?」
廣源小聲:「郎君在。」
神容朝裡看了一眼,留下紫瑞,獨自走了進去。
廣源沒攔。
難怪趙進鐮在找人,偏院亭中,山宗靠柱倚坐,雙臂抱刀,閉著雙眼似已睡著。
神容輕手輕腳走進去,看看左右,就在他旁邊坐下。
他一條腿還架在亭欄上,結實修長。她的衣擺被風吹著,一下一下往他馬靴上掠。
神容看他沒有醒的跡象,心想真睡著了?眼睛左顧右盼地瞄到他的右臂,因為抱刀,他袖口上提,露出一圈手腕,上面有青黑的紋樣。
她不禁靠近,伸出手指想去撥他衣袖看清楚,冷不丁聽到一句:「你手往哪兒伸呢?」
一抬眼,與他視線撞個正著。
山宗睜著眼,正盯著她,清醒得仿佛根本沒睡過。
他身上胡衣腰身緊束,利落齊整,半邊領口卻就隨意敞著。
神容傾著身,手還伸著,手指看著更像是要從領口探入他衣襟。
她收手撫過耳邊髮絲,挑眼看他:「你居然敢紋刺青。」
雖沒看清,但她猜就是刺青。
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出身貴胄,是震懾一州的軍首,卻一身邪痞,連不合禮法的刺青也敢紋。
她身上穿著高腰襦裙,人還傾著,山宗垂眼就看到她雪白的脖頸,離得近,身上淡淡的幽香往他鼻尖鑽。
他往後仰了仰,一手拉下袖口,遮住了:「那又如何?」
神容看著他張揚的眉眼,如他那日說自己是幽州法度一般的肆意。
她忽而輕聲:「那時候就有了?」
山宗看她:「哪個時候?」
她手指在他袖口上扯了下,傾身更近:「我嫁給你的時候。」
山宗眼裡漸漸幽沉,她仿佛在刻意提醒那段過往。
「誰還記得,我早忘了。」
神容不做聲了。
他動一下腿,笑:「別人以為你還沒嫁人呢,你這樣,不怕以後嫁不出去?」
神容眼神轉冷,坐正,衣袖從他身上拂過又抽離。
「這還勞你操心不成?」她冷淡地丟下一句,起身就走。
山宗看了眼她離去的背影,心想愈發囂張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48:20
第十二章
打從刺史府裡回來,廣源就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辦錯了事。
總覺著夫人,不是,貴人在刺史府裡進了一下郎君所在的院子後,回來就一直臉色冷淡。
但他往內院裡伸了下頭,也沒看出有什麼動靜。再想想那日郎君走時的情形,好似也沒什麼兩樣。
神容看著眼前的字。
書卷停在首頁《女則》的卷名上,她臨窗倚榻,將這兩個字翻來覆去看了又看,抬頭問:「東來在山裡這麼久了,還沒消息送來?」
一旁紫瑞道:「沒有。」
她又問:「我哥哥呢?」
「郎君今日一早就去山裡了,他正著急,又怕趙刺史再請他去赴宴走動,說是端著架子太累了,又是對著……」紫瑞及時打住。
對著那男人。神容不咸不淡地輕哼一聲,又想到了那日他張狂的眉眼。
她將書卷一收,不想再想起那身影,起身說:「給我更衣,我也要入山去看看。」
紫瑞忙去準備。
今日天氣不算太好,日光薄淡,凜凜有風。
神容換上胡衣,戴了帷帽防風,拿了根柄頭包綢的馬鞭,打算騎馬上路。
剛出大門,廣源跟出來問了一聲:「貴人這模樣是不是要入山,可要我支人去通知軍所?」
紫瑞這才想起張威的人馬已隨郎君去山裡了,她們眼下只能帶家中護衛,但少主今日居然沒發話。
神容牽了護衛送來的馬,踩鐙坐上去:「走就是了。」
紫瑞便朝廣源搖頭,跟著騎了一匹矮馬,帶上護衛出發。
城中今日也有些特別,沿途不少屋舍院頭的高處都插著花草,好似是個什麼節日一樣。
快到城門口時,紫瑞老遠就看見一行人馬停在城下,個個甲冑齊整,馬壯鐙亮。她打馬往前跟緊些,低聲提醒:「少主,那是軍所人馬。」
神容帷帽只掀了一半在帽檐,轉頭才看見那隊人,好巧不巧,一眼看到隊伍後方,黑衣獵獵的男人走出來。
她轉開眼說:「直接過去,我現在不想看到他。」
紫瑞稱是,不敢多話。
神容轉頭看著另一邊,就快到城下,忽然叫停:「等等。」
紫瑞連忙叫護衛們停下。
神容扯著韁繩調轉馬頭,往那路邊看。
路邊有個藥材鋪子,開著大大的窗口,裡面的藥櫃一格又一格,滿滿當當。
她看的卻是門口立著的直竿,竿上挑著鋪面招牌,這沒什麼奇特的,奇特的是最頂上還綁著一把似蔥非蔥的草。
神容下了馬,走到那門口,掀著帽紗又抬頭接著看。
鋪里櫃上的跑出來:「客人可是想看什麼藥?」
神容舉鞭指一下竿頭:「那也是你們鋪子裡的藥材?」
櫃上的搭手:「是。」
「拿下來我看看。」
櫃上的訕笑:「貴客定然是從外地來的,那不是賣的,今日時日特殊,幽州各家掛花掛草,是討個避戰禍的好兆頭。」
神容朝紫瑞看一眼。
後者會意,馬上掏錢。
「不不,」櫃上的見狀婉拒:「這真不好賣。這是咱們店裡封山前採到的最後一把,掛上去取下來也不吉利。」
神容本還懷疑是外地運來的,聽說是封山前采的,甚至都走近了一步:「取下來,若不是我要的,我再給你掛上去就是了。」
「這……」櫃上的覺得不大好,可看她身後一大群護衛,也不敢隨便說不。
神容耐心漸無,總仰著頭看,脖子都酸了,餘光忽然瞥見身側出現了幾個兵卒,一轉頭,身旁多了道身影。
櫃上的像是嚇了一跳,趕緊躬身見禮:「山使。」
神容視線從他裹著馬靴的小腿往上,掠過緊束的腰身,直看到他的下巴,仰著頭,覺得被壓了一頭,別過臉,一把拉下帽紗。
山宗剛才就看到她了,本身她這樣站在人家店鋪前也顯眼,搞得像要為難人家。
此時看到她舉動,不禁牽了嘴角,想起了那日刺史府上的情形。
她自己那麼囂張,反而還挺有理的。
他抬眼掃過竿頭:「你想幹什麼?」
「買草,不行嗎?」神容口氣輕淡,他管天管地,要管她嫁不嫁人,還要管她買把草不成,就是幽州法度無法無天也沒這個道理。
山宗沒做聲,歪著頭在看那竿頭。
那櫃上的上前來,小聲小氣地跟他說明情形。
神容又瞥去一眼,帽紗下瞥見他一隻手搭在刀柄上,食指一下一下地點著,漫不經心的架勢。
她腹誹:刀如其人,軟硬不吃。
「嗯。」他聽完了,揮退了櫃上的,轉頭過來問:「你要這草幹什麼?」
「我有用。」神容說:「說個價就是了,給我弄出這許多理由來,我也不過就是看一眼的事。」
「把馬鞭給我。」他說。
神容莫名其妙,還沒開口,他方才按刀的那隻手一伸,劈手奪了她手裡的馬鞭。
她一驚,一下揭開帷帽,就看他將纏繞的馬鞭拉直,手臂一揚,揮鞭如影,仗著身高優勢,一下精準地抽到了竿頭上。
頓時那把草掉落在地。
「也不是掛個草就能嚇住關外的,拿就拿了吧。」他對櫃上的說。
「是……」櫃上的唯唯諾諾。
山宗將鞭子繞回原樣,遞過來。
神容眼神在他身上慢慢轉了一圈,在想他這什麼意思,不接。
山宗低笑,聲音更低:「往後在我跟前少囂張一些,多聽話一些,我也是挺好說話的。」
神容頓時沉了臉,搶過鞭子,又一把拉下帽紗。
櫃上的撿起那把草雙手送過來:「一把吉角頭而已,貴客想要便直接拿去吧。」
神容接過來,翻來覆去看了兩三遍,將那根莖須葉都細細看了一遍,說:「這叫什麼吉角頭,這是薤!」
說完就轉身去上馬。
山宗走到那頭隊中,看到她騎馬直奔出了城,就知道她可能又是進山去了。
又是這般上路,膽子還是這麼大。
「上馬。」他翻身上馬,下令:「都跟我走。」
神容直奔進山時,長孫信已經收到消息,趕過來與她碰頭。
「怎麼來得這麼急?」一見面他就問。
神容騎馬太快,帷帽都有些歪斜了,她抬手扶一下:「叫東來掘時注意草根,遇到了就深掘。」
她想了想,又從懷裡取出錦袋裡的書卷,展開到需要的地方,看了看:「只掘山眼那裡。」
長孫信雖奇怪,還是命人趕緊去吩咐了。
「怎麼了,你就這麼來的?」
話音未落,聽到張威聲音:「頭兒又來了?」
胡十一聲音小:「肯定是那金……」
後面沒聽清。
神容往那頭走了幾步,看到山宗提著刀慢悠悠地走過來。
她看看他:「又怕你的軍所擔責?」
他說:「你知道還用問什麼。」
神容又拉下帽紗擋住了臉,轉頭便走,心想到底誰囂張。
胡十一從林子裡鑽出來:「頭兒,你怎麼那金嬌嬌了,她這好像跟你槓上了?」
山宗掃他一眼:「忙你的。」
他怎麼長孫神容了,還能跟他描述一下不成。
張威跟著過來見山宗:「他們在這兒挖了這麼久,什麼也沒挖到,我還道要罷手了,現在居然還挖得更起勁了。」
山宗聽了不禁朝裡看了一眼,又往裡走去。
胡十一搖頭,「我早說那地方沒礦,他們非挖個什麼勁兒啊。」說著推一下張威:「走,咱也去瞧瞧。」
自泥潭處往望薊山,再到河岸,按照神容吩咐,都已掘了多處,但什麼也沒有。
現在東來已領著人全往山眼那一處深挖去了。
神容站在山道上看著,一轉眼又瞥見山宗身影。
他並不接近,迎風而立,閒閒抱臂,仿佛就是來看他們作為的。
她當做沒看見。
山宗看了片刻就覺出不對,好像又待久了,撥了下護臂,不再多看,轉身要走。
「少主!」遠處東來忽喚。
他一路快步走去神容跟前,渾身泥塵,手裡拿著個削下的石頭,遞過去:「我們挖到了這個。」
紫瑞拿了送到神容手裡。
那是一小塊焦黑的石頭,像被火烤焦了一樣,尾端泛黃。
長孫信挨過去,不自覺皺著眉:「如何?」
神容剝了一下那石頭尾端,忽然看向和張威站在一旁看熱鬧的胡十一,把石頭遞過去:「你來咬一口。」
胡十一愣住:「啥?」
長孫信著急要結果,負手看過去:「怎麼,百夫長都能違抗命令了?」
胡十一下意識看山宗,懷疑這金嬌嬌是不是聽到了他說沒礦,故意整自己。
山宗遙遙看他一眼,不動聲色,在想長孫神容到底要做什麼。
胡十一接到他眼神,只好漲紅了臉慢吞吞過來接了,捏著那黑乎乎的石頭看神容:「真要咬?」
「只咬尾端,又不是叫你吃。」神容說。
胡十一就打算敷衍地碰碰牙,碰到就愣了:「嗯?軟的?」
神容忽然轉身就往山眼走。
長孫信快步跟上。
所謂山眼,只是神容定下的一個中心位置,一頭是泥潭,另一頭是東角河岸。
她站在剛叫東來掘出碎石的地方,往坑裡看了看,回頭長孫信已經到了跟前。
「那是紛子石。」神容說。
長孫信滿眼驚訝:「當真?我們以往可從未找到過這個。」
神容聽說那把薤出自山裡時,就猜到可能有紛子石。
她靜靜站著,捋著思路:土山,薤,石黑如焦,下端黃軟。
書卷裡只給了位置,這些卻是剛剛連起來的。
她看一眼長孫信,輕聲問:「可還記得當初那首長安童謠是如何唱的?」
「長孫兒郎撼山川,發來金山獻……」長孫信及時閉了嘴,看著妹妹。
神容笑起來:「我就說了,不信這事我們做不成。」
這裡的確有礦,還是個意料不到的大礦。
遠處,山宗遙遙看著,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
神容站在那裡,風掀帽紗,露出她臉上的笑,志得意滿。
他又看了看這片山,忽然意識到,她數次進山好像是有緣由的。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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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5 10:48:35
第十三章
山中出大礦,卻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
到了次日,趙進鐮入了官署,收到長孫家護衛送來的消息,才得知此事。
他整一整官袍,立即就要趕去山中一探究竟,出門之際,卻見已有車馬在官署大門外候著。
車周環護著長孫家護衛,趙進鐮還以為是長孫信在車內,上前笑道:「我剛聽聞這好消息,真是可喜可賀,長孫侍郎這下可是立下大功了啊。」
車簾掀開,出來的是神容。
趙進鐮有些意外,復又笑道:「原來是女郎。」
神容看一眼紫瑞:「家兄正忙於上書京中,我受他委託而來,想請刺史幫個忙。」
紫瑞上前,躬身垂首,將一封簡涵雙手呈上。
望薊山高達千丈,礦雖尋到了,不代表就此可以開採,需要多方準備。
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人力,僅靠長孫家帶來的護衛是遠遠不夠的。
長孫信寫的這簡涵內容便是問趙進鐮借幽州人力。
趙進鐮看完道:「這不是難事,待我下令州中徵發民夫,不日即可進山。」
神容卻搖了搖頭:「這礦非同一般,民夫不行,最好是無法走漏風聲的那類人。」
趙進鐮其實還不知道他們尋到的是什麼礦,一般說到礦山所出,不是銅即是鐵,雖寶貴也不至於要嚴守風聲,他不免疑惑。
「那二位的意思是?」
「我想去一趟幽州大獄。」
趙進鐮便懂她意思了:「女郎是說要用犯人?」
神容點頭:「用犯人過了最難採的一段,不易走漏風聲。後面自有工部著手安排,之後冶煉運送諸事也能更順暢,這是最好的。」
趙進鐮還是頭一回聽說採礦還分階段的,不禁多看她一眼。
神容也不進官署,就這般挽著輕紗站在大門前,貴女之姿,艷艷奪目,偏偏能對這些山礦之事如數家常,讓他訝異。
他又想了想:「這也不是不可,只不過幽州大獄是山使所管,女郎何不去找他?」
神容幾不可察地撇了下嘴,那男人不是善茬,去跟他說,哪有跟趙進鐮這樣的老好人來得容易,多半又要氣她。
何況她還有餘氣未消呢。
她淡淡一笑:「我是想親自去挑人的,這等重活要活也不是隨便調了犯人來就能做。」
趙進鐮乍見她笑容,只覺周遭生輝,也跟著笑起來:「既然如此,我親自帶女郎去一趟,也免得侍郎擔心。」
說罷命人去著手安排,暗中還是叮囑了一聲要通知山宗,畢竟那是他的地盤。
軍所大院裡,胡十一這會兒手裡還揪著那個小石頭。
他難以置信地嘀咕:「怎會呢,他們還真發現礦了?」
張威湊過來扒拉了一下那尾端,胳膊肘抵抵他:「你覺不覺著,這黃不溜秋的好像金子啊?」
雷大嘴裡塞了半個餅,也湊過來看。
眼前冷不丁飛過來一柄刀鞘,胡十一眼疾手快地拋了石頭接住刀鞘,抬頭就見山宗走了過來。
他正好出來,直接擲鞘打斷了幾人,一邊緊著護腰一邊說:「干好自己的事,山裡的事上頭沒風聲你們就當不知道,那麼多廢話,兵練得怎麼樣了?」
雷大第一個溜了。
胡十一也閉了嘴,雙手把刀鞘送過去。
恰好有兵卒快步來送來了趙進鐮的消息。
山宗歪頭聽完,拿過刀鞘,插刀而入,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
幽州因地處北方邊關,大獄也不同於尋常監獄。
獄中高牆以巨石壘築,足有兩層樓塔高。
獄內又分割出幾大片域,重犯、流犯,甚至是關外敵賊,都分押其間。
一路走來,森森守衛皆是軍人。
這樣的地方,忽然多出個女人,自然引人注目。
獄卒們在前引路,總忍不住往後瞄。
神容襦裙輕逸,進來前特地罩上了披風,戴了兜帽,將紫瑞留在了外面,跟隨趙進鐮腳步,邊走邊看。
這種地方她也是頭一回來,但這回找出來的是金礦,責任重大,在沒有真正現世之前,有必要守著風聲,畢竟這裡地處邊關。
軍所倒是比民夫嘴嚴,但軍人身負重責,拉來做這種苦役不合適,料想那男人也不會答應。
用犯人的主意,其實是神容跟長孫信出的。
趙進鐮走在前面,擔心她會害怕,有心說笑:「其實女郎說一聲,我去與山使調度也可,何必親自入這晦氣之地。」
神容隨口說:「趙刺史都能親自前來,我又豈能說這裡晦氣。」
她親自來挑人當然還是為了礦,就連這次隨行來幽州的長孫家護衛都是她親手挑選的。
話說完,進了一處空地,這一片牢房裡的犯人都被押了出來,垂頭跪在那裡。
神容將兜帽往低拉了拉,掩了口鼻,掃過那群犯人,搖搖頭。
大多蒼老瘦弱,只怕進山沒幾天就要出人命,哪裡能用。
趙進鐮見狀朝獄卒擺擺手:「那便算了吧,女郎替兄前來已經難得,後面我命人再擇一遍,送由令兄定奪就是了。」
神容沒做聲,看著獄卒將那群犯人押回去,再看一遍還是失望。
忽覺那群犯人裡有人看著自己,她看過去,發現是個形容枯槁的中年人,穿著囚衣,兩頰都凹了進去。
眾犯人都不敢抬頭,唯有他敢盯著自己,神容不免打量起他來。
哪知這打量之後,對方竟撲了過來:「你是……你是長孫家的小女兒!」
神容見他竟認得自己,眉頭微動,隨即也認出他來。
前些時候她父親來信說中書舍人落了馬,被新君毫不留情地定了個千里流放,沒想到居然就是流放到了幽州。
眼前這人不就是中書舍人嗎?
中書舍人柳鶴通,先帝在世時是受寵心腹之一,神容都認得他。
趙進鐮忽見有人冒犯,斷然吩咐:「按住!」
柳鶴通被兩個獄卒按著跪在地上,還努力往神容這邊探,手上鎖鏈敲地哐哐響:「侄女!我乃柳舍人啊!你幫幫我,我那夜被押來時見著山家大郎君了!你快幫我與他通融一下,我要上書聖人,我要翻案!」
他張口就叫侄女,叫趙進鐮都愣了一愣。
神容抿唇,那日山宗在刺史府上提到個連夜押來的京中犯人,原來就是他。
柳鶴通在朝為官時認得許多權貴不稀奇,但她連話都不曾與他說過,竟就成他親戚了,還叫她去與山宗通融,真是病急亂投醫。
「我如何與他通融?」她蹙起眉。
柳鶴通急道:「自然能通融,你是他夫人啊!」
神容臉一僵,拂袖就走,留下一句:「你才是他夫人!」
獨留下趙進鐮,一臉愕然地看了看柳鶴通,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柳鶴通回了神,懊惱捶地:「是了,我竟忘了他們已和離了!」
神容穿過了這片牢房,才察覺趙進鐮沒跟上。
她往前看了看,發現裡面還有很大一片,叫旁邊獄卒帶路,想去看看。
越走越深,逐漸幽暗,獄卒停步:「貴人小心,這裡是底牢了,山使有令,不准人接近。」
神容往前走了幾步,看到漆黑的一扇大門,關得嚴嚴實實。
什麼也看不到,她剛要轉過頭,裡面忽然嘭的一聲巨響,直蔓延到門邊。
轟隆一聲,門也被撞出一聲巨響,她後退一步,驀然一條手臂伸過來,重重在她身側一拍,抵住了門。
神容回頭,正對上男人繃緊的肩。
她抬頭,看到山宗的臉,有些訝異:「那什麼聲音?」
山宗垂眼看她:「底牢關的肯定都是窮兇惡徒,逞兇鬥狠都有,這點聲音算什麼?你離這裡遠點。」
神容回味過來,這才發現離他很近,他手撐在她身側,像是圈住了她一般,稍一轉頭就對上他下巴,他一雙唇薄薄輕勾。
剛聽完柳鶴通那一番胡言亂語,現在他就在跟前。
她盯著他翻折的衣領,上面有細密的暗紋,眼神動一下:「你什麼時候來的?」
山宗穩住了門,鬆開手:「我還要問你,進山也就算了,現在都能入牢了,你膽子一直這麼大?」
神容咬一下唇,盯住他下巴:「這算什麼,我還有更大膽的時候,你想看看嗎?」
山宗與她對視,離近了,又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聲略低:「那你就收斂些。」
神容心想她偏不收斂。
遠處,趙進鐮身影過來了。
她抬手捋過鬢髮,走出去前沖他微微挑眉笑:「你也知道我剛做成了什麼大事,以後可要對我客氣點。」
衣香人動,山宗側身放她過去,眼睛還盯在她身上。
隨即心裡過了下,她說那是她做成的大事。
他又看一眼神容背影,示意獄卒守好,往外出去。
趙進鐮在那頭客氣地送了神容幾步,回頭就朝他豎了下手。
「你等等。」他屏退左右,低聲道:「我本以為你跟長孫侍郎是有過節,今日才知道不對,難怪我總覺得山家與長孫家有些關聯……」
趙進鐮與胡十一等人不同,那些都是山宗離開山家後才追隨在他左右的,不太清楚他過往。
他要知道的多些。他記得山宗出任團練使正是三年前,那時他已與新婚嬌妻一拍兩散,還離開了洛陽大族。
彼時未曾細探,只因是他家事,如今被那柳鶴通一番鬧,才想起他當初的妻家好像正是長孫家。
可那日在刺史府上,還笑談這位貴女尚未婚配……
越想越發毛,趙進鐮摸了摸短須,虛虛地問:「是不是我記錯了?趙國公……有幾個女兒啊?」
山宗也不瞞他了,往那前方歪了下頭,還能看見那道女人纖挑的身影。
「不用問了,她就是我前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48:51
第十四章
神容一直走到了大獄門口,回頭看一眼,山宗和趙進鐮都還沒出來,也不知在耽擱什麼。
紫瑞卻已急匆匆過來,給她遞了早備好的帕子,生怕那大獄內的污濁沾染了她。
待她慢慢擦完了雙手,才見趙進鐮和山宗一前一後地出來了。
「可還有其他牢房能看?」她問。
趙進鐮臉上掛著勉強的笑,到了跟前說:「這大獄不是常人能待得住的地方,女郎不可久待,挑犯人的事不妨改日再辦,大不了我還是去請令兄來定奪。」
神容知道他是覺得她一個女子操持這些沒必要,想想對今日所見的那群犯人也不是很滿意,眼往山宗身上瞄:「那就不急在一時了,反正山使已經到了。」
趙進鐮乾笑,此時只覺尷尬,還有一點後知後覺的無奈,實在不想再夾在這一對分飛的勞燕跟前。
他轉過身悄悄在山宗跟前低語:「早不告訴我,人我帶來了,你給好生送回去吧。」
說完回頭,又堆著笑與神容客套一句官署還有事情要忙,神色訕訕地先行走了。
等他走了,神容看向山宗,這裡只剩他們了。
山宗說:「趙進鐮走了,我送你回去。」
這裡是大獄所在,靠著他們軍所不遠,可離幽州城還有段距離,送她本也理所應當。
神容有些意外地看他。
山宗伸手牽馬,轉頭看她沒動,問:「難道還要我請你上車?」
神容這才提衣登車,看似沒什麼,轉頭時嘴角卻有了絲笑。
剛說了要他客氣點,看他的確還算客氣,先前那點氣都勉強算消了。
山宗是獨自來的,連一個兵卒都沒帶。待車上了路,他打馬接近窗格,朝裡面女人的側影看了一眼:「你想挑什麼樣的犯人?」
神容看出去的目光正好落在他的腰上,他坐在馬背上,緊束的腰身繃得緊實平坦。
她眼轉開,又轉回來,才想起要回話:「要年輕力壯、耳聰目明的,應急的反應要有,還要跑不掉的。」
山宗莫名笑了:「怎麼聽著不像是找犯人。」
神容眉心一皺:「你消遣我?」
「沒有。」
「你分明就是在消遣我。」
他似笑非笑:「沒有。」
神容還要再說,覺得嗓子好似有些乾澀,抬手摸了摸喉嚨,低低乾咳一聲。
外面山宗說:「現在只是嗓子乾,再在大獄裡待久點,你還會更不舒服。」
神容摸著喉嚨,澀澀地問:「什麼意思?」
「你當幽州大獄是什麼地方?」他說:「那四周都壘石而築,底下鋪了幾層的厚厚黃沙,獄卒有時還會特意生火炙烤,或者放風乾吹,長此以往,乾燥無比,進去的人不出三日就得乾得脫一層皮,否則趙進鐮何必勸你早些走。」
其實趙進鐮帶她去之前已經命人安排了一番,不然還會更難熬。
這種地方,她這樣的怕是連聽都沒聽過,還敢直奔而去,說她膽子大,哪裡冤枉她了。
聽他口氣輕描淡寫,如隨口一提,神容卻搓了搓胳膊,皺著眉又低低咳了一聲,心想難怪那柳鶴通枯槁到兩頰都凹陷下去了。
她想著柳鶴通的憔悴樣,再想想倘若這金礦沒有尋到,或許有朝一日那種災禍就會淪落到他們長孫家頭上,愈發地不舒服。
轉而想起了那底牢的情形,才將那些拋諸腦後:「如此說來,我倒覺得你那底牢里關的人挺不錯了,都那樣了還能逞兇鬥狠。」
山宗又看過來:「那些人你都敢想,你還真膽大包天了。」
神容隔著窗紗看他,扶著脖子挑眉:「怎麼,不還有你在麼?你又不是鎮不住他們。」
「再怎麼說都沒用,入城先去找個地方潤潤喉,然後就回去待著,以後少往那種地方跑。」山宗說完手在窗格上一拍,仿若警示,一錘定音。
神容微怔,看著他那隻手自眼前抽離,撇撇嘴,奈何嗓中乾澀,只好暫時忍住。
紫瑞聽到少主在車內數次低低清嗓便留了心。
很快入了城,她看到路頭邊有家小酒館瞧著沒幾個人,算安靜,趕緊叫停了車,下去問了一聲說是可以賣茶水,又出來請神容進去。
神容入內坐定,紫瑞很快端著碗茶水過來。
她剛要去接,聽到山宗說:「去換成清水,喝什麼茶,越喝越乾。」
紫瑞一愣,趕緊又端了那碗茶過去找夥計換了。
神容看看他,他自門外進來後就近坐了下來,只在門口,不與她同桌,二人之間隔著兩張方木桌的距離。
紫瑞又換了碗清水來,神容端了,低頭小抿了一口,終於覺得舒坦了一些。
山宗眼一睨,看見她飲水的模樣。即便覺得難受,她身上的大族儀態也依舊端雅十足,與他已截然不同。
轉眼看到酒館櫃上的後面走出兩個塗脂抹粉的賣唱女,大約是剛結束了生意,此時停了步在朝他這頭望。
撞到他視線,二人有些畏懼地齊齊矮身見了個禮:「山使安好。」隨即卻又捋了捋頭髮,相顧怯怯地沖他討好地笑。
他移開眼,屈起一條腿,閒閒地把玩著橫在懷間的刀鞘。
神容抿了兩口水,抬眼就看到了那兩個賣唱女的模樣,眼神一飄,又看見山宗那一副無所謂的架勢。
酒館裡的夥計此時方看到他,忙不迭地過來向他見禮。他擺了下手,對方又立即退下。
幽州好似人人都怕他,只有她不怕。
她端著碗施施然起身,朝他那張桌子走過去。
山宗看著她在自己右手側坐下來,還沒說什麼,聽到她低低問:「那樣的招你喜歡嗎?」
她眼珠朝那頭一動,那兩個賣唱女見到她坐到山宗身旁來,馬上就出門走了。
山宗停了玩刀的手,眼簾微垂,看來有些不懷好意:「你問這個做什麼?」
「隨便問問。」神容手指搭著碗口,真就像隨便問問的樣子,只不過眼神是斜睨過來的。
他提和離時不是說婚後與她沒有夫妻情意,連相對都覺得勉強,那他喜歡什麼樣的,什麼樣的不叫他覺得勉強?
「你大可以自己猜。」山宗一笑,坐正:「你水喝完了?喝完就走。」
神容見他岔開話題,心想當她在乎才問的不成。
又看了看那隻碗,她喝得慢條斯理,到現在都還剩了許多。
她忽而眼睛掀起來,低低說:「喝不下了,你要喝嗎?」
「你說什麼?」山宗聲音也不自覺壓低,剛問完,就見她端著碗,低下頭,在碗沿抿了一下,放下後,朝他推了過來。
正對著他的碗口沾了唇脂,描摹出她淡淡的唇印。
他臉上笑意漸收,坐著巋然不動,朝她臉上看:「你讓我這麼喝?」
神容對上他黑漆漆的眼,忽又笑起來,說悄悄話般道:「堂堂團練使,怎能喝我喝過的水,我是打趣的。」說完手指在碗沿一抹,抹去唇印。
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
立在櫃檯那邊的紫瑞問了句:「少主還要水嗎?」
神容站起了身:「不了,走吧。」
山宗看著她人出去了,才撐刀起身,覺得她方才那舉動簡直是一齣欲擒故縱。
以往夫妻半年,寥寥幾次相見,還真沒發現她有這麼多花招。
一路至官舍,二人一在車中,一在馬上,沒再有過言語。
到了官舍大門前,神容下了車來,轉頭看一眼,山宗坐在馬上,是在馬車後方跟了一路。
看到她看過去,他眼神沉沉地笑了一下,仿若識破了她的念頭。
她神色自若,轉過頭搓了搓手指,指尖還沾著自己的唇脂。
忽有幾人快馬而來,神容聞聲看去,是大獄裡見過的獄卒。
其中一個低低在山宗跟前稟報了幾句,他便提韁振馬,立即走了。
……
幽州大獄裡,在他們離開後不久,柳鶴通就又鬧了。
這次他是要自盡。
山宗快馬而至時,他已被獄卒們潑水潑回來,奄奄一息地靠在刑房裡,頭上青紫了一大塊。
但看到刑房大門打開,有人走了進來,他便立馬回了魂,心急地往那頭奔:「山大郎君!山大郎君!你救救我,我與你們山家有舊交啊,你豈能見死不救!」
他一連嚎了好幾遍,整個刑房裡都迴蕩著他不甘的哭嚎。
山宗就在那兒站著,看了看左右的刑具,眼神都沒給他一個。
刑房四周通天窗,凜凜大風倒灌,比外面更干,久了還森冷。
等到柳鶴通已經再沒聲音嘶喊,只能哆嗦,山宗才開了口:「今日他是不是鬧事了?」
獄卒一五一十報:「回山使,他當著刺史與那位貴女的面胡謅她是您夫人。」
山宗隨手扔了剛拿起的一個鐵鉤:「按章辦事,鬧了兩回,該用什麼刑用什麼刑,別叫人死了就行。」
獄卒應命。
柳鶴通已經傻眼了,好半天才又想起要乾嚎:「我要翻案!我要呈書聖人!」
但山宗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
刑房實在太過乾冽,到了外面,獄卒立即給山宗端來一碗清水,請他用。
山宗端在手裡,看了一眼,忽而就想到了那個碗口的唇印,低低一笑,一口飲盡,將碗拋了回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49:11
第十五章
深秋已重,窗外大風烈烈。
長孫信再來主屋裡找神容時,她正捏著筆桿,專心致志地描畫著望薊山的礦眼位置。
等她留心到跟前多了個人,抬起頭才發現哥哥已在跟前站了許久,還皺著眉一臉愁容。
自打尋到了礦,他連日來整個人都輕鬆得很,談笑風生不在話下,對誰都眉眼帶笑,那日還特地賞了全部隨從,今日卻是稀奇了。
神容還以為他憂心的是眼前的事,寬慰道:「放心好了,挑犯人的事我會辦好的。」
「不是這個。」長孫信負手身後,嘆了口氣:「長安來消息了,工部著我回京一趟,稟明詳細,再帶人過來接手。」
他送消息去長安已有段時日,去信趙國公府又上書朝中,今日才終於收到回信,就收到了這個命令。
神容意外:「這麼說你要回去了?」
長孫信點頭:「部中還要我儘早上路,催得很急。可我回去了,這裡獨剩下你怎麼行。」
礦是有了,可礦多大,脈多廣,一無所知。
若是往常那樣的礦,長孫信直接留給趙進鐮這樣的本地官員照看就行了,這次的礦卻難得。
他不放心礦,可又不放心獨留神容在此,便左右為難。
神容問:「父親如何說?」
「父親得知你尋到這樣的大礦,自然更相信你的本事,還說有你坐鎮他十分放心。」
整個趙國公府眼下正高興著呢,想來他父親母親如今可以長鬆口氣了。
神容便笑了:「既然父親都如此說了,那我留下就是了,望薊山的事你不用擔心。」
長孫信左右看看,見紫瑞不在,走近一些:「我擔心什麼你不知道?父親不擔心是因為不知道姓山的在這裡!」
神容心中一動,她早想到了,故意沒說破罷了。
確實,他若走了,就只剩她在這裡面對那男人了。
可那又如何,那男人還能把她吃了不成?
她想了想,認真地點點頭:「你說得對,父親母親還不知道,那你回去後可要嘴嚴一些,千萬不要告訴他們。」
長孫信詫異:「你還要替他瞞著?」
「若你叫父母知道了,他們出於擔心,少不得要將我叫回去,這裡可怎麼辦?」神容捏著筆桿,朝眼前勾畫了一半的圖點了點:「還是你有其他合適的人選能取代我?」
長孫信一看到那圖的詳致就攏唇乾咳了一聲:「沒有。」
「那不就是了。」
其實長孫信也說不上來擔心什麼,終歸是有些不大放心,可也沒有兩全之策。
現在聽神容都這麼說了,也只能這樣了。
……
不日,東來將長孫信要暫回都城復命的消息送至刺史府。
趙進鐮也是一番意外,本想立即給他安排餞行,卻又聽東來說不必,他家郎君這就要上路啟程了。
趙進鐮一聽就知道是長安命令不得拖延,便下令叫官署裡所有官員都去送行。
軍所很快也收到了消息,只因長孫信走得早,城門要開,就得過軍所這關。
一大清早,胡十一從城頭上下來,看到山宗自軍所方向遠遠打馬而來。
他搓著手上前道:「頭兒,那長孫侍郎忽然說要回去一趟,莫不是要回去領功?那咱們護了他這麼久,有沒有功領?」
山宗一躍下馬:「有,賞你今日領隊護送他們百里,去吧。」
胡十一美滋滋地扭頭走了一步,反應過來了:「這不還是伺候他們……」
遠遠的,聽見馬蹄車轍聲接近而來。胡十一收心不想好處了,去叫人將城門開大。
山宗往城裡看了眼,今早來報信的是廣源,只說了長孫信要走,長孫神容卻沒有消息。
長街尚無人影,一大群官員騎著馬,跟隨著趙進鐮先後到了城下,後方是長孫家的車馬。
趙進鐮已看到山宗站在城門外,若在以往,少不得又要覺得他這是隨性慣了,只在這城下露了個臉,也不說去官舍一路送行過來。
現在知道緣由了,當然什麼都不說了。
他回頭看看坐在馬上,正跟其他官員一路閒談而來的長孫信,下了馬,走去山宗跟前,低聲道:「我已問過了,長孫女郎不回去。」
山宗不禁抬眼,長孫信後方的馬車剛停下,門簾掀開,神容踩著墩子走了下來,雲鬢垂挽,襦裙繁複,確實不像出行模樣。
難怪廣源來報時隻字未提。
長孫信打算就在城門口與眾人作別,已經下了馬來。
神容下車後便站在他身旁,忽朝這頭看了一眼。
眼下不過天光青白之際,她眉眼竟也沒被掩去半分,身姿出挑地站在那裡,風撩臂紗,只這一眼,也叫人過目不忘。
趙進鐮看見,扶一下官帽,再看山宗,竟搖了下頭:「我現在明白為何長孫侍郎要那般說你了,那樣的人物,天底下能有幾個?你竟也捨得說斷就斷?」
山宗眼神從那抹身影上划過,回道:「或許是我口味叼。」
趙進鐮被他這大言不慚的口氣震住了,默默無言。
但想想他一直以來的作為,張狂狠厲的勁兒沒少過,這事他擱他身上也的確做得出來。
奈何彼此地位平起平坐,這些話不好直言。
那頭長孫信風度翩翩地與眾人客氣了一番,看了看天已大亮,應該要出發了。
他轉了身,卻沒急著上馬,而是朝山宗這邊走了過來。
「我有幾句臨別贈言要留與山使。」他清俊斯文地笑著。
趙進鐮見狀有數,將地方留給他。等回去那頭官員們中間,都還又看了看二人。
山宗朝那邊的神容看了一眼,她似乎沒想到,也正朝這裡看著。
他側身讓開一步:「請說。」
長孫信走到他跟前,身背過眾人,臉上就沒笑了,一臉嚴肅地道:「阿容可是我們家的寶貝,如今留在你的地界上,若有半點閃失你都脫不了干係!」
說完不等他回話就退開,挺身看著他,又笑著搭了搭手:「山使客氣,不用遠送了。」
山宗抱一軍禮,嘴邊有笑:「謝你贈言。」
兩個人虛情假意地幾句話說完,長孫信文雅地整一整披風,上了馬背,臨了不忘再去妹妹跟前說幾句話。
「我儘快回來,你在此可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他特地強調了儘快二字,又往山宗那裡看了看。
神容點頭:「知道了。」
長孫信還是掛念,又各自囑咐了東來和紫瑞一番。
哪怕只是他離開的這段時日,也要顧著妹妹一切都好,否則回去了也是要被父母念叨。
稍作耽擱,長孫信終於啟程。
胡十一沒法,京官返都,例行的禮數也是要軍所送行的,他只能帶著自己隊裡的人老老實實地跟上去。
待長孫信的身影已遠,視野里只剩下那一行隊伍踏過的長煙,神容慢慢走到了山宗旁邊。
「他剛才與你說什麼了?」她朝哥哥離去的方向遞去一眼。
山宗笑:「沒什麼。」
她眼神狐疑:「真的?」
「他都說了是對我的臨別贈言,你問了做什麼?」山宗抬手抹了下嘴,忍了笑。
長孫家全家都當她是寶貝,他豈能不知道?
長孫信特地跑來與他說這些,弄得像是他會欺負她。
神容沒問出什麼來,低語了句:「不說算了。」
天色尚早,大風仍烈。
她又朝哥哥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被迎頭一陣大風吹得眯了眯眼,忙抬袖遮擋,拿下時臂彎裡的輕紗已勾在了一旁。
山宗動了下手裡的刀,那紗掛在了他刀柄處。
他看她一眼,還是因為彼此站得太近了。
餘光瞥見趙進鐮和那群官員都在看著這裡,他手腕一轉,刀柄繞開,腳下也走開一步:「人已送完,你也該回去了。」
神容察覺,眼神一飛,輕輕白了他一眼。
這裡這麼多人,又不是那小酒館,她還能做什麼不成,就這麼避之不及。
山宗已看見了,拎著刀在手裡,問她:「你那是什麼眼神?」
神容學他方才口氣:「沒什麼。」
山宗好笑,真是有她的,還會見縫插針了。
神容回去車邊時,趙進鐮剛遣了眾官員回官署。
他閒話了幾句,送她登了車,轉頭見山宗站到此時,這才回到城門內來了。
馬車轆轆自跟前過去,山宗看了一眼,旁邊趙進鐮卻在看他。
「我看你們在那頭站了許久,倒像是一同送行的一般。」趙進鐮摸著短須道。
山宗只當他玩笑,反正他歷來臉皮厚,並不在意,開口說:「我近日要帶兵去轄下巡視,他走得算巧,晚了我也送不了。」
趙進鐮點頭,想起年年都有這軍務,倒也不稀奇,只不過以往從未在他跟前報備過。
「怎麼與我說起這些?」
山宗朝剛駛離的馬車指一下:「我不在時,她就由你擔著了。」
趙進鐮竟覺意外:「你這時候倒還挺上心了。」
山宗笑了一笑,長孫信的「臨別贈言」還言猶在耳,想不上心都難。
他反問:「長孫家的,你敢不上心?」
趙進鐮一想也是,還道他是對前妻有幾分顧念,看來是自己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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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49:28
第十六章
長孫信走後,官舍裡就只剩下了神容。
午間,廣源走在園中,看見了那群剛去內院伺候貴人用飯的僕人們,竟沒怎麼見少,可見貴人依舊在家中受寵得很。
正想著,神容從內院出來了,恰好也穿過園中,看到了他。
「你這是拿的什麼?」
廣源手裡捧著件黑厚的胡服,上面還壓著條一指來寬的革帶。
他垂頭回:「是剛做成的冬服。」
神容看了看天,頭頂天藍雲白,秋高氣爽。
「哪裡到冬日了?」
廣源解釋:「貴人有所不知,幽州前陣子總起大風,這就是冬日要提早來的兆頭。」
神容原本只是隨口一問,聽到這句臉色頓時認真起來:「當真?」
廣源點頭:「真的,我在此三年,早聽人說過,後來發現確實如此。」
神容心覺不妙,若是這樣,那留給他們開礦的時間就不多了,得趕在冬日前將最難的一段掘出來才行。
她轉頭吩咐:「去準備,我要即刻去問刺史借人。」
紫瑞應下,去備車了。
神容看一眼那件胡服,分明是軍中式樣,心裡有了數:「這是給他做的?」
廣源稱是:「是給郎君做的,他正要去轄下巡防,很是偏遠,或許能用上。」
他要去巡防?神容此時才知道這消息,這麼巧,還是馬上出發。
紫瑞回來了,手裡拿著她的披風:「少主,現在便走嗎?」
神容又瞥了眼那胡服,那男人可能沒嘴,都不知道留個信的,當她不存在一樣,真不知是不是存心的。
她點頭:「走。」
……
入車後,神容先派了個護衛去請趙進鐮。
她知道幽州城門關得早,此時已過午,離大獄又遠,不好耽擱,便先行上了路。
一路順暢,東來護車在旁,快到大獄時,眼睛敏銳地看到了後方趕來的一行人馬,向車中稟報:「少主,刺史親自趕到了。」
車在大獄外停下,神容搭著紫瑞的手下來,往後看,果然來的又是趙進鐮本人。
剛到跟前他便道:「女郎說的緣由我已知曉了,看這架勢,冬日確實會提早來。」
他自馬上下來,接著說:「此事我一直記著,近來也差人安排了,本打算交由令兄定奪,如今他既然回都去了,那就還是請女郎看吧。」
神容稍微放了心,還好這位首官辦事牢靠,點頭說:「那再好不過。」
值守獄卒出來迎接,神容仍留下紫瑞,只帶東來隨行。
趙進鐮與她一同進去,看了看她神情,提了句:「只是今日不巧,山使正要出去巡防。」
他這回又親自來,還不就是因為山宗把人托給他了。
神容邊走邊抬手攏著披風,抿抿唇,將兜帽也罩上,只嗯了一聲,什麼也沒說。
直至進了大門,她停了一下,想起了那日的乾澀不適,才問:「這裡面是不是得先灑些水?」
趙進鐮料想肯定是山宗跟她說過這大獄的情形了,笑道:「獄卒們會料理的。」
她這才往裡走。
大獄裡確實在料理,所有通風高窗皆閉,地上有澆過水的痕跡,但隨著走動,很快就乾了。
後面還有獄卒在拿著桶跟著澆,這才能維持那點痕跡。
沒多久,他們便又到了之前去過的那一片牢房外的空地上。
這空地本就是個高牆圍住的院子,穹頂嚴密,裡面也澆過了水,四周豎著火壇,裡面火光熊熊,照得四下透亮,正方便挑人。
趙進鐮點了個頭,吩咐說:「去把人帶出來吧。」
獄卒們分頭行事,先將他們進來的那扇兩開的大門關上,又有序地去牢房裡提人。
之前被挑過的那些人都已被移走,這次是另一批人,有許多是從另一片牢房帶過來的。
神容特地留心了一下他們過來的方向,經過了一條長長的過道,正是之前她去底牢的那條道,想來一定也是一批重犯了。
犯人們分列被押了過來,在獄卒泛著寒光的刀口下,挨個跪下,竟烏泱泱地跪了一大片,一眼望去,漆黑的一片頭頂。
趙進鐮道:「這回能帶出來的都在這裡了。」
話音未落,卻見神容已經邁步,竟親自上前去看了。
他暗自驚異,這位貴女的膽識可真是異於常人。
火光照著,各色犯人都有,比之前要好很多,神容看到了不少壯年。
她取了塊帕子在手裡,輕掩口鼻,腳下緩慢地在犯人當中走著,一步一看,凡是覺得不行的,便朝身後東來看一眼。
東來接到示意便伸手拽住對方囚衣後頸,將之拽到一旁。
不多時,被篩出來的人就一大群了,獄卒們將他們都押回去。
神容從最後兩列人當中走過去,發現他們都披頭散髮,看不清臉,手上不僅有鐐銬,腳上也有腳銬,但看著身形都很壯實。
她走回去,拿下帕子,低聲問趙進鐮:「那最後兩列是關外的?」
趙進鐮看了一眼:「正是。」
那就難怪是這般模樣了,神容剛才看著就覺得眼熟,因為在驛館裡見大鬍子們捉的就是這樣的人,說不定他們當日抓的那幾個就在其中。
「關外的不行。」神容不放心,哪怕他們明擺著能用,但敵寇就是敵寇。
趙進鐮認同:「確實,先前安排時只叫他們將身體好的都拎出來,身份卻也要緊,關外的自然不行,山使也不會鬆口。」
神容聽他提到那男人,不自覺算了下時辰,料想他此刻應當走了。
……
軍所大門外,此時整隊待發。
送完長孫信回來的胡十一這次也要隨行,他手裡拿著廣源送來的那身胡服交給了後方行軍收納,轉頭看前面:「頭兒,咱這回還是夜巡?」
山宗站在他那匹高頭大馬旁,纏著護臂,緊緊一繫:「嗯。」
夜巡是最出其不意的巡防,以往沒有,屯軍所建起來後才開了這先河,眾人都認為這是他獨創出來應對關外的軍策。
否則他們也早已出發了,何必到這午後日斜才動身。
準備妥當,山宗上馬:「都安排好了?」
胡十一道:「軍所有雷大,張威會去伺候那金嬌嬌,都已妥當了。」
說到金嬌嬌,他倒是又想起了一茬:「對了,刺史派了人來送行,順帶捎了個信,那金嬌嬌今天又去幽州大獄裡挑人了。」
廣源來送了衣服不久,刺史的人就到了,他趕著上路,就全給打發了。
山宗一手扯了韁繩,想起先前那麼警告她不要再去,居然還是去了,還真是沒個聽話的時候。
「去把這幾日送到的獄錄拿來我看看。」他忽然說。
胡十一都準備上馬了,聽了這話,只好又回頭去軍所取獄錄來。
獄錄記述幽州大獄諸事,主要是為了監視犯人行動。
山宗坐在馬上,接過來翻看,近來太平無事,尤其是柳鶴通,被用完刑後老實得很,再沒有過鬧事舉動。
他將獄錄丟回去:「那些關外的呢?」
胡十一接住:「他們?料想是被咱們抓怕了,聽說進牢後一直安分著呢。」
山宗冷笑:「關外的就沒安分過。」
胡十一愣了愣:「啥意思啊頭兒?」
「當時驛館裡收到五個關外的,緊接著巡關城就又抓到幾個,他們來得頻繁了些,倒像是刻意在送。」山宗手指抵著腰間的刀,慢條斯理地說。
幽州大獄那種地方,關進去有動靜才是正常的,越順服越不對。
不知道他們如此忍耐,是不是在等一個機會。
……
「女郎可選好了?我們進來已久,怕是天色已晚,回城都要叩城了。我擔著責,可不能叫你久待。」大獄裡,趙進鐮看著身旁披風籠罩的身影,在這大牢裡明顯出挑的格格不入。
神容轉頭看來:「刺史擔了什麼責?」
趙進鐮驚覺失言,撫鬚而笑:「沒有。」
神容也沒在意,轉過頭去,又看向空地裡挑剩下來的人。
似有視線投過來,她順著看去,只看到最後那兩列跪著的人,但他們披頭散髮的,夾在這眾多人當中,並不能看清,或許是她看錯了。
她對東來道:「將那後兩列的先帶下去,剩下的再看。」
東來領命,去向獄卒傳話。
幾個高壯的獄卒立即邁著虎步過去,提刀呵斥:「起來!走!」
他們對其他犯人還算公事公辦,但對關外的分外嚴厲。畢竟是敵方,若非要留著他們性命盤問軍情,敢這麼潛入關內,早該殺了。
那一群人被連拖帶拽地提起來,緩慢拖沓地往那通道走,要回到那幽深的牢房裡去。
一個獄卒嫌他們走得慢,上去就踹了一腳,被踹的犯人一頭撲倒在那道口,忽就不動了。
神容本已去看其他人,聽到動靜朝那裡看了一眼。
「少他娘的裝死!」獄卒上前去扯,手剛伸過去,那地上的一躍而起,手鐐一套,扣上他脖子,撲上去就咬住了他耳朵。
獄卒痛嚎,只這瞬間,另一個披頭散髮的就衝向了他下盤,他手裡的刀一鬆落地,便被第三人奪了去。
混亂乍起。
這一番動作迅疾如同演練過百遍,在場的犯人頓時全都跟著亂了。
東來快步近前,護著神容後退。
趙進鐮已然大驚失色,一面招手喚獄卒,一面擋在她前面急喊:「快!通知山使!」
已有獄卒跑去開門,但隨即他就想起來,山宗已經走了,臉瞬間又白幾分。
神容愕然地看著眼前劇變,一手下意識地緊按懷間書卷。
眼前已成鬥獸之地,重犯狠戾,似早有預謀,獄卒撲壓,人影翻躥,滿耳都是嘶吼之聲。
忽聞轟隆馬蹄之聲,如雷震地。
她轉過頭,只聽見一陣昂揚馬嘶自外捲來,緊接著驀地一聲巨響,大門乍破,當先一馬衝入。
馬上的人一躍而下,黑衣烈烈,凜步攜風,一手抽出刀。
後方眾騎齊下,抽刀而上。
剛殺了一個獄卒的犯人認出了他:「山……」
山宗一刀揮出。
鮮血濺到鞋尖,神容後退一步,睜大眼睛看著那男人。
山宗仗刀往前,腳下連停都沒停一下,刀尖鮮血淋漓:「動手的留頭。」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49:44
第十七章
披頭散髮的關外敵賊們砍開鎖鐐,四處衝殺獄卒。
鮮血慘嚎刺激著其他重犯,惡膽一壯,罪心復起,遊行隊伍瞬間擴大。
仿佛這樣就能有機會脫離這無間煉獄時,就聽到了這森冷的一句。
動手的留頭。慣常軍令,鬧事者格殺勿論。
山宗一直沒停,人過刀落,見亂即殺,毫不留情。
混亂廝殺的局面像被撕開了一角,那一角在他腳下延伸,刀影揮掠,過處無人站立。
渾水摸魚的重犯裡有人看到他出現就起了退縮之心,但手裡刀沾了血,迎頭對上那黑衣人影,喉上已寒,直直倒地。
活著的兩股顫顫,冷汗涔涔,乾脆豁出去衝殺而上,迎接他們的是他身後緊隨而來的軍所兵戈。
胡十一率人跟隨在後,隊伍應命散開,沒有隻言片語,只有手起刀落。
「團練使饒命!」終於有人忍不住丟刀求饒,也戛然而斷。
軍所兵卒練兵千日,一句軍令就各司其職。行兵如陣,遊走在四角,偌大的空地上像被悶上了一層罩子,再混亂的局面也狠不過一刀斃命。
山宗根本不給任何喘息之機,制亂狠絕,以暴制暴。
神容被擋在後方看著那幕,呼吸微窒,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
東來察覺不對,回頭看她。
她輕輕說:「先離開。」
大股獄卒自通道內湧來,剛在一旁的趙進鐮在退避中已被獄卒隔散,難以顧及到他們。
甚至有重犯還在往他那裡衝,或許是想挾持刺史做本,卻又被軍所的刀口逼退。看架勢也會有犯人往他們這裡來。
東來毫不遲疑地抽刀,護送神容往外。
神容邊走邊又攏著披風回看一眼,山宗雷霆鎮壓,眼裡只有暴徒。
殺紅了眼的犯人不斷衝向他,又接連倒下,他也只不過是被劃開了一隻護臂衣袖,鬆散了袖口,連髮絲都沒亂,手中直刀早已血浸刀柄。
又是一人朝他砍去,他回身一刀,繼而驀地一把扯下那隻礙事的衣袖,連帶中衣衣袖也撕去,纏住刀柄,露出整條右臂,肌理賁張,青黑盤繞,赫然滿臂刺青……
「少主小心。」東來低低提醒一句,護著她退入牆側暗影。
神容回過頭,仍心如擂鼓。
被破開的大門還在前方百步之外,門口的火壇被馬蹄踏翻,傾覆而滅,一片昏暗,只能隱約看見外面好像有持刀把門的軍所兵卒。
對面邊角裡忽閃過幢幢人影,那裡不知何時倒了兩個獄卒,神容再側頭時看到那群披頭散髮的敵賊仍在衝殺,負隅頑抗。
他們忽然發難,必然早有預謀,她忽然想起先前那若有若無看她的視線。
「能否殿後?」她看一眼東來。
東來訓練有素,迅速應對:「能,請少主先行。」
神容一手始終緊緊護在懷間,一手解開披風:「千萬小心。」
廝殺聲中,她循牆疾走,往大門而去時,對面果然有人影衝了出來。
……
火光映著刀影,場中漸漸沉寂,殘風捲入,吹開四周的血腥氣。
最後一個披頭散髮的敵賊被一刀斷命,只剩下沒來得及逃跑和不敢越獄的犯人們蹲在一起,哆嗦不止。
山宗立在場中,腳邊是滴答淋漓的刀尖瀝血聲。
他一手撩起衣擺,擦了刀身血跡,掃視一圈,如看困獸:「清場。」
兵卒散開,清查是否有餘孽藏匿。
獄卒們無聲上前清理屍體,僅剩下的犯人們被連拖帶拽地帶回牢房。
趙進鐮被獄卒們擋在空地邊角的一處壇火邊,身前是倒了一地的重犯屍首。
雖臉色未定,但身為刺史,他仍要穩定局面,轉眼四顧之際,忽然一聲驚呼:「女郎!」
山宗掀眼。
斜角暗影裡,走出三個披頭散髮的身影。
為首的手鐐已砍開,腳鐐卻沒來得及斬斷,無法疾跑,只能一步一沉地邁著遲緩的腳步而來,一手持刀,手裡挾持著披風罩身的女人。
左右都是兵卒,他不近前,散發下露出一雙閃爍不定的眼:「姓山的,放我們走。」
山宗垂刀點地:「費這麼大勁,就為了營救你這樣一個廢物?」
那人是去年落入他手裡的一個契丹小頭目,連名字都不記得了。
如今被大獄削去了幾層皮,早已不成人樣,但至今還撐著,又有人來營救,想必是探到了軍情,送不出去,也要拼殺出去。
「少廢話,老子一定要回去!」那人喘著粗氣,手裡的刀一抬,迫近手裡女人兜帽下的脖子,忽然陰惻惻地笑起來:「聽說這個曾經是你的女人,你屋裡頭的前夫人。」
一旁持刀相向的胡十一正嚴陣以待,聽了這話一愣,甩頭看向山宗。
什麼意思?那被挾持的不是金嬌嬌嗎?金嬌嬌是誰屋裡頭的前夫人?
山宗刀尖離地,冷眼看著他,目光一轉,又看向披風下的身影。
她到現在沒動彈過,兜帽壓著,頭一直深深低垂,一隻手緊緊拉著披風下沿,只露出幾根手指。
他忽然提起嘴角笑:「你都說了是曾經的女人,誰還當回事?」
那人怒道:「你少給老子裝模作樣!先前那老東西鬧騰的時候已有人看到了,我打聽得很清楚,這不僅是你的前夫人,還是個有來頭的,我倒要看看,她橫死在你面前,你能不能脫了干係!」
山宗點頭:「那你就試試,看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快。」
在場的人鴉雀無聲。
別說那幾人,就連趙進鐮和胡十一都驚住了。
山宗忽然下令:「動手!」
胡十一下意識就要動作,卻見那人挾持的金嬌嬌披風一掀,刀光一閃,隔開了對方的刀。
那人只凜神防範著山宗會不管不顧地出手,猝不及防刀被隔開,就見眼前寒芒逼近,一側閃開,再回身,胸口一涼。
山宗的刀自他胸口直貫而過。
幾乎同時,胡十一帶人上前解決了剩下的兩人。
遠處的趙進鐮這才看清情形,長鬆一口氣。
山宗上前,抽了自己的刀,在對方身上擦了擦,看向一旁的東來:「身手不錯。」
他恭謹垂首:「是少主信任。」
披風裡的人是東來,神容身形高挑,他勁瘦而年少,被寬大的披風遮擋,幾乎看不出來有異。
山宗是看到他露出來的手指才有所察覺。
長孫神容的確會挑人,一個近前護衛,抵得上他軍所裡一個練成熟手的兵,還能隨機應變,難怪能被她信任。
他轉頭:「她呢?」
東來說:「少主警覺,已經出去了。」
方才在神容問他能否殿後時,便已有了決斷,就是為了防止那暗處藏匿的人影是衝她而去。
果不其然,東來剛披上她的披風走出那片牆側暗影,就有人衝向了他。
山宗提刀出去。
守門的人馬提前有軍令,在此把門,寸步不離,看他出來才算結束。
領隊的告訴他,目前為止只見長孫家女郎一人出來,直往大獄大門而去,或許是已經回城去了,他們知其身份貴重,未曾阻攔,還幫她擋了門內風險。
山宗嗯一聲,又往監獄大門外走。
外面早已暮色四合,長孫家的車馬都還遠遠停在道上。那是因為他們之前飛速行軍而來時,他們避讓的緣故。
此時車前挑著一盞燈火,守著長孫神容的侍女的身影。
說明她還沒走。
他慢慢邁步,看向大門兩側。
大獄乾燥,到了這門外才能看見草木蹤跡,還只能種活耐乾耐風的風棘樹,一叢一叢茂密地發到他腰高處。
山宗走到一叢樹叢旁,敏銳地掃見了一截輕紗衣角。
他腳步更緩,在旁徘徊踱步,盯著樹叢說:「看來還有漏網之魚跑出來了,我數三聲,若不出來,休怪我就地正法。」
說著手中的刀架在肩頭,開始數數:「一、二……」
樹叢未動。
他笑,故意把刀尖伸出去。
「三!」
出口的瞬間,草叢一動,神容的臉露了出來。昏暗裡,她雪白的下頜微微抬著,正對著他伸出的刀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他收回刀:「早出來不就好了。」
神容看著他,背後天地昏沉,他立在眼前,長身高拔,一身血氣盛盛尚未散盡。
「裡面都解決了?」她問。
山宗說:「嗯。」
「東來也沒事?」
「嗯。」
她輕輕舒出口氣,又摸了摸懷裡書卷。
山宗一直在看她,可能連她自己都沒察覺,這兩聲問話裡夾雜著些微的聲顫。
「被嚇到了?」
不奇怪,她這樣被捧在手心裡的嬌女,此生本不該見識這樣的場景。
但她比他想得要機靈多了。
神容抿唇:「沒有。」
他心想還挺嘴硬,刀尖指了指樹叢:「那你還不出來?」
神容看他一眼,緩緩站起身來,邁步時衣擺被叢枝刮住,牽牽扯扯。
山宗一伸手抓住她胳膊,拉了一把。
她愣了一下,看到他握著她的那條滿臂刺青的手臂,繃緊的線條如刀刻出,心頭莫名地突跳兩下,抬頭去看他的臉。
山宗對上她視線,才發現她臉色微白,那雙唇在眼裡輕張,是在她身上從未見過的憐態,聲不覺放低了些,問:「吐了?」
神容馬上回:「沒有。」
他臉上又露出笑,鬆開手,就當沒有,轉身要走。
神容看到他那笑就覺得氣悶,她急於出來,是為了防範對方詭計,不能落入對方手中,否則只會叫在場的人都投鼠忌器,可能還保不住書卷。
都這時候了,他竟然還取笑她。
她盯著他背影,心說壞種一個,永遠就沒有低頭溫軟的時候,他日定要叫你……
山宗霍然回頭:「還不走?」
神容眼神動了動:「我冷得不想走,不行嗎?」
唰的一聲,身上一沉,山宗剝了胡服拋了過來,缺了右臂的袖口,但仍然厚實,只是血腥味仍濃。
「不行,馬上走。」他換手拿刀,轉頭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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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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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5 10:49:58
第十八章
天亮時,紫瑞端著碗熱湯,快步走向官舍主屋。
進門後她又放緩了腳步,生怕驚擾了裡面的少主。
神容此時正倚榻坐著,膝頭搭著厚厚的貂皮。
淡白的朝光從窗口照進來,覆在她臉上,終於又見了血色,只是還帶著些許的倦意。
昨晚從幽州大獄返回,到現在一夜過去,她根本沒怎麼睡好,乾脆早早就起了身。
紫瑞端著湯近前來,心裡先念了句「老天保佑」。她昨夜已經聽東來說了,那大獄裡竟然出了那樣兇險的事,她們當時就候在外面居然一點動靜都沒聽到。
還好少主不要緊,否則她得自責死,也無法向回都的郎君交代,更無法向國公府交代,這可是長孫家的心頭肉啊。
「少主,用些湯吧,昨晚自大獄回來到現在您都沒吃什麼。」她輕聲說。
神容端過去,低頭輕抿。紫瑞特地煮的寧神湯,入口溫甜,只是從大獄回來後到底還是覺得乾,寧願飲清水,喝了兩口就不喝了。
轉頭之際,看到紫瑞輕手輕腳地在一旁案頭收拾著胡服,正是昨晚山宗剝下來丟給她披的那件,上面還能隱約看出塊塊乾涸成褐色的血跡。
她想想問了一句:「他昨晚何時走的?」
昨晚他叫她走,之後領了一隊軍所人馬送她和趙進鐮回到城裡,到了官舍門口她便沒見到他了。
當時官舍上下一見到軍所來人個個浴血,特別是團練使還只著了中衣,赤露一臂,形如修羅,頓時都一片忙亂。
她被僕從們急急請回房去,的確什麼也顧不上。
紫瑞看她看著那衣服就知道是問誰,不自覺往外看了一眼,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說的模樣:「其實……」
其實山宗就在官舍。
客房裡,廣源正在伺候他更衣。
昨晚返城時城門已關,為了送神容和趙進鐮的車馬返城,他親率人馬回了趟城。
趙進鐮拖著受驚的身軀也要堅持先送神容到官舍。
結果一到官舍,廣源出來看到他那衣衫不整的模樣便吃了一驚,非要他留下來住一晚,伺候好了再回軍所。
趙進鐮也勸他,大獄暴亂已平,他暫歇一下也應該。
他看著左右都瑟瑟發抖不敢看他的一群下人,覺得自己那模樣確實不太像樣,便答應待一晚,在客房裡睡了一宿。
廣源給他換上了一身乾淨的中衣,正要給他穿胡服,山宗自己伸手拿了。
他已經習慣不用人伺候了。
廣源看著他熟練地掖上衣領,收繫腰帶,不免想起曾經他身邊僕從環繞的情形。
想他曾經也是衣錦貂裘的貴公子,袖口一根金線也足夠尋常人家吃上半年的,哪裡是現在這樣。
「郎君這三年真是把這一輩子沒吃過的苦都給吃了。」
山宗看他一眼:「少嘰歪這些,像個女子一樣。」
「我也只是覺得可惜。」廣源看看窗外,湊近小聲說:「郎君,您看貴人現在來了幽州,這或許就是天意安排,您跟她……」
「我跟她什麼?」山宗眼斜斜看他,手上理著袖口。
廣源默默閉了嘴,只怕說錯話,到時候他更不回來了。
外面有人來報,胡十一來了,正要求見山使。
山宗說:「叫他進來。」
廣源便只好先出去了。
胡十一昨夜留守大獄,今早回了趟軍所沒見到山宗,才得知他回官舍了,又趕了過來。
他進門時特地看了看這是客房,又看看山宗,沒好意思問他怎麼回來這裡了,直到山宗看他,才將胳膊裡夾著的獄錄拿出來:「頭兒,我來報一下善後的事。」
山宗伸手接了獄錄,就這麼站著翻了一遍。
死了五個獄卒,已經妥善安置了後事,賠償了家人,受傷的也著人醫治了。
他合起來,點了個頭。
見慣了生死,這種時候也沒什麼可說的。
胡十一看看他臉色,黑臉上一雙眼動來動去,又伸出根手指撓撓下巴:「頭兒,我就問問,昨天那契丹狗死前說的可是真的?就那啥,你跟那金嬌嬌以前真的是一對兒?」
山宗看他模樣,恐怕這話憋肚子裡都一晚上了,事已至此,也不好遮掩:「嗯,就是你聽到的那樣。」
胡十一又撓下巴,這次是驚駭的,他琢磨著這是怎麼一回事,琢磨來琢磨去倒是一下回味過來了。
難怪打一見面,金嬌嬌讓道歉他就讓步道歉了。
那是他前夫人可就說得通了,以前的枕邊人,那不多少得讓著點兒。
山宗看他在跟前悶不吭聲的,就知道他在瞎琢磨,手在他頸後一拍,嚇了他一跳。
「聽過就算了,叫昨天那些兵都嘴嚴點,沒事少在外面說三道四。」
胡十一摸著後頸,眼瞪大了一圈:「不能說?」
山宗眼往他身上一掃,沉眉:「你已經說了?」
胡十一語塞,他也不是有心的,就是一大清早回去,先進營房將張威踹醒,問他可曾聽說過這回事。
張威自然一頭霧水,反而把隔壁的雷大給吵醒了。
偏偏雷大是個大嗓門兒,一聽就咋呼了,然後就……
他訕笑:「我還是先去守大獄了。」
山宗說:「去守底牢大門,那兒沒人跟你廢話。」
守底牢,那還不如賞他一通軍法呢!可胡十一也不敢多話,只能抱拳領命,收了獄錄出去了。
到了外面,正好看到廣源在,他想起先前的事了,臨走不忘到他跟前數落一通:「你小子,上次問你非不說!早告訴我不就好了!」
廣源已經聽到裡面的話了,看著他垂頭喪氣地走了,嘀咕一句:「就這樣,早告訴你也是早受罰。」
不過看這架勢,郎君對他還算好的了,至少沒罰他。
還沒想完,山宗從屋裡走了出來。
剛站定,他眼睛就越過廣源看了出去。
廣源往身後看,隨即退開幾步讓路。
神容走了過來,襦裙輕紗曳地,看著山宗:「頭一回見你在這裡留宿。」
山宗聽了好笑:「這裡不是我的官舍?」
神容回味過來了,這裡是他的官舍,怎麼說得好似她反客為主了。她眼珠動一下:「嗯。」
廣源見山宗手裡拿上了刀,似要走了,想留他一下,趕緊道:「郎君還是用了飯再走吧。」說完看看神容,「貴人定然也還未用飯,是否叫人一起準備了?」
神容無所謂道:「我隨意,這裡也不是我的官舍。」
山宗眼睛不禁看過去,原來她現學現用也是一絕。
「那就備吧。」他先往前廳去了。
廣源一聽,馬上跑去安排了。
有長孫家隨從在,即便是清早,吃的東西也精緻豐富。
廳中擺了兩張小案,案頭擺的都是京中權貴家才吃得上的精細糕點。
潔白的瓷盤裡托著如雪的膏泥,淋了西域才有的果子醬,鮮紅點點,若雪中綻梅,居然還升騰著白霧般的熱氣。
神容進來入座時,山宗已經在案後坐著了,換了一身乾淨的胡服也是黑的,襯得眉目間英氣冽冽。
她在他身旁那張小案後坐下,問他:「你昨日突然趕到,是早就看出他們的詭計了?」
「算是吧。」山宗看過來:「我若是他們,要動手也是選你去的時候。」
神容低低說:「那我有什麼辦法,到底還是要去的。」
他聽到了:「有什麼必去的理由?」
「當然是為了儘早開礦。」
她說得理所當然,山宗卻上下看了她好幾眼:「你懂礦?」
神容對上他視線,忽然笑了一下:「你在打探我?」
山宗想想,確實有幾分打探意味在裡面,咧下嘴說:「算了。」
神容斂了笑,心想算了就算了,她還不想說呢,一面拿起了筷子。
山宗並沒怎麼動筷,這甜膩之物本不是他所好。
看一眼旁邊,神容倒是吃得端莊細緻。
上次在刺史府上也不過只是對面而坐地用飯,像這樣近在一處,就連做夫妻時都不曾有過,未免有點過於親近了。
他很快就放下筷子,拿了刀。
神容也正擱下筷子,拿了帕子拭唇,看見便知道他要走了:「要回軍所還是繼續去巡防?」
山宗停步:「都這樣了,還巡什麼巡?」昨天晚到點都不知道會怎樣,還巡什麼。他說:「去刺史府看趙進鐮。」
神容聽了就說:「那我跟你一起去。」
趙進鐮堂堂一州刺史,也是因為要陪同她入大獄才會經此一難,她理應去看看。
山宗沒說什麼,他心裡所想大同小異。
若不是他叫趙進鐮擔著長孫神容的安危,昨天那場面他也不會在。
廣源守在外面,見二人一前一後出來,又一同往大門外走去,還伸頭看了一眼。
……
刺史府裡也是一番驚駭剛定。
趙進鐮主要是在以為神容被劫持時著實驚了一下,如今休息了一宿,已回緩過來,還能與妻子何氏親自出來見客。
入了廳中,卻見山宗和神容都在,就在他廳中相對站著,有些出乎意料地看了看二人,隨即才想起來要說話。
「女郎沒事就好,否則我真不知如何向令兄交代。」
何氏也跟著點頭。
他又嘆氣:「只可惜犯人是沒的選了。」
神容聽到這個也有些憂慮,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山宗忽然問:「你當時選到人了?」
神容說:「現在沒了。」
都已是他刀下亡魂了。
「只能再想辦法,崇君看呢?」趙進鐮看他,眼神傳話,這就是在問他意思了。
山宗不表態,直到他就快開口直說,才終於點了個頭:「我知道了。」
趙進鐮便笑著對神容道:「女郎放心,崇君會替你想辦法的。」
神容看他:「真的?」
他漫不經心道:「辦的成再說吧。」
反正趙進鐮已鬆了口氣,此事還是托給他穩當,誰能在他手底下翻天。
何氏也在旁笑,又時不時看著神容笑。
神容忽然發現她今日出奇地寡言少語,與往日大不相同,只站在丈夫身邊作陪。
直至離開刺史府時,她走到大門外,悄悄問了身旁的男人一句:「他們是不是都知道了?」
山宗幾乎瞬間就笑了:「你發現了?」
難怪何氏那般模樣。神容面上只嗯了一聲。
山宗問:「就只這樣?」
「不然我該怎樣?」
他意有所指地說:「別的女子應該會刻意避嫌。」
神容毫不在乎,她又不是別的女子。
「你倒像是有經驗,連別家女子如何都能一清二楚了。」
山宗摸過下頜,笑著反問:「那你又怎知我沒經驗?」
神容一怔,他已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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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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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5 10:50:15
第十九章
幽州大獄裡,胡十一果然乖乖站在底牢大門外守著。
這底牢幽深,如在暗籠,外面當真一個人都沒有,平常就連獄卒都不想接近這種地方。
他守著的時候若非能聽到裡面偶爾傳出幾聲駭人響動,大概會懷疑這大獄裡已經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又是一陣可怖的動靜,胡十一搓了下臉,連他一個軍中出身的高壯大漢都覺得怪嚇人的,這裡面到底關了群什麼樣的人,怪物吧!
正胡思亂想,通道裡響起了腳步聲,一步一步熟悉的馬靴踏地之聲。
山宗自外走了過來。
胡十一如見親人,快走幾步到他跟前:「頭兒,怎麼忽然親自來了?」
他心想莫不是要饒了他不用守這兒了。
山宗掃一眼周圍:「有事。」
胡十一頓時泄氣,合著並不是要饒了他。
山宗來這兒是為了刺史府裡的那番話。
在長孫神容跟前玩笑歸玩笑,她要為開礦選人已是勢在必行。他既然在趙進鐮跟前答應了下來,就得找出一批人來給她。
他問:「如今大獄裡是否還剩有壯力?」
胡十一想了一下:「看這情形是沒了,就是有也被咱們嚇成軟貨了。」
「嗯。」山宗摸著手中刀。
按照長孫神容的要求,的確是出自大獄裡的才最合適。但如今的大獄,剩下能用的犯人,他幾乎只能想到一個地方有。
他抬眼,看向前面底牢那扇高聳漆黑的大門。
胡十一還有點蔫巴著,忽然就聽山宗說:「去叫人來開門。」
他一愣,沒反應過來:「開哪個門?」
山宗說:「底牢。」
胡十一大驚失色,看看他,又看看那扇大門,不敢相信。
「去。」山宗已是下令口吻。
他這才小跑著出了通道。
一群獄卒很快跟在他身後趕來,有一個雙手托著個鐵盒。
胡十一打開鐵盒,裡面露出一把長達一尺的鑰匙,看不出來以什麼灌注。
他兩隻手伸進去,用了點力氣才拿出來。
「頭兒,真要開嗎?」胡十一還是有點不確定。
他記得打他到軍所時起,這底牢的門就沒開過。
獄卒送飯以荷葉包裹,送水以瓦罐密封,皆塞入邊角四處一掌見方的小洞,任裡面自搶自奪,誰知道這裡面是個什麼鬼樣。
山宗聲音低沉:「廢話怎麼這麼多,快開。」
胡十一只好托著鑰匙上前,獄卒們去幫忙。
就在大門上那齒孔抽動的哢哢聲傳出來時,山宗走到了門前,一手抽出刀說:「待我一進去就把門關上。」
胡十一詫異地看他:「頭兒你要一個人進去?」
昏暗中他只看見山宗眉宇間綽綽一片陰影:「對。」
大門轟然開了道縫,頂上灰塵如雨飛落,獄卒們下意識退一步,抽刀防護。
山宗衣擺撩起,往腰間一掖,側身閃入。
大門又轟然關上。
直到這時候,胡十一才想起來,居然沒問一下頭兒進去是要幹什麼。
……
官舍裡,神容正站在廊下抬頭看天,也不知還有多久就要到冬日了。
廣源從旁經過,停下向她見禮:「貴人先前去了趟刺史府,好像不久就回來了。」
神容回頭看他一眼,心想刺史夫婦都已經是那般尷尬模樣,他們當時待得就算久了。
臨走還跟那男人一番唇槍舌劍。
表面只說:「沒什麼,只是看一看刺史情形罷了。」
廣源稱是,悄悄看看她才告退。
當時看她跟郎君一起走的,特地打聽了一下才知道他們是一起去了趟刺史府,但看這樣子,估計二人也沒能在一起待太久。
他竟覺得挺可惜的,明明都一起用了飯。
神容看了會兒天,又算了下哥哥回都的日子,在他帶人回來接手之前,這一段難辦的礦眼一定要掘出來才行。
也不知道山宗能不能給她找到人。
她蹙眉想了片刻,喚了一聲東來:「通知軍所,我要入山去看看。」
紫瑞聞言也立即去著手準備。
神容如往常一般換上胡衣,戴上帷帽,走出府門時,匆匆返回的東來上前低語了兩句。
神容往外看,跟隨東來一路趕來的人是張威。
這回倒不是山宗不來,東來說就沒見到他,軍所裡的人也沒見到他,今日他根本不在。
神容想起離開刺史府後便沒見到他了,都說了巡防取消了,總不可能是真要與她避嫌。
她踩著鐙子坐上馬背,又回味了一下才上路。
自城中一路直行過去,與往日並無不同,只是今天道旁兩側的行人好像有點奇怪。
神容隔著帽紗瞄著左右,總覺得偶爾經過的路人在看她。
沒多遠,街上人聲小了些,她隱約聽見路旁一個鋪子裡有人伸頭問了句:「那就是山使的前夫人?」
她一回頭,那人又嗖一下脖子縮回去了。
怪不得,居然都鬧到全城皆知了。
她目光一轉,落在張威身上,他也在朝她身上瞄。
她問:「你看什麼?」
張威一愣,趕緊說:「我看貴人速度,好跟上。」
神容輕哼一聲,心想少見多怪,轉頭拿著馬鞭一抽,便衝了出去。
張威給嚇一跳,這位前夫人可別被自己瞎扯的一通傷到哪兒,那就要倒霉了。
直到快出城時,神容忽又勒停了馬。
張威帶著人追上來,剛鬆口氣,卻見她停在城頭下,掀開一半帽紗,指著城下問:「那是不是你們頭兒的馬?」
張威定睛一看,城門下緊挨城牆的屋舍都是守城官值守才能住的地方,有一間的門口掛著個「醫」字牌,那是士兵們免費就醫的官家醫舍。
此時門口停著匹高頭大馬,皮毛黑亮,鬃毛一撮泛白,還真是山宗的馬。
「正是。」他又指一下旁邊的棗紅馬:「還不止,那個是胡十一的。」
神容下馬:「去看看。」
她將帷帽解下,連同馬鞭一同遞給身後的紫瑞,先行走入了那間屋子。
裡面不大,只擺了簡單的胡椅小桌,一進去就聞到一股藥味。
神容捂了下鼻,發現裡面還有一間,往裡走。
裡間門口垂著個簾子,她剛走到那兒,簾被一掀,面前多出男人高拔的身影。
不是山宗是誰。
她差點貼到他身上,收住腳,抬頭看他:「你在這裡做什麼?」
山宗垂下眼:「到這兒能幹什麼,我還要問你,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神容沒說他忽然不見了,只說:「我剛好經過。」
山宗看到了門口伸頭伸腦的張威,就近拎了桌上的瓷壺,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水。
地方太小,他走動幾步,神容就得跟著走幾步,幾乎是在跟著他動。
他看到了,偏頭看了她一眼,轉頭一口灌完了水。
神容就在他側面站著,發現他胡服肩頭破了一道,好似是被什麼劃破的,還沾了灰塵。
又看看他臉,他眼垂著,看起來就像那日在大獄裡剛剛鎮壓過暴徒後的模樣,甚至還有些倦怠。
她上下看了看:「你受傷了?」
「沒有。」山宗放下杯子。
「那你在這裡做什麼?」
山宗指了下裡間,還沒說話,裡面傳出胡十一的低嘶:「哎哎輕點兒,輕點兒……」
神容看了一眼,聲音放輕:「他這又是怎麼了?」
裡頭胡十一可能沒在意外面動靜,還在哼哼唧唧的。
山宗聲也放低,笑了一聲:「他自找的。」
叫他在底牢外面就這麼關門等著,他不信。
山宗從那底牢裡出來時,一開門,他竟還想到門口幫忙,不知被裡面什麼東西砸了個正著,當場就捂住了肩,所幸被山宗給一把拽了出來。
來這兒的時候還齜牙咧嘴,這會兒算好的了。
「那你這裡又是怎麼回事?」神容朝他肩頭抬抬下頜。
山宗掃了一眼,毫不在意:「沒什麼。」
她看著他側臉,這樣看愈發顯得他眉眼朗朗,偏偏又是這幅裝束模樣,好似染了些危險的氣息。
她忽然傾身湊近,輕輕嗅了嗅。
山宗只察覺到若有若無的呼吸拂過脖子,一轉頭就對上她臉。
她眼睫纖長,輕輕一動掀起,黑亮的眼盯著他,離得近,眼珠裡能看見他的臉,她的唇幾乎要碰到他肩。
山宗不自覺繃住肩,目光落在她那雙唇上。
「你幹什麼?」他低低問。
「你身上有味道。」她覺得那味道很難形容,可能又是沾了血,又夾雜了別的,直覺他跟人動了手。
山宗聲更低:「那你就能這樣,不知道左右都有人?」
神容眼珠動了一下:「人在哪兒?」
裡間垂簾忽然被打起,有人出來了。
神容轉頭,看見裡面走出來個穿青布衣衫的老大夫,正朝他們倆瞧,默默別過臉。
山宗肩才鬆了,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轉身問:「好了?」
「是。」老大夫又進去一趟。
胡十一揉著肩膀被扶了出來,還有個女子跟在後面,幫老大夫抱著藥箱和針灸盒子,是給他幫忙的。
胡十一才剛看到外面的神容,張威聽到動靜也跑進來了。
「你怎麼了這是?」
他頓時就一張臉臊紅了:「你們怎麼都在?」
合著他剛才叫疼全被聽見了?
山宗說:「行了,傷了就回去躺著吧。」
胡十一這才算舒服了些,好歹是不用去守底牢那破地方了。
老大夫擺擺手,那女子放下藥箱,把準備好的藥送過來:「喝完了再來換一副。」
胡十一接過去,又揉揉肩,逞強說:「其實也沒什麼,我不喝藥也行。」
張威說:「你少吹吧。」
山宗轉頭,見神容還站著,往外走了一步。
就這點地方,擠進來這些人,她也只好走一步。
張威麻利給二人讓道。
神容慢慢走了出去,山宗緊跟在後,矮頭出去。
剩下的人全都看著他們。
直到他們都走遠了,老大夫才問了句:「那位就是……」
胡十一點頭:「對,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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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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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5 10:50:29
第二十章
外面,山宗出來,一看到路邊那些張威的人馬就有了數。
「又要進山?」
神容剛被那老大夫打斷了一下,現在才看他:「嗯,都說了我是經過。」
山宗被她口氣弄得看過去:「那你不用去了。」
「為何?」她不禁側目。
「現在去了又沒人能開礦,何必跑這一趟。」他說:「過幾天,等時候到了你去山裡等我。」
「等你?」神容歪著頭看他:「等你幹什麼?」
山宗說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麼,被她這語氣一吊,忽的就覺出幾分旖旎。她眉梢輕挑,好像他說的不是去山裡等他,是去山裡幽會。
他抱臂,幽幽地笑:「你也可以不等。」
神容早聽出他大概是有什麼安排,哪知他時刻都一肚子壞水,油鹽不進,暗暗在心裡嘁他一聲。
還沒說話,屋子裡的人陸續都出來了。
山宗吩咐張威:「把人都帶回去,今日不用進山了。」
張威聽了下意識看神容,她也點了個頭。
胡十一揉著肩膀過來:「既然都得閒了,那咱能去吃飯了不?我到現在一粒米未進,就快餓死了!」
不僅餓,在底牢那一遭也被嚇得不輕,現在緩了過來,餓上加餓。
山宗看他:「不是叫你回去躺著?」
胡十一拉過老大夫:「我這不是得謝謝老軍醫,他老人家給我用了一通好藥,我得請他老人家吃頓酒去。」
老大夫擺手推辭:「不必不必,你現在也不能飲酒。」
山宗說:「行了,老軍醫是我叫來的,這頓就算我的。」
胡十一頓時雙眼放亮:「謝謝頭兒!」聲音洪亮得都不像有傷。
張威叫自己的隊收伍回去,過來湊熱鬧。
老軍醫向山宗道了謝,旁邊的女子也跟著向山宗福了福身:「多謝山使了。」
胡十一早想好了地方,扶著肩膀上路,剛要走,看見了旁邊還站著的金嬌嬌,頓時腳步就猶豫了,看看山宗。
這尊大佛在,是請還是不請?
神容在一旁站著,一句話沒有。
山宗經過她身邊,停了一下:「你要不嫌棄就一起來。」
她朝他身上看了一眼,示意那邊紫瑞和東來等著,才跟上去。
到了地方,是一家再尋常不過的酒肆。
眾人一進門,夥計就迎上來見禮,恭請山宗入內去坐。
此時剛過午,不在飯點,肆中原本也有幾個人,見到進來的人是山宗,居然就匆匆離座而去了。
山宗眼睛都沒抬一下,在夥計的一路恭請中,坐了下來。
神容因是女客,被請著坐在旁邊一桌。
在外飲食不講究,都是這樣一張一張的方木桌,過於粗糙,也難怪方才山宗會那樣說。
她坐下時,有意無意地說:「難得,我竟又與你一起用飯了。」
山宗臉往她這邊一偏:「這可比不上你平日吃的那些。」
她輕語:「我又沒說什麼。」
他扯了下嘴角,臉轉過去了。
胡十一和張威推著老軍醫在他那桌坐下,幾人都好似在瞄他們,她便什麼都不說了。
身旁衣裳輕響,那個跟著老軍醫的女子坐了下來。
她此時才看了對方一眼,是個樣貌很清秀的姑娘,穿一身素淡的襦裙,兩手放在膝頭,看舉止很幹練,看面相卻又很柔順。
發現她看過去,對方稍稍欠了欠身。
神容覺得看年紀她似要比自己略大一些,卻如此客氣,微微頷首,算作還禮。
不認識,自然也就無話可說。
旁邊那桌倒是熱鬧許多。
老軍醫與他們都熟,大約是準備要退隱歸田了,端著杯子,以茶代酒地向山宗敬了敬,說了幾句玩笑話:什麼在山使麾下行醫三年,就被嚇了三年,如今年老體弱,實在禁不住嚇了,還是趕緊回去享幾年福吧。
胡十一道:「你走了,豈不是就留下她一人了?」他指神容身邊的女子。
老軍醫笑道:「那也沒辦法,她還得嫁人呢,難道還能給我打一輩子下手?」
胡十一點頭:「也是。」
神容並不餓,也就一直沒動筷,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閒談,只喝了幾口茶。
聽見旁邊的姑娘笑著說:「你們就別總打趣我了。」
那邊傳出幾聲笑。
神容看一眼山宗,桌上無酒,他手裡端著的也是茶,除了偶爾對老軍醫嗯一聲,到現在也沒說什麼挽留的話。
她心想真是個冷情的男人,好歹人家這也是在跟他告別。
……
飯到中途,東來忽然走了進來,遙遙幾步,垂手而立。
神容看到,猜想是有事,見那桌他們說得正歡,不動聲色地起身出去。
山宗察覺她從身後經過,側頭看了一眼,沒說什麼。
神容走過去,東來立即跟著她出了門。
她想著應是不好直言,一直走到了牆角處,才停下問:「何事?」
東來自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長安剛送到的,送信的方才入城要去官舍時正好被我遇上,便直接給少主送來了。」
聽說是長安來信,神容拿在手裡拆得就快了些,打開一看,是她哥哥長孫信寫來的。
洋洋灑灑好幾頁,內容大多是問她在幽州如何,叫她照顧好自己。又說了京中工部已在安排接手礦山事宜,一切順利。
翻了兩頁,才見他以小字寫了句:放心,沒有把山宗在幽州的事告知父母。
隨後接道:不過裴家二表弟登門碰見他時,又問起她了。
長孫信扯了個謊說她近來身體抱恙,就在長安遠郊的驪山休養,不好相見。叫她看過二表弟的來信後就配合著裝一裝,回封信回家,他們好拿去回給裴家二郎,別弄得她好似無故失蹤了一樣。
父母也是這個意思,金礦沒現世,都不太樂意將她在幽州的事情傳揚出去。
神容這才知道為何這封信有這麼多頁,原來還附帶著她那位裴二表哥的來信。
她暫時沒看,收起信塞進袖中,撇撇嘴:「真是麻煩。」
東來恭謹地垂著頭。
「不是說你。」她吩咐說:「替我回封信給哥哥,就說開礦的事還在準備,二表哥的信回頭再說。」
東來稱是。
神容又返回酒肆,剛到門口,卻見山宗就站在櫃上的那用木板搭著的台面前,長身直立的一道身形,胡服烈黑,凜凜一身英氣,一手搭著直刀斜斜收在腰側,一手按了碎銀給櫃上,先把飯錢給結了。
有另一道身影從後方過來,喚他:「山使。」
山宗回身。
是那老軍醫身邊的姑娘。
她兩手抄著,自袖中取出一個小紙包來,遞給他:「這個藥山使記得回去用一用。我瞧你肩上破了一道,若是傷了皮肉,不大不小也是個傷。」
山宗沒接:「沒事。」
「還是帶上吧。」她兩手托著送過來。
山宗看了一眼,隨意接了,往懷裡一收:「有勞。」
「山使不用客氣,就當答謝你這頓飯了。」她手這才收回去。
神容不自覺間已走到門側面,眼斜斜往裡瞄,看著山宗什麼也沒說地走回去了,那姑娘隨後也跟著回去了。
她這才提了衣擺,緩步進去。
胡十一和張威還在跟老軍醫你一言我一語的閒扯,時間不長,桌上已是一片風捲殘雲的狼藉。
山宗走過去,屈指敲敲桌子:「差不多就行了,城門關得早,你們想一直耗在這兒?」
二人立即收心:「是,頭兒,馬上走了。」
老軍醫撐著腿站起來:「確實,還有人等著我過去問診,我也該走了。」
姑娘上前來扶他,向山宗福身,快到門口時看見了神容,也福了福身,禮數周全。
神容目送著幾人陸續離開,轉頭山宗已到了跟前。
他笑著說:「以為你已走了,看來你只能自己吃了。」
「無妨。」神容語氣淡淡。
山宗早留心到她一口未動,料想她這等身嬌肉貴的也受不了這等地方,八成是嘴硬,提了刀出去。
神容跟在他後面,隔了一兩步的距離,忽然問:「那姑娘叫什麼?」
山宗回了下頭:「哪個?」
「這頓飯除了我,還有哪個?」
他瞭然,頭轉回去,繼續走:「趙扶眉。」
神容挑眉:「姓趙?」
山宗說:「她是軍戶出身,全家都戰死了,趙進鐮憐惜,收了她做義妹,所以改了姓趙。」
「哦。」
他忽又停步,回頭看她:「你幹什麼打聽人家?」
「隨便問問罷了。」神容越過他往前走了。
這回換山宗跟在她後面了。
很快,回到了山宗拴馬的地方,那裡已經沒人,胡十一和張威不敢耽擱,都率人趕回軍所去了。
那間掛著醫字牌的屋門也落了鎖,老軍醫不知去哪裡問診去了。
只有東來和紫瑞還牽著她的馬守在路的另一頭。
「你的馬在那邊。」山宗走過去解馬,提醒她一句,下一瞬,一隻手搭住了他胳膊。
「你等等。」
神容就在他面前站著,一旁是高頭大馬,擋了她大半身形,在她身上投下一層暗暗的薄影。
他站定,看一眼那手,又看一眼她:「又怎麼?」
神容眼睛看著他,另一隻手伸向他懷裡,他穿得不厚,隔著一層中衣的薄布,指下結實。
從未直接觸碰過男人的胸懷,她不禁頓了一下,拿出來時手中是那包藥。
「既然都有藥了,不如我幫你擦吧。」她撕了個小口,手指伸進去沾了一點,按到他肩頭,透過那道被抓破的痕跡,抹進去。
他如往常一樣,只是看著,從容不迫,絲毫不驚訝她會知道他身上有一包藥。
直到她手指在他肩頭緩緩抹了兩遍,忽然他手一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神容不禁抬頭看他。
「我要是不打斷你,你就一直這樣?」他聲音低下去。
她臉色未變,淡淡說:「幫你擦藥是好心。」
山宗忽然低頭,借著馬背遮掩,幽幽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想做什麼。」
神容一怔,看見他嘴邊微微上揚,露出了那抹熟悉的笑,既痞又邪。
她想叫他低頭。
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說罷了。
神容暗暗咬唇,臉上卻沒什麼表露,手腕一動,抽回了手,繼而將那包藥往他懷裡一塞,繞過馬就走。
「不要我擦就算了。」
山宗直起身,看著她走遠,手上還留有抓她的溫熱,拉了下衣襟,順帶就蹭去了,懷裡那包藥隨手一拋,扔進了路邊草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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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50:43
第二十一章
幾日過去,大風又吹了好幾番。
秋陽輾轉,自窗外一直照到桌案上,陽光裡,幾頁信紙正攤開著。
神容端坐案後,剛看完信,拿著筆寫了一番客套話,停下後又看了看信紙。
裴二表哥的信拖了好幾日,直到現在她才終於看了。
紫瑞在旁邊為她研墨,看到她握筆的手背上有一點紅印,問道:「少主的手怎麼了?」
神容聽到這話,翻過手背看了一眼。
她一雙手細白,被山宗抓過後難免就留了這點痕跡,居然好幾日了還未褪掉,不想竟被看見了。
紫瑞不知情,還有點擔心:「莫不是不慎磕到了,可要取藥來?」
「不必,又不疼。」
沒什麼感覺,她記得那男人當時沒用太大力,但就是制著她動不了。
人壞,招也多。她暗暗想完,撫了一下手背,繼續回信。
裴家二郎這封信寫得挺長,卻也沒什麼實際的事。無非是叫她保重身體,好好休養,若有可能,再給他描述一下驪山盛景就最好了。
神容托腮,想嘆氣,驪山山脈地風她倒是了如指掌,但景色還真不曾細看過,她哪次入山是去看風景的,分明都是有事才會去的。
偏偏她哥哥還叫她裝得像點,這要如何裝?她根本就不在驪山。憑空捏造,只怕反而叫人生疑。
她抬頭問紫瑞:「驪山風光你可還記得?」
紫瑞皺著眉回答:「奴婢哪裡注意過那些,都不曾記得有沒有去過了。」
神容乾脆擱下筆,起身走出房門,去廊下把東來喚過來,將同樣的問題又問了他一遍。
東來垂頭站在她跟前,也搖頭。
她擰擰眉,忽聽廣源的聲音冒了出來:「貴人,我倒是知道一些。」
他從東來身後走出來,垂著兩手,邊想邊道:「我記得驪山有一處景致頗佳,尤其是這時節的傍晚,夕陽一照,美不勝收。」
神容見他知道,便問細了點:「哪一處?」
廣源一愣,繼而訕訕地笑:「隔了太久了,那還真不記得了。」
「南片的斷崖上。」
忽來一道聲音,沉沉打斷了幾人。
神容循聲轉頭,前幾天才在她跟前耀武揚威的男人正從廊下走過來,刀夾在臂彎裡,馬靴踏地有聲。
廣源一喜,迎上前去:「郎君來了。」
「嗯。」他停下腳步,看著神容:「那一處在南片的斷崖上,聽到了?」
神容淡淡看他:「你去過?」
山宗笑:「我哪裡沒去過?」
神容一想也就回味過來了,廣源會知道,肯定也是當初在山家時隨他去過。
那裡是皇家權貴才能去的地方。但當初先帝十分倚重他,山家又有地位,據說連山中溫泉的泉眼都賞過給山家用,那種貴族奢侈享受的地方,他會去過一點都不稀奇。
山宗也不近前,隔著幾步說:「大白天的,人在幽州,想著驪山?」
神容微抬下頜:「那又如何,我寫信要用便問了。」
山宗聽了也沒問寫給誰,就只是笑笑。
她忽然看他:「你怎麼來了?」
總不可能是特地來告訴她驪山景致的。
山宗收斂了笑:「我只是經過,來知會你一聲,稍候就去山裡等我。」說完就又轉身走了,腳步很快,看起來的確只是經過。
廣源追去送他了。
神容便想了起來,應該是他那天說的時候到了,他說過到時候要她去山裡等他。
山宗已徹底不見人影。
她回到屋裡,坐去案後,照著他剛才說的寫了幾句,很快就停了筆:「行了,這樣也差不多了,二表哥歷來好說話,敷衍些也沒事,就這麼回信吧。」
一旁紫瑞幫她收信入封,一邊附和:「確實,奴婢就沒見過比裴二郎君更好說話的人了。」
說完屈了個身,出門找人去送信了。
她走了,神容便著手入山,叫東來立即去準備。
也不知山宗這來去匆匆的到底是又去了哪裡,只留了一小支人馬在官舍外面,剛好可以用來負責護送她入山。
神容繫上披風出門,帶著東來上路。
從城中一路馳馬而過,出城時,她忽然瞥見一抹熟悉人影,馬速放慢了些。
對方也看到了她,退在道旁向她福了福身。
是趙扶眉,一個人站在城門口,仍然穿著那日初見時的一身素淡襦裙。
「真巧,在這裡遇到了貴人。」她微微笑著說:「我正好送老軍醫返鄉,人剛走。」
神容朝遠處看了一眼,看到了馬車遠去的蹤影。
彼此還算不上熟絡,神容也不知該與她說什麼,便點了個頭,時刻要走,也就沒下馬。
趙扶眉倒沒什麼離別情緒,看起來很豁達的模樣。
她站在馬下,仰頭看神容,忽然又笑起來:「山使先前也是從這道門出去的,貴人這是又要去找他嗎?」
神容不禁看她一眼,只因覺出她口氣裡那個「又」字有些古怪,仿佛她不該去一樣。
隨即就笑了一笑,點頭:「你說得對,我是要去找他。」
說完直接扯韁馳了出去,餘光裡只見趙扶眉又退讓了幾步。
趕到山裡時,竟然已經有人馬先到了。
從入山口,到望薊山而去,一路上都是兵甲齊整的兵卒。
神容下馬,走到山道上,看見還在養傷的胡十一居然也出現了,他和張威一左一右分列兩邊,今日全都一絲不苟地穿著甲冑,拿著兵器,好像十分防範的模樣。
她古怪地問:「你們這是做什麼?」
張威道:「頭兒吩咐的,叫咱們帶著軍所的精銳來這裡守著。」
神容左右看了看,更覺周遭肅殺:「軍所精銳?難道他把盧龍軍都調來了?」
胡十一莫名其妙:「什麼盧龍軍,咱們叫幽州軍。」
神容留心到他們的刀鞘上都鑄有篆體的「幽州」二字,心想八成是改名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國中兵馬大多以地名來命名。
只是不知他們為何要搞這麼大陣仗,她轉頭看了看,往望薊山走去了。
山宗還沒來,果然是叫她等他。
她迎著山風,走到那發現紛子石的山眼處,如今在她這兒叫礦眼了。
往下看,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那山石間似出現了細微的裂紋。
她抬頭看看天,秋季到了末尾,這時候能開出來是最好的,再拖是真拖不下去了。
左右等了又等,天光都暗了一分。
她轉頭問:「人還沒到?」
東來在另一頭站著:「是。」
神容輕輕扯著手裡的馬鞭,在礦眼附近來回踱步。
直到又過去許久,她都快懷疑那男人是不是在玩兒她,終於聽到了動靜。
一馬長嘶,山宗直奔而入,躍下馬,朝她這裡走來。
神容一路看著他到了跟前,他黑衣上不知從何處沾了灰塵,衣擺掖在腰間,一手提刀,走動時,長腿闊邁,步步生風。
她看著他:「我等了你快兩個時辰了。」
山宗竟還笑:「那還不算久。」
神容掃過他肩頭和衣袖幾處沾上的灰塵,又看看他那緊收的腰身。
本是探尋,往下再看他胡褲裹著的兩條修長的腿,又覺得看的不是地方,轉開眼,抬手捋過耳邊髮絲,會意地說:「和那日我見你模樣差不多,料想你是去了上次一樣的地方。」
山宗不自覺看了看她的眼睛。
神容眉眼出色是出了名的,眼瞳黑亮,眼角微微帶挑,一顰一笑都透著她身上獨有的氣韻。
他覺得這雙眼睛有時候實在過於厲害了點。
「沒錯。」他刀一收,說:「我給你找人去了。」
神容一怔,又看那遠處赫赫威嚴的兵卒:「你給我找了什麼樣的人,需要這樣嚴密?」
「你馬上就會看到了。」山宗轉身,臉上沒了笑,只餘肅然:「帶上來。」
山林間傳出一陣陣奇怪的聲響,那是鎖鏈拖動,掃過林間山石樹木的聲音。
兩列兵卒持刀,押著一群人緩慢地自山道上過來,遠看如同押著一條蜿蜒的黑色蚰蜒,古怪又荒誕。
等到了近處,才發現那群人渾身都被黑布罩著,一個一個,足有幾十人,看身形個個都是男子,如獸靜默。
神容莫名覺得這群人不是善類,轉過頭時聲音都低了一些:「這是幹什麼?」
山宗看著那群人:「他們太久沒見天日了,需要緩緩。」
她忽然反應過來:「你給我找的莫非是……」
「底牢的。」他直接說了,看著她臉,像在看她反應。
神容只覺震驚:「不是你叫我別起動這些人的念頭嗎?」
他笑了一下:「那不是你說有我在,就能鎮住他們?」
她的確說過。
山宗又看向那群人,一手按在刀上,就這麼看了許久,放話說:「揭開。」
黑布接連揭去,被罩著的人紛紛暴露在天光下。
神容忽然後退了半步。
山宗偏頭,看到她站在身側,穿著胡衣的身形更顯纖挑,一雙手的手指捏著馬鞭,眼睫微動,朱唇飽滿,輕輕抿著。
他眼睛移開時不禁低聲說了句:「不用怕。」
神容說:「我沒有。」
她沒怕,只是從未見過這樣一群人罷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50:57
第二十二章
黑布揭去的瞬間,那群人就被刀背壓住後頸迫使著跪下——
一群被絞短了頭髮,口鼻被黑罩綁住的男人。
大多瘦削,卻並不虛弱,跪在那裡都還梗著脖子,碎髮下面露出一雙雙陰駭的眼,口中不時發出一聲一聲沉悶的怪聲。
仿佛是嗜血的猛獸,若非被縛住了口舌,隨時都會衝上來咬斷人的脖子。
神容過往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甚至有點懷疑這樣的還能否算是常人眼裡的人。
尤其是在這山野之間,這群人身上更顯得獸性勃發。
「不用詫異,」山宗說:「這已經是打理過的樣子了。」
所以本來的面目還要更可怖。
神容攥緊馬鞭:「他們怎肯聽你的話打理?」
山宗忽然笑了,聽不出什麼意味:「這一批共有八十四人,我事先進去制住了他們當中的四個,綁在了底牢深處,今日又轉移了地方。那四個成了我的人質,餘下的八十個就不得不聽我號令。他們是一體的,當初一同入的底牢,講義氣得很。」
他說得慢條斯理,稀鬆平常,仿佛幹的不是件虎口拔牙的事,而是如穿葉拂花般閒逸。
卻已激得那群底牢重犯裡的一人猛撲了出來,被兵卒死死按住,只能狠狠瞪著他,露出左眼上一道指長的白疤,拉扯得那隻眼都變了形,猙獰異常。
山宗毫不在意,拖著刀走出一步,在他們前面緩步走動:「就算是底牢重犯,也要言而有信,應了命就好好在這裡幹,否則我可以讓你們見天日,也可以讓你們上路。」
這下不止那人,幾乎所有人都死盯著他,但好歹沒有妄動了。
山宗擺下手,轉身走開。
眾兵卒早得了命令,著手將這群人的手鐐鎖鏈放長,為能讓他們苦勞做準備,又在每個人頸上套上掛有代號的木牌。
神容看到此刻,心裡全明白了。
她走去山宗身邊,小聲問:「你說這裡的八十人會聽話,確定嗎?」
人都有私心,何況是一群窮凶極惡的重犯,難保不會在見了天日後丟下那四個被扣做人質的同伴脫逃。
「確定。」山宗語氣篤定。
她眼神又將他渾身上下看了一遍,輕聲說:「難怪這般模樣,你這和馴獸有何區別。」
山宗看她:「你是想說我比他們還危險?」
神容心想難道不是?臉上只動了下眼珠:「我可沒說,是你自己說的。」
他低笑:「那你何不離危險遠點?」
神容斜睨過去,他已回頭去查那些人的準備了。
那頭,胡十一挨在張威跟前嘀咕:「我現在才知道頭兒進那底牢是去幹什麼的,他竟這麼幫著金嬌嬌啊。」
張威道:「畢竟做過夫妻,你沒聽過那什麼,一日夫妻百日恩嗎?」
胡十一點頭,正好看到那兩人自一處不知說了什麼又散開,忍不住又道:「你別說,單論模樣,他倆做夫妻真是有點配。」
張威認同:「配,配。」
手鐐放長,腳鐐卻又多加一道,只給允許勞作的自由,想跑難上加難。
山宗抬手揮一下,胡十一和張威停了私下閒扯,馬上各帶人手散開,去周圍各處設好的點布防守衛。
之後會定時輪換人來看守,望薊山周圍如罩鐵桶,密不透風。
山宗轉頭,看向離他幾步之遙的女人:「你若想緩緩再用他們也行。」
神容心想小看她不成?
她已經接受了這批人,沒什麼好緩的,從懷裡取出一張黃麻紙說:「不等,馬上就開。」說著將圖紙交給東來,「拿去給他們認一認門路。」
山宗看著東來將那張黃麻紙展開,露出裡面一幅描畫的山形圖。
蜿蜒曲折的勾勒,清清楚楚,當中標註了礦眼,甚至下鏟處的字眼,眼又看向神容。
那是神容早就在描畫的礦眼位置圖,便是為這一日準備的。
東來拿著那幅圖走去那群人前面,舉起緩緩走動,確保每人都能看到。
那群人已被允許站起來,黑罩還在口上,偶爾的幾聲怪聲,如嘲如笑。
直到山宗手一動,鏗然抽了一截腰邊的刀,又一把按回去。
仿若警告。
長孫家的隨行護衛都已有經驗,神容讓東來帶著人先去按圖定點下鏟,之後苦力再由這群人承擔。
沉重的鎖鏈拖過山石,那群人在剛見到天日沒多久後就開始了首次苦勞。
一隊兵卒拿上鞭子跟著巡視。
東來帶著護衛們在礦眼附近幾十步的地方鑿了一鏟,然後讓開,去定另一處。
那群人被分做幾小股,隔開,用來分鑿各處定下的點。
起先沒有人動,那個之前想撲出來的白疤男人甚至在拿到開山鑽孔用的鐵釺時,還沉沉轉頭看了山宗一眼。
不巧,山宗抱著胳膊早已盯著他。
隨之那白疤男人的旁邊終於走出去個男人,先下了第一釺。
有人帶了頭,陸續就有人動了。最後白疤男人也不得不下了釺。
鐵鏈沉重,他們每一下都要用三份的力,很快就喘粗如牛,汗濕囚衣。
神容遠遠看了一會兒,再看天色,頭頂天光又暗一分,山中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身邊腳步聲響,山宗走了過來,對她說:「走。」
神容跟上他的腳步。
經過胡十一和張威跟前時,二人不約而同地向山宗抱拳。
只因早有軍令,他們會在他不在時留在山裡鎮守。
山宗走下山道,一手扯了馬韁:「可以回城了。」
神容也牽了自己的馬,回看一眼山裡。
「放心。」他翻身上馬,說了這兩個字。
她也不知他從哪裡來的這麼篤定的底氣,但看模樣的確是鎮住了那群人,點點頭說:「那好吧。」
踩鐙上馬的時候,東來和護衛們也出來了,不過都只騎上馬在遠處跟隨,並未上前。
護送神容來的那隊人也留在了山裡,只有山宗一人騎著馬和她同行。
神容本以為他會半道轉向去軍所,誰知他一直走的是回城方向。
到進了城,他勒停了馬,一躍下來說:「等他們過來,你和他們一起回官舍,我還有事。」
神容心想難怪和她同行了一路,還道是好心要送她。
後面東來還沒跟上來,山宗先進了城頭下一間開著門的屋子。
裡面沒人住,有兩個守城兵在休息,見到他就抱拳出去了。
神容下馬跟進去,他已經坐下,此時才發現了身上的灰塵,拍了兩下,將腰間掖著的衣擺也拿下來。
神容與他隔著一臂寬的小案坐下,他忽然轉頭過來,看住她。
她不禁問:「做什麼這樣看我?」
山宗說:「你從哪兒學來懂礦的本事?」
從看到那幅圖的時候起他就確信了,她應當懂行。
神容不料他突然問起這個,手指玩著馬鞭說:「你不是不打探了嗎?」
他手臂在案邊一搭,坐隨意了,扯扯嘴角:「隨你,你也可以不答。」
明明問話的是他,倒好像能牽人鼻子似的。
神容擱下馬鞭,側過身正對他,故意往他那兒傾了傾:「其實我真正懂的不是礦。」
山宗的臉又轉過來。
她伸著根手指隨意指了下門外:「是山川河澤,尤其是山,你信不信?」
他既不說信,也不說不信,只是盯著她:「山?」
神容一手支腮,賣關子似的,眼神瞄著他,如鉤輕扯:「或許有一日,你這『萬山之宗』,也會被我懂得透透徹徹呢。」
他黑漆漆的眼落在她臉上,嘴角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有一會兒才說:「恐怕沒那一日。」
不等神容說話,他忽就坐正,朝門口看去。
有人來了。
神容抿住唇,也收手坐正。
從門外進來的是趙扶眉。
她手裡提著一摞捆在一起的藥紙包,先看了眼神容,轉而向山宗見禮:「山使,你先前交代的藥我準備好了。」
山宗頷首:「放著吧。」
趙扶眉過來將那一摞藥放在案上,又向神容欠身:「貴人也在,先前遇到山使出城,他交代說有一批久未見天日的犯人出來服苦役,有些帶著傷病,怕誤了正事,叫我備些藥給他們。」
藥就堆在手邊,快堆滿整個小案,神容拿了馬鞭站起來:「有勞你。」
趙扶眉溫笑,轉頭又對山宗道:「老軍醫走了,我跟著他老人家三載也只學了些皮毛,這些藥怕是配得不好。」
山宗嗯一聲,看起來很無所謂:「能用就行了。」
趙扶眉低頭從袖中取出紙張:「這是用法……」
神容聽著她在那裡說著話,注意到門外東來早已到了,已在她馬旁等著。
她瞥一眼山宗,又看一眼趙扶眉在他跟前疊手身前,溫順的模樣,卻想起了幾個時辰前,對方在城門口問她那句是否又去找他的話,竟輕輕笑了笑。
都是女子,有些小心思心照不宣,她又不傻。
山宗聽著趙扶眉的幾句話,雖沒抬眼,也留心到了一截披風下擺自眼前輕輕而過的動靜。
水青的披風下擺掩著女人的小腿,轉身如旋,自他眼底划過,朝向門外。
「山使自己的傷是否已好了?」趙扶眉忽然問。
「嗯。」山宗看時候差不多了,拿了藥,起身往外走。
趙扶眉看他要走了,餘話不再多言,在他身後福身說了句:「山使慢走。」
山宗出門,將藥紙包扣上馬背,翻身而上,要走之前左右看了一眼,四周已無人影。
神容剛才自他眼前悄然出了門,東來和護衛們都不在,原來已經一聲不響地回官舍了。
這回居然說走就走了。
他沒來由地想完,韁繩一扯,策馬反向出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51:25
第二十三章
廣源忽然發現,官舍裡竟又開始進進出出的忙碌了,倒與先前長孫侍郎還在時一樣。
他也不知貴人在忙碌什麼,但想起先前郎君叫貴人入山去等他,料想忙的事二人會常在一處,暗地裡還有點欣喜。
早上,城門開啟的鼓聲剛響過,他就目送神容帶著護衛們又入山去了。
不想他們走了沒多久,刺史府的一個下人就來了官舍,送來了份帖子。
廣源身為管事去接下,聽說是給神容的,且要即刻送到,便揣著帖子趕往山里去送一趟。
時候尚早,山里秋霧繚繞。
因著守衛嚴密,廣源到了也沒能進去,只在入山口。
恰好雷大帶隊來換崗了胡十一的人,後者打著呵欠出山,兩廂撞個正著。
一見到他胡十一就說:「你怎麼來了,這裡可不是隨便能進的,要不是看你是頭兒的下手,還沒進山你就被摁下了。」廣源從懷裡拿出刺史府的帖子:「那你幫我把這交給貴人就是了。」
胡十一嘀咕他小子伺候金嬌嬌可太盡心了,哪像是對自家郎君的前夫人,拿著帖子回頭去送了。
廣源伸頭看了一眼山裡,什麼也看不清,只聽見哐啷作響的鑿山聲,也不知裡面是什麼情形,貴人忙的事情還真是有些奇特。
神容身罩披風,戴著兜帽,站在樹影下,正看著那群人開鑿。
拿著鞭子的兵卒跟隨得分外戒備,時刻巡視不停。
那群人仍是那幅如獸如鬼的模樣,拖著沉重的鎖鏈,一小股一小股地圍繞礦眼散開,重複著拖滯的抬臂落下,抬臂落下的動作,竟然真的沒有人跑。
她看了一遍那些開鑿出來的孔洞,覺得他們真是有些異於常人,大約也是用過了藥的確有用,如此繁重嚴苛的勞作居然速度也能跟上,難怪被關在底牢裡還能那樣逞兇鬥狠。
胡十一拿著那份帖子送了過來,旁邊的東來攔他一下,先接了才送到神容手裡。
他心裡嘰歪,這些高門望族真是規矩多。
神容打開看了一眼,原來是幽州要行冬祭了。
這是幽州每年的大事,今年因大獄裡出了場亂子,趙進鐮就將此事提了前,因而遞了帖子來請神容。
她合上,問胡十一:「冬祭請我做什麼?」
胡十一恍然大悟道:「我道是什麼事,合著是要冬祭了,刺史一定是想請貴人去熱鬧熱鬧唄。」
他心想天底下哪個女子會天天待在山裡,有這種事不用請都去了。
神容明白了,看看左右,山宗今日沒來。
她只在心裡過了一下,收起帖子,吩咐東來:「你留在這裡,替我盯著他們。」
東來稱是。
神容走出樹影,恰好一小股搬石的重犯過來。
一股五六人成一縱,看到她,幾乎全都甩頭看了過來,尤其是打頭的,綁著口鼻的黑罩下怪聲沉沉,眼神狠戾得像是要吃人。
這種地方有個女人,總顯得分外軟弱可欺。
神容察覺,之前山宗在時他們沒能造次,猜他們是趁他不在想嚇唬自己,但她又不是第一回見他們的時候了,早已不懼。
她乾脆停下,扶一下兜帽,冷冷回視回去。
緊接著是兵卒揮鞭子抽去的聲音:「亂看什麼!」
那群人挨了抽,臉才陸續低下去了,為首的那個大概是覺得沒嚇到她,低頭時黑罩下又出了一陣怪聲。
神容看了眼那個打頭的,就是之前那左眼有道白疤的男人,留心了一下他脖子上的木牌,上面的代號是未申五。
這一定就是裡面最兇狠難馴的一個。
她轉頭出去。
廣源還沒走,見她出來,見禮道:「貴人可是接到帖子要回去了?」
神容點點頭。
他立即問:「不等郎君來?」
神容看他一眼,反問:「他需要我等什麼?」
廣源一時無話可說。
神容今日入山來時沒帶紫瑞,現在把東來留在了山裡監督開礦,坐上馬時說:「你跟我走一趟。」
廣源提提神,爬上馬背跟著她。
冬祭對幽州來說確實是件大事,官署裡,諸位官員會在刺史帶領下祭拜祈福;城中則也會跟著有些活動,商販買賣自然也積極,因而就很熱鬧。
這些趙進鐮在帖子裡都寫了,他是請神容去官署觀禮的。
帖中說既得知山宗已然帶人入山,祭拜時理應一併祭告上蒼,祈求保佑開礦順利。
這麼一說,神容倒不得不來了。
然而入山時城裡還沒開始熱鬧,再回城已有官差在街頭騎馬敲鑼的將冬祭消息傳開,陸續就湧出了人。
道路有礙,神容領著廣源騎馬趕到官署時便晚了。
官署裡祭禮已畢,大門口車馬頻動,官員們已陸續散去。
廣源路上才知道是冬祭提前了,進了官署大門便下意識地找郎君,可一路進去也沒看見他人影。
也是,往常他就不愛湊這個熱鬧,這回也未必會來。
早有小官差去裡面通報了,神容沒走幾步,何氏便帶著人出來了。
她今日穿著莊重的厚錦襦裙,愈發顯出幾分富態,笑著迎上來道:「還以為女郎不來了,都怪我們去請得晚。」
其實是因著她跟山宗的事有些尷尬,何氏和趙進鐮特地商議了一下要不要請,這才決定晚了。
神容掀去兜帽,並不在意:「不必客氣,我近來正好也忙。」
說完忽然發現何氏身後還跟著趙扶眉。
大概也是來觀禮的,她穿了身對襟襦裙,一襲的水藍,也有些鄭重。
何氏怕她們不認識,介紹了一下:「這是扶眉,是我與夫君收的義妹。」
趙扶眉笑道:「我與貴人早已見過幾回了。」
何氏聽了很高興:「那也是好事,那就多個人陪伴女郎了。」
接著又提議道:「好在城裡剛開始熱鬧,倒比剛才的祭典有意思多了,女郎現在來了,不妨一起去城中看看。」
趙扶眉也說:「便請女郎賞光同行吧,否則常去山中,也是無趣。」
神容笑笑:「山裡其實很有趣。」
說完也沒提答不答應同行,轉身先行出去了。
何氏對趙扶眉笑道:「瞧見沒,長孫女郎其實也是個愛說趣的人。」
趙扶眉跟著笑了笑,要走時注意到今日在神容跟前伺候的不是之前見過的侍女,也不是那個少年護衛,而是廣源,多看了好幾眼。
何氏看見她眼神,壓低聲:「你也發現了?我先前還奇怪廣源為何對長孫女郎如此盡心,如今才知道緣由了。」
趙扶眉點頭:「嗯,聽說她與山使做過夫妻。」
「正是了。」何氏輕語完,便示意她不要說了。
城中比來時更熱鬧了。
神容的馬暫時騎不得,交給跟隨的護衛牽著。
一隊軍所兵卒照例護送她返城,此時才離去返回山中了。
神容將兜帽又戴上,步行在喧鬧的大街上。
四周都是護衛,還有刺史府的僕從,沒有路人能近身。
神容走慢了點,便聽見了後方何氏的低語:「……我與你義兄都在計劃著了,老軍醫既已走了,你年紀實在拖大了,會儘快給你找個好人家的。」
趙扶眉小聲回:「我知道了,多謝義兄義嫂。」
神容只當沒聽見,左右與她也沒什麼關係。
忽的身側廣源一動,竟越過她往前小跑過去了。
「郎君!」
神容抬頭,看見原本人來人往的街道往兩側分散如破潮,山宗提刀跨馬,一個兵卒沒帶,就這麼現了身。
看到廣源的時候他就發現了神容,又見她穿著胡衣,外罩披風,便知道她是從山裡來的。
他下了馬,廣源立即為他牽住。
何氏已笑著走過來:「山使今年也來晚了,否則祭典你該與夫君一起主持才是。」
山宗說:「軍所要練兵。」
何氏就知道又是這理由,習慣了,他不想來,還有人能勉強不成?她也不過只是客氣罷了,說完瞄瞄神容,便無話可說了。
趙扶眉如往常般向他見禮。
山宗點了個頭,看了眼神容。
她正好緩步走到跟前來,腳下沒停。
他轉身,邊走邊問了句:「趙進鐮請你來的?」
「嗯。」神容放低聲,雖如常言語,但下意識裡就是不想叫後面的何氏和趙扶眉聽見:「我也來晚了,第一次聽說幽州還有冬祭。」
大約是因為剛在演武場裡練完兵的緣故,山宗的嗓音低下時略啞:「以往幽州受關外侵襲多在秋後入冬,這幾年太平,就有了這冬祭。」
神容想了想就明白了:「所以幽州才每到秋冬季就加強戒嚴是嗎?」
「嗯。」
兩個人雖然說著話,彼此卻又目不斜視,尤其是山宗,離神容大概有一臂距離。
若非聽到些寥寥字音,後面的何氏和趙扶眉幾乎看不出二人是在交談。
神容瞥了一眼彼此中間空著的位置,不知為何,居然很想看看後面趙扶眉的神情。
先前她先行離開了那間城下的屋子,回了官舍,不知道他們後來還說了些什麼。
她有些漫無目的地想:只說藥嗎?
