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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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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9 00:39:52
標題: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嗜酒態睡 於 2023-2-7 00:22 編輯
財神春花
作者:戈鞅
【
內容簡介
】:
兩個莫得感情的老神仙在人間動感情的故事。
神仙日子漫漫長,不搞事情心發慌。
北辰元君與財神春花在寒池畔私會偷情,被一群小仙娥逮了個正著。長生天帝下詔,將他二人雙雙貶下凡間,歷劫思過。
此時正是大運皇朝天下,太平盛世已過百年,暗潮洶湧,妖孽叢生。汴陵城中長孫家得了一位女公子,出世之時口含一枝金報春,驚得產婆打翻了水盆。長孫老太爺大筆一揮,取名曰:長孫春花。
長孫春花只有一生,財神春花卻有無窮無盡的歲月。這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戲碼硬要往她身上套,如何套?
一句話簡介:別人下凡歷劫,我下凡發財。
立意:道是無情卻有情。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9 00:40:09
第一卷 往生池 第一章 情比金堅
東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
大言仙山之中,有一琅寰洞府喚作岐玉洞,司掌日月更替的北辰元君就在此修行。
北辰元君師從眾仙之尊古上天尊,仙基穩固,修為高深,證果以來已有六千年歲。他為人清雅孤僻,不喜交遊,仙府又遠在海外,九重天上的眾仙家與他甚少來往。但人人知他心腸慈悲,若是自家攤上了什麼事,多半也先想到他。
這日是好日,人間太平祥和,仙山惠風和暢。北辰元君剛剛結束了為期三月的閉關修行,換了凡間衣袍,正打算出門。仙童來報,東海水君已在岐玉洞外等候多時了。
如此無法,只得請進來了。
東海水君一進門,就抓起玉案上喝了一半的水煮青茶,咕咚咕咚灌了半壺下去。
「仙君恕罪,實在是等了你好幾日,脫水太久,快要渴脫相了。」他愁容滿面,不安地抓了抓亂糟糟的紫龍鬚。
北辰元君訝然:「何事令水君這樣煩擾?」
「唉唉。」
東海水君滿臉通紅,卻不說話了。
離原定出門的時辰已是晚了一刻鐘,但對方如此窘迫困苦,北辰元君也不好催促。
東海水君又灌下一大口茶,一拍大腿:
「這丟人的事,也只能同你說了。都是甘華那丫頭惹出的禍事!」
北辰元君怔了怔。甘華公主是東海水君的長女,三千年前同在古上天尊門下修行,是師門中人人愛護的小師妹。她性情果敢,道法高超,如今已是東海水君的左膀右臂,九重天上人人提起都是要豎大拇指的。
「甘華這孽畜,戀上了個凡人,犯了天條!」
東海水君又急又窘,眼淚嘩嘩淌了下來,岐玉洞外頓時下起了淅瀝小雨。
大約被海水泡得久了,水族神仙都很情緒化。看來此事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的。
北辰元君只得暗暗捏了個仙訣去凡間告假,這邊柔聲道:
「水君莫急,慢慢道來。」
月前,東海有惡蛟鬧事,頻頻興起水患滋擾百姓。甘華公主領命前往,與惡蛟大戰了三百回合,雖為民除了害,自己也身受重傷,墜入海中。
甘華戀上的那個凡人,名喚蕭淳,是東海之畔青衣鎮上一個年輕的書生,家境貧寒,又有老母奉養,平日裡打漁為生。一日他打漁的網兜撈上來一個重傷的女子,他雖疑惑,但出自一片純善,還是將這女子接回家中悉心照顧。
一個是儒雅俊美,正當年少,一個是千年女仙,不識情愛。都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兩個人朝夕相處,耳鬢廝磨,便私定了終身。待水君發現時,甘華的心思已經是九頭碧水金睛獸都拉不回來了。
「這……水君可曾曉以利害?」
「她幾個兄弟都已輪番去勸過一回了,半點都聽不進去。」
「若是強行將她帶回呢?」
「此前將她騙回來過一次,沒多久,還是跑回去了。仙君也知道,甘華是我這些子女中最成器的,她那幾個兄弟綁在一塊兒都打不過她。」
「她在凡間與那蕭淳過了幾日夫妻的日子,是半分都不想當神仙了,還說……要為他生兒育女。仙君,倘若生下個小龍人,可怎麼好?」
「咳咳,甘華倒是痴情。」
東海水君揪得自己的龍鬚又打了好幾個死結。
「若只是做個便宜外公,我也就忍了。可是……仙凡不能相戀,這是天規明文定下來的。九重天上的天衢聖君執法嚴明,那是一根頭髮絲的情面也講不得。這事情早晚捅到天庭,那甘華千年的修為就都要付諸東流了呀!」
「這……確是如此。」北辰元君為難地附和。
天衢聖君是九重天上除了天帝天后和古上天尊之外,最為凜然不可侵犯的上仙。他自混沌中便被古上天尊收養,是天尊門下首徒,北辰元君見了他,也要尊稱一聲大師兄。天衢聖君是在天規律法中泡大的,性情最是涼薄冷酷,為了維護天庭的尊嚴格調不惜一切代價,落在他手裡,絕沒有好下場。
天衢聖君辦下的鐵案,單是近日便有兩樁。天后娘娘重修蟠桃園時拓了院牆,,不小心佔了壽星家的半畝地,壽星都上表稱不介意了,天衢聖君非逼著天后拆了院牆,將佔了的土地回覆原狀,還賠了壽星一株桃樹。又則梨園仙子與拜月童子有了私情,兩位都是太上老君的近侍,仙緣甚好,連天帝都為他們求情,天衢聖君一概不聽,還是將他們打下了凡間。
北辰元君艱難地掂量了一下自己和天衢聖君的同門之誼。
那大約是沒有的。
「……水君是想讓我去天衢聖君那裡求個情?」
以他這幾千年來對天衢的瞭解,天衢看都不會看他一眼,會把他從紫闕仙山上直接扔下來。
「仙君誤會了!我豈敢有此狂妄之想!」東海水君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
「那……」
「仙君是我家甘華的師兄,她素日對你崇拜敬仰,你若肯前往勸說一番,或許能令她迷途知返。」
東海水君充滿希冀地望向他。
「或者,能去勸一勸那凡人書生,叫他主動斷了甘華的念想,也是好的呀。」
北辰元君聞言,更是為難了。
他一個六千多年的老神仙,十八般武藝也算樣樣精通,降妖伏魔,修道煉丹,賭書潑茶,釀酒種花都不在話下,只是於情愛上的知識實在太淺,六千多年來從未實踐過一星半點。蟠桃宴上遇到個把女神仙,他都是繞著走的。
這教他從何勸起?
北辰元君慣常不會拒絕人,尤其對方如此悲苦焦慮,他更是急人之所急,心中感慨無奈之至。
老水君又淒淒慘慘地哭起來。
小仙童從門外探進頭來。
「仙君,今日雨水這樣多,您種下的金英報春開花了呢。」
北辰元君怔了怔,忽地從椅中站起來。
「水君,我想起一人,定可為你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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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音同渠,四通八達的大路。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9 00:40:23
第一卷 往生池 第二章 枕下生金
人間。
戲園子一向是人間最有煙火氣的地方。台上的小倌油彩塗了滿臉,勾勒出花樣的腮,雲樣的髮,盈盈的眉眼,咿咿呀呀地唱著,為著前人杜撰出來的姻緣哭得肝腸寸斷。庭中十餘張八仙桌,各圍了四條長凳,幾乎都坐滿了人,賣乾果和添茶水的小二穿梭其中,不時攛掇著群眾高聲叫好。
添茶水的拍一拍賣乾果的,低聲說:「那位又來了,在二樓雅間裡坐著呢。」
「看著像在等人。戲都到中場了,等的人還沒來,你可小心伺候著。」
賣乾果的大喜:「曉得嘍。」
添茶水的急了:「得了賞,別忘了對半兒分。」
雅間裡,一個年輕姑娘正兩手捧腮,有滋有味地盯著戲台。她身著櫻草色半臂襦裙,袖口和領口都密密地以金線繡上蝌蚪樣的繁複花紋,腰間茜色絲帶長及地面,頸子皓白修長,顯得整個人比實際高挑得多,烏髮如黑泉,眉目如江水,內蘊春山,清越而帶著暖意。
八仙桌上橫七豎八地堆放著各式時興的小糕點,許多拆了封只啃了半口,兩三個小酒罈翻倒著,正是城中天子樓的招牌好酒「梨花觴」。一隻渾身雪白,四爪帶黑的胖貓踮著腳在桌上慢慢溜躂,毛茸茸的尾巴高高翹起。
賣乾果的小二進門的時候,胖貓青褐色的眼睛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啃一個小圓糕。
姑娘低低打了個酒嗝,轉臉看見來人,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露出兩邊各一個尖尖的小虎牙。
小二放下兩碟蜜餞:「姑娘在等人?」
胖貓喵嗚一聲,姑娘安撫地拍拍它。「原是約了人的,又說不來了。」
小二一怔,左右並未見送信的,她怎知不來了?
這姑娘每月十五都來此聽戲,出手極為大方,每次都將整條街上的好吃好喝好玩的都買一大堆,園子裡的人猜測她是城中某位富戶的千金,平日家裡看管太嚴,每月一日出來放風。
今日怕是約了情郎,又被放鴿子了?
「他不來,我們兩個出來玩也是一樣的。你說是不是呀,小孟孟。」姑娘輕搔胖貓的腦門,胖貓舒服地眯起眼。
小二連忙安慰:「不來了也無妨。姑娘今日可算趕上了,錢大老闆包了三天的戲,特地請了崑山的名角兒來唱連台呢。」
「錢大老闆是何人?」
小二指向樓下前排一個大肚無鬚的錦袍中年人。
「錢大老闆本就是城中首富,今日又得了財神庇佑,發了大財,為了酬報鄰里,才點了這三天的大戲,請街坊們看戲呢。」
姑娘秀眉微蹙:「得了財神庇佑?」
小二壓低了聲音:「這事旁人我可不告訴他。據說錢老闆去廟裡祈福的時候,遇上財神爺顯靈啦,回家以後,他每天夜裡都能在枕頭底下發現一錠金元寶!」
姑娘噗嗤一笑。
「財神爺這樣靈啊?那小二哥你也去試試?」
「嗨,財神爺也嫌貧愛富,越是有錢的人家他越喜歡,我們這些窮苦人,求得再多也沒用。」
也許是錯覺,桌上的胖貓似乎瞪了他一眼,喉中發出狺狺之聲。
姑娘食指輕叩桌面,胖貓懶懶地揣起爪,又窩成一坨。
「像您這樣的富貴又美麗的人物,財神爺一定也喜歡。姑娘不妨也去財神廟試上一試呀,就在城東,天子樓往東兩條街便是。」小二慇勤地送上馬屁。
姑娘眼睛彎彎,掏出幾顆銀瓜子遞給他。
「小二哥的蜜餞做的好吃,又會說話,不必靠財神爺幫襯,也一定財源廣進,富貴長安呢。」
小二喜笑顏開地接了賞,歡天喜地地去了。
雅間裡只剩一人一貓的時候,胖貓站起來,將身子撐出個拱門,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口吐人言:
「枕頭夜裡生金子,人間還有這樣好事?」它聲音沙啞粗獷,倒像個虎背熊腰的大漢在說話。
姑娘溫和一笑:「小孟孟,這麼有意思的事,咱們也去瞧瞧?」
入夜,錢老闆今日又多喝了幾杯,搖搖晃晃地到了家,後腦勺剛沾了枕頭,便被硌得哎喲一聲爬起來。
一掀枕頭,果然底下又躺著一枚棱角圓潤的金元寶。上秤一稱,足足有二十兩。
錢老闆抱著元寶歡喜欲狂,胡亂朝各個方向都磕了幾個響頭,口中唸唸有詞:
「叩謝財神爺爺!叩謝財神爺爺!」
櫻色衣裳的姑娘抱著貓,蹲在錢家屋頂,打了個呵欠。
「還真是有元寶啊?」胖貓震驚得露出森森白牙。
「莫急,再看看。」
錢老闆的金庫與臥房一門相連。他取來金庫鑰匙,將那新得的元寶與滿庫房的黃金白銀放在一處,鎖了金庫,坐在榻上嘿嘿笑了半個時辰,終於累得沉沉睡去了。
錢老闆家中一向能省則省,所有香燭油火早早地都熄了。宅中眾人陷入了熟睡,黑夜的院落像一個幽深大洞,能生吞下活人。
又不知過了多久,窸窸窣窣的聲音陡然響起。
姑娘和胖貓都凝神諦聽。聲音是從錢老闆的金庫中傳來的,然而他本人睡得死豬一樣,絲毫未聞。
滿月升起,烏雲沉下,院落裡微微亮起來。幾星亮光蠢蠢而動,漸漸匯聚成亮晶晶的細線,一拱一拱,順著院牆朝外流淌而出。
再仔細看,金錠子,銀錠子,珠串子都長出了芽菜一般的細細手腳,吭哧吭哧地扛著一個沒有手腳的同類,排著整齊的隊伍往外走。隊伍之外,還有兩個長了手腳的金子精叉著腰,低聲喊著口號。
「一二一二一二……」
胖貓張大了嘴。
「金子……銀子……在自己偷自己啊。」
姑娘拍了拍胖貓的腦袋。
「跟上。」
本朝有宵禁,打過二更鼓,街上便再無人煙。
金子精、銀子精、珠串精、玉石精們組成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湧過青石板的路面,跨過兩道拱橋,繞過低窪積水的路面,勤勤懇懇地來到一座紅牆黑瓦的廟宇前,正是白日裡小二說的財神廟。
廟簷下黑氣縱橫,門口蹲著一頭口噙銅錢的石頭蛤蟆,一個金子精蹦到石頭蛤蟆面前嘰嘰咕咕說了什麼,石頭蛤蟆點了點頭,廟門就開了。
姑娘和胖貓隱身在不遠處,靜靜看著財寶們進了財神廟,廟門吱呀一聲關上了。
月光傾灑在潮濕的路面,不知誰家的狗汪汪叫了兩聲,又復歸於寧靜。
姑娘從黑影裡走出來,負手慢慢踱到財神廟前,盯著石頭蛤蟆看了一會兒。
石頭蛤蟆瞪大眼睛,彷彿突然驚醒一般,張嘴叫起來:「來……」
蛤蟆嘴裡的銅錢蹭蹭蹭漲了起來,一個變作兩個,兩個變四個……一聲悶響,石頭蛤蟆被撐裂了。
姑娘無奈地搖搖頭。胖貓蹲在她肩頭,嘖嘖道:「凡間真是越來越會玩了。」
財神廟的紅漆大門訇然洞開,一人一貓緩步而入。
廟中香燭瞬間同時燃起,一時亮如白晝。香案之上巍然立著一個兩三人高的金粉神像,一手端如意,一手持元寶,廣目闊口,仙髯飄飄,紅袍玉帶,莫測高深。
神像甕聲甕氣地開口了「你把我門口的蛤蟆怎麼了?」
姑娘一臉惋惜:「雕得不夠結實,裂開了。」
神像沉默片刻:「你是何人?膽敢褻瀆神廟!」
姑娘上下端詳那神像一番:「你這個神像雕得倒是頗為威風,只是與本人不太像。」
胖貓從她肩頭躍下,三步竄上神案,圍著那神像轉了兩圈,喵喵直叫。
神像微微抖了抖,空氣中漸漸瀰散出一股潮濕腐臭的味道:「大、大膽!本神乃是財帛星君趙不平,你……認得我?」
姑娘仍不接他話,垂首道:「你能驅使金銀,可見有幾分道行,好好修行,或有一日能登仙班。但斷人財運、竊人錢財,實在下作。何況你還欺世盜名,敗壞我師父的名聲,我怎能坐視不管?」
神像大驚失色:「你究竟是誰?」
財帛星君趙不平七百年前點化過一位女弟子,是九重天上唯一的一位女財神。
「你、你是——財神春花!」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9 00:40:38
第一卷 往生池 第三章 財可通神
呵,被認出來了。
「春花也是你叫的?」胖貓吼了一聲,一口咬住神像的左腳,它吃痛哀嚎起來。
名喚春花的女財神雙手在胸前結成手印,輕喝一聲:
「金錢有命,富貴在天,世間萬寶,任我差遣!」
她袖口領口的金線彷彿有生命的小蛇一般脫出衣衫,頃刻交織,化作一張金光閃閃的大網,兜頭向那財神像籠罩而去。
「孽畜!還不現出原形!」
金網觸及神像的身軀,絲線交界之處燃起點點火焰,神像像被開水燙了一般慘叫起來,金粉與油彩如蠟融化,金網越裹越緊,直至化作一個黃金火籠。
一個灰不溜秋的生物在火籠中吱吱狂叫,到處亂竄。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頭碩大無比的老鼠。
老鼠精遭金火燎了皮毛,嘴上卻不服軟,尖厲怪笑:「你是七百年的財神,我可是八百年的妖!難道我還怕你不成!」
籠中黑氣凝聚,漸漸滾成一個煙球。春花一怔,但見煙球爆開,將黃金火籠破開了一角,老鼠精敏捷竄出,躍上房樑。
「這世上可不止你會驅策財寶!」老鼠精在胸口結上手印,口中唸唸有詞。登時神案被怪力震作兩半,其下地面炸開一個大洞,金子精、銀子精、珠串精、玉石精們蜂擁出來,嘰嘰喳喳地朝立在一旁的胖貓衝了過去。
胖貓嚇了一跳,掉頭就跑:「春花春花,金子要殺我!」
看來老鼠精將自己囤積的財寶都藏在財神廟地下的洞窟之中了。
胖貓縮在春花身後,頭一次覺得錢財也能要命。
鼠精獰笑起來:「孩兒們,變成金銀坨坨,把他們壓得永世不得翻身!
勁風吹拂春花的衣袂,她搖頭嘆息:「站住。」
財寶精組成的泥石流呼嘯而來,卻因她這一聲在她眼前猛地煞住了,只有一個小金元寶衝得太快,從最前一排跌了出來,正跌在春花腳邊。
「哎喲喂!」小金元寶氣喘吁吁地爬起來,仰頭看見春花,立刻尖叫著撲過來。
「財神娘娘!」芽菜一樣小小的手腳抓住春花的鞋面,幸福地蹭了又蹭。
財寶精們靜默了一瞬,立即有樣學樣,嘰嘰喳喳地衝過來,有的抱腿,有的抱袖,不管不顧地往春花身上蹭,沉浸在幸福和迷戀中無法自拔。
春花扶額。
「我知道了,我也愛你們呢。」她蹲下來挨個摸一摸財寶精們不存在的小腦袋,被摸過的尖叫顫抖了一會兒,慢慢化去了手腳,變成了普通的金銀寶物。
老鼠精猙獰的表情還停留在臉上,整頭鼠都僵住了。
「這……這……你怎麼做到的?」
「財寶自有性靈,但錢財如水,當於世間交換流通,造福萬民,不應深埋地下,滿足你一己私慾。」
老鼠精惱恨交加,身子漸漸壯大,逐漸變成一頭大像一般的巨鼠:「我連你一起吃了!」
春花目光一寒:「小孟孟,還不現形?」
胖貓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她背後踱出來,低吼一聲,四爪騰起藍焰,長尾高高揚起,獸牙暴出,雪白的皮毛上浮現火焰樣的條紋,驀地變身為一頭比巨鼠還要大上三倍的威嚴巨獸。
「神獸孟極!」鼠精驚呼。
泚水出焉,西流注於河。有獸焉,其狀如豹而文題白身,名曰孟極,是善伏,其鳴自呼[ 《山海經‧北山經》]。
巨獸揚起磐石大的前爪,一爪拍在老鼠精臉上。鼠精慘叫一聲,右目登時被利爪勾出。金線重又結成金籠,將鼠精困在其中,這回,它再也掙脫不出了。
錢老爺包的三天連台戲,今日是最後一天。小倌們唱得累了,有些唱詞便囫圇拖過去,花槍和水袖也都不如前兩天翻得利索。
春花坐在老位置,敲著桌子嘆息:「不值票價呀,不值票價。」
賣乾果的小二掀簾子進來,見是她,立刻換上慇勤笑容。
「姑娘好興致,連著兩天幫襯。不知今天有沒有等到要等的人呢?」
春花默默翻了個白眼。
「姑娘今日不等人。」
胖貓孟極蹲在桌上,以爪撥弄一個小籠子。那籠子甜瓜大小,應是用黃金打造,渾然天成,不見開縫,精緻之極。籠中一頭銀灰毛皮的尖嘴老鼠溜著籠邊亂竄,胖貓每撥它一爪,老鼠便吱喳亂叫一陣。
「這……是姑娘新養的寵物?」也是稀奇。「老鼠……也能當寵物麼?」
春花向他招招手。
「這不是老鼠,是錢鼠。」小二仔細一看,果然籠中的小生物嘴尖而長,耳圓而小,與家中尋常見的老鼠不同。
「姑娘真有本事,都說錢鼠是招財進寶的吉利物。」
春花笑道:「傳聞不可信。你若再見到這小東西,千萬繞著走。它性喜囤積亮閃閃的物件,遇到金銀錢幣都要一口叼走,藏起來你便永遠找不著。」
小二嚇了一跳,下意識捂緊了自己的錢袋。
「對了,姑娘,昨夜城中出了大事,財神廟裡的神像塌了,地下還裂了大縫,廟祝在地下挖出來許多金銀財寶呢。知府大人是個好人,說昨夜財神託夢給他,要將這些財寶都分給本地百姓,每戶十兩,現下城中百姓正逐戶去府衙領銀子,今日的戲都沒人看了。」
「只是,那錢老爺可倒了大黴了。聽說昨夜他家中金庫遭竊,損失了不少金銀呢!大家都說他太貪,財神爺賞了金子還不知足,果然降下懲罰了。」
「如此。」春花挑眉,「你怎的還不去領賞呢?」
小二嘿嘿笑道:「我也即刻要去了。」他望著眼前眉眼彎彎的姑娘,忽然覺得熟悉,「姑娘生得真是富貴雍容,眉眼也親切,倒和我們家中供奉的財神娘娘有些像呢。」
小二掀簾出去,孟極還在撥弄那倒霉的錢鼠精。錢鼠精在籠子裡氣喘吁吁哭喊:「財神娘娘,小妖知錯了,娘娘饒命啊!」
「你錯在哪了?」
「小妖……不該褻瀆財帛星君,不該與財神娘娘作對,不該……」錢鼠精說了幾句,嚶嚶哭起來。
春花敲了敲桌子。
「你將自家來歷說一說。」
「小妖……生於極南仙島的錢鼠,學名叫臭鼩,兩百歲上隨商船北渡中原,有幸在船上得見財帛星君爺爺天顏,偷學了些許法力,自行修煉了些歲月,方有驅使金銀之能。」
春花見他對答老實,應當不是作假。她師父財帛星君趙不平,本就辦事極沒有譜,想一齣是一齣,兼且嘴上少個把門的,這樣的事確是他能做的,想必此刻去問他,他也想不起來。七百年前趙不平將她點化成仙,也不知是搭錯了哪一根筋。
這錢鼠既曾與趙不平打過照面,也算是有些仙緣,春花有心點他一點,正色道: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你錯不該囤積財寶,滋生惡靈。還有那錢老闆,固然是貪慾盛了些,但祖上有德,本還有十年財運,卻被你吞了枕下財脈,只怕一兩年內便要散盡家財。你說,該如何彌補?」
錢鼠精聽出她有寬宥之意,慌忙磕頭:「但憑財神娘娘吩咐,小人無有不從!」
「你吞了錢老闆的財脈,不日便可化形為人。今後你便跟在錢老闆身邊,為他管事理財,助他修回財運,直至他百年,如何?」
錢鼠精怔了怔,點頭道:「謹遵娘娘吩咐。」
春花點點頭:「此地我是熟悉的,倘若將來我發現你沒有老實贖罪,又或是重拾惡習出去害人,我便當場碎剮了你。」
錢鼠精嚇得五體仆地:「小妖再不敢了!」
它眇了一目,渾身皮毛也燒掉了許多,頹然落魄極了。春花嘆了口氣,解了金籠禁制。
「你去吧。」
錢鼠精猶猶豫豫地從小籠子裡爬出來,在桌上轉了兩圈,又人樣立起來拜了兩拜,便溜著桌腿跑下去不見了。
胖貓孟極粗聲粗氣道:「你就這麼放了它,也太便宜了。」
春花撇嘴:「罪不至死,何必趕盡殺絕,我又不是那古板冷血的天衢聖君。」
話音剛落,一人以扇挑簾而入,溫朗笑道:「是誰偷偷在此詆毀天界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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鼩鼱:音同渠晶,動物名。食蟲目鼴鼱科。一種形似小鼠的哺乳動物。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29 00:40:52
第一卷 往生池 第四章 金石之交
春花一直覺得,師父肯定是剛把她拎上天來,就後悔了,又變著法子想把她扔回去。剛飛昇的時候,趙不平打著助她修煉的旗號,出了好多天馬行空的難題。其中一個便是要她集齊七七四十九位仙家的衣袍角,做一件水田衣。
那時她初來乍到,九重天上一個人都不認識,別說要衣服,便是敲門送元寶都沒人搭理她。不是腦子有坑,誰想得出來這種操作。
她用凡間帶上來的一本《囚心孽緣》賄賂了文命星君,請她幫忙在天庭邸報中登了一封言辭懇切,聲淚俱下的帖子,廣發到各仙府中,大意是她一介小仙登天不易,拜求諸位上仙賜予一件道袍,免得她被攆下凡間。
天庭邸報中除了傳遞天帝詔令及天庭法司的行文,便是登載些仙家的閒事,譬如壽星的仙鹿剛修了毛,繪一幅圖與諸仙共賞,又譬如昴日星官與奎木狼君發帖宣告兩人割袍友盡,滄海桑田不相往來。許多明明自己知道就好的事,偏偏要放在邸報裡廣而告之,這大約是仙人們生活太空虛寂寞,需要關注的緣故。
這一篇求助帖,本是死馬當活馬醫的法子。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一期邸報如同石沉大海,落水無聲。她曉得此路不通,只好另尋他途。
誰知又過了幾日,邸報上的帖子竟然有了回音。來自東海大言仙山的小仙童送了一件外袍過來,說是北辰元君親自穿過的。仙君大人又怕舊衣不潔,特地新做了一件袍子,穿在身上,於仙山疊瀑之上筆直站了半日,才脫下疊好了送過來。
更有甚者,北辰元君還捏了仙訣,將邸報上那一份帖子轉發給了平日有來往的幾位仙君,於是那幾位礙著北辰元君的面子,也只好送了一件衣袍過來。
春花一面感激涕零,一面感慨,為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小仙都能做到如此地步,這位北辰大人耳根該有多麼軟啊。
於是便順桿子往上爬,死氣白咧地上門去道謝,乃至順便薅光了大言山所有的仙草,掏盡了大言山所有的鳥蛋,那都是後來的事了。
再後來,天界的許多仙友都學了春花這一招。天河的螃蟹氾濫,天蓬元帥發了個求幫吃,一群老神仙過來將過剩的螃蟹捕了個乾淨。太上老君座下青獅發了情,也發了個配種帖,立刻一大群養貓科神獸的神仙送了自家的雌獸過來。
天界邸報越來越厚,裡頭的八卦越來越多,終有一日,事情被捅到天衢聖君那裡去了。天衢聖君震怒之下,除了嚴禁邸報發佈私人帖子之外,還順藤摸瓜將始作俑者給扒了出來,嚴懲不貸。
春花為了這事,在瑤池清淤泥,勞動改造了半個月。說出來都是淚。
做神仙七百年,春花在天界廣結善緣,凡有神獸滿月,喜得佳徒,喬遷洞府這一類的喜事,她總是第一個封上紅包的。可要論知心好友,只得北辰元君這一個。都說這人孤僻淡泊,其實是因為心腸太過慈悲,隨便一個小神仙都能求到他面前來。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只能遠遠地避著人,做出一副高冷難以親近的樣子。
北辰元君扮成個青年文士模樣,青衫玉冠,烏髮半束,便如一個無瑕的白玉淨瓶,說不出來哪裡特別,但一眼便知是極貴極罕見的。
他手執紙扇,挑了雅間的門簾,翩然而入:
「是誰偷偷在此詆毀天界上仙?」
雅間裡大放厥詞的姑娘見是他來,眉目頓時如春山融雪:
「你怎的才來?可惜錯過了昨日一場好戲!」
「是我的過失。」北辰元君連連拱手,「認罰認打,絕不還價。」
春花挑眉:「你說遇上了一樁麻煩事,解決了沒有?」
北辰苦笑:「非但沒有解決,我還帶了來請託你。」
於是將東海水君的家事原原本本地複述一番,直聽得孟極與春花兩個面面相覷。
「北辰大人,這愛管閒事的習慣還真是……呵呵呵……」孟極乾笑。
「甘華公主修行千年,已近元君之境,而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靈官,怎麼也輪不到我來幫她。」春花收起了笑意,沉沉道。
北辰道:「春花何以妄自菲薄?雖然你修行法力上……尚有待努力,但心思活絡,機謀多變,又能慧眼識人,若說有人能擺平此事,非你莫屬。」
春花低頭繞著袖口金線,不說話了。
北辰識相地倒了杯茶,遞上去。
「你方才還在說天衢聖君古板冷血,若是放任甘華繼續如此,早晚會被天衢拘到天牢,或綁上雷鏡台,或貶下凡間。甘華這樣執拗,恐怕是要上雷鏡台的。」
春花不接那茶,也不抬頭。
孟極猶豫了半天要不要打破這令人尷尬的沉默,還是放棄了。它掉轉貓身,撲撲簌簌地拆了一包綠豆糕,啃了兩個半,還沒有人出聲。
實在忍不住,打了一個響亮的貓嗝。
春花抬頭瞟它一眼,終於開口:
「毀人姻緣猶如斷人財路,這狗屁倒灶的事我可不做。」
「我也知道此事為難。可甘華畢竟與我有同門之誼,喚我一聲師兄……」
春花瞪他:「什麼師兄?八竿子打不著的外甥,三年不作揖的姥姥,今日倒派上用場了。」
孟極噴了一口茶。
北辰無奈:「可是……我已經替你應下了。」
「……」
「北辰,咱們現在絕交,可還來得及麼?」
戲台上的女戲子正在苦苦規勸男戲子不要去送死,恰唱到:「況相公職非諫官,事在得已。縱然要作忠臣,養其身以有待如何?」
男戲子擺圓了造型,一臉的捨生取義:「夫人,你是明白事理的!」
青衣鎮緊鄰靈水入海口,有方圓幾十里最大的市鎮,附近的漁夫、樵夫、農人、織戶都將貨物聚集到此處販賣,形成了一條長達八里的商市街,其中很有幾家有派頭的鋪子,比起汴陵城中的商舖也不遜色。
蕭淳今日運氣頗好,撈了幾網都是滿網,教同行的李二豔羨不已。
「你這新娶的美嬌娘果然是福星,自從救了她,打回來的魚都比以前大得多。」
蕭淳低頭笑笑,又正色道:「別胡說,我們還未成親呢。」
李二吭哧吭哧將魚獲擺到攤頭,喘著氣道:「沒成親,也快了吧?想不到你小子有這樣的豔福,打魚能打個漂亮媳婦上來!你娘都快樂瘋了,日日催著你辦事呢!你小子倒是抓緊啊。」
清秀的臉龐浮上一絲赧然:「她身子還未養好,何況……」
「何況啥?」
「她娘家住得極遠,前幾日回去過一次,回來後就懨懨的不開心。大約是娘家人不同意她嫁得這樣遠吧。」蕭淳垂下眸子,「若我不是這樣的窮鬼……」
「嗨,別喪氣。咱們這十里八鄉,就屬你最有出息,從小會唸書,長得又俊,不知多少姑娘想嫁你呢。」
蕭淳沒有接話。李二不識字,沒唸過書,更從未出過青衣鎮,自然覺得蕭淳不錯,但窮人之外有富人,青衣鎮之外有汴陵,汴陵之外有天下。
蕭淳想起甘華的眼睛。那是一雙看見過世界的眼睛,金山銀山,皇權富貴也無法打動。初次相遇,他就沉迷於她的沉靜與溫柔,卻又無法自拔地在那雙眼睛的溫柔注視下,陷入自慚形穢的恐慌。他是何其有幸,能夠博得她的芳心,讓她甘心下嫁,為他洗手作羹湯。
蕭淳救下甘華時,她身上穿的衣裙,戴的首飾都是他平生未見過的華美,後來為了家中買糧買藥,都被她當掉了,她卻一點都不覺得心疼。蕭淳知道她有秘密,也許她是某位顯貴人家逃出來的小姐,又或是逃妾,但她不願說,他便不問。她總是心事重重,但對他是極好的。
昨夜蕭母又催他盡快娶甘華過門,生怕這天上掉下來的漂亮媳婦哪天腦子清楚了,無聲無息地就跑了。
蕭淳心中暖烘烘的。這幾日魚獲都好,攢了不少錢。等攢夠了二兩銀子,為她做一件像樣的嫁衣,他就娶她過門。
正神思恍惚的時候,李二拍了他一下。
「蕭淳,有客!」李二的聲音微微發顫。
蕭淳一抬頭,也是一怔。
攤口站著一位錦衣華服的娘子,與泥水腥氣縱橫的魚市格格不入。她面容覆著柔紗,能看出年紀甚輕,卻已做出嫁婦人裝扮,身形嬌小纖弱,頭上珠翠卻重疊厚重,彷彿要將她整個人壓垮。一個矮胖的丫鬟從旁攙扶著她,粗眉躁眼的有些嚇人。
丫鬟一開口,聲音粗嘎得像個壯漢,咳了一咳才柔軟了些。
「我家娘子想吃魚。」
蕭淳覺得異常,又說不出哪裡古怪。
「今日銀鯧甚好,補氣養血,帶魚也可,味甘少刺,適合女子進食。」
丫鬟待要說什麼,被那富貴娘子制止了,自開口道:
「帶魚甚好,我慣是不會挑刺的。」
蕭淳讀過幾本醫書,聽這聲音很輕,柔若無骨,恐怕身體是極不好的。
「聽公子說話,是讀書人吧?」
蕭淳發窘:「讀過幾年書。」
「想不到青衣鎮這樣的小地方,還有公子這樣文質彬彬的人。可曾考取功名?」
「原是想的,可惜家中貧窮……」
「唉,那真是可惜了。」
那娘子幽幽嘆氣。
這一主一僕買了一條帶魚,再未說什麼,多付了兩串銅錢。
蕭淳盯著她們小心翼翼地穿過人潮,走到商市街邊緣,上了一輛雕樑畫壁的華麗馬車。
「蕭淳蕭淳!」李二急喚他,「你看那是什麼!」
蕭淳猛然清醒,向李二所指處一看,泥地上竟有一個金元寶,閃亮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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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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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9 00:41:19
第一卷 往生池 第五章 拾金不昧
春花鑽進馬車,一把扯下覆面的輕紗:「可憋死我了。」
北辰託了她一托,貼心送上一碗茶水,誇道:「相識幾百年,今日才知道你演技這般出神入化。」
春花斜他一眼:「先別急著戴高帽,我還沒答應要幫你呢。」
「哦?那你方才演這一齣是何意?」
「先試探試探此人的為人,再做打算。」
「用一錠金子,就能試出一個人?」
「你們這些老神仙,不曉得錢財對凡人的意義。不管是愛財如命,或是視錢財如糞土,總歸一個人是不會對錢財無動於衷的。人有七情六慾,其中十之八九都可用錢財買通。」
北辰眸中一閃:「那你呢?你可有七情六慾?」
春花現出嫌棄的樣子:「我師父說了,七情是封喉鴆酒,六慾是附骨之疽,錢財份上無父子,財神認錢不認親。」
北辰傾身過來,認真道:「甘華是胎生的神仙,可也難免動了凡情。你敢擔保,有一日你不會像甘華一樣為情所困?」
春花一僵:「呸呸呸,休要咒我。」
見北辰惘然有所思的神情,又道:「情愛於人,實在是無用之物。我在凡間時倒曾想過找個家道殷實的相公,那也是因為家貧吃不飽。如今做了神仙,出門有仙鶴,入室有芝蘭,除了修道辛苦些,平日收收妖,疏疏財,再痛快不過。既可以各自安好,何必要互相束縛,綁手綁腳?凡人說什麼只羨鴛鴦不羨仙,都是扯淡。我既做了神仙,怎麼肯再當鳥。」
北辰被她這長篇大論說得一愣一愣的,半晌,道:「你這油鹽不進的樣子倒是和天衢聖君有幾分像。」
春花嗆了一口茶。
「你信不信我登報和你絕交!天衢聖君那老怪物,設下這樣多天規誡條,條條斷人財路,我可不敢跟他像。」
北辰失笑,接過她手中茶盅,一手撫著她背脊助她順氣。
「是我口誤,你怎會與天衢相像。」
春花在天庭有品階的諸仙中敬陪末座,除了大朝會,確實也沒機會得見天衢聖君的仙顏。即便見著了,也是隔得山長水遠,看不清正臉。北辰心道,天衢聖君雖已登仙兩萬歲,那容顏可並不是個老怪物的樣子啊。
孟極變化的矮胖丫鬟在馬車外敲著門框:「娘子,方才賣魚的公子追過來了。」
春花連忙將面紗綁回臉上,調整回柔弱不堪的富家少奶奶模樣,輕咳了幾聲才掀開門簾。
果然是蕭淳那倒霉孩子。
「公子,何事呀?」
蕭淳低著頭,送上金元寶:「娘子方才遺落了金子,原物奉還。」
春花故作驚訝:「怎麼這樣粗心!孟兒該打!」
胖丫鬟哆嗦了一下,不知是害怕還是受了風。
春花又道:「古有林積還珠,甄彬還金,公子真有古君子風。」
蕭淳脊背一直:「娘子過譽了。」
「錢財是身外之物,公子賢德卻不摻假。這一錠金子便贈與公子了,請公子笑納。」
蕭淳一怔,而後皺眉怒道:「娘子將我看作什麼人?」他隨手將元寶放在車踏板上,竟自掉頭離去。
春花拍拍孟極:「你追過去,問他姓名為何,家住何處。」
「你不是知道他姓名麼?」
春花瞪它:「讓你去便去!」
胖丫鬟從馬車上溜下來,不情不願地攆過去了。
北辰在馬車裡搖開摺扇,笑眯眯地問:「試出什麼來了?」
春花笑眯眯地答:「不急,等孟極回來。」
不多時,孟極慢悠悠地回來了。
「問到了,他說自己叫蕭淳,住古井巷十七號。」孟極鑽進馬車,順便變回胖貓,抱著剛買的帶魚,一口咬掉一個魚頭。
北辰感慨:「此人倒不失為一個正人君子。拾金不昧,甘華還算有眼光。」
春花道:「正人君子不假,卻並非無懈可擊。他要真是全無名利心,又何必留下姓名。」
北辰挑眉:「看來,財神娘娘已有計策了?」
「凡人哪經得住神仙考驗?你托我做的實在是件缺德事。」
北辰自知理虧:「原是為了救甘華的性命,無奈才出此下策。你若實在艱難便算了,我自去找甘華說一說。」
「……」
想想登仙這些年,在大言仙山打過的無數秋風,春花有些心虛。
北辰的仙階比她高太多,平時都是她沾北辰的光,難得有一次是北辰求到她這裡來。而北辰沒有以恩相挾,還一個勁兒地曲意奉承,更讓她心裡過意不去。
也罷也罷。
「為朋友兩肋插刀,我就為了北辰大人,缺德一次。」
北辰盯著她,正色道:「真有報應,我來擔,絕不會牽連到你身上。」
春花大笑起來:「你這個人,幸好是個無欲無求的老神仙,若是凡人,一定被人騙了還替人數錢。」
春花與孟極扮作一對主僕,在青衣鎮連收了三間核心地段的鋪子,出手極是闊綽。不僅如此,她還買下了古井巷最大的宅院,敲敲打打地地開始改建。一時間,人人皆知青衣鎮來了一位財大氣粗人傻的美豔娘子。不知那娘子是商人婦還是官宦家眷,是正房還是妾室,身邊沒有男子陪伴,是以眾人猜測她是個寡婦。
青衣鎮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再沒有什麼比有錢的寡婦更令人浮想聯翩的新聞了。蕭淳的母親這些日子都忙著籌辦婚事,不大與街坊鄰里走動,因此還不曉得這個簸箕大的八卦。
這日蕭母買了幾口大蔥,拖著步子往家裡走。走到古井巷口,正遇到一大群工匠正在搬磚的搬磚,抬木料的抬木料,瞧著熱火朝天。她連忙拉住路過的蔡家阿婆打聽了個究竟。
原來是蔡家阿婆添油加醋,聲情並茂地講述了鎮上所有與那富家娘子打過交道的人的見聞,並一錘定音地做了結論性的論斷。
「這位花娘子定是個有錢的小寡婦,搬到沒人認識的地方,想找個相公咧!」蔡家阿婆口中嘖嘖有聲,「可惜你家蕭淳馬上就要娶親了,要不,這好事還不是第一個輪上他啊?」
蕭母心裡頓時有些不是滋味,但她立刻笑道:「寡婦有什麼好的,我家蕭淳將來是要考狀元的,怎麼能娶一個寡婦。」
蔡家阿婆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看得她有些心虛。還好她沒在這事上深究,又說道:「花娘子買下了鎮上最大的藥房和當鋪,說是要把生意越做越大,如今藥房和當鋪都在招先生夥計,我家孫子去見工,一下子就得了個藥房學徒的差事咧!你家蕭淳不是識字的嘛?也可以去試一試的呀。」
這事倒還有幾分靠譜。打漁的活兒風吹日曬的太辛苦,不如在鋪子裡坐店來得舒服。蕭母暗暗記下了,謝過了蔡家阿婆,拎著蔥往家去了。
回到家中,四壁空空,爐灶都是冷的,甘華那小妮子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要說這小妮子實在不是個過日子的人,燒火火滅,蒸飯飯焦,空有一副漂亮皮相,家世背景也是神神秘秘的,不像什麼清白人家。何況甘華那妮子平日冷冷淡淡的不愛說話,有些厲害的樣子,蕭母心裡還是有些怕她。
只是蕭淳喜歡,蕭母也沒有辦法,再者窮人家娶媳婦實在艱難,這送上門的媳婦既不要聘禮,她自然歡喜難得。
蕭母正打算燒鍋煮飯,忽聽有人敲門。
開門一看,既不是蕭淳,也不是甘華,是個陌生的小丫鬟,身材圓滾滾,臉大而憨,穿著極為講究,衣飾都是她不認識的輕薄料子。
「是蕭媽媽麼?」胖丫鬟不是很耐煩的樣子,聲音平板像在背書。
她指一指不遠處正在重新裝潢的大宅院:「我是花娘子的丫頭。今後咱們就是鄰居了,娘子吩咐我請蕭媽媽過去吃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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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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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9 00:41:35
第一卷 往生池 第六章 千金買鄰
叫她過來喝茶,就真是喝茶,什麼杏仁茶紅棗茶冬瓜茶枸杞茶擺了一桌,任著她挑。蕭母挨個喝了一盅,覺得再舒坦不過。
這位花家娘子長得甜,笑起來更暖,看著年紀不大,接人待物卻很通情理。只是可惜身子不好,一會兒便是一陣咳,說起話來聲音極輕,小貓兒一般。這樣的人物,能管下這樣大一份家業?
剛喝完茶,又上了點心,八樣甜八樣鹹,八樣果子八樣團。蕭母有些後悔剛才喝茶喝猛了。
那花娘子恬靜地坐在上首盯著她吃東西,彷彿很羨慕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說:「蕭媽媽還需常來啊,我見了蕭媽媽,覺得像見了自己媽媽一般親切暖和。」
蕭母有些受寵若驚:「娘子自家母親如今在何處呢?」
花娘子懨懨地嘆了口氣:「我是個苦命的人,十歲上母親就都去了。父親續絃的夫人不喜我,但還算發嫁了好人家。成親不到一年,夫君外出行商時遇上船難,也便去了。他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徒手掙下這一大攤子家業,卻沒有後嗣繼承,只有我這一個孤女孩子勉強打理。唉,我實在是個傷心人,流落在個傷心的地方。」
說到最後一句,她忍不住漏出悲聲。
蕭母忙道:「是我不好,觸到娘子傷心事了。」
花娘子揩了揩眼角:「蕭媽媽別這麼說。我家裡沒個長輩,我也是個沒主意的,今後許多事,還需要蕭媽媽幫我拿個主意才好。」
蕭母嘆口氣:「娘子這光景確實可憐。我說句不見外的話,您如今只缺一位知冷知熱的相公,家裡沒有男人,終究還是不成的。」
正堂屏風後面忽地「嗤」了一聲,蕭母嚇了一跳。
花娘子忙道:「蕭媽媽莫怕,那是我養的一條奶貓。」
蕭媽媽這才定了神,又聽花娘子道:「蕭媽媽說的極是。可我是薄命的人,身子骨也弱,只怕沒有哪個良家的男子能看的上我。」
「不知娘子想找個什麼樣的?」
「唉,我還有什麼可挑的,只要家世清白,長相端正便好,倘若能認得幾個字,知情達理,那就更好不過了。」
蕭母登時激動起來:「我家……」
「嗯?媽媽說什麼?」
蕭母強行忍了好幾次,終於將心中想說的話忍了下去。
花娘子柔柔一笑,也沒有乘勝追擊,又與蕭母說了幾句別的閒話,便將她送了回去,還搭送了一盒點心。
北辰從屏風後面出來,一副險些要笑岔氣的樣子。
「這半賣半送小寡婦的招數,不見得好使。我看那蕭媽媽也是個有骨氣的,根本沒接你話茬。」
「棒打鴛鴦這黑心生意哪有這麼容易。」春花將那柔柔弱弱的模樣拾掇拾掇,又回覆了中氣十足的氣勢。
「我只一樣不明白。你既然打算做個蘿蔔吊他,何不乾脆扮成個千金小姐?」
「世上哪有完美無缺的貨物,因時折讓的才是搶手貨。」
果然滿口生意經。北辰執扇一揖:「小生受教。」
夜裡蕭淳回來,蕭母果然畏畏縮縮地同他提了花娘子的事,雖沒有明言,但蕭淳已看出了她的心思,忍不住怒火,將她說了一通,又言明自己非甘華不娶,絕不可能負心薄倖。蕭母自知理虧,只委屈道:「我又沒有說要你棄了甘華去娶她。……我是想,你若能去花娘子的當鋪做個賬房先生也好啊。」
蕭淳道:「娘,我明年定是要進京趕考的,將來考中進士,讓你和甘華都能過上好日子。」
「……」蕭母掉下眼淚,「你總說要去考進士,可你每日出海打漁這樣辛苦,哪有時間讀書備考?」
「從前是只有我們娘兒倆。現今不同了,有了甘華,我們倆一起努力賺錢,咱們總能越過越好。」
蕭母聽他這樣說,也只能嘆氣,不再說什麼了。
又是一個清晨,蕭淳粗略地吃了個窩窩頭,提了網兜漁具便要出海。
經過巷口的時候,聽見街面的宅院門口吵吵嚷嚷的。鎮上出名的地痞喬四正堵著兩名女子。其中一個擋在另一個面前,正與喬四激烈地爭吵。
這兩名女子很是眼熟,蕭淳定睛一看,正是那日他拾金奉還的娘子和她的丫鬟。
看來她就是母親口中的花娘子了。
喬四與青衣鎮上的捕頭沾著些親,平日裡在鎮上搜刮錢財,橫行霸道,定是盯上了新來的肥羊。蕭淳本不打算管這閒事,走得近些了,聽見那胖丫鬟嚷著:
「蕭公子!可是蕭公子嗎?」
「……」
他腳步未停。丫鬟繼續叫道:「蕭公子,求你說句公道話,我們娘子快要暈倒了!」
蕭淳頓了頓。
喬四哈哈大笑:「誰不知道蕭淳這小子是個沒用的草包,借他兩個膽也不敢出這個頭!」
胖丫鬟哭嚷起來:「娘子!娘子!」
那花娘子大約是驚怕得狠了,扶著朱漆大門,軟軟地倒伏了下去。喬四頓時來了勁,擼起袖子就要上手。
蕭淳腳步停住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將扁擔挑在喬四面前,直攔得他倒退了兩步。
「青天白日,不要太過分!」
喬四一驚:「蕭淳,你真要多管閒事?」
「我本不想管,可你一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未免太不要臉了!」
清晨的街面上人不多,這一陣嘈雜,便將街上的人都吸引過來了,人人指指點點,喬四也不敢太放肆,退後幾步,指著蕭淳的鼻子冷笑:「蕭淳,你手腳很快嘛,這寡婦剛搬過來,你們就勾搭上了?」
蕭淳大怒:「你嘴巴放乾淨些!」
喬四嚇了一跳,往外跑了幾丈,才回頭叫囂道:「你們這對狗男女給我等著!」
胖丫鬟邊哭邊搖晃暈倒在地的花娘子,繼而用可憐無助的目光望住了蕭淳。
「蕭公子,我家娘子她……嗚嗚嗚……」
蕭淳嘆了口氣,俯身將花娘子抱起來,又命那丫鬟去請大夫。
整整兩個時辰,灌了兩服湯藥,花娘子才悠悠醒轉過來。期間那胖丫鬟只會嚶嚶地哭,其他便是扯著蕭淳的袖子不許他走。蕭淳無奈,又念及她主僕對自己母親的好,只好一直看護著。
花娘子被扶著起來,靠在榻上,蒼白虛弱,氣若游絲,面容淒苦,實在令人憐憫。她咳了兩聲,道:
「蕭公子,今日難為你了。你幫了妾身,今後在青衣鎮,也免不了被人指指點點了。」
蕭淳心中多少也有些發愁,但聽對方這樣說,不由得心軟道:「娘子不必擔心,我一個大男人,不怕這些。」
花娘子盈盈地淌下淚來:「人生多苦。妾身這半副殘軀,留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蕭淳安慰道:「娘子不要這樣說,你年紀還輕,還有許多歲月要過。」
花娘子嘆了口氣,目光停在某處,不知神遊到哪裡去了。
蕭淳這時才算看清了她的樣貌。她生了一雙很適合笑的眼睛,正因如此,愁苦起來也格外引人憐惜。
他定了定神:「沒什麼事,我就先告辭了。」
花娘子彷彿從夢中驚醒,驀地扯住他衣角。
「蕭公子且慢!」
她對上蕭淳的雙眸,又慌張地低下頭。片刻,彷彿做了什麼決定似地,對丫鬟道:「你去外面守著,我有幾句話想對蕭公子說。」
蕭淳有些發愣,知道如此不妥,卻又邁不開步子。
花娘子咳了兩聲,垂首道:「蕭公子,妾身知道如此不妥,在此先向您賠罪了。此處只有你我二人,接下來我說的話,若是污了您的耳,您便當做從未聽過。」
蕭淳胸中怦怦,面上仍鎮定道:「娘子請說。」
花娘子又嘆了一會兒氣,斟酌了片刻,似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氣。
「妾身的處境,蕭公子想必也知道一些。」
「嗯。」
「世上可接近之人雖多,卻都是居心叵測。妾身自來了青衣鎮,只遇上兩個真正的好人,一是蕭媽媽,一就是蕭公子你。昨日與蕭媽媽在此,她提點了妾身。妾身雖家有薄財,但一介孤女,如何能在這荊棘世間立足?唉,妾身有一不情之請,還請蕭公子聽了勿怪。」
「妾身……有心與君結縭,不知蕭公子意下如何?」
蕭淳怔住,遂繼陷入沉默。
花娘子道:「公子先聽妾身說完。妾身本也無心再嫁,可一則先夫與妾身恩義甚深,不忍他偌大家業就此離散入外人之手,二則……」她咳了幾聲,「妾身得的是心疾,大夫診過,活不過二十歲。……妾身只想餘下這兩年能過得輕鬆一些,有個依傍,不必自己四處奔走,待命終之日,能有身邊人將妾身收葬,不至於孤魂流落荒野……」說到此處,她淒淒然飲泣。
蕭淳面露不忍,但仍道:「娘子,蕭淳已心有所屬,不日便要成親了。」
「那日便聽蕭媽媽說了,是有一位甘華姑娘是嗎?唉,想必是位溫柔賢淑,宜家宜室的好姑娘。」
提到甘華,蕭淳心中浮起淡淡暖意。
「溫柔賢淑,宜室宜家都算不上。」甘華性子淡漠,只有兩人私下軟語溫存時才顯露些女兒家的溫柔,為人也極有主意。「但她……她是極好的,對我也極好。」
花娘子神情凝了凝,又垂眸道:「蕭公子,妾身無非……是想要個名分。妾身與公子僅有兩面之緣,卻已知道公子是個難得的正人君子。妾身這身子,既無法誕育子嗣,便是履行夫妻之禮也是難的。倘若蒙公子不棄,妾身願與那甘華姑娘不分大小,平起平坐,並每日清心禮佛,祈求你們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蕭淳愣住了。
「妾身看出來,公子有凌雲之志,早晚是要出頭的。可是如今世道艱難,上有老母奉養,公子又怎能心無罣礙地進京赴考呢?將來又拿什麼來照顧蕭媽媽,照顧甘華姑娘呢?」花娘子一雙水眸直直望進蕭淳心中。
「公子若肯接納妾身,妾身願傾盡所有,為公子奉養母親,照顧甘華姑娘。如此,公子便可安心赴考,他日的榮寵誥命,都是甘華姑娘的,妾身統統不要。如此,豈不是兩全其美麼?」
蕭淳陡然一悸,下意識便要閃躲花娘子的目光。話說到此處,才真正說到他心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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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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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9 00:41:52
第一卷 往生池 第七章 金石為開
北辰進來的時候,春花正拿著一顆蠶豆大的海珍珠當彈珠玩,幾個玉石精排得整整齊齊地在桌子的另一側瑟瑟發抖,那海珍珠挾著指力滾過來的時候,玉石精們尖叫著四處躲散。
「喲,不開心啊?」北辰在她身邊坐下,「可是棒打鴛鴦打得不順利?」
春花嘆氣:「若真不順利倒好了。」
「哦?」
「就是覺得自己實在不是個東西。」
她這語氣甚是嚴重,倒把北辰驚了一驚。
「怎麼這樣說自己?」
春花毫無姿態地倒在桌上。
「其實那蕭淳還算個良人,對甘華也有一份真情。我們這些神仙,自恃活得年歲久些,道行法力高些,便將凡人的情感玩弄於股掌之中,著實不要臉。」
北辰把她扶起來。
「凡人愚鈍,為七情六慾所苦,故此世人才要修仙呢。今日若真能點破甘華的魔障,助她修行更上一層樓,也是你的福報。至於蕭淳,你既沒有逼迫要挾,一切都是他自願選擇的,又何談將他玩弄於股掌呢?」
春花唉聲道:「我只怕此次過後,甘華非但不會感激我,反而會恨我入骨。」
北辰默了一默:「這次我們若真放任不管,恐怕甘華難以過關。」
「怎麼?」
「北山窮奇出世了。」
春花大驚:「你說的是萬年前那個屠盡了十萬天兵的凶獸窮奇麼?」
窮奇和化蛇的故事發生在春花登仙之前,但也算是天界的人人皆知的判例,所以春花並不陌生。
窮奇為雌,化蛇為雄。兩獸都是上古神獸,均屬水性,按理不應相聚,但萬年前化蛇與窮奇背天道相戀,在東海畔掀起長達百年的大洪水,致使凡間百里良田化為澤國,生靈塗炭。當時天界派出十萬天兵討伐兩獸,卻都敗在劈天洪水之中,被窮奇和化蛇聯手屠盡。臨此大難,天帝親往古上天尊處求援,古上天尊派首徒天衢出世相助。天衢的道行高深莫測,據說世間僅次於古上天尊本人,他以一人之力煉化成鎮妖金塔,將化蛇鎮壓於塔下,窮奇受了重傷,躲入北山養傷,萬年未敢出世。
經此一役,天衢在天界的地位再無人可撼動。天帝愛惜天衢性情剛直公正,極力挽留他為天庭效力,將天庭法司都交於他掌管。而天衢聖君頂著這樣的武力值,在天界執法自然也是無往而不利,眾仙莫敢不從。
見春花還是一臉懵懂,北辰解釋道:「鎮妖金塔一直都由東海水君家專職守護。甘華的幾個兄弟法力都是稀鬆平常,難當大任,這重任自然就落到了她身上。這也是為什麼,東海水君不惜一切也要斬斷甘華的情絲。倘若甘華受罰,不管是貶下凡間還是縛入雷鏡台,守護鎮妖塔一職便要旁落他人,長此以往,東海水君的地位也可能不保。」
「甘華此刻正趕往北山攔住窮奇,消息已上報天庭,恐怕天衢也會親自下界。若是天衢發現了甘華的異狀,定會剝奪她鎮守東海的職位。我剛從東海水君處來,水君求你加快一些,一定要盡速斷了甘華與蕭淳這段孽緣。」
春花嘖嘖道:「都說凡人愚鈍,原來神仙也這麼貪戀權位?」
北辰搖頭嘆道:「神仙大都是從凡人修煉而來,如何真能徹底斷情絕欲?若不是天規森嚴,天界又如何能各司其職,保世間太平?」
「話都讓你說了。照你的說法,天規沒有錯,天衢聖君沒有錯,東海水君沒有錯,甘華公主也沒有錯,你和我也都沒有錯。」春花撇嘴,「我瞧還是我錯了。不該交你這麼個朋友。」
「這事完了,我得在你大言仙山門口豎個牌子,誰要再來請託你辦事,先同我打一架再說。」
春花還沒想好如何「加快一些」,蕭母倒先找上門來了。
蕭母先是像模像樣地寒暄了幾句,春花極有耐心地陪她兜了好幾個圈子,她才小心翼翼地繞到正題上來。
「聽說前幾天,娘子見著我兒子了?」
何止是見著,如今大街小巷都傳遍了,說窮小子蕭淳與寡婦花娘子有一腿。
春花暗暗掐了大腿一把,臉上立刻現出痛苦的暈紅。
「那日地痞喬四上門逼迫,是蕭公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蕭公子的大恩大德,妾身今生今世都難以報答。」
蕭母現出為難的神情:「如今鎮上人人都在說娘子和我兒子……唉,我們倒是沒什麼,娘子的名聲可就……」她偷睨一眼春花的神情,慌忙又低下頭去。
「不不不,是妾身連累了蕭公子的名聲。蕭公子是人中龍鳳,年少才高,怎能與我這短命之人扯上關聯?」
蕭母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嗨,這事原沒什麼,可恨那些嚼舌頭的,最愛添油加醋,我也知道你們兩人清清白白,可他們不信啊!」
春花做出為難的樣子,期期艾艾了半晌,道:「人言可畏,其實那日我與蕭公子也提了一個辦法,只是……我看他的模樣,心中還是有許多顧慮。」
蕭母急了:「娘子同他說了什麼?」
春花含羞帶臊地瞄她一眼,將那日與蕭淳說的原樣複述了一遍。
蕭母聽著聽著,漸漸現出喜色,又不好立時表露,只好強迫著自己做出極為憂心的神情。
「娘子提的,倒也是個法子。只是太委屈了娘子。」
春花又咳了一回:「蕭公子與甘華姑娘過幾日就要成親了,妾身此時提出這樣的請求,實在是不妥當。可是……妾身也是沒有辦法啊。」
有了這些話,蕭母驀地氣壯起來,生氣道:「快別提那個甘華!她平日來來去去的連個招呼都不打,說好了三日後的婚禮,她到今天還沒出現。都怪我家蕭淳太痴情,一個勁兒地為她辯護,說她一定是被什麼事絆住了。她一個姑娘家,能有什麼比成親還大的事?」
呃,制服凶獸算不算比成親大的事?
春花揣度著甘華現在也是分身乏術,不知追蹤到那凶獸窮奇沒有?真要追上了,能不能打得過?她心底還是很羨慕甘華這樣悍猛的女戰將的,降妖除魔,快意恩仇。唉,只可惜自己跟的是趙不平這個不靠譜的師父,正經的法術沒教幾樣,坑蒙拐騙倒是樣樣精通。
想到這裡,口中也忍不住為甘華辯解:
「說不定真有什麼事呢。」
蕭母無奈道:「我實在憂心,萬一三日後婚禮她還不出現,我家該如何做人!」
「……」事態緊急,北辰已趕去東海助陣了,春花覺得,三日之內甘華多半是回不來了。
「花娘子,話說到此處,我也就不跟你見外了。我有一個主意說給你,你聽聽合不合適。」
「媽媽請說。」
「我們蕭家也是要臉面的,這婚禮的請帖都發出去了,新娘子不來,今後我們在青衣鎮上可怎麼混?要不這樣,不管三日後甘華那丫頭出不出現,咱們把你和蕭淳的事先辦了。」
「誒?」
「一隻羊是放,兩隻羊也是趕。同時進門,正好不分大小,你說是不是?」
春花目瞪口呆,覺得她實在是個人才。
蕭母因自己大膽的提議興奮得滿臉漲紅,絲毫沒有注意到花娘子呆滯到有違人設的表情。
「這……」春花深吸一口氣,把扔到腦後的柔弱哀傷人設不露痕跡地撿了回來。
她看得出,那日沒臉沒皮的倒貼之後,蕭淳是有一些心動的,但表面上還是沉默不語。春花請他回去考慮後再答覆,他也沒有直接拒絕。
而蕭母這個提議就比她迅猛太多了,簡直是一刀封喉,毫不留情。
「媽媽方才的提議,蕭公子答應嗎?」
「父母之命,他有什麼不同意的?我去和他說!」蕭母胸脯拍得震天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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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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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9 00:42:05
第一卷 往生池 第八章 探驪得珠
春花將與蕭母商定的前後事宜捏了個仙訣,傳了信給北辰。但她覺得這事多半還是蕭母自作主張,若是蕭淳知道,一定反彈得厲害。想了半天,終究還是覺得不夠妥當,於是帶上孟極,往蕭家去了。
剛到蕭家門口,便聽見裡頭號啕大哭,吵嚷不休。
柴門半開,春花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門進去了。
只見蕭母盤腿坐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哭喊咒罵,大意是說蕭淳如何不孝,專找了一個沒有良心的女子來氣她。蕭淳站在院中,拉著一個紅衣的清麗女子,那女子要甩脫他,又不忍心下重手,兩人便拉拉扯扯扭來扭去,不成樣子。
那女子嘆道:「蕭郎,你攔我也是無用,我今日非走不可。」
蕭淳蒼白著臉,全沒有素日文質彬彬的樣子:「甘華,我一直信任你,你總說家中有要事,來來去去,我何曾阻止過你?可是……明日是你我成親的日子,你就這樣走了,當真不需要給我一個交代嗎?」
「蕭郎,有些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我保證一定會處理好的,待我解決完了,我就回來和你成親。」
她腰間有一道泅染的痕跡,較他處顏色更深,大約是剛剛受過傷的,只因穿著紅衣,並不明顯。
聲音清冷,容貌端麗,身姿高挑。不是甘華公主,還有何人?
「青衣鎮上誰不知道我們明日要成親?你就這麼走了,讓我娘和我如何自處?」
「蕭郎,你再多些耐心,給我三日,三日後我一定回來和你成親。」
蕭淳恨聲道:「你是不是以為,不論你什麼時候回來,我都會在原處等你?」
天邊隱隱有雷霆滾動,甘華身軀一震,仰面看向東方天際。
「蕭郎,我真的不能再耽擱了,遲了恐怕……要出大事。你信我,我只要活著,一定會回來找你。」
她注視了蕭淳一瞬,狠心撥開蕭淳的手,轉身便走。
春花迎面和她撞上,眼尖地看見她眸中有淚光閃動。
甘華微露錯愕之色,但並沒有認出春花,只當她是個不相干的凡人,輕掠而出。春花再轉身時,她已經不見了。
真是一位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女英雄。春花在心裡又誇了甘華一回。
大戰當前,甘華身上帶傷,還能冒著被東海水君責罰的風險,偷出來見蕭淳這一面,可見她對蕭淳用情極深。只是這些做神仙的習慣了喜怒不形於色,表現出來都是一副高冷模樣,實在讓對方寒心不已。
不管她多麼鍾情於蕭淳,在甘華心中,蕭淳只是個凡人,像婚禮依時,又譬如謙和侍奉婆母,人言可畏,這些凡人的困擾,在甘華心中根本不值一提。而甘華是仙女,她不惜觸犯天規低身下嫁凡人,怎能料到凡人也會有自尊和驕傲,也會有不甘與怨憤?
仙凡相戀,果然是行不通的。情之一物,實在有百害而無一利。春花想,還是如北辰所說,幫著甘華快刀斬亂麻吧,也算是一樁功德。
春花走過去,將蕭母從地上扶起來。蕭母卻抱著春花大哭起來。
「我早知道那是個不安分的女人,卻沒想到她這樣絕情!淳兒啊,你是鬼迷了心竅,對她死心塌地,可她呢?她是把你當傻子一樣擺佈!」
蕭淳的身軀震了一震,春花知道蕭母的話戳到了他的痛處。
「這……明日的婚禮,要不就取消吧?」她就著蕭母的話,軟軟地道。
蕭母一驚:「花娘子,你說話也不算話了麼?我們昨天不是說好,先把你和淳兒的事辦了麼?」她扯著春花的袖子,左顧右盼,「莫非是嫌沒有媒人、沒有聘禮?這些我們都可以去備!」
春花低著頭,顫顫道:「妾身自然是百般願意的。……只是親眼看到蕭公子對甘華姑娘用情至深,即便甘華姑娘不回來,他眼裡也容不下妾身。」
「我看甘華姑娘對蕭公子也是真心實意的,大約真有什麼難言的苦衷。蕭公子,何妨多等她些時日呢?若是真心,有什麼不能為對方做的呢?」
她說著明裡息事寧人的話,心裡卻知道句句都在火上澆油。
蕭母氣得指著蕭淳的鼻子罵:「你這個沒有骨氣的孬種,虧你讀了一肚子的聖賢書,到頭來被個女人拿捏得死死的!」
果然再看蕭淳的神情,十分不好。
他沉沉地咬著牙:「她心中,大約也覺得我很好拿捏罷!」
春花在此時溫柔憐惜地道:「蕭公子,你還好嗎?」
蕭淳一愣,雙眸正與她的相對。
春花將手覆上他的:「妾身能為蕭公子做些什麼?只要公子一句話,妾身……做什麼都是願意的。」
她捂著心口驚天動地地咳了一陣,翻了個白眼暈過去了,正正跌進蕭淳懷中。
蕭淳將她打橫抱起來,沉沉地道:「我送娘子回家。」
東方天際遽然劃過青色長電,彷彿墨色琉璃被擊裂了好幾道口子。頃刻間,大雨便滂沱而下,如同無數冰霜利刃,亂擊如叢。
蕭淳將春花送回家中,她已「清醒」過來。
「下雨了。」春花招呼孟極,「快去給蕭公子取一把傘。」
蕭淳低頭:「不必了。」
「呃……」
他忽然深深一揖到底:「蒙娘子不棄,蕭淳感恩不盡。明日……蕭淳準時前來迎娶娘子,此生定不相負!」
又一道閃電映亮他剛直的脊背。他直起身,沒有再看春花一眼,轉身大步流星地冒雨而行。
孟極愣怔了半天:「他怎麼突然就同意了?」
春花望著蕭淳的背影,莫名感傷,幽幽嘆了口氣。
這時黑色陰影從東方天際緩緩襲來,猶如在頭頂上衝開了一個龐大的豁口,雨水更密,便似天河改道,直流下界一般。
這雨勢實在詭異,春花驀地心中一慌。
早間給北辰傳了信,至今還沒收到回音。從前北辰收到她的仙訣,一向是秒回的。
她不是依靠法力立身的神仙,但也知道窮奇與化蛇都是天界大敵,即便是天衢聖君親自出馬,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北辰昨日已去了東海,自然是要和東海的水軍同仇敵愾的。
春花蘧然立起,對孟極道:「你化作我的模樣,若明日蕭淳來接親時我還沒回來,你就先應付著。」
孟極險些絕倒:「你要我替你去成親?萬一他要入洞房怎麼辦?」
「你看著辦!」
春花捏了一朵雲:
「我得去東海看看,我不放心北辰。」
萬里黑雲席捲狂電,雨線凶悍地打在春花身上。她駕雲的本事不算很好,勉強才能穩住雲頭,走了半炷香的時間方才來到東海域內。
黝黑浪濤之上,兩團灼熱的藍色光焰,各托著一頭如大山一般的凶獸,一個通體火紅,形態如虎,四蹄如牛,雙翼如蝙蝠,身軀上黃色亮斑若隱若現,正是窮奇,另一個人面豺身,通身碧藍,四爪連蹼如遮天大傘,尾長如蛇,末端鋒利帶著倒鉤,這便是被鎮妖塔鎮壓了千年的化蛇。
春花嚇得猛一哆嗦,險些從雲頭栽下來。
真讓北辰這烏鴉嘴說著了。這下可好,兩頭上古凶獸聚齊。
無數個純白的光點,列陣在一座浮空仙島之上,想必就是東海的水軍了。白色光點前頭一個青色的光點尤為耀眼,高踞於仙島最高的懸崖之上,春花勉強辨認出是一個著青色戰袍的挺拔身影。
仙人鬥法時修為在身周凝為真氣光暈,周身光暈最盛者,必然是修為最高的神仙。莫非是東海水君?北辰應當是與他在一處了。
她不及細想,掉轉雲頭便往那青衣神君的方向飛去。
黑夜猛雨,泠泠水劍掃得她面上生疼。駕雲至半路,窮奇忽然仰天長嘯,聲震海內,它口中衝出一道水浪,直向仙島襲來。
春花大驚,拚命加快腳下速度,奈何平時學藝不精,腳下這朵烏龍雲全然不聽使喚,直衝著水浪來處衝了過去。她左支右絀,怎麼也拗不過這朵有主意的雲,只得閉上雙眼默默祈禱,心道:我可能是天界歷史上第一個死於不會駕雲的神仙。
堪堪就要撞上水浪時,一道青色仙索倏然捲住她腰身。春花只覺腰間一緊,整個人已從那朵烏龍雲上彈起來,斜飛掠過水浪,直落在仙島之上,青衣神君的腳邊。
青色光團的核心,一雙修長冷眼淡淡地瞟了她一眼。
「何方小仙,在此搗亂!」
青色光暈融融籠罩著春花,她趴在地上,半天才手腳並用地爬起來。
「我、我是來找北辰元君的!」
這人肯定不是東海水君!雖然她沒見過水君,卻也知道是個紫色鬍子的老頭兒,眼前的人青袍白甲,腰背挺拔,大約是二十多歲凡人的模樣,但他眉峰濃重,眼形長而尾微上挑,唇峰晰起,五官輪廓鮮明,面若寒冰,給人緘默嚴厲之感,甚顯老相。
聽到北辰的名字,青衣神君微微蹙眉,現出不耐煩的樣子。春花頓覺自己在他眼中是一條泥鰍,沾手帶泥,不沾手又滑走。
凶獸窮奇與化蛇此起彼伏地狂嘯起來,白衣水軍們受不了嘯聲帶來的聲波衝擊,紛紛吃痛摀住耳朵,春花只覺是一頭發瘋的牛從耳朵衝進腦中,四處衝撞,腦骨疼得厲害。
她吃痛喊出來,幾乎又要跌倒,那青衣神君袍袖帶風,輕輕託了她一托。
「自己躲好!」他冷冷一斥,又一股將她捲起向後送去,直送到兵陣之後。
春花腦中撞痛稍有緩解,便聽到化蛇在水浪風雨中如震古洪鐘高聲大笑:
「天衢,你能困我萬年,可困不了我一世!今日便將新仇舊恨一起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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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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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9 00:42:18
第一卷 往生池 第九章 金城千里
春花一拍腦袋,這才醒悟過來。與化蛇窮奇對陣,萬千天神中法力最高的那一位,除了天衢聖君,還能有哪一位?
春花只在少有的幾次大朝會見過天衢聖君,遠遠的只看見瑞氣千條的祥光,何曾看見過臉。咦,都說天衢聖君兩萬歲了,難道不是個滿臉褶皺的威嚴老神仙嗎?看相貌,比北辰大不了多少,與她原本心中相像的那個嚴苛討厭的形容更是相距甚遠。
哼,看人不看臉,論行不論心。總之天衢聖君就是個刻薄固執,毫無感情的老神仙。
她兀自晃神,海中情勢丕變。海浪驟起,在海中央迅速形成一個高拔入雲的水龍卷,龍卷漸漸騰高,其中心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兩獸一東一西,高踞至漩渦之上。
窮奇與化蛇情意兩端,應和著附聲長嘯:「一萬年了!待我們淹了東海之濱,再沒有什麼水君,你便是東海的水君!我便是東海的君后!」
都說反派死於話多,可是哪個反派自覺凌駕於上風時不想多說幾句話,多享受一下此刻的歡愉?
仙島東側,一道紅色光影兀地暴起,甘華公主手持雙劍,身形變幻如游龍,劍光斗轉刺向窮奇右眼:「休得狂言!東海還沒有你這凶獸說話的地方!」
化蛇大怒,長尾甩出金鉤相助窮奇。
兩道清音同時喝道:「甘華!」
一道青芒,一道白芒同時緊跟甘華而上,青者是天衢聖君,而白者,春花認出正是北辰元君。北辰方才應該是與甘華待在仙島東側,因此沒有看到顛三倒四飛過來的春花。
青白真氣化為光劍先至,朝化蛇的蛇尾斬下,頓時金石交擊,噌然大響。三道光芒與兩頭凶獸頓時混戰作一團,直戰得飛沙走石,洪波海嘯,天昏地暗。
古上天尊這眾仙之尊的地位真不是浪得虛名,如今九重天上最能打的三位神仙可都是他老人家教出來的徒弟。
春花謹記著方才天衢聖君的話,找了個凸出的山體躲好,此處遠離水邊,便是海水漫漲,光劍亂飛也不會錯傷到這裡。她往裡縮了再縮,脊背和另一人撞了個正著。
「哎喲!哪個不長眼的,竟敢衝撞本君!」對方惱火地衝她大喝一聲。
春花定睛一看,笑出聲來:「老水君!我可是來幫忙的!」
東海水君顫顫地捧住魷魚一般雨中亂飛的鬍鬚:「既來幫忙,怎麼躲在這裡!」
「咦,我還要問你呢!守衛東海之戰,你這東海水君怎不去與天衢聖君並肩作戰?」
東海水君老臉漲紅道:「本君年紀大了,不善騰雲……」
春花頓生知己之感:「我也……咳咳不善騰雲,咱倆剛好做個伴,此地安全,切莫出去!」
東海水君探個頭出去觀望,一潑亂石飛來,險些砸碎他的頭殼,幸好春花將他一扯,又縮回山後。
老水君粗喘了半天,這才仔細端詳旁邊的救命恩人:「你……究竟是何人?」
「財帛星君座下,財神春花!」
東海水君氣喘吁吁地說了半天,春花才明白前情後果。
原來此前甘華往北山去尋窮奇,在北山之麓與窮奇大戰了一場,受了窮奇一爪,傷敗回來,窮奇則遁逃不知何處。
關押化蛇的鎮妖金塔就在東海百颶仙島之下,水君命甘華死守百颶,等候天衢聖君趕到,甘華卻不知犯了什麼糊塗,關鍵時刻擅離職守,脫身去見她的小情郎。窮奇瞅得了這個空子,變身為白衣水兵,潛入百颶仙島,震破了鎮妖金塔,放出了化蛇。
東海水軍傾力出動,尚不能阻擋化蛇窮奇片刻,眼看水宮便要傾覆。幸好北辰元君正在東海,他不愧是執掌日月的元君,古上天尊近五千年來最得意的徒弟,孤身抵擋了近兩個時辰,直到天衢聖君趕到,方才退到後方治傷。
而甘華收到示警,急急趕回時,雙方已鏖戰了一日一夜了。
春花心中慌了一慌,北辰那個熱心腸,遇上事了定是拼盡全力地苦戰。
「不知北辰元君他……傷得可重?」
東海水君嘆了口氣:「真是難為他雙拳難敵四手,此番中了化蛇的尾鉤,即便修養回來,也要損耗近千年的修為。」
「啊?」
北辰這呆子,本是世外神仙,不在天庭仙班任職,偏生心軟愛管閒事,這不是活該?難怪她傳給他的仙訣,他一直未回。
春花一時惱道:「鎮妖金塔不是萬年前天衢聖君親手鍊化的嗎?怎麼這麼不結實?」
「傻孩子,鎮妖金塔雖好,年久失修,有個漏水漏氣也是難免,再金貴的玩意兒也得有個保質期啊。」
春花哼了一聲,不由得把這筆賬又記在了天衢聖君頭上。他既然法力高強,怎麼不將鎮妖金塔做得結實些,抗得個十萬八千年的,也省的今日煩擾。
她心中擔憂,忍不住又瞅空探頭去觀戰。
化蛇是雄獸,法力更高深,戰法也更險惡,它與天衢聖君一一對陣,難分軒輊,但他每每借窮奇為餌拆擋誘敵,偷襲北辰與甘華。窮奇道行更弱,但對敵之時奮不顧身,凶悍剛猛,北辰、甘華兩人聯手,一時竟也無法取勝。
甘華雖是女子,用招卻果決,她自知要對化蛇出塔負主要的責任,也不顧身上有傷,一心要獨力絞殺窮奇,重耀東海威名。然而畢竟身上有傷,行動稍遲滯些,便中化蛇偷襲,又添一道傷口。
北辰的招法則與他的性情相似,溫和綿長,殺意不足,何況他傷勢也不輕,勉強護住甘華已是不易,對兩頭凶獸造成傷害有限。
一番對局看下來,真正獨撐戰局的還是天衢聖君。他化出無數道仙索緊緊縛綁住化蛇,雖窮奇立即趕來以利爪劃斷仙索,但手中一把青釭寶劍已眼疾手快地削去化蛇尾上金鉤。登時凶獸哀鳴響徹宇內,震得各人腦中嗡嗡大響。
天衢聖君立時祭起青釭,排開惡浪,與凶獸利爪轟然相接,窮奇與化蛇同時被青釭逼得跌入水龍卷中,溯游一週方才重新立穩。
天界諸仙法術皆有系屬,各系法術各有所長。春花既為財神,法術自然是金系,水君與甘華乃是蛟龍化仙,法術屬水,北辰生於山中,法術是土系,而天衢聖君,沒有人知道他的生由,只知道他使的是木系法術。
春花登仙之初便聽趙不平提過,木系法術為五系中最弱也是最難練就的,但若真能厚積所成,達成上仙之階,也是五系法術中最高深精純的。金木水火土,惟木有靈,惟木有弱,惟木能自行生長,蔓蓋成蔭。木系仙人,修煉至至高至深之境,據說是能在心林中開出一朵花來。趙不平說,萬萬年來,只聽說過古上仙尊在歸隱仙山之前,曾開出過一朵雛蓮。
春花還來不及感嘆天衢聖君的劍法出神入化,戰局中異變陡生。
窮奇一口咬住甘華半個身子,利齒直插入她腹中!甘華不愧是千年來東海修為第一人,在此情形下還能反手將雙劍插入窮奇唇上軟肉。然而終究是受傷太重,春花只見她半個身子露在獸口之外,軟軟地斜了下去。
「甘華!」
身邊的東海水君悲呼起來。春花劇震,急道:「老水君,你們東海的水軍都是擺設嗎?只教他們三個上去纏鬥?」
東海水君苦笑:「上古凶獸胎裡自帶凶性,戾氣太重,我水軍將士稍離得近些便被凶獸戾氣所傷,實在幫不上忙。」
「你……」春花咬牙,再看海中,北辰上去要將甘華的身體搶出來,卻中了化蛇一記重擊,蹼上倒鉤如利刃刺透了他肩頭。
北辰長劍脫手,雙手抱住化蛇爪臂,將它定住了一瞬,便是在此刻,他大喝一聲:
「天衢!」
天衢電光火石間便明了他的意思。他腰間錦囊耀出紫光,高高浮起,迅速生長成樹蔭般大,兜頭便向窮奇罩去,仙索從另一側蔓撲上去,將窮奇捆成長條,直塞進紫色錦囊之中,錦囊立時束緊,自動掛回他腰間。
「啊,是聖君新煉化的鎖靈囊!」東海水君驚嘆,「聽說再凶悍的妖獸被收進去,也只需七七四十九天便會化為齏粉!」
「這麼好的東西怎麼不早拿出來!」春花道。
「聖君想必是留著給化蛇用的,沒想到此刻為了救甘華,只能先收了窮奇了。」
「那……現在化蛇怎麼辦?」
窮奇被收,兩頭凶獸只剩化蛇一頭。早已暈厥過去的甘華從窮奇口中脫出,直直往水龍卷中墜去。天衢聖君身法極快,如電般便到了甘華邊上,一把將她撈起。
與此同時,被串在化蛇利爪上的北辰也一吋一吋將爪鉤自自己體內拔出,胸口頓時射出血箭,化入大雨,泅得一身白衫儘是血色。
天衢聖君似乎背後長了眼睛,仙索如藤蔓掠過,將北辰平平托住。
說時遲,那時快,化蛇已恢復行動,見窮奇被收,張開血盆大口對空嘶鳴起來,人面扭曲成哭泣的神情,搧動蝠翼,一頭往天衢聖君身上撞去。
天衢聖君既不能撒手將甘華和北辰扔進海裡,只得硬生生受了化蛇這一撞。若是普通神仙,這一撞只怕就要命隕當場。借這一撞之力,天衢聖君將甘華與北辰雙雙向前送出,直送到懸空仙島之上,自己卻吐出一口殷紅鮮血,飛墮入無邊浪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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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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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9 00:42:33
第一卷 往生池 第十章 金塔伏妖
天衢的仙索送著北辰和甘華,緩緩落入仙島。立刻有白衣水軍上來將暈厥的甘華抬下去醫治。
北辰胸肩之間被化蛇戳了個血窟窿,意識還算清醒,直起身來向遠處高喊:
「天衢!」
黢黑海浪中,茫茫不見人影。
化蛇在半空中怪聲狂笑:「天衢死了!天衢被我殺了!」
饒是北辰幾經歷練,此刻也難免驚心。
週遭亂哄哄地嚷起來,東海水君慌亂大喊:「快去救天衢聖君!聖君啊聖君,你可千萬不能死啊!」幾十個白衣水軍紛紛化出原形跳下海去撈人。
左旁伸出一雙手,攙住北辰搖搖欲墜的身軀。
「春花,你怎麼在這?」北辰一怔,下意識將她往身後推,「此地不宜久留!天衢墜海,東海水軍攔不了化蛇多久……你快走!」
「你這樣我怎麼能走?」春花惱怒地瞪他,「今日不把化蛇困回鎮妖塔中,大家一個都活不了。」
北辰無力:「金塔已被化蛇衝破!你快走!天衢……連天衢都不知生死,你留在這又有什麼用?不過平白送死罷了!」
「哎哎哎……」這話說的,真叫人氣不打一處來。
「多個人多份力,我也不是全無用處的好嘛?何況我看天衢那老神仙機靈得很,哪那麼容易死!」
東海水君在旁連連附和:「阿彌陀佛無量天尊,聖君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有事的!一定不要死在我東海啊!」
聽聽這說的是什麼話!春花翻了個白眼。
她一把將東海水君抓過來:「鎮妖金塔在何處?我去把它修好!」
水君大驚:「金塔是天衢聖君親自煉化的法器,你……」能修的好嗎?
「少廢話,金塔在哪?」
水君顫顫一指:「便在那水龍卷之上。」
春花將脖子快要仰斷,才看到水龍捲上雲層深處橫漂著的鎮妖金塔,果然一角缺了一個大大的豁口。
身為一個駕雲姿勢堪憂的小神仙,她此刻內心是崩潰的。先不說修不修得好,能不能飛過去也是問題。
北辰緊緊抓住她的手,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嚴厲:「春花,你要幹什麼?」
春花給他一個十分正經的眼神。
「你們且擋一擋,能擋多久擋多久,我去試試。」話音未落,人已騰空而起。
春花迎著風雨垂直而上,被澆透了才想起使一個避水的法術。
唉,這回確實有點託大。
腳下的烏龍雲磨磨唧唧,吭哧吭哧飛到半空,就啞火了一般不肯再動了,春花將吃奶的力氣都試出來了,也只能一吋一吋往上挪。懸空仙島上的白衣水軍們見一仙人衝天而起,以為又是哪位高階上仙到了,紛紛吶喊助威。誰知這仙人駕雲飛到一半就飛不動了,在半空雲上又是跺腳又是嘆氣,眾人的吶喊漸漸稀落,只能目瞪口呆地望著春花卡死在那處。
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遠處,化蛇騰雲掉過身來,正和春花打了個照面,也難得地愣了一愣。
它的反應可比春花快的多,立時一尾橫掃過來。春花嚇得嘰哇亂叫,腳下的雲還是紋絲不動。
唉唉唉,趙不平早就說她,早晚有一天死在法術不精上。師父啊師父,你可不是一般的烏鴉嘴啊。
她正以為小命休矣,腳下卻平添了一股向上的助力,整個人堪堪避過了化蛇的長尾,飛快地向上升去。這這這速度是她從未體驗過的飛快,簡直做夢一樣。
春花仔細一看,自己捏出來的烏龍雲早就不見了,托著自己飛速直升的是數道青色仙索,寒光入電穿雲,頃刻便到了鎮妖金塔所在的雲頭。仙索的盡頭,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天衢聖君,連衣衫都沒有沾濕半點,依舊是高冷威嚴,玉樹臨風,一夫當關,萬夫莫摧的陣容。
他竟然沒有死!懸空仙島的水軍爆發出陣陣歡呼,春花心裡也給他點了一萬個讚,終於認識到這位力挽狂瀾法力無邊的聖君大人果真是天庭的希望。
天衢抬眼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青光一閃,劍刃劃破自己的手心。
「金塔被化蛇撞破,缺口在塔頂,需以我的鮮血煉補。」
「啊?」春花懵懂間,手中多出一柄沾了血的青釭劍。
「去!」
春花一愣,天衢已經平地騰起,和化蛇戰作一團。
他的意思,也是讓她趕緊去修復金塔麼?春花雙手擎著青釭,暗暗嘚瑟,這可是親手鍊化金塔的天衢聖君,也覺得她能修好金塔呢。她胸中瞬間湧起萬種豪情,打定主意一定要將這活計辦好,給她師父也長長臉。
她將青釭插在腰間,以劍上天衢聖君之血塗在指尖,凝神結出手印。
這是她擅長的事,絕不會做不好。
「金錢有命,富貴在天,世間萬寶,任我差遣!」
財神有令,世間財寶莫敢不從。春花全身金光大熾,長了手腳的金子精一個挨一個地從她袖中爬出來,嘿咻嘿咻地攀援而上,直撲到鎮妖金塔的缺口處。
金塔的殘缺處也化成無數個金子精,只是顯得高冷許多,嫌棄地將春花派來的金子精紛紛往外推。
春花的金子精們熱情不改,親親熱熱地撲上去:
「哥哥!」
「弟弟!」
「姐姐!」
「妹妹!」
「舅姥爺!」
死寂的金塔驀地放出萬道金光,照亮了原本陰暗昏靡的夜空。兩撥金子精們認親的認親,打架的打架,在上空爭吵不停。連下頭戰得正酣的天衢聖君也抽空抬頭看了一眼,見這情狀,不由得微微皺眉。
漸漸地,牴觸的金子精越來越少,認親的越來越多,金子與金子相互融合,終於融為一體。最後一個金子精融進金塔,金塔塔頂的金鈴發出琤然厲響。
春花大喜:「我做到了!」
金塔重生,與天衢聖君心意相通,無需指令便衝著化蛇直飛過去。化蛇見此情形,頓時魂飛魄散,扔下天衢掉頭便走。
「孽畜休走!」天衢朗聲喝道。春花使出吃奶的力氣,將寶劍遠遠地擲過來。青釭重拾在手,天衢敏捷精準地一劍刺入化蛇後頸。
凶獸的痛嘶響徹天海。化蛇帶著寶劍與天衢在空中疾飛躲閃,獸咆與人呼交錯狂喊:「不!我不回塔裡!天衢,你殺了我吧,我不回塔裡!」
鎮妖金塔靈光乍盛,化蛇在這靈光籠罩下迅速縮成一條小蛇,被一條細細的光索牽引著收入塔內。一陣金石相擊之聲,金塔緩緩闔閉,在空中打了兩個轉,便挾著千鈞之力,慢慢沉入百颶仙島之下。
春花屏息凝神望著眼前的景象,沒留意腳下踩空,一個倒栽蔥從半空中摔了下來。
在彷彿不會停止的下墜中,她隱約聽到了北辰在叫她,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春花一做夢,就夢到趙不平在給她出題。這回她又沒考及格。
那依稀是剛剛上天的時候,趙不平在她心目中的光輝形象還沒有破碎。他也沒有個師父的樣子,直接扔了一堆法術入門理論給她背,背完了就要考試。
她小心翼翼地問:「師父,我真的是神仙了嗎?」
「是啊。」
「我這麼挫,也能當神仙啊?」
「呸呸呸,你是我財帛星君的首席關門大弟子,天賦異稟,仙緣深重,乃是修仙奇才,怎麼會挫?」
「可是這個騰雲的法術我已經練了七天了,還是練不會。」
「呔,你是在懷疑你師父我的眼光嗎?」
「呃……」
「你可知何謂慧極必傷?」
「並不太曉得。」
「就是有些人腦子太機靈了,難免看起來就有些腦殘。」
「……」
「你就是太聰明了,所以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你得努力,不能一心依靠天分!」
春花想,師父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可是為什麼下一次考試她還是考不及格?她真的已經很努力了啊。
「春花!你這題又做錯了!」趙不平的咆哮從財神殿一路飄出來。
春花被嚇得一哆嗦,醒了。
一睜眼,就看見北辰坐在身邊,肩上紮了厚厚的一層紗布,還打了個蝴蝶結,臉色蒼白得嚇人。
「你醒了?身上可有哪裡不舒服?」
春花搖搖頭:「這是在哪兒?」
「這是東海水宮。你從半空中摔下來了,幸好被天衢接住。」
東海水君的品味實在堪憂,四處明晃晃亮晶晶,十分晃眼。春花抱著頭,想了半天,感覺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
「北辰,你傷口如何?」
北辰溫和一笑:「只需修養些時日便好。」
「那天衢聖君呢?」
北辰頓了一頓:「天衢事務繁忙,已回天界了。」
「切,他也沒受什麼傷嘛。」到頭來還是北辰這個冤大頭受傷最重。
「……」北辰面色有些古怪,咳了一咳,看向身邊一人。春花這才發現有他人在場,是個青衣青巾的小仙童,大約是凡人十二三歲的樣子,五官清秀,神情卻冰冷肅穆。
一張嘴,更是老氣橫秋:「既然財神仙子無礙,我們便可返回天庭了吧。」
「咦,這是哪裡冒出來的小哥哥?」春花見他甚是俊俏,忍不住去摸摸他的頭,誰知被他桀驁不馴地一偏頭,躲了過去。
「請財神自重。」
「……」
北辰見春花臉上發青,一幅要打人的樣子,連忙將小仙童擋在身後:「春花,這位是……是紫闕仙山的童子,不要無禮。」
呵呵,原來是天衢老神仙座下的人,難怪跟他一個德行。
春花把北辰扒開,冷笑望著對面的小仙童:
「冰塊臉小哥哥,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仙童似是一怔,這時北辰搶著道:「他叫冬……冬……」
春花拍手笑道:「你叫冬冬啊?好名字好名字,以後姐姐就叫你小冬冬。」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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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0:25
第一卷 往生池 第十一章 金銷玉碎
小仙童臉上的冷漠頓時出現了裂縫,神情莫測地盯著春花。
「我叫冬藏。」
「無妨無妨,姐姐還是叫你小冬冬吧,甚是喜氣。」
空氣中蔓延著尷尬的沉默。
半晌,冬藏吐了一口氣:「我們還是趕回天庭吧。」
「我們不回去。」春花撇撇嘴。
冬藏隱忍地道:「紫闕仙山尚有要務,待我回去。」
春花一哼:「小冬冬,你這麼著急,怎不自己先回去?」
「這位……仙童在大戰中受了些傷,故此駕雲不便,要與我們一同回天界。」北辰連忙解釋。
春花大奇:「紫闕仙山的仙童都這麼不中用的嗎?」
「……春花!慎言!」北辰咬牙從牙縫裡蹦出四個字。
「本來就是!大戰中這位小仙童是躲在哪裡了?我都沒看到他!都是天衢聖君、甘華和你三人力拚,什麼天界天兵、東海水軍,都是廢柴!」春花氣哼哼地說。一個名字從口中溜過,才忽然醒悟過來。
「甘華呢?她現下怎樣了?」
北辰看了冬藏一眼,小心挑揀著措辭:
「甘華傷得最重,幸好東海巫醫得力,早一個時辰就醒過來了。本該臥床好好休養,誰知水君一個沒注意,她就不見了。」
兩人對視一眼,知道甘華定是去找蕭淳了。只是當著冬藏的面,不好細說。
蕭淳蕭淳,這糟心的名字,咦?
春花騰地從床上蹦起來:「完了完了,今天是我成親的日子!」
北辰和冬藏都目瞪口呆。
「你們在此等我,不要走開,我得去救小孟孟!」
再不去,她粗獷威猛的神獸孟極就要被洞房了!
青衣鎮岸上生民生活依舊,雖因連日大雨有些不便,但百業還算興旺,渾然不知躲過了一場怎樣的劫難。都說凡人無知愚鈍,但天塌下來自有法力高強的扛著,凡人既不知情,也就少了許多煩擾。
只當是東海水君打了個愣怔,讓這一場大雨下得太猛。
古井巷中張燈結綵,紅綢鋪地。蕭家雖小門小戶,這婚禮辦得還是有些體面的。
春花到的時候,拜堂已成,酒客散盡,日落天昏。小院中無人,僅有紅花紅綢與紅燈籠隨風飄舞。
紅衣女子身背雙劍,立在院門外的古槐樹上,大風吹拂她高高束起的黑髮,冷豔動人。
春花在她身側落下,惴惴道:「甘華公主。」
甘華與她打個照面:「你是……財神春花?」
她裝束樣貌與在凡間的花娘子均不相同,甘華竟沒有認出來。春花心虛,將頭埋得更低。
「……是。」
甘華垂首笑了笑。
「北辰師兄讓你來看我?真是多勞他費心了。」
她面唇發白,身上幾處殷紅,汨汨地沁出血來。春花莫名心疼起來:
「……蕭淳呢?你不是來找他的麼?」
「呵,我方才親眼看著他拜堂成親了。」
「……你還好麼?」
甘華搖頭:「我實在想不通。怎麼山盟海誓說盡,轉臉便能反悔呢?我明明和他說了,讓他等我,他卻連一兩日都等不了。凡人竟是這樣的麼?」
「他……或許有什麼難言的苦衷。」
「我為他,受父君杖責,為他擅離職守,為他肯捨棄一身仙骨,他呢?他有什麼苦衷,等我兩日都等不得?我知道他母親看中了那有錢寡婦的錢財身家,卻沒想到,他也看中了,只是在我面前作的一齣好戲。」
甘華潸潸落下淚來,立刻又自己擦去。
「父君說的沒有錯,我該一心修道,護衛東海安寧和水族聲望,為父君爭光,而不是囿於小情小愛,與這些愚鈍的凡人牽扯不清。」
「……」春花虧心得厲害,幾乎要將一切真相對她合盤托出。可見她此時剛強爭氣的樣子,又覺得將一切告訴她,她也未必會更好受。
「你是仙,他是凡,他不懂你的難處,你也不曉得他的苦楚。終究仙凡有別,不合適罷了。」春花訕訕。
甘華慘然一笑。
「你說得對。」她身子脫力,彷彿瞬間卸下了千斤重擔,暈了過去。
春花摸進洞房,果然孟極幻化的花娘子正和蕭淳喝交杯酒。
孟極的神情如喪考妣,簡直下一刻就要露出爪牙來撓他一爪,而蕭淳則心不在焉,按部就班履行著流程,絲毫沒有發覺新娘子的異狀。
春花隱在房樑上,暗暗放了個迷糊蟲到蕭淳身上,他便撒了酒杯,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孟極長長喘了口氣,變回胖貓:「可憋死老子了。你再不來,老子就要跟他洞房了!」
春花連忙摸摸它腦袋,摸得它高興舒坦了,方才道:「甘華在外頭,暈過去了。你出去將她馱去東海水宮。」
孟極在桌上點心瓜果裡胡亂漫啃了一陣,嘴裡塞滿了吃食:「那你呢?你不走,難道接著和他洞房?」
「別胡說。我幹了這樣不地道的事,至少得給他們個交待。」
蕭淳睜開眼,花娘子端坐著,雖然還是一身喜服喜褂,神情卻有些說不出的異樣。手邊一個長方匣子,一下一下被她扣著。
他想不起方才是怎麼了,忽然就迷瞪了過去,又忽然醒過來。
「……娘子。」他將這稱呼說出來,心裡還是彆扭得緊。又想到甘華,不禁悵然若失。甘華若是回來,看到他娶了花娘子,會後悔嗎?若是她哭著求自己,自己會原諒她嗎?
不料對面的新娘輕咳了一聲。
「我不是你的娘子。」
這聲音堅定沉靜,絲毫不像他印象中那般怯弱悲傷。
「事情到了這一步,也算有個了結。我尋思著,還是該將所有的因果原原本本同你說一說。」
蕭淳一怔。莫名覺得此刻的花娘子和甘華有些相像,都帶著些悲天憫人,又高高在上的意味,彷彿她們從來沒有像他一樣,在這世上掙扎過,也沒有過什麼求而不得的東西。
他是聰明人,知道眼前的人不簡單。
「花娘子這是何意?」
「哎,你先別慌。」春花敲敲手邊的盒子,「我在青衣鎮買下的幾間鋪子,三千兩銀票,還有如今住著的那間大宅子,都給你。之前對你說的,保你安心赴京趕考,也都是真心的話,說到做到。」
蕭淳皺眉。
他不否認,娶她是為了她的錢財,也是看她好拿捏,能夠助自己實現科舉之志。一開始他還懷疑過花娘子是個騙子,暗中去調查了她的身家,鋪面,家財,都做不得假,他這才放心娶她。
「有些話我忍得久了些,說出來未必中聽。辛苦你權且聽著,莫要打斷,讓我說完。」
春花這一場做戲也是憋得狠了,終於能將這一段孽緣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出來。從甘華的身份,到她自己的身份,這個局如何開始,如何做套,如何誘他入轂。
說到甘華在院外看著他拜堂成親時,蕭淳已是汗涔涔濕了一身。
「她……都看著?」彷彿臉皮被細刃割下,露出裡頭的森森白骨。
「她都看著,怎麼不出來說句話?怎麼不阻止我?她就這麼看著?」
「這問題,我答不了。」
蕭淳雙眼發紅:「她既是天族公主,當然看不上我這……我這凡人。」
春花聲音冷了些。
「你們兩人,原也算不得什麼海誓山盟。她覺著自己是屈尊下嫁以命相許,從沒想過還有要出手搶你的那一天。而你呢,你覺著她是為了託付終身,看上你的才貌前途才和你一起,從未想過要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蕭淳騰地站起:「你們這些神仙,就這樣把凡人的喜怒玩弄於股掌之中?」
「我今設了這個局,確實是坑了你。但所有利弊,都是你自己權衡,我沒有逼迫過你什麼。」春花慢條斯理地說,「該給你的,我也都給你。你可以安心收下這些錢財,對外便說花娘子暴斃,今後是要做個富貴閒人,還是要懸樑刺股去考狀元,全都隨你。若是這一生過得不痛快,到了地下心中不忿,便去閻王老頭兒那遞個狀子告我,也無不可。閻王有罰下來,我悉數擔著,絕不討價還價。」
「你……怎知甘華不會醒悟過來,回來找我?」
春花笑了笑:「也許有一日她會醒悟,看破我這個局,卻一定不會回來找你。」
「蕭淳,你也不妨開看些。你這一生,要的是你的自尊和成就,嬌妻美妾只是錦上添花。這一場下來,你不吃虧。而對甘華而言,她也能看明白,所謂情愛,不過都是一葉障目,亂花迷眼,仙途負累,人生劫關。」
她站起身來,不欲再久留。
踏出門前,蕭淳在她背後幽幽然道:
「仙人看得透徹,不過是身在局外罷了。祝願仙人將來,也有幸歷盡情劫,也有參不透,勘不破,刻骨銘心的結。」
春花打了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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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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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0:41
第一卷 往生池 第十二章 金口玉言
東海這一劫,總算是平安渡過去了。水君對北辰和春花千恩萬謝,送了幾大箱海產,什麼海參海瓜子,海馬海狗丹。除了與東海共克凶獸之外,還有順利勸化甘華的恩情。北辰是個清心寡慾的神仙,這些海產自然又是被春花合盤收下。連孟極也得了一大筐小魚乾,幸好它將甘華馱回水宮,東海巫醫才能及時醫治。甘華雖鎮日心如死灰的樣子,身上的傷還是一日日好轉了。
春花在東海水宮借了一大間屋子打包禮品。
魚膠數捆,美容養顏,留下上等的給天后娘娘,其餘的按份按量給嫦娥、玉女,何仙姑,瑤池仙子各分了,海馬海狗的,只有雷神電母、灶公灶婆家裡用得上;海參鮑魚合老人家胃口,給太上老君、太白金星、福祿壽幾位仙君留作日常份子;還有海蠣子海瓜子什麼的便留給金童玉女哪吒三太子這些孩子們當零嘴兒。
她忙的不亦樂乎,與一旁無聊枯坐的兩人彷彿居於兩個時空。
終是仙童冬藏忍不住了,皺眉道:「你和天界每位神仙都有這麼好的交情?」
春花哼著曲兒:「小冬冬,這就是你不懂了。交情都是來往出來的,禮尚往來,交情不就有了?所謂亨通四海,和氣生財。」
「如此廣施小利,收買人心,你想幹什麼?」
春花一怔:「你怎麼跟你家聖君一樣,到處亂扣人帽子?」
北辰出來打圓場:「冬藏你莫和她一般見識。春花,不可對冬藏無禮。」
他這稀泥和得極為失敗,偏心到姥姥家了,果然話語一出,反而引火燒身。
「北辰,我忍你很久了!甘華那一樁事不提,咱們助東海水君鎮伏凶獸,我跟他要個百八十串東海珍珠不為過吧?你可倒好,非要攔著,兩邊一謙讓,珍珠變成了土特產。要不是因為你,我犯得著在這捆海鮮乾?」
「北辰,幾百年不見,你怎的這樣沒有骨氣?連一個小小靈官都能爬到你頭上!」冬藏也昂然蔑視他。
「……」北辰覺得自己兩頭不是人,嘆氣道:「你們聊,我去找水君再開一局棋。」
過了一會兒,北辰還沒有回來。春花脾氣來得快去的也快,自己想通了也不需要人哄。再看那小仙童冬藏,還是面窗站著,脊背挺的直直的,很硬氣的樣子。
春花有些心軟,心想這孩子在紫闕仙山那樣的地方討生活,平日一定很不容易,難怪脾氣這樣古怪。於是抓了幾顆鹽焗海蠣子遞過去,笑呵呵道:
「還在生姐姐的氣呢?」
冬藏看一眼她手上的海蠣子,無動於衷地撇開眼。
嘿,還真有幾分骨氣。
這一眼激發了春花的鬥志。財神春花在天界,不能說是左右逢源,也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她就不信收服不了這小小仙童。
她捧著海蠣子兜了一個大圈:「小冬冬,姐姐呢,這脾氣也不是衝你,只是和你家聖君素有怨仇,所以有些小情緒。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諒姐姐好不好?」
冬藏怔了怔:「你何時與我家聖君有怨仇?」
「哦喲喲,我和他怨仇可大了。」說到這個春花可以抱怨一天一夜。比如七百年前她在瑤池擺了個茶點攤子,剛開張沒幾天就被天庭法司下令取締了。再比如,她好不容易得了一尊南海仙島上養出來的寒玉床,於是廣發仙訣給眾仙家競拍,好不容易大羅金仙以十顆還命丹應了價,卻被天庭法司安了個私賣七級靈器的罪名,把寒玉床強行徵收了。還有私用天庭邸報罪,私建登月天梯罪,私營天河渡船罪,私開舊物市場罪,等等等等。
聽著聽著,冬藏原本的面無表情變成了不可置信。
「這些事情,都是你幹的?」
「可不是!我每每想做點什麼事,天庭法司就給我量身訂做一個新的罪名。你說說,天衢聖君是不是和我有仇?」
「……他未必知道這些事都是你一人所為。」
「那就更可怕了。那說明我和他天生犯衝啊!」
春花用手肘頂頂他:「你家聖君一直都這樣不近人情麼?他眼裡除了體統就是規矩,還有沒有別的?」她往嘴裡塞一顆海蠣子,「我猜他對你們這些小仙童一定也很嚴厲,平日裡一定是坐臥不安,動輒得咎。小冬冬,姐姐與你打個商量,你若有機會,能不能在天衢聖君面前勸一勸他,教他不要老是和我這樣討生活的小神仙過不去。」
冬藏瞪著她,一臉的一言難盡。
「咳咳,要不這樣。下回你家聖君心情不好,又想設個什麼新罪名,你就給姐姐我遞個信出來,讓我有個心理準備,不要撞到他刀刃上。」
都說上頭有人好辦事,若真能在紫闕仙山有個內應,那可真是大大的便利。
冬藏深吸口氣:「你是財帛星君門下,生活不會艱難,何至於整日要做這些投機倒把的營生,破壞天界體統?」
「既身登天界,就該斷情絕欲,一心修道,普渡眾生。你整日攛掇眾仙經營這些小惠小利,他們還有心思提升修行麼?」
「這可都是造福眾仙的好事啊。除了你們那位老神仙,別的仙友都誇我是紓難解困呢,互通有無,大家得利,凡間都是這麼幹的!」春花覺得自己坦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
冬藏再看這一屋子的禮品特產,頓時明白她為什麼要廣結善緣了。
他垂眸,冷笑了一聲:「財神的苦心,小仙明白了。」
春花沒聽出他話中諷刺之意,還當是又交了個好朋友。她盯著小仙童看了又看,覺得他好像比前日第一次見的時候大了幾歲,當真是面如冠玉,少年風流,心中越看越是喜歡,不由得一肘勾上他肩膀,笑道:
「小冬冬,都說紫闕仙山修行很苦,你平日裡缺什麼,儘管和姐姐說,不論是凡間的還是海外仙山的,姐姐一定給你弄到。」
冬藏忍耐地閉了閉眼,正要掙開她,忽地想起一事:「修補鎮妖金塔,連財帛星君都未必做得到,你如何做到?」
「別看我駕雲的功夫不行,這金系術法我研究了兩百年,才能將財寶惡靈化為善靈,供我驅策,連我師父都說我有天賦呢。」
冬藏怔然。
淨化惡靈與術法修煉的等級無關,卻需施術者心懷至善,心無雜念。眼前這貪圖享樂、利慾熏心的低階財神,也算是心懷至善,心無雜念麼?
北辰一腳踏進來,看到這情形,驚得目瞪口呆。春花忙向他揮手,也沒在意自己是被甩脫的。
「北辰北辰,我的海產都已打包好了,咱們打道回府吧!」
回天界的路上頗為順利,春花與小仙童冬藏相處和平,到分手時他也沒再說什麼難聽的話,春花以為這就是不淺的交情了,心中甚是歡喜。倒是神獸孟極總是對著冬藏露出森森白牙,滿懷敵意。
還未到財帛星君的寶蟠宮,便碰上趙不平正套著他的貔貅獸,拖了一車的雜貨往回走。
春花抱著孟極,翩翩落坐在趙不平身邊。拉車的貔貅立刻就撐不住了,喘著粗氣就地趴倒。
趙不平急了:「下去下去!你這死丫頭,自己多重心裡沒點數嗎?」
春花和孟極知道又撞在槍口上了。連忙灌水的灌水,掐人中的掐人中,好歹把貔貅獸搶救過來。兩仙兩獸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才把那一車小山一樣的貨物拉回寶蟠宮。
「師父這回又蒐羅了一車什麼破爛兒……呃……好東西啊?」
趙不平小心翼翼地把一個又一個小包裹從車上卸下來,拆開一個給春花看。
「我近來發現,凡間的鎖可真是有意思,凡人真是太有想法了。單是鎖具就能做出那麼多花樣,有銅鎖鐵鎖金鎖銀鎖,有雙魚鎖心形鎖元寶鎖蝴蝶鎖,鏈鎖套鎖連環鎖如意鎖,有……」
趙不平兩眼放光,一說到自己的收藏就停不下來。
他本是人間一個小縣令,因為任內勤政愛民,殷民阜財,去世後還為民間供奉惦記,於是被天帝點化為財帛星君,掌管人間百姓財富用物。
神仙的日子窮極無聊,趙不平便給自己找了一個沒有盡頭的愛好,就是收藏舊物,尤其是凡間的舊物。這事讓春花極為頭痛,因為寶蟠宮三十六間殿室,有三十四間都已被趙不平四處蒐羅來的舊物堆滿,再多出幾樣,恐怕春花就要沒地方住了。
他除了履行公務,成天五湖四海地遊歷,到處蒐集凡間物品,並拿出在人間管理財庫的本事,將蒐羅來的物品分門別類建庫,編纂成冊,形成一本《凡間好物大全》,五千年過去了,這書還沒有寫完,書中品類每日都在增加。
春花猜測,師父一定是因為公事繁瑣,這才去凡間隨便點化了一個徒弟來幫他幹活。天庭職責一肩卸了給徒弟,自己剛好心無旁騖地囤貨編書。
趙不平聊了三天的鎖具,到了第四天,才想起問一問春花這趟下凡的經歷。
春花對外巧言令色坑蒙拐騙都可,對師父卻是什麼都不敢瞞的,於是將如何拆散苦命鴛鴦,如何在東海立了點微末小功,一五一十都同他報告了。果然又被趙不平臭罵一頓,說她這逗貓惹狗的性子早晚要吃虧,毀人姻緣也遲早要遭報應。
春花只得拉北辰來墊背,說即便是報應,也是北辰那個子高的先遭報應。
神仙日子漫漫長,不搞事情心發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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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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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0:54
第一卷 往生池 第十三章 紓金曳紫
桂子花開秋氣清,微風片月繞簷楹。支頤笑說神仙事,久已逍遙過半生*。
老壽星座下白鹿生了一對兒皮光水滑的小仙鹿,滿月酒辦得鋪張體面,一貫親近的老仙友都收到了帖子。
這群老神仙有一個共同的愛好,打雙陸。春花猜想這滿月酒無非是借個名頭叫上仙友們吃點好的,再打幾局雙陸湊趣。春花雙陸打的好,故此很討老神仙們喜歡,這場面當然少不了她。
遞的帖子是請趙不平師徒倆一體同來,但自從趙不平拉了一車鎖具回來,就一直沉迷於鎖具分類,還在《凡間好物大全》裡給鎖具新修了一卷,如今忙著搞學術,根本沒有赴宴的心思。春花只好自己來了。
酒過三巡,宴罷五羮,福祿壽財喜五星聚了四個半,開了兩局雙陸。春花今日手順,贏了福星老頭兒兩百籌,眼看再打下去要連仙府都輸掉,福星起身就要走。
春花連忙扯住他袖子,讓他先把輸的籌子兌現了。
老福星漲紅著臉嚷起來:
「什麼籌子?天庭法司下了明文,不得聚眾賭錢,你們不曉得麼?」
這一句把春花鎮住了。
什麼時候下的明文,她竟然不知道?
老福星瞅中她發愣的空子,拽出袖子,跑得比老兔子還快。
春花叉著腰,瞪著其他幾個老頭兒,祿星壽星喜星訕訕低頭。
「不只這個,還有不得私下流通凡間貨物,大宴小宴不得送紅包,不得在南天門外擺攤……」
「等等!」
前面幾條也就罷了,這南天門外擺攤子的禁令分明就是針對她!除了她,天界還有哪個神仙會時不時去南天門外擺攤子?
自從上次東海歷險,回歸天庭之後,春花就諸事不順。
天后娘娘答應了給她辦一場脂粉茶話會,推介凡間帶回來的胭脂水粉,忽然就不辦了。文命星君給她寫的三本苦情本子本是要拿到凡間刊印的,拖了十幾天還沒交稿。還有今日小仙鹿的滿月酒,她封了一個大紅包給老壽星,他居然不敢要!
春花忽然明白過來,她可能是被針對了!
而且別人都知道她被針對了,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接下來幾局雙陸打得稀爛,老神仙們見她不用心,也都覺得沒意思,把她轟了下場。
老壽星日常和她交好,暗暗將她拉到一邊,問:
「小春花,你近來,可有得罪過天衢聖君麼?」
「沒有啊。」
「我可聽說,他親自去找了天帝,說是這幾年凡間俗物在天界流傳太廣,有害眾仙修煉,要下大力整治。」
「……他怎麼這麼閒啊?」春花想起東海夜雨中肅然而立的青衣神君。他們只打了短短幾個照面,好歹她還幫他修復了鎮妖金塔,這其中有得罪過他嗎?
關鍵是,她在南天門外擺攤這件事,天衢聖君是怎麼知道的呢?
倏然記起那個叫冬藏的小仙童,莫不是那小混蛋背信棄義,把她說的話都去天衢聖君面前告了狀?
真是這樣,那可就是藥丸藥丸。春花拚命回憶,自己當著冬藏小混蛋的面都說了些什麼。
老壽星還在感嘆:
「天衢聖君這次鎮壓化蛇窮奇受了重傷,連天帝都勸他多休幾日假養傷,他卻非要強撐病體辦公,只是近來礙著傷勢,都不怎麼出門。唉,真是鞠躬盡瘁,一片公心。」
春花哼了一聲:「他傷養好了麼?」養好了又要出來害人了。
老壽星搖搖頭:「這回沒那麼容易好。前日我親去紫闕仙山探病,望見聖君還是個弱冠少年的模樣。」
「……」春花心中一動,彷彿整摞的金錠子被人從底下抽走了一塊,上頭的頓時搖搖欲墜。
「壽星爺爺,我記得……天衢聖君長得很是顯老啊,怎麼是個弱冠少年的模樣呢?」
「他們木系仙人,受了重傷,都會退回年少的模樣,養傷的過程中才會逐漸長大,回到現今的年紀。」
春花想起初登仙界的時候死記硬背過的一本本大部頭。反正她是考過即忘的,何況還總是考不過。
「咦,這事你不知道?」
春花背脊上瞬間滴下汗來:
「這事,我是真不知道。」
駕雲飛去大言仙山掐死北辰的路上,春花收到了北辰傳來的仙訣。
仙訣的大意是說,東海水君在東海擺下了宴席,請他們兩人吃飯。春花想著,這回總能坑那老水君幾串珍珠了,於是掉轉雲頭,往東海水宮而去。
魚女一路引她到碧螺亭,亭在煙波浩渺一孤礁上,紅藻臥波,煙嵐橫黛,如在幻境。上回來東海未曾細逛,竟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清靜幽雅的地方。亭中一方石桌,三個石凳,鮮魚白酒,泥爐蒸茶,清簡而不墮格調。
北辰已在亭中入座,仍舊是一襲白衣,仙風道骨,飄然出塵的模樣。
春花上去一肘勒住他脖子:
「我問你,那個冬藏小仙童,是不是天衢聖君!」
仙風道骨的北辰被她勒得顯些岔氣,又怕動用法術傷了她,只得邊咳邊求饒。
「女俠神功蓋世,饒命,饒命!」
「是不是!」
「是是是……」
女俠收了神功,如喪考妣地往旁邊一坐。
「北辰,你這回可把我坑苦了。」
北辰嘆氣:「我當時就讓你對他客氣些。」
「但凡我新認識個人,你都讓我客氣些。我哪裡知道小仙童會是天衢聖君假扮的?」
「……」
她垂頭喪氣:「虧我還一口一個小哥哥地叫他,這老神仙真是老黃瓜刷綠漆,好不要臉。」
北辰忍不住辯解:「他也不是有意騙你,只是礙於天界威嚴,不願讓別人知道他傷重至此。」
春花蹭地站起來:「他的臉面是臉面,我的臉面就不是臉面了麼?」
哎唷她這暴脾氣。
「北辰元君,我要和你絕交!你聽到沒有?明天我就去天庭邸報廣而告之,我、要、和、你、絕、交!」
北辰嘆了口氣,一年絕交八百次,也是沒誰了。
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算我欠你這回。咱們記在賬上,一百條捆仙索?」他小心端詳她的神情。
「沒門兒,一千條也不行。」
「再加一百顆菩提蓮。」
「你別想收買我!」
「我園中那十八株金報春全歸你,三年內岐玉洞裡的玉石隨便你挖。」
春花抿了抿唇,不做聲。
北辰知道這回不下血本是不行的。
「外加一根許願金針,隨時隨地,只要女俠吩咐,我立刻去辦。」
春花瞥他一眼,又垂下眸子,口中嘰嘰咕咕唸唸有詞。北辰知道她在算賬。
半晌她撇著嘴:「三根。」
「好好好,三根就三根!」北辰如獲大赦,連忙賠笑。果然不怕欠債的精窮,只怕討債的英雄。
「哼。」她鼻孔朝天,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酒。
「看在你如此誠懇的份上,深明大義的我就不和你一般見識了。」
春花的脾氣向來來得快,去的也快,端看她心裡的賬能不能算得過來。
煙濤浮動,暮靄沉水,白月生於白沫之中。喝過了酒的春花臉龐泛紅,眼眸微霧,看起來還生著些氣,又不太氣了,眼珠還在暗暗轉動,不知是在懊悔剛才沒有多加些價碼,還是在計算被天衢聖君盯上產生的損失。
北辰微微恍惚,忽又轉過臉去,看向天邊。
「這老水君,自家請客,怎麼還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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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鶴友七姊駐津數年每得鮮果嘉肴率為郵致昨來都復以憶津門食品詩誇於余昔東坡在海南食蠔而甘恐人得其味屬相與秘之今讀吾姊詩用意過東坡矣乃用原韻率成四詩聊為一臠之報其二》(清‧那遜蘭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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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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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1:10
第一卷 往生池 第十四章 貝闕珠宮
北辰話音剛落,細沫波濤中便浮起一個人來。
「師兄久等了。」
甘華依舊是一身紅衣,但作了宮妝,眉目如畫,髮間珠翠珊瑚點綴,甚是端莊雍容。與上次相見比起來,她面容更為紅潤,意態更為嫻雅,不愧東海長公主的氣度。
春花心裡的賬本上,甘華可算是最大的債主,是以她心虛地連忙站起來,謙和謹慎地行了個禮。
她以肘碰碰北辰:不是說請客的是老水君嗎?
北辰回了她一個同等訝異的神情。
紅衣如漂浮的紅藻,翩然落座在石桌另一端。
「若不假借父君的名,只怕兩位不來。兩位也不必緊張,此前父君請託二位所做的事情,我已知情。」
東海水君這老頭,果然不是個嘴嚴的,這才幾天就把事情說漏了。
春花忐忑地低下頭,頓覺手腳都無處安放了。他們兩人一個是打鴛鴦的棒,一個是摧梧桐的霜,甘華看起來落落大方,但若易地而處,她絕對沒有什麼寬廣的胸襟。
北辰先咳了一聲:「甘華,此事是我不厚道,春花都是因我苦苦哀求才牽涉在內。你心裡若有怨氣,便衝我撒吧,做師兄的絕不還口。」
甘華垂眸把玩手上的珊瑚杯:「師兄莫急,此次請二位過來,不是為了興師問罪,而是為了答謝恩情。本就是一段孽緣,甘華身處迷障之中而不自知。幸有師兄和財神娘子助我斬斷情絲,否則我這一身的修為,連帶東海千年的清譽都要毀於一旦了。」
說到此處,她幽幽嘆了一聲,起身向餘下兩人深深一揖到底。
春花慌得從石凳上又彈起來,雙手將她扶住。
「哎哎,公主你可別行這樣的大禮。」
甘華一雙秀目看定了她:「再大的禮都是應當的。」
春花見她眸中情深意摯,坦坦蕩蕩,並無作假,這才稍稍安心,苦笑道:「萬千魔障之中,情障最難參透,公主也不要太放在心上,總歸是過了這一關,今後還要向前看。」
北辰也笑道:「是啊。此前水君對你十分擔憂,我也是為他一片拳拳愛女之心打動,才將春花拉了下水。此一役是你的劫難,我二人也不算光彩,但總歸都是為了東海安寧。甘華 ,你能看破情障,不愧是師尊最得意的女弟子,咱們就此以酒澆去心中塊壘,忘了前塵,從頭論交,可好?」
甘華道:「那是自然。我見財神娘子活潑親切,又虛長了你兩千多年,不如我就喚你一聲妹妹,你喚我一聲姐姐可好?」
春花自然忙不迭點頭。
於是兩人將甘華扶了坐好,三人這才把酒言歡。
這事始終是春花心中一大疙瘩,如今能夠和事主把話說開,化干戈為玉帛,真是再痛快不過。美酒佳餚,月夜撩人,春花漸漸心中芥蒂盡消,言語也更活潑放肆。甘華性子沉靜內斂,卻也時不時被春花逗得輕笑出聲。
酒到酣時,甘華笑問春花此次下凡的種種細節,只道東海水君並未詳細解說。春花也覺無甚可隱瞞,於是便將前因後果細說一遍,對蕭淳所說的話也都逐一複述,毫無遺漏。說著說著,見甘華面容上現出淡淡苦澀,於是安慰:
「甘華姐姐不要難過。這位蕭公子並不是壞人,所以你也不算所托非人。情之一物,於人於仙都是束縛多於慰藉。本以為是蜜糖的,實則是鴆毒,本想著互相護持的,往往只能互相連累。甘華姐姐長得美,修為也高,東海的老水君又對你寄以厚望,今後在天界前途無量,妹妹我羨慕還來不及呢。正所謂,誰遣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無情,姐姐說是也不是?」
她神情本就靈動多變,此時數杯酒下腹,更是張牙舞爪,振振有詞。甘華微笑著看她,又見北辰以扇柄杵桌,也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春花不放,不覺心中一動。
「妹妹道行不過七百年,倒是比許多千年萬年的神仙看得還要通透。不知這樣的冷情冷性,是在哪處修出來的?莫非也有前塵往事,情殤隱痛?」
春花慌忙擺手:「我哪有什麼前塵隱痛。我這人眼皮子淺,眼中除了金銀財寶,就是吃喝玩樂,只想安心做個大散仙,別的再也沒有了。情愛一物,和我這樣低俗憊懶的人自然扯不上關係。」
北辰失笑,為她添上一杯酒:「你總是把自己說得一文不值。」
春花打個哈哈:「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嘛。我也沒覺得自己一文不值呀,天界寂寞,眾多神君仙女,仙翁仙姑的朝歡暮樂可都繫於我一人身上。若是天界沒了我財神春花,該是多麼無聊哇。」
北辰微笑:「那自然是無聊透頂了。」
三樽玉液見底,甘華喚來魚女:「去將我窖藏千年的龍涎清露取來。」
北辰和春花都是一驚。龍涎清露極為難得,乃是取了海中魘龍的龍涎與百颶仙島重陽晨露同釀而成。魘龍造夢,只在傳說中有,萬年難遇一次,連北辰也只是在一千年前的瑤池盛會上喝過一小杯。
「甘華姐姐,這樣的好東西還是留著吧,給我們喝豈不糟踐?」
甘華道:「長恨無人共一杯,直知好友自天來。與你們同飲,非得最好的酒。」她面上也泛起嫣紅,眸子晶亮,含笑睇向兩人:「都說龍涎清露後勁很足,飲下之人沉醉忘醒,會做一個世間最美最美的夢,兩位不妨一試,看看今夜會做一場什麼樣的夢。」
一番話說得春花心中癢癢,拍手笑道:「那就多承姐姐美意了。」
其後春花睡得極深,心中說不盡的祥和安寧。彷彿是行了幾萬里路,眼前便是終點的那一刻,既能得知前路,更遠的擔憂還未來,當下便是永恆的最安逸。
這一夜竟是無夢。
到得神志清明時,直覺身上發冷,涼風不知從何處嗖嗖地往頸子裡刮。
春花嘟囔了一聲:「小孟孟,關門……」
伸手去撈被子,想將自己裹得緊些,不料卻撈到一個溫熱柔軟的東西,摸來摸去,像是一隻手。
但總不會是她自己的手吧。
雪白的光乍射入眼中,一時間視野模糊不清,只嗅得淡淡草香沁入心脾。搔一搔頭,慣常戴的兩個釵子叮叮咚咚滾落下來,髮髻鬆脫,密密地裹了一脖子。
春花一骨碌坐起來,睜大了雙眼。
膝蓋被壓得幾乎沒有知覺了,白衣半解的男子趴伏在她腿上睡得極沉,露出形狀優美的半個脊背,她隨手扯住的,正是人家的手。
再低頭看,自己也是衣衫不整,胸前半掩,褻衣凌亂。
……她喝了三杯龍涎清露,做下來的就是這個夢?
春花昏昏沉沉捧著頭,這不符合她的預期啊。除非這半裸男子是個玉石打造的假人。噯,看這男子髮髻,還頗有些熟悉。
春花顫顫伸手去將他的臉撥轉過來,儼然正是北辰。
她什麼時候對北辰起了這種狎暱的心思,她怎麼不知道!甘華是給她喝了假的龍涎清露吧?
冷意竄入肌膚,激得她又起了一串雞皮疙瘩。
不對,這不是夢。
她瞬間醒悟,連忙裹住衣衫,將還在昏睡的北辰推得滾了兩滾,自己勉強扶著身旁玉階站了起來。
身後是氤氳寒池,白色蘆草搖曳生姿。
玉階之上,七彩斑斕的一大群小仙娥擠得水洩不通,個個伸直了頸子往這邊看過來,面上都是八輩子沒見過世面的羞澀情狀。
見春花爬起來,原本竊竊私語的小仙娥們徹底安靜了下來。一群人和一個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終於有一個前排的小仙娥反應過來,紅著臉奔了出去。
「哎呀,不得了啦,北辰元君與財神春花在寒池畔私會偷情,被我們撞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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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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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1:27
第一卷 往生池 第十五章 銅心鐵膽
北辰元君與財神春花在寒池畔私會偷情,被一群採蘆草的小仙娥逮了個正著。
偌大的天庭,已經整整三百年沒有出過如此香豔的韻事,消息就像乘了風一樣,不到半個時辰就傳遍了整個九重天。
長生天帝連著三日稱病躲了朝會,日常大事都由天衢聖君在紫闕仙山照簡易章程裁定。聽說了這事,天帝立刻龍精虎猛地從龍床上躍下來,說茲事體大,他非要拖著病體親自審問不可。
天界嚴禁仙凡相戀,但針對神仙內部相戀的律條,其實是有些模糊曖昧的。文命星君翻遍了所有的天庭典籍,也沒有找到哪一條天規禁止神仙結為愛侶。
但是近萬年來,除了天帝天后、雷公電母這幾位生來便有姻緣命格的神仙,再也沒有一對仙侶修成過正果。
究其原因,無非有三:
一是情愛有礙修行,那些結了仙侶的,多半在修行上難有進益。
二是長得好看的神仙都清心寡慾,長得難看的互相又都不太看得上。
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一條:七萬年前,為彰天界威嚴體統,古上天尊曾定下一條法度,一對神仙若要結為仙侶,均須一同在雷鏡台上歷九十九道雷劫,若能雙雙渡劫不死,才能合其姻緣。
算術極好的文命星君經過上溯古籍,細細推演,周密論證,得出過一個眾仙家深為信服的結論,那就是雷鏡台上一道雷劫,大約相當於普通神仙一百年修行。如此算來,九十九道雷劫便要剝去受劫者近萬年的修行。
九重天上的神仙裡,修行萬年以上的除了古上天尊、天帝天后、天衢聖君以外,一隻手便能數得出來。其餘的神仙真要是上了雷鏡台,皮肉之苦暫且不提,修行自然全廢,物種恐怕都保不住,沒準會被打成草履蟲。
是故,過往有些野鴛鴦情不自禁犯了戒的,多半立刻認錯,跪求天界法司以破壞天界體統之罪發落,沒有一對敢聲稱要結為仙侶的。
春花的好人緣在這危難時刻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出了這樣八卦的事情,鎮守寒池的幾位天將也沒有難為她和北辰,而是靜候他們穿衣休整了以後,再將他兩人押去乾元殿受審。
大約是前日比春花多喝了幾杯,北辰醒來的也晚一些。待他醒來時,春花已經將前因後果梳理了個大概出來。
簡而言之,就是他們倆果然遭了甘華的報應了。
什麼設宴酬謝,什麼姐妹相稱,都是甘華籌謀良久演的一齣戲罷了。不管那龍涎清露是真是假,裡頭肯定是擱了東西,且若宴開之時便在酒中動手腳,以北辰的道行,不會毫無察覺。必得是酒過三巡,昏昏沉沉之際,再換了新酒,他們才會全不提防地喝下。
待北辰與春花昏睡過去,甘華便將他倆提溜到寒池之畔,撥亂衣衫,做成個野合現場的情境。
這事表面上看,就是一對神仙酒後失德,壞了修行。想要解釋清楚也並不難,但需先說清楚甘華陷害他們的動機,那就要說到甘華的凡間孽緣,又要說到他們兩人是怎樣明知甘華的過錯,還存心包庇,私下替她斬斷情緣。
唉,這又是另一樁罪過了。
春花心中的小賬本快速地點算著,心裡越發佩服甘華。這位東海長公主如此謀定而後動,面上又絲毫不露痕跡,真是個不得了的人才,若是生在凡間,說不定能搶個女皇帝做做。
北辰清醒後便一直垂首不語,春花嘰嘰喳喳與他說了自己的所有判斷,見他還是一聲不吭,這才察覺他的異樣。
春花推了他幾把,他還是不做聲。
「呃,北辰,你該不會是在……害羞?」
北辰陡然一震,緊握的拳頭緩緩放下。
「此事……從一開始就是我的錯。枉我還稱她一聲師妹,她怎能這樣對我!」
「唉,所以我才說情之一物最是害人。若不是為情所傷,甘華怎麼沖昏頭腦,做下這樣的蠢事。」
北辰深吸一口氣,漲紅著臉,看向春花:「我會向天帝稟明事情的全部原委,所有罪責都由我一力承擔,還你清白。」
春花急了:「仙凡相戀是大罪,我們也有包庇之責。與其扯出蘿蔔帶起泥,倒不如就按甘華給我們安的這個罪名草草收場。」
北辰不可置信:「你不記恨甘華?不想報仇?」
「我當然記恨她,恨不得把她從東海拖出來打一頓!唉,可是我又打不過她。」
「那你……你怎肯擔此污名?我們兩人明明不是……」
春花嘆了口氣。
像北辰這樣生來便是神仙的,就是比她這種在凡間摸爬滾打過才登仙的要單純許多。天上打坐一千年,不及凡間踩一回狗屎得來的教訓深。
「你是沒看見那一群小仙娥又驚又喜的眼神。不論此事如何終了,咱們這趟八卦是免不了的了。唉,名聲於我如浮雲,唯有一個利字才是真實惠。」
「北辰,我不是和你開玩笑,是認真同你打商量。雖說我們做女仙的,名聲上是該愛惜些,但我又沒有什麼心上人要剖白心跡,只當是被野狗咬了一口,養養便好。至於甘華那裡,呵,日子還長著呢,不愁沒有報復的機會。」
北辰面無表情地瞪著她,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
天庭朝會由天帝親臨,天衢聖君主持,議了整整半日,才有了定讞。法司下詔,將北辰與春花二人雙雙貶下凡間,歷劫思過,三日後午時三刻行刑。
期間倒是不少老神仙為春花和北辰求情,無非是修行日短,仙根不固,有些過錯也難免之類的理由,全都被有禮有節地駁回。
天衢聖君這回鮮見地少言,只在天帝問明了情由後忽然插了一句進來:
「你二人相交多年,怎會突然酒後失德?」
這糟心的老神仙鬼精鬼精的,隨便一句話就問在緊要處。
春花只得閉著眼睛漫天撒謊:「這個……北辰仙君豐神俊朗,芝蘭玉樹,小神心中暗暗戀慕已久……」
「那北辰呢?」
「咳咳,北辰仙君自然也覺得我聰明伶俐,貌美如花……」
丹陛之上,帝座之下,負手佇立的天衢聖君微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你二人既是情深愛篤,可願同上雷鏡台?」
春花嚇得險些撲倒。
「不不不不,我倆完全不是您想的那樣,我倆是……一時失德,一時失德,絕沒有要結成仙侶的意思。」
天衢聖君微微皺眉:「北辰,你如何說?」
北辰一副形同槁木,心如死灰的樣子。
「一切都是我的錯,與春花無關。我願一力擔下所有罪責,懇請師兄對春花從輕論處。」
天衢聖君沉默了片刻,所幸並沒有再追問下去。
春花出了一腦門的汗。她知道天衢聖君針對她,厭惡她,卻不知道到了要她死的地步。
帶著她七百年的道行上雷鏡台?天衢是想把她劈成個臭蟲嗎?