「郎君。」廣源喚了一聲,指著前方道:「既然已來晚了,那裡有百姓們放河燈祭祀的,不如去看看,便也不算是空跑一趟了。」
何氏聽見了,正好覺得走的有些乏了,點頭說:「挺好。」
神容不置可否,旁邊山宗也沒說什麼。
不知不覺到了地方,古樸的石橋下,是條不長不寬的城中河流。
民間百姓行冬祭,便大多是放河燈,從早到晚的放。
此時河邊兩岸都有了不少人,甚至有人就在河邊現做河燈賣,水面上漂出一盞又一盞各色燈影。
神容站在河邊看了看,以前這裡可能真受過不少戰事之苦,她還記得先前有個掛花掛草求避戰禍的日子呢。
想到這裡,她不禁看一眼山宗。
他在這裡鎮守,雖然百姓們都對他畏懼得很,但何氏也說過,幽州內安外防都要靠他。山宗明明直視前方,但她兜帽一動,就已敏銳察覺:「你看什麼?」
神容暗想太機警了,一邊說:「看你要不要放啊。」
他笑一下:「這是祭祀親人和戰死將士的,我從沒這個閒心。」
神容想起他在大獄裡手起刀落的冷硬模樣,心想他的確不會有這種閒心。
何氏和趙扶眉很快也走了過來。
廣源守在那兒,躬身道:「這面河岸人多,對岸人要少些,刺史夫人不妨去那裡,免得被推擠衝撞。」
何氏倒不介意這活動,來這裡也是陪趙扶眉祭奠一下親人。何況山宗和神容在這頭,她這知情的在旁也不自在,便叫趙扶眉道:「那我們便去對岸。」
趙扶眉隔著護衛們的身影朝岸邊看了一眼,應一聲,跟著何氏上橋走了。
其實這頭百姓不用見到長孫家那一群護衛,單只見到山宗本人就已主動迴避了。
廣源已買好了河燈送過去:「貴人放一盞吧,來都來了。」
神容伸手接了。
廣源看看她,又悄悄看一眼站在一旁的郎君。
他心裡抱著微小的希冀,不知郎君和貴人還有無可能,若有,或許郎君也就能重返山家了。
神容在河邊蹲下,托著那盞做成蓮花狀的河燈去放。
河水裡映出她的身影,旁邊是男人黑衣颯然,臂下攜刀,長身直立。
對岸似有目光,神容看過去,對上了趙扶眉蹲在那裡看來的視線。
她也正在放河燈,目光交匯,她微笑不語,低頭將河燈放了出去。
神容便也笑了笑。
「你笑什麼?」山宗的聲音忽然響在頭頂。
她抬頭看到他正看著自己,收了笑容,淡然說:「覺得有些事有趣罷了。」
山宗看了眼她手中,忽也一笑。
她覺得不對,低頭一看,剛才說話時就放著燈,手裡河燈早已漂了出去,但她胡衣的袖口也不小心浸了水。
她蹙了蹙眉,站起來,捏著那濕答答的袖口側過身,瞥他一眼:「替我擋擋。」
山宗臉上帶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神容自覺失儀,也不想被護衛和廣源他們瞧見,以披風遮擋,細細擰了一下,又挽著那胡衣袖口捲起幾道,取了帕子擦拭被弄濕的小臂。
山宗無意一瞥,就看見了身側她那一截雪白手臂,如瓷如綢。
她低著頭專心致志,露出的一截後頸也如雪生白。
他轉開視線。
神容忽在此時抬了頭,眼瞄著他,輕語:「好看嗎?」
山宗眼轉回來,低笑:「沒留意。」
神容抿唇,拉下衣袖,斜他一眼:「隨你,我要回去更衣了。」說完轉頭往外。
她直接走了,廣源只得跟上。
山宗摸著刀,又無聲一笑,隨後想起對岸有人,才也走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51:43
第二十四章
冬祭之後不出十日,山中就有了明顯變化。
大風自北而起,呼嘯在山間,山林茂密,到了這望薊山裡,反而收斂了鋒芒。
今日東來先到,手裡拿著那幅礦眼圖,在望薊山裡走動,對照著圖紙檢視了一圈,轉身時就見神容自外趕了過來。
他收了圖走近,將這幾日的結果告訴她:「少主,進展算順利。」
神容點點頭,轉過頭去,也看了一遍。
礦眼附近,一個又一個孔洞掘了出來,深幽可見,一碗見圓。
這只是開始,之後還得開大口徑,繼續往下深挖,開出礦道,才能取礦淘金。
這礦眼下的一段就是最難的一段。
她看完轉頭,又去看那群人,他們一小股一小股地被押著,布滿了周圍山下各處。
此時快到午時,兵卒們正好過去派飯。
只有這個時候,他們的口上被縛的黑罩才會被看守的兵卒取下,只因那黑罩後面也有個小鎖,要有鑰匙才能拿下。
神容看見,朝東來遞了個眼神:「他們力氣算出得不錯。」
東來會意,垂頭領命,去今日負責鎮守的張威跟前傳達了幾句。
張威便喚了兵卒,吩咐給他們今日伙食多加一些。
往常飯食只有一隻荷葉包,今日多了一包。
一群人如同餓狼撲食一般接了過去,蹲在那裡狼吞虎咽。
神容看著不禁蹙了蹙眉,轉身走去礦眼附近。
那裡也有幾小股人待著,大多看到她仍是盯著。
縱然她來了多回,這種地方有個女人也是古怪的。
神容攏一下披風,並不在意那些目光,反正這些時日也被看多了,他們又嚇不住她。
她站在礦眼邊,低頭往下看了看,這裡如今也被鑿深了許多。
看了一會兒,她又蹲下,用手裡的馬鞭去撥那些邊沿的碎石,撿了一塊在手裡細看情形。
身邊忽然有鐵鏈拖動聲,她頭一轉,看見斜後方慢慢接近的男人。
像個野人,囚衣換過了,碎髮卻如被搓過般擰結,沾了山石灰塵,手裡拿著的飯糰啃了一大半,連帶包裹用的荷葉都被撕扯掉了一半。
她沒動:「你想幹什麼?」
那人一雙眼陰駭地盯著她,忽然露出一口森森的牙:「你這小丫頭,竟不怕老子。」
神容第一次聽到他們說話,第一反應竟然是居然還能開口,只是粗聲粗氣,如沙礫碾過般難聽。
她看了一眼左右:「這麼多人在,我用得著怕你?」
那頭一群兵卒已圍過來,拿鞭戒備,若非神容沒下令,已經直接過來抽上來了。
就連張威都拿著刀在旁邊緊緊盯著。
那人也跟著掃了一眼左右,似忌憚,沒再接近,喉中發出兩聲怪音,轉頭時露出左眼上那道醒目的白疤。
神容看了眼他脖子,果然又是看著最兇惡的那個,未申五。
有個更粗厚嘶啞的聲音低低說:「你他娘的閉嘴回來。」
神容朝聲音來源看去,那是個上了點年紀的犯人,幾根鬢髮灰白,拿著飯糰蹲在未申五後方,正盯著他。
她依稀有點印象,這是當時第一個帶頭下釺的犯人,瞄了眼他的脖子,木牌上寫著甲辰三。
未申五對那話置之不理,拖著沉重的鎖鏈蹲著,咬了口飯糰,連帶荷葉也一起嚼在嘴裡,絲毫不覺,兩眼陰沉地盯著神容,忽又笑起來,口齒不清道:「聽說你本來是山宗的女人,那群狗兵卒說過,被老子聽到了。」
神容微微蹙眉:「與你何干?」
他笑的白疤聳動,露出的下半張臉雖正常,卻因這表情整個人更顯猙獰可怖。
神容忽然聽見他曖昧地說:「姓山的狗雜種頂多有個人樣,或許床上能耐不錯,你這樣嬌滴滴的美人,跟過他真是虧了,不如跟我,老子絕對比那姓山的強。」
神容驀地臉色一冷,霍然起身:「東來!」
東來飛快過來,抽刀就架住了對方的脖子,一把按下。
他手裡的飯糰掉在地上,滾進石坑,脖子梗著,居然還在笑,陰狠地看一眼東來:「擱以前老子一隻手都能弄死你。」
東來根本不廢話,刀一壓,逼出他後頸一道血痕,壓得他頭又低一分。
張威見狀不對也抽刀跑了過來,其他偶爾幾個想動的人,被兵卒們的鞭子一抽,都待在了原地。
神容何曾受過這般侮辱,臉色變幻,垂眼盯著那兇狠的未申五:「教他嘴巴放乾淨點!」
說完扭頭就走。
東來一腳踹在他臉上。
他竟還想反抗,剛一挺脊背,耳側疾風一掠,有什麼貼著他側臉插落在地,震顫鏗然有聲。
是把生冷的直刀。
張威退一步:「頭兒。」
山宗直接策馬而來,人還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裡:「未申五鬧事?」
張威答:「不知他那張狗嘴跟貴人說了什麼,惹得貴人動了怒。」
那人呸一聲:「老子有名有姓,去你娘的未申五!」
山宗腿一跨,下馬,幾步過來,抽了地上刀,一腳踏在他臉上,刀尖對著他嘴:「你要嫌那罩子多餘,我也可以直接點,割了你的舌。」
甲辰三想起身,周遭其他重犯頓時也有人想動,被兵卒刀鞭橫攔,又制止回去了。
馬靴下,未申五半張臉都貼著地,粗哼陣陣,仍狠狠瞪著他:「姓山的,老子遲早殺了你!」
「想殺我的人多了去了,你又算老幾?」山宗一腳踹開他。
他提著刀,冷眼掃過四周其餘犯人:「將他們嘴上的黑罩都除了,讓他們說,但以後誰再胡言亂語一句,我先割了那四個人的舌頭。」
在場的犯人似被震懾住了,靜默無聲。
未申五嘴角脖上都有了血跡,被拽下去時都還惡狠狠地瞪著他。
兵卒們竟然真的就沒再給他們套上那束縛口舌的黑罩了。
山宗收刀,看過四周,才抬腳走出去。
氣氛威壓,直到此時才鬆。
就連張威都不自覺吐了口氣,轉頭怒喝:「算你們命大!不想吃就起來!滾去幹活!」
……
山宗一直轉過半邊山腳,才看到了女人的蹤影。
神容正站在一片平坦的山地上。
他走過去時,馬靴踩動山間落了一地的枯枝碎葉,咯吱作響。
她聽見聲,轉頭朝他看了過來。
山宗停在她面前,看她臉色冷淡,問:「他跟你說什麼了?」
神容眼光微動:「他調戲我。」
說完想起那番話裡說他的,不自覺就往他身上瞄一眼。
離得近,一眼瞄見他寬肩,往下就是他護腰革帶綁縛的腰,她暗暗抿唇轉開眼,不想又重新回憶起那個夢。
山宗看她眼光浮動,不知在想什麼,料想未申五說的也不是什麼好話,撥著手中的刀鞘說:「他以後沒那個膽子了。」
神容仍有不忿,輕輕哼了一聲,轉頭看著別處,隨即才發現前方層層樹影中,顯露了蜿蜒石牆。
「這裡可以上關城?」
山宗朝那頭看了一眼:「嗯。」
當日他正是從這裡衝下來,直奔溪水,抽刀攔了她往望薊山的去路。
回想起這個,他便看了眼神容。
大概他那一刀不擲過去,沒後面那些事,她可能不會這般與他針鋒相對。
神容已往那裡去了,穿過樹影就看到了往上的一道上行石階。
她回頭問:「能上去?」
山宗提刀過來:「你要上去幹什麼?」
「隨便看看。」她提了衣擺,往上走。
山宗只好跟上。
關城高立,山嶺瞬間矮去眼下,成了墨黛潑灑的遠景,天際雲白翻滾,大風凜凜而來。
神容被風一吹,方才不快散了幾分,朝望薊山中看了一眼,那裡人影幢幢可見。
她早就想問了:「那座山為何叫望薊山?」
山宗站在她身後,跟著朝山中看了一眼:「一個名字,有什麼好問的。」
她回頭看過來:「莫非你不知道?」
他笑,將刀夾在臂彎裡:「因為遙遙對著薊州城,就叫望薊山。」
「薊州?」神容想了想,隨即想了起來:「那裡不是已經陷落十幾年了嗎?」
薊州以往是國中故地,十幾年前,當時的幽州節度使叛亂,引發動盪,讓關外奚人和契丹人聯合趁虛而入,奪了去。
神容剛記事時曾聽父親說過,多年過去,早無印象,只因如今的地圖上已經沒有薊州,被一提及才想起來。
山宗嗯一聲:「但山還叫望薊山。」
神容點頭,表示知道了,轉頭朝關外望:「哪個方向?」
他說:「東北向。」
神容朝向東北方。
天氣不好,大風攜帶的塵沙在遠處漫舞,莽莽河朔天地一片雄渾,四面方向看起來都一樣。
她忍不住低低說:「就這也叫能望見?」
分明是亂取名。
山宗在旁看了好笑,如果尋常就能目視千百里,還要他們練兵做什麼。
他伸手拉了她一下,提醒說:「往東走兩步,手遮起來看。」
神容被風吹得眯了眯眼,抬起一隻手擋在額前,忽然察覺到臂上他的手,轉頭看了過去。
山宗一觸就已鬆開,對上她皎皎生輝的眉目,垂眼是她被他不經意間拉近的身影。
她身上的披風與他的胡衣相接,蹭過輕響,這次離得比上次放河燈時還近。
他覺得自己剛才拉她那下有點多餘,且不該。
神容剛有些意外,就發現他馬上鬆了手,挑挑眉:「然後呢?」
山宗眼裡沉沉幽幽地一動,抬著下巴笑一聲:「然後關城不能久待,看夠了就下來。」
話音未落,腳已走動。
神容看著他從關城石階上下去了,盯著他那黑漆漆的頭頂直到消失,才轉身又看一眼關外。
仍是沒看清。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51:58
第二十五章
等神容再回到礦眼附近,那裡已經恢復原樣,仿佛之前那點騷動根本沒發生過。
但她還是一眼就注意到那群重犯口鼻上的黑罩沒了。
「怎麼回事?」她問東來。
東來聽出她語氣裡的不悅,近前低語了幾句。
神容往前看,山宗先一步回來,正抱著刀站在那裡盯著。
東來說這是他的安排。
難怪他剛才說他們以後不敢了,原來已經教訓了那個不要臉的。
神容找了一下那個未申五,他此時已被反手綁了起來,扔在一堆碎石之間,脖子上血跡和嘴角血跡都無人處理,歪在那裡怪聲粗喘,碎髮亂得更像個野人。
東來按著刀問:「少主是否還要處置他?」
神容冷冷轉開眼說:「反正馬上也要入坑開挖了,他下了山坑深洞中,還能胡說什麼?」
「那就讓他第一個下去。」山宗忽然接話。
神容轉頭看他。
山宗盯著那頭說:「叫他下去打頭陣,若是失手被埋在下面,也省得我動手了。」
未申五憤然地一動,被左右看著他的兵卒一人一腳踹了上去,又倒回亂石間。
但大概是怕山宗真去割了那四個人的舌頭,他也只狠狠喘氣,一個字沒說。
山宗慢條斯理地走過來,拇指抵著刀柄,一幅隨時都會動手的模樣,看起來倒比他還要更狠,甚至又激了他一回:「早點這樣,也就不至於成這德行了。」被拔了牙的猛獸也不過如此。未申五咬牙,怪聲陣陣,終是忍了,卻仿佛比當場殺了他還難受。
山宗經過神容身邊,停了一下腳步,低聲說:「現在信了?我說過他不敢了。」
神容看他,剛才就覺得他是故意的,竟然是真的,倒好像是在替她出氣。
她心裡也的確出了口氣,僅剩的一點不快也沒了,臉上卻波瀾不驚:「嗯,信了。」
山宗一笑走過,往另一頭去了。
神容再去看未申五,他已被東來拖著推去礦眼的坑洞前。
綁縛鬆開,開山的鐵鎬丟了過來,在一片刀口的押持下,他果然被第一個摁入了坑中。
……
有山宗親自鎮守,那群人再沒出什麼動靜。
神容離開山裡時,其餘的犯人也被兵卒們趕了過來。
甲辰三拖著鐵鎬第二個下去,陸陸續續所有人都下了坑洞。
鑿山聲從地上轉到地下,變得又沉又悶。
天色將暮,大風竟然吹得更烈了,從出山到回城的一路上都是漫捲的塵沙。
負責護送神容的一隊兵卒也被吹得前行緩慢。
她坐在馬上,正攏著兜帽遮擋,聽見後方山宗不緊不慢的聲音下令說:「行軍式,斜行繞一段再入城。」
他也出了山,就策馬跟在後面。
眾兵卒稱是。
等快到城門口,城牆如龍圍攔,風勢才轉小。
神容揭下兜帽,扭頭發現他還在。
「怎麼今日你也有事?」
山宗單手扯韁,一手拍打著衣擺上沾上的灰塵,反問了句:「難道沒事我就不能入城了?」
神容還沒說什麼,又是一陣風攜塵而來,立即抬手遮住眼。
東來敏銳察覺,自旁打馬近前:「少主可是眼迷了?」
她悶聲嗯一聲:「進了沙子。」
因為她那身本事,她的眼睛自然也十分重要,只是被粒沙子鉻一下也不能不管。
東來立即取了塊乾淨帕子給她。
神容拿在手裡,遮住那隻眼。
身下馬蹄未停,已進了城門。
有道女子的聲音喚了一聲:「山使。」
神容臉微微一偏,看見熟悉的身影站在城下的醫舍外。
趙扶眉正攏著手在那裡,面朝著城門,看起來就像是在等人。
山宗跨馬而入的身影剛出現,她便喚了,接著就看到了神容,頓了一頓,緩緩露出絲笑,又欠身見禮:「貴人。」
神容以帕遮眼不太方便,沒有說話。
山宗已下馬,忽然說:「幫她打理一下。」
趙扶眉聞言一怔,而後過來請神容下馬。
神容這才知道說的是她,還以為方才只有東來發現她眼睛被迷了。
「貴人這是怎麼了?」趙扶眉扶她進醫舍,進門時看了看,便明白了:「不過是迷了眼,小事,小心清洗一下就好了。」
她端了只裝了清水的淺口銅盆過來,請神容坐下。
外面眾人正暫停等待。
等神容眼睛舒服了些,才發現這醫舍裡已收拾過,桌上擺著只軟布包裹。
趙扶眉在旁擦著不小心濺出來的水跡,沖她笑了笑:「這裡很快就要有新軍醫來接替了,我一個女子,年齡大了,再處理這些軍中傷病不方便,以後就不過來了。」
神容點頭,一隻手仍拿著帕子又輕輕擦了兩下眼睛才放下。
趙扶眉疊一下手裡拿著的乾布,看她一眼:「其實貴人只要少出城入山,也就沒有這等惱人不適的小事了。」
神容覺出這一句話裡有話,稍稍抬起頭:「我入山是有事要辦。」
趙扶眉擦去最後一滴水跡,看著她還泛紅的那隻眼:「那這事,莫非是每日要與山使一起才能辦的嗎?」
神容此時才注意到她今日頗有些不同,一向都是素淡衣飾,今日居然穿了一身漂紅,腰間搭著條印花的簇新繫帶,就連頭髮都仔細梳過,髮間斜斜插著一支珠釵。
她不禁朝外看了一眼,沒看見山宗人影。
多少已猜到了,趙扶眉剛才可能就是在等他,偏偏見了自己與他一道回來,口中說:「不錯,的確需要他同辦。」
趙扶眉沒有作聲,擦完了桌子,又端開銅盆,返身回來時才又笑道:「山使其實可惜了。」
神容問:「怎麼?」
趙扶眉不坐,只在她面前站著,溫溫和和地道:「以前曾聽老軍醫解釋過,嫡長為宗,尊崇為宗,萬心歸向亦為宗。山使的名字便代表了他在山家的地位,卻又聽說他一心和離便決絕地離了家族,怎能叫人不可惜。」
神容神情瞬間淡下。
的確,這才是山宗名字的含義,不是她戲言的那句「萬山之宗」。
他是山家嫡長,都說他出生就被寄予了厚望,才有了這個名字。後來他也的確年少有為,是眾望所歸的山家繼承人。
趙扶眉看似無心的一句,卻是在提醒她這段過去,是她與山宗姻緣破裂,讓他遠走幽州,光輝不再。
所以她這樣一個被和離的外放之妻,就不該總出現在前夫跟前。
神容手指搓著那塊遮眼的帕子,端端正正坐著,忽而就笑了。
她眉眼艷麗,一笑便如風吹花綻,奪人目光。就連趙扶眉也晃了下神,卻又詫異:「貴人因何而笑?」
神容眉眼有笑,口氣卻淡:「我只是覺得有趣,與誰的事便去找誰就是了。我與他之間的事,我只找他,與你無關。同樣,你要與他如何,又何必來找我,我並不在乎。」
趙扶眉一時沒了話。
剛才那番話的用意被她聽出來了,沒想到她竟會是這樣的反應,還以為她這樣的高門貴女會頃刻惱羞成怒。
神容起身出去。
下一刻東來就走了進來,放了枚碎銀在案上算作答謝。
等屋內沒了人,趙扶眉才動了下腳,往外看了一眼。
神容出去沒走幾步,便見山宗一手拎刀,從隔壁屋中走了出來,彼此正好迎面相遇。
她停下,眼神斜睨他:「她就是你的經驗?」
「什麼?」山宗起初不知她在說什麼,稍一回味才想起曾經回敬過她的話,沒想到她還記得,上下看了看她,又問:「誰是我的經驗?」
神容一隻眼泛紅未褪,只冷冷淡淡的一瞥,其餘什麼也沒說,越過他就走了。
山宗看著她踩鐙上了馬,帶著東來和長孫家的護衛們沿街而去,轉頭朝醫舍看了一眼。
趙扶眉走了出來,向他福身:「已等山使多時了。」
山宗走過去,她側身讓開,請他進門。
裡面收拾過後,地方也顯得大了一些。
山宗看了一圈,在神容之前坐過的胡椅上坐了下來,看一眼趙扶眉:「老軍醫叫你留了什麼話給我,說吧。」
趙扶眉今日托人去軍所帶話給他,說老軍醫臨行前留了話給他,不好傳遞,要當面告知,請他來這裡一趟。
出山後他指揮神容一行入城時想了起來,便跟著過來了一趟。
趙扶眉只疊手站著,沒有做聲。
山宗拿刀的手指點了點刀鞘,站了起來:「想不起來就不用說了,等你哪天想起來告訴胡十一就行了。」
趙扶眉忙喚一聲:「山使等等,是我自己有話說。」
他站住了,眉峰略沉:「有什麼話不能大大方方說,需要捏造個理由?」
趙扶眉垂低頭,手指捏著衣擺,「山使恕罪,自是不好直言的話,才不得不如此。」她聲音稍低下去:「這話我認識山使三載,便已藏了三載。」
山宗手指仍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刀鞘,臉上沒什麼表情:「既然是三載都沒說的話,現在又何必說。」
趙扶眉忍不住抬頭看他:「莫非山使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
一個女子寧願編造理由也要將他請來,來了後就只有她一個人,能說什麼?
除非山宗是毛沒長齊的黃毛小兒,才能睜著眼睛在這兒裝傻充愣。
他轉身要走:「只要你不說,我便當不知道。」
趙扶眉竟追了一步:「山使,我只怕現在不說便沒有機會了。」
她怕山宗說走就走,一鼓作氣道:「山使和離三載,至今獨身一人,縱然你我過往沒有深交,卻也相識了三年,你既然了斷了前緣,那何不看看新人?」
這番話過於大膽,以至於她說完時早已雙頰紅透。
山宗轉過身,神情幾乎沒變:「你也知道我和離了,方才坐在這兒的女人是誰你不知道?」
趙扶眉有些錯愕:「自然知道,長孫女郎是山使的前夫人。」
若要說從什麼時候起了今日的念頭,大概就是從軍所裡傳出這消息時起,她聽說他的前夫人如今就在幽州。
真正下決心卻是在那日放河燈時,她在對岸看得清清楚楚,他們二人站在一處,時而低語幾句的模樣,時近時遠。
「既然知道還說什麼?」忽聽山宗笑了一聲,她看過去。
他臉上那點笑已沒了,整個人黑衣凜凜,出口無情:「那是我當初三書六禮迎娶回去的正室夫人,照樣和離兩散,你又憑什麼覺得我對你就會特別?」
趙扶眉竟然找不到話來應對。
山宗說完就出了門。
上馬時,他想起了神容臨走時的話。
她竟以為趙扶眉是他的經驗。
他提了提嘴角,真要論經驗,難道不該是她這個前夫人排在前面?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52:12
第二十六章
官舍裡,紫瑞推開主屋窗扇。
狂肆的大風天早就過去了,外面陽光正好,只是如今越近冬日,越能覺出天冷了。
她算了算日子,忽然覺得有些奇怪,走去窗邊軟榻旁伺候,一面道:「少主有陣子沒有入山去了。」
的確有陣子了,從那日迷了眼回來就沒去過,紫瑞甚至擔心她是不是眼睛還不舒服。
神容倚在榻上,手裡翻著書卷,淡淡說:「有東來替我看著,不需要日日都去。」
紫瑞明白了,不打擾她,準備退出去。
神容忽然想起什麼,叫住她:「長安最近可有信送到?」
紫瑞搖頭:「沒有。」說罷屈了屈身,才又退去。
神容想了想,覺得不該,以長孫信對礦上心的模樣,離上次來信可有些久了。
京中應該已經準備地差不多了,照理說他早該來第二封信說一聲才對。
正想著要不要寫封信回去問問,剛退出去的紫瑞又返回到了門邊:「少主,刺史夫人到了。」
神容拎拎神,料想何氏來多半又是好心請她去城中打發時間之類的,將書卷收起來,出去見客。
紫瑞說已請了何氏去花廳坐等。
神容穿廊去花廳,到了地方,卻見她人不在廳內,就站在門口。
見她出現,何氏笑著迎上來:「聽聞女郎這些時日都沒入山,莫不是身子哪裡不適?」
「沒有。」神容笑一下,岔開話:「夫人有事?」
何氏道:「倒不是我有事,是受人之託才來叨擾女郎。」說著她抬一下手,請神容進廳,「女郎還是進去說吧。」
神容走進去,才明白怎麼回事。
廳裡坐著趙扶眉,看她進來就站了起來,向她欠身:「是我托義嫂帶我來見貴人的。」
外面何氏已走開了。
神容什麼也沒說,走過去坐下。
趙扶眉這才重新落座,與她中間隔著一方小案,案上的茶水她一口沒動,今日又換回了素淡衣裳。
兩廂靜靜坐了一小會兒,她忽然說:「我是來道歉的。」
神容手指把玩著臂上的輕紗披帛,看她一眼,不動聲色。
趙扶眉坐在那裡,微微垂著頭道:「那日我的確是故意說的那番話,外面都說當初是山使鐵了心要和離,所以我想這根刺一挑,貴人必然惱羞成怒,此後與山使不相往來,那樣或許我就能有機會了。」
神容聽著,仍一字未言,臉上也沒變化,畢竟早就已經看出來了。
趙扶眉擱在衣擺上的手指輕輕握住,接著道:「說出來貴人可能不信,其實我認識山使三年,也就暗暗戀慕了他三年……」
三年前幽州戰亂平息,山宗剛剛到任團練使,這座城還是個黑白混沌之地,綠林並走,強盜橫行。
趙扶眉某日在路上偶遇劫匪入城洗劫,險些要和一群百姓被亂刀砍死。還沒來得及害怕,那群人就接連倒了下去。
後來紛亂四散的人群裡,她只看到當先而來的山宗。
他坐在馬上,丟了手裡的劫匪屍首,隨意地用衣擺擦去手背濺上的血跡,又抽出刀。
頭頂天光正亮,他卻如來自深淵。
那時候她看著那馬上的人張狂不羈的模樣,見亂即殺的狠戾,還以為他是另一波匪類。
直到一旁有人告訴她,那是他們幽州的新任的團練使。
其他人都畏懼的要命,趙扶眉不知為何卻在心裡留了印記。
大概是幽州太久沒出過這樣一個能威懾四方的人了。
然而這不過是山宗在幽州三年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大概他早已忘了。
趙扶眉也從未對人提起過,如今也不過是稍作回味即止。
她悄悄看一眼神容,沒有在她臉上看出什麼,自嘲地笑笑:「那日是我最後的機會,此後我離開了醫舍,刺史府就會為我談婚論嫁,是我心急了。」
趙進鐮夫婦都知道山宗的為人,他曾出身顯赫,如今卻獨來獨往,以軍所為家。他們曾說過他太複雜,甚至離經叛道,與尋常人都不是一個天地裡的,自然也從沒想過為她牽線搭橋。
更別提如今還得知了長孫家貴女與他的過去。
所以她只能自己私底下搏一搏。
神容聽到此時,終於開口,語氣仍淡:「其實你不必特地來與我說這些,我只是他的前夫人,又不是現夫人。」
要爭要搶是她的自由,只要不拖旁人下水,誰又能說什麼。
趙扶眉勉強笑笑,為什麼來這一趟,大約是覺出山宗對這位前夫人的不同,那只是身為女子的一點直覺,她也不知準不準。
他對自己卻是與對別人一樣,決絕無情。
「就當是謝貴人當日那番贈言吧,也謝不怒我冒犯之恩。」她站起來,福身:「願貴人接受我歉意,我告辭了。」
神容沒有說話,看著她出去了。
外面何氏小聲問:「你們悄悄說什麼了?」
趙扶眉答:「沒什麼,聊了幾句閒話。」
何氏道:「也是,往後你若成了婚,走動就少了。」
神容聽著她們說話聲漸遠,心裡卻在想,竟然會有人對那男人暗暗愛慕了三年。
比她們做夫妻的時間都長。
她也不知為何要比較這個,明明是兩樁不相干的事。
無聲地坐了一會兒,她不再想了,起身出去。
紫瑞在門外看到她走出來的樣子,還以為是要出門,忙問:「少主是要入山了嗎?」
神容理順臂彎裡的輕紗,想了想:「不去。」
說完轉身又回去主屋。
……
神容真就一直沒有入山。
就連廣源都發現了,也不好問。
早間,廣源出去了一趟,恰好在城中街道上發現了遠處例行巡街的軍所人馬,跑去一問,果然郎君也親自來了。
山宗從城頭上巡視完一遍,正好下來,看到廣源在,猜到他大概要說什麼,懶洋洋地道:「最近都好,不用問了。」
廣源近前,卻說了句不一樣的:「那郎君近來入山了嗎?」
山宗停步:「該去的時候自然會去。」
廣源道:「貴人好似好久沒去了,她往常總去的。」
山宗發現了,上次因為未申五不大不小地鬧了一下,他其實近來去的算勤的。
最近山中開鑿順利,神容的確沒再去過,留在山裡看著的都是東來。
他收緊一下護臂,掃一眼廣源:「你管這些做什麼,少打些鬼主意。」
廣源一下就被他話弄得無言以對,嘴巴一張,又閉上。
他跟隨郎君多年,幾乎是一同長大的,太知道他有多聰明了,有點什麼花花腸子根本瞞不過他。
「行了,回去吧。」山宗已坐上馬背,逕自往城外去了。
出了城門,他才又回味了一下廣源的話。長孫神容這次沒進山的間隔的確有點久了。
他早察覺是因為那日趙扶眉的事,不自覺竟想笑。
長孫神容還會因此吃味不成,她也不過就是想叫他低頭罷了。
一定是因為趙扶眉說了什麼,讓她心有不快才會這樣,彼此心知肚明。
他扯一下韁繩,下令左右:「入山。」
剛至半路,一兵騎馬飛馳而來,正是從山中方向。
山宗停下。
對方馬尚未勒住,已一下滑躍而下,似萬分緊急,飛奔近前就迅速跪報。
……
官舍外,忽有快馬疾馳而回。
神容拿著書卷,人在房中就已遠遠聽到急促的腳步聲自廊上而來,覺得有點不對勁,起身走出門去。
回來的是東來。
他幾乎是一路急行而至,身上沾滿塵灰,一走近就道:「少主,山裡出事了。」
官舍裡緊接著就又忙起來。
廣源剛回來不久,只見到一大群長孫家護衛匆匆往府門外而去,便知貴人肯定是終於又要入山去了。
但情形看著與往常不太一樣,像是出了什麼急事。
他沒多問,只叫人去幫忙準備。
神容帶著紫瑞和東來,來不及換衣服,一邊繫著披風就一邊出了門。
馬已被護衛牽來,她踩鐙上馬,毫不停頓就馳了出去。
一路飛奔出城,再至山下,毫無停頓。
山裡早已兵甲赫赫,遍布山頭,像是整個軍所都被搬來了。
神容下馬,沿著山道快步走向望薊山。
這裡人更多,無處不是兵。
她一直走到礦眼處才停。
礦眼坑洞已被挖深,下面看不見底,只是幽深沉黑的一片。
底下不再傳出破山鑿石的聲音,四下一片寂靜。
她緩緩站直,看過四周,眉頭暗暗蹙緊,手指捏緊披帛。
後面馬靴踏地,步步有聲,她一回頭,山宗已到了身後,正看著她。
「你也收到消息了?」
神容看向他臉:「怎麼會……」
那群人不見了。
東來回去報時她根本不信,但到了這裡才發現是真的。
怎麼會,那樣鎖鐐加身,要跑根本跑不遠。
四周都是看守的兵卒,要跑出山更是難如登天。
但他們居然就這樣不見了。
山宗半路收到消息趕來,已經看過周圍各處,沒有任何蹤跡。
胡十一和張威各帶一隊人趕了過來。
張威說:「頭兒,找遍了,沒有。」
胡十一急得罵:「挖了一夜就把人給挖沒了,見鬼了不成!」
因為冬日將至,連日趕工,昨天深更半夜時都還能聽見坑下開鑿的聲音,期間兵卒們還提著鞭子下去看過一回。
但至後半夜就沒聲了。
以那群人如獸般的體力,兵卒們根本不信他們會累癱,只信他們是偷懶,故意在坑口甩了幾鞭子,一直沒回應才察覺不對。
再去下面看,就發現出了事。
神容已聽東來說過,還是難以相信。
山宗在旁走動兩步,聲音幽冷如刀:「再搜。」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52:32
第二十七章
所有人再度出動。
山石被一陣陣的兵卒腳步踏過,幾乎要被踩碎成粉塵,無數刀砍掉障眼的樹枝,附近左右的山頭仿佛都快要被踏平。
神容默默站在礦眼旁邊,咬著唇,手指不時捏過輕紗的披帛,眼睛盯著礦眼看了許久,慢慢轉動,看向身旁的男人。
山宗站在她旁邊,黑衣肅肅,眼底一片幽沉,仿若山雨欲來。
有些時日沒看到他了,再見卻是這樣突發的境況。
忽然他眼一動,也朝她看來,目光停在她臉上:「怎麼,你在慌?」
「沒有。」神容立即否認。
只是在想後果罷了,長孫家本就是為了立功而來,所以現在只能有功,不能有過,他不懂。
山宗知道她習慣嘴硬,就是真慌了也不會承認。
神容忽然問:「他們不見了,你我會如何?」
「還能如何?」山宗幽幽說:「一群被押在底牢任其自相殘殺的重犯,犯的當然是無法饒恕的滔天大罪,在你我手上丟了,自然是一起被殺頭了。」
神容蹙眉看他,他竟還能說得如此輕巧?
「想都別想。」她低低說。人一定要找回來。
山宗耳尖地聽見,又看她一眼。
算了,再說像是嚇她。
胡十一和張威又找完一圈回來了。
「頭兒,還是沒有。」張威已經氣喘吁吁。
胡十一忍到現在,早就忍不住了,開口就罵了句粗口:「他娘的那群狗賊,果然是偷偷跑了!」
山宗摸著手中刀:「他們不可能跑。」他忽然轉頭就走,「繼續搜!」
胡十一和張威都愣了一下,見他親自去找人,趕緊跟上。
神容看著山宗身影走遠,想了一下他的話,忽然回味過來。
從入山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實打實的苦役勞作。
那群人在嚴密的看守下,每日能睡上兩三個時辰已經算不錯,所有體力都用在了勞作上,如此負荷,再來一場天衣無縫的逃跑計劃,未免有點異想天開。就算有,這麼一大群人,又怎麼可能堂而皇之就在漫山遍野兵卒的眼皮子底下不見了。
但是報信時已經默認他們跑了,便也叫她認為那群人是真的跑了。
「不對。」她看了看左右。
如果不可能跑,也跑不掉,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他們一定還在山裡。
她又看一眼那礦眼深處,轉頭喚:「東來!」
東來快步近前,不用說就已明白她意思:「少主是否要屬下進去一探。」
神容點頭。
之前下去的兵卒已經檢查過好幾回,下面只有開出來的一段坑道,剩了他們丟下的幾把鐵鎬鐵釺,其餘就什麼也沒有了。
光是聽著這樣的場景描述,的確像偷跑的模樣。
但神容已經生疑。
東來綁縛兩袖,麻利地往下,進入坑洞。
遠處傳來胡十一隱約的罵聲:「狗日的,這群怪物是插翅飛了不成!」
依然沒找到。
神容定心不管他,在礦眼附近來回走動沉思,衣擺被腳下碎石牽絆也渾然不覺。
不知等了多久,東來出來了。
他一躍上來,半截衣袖濕漉漉的。
神容一看見就問:「有水?」
東來稱是,喘口氣說:「坑道底處汪了一灘水,但不知是從哪裡來的。」
紫瑞在旁看了看天:「可並沒有下雨,連日來都是好天氣啊。」
沒錯。神容垂眼細細思索。
如今採礦用的是房柱法,即在山腹中開出坑道,再以結實的木柱做支撐,形成一個又一個內部開採空間,如地下屋穴。
這下面也不例外,開出的這一段剛剛以木柱撐住,一人矮頭的高度,因為只這一段,其實算得上密閉。
既然沒有下雨,怎會有水進去?還只汪在了坑道底那一處。
她問:「還有沒有別的?」
東來仔細想了想:「汪水的那一處看著有開鑿痕跡,但沒鑿開,我踩了踩,只被鑿得有些活動了。」
神容理著頭緒,有水,活動。
忽然想到什麼,她抬頭:「圖!」
紫瑞聞聲而動,小跑過來,從懷裡取出那幅礦眼圖,在她眼前展開。
神容一根手指點上去,沿著礦眼慢慢劃出,直至東角。
東角有河。
她伸手入懷,取出錦袋,拿出書卷。
「山勢坐北,往東傾斜,斜坡走角百丈,其後應當有河。」
她將這句反反覆覆低念了兩遍,雖然書卷上是晦澀難懂的語句。
大概是她低估了這山,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玄妙。
紫瑞和東來都不敢打擾她,直到她忽然說:「牽馬來。」
……
山宗策馬踏上一片斜坡,掃視四下,一隻手始終提著刀,拇指抵在刀柄處。
看著隨意,甚至有些漫不經心,但左右都知道,這已經是他隨時要下狠手的架勢了。
如果那群人真跑了,追回來怕是死無全屍。
胡十一硬著頭皮上前:「頭兒,要麼咱們還是張榜全州通緝好了?那下面咱們看過很多回了,山肚子裡還沒打通,又沒路給他們走,就只可能是從上面跑出山了。」
話雖如此,其實他也想不通。
明明他跟張威如此嚴密的看守,就是一隻蒼蠅飛出去也會被發現,何況是那麼一大群人要從坑底出來,再跑出山。
但人不見了是事實,他跟張威都要擔軍責,唯有不惜一切趕緊將人抓回來才行,否則只能提頭見了。
山宗說:「我說了,他們不可能跑,如果他們要丟下那四個跑,那早就可以跑了。」
胡十一心想那要怎麼找,急得撓頭。
一旁張威也板肅著張臉,心急如焚。
山宗看過周圍,正要繼續去下一個山頭,忽見遠處一馬穿山過林,自遠處奔至,如清風掠來。
是神容。
山路不平,她騎得太快,胸口微微起伏,緩了緩,才看著山宗說:「他們就在山裡。」
「啥?」胡十一抹去額上的汗,如墜雲裡霧裡,搶話道:「還在山裡?那怎麼可能,這山又不能吃人,好端端的就一個不剩地吞了?」
神容環顧一圈,眼神漸漸凜起,輕輕哼一聲:「就是真能吃人,也要給我吐出來,我偏不信了,這世上還沒有哪座山能在我眼前造次!」
說完她便拍馬往前。
胡十一和張威面面相覷,完全不知她在說什麼。
山宗目光卻已追著她出去,繼而一振韁繩,策馬跟了過去。
馬奔上一處高坡,神容停下。
山宗策馬而至,身後是浩浩蕩蕩跟隨而來的軍所兵卒。
他一停,眾兵皆停。
然後山宗看見神容低頭,從懷裡取出了一只捲軸書。
他見過,那捲《女則》。
神容就在馬上,展開書卷細細看了看,又抬頭環顧四周山嶺。
胡十一和張威也跟了過來,遠處是跟過來的紫瑞和東來。
眾人都覺得不解,張威看胡十一,胡十一也懵。
金嬌嬌這是幹什麼,都這種時候了,居然還有閒心看書?
神容看得入神,環視山嶺時雙唇還輕輕動了動,黑亮的眼沉沉浮浮,如墜珠光。
她在推測位置。
胡十一實在心焦,差點忍不住就想催一下,剛提口氣,前方豎起一隻手,立即噤聲。
是山宗。
他一直在馬上看著,眼睛沒離開過她身上。
此時的長孫神容與平時大不相同,像變了個人,眼裡只有手裡的書和周圍的山,不見萬物。
終於,神容拿書的手垂了下來。
書卷裡記載的望薊山其實曖昧不明,多有隱晦之處,有些連她也不確定。
所以發現這裡有金礦時,她也沒有想到。
現在卻可以肯定,這裡不簡單。
以她對書卷的了解,只會記下有用的描述,所以在望薊山這裡特地記述了東角的河,只怕不只是簡單的定位標記。
坑道尚未挖通,就已經有了水,不是自天上而來,那就只可能是從山中來的水。
東來說那些人鑿動了汪水的那處,已經鑿得活動,恐怕是說反了。
應該是山中有一段空洞,直通東角河岸,或許就在礦眼下面的某一處,以往未曾開採,地風平穩,這裡也就靜默無事。
但他們鑿錯了地方,穿風引流,地風乍破,引發了水自空洞一路吸卷上來,沖動了那處。
沖開之後,又褪去,就算那一角山石歸位,也會活動,留下的就只有一攤水跡。
這種地風極其罕見,一般只有廣袤山勢,且通地河的地方才會有。她以往只有在書裡見過,從未真正遇到過。
當然,她以前也從未開過這樣的大礦。
所以他們不是跑了,相反,他們甚至是被困住了。
神容抬起一隻手,在周圍各山點過,眼睛看過東角河岸,再三推斷,慢慢手指一划,停住:「那裡。」
山宗立即問:「那裡什麼?」
她說:「人就在那裡。」
現場鴉雀無聲,只覺詭異,這也太信口開河了。
山宗看她兩眼,驀然一抽刀,策馬就往那方向衝了出去。
儘管不明所以,胡十一和張威也連忙帶人跟了過去。
望薊山漫長連綿的山脈蜿蜒如天梯,傾斜而下,拖墜在東角河岸。
河岸和山脈中間卻有一處下陷之處,數丈見圓,裡面遍布雜草。
山中多的是這樣坑窪不平的地方,並沒什麼奇特的。
但神容指的就是這裡。
胡十一和張威在左右看了又看,回頭問:「這裡怎麼可能有人?」
山宗掃過周圍,有一處的雜草全往一邊歪斜,仿佛被沖刷過,旁邊的山壁是土質,露出一道碗口大小的豁口。
他從馬上一躍而下,拖著刀大步走過去,幾刀砍去雜草,一腳踹在豁口上。
轟然聲響,豁口崩裂,裡面居然有水淌了出來,甚至還有風。
胡十一和張威衝過來,往裡一看,驚訝地眼睛都瞪圓了。
誰都以為這半邊山壁裡是實的,再不然也就是個洞。
可這裡面竟然像個罐子一樣灌滿了泥沼,就像他們之前挖出來對付關外的那泥潭一樣。
邊上山石嶙峋突出,上下左右全是一個個緊緊攀住的人,如獸如怪,鎖鏈彼此相纏,一個拉著一個,有的半身入泥,有的攀在上方,形似蝙蝠,否則就會全掉下去。
如果不刻意尋找,幾乎已經看不出人形。
胡十一看得咋舌,一定是坑道裡忽然出了什麼狀況,這群人當中有人被捲走了,其他人要麼想救,要麼互相拉扯,才一起陸續落到了這裡。
但他實在想不明白是怎麼落來這裡的,那坑道看起來毫無異常啊。
就這瞬間,光從豁口漏了進去。
最邊上的一個人笑出一口森森利牙,筋疲力竭地嘶啞道:「姓山的,想不到老子們還沒死吧?」
是未申五。
山宗站在豁口前,掃視了一圈,冷笑著點了點刀尖:「算你們命大,還能多活幾天,帶出來!」
張威推一下發愣的胡十一,他這才回神,趕緊領命。
東來過來時,那群人已經被陸續帶出。
兵卒們去東角河中灌水而來,大股地往他們身上澆,滿地泥水橫流。
一旁有人在挨個對照代號木牌點人。
東來拿著那幅礦眼圖再展開給他們看了一遍:「你們鑿錯了,看清位置,否則下一次就沒這麼好命了。」
這是神容的吩咐。
那群人一言不發,就連怪聲也收斂了發不出來。
這場突變已經讓他們耗盡了所有氣力,就算還有一點殘餘,也都被瑟瑟寒風颳走了,現在大概只有眼睛還能動了。
……
山宗策馬而回時,山裡居然還亮了一分。
日上正空,絲毫不覺流逝了多少時間。
他策馬到半途,停住,轉了方向,往剛才神容站的地方而去。
神容還在,手裡的書卷剛剛納入錦袋,收進懷裡。
山宗攜著刀,一步一步走到那坡地下方。
她轉頭看了過來:「找到了?」
山宗點頭,「一個不差。」隨即問:「你是怎麼找到的?」
神容暗暗舒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朝他身上輕輕掃過一眼,遙遙看向望薊山:「我早說了,沒有山能在我眼前造次。」
山風呼嘯而過,周遭樹影婆娑,她當高迎風而立,披風翻掀,輕紗披帛在身側飄若游龍。
山宗從未見過她這樣意氣風發的時刻,周圍群山如抱,河流奔騰,仿佛都已向她垂首臣服。
驚鴻一眼,如露如電。
胡十一好不容易忙完過來,見他站在坡下,不禁奇怪,悄悄湊去他身後問:「頭兒,你在看什麼呢?」
山宗低低說:「日頭。」
「日頭?那有什麼好看的?」胡十一嘀咕著抬頭去看,又趕緊拿手遮眼:「嘖,真晃眼!」
山宗半邊嘴角揚起,對著那道身影眯了眯眼:「確實。」
太晃眼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52:47
第二十八章
幾個時辰後,趙進鐮帶著左右隨從匆匆趕來了山裡。
他一路喘著氣,直到親眼看到那群犯人已被帶回,才長長吐出胸襟。
「還好沒出事,否則真不知是何等後果,這群人要是沒了,我們可全都脫不了干係。」他有些後怕地扶了扶頭上官帽。
神容和山宗一左一右站在他面前,對視一眼,沒說話。
他們其實清楚,那群人當時已經很危急,晚半點都有可能會支撐不住掉入泥沼,屆時怕是連屍首都找不到了。
那場營救算得上驚心動魄,只怕說了更惹趙進鐮後怕,乾脆不表。
趙進鐮是收到消息才特地趕來看情形的,此時見事情已經平息,人也一個不少就放心了。
他定了定心打算出山,忽又想起一事,對神容道:「說起來,長安早就來了消息,工部的人已在路上,不知女郎可知曉。」
神容聽了意外:「是嗎?我並未收到消息。」
趙進鐮笑道:「那一定是長孫侍郎忙忘了,這消息是由工部直接發到了幽州官署,料想就這幾日他們便能抵達了。」
神容更覺意外,她哥哥何時是個會故弄玄虛的人了,這麼久也沒收到他的信,原來人都已經在路上了。
她沖趙進鐮點點頭:「那就等他們到了再說吧。」
趙進鐮也點頭,臨走又看了看那礦眼附近蹲著的一大群犯人,才終於出山離去了。
他走了,神容還站著。
山宗看了眼天色,又看她:「你還不走?」
再待下去時候就不早了。
神容說:「不走,我今日得留在這裡。」說著看他一眼,「你也得留著。」
山宗盯著她:「為何?」
神容指一下望薊山:「因為這裡還沒安穩,我要在此鎮山。」
「鎮山?」
「對。」
山宗覺得這話聽起來就像是個要鎮守一方的將軍,不禁笑了,她到底還有多少門道?
神容瞥他:「笑什麼,笑你也要留下,我鎮山,你鎮他們。」她指那群犯人。
山宗摸了摸嘴,笑而不語。
沒什麼好說的,她今日立了頭功,自然是聽她的了。
也就是如今發現了這山裡的特殊地風,神容才需要鎮山。
眼下剛出過事,地風已經不穩,按照經驗,短時間內還會有狀況。
這就像地動之災,震過之後往往還有餘震,要全避過了才算真正過去。
她在這裡守著隨時應對,就叫鎮山。
以往並沒有過,這其實是她第一回鎮山。
東來和紫瑞得知少主要鎮山,都立即著手準備,還遣人返回官舍去取了所需的東西來。
天色將暮時,離礦眼不遠的空地上支起了火堆,火上煮著熱湯,肉汁香氣四溢。
另一邊是被守得更嚴密的重犯們,眼下三五成一股的待著,都沒再下坑,一個個像是影子一樣雌伏。
神容換上了件厚披風,自那裡經過時,忽覺有人盯著自己,一扭頭,一個蹲伏的身影正對著她,看不清臉。
她直覺就是那未申五,問:「你又想幹什麼?」
那人一開口,發出聲古怪的笑,果然是未申五的聲音:「聽狗兵卒們說,是你這個小丫頭找到了老子們。」
神容冷淡道:「怎麼,要謝我不成?」
未申五喉中一聲怪聲,仍像笑,接著陡然沒聲了。
神容下意識回頭,一眼看到山宗拎刀而立的身影。
他臉朝著這裡,逆著火光看不清神情,唯長身高拔,寬肩勁腰被描摹得清晰。
難怪未申五沒聲了。
她瞄一眼身後他被馴服的身影,朝那頭走過去。
近了才發現山宗果然一雙眼沉幽幽地盯著未申五,她走近了,那雙眼才看到她身上來。
「如果這山裡還會有狀況,會是什麼狀況?」他問。
神容搖頭:「不知,昨夜出的事,料想到明日沒事,也就說明地風穩住了,可以繼續開鑿。若是有事,那也得等它真發生了才會知道。」
山宗回味她隨口而出的這番話,「地風」這個詞以往都不曾聽說過,瞄一眼她被火光映照明亮的眉目,仿佛又重新認識了她一回。
火上熱湯已經煮好,紫瑞過來請他們去用。
旁邊,東來領著護衛們豎起了防寒的垂帳。
神容在火堆旁坐下,端著碗湯只喝了兩口,便要遞給紫瑞。
山宗坐在旁邊,看了一眼說:「你最好喝完,山裡磨體力,夜裡還冷。」
神容不禁看住他臉。
他對上她視線:「怎麼?」
「我在看你是不是又故意說來戲弄我。」他以前還說過這山裡晚上不太平呢。
山宗眼裡帶笑:「沒騙你,喝完。」
神容看他這回倒不像笑得太壞相,才將信將疑地端著碗又低頭去飲。
胡十一和張威剛把軍所裡多餘人馬調度回去,過來就看見長孫家這貴族做派,竟還要豎起一頂豪華的垂帳來,在山野裡都這麼萬事齊全。
正嘖嘖感嘆,又見那二人坐在一處飲湯的畫面。
山宗端著碗,屈腿坐著,眼斜斜看向身旁,火光映著他的臉,嘴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胡十一沒見過他這不經意的笑,拿胳膊肘撞撞張威:「我莫不是瞧錯了,怎麼覺著頭兒那樣子看著很和善呢?」
張威嘀咕:「你是誇頭兒還是罵頭兒,是說他平日裡不和善唄?」
胡十一心說廢話,但也不敢說出口:「我是說瞧著好似有些不同。」
總覺著頭兒對金嬌嬌比以往要注意多了,在他旁邊喝個湯有什麼好看的。張威道:「你總說他倆配,自然是覺得不同了。」
似乎也有道理,胡十一抓抓耳。
……
湯喝完,垂帳也豎好了。
趁著東來請神容入內避風,山宗離開火堆,去了礦眼處。
未申五還在那裡蹲坐著,嘴角嚼著兵卒派下的干餅,在齒間吱嘎有聲。
看到山宗的馬靴出現在眼裡,他就抬了頭,嘴裡怪哼一聲:「怎麼?」
山宗冷著聲說:「以後離她遠點。」
未申五咧開嘴笑:「離誰遠點?你以前的夫人?可真是個有本事的小美人兒,你如何捨得的,如今只能看不能碰,不難受?」
山宗刀尖點在他面前:「說,接著說,那四根舌頭我隨時都能給你送來。」
未申五陰沉了眼,笑也變成了陰笑:「放心好了,按你說的,老子自是不會『胡言亂語』了。」
山宗冷眼掃過他,轉身走開。
神容正站在垂帳外,看到他過來,問道:「你今晚在哪裡安置?」
山宗笑:「又不是什麼大事。」
行軍的人從不在乎這些。
神容看著他,忽而指一下眼前垂帳,低低說:「可要給你也豎一個?便挨著我的好了。」
山宗看見她那輕描淡寫的眼神,便知她是故意的,掃了眼左右,低聲回:「那你何不乾脆請我入你帳中呢?」
神容眼神輕動,被他將了一軍,抬手順了下耳邊髮絲,又看過去:「我敢請,你敢入嗎?」
男人與女人鬥嘴,但凡有人收一句,也就過去了,偏要各不相讓。
山宗看她的眼神沉了點,邁步,借著錯身之際幽幽低笑說:「這種話以後少說點,遲早吃虧。」
神容扭頭,看著他走過的背影,暗暗罵了句壞種,不識好人心,誰管你住哪兒!
……
垂帳中,紫瑞特地置了氈毯,鋪了好幾層軟墊。
神容卻也不好臥,嫌不舒服,只斜倚而坐。
她一直拿著書卷,借著外面火堆的光看了幾遍望薊山的描述,推測著可能出現的情形。
到後來還是勉強睡了小半宿,睜開眼天就亮了。
掀簾出去,帳外一片寂靜。
紫瑞守了一夜未睡,見她出來,立即取了水囊過來,請她梳洗。
神容就站在外面淨了手臉,緩緩掃視四周。
紫瑞道:「少主放心,東來一直留心著,這一夜沒什麼動靜,一切如常。」
神容嗯一聲:「那就好。」
東來過來請示:「少主可允許他們繼續開鑿?」
神容看一眼遠處那群如蟄伏剛醒的重犯們:「去吧。」
東來去傳令了。
神容剛轉身,就見山宗迎面而來。
不知他這一夜是在哪裡睡的,也不知到底睡沒睡,居然精神奕奕。
神容自他身上颳了一眼,也懶得問。
山宗看到她這眼神就有數,難免好笑,有時候她氣性真是不小。
神容說:「沒事了,你可以不用鎮著了。」
他看一眼望薊山:「這麼說你的山鎮住了?」
神容剛要說話,忽覺不對,豎著根手指感受了一下,擰眉:「怎麼又起了大風?」
紫瑞拿著她的披風過來,為她搭上,一面道:「確實,昨夜後半夜就吹起來了,還好這山裡感覺不大。」
不是山裡感覺不大,只是山裡的人感覺不大罷了。
神容轉頭,見東來已叫張威讓那群人下了坑道,立即過去。
山宗的目光也追了過去。
神容走到坑口時,就已從懷裡取出了書卷。
地風已破,一點風吹草動都要小心。
其實這裡一鑿就引發了水流吸卷的事也不尋常,她好似遺漏了哪一點。
對著書卷看了又看,忽然想了起來。
她記得曾經見這下面黑乎乎的石頭上出現過細小的裂紋,原來那時候就已經有警示了。
「快,叫他們上來!」
東來聞言立即傳令:「上來!」
張威看到,好奇地問:「怎麼了,不是能鑿了嗎?」
神容斷言:「不能,這下面不穩,肯定會塌一回,趕緊上來!」
昨日她也是這樣篤定的語氣,大家雖奇怪,卻也信了。
下面鎖鏈拖動,划過坑底山石,犯人們又陸續被趕出來。
未申五又是第一個進,自然在最後出來,灰頭土臉地看了眼神容。
但看到不遠處站著的山宗,也只是怪笑了一聲。
神容沒心思管他,忽而抬頭凝神:「是不是有聲音?」
山宗也抬了頭,下一瞬,霍然開口:「快點!」
他狠慣了,一下軍令就叫人一凜,頓時兵卒拉扯人的速度快了。
犯人們被扯開的剎那,腳下就開始搖晃。
轟然悶響,坑道裡支撐的木柱應聲折斷,內部崩塌,坑口煙塵瀰漫。
胡十一在那頭揮手喊:「快走!」
紫瑞連忙要來攙扶神容:「少主快離開。」
神容剛朝她走出一步,腳下又是一晃,險些摔倒,手中書卷脫手而飛,直往礦眼坑口滾去。
她心中一急,還沒站穩就追了過去。
「少主!」紫瑞和東來異口同聲喊。
胡十一和張威在遠處見狀也嚇了一跳,眼睜睜看著她追著卷書跌落下去,忽有道黑影一閃,迅速衝了過去,直奔向她。
「頭兒!」山宗幾乎跟她同時落了進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53:03
第二十九章
漫長的地動山搖過後是一片死寂。
神容整個人都伏在坑下,人還清醒著,只是耳中嗡嗡作響,像被狠狠敲了一記悶棍,渾身都使不上力氣。
直到再也感覺不到那陣搖晃,耳朵裡才漸漸清靜,她勉強動了一下,一隻手緩緩摸到腰上。
她記得剛才掉下來的時候有條手臂勒住了她的腰,墊了她一下,才不至於叫她一頭栽落到底。
當時視線裡一閃而過了男人烈黑的衣角,接著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眼前的確什麼都看不見,一點光都沒有,黑洞洞的一片。
就在她懷疑是不是自己記錯了的時候,一隻手突然抓住了她胳膊。
後面幾聲衣動輕響,她聽見山宗的聲音:「別亂動,受傷沒有?」
神容怔了一下,原來沒記錯,的確是他摟了自己一把。
她輕輕動了下脖子,被周圍漂浮的灰塵嗆到,低咳一聲,軟綿綿地說:「我不知道。」
山宗那隻手用了力,一拉,將她扶坐起來,另一隻手伸過來,在她臂彎處捏了一下,又移到她肩上、頸後,往下利落地一滑,停在她腰上,收了回去,才說:「應該沒事,緩緩就好了。」
沒摔壞什麼地方,大概是落下來的時候被震了一下。
神容完全由著他的胳膊撐著,半邊身子都倚在他身上,黑暗裡稍稍抬頭看了一眼:「坑口被埋了。」
所以才這麼黑。
「嗯。」山宗手臂在她腰上一攜,就將她帶到了邊上,讓她靠牆而坐。
頂上被埋,隨時可能會再落下什麼,換個地方比較穩妥。
也不知這下面塌陷了多深,其他動靜一點也聽不到,像是與世隔絕。
神容往他身上看,只模模糊糊地看見他身形輪廓,他似掖了下衣擺,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一手搭在膝頭,臉朝著她:「坐著吧,等你緩過去再說。」
神容忽然反應過來,她如何能緩,往前一傾便想動。
山宗一隻手扣住她肩:「你想幹什麼?」
「我的書。」她伸手在身側摸,順著紛亂的土塵和堅硬的山石,摸到了男人裹著馬靴的小腿,手指刮過靴筒上硬實的皮革。
山宗腿一動,順勢也扣住她那隻手腕,不客氣地笑一聲:「還好意思說,為了卷書連命都不要了。」
神容動彈不了,黑暗裡蹙起眉:「這書比我的命都重要。」
「你說什麼?」山宗差點要懷疑自己聽錯了:「一卷《女則》比你的命都重要?」
神容下意識回:「誰說這是《女則》?」
「那這是什麼?」
她頓一下,聲低下去:「你不明白。」
山宗又笑一聲,被她給氣笑的,為了一卷《女則》連命都不要了,他的確很難明白。
他鬆開手,伸手一撐,從地上站起來,去摸左右山壁查看情形,腰間刀鞘划過山石,一陣響。
神容抬頭看他,雖看不清,但也大概猜到他此時必然矮著頭,施展不開,這裡面已經塌陷,坑道會更低矮。
她抿了抿唇,為了書卷,還是開了口:「你幫我找找……」
「一卷《女則》而已,」山宗說:「出去不就又有新的了。」
「我說了那不是普通的《女則》。」
「哪裡不普通?」
話又繞了回來。
神容眉頭蹙得更緊,輕聲說:「只有我們長孫家的人才能知道,你與我又不是一家的。」
山宗聽見了,身一停,忽而說:「勉強也算做過半年一家的,也不能知道?」
神容立時眼神飛去一眼,只可惜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
什麼做過半年一家的,他是故意膈應她不成。
山宗感覺她仰著頭,便覺得她一定是盯住了自己,看來恢復得還不錯,還有力氣不快,提醒道:「都叫你別找了,你我現在重要的是保命。」
神容咬住唇,掃視左右,心裡已經焦急萬分,雖然他說得不錯,但書卷萬分重要,她絕不能不管。
猶豫了一下,她又看了眼身前男人模糊的身影,終於說:「我若告訴你,你就肯替我找嗎?」
力氣沒回來,儘管語氣認真,她聲音也是虛軟的。
山宗聽在耳裡,像有什麼在耳廓撓了一下,蹲下,重新在她旁邊坐下來,也認真了幾分:「說說看。」
神容想了想,鄭重說:「你不能說出去。」
他嗯一聲:「我應當沒有傳揚《女則》的嗜好。」
神容聽他口氣沒有平常那樣玩笑,才開始思索如何起頭。
好一會兒,她才開口說:「這要從我長孫家祖上長孫晟說起。」
山宗略一思索:「就是那位前朝赫赫有名的將領長孫晟?」
神容在黑暗中點頭:「沒錯。」
長孫晟天縱英才,十八歲便為前朝司衛上士。
傳聞當年突厥南侵,形勢危急,他卻臨危不亂,口陳形勢,手畫山川,便定了突厥虛實。
據說他對所述山川河流皆了如指掌,分毫不差。
當時的人都說那是因為他潛伏突厥多年搜集情報的緣故,但其實與他本身所知大有關聯。
那是長孫家世代累積成就的所得,被他發揮出了另一番作用。
後來,改朝易代,到了今朝。
其女文德皇后長孫氏,在後宮中留下了一部親筆寫就的書籍,名為《女則》。
據說此書問世時有三十卷,又有人說是二十卷,然而外面刊印流傳的卻只有十卷,記述的是歷代女子的卓著事跡。
但只有長孫家的人知道,那些外人看不到的餘卷都已匯成一卷,就是神容手中這一卷,裡面不是什麼女子事跡,皆是長孫家關於山川河澤的絕學。
長孫一脈數代起伏,光是手口傳承的經驗已經足以讓如今的長孫家獨樹一幟,另闢蹊徑,開山尋礦。
這一卷書塵封了數代,直到神容手上,她勘透了這一卷書,也得以繼承了這一卷書。
所以這怎會是一卷普通的《女則》,這是長孫家世代先祖傳下的心血。
她既然請出了這卷書,來了這一趟,就決不能丟了這卷書。
「你現在知道了。」神容說完了,看向身旁黑黢黢的男人身影。
山宗的臉始終朝著她,靜默一瞬,才說:「所以你才說你懂山。」
「沒錯。」神容說:「我還會騙你不成。」
山宗仍盯著她黑暗中的身影,長孫家的本事他曾有所耳聞,但從不知道是這樣一回事。
難怪她為了那捲書如此奮不顧身。
她拿著這卷書在山中尋人鎮山時,原來握的是柄無上利器,還是只有她一人才能用的利器。
「我已告訴你了,你到底要不要幫我找?」神容追問。
山宗卻坐著沒動。
她不禁有些急了,坐到此刻也覺得沒那般無力了,扶著山壁就要站起來。
「把手伸出來。」山宗忽然說。
神容頓了頓:「做什麼?」
「你不是要書?」
她將信將疑地伸出去,也不知他能不能看見。
手心一沉,熟悉的黃絹觸感,她立即握住。
接著又反應過來,看他身影:「原來就在你身上,你騙我?」
山宗是摟著她摔下來的,那捲書就落在他手邊,她連命都不要也要追回來的東西,他自然就撿了。
「我是叫你以後學乖點,書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說完,又站了起來。
神容將書仔細收入懷裡,失而復得,便也不在意他這使壞的一齣了。
她看看左右,也想跟著站起來:「我們得儘快出去,這裡被埋了,久了便會悶。」
一隻手拉了她一把,山宗看出她想站起來,就伸了手。他站起來就是想走的意思了。
「去哪兒,聽你說。」她既然懂,自然聽她說。
神容一站起來又被嗆得咳兩聲,坑道裡塌陷後到處都是漂浮的塵灰,她只能捂著口鼻,悶悶說:「只能往裡走了。」
山宗往前:「跟著我。」
神容只感覺出他的胡衣蹭著她身側過去,扶著山壁緩緩跟上去。
坑道到底,沒了路。山宗在前開道,到了盡頭停住,一隻手摸過兩邊,沒有塌陷其他地方,這裡走不通。
他回頭看一眼。
神容扶著山壁的身影跟在後面:「怎麼,竟沒塌空?」
「嗯。」這裡還有根木柱未斷,居然還算完好。
她擰眉,捂著口鼻又被嗆得咳一聲,低低自語一句:「那就糟了。」
山宗接話:「糟什麼,莫非這坑道就是你我葬身之處?」
神容一聽就說:「不可能,我不可能找不到路。」
山宗聽到她這語氣,想到的居然她意氣風發的那一刻,現在才知道她有這個底氣的原因。
他不禁低笑:「長孫家竟然……」
神容只聽到半句,下意識問:「長孫家竟然什麼?」
山宗想說長孫家竟然願意將她這樣一塊寶交到了他手上,但話剛說出口就戛然而止。
他沒答,凝神聽了一下動靜:「外面一定在找我們。」
鎮山的和鎮人的都沒了,恐怕已經亂作一團。
神容也猜他們肯定已在想法挖開這裡,但到現在沒有動靜傳下來,只說明塌得深了,埋得也深了。
她忽然想到什麼:「這裡還有一條路。」
山宗幾乎瞬間就回味過來了:「你是說他們被捲走的那條路?」
神容點頭,怕他看不到,又說:「對,就是那條路。」
山宗抽刀:「退遠點。」
神容扶著山壁退開幾步,一片漆黑中,只大致看到他站立在那裡的挺拔身影,刀尖拖過山石的聲音尖銳。
「說吧,在哪兒?」他一個指揮過千軍的人,此時在等她指揮。
神容說:「坑底會活動的地方,那塊山石必然有裂縫。」
話音剛落,山宗就找到了地方,身影一動,送刀入縫,用力撬下去。
刀差點被折斷才聽到大石活動的聲音。
山宗不再用刀,徒手扣住山石,黑暗裡也能看出他肩頭手臂寸寸繃緊。
沉悶的一聲,帶動那根僅剩的木柱也晃了一下,終於挪出了道縫,只能容一人通過,已是極限。
山宗毫不遲疑地說:「我先下去。」
他要先去探路。
神容走到那裡,仍是一片漆黑,但有風能指引那道縫口所在。
沒有水吸卷過來,山搖之後地風終於平息了,這時候正是走的時候。
山宗在下方析析囌蘇的衣響,漸漸遠離,隨即沒聲了。
神容兩手扶著縫口往下看,心裡緊跳一下,不確定地喚:「山宗?」
下方傳出沉沉的一聲:「這兒。」
她悄悄舒了口氣。
他說:「下來。」
神容將礙事的披風脫掉,準備下去前又找了他一遍。
山宗似察覺了,說:「我叫你直接下來。」
「什麼?」神容還不知下方是何情形,難免謹慎,但也只好往下。
下去的瞬間就到了底,一雙手臂穩穩地接著她。
她下意識攀住男人的肩,覺得他方才用力挪石的勁頭還沒過去,肩上也如石繃得緊硬。
她有點後怕地抓緊他肩頭:「你竟叫我就這樣跳下來?」
黑暗裡,山宗的臉正對著她,手臂穩穩將她托著:「怕什麼,我還指望靠你出去呢,豈會讓你有事?」
她心才緩緩定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53:31
第三十章
這下方居然很大,看不清四周,也不知是什麼情形,只能順著風吹進的方向一直往前。
不知多久,仿佛一直沒有盡頭。
神容終於忍不住問:「是不是過去很久了?」
在這不見天光的地方很難分辨到底過去了多久,她是覺得疲憊了才問的。
山宗在前面說:「是很久了。」
腳下不平,深一腳淺一腳的,山宗需要在前面探路開道。
神容因為疲憊,卻已漸漸落慢,只聽得見他聲音,不知道他人在哪裡,轉頭找了找,仍看不清。
她試探著喚了一聲:「山宗?」
「嗯?」他聲音還在前方。
神容不想直言是在找他,輕聲說:「沒事。」
沒走出多遠,忽的撞到什麼,她一下止住腳步。
是男人的胸膛,她迎面貼上去,差點要往後退一步,胳膊被拉了一下。
山宗在她頭頂說:「找我?」他察覺出來了。
神容說:「沒有,喚你一聲罷了。」
早知她是個嘴硬的,山宗只無聲笑了笑,一手朝懷裡伸了下,送到抓著她的那隻手裡。
神容摸了摸,是紙裹著的一塊東西:「什麼?」
「軍糧,吃飽了再上路。」山宗估算過時間,的確過去很久了,到現在水米未進,人會吃不消。
神容被他說了才發現的確餓了,剝開外面那層紙,拿到嘴邊咬了一口,也不知是肉乾還是什麼,硬得叫她皺眉。山宗說:「是難吃了點,但這裡也沒別的給你吃。」
神容忽然抬頭看他:「你莫非能看見?」
怎麼能看見她模樣似的,先前還那般穩穩地接住了她。
山宗笑了,他自幼習武,接受的都是將才教導,眼力也是必要的一環,在這樣的環境裡看個大概還不難。
「何必在意這個,你又沒什麼不能看的。」
神容用力嚼了嚼那硬邦邦的軍糧,心想都這境地下了還能這般痞樣。
卻又多少叫人放心,仿佛被困在這裡在他眼裡也不是什麼大事。
等她強忍著也再吃不下去那軍糧時,已經只剩下渴,不禁伸手摸了摸喉嚨。
「想喝水?」山宗問。
「這裡沒水喝。」她很清楚,自然也就沒說。
眼前山宗好像動了一下,下一刻,她唇上忽然一涼,沾到了濕潤,下意識一抿,才察覺抿到的是兩根手指。
山宗知道有水吸卷而過,一定會留下點痕跡,伸手在山壁上摸了摸,沾了點殘餘的水跡按在了她唇上。
常年握刀的指腹壓在她唇上,若壓上一汪春水。她一抿,如啄如含,霎時就是春水交融。
有一瞬,兩個人誰也沒動。
神容的鼻息拂在他指間,也許是錯覺,覺得山宗好像離她近了一些,男人的身影在黑暗裡看更顯挺拔,甚至給人威壓。
她的臉正對著他寬正的肩,能清晰地聽見他的呼吸聲。
居然覺得唇上更乾了。
其實沒多久,但感覺很長。
山宗的手指從她唇上抹過,聲低低的:「沾點水先撐著,別咽。」
神容回了一聲「嗯」,慢慢舒出一口氣。
山宗頭微低,手指反覆搓了兩下,才又動了。
神容只覺得自己的衣袖被他抓住,人跟著往他身前貼近一分,隨即就發現他手上做了個扯繫的動作,好像將什麼纏到了一起。
她伸手去摸,摸到自己腰上的繫帶。垂著絲絛的綢帶,在她緊收的腰身上纏了一道後還有一長段飄逸拖墜著,不知何時已被他打了個結,結扣處是他腰上束著胡服護腰的革帶搭扣。
「免得你丟了。」山宗說著轉身:「跟緊點。」
腰身相連,也就一步的距離,他一走,神容就感覺到了拉扯,跟著他往前。
這種山腹中天生的通道如腸曲折,時高時低,碎石遍布。
若非吃了點東西,神容恐怕就要撐不住了。
她邊走邊想像著那群人被水吸捲而走的情形,暗自摸著懷裡的書卷推算。
水吸捲的速度自然快,如今他們只用腳在這裡面走,真不知道已經過去多久。
腳下忽然踩到一灘汪著的水,被石子鉻了一下,神容身一斜,腰帶跟著一扯,山宗回頭就抓住了她。
「你沒力氣了?」
神容站穩,喘口氣說:「是你走太快了。」
山宗換了只手拿刀,另一手又攜她一把,他走得已經算慢的了。
「風好像大了些。」神容忽然說。
山宗往前看,除了她方才踩到的那一處,腳下好像也平坦了許多。
他說:「你走前,免得錯過出口。」
神容往前帶路,身側是他緊跟的身影。
沒幾步就是狹窄擁擠的地方,難免舒展不開,他在她側後方俯身擠近,幾乎是與她緊貼著通過。
神容只覺得背貼上男人胸膛時一片熾熱,不禁又想起方才他抹過自己唇上的手指。
但緊接著,撲面而來的一陣風就將她的思緒吹散了。
微弱的光在前面冒出來,神容不自覺就扯住了身側的衣袖:「到了。」
山宗看一眼胳膊上她的手,又看一眼她側臉,微光裡也能看出那絲振奮,嘴角不禁牽了牽:「嗯。」
神容往前走,最後的力氣都用在了這段路上。
山宗依舊緊跟著。
直到那抹光漸強,眼前出現了巨大的開口,從黑暗到乍見光亮,彼此都不得不抬手遮了遮眼。
山宗先適應,放下手往前看,接著就笑了一聲。
神容拿開手去看,心卻沉到了底。
眼前是開口,一丈多高的下方卻是個像罐子一樣的洞,下面全是泥沼,不知多深。
她看山宗:「你竟還笑?」
山宗笑是因為這裡就是發現那群人被困的地方,他當時踹開的豁口還在另一頭,那裡透進來的光更亮。
早就想到同樣的路得走這裡,只是沒想到是這樣直垂下去的,還以為該有其他路徑繞過去。
他不笑了:「你那裡還有沒有別的路?」
神容沒做聲。
他轉頭去看時,發現她一隻手扶著突出的山壁,微微歪著頭,無精打采的模樣。
「沒有,」她怏怏無力地說:「我也沒力氣了。」
本就是一路撐到現在的,只為了趕緊出去,現在這樣一個泥潭在下面,毫無落腳點,無疑是最大的難關。
她又沒法像那群怪物般的重犯一樣,被水捲下去,還能及時攀住山壁掛著不掉下去,實在沒有那個體力支撐了。
山宗看著她:「那你打算就這樣待著?」
神容蹙了蹙眉:「不打算,可我下不去山壁。」
下去是深淵般的泥沼,可拖著也會消耗體力,進退兩難。
她摸著懷裡的書卷,一個鎮得住萬山的人,怎麼能被山吞沒,她不信。
「那就試試我的路。」山宗忽然說。神容不禁看向他。
山宗低頭,將彼此纏在一起的腰帶解開,那根革帶也從腰上拿下,除去護腰,鬆開護臂。
「你要幹什麼?」她看著他寬衣解帶。
山宗將脫下的胡服罩在她身上,胡領翻起,嚴嚴實實遮住她口鼻,就算真跌入泥中也不能嗆泥。
「我數三聲,你跟我一起跳,其他什麼都不用管。」
神容被他厚厚的胡服裹著,只露出雙眼,難以置信地睜大。
山宗對上她眼神,勾起半邊嘴角:「怎麼,膽怯了?」
神容咬唇不答,這麼大膽的「路」,只有他想的出來。
山宗把剛解下的革帶繫上,又將她的腰帶和自己的綁在一起,抬頭時忽然手臂一拉,拽她貼進懷裡,一隻手牢牢箍住她腰。
「書收好了。」
神容一怔,壓了壓懷中,他已不由分說開始數:「一。」
她心中一緊,不禁抓住他中衣衣襟。
正全神貫注地等著他喊二,霍然身下一空。
他毫無預兆就跳了。
陡然失重,又陡然一頓。
神容緊緊閉著眼,睜開時看見山宗近在咫尺的臉,他一隻手扒著山壁突起的山石,手臂用力,中衣衣袖都已撐起,另一隻手牢牢扣著她。
「踩住。」因為用力,他的聲音又沉又悶。
神容立即往山壁伸腳,踏到了嶙峋的石塊。
腳下不遠就是泥潭。
他又說:「聽好我的話,你挪一步,我再動一步。」
神容壓著劇烈的心跳:「好。」
沒有犯人們的鎖鐐牽扯,山宗施展地很順利,只不過多了神容在他身上,每一步攀移都緩慢又謹慎。
被他踹出的豁口漸漸接近。
「再往後一步。」
「踩到了。」
山宗抱她更緊,最後一步,幾乎是躍了過去,從豁口摔出,滾入雜草。
神容大口大口地喘氣,眼前是他的臉,她就伏在他身上。
山宗也在喘氣,黑漆漆的眼看著她。
頭頂是青濛濛的天。
他目光從她驚魂未定的眼神,掃過她發白的臉,微微張著的唇,又到她起伏不定的胸口,手在身側一撐,坐了起來。
彼此緊貼的身體分開。
纏在一起的腰帶被解開,神容才算回神,山宗已經起了身。
「走吧。」他的刀竟還在腰後綁著沒掉,走出去時只穿了中衣胡褲,刀斜斜輕晃,看不出剛經歷過那般兇險的一出,反而比平時更多了幾分張揚不羈。
神容默默坐著,看一眼身上他的胡服,又看一眼他走出去的身影,忽覺周身都是他的氣息。
她跟著起身,隨他走到東角河岸,看到奔騰的河水,才又記起早已口渴難忍。
蹲下去撩水抿了一口,才像是徹底回緩過來了,她又往旁邊看。
山宗刀放在腳邊,全然不顧寒冷,在抄水清洗,袖口高挽,露出右臂斑駁的刺青,似有一塊青紫,掛了淋漓的水珠。
還沒看分明,他站了起來,似笑非笑說:「料想很快就會來人了。」說話時拉下袖口,遮住了臂上刺青。
「頭兒!」果然,遠處忽然傳來了胡十一炸雷般的聲音。
緊接著一群人就衝了過來。
坑口那邊到現在才挖開,沒找到人,胡十一忽然開竅了,想起這裡找到過那群犯人,便帶人趕來這裡搜尋。
沒想到還真遇到了。
如今他眼下都多了層青灰,看看山宗,又看看一旁剛自水邊站起的神容:「你們這一天一夜是怎麼過來的?」
山宗問:「一天一夜了?」
「可不是!」胡十一實打實一天一夜沒睡,忽然注意到山宗胡服在神容身上,來來回回看了好幾眼。
神容沒在意,正在看天,怪不得是剛亮的樣子,原來過去這麼久了。
紫瑞和東來也從遠處趕了來。
一到跟前,先看到紫瑞泛紅的眼:「少主終於出來了!」
東來說:「我早說過,沒有山能困得住少主。」神容看一眼山宗,他也朝她看了一眼,誰也沒說什麼。
紫瑞過來扶她,看到她衣衫不整地披著山宗的胡服,都不敢多看山宗一眼,低聲提醒:「少主還是快回去吧,已有人等了許久你們的消息了。」
神容隨口問:「何人?」估計是趙進鐮。
紫瑞卻道:「工部的人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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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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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5 10:53:47
第三十一章
趙進鐮站在官署大廳外等候著,時不時看看院中豎著的日晷,又時不時來回走動。
神容這一番涉險叫他始料未及,心已懸了一天一夜,後來聽說山宗也一併下去了,他才稍稍定心。
山宗的本事他是知道的,在那坑下要護住長孫貴女應當不難,只要儘早挖開將他們救出來就一定會沒事。
還好,終於收到消息說人已出來了。只是人剛回來,也需要時間料理安整,他眼下只能耐心等著。
約莫又等了一刻,官署外有車馬駛到,趙進鐮立即去看,很快就見到了長孫家的侍女和那少年護衛一左一右來了。
紫瑞和東來先在前引路,到了廊下又停住退後,讓神容走前。
神容梳洗休整了一番,此時更了衣描過妝,看起來與平日已無兩樣。
趙進鐮又鬆口氣,這幾日可真是提心弔膽夠了,上前兩步道:「女郎總算無事,聽府上侍衛說你一定能出來,果然不假。」他不知東來如此篤定的緣由,只當是吉人自有天相。
神容點頭,沒有多說,開門見山道:「我聽聞工部官員已到了。」
趙進鐮在此等她正是為了這個,馬上請她進去:「已等候女郎多時了。」
神容進了廳中,裡面果然坐了一行人,各個身著圓領袍的官服,頭戴襆帽,腳穿烏皮六縫靴,齊齊整整的京官模樣。
正中座上的是個花白鬍鬚的老者,官帽下一張臉面貌肅正,看起來精神奕奕,毫無長途跋涉的倦怠。
一見到神容,他便起了身,笑道:「真是虛驚一場,都怪我晚到了,叫趙國公掌上明珠如此涉險。萬幸聽說你已脫險,否則我便要拖著這身老骨頭親自去破山尋人了。」
神容見到他頗為意外,立即便要屈膝見禮:「劉世伯竟親自到了。」
來的是工部劉尚書,誰也沒想到工部首官竟然親自來了這邊關。
劉尚書虛扶一把免了,滿臉和顏悅色:「我與趙國公交情匪淺,侄女何必如此多禮。此番前來也只不過是為令兄把一把關,他能發現這樣的大礦,已是難得的本事,聖心大悅啊,這裡少不得還是要等他來開的。」
劉尚書算得上是長孫信的半個師父,因為長孫信身上有長孫家的本事,一直頗受他欣賞,明裡暗裡都有將尚書一位交接與他的意思,長孫家是知道的。
神容到現在都沒找到哥哥人影,聽完這番話才有機會問:「那為何家兄不直接來,反倒要請世伯暫來坐鎮?」
劉尚書道:「那你就得回去問他了,他說要等你回去了才能再來幽州。」
神容微怔,隨即又若無其事地點了下頭。
……
軍所裡,胡十一冒冒失失一頭撞進山宗屋裡,就見他正往胡衣外綁縛護腰,肩上濕漉漉地散著髮,顯然剛剛洗完一個澡。他往邊上站了站。
山宗看他一眼:「你跑進來幹什麼?」
胡十一看看桌上他那件換下來的中衣,已經鬆垮的看不出模樣,好像還有破的地方,便知兇險:「我來看看頭兒有沒有受傷,可要給你拿藥來?」
「不用。」山宗已經自己處理過了。
胡十一不太信,既擔心又好奇:「我瞧著那金嬌嬌一點事沒有,頭兒你的衣服卻是一直在她身上披著,哪能一點傷沒有。說起來,這一日一夜,你們到底是怎麼過的啊?」
山宗笑著看他:「怎麼過?你說呢,孤男寡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腹裡,能怎麼過?」
胡十一不可遏制地眼亮了,畢竟這二人以往做過夫妻,他又是親眼瞧著山宗直撲下去救人的,獨處這麼久,又衣裳不整的出來,就叫他頭腦裡多了點旖旎:「難道……」
山宗摁住他後頸就往桌上一磕,磕地他捂頭一聲痛嚎。「說風就是雨,你還來勁了。」
胡十一被磕清醒了,退遠兩步,只能捂著腦門訕笑:「沒有沒有,那時候自然是逃命要緊,能有什麼事。」一邊說一邊嘶一聲。
山宗抬手套護臂。
胡十一見他一抬手又嚇一跳,生怕剛才那樣再來一下,趕緊找個理由溜了:「頭兒你歇著,我去練兵了。」
山宗看他出去了,才接著整衣。
卻又聽見外面剛走出門去的胡十一傳來一聲古怪的「咦」,緊接著又沒聲了。
而後他門外便有兵卒來報:「頭兒,有貴客至。」
山宗頭也不抬地問:「什麼貴客?」
回應他的是門上的幾聲敲門響,不輕不重的幾下,仿佛能聽出來人不疾不徐的抬著手,安然等著的模樣。
兵卒腳步聲遠了點,似已退開。
山宗走過去,一下拉開門。
門外的人手還抬著,剛準備再敲一回,忽然門開了,轉頭朝他看了過來。
是神容。
山宗看一眼左右,門外的兵卒都退出老遠去了,有幾個還在伸頭伸腦的,一對上他掃去的眼神也溜了。
如今全軍都知道他們的事了,她在這裡出現自然會叫上下兵卒都忍不住想看熱鬧。
只有神容身後跟著的廣源和東來還留在門外。
「郎君沒事就好。」廣源一直伸著頭,看到他出現就這麼說了一句,似放了心,顯然也是知道山裡的事了。
山宗看一眼身前的女人:「你不是去見工部官員了,怎麼來了軍所?」
神容說:「來都來了,哪有那麼多理由。」說著往裡走了一步,又停下看他,「不請我進去說話?」
門窄,需要他讓開點,她才能進。
山宗又朝外看一眼,廣源和東來也已都退開了。
他讓開一步,任門開著,回頭進了屋。
神容跟著走了進來,先看了眼裡面情形。
這裡面也就是間營房,只不過是他獨住的,簡單得很,桌椅都是單獨的,最裡一張床榻,很窄,只能容他一人臥下的模樣。
頭一回看見這裡面情形,神容什麼也沒說,反正早也猜到了。
她在四下看著的時候,山宗正斜斜靠在桌前,也在看她。
自山裡出來,她便又恢復了元氣,烏髮微垂,披風長墜,應該是騎馬來的,手裡的馬鞭還沒放下,一邊在手指間慢慢轉著,一邊在他這間屋裡慢悠悠地走動。
直到襦裙如水一般的衣擺停在他身前,輕綢的邊沿搭在他的馬靴上,她一隻手碰到了他肩:「可要我幫你?」
山宗垂了下眼,才發現她手指挑著的是他還散著未束的頭髮,看她的眼裡帶了絲笑:「這不是你該做的。」
神容眉頭微挑,手指自他髮間一穿而過:「只是覺得你也在山裡幫過我而已。」
為他束髮,未免太過親近了些,她說完便察覺出來了,那是夫妻間才會做的事。
想到此處又瞄了瞄他模樣,他這樣散髮站著,黑髮黑眼,形容隨意,更顯出一身浪蕩不羈。
神容走近一步,捏著馬鞭仰頭看他,忽然低聲說:「其實在山裡的時候,你我不是更親近的事都做了?」
山宗頓時盯緊了她。
那一片黑裡的情形仿佛還歷歷在目,她此時在他跟前仰著頭,一截脖頸雪白,眼瞳黑亮,抿著描過的一雙唇,便叫他又分毫不差地回憶了起來。
他一手撐在桌沿,才離她的臉遠了點,嘴邊的笑意味不明:「我也不是什麼君子,那種時候做什麼都是應當的。」
神容看得明明白白,這張臉分明生得劍眉星目,偏偏表情微妙,叫她想起他那日說她「遲早吃虧」的模樣。
「罷了,」她今日沒有鬥嘴的心情,看了看他的臉說:「我是來謝你的。」
山宗早看出她是有事才會來,但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倒有些不習慣了,眼裡的笑也深了:「你也助我出來了,下次我若救了你,你再謝我不遲。」
神容忽然看入他雙眼,「下次?」她眼神轉離他身上,淡淡道:「你憑什麼覺得還有下次?」
山宗看她的眼裡笑意漸無:「為何這麼說?」
……
院角裡,除去先前那幾個溜掉的兵卒,此時胡十一和張威、雷大三五人正藏頭露尾地朝那片屋舍翹首。
張威推胡十一:「你先前不是去打聽了嗎?打聽出什麼了,他們一天一夜都做什麼了?」
胡十一捂額:「什麼也沒做,別問了,咱也別看了,還是去練兵吧,我頭還疼著呢。」
剛說到此處,就見他們口中的金嬌嬌從屋中走了出來,戴上披風兜帽,領著廣源和東來,往軍所外走去了。
胡十一剛說要走,見狀又留了一下,幾人不約而同地又往屋裡看。
什麼也沒看到,山宗沒露人影。
軍所外,紫瑞見神容出來,將馬送了過去。
神容坐上馬背,一字未言。
紫瑞覺得不太對勁,又擔心她是出山不久,尚未完全回緩,勸道:「少主還是回去多歇一歇,您需要好好養精蓄銳。」
神容忽笑一聲:「無妨,待回了長安,多的是我歇的時候了。」
紫瑞有些意外,看了看東來,甚至還看了眼廣源,他們似乎也沒想到。
神容也沒想到,但劉尚書說那番話時她便知道,她哥哥要等她回去才能再來,便是在催她返回長安了。
礦眼最難打通的一段已掘出,望薊山的地風也穩住了,冬日將至,似乎的確沒她什麼事了。
方才在那間屋裡,山宗問她為何這麼說,她回:「因為我要回長安了。」
「可惜。」
紫瑞忽然聽到這句,湊近問:「少主說什麼可惜?您已尋到這樣前所未有的礦山了。」
神容朝軍所大門看了一眼:「我說的是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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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54:02
第三十二章
工部的人一到,沒兩日,望薊山里便多出了許多新身影。
劉尚書帶著一行屬下官員入了山,有條不紊地開始了工部接手事宜。
看完了四周一圈山嶺之後,他轉向身旁道:「真是百年難得一見,誰能想到幽州還會有這樣的大礦。」
神容就跟在他身旁,聞言只是笑笑。
誰都想不到,才是他們長孫家祖傳書卷的寶貴所在。
說話時往前,已到礦眼坑口。
塌陷過一回之後,這裡又被清理了出來,如今看起來與之前已沒什麼兩樣。
就在坑口附近,蹲著那群開礦的犯人。
今日他們都被聚在了一處,由兵卒們嚴密守著,只是怕衝撞了這些新到的京官。
劉尚書看了幾眼,問神容:「這些人瞧著都是重犯?」
神容點頭:「是,不過世伯放心,他們早被鎮住了,可以一用。」
劉尚書聽了撫鬚而笑:「想必是那個幽州團練使的威名所懾了,我來幽州後略有耳聞,聽聞多虧了他,侄女你才能安然從山裡出來。」
神容不禁看他一眼,聽他口氣,倒好像不知道幽州團練使就是山宗。
但他只要聽到名字,應該就會記起那是曾經的山家大郎君,她的前夫君。
劉尚書忽然轉頭找了一下:「趙刺史何在?」
趙進鐮今日也在,就在不遠處吩咐事宜,聽見老尚書開口,笑著走過來。
劉尚書慈眉善目地看一眼神容,對他道:「我這侄女可是趙國公府的心頭肉,眼看著就要回都了,我可得好生安排一下她出行安全,有些事要與你商議。」
趙進鐮看了看神容,臉上意外一閃而過,仍堆著笑:「劉公請說。」
二人說著話走遠,神容沒跟上去,往礦眼走近兩步,朝下望,黑洞洞的,不免又叫她想起其中經歷過的情景,抬頭不看了。
再環顧左右山嶺,竟覺得已經有些習慣這片群山了。
畢竟以往也沒有哪處的山能這樣折騰她一番的。
隱約間似有人在看她,神容看去,對面那群被守著的犯人裡,那張左眼頂著白疤的熟悉臉又露了出來。
「聽說小美人兒要走了?」未申五露出笑。
兵卒一鞭子抽上去:「放肆!」
未申五被抽了也只露了個狠眼色,臉上的笑還掛著,又盯住神容。
神容懶得看他:「我既要走了,也不計較你過往冒犯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少在我眼前晃。」
「說什麼冒犯,姓山的可盯著老子呢。」未申五齜牙笑:「只是遺憾吶,還沒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呢。」
神容只覺得他陰陽怪氣:「誰要你的報答。」說完轉身就走了。
兵卒的鞭子又抽了過去,未申五居然還笑著躲了一下,沒一會兒就陰著臉收斂了,眼睛盯著神容離開的反方向。
山宗黑衣獵獵,手提直刀,正自反向穿林而來。
未申五一直盯著他,等他到了跟前,又露出欠抽的笑來:「你的小美人兒就要走了,莫不是捨不得了,擺著這麼一副臉色?」
山宗居高臨下地垂眼,拇指抵在刀柄:「什麼臉色?」
後面的甲辰三動了動,拖著鐐銬的手摁住了未申五的肩,生硬地道:「閉嘴吧。」
未申五似真被摁住了,怪笑一聲,沒再說。
山宗看了眼甲辰三:「還好有人還記得我的話。」拇指終於離開了刀柄。
遠處傳出了車馬聲,工部官員們已經走遠。
今日張威帶隊守山,聽說山宗來了,從另一頭趕過來:「頭兒,怎麼才來,金……不是,長孫女郎剛剛已隨工部的人走了。」
山宗已經聽見了,扣著刀走過那個礦眼坑口,只「嗯」了一聲。
張威沒看出他有什麼反應,倒好像又多了幾分漫不經心。
這幾日練兵他也大抵如此,但大家都很害怕,總覺得他好似更狠了點,不敢有半分懈怠。
張威瞎琢磨一通,又跟上來,從懷裡摸出個冊子遞向他:「頭兒,這是刺史剛走前吩咐交給你的,說是那位工部老尚書的安排,請你自行定奪。」
山宗看了一眼,冊上確實蓋有工部印,接過來打開。
張威又偷看他神情,打開的時候還沒見有什麼,等看完才見他臉上有了點變化。
山宗兩眼倏然一掀,朝出山的方向看了一眼。
「劉尚書寫了冊子,委託崇君護送女郎回都。」
山外回城的路上,趙進鐮坐在馬上,對旁邊的神容如是說道。
神容坐在馬上,剛扶了下頭上帷帽,聞言詫異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眼前方劉尚書的馬車。
趙進鐮仿佛看出了她的意外,其實他也沒想到,劉尚書要跟他商議的所謂出行安排,竟然就是這個。
說是為了讓趙國公安心,不能讓長孫家貴女就此上路,一定要安排人護送才可靠。
趙進鐮看看左右,低咳一聲道:「劉尚書應當只知團練使,不知是崇君,我也刻意未提。」
劉尚書是為愛徒來暫時坐鎮的,對於幽州團練使到底是誰,還真不需要特地過問。
既然他沒問,趙進鐮自然不會多嘴,畢竟也耳聞了這位劉尚書與趙國公府交情不淺,多說多錯。
神容心想難怪,一邊轉頭往望薊山看了一眼,自她告訴了他要回長安的消息,還沒見到過他。
趙進鐮又低咳一聲,想看她神色,可惜隔著帽紗看不分明:「不過此事還要看崇君如何說,畢竟他任團練使三載以來,從未出過幽州,當初接受任命時便是這麼定的。」
是嗎?那也未必能勞駕他護送這趟了。
神容心裡回味一遍,只若無其事地應了一聲:「有勞刺史,我知道了。」
暮色四合時,山宗回到了軍所。
從馬背上下來,手裡還拿著那工部的冊子。他又看了一眼,隨手收進懷裡,刀夾在臂中,一隻手慢慢解著袖上護臂。
「頭兒?」胡十一從演武場過來,一直走到他馬旁:「聽張威說金嬌嬌要走了,工部要你護送她回都?」
他耳朵比誰都靈光,早聽到了風聲,又最是個按捺不住的,總是第一個冒出來。
山宗解下那隻護臂,抖去灰塵,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你頭不疼了?」
胡十一頓時忌憚地後退半步,捂額說:「我只是覺得不對,你可是從不出幽州的啊。」
他記得三年前剛入軍所時,就聽到過山宗的任命狀,雖一帶而過,也記得那八個字: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這三年來也確實從未見他離開過幽州半步,就如那八字所言,他就是永鎮此處的架勢。
山宗拿下臂彎裡的刀,嘴角又笑一下,什麼也沒說,轉頭走了。
推門進了自己的那間營房,他才又從懷裡摸出那冊子,最後看了一眼,連同刀一併按在桌上。
的確已經三載未出幽州。
護送長孫神容回長安,他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安排。
……
山中忙著交接的時候,官舍裡已經著手收拾了好幾日。
到了出發這日,也就沒什麼可收拾的了。
長孫家的僕從倒沒打算全帶走,畢竟長孫信還要來。
這官舍如今不像山宗的地方,倒好像成了他們長孫家在幽州的一處別館了。
車馬已經齊備,廣源站在府門外看著,此時垂頭耷耳。
他多希望有朝一日郎君能跟貴人一同回去,回去繁華的東都洛陽,貴不可及的山家。
眼下,貴人就要走了,郎君卻連人影都不見,想來都已成泡影。
正要嘆息,紫瑞和東來一前一後出來了。
神容身罩披風,一手按著懷中書卷,出了官舍。
踩著墩子登車時,她稍稍停了一下,忽朝街道一瞥,行人寥寥,無兵無馬。
紫瑞眼尖地問:「少主可是還有事要等一等?」
神容目光收回,輕輕抿了抿唇,直接登車:「沒有,走吧。」
昨日已與劉尚書道過別,趙進鐮夫婦原本想要為她餞行也被她婉拒了。
於是今日馬車駛過城中長街,一路都只有長孫家一行,一如她來時光景。
時候尚早,城門未開。
馬車停在城下,東來近前去通傳。
城頭上閃出胡十一的身影,他往下喊:「知道了,這便給你們開城!」
馬車門簾掀開,神容朝城上看了一眼。
胡十一打發了城頭守軍去開城門,正好在上方看到她微微探出的身影,摸了摸鼻子,竟然莫名地有些感慨。
這金嬌嬌起初叫人覺得她脾氣傲,惹不起,可久了居然也習慣了,幽州沒了她,那望薊山裡也沒了她,便總叫人覺得好像少了點兒什麼似的。
他忽然想起什麼,從城頭上往軍所方向遙望。
山宗那日從山裡回了軍所後,一直沒有提起這事,也不知今日會不會來。
胡十一想,應當是不會了,畢竟三年都沒出過幽州,那是任命時發下的話,必然是有分量的,以頭兒說一不二的做派,怕是這次也不會例外。
城下,馬車已經緩緩通過。
天半青半白,朔風漫捲過荒野,拍打在馬車兩側。空蕩無人的官道上,安靜得就連南去的雁鳴也沒了。
車簾被吹動,神容覺出明顯的寒冷,呼氣時竟發現鼻間已繚繞起淡淡的白霧。
冬日到了。
霍然遠處馬蹄陣陣而來,一隊人馬如閃電奔至,將長孫家車馬前前後後圍了個嚴實。
東來迅速應對,打馬車前,差點就要抽刀,待看清那群人馬的模樣,又收刀退後。
神容揭開車簾,馬車外面,軍所裡的兵馬齊齊整整地裝束甲冑,圍住了左右,也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後方,一身胡服貼身收束的男人提著刀,打馬而出,朝她馬車而來。
神容一直盯著他到了面前,才確信真的是他。
她手指撥著車簾,其實很意外,但面上無事發生:「這是做什麼?」
山宗停在她車前:「送你。」
「怎麼送?」神容挑眼看他:「聽說你三年都沒出過幽州了,只在這裡送行一段的話,倒也不必如此麻煩。」
從上路到現在,她其實也沒抱希望他會來了。
說完這話她便要拉下門簾。
手被一截冷硬的物事攔住,山宗的刀鞘伸過來,隔著她的手,不讓她放下門簾。
「確實麻煩,安排到現在才能趕過來。」他的臉在黯淡的天光裡看不出有沒有笑,或許語氣裡有:「護送你回長安。」
刀鞘這才抽回,神容一時意外,手一垂,門簾落下。
他的身影隨簾落時調轉馬頭,已在旁開道。
後方城頭上,胡十一兩手搭額,仔仔細細看出個大概,驚訝萬分。
頭兒居然要踏出幽州了?
就為了金嬌嬌!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54:25
第三十三章
出幽州往長安方向,雖一路放晴,但氣候的確已經入了冬。
一個小小的暖手爐在懷裡擱著,車裡瀰漫著爐中逸出的淡淡薰香。
神容在手裡摩挲了一下,揭開門簾朝外望。
馬車此時正行在山道上,左右兩側皆是護衛的軍所兵馬。
當中男人黑衣烈馬,一手鬆松地抓著馬韁,刀橫馬背。
神容車簾半揭,朝後方來路看了一眼,又看他,他三年未出幽州,如今卻早已身在幽州之外了。
山宗似背後長了眼,忽然回頭:「怎麼?」
神容與他眼神撞個正著,想了想說:「你三年才出一回幽州,就不用擔心嗎?」
他問:「擔心什麼?」
該安排的他都安排好了,不然也不會在她快走的時候才趕到。
只不過胡十一和張威此時大概已經累得喊苦連天了。
神容又想一下:「幽州安防,再比如那些底牢重犯,都不用擔心?」
「沒事。」山宗語氣依舊篤定:「近來安防無事,那群人我早說過了,他們不會跑。」
「萬一他們知道你走了,便不管那四個人了呢?」
「那也要看到我死了,他們才會甘心跑。」
這一句隨口而出,神容卻不禁將門簾掀開了點:「為何,他們跟你有仇?」
山宗笑一聲:「沒錯,血海深仇。」
神容看他神情不羈,語氣也隨意,這話聽來半真半假,不過想起那個未申五處處與他作對,倒的確像是有仇的模樣。
「少主,到了。」一旁東來忽而出聲提醒。
神容思緒一停,朝前看,身下馬車已停。
前方是一座道觀。
山宗下馬:「走的是捷徑,今晚在這裡落腳。」
神容看著那道觀:「我認識這裡。」
他轉頭問:「你來過?」
她搭著紫瑞的手下車:「來過。」
他們來時也是走的捷徑,這道觀就是她來的時候住過的那座,怎麼沒來過。
兵馬進觀,知觀聞訊來迎,看到神容的馬車和一行長孫家隨從就認了出來。
「原來是貴客再臨,有失遠迎。」知觀一面說著,一面去看那些入了這清淨之地的兵卒。
道家的都講究個觀相識人,知觀只看到為首的男人眉宇軒昂,卻提刀閒立,凜凜然一股貴氣與戾氣交疊,分不清黑白善惡模樣,與之前那位溫和的長孫侍郎可一天一地。
原本他想說一句清修之地不好帶刀入內的話,最後到底就沒敢說。
一番料理過後,天色便不早了。
神容在膳堂用了飯,回房時天已擦黑。
房內已點亮燈,她進去後看了看,還是她來時住過的那間。
外面還沒安靜,一下來了太多人,這小小的道觀根本塞不下去,光是安排客房就要頭疼半天。
神容在屋裡聽見山宗的聲音:「隨意安排一間便是,我沒那麼多講究。」
隨後知觀回:「是。」
她往外看,紫瑞正好端著水進來伺候梳洗。
「少主,知觀打聽了一下您與山使的關係。」她小聲說:「說是怕安排的客房不妥,冒犯了您。」
神容回味著方才山宗的口吻,無所謂道:「隨意,我也沒那麼多講究,他既身負護送之責,又哪來的什麼冒不冒犯。」
紫瑞記下她的話,一邊送上擰好的帕子。
待外面徹底安靜下來,已然入夜。
神容身在這間房裡時沒什麼,坐在這張床上時也沒什麼,到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卻漸漸生出了不自在。
她睜開眼,黑暗裡盯著那黑黢黢的帳頂。
都怪她記性太好,在這熟悉的地方,竟又記起了曾在這裡做過的夢。
就在這張床上,她夢裡全是那個看不清的男人。
寬闊的肩,肩峰上搖搖欲墜的汗,汗水似在眼前不斷放大,映出了她燭火里迷濛的臉……
神容一下坐起,一手按在懷間,壓著亂跳的心口,心想瘋了不成,竟又回想了一遍。
她赤著腳踩到地上,去桌邊倒了杯水。
水涼了,喝入喉中涼得不適,她摸摸胳膊,又坐回床上,摸出書卷,想看著分一分神,可一直沒點燈,人拿著書,毫無睡意。
「破地方,以後再也不來了。」她低低呢喃一句,將書卷收好,穿了鞋,開門出去。
紫瑞還在外間睡著,絲毫不覺。
神容出了門,迎頭一陣涼風,沁人心脾,倒叫她方才亂七八糟的思緒散了一散。
旁邊忽然有兩聲腳步響,是故意點了兩下,仿若提醒。
神容轉頭,看見月色下男人的身形,貼身的胡服被勾勒出來,寬而直的肩,緊收的腰,腳下身影被拉出斜長的一道。
「你怎麼在這兒?」她下意識問。
山宗低低說:「後半夜了,照例該巡一下,你當我護送就是倒頭就睡?」
她沒做聲。
「你出來幹什麼?」山宗其實早就聽到裡面動靜了,走來走去的,大半夜的是不用睡覺不成。
「那房裡睡得不舒服。」神容瞎找了個理由,聲音也壓得低低的,怕被人聽見。
山宗話裡有笑:「哪兒不舒服?」
「做了個噩夢。」
「什麼噩夢?」
神容瞄他一眼,又瞄一眼,最後說:「我忘了。」
山宗心想在山裡落難都沒被嚇著,如今倒被個夢嚇著不敢睡了,看了眼她身上只披了外衫的單薄模樣,卻也沒笑。
「那要如何,你就在這外面站著?」他一隻手伸出去在旁推了一下,一扇門應聲而開:「你要實在不願睡你那間,就睡這間,五更時我叫東來將你的侍女叫醒來伺候,不會有人知道。否則病倒了才是噩夢,路都上不了,還回什麼長安。」
神容腳下走近兩步,看那扇門:「這是誰的?」
「我的,現在不用了。」他頭歪一下,示意她進去:「也沒別的房給你了,除了你那間,就這間是上房。」
其餘的客房幾乎都是幾人一間的擠著。
他說完又笑著低語:「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也不知是說她做噩夢的事,還是換房的事。
神容看了眼那扇門,又看一眼他近在眼前的身影,卻另有一種不自在被勾了出來。
居然叫她去睡他睡過的床,這算什麼。
「卑鄙……」她低低說。
「什麼?」山宗已經聽到了。
「問什麼,我知道你聽到了。」她輕聲說:「你就是想耍弄我,一邊退避三舍,一邊叫我去睡你的床,回頭指不定還會再來嗆我一回。」
山宗盯著她,黑暗裡的臉看不出什麼神情。
有一會兒,他才笑出一聲:「那你倒是別大半夜的站在外面,還叫我瞧見。」他一手握住她胳膊,往回送,「當我沒說,回去。」
神容猝不及防被他抓到胳膊,才察覺自己身上已被風吹涼,他的手抓住的臂上是滿滿一掌的溫熱。
她還沒往回走,忽有聲音混著腳步由遠及近而來:「頭兒!」
山宗反應極快,抓她的那隻手改推為拉,一把拉回來,就近推入眼前的房門。
門甩上的瞬間,就聽見腳步聲到了門外,一個兵在喚:「頭兒!」
神容被他扣著按在門背後,他口中若無其事問:「何事?」
外面報:「有人闖入!是一隊兵馬!」
神容一愣,又被他手上按緊,半邊肩頭落在他掌中,熱度全覆上來,驅了寒涼,叫她不自覺顫一下,忍住。
「什麼兵馬?」山宗又問。
兵卒回:「是此地駐軍,直衝進來,說凡幽州軍過境必查,頭兒是否要下令應對?」
山宗忽而笑了一聲:「我知道是誰了,先別動手。」
說完他一手攜著神容往裡去,直推到牆角,那裡設案擺燭,供奉三清。
地方太小,山宗將她推進去,一手扯下上方搭著的軟帳垂簾。
神容不知背後靠著哪裡,只覺得整個人都被壓在又窄又小的一角,身前就是他身影,動不了,被他扣著,垂簾一拉,整個人幾乎完全貼在他懷裡,像抱著。
之前在山腹裡也被他抱過,但當時全然想著出去,不像這回,她能清楚地感覺出他抵著她的肩和胸膛有多結實。
她的手垂在身側,抵著他的腰,手指一動,刮過他腰側,又被他一下貼緊壓住,無法動彈。
呼吸略急,她胸口起伏,又想起夢境,但夢裡沒有他的氣息,此時周遭全是。
果然卑鄙。她咬著唇想。
山宗這一番動作又快又急,完全聽著外面動靜而動,怕她出聲被察覺,根本不給她動彈機會。
但她此時不動了,他便也不動了。
她穿的太單薄,襦裙坦領,他眼前就是她頸下大片的雪白。
那片雪白微微起伏,以他的眼力,在昏暗裡也被他看的一清二楚。
他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牽扯著她的鼻息,慢慢轉開眼。
彼此無聲的瞬間,外面亮起火光,有人舉著火把衝了進來,腳步陣陣,這架勢是來了一大群人。
「領幽州軍的就在這間房裡?」一道聲音問。
周遭傳出齊整的拔刀聲。
那道聲音道:「幽州軍自我境內過,居然還要對我方拔刀相向?是想吃罪?」
門赫然被破開。
聲響的瞬間,神容看見山宗的臉朝她一轉,食指豎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下一瞬,身上一空,幾乎就在有人進門的同時,他就掀簾出去了。
火光映在門口,沒照進來,神容在垂簾縫隙裡剛好能看見門口來人模樣。
是個年輕男子,瘦高面白,眼睛細長,同樣著武裝胡衣,配的是柄寬刀,掃視四下:「領軍的人在何……」
話音驟停,他目光落在簾外,臉色一變:「山宗?」
山宗擋在垂簾前,整一下被壓皺的衣襟,又收緊了綁著的護臂,才看他一眼:「怎麼,頭一天認識我?」
對方打量著他,火光照出細長的眼,裡面沒有善意:「我接到消息說有幽州軍過我檀州地界,居然是你本人親率,我是看錯了不成,你居然出幽州了?」
山宗說:「既是我本人親率,還有什麼問題,勞你檀州周鎮將半夜來查?」
「兵馬過境就該查,何況過的是你幽州軍,我更要查。」對方看著他,回得很冷硬。
神容透過垂簾縫隙暗暗看著。
此地屬於檀州,她記得以往幽州還有節度使一職時,下轄九州與兩縣,檀州也是下屬州之一。
如今沒了節度使,各州分治,也分出了各州軍政。檀州地位不及幽州重要,因而軍政之首只稱鎮將,不比團練使。
她覺得這個姓周的將領半夜突襲,如此行為,好像是有意針對幽州軍而來。
再回味一下,又覺得不是,更像是針對山宗。
但隨即她就看不分明了,山宗又往簾前擋了一步,遮住了縫隙:「下州鎮將,還沒資格查本使。」
對方臉色頓時不好,白臉裡透出微青:「既然各州分治,這裡不是幽州,在我地界,我就能搜查你所有人,每間房。」
神容下意識捏住衣角,兵馬莽撞,或許他真做得出來。
忽聽外面一聲笑,山宗拖過一張胡椅,在簾前一放,衣擺一掀,坐了上去,一手執刀撐地,兩眼盯著他,嘴角始終掛著抹笑:「你可以試試,敢在我這裡搜半寸,我也不介意二州相鬥,在道門之地見血。」
剛才破門而入的兵手中火把一晃,竟各自後退了半步,因為都知道他從不說空口虛言。
方圓各州,誰人不知道幽州團練使是怎樣的為人。
對方臉色幾度變幻,一言不發,似在權衡。
山宗就這麼撐刀坐著,冷眼相看,與他對峙。
許久,大概久到火把都快燒去半截火油的時候,他才終於揮手示意左右退出去,看著山宗道:「我的確沒算到來的是你本人,算你有種,為了不讓我搜查,連這種狠話都放了。」
他環顧左右,又道:「聽聞觀中還有其他貴人在,今日就先到這裡,免得鬧大了難看。」
說完沉著張臉轉頭走了,邁出門去時手上還緊按著寬刀,憋了一肚子火的模樣。
左右持火來兵紛紛隨他退出。
外面的幽州軍防範到此時,這才陸續收刀回列。
東來在門外緊跟著就道:「山使,少主……」
「沒事。」山宗及時打斷了他的話。
這麼大動靜,一定叫全觀都驚動了,只要那房裡紫瑞一醒,必然就會發現他們的少主不見了。
山宗撐刀起身,朝門外吩咐:「關門,收隊。」
一名兵卒立即將門關上,外面眾人腳步聲離去,房中又再度暗下。
垂簾被掀開,山宗走了回去,神容還在暗處站著。
「那是什麼人?」她問。
山宗說:「檀州鎮將周均。」
神容低低哼一聲,心想以後就別叫她再遇見此人,口中又問:「他也跟你有仇?」
他笑:「沒錯,我仇人很多。」
神容虛驚一場,看一眼他身影,還想著他方才攔在外面的模樣,本要轉身,發現身前被他堵得嚴嚴實實,才察覺出應該出去了,可又被他擋著進退不得,輕聲說:「讓開。」
山宗看著她在身前輕動的身影,昏暗裡她聲一低,便有些變了味。
他聲音也跟著變低:「等著,等外面沒動靜了,我先出去。」
說完他真靜靜地等了一瞬,臉始終朝著她,直到聽見外面自己的兵卒都歸了隊,腳步已遠,才轉身掀簾出去。
門拉開,外面又傳出東來的聲音:「少主她……」
「跟我走。」山宗發了話,頓時外面連最後一點動靜也沒了。
神容理了理衣裳,這才匆匆出去,拉開門,提著衣擺,直到邁入自己房中都走得很快。
關上門時又捂了捂心口,她才舒出口氣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54:40
第三十四章
「少主昨夜後半夜是去了哪裡嗎?」
早上動身前,紫瑞忍不住悄悄問神容。
昨夜她被突來的兵馬動靜驚醒,就發現少主不見了。
等她急忙出去叫東來找了一圈再回來,卻又見少主好好地回來了,就躺在床上安然地睡著。
怕打擾她安歇,紫瑞就一直忍著沒問,直到此時要走了,才有機會悄悄問出口來。
神容走出房門,手指上繞著披風領口的繫帶,語氣清淡地說:「沒出去過,定是你瞧漏了,我一直就在房裡,外面那麼亂,我早聽見了,又怎會出去?」
紫瑞跟上她腳步,心想或許自己是被那群突來的兵馬給弄慌了,所以才看漏了?
道觀外已經準備好要啟程。
神容走到最外面的三清殿,一眼看見山宗已經在殿裡站著。她腳剛邁進去,他的目光就看了過來,不偏不倚與她的視線對上,彼此不動聲色地對視。
昨夜後半夜的事,各自心照不宣。
旁邊知觀的聲音傳來,神容才轉開眼。
殿中香案上擺著香燭祭品,眾道士正列在兩邊輕聲誦經。
知觀挽著拂塵上前來,呼一聲「三無量」,施禮道:「昨夜出了那樣的事,定然驚擾貴人了,今早在此設香供奉,以求保佑,願此後都不會再有此等兵戈之事出現在這小小山門。」
神容看他挽著拂塵的那隻手裡還端了盞清水,裡面搭著一支飛禽如雪的白羽毛,問道:「這是要做什麼?」
知觀道:「這是取水能清淨萬物之意,貧道請為貴人去一去晦雜之氣,便也是希望此後貴人一路都能順意了。」
神容料想昨晚那一出叫這些道士們嚇了個不輕,但引出這事的人此時就在旁邊站著呢。
她挑眼看過去,衝著山宗道:「我就不用了,倒是有人需要的。」
說著兩指捏住那支白羽毛,沾了沾盞中清水,往旁一步,走到在山宗跟前。
山宗發現她走近就看住了她。
神容手持羽毛,一臉認真地在他肩頭左右各點了兩下,一面振振有詞說:「願君去晦,此後少有仇人上門尋釁。」
輕飄飄的羽毛從他左肩跳到右肩,無意間拂過他下巴喉間,輕微的癢。
山宗喉頭不自覺一動,垂眼,看見自己黑色的胡衣肩頭留下了點點幾滴水跡,眼睛又看向她。
神容做完了,看他一眼,轉頭將羽毛放回知觀手中,大約是覺得他那威威齊整的戎裝肩頭被她拂了這幾滴水有些好笑,眼睛都彎了。
山宗看的一清二楚:「有這麼好笑?」
神容抬起頭,一本正經說:「我哪有笑?明明很認真地為你去晦了,竟還不領情。」
說完便舉步出了殿門,要去登車了。
山宗一直看著她出去,揚起嘴角,又看了眼肩頭,抬手拂了一下,笑還在嘴邊。
知觀看了他幾眼,見到他露出這出乎意料的笑頗為不可思議,才敢上前來搭話,奉上一枚疊著的紙符:「這是為貴人準備的平安符,還請郎君轉交。」
山宗看了一眼,又朝外看了眼剛剛落下的車上門簾,笑才收斂:「免了,這一路她由我護,用不著這個。」
知觀愣一下,尚未來得及應話,他已經一手提刀,大步出殿走了。
眾人上馬,隊伍啟程。
離開道觀的那座山,馬車駛上官道,神容從敞開的窗格朝外看。
茫茫寒涼時節,兩側是一望無垠的荒野。
塵煙瀰漫過處,荒野遠處隱隱顯露了一群騎在馬上的人影。
離得太遠,神容正想眯眼細看,窗格旁傳來山宗的聲音:「不用看了,還是他們。」
她便會意了,果然還是昨夜那個叫周均的鎮將。
「難道他們還想再來一次不成?」想起昨夜的事她便不悅,險些被撞見不雅模樣,眉心都蹙起來了。
「他們不敢再來,除非真想動手。」山宗說著,帶笑不笑地看向窗格:「如果他們再過來,那豈不是說你剛才在道觀裡那一番是白忙活了?」
神容聞言不禁朝他肩上那點滴未乾的水跡又看一眼,仍有些想笑,還是忍住了。
堂堂團練使,竟就這樣肩掛水跡的上了路。
一定是他浪蕩慣了,才會這樣一點也不在意。
……
直到出檀州,周均的人馬果然再未出現。
因走捷徑之故,隊伍不用多久就遠離了幽州河朔大地。
自北而來的寒風隨著他們的隊伍一路同行,進入了腹地才開始轉小。
天上的日頭雖依舊很遠,但比起河朔幽州,勉強還是能感覺出淡薄的溫度了。
馬車緩緩駛向前方的城門。
紫瑞坐在車門外,算了下這連日來趕路的時辰,因為捷徑上時常落腳不便,大多時候都暫歇一晚就又繼續上路,一直沒好好在哪座城裡待上一待。
此時就要入眼前這城,也算是沿途難得一見的熱鬧情景了,於是她回頭問簾內:「少主,進了城可要停下歇一歇?」
神容在車內說:「那就停車吧。」
隊伍在城門口停下。
城頭上有守軍,遠遠看見有兵馬到來,例行下來兩個人見詢。
山宗坐在馬上,只從懷裡取出那份蓋有工部印的冊子出示了一下。
神容揭開車簾下來,戴上披風上的兜帽,朝他那裡看了一眼。兩邊軍士已經互相見完,守城軍見是有京務的兵馬便客客氣氣地請山宗入城。
山宗朝她這裡看來,見她出了車,便也下了馬,將韁繩交給後面的兵,走了過來。
神容見那兩個問詢的守城軍還追著他身上看了幾眼,又看了看她這裡,這才陸續回去守城了。
她問山宗:「他們做什麼要看你我?」
山宗無所謂地一笑:「管他們做什麼,愛看就看。」
神容便沒在意,轉身朝城內走。
紫瑞想少主應是坐久了馬車乏了,想要走一走,便和東來領著人在後面跟著。
山宗回頭示意自己的兵成縱隊在後護衛,不知不覺與她並肩而行,腳下已經走出半條長街。
路上偶爾有路過的盯著他們瞧,神容發現了,低聲說:「我怎麼總覺得有人在瞧我?」
山宗早看過周圍,提刀的那隻手玩兒似的,拇指在刀鞘上一按一按,嘴裡說:「有些是好奇的百姓,有些是小毛賊,興許是想看看有無機會動一動歪腦筋,誰讓你看著就是個貴人。」
神容抬頭看他一眼,其實他只要換身裝束,如以前那般錦衣貂裘,又何嘗不是一幅貴人樣。
心裡只過了一下,她隨口問:「你怎麼知道?」
「以往幽州賊匪遍地,這種人我見多了。」
山宗腳下一轉,從她身後繞過,走到了外側,將她擋到了道路裡側,眼朝路邊一掃。
頓時兩個鬼鬼祟祟跟隨的身影就調頭跑了。
神容這才相信了,不禁又看他一眼。他平時很壞,這種時候卻還是叫人心定的。
山宗連神情都沒變過,對上她視線才露了點笑,隨之卻又收斂了。
他腳下沒停,稍微朝後偏了下頭,忽而朗聲說:「都在這裡等著。」
後方跟著的紫瑞和東來對視一眼,停下,他的那隊兵也跟著停下。
神容剛回頭看來,就聽他低聲說:「跟著我走。」
她微怔,看看左右,不動聲色地跟上他腳步。
山宗起初只是慢條斯理地提著刀在走,神容便也不緊不慢地跟著。
到了前方岔道口,他先拐了進去。
神容走到那兒,也跟著拐進去,從方才的主路拐到了眼前的小路上,卻沒了他身影。
一隻手忽然伸出來抓住她手腕,她一轉頭,人已被拉入側面一扇矮牆後。
山宗的聲音低低響在頭頂:「別聲張,還有人跟著我們。」
神容錯愕,看了看他近在咫尺的衣襟:「還是毛賊?」
「應該不是,看起來是同時盯著你和我兩人的,叫別人等著,才好把引他們出來。」山宗眼睛看著外面,面沉如水:「應該快來了。」
神容剛想問那要如何應對,就見他臉上露了玩味的笑來:「走,玩兒他們一下。」
他又朝外走,腳一動才發現手還扣在她手腕上。
神容由他拖著手,正兩眼看著他。
山宗這才鬆開,好笑地摸了下嘴,她一路捧著暖手爐,袖口沾染了薰香,似也沾在了他手上,抹到了口鼻間,清晰可聞。
神容看他走出去了才跟上,仔細聽了又聽,沒聽到什麼,只能看著他動靜。
山宗忽然停了,手裡又和玩兒一樣的在摸刀鞘。
神容見他停下,表面無事一般走過去,伸出手,在他腰上綁縛護腰的革帶搭扣上按了一下,仿若妻子為丈夫整理衣裳一般自然,借著靠近,輕聲問:「哪裡?」
山宗不禁垂眼去看她的手,那隻白嫩的手五指纖長,從他腰上抽離。
他不確定她是否有意,但他的確多看了幾眼。
「別問,一直走到頭等我。」他壓著聲,一手在她腰後輕推了一下,眼神示意她往前。
這下順水推舟,看起來倒真像是彼此親密的了。
神容往前走時,總覺得他是故意的。
走到盡頭就是個死巷,她這才明白山宗是在找地方動手。
她怕還有人在暗處盯著,往巷裡多走了幾步,一面猜測著是誰一入城就盯上了他們。
若是只盯著山宗,那可能還是他的仇人,可盯著他們二人,那會是誰。
忽然想到,難道是熟人?
沒多久,忽然一聲痛嚎,神容聞聲轉頭,就看見一人被狠狠摔了進來。
山宗擋在巷口,刀未出鞘,直接抵在那人喉嚨上,低聲問:「誰叫你來的?」
也不知他是如何動的手,那人躺在地上根本已說不出話來。
忽然外面有道聲音喊道:「等等!」
山宗冷笑,側過身:「這時候才算真現身了。」
神容朝巷口外看去,一馬疾馳而至,馬上下來一個身著甲冑的少年,快步過來,一看到山宗就跪了下來,頭直點到地上:「大哥,你終於回來了。」
山宗看了他一眼,緩緩收了刀:「是你。」
神容馬上就認了出來,打量著他,那是山宗的麼弟山昭,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
山宗臉上竟沒多少意外:「城頭守軍是山家軍,所以進城就盯上我了。」
他其實進城時就有數了,只是沒想到自己的親弟弟就在這裡。
山昭一下抬起頭:「終於見到大哥回來,不敢貿然相認,才悄悄派人跟隨。」
他又看向神容,這下眼睛都紅了:「嫂嫂,我沒料到你竟跟大哥一起回來了。」
神容一怔,看一眼山宗,不自在地別過臉:「你叫錯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5 10:54:57
第三十五章
山昭是山宗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
三年前,神容還在山家時,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如今即便跪著,也能看出竄高了一大截,長成了少年模樣。
那時候山宗領兵在外,山昭因為年紀小卻終日在家,所以認真計較起來,在神容那半年的山家生活裡,跟他這個弟弟反而還要更熟一些。
一個是長孫家老麼,一個是山家老麼,本也投契。
後來她和離遠去時,恰逢山昭入營受訓,一別三年,再沒見過。
大哥三年未見,嫂嫂也是,也就難怪山昭一見他們就紅了眼。
他爬起來,把地上躺著的那個兵拽起來往外推,打發人走了,只剩下重逢的三人,才吸吸鼻子,面朝神容道:「都怪我當初不在家中,沒能攔住嫂嫂,嫂嫂如今不認我也是應該。」
神容又蹙眉,心想這是岔到哪兒去了,低聲說:「少胡說了,那與你何干?」
說著瞥一眼旁邊的山宗。
山宗也看她一眼,臉上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但只一下就隱去了,伸手提一下山昭後領,「行了,這麼大人還這德行,沒點長進。」而後又看神容一眼:「走吧。」
神容正要跟著他出去,袖口忽被扯住了。
山昭拽著她衣袖,另一手直接抓著山宗手臂:「大哥,在我這裡留一留不成嗎?」
說著眼睛又要紅了。
神容對他這模樣一點不奇怪,她記得他十分敬仰山宗這個大哥,有事沒事都把他掛在嘴邊,曾經那半年裡,但凡有他大哥在外的消息,都是他第一個跑來告訴她——
「嫂嫂,大哥還有三五日會經過洛陽,說不定到時就能回來看你。」
「嫂嫂,大哥又換地方了。」
「這回我也不知大哥調兵去哪裡了,嫂嫂不用掛念,等我有消息了就來告訴嫂嫂……」
想到這裡,她甚至有些不忍心,一時就站住了。
山宗看了眼被他抓著的胳膊,又看了眼神容,笑著嘆氣:「行吧,左右也是要落腳,說地方吧。」
山昭頓時大喜,鬆了手出去帶路:「不遠,大哥快隨我來。」
半個時辰後,軍所人馬齊整地進入城中守軍住所,在空曠的高牆大院裡停下整歇。
長孫家護衛隨從也由紫瑞和東來領著,一併跟了過來。
山昭此時心情平復了,一到了地方便要親自送神容去後方住所。
那裡有一處兩層的小閣樓,存放兵書用的,平時不住人,如今正好可以給他嫂嫂這樣的貴女住。
他沿著長廊在前帶路,邊走邊說:「我隨軍在這河東一帶駐守有半年了,今天能看到大哥攜嫂嫂同歸,才知道來這裡是值得的。」
神容緩步跟著,看了看他側臉。
山昭跟山宗雖是一母所出,但並不相像。
山宗劍眉星目,一張臉稜角分明,天生一幅自帶威儀的英氣,一舉一動都張揚不羈。
他這個弟弟卻要面貌柔和許多,看著就好脾氣,本身也的確是個服帖好說話的秉性。
她不免就放軟了點語氣:「都說了你叫錯了,我已不是你嫂嫂了。」
山昭自然記得和離那樁事,可看她都隨大哥一起回來了,難道還不是事有轉圜?
他想可能是對山家存有不快,心裡反而越發內疚,腳下慢慢停在閣樓大門前,為她打開門:「可是我心裡只認你這一個嫂嫂,不叫嫂嫂又能叫什麼?」
神容被他的話弄得不知該說什麼,提著衣裙入樓時說:「隨你,反正別再叫我嫂嫂。」
山昭目送她進了樓,再回到長廊上,看見大哥在那兒站著,腳步就快了。
「大哥。」再見他,山昭又要施禮。
山宗刀鞘伸過來一托,攔住了,一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勾著唇說:「還不錯,這三年結實了不少,就是動不動愛哭的毛病沒改掉,哪像個山家爺們兒。」
山昭強忍著如潮的心緒:「我比不上大哥,山家的兒郎就沒人能比得上大哥。」
自小山宗就是他們山家子弟仰望的目標。
他是山家老大,從小就驚才絕世,除去一副不羈的秉性,幾乎沒有缺點。
山家兒郎到了年紀都要入營。家中希望他有所收斂,特地讓他學文到十五歲才入營。
可即便如此,短短三年他就練出了一支強悍兵馬,成了叫人聞風喪膽的領軍將才。
人如其名,他就是山家之宗,萬心所向的砥柱。
山昭至今記憶最深的,還是很小的時候,跟著他在雪地裡演練兵法的場景。
只有那時候山宗才是最清閒的,會時常在家,披一身厚厚的貂領大氅,拿著截樹枝就如利兵在手,懶洋洋地立在山家的練武場裡指點他。
那時候他玩心重,根本不想學,反正怎麼學都是趕不上大哥的。
山家有他大哥一個天之驕子就夠了。
可他沒想到,後來大哥與嫂嫂和離,居然就斷然離開了山家。
「想什麼呢?」山宗手裡刀鞘敲他一下。
山昭回了神,為了證明自己是個爺們兒,只能堆出笑:「我見大哥回來高興,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當初他跟嫂嫂和離,引起家裡軒然大波,山昭想去找他,卻身在軍營,始終沒能成行。
他還是山家那個無人企及的標杆,但也是離經叛道的反例。如今在山家已成禁忌,幾乎不敢提及,就怕觸及長輩傷心。
山宗笑一聲:「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別弄得像生離死別一樣。」
說完刀鞘又在他肩頭一敲,就如當年教他時,樹枝偶爾教訓上來的一個抽打,轉身走了。
山昭看著他背影,總覺得他還是當初的大哥,可到現在他也並未應自己一聲。
如今他脫去了貴胄華服,胡衣烈烈,卻又像比以往更加浪蕩,更難以束縛了。
……
閣樓裡點上燈的時候,神容已在樓上待了幾個時辰,一直在看書卷,連飯也是在房內用的。
她是不想再對著山昭的紅眼眶,屆時肯定又要一口一個嫂嫂的叫她。
她要真硬起心腸,想起那半年相交,又覺得他可憐兮兮。
紫瑞送了熱水進來,豎起屏風。
難得有個不錯的落腳處,今日能為她備湯沐浴。
神容走進屏風時,紫瑞剛試了試浴桶里的水溫,屈膝說:「熱度剛好,少主稍候,我去取澡豆來。」
說完先退出房去了。
神容聽了下外面動靜,一點沒聽出來,一對親兄弟三年沒見,居然沒一點熱鬧。
而後想起山宗先前模樣,好像也不奇怪了,從見面到現在,分明就是山昭一頭熱。
她邊想邊解了腰帶,褪去外衫,剛搭到一旁架上,聽見門響,有人進了門。
以為是紫瑞,她自然而然地吩咐:「過來吧,可寬衣了。」
沒有回音,她轉頭,半邊身子探出屏風,一眼看見門口側身站著的男人。
山宗一手搭在門上,看起來正要出去,但已經被她發現了。
他手收回來,看她一眼,嘴角揚起:「這我就不能幫忙了,是山昭那小子搞錯了。」
竟然告訴他在這裡安置,來了就看見屏風後霧氣蒸騰,女人身影裊娜正在寬衣,根本是長孫神容住處。
神容看一眼自己身上,想起剛才居然是在叫他過來寬衣,耳後就有點生熱,看著他的眼神動了動:「你都看到了?」
山宗嘴角的笑深了點,實話實說:「隔著屏風,並沒看清。」
神容看到他那笑,耳後就更熱了,一咬唇,從屏風後直接走了出來。
「如何,你還要看清點不成?」
山宗的眼神漸漸凝住,看著她從屏風那裡走到跟前。
她身上只剩了一層薄薄的中衣,白而輕透,若隱若現裡面軟綢繡紋的抹胸,一根繫帶輕束腰肢,半鬆半解。
偏偏她還逆著燈火,身線婀娜起伏,在他眼底勾勒描摹得淋漓畢現。
神容抬頭,露出大片雪白的頸下:「你看啊。」
說完這話,她就看見山宗的眼神輕眯了一下,眼底斂盡了燈火,幽沉裡蘊了兩點亮,那點亮裡是她抬起的臉。
他唇角依舊提著,薄薄輕啟:「看來我說的話你已經忘了。」
她眼珠動了動:「什麼話?」
肩上忽然一沉,他的兩隻手伸了過來,一左一右捏住她肩上微敞的衣襟,往中間拉著一掖,遮住了那片雪白。
「我說過,你再這樣,遲早要吃虧。」
神容被他兩手緊緊收著衣襟,不得不頭抬高,正對上他黑如點漆的眼,只覺他方才手從自己肩下蹭過,有點火辣辣的疼。
「吃虧的也可能是你。」她掙扎一下,想撥他的手:「鬆開。」
山宗被她的強勁弄笑了,不僅沒鬆,騰出只手,連她那隻手也給制住了,往前一步,迫使她後退。
神容被他身軀威壓退了兩步,到了牆邊,他手鬆了。
身側一響,他推開了窗。
門緊跟著就被吱呀一聲推開,神容扭頭,紫瑞走了進來,手裡捧著只裝澡豆的小袋:「少主,請入浴吧。」
她一回頭,窗戶大開,哪兒還有男人的身影。
紫瑞見窗戶開著,過來關上,小聲嘀咕:「什麼時候開的,我分明關上了的。」
神容理一下被男人扯皺的衣襟,又摸一下肩下,到此時才察覺頸邊也是燙的。
走入屏風時她一隻手還按著,低聲說:「不用管,闖進來只野貓罷了。」
閣樓外隔了棟院子就是山昭住處。
他剛進屋,門被一腳踢開,走入男人黑衣長身的人影。
山昭詫異地看著他:「大哥,你不是安置去了?」
山宗過來扯著他後領一拽,刀隨手拋去他床上:「誰叫你瞎安排的,叫我們同房?」
山昭這才明白怎麼回事,卻是更詫異了:「你們夫妻既已和好,難道還要分房?」
「誰說我們和好了?」
「你們都一起回來了,不是和好是什麼?」
山宗想踹他,看他什麼都不知道,還是忍了,掀衣在他床邊坐下:「你的兵沒告訴你我出示的工部冊子?」
山昭眨了眨眼,還有點沒回味過來:「那……難道就只是京務?」
山宗兩掌一蹭,手裡似還有女人肩下的滑膩,漫不經心地說:「不然呢,自然就只是京務。」
山昭盯著他看,他臉隱在半明半暗的燈火裡,只聽出口氣裡的隨意,看不分明神情,也聽不出這話是真是假。
山宗收起一條腿,又看他一眼:「所以你即便去告訴山家我回來了,也沒什麼用。」
山昭頓時無言。
其實去洛陽送信的快馬剛剛啟程。
……
次日,神容下樓時,才察覺這地方有些熱鬧了。
紫瑞朝外看了看:「少主,好似來了不少人馬。」
話剛說完,一個守兵過來,請她去前院。
神容帶著紫瑞走去前院,山昭正好從在廳門裡出來,看到她就上前來請:「嫂嫂,昨日匆忙,沒能給你們接風洗塵,今日安排了,快入廳坐。」
神容剛要開口,他似反應過來了,垂下頭:「我知道了,自是不會在外人面前亂叫的。」
她心想還分什麼外人,如今他們彼此就是外人。
但看他這模樣,或許山宗已經與他說了什麼了。
她將紫瑞留在門外,一言不發地進了門。
廳中設案列席,上方坐著山宗。
神容款步走去,在他身側案後坐下。
山宗早就盯著她,這兩日天氣好,她都穿著寬鬆的抹胸襦裙,總露著一截雪頸。只一眼他就記起了昨日情形,想起她當時叫他鬆開的模樣,自己也覺得當時手上力氣太大了點。
神容眼睛瞄過來,發現他盯著自己,微微啟唇,比了個口型。
山宗一隻手搭在案上,低聲說:「罵我。」
她那雙唇比劃的分明是:登徒子。
神容輕聲說:「罵錯了?若我當時叫一聲,你看吃虧的是誰?」
「還是你。」山宗笑:「你覺得我會讓你叫出來?」
神容頓時眉頭一挑,眼又朝他看去。
山昭忽然進了門,打斷了二人。
「大哥,這城裡的山家領兵都到的差不多了,都是聽說了你入城的消息趕來拜見的。」
神容便明白為何外面來了許多人馬了,原來趕來的是都是山家的下屬。
那她在這兒坐著就沒什麼意思了,她又不是山家人,難道還要接受那群人拜見不成。
外面有兵來報又來了幾個,似很急切。
山昭要去安排,邊出門邊道:「大哥稍坐,我去叫他們來。」
他剛出去,神容就站起來出門。
走到門外,卻覺得身後有人跟了出來,她回頭,發現山宗就在後面。
他指一下外面:「外面有馬,你不如先騎了去城裡等我。」
神容不明就裡:「為何?」
他低笑:「難道你還想在這兒待著?」
她便明白了,眼珠轉了轉,居然覺得這主意很不錯,點點頭:「可以。」
說完招手喚過紫瑞吩咐了兩句,就提著衣擺施施然往外去了。
的確來了許多人,都在臨院偏廳裡跟山昭說話,人聲嘈雜。
經過那裡就到了外面的高院,軍所的馬都還拴在這裡。
東來跟了過來,受她示意,為她牽了一匹馬來。
神容將拖墜的衣擺理了理,踩鐙上去,直奔出了大門。
守門的兵沒敢攔,去匆匆稟報山昭了。
神容策馬,一路奔至大街。
回頭看時,兩側路人都在好奇地朝她觀望。
但很快他們就紛紛避讓開了。
一匹烈馬閃電般朝她這裡奔了過來,馬上的男人黑衣凜凜如疾風至。
「走!」山宗經過,根本未停,手中刀鞘在她身下的馬臀上重重一拍。頓時,神容的馬就緊跟著他奔了出去。
後方很快傳來山昭策馬追來的呼喊:「大哥……」
哪裡還有那兩人蹤影。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6 00:54:59
第三十六章
一直到出城十里,神容才勒住了馬,這一路跑得太快,停下了她還有些氣喘吁吁。
山宗在她前面停下,扯韁回頭,遙遙往後看了一眼:「甩掉了,他沒追上。」
神容瞄瞄他,喘口氣說:「可真是個絕情的大哥。」
山宗看著她被風吹得微亂的髮絲,微微泛紅的雙頰,笑著問:「那你又如何?」
「我如何?」神容理所當然地回:「我又不是山家人,我走本就是應該的,怎樣都不能說是絕情。」
說話時,她扯著韁繩打馬從他身旁越過。
山宗的目光隨著她的身影轉了半圈,笑有點變了味,因為她沒說錯。
「我自然絕情,你是最知道的。」他扯著韁繩,緩行跟著。
神容聞聲回頭,他就那樣眼神幽沉地看著她,仿若在打啞語。
她忍不住鼻間輕哼一聲,轉回頭,低聲說:「沒錯,我最知道了。」
一路下來,還是個絕情的壞種。
遠處,軍所兵馬已經以行軍速度趕來,紫瑞和東來領著剩下的長孫家護衛隨從緊跟著就到了。
畢竟兩個為首的已經溜了,山昭不會阻攔他們。
隊伍拖著塵煙,過來與他們會合。
紫瑞從馬車上下來,請神容換馬登車。
神容剛要下馬,旁邊男人綁著護臂的胳膊伸過來,攔了她一下。
「我要是你,就還是騎馬。」山宗說。
神容不禁奇怪:「什麼意思?」
「會比較方便,」他玩味地笑:「放心,我沒必要拿這個騙你。」
神容想了想,剛才直接離開也是他的主意,倒是省去很多麻煩,便沒下馬:「那就勉強信你一回。」
山宗手裡刀鞘這次在她身下馬臀上輕拍了一下,帶頭往前先行。
……
隊伍又繼續啟程。
之後的路上,神容果然沒再乘車,只要上路,便一直都是騎馬與山宗同行。
時日推移,山昭連同他駐守的河東大地都被甩在了身後。
冬日也漸漸深了,日頭離得更遠,再無絲毫熱度,但好在一直是好天氣,無風無雪。
神容坐在馬上,身上罩上了厚厚的披風,兜帽戴得嚴嚴實實。
遠遠的,視野裡露出了一片山嶺,如劍出鞘,遙指天際。
神容對走的這條捷徑的確算不上多熟悉,但對山是熟悉的。馬一路往前時,她邊行邊看,恍然間就明白了:「原來就快要到洛陽了。」
看這山脈走勢,分明就是洛陽附近的山嶺。
山宗在她旁邊並駕同行:「嗯,沒錯。」
洛陽在東,神容看著他行馬的方向,卻是朝著另一頭,會意地說:「看來你並不想從洛陽過。」
山宗臉偏過來:「難道你想從洛陽過?」
她毫不意外地回:「不想。」
山家就在洛陽,她來時那趟就特地繞路避開了,回去時又怎會經過。
山宗看見她轉開臉時眉眼神色都淡了,便知她在想什麼,扯了下嘴角,什麼也沒說,只抬手朝後方揮了兩下。
軍所兵馬看出軍令示意,立即緊跟而上。
山宗靠近神容馬旁,指一下後方的東來:「我的人帶著,還是得要叫他們再落後一回了。」
神容心不在焉地問:「你又想如何?」
「往右一路而去有個小城,可以繞過洛陽,我們走那裡,才不會被截住。」
她這才凝起精神,看著他,「截住?」再一想,前後全明白了:「所以你才讓我這一路都騎馬而行,莫非是隨時準備著還要再跑一次?
山宗盯著她,黑如點漆的眼忽而一動,往那片山嶺方向掃去個眼色,示意她看。
神容扭頭,隱約間看到那片山下拖拽一股細細煙塵,一群渺小如黑點的馬上人影就在那裡,若隱若現。
「發現了?」他說:「和山昭手底下那群領兵一樣的下屬,麻煩得很,一旦見到了你我,爭著拜見,沒個十天半月就別想脫身了,你又是否想見?」
神容心想見什麼,那些人與她何干:「自然不想。」
「那還等什麼?」山宗忽笑一聲:「再不跑就來不及了。」說完刀鞘精準地抽到她的馬身上。
神容立即就被奔馳而出的馬帶著疾掠了出去。
山宗帶著兵馬緊跟而出。
他早知道一旦遇上山昭,他回來的消息就一定會被送去洛陽。
以山家在洛陽的勢力,只要他在洛陽附近任何一片地域現身,都逃不過他們的雙眼。
果然,這次還沒等到他們抵達洛陽城門,就已有人盯上來了。
想必是收到消息後徹夜趕來這裡等著的。
遠處那群渺小的黑點似乎有所察覺,細煙扭轉,往他們這裡接近。
神容嫌麻煩,遙遙疾馳出去時就喚了一聲:「東來!」
後方東來的回應隨風送至:「少主放心!」
這是要他幫忙擋著那群人的意思。
被撇下的長孫家護衛們於是轉向,去半路上橫攔那群黑點。
另一頭,兩匹快馬已經競相追逐著奔出去很遠,後方是齊整的兵馬縱隊,拖著沒來得及被吹散的灰塵。
……
疾馳幾十里外,城鎮已至。
一座灰撲撲的高大城門正在前方巍巍敞開著。
神容的馬一路快跑入了城,才放慢下來。
城裡居然很熱鬧,沿途都是人,她不慢也不行。
待她扶著被風吹歪的兜帽回頭看時,才發現不見了山宗的身影。
方才明明還聽見他和軍所那陣齊整馬蹄聲就緊跟在後,入城一陣喧鬧,只這一下功夫,竟就不見了。
人還沒找到,路上的人卻已越來越多。
神容的馬被擠著順流往前了好一段,才看出城中是有廟會。
沿街都是攤點鋪子,行人如織。
街心架著高台,附近廟宇裡的僧人們正在高台上謁經誦佛,下方是如潮的善男信女。
神容抓著韁繩打馬到那台下,再也無法走動了,乾脆停了下來。
她眼睛掃視四下,仍未看見山宗身影,不禁蹙起眉,前後圍泄不通,也進退不得。
山宗還在城外。
他發現有幾個沒被攔住,還是跟了上來,嫌礙眼,進城前指揮人兜著他們轉了一圈,徹底甩開了,才入了城。
沒想到今日敞城,裡面竟然如此熱鬧。
神容不在入城處,只這一會兒功夫就不見了蹤影。
他只掃了幾眼,便示意左右上前。
軍所兵馬分兩側開道,再擁擠的路人也得避讓。
中間只勉強讓開兩人寬,山宗已直接策馬經過。
直到人聲鼎沸的大街中心,那處高台誦經聲裡,他看見了下方還坐在馬上的神容。
她一隻手扶著兜帽,眼睛慢慢掃視著四周,眉心微蹙。
山宗見到她人在視線裡便勒了馬,擺手叫左右收隊,一邊緊緊盯著她。
神容時不時被推擠一下,也不能全然專心找人,眉頭蹙得更緊,咬了咬唇,甚至想張口喚一聲,看看這麼多人,還是忍了。
那邊山宗將她神情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笑了,一隻手輕輕摸著刀鞘,看她何時能發現自己。
忽聞高台上一聲敲缽聲響,某個僧人念起了《壇經》:「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
經聲裡,神容的臉終於轉到了這個方向。
山宗與她對視,耳裡清晰地聽見僧人念出後半句經文:「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
他嘴邊的笑又揚起來。
神容卻已在對著他擰眉了,動了一下,似想打馬過來,又不得其法。
山宗也乾脆,手抬起來,故意抽了一下刀。
半截刀出鞘,聲音不高不低,緊靠左右的百姓已經被嚇得避讓開了。
軍所的人馬又聚攏而來,分開人群。
高台上僧人仍在安然念經,不問俗事。
山宗打馬過去,周圍的人雖避讓,也都忍不住打量他們,尤其是往神容身上瞧。
他掃了兩眼,伸手抓住神容馬上的韁繩,往身邊一扯:「走了。」
神容的馬完全由他掌控,被他牽出這泥淖一樣的人堆裡。
「差點都把人給弄丟了,你便是這樣護送的?」出人群時,她故意盯著他問。
山宗看她一眼,笑:「你不也沒丟。」
神容輕輕白他一眼,本想說什麼,看到前方已往城外而去,又沒做聲。
馬受韁繩牽扯,不自覺就挨近,彼此的小腿幾乎貼在一起,輕綢飄逸的衣擺蹭著硬革的馬靴。
神容忍不住動了一下腿。
山宗感覺腿側有她腿蹭過,垂眼看了看,反而把韁繩又扯一下。
離得更近,她動不了了。
直接穿城而過,從另一道城門出去,就到了城外。
彼此緊挨的兩匹馬才分開,山宗鬆了韁繩:「這裡沒人堵著了,東來如果夠聰明,可能已經從另一頭繞了過來。」
這裡是洛陽附近,他自然了如指掌。神容聽了沒說什麼,抓住韁繩:「真快。」
山宗看她:「什麼真快?」
她看了一眼頭頂沉沉的天光,忽而說:「你過來我告訴你。」
說完下了馬,一面暗暗動了動腳。
都怪他馬靴壓著她的小腿太久了。
山宗盯著她,韁繩一扯,打馬靠近,也下了馬。
神容沿著城外的路,看過四面山嶺,走上一處坡地。
迎風一吹,兜帽都被吹開,露出她如雲的烏髮。
山宗跟在後面:「你在看什麼?」
「你說我在看什麼?」她回頭,看著他:「難道你會不知道,洛陽之後,不遠就是長安了嗎?」
山宗眼睛抬起,盯著她。
他當然知道。
神容其實只是隨便看了一眼,並沒有去看長安方向。
她回頭走到他身邊,停在他面前,眼光淡淡地看著他:「一路護送到了這裡,不久就要到長安了,你就沒什麼要與我說的?」
山宗與她對視:「比如?」
「比如……」神容拖著語調,白生生的下頜微微抬起,遲遲不說完。
離得這麼近,山宗幾乎看清了她鼻尖剛剛被人潮擠出來的微汗,又被這城外的風吹出微紅,只要一低頭,便要彼此鼻尖相觸。
他覺得喉間都有她的呼吸,喉頭微動,嘴角也動了動,露出痞笑:「你如此有本事,理應回到長安享榮華富貴。」
神容盯著他,黑亮的眼在他臉上轉了轉,還是那幅壞相,撇開了臉:「這還用你說?」
她已懶得再說,轉過身,沿原路返回。
遠處忽然傳來東來的聲音,他果然從另一頭繞過來了。
「少主!」
神容抬頭望去,東來和紫瑞帶著長孫家的護衛隨從們都在前方官道上等候著,也不知是何時到的。
他們的身後,是另一波人。
一人從其後打馬出來,圓領寬袍,玉冠束髮,眉目朗朗,笑著喚她:「阿容。」
神容怔一下:「大表哥?」
來人居然是裴家大表哥裴元嶺。
她這個大表哥向來辦事穩妥可靠,深得兩家長輩喜愛,與長孫家也有姻親,會來倒是不意外。她只是不知道他是怎麼來的,何時來的。
裴元嶺笑著點頭:「你哥哥猜想你快到了,早留心著,你二表哥卻還不知你所在,所以托我來接你。」
神容明白了,微微偏頭看一眼身後:「接我的人來了。」
山宗站著:「看到了。」
她又說:「那我就過去了。」
「嗯。」他沒說別的,仿佛一樁任務突然結束了,似乎沒什麼可說的,只一直盯著她身影。
神容心想絕情就是絕情,一路也沒叫他低頭,咬了咬唇,毫不停頓地往前走了。
裴元嶺臉上帶笑,看著她到了面前,紫瑞立即上前來伺候她登車。
神容走去車邊時,忽見大表哥沒動,目光就看著那頭的山宗:「崇君,許久不見了。」
山宗頷首:「確實許久不見了。」
她這才記了起來,大表哥與他是舊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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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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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6 00:55:17
第三十七章
東離洛陽,西往長安。
再上路時,坐在馬車裡,聽得最清楚的不再是軍所兵馬那種肅穆的馬蹄聲,而是換成了貴族鬆散的步調。
神容在車裡坐著,百無聊賴地捧著自己的暖手爐。
忽聞一聲莊嚴鐘響,悠悠揚揚隨風送至。
外面裴元嶺帶笑的聲音緊跟著傳進來:「阿容,看看這是到哪兒了。」
神容揭開車簾,看一眼他帶笑的臉,轉頭往前,就看見了高大威儀的城門。
城頭樓闕四角指天,勢如指日穿雲,伴隨那一聲鐘響而來的是城內鼎沸喧鬧的人聲。
到長安了。
她捏著車簾,眼睛往後瞄去。
軍所兵馬還在後面跟著,遠遠離了一大截。
為首馬上的男人黑衣肅肅,手指摸著橫在馬背上的刀鞘,目光原本閒閒地落在街上,此時忽然向她看來。
神容與他眼神撞上,放下車簾,又坐了回去。
那天在小城外遇上後,裴元嶺與他相認,接著就問他:「崇君是否還要一路護送到底?」
他竟笑著說:「自然。」
而後就真的按原計劃一路護送著她來了長安,只不過再未近前。
途中有兩次在驛館落腳,他都與自己的兵馬待在一起,彼此也再沒說過話。
馬車駛入城門,自大街進入東市,在一片繁華聲中停了下來。
裴元嶺對著車門道:「我也有陣子沒去趙國公府拜會過姑母了,阿容你不妨下車來幫我選個小禮,稍後也好一併帶回去贈給她。」
神容回神,摸著暖手爐回:「也好。」
外面紫瑞將車簾揭開,她將暖手爐遞出去,探身出車。
東市繁華,人流眾多,此時街頭上多的是人朝這裡觀望。
神容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原來是在看軍所人馬。這是外來兵馬,都中百姓少不得要多看兩眼。
山宗在低頭別刀,抬頭時又朝她看來。
「阿容,你先進去挑著,等一等我。」裴元嶺又在旁道。
神容點點頭,轉過頭不再看,走入街旁的鋪子。
那頭,裴元嶺已走到山宗身邊,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那身胡衣裝束,搖了搖頭:「你知道自己已經到什麼地方了?就憑你如今還敢跟來長安的這份魄力,我只能說,果然還是當年的那個山家大郎君。」
山宗隨手拍去衣擺上灰塵:「我既然接下了這職責,自然要送佛送到西。」
「送佛的可不會一直盯著佛。」裴元嶺微微笑道,看他的眼神很是微妙。
山宗嘴角勾起:「不盯著又如何護?」
便是這痞樣也與當初一樣。裴元嶺又笑了笑,自認不是其對手。
不過放眼世家子弟,誰又能是他山宗的對手。
這三年間他銷聲匿跡,無人知曉他去處,就連自己這個舊交也不知其蹤。
直到此番他回來,裴元嶺才知道他原來一直待在幽州。
竟然還是護送著他和離的妻子回來的。
這二人一路下來幾乎沒說過話,尤其是當著自己的面前,但裴元嶺還是覺出了一絲不同。
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同,便如方才他們彼此那若無其事般對視的那一眼。
還未等他再開口,街上忽然開始喧鬧。
有官駕經過,前方一列侍從當先開道,百姓們紛紛讓路。
他們這一行隊伍人數眾多,占了半邊大街,此時也不得不往邊上退開幾步。
那輛車駕自路上經過時,裴元嶺施施然抬袖遮額,認了出來,低聲道:「是河洛侯的車駕,應當是剛剛見過聖駕,要返回洛陽去了。」
河洛侯出身崔家,亦是紮根洛陽的大族,但與山家不同,乃文顯之家。
山宗只朝路上瞥了一眼。
裴元嶺看著這陣仗,接著又低聲道:「你在幽州三載,怕是有所不知。去年今聖登基,河洛侯扶持有功,如今崔家顯赫,才會有這般排場。倘若你還在山家,洛陽如今又豈會只有崔家獨大。」
山宗無所謂地一笑,這些世家風頭離他已經很遠,只問了句:「當今聖人是個怎樣的人?」
裴元嶺不能叫人聽見他們議論這些,聲音更低:「聖人還年少,原本誰也沒想到會是他登基。」
當年先帝最寵愛的是膝下麼兒,就連長孫家和他裴家也是暗地裡站在皇麼子這邊的。
不料後來皇麼子因病早逝,一番兜轉,幾番變化,最後立下的儲君竟是個就快被人遺忘的藩王世子,便是今聖。
雖然年少,但登基後他便開始收拾先帝的心腹大臣,還是叫人忌憚。
所以要論當今聖人是個什麼樣的人,裴元嶺一時也無法說清。
山宗聽完,什麼也沒說,垂眼把玩著腰間刀鞘,如同沉思。
直到忽而想到什麼,他嘴邊才浮出笑來。
總算明白為何長孫神容會如此不辭勞苦地趕赴幽州,尋出了這麼一個大礦來。
原來是怕得罪新君,想要立功求穩。
官駕陣仗過去了,道路恢復通暢。
裴元嶺朝那鋪子轉了下頭,留意到鋪子前只站著紫瑞,問道:「阿容呢?」
紫瑞答:「少主在鋪中,到現在還沒出來。」
山宗朝那裡看了一眼。
身旁的裴元嶺已朝他看來,君子端方地理了理身上衣袍,笑道:「還不去道個別?你可不要以為我還會讓你護送到趙國公府門前。」
雖然以他的為人,可能還真有那個膽。
山宗看他一眼,嘴角一提,越過他走向鋪子。
鋪中是賣胭脂水粉的,只一張櫃面,卻擺了琳琅滿目的盒子,三三兩兩的婦人聚在那裡挑選。
忽見有男人進來,婦人們都看了過去,一眼之後看到他模樣,忍不住又看一眼,相互帶笑地瞄著他竊竊私語。
山宗往裡走。
臨窗垂簾,簾後設席,那裡放著張小案,神容就隔著簾子坐在案後。
案上擺著只小盒,她手指沾了點,在手背上慢慢抹著看色,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只以為是裴元嶺,頭都沒抬。
「我隨便選了,料想大表哥是要與他說話才支開我的,只在這裡打發打發時間罷了。」
山宗站在她身後,無聲地笑,眼睛看到她的手背上。
這手在幽州數月,也沒被秋風吹黑,還是生生白嫩,此時沾了一點嫣紅,往他眼裡鑽。
神容又抹一下,才問:「你們都說什麼了?」
沒有回音。
「算了,我也不想知道。」她說。
山宗不禁又笑。
神容取帕擦了擦手,一手拿了剛試過的那盒胭脂往後遞:「就選這個吧。」
遞出去時回了頭,才發現身後的人是誰,她不禁一怔。
山宗站得近,她的手遞過來就直接觸到了他胸膛。
彼此對看了一瞬,他垂了下眼,神容若無其事地收回手。
山宗終於開口:「我就送你到這裡了。」
神容才知道他是來道別的,眼神動一下,點點頭:「嗯,這一路有勞山使了。」
山宗察覺出了她語氣裡的冷淡,盯著她,扯了扯嘴角,發現已沒什麼話可說了。
神容斜睨他:「你還有事嗎?」她站起身:「沒事我就走了。」
起了身又不比坐著,反而離得更近了,她的鞋尖抵著他的馬靴。
山宗看著她,側身讓開一步。
神容越過他出去,經過時彼此手臂輕擦,往簾外去了。
裴元嶺等在門外,看到她出來,幾步之後就是山宗,笑了笑:「阿容為我選了什麼?」
神容將那盒胭脂遞給他。
裴元嶺接了,納入袖中,又笑著問:「怎麼你自己沒挑一個?莫不是已從幽州給姑母帶了禮?」
神容聽到幽州就往後瞥了一眼,挑挑眉說:「沒有,幽州沒有我想帶的東西。」
說完便往馬車去了。
山宗一直看著,直到她已踩墩入車,放下了車簾。
裴元嶺上了馬,特地自他身邊過一下,笑道:「好了,佛送到了,接下來是我的事了。料想你會在長安待幾日,我回頭再找你。」
山宗不置可否,朝遠去的馬車又看了一眼,翻身上馬。
他手揮一下,帶領兵馬去官驛,恰與馬車反向而行。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一車一馬,兩隊漸行漸遠。
半個時辰後,神容的馬車停在了趙國公府外。
眾僕從連忙出來伺候。
神容下車時,裴元嶺也下了馬,揣著她選的那盒胭脂道:「我先去給姑母送禮去,你先去見一見你哥哥,料想他也等急了。」
她點頭,進了府門,忽而又喚:「大表哥。」
裴元嶺回頭,文雅地笑:「放心好了,我說話你還不放心?是我接你回來的,只有長孫家護衛跟著你,再無他人。」
神容就知道他辦事穩妥,所以她哥哥才會想到讓他去接自己,想想又說一句:「我也是為自己著想罷了。」
裴元嶺笑著點頭,先往前廳走了。
神容穿過迴廊,先去她哥哥的院子。
剛到院門,就見一道穿著月白圓領袍的身影閃了出來,不是長孫信是誰。
「阿容!」長孫信一見到她就快步迎了上來,對著她左右看了看,鬆口氣:「等了這許久,還好你好好地回來了。」
神容解下披風遞給紫瑞,先叫她退去,這才問:「你怎麼了,說好要帶工部的人去幽州,偏偏請了劉尚書去坐鎮,卻連一封信也沒有?」
長孫信看看左右,見沒人在,才靠近一步道:「我實話相告,也好給你個準備。」
神容看著他,等著他說。
他小聲道:「父母都知道了。」
神容一開始沒回味過來,看到他眼色才反應過來。
他是說山宗在幽州的事被父母知道了。
她頓時蹙眉:「你不是答應我不說?」
長孫信立即道:「這可怨不得我,我原本是一字未提的,只怪前後兩件事連著,想不發現也難啊。」
一件是神容回給裴家二郎裴少雍的信,裡面描繪了一番驪山景致。
本稀鬆平常,可裴少雍一看那位置,竟認出了那是當初先帝賜予山家的地方,便生了疑,甚至想去驪山走一趟。
此事不知怎麼傳入了他們母親的耳朵裡,便已留了心。
沒多久,又出一事。
被關入幽州大獄的柳鶴通都要快叫人遺忘了,他沒被落罪的家人還在四處為他求救,求著求著便求到了他們的父親趙國公面前。
求救的理由是幽州大獄實在慘無人道,聽聞鎮守幽州大獄的幽州團練使更是手段殘暴,換個地方關也是好的。
趙國公雖無心理會,還是叫人過問了一下幽州大獄的情形。
不想根本不得而知那位團練使是何人,如同不在百官之列一般。
這下反而叫趙國公注意了,畢竟他的愛女還在幽州,於是動用關係,出入宮廷,終於看到了先帝的官名冊。
冊上在幽州團練使的軍職之後,是一個熟悉的名字:山宗。
這前後兩件事一交疊,長孫信就是想瞞也瞞不了了。
「這下你知道我為何不能給你寫信了?父親母親生怕我再給你通風報信,非要你回來才能放我去幽州。我只能請動老尚書出面,又請大表哥去接你。」
長孫信一口氣說完,無奈嘆氣,卻見面前神容有些心不在焉一般,眼珠微動。
他料想是自己說嚴重了,又溫聲安慰:「你也不必擔心,父親母親只是不放心,要怪也是怪我隱瞞不報。」
「不是,」神容看看他,輕飄飄地說:「我只是在想,父親母親既已知道了,最好還是別叫他們知道他來了長安。」
長孫信一愣:「什麼?姓山的到了長安?」
神容點頭,想起了不久前的道別,低低說:「是他護送我回來的。」
長孫信頓時連著低咳兩聲,小聲說:「他還真敢,最好藏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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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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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6 00:55:36
第三十八章
因為愛女歸家,今日趙國公夫婦難得都在家中,就在前廳裡坐著。
裴元嶺剛走沒多久,門外就傳來了清悅的喚聲:「父親,母親。」
神容腳步輕快,一陣風似的進了門。
榻上坐著的婦人立即起身,朝她伸出手:「終於回來了,一直在等你。」
神容快步上前,想要屈膝見禮,被攔住了,順勢就親昵地挽住她胳膊:「母親。」
她母親受詔命封賜,被尊稱裴夫人,平日裡最為端莊得體,只在她這個小女兒跟前才會如此不拘。
一見面,裴夫人先捧著她的臉左右看了看,蹙著細細描過的眉道:「瞧著好似瘦了點。」
「沒有。」神容笑著拉下母親的手,轉向榻上另一邊坐著的父親,屈膝:「父親。」
趙國公穿一身軟袍便服坐著,人至中年也保養得宜,面貌堂堂,臉白無鬚,早就看著愛女,只笑起來時才露了眼角微微細紋:「回來就好,幽州那種地方,叫你受苦了。」
一聽到幽州二字,神容臉上的笑便更深了:「何曾吃苦,幽州刺史趙進鐮與他妻子分外照顧我,凡我入山探風,出山住宿,一概事宜都料理地妥妥帖帖,就連開礦的人都是他親自陪同我去挑選的呢。」這些都是實話,只是沒說全罷了,有關那男人的部分全略去了。
說完她的笑又隱去了:「其他就沒什麼好提的了,遇到了個舊人而已。」
裴夫人本還想找話問起那姓山的小子,不想還沒開口,她居然自己先說了,不禁看丈夫一眼。
趙國公想了一番,記起之前他去信幽州官署時,趙進鐮對山宗半個字未提,或許的確是沒什麼好提的。
但他還是有些狐疑,試探地問:「既然遇到舊人,便無事發生?」
神容臉色無波,搖搖頭:「無事。」
裴夫人當即衝丈夫搖了個頭,示意他不要說了。
原本是她想問,此時女兒真在跟前,又怕再說下去叫她不痛快。
趙國公當年也是個風流公子,年輕時四處尋山探地風都要帶幾個美貌女婢。哪知後來一朝得見裴家女兒,忽然收斂心性,再不沾花惹草。
他與裴夫人婚後恩愛非常,膝下一子一女都疼愛有加,神容自小容貌能力無一不過人,更是寵上加寵。
所以眼見妻子這一眼色,他也不忍心問了,最終也沒說出那個名字。
長孫信就在這時進了門,笑道:「父親,母親,我早說了,阿容在幽州好得很,這下你們可以放心了。」說完悄悄看一眼神容。
兄妹倆方才就商量好了,為叫父母放心,不如自己先將事情挑出來。
裴夫人拉著神容在榻上坐下,寬慰般笑道:「也沒什麼,反正你已回來,幽州的事可以忘了,後面的事交給你哥哥就好。」
神容點了點頭,語氣卻有些輕:「我知道了。」
長孫信聽他母親這話就知道沒事了,笑著問:「那我是不是可以去幽州了?那麼大的礦,我們長孫家如此重要的功勞,我不去可不行。」
趙國公早有這打算,只是在等神容回來罷了,點頭道:「總讓老尚書坐鎮也不行,你去準備吧。」
長孫信鬆口氣,又沖妹妹遞了個眼色。
待拜見完父母出來,兄妹二人走在廊下,才算徹底鬆快下來。
長孫信低聲道:「多虧大表哥口風穩,沒叫父母發現。」
神容嗯一聲,不知在想什麼。
長孫信看了看她臉,忽而問:「我怎麼覺得你回來了不太高興?莫不是那姓山的……」他聲音低下去,「莫不是他又惹你不快了?」
「沒什麼。」神容不想提,反正已經兩廂道別。
長孫信搖頭:「算了,如今只希望那邪壞的早些走,千萬別叫父親母親發現他來了長安,屆時你說不清,我也說不清,節外生枝,妨礙了礦山的事不說,還將大表哥給拖進來了。」
神容自然有數,朝高立的院牆外看了一眼,碧空如洗的長安天際,與幽州的雄渾蒼茫截然不同。
她口中淡然說:「他事已了,指不定早走了。」
……
不管那人走沒走,反正趙國公府內是無從得知的。
最受寵的小祖宗回來了,府裡便像是鮮活了起來。
裴夫人總覺得女兒在幽州吃了苦,遇上姓山的小子想必也不痛快,連著兩日都叫人往她屋中送東西,還特地囑咐她多在家中休息,好好休養一陣。
房間裡,紫瑞將那些吃的用的都收了,一件件在桌上整理著,看了眼坐在榻上看著書卷的身影,想了想,小聲說了句:「少主,東來今日要入城辦事,馬上就出門了。」
神容翻著書:「知道了。」
紫瑞便不多說了。看來少主是不想打聽山使的動向,否則應當會順著她的話吩咐東來去看一看才對。
神容又翻了一頁書,門外有個婢女來請,遞了張精緻的花箋進來。
紫瑞取了送到神容面前,她將書卷收起,展開看了看,見上面寫著個地名,起身說:「是阿姊想要見我。」
她口中的阿姊其實是堂姊,名喚長孫瀾。
幼年時其父母便因病故去,後來是在趙國公府長大的,一直養在裴夫人膝下,等同她和長孫信的親長姐。
後來也就由裴夫人做主,嫁給了她大表哥裴元嶺,算是親上加親。
神容也許久沒見到她了,接了花箋便叫紫瑞給自己更衣,又命一個婢女去母親處傳了話,出門去赴約。
花箋上的地方是間茶舍,開在西市僻靜處。
神容從馬車上下來時,正是午後,四下更加安靜。還沒進門,已經看見舍中站著的身影。
長孫瀾穿一身鵝黃襦裙,早已在等著了,在笑著朝她招手。
她步入舍中,正要喚阿姊,手就被牽住了。
「知道我今日為何找你在這裡見?」長孫瀾由裴夫人撫養長大,也頗得幾分裴夫人的氣質,眉目清秀,神態語氣都頗為端莊。
神容轉了轉眼珠,心想莫非大表哥已經告訴她山宗的事了?
正思索如何開口,卻聽她道:「是有人托我來搭橋的。好了,橋我已搭好了,該走了。」
說完也不多言,衝她笑了笑,領著婢女就出門走了。
神容目送她登車而去,很快回味過來,八成是有人借她阿姊名義將她請了來。
無非是裴家那幾個表親裡的,小時候他們就愛玩這種花招,被家裡管得嚴,又怕她母親怪罪,便找各種花頭請她出去。
一旁茶舍的夥計來恭請,說是方才那位夫人早已備好了雅間,請她入內去坐。
神容領著紫瑞入了雅間,裡面連茶都煮好了。
案上一只小爐,明火未滅,上面壺蓋被熱氣掀得一開一合。
她斂衣坐下,手指挑著一動一動的茶壺蓋打發時間,想看看是誰在玩花樣。
許久,只聽門外紫瑞的聲音開了個頭,又戛然而止,似是被攔住了見禮。
神容知道人來了,故意裝不知道,等腳步聲到身側了,才瞄了過去。
一眼看到對方穿著雙馬靴,她不禁微怔,立即抬頭,眼神又瞬間緩下:「二表哥。」
站在身側的是裴家二郎裴少雍,一臉笑意地看著她:「被你發現了。」
神容打量了他一下,平日裡她這個二表哥都是一副文縐縐的打扮,今日偏生穿了胡衣,踩了馬靴,頗叫人不適應。
「你怎麼這般打扮?」
裴少雍在她對面坐下,看了看她,好笑般道:「我本想打馬去驪山尋你來著,出門時才聽大哥說你已回來了,怕在國公府上說話不方便,才想法子請你出來的。」
「有什麼話不方便的。」神容伸手去揭茶壺蓋。
裴少雍搶先揭開了,還取勺為她盞中添上了茶湯,一邊看她神情:「只怕說了會叫你不快。」
神容知道他歷來最會照顧人,無所謂道:「你不說我如何知道?」
裴少雍放下茶勺,這才道:「我只想問問,你這麼久沒露面,是真在驪山?你若在驪山,為何又會在山家地界,你們不都已……」話到此收住。
神容手指捂著茶盞,聞言抬頭去看他,卻忽然留心到他身後那扇開著的窗戶。
窗外面正好有一行人騎馬過來。
一行也就五六人,皆是兵卒打扮,就在街對面,正中站著的男人身高腿長,攜刀倚馬,實在太搶眼,一眼就看到了。
他竟還沒走,居然還在這長安大街上!
「阿容?」對面的裴少雍見她盯著窗外,自然而然就想回頭。
「二表哥!」神容連忙喚他。
裴少雍頭轉回來:「怎麼了?」
「你方才的話我沒聽清,外面太吵。紫瑞,去將窗戶關上。」
紫瑞進來,去掩上窗,一下也看見了外面情形,卻見對面的人也發現了這裡,眼睛一下掃來。
窗戶合上了。
裴少雍看了一眼:「我倒沒聽見外面有動靜,特地選的這僻靜地方。若你嫌吵,那我們換個地方。」說著便要站起來。
「不用。」神容立即攔他一下,想了想,站起身:「二表哥先坐著,我想起車上落了個東西,先去取來。」
說完看一眼紫瑞,出了雅間。
裴少雍皺眉,問紫瑞:「怎麼伺候的,為何不去替你家少主取來?」
紫瑞知道少主去做什麼了,垂首為她遮掩:「是少主貼心之物,所以她要親自取。」
外面,神容出了門,便見街對面的男人正看著這裡。
她走過去,看清他臉,才算確信他真在。
「你怎會在這裡?」
山宗早在紫瑞關窗時就注意到了那間茶舍,一眼看見裡面她正坐著,還有個男子背對窗口。
沒想到她竟出來了,第一句就問這個。
他看著她臉,言簡意賅說:「有事。」
他剛從長安官署過來,在等自己的兵馬集合回官驛。
神容蹙眉:「你得趕緊走。」
山宗眼裡黑漆漆的,手上抱起刀:「為何?」
沒等神容說話,茶舍門口忽然傳來紫瑞的聲音:「少主……」
神容聽出這是提醒,是她取東西太久了,倘若裴少雍此刻出來,一眼就會撞見他,而後認出來,接著消息就會傳到趙國公府。
她想也不想就抓住他胳膊,推一下:「走,快些。」
山宗巋然不動,垂眼看了看護臂上多出來的手,又朝茶舍看一眼,心裡有了數。
「快啊。」神容催他。
他勾起唇角,隨著她那點力道邁動腳步。
那邊裴少雍已出了茶舍,正在馬車那裡:「人呢?」
神容腳步更快。
忽而胳膊被反扣了,山宗反客為主,拉著她幾步一拐,走去最近的一處院牆側處。
神容側身站著,身前就是山宗,他的手還握著她胳膊。
方才走得有些急,她平復了一下呼吸,垂眼時看到他的馬靴,黑漆漆的革靴,鞋尖帶塵。
分明與裴少雍所著光鮮潔淨的那種一點不同,她先前竟然認錯了。
「不想叫他瞧見我?」山宗忽然問,聲音低低的:「還是不想叫長孫家發現我?」
神容抬頭看見他下頜,別開眼:「你自己不該清楚嗎?」
耳里只聽見他低笑一聲:「我倒是無所謂,趙國公當不至於對執行京務的我做什麼。」
神容聽了微微氣結,鼻間輕哼一聲:「你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了。」
山宗看著她,又說完後半句:「只不過你可能會麻煩些。」
神容心想知道還說什麼,心裡有氣,動一下被他抓著的手臂。
忽聞外面一聲喚:「阿容?」
神容臂上一沉,山宗不僅手沒鬆,還反而扣緊了,腳下一動,胸膛貼近,擋住她。
「阿容?」裴少雍一路找過來,轉頭四顧,只看到側面路上一片院牆,牆邊站了個一身胡衣武服的男人,身姿頎長背對外面,一手撐著牆壁。
多看了兩眼,才發現那男人另一隻手裡還捉著隻白生生的手,才知原來他身前還藏了個女人。
裴少雍一個貴族子弟,什麼醃髒事沒見過,卻也忍不住皺了眉,低低罵了句:「齷齪。」一面沿原路回去繼續找了。
神容被山宗堵在身前,方才清楚地聽見裴少雍的腳步聲近了,幾乎屏住了氣,整個人都縮了縮,臉快貼在他衣襟上,耳中清楚地聽見他的呼吸聲。
這樣的呼吸她一路聽過幾回了,可又如何,於他而言並不算什麼,他還是那副絕情模樣。
想到此處,等那腳步遠了,她便伸手推了一下:「行了。」
山宗一直盯著她的額角,去看她神情,只看到她垂著眼淡淡的模樣。
他鬆開了手,退開了點。
神容抬手理一理鬢髮:「我也是為自己著想,請山使在此等候,等我們走了你再出來。」
說完她只輕輕掃了他一眼,便轉身走了。
山宗在原地倚牆而立,看她出去,心如明鏡。
是因為他沒低頭,她不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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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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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6 00:55:52
第三十九章
神容勾著圖。
還是那張礦眼圖,她眼下重新描細了點,是考慮到之前那裡地風不穩,出過事,標清楚了好給他哥哥帶去幽州用。
自茶舍回來後她就分外乖巧,就待在房中專心描圖,只叫東來留心著外面動靜,千萬不要叫她父母發現那男人還沒走。
標完最後一處,紫瑞到了跟前:「少主,裴二郎君的話您可還記得?」
神容擱下筆,抬頭看她:「什麼話?」
紫瑞笑道:「那就是不記得了,少主一定忘了今日就是天壽節了?」
神容這才記起來,她從茶舍和裴少雍一同離開時,提到過這個。
當時他會那般找她,是因為紫瑞替她編了個理由,說她的貼心之物不見了,去附近尋去了。他不放心,才一路找了出來。
好在他為人開朗,不在意小節,見到神容回去就沒事了,並未多追問。
後來離開時,他只遺憾自己話沒說完,便提議說過兩日就是天壽節,請神容一同出去觀禮。
神容當時只擔心山宗忽然冒出來被發現,坐在車裡眼睛都還時不時瞄著窗格外的動靜,壓根沒留意聽,隨口答應了下來。
回來後就忘了,直到此時紫瑞提醒,才記起這事。
她想了想,長安的節慶都盛大隆重,街頭百姓眾多,到時候全都湧出來,就算山宗還在也不易被發現,才算放了心,應了聲:「我知道了,會去的。」
所謂天壽節,是指帝王生辰。
這一日會全都慶賀,帝王賞賜群臣,與民同歡。
只不過如今的少年帝王似乎並不想大肆慶賀,連與文武百官的宮宴也沒有,更沒有召各地方臣子入京來送禮,只准了全都清閒一日,慶典從簡。
儘管如此,繁華東市已開始夜不閉戶。
長街十里,燈火連綿。
山宗提著刀走到一家酒樓前,停在門口時,忽而朝兩邊看了看。街上人來人往,但都只是路人。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居然以為還會再撞上那熟悉的身影。
他摸一下嘴,覺得好笑,拎著刀入了樓內。
二層雅間早已有人在等候。
山宗低頭走入,裡面小案分列,酒香四溢,飄著股膩人的脂粉香氣,亦或是長安的繁華奢靡味。
裴元嶺著一襲鴉青的圓領袍,正坐在案後,看他到來,坐正了些:「說好的回頭找你,結果三請四邀,你才終於來了。」
山宗在他旁邊坐下,刀拋在腳邊,屈起腿,一手隨意地搭在膝頭。
裴元嶺看了搖頭:「三年不見,你變了許多,只身上這股勁兒還是沒變。」
山宗自顧自給自己倒了盞酒,垂著眼,懶懶散散的模樣:「不就老樣子,有什麼變的。」
裴元嶺盯著他看了好幾眼,還是搖頭:「變了,只是說不上來。」
他們少年相識,裴元嶺見識過他最耀眼奪目的時候,那時候他身上雖有不羈,但如日中天,自有一股恢弘氣勢。如今卻多了許多說不出來的東西。
又想了想,裴元嶺回味過來了,笑起來:「是了,你多了一股忍勁。」
山宗看他一眼。
裴元嶺眯著眼,看來頗為曖昧:「莫要這般看我,都是男人,又知交一場,這一路下來我都看在眼裡,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還沒接著往下說,一群錦衣華服的貴族子弟說說笑笑地從隔壁摸門到了這裡,紛紛朝裴元嶺搭手見禮。
「裴大郎君,聽聞你在這裡,我們特來拜會。」
裴元嶺笑眯眯地點了個頭。
眾人頗覺榮光的模樣,互相報了家門後才回去隔壁。
一些愛結交的五陵子弟罷了。裴元嶺沒管他們,轉頭打量山宗:「如今的長安子弟看到你這胡衣烈馬的模樣,還有誰能記得你當初的貴胄之姿,都只認得我了。」
山宗對那群人連眼睛都沒抬:「我來長安又不是為了他們。」
裴元嶺又笑眯眼:「自然,你是為了阿容,所以我說你在忍,難道說錯了?」
山宗看他一眼,臉上掛著抹似是而非的笑,不承認,也沒否認。
樓外忽而亮起一片,百姓們放起了祈福的天燈,如漫天星河放大在天邊。
裴元嶺指一下外面道:「今日是新君生辰,你留著不走,總不可能是只想看個慶典。」
山宗端酒飲一口,掃他一眼:「只不過是我難得出幽州一趟,才多留了幾日罷了。」
「聽著像藉口,依我看你分明是想看別的,比如看人。」
「人?」他漫不經心地轉頭看向窗外:「哪個?」
話音未落,眼神凝住。
喧鬧的大街上,有人自馬車上下來,襦裙曳地,纖挑奪目的一抹身影,就映在他眼裡。
他摸著酒盞低笑,還是碰上了。
隨之發現她的身後多了個身影,是個男子。
紫瑞東來和長孫家的護衛都只在後方遠遠跟著。
……
神容如約而來,在半途與裴少雍見面,一道來了這裡。
只因裴少雍聽他大哥裴元嶺說了,只這裡是最熱鬧的,能看見全城中最精彩的慶典,他想神容久未回來,一定會樂意看一看。
前方正好有西域外邦的胡人在表演戲法,他叫住走在前面的神容:「阿容,我們去看看,正好說會兒話。」
神容停了步,與他一道走過去。
許多人圍在一起,表演的胡人男女們各自分工,男人們在演頂缸吞火,女人們在舉缽求賞。演著的時候嘴裡還要加上一句「恭祝今聖千秋」的好話,蹩腳生硬,卻引來圍觀的人歡笑叫好。
神容看那幾個胡人皮膚黝黑,一副高壯模樣,就想起了幽州軍所裡的胡十一和張威,還真是像那幾個百夫長的模樣,竟覺好笑,不禁彎了眼。
想著想著不免又想到那男人身上,但很快就又記起她母親的話,叫她將幽州的事都給忘了。
她撇撇嘴,不看了。
裴少雍在旁為她擋著擁擠的人,生怕別人擠到她,只看到她一閃而過的笑臉,還以為是表演叫她開心了,也跟著露了笑:「阿容,趁你心情好,我也想說個高興事。」
神容偏過頭來:「二表哥要說什麼?」
他那日在茶舍就說有話沒說完,料想就是要說這個。想想上次事發突然,她只顧著隱藏山宗,也的確是怠慢了這個表哥,於是稍稍歪頭,做出認真聽的模樣。
裴少雍替她擋著人,一陣推擠,難免就靠近了些,看到她歪著頭,烏髮就在眼前,幽幽發香可聞,不禁有些心旌搖盪。
「什麼話啊?」神容還在等他開口。
裴少雍回神,臉上的朗笑忽然變得靦腆許多,聲也跟著低了:「我是想告訴你,家裡為我說的婚事被我推了,我想去求取功名,阿容覺得如何?」
周遭嘈雜,神容聽了個大概,微微蹙眉,搖頭說:「此事不要問我,你自己的事,應當自己做主。」
這是他的事,也是裴家的事,怎麼樣也輪不到她這個表妹來指手畫腳。
裴少雍脫口道:「自然要問你,我是為你才……」
一陣推擠,因為胡人噴火,眾人下意識退後避讓,神容也被推開了幾步,被後方看著的紫瑞好好扶住。
酒樓上,裴元嶺早已看到了山宗目光所在,臨窗朝樓下看了一眼,笑起來:「人看到了?」
山宗轉回目光:「嗯。」
裴元嶺心想這時候倒誠實,伸手指了指:「看到沒有,那是我二弟,早就在尋機會了,一直推脫議親,今日又費盡心機地將人帶出來,在想什麼就不用我說了。」
山宗認出來了,那天在茶舍的那個男子也是他,裴家二郎裴少雍。
他沒應聲,低頭飲酒,燈火間拉扯出他搭手而坐的側影。
裴元嶺坐近一些,一手拍在他肩上:「你知道我們當初有多羨慕你?二都世家子弟,哪個比得上你?天生的將才,又是山家嫡長,天家矚目,遲早的封疆大吏,天之驕子不過如此。」
山宗仍自顧自飲酒,仿佛在聽別人的事。
耳裡聽他又道:「阿容自小天賦異稟,就是長孫家那顆最耀眼也最難摘的明珠,當初我們裴家子弟哪個不想去天上碰一碰這微雲,但哪怕有表親也沒用,長孫家最後選中了你,只因想給她最好的,我們也都心服口服。」
裴元嶺說到此處,伸手勾住他肩,笑一聲:「你以為你當初是如何娶得她的?於你而言是唾手可得,實際卻是不經意間廝殺過一番了。長孫家將這樣的至寶給了你,你卻說不要就不要了,連山家的一切和前途也不要了?」
山宗咽下口酒,想起了山中情形,路上情形,在腦海中晃過許多,吐出口酒氣,笑:「你究竟想說什麼?」
裴元嶺看著他,笑意斂去,湊近:「崇君,你實話告訴我,你身上是不是藏了什麼事?」
沒有回音。
直到山宗放下酒盞,「原來是來套我話的。」他說著推開搭在肩上的手,撐刀站起,踢裴元嶺一腳:「早知你還是如當初一般嗦,我便該早點離開長安。」
裴元嶺跟著站起來,隔壁那群子弟又說笑著過來了。
他們手裡抱著瓷壺,是來請裴元嶺行酒令玩投壺的。
裴元嶺無心玩,擺手推辭。
那群人這才注意到山宗,看他模樣不過一介武官,黑烈胡服並不是京官模樣,多少有些輕視,只是能跟裴元嶺在一處,料想是有些關係,也不好得罪。
其中一個笑著遞來支羽箭:「來,既是裴大郎君的朋友,不妨露一手給大家瞧瞧。」
山宗接了,霍然一擲,拿了刀就出去了。
箭羽「哐當」一聲震在白瓷壺口,落在地上,眾人頓時發笑,笑聲裡,卻見那白瓷壺突然碎裂,又不禁大驚。
裴元嶺看著山宗離去的門口,悠悠嘆息:「若你們知道他是誰,斷不敢像方才這樣去招惹他。」
山宗走到樓下,攜著刀在臂彎裡,往前路看。
那群人裡仍站著那抹纖挑的身影。
迎面風吹過來,他邁步往前。
「二表哥方才說什麼?」神容被紫瑞扶著,站穩後就問裴少雍。
剛才後半句被歡呼喝彩聲吞沒,她沒有聽清。
裴少雍剛要說話,又是一陣歡呼,不禁懊惱:「換個地方說。」
神容卻已沒興致了:「算了,今日是什麼日子,四處都吵鬧,隨便走一走也就該回去了。」
說完自他面前矮了下頭,靈巧地避讓開人群,往外去了。
裴少雍一時無話,剛要跟過去,有個小廝過來叫他,說是大郎君就在附近的酒樓,方才見到他了,叫他過去問話。
他心裡頓時一緊,知道自己那點心思只有大哥知道,家裡還不清楚,八成是要被提點注意了,眼見神容先往前走遠了,只好吩咐跟在後面的紫瑞說一聲,先去見裴元嶺。
……
神容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不多遠,碰上商號鋪子在撒錢,說是慶賀聖人生辰,引得左右百姓都去哄搶。
她被擠了一下,沒往那裡去,改道往邊上走。
走了一段,忽而覺得有人跟著自己,她一邊走一邊悄悄瞄了一眼,後方人多而雜,也看不出來。
也許還是山宗說過的小毛賊,想趁熱鬧偷摸錢財的罷了,有東來在後面,她倒不用擔心。
繼續往前,卻仍覺得有人跟著,面前燈火照下來,直拖到身前,拉長了她的身影,那影子上好似疊著另一道長影。
她不動聲色,故意往側面巷口處走。
一群玩鬧的人穿行了過去,周遭安靜下來。
神容走到巷口處,霍然轉身,正對上後方的人。
一聲「東來」已在口中,卻沒有喚出來,她看著眼前半明半暗燈火里的男人,眼光浮動:「做什麼,你在跟蹤我?」
難怪東來到現在沒出手。
山宗站在她面前,剛才的確跟了她一路,還順帶幫她擋了一下擠上來的人群,雖然這種小事她的隨從也可以做。
他笑了笑:「嗯,就當再護一程。」
神容覺得他這話古怪,倒比上次更像道別,瞥他一眼:「怎麼,還要再護一程,是有事,還是有話?」
山宗看著她,沒有回答。
神容貼近一步,腳下抵住他馬靴,離近了才看清他逆著燈火的眉眼,眼底沉沉的看不分明。
「還是沒有?」她輕笑一聲:「快到長安時我便問過你一回了,既然還是沒有,那便算了。」
既然沒有,又特地跟來這趟做什麼?耍弄她不成。
她想往前,但身前山宗巋然不動,就叫她有了氣,伸手推他一下:「讓路。」
那隻手忽被一把捉住,她一怔,聽見山宗問:「你想叫我說什麼,也無非就是向你服軟低頭,是不是?」他聲低低的,如同牽引。
神容心潮起伏,他果然都知道。
手被他抓住,手腕上一陣熱。左右出不去,她故意往他身上貼近了一分,仰著頭,盯著他的下頜,聲不覺放低:「這全看你。」
山宗一動不動,被她貼住的胸膛似是繃住了,溫熱的貼著她的胸懷,她甚至想往後退一點。
他忽然說:「你就不怕後悔?」
神容蹙眉,她才不會後悔,忍不住呢喃一句:「壞種,你才後悔。」
怎會服軟,他就永遠沒有好的時候。
山宗已經聽見,拖著她的手抓緊,一把拉到跟前,「我是壞種?」他低低地笑:「你還沒見識過什麼叫壞?」
神容再不想待在這裡,用力推他:「自然不用你來告訴我?」
山宗制住她的手,牢牢握著,頭忽然低下,一下抵住她的額。
神容頓時不動了,他的臉近在咫尺,呼吸拂在她臉上,略重,帶著微微的酒氣。
「你想要我怎樣低頭,像這樣?」
她莫名一驚。
下一瞬,唇上一燙,他的嘴毫無預兆地壓了上來。
神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就想推他,剛一動就又被他壓緊。他用了力氣,壓著她退了兩步,背直抵上巷口。
身前是他頎長的身影,她整個人如被籠罩。
山宗壓著她的唇,重重地壓碾,一寸一寸,擠壓著她的鼻息。
她的手不自覺動一下,馬上就被他扣住,擱到腰際,繼而他伸手往後,撈住她的腰,臉往下埋,親得更用力。
神容第一次不知如何應對,唇被堵著,直到臉已因為氣悶紅透時,他才稍稍鬆開了她,帶著鼻息噴在她耳邊,伴著低低的笑:「這張嘴親起來也沒那麼硬。」
轟然一聲,神容頓時心口一跳,他的唇又壓上來,仍是重壓,只是親地慢了點,一下一下地擠壓,如在描摹她的唇。
外面升起一片祈福天燈,一片驟亮,照在身前男人的身影上。
神容仰著頭,呼吸亂了,眼前亦不分明,只能看見他碾在她唇上,微微半轉的頭。
她的腰被他掌心握著,灼灼滾燙。
終於那陣天燈升了空,四下又暗,外面傳來紫瑞帶著不安的一聲呼喚:「少主?」
山宗稍稍放開她,那雙唇壓著她,至此才算分開。
彼此相對,他呼她吸,急促不停,如有絲線在眼前牽扯,拉斷。
誰也沒有說話,大概是已經無法說話。
山宗的手從她腰上抽走,眼睛還牢牢盯著她,人沉沉如影,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才轉身出去。
神容幾乎立即就扶住了牆,一手摸著心口,如有鼓擂,一陣一陣,平復不下去。
從未與男人這般貼近過,唇似乎麻了,快要沒有知覺。
「少主。」紫瑞進來了,小聲說:「山使走了。」
她想問是否有什麼事,沒敢問。
神容抿抿唇,還是那般熱燙的,沒有退去,一個字沒說。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6 00:56:08
第四十章
長安官驛是外官入京下榻之處,夜已深,浴房裡還有燈火。
嘩的一聲,山宗自銅盆裡抬起頭,抬手抹去臉上的水珠,才覺得殘餘的酒氣都已散了。
剛沐浴完,他身上只鬆鬆套著中衣,拿布巾擦了擦臉,順帶摸了下嘴,無聲一笑,披上外衫,一身濕氣地出了浴房。
外面寒風正盛,今日因為聖人千秋大慶,官驛內也頗為熱鬧,不知哪裡來的幾個外官在飲酒作樂,客房處一片燈火明亮,絲竹陣陣。
山宗走到客房外,恰好有個陪酒的女子從那裡被打發出來。
他從旁經過,迎面碰上,對方竟挨了上來,攔住了他的腳步。
濃重的脂粉香鑽入鼻尖,混著女子軟軟的語調:「這位大人,可需要人作陪?」
那女子只見一個長身英挺的男人迎面而來,散著濕髮,鬆鬆披著胡衣,本是想著還能再賺一些,不想近了一看,眉目更是英朗,又衣衫不整,正是好下手的時候,眼都亮了,說話時就已貼近向他示好。
山宗抬手一擋,嘴邊掛著抹笑:「滾。」
女子一驚,見他擋來的胳膊半露,上面竟露了一大塊烏黑斑駁的刺青,嚇得臉都白了,連忙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山宗無事發生一般,走入自己的客房,甩上門,坐去床上,扯下外衫時,才發現衣襟皺了。
暗巷裡的浪蕩又憶了起來,是親她的時候壓得太緊了。
他咧起嘴角,自認這一路已經夠忍讓,除了對他太熟悉的裴元嶺,誰又能看出什麼,到最後被她一挑,居然還是沒忍住。
燈火在眼前跳躍,照上他右臂,他看了一眼臂上那片斑駁,拂滅了燈火,在黑暗裡想,這回長孫神容大概又會罵他壞種了。
……
一早,神容坐在窗前,對著鏡子慢慢照著,見唇上已看不出異樣,才暗暗放心。
昨晚回來唇上還紅艷欲滴,如有沸水滾過,她不知山宗用了多大力氣,像她欠他似的。
忍不住又在心裡罵他一句「壞種」,起身離開妝奩。
紫瑞等在門外,見她出來,不太放心地問:「少主可是要去主母處問安?昨夜您似沒睡好,不如再歇一歇,主母寵愛少主,不會在意的。」
神容眼神微閃,不想叫母親察覺異常,點頭說:「去。」
裴夫人居主院。
神容穿廊過去,遠遠看見她母親自院中走了出來。
裴夫人穿著莊重的淺赭襦裙,腳步很快,身後只跟了兩個貼身的侍女,也沒發現她,直往另一頭去了。
她停步看著,後方忽而傳出兩聲輕咳,回過頭,長孫信到了身後。
「阿容,你知道母親去做什麼了?」他神神秘秘道。
神容搖頭:「我正想問,你知道?」
「自然,就你不知道。」長孫信看看左右,朝她招招手。
神容近前,聽他耳語了兩句,頓時詫異。
長孫信說完,懊惱地低語:「果然那小子到長安了沒好事!」
神容已往她母親走的方向去了。
前廳庭院內,此時居然站了幾個身著甲冑的兵,只不過未攜兵器,可也將院角花木扶疏的景致襯出了肅殺之意。
神容來時就已看到他們,那是山家軍。
她走到廳廊另一角,挨著窗,看入廳內。
廳中多了來客,正端坐著。
是個中年婦人,身一襲寬袖疊領的淺紫綢衣,眉眼清麗,神態柔和,叫人想起與她面貌相似的山昭。
那是山宗的母親。
長孫信跟了過來,在旁站著,小聲說:「我沒料到山家人會登門。」
神容又何嘗想到,更沒想到來的是他的母親。
長孫信看了兩眼,意外地咦一聲:「山英竟也來了。」
神容這才留意到山母身後還站著個姑娘,身著圓領袍,束髮,做男裝打扮,是山宗的堂妹山英。
裴夫人坐在上首,手邊一盞茶一口未動,看著來客,似乎已經交談了幾句,臉上看不出喜怒:「楊郡君方才說是為何而來?」
山宗的母親出身弘農楊氏大族,先帝賜封郡君,因而就有了楊郡君這個稱謂。
她笑笑:「我來造訪趙國公府,自然是想見神容。」
裴夫人立時擰眉,別說她,就連窗外的長孫信都沒料到楊郡君會如此不避諱,輕輕哼出口氣來。
神容卻不意外,楊郡君雖然生得柔和,但為人直爽,從不拐彎抹角。
她心想為何要見她,並無相見的道理。
裴夫人已替她問了出來:「楊郡君有何理由見我兒?你我兒女既已和離,趙國公府已沒有你們山家要見的人了。」
楊郡君頓了頓:「是,我自知無顏,但我們山家上下從未認可過和離,神容永遠都是我山家長媳。」
裴夫人眉眼間有了慍色,卻還端莊坐著:「楊郡君,這些話以後就不要說了,你家長郎既已無心,如今你說這些又有何用?」
楊郡君看著她,沒有退意:「我既已來此,就知道會受到裴夫人怒意,若無此誠心,也不會厚顏登門。你我皆知,神容與我兒本應是一對璧人,他們就不該和離。」
裴夫人皺眉,聲稍稍高了:「那又如何,三年都過去了,山家現在才來說這些,不覺得晚了?」
楊郡君嘆息,聲低下去:「裴夫人愛女心切,我又何嘗不惦記著我兒,這三年他不在山家,就算我們來趙國公府挽回了神容又如何,要讓她在山家守活寡不成?自然是要他回來了,我們才有臉來登門。」
裴夫人一愣,繼而就問:「誰回來了?」
外面的神容頓覺不妙,長孫信已衝她遞個眼色,快步入廳。
「母親,」他幾步上前,笑著去扶裴夫人:「我一直在找您。」
裴夫人卻不是好糊弄的,抬手攔住他的話,只看著楊郡君:「你方才說誰回來了?」
長孫信暗自頭疼。
楊郡君與一旁的山英對視一眼,再看裴夫人臉色,便有些明了了,還未說話,忽有一人直奔廳門而來。
神容正在廳外蹙眉,也看見了,快步而來的是院中那些山家軍中的一個,跪在廳門口道:「郡君,大郎君在外求見。」楊郡君登時轉頭,難以置信一般:「誰?」
說完不等回答便出了廳門,山英連忙跟上。
裴夫人一下站起:「是我聽錯了?他說誰來求見?」
長孫信忙扶住她手臂,「母親一定聽錯了,他們山家哪裡還有什麼大郎君,莫急,我就打發人去瞧瞧。」說著朝外喚一聲:「還不去看看?」
神容一手提上衣擺,往外走去。
山家的人頃刻間全都出去了,一個不剩。
神容走到府門外,只見到那幾個山家軍已經走出去一大截,楊郡君被山英扶著,正在四處張望,口中喚著:「宗兒?」
並不見山宗。
紫瑞跟了過來。
神容想及時穩住母親,吩咐道:「你找個人去前廳傳話,就說是山家誤報了,根本沒人。」
紫瑞領命去了。
神容走出府門幾步,又朝遠去的楊郡君看去,她漸行漸遠,卻還在找著,甚至想伸手去牽馬,若非山英一直扶著她,低低勸慰,恐怕已經騎馬去找了。
「宗兒?」喚聲不高不低,隱隱已帶哭音,此時那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山家主母楊郡君,也不過就是個想見兒子的母親。
但她如何會知道,她的兒子此時就在長安。
神容默默看著,直到她們一行就此遠離。
忽覺對面有人也在看著那裡,她眼睛一轉,往對面看,卻又沒看到有人。
「少主。」東來不知何時從府門側面走來,遞給她一張黃麻紙。
神容展開,上面龍飛鳳舞的兩個字,無落款。
她想了想,吩咐東來:「備車,我要出去一趟。」
……
官驛裡,幽州軍所的兵馬已經收整行囊,列隊以待。
山宗打馬而回,下了馬背,掃視隊伍一眼,走向自己的客房。
房中東西已收拾過,他行軍一般來了長安這趟,其實本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幾身行軍胡衣罷了。
伸手拿刀的時候,外面忽而傳來了車轍聲,有馬車停在了官驛院外。
山宗只聽了一耳,拿刀出去,打開門,正遇上剛走到門口的女人。
神容襦裙曳地,臂挽輕紗,緩步走到門外,朝他看來。
山宗低著頭,她抬著頭,目光瞬間相對。
而後神容眼神飄一下,先轉開了。
山宗的目光幽幽在她臉上轉了轉,露了笑,退後一步。
神容提衣進門,站定後說:「是你將你母親引開的。」
不是詢問,是肯定。
山宗笑了笑:「你幫我躲一次,我也幫你避一次,不是正好。
其實早料到會有這日,山昭那小子將他回來的消息送去了山家,他母親既然知道他是與神容一起回來的,著人在洛陽城外截他又沒截到,一定會趕來長安。
一切如他所料。
神容心道果然,當時站在對面一直看著楊郡君的就是他本人。
他明明當時真出現了,卻還是沒有跟他母親相見。
「還是絕情。」她低語。
山宗扯了下嘴角,卻沒笑出來。
一個男人對自己的母親這樣,確實絕情,他無話可說。
神容此時才留心到房內情形,又看他手裡提了刀,心中瞭然:「你要走了。」
那張黃麻紙上只寫了兩個字:放心。
她知道是他的,覺得古怪,所以來了,原來是要走了。
山宗看著她,嗯一聲,聲音不覺略低:「本想告訴你,但昨晚已道過別了。」
昨晚二字一入耳,神容的目光便落了過來,卻先看到他那雙薄薄的唇。
霎時間那暗巷疊在她身上的身影,巷外燈火,甚至當時街頭的喧囂聲都在眼前耳邊鮮活了起來,唇上似乎都還留有那重壓的力度。
她不自覺抿一下,撩過耳髮,斜睨他,「那就是你的道別?」她輕笑一聲:「你選在此時走,倒像是跑,昨晚怎麼沒見你是這般慫的?」
山宗立時抬眼盯住她,被氣笑了:「你是說我現在慫了?」
他忽然腳步一動,直走向她。
神容一怔,他已到跟前,越來越近,直貼到她身上。
她往後,他仍往前,一退一進,直到她背抵上桌沿,一手撐住,抬頭去看他,卻一下對上他貼近的臉。
鼻尖相對,呼吸可聞。
神容又看到他的薄唇,眼珠不自覺地動了動,撐在桌沿的手抓緊了些。
山宗低頭貼著她的臉,垂眼看著她的神情,聲音沉下去:「你不慫,那你就再也不要去幽州,否則……」
神容穩著呼吸:「否則如何?」
山宗慢慢觸到她鼻尖,嘴角揚起,聲音更沉,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
神容鼻尖與他相觸,呼吸又開始牽扯。忽而身上一輕,他直起身,大步往外去了。
外面馬嘶幾聲,兵卒應令,神容鼻上呼吸順了時,只聽見了遠去的馬蹄聲。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6 00:56:24
第四十一章
長孫信與神容兄妹倆多年默契不是虛的,紫瑞叫人去報說山家人傳錯了話,他就藉機將裴夫人穩住了。
裴夫人起初懷疑,但再三問過左右,終是無人見到有山家大郎君的身影出現,便以為是山家人認錯了。
長孫信這才放心去找神容,在她屋中坐了許久,期間朝屋外看了好幾次,才終於見她進了門。
「你可是去叮囑姓山的了?」他開口就問,直覺她出去這麼久應該是去見了山宗。
神容原本去這一趟是帶著這個打算,但也用不著了,緩緩走近說:「他走了。」
長孫信頓時長鬆口氣,輕拍一下案頭,「那真是太好了,否則我都不能安心去幽州。」他自椅上起身,理一理衣襟,舒心地笑:「剛好與他錯開,我可以準備動身了。」
說著要走,經過妹妹身邊,又生出點懷疑:「他就這麼走了?就沒與你說什麼?」
神容看他一眼,想起紙上的字,輕描淡寫地說:「他叫我放心,沒什麼好在意的,說完便走了。」
走得如此之快,待她出去時,已無任何兵馬蹤跡,迅速地就像是從沒有來過。
「難得他說句好話,我倒是放心了。」長孫信因為聽說是劉尚書做的護送安排,一直就沒多想:「早走早好,這次是他送你回來,怕說不清,下次他要是敢單獨來試試,可不一定這麼走運了。」
說完舒坦許多,他出門走了。
神容在榻上坐下,習慣使然,摸出懷裡的書卷握在手裡,心想他肯定不會再來了。
否則之前在官驛那間客房裡,他就不會說那番話。
叫她不慫就再也不要去幽州,否則……
「否則如何?」她當時問。
山宗觸過她鼻尖,最後貼在她耳邊,沉聲帶笑:「否則你就是真後悔也沒用了。」
神容握書卷的手指不覺曲了一下,直至此時,都還記著他話裡那絲危險的意味。
……
長孫信早就準備著,一旦決定了要動身,不日便可以啟程。
出發這日長安天已轉寒,風聲陣陣拂過趙國公府的廊前。
的確叫劉尚書繼續坐鎮幽州不合適了,得趕緊去接手。
裴夫人因為山家到訪的事好幾日都不太順意,此時兒子要走了,才算將這些拋去身後,臨行前,特地將他留在廳中叮囑了幾句。
無非是叫他在幽州不要與姓山的小子往來,他們長孫家再也不想理會這等離經叛道、拋妻棄家之人。
「若非看在礦山重要,豈會對他客氣。」裴夫人坐在榻上低低道。
長孫信身著厚衣,圍著狐領,乖乖在旁點頭應和,心裡卻在想:在長安還能對他不客氣,要在幽州,就是沒礦山,怕是也有些難。
畢竟他是幽州軍政之首,在他的地盤上,如何能對他不客氣。
那個軍痞地頭蛇。
趙國公在旁負手踱步,沉吟道:「幽州是何等地方,魚龍混雜、關隘要地,多少梟雄起伏,有幾個能撐到底的。那小子能在那裡執掌軍政,確實不簡單。只是他的軍職只在先帝時錄有,這三年如同銷聲匿跡一般,也是古怪。」
裴夫人擰眉,覺得這話像在誇那小子:「他若簡單當初豈會挑上他,誰知他就是個有眼無珠的。」
趙國公笑了笑,寬撫她:「好了,莫叫阿容聽見。」
裴夫人這才不說了,朝長孫信點了點頭。
長孫信終於解脫,朝父母拜過,出門上路。
神容的馬車已在府門外等著送行。
她坐在車中,揭著車簾,看到哥哥出來,會意地說:「一定是叮囑過你一堆話了。」
長孫信衝她笑了笑,坐上馬背:「哪裡能瞞得過你啊。」
一路出了城外,直到十里亭處,車馬暫停。
天上竟飄起了小雪,輕絮一般打著旋飛舞在十里亭的木柱旁。
神容從車裡下來,走入亭內,從袖中取出早已畫好的礦眼圖遞給長孫信。
長孫信拿了展開一看就點頭,圖上標記得清清楚楚,哪些地方出過狀況也都一目了然,他這才知道那山裡還有過這些動靜,也多虧有她在。
那地方更多的其實是她的功勞,這段經歷想必於她也不同一般。
想到此處,又想起父母那番叮囑,長孫信看了看她,溫和地低語:「你這趟回來了就好生在家歇著吧,也好叫父母放心。在幽州時如何都不要緊,你要出氣還是要叫他服軟,哥哥自然都站在你這頭,但現在家裡已經生疑,最好還是不要跟那邪壞的人再有牽扯了。」
神容看他一眼:「本也不會再有什麼牽扯了。」
人都走了,還能有什麼牽扯。
長孫信心想也是,放心地點頭,收了圖。
正準備出亭上馬,忽有一人騎著快馬噠噠地朝這裡奔了過來。
長孫家護衛都在亭外守著,見有人到來,皆很防範,卻聽馬上那人在喚:「堂嫂!」
馬至亭外,下來一個著圓領袍,做男裝打扮的女子,小跑著進了亭中,向神容抱拳:「堂嫂,可算見到你了。」是那日登過趙國公府門的山英,她竟還沒離開長安。
神容仿佛遇上了另一個山昭,立刻側了側身說:「別這麼叫。」
論年齡,山宗長她五歲,山英雖是他堂妹,其實比神容還要大一歲,但仍稱呼她堂嫂。
山家女兒也大多習武,山宗的父親是山英的伯父,山英追隨她伯父習武,因而時常出入山家大宅,與神容熟稔僅次於山昭。
也不知她騎馬追了多久,此時額上都有細汗,用手背抹了下道:「堂嫂不願聽,我也不能改口,山家上下都仍尊你是山家長媳,你就是山家的未來主母。」
神容還沒做聲,長孫信已忍不住在旁攏唇乾咳一聲。
他是聽不下去了。
山英轉向他,看了兩眼:「是舅哥啊,許久不見。」
他頓時退半步:「你喚誰舅哥,我可不是你們山家的舅哥!」
山英出身將門,又常年習武,頗有幾分男子豪氣,對他這話並不在意,又面朝神容道:「伯母去國公府沒見到堂嫂,又思念大堂哥,我只得勸她先回洛陽了。」
聽說楊郡君回去了,神容倒放心了些,至少不會登門了,也免得她還在長安尋找山宗身影。
「既如此,你怎會來?」
山英道:「我還是想見一見你,一直聽著趙國公府動靜,今日才有了機會。」
神容沖她一笑:「你是想問你大堂哥所在是不是?」
山英點頭:「是。」
神容看了眼亭外小雪漫舞的天:「他早走了,算算日子,指不定走出去多遠了。」
有幾日了?她沒算過。
「這麼說他那日果然在長安。」山英懊惱地呢喃一句,覺得被騙了,忽而抬頭問:「那你可還會再去見他?」
神容又想起了官驛裡的那番話,還有那句危險的警告,手指輕輕繞著腰間絲絛:「我會與他重逢可不是特地去見他的,我去哪裡全看有沒有去的道理,在我,不在他。」
山英皺皺眉,聽這話就知道是長孫家的小祖宗的口氣,那好像是不會去了。
她無奈道:「當初大堂哥和離後離家而去,伯父震怒,之後便卸甲不問世事了,也不准我們去找他,所以直到他這趟回來,我們才知道他一直待在幽州,可還是不能去找他。」
神容有些詫異地看她一眼,當初自己攜書而去,也是剛知道這些。
山宗的父親曾貴為上護軍,竟已卸甲不問世事了,難怪已許久沒有他消息。
她聽完卻什麼也沒說,走出亭子,去登車了。
山家的事畢竟跟她也沒太大關係了。
山英話還沒說完,山家現在上下皆知當初一心和離的堂哥護送著前妻回來了一趟,她堂哥何嘗護過誰啊,焉知這二人是不是有了什麼。
說不定只有她堂嫂能撬得動她堂哥了。
她直接追到車旁:「堂嫂。」
神容收住踩墩的腳,指了指亭內站著的長孫信:「我哥哥倒是要去幽州,有什麼話要帶給你大堂哥的,你不妨找他傳。」
山英不禁去看長孫信。
長孫信也朝她看來一眼。
再一回頭,馬車已經動了,神容就這麼自她眼前走了。
車駛出去好一段,神容摸出懷裡的錦袋,抽出書卷,手指在卷首的《女則》二字上撫過。
捲軸處有一角因為之前摔下坑洞,被山石刮到,留了點痕跡,一直褪不去了。
她又仔細收入錦袋。
是時候再封上這卷書了。
……
比起長安,千里之外的幽州是寒風卷沙的世界。
軍所裡,胡十一剛從山裡換崗回來,一頭鑽進張威的營房就抱怨:「頭兒什麼時候回來,我天天盼,再不回來這麼多軍務要壓死我了。」
張威坐在那兒對著火盆擦兵器:「我早算著呢,按照咱們正常行軍的速度,一個來回,還有三五日就該到了。可萬一頭兒想在京中過個冬呢?他都三年沒出過幽州了。」
胡十一挨過去,伸著手在火上烤:「啥叫在京中過冬,跟金嬌嬌一起過?」
張威道:「那也有可能。」
胡十一嘖一聲:「可我聽說那個工部老尚書昨日動身回去了,工部的任務沒了,他還是得回來啊。」
剛說到這裡,就聽見外面馬嘶之聲。
胡十一覺得耳熟,起身跑出去,遠遠看見一隊人馬馳了過來,為首的黑衣提刀,一躍下馬。
「頭兒?」胡十一驚訝地跑過去:「剛算了最少也要三五日你才能回來,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山宗馬靴染塵,直覆靴面,眼下微帶青灰:「急行軍回來的。」
剛跟出來的張威咋舌:「急行軍?那豈不是日夜不停?」
胡十一也愣了,用急行軍也未免太趕了。
山宗沒說話,大步往營房走。
這一路披星戴月,沒有停頓,也沒有走去時的路,選了另一條捷徑,直奔回了幽州。
直到推開營房的門,才算徹底停下。
胡十一跟進來,接了他的刀擱桌上,看他滿身風塵僕僕,趕緊給他倒杯水端來:「頭兒,這麼急幹什麼?就算工部的任務沒了,你也犯不著如此趕啊。」
山宗端了一口灌下,喉頭滾動:「遲早都是要回的。」
胡十一恍然大悟,對了,他要永鎮幽州。
「出去吧。」山宗把杯子遞給他,走去床邊坐下。
胡十一知道他需要休息,放下杯子出去,出了門,又回頭扒著門框問了句:「那工部老尚書回去了,是不是長孫家來人接替了?那金嬌嬌往後還來不來了?」
山宗坐在那裡,忽笑一聲,懶洋洋地伸了下發僵的腿:「不來了。」
她怎麼還會來,這裡已沒了她再來的理由。
但他還要永遠留在這裡。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6 00:56:57
第四十二章
一隻鑲嵌青玉的雙陸棋盤擺在趙國公府的花園涼亭裡,左右圍了一圈人。
神容傾身而坐,衣裙曳地,臂間輕紗披帛一動,手中擲出顆象牙骰子,另一手捏著髹漆的木馬棋子移動,啪一聲,一局得勝。
裴少雍自對面笑著抬頭:「又叫你贏了。」
裴元嶺站在神容身旁,也笑:「阿容還是厲害。」
左右圍觀的人都笑起來,神容跟著笑笑,起身讓開:「你們玩吧。」
馬上就有人接替了她的位子。
見她不玩,裴少雍也不玩了,一樣起身讓了座。
自長孫信走時那一場小雪,長安這一長冬接連都是晴朗的好天氣,竟沒往年那麼冷。
今日裴家幾個表親都登門來拜會,他們便在這園中玩起了雙陸棋。
神容走出涼亭,遇上緩步而來的堂姊長孫瀾,聽她笑道:「看來又是你贏了。」
「是,不玩了。」神容說。
長孫瀾看她興趣缺缺,又笑了,輕輕扯一下她衣袖,湊近低語:「弟弟去幽州了,我便知道你先前出門那麼久,定也是去了幽州,以你的本事,料想那裡已出現大礦了。」
同樣是長孫家子孫,長孫瀾豈會不懂這些,只不過開礦都是工部的事,外面不會有多少風聲。
她覺得奇怪,「你可不會輕易出面的,此番既然待了那麼久,料想那裡非同一般,為何卻又不去了?」想了一想,她會意道:「是不是母親捨不得,可要我去勸慰勸慰她?」
長孫瀾受趙國公府撫養,自小起就稱呼趙國公夫婦為父母,因為身世之故,頗受裴夫人憐惜,有些時候說話是好用的。
神容淡笑,伸手搭住她手臂,搖搖頭:「不用了,阿姊還是別去說了。」
她哪裡知道真正緣由,去父母跟前說了更要糟。
長孫瀾還追問了句:「真不用?」
「嗯,不用。」
她便沒再說了,往前去了裴元嶺身邊。
神容走去另一頭的小亭里坐了,聽見後面有人喚她:「阿容。」
裴少雍跟了過來。
她看了一眼:「二表哥不玩了?」
裴少雍指指那頭:「你看看,人都來了。」
神容朝那邊玩棋的涼亭裡看,長孫瀾來時將那些表親的家眷也帶來了,眼下那邊站著的皆是成雙成對。
裴少雍看看她,眼裡含笑:「我還不如待在這裡了。」
神容轉回頭:「二表哥若羨慕,也早些成婚就是,你下面的弟弟妹妹都成婚了,你又何必總拖著。」
裴少雍笑起來,他的相貌是裴家子弟裡頂好的,獨輸裴元嶺幾分氣質,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叫人只覺一身明朗,如沐春風。
他說:「我那日不是告訴過你,我想去求取功名。」
神容記了起來,斜斜一倚,靠著亭柱:「其實裴家如此鼎盛,二表哥遲早是要做蔭官的,又何苦去擠那獨木橋?」
她的外祖父曾經官拜宰相,幾個舅舅也都在京為官,裴家將來能給他的又豈會差到哪裡去。
裴少雍見她不經意露了絲慵懶之態,多看了幾眼,一時就沒想到如何接話。
亭外卻已有人接過了話頭:「是啊,何苦呢?」
神容看過去:「大表哥。」
裴元嶺信步走入,含笑點頭,衝對面的二弟看去一眼。
裴少雍沒做聲,那日天壽節上被叫去酒樓上說了幾句,現在還記得。
裴元嶺帶笑道:「不論是相貌秉性,還是家世,京中多少女子趕著跟你結親,何必如此死腦筋?是不是啊阿容?」
神容忽聽他問到自己身上,點點頭:「自然,二表哥一定是太挑了。」
裴少雍看她一眼,低聲自語:「我確實挺挑的。」
說完站起來,先出去了。
神容看一眼他背影:「怎麼,是我方才說過了?」
裴元嶺搖頭:「豈會,你知道他脾氣,只會是嫌我說他多了。」
神容說:「大表哥是裴家表率,說什麼都是對的。」
「那是自然,他是我二弟,我還能不為他著想?」裴元嶺朝離去的裴少雍看一眼,心裡嘆氣。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
思及此處,裴元嶺又看神容,低笑問:「對了,那日天壽節,你可遇上他了?」
神容沒料到他會問起這個,那夜情形又被勾上心頭,面上卻若無其事:「我不知道大表哥在說誰。」
……
幽州。
長孫信快馬一到,連城都沒入,先領著一行護衛直接趕去望薊山。
下馬走上山道時,先遠遠看見了軍所兵馬把守在入口處,他停下腳步,回頭看一眼:「你還跟著,這裡面你可進不去了。」
護衛之中跟著一襲深色圓領袍的山英。
她走過來,朝眼前連綿起伏的山脈看了一眼,又看長孫信,他斯文俊秀,輕袍狐裘的一身清貴樣,卻行走在這大山之間,叫人感嘆:「長孫兒郎撼山川,早聽過這說法,舅哥原來挺有本事。」
長孫信負手笑,「那是自然。」接著笑又沒了:「說多少回了,別叫我舅哥。」
山英道:「叫習慣了,的確已難改口,你若實在不想聽我下次不叫就是,我們山家如此堅持,還不是出自惋惜。」
長孫信問:「惋惜什麼?」
「自然是我堂哥堂嫂。」山英嘆息:「那二人分明都是頂出色的,本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誰見他們分離不可惜?」
「我不可惜。」長孫信鼻間哼出一聲:「我妹妹自然是頂好的,比你們山家想得還了不起,你那堂哥可未必。」
山英皺眉:「我大堂哥可是天縱英才……」
話說一半,忽然一頓,她迅速閃到眾人身後。
長孫信轉頭看到遠處,一行兵馬正在往這個方向來,馬蹄陣陣,踏出隨風而去的塵煙。
他拉了拉身上披風道:「你跟了一路來這幽州,不就是想見他,現在又躲什麼?」
山英在他身後,借著兩個護衛的背擋著,小聲說:「我不能暴露,否則被我伯父知道我來找過大堂哥,定會逐我出山家。」
長孫信聽了由衷讚嘆:「看來山上護軍才是最明白事理之人,做得好。」
山英沒理會他的話,悄悄伸頭朝那邊馬上的男人看了又看,覺得他們越來越近了,不能再待下去了。
「好了,我已看到大堂哥安好,回去便可以寬慰伯母了。」她挪個位置,拍一下長孫信的肩:「多謝給我行了個方便,下次有機會我再保一回舅哥行程。」
長孫信回頭:「你剛還說不叫……」
山英已上了馬,快速從另一頭跑遠了。
他攏唇輕咳一聲,若不是看在認識一場,誰會帶個山家人同行,還保他行程?
但見那隊兵馬已至,他理一理衣袍,又端起了大族風範。
馬停住。
山宗一騎當先,眼睛早就落在遠處,山英根本沒逃過他眼。
他朝旁下令:「去盯著她,直到她離開幽州地界。」
一名兵卒抱拳,馳馬跟去。
後面的兵馬陸續跟來,山宗這才看向山道上的長孫信。他身後的胡十一已打招呼了:「長孫侍郎回來了,金……」說著看一眼山宗,沒往下說了。
長孫信問:「金什麼?」
胡十一撓頭,努力搜刮文辭:「我是問令妹,對,令妹。」
長孫信看一眼山宗,往山深處走,一面道:「阿容好得很,長安繁華,那麼多裴家表親還陪著,哪一樣不比這裡好。」
胡十一莫名其妙:「怎麼,他這是嫌棄咱們這兒?」
山宗抓著馬韁,笑一下,漫不經心,什麼也沒說。
畢竟這話也沒說錯。
他手上一扯,快馬往山裡奔去。
胡十一看他策馬疾馳而去,覺出來了,好像不該在他跟前提金嬌嬌。
山宗提刀去了礦眼處,正好看見長孫信已低頭踩著掛上的木梯下了坑洞。
坑洞外是那群底牢犯人,因為工部侍郎來了,要察視,自然都出來待著了。
人堆裡傳出澀啞難聽的怪笑,似嘲似諷。
山宗掀眼看去。
除了未申五,還能有誰。
本來只需要他們開一段礦眼下的坑道,但他們力氣的確好用,劉老尚書坐鎮時就還是用的他們,繼續做最重的苦力,直到今日。
未申五剛從坑下上來,灰頭土臉,端著只木碗,灌掉了裡面的水,盯著山宗陰笑:「這麼久沒見你,還以為你死了,老子白高興了。」
一旁兵卒立即甩去一鞭,他嘶一聲,嘴賤習慣了,根本不在乎。
山宗沒理會。
未申五看那坑洞,又道:「來了個小白臉,倒有幾分像你的小美人兒,你的小美人兒呢?她不要你了?」
話還沒說完就桀桀笑出了聲。
山宗動了,刀鞘點地,拖著走過去,一腳踹在他肩上:「果然是太久沒見了,我的刀也許久沒飲血了,叫你見了我又敢挑釁了。」
語氣並不高,但其餘犯人都沒動。
未申五摔翻在地,坐正了,吐出口混著塵土的唾沫。
「這是怎麼回事?」下面忽而傳來長孫信的問話聲,隱隱約約不太分明。
山宗朝坑洞看去。
過了很久,才見長孫信從下方上來。
他扶著木梯出了坑洞,拍去身上灰塵,束袖的繫帶一扯,手裡還拿著張勾描的圖紙。
山宗見過,那是長孫神容畫的礦眼圖。
長孫信將圖紙一卷,皺著眉就往山外走了,腳步很快,臉色凝重,與來時模樣截然不同。
山宗又看向坑洞,直覺應該是有什麼事。
……
一匹快馬奔至長安趙國公府時,神容站在房裡,剛剛對著書卷拜過。
雕著古樸紋樣的紫檀木盒已經啟開,她雙手捧過書卷,放進去。
剛要動手合上,紫瑞快步進了門。
「少主,」她垂首在後小聲說:「國公請少主暫停封卷,郎君來信了。」
神容手上一停,覺出不對,轉身出門。
趙國公和裴夫人都在書房裡,一站一坐。
神容到時,二人正在低語,見她進來才停。
她看了看父母:「可是出什麼事了?」
「那倒不是,」趙國公將手中剛拿到的信遞給她:「只是出了些偏差。」
神容拿過來,很快看完,抬頭時有些錯愕:「這是怎麼回事?」
趙國公道:「便是你看到的這般。」
在神容返京期間,劉尚書已經著工部官員安排,讓人在那礦眼下方拓長坑道,往下深挖,開出了一間一間的採礦間。
這是他為長孫信開好的頭,只待長孫信本人到了,再沿先前探得的礦脈繼續挖山開採就好。
然而等長孫信真到了下面,對比神容的礦眼圖,卻發現有了變動。
劉尚書只動了礦眼下那一段,也多虧他只動了那一段,因為其他地方已有了變化,礦脈似乎有了一絲偏移。
這就是所謂的偏差。
這變化不明顯,其他人或許看不出來,但長孫信不會看不出來。
那日他出山後,一連數日又連續進山多次,所探結果都一樣,的確是變了。
裴夫人在旁擰著眉:「阿容,你快看看書卷上如何說的。」
神容直接搖頭:「沒有。」
連趙國公都訝異:「一字未提?」
神容點頭,蹙一下眉,又鬆開:「早在幽州,我就將那片山的記述看了不下百遍,書中對那裡不曾有過這樣的記錄。」
趙國公負手,來回踱步,臉色肅然:「連我也不曾見過這樣的礦山。」
神容啟唇,輕輕一動:「我可以……」
她想說走一趟,但見母親已看來,又合上了唇。
過了片刻,也思索了片刻,她起身說:「眼下誰也不知情形,還是叮囑哥哥小心為上,有任何事再來信,我不信此事我們辦不成。」
她歷來不服輸,山裡的什麼波折沒見過。
說完屈膝,便要出門。
裴夫人看了看她身影,又看丈夫,既憂心這突來的變動和遠方的長孫信,又不太想她親赴幽州。
趙國公還在沉思,忽然開口:「等等。」
神容已走到門口,回頭。
趙國公又踱兩步:「我問你,那山中可曾出過事?」
神容抿一抿唇,誠實答:「出過,曾有地風不穩,水流吸卷,險些釀出人命。」
裴夫人臉色一驚,差點從座上站起來,從不知道她當時在幽州如此兇險。
趙國公抬手虛按她一下,腳步停住,又問:「那你可曾鎮山?」
「鎮過。」神容說:「鎮住了。」
趙國公臉色一緩,點點頭,臉上露出笑意,他自然知道他這女兒的本事。
「那你就去吧。」
神容一怔。
裴夫人也詫異看來。
趙國公一手搭在裴夫人肩頭,寬撫地拍了拍,轉頭對神容道:「去吧,你能鎮住那山,便能再降伏它一回。只不過……」他拖了拖語調,「那個舊人,你就不要太在意了。」
神容眼裡微動,點頭:「知道了。」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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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6 00:57:22
第四十三章
一封遞送消息的信傳往幽州時,長孫家的隊伍已經遠去長安數百里之遙。
官道上,車馬轆轆前行,紫瑞在車外看了看頭頂泛著青灰的穹窿,轉頭朝車內問:「少主此番出行太趕了,可要暫歇?」
神容坐在車中,手上輕輕撫著錦袋裡裝著的書卷:「暫時不用,趕快一些,免得耽誤礦上,也省得叫我母親再多掛憂。」
出發的時候她都是悄悄走的。裴夫人雖然知道事出有因,但始終是不太樂意她親去幽州,埋怨趙國公下決定太早,還因此與他置了氣。
直到她出府門時,都聽說她父親還在安撫她母親。
這一路她走的還是老路,畢竟是捷徑,只不過遇上熟悉的地方都繞過了,嫌麻煩。
繞過山昭所在的河東那座城後,北來的寒風開始收斂了氣勢。
連日以來,除去在驛館落腳,路上從未停頓,至此才算稍稍放緩,神容此時才吩咐暫歇休整。
東來領頭,將隊伍帶至官道旁一座矮亭外歇腳。
神容踩著墩子從車裡下來,抬手感受了一下吹過來的風:「好似沒那麼冷了。」
紫瑞在後面給她搭上披風,笑道:「還是少主趕路太快了,若是像先前那般,本該入了春才到幽州。」
神容看了看天,其實春日在路上已經來了,只不過這一路直往邊關而去,是不大感覺得到的。
真是奇特,冬日她離開了幽州,春日又在去的路上了。
「少主還是入亭去坐吧。」紫瑞先進去擦了擦石凳。
神容緩步往亭內走,忽見一旁東來往她這裡走了兩步,擋在了她身前,手作拔刀狀,眼睛盯著道上。
「少主小心。」
他視線所望之處,幾道人影一路在往這裡跑,好像出了什麼事一樣。
神容順著他目光看去,凝神眯眼,才看清了那幾人模樣:「怎麼好似有些眼熟?」
就這片刻功夫,那幾人已經一口氣跑到了亭外道上,一共三人,皆身服粗布短打,額纏布巾,腰別匕首,為首的是個滿臉絡腮鬍的大鬍子。
那個大鬍子跑著的時候就在看這裡,忽然腳下一收,朝身後二人一招手,直從道上衝下來,直撲亭前神容:「是你!你是那個當初幽州驛館裡的那個貴人!」
護衛們立即上前,神容攔了一下,走出東來身後,近看那幾人,又聯繫他的話,才算認出來了。
「哦,原來是你們。」
大鬍子一頭汗,急急忙忙道:「是咱們,咱們就是當初給山使送關外敵賊的那幾個,在幽州驛館見過的!」
沒錯,是見過。那都是神容當初剛到幽州時的事了,沒想到他還能一眼認出她來。
她記得這大鬍子當時還管她叫「狗屁貴人」來著,後來才發現他們幾個是綠林中人。
神容不想見這等嘴賤的,擺擺手,往亭內走。
東來立即去趕人。
大鬍子卻不肯走,著急喊:「貴人且慢,求貴人助咱哥兒幾個躲一躲追兵,以後一定報答!」
神容都沒看他們一眼:「我為何要幫你們躲追兵?」
大鬍子更急:「你不是認識山使?咱們最後一回見是在間香粉鋪子外頭,當時山使在交代咱們事情,後來被你一推窗給打斷了,記不記得?」
神容聽到此處才停下腳步,仔細想了想,是有這回事,也很久了。
大鬍子接著道:「眼下咱們就是替山使辦事回來了,要是被逮了就沒法去幽州見山使了,你就是為他也該出手才是。」
神容微微揚眉:「為他?」
她連那男人要這幾人辦的是什麼事都不知道,卻被說得好像成她的事了。
大鬍子還沒再說,遠處已有馬蹄聲傳來。
他們幾個耽誤得夠久了,馬上就要跑:「貴人快看,就是他們!」
神容朝那邊看去,一行人馬遠遠而來,看模樣是兵馬,難怪叫他們怕成這樣,她再細看,竟也看出了點熟悉。
待到那群人近了些,她看見了其中領頭的那個穿著胡衣,面白眼細,腰上配著一柄寬刀,一下認了出來。
居然是那個檀州鎮將周均。
回京時在道觀里被他夜查的事還記得清清楚楚呢。
「真是巧了。」神容笑了笑:「那我倒是還真要管了。」
大鬍子那幾個拔腳跑了。
周均的那隊人快馬循跡追過來時,正趕上一隊貴人車駕上道啟程。
當中車駕寬而華麗,上遮輕綢華蓋,有點眼力的就能看出來,那是京中樣式,車中的人必然來歷非凡,卻嚴嚴實實擋住了他們的路。
他們的人往右,貴人的車駕就往右,往左,車駕也往左。
車中,神容透過窗格朝外望著,周均甚至都想從他們橫穿,但被東來攔了。
雙方在馬上互望,已有劍拔弩張之勢。
周均手按著寬刀:「我檀州兵馬正在追捕幾個綠林賊匪,還請諸位不要阻攔。」
東來回:「這裡不是檀州。」
這是神容剛才吩咐好的話。即便是要追綠林賊匪,在別人的地面上,也不能生事,周均註定拿她沒辦法。
果然,周均最終帶著人往回退了一段,朝另一頭繞行走了。
算他識相。神容沒再管他,朝外吩咐:「快行,直往幽州。」
……
望薊山裡,長孫信又剛從坑洞裡上來。
正拍著灰塵皺眉想法子,一名護衛快步自山道而來,雙手呈上剛送到的信。
長孫信看那信封便知是趙國公府送來的,立即接過拆閱,看完低低「咦」一聲:「那豈不是就快到了?」
一面帶著隨從們就匆匆出山去了。
胡十一剛由雷大來接替了崗,還沒走,伸頭看了一眼,轉頭正好瞧見剛從關城過來的山宗。
「頭兒,長孫侍郎剛有急事走了。」
山宗隨口問:「什麼急事?」胡十一道:「就聽他自言自語了一句什麼『快到了』,也不知是說什麼快到了。」
山宗往山外看了一眼,料想還是坑下的事,掃一眼那頭被看守著的重犯,走出山道,翻身上了自己的馬。
胡十一跟上去:「頭兒是要直接回軍所?」
「嗯,回去練兵。」山宗策馬出山。
胡十一上馬跟上,對此已見怪不怪了。
自京裡回來這麼久了,他一直就埋頭忙軍務,哪一處都親力親為,像不嫌累一般,眼下都這時辰了,還要去練兵。
回到軍所時日已微斜。
山宗下馬,直往演武場走。
身後大門外忽然衝來一匹馬,老遠就在喚:「郎君!」
是廣源的聲音。
山宗停下腳步,手上拆著護臂綁繩。
廣源馬騎得太急了,簡直是橫衝過來的,守門的差點都被刮到。
還是門口的胡十一一把給他扯住了,罵道:「你小子幹嘛呢,搞襲營都沒這樣莽的!」
廣源根本顧不上他,一翻下馬就跑到山宗跟前:「郎君,方才長孫侍郎回去囑咐他們長孫家的隨從快些安排,說是人就快到了。」
他說得太快,倒豆子似的,一邊說一邊喘氣。
胡十一在旁聽得咂嘴:「誰啊?誰快到了?」
山宗拆護臂的手一停,倏然掀眼。
長孫信在山裡的話,眼前廣源的話,連一起,一下全明白了。
廣源喘口氣:「還能有誰,當然是……」
話沒說完,看見山宗已經動了腳步。
他大步走向自己的馬,護臂綁繩緊緊一扯,翻身而上。
胡十一愣住:「咋,頭兒你不練兵了?」
山宗手裡韁繩一振,直接疾馳出了軍所。
他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又上馬跟上。
……
幽州雄渾的山嶺在天際起伏連綿時,神容又繞過了那座經過了兩次的道觀,再不遠就會進入幽州大地。
「少主。」外面東來忽喚。
神容揭簾:「怎麼了?」
東來打馬車前,低聲說:「之前那隊兵馬跟來了。」
神容透過窗格往後望,果然看見一隊兵馬拽著塵煙跟在後面,約有十數人,看起來就像是在追他們。
為首的人胡衣寬刀,老遠看不清神情,但也能大概看得出他一雙細眼盯著這裡。
檀州鎮將周均。
東來道:「他們肯定是沒追到那幾個綠林人才來的。」
神容猜也是這樣,笑一聲:「追過來做什麼,找我要人?不用管他,直接往前甩開他。」
東來稱是,下令護衛鞭馬加速。
車馬碾著道上塵土飛揚,行將進入幽州。
神容往窗格外又看一眼,蹙眉,周均竟然還追著,馬蹄聲近已可聞。
但隨之,另一波更強勁的馬蹄聲就蓋了過來。
神容循聲往前看,窗格裡只有瀰漫的煙塵,看不分明,她卻隱約看見了一抹烈黑身影,伸手揭開車簾:「停車。」
車馬驟停。
她終於看清,前方疾馳而來的男人,黑衣烈馬,凜冽如刀出鞘。
塵煙漫舞,除了風聲和馬嘶聲,只余如雷馬蹄聲。
山宗策馬而至,一扯韁,在車前停下。
神容抬頭看他。
他也在看她,眼神幽幽深深落在她臉上,嘴角微提,好幾眼,才轉去後方。
後方的周均追上來了,一陣勒馬聲。
他細長的眼早就盯著山宗,卻見他只盯著眼前的馬車,此時才算看來。
山宗看著他:「何事?」
周均看一眼馬車:「我道為何這位貴人刻意阻攔我追捕綠林賊匪,原來與你有關,你們是相識的。」
神容在車中聽著,不動聲色,料想他也不能把自己怎麼樣。
卻見車前的山宗打馬往後去了。
他問:「你追來又是想幹什麼?」
周均道:「我辦我的事,應當不用向幽州團練使報備。」
「那得看你辦什麼事了。」山宗橫馬在車後,擋在他前面。
周均眼眯得更細了,又朝那邊馬車看了一眼,看見了窗格裡女人烏黑如雲的髮髻,半張雪白的側臉,意外地看了眼山宗:「原來車裡的貴人是個女子。」
山宗嗯一聲:「與你無關。」
周均涼絲絲地道:「是與我無關,這是位貴人,我行事自然有數,你要阻攔,也要看看這是在什麼地方。」
他指一下前方,石碑豎著,上書幽州二字,一旁是木桿,挑著幽州幡。
距離他們所在還有至少百步,而他們腳下是檀州。
「這裡是我檀州地界,不是你的幽州。」
神容又有了上次的感覺,周均不是在針對她,一字一句都更像是在針對山宗。
大約真與她對上,亮了身份,也不敢做什麼。
山宗什麼也沒說,打馬往回一轉,幾步到了幽州界碑前,忽而一扯韁繩,馬抬前蹄,一下踹在界碑上。
界碑倒地,他又抽刀,俯身一刀砍向木桿。
木桿底端斷裂,山宗一把接住,策馬回來,到馬車後方,用力一插。
而後才抬眼看來:「你方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周均已手按上刀:「山宗!你敢妄擴地界!」
「我什麼不敢?」山宗拎著刀,扯著馬在他跟前緩緩徘徊:「你又不是第一日認識我,或許你想將這些私怨小事再鬧大一些,還是要我拿出上州團練使的軍職來壓你一頭才甘心?」
周均臉色鐵青,沖他點頭:「你就別有下次!」餘下一個字也沒說出來,狠聲下令,調頭走了。
神容一直在車中看到現在,盯著那身影,方才也有點被驚到了。
山宗打馬回來了,看著她說:「放心,他向來雷聲大雨點小。」
神容瞄了瞄他:「無法無天。」手上放下了車簾。
山宗對著車簾笑了笑,自馬上坐正,胡十一終於帶著的人追上來了。
「頭兒!」他剛想問他這麼快幹什麼,一眼看到眼前馬車和隊伍,才明白過來。
金嬌嬌回來了。
馬車上路,山宗指一下後面豎著的木桿:「這裡弄回原樣。」
胡十一對著現場莫名其妙,他已跟上金嬌嬌的馬車走了。
直至幽州城下,天已黑下,城門已合。
但城頭守軍一見這隊人中有山宗,就立馬開了城。
早就有一個長孫家的護衛等在城門內,攔車稟報說:消息送去官舍了,郎君馬上來接,請少主稍候。
車馬停下。
神容從車裡下來,往路邊看。
山宗剛從馬上下來,走向城頭下一間亮燈的屋子:「去裡面等。」
那裡面的兩個兵聞聲就立即出來讓了地方。
神容順一下身上披風,走進屋裡。
剛進門,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臂,身後門一聲輕響合上。
她回頭,正對上山宗的胸膛。
他看著她,低聲問:「你怎麼又來了?」
神容眼神正好盯著他的凸起的喉結,刻意忽略了他抓著自己的手有多熱,輕聲說:「我有來的理由,與你那日的話可無關。」
說完沒聽到動靜,她抬頭,看見山宗勾唇在笑,眼裡斂著屋裡暗暗的燈火:「我也沒說什麼。」
她不禁咬唇,想轉身去拉門,沒能動的了,手臂再動就貼腰穿過,好似要抱上去似的,乾脆不動了。
有一會兒,外面傳來了長孫信的一聲「阿容」。
山宗鬆了手,拉開門。
神容看他一眼,從他跟前出去,衣裳輕擦而過。
他低著頭,嗅到她髮間的幽香,直到此時才相信她是真到了這幽州。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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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6 00:57:37
第四十四章
這一路緊趕慢趕,很是辛苦,可神容入了官舍也只休息了一日,便開始著手處理山裡的事。
日光惶惶地照入窗裡來,桌上攤著礦眼圖,長孫信在她對面坐著。
神容看著圖時,他正在看她,一連好幾眼,終於忍不住開口:「阿容,你入城當晚怎會跟姓山的一道,難道是他去接你的?」
神容抬了下頭,心裡回味了一下,那是去接她的嗎?其實她也不確定,只覺得他來得既快又及時。
「誰知道呢。」她淡淡說:「或許是他碰巧去邊界遇上的。」
長孫信點點頭,算是信了:「還好,如今是在幽州了,父母不在跟前,你要如何我自是不會多問,只要你自己心中清楚就好。」
神容看他一眼,又低頭去看圖:「嗯,我向來清楚。」
不就是要那男人後悔麼,何必特地提醒。
眼裡的圖卻也沒什麼好看的了,她站起來:「算了,還是去山裡親眼看看。」
長孫信便不再提姓山的了,跟著起身,與她一同去。
……
此時軍所裡,大鬍子一行三人正恭恭敬敬在正堂裡站著。
左右無人,只有首座上坐著山宗。
低低的一陣話語,大鬍子報完了事,遞給他一張皺巴巴的紙:「山使,咱就知道這些了。」
紙上是手畫的歪七八扭的地形圖。
山宗一手撐著擱在腳邊的刀,一手捏著看了許久,才頷首:「嗯,我知道了。」
大鬍子鬆口氣,壓著粗嘎的聲道:「總算能來見山使,哥兒幾個險些被那檀州的周鎮將給逮到,連命都差點要沒了。」
山宗記得那事,他們運氣夠好的,正好碰上神容,偏偏周均還得罪過她。
想起她那點脾氣,他便忍不住笑了笑,回味了一下大鬍子報的事,又收斂,看一眼大鬍子:「去問胡十一領了賞錢就走,此後不要出現,就當沒替我辦過事。」
大鬍子連聲稱是,帶著一起的兩個弟兄出去了。
山宗將那張紙疊好收入懷裡,起身,提刀出了正堂,果然他們已經走得乾乾淨淨了。
胡十一知道他要入山,早就牽著他馬在大院內等著,剛打發了大鬍子幾人,好奇地問他:「頭兒,大鬍子這回來怎麼不是來送敵賊的?」
山宗接了馬韁,翻上馬背:「你就當他們沒來過。」
胡十一便有些明白了,猜那幾人是悄悄辦了什麼隱秘的事回來稟報的。
這幽州以往綠林強盜什麼樣的人都有,後來被山宗鎮壓,死了的死有餘辜,活著的全都服帖,再不敢生事,反而有時候還全心全意為他辦事。
軍所上下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也就只有他能將一群黑場上的馴成自己的下手了。
山裡情形看起來並無什麼不同。
神容跟著長孫信入山時,抬頭遠遠看了看那片再熟悉不過的山嶺。
今日天氣晴朗,望薊山在眼裡如被日光描了出了金邊,如此明麗,卻愈顯出一絲神秘。
到了礦眼處,長孫信低低將下方情形與她說了,而後道:「這下面也仍只敢採那一段,其他地方都還不敢碰,只怕碰錯了又要出一回事。」
神容點頭,往兩邊看了看:「我下去看看,你替我往東角河岸處看著風。」
只有長孫信懂她意思,點頭道:「好。」說完帶了兩人去往東角。
東來扶著坑洞壁上掛著的木梯,紫瑞扶著神容送至坑洞口,她小心踩著,一步步下去。
越來越暗,只剩頭頂一束光。
畢竟摔過一回下來,神容對這下面有些印象,扶著坑壁一點點往前。
後方東來跟著:「少主小心腳下。」
漸漸往前,就是坑道底,當初她與山宗落下後逃出去的地方,如今兩邊壁上有了火把,眼前亮起來了。
神容走到那塊被水沖動的大石處,當時山宗挪動過,如今已被移回原位,再也感受不到下方的風了。
她卻好像看見了什麼,正想湊近去細看,忽然那大石上多出一道龐然黑影,她一轉頭,悚然一驚。
眼前多了張臉,正衝她陰笑,左眼上白疤猙獰,像個鬼影。
身側東來唰一聲抽出半截刀,她下意識往後一退。
那是未申五,拖著開山的鐵鎬,咧著張嘴衝神容笑。
這坑道有一面的側面已按照礦眼圖開出了另一條坑道,那裡已經挖深,有哐當作響的鑿山聲傳出來,他就是從那裡面冒出來的。
「小美人兒居然又來了,」他怪笑著說:「老子還真有點想你了。」
說著呸了一聲,吐出口唾沫:「就是便宜那姓山的狗東西了。」
東來手裡的刀又抽一截。
神容陡然被嚇了一下,臉還微白,沒好氣地看著他,忽聞坑道裡一步一聲,有人過來了。
未申五轉下頭,拖著鐵鎬往側面坑道走,陰沉笑道:「狗東西來了,呵!」
一個兵卒已追出來抽鞭,他退回那坑道裡去了。
神容往前看,火光裡顯露了男人頎長的身影。
山宗半矮頭,走到了跟前,眼睛早已看著她:「你果然在。」
神容聲有些輕:「你也來了。」
山宗剛才來時就看到外面的紫瑞,猜她是下了坑道,這裡面一堆重犯在,他便下來了。
他看了眼她臉色,又見退開的東來剛按回刀,掃一眼側面坑道:「未申五又冒犯你了?」
他記得自己警告過未申五要離她遠點。
「他罵你比較多。」神容說。
山宗腳下這才沒動,笑一聲:「隨他。」都要殺他的人,罵他又如何。
神容看了看他,周遭安靜了些,她忽然想起先前被打斷的事,轉身去看那塊大石。
看不太分明,她只能斂衣蹲下,一邊轉頭朝後看了一眼。
身後火光一亮,山宗取了山壁上別著的火把走過來:「你在看什麼?」
眼前倒是亮了許多,神容指那大石:「你動過這大石,那道下去的縫隙被堵上後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山宗衣擺在腰上一掖,蹲在她身旁,舉著火把:「所以這就是你再回幽州的原因。」
神容看他一眼,挑眉:「自然,都說了不是因你激我那番話來的。」
山宗笑:「是,你不慫。」聲卻低了許多。
反正他也早就知道她那點心思,笑意就沒了。
神容不禁又瞄他,覺得他壞心又犯了,在戳她。
山宗卻又不說了,手裡火把動一下,頭朝大石一歪:「你不看了?」
神容這才又去看那縫隙。
縫隙在石底,火把照著也難看清楚,她只能伸手去摸。
傾身往前時,就快挨著山宗身上,他蹲著,一條腿繃著胡褲,就在她眼前,完全能看清是何等的結實修長,一隻手搭在腿上,火光映照,五指修長有力。
神容轉開眼,好不分心去摸縫隙,想起他眼力好,低低說:「你幫我看看。」
手上忽而多了隻手,剛剛見過的修長五指已抓在她手上,往右一拖:「是這兒?」
神容摸到了,那裡還有道細小的口子,沒有完全合上。
「嗯。」她應一聲,轉頭瞥見後方東來早已退遠,手在那細口上摸了又摸,有了數,緩緩往回抽,在他手掌裡輕輕地颳了一下。
山宗幾乎瞬間就轉頭看了過來。
神容因為被他拖了一下手,人也挨著他,抵著他的肩,臉也離得近,低聲說:「你手心好熱。」
頓了頓,又說:「有繭,不像貴公子的手了。」
山宗看著她的唇在動,聲也跟著低沉:「我本就不是了。」
但她還是,那隻手柔軟嬌嫩,如掌中一縷柔紗,他五指蜷起。
神容與他目光相看,仿佛火把的亮已落進他眼裡,漆黑的眼底閃躍著兩簇火苗。
她沒來由地心裡緊了緊,覺得他的眼神變了。
然而側面坑道裡的鑿山聲清晰又起,木梯那頭傳來東來的聲音:「少主,郎君返回了。」
神容覺得眼前那兩簇火苗似收斂了,開口回:「知道了。」
山宗從身旁站起來,眼睛還盯著她。
她起身,撫了撫衣擺,暗暗舒了口氣。
長孫信等在外面,看到神容出來,立即伸手拉她一下:「東角沒有變化,你看了下面如何?」
紫瑞在旁給她輕輕拍著衣上灰塵,神容說:「被地風衝動過的大石如今回歸原位,本該嚴絲合縫,卻多出了道一指寬的細口,說明確實偏移了。」
長孫信嘆氣,又問:「那這條礦脈變動可大?」
神容摸出懷裡書卷:「我要算一算。」
長孫信走近兩步,正等她結果,就見那坑洞下面木梯處,一人跟在後面出來了,一襲黑色胡衣,不是山宗是誰。
他頓時看看妹妹,意識到這二人方才一起在下面,皺著眉看山宗一眼。
山宗留意到他眼神,竟還笑了一下,拍打著胡衣上的灰塵,往神容身上看。
她穿著胡衣,手裡拿著書卷,時而抬頭看一眼四周。
他便知道,此時此刻又是她手握利器與山對陣的時候了。
有一會兒,神容看完了,將書卷收了起來:「看來我得再探一回了。」
長孫信一愣:「什麼意思?」
神容指著遠處:「變動在那裡,我要去那裡走一趟。」
「那裡不行。」山宗忽然開了口。
神容回頭看他:「為何不行?」他朝那裡掃了一眼:「那裡是邊境,任何人不得靠近。」
「任何人?」她眼角微挑。
山宗盯著她,自然不是任何人,他和軍所人馬可以去。
「你非要去?」
神容點頭。
山宗轉身走到馬旁,抓住韁繩時說:「只帶你一個,多一個都不行。」
長孫信都要命人去牽馬了,聞言立即道:「什麼?」
「涉及軍情布防,越少人知道越好。」山宗看神容,臉上沒笑,的確不是玩笑模樣:「看你。」
神容朝哥哥示意一眼,走去他跟前低語:「走啊,又不是第一回與你同行。」
山宗朝長孫信看一眼,覺得這仿佛是句暗語,嘴角的笑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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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6 00:57:58
第四十五章
望薊山的山脈連綿,呈東西走勢,一頭直至東角河岸,一頭拖拽往西北角邊境,靜默地伏於幽州大地。
兩匹快馬穿山過林,先後到了地方,停了下來。
山宗從馬上下來:「下來吧,前面只能步行。」
神容跟著他下了馬。
他們的後方,遙遙停著胡十一帶領的一隊軍所兵馬,那是山宗的吩咐,讓他們負責在後方聽令,若有突發情形好及時接應。
神容往前看,前面一片坦途,茅草剛開始春發,一叢一叢的在風裡輕搖,明明可以直接馳馬過去,不知道他為何說只能步行。
她猜大概是有布防上的安排,便依言丟開馬韁,徒步走過去。
她要去的山腳要越過這裡,還在那一頭。
腳剛要踩上那片茅草,身後腳步聲急至,腰上一緊,山宗一把攬住她往後一拽。
她腳下剛踏過的地方已經陷下去一塊,露出下方森森的尖矛。
原來是陷阱。
她愕然地看一眼山宗。
山宗鬆開她腰,又扣住她手腕:「你跟著我走。」
神容緩口氣,跟著他從右側穿過去,他踩一步,她跟著踩一步。
那裡看起來明明與其他地方沒什麼不同,但他十分清楚該落腳的地方,每一步踩下去都安然無恙,再沒有出現過陷阱。
只是十分曲折,神容被他扣著手腕,跟得很緊,留心之後發現,腳下走過的其實也只是一條極細的小道。
她抬頭說:「難怪你說只帶我一個。」
山宗腳下踏出了那片範圍,回身拉她一把:「別分心。」
歷來山林是最容易潛入的地方,崇山峻嶺也不例外。這邊境附近的山裡幾乎遍地都是軍所設置的布防陷阱,這不過是其中一個。
帶的人越多越麻煩,光一個個過去就得費多大勁。
神容一腳跟著踏了出去,舒口氣。
他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又拉一下她手腕:「前面還有一段。」
再往前出現了神容之前見到過的泥潭,幾丈寬,前後都見不到頭,也不知多長,這次連誘敵深入的石塊也沒有,根本看不到有路徑可以過去。
山宗此時才鬆開她手腕,往前一指:「再往外就是邊境線上了。」
神容朝那頭看了一眼:「那又如何,都到這裡了,豈能退步。」
山宗看了看她,忽然開始解腰帶:「等著。」
神容奇怪地看著他,就見他解下腰帶,護臂護腰都卸了,又除了胡服,只穿著中衣胡褲,到了那泥潭數丈之外。
他在潭邊蹲下,將衣袖往上拉,伸著那隻斑駁的右臂探入泥潭。
越探越深,到後來整個人傾低,單膝著地,一手撐在岸邊,右臂完全伸入了潭中,衣袖都浸了泥,他似是拉住了什麼,一下扯了上來。
一片泥漿飛濺,泥潭中冒出塊木板,上面還覆蓋著層泥水在流。
山宗起了身,甩一下泥漿遍布的胳膊:「過去吧。」
神容看了看他,提起衣擺,一隻腳先踩上去,沒覺得太滑才往前走。
山宗走過來,就在後方跟著,見她腳下忽然打了個滑,手就立即伸了出去,但她馬上又站穩了,直直往前走過了那塊木板。
他扯扯嘴角,手收了回來。
神容終於看清望薊山的另一角。
高聳的山嶺如同穿入了雲中,蔥蘢茂密的連綿不絕,在她眼前鋪陳往西北,那裡是如龍蛇盤踞的一段關城。
關城依山而建,似在那一片山嶺處被攔腰斬斷,說明還有一段山嶺在關外,出乎她的意料。
「這座山是跨境的?」她回頭問。
「嗯。」山宗應了一聲,提醒她:「這裡方圓百步都是安全的,你可以隨意走動看。」說完走去了另一頭。
神容又轉頭去看那段關城,對著手裡早已展開的書卷,靜靜沉思。
按照推算,變化就在這裡,但沒想到看不到全貌,居然還有山嶺在關外。
她緩步走動,一寸一寸觀察著周圍的地風,思索著礦脈的走向,又一遍遍看向那段關城。
等在原地探完一圈地風,神容才發現山宗方才走了還沒回來。
她還記得他先前走去的那一頭,順著方向找了過去。
還在他說的方圓百步內,不用擔心陷阱。
神容踏著半枯半綠的茅草往前,漸漸聽到了水聲,繞過兩棵矮樹,看見一條流淌的淺溪。
山宗背對她坐在水邊,胡衣革帶都堆在腳邊,清洗掉了右臂上的泥漿,那件中衣的衣袖也搓洗了,沾了水,浸濕了一大片,被他脫了下來,在手裡擰著水。
神容到時一眼看到他赤裸的背,寬闊的肩,肌理舒張,往下是他緊窄的腰身,束在胡褲裡,腰側線條半露……
她不禁怔了怔,朗朗白日下猝不及防看見了男人的身軀,只這肩背,如同勾描的一個身形,便叫她又勾起了心底那個隱秘的夢境。
山宗已有察覺,忽然回頭。
神容猛然與他視線相接,眼神不禁一閃,轉身就走。
山宗看著她背影,手裡半乾的中衣甩了甩,穿上身,起身。
神容剛繞過一棵樹,被男人大步而來的身影攔住了。
山宗擋在她身前:「你跑什麼?」
神容自然不能說是想起了那個夢,每一次皆是因他勾出來,她分明不相信那男人是他。
絕不可能是他。
再想下去,心裡都生出了不忿,她淡淡移開眼:「誰說我跑了。」
「我說的。」山宗笑,看一眼自己身上:「生赧了?我以為你花招那麼多,膽子是一直很大的。」
神容頓時一眼掃去,盯著他帶笑的眼,這人果然壞到了家,竟還得意起來了。
「你說誰花招多?」她輕哼一聲,往他身前走近一步:「你又哪隻眼看到我跑了?」
山宗垂眼看了她一瞬,忽然伸手摟住她的腰一收。
神容一下撞入他結實胸膛,碰到他半濕微敞的中衣衣襟,聽見他聲音在耳邊問:「那現在呢?」
她微怔,不自覺慌了一下,又穩住,手上抓住他衣襟:「現在如何?」
陡然腰上一緊,是他的手扣緊了,接著耳邊一熱,他的唇猛然貼了上來。
神容呼吸頓時急促,抓緊了他的衣襟,臉被迫偏著,看到他扣在她腰上的胳膊。
那只衣袖半濕地卷著,斑駁的刺青露了一半,掛著點滴水珠,他摟得用力,小臂上線條如刻顯現。
她輕輕喘口氣說:「你這才是花招……」
話音驟失,她咬住了唇。
山宗啄著她的耳垂笑一聲,浪蕩無匹,像回應她一樣,頭更低,重重貼著耳際親去臉側。
神容半張臉頰都熱起來了,男人的嘴怎會這麼燙,從她的耳垂到側臉,如同磨過,火辣辣的一片。
她甚至覺出一絲疼,差點要躲開時,下巴被捉住。
山宗一手撥過她臉。
耳裡忽而聽見了馬蹄聲。
他停了,眼睛還盯著神容的唇。
神容臉頰飛紅,斜睨著他,身軀軟軟相貼,胸口一陣陣起伏。
「我們耽擱久了,他們找來了。」山宗摟著她腰的手臂鬆開,聲還低沉。
胡十一帶隊按命令等在後方,一直看著日頭,覺得實在是有點久了,金嬌嬌也就要看個山,可別是出了什麼事,就領了人打馬過來看情形。
還老遠,看見那兩人從邊境那裡過來了,各自牽著馬,金嬌嬌走在前面,後面跟著他們的頭兒,胡服穿得不太周整,護腰護臂都塞馬鞍下,衣襟稍敞。
胡十一知道這一帶情形,料想他是親自動過陷阱,這回倒沒多想,下了馬,先叫人去將他們經過的地方都恢復原樣,等他們走近了,忙問:「沒事吧,頭兒?」
山宗掃他一眼:「我既然沒傳訊,你說有沒有事?」
胡十一懵了懵,這話聽著不對,好像他不該來,他往後退兩步,訕笑:「那應該是沒事。」
山宗去看神容,她已踩鐙上了馬背,一手拉著胡衣的疊領豎了起來,半遮半擋了那臉側。
她自馬背上往後看:「我哥哥還在等我的結果,我要先走了。」
並不等人答話,說完她就拍了拍馬,沿著原路返回。
山宗示意兩個兵先跟上去護送,才去扯韁上馬。
……
神容回到礦眼處,長孫信的確在等她,老早就朝這頭望著。
等她勒了馬,他走上前來,本想問結果,看到她模樣,對著她臉看了看:「領子怎麼豎著,可是被風吹久了?」
神容不自然地抬手撫一下耳邊鬢髮,順著他話點頭:「是,有些冷。」
長孫信立即吩咐紫瑞給她取披風來。
神容也沒下馬,繫上披風,兜帽也戴上,臉側耳垂遮得更嚴實,怕他再問,搶話說:「入山夠久了,還是先回去再說。」
「也好。」長孫信去牽馬,才想起回頭看一眼。
剛好山宗帶著人過來,身在馬上,胡服落拓,眉梢眼角都掛著不羈。
神容打馬要走時又看他一眼,朝他動了動唇:壞種。
別人可能看不見,山宗卻看得分明,也毫不意外,眼看著她打馬出山走了。
長孫信也看了他一眼,對他這不雅模樣皺了皺眉頭,施施然上馬,跟上神容。
神容出了山,直至快到幽州城下時,又悄悄摸了摸耳邊,居然還火辣辣地燒著,尤其是耳垂。
東來和紫瑞還一左一右跟著。
她放下手,當做無事發生,便可不用去想那男人先前肆意作祟的嘴了。
前方也有一隊騎馬的人正在入城。
右側的東來輕喚一聲:「少主,是他們。」
神容徹底回了神,看向那隊人,是一隊兵馬。
檀州兵馬,為首的露了個側臉就進了城,是鎮將周均。
她不禁多看了一眼,他跑來幽州做什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6 00:58:21
第四十六章
廣源近來心情頗佳,皆因貴人又返回了幽州。
只是一直沒能與貴人說上話,直到有封請帖送到官舍,他才終於有了機會。
他手捧著請帖去往主屋,屋外正守著紫瑞和東來,只聽見長孫信的聲音隱隱約約從屋中傳出來。
他這才想起來,貴人自再來後就一直在忙著山裡的事。
忽聽屋內長孫信聲音高了一些:「這便是你探的結果?」
「嗯。」神容應了一聲。
而後沒了聲音,再一會兒,長孫信從屋裡出來了。
廣源立即上前,將請帖雙手呈上:「刺史府來帖,請侍郎與貴人今晚同去府上赴宴。」
長孫信看了一眼,又看一眼門內:「我哪有心情赴什麼宴,不去了。」
神容從門內走了出來,接了帖子:「哥哥不去,那我可去了。」語氣好像是在逗他。
也不知剛才兄妹二人談到了什麼,長孫信難得的板著臉:「不去。」說完就走了。
連一旁的紫瑞和東來都很詫異,郎君何嘗這樣過,平常什麼事都是順著少主的。
神容翻看了下那張請帖,無奈說:「那就我去好了。」
廣源趁機搭手向她見禮,小心翼翼道:「此番貴人來幽州,一定會待久一些吧?」
神容看他一眼:「那可不一定,全看我事何時了。」
說罷吩咐紫瑞東來去準備赴宴事宜。
廣源洋溢的心情被澆涼了一半,只希望她事慢些了,在幽州好待久點,越久越好。
……
刺史府的那張請帖上,寫著邀請長孫侍郎,又特地添了句得知長孫女郎已再臨幽州,還請務必一起賞光出席。
神容在前往的車上,都還在想著與哥哥討論的事。
她自邊境探完地風回來,便與他討論了結果,之後又連著議論了好幾次。直到方才她提了個想法,卻惹了他不快,叫他連刺史府的邀約也不理了。
馬車停下,刺史府到了。
神容暫時放下礦山的事,下車入府。
天剛剛黑下,府內燈火通明。
神容往前廳走去,忽感院角有目光看來,不禁轉頭,一眼看見山宗。
他站在一棵花樹旁,一截花枝伸出來,風裡輕佻地搭在他肩頭,他正看著她,眸映燈火。
神容瞬間想起邊境山裡他做的事,手撫一下鬢髮,捋過了耳側,一字未說,逕自往前走了。
山宗也是受了邀請剛到的,解了刀走到這兒,正好看到她進來就站住了。
她卻什麼都沒說就從他跟前走過去了,他心裡有數,盯著她背影看了幾眼,緩步跟上。
趙進鐮已出來迎接,笑著問候了神容,聽聞長孫信沒來,有些遺憾:「今日有樁喜事,本想一起熱鬧熱鬧。」
神容問:「刺史有何喜事?」
帖子上沒說,否則她至少也會叫紫瑞備份禮來。
趙進鐮請她進廳,「入內說。」一面朝外看,看到了慢步跟來的山宗:「崇君,快來,就等你了。」
神容看一眼身後的男人,他已走到身側,馬靴衝著她站著。
趙進鐮忽又對她笑道:「今日有別州軍首來,自然是要請崇君的,沒想到孫侍郎未能前來,女郎還請隨意,不要拘束。」
聽著像是怕她尷尬而作的解釋,何氏也在旁微笑。
神容沒說什麼,提衣入了廳內。
廳中左右分列了兩排小案。
左列首座坐著個男子,見人進來起了身,一身胡服泛藍,臉白而眼細,赫然就是檀州鎮將周均。
神容意外地看他一眼,記起從山裡回城時撞見了他入城,原來是來了刺史府。
她不禁往後看,山宗提刀閒立,臉色如常,似是早就知道他來了。
是了,他若不知道,周均也進不了城。
趙進鐮以為神容不認識,向她介紹,「這是檀州周鎮將。」說著又向周均道:「這位是長安趙國公府的長孫女郎。」
周均自神容進門就看了過來,見這位貴女烏髮高挽,身著輕綢襦裙,臂彎裡挽著雪白的輕紗,燈火下一張臉雪膚花貌,出於驚艷,多看了兩眼,隨即卻覺得有些眼熟,似在哪裡見過,尤其是側臉,忽往山宗身上看去。
「趙國公府……原來如此,當日車中的貴人原來就是長孫女郎。」
山宗掃了他一眼。
神容聽他話裡提到趙國公府時有絲恍然了悟的意味,倒好像是知道她跟山宗的過往。
趙進鐮有些訝異:「難道二位見過?」
她立即說:「不曾。」
趙進鐮在三人身上看了看,會意地不再多問,抬手做請:「那請入席吧。」
廳外接連走入多人,皆是幽州官署的官員,貴賓入了席,他們才陸續進來,挨個見禮落座。
山宗入座,按身份排座,他身旁小案本是長孫信的,此時自然只坐了神容。
她只往他身上瞄了一眼,而後就不看他了。
山宗看了看她,轉回目光,對面周均正在盯著自己,細長的眼裡一片瞭然。
開了宴,趙進鐮在上方道:「今日請諸位前來一聚,是為我府上一樁喜事,這喜事是舍妹扶眉和周鎮將的,也算是幽檀二州的。」說著舉起酒盞對著周均微笑,「不用多久,我便可稱周鎮將一聲妹夫了。」
身旁何氏跟著笑:「是,扶眉呢?快進來吧。」
神容聞言詫異抬頭。
廳外走入了趙扶眉,還如以前一樣穿著素淡的襦裙,一路微垂著頭,走去上方,挨著何氏身側跪坐下來。
周均細長的雙眼早已看在她身上。
趙進鐮笑道:「周鎮將,雖扶眉為我義妹,那也是刺史府上的人,你可不能虧待了她。」
周均看著趙扶眉,點了點頭:「趙刺史放心。」
趙扶眉這才抬了下頭,迅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另一邊的山宗和神容,快得就像未曾動過。
神容悄悄看一旁,山宗一手握著酒盞,斜斜坐著,垂眉斂目,根本沒像在聽。
她又朝上方看一眼,燈火照著趙扶眉光潔的額頭,叫她整個人愈發顯得和順溫婉。
沒料到一冬沒見,再見就是她結親之時了。
……
算是一場家宴,廳中只有官員們爭相道賀敬酒之聲,偶爾趙進鐮會和周均聊幾句。
趙扶眉幾乎全程都垂著頭,連口酒水都沒動。好在很快結束,何氏請神容去別處小坐,轉頭與她低低說了幾句,喚了一個婢女來,讓她先出去了。
神容起身,經過山宗身邊,他一手搭在膝頭,掀眼看她,嘴角一抹笑一露即隱。
她看了看左右,發現沒人在看這裡,才自他身邊過去了。
趙進鐮見女眷們都走了,才看向山宗和周均。
他早聽說過這二人不對付,卻沒想到這麼嚴重,席間竟然一句話也沒有。
於是只好堆起笑,提議大家都去偏廳稍坐飲茶。
山宗一開始坐著沒動,他習慣了獨來獨往,不太與官員們走動,平日也從不參與這類聚會,今日是例外。
但旁邊已有官員在請他先行,他才起了身。
到了沒有燈火的園中,眾人或前或後,離了一大截,身旁忽而多了道人影。
山宗瞥了一眼,腳步沒停。
多出來的是周均,低聲道:「原來那車中的貴人就是你的前夫人,想不到她如此『顧念舊情』,還幫你阻攔我抓那幾個綠林賊匪。」
山宗只笑一聲,心想這得怪他自己,誰叫他得罪了長孫神容。
懶得與他說,根本不搭話。
周均忽也笑了聲:「是我瞧錯了?看你那日舉動,對你這位前夫人未免不太一般。」
山宗停步:「怎麼,你已閒到可以管我的私事了?」周均也停下,冷笑:「那就不說私事,說那幾個綠林賊匪。他們一直受你庇護,定是私下替你辦了事回來,我的人探得他們曾經出過關,去過故城薊州。」
山宗在晦暗中站了一瞬,繼續往前,只留下一句:「與你無關。」
周均看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陰沉著臉,轉頭見趙進鐮已領著挑燈的隨從過來,只好裝作什麼都沒說過一樣去往偏廳。
走時有意無意朝周圍看了一眼,沒再看見趙扶眉,也沒再見到山宗那位前夫人。
神容沒有去別處坐,而是與何氏告了辭,準備走了。
到了廊下,卻見趙扶眉在那兒站著,好似在等她一樣。
「叫貴人見笑了。」她福了福身。
神容說:「見笑什麼,我只是沒想到。」
趙扶眉垂著眼:「其實我也沒想到。」
這樁婚事是幽州冬祭之後說起的。
趙扶眉年紀不小了,幽州難以選到合意的,趙進鐮便想到了去他州選。
檀州鎮將周均年紀合適,早年有過一妻,因病亡故,膝下空虛,也正是需要續弦的時候。
他沒什麼高門背景,武夫出身,正好趙扶眉也是軍戶出身,掛著趙刺史義妹的身份,也算與他如今鎮將的身份相匹。
「能嫁一州鎮將,我沒什麼可挑的。」趙扶眉看看她,有些訕訕地笑了笑:「只不過聽聞他與山使有仇怨,我曾聽義兄提及過一些。」
趙進鐮本因山宗之故想要算了,但實在沒有其他合適人選,為義妹終身著想,還是遣了人去拉線,後來就敲定了。
「嗯。」神容也沒什麼好說的,人家都要成一對了,她總不能說看不慣周均。
趙扶眉忽問:「貴人可知道他們是為何結仇?」
神容不禁看她:「不知道。」
趙扶眉輕聲道:「有人說是因為如今九州分治,一盤散沙,他們為爭幽州節度使的位置,才結了仇。」
神容想了想,卻覺得不像。山宗連一個團練使都做了三年,要真在意那個位置,他就不會離開山家了。
至於周均在不在乎,那就不知道了。
一旁紫瑞來請,說車馬備好,可以回了。
趙扶眉福了個身,不再多言。
神容覺得她特地提起這個,未免太在乎了,但也沒說什麼。今日席間見她還看了山宗好幾眼,其實早就留意到了。
紫瑞先出去擺車墩子,神容走向府門,又看見那男人。
山宗沒去偏廳,也剛走到府門口,正從一個隨從手上取回自己的刀,看到她,嘴角半勾。
她走過去,就聽見他低低說:「在躲我?」
「誰躲你了?」神容斜睨過去,輕聲說:「倒是你,愛慕你三載的人就要嫁給別人了,你還笑得出來?」
山宗笑瞬間沒了,沉了眉,眼底一片沉幽:「難道我該在意?」
神容覺得他那眼神頗為不善,蹙著眉,低語一句:「誰管你。」
說完出門,直直走去車邊,轉頭卻見山宗牽了馬就在身後。
她忍不住問:「你還不走?」
「你不是不管我?」山宗翻身上馬,臉上有笑,眼還沉著:「我今日回官舍。」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6 00:58:49
第四十七章
回官舍是臨時決定。
山宗本就覺得出城回軍所要為他特地開城很麻煩,被神容一問,乾脆順水推舟就說要回官舍。
幽靜的大街上,一車一馬穿過,一路無話地停在官舍大門前。
因為神容出去赴宴,官舍門口還懸著燈。
廣源抄手等著,看到東來護著馬車過來,上前來迎,忽然看到車後馬上一身英朗的男人,頓時驚喜:「郎君?」
山宗從馬上下來,韁繩拋給他,刀也遞給他:「嗯。」
神容下車,看了他一眼,先入了府門。
廣源沒在意,仍難掩歡喜:「郎君是特地送貴人回來的?」
山宗掃他一眼。
他噤了聲,覺出他這一眼不大痛快,可能是自己多嘴了。
那頭神容回了主屋,發現裡面亮著燈。
臨窗榻上,長孫信正襟危坐,顯然是在等她。
神容打發紫瑞退出去,對他道:「如何,我都赴完宴回來了,我先前那想法,你也該考慮好了。」
長孫信攏唇輕咳,臉還如先前那般板著:「虧你敢提。」
神容挑眉:「我又有什麼法子,那山是跨境的,也只能這樣了。」
長孫信一下站起身,斯斯文文的一張臉,眉心卻擰在一起:「就沒別的法子了?」
神容搖頭:「沒有。」
他似是無奈,來回走了幾步,看著她道:「要我同意也行,你須保證自己安全,怕是姓山的那邊你就打不通。」
神容眼睛不自覺往外望:「那我只好讓他答應了。」
長孫信皺一皺眉,也沒留意到她眼神,搖了搖頭,出門走了。
客房裡,山宗打發了廣源,解了護臂護腰隨手拋在桌上,走到門口。
主屋那間院落的燈火還亮著,他看了兩眼又不禁好笑,有什麼好看的,她倒是會拿別的女子來堵他。
他退一步,動手關門,視線裡多出了女人的身影。
神容從暗暗的廊下走到了客房門前,看了看左右:「我有事找你。」
山宗有些沒想到,手撐在門上,低頭看了她一瞬,才問:「怎麼?」
神容借著門內的燈火看了看他的臉,沒見他像之前那樣沉著眼了,低聲說:「我想借你的力,外出一趟。」
山宗撐著只手在她身前,就好似攔出了門前一小片天地,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彼此的聲音:「外出去哪兒?」
神容聲更低:「關外。」
山宗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都笑出了聲:「什麼?你要去哪裡?」
神容忽又發現他眼神更沉了,心一橫道:「去關外,我要去看望薊山在境外的那一段。」
這就是她與長孫信提出的想法。
長孫信自然反對,這麼多年頭一次在她跟前不高興,就是不想她去冒險。
但神容探完地風后的結果就是這樣,她需要出關一趟,非去不可。
山宗臉上沉笑:「那找我的用意呢?」
神容說:「問你借人,保我無恙。」
她既然要出關,就要保證安全,只有軍所有能力保證她安全。
山宗作勢關門:「看來我不該回官舍。」
神容側身,堵在門口,不讓他關:「不要忘了那幾個綠林人是如何逃過周均手上的,他們一定給你帶回什麼有用的消息了是不是?你看,我也幫過你,你怎能不幫我?」
山宗又被她氣笑了:「你還真夠固執。」
「你不也一樣?」
他手臂忽而一伸,勾著她腰推到門後:「你可別激我。」
神容一怔,看著他臉上意味不明的笑,有點分不清他是在說出關的事,還是說別的。
「方才是誰進官舍來了?」外面不知何處隱約傳出問話,是長孫信的聲音。
山宗記著呢,這官舍裡還有個長孫信在。
他看一眼身前的神容,壓著聲沉沉的:「你真要去?」
神容瞄他擱在自己腰上的手:「嗯。」
山宗收回手站直,頓了頓說:「明日早些醒,隨時聽我動靜。」
她眼中一亮:「你答應了?」
他拉開門:「趁我還沒反悔。」
神容邁腳出了門,走出去幾步,又回頭看他。他倚門站著,面朝著她,幾眼之後,動手在她眼裡合上了門。
她算是看明白了,其實他還是不太願意她走這趟。
……
官舍裡這點動靜,孫信絲毫不覺,他只擔心神容要做的這事,大半宿也沒睡。
直到次日一早,天還沒亮,紫瑞到門外來報:「郎君,少主請你留守山中地風。」
長孫信驚醒,人自床上坐起:「她還是決定去了?」
紫瑞在門外稱是。
主屋裡,神容穿上了石綠的疊領胡衣,收束衣袖,綁髮束辮,這樣便於行走於山林間,乍一眼不會太顯眼。
她自鏡前整理好了衣裳,朝透著青灰天光的窗戶走去,伸手推開,一眼看到一雙男人穿著馬靴的小腿,抬起頭,小聲說:「怎麼才來,一直在等你。」
山宗手裡的刀鞘伸著,剛想在窗上敲兩聲,不妨她突然推開,對著她那張明艷得過分的臉,看入她身後房內。
這房內擺設與在山家時一樣,她伸手推窗對著他的一幕映在眼裡,忽而有些不太真實。
他抿住唇,又扯開嘴角,當做什麼都沒看到,轉身說:「走吧。」
等長孫信趕來時,主屋已經沒人了。
神容只帶了東來,身騎快馬,跟隨山宗,一路趕去望薊山中。
再次抵達那片邊境的山裡,天才泛出一絲魚肚白。
山宗下了馬,神容馬上就也下了馬,示意後面的東來也下來,怕再遇上之前的陷阱。
這次走的是一條新路,山宗抓住神容手腕,看一眼東來:「跟緊我腳步。」
東來垂首,只當沒看見他拉著少主先往前走了。
照舊避過了幾個陷阱,山宗終於鬆開神容,往前走到一道覆蓋了厚厚塵灰和枯葉的石階入口:「上去。」
神容跟著他往上,一直走到上方關城之上,正是那段攔截瞭望薊山最後一段山脈的關城。
天際青白未明,大風呼嘯刮過,城頭上早有十幾個兵卒等著,領頭的是胡十一和張威。
一見山宗,他們就走了過來。
胡十一道:「頭兒,按你吩咐,都準備好了。」
還在半夜時,廣源就拿了山宗的團練使手令奔往軍所傳了命令,叫他們挑十幾個精銳到這裡等著,弄得他們一頭霧水,連夜就起來挑人手。
神容往山宗跟前走近兩步,此時才算明白:「原來你早就安排好了。」
山宗朝關外歪下頭:「你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
神容朝那莽莽昏沉的關外大地看了一眼,捏了捏手心,還是搖頭,輕聲說:「別人不知道,你總知道,我要親眼看過才能斷定整條礦脈。過往那本書卷沒有記述,或許是時候由人去添上新的一筆了。」
山宗看著她的眉眼,確實,他知道,她的本事不就是這個嗎?