春花和北辰被暫羈在天劫牢,三日後就要下凡投胎。財帛星君趙不平一心閉門編纂他的《凡間好物大全之鎖具卷》,到事情發生的第二日,才從特特上門拜訪的壽星口中得知情況。神獸孟極和神獸貔貅都在寶蟠宮中為他分類鎖具,故此沒有一個陪在春花身邊。
趙不平仙緣半生,只愛金銀財物,從不沾染愛慾,誰知到老了教出個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徒弟,當真是晚節不保。這一樁天界緋聞險些把他氣吐了血,揚言要和春花斷絕師徒關係,仙年可期不相往來。幸好壽星苦苦相勸,又為春花說了許多好話,這才勉強撫平了趙不平的怒氣。
兩個老神仙駕了神獸去找福星祿星喜星,喜星與司命星君是交好的,又拉著他們一同去拜望司命星君,司命星君說這事光靠他不行,非得把月老拉進來,於是老神仙們又去紫闕仙山外頭把月老截在了半路。一群加起來年紀超過五萬歲的老神仙合計了一宿,終於在天明的時候浩浩蕩蕩地組團往天劫牢探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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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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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1:41
第一卷 往生池 第十六章 金枷玉鎖
仙人貶下凡間歷劫,尤其是歷情劫的,定要寫個狗血的本子,虐戀情深,一個多愁多病身,一個天煞孤星命,最終總要由愛生恨,陰陽相隔。不如此,不足以讓受劫者對情愛慾念深惡痛絕,不如此,不足以讓在天上觀賞的吃瓜神仙們警鐘長鳴。
故此,歷完劫回來的仙侶總是變成仇家,幾千年都不說話。
司命老星君抱了一大摞本子,七個老神仙在天劫牢外開了個研討會,商量哪個本子比較適合春花。
「這個好這個好。男角女角都是公侯世家,兩家祖上有世仇,明令後人不得相戀。男女成年後一見傾心,背叛家族私奔,可惜男角一時衝動砍死了女角的親哥哥。兩人虐戀糾纏,為世不容,雙雙殉情而死。」
「呸呸呸,自刎有損仙根,萬萬不可。」
「那這個也可。女角女扮男裝混入男角所在的書院讀書,兩人朝夕相處,日久生情,無奈女角家裡早就給她定了親,男角上門提親被打出來,吐血而亡,女角在出嫁的路上經過男角的墓穴,下轎祭拜,傷心過度而亡。」
「嘖嘖嘖,這個也太慘了。換一個換一個。」
「還有還有。這個男角分別是兩鄰國的王子公主,王子喬裝平民潛入鄰國,與公主相愛,卻為了自己的國家率兵滅了鄰國,殺了公主所有的親人。公主愛恨交加,飲下了忘情水,王子也陪她飲下忘情水。公主為保族人踏上和親之路,又嫁給了王子,兩人不記得對方,又忍不住相愛相殺,王子又殺了公主身邊所有重要的人……」
「老祿,你虐我徒兒一次還不夠,還要失憶重來再虐第二次?」趙不平大怒。
「老財你別生氣,我這不是助咱們小春花歷劫修行麼?」
天劫牢內的北辰元君終於聽不下去了。
「各位上仙,各位長輩,你們這樣,會不會太囂張?」公然在天劫牢外討論他們下凡的台本。不是該保密的嗎?
老壽星揮揮手:「天劫牢的守門天將是我的牌友,不怕不怕。」
司命星君蹲在鐵柵外,慈祥憐愛地道:「小春花,這麼多本子,你喜歡哪一個啊?」
春花聽得要吐血:「哪一個我都不喜歡。」
司命星君震驚:「這都是我壓箱底的本子,每一個都蕩氣迴腸撕心裂肺,可謂是經典中的經典。」
春花皺眉想了半天:「有沒有那種自小定了娃娃親,生下來就死的本子?」
「噯?」
「就是……能早死早超生的那種。我可不想在凡間和北辰虐戀情深,到時候回到天庭,見面多麼尷尬。」
春花雙臂環抱,用下巴點點隔壁牢房的北辰:「咱們先說好了,不管下界發生什麼,北辰你可不能記仇!」
北辰失笑:「你怎麼就肯定是你會對不起我?焉知不是我欺負了你?」
春花兩條眉毛十分嘚瑟地抖動了片刻,老神仙們哈哈大笑起來。
「……」北辰無奈,「好,我一定不記仇。」
一直沉思的月老開了口:「早死早超生的本子,也不是沒有。」
老神仙們立刻圍上來。
「我手上有個天煞孤星的命格,生來就剋父母,剋夫剋友剋自己的,倒是可以給春花用一用。不過從前神仙下凡歷劫都是老老實實按本子,還從未有過這樣的命格,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不良反應啊。」
春花大喜:「這個甚好,我要了。」反正她攏共修行就這麼七百年,就算有什麼不良反應,也吃不了大虧。
老神仙們又合計了一輪,各自將壓箱底的鎮宅闢邪開光的寶貝湊了一堆出來給春花帶上,方才放心離開。
臨走的時候老壽星還喊:「小春花,早去早回,等你回來打雙陸啊!」
春花連連應著,忽然覺得有些鼻酸。哎哎,這些矯情的老頭,沒有她也要過得好好的啊。
只是沒有見到她的胖貓孟極,不知道它聽說了她要下凡,有沒有不開心?還能不能快樂地啃它的小魚乾?
依天界規矩,被貶下界的神仙須在南天門外往生池中洗去仙骨,方可投胎為人,待一世歷劫後,再從往生池旁的回瀾池重附金身,回歸天界。
春花戴著一個紅漆大枷,雙手被縛,氣喘得比夔牛還粗。她腰裡還綁著一坨趙不平給她的五斤重的金腰帶,說什麼出門不可身上無錢,沉得她整個人直往下墜。嘖嘖,只聽說有人口含珠玉降生,誰家娃娃綁著金腰帶出來的?
大枷上還貼著兩張鬼畫符,這是月老替她求來的,說是能保她下凡後母胎單身,無牽無掛,英年早逝,早日重列仙班。
隔著重重疊疊的人群,終於望見了往生池邊依依惜別的兩個男神仙。白衣的是北辰元君,溫和朗逸,風度翩翩,青衣的是天衢聖君,肅穆內斂,冷眼如刀。
天衢聖君偏心偏到姥姥家去了,自己的師弟就悉心愛護,下凡之前還來千叮萬囑,生怕他走歪路。而她呢,就因為老神仙們藉著和天劫牢守將的關係來探了一次監,立刻受了牽連,天衢聖君親自下令給她上了枷,免得她在牢中不安分,繼續作死。
她只七百年的道行,能作出什麼死?
穿過人群,來到池畔,聽見天衢聖君淡淡規勸道:「你剛才這句話,我可以當做沒有聽到。師尊昨日傳了仙訣過來,說早算到你命中有此一劫,只盼你不要辜負他老人家的期望,下界之後修身養性,悔過自新,早日回返。」
咦,北辰是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春花給了北辰一個探詢的眼神,對方卻撇開了視線,沒有與她目光相接。
往生池邊圍滿了私心戀慕北辰元君英俊容顏的小仙娥,因不捨他離開天界,都一面凶神惡煞地瞪著春花,一面嚶嚶哭泣起來。
春花覺得自己好像犯了眾怒,不由得隔開與北辰元君的距離,往天衢聖君身邊靠了靠。
天衢聖君眉心微蹙,微不可察地退了一步。
春花瞪著他。
怎麼如今人人都一副怕被她佔便宜的樣子!
她從前聽到天衢的名字都是繞著走的好嗎?那個山寒水冷的樣子一點都不招財好嗎?動不動就長篇大論的說教也是很嚇人的好嗎?
正氣惱的時候,突然發現財帛星君趙不平擠在一群小仙娥中,擰著一塊帕子正默默抽泣。
「師父!」
因春花的緣故,趙不平這幾日消瘦不少,鬍子都稀拉了。此刻見春花看向自己,慌忙側過身去,用一邊側臉向春花瘋狂使眼色,還比著口型。
春花盯著他的口型,艱難地辨認出他說的是:「孟極」。
她回他一個口型:「孟極怎麼了?」
趙不平繼續擠眉弄眼,對著口型:「吉……發……漲!」
春花搖頭表示不懂。
天衢聖君冷冷望著擠眉弄眼的趙不平,又看看愁容滿面的春花,終於道:「財神可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春花慌忙搖手:「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下凡歷劫不僅是為懲罰,若能多行善果,斬斷情絲,於修行也是大有裨益。」
「知道了。」春花規規矩矩低頭。
天衢聖君見她的腦袋被大枷壓得抬都抬不起來,欲再說什麼,勉強忍住了。
這時北辰元君兜了個圈子,伸手握了握春花的手,柔聲道:「時辰到了,春花,我們凡間相見。」
春花正待說什麼,天邊忽地騰起一團黑雲,如毒煙滾滾,轟隆隆聲震百里,瞬息便到眼前。那黑雲之上,一頭藍身蝠翼、足踏黑焰的巨獸騰地躍起,張開血紅大口,迎面向往生池畔的眾仙撲過來。
人面,豺身,巨蹼,尾帶金鉤。不是凶獸化蛇又是哪個?
整個九重天都知道,凶獸化蛇被天衢聖君以鎮妖金塔鎮入東海。這才短短幾日,它就又逃出來了?春花忐忑不安地想,難道是她修復金塔的時候晃了個神,修的不夠結實?
往生池畔的小仙娥們齊齊靜默了片刻,驀然尖叫了出來,尖細雄渾各各不同,嬌柔矜持亦全然不顧,一個個像沒頭蒼蠅一般哆嗦逃竄,真是一派狼奔豕突的熱鬧景象。
「天衢,拿命來!」凶獸化蛇的咆哮如晴天霹靂沉沉壓過來。
春花原本也是打算逃的,可是身子太沉了,實在跑不動。這一瞬間的功夫,她不小心就聽出了蹊蹺。化蛇的聲音與她在東海之畔聽到似有不同,卻又十分耳熟。
天衢和北辰都已眯起雙眼,召出掌中雷電,嚴陣以待。
聯想起此前趙不平的擠眉弄眼,春花突然慌得一批。
她師父剛才口型比得稀爛的那幾個字,該不會是「孟極要劫法場」吧?
孟極這個靠賣萌吃飯的,幻化變形還有幾分本事,真打起來就是一碌廢柴,天衢聖君一根小拇指就能把他捏死。
大山一樣的凶獸撲到半路,被天衢聖君和北辰元君召出的雷電嚇了一跳,腳下一個趔趄,自己絆倒在雲彩堆裡。
北辰元君一怔,似乎看出了什麼。天衢聖君則神情冷怒,右手已按上腰間的鎖靈囊。
春花扶額,簡直沒眼看了。
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孟極這坑貨把自己送進鎖靈囊裡去吧?這裡頭待上七七四十九天,是要灰飛煙滅的!
她情急之下,生出一股無窮大力來,帶著大枷與金腰帶的重量衝到天衢聖君身前,口中大喊:
「聖君,小神來救你!」
她的本意,是擋在天衢與假凶獸之間,給孟極製造逃跑的時機。誰知往生池邊的青石上生滿了苔,滑溜不堪,她一腳踩上去,重心不穩,整個人像大鋤頭一般往天衢聖君身上砸過去。
天衢聖君似乎猶豫了一下,伸手要去扶她一扶。然而他傷重未癒,又沒料到她身上如此之重,兩人貼作一團,一個倒栽蔥,齊齊跌入了往生池。
巨大的水花濺起一米多高,而後池面漸漸回覆平靜,直至什麼都沒有了。
眾仙傻眼。
那凶獸化蛇好不容易從雲頭爬起來,見此情形也是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呆立不動了。
旁邊一個英武的小天將竄上雲頭,一槍插中凶獸前腿。本以為是刺入層層堅硬肌肉,誰知卻像刺破了一層包空氣的水皮。「噗」的一聲,凶獸像個漏氣的氣球漸漸鬆軟縮小,然後又「biu」地一聲炸入遠方,消失不見。
北辰元君立在池邊,也是魔怔了一會兒,忽然沉沉低笑起來。
眾仙家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他。只見清俊的北辰上仙向他們溫和地揮了揮手。
「眾位仙友,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他身姿翩若驚鴻,飄然落入往生池,不見一絲水花,如浮光入鏡一般,也消失不見了。
往生池的涼水迅速淹沒了口鼻。失去神智之前,春花最後的念頭是:
她這回,可能真的作了個大死。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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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1:52
第一卷 往生池 第十七章 銀海生花
錢春花的娘是個種地的農婦,幹起活兒來能頂三個男人。可是恁她再力大無窮,在這災荒年景裡也是無用武之地的。洪水淹了農田,村中又開始流行瘟疫。錢春花的爹死於瘟疫後,錢春花的娘終於下定決心,挺著六個月大的肚子離開了家鄉。
三個月後,在一座偏僻小城的城隍廟裡,錢春花呱呱墜地,開始了她作為一名小叫花的輝煌人生。自會走路,錢春花便跟著娘親走街串巷,沿街乞討,一口蓮花落唱得是天地為之變色,草木為之凋零。
錢春花兩歲上得了一場重病,錢春花的娘出門籌錢給她看病,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城隍廟裡的乞丐同行們初時還憐憫她,扔半個饅頭給她果腹,後來見她病得越來越不像話,生怕她身上的病傳染,便索性將她趕出了城隍廟。
在一個大雪的夜晚,錢春花躺在雪地裡,模糊中似乎見到娘親的手溫柔地撫慰著她。
錢春花被凍死了。
春花的魂魄飄飄蕩蕩,沒有上天,卻反而飄到了冥司。
她從前給孟婆帶過不少脂粉香料,在奈何橋排隊的時候一眼就被認出來了。
孟婆也是很訝異,照理說,神仙轉世都是在天界,不該走冥司這條路。找來稟筆判官掐算了半天,終於算出,她陽壽未盡。
春花無奈:「可是我已經死了呀!」
判官於是又掐指算了半天。
「你這樣的案例實在鮮見,也許是天庭和凡間的接駁系統出了故障。簡單來說,就是天庭系統覺得你歷劫還未歷夠,而凡間的系統又曉得你已經死了,所以便將你推送到冥司來了。」
「那……怎麼辦?」
判官長嘆了一口氣:「我是微末小官,權限也是有限。唯今之計,只能送你去凡間再投一次胎。」
春花閉了閉眼。她自認是個穩重而不失活潑的小神仙,對上孝敬師長,對下愛護仙童,平日裡團結同僚,友愛睦鄰,除了偶爾投機倒把撈點外快,她真的沒有什麼不良的嗜好。
怎麼就淪落到這般田地呢?
「……投胎便投胎罷,又不是沒有投過。」
李春花的爹是江湖上著名的刀客,他的刀快如閃電,出招時,對手還來不及看清他的招數,就已人頭落地。當李春花的爹成為江湖第一刀客時,他忽然感覺到了厭倦。他累了,想找一個沒有殺戮的地方,退隱江湖,娶一房媳婦,生兩個娃。
他來到一個青山綠水間的小村莊,娶了村中最美的女子為妻,夫妻恩愛,不幾年,就生下了李春花。
在李春花五歲的這個夜晚,大雨滂沱。睡夢中的李春花忽然大哭起來。李春花的爹感受到了一種不尋常的殺氣。他從床上跳起來,取出封印已久的刀,握緊了刀柄。
一隊黑衣人湧入了李春花家的小院,李春花的爹橫刀立在門口。來客不由分說,上前交手。
錚然一聲,李春花的爹倒在血泊裡。多年不使刀,江湖上比他刀快的已大有人在。
後面的事情就簡單得多了,李春花的娘喊了一聲「大俠饒命」便血濺五步。
李春花哭喊了一聲:
「爹!娘!」
終究也難逃厄運,慘死刀下。
春花拖著步子,又來到冥司判官的公案之前,鬱卒得不得了。
判官見她來,哧溜滾到桌子底下去了。春花一把把他揪出來,他嗷地一聲掙脫,繞到桌子對面,抖如篩糠。
春花兩手撐案,目眥盡裂:「你這是個什麼破系統?」
判官顫聲道:「我的系統絕沒有問題,是財神您的命格太奇葩!你可是個天煞孤星的命格啊!」
春花瞪著他,忍了半天才將一句可上溯千年的仙罵忍回去。
此刻她無比感念師父趙不平的先見之明,兩手在腰裡摸了半天,終於將五斤重的金腰帶解了下來,財大氣粗地擺在判官面前。
「煩請判官小哥哥想想辦法。」
判官立刻雙眼放光:「好說好說!」
他埋頭在桌案底下翻了半天,翻出一個玉石般的盤子:「此為觀世鏡,可算出你還需下界歷劫多少時日方可返回天界,再自動匹配上合適的命格。」
春花半信半疑地湊到那盤子面前,果見一婦人正在生產,看週遭飾品用度,應是個富貴人家。
「這是?」
「這是觀世鏡為您挑選的最後一個投胎對象。」判官笑臉如花,「此女嬰一生下來便會遭臍帶繞頸而死,婦人也因難產而亡。財神娘娘盡可以在此處喝茶歇息,靜待歷劫完成。」
「……」有錢能使磨推鬼,此言不假。
春花好整以暇地坐在太師椅中,見那婦人漸漸地呻吟越來越弱,終於停止了喘息。接生婆將一個紅通通的小身體抱在懷裡,拍打半天也無聲息,急得汗如雨下。一旁丫鬟疾疾出門報道:
「老太爺,少夫人撐不住,已經去了。生下的是位小姐,可是……也沒有半點呼吸啊。」
窗外驀地響起一聲老邁的啜泣。
「我兒福薄命蹇,怎麼兒媳也……唉!我長孫家三代忠厚,為何上天要教我這老頭子白髮人送黑髮人!」
春花一怔,但見觀世鏡中現出一灰髮老者,滿臉淚水,顫巍巍扶著門廊向天拜下。
「老朽長孫恕,生年一甲子,謹小慎微,但求本分,從未求過富貴官祿。如今膝下荒涼,家業衰敗,全是老朽一人的過錯。滿天神佛在上,若有劫難,請都降在老朽一人身上,留我這孫女兒一命罷!」
老者涕零俯伏,泣不成聲。
斜放在太師椅上的手漸漸握緊。
春花神色怔忡地望著那老人。
幾百年時光恍如紫電清霜,歲華驚回,摩挲舊夢,音容猶在。
不覺抬手摸了摸臉頰,竟有濕意。
又怔愣了一會兒,她定定開口:
「那判官……」
「財神娘娘請吩咐!」
「我有一事,求你相應。」
此時正是大運皇朝天下,太平盛世已過百年,暗潮洶湧,妖孽叢生。汴陵城中積善之家長孫家得了一位女公子,出世之時狀似夭折,眾人皆以為無望,誰知頃刻間女嬰又轉死為生,啼哭大作,口吐一枝金報春,驚得產婆打翻了水盆。
長孫老太爺痛哭涕零,跪謝滿天神佛大恩,其後大筆一揮,為女嬰取名曰:
長孫春花。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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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2:09
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十八章 汴陵秋涼
兩百年前,大運皇朝開國之初,司天地妖靈的斷妄司首位天官曾親臨汴陵,道汴陵城風水得天獨厚,有七百年財脈,不受戰亂侵擾。此話一出,便引得甫經亂世的各地商賈紛紛向汴陵聚集而來,這才形成了如今天下商都的氣象。究竟是言之所預,還是因言聚勢,非販夫走卒所能知。
但汴陵三江交匯,四省通衢,區位確是得天獨厚。
汴陵江的支流汴水從城中橫流而過,形成一個方圓十里的鏡湖,名鴛鴦湖。湖畔就是汴陵城最繁華熱鬧的所在。
鴛鴦湖北岸以香街花樓、瓦舍勾欄為主,乃是數百年經商文化積累下來的文化娛樂之風,不僅經營妓業,更有許多棚座茶園酒肆,經營說書、戲腔、雜耍、皮影等等,各樣百戲又有分派,譬如戲腔又分南調北調,南調又分九陽腔,婆婆腔,流水腔,不一而足。
南岸則是商舖集市聚集之處,其中飯莊林立,更有錢莊、布莊、藥鋪、典當、胭脂首飾、茶米鹽鐵、書畫珍玩、衣帽鞋佩、花鳥魚蟲、香局繡局、武館棋社。
南岸商街上,牌樓最高,佔地最大,生意最旺的一家,名喚春花酒樓。據說招牌是由汴陵大儒七槐先生親筆所題,太陽好的日子,金光閃閃的四個大字能從街頭照耀到街尾。
俗話說,鄰近打高牆,越近越遠。挨著春花酒樓的飯莊沒有一家開得長遠的,左近的「四海齋」前頭關門兩個月了,今日正是整飭過後重新開張的日子。
嚴衍從四海齋臨湖的雅間憑欄俯瞰,只見清江濯錦,龍舸雲帆,鴛鴦湖碧,霞楓秋涼。
「嚴兄覺得鴛鴦湖如何?」
「如石兄所言,人傑地靈,俊采星馳。」
「隔壁那臨湖的便是春花酒樓,他們有自家的畫舫高船,可以包船至湖心用膳。你看湖邊泊著的高船上搭了個檯子,大約今日有什麼盛事。」
坐在對面的青年公子自稱石渠,是汴陵本地人士。三日前,石渠從京城遊歷歸來,在赤峰寨附近遭強人攔路打劫。幸好路過的嚴衍會幾手功夫,斥退了強人,兩人便結伴同行,往汴陵而來。
一到汴陵,石渠便在四海齋擺了一桌答謝宴,感謝嚴衍搭救之恩。
嚴衍道:「石兄對春花酒樓如此讚賞,怎麼今日不去那邊用膳?」
「……」石渠咳了咳。這位萍水相逢的嚴先生,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容貌若秋樹般清冷華美,乃是睿智沉著之相,說起話來卻肅穆端方,絲毫不會拐彎,還隱隱有股威勢,總教他想起幼時打過他八百回手心的私塾先生。真不知道是不通世故呢,還是我行我素。
但他打退匪徒的那一身功夫,真是教人大開眼界。石渠自幼話本讀得多,經過這一次,已經自動將嚴衍腦補為出塵脫俗的隱世大俠,心中的景仰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實不相瞞,我和那春花酒樓的老闆有些過節,所以……呵呵,不太方便。」怕他誤會,石渠又補充道:「嚴兄可別覺得我是心疼錢,春花酒樓的菜色不貴,若是不包船,今天這一席菜夠咱們在春花酒樓吃上兩頓的了。」
噯,好像越抹越黑了。石渠尷尬地搔搔頭。
見嚴衍饒有興致地望著湖上樓船,他連忙道:「不如喚掌櫃的過來問問,湖上在舉辦什麼盛事。」
四海齋的掌櫃陳葛是一個清雋秀美的青年,笑起來露出兩側各一顆小虎牙,分外俏皮,一雙桃花眼彷彿帶著鉤子,有些肆無忌憚的味道。石渠看看廳中,難怪四海齋今日生意這麼好,而且是女客居多,多半都是衝著這位大掌櫃來的。
陳葛一進雅間,外間無數的傾慕眼神便跟著進來,蕩漾的珠簾都攏不住春意無限。石渠也被他的俊美容顏晃了晃眼,呆了一呆,方才回神,真心道:「掌櫃的真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哇!」
石渠將疑問道出,陳葛堆滿笑意的眼眸冷了兩分。顯然他們不是第一個這樣問的客人。
「二位瞧見那『以武會友』的橫幅了麼?今日春花酒樓在湖上樓船擺下比武擂台,最終的勝者可以贏得賞銀二百兩,且比武勝出兩場以上的,都可以有機會在長孫家謀得個護院的差事。」陳葛打量一下眼前兩人,都是文質彬彬的樣子,「兩位有意去試試身手?」
石渠慌忙擺手,他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對面的嚴先生若肯出手,倒是有些機會,不過……
嚴衍道:「今日貴齋開張,對面卻大擺擂台,看來是要與貴齋別苗頭搶客人。」
這一句說在了陳葛的痛處,他悶悶道:「哼,長孫家的人儘是些奸佞狡詐之徒,明著爭不過,就來這些下作手段。」
石渠:「……」
嚴衍道:「這春花酒樓的老闆,莫非就是民間傳聞的汴陵女財神,長孫春花?石兄,你方才說與春花酒樓的老闆有些過節,就是她麼?」
石渠目光躲閃,只連連點頭。
陳葛立刻來了興致:「這位兄台也和長孫春花有過節?」
石渠乾笑兩聲:「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過節。」
仇人的仇人就是好朋友,陳葛一掀袍子就坐下了:「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你我兄弟有緣,免費送你一罈好酒。」於是命小二添了酒杯,竟是要長談的架勢。
陳葛自言是潁州客商,數月前來到汴陵,從當地富戶尋家手中接下了這家經營不善的四海齋,他自己佔了大股,尋家還留著小股。從盤下四海齋到今日開張,陳葛沒少在長孫春花手下吃虧,說起來件件都是咬牙切齒。
嚴衍聽得甚是耐心,時不時四兩撥千斤地提個問題,教陳葛的話匣子越開越大。
汴陵人愛經商,不屑做官,各行各業自成商行,坐商與行商各司其職,汴陵財源通達四海。若是有人在海外流落異族荒島,說一句汴陵本地話,可比會說京城的官話好使。汴陵的市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市民,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聚天下之財,也買不下一個汴陵,而在汴陵,出門便可買下天下。
不過五六年前,汴陵商界還以尋氏為首,長孫家只是汴陵城中一個普通商戶,旗下只有這錢莊是百年的老字號,從前叫做尚賢錢莊,生意只是勉強。八年前,長孫家小姐長孫春花接手家業以後改了名字,春花錢莊蒸蒸日上,一躍成為汴陵錢莊業之首,至於藥鋪、茶莊、戲園、貨棧、典當等等那些旁的,那都是後來才做起來的。
到眼下這一年,長孫春花剛滿二十歲。她精榷算,善權衡,財大氣粗,巧舌如簧,坐擁半城產業,跺一跺腳,汴陵商界也要抖三抖。城中商戶,人人尊稱她一聲「春花老闆」。
嚴衍點點頭:「早聽說長孫家有位女財神,是不世出的經商奇才。」
陳葛啐了一口:「什麼經商奇才,無良奸商還差不多。她仗著與吳王府的世交,對其他商戶蠻橫打壓,我平生從未見過如此卑鄙無恥的女人,哼,活該她年老色衰,嫁不出去!」
石渠默默低頭吃飯,當做沒聽到這句話。
「如此說,這位長孫小姐年紀不小了?」
「哼,總該有三十八九了吧……」
石渠嘴裡塞滿了吃食,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哪有這麼大,也就二十罷了……」
「我是沒見過她本人,不過想也知道,定是生得母夜叉一般,臉黑似鍋底,賊眉鼠眼,尖嘴猴腮……」
石渠又嘟囔道:「長得還算是標緻喜慶的……」
嚴衍看他一眼:「石兄對長孫春花很熟悉?」
石渠慌忙擺手:「不熟、不熟。」
陳葛不無惡意地道:「尋常女子十六七歲便要議親,就算是二十,也是老姑娘了。」
「本朝聖上寬仁,從商者眾,但女子經商,接手家業的倒是少見。難道長孫家就沒有男丁嗎?」
「呵呵,誰說沒有呢。」陳葛撇嘴笑道,「汴陵城中誰不知道,長孫家唯一的男丁是個膿包廢柴,除了遊山玩水,冶遊宴飲,鬥雞走狗,流連花街,正事上一樣也不行,還天天嚷著要考科舉,結果連個秀才也考不中……」
石渠霍然起立,唇角微微發抖:「嚴兄!這雅間裡實在氣悶,不如咱們出去逛逛,如何?」
嚴衍道:「甚好,不如咱們就去看看隔壁比武擂台的熱鬧。陳掌櫃若無事,不妨一同前往?」
陳葛欣然道:「可以可以!剛好小弟也會兩手功夫,說不定能在擂台上走兩圈。」
石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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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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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2:23
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十九章 以武會友
三人來到湖畔的時候,剛有一個膀大腰圓的赤膊壯漢被一腳踢下湖去,濺起暴雨般的水花,立刻便有兩個護院潛下水去將他撈起來,送上岸去。
擂台上的司事高聲道:「可有哪位壯士再來挑戰?」
湖畔設了幾層雅座,供應茶水,視野寬闊,秋風微涼,吹來甚是愜意,外圍更是裡三層外三層圍得人滿為患,彷彿整個汴陵城都擠到此處來了。
三人好不容易擠進去,在雅座後方落了座,便有春花酒樓的小二上來添茶。石渠連忙低下頭去裝作整理衣衫,便聽嚴衍道:「如此盛況,不知貴處的東家小姐今日可在?」
小二笑道:「東家小姐不在,倒是仙姿姑娘坐鎮在此。」
「仙姿姑娘?」
「就是我們東家小姐的貼身護衛,您瞧,那擂台邊上抱著大刀的便是。」
三人迎風望去,但見樓船頂上一個體態高壯的短裝女子,臉漆如墨,一雙銅鈴大眼精光四射。
陳葛險些岔氣:「這女子……叫仙姿?誰取的名字?」這麼不長眼。
「是我家大少爺取的名字。仙姿姑娘是小姐收留的孤兒,自幼被送去名山習武,一身的本事。小姐不許她今日出手,否則,呵呵,那二百兩銀子便沒有別人的份了。」
小二不經意地瞥一眼石渠低垂的後腦勺,道:「三位公子稍坐,小的去去就來。」
三人連看了三輪,先是一個瘦猴使的長棍,將一個拿刀的屠夫打了下去,又贏了個拿釘耙的農戶模樣的壯漢,結果一個肥頭大耳的和尚上來,又把瘦猴打得倒地不起。汴陵百姓雖然日常消遣眾多,但這樣的熱鬧還是不多見的,陣陣掌聲雷動,方圓幾里都能聽得見。
和尚在擂台上打到第二輪的時候,嚴衍聽到身旁有人道:
「幾位公子,可否拚個桌?」
櫻色縑衣的女子逆著秋日暖陽盈盈微笑。
她個子不高,但身量修長纖細,膚色白皙,臉頰有肉,一雙眸子明亮而自帶喜色,可謂是……標緻喜慶。
乍一看,是尋常殷實人家女子的打扮,但嚴衍注意到她衣衫布料素淨,都是頗為名貴的江南細絹,腳著時興的百合履,比起京中貴女的穿著也絲毫不遜,頭上一支闢寒釵,落落大方。
石渠張口結舌,一副活見鬼的樣子。
嚴衍衝她頷首:「姑娘自便。」
尋常女子和陌生男人說不到兩句話便面紅耳赤,唯唯諾諾。眼前這女子卻神情閒適,將三人由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道:「三位公子風采卓然,不是本地人吧?」
陳葛道:「這位石兄是本地人,我麼,來汴陵不長,算是半個本地人吧。這位嚴兄與石兄結伴入城,該是剛到汴陵。姑娘是家住附近,特地來看熱鬧?」
那姑娘眼眸彎彎地笑起來:「我呀,本來是要去四海齋吃飯的,聽說他們新來的大掌櫃生得十分俊秀。誰知進了門一問,卻聽說大掌櫃出去了。唉,只好湊合著來這邊看看熱鬧了。」
這話若教別的女子說出來,多少有些輕佻之感,不知怎的,她說出來卻是一派天真坦率。大約她神情坦蕩親切,正是長者們都喜歡的那種長相。
「不過呢,這位公子生得這樣俊美,真是世間罕見,我想那四海齋的掌櫃就是再俊,也俊不過公子吧。」
陳葛聽得心裡十分舒坦,立刻張羅著給姑娘倒茶,慇勤得不得了。
「嘿嘿,實不相瞞,在下就是四海齋的掌櫃陳葛。」
姑娘十分驚訝地看著他:「難怪難怪。」
兩人一時聊得火熱,姑娘聽得煞是認真,間或同仇敵愾,間或驚奇不已,直引得陳葛將自己與長孫春花的仇怨原原本本又說了一遍,譬如請大師傅的時候如何被臨時挖角,採購食材如何被抬了價格,凡此種種。
姑娘聽罷,跟著他一同嘆了口氣,道:「既然這樣,陳掌櫃何不上去打個擂台,正好殺一殺那長孫春花的威風?」
陳葛一拍桌子:「你說的有理,我正有此意!」
嚴衍輕咳了一聲,垂眸道:「陳掌櫃,這不是為他人做嫁衣麼?」
陳葛一愣。
又聽那姑娘道:「我信陳掌櫃,一定不會輸的!」
嚴衍眼皮微掀,看了那姑娘一眼,沒再說什麼。
陳葛胸中豪情頓起,立刻走到岸邊,飛身而上樓船。
姑娘誠心實意地誇讚:「陳掌櫃功夫真好!」
石渠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幾乎要把頭埋到膝蓋下面去了。嚴衍看不下去,道:「石兄,怎地這樣侷促?」
石渠勉強抬起頭,目光與那姑娘一觸,立刻收回,裝作向擂台上張望。
姑娘道:「石公子和這兩位公子認識很久了?」
石渠彷彿被雷劈了一般彈了一彈:「只是初識,初識。」
「哦?我聽嚴公子口音是京城人氏,不知來汴陵是做生意呢還是尋親?」
石渠張嘴欲答,忽然發現自己與嚴衍相處了幾日,竟然對他一無所知,於是也轉頭問:「是了,嚴兄,你來汴陵是有何事?」
說起來,他對這位嚴先生一味感激崇拜,連人家的家門身份都沒問清楚過。又或是他問了,對方說了,他卻沒有記住?
嚴衍深深看了姑娘一眼。
「在下在京城崔氏錢莊做過幾年賬房,因得了寒病,大夫建議遷往南方休養。久聞汴陵繁華,便想著來此小住數月。」
石渠甚是失望地「噢」了一聲。他本以為嚴衍是什麼有秘密身份的江湖俠客,世外高人,沒想到卻是個乏味的賬房先生。不過……
「嚴兄,你一個賬房先生,怎麼功夫這麼好?」
「商場多見利忘義之輩,我也只是習了些防身的技藝,算不上好功夫。」
「那天我在赤峰寨被攔路打劫,十幾個蒙面賊人圍上來,你連劍都沒拔,嗖嗖嗖幾下就把賊人趕跑了,這還不算是好功夫?」
姑娘笑盈盈的神情終於出現裂縫,皺起眉看向石渠:「你被打劫了?」
石渠心知說漏了嘴,縮縮脖子:「都過去了,不值一提。」
「你是不是又大手大腳地花錢,被人盯上了?」
石渠爭辯:「沒有!我都是按你說的,背了把劍,還故意穿得破破爛爛,誰知道在茶寮碰上一對賣唱的母女甚是可憐,我就給了他們五十兩銀子。」
姑娘翻了翻白眼:「一出手就是五十兩,簡直就是送上門來的肥羊,不打劫你打劫誰?」
「你沒看到那賣唱的母女多可憐,我若不出手,小丫頭就要被賣去給人做小老婆了!」
「你是看中了人家小姑娘的姿色吧?」
「冤枉!我可是一片好心,蒼天可鑑!」
「……」
嚴衍慢慢向後靠坐,雙手環抱胸前。這兩人,是當他不存在了。
他輕輕咳了一聲。
石渠這才醒悟過來,轉臉尷尬地看向嚴衍。
「那個,嚴兄……我不是有意要瞞你的,其實我是……」
姑娘噗嗤一笑:「哥哥,人家早就看出來了,只有你自己還蒙在鼓裡。」
嚴衍嘆了口氣。真是想裝不知道也難。
「這位,想必就是名滿汴陵的春花老闆。」
擂台之上,陳葛已得勝了三場,得意洋洋地接過了司事遞上的賞銀。
司事高聲道:「今日得勝的是四海齋的陳大掌櫃,是咱們春花酒樓最大的對頭,可咱們該給的賞銀一文也不少!請各位街坊鄰里做個見證,我長孫家做生意,是不是一諾千金,童叟無欺?」
圍觀的百姓紛紛熱情鼓掌:「是!」
「咱們掙了銀子,要存在哪家錢莊?」
「春花錢莊!」
「要買藥材,該去哪家藥鋪?」
「春花藥鋪!」
「請客吃飯,該去哪家酒樓?」
「春花酒樓!」
陳葛原本興高采烈,聽著聽著,面上的笑意漸漸凝固。
剛才是誰說,他是在為他人做嫁衣來著?真是做了好大一件嫁衣啊!
他直覺看向樓船之下,自己方才所坐的席位。
櫻色衣衫的姑娘悠然站起,向他招了招手。
「哎呀,他發現了呢。」
長孫春花轉向嚴衍,端莊地行了個禮:「嚴公子對我家哥哥有救命之恩,可否賞臉一同回府用個晚膳,以表我長孫家感激之情?」
石渠,不,應該是長孫石渠跳了起來:「我不回家!」
長孫春花清亮地叫了聲:「仙姿!」
樓船上的壯碩女子像是長了順風耳,立時應了聲,翩翩如飛馬一般飄落,正落在長孫石渠身邊,一手將他摁回座位。
「仙姿,押少爺回家。」
長孫春花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引路:
「嚴公子,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30 01:52:36
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章 謝家寶樹
長孫家的宅院坐落在汴陵城西,宅院不算大,僕役也不多,沒有汴陵首富的氣派,不過庭中擺設用度都極為講究,譬如假山流水之悅目,又譬如三步一布甸,五步一茶亭,厚席鋪地不硬,石徑深雕不滑,像是專為……專為體力不濟,行路不便之人精心設計的宅子。
又或是為方便一些懶散至極的人四處休憩,隨意橫躺一般。
居所佈置頗能體現主人的性情。長孫府的主人至少在舒適享樂上是少有人能及的。
長孫春花頗為親善地笑道:「家中只有祖父、哥哥和我三口人,凡事喜簡,讓嚴公子見笑了。」
嚴衍本就存了些忌憚之意,又有些微微的厭惡。此女與人打交道,一上來便膩笑,教對方卸下防備,他卻看出她的開場笑虛偽得緊,笑得越是親暱,心裡盤算的算計越多。
若在往常,嚴衍是不屑於與此等人相交的,但他此來汴陵身負要務,不得不虛與委蛇。
那押著長孫石渠的女子仙姿眉粗面黑,神情甚悍,下盤極穩,眉宇間隱隱有凶異之色,恐怕……
有仙姿隨身保護,難怪長孫春花一介女流,能在汴陵城橫著走。只是不知道她是心知肚明,還是並無察覺?
幾人各懷心思到了花廳,筵席已經布好。上首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沉沉一咳:
「孽障,你還知道回來?」
長孫石渠被仙姿硬是拖到面前,唯唯諾諾地叫了聲:「爺爺!」
「跪下!」
「哎。」他應聲跪好,姿勢標準,動作熟練。
長孫春花道:「爺爺,有客人到呢。」
老太爺長孫恕這才發現嚴衍的存在,將渾濁雙眼抬了抬。
「小春花帶了朋友回來啊?是哪家的俊後生,可曾婚配啊?」
春花咳了咳:「爺爺,這是哥哥的朋友。」
於是將嚴衍如何在路上搭救了長孫石渠一一細說。她言語緩慢,吐字清晰,長孫恕邊聽邊笑,看向春花的眼神慈祥和藹,彷彿和剛才威嚴易怒的老人不是同一個人。聽罷前因後果,他扶著龍頭枴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向嚴衍作了一揖:
「多謝嚴恩公,救了我家這不知輕重的小畜生。長孫家永感恩公大恩,必當竭誠以報!」
嚴衍連忙回禮,雙方各自又虛禮了一番,長孫恕才道:「大家都入席吧。」
長孫石渠也想趁機站起來,被長孫恕一聲呵斥:「沒讓你起來!」
他只得繼續跪著。
菜餚都是家常清淡,適合老人脾胃,但甚是可口,想是烹飪精細和用材講究的緣故。嚴衍這一頓飯吃得很是彆扭,長孫石渠跪在一旁,一會兒便給他使個眼色,央他求情。
春花自然是看見了,卻權當沒看見。
嚴衍只好道:「老太爺,不如就讓石渠兄起來吧。」
長孫恕哼了一聲:「看在嚴恩公的面子上,你就起來吧!」
長孫石渠如蒙大赦,扶著膝在席間坐下。剛想動筷,又聽長孫恕道:
「孽障,你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他默默放下筷子。
「孫兒在外遊蕩一年,害爺爺惦念了。」
「混賬,這自然是一樁罪過,卻不是最重要的一樁。還有呢?」
「還有?」長孫石渠懵然看向春花。
春花道:「爺爺,今日有客人在,家裡的事,不如……」
長孫恕怫然怒道:「嚴恩公對石渠有救命之恩,他是外人嗎?自己做了丟人的事,還怕別人知道?」
「……」春花抿了抿唇,不說話了。
嚴衍倒是覺得意外,沒想到這女子對自己祖父是真心恭敬。
不一會兒,僕婦領上來一個年輕婦人,婦人姿色頗美,懷裡還抱著個粉堆玉砌的小娃娃,手腳像多節的嫩藕一般,胸口一個閃閃長命鎖,圓圓眼,圓圓嘴,口水流得滿襟都是。
長孫恕沉聲道:「小畜生,還不看看你的妾室和兒子。」
長孫石渠剛剛舉起的筷子又「啪嗒」一聲掉在桌上。
席間一時闃然無聲,庭院中有鳥雀撲簌簌穿過巨大的芭蕉葉,飛起不見了。
長孫石渠猛地驚醒,眼淚都快下來了:
「爺爺,冤枉啊!我什麼時候有了兒子,我怎麼不知道?」他站起來撲到那婦人面前,婦人低眉順眼,怯怯可憐。
「你、你是什麼人?我不認識你,為何要說這是我的兒子!」他手指直指對方,顫聲大叫。
婦人面色淒愴:「妾身名喚煙柔,是……是萬花樓的不幸人,公子兩年前曾與妾身共度幾日良宵,公子都……都忘了麼?」
「忘你個頭啊?你有病啊?」長孫石渠感覺自己正身不由己地落進一個大口袋,拚命要爬,下滑的速度卻更快。
「爺爺,千古奇冤啊!」他繞著廳中兜了兩圈,不知該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急得隨手抱住一個廳柱,拚命將腦袋往上撞。
無需下令,仙姿已經先一步純熟地捏住他下巴,讓他動彈不得。
春花開口是出奇地冷靜:「哥哥,撞頭對腦子不好。」
「孽障,你從前整日流連萬花樓,誰不知道?難道還有人誣賴了你不成?」
叫煙柔的婦人抱著孩子,悲悲切切地抽泣起來。孩子見母親哭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跟著號啕大哭,聲震十里。
春花嘆了口氣,從煙柔懷裡接過孩子哄了一會兒,待廳中安靜了些,才道:
「哥哥,你當時在萬花樓相好的姑娘甚多,你都記得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模樣嗎?」
長孫石渠愣了愣。
他離家出走……咳咳,是離家遊歷之前,確實過了幾年荒唐的日子,不僅是萬花樓,花街上的每一家勾欄的老鴇都和他是生死之交,一個月倒有二十天是宿在勾欄裡邊。直到有一天瞞不住了,事情都被長孫恕知曉,不僅將他大罵一通,還讓仙姿把他按倒暴揍了一頓,又斷了他的銀錢,將他禁足在家。他實在受不了這樣拘束,這才包袱款款,離家出走……咳咳,是離家遊歷。
現在想來,當初勾欄裡和他相好過的姑娘確實不少,許多他都不記得模樣和名字了。
轉臉仔細端詳那叫煙柔的女子,確實頗有姿色,楚楚可憐,是他喜歡的類型。
「哥哥,你看看衡兒,和你長得多像啊。」
衡兒?這小娃娃叫衡兒?長孫衡?是個好名字。娃娃長得很精緻,眉眼和他卻有幾分相像。
難道……真是他的骨血?
「哥哥,我託人到萬花樓查過,人和日子都對得上,這孩子,只能是你的。你要是還不放心,咱們……滴血認親?」
長孫石渠一慌:「不!我不滴血認親!」
真要滴血認親,發現確是他的孩子,那他就一點欺騙自己的餘地都沒有了。
春花看他鬆動了不少,將孩子往他面前一送。
「哥哥,你要不要……抱一抱孩子?」
小娃娃剛哭過,這會兒被哄得破涕為笑,口水直流,很有興致地盯著眼前這個慌亂的男子。半晌,忽然咧開沒長齊牙的小嘴,不太清晰地叫了一聲:
「噠噠!」
長孫石渠魂飛魄散,發出土撥鼠一樣的慘叫,抱頭衝出門去。
這一頓飯吃得是驚心動魄,蕩氣迴腸。用過膳,長孫恕與春花都百般挽留嚴衍在府中居住,好教長孫家盡一盡地主之誼。嚴衍只說是已與故友約好了住處,不便爽約。
春花便也沒有強留,只是親自一路送他出去。
行到門口,她停下腳步:
「嚴公子請稍留。」
嚴衍轉臉看她,此時夜深如墨,四下只得他們兩人。她靠得頗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馨香。這是……素馨?此時正是深秋,她身上竟還有春天的氣味?
嚴衍不禁有些不悅,這女子,於男女大防上也是毫不在意。於是不著痕跡地退開兩步。
「長孫小姐有何事?」
春花似乎沒聽出他話語中隱隱的嫌棄,又跟著湊近一步,低聲道:
「今日爺爺在氣頭上,教嚴公子見了家醜,實在不好意思。哥哥終究是家中獨子,長孫家的顏面還是要顧一顧的。我有個不情之請,請嚴公子將今日所見之事保密,不要對外人言及,不知公子能否答應?」
她這番言辭甚是誠懇。嚴衍頷首道:「這是長孫家家事,嚴某非長舌之人,自不會對外人言。」
春花大喜,又向他鄭重地行了大禮:「多謝嚴公子了。」
嚴衍走出幾步,聽到她又在身後叫他。
「嚴公子來汴陵,是為公事還是私事?」
嚴衍頭也未回:「今日晚了,改日再議不遲。」
春花站在門前,盯著他背影看了一會兒,直望著他拐過街角,不見了。
「這人,耐性不大好嘛。」她自言自語,而後伸了個懶腰,轉身入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30 01:52:52
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一章 斷妄存真
今夜的月色格外晦暗。敲門聲響起的時候,聞桑正在逼仄的陋室裡吃一碗齁鹹且坨了的湯麵。這是他白日從衙署順回家的。他嚴重懷疑衙署的廚子打死了賣鹽的。
聞桑餓的前胸貼後背,不耐煩極了。於是咬著筷子捧著碗,去開門。
打開門的同時,一道冰冷徹骨的勁風襲入,他不及細看,身子已先反應過來,一個橫躍側翻避過來襲,麵碗在手裡轉了幾個來回,竟然未灑。
門扇應聲被風洞開,撞在牆上,一時綠光大熾,重物在地上拖行的聲音由遠及近。屋內地面上汨汨滲出水滴,很快又結成霜粒,順著牆角向牆上延伸。
聞桑產生了非常不好的預感。
他哆哆嗦嗦地探頭過去,果見一條兩人合抱粗的綠眼長蟲履著地面衝他爬過來。長蟲兩側密密麻麻的無數細足,爬得極快,頭頂上一對小燈籠一般的綠眼睛,眼下裂縫中紫色信子吞吐不停。
……
「蜈……蚣……精……啊!」
聞桑三魂七魄丟了一半,將麵碗摜過去,抱頭逃竄。
他身為汴陵府高等捕快,兼大運皇朝斷妄司汴陵棧棧長,大大小小的妖物也算見過不少。但沒幾個人知道,他的死穴是蜈蚣。這種多手多腳的小蟲子教他覺得渾身都是癢疙瘩,平日巡街問案驗屍的時候,遇到個小蜈蚣他都要哆嗦半天,離得遠遠的。
可這回,是個蜈蚣精啊!
定是水逆。
聞桑知道自己應該抄傢伙,不管是畫符還是結陣,又或是祭出降妖杵幹它娘的。可是他兩條腿完全不聽使喚,腦子裡一片空白,彷彿後腦勺漏了個洞,將他在斷妄司十年學藝的成果漏了個乾淨。
此刻他和一個普通百姓一樣慌張,顫顫巍巍爬上八仙桌。
那大蜈蚣已進了屋,嘶嘶地圍著八仙桌轉了兩圈,霍然人立,緣著桌腿節節升高,直升到綠燈籠眼睛和聞桑的雙眼平行而視。
蜈蚣臉上沾著兩條麵線,像是被齁住了,身子微微抖了抖。
聞桑趁著這機會,勉強撿回殘餘的理智,從懷中摸出降妖杵,直對著蜈蚣臉,顫聲念道:
「無、無定乾坤網!」
一張小棉被一樣的青色光網從降妖杵中直射而出,兜頭往蜈蚣精罩去。蜈蚣精也不是善茬,扭身一閃便順利躲過,而後返身直往聞桑兜頭撲下。
降妖杵當即墜地,八仙桌頓時粉碎,聞桑被無數蜈蚣腳按住雙臂,壓在地上,睜眼便見蜈蚣精的大頭在他鼻尖上方森森吐信,涎水一滴滴落在他臉上。
天可憐見,難道斷妄司副天官首席大弟子天縱英才玉面小飛龍聞桑今日就要命喪此處?都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咦……敲門?
蜈蚣精來犯,怎麼還會先敲門呢?
似乎,好像是不太對呢。
聞桑僵硬了片刻,終於回過味來,可是方才造成的驚嚇已經無可挽回,褲子底下濕了一片。
他閉眼大哭起來:
「大師伯,收了神通吧!」
龐大的蜈蚣精便如被勾了絲的紗一般,噗地散成一團煙霧,而後慢慢地淡了,屋內暖和起來。
青衣男子負手佇立在門前,淡淡瞥著聞桑的窘態:
「還是這麼差勁。」
斷妄司直屬御前管轄,職在管理化內妖邪,守護黎民,可審妖斷鬼,斷絕妖孽鬼蜮憑藉自身靈力迫害大運臣民的妄念,故名斷妄司。當然也有一種說法,是要將臣民與妖鬼隔絕開來,使百姓不知有怪力亂神,故名斷妄。
現任的斷妄司天官,出身清貴世族,天生有異能,能目辨妖鬼,上一代的老天官初次見他,便說他是星主轉世,凡俗邪物莫敢親身,於是收為關門弟子,並以天官之位相傳。可是這位大人性情冷淡倨傲,精力旺盛又不近人情,御下嚴,御己更嚴。斷妄司的諸位同僚都曉得要繞著他走。
除京城總部以外,斷妄司在各州府均有分棧,監查各處異聞異事。聞桑是孤兒,八歲被斷妄司收養,如今正任著汴陵府的棧長,在官府文牒上的明職是府衙一名高等捕快。
府衙上下都知道聞桑「上頭」有人,所以不曾受過為難。唯一的困難就是汴陵物價高,俸祿實在太少,賃房子已去了大半,而衙門一天只包兩頓飯。他居住的這間小屋裡,除了一張土床,便只剩一張八仙桌和一把顫顫巍巍的破椅子了。
哦不,現在連八仙桌也沒有了。
聞桑的師父韓抉是嚴衍的師弟,現任斷妄司副天官。他有一句話說得好:
「不要怕得罪你大師伯。不管你有沒有得罪他,他都是一樣的恐怖。」
聞桑戰戰兢兢地給眼前的人奉上一杯熱茶。茶葉末子是他從隔壁趙大娘處借來的,說不好過幾日又要還。他只盼破椅子能給他點面子,不要當場散架。
「大、大師伯,請喝茶。」
嚴衍接過茶碗,看著裡頭渣一樣的茶末,微微皺起眉頭。
「公中無師徒。」
「……是,天官大人。」
「你來汴陵這幾年,怎麼一點長進也沒有,還是怕蜈蚣?」
「……小時候被咬過,師……天官大人您是知道的。」
嚴衍睨著他:「倘若今日來的是真的蜈蚣精呢?」
……開始了。
「人從愛慾生憂,從憂生怖。若能離於愛,何憂?何怖? 」
「天官大人教訓得是。」只是能不能少說兩句?
「你身為斷妄司第十九代大弟子,應當以身為表率,給底下的師弟師妹做個樣子出來。連小小的恐懼都不能克服,談何表率?」
是,他知道祖宗十八代都在天上瞪著他這不成器的大弟子呢。
「我錯了,我一定努力鍛鍊自己,克服恐懼,像大師伯……天官大人一樣做一個內心強大,無憂無怖,斷情絕愛的猛人。」
咦,他好像發揮得有點過了。
聞桑驚慌地抬頭,見嚴衍高深莫測地瞟了他一眼,居然沒有再說教。
換了條褲子,聞桑這才大著膽子問:「天官大人來汴陵,不知是有何公幹呢?」
嚴衍喝了口茶潤潤嗓子,道:「我這次來,一則是你師父一直不放心你,讓我過來看望你。」
「……」師父,你是不放心我,還是擔心我活得太輕鬆了?
「你師父夜觀天象,發覺近來汴陵妖氣沖霄,有妖孽聚集之象,恐怕有大事發生。我們都覺得你扛不住事,便決定由我親自來看看情況。」
扛不住事……他現在就有點扛不住了。
「二則,是為了蘇玠一案。」
「呃?」
聞桑惴惴:「此案已經審結上報大理寺,大理寺覺得並無疑點。天官大人是發現有什麼異常嗎?」
嚴衍深深看了他一眼。
蘇家是世代簪纓的清貴望族,蘇玠的長姐便是當今陛下的髮妻,做太子妃時便因急病去世,陛下與蘇氏鶼鰈情深,傷心了好一陣子。
一年前,蘇玠奉命前往汴陵採辦內廷貢品,卻在汴陵遭賊人暗殺,死於非命。汴陵府迅速緝拿了兇犯,卻是一名煙花女子,因爭寵生恨,在床榻上將蘇玠殺害。
事情一出,幾個蘇姓後生在朝中的仕途提拔都臨時作罷,蘇家人好面子,蘇玠之父蘇崇急怒攻心,大病三日後撒手人寰,蘇家聲名掃地,至此在京城夾著尾巴做人。
「半月前,陛下做了個噩夢。」
聞桑張著嘴,聽著嚴衍道:「前太子妃蘇氏託夢,說蘇玠之死另有隱情,恐怕是妖鬼作祟。陛下連日為噩夢所擾,便命我親至汴陵調查此案,還蘇家一個真相。」
「斷妄司以嚴守天道為己任,不輕縱,不枉殺。我既來了汴陵,便不能不詳查。」
聞桑點點頭,這句話是斷妄司的司訓,他在京城的時候,一天能聽到八百遍。
「那……三則呢?」
「三則,」嚴衍的神色添了幾分不虞,「陛下給了我三個月假期,讓我遠離京城俗務,休整休整。」
其實這三個月的長假是韓抉在皇帝面前求來的。誰都知道這位斷妄司天官是位工作狂,從不休假,底下的屬員都被他練得疲憊不堪,叫苦不迭。韓抉犧牲了自己徒弟的身心幸福,將這尊大佛送到汴陵,好讓斷妄司的一眾同僚能喘息些時日。
韓抉的原話是:
「師兄,汴陵美人多,你好歹看上一個領回來,知道知道有家累的難處。」
嚴衍想起此話,不由得皺起眉。韓抉這個人,研製各種神兵法器的本事是沒話說的,嘴可實在太碎了。
見他臉色不豫,聞桑生怕是自己惹了他,連忙道:「天官大人打算從何處查起?」
「就從長孫春花查起吧。」
嚴衍將自己如何在道上救了長孫石渠,如何在鴛鴦湖畔看了一場唱作俱佳的戲碼,又如何在長孫家吃了一頓十分尷尬的飯,對聞桑說了。念及對長孫春花的承諾,狗血認親的那一段他只略略一提,並未細說。
「去年蘇玠下來採買綢緞、玉器與藥材,多是從長孫家和尋家採買。他曾多次出入過長孫家宅邸,與長孫春花的兄長長孫石渠也頗為投緣,甚至出事的前一天,還和長孫家兄妹三人共飲。不過……不過事發當日卻是在勾欄之中,那犯案的女子也與長孫家並無牽扯。汴陵世代重商,商人之間同氣連枝,且有許多行規門道,不為外人與官府所知,非得深入其中,才能探知幾許秘辛。」
他回憶起長孫春花,只記得那一臉貌似坦率,實則虛偽的假笑。
「此女有些門道,城府很深,於經商一途確有長才,只是有些心術不正。蘇玠一案,她不會毫無所知。」
聞桑聽得飢腸轆轆,又聽嚴衍說長孫春花挽留他暫住被他婉拒,遺憾得握緊雙拳。
「那個……師伯,我這裡,確實也住不下啊。」他訕訕一笑,「要不,您住我這,我去府衙差房找個地兒過一晚……」
忍無可忍的肚腸終於不體面地鳴叫起來。
嚴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半晌起身。
「我去住客棧。」
他在椅上留下一顆碎銀。
「明日去買張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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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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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3:06
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二章 移宮換羽
二十歲的長孫春花,已是汴陵百行商會的會首,城中炙手可熱的人物,縱然背後多少人議論她至今未嫁又行事張揚,當面總是要客氣三分的。
她自問也算身經百戰,能讓她唉聲嘆氣的難事不多。可今日,不偏不倚就是有這麼一樁。
長孫家老賬房褚先生後院起火,在汴陵養外室的事情東窗事發了,鄉下的褚大娘子直接打到錢莊裡來,兩人一通互毆,將賬房砸了個稀爛。
春花趕到的時候,賬本文墨散了一地不說,褚大娘子盤腿坐在地上,哭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褚先生自己縮在個小桌下頭不敢出來,只露出半張青紫的老臉。
這位褚大娘子幹了幾十年農活,力大無窮,行動矯健,身手不凡。錢莊的護院圍在一旁,顧念著是褚先生的家眷,沒有一個敢上手的。幾個做雜役的嬤嬤捋了袖子要去架她,卻險些被抓花了臉。
偏偏是這日,仙姿被留在家中看守長孫石渠,不在身邊。
掌櫃、夥計、嬤嬤、護院和圍觀的錢莊客人都將目光盯住了春花。
春花在心底深深嘆了口氣,拖著謹慎的步子走到褚大娘子面前。
「大娘子,您究竟想要個什麼結果,說出來,我們好給您做主。」
褚大娘子見是她,這才勉強止住哭嚎,抽抽噎噎地提了兩條鐵律:一是要褚先生發賣了外室,二是要辭了汴陵的差事,回鄉下安分度日,和她一起侍奉公婆。
聽到此話,在小桌底下的褚先生有骨氣地扔出一句:
「辦不到!」
褚大娘子隨手一塊墨硯砸過去,褚先生躲得甚快,沒有砸到。
「這兩條確實難為了褚先生。您再說說,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褚大娘子哼了一聲:「別的法子,也好辦。這幾年老褚為你們家辛辛苦苦掙了多少錢,都便宜了那個狐狸精了!要麼東家您把這三年的工錢重新結給我,我就讓他繼續在這兒幹。要麼,我就把老褚帶走!」
褚先生躲在小桌底下喊道:「東家小姐,別聽這臭婆娘的,大不了我不幹了,也不能讓您受這個委屈!」
「哼,我看你就是在這春花錢莊裡頭跟什麼人學壞了!什麼春花錢莊,這麼風騷的名兒,做的生意也不乾淨!老娘今天非把你帶走不可,天底下錢莊那麼多,還怕混不到口飯吃?」
春花唇邊掛著一絲笑,眼眸中卻漸漸冷了下去。
俗話說,八百壯漢不如一個好賬房,褚先生在長孫家幹了十年,打的一手好算盤,裡裡外外看顧得妥妥貼貼,春花對他是有一百分的信賴。如今他還在壯年,帶的兩個徒弟還沒出師,突然撒手不管,她一時間確實找不到合適的人手。
這幾年產業拓得快,她是有些過於倚仗褚先生了。不知被誰看了出來,點醒了褚大娘子,才敢這樣肆無忌憚。
可是她這個人呢,最討厭被威脅。
「非要把褚先生帶走?沒得商量了?」
「沒得商量!」褚大娘子牛哄哄地叉著腰。
「看來是沒辦法了。」春花遺憾地向左右道,「去報官。」
她攤開雙手,大咧咧往一旁唯一完好的長凳上一坐,隨身的兩個大丫鬟自動送上算盤和契賬。
左手翻開文契,右手將算盤刷刷一對,整齊平放:
「褚先生在我長孫家幹了十年大賬房。三年前我做主,給先生分了錢莊兩股,咱們重簽了契約,這三年每年分紅二百兩,均已撥付。重簽的契約裡明白寫了,不論何時,褚先生若因自家的原因辭了差事不幹,三年內不得在江南任何一家錢莊做事,否則須七倍賠付我長孫家這兩股的三年分紅,咱們按市價年息九分,連本帶息再計七倍,合計是……」
飛快撥打算珠的纖手戛然而止:
「……肆仟伍佰捌拾玖兩參錢肆分。」
褚大娘子呆立著聽完這一席話,前頭的她全沒聽懂,最後這一串數字她卻是明白的。尋常錢莊的大賬房一年薪俸也不超過一百兩,這個數字,褚先生至少得白幹到老死。
「你……你亂七八糟的說什麼?別以為我們鄉下人讀書少,就來蒙我們。」
春花微微一笑:「大娘子不懂,褚先生卻是懂的。我瞧你們夫婦今日一唱一和,想必收了別人不少錢,這區區幾千兩銀子,早就不放在眼裡了吧。」
褚先生夫婦登時一怔,下意識交換了個眼色。這情景落在春花眼裡,再明白不過。
她有些遺憾地嘆了一聲:「要實在不想賠銀子,也行。咱們就按契約辦事,三年內,別讓我在江南任何一家錢莊看見你,每年二百兩的分紅,我照樣給你。三年後,錢莊股份我原樣收回,你不能要。」
「今日你們夫妻倆在我這裡演的這一齣戲,是拿了誰的銀子,原樣給人家還回去,偷了我的東西要給人家送去的,現在就留下,否則一會兒官差到了,大家不好看。」
春花從剛才就一直在想,褚大娘子特地來鬧一場,究竟有什麼好處。真是只衝著褚先生去的,不能去家裡鬧?不能去那外室處鬧?非要鬧到公中來砸自己相公的飯碗?恐怕是要趁亂順走什麼東西。平日賬房人多眼雜,賬本都經許多道手,丟了必有線索。如今她這樣一鬧,丟了東西的就再難查問了。
褚大娘子扯著嗓子喊:「我們沒收人銀子!你胡說,你……誣賴好人!」
春花搖搖頭:「褚先生,咱們共事多年,您對長孫家有些恩情,我不會忘。到了了,咱們好聚好散,不要弄得失了臉面。」
褚先生貓在小桌底下,半晌沒說話。
褚大娘子先急了:「老褚,你……」
「夠了!」
褚先生手腳並用地爬出來,給春花行了個禮:「東家小姐,都讓您看出來了。我這張老臉也算是沒了。有人給了兩千兩銀子,讓我們給您找不痛快,我也是聽了這蠢婦的攛掇,一時糊塗……沒有守住。」
畢竟是十年的賬房,心裡多少殘留一些對行當的敬畏。
他從懷裡掏出兩本內賬,放回一個雕花匣子裡去。
「我沒下的東西,當您的面,放回去了。求東家小姐,放我們一條生路。」
春花道:「把才纔答應我的事做了,我自然不會把你往死路上逼。」
褚先生滿面紫脹,羞慚道:「多謝東家。」
「官差即刻便到,你帶著你家大娘子,速速離開吧。」
「什麼?怎麼就走了?」褚大娘子還要發作,被褚先生呵斥了一聲:「閉嘴吧你!」
他將褚大娘子一把拽起來,就往外走。
褚大娘子咬了咬唇,走了兩步,驀地一陣不甘心,甩脫了褚先生,轉身便往春花撲過去,兩手高高揚起:
「我打死你這臭丫頭……」
這一下春花沒有防備,周圍的護院專注看戲,一時也沒反應過來。眼看她便要被抽上一個巴掌,褚大娘子卻自己「哎喲」一聲,抱著胳膊痛呼起來。
「哪個不長眼的砸我?」
圍觀眾人都莫名其妙,根本沒有人靠近她,更加沒有人砸她。
這時街面上遠遠地喊了一聲:「官差來啦!」
褚大娘子嚇得猛一哆嗦,再不敢撒潑,拉著褚先生就往外奔了出去,彷彿後頭有鬼在追他們。
其後便是府衙的官差來到,照例詢問了幾句,見沒有大礙,便收班回去了。其中還有一個姓聞的捕快,春花從前也見過的,多問了幾句,譬如是否要提告,是否要拿人什麼的。
春花顧念褚先生在長孫恕面前還有些情分,便沒有追究。
街面上圍了幾層看熱鬧的人,見此情形也紛紛都散了。
春花吩咐底下的人收拾殘局,偶然往外看了一眼,便看到一個眼熟的背影。她下意識地追過去:
「嚴公子?」
嚴衍轉過身來,正對上她一臉天真友善的笑容,彷彿剛才那個雷霆手段的厲害東家根本沒有存在過。忍不住又微微蹙起眉,口中卻還是有禮地打招呼:「春花老闆。」
春花細細端詳他的神情:「嚴公子,也喜歡看熱鬧啊?」
「……只是路過。」他默了一默,道:「有春花老闆在的地方,總是有熱鬧可看。」
春花盯著自己的腳尖想,他可能覺得她就是個大熱鬧吧。
「方才那潑婦要打我,是嚴公子出手相救?」
「嚴某離得遠,不及相救,想來是春花老闆吉人自有天相。」
嘿嘿,還不承認。春花挑眉,果斷提議:
「正是午膳時分,我請嚴公子吃飯?」
嚴衍有些意外。
「石渠兄呢?還有那位……仙姿姑娘,沒有在你身邊?」
春花擺擺手:「我哥剛回來這幾日,天天想著要逃。我讓仙姿在家看著他,好好學學,怎麼當爹帶孩子。」
嚴衍眉峰成巒,想要說什麼,又忍住了,只道:「你那對賬房夫妻是收了誰的好處,你不想查一查?」
「自然是要查的。嚴公子想幫我?」
嚴衍面無表情地轉過臉去:「你心裡有數,便無需嚴某插手。長孫小姐貴人事忙,嚴某這就告辭了。」
「哎,嚴公子,你住在哪家客棧?我哥還想去拜會呢!」
嚴衍默了一默,撂下一句:
「福喜客棧。」
他已走出幾步遠,春花又在他身後道:「嚴公子,有機會一起發財啊!」
「……」嚴衍決定不予理會。
春花遺憾地搖頭:這個人,真是很難接近啊。不過這樣的人,倒很適合做賬房先生。至少看起來,不會背著娘子私置外室,也不會收受賄賂來偷她的賬本。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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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3:20
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三章 王謝堂前
暖風花繞樹,秋雨草沿城。午後濕淋淋下了一場小雨,令人身上都一片霧濛濛的。長孫石渠攜了禮品去找嚴衍,卻撲了個空。客棧的小二對他說,嚴公子午後便出門了。
石渠在家裡悶了幾日,當然不甘心這就回去,於是在客棧外堂坐著等嚴衍。
一直等到接近晚膳時分,也沒等到嚴衍回來,反而等來了一個熟面孔。
那人從客棧對面的一家當鋪出來,眉眼耷拉著左顧右盼一番,便快速地低頭走路。石渠眼尖,一下看出正是在長孫家幹了十年的老賬房褚先生。
他雖不管生意上的事,但作為長孫家獨子,說不憤慨是假的。這會兒見褚先生鬼鬼祟祟,想著可能是要去見收買他的人,便忍不住偷偷跟了上去。
穿過了兩條街,石渠眼看著褚先生進了一家胭脂鋪,買了兩盒胭脂,又拐進一家綢緞鋪,買了兩匹上好的細絹。
這就讓人費疑猜了。褚先生的娘子石渠也見過,是個粗鄙凶悍的母大蟲,從沒見她用過什麼胭脂水粉,細絹自然也是不穿的。石渠忽然福至心靈:莫非那外室的事情不是做戲,老褚這老不要臉的,真的養了個外室?
好事八卦的心情佔了上風,石渠跟得更緊了。
褚先生臉上帶著笑,又走過一條街,在一座小宅院門前停下來。他敲了門,立刻有人伸手出來,將他買的物什都接了進去,隨即人也跟著進去了。石渠只來得及看到一段絳紫的衣袖一閃而過。
院子離城隍廟不遠,算是汴陵核心地段,門面和裝潢都頗為氣派,至少要一千兩銀子起步。褚先生這些年在長孫家掙的錢,泰半應該都花在這座宅院上了。
石渠這會兒更好奇他那個外室的長相了。老房子著了火,再也難救,褚先生為了第二春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在門外踱了兩個來回,看見斜對面有個擺餛飩攤兒的,便上去叫了碗餛飩,問:「這府裡可是有位標緻的小娘子?」
賣餛飩的見他一幅紈褲子弟打扮,張嘴就是獵豔的口吻,沒耐性地道:「小娘子沒見過,母大蟲倒是有一頭。」
石渠一愣,這麼說,這宅子裡竟然住著是褚大娘子。
他正待追問,褚家宅院裡驟變陡起,一聲驚愕的高喊震破了接近黃昏的夜空。接著便是撲踏惶亂的腳步聲從裡頭一路出來。
石渠連忙放下筷子衝過去,在門口和褚先生撞了個滿懷。
「怎麼了?」
褚先生神情惶遽無地,顫抖的手指指向宅內:「我娘子……死了!」
「死了?」石渠大驚,「怎麼死的?」他伸著脖子要往裡看,只見內進一重堂內,蒼黃衣袍的婦人背對著他趴臥在地上,身側似有暗紅的液體凝固。
褚先生如夢初醒地望著他,彷彿剛剛認出來:「大少爺?」
「是我,是我。」石渠安撫地拍拍他的手,「你別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褚先生卻彷彿被燙著一般,倒退兩步,嘴唇蠕動:
「……是你……是你!是你殺了我娘子!」
他猛地扯住石渠的袖子:「來人啊,殺人凶手在這裡,快報官啊!」
斷妄司的宗旨,向來不是除盡異類,而是守護黎民。所有與凡人混居的異化生靈,斷妄司統稱為「老五」,若分雌雄,雌的喚做「五娘」,雄的喚做「五郎」。這叫法是首任斷妄司天官杜撰出來的,他道天地之間,造化最大,神為次,人為第三,其餘花木魚鳥獸等凡間生靈為第四,而那些不在陰陽軌中,是由神、人、物任性演化之物,故曰「老五」。
大運皇朝皇氣相弱,鎮不住隱藏的妖鬼異類,便有那些羨慕人間生活的異化生靈化作人形,混跡在尋常人中。只要不利用自己的異能危害他人,斷妄司對「老五」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每一處斷妄司分棧的任務,除了鎮伏危害的「老五」,還有一個瑣碎至極的職責,便是接受轄內自願的「老五」登記檔案,以供存證尋找。
嚴衍這一日在聞桑處翻閱了汴陵城已登記的一千三百九十六份「老五」檔案,對汴陵妖界也大致有了個瞭解。汴陵富足,人民安居樂業,娛樂生活也甚豐富,妖物們選擇此地定居倒也不奇怪。但前些年,汴陵登記的老五一年不過增長十幾例,近一兩年來,卻是翻倍增長,每年都有上百新增。
斷妄司的登記,就如水中冰島,只能採集到水上冰山一角的資料,大部分的「老五」都是隱藏在水下的。這一點,嚴衍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心中隱憂,如此大規模地向汴陵聚集,「老五」們的動機究竟為何?
天色已晚,他知道當著自己的面,聞桑連個舒心飯都吃不上,於是告別了回到自己居住的福喜客棧。
剛進門,忐忑不安的店小二就迎上來,說長孫家的大少爺等了他一下午。
嚴衍四週看看,倒是有幾份禮物胡亂堆放在門口,人卻不見了。
小二於是說,接近黃昏的時候,石渠似乎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人,說是要跟過去看看,很快便回,可是直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嚴衍心想,長孫石渠為人沒有常性,誰知道看見什麼,一時興起就跟著走了忘了原本要做的事。他本不太想管這事,可店小二十分緊張,扯著他的袖子,請他一定要確認長孫石渠的行蹤。
長孫家在汴陵城中的地位非同一般,長孫家大少爺更是出了名的不靠譜,故而這店小二也生怕長孫大少爺出點什麼事,牽連到他身上。
「他離開之前,在做什麼?可有什麼異狀?」
小二於是拉著他來到客棧門前,說石渠當時就是站在這裡,向對面張望。
忽然就說:「小二哥,我見著熟人了,去去就來。若是嚴兄回來,讓他千萬等我,別再走開。」
嚴衍站在石渠之前所站之處,向對面一看,赫然是「尋記典當」的金字招牌。
他思忖片刻,信步穿過街道,來到尋記當鋪。
裡頭的朝奉已經準備打烊,他也不廢話,徑直問道:
「今日黃昏,可有什麼特殊的人前來典當?」
對方見他沒頭沒腦地進來就問,不耐煩道:「典當物品,概不退換,除非拿銀子來贖。」
嚴衍也不生氣,繼續道:「這個人,與春花當鋪相熟,按理是不該來你們鋪裡典當的。可是卻偏偏來了你這裡。他和長孫家的恩怨牽扯,你難道不想知道?不想去和尋老闆討個賞?」
朝奉一愣,立時就想起了下午來的那個人。
那人來時,他也是十分疑惑,本著典當行規,不能四處宣揚,但心裡探聽的欲望就像猛虎在柙,早就關不住了。
但表面仍淡淡道:「誰不知道褚先生和長孫家鬧掰了,春花老闆還報了官。」斜睨一眼來者,「這位先生知道內情?」
嚴衍神情微動。石渠遇上褚先生到尋記當鋪典當,自然是想跟蹤上去看個究竟的。他或為尋釁報復,或為質問,總不會有什麼好念頭。這一去就沒有回來,或許真出了什麼事。
於是也不管亟待探聽八卦的朝奉,轉身便出了門。
沿路打聽了褚先生的住址,一路便來到了城隍廟附近的褚家宅院。出乎嚴衍的預料,褚家門前圍滿了人,其中最令人矚目的一個便是穿著紅色捕快官服的聞桑,正在和宅院對門餛飩攤的攤主說話。
聞桑本來一派威嚴地向攤主取證,見嚴衍過來,臉上繃不住的一慌。
「大……少……嚴叔,您怎麼來了?」
嚴衍被他這個稱呼閃了一閃,倒也沒有表示反感。
「出了什麼事?」
聞桑湊近些,低聲道:「死了人。」
嚴衍到之前,長孫石渠已被衙役押送至府衙獄中暫押,聞桑也已詢問了好幾個證人。
苦主褚先生稱自己午後便出門,到黃昏才到家,一進門便發現褚大娘子倒在廳中,頭上被砸開了個口子,血流滿地。他嚇得連忙出門報官,在門口撞上了石渠,當下便懷疑是長孫家記恨此前他們夫婦訛詐偷盜之事,下了毒手。
褚大娘子大約是半個月前從鄉下老家前來探望褚先生的,此前褚先生在汴陵都是一人居住。近來褚家兩老均已過世,兒女也已成家,褚大娘子在鄉下的責任已了,便進城來投奔長久沒有一起生活的丈夫。
這處宅院是褚先生半年前購置的。長孫家給的年俸和分紅都甚是可觀,買下這宅院還算合理,只是一人獨居,原本無須這樣大的宅院,況且他也沒有僱傭僕婦。故此外界都傳言他在這宅中養了個嬌滴滴的小娘子。
鄰居們也都是傳聞,一一盤問過後,卻沒有一個見過那小娘子。
仵作驗了褚大娘子的屍身,人死了應有一個時辰左右,應是在午後申時前後被害。而照褚先生的說法,那時辰他根本不在家。
門口餛飩攤的老闆也可為他作證,說褚先生是剛過午膳時分就匆匆出門了,到黃昏時才回來。
嚴衍想了想,便道長孫石渠在申時前後應當還在福喜客棧等他,所以也無犯案可能。只要將福喜客棧的小二喚來詢問便可查證。
聞桑道:「如此自然甚好。但褚先生言之鑿鑿,自己夫婦近來只得罪了長孫家,所以定是長孫家殺了他娘子。即使不是親自動手,也是買兇殺人。他死咬著長孫家不放,知府大人也只好將長孫石渠暫時收監,明日再行審問。」
「還有一事……」
「什麼?」
聞桑猶疑不定:「長孫石渠口口聲聲說,褚宅中還有一女子,穿絳紫色衣裙。但我們將褚宅裡裡外外搜了個遍,並未看到還有別人。街坊四鄰也都詢問過,從未見過褚家有其他女子。」
嚴衍神情一凝:「你是說,這可能是『老五』犯案?」
聞桑苦笑:「那也未必,這位長孫大少爺一向是個腦子不大清楚的。前幾年他還曾大鬧過青樓,說是自己一位相熟的姑娘被老鴇害死了,結果人家姑娘還活生生地在呢。可見他的話,做不得數。」
嚴衍點點頭:「你且仔細些查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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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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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3:33
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四章 沉香靉靆
褚大娘子的死因是顱骨上的兩個傷口,一個深些,一個淺些。深些的正砸在太陽穴上,是致命傷。傷口塌陷整齊,用什麼硬物邊緣銳利的方形角砸中所致。
再查看屍體周身,並沒有什麼掙扎搏鬥的痕跡。應是凶手先砸了一下,將褚大娘子砸暈,怕她沒有死透,便又給了她一記。
嚴衍記得褚大娘子性格很是潑悍,身手也極為矯健,若不是猝不及防,便是對方力氣極大,才能將她一擊砸暈。
聞桑非常努力地將一個哈欠嚥回肚裡。
「這事,要是老五做的,不會用這麼粗暴的法子。」
「也許是老五做了,又想偽裝成人做的。」
「會不會是褚先生殺了妻子,立刻出門去,裝作毫不知情,再教別人看見他酉時前後到家?」
「時間還是對不上,除非有同夥。」
「也許,正如褚先生所指控的那樣,是長孫春花指使人潛入宅院,殺害了褚大娘子。」
聞桑心有餘悸地道:「長孫家那個很像『老五』的女護衛,就很有問題。」
嚴衍道:「我見過她的身手。若她出手,不可能兩擊才致命。」
此案有三處關鍵的疑點。
其一,褚先生的外室,是否確有其人?
其二,有人給了褚先生夫婦兩千兩銀子,讓他們在春花錢莊鬧事,偷盜長孫家賬本,這人是誰?
其三,褚先生在長孫家幹了十年,頗受重用,年俸豐厚,兩千兩銀子雖不是一朝一夕可得,卻也算不上天文數字。何況今日還證實了他去當鋪典當,他究竟為何急需用錢,以至不惜背叛長孫春花?
這三點,都要著落在褚先生身上。
他沉思半晌:「褚先生可是也押在大牢?」
「不錯,他也是嫌犯,知府大人今日家中有事不問案,王捕頭不敢輕縱,便一起關了。您要見他?」
「不急,先去褚宅。」
聞桑打了個哆嗦,立刻清醒了。
「……天官大人,我此前已經仔細查探過了。況且這麼晚了,萬一有鬼……」
嚴衍瞥他一眼:「你不是怕蜈蚣麼?鬼也怕?」
怕蜈蚣算是他的個人特色,怕鬼,這個不是人之常情麼?
「……都聽您的。」
雨後的汴陵城被氤氳的濕氣包裹著,連敲梆的聲音彷彿都帶著水汽。
屋脊起伏,在微微月光的照耀下映著水光,但濕滑的青瓦絲毫沒有拖慢兩個黑影的身法,萬籟俱寂之中,兩人無聲無息地進了褚家院落。
這是個兩進的院落,打掃得極為乾淨體面。內院中一株大槐樹,正房在正堂之後,是褚先生夫婦居住的房間,兩側有廂房、耳房、灶房、茅房。
灶房之中,灶火燃盡熄滅,鍋中尚有殘湯凝結,灶案上幾碟小菜俱已乾結。幾間廂房中有一間有簡單的床鋪和被縟,被縟無塵,有躺過的痕跡,其他幾間並無人居住。
嚴衍在正堂中停下,仔細端詳著門邊那灘血跡。聞桑則四下兜了一圈,一個人轉到正房裡去翻查。
褚先生這臥房裡的描金大床,妝奩檯凳,書案櫃几都是時下最時興的樣式,可見置辦的時候頗費了番心思。床上簾被都是清一色的絳紫色,織錦的鴛鴦戲水背面,大紅同心如意枕。有些胭脂水粉堆放在妝奩之上,都是沒有開封的樣子,衣箱中也都是些年長婦人的暗色衣飾。
聞桑難以抑制心中的奇怪之感。
此處裝飾都是按照時下年輕新婦中意的風格打造,卻並無年輕女子居住的痕跡。若說褚大先生是為了討好褚大娘子才做此精心佈置,他是打死都不信的。
臥房與書房相接,以一道屏風相隔。
褚先生的書案擺設倒是一絕。他定做了細木格子,文房四寶均以確定的尺寸整齊擺放在格子裡,嚴絲合縫。各類卷軸賬目也有確定的格架安放,分類明晰,還有索引便於尋找。大約做賬房的都有這樣的強迫症吧。
聞桑翻查了半天,也沒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
驀地窗格子簌簌地響了起來,外頭一時風聲大作,簸地一聲將窗搭衝了開來。
聞桑心中一驚,腰裡盤著的軟劍隱隱震了起來。
他不及警示嚴衍,閃身躲到屏風之後,捏了個隱聲的咒。
洞開的窗格中一道白光直衝而入,在案前凝聚成一個白衣勁裝的人形。聞桑看不見臉,只影影綽綽地看到頎長的背影。
是個「五郎」。
聞桑心中暗暗點數他經手登記過的「老五」,沒有一個與眼前的人重合。
來者大大咧咧地在房中掃視了一圈,便徑直走到書櫃前翻箱倒櫃起來,看來對這裡十分熟悉。他手法十分毛躁,找到什麼東西,發覺無用便隨手往後一丟。原本陳設整齊的書房被弄得亂七八糟。
再這麼下去,恐怕他要弄壞線索。聞桑抽出軟劍,身子如鷂子一般輕輕躍起,腳尖在屏風櫺上一點,向來者襲去。
來者也十分警覺,軟劍刺中他肩膀之前,彷彿背上長了眼睛一般身子一側,堪堪避過。
聞桑膽子不大,但功夫是極好的,軟劍快似紫電,毫無遲滯地轉了個彎,刺向對方面門。這下那「五郎」再難躲避,軟劍刷地一聲搭在他潔白的頸子上,劍鋒削去了一縷如墨的黑髮。
對方瑟瑟顫抖起來,面容隱沒在屋簷的陰影之下,聞桑只能看見形狀優美的嫣紅薄唇,不知為何,他心中微微一蕩,彷彿有細小的螞蟻從縫隙裡爬出來。
他連忙清了清嗓子,喝道:「斷妄司辦案!速速報上姓名,生年,屬類,否則斷妄司可就地誅殺,不負鬼神!」
對方沉默了一瞬,這才發現眼前只有聞桑一個人。
「原來是斷妄司的官爺,可嚇死人家了呢……」
嫣紅的唇勾勒出極好看的形狀。「五郎」小心翼翼地側了側身子,讓面容顯露在微弱的月光之下。
聞桑怔了怔。他今年十九,在斷妄司有十年了,所見過的「老五」大大小小也有上百,卻從未見過如此美豔動人的少年,一雙水眸含情帶嗔,肌膚賽雪,頰若春桃,輕輕一個媚眼掃過來,便教人覺得想把天底下的奇珍異寶都捧到他面前來,任他挑選。
「官爺……」少年伸出青蔥玉指,拈起寒光四溢的劍刃,往外移開,「您別用劍指著人家嘛,人家可不是壞人呢……」
他睜著雙楚楚可憐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一吋寸向聞桑靠近,玉指點上聞桑賁起的胸肌。
「您放了我吧,我沒有做壞事哦。」
聞桑一瞬間覺得他說的好正確。可不是麼,對方也沒做什麼壞事,自己就用劍指著他,怎麼就這麼狠心?
「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道,頓時面紅耳赤,手足無措起來。
「沒關係,沒關係。」對方衝他嫵媚一笑,露出兩側各一個可愛的小虎牙,「人家不怪你。」
玉手自胸膛漫步到肩上,人也繞到聞桑身後,湊近他腦後吐氣如蘭:
「小哥哥,斷妄司的官爺,都像你這般俊俏嗎?」
「……」聞桑感覺耳朵快要燒著了。
「我呀,最喜歡你這樣威猛俊俏的小哥哥啦……」
少年在款款笑意中瞳孔暴漲,紅光大作,面上生出白色絨毛,拉出一雙尖尖獸耳,小虎牙抽長成森森獠牙,張成血盆大口,向聞桑後頸咬下!
青色的電光自室外劈至,將那美豔少年直轟到牆上,又彈回來,跌在地上。他渾身獸毛更長,噗地噴出一口血來。才掙扎著要起身,一道電火行空,在他頭頂聚成濃濃雲團,將他籠罩在當中,動彈不得。
「這是……掌中雷!」少年驚惶莫名。他雖未親眼見過,卻聽過傳聞,掌中雷乃是斷妄司天官代代相傳的秘技,凡間「老五」們皆聞之色變。
嚴衍從門外踱進來,冷冷地看著他,一腳踢在懵懂跌坐地上的聞桑背上。
「丟人現眼的東西,還不起來!」
聲音中自帶一股清冽發聵的靈力,聞桑雙肩一抖,這才從旖旎夢境中幡然醒悟。
「……師伯,我剛才……」他面皮紫漲,恨不得找個地洞縮骨鑽進去。心裡明白自己是中了媚術,但方才明明是先有了防備,怎麼還會如此輕易中招呢?
嚴衍看出他心思,道:「這是結了媚珠的狐妖,你定力不足,自然毫無還手之力。」
狐妖柔弱無骨地伏在地上,又瑟瑟發抖了一陣,款擺著腰肢抬起頭來,仍舊是一副美人面孔。
「天官大人,人家知錯了,您就饒了我吧……」
聞桑又百爪撓心起來,連忙就要閉眼,卻聽轟雷貫耳,那狐妖被雷光籠罩,四肢張成大字型被壓伏在地,彷彿身上有大石壓頂一般,手腳雖拚命掙扎卻動彈不得。
「孽畜,還敢用媚術!」嚴衍聲如雷怒,不怒而威。
狐妖嗚咽起來,在雷光中手腳漸漸縮短,團成一個雪白的毛團,原來是一頭通體晶瑩的白狐,皮毛因掙扎變得雜亂不堪,口邊嚶嚶地沁出血來。它咳出兩團帶血的毛球,驀地嗚哇一聲大哭起來:「天官大人饒命哇!我再也不敢啦!」
這聲音粗嘎有力,是個成年男子的聲線,再無之前嬌柔嫵媚的意態。
聞桑還是被他嚇了一跳,聯想起方才萌動的春心,頓時有些反胃。
「你,究竟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在此?」斷妄司首席大弟子惱羞成怒地吼。
狐妖哭喊起來:「嗚哇!嚴兄,我是陳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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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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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4:34
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五章 韞櫝藏珠
民間百姓多供奉五大仙,分為狐仙、黃仙(黃鼠狼)、白仙(刺蝟)、柳仙(蛇)、灰仙(鼠),其中又以狐仙為首。狐仙善媚,往往千年能結媚珠,也有一些天資品格出挑的,三百年往上便能結出媚珠來。《太平廣記》中便有云:「狐口中媚珠,若能得之,當為天下所愛。」
四海齋的大掌櫃陳葛原來是個「五郎」,還是個結了媚珠的狐仙,這倒是教人始料未及。難怪四海齋的生意好,不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小戶百姓都爭相前去,其中又有一多半是女客,顯然是陳葛略施了媚術的緣故。
聞桑對陳葛恨得咬牙切齒,用無定乾坤網將他捆成個線團,只露出個腦袋,扔在冰涼的地板上。他拿出一條粗如兒臂的打魂鞭,在地上抽了兩鞭,把個陳葛嚇得魂飛魄散,哭爹喊娘。
「快說,你今夜到褚家來幹什麼?」
陳葛吞吞吐吐,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嚴衍坐在椅上,淡淡地看著聞桑狐假虎威的樣子:「給了褚先生兩千兩白銀的人,是你?」
陳葛不敢否認,怯怯地低下頭。
聞桑恍然大悟:「你與長孫家不和,所以挖角了褚先生,讓他去偷長孫家的賬本。但你既是個『五郎』也有法力,自己去偷不是更快?」
陳葛蔫蔫道:「長孫春花身邊的女護衛是個硬茬,我不敢。」
嚴衍道:「你知道她是什麼?」
「不知道。我一見她,汗毛就豎起來了,肯定是個大型食肉的猛獸。」能把自己拆骨吞吃入腹的那種。
陳葛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她的血氣味不純。」
「那你今日潛入褚家,又是為何?」聞桑追問。
陳葛恨恨地啐了一口:「老褚把答應我的事辦砸了,銀子卻不還我,真是豈有此理。我聽說他家裡出了事,便索性自己來拿。」
聞桑冷笑:「你倒是會趁火打劫。」
「哎哎,這位官爺!」陳葛不樂意了,「我只是取回自己的東西,怎麼就趁火打劫了?」
「還敢頂嘴?」
聞桑看他是橫豎不順眼,將鞭子在手裡捲了,不輕不重地敲他的腦袋:
「你個『老五』,到汴陵這麼久,登記了嗎?知道爺爺是誰嗎?爺爺是斷妄司汴陵棧的棧長!」
陳葛被他敲得頭昏腦漲,扯著嗓子叫:「來人啊,斷妄司惱羞成怒,公報私仇,嚴刑逼供啊!」
果然嚴衍是個講道理的,喝止了聞桑。
「褚大娘子被害,可與你有關?」
陳葛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那你知道多少?」
陳葛道:「肯定是他那個外室幹的呀。那娘們兒我見過,一看就不是人。」
第一次遇上褚先生,就是在尋家的當鋪。
陳葛與尋家大當家尋仁瑞算是生意夥伴,尋家當鋪有些難以處理的死當押品會托陳葛放在四海齋代為展賣。故此陳葛與尋記當鋪的大朝奉相熟。
那日褚先生遮遮掩掩地到尋記當鋪當了一塊兩寸長的碧玉算盤,青青翠翠地煞是可愛。陳葛看見,多問了兩句,大朝奉便將褚先生的身份家底與陳葛細細說了。按理說長孫家名下也有春花當鋪,給褚先生的典當價格更加實惠。他特地來到對家的當鋪,肯定是為了避開熟人耳目。
可見是十分缺錢了。
大朝奉說,褚先生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吃喝嫖賭樣樣不沾,除了埋頭算賬,只有一樣癖好,就是收集各式各樣的算盤。這本來就是他吃飯的玩意兒,趁手不趁手一摸便知。東家長孫春花也知道他有這樣的癖好,但凡遇到什麼奇形怪狀的算盤,就會給褚先生捎回一把來。這些年下來,他收藏的算盤至少有幾百把。人人都說,褚先生掙了那麼多的銀子,除了捎回老家供養父母兒女,其餘的都花在算盤上了。
如今也有許多商人將算盤當做招財的吉祥物,供做擺設,是以市面上也有專為賞玩所製的算盤,有除了名貴的紫檀、花梨做的木算盤,還有金銀玉石、瓷燒的算盤,大到一丈,小到兩三吋,都是圖個好意頭罷了。
可不知為何,大約半年前,褚先生開始挨個地將手上的算盤典當,湊了錢,置辦了一座不小的宅院。有認識他的人見他常常出入胭脂鋪、綢緞鋪、首飾鋪等處,便暗暗地傳聞他是養了個外室。
陳葛第一次偷偷和褚先生約在家裡的時候,褚大娘子已經從鄉下搬進來了。
陳葛趁著夜深進了褚宅,掏出銀票的時候,褚大娘子的眼睛都要從眼眶子裡瞪出來了。她長久住在鄉下,不知道自己丈夫在城裡靠打算盤就能掙到這樣多的錢。
陳葛打的主意是這樣的。長孫家在汴陵生意做的開,有一半是和吳王府交好的原因。吳王府的資產許多也是交給春花錢莊在打理,但侯府對於銀錢往來上的私密性要求極高,倘若內賬外洩,第一個便要責問長孫春花。從此以後,春花也就再難得到侯府信任了。
故此他計畫著讓褚先生將涉及吳王府的賬本偷出來,再外洩出去,自然能讓長孫春花吃不了兜著走。
褚大娘子見錢眼看,滿口答應替他偷賬本,還與陳葛商量設了個局,故意噁心長孫春花。
褚先生則是不大情願的樣子,不過為了順利和離,也只好順著她。
聞桑張大了嘴:「和離?褚先生要和離?」
「可不是麼。褚大娘子要兩千兩銀子方肯與他和離。我對褚先生說,他肯照我說的做,這銀子我來出。」
陳葛趴在地上,嘴角貼地,沾了滿嘴灰,吹了半天,都吹到了嘴裡,又呸呸呸地在吐灰。
嚴衍與聞桑對視一眼。
「你說你見過那個外室?又是何時?」
陳葛眼珠一轉,露出個賊兮兮的笑:「我這麼聰明的人,怎麼能不留個後手?我給了他們兩千兩銀票,出了門,又翻牆回來。」
褚大娘子和褚先生已分居許久,褚大娘子跋扈,自己霸佔了正房,把褚先生攆到廂房去住。她生怕褚先生在她睡著了偷偷進來,將門反鎖了,把那兩千兩銀票在臥房裡各個地方都藏過一遍,最後終於定下主意,塞在書架裡的一個擺設花盆裡頭。陳葛在窗外挑破了窗紙看著,覺得實在好笑。
從正房走出來,經過中院,陳葛聽到廂房裡褚先生低低說著什麼。
他最愛聽人壁角,於是湊到窗邊,順著開著縫的窗扇,望見裡頭褚先生背對他坐著,軟語呢喃地說:
「絳珠,你再忍忍,很快就只剩我們兩個人了。」
褚先生面前分明沒有其他人,只有他一個人在房中!
陳葛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赫然看見褚先生對面坐著個絳紫衣裙的美貌女子,眼眸瑩亮低垂,似有淚光。
「褚郎!」女子柔柔喚了聲。
她身姿婀娜,雙肩十分削薄,身影甚至有些透明之感。陳葛一下子覺得十分眼熟,卻不知在哪見過。
女子若有所感,眸子驀地和陳葛對了一對。陳葛一驚後退,碰到窗格發出細碎聲響。
褚先生聞聲而起,那女子立時油燈芯盡一樣如煙散入無端,消失了。
說到這裡,陳葛雙肩一顫,打了個哆嗦。
嚴衍皺眉深思。
天生萬物,各有異能,其異能多半與原身有關。比如陳葛的異能是媚術,於拳腳功夫擅長些,卻並不精妙。世間「老五」多種多樣,還沒聽過哪一種是能隨意隱形現形的。
「你可聽過避役麼?」嚴衍道。
聞桑懵然搖頭。
「十二時蟲,一名避役,生人家籬壁、樹木間,大小如指,狀同守宮,而腦上連背有肉鬣如冠幘,長頸長足,身青色,大者長尺許,尾與身等,嚙人不可療[ 《本草綱目》]。避役善變色,能與所在融為一體,如化入無形。」
聞桑一臉崇拜地望著他,心道,師伯真是博學。
「這麼說來,是個避役精?」
嚴衍搖頭:「我只是猜想。」
聞桑:「……」
嚴衍轉向陳葛:「你可能將她的模樣畫出來?」
陳葛忙不迭地點頭。
聞桑收了打魂鞭,解開無定乾坤網,將陳葛拎起來。陳葛在書案上翻找了半天,找出紙筆,畫了個雛形出來。無奈他畫技實在太差,畫成個口歪眼斜的妖怪形狀。聞桑奪過來看了一眼,又掏出沙包大的拳頭要揍他。
陳葛抱頭:「別別……我盡力了,確實畫不好哇……我是個狐狸,又不是個毛筆精!」
嚴衍嘆氣:「你說,我畫。」
陳葛畫畫不行,動嘴皮子卻是強項,與嚴衍還算配合無間。一會兒嚷嚷:「眉毛拉長一些,嘴唇飽滿些。」一會兒又道:「眼睛大一些,下巴尖一些。」
嚴衍畫著畫著,忽然頓住,放下了筆。
聞桑與陳葛一左一右伸頭過來看那畫像。
陳葛先叫起來:「對,就是她!簡直一模一樣!」
聞桑撓了撓頭:「怎麼……看著有些眼熟?」
「對啊對啊,我也覺得很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嚴衍端詳著手中畫像,有些無語。
畫中的女子明眸皓齒,竟與長孫春花有七八分像。
春花一大早便派了羅子言去府衙提人。
羅子言是汴陵排名第一的訟師,天生一副訟師像,彎鉤鼻,薄尖嘴,兩隻渾圓的眼睛,時常拎一把無字紙扇,不陰不陽地扇著。他是長孫家的喉舌,許多生意契約都由他擬定,商場上的官司有他一張錦繡妙口,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更何況,他和知府曲廉還是幼時私塾的同窗。
春花將案情與他簡單說了,他拍著胸脯打包票,午膳前定將長孫石渠帶回來。
誰知才不過半個時辰,羅子言便灰頭土臉地鎩羽而歸,不僅沒有帶回長孫石渠,反而帶了個不速之客回來。
春花望著書房裡好整以暇站著的人,實在是頭痛欲裂。
「聞捕快,又有何貴幹啊?」
聞桑衝她抱拳一禮:「春花老闆,有個小忙,想請你幫上一幫。」
春花瞥了羅子言一眼,見他戰戰兢兢,不敢與她對視。他向來牙尖嘴利,字字刁鑽飛快,偏偏曾經在聞桑手上犯過事,被他打了十幾板子,幸好春花替他交了三倍罰金充庫,才將他撈出來。從此他見著聞桑便像沒嘴的葫蘆,只剩瑟瑟發抖。
不由得更加不耐,瞪著聞桑道:「聞捕快這是上門打秋風來了?若要幫忙,先放了我哥哥。」
聞桑輕咳一聲:「案子還未審結,不能放人。」
「福喜客棧的夥計與褚家門口的餛飩攤主都能證明,我大哥當時剛到褚家,此前並無作案時間,依律已可排除嫌疑,該當放人。」
「也不一定是他親自犯案。或許是買凶也未可知。案子尚未審結,人不能放。」
春花近來日日看賬本到深夜,昨夜又只睡了一個時辰,心中極端暴躁。此刻聽到這番言語,大怒:「聞捕快,這是訛上我們了?」
聞桑連忙擺手:「此案內有玄機,確實需要春花老闆幫個忙,也好為長孫少爺洗脫冤屈。」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畫。
「這是有人親眼見過的,褚先生的外室。」
春花劈手奪過來,眼珠子險些掉出來:「這是……我?」
聞桑生怕她不信,連忙將褚先生與褚大娘子的計算,以及褚大娘子的死因詳細解說一遍。為免節外生枝,對陳葛的干系隻字未提。
春花不說話了,思忖半晌,抬眸細細端詳著聞桑,似在琢磨他的話有幾分可信。
「此事蹊蹺,恐有精怪作祟。春花老闆與褚先生共事多年,對他的脾性十分瞭解,若肯配合查案,必能發現我發現不了的線索。」
春花冷冷一笑:「常聽羅訟師說,聞捕快專辦些旁人辦不了的古怪案子,今日才知所言非虛。不知聞捕快希望我怎麼配合?」
聞桑嘿嘿一笑,壓低聲音,飛快地說了幾句。
春花臉色一青,道:「我要是不從呢?聞捕快還打算把我哥哥一輩子押在獄中?」
聞桑縮縮脖子:「您與吳王府的交情,誰都知道,我一個小小捕快,自不敢和吳王府作對。只不過……此事關係長孫家的名聲,盡快破案,對您也有好處不是?」
春花將身子慢慢靠進椅背,將聞桑由上到下重新審視一遍。
「聞捕快調來汴陵的時間不長吧?家住哪裡?家鄉何處?家中還有何人?」
聞桑被她看得後背發冷,硬著頭皮嚷:「春花老闆,要借吳王府的勢來欺壓我這小捕快?」
他這麼一說,春花反而笑了。
「聞捕快要是覺得,欺負我長孫家,就能博一個不畏權貴,嚴正執法的美名,那可就打錯算盤了。我……」
她自己說著說著,卻忽然一愣,彷彿想起了什麼,有一剎那的失神。
聞桑偷覷她神情:「春花老闆?可是想到什麼線索?」
他也覺得拘著長孫石渠沒什麼用,本打算直接放人的。是尊貴的天官大人定了這條計策,讓他來逼長孫春花協助查案。
別說長孫春花不肯吃這悶虧,就算她肯配合,焉知不會心裡記恨,以後借吳王府的手整治他?到時清正廉明的天官大人拍拍屁股走人了,他在汴陵可就不好混了。
他心裡七上八下,表面上還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但看春花還是沉吟不語,又喚了一聲:
「春花老闆?」
春花倏然拉回心神,望著手中畫卷上盈盈若泣的紫衣女子。
「這個忙,我幫了。」
天色轉暗,府衙大牢中,從天窗透進的一隙日光也漸漸昏黃,隨後變成了墨藍的幽光,將潮濕的囚室映照得分外陰冷。
褚先生在大牢裡關了一日一夜,也不見有官來問案,心中暗暗急迫。他掛念著家裡,生怕生出什麼事來,轉念又一想,自己的經歷太過離奇,旁人如何能猜得到?心裡又篤定下來。
獄卒們都出去外間用晚膳了,許久也不回來。偌大的牢中彷彿只有褚先生一個人,秋意已深,空氣中水氣鬱結,更覺寒涼,他沒由來地打了個寒噤。
驀地,一絲幽幽的泣聲繚繞而至,褚先生雙肩一抖,起身四顧,竟不知從何處而起。
聽起來是個女子的哭聲,微微抽噎,婉轉鬱結,慢慢地似乎離得更近了,直傳到褚先生囚室的鐵柵之外,帶出一聲無奈的吟嘆。
「褚郎!」
褚先生大驚失色,衝到鐵柵前拚命向外望去。
甬道深處,一名紫衣女子緩緩行來,髮髻微微凌亂,烏髮垂墜,遮住了側臉,只能隱隱看見憂傷的眉眼。她走到離褚先生一丈遠的地方,站住。
「褚郎……」
褚先生手指攥在鐵柵上,指尖發白:「絳珠,你來做什麼?」他四處張望,見無人在近,還是不放心,「你快回去,若被人看見,一切努力就白費了!」
女子委屈地望定他,只不做聲。
褚先生心中一軟,好言安撫:「你不必擔心我。他們找不到證據,自然會放我回去的。你在家裡好生等我。」
女子後退一步,含含糊糊地說:「褚郎,我今日……看見她了。」
褚先生一怔:「誰?」
「死了的……」她低下頭,嚶嚶哭泣起來。
褚先生渾身劇震:「別怕,她已經死了!再不能傷害你了!」
「可是,我怕!褚郎,她死得好慘啊……我不想待在那裡……」
「絳珠別怕!再等等,我一定帶你離開!今後只有我們兩個,雙宿雙飛……」他驀地伸手出去抓她的手。女子沒有防備,竟被他抓了個正著。
褚先生一愣,只覺觸手溫熱,指腹上有一層厚厚的繭,那是他熟悉的,常年打算盤留下的繭子。他本來就是細心的人,方才一時震驚才被矇住,此刻哪還有不明白的。
他如同觸電一般縮回手,難以置信地怒瞪眼前的人:「你不是絳珠!你……你是……長孫春花!」
春花面無表情地扶額,向一旁的角落道:「我盡力了。」只是沒想到穿幫的這麼快,害她說了那麼多忸怩作態的言語,真是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她扯一扯身上輕若薄紗的布料,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褚先生,你這年紀都能當我爹了,沒想到對我還有這種心思。」她神情坦蕩,毫不羞怯,反倒是褚先生聽她這樣說,立刻臊紅了臉。
「你、胡說!絳珠是絳珠,和你完全不同!」
聞桑從角落中拐出來,抱臂站在褚先生和春花中間,冷冷一笑:「你敢說,絳珠的相貌,不是為了迎合你的心意?」
世上哪有這麼多巧合?褚先生在春花手底下做事,日久年深,起了不該有的邪念,但理智又清晰地認知到沒有接近的可能。那絳珠也不知是什麼邪物,就利用了褚先生的這點念頭,幻化成人誘惑了他。
褚先生拚命搖頭:「不是絳珠的錯!都是我,是我讓她長成這副模樣,是……」
他倏然收住話語,神志清明了不少,知道已經透露的太多。
聞桑趁熱打鐵,高聲道:「如今案情已經分曉,定是褚大娘子發現了你和絳珠的事,你們合力將她殺了!還不認罪?」
褚先生卻學聰明了,不中他圈套,冷笑:「你們不必裝神弄鬼來套我的話。根本沒有絳珠這個人,你們說是我殺了我娘子,拿出證據來?」
「……」聞桑與春花對看一眼,都是無語。
其後不管聞桑如何威逼恐嚇,褚先生就如一個封了嘴的葫蘆,不肯再說一句話了。
兩人都甚是氣餒,尤其是春花,費了這麼大的事,才套出這麼點東西。不過畢竟已知道確有絳珠其人,且能夠確認,正是褚先生與絳珠聯手害了褚大娘子。如今的難題,只在如何找出這身份成謎的絳珠了。
春花與聞桑兩個各懷沮喪地走出大牢,在府衙門口撞見個熟人,定睛一看,竟是嚴衍。
春花下意識地攏了攏頭髮,尷尬笑道:「嚴公子怎麼在此?」
嚴衍將她這幽怨鬼氣的裝束上下掃視一眼,默默轉開臉。
聞桑咳了一聲:「嚴公子是來……」他腦子一時滯住,有點編不下去。
「聞捕快召我來問詢。」嚴衍面色不變,話接得十分穩當。
春花了悟,現出感激之意:「嚴公子多番為我哥哥清白奔走,春花銘感五內。」
嚴衍向她微一頷首:「春花老闆客氣了。」
聞桑聽得心裡萬馬奔騰,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命他強行扣下長孫石渠,藉以要挾長孫春花的,可不就是斷妄司的天官大人麼?這會兒倒是在姑娘面前扮起了好人!
他張了張嘴,接觸到嚴衍投過來的冷冷注目,腿肚子一抖,連忙閉嘴。
見春花一臉疲憊,聞桑心裡也有些愧疚,道:「春花老闆,今日多得你相助,總算套了些話出來。你且先回去歇息,我回稟過知府大人,便即刻送長孫少爺出獄。」
他抱拳行了個禮,直起身子的時候,春花卻還沒有動,直愣愣地站著,半晌轉頭問他一句:
「咱們其實……已經知道絳珠在哪兒了,對吧?」
「呃?」
絳珠自然是在褚宅。但是褚宅他們已探過多次,並未發現異樣。如果褚先生不鬆口,誰能找得到絳珠?
「我左思右想,總覺得不甘心。」尤其她這回全副武裝,犧牲得這麼大。
「聞捕快,咱們去一趟褚宅。」
「咦?」
「或許,我能讓絳珠主動現身呢。」
聞桑滿頭霧水,嚴衍卻瞬間明白了。
長孫家的馬車在衙門口停下,車上只有一個車伕候命。
嚴衍皺眉:「春花老闆夜深出門,沒有帶仙姿出來?」
春花一怔,迎著他的注視搖搖頭。她好像是被……數落了?
「為免不測,嚴某隨你同去罷。」
「呃,這自然好。」她甩去方才的偶一閃念,只當是錯覺。
聞桑這不識趣的,也想跟著爬上去,迎面遇上春花一道記仇的冷眼。
「……」聞桑摸摸鼻子,「我走著去便可,春花老闆不必客氣。」
從府衙到褚宅,車行大約是半炷香的時間,不算短,不算長,剛剛好夠打個盹兒。
掐指一算,春花已經整整九個時辰沒有闔眼了。何況是連日來每日只睡一兩個時辰的情況下。
她一上車,便自動想將身子攤下去。礙著同車的還有一個人,便硬撐著扯出個禮貌的笑:
「那個……嚴公子,不介意我小憩一下吧?」
嚴衍看她一眼。
「春花老闆請自便。」
春花於是放心地靠在車壁上,闔上眼睛。不過兩三個呼吸之後,輕微的小呼嚕聲就響了起來。
「……」嚴衍十分無語地瞪了她一眼,無奈對方已經沉沉睡去,根本接收不到他的不滿。
他自問對女子沒有偏見,也不覺得女人非要溫良恭敬,躡手躡腳不可。但……此人的舉止,即便是個男子,也太出格了吧?
京中他熟識的女子多半是王公貴族女眷,個個儀態萬方,矜持有禮,何曾見過這樣解衣盤礡,隨心所欲的女子?
想到此,心中不由得十分不耐煩。
馬車顛簸,可絲毫沒有影響到春花的睡眠質量,她的身子劇烈搖晃,卻仍能保持均勻呼吸與沉睡的姿態。嚴衍也實在是佩服不已。
行到一個路口,馬匹長嘶了一聲,車輛猛地轉彎。春花晃了一晃,直衝著嚴衍懷裡倒過來。
嚴衍冷冷地向旁挪了一挪。
梆地一聲,春花半個身子趴在車座上,撞得腦門硬是紅了一塊。她齜牙咧嘴地醒過來,口中懵然:
「怎麼了?怎麼了?」
嚴衍平板道:「你摔了一跤。」
「哦。」她伸手摸摸腦門,皺了皺眉,倒是沒有問他為什麼不扶一扶,自己哎喲喲地爬了起來坐好。
「……」嚴衍望著她,不知為何,十分想嘆氣。
這人,究竟算是太沒城府呢,還是太有城府呢?
這時,便聽到聞桑在外頭氣喘吁吁地道:「兩位,到地方了。」
下車的時候,聞桑盯著春花腦門上的紅腫看了半天,探詢的目光忍不住飄向他不苟言笑的大師伯。
您是在車上把人家姑娘打了一頓麼?
春花沒有察覺聞桑的異樣。她小睡了一陣,精神了不少,心裡反覆地盤算,如何才能讓那叫絳珠的自動跳出來。
天天看賬本,這會兒終於能換換腦筋,想想還有點小激動。
嚴衍看出她躍躍欲試的心情,皺眉道:「裡頭不知道是什麼鬼怪,春花老闆,切勿掉以輕心。」
「……」春花又產生了那種被數落的感覺。這回應該不是錯覺了。
她深吸一口氣:「你們且在外頭等著,我一個人進去。」
「……」
嚴衍與聞桑兩目瞪視無一言。這姑娘,怎麼越嚇膽子越大?
春花道:「你們若和我一起進去,她必定不會出來。」
嚴衍道:「你一個人進去不安全。」
「……」春花想了想,「要不,我帶把刀進去?」
嚴衍強忍住心中的無語,思忖半晌,終於同意。
「你自己從正門進,我們翻牆進去,若有不對,你就立刻大喊出來,聽清楚了麼?」
春花心不在焉地點頭:「聽清楚了。」
庭院中闃然無聲。春花穿著一身薄紗,壓根不擋風,直覺手臂上雞皮疙瘩起了一大片。
爺爺常說她是膽如斗大,氣比筍短。嗯,確實有那麼點兒。
聞桑與她說過褚宅的佈局,她心裡想著的那東西不是在褚先生住的廂房中,便是在書房之中。誰知兩處都翻找了一遍,竟連個珠子都找不到。
正堂中一片人字形的暗跡,想必就是褚大娘子橫屍之處。春花微一哆嗦,踮著腳尖繞了過去。
驀地,她腳步頓住了。
褚大娘子從鄉下搬過來,已經在這宅子裡住了許多天。怎麼偏偏那一天,褚先生和絳珠就起了殺心呢?
褚先生以為她是絳珠時,曾對她說:
「她再不能傷害你了!」
這樣說來,褚大娘子是要傷害絳珠,才逼得褚先生出手的麼?
那麼事發之時,褚先生、褚大娘子與絳珠,一定都在這正堂之中。
春花點了火摺子,將正堂中的兩根油燭燃亮,頓時看清了正堂中的擺設。一張紫檀鼓腿供桌在當中,兩把烏木元螺鈿椅,配天然几、八仙桌各一。
她試探地叫了聲:「絳珠,你在麼?」
廳中燭影搖搖,夜影幢幢,微風浮動布幔,彷彿在回應她的話語。
春花在椅子上坐下,慢慢垂首,彷彿自言自語。
「絳珠,我今日去看過褚先生了。他同我說,他後悔了。」
無人回應。
她繼續道:「他說,你不過是一塊木頭,根本不能陪他度過餘生。他與我朝夕相處,覺得我好看,這才照著我的樣子,幻化了個你出來,所以,你根本不該存在,你不過是我的替身罷了。你明不明白?」
庭院中寂寂無風,屋內的各式家具卻嗡嗡晃動起來,彷彿有看不見的的手在撼動著地面。
春花震了一震,忽然後悔,沒真的帶把刀進來。一時拿不定主意,是該掉頭就跑,還是該刺激得再狠一些。
她起身微不可察地向門口靠近,口中還是加了一把火:
「褚先生跟我說了,你害他丟了差事,死了老婆,還害他坐牢,他真恨不得當初讓褚大娘子親手劈了你!絳珠,你根本就不是什麼如、意、算、盤!」
這話一落,平地一股風起,堂中桌椅紛紛搖晃著倒地,一個淒厲的女聲長長地喚道:「褚郎,你好無情啊!」
紫檀供桌驀地裂開一個暗格,從供桌腹內飛出一道四角包金的黝黑物事,直向春花飛過來。
春花嚇了一跳,扭頭往門外狂奔:
「啊啊啊,算盤殺人啦!」
剛跑到褚大娘子橫死的地方,便被門檻絆了一腳,堪堪就要跌在那暗色血跡上。
「……」她是來抓凶手的,不是來案件重演的好嘛?
那算盤熟稔地直衝她後腦而來,力道之急之快,不把她腦後砸個血窟窿出來絕不罷休。
春花驚叫一聲,忽地腰間一緊,身子已被帶出兩步。那方殺人的算盤擦著她的頭皮斜飛而過,直飛到院中。
只差毫釐,幸而她不至於落到和褚大娘子一樣的下場。
月光如水銀瀉地,聞桑早支開了無定乾坤網,等著那算盤自投羅網。果然一把網中,算盤在網中掙了幾掙,都沒有掙脫,終於翻了兩翻,跌在地上不動了。
春花氣喘吁吁地扒著嚴衍的肩膀,心有餘悸道:
「這回真是命大啊。」
抬眼望見嚴衍緊鎖的雙眉,她連忙站直,訕訕一笑:「是該多謝嚴公子救命之恩才是。」
春花這是第一次到褚先生家裡。
在她的印象中,褚先生一直是個安靜的中年男人,為人老實怯懦,算起賬來倒是一把好手,提及家中的父母妻兒,便是一副重責在肩,不敢有絲毫懈怠的模樣。據說他幼時家徒四壁,供他讀了幾年書便供不起了,送去鋪子裡給賬房先生當學徒。他為人木訥,卻是個細心周到的實心眼,埋頭幾年下來,終於把師傅們的本事都學到了手,自己也能獨當一面了。父母給他說了一門親,就是遠近聞名性情悍勇的褚大娘子。
豈料父母的身體就此差了起來,其後甚至都癱瘓在床。褚先生上有老,下有小,全靠褚大娘子一個人在老家照顧,他一個人在汴陵做事,掙回的銀子,自己留下勉強夠果腹的,其餘全部捎回家,為父母治病,供子女讀書。
褚先生是長孫恕一手招進長孫家的。提起這位老賬房,長孫恕總說他人品佳,心眼兒實,卻是個奔波勞碌不享福的命。
隨著長孫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褚先生備受重用,手頭也越來越寬裕。前些年,他還清了欠下的債務,為父母風光送了終,幾個子女也都各行嫁娶,另立了家業,日子總算過得鬆快了些。
春花曉得他沒有別的愛好,只好收藏各式各樣的算盤。但凡遇上新奇另類的算盤,她便會買下來送給褚先生。這些年她送過褚先生幾十把算盤,但只有一把讓她印象深刻,如何都不能忘。
那是一把紫檀木包金箔的長算盤,樣式和雕花都平平無奇,算盤珠子十分油滑,包了幾層漿,打起來聲音利索,十分趁手。
就這麼一把算盤,是春花當鋪裡留下的死當品,原主典當時曾對當鋪大朝奉說,這是一把如意算盤。大朝奉把這事當笑話,說了好幾年。這算盤若真是如意算盤,主人怎會淪落到來典當的地步?
當時春花覺得這算盤不值幾個錢,索性轉送給了褚先生。不料褚先生卻十分喜歡,他每日盤點清賬,隨身攜帶的就是這把紫檀算盤。算起來,也用了有兩三年了。
今日聞桑提起絳珠這名字,不知怎的,春花立刻就想起了這把紫檀算盤。
如意如意,事事如意,真的是件好事嗎?
聞桑將那算盤捆了裡外三層,拿回衙門去拷問。嚴衍堅持要送春花回府,春花不好推辭,兩人又一同上了馬車。
一上車,嚴衍便問:「春花老闆早就知道,絳珠的原形是把算盤?」
春花嘿嘿一笑:「只是猜測罷了。這把如意算盤,還是我送給褚先生的。當時只是圖了個好意頭,沒成想還真是個能叫人心想事成的算盤。」
嚴衍定定看她:「那春花老闆覺得,有心殺死褚大娘子的,究竟是褚先生,還是絳珠?」
「這還重要嗎?總歸是兩人合謀……」
「自然重要。人有人法,妖有妖規,一旦觸犯,便該按各自罪責相應論處,怎能含糊其事?」
春花愕然而笑:「嚴公子真是個較真的人。」她思忖片刻,「算盤如意,如的畢竟是人之意。想那絳珠,連自己的相貌衣著都不能自己決定,又怎麼會按照自己的心意來殺人呢?」
「方才絳珠要殺你,難道不是按照自己的心意麼?」
「也許褚先生想要的,本來就是一個會動情和生妒的女人吧。」春花搖頭自嘲,「情之一字太過糾纏,我也只是胡亂猜測。倘若我有一把如意算盤,只希望現下能變出一張床來……」
她說著說著,聲音漸弱。嚴衍抬眸去看,只見她又靠在車角,紅唇微張,沉沉睡去。
仙姿早就候在府門前,見自家馬車來到,不等停穩,一個箭步就上去掀了車簾。眼前的情形令她張口結舌。
她家小姐毫無形象地靠在車角,睡得昏天黑地,兩隻手指輕點在她眉心,讓她不至於向前傾倒。
嚴衍將手臂舉了一路,冷著臉,皺著眉,神情說不出是耐煩還是不耐煩。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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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4:48
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六章 明月樓台
案子過了幾遍堂,褚先生還是抵死不認罪,堅稱其妻非他所殺。知府曲廉審案審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捕快聞桑當堂呈上了新的物證:一把帶血的紫檀算盤。
算盤雖是凶器,卻不能證實凶手就是褚先生。但這聞捕快當堂聲稱算盤中藏有褚先生殺妻的鐵證,只消劈開看看,便能證實他的罪行。
說也奇怪,這話一出,褚先生立刻改了口,承認妻子是他親手所殺,只求知府大人不要毀了他的寶貝算盤。
如此,褚先生殺人之罪確鑿,因有隱情可免死,只判了個流放三千里。此案在汴陵傳得沸沸揚揚,連吳王都親自過問了。市井中更有流言紛紛,千奇百怪。
有人說真正的凶手是長孫家的大少爺,但因長孫春花與吳王府交好,吳王對知府大人施壓,強行將罪名安在了褚先生身上。
有人說褚先生養了個美貌的外室,那女子因妒生恨,害了正房。褚先生為了保護情人,才心甘情願以身相替。
還有的說,褚先生得了一把能幻化成絕世美人的如意算盤,為了和算盤雙宿雙飛,這才殺死了自己的髮妻。
百姓總是喜歡離奇的說法,所以這第三種傳聞反而最廣為人知。
就在這時,長孫家的文玩行推出了一批「同款」紫檀算盤,果然遭到汴陵男子瘋搶,連著數日排隊搶購,連知府大人自己都派小廝掩人耳目地過來買了一把。這一回,長孫春花雖損失了一個賬房先生,卻又賺了個盆滿缽溢。
畢竟,世間哪個男人不想要一個這樣的如意算盤?
正值深夜,褚安平作為精神失常的案犯單獨關押,牢中並無他人。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褚安平睜開眼的時候,眼前竟站了一個人。
聞桑向他咧出一個燦爛的笑:「褚先生,神智可還清楚?」
聞桑再道:「去年在汴陵不幸身亡的蘇玠蘇大人,你還記得麼?他在汴陵,是否曾與人結仇?」
褚安平冷冷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
「蘇玠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京中家教嚴,到了汴陵這花花世界,哪經得住這些老奸巨猾的汴陵商人的種種誘惑?恐怕是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又被人陷害,封了口舌。你跟著春花老闆行走商界,有些傳聞,你不會不知道吧?」
褚安平倏地抬頭,渙散的目光瞬間如針刺一般投在聞桑臉上。
「你是想,讓我攀誣東家小姐?」
聞桑笑笑:「我沒有這個意思。」
褚安平沉默一陣:「我是要流放的人,大約也活不了多久了。」
盤腿而坐的膝蓋上被人扔了一把巴掌大的算盤形狀的墜子。
聞桑道:「這是春花文玩行的新品,送你一把,路上留個念想。」
褚安平低下頭,將那算盤在指尖把玩了一番。
半晌,他甕聲甕氣道:「那位蘇玠大人死在花娘菡萏的香榻上。但據我所知,他死前來往最多的花娘,分明是軟霞樓的花娘樊霜。」
頓了一頓,他補充道:「蘇玠與樊霜相識,還是我們東家小姐撮合的。」
嚴衍花了數日在聞桑處盤查往年的案件存檔,倒也沒有耽擱他四處探訪街衢風物。他沿途細觀汴陵百姓生活,只覺與京城民風大不相同。
汴陵男女說話都輕聲細語,不似京城人洪亮爽快,但在街罵之中,每每穩準狠毒,一語封喉,引得圍觀眾人驚喘連連。
這日他別了聞桑,一人穿過熙攘鬧市,行到城隍廟西,驀地生出些異樣之感。
身後有一段足音跟了他兩條街了,顯然是有意盯梢。
他沒有刻意甩脫,略站了站,身後之人還是沒動靜,他便繼續往前走。
「那公子……」
嚴衍轉頭,是個年輕的後生,容貌端正,腳步虛浮,眉心發青,是熬夜肝虛之相,不像是有功夫在身的。
後生手捂胸口,喘得像一頭夔牛一樣,追趕而來。
「這位仁兄,您掉了東西!」他將一物舉到他面前,攤開手心,竟是一錠明晃晃的金元寶。
「……」嚴衍默了一默,最近幾日,似乎遇上不少莫名其妙的事情。
「在下隨身並無此物,恐怕是他人所失。」
後生呵呵一笑:「我親眼看見從您身上掉下來的!我這追了兩條街呢!」
嚴衍有些不耐煩:「你認錯人了。」
後生瞪目,去抓住眼前人的衣袖,卻被一陣微風吹得一個趔趄,手中一空。連忙揉了揉眼睛,嚴衍竟已走出了數丈之遠。
「咦?」後生怔愣了一會兒,莫不是出現幻覺了麼?
那後生在身後連喚了幾聲,倒是沒有再追上去。捧著金元寶想了一會兒,掉頭走入一個窄小的街巷,轉過幾個彎,來到另一條寬闊的車行大街。
一輛錦幔玉鉤的馬車停在街口。後生走到車前,低聲道:
「東家,他沒要。」
馬車裡柔聲道:「你不會硬塞給他呀?」
「他動作太快,我還沒來得及,他就走遠了。」
「唉,小章,你還是太老實。」馬車裡的人撩開錦幔,絮絮地數落。看見外頭的情形,車中人愕然止住了話頭。
春花錢莊的二賬房小章目光茫然,與馬車裡的東家小姐對望。小章身後,一襲青衣的嚴衍眉心微蹙,抱胸而立,淡然注目。
尷尬在春花臉上一閃而過,隨即迅速泛起梨渦淺笑:
「嚴公子,好巧哇。我請你吃飯?」
半斤蕎麥皮,也想榨四兩油。這就是石渠對他的嫡親妹妹的評價。
石渠出獄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請嚴衍吃了頓飯。他感念嚴衍替他仗義執言,洗刷冤情,掏心掏肺地對他說了許多話。尤其是自家妹妹為人的套路,一樣一樣地都說了給他聽。
「嚴兄,她有沒有問過你,住哪裡?」
「……有又如何?」
「她有沒有對你說過:有機會一起發財啊!」
「……」
「我這妹妹,但凡她看中的人,先是千方百計地友善示好,然後便會找些不相干的人去多番試探,譬如故意掉些金銀財寶,或是美女投懷送抱,看你經不經得住誘惑。」
「……」
「倘若經住了誘惑呢?」
石渠將手中摺扇一展。
「嘿嘿,那她可就真的盯上你了。」
春花宴請嚴衍,是在春花酒樓的湖中畫舫最高層的露台雅間。樓船的底層,有咿呀呀的小倌站在船頭,迎風清唱繾綣的汴陵小調,清風軟枕,天水相映,戲腔軟糯。
宴是小宴,上的是春花酒樓的招牌席面,取名「八珍玉食」。所謂八珍,其實是三葷三素兩豆腐。葷是水晶肴蹄、軟兜長魚、白袍蝦仁,素是芍醬梨絲、竹筍香蒲、秋露石耳,豆腐是文思豆腐、鏡箱豆腐,另佐珍珠白米飯,上躺半枚高郵鹹鴨蛋,晶瑩流黃。酒是菖蒲酒,茶是竹葉茶,色香滿溢,令人口中津液頓生,食指大動。
嚴衍雙手合抱,向後一倚:「春花老闆,現在可以好好解釋一下,為何跟蹤嚴某?」
春花露出誠懇笑容:「嚴公子,明人不說暗話,我想請您接替褚先生,做春花錢莊的大賬房,薪俸只管開。」
嚴衍輕嗤一聲:「我若不肯呢?」
春花笑意不改:「您先提個價格,未必就合不上。」
「不是薪俸的問題。嚴某只是……不大喜歡你這個人。」
酒樓的小二正滿臉堆笑地向他杯中注滿茶水,聽到此處,手下一抖,茶水灑出不少。
立在春花背後的仙姿「蹭」地一聲拔出刀來。
嚴衍冷冷地掃一眼仙姿。
「春花老闆,這是要強人所難?」
春花也沒有料到他這樣直爽,一時覺得該生氣,卻不知為何有些開心,噗嗤笑了起來。
她示意仙姿把刀收起。
「我不過招個賬房,不必兩相喜歡。嚴公子看我不順眼,少看兩眼不就得了?只消把活兒幹好,大家一起發財,不好麼?」
幽深黑眸凝睇著她。
「我這個人,防心有些重。總要多試探考較幾次,才敢推心置腹。我觀嚴公子為人,外嚴內慈,頗有古君子端方之風,十分對我的脾性。」
「春花老闆與嚴某相識日淺,怎對嚴某如此瞭解?」
春花微笑:
「前日在城隍廟口有老婦暈厥,是嚴公子扶起來送到醫館的吧?」
「這是春花老闆安排的?」
「那是我們春花繡莊裡的繡工王嬤嬤,祖傳的納紗繡針法,天下無雙。」春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昨日在江邊,一個小姑娘與家人走散,是嚴公子把她送回家去的吧?」
「……也是你的人?」
「春花錢莊護院李大的女兒,別看年紀小,一身的功夫,三五個壯漢都打不過她。」春花笑吟吟道,「還有今日,小章送金元寶給你,你不肯要,若不是太過正直,就是防心太重。無論哪一點,都是一個優秀賬房的必備品質。」
嚴衍默然半晌,道:「以春花老闆的聲望地位,想找個大賬房有什麼難?何須如此遷就嚴某?」
「賬房先生滿地走,能入我眼的人卻不多。何況我這人,一旦認定了,便不會輕易放過。」
正說著,二賬房小章拿了兩本新賬進來,捧到春花面前,請她閱看簽押。春花眸中帶著笑意,食指在紙面上劃了兩劃:
「此處,數目與去年的合不上吧?」她微微蹙眉,掌心向上攤開,指腹搓了搓。
小章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從背後掏出算盤供她覆核測算。
那算盤珠子碰撞得清脆,嚴衍不經意地瞟了一眼,瞬間怔住。
「這不是……」褚先生的如意算盤麼?