「綁繩。」他忽然下令。
那頭胡十一和張威本還在猜他倆在低低地說什麼,聽到山宗這不高不低的一句,立即招手左右動作。
胡十一在城頭牆口卡上一個順滑的圓環,拿了根結實的長繩穿過圓環,一頭遞過來。
山宗接了,一邊在自己腰上綁,一邊說:「繩子穩好,全都背過去。」
胡十一和張威面面相覷,二人合力,緊緊拉住那繩子的一頭穩住,一面背過身去,也示意那十幾個正在綁繩的兵都背過身去。
山宗綁了繩,看一眼天色,往神容身上貼去,迅速將繩索在她腰上也纏了一道。
神容剛低頭看了一眼,腰上一沉,山宗兩手在她腰側一撐,竟直接將她託了起來。
她愕然一驚,扶住他雙肩,回神時,人已被他托著踩到城頭牆口上,高出了一大截。
山宗一腳跨上來,收緊繩索,將她和自己綁在了一起,低頭說:「只有這一條路是最快最出其不意的。」
神容緊貼著他緊實腰身,額角挨著他下巴,感覺他說話的呼吸一聲聲掠過頭頂,或許是被這無遮無攔的大風吹得身子輕晃,不自覺懸住了心。
她忍不住朝關城下瞄去,尚未看清多高,臉被男人的手掌撥回來。
「我挑了十幾個頂尖好手保護你,都是生面孔,不易被察覺。」山宗摟緊她,忽就下令:「下!」
胡十一和張威背對著他一踏步,將繩索互相纏繞拉緊,回一句:「下。」
山宗一手拉著繩,一手抱著神容,自城上躍下。
繩索自圓環內穿過,一頓,繼而由胡十一和張威送力,一點點往下放。
神容這才意識到這關城有多高,耳側只餘下了風聲。
山宗抱著她,他們纏在一處,如同一體。周身都是冷的,只有貼著他的胸膛和腰身是熱的,神容覺得他渾身都是繃著的。
頭頂忽而傳出一聲笑,山宗竟還笑得出來:「我就沒見過你這樣膽大的女人。」
神容不禁抬頭,髮絲掃過他下巴,微微的癢。
他低頭:「我要是你就不會亂動。」
「還不是你先開頭……」
上方繩子一頓,繩索陡然晃動,神容下意識貼緊他,手臂摟住他腰。
山宗嘴角微咧,摟她的手立即移到她頸後,用力一按,低頭護住她,拉繩的手一鬆,迅速滑下。
直到腳上踩到山石,頸後的手鬆了,神容才從他肩窩抬起頭來,心口還在緊張地急跳。
腳下是一片險峻往下的山坡,往前野林遍布。
身邊又拉下一道繩索,東來滑了下來。
緊接著那十幾個精兵陸續滑下,在側待命。
山宗手上解著繩索,眼睛看著她:「我不出幽州,就在這裡等你,你只有幾個時辰,天黑前必須回來。」
神容想了起來,這回沒有工部的冊子能指使他出去了,點了點頭,穩住腳下。
山宗手上最後一截繩索抽離她腰上:「去吧。」
東來走過來,神容帶著他往那片山嶺走去。
山宗看著她背影,低低開口:「護好。」
那十幾個兵抱拳領命,迅速跟過去,隨著神容很快消失在山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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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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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6 00:59:20
第四十八章
望薊山在關外那一段山嶺雖視野可見,但走過去還是費了些時間。
終於到了地方,頭頂的天早已亮透。
神容站在那段山嶺之下,細細打量,主峰皆在關內,這一截只是收尾,一眼就可以看到頭。但與關內的山勢不同,這一段陡峭非常,山壁參差嶙峋,山腳下繞著條細細的河。
打量完,她又沿著嶺下緩步走動,探了周圍地風。
這一帶人跡罕至,草木茂密,但並沒有什麼能引她留意的「風」可撿。
她停下,朝後面的東來點頭。
東來接到示意,抽出刀,到她所站的腳下破土,往下掘了一個碗圓的小口。
一直往下,直至一臂深,都挖掘地很快很順利,沒有遇到任何阻力。
神容看了一眼,說:「停吧。」
東來收刀直身:「少主,看來沒有礦石。」
「沒有才好,若是還有一段礦脈在關外,那才是麻煩。」神容說著又抬頭朝眼前山嶺看了看,一手按在懷間,慢慢推算著礦脈走向。
書卷還在她懷裡收著,但上面沒有記述,已不能給她指引,她這回只能靠自己。
東來讓開一步,知道這時候關鍵,不敢有半分打擾。
神容的目光幾乎是一寸寸從關城方向往山嶺這頭看過,漸漸摸出了個大概,接著目光停住:「那裡不太對。」
山嶺最尾端靠著河水,沒有樹也沒有草,光禿禿的山壁陡峭,山石愈發嶙峋甚至尖銳,像是被刀斧劈出來的,山腳處更是坑坑窪窪。
神容又看了一遍說:「好似人為動過。」
東來立即道:「屬下去看看。」
一直在旁護著的那十幾個兵此時齊齊接近,其中一個向神容抱拳:「貴人小心,那裡應當是關外敵賊弄出來的。」
她問:「也是陷阱?」那兵回:「不止,關外一心想摸混入關,除去陷阱,還會鑿山借道,想從山裡進入關內也是有的。」
神容便明白了,這片山嶺還真被劈鑿過,而且次數很多,才變成了這麼一幅嶙峋模樣。
然而關外敵方不知道望薊山的特殊,這山變化多端,前所未見,根本不能亂鑿。
這段山嶺雖無礦脈,地風卻還牽扯著關內主峰,這裡地風不穩了,便導致關內的礦脈產生了一絲偏差。
她想了想,既然如此,不如乾脆再動一下這山嶺,讓這裡不穩的地風泄去。
不破不立,這樣既能讓關內山勢徹底平穩,才好放心開採礦石;又能壞了關外潛入的路。
「能否破壞了那些?」她低聲問。
那兵道:「這不是難事,關外的布防遠不及關內嚴密。咱頭兒那些兵術,就是給他們照著抄都未必學得來。」
聽語氣他對山宗分外自豪,說完一抱拳,撥出五六人,迅速往前去了。
神容吩咐東來:「去幫著他們,這裡地風已經不穩,留意動靜。」
東來領命跟了過去,一邊抽出刀去幫忙。
剩下的幾個兵都還記著山宗的命令,圍在神容身側好好護著。
神容凝神留意著地風。
前方那幾個兵手腳麻利,在那坑坑窪窪的山腳就如入無人之境,抽刀彎腰,不知刺到了哪裡,很快就轟然一聲悶響傳出。
一大片地塌了下去,露出一個陷阱的大坑,緊接著又接連塌了好幾處。
很快,牽扯出了更大的動靜,那陣沉悶的聲響一直沒停,如從地底傳出。
神容早有防備,立即喚:「東來!」
東來馬上叫那幾個兵離開。
神容喚完卻覺得自己腳下都在震顫,如同之前經歷過的一樣,熟悉的山搖來了。
她看向山嶺,碎石飛濺,有一片山石竟整個地滑了下來,直往下砸落。
「往前!」她指揮東來帶人去那裡躲避,一面也往那裡避讓。
身邊緊跟著保護的兵卒卻阻攔了她:「貴人不能再往前,那裡易遇上關外敵賊。」
那頭東來也同樣被那幾個兵攔住了。
不能往前,神容就只能去看山腳那條河了,蹙了下眉:「那就去河裡,若有吸力,儘量穩住,等這一陣過去再說。」
山搖竟還在繼續,滑下的山石沒頭沒腦的飛落。河水在咕咕冒泡,說明神容的判斷沒錯,河裡的確有吸力。
她早料定這裡地風不穩時也會有關內那樣的水流吸卷。
一塊山石飛來,多虧一個兵推了一下神容才避開。
神容被推著順勢就踩入了水裡,水流沒過小腿,一陣冰涼,尚未來得及說話,巨大的吸力已襲來,且不止一股,方向也不一樣。
她反應極快,深吸口氣閉住,果不其然被水中吸力一卷,人就傾倒,渾身浸了水。
所有人都在往她這裡趕,但水流是阻力,有個兵卒拖了她一下,把她往岸上推,自己就被卷開了。
另一頭東來勉力趟河而來,山搖中河水倒吸,他好不容易近前,只來得及扯了一下她的衣袖,就又被吸卷回去。
神容被這一扯穩住了身形,但阻止不了水流吸力,人迅速隨流漂出去。
偏偏那片滑下來的山石砸落入了河面,她不知又被哪個兵推了一下,這一下太用力,她順力被卷往另一頭,砸下的山石和濺起的水花已將她和他們隔開。
一陣急速的吸卷,漫無目的,直到挨到岸邊,神容兩手緊緊抓著茅草才停了。
她鬆口,急急呼吸兩口氣,差點就要脫力,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一些,費力地上了岸,虛軟地挨著棵樹坐下。
渾身濕冷,但她第一件事是拿出懷裡裝書卷的錦袋看了看,還好錦袋可防水火,只要沒丟就好。
她又放心收回懷裡,這才擰了擰濕透的衣裳,一口一口緩著呼吸,一面沒好氣地想:幽州的山脾氣真不小,跟幽州的人一樣,難馴得很。
但她還會鎮不住不成,現在還不是安分了。
河水的確已經平靜,再無動靜。
她轉頭往被捲來的方向看,一怔,那片山嶺竟已不在視線裡了。
水的吸力太快了,只這片刻功夫,居然就漂出來這麼遠。
不見東來也不見那群兵,他們可能還在那一頭。
神容看了眼天,就快過午時,幾個時辰一晃而過,她得趕緊去與他們碰面。
那片山嶺地風已泄,就如一個人的壞脾氣被捋順了,她出來的目的已達成,這就夠了。
身上的胡衣又擰了擰,這胡衣厚實不貼身,倒是好事,此時也沒起風,不至於更冷。
神容提起力氣起身離岸,穿過一片山林,才看到了那片山嶺的一個嶺尖。
原來是被河流帶著繞了個向,難怪看不見了。
她推算了一下距離,循著方向過去,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連忙止步,避去樹後。
遠處一隊披頭散髮的男人騎馬而來,手提大刀,是關外的兵馬。
神容轉頭就走,一面想起那幾個兵的話,果然一路往前會遇上關外敵賊,她現在就已經被水捲來前方了。
只能在林中快走,身後似乎一直能聽見馬蹄聲。
神容就快用光僅剩的那點力氣,終於走出林子,到了一條土路上。
路上正有一行五六人的隊伍緩緩經過,有馬有車,馬背上還有貨,看起來像是一支走商的。
馬車裡探出一個皮膚黑黑的婦人,穿著一襲繡彩的胡衣,朝她招手,好像在喚她過去一樣。
神容聽見身後馬蹄聲似又近了,咬了咬牙,只好快步過去。
馬車竟還停下來等她,那婦人伸出只手來拉她,一面笑著對後面說了句胡語。
關外主要是奚人和契丹人,容貌與漢人相似,只語言不通,這個婦人說的不是契丹話,是鮮卑話,應該是奚族人。
長孫家祖上也有鮮卑血統,神容能聽懂一些鮮卑話,她聽懂了這婦人在對她身後說:「這是我們的人,一直等著她回來呢。」
神容一下被拉上車,迅速往後看一眼,後方那隊披頭散髮的兵馬已經追到了跟前,聽了婦人的話才停了。
婦人又說句胡語,隊伍裡一個行腳的奚族男子過去給他們遞了點碎銀,那群兵馬收了錢,這才調頭走了。
馬車瞬間就動了起來,走商的隊伍上了路。
神容去看那婦人,微微欠身致謝。
婦人似乎是隊伍領頭的,笑眯眯地看著她,指指她身上的濕衣裳,用胡語問她怎麼了。
神容為了不暴露是關內來的,故意指指自己的唇,搖頭,裝作不能說話的樣子。
那婦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繼而笑得更深了,從身側拿了一塊胡毯遞給她。
神容接了,披在身上,兩手拉在胸前,雖然她今日特地穿了胡衣,綁著髮辮也像個胡女,但剛剛躲開那幾個兵馬,不代表可以鬆懈。
婦人又很熱心地遞來水囊,拔開塞子,還有熱氣。
神容身上正冷,但擺了擺手,裝作不渴的樣子。
婦人便將水囊放下,遞來一塊胡餅,又笑著請她吃。
神容看了一眼,還是擺手,雖然她確實早就餓了。
婦人便不再遞東西給她了,只是打量著她笑,仿佛十分滿意的模樣。
神容趁機朝車外看一眼,沒再看到那片嶺尖,不知道走出了多遠,看眼下情形,也不好隨便停下,怕再遇上那些關外兵馬。
只希望他們不會去那片山嶺處。
她一邊看車外,一邊又看天色,思索著在哪裡下車合適。
忽聞車外多出了人聲,好像是到了什麼城鎮的模樣,馬車也不再顛簸了。
但那些聲音只一晃而過,馬車好像一下變快了,神容甚至一隻手扶住了車門,才不至於搖晃。
對面的婦人還笑著用胡語說了句:「沒事,放心。」
車許久才停下,像是直接拐入了什麼地方。
婦人先下了車,朝神容招手,臉上還是那般滿意的笑。
神容朝外看了一眼,是一間院子,院外是一條不寬的街道,街上胡人酒肆林立,應是到了附近的一個小城裡。
她揭開胡毯下了車,到了這種地方也好,也許更方便東來他們找來。
那婦人指一下院內的屋子,用胡語道:「進去坐吧,這裡面可是個好地方。」
神容看她一眼,見她臉上又露出了那般滿意的笑來,心中動了動,點頭,往那屋子走。
走到一半,立即折身往院門跑去。
婦人忽然尖利地叫起來,神容身後一下追來兩道身影,一左一右架住她就往回拖。
那是兩個高壯的胡女,簡直像男人一般有力氣。
神容被拖回去時,身上已經徹底沒有力氣,疲憊飢餓幾乎耗空了她,實在無法掙脫,直接被拖回了那間屋內。
接著眼前一黑,她臉上被遮上了一塊黑布。
……
滴答滴答的聲音在響,好似是漏刻聲。
神容迷迷糊糊醒來,眼前有朦朧的燭光。
耳邊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說話:「唉,這是遇上牙婆子了,這關外的牙婆子可非我朝那樣的,都是直接偷啊搶的,才不管是不是傷天害理呢。」
神容一下清醒了,撐著床坐起,依然是一手立即去摸懷間。
一個女子挨過來:「找你那書嗎?不用擔心,他們叫我搜你身,我一看就一本《女則》,有什麼好搜的,又給你塞回去了。」
神容已摸到了,看向對方,那是個眉眼細細很有風情的女子,穿一身輕紗襦裙,梳著樂人髮髻。
她開口問:「你是漢人?」聲音有些嘶啞。
對方盯著她看了看,大喜:「說了這麼久沒回音,差點以為你是胡人,還好我猜對了,你與我是一個地方來的。」
神容又打量四周,這只是一間簡易的住房,有一個妝奩在,才能看出是住女子的。她的身下是一張低矮的床蓆,鋪著一層艷麗的胡毯。
她瞬間就釐清前因後果了,那個婦人竟敢賣了她。
那女子看她臉色不悅,輕笑道:「說來真是奇特,你是唯一一個被牙婆子賣來還好端端的,我見過之前被騙來的,都半死不活了,你一定聰明,沒吃他們的東西,也沒喝他們的水。」「若非出於無奈,我根本不會上她的車。」神容咬了咬唇:「待我出去再問她……」
「算帳」兩個字還沒說出來,她忽而一怔,連忙起身去看窗外,卻發現窗戶推不開。
儘管如此,窗外的天黑了她還是看出來了。
「我昏多久了?」她回頭問。
女子嘆氣:「昏一日了都,你一定是吃了些苦吧,我給你灌了好些米湯呢,衣服也是我給你換的。」
神容這才顧上看身上,果然已經換上了一身胡衣,五彩斑斕的。
她咬唇,糟了,過去這麼久了,山宗還在關城那裡等她。
「怎麼了?」女子問她。
神容坐回床蓆,面沉如水,一言不發。
女子湊近來,挨著她跪坐:「我照顧你時就在想,看你一身貴氣,可別是出身二都,如今聽你口音,應是長安人士無疑。」
「嗯。」神容心不在焉,此時也沒有心情理會別的。
女子朝她跪坐端正了,見禮,自稱也換了:「賤妾也是長安人士,曾出身長安教坊,會彈箜篌,名喚杜心奴。前些時日自國中往邊關采樂,在易州地界遇上一群關外的商人,他們說請我來這裡奏樂,我來了,豈料他們竟不放我走了,所以你我一樣,皆是被騙來的。」
神容淡淡說:「那又如何?」
杜心奴笑了笑:「你有所不知,這地方其實是個銷金窟,銷的無非是酒和色。我看你似乎出身不凡,或許是會一些宮廷樂舞的,不如與我配合一番,今晚博個頭彩……」「想都別想。」神容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早看出這地方不是什麼正經地方,但叫她去獻舞,做夢不成?
杜心奴一愣:「你不願?」
神容輕哼一聲:「他們不配。」
杜心奴這下算是徹底確定了,這的確是位貴人,否則不會在這境地下還能臨危不亂,更別說還能說出這番話來。
她瞄了瞄神容,試探著笑道:「說起來,我曾有一次在北疆境外落難,也遇上個貴人,跟你很像,不過她要好說話許多,也好配合,好似月亮似的,你不一樣……」
神容轉頭看她。
杜心奴頓時訕笑:「你像日頭,這天上哪能缺了日頭呢是不是?」
神容現在沒心情與她說這些,她只想安靜地想個法子離開,冷淡道:「你就是再編故事也休想說動我。」
杜心奴語塞,心想這貴女看著明明年紀不大,眼睛也太毒了,什麼心思都逃不過她眼睛似的,無奈嘆息一聲:「今晚會有附近的貴客來,據說要挑人帶走的,我本想著這是個好機會,所以才想叫你與我配合的。」
若非見她生得明珠一般,豈會想到這念頭。好不容易等她醒才提了。
神容忽然看她:「你說什麼?」
杜心奴差點又要愣住,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
神容眼珠動了動,忽然站了起來:「那好,跳!」
杜心奴沒料到她竟又改了主意,高興道:「你同意了?」
神容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
她的人一定正在找她,只要有機會出這地方,她當然同意。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6 00:59:41
第四十九章
這小城用腳就能丈量出來,只是一個衛城,所以才靠近關城不遠。
每到秋冬關內外戒備之際,這裡就只剩下那些披頭散髮的契丹兵駐紮,總往關內潛入的那些敵探也是從這裡派出去的。
只有現在春日到了,這小小的衛城才會多出往來百姓和商旅,經常夜不閉城,各種各樣的生意行當也就冒了出來。
例如神容現在所在的這個銷金窟。
杜心奴將這些告訴她時,正在為她梳妝打扮。
房內多點了盞燈,一下亮堂無比,照著銅鏡裡兩道挨坐的人影。
「多虧貴人生了這樣的容貌,這種地方只看中色和藝,為的就是賺錢。」
杜心奴手上忙著,一邊又道:「賤妾因有些技藝,在這裡其實還不算被虧待,能被叫來照顧貴人,也可見他們對貴人的重視了。我剛去說了貴人肯出場,可把他們高興壞了,都以為貴人被賤妾勸動了,肯聽話了呢。」
神容一邊聽一邊理著頭緒,由著她擺弄。
杜心奴弄好了,退開些看,神容梳了飛天髻,換上了袒頸露臂的胡裙,腰上綁著五彩的流蘇,如同畫裡走出來的一般。
她越看越覺驚艷:「貴人這樣了不得的姿容,又出身京中,因何會流落到這關外來,家裡的夫君就不擔心?」
神容不自覺想起了還在等她的山宗,臉色無波:「沒有夫君。」
「那可真是奇了,」杜心奴訝異:「如貴人這般,在長安求娶的人早就應該踏破門檻了才對呀。」
神容沒接話。
杜心奴見她不搭理,猜她大概是不想說這些,生怕說多了惹她不快,岔開話道:「還不知貴人如何稱呼呢。」
神容可不想暴露了身份,何況她又是長安來的,不管是傳出去被關外的知道,還是他日傳入長安去叫她父母知曉,都不是什麼好事。
「萍水相逢,不必知道。」
杜心奴心裡一過,心想可真是個謹慎機警的貴女,便不問了,只長嘆一聲:「賤妾倒是已嫁作人婦了,早知道便好好待在長安不出來了,料想我夫君該急壞了。這天底下的邊關都兇險,往後再也不來了,貴人回去後也別再來了,也免得惹家人擔心。」
神容看她一眼:「先出去再說吧。」
心裡卻在想,家人都不知道,除了山宗,可他已不是她家人。
也不知他此時在哪裡,是不是還在那關城處等著,還是回關內去了。
胡思亂想一停,她忽然扭頭看向房門,因為發現外面燈火更亮了。
杜心奴也看了一眼,臉色鄭重不少,低低道:「這是開始迎客了。」
每到晚上這裡就會熱鬧,今晚自然也不例外。
所謂銷金窟,當真如窟一般。大堂頂上是粉白的穹頂,下方是木搭的圓台,鋪著厚厚的氈毯,台下四面都是飲酒作樂的坐席。
此時圓台四周已有樂人在奏曲,悠悠的胡笛聲,混著不斷湧入的人聲,很快喧鬧。
房門開了道縫,杜心奴剛朝外看去,就見兩個高壯的胡女在門外廊上來回走著巡視。
她看了一眼,合門回身,小聲對床蓆上坐著的神容道:「那貴客應當還沒來。」
神容看她一眼:「你可知道是什麼樣的貴客?」
杜心奴搖頭:「這種銷金窩什麼人都有,來的貴客多半是不會透露真身份的,反正有錢即可,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聽到會有這麼個人來。」
神容想了想,那只能搏一搏了,反正這地方她是一定要離開的。
外面漸漸傳出了調笑聲,添了燈火,似乎更熱鬧了。
忽有人來門外重重拍了門板兩下,響起一個胡女冷冷的一句胡語。
杜心奴回頭,小聲道:「該上場了。」說完拉開了門。
神容看去,外面的嘈雜人聲瞬間傳入,胡酒的味道混著濃烈的脂粉氣味也送了進來,門口的兩個胡女正惡狠狠地看著她。
她起身,理一理衣,往外走。
木搭的圓台上,一支胡旋舞剛歇,幾個塗脂抹粉的胡女陸續走下台。
沒有人買她們,下方酒席間的客人就毫不客氣地爭相上前將她們拽了過去。
頓時一片驚叫聲,但沒人在意,也無人阻攔,女人在這裡就是貨物,那點聲音早被男人們的笑聲給蓋了過去。
杜心奴去圓台邊的箜篌後跪坐,對這地方肆意混亂的場面已經看多了。
好在她是教坊出身,八面玲瓏,又有一身這裡沒有的箜篌技藝,勉強周旋得住,但這日子總得有個頭,這次遇上神容,是她難得的機會。
一片混亂喧鬧中,她悄悄朝後看了一眼,點頭示意,抬手作彈。
空靈的一聲,場中稍靜,與關外胡樂不同,撲面而來的是中原王朝的長安風氣。
淙淙幾聲,一聲一步,有人順著樂音踏上了台中,黛眉朱唇,眉目若盛艷光,冷淡地掃過全場。
神容只在小時候隨堂姊長孫瀾一起學過幾曲宮樂舞蹈,當時貴胄間有此盛風而已。
多年過去,還記著一些,大約不夠熟練了,但她的目的又不是跳舞。
她立在台上,等著樂音,目光一點點掃過台下,很多人都在看她,但看不出哪個是所謂的貴客。
她悄悄往後看,杜心奴撥著箜篌與她對視一眼,皺著眉搖頭。
神容暗自捏住手心,難道那什麼貴客根本不會來了?
剛想到此處,忽見門口處一群人奔跑了過去,似是迎接什麼人一般。
身後杜心奴小聲急道:「來了!」接著一下撥高了樂音。
神容一下就動了,腳下移步,隨著樂音踏出,順勢朝大門看了一眼,果然看見有人進來了。
一個男人的身影,被左右簇擁,從門口緩步而入。
從門口到台下也就只有幾十步,他微低頭的身影仿佛也貼著樂聲,一步一步,身罩大氅,髮束金冠,好似是個中原人的打扮。
神容在台上只偷看到幾眼,聽見下方有幾個客人在用胡語低低談論他——
「中原富商來了。」
「一定是來挑美人的。」
低低交談聲中,那人直往台下而來,左右隨行的散開,他在席後落座,抬頭看向了圓台。
神容留心到他位置,心中不屑,但為了早已定好的計劃,還是故意往他那裡舞去。
樂聲潺潺,似跳珠撼玉,人影輕轉,如璀璨明珠。
神容腰上流蘇飄逸,墜了兩個鈴鐺,一動便一響,有意引人注目。
叮鈴聲隨著箜篌樂聲,有人忍不住往她腳下扔來一塊金幣,甚至還有人借著酒意撲來了圓台邊,衝著她用胡語說著下賤話,四處都是笑聲。
神容只覺厭惡,恨東來不在身邊,看都沒看一眼,胡裙一旋,到了台邊,輕身回折,眼睛直直看向那位貴客,目光與他相接,終於看清他模樣,渾身一頓。
對方搭膝而坐,眼睛看著她,嘴邊一抹熟悉的痞笑。
那張臉不久前還對著她說就在關城等她,此刻竟就在眼前。
神容眼神在他臉上轉動,卻又覺得不真實,他穿著錦袍,披著大氅,黑髮上金冠玉簪。
一瞬間,她仿佛見到了當初的那個山宗,她剛嫁入山家時,那個錦衣貂裘的貴公子,山家的大郎君。
樂聲又急,神容陡然回神。
山宗坐在那裡,眼神從上到下地打量她,還端著酒飲了一口,眼神依舊落在她身上,滿眼興味,嘴角勾得更深。
神容壓著滿腹的疑惑,心潮起伏,連心跳都不自覺快了些,轉身,踩完最後幾個樂音,始終偷偷瞄他,最後一步,正踩在圓台邊沿,眼神直直看著他。
山宗放下酒盞,搭膝的手抬起,朝身後招兩下。
他後面不知從何處多出來一行胡人隨從,一直在垂手聽命。
其中一個上前,扔了一隻沉甸甸的大包在台上,嘩的一陣金幣響,引來四周一片吸氣讚嘆聲。
山宗忽然起身,走向圓台,到了神容踏著的台邊,一伸手拉過她,直接攔腰抱起,大步回座。
四周人聲鼎沸,胡語交疊,有人在起鬨,有人在叫好。
神容被他抱回座上,還被他攜著,人坐在他懷裡,一手緊緊抓著他身上大氅,眼睛來回掃視左右:「你怎麼來的?」
山宗手攬著她的腰,眼睛還盯著圓台,仿佛就是個來挑人的貴客,冷笑:「我還想問問你是怎麼來的。」
神容咬了咬唇,聽出他語氣裡的不快,想起方才那般在台上的模樣都在他眼裡,他一定是覺得她很不堪了,不禁轉過了頭。
山宗攬著她腰的手一按,迫使她臉轉回來。
神容轉頭時看到台上,忽見上方還在彈箜篌的杜心奴在看她身旁的山宗,一連看了好幾眼。
她剛想開口提還有杜心奴,山宗已朝圓台招了下手。
杜心奴立即起身,提著衣快步過來,一下偎在他身側,小聲道:「是山大郎君,當年在長安有幸在裴大郎君宴前見過,多年未見到郎君了。」
山宗嘴邊掛著笑:「原來認得我,那也要裝不認識。」
杜心奴臉色一變,立刻稱是,收了聲,伶俐地為他添酒。
神容看了兩眼,他此時一手摟著她,一手接了杜心奴的酒,左擁右抱一般,卻不看她。
她看了看他側臉,淡淡轉開目光。
腰上又一緊,山宗又摟緊了:「別分心。」
她低語:「難道還要我伺候你不成。」
山宗笑:「你現在不就該做這個?」
神容不禁看他側臉,抓他大氅的手一下鬆了。
山宗卻又一把抓了那手,拉她起身:「走。」
一旁的杜心奴馬上跟著起身動腳。
神容被他摟出去時,那群胡人隨從擋在了後方,又去台上放錢交易了,在這裡似是常態。
院門外停著輛馬車,駕車的也是個胡人。
山宗直接抱起神容送進去,緊跟而入,扣著她坐下。
杜心奴跟著鑽入,一片暗中,擠在神容身旁,大約是緊張,一個字也沒說。
「快。」山宗一開口,馬車就動了,直接駛出院子。
迎面而來一陣轆轆馬車聲,與他們相擦而過。
神容被山宗的手扣著腰,聽見他一聲低笑:「真的來了,晚一步就要走不了。」
她這才知道那車裡的才是真正的貴客,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車中無聲,都心照不宣地沉默。
直到外面駕車的胡人說了句話,提示要到城門了,山宗扣著神容的手用力,按著她在身前:「裝像點。」
神容吃痛,輕哼出一聲。
旁邊的杜心奴已經主動叫出聲來:「哎呀郎君別呀……」
一連好幾聲,又細又軟,引人遐想。
山宗按著神容,貼在她耳邊低沉說:「看看人家,你不是很能嗎?」
她忍不住又咬唇,攥著他大氅的手死緊。
馬車沒引來檢查,順利出了城。
不知多久,外面只剩下了呼呼而來的風聲,再無一點動靜。
車停了下來。
山宗拉著神容,掀簾下去,外面是一片荒原,不知是什麼地方,只有頭頂月色如水,照得四下透亮。
杜心奴自車內出來,向山宗福身:「真是難以相信,竟這麼容易就出來了,多謝郎君。」
她還記得山宗的囑咐,沒再稱呼山大郎君。
接著她又向神容福身:「果然找貴人沒錯,多謝貴人。」
山宗指了個方向:「一路往那裡走可以隨商人從易州入關,這輛車留給你。」
杜心奴再拜,急匆匆就又鑽入了車內。
馬車駛出去,山宗拉著神容就走,感覺到她的手已冰涼,他才停了,解了大氅,一手搭她身上,笑一聲:「告訴你只有幾個時辰,不想你居然都要成這關外的紅人了。」
神容盯著他月色下的臉,許久才開口:「你現在一定很瞧不起我是不是?」
山宗盯著她:「你說什麼?」
神容不做聲了,仰頭看著他,抿起唇,大氅下的胸口微微起伏。
山宗的看她的眼神凝了凝,月色下她的眼紅了,只是強忍著,但他還是看了出來。
從未看她這樣過,他走近一步,伸手托一下她下巴:「你幹什麼?」
神容此生何嘗受過這等屈辱,已是強壓著才撐了過來,只為了儘快出來,找到東來他們,與他會合,他以為她願意那樣?
她冷淡地避開他的手:「我看你這雙手方才左擁右抱,與那裡面的人也沒什麼兩樣,髒得很,碰我做什麼?」
山宗看著她,嘴角勾起,忽而轉身走了。
神容咬唇站著,心裡越發不是滋味,他還笑得出來,竟然還走了。
但很快,幾聲腳步響,他又回來了,手一下托起她的臉。
神容覺出他手上是濕的,下意識問:「你幹什麼去了?」
「洗手,」山宗在月色下勾著嘴角笑:「你不是嫌我手髒?」
她一怔,他的手已經抹過她眼下,捧起她的臉。
忽然忘了剛才在說什麼,也忘了這一路是如何找來的。
山宗眼裡只剩下她微紅的眼,一低頭就貼了上去。
神容唇上一熱,動手推他。
他的手伸進大氅,直撫到她腰後,身穩穩不動。
她呼吸漸急,心有不忿,張嘴就咬了他一口。
山宗一頓,卻又笑了,兩手都伸進大氅,按著她壓入自己胸膛,舌尖一下下去擠她的唇。
神容唇一動,冷不防觸了下他的舌,呼吸都窒了一窒。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6 00:59:56
第五十章
關外的風是冷的,只有唇是熱的。
山宗行事向來讓人琢磨不透,就連現在也是說親就親。
神容還是不忿,偏不想讓他得逞,奈何動不了,兩手抵在他身前,唇被堵得更緊。
他低著頭在她眼前,幾乎和她一起裹在了大氅裡,臉一轉,又一次,舌強勢地擠進。
有一瞬間,神容甚至已經描摹出了他薄薄的唇形,以自己的舌。
緊接著他的舌就纏了上來,她不禁仰高了頭,脖頸拉長,無聲地僵住了身。
許久,腰上墜著的鈴鐺叮鈴一聲輕響,是山宗的手掌蹭過的緣故。
他終於緩緩退開,那雙薄唇一點點離開,鼻尖也從相抵到相離。
神容還維持著仰臉的姿勢,對著他,一呼一吸地換氣,胸口劇烈起伏。
唇上是麻的,舌也麻了,似麻到了舌根。
「親夠了?」她輕喘著問,帶著絲挑釁。
山宗也在喘氣,胸膛裡貼著她軟軟的身軀。
她鬢邊一縷髮絲亂了,眼裡不再泛紅,盛著月色,如浸水光,凜冽又動人。
他一直盯著她,看出了她那絲不快,抬手,拇指抹過剛被她咬過的下唇,揚著唇角笑:「就是沒有也該走了。」
又沉又壞的語氣,話音未落就拉著她繼續往前。
神容被拽出去時都還有些不情願,掙了一下沒掙開,只能一手攏著大氅跟上。
沒多遠,月色下的荒原裡,露出了另一輛馬車。
駕車的依然是個胡人,顯然早就在等著的。
神容被拉過去,腰上一緊,又被山宗不由分說地抱上車。
他跟著低頭入了車內,馬車便和先前一樣迅速駛了出去。
「還好早安排好了換車,否則剛才多出來的那個就麻煩了。」他在黑暗的車上壓著聲。
神容不搭理他。
山宗仍一隻手摟著她腰,扣得緊緊的,像是怕她會跑一樣。
這次很快,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車就停了。
有昏暗的燈火隔著車簾映入車內。
山宗摟著神容下車。
眼前是一家供往來旅人落腳的客舍,大門半開。
神容站在車邊往左右看,車就停在腳下一條磚鋪的窄街上,他們似是到了一個鎮子裡,只這條街便能看到頭,也只眼前這家客舍亮著燈。
山宗摟她的手還沒鬆,直接攬著她走入客舍大門。
客舍裡大概是聽到了動靜,立即出來一個絡腮鬍鬚的胡人,似是這裡櫃上的,衝他點頭哈腰,一口熟練的漢話:「貴客回來了,快請入內。」
「嗯。」山宗摟緊神容,邊往裡走邊問:「我的隨從呢?」
「都在裡頭等著貴客回來呢。」
說話間入了客舍廳堂,那櫃上的將門合上,抬手做了個請:「什麼都備好了,貴客隨時可去安歇。」
山宗說:「找個女僕來伺候。」
櫃上的稱是,曖昧地看了一眼他懷裡摟著的神容,躬身退去了。
廳堂內一燈如豆,幾張方木桌邊坐著一群身影,約有十幾人。
那櫃上的離去後,其中一人起了身,其他人也跟著紛紛起身。
一群人皆身服短打,額纏布巾,腰上或小腿上綁著短匕首,燈火裡看來大多橫肉滿面、目露凶光,似乎都不是善類。
最先起身的那人右眼上還纏了個黑皮罩子,更顯兇惡。
他走近來,朝山宗抱拳,緊著嗓子喚了個新稱呼:「崇哥,都打點好了,就等你帶人回來了。」說著瞄一眼他身旁的神容。
山宗頷首,低聲說:「辦好了就儘快走。」
「是,咱都知道的。」那人退開兩步,給他讓道。
山宗摟著神容繼續往裡,她邊走邊又回頭看了看那群人。
他們皆朝著山宗,還在目送他,看起來對他既恭敬又畏懼。
往裡皆是客房,按門口掛的牌子分出幾等。
山宗摟著神容走到一間上房外,推開門,將她帶進去。
房內亮著燈火,桌上擺著一盤熱騰騰的胡餅,配著幾樣胡人小食。一只大肚細口的銅壺裡盛著熱水,壺口還在冒著熱氣。
果然如那櫃上的所言,什麼都準備好了。
山宗將門合上,才鬆開摟神容的手。
她掃視著屋內,目光又掃過他,此時才開口:「那些就是你的隨從?」
山宗差點以為她要一直都不理他了,盯著她反問:「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神容淡淡說:「黑場上的,綠林人。」
和那大鬍子他們是一類人。
山宗點頭:「知道就好,那你可知道我動用了多少黑場上的人才找到你?」
神容怔一下,又看向他。
他身上一襲深黛的錦袍寬著,發上金冠熠熠,燈火裡長身而立,身如在往昔,唯有眼光深沉,人還是幽州的山宗。
「就這樣你還覺得我是瞧不起你?」他臉上的笑一閃而逝,盯著她的眼裡沉幽幽的一片:「你要記好了,下次說幾個時辰就是幾個時辰,別玩兒我。」
神容眼神動了動,才知道他的確是帶著氣的,先前情緒反而淡了,頓了頓才輕聲說:「我沒有。」
山宗看了她一會兒,心想算了,反正也沒下次了,何必再說這個。
門外響起兩聲敲門響,有蹩腳的漢話在說:來伺候貴客。
是櫃上的安排的胡人女僕來了。
山宗拉開門讓她進來,指指神容,意思是伺候她,自己走了出去。
外面一群身影,正從暗處往外行去,見到他自客房裡現了身,個個都低頭抱拳。
還是那群綠林人,在他眼前乖巧得不像是行走黑場的。
山宗站在門廊下,擺了下手,他們才繼續往外走了。
綠林山野裡的人,消息是最快最靈通的,四處都有門路行走。
這一群人幫著他利用黑場搜羅消息,打點身份,安排車馬,一切才能如此迅速。
山宗吹著廊下的涼風,想起那日在關城處一直等到日落也沒見到神容返回,反而等到了一個兵渾身濕透地回來報信說她不見了,當時大約真的動了氣。
說好的幾個時辰就返回,居然就不見了。
但他還是找了出來。
此時被這關外的涼風一陣陣吹著,似也在提醒他,他當真找了出來。
又吹了一陣涼風,在那銷金窟裡沾染的酒氣和脂粉氣似都散了。
身後的客房裡,那個女僕退了出來,離去了。
山宗聽到動靜,回頭看了一眼,舉步回去。
房裡靜悄悄的,神容已經在胡床上躺下,背朝外。
山宗合上門,站到床前,才發現她已經睡著了,大約是坐在這裡就不知不覺睡了過去,身是斜的。
大氅從她身上滑下,半搭在她腰上,又拖下床沿。
胡裙很露,她白生生的肩頭袒露著,後背也露了一片,幾縷髮絲因趕路太急而微微凌亂,直撲入他眼底。
山宗的眼神落在她身上,遲遲沒移開,想起了那群綠林追查到的消息。
她這樣的相貌太惹眼了,他們很容易就在一個牙婆子的手底下問了出來,據說她當時是為了躲避一群關外敵兵才落入了牙婆子的手裡。
他忽然覺得自己剛才不該那樣說,她的確沒玩兒他。
如她這樣驕傲的嬌女,從來也不曾紆尊降貴過,又何嘗做過這等以色事人的事,否則又豈會紅了眼眶。
山宗彎腰,將拖到地的大氅拎起來,看她身上,沉著眼,從頭到腳都看了一遍,沒有看到什麼傷痕,眼神才緩和。
她腰上流蘇間的鈴鐺還在,他伸出一隻手去解,惹得她輕動了一下,腰下胡裙的裙擺裡露出什麼。
山宗看她一眼,那裙擺層層疊疊,他手指伸入,摸到了那東西,是錦袋,裡頭自然還是她那捲書。
大約是因為要跳那支舞換了衣服,她就將書卷綁在了厚厚的腰下裙擺中藏了起來。
他好笑,將錦袋往裡塞一下,手指碰到了她的腿。
這雙腿之前一步一動在圓台上曼舞的情形還在眼前。
他手收回來,將大氅重新搭回她身上,扯了扯身上錦袍的領口,又捻了捻手指,眼中盯著她安睡的側臉,忽又一笑。
其實她跳得不錯。
他當時坐在那裡,看著她朝自己舞來,看到的是她滿身的艷光,那是另一幅模樣的長孫神容。
可能她不知道,當時滿場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還好他去得夠及時。
……
天亮時,神容睜開了眼。
睜眼就有一瞬間的恍惚,胡床頂上的幔帳滿是花紋,她定了定神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處。
那銷金窟裡的經歷就像一場夢,還好夢很快就醒了。
忽覺身旁有人,她慢慢轉過頭,愣了一下,身側的男人剛剛坐起。
山宗正在穿衣,轉頭看了她一眼:「醒了?」
神容還沒完全回神,眼珠盯著他輕轉,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她身上胡裙未褪,一條腿還與他相貼著。
山宗眼神在她臉上轉過一圈,臉上似笑非笑的:「不用看了,我就在這裡睡的。」
神容擁著大氅緩緩坐起來,昨夜她說睡著就睡著了,一點沒有感覺到。
「做什麼?」她開口問,也不知為何就這麼問了。
山宗眼一下凝在她身上,貼近一分,挨著她的腿也貼得更緊:「擔心我對你做了什麼?」
神容一手撐在床上,斜睨他,看到了他下唇一點破皮,是她咬出來的,眼神晃一下:「有什麼好擔心的,反正這裡無人認識我們,認識我們的都知曉你我做過夫妻,還會要求我冰清玉潔不成?」
她的語氣很低,一字一字鑽入山宗耳中,他不禁笑了,掃過她白嫩的肩頭,痞氣橫生:「那我豈不是虧了。」
神容眼上一跳,覺出了話裡的含義。
他果然是個壞種。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6 01:00:13
第五十一章
沒能繼續說下去,因為有人來敲了門。
是昨晚那個伺候過的胡人女僕,來替櫃上的傳話的,說是貴客的隨從來了。
山宗這才退開,下了床,臉上那點笑還掛著,手上繫著束帶,束得還是那件深黛寬逸的錦袍。
神容坐到床沿,看他一眼:「什麼隨從,那些綠林人不是該走了?」
她只想知道東來他們現在何處。
「你何不自己去看看。」山宗說著,又看一眼她身上:「換了衣服再出來。」
神容不禁看了眼自己身上,這身衣服沒什麼,只是太惹人注意,也太露了。
……
此時客舍的後院裡,一群人正在等著。
那是東來和負責保護神容的十幾個精兵,按照山宗的命令,今日一早趕來這裡會合,都已改頭換面,穿了尋常胡衣,看起來就像是一群尋常富貴人家的隨從。
約莫等了三刻,才終於見到山宗自客房那裡過來。
東來抬頭看到他模樣先愣了一下,已經習慣了他胡服烈烈的模樣,忽見他錦衣在身,便不免想起了曾經他與少主剛成婚時的模樣,原本想問少主情形如何,也連帶著停頓了一下。
緊跟著就看到了神容,她就跟在山宗身後,二人看起來就像是從同一間客房裡出來的。
東來立即快走兩步,向她跪下:「少主,是屬下護主不力。」
神容身上換了身胡衣,簡單地梳了個髮髻,都是客舍那個女僕給她置辦的。此時終於見到他,才算放心:「你們沒事?」
東來垂著頭:「沒事,只擔心少主。」
神容再不想回顧先前了,雲淡風輕道:「沒什麼,我運氣算好。你們後來如何了?」
東來看了眼山宗,想起了那日他面色陰沉地趕到那片山嶺下的情形。
他這十幾個兵其實都是好手,只是當時是顧忌少主身份,不敢任意摟抱施救,稍一耽誤,就被水流卷開了。
然而山宗並不在乎理由,只看結果,恐怕這些兵回去也要領一回軍法。
這些東來就不直言了:「也沒什麼,我們為找少主分開行事,領了命令去辦事,一切順利。」
神容點頭,沒在意,忽而留心到這後院安靜得很,瞄了眼山宗,輕聲說:「我早就想問了,你來得匆忙,哪裡來的那麼多錢財行事?」
在銷金窟裡買了她和杜心奴二人,又住入客舍上房,這裡靜得很,就如同包了這地方一般,左右花銷皆是貴客派頭,又豈會是小數目。
山宗看她:「你馬上就會知道了。」說著掃一眼那些兵,「人帶出來。」
東來起了身。
幾個兵往後,去後面的一間柴房裡扯出幾個被捆綁住的人來,一下推摔到他面前,一陣含混吱嗚聲,因為個個都被塞住了嘴。
神容一見他們就冷了眼神,第一個摔過來的便是當日那騙了她的那個婦人,那個可恨的牙婆子。
婦人見到她就一連地磕頭,口中哼著不清楚的胡語求饒,接著又面朝山宗不停磕頭。
神容瞬間明白了:「原來你用的是她的錢。」
山宗幽幽一笑:「她賣你賺了不少,自己那些髒錢自然也都倒出來了,有哪一毫是她自己的錢。」
她冷冷看著那婦人,怪不得,他這算是取惡鎮惡去了。
山宗問她:「你想不想出氣?」
神容意外地轉頭:「你要讓我出氣?」
他點頭:「否則我綁他們來做什麼。」
神容心裡舒暢不少,甚至都笑了一下:「如何出?」
山宗垂眼看那幾人:「在別人的地頭上不能見血,不過叫他們永遠無法作惡還是可以的。」
他語氣森森,就好似當初鎮壓那些大獄裡那群暴徒時的模樣,神容便明白昨晚那群黑場上的綠林人為何如此懼怕他了。
半個時辰後,在這無人過問的後院柴房裡,這幾人臉上被刺上當地的刑囚標記,由幾個兵拽出後院,送交給昨夜離去的那群綠林。
黑場上自然多的是手段讓他們無法再作惡。
山宗和神容已經返回了房中,準備啟程。
直到此時,神容才算徹底撇去心裡的那些不痛快,看了看坐在桌旁正用布纏著刀鞘遮掩的山宗,輕聲問:「你不是不出幽州的嗎?」
山宗手上不停,掀了掀眼,臉色似沉了幾分:「沒錯,所以出來的只是個崇姓中原富商。」
她回味過來了:「難怪昨夜那些人喚你崇哥。」
「崇哥」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來,山宗有點異樣的感覺,看她一眼,暗暗扯了下嘴角,一邊將手上刀鞘纏好了,塞入大氅中裹好,起身:「走吧。」
客舍外的那條窄街上,到了白日裡才有了往來的人流,皆是路過的行商隊伍。
那胡人櫃上的收了錢,極其熱情,如今見他們要走,又躬著身在門口送客:「貴客放心,車馬乾糧都備好了。」
如他所言,門口停著輛輕便的馬車,東來坐在車上,陸續跟來的兵也都騎上了馬。
神容看過一遍,登上了車,揭著車簾往外看山宗。
他站在車外,從錦袍衣袖裡摸出了幾個金幣拋給那櫃上的,頓時叫人家一陣鞠躬道謝:「多謝貴客,多謝貴客,望貴客與夫人一路安順。」
「嗯。」他一手掀衣,登上了馬車。
神容不禁給他讓了點位置,盯著他:「他叫我什麼?」
車小,山宗將裹住的刀塞在腳下,屈起長腿,聲一低就出奇地沉:「你要知道在外行走需要個身份,我是中原崇姓富商,你就是隨我出關途中不慎失散的妻子,被惡人拐賣入了風塵之所,如今又被我贖買了回來。」
神容猜也猜到了,緊挨著他的身轉一下,囁嚅:「誰是你妻子。」
山宗瞥她側臉,自嘲地笑了笑,確實,最多是前妻。
外面,東來已將車趕上路。
這一路是有意隨著商隊走,並不是往關城方向,這是山宗早定好的。
他下令時並未說緣由,東來也只能照辦。
關外百姓大多牧馬放羊,城鎮極少。
蒼茫天地黑下時,就如一片黑沉沉的幕布籠蓋四野,只剩頭頂點點星光。
一片背風的坡地下,天黑後駐紮了幾個圓頂小帳,一群行商的中原人正圍著篝火飲酒吃飯,就見另一行十來人趕了過來。
那一行人停下,馬車上下來個勁瘦幹練的少年,過來問他們能否一起落腳,只要借他們幾個小帳即可,願意付錢。
都是商人,又都是中原人,自然好說,那幾人皆同意了。
少年返回,向車上稟報過,車上便走下一個身姿頎長的男人,身後跟出個穿著胡衣的年輕女人,只一個側臉也容色絕艷。
眾人皆借著火光看著。
篝火直照到車邊,山宗一手在神容腰後一托:「過去。」
她自然而然就隨著他掌心那點力道邁了腳,往那邊坐著的那幾個中原人走去。
那邊幾位中原人已經起身,向山宗搭手見禮,請他坐過去交個朋友,又叫他們當中的女眷來招待神容。
山宗拿開她腰後的手,過去坐下。
神容被一個年輕婦人請了坐在他們旁邊一叢篝火邊,接了她們遞來的熱湯,看一圈眼前,都是女眷,一個個被關外的風吹得灰頭土臉,可見路途辛苦。
男人們到底熟得快,旁邊很快就與山宗聊開,都已有人在喚他「崇兄」了。
神容往那裡瞄去,山宗搭膝而坐,一手端著湯碗,剛低頭飲完一口,薄唇帶笑,錦袍袖口一縷暗紋被火光照出來,隱隱一身清貴。
沒了凜冽的直刀,褪了胡服馬靴,他此時不在幽州,不經意間的舉手投足竟顯露了一絲世家涵養。
但很快他們的說笑聲就叫她回了神,她低頭飲湯。
一個胖乎乎的中原商人看清了神容相貌,忽然問山宗:「敢問尊夫人如何稱呼?我自長安來,曾也見過不少富貴人家,京中顯貴,瞧著略有些面善。」
神容端著碗,只能裝作沒聽見。
山宗看她一眼,漆黑的眼裡映著火光,忽而一笑:「內子姓金,名喚嬌嬌。」
她蹙眉,朝他看去。
那個中原商人一聽沒聽過這名字,訕笑道:「那看來只是面善。」
一餐飯用完,交談便結束了。
大家都要趕路,因而睡得也早,各自在附近的小河裡洗漱過,回去帳中安歇。
神容躺入一間圓頂小帳里時,篝火已滅。
沒多久,帳門被掀開,男人的身影矮頭進來,一手繫住帳門,一手脫著外袍。
唰的一聲輕響,外袍落在就地鋪著的氈毯上,正搭在她腿上。
她沒動,身旁男人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已躺下,蓋了胡毯。
神容睜著眼,眼裡是他仰躺的側臉,昨夜不知不覺睡去,毫不知情,此時才有與他同床共枕的感覺。
她悄悄翻身,背過去,否則只是看著他的肩和腰,就又要勾她回想起那個夢。
氈毯太小,他又身高腿長,她這一動就如同蹭著他翻了個身。
頸後忽然一陣熱氣拂過,山宗側臥了過來:「你還沒睡。」
她心中一動,忽而想起來,他眼力好得很,一定是早發現她睜著眼了,乾脆開口說:「你方才說誰叫嬌嬌?」
山宗的確進帳就仔細看過她了,低低笑了笑,胸腔震動,挨著她的背:「隨口說的。」
那是胡十一取的好名,想起就用了,她大概還是頭一回明明白白聽見。
四下安靜,除了漸漸清晰的呼嚕聲和夢囈聲,帳中只剩下彼此並不均勻的呼吸聲。
春日席地而臥還是冷,即使鋪著氈毯還是難耐。
神容不自覺縮了縮身子。
一隻手忽然搭在她身上,扣過去,牢牢將她扣在懷裡。
是山宗的手,他手掌遮著她的耳,人貼近,低低說:「你知道為何露宿的氈毯都這麼小?」
她不自覺問:「為何?」
「就是要這樣睡的,否則冷。」他說,溫熱的呼吸吹在她頸後。
神容被他牢牢抱著,一動不動,心想他身上的確是熱的。
山宗說的不算假話,其實是商人小氣,給的氈毯小罷了。等真抱住了她,黑暗裡感受卻深刻許多。
昨夜她睡著了在身側,並不覺得有什麼,今晚她一直清醒地在身邊,軟軟的身軀全在他懷裡,卻好像意味不同了。
他身緩緩繃緊,貼著她的身軀,覺得她身軀似更軟了,如水一般,沒有多動,也不能多動,這小小的帳房根本擋不住半點動靜。
當初成婚後都沒有共睡過一榻,如今他們卻在關外做著別人眼裡的夫妻。
他在一片昏暗裡盯著她的髮,隨即就又想起她在馬車上的那句話,誰是你妻子,無聲地咧了列嘴角。
當初也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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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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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6 01:00:45
第五十二章
神容後來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去的,醒來亦不知是什麼時辰,只覺出身後是空的,轉了個身,才發現山宗早已不在帳中。
她仰躺著,盯著小帳灰乎乎的圓頂,回想起夜裡他好似一直摟著她,背後胸膛結實溫熱,一條腿都抵在她身下,渾身緊如弓繃……
「少主。」東來在帳外喚她。
神容思緒一停,覺得自己不該想了,起身穿上胡衣,掀簾出去。
外面天剛亮起,青濛濛的一片,東來手裡送來一張皺巴巴的紙,低聲道:「山……郎君先行去了別處,叫少主稍後去與他會合。」
神容接過展開,上面是手畫的地形圖,歪七八扭的不像樣,一看就不是山宗自己畫的。
東來指了半途一個地方:「就是這裡。」
她看了兩眼,收進袖中:「他沒說去做什麼?」
「只說了這些,後半夜就走了。」
神容覺得有些古怪,好端端地趕著路,怎麼忽就去了別的地方?
「可還有別的?」
東來搖頭:「沒什麼了。」
他只記得後半夜守夜時看見山宗出了小帳,身上只穿著中衣,去了趟附近的河邊,後來回來時便告訴他要出去一趟。
他當時點起了火摺子,見山宗肩搭錦袍,赤露臂膀,半身都是濕氣,像是徹底清洗了一番,至少臉和頸上都是水珠。
「山使不冷?」他忍不住問。
卻聽山宗低笑一聲:「熱著呢。」
而後留了話,騎了匹馬就走了。
這些好似是沒什麼可說的。
神容沒再多問,因為其他小帳裡已有人起身,人家商隊這是要出發了,便朝東來點了個頭,也準備這就走。
東來馬上去為她取洗漱的用水和帕子。
車馬上路時,神容才在車內吃了些乾糧,而後又將那皺巴巴的地形圖拿了出來。
圖上畫的是路線和方位,一眼能看出來的只有關城。
看到關城,不免想起她哥哥,好幾日沒回去,他怕是要擔心壞了。
神容輕嘆一聲,又低頭看。
因是地形圖,自然也畫了一些地貌,其中也有山川河流,她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才收了起來,越發覺得畫得不怎麼樣。
春日的關外仍然風大,攜塵帶沙。
剛亮透的天也被吹得昏沉,莽莽四野一望無際,只有幾處廢棄坍塌的土台聳立著,風一過,一層塵煙。
會合的地方到了。
馬車停下,神容掀簾下去,一手遮著眼往前看。
塵煙散去,顯露了一道挺拔身影。
山宗背對著他們,面朝著莽莽前方,不知在看什麼。
若在以往,他們剛到他就該察覺了,但到現在也沒回頭。
神容盯著他背影,緩緩走過去,故意放輕了腳步,到他身後時,他回了頭:「你到了。」
原來是知道的。
他臉上沒什麼神情,唯語氣漫不經心,伸手拽了她胳膊,將她拉到土台背風的一邊,那裡拴著他騎來的馬。
神容看著他:「為何要來這裡會合?」
山宗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塵:「去了個地方,回關城正好要經過這裡。」
神容朝他剛才望的方向看了一眼,猜那就是他剛才去的地方,心思轉地飛快,想起那張皺巴巴的地形圖:「你去的是圖上最後標的地方?」
山宗伸手牽了馬:「沒錯,你看出來了。」
「自然看出來了,」神容說:「料想你也找不到那地方。」
他抬眼:「你怎麼知道?」
神容微微歪著頭:「這有什麼難的,那紙上畫的山勢走向就是錯的,對應不上又如何能找到地方。」
山宗緊緊盯著她:「你有把握?」
神容還從未被懷疑過看山川河流的眼力,不禁瞥他一眼:「不信就算了,你去信那破圖好了,看你能不能找到。」說罷從袖中取出那皺巴巴的紙,遞過去。
山宗沒接那紙,直接抓了她那隻手,往跟前拉一下:「誰說我不信的。」
他又不是沒見識過她的本事。
神容貼近他,手裡忽然多了馬韁,又聽他說:「你跟我再走一趟。」
她抓著那馬韁:「我還不知要去做什麼呢?」
山宗似頓了一頓,才說:「找人。」
「什麼人能叫你大半夜的跑出來,」神容瞄著他:「是男,還是女?」
山宗看她臉,想從她臉上看出為何這麼問,笑了下:「誰會來這種地方找女人?」
神容眼裡動了動,似乎是多問了,踩鐙上馬:「我也只是隨便一問罷了。」
山宗聞言抿了抿薄唇。他也沒有另乘一騎,緊跟著就上了馬背,朝外吩咐:「你們先趕往關城等候接應。」
東來尚未稱是,他已騎馬帶著神容走了。
神容坐在馬背上,形同被他抱著在懷裡一般,就如昨夜,手裡緊緊捏著那張紙。
山宗走的果然是他剛才在望的方向,策馬速度漸快,看了眼懷裡,知道顛簸,一條手臂摟上她腰,緊了些。
「我知道了。」懷裡的神容忽而出聲。
他低頭,能嗅到她髮間的幽香,又被凜凜春風吹散:「知道什麼?」
「你出幽州還有這個目的。」她說。
山宗在她頭頂低笑一聲:「我是為何出來的,你最清楚。」
神容不做聲了,看一眼他摟在自己腰間的手臂,心裡有絲異樣感覺,說到底他是為她破的規定,出的幽州。
一路荒涼無人,只有他們二人一騎。
山宗勒馬時,風仍未轉小,遠在盡頭的天邊隱約可見一段起伏的線。
像是城牆,離得太遠,無法確定,又像是隱於漫漫塵沙間一個不切實際的幻影。
「地方就在這附近,」他說:「我要具體方位。」
神容會意地展開那張紙,比對著周圍地形,一邊低語:「這到底是誰給你畫的,一定十分倉促,竟然畫成這樣。」
山宗自後貼近來看,胸膛完全貼著她背,看了看她專注的側臉,不想打斷她,沒有回答。
這就是大鬍子當初交給他的地形圖,她沒有說錯,確實倉促。
原本他拿到手也沒想過能親自來這趟,因為根本沒想過還會再出幽州,還是私自的。
他抬頭,警覺地掃視兩邊,在她看山時提防著危險。
「找到了。」神容對照過後,手指比劃了一下,很快確定了方位,往右一指。
山宗策馬而出。
一路接近,那道遠在天邊的線也清楚了一點,的確像是城牆。
神容迎著風的眼微微眯起,「那是……」她心裡算著方位,回味過來:「那是薊州方向?」
山宗抓緊韁繩,錦袍被風吹得鼓起:「嗯,所以只有你我來,免得人多惹來注意。」
神容便明白了,他們離開的衛城在關城左面,而薊州遠遠在右,這一路特地繞了點路,原來就是為了來這裡。
漸漸馳馬往右,那段城牆卻依舊遙遠,因為真正的薊州還很遠。
那應該不是城牆,而是如今占據這裡的契丹人和奚人造出來的圍擋。
視野的另一邊出現了蔥蘢山嶺的輪廓。
山宗按照指向而行,馳馬到了地方,是一處不大不小的鎮子,尚在木搭的鎮口,便已聽見了裡面喧鬧的人聲。
他下馬,攬著神容下來,牽馬入鎮:「記好了,你我是偶然走錯方向來到這裡的一對行商夫婦,別人問起就這麼說。」
神容點頭,跟著他進入鎮子。
這鎮子裡居然十分擁擠,到處都是人,全都是披頭散髮的模樣,看來都是契丹人和奚族人,分不清哪些是本地的,哪些是外來的。
雖熱鬧,整個鎮子卻都灰撲撲的,像蒙了多少年的塵埃一般,連同往來的人臉上也是那般神色,仿佛少了許多生氣。
沿路地上都是一攤一攤的貨物,粗布、乾柴,也有風乾的肉條,他們原來是在以物易物。此時見到忽然闖入的人,紛紛看了過來。
神容不禁捏緊了手心,她雖穿著胡衣,但山宗還是中原打扮,未免有些顯眼了。
山宗抓著她手拉到身側,低聲說:「放心,他們都是漢民。」
她一怔:「什麼?」
周遭傳出來的聲音分明都不是漢話,又怎會是漢民?
山宗牽著馬在人流中穿行,借著拉她迴避行人,歪頭貼她耳邊:「薊州被占後許多漢民被趕出城,就多出了一個個這樣的鎮子,他們不能再做漢民打扮,也不能再說本朝言語。」
神容這才明白,更加愕然,又看了看那些人。
忽聞一聲尖叫,也不知從哪裡傳出來的,左右的人忽然就快跑起來,全找地方躲。
神容被一撞,往前一傾,險些要摔倒,好在扶住了一間房屋的牆壁,回身一看,沒看見山宗,卻正好看見鎮口外一行三五人打馬而過,赫然是披頭散髮手持大刀的兵馬。
不知這幾個兵是從什麼地方過來的,並未進來,只是經過,竟然就叫這裡的人如此害怕地躲避,似乎是擔驚受怕慣了。
神容順著人流走了幾步,轉著頭四處看,還是沒看見山宗,穩穩神,只能往前找去。
山宗為不引來那幾個兵馬注意,方才被人流沖開就牽著馬迴避了幾步,身在一間灰舊的屋舍旁,但眼睛早就盯著神容。
她沒事,離得並不遠,正在往這裡走,一邊走一邊往兩邊看,像在找他。
那群兵馬過去了,四下像是經歷了一場風暴,漸漸恢復如常。
山宗正要出去接她,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嫗拉了一下神容的衣袖,問她是什麼人,為何來這裡,說的是漢話,只是非常小聲。
神容左右看了看,亦小聲回:「我在找我……」
山宗看著她,她頓住了,又朝路上看了兩眼,唇動了動,才說完後面的話。
神容應付完老嫗,覺得周遭防範的眼神少了許多,往前幾步,忽而身後有人貼近,轉過身,正落入男人胸懷,一隻手已經將她摟住。
山宗攬著她:「關外沒那麼多講究,就這麼走。」
神容被他攬著往前,有意不去看左右目光,看了眼他如刻的側臉:「你定然早看到我了。」
山宗沒否認,確實,連她最後那句話的唇形也看得清清楚楚。
她最後說的是:「找我夫君。」
雖然明知那是他提前安排好的話,看清後他還是低低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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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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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6 01:01:15
第五十三章
薊州被關外占據了十多年之久,很多地方已經看不出這裡原本屬於中原,譬如這鎮子。
與其說是鎮子,更像是個圈出來的牢籠,百姓們都戰戰兢兢。
神容被山宗摟著穿鎮而過,幾乎將能走的地方都走了。
越走人流越少,眼前已到另一個鎮口,再往前便出去了。
她到現在沒見到山宗停步,輕聲問:「沒找到?」
山宗嗯一聲。
神容低語:「要在這麼多人裡找出一個人是很難。」
山宗說:「我要找的不是一個人。」
「什麼?」她不禁看他一眼。
山宗摟著她,一手牽著馬,眼睛還在周圍掃視,沒有接話。
看過幾眼之後,他摟緊神容往前:「走吧。」
出了這個鎮口,便徹底穿過了那鎮子。
外面還是那般灰茫茫的天地,一邊是隱約的薊州城頭,另一邊是連綿的高山峻嶺,都遠如筆墨點畫在天邊。
「不找了?」神容自認判斷的方位沒錯。山宗將韁繩遞給她,眼微垂:「不找了。」
神容抓在手裡,上馬前又看了看他,忍不住問:「你到底要找什麼人?」
山宗抬眼笑一下,又是那般漫不經心的模樣:「已不重要,本也沒指望一定能找到,這張圖給的也不過就是個線索罷了。」
話音一落,他食指迅速在唇邊豎了一下,臉色已經凜然。
神容沒做聲,眼往左右瞄了瞄,接著腰被他手一摟,鬆開馬韁,跟著他往前走去。
前方是往薊州城的方向,離開了鎮口一大截,所見皆是茫茫塵煙瀰漫的荒野,連著一條坑坑窪窪的土道。
土道邊坐著一個人,背後是鎮子,面朝著薊州城。
山宗剛才看到了這人,才停住了話。
神容沒有留心到,此刻走近才看清這人。
一個衣衫襤褸的人,花白的亂髮披散著,蓬頭垢面,腳邊一只缺口沾泥的破碗,嘴裡在哼哼唧唧像唱歌謠,聲音嘶啞滄桑:「舊一年,新一年……」
原來是個老乞丐。
神容看一眼山宗,見他正在盯著那人看,便沒說什麼。
忽然那人一動,臉轉過來:「誰?外來的!」
聲音沙啞得像有把粗沙子碾過,有些含糊不清,但說的是漢話。
那張被頭髮遮擋的臉也露出了一些,臉上傷疤遍布,下唇斜著,分明已毀了容。
神容微微扭過頭,蹙著眉,沒有再看。
山宗接話,刻意壓低了聲:「是,外來的。」
那人往他跟前湊了湊,嘶啞道:「中原來的?你聲音耳熟。」
「沒錯,中原來的。」山宗又說:「我看你也眼熟。」
那人似激動了,兩手在地上摸著,像是要摸到他一般。
神容這才發現他眼睛已瞎,甚至連腿也斷了,不是坐在這裡,是癱在這裡的,根本不知他是如何挪到這地方來的。
「我知道你是誰!」他聲音嘶嘶的,花白頭髮一縷一縷打了結,一下抓到了山宗的衣擺,摸著那如水的綢面錦衣,興奮道:「阿爹!是你,你來找我了!」
神容錯愕地看山宗,這人都已滿頭花白,竟然張口就叫人爹?
忽而那人朝她這邊嗅了嗅,啞聲嘀咕:「好香……」冷不丁就朝她撲過來,「婆娘!你是我婆娘!」
神容嚇一跳,山宗摟著她一側身,擋在了她前面,那人沒碰到她。
「我婆娘呢!」他竟還在找。
神容貼在山宗身前,低聲說:「原來是個瘋子。」
山宗看著那人,嗯一聲:「不瘋就不會一個人跑來這裡了,更不敢哼這歌謠。」
那人沒摸到,一雙髒兮兮的手在地上拍了又拍,像是悔恨,又像是懊惱,接著又不動了,像是怔住了。
神容怕他又出什麼瘋病,牢牢盯著他。
山宗摟她又緊了些,寬袖裡的手臂收在她腰上,緊實有力。
那人忽又開口,聲更嘶啞了:「我剛才說到哪了?對,中原來的,中原終於來人了,你是誰?」
他像是完全不記得中間發瘋的事了。
山宗低沉說:「一個崇姓商人。」
「商人……」那人一手去摸自己身上,摸出一塊髒兮兮的破皮,抖索著遞過來:「那我給你錢,你幫我捎個信回中原,就說……就說……」
神容看了眼那破皮,已破得不成樣,不知從什麼地方拽下來的一塊,上面好似繡著字,但太髒了看不清。
山宗竟然接了:「帶什麼話?帶給誰?」
「帶給……就說……」那人還在想,腦中糊住了一般,就這麼坐著,迷迷糊糊的,竟又哼起歌謠來:「舊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師何時至,年年復年年……」
神容這才聽出來,這是薊州被占後流傳出來的歌謠,十幾年了,連她在長安都聽到過幾回。
大概是個盼望回歸故國的人,在戰亂裡瘋了,時好時壞。
她又看山宗,他還沒有走的意思,一直在看那瘋子。
下一刻,卻見這瘋子一下以耳貼到了地上,抬頭時嘶啞聲音裡竟有了絲警覺:「快走,你們快走!」
山宗將那破皮揣入懷中,一把攬過神容就走。
神容被他帶著走出去時,那個瘋子坐在那裡,又開始哼唱那首大膽的歌謠了:「舊一年,新一年……」
到了馬旁,山宗扶著神容的腰,送她上去:「快。」
神容踩鐙坐上馬背,他便緊跟翻身而上,自後摟住她,策馬出去。
塵煙在身後瀰漫,隱約傳來了馬蹄聲,夾雜著胡語喝罵聲,瘋子的哭叫聲,許多人驚慌失措的尖叫聲,一定是關外兵馬又來了。
山宗沒有回頭,也沒有回頭看一眼,直奔往前。
神容在他身前問:「他們追來了?」聲音瞬間被身下馬疾馳的蹄聲蓋過。
「放心,可以甩開。」山宗聲沉沉的,像是剛才和那瘋子說話刻意壓低還沒轉回來。
馬跑得太快,她只能低下頭避過直撲而來的風,不能看前,只能往後看。
餘光裡,那座薊州城的城牆在往後倒退,就像陷入了混沌沙塵裡,漸漸再也不見。
沙塵裡的確有幾個騎馬追來的身影,但一直沒能跟上來。
如果不是有這幾個人追著,那個鎮子和那個瘋子,都要叫人懷疑是不是真的。
山宗策馬走的是偏道,雖然來時是神容指路,但他已記住方向。
衝入道旁一片枯林時,天光都已昏沉。
「他們沒追來了?」神容微微喘著氣問。
「甩開了。」山宗低頭她看一眼,他們到現在一直在趕路,水米未進,她竟也一個字沒提過。
明明連在官舍裡,都是由長孫家隨從精心伺候著的。
他也沒說,但身下的馬行得又快了許多。
出了枯林,已經繞開了他們之前會合的土台處,前方的山嶺已然可見。
神容認了出來,一片連綿的山脈裡就有望薊山在關外的那片山嶺。
他們此時恰從東來他們的反向趕來,就快到關城了。
剛心中一鬆,山宗忽然急急勒馬。
神容隨馬抬蹄整個人往後,幾乎擠在他胸膛裡。
山宗一隻手臂始終牢牢摟著她,眼盯著前方:「有敵兵。」
她往前看,只看到一片樹影。
山宗鬆開她,翻身下了馬,一手從馬腹下面抽出裹滿布條的直刀,迅速拆去,露出細長的刀鞘。
他將刀別在腰側束帶處,衣擺也掖在腰側,遮擋了刀身,對神容說:「側坐。」
神容看了看他,依言轉身,改成側坐。
山宗又利落上了馬背,一手抓住韁繩,環住她:「待會兒記著別看前面。」
神容還沒說話,他已策馬繼續往前。
直出樹影,天又暗一分,繞著那片山嶺的河流已在眼前,那條當時捲走神容的河。
河岸邊是一排打馬徘徊,披頭散髮的兵馬,足有二三十人左右,完全攔住了去路。
山宗按了按神容的後頸,低聲說:「抱緊我。」
神容側身窩在他懷中,埋首在他胸口,心口已漸漸提了起來,雙臂伸出去,緊緊抱住他腰。
身下的馬瞬間疾馳而出,一聲暴喝,前方馬蹄紛亂而來。
身側疾風一掃,山宗自腰間拔出了刀,直衝而過。
下一瞬,神容只覺有什麼濺到了頸邊,一陣溫熱,知道是血,她咬住唇,手上抱得更緊,聽著男人胸膛裡強烈的心跳。
馬直奔入河,踏起半人高的水花,河水裡混入了血和倒下去的屍首。
山宗臉色絲毫未變,手裡的刀橫在神容身側,直接殺出了一條路。
身後馬蹄隆隆,追兵跟至。
神容抱著山宗腰,心口急跳,鼻尖全是他身上的氣息,說不上來是何種味道,如今夾雜了絲絲血腥。
「接應!」忽聽他一聲喊,聲音隨著胸膛震入她耳中。
神容察覺身側衝出來一群身影,抽刀聲陣陣,往他們身後去了。
是他那十幾個精兵。
山宗策馬入了山林,循著陡峭的山嶺趕往關城。
東來已在關城之上做好準備,繩索也已固定住。
一旁是胡十一和張威,帶了一隊甲冑齊備的兵卒。
他們在山宗離開關城後每日都會定點來此查看情形,以作接應。
直至天色暗下時,才聽見隱約馬蹄聲,接著兩道身影奔跑而至。
「東來!」是山宗的聲音。
「是。」東來這一路已與他配合出默契,如他親兵一般,立即摔下繩索。
繩索扔下來時,山嶺間回來個精兵報信,急急道:「頭兒,咱們沒損人,但又來了一波,正往關城來。」
「擋住。」山宗沉聲下令。
那兵抱拳,又轉頭回去攔截。
山宗將刀塞進腰裡,迅速用繩索纏住神容,抓著她手讓她拉住繩索,用力握了一下:「自己能不能上去?」
神容看他沒往自己身上纏,喘著氣問:「你不上去?」
「我殿後,你儘快上去,天快黑了,要防著他們混入關城。」
神容一口一口喘氣:「會出事嗎?」
山宗忽而勾唇,托一下她臉,讓她看著自己:「放心,你不會出事,我說過,你這麼有本事,還要享榮華富貴,值得好好活著。」
「那你呢?」神容下意識問。
他是一州軍首,幽州的內安外防還要靠他。
山宗將繩子又在她腰上纏一道,頷首,眼底黑沉:「我也要好好活著,還有很多事要做。」
說話時手上扯了下繩,朝上一揮手。
東來馬上往上拉。
同時數道繩索放下,陸續有兵滑下。
胡十一和張威看清了他的手勢,派下了兵卒。
大風呼嘯,神容往上,被吹著身晃了一下,往下看已不見山宗身影。
東來與胡十一合力,速度很快,神容腳踩到關城頂上,又往外看一眼。
東來扶住她:「少主快走。」
陷阱布防都已處置好,神容被東來扶著,很順利地通過。
忽聞遠處一陣尖銳笛嘯,聽不出來是從哪個方向傳出來的,分外刺耳。
胡十一在後面抽刀罵道:「你們快走,斥候示警了,別處有關外的混進來了,他娘的還挺拼命!」
張威也抽了刀,與他匆匆趕去調人支援。
神容聽到過這聲音,還有印象,當時一聲過後,山宗朝她擲刀,踏馬過溪,濺了她一身水。
不知關外的是從哪頭混入的,不是從這裡的關城,外面的山嶺已被她動過了,懸繩處有兵,他們上不來。
走得太快,腳下被山石絆了一下,她站穩,忽見斜前方山林裡鑽出一個披頭散髮的身影。
東來迅速拔刀過去:「少主先走。」
神容往望薊山走,那裡有軍所駐紮的守山兵馬,此時已陸續調來,眼前山林間人影綽綽。
這些人就算混進來也無法全身而退,看來是懷疑山宗得到了什麼軍情,不管不顧地來攔截。
難道追來的太多了?她邊走邊想,在想山宗是不是沒能攔住……
終於快到附近,神容走得太快,扶著棵樹,捂著胸口不停喘氣,身側似有身影,她轉頭,怔了一下。
一個披頭散髮穿著胡衣的敵兵正森森然盯著她,似乎想偷偷近前來挾持她,卻被她發現了,一下停住。
神容盯著他手裡的大刀,瞥見已有人影趕來,小心後退,免得他突然發難。
卻見那敵兵臉上忽然露出了畏懼,一步步往後,像是被嚇到了一樣。
一柄細長的直刀橫在那敵兵頸下,一抹,對方無聲斃命倒地。
後面男人頎長的身影露了出來。
山宗持刀而立,看著她,又看她身後。
神容喘著氣,不自覺看了眼身後,樹影間一群身披鎖鐐的身影。
那群底牢的重犯,不知何時一個一個從她身後冒了出來,被絞短的頭髮半長,在漸暗的山林間,如影如鬼。
這詭異的一幕駭人莫名,難怪剛才會叫那敵兵嚇得後退。
「不用客氣,小美兒人,」未申五聳著左眼的白疤,陰森森地笑:「說過還沒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呢,剛才就當是報答了。」
說著看向她身後,陰笑變成了冷笑。
但緊接著鞭聲就在他們身後揮了出來。
兵卒早已趕了過來,遠處胡十一在喊:「最後一個,滅了!」
神容回過身,被抓住了手腕。
山宗提著刀,帶她往前。
他身上錦袍已亂,掖衣大步,沒幾步,拉著她入了樹影,回頭一手就抱住了她。
神容一下撞到他懷裡,才回神,攀住他手臂,還在喘息。
山宗也在急喘,低下頭,貼著她的臉,抵著她的鼻尖,胸口陣陣起伏:「有沒有受傷?」
「沒有。」神容覺得自己的唇就貼在他唇上,說話時幾乎在磨蹭,呼吸更快:「應該沒有。」
山宗抱她的手在她背上撫了一下,沒有感覺到有傷,心才放下,抱著她,久久喘息。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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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6 01:01:38
第五十四章
長孫信前腳從山裡返回官舍,後腳就收到了山裡送來的消息,當即便出門往山裡趕。
剛剛出城,一名護衛來報,少主已經由軍所兵馬護送出了山,去了軍所。
他二話不說,又打馬匆匆趕往軍所。
神容坐在山宗的營房裡,拿著塊濕帕子,慢慢擦著頸邊。
她被帶來這裡是為了洗去身上血跡,免得就此入城引得不必要的驚慌,尤其是她哥哥。
到了這裡才算心定下來,沒有那些驚心動魄的場面了。
外面天早已徹底黑下,桌上一盞燈火,旁邊一隻銅盆裡的水已經染了半紅。
血都是身上被濺到的,她渾身上下幾乎毫髮無損。
她放下帕子,撫過耳邊被吹亂的髮絲,又理一下衣裳,聽見了推門聲。
山宗從門外走了進來,身上換回了黑色的胡服,眼睛看著她。
神容幾乎立即想起了他在山裡緊抱著她的情形,當時她鼻間幾乎全是他身上的血腥味,不知道他是如何回到山裡的,攔住了多少關外兵馬。
後來是張威過去找他們,他才拉著她出了那片樹影。
她看了看他身上:「你是不是受傷了?」
山宗剛從胡十一的營房裡清洗完過來,扔下手裡血跡斑斑的刀,走過來坐下:「沒事。」
這營房裡沒什麼地方可坐的,神容坐在他床上,他此時就坐在她身旁。
神容動一下腳,便已挨著他腿:「既然說的是沒事,那就是有傷了。」
山宗看著她的眼裡有幾分疲憊:「難道你還想看看不成?」他拉了下胡服的領口,歪下頭,「在背上,得脫了才能看到。」
神容不知他說的真假,眼還真朝他背上看了一眼,心裡想又不是沒看過,但沒說出來。
山宗看到她眼神,手就伸了過去,搭在她腰後。
他的確有些疲憊,關外增了一波人來阻止他入關,直至趕到她跟前時,手裡的刀幾乎沒停過,多多少少還是掛了彩。
神容瞄一眼他搭在腰後的手,還沒說話,腰上一緊,山宗已摟住了她。「我們在關外去過薊州的事是個秘密,只有你我知道。」他低聲說。
神容被摟在他身前,正對著他的臉,燈火將他的臉照出深刻的明暗,挺直的鼻樑下唇薄薄的抿著,更顯出一絲疲憊,他甚至都不多動一下,唯有手臂依然有力。
「只有你我知道?」她將這句重複一遍。
「沒錯。」山宗聲似乎更低了:「我知道你書卷的事,你知道我去薊州的事,算是都有對方的秘密了,不是正好?」
神容忽而覺得他這句話裡有股難言的親昵,一時沒有做聲。
門忽被敲響,胡十一的聲音在外道:「頭兒,長孫侍郎來了。」
神容收神,朝房門看了一眼,不想叫她哥哥知道先前的兇險,趕緊要起身出去。
山宗的手卻還沒鬆開她。
「我答應你了,不說就是。」她瞄著他,低聲提醒:「我哥哥來了,還不鬆開。」
「阿容!」長孫信人還沒到,聲音已經先到了。
山宗仍摟著沒鬆,直到已能聽見腳步聲了,才終於鬆手,咧了下嘴角。
這裡不是關外了,到處都是眼睛。
外面,長孫信一路走到那一排營房外,看見東來在那裡守著,就已鬆口了氣,隨即便見神容朝自己走了過來。
他腳步一下快了,上前握住她手臂,口中連問:「怎樣,你可有事?」
神容搖頭:「沒事,你都看到了,我好好回來了。」
紫瑞跟著長孫信來的,手裡拿著件披風,見面就搭在了神容身上:「少主可算回來了,郎君急壞了。」
這麼多天了,長孫信每日都追問軍所情形如何,後來胡十一才告訴他山宗竟親自出關去了,出了什麼事卻一概未說。
但他豈能猜不出一二,必然是有什麼狀況,姓山的才會親自出關。
如今她是怎麼回來的,就是看看現在身處這軍所裡也該明白了。
長孫信朝她身後看去,又看了看左右軍所人馬,知道不是說話的地方,嘆口氣:「算了,回去再說,你人沒事就好。」
神容朝後瞥一眼,往軍所大門走去。
長孫信故意落慢一步,往她來處看,山宗胡服玄黑,逆著燈火,正斜靠在門口,朝這頭看著。
看的是誰,不言而喻。
他輕咳一聲,施施然邁步過去:「這次有勞山使如此費心費力了,阿容已安然回來,我就不多謝了。」
山宗看他一眼:「不必客氣。」
「客氣還是要的,畢竟阿容的安危原是我長孫家的事,勞山使幫忙而已,還叫你親自奔波,怎好意思,改日我會命人送來謝禮的。」
長孫信說完還頗有風範地搭手見了一禮,不等他開口,轉身去追神容了。
山宗懶洋洋地靠著門,掃了眼他背影,他這是特地來劃清界限的。
「頭兒,」胡十一從軍所大門那裡過來:「金嬌嬌回去了,我聽見長孫侍郎臨走前吩咐東來說要給咱軍所送禮呢。」
「送來就退了。」山宗轉身回房,笑一聲:「那也不只是長孫家的事。」
後面一句胡十一沒聽明白,不禁往門裡伸了個腦袋:「啥?」山宗已在床上坐了下來。
胡十一這才想起他身上還有傷在,背上中了兩刀,雖不在要害,但那件錦袍扒下來的時候血都浸了滿背了,還是不多與他說話了,好叫他好好休息。
張威從營房另一頭過來,老遠就朝他招手。
胡十一幫山宗掩上門,走過去,小聲嘀咕:「瞧見頭兒身上的傷沒?聽回來的兵說,關外那群狗賊裡有人認出了他,才會急調兵過來增援堵人的。你說說,他多派些人去找金嬌嬌不就得了,派你我去也行啊,居然又為金嬌嬌出一回幽州。」
張威一板一眼道:「那不一樣,我在山裡瞧見頭兒一直拉著她,親密得很。」
胡十一聽了撓撓下巴,直點頭:「怪不得,我早覺得頭兒跟這前夫人有點什麼了。」
……
神容當晚回到官舍,刺史府的人就來探望了。
其實她去關外的事本是瞞著的,外人並不知道,但山宗一個幽州軍政首官不在,還是會叫人察覺。
趙進鐮近來正忙於料理趙扶眉嫁去檀州的婚事,日子都定了,卻得知又出一茬事,憂慮非常,一得知消息就連忙派人前來問候。
長孫信將人打發了,對方忙又連夜趕去軍所問候團練使去了。
主屋內,神容徹徹底底梳洗了一番,換上了襦裙,好好飲了一盅溫補的暖湯,放下碗時,就見長孫信進了屋。
他穿著月白袍子,眼下有些青灰,可見這幾日也沒睡好,走近來問:「你們在關外……一切順利?」
神容坐在榻上,將書卷拿出來看了看,又收回錦袋,點頭:「都順利,地風穩了,礦脈的偏差會回去的,往後你就可以安心採礦了。」
自然不能告訴他都發生了些什麼,光是入了一回銷金窩就沒法說出口。
長孫信早察覺地風穩住了,她這是岔開了話,不想告訴他。
但見她這幾日奔波,好似都瘦了一圈,又於心不忍,他們長孫家的小祖宗,何嘗出過關外那等危險地方,還不全是為了礦。
他再不忍追問什麼了,朝紫瑞遞去一眼,示意好生照顧著,出了房門。
到了門外,恰好一名護衛從廊前快步而來,送來了一封信函。
長孫信接了,一看是他母親裴夫人的親筆,借著廊前燈火就展開看了。
前些時日趙國公就來信問過神容近況,剛好那時候神容去了關外。
長孫信當時捏著把冷汗,哪敢不說實話,乖乖說了神容為了礦山的事去關外探地風去了,但沒提到山宗,也沒說她還沒回來。
不想現在他母親的信又到了。
裴夫人自然也是為神容去關外的事寫信來的,再三叮囑要回信去報平安,言辭間恨不得親來幽州。
這封信特地寫給他,是將臨別前的話又叮囑了一遍,叫他不要再讓神容冒險,也不要讓她再與姓山的小子有任何瓜葛。
長孫信心想這信可真是時候,早一日都不知該如何回復。
他將信折了折,納入袖中,瞧見東來換回了護衛裝束,正在廊前站著,走過去,招招手,小聲問:「此番關外之行,姓山的如何把阿容帶回來的?他們一路上如何?」
東來垂著頭:「山使說為少主著想,全聽憑他命令行事即可,回來後若有任何事存疑,請郎君去問他本人,他一力承擔。」
長孫信詫異:「這是姓山的說的?」
東來稱是:「在關外時私下吩咐的。」
「他承擔?他當自己是阿容的什麼人,囂張!」長孫信壓著聲,看一眼身後房門,怕被神容聽見,沒好氣地走了。
東來依然垂首,只能當沒聽見。
……
官舍裡安靜,這一夜,神容睡了個好覺。
次日,直至朝光投至床沿,她才起了身,腿還有些麻,路上騎馬太久了。
她坐在床沿,輕輕揭開素白的中衣看了一眼,腰肢上青了一小塊,是山宗在馬上時手臂摟她太緊了。
房門推開,紫瑞端著水進來伺候,她將中衣拉了下來。
「少主今日可以多歇一歇。」紫瑞遞來擰好的帕子。
神容接了:「不歇,我稍後就去山裡。」
紫瑞道:「郎君說少主不用去了,你這趟出去辛苦,往後就少去山裡,好生歇著,餘下的事交給他就好。」
神容擦著臉,停了下來:「什麼叫往後少去山裡?」
紫瑞近前,小聲在她耳邊道:「聽說主母來過信了。」
神容頓時就明白了,是因為山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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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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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6 01:01:54
第五十五章
山宗坐在馬上,手裡捏著一塊破皮。
那塊被那瘋子當成錢交給他的破皮革,又灰又髒,上面繡了兩個字,已經磨損得發了白,不仔細辨認根本認不出來。
他卻看了很久,而後又收入懷裡,看了眼前方的望薊山,打馬而入。
胡十一今日輪值守山,看見他來了,小跑過來:「頭兒,你不是該在軍所養傷,怎的又來山裡了?」
山宗下馬,往礦眼處走,一臉的無所謂:「這點傷還不至於不能動。」
胡十一暗自齜牙,那叫「這點傷」?
單是看他這復原的速度,不愧是打小從號稱將門世家的山家訓出來的。
不過這毫不矜貴的做派,也半點看不出曾是出身山家的貴族了。
眼下正是休整時分,礦眼處圍蹲著那群重犯,粗布囚衣和蓬亂如草的頭髮上都沾了灰塵,他們正在兵卒們的鞭子下捧著荷葉包吃飯。
山宗掃過他們,吩咐胡十一:「給他們加點,算賞他們當日的作為。」
胡十一抱拳,過去傳了話。
雖未親見,但他也聽說了,當時這群重犯忽然冒了個頭,嚇到了一個漏網的敵兵,也算是幫了金嬌嬌一個忙。
誰叫他們個個模樣跟怪物似的,又是在這大山裡。胡十一想,能不嚇人嗎?
很快,重犯們面前多了兩大桶清水,每個人手裡多加了一餐飯。
未申五踩著一叢草蹲著,掂了掂手裡的荷葉包,嘴裡還嚼著沒吃完的,盯著山宗:「老子們是為了小美人兒,若是只有你,真恨不得上去幫忙呢。」
他抓著荷葉包就咬了一口,眼中森森,仿佛是在嚼著山宗的血肉:「多好的女人,跟你真是糟蹋了,呸!」嘴裡一口夾著荷葉的殘渣吐出來。
一旁自然少不了兵卒的鞭子抽了上來。
胡十一都上去踹了一腳:「你他娘的,給你吃的喝的還嘰歪!找抽!」
山宗今日卻沒教訓他,只掃了兩眼,聽到最後一句甚至還咧了下嘴,唯有眼中幽沉。
「剛才這裡在說什麼?」長孫信從另一頭踱步而來,狐疑地瞄瞄山宗,又往犯人那頭看。
未申五已經被抽了幾鞭子,踹去犯人堆裡了。
甲辰三摁著他肩,他怪哼了幾聲,似乎很聽甲辰三的話,沒再明知故犯。
長孫信也沒聽清,只當自己聽岔了,看一眼山宗,見他抱著刀往自己身後看,一身的痞樣,越看越不順眼,轉頭走了。
胡十一走到山宗跟前:「頭兒,金嬌嬌沒來,一直沒見到她呢,只見到長孫侍郎一個人來的。」說完看了看他神色。
山宗移開眼,難怪沒看到神容,原來她沒來。
「知道了。」他轉身走了。
……
官舍內,神容寫完一封報平安的信,交給紫瑞送出去,吩咐快馬加鞭送去長安,好叫她父母放心。
否則擔心她母親又要有什麼安排。
信送出去,她出了房門,走去廊上,到外院門口,正遇上廣源。
「貴人。」廣源停下向她見禮,自她回來後還是剛剛瞧見,不免多看兩眼:「貴人可是要去山裡,我去為貴人安排。」
神容真要去也沒人攔得住她,但關外這一行叫長孫信都懷疑了,不想惹她母親不快擔心,還是搖頭說:「算了,暫時不去了。」
廣源只好作罷,小聲道是,心裡惦記著自家郎君,也不知他回來後如何了,還沒能去軍所看望過。
紫瑞送了信回來了,見神容在院門外站著,百無聊賴的模樣,提議道:「少主不如去城中走走,反正也不是去山裡。」
神容想了想:「也好。」
廣源聽了,麻利動腳:「我給貴人備車去。」
近來春日盛了,幽州城也熱鬧許多,往來了不少商人。
神容從馬車上下來時,正好看見一行隨從簇擁著何氏進了對面一家布坊裡,左右皆是說說笑笑的模樣。
紫瑞在旁道:「少主不在的這些時日,刺史府正在籌辦那位趙姑娘的婚事,聽說沒有多久了。」
她點點頭,料想也是趙扶眉的婚期快到了:「那就別驚動他們了,隨便走一走就是了。」
紫瑞招來東來,讓他跟在後面。
東來跟上,眼觀四周,沒幾步,就注意到了附近多出來的人,看一眼前方的少主。
神容走到一家胡商的鋪面前,看到他們在門口擺放著賣的小玩意兒,一串鈴鐺掛在邊上,輕輕地響。
頓時叫她想起了之前跳舞時腰上的鈴鐺,不悅地白了一眼。
一隻綁著護臂的胳膊伸來眼前,手上拿起了那鈴鐺。
她轉頭,看著忽然冒出來的男人。
山宗拿著那串鈴鐺看了一眼,似也想起了一樣的事,揚了揚嘴角,又拋了回去,回過頭,漆黑的眼看著她:「不去山裡了?」
神容看了看左右,他應是來巡城的,帶著的兵此時還在街尾。
「近期就不去了。」她若無其事地說。
山宗走近一步:「因為我?」
神容又看他一眼,低語:「知道還問什麼。」
山宗摸一下嘴,早就猜到了,毫不意外,嘴裡說起來卻還很輕鬆:「你哥哥又不是不知道這是哪裡,這是幽州,又不是長安。」
是了,這裡是他的地方,還能把他生生隔開不成?
神容轉身往前走,怕被人聽見,輕輕說:「你還很得意……」
山宗看著她,緩步跟上,其實並沒有哪裡得意的模樣。
神容襦裙輕逸的身影在前,綠綢絲絛繫在高腰處,長長垂著,隨著走動一下一下往後飄,撩過他衣擺馬靴。
左右百姓看到山宗大多畢恭畢敬,不敢多視。
他和神容相隔幾步走著,如原先一般在巡城,只有目光時不時往前,去看那道女人的身影。
神容故意一直沒有往後看,走了一條街,也沒入哪家鋪子,只是隨意看了一遭。
轉身往回時,發現他還在身後。
「這條街巡完了?」她挑眉問:「我也沒什麼可看的了。」
山宗頷首,看一眼另一頭的馬車:「還要巡一條,過官舍,剛好可以送你一程,走吧。」
神容還沒說什麼呢,他都定好了,一手提衣,緩步朝車走去。
紫瑞在後面落了一大截,看東來。
東來朝她搖搖頭,彼此會意,各自本分地緩步跟隨上去。
軍所兵馬巡到官舍附近,照例往前,繼續去巡。
山宗獨自打馬隨車,一路直至官舍。
廣源在官舍門口看見,自然又是驚喜非常:「正想去軍所探望郎君,郎君就來了,我去備茶。」說著匆匆返回府門裡去了。
神容聽到他說探望,往馬上看了一眼。
山宗腿一跨,下了馬,攜著刀走過來,腳步依舊利落,看起來並沒有什麼。
神容轉頭進門,他跟了進來,馬靴踩在廊下,步步有聲。
「廣源既知你帶了傷,一定又要勸你留下了。」她邊走邊說。
「嗯,不過你哥哥此時肯定是不太樂意的。」山宗似笑非笑說。
她聞言不禁回過頭。
他目光迎上來:「怎麼,我說得不對?」
「對啊,」神容甚至還看了一眼她哥哥有沒有回來,又看他:「那你還來做什麼?」
山宗走過來,低頭看她臉,從她仰頭看來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臉上依然似笑非笑的,抓住她手腕,拉了一下。
不多時,廣源備好了茶,過來請山宗,廊上已經不見二人蹤影。
紫瑞和東來也只剛進府門,遠遠站在廊下。
內院一間廂房裡,神容背抵著門,身前貼著男人的胸膛。
山宗低頭堵著她的唇。
神容的呼吸很快就急了起來,他含著她唇,舌在叩開她牙關。
她牙關一鬆,被他得逞,耳後轟然生熱。
好不容易他力輕了些,她才得到喘息的機會,蹭過他的唇,偏了偏頭,含糊不清地說:「原是來使壞的……」
山宗抵住她額,胸口起伏,聲沉得過分:「哪裡壞,我這已經算對你好的了。」
「胡扯。」神容推他一下,根本沒有叫他動上分毫。
他低頭,忽在她唇上重重叼了一口。
神容只覺一麻,靠在門後喘氣,腰上沉沉,手指都縮了一下,是他的手在那裡動。
柔軟覆紗的襦裙蹭著厚實的胡服,窸窸窣窣的輕響。
外面陸續傳出腳步聲,聽動靜,似乎是長孫家的護衛們從山裡回來了。
神容平復著呼吸,盯著身前的男人:「你定是故意的,上門來囂張。」
山宗還貼著她,笑了一下,又在微喘中收斂,盯著她的眉眼。
囂張的分明是她。
連他都沒想到,這種遏制不住就想親近她的想法是從何時冒出來的。
……
回來的的確就是長孫家的護衛們。
長孫信剛剛從山裡回來,下了馬,走入官舍大門,看見紫瑞和東來都在廊下,便猜神容是出去過。
「阿容出去了?」他走過去問。
紫瑞屈膝道:「嫌待著悶,奴婢陪少主去城中轉了轉,很快便回了。」
長孫信點點頭,一面往裡走:「也好,她既回來了,我去找她。」
還沒走出去多遠,迎面山宗走了過來。
他攜刀在臂下,踩著馬靴,朝長孫信看來一眼。
廣源迎了上去:「郎君……」
「還有軍務,回軍所去了,下次再回來。」山宗直接越過了廣源。
經過長孫信身邊,他也沒說什麼,眼神一掃,逕自往官舍大門走了。
長孫信已追著他身影轉了個身,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又作罷。
這裡畢竟是他的官舍,總不能攔住他不讓他進來。
就知道在幽州拿他沒轍,這地頭蛇!
長孫信又往他來處看,沒看見神容,以為二人沒碰上,才算作罷。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6 01:02:09
第五十六章
一大清早,神容坐在榻上,將礦眼圖標了幾處需要注意的地方,抬頭往外看一眼。
「少主今日可要出門?」紫瑞在旁看見了問。
從那日她去街上遇到山宗,回來之後就再也沒出過門,如今見她往外看,便以為她是要出去。
神容卻搖了搖頭:「不去了。」
再來一次那日的事,她哥哥可沒那麼好糊弄了。
想到此處,神容執筆的手一停,忍不住又想起那男人的囂張模樣。
那天被他按在門後時,她甚至想問他一句:就這麼喜歡親她嗎?
後來還是沒問出口。
她臉色微動,低頭遮掩了,擱下筆:「我哥哥呢,這圖要交給他,我重又標過了。」
紫瑞道:「郎君又入山去了,聽說少主最近專心於重新標圖,很是放心。」
放心什麼就不用說了。神容心知肚明:「哦。」
紫瑞忽而想起了什麼,從袖中取出帕子,放在案頭上:「這是郎君囑咐要給少主看的。」
帕子裡包著什麼,揭開後裡面是一小塊燦燦黃金。
神容捏在指間,又聽紫瑞道:「郎君說這是剛試冶出來的,成色足,難得一見,這都是少主的功勞,所以一定要拿來給少主先過目,再送呈京中。」
神容手指輕輕摸了一下,放回帕上,靜靜盯著。
見到這個才算是步入了正軌,往後大概是真不用擔心了,這裡好似也沒她什麼事了。
「少主?」紫瑞不見她動靜,不禁低低喚她一聲。
神容回神:「沒事,我看過了,就這麼告訴我哥哥吧。」
她起身,出了屋子。
官舍裡有個很小的花園,不過因為山宗原本也不住,幾乎就沒怎麼打理過,倒是她住入後才開始有下人料理得像樣了點。
神容近來不出門,就在這園子裡走一走,緩步走過一株桂樹,進了亭中。
剛坐下,聽見官舍外似有車轍轆轆馬嘶聲,朝亭外看一眼:「有人來了?」
東來站在亭外:「屬下去看看。」
廊上已有陣陣腳步聲傳來,神容瞄了一眼,看到廣源在前引路,猜到了幾分,說:「不用了。」
東來止步,看到了廣源,自然而然便想到來的是誰。
神容坐著沒動,眼睛已往廊上看去。
「貴人,有客至。」廣源停下向她見禮,一面悄悄瞄了瞄她。
神容看出他分外鄭重,就覺得不太對,往他身後看,幾道身影快步而來。
不是山宗。
為首的人身披墨綠披風,髮束玉冠,邊走邊在看著左右,眼睛掃到她身上時,臉上一下如春風拂來,朗然帶笑:「阿容!」
神容訝然起身:「二表哥?」
裴少雍將披風解下,和馬鞭一股腦塞給身後的隨從,匆匆走入園中來:「是我,可算見到你了。」
神容只覺不可思議:「你怎麼會來,又怎知我在這裡?」
裴少雍眼彎著,裡面皆是笑意:「說來話有些長,不過見到你便好了。」
神容這才意識到他還站著:「二表哥剛到,先坐下說吧。」
裴少雍進了亭內,臉上的笑就沒收過,眼睛一直落在她身上。
他身上穿著水青的開襟胡衣,一絲不苟,在她身旁坐下。
紫瑞已快步趕來送茶,也是一臉的驚訝莫名。
裴少雍端茶飲了一口,才笑道:「姑母不放心你,原先是想叫大哥來這裡的,我求了一番,才叫她准了我來。」
神容心中瞭然,她正擔心她母親會過於憂慮而再有安排,不想竟料中了。
裴少雍環顧左右,打量了眼前這花木不齊的園子,皺眉,覺得這不大不小的官舍不怎麼舒適,比不上趙國公府半分。
「阿容,我如今方知你之前不是在驪山,就在這邊關待了這麼久。」
神容還沒開口,他貼心道:「你放心,你不想說我便不問了,只要你人好好的便好。」
神容抿住唇。
廊下,廣源悄悄看了片刻,默默退開了。
……
消息很快就送往山中,長孫信得知裴家二表弟來了,也是意外,提早趕了回來。
長孫家的隨從們當即忙了起來,官舍內備宴迎客。
天還沒黑,但廳內已提早點了燈火。
神容回房更了衣,走進去時,長孫信已在裡面坐著,穿著寬軟便袍,看著對面:「母親跟你說什麼了?」
對面就是裴少雍,眼睛時刻看著門,見到神容就喚:「阿容,快來坐。」
神容走去長孫信身邊坐下。
他這才回答:「姑母只說看見什麼聽見什麼都不要太在意,只要顧好阿容無恙就好。」
長孫信點頭,礦上那些事也沒什麼可跟他說的,他來這裡自然是因為阿容被家裡記掛著。
隨即又覺奇怪:「那怎會是你來?」
裴少雍道:「其實原本姑母沒答應讓我來的,還是想叫大哥來,大約是覺得他辦事最穩妥。」
「大表哥自然是穩妥的,」長孫信追問:「那你怎麼來的?」
剛好隨從們進來,一道道送菜。
裴少雍被打斷一下,再看神容,笑容有些抑制不住一般:「自然是有緣由的,說來也算是件好事。」
長孫信哼一聲:「好你個裴二郎,還在我跟前賣起關子來了。」
神容朝對面看了一眼,他還在笑著:「看來的確是件好事,否則二表哥不會如此高興。」
裴少雍笑道:「自然了,那是因為……」
外面忽而傳來腳步聲。
他話停一下:「誰來了?」
神容轉頭朝門口看去。
天剛擦黑,一道身影披著昏暗走到了門前,半身映入燈火。
裴少雍只看到一個身姿挺拔的男人到了門前,一襲貼身的玄黑胡服,腰身革帶收束,腳踏馬靴。
緊接著看到他的臉,那張臉稜角分明,劍眉鋒利,眼中黑亮,眼梢抬起時卻有些微挑,挑出了不羈,燈火在他鼻樑處刻下深影,半邊薄唇的嘴角也看不分明。
裴少雍看得仔細,越看越震驚,一下站了起來:「山宗?」
這副相貌,他豈能不認識。
神容看著山宗,裴少雍已經朝她看來。
她眼神動了動,轉開眼。
長孫信差點要問一句「你來幹什麼」,反應過來這是誰的地方,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好道:「這是如今的幽州團練使。」
「什麼?」裴少雍眼神在山宗和神容身上掃來掃去,所以阿容一直都在他的地盤上?
山宗並沒有進門,看一眼神容,她端坐在長孫信身邊,側臉被燈火描摹,眼落在別處。
「聽聞貴客到訪官舍,特來看一眼,諸位慢用。」他轉身走了。
裴少雍看著他身影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再聽他言辭,意識到了什麼:「難道這裡是他的……」
長孫信低咳一聲:「你不是剛剛還說過家母交代你的那番話。」
裴少雍這才沒做聲,看看對面的神容,不知她此時作何所想,恐怕說多了惹她不快。
「不用看我,動筷吧。」神容忽而淡淡開口,一面動手拿了筷子。
長孫信笑著圓場,端起酒盞:「對了,方才我們說到哪裡了,裴二表弟還沒說明白自己到底為何能來,那件好事是什麼?」
裴少雍笑了笑,只不過不如之前明朗了:「我能來,是因為入了聖人的制舉選拔。」
原本他就說過想求取功名,神容是記得的。
但要一層層去考,實際並非一年兩載就能輕易做到的事。
說來也巧,大約是之前聖人在治了許多先帝舊臣的罪後,缺了人才,提出了制舉。
這是為了搜羅非常人才而臨時設置的考試,一般士人和官吏都可應考,錄取者優予官職或提升。
裴少雍自然不會錯過機會,當即就去應考,頗為順利地過了兩關,得到了聖人的考核,恰與邊疆策略有關。
有此光明正大的理由,他藉口要出門去走訪邊疆,才去求姑母讓他代替裴元嶺走這一趟。
沒想到神容還真就在一個邊關待著。
「否則我全然不知你一直在這麼遠的幽州。」他收住了話,端起酒盞,又看對面。
更沒想到幽州居然還有山宗在。
「那還真是一件好事。」長孫信都覺得難以置信:「你運氣夠好,竟趕上這麼個機會,或許真能得中聖人賞識也未可知。」
神容沒在意聽,捏著筷子撥著瓷碟中的一塊軟酥糕,在想山宗為何忽然就來了。
山宗在客房裡坐下,耳中還能隱約聽見前廳處偶爾傳出的幾聲說笑。
廣源走進來,伺候他除下護臂,小聲道:「還以為郎君不會來。」
是他去送信的,說是來了個陌生男子,找貴人的。
山宗最近一直在練兵,其實走不開,不然早就再來了,但還是趕了過來。
來了才發現所謂的客人就是裴少雍。
似乎也不意外。
一個官舍的下人進來,送了碗香氣四溢的清羹進來,放在桌上後又退了出去。
山宗掃了一眼:「怎麼想起做這個?」
廣源看看他臉色,小聲道:「本是特地照著洛陽的做法,叫人做來給貴人用的,料想她現在不需要了。」
山宗聞言不禁笑一下,這些只有他才能想得出來。
「回頭做了給她送去就是了,就別提洛陽了。」他扯下嘴角:「你當她還想回想當年洛陽生活不成?」
他起身出去。
廳裡的接風宴好像結束了,長孫信的聲音自對面廊下傳出。
裴少雍跟在他後面,時不時看身旁,他的身旁是神容。
似有所感,神容轉頭看了過來。
山宗朝那裡走出去一步,卻見她臉又轉了回去,像沒看到他一樣,穿廊走向主屋。
他站在原地,抱臂倚上廊柱,久久看著,嘴邊自嘲地一笑。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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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6 01:02:26
第五十七章
直到走出去很遠,神容才往後輕瞥了一眼。
長孫信和裴少雍正在交談,應當沒有留心到剛才山宗的那點動靜。
裴少雍邊走邊道:「我在來的路上已看過一些邊防之地,不過都不算什麼大的邊關,打算此番在幽州好好看一看,回去以作策論上呈宮廷,便等著聖人的結果了。」
長孫信道:「既如此,明日我陪你走一走,阿容也一起來。」
說完沒有回音,他不禁轉頭去看神容:「阿容?怎麼沒聲,心不在焉的。」
神容看過來,只聽了個大概:「你們定便好了。」
裴少雍藉由廊前燈火看到她淡淡的臉色,猜測可能是因為那個人,轉頭四下看了看,沒看到那身影,溫聲道:「阿容是不是不痛快,我瞧你方才席間吃的也很少。」
長孫信輕咳一聲,搶話說:「沒有的事,你先前見到的只是幽州團練使,有什麼好不痛快的,阿容與他早已沒有往來。」一邊說一邊向神容遞去眼色。
神容面色無波,也沒做聲,緩步往前。
裴少雍聽到二人沒有往來,臉上就露了笑:「那應該是阿容累了,怪我,突然趕來也沒提前送個信,叫你們毫無準備。」
他其實也並非一點數沒有,當初神容回給他的那封信裡,提到的驪山景致是山家地盤,本沒想太多,如今見到山宗,豈能沒有點聯想。
但從小他就知道神容是個心氣驕傲的人。她不想說,他便不會追問,免得她更不痛快,只認定自己是想多了。
長孫信笑笑,繼續圓場:「你能不顧辛勞快馬加鞭地趕過來已是難得,自家人不用說生分話。」
裴少雍聽到那句自家人,又笑了一笑,看了眼身旁的神容。
「是,二表哥不用客氣。」神容接了一句,繼續往前走著時又往客房方向悄悄瞄了一眼。
不知他走了沒有。
……
山宗沒有走,一直沒走。
天還沒亮透時,他綁好了護腰和護臂,掖一下胡服,出門直往內院。
東來守在院外,看到他過來,垂頭抱了個拳,抬起時忽而輕微地搖了下頭。
山宗收住腳步,聽見了離院門不遠的說話聲。
「阿容,都已準備得差不多了,你哥哥已在等著了。」是裴少雍的聲音。
他站在門邊,眼沉著。
昨晚大半夜他們燈火未歇,不知交談了多久,今日一早竟然又來了。
「郎君。」廣源走了過來,兩手托著只漆繪的食盒,小聲喚他。
山宗轉身:「送進去吧。」
「是。」廣源剛應下,抬頭就見他往外走去了,馬靴踩過廊下,長腿闊邁,腳步略沉。
院內,裴少雍穿著絳色寬逸的圓領袍,青玉冠束著髮,就在院門口的廊下等著。
廣源捧著那食盒進來時,神容正好由紫瑞伺候著出來。
「貴人起得早,用一碗羹再出門吧。」廣源將食盒送到紫瑞手裡。
神容看他一眼,心想他如今可伺候得越發盡心了,簡直更勝於當初在山家時。
紫瑞將食盒打開,裡面一只白瓷盅,盛著香氣撲鼻的清羹。
旁邊的裴少雍已經看到:「這是洛陽的清羹?」說完去看神容神情。
廣源按山宗說的特意沒提洛陽,不想還是被提了。
神容其實也已看出來了,曾經在山家時沒少嘗過這個。
她捏著勺子攪了一下,稍稍抬眼看了看裴少雍,還是放下了:「不必了,拿回去吧。」
紫瑞將食盒蓋上,遞還給廣源,跟隨神容往外走。
廣源皺著眉暗自嘆息,看著他們三人出了院門,心想郎君說得不錯,貴人果然是不願想起洛陽的。
長孫信言出必行,今日果然沒有入山,已在門外等著,準備陪裴少雍在幽州城裡走動。
神容和裴少雍一前一後出了官舍大門,長孫信已騎在馬上,身後皆是護衛。
看人數,好似比之前長孫家帶來的多出了兩三倍,門口一條道都站滿了。
裴少雍對神容道:「姑母答應讓我來時,正是得知你去關外的消息時,因而特地著我多帶護衛來,囑咐說你事畢便儘早返回,她擔心壞了。我從裴家也帶了一批護衛來,這樣回去就用不著動用本地官員安排護送了。」
神容臂挽披帛站著,目光微動,看到馬上的長孫信。
長孫信也正在看她,兄妹二人對視一眼。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又不是眼下就走了,先留些人下來,不必帶這麼多人跟著。」長孫信道。
裴少雍點頭:「表哥說得對。」
他吩咐一番,將帶來的護衛都留在了官舍,坐上馬背,一直目視著神容登上了車,才隨長孫信出發。
幽州城的城頭上,張威剛替換了別人的崗,站在登城的台階上往下看。
山宗那長身如松的身影就靠在下方城牆邊,抱著手臂,拇指玩著刀鞘,旁邊是他的馬。
看不清他神情,也不知他在想什麼,大清早就從官舍方向來了,照舊巡了城頭,做了該做的,可一個字沒與他們這些屬下們說。
張威不是胡十一,否則他此刻早就忍不住下去問了。
再看幾眼,忽見山宗動了,他提刀站直,頭抬了起來。
張威順著他朝著的方向看,仗著人在城上,看得遠,一下就看到了一行人馬,眯著眼仔細瞧,認出當中那個,不就是金嬌嬌。
再往下看,山宗已經走了。
裴少雍這一行已經轉過了城中大半地方,好幾道城門口,甚至還去了一趟幽州官署。
此時入了城中一間酒肆歇腳用飯。
長孫信進了雅間,在案後坐下時道:「我原以為二表弟你是一時興起罷了,但見你這一路看得如此細緻,倒是真心在求取功名,莫非家族蔭官已滿足不了你了?」
他這個裴二表弟雖有文采,但以往並無追求功名之心,加上性格又好,誰都以為他會安於分一份家族好處便罷了。
如今看來倒不是,竟然是個真實所想都揣在肚子裡的,原來只是看著老實。
裴少雍在他身旁坐下:「我三年前就有這打算了。」
長孫信指著他打趣:「我知道了,我朝兒郎大多先立業再成家,你如今一心立業,便是有心成家了。」
裴少雍笑笑,伸手去倒水,遮掩著眼神往旁看。
神容沒坐,臨窗站著,旁邊半人高的胡几上正在煮茶。
幽州的茶苦而後冽,四周都是一股茶湯苦香的味道。
她抬眼,忽然看見雅間窗外,穿過街上人潮,直直朝自己走來的男人,不禁心口一跳,眼往左右瞄了瞄。
早上在官舍裡沒看到他,還以為他昨晚就走了,原來沒有。
「阿容,小心茶湯。」裴少雍看她臂彎裡的披帛都要掠到胡幾的茶爐上,趕緊起身過來。
山宗已近在窗前十幾步外,在無人的牆角停了下來。
神容在看到他的那刻就側了身,只留給他一個側臉和如雲堆疊的烏髮。
裴少雍忽從她身側走出,撥了一下她臂彎間的輕紗披帛,關切地與她說著什麼。
而後他端了只茶盞過來,送到她手裡,兩道身影離得很近。
神容接了,隨他離開了窗前。
山宗眼從那道窗口移開,鼻間出氣笑了一聲,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笑什麼。
沒完了是嗎?
他眼又掃回去,盯著那扇窗,許久,始終再沒見神容露面,轉頭離開。
……
直至日斜,一行人才回到了官舍。
神容從車內搭著紫瑞的手下來,一旁長孫信已下馬,在朝她悄悄招手。
她看一眼裴少雍還在馬上,走過去。
一近前,就聽他低聲道:「你怎麼回事,一整天沒怎麼說話,是不是因為母親叫二表弟傳的那番話?」
神容臉色未變,直入大門:「怎會呢。」
長孫信見裴少雍過來了,沒有再問,看著她身影進了門。
神容入了內院,示意紫瑞東來不必跟著,走向主屋。
推開門,赫然一怔,門邊倚著道人影。
她還沒開口,人影已貼近,一隻手摟過她,另一隻手就合上了門。
神容撞入他懷裡,一抬頭,他就低頭親到了她唇上。
「你……」她只含混地說出個字。
「我什麼?」山宗牢牢扣著她的腰,貼著她的唇:「只有這樣才能見你了是不是?」
聲悶悶地往她耳裡鑽。
神容啟唇,下一句話還沒出口就被他吞了。
他含著她的唇,一手撫到她後頸,往自己懷裡送。
親地太狠了,神容氣悶,臉上很快熱了。
「阿容已經回屋了?」裴少雍的聲音傳過來。
神容怕被發現,忍不住就想動。
山宗手臂緊實一收,反而抱她更緊,甚至鼻間還低哼了一聲,似笑非笑的,親到她臉側,耳邊,唇上碾得更重了。
外面紫瑞正在回話:「是,少主出去了一整日,應當是乏了。」
神容昂起頭,心陡然一陣跳快,他的嘴已輾轉親在她下頜,落去她頸上,細細密密。
「那讓她好好歇著吧。」裴少雍的腳步聲遠去了。
直到神容忍不住揪住他胡服的衣領時,山宗狠狠在她頸上含了一口,讓她吃痛地蹙了蹙眉,才終於放開她的唇。
神容在他懷裡抬著頭,一口一口呼吸,雙頰酡紅,如染紅霞。
山宗低頭看著她的臉,牽扯著她的呼吸,直到此時才不見她像先前那樣刻意迴避了。
「你來得正好,」神容輕喘著,眼珠微動:「我有話要與你說。」
山宗揚起唇角,還以為她被剛才的舉動嚇到了,沒想到她會說他來得正好,呼吸重,聲也沉沉的:「什麼話?」
神容的手指還揪著他的衣領,看著他如刻的下頜:「我大概……就要走了。」
山宗的嘴角緩緩抿起,臉上沒了笑:「又要回去了?」
「嗯。」神容出門前聽裴少雍說了她母親的那番話,才算知道她母親安排他來的真正用意,其實是來接她的。
山宗沒有說話,屋內一下變得十分安靜。
過了一瞬,他才開口,聲仍沉著:「然後呢?」
神容眼掀起:「然後?」
山宗看入她的雙眼:「你回去之後的事情,可曾想過?你我的事。」
神容看著他臉:「你我?」
山宗始終低頭對著她,從她的眼裡,看到他突出的眉骨,連著挺直的鼻樑,人在門後,眉宇間一片深深的暗影,那片暗影在這句反問後好似深了一層。
他低聲說:「難道你到如今,都沒想過和我來真的?」
神容唇輕輕一動,抿住,又啟開:「怎樣才叫真的?」
「和我重新做回夫妻。」
神容怔住,輕輕合住唇。
從未想過這句話會從他口中說出,猝不及防入了耳。
有一瞬間眼裡只剩下他深沉的臉,忘了自己在想什麼。
山宗眉峰壓著,眼裡黑沉沉一片,鬆開了她:「你沒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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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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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6 01:02:42
第五十八章
兩日後,主屋裡,紫瑞一件件收拾起了行李。
將一件輕綢襦裙放入包裹後,她朝窗邊的榻上看了一眼:「少主,真就要走了?」
神容坐在榻上,手上握著裝書卷的錦袋:「嗯。」
裴少雍那日在幽州城內走動完就定好了回去的行程,出乎意料的快。
而她,的確也沒什麼事由再待下去了。
門外一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長孫信衣袍寬逸,身姿翩翩地走了進來。
「看來你已收拾得差不多了。」他看過紫瑞手上忙著的,走到榻邊,低聲道:「我覺著二表弟是見到了姓山的才有意要儘早走,不過也是應該的,母親畢竟一直都牽掛著你。」
神容仍只回了一個字:「嗯。」
長孫信在她身旁坐下,看她臉色,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她這兩日人好似更冷淡了一些,越發懶得說話了一般。
他有心逗小祖宗開心,笑道:「在想什麼呢,臨走便沒什麼要與哥哥我說的?」
神容看他一眼,沉默了一瞬才開口:「在想還能不能再來。」
長孫信斯文俊雅的臉上一愣:「這還沒回去呢,你就想著再來了?」
神容眼神微動,將書卷收好:「只是擔心山裡罷了,萬一又有什麼事呢。」
長孫信這才緩了面容:「也是,這山是邪乎了點,有你在會放心許多,不過你已鎮住了它兩回,礦脈也清楚了,料想不會有事了,我還道是因為別的。」
說到此處,他上下打量一番神容:「別的,都沒事了?」
「嗯。」神容又如先前一般冷淡了,只眼睛若有似無地掃了一眼這間房的門後。
就在那扇門後,山宗鬆開她時低壓的眉眼似乎還在眼前:「你沒想過。」
神容一直沒說話,看著他幽沉的雙眼。
「你沒想過我想過,這回全看你。」
後來他是什麼時候走的,神容都已忘了,唯有這幾句話清晰地留在耳裡。
外面忽然傳來喧鬧人聲,有什麼隊伍過去了,伴隨著陣陣鑼鼓敲打,似乎很喜慶。
神容被這陣聲音拉回了思緒,朝外面看了一眼。
長孫信想了起來:「是了,二表弟挑了個巧日子,趕上今日刺史府上辦喜事,那位趙刺史的義妹趙姑娘就要出嫁去檀州了,昨日來遞了請柬,我替你推了。」
神容微微點頭:「推就推了吧。」
裴少雍緊跟著就到了門前,穿著來時的水青對襟胡衣,罩著墨綠綢面披風,腳上胡靴一塵不染,隨時要打馬上路的模樣,臉上帶著朗然的笑:「阿容,可以啟程了。」神容看一眼哥哥,起身出門,她今日也穿著身胡衣,素紋收腰,將她整個身姿的纖挑都襯了出來。
裴少雍止不住多看她,忽而看到她高高豎著的衣領,頸邊一點若隱若現的紅,忙問:「阿容,你脖上怎麼了?」
長孫信正好跟出來,也轉頭看來:「什麼怎麼了?」
神容扶著高高豎著的衣領,先往前走了:「沒怎麼。」
那是山宗親過的痕跡,她邊走出去,邊用手指摸了一下。
到現在還有些微微的疼,仿佛還能感覺出他當時薄唇滾燙含上去的力道。
那一幕畫面和他的話就又再度回到了耳邊。
這回全看你。
……
今日晴空萬里,春風濃拂,正是適合辦喜事的好日子。
刺史府裡的熱鬧一直蔓延到了城中。
幽州這一帶因經歷過多次戰亂,有過艱苦歲月,向來對於喜事是嚮往的,只是不喜鋪張,就算如今是樁刺史府上的喜事,也說不上盛大,一如尋常人家一般,擺席設宴熱鬧熱鬧便罷了。
府內,在披上嫁衣之前,趙扶眉特地在廳堂裡向趙進鐮和何氏作別。
趙進鐮夫婦衣著莊重,端坐上方,受了她斂衣跪拜的大禮。
何氏心軟,見不得這種場面,一時感慨,抽帕抹了抹眼,被身旁的趙進鐮拍了拍手被才安撫住。
他虛扶一下趙扶眉:「周鎮將已到府上了,你快去準備吧,否則就來不及啟程了。」
趙扶眉低頭說是,起了身。
山宗黑衣凜凜,站在刺史府的廊下,一路走來看過四周,府內四處熱鬧,但沒有見到那抹女人的身影,也不見長孫家的任何一個人來赴宴。
他轉身,正要走,身後一道聲音喚他:「山使。」
山宗停步回頭,趙扶眉站在眼前。
她微低的頭上已經簪了首飾,臉上也施了粉黛,只待披上嫁衣便能跟周均走了。「我來向山使道別,謝山使當初救命之恩,否則就不會有我今日光景。」
山宗說:「我已不記得了。」
趙扶眉依然低垂著眉眼,福身:「我知如此不合規矩,也知山使早不記得了,但我還記得便不能當沒此恩情。」
她抬頭看他一眼,又低了眉目,聲音低得幾乎要叫人聽不見:「願山使此後安好,一切能順心遂願。」
山宗勾了勾嘴角,順心遂願?誰能讓他遂願。
他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
沒幾步,廊柱後,身著紅色婚服的周均現了身,一雙細長的眼意味不明地盯著他。
「祝賀。」山宗留下兩個字,眼裡卻如同沒看見他,逕自大步走了過去。
周均朝他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再轉頭看他時,他人已走向府門,腳下不停,直接離開了刺史府。
……
日上三竿時分,接親的隊伍才離開刺史府,往城外而去。
幽州城門邊,街上百姓擠著圍觀,人聲鼎沸,說說笑笑,只有城頭上的守軍還肅正地在守著。
周均跨馬在前,引著趙扶眉乘坐的馬車,一路出城而去,不長不短的一支隊伍,由檀州兵馬護送。
城門外不遠處,停著一隊幽州軍所兵馬。
山宗坐在馬上,眼看著城門口。
胡十一打馬在旁,笑呵呵地道:「頭兒,我以為你跟那周鎮將不對付,今日能去刺史府道賀一趟就不錯了,竟還來送行他一程。」
本來是他領著人在這裡意思意思,代表幽州軍所送行一下檀州鎮將罷了,沒想到他會親自來。
山宗沒接話。
胡十一扭頭看一眼,只看到他沉沉然的側臉,仿佛沒聽見剛才的半個字。
「頭兒?」
山宗眼終於動一下,問:「除了接親隊伍,有無其他隊伍出去?」
「其他隊伍?」胡十一撓撓下巴,仔細想了想:「沒有,咱一上午都在這兒等著送行呢,沒見到其他隊伍出來。」
山宗頷首,沒錯,有其他隊伍也會避開接親隊伍再出發。
此時的官舍大門外,神容的馬車被眾多護衛環護著,就等著出發了。
廣源匆匆跑出門來看,一雙手抄在袖中,眉頭緊了又緊。
貴人竟然就這樣又要走了,而且先前一點風聲沒透露,他也是剛剛才知道。
他一邊想一邊看了眼裴少雍,直覺是他的主意。
長孫信繫著披風走到車外,朝著車簾道:「接親的隊伍過去了,路好走了,啟程吧,我送你一程。」
神容隔著車簾說:「不必了。」
裴少雍打馬護在車前,笑道:「表哥難道是不放心我不成?」
長孫信坐上馬背:「那倒不是,我也不送遠,只送過檀州就好。」
裴少雍知道他們兄妹是帶著要事來的,路上想必還會交代一些山裡的事,只好笑道:「也好,表哥心疼阿容,應該的。」
神容沒說什麼。
車馬上路,他們特地等到現在,道路果然順暢了許多,一路直接出城。
只有廣源,對著那輛遠去的車駕長長嘆息。
城外周均的迎親隊伍早走了,連道上的塵煙都被春風吹盡了。
胡十一牽著刨地的馬,看身旁:「頭兒,人都走那麼久了,咱還不回去嗎?」
山宗仍然看著城門:「你們先回去。」
胡十一左右看看,朝後方人馬招兩下手,帶著人往軍所方向打馬出去時,又回頭往城門口看了一眼,忽見一隊人馬出來了。
一群護衛開道,護著當中的馬車嚴嚴實實,車前兩匹馬上坐著兩個錦衣貴公子。
「金嬌嬌?」他驚訝地看一眼山宗的身影,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頭兒是在等她啊。
山宗看到那一行隊伍的瞬間眉就壓低了,沒在刺史府上看到她,果然是要走了。
他盯著那輛當中的馬車,看著那扇門簾,門簾掀動,但看不見那道身影。
神容坐在車裡,拿著書卷,攤開在膝上,正對著望薊山那一段。
外面是長孫信和裴少雍時不時幾句交談聲,說著些無關緊要的閒話。
眼前車簾掀動,風似大了點,吹到了書卷上,周圍也安靜了,她才感覺出已經到了城外,轉過頭,透過窗格往外望,目光凝了凝。
外面馬蹄聲陸續停下。
「他怎麼來了?」裴少雍壓著聲問。
長孫信低咳,努力圓場:「這有什麼,他掌此地軍政安危,人在城門處又有何不可。」
神容盯著那道馬上的身影,他打馬緩至,一手提著刀,眼裡由始至終只落在她這裡。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清自己的臉,心裡沒來由地緊了一緊。
長孫信見山宗目不斜視地打馬而來,忍不住先扯馬出去:「山使,有何貴幹?」
山宗目光越過他,仍盯著馬車:「幾句臨別贈言罷了,不必如此慌張。」
長孫信被噎了一下,心道誰慌張了,一面回頭看了看車上。
車簾又被風吹得一動,裡面傳出神容的聲音:「讓他過來說。」
裴少雍驚訝地看過去:「阿容?」
神容淡淡說:「沒事。」
東來立即將護衛領開,連坐在車外的紫瑞都下來了。
長孫信擰著眉打馬回到車邊,拍拍裴少雍的肩,示意他跟自己走。
裴少雍盯著馬車看了又看,又看了眼在馬上的山宗。
忽見他眼一掀,朝自己掃來,如利刃割風,不禁抓緊了韁繩,看出了他眼中的不善,臉色都變了。
「二表弟。」長孫信拉了他衣袖一下。
裴少雍又看一眼馬車,才終於打馬跟著長孫信往路側避去。
「別忘了我母親交代的話,為阿容好,你就當沒看到,回去也別說。」長孫信小聲交代他。裴少雍對山宗那一眼分外介意,但聽到為阿容好,便什麼都沒說,遠遠退到路邊,看著那頭。
山宗已到了馬車窗邊,低了頭,被馬車遮擋了大半,外人什麼也看不分明。
只有神容知道,窗格上一層薄紗,他的臉在眼前朦朧不明,唯眼底幽深最顯眼。
「這就是你的答覆?」他沉聲問。
神容看著他的臉,慢慢轉開眼,不知該說什麼。
大約正是因為這樣,才會選擇就此離開。
「長孫神容。」
神容轉頭,第一回聽他這樣連名帶姓地喚她。
隔著層薄紗,她卻清楚地看見他喉頭滾了一下,雙眼沉黑地盯著她。
「是我活該,明知你只是想讓我低頭,或許我就該永不讓你得逞。」
他喉頭又滾一下,嘴角卻揚了一下,只一下,緊緊抿了唇。
神容從沒看過他這樣的神情,默默垂了眼。
「阿容。」裴少雍已忍不住遙遙出聲提醒。
拉車的馬動了動蹄,連帶車也往前動了一下。
窗格忽而被一隻手牢牢扣住,馬車一頓,神容一怔,眼動了動,那是山宗的手。
他修長的手指抓著窗格,手背上兩根青筋凸起,分外用力。
但下一刻,他的手一下又鬆了。
神容轉頭看出去時,他已策馬而去,烈烈黑衣背影振馬迅疾,沒有看見他神情。
神容坐在車裡,至此才動了下手指,心裡極快地跳了兩下,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眼裡,才轉過頭。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6 01:03:06
第五十九章
「他就那樣走了?」
「那自然,我早說了,他們沒有來往了。」
裴少雍和長孫信跨馬同行,低低交談著這兩句話時,隊伍已經出了幽州。
裴少雍往後望了一眼,後面被護著的馬車毫無動靜。
「他們明明已經和離了……」他低低自語一般道。
長孫信也往後方馬車看一眼,神容這一路上就沒怎麼說過話。
他清一清嗓,無事般小聲笑了笑:「是了,你沒聽他自己都說,那就是幾句臨別贈言罷了,好了,不必再聊這個。」
裴少雍便沒再多言,只是始終記著山宗那凌厲的一眼。那一眼甚至讓他覺得,自己好似動了他的禁忌。
車馬停下,到了落腳的地方。
悠悠一聲道觀的晚暮鐘響隨著春風送出來,又隨風傳出很遠。
紫瑞挑開馬車門簾,扶神容出來,眼前是那座熟悉的道觀。
神容看了一眼山門,舉步先走了進去。
知觀已經出來相迎,挽著拂塵在三清殿前的台階上向她見禮:「難得貴人再訪。」
說話時他已瞧見後面有兩個領頭的男子跟著走入,先認出了長孫信,笑道:「原來長孫郎君此番也來了,想必另一位就是上次護送貴人的那位郎君了。」
神容被提醒了,抿唇,不自覺想起和山宗在這裡落腳時的情形。
知觀話音未落,已看清了走來的裴少雍模樣,口呼一聲「三無量」,訕訕一笑:「原來是貧道眼拙認錯了。」
神容沒應話,走進了殿內,卻又記起上次在這殿中,自己捏著一支羽毛,沾著清水點過山宗肩頭,為他去晦的情形。
她轉過頭,吩咐紫瑞:「快去準備吧,我想儘早入房去歇著。」
紫瑞見她神色倦倦,不太耐煩的模樣,屈膝稱是,忙去安排。
裴少雍和長孫信一先一後到了她身邊。「阿容,怎麼在這裡站著,是要拜一拜三清?」裴少雍在她面前沒表露先前情緒半分,臉上皆是朗朗笑意。
神容抬頭看了看那高大的三清銅像,遮掩一般點頭:「也好,拜一下吧。」
知觀在門邊向長孫信見了禮,聽到這話,過來親自為神容正了正蒲團,抬手做請。
神容斂衣跪下。
緊跟著,裴少雍也在她身旁跪了下來,側頭看她。
神容看著三清像安寧的鬚眉,高高豎著的胡衣領口遮了脖子,如雲烏髮,如雪側顏,臉上沒有表情,眉眼卻似描畫深刻,美得艷然奪目。
裴少雍忍不住又多看一眼,眼神都越發溫和了。
知觀拿著簽筒過來,掂了三下,笑著送到神容眼前:「貴人不妨抽支簽。」
神容聽到這話才發現自己不覺又晃了個神,看一眼簽筒,伸手捻了一支。
往外抽時,知觀問:「貴人要求什麼,是運程還是姻緣?」
連裴少雍都問了句:「阿容要求什麼,姻緣?」
神容手停了,憶起那句「和我重新做回夫妻」。
知觀身還躬著,等著她發話。
她忽將那支簽推了回去:「不必了。」
說完起身,逕自穿過殿內,往後去了。
長孫信在旁安安靜靜看到此刻,朝著神容離去的身影看去,微微皺了眉,有些掛憂,他沒見妹妹何時這樣過,連日來都好似心思不在一般。
但轉頭看到起身的裴少雍,他臉上就又笑了出來:「沒事,阿容素來不喜歡這些而已。」
裴少雍捏著那支簽,就是神容剛抽出的那支,笑一下:「真是可惜了,是支吉簽。」
……
張威走到演武場裡面,威武雄壯的操練號子正響。
他擠去場邊的胡十一身旁:「頭兒呢?」
胡十一朝前方努努嘴:「忙著呢,勸你沒事別去找他。」
張威朝那頭望,山宗只穿了素薄的中衣,拎著出鞘的細長直刀,身影孤峭地站在場中央。
「怎麼了,」張威莫名其妙:「為何不能找他?」
胡十一左右看看,湊到他耳邊,攏著只手低低道:「金嬌嬌走了!」
「啊?」張威愣一下:「那這回頭兒不一起去了?」
胡十一噓一聲,指一下那頭,小聲道:「你傻不傻,能去還會這樣?你是沒瞧見他剛回來時的臉色……」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想著山宗剛回來時的模樣,是一路策馬疾馳入了軍所,從馬上下來時依然乾脆利落,可臉上的樣子是他從未見過的,眼神威壓,臉色繃著,如在強忍著什麼。
胡十一這樣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見了都不禁揪了一下心,當時根本不知該說什麼。
到後來只能硬著頭皮上去喚他:「頭兒,回來了?」
別的什麼都不敢多問。
有一會兒,山宗才開口,像是鬆開了久久緊閉的牙關,連聲都有些啞:「去幫我盯著長孫家的隊伍,我要隨時知道他們到何處了,是否有消息送來。」
說到此處,他忽而咧了下嘴角,喉結一滾:「算了,不會有消息送來,盯著他們的行程就行了。」
說完就大步走了。
胡十一想完,盯著場中嘆口氣,撓一下額:「真沒見頭兒這樣過。」
張威又往那頭看。
山宗一步步走在場中,身披著漸漸暗下的暮色,轉身時一個側臉,冷肅沉沉。
他信了,還是不去找他了。
場外忽來一匹快馬,一個兵卒從馬上翻下,入場中稟報:「頭兒,關城斥候來報,有動靜。」
山宗神情未變,手裡的刀一提,收入鞘中,大步往場外走:「牽馬過來。」
大約就是從他去了一趟關外開始,關城近來時有動靜。
胡十一已很麻利地動腳,第一個牽了他的馬送過來。
山宗刀拋給他,拎著胡服往身上一披,迅速穿好,革帶一緊,翻上馬背後又接過了刀,臨要走,扯著韁繩停了一下:「到哪兒了?」
胡十一愣一下,反應過來他是問金嬌嬌,忙回:「到檀州了。」
山宗點了下頭,手上緊緊抓著韁繩,一扯,策馬出去。
身後幾人快馬跟上他。
胡十一伸著脖子,看他直往軍所大門去了。
剛才看他模樣,差點以為他要去的不是關城,而是檀州。
……
道觀裡,一清早,客房中就收拾妥當了。
神容坐在桌後,握著筆,在面前攤開著的書卷上細細記述。
她去關外時,就是抱著在這祖輩的書卷上新添一筆的打算,如今望薊山那一段已經補上了。
停了筆,她垂眼去看那幾行小字。晦澀不通的文句,除她之外無人能看透,關外的經歷大概也是這樣,那是她和山宗兩個人的秘密。
「少主,怎麼每到這道觀來,便好似睡得不好一般。」紫瑞在旁小聲提醒,一邊接過了她手裡的筆,免得餘墨滴落到書卷上。
神容扇了扇墨跡,將書卷輕輕捲起來:「嗯,我先前還說再也不來這地方了。」
紫瑞道:「是裴二郎君著急回長安,才又想著走這條捷徑。少主是不喜此處?」
神容收好書卷,起身出門:「總引我生夢之處,有什麼好喜歡的。」
紫瑞聽了暗自詫異,這麼久了,少主竟然還記著來時的那個夢魘?
外面已在準備啟程了。
神容走出山門時,恰好一對男女相攜而來。
彼此擦肩而過,其中的女子忽而停步,繼而朝她快走過來:「貴人?」
神容轉身,台階上站著眉眼細細,頗有風情的女子,正朝她笑著:「是你。」
竟然是關外銷金窟裡遇到過的杜心奴。
「是賤妾。」杜心奴笑著向她福身:「本以為再也見不到貴人了,不想竟在此又遇上。」
神容問:「你不是該回長安了?」
「正是,當日多虧山大郎君和貴人相助,賤妾自附近的易州隨商隊回了關內,見到了出來找尋的夫君,因而耽擱了些時日,才逗留到了現在,今日途徑此地,是特來這觀中還願的。」
神容往她身後看一眼,那裡站著個身著青布衣裳男子,和氣少話的模樣,料想正是她夫君了。
「貴人既然在此,料想山大郎君也在了。」杜心奴找了一下:「賤妾想當面再謝他一次。」
「不在。」神容看一眼周圍,台階下的山道上,一大群護衛在忙著套馬裝車,好在她哥哥和二表哥還沒出來。
杜心奴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面露隱憂:「莫不是山大郎君出事了?」
神容看她:「為何這麼說?」
杜心奴低聲道:「當日賤妾離開時,聽那駕車的胡人說,他是孤身犯險一夜走遍了方圓百里,才憑著絲線索及時找到那地方的,莫不是後來回程時他就遇險了?」
神容心中微動,一時無言。
杜心奴看她如出神一般,愈發懷疑,蹙起細眉:「倘若如此,賤妾無以為報……」
「不是。」神容打斷她:「他好好的,只是不在這裡罷了。」
杜心奴先是意外,接著才鬆口氣笑了:「那就好,否則豈非叫賤妾寢食難安。」
本還想問為何他不在,卻見山門裡走出兩個衣冠楚楚的年輕郎君,她止住話。
神容低聲說:「走吧,之前的事不必在這裡提起。」
杜心奴見那兩位郎君直直走向眼前貴女,機靈地福身低語:「他日有緣,長安再與貴人相會。」
說完走去丈夫身邊,挽著他手臂,一同入觀去了。
裴少雍先於長孫信一步過來,看了眼經過的杜心奴:「阿容,那是何人,與你說什麼了?」
長孫信理著衣袍過來,接話道:「那是長安頗有名氣的箜篌好手杜娘子,想必是問能否同回長安吧,否則她又不認識阿容,能說什麼?」
神容順著他話點了點頭:「嗯,我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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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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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6 01:03:29
第六十章
離開那座道觀後,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離開整個檀州。
神容坐在馬車裡,還回憶著剛見過不久的杜心奴,忽聽外面一陣勒馬聲,收神抬頭。
前方有一道聲音道:「檀州周鎮將和新夫人得知長孫女郎過檀州,特地設下送行宴招待,派小人來請諸位貴客。」
長孫信隨之打馬到窗格旁,看入車內:「阿容,請帖上有官印,確實是檀州鎮將的人,你如何說?」
神容興致不高:「隨你們。」
裴少雍也打馬到了窗邊:「檀州雖不是邊防要地,聽說檀州這個鎮將也曾在幽州一帶作戰多次,或許對我作策論有用,不如就去見一見。」
長孫信這下越發覺得他有決心了,笑道:「二表弟可真夠用心的,那便去吧,左右也耽誤不了多久。」
神容確實沒多少興致去接受周均和趙扶眉的招待,全隨他們。
檀州不比幽州,本身不大,所以就算他們這條捷徑已繞過了檀州城,再折返也用不了多久。
鎮將府在城西,比起幽州團練使的官舍還要更小一些。
神容自車裡下來時,周均已在門口等著,如以往般穿著那身泛藍胡衣,一雙細眼看著他們,身旁是挽了官婦髮髻的趙扶眉。
「謝幾位賞光。」趙扶眉先出聲,福了福身,上前來請神容:「女郎請入內。」
如今已是一州鎮將之妻,她便不再稱貴人了。
神容進門前朝旁看了一眼。
周均向長孫信和裴少雍見了禮,請他們入內,卻還朝她的隊伍看了看,仿佛還應該有別人在一樣。
她當做沒看見,隨趙扶眉進了府門。
廳內已經備好了酒菜。
趙扶眉請三人入座,握著兩手在袖中,似有些侷促,只因他們是京中貴人,怕準備得不夠妥當。
直到看見長孫信和裴少雍都風度翩翩,頗為溫和地落了座,她才算鬆口氣。
神容坐去了長孫信身旁。
趙扶眉看她從見面到現在都是神情淡淡,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刺史府裡和山宗道別時,他那幅心在別處的神情。
「坐吧。」周均忽然說。
趙扶眉收心,垂頭跟去他身旁,在上方落座。
裴少雍坐在神容旁邊的小案,已主動開口問起周均檀州情形。
「裴二郎君說笑了,檀州自是比不上幽州。」周均開口道:「所以過往這一帶九州只會用幽州節度使一稱,而不是檀州節度使。」
裴少雍聞言愣一下,不了解周均,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玩笑,自己先笑了笑:「幽州自最後一任節度使李肖崮死後就不設節度使了,自然也不存在這些比較了。」
神容看過去一眼,周均那張臉上似乎永遠沒有什麼溫和神情,即便此刻宴間也陰沉沉的。
連話也說得不善,陰陽怪氣,她只覺越發看不慣此人。
看來趙扶眉當初說的是真的,他還真有心去爭那個節度使的位子了。
長孫信對這些不感興趣,趁著裴少雍和周均在說邊防之事,湊近跟神容低語:「過了這裡我便返回幽州去了,你可還有什麼需要交代的?」
神容本就沒動幾下筷子,聞言更不動了。
長孫信看看她,皺眉:「阿容,你近來心事太重了。」
神容這才又拿起筷子:「沒有。」
長孫信小聲:「我是你親哥哥,在我面前逞什麼強?」
神容不語,一張臉冷淡的沒有表情。
長孫信瞄瞄左右,只好不說了,又擔心她這樣回去長安更叫父母不放心。
忽聽上方的周均問:「為何此番不見幽州團練使相送?我還道他這回又出了幽州。」
神容瞬間抬眼看了過去,連他身側的趙扶眉都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周均細長的眼落在神容這裡,倒像是在問她。
裴少雍聽到那稱號,眉皺了皺,悄悄看一眼神容。
長孫信反應快,笑道:「料想周鎮將與山使交情深才會有此一問,我們長孫家出行人員已足,就無需勞煩山使了。」
周均陰沉道:「侍郎錯斷了,我和那種人沒什麼交情,有仇還差不多。」
四下一愣,趙扶眉低低提醒他:「夫君……」
周均卻沒看她,臉上神情有點嘲諷。
只有神容在冷淡地看著。
原來進門前看她的隊伍,就是在看山宗在不在。
想來是一場針對山宗的鴻門宴,卻迎來了他們三個。
裴少雍又看了看神容,忍不住問:「周鎮將此話何意,什麼叫那種人?」
長孫信也有些訝異,不確定他是不是在說山宗和離棄妻的事,那倒寧願他別提了,免得叫神容不快。
「哪種人?」神容忽然問。
長孫信倏然轉頭看她,方才還一言不發,此時忽就開口了。
她盯著周均:「他是哪種人,周鎮將何不大大方方說出來。」
「女郎。」趙扶眉覺得氣氛不對,在袖中絞著手,勉強笑道:「夫君多飲了幾杯,其實沒什麼。」
周均冷笑,原本是不打算說了,此刻被她問了,那張白臉就又轉了過來:「女郎既然想知道,那我就直言了,正好也可叫女郎看清他真面目。」
他臉上嘲諷更濃,顯得臉白中生青,一字一字道:「姓山的過往如何顯耀,不過是沽名釣譽。當初他與我一同作戰,根本都沒有現身,就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吾等軍人之中最恨的慫貨。」
裴少雍和長孫信對視一眼,都很震驚,又幾乎不約而同地去看身旁。
神容端正坐著,冷冷地看著周均,眉目反而愈顯出艷麗來,許久,竟笑了一聲,更冷:「你若說他別的,我倒還能信,說他作戰貪生怕死,未免叫人恥笑。」
她霍然起身就走:「你也不過如此。」
趙扶眉連忙喚:「女郎。」
神容腳步不停地出了門。
裴少雍錯愕地看著她,起身追了出去。
剛出門不遠,被緊跟而至的長孫信拉住了:「我去找她。」
裴少雍在院內站住了,人還驚訝著,為神容方才的反應。
廳內,周均臉上一陣青白,只因神容的那句「你也不過如此」。
趙扶眉在側低低急語:「縱然夫君與山使有仇怨,怎能人前說這些,山使豈會是那樣的人。」
他細長的眼一斜:「她問了我便答了,看來你也不信,難怪婚前還特地向他道別了。」
趙扶眉驚住,沒想到他都看到了。
周均冷聲道:「不信也沒用,我說的是事實,否則你以為我與他的仇是如何來的?」
長孫信一直走到府門外,看到神容頭也不回地踩著墩子進了馬車。
他朝車門邊的紫瑞擺擺手,直接跟進了車裡,一手放下門簾,回頭就問:「阿容,你方才在做什麼?」
神容坐著,臉色仍冷著,胸口都在微微起伏:「沒什麼,周均得罪過我,我看不慣他罷了。」
「沒什麼?」長孫信壓著聲,臉色都嚴肅了:「你方才分明是在維護山宗!」
神容抿了抿唇,開口:「他不是那樣的人,他若是那樣的,就不會去關外找我。」
更不會像杜心奴說的那樣,孤身犯險一夜走遍了方圓百里,僅憑著綠林的那點線索找到她身邊。
長孫信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阿容,你可別忘了,你只是要叫他後悔罷了,現在是怎麼了,難道你還要與他動真的不成?」
神容咬住唇,默然無言。
她沒忘,否則就不會走了。
……
望薊山裡。
一聲急促的笛嘯示警聲後,又是一聲。
山林間人影紛動。
山宗站在茂密山林間,從來了這裡後,到現在還沒有離開過,也沒合過眼。
腳邊幾個打扮成中原人模樣的關外敵兵橫七豎八地倒著,早就已經沒了氣,幾乎全是一刀斃命。
他手裡的刀尖撐著地,瀝著血。
關外這次竟然派了一股精銳混進來,或許還是因為他去了次關外造成的。
軍所裡的幾個兵卒小跑過來,為首的抱拳:「頭兒,全阻截住了,一個不剩。」
山宗提起刀:「再搜一遍,加強戒備,別叫他們發現礦山。」
左右抱拳領命。
山宗轉身出了林子。
礦眼附近,原本有幾個工部官員奉了長孫信的命令在這裡繼續採礦冶煉,如今因為山裡突然的動靜,全都避開了。
那裡只剩下了那群重犯,聚在了一處,如獸一般蹲著,眼神陰鷙地盯著他一路走近。
山宗停步,掃去一眼,因為調人阻攔關外敵兵,兵卒都散去了外圍把守,防著敵兵接近這裡,從而發現礦山。
現在他們誰都沒有拿工具,工具只在腳邊,也沒有下坑去繼續勞作的意思,就這樣聚成了一股。
他瀝血的刀點地,眼神凜起:「誰准你們聚在一起的?」
人堆裡傳出未申五的一聲陰笑,他就在一群人的正中蹲著:「怎麼,怕老子們了?」
山宗手裡的刀動一下:「你可以問一問我的刀。」
未申五怪笑著一動,被一隻髒兮兮的手摁住,是兩鬢花白的甲辰三,他森森開口道:「我們要見另外四個。」
山宗臉上愈發沉冷:「你們憑什麼跟我談條件?」
未申五難以遏制般發出一陣怪聲,左眼上白疤扭曲:「狗日的!這裡開的是金礦!這麼大的一個礦山,老子們未必還能活著出去了,誰知道你把他們四個怎麼樣了!」
「那又如何?」山宗一雙眼幽沉如潭。
霎時間,獸性如被激發,所有重犯都起了身,鎖鐐鏗然作響。
未申五又陰陰地笑:「狗東西,狠什麼,殺了這麼久的人,是不是快沒力氣了?老子們忍了這麼久,就等著這一刻呢!」
山宗活動一下發僵的手臂:「殺你的力氣還有。」
甲辰三擋了一下,沒擋住,未申五忍無可忍地衝了上來。
山宗橫刀,身側忽而飛來一柄開山的鐵鎬。
其他重犯也動了手。
忽起暴動,遠處兵卒一聽到動靜,迅速往這裡趕來。
山宗被圍,未申五不管不顧地用鎖鏈纏住他手臂,還想鎖他的喉,近乎癲狂一般,嘴裡張狂地笑:「姓山的狗東西,老子反正一無所有,有種叫你那些兵來殺,大不了魚死網破!」
霍然人堆破開豁口,那道鎖鏈反纏了回去,山宗一隻手臂勒住未申五,踹開身邊一個如獸撲來的重犯,狠狠將他摔在地上,欺身而上,扣住他脖子,一刀插在他臉側,直入了半截。
周圍頓時止了動作,忌憚著退開。
山宗胸前胡服破開,喘氣不止,盯著未申五陰狠充血的眼,自己眼裡也如獸一般泛紅,如同染血:「來啊!我也一無所有!你們就註定要跟我在這裡耗下去,看誰先死!」
未申五已發不出聲,臉色漲紅,連眼裡的陰沉都撐不住了。
兵卒們趕至,皆不敢作聲,因為都沒見過頭兒這樣的陣仗,駭然地上前押住重犯。
不知多久,山宗終於鬆開了手,指節都因用力在作響。
胡十一帶著人匆匆來到山裡時,已是覺得過了太久,忍不住趕來的了。
正要進山,卻見山宗從裡面走了出來,手裡拖著刀,刀尖的血跡還沒幹透,胡服胸前破了一道,換了個人一樣。
「頭兒?」他有些畏懼地喚了一聲。
山宗掀眼:「到哪兒了?」
胡十一這次反應很快:「過檀州了,想必很快就要到河東地界了。」
山宗嘴角扯了一下,緊緊抿唇,遙遙望出去。
厚雲遮蔽,不見日頭,風自天邊而來,從關外吹往關內大地。
過了河東很快就是洛陽,而後就是長安。
他的確一無所有。
「點人給我。」
胡十一聞聲一愣:「頭兒要人幹什麼?」
山宗低笑一聲,聲卻嘶澀:「去追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1:08
第六十一章
茫茫塵煙拖過路上,風吹過去後,一座高大的城門橫在眼前。
長孫信打馬領先,帶著隊伍走到這裡,擺兩下手,示意眾人停了下來。
神容挑開車簾往外看。
長孫信從馬背上下來,轉頭看她,兄妹二人對視,他臉上神情有些凝重。
檀州周均府外的那番談話言猶在耳,他此時明白了叫神容連日來神思不在的罪魁禍首,著實談不上輕鬆。
「我該返回了,」他指了指眼前城頭:「已到河東地界了。」
神容搭著紫瑞的手下來,走到他面前:「嗯,說好的只送過檀州,你已送出很遠了。」
「我還不是不放心你。」他低低說。
神容沒說話,多說無益。
裴少雍也從馬上下來,見長孫信神情不愉,走到二人身旁:「表哥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阿容。」
長孫信也不好跟他說什麼,只隨口應了一聲「好」,又看了眼神容。
裴少雍也看了看神容,那日在周均府上她的反應一直沒人提過,只當沒發生過。
他便也只放在心裡,故作無事地往眼前城門看去,忽覺奇怪:「城門怎麼不開?」
朗朗白日,城門竟然是關著的。
神容往上看,上方守軍當中一道身影晃過,緊接著下方城門緩緩開了。
那道身影從城門內打馬出來,少年身姿,身著甲冑,直奔到她跟前才停,躍下馬:「嫂……」
話音及時止住,他看了眼長孫信和裴少雍,默默抱拳見禮。
是山昭。
神容方才看到他身影就認出來了,這裡便是她之前回京時經過的那座城,沒想到今日恰好是他親自在城上。
長孫信是認得山昭的,臉色不大好,尤其是這時候見到,甚至還抬手按了按額角。
裴少雍雖未見過他,但聽那一聲戛然而止的稱呼,也猜出是誰了,皺眉不語。
山昭眼睛早已在他們隊伍裡轉過一遍,沒看到大哥身影,有些失望,看著神容問:「你們這是要過城?」
神容看一眼身旁不語的二人,點頭:「為何城門關著?」
山昭道:「附近城中有兩個落罪的官員糾集了家丁府兵鬧事,已傷了多人,沿途各城落門抓捕,如你們這般的貴胄隊伍最好不要此時過,免受波及。」
裴少雍眉皺得更緊:「此言何意,我們現在不能走了?」
山昭道:「最好不要此時走,這等小打小鬧不消一兩日就能平息,屆時再走不遲,我這裡有山家軍守衛,可護各位無恙。」
「山家軍……」裴少雍低低念叨,看向神容。
長孫信看山昭只是看著神容說的,那意思好似是因為有神容在,才破例讓山家軍護他們的模樣。
他無奈低嘆一聲,卻見城裡打馬出來了另一人,不禁意外:「你也在?」
打馬來的是山英,穿著胡衣戎裝,跨馬配劍,不細看還以為是個男子。
她到了跟前,掃一眼三人:「這麼巧?」說著唇一張,就要開口喚堂嫂,卻被長孫信及時豎起的一隻手打住。
他一個習慣端著風範的翩翩公子都快朝她瞪眼了。
山英見到,只好忍住了,下馬過來,扶住神容的手臂:「山昭說的我已聽見,你們便在城中稍作等待,我剛率人從附近城裡過來,那點亂子很快就能平了。」
山昭見他們不開口,只好看著神容道:「若諸位不願,返回去等一兩日也可,只要你們安全。」
打他地界過,他不可能視嫂嫂安危不顧,一點小亂也不可冒險。
裴少雍道:「我們只想速速回京,不想返回。」
長孫信看神容一眼,沒看出她有什麼神情,手抵在鼻下輕咳一聲:「你定吧。」
裴少雍也看過來。
神容靜靜站了一瞬,率先往城門內走:「那便在這裡待著好了。」
裴少雍愣一下才跟上去。
山昭立即朝上方揮了揮手,城上下來一隊山家軍,分列在門兩側,護他們入城。
山英要跟上去時見長孫信在後面一手牽著馬,好似有些猶豫一般,奇怪道:「你不入城?」
長孫信看看她,又看看往前走神容,思來想去,還是改了主意:「我自是要等阿容走了再回去。」
說完牽著馬跟了過去。
山英看著他走遠,回頭悄悄問山昭:「可有見到大堂哥?」
山昭搖頭,低聲道:「我也以為能見到,這回卻沒見他身影。」
他說著又往前看神容的背影:「我瞧著嫂嫂這次來也與上次不同,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
……
一行人馬快馬加鞭,陣陣馬蹄奔過河水,沾著山林間的塵泥枯葉,踏過顛簸不平的荒道捷徑,以最快的速度,橫抄向河東地界。
遠遠能看見城下時,眾人勒馬。
胡十一喘著粗氣道:「頭兒,城門關著啊。」
山宗一馬當先,遠遠看著那道城門,心沉了下去,只有胸膛還因急趕而起伏。
「他們怕是已經過去了。」胡十一小心看他一眼。
這一路簡直是穿山越嶺過來的,出幽州已很遠了。
以如今山裡的情形,胡十一知道他根本不能走遠,不過是擠出僅有的一點空隙趕來。
不想還是慢了一步。
再往前追,怕是不行了,並不能停留太久。
山宗扯韁打馬往前,迎著風,黑衣翻掀,始終面朝著城門,不發一言。
城中守軍住所。
山昭著人安排了幾位來客的住處,便要率人去平亂處。
匆匆出去時,在廊上撞見堂姊山英迎面而來,正朝他招手。
山英此番是從洛陽趕來與他協調應對那點騷亂的,此時回來換他崗守城,由他去後方平亂。
所以山昭見狀便以為是平亂的事,快步走過去問:「怎麼了?」
山英攏手在他耳邊低語兩句。
山昭聞言臉上便有了笑:「真的?大……」
山英噓一聲:「別說出去,在城頭上就能看到。你該做什麼做什麼,我去找堂嫂。」
山昭點頭,想起自己還有事在身,有些遺憾地嘆口氣,繼續往外去了。
神容就在當初住過的那間閣樓裡。
長孫信剛剛送了她進去,走出閣樓,便聽見迎面而來的一聲喚:「舅哥。」
他抬頭,毫不意外地看著走來的英姿颯爽的女子,皺眉道:「你怎麼又給忘了?」
山英走到他面前:「是了,我總記不住。」說著看他一眼,「那我該喚你什麼?」
長孫信理一理衣袖,負手身後:「我字星離,直呼即可。」
山英道:「只怕這麼叫會讓你覺得我山家人不夠禮敬。」
長孫信沒好氣道:「或者你也可以尊稱我一聲長孫侍郎,便夠禮敬了。」
山英想一下:「那還是喚星離好了。」她抱拳,「我守城剛歸,去裡面看看神容。」
長孫信這回沒聽她再喚「堂嫂」,才沒說什麼,等她進去了,忽又覺得直呼自己的字有點親近,不自在地清了清嗓,轉身走了。
神容正坐在桌邊,聽著紫瑞報那點騷亂的由來——
「東來去打聽了,據說聖人又動了先帝的老臣,這裡鬧事的是他手底下被一併牽連出來的兩個地方官,有山家軍在,眼看著就要平息了。」
神容嗯一聲,難怪山家重視,派山英來協助山昭,原來是新君的事。
聽起來不是什麼大事,她想,那應該很快就能繼續上路了。
「出去吧。」
紫瑞本是想說這些叫她分個心,卻見少主仍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只好退了出去。
室內安靜了沒多久,門就被敲響了,山英的聲音響在外面:「是我。」
神容看一眼房門,起身走過去,拉開門。
山英綁著男子髮髻的臉轉過來,開門見山:「我有個地方,想請你隨我去一趟。」
天色將暮,晚霞盡斂。
因為附近城中那點騷亂,這座城中的百姓早早閉戶。
大街安寧,只有兩匹快馬奔過,留下一串馬蹄聲。
直至城門邊,齊齊停住。
一隊山家軍早得到吩咐,緩緩將城門半開。
神容坐在馬背上,身上披著件薄綢披風,揭去頭上兜帽,看一眼身旁:「來這裡做什麼?」
山英穩著自己的馬,朝城門外一指:「你為何不自己去看看。」
神容轉頭看出去,輕輕一夾馬腹,緩緩穿過城門。
暮色四合,城外一片寂靜。
灰藍的天,雲往下墜,風自南往北吹去。
神容的目光也隨風而去,忽然看見風裡馬上的男人,在暮光裡身挺背直,如真似幻。
她怔了怔,下了馬背,往那裡走了兩步,心想是自己看錯了?
下一瞬,那道身影忽然動了,策馬直往她而來。
他的身後,露出一隊軍所兵馬。
隆隆馬蹄聲到了面前,神容仰著頭,清楚地看到他的臉,才發現是真的。
山宗從馬上下來,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
「看來不用我穿過河東去追了。」他聲音有些喑啞。
神容怔忪地看著他:「你是來追我的?」
他笑了,嘴角卻扯了又抿起:「沒錯,我便是這般動用兵馬以權謀私,誰叫我是個壞種。」
神容一時眼裡只有他的臉,語氣輕飄飄的:「追來做什麼?」
山宗額前散了一縷碎髮,遮著疲憊的雙眼,只換了身完好的胡服,就趕來了她面前。
他聲低下去:「追來的不是什麼山家大郎君,只是如今的幽州團練使,或許什麼也做不了。」
神容說不出話,盯著他衣領,他的頸邊似有汗水,大約是趕來得太快了。
她抬起頭,目光裡,山宗的眼壓著,似已泛紅,嘴角卻提了起來,露出了笑,許久才鬆開牙關,喉頭動了動,聲更喑啞:「我說過全看你,如今追來,大概是心還未死。你何時給我一個確切的答覆,或可叫我徹底死心。」
神容愕然地看著他泛紅的眼,見過他的張揚,沒見過他這樣的眼,縱然此刻他也在笑。
「你只為了這個?」
匆匆趕來,只是為了讓她給他一個確切的答覆。
「我還能要什麼?」他笑著反問,似還是以往那個山宗。
只能這樣,他不能跪下來求她,如果要讓他死心,就徹底一些。
「你我之間,只有你能如此輕巧地揭過。」他啞著聲說。
神容手指捏著披風衣擺,被風吹得沒有了思緒。
山宗沒等到她的回答,嘴邊的笑反而更深了,只有眼裡沒有笑:「說不出口便遞個消息,反正我永在幽州。」
他霍然翻身上了馬,一手緊緊抓著韁繩:「放心,今日的事此生都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天光暗下時,神容眼裡只剩下他遠去的身影,策馬極快。
他的兵馬立即跟上,似乎早已沒有時間。
他就如同一道幻影,在縫隙裡擠來,又回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1:25
第六十二章
兵馬蹄聲如雷,踏過河水,疾馳到半路,驟然停下。
山宗扯馬回望,暮色將一切掩蓋,女人的身影早已渺小到不在眼中。
胡十一急急勒住馬,回過頭問:「頭兒,怎麼停了?咱時間不多,經不住耗了。」
「沒錯。」他笑一下。
這一趟其實不該出來,他現在理應守在關城或者山裡,是他硬擠了出來。
他就該待在幽州,永不出幽州,而不是為了神容,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
胡十一按著不斷刨地的馬,尋思著他剛才莫不是還有話沒有跟金嬌嬌說完,想了想道:「下回說也一樣,金嬌嬌一定還會再來的。」
山宗又笑一聲,笑出了聲,扯著馬回過了頭,暮色裡看不清神情,只有馬上微微傾斜的身姿看起來一身不羈。
胡十一還以為是自己說對了,跟著笑露了牙。
「走吧。」山宗打馬往前。
忽然遠處映出飄搖的火光,他霍然轉頭。
「那是什麼?」胡十一驚訝地看過去。
河東一帶的城鎮都很密集,這座城的後方就是連帶的幾座小城,彼此相隔不過幾十里。
此刻從那幾座小城的方向遠遠來了一片火光,直往這裡的城移來。
隨風送來的是火光裡隱約的人聲。
「頭兒,有亂啊這是。」
幽州曾有過比這情形亂上百倍的境況,胡十一併不陌生,幾眼就斷定了。
山宗眼神掃向身後,去找那道身影。
「咱們可要出面?」胡十一又問。
「不必。」山宗說:「這裡不應該出現幽州軍,你們都去前面等著,我獨自去。」
他自馬腹下一把抽出自己的刀,奮然策馬回去時,在心裡想,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
……
神容牽馬回城的時候,手指才鬆開揪緊的披風,手下那片衣擺早已皺成一團。
山英從門裡迎出來,昏暗裡小聲說:「大堂哥等了你很久,我自城上看見他手下的人一直都未下馬,時刻就要返回的模樣,想來很趕,他能追來找你,一定極其不易。」
神容想起山宗疲憊的臉,又想起他匆匆而去的身影,只嗯了一聲。
山英還想說什麼,後方忽然傳來擂鼓聲。
她回頭看一眼,高聲喊:「戒備!」
後方大街上,一隊山家軍快速衝來。
為首馬上的正是山昭,一衝到面前便道:「亂子往這裡來了,我乾脆開了西城門等他們,待來了就徹底平了!」
山英隨機應變,馬上又喊:「落城!」
城門邊的山家軍馬上有所動作。
山昭早已留心城門邊的神容,趕忙吩咐左右山家軍:「還不來人護衛我嫂嫂!」
後方一大片火光已然能看見,夾著嘈雜混亂的人聲和腳步聲、馬蹄聲。
神容被護著往城內走了幾步,眼前城門就快合上,忽有一馬衝入,驚得她身前的山家軍紛紛亮了兵器。
馬上的人一躍而下,亮兵的山家軍頓時又退下。
神容抬頭,眼前已走近男人高拔的身影,眼神驚訝地落在他身上。
他居然又回來了。
山昭飛快從馬上躍下,跑了過來:「大哥!」
山英也小跑了過來:「大堂哥。」
山宗往漸漸接近的火光看一眼:「多久能平掉?」
這一句如同軍令的沉聲發問,山昭已多年不曾聽見,頓時就如受訓的兵一般,抱拳回:「最多一個時辰。」
「那就一個時辰,你們放心平亂。」他一手抓住了神容的手腕:「走。」
神容被他拽了出去。
城門已關,城中日暮時就各家閉戶,如同空甕,正好捉鱉。
山宗大步走至無人的街角,發現一間鋪子的後院門虛掩,拉著她進去。
神容站在昏暗的牆根下,走得太快,呼吸有些急,手腕還落在他手裡:「你不幫他們平亂?」
「這是山家軍的事,他們能自己解決。」山宗抓緊了她的手腕:「我只管你。」
神容心裡快跳一下,他是特地為她回來的。
她抿一下唇,低聲說:「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山宗臉朝著她,嗯一聲:「我本來是該走了。」
一時無言,只剩下外面的動靜。
火光近了,是火把的光。四處是嘈雜呼喝聲,陣陣腳步雜亂地響在街上。
遠處是山昭下令的聲音:「圍!」
刀兵聲緊接著傳來。
山宗一直握著她的手腕,忽而鬆開回身,刀就抽了出來。
剛衝入院門的一個人倒了下去,摔倒在門外,連同手裡的火把也落在地上。
山宗一把合上院門,刀在門後一架,閂住門,又走回來,一手在神容腰上一攬,將她送上一旁鋪後兩三步高的廊上。
摟得太緊,身就貼在了一起,彼此的臉也相對。
神容被方才差點闖入的人弄得心在急跳,能嗅到他的呼吸。
院外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在他身後,好似一層遮掩,他深邃的眉目也忽明忽暗,鼻樑下錯落著深沉陰影。
山宗忽然鬆開了她,低低沉沉地笑一聲:「放心好了,你不情願,我還不至於強迫來碰你。」
神容身前一空,微微喘著氣,看著他。
他走去院門口,拿了門上的刀,忽而開門送刀,又一把合上,手臂似按門很緊,肩背在院外不明的亮光裡繃緊拉直,背對著她站在那裡,如同守衛。
她看著他的身影,忽而想起關外的情形。
那時候的他有多肆無忌憚,如今就有多克制。
院中像是與外面的騷亂隔絕了,只剩他們彼此在這裡離了一截站著,越來越沉的夜色裡沒有一句話語。
「合!」外面遙遙傳來山英應對山昭的軍令。
神容一直站在廊上。
山宗也仍在門邊站著,除了偶爾開門解決試圖躲入這裡的亂賊,一直守著門。
刀上又染了血。
雜亂的聲響漸漸離遠,變小,已是頭頂一輪明月高懸。
不知多久,他終於鬆開了按門的手,一手拿了刀,轉身走過來:「亂子平了,可以走了。」
神容的手腕又被他握住,跟著他的力道走向院門:「耗了一個時辰,你豈不是更趕。」
山宗停下腳步,手搭在院門上,回頭看她。
她看出來了。
「是很趕,」他說:「也無所謂更趕一些。」
神容站在他身前,從他黑漆漆的胡服衣領看到他薄薄的唇:「既然如此,匆匆追來只為了一個答覆,值得嗎?」
山宗唇揚起,笑了:「值得,我從來不做不值得的事。」
神容眼光凝結,他永遠是個如此篤定的男人。
外面山家軍經過的齊整行軍腳步一陣而過。
山宗再開口,聲音仍有些疲憊低啞:「我真該走了,能說的都已說了。」
「能說的?」神容輕聲問:「你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被他握著的手腕似用了力,山宗臉轉過來:「是還有一句,但你未必敢聽。」
神容不自覺問:「什麼?」
「你敢聽?」
她心口莫名一緊,大約是因為他聲太沉了:「哪一句?」
山宗忽而鬆開她手,手裡沾了血跡的刀入鞘收起,隨手扔在腳邊,夜色裡鏗然一聲響。
而後他退後一步,整衣束袖,胡服收束著頎長身姿,寬肩收腰,挺拔地正對著她站立,抬起兩手抱拳:「幽州團練使山宗,願求娶長安趙國公府貴女長孫神容。」
神容抬頭,心頭猛然一撞,怔忪地看著他。
這就是他沒有說出口的話。
院外不斷有腳步聲經過,院中只剩下了彼此靜然地對視。
山宗臉上影影綽綽,緩緩站直,自嘲地笑一聲:「聽到了?我說完了。」
神容輕輕嗯一聲。
山宗再沒聽見她開口,身在月色下繃著,心裡越發自嘲,回頭一把撿了刀,過來抓住她手腕,拉開院門就往外走。
神容跟著他走出去好幾步,一手悄悄按在突跳的懷間,才能若無其事般開口:「那你為何先前沒說?」
山宗腳步一停,回頭,聲音壓著:「倘若你給我半絲回音,我早就說了。」
街上四處行軍聲和喧囂聲未息,神容聽見他沉沉的呼吸。
他緊緊扣著她手腕,一把拉到跟前,低頭看著她,聲音更低啞:「我已有些瞧不起自己,所以你還不如給我個痛快,此後我永在幽州,你在長安,再不相逢。」
最後四個字幾乎一字一字是擠出牙關的。
他什麼都沒有,一身放浪形骸骨,在她面前整衣求娶,只求一個青眼,不能再折骨下去了。
如果還是要繼續一無所有的在幽州,那就乾脆點,痛快點。
遠處,一隊山家軍舉著火把朝這裡小跑行軍趕來。
山昭的聲音遙遙在喚:「大哥,可算找到你們了,沒事了。」
山宗鬆開手,聲低在喉中:「還是等不到你當面答覆是不是,既然如此難以直言,你卻能就此走。」
他退開,最後看她一眼,轉身就走。
神容看過去時,他已隱入暗處不見,她握著被他抓了太久的手腕,提著的心還未平。
山昭打馬到跟前,已不見山宗身影。
他從馬背上下來,嘆氣:「堂姊說大哥匆忙我還不信,果然是趕著走了。」說著來扶神容,「嫂嫂沒事吧?」
神容忘了他的稱呼不對,只搖了搖頭:「沒事。」
……
這一個時辰像是多出來的,無人知道有人來過,有人走。
城中迅速清理,一點小騷亂,早已平息。
次日一早,長孫信走到那間閣樓下,問門口守著的紫瑞:「昨夜阿容可有受驚?我與二表弟來找她時,樓上都熄燈了。」
紫瑞看一眼旁邊的東來,屈膝回:「少主昨晚睡得早。」
長孫信點點頭:「去請她起身吧,騷亂平了,可以走了。」
昨夜城中果然不安寧,聽了山昭的話在這裡留了一下倒是應該的。
紫瑞聽命上了樓去,先聽了一下動靜,才推開房門。
進門卻是一愣,神容正端坐在桌前,身上還穿著中衣,手裡握著書卷,眼卻落在地上,不知在想什麼。
「少主早就醒了?」
「嗯。」神容抬起頭:「該啟程了?」
紫瑞稱是。
她垂眼,手中書卷慢慢收起,心思似才回來。
閣樓外,有護衛來報裴少雍已在催促,長孫信吩咐等等,再往閣樓裡看去,神容出來了。
她繫了披風,描了妝容,如平常艷艷一身光彩。
「走吧,二表弟在催了。」長孫信道。
至廊上,山昭一身甲冑趕來相送。
「嫂……」到了跟前,險些又要改不了習慣,他看見長孫信,硬是忍住了,看看神容,垂了眼:「你們這一走,怕是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了。」
長孫信臨走,便也客氣起來:「突然如此傷感做什麼?」
山昭道:「這幾日的騷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惹了聖人不快卻是真的。河東一帶要內整吏治,為了防範他們與長安舊臣再有勾結,短期內只允許長安來客自這裡回去,便不允許再來了,所以我才如此說。」
神容立即看過去:「不許長安的來?」
山昭點頭。
她蹙眉:「短期是多久?」
「至少也要數月或者半載之久。」
長孫信不禁暗暗腹誹,新君至今也是誰也不信任,竟將整個長安人士都隔絕在外來整頓。
忽而發現身旁沒有聲音,他轉頭看去:「阿容,該走了,這與你又沒多大妨礙。」
左右她回去後也不用再來了。
神容手指捏著臂彎裡的披帛,沒有動步,許久,卻轉身走去了廊柱旁:「哥哥,我有事與你商議。」
長孫信看一眼暗自惆悵的山昭,跟過去:「何事?」
神容緩緩抿了下唇:「我要返回幽州。」
長孫信瞬間驚愕:「你要什麼?」
神容拎拎神,又說一遍:「我要返回幽州。」
她要去給個答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1:43
第六十三章
約莫過了兩刻之後,山英來到廊下,只看到長孫信在廊柱下站著。
一襲月白圓領袍齊齊整整,襯得他面如冠玉,那張臉卻沉著,兩手負在身後,好似在生悶氣一般。
山英邊走邊喚:「怎麼了,星離?」
長孫信乍一聽到有人這麼叫自己,還如此自然,立即轉頭,見到是她,才回味過來是自己讓她叫的,多少還是不太習慣,沒應聲。
山英倒是不以為意,來到跟前,見這一整條廊上就只他乾站著,奇怪道:「為何只有你一人在,神容呢?」
她不說還好,說了長孫信臉色便更不好了,一拂袖,側過身:「莫要跟我提這個,眼下都不想見到你們山家人!」
他向來君子端方的,還沒見這般模樣過。
山英變了臉,反倒走近一步:「你這是何意,我好心詢問,是哪裡惹到你了?
她也穿著圓領袍的男裝,束著男子髮冠,冷不丁靠近,只比他矮半頭,英氣逼人。
長孫信有些措手不及,不禁往後退一步,也無心與她計較:「算了,與你說不清。」
「那神容呢?」山英追問。
「走了!」長孫信轉身就走。
山英聽了覺得古怪,跟上他腳步。
過了迴廊,入了往大門去的開闊大院中,正遇上領著幾個隨從走來的裴少雍。
「表哥,阿容呢?」裴少雍快步走來,身上胡衣馬靴,繫著披風,早就收拾好要上路的模樣:「我等你們許久了,方才聽到外面有動靜,好似也有其他人自這裡上路走了?」
長孫信臉上勉強擠出笑:「那不是其他人,那就是阿容。」
裴少雍頓時變了臉色:「阿容?她去哪裡了?」
「她……返回幽州了。」
「什麼?」
一旁跟來的山英也投來了驚訝目光。
長孫信一手在他面前虛按兩下,安撫一般道:「沒事,是我突然發現山裡有些事沒辦好,讓她替我回去看一看情形罷了。」
裴少雍眉心皺起,神情有些沉鬱:「莫非她是不打算回長安了?」
「回,自然要回的。」長孫信又堆起笑:「就是中間離開一陣,我們等一等她便好。」
「是嘛,那就好。」裴少雍這才如往常一般笑了笑,只不過一轉即逝。
當日周均府上,神容的反應始終記在他心裡,他直覺神容忽又返回是與山宗有關,卻又寧願相信只是長孫信說的這樣。
山英此時才忍不住發話:「那二位是否還要上路?我可以護你們一程。」說著看向長孫信,「我上回答應過你的,下次要再保你一回行程的。」
長孫信看她一眼,沒料到她竟不是隨口一說,還記著呢。仍是沒什麼好情緒,心想誰要山家人保行程。
「不用,我就在這裡待著等她!」
山英聽說神容返回幽州正暗自高興,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大堂哥追來的緣故,欣然接受:「好,你們想待多久都行!」
長孫信更是氣悶,按按眉心,誰要待久,他現在只想越早走越好,都不知要如何向父母交代,滿心都是愁!
一旁裴少雍已走神許久,朝大門外看了一眼,默默往回走了。
此時城門處,山昭剛剛命山家軍打開城門,親眼看著隊伍出了城門。
他到此時都還覺得意外,本以為會很久都見不到他嫂嫂了,沒想到她與長孫信商量了一番,忽就請他開城,說要返回幽州。
方才送行到此處時,他下了馬,去車前小聲問了一句:「可是因為大哥來過的緣故?」
神容隔著車簾,語氣淡淡:「因我自己。我自己做過的事,自己擔當。」
山昭沒聽明白,只覺得她口氣堅定,與剛來時帶著心事的模樣卻截然不同,仍是當初認識的那個意氣煥發的嫂嫂,退開幾步,目送著她上路。
東來在先,長孫家的護衛左右開道,護送著當中馬車離城而去。
直出河東,逆而向北,回還幽州。
……
一隊兵馬跨入幽州,已是數日之後了。
眾馬勒停,幾乎整齊劃一地下了馬,原地休整。
道旁豎著界碑和幽州旗幡,旁邊席地圍坐了一群兵。
胡十一拿著乾糧水囊走過去:「頭兒,到了咱的地界就不必擔心了,你好好歇會兒。」說著將水囊遞給他。
山宗背靠界碑大石而坐,一手搭在膝頭,一身隨意,更顯出幾分疲憊,伸手接了水囊,拔開塞子仰脖灌了一大口,才嗯一聲。
胡十一在旁邊盤腿坐下,看看他臉色:「早知州中無事,倒不必這麼急著趕回來了,頭兒你這回話說完了吧?」
「說完了。」山宗懶洋洋地靠上界碑,背枕著幽州二字,嘴角扯開:「有沒有事都要儘快回來,我就該扎在這裡。」
胡十一便又記了起來,他不出幽州的那個規定,塞了塊肉乾進嘴裡嚼著:「既不出幽州,頭兒又何必破例去這一趟。」
依他看,有什麼話,還不如就在幽州等著金嬌嬌下次來的時候再說。
山宗又灌一口水,將水囊塞上,拋還給他,喉結滾動,咽了下去,又扯了下嘴角:「有很多事,明知無望也要去試試,無憾也是要等做過了才能說的。」
胡十一肉乾都忘了嚼了,他跟隨山宗三年,從沒聽他說過這種話,竟有種交心之感。
可覺得他說的是金嬌嬌的事,又像是別的事,一時摸不著頭腦。
再看過去時,山宗已經靠在界碑上闔眼暫歇:「過一刻叫我。」
「成。」胡十一不多說了,繼續嚼肉乾琢磨。
然而沒到一刻,便有一個兵跑了過來:「頭兒,後方有動靜。」
山宗瞬間睜眼,撐刀起身:「什麼動靜?」
行軍慣常要一路聽著四方動靜,前後都會有斥候探路和墊尾。
趕來的這兵是後方的,抱拳道:「有人快馬追著我們的路線,遠探過模樣,護衛裝束。」
胡十一站起來,一口吐出肉乾:「別是周鎮將的人吧,咱這都出檀州了!」
山宗想了一下:「盯著動靜,隨時來報。」
那兵領命而去。
山宗提刀上馬,下令眾人上路回城。
……
一晃又是數日,馬車還行在路上。
神容習慣使然一般,在車中坐著,膝頭攤著書卷。
看了一段,又收了起來。
車外紫瑞道:「少主,東來回來了。」
緊接著就傳出東來的聲音:「少主,追了三日也沒能趕上,他們速度太快。」
「嗯,無妨。」神容不在意,她也不是來追趕他的。
她往窗格外望,一如初來時一般,看到了邊關景象,蒼茫雄渾的河朔大地,連綿起伏的山脈,如蒙了層蒼黃淡涼的霧。
前方是平直無人的驛道。
神容收回目光,知道就快到了。
忽來馬蹄聲,迅如一陣疾風,包圍而來。
馬車驟然一停。
外面的護衛也紛紛停下。
「少主。」東來低低喚,如同提醒。
神容掀開車簾,探身而出。
驛道上,驛亭的幾座房屋旁,他們的隊伍停著,外圍是一圈軍所兵馬。
兵馬中,山宗打馬而出,身挺背直的坐在馬上,盯著她,黑漆漆的眼幾乎一動不動。
馬車裡探身出來的女人襦裙在風裡翻掀,風姿獨秀,如夢入真。
胡十一在旁嘀咕:「合著咱這些天盯著動靜,盯來的是金嬌嬌啊。」
他才確信是真的。
神容也看他,沒有想到,不等到幽州,他們在此便已狹路相逢。
「意外嗎?」她輕聲問。
山宗才終於動了動黑沉的眼,頷首,喉頭微動:「確實。」
神容撫過衣擺,在車外站直,看著他:「我來給你答覆。」
山宗抿唇,抬了下手,胡十一頓時帶領兵馬往後退遠。
東來也帶著紫瑞和護衛們向另一頭退避。
山宗下馬,拋開韁繩,盯著她看了一瞬:「什麼樣的答覆需要你親自返回來說?」
「自然要親口說,」神容低低哼一聲,聲也低低的,像說給自己聽的:「否則我怎能甘心。」
山宗低頭看一眼自己被日頭拖出的斜長薄影,身依舊是正而不彎的,抬頭時已然平靜:「說吧。」
神容望著他,挽著披帛的手握在身前,緩緩抬起下巴,居高臨下,眼神睥睨:「求我,或可考慮再與你做回夫妻。」
山宗倏然掀眼,她依然那樣盯著他,眼神清亮,聲音似還留在風裡。
她在等著他說話。
山宗盯著她,抱刀臂中,嘴角牽起,漸漸露出一抹痞笑:「你何不到我跟前來說。」
神容斜睨著他的眼神微轉,與他互不相讓地對視,他臉上的痞笑仿若更深了。
她霍然一手提衣,踩著墩子下車。
腳還沒踩到地,面前已走來男人大步而來的身影,她的手被一把抓住,人被拉著,快步走向道旁驛亭房屋。
一間灰舊的矮屋,一進去,她就被山宗拽到了跟前,直撲入他懷裡。
「真的?」他一手牢牢摟在她腰後,低頭沉聲問:「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神容被他抱得太緊,抬頭,額角擦過他下頜,他臉上還有未消得疲憊,眼下帶著青灰,下巴微微泛青,唯有眼裡嘴角的笑如以往一樣,既邪又壞。
她看了兩眼,聲不覺輕緩:「你這是耍花招,這算什麼求法。」
山宗嗯一聲:「這不算,我的求娶算。」
想到他那晚的求娶情形,神容沒說話了。
他的聲更沉了:「所以是真的了。」
神容看著他的臉,有一瞬才說:「你就不怕我還是在報復你?」
山宗痞笑的臉近了,抵著她的額,看著她的眼:「來,那就報復我。」
只報復我。
下一刻,神容唇上一熱。
他親了上來。
她一手揪著他的衣袖,一下抓緊了,是他親地太重了,一揉一揉地磨,恨不得用上全部力氣一般。
她抬高脖子,臉上蹭過他泛青的下巴,微微癢,早已來不及呼吸。
陡然輕輕吸到他唇上,霎時腰被按緊,山宗張嘴含住了她的唇,她指尖都麻了一下。
外面,胡十一帶著的人和東來領著的護衛在道上一頭一尾相望,沒人吭聲。
許久才看見那兩人從屋裡出來。
看見了也只能當沒看見,因為金嬌嬌是被他們頭兒抓著手帶出來的。
雖然就出來很快放開了,胡十一還是瞄到了,趕緊轉頭看天,裝沒看見。
那邊東來在看地。
山宗托一下神容的後腰,送她上車,握了一下她的手臂。
神容回頭,唇上還鮮紅欲滴。
山宗看了一眼,嘴角動了動,看入她雙眼:「當初那份和離書,你若還收著,就取來。」
神容立時淡了臉色:「你還提那個。」
他收斂了笑:「總要解決的。」
總不能當沒發生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1:59
第六十四章
官舍裡,那間主屋中。
神容拿著塊濕帕子,擦了擦臉,一路趕來的風塵似也擦去了,往門外看一眼,還能遠遠看見廣源在院門口與山宗竊竊私語的模樣。
剛回到官舍時他便是忍不住要說話的模樣了,本來她走了又折返也很奇怪。
她又慢慢擦著手指,轉開眼。
「郎君竟然將貴人帶了回來,我險些以為自己眼花了,莫不是……」外面,廣源抄著兩手,欣喜之情無以言表:「莫不是我想的那般?」
之前貴人再來時,他見郎君匆匆趕出軍所去,便有些猜想了。
山宗將刀扔給他,提了唇角:「嗯,就是你想的那般。」
廣源抱著他的刀,愈發欣喜,山宗已自他眼前走了。
走進主屋,神容正坐在榻上,轉頭朝他看了過來。
山宗掃了一眼,這屋中陳設依然與在山家時他的住處類似,他住入軍所這麼久後頭一回再進來。
偏偏這裡還多了個神容,走進來時,有一瞬竟像是走進了另一個山家。
他只在心裡過了一下,徑直走到了神容跟前,看到她的唇,飽滿紅潤,到此時下唇都還有一塊出奇的鮮紅,那是他狠狠揉碾過的痕跡。
神容看見他眼神,不自覺抬手輕撫了一下,目光動了動,落在身前他緊束的腰身上,又移開。
山宗低聲問:「是我力氣用太重了?」
本來沒想這樣,沒能忍住,他當時也不想忍,或許應該輕一點。
神容耳後微熱,面上卻神色淡淡,輕聲說:「少得意,你不要以為我給了你這話,便是註定落於你掌心一生一世了。」
山宗看著她臉色,從他提起那封和離書開始,她便是這般神色,顯然對過往還有不快,只是嘴硬不明說,他心裡有數。
確實,就算是成了婚,不也可以隨時離去。長孫家的嬌女長孫神容,驕傲尊貴,誰又能勉強得了。
他嘴角咧了又抿,沒能笑出來,就站在她身前,低頭看她:「那要如何才算?」
如何才算註定落在他掌心,一生一世。
神容扭過頭:「那全憑我來定。」
剛說完,卻覺他身影近了一步,她的裙擺被他一條腿貼緊壓住,山宗傾身,一手撐在榻沿,一手撥過她臉,乾脆又在她唇上重重含了一下。
神容錯愕地對上他眼,唇上微微生辣,抵到的舌尖微麻。
他沉幽的眼盯著她,勾著嘴角:「你定,會有那一日的,或許你也會向我低頭。」
神容被他沉甸甸的語氣弄得心跳略快,不自覺就想咬唇,又碰到下唇,疼得蹙了下眉,鬆開,想說「想得美」,正撞上他眼。
山宗眼神沉定地與她對視,拇指忽在她唇上抹了一下:「能待多久?」
神容似吻過了他拇指,方才不慎咬到的辣疼沒了,反而唇上更麻,抿了一抿,才將思緒轉回來:「我哥哥只答應給我半月時間,路上一來一去便要耗了大半,已沒兩日了。」
若非如此,長孫信根本不會願意放她返回,這已是他能答應的最長時限。
山宗其實料到了,她嘴上雖硬,這一趟卻還是來了,心裡就像被什麼戳了一下,又澀又麻。
神容看到他目不轉睛的眼神,輕哼一聲:「都說了叫你少得意。」
他笑一下,站直身,想起她說的沒兩日,笑又沒了。
外面傳入廣源的聲音,隔著門遠遠地問:「郎君,軍所的人還在外面,可要先打發了他們回去?」
聽他那語氣,分明就是希望山宗打發了軍所的人,就在此待著。
山宗腳下動了一步,沒應話。
神容看他一眼,會了意:「你還有事在身?」
「嗯,你來之前我一直在山裡守著。」
回到幽州後他就一直在望薊山裡親自鎮守,直到他安排聽動靜的兵卒又來報,才帶人趕去,及時碰上了她。
「那你還不去。」神容從懷裡拿出裝書卷的錦袋,作勢要看書。
山宗看了眼外面的日頭,又看了眼她手裡的那卷《女則》,聲沉了沉:「那我先走,回頭再來。」
「隨你。」她語氣輕描淡寫。
山宗看著她垂下長長的眼睫,白生生的側臉,轉身往外走了。
神容這才朝房門看了一眼,往後斜斜一靠,倚在榻上,其實沒看書卷,一個字也沒看。
明明看到他趕去河東那般匆忙就知道他應是十分忙碌的,何必特地回來。
她想早知倒不如就遞個消息來,來後還被他提起那和離書來,惹出心底的舊帳。
但聽到可能數月半載無法再來,便先有了決定,她撇了撇嘴,說不出心裡什麼滋味。
山宗走到廊上,接了廣源拿來的刀,看他欲言又止不大樂意的模樣,擺手叫他退去。
等他退走了,自己卻又沒走,回頭往主屋又看一眼,回想著她的那句:「少得意,你不要以為我給了你這話,便是註定落於你掌心一生一世了。」
山宗唇抿成一線,又想笑,手指摸著刀柄。
說了他日定會叫她不再嘴硬,但眼下,留給他們相處的時間都沒多少。
他手指點了點刀鞘,腳下還是沒動,忽又轉身走了回去。
神容剛將書卷收起來,突然聽見腳步聲利落而至,抬頭就見山宗進了門。
他馬靴踏地,直直走到了她跟前,一手伸來,握住她胳膊。
「你不是剛走?」她驚訝地看著他。
山宗拉她起身,痞笑著:「我這個鎮人的,缺一個鎮山的,所以你與我一起去。」
既然時間不多,那就一起。
……
望薊山眼下又多加了人手,重重看守。
胡十一早就到了,蹲在樹幹底下跟張威嘀咕當時驛道上的所見,聽得張威一愣一愣的。
「真的假的?」
胡十一嘖一聲:「當然是真的,依我看,頭兒跟金嬌嬌又成了。」
張威道:「什麼叫又成了?」
「你傻不傻,前夫人變現夫人,不是又成了是什麼?」
「哦,對。」
「我說什麼來著?」胡十一拍腿:「他倆是不是般配,你瞧,一說一個準。」
張威這回沒附和他,朝他身後歪歪嘴,示意他先別說了。
胡十一扭頭往後,正看見山宗來了,身後緊跟著的就是神容,馬上嘴巴閉牢,什麼話也沒了。
神容到了礦眼旁,先往下坑洞看了看,本以為現在已經很忙碌,卻發現沒什麼動靜。
下方沒有採礦石的聲音,原先隨他哥哥在這裡開始冶煉的幾個工部官員也未露面。
「難道我一走,這裡都懈怠了不成?」
山宗站在她身側:「那些重犯還在幽閉中,暫時無法採礦冶煉。」
神容覺得奇怪:「他們怎麼了?」
山宗不想將先前突來的一場暴動告訴她,簡略帶過:「不夠聽話,自然要管教。」
她看了看周圍:「幽閉在何處?」
「別看,」他說:「免得嚇著你。」
神容還真被說得信了,畢竟見識過他那手起刀落的架勢,誰知他用的什麼法子,沒作聲。
山宗還不想真嚇著她,笑了笑:「逗你的。」
神容沒好氣地朝他瞥去一眼。
他臉上笑意更深:「在這裡等我。」
神容看著他將衣擺一掖,踩著木梯下了坑洞,抬頭時正好看見遠處一隊兵齊齊整整地從關城方向而來,人數眾多,比以往更加戒備的模樣。
她往下朝山宗的身影看一眼,忽就明白他為何近來都在山裡了。
看來最近關城也不太平。
不免又想起他追去河東時的疲憊,還有他說的那句「值得」,神容心思動了動,說半分不動容是假的。
卻見胡十一和張威在遠處樹下朝她張望著,她抬手順了下鬢邊髮絲,轉頭去看山旁地風。
「你說,金嬌嬌成頭兒的現夫人後,我們當如何稱呼她?」樹下,胡十一忽然想到了這種小事上頭來。
張威搖頭:「我如何知道,以往看頭兒那油鹽不進的架勢,又一股子狠勁兒,以為他要一輩子獨身在軍所的,何嘗想他會跟自己的前夫人又成。」
胡十一點頭贊同:「可不是。」
山宗一手拎刀,矮著頭,入了只有火把照明的坑道。
一直到底,又分出幾支新開挖的坑道,往下足有三層,以房柱支撐了一間一間開採的空間,如同一間間小室,每一間外都有執鞭帶刀的兵卒把守。
那群重犯如今被打散分開,分別幽禁在了其中。
山宗走入一間,開口:「火。」
一名兵卒舉著火把送進來,別在壁上托架中,又退去。
黑洞洞的四下被照亮,露出角落堆著的礦石,和倒在石堆旁被嚴嚴實實綁縛了手腳的未申五。
他的口鼻上又被綁上了當初的黑罩,長得半長的亂髮猶如枯草,瞪著山宗,左眼依舊白疤猙獰,卻已沒了之前的狠惡,連日的幽暗禁閉耗盡了他的氣力。
山宗手裡的刀抽出來,挑去那個塞住他嘴的黑罩:「還有何話說?」
未申五呼著粗氣,露出頸上被他當日狠狠扣出的紅痕,嘶聲怪笑:「技不如你,老子無話可說。」
「算你識相。」山宗轉身出去,忽又聽他一聲陰笑。
「老子聽見小美人兒的聲音了,她又回到你跟前了。」
山宗背對著他,冷冷說:「與你無關。」
未申五笑得磨牙,咯吱作響:「一說到她你就這樣了,呵,若她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東西,不知還會不會回來!」
山宗握緊刀,霍然回頭,一手將他提起,刀尖對著他喉,陰沉著眼:「我是什麼樣的東西,還輪不到你來定。」
未申五齜牙笑,大有不怕死的勢頭,就是故意激他的。
「勸你少試我的底線,也少做無用反抗。」山宗狠狠地壓著聲:「這是最後一次,再拿她激我,我真會成全你!」
未申五被看穿了目的,笑意全無,咬著牙疲喘。
「繼續幽閉!」山宗將他摔上石堆。
外面兵卒聽到命令立即進來。
山宗轉身出去,耳裡聽見了緩緩而來的腳步聲。
神容在上面待了片刻便下了坑道,剛走到底,要轉入另一條坑道,迎面而來的一隻手臂就摟住了她腰,將她扯了過去。
她一驚,四下皆暗,唯有眼前一支火把照著,才看出身前男人的身影。
山宗摟著她:「嚇到你了?」
神容看一眼他臉,他眼裡火光微躍,輾轉過薄唇,突出的眉骨下,眼深而沉。
她分明已看習慣了,此刻卻忽覺這張臉在暗處愈發英氣朗朗不可方物,低低說:「又沒什麼可怕的。」
山宗心底起伏,此刻如潮平息,在她腰上的手不覺收緊,帶她往外。
神容跟他走出去時問:「你是要隨時帶著我不成?」
他低笑:「我倒是想。」
可惜她停留太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3-1-27 00:42:27
第六十五章
河東,山家軍駐紮的住處。
客房外,裴少雍剛剛把一份寫好的策論親手交給了裴家護衛,吩咐其快馬送往長安,以免錯過聖人的選拔。
長孫信在他房中坐著,端著茶盞感嘆:「原來二表弟這些時日閉房不出,是在忙這個,當真是比我想的還要用心急切。」
自神容返回幽州後就不太見他身影,今日長孫信來找他,才知他是忙著這正事呢。
裴少雍回身進門:「不急一些,恐怕要錯過時機。」
長孫信正要低頭飲茶,聞言一頓:「什麼時機?」
「沒什麼,只當我隨口說的好了。」
「好你個裴二,近來總與我賣關子。」
裴少雍在他身旁坐下,笑得有些靦腆:「表哥莫說笑了,他日再說吧,總會知道的,現在還不是時候。對了,阿容何時回來?」
他一問起這個,長孫信頓時又有些愁慮,也不知神容與那姓山的現在如何了,越想越不是回事,甚至有些後悔當時答應她了。
可能怎麼辦,那是他從小寵到大的小祖宗,何況神容歷來也不是個任人擺布的人。
他算了下時日,低咳一聲:「快了,就快回了。」
院落裡,山英穿了甲冑武裝,出來與換崗回來的山昭交接,準備照例去守城。
山昭朝客房方向看了一眼,小聲道:「看他們待了這些時日一直很著急,也不知嫂嫂此番返回幽州,能否與大哥一同回來。」
山英點頭:「我也有此希望,倘若大堂哥能回洛陽,山家絕非今日模樣。」
如今山家軍雖然駐守著河東重鎮,比起當初,卻不知收斂了多少鋒芒。
她伯父已不問世事,山家由她伯母一力支撐,雖有山昭,但畢竟年紀小,尚未立下戰功,要成氣候還需時日。
山昭上面還有兩個庶出的哥哥,都已成家入營,對於山家繼承大權,哪能沒半點想法。
若是山宗還在,他們連動彈的念頭都不敢有。
山英到底豪爽,想了一番也不見惆悵:「罷了,你我還是做好自己的事吧。還不知那二人到底怎麼了,除非是和好了,要將當初的和離作廢,才有那可能。」
山昭一雙桃花眼生得秀氣,睜大了些,都泛亮光:「那長孫家能答應嗎?」
正說著,長孫信自裴少雍住處過來了,正穿過院門。
山英看了一眼,抬手一揮,故意喚:「星離,長孫星離!」
長孫信聽到喚聲,轉頭看來,馬上板起臉,一手理了理衣襟,端著君子架勢:「何事?」
山英道:「今晚我備下酒菜請你,能否賞光?」
「無事獻殷勤……」長孫信嘀咕,抬高聲回:「沒空。」
山英看一眼山昭:「光看他是不會答應的。」
……
幽州城內,趙進鐮因長孫信去送行前囑託過他幾句,近來也正關心著山中情形。
得知山宗如今在山裡親自鎮守,他倒是放心許多,隨即卻又聽聞長孫女郎離去又返的消息,今日特地抽了空閒趕來官署。
廣源在大門前相迎,搭手稟報:「郎君與貴人入山去了,昨日與今日都去了,一直待在一處的。」
趙進鐮驚異:「哦?竟有此事?」
廣源眉眼都是笑:「是。」
趙進鐮正要再問,恰見街上一行數人打馬而來。
為首的就是山宗和神容,後面是東來與軍所隨行的幾個兵卒。
山宗黑馬玄衣坐在馬上,刀橫馬背,一身凜凜,臉卻衝著身旁緩緩打馬而行的神容。
她的馬稍微行偏了一些,他便伸手扯了一下她馬上的韁繩,往身邊帶了帶,嘴邊有笑,眼神都不似平常,瞧來竟覺出一絲溫柔意味。
待二人離近了,趙進鐮有意提醒般,先笑著喚了聲:「崇君。」
山宗已經看到他,到門前才鬆開神容的馬韁,下了馬:「山中目前安定,你可以放心。」
趙進鐮摸著短鬚點頭,一面笑眯眯地看神容:「女郎辛苦。」
神容下了馬背,笑一下:「不辛苦,待我走了,這裡還要請刺史多顧及。」
「那是應該的。」趙進鐮笑著回:「我正是因此來的。」
山宗將刀遞給廣源,聽到她說走,回頭看她一眼。
神容朝他看來,他卻又沒說什麼,朝官舍歪下頭:「在山裡應該待累了,先進去歇著吧。」
「我才沒那般不濟。」神容嘴微微動了動。
山宗不禁一笑,只有他聽見了。
神容自是知道他們當有話要說,向趙進鐮微微點頭致意,帶著東來先進了門。
趙進鐮見她進去了,才走到山宗身邊,與他一同入門。
「崇君,我看你如今與長孫女郎可不同以往了。」
山宗邁入門內,一邊走一邊拍著身上自山裡帶出的塵灰。
趙進鐮與他同為幽州首官,又年長於他不少,有些時候說話就像個過來人般的兄長,在其面前,他也沒必要遮掩。
「嗯,我已向她求娶。」
趙進鐮滿臉不可思議,上回山宗忽而不見去了關外,之後又與神容一道回來,他便覺得不太對勁,倒也不便多管他私事。
如今方知男人看男人是真准,他山崇君何嘗對別的女子這樣過,至少在幽州的這些年沒見識過,竟一點風聲沒漏就已求娶了。
「是誰當初說自己口味刁的?」
山宗抬起一手按了按後頸,自己也覺好笑:「我啊,這不還是刁的?」
不刁能是長孫神容?
趙進鐮啞然失笑,果然這浪蕩不羈樣只有他了。
「那看來你很快就要回去洛陽山家了,既有心再續前緣,過往廢去,自然也就不需再離家了。如此也才算門當戶對,畢竟長孫女郎貴為趙國公之女,又這般受盡寵愛。」
山宗臉上笑意還在,只目光稍凝。
餘光裡,只有廣源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聽吩咐,此時聞言也朝他瞄了又瞄,一臉希冀之色。
……
神容打量一遍房中,紫瑞已收拾好行李擱在桌上。
其實也就幾件衣裳,來時就沒帶什麼,這麼快便要走,當然也沒什麼可收拾的。
「少主,可用飯了。」紫瑞在門口請。
神容起身出去,入了偏廳,剛在案後坐下,身前一暗,眼前多了男人腳踩馬靴筆直的長腿,抬頭看他。
山宗在她旁邊坐下,拿了案頭上托盤裡的濕帕子擦了擦手。
她想了想問:「趙刺史走了?」
「嗯。」
「他與你說什麼了?」
山宗將帕子放回去,掀眼看她:「政務上的事罷了。」
說完想起趙進鐮的話,又看她一眼。
他剛才沒有告訴趙進鐮,其實他是以幽州團練使身份向她求娶的。
神容瞄他:「你看什麼?」
他笑一下,指了下案上擺著的菜式,問:「是不是該給你備得豐盛些?」
她挑眉:「為何,要替我餞行嗎?」
山宗笑了笑,頷首:「嗯。」
倒好似多出了不少輕快意味,似乎也不覺得要走是多大不了的事了。
神容看了眼案上,拿起筷子,低聲說:「我覺得挺豐盛了,可以了。」
山宗又笑一下,本是想輕鬆些,此時說完,反而真覺出是在餞行一樣了,笑只在臉上,眼裡沒有半絲笑意。
時間總是過得快,用罷飯天色已晚。
神容回房去時,走到廊上往後看,山宗跟著出了偏廳,正看著她。
她想了想,還是沒說什麼,轉身去主屋。
紫瑞已端了水在房中等著,伺候她梳洗完,將燈芯挑暗一些,屈膝退出門去:「少主早些安歇,明早還要趕路。」
「知道了。」好似隨處都在提醒她該走了。
神容走去門邊,去閂門,停在門口時想,或許方才還是該與他說幾句臨別話的。
思緒未停,門忽自眼前推開,男人頎長的身影閃了進來,門在他身後合上。
她愕然地看著他,心底卻又不意外,只有他會一次次如此囂張。
暗暗的燈火下,山宗靠在門背上盯著她,薄唇輕勾:「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光陰寶貴,應該過來。」
神容眼神遊移一下:「過來幹什麼?」
他眼神變了,又黑又沉,一伸手,勾住她腰,低下頭來。
神容不知自己是如何一步步退到榻邊的,被他摟著坐下,唇還被他親著。
山宗在親她這件事上越來越有耐心,細細地啄,一下一下,又一手扶著她的後頸,狠狠撬開她牙關。
直到神容的舌尖被他重重一含,呼吸驟亂,他忽然停了。
「還能否再來?」他低聲問。
神容喘著氣:「不知道,便是能來,聖人有令暫不讓長安人入河東一帶,少則數月多則半載。」
山宗抿住唇,看著她在燈火裡微微急喘的模樣,手扶在她腰上,忽又緊緊一收,扣著她腰一托,讓他坐在了自己腿上。
神容一下完全貼在了他懷裡,唇對著他高挺的鼻。
「有些久。」他此時才開口,臉上懶洋洋的,看不出什麼意味。
離得太近了,她已盡力平復,呼吸還是急,他的腿緊實有力,她坐著,不自覺動一下身。
腰上忽然更緊,山宗用了力,眼盯著她。
神容覺得他下頜都已繃緊,竟沒來由地慌亂了一下,只眼神微動,臉上沒顯露分毫。
山宗忽然輕笑一聲,摟著她腰的手緩緩動了一下,人稍稍後仰,眼睛牢牢盯著她,已經看出來了:「別慌,我歷來不是什麼君子,也浪蕩慣了,卻也不想叫你覺得我的求娶沒有誠心,可以忍,儘管我很想將虧掉的補回來。」
神容只覺腰上漸熱,聽到他最後那句,低沉又露骨,心口突跳,看著他的臉,忍不住低語:「壞種……」
山宗臉上玩笑盡斂,按著她,臉貼近,聲沉地緊啞:「我對你使的壞還很少。」
神容忽被他抱緊,心跳不覺又急,腰後他的手動了,身上衣襟被一扯,外衫鬆落肩頭。
他的臉對著她,低下去,呼吸拂過她唇,頸邊,往下,直至她胸懷。
神容陡然抓住了他肩頭,睜大了雙眼,胸口一陣陣急撞。
衣擺輕響,掀過她小腿,是他另一隻手。
她有些茫然無措,喉中乾澀,外衫鬆散開,卻不覺得涼,只能緊閉住雙唇。
莫名又陌生的麻,在胸口,在腿間,又蔓延到了周身。
她只要垂眼,就能看見他漆黑的頭頂,利落地束著髮,似在她懷間燃起了火。
他手裡如有根繩,就快將她整個人提起來。
直至神容被他弄得心燥意亂時,他才抬起臉,抓住了她的手。
那隻手揪著他肩頭太緊,已將那裡揪皺。
神容已全然倚在他身上,呼氣吸氣,一手有些忙亂地遮掩了胸前衣襟,又去遮掩衣擺。
山宗抓著她的手按進自己懷裡,看著她浸了紅暈的臉,自己也在喘息:「這樣夠壞?」
神容不做聲。
他低笑,鬆開她,讓她坐在塌上,起身出去。
神容扶著榻沿,另一隻手還捂在懷間,輕輕動了動腿,難以形容先前所感,從不知道男人光用嘴和手便能如此使壞。
她又動一下腿,緩緩舒出口氣,覺得一身都是化不開的濕膩,全是他留下的。
外面沒有一點動靜,紫瑞和東來不知何時就已避開。
山宗又開門回來時,神容已經自己動手又梳洗了一番,躺去了床上,頸邊還泛著一抹紅。
他自後抱住她,身上胡服已除,穿著中衣的胸口微涼,剛剛作亂的手上沾著清洗過的水珠,貼在她耳邊說:「你放心回去,我會去長安。」
神容被他抱著,剛平復的心跳便又急起來,聽到他的話才有些回神:「你要來?」
他沉笑一聲:「嗯,總會有辦法。」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2:50
第六十六章
天亮之後,神容睜開眼,慢慢轉過身看去,身側已沒有旁人。
山宗昨夜不知是何時走的,她已不太記得,只記得他使過的壞了。
再想起心口又跳快了些,直到外面傳入紫瑞的聲音:「少主,該起身了。」
神容頓時收心不想,坐起身,撫了撫鬢髮,語氣如常:「進來吧。」
山宗就在大門外,一早就在等著了。
長孫家的護衛由東來帶隊,已經在門前套上車。
他後半夜沒怎麼睡,後來看神容睡著了,怕妨礙她,乾脆起身早起,準備好了,在這裡等著她起身。
在門前踱了兩步,他掃一眼東來:「裴少雍還在河東等著?」
東來聽到他問話,轉過身,垂首稱是。
山宗嗯一聲,手上慢條斯理地扯一下護臂,臉色未變,也沒說別的,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不多時,廣源從門裡走出,躬著身抬著隻手,請門裡的人出來,一面瞄了瞄山宗,難得,此番臉上竟一直有笑,不是以往那樣逢貴人要走便覺得憂愁遺憾的模樣了。
神容帶著紫瑞從門裡走了出來,身上繫了薄綠的軟綢披風,臉愈發被襯出生生的雪白,晶亮的雙眼看向門口攜刀而立的男人。
山宗早已看過來,撞上她眼神,如昨晚在他懷裡時一樣,心頭微動,抬手摸了下嘴,嘴邊有笑:「走吧,送你。」
神容去登車,踩上墩子時,想了想還是回頭問了句:「你眼下應當走不開,如何還能送我?」
山宗一手牽了馬,翻身而上:「無妨,至少送出幽州。」
神容又看他一眼,才低頭入了車內。
山宗打馬貼近車邊,護送她的馬車往城外去。
時候尚早,街頭上還沒什麼百姓,這一路便很順暢,也比想像中要快。
城頭上的守軍遠遠看見山宗自城中大街上打馬而來的身影,便提前將城門開好了。
馬車毫不停頓地駛出了城門。
神容聽著外面吹過窗格外的風聲,眼睛時不時朝外看一眼,山宗坐在馬上的身影擋在窗格邊,只看得到他馬背上挺直的肩背,看不見別的。
忽聽他聲音低低傳進來:「你就沒什麼話與我說?」
神容還以為他發現自己在往外看了,往後倚了倚,故意語氣淡淡地問回去:「你想要我說什麼?」
山宗在外面低笑一聲,手指捏著馬韁搓了搓,盯著窗格裡她模糊的側臉,心想還是這麼嘴硬,大概只有軟在他懷裡的時候才是乖的。
既然長安的人暫時無法入河東過境,也就是說他們連封書信都互通不了。
山宗從來也並無這個習慣,當年就連離家調兵各處時都沒有過特地寫過信歸家的經歷,如今居然會想起這些,自己想著也有些想笑,時不時看一眼窗格,又看向前路,心底漸沉。
離幽州城越遠,離幽州邊界也就越近了。
他忽然伸手在窗格上按一下:「停一下。」
神容抬頭,外面東來已經叫停。
她揭開門簾,山宗打馬到了門邊,一手抓著韁繩,一手入懷,臉上似笑非笑:「給你個東西。」
「什麼東西?」神容剛問出來,他手已遞了過來。
她接在手中,低頭看,是塊上好的白玉,墜著一串穗子,這般看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只不過上面精細地刻了一個「崇」字,拆開恰是他的名字。
「我唯一從山家帶出來的東西,現在給你了。」他仍是那般帶笑不笑的模樣,好似偶然想起就給了:「上次你什麼也沒從幽州帶走,這次總得帶點什麼。」
這是貴族子弟常有的貼身之物,顯然是他的舊物。神容之前卻從沒在他身上看到過這個,大概是今日才帶在身上的。
「收著。」他根本沒等她發話,便輕揮下手,示意繼續上路。
神容手指摸了一下,瞄見他又打馬到了窗格旁,收入了袖中,再往外看,見他正看進來,大概看見她收好了,嘴角愈發揚起。
她不想叫他這般得意,撇下嘴:「我可沒東西給你。」
「我又不是在與你換東西。」山宗好笑。
給了她就是她的了。
神容不自覺又摸一下袖口,雖然臉上若無其事。
日上三竿,過了驛道,抵達幽州邊界。
界碑旁,幽州幡迎風招展。
山宗勒馬,身旁的馬車也停了下來。
神容揭簾,探出身,看他一眼:「到地方了。」
「嗯。」他點頭,薄唇一抿,又笑了笑:「我便送你到這裡了。」
神容手指鬆開,放下了車簾。
山宗扯馬到一旁,看著東來帶路,她的馬車自他眼前駛過,往前而去。
身下的馬蹄踏在界碑和幽州幡豎著的地方,一下一下地刨地,他沒再往前一步,只以雙眼送著那行隊伍漸行漸遠。
周圍忽而來了一陣腳步聲,只三五人,身著短打,額纏布巾的草莽模樣,不知從何處鑽出來的,來得又快又隱蔽。
「山使,咱們借道此處,正遇上,不得不來拜見。」說話的右眼上纏了個黑皮罩子,一臉兇相,正是之前在關外幫他走動找尋過神容的綠林,躬著身站在他馬下。
「以後都不必特來拜見。」山宗眼仍望著前方,只嘴動了動:「記著我的話,幫我做過事後就走遠些。」
「是,是。」那人連聲應下。
山宗忽而抬手指一下前方:「看到那隊人了?要往長安,叫道上的都看顧著些,最好保一路順暢。」
「是,看到了。」那人仔細看了兩眼,小心翼翼問:「敢問那是……」
山宗咧起嘴角,看著那輛車變小,車頂華蓋在視野裡成了渺小的一點:「我夫人。」
……
不出幾日,河東守軍駐紮之處,大門外也準備好了再度啟程。
神容剛趕到不過一晚,這裡便忙碌準備起來,她連山昭和山英都沒空見,便又被請著繼續上路。
裴少雍陪她一同往大門外去,邊走邊打量她側臉:「阿容,是我心急想回長安,你若嫌累,可以多歇一歇再繼續走。」
神容沒太在意,畢竟說起來也是她的責任:「沒關係,是我連累你們多耗了半月,現在就走是應該的。」
裴少雍笑笑,不知為何,越聽她如此善解人意之言,越叫他覺得她返回的那趟不同一般:「表哥說你回幽州解決山裡的事了,現在沒事了吧?」
神容腳下不停,面色無波:「山中很安定。」
裴少雍本還想再問兩句,已經到了大門外,便不再開口。
長孫信已站在馬旁,看著神容到了跟前,欲言又止。
從她剛回來時,他就憋了一肚子話想說,但神容太精明,一臉的雲淡風輕,她不想叫你看出什麼,真就什麼也看不出來。
念在裴少雍還在,他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問出來。
「哥哥。」神容在他跟前停一下,從袖中取出一張摺疊著的黃麻紙遞給他:「我向來不瞞你任何事的,這是臨走前你交代的山裡情形,你回到幽州後再看。」
長孫信聽到她說向來不瞞他,心裡才好受許多,接過那張紙,收進袖裡:「這還差不多。」
神容轉身去登車:「那我走了。」
裴少雍看著她入了車內,臉上的笑輕鬆許多,跨上馬道:「表哥放心,我會照顧好阿容。」
說完又小聲地接一句:「這中間停留之事,我回去不會與姑母說半個字的。」
長孫信這才算真放心,點了點頭:「那就好。」
他讓開兩步,讓他們啟程。
「神容,等等!」車還未動,山英忽從門裡追了出來,快步跑到車邊:「怎麼這麼快就要走?我還想與你說些話呢。」
自然是有關她大堂哥的話了。
神容心如明鏡,隔著車簾說:「不用說了,我真要走了。」
山英見她不想停留,也不好緊追著問,只好無奈作罷:「那下次再說好了。」
話音剛落,卻聽一聲低嗤,自長孫信口中吐出:「那就不必了,哪還有什麼下次。」
神容自窗格內看過去,見他牽著馬往山英反向走了幾步,好似與她刻意拉開了距離一般,眼神在他們二人身上轉了轉:「出什麼事了?」
山英也朝他看了過去。
「沒什麼事。」長孫信攏唇低咳一聲,催促:「快回吧,別叫母親再等了。」
裴少雍也在催:「走吧,阿容。」
神容猜她哥哥這仍是對山家不滿,不免想到山宗,合住唇,不再說什麼。
隊伍自眼前出發,往長安西行。
長孫信這才看一眼山英,踩鐙坐上馬背。
自那日她說要設宴邀請過他一番,被他拒絕了,之後她倒和來勁了一般,一旦有空閒便來找他,大有與他交好之意。
除非他是個傻子,才會不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無事獻殷勤,還不是想叫山家和長孫家摒棄前嫌。
後來再有邀請,他全給拒了,如今見到她,乾脆刻意疏遠。
山英並沒在意他方才那話,見他上馬,問了句:「你也要走了?」
「自然,」長孫端著架子:「我只是為了等阿容罷了,早就該走了,一直待在山家軍的地方算什麼。」
還好裴少雍答應了不會回去與他母親說,否則他都不知回去後該如何解釋。
山英很乾脆地回頭去牽馬:「那我送你一程。」
他皺眉,指指身旁:「要你送我做什麼?我自有護衛。」他身旁確實跟了幾個長孫家的隨行護衛。
山英道:「我說過要保你一回行程,你既然自河東走,哪能讓你就這樣走,傳出去豈非要叫外人覺得我山家人失禮。」
長孫信簡直頭疼,打馬就走:「不必!」
照舊不給她機會。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3:06
第六十七章
山宗執著刀,站在望薊山裡的礦眼坑口。
一群重犯被陸續押了出來,幽閉了這麼久,頭上全都罩上了黑布,個個手腳被綁,皆已是頹喪之態,在地上半跪半倒地喘著粗氣,髒兮兮地看不出人樣。
胡十一在旁稟報:「頭兒,這麼久了,可算叫這群怪物撐不住了。」
「嗯。」山宗盯著他們,冷聲說:「那四個還活著,但會一直在我手裡握著,給你們一日整休,繼續開礦。」
重犯們似被拔了獠牙,又或許是那四個還活著的話叫他們順服了,只有喘著粗氣的聲音。
山宗下令:「摘了。」
胡十一揮手,兵卒們揭去黑布,他們困獸般的模樣才顯露了個徹底。
未申五最嚴重,倒在地上,如從泥淖中撈出,狼狽地愈發像隻野獸,已經只能用眼睛盯著他,半個字說不出來,怪聲陣陣。
山宗冷眼掃過他,轉身走開。
胡十一在後面跟著他。
他邊走邊說:「守著山裡,不用跟著我。」
胡十一聽他這話應是有事,便停下了。
山宗直直走出了山外。
一條雜草叢生的野道下橫著道溝壑,幾個身著布衣、額纏布巾的綠林人悄悄等在那裡。
他走到溝壑下,一露面,幾人便面朝他垂首搭手。
「如何?」他聲壓得低低的。
其中一人小聲道:「回山使,最近關外的風聲太緊了,咱們能走動的範圍小了一大圈兒,去不了您說的那個鎮子了,什麼消息也沒能給您帶回來。」
山宗拇指撥著刀柄,想起了送神容離開那天見到的幾個借道而過的綠林人,應當也是受了波及。
「知道了。」
綠林們紛紛低頭:「那咱們就走了。」
「記著規矩。」
「是,咱們至今沒再見過大鬍子他們,自然懂得規矩,辦完您的私事就再不露面,只當從未替您走動過。」
山宗擺下手,幾人影子一樣穿過溝壑走了。
等人都走光了,他一手伸入胡服衣襟,摸出那塊瘋子給他的皮革。
看了一眼,又收起來,提刀回去。
……
長孫信一路跑也似的騎著快馬入了幽州地界,直到望薊山附近,才放慢速度。
他坐在馬上,理一理被風吹亂的衣袍,往回看,沒再看見山英,也沒看到半個山家軍,總算覺得舒坦多了。
剛要繼續快馬趕去山裡,忽而前路閃出幾個人影冒失地快跑著橫穿過去,一下驚到了左右護衛的馬匹,連帶他的馬也嘶鳴著抬起了蹄。
這一下突然,長孫信險些要被掀下馬背,用力扯住韁繩穩馬,忽而後面來了個人,眼疾手快地也抓了韁繩,用力往下一拽,一手在他背後推了一把,將馬穩了回去。
長孫信轉頭,本要道謝,看清來人,臉卻一僵:「你居然跟來了?」
山英身著男式圓領袍,騎著匹棗紅的馬,鬆開他的韁繩:「還好跟來了,果然你人帶少了,還是要保一番行程的。」
兩個護衛過來稟報:「郎君,剛才驚馬的是幾個綠林,可要去追?」
長孫信還看著突然冒出來的山英,皺眉道:「算了。」
山英打量他,瞧他模樣,方才也能穩住那馬,不過他們山家人自幼習武,對這些自然是要更熟練一些,至少也算叫他少受了些驚。
她抱拳:「好了,我走了。」
長孫信正要防著她來一通交好之言呢,忽見她如此乾脆,反而一愣:「你這就輕易走了?」
山英都已調轉了馬頭,聞言勒停:「我已將你送出河東,好生到了幽州,再往前可不行了,若是他日叫我伯父知道,可是要被逐出山家的,是該走了。」
長孫信仍是狐疑:「只是這樣?」
「不然是怎樣?」
他一手攏唇,輕咳一聲,開門見山道:「你如此跟了一路,難道不是有心示好,想要我們長孫家對你們山家改觀?」
山英莫名其妙:「我倒是想啊,可你既不肯被叫舅哥,設宴請你又說沒空,如此不願,我還能如何?」
長孫信一臉古怪:「那你後來又多次請我,是為何意?」
「那不是應當的?」山英道:「你們在我們山家軍駐紮處停留,又日日焦急等待神容,我與山昭自然要以禮相待,好叫你們緩和些。我們倒是也請了那位裴二郎君,但他聽說你不露面便也推辭,如此一回兩回,只得作罷了。」
長孫信竟被她說愣住了。
山英往前看,遠遠看見了幽州軍在望薊山附近巡邏的身影,連忙道:「我真要走了,免得被我大堂哥發現,以為我是來找他的,他也要趕我的。再會了,星離。」
她又抱了下拳,抽馬迅速離去了。
長孫信看著她踏塵遠去的背影,還愣在當場,合著倒成他多想了?
「郎君是否要繼續入山?」一旁的護衛問。
長孫信又忍不住乾咳一聲,遮掩住心裡的不自在:「早知就不該走這條路,去什麼山裡,先回官舍!」
……
官舍裡,廣源快步走到主屋門口,朝裡望去,臉上露出驚喜:「郎君?」
山宗坐在桌後,刀擱案上,正低著頭,在解開右手小臂上緊束的護臂:「嗯。」
「郎君今日怎會回來?」廣源邊問邊進來伺候。
貴人走了,還以為他又要一直待在軍所裡了。今日突然來,應當是從軍務里抽出了空閒。
山宗抬眼環顧這屋內,想起了神容那般嘴硬模樣,又想起她在時的種種,勾了下嘴角,這屋子似乎已經成了她的地方,來了就忍不住總會想到她。
他將剛鬆開的胡服袖口卷一道,活動了下手腕,也沒回答,只說:「取紙筆來。」
廣源立即去取了文房四寶放到桌上。原先神容一直在這屋中忙於書卷礦圖,最不缺的就是這個。
「研好墨就出去吧。」山宗說。
廣源乖乖研墨,不多問了。
山宗起了身,在屋裡緩緩踱步,一手抬起按了按後頸,臉色沉凝,沒什麼表情。
廣源一邊研墨,一邊看他,知道他這是在想事情,多年不見他這模樣了,也不知他是在想什麼,如此鄭重。
山宗又走了兩步,看過來:「好了沒有?」
廣源忙將墨擺好:「好了。」
山宗走去桌後,掀衣坐下,拿筆蘸墨。
廣源往外退去,見他已經洋洋灑灑落筆紙上了,頭微微歪著,一身隨性不羈,垂著眼,神情卻十分專注。
長孫信回到官舍時,一眼就見到門口那匹皮毛黑亮的高頭大馬,門口還有兩個身著甲冑的軍所兵卒。
他看了好幾眼,進了大門。
進去沒多遠,正遇上一身烈黑胡服的男人從內院裡走了出來,好似還是從主屋處來的。
不是山宗是誰。
長孫信腹誹:果然他在這兒。
山宗一手提刀,一手往懷裡揣了封信,邊走來邊看他一眼:「回來得正好,山裡已經如常,你可以安心採礦冶煉。若有任何需求,儘管開口,我會助你儘早煉出第一批金。」
長孫信還以為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看著他自身側擦肩過去,不禁問:「你為何忽然對我如此客氣?」
山宗腳步一停,回過頭,懶洋洋地一笑:「我以後都會對你很客氣的。」
說完轉身走了。
長孫信只覺古怪,忽的想起神容臨行前交給他的那張黃麻紙,說叫他回幽州再看,這一路只顧著迴避山英,倒將這個給忘了。
他忙從袖中取出來,展開來看,只寥寥數語,他便眉心皺緊,張了張嘴,衝著山宗離去的方向,氣悶無言。
這才知道神容返回這趟是做什麼來了。
難怪姓山的忽然客氣了,他竟敢開口求娶!阿容竟還有心接受……
廣源自旁經過,看了看他臉色,小心見禮:「侍郎可是旅途勞頓,還請入房安歇。」
長孫信手裡的紙揪成一團,拂袖就走,沒好氣地低低自語:「我遲早要被山家的人給氣死。」
……
長安,趙國公府。
神容剛剛回來,解下披風交給紫瑞,緩步走向前廳。
尚未進門,裴夫人紫衣華裳,髮上金釵熠熠,已從廳內親自迎出來,見到她安然無恙,先撫了下胸口,又牽住了她手,蹙眉道:「還好你平安回來了,誰給你的膽子敢去關外探地風的,是要嚇壞我不成?」
神容扶住她臂彎,往後瞥一眼:「母親不用驚慌,二表哥還在呢。」
裴少雍就在後面跟著,聽到這話,笑著上前來見禮:「姑母,我將神容接回來了。」
裴夫人見到他便笑了:「你此時怎還顧著一路護送到府上,應當入了長安就趕緊回府去才對啊。」
裴少雍不解:「為何要趕緊回府?」
「想來你是還沒收到消息了。」裴夫人笑道:「你大喜盈門了,據說聖人看了你的策論很滿意,要傳召你錄用呢。」
神容不禁意外:「那便要恭喜二表哥了。」
裴少雍已怔在當場,聽到她聲音才回過神來,一時喜不自禁,又難以相信:「這是真的?」
裴夫人含笑點頭:「今日剛出來的消息,你姑父自朝堂中帶出來的,豈能有假。」
裴少雍這才難掩般笑起來,看向神容:「太好了,阿容。」
神容也笑了笑:「二表哥該趕緊回去了。」
裴少雍一臉朗然笑意,又看她一眼,匆匆轉身走了。
裴夫人不免感慨:「這孩子看著溫和老實,不想有此文采,能叫聖人看中。想來運氣也是好,聽說今年增選,多錄了十來人。」
神容心想如此手筆,應是聖人拔除了先帝老臣後,有心培植自己的勢力。
不過與她沒什麼關係,長孫家如今立了功,自然也成新君身側之力了。
母女二人相攜入廳,剛說了幾句閒話,一個下人進門來,將一封信送到裴夫人跟前:「主母,幽州來信。」
神容剛在榻上坐下,端了盞茶湯,輕輕掀眼看過去。
裴夫人伸手去接,一邊問:「我兒寫來的?」
「幽州團練使。」
神容茶盞一下停在唇邊,眼珠微動。
聽到這一個稱謂,那男人的臉都似已浮現在眼前,竟是他寫的。
裴夫人頓時變了臉色:「什麼?」
神容不動聲色地看著,茶湯是什麼味道,已然沒有在意。
然而緊接著,卻見裴夫人板著臉,將那封信撕了兩下,揭了案上香爐,直接扔了進去。
神容慢慢放下茶盞,仔細想想,卻也不意外:「母親就不好奇信裡寫的是什麼?」
裴夫人道:「若是政務,當由幽州刺史寫信給你父親,他管的是軍政,與我長孫家本也關聯不上;若是私事,我與他沒有任何私事好談。」說罷拍拍她手背,「你不用管他,回到了長安,自然也不會碰見那豎子了。」
意思便是不想再與他有任何瓜葛了。
神容不知該說什麼,瞄一眼案頭,爐中明火躥起,捲起火舌,煙冒出來。
裴夫人喚她:「別被煙燻著,先回去歇一歇,回頭再去見你父親,這不足為道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紫瑞進來,先將爐中殘煙滅了,又來攙扶神容。
她起身,走到外面,紫瑞攤開手心,將燒殘的一小片紙遞給她:「少主。」
神容捏在指尖看了一眼,只看到「允見」兩個遒勁的字,不知寫的是不是「但請允見」。
這信幾乎算好了時日在她歸來後送到的,如此迅疾,出乎意料。
如今長安的信無法送回去,看來他也並不是要聽回音的,寫了便是決心要來登門見了。
神容將紙片捏起,心中沒來由地緊跳兩下,暗暗想:這男人,簡直膽大包天。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3:21
第六十八章
除了山宗的這一封信,之後很久,再也沒有其他信送入趙國公府。
久到兩個月都快過了。
神容坐在裴家的園子裡,聽著身後紫瑞小聲稟報近來所知:「聽聞河東至今還是沒通。」
「嗯。」她輕輕應一聲,回來這麼久,河東的整頓卻還沒結束,料想山中的採礦冶煉早該有所得了。
具體如何也只能想想,如今長安和幽州就像是被徹底隔絕開了一般。
至於山宗的那封信,上面到底寫了什麼,她到現在也沒能弄清楚。
又覺得以那男人張狂的做派,很可能對她母親開門見山。
一旦想到這個,就不免心會急跳,她一手撫了下懷間,才能繼續若無其事地端坐。
園子另一頭,有兩個裴家表親遠遠走來,正對她招手:「阿容,快進廳來,燒尾宴要開始了。」
神容聽見,起身過去。
裴少雍得中制舉後,一直忙於答謝入官事宜,直到今日,裴家才得空大宴賓客。
初任新官,坊間認為這就如同魚躍龍門,取天火燒去魚尾,得登天門之意,宴請賓客的這場宴便名為「燒尾宴」。
她今日就是被請來赴宴的。
宴客廳中已是滿堂賓客。
神容被安排在親屬之列,身邊左右都是裴家的表親,對面便是她堂姊長孫瀾的小案。
大表哥裴元嶺還沒到,只長孫瀾一人坐著。姊妹二人許久沒見,奈何挨著不近,她只能朝著神容柔柔地笑。
一盤盤珍饈流水一般送至各人面前的小案上。
歡聲笑語裡,裴少雍錦衣玉冠,被幾個人簇擁著走了進來,頓時惹來眾人喝彩叫好。
這是慣常的熱鬧,越是叫好越是祝賀之意,神容見怪不怪,只看了兩眼。
裴少雍一臉的笑止也止不住,撇開笑鬧他的幾人,直走到神容跟前來,上下打量她。
今日因要赴宴,神容特地妝點過,眉黛唇朱,如翅般的釵簪在她高綰如雲的烏髮間,一襲抹胸襦裙,只這般坐著也說不出的動人。
他不自覺看了又看:「阿容倒是也恭賀我一句。」
神容便抬頭衝他笑了笑:「那祝二表哥步步高升。」
裴少雍笑意更濃,直至又被鬧他的人笑著拖開,請去上座。
裴家的長輩們要在主廳宴請朝中官員,他剛從那裡敬了一番酒過來,這廳中全是平輩親眷,今日他是首要的,自然當坐首位。
裴少雍在上方坐下,仍不忘看了看神容,才想起請眾人開宴。
觥籌交錯之間,裴元嶺走了進來,一身光綢的圓領袍,進門便笑著與眾人互相道賀。
經過神容案前,他停了一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阿容今日來早了,來之前當在街上多走一走才是。」
神容不禁好笑:「大表哥這是從何處來,分明自己來得晚,倒說我來早了。」
裴元嶺笑道:「有事忙罷了。」一面笑,一面走去長孫瀾身旁坐下了。
神容覺得他好似有些賣關子似的,又看他一眼,長孫瀾在衝他無奈搖頭,小聲嗔怪他來晚了,好似對他沒轍一般。
裴元嶺只是笑笑,低低安撫她兩句。
神容看見,沒來由地想,大表哥雖在長輩跟前穩妥,有時候也挺隨性而為的,難怪會與那男人是舊交,他分明要更加隨性妄為。
想到此處,她心中一頓,低頭舉箸去夾菜,心想沒事又想到他做什麼,故意不再想。
宴席至半,有個僕人從門外躬身進來,將一份燙金冊子雙手送到了上方,朗聲道:「請二郎君定下『上燒尾』菜目。」
席間頓時安靜下來。
神容也朝上方看了一眼。
裴少雍此番被新君冊封為蘭台郎,以後可以出入宮廷為新君起草文書,出謀劃策,算起來已經是一步登天的大好開端。
如他這樣的,辦燒尾宴時,也要奉上一桌送往宮廷,以謝聖人。
答謝聖人的菜目,自然是不得馬虎的,還要擬定冊子交由宮廷檢視對照。
一般這是由新官夫人來做的,如今裴少雍還未成婚,自然是送由他本人親定。
裴少雍接了那冊子,卻沒翻開,朝下方神容看去,臉上笑容靦腆起來,手捏著那冊子,又看過左右,尤其是朝裴元嶺那裡看了一眼,轉頭又看神容,小心翼翼般道:「或者……就由阿容替我定吧?」
神容剛擱下筷子,聞聲怔了一怔,抬起頭。
裴少雍已將冊子交給僕人,送了過來。
燙金描邊的冊子遞在眼前,廳中諸位親眷都不約而同地看了過來。
神容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瞬,轉眼朝上方的裴少雍看去,忽而淡淡一笑:「二表哥知道我對這些不擅長,這是有心捉弄我。」
裴少雍愣一下:「不……」
「倒是小看二表哥了,剛得中就學會了擺架子,想叫我在大家面前出醜也就罷了,還想叫我去聖人跟前獻醜。」神容打斷了他的話,冷淡著臉起身:「看來我得找舅母去告狀才行。」
裴少雍見她不由分說就往外走去,險些要去追,看到在場還有眾人正看著,又生生坐了回去。
一聲朗笑,裴元嶺舉著酒盞道:「叫你不要捉弄阿容非不聽,她何嘗是個好欺負的?活該你被告狀,就等著被母親罵吧!」
原先詫異的眾人頓時紛紛笑出聲來。
長孫瀾正看著神容離去的門口,此時才回味過來,端莊地笑了笑:「還是我來幫二弟定吧。」
那份冊子交到了她手上,才算過去。
裴元嶺替弟弟圓了個場,朝上方看去,皺了一下眉。
裴少雍看到他神情,眼神閃了一下,也皺了皺眉,往門口看去一眼,不知神容明白他意思沒有。
神容一直走出裴家大門才停下,回頭看一眼,輕輕抿住唇。
裴少雍與她一同長大,對誰都是一副溫和面孔,雖與長孫家走動最多,更親近些,卻也從未有過任何不妥之舉,這次是做什麼?
將本該由他未來夫人去定的東西交給她去定,根本說不過去。
「少主這就要離宴了?」紫瑞從她入席後就出來門口等著,見她忽而出來,忙迎了過來。
今日趙國公夫婦也在受邀之列,此時還在裴家的主廳中,紫瑞沒想到她會這麼快就走。
神容快步走向馬車:「這便回去。」
方才席間的事,她寧願是自己會錯了意。
天還沒全黑下,斜陽西垂,長安大街上依舊人聲鼎沸。
馬車當街駛過時,神容心不在焉地往窗格外看,鱗次櫛比的鋪面倒退過去,路人三三兩兩經過,梳著總角的孩童相逐。
她再想一遍方才宴席間的事,還是覺得怪異,一隻手去撥窗格上的薄紗。
餘光裡,忽而閃過幾道馬上的身影,她手一頓:「停下!」
馬車一停,紫瑞在外問:「少主有何吩咐?」
神容揭開車簾往外看,什麼也沒看見,緩緩坐回去:「沒事。」
方才明明看見了幾個身著甲冑的兵卒,那種黑皮軟甲的裝束,是幽州軍所裡才有的。
她心想可能是看錯了。
馬車繼續往前行了一段,又停了。
護衛在外的東來道:「少主,有人攔車求見。」
神容稍稍傾身,挑開車簾,護衛旁露出個女子身影,挽著斜斜的髮髻,一身羅衣彩裙,細細的眉眼看著車裡,笑著向她福身:「說好了他日在長安再見的,今日便見到貴人了。」
是杜心奴。
神容看了看她:「這麼巧,倒像是等著我的。」
杜心奴笑道:「哪裡瞞得過貴人,其實是裴大郎君叫賤妾等在此處請您的,本以為要等到晚上,沒想到此時就等到了。」
那還不是因為她提早離開了裴家。神容問:「有何事?」
方才在宴席間聽她大表哥賣關子似的打趣了她幾句,說叫她在街上多走一走,莫非就是指這個?
杜心奴掩口笑:「請貴人隨我走一趟就知道了。」
神容想了想:「那上車帶路吧。」
杜心奴道一聲「冒昧」,提衣登上車來,請她一同前往。
並不遠,就沒出裴家所在的這一坊。
馬車拐至一間僻靜的院落前,杜心奴先下去,口中道:「到了,這裡是賤妾的住處。」
神容搭著紫瑞的手下了車,跟隨她走入院門,進去時就已聽見裡面隱隱約約的箜篌聲,不禁看一眼杜心奴。
杜心奴機靈地察覺出來了,邊領路邊笑道:「貴人可別誤會,以往賤妾憑藉教坊技藝,是迎來送往過不少貴客,裴大郎君便是宴席間伺候認得的,但如今這裡只傳授技藝,早就不做這等謀生了。」
「嗯。」神容隨著她走到一間屋前:「到底為何叫我來?」
杜心奴抬手請她進門:「貴人請進去稍等。」
神容朝裡看一眼,示意東來和紫瑞在門口等著,提衣進門。
屋內保留著當初請貴客們賞樂取樂的擺設,一張一張的小案,四周垂著幔帳。
她走到裡面,一手剛挑開一道幔帳,忽而察覺身後多出了道身影,立即轉身,一隻手已伸過來,握住她手腕輕輕一拉。
神容一驚,朝那身影撲過去時,另一隻手就推了過去,隔著幔帳一下推在男人結實的胸膛上,不覺一怔,緊接著腰上一沉,反而被拉過去抱緊了,整個人都撲入對方懷中。
頭頂傳出一聲低低的笑:「是我。」
礙事的幔帳被一隻手撥開,露出男人英朗的臉。
山宗正盯著她。
神容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不知是不是剛才被嚇了一下的緣故,心還在快跳著:「你真來了?」
山宗聲低著:「難道還有假?」
神容打量他,他仍穿著慣常的黑色胡服,模樣與在幽州分別時一樣。
毫無預兆,他就這麼出現了。
「你怎麼來的?」
他嘴邊牽出一抹笑:「我說過總會有辦法。」
神容頓時想起在大街上看到的那幾個兵卒,竟然不是看錯了。
想來她大表哥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會與她那樣說。
她輕輕一動,才發現自己還被他結結實實抱著,輕聲說:「你要一直這樣說話嗎?」
山宗鬆開手:「是怕你剛才亂叫,東來還在外面,驚慌什麼?」
神容挑眉:「我若真叫呢?」
他笑,抬一下她下巴,拇指在她唇上抹過去:「那就只有堵住你嘴了。」
神容唇一下熱了,只臉上還不甘示弱地盯著他。
山宗拇指上蹭了她唇上的唇脂,看著她頭上的釵飾,臉上精緻的妝,那雙眼在挑著他,頭低了下去:「打扮成這樣,去哪裡了?」
神容想起先前宴席上的事情,不太想提,觸著他的鼻尖,纏著他的呼吸,穩了穩神說:「沒去哪裡。」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3:37
第六十九章
外面忽而傳來了一名兵卒的稟報聲:「頭兒,已交接完。」
山宗頭還低著,話被打斷,便不問了,蹭了下神容的鼻尖,帶著笑直起身:「知道了,先回官驛去等著。」
兵卒退去,他手在她腰後帶一下,帶著她穿過礙事的幔帳,在案後坐下。
神容問:「交接什麼?」
山宗挨著她坐下,一手搭在她身後:「我是帶著任務來的。」
神容此時才留心他胡服衣擺上沾染的塵灰,馬靴上也是,便知他此行一定是日夜兼程而至。
「什麼任務?」
杜心奴早在案頭上備好了酒水,山宗端了酒盞飲了一口,仿若潤了個喉,才說:「你哥哥已煉出了第一批金,雖數目有限,但畢竟是首批,要遠送至長安,總得有人護送。」
神容眼角微挑,這才知道他為何會來,否則便是又破了他那不出幽州的規定了。
「果然,我也推斷他該煉出來了。」
她想了想又問:「那我哥哥如何說?」
山宗揚著嘴角:「他當然是不高興的。」
長孫信鍊金一個月便有所得,有心儘早送呈給新君過目,特找趙進鐮商議送金入都事宜。
趙進鐮如今既然知道山宗所想,自然而然就提出讓他走這趟。
長孫信雖不樂意,卻也沒穩妥可靠的人可用,那日在山中遇到山宗,沒好氣地在他跟前道:「難怪你口口聲聲要助我早日煉出第一批金,原來早就打好了主意!」
山宗想起,又笑一下,他的確早就打好了主意。
神容料想也是,這麼久沒來信,可能對她那日留下的話也心有不滿。
想起信,她瞄一眼山宗:「你的來信,我母親並沒有看。」
就不直說已經燒了。
山宗稍稍換了個坐姿,一手搭在她身後,一手擱在膝頭,眼垂下,嗯一聲:「大約也能猜到。」
神容眼神動一下:「你在信裡究竟寫了什麼?」
「寫了該寫的。」山宗說著,忽而慵懶地一笑:「放心,我只寫了那是我一己之願,沒寫你對我做的那些,就是裴夫人看了信,也怪不到你頭上。」
神容頓時咬了咬唇,蹙眉看他:「什麼叫我對你做的那些,我對你做什麼了?」
山宗眼底沉黑,落在她身上,她耳邊幾根髮絲微亂,是剛才在幔帳間掙扎之故,他搭在她身後的手伸過去,撫了一下,聲音低沉:「你對我做過什麼,還要我幫你回憶一下不成?」
那些故意的撩撥,那些對他使過的花招。
神容只覺他臉上神情又邪又壞,偏頭避開了他的手:「你少得意。」耳邊被他手指碰過的地方已經熱了。
山宗手搭回去,想起裴夫人沒看他的信,眼神停留在她側臉上。
他還有什麼可得意的,現在是她得意的時候了。
直到外面天已黑下,杜心奴才又回到這間屋子的門外來。
尚未開口詢問還有無要伺候的地方,裡面的人已經出來了。
神容先出來,往後瞄一眼,山宗緊跟著走了出來。
她理一下臂彎裡的披帛,往外走了。
紫瑞和東來立即跟了上去。
杜心奴看了看她背影,向山宗施禮:「莫非郎君與貴人相談不快?」
山宗沒回答,只笑了笑,跟上神容身影。
神容登上車時,便聽見車外一聲馬嘶,窗格外露出山宗打馬接近的身影。
她怔一下:「你要與我一同走?」
山宗頷首:「有何不可,走吧。」
馬車隨即就動了起來。
神容看著他在窗格外的身影,長安街頭的燈火明暗交替,愈顯得他馬上坐著時的腰身緊窄,踩著馬靴的腿結實修長。
她看了好幾眼,心想真是隨性妄為,當這裡是他的幽州不成。
本以為到去官驛的那條路時他就會改道,沒想到沒有。
山宗就這樣騎著馬,護著車,直到了趙國公府附近。
神容吩咐停車,朝外看,輕聲提醒:「你還不走?」
暗暗的燈火掩著眼前青石鋪就的路面,山宗在馬上,目光看著前面趙國公府所在的方向,低沉說:「急什麼?」
神容順著他視線看了一眼,看到了前方隱約的一個人影。
「有人,」她擔心被人看見,低低說:「你該走了。」
山宗忽而腿一跨,下了馬,接著眼前車簾一掀,他直接進來了車裡。
神容被摟過去時毫無預兆,他的嘴已結結實實堵住了她的。
她的心瞬間被提了起來,下頜忽被他的手輕輕一抬,他的唇緊跟著落在了她頸邊。
腰上沉沉的,從腰側直到腰後,是他的手撫了過去。
神容輕喘著,又提醒他一回:「有人。」
「那你就別出聲。」他聲沉沉地在她耳邊。
神容頸邊轟然熱起,這種細細密密的吻就像張網,她難捱又不甘地低語:「還提我對你做過的,你分明對我做過的更壞。」
山宗吻在她耳邊:「在我跟前,你就非不肯認輸是不是?」
「偏不。」神容呢喃,陡然心頭一撞。
是他含住了她耳垂,又猛然吻了下來,有意一般用了力。
等到神容忍耐不住,差點要真出聲時,山宗才終於放過了她。
「我先走。」他聲音低得只有彼此可聞:「回頭再見。」
神容還在急喘,昏暗的車內看不出他神情,只覺得他聲一直沉著,似與往日不太一樣。
眼前車簾一掀一落,他利落地出去了。
幾乎同時,馬車就繼續往前駛去。
山宗翻身上馬,身隱在路邊暗處,看著神容的馬車往前,眼掃向前方那道剛剛見過的人影,到此時那身影還在那裡徘徊著沒走。
錦衣玉冠的一道人影,那是裴少雍,山宗一眼就看見了。
儘管神容之前沒說從何處而來,他也大概猜到了,聽裴元嶺說過,今日有裴少雍的燒尾宴,她是從宴席上過來的。
山宗沉沉目光掃過那人影,又看一眼神容的馬車,才調轉馬頭離去。
馬車在趙國公府門前停下,神容才緩下急切的呼吸,車外鴉雀無聲,她便也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免得被看出來。
「阿容。」
忽來喚聲,神容立時回了神,揭開車簾探身出去,裴少雍從趙國公府門前匆匆走到了車邊。
「你可算回來了,我一直等到現在。」
紫瑞在車邊放下墩子,扶神容下來。
這短短的一瞬,神容心裡已過了一遍,甚至還朝山宗送來的方向看了一眼,沒見到他身影才定心,鞋踩到地時,臉上已帶了絲笑:「二表哥等在這裡有事?」
裴少雍宴席間所著的圓領錦袍都沒換便來了,打發了隨從,只獨自在這裡,輕聲道:「我剛送姑父姑母回來,聽說你還未歸府,擔心你對之前的事心有不快,又擔心你誤會我意思,必須要等你回來。」
神容往敞開的大門口走:「二表哥言重了,有話不如進來說,你是表哥,豈能在府門前怠慢。」
裴少雍攔了她一下:「不敢驚擾姑父姑母,我只想與你說幾句。」
神容只好抿唇,往後看一眼。
紫瑞馬上會意,悄悄推一下旁邊的東來,又叫大門口提燈守著的僕從退回去。
左右隨從將馬車引去了後門,大門口很快只剩下他們二人。
神容走上府門前高闊的台階,停下腳步:「二表哥說吧。」
裴少雍借著府門前高懸的燈火看她神色,她側臉對著他,耳邊頸邊似有一抹微微的紅,他沒太看清,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道:「我今日在宴席間不是在捉弄你。」
神容臉轉過來,頓了一頓,眼神淡了,反而更顯出冷艷:「那就更不該了。二表哥往後不要做這種事了,若是真捉弄我倒也沒什麼,不捉弄我卻還如此行事,實在說不過去。」
裴少雍愣了一下,她已直接走入府門。
他餘下的話一個字也沒得到機會說。
神容提著衣擺,快步走回自己房內,反身就合上了門。
她希望會錯了意,偏偏沒有。
慢慢捋了一遍頭緒,她又蹙了蹙眉,忽而心思一轉,想到山宗,難道方才他看到了?