春花聞聲,對上他懷疑的目光,立刻綻開笑容:「我瞧著褚先生那個算盤甚是喜慶,意頭也好,就命人原樣訂做了一個。」
「……」這話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嚴衍。
那如意算盤乃是積年的老物,吸納沉澱了太多人心慾望,故而能隨主人心意變幻成真。旁人不識,他卻能看到木紋週遭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黑色靈氣,天下獨此一把,不會認錯。
他心中暗罵,這個聞桑!分明讓他將這邪物送回京城,給韓抉煉化,卻不知是在哪個環節,被長孫春花這奸猾之徒掉了包。
但她如此堂而皇之,他竟也不能點破這謊言。
嚴衍沉吟片刻,慎重道:「春花老闆也貪圖寶物如意麼?恐怕想要以心役物的人,最終都落個役於物的下場。」
撥打算盤的纖手停了下來。
春花仰起臉:「我不擔心這個。」她指尖拂過如意算盤,黑色靈氣驀地收斂起來,竟淺淡至難以察覺。
嚴衍眸中一震,微驚道:「你向它許了願?」
「許了啊。」
「許了什麼願?」
春花瞧他如此嚴肅,不由得失笑:「我願它……當一把最趁手的好算盤。」
「……」
嚴衍瞪著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世間最難受制的,便是人的慾望。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清心寡慾的聖人,也未必能掌控自己慾望的邊界。而眼前這貪圖享樂,嗜錢如命的商賈女子……
春花並未察覺嚴衍心中異樣。她簽了花押,從席間站起來,向他施了一禮。
「今日我所求之事,嚴公子不必立刻答覆,可以考慮幾日再說。」
她語帶揶揄:「我看嚴公子也是個愛清靜的雅正君子,不妨在此聽一曲鄉音,一解異鄉勞頓。話已說完,我這不順眼的人,就不在此處討嚴公子心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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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音同葵,夔牛是《山海經》中記載的神獸。夔狀如牛,一隻腳,頭上沒有角,青蒼色。有風雨,吼叫聲如同雷鳴,且伴有日月般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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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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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5:01
第二卷 汴陵秋之如意算盤 第二十七章 番外之如意合歡
褚安平年輕的時候,也有過嬌妻美妾,揮斥方遒的書生夢想。但家中負累太重,他早早地就認了命,知道自己這一世最要緊的,就是好好工作,努力掙錢。
長孫家給他的這份差事,旁人都豔羨不已。不論年俸還是東家對他的信賴尊重,他都十分滿意。他心裡想著,再過個兩年,就能將常年臥病的父母接到汴陵來住,屆時子女也大了,一家人團團圓圓,平平安安,他也就再沒有別的念想。
可偏偏就在他買下新宅院之前,父親的病勢再也撐不住了。父親一走,母親失了支撐,不幾日也跟著去了。
子女們都成了婚,見著老人們不在了,便吵嚷著要分家。
這些家裡的事,一向是褚大娘子在管,橫豎他只管在汴陵掙錢,按月寄銀子回鄉,旁的事情是不問的。他只知道分家的事情扯了許久都沒有結果,家鄉送來的每一封信都是在訴苦、抱怨和爭家產。初時他還拆開幾封看過,再後來便懶得拆開了。
褚安平的生活是極致地簡單。也許是這些年節儉慣了,他在口腹之欲和穿著上都沒有什麼大的欲望。他每日只睡三個時辰,早上卯時準時去錢莊上工,到夜裡盤點入了賬,回到家中已是亥時。東家小姐也覺得他辛苦,勸他每個月休上幾天假,他自己卻不肯。若不上工,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
就是在這個時候,東家小姐送了他一把紫檀木的算盤。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賬房先生最得有一把趁手的好算盤,得結實,順滑,珠子圓潤,聲音清脆。這把紫檀算盤用料好,沒有上漆但色澤瑩潤,算珠光滑,一看就是把好算盤。他一眼就喜歡上了。
東家小姐說,這是把如意算盤。
這一句話把他說懵了。如意如意,如什麼意呢?
他竟想不到自己還有什麼想要的。
許多個獨自盤點清算的深夜,他將結了厚繭的手指撫過每一顆算盤珠,便似將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寄託在這算盤上。
隔位六二五,退位一二五,一八七五記,改曰二十五。
算賬的活計越來越容易了,有時候他似乎都不用費力去撥動那算盤珠子,只要心中稍稍一動念,算盤便自動替他算出來了。他心中隱隱驚奇,知道這不是一把普通的算盤。
直到那一晚,他一個人在房中盤點清算的時候,絳珠出現了。
她說她叫絳珠,聲音柔而亮,像輕輕撥打的算盤珠子碰撞的聲音。這像是他會給他取的名字。可是他都還沒說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該叫這個名字。
這還不算什麼,真正讓他驚恐的是,絳珠和東家小姐長得竟有七八分像。
他是看著東家小姐長大的,從她十歲上下跟著老東家學看賬,便認識她了。說起來,打算盤的手藝還是他親自教會她的。可是東家小姐長得真快啊,一轉眼便抽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也不再是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而是富有主見,心思難測的春花老闆。這些年他傾盡了心思幫她把長孫家的家業發揚光大,她也對他極為尊重,開口閉口都稱他褚先生。甚至他喜歡收集算盤這點小愛好,她都記在心裡。
他曾經隱隱意識到自己那點心思,但明知無稽,也從未正視,言行上向來是謹守本分的。直到絳珠出現,他望著那一張與東家小姐相似的臉,第一次直面自己齷齪的邪念。
簡直就像被扒光了一樣。
但他很快發現,絳珠和東家小姐是完全不一樣的。絳珠是完美的。餓時送上清粥小菜,渴時送上香茶甘酒,冬日她暖得像火,夏日她涼得如玉。她的每一句話都貼近他心意,每一個笑容都能撫平他過往的一道傷痕。更重要的是,她一心一意地依戀著他,渴望著他,需要著他。
至此,他對東家小姐再無任何遐想。東家小姐是高高在上的,從來都與他無關。而絳珠是屬於他的,完完全全屬於他。
他知道絳珠的美無需脂粉綢緞來維持,但他心甘情願做著尋常男人為自己所愛的女人能做的一切。他不再關心老家的芝麻瑣事,不再頻繁寄信或寄錢回去。他對生活中除了絳珠以外的其他人都不感興趣。他和絳珠共度的每一天都像是偷來的一樣。他懷著一個甜美而瘋狂的秘密,不敢對別人說,也不敢對別人說。
人的改變總是有跡可循,外人開始傳言他養了個外室。他從不辯解,他們什麼也不懂。
大約是他捎回老家的錢和信越來越少,褚大娘子終於察覺了異常,親自趕到汴陵。最可怕的是,她說子女們分家的事已經安排妥當,老家再沒有什麼非要她去盡的義務。所以她要搬到汴陵來,和他一起生活。
褚安平嚇得魂飛魄散。
他是感激這位糟糠之妻的。他只知算賬掙錢,奉養公婆和教導子女都由她操持。兩人已經十幾年沒有生活在一起,她雖有抱怨,但也勉力支撐下來,這也多虧了她強勢堅韌的性格。可要和她一起度過餘生,對他來說簡直是個噩夢。
他語焉不詳的抵抗對褚大娘子來說完全不堪一擊。她將老家諸事略作安排,風風火火地便來到了汴陵。幾乎是一進宅子,她就開始質疑他的品味,指摘他的衣食住行,抓住他每一句話來怒斥他的不知體貼和忘恩負義。他把絳珠深深地藏起來,可褚大娘子還是迅速發現了他的變化,知道了他心裡有一個「野女人」。
但她抓不住證據,就算外頭風言風語傳得再厲害,他畢竟沒有一個真的「外室」。
於是無時無刻的爭吵開始了,他驚奇一個女人怎麼能口出如此層出不窮的惡言。絳珠就藏在那張紫檀供桌的暗格中,但此刻他們倆彷彿相隔天涯,他無比地想念她,想得彷彿心臟被人挖去了一塊。
大運皇朝律法中有「三不去」:有所娶無所歸,與更三年喪,前貧賤後富貴。這三條,褚大娘子每一條都符合。是以他不能休妻,簡直毫無辦法。
他忍無可忍,對褚大娘子提出了和離。出乎他的意料,她居然答應了,只是獅子大開口,管他要兩千兩銀子。他典當了所有能典當的東西,還是不夠。
這時四海齋的陳大掌櫃盯上了他,親自上門來許諾,只要他肯背叛東家小姐,便給他兩千兩銀子。他本來不肯,但褚大娘子卻一口答應了下來。他害怕她改變主意,不肯和離,只得遂了她心意。
然後就有了春花錢莊那讓他無地自容的一幕。
他知道自己斷送了自己的前途。賬房這行業最重品行,此事被東家小姐識破了,傳揚出去,從此以後汴陵不會有一家商戶肯用他。
不過他已經顧不了這麼多了。
褚安平沒有把兩千兩銀子還給陳大掌櫃,而是給了褚大娘子。錢可以再想辦法,大不了將這宅院賣了。但他再也忍受不了那潑婦在他耳邊聒噪。
褚大娘子乾脆俐落地收拾了行李離開。
褚安平被相思之苦折磨了太久,他送走褚大娘子,立刻取出了紫檀算盤。手指撫上算盤珠的那一瞬間,絳珠就出現了。兩人相視良久,抱頭大哭。
他萬萬沒料到,褚大娘子竟然去而復返,並親眼看見了他召出絳珠的經過。他見識過褚大娘子太多的惡言,卻沒有一次比得上這一次的惡毒陰狠。
她大肆嘲諷他的笨拙、無能和可悲,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她說:
「還以為你真有本事養個野女人,沒想到是打算盤打出來的鬼東西!我早說了,哪個活的娘們兒看得上你這老貨?」
「一把算盤,也敢跟老娘搶男人,這世道真是發神經了!你想和離,做夢!老娘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褚大娘子在屋外轉了兩圈,拎著把劈柴的斧子進來,衝他冷笑。
「你信不信,我劈了這死木頭!」
一向老實本分的褚安平憤怒了。他可以容許別人侮辱他,卻不能傷害絳珠。
他心神一動,紫檀算盤立刻感知,平地飛起,高高墜下,砸中褚大娘子的天靈蓋。她一聲都沒出,便伏倒在地。
褚安平被嚇呆了,不知是被自己嚇住,還是被絳珠嚇住。絳珠哭得像個淚人一般,抽泣著問他:
褚郎,我是不是做錯了?
他蹲下試了試褚大娘子的脈搏,人還活著。
他知道自己應該趕緊去請大夫。可是讓她活過來,絳珠的秘密一定會曝光,他會被人看作瘋子,而絳珠……絳珠可能會被人奪去,甚至毀去。
絳珠楚楚可憐地望著他。不須他言語,就已經明白他心中所想。
褚郎,不要怕。她溫柔地說,目光瞬間比他還要冷靜。
趁這時候,你趕緊出去。這裡有我。
你放心,她死的時候,你不在。沒有人會懷疑你。
褚安平孤魂野鬼一樣,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子。他回過頭,掩上門的時候,從門縫裡看到站在血泊旁的絳珠,瞬間寒毛倒豎,膽裂魂飛。
絳珠還是一樣的美麗,蒼白臉頰上沾著殷紅鮮血,唇角一抹冰冷微笑,彷彿地獄盛開的索命幽蘭。
花合歡兮,並蒂長春。人合歡兮,如意延年。
天剛亮,褚安平便被兩個衙役押解出城,他要去的地方是三千里外的南蠻之地,毒瘴猛獸叢生。
行到城門口,衙役解開了他的大枷,只留腳鐐。
「褚安平,有人送你!」
不遠處的馬車旁,一個鵝黃衫子的女子向他盈盈施了一禮。
褚安平懵然:「……東家小姐。」
春花遞給他一個小包袱:「此去遙遠,也許今生也難得再見。我備了些藥品和銀兩,路上用得上。」
褚安平垂下頭,不接那包袱,半晌道:「東家小姐不怨恨我?」
春花笑道:「我打算盤的手藝,還是您手把手教會的。恩仇兩邊算,仇怨已經兩清了,恩情還可再報上少許。」
褚安平動了動嘴唇,卻沒再說話。
春花再道:「您佔的錢莊股份,每年分紅會寄到鄉下,平分給你的子女,一分也不會少。」
褚先生搖搖頭,對子女的福祉漠不關心。他囁嚅了片刻,問:
「絳珠呢?絳珠怎麼樣了?」
春花默然。
「到今日,您還覺得,真有絳珠這個人嗎?」
褚先生倏然抬頭盯著她,雙手忍不住劇烈地顫抖起來。
「何為真?何為假?」
他不過四十出頭,鬢髮轉瞬灰白,彷彿一下老了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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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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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5:17
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二十八章 覆鹿尋蕉
更夫打過五遍,夜色更增晦暗,白日裡繁華的南岸商街,人氣已全部褪去。瑩瑩白月映照在微有積水的青石板路上,帶出一絲寒意。
他濕噠噠地爬上岸來,立刻被深夜的秋風吹得瑟瑟發抖。這人類的毛孔皮膚實在太稀薄,根本無法禦寒。
好……好冷啊。
他幾乎是將全副家當都帶在身上了。鮫紗錦衣,白玉珊瑚簪,砂金項圈兒,這次達不到目的,他就不回去了。
在青石板路上走了一段,終於聽見前頭喧鬧的人聲。多打打聽幾個人,總能找到的!他鼓起了勇氣。
「這位大哥,請問一下……」
圍在牌坊口等活兒的三個粗漢扔下回過頭來,見到的是一個年約十六七的小少爺,衣著鮮麗,唇紅齒白,稚氣未脫,只是鬢髮皆濕,有些狼狽。
粗漢們樂了,這是哪裡冒出來的肥羊?一身的金光耀眼,像是把所有家當都穿在身上了。
「我想跟你們打聽一個人。」
「你想打聽什麼人?」
肥羊臉色微微紅了紅:「我娘子。」
粗漢們露出好奇的神情:「你都有娘子啦?」
「小少爺,你娘子長什麼樣子?」
肥羊窘迫地捏著衣角:「我娘子呀,她比我大一點,有點凶,有點潑辣,但是長得特別美,九天上的瑤池仙子都及不上她。」
粗漢們哂笑,其中一人轉了轉眼珠,與其他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你說的人,我們好像見過呢!小少爺跟我們走吧,我們帶你去找她。」
「真的啊?」他綻出驚喜的笑靨,「你們真是好人。」
肥羊毫不設防地跟在三人身後,越過牌坊,向北而行。
鴛鴦湖的北岸,嬉笑怒罵,花紅柳綠,夜晚才剛剛開始。熙熙攘攘的行人,看到汴陵地皮上有名有姓的三個潑皮領著個暴發戶似的小公子,都紛紛側目,但卻不敢上前提醒。
四人來到北岸一個靜僻的碼頭。領頭的潑皮指了指一艘停泊的破船:
「你娘子就在船上。」
肥羊不疑有他,歡脫地喚了聲:「娘子!」便衝上了船。
潑皮們浮起得逞的淫笑,耳語兩句,跟在他身後也進了船艙。
艙中沒有點燈,只有窗格的破洞中映入蒼白的月光和遠處北岸街上的燈火,依稀可辨認出幾具陰暗殘舊的木架,散落的麻繩和壁簷角落裡叢生的蛛網。
小少爺愣了一愣。她頓了片刻,轉過身來:
「我娘子呢?」
潑皮中的一個撿起地上的麻繩,在手裡試試結實程度。另一個張開雙手,向前兩步,漫笑道:「小美人兒,今兒個算你不走運,落在我們三個手上。」
「老三,把艙門守好,老二,把他身上的衣裳和金玉寶貝都給我扒下來,看看還有什麼別的值錢的東西。」
這艘破船廢棄已久,平時根本不會有人來查看,這三個潑皮有恃無恐,想來不是第一次幹這勾當。
「你們胡說什麼?我娘子在哪兒?」肥羊還沒進入狀況,錯愕的神情卻更激起了潑皮們的征服慾望。
「這肥羊雖然傻,長得倒是挺俊的。老大,樓裡的小倌兒也沒他長得好看呢!」
「你瞅那臉,一掐能掐出水來。嘿嘿,兩位哥哥先來,玩兒夠了我再上。」
小少爺煞白了臉,思索了一瞬,終於醒悟過來。
「所以,你們不是真心帶我來找我娘子的,是麼?」
飽滿紅潤的唇負氣抿起。
「你們……其實是壞人吧?」
三人互看一眼,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
「從前你給別人當相公,今兒個,我們兄弟三個給你當一回相公,好不好哇?」
槳聲燈影的角落裡,年久失修的破船驀地震了一震。若此時有人在艙外觀看,會發現船的吃水頃刻間詭異地下沉了數吋。
柔弱天真的肥羊沉默地注視著他們,幽幽嘆了一口氣。
「那也沒有辦法了。」
潑皮們已經急不可耐,不再多言,一個人守住艙門,另外兩個拎著繩子就衝了過來。
小少爺立在艙中,身形紋絲未動。待那兩人衝到身前,他倏地裂開櫻桃小口,笑了起來。
櫻桃小口迎風便漲,彷彿被無形的巨手撕開成一個山洞般的血紅大嘴,厚唇白牙,唇上兩個綠燈籠一般的死魚大眼,左右劇烈地搖晃。
兩人驚得面無人色,還未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大嘴便兜頭啃過來,瞬間將他們罩住,在喉嚨裡滾了滾,咕嚕一聲吞了下去。
守在艙口的潑皮見此情形,失聲慘叫起來,明知要逃走,雙腿卻像埋在地裡的蘿蔔,怎麼也拔不起來。
破船離繁華處甚遠,船上的人就算叫破了喉嚨,也不會有人聽見。
船艙裡不知何時漲滿了鹹腥的黏液,已然淹沒了人的小腿。張大嘴的妖物上身如馬,皮殼堅硬分層,下身卻如蛇,柔軟靈活。它在黏液中盤了一盤,順滑地來到最後的潑皮面前,停住了。
「你剛才說,要當我的相公?」
一股腥臊的風從血盆大口裡吹出來,血肉與海水的鹹濕氣味交織在一起,令人作嘔。
潑皮抖得如篩糠一般,幾欲暈厥。有那麼一瞬間,他幻想著妖物會大發慈悲放過他。
然而妖物只是打了個嗝。大口再度張開,那人一嗓子都沒出,便消失在口中。
廢棄多年的破船終於抵擋不住重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緩緩沉入了湖中。剛沒入水面,便裂成兩截。水下的巨獸擺了擺尾,悄然潛得更深,只在湖面上帶起一片細微的漣漪。
鴛鴦湖的北岸,嬉笑怒罵,花紅柳綠,夜晚才剛剛開始。剛才的一切,彷彿只是汴陵城不小心做的一個噩夢。
春花也在做夢。
一片寂黑之中,一頭通身雪白的狸貓如跨越一潭無形的水,徐徐而來,身姿高傲而篤定。
「長孫春花,你還戀棧這紅塵麼?」
春花默了一默:「托您的福,還沒活膩。」
那白貓居高臨下地盯著她,莊嚴道:「你注定在二十二歲上橫死,何苦再糾纏塵緣?」
「咦,你去年說的是二十歲……」
白貓咳了一聲:「休要多言!我給你指一條明路你走不走?你此刻速速自我了斷,立刻便能魂歸極樂,羽化登仙,安享永壽,無量榮光。」
「……」
據說女子夢見白色狸貓,是上上大吉,既有桃花之喻,又有招財之妙。春花記得,約莫是十二歲上,這白貓第一次入她夢來,勸她去死。
初時祖父以為她中了邪,請了許多法師道士前來驅過邪,卻始終無用。日子長了,她的神經也鈍了,對夢中白貓說的話漸漸麻木。有時白貓入夢,她還能同它聊上兩句。
直到一日,遇到一位遊方的道士,聽了此事,同她講,夢中的徵兆都是自己心中恐懼所化。夢中有貓勸她去死,其意在於催她奮進,惜取少年時,莫要蹉跎時光。
她覺得老道這話,好像有點忽悠的意思。但這般提氣振奮的解讀,令得祖父和她都心向光明,於是便佈施了不少銀子。後來聽說那老道帶著長孫家佈施的銀兩,前往蘇杭築了一座大觀,香火鼎盛,還招募了許多道姑。
白貓還是常常入夢與她閒聊,一開口離不了又勸她去死。
「長孫春花,你究竟在何處執著?」
「這人間的富貴錢,我還沒賺夠。」
白貓噎了一口,恨鐵不成鋼地向她撞過來:「你的劫數已經到了,你不知道嗎?」
車轅在坑窪的路上跳了一跳。隨著馬車一震,春花從夢中醒了過來。
胖娃娃長孫衡坐在他娘煙柔的懷裡,流著口水笑嘻嘻地望著她。
「噠噠……噠噠……啊……」
車簾從外面被掀開,露出仙姿的臉。
「小姐,到碼頭了。」
十月半,牽礱糰子齋三官。汴陵風俗與京城不同,家家門前插了黃旗,沿街招展,別有一番情趣。汴陵人依水而生,對下元節格外看重,修齋設醮、置辦供品,只為當夜在汴水乘船祭拜水官,祈求解厄禳災。
再過十日便是下元,鴛鴦湖上照往年的風俗,連著十日演出水上儺戲,還有梅花樁,簪花綵頭,八面旗舞等活動。水上的行船人家有那身手好的,便受了城中富豪勳貴的資助,單練一套爬桿輕功去搶那最終的下元日的紅纓綵頭。民間的賭坊紛紛開了賭局,普通小民也可下注猜測誰會是最後的綵頭紅。
今日是下元節的水上盛會第一日,汴陵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帶著家小包了船來看儺戲。衡兒的母親煙柔向來安分順時,這回竟主動提出要帶衡兒出來祈福去病。春花憐她一片愛子之心,便順了她的意思。除了長孫老太爺年紀大了不能乘船,家裡其他的大人孩子都跟著出來了。
一到地方,石渠就先躍下了馬車。春花欲撐一撐他手臂借力,卻撐了個空,這人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奔到人群中去了。
仙姿單手就把衡兒抱出來:「少爺跑得可真快,像放了籠的兔子。」
春花嗤了一聲。石渠自從上次被冤入獄,又被長孫老太爺禁足了好久。今日是第一次放出來,即便拖家帶口,也擋不住他春風蕩漾的心情。
「可要跟上去麼?」仙姿問。
「不必,專心護著衡兒。」
又對煙柔道:「你也在家裡拘了甚久,今日帶著衡兒好好逛逛,有什麼中意的,只管讓仙姿買下來。」
煙柔怯怯一笑:「我只怕……被從前萬花樓的人認出來。」
春花道:「我哥回來了,你和衡兒的名分自然也都定了。任誰問起,你都是長孫家的長房妾室。」
煙柔嘆了口氣:「大少爺對我十分厭惡。這也就罷了,他對衡兒也並沒有父子的親近。」
春花笑笑:「我哥這個人,雖沒什麼長性,卻最心軟,小貓小狗小娃娃小女子,他最難抗拒,時間長了便好了。」
煙柔還欲說什麼,春花拍拍她的手:「不必懼怕,天塌下來我頂著。」
幾人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在沿岸的集市逛了一會兒,給煙柔買了些小首飾,又給衡兒買了個撥浪鼓。行到碼頭時,長孫家雇的畫舫已停靠在岸邊,船老大支了踏板,三個女子並乳娘帶一個小娃娃上了船。
湖上清風惠暢,令人愜意。煙柔取了祭祀的五果、香燭,黃表,在船頭佈置好香案。
她取了黃表,在紙上依次寫下長孫老太爺、長孫石渠與長孫春花的名諱,偏頭道:
「大姑娘,可還有別的親朋好友,要祈求去病消災的,可以一併寫上。」
春花一愣,想了半天:「那我就寫一個吧。」
她取過一張黃表,自己執了兔毫,小心謹慎地寫上三個大字:
藺長思。
煙柔盯著看了半晌。藺是國姓,名諱長思的……
「哎呀,這是吳王世子的名諱啊。」煙柔先是一愣,而後彎了眼角,「吳王世子出身高貴,溫柔多才,只可惜自幼便頑疾纏身,深居簡出的,汴陵所有的未嫁女子都在背後偷偷為他祈福。沒想到,咱們說一不二的大姑娘也是其中一個。」
春花笑笑:「多我一個,也算多一份助力吧。」
執起黃表,要與其他的放在一摞,卻發現香案上只餘長孫恕和長孫石渠的兩張黃表,寫著春花名字的黃表卻不翼而飛了。
煙柔臉色微變,心知這不是什麼好兆頭,強笑道:「許是湖上風大,吹走了。我再寫一張。」
春花卻不以為忤:「不必了,反正我也是禍害遺萬年。」
仙姿將手掌在眉上打了個涼棚眺望。湖心一艘高聳的樓船在日光下晶光耀目。
「啊,軟霞樓的樊霜姑娘也出來遊湖了啊!」
春花順著她的方向望去,又聽她驚訝道:「與樊霜姑娘同船的,不是嚴公子麼?」
煙柔也湊過來看,驀地驚呼:
「還有大少爺!咦,好像打起來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30 01:55:31
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二十九章 樓船簫鼓
石渠離了自家馬車,熟門熟路地上了軟霞樓的碼頭。
老鴇子正在碼頭與一個穿戴得花裡胡哨的小公子拉拉扯扯,也不知是為了爭纏頭,還是搶姑娘。
兩個護院上來把小公子扯開,老鴇這才恢復自由,見石渠到了,一把香扇撲迎過來:
「長孫大少爺,您可終於回來了,我們樓裡的姑娘等您等得每日都以淚洗面呢!」
石渠被香粉激得連打了兩個噴嚏,皺著眉撥開她:「媽媽,我是來找樊霜的。」
老鴇不知該喜還是該憂,賠笑道:
「長孫大少爺來得不湊巧。今日樊霜姑娘有貴客,乘了最大的那艘船遊湖去了。
石渠怒了:「她不知道我回來了嗎?怎不等著我來找她,卻先去逢迎別人?」
「……」老鴇苦著臉:「我的大少爺,您是拍拍屁股離家出走去了,咱們樓裡的姑娘都得吃飯,總不能都不見客吧?」
石渠哼了一聲,倒也不是真的生氣。樊霜是汴陵北街公認的花魁行首,與他是多年老相好了,才情美貌自不必說,性情也是溫柔和善,就連春花也不得不承認她是個知情識趣的好女子。
石渠早八百年就動過為樊霜贖身的心思,無奈長孫老太爺不同意,樊霜自己也不肯。如今他藍田種玉,平白收了個萬花樓的煙柔,還多了個兒子,再要娶第二個青樓女子,可真是難如登天。
他離家一年未見樊霜,心中真是抓耳撓腮的想。當下對老鴇冷笑:「我也不為難你。你告訴我,樊霜在哪條船?今日是出了誰的局?」
老鴇想了想,終究覺得他是大金主,不敢得罪:「是尋家大爺的局,請的幾個公子少爺,我看也都是斯文人。」血紅的蔻丹指向湖心最富麗堂皇的畫舫,「就是那艘船。長孫少爺,您就說是自己瞧見樊霜出局的,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啊。」
這一會兒愣怔,方才與老鴇拉扯的小公子掙脫了護院的箝制,又衝了過來,扯住老鴇的袖子:
「你快告訴我,我娘子在哪兒!」
老鴇變了臉,氣急敗壞地甩開他:
「老娘這軟霞樓,一年到頭來來去去的姑娘幾十個,我哪知道哪個是你娘子?」
小公子臉漲得通紅:「我家娘子,就是容貌最美,性格最好的哪一個!」
老鴇的白眼翻了一個又一個。
「瞧您這話說的,我們軟霞樓的姑娘,哪個容貌不美,性格不好?」
小公子一愣,居然被問住了。
老鴇笑了笑:「我們軟霞樓不是一般的勾欄,這兒的姑娘全憑自願,沒有半分強迫。我看你也是好人家出來的,何必留戀一個拋了夫家,隻身入青樓的煙花女子呢?要不這樣,我們樓裡的姑娘你中意哪個,我讓她陪你一晚,夜資給你減半,如何?」
小公子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哼了一聲:「不!我只要我娘子!」
老鴇被這二傻子纏得幾乎崩潰,又招呼護院來架走他,卻被一道清聲喝止了。
「讓我來勸勸他。」
老鴇狐疑地盯著長孫家大少爺。
這位自己就是個夾纏不清的,還要勸別人?
石渠在一旁,大約聽懂了這小公子的訴求,只覺有一種同是天涯痴情人的惺惺之情。上前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詢問:
「你娘子叫什麼名字啊?」
小公子眼圈發紅,怔怔看著眼前和善的來人。這幾日遇到太多居心叵測的人,他不確定對方是想幫他還是想害他。
想了半天,渴望找到娘子的心情還是佔了上風。
「她叫……小白。」
石渠:「……」
莫說軟霞樓,就是整個鴛鴦湖北岸也找不出一個叫小白的花娘。
他安慰道:「可能是進了勾欄,換了別的名字吧。」思忖一陣,他拍拍對方的脊背,「你瞧見湖上那座最大的樓船了嗎?那是尋家的樓船,今天許多北岸的姑娘都在那船上,我中意的姑娘也在船上。嘿,說不定你娘子也在上面呢。」
「真的?」小公子瞪大了眼睛,激動的淚水在他眼圈裡打轉。
石渠失笑:「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男子漢大丈夫,別跟個膿包似的哭哭啼啼。」
小淚包哦了一聲,破涕而笑。
「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我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人稱汴陵翻江倒海玉面小飛龍,長孫大少石渠是也。」
「長孫哥哥,你真是好人?」
這一聲說得石渠十分舒服。
「那你呢?叫什麼名字?」
小公子扁了扁嘴:「我叫小綠。」
石渠「……」
一葉扁舟輕帆卷,石渠打賞了船老大,與小綠一起乘著輕舟,直向尋家樓船而去。
船上,小綠聲情並茂地和石渠分享了他的苦澀情史。
小白和小綠是青梅竹馬,生活在海外小島上。小綠性格老實本分,一心跟著島主習武修道,小白卻心思靈巧,嚮往外面的世界。有一天,島上來了強敵,小白擔心小綠的安危,不願他跟隨島主上戰場禦敵,小綠卻堅持要履行自己的責任,保護小島。後來,小綠得勝歸來,小白卻不見了。
「小白說我不識人間富貴。我聽說人間最富貴的就是汴陵,小白一定在這裡。」小綠傷心地扯了扯衣服,「我這次出來,帶了許多寶貝,長孫哥哥,你要是能幫我找到小白,這些金銀珠寶我都給你。」他將脖子上的砂金項圈取下來,遞到石渠面前。
石渠有些無語,清了清嗓子:
「那你又是怎麼找到軟霞樓的呢?」
「前幾天,我吃了……呃,碰上一個人,他在軟霞樓見過我娘子。」
「會不會是騙你的啊?」
「不會的,我能看到他見過的人。他就是在軟霞樓見過我娘子。」
石渠嚴重懷疑,這個小淚包腦子有點問題。不過他言之鑿鑿,情深義重的樣子還真是有點感人。聯想起自己對樊霜的情深不悔,他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憐的意思。
「你別擔心,只要你娘子在那樓船上,我一定幫你找到她。」
與長孫家這種暴發的富戶不同,尋家是三世累積的豪富巨賈,家中子孫眾多,門第森嚴。尋家在朝中關係頗深,生意多集中在船運、茶酒、營造上,事大利薄,前期打點和興建投入太高,回收得慢。像錢莊、藥鋪、絲綢這些利潤豐厚的生意,尋家涉獵得不多,故而家財勢力逐漸被長孫家超越。
尋仁瑞是尋家的長房長子,理所應當地繼承了尋家的管事權。他行事霸道狠戾,性喜豪奢,加上交遊廣泛,黑白兩道都吃得開,自認汴陵城中有名有姓之人,無不是他的兄弟。
尋家與長孫家的生意各有偏重,但交疊競爭之處也不少,汴陵人都知道,兩家是鬥得你死我活的對頭。尋仁瑞為人高調好勝,萬事都要與長孫春花爭個長短。
今年的下元節花籌會,吳王交給了尋家主辦。據說屆時吳王世子還將親臨,為奪得花籌的能人簪花祈福。過去兩年的花籌會都是長孫家舉辦,吳王世子可從來沒出現過。這位世子爺身子骨弱,吳王和王妃都是千般呵護,鮮少出席公開場合,這回能來,可是天大的體面,自然要廣而告之。
為了籌備花籌會,尋仁瑞特地命人興建了一艘巨無霸樓船,比鴛鴦湖上所有的樓船都大上一倍。今日樓船首日下水,為了謹慎起見,他辦了一場樓船宴會,邀請的都是汴陵城中與尋家合作良好的商戶老闆,一則是檢驗樓船,商討花籌會事宜,二則,也是藉機抬一抬自己在汴陵商會中的聲望,在陣勢上壓長孫家一頭。
樓船艙內空間頗大,雕樑畫棟,軟帳氈地。堂中還有輕紗舞女翩翩起舞,兩側各有五六張席位,招待的都是汴陵商界有頭有臉的人物,侍奉的僕婢如雲,肉香酒香美人香,瀰漫醉人。
坐在上首的,便是尋家大當家尋仁瑞。他三十多歲的年紀,蓄短髭,衣衫華美,大拇指套著一個雞卵大的翡翠金絲的扳指。相貌還算周正,薄唇如刀,方臉濃眉,只是眉目間有些陰鬱。倚在尋仁瑞身側的,便是軟霞樓的花魁樊霜,她一身白衣,膚光勝雪,一雙美目如明珠生暈,柔情款款。
酒過三巡,樊霜下了主位,輪番敬酒,推杯換盞,應對自如。來到嚴衍面前時,她笑著舉盞:
「久仰嚴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華茂春松,氣宇軒昂。」
嚴衍冷峻的眸子覷著她:「嚴某初到貴地,何當樊霜姑娘久仰?」
樊霜挑眉:「嚴公子是春花老闆看上的人,便值得樊霜久仰了。」
汴陵沒有不透風的牆。春花老闆看上了一位外地來的賬房先生,公開禮聘,這事第二天就傳到了尋仁瑞的耳中。陳葛受尋仁瑞之托,將一席自我吹捧和攻訐對手的話向嚴衍說了。本以為這位天官大人不屑於參加此類商賈宴飲,不料他竟未拒絕,
樊霜壓低聲音,嗓音揶揄:「嚴公子初到汴陵,就引起兩位大人物爭相延請,今後前途不可限量。」
嚴衍淡淡一哂:「如此,該多謝春花老闆替嚴某揚名了。」
樊霜噗嗤一笑,手中玉盞與嚴衍手中的輕輕一碰。
正在此時,船艙外傳來一陣吵嚷。尋府家丁急匆匆進來回報:
「東家,長孫家大少爺乘了小船過來,非要上船!在甲板上和陳大掌櫃吵起來了!」
尋仁瑞輕咳一聲,展開一把鏤金紙扇遮了一遮,低聲對樊霜道:「長孫家這位大少爺,為了尋芳,可真是連臉都不要了。」
樊霜無奈地搖搖頭:「這位少爺是個活寶,雖然莽撞了些,卻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呢。」
尋仁瑞挑眉:「原來樊都知中意這一款?」
樊霜掩唇一笑:「尋爺說笑了。咱們汴陵城中,除了吳王府那兩位,哪還有男子能及得上尋爺的氣度風采?」
尋仁瑞聽得舒心,撫掌大笑,將扇柄點了點:「還愣著幹什麼,快請長孫少爺上船。」今日恰逢著長孫石渠一人落單,又有美人在懷,自然不能放過這個藉機奚落長孫家的機會。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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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5:55
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章 以蠡測海
陳葛站在甲板上,沐浴著湖上清風,騁目抒懷,一眼望見乘舟而來的石渠,臉色驟變,掉頭就往船艙內去。
石渠的一雙利眼早看見了他,揮舞著雙手叫道:「陳葛兄弟,是我啊!快將船梯放下來!」
陳葛只恨自己腳下沒有生一雙風火輪,跑得太慢。他冷著臉靠近船舷:
「我可不是是你兄弟。」
石渠窒了窒,低頭認真反省了片刻,露出歉然的笑:「上回在四海齋,是你說我們兄弟有緣,還敬了我三盞酒,你忘了?」
陳葛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要走。石渠急了:「哎哎,之前隱瞞身份是我不對。我給你賠不是還不行麼?好兄弟,你就讓我上船吧!」
這兩人吵鬧了一會兒,早將船艙內的人引了出來。尋家的護院趕來,說是大當家請長孫少爺進去。
長孫石渠領著小綠,得意洋洋地登上了樓船。
陳葛氣鼓鼓地瞪他一眼。不意與跟在石渠身後的稚嫩少年碰了個對面,他微微一愣。
凡間的「老五」,一向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那便是互相之間認出來了,只要彼此沒有妨礙,便不點破。在這城中,有許多化身為人,老實本分生活的「老五」,大家相安無事,斷妄司也不會找他們麻煩。
可是這個少年不同。
陳葛整個人僵了一僵:「哎……等等……」伸手要去攔住二人,驀然那少年回頭與他對視了一眼,眸中有綠光大熾。
宛如鹹濕的海風撲面而來,將他刮得倒退了兩步。陳葛心中劇震,再抬頭看,那兩個人已吊兒郎當地進了船艙。
石渠邊走邊低聲叮囑小綠:「一會兒進去了,你先別說話。待我先鎮住他們,再替你找你娘子。」
小綠點頭:「長孫哥哥,我全聽你的。」
隔著交錯的觥籌,樊霜向石渠含笑致意。石渠立馬覺得身子酥了大半,恨不得肋生雙翼,立刻飛到她身邊。
尋仁瑞清了清嗓子:「長孫大少爺離家出走一年多,這會兒是玩兒夠了,還是被老太爺派人逮回來了?」鏤金紙扇輕搖,「今日汴陵這麼多老闆都在,唯獨缺了你們長孫家,不如就由你來做個代表吧。」
席間諸人紛紛大笑,長孫家這位少爺的德行無人不知。
石渠漲紅了臉:「尋仁瑞,把你的髒手從霜兒身上拿開!」
席間有與尋家親善的商人嘲諷道:「我還道長孫少爺出門一趟,長進不少。原來今日又是爭風吃醋來了。」
尋仁瑞譏誚地一笑,紋絲未動:「看來長孫少爺是來鬧事的。沒辦法,誰讓人家有個好妹妹呢,不管鬧出什麼事,自然有人收拾,只要往自家妹子身後一躲,便萬事沒有。」
眾人又哄堂大笑起來。只有樊霜和嚴衍沒有跟著笑。
樊霜起身,向石渠盈盈一拜,柔聲道:「霜兒身如飄萍,受不起長孫少爺這般垂愛。聽聞少爺新納了一房妾室,還喜得貴子,正該安享天倫之樂,不必以霜兒為念。」
石渠大窘。
一年前他離家出走,也是因為偷偷湊了一萬兩銀子要到樓裡給樊霜贖身,誰知被老太爺發現了,一怒之下沒收了所有銀子,將他拘禁在家。
他急聲道:「霜兒,我這一年在外頭也攢了不少銀子,雖然還差一點,但我會繼續努力,一定會給你贖身的。」
樊霜嘆氣,有些無奈地按了按額角。
「長孫少爺,有件事,霜兒沒來得及告訴你。」
在場眾人,包括尋仁瑞都豎直了耳朵靜聽。
「去年你拿了一萬兩銀子,要為霜兒贖身,媽媽本是同意了的。是霜兒自己不肯,派人告知了貴府老太爺,你才被抓了回去。」
石渠:「……」
微妙的尷尬瀰散開來。數十雙眼睛直直地望著石渠,其中有些還隱隱地有幾分同情他。
石渠臉上紅了又白,青了又紫,一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你……不是說了,你也中意我麼?你說你欣賞我的誠懇善良真性情……」
陳葛從甲板上慌裡慌張地衝進來,一把扯開石渠,顫聲指著他身後:
「長孫石渠,你帶了個什麼東西過來?」
小綠一直躲在石渠身後,低著頭,此刻被陳葛如臨大敵地指著,眾人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從指縫裡露出圓碌碌的大眼睛,逡巡了一圈,視線定在主人席上。
樊霜原本泰然自若地倚在尋仁瑞身邊,注意到小綠,花容陡然失色,霍然站起。
「你……」
小綠彷彿自知犯了天大的錯一般,神情沮喪,怯怯地喚了聲:
「娘子……」
石渠蘧然轉頭,直眉楞眼地瞪視著小綠,半晌,伸出一根彷彿風中稻草的手指,顫顫指向樊霜。
「她……就是你娘子……小白?」
「我不是小白!」樊霜驀地厲喝,聲音再無慣常的溫柔情意,彷彿變了一個人。
「你就是小白!」小綠泫然欲泣。
「她怎麼會是小白呢?」石渠大受打擊,倒退三步,難以置信地回想了半天,雙手死死按住小綠的雙肩。
「你說她是你娘子,你們拜過堂,成過親嗎?可有文書憑據?」
這一場鬧劇越鬧越離譜,還沒有收場的意思,在場諸人又看得津津有味,宴會的走向已遠遠超出了尋仁瑞的本意。
「夠了!」尋仁瑞收起最後一絲耐性,站起身來,召喚尋家護院:「把這兩個閒雜人等,給我趕出去,扔到湖裡餵魚!」
嚴衍在座中泰然自若地飲酒,彷彿半點都未瞧見方才的情景。
這時左右護院起身過去,想要擒住石渠和小綠,將他們帶出船艙。石渠連連躲閃,一眼望見嚴衍,慌忙衝過去躲到他背後。
「嚴兄救我!」
想了想,又道:「嚴兄,你怎麼在尋家的船上?站錯邊兒了吧?」
嚴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嚴某可不記得自己站過長孫家的邊兒。」
「嘿,你都救過我兩回了,還說沒站我們家這邊兒?嚴兄,我拿你當兄弟,你可得幫我。」
這可就是死皮賴臉了。
「嚴某可無能為力。」
嚴衍嘴上這樣說,卻站起身,有意無意地格擋了一下。兩個護院包抄過來,畢竟顧忌嚴衍這正牌客人,投鼠忌器,沒有下重手,一時僵在一旁。
石渠哈哈一笑,頓時覺得得了臉:「嚴兄,你幫我拖住這兩個,我去帶上樊霜,我們一起走!」
「……」走去哪裡?跳湖嗎?嚴衍有些無語地瞪著他。
石渠靈巧矯健得不像個敗家子兒,拍了拍嚴衍的肩膀,正待衝到主位,卻發覺已有人捷足先登,拉著樊霜向外跑去。
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石渠瞪著小綠的背影破口大罵:「你這虛情假意的小子,給我把霜兒放開!」
尋仁瑞臉上有些難堪:「哪裡來的小崽子,在我的船上,帶走我的女人?」
七八名尋家護院瞬間扔下石渠,一窩蜂朝小綠和樊霜包圍過去。
小綠警惕地望著眼前的數條大漢,咬著牙道:「小白,我找了你上百年,好不容易找到你,一定要帶你回東海。」
樊霜被小綠緊緊護在身後,面容毫無血色,口中喃喃道:「你我早已恩斷義絕,我不會和你回去的!」她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嚴衍,「此處有高人在,你……你快走!」
他眸中有綠光閃了一閃。
「誰不讓我帶你走,我就把他們都吃了。」
樊霜身子劇震,大睜著雙眸瞪著他:「小綠,你不要亂來!」
她這話說得晚了。
小綠憤懣的雙眼驀地放大,眼珠子膨脹成兩個小燈籠一般,從眼眶裡凸出來,身子迎風便長,瞬間長成三人多高,渾身堅硬的鱗片閃著熒熒綠光。長長地馬臉上厚嘴抿了抿,猛然抻長,一雙血盆大口從樓船內的一樓張到三樓。
尋家的護院訓練有素,平日專教訓那些滋事的潑皮和欠債的老賴,但總歸都在人的範疇內撒野,哪裡見過這等陣勢,紛紛驚恐地尖叫起來,烏龍四散。
筵席上的汴陵富戶們養尊處優,最是惜命,哪見過這等境況,紛紛從席間爬起來,爭先恐後地往樓船出口湧去。
小綠化身的巨獸擺著長尾,緣著新鮮上過漆的木地板滑到尋仁瑞面前,狺狺地說了聲:
「她是我的女人。」
尋仁瑞連巨獸的眼睛都沒瞧見,只見到眼前森森的白牙和深邃的大口中腥紅的小舌頭。什麼汴陵豪富,霸道當家的形象都顧不上了,兩眼往上一翻,露著眼白暈了過去。
小綠森森地笑了一笑,張開大口,正要把尋仁瑞整個人吞下,燈籠眼卻瞥見長孫石渠扯著樊霜,順著人流向艙外跑去。
巨獸如同被利刃刺中一般,悲鳴了一聲,掉頭向艙門衝過去。原本被忽略的人們赫然成了被狩獵的對象,頓時哭爹喊娘地奔逃起來,有些跑得快的,到了船舷邊,無計可施,只得閉著眼睛噗通跳下了水。
陳葛顫顫地靠近嚴衍,小聲道:「天官大人,那人……是個老五啊。」
嚴衍眯著眼睛,「嗯」了一聲。
「您……不收了他?」
嚴衍上下打量他:「不是我收了他,是你收了他。」
「呃?」
下一秒,陳葛覺得自己身子輕飄飄地向那水生的巨獸撞去,正撞在巨獸脖頸上。
巨獸身形一滯,隨之而至的是一柄青釭寶劍,勁如疾風一般刺入它硬甲與鱗片相接縫隙的軟肉上。它痛嘶一聲,長尾勾住了樓船的半邊雕簷,無奈雕簷都是細木鉚鑲,根本禁不住如此怪力,半邊樓船被長尾扯掉,木料翻飛,與巨獸一同落入了鴛鴦湖中。
這空有華麗外殼的樓船,恐怕支撐不到十日後的下元節花籌會了。
嚴衍躍至甲板上,以掌力重壓船頭,終於將樓船的殘骸緩緩穩住,浮在水面。尋家宴請的賓客們在樓船底下黑壓壓地浮了一大片,幸好這是在汴陵,生活在江邊的百姓,十個裡有九個都擅游泳。嚴衍飛身上下,幾番來回,將不會游水之人送到甲板上,確認並無人溺水,方才停下。
岸邊碼頭上有紅衣的捕快趕來,其中一個依稀正是聞桑,許多小船正從碼頭擺渡過來接引落水之人。
樓船底下的水流震動漸漸安靜了下來。水中巨獸似乎停止了躁動,順著水流漸漸遠去了。嚴衍微微皺眉,這頭「老五」,未免放棄得太容易了。
倏然轉身,船上竟不見了石渠和樊霜的蹤跡。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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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6:12
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一章 泥牛入海
長孫家的畫舫是一艘小船,春花多給了船伕一錠銀子,讓他全力向樓船劃過去。快行到近前的時候,湖上所有的人都聽到一陣巨響,樓船的右側,幾層圍欄和簷角嘩啦啦落入了湖中,隨之激起數十米高的水花,彷彿還有什麼重物一同沉入了水底。
湖中瞬間形成洶湧的水流,連她們所在的畫舫都劇烈地搖晃。春花心中驟然一緊,失聲喚道:
「仙姿!」
仙姿心領神會地應了一聲,飛身而起,腳尖在浪尖踮了兩踮,就翩然落在樓船之上。她目光逡巡在奔逃的眾人中,迅速便發現了驚慌失措的長孫石渠。
仙姿一把扯住他後領,便要往船下躍去,卻發覺手中重量比往常重了許多,定睛一看,這敗家子兒手裡還撈了一個。
「少爺,你幹什麼?」仙姿很想把他丟在這岌岌可危的樓船上。
石渠從她眼中看到了嫌棄,但仍然堅定地握住樊霜的手。
「霜兒和我同生共死。」
樊霜嘴唇蒼白地看了看他,並沒有提出反對。
「……」仙姿翻了個白眼,也不知道眼下是什麼情勢。腳下猛然劇震,船體傾斜起來,樓船底部彷彿被什麼東西在水底重重撞擊。她心知不好,也無暇再和石渠計較,只得一手拎一個,雙腳在船舷借力一蹬,便向自家畫舫而去。
幾個縱躍,三人落在長孫家的畫舫上。
石渠周身汗濕,癱倒在地,喘著粗氣:「大船上有……妖怪!」
春花一愣,驀地雙手被人握住,樊霜聲音發顫:「他……口能吞海,快走,快上岸!」
遠遠的湖面上,驀地直衝而起一股暗流,由湖底牽連至水面,形成如雁陣的層層波瀾,蜿蜒著向這邊奔湧過來。
被煙柔抱著的衡兒似乎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脅,放聲大哭起來。船老大驚慌失措,被仙姿吼了一嗓子才驚醒過來,連忙使出吃奶的勁頭往岸邊划去。這畫舫本是個遊覽觀賞的工具,原本就是以平穩緩慢為賣點的,船老大根本沒想過有一天要靠速度逃命,一船人手腳並用,齊齊趴下以手劃水,只盼爹娘給自己多生了兩條手臂。
「長孫石渠!你又招惹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春花一邊劃水一邊大叫。
石渠忙裡偷閒瞅一眼身後,見那水下湧流已經越來越近,索性閉眼拚命拍打水面:「我也不知道啊!」
畫舫終於靠岸,不及繫舟,船老大已自蹦上去逃命。仙姿一躍上岸,先將煙柔和衡兒接了上去,石渠扯著乳母也跟著躍了上去。
春花動腦子還行,這身子動起來一向不大靈敏。在船上跌跌撞撞了兩步,好容易扒住船沿,眼前多出來幾隻手。她不及細想,快速拉住其中一隻。
她順著那手的力道,本想向前一躍上岸,誰知那隻手難以覺察地向前微微一送,旋即鬆脫了。
春花一怔,只覺身子一晃,竟又跌回了船艙。
就是在此時,異變陡生。
龐然大物垂直破水而出,畫舫宛如一隻玩具木船,被巨浪高高衝起,又徐徐落下。春花只覺身子在船艙裡掉了個個兒,下墜的時候腦袋朝下,雙目所及之處正是一張血盆大口正張大等著她。
「長孫春花,你還戀棧這紅塵麼?」夢中白貓的質問如在耳畔。
不是說好的,二十二歲上橫死麼?還有兩年被貓吃了麼?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春花老闆閉上眼睛,放聲大哭:「救命啊 ……」
腰間突然一緊,春花睜開眼,一片青色的衣角在她眼前飄了一飄。有人拎著她的腰帶,踩著下墜的小船,向上躍了兩躍,她被幾次拋高落低,昏昏沉沉中望見巨獸的大口已經快要闔上,只剩一道山谷般的縫隙。
那人拎著她,靠近了天光射入的谷頂,卻終究晚了一步。巨口如隆隆震動的大山,嚴實閉合。
天光消失,春花頃刻便失了神智,墮入了無邊黑暗之中。
不知名的巨獸沉入水中,水面蕩漾了片刻,便歸於平靜,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只有一張浸濕的黃表紙漂在水面,上書的「長孫春花」四個字已被水浸透,墨跡化開。
鴛鴦湖畔,百姓驚慌逃竄,只有聞桑一人呆立在四處奔逃的人群中,茫然良久。
斷妄司棧長手冊上可沒寫,天官大人被怪獸吞了,該怎麼辦?!
長孫石渠比春花大五歲,父母故去的時候,他已經曉事,對這個小貓兒一樣的妹妹生出了大山一樣的保護欲。小時候幾家富戶的孩子在一起讀私塾,石渠加入了以尋家老大為首的熊孩子幫,挨個去剪女娃娃的辮子,剪到春花頭上時,石渠不答應了,跟尋仁瑞打了一架,被大幾歲的尋仁瑞揍得鼻青臉腫,從此結下了仇深似海的樑子。
汴陵人雖重商,但多半還是會讓子孫勤習詩書,博取功名。長孫兄妹的父親長孫遜是少有的考中進士的商人子弟,可惜他身子弱,剛派了一個吏部行走的小官,不到兩年便因公務繁冗,操勞過度,急病而死。其後不久,長孫家少夫人也因生產時難產而死。
長孫恕在兒子身上吃了一個虧,痛定思痛,立下家訓,後人不許求功名,只能求富貴。
石渠幼時博聞強記,不管是《管子》、《墨經》、還是《貨殖列傳》都倒背如流。長孫恕十分驕傲,逢人便說,自家有個過目不忘的聰明孫兒。作為長孫家的長孫,他自幼便被長孫恕寄予了厚望,指望他學得精明強幹,把長孫家家業發揚光大。
無奈,他看見賬本數字就打哈欠,外出遊冶一向豪擲千金,讓他在商場上和人討價還價,比殺了他還痛苦。
直到有一天,他宣稱要像父親一樣,去考科舉。
爺爺說,從政都是貴胄子弟的把戲。我們這些升斗小民,賺錢才是正道,不要摻和進自己不懂的事情。
但石渠說:我若做了官,一定不會像父親那樣笨。
春花從未見爺爺生過這麼大的氣。他將石渠關在家中三個月,直至誤了那年進京趕考的時間。與石渠交好的幾個少年公子都從京城回來了,他才被放出來。從那以後,石渠再不提科舉的事,鎮日與一幫書生文人廝混一處,風花雪月,聲色犬馬。
石渠十七歲那一年,長孫恕忽然就不逼他繼承家業了。十二歲的春花天生一副春風化雨的甜嘴,和一副錙銖必較的黑心肝,在為人處事上也是一點即通,人人稱讚她是塊經商的好苗子。長孫恕權衡再三,做了一個膽大而英明的決定,將家業交給春花掌管。
春花一向覺得爺爺沒有錯,哥哥確是個不靠譜的浪蕩子。所以規勸的力氣都用在石渠身上,有時便成了和爺爺站在一起數落石渠的局面。
兩兄妹小時候,感情好得跟一個人一樣,到了年長,卻漸漸生出隔閡來。
她於半掩的迷霧中抓住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觸感微涼,彷彿是許多次從廚房偷出糖糕哄她開心的那隻手,又彷彿是蹣跚學步跌倒的時候,不耐煩卻小心將她扶起的那隻手。她嘗試握緊那隻手,那手卻驀地鬆開了。
目光向上,忽地浮現少年石渠咧開的笑臉。
春花猛地睜開眼,坐了起來。
眼前一片漆黑。她還以為自己瞎了。片刻之後,漸漸適應了黑暗,發現居然能影影綽綽地看清些東西,尤其是側坐在面前的青衣男子微亮的瞳孔。
嚴衍眉峰蹙起,端詳著她。
「嚴公子?」
她揉了揉酸脹的眉心,也不知從哪兒黏了一手腥臭的黏液,蹭了自己一臉。
「……這是在哪兒?」
嚴衍單指豎在唇上,示意她噤聲。
所憑坐的地面忽然轟隆隆滾動了起來,彷彿蹲在一個活著的骰盅裡面,隨著它的晃動顛簸上下。春花坐不穩,險些一頭栽倒,被嚴衍眼疾手快地撈起來。若不是嚴衍大樹般深栽地面,她恐怕就要被活活晃成個六點朝上的骰子。
骰盅的震動過了許久才消停下來,記憶如涓滴溪水回流,春花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我們該不會……」她慘笑,「在那頭怪獸的肚子裡吧?」
似乎是在回應她,一團龍卷直上頭頂,挾著幾縷黏液湧上頂去,咕嚕嚕一聲轟然巨響。
好像是……打了個飽嗝。
春花定格了一秒,那一瞬間,嚴衍以為她又要放聲大哭起來。他眼見她跟著畫舫掉進巨獸口中,猱身去救,好不容易撈住她腰帶,待要借勢躍出,卻被她一陣鬼哭狼嚎吵得頭疼,一不留心便錯過了逃離的時機。
誰知春花張了張嘴,抓著他的手劇烈地搖晃起來:
「這樣都沒死,我們真是走了狗屎運啊哈哈哈……這是要發財啊哈哈……」
「……」
嚴衍不露痕跡地甩開她,低頭用什麼東西輕輕擦拭自己的雙手。
哧啦一聲,一絲微弱的光亮照亮了兩人的輪廓。春花和嚴衍都是一愣,此處竟然還有火摺子!
一個男人戰戰兢兢地出聲:
「你們……也是被那妖怪吃進肚子裡的嗎?」
傳說東海有獸名為魘龍,頭如海馬,尾如龍,有磅礡巨口,能吞萬物,其涎可與百颶仙島重陽晨露同釀成一種令人醉生夢死的美酒,名曰龍涎清露。魘龍吞人可造夢,被吞下之人不覺身死,神魂尚在,彷彿身墜異世。
斷妄司的典籍中說,魘龍屬海龍屬,為東海水族。大約一萬頭海龍之中,才能有一頭異化為魘龍。最後一頭魘龍在萬年前降服化蛇的大戰中捨生戰死,由上一任的東海水君親手安葬在東海一處世外仙島中,再無後人。
……再無後龍。
副天官韓抉常說,典籍什麼的,分分鐘能把你忽悠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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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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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6:27
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二章 湖海飄零
魘龍腹中自有幻境,被吞吃之人,不僅肉體將被魘龍的胃液消融殆盡,連神魂也會沉迷在幻境之中,永遠無法掙脫,成為魘龍的養料。
這怪獸形似魘龍,卻又不是魘龍,也不知什麼物種,恐怕是將他們吞到了一個囊腔之中,以備今後食用。
嚴衍一向獨來獨往,藝高人大膽,如此險境倒也從容。只是身邊多了一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千金,未免累贅。
他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只可惜青釭劍落在了外面,不然破腹而出,也不是什麼難事。
春花落入怪獸口中,他本不必親身來救。但她畢竟是蘇玠一案的重要人證,若是死了,於他查案不利。
嗯,自然是這個道理。否則他怎會如此冒進,硬是從妖怪口中救人。
先前被吞下的兩個潑皮在怪獸腹中已經待了好幾日,幸好身上帶了火摺子,勉強看清周邊情形,卻不知道如何才能逃脫。這會兒竟有新來的難友,簡直欣喜若狂。
「我們兄弟發了善心,想幫他找娘子。誰知道他是妖怪變的,把我們騙到船上,就吞進來了。」
兩個虎背熊腰的壯漢哭得淚人兒一般。
「我們都是老實本分的良民,怎麼就這麼倒霉啊!」
「我娘還在家等我呢!」
嚴衍冷眼看著這幾人:
這兩人賊眉鼠眼,神情躲閃,一看就不是什麼誠懇之人。
「……」兩人面面相覷,又抱頭痛哭起來。
春花聽見他們哭,頭皮一炸,怒道:「都別吵了!既然現在還活著,就說明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與其在這裡哭,不如四下再去找一找生路。」
嚴衍有些意外。她倒不似那些嬌滴滴的深閨小姐,遇事只會哭。這會兒倒是精神得很。
「春花老闆有良策?」
春花看他一眼,眉頭鎖得像座山。
「總比坐以待斃要好。」
怪獸忽然安靜下來了,不知是潛入了深水,還是又化作人形上了岸。
嚴衍靜了靜,道:「也好,咱們分兩個方向,去找生路。」
怪獸腹中另有一番天地,空曠廣闊,高呼還有迴響。
嚴衍在前面舉著火摺,肩膀平直寬闊,春花跟在他身後,忽然幽幽地道:
「嚴公子,你不是個普通的賬房先生。」
嚴衍步子未停:「春花老闆以為,嚴某是什麼人?」
「你功夫很好。我猜,你是不是除了做賬房,還做護院?」
「學了這麼多門手藝,可見你小時候真的很缺錢吧。」
「……」
嚴衍不可思議地回頭看她,撞上她一臉的同情。
她扯住嚴衍袖子:「嚴公子,咱們……好歹也算熟人吧?」
嚴衍挑眉:
「大概算吧。」
這機關算盡的小女子落入絕境,迂迴了半天,不知又要耍什麼手腕。
然而春花咬了咬唇,從懷裡掏出一個繡著迎春花的錦袋。
嚴衍將那錦袋拎起來,晃了晃,裡頭叮噹作響。
「這裡面是什麼?」
春花擠出一個勉強的笑:「這是……賬櫃的鑰匙、金庫的鑰匙,還有我書房中有個暗格,裡頭有個木箱的鑰匙。」
「你身手好,說不定還有出去的機會。若是見著我爺爺和哥哥,替我將這錦袋交給他們。」
嚴衍一愣,半晌冷冷道:「春花老闆這是在交代遺言?不怕我侵吞了你長孫家的財產,遠走高飛?」
「嚴公子不是這樣的人。」春花咧嘴一笑。
嚴衍看著她的笑容便有些生厭,沒由來地還了一句:「你怎知我不是?」
春花捏著衣角,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說了:
「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覺得我欺負了陳葛,後來又覺得我欺負了我哥哥,所以你說你不喜歡我,大概也是為他們打抱不平吧。你與他們素不相識,卻還存著公義之心,可見是個講道義的人。」
「今日我遇了難,你明明很看不上我,卻還是捨身相救,結果和我一起落入妖怪腹中。可見是個極心軟的人。」
「像嚴公子這樣的人,不論是交友還是合作,都是上上之選呢。我要是真死在這裡,你一定會想方設法把我留下的東西交給我哥哥和爺爺。」
「……」嚴衍試圖反駁,動了動嘴唇,卻什麼也沒說。
他將那錦袋扔回她懷裡,皺著眉道:「跟緊點。」
春花愣了一愣,連忙跟上去,心中莫名有些小得意。
「哎哎,嚴公子。咱們要是一起活著出去了,你就從了我,給我當賬房先生吧?」
話音剛落,她踩中一灘黏液,腳下一滑,向前倒去。
嚴衍感知背後響動,轉身一接,只覺觸手溫軟,那淡淡的素馨香氣登時盈滿鼻息,竟然在妖怪腹中也不覺惡臭難聞了。
「你做什麼!」他聲音克制地吼了一聲。
火摺子滴溜溜掉在地上,熄滅了。
春花懵然乾笑了兩聲,摸黑攀著他的手臂小心站直。
忽然想到,要是真的死在這裡,就再也見不到爺爺了。
不知道在船上放開她的那隻手,究竟是誰的呢?竟然這麼希望她去死。她死了,那個人會開心嗎?
「對不起,滑了一腳。」她聲音裡還是帶著些調侃的笑,嚴衍卻微微一怔。
有微涼的液體滴落在他手背上。
她不知道他眼力極好,明明眼中有晶亮的水光湧出,還擠眉弄眼地強作談笑。
「對不起啊……」春花又充滿歉意地道,「這下糟了,火摺子也沒了。」
長孫春花自幼養尊處優,被長孫家老太爺捧在手掌心上,向來信奉勞心者不勞體的準則。平日更是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難免有些笨手笨腳的。她從未想過,堂堂長孫家的大當家,竟然會淪落到葬身魚腹的下場。
正歉疚時,手掌忽然遭人握住。
「小心些!」那人在她頭頂上沉沉地說了聲。
「有光!」她沒聽出那人話語中的安撫,驚訝地指著前方。滅了火摺子,竟在全然的黑暗中發覺了一線綠光。
嚴衍牽著春花的手,來到一團綠光旁邊。兩人皺眉對視一眼:
「這是……卵?」
嚴衍回想船上見到的少年:「這妖物該是個雄的才是,腹中怎會有卵?」
春花也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團綠色的卵,半晌忽然想起:
「這妖怪,不會是海龍吧?」海龍海馬之流,與其他動物不同,是由雌性將卵產在雄性的腹部兩側的囊袋中,由雄性孵化產卵,生出仔魚。
嚴衍頗為意外:「你也認識海龍?」
「海龍乾可入藥,我們藥鋪裡採買了許多,我特地問過藥鋪掌櫃。掌櫃的說,這玩意兒對男人有不可言說的好處,利潤很高。」春花咧嘴,「想想那妖怪的樣子,確實長得像海龍。」
「這麼說,我們此刻在海龍的囊袋之中。」
「那豈不是,等海龍生小海龍的時候,我們就能出去了?」春花大喜過望。
嚴衍一哂,正要作答,背後忽有風聲疾至。
他攬住春花側身躲過襲擊,回身來看,竟是那兩個潑皮跟在身後,手持匕首,森森地冷笑。
「這小子有點功夫,先抓女的!」其中一個潑皮大呼。
春花失聲道:「我們不是在找出路嗎?你們要幹什麼?」
兩個潑皮紅著眼睛喝道:「找什麼出路?我們在這裡待了七天了,根本沒有出路!」
「那你抓了我們,難道就有出路了嗎?」
嚴衍捏了捏她掌心,眸色更暗:「你們在這裡待了七天,靠什麼為食?」
面前的兩人對視一眼,瑩瑩綠光中,映照出兩人身上沾滿黑色的血污。
「我們兄弟,本來是三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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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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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6:43
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三章 襟江帶湖
本以為只有妖怪會吃人,沒想到人也會吃人。
「大哥,咱們是先吃男的還是女的?」
「先幹掉男的,留著女的,誰知道還能扛幾天?」
兩個潑皮大張著腥紅的嘴,似是調笑,眼中卻無笑意,反而透出一種非人的瘋狂。
春花向前一步: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們吃了我們倆,倘若還是出不去,接下來……」
她伸出一指:
「是你先吃了他,還是他先吃了你呢?」
兩人俱是一愣,其中年小的那個怒道:「這是我大哥!」
另一個也怒道:「這是我弟弟!」
「哦?」春花冷冷道,「被你們吃掉的那個人,不也是你們的兄弟嗎?」
年紀小的潑皮恨恨地說:「你們要是早一天進來,我們就不用殺他了!」
「……」
春花低聲對嚴衍道:「他們要是知道還能出去,會不會發瘋啊?」
嚴衍輕哼了一聲,不言語。
年紀大的潑皮吼了一聲:「少說廢話,先把男的解決了!」兩人提著匕首向嚴衍刺過來。
嚴衍長眸微眯,正要動手,斜裡兀地衝出一個哈巴狗大小的活物,挾著勁風朝兩個潑皮撲了過去,一口咬在一個潑皮手臂上,他痛得嘶聲大叫起來。
另一個人驚惶莫名,顧不上嚴衍,手中匕首往同伴手臂上的活物刺去,那活物卻十分滑溜,順著人身泥鰍一般游開了,匕首正刺在同伴的手臂上,又是一陣痛呼。
「大哥,你幹什麼!」
活物狺狺地向兩人露出牙齒,扭身又一口咬在另一人的小腿上。
兩人不知是什麼怪物,嚇得汗毛直立,手裡的匕首掉落在地上。
好不容易擺脫了糾纏,兩人顧不上撿起匕首,手腳並用地扭頭就跑。跑了好遠,還能聽到他們魂飛魄散的大叫。
春花駭了一跳,慌忙撿起他們掉下的匕首,只見上面粗糙地刻著一個「錢」字。她不及細想,立刻將利刃倒轉,指向地上的活物:
「這、又是什麼?」
活物貼著地面,慢慢地掉過頭來,一雙綠幽幽的眼睛正對著春花和嚴衍,口中嘶嘶做聲。倏地從地面暴起,襲向兩人頭臉。
嚴衍慢條斯理地伸手,一拳揍在那活物臉上。
彷彿一條被大狗咬了的小狗,那活物「啾」了一聲,臉朝下撲在地上,咿呀呀地哭起來。
「嗚哇!」翻了個身,坐起來的竟是個穿紅兜兜的小娃娃,大約是人類幼崽兩三歲大的樣子。
「你們欺負我!我要告訴爹爹!」
嚴衍冷哼一聲,一副又要上前揍他的樣子。
春花見他比自家侄兒長孫衡大不了多少,心中立刻軟得如糖稀一般,連忙過去將他抱起來。
「小娃娃,你也是被妖怪吞進來的嗎?」
不問還好,這一問之下,小娃娃更是嚎啕大哭,將鼻涕眼淚糊了她一身。
嚴衍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你看不出,他就是海龍卵所化嗎?」
那一堆海龍卵中,果然有一個失了原本瑩綠的光澤,像一個透明的氣泡。
春花一怔,對上懷裡娃娃純真無邪的眼睛,猛一哆嗦,險些將他扔掉。
「你……也是妖怪?」
小海龍委委屈屈地:「我替你們咬壞人,你們還打我!」
「你方才衝我們撲過來,也是咬壞人?」嚴衍挑眉。
「海龍精雄性懷子,三十年生子。你莫要被這小妖幻化的孩童模樣騙了,說不定他年紀比你還大。」
小海龍怨念地瞪他一眼,將頭埋在春花懷裡。
春花輕拍他屁股:「我們和方才那兩個人不一樣,我們不是壞人。」
小海龍的眼珠子滴溜溜在眼眶裡轉了一轉:「你可能是好人,他……」胖嘟嘟的手指指向嚴衍,「這麼凶,一定不是好人。」
「……」
春花尷尬一笑,向嚴衍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介意,又道:「小朋友,你告訴我,該怎麼出去好不好?」
「這是我爹爹的肚子。我爹爹找到我娘,就會把我生出來,到時你們就能一起出去啦!」
春花還不是很能接受這種設定,咳了咳,才問:「那怎麼能找到你娘呢?」
「軟霞樓的樊霜姑娘,就是他娘。」嚴衍盯著她,試圖察覺一絲破綻。
「春花老闆和樊霜姑娘交好,難道不知道,她也是個海龍精麼?」
鴛鴦湖上出了怪事,靠湖邊的碼頭自然全都關閉。軟霞樓的老鴇會做生意,開了個後門迎客,樓中依然是賓客滿堂,老鴇子在堂中迎來送往,時不時與熟客寒暄兩句。
打聽得最多的,便是剛剛發生那件怪事了。
「您聽說了麼?長孫家那位春花老闆被水怪給吞了!」
「可不是麼!知府大人命人在鴛鴦湖上打撈了三個時辰,便是個螃蟹也該撈乾淨了。鴛鴦湖沿汴陵江連通入海,那水怪說不定已經順流向東,逃入大海了。」
「這事兒也真邪門兒,吳王世子親自去請澄心觀的霍善道尊出山除妖了呢!」
「這麼說,長孫家可就全亂套了!」
「聽說,還都瞞著長孫老太爺呢。家裡的各個鋪子都有可靠的掌櫃管著,暫時還沒出什麼亂子,只是那位長孫大少爺,從岸上離開,竟然徑直又到勾欄裡來啦。」
「這位大少爺是出了名的紈袴,幹出這種事也不意外。」
議論的香客說到這裡,一把拉住老鴇:「媽媽,還不是您這兒的姑娘有本事?」
老鴇漲紅了臉:「您可別瞎說,今兒個可沒見著長孫大少爺來。家裡出了白事兒的,便是來了,我們也不敢接待啊。許是別家的姑娘接了吧。」
一輛不起眼的灰簾馬車從軟霞樓快馬而出,往汴水與鴛鴦湖交界的龍息泉方向駛去,沒有驚動任何人。
樊霜隻身出來,羃離遮面,不欲人知,在車中催促那駕車的車伕:「快點,再晚就來不及了!」
車伕囫圇應了一聲,馬鞭抽的更響。
除了城門,又行三里,馬車駛入曠野之中,忽然停了下來。
樊霜在車中一愣:「怎麼不走了?」
掀起車簾,一把尖刀泛著寒光橫在眼前。
「你……還我妹妹的命來!」
拿刀的手抖得比篩子還厲害。長孫石渠一身車伕的短打,戴著斗笠,嘴上黏了幾縷假得不能再假的鬍子,嘴唇顫抖,說出的威脅在尾音上猶豫了半天,終於落在一個尷尬的地方。
樊霜盯著石渠,靜默了片刻。石渠能幹出這種事,倒是令她刮目相看。
「長孫少爺,春花老闆被妖怪吃了。您若要報仇,該去找那個妖怪。」
樊霜的冷靜讓石渠更加焦躁。
「是你!你和那妖怪是一夥的!我親耳聽到他叫你娘子!」石渠咬了咬牙,「再不濟,我捉了你,去威脅他,讓他把我妹妹吐出來。他在乎你,一定會顧忌。」
樊霜幾乎是有些同情他了。
「我以為,你是喜歡我的。你說過為了我,你什麼都願意做,可是如今卻為了你妹妹來威脅我。」
石渠悲憤莫名:「我是喜歡你,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做,但我妹妹不同。她是長孫家的希望。長孫家可以沒有我,但不能沒有她。」
「所以呢?你就拿著一把刀,來威脅一個弱女子?」
她輕描淡寫的口吻激怒了石渠:
「那日我親耳聽他說,他找了你上百年!你們兩個,都是妖怪!」
他肩膀顫抖,持刀的手卻毫不猶豫地逼近了樊霜。
「你一定知道那妖怪在哪,對不對?」
樊霜婉約的美眸中赫然螢光一閃。一陣腥濕的海風吹來,白衣女子如同緣著無形的海水洄游至空中。
石渠還未反應過來,手中尖刀已經不見了。
樊霜彷彿沒有重量,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你既知道我是妖,就該知道你不是我的對手。此刻我若殺了你,如同碾死一隻螞蟻。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懷疑。」
一孔細泉如繩索般懸在石渠頸間面容憋得紫漲,想要掙扎,卻發覺手腳都動彈不得,只能徒勞地大口呼吸,企圖捕捉最後一點微弱的空氣。
「你……殺了我……也做不了人!」石渠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喉嚨裡擠出來。
樊霜悚然而驚,半晌詫異地笑起來。
「做人?」
「我從前想做人,想要你們一樣繁華熱鬧,愛恨情仇的生活。為了做人,我拋棄了自己的愛人,拋棄了自己的族人。化蛇大戰,東海水君振臂一呼,整個水族聞風而起,只有我,臨陣脫逃,趁著族人都上了戰場,我逃到人間。過了許多年,遇見許多人,卻從來沒有遇到一個真心對我的男人。」
「你們人間,也沒有這麼了不起!」
「你捧著銀子來贖我,只是為了和家裡鬧彆扭。你根本不曾問過,我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又譬如那個蘇玠,他闖了禍,我拼了性命替他遮掩,可他呢?他把我當做一個漂亮的幌子,心裡卻只惦記著別的女人!」
石渠渾身冰涼:
「蘇玠也是……你殺的?」
樊霜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長孫少爺,今日實在是不能留下你的命了。」
頸間泉水化作的繩索倏地收緊,石渠立刻透不過氣來。他眼前漸漸暗了下來,眼前出現幼時仍有印象的父母,然後是祖父,還有春花。最後浮現在腦海中的,竟然是長孫衡那個小娃娃。
至少,長孫家還有一條血脈留下。希望衡兒長大以後不要像他,更像春花吧。
就在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一個碩大的雪白毛團從密林中飛出。一雙尖鉤利爪正正襲向樊霜胸前。
樊霜眼中螢光一閃,如鱔魚般擰身閃避,裙袂已化作如蛇一般的長尾,盤在近前的一株大樹上。
清泉般的繩索瞬間歸於無形。石渠的身子失了依託,輕飄飄地墜落在地上。
龍尾人身的女子冷笑著在胸前劃出水樣屏障:
「都是老五,咱們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你今天壞我的事,未免壞了規矩吧?」
雪白毛團落在地上,幻化出神情閒適的美貌少年,不耐煩地伸了個懶腰。
「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招惹上斷妄司你才滿意?」
樊霜啐了一口:「陳葛,斷妄司在汴陵只有一個半大少年,他管得了誰?你莫誆我!」
「……」陳葛無奈地搖了搖頭,不大想告訴她天官大人的下落。他掏了掏耳朵:
「我剛才聽您那意思,是要殺人?去年那位姓蘇的大人,也是您殺的?」
樊霜眸中厲色閃過:「陳葛,你不是一向與長孫家不合麼?我殺了長孫石渠,不是正適了你的意?」
陳葛大搖雙手:「別別別,您這心意我心領了。長孫家的人是招人煩,但讓你在我面前殺人,今後我陳葛在汴陵可就不用混了。」
「況且……」陳葛翻過腕子,亮出利爪,「樊霜姑娘,您好像還有重要的地方要去?」
樊霜胸中如遭猛撞。
陳葛笑呵呵道:「在這裡滯留太久,會出事吧?」
「我聽說,吳王世子十分擔憂長孫春花的下落,已經往澄心觀請了霍善道尊,循著妖氣往龍息泉去啦。」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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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0 01:56:57
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四章 海翁失鷗
迷迷糊糊中,微涼的手心放在石渠臉上比了一比。
石渠正有些感激那手的主人的溫柔,吧唧一聲,脆亮的耳光拍在了臉上。
石渠猛一哆嗦,睜開了驚慌的眼睛。迷茫的視線對上了陳大掌櫃似笑非笑的端詳。
「陳兄!」他驚呼,四下看看,自己狼狽地伏在荒林中,佈滿枯葉的地上。
「陳兄怎會在此?是你救了我麼?」
「我只是路過此地,發現長孫兄一個人躺在地上。是遭了歹人襲擊,還是中了哪位姑娘的仙人跳?」
昏迷前的記憶回籠,愁苦的神情漫上面容。石渠悚然驚起:
「陳兄救命之恩,改日報答!我還有地方要去……」他一骨碌爬起來,奈何腿肚子打顫,還被陳葛攙了一攙。
陳葛心裡暗暗嘆氣:「長孫兄要去何處啊?要不,我和你同去?」
石渠急忙擺手:「此事危險,恐怕連累陳兄。還是我自己去!」邁出兩步,驀地一愣,自言自語道:「樊霜說要去……什麼泉?哎呀!」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奈何就是想不起來。
陳葛背過身去,翻了個白眼。
「那個……長孫兄,你要去的該不會是龍息泉吧?」
「咦?你怎麼知道?」
陳葛乾笑了兩聲:「長孫兄,你此去凶險,還是帶上我一起去吧。你忘了麼,我還會幾手功夫,真有什麼事,也能幫上忙。」
石渠感動莫名地盯著陳葛,看得陳葛渾身如冒出一窩螞蟻一般不自在。半晌,他狠狠一拍陳葛的肩膀:
「好兄弟!」
這一拍險些將陳葛的狐狸臉拍出來。他咬著牙根,忍氣吞聲地附和:
「好兄弟!好兄弟!」
奸詐狡猾的長孫春花,怎會有個這麼蠢的兄弟?
海龍腹中別有天地,嚴衍和長孫春花對外界發生的事情全然不知。
嚴衍審視的目光下,小海龍娃娃乖巧地端坐。
「我爹爹和我娘,都來自東海的海龍一族。我們這一族出過好幾頭魘龍,但都是上古以前的血脈,近萬年來,再未有哪一頭海龍異化飛昇為魘龍了。我爹爹和我娘,是最後兩頭擁有魘龍血脈的海龍。族長說,只有他們兩人成親,我們這一族才有可能再誕生一頭魘龍。」
春花聽得直皺眉:
「生出一頭魘龍,有什麼了不起麼?」
小海龍震驚地瞪她:「當然了不起了!上古時代,一頭魘龍就能張嘴吞下十萬天兵!據說一萬年前的化蛇大戰,正是我們祖宗最後一頭魘龍,跟隨在天衢聖君座下打敗了凶獸化蛇。」他原本雙目炯炯,說到此處忍不住惆悵地耷拉眼皮。
「這些年,族中再也沒有誕生過魘龍,所以才會被東海水君這一支飛龍族騎在頭上。幾百年前,飛龍族甘華公主強行奪走了我們珍藏的最後一壺龍涎清露,族長連聲都不敢出。」
春花望著這愁苦的小娃娃,不禁生出萬般可憐同情,伸手摸摸他頭頂。正要出言安撫,卻聽嚴衍在旁邊老夫子一樣沉聲道:
「不要跑題。繼續說你爹娘的事。」
「……」春花十分不能苟同地看了他一眼。這個人,小的時候一定不招人疼愛。
小海龍委屈地包了一包淚,繼續道:
「我爹和我娘成親不久,就有了我,但是我娘卻不知道。」對上兩人詫異的眼神,他解釋道:「我們海龍一族交配,是雌龍將卵產在雄龍囊袋之中,由雄龍受孕。最終是否得孕,雌龍是不知道的。」
嚴衍輕咳了一聲:「說重點。」
春花挑眉看了他一眼,覺得他嚴肅的面皮下竟然有些微微發紅。
切,保守鬼。
「我爹爹說,我娘從小就覺得族人都老實愚笨,只會受人奴役。她渴望外面的世界,不願承擔生育魘龍的重任。所以數百年前化蛇重現人間,東海又起大戰,族人齊上戰場,只有我娘臨陣脫逃,逃到人間來了。」
「從那以後,我爹就帶著我,到人間來找她。」小海龍難過地低下頭,「我爹說,我娘是不知道我的存在,才會走的。要是知道有了我,她一定不會離開我們。」
「那你們是怎麼知道你娘在汴陵呢?」
「我爹在人間遇到了甘華公主。她說汴陵繁華,我娘喜歡熱鬧,一定在汴陵。」
「……」春花默了默,「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說的這位甘華公主,有點攪屎棍的意思呢。」
嚴衍瞥她一眼:「神仙的事情自有神仙去管。我們管好人間事便行。」他頓了頓,「春花老闆不是和這位樊霜姑娘很熟悉麼?我還聽人說,去年身故的蘇大人和樊霜姑娘認識,就是春花老闆拉的……牽的線。」
春花微微一震,驀地想起了什麼。
「這事,是尋仁瑞那個大嘴巴說的吧?」
嚴衍未置可否,哼了一聲。
她斟酌片刻,謹慎道:「我哥哥戀慕樊霜多年,這事在汴陵早已不是新聞。去年蘇玠大人到汴陵採辦貢品,商會宴請,歌姬相陪,這些都是免不了的,並不是我刻意安排。初時我哥哥已有意為樊霜贖身,但樊霜……似乎是戀上了蘇玠,非他不嫁。於是將贖身銀子全數送回。因為這事,哥哥被爺爺責罵禁足了很久。」
「這其中,難道沒有春花老闆從中撮合?」
春花微微嘆氣:「我……自然是不願哥哥迷戀樊霜,惹爺爺不快。蘇玠大人來時,我在他面前極力推薦樊霜,也是有的。其後兩人過往甚密,樊霜自然就不再留戀我哥哥。」
「春花老闆幹起這棒打鴛鴦的活計,倒是駕輕就熟。」嚴衍譏誚。
春花沉默良久。
「嚴公子譏諷的是。我如今,已經知道錯了。」
嚴衍以為她會反唇相譏,卻沒料到這樣的回應。
「我自幼便自詡聰穎通透,覺得尋常人的愛恨痴纏實在無稽。到年紀長些,更加有些剛愎自用,有時為了達到目的,操縱他人的情感,似乎也不算什麼。」她輕輕一嘆,「像我這樣的人到世上來一遭,好像只是為了旁觀他人的喜怒哀樂。熱鬧是屬於那些執著沉迷之人的,並不屬於我們。」
又憶起夢中白貓的詰問:「長孫春花,你還戀棧這紅塵麼?」
她和樊霜又有什麼區別,空愛這人世繁華,不過是葉公好龍。
春花倏然抬眸,與嚴衍直視。
「嚴公子可有同感?」
嚴衍一驚,竟不自禁地避開她的水眸。
清了清嗓子,他問:「既然蘇大人和樊霜交好,又怎麼會死在另一個花娘的榻上?」
春花不著痕跡地垂下眸子:
「這些,我就不知道了。」
嚴衍凝視她的顱頂,敏銳地察覺她仍有隱瞞。然而當下是否繼續追問,他竟難得地有些遲疑。
他如今只是個尋常的過路人,貿然追問太多,反而引人懷疑。
良久,他道:「嚴某早年在京城,也曾聽說蘇玠大人年少博學,清白正直。如今看來,倒也是個尋芳問柳,到處留情的浪蕩子。」
「蘇玠是個正人君子,並不是什麼浪蕩子。」春花迅速反駁,驚覺自己語氣不妥,又默默垂眸。
小海龍茫然地看看眼前的兩個男女,只覺得氣氛忽然就尷尬了起來。
他忽然福至心靈:
「你們兩個……要不也生個娃娃吧。」
「……」
春花和嚴衍都被他噎了一噎。
「這樣以後就不會吵架啦。」
兩人面面相覷,正無語時,蘧然間地動山搖。嚴衍一手攬住春花,一手拎起小海龍,勉強站穩。
巨大的氣浪在海龍腹中膨脹,挾著水汽,盤旋而上。巨獸的怒吼破體而出,直上雲霄,又悶悶地迴蕩在龍息泉上。
小海龍絲毫不驚,歡喜地拍拍手:「我娘到啦!」
龍息泉是一孔有年頭的冷泉,泉池不大,但泉水已有些年頭了,泉流向南注入汴水,再向東海而去。傳言上古時有龍隕落在此,死前留下的眼淚化作泉水,故名龍息。
只有東海的海龍一族才曉得,此處是上古魘龍隕落之地,也是海龍族的傷心地。樊霜知道,小綠離了鴛鴦湖,一定是在這裡等她。
白衣的女子立在泉池畔,輕輕喚道:
「小綠,你出來。」
池面粼粼,並無動靜。
她頗有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果然,一個碩大的腦袋排水而出,露出一雙燈籠大眼。
「小白。」
樊霜與那大眼對視了片刻,冷冷道:「你不能變化成人形,再和我說話麼?」
小綠從鼻子裡噴出兩道水汽,衝起半米高的噴泉。
「我不。這是我本來的樣子,也是你本來的樣子。可是你只想當人,忘了自己的責任。」
「責任?和你成親,傳宗接代的責任麼?」樊霜輕哼了一聲,「小綠,我和你,不是上天注定要在一起的,我也從來沒有喜歡過你。」
「可是……我們是最後的魘龍血脈……」
「去他的魘龍血脈!」樊霜不耐煩地大吼,「我不在乎這世界上還有沒有魘龍,我只想做自己!」
潛在水中的巨獸怔了一怔。又不知沉默了多久,它在咕嘟咕嘟的水泡中沉了下去。
一道綠光自水底飛出,落在岸上,依舊是唇紅齒白的小公子,人的眼睛中透露出人間少見的純樸和認真。
「小白,人間的事情我不懂,我只知道,要為了海龍族強大而努力,要好好對你,要和你一起,生一個孩子,繁衍魘龍的血脈。」
樊霜忍耐的閉了閉眼。
「但是你說要做自己,好像是和這些都不一樣的。」
小綠輕輕執起樊霜的手:「小白,你在人間這麼多年,終於能做自己了嗎?」
這問話教樊霜一愣,她在人間數百年,縱享歡情,收割真心,也遭遇背叛,食遍華宴美食,看遍笙歌燕舞,比起海底清修,不知多麼逍遙快活。
這樣,就算是做自己了麼?她掙脫海龍一族的宿命,來到人間苦苦尋覓的,究竟是什麼?恍惚中,她竟大汗淋漓。不敢深想,揮袖甩開小綠,在胸前結出水刃,寒光閃閃,指向昔日的愛侶。
「小綠,你我總算夫妻一場,你不要再出現,不要再打亂我的生活,我記你一份恩情。」
小綠要上前一步,卻被水刃頂住胸膛。
「你若想……帶我回東海,那是萬萬不能的。」樊霜一字一頓,「除非,你我性命相博。」
小綠雙目瑩然,彷彿欲泣,良久,幽幽嘆息了一聲:
「小白,其實我這次來,是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的……」
他話音未落,平地裡一聲琤然磬鳴,如高山擂鼓,聲聞百里,直震得兩頭海龍頭昏眼花,耳膜劇震。
樊霜認得這聲音,立時惶然大驚。小綠眼眸一亮,一把將她扯到身後。
瑞氣千條的七星法劍正正刺入小綠胸口。
半空中,灰衣鶴髮的老道腳蹬祥雲,手托金磬,容顏慈悲,冷冷嘆聲:
「孽畜,還不速速受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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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五章 東海逝波
樊霜震驚地瞪著小綠胸口的七星法劍。
「道尊,你這是做什麼?」
龍息泉邊的密林之中,一座重簾小轎方才趕到。轎子落了地,立刻便有兩隊王府服色的甲士列陣護擁。
轎中人咳了兩聲,聲線虛弱:
「道尊,這就是……就是害了長孫家小姐的妖魔麼?」
灰髮老道翩然落在轎前,大袖一揮,七星法劍如一道金色閃電,回到身後小道童背著的劍鞘之中。
「世子殿下,貧道扶乩占卜,就是這兩條海龍精無疑。長孫家小姐……」老道頓了一頓,斯有不忍,「就在那雄海龍的腹中,恐怕已化作一灘血水。」
轎中之人咳得愈烈:「……道長,活要見人,死要見……」
最後一個字,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老道嘆了一聲,寬慰道:「世子節哀。」
時已入夜,大風獵獵地起了,將灰色道袍吹得逆風飛揚。老道轉過身,擎起金磬,一手指向池畔白綠二人。
樊霜將小綠抱在懷裡,見他胸口鮮血如注,染紅了泉池岸邊的衰草,順著泥土的縫隙,蜿蜒滴入龍息泉。
泉水瞬間如同煮沸的開水,泛起殷紅的氣泡,水汽蒸騰。
夜空中一聲霹靂,密密的雨刀刺了下來。
樊霜再抬起頭時,目眥盡裂,紅腫的雙眼圓瞪著道尊:
「趁人不備,暗中偷襲,你不講道義!」
「降妖除魔,不必拘泥道義。」
冷意在她心中升起:「我等異類,便是犯了律法,也有斷妄司處置。道尊是要降妖除魔,還是要殺人滅口?」
拂塵微揚,利風瞬息便至,響亮地抽在她臉上,精緻的花容立時高高腫起。
「無量壽福!孽畜,你等幻化人身,危害人間,罪大惡極,人人得而誅之。」道尊和顏悅色道:「樊霜,你耽於修行,法力不及貧道三成,若是束手伏誅,還能留個全屍。」
樊霜窒了一窒,知道他說的是實情。
吳王世子微弱的嗓音篤定地穿過雨聲:「道尊,莫要戀戰,速速降服妖魔,剖開妖怪肚腹,或許……或許還能救人!」
道尊神情恭順:「謹遵世子命。」
手中金磬再度擎起,金光普照,罩住的卻是樊霜。
據說汴陵建城之日,澄心古觀便已存在了。百姓中傳言,汴陵城能夠富樂太平,都是澄心古觀建在風水要地,鎮護財脈的緣故。百年來古觀香火鼎盛,觀主霍善道尊道法高深,連吳王一家都對他敬重有加。
陳葛伏在不遠處的灌木叢中,口中嘖嘖做聲,對身邊的石渠感嘆道:「你看看你們人間這些所謂高人,多麼虛偽刻薄。」
石渠滿身滿臉都是水,與陳葛一起窺探著泉池上的一切。他一心掛念春花的行蹤,並未聽出陳葛話裡的漏洞。
「道尊既是世子請來的,怎麼只顧對付樊霜,卻不救人?」
陳葛冷哼:「老雜毛,表面一套,背後一套。」轉臉正經八百地對石管道,「看這情形,你妹妹肯定已經沒啦,你還是回去安排後事,這些妖魔鬼怪的糾葛,你一個凡人就別摻和啦。」
石渠對他潑的這盆冷水恍若未聞。眼看小綠快不行了,他一頭就要往外衝,被陳葛拽著領子拽回來。
「你幹什麼?」
石渠指著小綠:「我妹妹一定還在他肚子裡呢!我去跟道尊說,剖看那妖怪的肚子看看!」
陳葛掐著他後腦勺,把他摁在泥地裡:「傻子,你且看看再說!」
龍息泉畔,雨水浸濕了小綠的面容,他大張著口,雙眼漸漸失神,幾乎維持不住人的形態:
「小……小白……跑……」他伸出染血的手,撫上自己的肚腹,急切地要說什麼,卻難以成句。
「跑去哪裡呢?」樊霜泣聲說。「他們要的是我。小綠,我做了錯事,早已回不去東海了。」
滾燙的液體混著冰涼的雨水在樊霜臉上流淌。
她在人間做了兩百年的樊都知,從容解語,知情識趣,春華秋月等閒度過,此刻終於想起,自己是一頭會流淚的白色海龍。
人間原來不是她的江海。江海才是她的江海。
樊霜擦去淚水,低聲在小綠耳邊道:「小綠,你忘了我吧。好好地活。」
雪白的水流從泉池中引出,在她身前結成冰雪一般的巨大屏障。樊霜反手一掌,將小綠推入氤氳鼎沸的龍息泉池。
錦衣的少年如鉛塊沉入水底,瞬間化作墨綠的水中巨獸,排開鼎沸的泉水浮出水面,龍血汨汨地流出,龍息泉化作殷紅的血池。
偌大的龍息泉對他來說,像一個小小的金魚缸,剛剛夠他伸展開身體。樊霜濕髮散亂,唇邊滲血,擎起水盾,擋住金磬的金光,頭也不回地大吼:
「小綠,走啊!回東海啊!」
道尊眯了眯眼:「孽畜,你們以為今日還能走脫麼?」向身後叱了一聲:「劍陣何在?」
背後五個身穿法衣的小道童應聲而出,整齊劃一地抽出背後的七星法劍,整合五行陣,五劍如同合一,刺向金磬籠罩下的樊霜。
水盾只強撐了一瞬,便遭五行陣刺破,五柄法劍齊齊刺入樊霜肚腹。她「哇」地一聲,噴出腥紅熱血。
水訣已破,金磬再無阻礙,金色霞光大熾,將樊霜整個人包裹起來。
樊霜慘然一笑,知道大勢已去。
她口中逸出最後一聲輕呼:
「回東海啊……」
霜白的紗衣遭血污染紅,汴陵少年爭纏頭的國色花魁在金光籠罩中悄然化作一尾瑩白的小海龍,而後快速被收入金磬,消失不見了。
雷聲轟鳴,大雨滂沱,再無忌憚。
泉池中,綠色海龍展開長尾,悲聲嘶鳴起來,彷彿要將痛楚的消息遠遠地送到東海。
藏身的陳葛愣了一愣,忽地啐道:
「混蛋老雜毛!手也忒黑!」
趴在泥地裡的石渠驚見此景,不知從何處得來神力,竟掙脫了陳葛的桎梏,猛地躥起來,不管不顧地躍進了龍息泉。
「這傻子!」陳葛咒罵了一聲,不及阻攔,又忌憚澄心觀那邪門的老道,只得仍伏在原地。
他惱火地想,淹死這傻子算了!
……只是,見死不救,好像是有些有礙修行吧?
龍息泉中洪波湧起,小綠在水中劇烈翻騰,饒是霍善道尊法力高深,也有些猶豫,不知從何處下手。
「道尊,白妖已死,綠妖……你擒不住麼?」
吳王世子一陣劇烈地猛咳。道尊知曉,轎中貴人已漸漸失去耐心。他吩咐身邊道童:
「立刻去泉水入江處,織起法網,莫叫任何妖物逃入汴水!」
返身回稟:「世子,綠妖法力非同一般,與其硬拚,不若……甕中捉鱉。」
石渠一跳進泉池,就後悔了。
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少爺,連水性都稱不上好,說是捉妖,送人頭還差不多。
然而又有什麼辦法呢?哪怕和春花一樣被妖怪吞了,也好過一個人回家見爺爺吧。
龍息泉比他想像的還要深。他屏了氣息,慢慢下墜,殷紅的水底,綠色海龍在他面前隱約現出全貌來。
水面上大雨傾盆,水面之下,卻出奇地靜謐。海龍在他眼前調轉了身子,將燈籠大的綠色眼睛正對著他。也許是錯覺,他竟覺得海龍的眼中,有著與他共通的,失去親人的哀傷。
一人一龍對視了半晌,彷彿世間再無它物。
然後,石渠聽到了小綠的聲音。這聲音不像是從遠處傳來,倒像是原本就浸潤在他腦中。
「長孫哥哥。」
石渠聽得汗毛倒豎:「誰是你哥哥!你還我妹妹!」
小綠默了一默,而後長嘆了一聲。
「長孫哥哥,你是個好人,是小綠對不起你。……你再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要不是在水中,石渠絕對會衝著地上大呸一口。
他奮力向前游了兩尺,恨不得衝上去,徒手抱住海龍妖怪咬一口。
小綠彷彿笑了一笑。
「你和你妹妹,都是好人。我兒子……很喜歡你妹妹。」
「……」
「長孫哥哥,我有一個兒子,尚不足日,不能離體,若是我死,他也不能活。你若願意替我將養這孩子,直至足日生下,我便將你妹妹還給你,如何?」
這一下把石渠說蒙了。怎麼又冒出來個兒子?將養這孩子,直至足日生下,又是幾個意思?
他不及細想,全副心思都放在「將妹妹還給你」那幾個字上。這下宛如絕處逢生,久旱逢霖,立刻慌不迭地道:「可以可以!莫說養一個孩子,十個八個也能養活!你快把我妹妹囫圇個地吐出來,我替你向道尊和世子求情!」
他這話說完,半天沒聽到小綠回音。正焦急時,忽聽到小綠縱聲長笑起來,彷彿胸中塊壘盡皆去除。人的笑聲和海龍的長鳴匯聚在一起,於耳畔吰鳴。
「此地危險,不宜久留,我送你們離開。」
小綠在他耳畔輕輕說了一句,彷彿只說給他一個人聽。
「謝謝。」
石渠糊裡糊塗地被泉流裹挾著衝向大江之中,江水冰冷,卻有一股暖流從四肢百骸直竄入心口,又匯聚到肚腹中,漫不經心地安下了家。意識像一朵抓不住的雲朵,片刻就消散於無形了。
他覺得自己長出了鰓,像一條真正的魚一樣自由自在地在水裡徜徉。去他的樊霜,去他的紈褲子弟,去他的長孫家的體面,去他的……
陳葛把自己倒懸在一顆歪脖子樹上,眼疾手快地把石渠從汴水中撈起來,濕淋淋地扔在地上。
見這傻子還在喘氣,陳葛捏著他的耳朵大吼:
「傻子,快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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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1 01:36:11
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六章 凱風寒泉
澄心觀的小道士在汴水岸邊織起金色法網,阻攔邪物從龍息泉進入汴水。
法網甫成,兩邊的水面卻如鏡面一般平靜。
其中一個小道士打了個哈欠:
「師父讓我們在這兒守著,有什麼用?那綠妖受了重傷,游不了多遠了。」
另一個瞪了他一眼:「師父讓咱們守著,咱們就守著。」
話音丕落,龍息泉一側的水位驀地漲高了幾丈,大浪咆哮著向天空捲起,再回落時,分明是一頭海龍張大巨口的形狀。
小道士們嚇得魂飛魄散:「師父哇啊啊啊啊啊……」
法網瞬間被大浪衝得潰散,化作殘片,隨著水浪和其他的生命一起,匯入奔湧向東海的汴水。
大雨初霽,東方露出了一層疲倦的灰白,汴水中莫名湧起的潮水終於緩緩褪去,在江畔淺灘上留下大片的貝殼蝦蟹,還有四個大活人。
嚴衍直起身來,有些困擾地低頭,想把抱住他手臂的小女子撥開。手掌移到她面容之上,卻不自覺地停住了。
只見她眉頭深鎖,雙眸緊閉,濃密的眼睫還串著水珠,口中喃喃說著什麼。倒真像是一個柔弱無助的,做了噩夢的小姑娘。
嚴衍怔了一怔,醒悟自己居然發了會兒呆。良久,他搖頭揮去奇怪的想法,攤開一掌,放出斷妄司特有的煙火訊號。
春花被煙火驚醒,毫無預兆地猛然坐起身來。
「哥哥!」
眼前是平靜的汴水,岸上沒有小海龍,沒有小綠,沒有樊霜,也沒有長孫石渠。
龍息泉中發生的一切,他們在海龍腹中竟聽得如在眼前一般清晰。雖說小綠是將他們吞吃入腹的罪魁禍首,但春花覺得,他好像也不那麼討厭。
只是,海龍一族再誕生一頭魘龍的希望,恐怕要斷絕了吧。
嚴衍扶她站起,兩人對視一眼,竟不知說什麼好。
早先的兩個潑皮凝固在一個互搏的姿勢,如兩條木雕的蛆蟲一般,趴在石灘上。大潮褪去,兩人愣愣地互視了片刻,驀地大叫:
「咱們出來了!」
「大哥,咱們活著出來了!」
兩人歡喜得擁抱著狂跳,跳了半晌,忽然定住了。
其中一人惘然地說:「咱們既然能活著出來,那二哥……」
另一人也呆住了,良久,忽地暴起掐住對方的脖子,口中狠狠道:
「什麼二哥!從來就沒有二哥!」
被掐之人雙目暴出,也伸手扣進大哥的眼珠,摳出兩道血水。兩人都不肯放手,慘呼聲此起彼伏,原本是劫後餘生的寂靜,卻似重回了十八層地獄。
春花遍體生寒,身子微微晃了晃,驚覺有人托住她腰肢。
嚴衍側身擋住她視線,低聲道:「不要看。」
當聞桑帶著捕快們趕到,將他們分開時,兩人已經徹底瘋癲,化為兩頭只知互相撕咬的野獸。
岸邊聚集了許多百姓圍觀,有認出那兩人的,高聲嚷起來:
「錢婆婆,那可是你兒子麼?」
一個白髮老嫗磕磕絆絆地來到跟前,望著瘋癲的兩人,不知所措地哭道:「阿大,阿三,這是怎麼了?阿二呢?怎不見阿二?」
她抓住人便問,眾人也只是搖頭,不知就裡。
聞桑嘖嘖道:「這錢婆婆,從前到處炫耀她有三個身強力壯的兒子,如今兩個瘋了,一個沒了,真是可憐啊。」
老嫗來到春花面前,嚴衍想將她格開,卻見春花搖了搖頭,示意自己可以應付。
錢婆婆充滿希冀地盯著她:「你知道我們阿二在哪兒,是不是?」
春花猶豫了一瞬,終是在錢婆婆的殷切注視中嘆了口氣。
「婆婆,你家阿二已經死了。」
錢婆婆愣住了。
春花繼續道:
「你家阿二和妖怪搏鬥,不幸身亡。你另外兩個兒子為了給他報仇,也都拼了性命,很是英勇呢。」
她摸遍了全身,竟然身無分文,於是摸出一個刻著自家名字的木牌,放進錢婆婆手裡。
「婆婆,你兩個兒子已經瘋癲,以後生活想必艱難。這是我的名牌,你拿著,去春花繡莊找個營生,可好?」
錢婆婆摸摸手裡的木牌,又看一看她,神色陰晴不定。
半晌,倏地將那木牌兜臉扔回給春花:
「你神經病啊?我有兒子,找什麼營生?」錢婆婆恨恨地剜了她一眼,扭身去抱她的兩個兒子去了。
「……」春花被砸得發懵,默默撿起掉在地上的名牌,揣起來也不是,不揣也不是。
她發了一會兒呆,抬頭正撞上嚴衍頗有興味的目光。
「春花老闆,你這算不算又是——操縱他人的情感?」他唇角微微上揚,竟難得地給刻板的面容添了一絲暖意。
春花錯愕一陣,旋即自嘲笑道:「就算我……陋習難改吧。」
聞桑看了看自家大師伯溫和的眼神,只覺得日頭可能是打西邊兒出來了。
「咳咳,那個……兩位,鴛鴦湖的妖物已被澄心觀的霍善道尊降服了。旁人都以為你們已經不在人世,若見了,不知該如何歡喜呢,尤其是吳王世子,這幾日為了給您報仇,那可真是……」
春花有些尷尬地撣了撣袖口,向嚴衍行了一禮:「這次能大難不死,還要多謝嚴公子。今日就此告辭,改日必當重謝。」
見嚴衍沒有還禮的意思,她訕訕一笑:「聞捕快,可否麻煩你雇一頂小轎。」
「曉得!」聞桑脆生生地應了,剛邁出一步,便被嚴衍攔住:
「我送你回去。」
長孫石渠拖著沉重的步子,邁進長孫家府邸。
煙柔抱著衡兒,在門廊下等他。見他進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過來:
「可有消息麼?」
石渠疲倦地搖了搖頭。
陳葛說,龍息泉已被吳王府與澄心觀徹底封鎖,放出來的消息,只說兩頭妖怪已被道尊當場斬殺,而被妖怪吞噬的人,從此再無音訊。
龍息泉下與小綠的對話,大約是一場夢吧?醒來了,一切都是虛妄。再沒有妹妹,再沒有他從小放在心尖尖上疼大的妹妹了。
煙柔默了一默,半晌道:「少爺,當心身體,家裡還有許多事要您拿主意。」
石渠伸出手,摸了摸衡兒水嫩的小臉,頓覺肩上的擔子有千斤重。
「你照顧孩子也甚是辛苦,回房歇息去吧,一切有我。」
煙柔一怔,這位嬌氣的大少爺,從前是不會在意她辛苦與否的。他眼裡根本看不見她。
不由得哽咽了聲音,屈膝恭順道:「是。」
仙姿從內堂匆匆而來,神情緊張:「少爺,老太爺等了許久,非要你去見,恐怕是瞞不住了。」
石渠嘆了一聲,該來的總是要來。
一進內堂,長孫恕早已在上方端坐,龍頭枴杖、戒尺、荊條、馬鞭、條凳、香爐等各色家法均已備好,端看老太爺當下的心情,覺得哪一樣更趁手。
「小畜生,你回來做什麼?」老太爺見他是一個人回來,便沒有好話。
石渠噎了一噎,也不還嘴,自找了個離得不近不遠的位置跪好。
「爺爺,孫兒來領罰了。」
長孫恕將龍頭枴杖跺了三跺:「我問你,你妹妹呢?」
石渠垂著眸子,兀自道:「爺爺,孫兒從前不是東西。今後……今後一定勤學苦練,好好打理家業,好好掙錢,一切都聽您的,絕不違逆!」
「……」長孫恕瞪著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半晌,他霍然立起,嘶啞著嗓子吼道:「你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我只問你,你妹妹呢?我的小春花呢?你把她弄到哪裡去了?啊?」
泣聲再難掩蓋,石渠放聲慟哭,連連磕下頭去,額頭與地磚撞擊得咚咚直響。
「爺爺,孫兒會和春花一樣,好好奉養您的!」
長孫恕身子微晃,倒退了一步,彷彿明白了什麼。他雙手撐住龍頭枴杖,勉強保持神智,沒有讓巨大的悲痛侵襲意識。
「石渠啊……」老人氣若游絲地出聲。
石渠睜大了眼,這些年,長孫恕一直叫他孽障、小畜生、混蛋、敗家子,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叫過他的名字了。
「石渠啊,你爹爹就是不聽我的話,走的太早。你娘呢,剛生下春花,就隨你爹去了。你們兄妹倆,是爺爺活著唯一的盼頭。春花剛生下來的時候,一點氣息都沒有,爺爺我……就跪在這庭院裡頭,祈求滿天的神佛,給娃娃一點生機。你妹妹的命,是爺爺用自己的命求來的啊!」
「石渠啊,你妹妹……要是真出了什麼事,你也得一五一十地跟爺爺說,不能瞞著爺爺啊……」
老人摀住佈滿歲月溝壑的臉,老淚縱橫。
石渠撲過去,抱住長孫恕的雙膝,大哭道:「爺爺,我說!春花她……她……」
庭院中,春花從廊柱後頭默默露了個頭出來,咳了一聲。
「爺爺,哥哥,你們這是……唱大戲麼?」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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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1 01:36:26
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七章 海不波溢
樊霜之事,尤其她被收入金磬前所說的話,都令嚴衍十分在意。他與聞桑核對了近五十年汴陵發生的大案,竟多少都與澄心觀有關。
澄心觀這位霍善道尊在汴陵廣結善緣,在汴陵的「老五」都聽過他的名號。從前只知他德高望重,道行高深,倒是頭回見他如此心狠手辣的一面。
「但是霍善道尊所為,都是降妖除魔,與咱們斷妄司是一致的啊。」聞桑不解地敲著腦袋。
嚴衍冷哼了一聲:「斷妄司的司訓是什麼,你忘了麼?」
聞桑沮喪地翻了個白眼:
「斷妄司以嚴守天道為己任,不輕縱,不枉殺。」
「這就是了。白海龍是否與蘇玠之死有關,尚無論斷,綠海龍實際更未傷害一人。霍善道尊不問青紅皂白,只因迎合吳王世子的喜好,便狠下殺手,可算得上是不枉殺麼?」
聞桑搔了搔頭:「可是他們都是『老五』啊。長孫石渠也說了,樊霜曾對他動過殺心,那個小綠,也害得許多人落入海中,更有兩人瘋癲,一人喪生,怎麼也算不得無辜吧?」
嚴衍皺眉看他,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倘有幼童玩鬧,以瓶水沖垮蟻穴,該如何論處?」
這一問,問得聞桑摸不著頭腦:「呃,幼童玩鬧,不歸咱們斷妄司管吧?實在不行,責令他娘,揍他一頓?」
「你如此說,是因為你是人類的斷妄司。倘若,你是蟻類的斷妄司呢?」
「……」聞桑結實一愣。
嚴衍搖搖頭:「你回去,將司訓再抄一千遍,想明白了再來見我。」
兩人上了福喜客棧的樓梯,聞桑率先推開嚴衍所住客房的門——
他失了聲一般,定在原地,半晌才悶悶道:「師伯,我可否……晚點再回去抄一千遍?」
床榻上側躺著一具容色冶豔的裸女,大紅錦被上白花花的肉體,彷彿要將人眼灼瞎。
「嚴先生回來啦?真教奴家久等呢!」
聞桑大張著嘴,回頭純真無邪地看向嚴衍:「大師伯,這位是……師嬸?」
嚴衍臉冷得像冰窖一般,一把將聞桑撥開,快步進房。
「何人派你來的?」
那裸身美人將全身上下流水般款擺了一下,柔媚地望定他:「我家東家讓我來伺候先生。」
「你家東家是誰?」
「哎喲,先生您何必明知故問呢?我家東家還指望請您出山效力呢!」美人嗔道。
「……」
長孫春花,這個刁鑽下作的女人!
嚴衍瞳中漸漸有風雷聚集。嗓音卻仍冰冷:「你過來。」
美人粉面泛上紅暈,從床上起身,蒙上一襲輕紗,踮著腳尖向他走過來。
「先生真是個急性子呢。」她伸出青蔥玉指,點上嚴衍胸膛。
指尖在三吋遠的地方停住。女子花容失色,驚叫:「我怎麼……動不了了?」
嚴衍也不答她,側身的同時兩袖拂動,一股勁風將那美人裹著直飛出門。美人慘呼著趴倒在門外的走廊上,扶著腰哎哎叫起來,好一會兒才爬起來。
客棧大堂和其他房間的客人聽見這動靜,都紛紛張望過來,這下看得眼珠子掉落了滿地。
美人又羞又窘,連忙向房中逃去,豈料房門快準狠地在她鼻尖闔上。
「噯,先生開門啊!奴家……奴家的衣服還在裡面呢。」
房門倏然開啟,幾件衣裙連帶著床上的錦被兜頭朝她飛過來。待她醒悟過來要進門,那門扇又毫無感情地闔上了。
嚴衍坐在桌前,聽見門外那美人嬌喘哀求了半晌,終於在圍觀眾人的議論中自己穿好了衣服,哭哭啼啼地去了。
聞桑嚇得三魂七魄去了兩魂六魄。如果說從前大師伯生起氣來,是冬天掉進冰窟窿,那今天這一場氣,可真是暴雪壓城了。
他小心翼翼地發問,生怕自己被暴雪的餘威掃到:
「大師伯,這姑娘,是誰派來的啊?」長得還挺好看,其胸碩大,生平罕見……
嚴衍重擊桌面,沉聲怒道:「除了長孫春花,還能是誰!」
聞桑噤了聲,默默溜著牆角出了門。
過了一會兒,又開了門,溜著牆角回來了。
「那個……大師伯,我去問了小二。這姑娘不是春花老闆派來的,是尋家老闆派來的。」
嚴衍一愣。自己這無名火,確是起得有點早。
半晌,他不露痕跡地說了聲:「如此。」
暴雪猛烈侵襲過境,突然就放晴了。
聞桑眼見他師伯渾身包裹的冰塊逐漸消融,覺得自己真是個小機靈鬼兒。
他輕咳了一聲:「大師伯,有個事,不知道你聽說了沒。長孫家那位春花老闆啊,聽說這回受了驚嚇,回去就病了,到今天都三天了,病還沒好呢!」
「誒,大師伯,您這剛回來,又要出去啊?」
「……您忙、您忙,我回去抄司訓去了。一千遍對吧?得嘞!」
到了長孫府,出來接待的竟是石渠。
石渠一見嚴衍,便大喜過望,感激涕零地握住他雙手:「嚴兄!你定是知道了我的慘事,特地來探望我的吧?」
嚴衍:「石渠兄,怎地有些……不良於行?」
石渠臉似苦瓜:「別提了,我那天拼了一身剮,要去給爺爺報噩耗,誰知正剖白心聲,春花這死丫頭她……她竟然全鬚全尾地回來了!」
「嗨,幸好是我機智,便宜行事,立刻同爺爺說,是我最近和萬花樓的姑娘們排了一齣慘戲,其中我扮的那個角兒恰巧死了妹妹,正要錘煉錘煉慟哭嚎啕的演技。」
嚴衍唇角一牽:「然後呢?」
「爺爺自然是照單全信啦。那傢伙……枴杖打折了上荊條,荊條招呼了上馬鞭,一個好好的條凳都被打裂了……最可惡是春花那死丫頭,眼睜睜地看著哥哥我挨揍,在旁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嚴衍輕輕一哂,竟笑出了聲。
石渠摸著腫了半邊的屁股:「嚴兄,咱們去園中走走。我這光景,坐是不能坐了。」
長孫府的園子不大,卻是重重疊嶂,曲徑通幽,別有野趣。行了一段,嚴衍終究是問:
「聽說,春花老闆病了?」
石渠揮揮手:「熬夜看賬本的時候忘了關窗,受了風寒。這麼大個人了,還毛毛躁躁的。」
「可請了大夫看過?」
行進的腳步驀地頓住。
叢叢玉簪緣石徑而開,綠葉肥厚,花萼纖細雪白,如夜空中點點掠星。一片細密的矮竹後,掩映著碧波之上的小亭。清越的笑聲如同細碎風鈴,從亭中順風傳至。
他微微一怔,透過纖纖竹影,望見亭榭中一男一女對坐笑言。
石渠站在一旁,籠著手:
「世子殿下領著王府的老大夫,日日來看診呢。」
春花梳了高髻,金步搖玉對釵點翠珠鈿戴了一頭,蒼白的小臉裹在一團金光耀眼裡,顯得格外嬌小。神情雖少了平日的鮮活精氣,眸中歡喜卻不虛假,紅唇放肆咧開,露出兩個尖尖的小虎牙。對坐的吳王世子玉冠白袍,俊美無匹,雖也有一臉病容,雙眸卻亮若晨星,溫柔淺笑地睇著她。
如斯美景,如斯佳人,果然似水流年。
嚴衍盯著看了一會兒,便聽石渠一拍腦袋,後知後覺道:「嚴兄,莫非你也是來探病的?」
小亭中的情形在外人看來是悅目騁懷,美不勝收,在其中的人看來,卻是如履薄冰,步步為營。
竹中有微微秋風,沙沙作響,清香滿溢。
春花輕微地打了個冷顫。藺長思皺起眉:「你這人,天涼了怎麼也不知多加件衣?」目光逡巡了一圈,索性將自己身上的披風除下,遞過來。
春花一愣,連忙搖手說不必。
捧著披風的手定在半途,凝滯了片刻,方才若無其事地收回。
藺長思輕輕地嘆了口氣。
「許大夫的話,你要聽的,不要任性。我看你面色暗淡,目光凝滯,定是許久都沒睡過好覺了。」
春花不以為然:「那個老頭,說我貪念太深,思慮過重,恐怕不能長命。這是看病還是算命?」
「這許大夫真這麼說?」藺長思臉上終於出現一抹憂色,「他是看著你長大的,若真這麼說,也是為你好。」
「我平日能吃能睡,身體好得很,哪有什麼思慮。」
「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於陰陽,和於術數,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你總是白日奔走,深夜看賬,長此下去,身體受不住的。」藺長思皺起眉頭,「我叫王府裡的老賬房吳先生去幫你幾日,可好?」
春花摸摸臉:「王府賬房我可不敢用,萬一洩了王府的隱私可不好。這些本是我做慣了的事,眼下還能抵擋一陣子。不過今後再招人,私德上也得留心。前一個褚先生,便是教訓。」
藺長思一怔:「聽這口氣,你是有了人選了?」
春花笑眯眯地坐直:「對啊。我近來看上了一個,可好可好了。只是人家還未答應。」
藺長思一時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道:「能讓你看上的人,想必是極好的。」
「為人正派,腦筋又清楚。雖然脾氣不大好,不過謀人取才,用人取德嘛,別的也不重要。」
「你這口氣,不像是招賬房,倒像是要招贅。」
春花正捧了茶往嘴裡送,聽他這樣說,嗆得連連咳嗽。
藺長思輕撫她背脊,眸中暗了一暗。
「賬房是緊要的人,可需要我給你把關?」
「那甚好。你替我好好相看,我請你吃好茶。」
「春花,」他忽然正色,「我這輩子不納妾,不花心,也絕不會養什麼外室。你覺得,我的私德可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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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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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1 01:36:42
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八章 飛鴻戲海
春花第一次見藺長思的時候,正是十二歲。在其他姑娘還在母親懷裡撒嬌時,她已經接下了長孫家的重任,開始掌管家業。
那一年吳王妃生辰,王府辦了一場遊園會,遍請了汴陵城中有頭有臉的人家。長孫家原本沒有收到帖子,但汴陵前頭幾家富戶都在受邀之列,春花硬是請長孫老太爺託了梁家夫人,帶她一同赴會。
就是在那場遊園會上,吳王妃拾到了一方自己少女時親手繡製的繡帕。幾經查問,才查知是長孫家的春花小姐不小心遺失的。誰能想到,長孫春花的母親和吳王妃竟然是幼時比鄰而居的手帕交?雖然失散多年,但王妃聽說閨中密友早早離世,還是慟哭了許久。又聽說密友遺下一雙孤苦的兒女,更是憐孤惜寡,痛惜不已。
她將自己的獨子帶到春花面前,認真叮囑:
「長思,春花是母親最好的姐妹的女兒,從今往後,你要把她當做自己的親生妹妹一樣愛護。」
「長思遵命。」他恭恭敬敬地允諾。
扎雙鬟的少女盈盈向他下拜:「長思哥哥。」
一年到頭,用盡心思攀附王府的人實在太多,她可算是其中最成功的一個。也因此,顯得十分突兀扎眼。立刻便被遊園會上的其他富家千金排擠了。
藺長思再看到她的時候,她被幾個富戶家的小姐圍在中心,一把推倒在地上,沾了一裙子的灰。
「你費盡心思,演著一齣認親的大戲,圖謀的是什麼?要錢財?還是你想嫁進王府?你也配?」小姑娘間的爭風吃醋,雖然幼稚可笑,卻也不減其尖酸殘忍。
他向來看不慣這些仗勢欺人的事,想起母親的叮囑,便要上去幫她,卻被尋家大少爺拉住。
「那丫頭能耐得很,世子且看一看再說。」
名叫春花的小姑娘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
「你們以為,把我的衣服弄髒了,我就會出醜嗎?」
「不然咧?」為首的富家千金氣焰囂張地瞪著她。
春花從袖中掏出一條細長的鬃毛小刷子,輕輕刷過裙襬。刷過之處,原本沾滿灰塵的絲帛一下子就乾淨了,灰塵全被鬃毛吸走。
原本等著她撒潑失態的富家千金們都怔愣地望著她。
半晌,有一個忍不住問:「你……這是什麼衣料?」
「這是我們春花布莊新進的南洋布料,名字就叫『不染塵』,柔軟貼身好打理,萬一弄髒了,用這豬鬃細刷輕輕一刷,便嶄新如初。特別適合遊園、踏青、騎馬這樣的場合呢。」春花笑眯眯道。「這料子,汴陵只有我家有貨。我穿得不好看,倘若是姐姐們穿上,一定比我好看一百倍。萬一需要和世子哥哥一同騎馬、打球什麼的,姐姐們也不必擔心失了儀態啦。」
「……」藺長思微微失笑。
「姐姐們若是需要,打發丫鬟去我們布莊訂貨便行。咱們都是好朋友,報我的名字,給姐姐們打七折,再免費送一把隨身的刷子。」
富家千金們面面相覷,半晌,有一個道:「我們是……好朋友?」
「可不是麼。我一看到姐姐們,就覺得美不勝收,將來的世子妃,一定是幾位姐姐中的一位呢。」
藺長思有些笑不出來了。
那一天,長孫春花和汴陵城中所有的名門閨秀都成了「好朋友」。春花布莊的布料被搶購一空。長孫春花其人,迅速在汴陵商界聲名鵲起。
藺長思自幼身患頑疾,自問無慾無求,不爭不搶,所難棄者,似乎就只有這麼一點執念,卻不便人知。
「我這輩子不納妾,不花心,也絕不會養什麼外室。你覺得,我的私德可還行?」
春花捧了小暖爐,側頭笑了一笑:「世子爺自然是松筠之節,不像我這市井女兒,死皮賴臉,輕浮懶散,這輩子也只能孤獨終老了。」
「……」藺長思默了一默,沒有再說什麼。良久,由許大夫扶著起了身,說是要走。
走出兩步,又回身道:「明日我不來了,你也鬆快些。只是許大夫開的湯藥還是要喝,一劑也不可落下,知道了麼?」
對面立時歡喜:「知道了,長思哥哥。」
嚴衍與石渠在園中亭後聽了一耳朵,覺得不妥,於是仍到春花書房中等待。豈料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春花仍不見蹤跡。
書房大得不像話,櫥格與書案堆滿了山海一般的文簿,窗下一方軟榻,也有紙張書本扔得橫七豎八,三五個暖爐四散翻倒,七八枝禿筆混跡書頁中,各處皆鋪設地毯和軟墊。重重雜物中可見一個人形蠕動爬行留下的痕跡,主人的懶漫放縱可見一斑。
嚴衍不是急性子的人,但也不慣等人。想了想,便起身要走。
門外忽地咋咋呼呼飄進來一句:
「仙姿,我的千層油糕和雲液酒呢?揚州的沈大廚就來這麼兩天,再吃不上我長孫春花四個字倒過來寫!」
書房的薄木門遭人一腳踢開,方才嬌怯怯的病美人咬著塊油糕,邊走邊往下拽簪子,直拽得滿頭金飾叮呤咣啷掉了一地,一頭青絲如雲般披了下來。
「可累死老娘了……」
嚴衍立在書案前,愕然與她相望。
兩人木雕一般定了半晌,仙姿拎著兩壺酒從門外探進頭來:
「小姐,是大少爺把他領到這兒的,跟我可沒關係啊。」她猶豫了一下,敏感地覺出氣氛詭異,於是將雲液酒往門口一放,自己躡著腳走了。
嚴衍輕咳了一聲。
千層油糕吧唧糊在了腳面上。春花面色窘了一窘,腦中浮現上千條挽回她沉穩端莊形象的路徑,卻沒有一條走得通。
好在她是位拿得起放得下的女英雄。
捋了捋額髮,春花換上慣有的親善笑意:
「嚴公子,今日怎麼有空前來?」
嚴衍唇角勾起:「原是來探病的。春花老闆如此精神,可不像是在病中。」
春花訕訕一笑,將軟榻上堆滿的書冊撥了個窩出來,自己坐了。
「病是真病了,不過被王府的老大夫連下幾服湯藥,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敢對外說好了,要不各鋪子的掌櫃管事送賬簿和文書過來,更沒個忌諱了。嘿嘿,偷得浮生半日閒麼。」
思忖片刻,口中埋怨:「我這哥哥,怎麼把你領到這兒來了,連茶水都沒人伺候。要不,咱們去後園亭中喝茶?」
黑眸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嚴衍垂眼道:「不必了。」
他原本是松衣起身要走的,這會兒逕自地來到書案後的主位坐下,拎起兩本流水歷,翻看了兩頁,問道:「這兩月的舊管新收與開除見在都未配平,可見你生病的時候,手下人也偷起懶了。」
春花愣愣地望他,知道賬簿不該教外人隨意瞧,但這人看賬看出了一股青天大老爺審冤案的架勢,竟把她鎮住了。
「呃,那幾本我還沒來得及核對,想是他們疏忽了。」
她話音未落,嚴衍竟從旁拎了筆,開始在賬簿上圈紅改字。
再不阻止,她這長孫家大當家的臉面往哪擱?