……
這點小動靜並沒有驚擾到國公府內。
次日,紫瑞來伺候神容起身時,特地提了一嘴:「少主可以寬心,主母和國公都還沒聽到風聲。」
神容沒問她是指山宗的事,還是指裴少雍的,也不想細說,只隨口應了一聲。
紫瑞正給她繫著襦裙上的絲絛繫帶,門外來了個僕從,說請少主去見國公。
神容看了一眼,是她父親身邊的侍從。
紫瑞聽見,不禁小心地看了看神容。
「沒事,」她說:「我去看看。」
趙國公在書房裡坐著,身著深絳色的寬袍便服,一張白面無鬚的臉被襯出了微微的冷肅。
神容進去時就看到這情形,回來這麼久,父女二人幾乎日日見面,就她此番去幽州關外探來的地風也討論過許多回了,但哪一回都未曾見過他有如此嚴肅的臉色。
她心思輕動,近前兩步,屈膝:「父親找我。」
趙國公像在想著什麼事情,聽到她聲音才看過來:「嗯,坐吧。」
神容只聽到這一聲,沒了下文,愈發覺得古怪,在他旁邊的軟榻上坐下。
抬頭時,卻見她父親拿起了手邊的一封拜帖,只一眼,她就掃到了封面上剛勁有力的兩個字,心中一緊。
山宗。
「幽州送來了首批冶煉而成的黃金,已交接完繳入了國庫,聖人應會擇時日嘉許。」趙國公拿著那封拜帖道。
神容淡淡點頭,雙手擱在膝頭:「那就好。」
「押送這批黃金入京的是誰,你應當猜到了。」
何止猜到,她分明都已見過了。神容不語。
趙國公將那封拜帖扔在桌上,起身,在她面前來回走動:「山宗,我沒想到這小子還敢遞拜帖來求見,你知道他想幹什麼?」
神容捏著衣擺,輕輕啟唇:「他想幹什麼?」
「他想登門求娶你。」
神容頓時心跳急了,他果然敢。
趙國公慢慢踱著步,雙手負在身後,臉色仍嚴肅:「他說在幽州與你重逢後就有了此意,我還沒告訴你母親,免得她不快。先將你叫來知會一聲,你倒也不用擔心。」
神容想起了山宗在杜心奴處說的話,他確實將她在此事裡摘乾淨了,全成了他一人的事。
現在她父親還反倒在寬撫她。
她掀起眼,口氣很平靜:「那父親可會見他?」
趙國公拿起那張拜帖,看了一眼上面的落款,擰眉又丟回去:「便是不提他當初所作所為,如今他竟還想以幽州團練使身份來求娶,也是異想天開。沒有見他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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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3:52
第七十章
裴元嶺在酒樓裡坐著,飲了口酒,看向身旁:「不愧是你山崇君,可真是敢啊。」
山宗坐在那裡,一隻手轉著手裡的酒盞,垂著眼,漫不經心:「沒什麼敢不敢的,既認定了就得去做。」
裴元嶺笑著搖頭,上一回來長安就看出他與阿容有些貓膩,果然是,這一回來了便直接說要再把人給娶回去了。天底下唯有他山大郎君有此魄力。
「我那位趙國公的姑父可不會見你。」
山宗酒盞端起,一口悶入喉中,咽下去,才說:「確實沒有回音。」
裴元嶺看了看他神情,他從方才就在等著消息,豈能看不出來,笑了笑道:「依我看,倒也不是沒有轉圜,待你回去山家,請動山上護軍與楊郡君一同登門,好生為過往的事賠禮道歉,要再與我重新做回連襟也是有可能的。」
山宗咧了下嘴角,又轉一下酒盞:「幽州團練使便不配做你的連襟了?」
「那倒不是,但有山家做倚靠的團練使和沒山家的可不一樣,世家聯姻天經地義,長孫家豈能毫不在意門楣?再說如今長孫家又立下大功一件,很快就會受賞,到時候就更比當初榮耀了。」裴元嶺自然而然地說完,意識到了不對,笑沒了:「怎麼,難道你沒有回山家的打算?」
山宗放下酒盞,撐著小案起身,拿上自己的刀,一言不發。
「崇君,」裴元嶺跟著起身,一把拉住他:「山崇君,你老實說,我上次問得是不是對的,你可是身上藏了什麼事?」
山宗拿著刀鞘撥開他的手,笑著說:「我上次說的才是對的,你請我喝酒便是要套我的話,少想些有的沒的。」
說完逕自轉身出去了,仿佛剛才只是隨口的一句玩笑。
裴元嶺快步追出去,直到酒樓大門外,忽而看到一人穿過三三兩兩的行人當街而來。
山宗已走出去一大截,腳步停了一下,看著對方。
「大哥,我來找你。」來的是裴少雍,對裴元嶺說著話,眼睛卻看著山宗。
山宗目光銳利,只在他身上掃了一眼,便逕自從他身邊走過。
裴少雍被那一眼看得皺眉,盯著他走遠的背影,握起手心,回頭問裴元嶺:「他怎會與大哥在一處?」
裴元嶺看一眼遠去的山宗,也不追了,向他走近兩步,低聲道:「你這個蘭台郎難道沒聽聞消息?長孫家在幽州發現了大礦,如今鍊金有所得,就是由他護送來京的。」
裴少雍聲悶著:「聽說了,但他親自來此,又豈會只是為了押送黃金。」
他還記著神容在周均處維護他的事情,到了河東又半途返回幽州的事情,如今山宗說現身就現身了,指不定就是緊跟著她來的。
裴元嶺道:「你既然明白,以後就該收斂些,更不可當眾再試探阿容。」
裴少雍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張了張嘴,低聲道:「大哥與他倒比對我這個親弟弟還親,難怪總對我和阿容的事不看好了。」
裴元嶺無奈地搖搖頭,半嘆半笑:「我的確對你和阿容的事不看好,我問你,阿容當日在宴間對你那試探之舉回應如何?」
裴少雍臉色僵了一下,她讓他以後都別再做這種事了。
「阿容是什麼樣的秉性,你我皆知,她不是那等任人擺弄的,向來有自己的主張,如她這般的女子,不是你能掌控的,這過往多年,我以為你早該看清了。那日她將你的話當做捉弄揭過,便是顧全兩家顏面,仍當你是表哥。」裴元嶺說著指一下山宗離去的方向:「至於那一位,已試圖登長孫家的門了,你現在該有數了。」
裴少雍聽著他這番話,默默握住手心,到最後一句,震驚地睜大了雙目:「什麼?」
從幽州帶回的擔心仿佛得到了印證,他早有所覺,姓山的莫非是想回頭了。
……
山宗緩緩穿過人來人往的大街,停了下來,看向側前方的一間鋪子。
兩層樓閣的鋪面,他還記得,是他當初第一回送神容返回長安時停留過的地方——當時裴元嶺提議讓她代買個禮物贈給裴夫人,裡面是賣女子胭脂水粉的。
他走過去,剛到門口,牆側就閃出了人影,腳步輕響到了身側。
是東來,悄然而至,向他抱拳,而後便默默守在門邊。
山宗剛才就是看到他身影才來的,朝裡看一眼,走了進門。
此時過午,鋪中沒有客人,分外安靜,連櫃上的也不在。
臨窗所設的案席處,一張小案邊,垂著細密的竹簾,簾邊墜著一縷一縷青色的穗子,掃在坐在那裡的女人裙擺上。
山宗走到那裡,刀鞘伸出去,一寸一寸撩起竹簾。
神容的臉自雪白的下頜,嫣紅的唇,到鼻尖,再到長長垂著的眼睫,如雲的烏髮,在他眼裡完整地露出來。
她似在走神,霍然發現他的刀鞘,才掀起眼睫看到了他。
「正想去找你。」他低低說,眼睛還在看她的臉:「沒想到你先找到我了。」
神容想起他先前在車裡說過回頭再見,其實也只能是這般悄悄見罷了。
她抿一下唇,輕聲說:「我父親無心見你。」
山宗薄唇抿成一線,點一下頭,開口說:「到現在沒有回音,我便也知道是這個結果了。」
神容站起身:「只這事,我說完就得走。」
山宗刀鞘一挑,自己矮頭進了簾內,貼在她身前,垂下的簾子剛好擋住了二人上半身,外人不得見。
「這麼趕?」他問。
神容眼裡正落入他一片胡服翻折的衣領,黑漆漆的繡著精細的暗紋,她有些懊惱地說:「我近來出門都不太容易。」
當時在書房裡,她父親並沒有給她再開口的機會,便叫她在府內待著,少出去走動,以免遇上山宗。
她臨走前本想與她父親說一些話,想想還是忍住了,因為可能說多了,往後連幽州也會被她父親拒之門外,她可能就徹底無法再去幽州了。
現在也不過是找理由出來的罷了。
「因為我。」山宗說:「看來只要我還在長安,趙國公都會防著我。」
神容蹙了蹙眉,心裡沒來由的一陣煩躁:「你活該!」
「你說什麼?」他盯著她。
「我說你活該,說錯了?」神容抬頭對上他沉沉的目光,沒好氣地推他一下。
誰叫他當初說和離就和離,如今落到這一步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這一下根本沒什麼力道,山宗卻還是隨著她這一推退讓了兩步,她便自他跟前過去了。
他揭開竹簾出去,看著她帶著東來已離開鋪門前,臂彎裡的輕紗披帛在門邊一閃而過,不禁自嘲地一笑。
確實是他活該。
……
直至天黑時分,山宗才往官驛走。
大街上燈火延綿,人來人往,只有長安城始終如一的熱鬧。
他摸著腰間的刀鞘,心裡沉沉浮浮,想起鋪子裡的神容,心更沉,如有石墜。
回到官驛,天已徹底黑了。
館內的驛丞匆忙上前來向他搭手見禮:「山團練使出去一日了,可算回來了,快請,有人正等著您呢。」
說著就牽住他那匹黑亮的高頭大馬,往馬廄去了。
山宗提刀而立,目光看過左右,發現院中好像多了其他人的馬匹,不動聲色地往裡走。
走到客房,他腳步驟停,拇指抵住刀柄。
眼前客房的門是虛掩的,留了一道縫。
他左手推開的瞬間,右手就拔出了刀,門內坐著的人一下站起,他刀已指過去,又收了回來。
屋內一燈如豆,站著身襲深黛圓領袍的裴少雍。
方才的刀已穩穩地指住他的脖子,拿走後他臉還有些發白,腳下不可遏制地後退了半步,皺著眉站定了。
山宗收刀入鞘,拋在桌上:「就是你在等我?」
難怪驛丞很客氣,原來是新得新君賞識的蘭台郎到訪。
裴少雍開口就道:「我為阿容而來。」
山宗掃他一眼,竟然笑了:「是嗎?」
裴少雍覺得他這一句滿不在乎,又看到他那笑,似乎根本沒把人放在眼裡,頓生不忿:「我只問你,你想幹什麼?」
山宗倏然掀眼:「這話是不是該我問你?」
裴少雍振一振神:「當初是你負了阿容,如今你又想動什麼心思?」
山宗臉色漸沉,眼底幽深:「我今日心情不佳,勸你在我跟前少說為妙,儘早回去。」
說完逕自解開緊束的袖口。
裴少雍氣血上涌,一口氣道:「阿容原本該是你的妻子,何嘗輪得到別人來操心。山宗,這可是你自己斷的,你如今又憑什麼想回頭就回頭!」
山宗解著護臂的手用了力,燈火間手背青筋凸起,扭頭看他,又生生忍回去了,忽而冷笑:「你在怕什麼?」
裴少雍驚愕地看著他:「你說誰怕了?」
山宗冷聲:「倘若你不怕,就不會來找我,而是去找神容了,你怕什麼,怕她拒絕你,還是怕我出手你就沒機會了?」
裴少雍無言,原本朗然和煦的臉,如今青白交替。
「我說過了,我今日心情不佳,勸你儘早走。」山宗扯下的護臂隨手丟在桌上,一把聲低沉得駭人:「只要神容眼裡沒你,你在我這裡就不值一提。」
若非念在他是裴元嶺的弟弟,神容的表哥,就憑方才那幾句挑釁,他可能已經沒法開口了。
裴少雍察覺了,他根本不是個理論的人。他忍著一口氣走到門口,手還因氣憤而緊握著。
「等等。」山宗忽然叫住他,勾著嘴角,眉眼威壓:「你記好了,神容本就是我的,還輪不到別人來鑽空子。」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4:06
第七十一章
午後,紫瑞如常走進神容房裡伺候。
神容正攤著書卷在整理當初去關外探得的地風,其實已經做過了,全然是在打發空閒。
紫瑞近前道:「少主可要出去走走?」
神容搖頭:「算了,免得我父親過問。」
她父親昨日還差人來問了她這兩日情形,她便乾脆連房門都不出了。
將書卷收起後,再無他事。神容在桌邊坐著,忽而問:「他如何?」
紫瑞回:「山使應當還沒走,不過聽東來說任務已畢,就不知還能留多久了。」
神容抿抿唇,想起鋪子裡與他那匆匆幾句,一時什麼話也沒有。
忽聽門外有人笑著接了話:「阿容在說誰如何?」
神容抬頭看去,長孫瀾一襲寬逸的杏黃襦裙,輕笑著走了進來。
「阿姊怎會來?」她站起身。
長孫瀾道:「我來叫你一同去東市品新到的嶺南紅茶,已與母親說好了。」
神容本還想婉言謝絕,聽了後面便笑了一笑:「好吧。」
長孫瀾先去門外車上等待。
待神容更衣描妝完畢,出門登上車時才道:「阿姊今日若也是來為別人搭橋的,那我半道便要下車了。」
長孫瀾聞言一愣,隨即吩咐外邊馬車上路,一邊道:「你指二弟是不是?上次的事,我也看出你對他無意了,今日你放心隨我走就是了。」
神容的確以為是裴少雍,若是他的安排,那半道她便下車,就當是借堂姊的車出門了。
「阿姊還是別提了,只當沒有這事,免得二表哥往後難以說親。」
長孫瀾點頭:「這是自然。你的事,我已聽你大表哥說了,不是二表弟,沒想到還是那個舊人。」
神容在車中端正坐著,不做聲,她會知道也是意料之中的。
長孫瀾看一眼她神色,拉過她的手,說著姊妹間的私話:「他如今只是一州團練使,對別人而言可算作高官,但我看父親的意思並不滿意,加之山家如今又鋒芒收斂……最提不得的還是當初和離那事,料想此番他來此的目的是絕對達不成了。」
神容臉色淡下去,又想起那日在鋪子裡與他說的那幾句話,低哼一聲:「那也是他自作自受。」
長孫瀾笑起來:「你既如此說,又何必再回頭看他,大可以將他拋開就是了。」
神容手指繞著腰間的絲絛,心想這才是可恨之處,明明氣憤,當時卻還是返去了幽州那趟。
「想得美,我才不會叫他好過。」她輕聲自語。
不是他叫她報復他的嗎?
長孫瀾沒聽清,卻被她出神般的模樣給弄得笑了笑。
馬車到了地方,正在東市一條大街旁,沿街商旅百姓往來不斷,偶爾穿行過一兩輛貴人車駕。
下了馬車,長孫瀾又挽住了神容手臂,與她一同往裡。
神容進去前往兩邊看了看,沒看見熟悉的身影,人已隨長孫瀾走往二層雅間,口中問:「莫非來這裡是大表哥的安排?」
長孫瀾邊踩階梯邊道:「真是什麼也瞞不過你,否則我如何知道你的事,可他又不與我說全。」
神容看她一眼:「什麼沒說全?」
「我正是不知道才無從說起。」長孫瀾輕嘆一聲:「你大表哥只說有些事自己也是胡亂猜想的,並無根據,叫我不要在你跟前亂提。我雖想問,但想他可能的確不願與我多說。」說到此處,臉色似有些悵惘。
神容停住,再三看了看她神色,並不知他們夫妻間情形,也不好多言,只能寬撫:「阿姊不必多想,我看大表哥一直對你很好。」
長孫瀾回神般笑了笑,點頭:「無事,我們一直很和睦。」她說著指一下前方,「你先去,我去選茶。」
神容又看了看她,才往前走去。
此時雅間窗口邊,裴元嶺站到現在,才算等到了街上打馬而來的山宗。
他帶著兩三個兵卒,不知是從官驛而來還是從官署而來,明明已到街尾,卻沒直接過來,反而停了下來,像在等著什麼。
裴元嶺眯起眼細看,才算看清遠處有車馬過來了。
是趙國公府的馬車。
山宗下了馬,刀拋給身後的兵,大步走過去。
裴元嶺不禁手搭上了窗沿,眼都睜大了一分。
那輛馬車裡坐的是趙國公。
左右百姓避讓,唯有山宗一步不停地走到了馬車旁,筆直站立,身如松柏,面向馬車抱拳。
大概說了什麼,但聽不見。
馬車卻也只不過是放慢了一瞬,便毫不停頓地自他身旁駛過去了。
裴元嶺看著那道緩緩放下手的身影,孤絕凜凜,如松已入冬。
想著他可真夠膽大的,居然就這樣去攔趙國公的馬車,看著看著,卻又皺了眉。
認識山宗多年,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當年的天之驕子,從不至於要到當街求見這個地步。
即便如此,趙國公也沒給他機會。
裴元嶺忍不住嘆氣,忽覺有人,轉頭看去,神容就在他身後側站著,眼睛看著窗外,臉上沒有神情。
他立即堆出笑來:「原來阿容已經到了,我竟剛發現,你看到什麼了?」
神容眼睛動一下,轉過身去:「什麼也沒看到。」
「我還道你看到什麼了。」裴元嶺笑著看看她:「你先歇一歇,我稍後再來。」
神容隨口應一聲,聽著他的腳步聲走了出去。
裴元嶺快步到了樓下,直往後院,恰好趕上打馬過來的山宗,無奈道:「叫我做此安排,卻又到此時才來。」
「有點事,」山宗走過來,腳步停一下:「她人呢?」
「到了。」裴元嶺朝上指一下:「不過方才見了一面,好似臉色不好。」
山宗嗯一聲,什麼也沒說,越過他進去了。
裴元嶺盯著他背影看了看,覺得他難得的沉默,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的事。
他這回突然開口請自己幫忙把神容帶出來,大概也沒料到路上會有遇到趙國公車駕經過這一出。
神容一直沒坐,走了兩步,垂著頭到了門口,眼前霍然出現一雙男人的馬靴,一抬頭就對上雙沉定定的眼。
山宗走到這裡,遇了個正著。
「我就知道是你。」神容聲音不自覺放輕,卻又故意不去看他。
山宗盯著她別開的臉,細細打量她,她身上穿著直領的高腰襦裙,坦著如雪的頸邊,腰肢細軟,不覺聲也低下:「還氣著?」
「我氣什麼了?」神容挑眉,仍不看他。
山宗看著她故作雲淡風輕的模樣,就知道她還是嘴硬,順著她的話說:「是啊,你氣什麼,我此時才是出氣無門。」
神容頓時轉過了臉來:「你憑什麼氣!」
山宗嘴邊掛著抹笑,仿佛就是在激她回頭一樣。
神容差點又要說「那是你活該」,想起剛才街上所見,終是沒說出口。
其實她都看見了。
他自然有那個膽識去攔她父親的車駕,但以往在她跟前多耀武揚威,如今就有多收斂。
就如同他當時認真求娶的那次。
她回想著剛才車駕經過,他站在那裡依舊筆直的身影,不知道他當時在想些什麼。
忽來手臂一勾,她腰被摟了一下,一下貼至他身前。
山宗叫她回了神才放開她,低頭看著她:「發什麼呆?」
神容一直沒聽他提起這事,只能當不知道,卻又想起了堂姊的話:「你這次來長安,註定是沒有結果了。」
山宗喉間一動,眼底沉沉:「我這次任務不能停留太久,大概確實如此了。」
正因知道時間不多,他才會直接去攔車,但若趙國公都不肯見他,裴夫人就更無可能了。
他只在心裡過了一遍,看她時又咧了下嘴角:「放心,是我要娶你,這些自然是我來解決。」
神容被他的話弄得眼神飄了飄,心裡一緊一鬆,如被只手輕揪了一把:「巧舌如簧。」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了上樓的腳步聲。
神容聽見,猜想是堂姊或者大表哥來了,立即走開一步,退離他身前。
山宗眼見彼此瞬間拉開幾步的距離,默默抿去了臉上的笑。
他們之間若不能正大光明,就永遠都會這樣。
外面上樓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路急切,直到門外:「頭兒,幽州軍務。」
是個兵卒。
山宗目光掃向屋門,快步出去。
神容怔了怔,跟著走出去,那個兵卒已經匆匆下樓去了。
山宗手裡捏著個冊子,收入懷中,轉頭朝她看來:「我需即刻去處理軍務。」
她眼神在他身上轉了轉,覺出不對:「可是有事?」
山宗看了看她,眼似比平常更顯幽沉:「沒事。」
說完便要下樓,下去兩步,腳步卻又一停,驟然返回,捧著她臉低頭親了下來。
神容唇被重重一揉,混著滾燙的呼吸,尚未回神,他已鬆開,對著她的雙眼喘了口氣,又轉身繼續下樓走了。
裴元嶺緊跟著就上來了,朝下方看了一眼:「這是做什麼,好不容易叫我帶你過來,他這便走了?」
神容抿住滾熱的唇,下了幾步台階,外面已看不到他身影了:「嗯。」
明明還有話沒說完的模樣,忽而就走,她始終覺得應是有事。
……
半個時辰後,神容被長孫瀾的馬車送回了趙國公府。
進了府門,正遇上她父親站在廊上。
她不禁就想起了先前所見,山宗被冷落在街頭的事,走過去喚了聲:「父親。」
趙國公問:「今日隨你阿姊出去了?」
「是。」
趙國公點點頭。
沒想到裴少雍也在,正站在廊柱側面,走近了才發現。
神容看到他身上穿著簇新的官袍,踩著六合靴,如常喚:「二表哥。」
裴少雍看了看她:「我今日是來傳令的,聖人收到首批金十分滿意,已著我擬旨封賞,又覺礦山重要,要下令幽州團練使儘早回去了。」
趙國公只嗯了一聲,到他這年紀,已能寵辱不驚了。
神容心裡有數,這是遲早的,所以山宗才說這次任務不會久留。
她看了一眼父親,覺得他應是輕鬆的,山宗要走了,不用防著了。
「父親處理吧,我先告退了。」她轉身走了。
裴少雍看她身影遠去,忍不住猜測她是不是因為山宗之故,轉頭又看趙國公,好幾眼,終於忍不住問:「聽聞山宗求過登門,姑父如何說?」
趙國公一下想起的卻是先前被那小子當街攔車的事。
若是別人,會覺得莽撞冒失,但他自簾內往外看了一眼,卻只看到山宗挺直的脊背,沉定的眼,仿佛他不得不來,理所應當地要來一般。
「可惜了,」趙國公負手身後,嘆息一聲:「我當初很是看好他,誰知他婚後會做出那等事,如今隔了幾年再見,竟有些看不清楚這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裴少雍還記得他在官驛裡放過的話,那股狠勁,根本不像個世家出身的。
「確實看不清,」他低聲道:「聽檀州鎮將周均說過,他曾臨陣失信,這樣的人,娶了又拋開也不是稀罕的了。」
趙國公頗為詫異:「竟有此事?」
裴少雍愣了一下,方才說這些是有些氣憤的,說出來後又覺不妥,皺眉道:「我也不知真假,只是聽到這說法罷了。」
趙國公緩緩走動兩步:「戰事歷來都有記載,是否有此事很容易知道……」
話到此處,卻又一頓,趙國公想起來,上次查到那小子官職便廢了好大週摺。
此事他一直沒與神容提過,稍一沉吟,對裴少雍道:「你如今既然是蘭台郎,應當有機會去查證,子虛烏有的事,不應當提。」
裴少雍愣了愣,垂頭稱是,暗自記下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4:25
第七十二章
一匹快馬如風一般,在荒無人煙的僻靜小道上飛馳,直至迎上大隊而來的兵馬,急急勒停。
馬上的是趕著報信的兵卒,停下即報:「頭兒,百夫長胡十一和張威帶隊,按您預留的法子,在關城前抵擋住了!」
山宗勒馬半道,身後是隨他此行送金的兵馬,沉著眼點頭:「擋到我回去為止。」
兵卒立即抱拳,調頭又去傳信。
山宗揮手,後方兵馬齊動,繼續往幽州方向速行。
他卻停了一下,往身後遙遙的長安城闕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回過了頭,策馬疾馳,踏塵而去。
東來沿著趙國公府的迴廊,快步走向神容住處。
至門外,恭謹喚:「少主。」
神容走出來,看他垂著頭,額上有細密的汗,便知他剛從外面回來,兩手輕輕握住:「他走了?」
「是。」東來答,聲音放低:「未等長安官署的命令到官驛就走了,但山使留了話給少主。」
神容蹙眉,越發覺得有事,不然他不會走地這麼急:「說吧。」
「他說,在幽州等你。」
神容立時耳後發燙,這一句從別人口中傳達,便出奇的直白,心卻往下落了落,低低說:「他憑何認定我還能再去幽州?」
這一趟他無功而返,她恐怕也再沒機會去幽州了。
東來道:「屬下不知,但山使就這麼說的。」
神容聽他這麼說,簡直可以想像出山宗說這話時的神情,一定又是萬分篤定的。
她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太對,越過東來走了出去。
到了她父親的書房外,正遇上她父親出來,一身肅正的官服,頭罩烏紗進賢冠,應是剛下朝回來不久。
「父親,」神容快步走近:「我想知道河東一帶解禁沒有?」
趙國公停下道:「沒有,你問這個做什麼?」
神容猶豫一下,還是說出了心裡的隱憂:「哥哥這麼久沒有來信,我有些擔心。」
她總懷疑幽州出了事,否則山宗不會不等命令到就提前走,當日叫大表哥特地將她帶出去相見,卻連話都沒說完便離去了,當時來的分明是幽州軍務。
趙國公眼角擠出細細的紋路:「他確實許久沒有來信了,雖眼下無法互通,來報個平安也是應當的,何況剛煉出首批金,更應來信才是。」
神容也正因此覺得不對,她起初覺得是因為她留的那張紙叫長孫信不高興,所以沒來信,但金已煉出,礦山現世,帝王封賞之際,總該有消息來。
忽來一個僕從稟報:「國公,宮中來人送賞了。」
趙國公聞言立即整衣,對神容道:「今日朝上聖人已加了國公府采邑,不想眼下又來送賞了,我先去答謝,有事不妨稍後再說。」
神容只好先放下這點擔心,讓開兩步。
聽聞新君不喜排場,以往但凡有宮中來人,無不是全家恭迎,只在他那裡,從未有過,如今也只她父親出面即可。
待她父親已走遠了,她想了想,還是決定悄悄跟去看看。
一個頭戴高帽的內侍站在前廳內,正在與趙國公說著話——
「聖人已令幽州團練使速返,是為礦山安穩,也是有心召長孫侍郎回京當面受賞。」
桌案上擺著幾只漆盒,打開著,隱約可見兩柄碧綠通透的玉如意,幾斛明珠,大約是賞給府上女眷的。
神容悄悄立在窗外看了一眼,對此番話有些意外,國中歷來的規矩,凡召至當面受賞的,都是帝王極其重視的。
看得出來這一批金及時送到,讓新君很是滿意。
果然,便聽她父親道:「聖人恩德浩蕩,自當遵從。」
內侍道:「趙國公不必客氣,特地來此傳訊,其實是傳一句河洛侯的話,待侍郎回京之際,礦上當有人接手領頭,屆時河洛侯可著人協助。」
此言一出,神容眼睛一動,往廳裡看去。
她父親雖臉色未變,面上的笑卻頓了一頓,隨即道:「河洛侯有心,礦上有工部官員在,理應可以自行料理。」
內侍搖頭:「國公有所不知,聖人如今十分重視那礦山,為求穩妥,河洛侯才會有此提議。」
趙國公略一沉吟,又笑道:「那不如就由我親自走一趟。」
內侍忙豎手阻攔:「萬萬不可,何至於要國公親力親為,聖人絕不會允。」
說罷施禮,離去了。
趙國公朝窗戶看來:「你都瞧見了,進來吧。」
神容離開窗邊,走入廳內:「父親認為河洛侯為何要在此時提出協助?」
趙國公皺著眉:「我看河洛侯平時為人君子,倒不像是那等半道橫插而入要擷人功勳的,卻又不得不防。」
洛陽的河洛侯當初扶持新君登基有大功,舉足輕重,輕易不可得罪。
如今金礦隨著運送入京的這一批金現了世,他卻突然有心協助。
這所謂的接手是僅僅幫著長孫信看一段時間,想分一杯羹,還是全權接過,實難預料,也就很難斷定他意圖。
朝堂詭譎,剛受賞便來此一出,不管怎樣,都不是個好消息。
神容默默理著頭緒,不知幽州情形,也不知她哥哥如何了,更不知山宗此時到哪裡了,在忙什麼,現在又來了這一齣。
她沉思一瞬,卻陡然回味過來,看了看她父親,輕輕啟唇:「其實父親若不放心,我可以去接替哥哥,正好也看看他情形如何。」
話說完時,心口已不可遏制地緊了緊,她暗暗捏住手指,又補一句:「只要父親相信我。」
趙國公面白無鬚的臉對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嘆息一聲:「你知道我歷來是最信你的,否則第二次就不會准你去了。」
確實,趙國公其實也想到了,屆時只消呈報宮中已派人在場,附上她的礦眼圖,總比那些半道接手的人可靠,聖人雖年少卻不是愚昧之徒,也就能將河洛侯的「好意」給順理成章地婉拒了。
神容心中微動:「父親還是在意山宗。」
趙國公道:「那小子既對你有心求娶,我怎能不在意。」
神容動了動唇:「那……難道就讓河洛侯的勢力滲透入我長孫家?」
趙國公頓時眉心皺成了川字,她看得清楚,這正是他不願的癥結所在。
許久,又看她一眼,垂眼感慨:「其實整個長孫家都知道,這金礦問世的功勞,你居首位,你也是最適合去那裡的人,我本不該阻攔。」
「我不在意那些。」神容口氣滿不在乎:「我只會這個,便一展所能罷了。」
這家裡不管她經歷了什麼,總給她遮風擋雨,不曾讓她受過半分委屈。
便是現在,她的父母所做的決定也無不是在為她著想,她又豈會在意什麼功勞。
神容說到此處,忽而會意,看著他:「父親是鬆口了?」
趙國公無奈而笑:「我確實有些擔憂你哥哥,也確實信你,只怕你母親是不會放心的,還好她不知道那小子前陣子做了什麼。」
神容明白:「母親從來不是不體諒緣由的人,只不過還是因為我的事罷了。」
趙國公點頭,良久不語。
一刻後,紫瑞和東來在房門外等到了返回的神容。
她進屋之前,停一下:「他就留了那句話給我?」
東來垂著頭:「是,就說在幽州等少主。」
方才在前廳裡,最終商議的結果,是趙國公的一句話:「還是待到河東一帶解禁了再說。」
神容便知道,她父親還是鬆口了。
她心裡有一處忽而冒出個念頭,山宗是親手交接了那批金的,他是不是早料到新君會當面召賞她哥哥,所以才會留下一句在幽州等她。
若是這樣,這男人的心思也太深了。
她往北看,全然不知幽州現在如何了,也不知他到何處了。
……
幽州,橫踞山嶺的關城之上。
深更半夜,漫天星子,周遭卻瀰漫著一股煙火嗆鼻的氣息。
胡十一和張威帶著人守在關城上,關城外的下方是剛剛退去的一波敵兵,留了十來具屍首。
「他娘的,這次怎麼來了這麼多!」胡十一呸一聲,吐出一口帶著煙塵的唾沫星子。
山宗練兵常有預備之策,就是為了應付這種突然而至的侵擾。
過往這些年一回沒用過,便是之前有一股精銳想摸混入關,也是圍網狙殺便剿滅殆盡了。
沒想到他這回押著金子去了趟長安,對方倒有些肆無忌憚了,只能用上應對之策。
胡十一和張威連日來數番用了火攻,才將這波敵兵暫時掃退了。
張威滿頭滿臉漆黑,先下令城上的兵滅了火把隱藏人數,接著就一頭靠在城頭上喘粗氣:「頭兒以往說過,這種情形還會再攻一波,不能掉以輕心。」
胡十一抹把臉:「你說打建立屯軍所以來,就沒跟關外的開過戰,頭兒這是從哪兒知道這些關外的進攻路子的?」
「咱們跟著他這幾年是沒開過戰,難保他以前沒有過啊!」
胡十一反應過來了:「是了,我被那些關外的狗賊給搞懵了。」
張威摸黑灌口水:「軍報送去長安多日了,頭兒肯定會急行軍趕回來,指不定快到了。」
胡十一搶過他水囊,也灌一口,喘氣說:「那有什麼,在他回來前便將這些狗賊給滅了。」
二人剛歇了不到半刻,忽聞尖銳笛嘯。
胡十一拔地而起:「他奶奶的,果然還有一波!」
張威馬上調人:「快去!是礦山方向!」
長孫信坐在礦眼附近,忽聽到那聲笛嘯尖銳刺耳,頓時給驚了一下,又沒好氣地擦了擦額上的汗。
他被困在這望薊山裡有好幾日了,對這四處示警之聲已聽了多次,還是不太習慣。
倒不是出不去,而是不能貿然走。
這裡現在不太平,好好的冶煉著礦,忽然關城四處受到了侵襲。
軍所前陣子送出消息往長安時,他其實已與那幾個工部官員避開了。
隔幾日,恢復安定了,又回來繼續冶煉。
不想這一回來,對方又捲土重來,還變本加厲了。
連日下來四周都不安定,那日原想再出山迴避,沒想到忽來飛矢,在他們眼前就有兵中招倒地不起。
霎時就沒人再敢出去了,他身為工部侍郎,也不能罔顧下屬性命,強行要求他們出山,就只得在此先待著。
那群重犯都被押在下方採礦的坑洞裡,下面久了會悶,他和官員們只得出來透風。
不遠處火光一陣一陣,火油燒著的大甕正在抵擋這一波。
還是有人混進來了,尖銳的笛嘯一陣一陣。
有火把在附近閃動,看起來是軍所的人在往這裡趕。
長孫信知道每一波抵擋都會有危險,起身迴避,卻見那群人直奔這裡而來,比平時快了不知多少。
「侍郎小心!」不知後方哪個工部官員喊了一聲。
長孫信已來不及迴避了,這到眼前的不是軍所的人,而是十幾個披頭散髮手持寬彎大刀的敵兵。
一旁守著的軍所兵卒迎了上去,近身搏鬥。
長孫信這才沒被一刀砍倒,馬上便往坑洞跑。
遠處張威帶隊而來,急急叫:「侍郎快躲好!」
長孫信暗叫不好,叫他什麼侍郎,那群人不得卯足了勁來抓他!
果然那幾個混進來的敵兵一邊搏鬥,一邊又有人往他這裡來了。
張威趕來,阻攔了那幾人。
長孫信順利避開,倒離了坑洞一大截,反倒無法下去迴避了,只得退去那幾個官員藏身的山壁處。
胡十一那頭在叫支援,張威還在這頭擋著,這一波有些棘手。
長孫信正憂慮,忽見張威旁有幾道利影射來,似是箭矢,在他周圍纏鬥的敵兵倒了好幾個。
遠處有兵喊:「張百夫長,換策抵擋!」
張威回:「誰下的令?」
「頭兒!」
高聲未落,馬蹄聲已至。
飄搖的火光里,山宗策馬而來,一躍而下,只看得清一個模糊頎長的身形,抽刀就解決了兩個眼前的敵兵,沉聲問:「長孫信呢!」
長孫信還未答話,張威已大喜過望地指了一下:「在那兒,頭兒!」
山宗大步走至:「帶上你的人,馬上跟我走。」
長孫信愣一下,反應過來,也不含糊,朝左右揮手:「走走走,快走!」
工部那幾個官員跟著長孫信,長孫信跟著山宗,直到出山道邊。
山宗身邊迅速聚攏來幾個兵,牽著馬送過來。
長孫信也來不及問他長安那些事了,匆匆坐上馬背,一身都是汗。
山宗上馬,親自帶人護送:「走!」
一行人的馬在黑暗裡深一腳淺一腳地出山,委實快不了。
山宗在長孫信左側,幾乎並駕而行,忽然一手按在他背後。
長孫信猛然低頭,差點臉貼到馬背,嚇了一跳,一抬頭,卻看到他手收了回去,從手臂上拔了什麼隨手扔了。
「那是什麼,剛才是你救了我?」他不太確定那是不是飛矢。
山宗抽出刀,故意說:「你如今不同一般了,救你也是應該的。」
長孫信被他一下噎得說不出話來,奈何他這是救命之恩,只能忍著。
也沒時間給他們說話,馬已出山。
山宗目力過人,眼觀四方,不知是不是因為受了傷的緣故,聲音很低:「別回幽州,往檀州走,或者再遠點去河東暫避,待這裡解決乾淨了再回。」
長孫信大驚失色,只不過黑夜裡看不出來:「竟有如此嚴重?」
「不嚴重,」山宗沒多說:「反正你也要被召回京了,只當先趕些路好了。」
長孫信還沒問他如何知道,就被嚇到的官員們催著往前。
山宗叫兵馬繼續護送,要走之際,又說一句:「若寫信回去,別告訴神容這裡的情形,在她來之前我就解決了。」
長孫信愕然回頭一看,眼前只剩下他疾馳回山裡的身影。
他居然說阿容還會再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4:39
第七十三章
天青白半亮時,又一波燃著火油的箭矢射了下去,關城下燒灼了一大片,如蟻隱沒的敵影往山林間漸漸退卻。
被煙火熏得灰頭土臉的胡十一小跑著回到了礦眼附近,喘著氣報:「頭兒,這波好不容易叫他們撤了!」
山宗坐在大石上,衣袖捲起,嘴裡叼著根白布帶子,往小臂上纏,裹住了手腕處一截斑駁的刺青後,收了個頭,拉下衣袖:「嗯,還是按我昨夜定好的辦。」
昨夜他一返回就調整了對策,抵擋關城侵擾時,又下令暫閉幽州城門,從這山裡,到整個往來道上都要洗一遍。
胡十一心定不少,擦了擦臉:「都已傳令下去了,這群狗玩意兒,這回混進來不少!」
山宗說:「有飛矢不一定人多,是想叫山裡自亂陣腳,拿關城地圖來。」
胡十一立刻從懷裡掏出地圖,攤開在他眼前。
張威從另一頭過來,和胡十一挨著擠在他跟前:「頭兒還有什麼安排?」
山宗指了個幾個地方:「這幾處出過飛矢,趁天亮帶人去多洗幾遍,把他們的後路封死。」
張威主動帶隊去辦了。
胡十一又抹下臉,抹出一道黑灰印子來也渾然不覺,從懷裡摸出紙包的軍糧,剝開,掰下一塊干硬的肉乾遞過去:「頭兒,你這一路趕回來還沒歇過,又受了傷,要不找個軍醫看看,歇上一會兒?」
山宗接了,掃了眼面前的山:「沒事,守好這座山就行了。」
胡十一心裡有數,這可是金礦,那長安宮裡頭的聖人現在肯定看重著呢。
想到長安,倒是難得可以趁現在說幾句閒話了:「頭兒,你這次去長安也就待了幾天吧,都幹什麼了?」
山宗捏著肉乾,咧起嘴角:「少廢話,沒什麼好說的。」
目的沒達成,自然沒什麼好說的。
他咬了口肉乾,想起神容,不知道她聽到他留的話會作何感想,想著想著嘴角就勾得更深了。
胡十一噤聲,還沒說到金嬌嬌呢,這就不說了,只能看著他神情瞎猜測。
天光又亮一分,山林間霧氣繚繞。
坑洞下,那群重犯被陸續押了上來,這時候才被允許出來放風,解決吃喝方便的雜事。
山宗掃去一眼,鎖鏈聲響,一群人挨個緩行,腳鐐沉重,頭髮又長長了,大多都已到了肩頭。
只有未申五扭頭朝他這裡看著,雙眼陰沉,左眼白疤扭曲,笑得嘲諷。
胡十一看到了,忍不住就想去揍他:「這怪物是不是又想找抽,咱們在這裡拼死拼活,他倒跟看好戲似的!」
未申五居然聽到了,呸一聲,在一叢雜草旁蹲下來:「老子看好戲也是看姓山的!狗東西這回又沒死成,也好,最好他日死在老子手裡。」
胡十一這下是真忍不住要去動手了,卻見身旁山宗一動,起身抽刀,往那裡去了。
重犯們三三兩兩散布在附近,忽見他抽了刀,全都不約而同看了過來,人人鎖鏈拉扯,神情戒備。
一旁兵卒們執鞭嚴守。
未申五已經繃著渾身做好準備了,一雙眼陰駭地盯著他。
山宗卻直直從他身旁走過,纏著布帶的手露著一截斑駁烏青,拎著刀,往最遠處蹲著的甲辰三走去。
他頓時面露狠色:「你想幹什麼?狗日的!有種衝老子來!」
山宗沒理他,忽然快走幾步,一把按下甲辰三的後頸,刀脫手擲了出去。
與此同時,一旁已有兩個重犯鎖鏈一響,想要撲過來。
卻見刀飛去的地方,兩三棵樹外,倒下一個半蹲的身影,披頭散髮。
兩個兵卒快步過去,拖出那個敵兵,對方臂上綁有小弩,上面飛矢已經搭上弓弦。
差一步,這飛矢就會正中離得最近的甲辰三。
山宗大步過去,抽出自己染血的刀,回頭時沉聲下令:「上關城,再擋!」
胡十一這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這群狗賊居然又來了!馬上跟著調人:「跟我走!快!」
山宗提刀而去時,只掃了一眼未申五,馬靴踏過山間碎石走遠,一個字都沒跟他說。
甲辰三這才從摔倒的地上爬起來。
未申五半身抬起,剛才以為他要動甲辰三,差點要過去拼死纏鬥,此時才緩緩蹲回去,盯著他的背影,許久,又怪笑著呸了一聲。
周圍的其他重犯卻都一聲不吭。
……
長孫信疾奔一夜一天,到了檀州地界。
他本就在山裡困了多日,體力一空,實在抵不住了,馬也累了,不得不停下整歇。
周圍是荒無人煙的曠野,身旁的幾個官員下馬後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累得直喘息,什麼京官儀態也顧不上了。
跟隨他入山的幾個護衛也一併跟了出來,此時過來了一個扶他下馬。
長孫信從馬上下來,也只能勉強端著往日風範,整了整衣袍,扶著馬背一聲一聲地喘氣。
軍所護送的兵卒給幾位官員和護衛分送了軍糧,也給他遞來一份:「請侍郎吃些。」
長孫信一見就皺眉擺手。
他被困這麼多天,不知吃多少回這東西了,這麼硬這麼乾,哪裡吃得下,再餓也不想碰了。
那兵只好收回去了。
長孫信往後看:「後面還有敵兵追著沒有?」
兵卒抱拳:「侍郎放心,離開幽州地界就甩開了。」
長孫信心有餘悸,山宗居然說對了,有幾個漏網之魚摸出了山,往幽州城去的方向都有蹤跡,可能是想混進城。
還好他們走的是反向,離開了幽州。
忽見遠處一隊人馬從荒蕪的盡頭遙遙而來。
一個官員站起來,急切問:「那可是官兵?」
一個軍所兵卒看了看:「是檀州周鎮將的人,大概是巡邏的,若侍郎決定在此處停留,那咱們就返回了。」
長孫信記起了先前被請去周均府上的事,猶記得那位周鎮將對山宗不滿,大概是不歡迎幽州軍的,也就不奇怪他們說要走了。
他覺得那日神容當面甩了周均一回臉色也有些尷尬,嫌麻煩,乾脆道:「不在這裡停留了,再往前出了這整個河朔大地,直接去河東便是。」
他這麼說了,其他官員只好認命般跟著爬上馬背。
長孫信帶路道:「繞開他們,往那頭有山的地方走。」
在那隊人馬接近之前,他們便轉了向,往偏僻山嶺而去。
這條道沒人走過,實在不好走,雜草亂石遍布,混著山林間的荊棘,簡直是他們用馬蹄在開路。
所幸長孫信身懷山嶺脈絡的知識,還不至於迷路。
直至天就快黑下,他們才繞過這片山嶺。
穿過荒野間的林子,正要回到官道上,遠處又有一陣馬蹄聲踏來。
長孫信這幾日受驚不小,剛聽清那陣馬蹄聲越來越近,只看清共有十來人陣仗,管他是周均的人還是敵賊,第一反應便是打馬回野林子裡去。
外面馬蹄聲停了,卻有一匹快馬獨自衝了進來。
兵卒和護衛齊齊抽刀防衛,便聽一道女子聲音喊:「慢著!」
長孫信從馬上一回頭,正對上對方探究的臉,立即往後仰,一臉詫異:「怎麼是你?」
山英坐在馬上,穿著對襟繡紋胡衣,綁束男子髮髻,正傾身貼近來看他,也很意外:「我方才瞧見林子裡閃出來的人像你,還以為瞧錯了,追來一看,竟真是!你怎麼成這幅模樣了?」
長孫信此時狼狽,月白的袍子沾染了塵灰,玉冠束著的髮髻也亂了,又累又餓,人都消瘦了一大圈。
他自己也有數,攏唇乾咳一聲,故意不答:「你怎會在檀州?」
山英被岔開了話,忘了追問,坐直了道:「我正是來找你的,長安來了聖令,八百里加急送到的,說要召你回去面聖受賞。河東還未通,便由我山家軍代為傳訊。」
其實哪裡用得著她親自來,無非是她想藉此機會來悄悄看一眼她大堂哥,山昭想來都沒能來得了。
長孫信頓時想起了山宗的話,竟被他說了個正著。
再一想,忽覺真的過去太久了,一邊往林外拍馬一邊道:「快讓我寫封信回去,最好也給我八百里加急送回去!」
山英跟著打馬出去:「現在?」
「找個地方不就行了。」長孫信很急,怕是家裡現在更著急。
山英只好道:「那成吧,你這模樣也的確要休整。」說著往後看了看,「對了,你帶著這些人是要去何處?」
長孫信已經疲累飢餓地不想說話了:「去你那裡,還能去何處。」
山英覺得不對勁,轉頭北望:「莫不是幽州出什麼事了?」
長孫信勉強打著精神:「你不是總說你大堂哥天縱英才,有什麼好擔心的。」說完又輕咳一聲。
本想直說的,念在山宗救了自己一回,他既然說不提幽州情形,那便不提好了。
……
數日後,八百里加急快信從河東出發,送至長安趙國公府。
神容挽著輕紗披帛,坐在軟榻上,親手拆閱了那封信,又看見他哥哥熟悉的字跡,才算放心。
她抬頭,將信遞給一旁等著的裴夫人道:「哥哥來信說已到河東,平安無事。」
裴夫人接過,端莊地笑起來:「那就好。」
但緊接著,她臉上的笑緩緩隱去,又笑不出來了,反而嘆了口氣,低頭去看長孫信的信:「他是快回來了,卻又要你去這一趟。」
神容往對面坐著的父親看去。
趙國公端著茶盞送到嘴邊,也看她一眼。
父女二人都想起了那日商量好的事情。
趙國公終究是要開口的,但對裴夫人說了便是意料之中的結果,自然又是惹來一陣不快了。
他放下茶盞,起身朝她點個頭,先出了門。
神容輕輕起身出去,在門外跟上他腳步:「父親,河東雖還未解禁,但既然哥哥已到河東,我也該出發了。」
趙國公停下,看她一眼:「你既然這麼說,我也不攔你。」
神容輕聲說:「母親還得靠父親來安撫了。」
趙國公道:「她聽說了河洛侯的事便知道是事出無奈,也沒辦法。這麼多年都是我安撫過來的,還能有誰安撫得住她?」說著竟笑了。
神容也忍不住笑了,難得心裡輕鬆,屈了屈膝,轉身回住處。
走到房門口,她又回憶了下哥哥的來信。
那封信裡只說了他平安地抵達了河東,幽州的事什麼也沒提起。
紫瑞走了過來,瞄了瞄她,小聲道:「少主是想起山使了?」
神容回:「誰說的?」
紫瑞朝她手瞄了一眼。
神容垂眼,發現自己手裡捏著袖口,袖口邊露了一半那崇字白玉墜。
她雲淡風輕地塞回去:「準備啟程了。」
紫瑞一愣,趕緊去通知東來。
神容將那玉墜往袖口深處塞了塞,撇撇嘴,心想明明是在想幽州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罷了。
……
宮廷深處,幽幽殿宇之內,豎著一排一排高大的木架。
架上收藏宮中舊典,厚厚的竹簡一摞一摞,黃絹一捆一捆,久未有人至,已經多處落了細細的灰塵。
暗暗的光從窗棱裡投入,角落裡,裴少雍悄無聲息地站著,輕輕拂去一卷黃絹上的灰塵。
據說先帝駕崩後,所有東西都移到了此處,他出入多次,也沒找到有關山宗參與過的戰事記載,卻只找到了這個。
這一卷收在最深處,似乎合上後就再也沒打開過,如今攤了一段在他眼前。
他看過去時,瞬間雙目凝固。
眼前一行豎著的字: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卻沒有結束,後面還有一句:若有違背,悉聽懲治。
下方落有遒勁手書:山宗。
附帶指印。
裴少雍搭在卷上的手難以抑制一般,往後展,卻是空白,直到赫然一個紅印跳出。
帝王御印,旁書硃筆刺目的一個「密」字。
他大驚失色,手一縮,心神似已懸在喉間,慌忙將黃絹卷了回去,手忙腳亂塞回原位,險些把架上打翻。
外面傳來腳步聲,他匆匆走了出去。
一個小內侍在門口遇上他,躬身見禮:「原來是蘭台郎,何故臉色如此蒼白?」
裴少雍訕訕:「走錯地方了。」
小內侍笑著給他指了指:「今聖手卷都在這頭呢,那裡頭是存放先帝聖物的地方。」
「多謝……」
半個時辰後,裴少雍出宮,騎馬直奔趙國公府。
一個僕從快步從府門前迎過來:「裴二郎君到了。」
裴少雍不等從馬背上下來就問:「阿容可在?」
僕從搭手回:「少主出府去了,近日都不在府中。」
「去哪裡了?」
「不知。」
裴少雍在馬背上坐了會兒,默默皺起眉,轉頭打馬走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5:09
第七十四章
「頭兒,他們退走了!」
關城上,張威帶著人,迅速自另一頭趕至山宗跟前。
山宗在城上往下看,大片倒塌被燒的樹木,來不及被清走的敵兵殘骸傾倒其間。
他只掃了一眼,轉回頭:「清場。」
張威抱拳,轉身去清點己方士兵情形,搜捕漏網之魚。
山宗下了關城,所過之處是已經動過的陷阱和埋伏,此時也有士兵在清理。
他拖著刀,走到礦山裡,背靠上棵樹,才合了下眼。
一個兵卒走過來,捧著水囊遞上:「頭兒。」
山宗睜眼,將血跡斑斑的刀遞給他,接了水囊拔塞,仰脖喝了一口,又倒了抔水洗了把臉,才算又打起精神。
待兵卒走了,他抹了把臉上殘餘的水漬,抬眼就看見面前多了個頭髮蓬亂的人影。
是甲辰三。
他亂發齊肩,兩鬢髮白,拖著手鐐腳鐐站在七八步外,忽然開口:「那日的事,謝了。」
山宗盯著他,什麼也沒說。
甲辰三似乎也並不需要他開口回應什麼,說完就走了。
遠處,未申五早就盯著這裡,在甲辰三走回去時又看了山宗一眼,這回倒是沒說什麼風涼話。
山宗目光掃過二人,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忽來一個兵卒急衝到他面前:「頭兒,胡百夫長中箭了!」
山宗立即大步往前。
到了半道,張威打頭而來,後面兩個兵卒以木板擔著背中長箭的胡十一匆忙而至。
山宗看一眼那箭,敵方最後退走前為掩護射出的一波箭雨,沒想到他沒避過,已經趴著昏死過去了。
「回城!」他下令,轉身快步出山。
礦眼附近,未申五和甲辰三蹲著,仍然盯著他。
「他也就這時候像個人!怎麼中箭的不是他呢,呸!」未申五怪哼。
甲辰三沒接他話。
未申五看他不做聲,齜了齜牙,沒再往下說。
幽州城內,趙進鐮自官署匆匆趕到城門下的屋舍前,已是兩個時辰後的事了。
這陣子山裡出事,他這個首官卻因暫閉城門而無法去山裡親見,此時收到消息山宗率人回了城,才趕緊來過問情形。
掛著醫字牌的屋子前守著兩個兵,裡面站著急得直轉悠的張威。
趙進鐮走進去,小聲問:「如何了?」
張威抱拳道:「幾個時辰了,還不知道情形如何。」說著又開始心急地轉悠。
趙進鐮一時唏噓,往裡間看,沒一會兒,門上布簾被揭開,山宗走了出來。
他忙問:「沒事吧,崇君?」
山宗在胡椅上坐下,緩了口氣,伸出一條腿,似放鬆了些,點點頭:「箭取出來了,等人醒就行了。」
「那就好,那就好……」趙進鐮拍拍張威肩,意思是可以放心了。
他回頭又問:「那山裡現在如何……」
話及時收住,山宗抱著手臂,已經在椅子上閉上雙目,薄唇緊抿,一張臉微帶疲憊。
趙進鐮朝張威招招手,輕手輕腳走出去。
到了外面,張威才告訴他,雷大和其他幾個百夫長帶人去山裡接替了,山宗不放心,連日清洗山裡山外,軍所的兵馬已經調動過多番,眼下算是安穩的,畢竟抵擋住了,關外的敵兵退走了。
說完又道:「頭兒是真辛苦,從長安趕回來後,這麼多天一直吃住都在山裡,沒睡過一個安穩覺,身上還帶著傷,早該好好歇歇了。」
趙進鐮嘆氣:「那還不是因為他任命時就立過話,要必守住幽州,實在是辛苦。」
說完朝裡看一眼,乾脆將門也帶上了,讓他好好歇會兒吧。
……
河東,山家軍駐紮之所。
院中涼亭裡,山英一本正經地傾著身,盯著面前一張大方盤裡的沙土。
這本是堆出河東一帶眾多城池地形的沙盤,平日裡用以直觀演兵,如今卻被一隻手多捏出了幾座山形的走勢。
長孫信收回手,指著其中一道說:「此山走勢,我們稱之為龍樓,高聳入雲。」
休整了一陣子後,他整個人已恢復了往日的翩翩風采,說這番話時頗有些不凡氣度。接著又換一道沙土堆指了指:「這一種,稱之為展誥,聳起兩角,山體傾斜,不過這其中的門道要說起來就複雜了,非一時半刻不能道明。」
山英聽得驚奇:「聞所未聞,你們長孫家的本事真是獨到。」
長孫信抖一抖袖,負手身後,面有得色:「告訴你這些,好讓你以後對河東山勢多了解一些,權作這些時日招待我與諸位官員的答謝,我也不是白住的。」
山英並不在意這些虛禮,抬頭看他,由衷讚賞:「星離,你可真叫我刮目相看。」
她語氣坦然,那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長孫信不知怎麼就不太自在,攏手在唇邊連咳兩聲,心底卻又莫名地很受用,一邊咳一邊竟想笑,到底是忍住了,正色指了指方才的沙土堆:「當日你遇到我的那片山嶺就是這類。」
山英看了一眼,還沒說話,一道少年身影從遠處快步而來:「堂姊!」
山昭穿一襲銀甲,走到亭外,看到二人皆在,停了下來:「你們在商量事情?」
山英還沒說話,長孫信搶話道:「沒有,你為何如此匆忙?」
山昭被拉回正題,笑著對山英道:「好事,整頓完了,河東這兩日就要解禁。」
山英聞言,頓露喜色:「這麼說,我們山家軍此番協助,是提早完成了河東整頓,也算樹功了。」
「正是,我已叫人快馬報信回山家了。」
長孫信聽著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心裡暗自盤算,山家當初世家鼎盛,如今也需要在新君跟前表現立功了,這幾年來收斂鋒芒倒是不假。
想來這數月整頓都很小心翼翼,也是不易,原先倒是沒看出來。
想到此處又暗自皺眉,心想這與他有何關係,竟還感慨起山家的事來了,算哪門子事!
忽聞報聲,一個山家軍從大院門口小跑而來,報有客至。
長孫信往院門處看,有人已走進來,身繫披風,揭去兜帽,熟悉的一抹纖挑身形,一愣:「阿容,你還真來了!」
神容腳步盈盈走入院門,看著幾人:「剛到已聽到動靜,我來得竟如此之巧?」
山英和山昭驚喜非常,竟比長孫信還更快地迎了上去。
久未見面,一個開口就要喚「堂嫂」,一個下意識就喊「嫂嫂」,話沒出口,齊齊收住,因為長孫信還在旁邊,知道他肯定又會不滿。
山英最後還是喚:「神容,你怎麼來了?」
神容解下披風交給身後跟著的紫瑞,露出身上的疊領胡衣,纖姿如柳地站著,看一眼長孫信:「我是來接替我哥哥的。」
長孫信恍然大悟,心想難怪山宗那小子會如此篤定了。
神容走過來:「我有話與哥哥說。」
長孫信看一眼那頭好奇觀望的山英,跟著她走去一旁蔥綠展枝的松樹下。
神容一站定,先低低將來此的緣由說了。
「河洛侯?」長孫信皺眉,低聲道:「難怪你會來,看來我回去後也要提防了。」
神容點頭,特地告知他,正是這個意思。
她看一眼那頭還站著的山英和山昭:「哥哥在這裡待了有陣子了,可是幽州出了何事?」
長孫信始終記得山宗的話,當真是受人恩惠,不好不辦,眼神閃了閃:「左右你也要去幽州了,屆時不就知道了。」
神容輕輕擰了擰眉,他越是不說,倒越覺得有事了。
……
河東解禁時,特地發了官令。
當日,長孫信還是不放心,知道神容很快就要去往幽州,特地打發了自己的護衛和那幾個工部官員先行返回,著他們有消息就遞來。
若幽州警情未解,著他們還是在幽州外迴避,他也好讓神容緩一緩再上路。
這日午間,神容從閣樓裡出來,正趕上他安排了人上路,幾個工部官員休養了一陣子,恢復不少,奈何不得詔令隨他一同返京面聖,也只得隨護衛上路。
她半倚在廊前往院門口看。
山英在旁幫忙,點了一行山家軍,吩咐護送他們出河東。
忙完了,她忽而轉頭問長孫信:「你把護衛給他們了,自己回長安時要怎麼辦?」
長孫信朝眾人揮揮手,示意他們上路,負著手道:「阿容帶著大批護衛呢,自她那裡分出十數人來不是什麼事。」
「不好。」山英馬上道:「你在這裡的這陣子總是半遮半掩的,我琢磨幽州一定是有什麼情形,神容安全不可馬虎,分她的人做什麼,我帶人送你一程就是。」
長孫信怪異地看她一眼:「你這又是要保我一回行程?」
山英點頭,忽而想起什麼:「對了,莫要覺得不快,只是為了神容,可不要以為我又是有心在示好你長孫家,打著什麼主意,我就是有心,你不想接受也是徒勞。」
長孫信如被噎了一下:「誰說我不快了?」
「你沒不快?」山英很乾脆:「那便這麼說定了!這樣也好,路上你還能再與我說一說那些山的門道,我覺得你說得分外有趣。」
長孫信被她的話弄得越發怪異,這怪異就好似有種毛躁躁的爪子在心頭撓似的,說不上來,轉頭就走了:「想得美,那可是我長孫家絕學。」
待走到廊前,正好碰上倚在那兒的神容。
長孫信嚇一跳:「躲這裡做什麼?」
「哪裡躲了。」神容目光從他身上瞄到院門外的山英身上:「我是瞧你們竊竊私語,不好打擾。」
「這是什麼話?」長孫信故意板臉,想走,忽又停下盯著她:「你之前留的紙條那事我還沒與你說呢,姓山的去長安可是做什麼了?」
神容淡淡移開眼:「反正他也沒做成。」
長孫信頓時會了意:「那我就是猜對了,他還真敢!」
神容心想他什麼不敢,不敢就不是他山宗了。
她也不想多說此事了,回頭喚了聲紫瑞。
紫瑞快步而來,屈膝:「少主放心,已經在準備了。」
長孫信立即問:「準備什麼?」
「啟程去幽州。」神容說。
「你才剛到幾日,這麼快?」他還在等消息呢。
神容瞄他一眼:「幽州既然無事,我還不速速去接替你看管山裡,難道要等著河洛侯來搶先?」
長孫信張一下嘴,無言以對。
……
話雖如此,神容還是多耽擱了兩日才啟程。
山昭有心派人護送,都已到城門口,還是被神容婉拒了。
河東剛整頓完,諸事繁雜,少不得有要用到山家軍的地方,山昭也只好作罷,站在城頭上目送她出城,想帶一句話給大哥,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最後還是算了。
之前數月禁令,等到再度親臨熟悉的地界時才感受得分明,因為季節都已變化。
趕路幾日後,神容坐在車內,隔著窗紗感覺到了絲絲涼風,往外望,才察覺天已轉涼。
她記得當初剛到幽州時也是類似的季節,當時就知道,幽州每逢秋冬季必然戒嚴,想必此時也是了。
這麼一想,忽然就明白幽州的事了。
其實也大概猜到了,能讓山宗那麼匆忙趕回的軍務,要麼內安,要麼外防。
一思及此,神容朝外喚了聲:「東來,牽匹馬來。」
東來吩咐停車,很快自車後方牽了匹馬送至車外:「少主要換騎馬?」
「嗯。」神容搭著紫瑞的手下車,抓住韁繩,坐上馬背後說:「若幽州不安全,騎馬自然是比乘車更便於迴避,你們也要打起精神。」
東來稱是,特地與眾護衛吩咐了一遍。
再上路,神容戴上了防風的帷帽,當先打馬而行。
約行出數里,前方道上也有一個騎馬的身影,不太熟練一般,馬頻頻往偏處走,弄得馬上的人也很急,口中一直低低地「吁」著。
是個女子,大約是為方便騎馬,穿著素淡的胡衣,馬脖子上掛著個包袱。
神容覺得有些眼熟,打馬接近。
對方聽到馬蹄聲看了過來,竟是趙扶眉。
「女郎?」趙扶眉看了看她,在馬上微微欠身,有些詫異:「一別許久,不想在此遇上。」
神容往前看,已經快到幽州地界,上下打量她:「你這是要去幽州?」
趙扶眉緊抓著韁繩,斂眉低目:「是,想回去看看義兄義嫂。」
「就你一個?」神容看了看周圍,只她一人一馬,好歹也是檀州鎮將之妻,竟然連個護送之人都沒有。
趙扶眉垂著頭,捋一下鬢髮:「我是自己出來的,走得匆忙,所以一人上路。」
神容心裡有點明白了,眼神在她身上和那不安分的馬上看了看,連騎馬都不熟練就如此出來,必定是跟周均有了齟齬,但無心過問人家夫妻間的私事,只說:「那就一同走吧。」
趙扶眉更覺意外,看見她後方跟著的大隊護衛,還是答應了,欠身道:「那就多謝女郎了。」
……
幽州城下,掛著醫字牌的屋子裡,軍醫剛換了藥退走。
山宗掀開布簾,進去看了一眼,胡十一還趴著不能翻身,嘶啞著聲音哼哼唧唧:「頭兒,我這命算是撿回來了?」
他嗯一聲:「這麼多天還不能動,還活著就算你命大了。」
胡十一不能慫:「嗨,那群狗賊,死我一個也算賺了。」
「死什麼?」山宗忽然冷聲:「少動不動就說死,還沒真刀真槍跟關外的對陣拼過,這點小場面就談死,就是再難的境地也給我留好你的狗命!」
胡十一被他口氣嚇了一跳,吶吶稱是。
山宗轉身出去了。
一個兵卒進來時,他正坐在胡椅上暫歇。
「頭兒,刺史留過話,要提醒您回去休整。」
山宗沒理會,坐在椅上,連日來的守山巡城,早習慣了。
他合了下眼,聽見外面有兵在喚:「城外有人!」
山宗霍然睜眼,起身就往外走。
幽州軍連日來在城外排查,早已沒有了敵賊蹤跡,就連那幾個工部官員都安然返回了。
涼風呼嘯,山宗站在城頭上往下看,一隊人馬到了城下,隊伍前方是兩個騎馬而行的女子。
只一眼,他就看見了最前面的那個,戴著帷帽,一手揭開來,露出如畫如描的眉眼,立即轉身下去。
神容揭開帽紗,往上望,只看到一排守軍。
趙扶眉在旁道:「女郎不是說幽州應有狀況,為何一路而來沒見有異?」
神容說:「城門上有這麼多守軍,便已是有異,怕是已經解決了。」
趙扶眉仍覺詫異,卻聽城門轟然啟開,守軍出來相迎了。
神容打馬進去,兩個守軍引著她往側面行,她轉回頭時,趙扶眉已被牽引著直往大街而去了。
趙扶眉也在朝她望,對上她視線,還想問她為何往城下走,卻遠遠瞄見她身後,黑衣烈烈的男人長身而立在遠處,抱著手臂似在等著,目光就凝在她身上,不禁愣了愣,轉回頭,心想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
神容的馬直接被引到屋舍前才停,馬下兵卒散去,她去看自己的護衛,還未轉頭,一隻手抓住了她的馬韁。
她不禁看去,另一隻手就已接住她,雙臂伸來,就勢一抱,讓她下了馬。
神容下意識摟住他脖子,看到他臉才沒驚訝出聲,幾步路,就被他抱入一旁屋內。
山宗勾腳甩上門才放下她,手臂還摟在她腰上,低頭看著她:「你來得比我想得快。」
神容被他猝不及防的舉動弄得心正快跳,手不自覺搭在他臂上:「都被你算好了。」
山宗低聲笑,剛碰到她臉,見她嫌癢一般微微蹙眉,騰出只手摸過下巴,才察覺有些粗糙,是這陣子沒顧上,又勾起嘴角,忍住了:「回頭再說。」
她來了,這幽州連日的陰霾似乎都一掃而空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5:28
第七十五章
外面,東來和紫瑞帶著護衛們在路邊等了片刻,才見城下遮擋了視線的守軍散開。
隨後一個兵卒小跑來傳話,讓他們先行回官舍安置。
東來就明白了,料想少主會被山使親自送回去,於是叫上紫瑞,一同先行趕往官舍。
他們前腳剛走,後腳山宗就和神容一起出來了。
「怎麼是騎馬來的?」山宗看一眼她那匹馬。
神容手裡拿著帷帽,擱在馬背上,瞄他一眼:「幽州最近一定不太平,我已猜到了,原想著若是遇上什麼險情,便立即調頭就走的,自然要騎馬了。」
山宗被她那滿不在乎的口氣弄得勾唇:「是嘛,那你倒還提早來了。」
神容又瞄他,低低反駁:「那不過是因為路上順暢,走得快罷了。」
就沒個不嘴硬的時候。山宗好笑地盯著她白生生的臉,簡直想像不出她服軟是個什麼模樣,口中一帶而過道:「最近是有些不太平,不是大事,差不多都解決了。」
正打算帶她走,自大街方向跑來一個兵至跟前稟報,說趙刺史正在前面等著。
山宗看一眼神容,朝街上歪一下頭:「走吧。」
比起城外空無一人的戒備之態,幽州城裡卻是一如既往,毫無變化。
趙進鐮如常自官署趕來城下探視時,正遇上入城的趙扶眉,聽聞她是和長孫家貴女一同來的,便臨街入酒肆安排,差人去將神容和山宗一併請來,算是感謝神容這一路對趙扶眉的照顧。
趙扶眉坐在臨窗的桌邊,身旁就擱著自己帶來的包袱,抬頭看窗外時,恰見山宗與神容一同而來。
他還是如以往一般,胡服利落,護臂護腰緊束得一絲不苟,只這般在大街上走著也是一身的隨性,卻又無人敢接近。
離他近的只有神容。
趙扶眉多看了幾眼,發現其實是他走得離神容近,甚至彼此的衣擺好幾次都輕擦而過。
臨進門時,他一隻手在神容腰後帶了一下,若不是一直看著,幾乎不會發現他這細微的舉動。
「扶眉,」趙進鐮穿著便服,擰眉在對面坐下,壓低聲問:「你好端端的怎會一個人回幽州來?可是與周鎮將有關?」
趙扶眉還未答話,神容已經到跟前了,目光正往這邊看來。
「女郎到了。」趙進鐮笑著起身:「恰好遇上也巧了,在此為你和扶眉接風洗塵,也好叫崇君來一併好好歇歇,他近來委實辛苦。」
山宗正好走近,撞上神容轉頭看來的目光,提了提嘴角:「這可不是我叫他說的。」
神容看著他泛青的下巴,心想這就是他說的不是大事?
「自然不是你叫我說的,我說的是實情。」趙進鐮打趣道,先請神容入座,又看看山宗:「趁此時都有閒暇,我與崇君再安排一些防務。」
山宗目光從神容身上收回,點個頭,先往外走。
桌旁的趙扶眉早已站起來,看了看二人,他們之間那顯而易見的親昵,不可能看不出來。
神容看山宗出去了,在桌邊落座。
趙扶眉跟著坐下:「想必女郎與山使一定是重修舊好了。」
神容不禁看她一眼。
她笑道:「我也是猜的罷了。」
神容不答反問:「你自己呢,獨自回來,是與周鎮將生了不快?」
剛才進門時就聽見趙進鐮問的話了。原本這一路都沒提起過這個,只因是她自己的私事,如今是不想被她問起自己的事,才幹脆提出來,好將她的話塞回去。
趙扶眉還真如被堵住了一般,頓了頓才重新露了笑,點點頭:「我與夫君近來是有些小事不痛快,沒什麼。」
神容堵回了她的話,便不再往下說了,卻忽而瞄見她搭在桌沿的一隻手,手背上凝著塊淤青,不禁就蹙了眉:「怎麼,他竟動手打你了?」
趙扶眉一愣,順著她目光看到自己手背,明白過來,忙道:「沒有,女郎誤會了,這是我不會騎馬,不慎磕傷的,夫君還不至於是那等粗陋蠻夫。」
神容畢竟被周均得罪過,覺得他行事總是陰陽怪氣,一副別人欠了他的模樣,若不解釋,還真覺得那就是他一氣之下能做得出來的。
看趙扶眉不像說假,她才沒說什麼,緊接著卻又聽趙扶眉低聲道:「是我對不住他罷了……」
她眼神又看過去,忽就有些明白了:「因為他是嗎?」
「他」指的就是山宗,彼此心照不宣。
趙扶眉似想開口,臉上都堆出笑來了,最終卻又默然。
自從上次在鎮將府招待神容返京一行的宴席上,被周均當面挑明了她婚前與山宗道別的事,他們之間便有了嫌隙。
她後來說過,山宗對她有過救命之恩。
但周均只是冷笑:「他對你是救命之恩,你對他就全無別的了?」
趙扶眉無言,那是他的仇人,在他眼裡卻成了自己妻子心頭所念,如何能輕易理清,這縫隙自是很難磨平。
神容見她模樣就知道自己說對了,手指百無聊賴般撫著自己的衣擺。
趙扶眉對山宗的心思早就知道了,以往從沒當回事,現在依然不覺得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可心底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臉色淡淡地轉過頭去。
山宗就在視野裡走了回來,身旁是剛與他談完公務的趙進鐮。
僕人們跟進來伺候,酒菜也陸續送入。
他走過來,與趙進鐮坐在旁桌,朝她身上看來。
一旁的趙扶眉抬了下頭,到此時才向山宗見禮:「山使。」
山宗只一點頭,看著神容,見她一言不發,低聲問:「怎麼?」
神容眼神動了動:「沒什麼。」
……
官舍裡好一通準備。
廣源看見東來和紫瑞帶著長孫家的護衛又來了,就知道是誰到了,領著下人們忙前忙後,分外盡心。
等了快一個時辰,才聽見大門外面有馬蹄聲至。
廣源站在院角,悄悄伸頭看了一眼,只見郎君與貴人一前一後進了門,與他所想的一樣,心滿意足,特地沒有打擾,遠遠走開了。
山宗推開客房的門,他近來守城偶爾會回官舍留宿,就住這裡。
神容站在門口:「你方才是提前走的?」
那頓由趙進鐮做東的接風很快就結束了,山宗後來並沒有坐多久,就找了理由出來了。
「你不也並不想留,不走做什麼?」他懶洋洋地笑著進了門,回頭看她:「有事不高興?」
「我有什麼不高興的?」神容淡淡說。
「那就得問你了,你有什麼不高興的?」山宗一雙眼牢盯著她。
神容不看他,有心不去想心底那點情緒,正好看了眼他所在的屋子,下意識問:「你最近都住這裡?」
山宗嗯一聲,似笑非笑:「不然我該住哪裡?」
他只住客房,那間主屋倒是沒再去過,這麼問倒像是提醒了在那裡使過的壞。
神容頓時掃他一眼,抬手捋過耳邊髮絲,覺得他現在也是在藉機使壞,輕哼一聲:「你就該住這裡。」
說著忽而看見屋中桌上,頓一下:「那是什麼?」
山宗看過去,是廣源放在那裡的幾包傷藥。
神容已經走進來,看清楚了,又看到他臉上:「你受傷了?」
山宗無所謂地笑笑:「都已經快好了,胡十一卻是躺了快半月了。」
神容將信將疑,目光從上到下地看他,看不出傷在何處。
山宗被她這目光看著,腳下一動,就靠近了。
她眼中清亮,眼角微挑,目光在他身上流轉時,如牽如扯。
「少主,」外面忽而傳來東來低低的聲音:「有信送至。」
神容剛覺出他靠近就聽到這一聲,輕輕轉眼往門外看去,東來不在門邊,大約是有心迴避。
山宗笑一聲:「去看吧。」說著轉身走去了窗邊,嘴邊還掛著笑。
神容看著他那笑,心想叫他這般得意,方才就不該管他有沒有受傷。
走去門外,東來果然站在門側,手裡的信函遞了過來:「剛送到的,聽聞用的八百里加急。」
神容一聽,倒有些重視了,可能是她父親寫來有關應對河洛侯的,所幸河東已經解禁,否則這信豈非要耽擱了。
她拿了信,讓東來退去,當即就拆開看了。
房內窗邊立著木架,托著盛有清水的銅盆。
山宗此時才終於有空閒取了小刀清理了下巴,拿著塊濕布巾擦了臉和手,一邊拆下護腰護臂,走到桌邊,朝門口看去。
神容手中的信剛剛折起,人還在門口。
「趙國公府的信?」他問,有些漫不經心地推開桌上的傷藥,心裡很明白,若非趙國公出於無奈,就憑在長安決絕拒絕他的態度,就不可能再讓她來。
神容看他一眼:「不是,是我二表哥寫來的。」
裴少雍。山宗嘴角扯了一下:「他想幹什麼?」
神容莫名覺出他口氣不好,低頭將信收回袖中,若無其事說:「沒什麼事。」
其實不算沒事,裴少雍在信中寫了猜她是又到了幽州,一定要見她一面。
她不知何事至於要他動用八百里加急送到。真有急事,大可以去找她父親;若是私事,她本就已經有心迴避,也只會當沒事。
心裡想了一番,她再往屋內看,山宗站在桌邊,手上忙著,側臉微低,口中只低低嗯了一聲,並沒有追問,似乎她這麼說了,他也就不當回事了。
神容看去他手上,他右臂胡服的衣袖捲起兩道,露著一小節小臂,剛才說話時就在拆手腕上纏著的布帶。
她緩步走過去,心想原來就是傷在這裡。
布帶拆掉,山宗又拿濕布巾擦了擦,臨近手背處有個剛長好的傷疤,果然如他所說,快好了。
往上露著的小臂上,隱約可見一小截烏青斑駁的刺青。
他處理好,看一眼身側接近的身影,把袖口往下拉。
一隻手伸了過來,神容低著頭,手指勾住了他的衣袖,抬起眼看他:「這上面到底紋的是什麼?」
山宗盯著她:「你就不怕?」
「我有什麼好怕的?」神容不僅不怕,還繼續往上掀。
指尖若有似無地刮過他的手臂,結實如刻,衣袖一寸寸往上,大片的烏黑盤繞著撞入眼中。
那片斑駁忽而一動,她的手被抓住,山宗貼了上來。
神容往後抵住桌沿,正抓著他那條烏青交錯的右臂,氣息一下急起來:「我還沒看清。」
「是蛟。」他說,聲音低低的,抓著她的手按在那條右臂上,帶著她的手指往上摸。
神容被他抵在桌前,手指摸上去,覺得他臂上似已繃緊,直到衣袖再也無法往上,她的手被他抓著按在靠近肩頭那塊鼓起的臂肌處,呼吸更快,看著那盤繞的青黑紋樣,想問為什麼是蛟,他又近了些。
「膽子這麼大,還想再看哪兒?」他低頭在她眼前,說話時嘴角揚著,眼盯著她,頭輕輕轉了半圈。
就像親她時那樣。
神容耳邊霎時嗡然作響,手上觸碰的臂膀似都熱了,他就是在使壞,壞種到何時都是個壞種!
她咬了咬唇,忽而另一隻手也搭到他身上,隔著胡服,緩緩摸過他另一邊肩頭,挑眉:「你在故意嚇我?」
山宗眼底頃刻幽深,幾乎同時唇就落了下來。
神容卻故意一偏頭,讓到他耳側,低低說:「我偏就什麼都不想看了。」
說完輕輕一掙,自他跟前靈巧地過去,往門外去了。
出了門,還回頭又瞄他一眼,才走了。
山宗一手撐在桌沿,看著她走了,回過頭,不覺低低地笑了笑。
居然被她給耍弄了一回。
他看一眼右臂,上面似還留有她指尖微涼的觸碰,緩緩拉下衣袖,遮住了刺青。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5:44
第七十六章
清早,胡十一拖著受傷的背,傴僂如同個老者一般登去了城門上方,勉強打著精神要去巡城上。
一個守軍連忙跑來扶他:「胡百夫長怎麼不繼續躺著養傷?」
「躺個屁,再躺就要長毛了!好歹也是咱頭兒帶出來的,我能那麼不頂用?」
胡十一說完齜牙咧嘴,揉著肩活動一下,往城下望,一眼之後,又扶住城頭仔細地望出去:「那不是頭兒嗎,他從官舍出城去的?」
守軍回:「是,頭兒這兩日都住官舍。」
胡十一眯著眼,再往他旁邊看,還有個打馬而行的身影,一下就明白了:「我說呢,聽說她來了,不稀奇。」
還能有誰,金嬌嬌唄!
山中霧氣剛剛散去,神容入瞭望薊山裡。
幾位負責冶礦的工部官員返回後還在城中待命,這裡暫時只有那群重犯還在,正三五一股地在搬運礦石。
偶爾有人看到她出現,只是掃了幾眼。
未申五搬著大石經過她身邊,看到她竟也只是怪裡怪氣地笑了一聲,一步一沉地走過時,眼睛還盯著她身後的山宗。
神容回過頭:「他們怎麼了?」
山宗走近她身邊,摸著手裡的刀說:「最近還算安分。」
神容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們,安分這個詞竟會和這群人連在一起,未免出人意料。
「我要接手礦山,還需四處看一遍。」她說著往前。
腳剛動,手就被抓住了,山宗抓著她的手拉到身邊:「你得由我帶著。」
神容看看左右,沒見有人留意這裡,才跟著他走了出去。
繞瞭望薊山快半圈,所見地風平穩。
神容停下,看著身旁:「你要親自帶著我,可見這山裡現在不安全。」
山宗一手握刀,在周圍山林間掃視的眼轉到她身上,低笑說:「就是安全我也會帶著你。」
神容心頭微動,眉頭輕輕挑了挑,偏偏臉上裝作毫不動容。
山宗看見她臉色,也只是笑笑,轉頭繼續掃視。
其實她沒說錯,那日趙進鐮接風之際與他相商的防務,便與這裡有關。
關外的已經連續幾年沒有動靜,如今捲土重來,前面那幾次侵擾,很可能只是在試探。
他又看一眼神容,還不想叫她憑空害怕,轉頭說:「走吧。」
神容剛跟上去,遠處忽來一聲笛嘯,直衝雲霄。
斥候又示警了。
她詫異地去看山宗,他已正色,一把抓住她手:「走。」
穿過山林沒走多遠,甲冑齊整的張威就帶著他的人過來了。
「頭兒,又有敵賊蹤跡!」
「按對策辦。」山宗下令,一面帶著神容往山外走。
神容以前也聽過這種笛嘯,但從未見過軍所人馬如此戒備,被拽的腳步急切,不覺心中也有些發緊:「要出山?」
山宗回頭看她一眼:「先送你回去。」
原來只是要送她出山。
「那你……」她說一半又停了。
山宗停步:「我什麼?」
神容輕輕說:「沒什麼。」
山宗盯著她,勾起嘴角:「差點以為你是要叫我小心。」
她不禁抿了抿唇:「都說了沒什麼。」
山宗斂笑,朝不遠處點了個頭。
東來接到示意,快步而至。
「出山。」山宗吩咐完,將神容推過去:「你先回城中,我解決了這裡就來找你。」說完轉身往關城而去。
「少主,請。」東來催神容。
她臨走又朝山宗遠去的身影看了一眼,其實她剛才是想說那句話的。
秋風漫捲,天地昏沉。
山中解決著突來的異動時,長孫家護衛追隨著東來,匆匆護送少主返回幽州城,後方還跟有幾名軍所兵卒。
神容騎著快馬,髮上罩著的披風兜帽都已被風吹開。
從山裡到幽州城外的一路都沒有人煙,只有被馬蹄踏過的塵土隨風漫揚,如簾如帳。
距離城下不遠時,斜前方忽來另一批人馬,朝他們所在方向衝來。
「少主請往後。」東來立即策馬往前,左右護衛由他指示,分列在兩側保護。
神容在馬上看了一眼,那些並未著戎裝武服,不是兵馬,見到她的人應當就會避開,可居然沒有,他們依然直衝了過來。
東來已經抽刀,就連後方幾個軍所的兵卒都已亮兵,卻聽對面領頭的人一邊衝來一邊大喊:「請長孫女郎隨我等移步!」
「等等。」神容勒住馬,身旁護送的人紛紛停下。
她往前細看,那群來人越發接近,認了出來:「他們是長安來的。」
……
幽州邊界附近,空無一人的官道左右皆是大片荒野,遠處是連綿起伏的山嶺。
神容的馬在此處停下,道旁只有一間土屋,是以前這裡給過往驛馬換食草料的地方,如今棄用,破敗不堪。
那隊攔她路的人早已遠遠迴避,直退入了荒野。
東來帶著護衛們跟來後,也只守在道路的另一頭。
神容下馬,看一眼昏沉的天光,已過去很久,不知山裡解決了沒有,一邊想一邊將身上披風繫正,走向那間土屋。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裡面一道身影,一手輕掩口鼻抵擋灰塵,一邊在焦急踱步,乍見開門而來的光亮才回過神,抬頭看來,連忙迎過來:「阿容!」
神容走進來,看著他風塵僕僕的身影:「二表哥。」
是裴少雍,圓領袍的衣角粘帶塵灰,連頭上束髮的玉冠都有些歪斜。
那群攔路的人就是他的人。
這屋中什麼也沒有,只一片雜亂,遍布灰塵,神容只能站著,也掩了下口鼻,不知他為何寧可派人去攔路也非要見她一面,淡淡說:「我剛到幽州不久,二表哥便來了,想必是早就上路了。」
「沒錯。」裴少雍道:「我去國公府找過你,得知你離府後就立即告假而來,給你的信你卻不回,便只能用此方法去請你了。」
「所以我也只好來了。」神容看他一眼:「二表哥到底為何要見我,不妨直說。」
「我是為了山宗。」裴少雍腳下接近一步:「我知道他想回頭了,他在長安時要登門是要向你求娶了,是也不是?」
他一口氣倒了出來,倒讓神容蹙了眉:「是,二表哥就為了這個?」
「自然!」裴少雍似有些激動:「就憑這我就必須要來此一趟,你萬萬不可接受!」
神容看他臉色都已微微泛紅,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腳下小退半步,低聲道:「二表哥既然已說到這份上,那我也沒什麼好遮掩的,我與他已有肌膚之親。」
裴少雍一愣,隨即就道:「那又如何,你與他本就做過夫妻,這算得了什麼?何況我朝起自關隴至今世風開明,連多少皇室貴胄都不和則離,那不過就是你過往一段,不足掛齒。」
「是,這些我都知道。」神容說:「我與你說這話,豈會是覺得女子該由這等事被束縛了手腳?我是說如今,不是過去。」
裴少雍一下就明白了,臉上有些發白:「你是想說,你已有心接受了?」
神容輕緩地點了下頭。
裴少雍臉上似又白一層,平日裡那張臉暖如旭陽,此刻如墜寒冬,忽又道:「不行!絕對不行!」
神容看著他,眉又蹙起,覺得他今日分外古怪,既然該說的已經說了,只能就此打住了,便動腳要走:「幽州眼下不太平,二表哥說完了便趕緊返回。」
身後腳步聲急切,裴少雍一把就扯住了她的衣袖。
神容回頭,愕然地看他一眼。
裴少雍急急道:「你根本不知他是什麼樣的人,你可知他要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神容很快回神:「早就聽趙刺史說過,倒是沒這般詳細,據說他接受任命時便是這麼定的,不過一個規定,與他為人又有何關聯?」
「若他不是不出幽州,是不能出幽州呢!」
神容倏然抬頭:「你說什麼?」
「我說他不能出幽州!」裴少雍緊緊抓著她衣袖,快把她袖口揪皺了,聲音壓得低低的:「他若有私出幽州之舉,就會被懲治!」
神容握著袖口掙開他的手,臉色漸冷:「無憑無據之言,二表哥最好不要再說。」
裴少雍緊抿著唇,看出她根本不信,又往前走近一步:「阿容,我對你的心意你一定知曉了,但你莫要以為我是因此而刻意針對山宗,若我真有此意,就不會特地趕來找你,大可以直接告訴姑父姑母,甚至上奏聖聽。我無意叫他如何,我只想叫你遠離他,不要被他騙了!他絕非你我看到的那般簡單!」
他越說越快,生怕她真走一般。
神容臉色沉凝:「那我又如何能相信二表哥,他有什麼不能出幽州的?」
「因為他是罪人!」
神容怔住。
裴少雍陡然低吼出來也愣了,額上甚至已有細密的汗,白著臉看著她,咬了咬牙道:「我自宮內看到的,那是密旨,不可外傳。他不能出幽州,是被關在了幽州!只因他有罪!」
在那份黃絹上,最後跳入他眼裡的帝王御印,還有一個朱紅的「密」字,其下卻還有兩個字:特赦。
他聲音都有些發抖:「只有罪人身上才會用到『特赦』,而且是重罪。」
神容被他這番話弄得腦中空了一空,走到門邊:「二表哥未免說笑,若真是一個罪人,何以能成為一州軍首?」
「那就得去問他自己和先帝了。」裴少雍想過來拉她:「阿容,你知道我自小到大從不對你說半句假話的。」
神容避過了他的手,卻也記得這是實話,他的確從未騙過她。
但那男人不久前剛和她同入山裡,此刻竟被說成了罪人,誰能相信。
她仍是轉身要走:「我該回城了,二表哥也該回長安了。」
門剛拉開,裴少雍快步上前,又一把推回去,往裡快走兩步:「你還是要回去?」
神容胸口微微起伏:「我是特地來接替我哥哥的,來這裡見你夠久了,已耽誤了返城,必須要回去。」
「那回去之後當如何?」裴少雍問:「他是罪人,你也毫不在意?」
神容簡直有些惱怒了:「二表哥莫再說這話了。」
「你還是不信?」裴少雍睜大雙目,不敢大聲,怕驚擾了什麼一般,又像是害怕:「他真是罪人!」
霍然一聲,門被踹開。
神容立即轉頭看去,胸口如被一撞。
挺拔如松的男人手執細長直刀,自門外走了進來,黑漆漆的雙眼看著屋裡。
裴少雍竟然不自覺就退了一步。
山宗剛出山就聽說護送的軍所兵馬說了消息,快馬而來,手裡的刀尖還帶著未來得及乾掉的濕潤血跡。
他看一眼裴少雍,眉目低壓,眼裡如有鋒刃,一把抓住了神容的手,緊緊不放:「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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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6:03
第七十七章
神容毫不停頓就被拉出了門。
山宗甚至沒有讓她騎自己的馬,直接拉著她到了他的馬旁,抱著她送了上去,翻身而上,扯馬就走。
東來在道旁見狀,立即上馬,帶人跟上。
他動作太快了,神容被箍在他的胸膛裡,臨走前還能聽見裴少雍在後面追出來的呼喊:「阿容!」
尚未能回頭看一眼,只聽山宗聲音自頭頂冷冷傳來:「送蘭台郎出幽州!」
說罷手臂一振,馬就快馳了出去。
道上有一排軍所兵馬等著,個個坐在馬上,手中持兵,如同剛下戰場,兵器上尚有殘血,皆在戒備當中一般,見他上路,齊齊調轉馬頭往前開道。
山宗策馬極快,一路上都沒說過話,只有呼吸陣陣拂在她後頸邊,神容知道他大概在她身後稍低了頭。
她忍著什麼都沒說,因為此時不是說話的時候,一隻手不自覺抓緊衣擺,由著迎頭而來的涼風呼嘯而過。
至幽州城附近,看見了更多的兵馬。
神容雙頰早已被風吹涼,轉頭看去,接連不斷地有兵馬自軍所方向而來,在遠處分開成兩股,一股往幽州城而來,另一股往山中。
天色更暗了,越發接近的城頭上,守軍似乎也增加了許多,有守軍在上方揮了揮令旗,下方城門才緩緩開啟。
山宗摟緊神容,疾衝了進去。
城中也有些不一樣,街道空蕩了許多,看不見幾個百姓,有的店鋪還正在關門,反而多了許多兵卒。
神容隨著疾馳的快馬粗略看了一遍,不知道她去見裴少雍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好像幽州的情形已徹底變了。
……
官舍裡,廣源聽到動靜趕出門來迎接。
快馬奔至,山宗一跨而下,將神容直接抱了下來,抓著她手進門。
廣源當做沒看到,迎他們進府時如常一般道:「郎君和貴人一早就入了山,因何到此時才回,瞧著倒像是趕了一番路的模樣,還是快進屋歇一歇,已備好飯菜了。」
他說的沒錯,他們往幽州邊界這一去一返,幾個時辰就過了,自然是趕了一番路。
山宗拉著神容一直不放,直到送入屋中,榻邊小案上果然已有飯菜,尚有熱氣裊裊。
他終於鬆開手,一路騎馬太快,胸膛尚在起伏,拋開手裡的刀:「先歇著。」
神容卻忽而抓住了他的護臂,自己的胸口也在起伏不定:「你已聽到了是不是?」
山宗停在她身前,臉色沉定:「聽到了什麼?」
「我二表哥的那句話。」
「哪句?」
「你是……」她輕輕抿一下唇:「你是罪……」
話音被吞了,山宗猛然低頭堵住了她的唇。
神容唇被重重含住,呼吸一寸寸被奪去,抓著他護臂的手更緊。
山宗放開了她,一聲一聲低沉地呼吸,一隻手不知何時又牢牢抓著她的胳膊,像怕她會消失一樣:「是,我聽到了。」
神容呼吸反而更急了,聲很輕:「那份密旨……是真的?」
山宗盯著她,眼底幽深:「若是真的,你可會後悔?」
神容心頭瞬間急如擂鼓,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山宗緊緊抓著她的手臂,另一隻手移到她腰上,收著手臂,聲沉得發悶:「可還記得我當初送你回長安,離開前說的話?」
當初送她回長安,離開前說的話……
神容心中紛亂,許久才想起來,他說過:「你不慫,那你就再也不要去幽州,否則……」
「否則你就是真後悔也沒用了。」
他盯著她雙眼,又問一遍:「我說過你就是真後悔也沒用了,就算那份密旨是真的,我也不會放手,所以如今你可會後悔?」
神容久久無言,當時只覺他語氣裡藏著絲難言的危險,如今才知藏著的是這樣的事。
直至手臂快被他抓得沒有知覺,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始終不信:「不可能……若是真的,你怎麼還能任幽州團練使,你所犯何罪?」
山宗喉頭一滾,緊抿著薄唇,到後來,竟然扯開了嘴角,臉上在笑,眼裡卻深幽如潭,聲只落在她耳邊:「你只要記著,只有那份密旨是真的。」
神容出神地看著他,心潮起伏不定,看見他突出的眉峰低低壓著,那雙唇在眼裡抿了又啟開,似乎話已在口邊,又咽了回去,牙關緊咬,臉側繃緊。
只有那份密旨是真的,那他的罪呢,又是不是真的?
「郎君,有客。」外面廣源的聲音一下傳入,似有些急切。
屋中的凝滯似被撕開了一個缺口,山宗鬆開了神容,緊閉著唇,轉身大步出去。
神容的手指此時才離開他的護臂,指尖發僵,才意識到方才抓得有多用力。
官舍迴廊上,站著急喘的裴少雍。
山宗快步而至,面前迎上一個兵卒,貼近耳語幾句:蘭台郎不願返回,以官威施壓,非要追來。
說完迅速退去。
山宗冷冷地看過去:「我讓你走,已是給足了顏面,你竟還敢追來。」
裴少雍面帶汗水,臉色蒼白地走近一步:「你如此不管不顧,是想扣住阿容不成?」
山宗霍然大步過去,一手扯了他衣領就進了旁邊的廂房。
房門甩上,他才鬆開了手,裴少雍踉蹌兩步,扶著桌子才站穩,聲音低低地道:「你想幹什麼,被我發現了罪行開始慌張了?」
山宗逆著光,沉沉站著,竟然森森然笑了:「我的罪,何罪,你可曾親見?」
裴少雍愣一下,沒有,他沒有看到他犯了何罪,只知道他被特赦了。
「雖未知何罪,但你被關在幽州是事實!」
「那你倒還敢入我這森羅大獄?」
裴少雍悚然一驚。
領口一緊,他人被山宗一隻手提著拽起來。
「那是先帝密旨,就該永不見天日,你妄動已經犯禁,還想將神容扯進來!」山宗一字一句,聲壓在喉中,力全在手上,烈衣烏髮,渾身一股難言的邪佞。
裴少雍既驚又駭,縱然見識過他的狠勁,也不曾見識過他這般模樣,仿若被激怒的凶獸,若非壓制著,已經對自己動了手,平復一下氣息,仍忍不住急喘:「我是不想叫阿容被你矇騙,她是長孫家至寶,何等嬌貴,怎能嫁給一個罪人!」
「還輪不到你來給我定罪!」山宗手上用力,指節作響,牙關都咬出了聲:「馬上走,回你的長安,不想落罪就把嘴閉嚴!我這點容忍是給神容的,我的事,勸你少碰!」
裴少雍被一把推開,連咳幾聲,捂住喉嚨,心中被他的話震驚,久久未平。
再抬頭,眼前已經沒有山宗身影,只剩下大開的房門。
幾個兵卒魚貫而入,手持兵器,齊齊抱拳:「請蘭台郎上路返京!」
裴少雍想說要見神容,扶著脖子還沒開口,領頭的兵冷肅地重複:「幽州戒嚴,恐有險情,請蘭台郎即刻上路返京!」
兩聲之後,幾人上前,不由分說,請他出門。
裴少雍被半脅半請地送去官舍外時,回頭朝裡看了一眼,沒看見神容,就連山宗的身影都沒再看見。
天不知何時已經快要黑下,他騎著馬,被這群兵卒快馬圍著,強行送往幽州邊界,與自己的人馬會合。
半道所見皆是往來的軍所兵馬,整個幽州城在身後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鐵甕,遠處山嶺間還有兵馬奔馳的黑影。
裴少雍在被迫遠去前最後一點清明的神思,是察覺到幽州的確戒嚴了。
……
翌日,天還未亮,紫瑞已經入了房中,只因瞧見房中早早亮了燈。
「少主起身如此早。」
神容坐在妝奩前,對著銅鏡,默不作聲。
紫瑞在旁低低說著話:「昨日聽聞裴二郎君來了一下,隨後就沒動靜了,也不知來此何事。」
神容便明白了,當時山宗忽然中途離去,一定是去見他了。
紫瑞又在小聲地說著外面情形:「山使好似也起得極早,昨夜城中四處調兵,城外也忙碌。」
神容知道山宗起得早,或許他根本就沒睡,半夜尚能聽見他在屋外走動,馬靴踏過門外的磚地,一步一聲,但始終沒有進來。
直至後半夜,有兵卒報事,他的腳步聲才沒了。
裴少雍說的事,再無從說起。神容始終記得他離去前的神情,像是想說什麼,又生生忍住了。
因為那是密旨,不可外泄。
她無法追問,自他離去後坐到此時,也想不透他因何會背上那樣一道密旨,當初先帝明明極其器重他,據說許多調令都是先帝親手遣派,他怎可能有什麼重罪?
「……後來聽東來說就連山中也有動靜,還聽聞趙刺史將城中官員都齊集去官署了。」紫瑞仍在說著。
神容思緒一斷,忽然回味過來,轉頭問:「你方才說山中有動靜?」
紫瑞正要拿梳子為她梳頭,停下道:「是,全城乃至山中都有大動靜,聽廣源說了軍所消息,昨日一早山裡先有斥候示警,隨後就這樣了。」
神容當時已出山,半道被攔,趕去邊界見了裴少雍。
她記起山宗去找她時帶著一隊持兵跨馬的兵,返城時遇上四處兵馬奔走,彼時全被那突來的消息占據了心神,此時才驚覺應是關外的敵兵有了什麼舉動,站起身道:「他人呢?」
山宗跨馬執刀,立在城下。
城門大開,城外剛從軍所調來的兵馬正齊整而入。
胡十一快步從那間掛著醫字牌的屋舍裡走出來,邊走邊往身上套著軟甲,喚道:「頭兒,讓張威帶人守城,我隨你入山!」
山宗轉頭看他一眼:「養你的傷。」
「沒事,我好了!」胡十一拍拍胸膛,背挺得直直的:「正要去山裡報那一箭之仇呢!」
山宗沒理睬他。
胡十一覺得他今日分外冷肅,話比平日少一大半,只當他是默認了,叫旁邊一個兵牽了自己那匹棗紅馬來,坐上去跟進他隊伍里。
城外的兵馬陸續全都進了城中,山宗一馬當先,領著自己身後一隊人出城。
昨日山中先有示警,之後果然遇上關外侵擾,與往常不同,山宗覺得他們這次是有備而來,便印證了之前猜想,之前幾次皆為試探。
這次才是他們真正動手之時。
偏偏在這種關頭,裴少雍出現了。
山宗握緊韁繩,想著神容昨日神情,很快又壓入心底,兩眼平靜地去看前方在青白天光裡漫捲塵煙的前路。
快至那片山嶺時,後方忽來快馬疾馳聲。
山宗臉往後一偏,只掃了一眼,立即停住,調轉馬頭。
胡十一跟在後面,也循聲往後方看了一眼,嘖一聲。
「你們先行。」山宗發話。
胡十一頓時朝左右揮揮手,跟隨的人馬都有數,跟著他往前迴避。
神容自城中方向馳馬而來,到了跟前,纖挑的身影坐在馬上,臉掩在兜帽中,看著他,輕聲說:「一個被關在幽州的人,還需如此盡心守衛幽州?」
山宗竟然笑了,只嘴角勾了一下,說不出什麼意味,扯了扯馬韁,靠近她:「只要我一日還是幽州團練使,這就是職責。」
神容聲更輕:「你既然不能出幽州,那之前一次出關救我,一次去河東追我,皆是私自行為,就都該被問罪了。」
「沒錯,我既做了,就想過後果。」山宗漫不經心,只雙眼沉沉地落在她身上,甚至說得上浪蕩,仿佛事到如今,已不介意再多幾樣罪名:「你想說什麼?」
神容心中翻湧,說不上來什麼滋味,淡淡說:「沒什麼想說的。我只信我親眼所見,若你真有罪,也當事出有因。」
山宗看著她頭上兜帽被風掀開,露出冷淡的臉,長長的眼睫垂著不看他,仿佛帶有幾分怒意,卻不知是對誰。
他手一伸,扯著她的馬韁拉到跟前,馬匹緊靠著,彼此臉近在咫尺,胸膛中有一處發緊,臉上卻有笑:「你是來叫我定心的。」
神容別過臉:「你自會安心對敵,還用得著我給你定心。」
山宗盯著她的側臉,低語:「你這樣,就不怕我此後再也離不開你?」
神容立時轉過臉來,瞥著他,看似更慍怒了,卻沒在他臉上看到往日的壞笑,這一句竟不像是玩笑,唇輕合輕啟,終究還是沒說什麼。
山宗鬆開韁繩,看一眼她身後跟著的東來和一行護衛,再看向她,覺得該走了,此時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她能這麼說已經夠了。
忽然聽到城頭方向開始擂鼓,連接遠處關城也有隱約鼓聲傳來,他頓時凜神,當機立斷扯動韁繩:「你來不及返城了,跟著我。」
神容聽到動靜就變了神情,連方才說了什麼都拋去了腦後,一夾馬腹跟上他。
……
一行快馬馳入望薊山。
這裡早已不是昨日情形,四處都是赫赫甲兵。
四周多出一隊一隊由軍所百夫長親率的兵卒,穿梭不止。
山宗大步走上山中關城時,四面沒有笛嘯,卻有如雷鼓聲陣陣,急切激烈,催人心神。
神容跟著他腳步,直覺不對:「還是先前那般?」
山宗走得太快,回頭抓住她手帶了一下,繼續往上,聲音低沉:「不,這是報戰的鼓聲。」
神容驚訝地抬頭,報戰,那豈不是要開戰了?
腳下已跟隨他上了關城。
城頭上,兵卒快步遊走,在搬運兵械。
胡十一先到,轉頭看來,一臉震驚:「頭兒,你快來看看,那些是什麼,莫不是我看錯了!」
山宗臨城遠眺,獵獵大風呼嘯而過,連綿山嶺之外是莽莽蕩蕩的關外大地,一片烏泱泱的黑點密集地聚集,橫在天邊,隱約幾道高舉的旗幟翻飛,伴隨著轟隆聲,只有軍中的人聽得出來,那是刀兵敲擊鐵盾聲。
他眯了眯眼:「你沒看錯,那些是他們的兵。」
胡十一道:「那怎麼可能,這群關外狗賊,何時有那麼多兵馬了!」
話音未落,傳來一聲急急的呼報聲,一名兵卒迅速登上關城,抱拳稟報:「頭兒,斥候粗探,對方約有十萬兵馬!先鋒所指,直衝城中方向關城!」
「十萬!」胡十一眼睛都瞪圓了,看著山宗:「頭兒,咱們軍所只有兩萬兵馬,如何應對!」
神容一直在旁聽著這突來的劇變,默默捏著手指,不出聲打擾,此時聽到他的話才抬頭,朝山宗看了一眼。
「慌什麼。」山宗轉身,沉著臉:「傳各隊百夫長去望薊山裡等著。」
兵卒飛快去報信,胡十一才定神,去指揮城上士兵。
山宗抓著神容的手,直下關城,腳步迅速。
神容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城下,走入林間,身旁再無他人,才忍不住問:「什麼叫只有兩萬兵馬?」
山宗沒有回頭,聲沉如鍾:「你沒聽錯,幽州軍的確只有兩萬。」
「那你的盧龍軍呢?」神容覺得奇怪:「我記得光你手底下的盧龍軍就有三萬人馬,不對,不止三萬,是五萬?」
他霍然停了腳步:「五萬。」
她立即接話:「那五萬盧龍軍呢?怎會只有兩萬!」
怎樣也不至於只剩兩萬,兩萬兵馬如何守住一個偌大幽州?
山林遠處只剩下戰前兵卒爭相奔走的腳步聲,除此之外,連風聲都吹不入,這周遭竟詭異的顯出一絲靜謐來。
山宗抓著她的手一動不動,神容才發現他的側臉是繃著的,從下頜到頸邊如同一根扯緊的弦,鼻樑高挺,浸著亮起的天光,描了一道黯淡的邊。
許久,他深沉的眉眼才轉過來,看著她,用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輕輕笑了一聲:「我早已沒有盧龍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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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6:18
第七十八章
神容被他抓著的手指動了一動,直覺他話中意味不同尋常,連語氣也輕了下來,難以置信地問:「何意?盧龍軍怎會沒有了?」
山宗手上用力,手掌緊緊包裹著她的手指:「我只能說這些,如今敵軍已至,追究這些也沒有用了。」
神容心中微怔,人已被他拉著繼續往前。
他只能說這些,這語氣,與他說起那份密旨時一樣,不是不說,而是不能說。
望薊山裡,坑洞附近已經聚集了數十位百夫長,正列隊等著。
大約他們也是收到了消息,偶爾人群裡有幾聲有關來犯敵兵的討論,許多人眉頭緊鎖,有的口中還罵罵咧咧。
山宗帶著神容走過來,鬆開她手,低聲說:「在旁邊等我,別走遠。」
神容點頭,她從未親身經歷過戰事,這種時候只能聽他安排,在一棵樹下站定,看著他走去了那群百夫長當中,瞬間被人圍住。
她抬起頭,遠遠去看眼前那座望薊山。
只有這座山巋然如舊,不知世事瞬息萬變,外面已有十萬兵戈相指。
東來快步走至她身後,低聲詢問:「少主,可要著人報信國公府?」
神容搖頭:「不必,此時幽州全境戒嚴,帶信出去不妥,徒增府上擔憂罷了。你帶人留意望薊山地風,即便開戰,也要確保此山無事。」
東來稱是,聽她語氣平靜,悄悄看她臉色卻有些發白,目光就朝著不遠處正在安排應對的山宗,一如往常沒有多問,領命退去了。
神容看著前方,山宗手中直刀已經出鞘,泛著寒光的刀尖指在地上鋪開的一張地圖上,一步一步繞著地圖走動,寥寥數語,在場的百夫長就接連領命而動。
胡十一匆匆趕來時,正逢上雷大領命而走,在場已經沒剩幾人,幾乎這裡所有百夫長手上的兵力都派出去了。
他上前稟報:「頭兒,他們的先鋒開始接近了,果然往關口來了!」
山宗握緊刀,面沉如水:「領兵的是誰?」
胡十一罵:「藏頭露尾的一個王八羔子,掩在後方,不曾探到!不過探到他們挑著的旗幟上寫了『泥禮城』三個漢字,去他娘的泥禮城,如此囂張,那是咱們的薊州城!」
薊州陷落十幾載,城池也早已被契丹人強行改成契丹名泥禮城,他們一定是故意的,以漢文書寫其名而來,是刻意挑釁。
山宗換手持刀,一面下令:「由你帶人守在山中,隨時聽我安排。」
眼下張威領兵守著幽州城,胡十一後悔今早突發奇想跟他換了跟來這山裡了,因為關口一旦破開,幽州城就岌岌可危。本還想去支援他,聽到這命令撓了撓頭,只能按捺住了。
「我看他們來勢洶洶,頭兒可要變動對策?」
「不變,」山宗說:「他們一定會先行試探,按我方才命令,輪番調度應對,不要暴露兵力。」
胡十一方才可是親眼見了他們先鋒的勢頭,浩浩蕩蕩而來,根本絲毫不將關城放在眼裡一樣,不免有些憂慮:「肯定嗎,頭兒?」
「肯定,我已知道對方領兵的是誰。」
「誰啊?」他下意識問。
山宗冷笑一聲:「泥禮城,那就是如今占據薊州的孫過折。」
胡十一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驚訝道:「漢人?」
「契丹人,只不過有個漢名罷了。」
胡十一更詫異了:「頭兒你如此了解這契丹狗,莫非是與他交過手?」這些年不曾與關外開戰,他自然一無所知。
「沒錯,交過手。」山宗說完就冷聲發話:「廢話少說,應戰!」
胡十一馬上打起精神,半句話不再多說,親自去傳訊布戰。
山宗此時才走到樹旁,神容還在那裡站著,直到此刻都很安靜,臉上也不見慌亂,儘管她已知道他手上僅僅只有兩萬人馬。
看到他過來,神容便將身上的披風又繫緊了些,先一步走到了他跟前:「你要去應戰,我留何處?」
她比自己想得還要配合。山宗指一下眼前的山:「你對山中熟悉,就留在這裡,若聽到戰鼓急擂,就找地方躲避,附近都有人守著,不要出山。」
神容明白他意思了,本也在意料之中:「不好對付是嗎?」
山宗看她一眼,沒有直言:「如果戰鼓沒有急擂,就說明抵擋住了,如果擂聲急切……」他話頓住,忽然一伸手,把她摟到身前。
神容撞入他胸膛,抬頭迎上他低下的眉眼,聽見他沉著聲說:「不管如何,先顧好自己,就算是像往常那樣再躲進山腹裡一回,也要安然無恙。」
她點頭,沒來由地心口發緊:「我記住了。」
山宗鬆開手就走了。
她甚至沒來得及再多說一句,轉頭就看見他大步而去的背影,手裡的刀寒光朔朔,身形也凜凜如刀出了鞘。
……
漫長的關城起伏延綿,盤踞山間,護衛著整個幽州邊境。
山間連鳥都不再露頭,只剩下兵卒不斷地在四處奔走。
兩個時辰後,東來才回來,腳步迅疾,在樹下找到坐著的神容。
他一邊取出隨身攜帶的水囊奉上給她,一邊小聲稟報:「屬下探完地風後,特地去了下關城附近,關外敵兵進攻關口了,不過攻來的人不多,每攻一番便被擊退了,已經攻了好幾番。」
神容拿著水囊,沒有喝,不知道山宗去了哪個地方的關城,是不是就是在關口處,因為離得遠,秋風也吹不進這深山,居然聽不到多少動靜。
但聽東來所言,說明山宗判斷得沒錯,那個叫孫過折的契丹將領,第一步果然是試探,被他算得分毫不差。
「地風如何?」神容問。
東來回:「地風平穩,應是當初少主去關外處理過的緣故。」
神容卻輕輕蹙了眉:「我只擔心關外的忽而攻來,目的裡就有這座礦山。」
東來道:「看目前情形,他們眼裡只有關口,應是衝著幽州城而來。」
神容點了下頭,心裡依舊難以輕鬆,兩萬對陣十萬,對方又是有備而來,關城之後有幽州城,還有礦山,以少對多,很難面面俱全地顧及。
「過去很久了,少主該用些水糧了。」東來從懷裡取出剛剛自兵卒處拿來的軍糧,紙包著黑乎乎的肉乾,雙手遞過去。
神容強迫自己拿了一塊放進了嘴裡,知道此時保存體力的重要,沒人顧得上她了,她得自己顧好自己。
干硬的肉乾在嘴裡似乎如何也嚼不動一般,她卻小口吃得很細。
心裡是想靠這個來分個心,卻又總忍不住去想那男人的處境,甚至又忍不住去想他不知所蹤的盧龍軍……
忽然間,鼓聲乍起,急切如雷。
她頓時轉身看過去,周圍是緊握兵戈駐守的兵卒,遠處是隨風搖曳的樹影,頭頂不見天日,大片灰壓的雲往下墜,看不見那段關城,秋風呼嘯在高高的樹頂,那陣鼓聲始終急切未停。
「走。」她還記得山宗的交代,站起身,冷靜地往前走。
東來跟上她腳步,直到了坑洞口。
坑口守著幾個兵,見到她過來,立即放好木梯。
神容踩著木梯往下,入坑洞迴避。
下面比平時要暗,坑壁上的火把已經燒滅了兩支,無人有空閒來換。
但這下方聽不見那遙遠又急切的鼓聲了。
東來跟下來後,快走幾步在前為神容開道。
到了坑道的岔口,神容停了:「不用走了,這裡夠深了。」
東來站定,小聲問:「少主可是在擔心?屬下可以再去上方探一探山使的消息。」
神容在半明半暗處站著,看不清神情:「不要妨礙他們作戰。」
幽深的坑洞裡,忽然傳出一聲怪笑。
東來立即循聲拔刀防範。
這聲音,不是未申五是誰。
神容借著微弱的光亮看過去,他自岔口坑道裡伸出蓬頭垢面的腦袋,連臉都看不清楚,只有左眼上的那道白疤最清楚。
「小美人兒也躲下來了,看來這回那狗東西是擋不住了!」未申五是半靠在這岔口邊的,人就那麼坐在地上,身子藏在黑洞洞的坑道里,只露出個腦袋,說完又怪笑,像個駭人的鬼影。
神容不想理睬他,刻意迴避開兩步,去聽上方的聲響。
那陣急切的鼓聲居然還在擂著。
坑道裡,隱隱傳出了哼哼唧唧的聲音,混進了那陣鼓聲裡,是未申五,他竟哼起小曲來了。
東來橫刀警告:「閉嘴。」
未申五呸一聲:「老子知道那狗東西快死了高興,哼個曲兒慶賀,你小子算什麼東西,敢管老子!」說著自顧自接著哼。
東來腳一動,被神容攔住:「等等。」
她走回去,聽著未申五哼的曲,一連兩遍,才聽清——
「舊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師何時至,年年復年年……」
「你怎麼會哼這個?」她不禁問。
未申五那駭人的腦袋又伸出來,怪聲笑:「老子怎麼不會,一個遍唱大江南北的破歌,會的人海了去了!小美人兒若喜歡,老子再給你哼一段兒?好慶賀你那不是東西的前夫快被殺了!」
說著又怪笑,喉嚨裡怪聲像是鈍刀割破布一般破碎難聽。
神容只記得當初在關外,和山宗一起見到的那個瘋子哼過這個歌謠。在別人嘴裡聽來是期盼回歸故土的辛酸,在他口中卻只有嘲諷,再聽到他後半句,她聲便冷了:「縱然你與他有仇,他如今抗擊的就是占據故城薊州的敵賊,你哼著這樣的歌謠,卻還咒他死?東來!」
東來頃刻上前,一腳踹了上去。
還要提起他再動手,未申五這回居然沒還擊,鎖鏈一拖,哐當一聲響,朝神容探身:「謔,這麼說,這次來的是孫過折?」
東來手不禁停了一下,轉頭看神容。
不僅是未申五,岔道口裡,坑道深處,其他重犯的鎖鏈聲也響起,陸續其他人也貼近了過來,卻藏在黑暗中,只是一道一道蹲著的黑影。
神容微微蹙眉:「你還知道孫過折?」
「自然了,」未申五齜出森森利牙,狠聲道:「老子們跟姓山的有仇,跟那改姓孫的契丹王八更是有仇,倒希望他們一起去死乾淨了才好!」
神容覺得他前言不搭後語,形如癲狂一般,想要細問,他卻又自顧自哼起歌來,還更大聲了,哼兩句又道:「小美人兒,怎樣,不喜歡老子再換一個香艷的給你唱!」
東來又一腳踹了上去。
就這一會兒功夫,神容忽而覺得不對,外面好似突然就安靜了,剛才示警的急鼓已經沒了。
她快步往坑道外走,洞口處一縷光照下來,她只下來這一會兒,上方天色卻已更灰暗一分。
走到坑洞口時,忽而聽到了急促而來的馬蹄聲。
她踩著木梯上去,看見坑口還站著兵卒,知道來的是自己人,放心出了坑洞。
一隻手伸過來,隔著衣袖托扶了她一把,神容站定就看過去,不是山宗。
是胡十一,他黝黑的臉上全是汗,肩背上還有血跡,不知道是自己傷裂開了,還是沾染了別人的。
神容聲不覺低了:「只有你回來?」
胡十一抹把汗:「頭兒還在抵擋,只不過換策略了,我奉命令回來防守。」
她暗暗鬆了口氣:「那情形如何?」
胡十一忽然一下磕巴了,先摸鼻子,又撓下巴:「不太好。」
神容回頭看了眼高聳入雲的山峰,便已明白幾分:「你回來防守是來守這座山的,到底如何了?」
胡十一陡然一拍腿:「算了,就知道瞞不過你,那群狗賊已全力攻來,放了話,一夜就要拿下幽州!他奶奶的,城和金礦,他們都要!」
神容不禁捏緊手指,他們果然衝著礦山來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6:35
第七十九章
黑夜已至,關城上四處燃著火把,綿延了一排。
關城外面,兩山夾對,聳立著十數丈高的山崖,此時崖下蔓延了更亮的火光,遠不見盡頭,如火蛇狂舞,夾雜著不斷攻來的咆哮和嘶喊,直襲下方關口大門。
百夫長雷大帶人接替前一批軍所兵馬已經好幾個時辰,搭著額,往下遠眺了一番,迎頭便是一陣箭雨呼嘯而至。
一隻手拖著他一拽,才叫他及時避開。
旁邊兵卒紛紛以盾牌遮擋,也難免有人中了招,忍著不喊,以免被下方敵賊知道方位,接著就被旁邊的兵卒快速拖下城去處理。
雷大喘著粗氣轉頭:「頭兒,咱這空城計快唱不下去了,他們人太多了,就算拿火把迷惑他們,也不是長久之計,咱往日為何就不多募些兵呢!」
山宗剛鬆開他,靠著關城坐下,垂下手裡的長弓,一隻手撐著自己的刀,一聲不吭,仿佛沒聽見他的話。
幽州以往因有節度使,下轄九州二縣不向朝中交賦,也不問朝中要兵,兵馬皆由自己徵募,與其他邊關要塞和各大都護府一樣。
這規矩直到如今也沒變。然而幽州在他建立屯軍所這幾年間,卻始終只有兩萬兵馬,從未多募過一兵一卒。
雷大以往不覺得有什麼,如今戰事起了才覺得有兵的重要。
關外的也很古怪,就算是奚和契丹二族聯軍,這些年斥候探來探去,卻也從未聽說過他們有這麼多的兵馬,這回是見鬼了不成!
沒聽見山宗開口,他也顧不上說這些了,抹把臉,又起身去應戰……
關口間山勢險峻而逼仄,並非開闊的平地,要想攻開關口,妄圖利用攻城木或投石車都難上加難。
但他們人多,不斷地試圖攀上關城,前赴後繼,多的是可以耗的。
嗚哇亂嚎的嘶喊聲從下方瀰漫上城頭。
山宗霍然起身砍倒一個剛攀上關城的敵兵時,迎面的關城上已經響起急切的笛嘯。
緊接著,連笛嘯也斷了。
雷大急奔過來:「頭兒!他們上來了,咱們沒人能頂上了,這一段要擋不住了!」
山宗撐著刀喘口氣,當機立斷:「撤走!於關城內側山道沿途埋伏!擋不住他們進來,也不能讓他們長驅直入,拖住他們大部!」
軍令一下,對策又變,雷大聲如洪鐘地稱是,帶著眾兵卒迅速撤下關城。
山宗臨走前朝關城外仍不斷湧來的漫長火蛇掃去,那腹處高高挑著的一桿旗幡,粗獷的獸皮旗,若隱若現的「泥禮城」三個字。
他冷冷看了一眼,轉身大步走下關城。
……
神容靠在礦眼附近的一棵樹幹上,身上蓋著自己的披風,周圍是東來著人圍擋起來的一圈布帳。
胡十一還帶著人在周圍守山,她合上了眼,強迫自己入眠。
周遭靜謐,夜晚大風呼嘯,似乎送來了遠處的廝殺聲,隱約飄渺,不知來自何方。
神容分不清是夢還是真,好像有人廝殺過來了,他們要搶奪望薊山,金礦剛剛現世,才冶出首批金,她是來接替哥哥鎮山的,不能有失……
迷迷糊糊間倏然睜開了眼,才發現的確是夢。
神容偏過頭,眼裡落入一道坐著的身影,不覺一怔。
那身影肩背寬闊挺直,一手撐著刀,不知何時進來的,似乎一直在看著她。
「醒了?」是山宗。
她坐正:「你回來了?」
「嗯。」山宗聲音有些低啞,伸手在她頸後託了一下。
她被堅硬粗糙的樹幹鉻出的不適在他手掌下一撫而過,後頸處的溫軟碰上他乾燥的掌心,微微麻癢,說明是真的。
遠處亮起了一簇火把的光,有兵卒快步朝這裡走來。
神容這才漸漸看清他模樣,暗自心驚,他臉頰上沾著點滴血跡,近在咫尺,能嗅到他黑烈的胡衣上瀰漫著一股血腥氣。
她想問怎麼樣了,只見他轉頭朝那簇接近的火把看了一眼,掀開布帳,起身出去了。
神容沒多想便拿下身上的披風,跟了出去。
外面依舊是四處穿梭的守軍,那個持火的兵卒快步到了跟前,口中急急報:「頭兒,他們先鋒已入關!」
神容心中一沉,去看山宗,他臉在隨風飄搖的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眼底沉沉:「繼續拖著他們後方大部。」
兵卒領命而去。
山宗目光落在遠處,側臉如削,低聲說:「你已知道了,沒能擋住。」
神容靜默一瞬,穩住心神:「你趕回來,是要親自坐鎮此處?」
山宗頷首。
她無言,關口破了,需要他親自坐鎮,這裡一定危急了。
忽又有一個兵持火來報,大聲疾呼:「頭兒,敵方先鋒襲擊幽州大獄!」
神容看見山宗薄唇抿緊,微微合了下雙目,又睜開。
只這瞬間,胡十一從斜刺裡直衝過來:「頭兒,我領人去支援!」
「不去。」山宗說。
「啥?」胡十一急了:「難道任由他們去攻大獄?」
「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吸引人去支援,好讓大部順利入關。」山宗拖著刀一動不動地站著,聲音沉啞:「讓他們去!」
胡十一頓時說不出話來,抱了抱拳,去傳令安排。
驀然一聲鞭子抽響,坑洞附近,那群被允許出來放風的重犯蹲著。未申五半身探出,絲毫不顧鞭子的警告,惡狠狠地瞪著山宗:「姓山的,你居然不管大獄,那咱們的四個兄弟呢!」
他們剛才已經聽見了。
山宗往前一步,自然而然將神容擋在身後:「那四個早被我移走了,根本不在大獄。」
「呸!老子會信你?」未申五差點要衝過來,被兵卒按住了。
山宗垂眼看著他:「信不信由你,我沒心情與你說第二遍。」
未申五被拖回重犯堆裡,還要再動,手鐐的鎖鏈被後面的甲辰三扯住了。
他回頭道:「幹什麼,難道你信他?」
甲辰三看他一眼,聲音低啞滄桑:「信,你又不是第一日認識他,這種時候,他沒必要騙咱們了。」
周圍重犯皆一片靜默。
未申五驟然間也靜了下來,再去看山宗,只恨恨地哼了一聲。
山宗已轉過身,手在神容腰後一搭,帶著她走至樹下。
神容朝那群重犯看了一眼,忽覺他轉過了頭,在火光交織晦暗不明的夜裡,他英朗的臉依然沉定,雙目深邃黑亮:「這回會不會怕?」
她鬆開緊握的手,輕輕啟唇:「這是我的山,沒什麼好怕的。」
一如既往的嘴硬,也一如既往的大膽。山宗注視著她,低低笑了:「沒錯,這是你的山,別怕。」
神容點頭,以為夜色裡他看不見,又開口嗯一聲,再無可說的。
不知多久,遠處出山的山道外,隨著夜風送來了清晰的嘶喊聲。
一個兵卒飛奔而來:「頭兒,幽州大獄被攻破!他們又往軍所去了!」
胡十一從遠處匆匆趕回:「頭兒,這次我去支援!」
「不去。」山宗迅速下令:「將軍所剩餘兵馬全都調出,去防守幽州城,他們的目的不是軍所。」
胡十一滿腔怒火,被那群狗賊侵襲了老家,哪有比這更憋屈的,但抬頭見山宗映著火光的臉沉冷駭人,只能咬牙忍耐,抱拳又去傳他命令。
……
夜深時,仍不斷有飛奔來報的兵卒。
無數地方傳來了廝殺吶喊,可能是來自於關口,可能是來自於關內。
神容已不知站了多久,看一眼身旁的山宗,他到現在幾乎沒怎麼動過,如一尊塑像,唯有下每一道軍令時清晰又迅速。
她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與他一同應對戰事,也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
忽來一通沉悶鼓響,遠遠自幽州城方向而來。
她回了神,循聲轉頭望去。
沒多久,兩匹快馬疾奔入山,當先馬上下來個穿著圓領官服的官員,領著後方一個護送的兵卒,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礦山裡。
「山使!」是幽州官署裡的官員,走得太急,險些摔一跤,剛站穩就搭手道:「幽州城告急了,他們派了使者去城下遊說,趙刺史讓下官來稟明山使定奪!」
山宗如松般站著:「他們攻城了?」
官員道:「沒有。」
「那何來告急?」山宗冷冷說:「讓他們的使者來見我。」
官員似嚇了一跳,連忙稱是。
然而不等官員去傳話,山外已經能看見幾道火把的光亮時閃時現。
一道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生硬的漢話,吐字不清:「契丹使者,求見幽州團練使。」
胡十一剛回來便聽到這消息,第一個咬牙切齒地衝過去:「來,咱都列陣等著,讓他滾進來見!」
山道兩側列兵以待,礦山裡,看守重犯的兵卒有意往前橫站開,遮擋了坑洞。
一個批頭散髮、長袍左衽的契丹男人走了進來,到達山裡時,手裡的寬刀上還沾著血,被赫然兩把刀攔住,才緩緩放到地上,空著兩手,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誠心而來,請山使相商。」
胡十一看到那把染血的刀就已經快氣炸了,手按在刀上,忍了又忍,回頭去看身後。
山宗先看一眼身側,他身側還站著神容。
遠處東來快步而來,在神容跟前擋了一擋。
神容會意,隨東來往側面退開幾步,半藏在樹影裡,遠遠看著。
山宗這才掀眼,看向那使者:「相商什麼?」
使者連禮都沒見,一雙吊梢眼露著精光,面帶得色:「奉泥禮城城主令,來給山使傳幾句話,關口已破,你們已經抵擋不住了,不如儘早投降。只要幽州肯降,交出礦山,我契丹首領可不動幽州城百姓分毫,幽州以後依然由山使統領,也封你個城主做做,如何?」
神容扶著樹看著,不覺蹙了眉,那頭此起彼伏的輕響,別說胡十一,就連兵卒們都接連按了刀。
忽聽一聲低低的嗤笑聲,她轉頭,看見未申五蹲在坑洞口,正嘲諷地盯著前方,不知是在嘲笑使者,還是山宗。
她冷冷瞥了一眼,去看前方,山宗拖著刀,挺拔地站著,仿佛這裡就是他的中軍大帳,哪怕他的背後是坑洞口的那群重犯,周遭的守軍就快派完。
「誰說我們抵擋不住了?」他忽然說。
使者輕蔑地笑一聲:「幽州不是當初了,沒有轄下九州兵力,我們聯結大軍而來,如何抵擋得住?不如趁早投降。我們城主特地傳話,山使還想再嘗一次兵馬無回的後果嗎?」
最後一句如同毒蛇吐信,說完他陰沉沉地笑了。
一聲鎖鏈輕響,神容倏然回神,看見那裡未申五竟又動了,似乎想撲上前去一樣,這次惡狠狠的眼神卻是衝著那個使者。
胡十一正有火沒處發,快步過去,一把將他拽了回去。
這點動靜前方毫不在意,那個使者甚至都沒朝這裡看一眼,只不屑地看著山宗。
她去看山宗時卻微微一驚。
山宗手裡的刀輕輕點了兩下地,壓著雙眼,目光森冷如刀:「否則呢?」
使者似被激怒了,冷喝一聲,夾雜了句契丹語,狠戾道:「否則便是攻城攻山!待我大部進入,屠城焚山,到時可莫說沒給過你們機會!」說完轉身就走,撿了剛放下的寬口彎刀,刀口沾染幽州軍的血到此時仍然未乾。
山宗手中刀一振,霍然邁步而上。
使者察覺時大驚,立即回頭拿刀去擋,被他一刀劈落腳下,後頸被一把扯住,眼前瞬間多了柄細長冰冷的直刀,駭然道:「你……你想幹什麼?兩朝交戰,不斬來使是自古的道理!」
山宗扯住他後頸,刀抵著他頸下,雙目森寒:「老子的刀就是道理。」
刀鋒過,血濺而出。
他一把將對方屍首推去了漆黑的山道,轉身時提著瀝血的刀,猶如修羅:「把他的人頭送給孫過折,告訴他,幽州不降!」
霎時間四周兵卒齊聲高呼,震徹群山。
神容只看到個大概,早已被東來刻意往前遮擋了大半,心中仍被懾住了。
直到轉頭時,才發現就連那群重犯都無聲地盯著那一處。
山宗走到胡十一跟前:「將所有兵器取來。」
胡十一正解氣,馬上派人去辦。
一堆兵器哐當作響,被悉數扔在坑洞口,在周圍的火光裡泛著寒光。
山宗沉聲說:「你現在可以帶人去支援幽州城了。」
胡十一愣一下:「那山裡怎麼辦?」
「這是軍令,首要是城中百姓,去!」
胡十一看一眼他沉著的臉,只能抱拳領命,匆匆帶著兵卒離去。
山中只剩下寥寥無幾的兵卒,還有坑口附近的重犯。
山宗扔了刀,拿了扔在附近的開山鐵鎬,大步過去,面前是蹲著的甲辰三,他忽而揮臂,一下砍在甲辰三的鎖鏈上。
鎖鏈應聲而斷,他直起身:「我知道你們想我死,但你們也可以一雪前仇再來要我的命,除非你們想就此死在孫過折的手裡,再任由他蹂躪幽州百姓,像對薊州一樣。」
甲辰三抬起頭。
所有人都靜默又詭異地盯著他。
山宗盯著他們,丟下鐵鎬:「若願意,砍開鐵鐐,拿起武器,隨我作戰;不願意,就此出山,反正這裡的兵也不足以困住你們了。」
「隨你作戰?」未申五冷笑:「你方才不屈服那股勁兒確實叫老子們佩服,但你不要以為老子們就會對你刮目相看了。」
「我不需要你們的刮目相看,」山宗幽幽說:「我只在意結果。」
未申五臉色漸沉。
山宗轉頭,大步過去牽了馬,翻身而上,看著他們:「若還能戰,就聽我號令!」
重犯們紋絲不動,忽而甲辰三拿起鐵鎬,奮然斬斷了身旁未申五的鎖鐐。
「老子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孫過折的手裡。」他丟開鐵鎬,嘶吼一聲:「老子還能戰!」
其他重犯頃刻間都動了,鐵鎬聲響,鎖鐐盡斷。
未申五咬牙,陰笑地眼上的白疤都在抖:「成,一個不走,誰也不走,反正都是仇人!戰就戰!」
神容緩緩走出兩步,看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忽聞山宗在馬上一聲高呼:「盧龍軍何在!」
重犯們如同猛獸出籠,周遭卻有一瞬的凝滯。
山宗胸膛起伏,又是一聲冷喝,聲震山野:「盧龍軍何在!」
甲辰三猛然一把撕去右臂破爛的衣袖,大呼:「盧龍軍在!」
剎那間,每個人都撕去了右臂衣袖:「在!」
就連未申五,喘氣如牛,也終於狠狠撕去衣袖。
「盧龍軍在!」
神容震驚地看著他們,他們每個人的右臂上,都清晰地紋著「盧龍」二字的刺青。
她近乎茫然地看向馬上的山宗。
他們竟然都是他的盧龍軍……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6:52
第八十章
後半夜,秋風捲著廝殺吶喊聲在河朔大地勁吹而過,未曾停歇。
一支披頭散髮的關外騎兵自攻往幽州城的先鋒中分出,直往高聳綿延的山嶺而來。
熊熊火把的光幾乎照亮了半邊山外天地,馬嘶人嚎,手中彎刀揮舞,故意把威嚇的咆哮送入山中。
使者被殺,幽州不降,他們即刻攻城攻山。
山中毫無動靜,只有零星幾點火把的光亮在照著。遠處混著風聲而來的,只有幽州城頭上急促不停的鼓聲。
一聲契丹軍令,披頭散髮的騎兵下馬,直撲山中那點光亮。
漫長的山道上,進去了就如同被裹進了濃稠的墨裡。打頭的尚未摸清楚走向,眼前忽來寒光一閃,只看清一道勁瘦的少年身影,已經睜大眼睛倒了地。
那是東來,一擊殺敵後,迅速折返深山。
後方敵兵立即朝他急追,喝叫聲不斷,忽而一腳踏空,方知陷入了陷阱。
迎頭幾道駭人的黑影逼近,刀過頭落。
三五一股的人馬接連入了山,威嚇的咆哮卻變成了不斷的慘嚎。
很快山外一聲怒吼,入山的敵兵不再分散,聚齊直衝而去。
等著他們的是一片淺溪旁的山腳谷地,忽來亂飛箭矢,只有一陣,但就在他們聚攏去旁邊野林間避箭時,林中突又有人影遊走而來,鎖鏈聲響,刀光映著火光送至。
一刀之後斬殺數人,他們就及時退去,隱入山林。
敵兵甚至來不及去追,又來箭矢。
鎖鏈聲響,人影又現,再殺數人,疾退。
終於,有敵兵意識到是入了漢軍的陣門了,大聲用契丹語喊著提醒同伴,往山外退去。
「陣合!」後方,山宗的聲音傳出,冷冽如刀。
鎖鏈聲響,人影遊走,抄向退路,落在後方跟不上及時退走的幾人被悉數斬殺……
望薊山的坑洞附近,火光飄搖。
神容看見那僅剩下的兵卒們收了射箭的長弓退返回來,東來也領著護衛們回來了。
她自樹後走出,看著不遠處那群身影。
陣開,人影自林間迅速遊走,交替而出,出刀者旁必立人掩護;陣合,一擊即退,至狹窄的山間空地,攏而防守。
看似雜亂無章,實際絲毫不亂。
光是這樣看,也可以相信,這些人的確是他的盧龍軍。
身前馬蹄聲疾至。
山宗霍然策馬到了她面前,扯韁橫馬,上下看了她好幾眼,仿佛在確定她無事。
神容到此時才算完全回神,轉頭去找那些剛在不遠處穿梭殺敵的身影,輕聲問:「只有這些人,能擋住?」
山宗胸口起伏,手中帶血的刀指一下天:「他們能以一當百,至少關外想一夜就拿下幽州是沒可能了。」
神容抬頭看天,風涌雲翻,青灰天際退去,天已亮起。
「呸!」山林間陸續走回那群身影,未申五拖著斬斷的手鐐腳鐐,衝著這頭陰陰地笑:「你別的不行,練兵可要看得起自己,老子們只能以一當百?老子們能以一當千!」
其他跟在後面的人都應和著他的話怪聲地笑,居然多了平日裡不曾有過的痛快。
就連跟在後面寡言少語的甲辰三拖刀回來,吐出口血沫子,都笑了一聲。
忽來一陣破空尖嘯,如疾風勁掃,山宗迅速按馬跪地:「伏地!」
下一瞬,神容被他一把摟住,按倒在地,臉埋在他胸膛,人結結實實落在他臂彎裡。
聲過後,他才鬆開她抬頭。
幾乎所有人剛才一瞬間都匍匐在了地上,此時周遭樹木上都落滿了飛射而來的箭羽。
未申五張嘴吐出一口塵土:「狗東西們這是急了!」
那是山下盲射而來的一陣。
一個兵卒小跑過來,喘著氣報:「頭兒,他們約有先鋒數千在山外,其餘先鋒都去攻城了,關口處還有衝進來的在往此處不斷增兵!」
山宗摟著神容站起來:「他們準備清山強攻了。」
神容按一下急喘的心口,摸到了懷裡的書卷,忽而想到什麼:「他們想要金礦,但不知道具體的礦眼,應當不會真焚山。」
「不會,所以只會集結兵力強攻。」山宗看一眼頭頂越發亮起的天:「天亮了,只有利用山勢來抵擋了。」
「沒錯。」神容又摸一下書卷。
山宗忽然低頭,對著她的雙眼。
她看一眼未申五他們,迎上他目光:「可還記得東角河岸,他們當初遇險的地方?」
那群人齊刷刷地扭頭看了過來。
「記得。」山宗揚起嘴角:「好得很,就是那兒了!」
他轉頭看一眼東來。
東來看看神容,會了意,快步上前來聽他吩咐。
頃刻間,兵卒們拿木板草料去遮蓋了坑洞口。
東來帶著長孫家的護衛們衝往山道,刻意地高呼:「快!他們要殺進來了,快隨我保護金礦!」
山外,敵兵已經大隊入山,衝破山間霧靄,光腳步聲幾乎遍布山林,乍聞此聲,追著聲音而去,只為得到礦眼。
無人知道他們的後方,那八十道人影已緊隨其後地跟上,如同鬼影。
神容還在原地站著。
山宗翻身上馬,俯身一伸手,抓住她手臂:「上來。」
神容被拉著踩鐙上了馬背,他自後擁住她,策馬即走,踏上高坡。
東角河岸,望薊山拖拽的一角靜默垂墜於此。
後方追來的敵兵約有數百之眾,後方還另跟有兩股,呈品字形圍抄而來。
東來帶著護衛們迅速跑至河岸和山脈中間的下陷之處,雜草遍布,數丈見圓,坑窪不平。
敵兵追來時,他們正奮力砍去雜草,用刀鑿著那裡土質的山壁,山壁上的一個豁口已經可容兩人通過。
隨即回頭發現了追來的敵兵,護衛們頓時四散而逃,東來則立即往豁口裡鑽去。
披頭散髮的敵兵們聽領頭的招手一喝,頓時直撲豁口,認定了那裡就是礦山的礦眼。
連續衝進去的人沒有出來,反而傳出了駭人的驚呼慘叫聲。
後面的敵兵收腳,有的伸頭想進去看一眼情形,身後忽來飛箭,從山林雜草間射來,逼迫他們躲避,不得不鑽入,又是慘嚎。
箭只一陣就沒了,終於有剩下沒進去的趴在豁口邊看清了裡面的情形,那裡面居然是個深不見底的泥潭,如桶一般,此時全是他們的人落在了裡面,掙扎慘嚎著被泥潭吞噬。
東來攀在豁口邊的山壁上,躍出來時,外面還剩了足足快兩百來人,全困在這一方坑窪中,居然接連倒了下去。
自後而來的八十個人像是橫卷過來的,殺敵時眼都不眨,似乎藏了無盡怒火,命都不顧一般,兇狠萬分,刀是武器,連砍斷的鎖鏈也是武器,眼裡只有殺,眼都已殺紅,儘是怪聲。
原先還抵擋的敵兵漸戰漸退,四處濺血。
攔在最後方的還有一人,是剛從馬上下來,持刀而立,胡衣烈烈的山宗。
……
一聲急切的號角聲吹響,自山間往外退離,漸漸飄遠。
持弓的兵卒飛快跑至東角河岸,急報:「頭兒,他們退出山外,重新整兵了!」
追來的數百人盡滅,後方兩股敵兵終於學乖,及時退出去了。
山宗在河邊清洗了刀,抬一下手,兵卒退去。
他起身,往旁邊看,神容正坐在一旁的大石上,聽到兵卒的話,朝他看了過來,白生生的臉被風吹紅,奪他的眼。
山宗盯著她,聲不禁放低:「暫時沒事了。」
神容剛放鬆一些,又蹙了眉:「只是暫時?」
山宗看一眼天,從夜到日,從日升到日斜,這一通抵擋,幾個時辰都過了,像她這樣嬌貴的人,到此時水米未進,都是因為跟在他身邊,才經歷了這一通戰事。
他笑一下,點頭:「如果沒猜錯,整兵之後還會來攻。」
神容臉上依舊鎮定,只是稍稍白了一分。
山宗看著她的臉:「現在只有一條出路了。」
神容立時抬頭看他。
他提著刀,幽深的眼底蘊著光,聲音沉沉:「孫過折擅長蠱惑人心,忽然有了十萬兵馬,一定是他利用什麼條件聯結了其他周邊胡部,或許就是金礦。他會連夜派來使者,無非也是想拖延時間讓大部進關,可見這十萬兵馬也未必是鐵盟。」
神容想了想:「那你打算如何做?」
「只有突襲。」他說。
河邊一聲怪哼,似笑似嘲,是蹲在那裡清洗的未申五。
幾十個人蹲在這河邊,連河水都被他們手裡刀兵上的血跡染紅了。
未申五扭頭看過來,齜著牙笑:「突襲?就憑這山裡僅剩的百來人,你有什麼把握?」
山宗冷然站著:「不試試如何知道?」
未申五頓時呸一聲,臉上露出狠色:「既然一去就可能回不來了,老子們為什麼要跟著你去拼,真當老子們服你了?還不如現在就要了你的命,先報一仇再說!殺了你,老子們再出山去殺孫過折!」
話未落,人已旱地拔蔥一般躍起,刀從水裡抽出,鎖鏈聲響,衝了過來。
頓時其餘的人全都圍了上來。
山宗眼疾手快地拉著神容擋去身後,刀鋒一橫,隔開他:「動我可以,她不行。」
未申五退開兩步,陰笑著握緊刀:「放心,小美人兒若是被傷到了,老子賠她一條命,她是你心頭肉啊,不動她能動到你?等你死了,她就沒事了!」
說著刀剛剛又要舉起,臉卻陡然陰沉了,因為已聽見左右張弓的緊繃聲,兵卒們已經跑來,拿弓指著他們。
東來抽刀在旁,和護衛們緊盯此處,隨時都會衝上來。
霎時間,彼此劍拔弩張,互相對峙。
「這就是所謂的盧龍軍?」神容被擋在山宗身後,握緊一隻手的手心,冷冷看著眼前這群人,克制著漸漸扯緊的心跳:「既然是盧龍軍,因何變成這幅模樣,什麼樣的仇怨,非要在這關頭要他的命?」
未申五陰狠地瞪著山宗笑:「是啊,老子們怎麼變成這幅模樣了,這就得問你男人了!」
神容下意識去看山宗,他只有肩背對著她,巋然挺直,始終牢牢擋在她身前。
「問你呢,怎麼不說話了!有種就告訴她啊!」未申五狠狠磨了磨牙:「反正都要死了,還藏什麼,告訴她!你的盧龍軍已經投敵叛國了!」
周遭一瞬間死寂無聲,只餘下一群重犯粗重不平的喘息聲。
神容不禁睜大雙眼,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山宗終於動了,握刀的手用了力,手背上青筋凸起,雙眼幽冷地盯著未申五:「盧龍軍不可能叛國。」
未申五居然臉僵了一下,不止是他,其他人也都明顯愣了一下,甲辰三一雙渾濁滄桑的眼早就盯著山宗。
「你居然還有臉說盧龍軍不可能叛國?」未申五很快又陰笑起來:「說得好聽,你又做了什麼!為了洗去罪名,轉頭就將咱們送入了大牢!咱們八十四人成了叛國的重犯,你自己搖身一變成了幽州團練使!任由盧龍軍的弟兄們再也回不來了!就憑這個,老子們就可以殺你十次!」
神容無聲地看著山宗,什麼也說不出來,心底只餘震驚。
看不清他神情,只能看見他肩頭微微起伏,握刀的手骨節作響,不知用了多大的力。
未申五看一圈左右,眼上白疤一抖一抖,又看到神容身上,忽然無比暢快一樣:「小美人兒,終於叫你看清他是什麼樣的人了,別怕,老子們當初眼也瞎了,如今終於能報仇了!」
神容身上一緊,抬起頭,是山宗將她擋得更嚴實了,幾乎完全遮住了她。
周圍弓箭瞬間又拉緊,指著這群人。
忽聽一聲冷笑,她怔了怔,是山宗,卻聽不出什麼意味。
他抬起頭,盯著未申五,眼都血紅了,口氣森冷:「說得對,反正就快死了,那好,我也沒什麼好遮掩的了。」他一隻手伸入懷裡,摸出什麼扔了過去。
神容瞄見了,是那塊破皮革,當初他們一起在關外那個鎮子附近見到那個瘋子,交到他手上的破皮革。
甲辰三撿了起來,忽然眼神凝住了,抬頭看著山宗:「哪裡來的?」
山宗說:「關外。」
甲辰三的手抖了抖:「你一直在找他們?」
山宗驀然又笑,聲卻冷得發緊:「他們是我的兵,我不找他們,誰找!」
未申五一把奪過那皮革,喘著粗氣,眼神在山宗身上掃來掃去,游移不定:「老子不信!他還會這麼好心,在找其他盧龍弟兄!」
「信不信由你,」山宗冷冷地看著他:「我說了,我只在意結果。你們是要在這裡等死,還是跟我出去搏一搏,留著命再去找他們,自己選!」
忽然間其他的人都退後了一步,手裡的刀都垂了下來。
未申五眼裡通紅,如同凶獸,卻又被甲辰三摁住了。
「他說的沒錯。」這的確是唯一的出路了,曾是軍人,甲辰三很清楚。
他從未申五死緊的手裡一把抽過那塊皮革,紅著渾濁的眼,丟還給山宗:「老子信你,如果他日發現有半句假話,老子也第一個殺你!」
山宗接住那皮革,緊緊捏著。
甲辰三扯過未申五:「走。」
八十人全部退去,周圍持弓緊繃的兵卒們才退開,早已被剛才發生的事驚駭地什麼也說不出來。
東來也只瞄了一眼少主,帶著護衛們悉數退去。
山宗此時才鬆了刀,轉過身,一把攬住神容。
神容在他懷裡微微發顫,此時才看清他手裡那塊破皮革,又灰又髒,上面繡了兩個字,已經磨損得發了白,赫然就是盧龍二字。
「他們說的是真的?」
山宗緩緩鬆開她,眼底紅絲尚未褪去,喉間滾動:「我曾在先帝跟前立下重誓,此生都不再對別人提及盧龍軍半個字,否則不只是我,聽到的人也要獲罪。如今看來,大概這就是天意。」
神容忽然明白了,他為何當時說只能說這些:「你被特赦的罪,就是這個?」
他竟然低笑了一聲:「這是最重的一條。」他低下頭,「你只需知道盧龍軍不可能叛國,終有一日我會將他們帶回來。」
她一瞬間全記起來了,當時去關外那個鎮子,他說他要找的不是一個人,原來就是要找他的盧龍軍。
「他們……還在嗎?」
山宗忽然沉默了,頓了頓,才說:「這已是第四年了,只找到這點線索,我信他們還在。」
神容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看著他異常冷靜的臉。
難怪當初他說去過關外的事是彼此間的秘密。
或許不是這一戰,他仍然還守著帝前重誓,永遠不會將那群盧龍軍的身份暴露出來。
……
灰白的日頭徹底西沉時,山外的敵兵似乎也整兵結束了。
遠處關口拖延了夠久,廝殺聲還在蔓延,幽州城的鼓聲急擂不止,聲聲不歇。
未申五和甲辰三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通紅盡褪,起身備戰。
二三十個兵卒牽著山裡僅存的戰馬過來,自馬背上卸下一堆軟甲扔給他們。
是之前拿箭指著他們的兵卒,也是平日裡持鞭看守他們的兵卒,但如今,他們即將同上戰場,一同突襲。
「頭兒有令,穿戴整齊,等他一刻。」
甲辰三看了一瞬,彎腰撿起,手指摸了摸那軟甲,那上面的皮革,還比不上山宗之前扔出來的那塊厚實。
他忽然發現,如今的幽州軍,裝甲遠不及當初盧龍軍完備,但他們依然沒有退,縱然只有這些人,還願意跟著山宗血戰到底。
未申五拿著破布條纏上右臂的盧龍刺青,看見他已經第一個在套軟甲,白疤一聳,怪笑:「再披戰甲的滋味如何?」
甲辰三撿了一件當頭丟給他:「穿上,這次我信他。」
未申五臉色數番變化,終究咬牙套了上去。
山林間暮色籠罩時,山宗還在東角河岸處,胡服裡綁上了軟甲,束帶收緊,一隻手緊緊綁縛著護臂。
神容站在一旁,靜默無聲,只看到他護臂有一處似沒綁好,不自覺伸手撫了一下。
手旋即就被他握住了,她抬頭,終究忍不住問:「有沒有援軍?」
「有。」
她有些不信:「真的?」
「我說有就會有。」山宗托起她下巴:「你不是一直都很膽大?」
她蹙眉:「我沒怕。」
「那你敢不敢更大膽一些?」
神容眼神落在他臉上:「什麼?」
山宗眼底沉沉:「不等去長安了,我們即刻就成親。」
神容一怔,人已被他拉了過去。
他指一下前方的望薊山:「這座山就是你我的見證,你我今日就在這裡成親。」
她盯著他:「你當真?」
他勾唇:「當真。」說完衣擺一掀,跪下來,拉著她一併跪下。
高聳的望薊山在暮色裡靜默,周圍煙塵血腥氣瀰漫,東角的河在身旁奔騰而過。
山宗豎起三指對天,風裡只有他清晰的聲音:「今日在此,山為媒,水為聘,我山宗,願迎娶長孫神容為妻,天地共鑒。」
神容心裡急促如擂,轉頭看他,瞬間就已被他一把摟住,唇被堵得嚴嚴實實。
山宗含著她的唇,親得用力,雙臂一托,抱著她站起,直抵著一旁的大樹才停,狠狠吮過她的舌尖。
神容渾身一麻,像被提起了全部的心神,軟在他懷裡一口一口地呼吸。
山宗與她鼻尖相抵,喘著氣:「若我沒能回來,就當這是我一己私為,隨你處置;若我回來了,此後你就是我夫人。」
說完鬆開她,大步離去,迅速翻坐上馬背。
神容氣息不定:「山……」
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馬蹄疾去,人已隱入暮色。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7:10
第八十一章
夜幕將將籠蓋四野,山外,披頭散髮的關外騎兵整結完畢,火把接連亮起,烈火熊熊。
山脈太廣,山勢不明,連番受挫,讓他們愈發摸不清裡面的情形,究竟山裡還有多少守軍,還有多少陷阱機關,一時間已經投鼠忌器。
當中領頭的契丹首領坐在馬上,喘著悶氣,惱恨地低吼著一句一句的契丹語,手裡的寬口彎刀揮舞,憤恨不甘。
大軍來襲,好不容易攻開了幽州關城的關口,卻到現在還沒能拿下這片山,這已經違背了主帥的命令。之前的連番侵擾試探,如今的一夜拿下幽州,全都成了空口笑話,待關外的大部到來根本無法交代,還會受到嚴懲。
他們必須要拿下這座山,不惜一切代價!
「姓山的漢狗沒什麼可怕的!」首領以契丹語怒叱:「他親自鎮守山裡也不足為懼,殺了他,金子和女人都是你們的!」
驀然一聲怒吼,契丹語的「殺光」狠戾尖銳,敵兵們火把高舉,彪悍的咆哮應和聲猖狂地送入山林。
首領重整了士氣,繼續罵著狠話,要將幽州軍碎屍萬段,血債血償,手裡又揮舞起彎刀,下令全軍攻入,再不行就真放火焚山!
敵兵橫在山外,彎刀對著山林,即將大軍推入,就在此時,卻發現山中毫無動靜了。
連原本那點火光都沒了。
周遭寂靜了一瞬,這一瞬,似乎連呼嘯的寒風都停了。
而後靜謐的山林似乎一點一點震顫了起來,不是山在震,而是馬蹄聲激烈,有馬蹄聲衝了出來。
首領頓時高喝戒備,一支疾馳的黑影已從眼前山林裡衝出,迅疾如電,黑影如風,看不清人數,也看不清來向,直衝而來,突又轉向,似乎企圖橫越突圍。
一股敵兵馬上追擊而去,橫列的敵兵陣列被扯拽出去一角,隊形被打破。
只這一剎那,突圍的人馬卻忽又折返,不要命一般,竟主動直撲回來迎戰。
契丹首領大聲喝罵,敵兵橫刀而上,火光都被吸引過去時,山裡方向卻又再度震盪而來一陣劇烈馬蹄。
從未見過的烈馬急速,飛奔直衝敵陣,敵兵們還未回神,他們已如尖刀直刺而入。
馬過處,接連倒了幾個敵兵,破開了一道小口,就這眨眼一瞬,後方又衝來一匹快馬,黑衣獵影,一刀揮過。
快馬幾乎沒有停留,這一瞬間極快的配合,快到甚至不給反應時間,敵兵們以為他們只是試圖衝出重圍,頃刻又要去追。
然而嘶吼咆哮聲中,卻見當中馬上的首領已經雙眼圓睜,一動不動,猛然頭上氈帽滾落馬下,連著頭顱。
下一刻,便有契丹語高喊起來:「首領死了!姓山的突圍了!他們的援軍要到了!」
軍心渙散,勢如山崩。
慌亂中,敵兵們跨馬,爭相退往幽州城下,與大隊先鋒會合。
「怎麼樣,弟兄們,老子剛才那句契丹語喊得如何?」茂密山腳野林裡,鎖鏈輕輕一響,一個重犯一手按著馬,蹲在野叢間,喘著粗氣小聲問。
一旁甲辰三趴著,同樣喘著氣:「還不賴,裝得挺像回事。」
未申五呸地一口吐出沾了血的唾沫,黑暗裡,盯著最前方持刀蹲地的一個挺直模糊的背影,不用看也知道,他的刀上還留著砍下那個契丹首領頭顱的淋漓鮮血。
這只是一小片谷窪之地,每個人都在壓抑地急喘,每個人周身都血腥氣瀰漫,但凡那群敵兵還有人統領不亂,就能回頭將他們包圍盡滅。
但看來,他們準備不夠,只想著快速拿下此山,並無萬全備策,死了首領就亂了陣腳。
這一招是最快最狠的一招,差一步配合,哪怕只是手腳慢半步,都可能會滿盤皆輸,但他們成功了。
甲辰三朝那模糊的背影看一眼,低聲道:「他判斷地分毫不差。」
未申五只古怪地笑一聲,什麼也沒說。
直到外面再無動靜,一個兵卒捂著突襲裡中刀的手臂回來,鑽入野草,喘著氣稟報:「頭兒,幽州城沒擋住,城門破了……」
頓時四下寂靜,連喘聲都停了。
遠處再無城頭擂鼓聲傳來了,卻似乎能聽見風裡送來的尖利哭嚎。
幽州城破,這裡攻山的敵兵也去了,關口處能拖住大部的軍所兵卒一定也所剩不多,還會不斷有敵兵增來,城中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那裡會有何等慘狀,可想而知。
山宗抬頭看了眼黑黢黢的天,緊緊握著手中刀:「差不多了,援軍應該快到了。」
未申五低罵:「你他娘的少唬人,你突襲都沒人了,哪兒還能來援軍!」
「當然有。」山宗冷笑一聲:「檀州。」
一個兵卒立即出聲:「可是檀州的周鎮將素來……」
「他會來的!」山宗霍然起身:「上馬,去關口,現在才是真正的突襲!」
……
火油刺鼻的菸灰被大風吹過,塵沙瀰漫肆卷,掃過幽州城被強行破開的城門。
熊熊火光映照城頭,在城頭上坐鎮的趙進鐮被剩餘的守軍護衛著,退在城頭一角,前方是剛剛登上城頭,披頭散髮手持彎刀相向的一隊敵兵先鋒。
「趙刺史,送你一份大禮。」先鋒首領頭戴氈帽,操一口生硬的漢話,桀桀冷笑,手一揮,兩個女人被敵兵拉扯著一把推了過來。
是何氏和趙扶眉。
趙進鐮大驚失色,慌忙伸手去接,已有守軍拖著她們迅速搶了過來。
「我們特地把他們從刺史府接來與你團聚,你看,你們是要一起上路,還是改口投降。」
何氏縮在趙進鐮懷裡低低嗚咽,一隻手被趙扶眉緊緊握著,哆嗦不止。
契丹人衝入刺史府殺了十幾個護衛就把她們硬生生拖了過來,她著實被嚇到了。
但這模樣在敵人眼裡看來不過是臨死哀鳴,那首領不耐煩地催道:「給你這個機會,是叫你去勸降山裡,只要金礦一到手,給你們留個體面的全屍。否則……」對方生硬地拖著音調,毫不在意地陰笑,「你會死得很慘,你這兩個女人會死得更慘,整個幽州城都要陪葬。」
說完恫嚇地大笑,身後的兵也跟著笑,笑得不懷好意。
守軍們橫兵指著他們,喘氣如牛,這點兵力,撐到此刻已是負隅頑抗,誰都知道他們的意思。
幽州不降,一夜拿下幽州的夢破了,他們的怒火自然是要拿幽州城來抵,越是反抗,報復越重。
如果不是有礦山,或許城破的那刻,屠城就已經開始了。
趙進鐮扶著妻子,抖著手拍一下趙扶眉手臂,顫聲低語:「莫要擔心,山使說了,會有援軍來,你夫君會來,周鎮將會來。」
趙扶眉低垂的頭抬起來,強忍著還是在打顫:「什麼?他怎麼可能來……」
於公,這裡是幽州地界,輪不到他插手;於私,他與山宗有仇怨,且如今因為自己,還又加深了一層。
「是,我也是這麼說的,但山使說他會來,會來的,你還在這裡,他怎會不來。」趙進鐮克制著,其實心裡也沒底,但縱然到這一刻,他是首官,也要穩著人心。
當日在為神容接風時,酒肆外,山宗與他商議軍務時做過最壞的設想——
倘若之前皆是試探,關外忽然來襲,幽州城被攻擊,那就立即報信檀州。
因為還有一座礦山要防。
屆時就說他的幽州軍抵擋不住,哪怕周均只是要看他一敗塗地的無力,也會率軍前來。
趙進鐮當時問他:「那豈非要你踐踏自己顏面來求援。」
山宗不以為意,甚至還笑了:「為將者,任何人,任何物,皆可為兵,仇人也是兵。更何況,周均歸根結底也是個軍人,是一州鎮將。」
那是他原話。
那個契丹首領見趙進鐮不說話,反而竊竊私語,已沒了耐心,咕噥一句契丹語,刀朝這群將死之人揮了一下,看他們如看螻蟻。
身後的兵剛要上前揮刀,一個披頭散髮的敵兵跑上城來報:山中突襲了,那邊首領被殺,攻山的騎兵全趕來城下了。
首領破口大罵廢物,正要為他們贏得勸降的時機,居然就這麼退了。
緊接著,又有一人來報:關口也遇到突襲了!
首領陰沉著臉,怒不可遏,卻還算鎮定,大聲叫囂了兩句契丹語,頓時城下一隊敵兵跨馬離去支援關口,剩下的敵兵抽出彎刀,砍向守軍。
前面的守軍倒下時,城上卻陡然迎接了一陣箭矢。
城下大街上,胡十一帶著殘部從暗角裡衝出來,嘶著聲怒吼:「一定是頭兒去突襲了,張威,殺他們狗日的!」
城上的敵兵被吸引而去,趙進鐮緊緊摟著何氏,一手拽著趙扶眉,被且戰且退的守軍護縮至城頭,忽見遠處火光大亮,風裡送來了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廝殺從城門下方蔓延到了城中,大街上,敵兵衝開各家各戶,店鋪庭院,火把亂扔,開始屠城。
尖叫混亂聲中,暗角裡還有剩餘的守軍在頑抗,拖拽著他們的兵力。
兵戈聲烈,城外的馬蹄聲已清晰可聞。
城下敵兵察覺到時衝出去,迎頭就是一陣箭矢不管不顧射來,頃刻倒下一片。
熊熊火光裡,一排兵馬衝向破開的城門。
趙扶眉已在混戰的城頭角落裡避無可避,忽而一箭貫穿面前揮刀的敵兵,濺了她一身血。
她勉強扶著城頭往下看,兵馬陣中,一人打馬而出,白面細眼,身配寬刀,正雙眼陰沉地盯著城頭:「檀州軍前來支援幽州!」
是周均,如山宗所料,他真的來了。
「援軍到了!」城中霎時回應聲四起。
胡十一帶領剩餘的幽州軍殺出一條街角,和張威會合,練兵千日,反應迅捷,不用多言就知道奮力將敵兵推回城門,送入援軍刀口。
……
關口處,仆屍遍地,仍不斷有敵兵在往裡衝。
得天獨厚的地勢使得關口狹窄,對伏擊有利,兩側茂密山林裡不斷飛去暗箭,人影遊走搏鬥廝殺,儘管如此,剩下的軍所兵卒也已寥寥無幾。
而關口外,火光依然亮透山嶺,幾乎可以照遍關口一路染了血的山地。
又是一陣敵兵再衝進來時,遠處馬蹄聲踏著風聲迅疾而至。
忽然間多出百來條人影,馳馬而至,直迎向衝入的敵兵。
有藏在暗處等著伏擊的兵卒借著火光看清了來人,忍著驚喜沒有喚出那聲「頭兒」,卻見他身後跟著的一群兵馬駭人無比——衣衫破敗地套著軟甲,蓬頭垢面形同鬼怪,幾乎都已看不出人樣,居然是山中那群重犯。
偏偏個個殺人如麻,毫不停頓,甚至還有人在狂肆地怪笑。
仿佛無比痛快,鮮血都無法沖淡的痛快。
「收兵回撤,掩護後方,引一隊援軍過來!」山宗迅疾下令,手裡的刀揮出,直貫一個騎兵的心口。
埋伏的兵卒聽令撤向後方,雖然不知道哪裡會有援軍。
頭頂正是天亮前最暗沉的時刻。
山宗橫擋在關口,胸膛起伏,俯身一刀斬向橫衝而來的快馬,連帶後方倒下一片,落地就已被其他人的刀斃命。
趁眼前清出一條血路,山宗甩去刀尖殘血:「聽我號令,一擊即退,放他們入關。」
「頭兒!」一個兵卒驚愕的急呼咽在風裡。
「退個屁!老子還沒殺夠!」未申五惡狠狠地罵。
「這是軍令。」山宗看著關口外接近的火光,幽幽說:「放他們進來,讓我看看孫過折這十萬大軍到底是鐵盟,還是風一吹就散了。」
話音未落,人已率先振馬,疾衝出了關口。
烏泱泱的兵馬如同潮水,涌著火光自遠處莽莽蕩盪逼近關口,當中一桿粗獷的獸皮旗高舉,「泥禮城」三個字隨著火光時隱時現。
忽然黑洞洞的關口裡衝出人影。
「箭!」契丹語的軍令剛下,弓還未拉滿,他們已迅速竄上兩側山嶺。
馬走斜坡,難以久行,只一段,踏著細碎滑落的山石塵土又陡然衝了出來。
但已足夠他們避開箭陣。
快馬自兩側衝入,凌厲的幾刀,換得幾聲慘嚎。
瞬間,又撤馬回奔。
這次沒有迴避,而是直直地衝回了關口。
怒吼聲起,敵兵海涌一般追向關口。
山宗殿後,回馬斬殺兩人,遙遙往後看一眼,策馬疾走。
潮水般的大部兵馬中,一道馬上身影自獸皮旗下露了臉,髡髮垂辮,披著圓領盔甲,面朝著他的方向,手裡彎刀一指。
那是契丹貴族才會有的打扮,是孫過折。
大部領頭的人馬毫無阻攔地進了關口,夜色裡,緊追著那一串人影不放。
過了山地,是大片無遮無攔的荒野,再往前就是幽州城。
城中分出來支援關口的敵兵剛走到這裡,就被山宗安排回撤掩護的軍所兵卒吸引,一路追擊。
兵卒故意往回城方向撤,如山宗所說,竟真遇上了援軍……
轟隆的馬蹄踏過幽州荒野,暗箭不斷。
有人中箭了,但只有一聲悶哼,就沒了聲,依然按照計劃頭也不回地往前疾奔。
熊熊火光在前方亮了起來,一排漫長的邊線,如同結了張網,在等著他們來鑽。
後方如雷的蹄聲忽然斷了。
只剩風吹著塵灰送過來。
山宗勒馬回頭,百丈之外,敵兵人馬已經全都停下,馬嘶踟躕,如同被一隻手生生扯拽住了,凝在了濃稠如漿的夜色裡,形同對峙。
隨後,他們開始後移。
直到急切的號角聲吹響,才有人意識到他們是撤兵了。
「頭兒?」一個軍所兵卒難以置信地出聲。
「不奇怪,詭計多端的人,最害怕別人的詭計。」山宗冷冷笑了一聲,看著那頭遠去的火光:「派人去探,看他們是真撤退還是假撤退!」
兵卒快馬而去。
後面未申五怪笑:「居然叫你蒙對了,那孫子的十萬大軍果然不牢靠,這就嚇跑了!」
十萬大軍在手,卻被毫不畏懼地正面襲擊,還是山宗親自帶人襲擊,本就可疑。
追來後又看見遠處火光乍現,是誰都會想到那是援軍到了,還必是重兵,才讓山宗有了這樣的底氣,讓他可以不顧一座金礦和一城百姓的性命,以身做餌地吸引他們前來。
越是想得多的人越容易懷疑,也越容易猶豫。
山宗轉頭,看向遠處那排檀州軍的火光,直到此時才鬆下肩頭。
這殊死一搏,只有他自己知道冒了多大的兇險。
一旦有失,萬劫不復。
……
望薊山裡,寂靜得一點聲音也沒了。
坑道裡,沒有一絲光亮,神容在黑暗裡靠著山壁坐著,一口一口嚼著乾硬的軍糧。
「少主,」幾聲腳步輕響,東來低低的聲音傳過來:「外面沒有動靜,沒有人入山,山使應該成功了。」
「肯定嗎?」她輕聲問。
東來無言。
無法肯定,只是推斷。
神容沉默一瞬,咽下最後一口軍糧,一隻手緊按著懷裡的書卷,忽而冷冷開口:「如果他們進來了,就鑿破這下面坑道,避入山腹,就算破了礦脈的地風,把這裡埋了也不能落進他們手裡。」
東來想說那是她好不容易耗費多次心力才穩住的地風,思及如今情形,只能低低稱是。
過了一瞬,她又問:「為何幽州城的鼓聲斷了?」
東來低語:「不知。」
神容心沉到了底,或許幽州城早已破了。
「少主!」外面忽而傳來一聲護衛急切的低呼。
東來迅速奔出,很快又返回:「少主,快,外面有馬蹄聲。」
神容立即起身,被他扶住手臂,摸著黑往坑道深處走。
尚未到底,冷不丁聽到了一聲隱約的喚聲,神容一下止了步,回頭看向坑洞口,緊接著鬆開東來,往那裡走。
至坑口下稀薄的光亮裡時,果然聽到了隱約的馬蹄聲,似乎只有一匹,還有隨著馬蹄聲送來的一聲呼喚:「神容!」
神容怔了一下,踩梯上去:「我在!」
不知他有沒有聽到,出坑口,涼風一下迎頭吹了過來,護衛們早已退去。
神容轉著頭,半暗半明的天色里什麼也看不分明,心口突突直跳,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腳下走出去幾步,轉頭四顧,身後有了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快,一回頭,男人挺拔的身影已在眼前,人瞬間就被緊緊抱住了。
神容鼻間全是血腥味,手緩緩摸到他的背,一片黏膩的濕,也不知是汗還是血,心跳如飛:「成功了?」
山宗持刀的手上鮮血已經瀰漫過護臂,唯有抱她的那隻手還算乾淨,沉沉喘著氣,低笑一聲,聲已嘶啞:「當然。」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7:24
第八十二章
幽州城裡,喊殺聲漸止。
關口再無敵兵增來,身著灰甲的檀州軍卻如潮一般直灌入了幽州城,與著黑甲的幽州軍裡應外合,很快就反據了上風。
周均握著自己的寬刀,親自帶人殺上了城頭,掃視左右,這上面敵兵已除,受傷的幽州軍正被抬下城頭。
看到這城上守軍的數量,他陰沉著臉皺了下眉,繼而轉過身,遠遠從城上看下去。
下方,何氏正被人護送著自街角離開,趙進鐮在火光裡蒼白著臉,官袍染塵,卻已在那裡指揮官員們去安撫百姓。
他來回找了一圈,才看見趙扶眉。
城下剛被幽州軍控制住的角落裡,趙扶眉手裡拿著一塊布巾在那兒蹲著,不仔細看差點看不見。
周均眯起細眼看了好幾眼,才發現她是在給一個腿上中刀的兵卒包紮,手上有些忙亂,但他記了起來,聽說她婚前是會些醫術的。
趙扶眉包紮好了,站起來,抬頭朝城上方看,似乎是看到了他,垂下頭,手裡一塊布揪了起來。
周均看她一眼,回了頭,在高架的戰鼓旁坐下,等著他的兵馬來報戰況。
兵馬還沒來,眼前多出一截熟悉的素淡襦裙衣擺,卻沾了點點乾涸的血跡,一隻手伸過來,遞來一塊布巾。
趙扶眉上了城頭,站在他跟前,將那塊布巾往他眼前送了送:「夫君手上好像受傷了。」
周均細眼看去,一如既往地陰沉著臉,他手背上的確在入城時被敵方劃了一刀,流了點血,動都沒動:「一點小傷,我還沒那麼不濟。」
趙扶眉手縮回去,勉強笑了笑:「夫君能來馳援幽州,我委實沒想到。」
周均忽而涼絲絲地一笑:「由此可見這世上能救你的也不是只有山宗,我也能救你。」
趙扶眉愣了一下,想起了城頭上那及時飛來的一箭,又想起了當年幽州戰亂,她全部死於戰火的家人,還有當初那橫空出世平定此處戰火的一道黑烈身影,最後是不久前,他自城外打馬出來的身影,捏著手裡的布巾,看著他青白陰沉的臉,只點了點頭:「是,這回是夫君救了我。」
周均朝她看去,她已斂著衣擺在他身側蹲下,捧起他那隻握刀的手,將布巾包了上去。
他細眼看了看她垂下的臉,終是沒有抽開。
……
從披著火光到披著青灰的黎明,破開幽州城的敵兵先鋒一直得不到關口處的增兵來援,終於被徹底清出城門之外,如今收攏殘部,急急往關口逃竄。
城下飛奔而來一個檀州軍,大聲稟報了消息,周均才帶人下城。
檀州軍來援不過幾個時辰,體力尚足,數千人的一隊兵馬緊跟著出城追去。
到了荒野之中,瀕臨幽州連綿起伏的山脈附近,風沙漫捲,前方遠處赫然顯露了一道道坐在馬上的身影,遠看不過近百人,大多蓬髮雜亂,拖著鎖鐐,如同深山裡鑽出的野鬼,卻剎那間就快馬襲來,不退不避,剛猛遠勝千軍。
那個契丹首領大聲呵斥,帶著剩餘的殘部狂奔衝向他們,迎頭的兵彎刀剛揮舞上去就被削倒在地,只剩快馬衝出,甚至看不清他們如何出的刀,只能聽到一陣陣狂肆飲血的放聲大笑。
「跑啊孫子,再跑!老子們還沒殺痛快呢!」
首領大驚,後有追兵,前有攔路,再顧不上其他人,卯足了勁甩開他人,獨自衝向關口方向。
掩護他的人馬被拖住了,迎頭卻又有一匹黑亮戰馬直奔而來,他一抬頭只看到一雙黑沉的眼,瞪大眼喊出一個「山」,刀光帶著寒風襲過,胸口一涼,戛然而斷,人摔出馬背,直撲倒地。
檀州軍頃刻趕到,上去包圍了剩下的殘兵。
後方周均快馬緊跟而至,勒停下來,陰沉著白臉,盯著前方攔路處策馬而來的男人,看他拎著手裡的細長直刀,一身玄黑胡衣早已浸染斑斑血跡,顯然是早就計劃好了在這裡等著了。
夜間就有檀州軍稟報了先前的事,引他一支援軍出去,隨之敵方大部追擊而入又退去,此時又在此處攔截。
「我來幽州支援,倒像是被你團團利用了一遭。」周均陰沉道。
山宗勒馬在他身前,撩著衣擺擦去刀上血跡,故意忽略了他的話:「檀州軍的功勳,我會記住的。」
周均只不屑地一笑:「我出兵不過是顧及我與幽州還有姻親。」
「嗯。」山宗只隨意應一聲。
周均忽而朝他後方那群似人似鬼,剛剛停歇的兵馬看了一眼,總覺得在哪裡見過,細長的眼裡露出古怪之意。
「該回城了。」不等他說話,山宗已策馬去了一旁,迎往山脈方向。
那裡緩緩打馬而出一行人,神容帶著東來和護衛們被他接出山裡後,就在附近山坳處等著,此時清除了這絲後患,才出來。
看到周均在,神容才知道山宗之前說的援軍是誰的,不禁看了他兩眼,眼珠輕轉,似沒想到。
周均眼神在她和山宗身上一掃而過,什麼也沒說,又看向那群蓬頭垢面的馬上身影。
……
天已徹底亮起,幽州城戰火已歇。
神容攏著披風,緩緩打馬進入那道被破開的城門時,山宗扯著馬韁往她身前擋了擋,有意遮擋她視線:「最好別看了。」
這種場面他已經看過太多,這次已經是十分好的結果,心裡再無波瀾,但她未必親眼見過,怕她不適。
神容微微偏了頭,還是看了看四下。
煙塵在晨光裡飛散,瀰漫著一股火油燒焦東西的氣味,兵卒們穿梭清理著,大多是檀州軍。
城頭下角落裡到處是累得睡著的守軍,遠處大街上有醫舍開了門,裡面的夥計在幫著抬傷兵進去安置。
從城門到進城的這一條長街都被水沖洗過了,能看出這一段是作戰最嚴重的一段,也是損毀最重的一段,旁邊的房屋有被燒灼的痕跡,院牆半塌,但沒見到有什麼百姓傷亡的跡象。
再往裡,居然看起來還算安穩,想必敵兵還沒能往裡破壞,就被剩餘的幽州軍和趕來的援軍拖住了。
兩萬兵馬對陣十萬大軍,固守不退不降,幽州城還能保全,已是萬幸了。
「報——」城門外忽有快馬飛馳而來,一個兵卒飛快地打馬奔至,躍下馬向山宗抱拳,聲音格外洪亮:「頭兒,關口外的大部陸續都退了!」
霎時間幽州城呼聲四起,連累倒下,帶著傷的兵卒都掙扎著起了身。
胡十一不知在哪頭的角落裡放聲大喊:「我就知道這群狗賊打不進來!」說著話時都帶上了哭腔。
幽州城歷經多次戰亂,從軍到民,哪怕沒有親身經歷過也無數遍聽說過,早已堅韌,這種時候剩下的不是哀戚,反而是擊退敵兵後的豪情。
山宗下了馬,聽那兵卒細細報了過程——
敵兵大部在追著他們進關口來時就沒有全部進入,退出關外後似乎就有了什麼分歧,有的還在重新集結,好像還有重新進攻的打算,但天亮時就陸續有一隊一隊的兵馬撤走了。
最後那豎著泥禮城旗幟的兵馬在沒等到先鋒撤回後,才終於也退去了。
他聽完只點了個頭。
果然沒推斷錯,孫過折一定是聯結了其他胡部兵馬,一擊不中,聯盟潰散。
「善後,休整,將我帶回來的人都妥善安置。」
接連幾道軍令下完,兵卒領命而去,他伸出雙臂,從馬上接下神容,帶著她往城下走。
整個城中像是一瞬間鬆下了。
幽州官署裡的官員都派了出來,到處是忙碌著善後的身影,清點傷亡兵卒,著人修繕被毀壞的城門。
一小股一小股的兵馬迅速從各處跑來報信。
山宗帶著神容走到城頭下的一間屋舍外,只這片刻功夫,就又從一個兵手裡接過幽州大獄的獄錄。
大獄被攻破後,許多犯人都被帶走了,也可能是逃了,清點之後擬了名單上來,包括抗敵傷亡的獄卒。
山宗顧不上一身血跡塵灰,看了一遍,抬頭就見附近一群休整的兵齊刷刷地盯著一處。
他眼掃過去,未申五和甲辰三正滿身血污地蹲在那裡,其餘的幾十個身影都在他們身後,雖無人折損,但有幾個受了傷,其中一個昨夜被大部追擊時中了箭,當時只悶哼了一聲,傷在左臂,不在要害,此刻正咬著牙在那兒低低罵著狠話。
有他的軍令在,已經派了軍醫過去照料,還有人送去了水和飯,但似乎覺得古怪,無人接近他們,除了與他們一同作戰的那群山裡的兵卒。
未申五挑起白疤猙獰的眼看了看山宗,沉著眼一聲不吭。
山宗走過去:「為何不用飯休整?」
「呸!」未申五沉著眼道:「老子們被你用完了,還叫老子們來城裡幹什麼!」
山宗掃一眼左右:「幽州沒有讓救了一城一山的先鋒不入城的道理。」說著看向甲辰三,「龐錄,帶著他們治傷休整,回頭我會讓那四個人歸隊來見你們。」
甲辰三忽然抬頭:「你叫我什麼?」
連那幾個在忍傷的都停了聲,朝他看了過來。
山宗說:「龐錄。」
甲辰三沉默一瞬,額間擠出幾條溝壑,愈顯滄桑:「我以為你早就不記得我叫什麼了。」
「你們每個人的名字我都記得。」山宗掃一眼盯著自己的未申五,轉身走了。
未申五盯著他的背影,眼上的白疤笑得一抖,卻又閉了嘴,沒再說話。
不遠處,跟著返回的周均正站在馬下,看著這裡,心裡回味了一下,似乎記起了龐錄這個名字。
盧龍軍?
……
神容好不容易在屋舍裡坐下,手裡捧上了一盞熱茶湯,才有種終於出了山裡的感覺。
人如緊繃的弦,一瞬間鬆懈下來,疲乏也緊跟而至。
山宗還在門口,剛剛調派了人手再度去守山,還沒回身,又是一個兵來報事。
那群被攔截而回的敵兵先鋒殘部已經被檀州軍押著送到了城門口,請他定奪如何處置。
胡十一和張威聽說了那群重犯的事,拖著半死不活的身軀趕來城下,果然看見了他們在那兒蹲著。
二人實在疲憊至極,古怪也無暇多問,看周圍許多地方都坐著兵卒,也直接就在地上坐下了。
正好聽到這報的事情,胡十一怒火中燒:「這還用問嗎?那群狗賊,留著幹什麼!」
他先前的箭傷沒好透,強撐著到現在,傷口早裂了,肩頭上全是血,說著話時齜牙咧嘴。
張威問一個兵要了傷藥,叫他快處理一下。
屋門前,山宗冷笑一聲:「他們應當知道我手段。」
命令還沒下,破開的城門處似乎已經預感到不妙,契丹語鮮卑語夾雜著生硬的漢話,傳來一陣求饒聲,他們降了。
緊接著又被憤怒的幽州軍叱罵。
山宗拋下手中的刀,一手解著護臂,忽又冷聲說:「正好缺人手,先讓他們去修整幽州大獄,我剛成婚,沾血夠多了,回頭再行處置。」
胡十一正叫張威幫忙上藥,聞言一停:「頭兒說他剛什麼?」
「成婚。」張威小聲道。
胡十一這才確信自己沒聽錯。
屋裡,神容卻沒有聲音。
山宗回頭才發現她已經坐在那裡睡著了,手裡的茶湯還擱在膝頭。
他站了一瞬,走過去,拿開茶盞,攔腰抱起她送去裡間。
片刻後,東來帶著從官舍匆匆趕來的紫瑞進了屋中,走到裡間,挑開門簾看了一眼就退了出來,示意紫瑞先出去。
裡間,神容躺在簡陋的榻上睡去,一旁是坐著合上眼的山宗,即便此時,他一隻手還緊緊握在她手上,像是失而復得的至寶,不能輕易鬆手一般。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7:38
第八十三章
戰火退去,幽州城恢復平靜,只偶爾還能聽見大街上傳來兵卒齊整而過的步伐聲。
天剛黑,官舍裡已燈火通明。
紫瑞推開浴房的門,回頭看坐在胡椅上的身影,才算徹底放下懸著的心:「少主回來就好了,你剛入城時在城下就睡著了,定是累壞了。」
「嗯。」神容半坐半倚,一頭烏髮鬆挽微垂。
其實自己也沒想到居然累成那樣,沒說兩句話就不知不覺睡去了。
回來後用了熱湯熱飯,剛又沐浴梳洗了一番,已舒適許多。
「少主委實用心,戰事當前都將山鎮住了。」紫瑞笑著過來扶她,有心說著輕快話。
「如此苦戰,怎會是我的功勞,我只能穩著地風罷了。」神容起身出門,想起了回來時都還一身血跡的身影,到了門外,掃了四下一眼。
紫瑞靈巧有數,光是之前在城下屋舍裡看到的情形,也知道她是在找誰,屈了下膝便退去了。
……
此時官舍大門口,胡十一被廣源扶著,將將走入門裡。
他裹著腫得不成形的肩頭,半搭著外衫,一路走一路齜牙咧嘴。
軍所被攻擊後尚未復原,他作戰時弄得新傷舊傷齊發,實在嚴重,張威聽了山宗命令,將他送來官舍養傷。
不只是他,來的還有幾個蓬頭垢面,他意想不到的人。
正是那群重犯中幾個受傷嚴重的,被山裡那群兵卒帶進來,在他前面進的官舍大門,傷口已包紮,手腳上的鎖鐐卻都還拖著。
胡十一目視那群人走遠了,跟廣源嘀咕:「驚不驚奇,據說那群人竟然跟著咱頭兒殺退了敵兵!我果然沒說錯,打底牢裡出來的,真是跟怪物一樣!那麼多兵,他們就這幾個人受傷!」
廣源張望,廊下燈火夠亮,看了個大概,邊扶著他往前走邊小聲道:「倒好似在哪裡見過。」
「你見過什麼,你頂多在山裡見過!」胡十一嗆他。
「我又不曾深入過礦山……」
說著話到了廊上,剛好遇上山宗,胡十一忙喚:「頭兒!」
山宗剛從浴房出來,一身濕氣地停了腳步,身上披了件乾淨的胡服,隨意收束著腰帶,已沖洗掉了一身血跡,臉上卻還凜凜森冷。
廣源早擔心著,刻意伸了伸脖子,看郎君好似沒落下什麼要緊的傷,這才放心。
胡十一走近,嘿嘿笑:「頭兒,聽你說成婚了,是跟金嬌嬌不?」
山宗瞥他一眼:「不然還能是誰?」
胡十一訕笑,早猜到了,多此一問。
扶著他的廣源已然兩眼發亮,面露喜色:「當真?這是何時的事?郎君和貴人竟已……」
「什麼貴人?」山宗打斷他。
他立即改口:「對對,是夫人,夫人!」
山宗嘴邊這才有笑,忽然瞥見遠處似有人在朝這頭看。
他轉頭看去,女人纖挑的身影一閃而過,掩在燈火裡穿過迴廊,往內院主屋去了。
他看一眼胡十一,歪下頭:「還不去養傷?」
廣源拿胳膊肘抵抵胡十一,扶著他朝遠處走了。
神容回到主屋,手邊一只紫檀木盒,剛剛將書卷仔細放入其中收好,轉頭便見山宗走了進來。
他一手懶洋洋地合上了門,走到她身前來:「你剛剛聽到了?」
神容瞄他一眼:「嗯,聽到了。」
山宗頭稍低,看著她如雲挽垂的烏髮:「我既然在山裡對著天地山川發了話,就得認了。」
神容立時抬頭挑眉,想說他狡猾,想起當時已是生死關頭,他能安然無恙的回來已經不易,唇動了動,對著他臉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只是盯著他。
山宗迎著她視線揚了下嘴角,難得她這時候沒嘴硬。
外面忽有聲音傳入,一個兵不遠不近地隔著門報:「頭兒,都安置妥當了,是否要將他們的鎖鐐拷回去?」
山宗笑沒了,沉聲說:「不必,以後都不必拷著他們。」
那兵沒多說一句,立即領命去了。
神容看了看他臉,山裡的情形一幕一幕還在眼前,自然知道他說的是那群重犯。
「你藏得太好了,」她抿下唇,輕聲說:「誰能想到他們就是你的盧龍軍。」
山宗垂下眼,自嘲一般笑了聲:「我倒情願他們不是。」
神容聽到他的語氣,輕飄飄的似在說著很輕巧的事,反而心裡就像被什麼給戳了一記。
曾經在山裡用他們開礦,不覺得有什麼,如今回想,當時他們險些在山裡遇險全部喪生泥潭,那這僅剩在眼前的盧龍軍也沒了,不知他會怎樣。
難怪他總說他們不可能逃。
她故意轉頭去擺弄那只紫檀木盒,不看他的臉:「我知道事關密旨不能多言,只想知道盧龍軍是何時出的事,為何外人一點風聲都不曾聽到過?」
沒有回音,山宗似乎沉默了一瞬,隨即又笑了一聲:「就在你當初嫁給我之後的那半年裡。」
神容不禁轉過頭來。
山宗嘴邊浮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正對著她:「禮成後我接了調令,脫下婚服就走了,當時就是來了幽州。」
神容心頭愕然,恍然間記起了許多,又似乎一下明白了什麼:「然後呢?」
「然後?」山宗依然只是笑了笑:「然後你都知道了。」
她的確明白了,心底卻又一絲一縷冒出憤懣和不甘:「所以當時的和離……」
山宗燈火裡的臉低一下,又抬起來,薄唇抿了抿:「嗯,我必須來幽州。」
過去的事做了就是做了,縱然事出有因也是做了,回想無益。
他忽而想起什麼:「我讓你再來時記得取和離書來,取來了?」
神容倏然抬眼,那點憤懣不甘霎時都涌了出來。
山宗看著她臉色:「沒帶?」
她臉色淡淡,忽而直直越過他走了。
待山宗轉身時,她正從妝奩處過來,手裡捏著什麼扔了過來。
他一手接住。
「拿去。」神容冷淡說。
出發來接替她哥哥的那日,紫瑞在趙國公府裡問她是不是想起了山使,她當時正摸著袖口邊露了一半崇字白玉墜,矢口否認了。
隨後準備行李時,卻自塵封的箱底將這找了出來。
對著上面「和離書」三個字看了許久,她終究還是帶上了。
山宗低頭,打開,掃了一遍上面龍飛鳳舞的字就合上了。
「嗯,確實是我親筆所寫。」
神容看著他,不覺微微抬高下巴,胸口微微起伏,他還要欣賞一番不成。
下一刻,卻見他手上一扯,乾脆利落地撕了,引了燈上火,扔進桌上煮茶的小爐底。
火苗竄出來,她眼光動了動,斜睨他:「幹什麼,便是燒了又能如何?」
山宗看她:「至少叫你知道以後都不會再有這個了。」
神容胸口仍一下一下起伏著,想起過往,又想起如今才知道這其中的曲折,心裡說不出來什麼滋味,冷著臉強撐著:「誰要你保證什麼,再有下次,我便真去找個比你好千百倍的人嫁了。」
山宗臉色稍沉,靠近過來:「你找不到了。」
神容扭頭避開他:「只要我想,就能找到。」
山宗拉住她,不讓她躲:「這世上比我好的人有很多,但有我在,你就別想了。」
「憑什麼?」
「憑你是我夫人。」山宗一把抱住她,抵著桌沿就親了下來。
神容被他含著唇,親得兇狠,跌跌撞撞地到了榻邊,一下跌坐在他懷裡,他的唇已落到她頸上。
她的腰被他手牢牢扣著,迎向他身上剛換過的胡服,抵著他鐵鉤環扣的束帶。
緊實的腰身貼過來,她的心口一下急撞。
山宗從她頸邊抬起頭,渾身繃緊,眼底暗幽幽的一片,聲音又沉又啞:「夫人,我不想忍了。」
神容耳邊霎時如轟然一聲響,腰上的手在動,繫帶抽去,繼而她身上一輕。
貼近的地方卻沉,那似乎毫不經意的變化,硬挺勃發。
緊接著鏗然一聲,是他束帶環扣解開的聲音。
她有些慌亂地伸出白生生的手臂,扶住他肩,一瞬間眼前閃過許多情形,不自覺說:「這與我夢到的不一樣。」
山宗抬起的眼裡有了笑,一下一下含她的唇:「夢到過我?」
神容想起那個燭火迷濛的夢境,嫁衣扯落,始終看不清男人的臉,只有男人舒展的肩,沉沉的呼吸,穩著輕喘:「不,那不是你……」
山宗眼中一沉:「不是我是誰?」
神容陡然一聲輕呼,人已被他一把抱了起來。
輕紗飄落,而後是襦裙,男人的胡服,遺落一地,直拖曳到床腳。
呼吸一聲比一聲急,神容輕喘著被壓去床上,伸手碰到一片緊實。
山宗狠狠親著她,捉著她的手,往自己胸膛上送。
她呼吸更急了,往下時手指描摹出了溝壑般的線,指尖一陣灼灼。
止不住低喘著偏過頭,赫然眼前一片烏青斑駁,他紋滿刺青的手臂撐在她身側,繃出幾道如刻如鑿的線。
夢裡不曾有這樣駭人的刺青。
忽然那片斑駁貼在了她身上,刺目的烏青斑斕箍著一片雪白,上下遊走。
她難耐地昂起頭,懷間像被引燃了,燒灼地疼。
那種男女間隱秘的親昵,陌生又露骨,似有涓涓細流,卻又能激烈直接地從她身上沖刷過去。
直至那片斑斕在眼前一提,頓住了。
男人從手臂到肩都繃得死緊,下頜緊收,赫然寬闊的肩一沉,她腰弓了起來,睜大了雙眼,啟開唇,凝住了一般,卻沒有聲,如被重重撞上了心口。
山宗沉沉的呼吸在她耳側,刮著她的耳垂,越來越沉:「怕嗎?」
神容說不出話來,手不甘示弱的挪移,緊緊抓到他身上,不知抓到了哪裡,用了力。
他沉哼一聲,撥過她臉,密密實實親下來。
果然還是不會服軟。
忽如疾風驟雨。
神容終於被放開唇時,眼裡已經迷濛,那條盤繞了滿臂的蛟仿佛活了,擺尾升騰,沉沉浮浮。
不知多久,又似在她眼裡又沉又重地晃動。
她眉頭時緊時鬆,像入了沸水。
從沒想過男人會有那麼重的力氣,到後來,她又被他抱起。
周遭什麼都聽不見了,昏暗的光影裡交織著身影。
他那條斑駁的胳膊牢牢箍著她,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
山宗身沉而有力:「是不是我?」
「不知道。」她不自覺地輕輕哼出一聲,聲頃刻就被撞碎了。
整個人都亂了,那個夢境時不時浮現出來,又被眼前的現實沖碎。
現實裡有他的臉,清晰又深刻,抵著她的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
山宗的吞下她的悶哼,在她耳邊沉沉地笑:「只能是我。」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7:52
第八十四章
神容醒來的時候是趴著的,足足好一會兒,才睜開了眼。
一縷淡白的朝光透過窗棱照到床前,她半邊白生生的肩浸在光裡,上面留著兩個清晰的紅印。
頓時這一夜的情形都回到了眼前。她悄悄往身側瞄去一眼,沒看見男人的身影,才坐了起來,一手先撫了下腰,輕嘶一聲。
「少主起身了?」外面紫瑞的聲音在問。
「不用進來伺候。」神容開口攔住她,才發現自己聲音都已有些啞,低低清一下嗓,自己動手穿衣。
穿好中衣,去拿襦裙,她赤著腳踩到地,身上竟虛軟了一下,扶了下床沿。
腰上又酸又沉,昨夜山宗折騰她許久,仿佛恨不得渾身的力氣都撞上來,不知疲倦一般。
到後來她竟不記得是何時睡去的了。
「少主真不用伺候?」紫瑞小聲問。
「不用。」神容咬牙腹誹了幾句那男人不知輕重,忍著不適穿好了襦裙。
紫瑞道:「那奴婢去為少主備飯來。」
神容聽見她走了,回頭看一眼凌亂的床褥,不禁臉上微熱,抬手順一下早就散亂下來的烏髮。
這周遭好似到此時都還留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
等神容走出房門時,早已是日上三竿了。
她那身襦裙還是換掉了,特地穿了疊領的胡衣,將領口豎了起來,好擋著脖子和頸下胸口上留下的痕跡。
紫瑞跟在後面道:「官舍今日一早就在忙,來了許多人。」
神容隨口嗯一聲,只當還是來養傷的,心不在焉的,沒放在心上,一路也走得緩慢至極。
到了前院,發現官舍大門外似乎有不少兵卒在穿梭奔走,隱約還有不斷前來的馬蹄聲。
庭院一角的門廊下,站著身著官袍的趙進鐮,似乎是剛剛到的,正稍側著身在與人說話。
神容走近了,才看見站在他側面束著胡服的黑烈身影。
山宗從那兒抬起頭來,一眼就看到她身上。
神容撞上他黑沉沉的目光,頓時就停下腳步,眼神閃了一閃,輕輕移開。
餘光似乎瞄見山宗勾起了嘴角,一股子邪壞浪蕩氣,她不禁咬唇,忍不住又在心中悄悄罵他是壞種。
趙進鐮已看到她,笑著轉過身來說話:「女郎,真是恭喜了。」
神容這才轉眼看過去:「恭喜?」
「是啊,」趙進鐮指一下身旁的山宗道:「聽崇君說二位已經成婚,我今日是被請來為二位證婚的。」
神容頓時朝山宗看去。
他摸一下嘴,笑意未減:「嗯,我請他來的。」
神容朝後看一眼,難怪紫瑞說一早就在忙,難道是因為這個。
紫瑞正意外著,察覺到她看來,默默垂頭退遠。
趙進鐮看一眼神容,悄然在山宗跟前走近一步,暗自嘆口氣,低聲道:「我自知趙國公府那關是不好過的。」
山宗扯了扯嘴角:「那你還應承下來?」
趙進鐮笑著搖了搖頭:「幽州此番是虎口脫險,既然鎮守住了幽州的英雄要請我來證婚,我自然沒什麼好推辭的,權當捨命陪君子好了。」
山宗嘴角愈發揚起,衝他點頭:「多謝。」
趙進鐮回頭又看一眼神容,摸摸短鬚,朗聲道:「如今幽州城中事多,不能為二位好生操辦,只得等待來日了。周鎮將的檀州軍還需犒勞,我這便先告辭了。」
說著便先行離去了。
神容看他方才竊竊私語了一陣才走的,往山宗身上瞄去,抬手順了下鬢邊髮絲,遮掩了那點不自在:「就這樣全讓你給安排了。」
山宗走近,低笑:「難道真在山裡拜個天地就完了?先請趙進鐮證婚,也不算無名無份,待幽州事了,全境解了戒備,我會再找機會去長安。」
他自己倒是不介意,反正浪蕩慣了,歷來不在意什麼虛禮,但她是長孫家的掌上明珠,沒道理就這樣草草了事,還不想委屈了她。
神容心想都到這一步了,就是不去也得去了。只是沒料到他早計劃著,心裡受用,眼睛都彎了彎,抬頭時口中卻輕淡道:「如何去,你又不能出幽州。」
「總會有辦法。」山宗說。
神容記起來,與他上次說得一樣,口氣還是一如既往的篤定。
一個兵卒自大門外快步而來,報:「頭兒,能到的都到了。」
「嗯。」山宗看了看神容:「跟我來。」
神容見他直往大門而走,緩步跟了過去。
官舍大門口安安靜靜。
神容提著衣擺緩緩邁出去,一抬頭,卻愣了一下。
門階下居然站滿了人,大多是身著短打胡衣外罩甲冑的裝束,有的還帶著傷,是軍所裡的百夫長,還有這附近巡城的兵卒。
大概是因為他們人數太多,官舍裡一下容納不下,只得站在這大門外,卻也快要一直站去大街上了。
胡十一因在這裡養傷,扶著肩擠在最前頭,旁邊就是張威,都朝大門裡張望著。
神容剛出來,所有人忽就肅穆地站直,像是本能一般,盯著她斜前方。
山宗站在那裡,朝她看了一眼,回頭看著眾人,擺一下手。
廣源從門裡出來,帶著一堆僕從,每個人都捧著大壇的酒,後面有人摞著碗送來,就在這大門外,挨個倒了酒入碗裡,分去給每個人。
胡十一傷得重,不能飲酒,卻也端了一碗在手裡,忍不住問:「頭兒這是要幹什麼?」
「犒軍。」山宗自廣源手裡接了一碗酒。
頓時眾人都一片呼聲,自是為了那以少退敵的一戰自豪了。
第一碗酒沒喝,山宗帶頭將手裡的酒傾灑在地。
頃刻,所有人也都以酒灑地,敬告戰死的英靈。
酒再滿上,眾人才又重新露出得勝後的喜悅。
胡十一端著空碗,眼尖地瞄見那站在後面的金嬌嬌,又問:「就只是犒軍?」
「自然不止。」山宗端著碗,掃一圈在場的眾人:「我來此數載,唯有與你們朝夕相對,平日裡練兵皆是我下屬,上陣殺敵也有了過命的交情。這幽州沒有我什麼至親,只剩你們,此後也還要一併出生入死,所以今日叫你們來,順便也見一見我夫人。」
他說著回頭,一伸手,把神容拉到了身旁。
神容頓時挨住了他,尚未回神,下方已經響起此起彼伏的「夫人」。
軍中之聲,分外洪亮,好似整個幽州城都要聽見了一般。
她被弄得措手不及,心裡都跳急促起來,抬頭去看身旁的男人,他剛好低頭看來一眼,嘴角只動了一動,明明沒笑,但看著就是一臉的痞氣。
有人手中碗剛被倒滿酒,端著朝這裡敬來。
一時間,倒好像是慶賀新婚的喜酒已經飲上了似的。
廣源是最興奮的那個,當即倒了碗酒送到了神容面前來,喜滋滋地喚她:「夫人。」
神容伸手端住,忍了又忍,臉頰還是不可遏制地紅了,偏生面上一片鎮定。
山宗仰頭飲盡了那碗酒,下方眾人都還熱鬧著,目光幾乎都投在他身旁。
他轉頭盯著神容,看她猶豫了一下,端著碗只在唇邊碰了一下,就被刺鼻的酒味弄得擰了眉,不禁一笑,伸手就接了過來,不偏不倚貼在她唇碰過的口沿,仰頭一口喝乾了。
下方又是一陣山呼,這次是有些鬆快的起鬨。
神容看著山宗咽下酒時滾動的喉結,忽覺臉上好似更燙了。
……
等到門口眾人散去,官舍裡才算恢復安靜。
神容走回門內,往後瞄,山宗就在後面跟著,臉上還有絲若有似無的笑。
她還沒說話,卻見他臉上笑意褪去,目光落在了她身後。
神容下意識轉身,就看見一道人影正站在院角裡的一根廊柱後,正朝這頭看著。
還是那般蓬亂著頭髮,兩鬢處斑白,一臉滄桑,只不過換了身乾淨衣裳,手鐐腳鐐也除了,看起來沒之前那般駭人了。
是甲辰三,身後的院子就是給那幾個重犯養傷的地方。
他盯著山宗看了一會兒,忽然道:「恭喜了。」
並未等到回答,他說完就轉身又進了那個院子。
胡十一剛好從大門裡回來,看到這邊情形,扶著肩走到山宗跟前,直犯嘀咕:「頭兒,這群人怎麼回事,還跟你客氣起來了,咱以後真不用鎖他們了?」
山宗還看著那一處,忽然說:「不鎖,待軍所復原後,把他們八十四人都移入軍所。」
胡十一臉一僵,驚呼出聲:「啥?要讓他們入軍所!他們可不是一般的重犯,是底牢裡的啊!」
連神容都朝他看了過去。
「就這麼定了。」山宗直接下了命令,越過他往前走了。
胡十一張口結舌,撓了撓腦門兒,只得嘴巴一閉。
神容看著山宗到了跟前,一面緩步往前,一面在心裡想了想,忽就有些明白過來,低聲說:「你一定早就有這念頭了。」
山宗沒說話,只咧了下嘴角,算是默認了。
「等有朝一日盧龍軍不再是禁忌,或許你就能知曉一切,否則……」
神容不禁看他一眼:「否則什麼?」
山宗笑笑:「沒什麼。」
否則就只能是他死的那天,這就是密旨。
但這種話他不想隨便說,尤其是現在,他已是個成了婚的人了。
神容沉著心又細想了想,甚至覺得他當初安排他們出來入山開礦,也許就已是順水推舟放他們重見天日的第一步了。
這男人的心思太深了,不然就不會在幽州待這些年,獨自一人守著這秘密直到如今。
忽而一隻手伸來,勾住了她腰,「你在發呆。」山宗的聲音響在她頭頂。
神容回過神,才留心已入了內院,這裡只剩下了他們二人。人已被他半摟在身前,他的手臂正箍在她腰上,頓時又叫她皺了眉,因為還有些疼。
「怎麼?」山宗留意到了她神情,上下打量她,早已發現她今日連走路都十分緩慢,漆黑的眼落在她豎起的領口裡,看到了自己留下的點點痕跡,不禁頭低了些,一把聲沉沉:「我弄疼你了?」
神容又想起了他昨晚的張狂,此刻他的手箍著自己,即使隔著幾層衣裳,還能清晰地記起那狠而激烈的親密,心口一下一下地跳急,瞥了他一眼,一手搭在他箍著自己的手臂上,手指勾了一下:「拿開。」
山宗臂上微麻,想起昨夜,眼底都暗了,鬆開一些,見她腳步虛軟地進了門,還沒動腳進去,門就合上了。
他嘴角一勾,盯著門:「幹什麼?」
「免得你再使壞。」神容悶聲說。
山宗屈指抵了抵鼻尖,忍了笑,昨夜可能確實太不知輕重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7 00:48:07
第八十五章
長安晴空萬里,風卻已轉涼。
宮廷一角的飛檐上懸著垂鈴,風一吹叮鈴作響,悠悠揚揚,在廣袤的宮中迴蕩。
裴少雍官袍齊整,走到深宮的含元殿外。
殿前立著一個年輕的內侍,笑著見禮:「蘭台郎告假多日,可算入宮來復職了。還請稍候入殿面聖,聽聞有八百里加急軍情送到,聖人正在等。」
裴少雍自幽州回來不久,情緒卻似乎還沒回來,勉強回以一笑,面朝殿門恭謹垂頭:「是。」
忽聞一聲急報,腳步聲急促而來。
另有一個內侍捧著什麼踏碎步上了台階,口中急呼:「幽州奏報至!」
裴少雍詫異抬頭,看著那內侍直入了殿內。
難道加急軍情就是幽州的?
想起被強行送出幽州時那裡戒備的架勢,又想起神容還在幽州,他不覺擔了心,皺起眉。
走了個神,一旁內侍已抬手做請,小聲道:「蘭台郎現在可以進去了。」
裴少雍連忙走入,一絲不苟地斂衣跪拜。
深深幽幽的大殿裡悄然無聲。
過了片刻,只聽到一把少年聲音,帶著剛變聲不久的青澀,又壓出一絲沉穩:「幽州團練使的奏報?」
裴少雍不禁悄悄抬了頭。
明黃垂帳後一張小案,案頭龍涎香裊裊,其後端坐著模糊的少年帝王身影,手裡剛剛按下送入的奏報。
「兩萬對陣關外十萬,如此懸殊的戰事,他居然帶著一群重犯去應戰,且幾日內就速戰速決,還能保全了一城一山。」
「竟有如此奇事?」一把溫和的聲音接過了話。
裴少雍這才發現帳後還有一道身影站著,隱約一襲圓領袍清雅著身,是洛陽的河洛侯。
只有他這樣與帝王親近的大臣,才能入內進帳。
緊接著又聽河洛侯道:「那這位團練使寫來奏報,必然是來邀功的了。」
「不,」少年帝王的聲音聽來似有幾分意外:「他什麼都沒要求,只請命准許那群重犯可以戴罪立功,加入幽州屯軍所,甚至願以身為他們做擔保。」
「哦?」河洛侯似也覺得不可思議。
「幽州團練使,山宗。」帳內,帝王年少的身姿一動不動,聲音很低,微帶疑惑:「如此奇才卓絕的將領,朕為何今日才知其名?」
「山宗?」河洛侯頓了一頓:「是了,這名字不陌生,是與臣同在洛陽的山家之子,山家的大郎君。若是他就不奇怪了,年少時他在世家子弟中名聲很響,號稱天生將才。」
他接著又溫雅道:「陛下登基前遠離二都,不曾聽過不奇怪,就連臣都數年不曾聽聞過他名號了,大約三四年前,他忽就銷聲匿跡。如此看來,上次送金入都的幽州團練使就是他本人,若非此戰,竟不知他身在幽州。」
「三四年前?」少年帝王道:「當時在位的還是先帝。」
河洛侯回:「正是,臣記得當年山宗極受先帝器重,只不過他常年領兵在外,大多時候只聞其名,不見其人,聽聞他又生性浪蕩不羈,二都權貴中有機會與他走近的人並不多。」
帳中一時無聲。
過了寂靜的一瞬,河洛侯才又開口:「陛下打算如何定奪?」
「受先帝器重……」少年帝王輕輕重複了一遍:「朕當政不久,大約是忽略幽州了。既有如此戰功,那就下旨,准他奏了。」
帳內輕動,河洛侯轉頭朝外:「蘭台郎都聽到了?」
裴少雍正理著剛聽到的事,自錯愕裡回神,忙道:「是,臣會照聖意擬旨傳復。」
一個內侍隨後就托著那封奏報送到了他跟前。
裴少雍展開,看見上面山宗龍飛鳳舞的字跡,不僅半個字沒邀功,甚至還因幽州大獄在戰中被攻破,連帶聖人當初發配過去的柳鶴通不翼而飛的事而自請了罪。
以往不知道那道密旨也便罷了,如今既然知道了,他便皺著眉,想不透山宗此舉何意。
為了讓一群重犯入軍所,居然主動來奏報今聖,難道他不知道以他的身份名號和以往所受的先帝器重,只要嶄露頭角就會引來注意?
眼前的少年帝王登基以來革舊扶新,剷除了多少先帝舊臣,最在意的莫過於先帝跟前的人,尤其是受重用的。
他可是被先帝特赦過的,有那道密旨在,他這個過往的罪人,最明智的做法當是遠避長安,在幽州好好關著,再不出來才對!
就連當初送金入都的事他都不該做!
「等等,」忽來少年帝王的一聲:「山宗此人,朕要徹查。」
河洛侯在帳內下拜:「臣領旨。」
果然。裴少雍幾乎立即就又想起了那道密旨,又想起在幽州時,山宗那句冷冷的:「不想落罪就把嘴閉嚴!我的事,勸你少碰!」
背後幾不可察地冒出冷汗,他遮掩著,亦垂首領旨。
……
洛陽驛館裡,長孫信返程謝恩的這一路趕得太慢,才抵達這裡。
不過離長安也不遠了,今日啟程,明日便可抵達。
大門口,車馬正安排繼續啟程,他在院內廊角下負著手,一本正經地埋怨:「這一路走得太慢了,我聽護衛說,好似瞧見我家裴二表弟自幽州去了一趟都已返回長安了,我竟還在洛陽。」
山英在他身後露了頭:「許是他們瞧錯了,再說我看你這一路也沒嫌慢,一路上閒走慢聊也挺愉悅。或者你再在洛陽待上一陣子,我可以一盡地主之誼。」
「我哪裡愉悅了?」長孫信反駁:「我分明是掛念幽州情形,也不知阿容去了那裡如何了,到現在還沒消息送來。」
「放心好了,有我大堂哥在,阿容定然好得很。」
「就是有你大堂哥在我才不放心!」
山英莫名其妙:「為何?我大堂哥都追神容追去河東了,還能對她不好?」
「你說什麼?」長孫信倏然變臉:「這是何時的事?」
山英這才發現說漏嘴了,他還不知道這事呢,轉頭就走。
「你等等!」長孫信想叫她說清楚,忽聞院外有車馬聲來,轉頭看去,一個長孫家護衛跑來了跟前。
「郎君,國公到了!」
長孫信訝然一愣,快步迎去院門。
院門口一隊護衛趕至,當中馬上坐著一人,白面無鬚,相貌堂堂,身披一襲墨錦披風。
赫然就是其父趙國公。
長孫信脫口道:「父親?你怎會現身洛陽?」
不僅來了,似乎還十分急切,連馬車都不坐,直接騎馬而來。
「途經此處罷了,遇上你正好,你快些返回長安,也好照顧你母親。」趙國公下馬,擰著眉,眼角露出細細的紋路,看見門口他的人已在準備上路,點了個頭,算是滿意。
長孫信上前,臉色已嚴肅起來:「可是出了事?」
趙國公解開披風:「你還有所不知,幽州出了戰事,若非前日一封八百里奏報送入長安,我還一無所知。」
長孫信暗道不好,原來他走時山裡那情形已是預兆,難怪這陣子始終不曾收到幽州消息,一定是戰中戒備,切斷了往來,什麼也送不出來了。
他還未說話,趙國公又道:「倒也不必太過擔心,聽聞山宗那小子已擊退了敵軍,我是為你妹妹走一趟,也免得河洛侯再趁戰事對礦山動什麼主意,你該回京便回京。」
長孫信這才鬆了口氣:「那便好,若山宗無事,那阿容也當無事。」
趙國公看他一眼。
長孫信自知失言,笑著圓:「若有事,奏報裡豈敢不報,沒報自然是沒事了。」
「嗯。」趙國公點點頭,他自然明白這道理,只是掛憂女兒罷了:「離長安也不遠了,你便早些上路吧,回去一定要好好安撫你母親。」
「是。」長孫信應下,感嘆幽州真是多事之秋,一面看著父親往驛館裡面走。
忽然間,他想起了什麼,趕緊跟進去。
趙國公停步:「怎麼還不上路?」
「還有些東西,我去取一下便走了。」長孫信說著越過他往裡。
山英躲開了一下,還是得出來繼續送人往長安,畢竟說好的要保人一路行程的。
剛要到外面那院子裡,長孫信已經快步而來,匆匆攔住她道:「快快,往回走,莫要被人看到!」
山英奇怪道:「莫要被誰看到?」
「我父親!」長孫信顧不得那麼多了,扯著她衣袖就走,直到她剛出來的那間屋子裡,嘭一下合上門。
山英貼門站著,朝門縫外看一眼,什麼也沒看到,轉頭問:「你父親來了?」
「對。」長孫信回答完就發現不太對,他還扯著山英的衣袖,離得有點近,自己的衣袍貼著她身上男式的圓領袍,一半他的月白,一半是她衣上的深黛。
他低咳一聲,忽見山英盯著自己。
「你父親來又如何,就算他不喜歡山家人,我只見過裴夫人,他應當並沒見過我這等山家小輩。」
長孫信一下想起來了,好像他父親的確是沒見過她,或許真不用擔心,馬上鬆了扯她衣袖的手,擰眉道:「那便是我多此一舉。」
山英卻沒退開,還在看他臉,看了好幾眼後道:「不過離近了看,你長得還挺好看的。」
長孫信頓時又咳一聲,險些沒臉紅,不自在地看了看她。
山英人如其名,眉宇間一股英氣,但其實眉眼生得很秀麗,他忍不住想,其實她也長得挺好看的。
卻又見她湊得更近了些,在端詳他:「星離,你臉紅了?」
說話的呼吸都拂了過來,長孫信後退半步,接連咳了兩聲:「你瞧錯了。」
山英竟笑了:「我看你分明就是不好意思,我見過山家軍那麼多男子,哪有像你這般隨便臉紅的。」
長孫信頓生氣結,拉開門就要走。
「走了?」山英道:「這樣好了,你先走,我稍後趕來,還是接著護送你去長安,便不用擔心你父親看到是山家人送你回來的了。」
長孫信已經出了門,想想又停步,回頭道:「你對其他人也會這樣?」
「哪樣?」山英問。
「像剛才對我那樣。」
「那倒沒有,就你。」她倒是坦然的很:「我也從沒護送過其他人走那麼遠的路來著。」
長孫信吸口氣,忽然道:「你以後可莫要對別人也這樣!」
山英愣一下,目視他腳步迅速地走了。
……
幽州城門的城頭上,守軍列陣。
下方,身著灰甲的檀州軍穿過修繕一新的城門,大隊出城,即將返回檀州。
山宗胡服貼身而束,一身烈烈地自馬上下來,歪著頭,聽路旁一個兵卒來報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奏報去長安的兵馬已經返回。
他點了個頭,站直了,眼睛去看旁邊的馬車。
車簾掀開,紫瑞扶著神容下了車。
她腳踩到地,衣裙曳地站著,抬起頭,眉眼如描,朱唇艷艷,在這幽州秋風涼薄的天裡叫人無法忽視。
山宗看著她,走到跟前來:「我送檀州軍,你在旁意思意思就行了。」
神容朝他看來:「為何叫我來?」
「你說為何,誰讓你是我夫人?」他嘴邊一抹笑,轉身先往前去了。
神容看著他身影的眼神微動,眉眼倒好似更艷了。
在這幽州城裡,他早就不避諱她是他夫人了。
她忽而想到什麼,回頭問:「我寫的家書可送出去了?」
紫瑞答:「送了,幽州戒備著,托廣源叫軍所兵馬送出去的。」
她點下頭,又瞄一眼山宗,他已走去前方。
趙進鐮身旁,周均配著寬刀站著,見到他來,彼此還是老樣子,不冷不熱。
神容轉身,忽見趙扶眉自後方走來,穿著素淡的襦裙,直到了跟前。
「女郎。」她喚完,笑一下:「或許該改口稱夫人了,聽義兄說你與山使已重修舊好,再做夫妻了。」
神容點頭:「是。」
趙扶眉竟怔了一怔,好像還是頭一回見她承認和山宗的事,握著手指在袖中,輕聲道:「那便希望女郎與山使,此後都能相攜安好了。」
神容看到周均,記起此番她是因何而回幽州的,不知她此時作何所想,淡淡說:「那就要看以後了。」
趙扶眉聽到這一句,語氣與當初那句「我與他之間的事,我只找他,與你無關」一樣,好似又在說與她無關。
確實也與她無關了,她已嫁作人婦,他也與前夫人複合了。
她笑笑,往前走去。
周均在那裡等著,一雙細眼看著她走近:「你還要不要回檀州?」
趙扶眉看著他,終是點了點頭。
早已看見山宗自旁離去,她不知神容如何,但他似乎眼裡就沒旁人,直直往馬車而去,大概能看到的就只有那一個女人。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8 00:49:32
第八十六章
「你方才與她說什麼了?」
神容自馬車旁轉過頭,正迎上走過來的山宗。
他說話時朝前方掃去一眼,指的是趙扶眉。
那裡,趙扶眉不知與周均說了什麼,好似在已決心要隨他回去了,能聽見趙進鐮在一旁著人安排車馬。
神容眼珠輕轉:「隨便閒聊了兩句。」
山宗勾著嘴角:「看你們說話時總看我,還以為是在說我。」
「誰看你了。」她輕輕說。
山宗掃過左右無人,走近低語:「還這般有勁頭,看來我睡了這些天的客房,你已沒事了。」
神容眼一抬,看住他,只看到他一臉的痞氣,咬了咬唇,被他的露骨弄得渾身不自在,乾脆一提衣,先登了車。
山宗在車邊盯著她,似笑非笑地牽了馬,翻身而上。
她又放下車簾擋住了他臉。
就是已經叫他得逞到這地步了,才更不想讓他得意。
得寸進尺。
馬車出城,一路繼續送行檀州軍。
檀州軍悉數離開幽州城,直往邊界檀州方向而去。
周均坐在馬上,遙遙向城門處還站著的趙進鐮抱拳告別過,轉頭看著趙扶眉乘著的馬車自眼前過去。
她只在車裡坐著,沒有露臉。
待她的馬車隨著檀州軍往前而去了,他才停下,往後看了一眼不遠不近送出來的山宗。
山宗扯一下馬韁,不疾不徐地打馬過來:「還有話說?」
周均陰沉著眼:「當初那一戰之後,你的盧龍軍不是說充入軍所改編為幽州軍了?為何幽州只有這些兵力,那個龐錄又是怎麼回事?」
山宗臉上沒有表情,聲壓得很沉:「哪一戰?」
周均慣常地陰著臉,顯得白臉微青,似臉色不好,許久才道:「沒有哪一戰,是我記錯了。」說完臉色更陰,打馬走了。
山宗打馬回頭,到了馬車邊,神容正掀著車簾看著他:「你們說什麼了?」
他學著她先前的模樣:「隨便閒聊罷了。」
神容知道他是有意的,悄悄白他一眼。
山宗好笑,揭過了這話頭,朝遠去的周均看了一眼。
……
車馬剛要回城,一隊兵匆匆自遠處趕來。
「頭兒,又抓回了幾個大獄逃犯。」領頭的是百夫長雷大。
山宗打著馬,眼掃了過去:「剩下的儘快抓回來。」
雷大抱拳領命,又匆匆離去。
神容揭開車簾,想了起來,是當日那群敵兵先鋒襲擊幽州大獄的事,難怪幽州至今都還戒嚴,多半就是為了搜捕他們。
「聽說當初發配到幽州大獄的那個柳鶴通也不見了?」
山宗看過來:「他那種不足為患,獄卒說有可能是被敵兵帶走了,有一些還在附近逃竄,恐怕是孫過折留給我的一個後手。」
神容不禁就蹙了眉,幽州大獄裡有一些當初暴動後僅剩下來的關外犯人,都對山宗心懷憎恨。
若真如此,那這個孫過折也太過狡詐了,作戰中都還想著留下一記後手。
她細細想了想:「我記得朝中對歸順的契丹部族有賜姓李孫二姓的慣例,莫非他是被賜過姓的?」
山宗嗯一聲:「歸順的契丹王室賜國姓李,貴族賜姓孫,他是契丹貴族,曾經的確歸順過,對中原很了解,尤其對幽州。」
話音剛落,山宗剛要扯韁繼續前行,忽而臉色一凜。
倏然一聲尖嘯,拉車的馬匹乍然抬蹄狂嘶,背上赫然中了兩支利箭。
一切都是電光火石間的事,神容不過剛剛放下車簾,馬嘶抬蹄,門簾晃動,外面駕車的護衛連同紫瑞被一併掀了下去,一聲慌亂的尖叫,車已被撒蹄狂奔的馬拉著奔出。
她一下往後跌去,堪堪扶住車廂,聽見外面山宗的怒喝:「抓人!」
剛剛沒走遠的雷大在那頭喊:「剩下的冒頭了,快追!」
門簾晃動,她甚至能看見一閃而過的城門下,趙進鐮等人慌張追出幾步的身影。
車外幾匹快馬在追,分不清誰跟誰的。
神容努力穩住身形,揭開車簾,果然已無人駕車。
剛剛說到孫過折的後招,就已經在眼前應驗了。
她儘量往外探出身去,聽見山宗在喊:「穩著!」
快馬直直如飛一般,衝下了斜坡,險些要翻倒,顛簸的沒法穩住。
神容數次往外探去,一遍一遍努力地去扯馬韁。
終於看見山宗身騎快馬而來的身影,就在她右後方,迅疾如風,整個人都伏低了身,如箭一般往她這裡而來。
路還是太顛簸了,她扯到了韁繩,用力還是艱難,手心都已生疼,餘光瞄見前面已快衝到山下附近,到處都溝壑叢生,遠處隱隱有白光。
她憑著對這山周地形的了解,想了起來,那裡有河,努力拽著韁繩往那兒扯。
「少主小心!」是東來的聲音,他也在後面追著。
奈何多馬拉就的馬車一旦失控,速度實在驚人,很難追上。
山宗在後方緊追不捨,看見她自車內探出身,扯著韁繩的身影,一夾馬腹,疾馳更甚,貼近到車旁。
下一瞬,神容已扯著韁繩快到河邊。
山宗立即伸出手:「過來!」
神容一手伸出去,搆他的手,始終搆不著。
他咬牙:「跳!」
神容愣了一下,看見他馬上疾馳而至的冷冽眼神,心一橫,閉眼就跳了出去。
一聲巨響,馬車在溝中翻了下來。
「東來,穩馬!」是山宗的聲音。
他幾乎是直接躍下了馬,一刻沒停地就直撲水中。
神容一頭從水中出來,大口喘了口氣,就被一雙手臂緊緊接住了,往邊上拽去,避開亂竄的馬匹。
身旁撲通幾聲水響,快馬而至的東來跳下水中,帶人過來穩住被下沉的馬車拉拽還躁動不安的馬。
神容心口狂跳不息,看見山宗近在眼前的臉。
他半身濕透,拉她起來,一手緊緊摟著她:「沒事了。」
神容喘著氣點點頭,被風一吹,身上很涼。
山宗的馬因是戰馬,訓練有素,還好好在旁刨著地。
他過去牽了馬,隨手擰一下濕透的衣擺,抱著神容上去,翻身而上,直接回城。
「你剛才是故意往河裡走的?」在路上時他才喘著氣問。
神容氣息不穩地嗯一聲:「只有那裡能跳。」
山宗竟笑了一聲:「真有你的。」
只有她有這個膽子。
儘管如此,說話時他已收緊了手臂。
城門口,趙進鐮一行送行的人還在等著,見到他們返回才鬆口氣。
「崇君放心,人已抓到,就在這城門附近埋伏著,許是知道今日檀州軍要走,等時機的,我已著令叫將他們押往大獄了。」
山宗只點了下頭,臉色鐵青,那群逃犯,一個也別想跑。
「繼續戒嚴!搜捕乾淨為止!」
聽到他的軍令,左右兵卒大聲稱是。
他自小跑而來的紫瑞手中接過披風,緊緊裹在神容身上。
神容縮在他懷裡,自知此刻模樣狼狽,尚且還穩著姿態:「刺史放心,虛驚一場。」
趙進鐮刻意沒有多看,抬手做請:「快些請回。」
一面心裡感嘆,真不愧是山崇君看中的人,也就她臨戰遇險都還能如此鎮定了。
……
回到官舍裡,天已經快要黑下來了。
入了大門,神容才算六神歸位。
山宗腿一跨,下了馬,帶著她進門。
腳步一下不停,直往主屋而去。
廣源從廊下小跑過來,手裡拿著什麼,看到他們情形一愣,都忘了來意。
山宗停了一下腳步:「你拿的什麼?」
廣源這才回神,將手裡的東西遞過來:「是給夫人的信,先前夫人叫寄出去的家書已經寄了,送信回來的人說半道就交出去了。」
神容不穩的氣息都頓了一頓:「什麼?半道?」
廣源攏著手稱是,一面往側面站,看出她披風裡衣裳濕的,好給她擋風:「據說他們半道就遇上了國公一行。」
神容一怔:「我父親來了?」
「好、好像是。」廣源不知為何都有些慌張了,大約是被她口氣弄的,也可能是被眼前二人情形弄的:「聽聞國公快馬趕路而來,帶信回來的兵馬說已快到河東了。因著幽州現在戒嚴,他已放緩行程,大概會暫停河東數日,收了夫人的信,叫人帶話回來的。」
神容擰起眉,還想再問兩句,就見廣源抬了下頭,看了眼她身後,低頭退去了。
她看過去,山宗頎長挺拔的身姿立著,昏暗的廊火下,黑如點漆的眸子盯著她。
「沒想到。」他說。
大概是因為戰後戒備未除,否則此時趙國公可能並不會給信,直接就來了。
他手臂一收,摟著神容往內院走。
神容邊走邊道:「不能讓我父親這樣來。」因為冷,聲音都還有些輕顫。
山宗腿長步大,她被摟著,有些跟不上,身上又涼,腳步太快,便又急又輕地喘息起來。
心裡卻轉得很快,難道要讓他父親直接進入幽州,毫無準備地被告知她與他已成婚,那絕非什麼好事。
「光是叫他看到我如今的情形,也會叫他擔心不已。」
就更別提在幽州發生的這些事了。
她知道他父親一定是因為戰事而來的。
山宗連她身上披風又摟緊些:「那你想如何做?」
「我明日親自去河東見他。」神容說。
他腳步停下:「你想搶先去見他?」
「嗯,必須去。」神容抓緊披風領口,她思來想去,只有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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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8 00:49:48
第八十七章
入夜時分,一個兵卒快步進了官舍,到了客房外,小聲稟報:「頭兒,全搜捕乾淨了,今日埋伏的就是最後幾個,沒有遺漏的逃犯了。」
山宗走出來,伸手接了對方遞來的獄錄,對著廊前燈火翻了一遍,看到上面名字都已划去,合上後交給他:「嗯,留著等我處置。」
兵卒退去了。
山宗轉頭走向主屋。
房門口,紫瑞剛剛合上門,隨廊上的東來離去,一手扶著另一邊的胳膊,大概也是受了點傷,要去處理。
山宗走過去,在門口徘徊了兩步,想起白日裡那般緊急情形,薄唇抿緊,眼底沉了沉。
這筆帳他也要記在孫過折的頭上。
直到想起神容那鎮定的一躍,他吐出口氣來,又不禁無聲笑了,覺得自己真是沒找錯人。
一手推開門進去,屋內亮著燈,但不見人。
屏風後面裊娜的一道女人身影,被燭火勾勒著胸口腰身,凹凸有致,如真似幻。
薄紗披帛一縷,自裡延伸到外,緩緩自她臂彎裡滑落下來,接著是外衫。
山宗掀眼就看到這一幕,雙眼不禁輕輕眯了一下。
神容在上藥,脫去了外衫,只著了素薄的中衣,往下拉開領口,露出半邊肩頭,手指挑了點小盒裡黑乎乎的軟膏,往那兒沾。
原本紫瑞要替她抹,但神容發現她被馬掀下車去後也受了點傷,打發她自己去上藥了。
忽覺眼前燈火暗了一分,她抬起頭,看見男人走近的身影。
剛看清山宗的臉,手中的小盒裡就伸來了他的手,直接按上了她的肩,揉了下去。
力太重了,她不禁輕哼一聲。
「還有哪裡有傷?」山宗聲沉沉地問,看著她嫩白的肩頭。
上面不知從何處磕到的一塊淤青,可能是跳車入河時刮到的,她身上幽幽的一絲香往他鼻間鑽,藥味也蓋不住。
神容被他的力道揉得蹙了蹙眉,揉開後卻又覺得舒服一些,看去他身上:「沒了。」
他換去濕了的胡服後,著了身鬆軟的便袍,忽就有了幾分往日世家子弟的閒散貴氣,鬆鬆散散的微敞衣襟,隱約可見一片結實的胸膛。
雖然已經清清楚楚見過一回裡頭的真面目了,神容眼神還是不自覺移開了一下。
「真沒了?」山宗低笑一聲,就怕她連這也嘴硬。
神容挑挑眉:「真沒了,我只是不想帶著這點小傷去見我父親罷了。」
山宗手上停了下來:「明天你真要去?」
「自然。」
「那我呢?」他緊盯著她:「我不該去?」
「你當然也該去。」神容心想都到這地步了,豈能不去,非去不可!
看他一眼,又低語:「只不過不能現在去,何況你也出不得幽州。」
山宗漆黑的眼珠動了一下,嘴角揚起:「你在擔心我?」
神容拉上衣裳:「我是提醒你。」
耳側忽而一熱,是他低了頭,貼在她的耳邊:「我就看你何時肯對我說一句軟話。」
聲低低的穿入耳中,男人的氣息一下拂過來,神容不禁呼吸又快了。
還沒來得及開口,人就被他一把摟過去。
軟榻上,軟墊滾落在地。
神容被扣著坐在他身上,剛剛拉上去的衣裳被他又拉了下去。
他一隻手撫上她的腰,在她耳邊的呼吸沉了。
「那你打算如何說到我?」手上已解開她繫帶。
「我就說你燒了那封和離書!」神容輕喘,手被他牽引,帶入他衣下,解開他的。
山宗笑一聲,被她故意氣他的這勁給弄的:「是嗎?」
忽而手臂一用力,托起她腰,咬牙按下去。
神容失神一瞬,緊接著就忍不住攀住了他肩。
又看見了他那條滿是刺青的胳膊。
這次看得分外清楚,燈火裡蛟身鱗片鋒利、利爪如刀,盤繞升騰著,昂首擺尾,駭人莫名,赫赫張揚的黑青斑駁,在她眼前耀武揚威。
那條胳膊牢牢地托著她的腰在動,兩隻手用力握住她的腰窩。
山宗湊上來親她。
神容的唇被叼住,含著,又被晃開,他不厭其煩,一遍一遍地親上來。
她呼吸急亂,忍不住別過臉,看到他一隻手攏護住她肩頭,心頭一動,沒來由覺出一絲呵護,又被他一手捉住下巴,狠狠親住,直吮到她的舌。
舌尖發麻,身上也麻,燭火的光都在眼裡搖碎成了點金。
山宗摟著她,呼吸滾熱,緊實的肩背在她眼前繃緊又舒展,渾身比她深一層,抵著她一身雪白。
往下她看不清,只感覺得到,暗影裡藏著他穩而有力的腰腹。
忽然聽見他低低說了一句,神容心口頓時猛烈一跳。
他說:「這次我會輕一點的。」
下一瞬,神容被他一手輕輕撥過臉,他勾著唇角,眼往那裡一掃,讓她看。
眼裡看見燭火映照的屏風,明暗交錯,映出相對疊坐的身影,窈窕如描的身姿在輕動起落,一雙手臂搭在身前的寬肩上。
燭搖影動,毫不停歇。
心頭嗡然一聲轟鳴,神容耳後瞬間生熱,喉中乾澀,眼裡被這露骨的一幕沖地朦朧迷離。
埋臉下去,張著唇一口一口地呼吸,嗅到男人頸邊獨有的氣味,她故意的,在他頸上輕輕一咬。
山宗手臂突然摟緊,沉沉貼她耳邊低笑:「果然你的力氣養足了。」
神容驀然一聲低呼,被他用力扣住腰,身一轉,壓去榻上。
低呼全進了他唇舌裡。
……
官舍裡有進出動靜時,天也快亮了。
山宗睜開眼,起身後看一眼身邊的女人。
神容背對著他側臥,身姿如柳纖挑,還在睡著。
他摸一下嘴,無聲扯了扯嘴角。
其實食言了,最後還是沒能輕得了。
他這一身浪蕩不羈,在她跟前大概是無法收斂了,遇上她只會變本加厲。
昨夜他能忍住的,只有在最後關頭,急急從她身裡抽離。
粗喘濃重,他緊緊抱著她低聲說:「以防萬一,還沒有得到你父母首肯,不能讓你難堪。」
還不能讓她給自己生孩子,雖然他很想。
神容當時在他懷裡輕顫,渾身潮紅,昂著脖子,眼裡如浸水光:「誰要給你……」
他一口堵住她唇,都氣笑了,斑駁的右臂一伸,又一把撈起她:「再強,我饒不了你。」
結果還怎麼可能輕得了。
他自嘲地一笑,抿住唇,披上衣服,又看她一眼,輕手輕腳地出門。
神容其實已經醒了,故意沒顯露。
聽著他的腳步聲走的,昨夜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她輕輕咬咬唇,和第一次不同,居然光是想起就又心裡急跳起來……
不知多久,她還躺著。
門外傳入紫瑞的聲音:「少主,山使都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神容這才收了神,坐起身:「知道了。」
官舍大門外,張威領著一隊人趕了過來,正看見山宗站在門口。
他已如常一般穿上了一身烈黑對襟疊領的胡服,綁縛護臂,腰身上緊束著護腰,腳踩馬靴。
「頭兒,胡十一已照你吩咐,將那群人都帶入軍所去了。」張威上前道。
那群人自然是說底牢裡的那群重犯,用胡十一的話說就是「怪物」,這陣子下來傷都養得差不多了,比胡十一的傷好得快。
山宗只點了點頭:「叫你來有兩件事,一是叫人仔細盯著關外動靜。」
張威一口應下,搶話問:「還有件是?」
「給我好好把人送去河東。」
這口氣,明顯聽著就是私事了。張威往裡看,果然瞧見東來和紫瑞還有長孫家的大群護衛往外來了。
他一本正經地想了想:「聽聞昨日那關外的孫子留的後招沒得逞,頭兒是擔心家眷安危,要將她送走不成?」
山宗嘴角一咧:「不,是我岳丈來了。」
說完轉身回了門內。
神容梳妝妥當,手裡拿著一頂輕紗帷帽,正要往大門外去,還在廊上,就見山宗朝她走來。
她停下來,身邊的人先往外去了。
山宗走到她跟前,看她簪著髮,抹著紅潤的唇脂,不知是不是有意遮掩了艷艷欲滴的唇,臉上的笑一閃而過,又抿去了:「你說得對,是該搶先去,世上沒有岳丈來見女婿的道理,不能讓你父親來見我,應當我去見他。」
他聲低了些:「到時候我會請趙進鐮給我尋個出行的理由,時日你來安排。」
神容眼尖地瞄見他頸邊一點齒印,是她昨晚所為,眼神飄一下,又落回他臉上:「你是必須要去,但要等我父親有了準備。」
她頓了頓,手指捏著帷帽上的輕紗,在心裡想了一想:「月底,你到時候再來。」
山宗盯著她,頷首:「好。」
這次全聽她安排。
外面,東來在門口與張威確認過逃犯已入獄,路上無事,才返回來請神容。
神容戴上帷帽,邁步往前,沒走幾步,忽又轉身:「山宗。」
山宗立即掀眼。
神容一手撩起垂著的帽紗,眼波斜來,看著他:「就這麼說好了,月底你一定要來,否則……」
山宗一步一步走近,低下頭,幾乎要貼到她臉,嘴邊浮出痞笑:「嗯,否則怎樣?」
神容紅唇微抿,抬起白生生的下頜:「否則我就回幽州來唯你是問!」
說罷手往下一拉,帽紗垂落,擋住了他的臉。
山宗臉上一癢,被她轉頭的帽紗拂了過去,抬手摸了下臉,眼見她轉身往外走了。
……
河東道是一片廣袤地帶,大大小小的城池相連。
趙國公耳聽四路,早得知這一帶有山家軍駐守,於是路程就有了調整,有心多趕了一程,避開了他們駐紮的那座城,停留在了距離幽州更近一些的蔚州。
神容在路上收到這消息,便繞過了山昭所在的城,讓張威抄了個近路。
軍所的人對路逕自然是拿手的。
如此,反而趕去的日子比預想還縮短了一些。
趙國公停留在蔚州驛館裡。
這小城往來京官不多,更別說還是國公這樣的貴胄。
整個驛館因他到來幾乎都肅空了,只剩了長孫家的人。
剛過午,客房之中,趙國公坐在桌邊,將神容的那封家書翻來覆去,又看了一遍,起身,背著雙手在屋中來回踱步。
好幾圈之後,門外有僕從前來,興高采烈地稟告:「國公,少主來了。」
幾乎同時,神容就進了門,一襲輕綢披風帶著連日趕路而至的僕僕風塵。
「這麼巧,父親正在看我的信。」神容揭去帷帽,屈膝見禮。
趙國公捏著那幾張紙,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看到她確實安然無恙,才點了點頭,抬手示意她坐:「看了不下十來遍了,你行事我知道,便與那書卷一樣,無意義之言不會寫進信裡。」
他看著神容在一旁胡椅上坐下,將那信又拿到眼前。
信裡報了平安,人他瞧見了,確實好好的;礦山雖未親見,但她在信裡也細說了,礦保住了,只是以後要換批人去開採,這可以交給工部安排,也不算什麼難事。
唯一讓他介意的,是最後那兩句不清不楚的,說幽州有些事情變化,待見面細談。
「幽州有何事情要談?」他拿開信問。
神容沒想到才剛一見面就要提起了,手裡剛端起一盞熱茶湯,看了看父親,無心去飲,手指摸著口沿:「父親可還記得先前在長安,山宗意欲登門之事?」
「當然記得,他想求娶你。」趙國公稍稍板了臉,只不過已將此事有心淡去,口氣便也沒太認真:「我已拒絕他多次了,也沒什麼可提的。」
神容放下茶盞,甚至都站了起來:「就是此事,這一回,我想請父親答應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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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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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8 00:50:04
第八十八章
此時的長安深宮裡。
幽幽殿宇之內,一群內侍躬著身,自擺放宮廷舊典的高大木架後出來,將捧出來的一堆黃絹、典冊悉數擺在外殿的小案上。
裴少雍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為了遮掩自己見過那份密旨,只站在門口。
堆滿物事的案前,站著白面清瘦,身著赤色官袍的河洛侯,一身溫和的君子之態,發話道:「先帝所留遺物,一件不落,悉數呈送聖人駕前,不得有誤。」
內侍們紛紛稱是。
裴少雍看到了那份壓在下面的密旨黃絹,垂低頭,握緊拳,默然不語。
帝王下令,查得自然迅速,這次不能怪他,是山宗自找的。
他只希望阿容能好好的。
……
「你說什麼?」
蔚州驛館客房裡,漫長的一段沉寂後,響起趙國公一聲不可思議的問話。
縱使到這個年紀,什麼風浪都見過了,在剛聽完女兒的話後,趙國公還是不可遏制地感到震驚。
「你想叫我見山宗?」到底是知女莫若父,稍稍一想,他便有數:「莫非你是有意接受他的求娶了?」
神容從那一句之後就一直站在父親跟前,沒有動過:「不瞞父親,戰事緊急中,生死難料,我已經接受了。信中說不清楚,只能當面詳談,所以我才提前趕來。」
趙國公眉頭鎖緊,看著她:「難怪你會叫我見他,我竟不知你和他已到這一步了。」
周遭又沉寂一瞬。
神容握著手指,看了看父親臉色,出門在外,他穿著厚重的國公官服,顯得很是威嚴,白面無鬚的臉分外嚴肅。
「當中太多曲折,幽州也有很多事情,我只能之後再慢慢告知父親。」
趙國公捏一下眉心,慢慢踱了兩步,臉上恢復了鎮定,拂過衣袖:「你真該慶幸今日在這裡的不是你母親。」
神容知道她父親是個通達之人,心思輕轉,忽而問:「父親可還記得,當初和母親為何會替我選中他?」
趙國公不妨她突然問起這個,負手身後,眉還未鬆:「為何?聯姻山家是其一,但也是因為他為人實在出眾,一個十幾歲就能得到先帝重用的天生將才,百里挑一,這樣的人中龍鳳才配得上你,這些你應該都知道。」
「父親既然如此說,那如今,撇開山家,撇開他曾和離棄家的可恨之處,單看其人,父親是否還覺得他算得上是人中龍鳳?」
趙國公看她一眼,沉默一瞬,才開口:「就憑他一己之力能在幽州站穩,此戰又立下如此以少勝多的奇功,連今聖都驚動了,當然算。」
神容心裡微怔,為那句連今聖都驚動了,心思一閃而過,臉上神情還一片平靜:「那父親何不見他一面,別的不說,單以一個上門求娶之人來看,至少也聽聽他如何說。」
趙國公鬆開眉頭,面上鬆緩了:「難道你不在意過往他所作所為了?」
神容知道他和母親間的怒怨無非都是因為自己,說到底都是關愛心疼她,她都明白。
她上前幾步,挽住了父親的手臂,點頭:「在意,他做過的事,就是再有理由也是做了。我只希望父親能見一見如今的他,可好?」
趙國公看她許久,大約是因為幽州戰事,這陣子沒見,她好似瘦了一些,來了連披風都未除,就說著這個,精神卻好,挽著他手臂,眼裡還是黑亮如初。
自家女兒何等要強,他自然知道,已多年不見她這樣的小女兒之態。
若是因為那小子如此,那倒還真要見上一回了。
趙國公想起了長安街頭那個敢當街攔車的筆直身影,一陣沉默,終是點了下頭:「那好,只見一面,我可以應下,就看看他如今是何等模樣。」
神容立即屈膝:「多謝父親。」
外面,東來和紫瑞一直等著,沒料到少主這一進去會這麼久。
又過了許久,才終於看到神容出來。
「少主……」紫瑞剛開口就看見神容臉上一閃而過的笑,頗為意外。
「叫張威回去吧,」神容說話時笑便淡去了,若無其事說:「我與父親說好了,會在這裡待到月底。」
……
軍所裡,已經整修完畢,只有高牆大院的瓦頭上還殘留著幾處戰火裡被焚燒後留下的焦黑。
胡十一按照山宗吩咐,處理好了戰死兵卒的善後事宜,從演武場裡出來,一眼看見那群人,在院子裡或站或蹲,聚在一起。
不是那群底牢重犯還能是哪些人。
那群人入了軍所,和他們同吃同住也就罷了,如今連髮髻都束起來了,還穿起了軍所裡的武服軟甲,和在山裡那如獸如鬼的模樣比簡直是一天一地。
胡十一老遠盯著那個最凶的未申五邊走邊瞧,他束髮後左眼上白疤完全露了出來,更顯眼了,瞧著也愈發兇悍。
「就這些?還成,雖然比老子們當初手底下的還差了點兒,那姓山的也就練兵有點本事。」未申五蹲在眾人當中,瞄著演武場道。
胡十一停下腳步:「你說什麼玩意兒!」
未申五白疤一聳,瞥他一眼:「老子說什麼關你屁事。」
胡十一往上扯衣袖:「混帳玩意兒,當這裡什麼地方,頭兒給你們進來還不知道感激,你他娘的還挺橫啊!」
未申五一臉陰狠:「怎麼著,那姓山的就讓你如此服帖,這麼替他說話。」
「咱頭兒哪裡都值得服帖!就你們這群怪物,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輪得到你在這裡說三道四!」
胡十一早看他不順眼,當即拔了刀。
未申五青著臉站起來,陰笑:「想動手?老子讓你看看老子是什麼東西!」
後面幾十個人幾乎同時跟著他站起來。
胡十一身後也一下聚集來他隊裡的人。
他腳都邁了過去,忽聽一聲昂揚馬嘶,一下停住,轉頭看去。
山宗策馬而來,一手提著刀,一手勒了馬,冷幽幽地看著這裡。
「頭兒。」胡十一下意識就後退一步,因為知道他脾氣,把刀收回去,沒好氣道:「那個未申五……」
「他叫駱沖。」山宗說:「以後都不用再叫他未申五。」
胡十一愣了一下,看一眼那頭。
未申五在那頭齜牙怪笑一聲。
山宗看一眼他,又掃一眼他身後的幾十道身影:「帝王雖然准了,但你們是戴罪入軍所,都給我老實點。」
沒人做聲,甲辰三把未申五扯了回去。
「龐錄。」山宗忽喚一聲,朝後一招手。
甲辰三束著髮,露出花白的兩鬢,抬頭看到他身後幾個兵過來,帶著四個人,馬上迎了上去。
那四個人和他們一樣頭髮半長,雖然束了起來,看起來竟還更像怪物,因為每個人都帶著可怖的傷殘在身上。
最前面的一個頸邊拖了長蛇般的一道疤,後面跟著的兩個人一個側臉有疤,一個左腿走路半跛,最後一個甚至斷了一臂。
是當初被山宗扣做人質的四個人。
頃刻間那幾十個人全都圍了過去。
胡十一被莫名其妙擠到了一邊,看著他們那幾十人一窩蜂聚在了一起,轉頭去看山宗,卻見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馬上,眼裡黑沉沉的,臉上什麼神情也沒有。
直到有個兵卒自軍所大門而來,小聲在他馬下報:「頭兒,有你的信送到。」
山宗下了馬,大步走遠。
胡十一又看一眼那群重犯,口中嘀咕一聲,跟了過去。
留下的那群人還站著,所有人都圍著那四個人。
「他可有將你們怎樣?」未申五咬牙問。
斷臂的那個搖頭:「反而給我們治了傷,只是被看得嚴,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一直藏著。」
未申五白疤抖了兩抖,青著臉,許久,哼出一聲:「算他識相。」
周遭鴉雀無聲。
甲辰三看他一眼,默不作聲,只在心裡想了一下,或許當初山宗制服他們四個是有意的,而非只是因為他們容易被制服。
山宗一直到演武場中,停住了,才從那個兵卒手中接過送到的信:「哪裡送來的?」
「長安。」
他手上已經展開,看到熟悉的字就知道是裴元嶺寫來的。
信裡告訴他,不確定真假,但大概長安已在查他。
山宗粗粗看完就將信撕了,扔進場中豎著的火堆裡。
裴元嶺就是不來信提醒他,他也猜到了大概會有這樣的後果,在將奏報送去長安的時候就已有準備。
就是為了這個,他才要盯著關外動靜。
胡十一正好來了跟前。
山宗手指在刀柄上抵著,忽然問他:「我讓張威走之前派人盯著關外,怎麼樣了?」
胡十一冷不丁被問,趕緊回:「盯著呢,他們此番出兵不利,衛城裡的兵都還在調動,就沒停歇過。那群孫子!」
山宗點頭:「晚點應該還會有一支綠林來給我報信,記得放他們進來。」
說完轉頭要走,又停一下:「還有,那些人也是我的兵,你們沒什麼分別。」
胡十一看他走遠了,朝遠處那群聚在一起的怪物看去,嘴都張大了。
……
天黑時,山宗獨自走入營房。
四下黑黢黢的一片,他也沒點燈,就這麼解著護臂,居然覺得有些不習慣了。
神容不在,他也不太想回官舍了,一個人在那主屋裡待著,倒不如來營房裡待著。
等坐到那張狹窄的床上,都還能想起她之前寥寥幾次進入這裡的情形。
有一回就坐在這張床上,挨著他,彼此腿相貼。
山宗抬起手摸了摸下頜,在黑暗裡笑了笑,忙正事時不覺得,閒下來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竟在想她。
明明分開也還沒多久,其實也不算遠。
活了二十幾年,他一直覺得自己算得上絕情,如今竟對一個女人這樣牽腸掛肚,以往從未有過。
忽然外面有了聲音:「山使。」
山宗思緒一收,迅速起身。
門拉開,外面一片昏暗裡站著幾個綠林打扮的漢子。
胡十一在旁道:「頭兒,他們來了。」
「嗯,」山宗說:「說吧。」
領頭的綠林恭恭敬敬抱拳:「關外一直風聲很緊,稍遠些的地方都去不了,直到這兩日,聽說他們會撤換兵馬,先有一支大部撤走,再調一支兵馬來替防,這是咱能打探到的最全的消息了。」
山宗立在門前,黑暗裡身如長松:「這麼說,若想出關,就這次是難得的機會了。」
「山使英明。」
「知道了,老規矩。」
綠林們齊聲稱是,輕手輕腳地告辭了。
山宗在門前站著,在算日子。
直到胡十一都快忍不住出聲,他算完了,下令:「去叫他們整裝,隨我走。」
胡十一一聽就知道他們是指那群怪物,奇怪道:「頭兒要去哪兒,帶他們做啥?」
山宗往外走:「出關一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3-1-28 00:50:24
第八十九章
夜深人靜,關城上無數懸索垂落,悄無聲息地滑落下一道道身影。
落地後,人影幢幢,在黑夜裡潛入陡峭山嶺裡茂密的野林,穿梭而過,直奔關外。
天一點點亮起時,關外還大風磅礡,塵沙呼卷,拍打著幾處廢棄坍塌的土台。
台後蹲伏剛趕到此處的眾人身影。
「頭兒,咱為啥要出關來,還打扮成這樣?」
問話的是胡十一。
他帶著一小隊十數人蹲在土台的一道側牆邊,個個身著短打粗衣,正盯著最前面背對著他,面朝著一處看著的山宗。
「出來找人。」山宗單膝著地而蹲,穿一身灰黑的粗布短打勁裝,以繩綁束兩袖,一手撐著刀,低低說:「找我的兵。」
「兵?」胡十一驚愕:「咱啥時候有兵馬遺留在關外了?」
幽州軍分明沒有關外作戰過啊。
山宗一動不動:「我以前的兵。」
胡十一還沒說話,一道滄桑的聲音低低搶過了話:「你確定能找到?」
他轉頭往後看,說話的是甲辰三,額間擠著幾道深深的紋路。
那群「怪物」裡除了那受傷太重的四人,八十人這次全來了,一個挨一個蹲伏著,幾乎要將這附近幾座殘破的土台下方圍滿,都穿著灰的褐的粗布短打衣裳,形如蟄伏之獸,與胡十一帶來的人正好湊夠了百人。
山宗頭沒回,盯著前面的動靜,忽而低笑一聲:「為了這不確定的事,我已等到了第四年。」
四周一片死寂。
這口氣,胡十一冷不丁想起了當初隨他追去河東找金嬌嬌的那回,他在返回幽州時說的那句:「有很多事,明知無望也要去試試,無憾也是要等做過了才能說的。」
那是頭一回與他有交心之感,因而記得分外清楚。
當時以為只是說金嬌嬌,如今聯上這句,忽覺多出了其他意味。
無人再多言,遠處隱約可聞馬蹄聲在奔走。
天光晦暗,沙塵正濃,看不分明,但可以斷定是關外的大部在調動了。
待到馬蹄聲逐漸遠去,天已亮起,只有風沙仍狂。
「可以走了。」山宗從懷裡摸出一塊布巾,抹去額上繫好,撐刀而起。
其他人跟著動起來,全部照著他模樣,在額上繫上布巾,與在外行走的綠林人模樣無二分別。
一行人快速往前,山宗當先,迎著風,破塵披沙。
直至分叉口,漫天沙卷,昏沉一片,他停了一下。
「怎麼了頭兒?」胡十一小聲問。
山宗在風沙裡辨別出了方位才繼續往前:「沒什麼,想到上次來的情形了。」
是想起了神容。
這次沒有她在身邊給他指路了,所幸他還清楚地記得路線。
……
風依然急烈,吹去地上關外兵馬留下的馬蹄印跡。
遠處胡語交雜地命令聲中,一支關外的大部兵馬在往更遠的漠北退離,那裡是契丹各部駐紮的領地。
遠在天邊橫著一道形似城牆的線,近百人影穿山過林,往其右面進發。
無一人說話,只有胡十一在趕路中,透過枝葉間隙往那天邊看了一眼,悄悄嘀咕一句:「那邊不是往故城薊州去的方向嗎?」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覺得嘀咕完這句,周遭似乎更安靜了,尤其是那群怪物,一個字沒有,只有趕路帶來的呼吸漸沉。
山宗始終走在最前面,直到出了林子,眼中的另一邊出現了蔥籠山嶺輪廓,停了下來。
「來幾個人跟我先去附近一趟,其餘人在原地休整待命。」他低低開口,一邊拿著根布條纏著刀鞘。
胡十一馬上說:「我,我跟頭兒走。」
山宗點頭,看一眼身後那群靜默的身影:「龐錄也跟我走。」
甲辰三走出來,往腰間遮掩攜帶的短刀,一面道:「駱沖也可以跟著。」
山宗掃了一眼他身後的人,頭轉回去,已經邁腳出發:「那就跟著。」
未申五臉上掛著怪笑,跟上去。
……
時辰推移,一處不大不小的鎮子漸漸顯露在眼裡,在昏沉裡看來不太真切,灰撲撲的像個幻象。
木搭的鎮口還在,卻已看不到有人出入,也聽不到半點人聲,只有鎮口半枯的歪脖大樹上棲息著幾隻老鴉,在嗚哇亂叫。
山宗左右掃視,耳中聽著動靜,忽而回身扯一下離得最近的胡十一:「這邊!」
四條身影快速往側面繞去。
身後,由遠及近傳來一陣快馬聲,夾帶胡語的呼喝。
一行五六人的關外兵馬,披頭散髮,應該都是契丹人,看人數是慣常巡邏的。
側面荒野土坡下,山宗拆開了手裡的刀,沉著雙眼,盯著那群人在前方勒馬放緩,低語:「唯一的線索就在那裡,一次解決過去。」
甲辰三也在拆刀:「左邊那個留給我。」
「右邊……」胡十一剛說,扭頭瞪旁邊,因為未申五跟他幾乎同時開口。
「老子就留給你,」未申五陰笑:「那後面的是老子的了。」
鏗然一聲,山宗手裡直刀出鞘。
風沙漫捲,那幾個敵兵呼喝著馬,遲遲盤桓不去。
忽然,當中一人看見土坡下黑影一閃,大叫一聲,夾馬就衝了過來。
後面的同伴被那一聲叫吸引,也紛紛跟來,卻見那衝得最快的馬嘶鳴一聲,前蹄摔倒,馬背上的人被拖下土坡,再無聲息。
後面的想收馬已來不及,剛至坡邊,馬前竄出人影,躲避過眼前,側面又至,手中寬口的彎刀抽了一半,呼聲還在喉中,人已從馬背上摔落。
數人皆斃。
山宗從一人胸口拔出刀,胡十一就拖著那屍體掩下了土坡。
他擦了刀上血跡,過去牽了敵兵的馬,翻身而上。
沒有一聲命令,所有人都立即上馬跟上他。
快馬疾馳,繞過了整個鎮子。
天地灰茫,塵沙呼嘯的荒野中,幾匹馬馳到了一條坑坑窪窪的土道上。
「唯一的線索在哪?」未申五吐出口沙塵。
山宗下了馬,看向土道邊:「那就是。」
那裡坐著個人。
是那個瘋子,他還在。
依然衣衫襤褸地癱坐著,散亂著一頭髒兮兮花白的頭髮,遮擋著瞎了的雙眼和毀去的臉,斷了的腿邊,一只缺口沾泥的破碗裡斜著半個殘缺的饅頭,早已風乾,嘴裡卻還在嘶啞地哼著那首歌謠:「舊一年,新一年……」
許是聽到了馬蹄聲,他歌聲一停,不斷往後縮。
腳步聲接近。
「誰?」瘋子縮得更厲害,啞著嗓子,受傷的嘴歪斜,口中含糊不清地說著漢話:「外面打仗了,來了好多兵,他們都跑了,他們都跑了……」
山宗站在他面前:「你為何不跑?」
「我不能跑,我不能跑,我還有事,要緊的事……」瘋子忽然停住了,伸出兩手在地上摸來:「你說漢話?你是中原人,我認識你,你聲音我熟悉!」
山宗這次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在他面前蹲下來:「上次的話沒有說完,我現在帶人回來找你了。」
「你是誰?」瘋子似激動萬分,扒開雜亂的頭髮,往他身上探:「你到底是誰!」
「我姓山。」
「姓山?」瘋子傷疤遍布的臉上開始一寸一寸地抖索,歪斜的嘴顫著:「姓山……」
山宗低低說:「盧龍軍在哪兒?」
霍然間,瘋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嘶聲叫了出來:「山宗!你是山宗!」
「是,」山宗點頭,儘管他看不見:「我是山宗。」
瘋子笑起來,一聲一聲,卻破碎地更像在哭:「你來找盧龍軍了!你終於找來了!那群狗賊把消息都切斷了,什麼路都沒有,這是第一千三百六十二天了,我知道你會來,你一定會來……」
後面的三個人站著,看著這一幕,誰也說不出話來。
甲辰三不自覺往前走了一步:「你也是盧龍軍人。」
「是你!」瘋子聽著聲轉頭找他:「龐錄,是龐鐵騎長!還有誰來了?還有誰?」
未申五臉上的白疤在輕微地聳動,臉上白裡透青,緊咬著牙:「還有我。」
「駱鐵騎長,駱沖!你也在,你們都來了……」瘋子渾身都在打顫,忽哭忽笑:「我終於等到這一日了……」
胡十一早已滿眼震驚。
瘋子忽然清醒了:「盧龍軍,盧龍軍還有,還有……」
他摸著地,手指比劃著名,抖抖索索在地上畫出來:「從這裡往前,我當初和他們分散了,他們藏起來了,在這裡……」
山宗看著他畫出來的路徑,巋然不動。
瘋子比劃完了,陡然退開,摸索著撥著頭髮,將蓬亂的頭髮往上撥,像是要束起漢人的髮髻,卻又抖索得厲害,而後又慌忙整衣,將左祍的衣襟扯出來,掖到右衽,再努力挺直身,朝著山宗抱起拳:「盧龍軍第六鐵騎營,全員拜見。」
左右沉默,只餘風聲。
山宗蹲在瘋子面前,如一尊塑像,肩頭擔了一層刮過的塵沙,無人看清他神情。
許久,他沉聲說:「第六鐵騎,歸隊了。」
瘋子筆直地挺著身,頭緩緩垂下,手也垂下,不動了。
「頭兒……」胡十一小聲喚他。
甲辰三和未申五解刀垂首。
山宗一言不發,將瘋子背起來,起身說:「走。」
昏暗的天地裡,風沙哀嚎。
恪盡職守的軍人在完成最後的任務後,放心地閉上了眼。
風聲裡似乎還殘留著不知何方飄來的歌謠聲,如泣如訴:「舊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師何時至,年年復年年……」
入夜時分,潛伏待命的其他人接到命令,趕往鎮子遠處那片肉眼可見的蔥籠山嶺下會合。
山溝裡已經豎起一座新墳。
第六鐵騎營先鋒周小五,其實並不年老,還很年輕。
如今在關外終於認出來,卻已落下一身傷殘,聲容俱毀,白頭滄桑,成了個又老又瘋的乞丐。
甚至為了不暴露身份,右臂上也只剩下了一塊疤,再無盧龍二字的番號刺青。
但山宗還是認出了他。
不用擔心葬於關外,這裡就是故土。
他坐在墳邊,撐著自己的刀,旁邊是肅穆而立,摘下了額上布巾的一群身影。
「頭兒,」胡十一給他送來一包紙包的肉乾軍糧:「你在幽州這些年老是使喚那些綠林,就是在找他們?」
山宗接了肉乾,咬了一口,放在墳前:「嗯。」
「那為啥從沒聽你提起過?」
山宗夜色裡的雙眼幽沉如潭:「能用嘴提的話,我就不用等到現在才來了。」
胡十一默然無言。
風聲仍在,不再送來任何調兵動靜。
山宗霍然站起身,抽了刀:「都跟我走。」
只是稍作停頓,就又繼續上路。
暗夜裡,百人身影跟隨他,直直往深山裡潛行。
不知多久,也不知多遠,又是一天快亮了,始終在山嶺間,無人開過口。
直到四周已是萬仞絕壁,山宗按照周小五的指示,往右,朝著更深處走去。
像是一頭扎入了不見天日的甕罐中,就連外面的塵沙都已卷不進來。
茂密的樹木虯結繞生,荊棘遍布,很多地方甚至只能容納一人通過。
這一帶人口稀少,就連山嶺都仿佛已是數百年無人光顧之地。
山宗忽然收步,抬手。
後方眾人停住。
「我們入陣了。」他低聲說,忽而一聲低喝:「臥下!」
倏然間,箭羽齊發而至。
眾人反應迅捷,自地上起身,仍未見一人。
「左中下三路,你們應該熟悉。」山宗握緊刀,迅疾奔出。
不只是那八十人,就是胡十一帶著的人也熟悉,這就是他們練兵時演練過的軍陣。
眾人隨他而動,頃刻散開突襲,避過了地上的陷阱機關。
「合!」山宗在前方一聲令。
遠處有人現了身,自暗角裡一閃而過。
陣被破了。
霎時遠處火光閃爍,接連亮起,在茂密的深山裡,起初如同鬼火飄搖,很快又連綿成了火龍。
似有無數人在往這裡湧來,雖無聲,卻氣勢駭人。
山宗卻直直迎了上去。
又是一個陣,箭矢亂飛,鋪天蓋地,雜亂無章。
胡十一身邊一個兵中了箭,他頓時罵了句:「他娘的,下手這麼狠!」
拔了那箭,昏暗裡一摸粗糙萬分,才發現那箭身是新做的,只怕是舊箭簇撿回來磨過後又做新了。
火光暗下,這一陣又破了。
山宗身疾如風,已衝至一條山林河中,腳下入水,猛一抬手,後方眾人無人上前。
他獨自站著,衝到了這明晃晃可見之地,故意親身入陣,在等。
天青白交接,風寒如割。
火光又起,朝他快速衝來。
須臾一群人如狼奔至,刀映火光,揮來即砍。
山宗抬刀隔擋,如松而立,紋絲不動。
後方眾人此時才在胡十一的帶領下衝了出來。
包圍著的人沒能再下手,一時對峙。
火光掃去,掃開周圍一片晨霧。
「等等,是中原人!」有人叫了出來。
水中站著的山宗也被照了出來,他一手橫刀在前,抬起眼,一把扯去額上布巾。
四下突然無聲。
用刀對著他的那些人如石像一般定住了,又不自覺地往後退。
他們後方,走出來兩三個持刀的身影,都已是兩鬢斑斑的中年,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山宗身上。
「山……」一個人出了聲,像被人掐住了喉般戛然而止,咽在了風裡。
卻叫所有人都回了神,像是不敢置信,他們手中的兵器接連放下。
甲辰三和未申五走了過來,連同後面幾十道身影,陸陸續續,無聲走近,在火光裡顯露。
終於,一個中年人走過來,顫著聲:「頭兒,是你嗎?」
「是我。」山宗垂了手裡的刀,喉頭滾動:「我來找你們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8 00:51:05
第九十章
神容看著手裡一張黃麻紙。
天還沒亮透,蔚州驛館裡安靜無聲,她坐在妝奩前梳妝,對著一盞未滅的燭火,看著這紙上寫的菜目。
紫瑞在旁梳著她黑亮的長髮,口中道:「少主如果滿意,待山使來時就如此準備了。」
神容看上面都是她父親喜愛的,將紙放下,「就這樣辦吧。」說著抬頭看一眼烏蒙蒙的窗戶,問:「我父親心情如何?」
「國公瞧著很好,」紫瑞回:「昨日還給主母寫了信去報平安,一切如常。」
神容點頭:「那就好,稍後我去拜見他。」
紫瑞看一眼那紙,笑道:「少主日日陪伴國公就罷了,就連這等小事都想到了,山使若是知道你如此用心,一定會心中歡喜。」
以往她家少主最關心的莫過於山川河澤,何曾關心過這等小事。
神容想起山宗,心想他知道了肯定會得意才是真的,手指繞著胸前垂下的一縷髮絲,笑了笑:「我父親肯鬆口見他是難得的機會,可沒那麼簡單。」
這一面若是見得好,她母親那邊才有可能好辦,這麼簡單的道理她豈能不知,又豈能不留意。
紫瑞忍不住看著她笑:「我看少主近來臉上笑容都多了。」
神容抿去笑:「你瞧錯了。」
紫瑞只好忍笑,乖巧稱是。
神容心裡悄悄算了算日子,按行程來說,過兩日,他就該啟程出發,自幽州趕來了。
想完瞄見銅鏡,看見裡面自己微彎的嘴角,她抬手撫一下鬢髮,藏去了。
……
山靄霧氣未散,山宗的聲音還在迴蕩。
「我來找你們了。」
所有人在這句話後都退後一步,站直了身。
山宗掃視一圈,一群人穿著粗布襤褸的衣裳,有的還穿著當年盧龍軍的厚皮甲,早已磨損得不成樣;有的外面只裹著獸皮做成的甲,束髮蓬亂,鬍鬚雜生。
唯有一張張臉他還能看出熟悉。
面前的中年人走得更近,盯著他,聲還發顫:「你終於來了,咱們都以為你不會來了。」
山宗看著他,短短四年,他已臉上溝壑叢生,比原先模樣看起來蒼老了十幾歲,那是當初最早入盧龍軍的一營鐵騎長薄仲。
他點頭:「我來帶你們回去。」
薄仲忽也退了一步,不知為何,竟似有幾分忌憚:「還能回去?咱們現在已經是叛軍了。」
陸續有更多人從山野深處走了出來,拖著兵器,身軀幹瘦如游影,臉頰枯槁,髮髻蓬亂,密密麻麻將這裡圍了幾圈。
在漸漸亮起的天光和火光的交映裡,每個人都站得筆直,又都沉默不語。
山宗握緊刀:「盧龍軍不可能叛國。」
薄仲一怔,一下扔了刀,顫著手抱起拳,直接在河裡跪下:「是,咱們不曾叛國!盧龍軍從來不曾叛國!」
一時間周遭接連響起扔下兵器的聲音,有的人嗚咽出了聲,壓抑著,硬撐著,應和著林外的風聲,林間鴉聲,哀哀卷席。
山宗刀尖點河,挺拔如松地站著,聲卻已啞:「你們……還有多少人?」
「盧龍鐵騎全軍一百營,一營五百人。這裡共有三十七營,鐵騎長三人,兵一千八百九十一人。」
最先跟著他一併走出的兩個中年人也跪下了,正是另外兩營鐵騎長。
甲辰三已忍不住走了過來,哽著聲:「就只剩這些了?」
原來先前那火龍陣不過是虛張聲勢,根本沒有那麼多人。
薄仲仰頭看山宗,眼裡噙著淚花:「當年咱們從薊州殺出重圍,就已折損過重,沒有援軍,所有退路皆被封死,消息送不出也進不來。起先還有萬餘人,占據一座小城與他們對抗了數月,終是被圍剿攻破,自此陸續失散,路上也死的死,傷的傷。只有咱們這一支入了山,還能和他們繼續周旋,這些年來被他們數次圍剿,只能越走越深。」
未申五在旁咬牙:「然後呢?」
薄仲哽咽:「敵賊們在附近一座一座增設衛城屯兵,咱們在深山裡靠山過活,卻也不得不一直沿著山脈四處躲避,傷病饑寒,許多弟兄都沒了,終於到了這離幽州關較近的一帶,又失散了多人,也再入不得關了,咱們都已是叛軍,只能躲進更深的老林裡。」
他頓一下,眼眶通紅:「只有附近的漢人遺民還幫著咱們,不知咱們蹤跡,他們就往山口送衣糧,許多人因此被敵賊抓去沒了命,據說有些鎮子一有敵兵經過就驚慌失措,都是被抓怕了。他們還希望咱們能收回故土,還相信咱們!中原卻沒有人來,一直沒有人來!咱們沒有叛國,盧龍軍沒有叛國啊!」
頃刻所有人都跪倒了。
山宗緊閉著唇,握刀的手指骨節作響,終於鬆開牙關,聲沉得可怕:「失散的那些,還能不能找到?」
「應當都還在故城附近,許是隱姓埋名了,再難相見。」薄仲喉中又一哽:「只怕加上他們,全軍也不足五千了……」
五萬盧龍軍,只剩了五千,眼前的還不足兩千。
山宗閉了閉眼,睜開時吐出口氣,眼底泛紅,刀一提:「跟我走,我帶你們回去!」
「真的還能回去嗎?」薄仲問。
「必須回去。」山宗說:「朝中已易主,新君對幽州之事一無所知,此番一戰,我已被查,這是難得的機會。盧龍軍要想一雪前恥,為死去的同袍正名,就必須回去!」
薄仲一下從河裡站了起來,山林間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一雪前恥,這不就是他們等到今日的希望。
胡十一在旁看到現在,才從震驚中回味過來,許多事仍雲裡霧裡,看向山宗,卻覺得他好似已經計劃了許久一樣。
難怪會一得到機會就來了,只怕是已經等太久了。
……
再次等到天黑,眾人才能動身。
一支兩千人的隊伍已算長,但在浩蕩廣袤的山脈間並不顯眼,此時已經到了山林邊沿。
那八十道身影早已與他們同在一處。
久別相認,幾位鐵騎長相見時不禁哽咽抱拳,有的兵只是嚼起了軍中久違干硬的軍糧,就哭出了聲。
但現在,他們都靜默無聲地跟著山宗,準備出去。
夜幕一點點降臨,籠蓋四野。
胡十一蹲在林邊,照顧好了自己受傷的兵,回頭又打發了兩人出去探路,再去看山宗,發現他始終沒怎麼說話,這一路平靜而沉默。
不知怎麼,胡十一想起了剛建軍所時的情形,那時候他剛任幽州團練使,就是這樣,沉冷狠戾,練兵狠,制亂狠,這些年下來始終手段狠絕、以暴制暴,無處不絕情。
仔細想想,好像也就打金嬌嬌來了幽州,他才有了一絲人情味兒。
他撓著下巴,想說什麼,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頭兒,」薄仲走過來,小聲道:「這些年那些狗賊還一直盯著咱們,孫過折占據薊州做了『泥禮城』城主,一心要把咱一網打盡,他還總喜歡活捉咱們的人,此番只要出山就一定會遇到阻截。」
山宗看一眼林外的天,月黑風高,正是啟程之時,「這回誰阻截都沒用。」他起身,抽刀先行:「走!」
眾人頓時應命上路。
夜風颳了過來,攜帶塵沙,拍打著人的臉,但這是密林外面的氣息,重回人世的氣息。
遠處隱約有幾聲馬蹄聲經過,夜晚還有敵兵在四處巡邏。
隊伍只能貼著山林邊沿遊走,腳步聲藏在風塵呼嘯裡,一路往回關方向。
前方忽然出現了火光。
胡十一立即回頭示警:「頭兒,前方有敵兵。」
一隊騎兵的馬蹄聲在接近,後方已有盧龍士兵伏地貼耳辯音,起身後報:「約有百人,朝這裡來了。」
比慣常的數量多,說明他們已有所察覺了。
一支兩千人的隊伍,恐怕無法避開他們的眼。
山宗聲音幽冷:「能避則避,避不過,就送他們去祭奠第六鐵騎營。」
頓時身後八十人一起抽了刀。
每至夜半風就轉寒,在關外無遮無攔的大地上嗚嚎,猶如鬼泣。
隊伍不過剛剛快到那個鎮子附近,離幽州關城還遠,可已經必須要遠離山嶺,無所依恃。
持火巡邏的敵兵已經近了。
荒野裡一片黑黢黢的,枯草起伏,馬蹄踏過去,四處亂踩,手中寬背彎刀在手裡四下揮砍。
不知是誰一揮火把,一下對上了枯草叢裡一雙陰駭的雙眼,左眼上白疤悚然,緊接著就被一刀抹過了喉嚨。
碰上了,已經避不過。
頓時周圍黑影四起,包圍向這群騎兵。
赫然數千身影,卻無一絲聲音,除了迅疾的腳步在移動,只有關外胡語在嘶喊。
火光一支一支滅了,人聲漸息,周遭利落清理掩埋乾淨,只餘下風裡散不去的血腥氣。
遠處,卻忽有更強烈的聲音傳了過來。
一個兵低低道:「頭兒,又有馬蹄聲。」
山宗已經聽到了,拎著刀朝聲音的來源方向望去。
那裡是漠北方向,敵方調兵回去的方向。
胡十一忽然匆匆跑至他跟前,喘著氣道:「頭兒,去探路的人回來了,他們調換兵馬的速度比原定的快,大部已經不分日夜趕來回防了!」
眾人皆無聲聚攏。
一旦被大部纏上,可能就走不脫了。
山宗立即提刀轉身:「隨我撤!」
下一刻,大風已將那陣聲音清晰地送來,沉重如雷。
……
蔚州一連幾日天清氣朗。
驛館內,趙國公特地又穿上了那身厚重的國公官袍,整肅地在廳堂裡坐下,接了一盞館役送來的熱茶湯,看一眼門外,皺起眉:「什麼時辰了?」
門外一個護衛道:「回國公,已是申時了。」
趙國公聞言手中茶盞一頓,看向身旁。
神容坐在一旁,烏髮堆雲般挽著,描著細緻的妝,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臂彎裡的輕紗披帛,輕輕抿著唇不語。
日頭已斜,驛館始終沒有外客至。
他們前幾日還只是問一問有無人至,而今日,已是月底的最後一天,料想總該來了,可特地等到此時,依然沒有人來。
「依我看,他是不會來了。」趙國公一下放下茶盞,一聲輕響,起身時已經沉了臉:「他當自己很了不起不成?我在此候到今日,已是給彼此都留了顏面,他如今算什麼,可見當初對你不珍惜,此後也不會珍惜你!」
神容捏著手指,咬住唇。
明明說好了的,她已經安排得如此周詳,他怎能不來?