「那什麼……」她剛說了幾個字,驀地福至心靈,從軟榻上蹦起來:「嚴公子,你答應給我當賬房先生啦?」
嚴衍抬眸,十分溫和地看了她一眼,就像老夫子終於遇上會答題的學生一般。
「嚴某在汴陵只是暫居,在貴處討幾個月飯錢,過後還是要走的。」
這真是意外之喜了,春花笑得眉眼如花:「無妨無妨。」
今後的事情今後再說唄,留不留得住能人,還得看她的本事。
「您這是,立馬上工?」
「稍解春花老闆燃眉之急。」他淡淡笑了,「哦,該改成『東家』了。」
這一聲「東家」在他口中柔柔打了個轉,不知怎地,讓春花臉頰上有些發燙。
她拍手笑道:「正有好酒,該浮一大白!」她從軟榻底下小櫃中摸了半天,摸出兩個青瓷杯,斟了兩杯揚州雲液,一杯遞給他。
嚴衍訝然回望,她手裡的瓷杯已主動撞上來,清脆地一聲響。
「嚴公子,哦不,是嚴先生,從今日起,咱們一起發財啊!」
下元當日,宮觀士庶,設齋建醮。家家戶戶在汴水之濱設了齋品為家人祈福,為亡者祭祀。家中殷實的,於月出之時,乘了彩船在水上不繫而行,船上懸掛各色燈籠,擺放齋酒果品,焚香禱告。
因著此前鬧水怪,鴛鴦湖上蕭條了不少,為解百姓顧慮,吳王夫婦攜了世子,親上花籌會樓船上向汴陵百姓致意。
此前尋仁瑞在吳王府誇下了海口,必定把今年的花籌會辦得體體面面,結果尋家精心準備的樓船被妖怪大嘴咬了個稀碎,他自己也險些做了水鬼。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求到長孫家門前,花了一半樓船的造價,租了一艘舊年的大船。
尋仁瑞心疼得血吐了幾缸,好歹護住了尋家的面子,只是裡子漏了個流稀。
春花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一艘綵燈畫舫載不動她的春風得意。
吳王世子現身花籌會,本就是她私下向藺長思求來的。去年拿下的幾個造船作坊,還未轉成明股,都做了尋仁瑞的生意。尋大當家講排場,一艘樓船撇開物料人工,淨賺了他五千兩。
本想著坑他一次就夠了,誰知水官賞臉,竟教她坑了尋大當家兩回,真是暢快,歡喜,爽。
依舊是一家人在畫舫之上,團團圓圓,歲月靜好。茶點酒水都是提前訂好的揚州特產,翡翠燒賣晶瑩剔透,春花一個人就能吃一盤。
煙柔拿了黃表來請春花寫字,春花笑了半天:
「今年無論如何,得給尋大當家祈一道福了。衷心祝願他身子康健,福壽雙全。」
石渠這一陣子再沒了尋芳的心情,下元夜便老老實實在畫舫上幫著抱孩子。
他滿臉愁苦地望著在自己身上滴口水的胖娃娃,掰開娃娃的嘴,八顆小米粒一樣的乳牙清晰可見地錯落生長。衡兒在他魔掌下艱難地蠕動掙扎,嘴裡無意識地呀呀叫喚。
「無齒小人!」他憤憤不平地罵道。
胖娃娃還不知道自己被罵了,笑呵呵地抱住他的手掌:
「爹爹爹……爹爹爹……啊……」
一個浪頭打過來,畫舫晃了兩晃,忽然一陣反胃湧上喉頭。石渠連忙把孩子往煙柔懷裡一塞,自己撲到船舷邊上大吐特吐起來。
「真是怪了。大少爺打小就是不暈船的。」仙姿百思不解地說,「難道是喝多了酒?」
春花飲過了兩壺雲液,兩腮酡紅,笑得幽暗神秘:「哥哥身子不舒服,讓他領著衡兒先回吧。」
畫舫在碼頭暫靠,石渠帶著乳母和衡兒下了船,煙柔欲跟上去,被春花一攔:
「讓他們去吧,咱們幾個女人家,難得看看熱鬧,再順著湖游一圈兒。」
煙柔愣了愣,焦急道:「少爺怕是……顧不好孩子。」
「怕什麼,還有乳娘呢。」
春花如此說,煙柔也無法,只得回船上坐了。
舟櫓搖搖,湖水漾漾,燈火如一篩子紅豆在如晝的下元夜明豔跳動。
仙姿沖了新茶,將舊茶碟拿出船面上傾倒,畫舫中只剩春花與煙柔兩人,倏地靜了下來。
煙柔沒了孩子在側,彷彿忽然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正襟危坐著,抿了口茶又放下,眼眸只盯著自己的腳尖。
春花心情好,喝多了酒,神情愈發懶漫,向她笑道:「湖上風景甚美,你多看兩眼啊。」
煙柔搖搖頭:「前幾日剛鬧過水怪,妾身還是……有些怕水。」
春花憑欄坐著,酒意上來,傾身去撩那湖水,彷彿要徒手抓出一條魚來。她向來玩性大,只隨自己性子,身子漸漸傾得過了,堪堪便要跌下去。
煙柔一驚,失聲叫道:「姑娘小心!」
身子疾撲過去,指尖幾乎要觸及春花衣衫的時候,斜裡驀地伸出一隻手,如鷹鉤一般勾住她手腕。
春花回過頭來:
「煙柔,你這是要拉我回來,還是推我下去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31 01:36:57
第三卷 汴陵秋之海中龍王 第三十九章 番外之海約山盟
海龍們的家園,在東海偏北的一處海底珊瑚林。遠離塵世,遠離捕獵者,甚至遠離那座明晃晃招人現眼的東海水宮。族長老黃說,海龍和飛龍幾萬年前是一家,可是飛龍族早已搭上仙班,襲了東海水君的位,徹底放飛了風騷的審美情趣。而海龍族還只能在珊瑚林中游來游去,過著心很大且不害臊的原始生活。
老黃常常憤憤地啐一聲:「東海水君個老暴發戶!」
除了罵一罵飛龍族,好像也沒有別的什麼能夠安撫海龍們日復一日的自甘平庸和焦慮。
老黃活了一萬多年,老得嘴都快張不開了,是唯一一頭見過活的魘龍的海龍。在老黃的心裡,只有孕育出一頭魘龍,海龍族才能再現萬年前的輝煌。
旁的海龍的姻緣都是成年以後由父母自幼定下,只有小白和小綠,因為擔負著全族的希望,他們的姻緣是還在爹肚子裡就定了下來的。
小白的異心始自那一日。她和小綠吵了架,賭氣回了爹家。
她憤憤地抱怨:「我難道不能愛很多條雄龍麼?為什麼只能愛小綠一個?」
她爹爹被她離經叛道的說辭嚇了一大跳,苦口婆心地勸她:「小綠有什麼不好?他是咱們這一代嘴巴最大的海龍,修行也努力,人也老實本分。你和他好好過,將來真生了一頭魘龍出來,咱們這一支不就光宗耀祖了麼?你那些姨夫姑父,不就都得看咱們的臉色了麼?
「咱們海龍一族,血脈裡打著烙印,注定是一生一世一雙龍,海枯石爛,婚盟不改。你若變心,會被全族唾棄的。」
小白覺得和她爹聊不到一個珊瑚杈上去,氣得獨個兒浮出水面去散心。
她盤在一個小小的礁島上,正傷心的時候,海面上駛來一艘九桅的巨大寶船。
船體紅漆打底,金漆描飾,重重樓閣,富麗堂皇,彷彿一座移動的海上城池。十六道白帆張滿,船頭上,一隊環珮羅衣的美人正踮著象牙一般白皙的小腳,翩翩起舞。鼓樂齊鳴,膚色、髮色、服飾各異的男女在甲板上隨之起舞狂歡,好不快活。
船頭上領舞的美人紅髮雪膚,媚眼若絲,一個急促的迴旋,竟不小心跌落海中。小白嚇了一跳,連忙游過去將她救起,一人一龍被船上的人發現,雙雙被撈回船上。
混亂中,小白勉強擠出一點法力,幻化成人的形狀。被她救起來的紅髮美女還是看到了她的長尾巴,然而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小白一眼,什麼都沒說。小白被當做流落荒島的漁家女子,和寶船上的貴族商隊一起,駛向世界上最綺麗豪奢的城市——遠寧。
小白和紅髮美人住在一間船艙中。紅髮美人名叫卓合,自言來自遙遠的異國,本國的王子和大官與商隊一同出使中土,為免海上生活空虛無聊,特挑選了國中最美貌伶俐的女子同行。
「啊,我聽說過。人類的女子,有些是取悅男人的工具。」小白非常耿直地說。
卓合聽了,先是一愣,而後大笑:「我才不是取悅男人的工具。那些連世界還沒見過,就稀里糊塗成了親,然後伺候一個男人到死的女人,她們才是取悅男人的工具。」
「我,是自由的。」卓合的眼珠極亮,勾魂攝魄。「男人們都愛我。我挑選其中順眼的,與他們相好,賺到金子,取悅自己。」
卓合白天酣睡至午,午後打扮得花枝招展,與姐妹們在船上各處嬉戲遊玩,到了夜晚,便穿梭在在不同的宴飲中鶯歌燕舞。如若碰見她中意的男子,便是整夜整夜的不歸。她的嗓音如同一個世上最痴情的女子,令石頭人也能聽得潸然淚下,情根深種。她的體態穠纖合度,舞姿婀娜迷人,坐懷不亂的遊方僧也忍不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如她所說,所有的男人都愛她。
這是小白不瞭解的新奇世界,風花雪月,燈紅酒綠。
她終於忍不住問卓合:
「怎樣才能成為你呢?」
卓合大笑起來。
這是一個海鷗齊飛的午後,卓合望著遙遠的海平面上隱約浮現的陸地,笑道:
「你什麼時候掙脫了自己的枷鎖,就到遠寧的飛霞樓來找我吧。」
小白在寶船靠岸的前夜回到了海中。她帶著滿腦子的光怪陸離回到海龍們的珊瑚林時,小綠大驚小怪地撲過來:「你到哪兒去了?我和你爹你娘都擔心死了!」
她心中微暖,心想,自己與卓合不同的,是有小綠做她的港灣。
然而小綠下一刻便急吼吼地拉著她回他們的珊瑚洞。
「今兒個是我合適的日子,咱們得抓緊,這個月懷不上小海龍,又要等下回啦。」
化蛇破出金塔的那一夜,東海水君遍召水族,即便是海龍一族一向與水君不合,大敵當前,也要同氣連枝,共同抗敵。小綠少見地穿上海龍的甲冑,領著所有年輕力壯的海龍,準備上戰場。
整兵完畢,小綠怔然看她:「小白,你不去嗎?」
小白驚恐道:「我們不是魘龍最後的血脈嗎?如果我們死在戰場上,那誰來生下最後的魘龍?」
小綠仍然是憨厚而不容置疑地傻笑:「如果海龍族都沒有了,只剩下我們兩人,那生下魘龍又有什麼用呢?海龍族人人平等,大家都要為全族的存續奮鬥至死。」
……所以,都是騙人的嗎?她還以為魘龍的血脈是一種特權,代價則是被迫履行繁衍的義務,可是到上戰場的時候,就人人平等了?
「我不去。」小白冷著臉,背過身。族人給她的只有枷鎖,她為什麼要為族人奉獻生命?
「你若不去,他們會看不起你的。」
「我不在乎。」
小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強迫她。
「那麼小白,你等我回來,我們在一起。」
小白沒有等小綠回來。寶船上的時光如同一顆光輝奪目的寶石,輕易打敗所謂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生活。
很久很久以後,樊霜終於明白,她要的不是去愛很多條雄龍,而是可以愛很多條雄龍的自由。
她要的不是有一條雄龍只愛她一個,而是他明明擁有愛很多條雌龍的自由,卻選擇只愛她一個。
這些話,小綠永遠不會懂。
沒有自由去愛的能力,無謂談愛。
小白化成人形,逃出海底,千里迢迢來到遠寧的時候,卓合已經死去很多年了。遠寧也已經不是那個世間最繁華綺麗的大城市。但卓合的故事,還流傳在中土。
人們說她最終被中土的皇帝看上,成了三宮六院中最受寵的妃子,她的美貌經由畫師的妙手凝固在畫卷上,她的故事被無數的戲班爭相傳唱,她真正成為世間男子心中永恆不老的美夢。
小白敲開了遠寧最負盛名的青樓的大門,找到了鴇娘:
「我要成為卓合那樣傳奇的女子。」
鴇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了:「那就隨我們去汴陵吧。」
世間百年,通曉世故,見慣情纏,樊霜早已不是那個憨傻直率的小白,汴陵花街女都知,她穩坐第一把交椅。官宦之家,豪奢富戶,若有談不攏拿不下搞不定又打不垮的人,便以重金請出她這位樊都知,三杯兩盞美酒下肚,再頭鐵的百煉鋼都會被她化為繞指柔。
這位蘇玠大人,似乎不太一樣。皇恩浩蕩,得了到汴陵來採辦貢品的肥差,洗個手都能漂起厚厚油花。蘇玠卻面無表情,整個晚宴都在與汴陵的富戶們爭辯幾等綢緞的市場價格。在座的大人物暗暗向樊霜使了個眼色。她會心頷首,身姿如銀魚地游弋過去。
「良辰美景,蘇大人明明是雅人,卻和我們這些俗人混跡一處,盡說些市儈之語。難為蘇大人了。」
蘇玠見她容貌嬌豔,談吐大方,頗覺可親,便住了口舌之爭,微微笑道:「春花老闆說,有一位都知雍容婉約,解語風流,看來就是樊霜姑娘了。」
樊霜飛紅了臉,連連自謙,心中給長孫春花記了一回人情。
「值此好宴,樊霜給諸位貴人講個小故事湊趣吧。」她於是娓娓道來,講的正是卓合的故事,講她在寶船上如何傾倒眾生,到了中土如何豔壓滿城,最後又是如何與微服私訪的皇帝相識。故事盡時,她按慣例留了個懸念:
「請各位貴人一猜,這位卓合美人最終是否嫁入了皇宮?」
座中聽眾自然是好圓滿的多,紛紛答是。
樊霜款款一笑,正要引出一段郎情妾意,順水推舟,卻聽蘇玠道:
「卓合確有其人,本官幼時曾在弘文館中讀到前朝記載,卻與樊霜姑娘所講大不相同。」
樊霜微微吃驚。這故事她講過幾百次,還是頭一次有人提出質疑。
「哀帝時有海外伶人卓合,善歌舞,容姝異,有豔名,帝召其入宮。卓合持劍入宮,面東而哭,自刎於玉階之下。後三年,賊兵自東而來,天下遂覆。」蘇玠感喟地搖搖頭,「這是前朝起居注中的記載,外人少知。」
眾人訝異,誰都沒有想到,樊都知的起手式竟有個這樣的意外結局。
半晌,樊霜顫聲道:「蘇大人所讀記載中,可有說道,卓合她為何要自刎麼?」
蘇玠嘆了一聲:「既已經回不了家,怎能再失了自由。」
蘇玠身死的那一晚,也是這樣的歡宴之後。樊霜將蘇玠扶入暖廂,送上牙床,點起安息香,只是香中添了一味催情喪志的「袖中春」。
刀尖刺入蘇玠胸口的那一瞬,他失落的雙眸緊緊瞪著她,彷彿在說:
你也回不了家,如今還失去了自由。
身後的人冷冷一哂:「既選了這條路,就不要後悔。」
樊霜咬著牙道:「東西究竟在哪兒?」
蘇玠向來克制的神情中染上了一絲張狂:
「你們永遠都不可能找得到。」
刀刃更進一吋,他唇邊溢出鮮血,不過須臾,便低下了高貴的頭顱,死得像路邊凍死的乞丐一樣灰暗。
身後的人哼了一聲,淡淡吩咐:「把那個叫菡萏的花娘帶進來吧。等她醒了,會清楚地記得,這一切都是她親手所作。」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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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1 01:37:14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章 鹽香風色
又是一日世間匆匆,春花歸家時,星月皎潔,明河在天。晚膳時辰已過,腹中竟也不覺飢餓。
仙姿是個扛不住餓的,一到家就一頭紮進廚房。春花繞過前庭,正要往書房去,不意撞見祖父長孫恕手裡捧著個茶碗,挨在太師椅中,昏昏睡去,鼾聲如震。
春花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將茶碗從老人懷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來。老人鼻子一抽,騰地打了個噴嚏,自己把自己從椅上彈了起來。春花也嚇了一跳,手一哆嗦,茶碗翻到地上碎成幾瓣。
長孫恕懵然睜眼,便看見春花小混蛋恭順嫻靜地站在面前。
「怎麼回事兒?我睡著了?」再看一眼地上,「是你把爺爺的茶碗給打了。」
「沒有啊,」春花無辜道,「爺爺,我剛回來,你就是這個樣子啦。」
「……」長孫恕沒精力和她計較,捋捋鬍子:「你回來的正好,爺爺等你一天了。」
「欸?」春花有種大事不妙的預感。
長孫恕一指案上:「你來看看,這都是爺爺在城中蒐羅來的青年才俊的畫像,每一個都知書達禮,家境清白,上有兄長,情願入贅……」
「哎呀,爺爺!」她一拍額頭,「我想起還有幾十本賬本沒有看,我得……」
長孫恕揪著後領把她摁在太師椅上。
瞅一眼堆成小山的畫卷,春花恨不得當場灘成一灘油汗。
汴陵城哪來這麼多上有兄長還至今未娶的才俊啊?
「坐好!這麼大的姑娘了,站沒站相,坐沒坐相!」長孫恕瞪了她一眼,彷彿怕她唐突了畫卷裡的美少年似的。
「……先看這位,這是辦私塾的呂先生的二兒子,學富五車,我見過,人很秀氣,性情也文雅,吵架一定吵不過你。」
「還有這個。這是盧老爺家的小兒子,脾氣好,人老實,長得也不錯,白白胖胖,細皮嫩肉的……」
春花翻了個白眼:「爺爺,咱們這是要招女婿還是吃人肉啊?」
「你正經一點!」長孫恕想把這小混蛋的嘴縫起來。
「這個我覺得是最適合的了。雖然家境窮些,但是上無雙親,只有一個弟弟,人也是老實憨厚,將來咱把他弟弟接過來同住,也省了你與公婆應酬的工夫了。」
春花聽著聽著,忽然覺得不對。
「爺爺,別人相女婿都要找聰明能幹的,您給我找的,怎麼都是老實,脾氣好的?聽上去沒一個腦子好用的。」
話剛落音,頭上就挨了一捲軸。
「不是個蠢的,怎麼能心甘情願跳你這火坑!」
「爺爺,我也沒有這麼差吧……」春花揉著被祖父打疼的腦殼,轉了轉眼睛;「咱們好歹也是和吳王世子指腹為婚的人家……嘶!」
她話音未落,便又挨了一記,這回是真打疼了。
「說過多少次,這話休要再提!」長孫恕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有婚書麼?有媒證嗎?王爺認過這事兒麼?」
春花訕訕:「我曉得,這不過是我娘和王妃未出閣時的一句戲言,作不得數。這幾年,若不是王妃覺得虧欠了咱們家,怎麼會對我如此照顧。」
「你知道就好。」長孫恕長嘆了一聲。
「前幾年,世子的身子最不好的那時候,王妃也同我提過此事。不過你哥哥那時太混賬,家裡全靠你支撐,我老頭子對外咬死了,只准招贅,王妃便也沒有再提。」長孫恕半耷拉著眼皮,瞥了她一眼,「你該不會怪爺爺壞了你的豪門姻緣吧?」
「你這幾年花了重金到處為他尋醫問藥,爺爺都看在眼裡。只怕你因為你娘的一句戲言誤了終身。」
春花笑笑:「爺爺,我同世子,實實在在只有兄妹之情。我盼他身子康復,確是真心實意,沒有私念。」
長孫恕微微安了心:「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德行嗎?真把你送進吳王府,就你這自以為是又任性的脾氣,有幾個腦袋夠砍?他們是皇族,是官宦,咱們長孫家是民,就算生意做得再大,也是平頭百姓,可不能再和官宦人家沾上任何關係,像你爹那樣,徒惹了一身是非。」
「……」
看來一時半會兒的,是吃不上飯了。春花默默從腰裡摸出兩個蜜餞兒,趁著垂頭喪氣作懺悔狀的時候塞進嘴裡。
「唉,也我太心軟,太縱容你們。想當年你們父母死的早,我老頭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們拉扯大,想要星星月亮,我都上天去摘……」
「……」
長孫恕抹了一把不存在的老淚:「來看看這個,面相寬厚,眉心有痣,一看就是個好拿捏,好算計的軟柿子……」
春花突然福至心靈,截斷了長孫恕的話頭:「爺爺,成親什麼的,總該有個長幼之分吧?從前哥哥不在家便罷了,如今他老老實實待在家中,您還不趕緊給他踅摸個好媳婦?」
提起長孫石渠,老頭子就來氣:「那個混賬,還沒成親就鬧出個兒子,有哪個好人家的閨秀肯嫁給他?依我看,他就跟煙柔湊合過一輩子得了。」
說到此處,他微微一愣,「這幾日不見煙柔來請安,可是在石渠那受了什麼委屈?」
春花頓了一頓,復又笑道:「怎麼會呢?煙柔那日在船上受了風寒,大夫說,看著有些像瘴疫,擔心傳給家人,故此我將她挪去城外莊子上住了,請了大夫專門照看。」
長孫恕皺起眉:「怎麼好好地就病了呢?這姑娘也是命苦之人,進了咱們家門,便不能苛待她。石渠是個粗心的,你多上點心。」
「爺爺放心吧。也未必就是瘴疫,或許將養幾日便好了呢。」春花笑嘻嘻的,「哥哥這些日子不知怎麼改了脾氣,每日閉門讀書,對衡兒也十分親近,想是終於找著當爹的感覺了。」
隔日起來,衡兒又哭著要娘,奶娘哄不住,只得抱給石渠。石渠被娃娃纏得不行,便來守著春花要人。
迎面見春花換了宮裝釵裙,正要出門,石渠不由得一愣。
「這是要去王府?」
「是啊。」春花安然道,「王妃召我去王府,說是有要事商量。」
石渠有些欲言又止,頓時忘了懷裡抱著哭啼扭動的小肉蟲子。半晌他憂心忡忡道:「王妃若是又想拉你沖喜,你可千萬別同意。」
春花有些訝異地望著他,半晌嘻嘻笑起來:「哥哥,世子近來身子已是大好了。你別瞎說。」
石渠窒了窒:「雖說是大好了,但……終歸是一輩子的事,哥哥還是希望你嫁個身子康健的普通人,橫豎咱們家裡有錢。」
「……」春花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哥哥,若我真心想嫁給世子,便是他只有一日壽命,我也會嫁。若是不想嫁,哪怕是他壯得像頭牛,我也不嫁。你可明白?」
石渠怔了怔,而後開懷笑了:「明白。」
繼而又苦下臉:「煙柔的病幾時才能好?把個孩子扔在我這兒,成什麼體統!」
春花嘆口氣:「娘病了,需要靜養,自然只能來找爹啊。」她湊過去摸了摸衡兒的小臉,拿著支步搖在他眼前搖晃了一會兒,娃娃竟然不哭了,愣愣的望著她。
春花垂眸,自顧一笑,理了理衣裙,便出門了。
石渠站在原地又沉思了一會兒,懷裡的衡兒驀地又扁起了嘴,發出哼哼唧唧的哭聲。他只得拿起剛才春花扔下的步搖。
「衡兒喜歡金閃閃亮晶晶的東西嗎?跟你姑姑小時候一個樣兒呢。」他嘆了口氣,抱著衡兒往外走去。
「爹爹去給你找個金的撥浪鼓玩兒,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吳王府坐落在汴陵近郊,獨據一山一湖,宅院恢弘,高簷碧瓦,十分氣派。王府是汴陵城中最大的金主,近幾年的藥材都由春花藥鋪專供,每月都由春花親自上門送藥。這日是初八,照例是每月藥鋪到貨的日子,春花便與藥鋪的許大夫一同取了藥,才去往王府。
照例是王妃、春花與藺長思三人用膳。宴是小宴,膾絲瓜,膾三鮮,松茸湯麵,都是清淡的家常口味,卻鮮氣四溢得令人心癢。侯府的謝大廚是汴陵最好的廚子,就連春花酒樓的大師傅也只能甘拜下風。
春花吃了一塊絲瓜,感嘆道:「世子爺,咱們打個商量,你每月將謝大廚借我幾日,去酒樓掌廚,一天一百兩,成不成?」
藺長思垂眸微笑:「這可不成。你把謝大廚拐去了,我們全家吃什麼?」
「謝大廚走了,還有我呀!我帶十八個廚子來給凌姨治膳。」
「喲,那可得分出十七個來,把你看住了。」
「看我做什麼?」
「萬一讓你溜進了廚房,就你這廚藝,得毒死多少人?」
「……」春花沒好氣地道,「人人都說世子爺是溫文爾雅,怎麼偏偏好擠兌我這可憐的小女子?」
吳王妃聽著這兩人一唱一和,又是好笑又是無奈。
「長思,你別欺負春花。」
春花得了便宜,拍手笑道:「還是凌姨最好,為我主持公道。」
吳王妃搖頭笑道:「前幾日,都說你被鴛鴦湖裡的妖怪吃了,可把長思急壞了,親自去澄心觀求了霍善道長,這才救了你回來。為了這事,他還和王爺大吵了一架。」
「後來你平安回來,又生了一場病。長思把王府大大小小幾個大夫都帶過去,給你挨個看過,都說沒有大礙,他才放心。回來又和幾個大夫連日商議你的方子和飲食,知道你性子散漫,他恨不得讓許大夫貼身盯著你。」
王妃嘆口氣:「這些他都未和你說吧?這孩子,自己身子不好,心思卻極細膩。」
春花聞言看向藺長思,只見他墨眉微彎,神情柔和,聽到此處,輕輕咳了幾聲,垂下眸子。
「春花老闆是有大主意的人,只是不注意自己的身子。倒教我這久病的人日日擔心。」
春花向來吃軟不吃硬,聽他這樣說,只好連連討饒:「長思哥哥,我知道錯了。認打認罰,但憑處置,還不行麼?」
王妃咯咯笑起來:「看到你們兄妹二人感情這樣好,我就放心了。」
她話語落到「兄妹」二字的時候,藺長思的目光倏然在春花臉上繞了繞,見她神情毫無變化,旋即便瞥向一旁。
三人一時靜默。吳王妃看了看藺長思,又看了看春花,清了清嗓子:「長思,起風了,你還是回房歇息吧。春花這裡,我替你好好訓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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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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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1 01:37:31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一章 美人香草
春花對這位凌氏王妃頗有親近感。她生下來就沒了母親,祖父雖然疼愛她,但對母親的事所知並不多,倒是結識了吳王妃後,從她口中聽到了許多母親少女時的趣事。
王妃給春花夾了兩隻紅潤的蝦仁,笑盈盈地盯著她用了頓飽飯,方才開了聲。
「今日喚你來,實在是有件要緊事。」
春花嘻嘻笑道:「凌姨儘管吩咐,我一定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王妃被她逗笑:「哪裡就用到你萬死。不過就是長思的婚事罷了。」
這話一出,春花頓時有些食不知味。她默默放下筷子,臉上笑容未變:「長思哥哥的婚事,還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王妃細細端詳了她的神情,見她既無羞澀,也無急切,便寬下心來。
「長思這孩子病了這些年,近來終於有了轉好的跡象。我心裡知道,一是霍善道長日日燃燈祈福,二也是你這幾年四處尋醫問藥幫著調養的結果。從前給他說親的,都被他婉拒了,他說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不願禍害別人姑娘。如今連許大夫都說他身子康健了許多,綿延宗嗣不成問題。這孩子命苦,我只盼他娶一個守禮賢惠,能照顧人的,早些為王府開枝散葉,也了了王爺和我的一樁心事。」
「不知凌姨看中了哪家閨秀?」
王妃嘆息:「正是此處為難。長思這孩子看著溫和孝順,內裡很是固執,若是他自己不中意,誰來勸都沒用。汴陵閨秀那麼多,我是生怕挑來挑去挑花了眼,挑了個不順他的意,反而不好。」
春花點點頭:「長思哥哥的婚事,確實不能草率。」
「你腦筋活,辦事又妥貼,替凌姨出個主意。」王妃握住春花的手,懇切地望著她。
春花對長輩的央求向來沒有抵抗能力,只得連連應下。她蹙眉思索了片刻,驀地想到了一個主意。
「凌姨,今年的鬥香大會,不如就由王府主辦,由我來承辦,如何?」
汴水結冰前的最後一個行船季,巨大的商船船隊自泉州港沿海北上至汴水入海口,再換船溯游而西,停靠在汴陵,這是去往京城的途中最緊要的一站。商船帶來的是一場汴陵商界的狂歡,除了海外的珊瑚珠玉,奇藥異器,最為重要的,還是從南洋各島採集而來的香藥。一年一度的鬥香大會是城中香藥行的年度盛事,誰能在鬥香大會上取得個名次,不僅能在香藥界揚名立萬,還會受到城中知名香藥局的重金禮聘,為接下來一年的產貨設計香方。
王妃一愣:「這孩子,好好地在說長思的婚事,怎麼扯到鬥香大會?」
春花狡黠一笑:「今年的鬥香大會,可遍邀汴陵的高門閨秀來做評審,請每位閨秀舉薦一位製香師傅,並解說自己推薦的理由。最終採用一人一票的方式選出優勝的製香師。屆時請王妃和世子前往觀看,並為優勝者賜個綵頭。」
調香玩香是閨中女子最大的樂趣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項花銷。尤其是名門貴女中,最愛攀比誰用的香方最時興,誰的香料最稀缺。以香為題,一則各家閨秀都能參與,不至於拘泥害羞,二則世子也可從旁觀察,亦是個變相的相親選妃大會。
王妃抿唇,露出一個了悟的笑容。
「如此甚好,也無需和長思明言,免得他又彆扭起來不肯去,壞了咱們的事。」
她一片歡喜,彷彿已經抱上了孫子。
只是,有些對不起長思哥哥呢。春花悵悵地想,他以後明白過來,又要說她做個圈套讓他鑽了。嗨,不過總是為了他著想麼,若遇上了動心的,豈不是皆大歡喜。
從王府出來,過兩條街,便是古樹巷。巷口有一棵不知年月的老槐樹,樹下常年開著一家古樹婆婆豆腐腦兒。這位古樹婆婆手藝精湛,春花最饞這一口,特地繞過去吃一碗。
她挑了張穩當的小方桌坐了,剛端起碗,便看見巷口信步走過一個熟悉的身影。
啪地放下碗,她站起身來:
「嚴先生!」
她嗓門兒脆亮,方圓數丈的客人都扭過頭來看她。獨那人,仿若未聞地消失在巷口。
嘿,不知是耳力不行,還是特地繞著她走。
對了,這個人明明白白地說過,不是很喜歡她。雖然為了掙點銀子屈尊以事,但對面見著了,還是嫌棄的吧。
春花略有些洩氣地坐了回去。
一口甜潤的豆腐腦兒下肚,瞬間心情又好起來了。她吧嗒吧嗒嘴,對自己嘆道:「人生行樂耳,所樂亦分類。但須及時行,各人自領會。」
有人拉開鄰側的小凳,在她身旁坐下。
「吃一碗豆腐腦兒,也要發此大感慨?」
「嚴先生!」
春花驚而復笑,望一眼巷口,竟不知他何時走過來的。
「我還以為,你沒聽見我喚你呢。」
嚴衍嘆了一聲:「本來是沒聽見的。後來想著,還要在東家手下討生活,便聽見了。」
「……」
春花默了一默。這位嚴先生,擠兌起人來可真是不含糊。若不是看在他上任以後,賬目盡數被梳理得明明白白,她連著多日都能睡夠三個時辰……
嗨,愛擠兌人算什麼。
她笑嘻嘻道:「嚴先生,我請你吃好吃的豆腐腦兒,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嚴衍挑著眉,似笑非笑:「東家有何吩咐?」
「咱們私下談事,你儘管擠兌……呃……儘管直言。若是出去談生意,你還是……咳咳,對我恭敬些,給我留些面子,如何?」
她捧著個粗瓷大碗,唇間黏著晶亮的糖液,笑得毫無機心。若不是見識過她的圓滑與果斷,還真要以為是哪家未經世事的傻姑娘。
嚴衍有一瞬間的失神,旋即警醒,淡淡一笑:「自當從命。」
春花沒有察覺他的異樣,自以為得著,有些小小歡喜。綠蔭如蓋,豆香入風,枝葉清香滿鼻。她彷彿陷入醇香如豆乳的思緒,一時靜謐無聲。
豆腐腦兒又上了一碗,春花忙招呼他:「嚴先生,趁熱吃。」
碗中雪白細膩如脂,湯色清亮,表面撒著一層細碎的冰糖猶如冰棱,撲面香甜,教人心懷逸暢。
骨節分明的手指端起粗瓷大碗,另一手執起粗糙的木勺,嚴衍舀起豆腐腦兒的動作也是端正嚴謹,彷彿在宮宴中淺嘗瓊漿一般。
春花猜測,嚴衍小時候,家裡一定管得很嚴。什麼坐臥行止,日常的動作由他做來,都是開合有度,文雅端方而不失大氣,真真是俊逸好看,乃至隱隱有股道德上的優越感。
恐怕是後來家道中落了,才淪落到給人當賬房吧?嗯,這樣的話,還是不要在他面前提起,以免他臉上掛不住。
「錢莊上的事情還需你多費心。我有些旁的事要忙,這幾日就不過去了。」見嚴衍露出探詢之意,春花連忙補充,「今年的鬥香大會,吳王府交給咱們籌劃了,這是大事,香藥局那幫製香師個個脾氣古怪得很,只管製香,不管人情,必得我親自盯著。」
嚴衍點點頭:「可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春花正待張口,卻見嚴衍臉色一凜,一手騰地暴長,將她往旁邊一扯。她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人已轉了兩圈,落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鼻尖撞在他胸口,撞得生疼。
她猛然抬頭,耳邊聽見一聲巨響。方才兩人坐著的小方桌已被不知何處飛過來的一個人砸得四分五裂。紅色官服的聞桑躍上來將他一把摁住,手臂往後一拉:
「兔崽子,你倒是跑啊!」
被摁住的人鬼哭狼嚎。兩個衙役上來用繩子把那人捆了個結實。聞桑志得意滿地拍拍身上的塵土,轉過身來,笑意凝在臉上:
「大師伯!」
嚴衍一手端著碗豆腐腦兒,一手將春花攬在懷裡,寒著臉:「捉個小賊,怎麼如此大動干戈?若是傷到無辜百姓,又當如何?」
「無辜百姓」從他懷裡掙出半張臉,揉著鼻子招招手。
聞桑苦著臉,只得向這兩尊大佛賠禮道歉。正要拎著犯人離開,又聽嚴衍在背後冷冷道:「砸了別人的攤子,也不賠償?」
「……」聞桑摸遍身上,一文錢也無。只得如喪考妣地向嚴衍攤開手。
春花退開兩步,整了整衣衫,打了個圓場:「聞捕快也是為了百姓安寧辦差,這攤子我來賠。」
聞桑如蒙大赦,又不敢放鬆,怯怯地望著嚴衍。
春花看了眼犯人,皺起眉道:「這不是徐師傅麼?」
嚴衍一怔:「你認識?」
「他是我家香藥局的製香師傅,不知是犯了什麼錯,竟動用到官府捉拿?」
聞桑道:「這事兒吧,也有點奇。」他剛剛奔跑過,還有些微喘,便拉過一張凳子坐下,忽然意識到嚴衍還站著,連忙彈起來。
「咳咳,這位徐師傅今日放了工回家,不知怎地就發了瘋,說自己老婆是蜈蚣精變的,拿著菜刀就要砍死她。幸好徐夫人跑得快,被他追了兩條街,碰上小爺我巡街,這才把刀繳了。誰知他拔腿就跑,咱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只好追上來,捆了再說。」
說到「蜈蚣精」這三個字,聞桑想起嚴衍剛來汴陵那日幻化的蜈蚣精,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那他夫人……真的是麼?」
「是什麼?」
「蜈蚣精啊。」
聞桑和嚴衍對視了一眼,聞桑咧開嘴:「哪能呢?就是一個乾瘦的婦人,手無縛雞之力。她要是妖怪,我把腦袋揪下來給當球踢。」
春花訝然:「徐師傅老實本分,不像是平白拿刀砍人的人啊。」
「可不是麼。街坊鄰居都說,他今日回家的時候,還好好的和他們打招呼。不知怎麼的,突然就發了失心瘋。」
春花嘆了口氣:「徐師傅是我從臨安重金挖來的,為人寬厚仁善,我是清楚的。還望聞捕快盡快查清真相。在真相未明之前,不要苛待他。」
聞桑點點頭:「這個您只管放心。」
春花微微一笑,目光在聞桑與嚴衍之間逡巡了一圈:「我方才聽到,聞捕快稱嚴先生作,大師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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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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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1 01:37:44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二章 衣香鬢影
聞桑險些閃了舌頭,支吾道:「那個……我是叫……大伯。」
春花咋舌:「原來聞捕快與嚴先生有親? 」
「遠房!遠方親戚!」想了想,連忙補充,「也是這幾日才認回的。原來我太爺爺和他太爺爺是族兄弟。」
「咦,那不是堂兄弟麼?」
「不對不對。是我太爺爺和他爺爺是族兄弟。」
「那,你們怎麼不同姓?」
「這個……嘿嘿,因為我爹是入贅,我隨我娘姓。」
「嚴先生至多就二十六七,聞捕快你爹至少得有三十多了吧,怎地還稱他大伯?」
「這個這個……因為他輩分高啊,他爹爹是我爹爹的大伯,他自然也是我大伯……」聞桑滿腦門兒汗,快編不下去了。
嚴衍放下手中的豆腐腦兒,聽著這兩人在編排他的祖宗十八代,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
「你們慢聊。」
他起身,信步走出古樹巷。
餘下兩人面面相覷。半晌,春花道:「你這位大伯,真的是難相處啊。」
聞桑心有餘悸地感嘆:「 要不,我怎麼現在還沒有大伯娘呢。」
「原來嚴先生還未成親。」春花來了精神,「他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啊?」若能給嚴衍說一門親,讓他在汴陵安個家,他一定會更死心塌地給她當賬房。
這問題把聞桑問倒了。他果然嚴肅地思忖了片刻,打了個冷戰。
「大約得是……三昧真火,才能融化得了他這塊寒冰吧。」聞桑嘆息,「我這位大伯,心裡只有工作,大家都說,他這輩子是要成仙的。」
春花頓時生出惺惺相惜之感,肅然起敬。原來一個賬房先生也可以如此熱愛自己的事業!
春花香藥局和尋家香藥局開對門,兩家的調香師分屬不同流派,春花家主做熏佩之香,尋家則主做凝合調神與藥用香。調香是個講究風骨格調的行當,師傅個性不同,調出來的的香調也不同。春花這兩年從鄰近挖角了幾位知名的調香師傅,終於能夠與尋家形成對峙之勢,但尋家船舶生意做得好,多能得到海外的奇異香品,春花香藥局一時間難以追上。
春花別了聞桑,想起徐師傅的事,便往自家香藥局而來。新上的幾味香藥方子都是由徐師傅主調,缺了他,果然鋪子裡已經亂成一鍋粥。春花與當櫃的熊掌櫃商量了一番,暫時由另外兩位調香師傅主理兩個新的方子。
她親往香藥庫房中清點了一遍庫存,見幾個備用香方的備料都還充足,這才鬆了口氣。只是馬上到來的鬥香大會,沒了徐師傅,又不知該派何人參選。她本來卯足了勁兒想在鬥香大會上博一回名聲,這回可全都泡了湯。此時再要去找新人,又哪裡來得及。
從庫房出來的時候,聽見兩個小夥計倚在門邊閒聊。一個說:
「徐師傅這瘋病真是邪性。都說他是得罪了人,被下了詛咒呢。」
另一個驚道:「徐師傅性子那麼好,能得罪誰?」
「嘿,你不知道,半年前趙家香藥局請了來了一位西域番僧,前幾日調了幾個香方,請徐師傅過去品評。徐師傅說那位番僧用香持心不正,有害人體,兩人當場就吵起來了。趙家香藥局鋪子小,對咱們徐師傅的話也看重,就把那位番僧給掃地出門了。您說,這三兩句話斷了人生計,可不就是得罪人了麼?」
「嗨,徐師傅常說,香是靈媒,通神仙佛祖,也能通妖鬼邪靈,功力高深的調香師傅,多少都有些邪門本事。」
春花靜聽了片刻,待他們閒聊到別的事情上,方才從庫房中出來。
出門的時候,春花吩咐身邊的常隨:「你去打聽一下,趙家香藥局之前請的那位番僧現在在何處。」
常隨應聲而去。
春花打包了兩副安息香,正要上馬車,眼尖地瞅見對面尋家香藥局門前也停了一輛馬車,油壁紫簾,車頭懸掛兩丸清心藥囊,香氣浮動,十分熟悉。
「咦,這不是尋家小姐的馬車麼?」
熊掌櫃在她身邊咋舌:「是那位號稱汴陵第一美人的尋家小姐?」
春花險些岔氣:「尋靜宜什麼時候是汴陵第一美人了?」
熊掌櫃震驚地望著她:「東家您不知道?尋家大爺把這位妹妹藏的可嚴了,一年到頭都難得出一趟門。據說是一位老畫師在尋府畫影壁時,偶然從窗櫺縫隙裡瞥見了她的真容,驚為天人。畫師將美人繪成畫卷廣為流傳,卻被尋家以重金壓下,百姓們都不得見,傳啊傳的,就傳成了汴陵第一美人。」
春花默了一默,感嘆:「……尋仁瑞這套路,也太老套了吧。」
熊掌櫃也感嘆:「老套但有用啊。咱們做生意講究奇貨可居,尋家大爺是一心想把妹子嫁入吳王府,這才煞費苦心呢。」
說到此處,熊掌櫃突然想起自家東家和吳王府的關係,不由得暗罵自己多嘴。
「那個……這等久居深閨的女子,多半除了容貌一無是處,哪能比得了咱們東家,這個……豪爽大方,見多識廣,仗義疏財,四海之內皆兄弟……」
誇著誇著,就有點誇不下去。
春花扶額:「熊掌櫃,我給您工錢,是讓您給我掙錢的,不必口頭上奉承我。」
她依稀記得,尋靜宜也就是個普通的好看姑娘,怎麼就排上汴陵第一美人了?尋家收買的市井喉舌真是可怕。
如此,她是不是也能混個汴陵第二美人來當當?
尋靜宜和她,七八歲野孩子的時候也曾一起玩耍,後來年紀漸長,兩人走了完全不同的路,倒是沒了見面的機會。尋家嚴禁女眷拋頭露面,即使出門,也要層層遮蓋,最好連鞋底都不要教人瞧見。而春花恰恰相反,這張臉已經拋得汴陵城沒有幾個人不認識了。尋仁瑞視春花為洪水猛獸,嚴防死守,從不肯讓春花靠近尋靜宜三尺以內,生怕她一身的污濁草莽染穢了冰清玉潔的尋大小姐。
正當此時,四個女婢從尋家香藥局中扶出一個身量高挑的素衣麗人。月白的羃離從頭頂覆蓋到膝上,衣裙不染一絲塵埃,蓮步緩趨間,暗香如冰涼小蛇撫平秋燥。這樣隆重的出場,除了尋家大小姐尋靜宜,不作她人想。
機會難得,春花三步並作兩步搶過去,攔在馬車面前。
「尋家妹妹,可還記得我麼?」
幾個女婢連忙將尋靜宜護在身後,一臉防備地瞪著她。
「大膽!」
羃離中的人退了兩步,靜立片刻,輕聲開口:「這位是長孫家小姐,是我認識的人,你們不得無理。」
女婢之一不放心地靠近她:「小姐,大爺特地囑咐過,不讓你和外人多說話。」
春花翻了個白眼。尋仁瑞這個人,自己花天酒地,聲色犬馬,倒要把妹妹打造成個無瑕聖女,真是可笑。
「我沒有惡意,只是許久未見你家小姐了,想問問她好不好。」
尋靜宜在羃離中垂下頭,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我甚好,多謝春花姐姐惦念。」
春花道:「十日後我家承辦鬥香大會,邀請的都是各家的閨秀,尋家妹妹可會來?」
尋靜宜一愣:「我也可以去麼?」
「是啊。」春花笑笑,她記得這位尋家妹妹自小就喜歡鼓搗香花香粉。今日見她也是在香藥局,想是這點志趣還不曾放下。
「我們小姐才不會去呢!我們小姐一向端莊守禮,謹言慎行,冰清玉潔,可不像有些人……」那女婢想是悉心調教過的,說話的口吻和尋仁瑞討人厭的樣子如出一轍。
春花皺了皺眉,不理會她,還是向尋靜宜道:「帖子過兩日便會送到你府上。尋家妹妹,可一定不要錯過啊。」
羃離中的人將帕子在手裡絞了幾絞,半晌終於下定決心一樣:「我會和哥哥商議的。」
女婢們將她簇擁上馬車,密密地掛下簾子,馬車徐徐駛去。
熊掌櫃跟了過來,低聲道:「尋家和咱們一向不睦,東家何必討這沒趣呢?」
春花搖頭嘆道:「我只是覺得這位尋家妹子,甚是可憐啊。」
「她錦衣玉食,又美名在外,前途無量,整個汴陵的女子都羨慕她,有何可憐啊?」
春花斜睨著熊掌櫃:「熊老,你是真的不曉得姑娘們要什麼啊?這可不行,咱們香藥局,做的就是姑娘家的生意呢。」
尋靜宜坐在車中,取下羃離,露出一張精緻秀美,但略顯蒼白的瓜子臉,幽幽嘆了口氣。
「阿蓀,我好幾年沒見她了,沒想到她如今生得這般好看,真是鮮活恣意,顧盼生輝。不像我。」
一隻修長的手覆在她手上,男子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道:「總是沒有你好看。」
「哥哥說她行為不端,作風放肆,整個汴陵都能和她交朋友。可我,只有阿蓀你這一個朋友。」
「有我,不夠嗎?」
她不說話了,只是微微嘆息。
阿蓀寬慰她:「好了,不要多想。看看今日取了什麼香品?」
尋靜宜綻開笑容:「昨日來的船上,有海外岱輿山採集的香草,我看了形狀氣味,和咱們在古卷中見過的遙香草有九分相像。我取了一些,咱們回去可以試一試幾個香方。」
「這真是再好不過了。」
阿蓀溫柔地望著她,彷彿她是一盞天光,在他眼中盛滿。
車外的婢女倏地出聲:「小姐,您說什麼?可是在喚我們?」
尋靜宜抿唇笑了,向車外道:「沒什麼,自言自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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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三章 一薰一蕕
出乎尋靜宜意料,鬥香大會的帖子送到尋府,尋仁瑞順水推舟地就同意了。
「哥哥不是和長孫春花不和?怎麼會答應我去她籌辦的鬥香大會?」
尋仁瑞道:「吳王府裡的耳目送出消息來,這回的鬥香大會,實則是為世子選妃籌辦的。這麼重要的場合,你怎麼能缺席?」
他握住尋靜宜的手:「這些年來,長孫春花仗著和王府的關係,處處壓哥哥一頭,連汴陵商會會長的位置都被她奪了去。倘若你能嫁入王府,成為世子妃,咱們家就可以揚眉吐氣了。」
尋靜宜怔了怔。為什麼非要壓長孫春花一頭呢?各做各的生意,不好嗎?
可外面的事情她不懂,從小到大,哥哥便是她的天,哥哥的話,便如同聖旨一般。
尋仁瑞沒有察覺她的心思,振奮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些年來我遍請名師,教你琴棋書畫,焚香煮茶,莫說是尋常千金,便是宮裡的公主,也比不上我妹子端莊賢淑,溫婉大方。妹子,咱們一門的榮辱富貴,就都寄託在你身上了。」
尋靜宜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垂首:「是,哥哥。」
鬥香大會在汴陵南郊的裴園舉行。這裴園以遍植紅楓與疊石奇景聞名,是許多年前一位裴姓首富所建,其後家族零落,裴園也幾經易手,終於在去年被長孫家斥重金買下。也是因為擁有了裴園,長孫春花這汴陵首富的名聲才算是實至名歸。
裴園環境私密清淨,又獨立於凡俗之外,各家內眷往來,顧忌也少一些。春花闢出十餘間廂房,編上號碼,供比試使用。每位製香師傅將自己參賽的香丸在指定房間燃起,由春花陪同吳王妃、世子和眾家閨秀挨個評判,評出優勝的房間號,最終再揭曉對應的是哪位製香師傅。
尋家的女婢將軟毯在地上鋪好,墊了腳凳,才不緊不慢地請尋靜宜下了馬車。陳葛守在馬車前,等得身上蘑菇都要長出來了,心道尋仁瑞這妹妹的排場也忒大了,出個門跟公主出巡似的,還弄個冪離從頭到腳遮得嚴嚴實實。想他陳葛如此美貌,可從不吝嗇和汴陵百姓分享。
哼,要不是尋仁瑞不肯來看長孫春花的臉色,又放心不下妹妹,逼著他來幫忙護送,他才不來這勞什子鬥香大會呢!
進了園子,迎客的便是長孫石渠,一眼看見他,便熱情地迎上來:
「陳兄,原來你也好香道啊哈哈,咱們又多了一項共同的愛好!」
陳葛翻了個白眼:「我可沒有這麼風雅,今日是為護送尋大小姐而來。」
他上下左右徐徐打量了石渠一番,見他穿一身靛青繡如意紋的衫子,文雅清貴,花團錦簇,一張俊臉很是耐看。若不是知道他是個花架子,還是很容易誤以為是哪家的翩翩濁世佳公子。路過的閨秀,都忍不住看著石渠,偷偷議論。
竟然還搶了自己這汴陵第一美男子的幾分風采。陳葛不由得哼了一聲:
「石渠兄,你最近是不是胖了?」
石渠沒有察覺他話中惡意,而是驚訝:「陳兄你怎麼知道的?」
他摸摸自己的臉:「說起來,最近飯量大了,皮膚也白嫩了,臉上團了兩團肉,腰帶也緊了不少。嘿,我們家春花說我以前太瘦,缺些男子氣概,如今胖了一些,還更俊了,特地去布莊給我做了新衣裳。」
「你這妹子,是拿你當不拿薪俸的知客呢!」
「咦?」石渠一愣,復又笑道,「陳兄又胡說了,一定是嫉妒我有妹妹,你沒有。」
「……」
陳葛氣窒,心道,你這個憨憨,早晚被你妹妹賣了,還替她數銀子。
哼,就算他被長孫春花坑到只剩條褲衩,又和他有什麼相干!陳葛瞪他一眼,領著尋靜宜繞過他便往裡走。
還沒走出多遠,便被前頭迎面而來的人嚇了一跳,嘴唇顫抖著換了幾個稱呼,都覺得不妥,終於抓住一個,慌忙深揖下去:
「……嚴先生!」
春花是聽了門子通報,才領著嚴衍迎出來的。她狐疑地看看陳葛,又看看嚴衍:
「陳掌櫃,怎麼行這麼大的禮啊?」
陳葛訕訕一笑:「我是……仰慕嚴先生為人。」
這位斷妄司的祖宗怎麼還在汴陵?
春花笑道:「你還不知道吧?嚴先生已受聘為我春花錢莊的大賬房了。」她難掩得意,「我聽說,此前尋大當家也去嚴先生處遞過拜帖。可是,嚴先生還是擇了我這塊良木呢。」
嚴衍淡淡一笑:「東家,莫要太張狂。」
春花下巴一揚:「我一向這麼張狂。」她拍拍他的肩,「嚴先生跟著我,慢慢就會習慣的。」
陳葛被她的顯擺嚇了一哆嗦。誰會相信斷妄司的大天官會屈尊在一個錢莊當賬房?
他投向春花的目光幾乎要帶著憐憫了,長孫家怕是要出大事。
筵席既開,春花引著吳王妃入了主席,招呼藺長思在左席坐了,自己坐在王妃右側。
「春花,快說與我聽聽,今日有哪些閨秀到場啊?」
春花有些心虛地睇了藺長思一眼,見他眉宇柔和,這才寬下心,安心將座中閨秀挨個介紹了一遍。
「右首第一位是趙家姑娘,據說做得一手好丹青;第二位是田家姑娘,家中做珠寶生意,有一位舅公在京城禮部任職;再後頭一位是李家姑娘,自幼有過目不忘之能,三歲能詩,七歲能文,咱們春花酒樓影壁上那首詩就是她題的。還有,尋家的靜宜妹妹,今日也來了呢。」她湊近些,特地讓藺長思能聽得仔細,「尋家妹妹在閨閣中調的一手好香,據說尋家香藥局的大師傅還常常去向她請教。」
藺長思失笑:「這些閨閣秘事,你都是從哪裡打聽到的?」
「我自有我的管道啊。」春花衝他擠擠眼。
這時席間忽然齊齊傳來驚呼,眾人循聲望去,原來是尋靜宜摘下了冪離,露出了一張略顯蒼白的絕美玉容。她神情寧靜淡泊,柳眉翹鼻,眸如秋水,仿若臨湖西子,我見猶憐。
吳王妃感嘆了一句:「尋家這丫頭,幾年不見,出落得如此美貌,難怪都說她是汴陵第一美人呢。」
春花目不轉睛盯著尋靜宜看了一會兒,笑道:「如此美人,世子爺不動心嗎?須知紅顏如花,有花堪折直需折……」
吳王妃道:「容貌倒是其次。我倒聽說此女勤修女德,嫻靜文雅,頗有貞姜班昭之風。」
藺長思原本淡淡含笑,聽了此語,道:「只可惜,美人如花隔雲端。」
吳王妃沒有聽出他話中他意,連連拍著春花的手:「快將那尋家丫頭喚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尋靜宜端了琉璃杯,款款來到席前,莊重地給王妃和世子行了禮。王妃便問她,平日在家中都做些什麼打發時光。
她俏臉微紅,輕聲道:「小女在家,多是種花、製香、讀書這三件事。」
王妃來了興致:「你平日種什麼花?製什麼香?」
尋靜宜道:「小女喜種蘭草,庭中有小打梅、龍岩素心各兩盆,綠墨、白墨、徽州墨十盆。製香以嬰香、乳香、雞舌香居多,有時也從香藥局取些稀少的香料,自己配著玩兒。」
王妃聽她語聲輕柔悅耳,情態嫻雅,心中十分喜歡,看了春花一眼,道:「今日是鬥香大會,可惜我對香道不甚瞭解,正缺一個像你一樣的行家在旁解說呢。」
春花立刻解意,忙站起身:
「王妃、世子,那些製香師們都在後園等待,我去提點一番,免得他們亂了順序。此處就請尋家妹妹作陪,為王妃解說,如何?」
吳王妃拉著尋靜宜的手,讓她在身旁坐下,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藺長思。
「長思身子不好,往日也在家中鑽研香道,你們兩人正好切磋。」
春花笑靨如花,抬起頭時與藺長思視線觸了一觸,直覺他眸中似有悵然,不禁垂首,福了一福,側身離開。
陳葛坐在下首,正好與長孫石渠坐在鄰席。一落坐,便見石渠不停地向他使眼色。他實在不想搭理他,怎奈對方鍥而不捨,他只好嘆了一聲,勉為其難地湊過去:
「幹什麼?」
石渠笑嘻嘻為他倒上一杯酒:「陳兄,你與尋家關係這樣好,尋仁瑞怕不是要將妹子許配給你吧?」
陳葛給他個大白眼:「我可沒有這個命!」恨不得按著他的脖子讓他往前看,「你瞧王妃這麼中意尋姑娘,這世子妃的位置非她莫屬了。到時你妹妹,哼,只有靠邊站的份兒。」
石渠愕然良久,終於醒悟過來,一拍腦袋:「原來是這樣啊!」
正說著,卻見藺長思驀地站起,向尋靜宜行了一禮,轉身往後園去了。
這位傳聞中體弱多病的世子爺,似乎很有自己的想法呢。
春花前腳離席,藺長思後腳便跟了出來。他循著長廊,問了幾名家僕,卻怎麼也找不見她的蹤跡。
再深入後園,遇上一片如火的楓林,林後有一座小暖閣,有厚簾暖廂,正像是那丫頭會躲的地方。
他徑直掀簾入內,誰知對面見著一個劍眉沉目的男子,坐在書案前執卷細讀。
藺長思一愣,這人五官如刀刻般冷峭,周身環繞著一團山峙淵渟的氣勢。應是未曾見過,卻又莫名有幾分熟悉。
「尊駕是?」
對方像是剛剛發現他,放下手中書卷,彬彬有禮地行禮:「在下是春花老闆新近聘請的賬房先生,姓嚴名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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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四章 香火因緣
原來這就是春花口中「可好可好」的賬房先生。
春花將他描繪得十分沉穩擔當,本以為是和褚安平差不多年紀的中年人,誰知是個俊逸冰姿的青年,比自己大不了幾歲。
藺長思眸中的光芒黯了黯:
「嚴先生。」
「世子殿下不在正庭中宴飲,怎地到後園中來了?」
「你家東家方才離席,可曾到此?」
嚴衍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那目光彷彿能刺破一切優雅高冷的面具,抵達人內心最深處的窘迫之處。
久居高位,藺長思並不習慣被如此目光審視。只是他教養極好,只是淡淡地皺了眉。
嚴衍察覺他的不悅,垂下眸子:「不知世子爺找她所為何事?」
這下,饒是藺長思的好脾氣,也按捺不住。
「我找她,還要你同意不成?」
暖閣的屏風後,有人影輕輕浮動。只是藺長思目光緊盯著嚴衍,並未察覺。
嚴衍覷著那屏風,嘆了口氣:
「東家小姐確是來過。不過只停留了片刻,便去往西廂廂房中查看燃放香丸的事宜了。」
屏風後的人聽他如此說,輕吁了口氣。
藺長思哼了一聲。欲轉身離開,聽見對方繼續道:
「前頭那句話,是東家小姐方才疾衝進來,囑咐嚴某對下一個進來的人說的。」
「……」
「她說完這話,也不等嚴某同意,就躲在那邊的屏風後頭了。」
一道視線穿過屏風,木楞楞地刺在他身上。嚴衍恍若不覺,往那屏風一指:
「世子殿下自去尋她,嚴某告退。」
藺長思在暖閣中站了一會兒,才慢慢踱到屏風後頭。果然見到春花縮著腦袋蹲在角落,皮笑肉不笑地仰頭看他。
他面容浮上苦笑:「你又何必如此?」
什麼叫做小陰溝裡翻了船,春花總算是知道了。
大家都在江湖上混,彼此都該留有幾分餘地,遇事也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何曾見過嚴衍這般不揪不睬,板板六十四的主?
她是活躍氣氛,調解尷尬的好手,旁人難解的心結,她總能三兩句話點出各人心中的忌憚和企圖,將劍拔弩張的幾方撮合成利益一致的好夥伴。也正是因此,長孫家的生意才能做大。
可這個當下,她當真想不到一句能說的話。
「那個……長思哥哥,你聽我解釋……」
藺長思面色愈發蒼白,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雙手在袖中緊攥,又鬆開。
「你解釋,我聽著。」
「……」
壞了,真要她解釋?
他不是應該說,我不聽!然後拂袖而去麼?
「呃……」
春花的大腦飛速啟動,無奈平時舉一反三的聰明腦袋到這時彷彿被水浸了一般,轉也轉不動。
藺長思看出她編得艱難,苦笑一聲:
「你別編了,編出來也是騙我。」
春花就是再木訥,此刻也聽出了他話中的傷懷,不由得一怔。
「長孫春花,我問你,今日這場鬥香大會,可是我母妃讓你辦的?」
原來他已經知道了。
春花猶豫再三,還是老實道:「其實,是我向凌姨建議的。」
「凌姨憂心你的婚事,我便想了這主意,借鬥香大會讓你見見城中這些名門閨秀,若有你中意,凌姨也中意的,你的婚事就有著落了。」
藺長思咬著牙花,聲音發顫:「長孫春花,你操的好大一份閒心!你是我什麼人,竟來張羅我的婚事?」
春花不敢直掇他逆鱗,只好軟言道:「我這也是為你著想麼。何況,成與不成,還是在你,凌姨也不會強逼你非娶哪家姑娘不可。」
「若是這些姑娘,我都不喜歡呢?」
春花一怔:「那你喜歡什麼樣兒的?」
「也別太挑了。我看尋家那位妹妹就很合適。品行相貌,都是萬中選一。除了哥哥差勁,別的什麼都好。你若娶了她,千萬記得和大舅哥少來往。」
「……」
他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恨不能把她的頭拔下來掏一掏,看看裡面裝的究竟是什麼。他本是溫和柔善之人,鮮少生此怒火,只覺喉頭一股腥甜,胸中疼痛欲裂。一手摀住胸口,重重咳嗽起來。
春花嚇了一跳,慌忙扶住他手臂,攙他到椅子上坐了,要奔出去叫人,卻被一把抓住手腕。
四下陡然靜謐,窗外一隻燕雀撲棱棱地飛了過去。
春破圖了氣息,一眼撞進他微紅的眸子。
「你……」他微微喘息,「當真不知道我喜歡什麼樣兒的?」
她的心騰地懸空。她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這事,我不知道呀。」她乾笑兩聲。
他的目光瞬間空寂下來,緊握著她的手慢慢失了力,終至放開。
春花等了許久,也沒等到他出聲。只是見他氣息漸漸平穩,蒼白如紙的臉上終於浮上一絲紅暈,這才鬆了口氣。
藺長思忽地開口:「我聽說,你祖父在外頭找了許多少年郎的畫像,給你做贅婿?」
咦,怎麼突然說到她身上了。
「確是有這麼回事……」爺爺的標準非同凡響,要長得俊俏的老實人,越老實越好。說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非要招贅不可嗎?」他忽然溫柔,好像一個真正的哥哥一樣,倒教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她嘆了口氣,老實回答:「爺爺願意折騰,便讓他折騰去吧。只要能讓爺爺開心,我怎麼都行。」
藺長思長笑一聲,「若你不是這般孝順,我真以為你是個冷血無情的人。」
「……」春花咂摸半晌,竟沒聽出這話是在誇她還是罵她。
「你和母妃精心安排了這場大戲,我怎能不知情識趣?長孫春花,你……不要後悔才是。」
藺長思扶著椅背站起來,深深地看她一眼,竟頭也不回地步出了暖閣。
城中十七家香藥局各選派了一位製香師參賽。尋靜宜坐在吳王妃身側,挨個為她介紹。趙家師傅今日備的是雀頭香,可減緩女子氣鬱頭痛;李家師傅備的是徐鉉伴月香,典故名頭都甚好,實際不過是日常用的檀香加了一味花草;長孫家師傅備的是辟寒香,燒之一室暖香,秋寒盡辟。
她逐一辨認著香品冊子,忽然道:「如此,尋家香藥局準備的零陵香便有些不大氣了,恐怕要輸。」
吳王妃才不在乎誰輸誰贏,頻頻四顧,低聲道:「長思這孩子,又跑到哪裡去了?」
正說著,藺長思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在她身旁落座,神色陰晴不定。
吳王妃大喜,拉住他手臂,讓他不至於再藉口遁逃,將一本小冊子塞在他手裡。
「你快瞧瞧,這是十七份香方簡介,靜宜方才同我說了一遍,我可一個字也沒聽懂。你們都是同好中人,倒可好好切磋。」
藺長思心不在焉地展開冊子,尋靜宜卻是認真聆聽了王妃的叮囑,輕聲道:「今日十七份香丸,依靜宜看,其中十六份還是咱們中土古傳香譜上的方子,略加調整罷了。只有那位海外來的盤棘師傅,方子頗為奇特,其中用了蕃沉、羅斛,還有幾味不認識的。倒是值得參詳。」
藺長思一愣,沒料到這位尋家小姐是真的懂香。看了尋靜宜一眼,只見她低眉順眼,規規矩矩地側坐著,和某人慣常的德行截然相反。
於是展開冊子,細細去看她提及那一頁:
「這位盤棘師傅,從前未曾聽過。」
「聽說,是一位遠道而來的番僧,曾被趙家香藥局聘請過,如今在秦家香藥局供職。」
「尋小姐足不出戶,對汴陵的香藥局倒十分熟悉。」
尋靜宜對上他目光,秀臉微紅:「小女……不常出門。都是從家中僕婢那裡聽來的。」她說到「僕婢」二字,微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目光投向身側。
只有她看得見,站在身旁的阿蓀聽到這兩個字時,抿了抿唇,桀驁地扭過頭。
她怯怯地伸手去捉阿蓀的袖子,卻被他閃開了。
「我只是家中一個僕婢罷了。」他輕聲說。
她委屈極了,咬著下唇:「阿蓀……」
「什麼?」藺長思捕捉到她的喃喃。
「沒什麼。」她窘迫地低頭。
藺長思有些不忍,親自為她布了兩回菜:「尋小姐可喜歡吃鴛鴦盅?」
「甚好。」
「菩提丸子?」
「也好。」
這姑娘說起香藥便條分縷析,說起其他的,便好似被鋸了嘴,手腳都不知往哪放了。藺長思嘆了一聲,抑制不住地又將她和某人做比較。
吳王妃只看見自家兒子給姑娘布菜,別的不察,真是喜出望外,深覺春花這鬥香大會開得妙。
再努努力,明年抱孫也不是不可能呢。
春花坐在暖閣之中,發了一會兒呆,起身整理了儀容,又換上一副悠然得體的笑容,負手向外走去。
一出門,便撞上嚴衍立在一株半零的紅楓樹下。他今日穿的是春花錢莊統一製作的玄青兩色襕衫,袖緣繡雲氣紋,質清貌冷,出塵脫俗。
此前只覺得他相貌氣質都十分正派,今日才發現,還很是好看。
分明是馴服人的衣衫,他穿在身上,倒像是把衣衫馴服了。
春花對著他筆直的脊樑又愣了一會兒,才醒悟過來。恨恨地咬著牙,心道,夥計就該有夥計的樣子。從前是對他太過遷就了,才養了這般驕矜自大,不給東家留面子的作派。
哼,她長孫春花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什麼樣的糟心夥計沒用過?且給他好好來一個下馬威。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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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1 01:38:35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五章 揀佛燒香
春花正在猶豫,是捅他一刀還是踢他一腳。嚴衍聽見動靜,轉過身來,淡淡睨著她。
看著她氣鼓鼓的雙頰,他有些好笑:「東家這是來興師問罪?」
春花雙手抱臂,咬著下唇罵他。「東家有難,嚴先生不施援手也就罷了,怎麼還倒轉頭來拆台?」
嚴衍挑眉:「嚴某不過指了個路,怎麼就拆台了?」
春花怒道:「有的窗戶紙不宜捅破,難得糊塗的道理,你不明白?」
一片楓葉飄然掠過嚴衍的劍眉,落在他肩上,顯得他眉眼越發冷峭,也越發……欠打。
「嚴某只知道,事無不可對人言,藏頭縮尾,非君子所為。」
「……」她的五米長的大刀呢?
「那位世子殿下,是個至情至性的人。他心悅於你,你卻揣著明白裝糊塗,何其卑險。」
「你怎知他就心悅於我?即便他心悅於我,難道我就要投桃報李嗎?」
「你若不心悅於他,為何不直言?」
「……」春花一窒。
是啊,究竟是為何不能坦言相告?
浸淫商界多年,她太清楚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適當的裝瘋賣傻,偷奸耍滑,無疑是對大家都好。如同靠近陷阱的猛獸,皮毛觸及了危險的冷意,便果斷後退,又何須細想。
嚴衍端詳著她的惘然,譏諷一笑:「長孫家倚仗吳王府,在汴陵商界暢通無阻。若是能與王府聯姻,對春花老闆來說,豈不是一樁美事?照你的性格,正該汲汲以求才是。」
「然而你心中篤定,王爺王妃絕不可能迎你這樣女子進門,強行攀附,只會讓王爺王妃心生厭惡。世子心繫於你,你若直來直去傷了他的心,便也是得罪了王府,從此失了乘涼大樹,長孫家輝煌難續。故此,你權衡利弊,只得支吾其詞,躲躲藏藏。」
「東家如此行事,實在虛偽做作。」
如同平地被驚雷劈了個正著,春花一懵,紅唇顫了顫:「不是這樣的。」
藺長思性情溫柔,對她關懷親切,只是他久居深宅,見過的女子不多的緣故。她喜歡和他談天說地,飲酒下棋,但也只是亦兄亦友,謹守邊界。藺長思的曖昧與暗示,她不是沒有察覺,只是以為男子都是如此。譬如哥哥石渠,對每一個相貌過得去的女子都溫柔體貼,連家裡養的母貓在他面前的待遇都和公貓不同。
所謂旖旎情思,不過是偶爾昏了頭,或因看了話本太多而產生的浮想聯翩罷了。就好似女子買胭脂,今日喜歡淡橙,明日喜歡絳紫,後日又愛嫣紅,哪有長性?誰知道動了情的人會如此麻煩糾結?
春花下意識地將商場上學會的那一套虛與委蛇用在藺長思身上,自覺八面玲瓏,進退有度,怎麼在嚴衍口中,倒成了個虛情假意的人。
「你……」她欲端出東家的架子訓斥他犯上,卻不知怎地心虛氣短起來。
這位賬房先生人品確實端正,可如今看來,實在端正過了頭,端正到她頭上來了。明明請他吃豆腐腦兒的時候,他答應得好好的,在外頭要顧及她的面子。
是了,現如今只有他們兩人。是她自己說,私下相處時盡可直言,如今要為了他的毒舌與他反目,不是又打了自己的臉麼?
莫名的委屈湧上心頭,春花向來自詡三吋不爛之舌,許多年未嘗過在口舌上敗北的滋味了。
商場上魚龍混雜,她走到今日,所遭非議不少,被人指著鼻子罵也是常事。有人說她奸詐,有人罵她見利忘義,她耳朵都快被磨起繭子了。
可是嚴衍說她,虛偽做作?
嚴衍坦然自若地望著她,彷彿等著她長篇大論的反駁。
春花怔怔與他對視,恍惚中忽然明白了,自己究竟看中了他哪一點。
大概就是那種,無論做什麼,良心都不會有虧欠的架勢。在他心目中,是非黑白清清楚楚,無需權衡,無需周全。若有然諾,像他這樣的人,便是刀山火海,也會一心向前。不像自己,可以找到千百種藉口來推搪責任,權衡利害。
就好像那日在鴛鴦湖上,巨獸口中,官府衙差與親眷好友都無能為力,萬貫家財也是毫無用處,只有嚴衍義無反顧,捨命救她。
她卻絲毫沒有被英雄救美的自覺,只因明白他心中毫無邪念貪圖,若遇險的是任何一人,他都會拼卻性命來救。
自春花十二歲掌管長孫家以來,日日想的都是揣度他人心思,費心周全討好,順事婉陳,權衡利弊。如嚴衍這般的坦然,她確實沒有。
也確實羨慕。
胸中有隱痛微微掙起,春花不覺間滴下淚來。
春花伸手摸了摸臉頰,觸手濕意,方才醒悟自己的失態,慌忙背過身去。
她以為自己修煉得夠了,不料還是留著些小女兒的忸怩情態。實在丟臉。嚴衍著實愣住。這位春花老闆,長袖善舞,臉皮厚過城牆,竟然被他輕飄飄兩句話給氣哭了?他一時拿捏不準,她的眼淚是真情所致,還是又一手操控他人的手腕。
春花飛快擦去淚珠,平抑偶然洩露的女兒情態,這才轉過身來,沉聲道:
「嚴先生,我與世子之間的事,是私事,你不該過問,更不該無端質疑,置我於難堪。」她抿了抿唇,「讓嚴先生配合扯謊,確實是我沒有考慮周全,下不為例。但今日我失態之事,還請嚴先生不要對外人言。」
「東家是指在暖閣中發生的事?」
她搖搖頭,有些鄙夷地盯著指尖淚珠。
「我費了多少力氣,才證明自己不是個會掉眼淚的女子。」
春花偏著頭,眼眸還微紅,神情已回覆了慣常的輕快。見他沉默,追問道:「你不肯?」
嚴衍心裡嘆了一口氣。
自打認識她開始,就不斷地被她要求謹守秘密。
「嚴某承諾,絕不告訴別人……春花老闆方才哭過。」
香藥局的熊掌櫃氣喘吁吁地穿過楓林,高聲喚:「東家,香藥均已備好,單等你開局了!」
春花應了一聲:「嚴先生不去前頭品評香藥?」
「香藥之事,嚴某不懂,就不妄作評論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如此,嚴先生自便吧。」話畢,負手沿著小徑悠悠踱走。
嚴衍在楓樹下站了一會兒,慢慢鎖起眉。
情愛上的事,他亦是不懂,吳王世子與長孫春花的那點情愫,也不是他此次暗訪查探的重點。世間女子為情矯飾虛言太多,她的行為與常人相比,也不算什麼奸惡之舉。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按捺不住,對她出言譏諷呢?
就好像認識她以來,一直等著這麼一個機會,戳破她左右有局,進退合宜的虛偽面具。如今真的撕破了,底下無非是一個普通姑娘的普通思量,倒是自己這用心,有些陰暗得令人心驚。
嚴衍生於鐘鳴鼎食之家,自幼師從斷妄司老天官岐山,家規與門規都森嚴刻板,自問向來持身端正,按行自抑,萬事明澈於心,不受眼耳舌身意迷惑困擾。一日三省吾身亦是他慣常功課,然而今日這三省,竟有些省不明白了。
裴園的迴廊九曲十八彎,偏有一彎格外隱蔽,僕婢們人來人往,誰也不會注意到這裡還有個視線的死角。春花拖著步子往前庭走,路過此處,分明聽見有人在裡頭輕輕嘆氣。
她已經走過了,想了想,負著手,踮著腳尖又走回來,毫不羞恥地聽起壁角。
牆角露出月白色的面紗隨風而起,裡頭說話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王妃喜歡我,這不是很好嗎?」
「世子他出身高貴,文質彬彬,如蘭君子。何況他也喜愛香道,我若真能嫁給他,倒也不愁沒有話說。」
「哥哥也希望我嫁給世子,如此,對我很好,對尋家也很好。如此,大概就是話本裡說的金玉良緣了吧。」
「阿蓀,我若嫁進王府,你陪我一起嗎?」
春花心道,這是尋靜宜和貼身丫鬟傾談心事呢。這位尋大小姐,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這麼矜持羞澀,還是頗有自己的盤算。正要離開,忽生一絲怪異之感。
倏然回頭,但見尋靜宜緩緩從拐角內步出,兩人目光撞了個正著,都是一愣。
春花忽然明白為何會覺得怪異了。尋靜宜身後空空如也,並無丫鬟陪同。
從頭到尾,都只有尋靜宜一個人的聲音,並未聽到有人回應。
那她方才究竟是在對誰說話?
尋靜宜面容蒼白,飛快地向後看了一眼,又欲蓋彌彰地轉過頭來。
「春花姐姐……你……聽到什麼了?」
春花手臂上汗毛噌地豎了起來,長久培養起來的危機感在此刻警鈴大作,身邊驀然飄起一股淡淡的異香,她有些迷惑,不知是尋靜宜隨身香囊的氣味,還是別的什麼。
脖子上倏然拂過一絲涼意。
「尋家妹妹!」她登時咧開笑容,「從前我也喜歡一個人發呆,自言自語呢。咱們這些博學多識,內心纖細敏感的女子,都是這樣。你不必害羞。」
「……」尋靜宜被她的不要臉驚著了。
「只是裴園頗大,妹妹下回還是帶一個隨身的丫頭,免得一個人走失了。」她伸出手,「妹妹要不,隨我一同去前庭吧?香藥都已備齊,馬上就要燃香了。」
伸出的手空懸了半天,也不得回應。尋靜宜如臨大敵地盯著她,似乎在猶豫什麼。
春花收回手,神情不見絲毫尷尬:「此處風景亦佳。要不妹妹再站一站,我先去前頭安排燃香事宜。」
良久,尋靜宜終於點了點頭。
「春花姐姐先走。」
春花笑笑,轉過身,慢悠悠地走開了。
此前聞見的異香逐漸轉淡,脖子上縈繞的涼氣也漸漸消失。
春花喘了一口氣,最近身邊邪門兒的事情,似乎有點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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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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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1 01:38:55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六章 三浴三薰
香道是城中貴女自幼必修的閨中功課,品香的情趣幾乎便是出身的標識。藺長思與尋靜宜一左一右跟在吳王妃身邊,頗有一家三口的架勢。明眼人都看出了王妃對尋靜宜的喜愛,心知吳王府的世子妃多半已經花落尋家了。即便如此,閨秀們仍然卯足了勁兒要掙個臉面。不能做正妃,做個側妃也是好的呀。
春花於香道只是淺通,熊掌櫃前一日寫了不少花樣說辭給她備用,她連夜背下來的,現場說起來,倒是十分熟稔,彷彿每字每句都是出自她自己的真知灼見。
鬥香大會的十七味香藥置於西廂的十七間廂房之中,逐一燃起。春花備了不易沾染香氣的輕裘給每位閨秀穿戴,又在門前設了婢女打扇祛味,以保香氣互不混合,方能得出中肯公道的品評。前頭十六間廂房裡燃放的香藥都是用於調理情志或熏衣,以香氣持久深長為賣點,到第十七號廂房的時候,眾人不禁有些乏味。
一進廂房,襲來的竟是一股奇異的甜香,初嗅之下似乎過於甜膩,不過頃刻,那香氣卻又化入無形,彷彿無香,各人只覺通體酥軟鬆弛,血脈賁張,目之所及的色彩頓時明豔,他人言語儘是悅耳奉承。
吳王妃驚呼了一聲,看向尋靜宜:「這是什麼香?竟如此令人暢懷?」
眾人紛紛附和。
尋靜宜秀眉微蹙,思忖片刻:「這香藥的主香乃是多重沉香,也不算稀罕,但其中有一味香氣膩甜霸道,頃刻便能侵入人髮膚肌理,實在是奇香,小女平生從未聞見。」
閨秀之中有秦家香藥局的千金,閨名曉月,聞得此話,不以為然道:「這就是尋姐姐孤陋寡聞了。這味香名喚千步香,產自南郡濕地灘塗中的千步草。千步香雖然稀有,卻也不是什麼曠古絕今的珍品,《述異記》《雅香集錄》中都提到過此香。去年我爹爹往南郡買貨的時候,在一個小島上收了許多,姐妹們若是喜歡,盡可來我家香藥局採購。」
她如此說,大家自然都明白這一間燃放的是秦家香藥局的香藥了,紛紛誇讚附和,就連吳王妃也背過身去,笑意盈盈地問詢了幾句。
尋靜宜道:「秦家妹妹怕是弄錯了。千步香的味道我是識得的,這香丸中除了千步香,還有一味不知名的香料。」
秦曉月柳眉倒豎:「這香丸是我家出的,裡頭有哪些香料,難道我還不知道嗎?」
「千步香香氣雖甜,卻無後香。此香丸中尚有一味,香氣沉鬱霸道,極盡激擾人心,非是調理情志,卻有亂人心魂之意,若是久用,恐怕……」
她話音未落,秦曉月尖叫起來:「尋靜宜,你什麼意思?難道是說我家特地拿出有害身心的香藥給王妃和世子用嗎?」
尋靜宜一愣。她本就不常出門,憑著一時對香藥的執著多說了兩句,沒想到卻得罪了人。
春花聽見兩人爭執,連忙走過來:
「尋家妹妹不過是隨口一說,並非意有所指。何況香道原本多門,各有各的見解,秦家妹妹也不是那小家子氣的人,不會得理不饒人吧?」
秦曉月被她提醒,偷眼看了了吳王妃和世子,便低頭不做聲了。
尋靜宜咬著下唇,還要說什麼,手臂上被春花輕按。她微微一怔,便不再說話了。
出了廂房,回到席中,早有十七位製香師傅各手捧了自家香丸,候在庭中。眾家閨秀紛紛讚賞第十七味香,恨不得當場下單採購。秦曉月得意洋洋,自以為本屆鬥香大會的魁首非趙家莫屬。
評比揭曉,果然是秦家香藥局的盤棘師傅拔得頭籌。
春花格外留意那位盤棘師傅,但見他生得紅髯黃眸,一身異域僧人打扮,頭頂頭陀箍。
大運皇朝民風開放,尤其汴陵四海通商,常有異域商人往來,如此長相倒也不是第一次見。可是此人神情陰鬱,雙眼如電,極其懾人,長相又頗醜,怪臉嶙峋,著實扎眼。春花與他對視了一眼,頓覺手臂上爬過千足小蟲一般,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她偏頭低聲問熊掌櫃:「坊間傳聞,徐師傅的瘋症與這位盤棘師傅有關?」
熊掌櫃一愣:「東家也聽說了?徐師傅和盤棘師傅前陣子確實來往頻繁,也交換了不少香藥心得。但要說盤棘師傅動了手腳,害了徐師傅,我卻不信。盤棘師傅提交的香丸,都是咱們行裡的幾位香藥師傅細細查過的,沒有問題。在香裡做手腳是香藥行的大忌,一旦被察覺,聲名盡毀,再無回頭。」
春花眯眼,目光移到尋靜宜臉上。眾人都圍著秦曉月大加讚賞,尋靜宜一下子便被孤立了,遠遠地離群獨坐,神情窘迫蒼白,目光卻緊盯著盤棘師傅,口中低低說著什麼。
這位尋家姑娘,又在「自言自語」了。真教人好奇呢。
「熊掌櫃,您也是香藥行裡的老人了,當知道香藥行最看天賦,年長未必才高。今日若是徐師傅還在,說不定能有個結論,但這麼巧,徐師傅又遭了厄運。這一切,難道真是巧合嗎?」
熊掌櫃道:「東家想查一查盤棘師傅的底細?」
「嗯。」春花微微一笑,「這位盤棘師傅,不遠重洋來到汴陵,就想揚名立萬,卻為何不來我春花香藥局,卻進了秦家香藥局?秦炳坤那老頭眼光差,腦子蠢,這麼好的事情不會憑空砸到他頭上,必有貓膩。」
「……」熊掌櫃被她強大的邏輯震撼了,「東家這麼說,也不是全無道理……」
「秦家香藥局經了今日,定會客似雲來。若趙家香丸裡真有問題,擴散出去,豈不是讓全城百姓都受害?」
「東家,要不要請仙姿姑娘過來貼身保護?」
「仙姿有別的差事,這幾日不在城中。裴園是我的地盤,眾目睽睽之下,還能出什麼事?」
春花安撫地擺了擺手,餘光掃到尋靜宜悄悄起身,往後園而去。
倒是有幾分膽色。
「我瞧那尋家小姐深諳香道,也許她能拿出證據,證明秦家香丸的問題。」
熊掌櫃不以為然:「尋家小姐年紀才多大,她不過聞了一回,哪裡就能斷定香中有古怪?不過一個小姑娘……」
「我也只是一個小姑娘呢。」
熊掌櫃知道自己失言,不再多說,領命告退。
春花的目光掃過席間眾人,不意正與藺長思的目光撞了個正著。甫一對視,他立刻顯出慍色,轉頭與身側的秦曉月交談。秦曉月心花怒放,吊著眉梢向他甜笑,恨不得整個人貼過去。
春花在心裡深深嘆了口氣。這麼著,也不是個辦法。
反覆鼓起勇氣,再抬起頭時,終於武裝起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得體笑意,起身往藺長思身邊走過去,笑嘻嘻道:
「世子……」
「裴園的楓林甚有情致,秦小姐還未賞玩過吧?」藺長思目光停留在秦曉月臉上,絲毫未移,語氣溫柔。
秦曉月兩頰暈紅,眸如春水:「沒有呢。世子可願作陪?」
藺長思微微一笑:「榮幸之至。」
言罷,兩人直接起身離開,竟是把春花當作空氣一般。
春花的笑容僵在臉上,良久,嘆了一聲,在吳王妃身邊坐下。
吳王妃不知她心中輾轉,笑著道:「小春花,你這個鬥香大會辦得甚妙。我看這尋家和秦家兩位千金都很不錯,長思都很喜歡。若不是她們二人之間有些齟齬,便一起娶進王府,也是佳話。」
春花怔了怔,想起秦曉月的嗲聲嗲氣,婚後定是恃寵而驕,依藺長思這綿軟的性子,怕會被欺負得毫無底線。
尋靜宜倒是個溫柔嫻靜的好性子,只是這「自言自語」的癖好實在詭異,若不知底細,也難為良配。
她辦這鬥香大會,確是想為藺長思張羅一個良緣。若是亂點鴛鴦譜,反坑了他,可就不好了。
只是在吳王妃面前,總不好口出惡語,壞人前程。她想了想:「凌姨,世子若有了心動的姑娘,當然是極好,不過也不可操之過急,還是要細細考察才是。」
吳王妃笑容微收,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你說得不錯,是要細細考察。」
十七位製香師傅得了賞賜,逐一向吳王妃拜謝。隨後便是點了城中知名的雜劇班子「三生緣」的幾出摺子戲。藺長思、尋靜宜與秦曉月久久不見回來,眾家閨秀和王妃都專注於看戲,看得十分動情。
這幾折都是熱門劇目,春花看過不下十遍,倏然覺得索然寡味起來,正想離席去偷個清靜,驀地一個清冷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春花老闆。」
春花應了一聲,左右四顧,身邊各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戲子身上,竟無一人像是出聲喚她之人。
她震了一震,一絲不算陌生的冷香闖入她鼻息,脊背上登時有冷汗流了下來。
一個墨綠襴衫的清秀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眼前,恰立在吳王妃的對面。明明該是遮擋了吳王妃看戲的視野,吳王妃卻毫無所覺。
「……」春花張大了嘴。
男子懇切地望著她:「春花老闆,我家小姐有難,請速去搭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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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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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1 01:39:10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七章 蘭艾同焚
尋靜宜瞅定了製香師傅們都擠到前頭看戲,這才偷偷溜到西南院的製香所。
循規蹈矩的尋家姑娘,私底下卻是個沉迷香道的痴人。今日遇上一門新奇的香,若不能取得一丸秦家香丸仔細研究,她是不能安心的。可前頭已得罪了秦曉月,不能直接討要,只好用偷的了。
「她一進製香房,就被那叫盤棘的製香師傅制住了。那盤棘……竟然看得到我。只恨我法力低微,打不過他。」
春花心中一沉:「那盤棘,也是個妖怪?」
「他身上煞氣極重,即便不是五郎,也是罪孽深重之人。」
春花微微蹙眉,這似乎不是她第一次聽人提起「五郎」,這個稱呼。
「那……咱們該去請澄心觀的道尊前來除妖啊,你綁了我有什麼用呢?」
墨綠衣衫的男子不答,只引著春花穿過中庭。迎面遇上的家人紛紛行禮,她強笑應著,故作無事。她雙手與脖頸上都纏著一根長長的細葉,凡人卻是看不見。
「這位大仙兒,你是精怪,法力高強,何須我去救人?」
男子側身示意她走在前面,行止竟然頗有風骨:「我們這一族是妖中君子,僅有的法力就是隱身在人身邊,清談論道。若是動起手來,連一個未成年的小妖都打不過。」
小妖是打不過,勒死她可是易如反掌。春花嘆氣,覺得頸子上的葉子愈發緊了。
什麼妖中君子,莫非是個蘭花精?
「大仙兒,你叫什麼名字呀?」
對方惆悵地看她一眼,不答。
「就算是死,也得讓我知道死在誰手上吧?」
對方默了默:「我叫蘭蓀。」
遠遠地,兩人便看見尋靜宜閉目倚坐在一株楓樹下,秀眉深鎖,彷彿陷入極大的痛苦掙扎,卻不得醒來。春花眼尖地發現,她側臉的一縷烏髮短了一截。
蘭蓀疾行到樹下,伸手欲觸碰尋靜宜的臉頰,手指卻停在離她五吋之處,不能再近前。
他環視一週:「盤棘,我把長孫春花帶來了。」
紅髯的僧人從樹後現身,眉目猙獰地冷笑:
「你倒不完全是個廢物啊,蘭蓀。」
「我們有言在先,你快放了靜宜。」
盤棘咧開厚重雙唇:「且慢,你先割她一縷頭髮。」
「……」這是個什麼變態?春花又驚又怒。
蘭蓀也是意外,皺眉道:「你此前只說將她帶來,並未說要割她頭髮。她是仙胎轉世,你我這樣的五郎,若出手傷她,會大大有損仙緣。」
春花聽得一頭霧水,仙胎是個什麼胎?
盤棘嘿嘿一笑:「正是曉得這個,才讓你動手!」
「你不守信用!」
「你不動手,我便要對你的小心肝兒動手了。」粗礪的大手撈起尋靜宜柔弱的脖頸,抵在樹上。尋靜宜在他手中無力地掙扎,玉容泛起隱隱青色。
「住手!」
蘭蓀忍無可忍地大呼。
細葉如綠色電光直射向春花,掠過她臉頰,割破一縷長髮,並在她雪頰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髮絲緩緩飄落在盤棘掌心。蘭蓀咬牙道:「現在,你可以放了靜宜了吧?」
盤棘桀桀怪笑:「一個閨閣小姐,原本也沒什麼用。還給你!」
彷彿有利刃自天靈蓋劈落,硬生生將春花劈成兩半。在巨大的疼痛中,她幾乎昏死過去。勉強找回意識,只覺一半身體極重,另一半卻極輕。重的如鉛塊鏗然倒地,輕的如輕煙冉冉上升,轉了個向,落在盤棘的左肩上。
長孫春花的身子從地上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的泥土,露出一貫熱情得體的笑,向前庭去了。
春花坐在盤棘的左肩上,渾渾噩噩地看著自己的背影,再看向身邊,並排坐了三個形容同樣木然的魂兒。
尋靜宜的魂兒如煙飄起,隨即一個倒栽蔥,沒入樹下昏迷的本體之中。羽睫如扇,扇了兩扇,尋靜宜悠悠醒轉,一睜眼便抓住蘭蓀衣襟,恐慌道:「阿蓀,我記起來了。」
「那香原來喚作:『裂魂香』。」
裂魂香,入腠理,割髮裂魂,善惡各行。
淡淡血腥之氣散入秋風,頃刻便消失不見了。
藺長思伴著秦曉月,在裴園各處游賞。他意在觀景,秦曉月卻無心賞楓,一雙情意熾熱的水眸一徑盯著他不放,所說儘是奉承傾慕之語。漸漸地,藺長思也覺得有些寡味。
「秦小姐,不如現下就回返吧?」
秦曉月喜悅的嬌顏瞬間垮了下來:「世子殿下,不喜曉月陪伴麼?」
藺長思面皮微微發燙,有些後悔與她兩人獨處。方才離席,乃是一時激憤,只想在春花面前與旁的女子展現親暱,未料到秦曉月是這樣黏連的性子。
也是自己魯莽,招惹了她。
「你我離席甚久,恐怕母妃惦念。」
秦曉月失望地垂眸。她本想借此機會與藺長思耳鬢廝磨,情意相許,卻不料他對自己謹守邊界,毫無踰矩。難得的獨處時光眼看便要結束,錯過了這次,吳王府世子妃的位置恐怕再與她無緣。
四下無人,秦曉月身子晃了一晃,堪堪往藺長思懷中倒了過去。藺長思下意識地張臂,抱了個滿懷。
他大驚,低頭端詳秦曉月面容:「秦小姐,你怎麼了?」
一片甜香撲鼻而來,他不及掩住口鼻,已吸入了大半。這香氣如火信絲絲鑽入他五臟六腑,頓時燒得整個人如同一鍋沸水,燥熱難當。
「世子!你不舒服嗎?」秦曉月潮紅著臉龐,攙扶著藺長思,「曉月……扶你去休息可好?」
藺長思四肢乏力,身不由己,張口欲呼,竟也出不得聲,終於由秦曉月攙扶著進了近處的一間廂房。
盤棘隱在樹後,靜靜注視。春花的一半魂兒坐在他左肩上,對挨她著坐的秦曉月說:
「裝的吧?」
秦曉月的一半魂兒憂愁地點點頭。
「太齷齪了。」坐在另一邊的,徐師傅的半個魂兒點評道。
秦曉月的一半魂兒更加憂愁地點點頭。
戲台之上,男女戲子各據一角,淒淒慘慘地互訴衷腸。吳王妃領頭,各位閨秀小姐都用帕子揩著眼角。
石渠只顧與陳葛竊竊私語,並未留意到嚴衍在身邊落了座。嚴衍斷續聽見「想吐」、「吃酸的」之類,陳葛則深思地眯起眼睛,神情頗為凝重。
嚴衍拍一拍石渠:「你妹妹怎麼不在席上?」
石渠一臉茫然,倒是陳葛答道:「戲開場後,春花老闆只坐了一會兒,便離席了。」
「可看見她往何處去了?」
「只瞧見她自言自語了半晌,臉色不太好看。」陳葛頓了一頓,還是沒忍住毒舌,「……尋家姑娘也有獨處時靜聲自語的習慣。春花老闆那樣子,倒與尋家姑娘有幾分像。這可能,就是東施效顰吧。」
陳葛怯怯地看了嚴衍一眼:「天……嚴先生,為何這麼關心春花老闆?」
石渠一拍他肩膀:「你還不知道,嚴兄如今已是我們錢莊的大賬房了。」
陳葛大驚。
斷妄司天官微服到汴陵,絕不是出來遊山玩水。大隱隱於市,他竟肯屈尊在春花錢莊做個賬房,定是有什麼彌天的大案。
不管什麼案子,可別牽連到他身上。嗯,今後須得離長孫家的人遠遠的。
陳葛電光火石之間已經拿定了主意,手中茶盞在案上一磕,瞪著石渠:「有病了就去看大夫,跟我說個什麼?你是個男人,噁心想吐冒酸水,總不能是有孕了要生娃娃吧?」
石渠的臉騰地漲紅:「陳兄,你這麼大聲做什麼?」
「哼,別叫我陳兄,我跟你不是兄弟。」
「你怎麼翻臉比翻書還快?」
「……」
不知何時,長孫春花已回到了席間。吳王妃與鄰座的千金都向她點頭致意,她有禮還禮,並無異常。
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轉了幾轉,目光在席間逡巡一圈,終於找到了嚴衍,春花歡快地向他招招手。
嚴衍一怔,慢慢眯起眼來。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見他不動,春花有些著惱地咬唇,索性起身,向嚴衍走過來。奈何她走的是直線,徑直走上了戲台,從正要深情相擁的男女角兒中間不緊不慢地穿過。
胡琴和鼓點戛然而止,男女角兒一抱沒有抱上,再抱就落了刻意,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充沛的情感淤在了原地。
喧囂驟停,席間眾人面面相覷。
只有春花自己,絲毫不覺異常地走到嚴衍面前,咧出一個甜美的笑容:
「嚴先生。」
嚴衍神色莫測地盯著她:「東家有何吩咐?」
「你伸手呀。」
「……」
嚴衍默了一默,還是依言攤開手掌,且看她耍什麼把戲。
掌心一癢,他定睛一看,掌中多了三條色彩斑斕,肥碩柔軟的毛毛蟲。
春花嘿嘿一笑,往地上扔了塊帕子,掉頭就跑,一溜煙兒便消失不見了。
嚴衍霍然起身。
吳王妃在上首驚喚起來:
「世子去了何處?別是突然發病了,快去找啊!」
十里外的澄心觀,澄心道尊正在靜室中冥思打坐,倏然心血來潮,靈上感應。
「徒兒,今日城中有盛事?」
道童恭敬侍立:「春花老闆在裴園召開鬥香大會,吳王府王妃、世子及眾家女眷均有出席。」
道尊慈眸輕啟,徐徐道:「恐有妖物作亂其中,看來,還需本座親自走上一遭。」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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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1 01:39:26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八章 采蘭贈芍
老五們有句老話:髮與魂牽。一縷髮便是一縷魂,尋常人剪頭髮,本無甚大礙,但若用上裂魂之法術,便可通過割髮來竊取人的魂魄。斷妄司典籍中有一卷專述人魂,便是講魂分陰陽。陽魂上升,陰魂下墮,陽魂清正,陰魂幽昧,故陽魂於外主善行,而陰魂則主惡行。
長孫春花言行顛倒,一臉戾氣,加上額前一縷斷髮,顯是被人為割去了陽魂。
光天化日,權貴宴飲,竟有妖物如此肆無忌憚。嚴衍壓抑住心中怒氣,心道汴陵確有古怪,或許蘇玠之死也與此有關。如此說來,前幾日撞見的那位提刀殺人的製香師傅,也是被割了陽魂才發瘋的。
幾叢玉簪後半露著螺髻,還有一柄金鏤牡丹步搖躲躲閃閃。嚴衍一眼望過去,便知道是誰。
長孫春花私下不喜著點飾,但有這些達官貴人往來的盛事,又要穿得堆金疊玉,恨不得把全副家產插在頭上,旁的閨秀嘲笑她庸俗浮誇,她也不以為然。
做了虧心事四處躲藏的時候,就有些吃虧了。
他拎著她的後領,把她拖出來。
身為斷妄司天官,他見過許多陽魂受損而行十惡之人,有陰邪鬼蜮,禍害無辜的,也有殘暴無識,野蠻殺戮的。……拿個毛毛蟲來嚇人的,算是什麼陰魂?
春花嚇了一跳,像一條華麗的花青蟲一般扭動起來:「放開我!你欺負人!」
他挑眉,「我如何欺負你了?」
「你……」春花一窒。
竟然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被他欺負了。看到他好整以暇的樣子就覺得討厭,一定是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你可知道你自己是誰?」
「我……是天底下頂聰明能幹的春花老闆呀!」
嚴衍一怔。倒是還不忘自我吹捧。
「那我呢?我是誰?」
她又是一愣:「你是……」她苦惱地皺起眉,掰著手指想了半天,「總之是個老古板,大冰塊!」
綽號也還記得清楚,想必在心裡罵過了他無數遍。
嚴衍欺身過去,一手擒住她兩隻手腕,輕輕使力,便將她脊背摁在樹上。
「你今日,都見了什麼人?可還記得去過哪裡?」
春花殺豬一樣嘰哇亂叫:「殺人啦!救命啊!」
嚴衍不欲驚動他人,伸手摀住她口唇,卻被她一口咬在虎口上,牙咬之處頃刻就滲了血。他微微皺眉,掌心勁氣輕渡,春花便翻了個白眼,昏了過去。
聞桑接到信訣,急急趕來,正看見嚴衍將昏迷的春花攔腰抱起,輕輕放在角亭之中,又伸出雙指,凝聚神華,點在她眉心。
聞桑大驚:「師伯,你要對她用『探魂』?」
目光如利劍刺來:「你看不出她被割了陽魂麼?」
陽魂離體,若不能在三日內喚回,陰魂便會徹底佔據身體,放大心中原本只是星星之火的妄念邪念,人也就徹底瘋癲了。事急從權,若要迅速找到施法裂魂之人,只有用探魂術了。
「可……『探魂』是禁術,在凡人身上用『探魂』,也會受到反噬的!」聞桑又驚又疑。「不如,待我先檢視園中妖氣,再尋跡……」
「那老五既然敢在光天化日對她動手,取她陽魂定有大用。慢一分,恐怕就就不回來了。蘇玠一案,她是重要線索,決不能出事。」
嚴衍劍眉緊蹙,盯著春花捲翹的濃睫。她沉睡的時候,倒是格外無辜。
即使在斷妄司,也只有天官才可在極為緊急的情形下使用探魂。探魂之術,需侵入受者心魂。受了探魂之人,便如將心底最隱秘的心思赤裸裸地暴露在施者面前,毫無隱私可言。
聞桑猶豫半晌,終於閉口不言。
他師父韓抉曾說,若非父母妻子,擅動探魂,後必有應劫。
看師伯這樣子,竟是已經拿定了主意,這些都不顧了。
嚴衍口中唸唸有詞:「生為無定,死曷未歸。」
青色神華從他眉心緩緩流淌至指尖,緩緩滲入春花眉心。她皺了皺眉,似有不適,片刻之後又平靜了下來。
嚴衍緣著她的神魂,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她如何跟隨蘭蓀離開筵席,又是如何被盤棘割去了陽魂帶走。他十分小心,儘量不去碰觸她其他的記憶。終於探知了陽魂遠去的方向,他深呼一口氣,慢慢退出她的心魂。
倏然,耳邊響起她沮喪的聲音。
「若是仙姿在就好了。」
他一怔,復又明白過來,這是她遇險時腦中的自言自語。
是啊,平日與她焦不離孟的仙姿,怎地不在她身邊保護她呢?若有仙姿在,那老五盤棘未必能討得了便宜。
下一句話卻令他結結實實地愣住——
「拷問了煙柔七日,也該有結果了。」
春花的陽魂蹲在空中,不知怎地,口中瀰漫起淡淡的血腥味。
這真是奇了,一個魂兒,竟然也有味覺嗎?
她將這事和蹲在旁邊的徐師傅說了,徐師傅道:「你大約是咬了人。」
春花大驚:「我向來文雅得體,怎麼可能到處咬人?」
「也許你心中,一直有一個想咬的人吧。」
「……」
盤棘騰了雲,來到城外有奚山陰的一處山洞。幾個魂兒被他以香線捕住,只得跟隨。
山洞入口狹長,有花木掩映,不易察覺。進得洞來,裡面卻是個細嘴大肚瓶的空間,山壁呈赭石色,那是多年香料熏染留下的斑痕。洞中陳設嶄新,錦幔低遮,玉席銅爐,雲煙繚繞,渾似一個富賈人家。
有奚山並非險山峻嶺,春花和秦曉月幼時都曾與家人上有奚山遊玩過,從未想過這裡竟會有個妖怪洞。
盤棘進了洞,立刻有一隻圓頭帶觸角的細身小妖迎上來:「香尊回來了!」
盤棘甕聲甕氣道:「將這三隻陽魂看好,莫教逃了。待我沐浴禱告之後,再來將他們煉成仙香。」
小妖應了,如牽風箏一樣將春花、徐師傅和秦曉月的三個半拉魂兒牽去一側的香室。春花眼見裡頭全套的香具,甚至香台、香杵等還印著自家木具鋪的圖紋,不由得沮喪地嘆了口氣。
秦曉月的魂兒嚇得簌簌發抖:「這麼說來,他是要把我們都燒了,煉成香?」
春花問:「徐師傅,什麼是仙香?」
徐師傅道:「古籍中曾記載過,香中的極致聖品,名喚『仙香』,乃是要以有仙緣之人的心魂煉製,煉成之後,燃之生白煙,冉冉可緣之登天。只有冤孽深重無緣正道,又痴迷成仙的人,才會想要煉製『仙香』。」
春花的陽魂抖了一抖:「這法子好沒道理。明明做了惡事,怎麼能煉成成仙的香?一定是假的。」
徐師傅搖了搖頭,倒是看守他們的小妖聽不下去,反駁道:「你們凡人懂什麼?這可是妖尊大人親賜給我們香尊的法子,哼哼,如今把你們三個煉了,我們香尊大人也能飛昇上天做神仙。到時我們一洞的孩兒們都跟著上天!」
「……」春花聽著這話術,倒與大街上招搖撞騙的丹藥販子有幾分相似。她目光在小妖身後停了一停,忽然綻出笑容。
「你們香尊別是被給忽悠了。若這麼容易就能成仙,那妖尊大人自己為什麼不用?」
小妖一愣,想了半天,竟不知如何反駁。
秦曉月和徐師傅見春花和妖怪信口聊起了天,又驚又疑。又聽春花笑嘻嘻道:
「其實我這裡,有一個比先前的方子更靈的古法,不必尋什麼有仙緣的人,此時此刻就能讓你立地成仙,你聽是不聽?」
小妖大驚,瞪著一雙複目。
「你騙人!」
「我是有仙緣之人,否則你家香尊為何捉了我來煉香?我們有仙緣的人,是不會說假話的。」春花咧嘴,「你若要聽,就近前來。我只說給你聽,若教別的小妖聽了先用了,你便用不成了。」
那小妖半信半疑,掙紮了片刻,還是湊了過去,將長長的觸角彎向她。
「你說。」
一切發生得極快。不知從何處冒出一條翠綠絲絛,緊緊箍住小妖的鉤唇和頸項,小妖還未發出聲音,便被緊緊勒住,暈了過去。
春花這才籲出一口氣。淡淡水光掠過,翠綠絲絛從小妖身上收起,落在地上,化成了綠衣蘭蓀的樣子。
「春花老闆,我來救你了。」
蘭蓀領著三個半拉魂兒,終於逃出盤棘的洞府,又一路狂奔,直奔到一處溪水旁,才停下,各自喘息。
春花變了個魂兒以後,原以為飄來飄去甚是輕快,誰知眼下卻覺得身子沉重無比,險些就要飄不動了。再看另外兩隻魂兒,比她還不如,幾乎已經像一團濕了水的棉花,團在地上了。
蘭蓀擔憂:「你們離魂太久,漸漸要失去靈氣了。」
秦曉月慌得淚眼迷濛:「萬一盤棘那妖怪追上來,可怎麼辦?」
蘭蓀抿了抿唇,咬牙道:「若是他追上來,我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保你們逃走。」
春花嘆了口氣:「你也不是個壞蘭花。既然要救我,何必要在裴園中坑我?」
蘭蓀不答,展目望去,溪邊花木扶蘇,綠草叢生,其中一簇簇葉若劍裁的,酷似蘭草,仔細看來,卻不是蘭草,而是與蘭草十分相似的石菖蒲,香典之中,菖蒲亦是極為常用的一味香,葉無脊,香名為「蓀」。
「春花老闆,我……不是蘭草。」蘭蓀指著溪邊,落寞道:「我其實……只是一株石菖蒲。」
蘭蓀蘭蓀,原來不是蘭,而是蓀。
「這有奚山,就是我生長了數百年之處。我們石菖蒲一族,雖不及蘭草得世人尊崇,卻也對君子之風心嚮往之,惟願與人類以誠相待,滴水之恩,向來也是湧泉相報。尋家靜宜小姐,是我們石菖蒲一族的大恩人,便是我自己的性命不要,我也一定要護她周全。故此,我不得已先遂了盤棘之意,將你換了她的陽魂。一切都是我的過錯,若有報應,自會報應在我身上。」
「……」真是好話賴話,都教他一隻妖說了。
春花看他甚是惆悵,怔怔看著溪水,像是陷入了什麼不得了的往事回憶。於是無奈道:「罷了罷了,我不怨你。咱們快走吧。若教那老妖怪盤棘追上來,大家一齊玩兒完。」
誰知她話音剛落,凌空落下一個人來,冷冷道:「都是我囊中之物,還往哪裡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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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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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31 01:39:40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四十九章 蓀橈蘭旌
盤棘身著寬大紅袍,衣袂猶帶水汽,看來是正經焚香沐浴過了。一頭紅髮披散,暴怒之下,雙目裂成數格,厚唇兩邊現出兩個毒鉤,蠢蠢欲動。
「蘭蓀,你我雖為宿敵,但天道自有循環,我也沒想趕盡殺絕。可你非要和我作對,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蘭蓀瑟縮了一下,旋即挺直了瘦削的胸膛,將幾個魂兒擋在身後。
「盤棘,你本不是有奚山的蟲族,只因搭上了那位神秘妖尊,竟然霸了有奚山,現在還來禍害汴陵百姓。我菖蒲族雖法力低微,卻也不會任你蟲族隨意踐踏!今日你若要取這幾個凡人的陽魂,須得從我屍首上踏過去!」
盤棘眸中紅光大熾,怪聲大笑:「等我碾碎了你這棵破草,再去擒你那位尋家小姐回來煉香!」
蘭蓀化作一條綠色絲絛,如電般纏上盤棘枯瘦身軀,死死勒緊。盤棘陰惻惻一笑,肋下見風生出密密麻麻的橘紅色節足,穿破桎梏,那絲絛頓時千瘡百孔,如一卷破絮,飄飄落地。
紅色妖氣直充雲霄,盤棘此時已幾乎現出原形。扁頭長鬚,獠牙毒鉤,抽長的身軀兩側千足搖動,正是一頭碩大的紅頭蜈蚣!
循跡追來的聞桑迎面遇上這巨大蜈蚣,嚇得肝膽欲裂,掉頭望風就跑。
「蜈蚣精呀!」
身後緊跟的嚴衍一腳將他踹回去,斥道:「像什麼樣子!」
「師伯!」聞桑抖如篩糠。為什麼是蜈蚣!老天是不是有心和他作對?怕什麼來什麼!
「這是你的業障,早晚需要克服。擇日不如撞日,速去擒了那蜈蚣精!」
「……!」
「去!」
聞桑哆哆嗦嗦地掏出降妖杵,搖晃著來到蜈蚣精盤棘面前。
「大、大膽老五!吾乃汴陵斷妄司棧長,你殘害凡人與其他生靈,已觸犯斷妄司律法,還不快快……快快束手就擒!」
不知從哪冒出這麼個紅衣小捕快,毛都沒長齊,分明驚懼卻還強行放狠話。盤棘正待一招結果了重傷的蘭蓀,見此情形,輕蔑笑道:「什麼狗屁斷妄司!一個黃毛小子凡人也想管束我麼?待我啃了你的腦袋,給孩兒們下酒!」
鉤齒斜張,血盆大口向聞桑兜頭啃過來。聞桑手中降妖杵彷彿失了靈,變成個棒槌,任他催動什麼咒語,都毫無反應。他嚇得嘰哇亂叫,上竄下跳,只顧閃躲。所幸身手還在,蜈蚣精啃了幾口,都啃了個空。
春花的半個魂兒這會兒終於看見了熟人,顫巍巍地飄至嚴衍身邊:「嚴先生,你是來救我的麼?」
嚴衍目光冷冽,仿若未聞。
春花嚶嚶低頭:「是了,我現在是個魂兒,你肯定看不見我。嗚嗚嗚……我可能要死了,回不去身體了。我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可是還有好多事沒有交代完呢,就這麼死了,真的是好不甘心啊!嗚嗚嗚……」她繞著嚴衍轉了好幾轉,彷彿如此就能讓他看見自己。
「別哭了。」
「咦?」春花的魂兒僵在半空,「你能看見我!」
嚴衍輕暼一眼她腮上掛著的淚珠:「聞桑是斷妄司的異人,他能令我看見遊魂。」
春花欣喜:「你果然是來救我的!」魂兒有了希望,卻失去了那一點執念支援,頹然下墜,吧唧糊在他腳面上。龐大的疲憊感如泰山向春花壓過來,離體的魂魄意識漸漸模糊。
「我不行了,飄不動了,回不去了……」
嚴衍似乎嘆了口氣:「你可坐在我肩上,我帶你回去。」
春花緣著他的手臂慢慢爬到肩上,找了個最舒服溫暖的位置,老實趴下。
一股樹木清香自他身上侵襲而來,逐漸將她淹沒。似乎是楠木,或是檀木?上回她在鴛鴦湖遇險,被他搭救的時候就聞見了。不知他慣常熏的什麼香,很是令人安心。
晚些得向他討個方子,放在香藥局裡賣,定是不錯的。春花模模糊糊地想。
「聞捕快,打得過那個妖怪麼?」
「他應付得了。倒是你……」嚴衍沉聲道,然而後面的話,春花已聽不到。魂兒蜷縮起來,在他頸窩裡沉沉睡去。
聞桑在戰局中左支右絀,纏鬥良久,滿頭大汗,終於和降妖杵達成了默契,噴出一朵無定乾坤金網,將大蜈蚣盤棘罩在網內。
「師伯!我逮住它了!」
他話音剛落,盤棘便掙脫了一根網絲,發出悶聲長嘯,張牙舞爪。
嚴衍哼了一聲,青色雷電從掌中竄起,向網中蜈蚣劈下,蜈蚣的頭上被劈了個大口子,頓時倒地不動,腥黑的血淌得到處都是,觸角也斷成兩截。
「嘶!」
聞桑縮了縮脖子,師伯下手真是狠。早點出手不好麼?
銀色祥雲自綠色山巔之後浮起,掠空而來。應是得道之人方能駕馭。
嚴衍舉目眺望,微微凝眉:「澄心道尊將至,我不便與他相見。你擒了這蜈蚣精與菖蒲精,再回來審問罷。」
他掐了個訣,秦曉月和徐師傅的陽魂一聲不響地凝成晶瑩的光球,納入他袖中。
「啊?」聞桑不安地盯著不甚結實的無定乾坤網。再回頭時,他的師伯已經不見了。
……能不能不要留他一個人和這蜈蚣精在一起啊!
春花直覺自己被一朵巨大的而柔軟的葉子托著,在水上傳浮載沉,渾身密密麻麻如針刺般劇痛,彷彿從頭頂百會以下,硬生生被撕成兩半,又重新團了團,加水和成泥,捏成個新泥人。
淺淺的安息香沁入了鼻息,這是她閨房中日常熏的香。
頭顱如被車輪碾過一般,扁平腫脹。她朦朧中聽見有人低聲說:
「……法力頗高,又聲稱與老天官有舊,我還得尊稱一聲師叔祖……」
「……被道尊收了去……」
「……世子倒是無大礙了,可惜……」
話音如弦陡然中斷。春花察覺額上一暖,有人輕輕喚她:
「東家?」
眼皮如同被針線縫了個鎖邊,奮力良久才扯開一條縫兒。一個模糊的人影連滾打爬地撲過來:
「姑奶奶你可算醒了!」
她一怔,直覺就要起身。還未用力,肩膀被按回床榻。巨大的疼痛遲了一瞬方才襲來,瞳中立刻蒙上水意。
「別動!」
嚴衍皺眉看她:「裂魂歸位,至少要休養十日方能下床,否則魂魄坐不穩,再脫出來,就麻煩了。」
她瞳孔微震,目光在他面上停了停,下移落到長孫石渠急切的臉上。
「是是是,聞捕快也是這麼說。你放心,那蜈蚣精盤棘已經被澄心道尊收服了,不能再為害人間了!」
她欲張口說話,喉中也是沙地一般粗糙疼痛。探詢的目光又移到嚴衍臉上。
「東家想問,徐師傅和秦小姐的魂魄如何處置?」
泛紅的水眸一亮,長睫眨了眨。
「聞捕快已將他們魂魄歸位,如你一般,此刻都在家中休養。」
春花神情一寬,垂下眸子,思忖片刻,又抬目望他。
「東家是想問,那菖蒲精可還有生路?」
「澄心道尊將他一同收了。他助紂為虐,害你被蜈蚣精所擒,也是罪有應得。何況他還潛入閨閣,迷惑年輕女子,其心可誅。」
聞桑從旁探出個頭來:
「那菖蒲精,辨稱他是為了報恩才潛入尋府,說得有板有眼的。他說十年前,有奚山蟲豸氾濫,四處啃食菖蒲族根鬚,他的數千族人命喪蟲口。幸而有一家年幼的貴女前來有奚山遊玩,眼見滿溪菖蒲衰敗,心生不忍,派了家中園翁前來除蟲,又將活著的移栽盆中,送入花草市中悉心培養,他們菖蒲族才得以倖存。」
石渠也是頭回聽說此事,奇道:「那貴女,就是尋家小姐?」
「話雖如此。澄心道尊為了核實此事,還派人前往尋府詢問,尋府家人卻說從無此事。可見那菖蒲精是謊話連篇,做不得真。」
水眸閃了一閃,忽然懇切地望住嚴衍。
嚴衍沉默地與她對視了片刻。
「東家,那位貴女,該不會是你吧?」
石渠和聞桑都是一愣。石渠眼珠一轉,一拍大腿:「哎呀,我想起來了。那年你才十歲,和尋家小姐去有奚山玩了一趟,回來便說要做花草生意,收了許多蘭花回來賣……」他倏然住嘴,忐忑地看一眼聞桑。
聞桑還無所覺,倒是嚴衍冷笑了一聲:
「尋家小姐自幼喜蘭,絕無可能將菖蒲錯認蘭花。會費心移栽菖蒲這種溪邊野草的,也只有東家您這樣有生意頭腦的女子了。」
春花眸光飄了飄,似有些心虛,但還是慢慢迎上他的。出乎意料,他神情中倒沒有譏諷,只有些淡淡無奈。
嚴衍勾起唇角:「東家覺得他可憐?」
「……」
「他報錯了恩,聽了旁人說尋家小姐愛蘭,便以為救他的是尋家小姐。隱身閨閣,雖然不曾有什麼惡行,終歸是有害女子名節。若非澄心道尊與聞桑都願嚴守秘密,尋家小姐此刻已身敗名裂了。」
話雖如此……春花有些氣悶地想,這算來算去,始作俑者倒像是她長孫春花了。
石渠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這位嚴先生是能掐會算麼?怎麼能立刻猜到他這位一肚子彎彎繞的妹妹想問什麼?
嚴衍繼續道:「東家現下還有閒情憂心妖物麼?」
誒?
「吳王世子要成親了,東家還不知道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1-31 01:39:55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章 玉軟花柔
裴園中出了邪祟,好幾位貴人都撞了邪,就連吳王世子本人,從鬥香大會回來後都一連多日臥床不起。這消息如長了翅膀一般,迅速傳遍了汴陵城。再加上前些日子鴛鴦湖水怪之事,一時物議沸騰,人心惶惶。有人說,是城中幾大富戶多為富不仁,奢靡墮落,招惹了邪祟,也有人說,是去年澄心觀加建的事被吳王攔了下來,神靈降罪,令妖物橫行,妨害了汴陵的百年氣運。
幸好,還有澄心觀的道尊大人力挽狂瀾,逐家上門驅邪,幾日守護汴陵安寧。
再幾日,吳王府傳出了消息,世子正室未定,卻要先娶一門貴妾,女家正是開香藥局的秦家。
原來世子在鬥香大會上與秦家小姐一見傾了心,回去便害了相思病,王妃幾經詢問,世子才吐露真情,懇請王妃成全。王府看不上秦家門第,無奈世子堅持,王爺王妃拗不過,便遣了媒證上門,聘為貴妾。秦家倒不嫌這身份低微,自然是無上歡喜,一口答應。
消息一出,頓時又將尋家和長孫家推到了風口浪尖上。畢竟,賭坊裡原本押的都是這兩位中的一位能入主王府,做世子妃。如今正妃還沒進門,先娶妾室,恐怕以後正妃的日子不好過。
據說尋家小姐與長孫家小姐在鬥香大會之後都大病了一場,旬日方才好轉。是身病還是心病,可就難說了。
外頭傳得沸沸揚揚,兩府卻毫無動靜。
也許是裂魂的後勁兒太大,休息了十幾日,春花依舊覺得精神懨懨。錢莊裡有嚴衍,倒是無甚大事,其餘各鋪的掌櫃也頗給力,年節也還遠,未到集中收賬的時候。她索性給自己放了個大假,閉門謝客。
長孫恕和長孫石渠都覺得她能多休息幾日,是件好事。祖孫三人連上小娃娃長孫衡終於能一起吃上三頓飯了。誰知半月過去,她身子好了大半,卻沒有要出門上工的意思。
這日嚴衍又拿了兩摞子新賬過府,給春花簽押。剛到前廳,便被長孫恕和長孫石渠祖孫倆拉到一邊。
「嚴先生,聞捕快說春花傷了心魂,可是對腦子也有影響麼?」
「……應當不至於。」嚴衍愣了愣,「可是有什麼症狀?」
「她從前日日在外頭訪友宴客,恨不得睡在鋪子裡。可如今,卻對生意上的事不聞不問,各掌櫃送來的本冊也不細看,就簽了花押。」石渠難得憂慮,「該不會還魂的時候,還錯了吧?」
話音剛落,腦門上挨了個爆栗。
「瞎說什麼!我瞧她,恐怕是傷情了。」
「咦?」
「那日嚴先生說了吳王世子要娶妾的事,她臉色一下子就變了。」長孫恕憂心忡忡。
嚴衍回憶起當時的情形。春花確實一下子就愣住了,隨後詢問了世子結親的對象,只說了一句:「若是真心中意人家,又為何聘為妾室?」
傷情?
他斟酌著措辭:「東家小姐似乎……對世子無意。」
「是呀,春花早說了,她只招贅,不會嫁入王府的。」石渠認真道。
長孫恕又敲了他一記:「你妹妹是怕,她嫁進了王府,留下我們兩個,一個老,一個傻,沒人看顧。」
「咱們春花這人品,性情,樣貌,汴陵城中哪個比得上?王妃和世子都高看她幾分。這汴陵城中女子,哪一個不想嫁入王府做鳳凰?若不是你不成器,撐不起事,我又何須留她在府中招贅?像尋常女子一樣,嫁個如意郎君,執掌內院,豈不清閒?」
石渠如夢初醒:「如此說,春花真是傷情了啊。」
長孫恕長嘆一聲:「為今之計,只有盡快為她找一個良家男子招贅,以慰情傷。」
「爺爺說得對呀!最好是為人正派,家世清白,會些功夫,又懂生意經的,還能在外頭幫上些忙。」
「不錯。咱們也是仁厚之家,不管什麼樣的男子,只要入了長孫家門,咱們一定不會虧待他的。」
長孫恕和石渠對視一眼,齊齊轉過來,純真而誠摯地看定了嚴衍。
「咦,認識這麼久,還不知道嚴先生你家中,還有些什麼人呢。」長孫恕慈祥地衝嚴衍搖搖手。
「……」這對話,似乎往奇怪的方向去了。
嚴衍咳了一聲:「老太爺,若無其他事,嚴某還是去向東家……」
他話音未落,便有僕從來報,說大小姐剛剛出門了。
三人一怔。
良久,長孫恕和藹道:「嚴先生,不如留下喝杯茶,等春花回來,可以一同用晚膳。」
嚴衍微笑婉拒:「錢莊中還有事。嚴某就不久留了。」
春花絲毫不知自己被祖父和哥哥編排成了個痴怨女子。她乘一輛青壁小車,未掛名牌,只帶了一個信得過的老家人,往南郊而去。
南郊有長孫家發跡前的老宅,是長孫春花生活的地方。老宅年久潮濕,祖父年歲漸老,五年前春花做主,在城中置了新宅,老宅便荒廢了下來,只留一個年紀大的老園翁看管。
她未走大門,而是來到西南角門處,叩了兩下門。老園翁將門開啟一道縫,見是她,才取下絞索,讓她進去。此前她叮囑過,若非她本人,斷不能開門。
車伕依命將馬車停去遠處。一個黑影從馬車後壁輕輕飄落,負手打量了下四週,靴尖輕點地面,衣袂如松濤浮動,瀟瀟躍過院牆。
春花穿過廢棄荒蕪的庭園,來到庖廚側面,有一地門通向存放醃菜的的地窖。
「日日飯食可都正常?」她問。
「吃的不多,」老園翁答,「倒也餓不著。」
春花點點頭,示意老園翁在外守候,自己提了油燈,緣梯而下。
地窖中木柵欄是新裝的,隔了一半,柵欄上上了三重鐵鎖。外頭守著的是仙姿,見她來,立刻站起行禮。
裡頭關著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眼圈血紅,衣衫不整,抱膝縮在牆角。聽見她進來,婦人驚惶的眼睛與她一對,又受驚低頭。
春花道:「聽說你想見我。可是終於有話要對我說了?」
婦人將自己抱得更緊,脊背微微發抖。
春花嘆了口氣:「煙柔,自從你到長孫家,我對你還不錯吧?我供你錦衣玉食,給你一個好身份,你卻想害我性命。」
「那日鴛鴦湖上遇水怪,我明明已經抓住了你的手,你卻將我往湖裡推。你料我必死,誰知我又活了。我不動聲色,你就以為我忘了危急時的景況。倘若你就此安分,也就罷了。然而我在下元夜遊船試你,你還是惡心不死,想將我推入湖中。你指望我死了,你便能當上長孫家主母,只要將衡兒握在手中,我那祖父和哥哥惇厚老實,自然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中。我長孫春花雖講究和氣生財,卻也不能兩次教人騎在我頭上作祟。」
柵欄之內的煙柔嚶嚶哭起來,卻不開口。
「你也不必裝可憐,我瞧出來了,你是個思慮周祥,心黑手狠的。」
煙柔哭了片刻,抬起滿是淚痕的秀臉,淒淒道:「小姐如此對我,不怕有負故人所托麼?」
春花大笑:「你倒是說說,我這位故人姓什名誰?」
煙柔咬唇:「奴家早說過了,與公子相交,乃是化名,不知真名。」
「哼,我初時也曾信了你的話,如今想想,實在破綻百出。」
春花站得久了,有些眩暈,仙姿忙扶她在軟椅上坐了。
她喘了口氣,繼續道:「我本可將你送官,卻沒有。你可知道為何?」
煙柔一愣。
「我左思右想,以公子為人,絕不可能與你這樣陰毒之人相交。你老實同我講,你和公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何你會握有他的信物?」
煙柔沉默片刻,倏然冷笑起來:「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是衡兒的娘,是長孫家的妾室,你能關我一時,不能關我一世!大公子和老太爺都會找我的,衡兒也會找娘的!」
春花眸帶憐憫:「爺爺和哥哥都以為你得了瘴疫,過些日子報個病重身亡,他們滴幾滴眼淚,也就過去了。我是個講究人,不至於對你用刑,但讓你爛在這地窖裡,卻不麻煩。」
煙柔的面色瞬間雪白如紙。
春花搖搖頭,無奈一笑:「那麼現在,我重新問一句:你可是有話對我說?」
仙姿攙著春花從地窖上去,口中埋怨:「小姐,教你養好了身體再來,你偏不聽。這裂魂之術陰毒十分,恐怕對壽數也有損。」
春花看她一眼:「你是知道的,我自幼經常做噩夢。近來,夢裡的白貓說話也越來越直白,從前還說什麼芳齡不繼,如今都直說我活不過今年了。即便是壽數有損,也損不了幾日了。」
仙姿一愣。
「小姐不是不信這個麼。」
「從前是不信,近來想想,覺得這白貓也許……不是出於壞心。」春花低頭笑笑,「今年過得確實坎坷,又是水怪,又是蜈蚣精,每每死裡逃生。再來一回,我可未必能撐過去。總歸……」她握住仙姿的手,「你得幫我將這些後事安排妥當才行。」
仙姿撇開眼神,不敢與她對視。
「小姐想……如何安排?」
春花摸摸下巴。
「也許,是得招贅個能幹的相公。」
出得地窖,卻見老園翁倚在柴堆上,閉眼打起來了呼嚕。
春花一驚,下意識向周圍張望。既無人影,也無閒雜腳印,院中一切,與她下去之前一般無二。
仙姿上前拍醒老園翁,他哼唧兩聲醒了過來。
「咦……東家!老漢也不知怎麼地就打了個盹兒……」
春花笑笑:「園翁年紀大了,覺多也是有的。」眸光投向仙姿。
仙姿會意:「除非是法力極為高深之人,否則,我不會毫無察覺。」
春花微微安心。
仙姿不是人,這事,她早就知道的。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1 01:36:39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一章 浣芷湘蘭
冬月到了下旬,鴛鴦湖上結了一層薄薄霜意。湖上畫舫早已泊岸停工,湖堤只有幾株銀杏和晚楓赭黃相映,其餘俱是禿枝,全無夏秋時節的熱鬧繁華。這世界多雨,又下不大,都是塵埃般的稠密,撲面微涼。
聞桑帶著一身寒意撞進四海齋的包廂,抖了抖身上浸潤的水珠,老實地行了個尊師禮。
「師伯!」
嚴衍示意他在對面坐下,將溫好的酒與他倒一盞。美酒入腹,通身熨暖起來,聞桑「哧」地吸口氣:
「您當了春花錢莊的大賬房,越發闊綽了,一兩銀子一壇的梨花觴也喝得!」他湊近些,「老實講,春花老闆給你一月多少例錢?」
嚴衍淡淡一笑:「二十。」
「二十兩銀這麼多?」聞桑掰著手指算,是自己的十幾倍呢!
「二十金。」
「……」聞桑被震住了,半晌一拍桌子,「那是二百兩銀啊!一年就是……兩千四百兩銀啊!」莫說他的月銀了,就算是他斷妄司天官的俸祿也沒有這麼多啊!
他越想越激動:「要不您在這多幹幾年,買個大宅子,再把剩下的錢給斷妄司的兄弟們漲漲俸祿……」話語漸漸放肆,在嚴衍面無表情的注視下,又瞬間歸於老實。
嚴衍輕哼一聲:「讓你去查那花娘菡萏,可查清了?」
聞桑喝了一大口酒,爽快地呵了口氣:
「這事說起來也有幾分古怪。蘇玠一年前到汴陵任採辦使,確實頻頻出入歡場,與花魁都知們相交甚好,尤以軟霞樓的樊霜與他過從最密,但似乎從未留宿。至於菡萏,蘇玠到汴陵之前,她已經從萬花樓贖了身,不算是花娘了。聽說她性情頗有幾分冷傲,不受客人歡迎。贖身的銀子據說是自己湊齊的,當時鴇娘還懷疑這錢來路不明,但菡萏出手十分大方,鴇娘貪財,便沒多追問。」
「據萬花樓的鴇娘說,像這樣的,多半是找了個富貴良家子上岸,因對方身份太高,只能把她養在外頭,不能親自出面為她贖身。不過從那以後,他們就再沒見過菡萏。」
「府衙結案的卷宗裡記載,蘇玠被害當晚,本是要留宿在軟霞樓的樊霜處的,樊霜還在樓下迎客,尚未回房,那菡萏卻衝了進來,一刀殺了蘇玠。動機麼,自然是因妒生恨了。」
嚴衍皺眉深思:「如你所說,菡萏早已是自由身,又是如何結識了蘇玠,還因愛生恨?」
聞桑一愣:「也許是……在外面?」
「蘇玠在歡場中尚能守身自持,卻偏跑到外頭去結識一個已贖身的花娘?」
聞桑苦著臉:「師伯,我知道你和蘇玠是有些交情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他偏好哪一口呢?」
嚴衍哼了一聲:「我與蘇玠,不過有幾面之緣。」
蘇玠比他小七八歲,並不相熟,倒是他長兄蘇瑾在吏部任職,打過不少交道。蘇家祖上與嚴衍祖上同是助太祖開國的元勛貴胄,簪纓世族。嚴衍的祖父早年曾任宮學太傅,對蘇家的家教,向來有些看不上,常說蘇家滿門都是沽名釣譽,好大喜功之徒,只有小兒子蘇玠還有幾分乾淨顏色。
倒是沒有料到,最終是他,成了敗壞蘇家清譽的「害群之馬」。
「菡萏在萬花樓,可有關係密切的花娘,可有常年相好的其他恩客?」
「呃……似乎有一個叫雲暖的,與菡萏交好。菡萏事發後,她好像也被一家富戶買走了。」
「買走她的富戶是誰?還有,菡萏死後,屍首是何人收殮?葬在何處?」
聞桑一怔:「這倒不知。」
一記冷冷的眼風掃來,聞桑哆嗦了一下:「我這就去查。」
嚴衍叫住他:「不必,我已查到了。」
「……」聞桑想起,從小到大,他在大師伯手上就從沒及格過。
「我還有一事要和你交待。」
「師伯請吩咐。」
「過幾日澄心觀中要辦臘祭,觀中人多眼雜,勢必鬆散。你隨我一起去探一探。」
「……」聞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滿面疑雲,卻又不敢說話。
嚴衍嘆口氣:「你想問什麼?」
聞桑囁嚅半天,大著膽子問:「……師伯,你來這汴陵一個月了,又查商人,又查花娘,現如今還要查道士,這……」
嚴衍看他一眼:「澄心觀可不是普通的道觀。那位霍善道尊與我師父,你師祖還是舊識,論起來,連我都要稱他一聲『師叔』。」
「既然是師祖的舊相識,咱們又何必再查,有什麼疑問,直接登門詢問不行麼?」
說起來,上回在有奚山遇上霍善道尊,師伯也是避走不見。
「你可知道,吳王當年為何將封地選在此麼?」
「咦?」天爺,這又跟吳王有什麼關係?
先帝爭太子位的時候,吳王很是出了把苦力氣,先帝登位後,由著吳王在江南選一塊封地,吳王便選了汴陵。二十多年下來,各地幾個藩王的封地賦稅無力,漸漸勢力衰微,只有吳王在汴陵樹大根深,財勢與民望都蒸蒸日上。
「當年,正是採信了霍善道人的天演術,吳王才將封地選在了汴陵。師父在世時,對霍善的推算頗不以為然,曾親至汴陵堪輿,卻沒有發現什麼寶氣財脈。」
聞桑不解:「不是說,開國之初,便有位斷妄司天官來過汴陵,斷言此地有財脈匯聚麼?」
「斷妄司典籍我熟讀多遍,從未有過天官到汴陵堪輿的記載。」
春花回到府中,下人報稱,有客在花廳相候。
「尋府派了位小廝過來,說是有要緊事稟告,今日非見到您不可。」
春花一怔,這倒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尋仁瑞能有什麼要緊事和她說?