趙國公來回走了兩步,一聲冷哼,便要出門:「這樣的『人中龍鳳』,勸你不要也罷!你不如直接回長安,山裡的事我親自去替你料理!」
「父親。」
趙國公回頭。
神容已站起身,臉上神色微冷:「請父親等等,容我幾日。」
說完便快步出了門。
東來就等在門外,早已聽到動靜,忽見神容出門而來,聽她開口就說:「給我備馬。」
他自知緣由,忙低聲勸:「少主不妨再等等,或許是山使有事耽擱了。」
「我就是知道戰後有事,才特地定到了月底。」神容想起她父親方才的話,胸口微微起伏,一拂袖,往前走:「備馬,現在就走!」
……
一條蜿蜒的河水繞山而過,旁邊有野林,林裡藏著連綿高聳的山脈,直連著幽州如龍盤踞的關城。
林子裡,無數人藏著,在一陣陣地喘息。
「第幾日了?」林邊,山宗撐著刀,問話時眼睛還牢牢盯著外面的動靜,擋不住周身的血腥味。
遠處還不斷有兵馬動靜,在四處奔走,胡語在風裡隱約可聞。
胡十一在他身旁喘氣如牛:「沒顧上,反正得有好多日了,我已記不清上次合眼是啥時候了。」
那日,提前調回的敵兵大部還是發現了他們,他們被拖住了。
已不知第幾個日夜,一路邊殺邊跑,才終於得以抵達這片幽州關城外的山嶺下,有人受了傷,速度就更慢了。
山宗抬頭望天,眼神一凝:「過月底了。」
頭頂一掛新月,彎如娥眉。
胡十一也抬頭看了一眼:「是,看著應是過去好幾日了。」
山宗撐著刀,垂頭喘息,忽低低笑一聲:「她一定氣極了。」
原本按照計劃,一來一回時日應該足夠,但現在大部突至,他們全被拖在了這裡。
神容在等他,他卻還在關外。
胡十一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誰啊?」
山宗沒有回答,耳中敏銳地聽到了遠處的動靜。
馬蹄聲又來了,在往這裡接近。
他抬起頭,忽然喚:「十一,我交代你幾句話。」
胡十一馬上挨近:「頭兒,你說。」
山宗壓低聲:「他們兵甲不足,不可硬拼,由我帶人殿後,掩護他們入關。關城上有接應,你負責領頭,一定要將他們帶回關內。」
胡十一領命:「是。」
正要起身備戰,山宗又叫住了他:「還有兩句。」
胡十一又蹲回去了,聽他說完……
一支敵兵大部橫掃而至時,月上正空,馬背上的敵兵一水的披頭散髮,左衽衣袍套著胡甲,手持火把,膘馬彎刀。
他們覆蓋一般搜找追擊而來,只是沒想到這群人如此能戰能躲,這些時日下來都還未能見到全貌,大多時候是小股交戰,且訓練有素,陣法詭異,一般只在夜晚出沒,到此刻仍不知對方到底有多少人。
領頭的首領有十幾人之多,在馬上以契丹語低聲交談——
「可能是那群躲著的出來了。」
「必須要抓到,城主過問,擔待不起。」
他們負責回防,就是擔了極其嚴苛的軍責,若不能解決,會受到嚴懲,自然無比賣命,日夜不停。
又急又快的契丹語一連串說完,他們各自分頭散開,往靠近關城的方向推進。
忽然一聲急切的大叫,有人發現了動靜,附近火把的光立即朝那邊涌去。
一支隊伍無聲地穿梭,趟過河水,鑽入野林,往陡峭的關城山嶺裡奔,毫不停歇。
後面兵馬已經追來,箭羽亂射了一通,奈何黑夜裡樹影交錯,人影難辨,毫無作用。
望薊山的那一段關外山嶺在夜色裡靜靜聳立著。
下面繞著的河水平靜無波,卻忽被一陣馬蹄踏破,漸起數尺高的水花。
一隊敵兵馬蹄先至,終於追上了前面的人影,卻不妨斜刺裡突然衝出來的一群人,冷不丁被砍倒兩人,火把落河而滅。
旁邊敵兵殺過去,他們又迅速奔入黑黢黢的山腳野林。
「這裡!」一道契丹語的聲音說。
敵兵聽音調頭而去,忽然身邊人手臂接連中刀,火把落河,一陣痛嚎。
終於有人覺出不對,回頭發現馬上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同伴。昏暗裡看,那分明是兩個束著中原髮髻的人影,騎的正是開始砍倒的那兩人的馬,繼而胸口一涼,一頭栽入河裡。
陣中生亂,剩下的火把還舉著,一時竟敵我難辨。
混亂中,另一支敵兵趕來,才發現遠處一串漫長的黑影隊伍鑽入了山嶺,頓時疾呼中了計,他們的隊伍已經要入關城了。
有兵馬想不管不顧越過河直衝向關城,被迎頭奔來的一匹馬阻攔。
馬是他們的,馬上的人卻不是,火光裡一身灰黑粗布的勁裝,手裡一柄細長的直刀,一身凜凜,快如閃電。
「山宗!是山宗!」有人大喊起來。
呼號頓起,報信的號角聲也響了起來。
無數兵馬往這裡馳來。
山宗策馬揮刀,身後是聚攏而來一同殿後的八十道身影,甲辰三和未申五在馬上,其餘的人在後方。
他手抬一下:「你們也準備撤。」
他們也是僅剩的盧龍軍。
「老子們有數!」未申五喘著氣道。
山宗提韁遊走,始終擋在他們最前方。
周圍全是敵兵,忽而背上一痛,他牙關一咬,折返揮刀,馬身上也中了一刀,抬蹄狂嘶。
他迅速翻落馬背,踏河而起,奔入林中:「就現在,撤!」
更多的兵在往這裡奔來。
山宗倚著樹冷冷朝外望,解下臂上浸血變沉的護臂,扯了布條,將變滑的刀柄和手纏在一起,勒緊。
河水飛濺,大股敵兵衝殺而至,甲辰三帶頭穿林,退往關城下。
忽覺身後追兵沒了,他回頭看,透過林子,仍可聽見不斷的馬蹄奔來,但似乎都被攔了。
林外只有山宗。
關城上亮起了接應的火光。
那兩千人被掩護入關了。
山宗終於穿林而來,趕到了關城下,一言不發。
甲辰三上前殺了他身後一個追兵,發現他身後沿路都是倒著的敵兵屍體,退回剛抓住一根懸索,又隱約看見一地淋漓鮮血。
順著血跡看去,就見山宗抓著懸索,半身浴血,剛從胸口拔出一支彎刀。
……
天亮時,趙進鐮得到消息,匆匆趕去城下,連外衫都是在路上穿的。
城門緩緩打開,一行數千人的隊伍站在城外。
他愣住,看著這群據說是盧龍軍的人,如同看見了一群山林野人。
盧龍軍當初平定過幽州戰亂,他還有印象,傳聞說早已編入幽州軍,不復提起,怎會自關外而來。
他們的後方,數十人緩至,山宗緩緩走了出來。
「崇君,你怎麼……」趙進鐮驚駭地看著他的模樣。
山宗拎著刀,渾身是血,驀然身形一晃,勉強站住。
左右有人撐了他一下,那是甲辰三和未申五。
一撐之後,未申五就鬆開了手。
甲辰三也慢慢鬆了手。
遠處有快馬奔來,直往城門,身後跟著十數道護衛身影。
山宗喘著氣,抬頭去看,似乎看見了馬上女人的身影,眯起眼,卻已看不清,手中刀倏然落了地。
神容快馬而至,幾乎片刻不停地趕了過來。
剛到城下,勒住馬,視線裡,就見男人的身影直直倒了下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8 00:51:21
第九十一章
城下掛著醫字牌的屋舍裡,一名中年軍醫捧著藥箱匆忙而來,一頭鑽入裡間。
裡面腳步紛亂,很快跑出來個兵,捧著一身是血的衣服送了出來,衣服下是那柄浸滿了血的細長直刀。
接著又有兵從門外而來,端著清水快步送了進去。
神容坐在胡椅上,看著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染血的布一捧一捧地往外送,整間屋子從裡到外都是血腥氣。
她曾在他身上聞到過很多次血腥味,但那大多都是別人的。
這回,全是他自己的。
門外,趙進鐮正在又低又急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甲辰三滄桑的聲音傳來:「他一個人攔了幾隊的敵兵。」
「什麼?」趙進鐮驚駭:「他這是不要命了?」
胡十一聲裡都有了哭腔:「頭兒都是為了讓他的兵一個不少的回來……」
外面沒了聲,一片死寂。
好一會兒,趙進鐮進了屋來,走到椅旁,交握兩手,低聲道:「女郎匆忙趕回,一定疲憊了,崇君還在醫治,你不必擔心,不妨先去休息,有事我會即刻派人告知。」
神容沒有接話,一動不動地坐著,身上的披風都還未解下,水青的披風領口襯著面色冷淡的臉,生生的白。
趙進鐮還想再寬撫兩句,忽見她眼睛抬起,跟著轉頭看去,剛才端著水進去的兵從裡間出來了,銅盆裡的水已全部染紅,胳膊裡還搭著一條血跡斑斑的布巾。
如此情形,不知流了多少血,他皺緊眉頭,已說不出話來了。
忽聞裡間軍醫急急低喊:「快,幫忙按著!按緊!」
眼前身影一動,神容已經起身,往那裡面走去。
門簾掀開,裡面的人忙作一團。
軍醫一邊忙碌一邊指揮旁邊的兵:「按好了,還沒止血!」
神容看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人,他雙目緊閉,赤著胸膛,明明已經擦拭過,依然渾身血跡遍布。
一個兵正按著塊布巾在他肋下,那塊布巾已然全紅,血還順著邊沿在往下滴。
軍醫扶著他肩:「那邊,胸口還有一處,莫壓到他這邊背,背上也有傷!」
神容不言不語地看著,忽然走過去,拿了塊布巾就按住了他胸口。
軍醫愣了一愣,顧不得驚詫,又連忙繼續:「按緊些!」
神容兩隻手都按了上去,溫熱的血浸到她指縫裡,滑過男人腰際,落在床上墊著的舊毯上,點點滴滴的褐紅。
她越發用了力,手掌去尋他心口的跳動,自己的心卻一下一下急促了起來。
這副身軀不久前還抱過她,和她緊密無間,現在卻傷痕遍布,一動不動地任人擺布。
她咬住唇,緊緊的,手心浸血溫熱,手背冰涼。
「夫人,夫人……」不知多久,軍醫在喚她:「可以了,血止住了。」
神容有些茫然地鬆開了手,麻木地垂著。
軍醫趕緊過來上藥,已滿頭是汗,臉都白了。
厚重刺鼻的傷藥抹上去,血腥味仍遮不住。
神容回了神,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緊緊攥起手心,指甲抵著手心作疼,手裡還全都是他的血。
軍醫忙完,以手背抹一下額上的汗,小聲道:「還是請夫人出去等候吧。」
神容緊抿的唇啟開,終於問:「他如何?」
軍醫支吾:「傷得過重,又撐了許久,我等自會盡力……」
神容看著那張英朗如舊的側臉,如今全藏在了深沉的晦暗裡,高挺的鼻樑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趙進鐮進來,看到她一手的血,趕緊道:「女郎,出去吧,這裡交給大夫。」
神容往後退了一步,轉過身,慢慢走了出去。
回過頭,門簾掀開,又垂落,遮住了那副躺著的頎長身軀。
神容又在胡椅上坐下,捏著披風一角便去擦手上的血跡,一遍又一遍,手心紅了,卻好似怎麼也擦不乾淨。
眼前依然有很多人在進進出出,藥味瀰漫了出來,趙進鐮在旁來回走動,她全都沒怎麼在意。
「少主,該用飯了。」紫瑞站到身邊來時,時候已經不早,她輕聲提醒道:「您已坐了很久了。」
說話時一面為她解下身上那件披風,上面一角衣擺已經皺了,沾了她擦手的斑斑血跡,觸目驚心。
「醒了嗎?」她忽然問。
紫瑞拿了塊濕帕子為她重新擦手,朝裡間看一眼,又看到她掌心裡泛起的紅,默然無言。
神容沒再朝里看,也沒再問,抽回了手。
紫瑞只能默默退走了。
不知過去多久了,似乎連門外的天光都暗了,不再有人進出了,但軍醫還一直沒出來。
卻忽有一個守城的兵跑來了門外:「刺史,有許多車馬往城中來了,是朝中官員車駕。」
趙進鐮聞言一驚,連忙快步出去。
胡十一忽然衝到門口,一身髒兮兮的血污到現在都沒清理過:「朝中的人?難道就是查頭兒的人,他們居然這麼快就來了!」
趙進鐮不禁止步在門前:「此言何意,什麼查他的人?」
胡十一道:「頭兒在關外說過,這一戰後朝中就在查他了,所以才更要帶他的兵回來。」
趙進鐮詫異。
「刺史,人到了!」守軍在提醒。
趙進鐮這才沒問下去,匆匆出門。
神容轉頭看去門外,扶著椅子起了身,緩緩走去窗邊,半邊身掩在窗扇後,看向外面,已有一隊車馬直接駛來。
駟馬拉就的車駕,左右各有一隊披甲執槍的禁衛跟隨護送,從城門處直拖至此,足有數百人,頗具威儀,橫開而攔,將城門到這城下一帶圍了個嚴實。
停下後,禁衛中打馬而出兩個盔甲嚴密的佩劍武官,一左一右威嚴勒馬。
他們中間又出來一匹馬,上面坐著個頭戴高帽,手挽拂塵的內侍。
下馬後,內侍從懷裡恭恭敬敬取出一份黃絹,尖細的嗓音冷冰冰道:「幽州團練使何在,速來接旨。」
趙進鐮大驚失色,慌忙上前拜見:「不知聖駕座前親臨邊關,山使重傷在身,微臣幽州刺史趙進鐮,願代其接旨。」
後方左右守城兵卒也全都跪了下來。
「重傷在身?」內侍細著嗓子道:「人在何處?」
趙進鐮道:「就在這身後醫舍中醫治。」
「就在此處更好。」內侍朝左右各看一眼。
兩名武官立刻揮手,一群禁衛上前,圍住了門。
神容掃去一眼,他們對於門內的人根本沒多看一眼,只已不讓人進出,像防著山宗要逃一樣。
內侍毫不多言,展開手中黃絹宣讀:「奉聖諭,今查先帝密旨遺錄,幽州團練使山宗背負舊案,殺前任幽州節度使李肖崮,麾下盧龍軍全軍叛國投敵,數罪在身,卻得特赦潛鎮幽州數載。念其此番力退強敵,保城護礦,有不世之功,今聖重視,特親審舊案,著令其歸案,幽州官兵不得庇護,若有違背,視同謀逆。」
趙進鐮愕然抬頭。
四周一片無聲的寂靜,從城頭到城下。
他們幽州的軍首,鎮守幽州的英雄,忽然成了殺人叛國的惡犯。
神容手指一動,怔怔地看著窗外那一幕,手上他的血還未乾,卻已收到這突來的消息。
她曾問他,他被特赦的是不是就是盧龍軍叛國之罪。
他當時說:那是最重的一條。
現在他還在裡面躺著,朝中問罪的已經到了。
在聽到她父親說他此戰驚動了今聖時,她就已隱隱有所感,現在方知擔心的是什麼。
就是這一刻。
忽然一道身影衝了過去,雙手捧著什麼,一下在趙進鐮身旁跪了下來:「盧龍軍不曾叛國!請聖人明察!」
內侍細著嗓子怒斥:「何人在此造次!」
那是胡十一,手中舉著一份書函,大聲吼道:「幽州軍所百夫長胡十一,奉幽州團練使山宗之託請命,上呈實情,盧龍軍殘部已被尋回來了!他們不曾叛國!」
趙進鐮在旁已然震驚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神容一手搭上窗沿,這不是胡十一會說的話,這一定是山宗交代好的,那份書函也一定是他早就備好的。
她聽見後面軍醫在裡間忙碌渾然不覺的低語聲,冷冷看向那輛車駕。
車簾忽然一動,有人從車裡出來了,一身赤色官服,白面清瘦,君子端方。
神容朝他看了一眼,認了出來。
竟是河洛侯親來了。
他看了看胡十一:「你可知所言有半句虛假,就是欺君罔上的死罪?」
胡十一粗著嗓子高聲道:「知道!頭兒沒有叛國!盧龍軍沒有叛國!盧龍軍就在眼前!」
神容心神一震,忽然看向胡十一後方。
那群打扮成綠林的八十道身影,從城下的那一頭,直走到了這一頭。
車駕前的禁衛頓時在馬上持槍相向,防範以對。
就連河洛侯也不禁往後稍退了半步:「來者何人?」
那群人到了車駕前,放下了兵器。
甲辰三走出一步,抱拳:「盧龍軍第九鐵騎營鐵騎長龐錄。」
未申五抱拳:「盧龍軍第十四營鐵騎長駱沖。」
「盧龍軍第三十九鐵騎營鐵騎長……」
「盧龍軍……」
河洛侯打量他們,似是思索了一番才道:「這些名字我有印象,山宗上呈的奏報裡提及了你們隨他擊退了敵軍,原來你們這群重犯便是盧龍舊部,莫非是想說自己作戰有功,盧龍軍便沒有叛國?」
話音未落,卻見他們的後方還有人前來。
神容早已看著那裡,剛到時在城門外見過的那支野人一般的隊伍,正自遠處城下緩緩過來。
他們一直沒走,從山宗倒下去後就一直沒走,始終待在城下附近,許多人身上帶著新包紮的傷,靜默沉緩地走近。
最前方領路的是三個中年人,衣衫破敗,甲冑古怪,形容枯槁,努力地挺直著身,不言不語,拖著已舊損的兵器。
走近了,他們與前面八十人的隊伍合成了一支,紛紛放下兵器。
一人走出抱拳:「盧龍軍第一鐵騎營鐵騎長薄仲,率盧龍殘部一千八百餘人隨盧龍軍首山宗衝破關外敵兵攔截,剛至幽州。」
無一絲其他聲音,連遠處城中的聲響都模糊遠去了。
這城下只剩下這群人的聲音。
河洛侯顯然愣了一愣,走出一步:「何以證明你們就是盧龍殘部?」
甲辰三一把拉起右臂衣袖。
所有人行動一致,全都拉高右臂衣袖,盧龍二字番號刺青清晰可見。
神容靜靜地看著,知道他去幹什麼了,知道他帶回來的是什麼人了。
詭異地對陣了片刻,河洛侯溫雅伸手,終於接過了胡十一手裡的那份書函。
「帝王重視,遲早會比照盧龍舊部名冊以驗虛實,山宗既敢上呈,我便接了,轉呈御前。」
說完他將書函收入袖中,朝身旁示意。
一名武官下馬,往屋舍而來。
神容站在窗側,看著那武官直入門內,目不斜視地走入了裡間。
一陣慌亂動靜,不多時,他又出來,腳步快速地走了出去,在河洛侯跟前低低說了句:「曾在先帝跟前見到過,的確是山宗本人,他已……」
後面沒有聽清,只看到河洛侯溫淡的臉上眉心一皺,點點頭,什麼也沒說,上了車駕。
外面禁衛收攏,車駕離開屋舍前。
趙進鐮此時才起身,連忙跟了上去。
神容沒管他們去了哪裡,只在意他們剛才的神情和說的話,忽然心口突突急跳,回頭往裡,一直走到裡間。
幫忙的兵走了出來,迎上她,竟用手在簾前擋了一下,垂著頭道:「夫人還不能進,軍醫還在救。」
神容對著簾子站了片刻,想著他將一切都安排好了,現在就這麼心安理得地躺在裡面,冷冷點頭:「好,救,我等著。」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8 00:51:35
第九十二章
天黑了,又亮起,一日過去了。
紫瑞將一塊濕帕子送向眼前。
神容靜靜接過,擦了臉和手,放下後,端起面前的一碗熱稠湯,慢慢喝完。
紫瑞努力找出句話:「東來去打聽了,那位河洛侯好像已經不在幽州了,也不知是不是就此返回長安了。」
神容沒說話,似乎也並不關心。
紫瑞還想說什麼,比如請她離開這間屋舍去好好歇一歇,她到現在也只坐在這胡椅上閉了會兒眼,但看她一句話沒有,還是沒有說出口。
「出去吧。」神容忽然說。
紫瑞看了看她臉色,只好默默退去。
門外的光照進來,直拖到神容衣擺邊,一灘凝滯的昏白。她動一下腳,不知什麼時辰了,轉頭往裡間看。
門簾掀開,軍醫忙到此時,終於走了出來,眼下青灰,一頭虛汗。
神容站起身,想問如何,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
「夫人,」軍醫抱拳:「山使的傷用過止血藥後已縫合包紮妥當,該處理的都處理好了。」
「嗯。」神容聲音很輕:「然後呢?」
軍醫忽然垂下頭,竟緩緩跪了下來:「山使始終未醒,眼下已滴水不進,恐怕……」
神容怔怔看了他一瞬,腳步一動,直往裡間走去。
揭開門簾,床上那道身影依然一動不動地躺著,身上包紮好了傷口,纏繞了一道一道的白布,側臉半藏在昏暗裡,下頜如刻鑿出的一道,周身鍍了一層朦朧的光,如真如幻。
她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忽然一把放下門簾就轉身往外走,直到門口:「去把幽州全城的大夫都叫來!」
門口守著的東來抬頭,看她一眼,剛要走,卻聽她身後的軍醫小聲勸道:「夫人,我等真的能做的都做了……」
神容握緊手心,胸口輕輕起伏,看著停下還沒走的東來:「還要我說第二遍?」
東來立即快步而去,為儘快叫人,將長孫家所有護衛都帶去了。
幾乎只是片刻功夫的事,城中各大醫館的大夫就陸陸續續地被帶來了。
神容就站在裡間簾外,看著他們一個個走進去,又一個個退出來。
有人一頭從屋外跑進了門裡來,是廣源。
「夫人……」他只喚了神容一聲,其他什麼話也沒說出來,急匆匆就進了裡間。
終於,最後一個大夫也出來了。
卻無人上前來說結果。
最終還是東來緩步走近,垂首低語:「少主,他們的確能做的都做了……」
神容臉上白得生冷,攥緊手指:「我親自去找。」
一定是找的大夫不夠好,他才還沒醒。
這些人都靠不住,沒有一個靠得住的,她得親自去找才行……
快步走到門口,她忽而停住了。
外面是一群坐著的人,一見她出來,紛紛站了起來。
胡十一坐在最邊上,第一個爬起來,瞪大眼睛看著她。
旁邊是先前在河洛侯跟前自報為盧龍軍鐵騎長的一群人——那個薄仲和一起來的兩個中年鐵騎長;那群重犯裡的一群熟面孔,甲辰三龐錄在,甚至連聳著白疤臉色不明的未申五駱沖也在。
所有人都盯著她,仿佛都在等她的結果一樣。
城門口忽有快馬往這裡而來,一行十數人的隊伍,馬蹄聲急切,最前面一人速度飛快,箭一樣衝了過來。
神容眼睛看過去。
馬到了跟前,馬背上的人翻下來,一道穿著甲冑的少年身影,小跑到了她跟前:「嫂嫂!」
是山昭。
他來得太急,還在喘氣,急急道:「大哥被聖人下令徹查,山家上下都驚動了,聽說朝中已派了人來,他現在如何了?」
神容看著他焦急的雙眼,唇動了動,想著屋裡躺著的身影,沒能說出話來,緩緩往後退開兩步。
山昭錯愕地看了她一眼,又朝屋裡看來。
他的身後,一行隊伍已悉數到了跟前。
很多人下了馬,在朝屋門走來。
山昭往裡進來時,兩個青年男子也跟著進了門,皆是胡服甲冑,身配利劍,進門後就停住,在一側候立著,那是山家的兩個庶子,山昭的兩位庶兄,山宗的庶弟。
他們的後面,快步走入一襲寬袖疊領綢衣的楊郡君,一眼就看到門口的神容,立時就握住了她手,似很驚喜,柔聲道:「阿容,可算見到你,你也在,我早知你一定會在。」
她的身後,還有一人走了進來,穿一襲寬大的圓領袍,上了年紀的眉目,剛正英武,目光從門口那群人的身上,看到神容身上。
神容看過去,依稀在他臉上看到了幾分山宗的模樣。
那是山宗的父親山上護軍,幾年未見,如今他只是這般尋常裝束,再不像當初那樣總穿著胡服戎裝了。
門簾裡忽然撲出廣源的身影,一下跪倒在地,顫聲拜見:「郎主,主母,是我無能,未能照顧好郎君……」
山昭一聽,拔腳就朝裡間跑了過去。
楊郡君詫異地看了廣源一眼,鬆開神容的手,連忙也往門簾而去。
眼前幾人都去了。
下一刻,裡面傳出了楊郡君撕心裂肺的哭聲:「宗兒……」
神容像是被這一聲哭喊驚醒了,走回裡間門口,手指捏著門簾,終於又揭開,慢慢走進去。
床前站著紋絲不動的幾人。
楊郡君跪在床前,往前撲在躺著的男人身上,早已泣不成聲:「宗兒,你睜眼看看,睜眼看看我們啊,四年了,為娘終於能來看你了……」
山昭在旁低著頭嗚咽:「大哥……」
床尾站著山上護軍,直身垂眼,看著床上的兒子,如一株枯松,不言不語。
神容看著他們,胸口一點一點起伏,越來越劇烈,想叫他們都別哭了,人還沒死,哭什麼?
啟開唇,卻像被人扼住了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知多久,山上護軍伸手去扶楊郡君,卻被她推開,她只撲在兒子身上,聲嘶力竭,再不復平日山家主母的莊重:「起來啊宗兒,讓為娘替你!你起來,有什麼不能說的苦都讓為娘替你受吧……」
神容想起來了,她剛才要去幹什麼?對,要去找大夫。
她轉頭出去,腳步飛快。
到了門外,卻被東來及時攔住,他垂下眼簾,低低道:「少主,城中能找來的大夫都已找了。」
她臉上已無血色,東來必須阻攔。
神容冷著臉:「讓開。」
胡十一忍不住跑到跟前:「難道頭兒他……」眼眶瞬間紅了。
「他什麼?」神容喉間乾澀,如有鈍刀在割,聽見楊郡君痛徹心扉的哭聲,冷冷說:「他分明還沒咽氣,幽州這麼大竟連個有用的大夫都沒有,不過如此!沒有就去檀州找,再沒有就去河東,去洛陽,去長安!」
她往外走,去尋自己的馬。
身後有人走了出來。
那群鐵騎長忽而退後了幾步,站直了,皆面朝著那人,沉肅而立。
那是山上護軍,懷裡扶著已經暈去的楊郡君。
兩名山家隨從立即上前,左右攙扶住她去安置。
在場的人都沉默無言。
山上護軍一一看過在場每個人的臉,朝神容走了過去。
神容沒留意,她一心急著去尋醫,身邊始終緊跟著東來,剛剛一手牽住韁繩,轉身就被人攔住了。
山上護軍站在她面前,聲音沉啞:「別奔波了神容,你臉色不好,我派人替你去。」
他揮了下手,跟來的山家軍中有人抱拳,騎上馬走了。
神容看到真有人去了,才輕喘著鬆開了手。
「看到他們我便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山上護軍看一眼那邊的一群人,眉壓著,額間擠出深深川字:「沒想到他真把他們帶回來了。」
神容看向他:「那些都是他的盧龍軍。」
「我知道,」山上護軍點點頭,看著她,眉宇間一片濃重的滄桑,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你們的事我也聽說了。我有些話與你說,如今他已到這個地步,或許是時候讓你知曉一切了。」
神容心往下墜,輕輕合住唇。
……
黃昏已重,夜又將至。
隔壁屋裡,山上護軍直到此時才終於將要說的話說完。
起身離去前,他鄭重說:「當年的事叫你受委屈了,是我山家對不住長孫家。」
神容看著他離開了,竟然什麼心緒也沒有,從門裡出去,往隔壁走。
門口依然站著那群人,不知道他們就這樣等了多久。
神容從他們面前經過,沒有看他們,直直走入屋中。
忽聞兩聲急促腳步響,軍醫又奔入了裡間。
廣源在裡間門口抬起臉,滿眼淚水:「夫人……」
神容心口忽如重撞,快步走過去,掀簾而入。
山家的人還在裡面站著,除了楊郡君。
「好了,別再折騰他了。」山上護軍站在床邊,聲音似無比疲憊。
軍醫站在床頭,一根一根拔去床上人身上的銀針。
神容瞬間手腳冰涼。
這裡加了一盞一盞的燈火,透亮照著這一方空間,如在白晝。
可床上的人始終躺在一層深深的陰影裡。
軍醫腳步沉慢地退了出去。
山上護軍沉默地站了一瞬,吩咐身旁:「去把東西取來。」
山昭抹了眼,出去時腳步都在踉蹌。
山上護軍看著床上的山宗:「我本是來替你做證詞的,現在大概是不需要了,你以往的東西我帶來了,現在就拿來給你。」
山昭回來了,雙手托著疊得齊齊整整的一捧玄布。
山上護軍轉身,兩手拿了,振臂一展,緩緩蓋在山宗傷痕累累的身上。
赫然一面玄色旗幡,上面醒目的兩個赤金大字:盧龍。
他俯身,聲已哽咽:「我曾在你離家時怒斥過你,卻也知道,不論走多遠,你永是我山家最優秀的兒郎。」
山昭嗚咽出聲,垂頭跪下。
旁邊兩個兄弟也一併跪了下來。
胡十一忽然一頭闖了進來,看著眼前這幕,眼中一紅就跪了下來:「頭兒……」
身側人影輕動,神容往床邊走近兩步,輕輕說:「他還在,你們這是做什麼?」
胡十一抬頭看見她出神的側臉,黝黑的臉上已止不住淚水橫流:「頭兒留了話給你,說如果他自己沒法開口,就由我轉達。」
山上護軍轉頭看神容,喉間哽著,點頭:「那我就把他留給你了。」
說完拉起山昭往外走去,腳步沉重。
其他人都出去了。
神容站著沒動,看著床上的人。
胡十一拿袖口蹭了蹭眼,強忍著道:「頭兒其實一直算著日子,不是有心錯過去見你,他就連身後事都交代好了……」
那晚在林間躲避時,山宗後來叫住他說:「還有兩句。」
胡十一蹲回去,就被他交代了要替盧龍軍轉呈書函之事。
山宗後來說:「若真有這種時候,那我一定也快不行了。你替我告訴她,我本打算獨自走這條路,只與她再逢後,有了私心。」
胡十一道:「頭兒你這話說的,不是你以前罵我不要隨便說死嗎?就是死咱也不能死在這關外啊!」
山宗扶著刀笑了:「當然,就是有一口氣我也會活下去,我是說如果。」他的笑沒了,「你得告訴她,她是我的私心,絕不是我會隨意棄之不顧的,答應過她的事,就是有一絲可能我也會做到。」
胡十一這才點頭:「好。」
山宗最後起身前轉頭朝關內望了一眼,忽說:「若我哪一日真死了,就將我葬在望薊山裡吧,居北朝西。」
胡十一當時只覺不解:「為啥?」
「讓我永鎮幽州,西望長安。」他笑了聲:「為叫她知道,永遠有座山在這裡等她。」
……
神容在床邊坐下時,胡十一出去了。
大概徹底入了夜,周圍靜得出奇。
她看著身上蓋著盧龍軍旗的男人。
「你不要以為聽你父親說了以往的事,我就會心疼你了。也不要以為叫胡十一轉達了那番話,我就原諒你了。」她低低說:「我不會饒過你的。」
床上的人側臉浸在燭火裡,鼻樑和側臉都描了道昏黃的邊。
她頭往下低,靠近他耳邊:「這回我真去找個比你好的人嫁了,反正你也沒法再追來了。」
他依然不動,深邃的眼緊闔,薄唇抿成一線。
「你以後就獨自在望薊山裡睡著吧,我才不會來,我以後都不會再去那山裡了,也再也不來幽州了。」她貼近去看他的臉。
「我一點都不傷心,一點都不……」
他的臉有些模糊了,有什麼一滴一滴落在他胸口的盧龍軍旗上,暈開了一小塊一小塊的水跡。
神容低著頭,觸到他的鼻尖,喉中堵著,許久,才顫著聲輕輕罵出來:「壞種……」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8 00:51:52
第九十三章
山宗陷在一個綿長的夢裡。
夢中是當年黑黢黢的長夜,一戰方歇,他一身玄甲,撐刀坐在幽州城頭上,看著遠處火光漸熄。
忽有人拍了一下他肩,他回頭,對上一張齜牙笑的臉。
「難受不頭兒?這都什麼事,好好的幽州何時打仗不好,非在你成婚的時候打,害你連新夫人都沒陪好就接了調令來這兒,幾個月下來也就調兵才回了洛陽幾趟,怕是每回連凳子都沒坐熱就走了。」
那是駱沖,穿著盧龍軍的黑皮軟甲,一張臉稜角凌厲,尤其是現在笑起來的時候。
數月前幽州突受關外侵襲,奚和契丹聯軍由契丹貴族孫過折統帥,殺進關內。轄下九州二縣接連潰敗,一片大亂,幽州城更是死傷無數。
幽州節度使李肖崮急報無力抵擋,請求朝中援兵。
聖人以殿前「鷹揚郎將」封號密調山宗出兵來援,當日正逢他成婚。
山宗手轉一下刀鞘,心想什麼叫沒陪好,根本連洞房都還沒入,懶洋洋地道:「反正戰亂已平,很快就能回去了。」
駱沖往嘴裡塞根草,叼著坐他旁邊:「你那新娶的夫人如何?」
一時間後面聚來好幾個湊熱鬧的,連向來穩重的龐錄都拎著水囊坐過來了。
「是啊頭兒,快說說。」
山宗想到長孫神容,先想起了當初剛訂下親事後不久,在長安被裴元嶺拖去大街上的情形。
春日的街頭熙熙攘攘,一輛車駕當街而過,車周垂紗,裡面的人若隱若現。
裴元嶺以肘抵了抵他,忽朝車喊了聲:「阿容!」
垂紗一掀,車裡的少女歪頭看出來,垂雲烏髮,璨星眼眸,態濃意遠、繡羅春裳的金嬌麗人一閃而遠。
「如何?」裴元嶺勾著他肩嘆氣:「那就是我裴家子弟一個也沒夠上,卻被你給奪去的長孫家至寶。」
山宗當時看著那輛遠去的馬車,抱起手臂,眯了眯眼:「我運氣不錯。」
其實婚前就已見過她那一回了。
此時,他勾起唇,說了同樣的話:「我運氣還不錯。」
頓時身邊一陣笑:「看來是個大美人兒。」
「改日請來大營讓咱們拜見!」
「下回咱第六營要再立功就請新夫人來給咱授賞!」是先鋒周小五在瞎起鬨。
山宗回想起離家前換下婚服時她過來送行的模樣,只遠遠站著看他,並不接近,笑了笑:「她可是個受寵慣了的高門貴女,你們想嚇著她不成?」
「那哪能!」有人笑道:「頭兒此戰又立下大功,回去聖人該給你封疆建爵了,正好送給新夫人做賀禮!」
「說不定也能管個像幽州這麼大的地盤兒,當個節度使呢!要麼就是統帥一方都護府,做個大都護!」
山宗迎著夜風浪蕩不羈地笑兩聲,意氣風發:「真有那時,全軍隨我一同受賞進封。」
城頭城下一陣山呼,全軍振奮,行將班師,每個人都很雀躍。
喧鬧中,一個兵跑了過來:「頭兒,聖人密令。」
山宗笑一收,接了過去。
……
「聖人密令奪回薊州?」
營帳裡,諸營鐵騎長會聚。
一營鐵騎長薄仲第一個開口,很是驚詫:「咱們不是來平幽州戰亂的嗎?如今都要搬師了,怎又要出兵關外?」
山宗坐在上首,身上披著厚厚的大氅,手裡捏著那份密令,面前是幽州一帶地圖,右上角就是薊州。
「我已上書聖人,薊州被奪十幾載,敵兵已根深蒂固,或許連這地圖上的情形都變了,若要出軍關外,最好還是從長計議,謀定後動。但聖人聽幽州節度使報了其已追擊敵軍到了薊州附近,認為時機難得,下令盧龍軍配合幽州兵馬乘勝追擊,奪回故城。」
駱沖陰笑:「就那無能的幽州節度使,九州二縣的兵馬在手,這些年也沒奪回薊州,還被關外的打成這樣。如今靠咱們盧龍軍給他平了亂,他倒是急著追出關去討功勞了,還叫咱們配合他!」
龐錄踢他一腳:「你那狗嘴少說兩句,既然聖令已下,領命就是了。」
「記著,」山宗說:「這一戰是密令,在出關之前都不可透露消息。」
「都不能正大光明說,那咱還能有戰功嗎?」第六鐵騎營的鐵騎長喊道。
薄仲笑罵:「還能少了你的?只要拿回薊州,讓那兒的百姓回了故土,那也是功德一件了!」
有鐵騎長嗆道:「就他們第六營每回開口閉口戰功戰功,打的時候還不是衝最前面,命都不要!」
大家都笑起來,一邊紛紛抱拳離去。
只能暫時放棄歸家團聚,準備再上戰場了。
等所有人都離去了,山宗還坐著,將手裡的密令又看一遍。
薊州陷落多年,情形不明,他始終覺得此戰安排得有些突然,幽州此時應當休養生息,而非急於反擊。
奈何帝王之令,不得違背。
「頭兒,」一個兵進來抱拳:「可要將暫不搬師的消息送回洛陽?」
他搖頭:「不必。」
密令在身,多說無益。
山宗起身備戰,脫下大氅才想起自己還在新婚中。
一晃已快半載,居然還跟他的新婚妻子算不上個熟人,他都快忘了有沒有跟長孫神容說過話了,竟有些好笑。
……
孤月高懸,關外大風凜凜,大軍推至薊州地界外。
這裡目前已被控制住。
作為帝王任命的此戰最高統帥,幽州節度使李肖崮在軍陣最前方的馬上,一身盔甲厚重,嚴嚴實實地壓著他高壯的身軀。
他在月夜裡高聲道:「此番兵分兩路,左右兩線進發,掃清沿途殘餘逃竄的敵兵後會軍,一鼓作氣,直搗薊州!」
山宗坐在馬上,一身玄甲凜凜,手持細長直刀。
後方駱沖正低聲跟龐錄嘀咕:「憑什麼讓他來統帥老子們?」
「誰讓他是位高權重的節度使,」龐錄小聲回:「又追擊敵兵占了先機。」
駱沖瞧不起似的笑了一聲:「先前還不是被打得那麼慘。」
山宗抬一下手,後面就沒聲了。
李肖崮是宗室出身,聖人對他算寵信,否則就不會特調盧龍軍來這裡支援他平亂。此戰讓他任統帥,並不意外。
何況薊州原本就屬於幽州轄下,奪回薊州是幽州節度使分內之責,盧龍軍此戰只可能是協助配合。
一匹快馬奔至,勒馬停在陣前,馬上盔甲嚴密的人臉白眼細,看著山宗:「我在左下場等你兵馬來會合,月日星時發起總攻。」
是幽州轄下易州的將領周均,此番九州幾乎全境潰敗,唯他所在處還抵抗到底,比其他地方好上許多,才能參與此戰。
他說的是句暗語,只有他們參戰的人才知道會軍的具體時間地點。
山宗點一下頭。
周均將走,又低語一句:「奪回薊州是不世之功,頭功我不會讓,你我各憑本事。」
山宗這才看他一眼,痞笑:「你隨意,我長這麼大還真沒被誰讓過。」
周均似覺得他張狂,臉色有些陰沉,策馬就走。
大軍進發,左右分開兩路,即將連夜奇襲。
李肖崮帶著人馬坐鎮後方,攔一下將行的山宗:「山大郎君不必親自率軍出戰,你手下那麼多鐵騎長哪個不以一當千,讓他們去即可。」
山宗勒住馬:「盧龍軍必須由我親自領軍。」
李肖崮似沒想到,訕笑一聲:「原來如此,不愧是山大郎君。」
山宗看他一眼,又特地看了一眼他身後的兵馬,轉頭出發,半路招了下手。
一個兵打馬近前:「頭兒。」
他下令:「留兩萬鐵騎在後壓陣。」
薄仲跟在一旁,見狀小聲問:「頭兒怎麼臨時變了策略?」
「以防萬一。」山宗揮一下手,黑暗裡數營齊發。
各鐵騎營開始有序行動,沿著事先定好的路線去清除障礙,從而扼住進退要道,與另一邊周均所率兵馬會合,繼而一舉發動總攻。
一支一支騎兵派出,馬蹄聲震踏。
山宗坐在馬上看著,辨別著動靜,眼睛一點一點掃視左右,薊州城已在前方不遠,這裡荒野漫道,山丘野澤,卻沒遇上該有的障礙。
月夜下,鐵騎營踏過毫無停頓,沒有逃軍身影,只有日復一日被風吹過的塵沙。
他忽而下令:「後撤!」
乍現火光,原本空無一物的遠處多了兵馬衝殺出來。
有兵快馬飛奔回報:「頭兒,咱們遇到埋伏了!」
浩浩蕩蕩的敵軍自四面而來,圍向各鐵騎營出兵方向。
海潮一般的兵馬陣中已廝殺起來。
龐錄自前方衝殺過來,急道:「是孫過折的旗幟,兵馬沒有疲態,重兵埋伏!」
駱沖緊跟著就殺了回來:「老子們的兵馬都被他們摸透了,每條必經之路上都有人!連你定的暗角那兩支鐵騎都有埋伏!」
那就是事先準備好的了。
山宗當即抽刀策馬:「調後方兵馬,突圍!」
傳令兵高揮令旗,在衝殺的火光裡下了令。
重兵埋伏的敵兵將各支鐵騎從原來的路線往一處推壓,大有一舉打盡的架勢。
忽而後方來了兩萬鐵騎悍軍,由薄仲率領,衝殺而入,破開了缺口。
頓時盧龍軍殺出重圍,往後退去。
大概沒想到會有這一招臨時的後手,追兵喝罵不止,緊追不捨。
山宗親率大軍突圍,快至後方,看見幽州節度使兵馬迎面趕來。
領兵的將領高喊:「奉統帥之命,特來接應山大郎君!」
他頓時眼底森冷:「往側面!」
龐錄隨他往側面策馬,一面問:「頭兒為何避開接應?」
「他們不是來接應的。」
山宗話音未落,接近的節度使兵馬對著他們的人舉起了刀。
後方孫過折的兵馬和前方李肖崮的兵馬擠壓而來,他帶著人從側面衝殺出去。
……
一道圍擋城牆,連著座甕城,現有的地圖上沒有,這是敵兵新建出來擋住薊州城的。
城內敵兵死盡,如今全是突圍而至的盧龍軍。
這是唯一還能前往去會合的道路,但現在已被堵死,外面是層層包圍的敵兵。
「老子們的戰策和路線全被他們知道了!得到的消息卻全是假的!」駱沖在城上一身血跡地走來走去。
「咱們水糧不夠,沒有補給,已經撐了這幾日,很快就會抵擋不住。」薄仲道。
「李肖崮那個王八孫子,居然對咱們的人下手。」龐錄皺著眉,想不通。
山宗握刀坐著,從牆磚凹口中盯著外面的動靜:「他和孫過折是一路的,現在一擊沒有得手,只會更想我們死。」
眾人似乎都很驚愕,一時無聲。
忽然號角聲起,外面大軍已經壓來。
「攻來了。」所有人立刻備戰。
山宗站起來:「能衝就往外衝,多一個人出去就多一個隨我去搬救兵。」
隨聲而來的是一陣烏壓壓的尖嘯,漫天箭雨。
……
月黑風高,記不清多久了,也不記得揮了多久的刀。
山宗策馬衝出了包圍。
風聲呼嘯,出來才發現是另一次突圍的開始。
以他的眼力,約有五萬敵兵,和盧龍軍一樣的兵力,但早有準備,毫無折損,現在還多了李肖崮的數萬兵馬。
山宗行動前看到了李肖崮的兵馬,根本不是他上報朝廷所說的無力抵擋之態。
他有兵,還很多,卻還是任由關外大舉而入,踐踏幽州。
所以所謂的追擊到薊州,不過是他和孫過折合演的一齣戲。
身邊跟隨他突圍出來的人越來越少,餘光裡,孫過折在馬上的身影一閃而過,髡髮垂辮,似在遙望那座甕城,如看甕中之鱉。
前方火光飄搖,出現了幽州旗幡,山宗人在馬上,眼神漸沉。
一字橫開的節度使兵馬橫擋在前,黑壓如潮。
他豎指朝後比劃兩下,俯低身,刀收在側。
隨他突圍而出的只剩了二三十人,卻頃刻會意,左右散開,快馬加鞭,直衝而去。
橫攔的隊伍被一舉衝散,只一瞬便又回攏去追擊他們。
但這一瞬已足夠讓山宗直衝後方,一把扯住李肖崮拖下馬背。
李肖崮摔落馬下,未反應過來,人已被提起來。
馬背上的人一手勒著他提在馬前,一手從上用刀尖指著他脖子:「讓你的人都撤!」
左右驚慌失措,沒人能料到他能於千人陣中直取大將。
李肖崮背貼著馬,憋青了臉:「山大郎君莫要衝動,殺節度使可是重罪!」
山宗冷聲:「撤兵。」
「我是在對陣孫過折,因何要我撤兵?」
「撤,還是不撤?」山宗的刀尖已在他頸下抵出血跡。
李肖崮終於意識到他可能會動真的,慌道:「勸你不要亂來,聖人如此器重你,連讓你做幽州節度使的話都放了,你可別自毀前程!」
「什麼?」山宗眼裡黑沉沉一片,人往下低,刀在他頸邊壓緊:「這就是你反的理由?」
李肖崮臉上青白交替,又漲紅,急切道:「我不算反,只不過是多謀劃了一步,反正這朝廷也容不下我了!給你指條明路,你的兵馬還不如跟著我們,待我們與朝中講了條件,就會有大軍集結,屆時等我將這朝廷換了,還算什麼反!」
山宗咬緊腮,果然他們是一路的。
遠處,數十快馬疾奔而來,直衝到這對峙陣中,沖天的一陣刺鼻血腥味。
為首的駱沖左眼鮮血淋漓,後面有人半腿鮮血,但無人去管。
他們下了馬,全都橫刀,背抵山宗,替他防範著左右。
「頭兒,那裡快抵不住了!」
山宗刀尖抵緊他頸邊:「我只說最後一遍,撤兵。」
李肖崮頸下鮮血橫流,眼瞄去遠處,忽然露出詭笑:「你現在不敢動手了,你的兵降了,還不如向我投誠。」
遠處火光熊熊,廝殺聲可聞。
甕城上方豎著用來指引援軍的那面玄色大旗在緩緩飄落,赤金炫目的「盧龍」二字沉入黑暗。
有人在用生硬的漢話大喊:「盧龍軍已降!盧龍軍已降!」
山宗瞬間血液凝滯,緊握住刀,一字一字擠出牙關:「那我只能把你和孫過折一併對待了。」
一刀送入,周遭駭然大驚。
倒下的李肖崮還不敢置信地大睜著眼。
「你們的節度使死了,還不撤嗎?」山宗抬起冷森森的眼。
頓時幽州旗倒,兵馬如獸散。
駱沖閉著左眼,半張臉都被血染紅了:「他們不可能降!」
龐錄喘著氣道:「我們回不去了,路被封死了!」
又快馬衝來一人,已然斷了一條手臂,歪斜在馬上,還強忍著:「頭兒,沒路了,敵兵正往這裡來!」
山宗朝那座甕城方向看了一眼,那裡暗了,什麼也看不清。
他驀然下馬,刀鋒一划,提起那顆血淋淋的人頭,又翻上馬背:「回關內!我一定將他們都帶回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8 00:52:12
第九十四章
一隊禁軍攔在幽州關內的盧龍軍營裡。
當先站著一名內侍,手捧一卷黃絹在宣讀,時而忌憚地看一眼面前的一群人——
「奉聖諭,幽州節度使李肖崮密告盧龍軍首、鷹揚郎將山宗勾結外賊,欲率麾下全軍叛國投敵,命其速返長安受查。」
山宗剛返回不久,手裡的刀還沒放下,是站著接的這道聖旨,盔帽已除,玄甲浴血,腳邊扔著個人頭血布包裹,如同駭人修羅,被那隊禁軍持兵團圍防範。
他的身後是一起突圍回來的八十四人,大多是鐵騎長,四人重傷,其餘的只不過是傷得稍微輕點。
拼死而回,無一人還有人樣,卻收到這樣一道聖旨。
「放屁!」駱沖陡然發難:「李肖崮才是反賊!」
內侍不禁後退:「大膽!」
山宗忽而大步走出,從後面扯出個反綁著雙手的人推過去:「說!」
那是他們殺回關內時特地抓的一個幽州將領,當時因為李肖崮身死,他的兵馬終於停了圍攻甕城,往關內四散潰逃,有人在喊節度使死了,這是跟在李肖崮身邊的,親眼目睹了他被殺的過程。
下面的兵卒只是聽命令行事,但跟著李肖崮的親信一定知情。
果然,那將領白著臉,戰戰兢兢向內侍道:「是節度使聯通了契丹人,那個孫過折當初歸順時常與咱們節度使有走動,彼此稱兄道弟,對幽州極其熟悉,他們是謀劃好的。」
說完看一眼冷冷站著的山宗,畏懼地和盤托出:「節度使連自己的妻兒都送去關外了。」
駱沖差點上來殺了他,被龐錄死死按住了。
山宗抬眼看著內侍:「如何,我現在是否可以調兵求援了?」
內侍眼睛在他身上看來看去:「聖人只要求山大郎君即刻回京受查,其餘一概不准。」
剛說完,禁軍已壓近上前,圍緊了山宗,刀兵相向。
「請山大郎君隨我等返回長安,否則等同坐實了謀逆。」
山宗握刀的手鬆了又緊,稍稍偏頭:「你們都等著。」
龐錄問:「你要跟他們走?」
「我會回來。」山宗扔下刀。
他要去拿回兵權,再去關外。
……
深更半夜,宮廷深處的一間偏殿裡,只一盞燭火飄搖。
山宗被關在這裡,披散黑髮,軟甲髒污。
一人破門而入,瞬間門又被外面看守的禁軍關起。
進來的是他的父親山上護軍,幾步走近,腳步匆忙:「沒事了,你可以回山家了。」
山宗抬頭,看著他身上那身威嚴的上護軍官服,聲沉下去:「父親見過聖人了?」
「是,聖人願意留你一命。」
「我在幽州已證明過清白,何至於死。」
山上護軍蹲下,一手扣住他胳膊,壓著聲:「那個給你作證的將領已死了!契丹來了談判書,附了盧龍殘旗,說你的盧龍軍全軍叛國,加上你殺了幽州節度使,你的死罪洗不清了!」
山宗咬牙:「我殺的是反賊,盧龍軍不可能叛國!」
「無人可以為你證明,就連那日去拿你回京的內侍都沒了!」山上護軍聲低入喉里:「一旦聖人將此事公告天下,罪名釘死,便誰也救不了你了!」
山宗沉著雙眼:「我已明白聖人意思了。」
李肖崮說聖人有意讓他做幽州節度使時,他就明白了。
或許他們起初只是想試試起兵有無可能,於是有了幽州戰亂,故意請求朝中派兵。
沒想到朝中派出了他的盧龍軍,很快平定了戰亂。李肖崮便盯上了他的盧龍軍,有了那份密告。
而帝王,透露給李肖崮的回覆卻是要讓他做幽州節度使。
李肖崮越是認定自己將要被取代,為朝廷所不容,就越迅速地聯通孫過折來一舉摧毀盧龍軍。
整個奪回薊州之戰沒有收復失地的壯闊,也沒有拯救遺民的高尚,只不過是一出帝王心術,讓盧龍軍和幽州節度使互相制衡的一個局罷了。
倘若李肖崮沒有聯結關外,這次恐怕也會做出什麼,從而讓盧龍軍受創。
帝王誰也不信任。
「你明白就好。」山上護軍用力抓著他胳膊:「聖人近來古怪,時常念叨有皇權威脅,卻又說不清是何威脅,寵信的人一個個疏遠,據說許多藩王宗親都沒了,何況是你!這種時候,他收到任何告密揭發都會起疑。薊州之戰是試煉,你回來了就證明你沒反,但他不會希望你的盧龍軍回來,只有如今的你,才能讓他放心。」
確實。山宗盯著玄甲胸前的盧龍二字。
他剷除了幽州禍亂,而幽州,斬去了他的雙臂。
所以帝王不會為他翻案,只會順水推舟留下他。
「他們不可能降,一定還在關外什麼地方等著我去支援。」
「他們是沒降,他們就沒去過關外,從來就沒有過那一戰。」山上護軍按住他:「我只能求聖人留下你,掩蓋此事。忘了你的盧龍軍,以後都不要提起,你仍是山家的大郎君!」
山宗一動不動,散發遮著黑沉的雙眼:「聖人不見我,卻只召見父親,一定是保我有代價了,是什麼?」
山上護軍眉心緊皺,燭火裡如驟然蒼老:「聖人年輕時在邊疆受過突厥襲擊,當時我曾救過他一命,除此恩情外,我已辭去上護軍一職,交出山家大半兵權,此後不再過問世事。」
「原來如此。」山宗扯開嘴角。
「這些都不算什麼,你是山家嫡長,你活著山家便不會倒!」
「我必須要領兵。」山宗站起身:「我不能廢在山家。」
「聖人不會再讓你領兵,也不會讓你去救盧龍軍!」山上護軍低吼:「戰事已了,盧龍軍只剩一面殘旗,可能已全軍覆沒了!」
山宗孤松一般站著:「那我就自己救。」
他大步走去門口,一把拉開門,冷冷盯著外面禁軍:「我要面聖。」
……
幽幽大殿空曠,帝王高坐御前,蒼老頹唐。
「你說你要在幽州任軍職?」
山宗跪在下面,脊背挺直:「是。」
帝王長嘆一聲:「你犯下如此重罪,朕念在山家和上護軍多年功勳,又器重你將才之能,才保下了你,如今為何還要去幽州?」
山宗一身沉定:「幽州節度使已死,九州崩亂,幽州需要人鎮守,臣只領幽州一州。」
帝王似是沉凝了一瞬:「幽州確實需要人鎮守,但只領一州,又如何能抵擋關外聯軍?」
「只需屯兵五萬。」
「五萬對陣關外是不多,朕相信你的本事。」帝王稍稍停頓:「但往關內而來,一路積沙滾雪就多了,或許也會隨你出關。」
山宗幽幽掀眼,掃到帝王下撇沉墜的嘴角。
他現在沒兵,不足為懼,但一旦去幽州有了兵,便成了個忌憚,是怕他因盧龍軍之事報復,有不臣之心,也不願他帶兵出關救援。
他抿住唇,又啟開:「兩萬兵馬。臣願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永鎮幽州,不出幽州。」帝王沉吟,聲音裡掩著深深的倦怠。
山宗語氣沉緩:「易州將領周均有心爭占頭功,此戰失利,必對臣生仇,可將他調至檀州鎮守,從此九州分治,有他就不會聚於臣一人之手,臣也不能輕易調兵從檀州過境。」
在檀州放他一個仇人,等同看守,他寧願自戮一刀。
而後又戮一刀:「臣願自逐出山家,從此亦再無山家軍可依靠。」
帝王手按在座上,深深感嘆:「果然,如此謀略心智,朕沒看錯,若無此事,你才適合做幽州節度使。」
山宗說:「只求陛下不要給盧龍軍定罪,盧龍軍不曾叛國。」
寂靜許久,蒼老的聲音又響起:「朕答應你,徹底遮掩此事,幽州節度使是在關外追擊敵軍時被殺,與你無關。但所有相關的人,必須掩埋,包括你的下屬。」
山宗握緊拳,鬆開牙關:「是。」
帝王點了點頭,抬起枯瘦的手招了招:「那好,立下帝前重誓,密旨封存,朕特赦你無罪,授你幽州團練使。」
山宗垂首:「謝陛下……」
明處,盧龍軍平定幽州戰亂後折損嚴重,剩餘皆編為幽州軍,再無盧龍軍。
暗處,密旨封存,從此盧龍舊事不得提起,言者聽者同罪論處,直至身死魂滅。
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若有違背,悉聽懲治。
從此再無山家大郎君、盧龍軍首,只有幽州團練使。
……
洛陽山家,山宗最後一次返回。
書房裡,山上護軍震怒,當場扯住他衣領:「你怎能如此行事,不要忘了,你還是山家嫡長子,我不惜一切才保下你,你豈能如此不孝!」
帝前重誓,何異於與虎謀皮。
山宗一把掙開,身上穿著再尋常不過的胡服,只帶著隨身的直刀:「那便請上護軍恕我不孝。」
山上護軍怒目圓睜:「那神容呢?她與你剛成婚半載,還在等你回來,你就此離開山家,她該如何?」
山宗沉默地站了一瞬,咧下嘴角:「也對,本就是一樁聯姻,我已不是山家大郎君,長孫家應當也不需要個罪人當女婿。」
他霍然轉身出去。
廣源驚喜地迎上來:「郎君,你回來了!」
「取筆墨來。」
一封和離書在廣源的驚疑不定中送去大郎君所居主屋。
山宗已往外走,特地走了後院。
楊郡君最先聞訊趕來,在門邊拉住他:「宗兒!你做什麼?別人不知道你,為娘還能不知道你,若你真對神容如此不滿,當初又何必娶她,何人能勉強得了你啊?」
山宗勾著嘴角,拉下她的手:「便是如今生出了不滿。」
「何至於此,你還要因此離開山家?」
山宗腳步停了一下,想起那道密旨,言者與聽者同罪,笑一聲,點頭:「對,我便是因要離了她才要離家。」
「讓他走!」山上護軍在後面怒喝,整張臉鐵青,眼中卻隱隱泛出紅來:「如此棄妻不孝之人,不配為我山家兒郎!今後誰若敢去找他,便逐出山家!」
楊郡君驚愕地看著丈夫,忘了開口。
等她回頭,眼前已經沒了兒子的身影。
……
山宗拎著刀,策馬往北,直直行去,不曾回頭。
懷裡揣著那份帝王任命書。
唯一從山家帶走的,只有自幼母親給他的那塊崇字白玉墜。
涼風如刀,割人的臉。
一道身影騎著馬追了上來,緊緊跟著:「郎君,我一路追一路找,可算找到你了。」
是廣源,揹著包袱。
山宗頭都沒回:「跟著我做什麼?」
「我自幼與郎君一起長大,自然要跟著照顧你。」廣源追著他的馬:「郎君是值得跟的人。」
山宗忽笑一聲:「是嗎?」
五萬盧龍軍,他十五入營,十四歲起就開始籌謀物色,每個鐵騎長都是親手所選,有的甚至年紀可以做他的父親。
不知他們在關外還剩多少人,是否還覺得他是值得跟的人。
「人送走了?」他忽然問。
廣源忙回:「送走了,夫……貴人走得特別急,我是追去的,將郎君留給她的東西都送去了,她很生氣,長孫家也氣壞了。」
「嗯。」山宗無所謂地眯著眼,看著遠處蒼黃的天:「那更好,此後就與我這樣的人沒有瓜葛了。」
廣源沒明白,只是遺憾:「貴人其實很好,郎君若真跟她好生過下去,不會覺得沒有情意,也不會覺得勉強的。」
山宗只似笑非笑,始終沒有作聲。
一個高門貴女,裴元嶺說她是長孫家至寶,應當多的是人去求娶,不出兩年就會與他無關了。
反正以後也不會有任何牽扯了。
前方有匹馬停著,馬上坐著臉白眼細的周均,神色陰沉地看著他,似乎早就在這裡等著。
已然身在檀州。
「聖人下旨那一戰失利,此生都不可再提。」周均扯著韁繩,打馬在他身旁繞行半圈,聲音低得只有彼此可聞,嘲諷地看著他。
「所謂的山大郎君如何風光,不過就是個孬種,你可知我的人在那條線上苦戰了多久!」他忽然拔刀。
山宗手中刀赫然出鞘,冷冷隔開他,策馬繼續往前。
又豈會比盧龍軍久。
……
幽州大獄的底牢大門緩緩開啟,幽深黑暗,裡面時而傳出幾聲重犯的嘶號。
八十四人被押至這裡,戴上了沉重的手鐐腳鐐。
「山宗!」駱沖左眼上的疤痕橫著泛紅,頭髮被絞短,穿著囚衣,惡狠狠地想衝上來:「你居然把咱們送入大獄!為了你自己脫罪,你連關外弟兄們的死活都不管了!」
山宗持刀而立,一言不發地看著。
看著他想衝上來,又被大隊獄卒拽回去。
「你怎能食言!」龐錄帶著傷扯動鎖鐐,憤怒地看著他:「不是你說一定要帶他們回來的!」
幾十道身影全都帶傷未癒,沒人衝得過嚴密的獄卒,他們的鎖鐐被往裡拖。
「姓山的,是老子瞎了眼!」駱沖一手撐在大門上,幾乎要摳出痕跡,惡狠狠地瞪著他:「老子遲早要殺了你!」
「那就別死,」山宗冷冷說:「留著命來殺我。」
大門轟然關閉。
山宗轉身,往外走。
幽州街頭還混亂,魚龍混雜之處甚多。
他進了一間昏暗的鋪子,坐下:「紋個刺青。」
鋪子裡鑽出一個滿面橫肉的漢子,取出針時一臉瞧不起似的笑:「這位郎君,可別說小的沒提醒您,刺青可不是尋常人紋的,那哪是什麼好人會有的物事,除非是軍中番號,否則便是落大獄的犯人才會刺的。」
山宗扯開衣襟,赤露上身,冷幽幽地笑了笑:「沒錯,我也該下大獄。」
漢子被這話嚇了一跳,再看到他那條結實的右臂上赫然二字的番號,再也不敢多言,恭恭敬敬地上前:「郎君想紋什麼?」
山宗右臂繃緊:「蛟。」
龍已沉淵,只剩惡蛟。
當夜他袒露著那條鮮血未淨的右臂,一人清剿了藏身城中的綠林賊匪。
次日,他開始組建屯軍所,身上穿上了一身烈黑胡服。
不久,幽州刺史趙進鐮到任。
他當著屯軍所剛剛招募而至的第一批兵,宣讀了自己的任命書。
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他的身邊多了新的人,胡十一、張威,雷大……
他們隨著他遇亂即殺,徹底平定了幽州。
後來,整整多了兩萬幽州軍。
他留下了一群綠林人的性命,讓他們對自己俯首帖耳。
讓他們充當自己的耳目,一次次出關。
始終沒有消息。
直到兩年後的某個冬日,趙進鐮在他面前無意間提起:「崇君,你可知聖人……不,如今該稱先帝了。」
山宗倏然掀眼。
後來趙進鐮悄悄告訴他,就在他離開的那年,沒多久就有兵馬入長安兵諫,有了如今的儲君。
或許是命,盧龍軍沒了,帝王沒有停止他的猜疑,生命裡有兵馬再來也無力阻擋了。
是夜,他在暗處召集了一批綠林,告訴他們:「現在是你們回報我的時候了。」
綠林們紛紛應命。
他可以更下力地找尋了。
依然沒有消息。
本以為就此過去了,或許此後一直就是這樣了。
他身在幽州,早已忘了洛陽和長安,卻在巡完一次關城,抓了幾個生面孔後,迎來了突如其來的重逢。
「我只要你們做主的出來給我個說法,是誰不好好說話?」
他坐在暗處,看著突然闖入的女人,一眼就認了出來。
當初長安街頭垂紗掀開,一晃而過的少女,三年後已是身姿纖挑的女人。
長孫神容。
……
山宗獨自走在長夜,似身在幽州,又似在別處。
前面隱隱光亮大盛。
他往前,一腳跨入,亮處群山環抱,東角河流奔騰。
高坡上,一道女人的身影迎風而立,披風翻掀,披帛飄動。
她轉頭看來,笑得意氣風發:「沒有山能在我眼前造次。」
山宗想了起來,他為她開礦和她一起落過礦洞,甚至放出了那八十人;她也曾抬手一指就幫他找到了差點死在泥潭裡的八十人。
他為找她私自出了關;她也曾關外給他指路,讓他找到了周小五。
遠遠不止這些,他本以為要獨自走這條路,偏偏她闖了進來。
他勾起嘴角,朝她走去。
她卻淡了臉色,轉身就走:「你以後就獨自在望薊山裡睡著吧,我才不會來,再也不來幽州了……」
周圍暗了下來,似又要回到了長夜漫漫的幽州街頭。
山宗聽到胡十一的哭腔:「頭兒,你不是說有口氣都要活下去的嗎?哪能說話不作數呢!」
沒錯,他已找到盧龍軍了,他答應了要去見她父親。
終於意識到這是在夢裡,山宗往前,去追那道身影。
亮光越來越遠,黑暗大片而至。
他的日頭就要沉了。
山宗冷笑,咬牙往前。
他不信,這麼多都挺過去了,不信這次挺不過去!
神容!
眼前一亮,山宗睜開了眼。
從模糊到清晰,眼裡一片昏暗的床帳。
床前一人驚呼:「山使!」
是軍醫,他手裡捏著旗幡一角,即將蓋上他臉,驚喜地停住:「夫人!」
旁邊立即轉過頭來一張臉。
神容怔怔地看著那張臉,直到他黑漆漆的眼珠動了一下,才發現是真的。
他醒了。
她胸口漸漸起伏,喉間哽著,忽而對著他的臉就抬了手。
沒落下去,那條刺青斑駁的右臂抬了起來,抓住了她的手,頭一次沒多少力氣。
他抓著她的手,扯過去,慢慢按到薄唇上,拿開時嘴動了動:我回來了。
神容緩緩低頭,心口一點一點復甦,捧住他那條斑斕的手臂,臉貼上那片刺青,輕輕說:「恭喜凱旋。」
視線裡,看見山宗的嘴角揚了一下。
雖然晚了幾年,但恭喜凱旋,我的盧龍。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8 00:52:26
第九十五章
天亮時,東來再回到那掛著醫字牌的門口,忽而發現守在門前的長孫家護衛多了許多。
他立即進門,一眼看到門內坐著的人,暗自一驚,快步上前就要見禮:「國……」
那竟然是趙國公,一豎手打斷了他,身上還穿著厚重的國公官服,外面繫著披風,坐在胡椅上。
東來悄悄看一眼裡間,低聲問:「不知國公何時到的,可要屬下去知會少主?」
趙國公搖頭,又擺一下手。
東來見狀無言,垂頭退出了門。
趙國公其實來了算久了。
剛到時還在夜裡,城頭上的守軍給他開城門時都是一副哀戚面容。
他看到這城下屋舍前一片燈火通明,守著許多人,有神容的護衛,還有一群凶神惡煞像軍兵又像野人匪徒的人,過來便見這屋裡面一個軍醫愁容慘澹,似是在準備後事了一樣。
他阻止了他們的通報,走至裡間,揭開道簾縫朝裡面看了一眼。
床上躺著蓋著軍旗一動不動的身影,神容枯坐在旁,蒼白著臉,垂著淚,渾然不覺有人過來。
他實在出于震驚,看了好幾眼,沒有開口喚神容,出來後在這裡坐到了此刻。
趙國公又看一眼裡間,還是起了身,負著手擰著眉,到了門外,想問一問東來這是怎麼回事。
忽而身後門內跑出了軍醫的身影:「山使醒了!」
趙國公不禁回了下頭。
頓時門口那群分不清是軍人還是匪徒的進去了好幾個,跑得最快的是個面色黝黑的漢子:「頭兒!」
遠處也有人在往這裡走來,趙國公轉身看去。
「長孫兄,」山上護軍神情疲憊,眼眶尚紅,原本腳步很快,看見他停了下來,朝他抱拳見了軍禮:「多年不見了。」
趙國公面容沉肅:「倒不曾想能在這裡遇上。」
也不曾想到那小子竟已躺下不省人事,直到現在。
若非他不放心神容,追著她後面來了這趟,還不知道這邊關幽州有這些事。
山上護軍沉聲低嘆:「我兒能與神容再遇,又何曾想到呢?」
趙國公板著臉沒做聲。
「請長孫兄借一步說話吧。」
不遠處有守軍在歡呼慶幸——
「聽說頭兒醒了!」
「頭兒剛成婚呢,怎能不醒!」
「太好了!」
……
軍旗齊齊整整疊了起來,放在床邊。
滿屋藥香瀰漫。
床前早已圍滿了人。
被山昭扶來的楊郡君坐在床邊,到此時都還在抹淚。
山昭在旁也是又哭又笑,眼睛又紅又腫:「大哥,我便知道你能挺過來!」
胡十一擠在邊上,也不知是不是悄悄嚎過了,此時嗓子都啞著,偏生不承認:「我早說了頭兒肯定會熬過去,真的,一點兒沒擔心!對了頭兒,你交代我的事我都辦好了,帶回來的人我也替你安頓好了,你放心養傷。」
旁邊的幾個人都很安靜,龐錄和駱沖只在後面看著。
山宗竟已稍稍坐起一些,身上披上了件素白的中衣,胸膛還敞著,露著一道一道包紮綁縛的白布。
他掀了掀眼,看到他們都在,不用胡十一說,便已有數自己躺著的時候發生過什麼了,眼一動,從床邊那捧軍旗上看去一旁的人身上。
神容站在旁邊,正在那邊桌旁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一碗藥汁,騰出了地方給他們說話,側臉微垂,看不出什麼神情。
山昭走過來,小聲道:「嫂嫂辛苦了,我將藥端去給大哥。」
他將藥碗端去床前,剛要送去面前,就見山宗幽幽瞄了他一眼。
山昭愣一下,旁邊楊郡君已伸手來接:「還是我來吧。」
他手往回讓一下,湊近他母親耳邊說了兩句:「母親讓大哥先安歇,反正他已醒了,多的是時候慢慢說,嫂嫂還在……」
楊郡君看一眼山宗,便明白了,點點頭,起了身,抹了抹眼:「你好好養著,千萬不要再嚇為娘了。」
神容還在旁邊站著,楊郡君過來拍了拍她手臂:「我先走,讓你們好好說話。」
神容輕聲說:「他現在本也說不了什麼話。」
山昭已將那碗藥遞到她手裡:「還是勞煩嫂嫂了。」
神容手剛接住,他們便都出去了。
胡十一還沒回味過來,轉頭看了看,一下看見山宗盯著自己,立馬就反應過來了:「那我也先走,回頭再來看頭兒。」
薄仲在山宗面前抱拳,捏去眼角淚花,先出去了,龐錄和駱沖也都出去了。
經過神容身邊,駱沖看她一眼,眼睛上那白疤橫著,笑得還是跟以往一樣猙獰,只不過沒那麼陰陽怪氣了,也不再叫她「小美人兒」了。
神容看他們都走了,緩步走去床邊。
山宗正在看著她,眼神落在她身上。
他懶洋洋地往後靠著,臉上還沒緩回血色,眼微垂,頗有幾分頹唐落拓味,擱在身側的手指勾了一下。
神容知道他此時不太能動,坐下來,往他面前靠近一些:「什麼?」
山宗的嘴貼在她耳邊,低沉嘶啞地出了聲:「餵我……」
她不禁轉頭,就見他嘴角提著,黑沉沉的眼盯著她的臉。
神容被他這眼神語氣弄得眼神微動,低頭捏著勺子又攪一下那藥湯,舀了一勺送去他唇邊。
他剛往下低頭,她手卻又收了回來,故意斜斜瞄著他:「你如此厲害,連死都不怕,哪裡還要我幫你啊?」
山宗抬眼看到她眼裡微微的紅,眼下的青,似乎連下頜都尖細了一些,看她的眼神深了些,揚著嘴角,一伸手抓住了她端藥碗的手。
神容這才發現他已有力氣了,手被他拖過去,他低了頭,就著她的手低下頭來喝藥。
神容看見他那如刻的側臉始終泛著一層白,到底還是心軟了,由著他喝下去。
起初他眼始終盯著她,等藥碗隨著他抓著她的手慢慢掀起來,才垂下眼簾遮住了點漆眼眸。
神容被他這樣緊緊盯著,總覺得他好似怕自己消失似的,心裡沒來由地緊跳了幾下。
藥喝完了,他抬起頭,唇邊沾了幾滴殘餘。
神容的手還被他抓著,他一手拿開那碗放下,一手抓著她的手指,在自己唇上抹了過去,又低頭含了一下她手指。
神容指尖立時麻了一下,看見他的臉抬起來,嘶啞道:「你都知道了是嗎?」
醒來的時候,她對他說的是「恭喜凱旋」,他便猜她知道了。
神容想起他當初的那些事,心裡便有一處像被重重捏著,隱隱作疼。
所謂的天之驕子,不世將才,那些光輝有什麼用,都抵不上這實實在在的一個人。
她手軟軟地被他抓著:「嗯,你父親已告訴我了。」
山宗看著她低垂的眉目,抓緊了她的手:「下次不會了。」
「不會什麼?」她瞄著他問。
他喉間輕滑:「差點死。」
神容心口一縮,心頭那點氣忽然就全消了。
原來氣的就是這個罷了。
忽而外面幾聲重咳傳入。
神容一怔,忙抽手轉頭:「是我聽錯了?為何像是我父親的聲音?」
山宗眼睛看向門簾。
一人掀簾走進來,是山上護軍,看著床上坐著的山宗,重重點兩下頭,沉沉吐出口氣:「你果然醒了。」
似乎卸下一副重擔一般,他看向神容:「你父親來了,我剛與他說了些話過來,他正在外面等你。」
神容看山宗一眼,心裡愕然,立即就要起身出去。
一隻手拉住了她。
神容不禁坐了回去,山宗的手正牢牢握著她手腕。
他看著門簾,嘶啞開口說:「就現在,請你父親進來見。」
神容詫異地看他一眼。
他聲音太低,外面肯定聽不見。
山上護軍看他兩眼,剛正的眉眼自帶威儀:「你還是跟以往一樣,認定的事就做到底,如今終於弄到這挑開的一日了。」
是在說盧龍軍,也是在說神容。
山宗嘴邊澀澀一笑:「我就認定了。」
山上護軍轉頭掀簾走了出去,只聽見他高聲道:「請趙國公入內,恕我兒此時重傷,不能親自出迎。」
神容又看一眼山宗,他的手還拉著她,不讓她走。
須臾,門簾一動,趙國公進來了。
「父親。」她喚了一聲,稍稍起了一下身,又坐回去:「你一定知道這裡的事了。」
趙國公看著她,又看一眼山宗,擰眉點頭:「知道了,山上護軍已與我說了許多,也知道他已被查了。只不過剛剛才知道,你們在幽州便已自行再次成婚了,整個幽州城都傳遍了。」
神容原本是想找個好時機告訴他的,不妨他已知道了,蹙了蹙眉,眼又往山宗身上瞄了瞄,只能點頭。
趙國公不語,屋中一時沉寂。
山宗此時才鬆開她,手在身側一撐,稍稍坐正,抬起手臂,準備拜見。
神容看見他身上中衣滑開,那條刺青斑駁的右臂將要在她父親眼前露出來,心中一動,伸手就攀住了他胳膊。
山宗身稍稍一斜,看著她抱著自己的手臂,人歪靠在自己身上,綿綿軟軟的身軀溫軟地貼著,一邊口中淡淡地說:「父親見諒,方才沒坐穩。」順勢便將他中衣衣袖遮掩了上去。
他笑了笑,乾脆不抬胳膊了,抬眼看向趙國公,稍欠上身垂首,算半個軍中之禮:「恕我拜見已遲,岳父。」
趙國公看著二人情形,又聽到這一聲稱呼,臉色越發嚴肅:「你何以認定我就會承認你再做我長孫家的女婿?」
神容也朝他看了一眼,被他的大膽給弄得暗自咬唇。
山宗抬起沉定定的眼:「我只認定神容,國公既為她父親,便是我岳父。」
神容心裡一下就跳快了。
趙國公看著他這神色,猶如看到了當初在街頭攔他車時的模樣,又看一眼他身旁的神容。
神容察覺到父親眼神,才想起來手還攀山宗胳膊上,不動聲色地拿開,抬手順一下耳邊髮絲。
趙國公負著手,緩步走動,短短几步,已至床前。
神容不好多言,只悄悄觀察她父親走近時的神色,沒看出怒意,也沒看出來別的意味,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又悄然往山宗身旁坐了坐,手指勾他右臂,將他那條胳膊往後藏。
手被按住了,身後抵上他的手臂,山宗如她願,半邊身徹底靠在了她身後,看著趙國公。
趙國公亦在看他,沉思至此,才開口:「養好你的傷,將你被查的事解決清楚,到時候你再堂堂正正去長安,登我趙國公府的門。」
神容意外地看過去,沒料到他會這麼說。
山宗垂首:「這次一定。」
趙國公又看二人一眼,轉頭出去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8 00:52:40
第九十六章
官舍裡,這幾日多出了許多來客。
因為一個人的醒來,城頭城下短短几日就恢復如常,幽州城內也不再愁雲慘澹,這官舍也變熱鬧了。
一行山家軍十數人齊整地守在官舍右側的客居院落前。
左側的院落前,則是一隊長孫家的護衛。
趙國公在客房裡坐著,早已穿上了一身便服:「聽說你們探山開礦時便住這裡了?」
神容如常來問安,就在他身旁坐著,眼珠輕轉:「是,父親現在住的便是哥哥客居的屋子。他當時不住這裡,只住軍所。」
趙國公看她一眼,現在倒是明白了,她和那小子早在探山開礦時便一路走到如今了。
「該說的還是得說,我那日同意他去長安登門,一是知道他因重傷未能赴約,情有可原;二來是其父山上護軍擔保他被查之事有內情;但頂重要的還是他當著我面說的那番話,說明他很看重你。」
神容安靜地聽著,覺得她父親還有話沒說完。
果然,緊接著趙國公又道:「你們二人私下成婚於戰時,情形特殊我可以暫且不計較,可也不要以為我讓他登門便是點頭同意了,他身上的事還沒解決,何況你母親也不會輕易答應。」
神容多少也猜到是這意思了,輕輕點頭:「嗯,我明白了。」
這話無疑是在提醒她,他們明面上仍然還在和離中,多少有些警醒意味。
趙國公說完看到她臉色,不免又有些疼惜,哪忍心再說什麼,聲音都輕了:「好了,去吧。」
神容起身出了門,往客房走。
客房離主屋所在不遠,便是山宗當時常住的那間。
廣源前日將他好生從那城下的醫舍迎來這官舍後,便自發自覺地將他送入了主屋。
她父親還在,他也需要安靜養傷,她便住去了他以前常住的那間客房。
自主屋外廊前經過,正好廣源迎面而來,一見她便道:「郎君正在等夫人呢。」
神容往主屋看了一眼,走了進去。
屋裡很熱鬧,趙進鐮今日過來了,山昭也在,二人一左一右坐在床前。
床前一張小案,上面擺了張棋盤。
山昭坐在那兒,興致高昂:「好久沒有與大哥推演過軍陣,再來一局吧,剛好可以陪你解解悶。」
趙進鐮在旁撫著短鬚看,看完了又看去床上,長長鬆了口氣,直感嘆:「真不愧是你山崇君,才這些日子已能起身,先前可委實將人嚇得不輕。」
山宗身上披上了黑色胡服,人已坐起,捏著個棋子在手裡轉著把玩,眼睛一掀,朝進門的神容看來一眼,嘴邊露了笑。
山昭已經看見神容,忙起身喚:「嫂嫂快來,你不在大哥都沒心思與我廝殺。」
神容被這話弄得看一眼山宗,走了過去。
趙進鐮臉上帶笑,向她點頭打了招呼。
趁她還禮時,一隻手悄悄在她身後拉了一下,她便順著那把力坐了下去,挨在男人身旁,壓了他一邊胡服衣擺。
山宗做得自然而然,還順著先前的話在說,開口的聲音已沒先前那般嘶啞了:「聽說我倒下時朝中就派了人來。」
趙進鐮點頭:「我當時正是追著那位朝中特派而來的河洛侯去的,這些時日一直都在忙這個,因而到此時才趕來看你。如今的情形,正好要與你說一說。」
山昭聽到這話便擔憂了:「趙刺史可知朝中是何意思,我大哥會有事嗎?」
「這與你無關,不必多問。」山宗捏著棋子說:「玩過這局,你便該收拾東西回洛陽去了。」
山昭一愣,如何也沒想到他會來這麼一句逐客令。
「大哥這是做什麼,好不容易我們才能來這一趟,多少年都未能一家團聚了。」
山宗看他一眼:「你也知道我被查了,此事未了之前,我與山家都不該有瓜葛,你不知道,上護軍知道。」
那是帝前重誓裡的承諾,封存於帝王遺錄密旨中,他此時仍應是自逐出山家之人,不應與任何有兵權的勢力有瓜葛,除了幽州。
山昭聽他還叫上護軍,而不是父親,心裡忽就有些明白了,到現在為止,他未曾叫過一聲父親母親,也沒有應過自己喚的大哥。
他剛醒不久時那遞給他的一記幽幽眼神,原來不只是因為嫂嫂要趕他們,也是真的在迴避。
「那……」
「人你們都看到了,我也沒事了,先回洛陽。」山宗垂眼,喉頭動了動:「好好安撫楊郡君。」
山昭默默無言地看了看他,一臉愁容,欲言又止,只能看他嫂嫂。
神容沒做聲,眉心微微蹙了蹙。
「我落棋了。」山宗已先走了一步棋。
山昭只好悶悶不樂地跟著落子。
一局無聲的推演結束,他起了身,站在床前好一會兒,似乎想說什麼,終究又忍住了,最後只抱拳說:「我去向父親母親傳話去。」
待他走了,趙進鐮才感嘆道:「看來不用我說什麼情形了,你大抵也知道了。」
「嗯。」山宗看身旁:「你直接說。」
神容置若罔聞,伸手捏了一顆棋子在手裡。
趙進鐮見他不迴避神容,便直接說了:「河洛侯當日私下去了一趟軍所,還將你這幾年所做軍務的記錄都帶走了,可見帝王對你之事的重視。他留了一隊禁軍在幽州官署裡監視你重傷情形,我也以身家擔保了你只要傷癒一定會歸案,他這才連夜返回長安。如今山家和長孫家的人來了的事,怕是瞞不過他眼的,我今日來便是來提醒你一番,不想你已明白,先將令弟給打發了。」
山宗臉上沒什麼表情,畢竟都已料到了:「勞你去信解釋,山上護軍是為我做證詞而來,趙國公是為礦山而來,都事出有因。」
趙進鐮點頭嘆息:「我明白了,你放心吧。若非朝中聖旨到,我真沒想到崇君你當初竟是帶了這麼多事來的幽州。」
山宗只笑了笑,忽而說:「我差不多也該換藥了。」
趙進鐮會意起身:「那我便先走了,你好生養傷。」
說完話便出去了。
外面天有些暗了,神容手裡還在捏那顆棋子,聽到一旁男人的聲音低低問:「這棋好玩兒?」
她轉頭,那顆棋子就被他拿走了,隨手拋在棋盤上。
「你不是該換藥了嗎?」她問。
「早換好了。」山宗懶洋洋揭一下衣襟給她看,新包好的傷布,一身的藥味。
神容朝外看一眼,見無人了,一手撐著,慢慢挨近他:「趙刺史的意思,是你養傷好了就會被帶去長安是不是?」
山宗點頭:「嗯。」
「你養傷期間也不該與他人有往來是不是?」
「嗯。」
神容臉色稍淡:「那就難怪了。」
難怪他會那麼說了,既然如此,除了山家,長孫家也會被要求離開幽州的。
這一回,幽州真的是關押他的囚籠了。
山宗迎上她視線:「這是遲早的,我也一直在等這一天。」
神容沒做聲,想起他那些安排,他確實一直都在等這一天。
這一天對他,對盧龍軍,都已等太久了,恐怕他只恨不得來得再快些。
目光裡,忽見山宗對著她的臉眯了眯眼。
神容此時才發現自己的手正撐在他腰側,人傾靠在他身前,上半身都抵在他胸膛前,不禁手挪開一些,免得壓著他的傷。
腰後一沉,卻又被他的手攬著按了回去,他臉上又露出那般痞笑:「去長安不就可以去趙國公府了?這是好事。」
神容鼻尖緊挨著他的下巴,越發清晰地聞到他身上的藥味。
「那我就先隨我父親回長安去了。」
「嗯。」山宗笑:「你先回去了,我會好得更快一些。」
「是嗎?」
「那樣就能更早去見你了。」
神容覺得他是故意這麼說的,心裡還是被輕輕扯了一下,沉默了一瞬,握住了他下頜:「那你就早些養好。」
他下頜上有些微微的泛青粗糙,山宗由她這般握著,眼裡始終帶著絲笑:「當然。」
外面廊上陸續亮起了燈火,屋內越發暗了。
廣源忽在門外道:「郎君,郎主和主母來了。」
神容回神,從他身前讓開。
「宗兒,我們來看你。」是楊郡君的聲音。
他們應該是聽了山昭的傳話,過來道別的。
趁他們還沒進門,神容看一眼山宗,先出去了。
……
官舍裡越發熱鬧了,陸陸續續有行走聲。
東來在客房門外站著,低低稟報:「趙刺史送了消息給國公,傳達了河洛侯的意思,因為山使之事,幽州不可再隨意來外人了,恐怕長孫家要暫停礦山事宜返回長安,國公讓我來知會少主。」
神容哪裡還需要知會,隨手挑著燈芯,嗯一聲:「讓父親做主吧。」
「按國公的意思,那便即刻準備了。」東來退去。
神容一點也不意外,暫停礦山事宜,河洛侯的勢力也插手不進來,她父親自然願意儘早走。
她透過窗戶朝外看,主屋方向燈火通明,山家的人已陸續走出。
料想最不捨的應該就是楊郡君了,還能看見她挨在山上護軍身旁走出院落的身影,一路抬袖拭淚而去。
她想合上窗,卻見主屋外的廊前有男人的身影慢慢走過,逆著燈火,披著胡服,不知是不是送了山家人一段,不細看差點沒發現,頭一轉,朝她這裡望了過來。
廣源在那邊提醒他:「郎君怎麼出來了?你該靜養來著。」
他低笑:「我等人。」
神容默默站了一瞬,合上了窗,走去床邊,解開外衫,已準備躺下,想想又掖了回去,忽而轉身就出了門。
主屋的門剛剛合上,廣源已經走了。
她走到門口,腳步有些急,對著那道門縫,一呼一吸,手伸出去,手指輕輕颳了一下。
下一刻,門忽而開了,一隻手將她拉了進去。
神容迎面就落入了男人的懷裡,他早就等著了,手臂抱著她緊緊的。
「你的傷……」神容摸到了他的胸口白布。
「親你總沒事。」山宗一把聲低低的,唇從她耳邊移到她唇上,一口堵住。
苦澀的藥味纏到她舌尖上,神容的兩條手臂被他拉著搭上他肩,她緩緩收攏了,抱住他脖子。
終於又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濃烈又鮮活。
山宗吻地細密又用力,雙手按著她的腰,抵在自己身前,用力地吞住她的唇。
神容唇上很快麻了,被他的唇一啄一含,心便如擂般急了,主動將唇微微張開,一下迎上他更用力地一吮,不自覺渾身一顫。
他在火光裡的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深邃的眼盯著她,慢慢退著,摟著她,一直到了床邊。
坐下來時,彼此的唇還在一起。
終於分開,還是因為神容快要喘不過氣了,親得太用力,分開時彼此的唇都還有牽扯。
燈火裡,山宗摟著她的身軀,抵著她的唇喘息:「他們都與我道別過了,夫人就沒話與我道別?」
神容摟著他的脖子,挑起眉:「有,我問你,若再來一次,你還會和離嗎?」
「會。」
神容眼稍稍睜大,又聽他說:「但若我早些認識你,當時應會問你,是否會願意隨我走。」
她鬆開手:「那你問啊。」
山宗眼裡黑沉:「你可願意隨我走?」
「不願意!」神容說完看他一眼,偏過臉去。
山宗臉色沉定,眼睛緊緊盯著她。
她眼神輕輕飄一下:「若是現在再問,還差不多。」
山宗嘴角瞬間提起,自後一把摟住了她。
「現在,以後,不管我去哪兒,都會問你。」
神容心中一動,當初的那個結忽然解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8 00:53:09
第九十七章
長安,風清日明。
近來坊間流傳著諸多傳聞,正當喜慶——
據說幽州一戰以少勝多,領兵的幽州團練使堪稱奇才,赫然是當初鼎鼎聞名的山家大郎君。
又據說長孫家的郎君長孫信因在外開礦有功,近來入宮面聖,獲得帝王御前重賞厚封,往後肯定是要平步青雲,甚至還有可能執掌工部,如今誰說起來都要羨慕三分。
坊間熱鬧,宮中卻一片忙碌緊張。
裴少雍今日一早就入了宮來御前侍候。
他照舊跪得頗遠,看向深處,那裡依然垂帳,也依然只有河洛侯能侍立在少年帝王左右。
垂帳裡,帝王少年身姿端坐,翻看著從幽州帶回的軍務記錄:「聽聞他此番重傷不起,山上護軍和趙國公都去了幽州?」
裴少雍聽到這話不禁一驚。
河洛侯這一趟幽州之行迅速而出其不意,事先除帝王外無任何人知曉,他也是在其返回後才知道。
河洛侯在旁道:「幽州刺史已來報過,山家和長孫家應當都已返回了。」
「他們與當初的事可有牽扯?」
「回陛下,據說山上護軍去正是為了當場做證詞,其證詞如今已作文書呈上,他全然知情。至於長孫家,趙國公此次是為了礦山而去的,這些事裡從頭到尾不見有長孫家參與痕跡,應當不知情。」
少年帝王聲音放低時很平和:「長孫家開礦有功,長孫侍郎不久前才當面受賞,為礦山如此盡心倒也說的通。」
裴少雍豎耳聽了片刻,此時才暗暗鬆了口氣。
這便是他不願意神容再與山宗扯上關係的緣由,還好河洛侯據實以報了。
帳內紙張輕響,是少年帝王手上的軍務合了起來:「光是看他這些年的作為,的確是在鎮守幽州,沒有半分罔顧職責。」
河洛侯語氣溫和:「是。」
「比對盧龍軍舊部名冊的結果如何?」
「所有人都能對上,也都是那一年那一段時日忽然沒了消息。」
帳內沒有了聲音。
過了片刻,才傳出一聲河洛侯的吩咐:「蘭台郎可以先退去了。」
裴少雍稱是,自然知道他們是有什麼密言要談,退出殿去。
臨走前,他又看了看殿門,早已發覺這一番查山宗,查出了許多暗藏的過往,卻不知這位新君心裡做何打算。
山宗又是什麼意思,難道就有信心一定能翻案?
他擰住眉頭,心裡記掛著神容,又想起方才河洛侯說他們已返回了,連忙出宮去。
殿內,少年帝王和河洛侯還在低低交談——
「朕記得,那一年那一段時日前後正是先帝最為疑心,一心鞏固皇權之時。」
「陛下沒記錯,當時先帝疏遠各大世家寵臣,手段非常,似乎總覺得有什麼陰謀在威脅朝中皇權,且為此憂慮不安。而後才有了立儲風波,陛下順應時事而出。」
少年帝王手下展開先帝留下的密旨黃絹,一旁是記載了山宗和盧龍軍罪行的遺錄,忽而聲冷:「所以這就是先帝會做出的事了。」
河洛侯無聲。
許久,帝王才又開口:「讓他儘快養好傷入都來見。」
「是。」
……
一行車馬由護衛護送,駛過長安大街,停在趙國公府門前。
府門內立即有僕從飛跑出來相迎,牽馬擺墩。
神容在車內端坐著,被她父親的聲音提醒:「到了。」
紫瑞已打起簾子。
她掀下了車,看著她父親正從馬背上下來,朝門裡看一眼,輕聲問:「父親是否打算就此告訴母親?」
趙國公在她面前停頓一下,皺了皺眉,聲也壓低了:「還是等他來了再說。」
神容點頭。
「你暫且就少想一些他的事,」趙國公進門前又叮囑一句:「說不定回來這路上的時日都已叫他養好不少了,莫叫你母親看出端倪,尤其是你們在幽州的事。」
說完先進門去了。
神容聽他說少想起山宗,反而又想了起來,耳後微微的熱。
臨走前的那晚,她就在主屋裡過的,被山宗拉著手搭在他身上睡了一整晚。
起身時很早,官舍裡靜悄悄的,只有車馬聲可聞。
她貼著山宗的臉看了看,昏暗晨光裡他的臉英挺深沉,分外沉定。
她以為他睡得沉,便打算悄悄起身出門。
剛坐到床沿,就要下床的一刻,手臂一緊,毫無預兆又被拉了回去。
山宗後來又親她許久,摟她在床上,從她的唇親到她頸下胸前……
直到外面東來和紫瑞的聲音隱約傳來,似在請她啟程了,他才終於放開她。
「去吧,在長安等我。」他當時說,呼吸還帶著用力吻過她後的沉啞,眼裡一片幽深。
神容恍了個神,眼神微晃,心想應當他可能的確是養得不錯了,畢竟使壞已能得心應手。
「少主。」東來在旁小聲喚了她一聲。
神容以為是提醒她進府,剛要邁步,卻見東來往遠處看了一眼,又道:「好似是在等少主的。」
神容看過去,果然看見遠處院牆後有人影,也不迴避,還朝她招手。
「看著左右,」神容說:「我去看看。」
東來和紫瑞一左一右替她攔了攔。
神容走過去,早已看出是誰。
那人從院牆後面閃身出來,上前幾步來握了她的手,拉著她又退回院牆。
「神容,你回來了!」是穿著圓領袍,束著男子髮髻的山英。
神容上下看了看她,有些意外:「你是送我哥哥回來的?為何這麼久還在長安?」
山英點點頭:「我的確是送星離來的,本來要走了,只因收到了我伯父的信,聽說我大堂哥被查了,一直查去了山家,連我伯父都驚動了。伯父聽山昭說我來了長安,便囑咐我留在長安暫時聽著消息,但宮中沒什麼風聲,我四處走動都沒什麼可靠消息,沒想到今日來趙國公府碰碰運氣,就遇到你回來了,我大堂哥如何了?」
聽她一口氣說完,神容才明白了,難怪在幽州的山家人裡沒有見到她,山上護軍辦事確實周密。
「你大堂哥……」她不想再細說:「他出了些事,這回九死一生,還在養傷,傷好便要來長安。」
山英一聽便急了:「什麼?如此嚴重!」
神容朝她搖搖頭,意思是不要說了:「山上護軍和楊郡君已從幽州返回洛陽,這事只能由你大堂哥自己解決,你們都不知內情,沒人幫得了他。」
她一邊說一邊不自覺繞著腰帶上的繫帶,可能連她自己都沒察覺。
其實到底能否順利解決,還盧龍軍一個公道,都還是未知。
只能相信那男人的安排。
山英見她說得如此認真,就知事情非同尋常,轉身便要走了:「既然如此,我先去封信回洛陽。」
神容想起她方才稱呼她哥哥為星離,忽而會意:「莫非你本來是打算來找我哥哥的?」
山英收步,忽而英氣的眉一皺:「我是想來找他問問消息的,畢竟他入宮面聖受賞的事都傳遍長安了,也算是帝前紅人了。可我現在也不太好找他,他也好一陣子沒露面了,根本沒機會。」
「是嗎?」
「是,打他入宮面聖受賞之後就這樣了。」山英道:「明明我送他返回長安的時候還好好的,現在偏就不露面了。算了,我先走了。」
神容看著她走去院牆另一頭,從那兒牽了匹馬,翻坐上去就走了。
她走出院牆,看了看紫瑞和東來,確信無人看到才回去,走入府門。
裴夫人早已親自迎出廳來,身旁就是趙國公。
「你可算回來了,聽聞那裡出了戰事,可真叫我擔憂。」她一手按著心口,蹙眉看著神容走近。
神容近前,如常見禮:「放心吧母親,那裡被鎮守得好好的。」說話時一面瞄了瞄父親。
趙國公神情如常,可見的確一字未提。
裴夫人聞言眉又是一蹙:「你倒比我想的還要放心。」
她聽聞過那山家小子以少勝多的事了,長安城裡都傳遍了,不想連神容都這麼說,是在稱讚他的本事不成?
神容見她神情便知道父親說得對,確實不能貿然提,笑了笑,岔開話:「聽聞哥哥已帝前受過封賞了,我先去看看他。」
裴夫人這才露出笑:「是了,你們回來得正好,如今長孫家才算是受到聖人重視了。」
神容轉身往廊上而去,想著面對新君,現在長孫家或許是可以鬆下一口氣了,山宗那裡卻恰好相反。
這大概就是世事無常。
到長孫信院落前,她解了披風交給紫瑞,走進去。
院子裡空蕩蕩無人,連僕從都沒有。
神容走到屋門前,才看到了人——長孫信正坐在屋裡一聲不吭,穿一身月白圓領袍,一隻手在膝頭一點一點,斯文俊秀的臉上兩眼出了神,不知在發什麼呆。
她走進去,他才發現了,詫異道:「阿容?你何時回來的?」
「剛剛,」神容走過去:「父親與我一併回來了。」
長孫信便明白了:「一定是因為山宗的事了,我聽說了一些,風聲還沒傳出來,若傳出來,母親只會更厭棄他。」
神容蹙眉:「你一開口就說這些做什麼?」
長孫信看出她不愛聽,閉了嘴,臉上卻好似一副更不高興的模樣。
神容看他神情,覺得古怪:「山英說你受封賞後就不露臉了,你坐在這屋子裡發呆又是做什麼?」
長孫信一頓:「山英來了?」
「已然走了。」
他乾咳一聲:「我忙著,無法見她。」說著將桌上擺著的東西往她面前一推,「你自己看。」
神容低頭去看,桌上放著幾張紙,好似是描像,一下就知道是什麼了:「你這是要考慮婚事了?」
「我受聖人封賞後就來了各種說親的,母親叫我好生考慮。」長孫信板著臉說。
「看你這般,倒不像是要考慮。」神容說。
長孫信不做聲。
神容想了想,忽而有些明白了:「哥哥莫非是有心儀之人了?」
長孫信仍不做聲。
神容忽然想起了山英,又見他方才模樣,越發明白了:「你莫非對山英……」
長孫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沒好氣地一拂袖,低低道:「如何?姓山的能肖想我妹妹,我就不能肖想他妹妹?」
還從未聽他說出過這種話來,連他愛端著的風範都沒了。
神容不自覺眼神輕移一下,被他那肖想一詞給弄的。
「還不是怪姓山的!」長孫信低聲道:「原本就難,他還和離在先,弄得兩家如此!」
神容這才明白了,難怪他方才一開口就說那個,原來是真不高興。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8 00:53:30
第九十八章
長安東市一間客舍,門朝街大開。
日頭正濃,街頭遠處,一輛寬敞的馬車駛來,車旁一人騎馬,一同緩行。
「哥哥,你實話告訴我,回程這一路可是與山英有什麼事?」車中,神容輕聲問。
長孫信打馬在窗格旁,身著緋色衣袍,襯得人面如冠玉,偶爾有百姓目光看來,端著十足的派頭,低聲道:「哪有什麼?」
「沒什麼你會起這心思?」神容自窗格裡瞄他一眼。
長孫信一不自在便忍不住低咳,手攏在嘴邊清了清嗓道:「無非就是尋常趕路罷了,到了洛陽後待了一陣子,還在驛館裡遇上了父親。」
「那從洛陽到長安呢?」
長孫信又低咳一聲:「都說了沒什麼。」
神容覺得那就是有什麼了,靠近窗格,聲更輕:「那她對你如何?」
長孫信閉上嘴,側臉對著她,不答話了。
神容想起山英那性子,心如明鏡:「若是連她對你是何意思都不明了,你那般悶著又是做什麼?」
「我本是想直接選個人定了親事的。」長孫信壓著聲沒好氣道:「哪知對著那些描像又遲遲定不下去!」
神容挑起眉,笑了笑:「人家都還不知道你心思,你現在想那些有何用。既然勉強不來,也只能先推遲這事了,如今幽州暫停開礦諸事,待到恢復如常,你少不得又要去那裡,便能避開這些了。」
長孫信嘆一聲:「那還不知要等到何時。」
說者無心,神容聽了笑便沒了。
至少要山宗的事解決了,幽州的事才會恢復。
她不多想了,一手支起腮,朝窗格外望,車已到了那客舍外,忽而說:「好了,停下吧。」
長孫信不禁勒住馬,朝她看一眼,順著她視線轉頭看去,就見那敞開的客舍大門裡,身著圓領袍的女子走了出來,身上配著劍。
不是山英是誰。
「我叫東來找到她在此落腳。」神容說:「哥哥自便,我還有事,要去官署一趟。」
紫瑞坐在車外,東來護在車後,馬車逕自往前而去,就這麼走了。
長孫信左右看了兩眼,又有些不自在,往客舍看去,到底還是打馬過去了。
山英一手提著劍,另一手還提著只包袱,走到客舍院中,剛解了馬,聽到兩聲輕咳,轉頭一看,頓時一喜:「星離?可算見到你了!」
長孫信從馬上下來,聽到她這話,臉上露了絲笑,負著手在背後,緩緩踱步過來:「聽說你在趙國公府外等過我?」
「是啊,我想問問你我大堂哥的事。」
長孫信臉上的笑僵了一下。
山英說著感慨:「可惜這長安不夠自在,連見你一面都難,他日待你再出長安了,我要找你就方便多了。」
長孫信這才重新露出笑來,又施施然負起手道:「說的也是,你可莫要只是說說。」
「我向來一言九鼎,自然不是說說,往後時日還長,若有空我一定去找你。」
他心裡舒坦了:「那就好,時日還長。」
山英說完去牽住馬:「好了,下次見面再說吧,我得趕緊走了。」
長孫信剛有點愉悅,話還沒說完,不禁皺眉:「這就走了?」
山英點頭:「洛陽來人知會過我了,我大堂哥此番遭逢困境,這些年好似一直背著什麼事,我要趕回洛陽去見我伯父。」
長孫信嘀咕:「他能背什麼事,拋妻棄家的事還差不多。」
山英正色道:「我是說真的,莫非神容沒告訴你?我大堂哥差點連命都沒了,卻還要被帶來長安受審。」
長孫信一愣:「什麼?」
山宗差點沒命?
他轉頭朝街上看一眼,想起剛剛離去的神容,說是要去官署,她什麼時候需要去官署了,莫非是要去打聽山宗的動向?
……
幽州已進入冬日,大風寒涼,一陣一陣呼嘯嗚咽,橫掠過幽州城。
趙進鐮一襲官袍,自官署入了官舍,走進那間主屋裡時,看見山宗已經在屋中好好站著,身上胡服穿得齊齊整整,一手緊緊一扯,繫上了束帶。
「崇君,你可還沒好透呢。」他好心提醒。
山宗又拿了護臂在綁:「有禁軍隊伍護送,我應當一路都可以慢慢養,還用得著擔心什麼?」
趙進鐮看他說得輕巧灑然,心裡卻沒鬆,畢竟去長安一趟前途未知,無奈道:「長安眼下倒是風平浪靜。」
山宗看他一眼:「你有長安消息?」
「也就聽到了一些。」趙進鐮道:「據說長孫侍郎回都後大受恩賞,如今長孫家可比礦山剛現世時還要榮寵,你那泰岳家正當是高不可攀之際了。」
山宗聞言只提了下嘴角:「料到了。」
明白他意思,長孫家又高了一階,而自己如今卻還是戴罪之人。
趙進鐮低嘆一聲。
一個兵卒到了門口,抱拳報:「頭兒,胡十一百夫長和你點名的那些鐵騎長都到了。」
山宗已整裝妥當,往屋外走:「走吧。」
趙進鐮忙跟上他:「你要帶他們一起去?」
「嗯。」
剛到門外,廣源從廊下來了,身後還帶著個人,離得尚遠就在喚他:「郎君且慢。」
山宗止步,看著他快步到了跟前,身後跟著的是軍醫,肩上背著沉甸甸的藥箱。
「怎麼?」
廣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才道:「郎君不能如此走,要出這官舍大門前,得由軍醫診治了,確認無事才可以。」
「我自己豈能沒數,不必如此麻煩。」山宗越過他便要走。
廣源連忙追上去,將他攔住了:「可這是夫人臨走前的交代。」
山宗腳下停住:「真的?」
廣源用力點點頭:「夫人那日走時特地囑咐我的。」
山宗臉色未變,嘴角卻慢慢勾起了笑,看了眼那軍醫,伸出手:「那便來診吧。」
趙進鐮在旁看得生奇,感嘆地搖了搖頭。
除了長孫家那位女郎,誰都拿他沒轍。
官舍門外,胡十一領頭站著,往邊上瞄。
邊上站了十來人,龐錄打頭,神色滄桑,旁邊是駱沖,臉色和平常一樣陰沉不定,後面是換上了軍所甲冑的薄仲和其他一眾鐵騎長。
正對著大門的,卻是一隊披厚甲執精槍的禁衛軍。
無一人說話。
山宗自大門內霍然走出,一手提著直刀。
所有人都抬頭看去。
趙進鐮和廣源腳步匆匆地跟了出來。
「頭兒!」胡十一忍不住喚了一聲:「咱都準備好了。」
駱沖和龐錄盯著他,薄仲忍不住往前一步,眾鐵騎長皆靜默。
山宗掃一圈眾人,看向領頭的禁軍,將手中的刀遞過去,歸案。
……
風自北吹至長安,尚未至寒涼。
神容走出院落,身上披著紫瑞剛給她搭上的披風,她手指繫著領口,走去前院,忽被叫住了。
「阿容。」裴夫人站在前廳外,看著她,細細的眉微微擰起:「你這陣子怎麼總往外跑,聽聞你還去了一些官署?」
她身後廳中走出身著黛色圓領袍的裴少雍,玉冠束髮,朗朗眉目,看著神容:「阿容,聽聞你回來了我便來過府上,好幾次了,今日才見到你。」
神容不禁瞄了瞄左右,紫瑞和東來都垂首在後不吭聲。她笑了笑:「母親有所不知,礦山上原先開採的人用不得了,準備另請工部安排人去接替,我近來時常與哥哥一同出門,是跟他走訪工部去了。」
恰好長孫信從對面一株花樹下而來,她順口道:「不信可以問哥哥。」
長孫信抬頭看來,彼此一個眼神就懂了,衝裴夫人笑道:「是,母親,我是帶阿容去過工部。」
裴夫人搖了搖頭:「那又何必著急,多的是時候慢慢安排。」
長孫信道:「是我著急,下回不急了。」一邊說一邊悄悄看一眼神容,上前去,笑著將裴夫人請回廳內去了。
裴少雍看著神容,走到她跟前來:「我正好要走了,既然阿容要出門,那一道走吧。」
神容看他一眼,先轉身往外走。
一直到門外,裴少雍也沒提起山宗的事,本也不能多提,只問了句:「你先前在幽州,一切都還好吧?」
神容點頭:「二表哥放心,我很好。」
除此之外也沒什麼話可說,上一回見還是他趕去幽州告訴她山宗是罪人的時候。
直到車邊,裴少雍牽著馬,看她登車,抬手虛扶了一把,才又道:「馬上就又要到天壽節了,阿容,可還記得去年的天壽節?」
神容自然記得,當時還是山宗送她回來的。
那一晚他在街頭暗巷裡狠狠按著她親了許久。
她神思晃一下,腳踩在墩上停了一下:「嗯,記得。」
「聽聞今年會比去年熱鬧,我方才正與姑母說到這個,不知你今年還會不會再去。」
神容心不在焉,便要登車:「再說吧。」
裴少雍攔她一下,低聲道:「官署便不要再去了,阿容,長孫家先前受賞,表哥又御前獲賜受封,如此恩寵,你此時當不要插手的好。」
「我不曾插手什麼。」神容坦然地看著他:「二表哥多慮了。」
裴少雍對著她艷艷奪目的臉笑了笑,聲更低:「我只是擔心你罷了。」
神容看一眼左右,應無人聽見,提衣登車而入:「那就多謝二表哥。」
裴少雍見她仍是要出行,抿住唇,默默讓開兩步。
忽有一馬而來,馬上是個青衫小吏,騎馬到了跟前,湊近向裴少雍稟報了兩句。
神容將走,朝車外看去一眼,快速幾句,唯一聽見的只有一句:叫他辦完了近來幾日都不必入宮聽宣了。
裴少雍忽而朝窗格里裡來一眼,臉色似變了一些,一面上了馬,一面說了句:「聖人交代了些事要辦,阿容,我就先走了。」
「二表哥自便。」她說完,馬車也動了。
上了大街,神容想起方才裴少雍的模樣,又想著那是帝王突來的安排,揭開車簾:「東來,轉向,去我二表哥走的方向。」
東來領命轉向。
日頭微斜,城門已閉,街上行人開始減少。
神容的馬車當街而過,忽而察覺有馬蹄陣陣,一隊人自車外經過。
她朝窗格外看了一眼,一怔,又揭簾看去。
那是一隊禁軍,赫然嚴整,密不透風,從她視野裡毫不停頓地往前,所過之處,行人紛紛退避……
長安官驛,裴少雍走至院內,看著剛到的禁軍隊伍,又掃了一眼隊伍裡押著的一行人,直到隊尾,目光停了一停:「人既然都到了,聖人會親自過問,名冊給我驗一下。」
他說完,盯著隊尾站了片刻,先入了館內。
領頭的禁軍跟著他進去。
他剛走,就有人入了官驛。
神容走入時,正好看到一行人被帶入館中,一閃而過的幾道身影,領頭的似乎是胡十一。
她頓時心口跳快起來,轉頭看著四下。
有禁軍看她走近,上前詢問,東來搶先迎了上去,亮了趙國公府的身份,低聲說:「我們是隨蘭台郎來的。」
那群禁軍一時沒有阻攔,但也看得很嚴密。
神容已趁機走至隊尾,那裡停著駕車,窄小而密閉。
她不確定,伸出手指,在封上的窗格上摸了一下。
沒有動靜。
剛要拿開,忽而一聲輕響,開了,她的手被一把捉住。
男人沉黑的眼盯著她,英朗的臉半明半暗。
她心跳更急,果然是他。
張了張唇,卻看到他抬手掩唇,輕噓了一聲。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一凝。
他手上有鎖鐐。
神容看著他,他似笑非笑,嘴動了動:我來了。
「少主。」東來低低提醒。
手上一鬆,窗格合上了。
神容手指不自覺伸了一下。
一切已歸於平靜,快得仿佛從未發生過。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8 00:53:47
第九十九章
不過是短暫停留,夕陽將下時,官驛裡的人便陸續離去,押著剛被檢視過的一行人,以及隊尾的那輛馬車。
神容站在街尾的角落裡,看著禁軍隊伍遠去。
那輛車自她眼裡遠離,被嚴密的禁軍所圍,若隱若現,已成一個孤影。
直到東來喚她,她才意識到自己知不覺已跟著走出去好幾步。
「少主,」東來在後小聲問:「可要去跟裴二郎君知會一聲?」
他已看見裴少雍跟在禁軍隊伍後面出了官驛院落,人騎上馬後還朝院門兩邊看了看,猜想禁軍應該會向他提及他們到訪過的事。
神容搖一下頭,目光始終看著漸行漸遠的隊伍:「不用了,二表哥不會說出去的。」
……
不知是什麼時辰,亦不知在長安何處。
只知道是在一間幽暗的牢房裡,新到的十幾個犯人被送了進來,一個一個被剝去甲冑,綁在木頭架子上,捆得結結實實。
那是跟著山宗來的胡十一和盧龍軍殘部的十幾位鐵騎長。
他們是直接參與之人,全都要被審訊。
胡十一被綁在居中,已經被逼問了一通,滿頭都是汗。
一個滿面橫肉、凶神惡煞的獄卒站在他面前,一手拿著鞭子,鞭上是根根鐵刺,刺尖尚且留著似是殘血的鏽紅;另一手握著架在火盆上燒得滋滋冒紅的烙鐵,厲聲喝問:「我再問你一次,你之前上呈朝中之言可句句屬實?」
「屬實!」胡十一大聲道:「沒有半句假話!我敢用命擔保!」
「你不怕死?」
「他娘的,盧龍軍都死那麼多人了!我怕什麼死!你們就是屈打成招我也要說實話!我去關外看到的就那樣,盧龍軍沒有叛國!沒一個字是假的!」
獄卒拿著烙鐵在他面前威嚇地一舉:「行,叫你嘴硬,先給你們全都動一遍刑,看你還改不改口!」說著烙鐵往火裡一扔,轉頭出去,一路大聲叫人。
胡十一昂著脖子對著他背影大喊:「不改口!真的就是真的!有種你們弄死我!」
吼完發現好似旁邊有人在盯著自己,他喘著氣扭頭一看,盧龍軍裡的諸位鐵騎長正盯著他瞧。
他左邊被綁的是駱沖,白疤在左眼上一聳一聳地打量他,臉上竟然帶著笑,看起來猙獰又陰沉:「算老子以前小瞧了你,你有種,肯拿命替咱們作證。」
胡十一粗聲粗氣道:「咋,就你們盧龍軍硬?咱幽州軍也沒慫的!」
「不都他娘的一個人的兵,你吼什麼!」
「你這會兒倒說人話了!終於肯承認自己是頭兒的兵了!」
駱沖一下閉了嘴,眼上的疤抽了抽,笑變得訕訕。
胡十一忽然覺得不對,轉回頭朝獄卒離去的方向看:「他們人呢,不是說要來動刑?」
被綁在駱沖旁邊的龐錄沙著嗓子道:「騙你的。」
「啥?」胡十一莫名其妙。
薄仲在他右邊道:「我猜也是,他們應是信了咱們的證詞,就是想最後試試咱們的底,不想有錯漏。」
對待軍中之人,自然是要用非常之法。
話音剛落,那個獄卒回來了,後面帶著一群人。他揮了手,那群人就立即過來,卻沒拿刑具,而是將他們全都解下了捆綁,按跪在地上。
面前送來一份證詞,攤開來,旁邊擺了血紅的一碗泥水。
那獄卒道:「這就是你們的證詞,不怕死就按掌印吧!」
胡十一伸頭看了幾眼,二話不說覆泥按上。
駱沖緊跟其後,龐錄、薄仲一個個伸手,全都按了手印。
那獄卒又大喊一聲:「拖出去!」
那群人動手,將他們拖了出去。
穿過黑黢黢的過道,到了外面,是個嚴密的高牆院子,一下亮光刺目,眾人才發現外面已是在白日裡。
薄仲最先拿下遮擋的手,看見院牆下面站著一群畏縮攏手、伸頭張望的人,大多是婦孺,慌張又不安地朝這頭看來,其中有幾個是他記在心裡許久的熟面孔,頓時一聲嗚咽脫口而出。
竟是他的家人。
除了胡十一,後方盧龍軍裡的鐵騎長們都已陸續撲上前。
霎時一片哭聲。
盧龍一去數載,至親重逢,再見竟已需辨認。
院角暗處,獄卒將剛剛畫押過的證詞疊好,雙手送到身著赤色官袍站在那裡的河洛侯手裡。
河洛侯看了一眼那邊彼此相認、哭作一團的場景,點點頭,意思是這裡可以了。
……
深宮大殿,巍巍肅靜。
河洛侯親手托著那份按滿手印的證詞走入殿門,恭恭敬敬地見禮過後,進入帳內,呈放案頭,一邊低低將先前所見據實稟報,而後道:「臣已確認過,請陛下最後過目。」
帳中坐著的少年帝王抬手,細細翻看了一遍,紙張輕響,只片刻,按在手下:「傳召吧。」
河洛侯稱是,抬頭看向殿門:「宣幽州團練使。」
赫然兩列禁軍肅穆而至,直到殿門前,一人走在正中,胡服凜凜,身直如松,雙手被鎖鐐束縛,哐當輕響,馬靴踏地,一步一聲。
入了殿,他跪下,肩背挺直:「臣山宗拜見。」
河洛侯打量著他,同是洛陽世家出身,卻一直沒什麼機會得見,如今才算徹底見到這位當年的天之驕子。
似乎與之前所想完全不同,縱然鎖鐐加身跪在此處,他依然如在頂端,雙眼幽深沉定,只是周身不見半分世家子弟的該有的君子溫情,烈烈黑衣,一身邪肆,如出深淵。
但這樣的人卻是鎮守住了幽州的英雄。
旁邊的少年帝王早已看著那裡,點了個頭。
河洛侯欠身,站直後開口道:「你帶來的人由其家人親眼辨認,已確認是盧龍殘部無誤,山上護軍所呈證詞與他們交代的證詞也比對一致。」
山宗稍垂首:「謝陛下讓他們與家人團聚。」
只這麼一句。河洛侯不禁又看一眼身旁地位的少年身影,知道帝王此刻正在觀察他。
「不過,」河洛侯話鋒一轉,又溫聲道:「當年幽州節度使李肖崮跟前親身經歷此事的將領已被清洗得一個不剩,所有參與之人中,能為你證明的只有你自己的人,連檀州鎮將周均都不知情,要陛下如何信你殺的確實是反賊,盧龍軍確實沒有叛國?」
山宗掀眼:「陛下可以徹查。」
「陛下已經徹查了你。」
「不,」山宗語氣沉沉:「臣是說徹查先帝。」
河洛侯一驚,壓低聲道:「放肆!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旁邊的人卻抬了一下手,打斷了他。
河洛侯看向新君,會了意,不再多言,退去帳外,一直走出了殿門。
殿中安靜了一瞬,垂帳被掀開,少年帝王的身影站起,從中走了出來。
「朕其實已經查過先帝了。」
山宗漆黑的眼一動,迅速地掃了他一眼。
正當身量抽高的年紀,少年身姿清瘦,一身明黃的圓領常服,白面朱唇,雙眼清亮,與在帳中端坐時的疏遠神秘不同,眉目有點過於清雋溫柔。
「早在朕還未成為儲君前,就已領略過先帝的手段,他在位最後幾年裡是疑心最重之時,也是邊疆和朝中最為動盪之時,他會做出這種事,卻又留下你替他鎮守邊關,並不奇怪。」
或許是先帝始終不放心他,所以儘管壓下了此事,仍然留著記述盧龍軍叛國之事的遺錄,比那份密旨詳盡百倍。
倘若有朝一日山宗違背重誓,往長安報復,成了威脅,這些罪名依然會被揭發。
「先帝不會留下對自己不利的東西。朕承他之位,只能查,而不能徹查。」少年帝王看著他:「但你明明一戰之後立下大功,還不顧生死帶回盧龍殘部,又能忍受折辱一路被鎖來長安,似乎有把握朕會替你翻案。」
山宗面沉如水:「是。」
早在第一次送神容回長安時,他就問過裴元嶺新君是什麼樣的人。
裴元嶺說:原本誰也沒想到會是這一位登基。
一位靠兵諫獲得儲君之位的新君,並非先帝設想的傳位之人,也不在各大世家預料之中,必然對先帝密事一無所知。登基後又屢次清除先帝舊臣,顯然也與先帝勢力相左。
幽州一戰後,他上奏請求讓重犯戴罪入軍所,是開始,也是試探。
新君允許了,可見其重視邊防,甚至不惜打破常規,他也如願引起了關注。
少年帝王站得離他足有兩丈遠,打量著他,臉上似乎有些不可思議,許久才道:「若朕不打算替你翻案呢?」
山宗眼中幽深:「陛下如果認同先帝所為,早在看到密旨時就會拿臣問罪。」
那他就會做別的應對。
帝王年輕的臉上眉頭擰了一下:「先帝從不知道一戰要死多少人,守一城要流多少血,他看不見,也不在乎。所以他得到了應有的回報,朕豈會認同。」
清瘦的少年身姿一轉,他回去垂帳後,拿了那份密旨在手裡,雪白的臉隔著垂帳朦朧:「朕相信盧龍軍未曾叛國,根本在於你鎮守幽州的作為。」
一個帶領出叛國之軍的將領,做不到兩萬固守,不退不降。
山宗握著的手指鬆開,等了四載,到了這一刻,竟一片平靜:「謝陛下明察。」
垂帳一動,扔出了那份密旨黃絹:「從今之後,密旨作廢,盧龍昭雪,不再有帝前重誓,你就是真正的幽州團練使。」
一個禁軍進來,解開了山宗手上的鎖鐐。
帳內帝王似還在觀察他,聲音青澀中壓沉:「但往後如何,朕還要看著。」
山宗說:「是。」
「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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