尋府小廝戴一頂瓜皮小帽,身量嬌小,正端坐在花廳中喝茶,見春花進來,一個抬頭,露出清秀非常的臉。「他」站起身,十分端正地行了個男子禮:
「長孫小姐,我們老爺有些生意上的消息,讓我給您帶幾句話。」
「……」
春花木了一瞬,才道:
「既是生意上的消息,你們都下去吧,沒有我的吩咐,不要近前。」
下人們對此類命令並不生疏,遠遠避了,花廳中只餘兩人。春花在上首坐下,翹起個二郎腿:
「你哥哥若知道你這麼跑過來,定要找我麻煩。」
傳說中端莊守禮,謹言慎行的汴陵第一美人握住袖緣,兩腳鞋尖內側輕輕摩擦,侷促地彷彿要縮入底下。
「我也是沒有辦法,除了阿蓀,我……只有春花姐姐這一個朋友。」
春花勾起唇角:「咱們這十年,好像沒說過幾句話。」
尋靜宜微紅著臉:「你也許不信,咱們小時候一起玩兒的情分,我一直是記著的。」
春花在心裡默念了十遍「和氣生財」,才耐心地衝她又笑了一笑。
「尋家妹妹,你大病初癒,冒著有損名節的風險登門,必是有難事要求我。你姑且說著,能不能辦,我聽聽再說。」
尋靜宜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我想請你,幫我救救阿蓀。」
尋靜宜十歲那年,尋仁瑞備下重禮,親上澄心觀,請霍善道尊為小妹起卦。道尊破例起天演術,得了一簽,解道:尋家女姻緣貴重,非王即爵,日後帶挈滿門富貴榮華。
只有一條凶險:女子體弱,易遭風邪侵襲,需惜護閨譽,嚴守閨訓。
尋仁瑞大喜過望。汴陵城中,非王即爵的,除了吳王府的世子長思還能有誰?
自那日起,尋仁瑞為妹妹請了三個師傅,四個嬤嬤,分別教導詩書禮儀,琴棋書畫,香花繡茶。明明是商戶女,偏要成雲中雁。尋氏靜宜像一件奇貨可居的奢品,被哥哥小心收藏,只待逢時,千金而沽。
父母早亡,她十九年的人生中的一切,都由兄長一手掌控。只除了一件事,她悖逆了兄長——那便是十二歲上,於花園霧氣中悄然出現一個墨綠襴衫的俊雅青年。
青年自稱蘭蓀,為報恩而來,請她提一個願望,他必竭力為她達成,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走獸百,花木千。某修行已近千年,只有這一段恩緣未了。待報了此恩,便有飛昇的機緣。」
她受寵若驚,雖然記不起曾救過他,但孤單的絕望蓋過了冒認恩情的愧疚。
「不用粉身碎骨。」十二歲的尋靜宜大著膽子說。
「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嗎?」
研習香道的快樂之外,阿蓀是她漫長無聊的人生中唯一的友情慰藉,兄長和師傅們並未規制,無法規制,也不會打擾。
直到那一日,她因為好奇潛入秦家製香師傅的製香房,被那古怪的盤棘下了裂魂香,割去了一半魂魄。割髮裂魂,善惡各行,善魂離身,惡魂深墮。
只剩了惡魂的尋靜宜,做了一個痛快的夢。夢中沒有無盡的婦德規訓,沒有兄長和尋氏族人的希冀,沒有吳王妃和世子的青眼,她利用阿蓀的報恩之心,強求他的陪伴,不顧他孜孜以求的修仙坦途,一同去往一個縱情恣意的世外桃源。
長睫如織羽,遮去尋靜宜眸中的羞慚和自憐。重又抬眸時,她神情中浮起勇敢,雖伴隨著脆弱與恐懼,卻十分堅持。
「我知道阿蓀對不住你,為了救我,害了你。可他並不是大奸大惡之徒,救了我之後,不是立刻又追上去救你了麼?」
春花斜睨她:「你這番話,怎麼不去澄心觀說?」
「鬥香大會之後,霍善道尊親至尋家,將我和阿蓀的一切都告訴了哥哥。哥哥……十分震怒,我在門外偷聽到,他們要在臘祭那日將阿蓀煉化祭天。 」
「……」敲在太師椅扶手上的指尖微微一震。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1 01:36:59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二章 黍稷非馨
臘月初六,午後便飄起雛鴨絨毛般的嫩雪,直至入夜也未停歇。澄心觀建在有奚山麓,依山取勢,緣遊山行道向上遍植金線柏,有五殿七閣十三洞,綿延數里。自山頂凌視,只見一片莽蒼雪白,如在仙宮。
為籌備初八的臘祭大典,澄心觀連著多日閉門謝客,除了五重大殿燈火通明,其餘配殿俱是黯淡在夜色之中。
五重殿後,有一單簷歇山五重閣樓,門前有石狴犴兩頭,其中燈火晦暗,但時有金芒輝耀。
兩個知客道士將手揣在棉袍袖中,哈著氣,絮絮穿過。
「什麼客,這麼晚了還要奉茶!」
「聽說是位稀客,道尊原本打算閉關,聽說客來,親自出關相迎。」
「如此尊貴,總不見得是吳王吧?」
「噓,別瞎說。」
其中一個腳底打滑,險些撞上石狴犴。他驚悸地看一眼閣樓,喘了口氣:
「這不度閣中鎖了兩個大妖怪,師尊怎麼也不派人看管?萬一跑出來害人可怎麼辦?」
另一個嗤笑:「你懂什麼?不度閣中有玄旌法陣,若無師尊親自開啟法陣,誰也近不得妖物半分,何須再派人看守?」
兩人說說笑笑,穿過前殿,往知客堂去了。
兩個墨色身影自山頂翩然破雪而下,無聲地落在不度閣的簷角上。
閣中第三層,兩張金色大網相對支張。網線並非實體,而是無數道金色電光穿梭而成,在半空中緩緩浮動。大網的末端均匯聚在閣中一座石狴犴的口中。
金網的中心,各如縛繭般困著一個老五。
盤棘已回覆了紅髮僧的模樣,只有頭頂觸角仍未收回,每過一段時間便奮力掙扎一番,直到疲憊無果,喘息著休息一會兒,又不死心地再試。
與他相反,蘭蓀盤膝坐在金網之中,靜心打坐。見盤棘吵得厲害了,他半闔的雙目張開:
「何必再作無謂掙扎?」
盤棘面目赤紅,冷笑:「你我修行百千年,難道就是為了讓一個牛鼻子老道焚燒祭天?我不甘心!仙途近在咫尺,怎能半途而廢?」
蘭蓀嘆息:「盤棘,你我也算舊相識。你蜈蚣一族為霸佔有奚山,險些將我菖蒲族屠戮殆盡,不過是因為菖蒲香專能克制蜈蚣罷了。我菖蒲族修行首重煉心,在傷人法術上遠不及你們,這才被壓制多年。這些都是你我兩族私怨,你死我活,亦是物競天擇。但你攀上了什麼妖尊,正途不走,偏走這煉香吸魂的偏門,危害凡間,早已自毀修行,還談什麼仙途?」
盤棘恨聲:「你又好到哪裡去?你們菖蒲族人整日誇口,族中有一個離功德圓滿只差一步的蘭蓀。我還道你早已名列仙班,誰知卻為了個凡人女子在閨閣中龜縮了這麼多年。你們菖蒲修君子心,這回我偏就破了你的君子心!」
蘭蓀默了一默,竟沒反駁。半晌搖頭:「一切孽緣,自有因果。我不怨,亦不悔。」
盤棘似是覺得諷刺,嗤笑一聲,忽然心念一動,紅眸如火電射向石柱之後:
「什麼人?」
石柱後的聞桑看了嚴衍一眼,汗然低頭。這隱匿靈力之術他修習年限尚淺,一不小心就漏了一分出來。
嚴衍倒是沒說什麼,拉下蒙面黑布,負手自石柱後踱出。
「是你!」盤棘瞪著他,「斷妄司的人,也如此藏頭露尾?」
嚴衍淡淡一笑:「斷妄司依法度辦事,特來問兩位之罪。」
盤棘的目光越過他,在他身後畏畏縮縮的聞桑身上打了個轉,又調回來:「我等被澄心道尊拘在這裡,你們問了罪又有何益?」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若為無辜,斷妄司自會相救。」
盤棘磔磔怪笑:「這玄旌法陣,你破得了?」
嚴衍不語,回身一個指訣打出,竟劃破了蘭蓀身側一道金網。蘭蓀微微一怔,以嶄新的目光打量了嚴衍一番。
「天官印?原來是斷妄司天官到了。」
玄旌法陣乃道家至高法陣,除非施術者本人,否則無法破解。但斷妄司受領天命,天官持有萬法道印,自可破解一切凡間法陣。
蘭蓀左手得以從網中解脫,卻並未移動。反是盤棘見狀大喜,高呼:「快放我下來!」
「不急。」嚴衍鬆了鬆手腕,踱步靠近:「我問,你答。」
盤棘道:「你要問什麼?」
嚴衍淡笑:「返魂袖中春,可是你所製?」
盤棘陡然變色,神情在懼怒之間數次變換。末了,陰惻惻道:「你問這做什麼?」
「去歲,採辦使蘇玠在軟霞樓中被害,花娘菡萏自承為真兇,供認不諱。菡萏於秋後處斬,屍首被葬在南門外十三里的野松崗。恰好,我於日前尋到菡萏屍首,雖只餘白骨,卻仍在骨中檢出了一味奇香。」
黑衣冷峻的男子脊背剛直,負手而立,宛如鐵面無私的神祇,怒目叱道:「將返魂香摻於花樓常用的袖中春,裂其魂魄,奪其心志,栽贓嫁禍,是不是你所為?!」
就算是斷妄司天官,也不過是個凡人,眼前之人這一喝之下,卻似挾著洪荒雷霆之勢,萬鈞排面而來!
仙胎!又是一個仙胎!
盤棘驚懼大起,眼中赤紅盡褪,現出青白瞳孔。
「不!不是我!」
「去歲你藏身趙家香藥局,專做袖中春,尤其與都知樊霜過往甚密。其後花樓中花娘多有發瘋暴斃,趙家香藥局疑心你,又不敢聲張,便將你辭退,你才進入秦家香藥局。你求仙心切,手下人命想必不少,怎麼一個小小的菡萏,你就不敢承認了?」
語如千斤石,在盤棘耳邊重錘,他瞬間大汗淋漓,半晌怒道:「焚身祭天又如何?老子不怕!我不要你救了,你走罷!」
聞桑聽得稀里糊塗,小聲問:「師伯,你什麼時候去驗了菡萏屍骨?」
嚴衍不答,繼續逼問:
「你如此驚慌,可是和你口中的妖尊有關?你以返魂香控制菡萏,是因為受了妖尊指示,要殺害蘇玠?」
盤棘崩潰大喊:「你別問了!」
嚴衍面如鐵石,繼續道:「盤棘,世間老五,若是戕害黎民,終究只有墮入魔道一途。你雖罪孽深重,但若能迷途知返,隨我回斷妄司剔骨斷妄,從頭修行,仍有前途,也不枉來這人間走一遭。」
正當此時,不度閣外忽地傳來人聲:
「雪厚路滑,道尊且看著些腳下!」
有人輕笑了一聲,隨即霍善道尊和煦慈祥的嗓音響起:「小心為貴客掌燈。」
嚴衍神色一凜,與聞桑對視一眼,一同飛身躍上房樑。隨手在腳下捏了個靜聲咒,不度閣的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兩串腳步聲直上樓閣,一輕一重,輕者法力深厚,落地幾近無聲,自然是霍善道尊,重者一步一拖,似雜念極重,心不在焉。
這步音……倒是十分熟悉的。
呼吸間兩人已上了三層。那「貴客」身著銀兔毛邊的繡金嫩黃斗篷,宛如從雪地裡攀折進一叢盛放的迎春花。
她抖了抖身上雪,向後褪下斗篷帽子,凝脂一般的小臉帶著慣有的親切笑靨從絨毛堆裡露出來。
果然是她。
嚴衍微不可察地皺起眉。她不好好在家養病,來此作甚?
春花搓一搓近乎凍僵的雙手,笑呵呵看著如蜘蛛網中獵物一般被困的盤棘和蘭蓀:
「道尊果然道行深厚。這兩個妖怪被捆在這網裡,不會輕易掙脫吧?
霍善道尊淡淡含笑:「春花老闆勿憂,除非仙人到此,否則絕不可能破除貧道的玄旌法陣。」
「這我就放心了。」春花長長吁了口氣,揣著手道:「我想私下問他們幾句話,不知道尊可否行個方便啊?」
霍善道尊輕撫了撫雪白長髯,和顏悅色道:「雖則他們已被玄旌法陣所困,但為春花老闆安全計,貧道還是陪伴在側的好。」
「……」春花與他對望一眼,明白對方心志堅定,絕不會在此事讓步。
於是嘆道:「既如此,小女子待會兒若問出什麼不體面的話來,道尊就當沒聽到,可還行。」
霍善道尊微笑:「自當如此。」
春花清了清嗓子,踏前兩步,先對蘭蓀開了口。
「蘭蓀公子,我聽說你在十年前曾受人恩惠,這幾年都跟在恩人身邊報恩?」
蘭蓀靜靜看她,不明白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那個……我近來總做夢,平白想起許多以前的事,於是就突然想起……」她笑盈盈望著他,「你的恩人,似乎應該是我呢。」
蘭蓀一呆,便看她從腰後摸出一個紫檀的小算盤,撥了幾下:「當年我從有奚山移植了菖蒲七十九株,都按一品蘭花價格賣出,每株十八兩。扣去車馬、人工、鋪租,淨得利一千零二十五兩,你再容我抹個零,就算一千兩。」
「……」蘭蓀雲淡風輕的臉色現出幾分茫然來。
對方還在飛快撥打算盤珠子:「如此我還欠你一千兩。不過呢,你前幾日與這蜈蚣精合起伙來誆我害我,還割我頭髮,怎麼也得算個精神損失。誤工十餘日,我鋪子裡也少賺了不少錢,合計麼,也就算是一千兩吧。」
翹翹指尖猛然停頓,合為手掌,托起那算盤,往蘭蓀面前一遞。
「我這個人啊,最討厭當日賬不能當日清,總想著你這兩筆賬,我也睡不安穩。今日見著你,咱們就前債後債相抵,你不必找我報什麼恩,我也不記你的仇。就此兩清,可好?」
蘭蓀愕然瞪著她,竟不知說什麼好。
房樑上,聞桑喃喃道:「這春花老闆,三更半夜跑來找妖怪算賬,是不是神經病啊?」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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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 01:37:13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三章 十步芳草
蘭蓀俊美的雙眸先是困惑,許久之後,沉沉笑了起來:「原來是這樣。」
他向春花深深拜首。春花硬邦邦地扭過頭去,餘光瞥見他眉心隱隱亮起一點瑩白的光。
霍善道尊道:「春花老闆如此解釋,是要助這妖孽了斷塵緣?」
「了斷什麼塵緣?」春花茫然,「我只是不忿他報錯了恩還不自知。」她從袖袋裡掏出一紙契約,「來來來,你在這字據上摁個手印,今後哪怕是上了公堂,那一千兩銀子我也是絕不吐出來的。」
蘭蓀沒有動作,春花索性點了朱紅在他手指上,硬生生摁了上去。
「哈哈哈,道尊你看,我今點破,這妖怪多麼悔恨,多麼氣惱,多麼無地自容!看到他這麼不開心,我也就放心了。」
霍善道尊沉默地注視她志得意滿的笑容,半晌道:「這菖蒲精道行已過千年。春花老闆如此清算一番,非但不能令他無地自容,反而還助了他修行。」
春花拎著那字據,大吃一驚狀:「我一個生意人,怎麼曉得你們這些修仙的門道?」
「……」
若不是此女和王府淵源頗深,堂堂澄心觀首座,何需給她三分薄面?
霍善道尊忍了一口氣:「春花老闆,不是還有話要問蜈蚣精麼?」
春花一拍腦袋,將字據小心疊起,放入袖中收好,又摸出另外一張紙來,遞到盤棘面前。
「盤棘師傅……」
霍善道尊身姿忽然矯健,旋身擋在那紙箋和盤棘之間:
「春花老闆,又要簽什麼字據?」
春花怔了一怔,而後嘿嘿一笑,臉上竟有些微紅。
「道尊,這可不是字據。」
霍善道尊眯起眼,捋著一縷雪白鬍鬚,去看那紙箋。
「這是前兩年青樓之中最為風靡的迷情寶藥『袖中春』。」春花一揚手,「可惜不知什麼原因,後來便失傳了。我想問一問盤棘師傅,這香方是否準確無誤,我好拿回香藥局中照著生產呀。」
饒是霍善道尊歷經塵世風雨,也不禁老臉一紅。
「你一介女流,要這……何用?」
春花似笑非笑地斜睨著他,半晌,垂眸抿唇,好整以暇道:「既在澄心觀中,自是不好欺瞞諸位神仙和道尊。實不相瞞,這事可是攸關我的終身大事呢。」
房樑上兩人和樑下的一道兩妖都是一愣。
聞桑下意識豎起了耳朵。
「我麼,年紀也日漸大了,祖父有意為我招贅一個賢惠夫君,我卻自己看上了一個。哦,便是我們錢莊櫃上新來的一位大賬房,才能卓著,樣貌俊美,身材高大,體格壯健,為人也老實可靠,只可惜,脾氣有些彆扭。」
那長孫春花繼續嬌羞歡喜道:「我有心啊,用這『袖中春』好好增進一下我們之間的感情呢。」
她上下打量已經木然的霍善道尊,笑嘻嘻繞過他,將紙箋懟到盤棘面前。
「盤棘師傅,勞您看看這方子,可有缺失啊?」
閣中一時寂然無聲。
聞桑一時不知該鄙視她的愚蠢還是讚賞她的勇氣。這膽大包天的女子,居然敢覬覦斷妄司天官,他萬年冰塊……咳咳,是高潔不可侵犯的大師伯!他下意識地盯住自家大師伯,見他面上如沉霧繚繞,喜怒不辨。
這這這……大師伯表面上平靜,內心可能已經氣炸了吧?他在京中可從未聽過大師伯與哪位女子有過糾纏。據他師父韓抉所說,多年前一場皇家遊園會上,他大師伯嚇哭了幾個問路的官家千金,這日審陽、夜斷陰的活閻王名號也就不脛而走。從那以後,再沒有哪家女子敢和他大師伯議親,愁煞了大師伯的姨母霖國夫人。
良久,蘭蓀輕咳了一聲,目光往上飄了一飄,奈何春花半點也沒有領會。
本以為那暴戾的蜈蚣精絕不會理會她,盤棘卻盯著她手中香方看了半晌,驀然開口了。
「缺一味紫蘇子,一味天葵子,若能加少許人中白,催情效果更佳。」
春花臉上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方子,沉吟片刻,大喜道:「多謝盤棘師傅賜教。如此,到了閻王面前,我便不記恨你害過我一遭了。」
霍善道尊平日端方慈祥的面容已是極為難看:「春花老闆要問的話,都問完了麼?」
「問完了問完了。道尊,咱們有言在先,你聽到了什麼不體面的話,都要當做沒有聽到啊。」
「貧道今晚,什麼也沒聽見。」
聞桑心中一萬頭羊駝奔騰而過,再也忍不住,輕輕抽了口氣。
霍善道尊一凜,緩緩仰起頭:「貧道果然是老了。」
「咦?」春花一愣。
「不知是哪位高人深夜造訪不度閣,藏身樑上多時,貧道竟此刻方才察覺。」
聞桑嚇了一跳,這老道士耳朵竟如此靈光!迎上嚴衍責備的目光,他委屈地低下頭。
嚴衍心中嘆了口氣,這師侄還是太嫩。他按住聞桑肩頭,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動。
底下霍善道尊高聲呵斥:「三清在上,還請高人速速現身,莫要玷污我道門清淨地。」
春花呆愣了片刻,今夜居然還有插曲。
她心中有事,急於離去,於是笑道:「沒想到澄心觀也會鬧賊。道尊請自行處置,小女子先告退了。」
轉身便向下樓的台階走去。
身形甫動,霍善道尊已覺出不妙,連忙喝道:「春花老闆且慢!」
然而已經遲了,樑上一道如電的黑影瞬息及至,霍善道尊一柄拂塵襲來,欲捲住春花手臂,卻還是晚了一步。
這拂塵乃是道家法器,每一絲縷都蓄積了霍善道尊的多年道行。拂塵反手向來人掃去,竟被對方以肉掌直接。霍善道尊周身道印盡開,若是尋常妖物或凡人早已承受不住道印法力壓制,口吐鮮血,而眼前的黑衣人卻在道印之中靈活騰挪,如入無人之境。
瞬息間,兩人已過了數招,彼此都心知對方功夫道法不在自己之下。再一次掌力相交,兩人皆後退三步,各據一端。
春花肩上橫遭一股大力拖曳,轉了兩圈,便發覺自己被人扣住了喉頭。眼角的餘光瞥見,挾持她這人身量頗高,黑巾蒙面,只是視野所限看不見正臉。
她和石渠自幼便被祖父教誨,若遭綁架,一定萬分配合,要錢給錢,要色給色,只求活命。此刻下意識大叫起來:「壯士饒命!你要多少錢,我都給得起,撕票可就人財兩空了壯士!」
扣住她的手似乎僵了一僵,旋即扣得更緊。
「閉嘴!」背後之人飛快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聲音格外低沉,語氣倒是透著一股莫名的熟悉。
春花十分配合,立刻緊閉雙唇。
不度閣外的小道士們聽見響動,噔噔噔衝上樓,但立刻被閣中奪目的金芒道印所迫,一個個又跌下樓去。
霍善道尊一甩拂塵,冷笑:「閣下挾持一個普通女子,又如何能出得了澄心觀?還是快快束手就擒。」
黑衣人咳了一聲,胸中一股血腥之氣翻湧上來,又被他壓下。他沉聲道:「她可不是什麼普通女子。汴陵首富長孫春花,若在貴觀遭了不測,只怕道尊難以向吳王府交待。」
霍善道尊沉默了。對方說得不錯。若不是忌憚長孫春花與吳王府的關係,他今夜又何必親自陪同這寡廉鮮恥的無聊女子前來不度閣?
但道法如此高深之人,世間罕見,他所知不過寥寥幾人,怎會有一人出現在汴陵?若教此人這麼輕易離去,恐怕後患非常。
他尚在思量,對方已乾脆開口:「道尊,今日誤入觀中,並無惡意。他日有機會再來請罪。待在下離去後,自會將春花老闆送到安全所在。」
霍善道尊冷哼一聲:「閣下當澄心觀是什麼地方,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他口中唸唸有詞,手指撮成心訣:「玄旌法陣,起!」
話音丕落,不度閣中的狴犴雙目暴起紅光,千萬條金光絲網澎湃而出,將整個不度閣圍成金色牢籠。黑衣人挾著春花,原本已向窗口飛撲而出,見此情形,他也只得腳尖輕點牆壁,將春花護在懷中,轉身躍回原地。
「道尊,當真要拚個魚死網破麼?」
嚴衍輕輕眯起眼。要破這玄旌法陣,於他也並不是難事。但如此一來,他的身份便再無法隱瞞。他到汴陵查訪蘇玠一案,卻撥出千頭萬緒,許多疑點,此刻還不能暴露身份。
實在無法,再和霍善道尊真刀真槍戰上一回。
他心中已有計較,正想個什麼法子能先把長孫春花敲暈,又不會留下後遺症,驀然卻見閣中有銀光驟起,漸漸化作一個膨脹的光團,從核心向外侵蝕金色法網。
光團的中央,正是方才還老實被縛的菖蒲精,蘭蓀。
彷彿從極遙遠的九霄天外傳來清越的鐘聲,又似有質樸的女聲隱約吟唱。驀地一道柔和清音響起:
「菖蒲蘭蓀,修道千載,塵緣已了。念你一心向善,特證妙果,賜瑤池灑掃真人,即刻登天。」
那銀色光團越脹越大,延伸出一道明亮的光梯,直穿過不度閣的屋頂,上達天庭。
霍善道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高聲道:「貧道修行多年,降妖除魔,從未懈怠,尚且未獲正果,蘭蓀在凡間尚有罪衍未消,如何便能成仙?」
那柔和清音似有不悅:「天道自有安排,何敢妄議!」
霍善道尊只好噤聲。
蘭蓀在光團之中,神情愈發愕然。
那柔和清音不耐煩道:「蘭蓀,還不登天?」
蘭蓀似有所悟,登上天梯,又回身看了看閣中幾人,其中盤棘妒忌發狂的神情他毫無所覺,但在黑衣人和春花的身上落了一落。
「呵,原來如此。」
他嘆了口氣。
「玄旌法陣,存之何益啊。」
衣袖翩翩拂過,金色法網鑄成的牢籠迅速鼓脹,隨即轟然一聲——
碎了。
閣中眾人都目瞪口呆,黑衣人卻似早有預見,一把抓住春花,躍出窗外,幾個縱躍,便消失在茫茫雪色之中了。
蘭蓀笑著揮了揮手,再轉頭時已無任何留戀,與銀色天梯一同,隱入了無邊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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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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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 01:37:28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四章 芳蘭竟體
嚴衍挾著春花出了不度閣,外頭已吵嚷起來,許多火把攢成細流從觀內各處湧來。
春花道:「這兩日正是臘祭,吳王府派了重兵在觀外把守,壯士要無聲無息地逃出去,恐怕不易。」
嚴衍知曉她秉性,定能做個優秀配合的人質,心中有些好笑:「你乖乖的不要生事,待人少些處,我自會放你下來。」
他此話一出,懷中女子氣息大大一鬆。
明明是害怕的,非要裝作沉著機敏。明明一肚子鬼主意,非要裝作從善如流。
他一手脅制地抵在她腰後,另一手緊握她上臂,兩人相倚著在雪夜裡簌簌行走,漸漸遠離喧囂的核心。若是不知內情,看起來倒像一對情意繾綣的愛侶。
行了片刻,春花忽地頓住腳步。
「這好像是……去後園的方向。」
「那又如何?」嚴衍看過澄心觀的地形圖,後園偏僻,有一側門通向外面,方便掩人耳目。
「……壯士,咱們可能走錯了,不如換個方向。」她吶吶自語,想扭身,卻被嚴衍按住肩。
他自上而下盯著她低垂的小腦袋,好像能透過後腦勺,看見她腦瓜兒正瘋狂轉動。
「後面有人追過來了。」
腰間力度不由她猶豫,春花只得繼續前行,心中默默念禱。
千萬、千萬不要……
「東家終於來了,教小的好等!」
一個黃衣的青年道士不知從哪裡冒出來。
嚴衍雖然蒙面,但站得極近,道士沒看出兩人之間的千鈞一髮,還以為他是同行之人。
道士愣了一愣:「東家不是說,趁老道士入關了一個人來麼?這位是?」
春花口中含糊應了一聲。
握住春花上臂的手緊了緊。
看來這女人夜訪澄心觀,不僅僅是為了助那菖蒲精得道成仙。
道士壓低聲音:「前頭觀裡好像出事了,混進了不該進來的人。東家囑咐我的事,都查清了,您可要親自看一看?」
春花偷眼看了看身旁的黑衣蒙面人,見他一動不動,小聲道:「我還有些事,改日……」
腰上驀地一痛,她嘶了一聲,忍痛道:「倒也不著急,那你就帶路,一起去看看吧。」
道士聞言,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番,看不出什麼疑點,便轉頭向樹林深處走去。
「兩位隨我來。」
道士在前方引路,口中不厭其煩地解釋:「澄心觀共有五殿七閣十三洞,地形複雜,曾有傳言,觀中十三洞的地下是一個處處相連的地宮,有大妖鎮於其中。不過十三洞各有奇景,遊人往來眾多,從未發現過什麼地宮。」
「小的受東家囑託,在澄心觀出家,每日留意觀中地形,終於在後園中發現了一處機關。每逢初一十五,那老道士都會獨自一人到後園中來,定是為了開啟這機關。」
他在一處結冰的水潭停下喘了口氣,回頭問:「東家,我妹子阿六在家還好麼?女工刺繡這些,可有長進?」
春花一呆,而後垂眸,道:「你妹子女工練得甚好,前幾日繡莊的陳大娘還誇她賢惠能幹,求親的男子比比皆是。」
道士聽了十分欣喜:「那就好。」
春花輕輕提了一口氣。
走在前方的道士忽然發難,回身向嚴衍拍出一掌。嚴衍反應極快,卻也只能微微側身避過,這便放鬆了對春花的挾制。春花就地滾了一滾,道士立刻欺身上來,擋在兩人中間,和嚴衍戰作一團。
春花屏息注視這纏鬥的兩人,右手從靴子裡掏出一柄短小精巧的匕首。
這黑衣人並不在她預期內,打亂了計畫。但她今日之行,是經過仔細籌謀的,一應防身之物,她不是沒有準備。
道士大喝一聲:「東家先走!」
春花猶豫了一瞬。道士身上已中了一掌,顯然不是黑衣人的對手。她咬著下唇,掉頭往水潭邊落滿積雪的假山洞中逃去。
道士在打鬥中餘光看見她的動向,嚇得魂飛魄散:「小心機關!」
話音未落,轟隆隆一聲,假山前赫然現出一個森然地洞,春花一腳踩空,直直墜落下去。
道士大恐,不顧來人武功強於自己,拼著受傷也要撲過去救。誰知對方動作比自己還快,棄了自己飛躍而去,堪堪撈住了春花斗篷的一角。
春花震驚地瞪著逼近的面孔,下意識將手中匕首往前一送,「撲哧」一聲,插入了對方左胸!
熱意順著匕首的短柄沾染到她手上。那人悶哼了一聲,手中卻沒有絲毫停滯,一把將她拉入懷中,一手罩住她後腦。兩人沿著地洞,直直墜落。
地洞轟然合攏,平靜的積雪如鏡,彷彿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
那道士——由春花錢莊護院李大家的二兒子李奔所假扮——掙扎著爬起來,口中吐出一口瘀血,撲過去轉動假山石上的機關。
只是已經遲了。
這地道,若是進了人,便是大羅金仙也無法從外面開啟。
春花許久才適應了眼前的昏暗,勉強看到一個幢幢的影子。她將身上摸了個遍,竟然摸出個火摺子。仙姿置辦的傢伙什倒是很齊全。
她小心擦亮火摺,終於在一星亮光後見到那個挾持她的黑衣人,正閉目盤膝而坐,一動不動,胸口插著短匕,暗色的血沿著匕首的血槽往外冒。
他……還活著?
春花深吸了口氣,以火摺映照著環視自己所處的空間。四週的石壁很是整齊,這是個人工挖成的深井,頂上的活板距離她站立之處不下五六丈,且活板已經合攏,並無光線透入。
舉目四顧,毫無出路。
她真是,流年不利啊。
「壯士?壯士?」
對方不答,是長久的沉默。
她於是挪到牆邊,以手小心試探每塊石頭,嘗試再啟動一次機關,能找到出路。
「我若是你,便不會妄動。」
春花訕笑一聲。
這人真是命大,左胸中了一刀,竟然還不死。果然她沒有經驗,失了準頭。
「壯士傷的可重?方才我是一時情急,並非有意要傷你……」
對方粗重地悶聲道:「無妨。」
怎麼會無妨!她狐疑地瞪著他。
「你過來。」
「……」她又不傻。
但這回摸遍全身,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當做武器的東西了。
她深吸口氣。長孫春花行走江湖,靠的從不是手中利器,而是口舌利器。
「凡人必有所求,壯士深夜來此,想必也有更重要的目的,說出來,也許我能為你達成。」
那黑衣人盤膝而坐,黑巾蒙面,雙目隱在陰影裡,瞬間睜開,如夜獵的猛獸般灼亮。
方才一直沒有機會和他正面相見,這會兒,她忽然覺得那雙眼睛有幾分熟悉。
良久,他開口,聲音刻意壓抑,彷彿得了喉疾。
「你……遇事總是先談交易?」
「我是個生意人,相信天底下沒有交易解決不了的問題。打打殺殺,都是莽夫所為,實在不必。」
對方似乎低笑了一聲。
春花一愣,這有什麼好笑的嗎?
正要詰問,耳聽對方道:
「如果,我想要的就是你的命呢?」
「……」
她腦中猛然「嗡」地一聲,千萬種可能性快速閃過。
縱橫商場多年,她得罪的人固然纍纍,卻都是為了一個「錢」字,不可能鬧到要她性命的地步。
只有一件事,一件。
手中的火摺幾乎燃盡,只剩一點微芒,春花屏住了呼吸,問:
「那……你還在等什麼?」
對方怔了一怔,俄而嘆了一聲:
「我還想知道,你打算如何用那『袖中春』,來增進我們之間的感情?」
「……」
火摺被失手掉到地上,霎那間,一室黑暗。
這可能是長孫春花人生中最跌宕起伏的一瞬間。
她先是臉皮滾燙,而後又渾身發冷。眼前之人究竟是敵是友,她竟然沒有把握。
這位嚴先生的家世背景,她早就打探得一清二楚,即便他會點拳腳,在她心目中也不過是個老實本分,有點過度嚴肅的賬房先生。
但今夜他在這裡出現,一切就不一樣了。
……她在不度閣中胡謅的那一段關於招贅的話,他也都聽到了。
若他是心存不軌的惡徒,那她當然可以離他遠遠的,等他流血流到死。
若他是好人,她好像……也沒有什麼勇氣再面對他。
眼前一片漆黑,春花猶豫良久,蹲下去小心摸索她的火摺子。
有聲音淡淡提示:「在你右手邊,再往前一分。」
春花發懵:「你看得到?」
「自幼練了些夜視的功夫。」
「……」
春花摸到火摺,卻不點。
她方才的羞惱、恐慌、糾結,也被這人看見了。他為什麼要隱瞞身份?潛入澄心觀,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你……究竟是什麼人?」
嚴衍默了一瞬。
聞桑若是稍微聰明一點,應該已經出了澄心觀了。他要逃脫,本也不難。但一則被發現得太早,想要查探之事還未有眉目,二則……
接了個燙手山芋在手上,不知該如何處置。
打暈她,扔在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倒是可行。可她剛遭受裂魂之苦,再受傷,恐怕會留下後遺症。
若是留下她不管,這女子鬼靈鬼精,立刻就會引來追兵。
他一時不決,便被那燙手山芋誤碰了機關,兩人雙雙陷落到這不知名的地洞中來。
左胸的傷口還在汨汨流血。幸而她手勁兒不大,沒有傷到要害。
嚴衍不得不承認,這回是他大意了,竟然為一個弱女子所傷。
或許,是他忘了設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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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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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 01:38:02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五章 荀令衣香
匕首的銀色握柄泛起寒光,森森地立在嚴衍心臟上方三吋,胸肩之間,入肉兩寸。春花陡然去搆那匕首,卻被嚴衍一把抓住手腕,反身按在石壁上。
「你握住這匕首,是要拔出來,還是要往裡再送幾吋呢?」
黑暗中,灼灼雙目逼近,直盯著她,彷彿要看透她所有秘密。
她呼吸瞬間漏了一拍。
相識以來,總是她戲謔,他淡漠。他雖一副不好相與的樣子,行止卻極為守禮,從未如此無遮無攔地盯著她看。
「那要看你來此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了。」春花咬著牙,一字一頓:「嚴、先、生。」
力氣透過失血的傷口緩慢流失,嚴衍一手桎梏著她,另一手在她肩側輕輕倚靠,微不可查地喘息了片刻。
「我對你……並無惡意。咱們做個交易,我將我的目的全部說出,你也將你的目的都說出來,如何?」
「我只和信得過的人做交易,像你這種滿口謊言的小人,不配。」
「精明如春花老闆,也有不敢做的交易。」他歇了一歇,繼續道,「也罷,我先說,你聽完了,再決定要不要說出你的秘密。」
「你聽過……斷妄司麼?」
春花霍然抬眸。
「我與聞桑,都隸屬斷妄司,受命前來汴陵,查訪不法妖徒。」
「我憑什麼信你?」
「我腰間有一塊玉牌,上書『赦不妄下』四個字。」
春花在他腰上一摸,果然摸出一塊牌子來。
「所以你根本不是什麼賬房先生。」
「東家,當初是你,威逼利誘,巧取豪奪,非要請我做賬房先生。」
「……」好像是這麼回事。
「那……你來澄心觀做什麼?」
嚴衍嘆了一聲。
兩人雙眸相對,氣息相觸,春花直覺他呼吸越來越粗重,下巴幾乎抵在她額頭上。
「菖蒲精蘭蓀,雖犯有傷人之罪,卻罪不至死。何況……」
「何況什麼?」
「何況,還有人覺得他很是可憐……」
他聲音漸漸微弱,春花只覺手上箝制一鬆,嚴衍整個人便壓了過來。她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一屁股坐下,失了支撐的男子身軀緩緩倒在了身側。
手心沁出了一層薄汗,春花在胸口揩了揩,半天才將急促的呼吸平復下來。她重新燃亮火摺,舉火摺的手微微發顫著靠近眼前男子的臉。咬了咬牙,飛快拉下了他遮面的黑布,熟悉的俊容再清晰不過地顯露。
「呵,嚴先生。」她自言自語,不知是嘲諷還是憤怒。
他雙眸微闔,顯然已是失血過多昏迷過去了。是了,他原本就在和澄心道尊的纏鬥中受了傷。
匕首的銀柄被輕輕握住,春花心跳如鼓。此前嚴衍的問話又在她耳邊響起。
「你握住這匕首,是要拔出來,還是要往裡再送幾吋呢?」
火摺幾近燃盡,決斷就在頃刻。
春花早就知道,身邊生活著許多與「人」不同的生靈。
愛吃小魚乾的女護衛仙姿,穿衣花哨的訟師羅子言,魁梧但好甜香的熊掌櫃,還有四海齋那位俊美得勾魂攝魄的大掌櫃陳葛。而其後像海龍精樊霜、菖蒲精蘭蓀、蜈蚣精盤棘之類,不過是進一步印證了她的猜測罷了。
但第一次聽說「斷妄司」,是從蘇玠口中。
蘇玠說,斷妄司崇尚眾生平等,執法嚴明,懲奸除惡,是為了凡人和老五都能安居樂業。若不是他們蘇家和斷妄司的談家一向有些不對付,他還真想進斷妄司,做個棧長部師什麼的。
認識蘇玠的時候,她的心思還沒有這樣重,除了記賬賺錢,很少考慮別的。
那時她還敢於肖想。乞巧節上,城中姑娘們將自己手打的平安彩絡子送去城隍廟開光,再送給自己的心上人。於無數送到吳王府邸的平安彩絡中,有一條就是她親手打的。後來她各種旁敲側擊追問過藺長思,是否收到過一條金紅兩色,歪歪扭扭,飆血蜈蚣一般的彩絡子,他都笑說沒有。
於是,她趁人不備,溜到藺長思房中翻找那條彩絡子,卻意外聽到了他與吳王妃的對話。
王妃說:「我和她娘從前,確實是有過約定。如今上門提親沖喜,也不算突兀。她爺爺雖然不肯,那孩子和你感情甚好,總纏著你叫長思哥哥,想必不會拒絕這門親事。」
藺長思的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冷冽不悅。
「母親,若要娶她,孩兒寧可去死。」
「你不是一向很喜歡春花麼?」
「當作一個玩耍的小妹妹,倒還有幾分意思。但她一個商戶之女,琴棋書畫一竅不通,德言容工樣樣不行,如何能進王府?萬一我有幸活得長久,難道要和她一輩子對坐談生意經麼?」他言辭篤定堅持,「孩兒若要娶妻,必得娶一個情趣高雅,溫良賢淑的大家女子。」
果然,吳王妃嘆了一聲。
「既然你父王和你都看不上春花,那這門親事,就到此為止吧。」
春花坐在房裡無聲無息地哭了一會兒,沒有找到親手打的醜兮兮的彩絡子,倒是找到了一個樑上君子。
蘇玠笑嘻嘻地從樑上探個頭出來:「小姑娘,別哭了。你的這點心事,我都知道了。」
嚴衍睜開眼,昏黃的火影在眼前重疊變換了多次,才重合為實景。
鼻尖有淡淡沉香氣息浮動。有人扶他坐起來,往他口中灌了一口溫酒。如炙的暖意直達胸腹,一股靈力自丹田回升,自動融融地護住了他全身心脈。
小小的火焰在逼仄的地下深井跳動,所燒的材料……莫名有些眼熟。
「你……燒的什麼?」他迷迷糊糊地問。
「你的劍鞘啊。」春花衝他笑了一下,「你放心,上面的玉珠翡翠我都摳下來了。」
「……」嚴衍閉了閉眼睛。這是宮中名匠以百年沉香木為他打造的劍鞘,可收斂青釭寶劍的戾氣。木頭本身,可比珠玉裝飾要稀缺貴重得多。
他低頭看看左胸,胸口匕首已不見,一塊花得灼眼的帕子墊在傷口上,又以布條繞胸綁了幾圈,有酒香瀰漫。
「幸好,我隨身帶了一小壺暖身的屠蘇酒。」
嚴衍以手撐地,想要坐直些,不意牽扯到傷口,輕嘶了一聲。
春花連忙扶住:「剛包紮好,別亂動!」
他搖搖頭:「皮外傷,不礙事。」他之所以支撐不住昏厥過去,大體還是與澄心道尊對了一掌的緣故。不過兩人各有損傷,道尊應該也已入關療傷了。
這話在春花聽來,可就有些託大了。她毫不留情地「呿」了一聲。
傷口已止了血,細細留意,還能嗅到淡淡藥香,應是金創一類藥物。想不到,她這次出來帶的東西還挺齊全。
嚴衍略有些艱難地抬眸看她。
「東家,不打算殺我了麼?」
「這話該我問嚴先生。嚴先生可還打算殺我麼?」
嚴衍低頭笑笑:「我從未有過要傷害東家之心。依東家的聰明,應該不難猜到。」
春花抱臂睨著他,半晌,「嗯」了一聲。
嚴衍救她的次數,一隻手都要數不過來了。他若有心殺她,機會何其多哉,何必費心跟蹤她到澄心觀再下手?方才掉落深井之時,他雖被她所傷,卻還是捨命相護,否則以她這點微末本事,從如此高處跌落,如何能毫髮未傷?
說起來,是她誤傷了嚴衍。但誰讓他故弄玄虛地挾持她來著?
總之,道歉是不可能的。
「嚴先生既然已經醒了,不妨好好想想,我們該怎麼出去。」她掠過一眼,又快速轉過臉去。
「我粗粗估計了一下,咱們掉進來已經有一個多時辰了。為何還沒有人來抓我們?」
嚴衍舉目四望,道:「這裡並不是防賊的陷阱,而是一個機關暗道。」
「怎麼說?」
「機關分明是從外面打開。那小道士是你的人,若機關還能開,他會不救我們嗎?」
「呃……」
「若有人在暗道中,機關便無法從外面開啟。這機關,是為了要進入暗道的人而設。」嚴衍頓了一頓,「你找一找我腰間錦囊……」
他話音頓住,微微皺眉。
韓抉給他做的乾坤百寶囊被掏了個反轉,破布一般扔在地上,雞零狗碎的小玩意兒灑了一地。
嚴衍嘆了口氣。
「看來東家已經搜過身了。」
春花毫不氣虛地點點頭。
「……你找一個司南一樣的小盒子。」
春花在雞零狗碎中翻了一會兒,不費力便找到了。
「你將盒子靠近四壁看看,若有機關或結界加持,那盒子的指向會變動。」
春花依言,在四壁走了一圈,終於在一側牆壁上發現了一個微微凸起的浮雕。若不是有這小盒子指向,靠人眼是不可能發現的。
浮雕兩端尖翹,中間隆起,春花仔細端詳,才發現是個元寶的形狀。她看看嚴衍,見他頷首,方才伸手輕按。
一陣格格作響,牆面上豁然出現一個一人高的洞口,內裡的甬道黑黢黢不見盡頭。
「這裡面……是什麼?」春花呆呆道。
嚴衍深吸一口氣,自覺調息初有成效,緩緩道:
「你和那小道士約好在此,不就是為了找這條暗道?他隱瞞身份藏身澄心觀,時日非短,你……究竟在查什麼?」
春花沉默片刻,忽然問:
「你果然是……斷妄司的人?」
「如假包換。」
「那……你認識斷妄司天官……談東樵麼?」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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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 01:38:16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六章 軟玉溫香
財神殿位於澄心觀的西北角的最高處,雖然偏僻,卻不耽誤平日的香火鼎盛,只因這幾日臘祭封觀,才難得冷清下來。
霍善道尊猶豫片刻,輕輕叩門。得到裡面的回應,他推門而入。一個戴著兜帽的人背對著他站在殿中,已等候多時了。
他躬身行了一禮:「那人身上沒有妖氣,但道法奇高,隱身在不度閣中,竟連貧道沒有察覺。能從澄心觀全身而退的凡人,世上不超過三個。王府府兵已封觀搜尋了整整一日,依然未能擒獲,或許……已經逃出去了。」
那戴兜帽的人轉過身來,唇角在陰影中勾出一絲譏誚。
「上一回道尊也是這麼說。可蘇玠不僅逃出去了,還帶走了東西。」
平日八風吹不動的霍善道尊面色一變,額頭竟沁出汗來。
那戴兜帽者繼續道:「京中暗探傳來消息,談東樵表面稱病,實則已經出京。若是去了別的地方,自然與咱們無關,但若是來了汴陵……」
霍善道尊悚然而驚。他暗暗調息,強行壓下胸中因受傷而亂湧的氣流:「依貧道看,來人不是談東樵。」
「何以見得?」
「來人隱身不度閣許久,卻沒有破壞玄旌法陣,更未出手解救盤棘與蘭蓀,可見意不在此。倘若真是斷妄司天官親至,玄旌法陣又算得了什麼?」
戴兜帽者冷哼一聲:「即便不是談東樵,焉知不是斷妄司其他的人?汴陵棧那個小捕快,這幾日在做什麼,你可知道?」
戴兜帽者盯著他如雪的鬚髮看了半晌,驀地嘆了口氣。
「道尊,你我在汴陵經營多年,若是毀於一旦……你我身死不足惜,但這鴛鴦湖畔千里風光,可就再也不能見了。」
霍善道尊沉默片刻,垂首:「貧道親自搜尋,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人!」
戴兜帽者不置可否,沉聲問:「明日臘祭,你準備得如何?」
「祭品被長孫春花從中作梗,少了一個。不過貧道做了萬全準備,已新選了補上了。是去年新到的老五,本地並無親眷。」
他頓了一頓,「那長孫春花……」
戴兜帽的人沉默了片刻。
「她若是什麼都不知道,就不必為難。若是……」
他轉身,目光投向大殿上方十丈高的泥金財神塑像。
「若是知道得太多,就一起處置了吧。……無論如何,不能影響了臘祭。」
搖曳的燭火中,財神塑像烏髻如雲,寬袍雪衣,衣袂袖端都繪著金色線繡,曲眉豐頰,笑若春山,細看之下,竟與長孫春花的相貌有幾分相似。
春花手擎火把,立在甬道口:
「你認識斷妄司天官……談東樵麼?」
嚴衍一怔。
「算是……認識吧。」
「我聽說,你們斷妄司屬員私下給天官取了個綽號,叫『活閻王』?」
「……」
嚴衍目光下移,盯著她隱在背後的另一隻手。再抬眸,見她微微含笑,彷彿只是隨口閒扯。
他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
「『活閻王』是外人的稱呼,斷妄司裡頭,都叫他作『孔屠』。」
春花笑靨未改:「為何叫他『孔屠』?」
嚴衍再嘆。
「迂腐如孔夫子,用法嚴酷似屠伯,故名『孔屠』。」
「原來如此。」
春花垂下眸子,盯著自己的腳面,不知在想什麼。
嚴衍屏息,耐心等待,終於見她面上那生意場上常見的笑容漸漸收起,而背後不知緊握著什麼的手也悄悄放下。
他情不自禁地鬆了一口氣。
春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地抿了抿唇,解開身上斗篷,替他披上。
「東家信我,是斷妄司的人了?」
嚴衍目光落在她微微汗濕的烏鬢上,耳聽她輕聲道:
「你們斷妄司想查什麼,我管不了。不過做東家的,自然要將夥計的身家性命背在身上。你且撐著些,我定會將你全鬚全尾地帶出這鬼地方。」
嚴衍身子一僵,欲說什麼,卻又止住。
驀地,有洪鐘鏗然而鳴,聲震百里,透地而來。甬道中灰塵撲簌簌而下,兩人耳畔都是嗡嗡一震。
春花陡然變色:「他們……竟然如期臘祭!」
嚴衍循著她的目光向上,看向地面活板門中投下的一隙微光。
臘祭者,獵禽獸以饗百神。大運皇朝自京城以降,各地皆行臘祭,烹牛宰羊,行獵宴飲。嚴衍皺眉:「汴陵臘祭,有何不同?」
春花神色凝重:「汴陵臘祭,祭品可不是牛羊。」
她將腦袋鑽到嚴衍臂彎裡,將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肩上,一手輕輕摟住他腰。
「臘祭既已開始,留在此處便是坐以待斃。咱們只能往裡走了。」
原來這甬道是個細長漏斗的形狀,行得遠些,通路逐漸狹窄逼仄,兩人須貼得更近才能通過。
搖曳火光中,望見春花額上沁出的汗珠,嚴衍忽然一窒,行動略略僵硬起來。
淡淡素馨清香沁入鼻隙,彷彿有明黃小花頂穿了積雪,盈盈綻放,輕吐金蕊。他呆了一瞬,直覺那氣息彷彿一股綿柔絲線,攀緣到他胸口,幽微地掃了一掃。
「你不必……」
「我知道你又要說男女授受不親。然而事急從權,你就忍一忍吧。」
「……」嚴衍被她懟了一句,竟然啞口無言。他雖自幼家規森嚴,倒也不是不知變通、忸怩作態的人,頓時也覺自己甚是無趣。
一時甬道中彷彿空氣凝滯,尷尬如小蟲般悄悄爬上小腿。
春花咳了一聲:
「數十年前便有傳言,說澄心觀下頭有一個龐大的地宮。李家小三做了半年多的假道士,只查到這一處秘密的機關。他說有師兄弟專門負責運送物品下來,往年都是在臘祭前後最為繁忙。我猜,這裡就是那地宮的入口。」
嚴衍蹙眉。
「東家為何要查訪這地宮所在?」
「澄心觀建觀數百年,年年臘祭,汴陵百姓都傾盡所有供奉財貨,頂禮膜拜。但這臘祭,卻只有城中最早的兩家富戶尋家和梁家的家主能參與。我從前,頗有些勝負心,覺得自己連汴陵商會的會長都可以做,憑什麼卻被臘祭祭典拒之門外。」
「然後呢?」
「然後便有一個好友,自告奮勇,要替我探一探臘祭的名堂。」
「……」
嚴衍正想問她那好友是誰,腳下卻踩中了什麼硬物。他低頭一看,驀地一震。
春花要拿火把去照,被他止住。
「別看!」
春花聽他聲音不對,雖然不明所以,也只得依言,壯著膽擎著火把繼續前行。
嚴衍又道:「你把火把熄了吧。」
「呃?」
「前頭有些光亮,亮著火把,反而看不清楚。」
春花心知他在扯淡,但不知為何,他話語中有一股篤定的力量令她頗為信服。
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做東家就得有做東家的魄力。她如是想,於是依言棄了火把,攙扶著嚴衍往前走。
嚴衍攬住她腰肢,時不時微微用力,似是引她避過腳下的什麼東西。
再走一段,春花也望見盡頭的一隙光亮,才知嚴衍不是誆她。兩人相攜不知走了多久,甬道逐漸寬敞,終於現出盡頭的兩扇石門來。
春花將火把靠近石門,但見其上雕花繁複,且有片片金箔貼飾,富麗堂皇。花紋有江河湖海,雲山島嶼,間中夾雜著奇特的文字,不知是什麼符咒。石門最中央以純金雕割鑲嵌著幾隻長尾長嘴的小獸,門扇中間有隙,露出一束明亮的光,內裡如同白晝。
春花深吸一口氣,欲以手推門,卻被嚴衍拉住。
「東家,可知道這地宮中有什麼?」
春花道:
「幼時爺爺說過,澄心觀下供奉上古高神,若汴陵人小心侍奉,可保永世興旺,若有不敬,則再無鴛鴦湖十里繁華。也有長輩們說,澄心觀鎮守著我們汴陵數百年的財脈,若有一日澄心觀不在了,汴陵的繁華亦將斷絕。」
「倘若這地宮中真有什麼上古高神,你就不怕冒犯?」
春花愣了一瞬,忽然失笑。
「這事,我也想過無數次。」她抬眸凝望嚴衍,神情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嚴肅謹慎。
「自十二歲上,我便常常夢見一隻白貓,說我活不過二十二歲,我從來不信。我長孫春花長到這麼大,一針一線,一粥一飯,都是汴陵百姓勞作所得,從未受過什麼上神的恩惠。即便他日遭遇不測,也是出自人禍,與神何尤?若真有上古高神居住此地,我也要和他要一個答案。」
嚴衍眸中一震。
「嚴先生,你既是斷妄司的人,又從京城來,大約是奉了命令的。你想查的事情,我也許比你多知道一些。」她嘆了一聲,「你方才不讓我看的,想必是地上的屍骨吧?」
「倘若我……走不出這地宮,你可去我書房中第三行最左邊架子上找一個暗格,裡面有一封信,替我送給你們斷妄司的談東樵大人。」
她以手覆上石門,還未用力,石門竟彷彿通曉人性一般,訇然而啟。
兩人俱是一愣,嚴衍極快地將春花向後一攔,退出數尺。
奇詭灼目的輝光自門中漫射而出,仙樂陣陣,沁人心脾,一解甬道中的陰暗侷促。從輝光中裊裊化出兩個人影,漸行漸近,到了眼前,才看出是兩個黃衣垂髫的俊秀童子,臉上俱帶著盈盈笑意。
「兩位芳客應緣到此,我家神官大人已等候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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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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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 01:38:30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七章 捻土為香
待到不度閣中眾人散去,聞桑才趁人不備,溜出了澄心觀。冒雪回到衙門時,天光已明,於是急急領了一班捕快趕回澄心觀,卻在山門前被一隊吳王府的府兵攔住。
聞桑只道是接報觀中遭了賊,這才領人前來。府兵頭領卻狐疑地打量他一番,道:
「觀中何時遭賊,我等怎麼不知?」
聞桑一愣。
那府兵頭領不耐煩地揮一揮手:「王爺有令,除了參與臘祭的賓客,餘人一律不得進出!你一個小小捕快,有幾個腦袋夠王爺砍?」
聞桑無奈,只得領著隨行捕快回了衙門。回到嚴衍的住處等了半日,都未見他回來,又往長孫府探問,果然長孫春花也還未歸。不過長孫府的家人說,澄心觀遣了人來告知,長孫春花在觀中不慎扭傷了腳,故而暫時歇在觀中,讓他們不必擔心。
聞桑左思右想,還是換了便服,一路兜回澄心觀。王府的府兵將澄心觀圍得水榭不通,他隱身在山門,到第二日天明時,方才看見兩隊車馬自山下橐橐而來。
這才恍惚想起,臘祭的正日子便是今日了。
領頭的兩輛馬車分別掛尋家和梁家的木牌,車後跟著長長的祭禮隊伍,紅綢箱奩不知數。馬車在山門前停下,下來三個人,一個是尋家的年輕家主尋仁瑞,一個是梁家的老家主梁遠昌,還有一個白衣紅氅,身姿如柳的,聞桑定睛一看,竟然是陳葛。
梁遠昌與長孫老太爺是同輩,年紀已近七旬,但精神矍鑠。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陳葛,緩緩道:「老朽沒記錯的話,臘祭向來是咱們尋、梁兩家的事,連長孫家都未蒙機緣……」
尋仁瑞甚是客氣地拱拱手:「梁老爺子,若無道尊他老人家的允准,尋某怎麼敢擅作主張?」
梁遠昌愕然,卻沒再多問,哼了一聲,轉身進了山門。
陳葛一臉興奮:「尋兄,這回多虧你了。」
尋仁瑞含笑衝他點點頭,神情中帶了些不明的意味。
聞桑正苦思冥想時,忽見山側小道上,一個小道士不知從何處溜了出來,拎了包裹鬼鬼祟祟地往山下跑。聞桑直覺有古怪,於是暗暗跟在那小道士身後,一記迴旋腿將他踢倒,彎膝頂住他胸口:
「你是何人!」
小道士嚇得面無人色,嘴唇發抖,半天說不出話來。
聞桑反省了一下,覺得可能是自己太凶了,於是放緩語氣,又道:「你不要怕,我是衙門的捕快。」
小道士瞪著他,忽然叫起來:「我認得你,你是聞捕快!我們東家說過,你是個好人!」
「……」聞桑摸了摸鼻子,頓時不太好意思繼續用膝蓋壓著人家,默默地撤了回來。
那小道士一骨碌爬起來:「小人是長孫家護院李奔,我家春花老闆遭人挾持,掉進臘祭的地宮裡去了。小人實在沒有辦法,本就是想去衙門報官的。」
聞桑神情凝重起來:
「這位李……兄弟,你可有辦法,偷偷領我進去?」
李奔領著聞桑,從一個小門溜進觀中。趁人不備,兩人猱身躍上了祭台一側的屋簷,將身子隱在廡頂之後。
午時一過,觀中黃鐘長鳴了三聲,在群山中杳杳迴響。祭台搭在後園的一處空地上,數十名道士魚貫而入,不顧霜雪,在祭台下盤膝打坐,為首的正是霍善道尊。
祭台之上,香燭高燒,銅鈴黃表、法輪金器灼灼耀眼。聞桑眼尖地看見,尋仁瑞與梁遠昌高冠華服,神態嚴肅端重地分坐在左右兩邊,而最中間上首坐著的,卻是一個戴兜帽的人,他的面目隱藏在在兜帽之下,看不清長相。
聞桑心裡琢磨了一陣,這汴陵城中,有幾個人能坐在尋家與梁家的上首呢?
「嗡」的一聲濁響,原來是霍善道尊擊了金磬。
「本觀,一百九十八載以來,為守護汴陵靈脈,夙夜匪懈,蒼天可昭。今又至庚子之年,本觀攜汴陵故舊尋、梁二族,奉然諾,備少牢,以報大功,以饗神靈!」
那密密麻麻的道士們應了一聲:「然!」紛紛敲擊面前的銅磬,而後嗡嗡地念起不知什麼冗長的祭文來。
聞桑撓了撓耳朵。這臘祭,和民間各處的臘祭也沒有太大的不同吧?
李奔看出他的疑惑,低聲道:「觀中臘祭,歷年都只有尋、梁兩家才能觀禮,王府府兵封觀看守,不許外人進入觀看,必然有些不尋常之處。」
也不知念了多久,道士們倏然靜了下來。
細密微雪輕輕落了下來,聞桑驀地抖了一下,彷彿有什麼冰涼陰冷的東西隨著雪粒蔓延開來。
霍善道尊站起身。
有道童端上盛著清水的甘露碗,呈到梁遠昌面前。梁遠昌嘆了口氣,背過身去,另有一道童取出銀色小戒刀,在他後頸上輕輕劃了一刀。
聞桑低叫了一聲,但見七滴鮮血從梁遠昌頸後流出,滴入甘露碗中。
梁遠昌神情如常地自行包紮好傷口,彷彿這動作他已做過無數次了。
道童又如法炮製,從尋仁瑞頸後取了七滴鮮血,滴入碗中。
霍善道尊再擊金磬,高聲道:「請少牢!」
兩名素衣道童自祭台後緩緩而來。一人手上托一隻琉璃淨瓶,瓶中影影綽綽,似有長條狀的活物扭動。另一人則托著一隻純金打造的籠子,一頭火紅的小獸在籠中哀哀悲鳴,團團打轉。聞桑定睛一看,那竟是一頭狐狸,臉生得很秀氣,一雙骨碌碌的黑眼珠滿含著淚珠。
那盛著尋、梁兩家鮮血的甘露碗,一半傾入了琉璃淨瓶,另一半,托在狐狸面前。
狐狸驚懼地瞪著那碗,縮到籠子的角落。
霍善道尊淡淡地看了它一眼。
狐狸悲呼了一聲,彷彿明白自己毫無退路,只得慢慢挪到籠邊,伸出舌頭,不一會兒便將半碗血水喝個乾淨。兩個素衣的道童一動也不動,聞桑這才注意到,他們的眼珠呈現一種詭異的青灰色,彷彿毫無意識的傀儡。
獵獸為少牢,以諸侯之禮祭天,原也不算什麼,聞桑看過被這殘忍數倍的景象。但不知為何,眼前的情形讓他汗毛豎了一身。
聞桑低聲問:「這少牢,為何要喝下尋、梁兩家的血?」
李奔搖搖頭:「小人也是頭回看見臘祭,只是聽師兄弟們說過,此前負責進獻『少牢』的師兄,都消失不見了,據說是……羽化登仙了。」
「進獻?向誰進獻?」
他話音剛落,便見祭台正前方的地面陡然下陷,露出一個洞口來,一個平緩的坡道向下延伸。
奉持少牢的素衣道童緩緩向坡道下走去,洞中瞬間放射出氤氳寶氣,如七彩祥光,繚繞不去,彷彿有泉水從洞中潺湲流淌,再側耳細聽,卻似裊裊仙樂,鐘鼓齊響。
於是在場眾人,連霍善道尊都徐徐下拜,以頭叩地,高聲道:
「尋、梁二族,奉然諾,備少牢,以報大功,以饗神靈!」
聞桑覺得有什麼不對,細細搜尋祭台,倏然呆住。
他眼睜睜看著陳葛進了澄心觀,現下陳葛卻到哪裡去了?
地下。
春花與嚴衍隨著兩個童子穿過石門,但見洞中並無日光照射,卻幽光瀰漫,宛如通宵夜宴,頭頂皆是懸珠之璧,四望儘是纍纍光芝。
春花失聲:「這是『夜礦』!」
見嚴衍露出訝色,她忙補充:「『夜礦』便是夜明珠,如今市面上不多見,一顆小珠就價值百金。傳聞古時豪富郭況『懸明珠與四垂,晝視之如星,夜望之如月』,那也不過是四顆。夜礦產自西域,汴陵地下,怎會如此大量的夜礦?」
前方領路的童子笑道:「對我家神官來說,這些不過是田間稗草,灘塗爛石罷了。此乃『小洞天』,前方還有『大洞天』。」
四人穿過簇簇夜礦,過了一重洞門,目盡之處,又是另一番景象。
外界分明是寒冬臘月,這洞天之中卻暖如晚春。一汪清泉蜿蜒流過,延伸進另一出口,泉邊有楓樹十餘,粉芍藥數叢,石壁上佈滿綠瑩瑩的爬山虎。一股似花似草的奇香悄悄瀰散開來,春花頓覺靈台清明,心情舒暢,彷彿立刻可以輕輕躍起來,在空中翻個觔斗。
她驚愕道:「這洞中不通日光,怎會有如此天然奇觀。」
嚴衍道:「你再看仔細些。」
春花一愣,再定睛一看,見那清泉竟是無數瑩白珍珠堆砌湧流,楓樹與芍藥都是深深淺淺的紅色寶石,而石壁上爬滿的藤蔓,竟都是剔透的翡翠。
領路的童子對她的驚嘆十分滿意,微笑道:「我家神官說,珍珠翡翠白玉石,和花樹水草一樣,只耐一觀。兩位可盡情觀賞。」
「……」春花默了一默,將嚴衍拉到一邊,低聲耳語:「這位洞府主人,不說富可敵國,至少也抵得上十個汴陵城,還喜歡裝作不經意地炫耀奢靡,卻又幽居地下,實在有些古怪。」
嚴衍思忖一瞬:「你翻一翻我的錦囊,裡頭有個圓柱木筒。」
春花從他腰間掏出錦囊。
「這是防身的暗器,上面有個小彈珠,可以按下去。你將它套在手上,若遇到什麼古怪的東西便對準了按下彈珠。」
春花依言,又覺得不放心:「萬一你發現了什麼,又不好直接告訴我,該怎麼辦?你現在行動不便,還得靠我保護你。」
「……」嚴衍覺得,那倒也不至於。
春花:「不如咱們商量一個暗號,你說出來,我便知道有問題,立刻用這暗器。」
嚴衍嘆了口氣:「什麼暗號?」
春花神情端重地道:「你就說……『我錯了』。」
嚴衍:「……」
「為什麼是這句?」
「這天底下,要挑一句你慣常絕不會說出口的話,一定是這一句了。」
領路的兩個童子笑眯眯地向他們招手:「兩位,前方便是神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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橐橐:音同駝駝,形容杵聲或步履聲。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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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 01:38:45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八章 香輪寶騎
穿過輕霧的圓月拱門,仿如一排乾暖的香風吹徹衣衫,說不盡的舒暢沁入心脾。
春花深深吸了一口乾爽清冽的空氣,腳下的步子便忍不住有些戀棧。
舉目尋那兩名領路的童子,竟已不知蹤跡,只剩一片輕紗似的薄霧。肩上的重量不知何時已經卸下,她方有所覺,垂在身側的手驀地被握住。
「東家莫怕,我在。」
嚴衍的聲音離得甚近,彷彿貼著她耳邊低語,很是溫柔。
春花心神微微一晃,正不知是什麼滋味,明亮的光暈衝開薄霧,照亮了眼前。
與其稱神殿,不如說這是一座極幽深壯闊的洞堂,洞高近十丈,莊嚴寧肅,玉階綿延直上,兩側以整塊晶玉雕琢而成的神像鱗次櫛比,每一座都有兩人多高,洞頂垂下無數紫青光筍,亦如小洞天之中的夜礦。
玉階的頂端,有一座寶氣繚繞的珠光寶座,通體以紫金石打造,背靠如蓮花延伸出數瓣,每一瓣的頂端都鑲嵌五色寶石,相向而行,角度微有變化,那蓮瓣的色彩便隨之不斷變幻五彩。
座中之人便在那瑞氣千條中站起身來:「兩位芳客,別來無恙。」
這位一襲白衫,玉冠束髮,容貌清雋,溫和可親,春花見著,竟不覺得疏離,反而有些面善。
「這位……神官,如何稱呼?」
神官和善地笑道:「在下……北辰元君,芳客原是故人,已將我忘了麼?」
春花怔了怔。
北辰元君這名字,確乎有些耳熟。然而她確信,打娘胎出來這二十年,從未有幸認識過什麼神仙。她略有些猜疑地看向身邊的嚴衍,對方輕輕捏了捏她的手:
「斷妄司中確有記載,北辰元君仙居東海大言仙山岐玉洞,司掌日月更替。」
「那他為何,說我是故人?」
嚴衍不語。
神官撩袍自玉階上徐徐而下,轉瞬便到了眼前。
「春花,你我在天庭本是至交好友。你因觸犯了天庭律例,被貶下凡間,我這才在此設了個結界,引你來我洞府,點化於你。」
他頓了一頓,見春花露出狐疑的神色,再度笑道:「你心中定然不信。我這裡有觀世鏡一面,你且一觀。」
他憑空攤開掌心,掌中光芒大作,頓時從虛空中現出一面鏡子來。
但見那鏡面如水波紋一般輕輕推開,中心慢慢浮現出模糊的景象來。
初看,是一座老式的戲台,上頭兩個男女戲子正唱的悲悲切切。鏡面浮動,現出台下兩個人來,一個烏髮黃衫,一個玉冠雪衣,言笑晏晏,神色親暱,兩人中間有一小方桌,上伏著一頭毛色雪白的活物,卻不知是什麼。
春花胸中猛地一撞,雖看不清鏡中兩人的面目,卻不知為何,十分篤定那黃衫的女子便是自己,而那白衣的……
彷彿有個名字正在唇邊呼之欲出,調笑親暱:「北……」
眼前的「北辰」神官,與她心中的北辰似乎並無二致。
「我……」她舔了舔乾澀的唇。
「北辰」比她更快開口:「我還知道,你是為蘇玠之死而來,是也不是?」
「……」
「蘇玠之死,原本就是天庭為你設的一道劫難。」
「北辰」甚是憐惜地望著她,「你認識的蘇玠乃是一隻狐妖,它殺害了凡人蘇玠,以假身接近你,迷惑你入歧路,遠離仙途。若非我及時發現,你早已被他奪了仙身,入了畜牲道。」
「北辰」靠近一些,目光極亮,彷彿要看見她心裡去:
「那假蘇玠,還給你留了東西罷?那都是他們狐妖迷亂心神的幻術,你若帶在身上,便立刻交託給我,方可保仙根無損。」
「……」
「他只是給我留了一封信,說他若是死了,定有蹊蹺,但並沒有留下什麼東西。」
「北辰」神官微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
他沉吟片刻:
「你能找到此處,今生大劫已渡。我今將凡人蘇玠的魂魄自地府召出,命他還陽。春花,你積此福報,此生往後自然福壽雙全,家宅安寧,姻緣圓滿,子孫滿堂,無疾而終。待仙緣圓滿,便可重回天界。」
「北辰」彬彬有禮地向春花作了一揖:
「你我仙緣已盡,你且去吧。」
春花張了張嘴,還欲問什麼,神官雪白大袖一揮,一股輕煙迎面而來,她頓時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已是身在自家的床榻上。
一切都蒙著一層綽約的微光,滿眼大紅的喜色,熟悉的閨房中綴滿紅色紗幔。春花茫然起身,恍然在妝台銅鏡中見著膚如凝脂,唇若春桃,鳳冠霞帔的一個自己。
鑼鼓和鞭炮聲遠遠地傳過來了,夾雜著男男女女興高采烈的吆喝吵嚷。她呆了半晌,舉步循聲而去。
一腳邁入正堂,一個紅蓋頭驀地兜頭罩了過來。春花腳下一個踉蹌,幸好被一隻寬厚有力的手扶住。低眸去看,那手亦是籠著大紅衣袖,袖緣繡著一圈金線,和自己的一模一樣。
不知誰的破鑼嗓子高喊了一聲:「一拜天地!」
春花驚住了,腳下磨磨蹭蹭,正猶豫要不要掉頭逃竄,那扶住她的手握住她的,輕輕拽了一拽。她身子便不再聽使喚,遊魂一樣被他拽到了堂前。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堂上受禮之人撫髯大笑:「老朽這一生,到此可算圓滿啦!」
一旁立時有人應和:「石渠公子進京應試,金榜題名,光宗耀祖,春花小姐又招贅良婿,興家散葉,長孫老太爺真是天下第一等有福氣之人!」
側方一人身著緋袍官服,腰間一隻亮閃閃的銀魚袋,溫文持重地道:
「若不是我這妹子苦求,爺爺也不會放我進京趕考。我從前做了太多混賬事,如今終能掙得些功名,一則自食其力,二則也為百姓社稷出一份力,實在多虧了爺爺和小妹的多年包容。」言語間甚是感慨,若不是認得聲音,春花真不敢相信這是潑皮浪蕩了二十多年的親哥哥。
石渠踏前兩步,來到春花面前,低聲笑道:「好妹子,你為我和爺爺殫精竭慮了這麼些年,今日以後,便可心安了。如今千挑萬選,招贅了個如意的郎君,心裡可還歡喜?」
春花一怔。
聽石渠的意思,這位如意郎君,乃是她親自挑選的。
也是,若非過了自己這一關,旁人誰又能做得了她的主?
此刻滿座皆歡,祖慈孫孝,一派融融氣象,難道不是她長久以來一直盼望的嗎?
盼兄長早日開悟,沉穩擔當,盼祖父祛除煩擾,晚年安泰,盼尋得一個忠厚正直,才能卓著的贅婿,即便是有一日自己不能侍奉,他也能主持家業,為祖父養老送終,為兄長經濟周旋。
那一夜一夜的思慮,便如算盤上的珠子,被她撥了再撥,小心安放計算。而今,竟都如她謀劃的那般成真了。這真是,風斜畫燭天香夜,涼生翠蓋酒酣時。
果然像「北辰」神官所說的那樣,一切所願盡得償。
破鑼嗓子喜氣洋洋地喊道:「禮成,一對新人送入洞房!」
昏昏噩噩中,也不知是如何回到了新房。端坐榻上,觸手都是柔滑清涼的蜀錦床被,春花驀地心安了下來。
是她喜歡的質感,是她親自挑選的好料子。
是她周密計畫的人生。
身側,有一人挨著她坐了下來。
來吧。春花心想,且讓我瞧瞧,我精挑細選的夫婿究竟是什麼樣子?
總不至於是盧老爺家那個白白胖胖的小兒子吧?
喜秤輕輕挑起蓋頭一角,她聽見清淺的一聲:
「娘子。」
這聲音,竟有幾分熟悉。
不待她細想,蓋頭翩然落下。她的目光順著繡金線的喜服攀緣而上,從玉帶緊束的窄腰,到寬廣的胸膛,肌理分明的闊肩,如刀刻般俐落剛硬的下頜……
「……嚴先生?」
春花目瞪口呆,幸好嚴衍伸手替她扶住滿頭珠翠,她才沒有一個倒栽蔥從床上栽下去。
嚴衍的神情是她熟悉的淡然,也許是大紅喜服的映襯,眼尾多了一團氤氳的暖意。
「娘子,」他端詳著她,輕輕問,「若不是我,該是何人?」
這下把她問住了。
招贅這事,她從前雖不著急,心中也是有所謀劃的。她將前二十年認識的男子挨個扳手指數了一數,確實好像……這位嚴先生,是最合適的。
春花臉上微微有些發燙,想起自己不知在何處說過要招贅他的狂言,大約也不是空口無心。
如此說來,她這東家當得是有些包藏禍心。
春花輕咳一聲:
「應該……沒有錯,就是嚴先生你了。」
她小心地將視線與他對了一對,但見他眸中如石落平潭,起了一絲漣漪。
「為何是我?」他再問。
「……呃,那自然是因為,合適。」
見慣了商場上貌若忠厚,內藏奸詐的虛偽之徒,更有那些狗走狐淫的猥瑣鼠輩,她一直覺得,自己若要招贅,人品必須貴重,且須在生意上有些才具,至於出身家世,則不能太高,尋常即可。
故此,吳王世子這般的高門顯戶,自然是不在考慮之列的。
而這位嚴先生心思縝密,管賬御下都是雷厲風行,乾脆俐落,她十分欣賞。他雖口中刻薄,但律己極嚴,性情板正,對她這樣滿口跑馬、左右逢源的人來說,偶爾被當面冒犯,非但不令人鬱悶,反而還頗有趣致。
還有相貌。他的相貌俊冷,總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和不能苟同,大約不會是哪方春閨的夢裡人。但……對她這號厚臉皮來說,倒是頗為順眼,乃至常常升起一股窺探撩撥的慾望。
這大約就是……合適吧。
「合適?哪裡合適?」嚴衍又問。
春花被他問得錯愕,於是又扳著手指數了一陣,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哪裡都很合適。」
「你在那斷妄司裡當差,奔波勞碌,有什麼好。若是辭了差事……和我一起,咱們白日裡一起去巡鋪子,晚上一起看賬,好好掙銀子,早晚有一天,把整個鴛鴦湖都盤下來,豈不快意?」
再生兩個小娃娃,一個學他吹鬍子瞪眼,當個教書先生專司訓人……咳咳……教化世人,另一個學她應酬四方,通往來,惠萬家,承襲家業,長命富貴。
這話她在心裡憋了一憋,沒好意思吐露,怕他覺得自己想得太長遠。
嚴衍雙眸如星,深深凝視著她,神情變幻往復,倏然悠悠嘆了口氣。
「春花……」
「嗯。」
「我想……我錯了。」
春花呼吸一停,彷彿一桶熱水兜頭澆下,驀然間大汗淋漓。
鸞歌鳳舞飄珠翠,疑是陽台一夢中。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1 01:38:56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五十九章 槐南枕香
春花陡然驚坐起,睜大眼睛。
什麼喜堂、洞房,香閨、紅燭,通通消失了,也沒有什麼光怪迷離的大小洞天,只有陰暗潮冷的一方石洞,洞頂的石筍幽幽地滴下水珠,一滴正中春花眉心,冰涼刺骨。
嚴衍在她身側盤膝而坐,閉目唸唸有詞。他一手緊握著她的手,另一手在胸前捏了個訣,指尖一縷微光與印堂相連,又從印堂中漫射出無數青色光絲,籠出一個三丈方圓的結界,恰好將兩人罩在當中。
漆黑的浪濤從外湧來,一浪一浪拍在結界之上,卻被青色光絲阻攔,不得入內。窸窸窣窣的聲響從四面八方迴響起伏,揮之不去。春花勉強適應了昏暗的視野,定睛一看,駭得頭皮一炸。
那根本不是什麼浪濤,而是無數尖嘴黑毛的肥碩大鼠集結成群,嘶叫擁擠著向他們衝過來!
便要起身,卻被嚴衍按住。
他面沉如水,劍眉緊蹙,交握的手心卻十分有力。春花醒悟過來,知他不便言語,需得竭盡全力才能維持結界不破。
春花一時有些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家給人足,如意歡喜的一生就在眼下,種種艱難坎坷,似乎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靈台漸趨清明,記憶中種種不合理之處也如海水落潮後的砂石,浮出水面。
是了,她為了查清蘇玠之死,和嚴衍一同跌入了澄心觀的地宮,遇到了一個自稱「北辰」的神官!她根本不記得是如何從地宮中離開,但從那之後,一切都按照她心中最期待的方向發展!
終於醒悟,那些靜好歲月舉案齊眉,不過是鏡花水月,南柯一夢罷了。
她和嚴衍此刻仍在澄心觀的地宮之中。
春花大怒:「什麼『北辰』神官?根本就是裝神弄鬼!」
結界之外,那「北辰」神官從鼠群中現出身來,衣著未改,面目已全非,只見他瞪著一雙芝麻眼,面削嘴尖,兩撇灰白八字鬍,神情陰冷。他身後跟著一個白衣女子,容貌嬌麗,神色踟躕。
女子道:「妖尊,拙貝羅對付凡間人妖絕無失手。可這兩人都是……仙身慧根,無法徹底控制。」
那妖尊哼了一聲:「你若沒有魘龍之血,能制拙貝羅,本尊怎會留你到今日!」
白衣女子輕咬下唇:「屬下……終究不是真正的魘龍,造夢之力終不能及純粹的魘龍血。」
她如霜面龐飛快地抬起來看了妖尊一眼,又深深埋下。但春花已經看清她的長相。
「樊霜!」
她喊了一聲。
藺長思曾告訴過她,海龍精樊霜被澄心道尊以金磬法器收服,早已化為血水。春花與樊霜過往還算有兩分交情,也曾憐惜她流落風塵,提出要替她贖個自由身,無奈她自己不肯,春花才託了蘇玠與她假意周旋,以斷了長孫石渠的念想。
卻不想,因此害了蘇玠。
樊霜並未回應。倒是那妖尊掀起眼皮,向她冷笑了一聲。
春花怒道:「你們要殺要剮,直說便是,何必使這些障眼法玩弄人心,簡直卑鄙無恥!」
妖尊詭異地笑起來:「本想織個幻境,讓兩位快活安詳地駕鶴往生,兩位卻不配合,非要醒來。這可就莫怪本尊無情了。」
青色結界的光線漸漸暗淡,妖尊續道:「你身邊的人法力雖高,但身負重傷,體力已是強弩之末。這結界支撐不過一刻,屆時我的孩兒們一擁而上,莫說是仙根,便是骨頭末也剩不下。」
春花背脊一寒,再去看嚴衍,但見他額間已有微汗,手心也燙得驚人,彷彿要借握力傳達什麼。
她恍然明白,這妖魔所言非虛。
春花背上密密地出了一層汗,不禁將平日與奸商談判叫陣的本事盡數施展,腦子飛速運轉起來。
驀地腦中靈光一閃,她抽出雪亮的匕首,抵住嚴衍咽喉。
「你們若上前,我便先殺了他,再自殺。此刀可不是凡器,削鐵如泥,一刀下去,立時斃命。」
妖尊與樊霜俱是一怔。
春花慣會察言觀色,立時知道自己抓住了對方的要害。
果然那妖尊強笑道:「本尊要的就是你們的性命,你以此威脅,豈不可笑?」
春花也笑:「你本可以一上來就置我們於死地,卻非要編個幻境騙人。我猜,你一定不願我們就此死了,想必還有別的章程要走。」
妖尊默了一默,又陰惻惻道:「你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動什麼刀呢?恐怕連隻雞也沒殺過吧?」
春花放聲大笑,反手在自己臂上劃了一刀,鮮血立刻從衣內滲了出來。
「這位妖尊狗尊還是王八尊的,你去汴陵城裡打聽打聽,誰不知我長孫春花心狠手黑,說到做到?不信的話,儘管來試試!」輸人不輸陣的道理,她向來曉得。要論這些虛張聲勢的比拚,她可沒輸過。
「……」妖尊一時語塞。實在沒料到,被這混不吝的女子幾句話弄得縛手縛腳。
嚴衍緊握她的手微微一動,似是瞬間鬆弛了下來。
春花莫名讀懂了其中讚許的意思。在這險象環生的洞府中,她竟然有點小開心。
樊霜附在妖尊耳邊,壓低聲音:「妖尊,絕不能讓他們就這樣返回仙班。屬下倒是有一計策。」
妖尊輕輕皺眉:「你說。」
「不如暫且放過他們性命,把他們交給屬下。」樊霜水眸一勾,婉轉地在妖尊臉上繞了一繞,又低下頭去:
「屬下聽說,那位男仙君是天生天養的仙君,自童子之身修行,一點元陽未洩,若是樊霜能破了他童子之身,豈不就斬斷了仙根麼?」
妖尊一愣,這倒是個新奇的提法。
「至於那位女仙君,仙緣本就淺薄。若無男仙君相助,她根本破不出拙貝羅幻境。待整治了男的,還怕收拾不了她麼?」
妖尊掀起眼皮看了樊霜一眼:「想不到你還有些用處。」
樊霜抱拳:「為妖尊盡忠,肝腦塗地。」
妖尊大悅,正要再說什麼,一個黃衣小妖冒了出來。小妖一臉獐頭鼠目,卻還頂著兩個不倫不類的童子髮髻,正是此前引嚴衍與春花入洞天的小仙童之一。
「妖尊,臘祭的祭品到了,只是……有些不對。」
妖尊眉頭一跳,冷道:「這些沒用的凡夫俗子,連祭品都能出錯!」他看了看眼前的群鼠,冷臉一揮衣袖。
群鼠瞬間沉寂下來,停止了對青色結界的衝撞,掉頭向洞穴的一個出口蜂擁而去,只一會兒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此處交給你了。若有紕漏,休怪本尊無情。」他深深看了樊霜一眼,旋即領著小妖,向群鼠消失的方向去了。
春花並未聽見妖尊與樊霜的低聲耳語,但見群鼠撤去,妖尊也隨之離去,洞中只剩他們兩人與樊霜,心中不禁一鬆。
然而目光與樊霜一對,見對方款款走來,她心中又是一凌。
「站住!」春花急叱,握緊了手中匕首握緊。
樊霜幽幽地望著她,半晌嬌媚一笑:「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們。」
春花豈會信她。
「樊霜,你只要靠近一步,我們兩人立即死在此處。」
樊霜嘆了一聲:「我方才已和妖尊說了,就留你們在洞中住上一段時日,不必趕緊殺絕,妖尊也已同意了。你又何必不識好歹?」
見春花不語,她又道:「你的這位嚴先生,法力耗損已消耗無幾,身上又有傷。等他元氣耗盡,就連我也無力回天了。他這樣拼盡心力護著你,你忍心讓他死在你手裡嗎?」
春花神情一滯,倏地想起幻境中的嚴衍在洞房之夜喚過她一聲:
娘子。
明明都是假的,她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真是瘋了。
她連忙甩甩頭,甩去不相干的雜念,怒道:「你……」
青色結界忽然如薄塵散開,嚴衍睜開了眼睛,周身光華盡斂。
「聽她的。」
春花抿了抿唇,拿匕首的手驀然被他握住,輕輕放下。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到這裡便可以了。」嚴衍柔聲道。
樊霜笑彎了腰,款款走來:「還是嚴先生識趣。」
嚴衍勉強聚起僅剩的氣力:
「樊霜姑娘如此,必是有所求。不妨明說了吧。」
樊霜捋了捋鬢邊烏髮,嫵媚一笑:「我這個人最是坦率。自打在樓船上第一次相見,我便對嚴先生一見傾心。只要嚴先生肯與我攜手同上牙床,春宵一度,遂了我這點痴念,我便助兩位離開,如何?」
拔掉春花的腦袋,也猜不到樊霜會提這種狗血的要求。
「不行!」她想都沒想,便大呼。
樊霜失笑:「為何不行?」
「……」春花支吾半晌,心念一轉,指著嚴衍的傷口:「你看他傷得這樣重,現在定是不行的!」
「……」
這話實在有些彪悍,就連嚴衍面上也微微一震,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麼。
樊霜怔了一怔,旋即笑彎了腰。
「行與不行的,也要看眼前是誰。」
她退後一步,驀地開始寬衣解帶,緊身的輕紗襦衫飄然墜地,身上僅著肚兜,露出一片冰肌玉膚。
春花大驚失色,她縱橫江湖再多年,也確然沒有見過這個陣仗。當下撲過去,一把將嚴衍護在身後,將那削鐵如泥的匕首指向前方,顫聲道:
「你……別過來啊。」
樊霜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驀地使了個眼色。
「……」春花還未明其意,只聽不遠處一聲悶響。
那本該隨著妖尊離去的黃衣小妖不知從何處跌了出來,雙眸緊閉,毫無生氣地倒在地上。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1 01:39:31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章 芝焚蕙嘆
樊霜的妖嬈媚態瞬間凝結成冰,拾起衣物,照樣穿了回去。
她走到小妖身邊,確認他已無意識,輕拂衣袖,將他化作一團黃光,納入了自己袖中。
再回頭瞥一眼春花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禁失笑:
「長孫春花,你自詡聰明,難道看不出我方才是在拖延時間?這小孽畜奉妖尊之命監視我,我給他下了拙貝羅,起效慢了些,只好想法兒演一場戲給他看。」
春花僵在一個老母雞護崽兒的姿勢上,定了一定,訕訕收回雙手:
「我怎麼看不出?這不是……將計就計,配合你麼。」
嚴衍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一勾,旋即恢復正色,向樊霜道:「樊霜姑娘既是妖尊屬下,為何出手相救?」
樊霜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隨我來。」
這洞中地穴九轉蜿蜒,春花扶著嚴衍,幾度便要失去樊霜的蹤跡,幸而樊霜回頭查看,又讓他們跟得緊一些。
三人似乎兜了一個很大的圈,方向卻是往原地去的。」
樊霜看出另兩人心中疑慮,道:「你們還以為自己是在一個洞府裡麼?」
「此處名喚『安樂壺』,是妖尊的一件仙家至寶,壺腹中可裝載乾坤日月,如有洞天。每年臘祭之時,妖尊將壺嘴對住澄心觀,祭品與祭者才能進入壺中。壺道宛如迷宮,離開的路線只有一條,且有九九八十一次斗轉,每一次轉動,出壺的路都會變化。」
她話音剛落,只聽轟隆隆一陣巨響,一霎時地動天旋,前方分明是向右的甬道出路被截斷,身後返回的路徑也已被石壁堵上。三人被困在一個逼仄的空間,四面都是滑溜的石壁。
樊霜大驚,四處查看石壁,無奈道:「壺內斗轉一次,須得半個時辰。我們只能在這裡等候下一次斗轉。」
「那妖尊……不會追過來嗎?」
「臘祭的祭品走脫了一個,洞中大亂。他暫時未必會發現。」
三人默默互看,眼下也只好如此。
春花扶嚴衍坐下,又查看了一遍他胸前傷口,見沒有震裂出血,這才放心下來。忽然想起什麼,她在身上翻了一會兒,翻出一個小瓷瓶,立即大喜,送到嚴衍面前:
「我怎麼忘了!藥鋪的黃掌櫃給我隨身備了顆玲瓏百轉丹,他說只要吃下去,閻王站在旁邊也能吊住一口氣。」
嚴衍垂眸,望著白玉手掌上一顆褐色小藥丸。
春花誤解了他的意圖,解釋道:「前頭還懷疑你不是好人,所以沒有拿出來。」
「現在就確認我是好人了?」
「呃……」春花被問得自己也一愣,倒是認真思索起來。
嚴衍打量著她,倏爾微微一笑,拈起她掌心的藥丸,放入口中。
淡眸微垂,落在她猶在滲血的臂上,不由得皺起一雙劍眉。
「你畢竟是閨閣女子,怎地傷起自己來,絲毫也不手軟。」
春花從沉思中回神:「我手上有數,割得不深。」
一旁的樊霜冷哼一聲:「當年長孫老太爺經營不善,要將尚賢錢莊賣給尋家,咱們這位春花老闆舉著火把,說要跟錢莊玉石俱焚,結果火星燎了袖子,險些燒掉一隻胳膊。那會兒你才多大?十一還是十二?現下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
嚴衍一怔,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春花十分引以為豪:「看來樊都知不只醉心鑽研各家公子癖好,對我的事也知道得很清楚。」
樊霜道:「何止是你,你爺爺,你爺爺的爺爺,我都熟悉得很。」
說到此處,她倏然一陣恍惚,而後低頭嘆了一聲。
嚴衍沉沉道:「樊都知,你對那妖尊屈身以事,時日想必不短。究竟有什麼隱衷,他又是什麼來頭,現下可以明言了吧?」
春花附和:「嚴先生是斷妄司的高人,他們還有一位法力無邊的天官,什麼妖尊道尊王八尊的,一定不是他的對手。」
「……」嚴衍咳了一聲,生受了這一波汗血寶馬屁。
樊霜擰起秀眉,深思良久,下定了決心一般嘆了口氣。
「妖尊的真身為何,我並不清楚。兩百年前,我初到汴陵之時,妖尊就已在此受香火供奉了。他是汴陵的締造者,是汴陵所有繁華背後的庇護,也是汴陵唯一的神,那時我們都敬奉他一聲:汴財神。」
汴陵興於大約三百年前,最初不過是個汴水邊一個普通漁村。真正開始興旺,是從一戶富商人家從南海郡遷入開始。
那富商帶來了許多資財,興建屋舍集市工坊,又廣施善行修橋鋪路,博得了一個首富大善人之命。其時天下大亂,群雄並起爭鋒,只有汴陵安居世外,富庶安寧,有些賊寇亂兵前來劫掠,都被各種天災機緣擋在了數百里之外。
財隨人居,人隨財走,汴陵城吸引了許多工匠商人,很快就聞名四海。其後,大運皇朝逐得九鼎,盡收天下之兵,汴陵城守向太祖稱降,天下遂能一統。
百年商都的繁華安樂令天下仰慕,無論是凡人還是老五,有些本事的,自可憑著一身幹勁在汴陵享受人間富貴。汴陵人心思活,路子廣,敢於冒險,又從不排外,世上新奇的玩意兒,若不是被皇帝老子收入皇宮的,汴陵應有盡有。
樊霜來到汴陵不久,便結識了首富家的公子,與他痴纏數月。有一天晚上,她吃醉了酒,無限歡愉,現出了原形,再醒來時,便已身在安樂壺中。她那恩愛了數月的心肝冤家跪在妖尊身邊,獻寶一般說她是他親手供奉的「少牢」。樊霜試圖反抗,但妖尊法力高深,她竟然沒有絲毫還手之力。
她被禁錮在安樂壺中不知多久,身邊還有許多「老五」,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皆不能倖免。每一個都是奔著幸福安康前來汴陵討生活,卻落入了妖尊的獵場。她的「獄友」們常常換新,帶走的,都不知去了何處。
直到有一日,妖尊身邊有一個甚得信任的屬下,名叫盤棘的,醉心製香,聲稱可以魘龍之血製出一味名喚拙貝羅的奇香,倘若使用得法,連已成正果的仙人也能克制。她體內既有魘龍血脈,妖尊便將她視為至寶,不僅放她出了安樂壺,還以取之不盡的金銀錢財供她任意享用。
樊霜嘆了口氣,似乎頗為懷念那一段紙醉金迷的日子。
「那時節,朝廷剛剛成立了斷妄司,首任天官前來汴陵巡查,曾說汴陵有七百年財脈。這話,想必你們都曾聽聞。」
嚴衍和春花點了點頭。
「首任天官這話,還有後半句,卻不曾傳世。他說這七百年財脈,來路不正。」
首任天官留在汴陵細細查訪,終於查到了妖尊驅使凡人為他獵殺「老五」的真相,他與妖尊在有奚山大戰了七天七夜,卻不慎中了拙貝羅香,死在了妖尊手下。
「那拙貝羅香,可引人入幻夢,前半生心心念念的願望都可在幻夢中一一實現。首任天官迷失在了幻夢之中,靈魂不得歸處,身體則是如常人一般腐朽,直至死亡。」
嚴衍愣了一愣。斷妄司典籍中只說首任天官雲遊時失去了蹤跡,世人皆以為他得道升天,卻不料是死在了汴陵。
春花顫顫舉起隻手:
「你說的拙貝羅香,和方才我說中的那個香,不會是同一個吧?」
樊霜神秘一笑:「巧了,就是同一個。」
「那嚴先生怎麼沒有入夢?」
「他心志堅定,心中毫無執念罣礙,拙貝羅香對他無用。」
春花咳了一聲:「幻夢中夢到的,都是前半生心心念念的願望?」
樊霜點點頭:「我很好奇,春花老闆是做了個什麼樣的美夢?」
春花下意識看了嚴衍一眼,連忙轉過臉去,虛張聲勢地大笑兩聲:
「……哦呵呵,我還能夢見什麼,當然是漫山遍野金銀珠寶罷了。」
她臉上彷彿被紅熱小針密密地紮了幾個眼兒。再偷眼去看嚴衍,見他神色淡然,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
樊霜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嚴衍出聲道:「那後來呢?」
「妖尊也在那次大戰中受了重傷,時至今日也沒有痊癒。他不便再自己出面獵殺老五,便以神蹟收服了一班糊塗的道士,建了這澄心觀,以神諭通達下令。」
凡是前來澄心觀重禮參拜求財者,都能如願以償,久而久之,澄心觀便成了汴陵最受人尊崇的所在。而澄心道尊受命在外捕捉老五,再進貢給妖尊,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嚴衍皺起眉:「他抓了這麼多的老五,究竟為了什麼?」
樊霜澀然垂首:「吞噬妖力,滋養財脈。妖尊與那首富錢家似乎有很深的淵源,他需要源源不斷的妖力支撐,為錢家後人延續長命富貴。」
春花撇撇嘴:「汴陵富戶向來以尋、梁兩家居首,如今我長孫家也爭得了幾分田地,可從未聽說過什麼錢家。」
樊霜搖搖頭:「錢家傳自四代之後,無子,只有兩個女兒,一個嫁了尋姓,一個嫁了梁姓。如今的尋、梁兩家,都是錢家的後人。」
春花一怔。汴陵富戶以參與臘祭為榮,她從小便知道,臘祭只有尋梁兩家能行臘祭,原以為是兩家在汴陵樹大根深,聯合了不許別家參與,沒想到竟和血緣有關。
「人常言,富不過三代。但那尋梁兩家在汴陵卻能穩穩掌控航運、營造、路橋、鹽米等多條命脈,屹立百餘年不倒,不覺得奇怪麼?」
「可是,我長孫家家財已超過了尋、梁兩家,成為汴陵首富了。」
「你自然與旁人不同。你仔細想想,你們長孫家的家財是何時超過那兩家的?你又是何時當上汴陵商會的會長?」
春花全身劇震。
她當上商會會長,正是蘇玠身死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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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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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 01:39:47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一章 遷蘭變鮑
樊霜冷笑:「那蘇玠著實油滑,連我也被他騙過了,還以為他……哼,他誆了我帶他來看臘祭,誰知卻潛入安樂壺,盜走了妖尊至寶!」
「尋梁兩家他們船茶錢當的大主顧都被你盤了去,生意雖還算平穩,卻再無往日風光。他們日日前來澄心觀哭訴,求妖尊除掉你這個心腹大患,妖尊卻不知為何,讓他們對你能避則避,一面又命我去尋蘇玠。」
「蘇玠這扁毛畜生狡詐得很,也不知把至寶藏在了何處,我們以返魂袖中春割了他相好菡萏的半魂,將他們二人來來回回審了數次,都不得答案。最後……」
樊霜眼中微微泛起紅意。
「我雖然恨他,但見他最後被拷問得奄奄一息,也實在可憐,便只好親手了結了他。」
她話中雖有惻隱,卻沒有半點悔意,
春花只覺一股熱流沖上了顱頂。
蘇玠不是人,她是知道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成為朋友。他身上有很多秘密,闖進臘祭以後看到了什麼,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最後一次見蘇玠,他摸遍全身,摸出幾兩碎銀子,塞在她手裡:「我有一樣東西,需得存在你這,托你照顧。」
她撇嘴:「這點銀子怕是不夠。」
蘇玠哈哈一笑:「不夠日後再補。」
他轉身要走,驀地又回過頭來:
「要是我死了,可就沒有錢補了哈。」
她記得自己翻了個白眼,狠狠地向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當時只道是玩笑,沒想到真有一天,真的落到要拼盡全力兌現承諾的境地。
記憶中,矯捷清越的少年從樑上露出頭來:
「小春花,誰欺負你了?」
「不就是個臘祭麼?一群醜老頭子聚在一起,有什麼好看的?你要真這麼在意,我替你進去瞧瞧?」
她無所覺地碰了碰臉頰,這才發現頰上微濕。
「是你親手殺了他?」
樊霜意外地看她一眼:「我們老五之間原本就是弱肉強食,不像你們凡人規矩多。老五若不危害凡人,互相爭鬥,吞食妖力,斷妄司是不管的。」
嚴衍吃下玲瓏百轉丹,調息良久,面上終於現出些血色,自覺胸中有暖流源源不斷湧入四肢百骸。於是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他側首看了看噙著淚花的春花,轉向樊霜,絲絲冷意自眸中射出。
樊霜一怔,下意識退了一步。
她張了張嘴,待要說什麼,石壁毫無預警地平移,隆隆地轉了起來,不久便露出一扇黑洞洞的拱門。
於是,她只是意味不明地看了他們一眼。
「以前種種是非,待你們出了安樂壺,自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現下先出去再說。」
春花冷然望著她:「你既然一直為妖尊做事,又害了蘇玠,今日為何要救我們?」
樊霜微露踟躇,半晌道:「我有一件重逾性命的東西,寄放在了石渠公子處。護著你們,才能保那東西無虞。」
春花還要說什麼,樊霜不耐煩地皺起眉:「再磨蹭,誰也別想出去!」
春花伸出手指:「那是……一隻狐狸?」
其餘兩人一愣,順著她所指看過去,果見一隻長得極好看的小狐狸,氣喘吁吁地停在拱門之外。它像是從泥淖裡掙脫出來一般,渾身的毛亂糟糟的,沾滿灰塵,仔細看才看出通身是紅色,只有四爪和尾尖發白。
小狐狸瞪著樊霜,面露恐懼,再偏頭,看見樊霜背後的嚴衍和春花,烏漆漆的瞳孔驀地放大,尖吼了一聲,狂喜地向嚴衍撲過來。
嚴衍怎會讓它撲中,側身一閃,小狐狸便撞在了石壁上,聽聲音撞得不輕,嗚嗚咽咽地抱頭哭了起來。
春花先起了惻隱之心,過去將它抱起來:「這裡怎麼會有狐狸?」
樊霜道:「多半是妖尊抓來的老五。」
春花一愣。她還是第一次見到老五的真身。
她湊近小狐狸濕漉漉的雙眼,仔細打量:「你是……可以變成人的嗎?」
小狐狸恨恨地衝她齜牙,那嫌棄的神情莫名有些熟悉,她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樊霜忽然叫了聲糟:
「它身上有禁制,無法變回人形。……它就是今天臘祭的祭品。」她冷冷掃了小狐狸一眼:「妖尊認得它身上的血氣,必親自來追。我們得把它留在這,否則會一同被妖尊發現!」
春花一怔,手中下意識鬆開,小狐狸被她摔了個屁股墩兒。
樊霜道:「它又不是你的同類!別管它了,快走!」
嚴衍注視著春花,點了點頭。
是了,老五的生死,他們斷妄司也是不管的。
春花被嚴衍拉著,踏出兩步,猛地頓足。
她轉頭看著那小狐狸。它似乎猜到了自己不受重視的命運,眼中再無戾氣,只是淒苦地望著她。
她拉住嚴衍:
「不知道這小狐狸變成人的時候叫什麼名字,做什麼為生,是不是還有個家要養活。」
嚴衍望著她:
「天道自有其常。你何必深想?」
春花道:「這些老五,他們也織布做飯,迎客算賬,養馬造車,他們雖不是人,但人世間的繁華,也有他們一分貢獻。他們的性命,怎麼就不重要呢?」
精於香道的蘭蓀,會寫訟狀的羅子言,和氣迎客的熊掌櫃,她寶貝的護衛仙姿,還有蘇玠,玩世不恭但講義氣的蘇玠。
所謂人間的繁華,沒有了他們,還剩下什麼呢?
嚴衍觸及她的目光,神色有些複雜。
他心中向來存著天道律法和倫常,從無傾斜。人妖殊途,老五的世界自有規矩,從來就無需斷妄司插手。
但……
他嘆了一聲:「那就帶上它。」
樊霜回首看看他們,挑起眉:「你們兩個凡人,還真是奇怪。」
三人一狐加快了腳程,不多久便來到一條細長的甬洞之下。
樊霜道:「上方就是壺口,你們快上去。」
甬洞四壁滑不溜手,根本無攀爬著力之處,嚴衍四處探了探,直覺他要自己一個人躍上去或許還有可能,帶著春花,卻是萬萬不行。
春花看出他的顧慮,道:「你若能上去就先上去,垂了繩子下來綴我。」
嚴衍有一瞬間的猶豫,但旋即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他輕輕躍起,使出壁虎游牆的功夫,緣著洞壁向上攀爬。
約莫半柱香的時間,甬洞終於到頂。他攀住井沿,翻身躍出甬洞。
週遭寂靜如謎,嚴衍的雙目習慣了黑暗,接觸到上方透下來的微光,一時覺得有些刺目。待了頃刻,他才看清,自己身處一個殿宇之中,這甬道的出口就藏在一個巨大的神像背後。
殿中空寂無人,窗外有熹微日光透入,此時應是清晨。
嚴衍繞過神像,四處翻找,終於在神龕下找到了一段布幔,可以結成繩索。他不經意地抬起頭,望見那神像的面容,不由得呆住了。
神像面容瑩潤,神情溫和,眸中卻隱隱透出一股邪氣。
更重要的是,神像的相貌,竟與春花有八九分像。
神像的頭頂上,一張金箔匾額幽幽地亮著四個紅色大字:
招財進寶。
密密的玄旌法陣倏然在他身側張開,殿門豁然洞開,八名道人飛身而入,將嚴衍團團圍在中間,為首的正是澄心道尊霍善。
「道法無量!貧道在此恭候多時了。」
財神像的眼眸似乎妖異更盛,泛起了紫光。嚴衍耳中敏銳地捕捉到甬道中傳來女子的驚呼,他眸中倏然一冷。
顧不上隱瞞身份了。他雙手在身側結成手印,周身驀地青光大放,如暗夜中爆出萬丈煙霞。霞光刺破金色的玄旌法陣,神火一般衝向圍困他的八個道士。
豈料道士們卻像未卜先知一般,同時回退,避過了青色神火。
澄心道尊慈悲無限地抬眸,嘆了一聲:「施主能破玄旌,能使掌中雷,果然是斷妄司天官談東樵到了。」
甬洞之下。
春花等了片刻,耳聽嚴衍已攀了上去,心中一寬。
樊霜道:「你這年輕郎君,會不會上去了就一走了之?」
春花一怔,而後道:「他要丟下我,早就丟下了。」
何況,她在嚴衍胸口捅了一刀,嚴衍也並未記恨他。
她看向樊霜,一時不知該恨她還是謝她。
「你……跟我們一起出去嗎?」
「出去,又能去哪兒呢?我回去,只說是被你們打暈了,妖尊即便要罰我,也不會要我的性命。」
樊霜苦笑一聲,忽地想起什麼,伸手撫上春花的手:
「我看你還算個有感情的凡人。你若……還記我一點恩情,回去之後,好好照顧石渠公子,讓他注意保暖,按時就寢,平日一定要吃得溫補些。」
「……」春花實在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倒也胡亂應下了。
小狐狸忽然躁動起來,掙扎著要從春花懷裡蹦出去,直往甬洞上爬。
一陣腥臊之氣不知從何處瀰漫出來,隨之而來的是無數小尖爪子爬過石壁的聲音,騷動的群鼠如浪濤一般填滿孔道,前仆後繼地湧過來。
「是妖尊!」
小狐狸絕望地攀著滑溜的石壁,身子卻停在原處,絲毫不見上移。
春花焦急地看著上方,忽見甬洞頂上青光大盛,心中驀地一慌。
從群鼠的洪流之後傳來妖尊沙啞陰冷的聲音:
「樊霜,你真以為我捨不得殺你麼?」
樊霜握緊了雙手,雙目發紅地瞪著洶湧而來的群鼠,她漫長的一生如電光一般在她腦中歷歷輪轉。東海水底的珊瑚林,自由的美人卓合,憨厚魯莽、死在澄心道尊手下的小綠,以及騙過她,也被她騙過的那些虛情假意的男子。
忽然冷笑:
「誰要當你的寵物!」
身著白紗的嬌豔美人蘧然褪去衣衫,化作了一條銀白修長的海龍。龍吻尖巧而美麗,輕輕托起春花和小狐狸,長嘯了一聲,如她最高貴的同族飛龍一般,直衝出甬洞,翱向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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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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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 01:40:00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二章 蘭因絮果
彷彿狂風從地下席捲直上,一條長吻的雪白海龍赫然出現在財神殿中。
眾人還來不及看清眼前的情形,便聽見地底下傳來震耳欲聾的怒吼。
「賤婢安敢叛我!」
海龍低下頭顱,將春花和小狐狸輕輕放在地上,口吐人言:
「不必怕他。他受過重傷,需在安樂壺中靜養兩百年才能痊癒,如今時日還不夠。」
殿中,澄心道尊霍善率眾道士退出兩步,改用新的八卦法陣。這是個保存實力,四兩撥千斤的法陣,施陣者遠離受陣者的攻擊範圍,卻能交替施展小幅攻擊,乃是道教專用於圍攻道行高深的大妖所床,極難突破。嚴衍一時覷不到空檔,只得全心應對,背向高聲道:
「樊霜,先帶她們走!」
海龍垂眸:「我……走不了。」
「妖尊在我身上種了禁制,我此生都不能離開安樂壺。否則……」
甬道中傳來冷笑:「否則便會立刻煙消雲散,魂魄無蹤。」
春花怔然。
「樊霜,你擒了那兩人與祭品回來,本尊尚可赦你一命,莫要執迷不悟。」
樊霜冷笑:「回去,是不可能了。妖尊,就讓屬下最後再送你一份大禮吧!」
盤踞的海龍驀地躍起,順著財神金像盤桓而上,矯捷的身軀將神像緊緊圍住。
甬道內大呼:「樊霜!你敢!」
霍善見狀亦是大驚:「且住!」
話音未落,海龍渾身繃緊,如百煉鋼索緊緊箍住神像,無數的裂縫從神像眉心延伸出來,姣好的眉眼身手登時化作製作粗劣的汝窯。
「嘭」地一聲,神像爆裂開來,海龍的身軀隨之斷成數段,如雪中紅梅,蕭蕭墜落。
巨大的爆炸將財神殿的屋頂炸出個窟窿,石塊金塊自簌簌而下。神像所在之處頃刻積作一堆亂石,海龍的身軀被深深掩埋在下面。
春花抱著小狐狸,眼疾手快地躲在一座傾斜的柱樑下,不知何時肩上挨了一記落石重擊。她也不及呼痛。
「樊霜!」
八卦法陣中,眾人凝神聚力,正僵持不下,不敢擅動。
霍善雙目通紅:
「你們……竟敢瀆神!」
銅錢劍殺意更甚,挾著怒氣向嚴衍攻去。
春花見狀疾呼:
「道尊,你侍奉多年的財神實乃妖物,你才是真正的瀆神者!」
霍善聞言,心神一恍,銅錢劍勢頭減弱。嚴衍吃力擋下這一招,突覺丹田處一陣劇痛,胸前傷口一片濕滑冰冷。
他心知自己法力尚未完全恢復,如此消耗不了多久,分神向春花喊道:「快走!」
春花一怔,再看一眼神像殘骸,底下毫無生命跡象,心中更是一沉。
她抱起小狐狸,掉頭向殿門跑去,剛踏出一步便頓住,看向嚴衍:
「你盡力撐一撐,我去搬救兵!」
嚴衍一怔。
斷妄司以嚴守天道為己任,護佑黎民。他手中辦過案件無數,所遇對手較眼前更為凶險的亦不在少數。「黎民」逃命之前,大言不慚地說要搬救兵的,這還是第一次。
然而地底再次傳來怒吼:「一個也走不了!」
神像的殘骸忽然急劇收縮,石塊如磁石般向中心聚攏,匯聚成一座小山般的石頭怪獸,攔在春花面前。
「你們以為本尊出不了安樂壺,就奈何不了你們麼?」
後無退路,小狐狸皮毛一炸,從春花懷中躍出,擋在她身前,狺狺露出白牙。
石獸輕蔑一呵,張開大口,小狐狸便如一片紅色指甲蓋兒一般消失在它口中。骨碌碌嚥了下去,還打了個響嗝。
「……」
春花腳下如同灌了鉛,竟是動彈不了,眼睜睜看著石獸吞吃了小狐狸,又向自己撲過來。
心中霎時一空:她長孫春花,是要交待在這裡了。
生死之間,最放不下的事如走馬燈一般在她腦海中掠過:爺爺的舊症,哥哥的前程,長孫家的榮光……沒有了她,他們會難過很長時間吧?但總算還有一份不小的家業,其後,總會各有福祉,各斬牽絆。
這也是極好的呀。
春花快速地決定,自己對前頭這二十年毫不拖泥帶水的人生,十分滿意,亦無遺憾。
耳邊驀地響起一聲厲喝,不知怎地,她身子一輕,飛了起來,竟躲開了石獸的攻擊。
再落地時,她才發覺自己置身於溫暖的懷中,臉頰緊貼著一具滾燙的胸膛。猛然抬頭,嚴衍如霜雪般蒼白的臉映入她眼簾。他雙眉一跳,噗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嚴先生!」春花失聲。
澄心道尊霍善尚在呆愣中。
法陣中人忽然生受了他一掌,旋即突破了法陣,卻不攻擊,而是躍向了被石獸追擊的女子。
石獸滯了一滯,看向八卦法陣,霍善立時領著眾道士拜下,口呼神尊。
石獸冷笑了一聲,再看向角落裡相擁的男女。
「去死吧!」
石塊攢成的巨爪挾著勁風襲來。
嚴衍撐著最後一口氣,翻身將春花護在身下,閉上了眼睛。
意識逐漸消散,他彷彿回到了少年時。他剛被師父收入斷妄司,跪在妄念碑前,隨著師父聲聲誦讀司訓:
「不輕縱、不枉殺!」
師父朗聲問:
「紅塵於我何有哉?」
小小的少年高聲答道:「護佑黎民,嚴守天道!」
他記憶中的黎民,愚昧而脆弱,為私利蠅營狗苟者不勝其數。黎民於他是責任,千萬人來來往往,亦無不同。
然而在他將死的這一瞬間,「黎民」凝結成了懷中女子的形象,滿心計算卻鮮活真實,值得一切善心護佑。
他在紅塵中走了二十餘年,此刻真切地覺得,死於衛道途中,心悅而無憾。
巧的是,凡間這日,在九重天上,正是福祿壽喜四位星君約在瑤池畔的小亭子裡打麻將的時辰。
福祿喜三位早早到了,單是壽星久久不至,半晌才捎來個仙訣,說是養的小仙鹿吃壞了東西拉肚子,來不了了。
老神仙們三缺一,惱得無事可幹,一同將老壽星罵了個臭頭。
而後,喜星神神秘秘地掏出一面鏡子:
「話說,小春花下凡很有些時日了。看天時,她也差不多該功德圓滿,壽終正寢了。我從司命那兒順了一面觀世鏡來,要不咱們……一同觀賞觀賞?」
觀世鏡浮塵一散,便現出此時凡間的情形來。
三位老神仙齊齊愣了神。
喜星搔了搔腦袋:「啊這……」
「按照司命新寫的本子,春花不是被這石頭妖怪一口吞吃了麼?」
「是呵是呵,怎麼咬了個空?」
「艾瑪她竟然沒有死麼?」
喜星憂從中來:「春花在凡間風生水起地混了二十年,已是沒按本子來了,這下連新排的死期都錯過了。……這、這司命也太不靠譜了吧!待天衢聖君回轉天庭,可是要怪罪的!」
「……」福星顫顫地伸出一根手指頭,「老祿啊,你眼神好,快瞅瞅,那壞了小春花命格死期的,不就是天衢聖君麼?」
「……」
「……天衢聖君是要死在石頭妖怪手裡麼?」
「哦麼哦麼……他死了,豈不是就要回天庭來了麼?」
「……」
老神仙們面面相覷。
誰還不想多浪幾天呢?
還是祿星腦子轉得快,左右張望了一番,眼尖地盯上了旁邊一個正在掃地的小神仙。
「兀那小仙官!」
小仙官生得眉清目秀,扛著掃帚,一身墨綠衫子:「幾位上仙有何吩咐?」
祿星倚老賣老地咳了一聲:「我看你很眼生,何時飛昇的啊?」
「小仙剛剛飛昇,不過半個時辰。」
「啊喲,正新鮮熱乎著呢!」祿星大喜,「正好我們幾位上仙有件要事,交由你下凡去辦。」
小仙官一愣:「小仙……剛剛飛昇,私自下凡……不太好吧?」
祿星瞪他一眼:「我讓你去,怎麼是私自下凡呢?何況……咳咳,咱們天庭上最愛管事兒的那位不在,最近大家都過得……嘿嘿,很是鬆快。」
小仙官目光從觀世鏡上飄了飄,微微一怔,旋即好脾氣地笑了。
「那麼,幾位上仙,究竟有何吩咐呢?」
彷彿乘著一葉扁舟,在寬闊的大江上漂流,嚴衍的意識在流水中打了幾個轉兒,從舟中持槳站起。低頭再看手中,槳竟然消失不見了。
他愣了一愣,隨即想起,自己並沒有什麼特別要去的地方,持槳亦是無用。
於是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隨波逐流,又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竟出現了一個江心的小島。
小舟如繫,理所當然地滑入小島的渡口。
嚴衍下舟,登島。
小島不大,只有一棵參天大樹在島的中心生長,樹幹可由十餘人合抱,枝節修整,茂密沉鬱。這是他熟悉的地方,是無數個修煉打坐的深夜裡,他曾到訪的所在。師父說修行者修道至深,及至登仙之時,便能在靈識中生出一片隱秘靈台。
他從未對人說過,他自幼便有一處靈台,正這棵江心島上的巨樹。
嚴衍負手站在樹下,不知自己從何處而來。他雙目投向江上碧波,毫無意外地單調沉寂。
驀地,身後有人喚他。
「嚴先生!」
他皺了皺眉。
離京之時,韓抉給他造了個假身份,又讓他取個假名。他於是將本姓「談」字拆開,取「言、炎」二字諧音,故名嚴衍。
被叫得多了,偶爾會忘記原本的身份,真以為自己只是個姓嚴的賬房先生。也許是因為那喚他「嚴先生」的人,對這紅塵中存在的一切人事,都太認真,太當回事。
身後那人又喚:
「嚴先生。」
他有些不耐煩,轉過身去。
「別叫了。」
驀地愣住。
一處虯結古樸的枝幹上,不知何時,綻出了一粒不易察覺的鵝黃骨朵。
嚴衍蘧然睜開雙眼,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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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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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 01:40:14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三章 蘭芝長生
臘祭儀式告終,除了觀中道士,其餘人都已離觀。聞桑和李奔在觀中尋摸了許久,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嚴衍和春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正灰心喪氣時,忽聽數聲巨響,有一座殿宇的屋頂炸了。
兩人連忙趕來,從屋頂窟窿裡往下一看,驚得是魂飛魄散。
聞桑總算沒有掉鏈子,立時摸出無定乾坤網,扔了出去。那是韓抉親手研製的法器,果然將石頭妖怪阻了一阻。
嚴衍閉目倒在春花懷中,不知生死。聞桑飛躍而下,急問:
「他怎麼了?」
春花被聞桑一問,有些發懵,半晌喃喃道:
「他……被我捅了一刀,中了老道士一掌,又被……那妖怪啃了一口……」
聞桑:「……」
他按住嚴衍手腕,驚覺脈息已幾近於無,連忙先出手封住他周身大穴。再看一眼春花,一時也說不好她是友是敵。
李奔已從身後搶過來,要把春花拉起:「東家,咱們先走!」
一拉,卻沒有拉動。
春花低頭,怔怔望著嚴衍的臉,只覺他渾身滾燙,不由得緊緊攬住他的肩。
她一時也不知身在何處,要去何方。但讓她撒手放開嚴衍,是萬萬不能的。
殿門前,眾道士已重新建起八卦陣,嚴陣以待。霍善伸出金錢劍,朗聲道:「你們這些瀆神之人,一個都別想走!」
石頭妖怪轟隆隆在殿內亂撞,拚命掙開無定乾坤網的桎梏。若是等它掙脫,那就真是誰都走不了了。
聞桑與李奔對視一眼。
聞桑想的是,他本是個孤兒,自幼被斷妄司撫養,師伯和師父對他有再造之恩,粉身碎骨亦不能報。
李奔想的是,他一家都是逃荒來到汴陵,由長孫家收留,教會他習武,今日若不能以身護主,回去也無顏見家中父母姐妹。
兩人雖是初識,卻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情。於是抽出兵刃,迎上霍善。
「錚」地一聲,無定乾坤網在強力之中,碎裂了。
石頭妖怪履著地面,呼隆隆向春花和嚴衍奔湧過來,口中甕甕有聲。
只有春花聽見了它的怪叫,似乎是:
「財神春花!」
驀地,自屋頂昏暗的天際灑下了瑩白的點點碎光。光芒所到之處,彷彿延緩了時間,所有的人、妖,動作都慢了下來。春花茫然地望著那石頭妖怪漸漸趨近的醜陋軀體,不知何時停滯在了面前。似乎有層透明的光幕,如銅牆鐵壁,擋在了她和石頭妖怪之間。
碎光如雪,頃刻灑滿了地面。瑩白的光堆中如水銀凝結一般,緩緩立起一個人形來。
「春花老闆。」仙人蘭蓀向她彬彬有禮地作了一揖。
「小仙與你尚有一段因緣未盡,特來相救。」
春花一向以為,只有那些寫話本子的肚裡沒詞兒的時候,才會天降個神仙,碾壓一切妖魔鬼怪。沒想到這回,輪到自己撞大運了。
她問:「你能救嚴先生麼?」
蘭蓀笑笑:「不能。」
「你能……殺了妖尊麼?」
「亦不能。」
春花深吸口氣:「……那你能做什麼?」
「我能救你。」
蘭蓀微微一笑,那神情是高不可攀,無關痛癢,卻又仁慈寬厚。
「你今世歷劫,原本塵緣已了,該命絕於此,卻陰差陽錯,錯過了死期。我今來問你一句……」
「長孫春花,你還戀棧這紅塵麼?」
這聲音如高山擂鼓,震得春花耳膜發疼。她赫然醒悟,這是夢中白貓反覆問過她的話。
戀棧麼?
她低頭看嚴衍。
「若我死了,他……會怎樣?」
「自然也沒有活路。」
「若我能活呢?」
「你可以盡你的力,用人間的法子救他。」
「……」春花忽地又想起在安樂壺中因拙貝羅香而做的那個夢。
「我對這紅塵,十分戀棧。」
蘭蓀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含笑點了點頭。
他轉身,面向石頭妖怪。
石頭妖怪衝破了光幕,凝結的時間倏然碎裂。
妖尊切齒的聲音從地底響起:「蘭蓀!你不過是我踩在腳下的一根破草,上天鍍了一層金,就把自己當令箭了?」
蘭蓀淡淡一笑:
「天道倫常,非你所能左右。」
八卦陣中,無論是眾道士還是聞桑、李奔,都如遭大石重壓,口吐鮮血倒地。在神光與妖力的相抗之中,凡人的法力微不足道。
蘭蓀輕輕抬手,從寬大袍袖中躥出一條碧綠絲絛,沿著石頭縫兒直鑽了進去,在石頭妖怪體內橫衝直撞。
石頭妖怪通身的縫隙中綠光大放,砰然一聲,石頭再度炸裂,嘭灑了一地,定睛細看,竟是堆砌如山的金玉碎塊。
妖尊從地下發出淒厲而驚悚的慘叫,彷彿受傷垂死的野獸。一股灰色幽光逃入安樂壺的甬洞,頃刻間,地下隆隆劇震,地面裂開,黑色光團從地下快速升起,也不戀戰,透過屋頂的窟窿,倏地竄入雲霄,消失不見了。
春花大驚:「你不追麼?」
蘭蓀道:「他受了重傷,只能逃回安樂壺中。後頭便是你們凡間自己的事了。」
他轉臉看向伏在地上,神情仍十分不甘的霍善道尊:
「你乃事神的修士,卻連是神是妖都分辨不出。既是眼睛要來無用,就由本仙取走吧。」
話音剛落,霍善道尊雙手捂臉,嘶啞痛叫起來。再放下手掌時,雙眼中瞳仁已變作渾濁的白色。
春花微愣:「神仙……都是如此隨意懲罰凡人麼?」
蘭蓀道:「並非隨意。多少有些因果罷。我此次下凡,既為還恩,亦有還仇。」
「那……靜宜呢?她於你是恩,還是仇?」
蘭蓀默了一默,半晌道:
「凡間事於仙人而言,都只是露水一滴,曇花一現。既已超脫,安有眷戀?」
他收回手掌,隱入袖中,滿意地點了點頭。
「春花老闆,快去救你想救的人吧。」
靠一日一顆百年老參吊著口氣,連喝了七顆老參,終於將嚴衍從閻王殿搶了回來。嚴衍身體和靈力都受損得厲害,病情平穩後,又昏睡了三天三夜。
嚴衍睜開眼,聞桑驚喜的大臉在眼前放大。
「師伯,你終於醒了!」
「……你一定很奇怪,是誰救了你們吧?。」
「是個活的神仙啊,你也認識的,就是之前那個菖蒲精蘭蓀啦!哇,成了仙果然不一樣,他只動了動手指頭,那個石頭妖怪就被打爆了頭!」
「春花老闆還真是個講義氣的。李奔要拉她先走,她動都不動……她暈倒之前,還撐著最後一口氣,把傳家的玉牌套在你身上,讓李奔帶你去醫館找許大夫,說是不論用多貴的藥材,一定要把你救回來!嘿嘿,那老大夫果然有本事,把整個汴陵城的百年人參都調過來給你熬湯喝!」
「誒,師伯,你怎麼不說話,是哪裡不舒服嗎?」
嚴衍被他吵得太陽穴陣陣暴跳劇痛,最後的記憶如呼嘯的山風湧入腦海。他倏然緊攥住聞桑的手:
「長孫春花呢?」
聞桑一愣,忽地臉紅,支支吾吾道:「春花老闆她……」
嚴衍一驚:「她怎麼了?」
聞桑嚷起來:
「她說她身上太臭,洗澡去啦!」
「……」
嚴衍胸前傷口一痛,心中卻是猛然一寬,彷彿激烈湍急的巨浪遇上綿軟的沙面,瞬間落定,鋪滿江灘。
聞桑並不知道自己的大喘氣引發了怎樣的波動,繼續喋喋不休地道:
「嘿嘿,其實我也有那麼一點兒小功勞呢!要不是我和李奔及時趕到,抵擋了一陣,你們可能都等不到蘭蓀下凡,就要嗝屁啦!」
嚴衍試著撐了撐虛弱的身子,卻只覺眼前一黑,又脫力地倒回床榻。
聞桑大驚:「師伯,許大夫說了,你得多躺幾天!」
嚴衍劇咳了一陣:「扶我起來!」
「師伯,你別逞強啊……」
遭嚴衍冷眼一瞪,聞桑不敢違逆,顫顫伸出雙手。
身後傳來一聲輕嗤,頓住了他的動作:
「大夫都說了,要臥床靜養,怎麼還要逞強?」
嚴衍循聲望去,先望見長孫石渠從門外衝進來,大呼小叫:「哎喲喲,嚴兄,你再不醒,我們醫館大夫的薪俸都要被春花扣光了!」
他似乎又長胖了,更顯得皮光肉滑,唇紅齒白,懷裡托著一隻火紅的小狐狸。
「這死裡逃生的小狐狸,現下傷都好得差不多了。你可不能輸給它,也要快點好起來啊!」
那狐狸在他手裡掙扎了兩下,終究掙脫不出,只得一臉生無可戀地任他摸來摸去。
咚咚幾聲,長孫老太爺拄著龍頭枴杖邁進門來,石渠連忙扶了一把,被老太爺甩開。
老太爺慈祥和藹地走到床邊:「嚴先生,你是咱們錢莊的頂樑柱,要是沒有你,春花一個女孩子怎麼顧得過來?你就放寬了心,在家裡住著,想住多久住多久,一定得把身子養好啊!」
最後出現的,是長孫春花。
她笑語晏晏地立在門檻上,並不進來,烏髮只簪了一半,另一半散落在胸前,依舊是鵝黃衫裙,如一簇雋甜的迎春在清風中微微招搖。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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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 01:40:28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四章 穆如清風
臘月十五,曲知府秉明了吳王爺,領著一班捕快將澄心觀搜檢暫封,以免民眾侵擾破壞。這事的起因,是澄心道尊不知怎地,盲了雙目,大失常性,在澄心觀中持劍狂奔,傷了十幾個弟子。
道士們聯合吳王府的府兵,好不容易才將他制住。老道士破口大罵,什麼「瀆神不敬」、什麼「裝神弄鬼」,叫囂了兩個日夜,終於奄奄昏迷。吳王爺一向慈悲為懷,對澄心道尊敬重有加,特為他請了城中最好的大夫,卻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為他擇了一處偏院休養。
澄心觀沒了主心骨,觀中道士紛紛散去,或投奔他觀,或還俗歸家。
聞桑也在搜檢的捕快之列,他在後園中找到了一條地道。地道的盡頭卻是封死的石壁,並沒有什麼機關,只發現了一些經年已久的破碎白骨。
仵作驗了,均是獸骨。澄心觀的異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有好事者聲稱,澄心道尊發瘋那日,曾有地動山搖的異象,澄心觀上空騰起一團黑雲,直上青天逃逸而去。百姓們都傳聞,是澄心道尊多年來降妖除魔,造了太多殺孽,遭了反噬的緣故。
年關將至,街市上大小商舖競售各式年貨,除了桃符新曆,還有那些年畫春幡、煙花爆竹、蔬食餳豆、乾貨臘味,不一而足。臘月本就是長孫家旗下產業一年中最繁忙的時候,春花安排著酒樓置辦了十樣錦食盒、錢莊特製了錦緞手繡的大紅利市包,藥鋪推出了可由買家手製的屠蘇袋,長孫家的年禮在汴陵城風靡一時。
臘月二十四,吳王世子新納的側妃秦氏親寫了拜帖,過長孫府拜望。
這位王府側妃新嫁了數日,據說歸寧的時候排場頗大,秦家將府門口的整條街以紅布鋪道,不知道的還以為當上了王府正牌的親家。遞張拜帖也是走個過場,春花剛收到拜帖,家人便來報說秦側妃已在門前了,命她速去迎接。
受過裂魂之術,善魂雖重新歸位,心志卻多少會受些影響。春花覺得自己近來多了些妄想的症狀,卻不知秦曉月是什麼情況。
她迎到府門前時,秦曉月正從一輛四面雕如意牡丹的華麗香車款款下來,站在長孫府的門匾下。
走得近些,正聽見她拿著點腔調對婢女道:
「我從前覺得長孫府門庭最是氣派,如今看來,好像也不過如此麼。」
「……」
春花只好當做沒聽到,笑吟吟地將人迎進來。
「本該我先去賀妹妹與世子新喜,可惜這近年關了,俗事纏身,一直未能成行,反教妹妹先來看我。」
秦曉月笑一笑,眉間似有鬱色仍未化開:「久聞長孫府園中玉簪花種得好,可否與春花老闆去花園中走走?」
「這寒冬臘月,哪裡有玉簪可看?」
見秦曉月面現不豫,春花話頭一轉:
「不過園中尚有幾株臘梅,還可一觀。」
秦曉月比鬥香大會時瘦了不少,眉眼微凹,眼下似有微微黑影。然而脂粉塗得厚,高聳的髮髻上釵鐶琳瑯,頗有些明豔的豪富氣魄。
她與春花並肩而行,眉宇深蹙,卻不說話。行了一段,秦曉月驀地止步。
「我嫁入王府時日尚淺,卻偶然聽說了一樁傳聞,頗為奇特,是以想來向春花姐姐求證。」
春花知她此來必有深意,也不意外:「不知是何傳聞?」
秦曉月微垂水眸:「聽聞,春花姐姐曾與世子議過親。」
春花一怔。
「我從前以為世子屬意的是尋靜宜,卻沒想到,他心裡的人是你。若是尋靜宜,我自問比不上,但你……相貌才情均不及我,又鎮日拋頭露面,早壞了名聲。他怎會……怎會中意你呢?」
春花默了一默,而後哂笑:「秦家妹妹這是從哪裡聽來的閒話?我從前確實和世子議過親,但那是小時候娘親們隨口一說,後來王妃提過一次,也只是說笑,從未當過真。我與世子從來只有兄妹之情……」
她話音戛然而止,秦曉月攤開手掌,掌中安靜棲著一條金紅兩色,歪扭陳舊的平安絡子。
「這絡子是你親手打的,我記得許多年前在你那見過,我還嘲笑過你打得醜。」秦曉月幽幽地道,「世子竟將它……珍藏在書房的沉香匣子裡,我碰倒了匣子,他一連三天都沒和我說話。」
她聲音微帶了點哽咽:「他那樣溫和的人,竟然為了這個,三天沒和我說話。」
春花收起了笑意,冷冷睨著秦曉月。
「秦家妹妹走這一趟,究竟想要個什麼結果呢?想讓我承認我心悅世子,還是想讓我否認,和世子撇清干系?」
春花嘆了口氣。
「早幾年,我確實是給世子送過平安絡子。不過麼,我也親耳聽見世子說,他只當我是妹妹,若要娶我,他寧可去死。」
秦曉月愣愣地望著她。
「不瞞你說,我那時覺得,是有些丟臉的。不過後來我想明白了,我長孫春花活在這世間,有太多得意歡喜事做,可不是只為了喜歡一個男子的。心中有了掛懷,看人看事都難免偏頗,這於我畢生所求,大是不利。」
春花炯炯盯著秦曉月:「於你,世子是絕世難得的良人。於我,我自己才是最好的良人。你我所求,根本不同,莫要無謂爭鬥。」
秦曉月為她泠然目光所懾,不禁低下頭去:
「我聽人說,澄心道尊出事那日,你也在澄心觀?他們說澄心道尊瘋了,是妖物作祟反噬?是不是……和盤棘有關?」
春花道:「此事,你該去問衙門,或者問吳王。」
秦曉月囁嚅片刻:「你……可會將我受裂魂之事,告訴世子?」
「若此事於他有大干系,我自然要告知。」春花道,「眼下,似乎還沒有必要。」
秦曉月不說話了。
春花向她行了一禮。
「不知秦側妃,還有何吩咐?」
目送秦曉月離開,春花轉過身,便見幾株梅樹之間,一個修長俊逸的身影清澈地映入了眼簾。
「嚴先生!」春花咧開嘴,衝他一笑。
嚴衍有些閃神。
他已經能看出,這笑容與面對秦曉月時客套得體的笑容有所不同,卻和她面對祖父兄長時的笑容,有幾分相似。
嚴衍在長孫府中休養了多日,終於能夠下床。他想著叨擾太久,該搬回客棧,長孫老太爺和石渠卻都推說做不得主,讓他千萬一定要向春花本人告辭。
這幾日來,春花都忙得腳不沾地,兩人竟是連面都見不著,好不容易才在花園中遇上她。
春花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皺起眉:
「還沒好透,怎能受風呢?」走過去,替他攏了攏披風繫帶,在胸前打了個蝴蝶結。
見他面色有些蒼白,應是在外頭站了一會兒了。她瞭然:「你都聽見了?」
嚴衍點點頭:「見你應付得極好,便沒有打擾。」
春花一哂:「世間痴心女子多錯付,何必再加為難。」
她頓了一頓,探詢的目光投向他,「嚴先生,可曾受困於情麼?」
嚴衍搖頭:「嚴某信法度,信義理。情乃虛無縹緲之物,凡人各有心思,多冠以為情之名,實則行的都是齷齪之事。不如以法度為尺,萬物皆可丈量,無分輕重,亦無親疏。」
春花心中一動,倏然看向他,半晌笑道:「你這話,妙得很。」
「哦?」他微微低頭,正與她目光相對。
「我與嚴先生不同。我信的,是一個利字。」
「世人熙熙,皆為利來。我若能利及眾人,眾人便會反惠於我。而情這一物,便如一葉障目,讓世人看不見真正的利之所在,或是只見小利,不見大利,只見眼前利,不見長遠利。倘若人人都能看清自己的利益攸關,我長孫家的生意,也會好做許多。」
她喃喃道:「誰遣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無情。」
嚴衍沉默一瞬,驀地勾起唇角,笑了:「你這話,也妙得很。」
春花被迎面而來的璀璨亮光灼了一下,彷彿冰湖春融,枯樹綻芽,一瞬間由冬入春,被席捲進漫天桃花。
眨了眨眼,那亮光卻又突然消失了。再細看下,對方依然是沉靜無波的神情。
……是她看花眼了麼?
平時冷冰冰的人,笑起來怎麼能這麼好看呢?
他不笑的時候,顯得格外嚴厲難以接近。若他像石渠一樣膩笑,只怕整個汴陵的芳心都要丟在他身上了。
春花覺得,自己好像得了個旁人不識的寶貝。
她心中一動,忍不住就問:
「嚴先生,你們斷妄司,給你多少月俸啊?」
得知他是官門中人之後,她又刻意觀察過他。嚴衍穿著頗為簡素,飲食也不甚講究,整體看起來就是……很窮。春花直覺,他應該是個比聞桑大不了多少的小官,最多算個……捕頭?
嚴衍與她並肩攜行,忽地一絲素馨的淡香又沁入鼻息。枝上臘梅如少女紅唇初綻,嚴衍不知怎地,卸下了防心,如實道:「每月三十兩。」
春花震驚:「這也太少了吧。」
她又問:「你家中……還有什麼親人麼?」
嚴衍思忖片刻:「父母早逝,家中只有年邁祖父,還有……一位姨母。」他於親緣上十分淡泊,祖父嚴格而不親近,姨母雖關懷備至,卻難以交心。
「如此。」春花低頭,沉思了起來。
青灰色的天空中雲層混濁,漸漸地,竟落下絲團般的雪絮來。
春花駐足,仰臉道:「下雪了。」再看看嚴衍,忙踮起腳尖,替他將披風的兜帽戴上。
柔滑微涼的指腹輕輕擦過嚴衍臉頰。
嚴衍不覺一愣,下意識向側讓了一步,拉開兩人距離。
「東家。」他垂眸,道。
春花收回手,偏頭看他。
「嚴某的傷勢已無大礙,今日見著東家,是為了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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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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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 01:40:43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五章 歲聿其莫
春花笑了笑:「你是要離開我家,還是要離開汴陵?」
是她輕忽了。他既是斷妄司的官差,當然不會長久地在春花錢莊當賬房。
「多承照顧,嚴某的傷已大好,也該搬回客棧了。」嚴衍覷她一眼,「早幾日就想同東家提,無奈東家太忙。」
原來是想搬回客棧啊。
春花鬆了口氣:
「歲市的雜務太多,這幾日都抽不開身。」
這一會兒的工夫,她竟已想好了七八種留下他的法子。
正猶豫要用哪一種,忽有下人來報,衙門的聞捕快來了。
這正中了春花下懷,她忙道:
「聞捕快來得巧,酒樓送了新鮮的小羔羊肉,正適合支爐子現烤。爺爺和哥哥出去佈施了,咱們三個恰好湊一桌。」
大運朝能牧羊的草場不多,羊肉價高甚於白銀。除了大內禁中,民間極少有人能吃得上羊肉。這回春花酒樓從漠北進了十餘頭契丹小羊羔,不過一日便被汴陵富戶搶個乾淨,只剩兩頭,留著長孫家自己食用。長孫府的廚子頗得春花酒樓的真傳,將羊骨熬湯做底,羊腩燉爛,羊排烘烤,腿棒醃鹵,外脊掛炙,不久便整治出一席全羊宴。
聞桑只在京中吃過一兩回羊肉湯餅,且都是表面兩片薄薄的羊肉,從未見過如此豪放的吃法兒,薅了一根羊排,撒些辣茱萸粉,咬一口,外焦裡嫩,油滑噴香。
左右呈上屠蘇酒,他狠狠喝了一盅,只覺從腳底板升騰起一股熱氣,立時將滿身雪意驅趕了出去。
不由得拍著大腿喊了一聲:「好肉!好酒!」
又見嚴衍尚未動筷,便嘖嘖感嘆:「這賬房先生的伙食,可比咱們斷妄司好多了。師伯,我要是你,就為這一口吃食,也願意留在春花老闆這兒再當十年的賬房先生。」
嚴衍看他一眼:「既如此,你就辭了差事,留在這裡吧。」
「……」聞桑曉得自己又說錯話,縮了縮頭,「可惜我不會算賬。」
春花旁觀這兩人神態,微笑道:「羊肉溫補,嚴先生多用些。尤其是這外脊肉,最宜掛炙,將熟未熟之時,將外層薄薄切下,口感最好,只是對刀工要求頗高。」
便取了細小銀刃,從掛炙的外脊肉上慢慢下刀。但那外脊肉長長的一條,帶著些筋膜,她用刀不得法,切了半天,紋絲不動,不由得微露尷尬。
嚴衍盯著她動作看了一會兒,不由得皺眉:「你不擅用刀,小心割傷了手。」
春花訕笑:「平日這些都是仙姿來做,我確是有些笨手笨腳。」
嚴衍搖了搖頭,從她手中接過銀刀。薄刃在指尖輕輕一翻,便從外脊肉上削下薄薄的一片,他以箸夾起,蘸了粗鹽,輕輕放在春花碟中:「試試。」
春花夾起一嘗,果然細嫩彈滑,肉香馥鬱,拍手道:「你這刀工倒比仙姿還要厲害三分。」
於是笑眯眯望定了他。
嚴衍眼見她這坐等投餵的姿勢,愣了一愣,旋即在心裡嘆了一聲。指尖薄刃飛舞起來,不多時,便切了數片嫩紅薄肉,整整齊齊碼在盤中。
春花也不含糊,舉箸夾起,蘸了粗鹽便往嘴裡送。嚴衍再切了兩片,切的速度剛好匹配上她吃的速度。
聞桑拿著一根棒骨據案大嚼,邊吃邊望著眼前這兩人,漸漸覺出些不對勁來。
以他的人生閱歷,又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勁。
他苦思冥想了半晌,終於從一團亂麻般的思緒中勉強抓出一縷線頭:
「那個……師伯,你不是說,今日就要搬回客棧麼?」
這話一出,嚴衍的動作頓住了。他看了聞桑一眼,放下了手中銀刃。
「方才已向東家辭行,稍後,你便同我收拾一下。」
春花看看盤中炙肉,微一思忖,展眉道:
「嚴先生有公務在身,我也不好勉強。但許大夫說了,你這回傷筋動骨,若不好好休養,以後會留下病根。眼看就是年關,我們家中人丁單薄,爺爺最喜熱鬧,不如,你們就留在府裡過完年,再做計較。」
聞桑聽著,不對勁的感覺更加濃厚了。
他輕咳了一聲:
「師伯,咱們的案子,不是還沒查清麼?」
春花看了他一眼。
嚴衍也看了他一眼。
聞桑默默地噤了聲。
那不對勁的感覺很強烈,但是他好像……不應該再說話了。
靜了片刻,嚴衍道:「蘇玠的案子,已知是妖尊脅迫樊霜所犯。但他究竟是因何而死,與那花娘菡萏又有什麼牽扯,這些內情尚不明朗。妖尊盤踞汴陵多年,所做惡事一定不少,是否有其他幫凶,亦需嚴查。」
「妖尊受了重創,必不能逃遠,我已傳書回京,召司中同仁前來相助。你……」他看了春花一眼,「其後諸事,都與你無關了,你也不必再擔心。」
春花囫圇點點頭。
「你與蘇玠淵源頗深,對他的死,是否還知道一些別的內情?」
「呃?」春花不防他突然發問,一時怔住。
她當然知道別的內情。可說與不說,哪些可說,哪些不可說,還需拿捏尺度。
嚴衍觀察著她的神情:
「在海龍腹中,與安樂壺中,危難之際,東家都曾提起一封信……」他沉吟,「是寫給天官的信?」
「或者,嚴某可以代為轉達。」
春花的神情凝住了。她垂下眸子,道:「那信,是蘇玠死前留下的,與他的死因無關。若是我不在了,有些他的私密,或許要託付給別的可信之人。我既還在,也就無需勞煩談老大人了。」
「噗……」默默抱著酒壺的聞桑噴出了一口屠蘇酒。
「談……老大人?」
春花不覺他的異樣,點點頭:
「蘇玠說過,你們這位天官鐵面無私,德高望重,一面孔夫子,一面包青天。那必定是位沉穩的老大人了。」
「……」
嚴衍在心裡深深嘆了口氣。
他再看一眼春花:「此行雖是為公務,但終究是對東家有所欺瞞。嚴某還未好好致歉。」
春花忙道:「嚴先生這幾個月幫了我很多,理事也是兢兢業業,毫無破綻,並沒有什麼對不住我的。」
她眼珠一轉,立刻打蛇隨棍上:
「其實我留你,也不僅是為了養傷。這時節,有本事的先生都回去過年了,一時也找不到人手接替。待年後,我將一應賬務整理清楚,再尋個靠譜的賬房接替你,如何?」
她這話合情合理,又巧借了幾分嚴衍的歉意。是以嚴衍雖有猶豫,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聞桑又灌了自己一口酒,腦子開始昏沉。
好像有什麼東西,愈發地不對勁了。
秦曉月回到王府,向吳王爺和王妃請過安,這才回了世子居住的風麟軒。
入夜,雪已下徹,園中如渾玉淨白,萬籟俱寂,只有被壓彎的松枝偶爾簌簌落下一抔雪來。
秦曉月在門廊下抖落了滿身霜花,抬眼正望見房中安坐的藺長思。
他面色是慣常的蒼白,披著大氅,倚燈坐著,手中一卷發黃卷冊,目光卻是灼灼望她。
秦曉月驚住了。
成親已過月半,她雖只是個側妃,但藺長思並無正妃,以往也不好女色,什麼通房、婢妾通通是沒有的,王府內都當她半個世子妃。
可這還是他第一次到她的居所來。
連忙行了禮:「世子怎麼在此?」一時又有些不置信的欣喜,吩咐下人:「快去備些熱酒來給世子驅寒。」
藺長思抬了抬手:「不必了。」
他雙眸依舊溫和,只在注視她的時候,平添了一絲冷意。
「你今日去了何處?」
秦曉月垂首,靜了一瞬,才回道:「妾身……去了長孫府。」
「去做什麼?」
「……聽聞春花姐姐新進了幾斤馝齊香,特地去討一些,給世子調個益志的方子。」
「哦?那討回來的馝齊香呢?」
「……」秦曉月不說話了。
藺長思淡淡笑了一聲,攤開手掌:「你拿了我什麼東西,該還回來了吧?」
秦曉月暗暗握拳,將下唇咬得紅腫,抬眼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半晌,從袖中掏出一條平安絡子,放在他手心。
藺長思合上手指,劇烈地咳了兩聲。秦曉月顫顫地伸出手,卻終究不敢去扶。
他緩緩起身,走出兩步,背向她,道:「我心裡如何想,與她無關。她有她要做的事情,你以後……不要再去擾她。」
言罷,他便要步出,秦曉月在身後叫住他:
「世子,你不想知道她見了這絡子,說了什麼嗎?」
藺長思止住了步子,並未回頭。
這已經足夠激勵秦曉月說出她要說的話了。
「她說,她活在這世上,不是為了喜歡一個男子的。」
「世子可知道,她接了那位姓嚴的賬房先生入府,兩人同食同寢,親密非常。外頭都傳聞,開了年,她便要招贅那個賬房。」
「她本就是個水性楊花,不守閨訓的女子。」
「坊間還說,澄心觀鬧妖怪,都是她惹去的。怎麼就這樣剛好,她頭回去澄心觀做法事,第二天道尊就瘋了?這女子,恐怕是有點古怪。」
秦曉月喋喋有聲,越說越氣憤。不意藺長思聽了這些話,慢慢地回轉身來,盯住了她:
「你今日……究竟是為何去找她?」
她為這肅然的目光冰凍了一瞬,心中驀地慌亂,不自覺答道:「不是妾身非要去的,是王爺……今日提了一提,讓妾身得空可以去長孫府探望。……世子,妾身也是遵了王爺的命令。」
藺長思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道:
「我娶你之前就已說明,你既顧惜名節非要嫁我,便要安穩度日,不要生事,如此我能保你一世平順。若想要自由,我隨時可以寫下文書。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秦曉月顫了顫,良久才淒聲道:「明白。」
他於是不再多言,攏了攏身上的大氅,踏入了一夜雪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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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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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 01:40:55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六章 春露秋霜
汴陵歲末的這一場雪,下了五天五夜,眼見著暖閣外的青松被日日積雪壓得彎了腰,轉眼便是臘月二十九。汴陵百姓有的回鄉下過年,留在城裡的多半也都忙於家中歲事,城中繁華街道紛紛閉戶,一時倒冷清得像個孤城。
長孫府內張燈結綵,家人灑掃門戶,佈置香花祭祀供禮,廚房裡烹羊宰牛,浣豆釀茶,各司其職,人人忙得腳不沾地。
嚴衍是客,又是傷病號,日日只在暖閣裡看書看賬,但窗外的熱鬧喜慶多少沾染了幾分。先是有裁縫給他量體做了兩身新衣,又有廚子來讓他定兩道除夜的菜,錢莊的小章送了乾淨桃木牌讓他寫桃符,擾得嚴衍煩不勝煩。但有些不耐煩,對方便理直氣壯地告訴他,這是長孫家的規矩。
除夕對嚴衍而言並無特殊意義。
他父母早逝,祖父亦修無為之道,向來寡言少欲。往年除夜,都是祖父與他兩兩相對,除了命廚房加兩個菜,便是考校他修為學識。一待亥時,祖孫二人祭過祖先亡者,相對一揖,回房休息。
嚴衍當然知道,別家府內都不似他家這樣寡淡。但看長孫家的態度,也未免過於隆重了。
巡夜的剛敲過二更,暖閣的門扇「嘭」地被撞開,一股寒風捲著細密雪花撲進來。
書案上的燭火瘋狂躲閃,長孫石渠跟頭流水地撞了進來,一見他隨意披衣坐在案前看書,不由得大驚:
「嚴先生,你怎麼還沒穿戴好?」
嚴衍皺眉:
「石渠兄有事?」
石渠怔愣地看著他,半晌一拍腦袋:「哎呀,我都忘了,你不知道我們長孫家的規矩。」
「……」嚴衍露出一絲苦笑,「這幾日已學了許多貴府的規矩。」
石渠嘿嘿一笑:「別的我不管,今夜這個可是最有意思的規矩。春花和我去『散金銀』,你去不去?」
散金銀,是汴陵一帶富商祖輩留下的習俗。在年節之前,大雪之日,有德行的富商會前往城中最孤苦艱難的窮困人家,暗中以破碎金銀或紙鈔藏於貧家門戶。這些貧家次日展門見了金銀,不知何人,還以為是菩薩顯靈,於是便可以這小小財富團圓家人,過個好年。
如今盛世藏富於民,貧家漸少,況且行善不留名,於善人生意並無益處,故而這傳統失傳已久。嚴衍沒有想到,身為汴陵首富的長孫家竟還保留這習俗。
兩人穿戴整齊到了門庭,一眼望見長孫春花抱著個沉沉的錦匣,立在大紅燈籠之下。
她今日不欲招搖,穿了一身瑩白斗篷,邊緣亦是純白絨毛,眉眼如墨湧,髮上一枝嫩黃臘梅。於這幽幽雪夜之中,不似往日金尊玉貴的女財神,倒像是一隻天然懵懂的梅花精。
聽見踏雪之聲,她回過頭來一笑,彷彿春風化開了雪色。
「哥哥。」
見嚴衍跟在身後,春花微微一愣,面露責怪:
「外面這樣冷,你把他拉出來做什麼?」
石渠也不示弱:「你把他養在暖閣裡,都快發霉了,金屋藏嬌也不是這個藏法兒。」
「……」春花被他懟得一愣,一時竟找不到話語反擊。
只得偷覷一眼嚴衍,見他沒有惱怒之色,這才放心。
「這本是我家的習俗,雪夜勞累,嚴先生不必勉強同行的。」她歉意地解釋。
嚴衍淡淡睨她:「出去走走甚好,倒也不勉強。」
「……」
春花瞪一眼得意洋洋的石渠:「那就同去吧。」
嚴衍踏前兩步,行至燈火中。他面色雖蒼白,但五官凌厲清冷,更有一股沉著氣勢,身著墨色大氅,衣袂繡著數株老松,正是春花特地讓布莊的裁縫為他趕製的年節新衣。
這顏色孤高端正,果然很適合他。春花心中暗暗地想,有細碎的愉悅浮上心頭。
西郊的方家巷子,是整個汴陵最貧窮的片區。除夜將至,別處都是一片歡騰熱鬧,張燈掛綵,只有此處一片沉寂晦暗。只有兩三戶人家的窗戶透著暗淡的燈火,間或有女人孩子的哭聲,有時又有連續的男人怒罵的聲音,驚起遠遠近近的狗吠。
路上幾乎無人,家家緊閉門戶。三人涉雪而行,身後跟著的正是已經還俗回家的李奔。他回覆了護院的裝扮,看起來頗為孔武有力。有個醉醺醺的漢子路過,見這幾人穿著考究,想上來蹭些便宜,見李奔往旁邊一擋,也就訕訕退去了。
路邊一隻枯瘦的老貓驚叫了一聲,飛快躥進了樹叢。
嚴衍道:「世人都道汴陵富庶甲天下,沒想到,還有這樣破落潦倒的地方。」
春花道:「汴陵能人眾多,人人都想做人上之人,總有些爭不過別人被擠下來,擠得毫無希望。此處房屋老舊失修,許多都已無主,或收著十分便宜的租子。因此居住的多是無處可去的流浪者,有因身有殘疾而被拋棄的,有家中人口太多無力贍養的,也有那些爛賭成性不事生產的地痞流氓。他們遠離繁華鬧市,多是靠打些零工為生,往往吃了上頓沒有下頓。若是走投無路犯了法紀,官府只管往獄裡一扔了事,平日很少管他們的生死。」
她讓石渠托著錦匣,自己從匣中拿出一顆碎銀,以一張黃紙包了,親自塞在一戶人家的門扇底下。沿街沿戶,都是如此,竟也不厭其煩。
嚴衍看見那黃紙上帶著墨跡,於是另抽了一張來看。只見上頭畫著一幅小畫:一個高高的匾額上畫著一朵重瓣小花,底下是一個小人兒挑擔執鋤,咧著笑臉,小人兒的一隻手上拿著個閃亮的金元寶。
他問石渠:「這畫是何意?」
「這都看不明白?」石渠眉毛一振,終於抓著一個展露自己非凡智慧的時機,「這是我們長孫家鋪子的招牌,底下這人在幹活,拿了不少工錢,所以特別開心。」
「……」嚴衍默了一默,「長孫家……很缺夥計麼?」
「當然不是!」石渠驕傲道,「我們長孫家招夥計,都是要搶破頭的。」
「那為何還要如此費心?」
「春花說了,住到方家巷子來的,多半是很難在別家找到差事的人。散金銀,只能解一時之急,治標不治本。我們長孫家開了個學徒塾,但有那些缺胳膊少腿,或是年邁體弱的,有師傅教導一門新的適合的手藝。譬如腿腳不好的可學繡花,口不能言的可學按圖送貨。大約三個月,就能上手幹正經活兒了。學徒期間的伙食,都由長孫家承擔。」
嚴衍一怔:「這倒是個好法子。但你們既是商人,如此行事難道不會虧損麼?」
「能好好學徒三個月的,定是有決心好好工作養家的人。自家培養出來的,不僅熟手,還會忠心。春花說了,千金難買是人心。」
嚴衍沉默了一陣。忽然想到,兩人從海龍腹中脫困之後,遇到的那位老嫗。那時春花也曾將自己的名牌贈予她,給她安排個差事,只可惜對方不領情。
「這法子,還是我和春花一起想出來的。她算過賬,只要每年拿出產業利潤的十中之一,足可支撐。」石渠沾沾自喜,「但我們終究只是普通商戶,許多貧戶怕我們為富不仁,當我們是騙子。春花和我曾向知府大人進言,提過這學徒塾若能由官府來組織,定能事半功倍。但知府大人覺得……此事不易有功,反易多事,便沒有了下文。」
石渠嘆了一聲:「不是我說,要是有一日我能考中進士,撈個官做,定能有許多利民舉措。」
嚴衍微微失笑:
「你們兄妹二人,行事確與旁人不同。」
驀地想起一事,嚴衍眸色微沉,問道:「嚴某聽聞,春花老闆年幼時,曾起意要燒錢莊?」
石渠呆了呆,旋即哈哈大笑:「這事兒在汴陵是出了名的,也只有你這外地人不知道。」
那一年,長孫春花只有十一歲。
長孫家數代經營尚賢錢莊,一向是謹守本分,童叟無欺,但終因規模有限,服務單一,被尋家錢莊搶了不少老主顧。直到那一日,忽然有大批百姓上門擠兌存銀。
長孫家的存戶主要是幾個大戶,慣常有大筆開支,都是會提前打招呼的。這些銀鈔為何會散落到百姓手中,百姓們又商量好了一般上門兌銀,這裡頭的文章,行內人一看便知。
長孫恕自然也知道自己是被算計了。無奈庫中存銀有限,四處奔走,多年的老生意夥伴竟無一個出手相助。還是一個老友暗中提醒了他,尋家早前已放出了風聲,要收併尚賢錢莊。汴陵城中,哪家富戶敢公開與尋家作對?
眼看付不出兌銀,三日內官府便要來上封條。長孫恕無計可施,窮途末路,思及家中還有兩個孩子需要撫養,只得同意,以三萬兩的淨銀將尚賢錢莊賣給尋家。
入夜,尋仁瑞親帶了自家錢莊的掌櫃賬房管事夥計,前來驗收尚賢錢莊。不料,長孫春花領著石渠、仙姿、李奔等人,各個手擎火把,攔住了尋仁瑞的去路。錢莊周圍早堆滿了木柴火油。
隔著幢幢火光,春花對長孫恕喊話:
「爺爺,你把錢莊交給我,我絕不會讓它倒掉!你若非要把祖傳的產業賣給尋家,那不如都一把火燒個乾淨!橫豎咱們祖孫三人吃糠咽菜,也能活!」
那時尋仁瑞剛接了尋家家主之位,正是意氣風發之時,自然沒把一個乳臭未乾的丫頭放在眼裡,招呼左右護院便要用強。
卻聽那黃毛丫頭冷笑道:
「尋當家的,你為了收我家錢莊,所投絕不止三萬兩,其中從地下周轉而來應也不在少數。我今日燒了錢莊,長孫家當然玩完,你此前高價買走的尚賢銀鈔也都形同廢紙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您自己掂量掂量。」
尋仁瑞表面未動,內心卻是大驚。
到了這個情形,雙方都有不少籌碼壓在賭局中。他初掌大權,尋家其他幾房都看著他的動作,若在長孫家栽了大跟頭,以後這家主恐怕難當。
確實像這丫頭所說,長孫家可以什麼都不要,他尋仁瑞卻輸不起。
他心中雖驚懼,面上卻仍虛聲恫嚇:
「丫頭,這可是你長孫家的祖宗基業,你當真忍心燒個乾淨?」
春花在火光中與他正正對視,哈哈大笑起來:
「尋當家的,我長孫春花過去、現在、未來,說話一定算數!」
她手中火把輕輕一擲,便點著了半邊牌匾,火焰騰地燎著了前頭半間鋪子。
尋仁瑞大驚失色,兩人對峙了頃刻,他驀地大呼:「快救火!」
這是尋仁瑞與長孫春花第一次正面交鋒,也是他後來無數次落敗的開端。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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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 01:41:08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七章 各得其宜
石渠的講述停了下來。嚴衍道:「……後來呢?她當真燒了錢莊?」
「呵,她怎會如此蠢!尋仁瑞來之前,我們已將所有存銀、票據、賬簿都搬到後院去了。大火燒了前半邊院子,後頭安穩無事。」
「第二日,我和她一起,終於說服了爺爺,把管家權交給了她。她站在錢莊前院的廢墟上,給來兌銀的存戶叫價,凡是肯推遲六個月兌銀的,加五分利,推遲一年兌銀的,加十分利,但名額有限,只能從低至高競價,待名額滿了,剩下的存戶便只能當日按原價兌銀。漸漸便有些存戶受了她鼓動,在七八分利上便忍不住叫了價,拿了銀鈔回家去了。那些當日堅持要兌銀的,也都兌出了現銀。咱們錢莊,竟然就這麼撐下去了。」石渠嘿嘿一笑,「從那以後,爺爺對春花是心服口服,真正讓她放手去管家了。」
「……」嚴衍心道,小小年紀,就這樣深的心機。
「她年紀小,又是個女孩子,家裡雖有幾個忠心的護院能保她安全,但白眼欺辱總是免不了的。還是後來攀上了吳王妃這層關係,外頭才逐漸對她客氣一些。別看我這妹妹面上總是笑眯眯的,裡頭其實十分要強,也尤其沉得住氣,比我這哥哥不知強多少倍。」石渠滿口的稱讚,絲毫沒有被妹妹比下去的沮喪。
嚴衍皺起眉。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想要在滿是人精的汴陵商界闖下一片天地,曾歷過的種種艱辛,不問可知。
他忍不住道:「你既知她艱難,身為七尺男兒,怎不扛起家業重擔?」
石渠怔了怔:「嚴兄你也覺得,我該拿回掌家權,讓春花回家去做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麼?」
「……」嚴衍一愣。
他還真無法想像,把長孫春花圈養在閨閣之中,是個什麼樣的圖景。
石渠自嘲地笑笑:「莫說她肯不肯,即便是她肯,這一攤事,我也撐不起來。」
嚴衍摸摸鼻子,他倒頗有自知之明。
「我這妹子,有心胸,有手腕,有本事,十個男人都頂不上她一個能幹,憑什麼不能掌家?她掌家雖累,自己卻開心得意,我們長孫家也日進斗金,汴陵百姓更是多了許多營生,我有幸和這麼個妹妹從一個娘胎出來,怎麼就不能做條鹹魚了呢?」
嚴衍被他厚如城牆的臉皮震撼,竟然一時沒有話反駁,只好點了點頭。
石渠更得意了,笑呵呵道:「如今,我和爺爺只盼她找一個穩重可靠的夫婿,若能幫襯她一二更好,以後也能開枝散葉,培養下一代接班人。」
若有所圖的目光在嚴衍身上繞了又繞。
嚴衍權作不察,背過身去咳了一聲。
石渠便以為自己暗示得還不夠,有些發急地靠近他,低語:
「其實啊,是她讓我多在你面前提一提她的長處。咳咳,這意思,你明白的吧?」
「……」
避無可避,嚴衍只得長長嘆了一口氣。
「石渠兄,嚴某身在公門,凡事都以公務為重。在汴陵不過一匆匆過客,實在不宜有過多牽絆。……嚴某向來不解風情,若是多心誤解了,還望見諒。」
石渠呆了一呆,待要再說什麼,嚴衍已提步前行,迎向遠處的春花與李奔,把他一個人拋在了身後。
「誒,嚴兄,你等等我啊,咱們再商量商量!」
回程的時候,錦匣中的碎銀與黃紙均已散盡。依舊是李奔趕車,石渠一改來時的聒噪,竟然閉目縮在車角養神。
此時已是子時,春花前日忙了一整天,這會兒睏得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線,卻還強撐著眼皮,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嚴衍說話。
嚴衍道:「這樣的事,東家其實也不必親力親為。」
春花打著哈欠,笑笑:「爺爺說,定要家主親至,才算誠心。」
嚴衍眸子微凝:「只要是能夠振興長孫家家業,能讓令祖父開心的事,你都會去做麼?」
「那是自然。我這一生的心願,就是爺爺和哥哥平安喜樂,長孫家興旺安寧,別無他求。」
春花沒有察覺他話中難得的探詢,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微眯的雙眼漸漸闔上,細嫩的小臉埋進了毛領,彷彿一朵澹然小花收攏了花瓣,沉沉睡去。
嚴衍神色複雜,他真正想問的話,並未宣之於口。
為了長孫家興旺安寧,所以要招贅一個最為「合適」的夫婿嗎?
馬車在沒過靴背的雪地橐橐而行,行至一個彎道,壓過硬石,車內驀地一顛。
春花直直地向對面倒了過去。
嚴衍發覺自己猶豫了一瞬,還未醒悟,女子纖細的身軀已落進了他展開的雙臂。
暗香盈懷,他忽地失去了呼吸。
石渠在這一震之中睜開雙眼,看到的便是這一幕。他呆了呆,臉上瞬間通紅。
「咳咳……車裡悶得慌,我出去跟李奔一起趕車。」
他逃命一般鑽出車廂。
春花在嚴衍懷中微微掙扎了一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又睡去了。這細微的驚動如一縷輕煙,將嚴衍燎了個正著。
他神思不定地想:這裡是待不得了。
雪夜似乎比往日的夜更長一些。過了丑時,雪停天霽,天光微微發藍,正是長孫府中人人都陷入了熟睡的時刻。
一個黑影在屋簷一角上輕輕一踩,翩然無聲地落在院中。
書房坐落在長孫府東南角,與閨房只隔了一重月門。一個小婢打著哈欠經過,應是起來如廁,穿過月門去了。
黑影在廊柱後立了一會兒,閃身來到書房門前。
門上的鎖並不複雜,他指尖輕輕劃過,鎖芯便彈了出來。
書房內的陳設是黑影熟悉的。他無需點燈,便穿過堆了一地的賬冊輿圖,繞過前日剛送來的布料樣品,來到書案之後的書架前。
第三行,最左。
書格中是一尊銅鑄的雙飛燕子。黑影伸手試了試,果然是個機關。
輕輕折下燕子的翅膀,書格內壁倏然滑開,露出一個暗格。雪光映入房中,將暗格中一個烏木方盒照得分明。
黑影輕輕吸了口氣,將那方盒取出,又從身上取出一柄細小的鑰匙。
「嗒」的一聲,方盒開啟。盒內靜躺著一封書信。
黑影藉著雪光將書信展開,卻驀地愣住了。
書信上,正面反面都空無一字。
細微的響聲從遠處傳來。黑影耳力極好,微微一震,目光投向窗外,果見一人烏髮如泉,秉燭披衣,穿過月門踏雪而來,不是長孫春花又是哪個?
春花行至書房門口,禮貌地咳了一聲,方才道:
「是嚴先生麼?」
黑影——即是嚴衍——在心裡深深嘆了一聲。
終究還是低估了她。
不知從何處無聲無息地落下一個人,靜默地站在春花身後。嚴衍認出,正是許久不見的護衛仙姿。
這將計就計的招數他查案時用得不少,這回,竟輪到自己被請入甕中。
他將手中白紙放回方盒,轉身向春花行了一禮:
「東家如何知道,嚴某會在今夜出手?」
春花微微苦笑:「嚴先生答應留下過年,絕不會多留一日。明日除夜,人人守歲,那就只能是今日了。」
出乎他意料,春花眉宇間沒有怒意,倒是籠著一層心如止水的倦怠。
她嘆了一聲:「非要走到這一步麼?」
嚴衍沉默了一瞬。
公門中人,查明真相才是大義,對此他從無疑慮,但不知為何,此刻還是感到了一絲理虧。
「人都有不欲對人言之事。但蘇玠一案,不僅牽扯他自己,還關係京中蘇家百年的聲譽,更關係著其他受妖尊所害之人。我雖不知你應承了蘇玠什麼事,但為汴陵安、為社稷安,還是希望你據實以告,助我查清真相。」
春花看向他:
「我聽說,京中的蘇家已將蘇玠從宗譜上除名了。」
「倘若查知蘇玠是受人迫害冤屈而死,我自會為他洗刷名譽。蘇家也會將他記回宗譜。」
春花冷笑:「這可不是蘇玠想要的公道。」
嚴衍盯著她半晌:「若我沒猜錯,石渠兄的妾室煙柔,便是與蘇玠同死的花娘菡萏的密友。你將她軟禁在南郊老宅,又是在逼問什麼答案?你不是也想要一個真相麼?」
春花倏然抬眸:「你……竟連這個都查到了。」
「你既有書信留給談東樵,說明你也希望,若自己遭遇不測,真相仍能大白於天下。既如此,為何不在安然無恙時將書信交出?」
「嚴先生,你踰矩了。」春花的話音冷了下去。
「長孫春花是個生意人,不懂你的那些公理正義。我只認兩件事,一件是一諾千金,九死無悔,另一件,是永遠不要貪冒你收拾不了後果的風險。」她望定了嚴衍,「你就是那個風險。」
「我確實有意……勸嚴先生你辭了公差,入贅我家。」她冷不丁地坦承,倒教嚴衍不知該如何應對。
「但嚴先生若以為,能左右我做事的方式,那就太高看自己了。」
嚴衍沉默了。
春花站起身:「書信什麼的,我早已銷毀,你也不必再找。嚴先生是斷妄司的人,確實不宜再屈就在我這小小錢莊,若是不介意,明日便搬出府吧,長孫家奉上雙倍月俸,絕不阻攔。」
「如此也算,各得其宜了吧。」
她攏了攏身上外袍,轉身踏出了書房,只將一盞星燭留下,再無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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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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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 01:41:22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八章 番外之今雨新知
雪夜,尋府。
尋靜宜已被禁足在閨閣中多日。尋仁瑞下了嚴令,任何僕婢若再私縱小姐出府,或幫助小姐與外界聯絡,因果不問,即刻打死。
婢女推門進來,見她呆坐窗前,忍不住勸道:「小姐,明日除夜,您好好地敬大當家一杯酒,說句軟話,他一開心,興許就什麼都不計較了。」
尋靜宜未置可否,抬眼只見緊閉的窗扉。
「咱們做女子的,不都是在家從父兄,出嫁從夫婿麼?小姐仙女一樣的人品,大好的前程,何必執拗?」
尋靜宜依舊低頭不言。
婢女嘆了一聲,不再多說,放下一碗暖身的羹湯,便離去了。
兄長自然是十分失望的。她未能成功嫁入吳王府,反而落了個私通妖人的名聲。不僅如此,她還瞞天過海,扮了男裝去給兄長最大的敵人長孫春花通風報信。
本是被兄長放在心尖上疼愛的金枝玉葉,如今卻成了尋家甩也甩不掉的羞恥。
兄長從前常說:「你看那長孫春花,父兄無能,內無倚仗,只得拋頭露面出來打拚。而你生在尋家,錦衣玉食,父兄寵愛,家族繁盛,無憂無慮。靜宜,你要懂得惜福感恩哪!」
那時她深以為然,現下終於發覺了其中的荒唐之處。
縱然是家財萬貫,嫁入侯門,舉案齊眉又如何?長孫春花有一樣,自己永遠及不上:
她有得選。
銀燭漸漸燒短,窗外的風雪呼嘯忽然安靜了下來,彷彿有人在外頭套了個罩子。
尋靜宜從惘然中回神,披衣推門而出。
園中本有溫室,被兄長一聲令下,拆了個乾淨。有些嬌貴的蘭草,什麼小打梅、龍岩素心、綠墨白墨徽州墨,往日裡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照料,現下卻被隨意丟落在地,被冰雪掩埋了大半,好一片瘡痍。
尋靜宜望著破敗的殘葉發了一會兒呆。忽見腳邊的雪縫中,一抹瑩綠不經意地鑽了出來,枝葉舒展招搖。
菖蒲善越冬,先百草而醒。
她背脊倏然躥過一股暖意。
身後有人喚她:「靜宜。」
蘭蓀比從前清瘦了一些,豆綠色的寬衣廣袖穿在他身上,無風而膨脹,似乎蒙著一層淡淡的光暈。
她有一瞬間的戰慄:「春花說,你會來看我,原來是真的。」
蘭蓀低頭看了眼她腳邊的菖蒲,「你我之前,確有前緣糾葛,該是有個了斷。」
尋靜宜怔了怔:「阿蓀,你怪我騙過你?」
「我怎會怪你?」
她一喜,旋即聽他道:「是我自己糊塗,怨不得旁人。」
尋靜宜喜色消失,靜默了一瞬:「是了,你如今已位列仙班。」
「阿蓀,做了神仙,是不是就可以隨心所欲了?」
蘭蓀認真思索片刻:「天界亦有無數律條法度,有等級分明,高低貴賤。清心寡慾,各修己道,便是天道。」
「你呢?也清心寡慾了麼?」
「登仙之後,豁然開朗,從前一世界,不過現下一芥子,自然無所執著,也再無罣礙。」
他從容耐心地答她,彷彿慈悲而無感情的老師。
尋靜宜注視著他:「阿蓀,我們不能再做朋友了,對麼?」
蘭蓀:「仙凡殊途,你自有造化際遇,不必強求。」
尋靜宜沉默了。
蘭蓀的目光落在雪中殘敗的花葉上,輕輕皺起眉。他還記得,她有多麼在意這些名品蘭花。
「我倒是可以……救活它們。」
「不必。」她抬手制止。再抬眸與蘭蓀對視時,面容已恢復了沉靜安詳。
「阿蓀,你走罷。世界之大,終不止閨閣。……我也會有新的朋友。」
冬日,宜栽菖蒲。
蘭蓀走後,尋靜宜親手將那雪中萌出的小株菖蒲移入盆中。
從前這些泥土活兒都是花匠來做,哪裡輪得到她動手?泥水髒了衣擺,她卻視而不見。
一個圓溜溜的小腦袋從牆外探出頭來,細聲細氣地道:
「你笑什麼?」
尋靜宜竟不意外:「你是誰?」
小腦袋探了探,確信四下沒有旁人,腳尖在牆頭上一點,翩然飛落在尋靜宜面前。原來是個扎雙髻的小丫頭,十二三歲的樣子。
「我叫李俏兒。」她答,「李奔是我哥。今天東家有別的差事給他,所以就讓我來問問……」
話語倏然停住。李俏兒一拍腦瓜:「咦……問什麼來著?東家交待了好幾次,我又給忘了!唉呀!」
尋靜宜笑了。
「沒關係,我記得。」她擦了手,「你隨我來。」
李俏兒跟在她身後,一進屋就打了個噴嚏:
「你這兒可真香啊!」她烏黑的眼珠滴溜溜直轉,「到處都是花兒草兒,這麼多紗,比我們春花布莊裡還好看呢。」瞅見桌上的一碗暖湯,她也不客氣,自己捧了,呼嚕呼嚕灌進肚子。
「好喝!」
尋靜宜側目,有些新奇地打趣:「你喜歡?那你替我住在這兒,好不好?」
李俏兒睜大了眼睛:「我才不呢。東家說,等我滿了十五,就能跟著商隊護鏢了。到那時候,我哪裡不能去?」
尋靜宜訝然:「你一個小姑娘,怎能東奔西走做鏢師?你父母兄弟答應嗎?」
「答應啊。」李俏兒滿不在乎,「不答應又能怎麼樣?東家說了,只要我好好練功夫,以後就能幹我自己想幹的事。」
「那以後你嫁了人怎麼辦?」
「我就嫁個,能讓我幹自己想幹的事兒的人唄。」
「……」
尋靜宜覺著,自己心上沉積了許多年的白毛兒黴斑,忽然如蒲公英的細羽,被微風吹散了。
她大笑起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
李俏兒便看著這漂亮姐姐開了妝奩,取出一封精緻的信箋,鄭重其事地交到自己手上。
「你告訴長孫春花,這文契我已簽好了,盼她信守諾言。」
李俏兒瞪著那信箋上「空口無憑,立約為證」八個大字,忽然就想起來了:
「哦!東家讓我告訴你,她給你在春花錢莊開了個戶頭,先存了五百兩進去,這是憑據。今後每個月,我來給你報一回賬,什麼時候你想離開尋家了,她幫你張羅房子,置地。」
她把文契揣進懷裡,三兩步就又躍上了牆頭,回頭向尋靜宜咧嘴一笑:
「神經兮兮的姐姐,你以後要是不想做製香師傅,也可以跟我一塊兒走鏢哦。」
同樣的雪夜。
長孫石渠泡在盛滿熱水的木桶裡,舒服地慨嘆了一聲。
沒有什麼比冬天泡個藥浴更酸爽了。他近來總覺得身子越來越沉,想來是風邪入骨,寒濕太重的緣故。嗯,一定是這樣。
一旁的小几上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石渠一個眼風掃過去,籠子裡困著的紅皮小狐狸以一個極為僵硬的姿勢定在原地。他收回目光,果然咬籠子的聲音又響起來。
現在的狐狸都這麼聰明了麼?簡直要成精了。
石渠嘆了一聲,把籠子拎過來,與驚恐的小狐狸對了個正臉。
「你就非要逃嗎?」
小狐狸愣了愣,慢慢放下爪子,以一種「啊哈哈我聽不懂人說話」的神情,移開了目光。
石渠沒好氣:「本少爺是看你可憐,才收留你的好嘛?外頭的小狐狸都得自己去打野食,你在我這兒有吃有穿,還不怕被老虎豹子叼走。」
「……」小狐狸翻了個白眼。
「春花說你有點傻,不知道怎麼撞到妖怪陷阱裡去了。巧了,我也有點傻,咱倆剛好做個朋友,你就別走了吧。」石渠笑得沒心沒肺,「咱們這幾天玩兒得不開心嗎?我把所有的心裡話都跟你說了!你要是走了,我還跟誰說呢?」
小狐狸隱忍悲傷地想:就是因為這個才要走啊!誰特麼要聽你又臭又長的心裡話!
石渠伸了手指進去,摸一摸它柔軟的皮毛,頓覺被治癒了不少。
「小狐狸,我跟你說啊……」
我不聽,不要告訴我……
「今天春花跟我說啊,她支援我去考科舉呢。」
啊你去啊滾得越遠越好……
「她以前都站在爺爺那邊,打擊我,囉嗦我。沒想到這回開了竅!她說進京趕考的盤纏都給我備好了!」
……就你這點智慧,烤個紅薯差不多。
「就是不知道……爺爺會不會生氣呢?」
最好氣得打斷你的腿。
「啊……得好好閉門苦讀一陣子了,這些年都荒廢了……」
石渠說著說著,睏意漸漸湧上來,他手中一鬆,籠子「咚」地掉進了泡浴的熱湯。
而他自己卻毫無所覺,腦袋一歪,陷入了沉睡。
浴桶之中,忽有紅光泛起,不一會兒,一個濕淋淋的美貌少年破水而出。
陳葛從桶裡掙扎著爬出來,伸出沙包大的拳頭,在石渠眼前晃了晃,口中罵道:
「你大爺!」
石渠睡得沉,呼嚕聲都逸出來了。
陳葛咬牙切齒,手掌在他裸露的頸子上比了半天,終於還是放下了。
「蠢貨!誰要跟你當朋友啊?」他把那關過他的籠子踹出老遠,罵罵咧咧地推開窗,躍了出去。
誒,這麼冷,開著窗,那傻子要著涼的。
反正也是順手……
陳葛關上了窗,大搖大擺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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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1 01:41:37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六十九章 遭家不造
阿九的爹在世的時候,親口說過,住在方家巷子的,都是不求上進且不事生產的、沒用的窮鬼。
老爹生病之前,家裡就已經開始敗落了。好像是老爹接了個大的營造生意,給辦砸了,把前頭幾十年掙來的家產都賠進去了。老爹的病耗盡了家裡最後一點積蓄,他死後,娘和阿九連城裡一茬邊角舊房都住不起了,於是,只能流落到方家巷子去居住。
但阿九一直記得,他不是生來就窮困潦倒的。他小時候過過好日子,那時老爹在營造行裡有名望,有排場,家裡送禮的叔伯往來如流水,鴿子蛋大的珍珠也扔給阿九當過彈珠玩兒。
阿九在工地上忙了一天,一直到日暮西沉,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往家走。
這是三個月來,阿九找到的第一份正經差事。要不是他死鬼老爹和工頭老鄭有幾年交情,這好事輪不到他頭上。
工事的地主是個捨得花錢的主兒,大過年的也不停工。說是修整別院,挖了數十丈寬的大池子,底下全部要鋪滿黔地特產的寒青玉石,等夏天暑熱的時候浸涼池。阿九小時候聽他爹說過,這種寒青玉石極其稀有,三吋見方的一小塊就能賣出普通人家一年的口糧。玉石夏日清涼,冬日卻格外冰冷,拿在手上,寒氣蹭蹭地往心裡躥。
手抖的人是不能幹泥瓦的。尤其鋪池底是個技術活兒,講究嚴絲合縫,那玉石薄脆,一個不留意磕了個角,整塊就不能用了。幸好阿九小時候跟著他爹幹過幾年,手上還有些工夫。
阿九嘴裡哼著小曲兒,晃晃悠悠地穿過菜市街。兜裡銅錢隨著步伐叮咚亂撞,愉快得像他此刻的心情。今天掙了五十文,明天再掙五十文,一個月便是一千五百文,一年下來扣掉吃穿住用,給娘請個好大夫,還能省下一兩銀。好好幹三年,就能離開方家巷子,住回城裡去了。
剛過完年,人們彷彿徹底忘卻了上一年的困苦辛勞,信心滿滿地期待著美好的新一年,連吆喝聲都攢著股勁兒。
賣凍梨的大嬸兒平日是看不上他這掃帚星的,今日突然看他順眼,喊了一聲:
「阿九,買幾個梨回去給你娘煲點湯,說不定她眼睛就好了呢。」
阿九神色黯了黯。自從爹死了以後,他娘日日繡活兒,早早地就把眼睛熬瞎了。但她每日還是摸黑繡,她知道這個兒子靠自己是養活不了自己的。
可是今天不一樣了,今天阿九掙錢了。
他掏出幾枚銅錢:「來兩個梨。」
身後,驀地叱聲大起,不知誰家郎官縱馬狂奔經過此地,街面上百姓紛紛向兩側退散。
阿九連忙向側邊閃躲,手肘撞上一根細細的支木。本該深插入土的木棍不知為何,一碰就倒了。呼啦一聲,頂上遮棚歪下一角,立時崩成了半截,積雪、冰水混著碎石瓦塊轟隆隆滑下來。
猛地鈍痛襲來,阿九「嘶」了一聲,摀住手臂,跪倒在泥水裡。
有銳利的石塊砸在他臂上,也不知骨頭是碎了還是折了。
旁邊的人比他叫得更慘,街鋪的屋頂塌了一角,把底下的雞蛋、凍梨攤子都砸了個稀巴爛。
賣凍梨的大嬸和賣雞蛋的大爺衝上來,一左一右地揪住阿九不撒手:「賠錢!」
「你這個掃把星,真是名不虛傳啊!早知道就不招呼你來買梨了,我的凍梨啊!」
錦衣策馬的郎官早就跑得遠了。
阿九疼得額頭上沁出汗來,寒風彷彿從手臂的創口吹了進去,把全身的血都凍住了。
他只得把兜裡的五十文掏出來:「只有這麼多了。」
進屋的時候,阿九聽到娘在喚他。
「九兒啊,昨個兒財神娘娘顯靈了。我在門縫裡撿的,你看看有多少?」
手裡被塞進一塊硬物。屋裡沒點燈,他湊到窗口,就著月光仔細一看,是一張畫著圖的紙片半包著一顆指甲蓋兒大的小銀疙瘩。
他把那小紙片隨手一扔,把銀疙瘩揣進兜裡。
娘聽不見他回應,又問:「九兒啊,今兒個上工順利不?沒人欺負你吧?」
「有鄭叔在,誰會欺負我?」
「哦。」娘頓了一頓,「結工錢了嗎?」
「結了。」
「多少?」
阿九在黑暗中捂著浸透了血的手臂,冷冷地說:
「沒數。我沒忍住,又賭光了。」
「……」娘再不做聲了。
阿九覺得屋裡比屋外更冷,一腳把門踹開,走了出去。
方家巷子的夜依舊是孤苦而清冷的,家家戶戶都在嘆氣。剛過去的新年歡樂與他們無關。
一隻野貓飢腸轆轆地跟在阿九身後,阿九回頭踹了它一腳。它喵嗚了一聲,竄進不知誰家園子裡幾尺高的雪堆,不見了。
阿九模模糊糊地想,手傷成這樣,鄭叔那裡的活兒是幹不成了。……還是得去賭坊試一試,別的地方,太慢了。再弄不到錢,娘的眼睛就再也治不好了。
主城西門有宵禁,得繞道南門才能進城。阿九抄的是近道,需要穿過一片亂葬崗。他哆哆嗦嗦地穿過幾根歪歪斜斜的白幡,躲過地上幾個人形雪堆,忽地聽到一聲不該有的響動。
阿九嚇得魂飛魄散,腳下一軟,滾倒在一個破石碑後頭,不敢動了。
倉皇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驀地止住了。
阿九屏住呼吸,從石碑後往外看了一眼,頭皮一炸。
一個長髮蓬亂的女人……也許是女鬼……趴跪在雪地上,叩頭如搗蒜,口裡還絮絮哭訴什麼。
更令阿九驚恐的是,女人對面的半空中,漂浮著一個灰衣人,寬大的灰袍下竟然沒有腳!
他們離得不算近,阿九斷斷續續聽到「殺人」、「孩子」、「春花」,其餘的便聽不真切了。
那灰衣人逼近了些,陰惻惻說了什麼。女人嚇得渾身顫抖,大聲喊:「不是我!」
一股奇香在寒意中瀰漫開來,女人忽然僵住不動了。過了一會兒,她緩緩爬起來,彷彿變了一個人一般,朝灰衣人恭謹地行了一禮。
阿九脊背上出了一層冷汗。
那香氣繼續擴散如幽微絲線,竄入鼻息,阿九只覺得渾身一軟,意識彷彿被一根魚鉤從天靈蓋勾了半截出來,卻被頸後的什麼東西卡住了,進退不得。
身體已經僵硬,像一截木樁一般,倒了下來。
那灰衣人反應如電,瞬息飄到眼前。灰袍領口上的臉龐正對上阿九的鼻尖。
這時候,月亮出來了。
月光穿過層層迷霧,撒滿雪地,也照亮了灰衣人的臉。這是一張小而尖的臉,眼如綠豆,口鼻突出,面上雜亂地叢生著奇怪的毛髮,不似人臉,倒像是某種熟悉的獸臉。
獸臉突然一咧,露出上下四顆尖長的門牙,聲音尖細得令人汗毛倒豎:
「螻蟻。」
囓齒大張,一口咬進阿九的脖頸。鮮紅的血如箭噴出。
阿九看到的最後圖景,是灰衣人胸口衣料上繡著的一朵三瓣祥雲。
幸好,他胸口內袋裡還有一塊碎銀子,死的時候,不全然是個一無所有的窮鬼。
浮漚夢幻身,百年能幾幾。薄霧再掠過的時候,亂葬崗上依舊只剩幾根白幡招搖,人、鬼、妖,俱已無蹤。
吳王府,墨雲軒。
吳王藺熙性情寬厚,好享樂,喜排場,也從未聽過什麼盤剝百姓的事情,他是先帝最寵愛的弟弟,荒年能為江南要下免稅的文牒,什麼水利、開埠的好事業總能輪的上他。在他治下,百姓爭相從商,百業興隆,許多江南百姓甚至只知有吳王,不知有天子。
藺長思進來的時候,吳王正在看一張封地輿圖。他抬起頭,端詳了一下兒子的臉色。
「晚上的藥服了麼?」
藺長思回道:「服過了。」
吳王展顏:「那便好。」他手指著輿圖中一點,「長思,來替父王看看,此處風景如何?」
藺長思卻不動。
「父王,晚間來請脈的,怎麼不是許大夫?」
吳王神情一凝,放下輿圖道:
「劉大夫是梁家藥鋪新請的首席,幾年前剛從太醫院退下來。有他替你調理,父王也放心些。」
「王府的藥材向來是春花藥鋪供應,請脈也該是許大夫來請。」
吳王默了一默:
「王府的藥材專供,父王已轉交給梁家了。這是小事,沒來得及同你提。」
「父王知道,你和你母妃偏心長孫春花那丫頭。這些年,父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一切都要以你的身體為重。」
藺長思倏然抬頭,彷彿想從父王的神情中窺探出什麼。
「父王近日心緒頗不寧靜……若有煩憂,不妨說給兒子聽聽,也有個商量。」
吳王低低嘆了一聲,卻並不回答。良久,他再度攤開輿圖:
「長思,你看此處如何?」
藺長思湊過去,勉強辨認出汴陵江和沿岸四鎮,再細的就辨認不出來了。
「這是……汴陵城西?」
「不錯,此處兩水並一山,是一塊風水寶地。父王有心在此山上修一座別院,正著梁家的營造工坊繪圖紙。」
藺長思一怔:「汴陵城中的營造生意,向來不是尋家居首麼?」
吳王道:「尋仁瑞這後生還是太年輕,近來的幾件事他辦得不行。梁遠昌活得歲數長,還算是個老成可靠的。」
「如今王府住著甚好,為何又要建別院?」藺長思皺起眉,「父王,近來朝中頗有議論,還有幾個御史聯合參咱們王府揮霍無度,奢靡鋪張。陛下雖念著叔侄情面未置可否,但終究……時絀舉贏,非是明智之舉。」
吳王的目光從輿圖上抬起來:
「父王年歲已高,近來常感世事無常,體邁心衰。建別院在此處,是希望給你留一個山清水秀的休養之所。將來你若有了喜歡的姑娘,只要不是那長孫春花,便隨心意娶了,一同居住在別院,長命安樂,豈不妙哉?」
「父王……」
吳王伸出一隻手,制止他接下來的規勸:「父王這一生,從無爭權之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們母子的平安喜樂。」他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錦衣華服遮掩不住虛耗和衰弱,平日仁厚和善的神情中竟多了一絲迫切。
藺長思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說。他自少年時生了一場大病,父王母妃便為他四處求醫告卜,百般溺愛。這世上,唯獨沒有資格苛責吳王靡費的,就是他了。
只是父母之愛,非要以無盡物慾來體現麼?
他嘆了口氣,欲再說什麼,腦子驟然清脆一響,彷彿有一根弦在他腦海裡崩斷了。
他從不知道這弦的存在,但崩斷的時候,便好像全身的生氣都就著弦絲散去了勁道。藺長思像個被水沖垮的泥人兒,倒了下去。
失去意識之前,耳邊是父王狂亂的嘶吼:
「道尊!快請道尊!」
與此同時,書房中伏案看賬的長孫春花被劈啪爆開的燭花嚇了一跳。突如其來的心慌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站起身,活動一下僵硬的肩頸,推開了窗。
慘白的月早已被濃重的烏雲遮住,遠處,仍有無盡的黑雲湧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1 01:41:54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章 處堂燕雀
春花匆匆趕到長孫衡的居處。
推門進去,她愣了一愣。
「爺爺?」
白髮蒼蒼的老人坐在小床邊,向她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嬰孩應已入睡許久,房中燭火未滅,昏暗幽微,本該看護的奶娘卻不在房中。
春花比了個口型:「奶娘呢?」
「我讓她歇著去了。」長孫恕盯著床上沉睡的小娃娃,粉嫩的圓腮上還沾著一絲亮晶晶的口水。
「這娃娃,長得和你哥哥小時候真是像啊。」
老人乾瘦的手摸了摸娃娃的嫩臉,在小娃娃身上輕輕拍了拍,胸口的長命鎖上掛著的小鈴鐺被輕輕撥動。
「這鎖,倒是不錯……」
春花深吸了口氣:「哥哥總算有點做爹的樣子,還想著給衡兒打了把長命鎖。」
長孫恕「哦」了一聲,並未回頭。
春花撇嘴:「爺爺如今有了重孫,眼裡就看不見小春花了。小時候您就偏心,我和哥哥打架,你總是偏幫哥哥。」
老人怔了怔,尷尬笑笑:「那時還不知道,你哥哥長大了,竟是這麼不爭氣。」
春花下意識撫著左手腕,靜默了一會兒,忽向門口道:「仙姿,你回來了?」
老人聞言,霍然直起身子,向門口望去。
門口空空如也。
勁風自後腦而來,老人倏然躍開兩丈,寬大的袍袖兜住襲來的異物,啪地一聲射入牆壁。定睛一看,竟是一枝銀羽袖箭,羽上一圈黑紋。
不給他喘息的時間,再一箭乾脆俐落地射出,正中他肩頭。
「斷妄司的破靈箭!」
以中箭處為中心,如有氣浪蘧然爆開,「長孫恕」上半身被氣浪席捲,鬚眉脫落,人的偽裝盡數消失,露出一張灰而尖的獸臉。
尖利痛苦的嘶鳴炸得春花頭皮發麻。然而這一箭,還不足以取他性命。
春花以右手托住左手腕,長袖落下,露出腕上套著的箭筒。
她心跳劇烈得如同花籌會上的助威長鼓,得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控制雙手不至顫抖。但此刻她是小娃娃和妖物之間唯一的障礙,絕不能慫。
那妖物上半身布料被撐得破爛不堪,現出一個獐頭鼠目的原形,下半身還是人的形狀,蹲伏在地上劇烈地喘息,綠眼惡狠狠地瞪著春花。
春花眯起眼,對準:
「別動,再動就射頭。」
這破靈箭是嚴衍在安樂壺中交給她防身所用的,可惜時間匆忙,根本沒派上用場。脫險後,嚴衍又詳細教導過她使用之法,說這破靈箭於凡人只是普通暗器,於「老五」卻能造成致命傷害。
那妖物一滯,果然定住了身軀。
默了一瞬,它甕聲甕氣道:
「我何時露了破綻?」
「一開始。你扮成我爺爺的樣子,手邊卻沒有枴杖。」
「為這點懷疑,你就用破靈箭對付自己的爺爺?」
餘光瞥見小床內側倒地的奶娘,春花眸色更冷。
「我幼時和哥哥打架,爺爺從來是偏幫我的。」
「……春花老闆果然心細如髮。」對方陰惻惻一笑,「你如此疑心謹慎,只能說明……我找對地方了。那東西……」
他歪頭看小床上的長孫衡。
「……就在這娃娃身上。」
春花脊背一涼。
決不能讓眼前這人——或老五——活著走出長孫府。
「你究竟是誰?」
搖曳的燭火在對方臉上留下大片陰影,他咧嘴大笑,腥紅的口中戳出四根尖長的前齒。
「愚蠢的凡人。」
大袖一揮,捲起一股腥臊的妖風,妖物迎面向春花撲過來。腐臭黏濕之氣熏得春花險些背過去,勁風颳亂了準頭,接連幾支袖箭都沒有命中,只有一支擦過妖物臉頰。
春花抱起長孫衡向旁一躍,滾進角落,堪堪躲過利齒。
妖物一撲不中,迅捷掉頭又撲了過來。
小娃娃驟然被顛醒,號啕大哭。春花將他緊摟在懷中,向那妖物背後高喊了一聲:
「仙姿!」
妖物冷笑一聲:「還想騙我!」
它頭也不回,驀地卻不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耳邊倏然傳來一聲:「喵……」
妖物渾身的毛髮都炸了起來,掉頭往門口一看,圓臉丫頭仙姿向它招了招手。
「……」天道埋在妖物骨子裡的恐懼把它定在原地,顫抖得動彈不得。它的實體彷彿瞬間消散成了空氣,只有破爛的衣物委地。從衣領裡爬出一頭一尺長的大老鼠,脊背上還帶著根破靈箭。
仙姿輕輕躍起,化身為一隻通體雪白,四蹄帶黑的白貓,一口便將那老鼠吞入肚中。
長孫衡撲在春花頸子裡,哭得風雲變色,口齒不清地喊著什麼。春花反應了一下,才聽出他叫的是「姑姑」。
她心中一軟,摸摸娃娃柔軟的顱頂。
「衡兒不怕,姑姑在。」
將衡兒放回床上,這才發覺小腿脛骨疼得厲害,也不知剛才撞在哪兒了。她拖著腳,伸手摸了摸奶娘鼻息,發現還有生氣,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而白貓還在就地大嚼。
春花道:「吃完了就過來。」
白貓便一骨碌把嘴裡嚼的全嚥下去,搖身又變成個圓臉壯實的丫頭,走過來。
「倒也……不用站得這麼近。」春花咳了一聲,彷彿已經聞見了死老鼠味兒。
仙姿撇撇嘴:「小姐,我若沒回來,你可就壽終正寢,歷劫成功了。」
「那不正合你意?」
仙姿的眼睛滴溜亂轉:「要死也不能死在這麼個小角色嘴裡。」
春花神情柔和了些:「你怎麼回來了?老宅那邊都還順利麼?」
仙姿縮了縮頭:「不順利,煙柔跑了。」
本以為春花會大驚或大怒,不料她卻只是幽幽嘆了口氣。
衡兒在她的輕拍下漸漸停了哭泣。春花拿起他胸口長命鎖,仔細端詳了片刻,又放了回去。良久,她起身,來到窗前。
「畢竟是一個大活人,咱們還能關她一輩子麼?逼問了她這麼久,也沒問出什麼,可見對於蘇玠的死,她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她今夜剛剛逃脫,便有妖物來探看衡兒,這絕不是巧合。若非我一早存了戒備之心,真把它認作爺爺了。」她頓了頓,「他們今日能扮成爺爺,明日便能扮成哥哥,扮成我。仙姿,你們『老五』,都能隨意變幻成其他人的樣子嗎?」
仙姿搖頭:「得是修行千年的妖,才能隨心變幻。我看這小妖道行粗淺,應該是有其他大妖在他身上施了法術。」
「那也不可不防。」
小腿上的疼痛一陣一陣地提醒著自己的疏失。春花凝然:「仙姿,從今日起,你就守著衡兒,寸步不離。咱們若能過了這關,我給你買一百年的小魚乾。」
當夜不能安寧的,除了長孫府,還有尋府。
尋仁瑞不知道自己是第多少次從夢中驚醒了。夢裡,他孤身一人在淺灘上奔跑,身邊一個護院家丁都沒有,一個青面獠牙的夜叉鬼在後頭咆哮著追趕他,總是差著一些便要追上了。他只好使出吃奶的勁兒奔跑,而那淺灘卻總也跑不到頭。跑得他快要虛脫而死的時候,驀地夜叉鬼騰挪到了他眼前,張開血盆大口,等著他自己跑進去。
尋仁瑞大吼一聲,汗涔涔地驚坐起來。
最近,他夜夜都是如此。不幾日,整個人便枯瘦下來,脾氣也變得格外暴躁,接連打傷了好幾個伺候的奴婢,鬧得家裡沒人再敢靠近。
他從床上爬起來,抽出榻前掛著的劍,一腳踹開房門,站在庭院裡大叫:
「何方邪祟裝神弄鬼!有本事出來和你尋爺爺決一死戰!」
園中寂寂,下人們早就躲遠了,竟無一人回應。
他在園中嚎叫半天,終於累了,拖著劍,悻悻地回房。
剛關上房門的時候,門外濃煙陰影乍現,在窗紙上漸漸匯聚成一個高大壯碩的長角夜叉形狀。
「吾來了……」
夜叉嘭地撞上了他的房門。
「……」尋仁瑞肝膽欲裂,嚇得把劍一扔,掉頭鑽進了床底下。
「霍善……霍善道尊……救命!救命啊!」
尋府最高的閣樓一角,立著個美人。大風吹得紅色衣袂翻飛,他居高臨下地俯視鬼哭狼嚎的尋仁瑞,唇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驀地,身邊有人長嘆一聲:
「你這樣,有意思麼?」
美人轉身,閣樓另一角有個人和他以同樣的姿勢翩然而立,只是穿著一身洗得皺巴巴近乎褪色的捕快制服,毫無儀態。
「……聞捕快。」美人拱拱手。
聞桑還了個禮:「陳掌櫃。」
兩人默然,又欣賞了一會兒尋仁瑞的痛苦。
聞桑:「差不多得了。我師伯找你有事。」
陳葛點點頭:「再等等,他馬上就尿褲子了。」
「……」
一刻鐘後,聞桑與陳葛出現在福喜客棧,嚴衍的房間。
陳葛一見嚴衍就大咧咧道:「天官大人,您不是住在長孫府養病麼?怎麼被攆出來了?」
聞桑心裡一突,拚命給他使眼色,無奈陳葛根本沒看見。
嚴衍冷笑了一聲:「我上回見閣下,也還是個雜毛畜生。可見時移世易,不可妄測。」
「……」陳葛戳了聞桑一肘,低問:「你們天官,心情很不好啊。」
聞桑回了他一個「知道你就收斂些」的眼神。
嚴衍整肅面色,沉聲道:「陳掌櫃,今日請你來,是有事相問。」
陳葛抬眸,向他一抱拳:「我們狐族一向恩仇必報。天官救過我性命,所問之事我自當知無不言。不過,天官既已查到我身上,想必也已知道了不少。」
嚴衍點點頭:
「你與花娘菡萏,是什麼關係?」
陳葛:「菡萏是我妹子。」
聞桑一愣:「可那菡萏分明是個凡人。師伯不是還驗過她屍骨麼?」
陳葛苦笑:「兩位豈不知,這世上還有『二五子』?」
有些老五行走人間久了,難免眷戀紅塵,想過人的日子,於是照樣成親生子,繁衍後代。那些老五和凡人所生的半人半妖,在老五中被蔑稱為「二五子」,亦即五之一半的意思。二五子半人半妖,又非人非妖,兩邊都難接納,於世道天道皆難容,往往不得善果。
陳葛道:「我就是個『二五子』。」
「我父乃狐族長老,母親只是一凡人。母親生下我才知道父親非人,於是棄我而去,重又嫁人,生了菡萏。我戀棧紅塵,不專修行,為狐族不容,於是離開族中,到塵世尋找菡萏。」
「我那妹子,自小善良,長大後身世飄零淪落風塵,卻絕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我最近一次見她,已幫她贖了身。她說有了一個心儀的男子,只是對方出身頗高,還需先斷了家中牽絆,才能共效于飛。」
嚴衍:「她說的那男子,就是蘇玠?」
陳葛嘆了一聲:「我只離開了兩年,回族中安頓事務。再回汴陵尋她時,她已被定罪處斬。我不信她是凶手,於是在汴陵盤了這飯莊,暗中查訪。街談巷議中多指長孫春花是背後凶手,我原本也有此懷疑,是以聯合尋家處處與她作對。但久居汴陵之後,我才發現身邊老五常常無故失蹤。」
「然而汴陵財氣旺了數百年,對老五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那些老五或為享受,或為修行,仍舊飛蛾撲火一般來到汴陵。那些失蹤的老五都與我一樣,自恃法力,不把凡人放在眼裡,卻在不經意中著了凡人的道兒,被獻祭至澄心觀。」
陳葛恭謹地向嚴衍行了個大禮:「天官大人。我知道斷妄司不理會老五之間的爭端,我們這些『二五子』,你們也未必放在眼裡。但我那妹子菡萏貨真價實是個凡人,她死於澄心觀地下那位妖尊之手,這是確鑿的事實。我只求你,給我妹子一個公道。」
嚴衍站起身,肅然回望:
「公道就是公道。老五也好,凡人也好,『二五子』也好,都值得一個公道。」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2 15:01:33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一章 鼎魚幕燕
樊霜身死,妖尊逃遁,但蘇玠之死謎團仍未解開。
澄心道尊霍善修道多年,為何會將一介妖物奉為神尊,篤信不疑?澄心觀以老五做臘祭少牢,一次只需兩隻,為何這些年來有那麼多老五失蹤?
最重要的是:妖尊所謀者,究竟為何?是成仙,是法力的進益,還是更大的圖謀?
陳葛將他所知悉數坦承,補充道:「陳葛雖法力低微,但天官有差遣,陳葛必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嚴衍道:「妖尊與汴陵淵源太深,不會走遠。我如今只有一個顧慮……」
陳葛瞭然:「天官是疑心吳王府。」
「吳王身份特殊,民望亦頗高,我亦不得不忌憚。若手中握有實證,自可一擊命中,但若無憑無據,只怕打草驚蛇,反而讓那妖尊有了防備。」
「天官所慮不錯。」
嚴衍道:「近來吳王府動作不少。元節還未出,便要大興土木,在城西修建別院。這肥差往常定是要給尋家的,這回卻交給了梁家。陳掌櫃浸淫商界多年,可能猜出其中原由?」
陳葛搖搖頭:「吳王府掌握著汴陵風向,商戶們寧可自己貼錢也想做吳王府的生意。梁家這些年一直屈居長孫家和尋家之下,前陣子得了一批珍稀藥材,硬是把吳王府的藥材生意給搶了下來。這回又接了王府別院,我瞧吳王是要拉拔梁家一把。」
他看看嚴衍:「長孫家和梁家可是世交。當年若非梁家夫人帶長孫春花進王府,她也攀不上王妃。天官大人想查梁家的事,怎不去問長孫春花?」
「咳咳……」聞桑拚命咳嗽起來。
陳葛一拍腦袋:「忘了,長孫春花不是把您趕出來了麼。」
「……」聞桑已經不想說話了。
「誒,我想起來了。長孫家和梁家五年前好像因為什麼事情鬧掰了,從那以後,兩家生意上來往得就很少了。」
「你可知道是因為什麼事?」
「兩家搶一個營造行裡的大師傅,梁家搶贏了。」陳葛撇撇嘴,「長孫春花那女人,翻臉比翻書還快,幹出這種忘恩負義的事,也不稀奇。」
他頓了頓,「天官大人,過兩日是梁家老太爺七十大壽。梁家放出話來,要在壽宴上義拍一件珍藏多年的寶貝,所得全部用於給吳王修建別院。我估計,梁家手上資金還是有點緊張。」
嚴衍眸中一亮:「陳掌櫃也收到了壽宴的請帖?」
陳葛拍拍胸口:「那是當然。」
春花領著小章跨進梁府,迎面就遇上了梁昭。
梁昭是梁遠昌的第四孫,不論從才幹、相貌、年紀都不出挑,但確實是梁家大房唯一的嫡孫,梁家大夫人唯一的親兒子。
梁夫人對梁昭寄予厚望,希望他在各房嫡子庶子中脫穎而出,得梁老太爺青眼。然而梁昭從小就渾渾噩噩,除了吃喝玩樂,逗貓惹狗,別的不會。梁夫人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動不動就用「別人家的孩子」長孫春花來鞭策梁昭,久而久之,梁昭便和春花結下了私仇,一見她就沒有好臉色。梁昭成年之後,娶了五六個妾室,生了一堆孩子,其餘依然是一無是處。
春花對梁昭倒沒有什麼成見,除了又蠢又好色以外,梁昭還算是梁家上下比較真誠的一個人。當然,也許是幼時得了梁夫人不少照顧,她看梁昭,總還帶有一點善意。
果然,梁昭和她打了個照面,先是震驚,爾後彷彿看見鬼一般面露嫌惡,遠遠地避走了。
小章義憤填膺,要衝上去開罵,被春花攔住:
「不要節外生枝。咱們今日只有一件大事要做,你還記得是什麼?」
小章點點頭:「一定要買下那幅『來燕樓』。」
梁家壽宴設在花廳,裡外三層,與宴者都是汴陵有頭有臉的人物。當然,席間又只有長孫春花一個女子。
梁遠昌見她進來,有些意外,但還是攜幾個兒子親自過來迎接。
「春花老闆大駕光臨,老朽真是面上有光啊。」他呵呵笑著,「不知春花老闆是為賀壽而來,還是為了『義拍』而來?」
春花也不掩飾,笑著行了一禮:「自然是為了那幅『來燕樓』而來。」
梁遠昌面色一變:「你如何知道今日義拍的是『來燕樓』?」
春花道:「我自有我的消息來源。梁家祖父,您心裡明白,這『來燕樓』只有在行家眼裡才值錢,汴陵城中沒人出得到我的價格,咱們何不省了這義拍的流程?您直接把圖賣給我得了。」
梁遠昌盯著她,神情晦暗難定。
這小丫頭片子是他看著長大的,吃過的米還沒他吃過的鹽多,卻總有底氣拉大旗做虎皮。
春花再道:「梁家祖父,咱們兩家五年前的芥蒂,和『來燕樓』淵源太深。如今你把『來燕樓』賣給我,也算前塵往事一筆勾銷了。」
梁遠昌沉吟不語,梁家長子梁興從旁提醒:「父親,咱們廣發了義拍的帖子,不能失信於人啊。」
梁遠昌於是點點頭:「春花老闆,還是先請入座吧,稍後義拍開始,你若出得高價,老朽自然將『來燕樓』拱手奉上。」
春花冷笑了聲,不再糾纏,讓小章送上了壽禮,便入席就坐。
梁興望著春花背影,低聲對梁遠昌道:「父親真要把『來燕樓』賣給她?」
梁遠昌嘆了一聲:「這幾年,她在汴陵呼風喚雨,多麼得意!我也曾擔心她心中嫉恨,暗地裡給梁家使絆子。不過她顧念著我和她祖父那點微薄交情,還有你媳婦對她的一點恩情,畢竟沒對梁家動過手,反而是能避則避。這『來燕樓』,當年就該是她的,如今她肯光明正大地買,那就給她罷。」
梁興臉上現出不忿:「父親是年紀大了,對一個黃毛丫頭如此退讓。她有什麼了不起,吳王府不是連藥材生意都給了咱們麼?」
梁遠昌瞪他一眼:「吳王府的生意,是容易做的麼?我是年紀大了,可我不糊塗!當年那事,咱們做的確實不地道。拳怕少壯,但凡你房裡能生出一個有本事的,我還需要忌憚她長孫春花麼?」
梁興訕訕不語。
另一邊,春花入了上席第一桌,環視一週,居然都是熟人。尋仁瑞還在病中,派了錢莊兩名大掌櫃代為拜壽,旁邊是秦家香藥局的秦炳坤,還有兩個空位。
春花剛坐下,便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高調地叫了聲:「嚴先生,這裡有位置!」
「……」她回頭一看,竟是陳葛和嚴衍。
嚴衍也沒料到會在此處碰上她。聽陳葛說,往常梁家的筵席,長孫春花是從不出現的。
兩人眼神對了一對,嚴衍幾乎是立即從她神情中讀出了她要說的話:
嚴先生這麼快就另謀高就了啊?
出乎意料的是,她並沒有說出口,只是淡淡點頭,表示認識,便轉過臉與席上其他人說話了。
「……」
陳葛湊近了驚奇道:「天官大人,她……居然沒搭理你。你們不是很熟嘛?」
嚴衍磨了磨牙,發現自己在腦中默誦斷妄司典籍裡的獵狐七術,水浸、火烤、冰封……還有什麼?
倒是小章恭恭敬敬向他行了個禮:「嚴先生。」
嚴衍點點頭,隨口問道:「錢莊諸事都好麼?」
「還算平安。只是苦了東家,我看賬比先生慢太多,有些還是要東家自己拿回去連夜核對。」
嚴衍皺眉,果見春花眼瞼下又冒出了久違的淡淡陰影。
官宦之家往往蔑視商人,以為從商者都是奸詐欺瞞之徒,京中的達官貴人們尤甚,嚴衍從前也算是其中一員。但在長孫春花這裡,他只看到一個勤懇辛勞的商人,靠自己身體力行的查訪、禮賢下士的招攬和聰慧果斷的新意,在強手如林的汴陵商界謀得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世人罵她不守閨訓,更疑她行事不正,皆因她是女子罷了,實在不公。
坐對面的秦炳坤見他二人落座,大聲道:「陳掌櫃,尋家和長孫家也就罷了,你一個開飯莊的,也要搶『來燕樓』?」
陳葛懵了一懵:「『來燕樓』是什麼?」
秦炳坤:「……」看他好像真的不知,便悻悻住了嘴。
春花失笑:「看來這一桌子人,只有陳掌櫃一個人是真心來賀壽的。」
嚴衍也從未聽過「來燕樓」,思忖了片刻,正打算不恥下問,卻見春花招呼了小章近前,狀似閒聊道:
「小章,你總該聽過『來燕樓』吧?」
小章看了一眼嚴衍,溫馴地答:「小的似有耳聞,但內中故事並不清楚。還請東家賜教。」
春花便好整以暇道:「五年前,汴陵營造行裡有一位天縱英才的營造師,名喚祝般,這『來燕樓』,就是祝般師傅設計的最後一座樓宇。祝般師傅在『來燕樓』上傾注了畢生心血,為了興建『來燕樓』,還借貸無數,可在建成那日,來燕樓竟斷了一根彎樑,塌了。祝般師傅也因此聲名盡毀,傾家蕩產。」
嚴衍聽得認真,忍不住問:「既然已經塌了,今日義拍的又是什麼呢?」
春花卻彷彿沒聽到,不做聲。
小章驟然醒悟,連忙依葫蘆畫瓢地重問了一次。
春花這才道:「來燕樓塌以後,祝般師傅心有不甘,大病而亡。死後,他生前所繪的來燕樓設計圖稿不知怎地到了梁家手裡。今日義拍的,就是『來燕樓』的圖稿。誰拿到圖稿,就能依圖重建一座來燕樓。」
小章已經是個成熟的傳聲筒了,乖覺地提問:「來燕樓都塌了,設計圖稿還有什麼價值?」
「來燕樓建成之日,斗拱織彩,橫樑雲紋,雕鏤連簷,藻繡朱綠,果然招來遠近十里的燕子,繞樓喜鳴不止。其後雖然樓塌燕散,但那吉祥盛景,汴陵人都親眼所見。」她頓了一頓,「燕子又稱『元鳥』,即塵世的第一隻鳥。修道之人以為元鳥為溝通世間與仙途之鳥,能招來燕子,就能招來仙人。」
「……你們汴陵人除了關心賺錢,還關心修仙?」嚴衍納罕。
春花甚是耐心,等小章問了,才慢悠悠答道:「一般汴陵人自然是不關心修仙,但……吳王府那位篤信仙術……」她頗有深意地收住了話頭,掃視席間眾人,朗聲道:「小章啊,今兒個咱們是衝著什麼來的?」
小章會意,大聲道:「咱們就是衝著『來燕樓』來的。誰要是阻攔,就是和咱們長孫家作對!」
陳葛望著這些造作的人,目瞪口呆。這真是兩口子認親,多此一舉啊。
嚴衍蹙眉,陷入了深思。當年祝般興建來燕樓,便是為了討好吳王,雖然功虧一簣,但有規可循。如今誰能重建來燕樓,便能討得吳王的喜歡,從今往後在營造行裡自然是無往而不利。
他嘴唇動了動,正要追問,有一小婢從旁靠近:
「春花老闆,我們大夫人請您單獨一見。」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2 15:01:49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二章 燕巢危幕
春花留下小章守著義拍,自己離了席,往後堂而去。
梁大夫人生得菱形臉,杏仁眼,細眉毛,從年輕的時候就是個寡淡的長相。她與梁家大爺的感情也很淡泊,三十歲上才生了梁昭這一棵獨苗苗。她說話輕聲細語,只是愛嘮叨,總是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盼望有人聽,常常卻沒有人聽。
見了春花,她很是高興,招呼著她坐下吃雲片糕。
春花推辭,梁大夫人便有些不開心,道這雲片糕是她早起親手所做。
春花便吃了兩片,靜聽她開口。
梁大夫人躊躇了片刻,終於打算進入正題:
「你自幼,就是個重情義的孩子……」
這話如一個黏糊糖人般打在春花眉睫上,她道:「您別這麼說。汴陵城中誰不知道我無情無義,心冷手黑。」
梁大夫人被她噎了一回,訕訕道:「咱們娘倆也有日子沒見了。春花,五年前那事,是我對不住你,我單想著為昭兒在老爺子面前博一個前程……」
春花心裡惦記著來燕樓圖,打斷她:「五年前的事都過去了,就別再提了。」
梁大夫人窒了窒:「……你今日既然肯來,就還念著幾分情分。唉,我一個婦道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遇上難事了,除了跟你說說,還能跟誰說呢?」
雲片糕在口中化成滑膩膩一團,春花想起年少時,梁大夫人給梁昭吃雲片糕,分過一塊給她的事,於是嘆了口氣:
「那您就說吧。」
前廳,席間漸漸坐滿。
梁老爺子鄭重地講了幾句話,便命管家取出了一個長方形的紅漆盒子。
「眾位請看,這,便是當年祝般師傅留下的『來燕樓』全圖。」
梁遠昌從盒中取出畫卷,徐徐展開。
既是營造工程用圖,並不追求寫意美感,而以精準為要,所繪是一座標準的十架椽屋,分心用三柱,大小木作尺寸標註細緻,線條流暢。而作為行外人,只能看到一個樓棟的四件切面圖,乍一看,橑椽翼布,棟桴高驤,最為惹眼的便是飛簷椽上各蹲守這一隻振翅待飛的燕子。
梁遠昌命管家拿著畫幅繞堂一週,請座中眾人觀看。眾人都聽過祝般之名,但對來燕樓繪圖的價值卻難以判斷,末了,問至開價,竟無一人答價。
梁遠昌嘆了口氣,收起了畫卷:「諸公稍坐,用些酒水,賞過歌舞後再行起拍。」
一隊舞姬裊裊婷婷地湧入,跳了一支時興的「翠腰」。陳葛看得津津有味,嚴衍卻是毫無興趣,他心中隱約浮起異樣,卻又難以捕捉得確切。
一曲終了,舞姬雁行般散去。
異變便在此時陡生。隊末的舞姬經過梁遠昌身前時,猛然奪過他身側的畫卷,飛躍而起。她身姿矯健,掠出一道幻影,絕不是凡人應有的速度。
是老五!
梁遠昌驚呼了一聲:「快攔住!」
那老五在空中幾個縱躍,反應遲鈍的護院根本沾不到它衣角。頃刻之間它便到了門前,向門內冷笑了一聲,便要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不料剛一回頭,雙目當中戳出一個寒光顫顫的劍尖來。若非它停得快,印堂便要被那劍戳個對穿。
舞女的面紗飄然落下,露出一雙芝麻小眼和兩顆大門牙,面上還長著幾叢灰毛。一旁的陳葛看了,險些嘔出半個肺來。
嚴衍執劍冷目:「斷妄司在此,焉敢放肆?還不速速報上家門?」
老五愀然變色,並不答話,扭身便閃。然而它哪裡快得過嚴衍?青釭劍如獵鷹尾羽,織就一張盾牌,將它的去路封得水洩不通。
嚴衍有意留它性命,未下殺手。那老五只覺渾厚的氣勁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彷彿被困在四面透明的小井中,動彈不得。它哀嚎了兩聲,終於失了鬥志,再不抵抗,低頭在雙手中生出黑色妖火。
「它要燒畫!」陳葛大叫。
嚴衍雙眸一凝,一劍斬下那老五的雙手,畫卷骨碌碌滾落一旁,陳葛連忙撿起。
老五發出淒厲的哀鳴聲,恨恨地看了嚴衍一眼,驀地大喝一聲,從心臟處爆開,化作一片血霧,將門前的石板地染成了血池。
梁家人這時才追了出來。梁遠昌一把搶過陳葛手中畫卷,確定它無事,這才顫聲看向那血池:「這是何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奪民財!」
陳葛的手懸在空中,冷笑一聲:「梁老爺子,這恐怕不是人。」
「啊?」梁遠昌面色灰白,彷彿隨時都要暈過去。
嚴衍道:「梁老爺子,還是先報官吧。義拍之事,不如擇日再議。」
梁興附和:「是啊,爹,先把畫收起來,改日再……」
「不行!」梁遠昌斬釘截鐵叱道,「你等得,那別院工程等得麼?今日一定要把這畫賣出去!」他如溺水中的將死之人,舉目四顧尋找浮木:
「長孫春花呢?她不是願意出高價麼?」
周圍人都是一愣。
一個菱形臉的瘦削婦人由婢女攙扶著,匆匆而來,正聽見梁遠昌的問詢。她神色變了變,迅速扯出一抹得宜的笑容:
「父親,春花有些不適,兒媳讓她在我臥房中歇息片刻,稍後便來。」
梁遠昌微微寬了心,將來燕樓圖抱在胸口,顫顫地往堂中去了。
宴中眾人鴉雀無聲。事情發展得太快,惡人剛剛冒頭便被制服,想跑的人現下倒也不好意思跑了。
倒是那來燕樓圖,甫一示人就遭盜搶,恐怕真是有些玄機在裡頭。
廳中靜了片刻,忽有人道:「梁老爺子,我願出五百兩買這圖。」
喊話的是秦炳坤,他向來精於鑽營,萬事都要搶在別人頭裡。
立時便有人跟上:「我出六百兩!」
「我出七百兩!」
「八百兩!」
陳葛聽得張目結舌,對嚴衍道:「這老五,怕不是梁老頭兒自己雇來當托兒的吧?」
嚴衍沒有回應。
他終於明白了心中的異樣源自何處。
長孫春花今日是為義拍而來,怎麼會在梁府內院中耽擱這麼久?方才庭中這樣吵鬧,內院不可能聽不到。是什麼樣的不適,讓她忘了勢在必得的來燕樓圖?
他一把抓住陳葛:「梁大夫人的臥房在哪個方向?」
「誒?」陳葛一愣,「這事兒我要是知道,可就麻煩了……」
話音未落,嚴衍已如離弦之箭一般,向梁大夫人來的方向飛奔而去。看守的護院欲攔住他:
「這是內院,請客人……」
指風如刀,瞬息間撂倒了兩個護院,嚴衍腳下未有絲毫停留。
內院中僕婢不多,他也不廢話,抓住一個婢女逼問梁大夫人的居所,婢女見他一身正氣凜然,面沉而怒,哆哆嗦嗦地指了個方向。
剛轉過月門,便聽見撲棱棱一片瓷器桌椅倒地的聲音。嚴衍心中一緊,彷彿被帶利勾的重砣勾住了狠狠一吊,撕開一道漏風的破口。
梁大夫人的居室外無人守衛,門軒分明從外深鎖。嚴衍一腳踹開內室房門,甜膩旖旎的暖香撲面而來。
鵝黃衫裙的纖細身影背對著他,正扶著桌面,歪歪斜斜地要站起身來,卻終於體力不支,再度軟倒。
嚴衍兩步上前,一把將她撈進懷裡,翻過臉來。
春花髮髻散亂,釵鐶盡墮,雜亂的衣襟難掩春色,雙目泛著濃重紅意,滿臉潮熱,喘息深重。她目力似乎有些受損,睜大眼睛望他,卻無法對焦,神情迷茫。
嚴衍將她抱起,胸口忽被一硬物頂住。
他頓住,低頭看見她袖中露出一角的箭筒,出箭口正對著他。
心中猛地一寬,彷彿一塊大石落了地。
他未動,輕聲道:「東家,是我。」
春花一愣,眨了眨茫然的眼,抵住他胸口的左手一軟,被他整個兒攬住。
「嚴先生……」
她聲音是少有的柔軟嬌媚,嚴衍心思微動,已讀出她的壓抑克制。
「可有受傷?」他盯著她,小心翼翼地問。
她吃力地仰起頭,慢慢道:「梁夫人說,要給梁昭掙個前程……用了袖中春。梁昭……沒得逞……中了破靈箭。」
「你的眼睛……」
秀致的腮微微紅腫,唇邊還噙著一縷血絲。
輕觸她的臉,她「嘶」了一聲:
「……被他摑了兩巴掌。有些暈,看不太清了。」
嚴衍目光投向她身後的床邊,果然有一錦衣男子捂著胸口哀哀叫喚,鮮血流滿了指縫。少有的盛怒席捲了他的意識,非要用上超人的定力,才能壓下將那人三刀六洞的衝動。
他強行抑制胸口起伏,沉聲道:「我帶你回家。」打橫將她抱起,只覺她輕盈而滾燙,像一朵熱夏的花。
春花將臉貼著他肩頭,貓兒般輕輕喘息了片刻,呼吸終於平緩了一些。她攥住他胸口布料:
「我不能……這麼走了。」她喘了幾聲,「你可有法子,讓我清醒些?」
嚴衍皺眉看她,終是依言把她放在院中,取了花缸裡已解凍的冰水,灑在她臉上,又從懷中找出一顆丸藥,餵她吃下。
「這是清心丸,修煉之人打坐常服,多少對……有幾分功效。」
她嚥下了,臉龐越發暈紅,手心也越來越燙。嚴衍知她看似平靜,其實卻正用極強的意志力壓抑著袖中春的藥力。
梁家竟將青樓中不入流的迷情香藥用在她身上!
他思忖一瞬,解下外袍,將她緊緊包裹起來。
「你想做什麼?」
她來不及答,人群已一窩蜂湧入小院之中。領頭的正是梁大夫人,緊跟其後的是梁興和梁府的幾個護院,再跟著的還有陳葛。
梁大夫人一見此景,便知道計策失敗,連忙撲進房去,見自家兒子受傷,發出母獸般的怒咆。
梁興隨著進屋,哪還有不明白的?高聲叱罵了幾聲,似是打了誰巴掌。未幾,他從房門步出,招呼兩個護院把叫得如騸豬般的兒子抬去就醫,自己則深吸了口氣,向春花作了一揖。
「春花老闆,這事,是賤內自做主張,我梁家對不住你。」他頓了頓,又道,「不過出了這種事,總是女人家吃虧。」
梁興的目光和嚴衍一觸,猛然一驚,下意識移開目光:
「梁家……願意負責。你只要鬆口,明日我就讓昭兒八抬大轎把你迎進門。」
春花垂著頭,冷笑了一聲。
嚴衍知她意思,冷聲道:「梁大爺這是痴人說夢。」
梁興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硬著頭皮再道:「春花老闆不想嫁……梁家願奉上萬兩黃金,彌補春花老闆所受之傷害。……這事終究不體面,若是公之於眾,我家昭兒是被罵慣了的,蝨子多了不癢,你春花老闆的名節可就此斷送了,今後還有哪家清白的郎君願意結親?」
他話趕著話,越說越覺得是這麼回事,越說越有底氣,說到最後一句,已有些拿捏的意思了。
「為著咱們兩家的體面,這事兒還是揭過去的好,春花老闆,您說是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2 15:02:07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三章 燕翼貽謀
春花十二歲掌家,以未嫁女之身穿梭於名利場,針對她能力手腕的質疑、猥瑣的想像、謠言,從未停止。試圖在酒席上下藥或灌醉她,從而污她身子,侵佔長孫家家產的男人,早年也曾遇到過幾個。但她防心甚重,仙姿也一直貼身保護,從未中過這種下三濫的圈套。
這些針對女子的惡意,她不是第一次遭遇,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她只是從未想過,這惡意會來自梁大夫人。
那個幼時曾把她抱在懷裡哄過,親手餵她吃過雲片糕的梁大夫人。
七情是封喉鴆酒,六慾是附骨之疽。明知對方有所算計,卻囿於舊日恩情,未做最壞打算,果然反害己身。
清心丸並非袖中春的解藥,只能緩解和延遲意識的昏聵。兩種相反的力量在她體內針鋒相對,激起一波劇烈的痛楚。清心丸的藥效如一排小針,刺破曖昧旖旎的迷霧,密密地紮在太陽穴上,頓時頭痛得幾乎要裂開。
但意識,總算是清醒了些。春花再度睜開雙眼,口中血腥之味愈濃,雙手攥緊成拳,指甲深陷進掌肉,掌心立刻溢出血絲,自己卻毫不知情。
驀地,她的手遭人握住,被強迫攤開,避免她再度傷害自己。
「還撐得住麼?」
春花一怔,點點頭。
嚴衍的聲音她是熟悉的,向來帶著事不關己的冷意,兼有些嚴厲刻板的評價與質疑。這會兒,他的聲音卻是出奇的柔和。
真想看看他此時說話的神情啊。
「嚴先生……可會幫我?」
握住她的手緊了緊:「當然。」
他也不勸慰,繼續問:「東家心中早有了主意,想怎麼做?」
春花目力恢復得有限,但總算辨識出對方的面容輪廓,心中驀然一定。
是了,長孫春花何曾是自傷自怨的人?敢欺辱她的人,她必得十倍百倍地還回去。她自幼便懂得,要做成常人做不成的事,就得對抗常人無法對抗的惡意。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已。
春花深吸口氣:「扶我……去前廳。」
嚴衍小心翼翼地扶了她起身。梁大夫人越過梁興,撲了過來,攔住兩人去路:
「春花,就算你不顧惜自己的名聲,你爺爺哥哥的名聲也不顧了嗎?你若答應嫁給昭兒,我發誓,今後梁家內院,都讓你說了算!」
春花神情無波,置若罔聞。嚴衍攙扶著她,越過梁大夫人,向院外一步步走去。
梁興這才醒悟,連忙示意,幾個護院便持了棍棒,上來攔阻。
陳葛本是混在護院之中進的內院,見此情形,哪裡還按捺得住脾氣?他閃身而上,一腳一個,踹翻了幾個護院。他使了巧勁,一個護院跌跌撞撞地倒退兩步,和梁大夫人撞成一團,梁興下意識去扶,也被帶了個狗啃泥。
陳葛嘿嘿一笑,嚷道:
「長孫春花,老子可不是幫你,實在是這窩姓梁的太不要臉了!」
梁大夫人阻攔不得,喊道:「春花!你再能幹,也不過是個女人!」
春花背脊如遭芒刺,震了一震,但腳步未停。
梁大夫人雙目含淚,苦口婆心:「咱們女子在這世上活得艱難,不能因為一時意氣毀了終身啊!你這麼鬧,今後還有誰肯要你?這世上哪個男人會不在乎這種事?還是……」
她驟然停住話音。
一道凜若冰雪的視線利刃般不偏不倚地刺在她臉上,彷彿將她內心的陰暗活剖了出來給世人觀看。
嚴衍回首:
「配得上她的男人,自然不會在乎。」
前廳中義拍尚未結束,來燕樓圖的身價已翻了幾倍。
小章孤零零地叫了兩回價,耳聽那數目蹭蹭往上漲,心裡也不由得猶豫起來。他在門口等了又等,終於見著春花與嚴衍緩緩而來。
小章瞧見她的模樣,大驚失色:「東家這是怎麼了?」
春花也不解釋,只問:「叫到什麼價錢了?」
「……三千兩。」
「咱們出五千。」她雙眸紅腫,聲音微弱,話語卻再篤定不過。
小章不敢有違,高聲叫了價。
廳中的富賈們原本目光灼灼地盯著上首的來燕圖,並未留意到他們。一聽見這價錢,紛紛轉過頭來。
小章硬頂著一口氣,重複了一遍:「長孫家,出價五千兩!」
春花雖罩著嚴衍的外袍,卻難掩一頭一臉的狼狽。人群中頓時竊竊私語:
「五千兩,也太大手筆了吧?」
「咦,春花老闆這是怎麼了?」
「好像是出事了?」
「呀,一個女子,如此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看來坊間關於她的傳聞都是真的!」
「切,有錢又怎麼樣,丟盡了她父兄的臉。」
這些閒言碎語入了春花耳中,如同無物。她神情泠然不可侵犯,由嚴衍攙扶著,一步步來到堂上,梁家老太爺身邊。
「五千兩,可還有人叫價?」春花面向堂下。
廳中又是一片窸窣議論,卻是無人響應。
她點點頭:「既如此,來燕樓圖就是長孫家的了。」
梁遠昌不明就裡望著她。
「春花老闆,你這是……」
春花不答。
清心丸藥力有限,她知道自己支撐不久,低聲對小章道:「我說一句,你說一句。」
當了一天傳聲筒的小章驚疑不定地點點頭。
「諸位東家、老闆,遠道而來的朋友,若還有不認識我的,此刻認識一下,我便是汴陵長孫家的當家人,長孫春花。」
小章高聲跟著重複了一遍。
「今日受邀前來為梁老賀壽,開宴之前,梁家大夫人將我獨自喚至房中,請我吃了兩片雲片糕。糕中放了軟筋藥物,她將我留在房中,燃放袖中春,又喚來梁家四公子梁昭,將我二人鎖在房中。其後……梁昭欲行姦污之事……」
「……」小章複述到一半,險些吞下自己的舌頭。
「東家,這……」
「照著說!」
春花身子虛軟,向下一垮。嚴衍一把撈住,不著痕跡地讓她半個身子都掛在自己身上。
她停下來,劇烈地喘息了一會兒,繼續道:
「我以隨身暗器射中梁昭右胸,梁昭未能得逞。暗器為兩寸餘長的袖箭,驗傷皆可為證。幸而,嚴先生及時趕到相救,梁家大爺梁興與梁大夫人又率護院阻攔,……更以女子名節、家族名譽要挾,強迫我忍氣吞聲,息事寧人。」
「諸位中許多與我有生意之交,知曉我為人。長孫春花言行坦蕩,從未恐懼過流言。今日索性把話說明,不論失身與否,我都是長孫家的當家人,汴陵商會的會長!」
「自今日起,長孫家與梁家割袍斷義,長孫家走通的路,不許你們梁家跟著走,長孫家吃得下肚的,絕不會給梁家留一粒米!」
小章硬著頭皮,盡職盡責地傳完了話,只覺腿肚子不住發顫。
彷彿有烈火從嗓子眼兒一路往全身蔓延,春花喉嚨一緊,聲音徹底啞了下來。
「我……說完了麼?」她強撐著最後一絲理智,問嚴衍。
清心丸的痛意褪去,袖中春帶著洶湧的迷亂再次席捲而來。目力所限,嚴衍眼中的憐惜、震動、乃至激賞,她一絲都沒有看見。
嚴衍嘆了聲:
「東家做得很好,剩下的交給我吧。」
這一句話彷彿解除封印的咒語,她那軍前鬥士般緊繃的身軀驀地鬆懈下來,輕倚在他臂間。
他環住她纖細的腰肢,朗聲對眾人道:
「請在場的各位做個旁證,今日之事錯在梁家,日後官府追究,自有章程。長孫家不得公道,誓不罷休。」他轉向梁遠昌,「梁老太爺,好自為之。」
梁遠昌面若死灰,枯槁的嘴唇動了動,竟無話可說。
嚴衍拿起盛放來燕樓圖的漆盒,扔給小章抱著。爾後,他裹好春花身上外袍,將她打橫抱起,穿過梁家的壽宴,穿過城中一眾富商震驚莫名的目光,穿過紛紛的物議,背脊挺直,如沉穩的山。
身下的馬車頻頻晃動,令人煩躁不已。
春花醒了又昏,睡了又醒,渾身熱得難受,彷彿一團烈火從腳底板直燒到頭頂心,困在她身體裡四躥,卻尋不到出路。她發了一身膩汗,似乎骨頭被漚成了稀泥,腦子也熬成了一鍋漿糊。
忽然有清涼甘泉灌入口中,順著喉嚨下去,所到之處,熱意稍稍緩解。她渴求更多涼意,不禁往甘泉的來源湊近了些,伸手抱住。
——觸手微涼,彷彿盛夏夜裡她戴著貼身入睡的寒青玉石。她顫抖著將臉頰往上貼,卻不知為何,身體裡那團火燒得更旺了。
那玉石卻成了精一般,生出一雙手,將她猛地向外一推。
「你且忍一忍,馬上便到了。」
春花勃然大怒,憑什麼讓她忍?
緣著冰冰涼涼的手又撲了過去,她力大無窮地把那滑不溜手的玉石精往身下一摁:
「噓,別動!再動,叫嚴先生把你抓起來。」
「……」玉石精果然僵住不動了。
春花睜開迷濛雙眸,玉石精在她眼前匯聚成一張巧匠雕刻般峻冷的容顏。看著很是眼熟,但泛紅的眼尾和微亂的髮絲又讓她覺得有些不同尋常。
她雙手捧住,仔細端詳:「你變的這個長相,我很是喜歡。有沒有女子誇你生得很俊呀?」
玉石精默了一會兒,道:「沒有。倒是有很多女子……」他斟酌了一下用詞,「怕我。」
他容貌偏冷,又有嚴苛之名在外,雖然出身顯貴,卻從無女子敢當面示好,遑論是議論美醜。與韓抉相比,他少了許多無謂的桃花煩擾。
玉石精的唇色很淺,唇線繃直,春花卻覺得自己見過那唇角彎彎的模樣。
她嘿嘿一笑:「那是她們膽小。」
腦袋一晃,幾枝礙事的珠釵叮叮噹噹墜了下來,烏髮如瀑布蓋了兩人一身。
「我跟她們不一樣,我膽子可大了。」
話音未落,她哆哆嗦嗦地衝著那淺潤的唇親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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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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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2 15:02:21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四章 雁字回時
這一夜,對汴陵城中的許多人來說,都極為漫長。
梁昭已被州府收押待審,梁家好說歹說,總算沒有讓梁興與梁大夫人被一齊帶走。事關城中兩大富商,曲知府不敢擅自開審,打算先秉明了吳王再做打算。
梁家急找了個大訟師,給他們支了個招。長孫家財勢不弱,與其在公堂纏訟,倒不如在開審前私了。
天剛泛白,梁遠昌攜了重禮趕到長孫府。守了半個多時辰,終於在書房中見到了長孫恕。
長孫恕年紀大了,鮮少起得這樣早,神思倦怠,彷彿隨時會打起呼嚕,陷入昏睡。
梁遠昌先開了口:「老哥哥,我親自給您賠罪來了。」
長孫恕沉沉咳了兩聲,打起精神:「春花那孩子受了驚嚇,還在房中休息,老朽也只是粗略聽了一耳朵。既然梁老弟親自來了,不妨打開天窗,咱們兩個老東西,仔細說道說道。」
梁遠昌見他還算客氣,心下一安。於是將昨夜之事委婉地複述了一遍,雖不能將黑的說成白的,但憑著錘煉了數十年的三吋不爛之舌,也修飾抹平了不少。末了,他道:
「我老頭子管教無方,家門出此敗類,自然難辭其咎,原本是沒臉來見老哥哥你的。可是昨夜春花丫頭那架勢,不光是要和梁家徹底斷交,還要逼得梁家在汴陵城混不下去!老哥哥,以咱們兩家多年的情誼,何必非要鬧得魚死網破?」
長孫恕一怔:「春花她……果然說得如此嚴重?」
「老哥哥,我知道這丫頭是你心尖上的寶,只要能給春花丫頭解氣,把昭兒那孽障打斷一雙腿,我老梁也絕無怨言。可是,這難道就是對春花丫頭最好的補償麼?」
梁遠昌掏出手巾,擦了擦額上的密汗:
「父母之愛子,當為之計深遠。春花丫頭年輕有本事,但遇事還是容易衝動,老哥哥可千萬得替她把把關。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說與你聽聽?」
他與長孫恕兩個相識六十年了,深知這老傢伙從年輕的時候就脾氣耿直但心慈手軟,若不是晚年得了個潑辣果斷的孫女兒,長孫家早被尋家吞吃的渣都不剩了。長孫春花囂張跋扈,就算吳王爺親自發話,也未必壓得住她。世上唯一能讓她改變主意的,也只有這老傢伙了。
果然,長孫恕掀起滿是褶皺的眼皮:「梁老弟請說。」
梁遠昌掏出兩張剛擬好的庚貼,遞到長孫恕面前。
「老哥哥,春花這個當家人做得有多難,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一個女娃娃,非要學男人做生意,那還能有不吃虧的?這事真鬧開,她的名聲可就徹底壞了,你給她踅摸的那幾個身家清白的入贅郎君,恐怕一個也不敢上門了。依我看,索性還是讓春花和昭兒配了一對,對他們倆都好。我們梁家甘願入贅,奉上三倍贅禮。」
他仔細端詳長孫恕臉色,又補道:「當然,到此處,你們長孫家還是吃了大虧的。」他抬抬手上庚貼:
「這是我家三房小孫女兒滿兒的庚貼,我已連夜差人與石渠的合過了,那真是天作之合。」
長孫恕:「梁老弟這意思,不僅要讓梁昭入贅我家,還要把你最寵愛的嫡孫女兒嫁給石渠那個浪蕩子?」
梁遠昌:「不錯!」
「石渠和春花兩個的婚事,一直是老哥哥你的心病,我哪有不知道的?這事兒過後,咱們兩家就是雙重的親家,今後和睦如一家,汴陵商界,豈不都是咱們說了算麼?」他咬了咬牙:「老哥哥若還不順心,我把梁家的整個藥材生意給滿兒當陪嫁,送給長孫家。」
這本錢,確實下得十分重了。
長孫恕沉默了一陣,命人請石渠過來。
石渠一進門,看見梁遠昌就要發飆,幸好長孫恕抬了抬手,示意他安靜。
長孫恕慢條斯理地將梁遠昌開出來的條件說了,向石渠微一頷首:
「你梁家祖父開出來的條件,對你,對長孫家的前程都十分有利,哪怕是將來科舉不中,有這樣一個岳家,也不怕被你妹子攆出門。石渠,你如何說?」
長孫恕很少用這樣莊重嚴肅的語氣同他商量事情。石渠愕然了半晌,青白二色在他臉上交替變幻了幾次,終於甩頭大怒:
「爺爺你老糊塗了吧?」
「……」梁遠昌目瞪口呆。長孫家的二世祖果然名不虛傳,這傻子若是梁家的孫子,早被打死了。
長孫恕竟然並不惱怒,只是沉聲道:「好好說話。」
石渠憤憤不平,嗓門兒大得能掀翻屋頂:
「長孫家是塊多了不起的牌子?我長孫石渠是個多了不起的人?憑什麼要用我妹子給我和長孫家換個前程?自家的姑娘受了委屈,長孫家不能拼上閤家之力給她出氣,那要這破家還有何用,我看散了也就散了吧!娶老婆生孩子,也只能生一窩孬種!」
他手指著梁遠昌:「你拿自家的姑娘不當人,我管不了。我妹子可比一百個姓梁的捆在一起還要金貴!」
梁遠昌氣得渾身發抖:「老哥哥,你這孫子,也太不像話了!你可得好好管教!」
長孫恕扶住靠在一旁的龍頭枴杖,顫顫巍巍站起來,向梁遠昌拱了拱手:
「石渠方才說的話,就是我的意思。不論我家春花丫頭想做什麼事,我老頭子和她這不成器的哥哥全力支援!你說父母之愛子,當為之計深遠,我以為最深遠的,就是讓她光明正大、問心無愧,憑自己的本事,走自己想走的路。」
他深深嘆了一聲:「梁家老弟,我長孫恕是老糊塗了,卻還沒糊塗到你想的那個地步。五年前的事,我老頭子還沒忘呢。從今往後,你我也不必再來往了,咱們就各憑本事,各行其路吧。」
梁遠昌臉色紅了又紫,難看至極。以他的身份地位,何曾受過這樣的羞辱?他冷冷哼了聲,再無敷衍,說了聲「告辭」便拂袖而去。
石渠眼見這峰迴路轉,雖覺暢快,卻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長孫恕望著梁遠昌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你妹妹想和梁家掰腕子,這事不那麼容易。這幾日讓她好好在家歇息,你跟著我,把城中幾個老兄弟都拜訪拜訪。」
石渠終於會意,狠狠給爺爺豎了根大拇指。
「爺爺,剛才我要是答應了那老匹夫的條件,你該不會把我攆出去吧?」
長孫恕瞟他一眼,不答反問:
「你剛才……說誰是老糊塗?」
「……」
嚴衍在書房門外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離去。
他聽李俏兒說梁遠昌上門,怕長孫家祖孫應付不了,才特意趕過來,現下看來,倒是多餘了。
不過,這倒讓他明白了,長孫春花是如何養成這樣的心性。
外人羨慕長孫家男人躺著吃香喝辣的福分,卻看不見長孫家相依為命的義氣決心。
他轉身離開。穿過層層迴廊,路過庭園,府中三步一布甸,五步一茶亭,厚席鋪地不硬,石徑深雕不滑,處處無華而講究。每一處景觀,每一塊地磚,都彰顯著春花對祖父兄長的拳拳愛護。
實在很難不叫人羨慕呢。
嚴衍推開春花閨房的門,愣了一愣。
方才離去之前,那姑娘還在床榻上沉睡,身邊有許大夫照看,此刻卻是人去榻空。
嚴衍深深地皺起眉,轉臉看見許大夫端了湯藥走過來。
「嚴先生!」
他以下頜指指屋內:「她人呢?」
許大夫笑呵呵道:「東家已醒了,精神還不錯,俏兒扶她去看衡小少爺了。」
「胡鬧!」嚴衍面現薄怒。
許大夫望著他的背影,感嘆了一聲:「現在的年輕人,氣性都這麼大!」
馬不停蹄地來到長孫衡的居所之外,果見那女子斜倚在門廊下的躺椅上,披了件毛邊大氅,手裡籠著個小暖爐。
奶娘抱著長孫衡,仙姿立在身後,李俏兒拿了個金光閃閃的撥浪鼓,一下一下地逗著娃娃,娃娃便不經撩地發出一串又一串鈴鐺般的笑聲。
春花望著他們,眉眼彎彎,帶些恬靜的笑意,雙唇有些蒼白,烏髮編成簡單的雙麻花辮,一看就是李俏兒隨手綁的,額邊碎髮在微風中輕輕拂動,全然沒有了呼風喚雨的大當家氣度,像個寵在誰膝下的小姑娘。
嚴衍遠遠地看了一會兒,舉步上前。
「東家該在房中歇息,不該在此吹風。」
春花的目光與他觸了一觸,居然微微有些躲閃。但她自制力極強,彷彿腦仁裡有隻手摁著眼珠子不要拚命轉動,面上看來仍然十分端莊沉穩。
嚴衍想到了這一層,心裡已有了數,不知為何有些愉悅。
春花咳了一聲:「許大夫說我身子無礙,若體力允許,就可以出來逛逛。」
嚴衍看她一眼,摸摸她手裡的暖爐,已不大熱了。他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個剛燒好的小暖爐,塞進她手裡,將原來的替換下來。
春花瞠目結舌地看看他背後:「你是變戲法兒的麼?」
嚴衍沉沉地笑了起來。
李俏兒見狀大吃一驚:「東家,嚴先生原來會笑唉。」
春花也笑起來。眸子又與嚴衍對了一對,不著痕跡地垂了下來。
「嚴先生,陪我去園中走走?」
嚴衍瞥見她淡紅的耳根,點點頭:「東家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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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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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2 15:02:43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五章 燕約鶯期
嚴衍自幼隨斷妄司老天官修行,修的是個無心道,講究一個「定」字,自在八風吹不動,敵不動,我自然不動。
前方,披大氅的女子已經繞著長孫府乏善可陳的小園子走了兩圈,兩根烏油油的麻花辮在肩上滑來滑去,偏是不轉過頭來,也不說話。嚴衍跟在後頭,初時還有些守株待兔的從容,漸漸地也覺得不太像話。
春花耷拉著腦袋自顧自往前走,走到第三圈,驀地眼前出現一雙黑靴。
「誒?」她剎住步子,抬眸看是嚴衍,不禁一怔,又看看身後。這才醒悟,他在原地等了她一圈兒。
「要是還沒想好說什麼,我幫你起個頭?」
他雙臂環抱,好整以暇地睨著她。
「尋常女子經過這一場折騰,多半會哭個三五天。你……若是想哭,哭一會兒也無妨,我不告訴別人便是。」
「……」這人,不一本正經的時候,原來是這樣的。
春花咳了一聲:「嚴先生,你我……已不是東家和賬房的關係,但你昨夜還是仗義援手,春花感激不盡。」
嚴衍因她的官樣軲轆話皺起眉,靜了一瞬,問:「五年前,你與梁家究竟有何過節?」
春花苦笑一聲。
「此事,還要從祝般說起。」
五年前,城中營造大師祝般正是風頭無兩,興建的幾座樓台宅院都成了名士雲集之地,也積攢了不少身家,開始籌劃興建來燕樓。
那時春花旗下尚無營造行,正想招攬祝般與她合夥,但祝般孤傲,看不上那時的她。春花不惜三顧茅廬,示以誠意。也是在那時,祝般向她展示了自己親手繪製的來燕樓圖。
其後,祝般的幼子生了一場大病,需千年何首烏做藥引方能根治。那時全城只有春花藥鋪存有一株千年何首烏,她正欲以此為禮,打開祝般的信任,梁大夫人卻在這關頭親自上門來求取。
「梁大夫人於我有恩,她前來哭求,說梁昭也生了重病,還是急病,若無我那株何首烏,活不過三天。」
「所以……你把何首烏讓了給她?」
春花嘆了口氣:「祝家少爺的病是慢病,我想著先救了梁昭的命,再差人去尋一株給祝家。」
沒過幾日,消息便傳出來,祝般帶著自家營造行,併入了梁家版圖。祝般手書一封向她致歉,言明梁家為其子尋得了救命的藥材,他無以為報,只得和梁家合股。
「如果只是如此,倒也沒有什麼。商場上原本勾心鬥角,一時心軟被人鑽了空子,也是常有。」春花道,「梁家可恨,在於得到了祝般這樣的營造大師,卻不珍惜。」
祝般為了修建來燕樓,投入了大量財力心力,在別的工事上,漸漸便有些捉襟見肘。梁家拍胸脯保證,若遇難處,梁家必定出資支援,還慫恿祝般以家產抵押,從尋記錢莊借了十萬兩銀子。
來燕樓塌那一日,祝般身敗名裂,所有在建工事全遭毀約,積壓賬款沒有一筆收得回來。尋記錢莊便在這時上門收賬,清算了祝家所有的資產,仍不足以抵那十萬兩本息。祝般苦苦哀求尋記錢莊寬限些時日,尋仁瑞不為所動。
再後來,祝般氣得大病而亡,孤兒寡母無力支撐,尋梁兩家瓜分了祝家。尋家得了祝家的老宅和幾棟興建過半的樓宇,梁家則成功將祝家營造行徹底據為己有,並將來燕樓圖收入囊中。
春花神情中帶著淡淡愧意:「我自幼受爺爺教導,以為從商是為了人、財、物皆能盡其所用,為百姓謀便利。從未想過,世間還有如此買櫝還珠之人,為了貪圖財物,害死了一位驚才絕豔的大師。也是那時我才明白,若讓尋、梁兩家繼續在汴陵隻手遮天,祝般就絕不會是最後一個祝般。」
嚴衍沉默良久,深深看她一眼,半晌移開目光:
「梁家近來搶了你許多藥材生意,主要是靠著一批北地的珍稀藥材。我觀梁家近年來虧空不少,不該有此財力,恐怕他們藥材的來路有些不明。你若想對付梁家,或可由此入手。」
春花回神,訝然道:「我還以為,你們公門中人不讚成私鬥。」
「君子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世俗幽昏,往往令無辜女子受負俗之累,正該以鐵腕破除。何況……商場爭鬥,不生傷亡,不破法度,不算私鬥。」
「我昨夜承諾要幫你,必不會失信。」
嚴衍轉過頭來,眼睛裡難得帶著點溫柔,彷彿灑金的月夜。
春花有一瞬間的失神。
初識之時,她自覺看破了嚴衍冷峻面具背後的正直,費盡心思網羅。其後是屢屢受助於他,卻從未見他以恩相挾。
他看似克己復禮如腐儒,卻對他人、尤其是弱者極為公正耐心,語出苛責,也多半是因為有更高的期望。
他也是除了爺爺和哥哥以外,唯一從未對她指指點點、或居高臨下地憐憫的男子。
雖然一句話就能氣死一池子入定的萬年龜,他卻是最令她安心信賴,最可以以背相對的夥伴。
從前說要招贅他,還是有些玩笑,如今倒是……確實不想放他走了呢。
只可惜……
她踟躕了片刻,終是從袖中掏出一方寸餘金印,捧在面前:
「春花何德何能,竟能得斷妄司談天官一諾。」
嚴衍——不,此時應當改稱為談東樵——目光下移,落在她手中金印上,目光中的溫柔漸漸褪去,轉為泠然。
金印上以紫火小篆符文刻著四個字:天官斷妄。但凡是對斷妄司略有所知的人,都曉得這是斷妄司天官隨身攜帶的火符印璽,只此一座,無法造假。
他昨夜將外袍披在她身上,一直未曾取回。情況緊急,竟連火符印璽藏在外袍裡的事,都忘了。
又或許,並不真正想要瞞她。
談東樵在心裡深深嘆了一聲。每每對她多一分欣賞,便忍不住放低一分防備,於是立刻被她抓住痛腳。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他們兩人,究竟誰修的是無心道?
「談某公門中人,迫不得已隱匿身份,失禮了。」他誠心誠意地向她一揖。
春花見他承認得爽快,倒是微微一愣。
蘇玠說過,他生平服氣的人不多,談東樵算一個。
「他們老談家,一個個眼睛長在頭頂上,恨不得拽到天上去。」
「尤其是那個談東樵,據說三歲會背論語,八歲進了斷妄司給前任天官當關門弟子,也不知修了多少年,照樣修成個八風吹不動的老神仙。」
這誤事的蘇玠,害她一直覺得談東樵是個仙風道骨的老爺子。
「不過呢……」蘇玠眸中笑意倏爾收斂,「倘若有一天我被害死了,我希望是談東樵來查我的案子。」
那時,春花以為蘇玠只是開玩笑,沒有想到有一天,真的落到要拼盡全力兌現承諾的境地。
她來回思忖了片刻,終是深深地福了一禮下去:
「此前不識得天官,多有得罪。既然是天官親自到此,春花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全力配合天官大人查明案情。」
她將金印交回談東樵手中,又從懷中抽出一封薄薄的信箋,雙手奉上。
「這便是當初蘇玠留給天官大人的書信。他曾說過,這信如非天官大人親自來取,不可示人。」
談東樵接過信箋,展開細細讀過,眸中微震。
春花攏了攏身上的大氅:
「天官大人的疑惑,應當解得差不多了吧?其餘的,小女子所知也有限,恐怕幫不了天官大人其他的忙了。」
她轉過身去,倏地微風吹拂而來,片片雪色隨風而落。本以為是乍暖還寒,又下起了細雪,定睛一看,卻是白色臘梅落了一地。
明明就要入春,恁地突然蕭瑟起來了?
春花抿了抿唇,決意接受這次眼拙腦抽,招贅不成的失敗,不再自尋煩惱,下次再接再厲。
驀地,身後有人淡淡出聲:
「公事的疑惑,確實解得差不多了。私事的疑惑,卻還未解。」
「……」
春花聲音有些顫抖:
「……天官大人還有何疑惑未解?」
談東樵靜了一瞬,道:「那日澄心觀不度閣中,春花老闆曾言道,看上了一位身材高大,體格壯健的大賬房,想要招贅為夫婿,還要用『袖中春』增進一下彼此之間的感情。」
「……」
「不知這位大賬房,指的可是談某?」
走得乾脆俐落,毫不拖泥帶水的身影霎時晃了一晃。
春花清了清嗓子,頭也不回:
「天官大人誤會了……我給盤棘看的,其實是一份返魂袖中春的香方,之所以同霍善道尊說那樣的話,不過是託辭……」
「全是託辭?」
「絕無一句真話。」
談東樵在她背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彷彿放下了許久的擔憂。
春花在心裡默默撇了撇嘴。他是怕她這地頭蛇強娶了他不成?
正要前行,那糟心的孔夫子和血手人屠又叫住她:
「那昨夜,春花老闆在馬車中將談某按住,強行非禮,又是為何?」
冷靜持重的長孫家當家人在自家花園裡絆了一腳,若非修無心道的天官大人眼疾手快,一把撈住,險些栽了個屁股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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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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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2 15:03:01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六章 蠶頭燕尾
春花居然忘了,這位天官大人是個認死理兒的主兒。
攬住她腰身的堅實手臂透過層層深衣傳遞著熱度,兵荒馬亂中,春花抓著一根臘梅樹枝,連忙站起,背過身來,如臨大敵地瞪著談東樵。
「……」
談東樵疑心自己再靠近一步,這平日氣定神閒的姑娘就要拿出破靈箭來對付他了。
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網開三面。他後退兩步,給她留了些騰挪的空間。果然,她神情鎮定下來,悄沒聲兒地長出了口氣。
談東樵勾了勾唇,發覺自己近來笑得有點多。
「春花老闆,還未回答本官的問題。」
這還擺出官威來了。春花沒好氣地想。
「捉賊拿贓,捉……」察覺比喻的不妥當,她咳了一聲,「春花不明白天官大人在說什麼。」
這回答似乎並不令談東樵意外。他挑眉看了她一會兒,徐徐道:
「春花老闆否認亦是無益,本官留存了證據。」
……這活閻王,據說夜審陰,日斷陽,該不會真有什麼秘法重現罪案現場吧?
春花口舌乾澀,聲音也哆嗦起來:
「……什麼證據?」
他湊近一步,低下頭,將那淺潤的唇湊到她眼前:
「或許要傳仵作來驗了傷,春花老闆才肯認?」
她定睛一看,這才望見他唇上兩個淡淡血點,間距與她的兩個小虎牙距離恰恰相當。
手指猛一蜷縮,她生生地在臘梅樹上摳下塊樹皮來。
……乾脆來個人,挖個坑,把她埋了吧。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峙片刻,春花終於敗下陣來,垂頭洩氣道:「天官大人既然有證據,那也許、可能是真的吧。不過您也知道,我昨日中了暗算,藥效上來,幹出什麼出格的事兒也不稀奇。都說不知者不罪,反正……我自個兒是不記得了。」
她只記得有個玉石精,涼涼的,潤潤的……
談東樵神情肅穆地思考片刻:「春花老闆又想拿『難得糊塗』來搪塞過去麼?」
那……必須得搪塞過去啊。不然還能圖個什麼結果麼?難道強搶了他當上門女婿,或者跟他回去做天官夫人?
似乎還是前一種更可行一些……
春花被這膽大包天的念頭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過是被親了一口嘛,又不至於掉塊肉,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計較呢?要是覺得吃了虧,大不了我賠銀子,您開個價?」
談東樵著實皺起了眉:「春花老闆這口氣,倒是跟梁家人的嘴臉差不多了。」
春花又驚又怒:「這怎麼能一樣呢?梁家使了卑劣手段,騙我入局,我……我可是身不由己!何況我手無縛雞之力,哪有本事對您用強,您自己不會躲啊?」
她說著說著,驀地一愣:
「對啊,您當時怎麼不躲呢?實在不行,一棍子把我敲暈也行啊。」
談東樵默然半晌,退開一步,眼神灼灼地望著她,神情有些難以言喻。
霎那間心虛如海浪湧上來,春花薄怒回望:「你看什麼?」
談東樵攤開手,嘆了口氣:
「春花老闆怎知只親了一口?」
「又怎知……談某沒有躲?」
「不是說,不記得了麼?」
「……」
好,好,果然是一位夜審陰、日斷陽的活閻王。恐怕對著一根板凳腿,他也能盤問出三兩木渣渣!
縱橫商界多年的春花老闆,心裡狠狠地吐了一口老血。她一向雖是有債必償,有約必守,但事急從權,她沒有別的選擇,只好……賴賬了。
春花戲假情真地呻吟了一聲,摀住額頭,翻了個白眼,昏了過去。
厚夜,汴陵府衙。
看管殮房的老趙給房門上了把大鎖,將鑰匙往兜裡一揣,大搖大擺地往外走。
守門的衙役見了他,笑道:「聞頭兒不是叮囑你守大夜麼?怎麼才過三更就吃酒去了?」
老趙啐了一口:「聞桑這小子,毛兒都沒長齊,就使喚起趙爺爺來了,誰聽他的?殮房裡的屍體沒人看,還能自己爬起來跑掉?」
衙役沒再說什麼,目送他離去。
夜更深了,烏雲如幕遮住了月光,投下濃重的陰影。沒有人注意到,陰影中升騰起一股黑霧,瀰漫過府衙的層層牆瓦,徑直來到偏僻不起眼的殮房。
「叮咣」一聲,門鎖開了,鎖鏈彷彿被無形的手托著,緩慢而安靜地落在地上。
殮房的木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黑霧在房中徘徊了一陣,終於在其中一具屍首的身側落了下來,漸漸匯聚成人形的實體,兜帽,灰衣,帶著與新鮮屍體不同的腐爛惡臭。
灰衣的老五掀開面前屍首覆蓋的白布,露出一張五官難辨、血肉模糊的臉,但看頭飾,應當是具女屍。它將白布蓋回,轉向第二具屍首。
第二具是一個摔斷了脖子的老頭,傷口在頭,面容整齊。
但,仍然不是它要找的。
它來到第三具屍首面前,尖利的指甲撥開裹屍布。
這是一張模糊程度與第一具女屍近似的臉,但髮髻整齊,完好處的皮膚仍然細嫩。灰衣老五拎起屍體的手,仔細端詳,這是一隻佈滿了老繭傷痕,且因多年泥水工作而長著黑色腐蝕斑的手。是個命苦的少年人。
灰衣老五頓了頓,反手一推,將屍體挪了個背部朝上。它謹慎地四處張望一番,確定無人,才撩起袖子,伸出一隻陰森的細爪,爪尖亮起烏黑的光芒。
爪尖堪堪要觸及屍體後腦,驀地頂上金光大作,一張稠密大網從天而降,將灰衣老五罩了個正著。
呼聲淒厲響起,險些撕破人的耳膜。電光火石間,隔壁停屍床底下滾出一個人影,啪地往那老五腦袋上貼了張黃符,口中喝道:「定!」
老五的嚎叫聲戛然而止。
自屋頂翩然飄落一個青色的頎長身影,正是談東樵。
躲在床下的人——聞桑喘了口氣,打了個響指,殮房內燈火瞬間燃亮。
「師伯,幸好你想了這法子,終於逮到一個活的。這些老五,道行不高,自爆起來倒是快得很。」他繞著灰衣老五轉了三圈,見它被無定乾坤網捆得結結實實,又被黃符定得動彈不得,這才放寬了心。
「這麼個貨色,其實我自己就能應付,師伯何必親自來呢?我聽說春花老闆遭了梁家算計,府裡這幾日都不安生,此刻您該在長孫府啊。」
談東樵淡淡睨了他一眼。
「我已在長孫府周圍設下法術禁制,老五不能輕易靠近。」
「哦。」
考慮得還挺周到,您除了當賬房,乾脆把護院的活兒也接了得了。
聞桑腹誹了一會兒,忍不住又道:「可是,春花老闆這會兒心情可能也不大好,也許需要有個人說說話兒,有個肩膀靠著哭什麼的……」
他瞥見自家師伯冷冽的目光,頓時意識到自己又放飛得太厲害了。
咳,恐怕是又被攆出來了吧。
他識相地轉移話題:
「那個,師伯怎麼知道,這老五會趁夜來打屍體的主意?」
談東樵將停屍床上的少年屍首擺正,重新覆上裹屍布。
「是枕骨。」
聞桑一愣。
「蘇玠留下的,不只是書信,還有一片薄薄的骨片。他將那枕骨磨圓了,藏在一個長命鎖中,留給了長孫春花。」
蘇玠在信中說,他誤入澄心觀,在地窟中發現了無數形狀相似的三角骨片,有的日久年深,有的新鮮潔白。他只來得及偷了一片離開,事後驗看,才發現是人的枕骨。背後妖魔盤踞汴陵多年,法力高深,蘇玠清楚自己力敵不過,且身有家累,本不願牽涉太深。但那妖尊已察覺了他的身份,再退避為時已晚,只得私下調查。他將長命鎖託付給長孫春花保管,但並未告知自己查知的線索,唯恐她知道得太多,橫遭牽連。
談東樵神情一黯:「果如蘇玠所說,安樂壺中存了無數枕骨,府衙仵作的過往驗屍記錄中,怎會全無枕骨被挖的記錄?於是我猜想,他們必是以其他方式害了人,在仵作驗屍之後,再挖走了枕骨。」
聞桑想了想,抓住的這老五,確實是將屍體翻了過來,沖後腦枕骨下手。
「他們既然要枕骨,誰的不一樣?為什麼前兩具屍首都不動手,單單對這一具動手?」
談東樵冷哼一聲:「那就要問這位仁兄了。這具屍體的枕骨,究竟與別人的,有何不同。」
那被縛的老五兜帽脫落,露出猙獰的面容,尖長的獠牙格格碰撞,彷彿拚命忍耐著什麼。
談東樵眸中厲色一閃:
「孽畜,再不坦白,本天官便要用『探魂』之術了!」
老五面容大震,瞬間畏縮起來。「探魂」是斷妄司秘藏的拷問之術,用在凡人身上是禁忌,用在老五身上卻並無反噬,而受術的老五,經過探魂後,再無隱秘,靈魂也要烙上探魂之印,即便死後輪迴轉世,再無境界提升的可能。
它口中仍然囁嚅,談東樵也不廢話,催動指尖,自眉心掠出一絲青色光華:
「生為無定,死曷未歸。」
老五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
「天官饒命,我說!」
「妖尊命我來取祝九的枕骨,是因為吳王世子……」
它的聲音戛然而止,彷彿舌頭突然被斬斷一般。
談東樵心知不好,指尖的青色光華直衝入老五眉心。他的神識如同走入一孔幽黑的甬道,直奔著一線微光追了過去,與一個十分強大的神識一觸而離。
那強大的神識在老五的神魂中嘎嘎一笑,將神魂整個吞噬,而後便如憑空出現一般,憑空消失了。
老五神魂一空,談東樵的一線神識被強行抽出,砸回自己體內。他噔噔倒退兩步,吐出一口鮮血。
「師伯!」聞桑大驚,連忙扶住他。
無定乾坤網中,老五身形未動,瞳孔已慢慢褪色變白,直至成為一具毫無生命氣息的皮囊。
談東樵站定了身子,輕喘了口氣:「無礙。」
聞桑道:「這老五看來稀鬆,怎會有如此強大的神識,竟能反制『探魂』!」
談東樵搖搖頭:「那不是它自己的神識。」
妖尊將自己的神識放了一線在它的徒子徒孫身上,在最後時刻吞噬了原主的神魂,遁逃而去。
聞桑一凜:「妖尊的法力竟已高深到如此地步麼?」
談東樵冷笑一聲:「恰恰相反。他的肉體怕是極為虛弱,只能借門下子孫身軀四處遊走。只是不知此刻,他的本體神識寄生在何人身上。」
聞桑怔了怔:「師伯,那老五剛才說……吳王世子,咱們是不是要查探吳王府?」
「先緩一緩。」談東樵道,「你師父韓抉快要到了。堪輿、陰陽、天像他更為擅長,我還有些疑問需要他來解答。另外……」他頓了一頓。
「盡快查清楚這少年的身份。」
吳王府,風麟軒,雙目已盲的霍善道尊驀然大睜雙眼。
吳王急急撲過來:「道尊,可有進展?」
純白的眼珠在霍善道尊的眼眶中轉了兩轉,他疲憊地長嘆了一聲。
「來不及了,斷妄司天官已至,蘇玠帶走的東西,也已到了他手上。」
吳王肝膽俱裂:「那……長思呢?長思可怎麼辦?」
霍善道尊凝神沉思良久,道:「而今,只有一個人可以救世子了。」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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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2 15:03:16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七章 鳥窮則啄
兩日後,韓抉抵達汴陵。
韓抉的父親韓徹受封霖國公,過世的姑姑正是今上生母,可謂是正經的皇親國戚。但他自幼文不成武不就,除了長相外一無是處,再加上對美食毫無抵抗力,硬是把自己吃成了個俊俏討喜的胖子。
霖國公無奈,只得央求斷妄司天官將他收入了門下。他在斷妄司中找到了自己除美食外的其他兩樣畢生熱情所在:一是鑽研道術法器,二是——氣死自己的表兄談東樵。
霖國公府韓家與談家是姻親,行事風格卻截然相反。談家尚儉持節,韓家卻十分好大喜功講排場。韓抉在這一點上深刻貫徹了家風,領著一幫小徒弟,頂著個監察御史的名頭,浩浩蕩蕩到了汴陵。
監察御史品階不高,但霖國公府小公爺的名頭足以砸死十個汴陵知府。曲知府遠遠迎出十二里,又佈置館驛,又安排僕婢,恨不能將自家老母親送過來當老媽子。
曲知府打聽過,這位霖國公小公爺最大的愛好就是吃。待安頓妥當,曲知府親自上門來請韓小公爺往春花酒樓赴宴,卻被一句舟車勞頓婉拒,碰了一鼻子灰。
夜半,談東樵拎著個食盒進屋,韓抉正在擺弄一個微型的五行法陣。
抬眼望見他,韓抉大喜:
「老談你來看,此地確有古怪。」
五行法陣中心騰空著個白色光球,被金、木、水、火、土五色光線圍在當中,形成一個不甚規則的五邊形。光球卻不在正中,而是向代表「金」的黃色光線偏了不少,還在緩緩顫動,彷彿被遙遠的地方一根絲線緊緊拽著,正要與法陣角力。
談東樵道:「傳聞汴陵有七百年財脈,是否與此有關?」
「財脈乃天生地養,在五行之內。此地金氣大盛,五行混亂,應是人為,而非天給。」他瞪大眼睛:「我那皇帝表兄天天惦記著汴陵稅款,收上來的都是杯水車薪,天下財富卻源源不斷地往汴陵匯聚,原來是有老五在此作祟。」
談東樵看他一眼:「這不是一般的老五。」他深思地凝望著五行法陣,「可知是個什麼法陣?」
「應是個聚金法陣,但在此地經營多年,究竟是如何養陣,又是如何影響汴陵財脈,現下還不明朗。這幾日我在汴陵各處走訪一番,看能否找到陣眼,但這事是個細工夫,急不得。」韓抉嘿嘿一笑,「難怪你指名要我親自過來,換了別人,兩三年也未必能摸清法陣的名堂。老談,你在汴陵待了數月,老實講,是不是已經查到了這聚金法陣的陣主?」
談東樵點點頭,掏出一塊骨片:
「這陣主在汴陵佈局兩百餘年,根基頗深。蘇玠之死亦與它有關,乃至吳王府也脫不了干系。」
他將蘇玠偷出這片枕骨的前後因果與韓抉詳細一說,又道:「我疑心,澄心觀下便是聚金法陣的陣眼之一,而這些人類枕骨與作為祭品的老五,都是養陣的必備之物。只是這一片枕骨,不知有什麼特別,為什麼蘇玠竊走它之後,那號稱妖尊的老五會如此震怒。」
韓抉嘿嘿一笑:「這些彎彎繞的東西我不懂,我只管找陣眼,破法陣,查案之事,還得你來。」
「破陣之事,還需從長計議。叫你來,一是為了勘探法陣,而是吳王府與法陣主人頗多牽扯,正可借你的身份一探究竟。」
談東樵負手,看向窗外的暗夜,「這法陣關係數百萬生民的生計,牽一髮而動全身,故我雖有察覺,也未敢擅動。」
韓抉嘴角抖了抖:「我說天官大人,咱們斷妄司管的是降妖除魔,你老是把天下生民掛在嘴上,這日子還要不要過了?何況汴陵這事兒,影響的多半是那些賣高買低的奸商,你家談老太爺常說,商人都是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蠹蟲,故此士農工商,商排最末。讓這些商人吃一回啞巴虧,不正遂了你家老太爺的意麼?」
談東樵皺起眉,回眸斥道:「為官者,應對所有百姓一視同仁,怎可因偏見隨意輕賤?都似你一般,只掃自家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三省六部各自為政,還談什麼護佑黎民?」
他再三搖頭,給韓抉下了個最終判詞:
「聞桑這孩子,就是被你教壞了。」
「……」韓抉按了按眉頭,想起自己為什麼臨行前躊躇了半天了。
天官大人不在京城的日子,大家都鬆快了不少,居然好了傷疤忘了疼了!
他決定暫時韜光養晦,不和憂國憂民的天官大人對著幹。
掀開談東樵帶來的食盒,裡頭四色點心鮮豔地露出來,金黃的豆沙團、紫色糯米團,青色艾草團和黑色芝麻團,正中都印著一朵紅色春花印。
「曲廉今兒晚上請我去什麼春花酒樓吃酒席,該不會就是做點心這家吧?」韓抉一拍大腿,「哎喲,真是虧大了。」
他忽然狐疑:「老談,你何時在吃食上這麼有品位?」
談東樵淡淡瞟了他一眼,又將食盒蓋子蓋了回去:
「我信中說的幾件事,都查清了麼?」
「……我回去告訴我娘,你刻薄我吃食!」
「姨母問起,也是公事為先。」談東樵四平八穩地答道。
「……」韓抉只好把查到的消息一一稟報。
蘇玠的身世,是談東樵囑咐韓抉查訪的第一件事。
斷妄司的修士找到了蘇府的奶娘,奶娘證實蘇玠並非蘇家嫡妻所生,而是蘇玠之父蘇崇在外面結識的女子所生,蘇玠一出生便被蘇崇帶回,養在了嫡妻名下,蘇家人都未見過蘇玠的生母。蘇家重名,此事不體面,知道得人極少。
「我按你信中提醒問了奶娘,蘇玠幼時可有異常。奶娘說,蘇崇對蘇玠甚是保護,幼時常常將他關在房中讀書,不許他和別的孩子一起在露天的院中玩耍。有一回,蘇玠翻牆出去玩兒,被蘇崇發現,抓回來打斷了腿,休養了半年才能行走。其後蘇崇還在蘇玠居住的院落牆上張了網,謹防他再翻牆逃走。奶娘也說不清,蘇崇對這個孩子究竟是愛還是恨。」
「另一件事,蘇玠確實在許多年前就來過汴陵。」
談東樵點點頭,似乎並不意外。
「具體是在何時?」
「大約五年前,蘇玠科舉不第,蘇崇將他禁足在家,他不知怎麼還是逃了出來,一路逃到了汴陵。他在汴陵待了一段時日,不知怎地又想明白了,自己回了京城認罪,且對蘇崇的要求再無不從。後來蘇家看他實在沒有科舉的天分,便給他捐了個採辦的官兒,他便又到了汴陵。」
韓抉盯著那食盒,一面道:「不過,蘇玠此前來過汴陵,又和他的死有什麼關係呢?」抽絲剝繭刨根問底,可不是他的強項。
張網、五年前、蘇玠的託付、枕骨……一切看似毫不相關,卻又彷彿早就在命運的話本上逐字寫明。
蘇玠一年前再到汴陵,頻頻出入歡場,卻從不留宿,真正相好的,是一個自贖了身的花娘菡萏。
長孫春花與蘇玠明明相交頗深,卻從不表露兩人交情,且在蘇玠死後並未公開質疑過蘇玠的死因。
如同在萬千雜色絲線中瞬間揀出了同色相連的線團,談東樵眸中一亮。
「樊霜曾說,蘇玠不是人。」
「啊?」
「蘇玠不是人,也不是老五,他是個二五子。」
談東樵知道,他離世之前,對長孫春花有重要的託付的。這託付,和書信中對真相的追索,並非同一個。這託付重要到,春花對任何人都隻字不提,甚至因他執意追查而翻臉。
也許,蘇玠第二次來汴陵之後,就沒有打算再回京城。
窗外一聲輕微的響動,陳葛露出半個諂媚的狐臉:
「天官大人。」
談東樵還未動,案上的五行法陣驀地躥起來,朝陳葛兜頭罩下,陳葛立時化作一個雜毛的小狐狸,在五行光網中左逃右躥,一會兒撞在火陣上,被燎了兩片皮毛,一會兒又撞在水陣上,被澆了個透心涼。
「……」談東樵默了一默,道:「放它出來罷,這個老五我認識。」
韓抉狐疑地看看他,確認無誤後才收了法陣,將五行都受了一遍的陳葛放出來。
陳葛從口裡吐出一口鹹水,哭道:「天官大人,我可是替聞捕快帶消息來的。你這位同僚怎麼不由分說就動手?」
韓抉攤攤手:「可不是我動手,是五行法陣認出了你,自行動手。」
「這位是?」
「斷妄司副天官,韓抉。」
陳葛:「……」
斷妄司果然個個心狠手黑,連個漂亮的小胖子都不例外。
談東樵道:「你帶了什麼消息?」
陳葛抖抖毛上的水:「那個被灰老鼠咬死的孩子,我們查到是誰了。」
「他姓祝,名九,正是五年前病死的營造大師祝般的兒子。祝般死後,便和瞎眼的老母住在方家巷子。我們跟街坊鄰居打聽了一下,發現他過得……極為倒霉。」
祝九這些年,幾乎是建房房塌,修橋橋垮,日日辛苦賺上點錢,還不夠娘兒倆吃用,即便是有些剩下的,也都送給賭坊了。照理說在汴陵,一個身強力壯的少年,只要肯努力,怎麼會養不活自己呢?
「就是個倒霉催的賭鬼。他娘說他最後一次出門,是拿了錠碎銀子,三更半夜奔賭坊去了。切,他們這些住在方家巷子的人,個個都是如此,又懶又好賭,不事生產,不求上進,窮也是應當。」
談東樵驀地一震:
「你方才說什麼?」
「不求上進,窮也是應當?」
「再前頭一句。」
「呃……方家巷子的人,個個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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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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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2 15:03:34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八章 禽息鳥視
翌日,韓抉以霖國公長子的名義,前往吳王府登門拜訪。談東樵遂喬裝成侍衛,緊隨身側。
吳王少年時曾與霖國公有同窗之誼,頗有交情,雖然對韓抉的到訪十分意外,卻還是客氣親切地將他迎進門來。
主客坐定,照例寒暄了幾句。吳王多年不曾回過京城,問起霖國公夫婦的康健,倒是十分真心。
「當年你父親和本王一同拜在談老太師門下,逃課都是一起逃,可沒少被老太師打手板啊!」
韓抉想像了一下他老爹被談老太師打手板的樣子,不禁有些牙酸。幾代人了,姓韓的還在姓談的手底下討生活。
「父親也常常想念王爺,可惜這麼多年,王爺竟再也沒回過京城。」
吳王面容浮現惆悵:「本王亦是身不由己,若不是長思這孩子……」
他話音一頓,轉而感慨道:
「時移世易,世侄都長這麼大了,還是和幼時一般豐姿。有子如此,真教本王羨慕不已。」
韓抉一愣,他記得,自己幼時就是個皮光水滑的小胖子。
「王爺說笑了,韓抉幼時愚鈍,家父家母都恨不得生的是塊燒肉呢。」
吳王哈哈大笑:「本王記得,領著長思去國公府做客,你和長思同座飲食,他只吃了兩口便不再動筷,你卻呼弄呼弄吃了兩大碗,可把王妃羨慕壞了,直說你乖巧健壯,回來念叨了三天。」
他嘆了口氣:「長思這孩子,自幼多病,也是我們做父母的欠他的。若是能像韓世侄這般能吃好養,該有多好。」
「……」只要韓抉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他旋即哈哈一笑:「對了,怎麼不見世子呢?」
吳王神情微變:「長思前幾日……突發重病,正在閉門休養,不能見客,還請世侄見諒。」
韓抉震驚道:「世子患了何病?可要緊麼?不瞞王爺,小侄也曾學過些醫術,或可試著為世子把把脈?」
吳王一怔,乾笑道:「長思所患乃是舊疾,已著熟悉的大夫細細調理,就不勞世侄了。」
「如此。」
吳王垂首片刻,抬眸銳利地觀察著韓抉:「世侄此次來汴陵,是為公幹還是私事?」
韓抉大而化之地擺擺手:「小侄仗著祖蔭,在都察院任個小小御史,能有什麼公幹?聽說汴陵美人、美景、美食都是一絕,特來見見世面。」
斷妄司副天官主管司內事務,不審斷,不查案,故此,外人只知他御史的身份。不像談東樵,正職掛的是左都御史,但人人都知道他修道多年,不染塵俗,幹的是鬼神也要退避三舍的營生。
他與身後的談東樵交換了個眼色,彬彬有禮道:「小侄難得來一次汴陵,聽聞王府花園景緻非凡,可否請王爺帶路一遊?」
吳王不疑有他,遂放下心來,引著韓抉往花園去了。
一行伺候的僕從頗多,沒有人留意到,霖國公世子帶來的侍衛中有一個默默地掉了隊。
談東樵四處繞了一圈,鼻隙嗅到一絲藥味。果見兩個侍女捧著藥罐,交頭接耳地走過,他暗暗跟上,直往風麟軒而去。
侍女將藥罐送入臥房,談東樵使了個障眼法,尾隨著進去,飛身一掠,便上了房樑。
房內忽然響起一個沉重老邁的聲音:
「誰!」
談東樵一震,聽出是霍善道尊的聲音。
立刻有女子回應:「道尊,是送藥的侍女。」
霍善沉沉咳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那回答的女子——正是秦曉月,從藥罐中盛了藥湯出來,捧到床前。
藺長思醒著,卻似乎無力掌控自己的身體,全靠兩個侍女將他從床上扶起,半坐起來。他神情木呆,恍惚盯著秦曉月看了一會兒,忽地來了一句:
「我不吃藥。」
秦曉月道:「世子不吃藥,身子怎麼能好呢?」
藺長思平板道:「老子不認識你,怎麼知道你會不會在藥裡下毒?」
秦曉月怔了怔,現出潸然欲泣的樣子。
藺長思身世高貴,談吐清雅,性情溫和,是汴陵城中無數閨秀的春閨夢裡人,她以前做夢都沒想過,會從他口中聽到如此粗俗之語。
藺長思皺起眉:「你這麼好看的娘們兒,哭起來怪可憐的。好了好了,老子吃藥還不成麼?」他一把接過藥碗,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吃藥似乎耗費了他全部的力氣,他漸漸有些萎靡,脖子一歪,倒在了榻上。
秦曉月眸中滴下淚來,向坐在一旁的霍善道:「道尊,世子這樣……好像換了個人一樣,可怎麼好?」
霍善哼了一聲:「此乃邪魔反噬之兆,藥物能有什麼用?」
秦曉月低頭不語。
談東樵隱在樑上,深深蹙起了眉。藺長思的談吐為人他是見過的,方才那說話的,不似他本人,倒像是被誰奪了舍一般。可是,又有哪個奪舍的邪魔會蠢到毫不遮掩奇怪的言行?
他仔細端詳昏睡的藺長思,但見他面容蒼白消瘦,呼吸極度微弱,彷彿一不小心便會油盡燈枯。
這時,侍女來報:「小夫人,王妃帶著客人來了。」
秦曉月皺眉:「世子這樣,能見什麼客人?」
那侍女怯怯看了她一眼:「是……春花老闆。」
秦曉月微愣,便聽霍善道:「來得正好!快扶我去裡間。」
她雖不明所以,但知道吳王對這瞎眼老道一向言聽計從,於是命侍女將他扶到裡間,又以屏風遮擋。從外間看,根本看不出裡面還有個人。
不多時,長孫春花清亮的聲音便近了。
吳王妃神思憂傷地牽著春花的手,身後跟著仙姿和幾個王府侍女,一路進了門。
「丫頭,你能來,真的太好了。長思的病,這兩年分明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誰知又突然……」
「凌姨莫要太擔心,長思哥哥那麼多溝坎都熬過來了,這一回必定也能吉人天相呢。」
春花眉目清亮,雙頰微紅,雖然神情憂慮,但看上去精神十分飽滿。
談東樵冷冷望著,想起前日,他去長孫府探病,家人還回報說東家小姐還暈著,不宜見客。
一轉眼,就精神矍鑠地跑到別人家探病來了。
春花還不知自己的彌天大謊已被戳成九孔,猶自拉著王妃的手,耐心安撫。
王妃嘆氣:「梁家做下的下作事,我也聽說了。唉,也是難為你,受了這樣大的委屈。今日特地命人去請你,也是沒有辦法。我只盼著見了你,長思的精神能好一些。」
春花溫馴道:「凌姨有吩咐,我哪有不從的。」她迎面見了秦曉月,先是一怔,隨後微笑著頷首。
王妃卻並未正眼看秦曉月一眼,而是皺眉道:「你們都下去吧,我和春花有些私密的話說。」
秦曉月臉色一白,看了看榻上的藺長思,咬住下唇,終是乖順地領著侍女們出去了。
王妃偏頭,看了看春花身後的仙姿,客氣笑道:「仙姿姑娘,也避一避?」
談東樵心中一動,正想以什麼法子予以提醒,便聽春花道:
「凌姨,還是讓仙姿留下吧。上次在梁家,春花受了驚嚇,落下個毛病。身邊若無仙姿陪著,就渾身發抖,盜汗眩暈。唉……這恐怕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好的。幸好仙姿不是外人,凌姨有什麼話,當著她說,也是無妨。」
談東樵唇角一勾。真是個機敏的好姑娘。
果然,王妃雖然猶疑,也不好再說什麼。她坐到榻前,喚了幾聲:
「長思!」
也不知過了多久,藺長思悠悠醒來,迷濛的眼睛盯著王妃看了一會兒,眸中儘是陌生。
王妃立刻便受不住了,淒然落淚:「他發病以後,總是用這樣的眼神望著我,好像……好像根本不認識我這個娘親一般!」
春花也愣住了,怔怔地說了聲:「長思哥哥?」
藺長思緩慢地將眸光轉向她,似乎極力思索她的身份。
王妃的神情漸漸失望。
「看來,他連你也不記得了。」
藺長思卻倏然出聲:「我認得你。」
王妃和春花俱是一愣。
「很久以前我生病的時候,你也來看過我。我記得你。」
王妃大驚,正欲叫人,被春花一個眼色止住。
「你記得我……」春花聲音有些發顫,「那你記得你自己嗎?你叫什麼名字?」
藺長思痛苦地鎖起眉,良久,抱頭痛呼出聲,那呼聲如一顆高拋的石子,到了最高處,驀地直線下跌,墮入無聲。
王妃高呼起來:「道……」她猛地停住,看了看春花,轉而向外叫道:「大夫!快叫大夫!」
秦曉月領著侍女、大夫湧了進來,推推攘攘地擠了一屋子,梁家藥鋪的劉大夫衝過來,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藥湯,好歹是把人搶救回來了。
談東樵冷眼望著這一切,眼角餘光掃到內間的霍善道尊無聲無息地起了身,從後門出了風麟軒。他心中一動,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霍善道尊雙目既盲,腳步緩慢,卻走得十分篤定,彷彿這條路已經閉眼走了無數次一般。他穿過曲折的花園小徑,步過小池上的拱橋,一直來到吳王的書房門口。
他站住了,彷彿在等候什麼。
談東樵知道,他在靜聽,試探週遭是否有人。他維持著一個不易被察覺的距離,極為耐心地等著。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間,霍善終於又動了。
但他並未進入吳王的書房,而是轉身繞過書房,向偏僻的後園走去。
談東樵繼續跟著,直到霍善來到後園假山背後,輕輕扣響石壁。
他目力極佳,迅速記下了霍善開啟機關的手勢。也許是為了照顧吳王是個凡人,這手勢並不複雜。
假山壁上豁然而開,現出一個拱形門洞。談東樵跟著霍善從門洞進去,拾階而下,經過一段長長的黑暗階梯,終於到了地底。
地底的洞府十分開闊,週遭燈火通明,但這對霍善並沒有什麼區別。他神情木然地穿過冰冷的石洞,來到盡頭,恭敬拜倒:
「神尊。」
談東樵隱在燈火的陰影中,舉目望著霍善拜倒的方向。
但見一座十餘丈高的財神像矗立在洞壁之前,頂天立地,塑像衣袂袖端繪著金色線繡,眉目清亮,依稀正是在澄心觀的財神殿中見過的模樣。
那神像開口了,聲音如桀桀飛過的老鴰。
「如何?」
「長孫春花帶了那……那凶獸,我們未能得手。」
「長孫府呢?」
「那天官在長孫府週遭設了禁制,咱們的人進不去。」
神像沉默了。
霍善道:
「唯今之計,只有用凡人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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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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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2 15:03:49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九章 鉤金輿羽
韓抉調動三吋不爛之舌,將吳王府花廳中的雞翅木紫銅花格猛虎下山騰蛟歸海八扇大屏風來回誇了三遍,終於瞥見談東樵不動聲色地歸了位。
他口乾舌燥地舔了舔嘴唇:
「王爺,時候不早了,小侄就不便多擾,這就先告退了。」
走出王府大門的時候,正遇上一行人姍姍從側面行來。
韓抉眼尖,望見領頭的是個黛青斗篷的女子,一雙星眸湛湛有光,頰若海棠,步子邁得很急,神情卻頗沉穩。
他自問閱美人無數,連京城第一美人——寧妃娘娘也能常常見到。眼前這女子雖非絕色,卻讓人一眼不忘,情不自禁地生出親切好感。
那女子也看見了他們,腳下一頓,便轉向過來行禮問安。
吳王神情似乎不大好:「長思他……」
女子道:「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早日康復。」
「王爺,這是……」韓抉搶前一步。
吳王的目光在他臉上溜出一抹油,咳了一聲:「這位是汴陵商會會長,長孫家的春花老闆。」
又向春花道:「春花,這位是霖國公家的韓小公爺,此來遊玩,若有機緣,你可要好好招待。」
「謹遵王爺吩咐。」
韓抉大驚:「莫非……那個春花酒樓,就是姑娘您開的?你們家的四色糰子可太好吃啦!」
「謝韓小公爺捧場。」
春花微笑,餘光掃見韓抉身後一個熟悉的修長身影,笑容一頓。
吳王道:「春花酒樓的四色糰子,往年都是春分之後才上市,今年怎麼如此早?」
「回王爺,還未上市呢。大師傅先做了最早的一批,送給幾位故舊親朋,昨日也送了幾盒到王府。也許是哪位故舊借花獻佛,送了給韓小公爺嘗鮮呢。」
春花轉開眸子,斂去異色,如常笑道:
「韓小公爺若得空,歡迎隨時來春花酒樓用膳。」
辭別吳王,走出王府大門,韓抉低聲對談東樵道:
「老談,你看那姑娘,腳下這麼快,好像後頭有登徒子在追她。」
談東樵:「……」
「如此佳人,不能結識實在可惜。老談你先回去,我去找她聊一聊,最好能一同用個晚膳嘿嘿。」
他躍躍欲試,就要衝上前,驀地被談東樵從後頭拽住腰帶,拉了個趔趄。
「我還有事要找她。你且先回去。」
韓抉一愣,對著談東樵大步流星的背影盯了一瞬,驀地醒悟,連忙追上去:
「老談你這孔屠,可別嚇著姑娘家!」
春花一步踏上馬車,剛放下簾幔,車外傳來熟悉的嗓音:
「春花老闆,可否撥冗一談?」
「……」
春花深吸了口氣,咧出個得體的笑,掀開車簾:
「談大人,真是不好意思,酒樓有些事務急需處理,不能陪大人暢談了。」
談東樵微微挑眉:「那,可否允談某同乘一車,車上詳談?」
「……」
春花回身看了看逼仄的馬車,清咳了一聲:
「這怕是……不太方便吧?男女大防……」
「春花老闆說過,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何況,談某在錢莊任職之時,不是常與東家同乘一車麼?」
「……」他如今已不是她的賬房先生了,不知為何,「東家」二字從他口中說出,別有一番回味,直接令她想到那晚在馬車上,他唇間的觸感。
春花瞬間臉上滾燙,僵在當下。
這……躲得過初一,確實也躲不過十五。
幸好韓抉已馬不停蹄趕了過來,見此情形,立時起了打抱不平之心。
「春花姑娘,這人可是為難你了?唉,他這個人,臉難看、話難聽,又不懂何為憐香惜玉。若是驚嚇到你,我替他賠罪了。」
春花聞言一愣,一時摸不清談東樵和韓抉的關係,倒不知如何應對。
談東樵看出她的疑惑,道:「韓小公爺是斷妄司同僚,亦是談某師弟。」
如此,便是可信之人了,難怪談東樵能偽裝成他的護衛混進王府。
春花向韓抉微微一笑,他大受鼓舞:
「老談,你有什麼案情不明,我替你問罷。你且忙你的去,我請春花姑娘吃個便飯,咱們飯桌上詳談。」
談東樵被他的理所當然震住,居然錯愕了一瞬,片刻才道:
「你何時問過案?知道怎麼問案麼?」
「啊哈哈哈看你說的,問著問著不就知道了麼。」韓抉甚是雀躍,居然膽大包天地推了談東樵一把:「老談你快走,別在這礙事。」
春花見談東樵面上已不太好看,不由得噗嗤笑出聲來。
「不如,由我做東,一同做個小席面,可好?」
立春剛過,汴陵盛產的毛竹正是可挖筍的時候,春花吩咐酒樓大師傅置了一桌全筍宴,款待談、韓二人。四寶春筍、筍乾蒸魚、麻油芥菜拌筍尖、竹筍釀肉、筍耳湯,七色俱全,筍香盈室。
韓抉就著菖蒲酒,吃得身心意通體暢快,連連拍案稱妙:「春花姑娘,你這酒樓真該開去京城,我保你日日座無虛席!」
春花笑道:「春花確有此意。來日若真在京城開個分號,就要靠韓小公爺多多抬舉了。」
談東樵此前已將查得的線索告知韓抉,但並未詳細說明查訪的過程,也未提起與春花的淵源。此時便藉著酒席,將他如何化名入春花錢莊做了賬房,如何查訪得知蘇玠的死因,如何與春花一同在澄心觀底歷險,遭遇妖尊,簡要說了一遍。韓抉聽得目瞪口呆,連連豎起大拇指:
「沒想到春花姑娘如此智勇雙全,義薄雲天!」
談東樵又將妖尊座下老五盜取屍首枕骨之事,對春花講了。提及死者身份乃是當年祝般大師之子,春花殊為震動,輕輕「啊」了一聲。
「這個祝家阿九,我原是認識的。」
祝般其實只有一子,從小愛若珠寶,因是老來得子,怕養不活,便特地取名祝九,以喻上面還有八位兄長,若要降災也最後一個降到他身上。
五年前,正是這祝家阿九生了場大病,急需何首烏醫治,祝般才鬆口與梁家合作建了來燕樓。那時春花與祝般頗有來往,還曾前往祝府探病,依稀只記得是個病懨懨的少年。
後來祝般身死,祝家敗落,都傳祝家孤兒寡母遠走了他鄉投親,竟沒料到是一直住在方家巷子,還過得如此淒慘。
春花神情黯然:「若我能早些知道他們還在汴陵,或許不至於……」
談東樵看出她眉宇間虧欠之意,柔聲道:「天道無常,人各有命,你豈能人人都照顧得到?不必如此自責。」
春花明了他意思,沮喪的心情略略提振,輕聲道:「多謝。」
談東樵於是從懷中拿出一顆小小碎銀:「這銀子,你可認得?」
春花取過仔細辨認:「這是長孫家的銀子。是除夜前夜,『散金銀』所用。」
「如何能肯定?」
春花將其中一角指給他看,角上一個小小的刻痕「一」字。
「這銀子是自家錢莊切割,每顆一錢,故此在一角劃了一字。別家一錢碎銀多有磨損,實稱不足量,但我用去散金銀的這一批都是現切,重量成色都統一,絕無少兩。」她命人取了小秤一秤,果然整整一錢,不多不少。
談東樵點頭,道:「這銀子,是在祝九的屍身上找到的。」
春花一怔:「你懷疑,我和祝九的死有關?」
「我自然信你不會作惡。」談東樵皺眉:「但這碎銀怕不僅僅是巧合,只是目下我還未想通其中關聯。」
專心啃筍的韓抉驀地停住筷子,有些疑惑地望著談東樵。
他剛才說什麼?鐵面無私只看證據的斷妄司天官,說他信誰不會作惡?
想必是他聽錯了。韓抉埋頭,繼續撕扯一片里脊。
春花見談東樵如此篤定信任,心中一暖。乍又想到一事,微微一愣。
祝九死於南門外亂葬崗上,而長孫家老宅離亂葬崗並不遠。
她思索片刻,不著頭緒,撞上談東樵探詢的目光,驀地心中一虛。猶豫了一瞬,還是道:
「其實……我有件事一直未同你說。」
談東樵似乎並不意外:「你現下願意說了?」
春花搖搖頭:「此事……未必與你要查的案情相關。可否暫時守密?若有一日發覺這秘密真與案情相關,我絕不隱瞞。」
談東樵微一思忖:「倒也合理。人各有其私,若為查案,強行剖開別人所有陰私,並不公平。」
春花怎麼也沒料到他這樣好說話,不由得大喜,倒了一杯冰過的菖蒲酒:「多謝包涵,和談大人說話真是太暢快了。」
不必精心算計,察言觀色,旁敲側擊,只要以誠相待,他便以誠回應。
大快朵頤的韓抉驀然停住了動作。
這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麼?居然有個姑娘——不,有個活人——說和老談說話很暢快?
眼前的美食雖然吸引,卻再也壓不住他瘋狂豎起的順風耳。
春花端起酒杯,誠心誠意道:「春花便以此酒,敬談一杯吧。」
談東樵盯著她飛紅的臉頰,薄唇勾起一抹淺笑,手中卻猝不及防地奪過了酒杯。
「你身子還未好透,喝什麼冷酒?」
春花一呆,便聽他招呼酒樓小二進來:「取一壺溫過的屠蘇酒,給你家東家。」
那小二也甚是聽話:「是,嚴先生。」
韓抉正在奪筍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了桌上。他霍然站起,指著談東樵大喊:
「老談!你該不會被奪舍了吧?」
談東樵皺起眉,冷冷瞪他一眼:「胡說什麼?」
韓抉一臉恐慌地奔過來:「你怎麼證明你是真的老談?」
「……你要如何證明?」
「我問你,你們談家的家訓是什麼?」
談東樵忍耐地閉一閉眼,仍然答道:「巧偽不如拙誠。」
韓抉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對,這事知道的人也不算少,不能為證。」他想了想:
「你離京時,我給了你一件我新做的頂階法器,是何物?」
談東樵嘆了口氣,扶住額角:「是一件精簡過的破靈箭,你將它做成了袖箭。」
「不錯。那破靈箭呢?拿出來啊。」韓抉攤開手。
這一問,倒叫談東樵結結實實愣了一愣。
見他遲遲不語,韓抉大喝一聲:「哈!你果然拿不出來吧!」
他功夫稀鬆,此刻忽然靈巧起來,扯著春花倒退兩步,將她護在身後:
「快說,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敢冒充斷妄司天官!」
談東樵:「……」
「那個……韓小公爺……」
「春花姑娘別怕,我豁出性命也會保護你的!」韓抉如臨大敵地瞪著談東樵。
「咳……你的破靈箭在這兒。」
春花擼起袖子,將左腕上套著的箭筒舉到韓抉眼前。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2 15:04:06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八十章 鸞翔鳳集
三人再次坐定時,韓抉已完全沒有了食慾。他毫無感情地往嘴裡塞了一根油燜筍,驀地向一旁同樣專心吃飯的仙姿招招手,低語道:
「這位……看起來排行第五的小姑娘,跟你打聽一下,你們春花老闆和我們家老談……很熟嗎?」
「一般熟吧。」
「那……」
仙姿坦然無辜地道:「之前我們小姐想招他倒插門兒來著。」
韓抉:「……」
被編排的兩人正沉浸在抽絲剝繭的討論中,絲毫沒有發現,韓抉的想像力已如爆竹一般衝破了天靈蓋。
春花在一旁案上攤開一張大紙,以筆墨將幾個線索記下來,各套了個圈圈,分別是:
祝九、祝般、蘇玠、菡萏、霍善道尊。
談東樵看了一遍,微微皺眉,從她手中拿過筆,添了幾個字:
枕骨、來燕樓圖、散金銀、方家巷子、吳王、財神像。
他遲疑了一瞬,又添上一個名字:吳王世子。
春花微微痛縮了一下,想起吳王府中所見:
「談大人,世上可有什麼病症或邪魔,可以讓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麼?」
談東樵自然明白她在問什麼。
「吳王世子的病症,確實奇怪。」他看向韓抉,「師弟。」
韓抉正魂不守舍地入定,驀地驚醒:「怎麼的了?」
「我在吳王府地下看到的財神像,和澄心觀被摧毀的那座一模一樣。妖尊通過神像,向其信徒發號施令,乃至掌控其心志。以吳王的身份地位,究竟還有什麼是他匱乏而苛求的呢?難道只是求財嗎?」
韓抉一怔,倏然醒悟。
「吳王世子的病情,你瞭解多少?」
韓抉道:「藺長思在京城出生,我記得他五六歲上就生了重病,我爹回來還說,估計活不了了。後來吳王忽然主動請旨就藩,明確向先皇要了汴陵這塊地方。先皇正愁沒處安放他,便順水推舟,讓他帶著一家到了汴陵。說起來,自從到了汴陵,藺長思的病便一日日好起來了。我爹娘還感嘆,都是江南水土養人。」
談東樵便執筆,將吳王世子、吳王、霍善道尊劃線相連。
「吳王所求,為子嗣康健。」
「祝般一生,醉心營造來燕樓,他所求的,是功業。」他又在來燕樓、祝般之間劃了一條線。
「而蘇玠呢?他一生受制於俗,在汴陵遇上了一個女子,私定了終身,卻身份隔重山,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所求的,是自由。」
他從懷中掏出蘇玠留下的枕骨,放在紙上:
「斷妄司典籍中,有《神相》一篇,言說『人之骨法,貴者莫出於頭額之骨,頭骨之貴者,莫出於成枕之骨,凡豐起者富貴,低陷者貧賤。』」
春花點點頭:「商人多迷信,枕骨富貴的說法古已有之。傳說枕中有財脈,可蔭庇後人,其中又以回字枕為上品枕骨,富貴綿延,十代不絕。幼時爺爺帶我去商會裡玩兒,碰上號稱是會摸枕骨的老神棍,還替我看過枕骨。我這枕骨,圓潤飽滿,如同回字,正是傳說中的回字枕。」
她指著自己腦後:「不信,你摸摸看。」
韓抉在旁聽得一哆嗦,連忙又埋頭吃筍。
談東樵眉毛一跳,伸出的手在空中懸停了片刻,還是輕輕撫上了她後頸。
果然飽滿立體,福氣多多。
春花轉到他背後,看了看他的後頸,煞有介事道:
「你這枕骨,又平又長,恐怕是個一字枕。」
看她又開始信口胡謅,談東樵搖頭失笑,卻仍順著她話頭問:「何為一字枕?」
春花笑嘻嘻道:「只會走直線,從不繞彎,脾氣耿直,容易得罪人。故此,不太容易有錢。」
談東樵淡淡一笑:「那你這回字枕,便是只會繞彎,從不走直線了。你不想答的事,便是神仙堵在面前,也問不出來。」
「……」
春花咳了一聲,假作沒聽懂,撇開視線,道:
「這些都是街談巷議,無稽之談。」
「無稽之談,卻有人篤信。聞桑說,澄心觀中行臘祭,尋仁瑞和梁遠昌都是從頸後取了血。也許,他們真的相信枕骨中有財脈。那……他們為何要竊取祝九的枕骨呢?他和所有居住在方家巷子的人一樣,始終掙扎於謀生,根本無力攢下絲毫財富。」
談東樵的目光,投向那顆碎銀。
「祝九死的那晚是驚蟄,趕上西門宵禁,只好走亂葬崗,繞行南門。深夜進城,應該是帶了這碎銀,要去賭坊。若是沒有遇上禍事,恐怕會如往日一樣,盡輸光了。」
「只有祝九求的,是財。也只有祝九,缺的是財。」
春花一愣:「你方才說……祝九死的那晚,是什麼日子?」
「驚蟄。」談東樵望她,「你想起什麼了?」
驚蟄。
藺長思突發疾病昏迷那日,正是驚蟄。
春花驀地想起病榻上的藺長思對她說的話。他說:我見過你。我從前生病的時候,你也來看過我。
他不認得吳王妃,為何偏偏認得她?
因為,他根本就不是藺長思,而是一個認得她長孫春花,卻不認得吳王妃的人!
前塵和現世糾纏良久,不知怎地,突然扯出了一根線頭,春花霍然立起。她搶過狼毫,在「吳王世子」和「祝九」之間劃了一條線:
「他……變成了祝九!」
談東樵望著她劃下的那條線,深思:
「祝九的財脈——或許是祝家的財脈,大概在很多年前,就被取走了。取走財脈的人,在祝九和世子之間,建立了某種聯繫。而祝九死的那晚,因為一些原因,因緣倒置,祝九和世子,交換了人生。」
阿九迷迷糊糊地聽見身旁有人在哭。又是那個年長的女人,明明不認識,卻日日來哭他。
她穿得是他平生未見的華美,滿頭金釵耀得他愈發昏頭,怎麼都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長思,你當真不記得母妃了麼?」女人哭得好傷心,「道尊說……你是被邪魔迷了心志,只有春花才能救你。母妃……母妃不想害春花,可是母妃更不忍心看你這個樣子啊!」
這女人哭得他頭痛欲裂,微微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立刻就合上了。
春花……好像有些印象。看到她,嘴裡便泛起甜甜的香氣。大約是什麼時候,她給他送過糖吃吧。
阿九發現,自己不希望春花遇到不好的事情。
然而他很快又昏過去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再醒來時,眼前換了個女人。是更年輕漂亮的那個,她說她叫……對了,曉月。
曉月長得真好看啊。她沒有那個老女人愛哭,安安靜靜地給他餵藥,擦臉,擦身。他不吃藥,她也不勉強。
有一天,他難得清醒一會兒,又看見曉月在面前忙裡忙外,忽然就問了一句:
「曉月,你喜歡我嗎?」
曉月愣了一愣,道:「我喜歡的不是你,你只是暫住在這身子裡的邪魔罷了。」
「哦。」想了想,又問:「那你喜歡他什麼呢?」
此刻恰好四下無人,曉月回身,冷冷地看他一眼:「我喜歡他俊俏,尊貴,儒雅,不同凡響。」
阿九有些黯然:「他真有這麼好?」
「那他對你好嗎?」
曉月的動作凝住,沒有回答。
「我要是娶了你,肯定把你捧在手心兒裡,好好幹活兒掙錢,給你買好吃的,哄你開心。」
曉月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快速低下頭,不肯再搭理他。
他迷迷瞪瞪地想了一會兒曉月給他當老婆的日子,也不知是睡了一會兒醒過來,還是只是晃了一下神,忽然又想起春花。
「那個叫春花的姑娘,好像有人要害她。」
曉月原本垂著頭,捧了一碗藥,正餵給他吃。聽了這話,驟然抬起頭瞪著他。
「你……記得春花?」
「有那麼點印象,她是個好人。」他努力睜圓眼睛,想看清曉月臉上的神情。「曉月,你快去告訴她,有人要害她,讓她快跑。」
曉月冷冷地笑了。
「你還真是……無論什麼時候,心裡都惦記著她。」
阿九茫然,低頭看看她手裡的碗。
「曉月,你聽我的話,我也聽你的話,把藥都喝光。」
他稀里糊塗地去接那藥碗,藥碗卻驀地一縮。
曉月神色複雜地望著他,驀然起身,將藥倒進了床邊的花盆裡。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麼邪魔……但,我也討厭這樣,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感覺。」她拿著空碗的手抖動得厲害,話語卻極為清醒。
「別人問起,你就說,藥都喝了。過幾天,等你身子能好好走動了,你就跑吧。」
這一夜,對汴陵城中的許多人來說,都極為漫長。而梁府眾人,也已經許久沒睡過一個安穩的覺了。
梁遠昌領著梁興,提著一盞風燈,穿過梁府的重重院落,越過亭台,來到一座假山背後。他輕拍了拍一面牆壁上的第七塊磚,驀地腳邊出現了一個黢黑的洞口,昏暗的階梯深入地下。
梁興莫名其妙:「父親,咱們家什麼時候有這樣一個暗道?」
梁遠昌長嘆一聲:「興兒,咱們梁家在汴陵的傳承,已有一百多年了。常言道,富不過三代,你就沒想過,為何獨獨尋家和梁家能始終屹立不倒麼?」
梁興大驚:「這……難道不是咱家經營有道,信義傳家的緣故?」
梁遠昌呸了一聲:「你瞅瞅你生的那個兒子,也配談信義傳家?」
「你早晚是要掌家的,今日,未付便把咱們梁家的百年之秘傳給你罷。你要牢牢守住,除了下一任家主,對誰都不可洩露。明白了嗎?」
梁興怵然一驚,連忙點頭。
梁遠昌將風燈提在手中,顫顫巍巍拾階而下。梁興欲攙扶,被他一把甩開,只得一臉納罕地跟在身後。
也不知在黑暗的甬道中走了多久,前方驀地出現光亮。
梁興驚恐莫名。
甬道的盡頭燃遍長明燈,燈火搖曳中,一個十餘丈高的金漆神像憑空而現。神像面容溫和寧靜,還有些說不出的熟悉。只看了一眼,不知怎地,神像的面容忽然現出陰惻惻的冷笑來。
梁興未及細看,已被梁遠昌叱了一聲:「跪下!」
他雙膝應聲撞地,埋頭不敢再看神像容顏。
梁遠昌嘆了口氣,自己也顫顫跪下:
「財神神尊容稟!」
「梁家遠昌,受財神神尊多年庇佑,本該兢兢業業侍奉,不該拿些瑣碎小事勞煩神尊。但如今……那長孫春花處處相逼!她先是壟斷了西南一路鏢路,抬高了梁家木材押鏢的價格,徹底把王府別院變成了個虧錢的工事。她又指使錢莊向梁家幾大對手發放利錢,息額極低。更有甚者,她還……抓住了咱們往北地蠻荒之地,從沙匪手中低價購買珍稀藥材的證據!」
「神尊!梁家雖有失德之處,畢竟由神尊庇佑了一百餘年,如今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欺負成這樣!還請神尊指條明路,否則梁家恐怕……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驀地,神像甕聲甕氣地笑了起來。
梁興嚇得險些從地上跳起來,卻被梁遠昌死死按住。
神像哼了一聲,慢悠悠出聲:
「明日丑時,焚香沐浴,出門南行七十七步,遇一女子。」
「一女子?」梁興不解,「什麼女子,能解我梁家困境?」
梁遠昌給了他一個排頭:「不可質疑神尊!」
梁興只得隨父親齊齊拜下:
「多謝神尊顯靈。」
那神像喉中詭異地呵呵笑了幾聲,復歸於無聲。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2 15:04:21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八十一章 鳶視狼顧
春分,陰陽相半,晝夜均而寒暑平。
汴陵人以春分和臘八為一年商機的起始之日。春分時節,嚴寒已過,江水汛期也漸漸到來,春水利財,商路通達,百業復甦,大旺。這元亨利貞的吉訊,往往由春日第一隻飛來的元鳥捎來,故而汴陵商會在春分日有一個郊野宴飲的傳統,稱為「元鳥宴」。
元鳥宴辦到今年,已經是聞名天下。汴陵商會中有名望的商人齊齊到場,知府曲廉和吳王本人亦是座上之賓,皇朝各地的其他商人也都紛紛撥冗趕來。商人們在元鳥宴上展示自家的得意商品,暢談來年的規劃,互通有無,共襄盛舉。
汴陵西郊,汴水之濱,綠茵遍野,平地新起了一座高台。元鳥宴中身份最高的兩位——吳王藺熙和汴陵知府曲廉坐在上首左右,不設正位,以示與民同樂,賓主盡歡。
照例是由商會會長長孫春花主持開宴。
春花早備好了歡迎辭令,先是感謝了一遍皇恩浩蕩,吳王仁德和汴陵官府多年來對商會的支援,又將宴會的流程詳細介紹了一遍,一應接待、出行、交流、展出細節均有專人負責,外地商人則依據屬地劃分會館居住,井井有條,一了百當。
梁家的席位離春花不遠,聽得最是分明。梁興坐在梁遠昌身側,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
「春花老闆,官樣文章差不多得了,元鳥宴可不是你一個人的戲檯子。」
春花不以為忤,淡淡一笑:「梁家大爺如此不耐煩,是哪家鋪子著火了,急著回去救火麼?」
梁興大怒,霍然而立,被梁遠昌喝止,只得強行按下怒意,坐回原位。
長孫家和梁家的爭鬥已是公開的秘密。台下,汴陵商人截然分為三派,與長孫家親善者自然是額手相慶,而以梁家為首的一派則是陰陽怪氣,噓聲起鬨。另有一派相對中立,兩邊都不願得罪。
出乎意料的是,尋家在這次事件中選擇了中立。尋府鬧鬼的事似乎對尋仁瑞影響很深,身體雖然康復,但精神始終渾渾噩噩,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尋家族老已經暗中商談了多次,謀劃更換一個當家人。尋家自顧不暇之時,自然不願對外樹敵。
商人們議論紛紛,已將長孫家和梁家之間的八卦逸聞腦補成了九十九回演義話本。
春花清了清嗓子,又高聲道:「春和景明,春花本不該耽誤各位及時行樂,只是眼下,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借此機會向各位宣佈。」
「大約五年之前,正是在此處,曾起過一座高樓,名喚來燕樓。雖然不足一日便倒塌,但當時在場的人,一定還記得來燕樓的煌煌之美。長孫家決定,還在此處,按照祝般大師當年的圖紙,重修來燕樓!」
台下安靜了一瞬,驀地爆發出熱烈的議論。
梁興大驚失色,面如黃紙:
「父親,她這不是打梁家的臉麼?」
「梁家的臉早就被她打腫了,還差這一巴掌麼?」梁遠昌冷冷地瞪他一眼,「你也是快要有孫子的人了,怎麼還不如一個丫頭鎮定?咱們今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忘了?」
梁興不說話了。
春花不再多說,自顧自轉過身去,向吳王行了一禮。
「今日春分,初候元鳥至。恭請王爺和曲大人為汴陵百姓放飛元鳥,以迎吉祥。」
吳王今日似乎總有些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樣子。春花請了幾次,他方才醒悟過來,點了點頭,行至台前。
早有人送上鳥籠,籠中是一隻雙翅如墨,肚腹潔白,頸項殷紅的燕子。
曲廉滿臉堆笑,取過鳥籠,小心地打開籠門,托到吳王面前。
「王爺親手放飛元鳥,真乃汴陵百姓之福啊!」
吳王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緩慢地伸手進籠,去抓那燕子,不知怎地,卻被燕子輕輕啄了一口在手上。
他低呼了一聲,縮回手來。
曲廉和春花都是一驚,連忙上前看問,吳王擺擺手,只道無礙。
台下,驀地響起驚奇之聲。一個灰衣襤褸的人不知從何處冒出來,身上髒污邋遢,還帶著血色,眾人見了,都遠遠避開。
一個長孫家旗下專職接待的掌事要去查問,卻被幾個梁家的護院不著痕跡地隔開。
那人排開人群,緩緩趨近,來到台下時,重重地跪下,尖利淒楚地高呼一聲:
「求王爺、知府大人為奴家伸冤!」
吳王怔了一怔,神情起伏不定,彷彿受了什麼驚嚇。曲廉見狀,連忙上前一步:
「那婦人!若有冤情,可以去府衙大堂擊鼓鳴冤,本府自當受理。怎可在此元鳥盛會之時,驚擾王爺?來人啊,把她拉下去!」
那婦人哭叫了一聲,喊道:「那人財大勢大,奴家怕知府大人不敢辦她!」
曲廉一驚。汴陵城中,財勢大到曲廉都心懷忌憚的,能有幾個人?他下意識去看吳王。
吳王雙手攏袖,輕輕道:「大運皇朝法不徇情,天子犯法,亦與庶民同罪。這婦人,你既然排除萬難,來到元鳥宴上,想必真有奇冤,不妨詳細說說,若所言不虛,本王和曲大人都會為你做主。」
吳王如此說,曲廉也只得揮退衙役,給那婦人闡述冤情的機會。
那婦人深吸了一口氣:
「奴家名喚煙柔,要狀告長孫春花謀奪家產,奪人骨肉、殺人害命!」
曲廉顏色劇變,手中一鬆,鳥籠掉到了地上,那精挑細選的燕子立刻得機,躥出籠門,撲棱棱高飛入天,頃刻便不見了。
婦人甫一出現,春花就認出來了。
煙柔瘦了許多,兩腮深深下陷,雙目卻格外亮,散發出癲狂執拗的光。
春花心跳如鼓,口中還是鎮定地向曲廉道:
「曲大人,這女子要告我,我可以與她一同去府衙對質,相信曲大人亦會秉公執法,何必在此驚擾百姓?」
曲廉一想,確實如此,便道:「那就勞煩春花老闆隨本官……」
話音未落,下首一人越席而出,正是梁興:
「哎喲,這女子,不是長孫家大公子新收的那個妾室麼?還給大公子生了個兒子呢!怎麼就落到如此境地了?嘖嘖,真是可憐。曲大人,趁著大家都在,讓這女子把話說明白,萬一有什麼誤會,也好讓春花老闆當場解釋清楚。這事要是不弄明白,今後誰還敢跟長孫家做生意啊?」
這話一出,席間一時有多人應和起鬨。曲廉回頭,以徵詢的目光投向吳王。
吳王的思緒卻似乎在別的什麼地方,良久才回過神,嘆了一聲:「讓那婦人把話說完吧。若是說得不實,春花你照實反駁便可。」
曲廉再無別想,只好將高台權做個公堂,道:「那婦人,你就將你的冤情細細講來吧。」
煙柔深深一福,不疾不徐地開口了。
「奴家本是萬花樓一個普通花娘,花名雲暖。大約兩年前,奴家懷了一個外地相好的孽種,那冤家卻不認,躲了再沒回來。奴家偷偷生下了孩子,養在花樓外頭。直到有一日,長孫家的春花老闆找到奴家,說要奴家幫她辦一件大事,事成之後,奴家再不用過那迎來送往的日子,奴家的兒子也能一生榮華富貴。」
「奴家聽了,自然心動。於是春花老闆給奴家贖了身,又讓奴家進了長孫家,給大公子做妾。這本是條好路,可是進了長孫家,春花老闆卻和所有人說,奴家的孩子是和長孫大公子生的!」
煙花韻事,隱秘身世向來是街頭巷議最熱衷的談資。席間商人聽了這驚天豔聞,紛紛喝了雞血一般,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煙柔言語頗有條理,繼續道:
「長孫大公子在煙花中是有些名望,但奴家從未與他有過來往,大人去萬花樓一問便知。奴家怎麼可能給大公子生孩子呢?奴家起初不明白,春花老闆為什麼要這麼做,後來就漸漸明白了。」
「大公子是長孫家唯一的男丁,春花老闆一直把他當作眼中釘肉中刺,生怕長孫老太爺把家業都給了他。她將這樁醜事栽在大公子頭上,大公子在老太爺那裡就徹底失了信任。奴家的兒子成了長孫家的繼承人,奴家又是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今後老太爺不在了,那長孫家不就全落入她的掌握了麼?」
「奴家越想越是心驚,便想尋個機會,向老太爺和大公子稟告此事。誰知卻被長孫春花察覺了!她讓手下親信把奴家關在老宅之中,嚴加看管,對外只說奴家得了疫症,不能見人。她不讓奴家見衡兒,還每日對奴家鞭打凌虐,只為逼迫奴家屈服,成全她的陰謀。奴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說到此處,煙柔哭得情淒意切,天愁地慘,直教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奴家……受盡了折磨,終於找了個機會逃了出來。長孫春花卻命人滿城搜尋,只為了殺人滅口。奴家思念衡兒,不敢走遠,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她仰起滿是淚珠的臉:「王爺、大人!奴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煙花女子,死不足惜。但長孫春花這樣為富不仁,做盡了惡事的人,怎麼還能好好地走在這世上,還功成名就,長命富貴?」
她說話間,驀地從腰間抽出一把雪亮的小刀。
「奴家只盼,以奴家之血,求一個公道!」
眾人一愣。原本沉默靜聽的春花率先醒悟,霍然立起:「快攔住她!」
衙役們這才驚覺,卻已來不及了。
煙柔決絕而迅速地將那刀刃割破了自己脖頸,鮮血如箭爆射,傾灑在高台之下。
異變陡生,一時間,高台上下驚惶無處,竟是寂無人聲。
第一個奔過去的衙役探了探血泊中女子的鼻息,搖了搖頭。
曲廉目瞪口呆,靜默良久,緩緩轉臉,心有餘悸地望著春花:
「……春花老闆,你……可有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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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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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2 15:04:39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八十二章 鶺鴒在原
春風和氣,遊人如織,正是閒逛的好時節。吹走了寒意的商市街,又回到了車水馬龍的景況。
長孫石渠一手抱著長孫衡,一手拿著一個風車,兩個撥浪鼓,三根糖葫蘆,滿頭大汗地嚷:
「仙姿,你倒是幫我拿兩樣!」
仙姿負著手,跟在身後,冷冷地笑:
「少爺,自己買的東西自己拿。」
石渠委屈大叫:「又不是我要買的!」
「小少爺指哪您買哪兒,攔都攔不住。爹可不是這麼當的。」
話音剛落,奶娃娃長孫衡又在爹爹懷裡立起身子,短粗的手指頭指向一旁推車上花花綠綠的麵人兒。
「爹!買!」
石渠苦著臉:「爹爹實在拿不下了,咱們下回再買,好不好?」
小娃娃早已掌握了拿捏這軟柿子爹爹的獨門技能,扁嘴憋了一會兒,「哇」地哭了起來。
「爹、爹、……買……嗚哇!」
石渠的心臟彷彿扔進熱水鍋的豆腐泡,頃刻間軟塌服帖:「買買買……唉,仙姿你好歹幫我掏下銀子!」
仙姿翻了個白眼。
商市街上少有不認識長孫家這紈袴少爺的。每有熟人湊上來,便走心或不走心地誇一句:
「哎呀,這是長孫家的小少爺,長得真好看!」
石渠便驕傲得像鬥勝的公雞一般:「那是!我的兒子,自然長得跟我一樣好看!」
又逛了一段,石渠的體力終於耗盡。仰面看見「四海齋」的招牌,忙不迭地抱著孩子進去了。
跑堂的見長孫家的紈袴又來蹭吃蹭喝,怕他是來打探新菜品的,連忙稟告了大掌櫃。
陳葛一進包廂,懷裡就被塞了個孩子。
「陳兄,替我抱一會兒。」
石渠又渴又餓,拎起茶壺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
陳葛一臉懵地瞪著懷裡流口水的娃娃,剛吃過糖葫蘆的小嘴和沾滿紅糖的小手黏糊糊地往他身上蹭。
「……」
小娃娃亮晶晶的眼睛也回望他,一點兒也不怕生。
陳葛慢條斯理地道:「這是……你兒子?長得還挺好看。」
「那是……」石渠正要慣例自誇,又聽陳葛道:
「長得怎麼一點兒都不像你。倒是還有幾分像我。」
石渠氣滯:「陳兄還是這麼不會說吉祥話。」
小娃娃盯著陳葛,忽然咧開一個大大的笑臉。陳葛愕然了一瞬,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石渠有點發愣。別說,這倆還真有點像。
正說笑時,外間突然吵嚷起來,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向這邊而來。
原本靜坐喝茶的仙姿驀地站起身,不由分說地把長孫衡從陳葛懷中抱回來。
石渠叫喚起來:「哎哎,路上讓你替我抱一會兒,你偏不肯。這會兒怎麼又主動去抱了?」
仙姿眸子微眯:「閉嘴。」
陳葛也察覺了異樣,推開包間小門,正迎上一隊帶刀的捕快。
「誰是長孫石渠?」
陳葛一愣,倒也不欲多管閒事,向後一指。
領頭的捕頭目光在室內掃視一圈:「那孩子,是長孫衡?」
石渠:「是啊,怎麼的了?」
衙役一揮手:「跟我們去趟府衙。知府大人要滴血驗親。」
「哈?」石渠茫然,「為啥?」
捕頭粗聲道:「今日元鳥會,這孩子的娘狀告長孫春花謀財害命,狸貓換太子。這孩子,很可能不是你的。」
石渠彷彿被當頭敲了一悶棍:「你說煙柔?煙柔不是病了嗎?她……親口說過這孩子是我的啊?春花也是這麼說啊。」
「孩子的娘已經死了,死前說了真話。長孫大少爺怕是被自己妹子給坑了。」捕頭的話語帶著些雄性動物談及後嗣時特有的嘲諷。
石渠還要再說什麼,捕頭不耐煩了:「少說廢話。把他加上,那丫鬟,抱上孩子跟我們回衙門……誒!」
他的話音被仙姿突如其來的動作截斷。
仙姿抱著衡兒,飛身躍出了窗榭,身形快如疾電,一室大男人竟無一個來得及反應。
捕頭醒悟過來,大喝一聲:「快追!」
然而窗外,哪裡還能看見仙姿的身影?
石渠只覺一陣風兒從身邊拂過,隱約聽見仙姿掠出時口中的碎碎念:
「滴血驗親,可不能去。」
良久,陳葛幸災樂禍地嘆了口氣:「哎呀,原來這孩子,真不是你的啊。」
元鳥宴上的驚天秘聞一日之間傳遍了全城,從富麗堂皇的江上畫舫到古樹巷口老槐樹下古樹婆婆的豆腐腦兒攤,討論的都是富商長孫家的家醜。
「然後呢?」豆腐腦兒攤的客人圍成一堆,聽其中一人煞有介事地大肆議論。
「偏就這麼巧,萬花樓的老鴇剛好帶了幾個姑娘出局,當時就在元鳥宴上。老鴇親口證明,那小妾做花娘時從未和長孫大少爺有過來往。」
「曲大人傳長孫大少爺和小娃娃上堂滴血驗親,長孫家那個女護衛見勢不妙,當場就抱著娃娃跑了。」
「啊?那女護衛不是春花老闆的心腹麼?」
「是啊。這不是明擺著心虛嘛?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別說曲大人,就是吳王也不敢偏袒她啊。只好把她暫時收押入監,此刻正在府衙大牢蹲著呢。」
「嘖嘖,富人家裡這點狗屁倒灶的事兒,真是不消停啊。」
古樹婆婆拎著勺子,往桌上一敲,板著臉道:
「你們這些人,舌頭也太長了!那深宅大院的事,是外人能看得透的麼?我看春花老闆就很好,知道我老婆子掙錢不易,常常介紹客人過來,每回都多給錢,絕不是那作姦犯科的人。」
眾食客爆笑:「婆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長孫家的老太爺和大少爺也是兩個傻子。都鬧到這份兒上了,還跑到府衙去求情,說什麼……家業本來就是要留給春花老闆的,那孩子鐵定就是大少爺的,跟他長得一模一樣。」那消息最靈通的食客咂咂嘴,「也是,長孫家要是沒有了春花老闆,還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眾人又感嘆了一陣子,這才慢慢散了,留下古樹婆婆一個人,一邊捶著腰,一邊開始收攤。
收到最後一張小方桌,她才發現,竟然還坐著一個客人。他碗裡的豆腐腦兒只吃了一半,卻已放下了湯匙,靜靜地望著她。
夜幕低垂,左近無人。汴陵城被一團料峭的黑冷包裹起來。
古樹婆婆一怔:「客人有什麼事?」
來人一身青衣,眉目清冷,卻蘊藉著沉穩寬廣之氣。
他起身,攤開手掌。掌中一片瑩白的骨片,在夜霧中閃著磷光。
「我想請教,這骨片的來歷。」
古樹婆婆冷笑起來:「客人要驗骨,去找仵作啊,找我老婆子做什麼?」
「槐為木之鬼,能與鬼通。」
古樹婆婆不說話了。良久,她謹慎地後退一步:「原來是斷妄司的官爺。我老婆子一向安份守己,可不曾觸犯過斷妄司的條例。我不愛管閒事,你也別來管我。」
那青衣人踏前一步:
「不該管的閒事,您不是早就管過了麼?」
古樹婆婆悚然一驚。
「我一直不明白,煙柔根本對蘇玠一無所知,卻為何能帶著信物,去找長孫春花。」
古樹婆婆不語,對方便自言自語般繼續道:
「但今日我明白了,是菡萏的鬼魂讓她去的。而汴陵城中,能襄助鬼魂與人交談的,只有您這老槐樹了。」
古樹婆婆鐵青著臉:「老婆子年紀大了,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青衣人從懷中取出一物:「煙柔身死,仵作從她體內取出了一片槐樹皮。當初你割下自己的樹皮,混在豆腐腦兒裡騙她喝下。樹皮嵌入肺腑,煙柔遂能與鬼通。」
「我……可不認識什麼煙柔,更不認識什麼菡萏!老婆子在汴陵百年,從不惹是非,才不會管這種閒事!」
「你確實低調怯懦,從不與妖尊作對。」青衣人雙目炯炯,「但菡萏從小就在你攤上吃豆腐腦兒,你是看著她長大的。」
他皺起俊眉:「古樹婆婆,你懼怕妖尊淫威,不敢明裡相助。但如今,我能查到你幫助過菡萏,妖尊也能查到。你若要自保,只能助我一起剷除妖尊。」
古樹婆婆聽懂了他的話,一霎時面如枯葉,斜斜滑坐在凳子上。
「你……究竟是誰?」
面前的青衣男子鄭重一揖:「斷妄司天官,談東樵。」
古樹婆婆沉默良久,半晌,面現動搖:
「說是天官,終究只是個凡人。你……真能剷除妖尊?」
談東樵道:「肝腦塗地,至死不休。」
古樹婆婆為他的決然正氣所懾,終於嘆了口氣:
「既如此,老婆子就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原來當日,蘇玠和菡萏自知前途未卜,各自將一件重要的東西交託給了自己最信賴的人。
蘇玠選擇了長孫春花。而菡萏,選擇了自己的好友雲暖,也就是後來的煙柔。
菡萏交託的,不是尋常物事,而是一個嬰孩。
那是蘇玠和菡萏剛出生的孩子,取名叫做蘇衡。
菡萏沒有告訴雲暖嬰孩父親的身份,只說是自己和一位公子所生。她留了許多錢財,只盼雲暖好好養育蘇衡,讓他遠離是非。但她沒有料到,自己身死之後,雲暖立刻就厭倦了孩子,起意將他遺棄。
菡萏的魂魄放不下塵世罣礙,便日日去糾纏古樹婆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古樹婆婆終於心軟,答應助她託夢給雲暖。
「老婆子本以為,菡萏會恐嚇威逼雲暖,好生養育孩子。不料,她只是告訴了雲暖,這孩子的父親與長孫春花是至交,若將孩子送給長孫春花,保她一生富貴。」
鬼與人通,耗損極大。菡萏受妖尊座下走狗割魂而死,魂魄不全,貿然與人託夢,終於耗盡靈元,徹底消散了。
古樹婆婆長嘆一聲:「可憐菡萏那丫頭,不過做了一次母親,到死後還要耗盡最後一絲精魂,為子女謀一線生機。」
「長孫春花呢,為了不引起外人疑慮,硬是把別人的孩子栽在自己哥哥頭上。結果被那貪財之人反咬一口,自己都進了大牢,還不肯說實話。所做的一切,竟然都是為了完成對一個死人的承諾。」
「你們凡人這些執念,我老婆子,實在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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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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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2 15:04:59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八十三章 番外之燕燕于飛
蘇玠自幼就知道,自己是家族中的異類。比如,他仰望青天的時間,總是格外長。
蘇家森嚴的門規對同族的兄弟們,好像不算什麼,甚至還是家族的榮光。他們苦讀,科舉,中榜,犯了錯,便去宗祠中對著滿牆的忠烈牌位跪上一整天,終有一日成為家族年輕的附庸和新生力量,娶妻生子,再竭盡全力培養下一個附庸。
蘇家是奔騰不息的大河,是永遠向上的巨樹,而蘇家子的命運,注定是匯入大河的細流,是奮力上抽的枝椏。
但蘇玠不同。他無法克制自己奔向院牆之外的慾望。雨水、草葉、晨起的山靄,林間的蟲鳴都讓他暢快雀躍,家規和佈滿灰塵的典籍只會讓他頻頻打瞌睡。
蘇玠沒有母親,只有嚴肅而難以接近的父親。父親對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和其他堂兄堂弟一般,成為一個不招眼,也不落後的蘇家子。為了達到父親的期望,他斬斷一切不合常規的幻想,閉門苦讀,只為考中進士,讓父親在家族中也長一回臉面。
但蘇玠沒想到,他真的是個異類。
科考前一夜,他路過父親的書房,聽到父親和嫡母的交談。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嫡母的聲音溢滿擔憂。
父親呵斥:「他娘雖是異類,但他始終有一半蘇家的血脈。當年為了家族體面,我已經對不起他娘,怎能再對不起他?」
「若有人發現玠兒的親娘是個妖怪,蘇家立朝以來的清白名聲可就都葬送了!老爺,這孩子已經長大了,你就讓他離開蘇家,自生自滅,不好嗎?如今還要他考科舉……誰能擔保,他不會像他娘一樣,突然變成一隻鳥兒,就飛走了?」
父親不說話了,但也沒有表示讚同。
蘇玠像個孤魂野鬼一樣離開,他希望他的人生是一場大夢,總有醒來的一天。
其後,自然是落榜和嘲笑。
父親失望透頂,但蘇玠早已有了自己的計畫。
蘇府高聳的院牆從來都攔不住他,這一次他收拾了自己全部的所有,離開了京城。
他不知道該去向何方,但聽說汴陵是天下最繁華之地,於是果斷奔向汴陵。
蘇玠在汴陵漂了一年,遊戲人間,揮霍金銀,放浪形骸。他不知道銀子什麼時候會花光,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為何要生在這世界上。
來燕樓建成的那一日,蘇玠變成了一隻燕子。
樓閣的頂端散發著一股令這一族禽類興奮而瘋狂的氣息,汴陵城中所有的燕子都在那個清晨覺醒了。蘇玠昨夜睡去時還是個清俊少年,醒來時已是一隻雙翅黛黑的鳥兒。
血液裡從未被激發過的野性恣意奔湧,他想高聲歌唱,歌聲化為了一場動聽的鳴叫。
飛翔竟是無師自通的。
蘇玠順從著自己的慾望,展開雙翅,衝破窗櫺上的薄紙,在微雨中翱翔九天。
無數黑點向他迎面撲來,又與他擦肩而過,清脆的鳴叫招引著他的加入。它們成群結隊地降落在綠野流水中新建的樓閣上。
殷紅的廡頂洞開著一個個圓形的凹槽,恰好方便燕子們築巢。山、水、樓閣、遊人與燕子構成了一幅絕美而和諧的畫卷,可以想見,樓閣頂上築滿燕巢時,又是一番風流壯闊的景觀。
凡人們在來燕樓前宴飲高歌,談風弄月,迎春接福。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喝酒喝得最多,在樓前手舞足蹈,翩翩欲仙。從他的自誇中,蘇玠聽出他名叫「祝般」,這座來燕樓,就是出自他的設計,是他窮盡一生的心血。
宴會上衣著最高貴的人是皇帝的叔叔,吳王藺熙。他身邊緊挨著一個鬚眉灰白的老道士,仙風道骨的樣子。祝般一個勁兒地向吳王敬酒,迫切地渴望他的讚賞,感謝吳王對興建來燕樓的支援。
「來燕樓的第一塊基石,還是王爺您親手埋下的呢!來燕樓如此迅速建成,都是王爺仁德庇佑啊!」祝般如此說。
吳王淡淡地笑了笑,似乎並不怎麼開心。
下一刻,天空宛若冰裂,裂縫中迸出刺目的光刃,一道驚雷正正劈在了來燕樓的廡頂上。
微雨演化成了滂沱大雨,樓閣摧崩,地動山搖,凡人們驚惶逃避,燕鳥也四散飛翔。
雨幕中,只有祝般紋絲未動,面對著層層脫落的樓閣殘骸,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蘇玠還不熟悉自己新的身體。他的雙翅被雨水打濕,瞬間變得沉重無比,大風吹得他眼盲,雷電劈得他腦殼發昏。他跌跌撞撞地飛向汴陵城中的暫住之所,只飛到半路,便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下墜中,遇到了樹枝的阻滯,雖然還是吧唧栽在地上,好歹沒有摔死。
再醒來的時候,他發覺自己被裹在一張柔軟的絲帕裡,隱約的馨香,讓他心上狠狠一撞。
他似乎……被一雙溫柔的手捧在胸口。
少女嬌怯怯的聲音離得極近:
「雲暖,它醒了!」
另一個人的聲音明顯冷漠得多:
「吃個豆腐腦兒,也能撿隻鳥兒回來。菡萏你可真麻煩!」
「古樹婆婆都說了,這鳥兒傷得不重,只是摔暈了。」
「咱們兩個自己都吃不飽,拿什麼養活它?教樓裡的嬤嬤看見了,我又要跟你一起挨鞭子!」
菡萏有些著急:「我少吃幾顆米,它就能活,用不了幾天!等它好了,自己就飛走了。好雲暖,你幫我守著秘密,別告訴嬤嬤!」
柔軟的指腹輕輕撫摸著燕子的小腦袋:「小燕子,你乖乖的啊。」
燕子歪頭,貪婪地汲取著那手指帶來的溫暖。
蘇玠在菡萏的悉心照料下,漸漸康復。他還不能熟練地感知自己的身體和能力,但有好幾次,他都覺得自己觸摸到了門道,好像知道怎樣才能變回人形了。
他也漸漸瞭解了菡萏的身份和所處的環境。
他知道菡萏是個不太成功的花娘,容貌在樓裡不算頂尖,待客的時候也不算知情識趣。她的好友雲暖,常常罵她遲鈍冷淡,並斷言她在樓裡永遠出不了頭。
而菡萏只是淡淡一笑。
她沒有把他養在籠子裡。他的傷好了以後,已經能在小小的院落裡四處飛一飛,但不管飛出去多遠,他還是會飛回來,把自己的小腦袋靠在她的手邊,靜靜地聽她講今天發生的事。
她不是沒想過嫁人。但肯為她贖身的人,都是她不喜歡的人。她是個直性子,喜歡誰,討厭誰都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既不肯對別人說謊,也不肯對自己說謊。有時她惹惱了客人,帶著一身的紫青淤痕回來,便大大咧咧地當著他的面沐浴。
她說,她今日接的那個客人脾氣不算好,但畢竟沒有打她。於是她就能多攢下一錢銀子。
她說,她的身價不高,這很好。等她哪天人老珠黃不值錢了,錢也攢得差不多了,就能以便宜的價錢給自己贖身,想必老鴇也不會阻攔。
她說,商市街上新開了一家春花繡莊,他們招繡娘時,不嫌棄從樓子裡出來的姑娘,只要肯吃苦,就能拿一份合理的俸銀。等過些年贖了身,她就去春花繡莊裡當繡娘。為了這個夢想,她除了接客,每日還練習針線到深夜,從不懈怠。
蘇玠從別的鳥兒那裡聽來了一些傳聞,原來妖怪們有個土氣的名字叫「老五」。像他這樣一半人,一半老五的生靈,叫做「二五子」,是注定既不會被凡人接納,也不會被老五接納的。
但好處在於,當他渴望做人的時候,他便可以變成人。當他渴望做鳥兒的時候,就可變成一隻鳥兒。
蘇玠不想變回人了,只想做一隻燕子,每天從菡萏的手指上吃一點米,環繞著她飛翔。她是汴陵城中最卑微、最弱小、最不起眼的那一類人,卻成了茫茫海上唯一可以供他棲身的浮木。
直到那一天,他聽到菡萏的哭聲。
她說,老鴇決定把她賣給一個常來的恩客。她的反抗毫無意義,一個隨口作出的決定便足以讓她對未來的全部希望一夕坍塌。
蘇玠終於明白,菡萏不是冷漠,不是遲鈍。只因對未來還懷有希望,她才能忍受當下命運加諸她身上的一切殘暴。
燕子輕輕啄了啄少女的手指,飛下妝台,在她驚愕的目光中,化作一個翩翩少年。
為了替菡萏湊夠贖身的銀子,蘇玠化作燕子飛入了吳王府。在那裡,他認識了一個名喚春花的小姑娘。
小姑娘哭泣的樣子讓他想起了菡萏,忍不住就安慰了幾句。偏就這麼巧,菡萏想去的那家春花繡莊,正是這小姑娘開的。
那必須得和小姑娘搞好關係呢,這樣,菡萏去了繡莊也有人照看,蘇玠暗暗地想。
他那時還不知道,這位春花老闆會成為他一生中最信任的朋友。
又過了兩年,父親蘇崇急病的消息傳來,蘇玠沒能忍住,還是辭別了菡萏,回京探望。
蘇崇聽罷他的經歷,悠悠嘆了一聲,徹底斷絕了讓他回歸蘇家的念想。
「有一個去往汴陵採辦的閒差,蘇家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又不願旁落他處。你……暫且頂了吧。過個一年半載,你可以本份體面地死在任上,也好為蘇家添一個盡忠職守的牌位。」
蘇玠答應了,從此將蘇家宗祠滿牆的忠烈牌位拋在了身後,再不回頭。
樊霜的匕首插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間,蘇玠只有一個想法:
這死法,對蘇家來說,真是既不本份,也不體面。
但又有什麼關係呢?
蘇玠這一生,有過深愛的女子,有過千金一諾的朋友,有過簡單樸素卻甘之如飴的生活。他還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孩子會在滿溢的愛中長大,沒有人會在意他身上有多少老五的血統,多少人的血統。
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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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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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2 15:05:18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四章 狐憑鼠伏
良久,古樹婆婆才從回憶裡抽身出來:
「老婆子只有一事不明。雲暖最愛惜自己,怎麼會為了誣陷一個人而自戕?」
談東樵將目光投向濃夜:
「她並非自戕。裂魂香,入腠理,割髮裂魂,善惡各行。她死前已被割去了善魂,所說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受妖尊擺佈罷了。」
古樹婆婆怔忡了一會兒:「原來如此。這死法,倒是和菡萏一模一樣。」
「菡萏和雲暖,都是我老婆子看著長大的。她們一同被賣進萬花樓,每日穿過兩條街去歌妓師傅處學曲兒,經過我的豆腐腦兒攤子,總會停下來吃一碗。」
古樹婆婆的目光變得悠遠,彷彿又回憶起了許多更久遠的事情。
「年輕人,你修為是不錯,但終究只是個凡人。妖尊在汴陵盤踞兩百年,他就是汴陵的締造者,汴陵唯一的神。我恐怕你……鬥不過他。」
談東樵眸中倏然亮起凌厲的光芒。
「那我就偏要將這偽造的神,拉下神壇。」
他將手中的骨片遞上一吋:
「以你的法力,是否能與這枕骨的主人相通?」
古樹婆婆道:「倘若這骨片主人是善終,魂魄早該入地府投胎了,未必還剩有殘魂。」
「可否一試?」
她點點頭,伸手接過那骨片,闔在掌心。
寒冷的月從烏雲背後鑽了出來,落在古樹婆婆靴皮般皺褶的臉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驀地睜開雙眼,眼中寒光一熾。
「他說……」古樹婆婆的神情驚疑不定:
「他的故事,只能講給長孫春花聽。」
汴陵府衙。
知府曲廉今夜已經提審過春花兩回,回回都是苦口婆心:
「春花老闆啊,這裡頭有什麼誤會,你老老實實同本官說了,不就皆大歡喜了麼?你祖父、哥哥在外頭守到半夜才回去。還有羅子言那訟棍,揚言要寫訟狀告到京城去,告本官羅織罪名,陷害忠良。嗨,他那個嘴,白的也能說成黑的!真遞上去,本官的前程堪憂啊。」
「春花老闆,律法如山,如今死了人,可不能再說什麼民不告官不究了。你就老實配合,把那娃娃交出來,和你哥哥滴血認親一回。若驗出他確是你哥哥親生,你的罪名不就全洗脫了麼?」
春花也是很無奈:
「曲大人,我也知道您的不容易。但滴血認親這法子,不行。」
「啊?」
「春花聽藥鋪裡的大夫提過,滴血認親並不足信。常有親生骨肉驗了無法相融,亦有全無血緣者滴血相融的。我們長孫家的孩子,怎能冒此風險,受人質疑?」
「……」曲廉氣得牙癢,「你這張嘴啊……好好,本官說不過你。今日當著王爺和百姓的面,本官承諾一定要將此案查清。春花老闆若再不招認,本官可就要動大刑了!」
春花的眸光在微黃燭火中輕輕一閃,而後她笑了笑。
「煙柔是受了人蠱惑脅迫才來攀咬,衡兒確是我哥哥的親生骨血。大人再問,春花也是這話。若要用刑,就請便吧。」
曲廉被她噎得倒抽了一口氣。
汴陵商會與官府多有公務來往,曲廉對春花印象也還不錯,本不想與她為難。但,思及今日分別時吳王留下的話,他微微一凜。
「曲大人,元鳥宴上許多外來商賈親眼見了那民婦死狀,若不嚴查,天下人都要說你收了長孫春花的賄錢,你這官,也就做到頭了。」
實在沒有辦法了,得給她點顏色看看。
曲廉沉聲道:
「來啊,上夾棍。」
打罷了三更鼓,大牢裡的燭火也就燒到了頭。
一個如鬼魅般的身影輕飄飄地飛入牢門,看守的獄卒們只道燈火晃了眼,長長打了個呵欠,便又搖起骰子打發時光。
曲知府終究還是給了些特殊待遇,春花被關在最裡面的一間牢房,有軟枕床鋪,也還算乾淨,離其餘囚犯都很遠。
她沒有入睡,在黑暗中傾聽著最細小的響動。忽聞牢門外輕微的腳步聲,她吃了一驚,謹慎地向黑影中蜷縮得更深。
「誰?」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背著光,更顯頎長筆直。
「是我。」
她放下心來,卻沒有走出陰影。
「談大人,你終於來了。」
談東樵聽出她聲音有些不同,卻說不出是什麼不同。
「你還好麼?」
陰影裡似乎笑了一聲:「還好,勞您掛心。」
這才是熟悉的她,帶點戲謔和友善的挑釁。
談東樵未覺察自己長出了口氣,微笑道:
「仙姿和衡兒,我已經安頓妥當。你祖父和兄長,也送回家去了。他們絕不肯信衡兒的身世,定要親口聽你說了才信。」
他頓了一頓:「石渠兄只難過了一會兒,便說,不管是誰生的,他已當做自己的孩子養了,以後就是自己的孩子。」
春花輕笑:「哥哥雖常常糊塗,但實在是個惇厚的人。我誆他誆得這樣厲害,他都不記恨。只是可惜了煙柔一條性命。咱們雖猜到妖尊會在她身上做文章,卻沒料到他們行事如此狠辣。」
「你我只是凡人,總有力所未逮之時,不要太過自責。」
春花「嗯」了一聲:「你今日去找古樹婆婆,可有收穫?」
談東樵便將古樹婆婆所言之事細細講述,末了道:
「古樹婆婆與那枕骨的鬼魂打了個照面。她說那鬼魂十分謹慎,指名道姓,只肯和你說話。」
春花一愕:「我如何能和他說話?」
談東樵從袖中掏出一片指甲蓋大的樹皮:「就如煙柔和菡萏一般。你吃下這片樹皮,若鬼魂有意與你溝通,你就可以看到、聽到它。」
他緊跟著解釋:「這事,恐怕有些難為你。你若不願,也有其他辦法可想,不要勉強自己。」
陰影裡沉默了良久,伸出一隻手,穿過柵欄,拿起他手中的樹皮。
「我願意一試。」
她看也未看,便把那樹皮扔進嘴裡,生嚥了下去。
談東樵驀地瞳孔一震,手掌如電般飛快地抓住裡頭之人的手臂,一把拉過來。
「你手怎麼了?」
春花還未反應過來,另一隻手也被他拉了過去,整個人成一個奇怪的姿勢,被架在柵欄上。
「曲廉對你用刑?」
他面上如罩冰雪,眸中有風雷聚集,神情一時間有些嚇人。
春花眉毛直跳,勉強笑道:「只是被夾棍夾了兩回。他見我實在不肯招,就放棄了。」
「……」
談東樵沉怒地瞪著她。
雪白的小臉終於暴露在昏黃的燭火之下,一雙水眸微微紅腫。
「疼得受不了了?」
春花被他這目光一望,瞬間有些招架不住,扁了扁嘴,道:
「有一會兒確實疼得厲害。沒忍住就哭了一會兒。」猛然想起什麼,迫切地盯著他,「這事兒你可得……」
「保密。」他嘆了一聲,接上她的話,「春花老闆從來不掉眼淚。」
「……」
鐵骨錚錚的春花老闆莫名心虛起來。
她想了想,解釋道:「曲知府這人我很瞭解,好名聲,愛做官,心倒不算壞。他怕外頭人議論他偏袒我,急著問案,這才上了刑。只夾了兩下,見我吱哇亂叫,卻寧死不招,便有幾分信我了。我身上留了傷,他也有說辭去堵攸攸之口,後頭便沒再為難。」
談東樵不語,只一雙黑眸如暗夜熒惑一般灼灼盯著她。
「呃……」她只好垂首避過,努力動了動手指,「你瞧,骨頭都沒事,就是腫得像小棒槌。」
「哎,你這麼瞧著我,好像是我做錯事了似的。」
他眸中黯了一黯,垂目把她的手拉近些,而後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玉小瓶,挑出些藥膏,以指腹輕輕塗在她手指上。
春花屏著氣,任他塗抹,竟不敢出聲,只覺心跳如鼓。
待兩隻手塗完,才聽見他悶悶地說:
「你沒有錯,是我錯了。」
「……」春花十分想問他,錯哪兒了。
還沒問出口,便覺得耳畔一陣陰風吹過,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談、談、談大人,好像來了……」
隔著柵欄,談東樵緊緊握住她的手腕。
「別怕,我在。」他聲音裡有安撫人心的力量,「鬼魂不能和人有肢體接觸,更不能傷人。」
……說得輕巧。她這輩子可是頭一次見鬼啊!
柵欄的陰影中,如黑泉般湧淌出一條涓流,盤桓而上,徐徐繚繞成一個人的形狀,長髮,灰袍,面容模糊。
春花哆哆嗦嗦地問了一聲:「你……是誰?」
鬼魂若有若無地嘆了一聲,作了個深長的揖:
「春花老闆,別來無恙。」
那聲音,如同鐵匠鋪裡的許多鋒刃互相摩擦,細微而犀利。
春花身軀劇震:
「……祝般大師?」
「你的枕骨,怎會落在妖尊手上?當年的事,和妖尊有何關係?還有……你的兒子阿九……」
祝般的鬼魂掩著半面,悲聲道:
「祝般醉心名利,遭人陷害,羞見故人!若那妖物只害了我一人,也是我自作孽不可活。可恨它害我祝家後裔無處容身,乃至香煙斷絕!」
他泣了數聲,倒頭便拜:
「汴陵城中,誰人不想發達?誰人不拜財神?拜財神者,都是那妖物的信徒!只有你春花老闆是可信之人。祝般只剩殘魂半縷,願將所知一切內情告知,若能教那妖物伏誅,灰飛煙滅又有何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2 15:05:36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五章 孤雛腐鼠
大約六、七年前,祝般在汴陵開起第三家營造行,已有行業巨擘之勢,幼子聰明機靈,家業和順,春風得意。
那時,汴陵商會的會長是梁遠昌,尋仁瑞還是個掌管尋家不久的青年人,而長孫家除了錢莊,還只在酒樓、布莊生意中有所建樹。
後來回想,一切的開始,是一場小宴。
宴是梁遠昌做東,請的有尋仁瑞、祝般,還有營造行裡的幾位東家。酒過三巡,突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來人是一位老道士,自稱霍善。梁遠昌、尋仁瑞等人都對他十分禮遇,經人提醒,祝般才知道,他就是香火鼎盛的澄心觀觀主,在吳王面前頗有地位。
「霍善道尊道法高深,不僅能降妖驅邪,還深諳風水與骨相。」梁遠昌道,「既是有緣,不如就請道尊為祝般老弟摸一回骨罷。」
祝般對這些神神道道不感興趣,但梁遠昌頗為堅持,他便也不好推辭。
霍善將乾枯如雞爪的手按在祝般後頸上,摸了又摸,忽然道:
「祝老闆,你這……可是難得的回字骨啊!」
祝般:「不知有何講究?」
霍善拈起稀疏的鬍鬚:「回字骨,入寶山而從不空手歸,乃是聚財的骨相,福澤深厚,子孫三代富貴無憂。」
誰不願意聽好話呢?祝般自然是滿心歡喜,謝他吉言。
霍善頓了一頓,又道:「看祝老闆這面相,令公子應當也是個頗有福澤之人。敢問公子生辰八字?」
祝般並未多想,一一告知。
霍善掐算良久,陡然睜眼,驚詫道:「令公子這生辰,竟與吳王世子是一雙天造地設的絕配啊!」
他這一說,祝般倒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了。
誰不知道,吳王世子纏綿病榻多年,能活到如今本就是個奇蹟。
半晌,祝般才道:「犬子今後能承繼我這一門手藝,養活自己便行。什麼三代富貴無憂,我從未想過,更不敢妄想世子那樣的福德。」
霍善盯住祝般:「祝老闆,不要小看骨相對氣運的影響。若是有人在你死後,挖去了你腦後枕骨,用作他途,你這三代無憂的財脈,就傳不到令公子身上了。」
他說這話時,兩隻眼睛暗如無底深潭,不像是尋常談笑,倒像有什麼暗中的神隱借了他的口傳達讖語。
祝般的脊背上驀地一冷。
但霍善立刻便將話題轉了開去,說到汴陵城中還有一個回字骨。
「長孫家的那位千金幼時,老道也曾給她摸過一回骨。瞧瞧,如今才多大,長孫家已是她當家了,錢莊都開到第十家了。」
尋仁瑞聞言便哼了一聲:「乳臭未乾的臭丫頭!我聽說她近來也在打聽營造生意。哼,還沒會走便要跑了,長久不了。」
霍善呵呵一笑:「只是可惜……」
「可惜什麼?」
餘人追問,他卻不再說了。
眾人又閒談至他處。梁遠昌談起為吳王府擴建後園的工程,一單便賺了去年一年的利潤,得意無限。
祝般自然也是豔羨不已,便詢問梁遠昌,如何才能接下王府的工程。
梁遠昌淡淡一笑,只說尋、梁兩家的營造行是百年老號,王爺謹慎,除了這兩家,是不會把營造生意交給他人的。
祝般聽出他話中不悅,自然不便再提。
這時,霍善卻突然出聲:
「旁人自是不行,但若是祝老闆,倒也不是無法可想。」
祝般連忙追問,有何捷徑。
霍善拈著鬍子,半晌才神神秘秘地吐露,吳王一心求道,想在汴陵建一座採集天地靈氣,日月精華的道宮。
「早聞祝老闆在營造上頗能求新立異。若能建成一座求道引仙的高樓,定能得吳王青睞,將來營造行內,祝老闆稱第二,還有誰敢稱第一?」
這話一出,宴中人神色各異,又以尋、梁兩人神情最為複雜。
尋常營造工程的競爭,多是靠縮減成本和提高品質。但祝般原本就醉心營造設計,聽聞此事,就像是有人在他狂熱的領域出了一道頗有挑戰的難題,立刻技癢難耐,撫掌大喜:「多謝錢老提點!」
其後不久,霍善果然沒有食言,向吳王引薦了祝般。
祝般與吳王深談一夜,並將圖紙獻上,完整地講述了自己的設計。
「此樓巧奪天工,定可招引元鳥成群而來,為王爺傳訊迎仙。」
吳王卻似乎並無預料中的狂喜。
他背對著祝般,沉思了良久,才終於長嘆一聲,下定了決心。
「既如此,這樓台就取名作『來燕樓』吧。」
祝般死後的第七日夜裡,他的墳墓被掘開。霍善領著一隻灰色尖臉的老五,挖走了他的枕骨。
祝般的鬼魂滿面血污,雙目猩紅地控訴道:
「霍善那日根本不是偶然出現,他早已知道我兒的生辰,打的便是與吳王世子換命的主意!他不知用我的枕骨使了什麼妖法,將我兒阿九的福德全部換給了吳王世子。」
春花聽得實在太過離奇,不由得反問:「這何以見得?」
「我兒阿九,自幼聰穎,但自我死後,一事無成,那真是破屋更遭連夜雨,漏船又遭打頭風。他母子流落到方家巷子,便再無一日溫飽,但凡能靠一把勞力掙到果腹的銀錢,必會在當日輸掉、賭掉、賠掉,從來沒有過夜錢。他深夜路過亂葬崗,碰到霍善屬下的鼠妖行割魂之術,竟因此便被滅口!」
「霍善曾言,我兒阿九與吳王世子的生辰八字是一雙絕配,又說我兒福澤深厚,三代富貴無憂,何至於落得這個下場?這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呢?」
春花心下惻然,卻又不甚明了。於是將祝般所言,原原本本地轉述給談東樵。
談東樵皺眉深思了一會兒:
「韓抉這幾日在城中四處勘察,已探得城中有一個行之數百年的聚金法陣。霍善與吳王挖取的枕骨不止祝般這一片,也許,和那聚金法陣有關。」
他倏地眉毛一跳:
「你且問一問,那來燕樓,究竟是如何塌的?」
春花照著問了。
祝般憤怒而悲愴:
「我所建的橫樑,絕不可能有問題!來燕樓的選址,是霍善道尊親自挑選。來燕樓的第一塊基石,是由吳王親手埋下的!霍善在那基石上埋下了地動之咒,樓台建成之時,便是地動樓倒之時!」
春花道:
「吳王和霍善若只是要取你枕骨,何必費心誆你興建來燕樓,又親手毀了它呢?」
祝般不語了。
談東樵驀然握住春花的手。
「你再問他,來燕樓……究竟為何能招引燕子?」
春花渾身一震。
「祝般大師,我一直欣賞你對營造的專注與投入,想與你合開一家營造行。奈何你那時深信梁家,不願與我合股。如今,你我陰陽相隔,總算還有些緣分,你若不能對我坦誠,我又怎能替你伸張正義呢?」
是了,興建一座能招引燕子的樓閣,這樣荒誕不經的事情,為何還有人深信不疑呢?
那是因為祝般在營造行中名望極高,常有奇思妙想。他言之鑿鑿地說來燕樓能招引燕子,是因為建築精妙,如同仙宮的緣故,眾人竟然不疑。
可是,樓閣設計得再精妙,真的能引來燕子麼?
鬼魂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長嘆了一聲,陡然跪地:
「不錯。是祝般自己,造下了孽。」
什麼斗拱織彩,橫樑雲紋,雕鏤連簷,藻繡朱綠,元鳥繞樓喜鳴不止……都是編造出來的虛妄。不過是貪念鑄成的一個冠冕堂皇的大錯。
為了看起來像「祥瑞」,祝般自行研發了一種殷紅的塗料,以胭脂蟲的屍體磨粉製成,那正是春日裡燕子最愛食用的那種蟲子。塗料中加入了許多其他材料,毒性極強,引來的燕子紛紛中毒,再無力飛翔,只得停靠在樓閣的廡頂之上。
來燕樓塌的那一日,無數燕子被砸入了廢墟之下,原本用來祈福積德的來燕樓,成了祥鳥們的墳場。
「我違背了心中的道。原本應當以技藝和設計取勝的行當,卻違心造假,諂媚權貴,以求名利雙收。」
「來燕樓,根本就是一個圈套。我死後方知,若我意志堅定,德行不喪,那霍善即使挖去了我的枕骨,也是無用。但我卻沒能經受住誘惑,一時糊塗,違背正道,還造下了無數殺孽。」
無數細小的殷紅血流從他眼、鼻、口中流出來,宛如血淚。
鬼魂的聲音逐漸減弱,身形幾近於透明了。
「春花老闆,祝般自做的孽,自己承受。但吳王與霍善所行,亦非正道,若能讓他們伏法,祝般身死魂消,也就不足惜了。」
春花知道他時間無多,連忙問道:「阿九不幸身死,他的魂魄,不知為何轉移到了世子身上。卻不知世子的魂魄如今在何處?」
祝般的鬼魂呆了一瞬,慢慢道:
「春花老闆這是從何說起?我親眼所見,阿九的魂魄,已被判官拘入地府,轉世投胎去了。」
「……」
春花結結實實地愣住。
倘若阿九早已投胎去了,那在藺長思體內的,究竟是誰?
不等她繼續追問,祝般的鬼魂已消彌入無形。
大牢之外,幾乎是要打瞌睡的獄卒陡然精神一振,站直了高呼:
「知府大人!」
談東樵立刻便聽見了。他有些意外,曲廉今夜第三次前來提審,是何緣由?
再去握春花的手:
「你在牢中久待,難免生變。我現下便帶你出去。」
春花眸中清亮,卻輕輕後退了一步:
「我不走。」
談東樵一愣,雙目如電,灼灼地射向她。
「祝般、蘇玠、菡萏、煙柔、阿九、還有長思哥哥,他們的故事,似乎都混在一個結上纏成了亂麻。這個結看似無解,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長孫春花這個人,對那操弄汴陵城中人間悲歡的勢力,頗有些用處。」
春花深吸一口氣。
「談大人,除了破靈箭,你們斷妄司還有什麼能暫時護身的小玩意兒麼?」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2 15:06:14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六章 鼠憑社貴
深夜的吳王府,萬籟俱寂。風麟軒被神秘無果的靜謐包裹著,只有更漏的點滴,提醒著人們現實的存在。
王府的婢女再看了一眼床榻上,世子的呼吸悠長而淺,顯然已陷入了熟睡。
婢女吹滅了燭火,轉身出門,將門扇闔上。
王妃雖吩咐了世子房裡不能斷人,但婢女們都知道,世子吃的藥裡有一味致人無力昏睡的,夜裡絕不會醒,既如此,又何必枯守。
黑暗中,阿九屏住呼吸,靜聽著腳步漸行漸遠,無聲地坐起。
他下床出門,穿過幽黑起伏的樹冠,如血盆大口的月門。他熟門熟路,留意地將自己隱藏在陰影中,避過了好幾撥巡夜的侍衛。
他跟隨著直覺,穿過假山、迴廊和花榭,來到一面舊牆邊,彎腰推開幾片看似隨意安放的木板,果然露出了一個可容一人穿過的狗洞。不由得自己也有些驚奇。
正要俯身鑽過去,卻在幽微的月光中看見,吳王的書房竟還亮著燈。
附近竟然沒有一個守衛,灰白的月悄悄隱入了黑雲層中,眼前的王府突然凝成一面紋絲不動的墨藍玉璧。
一個墨色的大蝙蝠自虛空中突然出現,翩然落在院中。蝙蝠的翅膀原來是寬大的衣袖,來者應當是個人,但面目被低垂的兜帽遮蓋,長長的衣袂垂落委地。
大蝙蝠抖了抖衣袖,繞過書房,來到假山之後,不知在假山上做了什麼手腳,那假山便豁然打開一個半月形的洞口。
來人鬼魅一般閃入,洞口立刻合上。
阿九吃了一驚。記憶中,他似乎在哪裡見過同樣的灰色兜帽。但那回憶並不美好,甚至令他頭痛欲裂,不願想起。
秦曉月的聲音在他耳邊迴響著:「等你身子能動了,你就跑吧。跑得越遠越好。」
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但明確地知道,自己不屬於這裡。
此刻,他只想回家。
阿九扒下身上的錦衣,只留下一件素色單衣,彎腰從狗洞爬了出去。
奇異的誘惑牽引著他,彷彿已經走過無數次,他的腳自動帶他走向一個熟悉的方向。也不知走了多久,阿九來到一條荒僻的巷子口。
巷子裡的人家大多沒有點燈,只有一戶破敗小屋中露出微弱的火光。
阿九莫名覺得熟悉,舉步便往那家去了。
推開木門,只見一燈如豆,一個佝僂老嫗跪坐在地上,深深叩首。她所跪拜的,是汴陵人幾乎家家都有的財神像。只是她的這一尊,以黃泥捏成,隨意畫了幾點油彩,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老嫗跪得搖搖欲墜,口中默念連連:「財神顯靈,求你讓我的阿九回來吧。老婆子願一命換一命。」
一陣風吹來,門扇悶聲撞在門楣上,老嫗渾身一震,高喊:
「阿九!是我的阿九回來了麼?」
她轉過臉,昏黃的火光映在臉上,阿九才看出她雙目都是青白色的瞳仁,詭異而淒楚。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這一路行來的目的。
阿九上前兩步,輕輕把老嫗扶起來。
「阿九,我的阿九!娘……護不住你了!等娘死了,你就把娘留在這兒,什麼都不用做,你就走吧,離開這兒,去尋個本本分分的差事,聽說春花營造行正在招人,現混個學徒,總是不錯的。橫豎就是別再賭了!」
「你總是怨,怨天、怨地、怨爹娘……等娘死了,你就再沒有人可以怨了,阿九!忘了小時候的日子吧,都已經過去了!」
老嫗劇烈地喘起氣來,氣流彷彿遭到極大的阻礙,在喉嚨裡發出「呵呵」的聲音。
「阿九……阿九……」
淚水從阿九的雙眼中噴湧而出,他大聲道:
「娘,阿九不怨你,阿九心裡一直惦記著你。那天上工掙了五十錢,阿九沒有去賭,是為了給娘買凍梨吃,才被人訛了去。阿九只是迷路了,找不到家。」
阿九把老嫗扶到幾塊木板勉強搭起的床上,四處找了半天,才找到灶台燒了熱水。用一個破口的大碗盛了水,餵到她嘴邊。
老嫗顫著嘴唇喝了一口,便再也喝不進去。
阿九用袖緣輕輕擦擦她的嘴角,溫柔地在她耳邊說:
「娘,阿九回來了,你什麼都不用擔心。阿九會好好做工,養活你,再也不去賭了。」
乾枯的手伸向虛空,被一隻修長白皙的手一把抓住。
「娘!」
老嫗渾身一震,她將那細嫩的手放在手心裡細細揉摸,旋即綻出了扭曲而坦然的笑容。
「年輕人,你哪裡是我的阿九啊?我的阿九,從來不會這樣細聲細氣地說話呀。」
王府的密道中,墨色斗篷的神秘人緩緩步下台階。
衣袖輕飄,洞府中的燭火霎那間都燃了起來。
神秘人來到奇偉的財神像前,止步站定,這才緩緩放下了兜帽,露出盤著高髻的頭顱。
「妖尊,別來無恙。」
財神像沒有立刻回應。空氣中凝滯了半晌,甕聲甕氣的聲音才緩緩響起:
「仙使,百年未見,別來無恙啊。」
仙使冷笑了一聲:「百年未見,妖尊可混得一日不如一日了。上回被斷妄司首任天官打了個落花流水,險些連聚金法陣都保不住,這回……嘖嘖,又弄得亂七八糟。」
妖尊沉默良久,道:「澄心觀主神座被毀,本尊元氣大傷,元身留在安樂壺中養傷,神識也只能附在幾個有修為的鼠仙身上,才能自由活動。」
仙使哼了一聲:「我早已傳書過來,說談東樵已經出京到此,你們偏是不信。」
妖尊重重地咳了一聲:「事已至此!就不要再翻舊賬了吧!本尊這一身不足惜,但聚靈法陣關係成千上萬的汴陵百姓,決不能出半點岔子。仙使,那談東樵與長孫春花都是墮仙之身,即便是本尊能滅他們凡軀,待重列仙班,豈不是春風吹又生?還請仙使給個斬草除根的法子。」
仙使靜默良久,道:「聚金法陣惠及汴陵一地,卻並不能普渡眾生,終是失之公允。此事,仙界不能插手。」
妖尊神情一變,立刻又聽她拉長了嗓音:「但……汴陵百姓的福祉,天界也是放在心上的。」
仙使輕聲笑了起來:「斷妄司天官福澤深厚,你們還是不要招惹得好,能避則避。」她頓了一頓,「但那位春花老闆,則不同。」
「如何不同?」
仙使不答反問:「我記得,吳王世子和長孫春花,曾有指腹為婚之約。」
妖尊一愣,不解她為何提起這一茬:「據吳王講,這婚約只是王妃閨中戲言,兩家從未當真。」
「雖是戲言,亦有前緣。墮仙歷劫,倘若功成圓滿,自然回歸天庭,但若……生了執念,墮了心魔,則又不同。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情人反目更容易催生心魔的事情呢?」
「仙使的意思是……讓吳王世子親手……」
仙使伸手阻攔他接下來的話:「本仙使點到為止,如何參悟,還要靠妖尊自己。」
妖尊思忖片刻:「可是那吳王世子,近來生了邪性,本體遭一個亡魂佔了去,他自己的魂兒卻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
仙使一愣,面色大變:「怎會如此?」
妖尊嘆氣:「這是本尊的過失。吳王世子情孽纏身,五行缺金,本該在二十歲前相思而亡。但吳王是本尊信徒,多方助本尊掌控汴陵,本尊便借了一福厚之人的財脈,為世子換了那福厚之人後嗣的命。」
「誰知,本尊派出去的鼠仙一不小心誤殺了那後嗣。而那後嗣死時,身上恰好有財神春花親手所賜的財寶,尚未來得及親手賭光。財神賜福,財脈不絕,前咒因緣已破,換命失靈,卻不知為何成了如今這個局面。」
「本尊本想,割了那後嗣財脈回來彌補,卻被斷妄司天官所阻。屍首過了七日,財脈已散,枕骨再無用處。」
仙使面上現出厭惡:「你們這一派金系法術,非要血淋淋了割了枕骨來做主陣法寶,實在噁心污糟。」
妖尊窒了一窒:「自然不比仙使水系來得乾淨。不過為今之計,還是收拾財神春花要緊。以吳王世子的狀況,再由他親自動手,還有用麼?」
仙使沉默了。
這位仙使出身高貴,思慮周全,向來是胸有成竹,妖尊從未見過如此的猶疑。
良久,仙使倏然展顏:「妖尊可能是不太瞭解這位世子。」
「哦?」
「他這個人,溫柔體貼,最是心軟,從不與人相爭。但凡是能成全別人的,絕不疼惜自己。也就只有那麼一次,我瞧見了他那一點私心。」仙使神情有些飄忽,彷彿有一瞬間陷入了回憶之中,但很快便回復了雙眸的清醒。
「墮仙的凡軀,也不是普通凡魂能夠佔據的。不過是神識之間互通,留下些印跡罷了。他是誰,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端看他心裡想做誰。是高高在上的王府世子呢,還是被踩在泥裡的末等人?」
台階之上,有遲疑而緩慢的腳步聲傳來。
仙使輕哼了一聲,飛身而起,燭火在一陣袖風中重歸湮滅。
「我言盡於此,妖尊自求多福罷。若來日在他處相見,也不必相認了。」
俄而,吳王藺熙與霍善道尊提著燈籠破夜而來。吳王取出火摺,一盞一盞重新點亮燭火。
觸手但覺香燭尚溫,吳王愣了愣,並未多想。
「神尊,知府曲廉已提著長孫春花到了。」
財神像端肅無波地掀起眼皮,俯瞰眾生:
「那就帶她過來吧。本尊與她,也該有一見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2 15:06:29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七章 是墜諸淵
天明的時候,阿九熱了半個黃饃,服侍盲眼的母親吃下,關上戶門。
他熟門熟路地來到汴陵城西的一處工地。此處兩水並一山,風光秀麗,景緻秀美,正在修建一座富麗堂皇的別院。
工頭老鄭正蹲在門口數人頭。阿九湊過去:
「鄭叔,今日有活麼?」
老鄭上下打量他,但見這青年人眉目清秀俊美,哪怕穿著粗布破衣,仍有一股少見的矜貴風姿。
這叫「鄭叔」的口吻倒是十分熟悉。只是他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認識這麼個體面的大侄子。
今日工時緊迫,偏有幾個沒長性的沒來上工,也不知跑到那個賭坊通宵去了。老鄭點來點去剛好差兩個人手,他甩甩頭,不再多想:
「你可會貼磚?」
阿九溫和道:「會的。」
老鄭便引他到一側,讓他用普通玉石貼了兩塊。只見他雙手如修長細蔥一般,手勢卻十分乾脆俐落。老鄭一拍大腿:
「算你一個,快去上工。」
阿九是熟悉工序的,但手腳卻明顯不如記憶中聽使喚。貼了兩丈見方,指尖竟已被磨出淡淡的血痕。老鄭在他身邊繞了兩圈,終於忍不住湊過來叮囑:
「手上小心著些,這些寒青玉石,一片便頂你家一年的口糧。」頓了頓,又不放心地補充:
「晚些東家四少爺要來工地監工,可千萬別在他眼前出了岔子。」
阿九心中一動:「什麼四少爺?」
老鄭一咂嘴:「就是梁府大房的嫡生四少爺,梁昭。」
他壓低些聲音:「這位四少爺可不是省油的燈,聽說前些日子因姦污婦女被知府大人關起來打了好幾十板子,本來說要發配邊疆的,不知怎地又放出來了。嘖嘖,這些高門大戶,背地裡不知幹了多少污糟事,什麼時候才能遭報應啊!」
老鄭嘆了口氣:「總之你仔細著些,可千萬別撞到梁家四少爺手上。」
阿九模模糊糊地點頭稱是。
未到辰時,淅淅瀝瀝的春雨下了起來。工坑邊緣的泥漿被雨水激起,濺得人滿身滿臉都是泥點,所有工人的進度頓時慢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有小廝慇勤地撐著傘,伺候著一個華衣繡衫的人過來了。來人搖著把花裡胡哨的扇子,一臉青黃,帶著常年縱慾的疲態,不是梁昭又是哪個?
梁昭罵罵咧咧,一會兒埋怨這鬼天氣,一會兒又埋怨自家老爹,非挑了這日子讓他到別院來監工。小廝只得賠笑勸說:
「少爺,大老爺也是希望您在老太爺面前掙回點臉面。上回的事,畢竟……」
「呸!長孫春花自己都進了大牢了,本少爺能有什麼罪?那女人給臉不要臉,本少爺原本也看不上她,要不是母親……」
小廝急喚:「少爺!」
梁昭咬了咬牙,終於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繞著工坑轉了一圈,眼尖地望見坑中有一個工人手中一滑,將一塊寒青玉石掉在了地上。
梁昭一指那工人,對小廝道:「把那個人,給我叫上來。」
老鄭陪著阿九上了工坑,滿臉堆笑地向梁昭行了個大禮:「四少爺,您喚這小工做什麼?都是些賤民,怕是髒了您的眼。」
梁昭一個眼神,小廝便把老鄭一把推開。
梁昭端詳著阿九,但見他雖然滿頭滿臉都是泥點,仍不能掩蓋俊秀的容貌,尤其一雙細嫩修長的手,骨節分明,甚是悅目。
只是,有些眼熟。
莫不是在哪家小倌館裡碰見過?
梁昭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俊美的青年,但他那狗改不了吃屎的習性又冒了出來。
他嘿嘿一笑,一指坑底:
「本少爺看見你,掉了一塊玉石。你知道這寒青玉石,一片值多少錢麼?」
阿九拱手:「四少爺,小人雖然掉了一片玉石,但並未損傷。」
「哼,你說沒損傷就沒損傷?」梁昭挑起眉,一旁小廝連忙把阿九掉落的那塊玉石遞上,他翻過來看了兩眼,雙手輕輕一掰,玉石便破成了兩半。
「你看,若不是你剛才摔了一下,這玉石能掰得斷麼?」
「……」
阿九皺起眉,黑白分明的眸子澄澈地回望:「四少爺,這就有些強詞奪理了吧?」
小廝臉色丕變:「大膽!少爺教訓你你就聽著!一個下等人還敢還嘴?」
阿九還欲說什麼,老鄭連忙上來打圓場:「這孩子不懂事,少爺您消消氣!只讓他幹完今日,明兒就不讓他來了!」
梁昭豎起一隻手:「不行。」
老鄭:「啊?那少爺想怎麼樣?」
梁昭懶懶地掀起眼皮,意氣揚揚地一笑:「本少爺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照價賠了這塊玉石。」
阿九一驚。他當然是賠不起的。
梁昭滿意地望著阿九驚恐的面容:「二是,跟本少爺回去,小心伺候一晚,明日就放你回家。伺候得好了,少爺還有打賞。」
阿九沉默了。
老鄭嚇得連汗都不敢往外冒。他口乾舌燥,欲說點什麼來和稀泥,卻什麼也說不出。單聽過梁家四少爺生活不檢,流連花叢,且男女不挑,可從未見過這般當眾搶人的啊!
小廝似乎也有些意外:「少爺,這等腌臢人,怎配服侍您呢?何況您身上、屁股上的傷可都還沒好透呢。不如還是去小倌館中……」
「不行!本少爺就看上他了!這幾日受了多少窩囊氣,就是要找個新鮮玩意兒泄泄火!」
阿九怔了一怔,而後退了一步,慢條斯理道:
「我不賠錢,也不會陪你。少爺若是覺得不妥,咱們一起去見官便是。」
他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理有據,並未因對方的蠻橫無理而傷了自己的禮節。卻不知,「見官」這兩個字紮紮實實戳在了梁昭的痛點上。
梁昭勃然大怒:「你是個什麼東西,敢讓本少爺去見官!也不出去打聽打聽,我梁家在汴陵城裡是什麼地位,這裡建得是誰家別院!」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口水,直吐在阿九臉上。
「來啊,給本少爺拿鞭子來。今日我非好好教訓教訓這個賤民,讓他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
工地上是常備著鞭子的,專為管教那些不聽話的工人,只是用上的機會不多。老鄭哆哆嗦嗦地取了來,梁昭一把抓過,鞭尾混著泥水如雨般落在阿九身上。
梁昭口中罵罵咧咧,發了瘋地用力猛抽:「讓你見官!見官!你這個賤人!」
阿九在泥漿中翻滾,鞭子在他身上製造出無數道血痕,這好像不是他未曾經歷過的痛楚,卻帶著靈魂難以承受的新鮮。被抽打的地方已麻木到無法感知,只覺渾身如遭火燎,熱痛難當,疼痛如一張粗糲的手緊緊扼住他的魂魄,從天靈撕扯而出。魂魄怔怔地凝望受難的肉體,竟不知該做些什麼,只有一個念頭在心中無比清晰。
這是他的業,他的因果,他本該承受的劫難。
魂魄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過往,他是誰,從何而來,要往何處去,為何在此。
他是吳王世子藺長思,自幼體弱多疾,父母為救他,害他人性命,奪他人財脈。在那受害之人身死的那一日,術法反噬,教他擁有了貧苦少年阿九的全部記憶和情感,教他被巨大的慚愧和自憎吞噬。他羞為藺長思,一個背負著滿身罪孽,戀慕一女子而不得的無用怯懦之人。
他寧可自己只是阿九。
也不知鞭笞了多久,梁昭手中驀地一空,鞭子不知去了何處。
一個紅衣捕快劈手奪過了梁昭的鞭子。梁昭定睛一看,這人他竟然還認得,正是當日帶人抓捕他坐牢的捕快聞桑。
梁昭大叫了一聲,急急後退了兩步:「怎麼又是你?」
聞桑憤恨地瞪了他一眼,將鞭子一擲,扶起地上滿身血污的青年。
「你還好嗎?」
目光對上那青年的面容,聞桑愣住了。他倏地以袖口擦乾淨對方的臉:
「你是……世子?」
眾人聞言,頓時目瞪口呆。
半晌,梁家小廝先反應了過來,顫聲問:「你說他是誰?」
青年大口地喘息著,目光渙散,全無焦距。聞桑將他扶坐起來,神情嚴峻:
「這位是吳王府世子爺,你們認不出來嗎?」
梁昭驚恐莫名,指著青年大叫:「怎麼可能?吳王世子不好好地在王府,跑到工地上貼磚做什麼?」
聞桑冷哼了一聲:「世子昨夜走失,今日全城都在搜尋。恐怕只有梁少爺你不知道吧?」他低下頭,有些不忍:
「世子,卑職送你回府罷。」
「世子」二字彷彿一把利刃正中了藺長思的心臟。他驀地從地上跳了起來:
「我不是什麼世子,你們認錯人了!」
輕盈的細雨中,青年彷彿魔怔一般,掉頭向遠處奔去。周圍眾人皆未預料,竟無人來得及攔阻。
只有聞桑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他轉身,向眾人拿出一塊玉製令牌:
「奉御史韓大人令,此地涉及要案,工事暫停,無關人等速速撤離。」他冷冷地瞥一眼汗洽股慄的梁昭:
「至於梁少爺,鞭打世子的罪責,你自回家等候發落吧!」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2 15:06:46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八章 鄙吝復萌
阿九一步一拖,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了方家巷子的家。
他推開熟悉的木門,費力地整理了一遍衣著,踏進這陋屋。
「娘。」
無人回應。
一股巨大而不知名的焦慮攫住了他。阿九不顧身上的疼痛,快步衝了進去。
殘破的壁龕上,黃泥財神像已被熏得邊緣發黑,兩邊的油燈熄滅不久,散發著劣質燈油的臭味。
阿九的娘跪伏著,頭臉和肩膀貼著地面,身體極不自然地扭曲著。室內聲息全無。
豆大的淚珠從阿九眼眶裡湧出來。淚水滴在胸口和手臂的傷痕上,他也不覺得疼。
「娘,阿九回來了。」
他不知道老嫗在最後的時間裡求了什麼。是求財神賜福,讓他們回到幼年錦衣玉食的生活嗎?
阿九在寂靜中站了一會兒,終於走過去,將老嫗抱起來,輕輕放在床上。他打了水,為她擦乾身子,梳理頭髮,整理衣著。
他趴在床邊,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身在何處,為何還活著。
滿身的疼痛一點一點地抽走他身上的力氣,一不小心就陷入了昏睡。
遠近幾戶的狗吠突然響起,突如其來的吵嚷瞬間將沉寂的方家巷子攪得如一鍋沸水。
祝家的木門被一腳踹開,撲撲踏踏的腳步聲震著耳膜湧進逼仄的小屋。
阿九驚醒,回過頭,幾個身著勁裝,腰攜利器的王府侍衛抱拳向他行禮:
「世子。」
阿九打了個冷戰。他夢遊一般回應:
「我不是世子。」
侍衛們看他一身傷痕,愣了一愣,不知如何應答。
阿九卻站起身來:
「你們不要擋道,我要去鄰家借一面草蓆,給娘下葬。」
為首的侍衛側身看了一眼床上的屍體,嫌惡地轉開眼。
「這等小事,屬下代辦即可。王爺王妃在府中殷殷期盼,請世子速速回府。」
阿九不理他,衝著門外走去。
侍衛們交換了一個眼色,其中兩人動作迅捷地握住阿九的臂膀,向後一折,另一人乾脆俐落地抱住他雙腿,扯出繩索團團捆住。
另有一個上來,小聲說了一聲:「得罪了!」便將一團乾軟的帕子仔細塞進阿九口中。
阿九拚命掙扎,卻無濟於事。這些人訓練有素,小心地避過他身上的傷口,力道卻大得讓他無法反抗。
阿九被抬出門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個侍衛一把拽住死去的老嫗的後襟,把她從床榻上拖了下來,如同拖一條死去的野狗一般。屍體頭臉沾滿了黃土,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曳痕。
人類的苦痛,終究並不相通。
梁昭乘著馬車,一路快馬加鞭回到梁府,見人便問:
「我爺爺呢?我爹呢?我娘呢?」
梁遠昌與梁興在正堂議事,梁大夫人正在一旁奉茶,見他跟頭流水地奔進來,當堂撲通一跪,都愣了神。
「爺爺、爹、娘、快救救孩兒!孩兒可活不了了!」
他將如何一時興起看上別院小工,又因對方抗拒而動了鞭子的事詳細一說。在場三人登時面色劇變。
梁大夫人大哭起來:「我的兒,那世子你不是見過幾次麼?怎麼竟認不出來?」
梁昭抽噎道:「孩兒看他身上破破爛爛,哪裡知道竟是王府世子!」他又轉向祖父:「爺爺,您千萬得保我!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梁興也是驚怒萬分,左右苦思不得法,只得轉頭向梁遠昌下跪:
「父親,王爺怪罪下來,昭兒定是活不成了!父親……」他向前膝行兩步,「父親,要不再去求財神神尊吧!」
梁遠昌原本震怒不已,瞪著梁昭,忽聽梁興此言,彷彿一壺沸水從天靈蓋澆了下來。他手捂心臟,難以置信地轉過頭,望著梁興:
「你……你說什麼?」
梁興聲音發顫:「父親,上回長孫春花鬧得那樣大,咱們求了神尊,事情不就平了麼?反而是長孫春花自己進了大獄。這回,還是去求神尊吧!」
梁大夫人也看出幾分端倪,雖不明就裡,也連忙跟著跪求:
「父親,去求神尊吧!總不能看著昭兒去死啊!」
梁遠昌如遭當胸捶擊,心口劇痛。他強忍著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著眼前的三個人,彷彿是第一天認識他們一般。
「父親?」
也不知過了多久,梁遠昌回過神來,苦笑著嘆了一聲:
「好,好,真是好兒、好孫!事到如今,老夫還能如何呢?」他站起身,拄著枴杖向後走去。
「你們都別跟著,昭兒隨我來。」
梁昭戰戰兢兢地跟著梁遠昌,來到後院地下的祭堂。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家中還有這樣一條暗道。祖父在前方踽踽而行,他卻也不敢出聲相問。
面對著金光燦爛的財神像,梁遠昌沉聲道:「跪下。將你犯下的罪孽,對財神神尊詳述一遍。」
梁昭不敢有違,又將別院發生過的事說了一遍。
「還有呢?」
梁昭一驚:「爺爺,還有什麼?」
「還有從前,你犯過哪些事?」梁遠昌的枴杖在地上重重一跺。
梁昭心生怯意,眼珠轉了轉,只得將欲對春花圖謀不軌之事又說了一遍。
梁遠昌再度大喝:「還有呢?」
不等梁昭回答,梁遠昌便怒斥:「還有一年前,你騙姦了管事劉二之女,花了重金將她收買為妾,才平息此事。兩年前你在小倌館給一個小倌服藥過度,令他死在房中,家裡又花了多少錢,偷偷買通了多少人,才讓你逃脫罪責!」
梁昭驀地脊背生寒:「爺爺,你這是幹什麼?」
梁遠昌悲苦地墮下淚來,半晌道:
「家門不幸,都是我一人的罪過。我梁遠昌殫精竭慮,一生清白,卻怎麼養了你這個畜牲。」
他長嘆一聲,緩緩舉起手中的枴杖,彷彿使勁了平生全部的力氣,重重地敲在了梁昭的後腦勺上。
梁昭還來不及慘呼一聲,便撲倒在地。
梁遠昌雙目通紅,牙根緊咬,喘著粗氣,再次舉起枴杖擊打梁昭的頭部。一下……一下……
也不知打了多少次,直到頭顱稀爛,腦漿汨出,他才鬆開枴杖,脫力跪坐在地。
吳王府中,秦曉月正為吳王妃抄一篇禳災度厄真經。正抄到「惟願今懺悔,解禳度脫身中災厄」,下人們來稟報,說世子找著了。
王妃領著秦曉月,一路奔到風麟軒。藺長思已換了件寬大的白袍,正要沐浴。
王妃撲過去抱著大哭起來,口裡心肝寶貝苦命兒來回叫了許多次。藺長思木然地聽她哭了許久,終於眉心一鬆,嘆了聲:
「母親,別哭了。」
王妃呆愣了一瞬,驀地喜極:「兒啊,你終於認得母親了?」
白袍籠罩下的身軀更顯瘦削,彷彿一陣風便能將他吹倒。他額上有幾處擦傷,還帶著些髒污,卻仍不能掩雙眸的清澈光華。
儒雅清雋的吳王世子,似乎真的回來了。
王妃拉著藺長思的手,頻頻詢問他流落在外的遭遇,藺長思卻閉口不談。
「母親,孩兒需焚香沐浴,稍後覲見霍善道尊。待去後,再來向母親細述種種前因。」
「母親且回去歇息,讓曉月留下服侍吧。」他目光飄向秦曉月,立刻又轉開目光:
「都是兒子不孝,母親……千萬要珍重身體,莫要悲傷。」
秦曉月心中一跳,猛地抬頭看他。
王妃卻不覺有異,含淚點了點頭:「是該讓霍善道尊好好瞧瞧,千萬別留下什麼後遺症狀。」
她依依不捨地出了門,還頻頻回望。
室中只餘藺長思和秦曉月兩人。
藺長思深深看了秦曉月一眼,轉身來到書案後,執筆手書。
秦曉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上前:
「宿墨膠結,還是讓妾為世子研新墨罷。」
素手執起墨條,秦曉月的目光落在藺長思筆下,卻愣住了。他的筆鋒依舊溫馴典雅,抬頭兩個大字卻是:
休書。
藺長思有覺於她的注視,卻不抬頭,邊寫邊道:
「我在休書中寫明,你婦德無虧,品行端正,是我身同朽木,心生愧意,才作此休書。休書的日子寫在半月前,那時王府都還太平,外人不會多想。」
他筆下已成,捧起素箋,輕輕吹乾墨汁,小心放入信封,再鄭重地遞到秦曉月手上。
「你收好休書。出了這門,便收拾東西回娘家去,不論後續王府發生何事,都與你無關。若有人問,你便推說全然不知,把這休書拿出來給他看。」
秦曉月聲音發顫:「世子這是何意?你究竟是……世子,還是……」
藺長思的眼眸如被火光一灼,有片刻的閃避。隨後他苦笑一聲:
「你覺得,我是誰?」
秦曉月努力端詳藺長思的眉目。他言語彬彬,神志清楚,是藺長思無疑,但——
眉心裡多了的疲憊,那似乎經受過無數冷眼和暴虐的麻木,並不屬於記憶中鶴秀於世的至純公子,倒與那個佔據了他身體、開口閉口「老子」的「邪魔」,有幾分相似。
人的皮囊殼子裝了個不一樣的魂兒,父母往往是察覺不到的。因為父母之愛,根本不在於他是什麼樣的人。但曾深愛過他的女子,必定是最敏銳的。因為她曾深愛過的那些東西,已有了細微的不同。一念相左,咫尺天涯。
譬如她,曾被盤棘裂魂後,孤獨地坐在自己的肩上,看著那個殘缺的自己如常與父母親朋談笑風聲,而他們,毫無覺察。
見秦曉月答不上來,他長嘆一聲:
「曉月,你嫁入王府不過數月,我就變成這個樣子……你和你父親可有後悔?」
秦曉月身子微微一震。
「妾年十一,初見世子,心心念念難以忘懷,此後便從未想過嫁與他人。妾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希望能長伴世子左右。父親知道我心繫世子,千方百計助我嫁入王府,亦是一片慈心。」
藺長思低笑起來。
「好一片慈心啊。可惜父母的一片慈心,周密籌謀,總是事與願違。」
秦曉月定了定神:「王府可是出了什麼事麼?若有秦家能幫得上忙的……」她話到一半,自己已覺荒謬。連吳王府都兜不住的大禍,秦家能幫上什麼忙?
她怔怔地站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忽地又聽到藺長思開口了。他說:
「曉月,你說過,你也討厭這樣無法掌控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感覺,所以你幫我逃走。王府於你,我於你,何嘗不是牢籠?這封休書就是你的鑰匙,此後魚游入海,別有天地,何必再掛念我這牢籠?」
「逃吧。」
最後的兩個字,如一記重錘擊在她心口,比那日裂魂之痛還要震撼。
秦曉月死死地咬著下唇,盯著眼前這個,她託付了全部少女情思的男子。
良久,她解下腰間一件結著七色絲絡的連理枝紋銀香囊。
「十五歲那年,我也和長孫春花一樣,為世子打過一條平安絡子。」
「我家世代製香,我卻中了自家製香師傅的手段,其後種種,都是出自自己的貪念,也是咎由自取。父親潛心研製了一味克制『返魂香』的香藥,雖不能對抗惡法,卻能守住靈台清明,我一直貼身佩戴。」
「別離在即,曉月身無長物,就將這香囊和絡子一同留給世子,算是留個念想罷。」
她將香囊平放在書案上,退後兩步,深深向藺長思拜下去。
再直起身子,轉身推門而出,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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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2 15:07:04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九章 窮鼠齧狸
春雨傾落的時候,也沾濕了春花的額髮。
她雙眼被黑布蒙著,雙手受縛,腕上的細木鐲子與繩索纏繞在一起,勒出深深的瘀痕。
春花心裡忽然升起一個念頭:快要到清明了啊。
雨水的清涼觸感很快消失,她似乎進入了一道狹窄的門,隨後被引領著走下一個漫長的階梯。
行到階梯盡頭,又不知往前走了多久,忽地站住。有人解開了她手上的束縛,卻不出聲。
她屏息等著,週遭是令人心悸的寂靜。等了許久,驀地有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響起:
「你可解開遮眼布了。」
春花雙肩一抖,緩慢地取下蒙眼的黑布。昏黃的微光射入眼眸,她眯著眼睛四下一看,身邊一面立著吳王,一面立著霍善道尊。
數排燭火搖曳相映,平鋪在慈悲莊嚴的高大神像腳下,宛如被無相天道踩在腳下的萬家燈火。
神像訇然而語:
「春花老闆,又見面了。」
春花活動雙手,垂眸撫摸腕上瘀痕:
「果然是妖尊大人。」
霍善道尊怒斥:「什麼妖尊,該稱神尊大人!」
春花挑眉,訝異道:「神?什麼神?」
神像輕輕笑了一聲:
「你覺得本尊是妖,他們卻覺得,本尊是神。是神是妖,究竟有何區別呢?真神們高高在上,能解人間疾苦的,只有本尊。」他眼波流轉,瞥向神情怔忡的吳王:
「譬如這位霍善道人,本是斷妄司一名棄徒,只因為民除害,失手多殺了幾個老五,便被逐出了師門。若無本尊收留,他怎能在汴陵受萬人尊崇景仰?又譬如這位王爺,若無本尊垂憐,他的獨子早在十幾歲上便夭折了,焉能太平活到今日?」
春花冷冷地看了一眼左右兩人。霍善道尊雙目已盲,瞳孔灰白直望向上,面無表情。而吳王則是憂心忡忡,心思不知飛到了何處。
她輕聲道:
「妖尊如此大費周章,就是為了和我討論你究竟是神,還是妖麼?」
「抑或是……」她輕輕撫摸自己的後腦,「也要挖了我的枕骨,給誰換命?」
妖尊靜默了半晌,驀地呵呵笑起來:
「誰說……本尊要你的枕骨?」
「你們不是挖了祝般的枕骨,給世子換命麼?」
「祝般的枕骨有用,你的枕骨卻無用。」
「我不也是回字骨麼?」
神像憐憫地看著她:
「因為你,長孫春花,此生根本不會有後嗣,也沒有什麼財脈。」
吳王跪地向神像叩頭:「神尊,本王那痴兒不知何時逃出了王府,正派人四處找尋,還望神尊能先解了痴兒的病厄,再……」
霍善道尊冷冷一哼:「王爺的意思,是要將世子一人置於萬民福祉之上了?當年你苦苦哀求神尊救世子性命,神尊不得已將祝般財脈換於世子。如今法陣遭損,無寶主鎮,又是你在這兒阻攔?王爺可是忘記了自己鎮守汴陵的使命了麼?」
吳王霍然起立:「本王沒忘!」
「本王受先帝所托,鎮守汴陵聚金財脈,造福百姓,保我大運皇朝稅源不絕,百代富貴!但有有損法陣者,無論人妖,皆可殺之!」
春花身軀劇震,盤磨著腕上鐲子的手驀地定住了。
原來聚金法陣的存在,吳王知,先帝也知!這根本就不是一兩個人的陰謀,而是整個大運皇朝的意志!
神像覷著春花陰晴不定的神色,長聲大笑:
「春花老闆看起來仍十分疑惑。」
「確實,不知妖尊能否為春花解惑?」
「本尊還有些時間,倒是不妨。春花老闆有什麼話,儘管問罷。」
又向吳王道:
「王爺,你派出去的人已尋到了世子,不久便能將他帶回。王爺勿憂。」
霍善道尊面現憂慮:「神尊!」
「無妨。」神像淡淡道,「春花老闆拖延時間,不過是希望那位斷妄司天官前來相救,又或是等他在別處做些小動作,破壞法陣。姑且不說他有沒有這個能力……春花老闆,你們發現聚金法陣的存在,已有些時日了吧?」
春花抿唇:「已有多日了。」
「那談東樵請了擅法陣道術的副天官韓抉到此,想必已勘明法陣陣缺,為何不敢輕舉妄動?」
春花一窒。
「他們也曉得,這聚金法陣延續百餘年,關係到汴陵乃至天下黎民的生計,不可輕動。」
神像施施然微笑:「大運皇朝初代斷妄司天官發覺了此陣,上報了皇帝,皇帝卻怕他洩密,暗中殺之。此後每代帝王均派可信的皇親鎮守汴陵,無非也是為此。本尊與聚金法陣一體共存,若本尊身亡,法陣亦休,你說,那斷妄司天官知曉了一切,還會不會助你與本尊作對?」
他停頓了一下,見春花面容怔忡,不禁更是得意,笑道:
「此地本尊已設下結界,莫說是談東樵,就是天上的真神到了,也是進不來的。」
春花沉默了。
半晌,她放下交握的雙手:
「果然不出妖尊所料。如此看來,此地便是聚金法陣的陣眼了。既然一切都在你掌握中。那麼,春花對你究竟有何用處,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
神像澹然微笑,目光慈悲而溫和:
「本尊想邀春花老闆拋卻肉身,與本尊靈體相融,共鎮汴陵財脈,造福萬民。」
春花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妖尊所說的萬民裡,不知有沒有蘇玠?」
「有沒有菡萏?」
「有沒有祝般和祝九?」
「有沒有……方家巷子裡一世貧苦找不到出路的卑微小民?」
吳王抽了口氣,旋即惱怒地斥了一聲:
「春花!不要胡言!人各有命,貧富不均乃亙古常理!」
春花哼了一聲:「人生於世,非財無以資身。財之多少,雖各有氣運,但妖尊這聚金法陣,將陣眼置於吳王府、澄心觀、尋府、梁府四處,卻將陣缺置於方家巷子。富者恆富,翻手為雲覆手雨,惡事做盡仍能富貴傳家,而貧者僻居陋巷,頭無寸瓦,身無分文,日日辛勞卻不得溫飽,還要被人恥笑為不求上進。」
春花唇邊噙著一抹冷笑,從來帶著笑意的眸中卻染上了濃重的怒意:
「這,算是哪門子的造福萬民?!」
神像咯咯大笑:
「勝者為尊,敗者辱,天道如此!汴陵是本尊一手締造,若無本尊,哪有這百年商都,曠世繁華?」
春花輕輕觸摸腕上細鐲,毫無懼色地仰望高高在上的財神像:
「你自詡為神,其實你根本不是神,甚至……也不是老五。你其實……只是個凡人罷了。」
神像面容陡然變色:「你說什麼?」
「什麼樣的老五,需要靠吞食其他老五的法力為生?」
「為何臘祭之日,要以尋、梁兩家的鮮血佐食,方能服下祭品?」
吳王和霍善道尊驚異難掩。多年來,他們對這位隱身在神像後的神尊頂禮膜拜,從無質疑。
他怎麼可能是個凡人?
神像默然不語。
就在春花以為他因驚恐而逃離此處時,神像發出如鈍刀劃過木器般刺耳的聲音:
「從一開始,春花老闆就在撫摸腕上的鐲子。本尊聽說斷妄司有不少奇思妙想的法器,莫非,還有隔空通訊的妙用?」
春花微微一笑:「妖尊想多了。」
「這些,都是您身側的鬼魂告訴我的啊。」
神像陡然變色。
「鬼魂托我問一句:錢兄,當日管鮑相知,對床夜雨,落月屋樑,猶能憶否?」
神像沉默了良久,問:
「春花老闆說看得到鬼魂,他叫何名?」
春花撥弄著腕上的細鐲:「他叫子恕。」
神像喟嘆一聲:「你再問他,我與他最後一次相見,喝的什麼酒?」
春花:「……」
這個問題問得好,她確實……編不下去了。
神像見大笑起來:「毛兒都沒長齊的小丫頭,盡學了一張搖唇鼓舌的利嘴。從來只有凡人有魂魄,何曾見老五死後有魂魄?」
細木鐲子輕輕一震,談東樵的聲音如同耳語,溪水般流入春花耳中,旁人卻絲毫不能覺察。
「你這謊話,編得太容易穿幫。」
春花在心裡對他翻了個白眼:「這不是拖延時間麼?你那邊怎麼樣了?」
「一切如約。」
他停了停,柔聲道:「莫怕。這鐲子為你抵擋一時三刻,不成問題。」
春花立時有了底氣,對神像高聲道:
「妖尊有什麼招數,儘管使出來!姑娘但凡叫喚一聲,就不是好漢!」
鐲子靜了一瞬:「……倒也不必如此託大。」
霏霏春雨九重天,漸暖龍池御柳煙。
談東樵立在別院貼了一半玉石底的涼池邊上,綿絲般的春雨打濕他青色的衣衫。
工地上不知何時多了不少黑衣人,一個個英姿煥發,步履帶風,神色謹肅。他們的衣襟左胸都以金紋繡著兩個小字,一個是「斷」,另一個卻看不太分明。
涼池中挖開了一個巨大的坑道,昂貴的寒青玉石全成了碎片,散落一地。
韓抉從池裡爬上來,神色是少見的嚴肅:
「老談,確是此處。坑內設了禁制,再向內,兄弟們都挖不動了。」
他話音剛落,坑道裡驀地響起了尖叫,有人驚呼著向外奔逃,剛冒出頭,便有黑黢黢的浪濤從身後向他們拍過去。
浪濤如濃稠的黑色桐油越過坑口,向週遭蔓延開來,仔細一看,竟都是五吋來長的老鼠!
韓抉嚇得直往談東樵身後縮:「這是什麼鬼禁制?」
不等他話音落,談東樵已飛身而起,從坑中拎出一個斷妄司屬員,另一手催動青色業火,那屬員身上的老鼠與火焰一碰,便化為了輕灰,飄散無蹤了。
他將那屬員推遠,自己翩然落入坑道之中,雙手分立,結起手印:「業火,起!」
坑洞中騰起高聳的火焰,如青紗般飛起而後飄落,將整坑的鼠群籠罩在內。鼠群聲嘶力竭地號叫起來,拚命向外奔逃,卻沒有一個快得過火舌。
「噗」的一聲,鼠群在業火中化作灰蓬,消失在細雨之中。
談東樵立在坑口,皺眉向週遭道:
「青蓮業火,滅的是幻象。你們修行多年,連幻象和真實都分不清楚麼?若遇強敵,只有無心靜性,無怖無懼,才能看破一切幻象。」
屬員們抱拳:「謹遵天官教誨。」
韓抉站在坑外,輕輕地切了一聲。
「老談,我瞧你也不是太行啊,這青蓮業火,比往常淡了許多,燒了這麼會兒才燒盡。」
談東樵淡淡地瞥他一眼,並不還口。
斷妄司屬員們對副天官和天官之間的日常擠兌早已司空見慣。其中一人踏前兩步,稟報導:
「天官,已挖通了。確如您所料,那錢氏祖墳,就在這下面。雖然年久日深,但墓室修得很是闊氣,大部分陪葬和牌位標識都還可以辨認。」
談東樵點點頭:「可探到了什麼?」
「最裡面的墓室,棺槨上蓋著的蓋布繡著『錢仁』二字,打開棺木卻是……」那人頓了一頓,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一具獸骨。」
談東樵與韓抉進入地下墓室,來到最深處。一具打開的棺槨映入眼簾。
棺中的獸骨並不大,骨頜尖長,四肢短小,是一頭長嘴老鼠的模樣。
韓抉細細端詳:「是個老五,但內丹已失,應是受困窒息而死。」
談東樵道:「原本的棺主錢仁,是汴陵建成後的第一代首富,汴陵府志中亦有記載,說他財通三江,樂善好施,一聲富貴無憂。他手下有一個名喚子恕的賬房先生,於他助益甚多。錢仁活到八十歲上重病而亡,其後子恕也就不知所蹤了。」
談東樵繞著棺槨走了一圈,仔細查看那獸骨,又舉目在墓室中四下查看,驀地眼中一亮:
「你看棺蓋裡面,是不是寫著什麼?」
兩個斷妄司屬員將沉重的棺蓋抬起,談東樵以袖將棺蓋後的灰塵輕輕拂去,深刻入木的字型便清晰可辨起來,當頭四個字便是:
「余非人也。」
談東樵與韓抉對視一眼,繼續看了下去。
「余非人也,鼠也,中原人稱『臭鼩』,生於極南仙島,因遇財帛星君,偷道而初蒙,於中原冒名財神,作惡多端,吞食錢氏枕下財脈而化人形。後得財神娘子收服點化,教以正道,恕以慈悲。遂自名為『子恕』,子,鼠也,恕,仁贖也。」
「余受財神之命,助錢氏修回財脈,贖過往之罪愆。錢氏家主錢仁,性博愛而貪念難去,頗有恚於抑商之風,與余甚為投契,遂結拜為異性兄弟。余二人於汴水畔新建一城,日日徹夜長談,願將吾等於行商、坐商、聚財而造福萬民之心得推而廣之。」
「時天下大亂,惟願汴陵為世間唯一安居樂業之所。余傾盡全力,於汴陵建一聚金法陣,以自身為主陣之寶,聚天下之財脈。又製法器安樂壺,內藏宇宙,廣納財寶。止有一憾,聚金法陣有陣眼、陣缺。陣眼為聚財之極,陣缺為散財之極,相輔相成,若無干預,則陣缺中人生生世世求財無望,又是吾等之罪愆。」
「財神娘子曾言,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聚金法陣以外力改天道,囤積金銀,終非長久之法。錢兄八十而染重疾,余知其不久於人世,攜美酒共飲餞別。酒酣耳熱之時,錢兄恨人生苦短,而壯志未酬,余一時口快,將自身與法陣機要盡數告知,並吐內丹示之。錢兄臨終,忽生蠻力,搶內丹而吞食。」
「余法力盡失,竟如凡人。錢兄得千年修行,乃囚余於棺內,李代桃僵。余困不得出,苦思冥想,驚惶萬狀,此皆妄改天時之報應劫數也!惟願死後化為魂魄,或能重見錢兄,導其向善。」
「貪雖孽障,而自比神祇,妄改蒼生宿命,其惡更甚。苦海無涯,或可回頭是岸?」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2 15:07:38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章 常鱗凡介
談東樵與韓抉此前已猜到了些情由,但此刻細細讀完,仍不由得暗自心驚。
韓抉深吸了一口氣:「果真如子恕所說,我們一直對抗的妖尊,其實是個凡人?老談,你是如何猜到的?」
「與其說是凡人,倒不如說……是個二五子。」談東樵淡淡道。
「凡人食老五內丹,雖然少見,但並非沒有先例。斷妄司典籍中曾載有一例,人食老五後,雖得其妖力而用,但無法化用修行,亦不能羽化登仙,一半為人,一半為老五,若不繼續食用其他老五,其力終將衰竭,如普通凡人一般亡故。」
他轉身步出墓室,韓抉連忙跟上。
「妖尊年年臘祭都要吞食老五作為祭品,又要混以尋、梁兩家的鮮血。這儀式太邪,我便想起了典籍中看過的那一段記載。最初的聚金法陣以子恕為主陣法寶。子恕既亡,法陣難以為繼,錢仁記起子恕曾吞食錢家枕下財脈化為人,便去尋那財運深厚之人,挖了枕骨來做主陣的法寶。只可惜凡人財脈終有盡時,蘇玠在安樂壺中看見的許多枕骨,就是這些年來用盡而棄的。」
韓抉恍然大悟。
兩人登上涼池一側的一座高地。地處半山,周圍的樹林均被砍伐乾淨,舉目望去,可以俯瞰整個汴陵城。
談東樵負手東望,目光悠遠落定在一處,久久不動。韓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方向正是吳王府。
韓抉嘆道:「你……怎忍心讓春花老闆孤身去見妖尊?」
「我贈予她一物,應當能護她周全。」
韓抉搔搔頭,哦了一聲。忽覺不對:
「我最近沒做過什麼新法器啊。你給春花老闆準備了個什麼?」
談東樵沒有正面回應。
「是她自己堅持要去。」
他黑眸微垂,神情柔和:「她並非庭中嬌蕊,而是歷風的長帆,自有她自己的主意。」
韓抉:「……」
他神情凝重起來:「老談,你沒什麼經驗。但師弟我縱橫情場這麼多年,像你這樣的狀況,我見多了。」
「哦?」
「你好像……被這個長孫春花給迷住了。」
談東樵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如何算是被迷住了?」
「她說的話,你都讚同,她想做的事,你都全力支援。一提到她,你就露出這副……」韓抉盯著談東樵,眼睜睜望著他唇角輕輕一勾,露出前半輩子沒見過幾次的溫和笑意。
「……膩笑的模樣。」
「要說她沒給你下過蠱,我是不信的。」
談東樵莞爾,半晌,斟酌著用詞,解釋道:「她確實與別不同。但我和她,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韓抉翻了個白眼:「你少廢話。我只問一句——」
「你們親過了沒有?」
「……」
談東樵怔住,難得地語塞了。
韓抉:「……」
「你……她……你們……」
韓抉頭一次發覺嘴皮子追不上腦子的轉速。他腦中霎那間冒出無數色彩斑斕的畫面,幾乎要把腦子炸成碎渣。
霖國夫人把京城佳麗踅摸了個遍,都沒找到一位談東樵能看得入眼的。他那會兒怎麼說的?
我此生夙願在於修道問心,守護天道,成婚只會誤人終生。還請姨母將做媒的熱情都放在韓抉身上,定有斬獲。
望著韓抉這三觀震碎的模樣,談東樵嘆了口氣,正色道:
「我與她,並無可能。她心懷紅塵夢想,志氣頗高,需要的只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贅婿。而我身負重任,此身已許社稷,再難許君。」
韓抉終於闔上張大的嘴,頗有同感地點點頭:
「也是,你家老太爺脾氣那樣古板,你若終身不娶,他便當你獻身社稷了,倒也沒什麼。但若是給個商戶女做上門女婿,他怕會拿刀剁了你。」
他描述得繪聲繪色,談東樵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祖父真的在他眼前勃然大怒。
他自覺有些好笑,搖了搖頭,拋卻這些陌生而毫無裨益的心思。
對長孫春花而言,嚴衍是個合適的人選,而談東樵卻不是。
對談東樵而言,長孫春花亦非世俗良緣。
他明白,她也明白。
所以,他追問她那晚馬車上發生的事情,永遠問不清楚。
談東樵轉身:「師弟,就依咱們之前商議之法,準備破陣吧。」
韓抉震驚:「現在麼?」
「聚金法陣日久年深,非靠天時不能破陣。春花自告奮勇去見妖尊,一則是她放不下吳王世子,二則,也是為我們拖延時間。」
此刻春雨已霽,日照當空,談東樵舉目望天:
「時辰已到,我去引汴陵江水入陣缺。你與兄弟們布好天網,錢仁心魔深重,罪惡滔天,萬勿讓他逃脫。」
韓抉默了一默:「老談,你說的自然是正理。但你可知……汴陵一年向朝廷交納多少賦稅?」
「我已密摺回京,稟報陛下。」
「陛下同意了?」
談東樵靜了一瞬:「自然。」
韓抉見他如此篤定,便寬了心,拍拍胸口:「我還擔心陛下不肯呢。畢竟對朝廷來說,能上繳賦稅便行,管他是誰繳的呢?」
談東樵無聲一笑:「財帛鹽鐵是戶部所專,我所知不多。但……有人說了一句話,我深以為然。」
「什麼話?」
「她說,汴陵的財脈,從來不在聚金法陣中,也不在高門大戶的家祠中,而在升斗小民的雙手中。百姓有信念,只要有奇思妙創,肯辛勤勞作,便一定能獲得財富,這才是真正的財脈。」
時已正午,鴛鴦湖畔擠滿了汴陵百姓,都在等待一場盛事——
汴陵江上的三月桃花汛。
汴陵江水源自崑崙,仲春時節,崑崙冰雪消融,春水大汛,行至鴛鴦湖口這一段,恰逢兩岸桃花盛開,灼灼其華,故稱桃花汛。
此刻,江面層層升高,水霧如煙,滴珠如寶,在正午暖陽的照耀下宛如無數冰凌,閃閃發光。
汴陵人愛財求財,迷信一切與財運有關的東西。百姓們相信水便是財,桃花汛期,在江岸邊沾染一身長雨,接下來的一年都會有好運氣。
當然,這不會影響他們起早貪黑地開門打烊,不會影響他們四方奔走採購最稀缺的貨品,更不會影響他們絞盡腦汁做出汴陵獨一份的精美手工。
但若一切順利,他們依然覺得,是那日沾了一身桃花汛帶來的如意。
驀地,一個圍觀者驚叫起來:
「江心有人!」
一艘小葉般的畫舫孤單地漂在江心,舫頂的簷脊上,飄然立著一個人,青衣博帶,迎風獵獵。
湍急呼嘯的洪波自西向東,彷彿從天而降。巨浪驚起了無數飛鳥和昆蟲,雲煙瀰漫,長虹升騰而起。紺碧的浪濤洶湧拍岸,如被巨龍挾捲著奔湧到青衣眼前。
他足尖在畫舫頂上輕輕一點,身姿翩若驚鴻,迎著十餘丈高的浪頭高高躍起。寬大的青色袍袖中,雙手結成龐大的御水印,正正印在水霧青空之上。
御水印彷彿在空中戳破了一扇紙窗,瞬間將浪濤化作一條水龍,直吸入窗口而去。水龍被御水印控制了頭顱,身軀還在奮力掙扎,掀起層層碧浪。
青衣人手印內合,指尖在胸口一觸,再度向外力推,水龍掙扎片刻,終於長嘯一聲,彷彿被馴服一般,再度集聚成流,匯入了御水印中。
水龍上天,先是龍頭,跟著是龍身,最後是龍尾。最後一股水流砰然撞擊在御水印上,水印已轟然收攏,水流被擊碎成無邊的漫漫煙雨,降落在江畔眾人的臉頰之上,溫柔宛如桃花瓣落。
眾人驚愕無言,紛紛被煙雨迷了雙眼,再睜開眼時,江中的青衣人和桃花汛都已不見了。
江面平滑如鏡,只有一道長虹橫江而臥,提醒著眾人並非夢境。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高叫起來:
「那人……把桃花汛偷走了!」
談東樵以御水印引著汴陵江水,挾雲霧風雷之勢,直向西郊的方家巷子而去。
斷妄司已將方家巷子團團圍住,在上空架起無相法網,但凡人的雙眼什麼也看不到。
方家巷子裡的野貓、野狗驀地狂躁起來。東家的孩子又被酒後的老爹揍得嘰哇亂叫,西家的婆母坐在門檻上聲嘶力竭地數落兒媳的錯處,南家爛賭的丈夫正從媳婦手裡掰搶家裡最後一串銀錢,北家兩戶鄰人正在為隔牆根上一株野桃樹的歸屬打得頭破血流。
久居此地的人們對紛亂的世界習以為常,並不關心突如其來的巨響。
只有一個出門撒尿的小童,在院子裡解開褲衩的時候,偶然抬頭看了看天。
「娘,天上有水龍過來啦!」
小童招引了母親,母親召喚了鄰人,一傳十,十傳百,整個方家巷子的人都跑到了露天的地方,仰斷脖子,瞪著這死鬼老天。
一條如龍般清冽的巨大水流從虛空中被釋放,在明媚的日光下打了幾個轉,驀地加速向方家巷子最核心處奔衝而來。水龍張開瑩瑩巨口,傾襲人間,如搏一隻毫無還手之力的兔子。
天降災殃,於窮人更是雪上加霜。
求生的慾望搶佔了一切,父親抱起剛揍過的孩子,兒媳攙起還在數落自己的婆母,一無所有的丈夫將雙臂護在妻子頭上,鄰人手拉著手,跨過矮牆。人們痛苦慘叫,但依然扶老攜幼,以人類能夠達到的最快速度,向生路奔逃。
出乎凡人們的意料,龐大水龍並未摧枯拉朽般沖垮殘舊的房屋,卻在半空被截住了。水流彷彿撞在透明的光網之上,頃刻間被撞碎成細密的春雨。
春雨織成煙網,雨珠細密得如同荳蔻少女的輕吻,沾在每一個人的臉上,身上,沾在孩童的笑顏上,沁入了每一吋方家巷子的土地。
天下柔弱者莫如水,然上善若水。這是一場最不同凡響的桃花汛,汴陵的江水以方家巷子為入口,倒灌入沉積固化了多年的聚金法陣,一節一節衝開沉痾。
而沉迷在百代富貴幻夢中的高門大戶,還未覺察。
吳王府,地下祭堂中,春花按了按鐲子,對面聲音已歸於無聲。她知道,談東樵已依約而行。
春花轉向霍善與吳王:「上面那位神尊,其實只是個凡人,名叫錢仁。他以怨報德,吞食了鼠仙子恕的妖力,將子恕所建的聚金法陣收為私用。如今的尋家、梁家,都是錢仁的後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圓自己一族長命富貴罷了!王爺、道尊,你們都是久歷世事的人,吃過的鹽比小女子吃過的米多。滿口萬民福祉,實則中飽私囊之人,你們見得還少麼?」
這話一出,霍善神情只微微一動,吳王卻是心神大亂,顫顫地回過頭,望向神像。
神像察覺了他的疑慮:「王爺是在質疑本尊?」
吳王忙低下頭,連稱不敢。
神像冷冷哼了一聲:「你且看看,是誰回來了?」
春花轉過身,一股甜膩的暖香撲面而來,熟悉得令人心悸。
俊美的青年素衣白靴,右手持劍,左手持鞘,踏寒光而至。他膚色蒼白,彷彿比從前最病弱的時候還要清瘦幾分,眉目中不見了慣常的矜暖,也不是帶著阿九記憶時的倉皇迷亂,而是純然的冷漠。
耳側垂下的鬢髮,有一綹格外短。
「長思哥哥?」春花頓了頓,又喚了一聲:「阿九?」
神像——即是錢仁桀桀而笑:
「此刻他身心全由本尊差遣,哪裡還聽得見你的聲音?」
春花聲音有些顫抖:「你……對他用了裂魂香?」
裂魂香,入腠理,割髮裂魂,善惡各行。
藺長思腳下未停,手中長劍向前,直指著她。他的左肩上,半個魂魄孤苦無依地凝望著她。
吳王直起身子,錯愕道:「神尊,您不是要以長孫春花的肉體醫治我兒麼?為何……長思會變成這個樣子?」
並沒有人理會他。藺長思的視線從吳王臉上掃過,渙散陌生,如同霜雪。
他開口了:
「這一世,我注定是多病多愁,父母失心,愛而不得,注定要親手殺死我心愛的女子。他們說,這是為我編排好的話本子,注定不能掙脫的命運。」
吳王聽得明白,上前兩步,扯住霍善衣袖:
「道尊,長思當年是你親手所救,他這條命來得不易!……神尊若有差遣,本王親自動手便是,求你們……放過長思吧!」
霍善面無表情:「神尊既已安排,便是只能由世子下手。王爺,你難道不相信神尊麼?」
吳王面若枯葉,悲聲道:
「……所有罪孽都是本王一人所為,也應由本王一力承擔!但長思自幼仁厚純善,連螞蟻都未踩死過一隻,他的手上,怎能沾染他人的血?何況……這是他喜歡了多年的姑娘,若是死在他手上,今後他回憶起來,如何自處?」
霍善冷聲道:「王爺,神尊也是為汴陵萬民的福祉著想!莫說犧牲你一個兒子,就是將你我捆在一起燒了,又有何惜?」
吳王愕然變色。還欲說什麼,地面忽然劇烈晃動,有碎石撲簌簌從洞頂落下,連神像也輕微地晃了一晃,驀地發出炸響。
幾人大驚,再看向神像的基座,竟然出現了一道深深的裂縫。
霍善以金錢劍杵地,方才站穩,倏然醒悟過來:「是斷妄司!他們果真要破陣!」
錢仁冷笑:「斷妄司那幾個年輕人,才修行了幾年?拿什麼破陣?」
然而接踵而來的第二次地震吞沒了他的話音,神像再度搖晃起來。
緊接著再一聲炸裂,神像的基座上出現了第二道裂縫。
一道黑光不知從何處冒出來,落地化作灰衣的鼠仙,跪地抱拳:
「神尊,斷妄司在澄心觀起了御水陣,將桃花汛引入了方家巷子!」
霍善恍然驚叫:「神尊,金遇水則沉,他們是要用桃花汛衝破陣缺!」
錢仁大喝一聲:「休要驚慌!」
「聚金法陣破了又如何?只要談東樵找不到我的原身,又能奈我何?只要藺長思親手殺了長孫春花,雙雙應劫,兩具墮仙之體便都是我的!」
霍善一怔。
錢仁哪裡還顧及得了他的想法,高叱一聲:
「藺長思!你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霍善與吳王雙雙變色。
藺長思平板地應了一聲,玉石般清透的劍身與眉心平齊,聲若寒霜:
「春花,你我這段孽緣,便做個了斷罷。」
春花欲要閃避,腳下卻如灌了重鉛般動彈不得,只得眼看著劍尖朝她心口刺來。
長劍穿透衣帛,——「篤」地刺入!
一縷碎髮從春花鬢邊飄然落下。
藺長思的長劍在觸及她左胸前,瞬間挑高了兩寸。劍風刺破她肩上外衣,挾著冷冽的怒意繼續向後,直刺入神龕之上,神像的心臟。
白衣玉帶上,掛著一個墜著七色絡子的連理枝紋銀香囊,微微搖晃。
神像中劍之處,殷紅的血線汨汨地流了出來。
一團黑霧自神像之中脫出,在半空中翻騰扭曲,如同一條被紮了七吋的黑蟒。整個洞窟中都迴蕩著錢仁痛苦的咆哮。
「本尊明明對你用了裂魂之術!你善魂已失,只餘惡魂,怎會不受差遣?」
半個魂兒飄然落在春花肩上,對她耳語了一聲:「莫怕。」
盛著另外半個魂兒的藺長思收回沾著鮮血的長劍,一手執劍,一手攬住春花左肩,將她護在身後。他雙眸清明,仰首道:
「我確實中了裂魂之術。但——」
「不論是哪一半兒的藺長思,都記得要守護長孫春花,從無悔改。」
錢仁的神識在空中大笑起來:
「你以為,刺中了本尊的神識,就能傷了本尊麼?」
巨大的安樂壺破土而出,沖垮了神龕、火燭、布幔和砂石。風渦自壺口而起,黑霧如逃命的蚯蚓般竄入壺口。
風渦擴大,霍善道尊雖目不能視,心知不好,一手將金錢劍深插入土,另一手扯住吳王。
一時間土石紛紛飛起,藺長思緊緊抓住春花上臂,手中長劍楔入牆壁,但那牆上土皮如泥灰一般,頃刻便剝去了一大塊。藺長思低呼一聲不好,只得攬緊春花,兩人順著風渦,盤旋了一圈,便沒入壺中,不見了。
安樂壺立刻封死,凌空而出,穿透洞窟,破空而去。
與此同時,神像的基座裂開了第三道裂縫,在霍善和吳王的驚呼中,轟然倒塌。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3 00:49:37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一章 雲樹遙隔
汴陵城西。
尋府的家祠中,正在召開族老會議,討論的議題是,尋仁瑞卸任尋家掌事家主之後,是該由二房還是三房接任。
「仁瑞,是在是你進來做事太不守規矩,連王府都不再關照我們了。若尋家還讓你領頭,恐怕會落個四分五裂的下場。」
「是啊。如今你身體也不好,三天兩頭病倒,咱們這麼大的家業,可不能兒戲!」
「仁瑞啊,可惜你們大房只有一個男丁。若是能派出第二個人來,叔伯們也不會往二房三房去挑人啊。」
尋家的女眷們也獲准旁聽,但都沉默不語。這是男人的戰爭,與她們並不相關。
尋靜宜靜靜坐在女眷們中間,聽著自己的兄長和族中的老人們爭辯,做最後的困獸之鬥,心知並沒有什麼用。
她驀地站起身:
「各位叔伯們,覺得我怎樣?」
正吵得口乾舌燥的尋仁瑞愣住了。
眾族老也愣住了。
尋仁瑞率先醒悟過來,叱道:「你胡說什麼?」轉身對族老們賠笑,「這丫頭自從上次被邪物魘住,便有些瘋瘋癲癲的,叔伯們不要在意。」
尋靜宜卻笑了。
「我不瘋,也不癲。你們說大房沒人了,這話不對,大房還有我。若是各位叔伯們不肯讓我管家,那就分家吧,我的哥哥病得厲害,自然由我照看。」
族老們目瞪口呆。尋氏女子家教森嚴,謹言慎行,他們從未聽過尋氏女子說過這樣長的一段話。
何況,這話中的意思還如此狂悖無理。
一位族老驀地哈哈大笑起來,伸出大拇指,指指身後高高供奉的財神金像:
「大侄女,尋家可不是長孫家!若要讓女子掌家,拋頭露面,除非尋家的財神像崩在眼前!」
他話音剛落,財神金像驀地發出了脆利的爆裂聲。
尋家的族老們愕然回望,只見煙塵飛起,土石墜落。
一語成讖,尋家拜了百年有餘的財神金像,也在全族人面前,化為了石粉。
汴陵的另一端,梁家後院的祭堂——
殷紅的鮮血混著灰白和暗紅的腦漿,從梁昭腦後緩緩流淌出來,浸濕了財神像腳下的地面。
梁遠昌從散落白髮的縫隙裡瞪著居高臨下的神像:
「神尊在上,梁家衰敗至此,老夫自行清理,就不勞神尊顯靈了。」
那神像無喜無悲,無聲回望他。
驀地,一聲突兀的爆裂聲在暗室的靜謐中響起,神像的眉心裂開了一道裂縫。裂縫頃刻之間佈滿神像的整個身軀。
轟然巨響之中,龐大的財神金像土崩瓦解。
整個汴陵城劇烈地抖了幾抖,地動的消息交口相傳,人們紛紛從屋舍中奔出,聚集到開闊的地方。
只有吳王府附近的百姓看到了安樂壺從地底升起的一幕。
地面劇烈震動,古樹巷子的圍牆晃了一晃,立時往外倒塌。幾個客人正在圍牆下的豆腐腦兒攤上吃喝,險些被砸進牆下,卻不知被何處而來的樹枝一推,堪堪避過。客人們慶幸撿回了一條命,四處張望,卻找不到救命的恩人,便不深究。
正在此時,一人指著半空駭然叫道:
「什麼鬼東西?」
巨大的鼻煙壺一樣的異物從吳王府內急速飛起,壺體赭紅,通體雕滿雜寶紋,壺口縈繞著一股黑色煙霧。
有人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了,有人大叫起來:
「天降異象!這是有財寶要降世啊!」
拎著大勺的古樹婆婆站在一旁,啞著嗓子道:
「什麼財寶,性命要緊!還不快跑!」
眾人這才醒悟過來,紛紛四散奔逃。
古樹婆婆眼睜睜看著那安樂壺騰雲而上,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
「斷妄司,還是拿不住他麼?」
她猶豫了一瞬,終於下定了決心,雙手張開,猛地暴漲,延生出無數粗壯的樹枝,伸向空中的安樂壺,似乎要螳臂當車地將它攔住。
然而,樹枝還未觸及壺體,安樂壺向上之勢卻猛然停住了。
數十個黑衣勁裝的斷妄司屬員從天而降,腳下各乘著一枚黑色羽毛,正是韓抉的又一得意法器——飛天鴉羽。其中為首的一個身形格外矯健,踩著的鴉羽也比別人大一輪,正是副天官韓抉首徒,聞桑。
聞桑腕上連著一條細細的銀線,彷彿透明的蛛絲,若非陽光照耀時偶爾一閃,幾近於無形。其餘屬員分立周圍,將那安樂壺團團圍住,人人腕上都連著銀絲,在天上交匯,織成一張肉眼難以察覺的龐大蛛網。而安樂壺,就如同一個大肚的蜘蛛被緊緊纏在這大網的中心,動彈不得。
聞桑高叱一聲:
「天網,列陣,歸乎下!」
斷妄司眾人一同雙手交叉,虎口一碰,在胸前結成天網陣印,向下狠狠一壓。
安樂壺被天網壓制,猛然下墜,重重地砸在地上,王府院落中,假山石橋,雕樑畫棟崩成瓦礫,恬靜的魚池被砸出一個豁口,池水奔湧而出,園子頓時變作一片狼藉的泥淖。
韓抉踩著一枚鴉羽,歪歪斜斜地落在古樹婆婆身旁,笑呵呵道:「本官花了三天三夜布好的天網,可不是吃素的。」
他拍一拍古樹婆婆的肩膀:「你就是那個見鬼的老槐樹?聽說你做的豆腐腦兒很好吃呀?快給本官盛一碗!」
一抹青影自天而降,將剛冒出個頭的吳王從泥淖中拎出來,放在堅實的平地上。
吳王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無暇去看救命恩人是誰,朝著安樂壺便撲過去:
「快救世子!世子被吸進去了!」
那拎他出來的人皺起眉,將他拽住,沉聲問:
「長孫春花在何處?」
吳王指著安樂壺大呼:
「都在壺裡!」
談東樵神情一變,凝神啟動神識之力尋找春花的所在,神識卻被安樂壺的結界攔截在外,他低語了幾聲,完全得不到回應。
這安樂壺,不知是用什麼術法製成的法器,竟能隔絕神識。他心中猛然一沉,若是在壺中發生了什麼事,那木鐲……是否真能萬無一失地護住她?
吳王驀地醒悟,抓住身旁人衣袖:「你是斷妄司的人?神尊逼迫長思親手殺死春花,長思不從……他二人被神尊抓進了安樂壺。神尊受了重創,為了恢復妖力,什麼都做得出來!你快去救……」
他話音兀地止住。眼前的青衣人周身驟然散發出凜冽的寒意,口中低低一聲:「青釭!」
談東樵右手憑空一轉,手中現出一把寒如冰雪的青色長劍。他泠然凝望天網中仍不懈掙扎的安樂壺,雙足在地上一點,無需鴉羽,便雲鶴般掠向安樂壺口的黑霧。
青釭劍在空中優美地挽了個劍花,如電般刺向黑霧的核心。
那黑霧驀然收縮,聚化出一隻大手的形狀,向上一抬,頓時將青釭劍握在手中,劍身凝滯,再難進一吋。
壺口深處傳來錢仁粗噶的怪笑,聲音在安樂壺裡碰撞出無數回聲,再經由壺口擴大,嗡嗡地響徹了整個天際。
「斷妄司天官,也只是個凡人,竟敢冒犯本尊神威?」
談東樵雙眸微眯,一腳踢在壺身上,借力一翻,青釭捲起暴風般的劍意,將黑霧形成的大手攪得粉碎。
韓抉捧著碗豆腐腦兒,一勺還沒入口,見此情形,蹦起來吼道:
「老談,安樂壺中有多年沉積的妖力,不可硬破!」
他邊跺腳便嘆:「說好的,用天網困住它,七天之後自然妖力耗盡,到時再收拾也來得及啊!何必急在這一會兒?」
談東樵恍若未聞,一個鷂子翻身,再度攻向壺口。
錢仁沉沉大笑起來:
「你們以為,這張破網真能困住本尊麼?也好,就讓你們這些凡人看一看,什麼才是真正的財神御寶之力!」
話音剛落,無數道耀眼的金光自壺口射出,照亮了半個天際。
元寶、銀錢、玉石、夜礦、珍珠、珊瑚、瑪瑙……閃亮的財貨如洪水般從安樂壺口噴湧而出,落在地上,逐漸幻化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一身流光溢彩,映照得眾人幾乎睜不開眼。巨人咆哮了一聲,雙手向上一伸,將天網撐起數十丈高。
聞桑等人被那巨人怪力一牽,腳下頓時不穩,立刻有兩個修為較弱的屬員從鴉羽上栽了下來。
然而天網陣乃斷妄司傳習多年的大陣,又豈會輕易亂了陣腳?立刻便有兩人補上,重新將天網收攏,巨人被天網兜頭一罩,嘭地向下一跪。
細碎的金銀珠玉四濺而落,還有那未及逃跑的路人,見有財寶落在眼前,忍不住伸手去抓,豈料財寶卻似活了一般,帶著黑氣纏上路人手臂,以怪力挾著人身,直吸入財寶巨人口中。
巨人一口吞下那一時貪心之人,呵呵大笑,拍了拍肚子,頓時多了一層力道,復又撐著天網,站了起來。
斷妄司眾人咬牙定住天網,雖一時壓制住財寶巨人的動作,卻又不能完全制服,雙方陷入僵持。
一陣焦灼漫上談東樵的心神,他隱隱明白了這焦灼來自何處,雖深知不妥,凝神靜氣,卻依然揮散不去。
靈台之中,江心小島上,巨樹枝椏搖曳不止,江上狂風驟起,浪濤拍岸。他神識立在樹下,滿眼灰綠亂枝,某一小枝上曾綻出的黃色骨朵,卻遍尋不見。
談東樵,八歲入斷妄司,修無心道,去紅塵念。
如今這算是……有了私心麼?
談東樵心中警鈴大作,但他定力極強,立刻醒悟,強行壓下雜念,恢復靈台清淨。
「掌中雷!」
青色閃電從青釭劍尖漫射而出,如雨瀑般衝向財寶巨人。以黑氣聚集的財寶被雷電流竄過,紛紛失了活氣,成為一件件普通財貨,撲簌簌掉落。巨人如長堤蟻蛀,竟至潰散。
錢仁的嘶吼聲長長地震盪:「你一個凡人,怎會有如此修為?我不服!我不服!」
他連叫了三個不服,長嘯一聲:「待我吃了壺裡兩個墮仙,再出來和你鬥!」
壺口驀地開啟,黑霧盡數收入壺內。壺口結界有了缺口,談東樵耳畔忽地湧入熟悉的驚呼,神識倏然照見壺內情形,無數灰鼠糾纏著向長孫春花撲過去!
談東樵靈台劇震,一股銳痛自全身瀰漫開來。肉體彷彿一截木樁,被利斧從天靈蓋劈作了兩半!
韓抉一手端著豆腐腦兒,早忘了勺子扔到了何處,眼睜睜望著談東樵在半空中一滯,身子忽然失力,翻轉了身子,如一片細葉,飄然下墜。
「老談!」他第一個念頭是恨自己不好好修行,盡學些技巧法器,此刻笨手笨腳,竟連飛也飛不起來。
豆腐腦兒驀地被撞落,有人往他手裡塞了個軟乎乎的物事。
「抱好了。」
一個扎雙鬟的黑壯丫頭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向上一躥,衣物盡落,化作了一頭四蹄帶黑的白貓,在虛空中如履平地,飛快地躍向談東樵。
它以背脊承接下談東樵的身軀時,貓身驀地暴漲,雪白的皮毛上浮起烈火般的花紋,腳踩藍色火焰,白貓變成了白豹——不是——是一頭雄偉奇崛的神獸!
低頭看看懷裡,一個奶娃娃正閉眼吮吸著自己的大拇指。
咦,這不是長孫春花的小侄兒麼?
那黑壯丫頭,不是長孫家的女護衛嗎?
韓抉張大了嘴:這……好像是典籍上所說的——神獸孟極吧?
談東樵四肢如被巨石碾壓過一般,牙關緊咬,劇痛令他迅速清醒過來,發覺自己在一頭奇獸背上,他錯愕了一瞬。
「你是……」
座下神獸——孟極甕聲甕氣地說:「我坑過你一回,現在救你一回,就算扯平了。」
「你爭點氣,快把春花弄出來,死了倒不妨,被個半拉鼠精吃了,可就太丟人了。」
與此同時——
四海齋的包廂裡,陳葛覺察了地底傳來的震動,驀地站起。
他對面,坐著長孫石渠。此人自從妹妹入獄,兒子失蹤,便失魂落魄,動不動就跑到四海齋來找他喝悶酒。這會兒剛剛喝到第三壺,便已經意識不清了。
他口齒混亂地嚷著:
「陳兄,你說,我是不是個傻子?為什麼,他們什麼事都不告訴我?家裡有難,我幫不上忙,是不是汴陵要完蛋了,天要塌了,他們也要瞞著我啊?我就這麼廢物嗎?」
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石渠對酒臨風,悲悲切切地嚎了幾句詩:
「仙人未必便仙去,還在人間人不知。手把白鬚從兩鹿,相逢卻問姓名誰!」
陳葛忍無可忍地搶過他手裡的酒壺:「別喝了?」
「為什麼不喝?我就要喝!」石渠上去搶那酒壺。
陳葛在他耳邊大吼:「汴陵要完蛋了,天要塌啦!」
「……」
石渠愣了一陣,忽然大叫出聲:
「陳兄,你這酒有問題!」
陳葛怔了怔,旋即大怒:「你家的酒才有問題!」
他回身一看,石渠抱著肚子躺在地上,殺豬般慘叫:
「特麼的,老子的肚子要裂開啦!」
他不由分說掀起衣袂,只見圓潤的肚腹間,蘧然鼓起一個大疙瘩,立刻又止息,在另一側膨起,彷彿懷胎九月的婦人,有個討債的孽障在腹中拳打腳踢。
陳葛愣愣地呆了一會兒,下巴刷地落下來。
「石……石渠兄,你這是足月了……要生娃娃?」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3 00:50:00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二章 鹿走蘇台
沿著狹窄的安樂壺口下墜了許久,藺長思陷入了長久的恍惚中,但懷中纖細的身軀提醒著他,他還被需要,還有存在的意義。
長久以來孤苦無定的魂魄,卻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找到了暫時的安寧。
藺長思手掌輕輕落在懷中人的顱頂:
「別怕,有長思哥哥在,定會護著你。」
第一次說這話時,藺長思十八歲。
那時他身子時好時壞,壞的時候一連數月臥床不起,好的時候,就格外盼望出門。
好不容易出趟門,正碰上春花布莊第三家分號開業。門前卻是一片吵嚷,裡三層外三層,圍了上百號人。
原來,這第三分號的胡掌櫃提前談好了兩家成衣鋪子,專趕在開業當天上門下訂單,將當日的存貨出清,也給胡掌櫃長臉,做個開門紅,行內俗稱「抬轎子」。今日來抬轎子的李掌櫃和蘇掌櫃,卻突然當面撤單,把個開門紅變了開門黑。只因事前沒有立下契約,胡掌櫃也無可奈何,卻嚥不下這口氣,就爭吵了起來。
究其原因,是近來春花布莊的生意做得太火爆,有對家看不過,買通了這些成衣鋪子來給他們難堪,也引得圍觀百姓質疑春花布莊貨品質量不佳。
那一年,春花也只得十三歲,外人還在傳言,都說長孫家這掌家的丫頭只是個幌子,背後還是老爺子話事。
藺長思想起,母妃曾叮囑要照顧這小丫頭,便命小廝私下遞話,願意將被人撤單的布匹全部買下。
春花卻拒絕了。
春花命人去李掌櫃鋪子裡買來一件粗布短衣,加上自家粗布製成的成衣樣品,請了兩位漿洗的大嬸,分別在石板上搓洗,只搓了半個時辰,李掌櫃家的短衣便被搓破了洞,而春花家的短衣還完好無損。
而後,她當著圍觀百姓的面,笑嘻嘻地對兩家成衣鋪的掌櫃道:
「兩位叔伯說的是,春花布莊的布料,卻是不配進您二位的鋪子。」
兩位掌櫃又羞又臊,拂袖而去。其後城中成衣鋪子紛紛前來搶購春花布莊的粗布,只有這兩家搶不到貨源,漸漸的生意便冷淡了下去。
事後,春花將藺長思請到後堂,奉茶道謝,藺長思便好奇詢問她為何拒絕自己。
春花展頤笑道:「長思哥哥買得了今天的貨,買不了明天、後天的。做生意要長久,靠的不是一兩個大主顧。」
藺長思不由得對她另眼相看,又誇讚她機變聰穎,口才了得。
她又擺手:「單靠一張嘴,哪裡能將黑的說成白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既然要開布莊,市場上誰家的貨有什麼特點,有什麼短處,都是要清楚的。我花了多少心力去考察織工,挑選貨源,這些工夫,又豈在口舌之中呢?」
藺長思對上她一對明亮的眸子,明白她還有後話。
果然聽她說:「粗布對長思哥哥沒有用處。我家新進的雲綾錦,有忍冬紋與雲雷紋,最是清貴素雅,我想免費給長思哥哥做幾身衣裳,不知您肯不肯。」
他挑眉:「免費?」
春花嘿嘿一笑:「長思哥哥得空的時候,穿著去各家閨秀面前晃一晃,便成。」
「……」藺長思忍不住莞爾。
這樣雀躍而驚喜的心情,他好像很久都沒有過了。
小丫頭挾著勃勃的生命力,如一棵強韌的小花在他心底生根發芽。一場狡黠靈動的春雨不期然撞進他心扉,淅淅瀝瀝地打在心尖上,從此再未放晴。
他輕輕將手在她頭上放了一放,笑道:
「好,有長思哥哥在,定會護著你。」
也不知下墜了多久,藺長思的脊背重重地落在堅硬的平地上,舉目所及,儘是黑暗,濃重的腐臭之氣充斥鼻端。
火光一閃,她擦亮了手裡的火摺,環視了一週。
群鼠聞風而至。
藺長思握住她的手,在陰暗的曲窟中拚命奔跑。身後,窸窸窣窣的響聲洶湧而來。
奔跑中,春花舉起手中的鐲子,低低喊了幾聲:「談大人!」
卻無人回應。
她心中一沉,隱約猜到,是安樂壺阻斷了她和談東樵之間的聯繫。
鐲子上的防身法門,也不知還有沒有用。
藺長思扯了她一把,腳下更快。兩人奔到一處狹縫,安樂壺驀地隆隆震動,來路被旋轉的洞壁封起,將追趕的鼠群攔在了身後。
兩人彎下腰,劇烈地喘息,目光望向前方,是兩條岔路。
安樂壺中轟然而鳴,颯颯的冷風從四面八方石壁的孔洞中陰惻惻地滲入。
春花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她反手抽出藺長思手中的劍。
藺長思大驚:「你這是做什麼?」
春花道:「長思哥哥,我不是第一次到這兒。上回我和談……嚴先生一同誤入此處,險些死在這裡。那錢仁不知為何,十分害怕我自刎。若真是到了最後一步,有這把劍在,至少我還能自我了斷。」她深吸了一口氣,「錢仁要殺我,但礙於王爺,應當不會害你。你……本不必和我一起流落到這裡。」
藺長思震驚地望著她,良久,握住她顫抖的手:「我明白。上次有嚴先生護著你,這會兒卻只有我。」
他長嘆一聲:「春花,我雖體弱,卻並不蠢。那位嚴先生出身斷妄司,到汴陵是為了查探我父王的罪狀,而你也在暗中幫他,是也不是?」
「我本想以祝九的身份活下去,可是沒想到他活得……這樣艱難。」
「然後我就明白了,父母之惡,出自拳拳愛子之心。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罪過。」
春花心中一痛。她的長思哥哥,行如清渠,心如白璧,縱然受惠於一場卑劣的惡行,但他自己從未做惡。
他是她見過最溫柔善良,最謙和心軟的人。亦是她年少時曾經有過的悸動。
她驀地回握他的手:
「長思哥哥,不要放棄自己,你沒有做錯過什麼。等咱們從這兒出去,你還有長長的人生,還可以為這世間做許多善事。」
藺長思默然了。就在春花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他輕輕一籲,像是終於做了個決定:
「你說得不錯。我不會輕賤自己的性命,你也不可自盡。咱們說好了,一定要一起活著出去,可好?」
春花凝視著他,「嗯」了一聲。
藺長思轉身,端詳著眼前的岔路。
春花道:「安樂壺中路徑時常變化,一刻之後,那洞壁再次轉動,鼠群便會攻過來了。咱們得在這兩條路上選一條。」
藺長思點點頭:「或者,兩條都選。你我各走一條。」
春花一愣。
藺長思道:「兩個人目標太大,不易躲藏。你我分頭,各自找個隱蔽處躲起來,定能等到斷妄司來救。」
「……」他說得確有幾分道理,不知為何,春花卻覺得有些怪異。
藺長思見她未反對,繼續道:「不如就這樣,你走右邊,我走左邊。你拿上這寶劍,我拿劍鞘,也可防身。如何?」
春花思忖一瞬:「還是我拿劍鞘,你拿寶劍吧。畢竟我也不會使劍。」
「可以。」藺長思從她手裡取過長劍,又將劍鞘塞給她。
她有些微微的詭異之感,卻一時抓不住頭緒。長年的生意談判,養下愛疑心的習慣,她又道:「還是我走左邊,你走右邊。」
「亦可。」他似乎從善如流,答得飛快。
春花只得安下心,勉強揮去不祥的預感。藺長思鬆開手,在她背後輕輕一推:
「去吧。」
春花依言走入左邊的岔道,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藺長思在身後喚她。
「春花。」
她猝然回頭,望見他孤零零地站著,對她微笑,一如年少記憶中溫潤如玉的模樣。
「你從前,是不是中意過我?」
手中的火摺彷彿燎了下她的眼睫。春花有輕微的瑟縮,爾後她睜開眼:
「我從前……曾經很中意長思哥哥。我做過平安絡子,寫過黃紙祈福,每一天每一天,都希望你平安喜樂。」
「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情愛並不是什麼不可或缺的東西,而我也……早就放下了。」
藺長思握緊了手中的劍柄,面上仍持續地微笑。
「我懂了。」他揮一揮手,「快去吧。」
爾後他轉身,向另一條岔路走去。
一刻之後,藺長思從原本的岔路折回,回到與春花分別之處。
他計算著,她應當已經走出很遠了。
藺長思自言自語:「我本早夭之身,卻苟活了這麼多年。這罪孽殘軀,死在此處,也沒什麼可惜。」
他隔空伸出一隻手,在虛空的黑暗中向下放了一放,輕聲道:
「別怕,有長思哥哥在,定會護著你的。」
安樂壺重又啟動了,隆隆的轉動中,洞壁移開,無數綠瑩瑩的眼睛再次出現在藺長思眼前。
群鼠沒有動,彷彿在辨認眼前的情勢。
藺長思對自己一笑,持劍俐落地一抹掌心。
新鮮的血液氣味瀰漫開來,群鼠受到刺激,立刻騷動起來。
藺長思道:「孽畜,還不跟上?」
他轉身,向右邊的岔道飛奔。
群鼠只停頓了一瞬,便循著血液的味道,呼嘯奔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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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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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3 00:50:15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三章 偃鼠飲河
春花緣著岔路行了許久,手中的火摺子漸漸滅了,黑暗裡,只剩下一個孤身的她和一把劍鞘。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有那麼一瞬間,想著也許藺長思會從某個甬道中突然轉出來與她相逢。
又或者,手中的鐲子會突然發出聲音,談東樵會以沉穩而篤定的口吻,告訴她如何去做。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
濕冷的風不知從何處吹來,侵入她單薄的衣衫。
春花打了個冷戰,仙姿裝腔作勢的聲音在她腦中迴響:「長孫春花,你可還戀棧這紅塵?」
呿,怎麼會不戀棧?她這麼有錢,活得可滋潤了。
逐漸適應了黑暗以後,春花的雙眼終於看見了前方隱約的微光。她深吸一口氣,握緊了藺長思的劍鞘,緩慢地向前走去。
微光是瑩綠的,宛如黑暗中一盞風燈。她走得近了,光芒卻逐漸耀眼起來。
春花向右轉過一個洞口,愕然定在了原地。
目之所及,光華纍纍,輝耀奪目。頂上儘是懸珠之璧,無數的夜礦瀰漫著幽光,地上如山般堆砌著數不盡數的翡翠、珍珠、白玉、瑪瑙、金銀元寶、紅紫珊瑚,還有許多是她這汴陵首富也從未見過的奇珍異寶。
莫說是汴陵,就是集整個大運皇朝官民之力,恐怕都湊不出這麼多的財寶。
她一時懷疑自己又被誆進了什麼幻境,伸手在臂上掐了一把,依舊生疼。
——不是幻境。
春花用力揉了揉雙眼。再睜開時,她看到堆積如山的財寶深處,一張白玉冰床之上,坐著一個灰不溜秋的軀體。
似乎是個人。
春花踮起腳尖,跨過滿地珠玉,悄無聲息地來到白玉床邊。
那人乾瘦得如同一段枯柴,盤腿而坐,雙手垂在膝上,五指成爪,詭異地張開,指甲長得嚇人,末端帶著彎卷。頭顱低垂,看不見面容,蔓生的白髮散落各處,和無數的元寶玉串膠結在一起。
若不是肩背還有輕微呼吸起伏,她幾乎要以為是個玉石打成的雕像。
錢仁在重病瀕死時,吞了鼠仙子恕的真元,得以續命。如果她能見到錢仁的真身,應當也是個老人了。
她屏住呼吸,舉起劍鞘,猶豫著要不要往那人的頭顱狠狠砸下去,
……這是不是錢仁呢?
劍鞘在離他太陽穴三吋的地方停住了。
花白的頭顱驀地動了,彷彿生鏽的機括隔了多年重新轉動,他緩慢地抬起頭,在骨節的「哢哢」聲中抻直了脖頸。
「你……竟然能找到這裡。」
春花悚然對上青灰的目翳,瞳仁已經混濁得看不清了,乾裂的唇森森地咧開,露出空曠裸露的牙床。
她惶然退後兩步,腐臭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忍住乾嘔的衝動:
「你是……錢仁?」
他不似妖,也不似人,倒像是一具活屍體。
粗嘎的笑聲桀桀響起。
「多少年沒有人當面叫我的名字啦……不錯,我是錢仁。」
「這些財貨,都是你囤積的?」
錢仁喉嚨裡發出呵呵聲響:
「巧者有餘,拙者不足,貧富之道,不就是如此麼?你看看眼前,千年萬年也花不盡的財富,你這一生能掙得到麼?這兩百多年來,天下萬寶源源不斷地聚集到我這安樂壺中,我錢仁,才是真正的財神!」
春花默然低下頭,良久,輕笑聲從她口中逸出:
「這兩百年,你都是這樣過的麼?」
她捂著肚子,放肆大笑:「錢仁,你也太慘了吧!」
錢仁的瞳孔倏然一縮,如一頭醜陋的蜘蛛,從白玉床上驀地支撐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
春花邊笑邊道:
「你也好意思……說自己是財神?你知道……什麼是財麼?」
錢仁傲然攤手:
「你目之所及,全都是財,我的財寶,足以買下整個人間!」
春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財,可入用者也。米麵油鹽是財,鍋碗瓢盆是財,藥酒花香是財,皆因與百姓生計息息相關,可入用,方為財。」
她咄咄與錢仁對望,毫不掩飾目光中的憐憫:
「你將這些明晃晃亮閃閃的東西堆在這裡,和堆一堆石頭,又有什麼分別呢?」
錢仁雙目蘧然大睜,面色刷白。那話語如一管滾燙的鐵汁澆入他天靈蓋,灼得他乾聲一吼,五官痛苦地縮成一團,濃重的白氣從口中爆噴而出。
他枯瘦的手頓時暴漲,一把扼住春花的喉嚨,狠狠將她按在一面琉璃屏上。
「你胡說什麼!」
就是此刻!
春花手中劍鞘高高揚起,猛地擊打在錢仁的太陽穴上。
錢仁痛呼一聲,花白髮間立刻有一團鮮血暈染。手下卻絲毫未鬆,將春花的脖頸掐得更緊。
腥臭的口湊近春花耳邊,嘿聲道:
「我現在就吃了你,定能富貴萬年。」
空氣漸漸離開肺腑,春花眼前逐漸湧現一層又一層的黑霧,她拚命掙扎,卻已感知不到自己的四肢。
藺長思的劍鞘噹啷一聲,跌落在地。
意識模糊之時,春花腦海中最後的想法是:
仙姿你這烏鴉嘴……我可能真活不過二十一歲了吶。
人嘛,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死去的,再比翼的鴛鴦也雙飛不到最後。
電光火石之間,安樂壺的入口驀地打開了。
一團黑霧飛入,直躥入錢仁的真身,他仰面嗝嗝怪叫了兩聲,雙目頓時血紅,猙獰注視著幾乎昏死的春花,彷彿在挑揀著從何處下口。
而與此同時,安樂壺的結界出現了缺口,春花手腕上的木鐲猝然閃亮,青芒大熾——
安樂壺外的談東樵倏然感知到了木鐲的存在!
光芒中心,無數道青綠枝條如電光般抽出,盤旋而上。一棵蒼翠的軒轅柏平地而起,撐起厚重的華蓋。幾根樹椏將春花綿軟的身軀輕輕托起,深藏進巨柏的鱗葉樹冠下,小心安放遮蔽。
錢仁渾身裹著黑霧,憤怒地咆哮起來。一道黑霧凝結成的血咒向樹冠庇佑下的春花重擊而去!
樹枝如同綠色活蟒,迅速移動,將女子的身軀藏得更深。樹冠向外探出,硬生生承接了這一記血咒。
巨松顫抖了一瞬,爾後報復性地繼續暴長,無數枝幹猛地抽出,穿透石壁、擊碎夜礦,盪開金銀珠寶,不過頃刻之間,洶湧的樹木已經充滿了整個安樂壺。
安樂壺外,強烈的疼痛感將談東樵從雲端狠狠撞擊下來,直到神獸孟極躍起,接住他下墜的身軀。
安樂壺內,柏樹的枝幹還在蔓延,源源不斷地填充著壺中的甬道。鼠精們被枝蔓所驅,蜂擁逃竄、慘叫連連。
春花在迷濛中徐徐睜眼,透過枝葉的縫隙,望見錢仁的真身。
錢仁的目光不可置信地瞪著自己的胸前——一根兒臂般粗的枝幹正正插入他左胸,直穿過心臟。
凡人的身軀,雖有法力延緩衰老和病痛,但若沒了心臟,依然是會死的。
「嘭」的一聲,安樂壺終於承受不住從內生長的軒轅巨柏,裂開了。
財寶源源不斷地從安樂壺的破口中湧出,傾灑向人間。整個城池下起了一場金銀珠寶的滂沱大雨。
走在路上突然被元寶砸中,這是只有做夢才會發生的事。汴陵的百姓最初是驚愕的,在醒悟過來以後,立刻陷入了瘋搶和爭執。有人撐開衣襟爬到屋簷上,又被後爬上來的人推栽下去,有人就地打滾抱摟,只恨爹娘沒給身上多縫幾個口袋。
然而人們很快發現,不需要再互相爭搶了。
安樂壺中流瀉的財寶似乎無窮無盡,鋪滿了每個人腳邊的土地,還繼續瓢潑澆灑。
當財寶淹沒了小腿肚的時候,人們開始覺察不妙了。
有人因躲閃不及,被高空落下的玉石砸破了頭,有屋頂被擊穿,驚惶的牛馬掙脫韁繩,四散奔逃,有孩子被埋在了雪堆般的財寶底下,母親瘋狂地挖著,滿手是血。
世人皆渴求的財寶,竟成了催命的符。
神獸孟極迎風而來。
談東樵立在孟極的脊背上,大喝一聲:
「天網,收!」
擎天網的斷妄司屬員們如夢方醒,向內輻聚靠攏,天網將安樂壺兜在當中,金光網線一閃,頓時將安樂壺的裂縫收窄,減緩了財寶流出的速度。
談東樵額上沁出汗來。
誰也不知道錢仁究竟囤積了多少財寶,如果繼續讓財寶湧出,整個汴陵城都會被財寶淹沒。
談東樵雙手向上伸開,結成本命法咒,一株蒼然巨柏的幻影自他靈台升起,呼嘯著將樹枝遞上高空,穿進安樂壺的裂縫,試圖堵住財寶的湧流。
壺外柏枝的幻影和壺內的枝幹相觸之時,春花猛地驚醒了。
她睜大了雙眼,赫然望見錢仁的身體被掛在一根枝幹上,就在離她不遠處。
柏樹的枝幹將她小心安放在樹頂中央,墜落的金石砸在外圍的枝幹上,沒有對她造成絲毫損傷。
而錢仁就沒有那麼好運了。除了胸口一處最致命的傷口,他身上還有多處擦傷,渾身佈滿了血痕,眼看是活不成了。
他懨懨地掀了掀眼皮,朝春花看了一眼。
「就算不能埋了汴陵,憑空多出這些財寶,也會給天下度支造成不小的動盪。這一點,春花老闆再清楚不過了。」
錢仁豁開帶血的嘴,氣若游絲地笑了。
春花毛骨悚然地瞪著他。
「我終究……是個凡人。」
「但汴陵……是我一手締造。今日我既不能活,就讓整個汴陵一起陪葬罷!」
話音甫落,尖利的嘶叫聲響徹天空,錢仁抬起手,重重向前拍去。他將全部法力灌注在這垂死一擊之中,安樂壺的裂口頓時承受不住,蔓延到整個壺體。
能藏納乾坤的安樂壺,徹底碎了。
作者: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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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3 00:50:32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四章 鰲擲鯨吞
「噹啷」一聲,四海齋的屋頂被砸穿個窟窿,一個癟了一半的青銅鼎險些敲中陳葛的腦殼。
然而,為何天上會掉鍋,鍋從何來,陳葛已分不出心力思考。外頭的客人早就因爭搶財寶跑得乾乾淨淨,大街上人聲吵雜,金銀紛飛。
這些陳葛也絲毫不知,只因包廂裡,一個錦衣的公子哥兒正抱著肚子鬼哭神嚎,完全蓋過了外頭的聲音。
兩個孔武有力的跑堂分別摁住長孫石渠的手腳,從隔壁醫館請來的山羊鬍老大夫掏出把小刀,顫顫巍巍地割開石渠肚子上的衣料,眾人都瞧見了令人驚異的圖景。
石渠肚腹內的疙瘩已經變成個綠色的光團,包裹著光團的肌膚薄得幾近透明,向外躍躍欲試,彷彿要咬破肌膚衝將出來。每一次撞動,都帶得石渠哀嚎一聲,簡直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陳葛目瞪口呆:「大夫,這究竟是個什麼病症?」
老大夫拈著山羊鬍:「恐怕是肚子裡長蟲了。」
「……」陳葛扶額,「這得是個千年的螢火蟲吧?」
老大夫點點頭:「有這個可能。」
陳葛:「……我覺得他更像是懷了個鬼胎,要生娃娃了!」
老大夫沉思良久:「男人生子,雖醫典不載,上古也曾有些傳聞。何況世間確有些異獸是雄性產子,如海龍海馬,便是如此。你這個朋友,該不會是個海馬精吧?」
陳葛翻了個白眼,低叱:「你個老山羊,別絮叨了!他就是個普通人!」
「你就說,該怎麼辦吧!」
老山羊大夫長嘆了一聲:「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割開了。咩。」
他一手輕輕按住石渠腹上的光團,一手拈起小刀。
石渠嘶啞地嚎了一聲:
「不要這麼隨意地做決定啊!」
陳葛不勝其煩地掏掏耳朵,決心無視他的抗議。
「割!」
一刀劃下去,光團骨碌碌轉了一圈,猛地彈起,破腹而出!
石渠殺豬般叫起來,昏了過去。
光團在屋內四處橫跳了幾圈,終於被陳葛一把抄在手裡。他還未看清那是什麼東西,用力一捏——
「嗚哇!」那光團扯著嗓子哭了起來,「爹爹啊!」
眾人定睛一看,是一條鱗片綠白相間的——小海龍,兩爪抱頭,眼睛濕漉漉的,嘴巴更是大得不成比例。
石渠被那一聲爹爹叫得猛一哆嗦,悠悠地又醒轉過來。
他顫抖著嘴唇:「抱過來……給我看看。」
陳葛只覺一個頭兩個大,捏住那小海龍的尾巴,將它掉轉著拎到石渠眼前。
石渠:「這是……我生的?」
小海龍捲著身體,可憐兮兮地望著石渠,眼睛裡包了一包淚:「爹爹……啊。」
石渠立時鼻子一酸,也包了一包淚:「……兒砸?」
詭異的倫理狗血大戲即將上演,四海齋的屋頂終於承受不住上空下墜的財寶重量,塌了。
閃瞎人眼的金銀玉器從塌邊的屋頂流瀉如屋內,眾人這才發現異樣,驚惶奔逃。陳葛一手拎著小海龍,一手揪起腿腳不便的老山羊大夫,躲過第一波的財寶洪水,這才想起,石渠還帶著一肚子血躺在地上。
財寶已一波波湧上來,把石渠埋得頭髮絲兒也不見。
陳葛大驚失色:「這是什麼鬼?」
小海龍在他手裡拚命掙扎,他煩不勝煩地罵道:「別亂動,你爹被錢埋啦!」
小海龍被他一吼,眼淚流得更凶了,扁著嘴吼回去:
「放開我,我要救爹爹!」
陳葛挾著一人一龍,一邊狼狽地逃竄躲閃從天而降的財寶,大罵:「我都救不了,你怎麼救?你知道他在哪?」
「我有辦法!」
小海龍奮力一甩尾,終於脫離了陳葛的掌控。它游至半空中,深吸口氣,猝然張開大口——
誰能料到,一頭巴掌大的龍,嘴巴竟能張成二人多高!
小山般的財寶被氣流捲起,紛紛流入小海龍的口中,彷彿進了個無底洞,沒多久,石渠的身軀便顯露出來。
陳葛連忙上前扶起,探了探他鼻息,幸好,還剩口氣。
半空中,安樂壺裡的財寶還在源源不斷地流瀉。
小海龍奶聲奶氣地大喝一聲,小小的身軀迎風暴漲,吞進的財寶越多,身子越大,漸漸乘風飛起,向著空中的安樂壺而去。海龍騰起的颶風將地上的財寶盡數捲起,又一件不落地飛入海龍的大口。
當此之時,天庭寶蟠宮中的財帛星君趙不平、東海水底水晶宮的老水君同時心血來潮,太上感應,雙雙捏了仙訣,移仙駕飛往人間——汴陵。
春花如一片柳葉,從空中飄落。鱗葉的軟枝如一雙溫柔的大手將她托起,輕輕放在了一片暖融融的皮毛之上。
四肢驀地找回知覺,她一骨碌從皮毛上爬起來,抬眼見一人,又欣又喜。
談東樵背對著她,迎風而立。本命手印升騰出的參天巨樹與天網一起,將碎裂的安樂壺團團圍住,但也僅僅能阻一時,大勢終不可擋。
擎天網的斷妄司屬員都已是強弩之末,終於有一個法力耗盡,脫力從鴉羽上倒了下來,其後的也逐個緊隨。烈風不斷迫壓,天網的桎梏迅速消彌於無形。
談東樵再也無力支撐,參天巨樹猛然收入靈台,他倒退一步,跌坐在地,「哇」地噴出一口熱血。
地上的百姓和從天而降的災殃之間,再無屏障,金石寶物傾灑而下。
神獸孟極靈活地左避右閃,令背上兩人不致遭難。春花搶上去,抱起談東樵:「談大人!」
談東樵強忍著胸中法力的反噬之痛,站起身來。
他偏頭,深深地看了春花一眼,彷彿隔著一條銀河的牽念。春花腕上的木鐲忽而生長出一棵纖細的木枝,在她頭頂上撐起一片不大的茵蓋。
他輕輕推開她,目光瞬間沉毅。
「仙姿,護她平安!」
話猶在耳,他飛離獸脊,高呼一聲:
「斷妄司何在?」
韓抉、聞桑和斷妄司的其他人立時肅然,應道:「在!」
「紅塵於我何有哉?」
「護佑黎民,嚴守天道!」
談東樵向來冷峻的雙眸微微泛紅:「去罷!」
他率先猱身飛落,餘人緊隨其後,義無反顧地衝入生靈塗炭的人間。
人間離亂,哭啼哀號,不絕於耳。他們所能做的,不過是以僅存的法力,從天災之下救回眼前離得最近的人。
或許徒勞,但人間,何曾跪降於天命?
便是在此時,一頭上萬年不曾現世的巨獸自天邊而來。
巨獸奮鼻一吸,地上與天上的財寶紛紛失了重力,向半空浮起,只轉了個彎,便被吸入了巨獸的血盆大口之中。
人們愣住了,並不知道這又是什麼雪上加霜的災殃。但似乎——已無力再逃了。
巨獸卻對人類毫無興趣。
它與凡人擦肩而過,只吞噬了要命的金銀財寶。
堆積的財貨逐漸褪去,汴陵露出久違的土地。
雲中沉沉響起「啊嗚」一聲,巨獸打了個響嗝。
東海有獸名為魘龍,頭如海馬,尾如龍,有磅礡巨口,能吞萬物。
雲開,雨霽,風停。
山一般的魘龍在空中打了幾個轉,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吼了一句什麼。只有極少的人聽清,它說的是:
「……救爹爹!」
天地間驀然安靜了下來。人間的哀哭漸漸平息,人們紛紛從躲藏處走了出來,仰視著上天。
祥光普照,瑞氣千條,從九天之外傳來清越的鐘聲,正是神祇降臨人間。天邊,忽地飄來兩片祥雲。
財帛星君趙不平和東海水君在雲頭上迎面碰上,尷尬地打了個招呼。
東海水君率先寒暄:「趙星君這是為何而來?」
「人間汴陵財貨膨脹,有違天道,此乃妖邪作亂所致。本君專司財帛,特來除亂反正。」
「啊哈,那星君你可來得有些晚了啊。」
趙不平掀起眼眸掃對方一眼:
「水君此來何為?」
「東海萬年未有魘龍,本君忽得感應,有魘龍在汴陵出世,特來收伏。」
「魘龍屬海龍族,與水君的飛龍族似乎沒什麼關係吧?」
東海水君有些尷尬地一笑。
天就這樣被聊死了。
「趙星君,現下你管的財帛被魘龍吞了,人間算是平安了。可你我這職責……怎麼分啊?」
趙不平冷冷拂袖:「自然由本君將魘龍帶回,等它吐出財帛,再把魘龍歸還於你。」
東海水君一怔:「為何不能由本君帶回,待魘龍吐出財帛,再將財帛歸還於你?」
「如此太過麻煩水君。」
「本水君不嫌麻煩。」
「……」
兩人正爭執不下,忽有一人冷然出聲:「既然兩位職責有衝突,便該協同商議,共監事效,怎能無視黎民水火,耽於無謂的爭鬥?」
這熟悉的聲音!兩個老神仙扭頭一看,齊齊打了個趔趄,險些栽下雲頭。談東樵乘著鴉羽,神情冷怒,飄在他們身旁。
東海水君一把扯過趙不平,咬著耳朵:「他怎麼在此!」
「他是凡人,怎麼瞧得見我們!」
「咳,他是一般的凡人麼?」
談東樵皺起眉,繼續道:
「兩位先去財帛星君處吐出財帛,再去東海放生魘龍,豈不兩全?汴陵蒼生苦於聚金法陣多年,天界不聞不問,這也合乎天道麼?」
兩個老神仙頓時出了一身的汗。
東海水君轉過臉,和顏悅色道:
「這位凡人,說得確實有理。」
趙不平也難得擠出一絲笑容:「汴陵此劫,確有因果,不能說是天界不聞不問。不過……天道慈悲,小仙們到此,正是為了收拾這一場殘局。」
「咳咳,只是來晚了些,無傷大雅,無傷大雅。」
東海水君輕拂衣袖,將吃飽了財貨的魘龍重化成一條巴掌大的小龍,收入衣袖。
趙不平口中唸唸有詞,細密的金色光雨降臨人間,有那被財寶砸傷壓傷之人,破損的房屋,竟都在接觸到光雨時慢慢復原。
如雨打霜葉般滿目瘡痍的汴陵,彷彿經了一場大夢,又驀然驚醒。
這一場天神下凡,只有修為高深之人有緣得見。人間百姓只顧檢視自己,絲毫不知背後真相。
趙不平的目光掠過不遠處的春花,只一頓,便落在她座下神獸孟極身上。
「孽畜,私自下凡,還不速歸?」
孟極一見趙不平,便恨不得在地上刨個洞把自己埋起來,然而背上還有個春花,已經來不及了。它縮著腦袋,在空中兜了個圈,把春花輕輕放在地上,這才垂頭喪氣地飛向趙不平。
春花不明白它為何突然離去,疾喚一聲:「仙姿!」
孟極欲說什麼,趙不平橫過一眼:「孽畜,你闖的禍還不夠麼?」他輕拍出一掌,巨大的神獸倏然縮成一隻雪白胖貓,老老實實蹲在腳邊。
它期期艾艾地看了春花一眼,終於狠心,撇過了頭。
諸事既定,職責已了,兩位神仙向談東樵客氣稽首:「這位凡人,如此處置,你可還滿意?」
談東樵卻沒有回應。
他心裡一寬,靈台驟然失守,沉重的陰霾再無阻礙地湧上眼前,身子頓時一輕,從半空的鴉羽上栽了下去。
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耳邊響起的是春花驚惶失措的呼聲。
回寶蟠宮的路上,孟極終於按捺不住,問道:「星君,天衢聖君和北辰元君一同下凡歷劫,命格大亂,都是因為我和春花。將來會不會……」
趙不平瞥它一眼:「那兩位神君的命格,豈是你能影響的?」
孟極一愣。
「那兩位都是古上天尊的愛徒,天尊聞聽兩人下凡,親自起了天演卦,卦意浮現後卻嘆而不解,只道都是天意。」
「天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這場歷劫,對他三人,並非偶然,乃是真正的劫難。各人有何因果緣法,尚不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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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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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3 00:50:46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五章 松柏後凋
短短一個月,汴陵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斷妄司暫時接管了汴陵的各項事務,朝廷撥下銀兩,由韓抉坐鎮館驛,負責汴陵的各項重建,知府曲廉戴罪留職,全力輔助。
京中傳來旨意,吳王夫婦驕奢淫逸,瞞上弄權,當貶為庶民,闔族流放。然今上念其身後無依,將流放之刑改為押往京城圈禁,聖諭終生不得赦。
澄心觀霍善道尊妖言惑眾,為虎作倀,戕害黎民,暫交斷妄司關押,秋後問斬。
兩年前採辦使蘇玠身死,現已查明為吳王、霍善道尊所害,當還其清名,昭告天下。
吳王府在汴陵根基頗深,城中的高門大戶聞聽此事,各懷忐忑,然而等了多日,並未見牽連他人,這才紛紛安下心來。
汴陵大亂的那一日,老太爺梁遠昌突發失心瘋,親手打死了嫡孫梁昭,其後梁遠昌一病不起,沒過幾日便撒手人寰,梁家由長子梁興接手掌家。梁家過往生意與吳王府牽絆最深,受到的打擊也最大,梁興短視武斷,沒幾日便將家業折騰得七零八落,不知如何收場。無奈之下,梁興只得將家中最賺錢的營造行生意折價變賣,以抵消眼前的債務。
另一頭的尋家,生意上受到的打擊不若梁家那樣大,倒還是能平安過渡。然而尋家內鬥日盛,大房的尋仁瑞身染重病,不能視事,無奈之下,終於答應了由大小姐尋靜宜做主,與各房分家。尋靜宜只要了幾間尋記香藥局,其餘如錢莊當鋪等,竟都拱手讓了人。尋家一拆為幾,自然再沒了往日的風光。
汴陵商界,一家獨大的,只剩了長孫家。
春花領著小章、李俏兒來到商會會館時,除了梁家,整個汴陵有些名望的商人都到齊了。
眾人見她進了門,紛紛起立相迎,將她讓到上首。面面相覷了一陣,眾人又各自嘆氣,並不開口。
春花挑起眉:「諸位專程請我過來,想必是有緊要話說,何不直言?」
眾人沉默了一陣,終是做香藥的秦炳坤開了口:
「春花老闆,坊間傳言,汴陵財脈被妖怪吞了,可有此事?」
春花笑了笑,施施然落座:「秦老闆何出此言?」
從前她雖擔了商會會長的虛名,但會中老頭兒們只把她當個幹活兒的年輕人。如今卻大不一樣,尋梁兩家一出事,眾人一下沒有了主心骨,竟是擎等著她來拿主意。小章和李俏兒往她身後左右一站,一個拎算盤,一個抱著把刀,很有些行首大拿的排場。
秦炳坤與她有嫌隙,但如今沒有旁的大樹可靠,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那日有怪龍升空吞了許多金銀財寶,百姓們都看見了!尋家、梁家、吳王府先後出事,人們都在傳言,汴陵的財脈已經斷了,今後汴陵的生意,再沒從前好做了!」
餘人聽了這話,紛紛響應:
「可不是麼!我們鴛鴦湖邊的飯莊,近日少了一半客流!」
「我家的布莊上外地客商的訂單減了三成!」
「還有我家,庫房的藥材沒來由受了潮,有一半都不能用了!」
商人們各自抱怨,恐慌的情緒相互疊加,逐漸擴散,聲量也漸漸高起來。
春花輕輕嘆了口氣:
「你們當真覺得,從前的生意很好做麼?」
「劉伯父的飯莊,三年前也曾有過門可羅雀的時候,幾乎要將鋪子盤出去,您領著大師傅閉門鑽研了幾個月,終於做出幾道獨此一家的招牌菜,劉記飯莊的名聲一下子就響徹了大江南北。」
「趙叔叔家的布莊,年年把學徒們撒出去皇朝各處蒐集新的紋樣設計,應季出爆款的時候,布莊上下七天七夜都沒人能睡覺。」
「至於魯伯父,您家的司庫只得兩個,人手不足。我提醒了您多少次要加人,您卻吝惜那點人工遲遲不加。如今藥材照管不周受了潮,和汴陵財脈又有什麼關係!」
「各位叔伯,從前咱們說汴陵有財脈,是說給來往的客商聽的。但咱們自己打理生意,夙興夜寐,殫精竭慮,可有過一絲懈怠?行商坐賈,唯一不變的,就是變。若不能應時而變,難道真靠財脈來永葆富貴麼?」
秦炳坤從鼻子裡哼出一聲:
「如今汴陵你一家獨大,你家生意最好做,你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
春花默了默,半晌,幽幽道:
「各位叔伯,既然尊春花一聲會長,可否聽我講個故事?」
眾人莫名其妙,互看一眼,都點了點頭,請她繼續。
春花舒了口氣,娓娓而談:
「前幾日,來了個嶺南客商,同我講了件他家鄉人人皆知的故事。」
「說是有位當地巨富,新置了處宅院,請了位陰陽先生來看風水。巨富命人趕著馬車,領著先生往新宅而去,行到一條岔路邊,忽間一孩童疾奔而至,車伕連忙勒馬停下。孩童跑過後,巨富卻讓車伕停在遠處,繼續等待。陰陽先生不解相詢,巨富道,孩童不會無故在道上奔跑,若有一孩童奔逃,定是後面有別的孩童在追他。果然沒過多久,又有一群孩童打鬧嬉笑而至。」
「車伕繼續驅車上路,來到巨富新置的宅院,院前有一大荔枝樹,樹上有群鳥飛起喧鬧。車伕停車高叱了一聲,巨富立時大驚,奔到樹下張開雙臂。陰陽先生又不解,巨富道,村中時有孩童到荔枝樹上偷荔枝,他經過時只做不知。若是高聲叫喊,恐怕孩童們受了驚,從樹上跌落下來,豈不危險?」
「陰陽先生聽巨富說了這兩番話,猛然擊掌,說這宅院的風水,他不必看了。」
春花環視一週:「眾位叔伯可知那陰陽先生為何如此說?」
眾人懵然搖頭。
春花笑了笑:
「陰陽先生說,公在何處,何處便是好風水。」
眾人俱是一怔。
春花站起身來,盈盈向商會眾人行了個鄭重的禮:
「諸位叔伯都是各行各業的拓荒之人,但過往的成功妙訣,都脫不開三件事——遠見、仁心、和躬身入局的決心。」
「春花從不信什麼財脈的鬼話。春花相信,諸位在何處,何處便是好風水。」
春花從會館出來,邁進了自家馬車。馬車剛剛起步,又停了下來。
車簾一掀,擠進來個滿頭大汗的人,卻是陳葛。
「春花老闆這嘴皮子越發厲害了,把商會那幫老頭兒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恨不得被你賣了還替你數錢。」
春花迎著他的嘲諷,卻不生氣:「怎麼能說是忽悠呢?這是信心,市場亟需的信心。」她笑嘻嘻道,「阿葛,咱們如今是一家人了,正該一起發財,你可不能再拆台啊。」
陳葛臉上驀地一紅:「誰跟你是一家人?」
「你外甥是我侄兒,你說咱們是不是一家人?」
「……」陳葛恨恨瞪了她一眼,不說話了。
自從得知長孫衡就是蘇玠與菡萏的兒子,陳葛恨不得立刻把他接到身邊。然而那娃娃已經徹底被長孫家三口人俘虜,根本同他不親。
無奈之下,他只得答應了長孫春花,還是把娃娃養在長孫府,對外仍說是長孫家的孫兒,至於自己,只有常去探望,以慰這做舅舅的老懷。
陳葛悶悶道:「我要去看衡兒,且捎我一程。」
春花道:「捎你可以,我要的東西呢?」
陳葛翻了個白眼,從懷裡掏出個錦囊,扔在春花懷裡。
「這東西極難得,我給那老山羊大夫挑了兩日草,他才割愛給我的。」他湊近了些,「那誰,還沒醒麼?」
春花眉間掠過一絲愁煩,點點頭。
陳葛嘆了口氣:
「他也真是可憐,好好一個天潢貴胄,如玉公子,被老鼠精咬得半邊臉都殘了。僥倖活下來,魂魄也歸了位,卻一直昏迷不醒。我聽老山羊大夫說,這種情況,很可能是受了裂魂之術,又遭受了身心雙重的打擊之後,魂魄與肉體無法彌合。」
春花泛起苦笑:「故此才需要你這補魂丹啊。」
陳葛感慨:「醒過來又如何呢?他也做不回世子了。不僅父母無法相見,連他自己也要遭受牽連問罪。」
春花瞪了他一眼。幸好車中只有他們兩人。
她壓低了聲音:「所有人、包括王爺王妃,都以為他已經死了。若不是要幫他魂魄歸位,我連你也不會告訴。你可記住,千萬要守好這秘密。」
橫豎藺長思的面容已毀,待他醒來,就再也不是什麼吳王世子,而是她春花營造行裡一個普通的學徒,祝十。
陳葛勉為其難地點點頭,俄而,又試探地問:
「你和那位斷妄司的冰塊兒臉……咳咳,我是說天官大人,關係不是很好麼?怎麼不請他行個方便,赦免了世……祝十的罪名?」
春花倏然抬眸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頭,彷彿陷入了沉思。
就在陳葛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春花出聲了,話語中聽不出悲喜。
「吳王夫婦,確是罪有應得。雖然祝十不知曉他父母的所做所為,但他身為人子,豈能徹底脫罪?若為這事去求談大人,不過是難為他罷了。」
說得倒是有理。陳葛點了點頭。
「何況,這一個月以來,我日日派李奔去館驛打聽消息,得到的回應都是:談大人閉關療傷,不見外客。」
陳葛一愣,敏銳地捕捉到一縷少見的傷懷。
春花輕輕抿起唇:「我都不知道,他是真的重傷未癒,還是……只是不想見我。」
薅光陳葛的狐狸毛,他也不相信有天會在女奸商臉上看到幽怨這兩個字。
「當然是不想再見你了。」陳葛冷冷地說。
春花一呆。
陳葛深吸了一口氣,衝她耳邊大吼:「人家是皇帝身邊的大官兒,改名換姓給你當兩個月賬房先生,是為了查案!你以為真能攀上交情啊?!」
「……」
「還有!你們兄妹倆,能不能別把老子當知心姐姐,動不動就傾吐心聲、分享小秘密啊?!老子可厭煩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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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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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3 00:51:24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六章 久樹生花
馬車停在長孫府門前。春花一下車,便看見李奔一路奔了過來。
「東家!突然來了許多軍士,將館驛團團圍住了!」
春花一愣:「可看清了是哪裡的軍士?」
「不是鄰近的地方駐軍。個個一身重甲,鋥光瓦亮,我猜是從京城調來的。」
春花的心驀然往下一沉。她把陳葛和其他人留下,自己又回身上車:
「李奔,你來駕車,去館驛。」
汴陵館驛門前,兩隊重裝白刃的軍士森森林立,個個面容整肅,一看便是訓練有素。
春花下了車,斂裾便要入內。「刷」地一聲,兩支方戟叉在她眼前。
春花退了一步,勉強一笑:「煩請這位大哥通報一下,長孫春花有要事求見談大人。」
軍士目不斜視:「館驛重地,閒雜人等不得擅入。」
李奔連忙將春花往後一拉。春花輕輕甩脫他,又向前道:「大哥,只求您代為通傳。若上峰還是不肯放行,我絕不為難。」
軍士冷冷看了她一眼,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春花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泛上幾分說不明的焦灼。她左右踱了兩步,又賠出笑臉:
「這位大哥,容我打聽一句。談東樵談大人,如今可還安泰?」
軍士們露出微微的訝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欲說什麼,又極力忍住,偏過頭去不理會她。
春花咬住下唇,一時不知從何處下手。商人慣會寒暄斡旋,但碰上這般油鹽不進的官兵,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但長孫春花又豈是輕易放棄之人?
她冷笑了一聲,側身在階下一站。
「幾位不肯替我通傳,我就站在這裡等著!偌大的館驛,就算沒有人出去,也總有人要進去!」
軍士們倒也不與她為難,只當她不存在一般。
李奔勸道:「東家要不先回,還是小的在這兒等吧。」
春花搖了搖頭,秀美深深蹙起,小巧的鼻子執拗地皺起來。
平日生意場上遇上了只能憑耐性死磕的勁敵,她就是這般。李奔對這神情再熟悉不過,當下也不再勸。
等了一個多時辰,總算出現個熟人。
聞桑領著幾個斷妄司屬員正往裡走,被春花一把扯住。
「春花老闆!」
聞桑又驚又疑。
春花於是將來意一說,又試探道:「從前館驛只有幾個護衛值守,怎麼突然守衛得這樣森嚴?」
聞桑面露難色,囁嚅了片刻:「春花老闆,我師伯的傷勢已好得差不多了,你不必擔心。」
「既然傷勢已好,為何不能見人?」
「倒也不是不能見人……」
春花一怔:「只是不能見我,是麼?」
聞桑大驚,慌忙擺手:「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春花哼了一聲:「談大人不便相見,我也不強求。不過……我有事要見韓小公爺,這總可以通傳吧?」
聞桑搔了搔頭,掙扎了片刻,終於心軟:「好,你且在此等候,我進去通傳一聲。」
春花又在外等了約莫一刻鐘,聞桑出來了,持了韓抉的貼身令牌,請她進去。
春花到了書房,韓抉從厚厚的案牘後伸出頭來,眉目間頗有疲態,竟比初見時清減了幾分。
他既不看茶,也不看座,只冷淡地問了句:「春花老闆找本官何事?」
春花困惑起來。她記得韓抉行事頗為灑脫不羈,從前對她也頗為客氣的。怎麼聚金法陣之事一了,斷妄司的人都像被奪舍了一般?
難道真如陳葛猜測的那樣,他們查清了案情,便自動將官民之間的鴻溝重新劃出,以免她起了攀附的妄念,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她心思起伏,一時沒有說話,神情陰晴不定。
韓抉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還是從書案後走出,請她到偏廳用茶。
落了座,韓抉放緩了聲音:「春花老闆,你和老談之間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點。」
春花一愣,半晌垂下眸子:「我和談大人……有什麼事?」
「嗨,不就那點事麼,也沒什麼。老談這個人吧,出身清貴門第,尤其是他那個祖父,給兩朝皇帝當過帝師,脾氣古怪得很,最難伺候,京裡的閨秀,沒有一個肯嫁入談家,這才讓他光棍打到如今。……咳咳,我這麼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春花倏然抬眸:
「韓小公爺,我們汴陵人,做生意靠的是貨比三家、誠信為本。雖然講究個廣結善緣,倒也不必上趕著攀附權貴。」
清澈的目光與韓抉一觸,懾得他竟有些閃躲。
「咳咳,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您公務甚是繁忙,我就開門見山了。今日來,一是想詳細詢問一下談東樵大人的傷勢,畢竟相交一場,若有我長孫家能幫得上的,責無旁貸。二則,也是想問一問汴陵這幾件案子的後續。」她頓了一頓,「當然,若是涉及公門機密,韓小公爺可以不回答,那春花心裡也就有數了。」
她神情冷冷,不知怎地,教韓抉想起了談東樵那張冰塊臉。
這倆人,公事公辦的模樣倒是挺像。
韓抉在心裡發愁地嘆了好幾回氣,揉了揉眉心,道:
「老談閉關多日,昨日出關,已能活蹦亂跳了。京中有旨意下來,我二人明日便要返京。至於汴陵案件的後續,案情已明,大局已定,待京中三司審定後便可定罪,倒也不會有什麼變數。」
春花神情微動:「明日……便要返京?」
「不錯。」韓抉盯著她神情,「你也不必左顧右盼。老談不在館驛,他說在汴陵還有些未了之事,出門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
春花默了片刻,緩緩起身。
「既如此,春花便不打擾了。」
她端方地行了個禮,轉身踏出兩步,忽地又想起一事,轉了回來。
「此前從談大人處得了樣法器,曾在危急時刻救過春花性命。如今案子已了,也該將法器物歸原主了,既然談大人不在,就請韓小公爺代為轉交。」
她轉著左腕上的細木鐲子,抿了抿唇,神情一定,就往下擼。
這鐲子與她共過生死,這些日子以來,卻從未再亮起過。
——擼了半晌,居然擼不下來!
春花登時有點尷尬。
難道是她近來思慮過度導致飯量激增——長胖了?
韓抉陡然出聲:「且慢!這誰給你的?」
春花被他嚇得一激靈:「你家談大人給我的,說是你親手做的護身法器。咳咳……也許是沐浴的時候受了潮,有些縮水了,待我尋塊絲帕……」
「我可做不出這等法器!」韓抉緩緩起身,聲音發顫,「這鐲子,只有老談能從你手上取下來。」
「……」春花停了手上動作,敏銳的雙眼輕輕眯起。
「這鐲子,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韓抉怔怔地瞪著她的手腕,驚異和瞭然在他面上沉沉浮浮,終於落在一抹無奈中。
良久,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老談這傢伙……他既能將這鐲子給你,許多事情,也不必再瞞你了。」
春花被他一驚一乍嚇得有些癔症,退後兩步,防備地道:「這不是那種『收了我鐲子就得嫁給我』的傳家寶吧? 」
救命之恩自當湧泉相報,但要誆她終身,可沒門兒。
韓抉乾笑兩聲:「談家沒有那種東西。不過……這比傳家寶寶貝多了。」
他抓過茶杯,咕嚕咕嚕灌下一大口茶,這才平靜了心神。
「你手上這鐲子,並不是什麼法器。它有個學名,叫做——『替偶』。只有修習無心道的木系法術之人才能做成替偶,故此,又叫它『桃僵』。」他頓了頓,又仔細盯著鐲子看了看,「我只在典籍裡讀到過這東西,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親眼見到。」
這兩個名字都不甚吉利。春花的心微微往下一沉:
「竟是……這麼稀奇的法寶?」
「不是法寶稀奇……」韓抉炯炯地望著她,「是能做出『桃僵』的人稀奇。」
「無心一道,並非真的無情無念,只是在修行中,將自身的情心慾念放入靈台中,與世隔絕,不染塵俗,自然就少動情念。老談修習的是木系法術,他的情念收在靈台,即為心樹,外化之虛像,乃是無波大江之中的一棵軒轅柏。」
「在你眼中,這東西不過是個普通的鐲子。在我眼中,這是一段柏樹枝。」韓抉搖頭,「要做成『桃僵』,需持刀自入靈台,親手砍下心樹一枝。你或許不明白,這對修道之人是如何艱難痛苦之事。比做普通人,便如生生剜下一片心肝一般疼痛難當。」
春花驀地呼吸急促起來。
「這桃僵,有什麼用處?」
「桃僵者,顧名思義,以身替也。桃僵與普通的護身法器不同,它內中結著一片主人的靈識。身攜桃僵者,如果自己願意,可以隨時和桃僵主人的靈識對話,遭受到的靈力攻擊,也會絲毫不差地由桃僵主人代受。唉,難怪那日,他突然從空中栽下來。原來是你在安樂壺中遇襲,壺口結界一開,靈識相通,他便以身代受了。」
春花木然,一時竟不知該作何感想。半晌,她澀澀問:
「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要這樣做?」
韓抉翻了個白眼:「我怎麼知道那木腦袋裡怎麼想的?修習無心道之人多半寡情,在他心中,紅顏枯骨、親眷蒼生,並無二致,根本不可能有甘願以命相護之人。這也是為何,桃僵只在典籍中有記載,人間少見。」
「這些日子,我這鐲子從未出過聲。我日日念叨談大人的安危,他若能聽見,怎不答我一聲?」
韓抉道:「他這回所受的不僅僅是軀體之傷,傷在靈台,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重得多,閉關多日,也僅僅是壓住了靈台清明。真要痊癒,至少需要數年的苦修。我已助他封了靈識,短期內,無法再與桃僵相通。」
「……韓小公爺,你這是誆我的吧?」
春花像是質問韓抉,更像是喃喃自語:「我是個凡人,不懂你們斷妄司這些門門道道,你可別……欺負我沒文化。」
韓抉嘆了口氣,驀地掌心化出一柄火劍,直直向春花刺去。
春花怔住,根本沒想著要閃躲。
火劍撲面而來,桃僵驀地一動——
青光乍現,一株纖細的小柏傾瀉而出,宛如夜空中盛放的煙花。樹枝溫柔低垂,將春花小心翼翼地護在當中。
在觸碰到柏樹之前,韓抉大袖一揮,收回了火劍。
「如此,你可信了麼?」
春花默然了。
柏枝輕輕收攏,收回到她手中的鐲子裡去。一切輕柔得彷彿從未發生。
她長長地出了口氣,背過手去,在廳中緩慢地踱了幾步。
自她認識談東樵以來,覺得他古板、冷漠、僵化、不近人情,也覺得他正直、寬和、敏銳、可靠。
但從未像此刻這樣,覺得他……有點兒蠢。
人當然可以行善,可以重情,但多半是因為,同時對自己也有點好處。似他這般,費勁心機給她套了個護身罩兒,實在捨近求遠,於人於己皆無益處。
她憶起那日,跟他討要護身法器的時候。
「談大人,除了破靈箭,你們斷妄司還有什麼能暫時護身的小玩意兒麼?」
談東樵思忖了一瞬:「其實,你大可不必以身犯險。」
她不馴地道:「你有你要查的案子,我有我執迷的真相。何況你也明白,有些事情,還是我去做,最合適。」
他灼灼地望了她片刻,垂首笑了笑:「有。」
春花的腳步猝然停住了。
「這些……你為何一開始不告訴我?」
韓抉端起茶碗,噙了一口茶:「有些事兒,我瞧老談的意思,是不願把你牽扯進來的。不過如今,我也就不瞞你了。外頭的羽林軍,你看見了?」
春花變色:「羽林軍?」
「陛下親衛。」
「他們此來何為?」
「老談傳書回京向陛下請示:聚金法陣看似聚財,實則橫生不公,違背天道,戕害黎民,須盡快破陣。陛下回覆,汴陵乃天下商都,每年賦稅佔朝廷歲入的五分之一,聚金法陣不可破。」
「他……抗旨?」
韓抉深深一嘆:「老談說,有人跟他說了句話,什麼……汴陵的財脈,不在聚金法陣,在升斗小民的雙手中。老談就豬油蒙了心,把陛下的回函瞞了下來,騙我們已得了陛下允准,非要破這聚金法陣。」
「你說這是哪個缺心眼兒的,張口就來!」
春花:「……」
「陛下得知此事,雷霆震怒,命一隊羽林軍親下汴陵,押送他明日回京受審。哼,老談若不肯配合,這些人怎麼困得住他?不過走個形式罷了。」
春花的手在袖中輕輕握緊。
「他現下……在何處?」
韓抉一攤手:「我是真不知道。他說有些未了之事要處理,一個人出去了。羽林軍也都敬重他的為人,沒多為難,只要他明日出發之前回來,大家權做不知。」
他無奈地搖搖頭:「春花老闆,你也不必太擔心。老談畢竟是談老太傅唯一的孫子,談家在朝中的名望,陛下還是要顧一顧的。我估摸著,死罪不至於,只是活罪難免。何況朝裡朝外多少爛事,陛下還要倚仗……誒,春花老闆,你去哪兒?」
春花一路奔出館驛。
「去方家巷子。」
李奔得令,韁繩一揚,馬車飛馳而去。
春花坐在車中,心跳如鼓。她活在世上這些年,睜眼便是賬本,閉目滿心謀算,出入都是周旋。
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急切地想見一個人了。
聚金法陣既破,方家巷子綻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機。朝廷下旨,由春花營造行承辦,以方家巷子口為起點,開了一條新路,直通汴陵南門,今後進城,再也不需要繞行亂葬崗了。
修路所僱傭的工人主要來自方家巷子的居民,閒散的漢子們找到了新的差事,新路成了未來的希望,人們的臉上也有了活力和笑意。
春花躍下馬車,工頭老鄭向她打了個招呼。
春花疾問:「可曾見過談東樵大人?」
老鄭撓撓頭:「就是那位身穿青衣,長得很嚴肅的大官兒麼?見過的!他只站了一會兒,問了幾句話,便自行走了。」
春花露出焦灼之色,猛一跺腳,轉身上車。
「李奔,去吳王府!」
以她對談東樵的瞭解,他離開汴陵之前,除了確認方家巷子是否真的脫離了聚金法陣的影響,便是要確認吳王府中的邪物是否除盡。
吳王府經此一役,已成斷壁殘垣,府中婢女僕役盡數遣散。只有古樹婆婆還在半條街外開著她的豆腐腦兒攤子。有人勸過她,這地段已不如從前好了。她卻說人挪活樹挪死,算了,不挪。
古樹婆婆拎著大勺,向春花招了招手。
「小春花,吃豆腐腦兒啊?」
春花四處張望一番:「婆婆,你見到斷妄司的談大人了麼?」
「喲,你找他啊?」古樹婆婆笑嘻嘻的,「見著啦,剛走不久呢。我本想留他吃一碗豆腐腦兒,他說不必了,要回京城去了。」
春花怔住了。
李奔拽住馬韁:
「東家,咱們再去哪兒?」他看不懂春花的意圖,但對東家的吩咐,一向是不折不扣地執行。
春花轉過身,望一望天邊,暮光漸沉,白月初現。
他要回去了,並不想讓她知道他為何離去,也不想見她。
她登上馬車:
「不去哪兒了,咱們回府。」
其實見了面,又能說什麼呢?
他和她之間,沒有什麼誤解,彆扭,怨恨或離愁。只是兩個各自趕路的人,在紅塵的偶然中偕行一段,到了路口,無需告別,自然背向而行。
回到長孫府,夜幕已然低垂,皓月懸空,銀光鋪滿了屋脊。
長孫家的其他人都已經用過晚膳了,春花是大忙人,一向居無定所,食無定時,家人也不會特意等她。
是了,書房裡還有如山的賬本等著她看呢。這樣緊張忙碌的日子她從來甘之如飴,頭一回覺得……有些疲倦。
春花一個人,有些恍惚地穿過庭院,越過拱門,赫然見書房中亮著燈火。
她微微一愣,李俏兒從一旁迎上來,神情激動又誇張,彷彿新學了個不得了的大招:
「東家,那個誰……」她指了指書房。
步子猛然剎住。
李俏兒笑嘻嘻地說完:「……已經等了你好久啦。」
春花的脊背劇烈一震,腳下驀地加快,疾衝過去,一把推開書房的門。
書案上,一燈橘黃明亮。溫暖的光暈之中,一人青袍肅肅,背脊堅毅正直,側顏的輪廓如刀刻斧鑿,凝著令人心折的柔光。
聽見門響,他驟然回首,目光落在她因急促呼吸而泛紅的臉頰上。
談東樵薄唇一彎,彷彿萬年的冰川瞬間消融,化作了春水從巔峰潺湲流下。
「春花老闆,真是個大忙人啊。」
春花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談東低頭拿起一本賬本:
「錢莊的賬都積壓了十幾日了,再不處理,又要熬個通宵。我不知你何時回來,等待閒暇,就先核了幾本,有些不妥的,都用硃筆圈了,你有空時再看看。」
春花「哦」了一聲,木然道:
「你已經不是我錢莊的賬房先生了。」
談東樵愣了愣,爾後回復笑意:「你說得不錯,是我唐突了。」
「聽說你……明日便要回京了?」
談東樵點點頭,對她的消息靈通倒不意外。
「來此……是有什麼未了之事麼?」
他又笑了一笑。——從前怎麼不覺得他這麼愛笑?
「此來汴陵,多承了春花老闆照拂,既要離開,當然應該當面辭行。」
「只是辭行?」
「順祝春花老闆財源廣進,元亨利貞。」他認認真真地做了個福氣的揖。
「那我也得祝談大人青雲直上,官運亨通了。」
春花帶著點譏誚,眸子如黑曜石般晶瑩剔透。
兩下忽然無言。
春花深吸了一口氣,關上房門,順手輕輕落了閘。
談東樵盯著她的動作,一時也未多想。
她轉過身,理了理因奔波而散亂的鬢髮,輕輕抬起左腕。
「依我看,談大人是來要回這鐲子的吧?這好像……是個稀罕的物件。」
她作勢要將鐲子脫下。
談東樵一驚,疾疾踏前一步,伸手按住她的手。
「這鐲子有防身之用,你常常在外行走,今後或有大用,不必歸還。」
見她神情狐疑,他又補充:「男女畢竟有別。我已將鐲子靈通之能封印,你不必擔心隱私外洩。」
「考慮得還挺周到。」春花低低一笑。
眸光從他寬闊的額,濃黑的眉、高挺的鼻樑上緩緩流過,落在清淺的唇上。
她怔忡了。
她向來信奉的是,無情方能識真理。情愛,於慧黠者,常常是束縛。情之一物,她讀不懂,看不穿,避如蛇蠍。
但無情,又何嘗不是是束縛?正如此刻的她,從未有過的情難自已,也從未有過的冷靜清醒。
道是無情,卻有情。
她輕輕嘆了一聲。
「談大人,你……靠過來些。」
談東樵依言靠近一步,垂首認真端詳她。
唇上立刻被柔軟清甜的暖意侵佔,一如那日在燈火搖曳的馬車上,他一同搖曳的心旌,一經擾動,再難止息。
唇舌輾轉得更深,符合她一貫肆無忌憚又故作無意的風格。他整個人僵做一棵真正的木頭,完全不知手腳該如何擺放,而那人已毫無顧忌,攻城掠地。
微暖的手貼住他冰涼的頸子,在肌膚上勾起親密的火焰,還蜷縮著想要往更深處探去。
談東樵猛地一震,終是意志力佔了上風,握住她的纖腰,將她一把拉開。
「你這是做什麼?」他胸口劇烈起伏,劍眉深蹙,確實是有些生氣了。
「你喝酒了?」他上下打量她,並未聞到酒味,只有素馨的淡香如柔軟的鉤子,誘著他越陷越深。
談東樵沉聲道:「上次的事情,你還沒解釋清楚!」
「我解釋不清楚。」她飛快且無賴地地回應。
「……」
他突然想起,話本中專門誘惑得道修士的狐媚女妖。斷妄司辦案,也曾遇到過自薦枕席以求免罪的女妖,他從來只是嗤之以鼻。精緻的容顏於他,只是張必然枯萎的皮囊。
但眼前女子的魅惑,似乎與美貌無關。她靠近一吋,他的世界便似乎縮小一吋,終於只剩他們二人。
談東樵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再次動用強大的意志力拽回自己的清醒:
「我必須回京城,而你……只能留在汴陵。你我所謀不同,我們……」
「絕無可能。我知道。」
「你曾說過,情之一物,最是無用。」
「我確實說過。」
「……」
春花仰著臉,眸中漫過攝人心魄的光華:「談大人,你我皆是不懂情愛的憊懶之人,說不清,道不明。但……」
她緩慢而鎮定地伸出手,在他胸前輕輕一推。談東樵不察,竟真被她推得跌坐在軟榻之上。
緊跟著,她紅唇湊到他耳邊,吐氣如蘭:
「你可願與我……把握住此刻?」
談東樵怔住了。他眼尾微微泛紅,眸光一時燙如烈火,一時又寒如冰雪。
斂眉語芳草,何許太無情?正見離人別,春心相向生。
江上忽起大波,風雨滌蕩。江心孤島,軒轅柏上,一枚鵝黃的花骨朵幽幽綻放。馨香一點,如星火燎原。滿樹蒼翠之中,無數春花驀然盛放,翠枝黃星,繁美如錦,嫣然搖落。
……他把握住了此刻。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3 00:51:50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七章 花朝月夕
晨起,談東樵為春花梳髮。
他自然是笨拙的,所幸頗有耐心。春花也不急,對鏡瞧著他小心地安放她每一縷髮絲,實在看不下去,再提點一句。
雞鳴三遍的時候,終於大功告成,說是個元寶髻,卻扁得像個核桃。春花自己插上一枝步搖,他在她背後抱臂望著,兩人對鏡,相視一笑。
她轉過身,盈盈望著他:「此次獲罪回京,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奪職、下獄、流放,皆有可能。」他也不諱言,坦然回答。
「可有後悔?」
談東樵搖搖頭:「我行我心,我承我果,本該如此。」
春花垂下頭,靜思不語。
談東樵盯著她頭頂髮渦,心中彷彿有一根細絲輕扯了扯。
忍不住絮絮道:「你性子本來仁善,又聰穎機智、善察人心,只是常有一時孤勇、奮不顧身之舉,將自己置身於險地。有些傷害,一旦造成,便無法彌補,今後遇事,還需三思而後行才是。」
春花輕輕地「哦」了一聲。
談東樵俯身托起她左腕,青光柔柔掠過。
「這鐲子,我重新下了禁制。你不喚我,我便感知不到鐲子的存在。但若有急難,以手撫之,喚我三聲,天涯海角,我必星夜趕來。」
春花笑了:
「這承諾,大約能維持幾年?」
談東樵正色道:「談東樵一諾,定然是一生一世。若是他日……」他停了一停,又向那鐲子上補了一道符咒。
「……他日你有了心儀的男子,不願再將這鐲子隨身攜帶,可自行取下,送還給我,我便知你意。」
春花倏然看他,又飛快地收回了目光。
「我曉得了。」
「他日我有了想招贅的男子,定將這鐲子原物奉還。」
她轉回鏡前,垂下眸子,低聲道:
「談大人,那咱們就此別過吧。」
「……」
這女子,翻臉果然比翻書快。
談東樵伸手,將將要落在那可笑的元寶髻上,卻沒有落。終究還是默然收回了手。
他轉身,大步邁出此生唯一識得的溫柔鄉。素馨的清香在他心上放了一把要命的鉤子,卻沒有留一段可牽絆的線。
郎心如鐵不可摧,妾心如風難捉摸。
出門的時候,忽聞清脆的嗓音在他身後傳來,如明珠灑落玉盤。
「談東樵,以汴陵明年的賦稅為約,讓你那位皇帝老兒擦亮眼睛等著瞧!有我長孫春花在,汴陵人不用聚金法陣,也能守住這天下商都的繁華!」
談東樵怔了怔。
無需回頭,便能想見她躊躇滿志的明豔笑顏。
他忽地釋然了。
此去一別,或許便是終生。
旬月之後,一個極好的春日,藺長思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他夢見自己化身為一頭皮毛潔白的鹿。鹿在山間自由奔逐,以澗水清洗四蹄,它相信天道純乎自然,日昇月落,無為可治,不染塵埃。一朝被雷電劈落泥淖,白鹿受困於自己的命運,掙扎難出。
他攬鏡自照,一時惘然。原本如冠玉的俊美容顏,被橫七豎八的細密傷疤掩蓋,成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藺長思放下鏡子:「春花,我夢見了一頭白鹿。」
有淚珠從春花眸中湧出,她擦了擦雙頰,帶淚又笑起來。
「長思哥哥,醒來就好,一切都過去了。」
床榻邊圍了一圈人,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小丫頭李俏兒咋咋呼呼地叫了一聲:
「變成疤臉了,真醜!」
春花扶額,給了她一個爆栗:「不會說話就少說。」
藺長思默了默,半晌,問:
「我是誰呢?藺長思?祝九?」
陳葛翻了個白眼,大喇喇道:
「你這人真奇怪。天道自有因果,你是誰,不取決你生來是誰,而取決於你想成為誰。」
一半狐狸、一半人的怪胎二五子,還不是這樣過來了。
藺長思苦笑了一聲:「天道既有因果,我緣何得生,又緣何在此?」
長孫石渠正抱著小娃娃長孫衡逗弄,不防被噴了一臉口水。聽了此言,抹了一把臉道:
「長思兄,天道以萬物為芻狗,是非、善惡、起落、悲喜、你我亦是天道的一部分。天道無常,但相逢同路,便是歡喜緣分。」
就好像他,兩個兒砸,養的這個不是他生的,親自生的那個……跑了。
藺長思木然片刻,再嘆了一聲:
「天道既是無常,今後,我又該往何處去?」
春花深深看他一眼,轉身捧出一幅圖畫來。長孫家眾人七手八腳,協力在藺長思眼前展開。
正是那幅命途多舛的來燕樓圖。
「你若願意,今日起,你就是春花營造行的一級師傅,祝十。」春花眉眼彎彎,「來燕樓是祝般大師畢生心血,祝十,你可願與我一起,重建來燕樓?」
藺長思一怔。
還未回答,老太爺長孫恕拄著枴杖擠進來,笑呵呵拍拍藺長思的腦袋。
「屁的天道。別琢磨那些沒用的事,你們都是爺爺的好孩子。」
眾人:「……」
小娃娃長孫衡咯咯地笑起來,咿咿呀呀爬到石渠腦袋上,不緊不慢地撒了泡尿。
房舍的屋頂幾乎被石渠的慘叫掀翻:
「來個人啊,救命啊!把這混世小魔王給我拎走哇!」
時光如白駒過隙,一去不能返。汴陵的各行各業,逐漸回覆了正常。
除了汴陵本地棧長聞桑,其餘斷妄司人等,都已隨副天官韓抉返京。為表對汴陵的重視和期待,朝廷特從戶部挑了一名經驗豐富的郎中,派到汴陵任知府,不日即將到任。
新知府頗有魄力,剛一上任,便召集了汴陵商會及民間有才能者,集思廣益,討論了幾條章程出來,頒下政令,支援汴陵商戶生產、分股、合股,同時鼓勵外地客商進入汴陵坐賈,更鼓勵汴陵商人走出汴陵在外地設立分號。一時,汴陵如雨後春筍般冒出許多小商戶,勃勃生機,自不待言。
經此一劫,亦是生機,汴陵商界格局大變。
陳葛的四海齋終於放棄抵抗,併入了春花酒樓的旗下,陳葛也徹底認命,成了春花酒樓的大掌櫃。
梁家徹底敗落,梁家營造行被幾家瓜分,有才能的工匠被新東家排擠,紛紛都投了春花營造行。
尋家分家後,其餘幾房的經營都不鹹不淡,勉強支撐,只有大房的香藥局風生水起,如有神助。直到一日,尋靜宜終於對外公佈,原來長孫春花已無聲無息地往尋家香藥局中投了小股,還增了一塊資金,供尋靜宜擴大店舖。自此,春花香藥局與尋氏香藥局兩家同大,但前者依舊主做熏佩之香,後者則繼續將凝合調神與藥用香做到極致,兩家相輔相成,互有交流,竟隱隱有了合營之勢。城中的秦家香藥局也換了小姐秦曉月掌家,但比起尋家和長孫家,還是落了下風。
有了長孫春花、尋靜宜、秦曉月這幾位女老闆在先,女子掌家便不算什麼新鮮事了,汴陵女子從商之風蔚然。從前男人出門談生意,每每好飲酒狎妓,如今也不受待見了。而女子掙錢愈多,腰板愈直,城中專供女子用度的鋪子也就多了起來。
就連戲園子裡,也再看不見負心漢衣錦還鄉調戲寒窯小寡婦的戲碼,紛紛換上了痴情小郎君無悔守候女戰神的痴纏愛戀。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春花再次見到談東樵,是又一個除夜。
長孫家的除夜,照例是全羊宴,屠蘇酒。今年多了陳葛、祝十,還有李奔、李俏兒都在府中過年,再加上長孫衡已滿兩歲,早能跌跌撞撞四處亂跑了,這個除夜比往年要熱鬧得多,一頭羊竟有些不夠吃了。
宴罷,春花親手織了流蘇,繫在屠蘇袋上,給每個人都送了一份。這一家人,有的是血肉至親,有的是因緣際會,但一家人平安喜樂,明年尚有期待,便是人間理想了。
她心中溫柔熨帖,只覺從無如此時般如意快活。
然後就想起了書房中,還有兩摞賬本等著她去查核。
於是默默地嘆了口氣,拎了一小壇屠蘇酒,獨自往書房而去。
兩盞冷酒下肚,打算盤的手指略有些僵硬,賬本上的字漸漸晃動,春花的神思也漂浮起來。
她甩了甩頭,起身來到窗前,推開一扇。
冷風瞬間吹徹眉眼,她心中沒由來地一動,抬起左手,露出皓白腕上的一截木鐲。
春花以手指輕輕撫觸,驀地喚了一聲:
「談東樵。」
窗外飛雪如絮,窗內暖如春日。
她對自己笑了,似是挑釁地又喚了一聲:
「談東樵。」
燭火搖了兩搖,又重歸平穩。春花關上了窗,將恣意的寒風關在外頭。一室靜謐,連根針掉在地上也清晰可聞。
便是在這時,身後有人不悅地出聲:
「怎地又喝冷酒,吹冷風?」
春花渾身一震。
她慢吞吞地轉過身來,那人便如她記憶中一樣,施施然立於案前,朗朗清舉,青衣如澗。眉宇間是慣常的不開心,慣常的愛管教,慣常的無奈和獨一份的溫柔。
「你……怎會在此?」她還沒叫滿三聲呢。
對方似笑非笑地抱臂:「我怎地不能在此?」
「聞桑說,皇帝老兒將你奪職下獄,不到三個月,蜀地出了件奇案,無人能破,只好又讓你官復原職,戴罪立功。」她絮絮地道,「你此刻不是該在蜀地麼?」
對方踏前兩步,向她逼近:「你對我的事,倒打聽得很明白。」
春花臉上一燙,連忙退後,脊背靠在窗上,又聽對方續道:
「我不來,怎知你如此想我?」
「……」春花被這話激得打了個冷顫。一抬頭撞上他毫無遮掩的滾燙雙眸,心頭猛地一撞,連忙又低下頭。
總覺得有些不對,然而她心跳得厲害,平日引以為傲的急智,此刻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只覺腦中一坨漿糊。
「那個……」她強行找回一絲理智,將他一把推開。
「我還有賬本沒看完,你若得空,先去幫我算幾條。」
對方笑了笑:「那有何難?」
他衣袍輕飛,在書案後翩然落座,一手點上翻開的賬本中最新的一條,一手利索地往算盤上打落——
卻撲了個空。
算盤不見了。
那人的手懸在半空,頓時有些尷尬。
春花也看見了。
她怔了怔,爾後抓起那壇冷酒,狠狠地喝了一口。心頭的旖旎幻想極慢地被剛飲下的冷酒澆熄。
她垂下眸子:「我的算盤呢?」
「這……咳咳……」
春花一把攥起燭台,冷笑起來:「我數三下,再不給我變回去,現在就燒了你。」
人影打了個哆嗦,應聲消失在空氣中。
書案上,一個紫檀包金的算盤噹啷啷轉了兩轉,躺平不動了。
半月之後,京城斷妄司,進京述職的聞桑給韓抉捎來了個上鎖了三層鎖的匣子。打開一看,正是那把紫檀如意老算盤。
「春花老闆說,這算盤太危險,還是交給斷妄司保管的好。」
韓抉甚奇:「春花老闆不是很喜歡這把算盤麼?」
聞桑搔了搔頭:「她只說了句什麼朝夕不朝夕的詩……」
「啊,我想起來了!她說的是——」
朝夕不得見,何必見朝夕。
韓抉默了一默。半晌,將那如意算盤收起來,對聞桑叮囑:
「這句話你知我知,若是要健康長壽,就莫要在你大師伯面前說了。」
作者:
嗜酒態睡
時間:
2023-2-3 00:52:16
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九十八章 河梁未逢
歲月何易,寒暑忽革,有人力學不倦,有人樂視勸功,有人憂國奉公,有人茁茁而茂。一晃,便是三年。
民間傳言,汴陵七百年財脈已破,皇朝的財氣終將分散至疆域各處,不再由汴陵一地獨美。三年來,汴陵人紛紛由坐賈多改為行商,求新求變,不畏艱難。汴陵商人的腳步踏遍了天南海北,整個皇朝也因汴陵繁華的外溢而煥發出新的生機。
汴陵城天下商都之名,不但沒有式微,反而更加壯大了。三年前,汴陵一地的賦稅佔皇朝歲入的五分之一,三年之後,皇朝近一半歲入都來自汴陵。
這其中居功至偉者,便是汴陵商會那位名滿天下的女會長。女財神之稱,從前只是戲言,多少還透著些調侃與不屑,如今卻是人人心悅誠服。
別處不提,單是京城,三年間便已開了兩家春花錢莊、七家春花藥鋪、三家春花酒樓,五家春花香藥局、一家春花航運坊,還有兩家春花營造行。
這時節已是初冬,談東樵一身風塵,牽馬穿過京城西市。正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時候,馬車與行人幾乎要將西市街堵的水洩不通。
隔著人流,他眼尖地望見兩個熟人——一個是師侄聞桑,今年剛從汴陵棧升上來做了經歷,另一個是入斷妄司多年的都尉老樊。兩人徒手揪著個壯碩的漢子,立時也看見了他,分開人流走過來。
「師伯……咳咳,天官大人,燕北的案子可還順利?」聞桑帶著點小心,笑呵呵地打招呼。
燕北有河神強迫百姓獻祭新娘,他奉旨前去,查訪了三個月,終於抓住了河神,原來是河裡的一頭大鯢。
談東樵:「還算順利。」看一眼犯人,面如金紙,垂頭喪氣,身材壯碩,額頭深深幾道愁人的抬頭紋。
「為何不用無定乾坤網?」
聞桑苦笑:「用了,被扯破了。」他壓低聲音,「是個虎大力。」
虎精多聚居遼東,京城的老五中倒是極少見的。
「他犯了何事?」
「他是個屠戶,碰見一個走街串巷賣大力虎骨丹的藥販子,一時物傷其類,就把人給咬了。幸好沒全現原形,要是用虎口咬這麼一下子,當場人命就沒了。」
談東樵點點頭:「押回去吧,雖不是大罪,案卷一定要錄實,獄中教化也是極重要的。」
聞桑和老樊互看一眼,知道他回頭定要抽這筆卷宗複查。看來,今夜又是個加班審犯人錄卷宗的不眠夜了。
老樊欲言又止地看一眼聞桑。聞桑只得硬著頭皮開口:
「天官大人,犯人我押回去審問便成,老樊家裡有點事,今日就讓他先回去吧。」他倆本來都商量好了,誰知出門忘看黃曆,迎面碰見孔屠回京。
談東樵冷冷地掃視他二人一眼:「雙人問案錄卷,乃是司規,你們是第一天進斷妄司麼?」
二人齊齊打了個哆嗦。
老樊耷拉著腦袋:「屬下知錯了,今夜一定按照司規問案錄卷。」
聞桑不忍,繼續硬著頭皮道:
「師伯,今日有特殊情況。」他湊近低聲道,「老樊的媳婦從鄉下來探他,只住兩天就要回去。您也知道老樊在京城一直買不起宅院,老婆孩子半年才見一回……」
談東樵怔了怔,半晌沒有說話。
就在兩人等得近乎絕望的時候,聽見這孔屠輕輕嘆了口氣。
「確是情有可原。這樣吧,老樊且回家去,你我二人一同回司中問案。」
「您親自……」
老樊震驚莫名地瞪著他,良久,一把扯過聞桑:
「天官這不會是……被奪舍了吧?他從前可不這樣!」
聞桑小聲道:「你沒發覺,他這幾年有了點人味兒麼?上回馮都事孩子滿月,他居然還給送了滿月禮!」
雖然是支普通的毛筆,但畢竟是送了!
「現在司裡的年輕同仁都不叫他『孔屠』了。」
「那叫什麼?」
「『孔刀』。」
——好像是好了那麼一丟丟。
談東樵不打算理會這兩人的竊竊私語。他望著擁堵得看不見盡頭的街市,不豫地皺起眉。
「京兆尹是如何疏導人群的?若有踩踏,民眾安危豈有保障?」
「……」聞桑默默地替京城所有的官兒擔憂了一會兒。畢竟斷妄司天官大人還兼著左都御史,有彈劾百官之權。
老樊消息靈通些,忙道:「也是事出突然。今日有一家新的春花藥鋪開業,聽說藥鋪的女東家親自到了,還是位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兒,百姓們自然好奇,這不就把街給堵了麼……咦!」
沉穩持重的天官大人突然面色一變,把韁繩往聞桑手裡一塞,身如梁燕般輕輕躍起。
老樊目瞪口呆:「小聞,他怎麼說走就走……咦,小聞你這是什麼表情?」
聞桑一臉生逢其時的激動難抑,一手牽馬,一手揪著犯人:「老樊你先回去吧。可有大熱鬧看了!瞧著吧,今日還是『孔刀』,明日怕要改叫『孔糖』了!」
春花藥鋪門前的空地上,鞭炮聲聲,舞龍舞獅,熱鬧非凡。
談東樵悄無聲息地隱在圍觀人群中。
春花老闆言出必踐,汴陵上交的賦稅年年攀高,陛下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暗示過,當年破除聚金法陣是正確的選擇,只是礙於帝王顏面,不好明說,只是賞了些東西下來以表安撫。偶爾,聞桑也會從汴陵捎回些消息,無非是她的生意手腕多麼伶俐多變,為人多麼仗義守信云云。他對這些生意經不感興趣,但她的名字從他人口中流過,他還是無法置若罔聞。
這是她在京城開的第八家藥鋪了。她在京城的生意版圖拓展得極快,都是由手下幾個得力的掌事前來奔走,自己竟是一次都沒到過京城。這三年來,盛放在她左腕上的那片屬於他的靈識也從未被驚醒。
談東樵修習無心道二十年,遇上個女子,比他更沒有心肝。
他屏氣凝神等待,在人群中將自己栽成一株灰突突的樹,想著她為何突然決定親自來一趟京城。
她應當不是那類小家子氣的女子,不來京城,不會是為他,若是來了京城,也不會是為他。
鞭炮響盡,龍獅退去,藥鋪的大掌櫃出來鞠了個躬,還未開口,底下人群便鬧起來了:
「快請女財神出來!」
大掌櫃呵呵一笑:「有請東家!」
高髻玉釵的女子著一襲月白廣袖襦裙,裊裊而至。她白皙的肌膚吹彈可破,眸若秋水,儀態嫻靜,宛如翩然飛落的仙子,果然傾國傾城。
眾人呆了一瞬。
「這就是長孫春花?真是大美女啊,皇宮裡的貴妃娘娘也沒她好看吧?」
「我看月宮裡的嫦娥也沒她好看!」
「這麼美的女人,怎不進宮當娘娘,卻拋頭露面做生意?真是可惜了。」
女子垂眸笑了笑,將這些議論收入耳中,卻並不以為忤。
大掌櫃舉起雙手:
「這位不是春花老闆,是尋靜宜尋老闆!」
「咦?這不是春花藥鋪麼?」眾人愕然。
大掌櫃耐心解釋:「這家春花藥鋪是長孫家和尋家聯營,長孫家出招牌,尋家才是大東家!」
眾人這才明白。
「原來是汴陵第一美人啊!難怪難怪!」
一片嘖嘖聲中,談東樵緩慢地擠出人群。
聞桑和他走了個對面,朝人群裡一看,便恍然大悟。
「原來是尋家小姐,不是春花老闆啊!我就說嘛,春花老闆哪是什麼傾國傾城的大美女!」
談東樵極緩慢地掃了他一眼。
聞桑猛地打了個冷戰。
「那個……其實春花老闆長得也挺好看的……」
藥鋪門前,低眉淺笑的尋靜宜轉過臉,低聲問大掌櫃:
「她不是捎了信,說今日便到麼?」
大掌櫃回道:「昨日就已經到了。春花老闆說要去看宅院,今日先不來搶您的風頭。」
談東樵與聞桑審過虎精,錄完案卷,已是打罷了三更鼓。
踏出斷妄司大門,門前有一輛馬車在等候。
韓抉從馬車裡探出腦袋:
「這位表兄,你大概忘了應承過我娘,今日陪她用晚膳吧?」
談東樵一愣。
確實,姨母早就寫過信,讓他回京第一日務必去霖國公府用晚膳。
「現下晚了,要不明日再過府向姨母請罪?」
韓抉嘆口氣:「你想得美。我可是奉母命來押解你的,我娘說了,若不能把你帶回去,我也不必回去了。」
談東樵也嘆了口氣,默默隨他上車。
「姨母有大事要吩咐?」
韓抉放下車簾,翻了個白眼:
「當然是大事。」
天大的喜事。
這世上還能蒙談東樵給幾分薄面的,也就只有談老太傅和霖國公夫人兩位長輩了。
霖國公夫人袁氏性情潑辣爽快,未出閣的時候便是京城貴女各類雅集閒聚的主要操持者。人到中年,更加喜好交遊,對做媒的熱愛更是京中無人望其項背,唯二的兩個折戟沉沙,一個是自己的兒子,還有一個是自己的外甥。
兒子倒還好,只是愛玩兒,過幾年玩夠了,自然會安心找一門親事。外甥卻是個大麻煩。
談東樵這孩子,一生下來,就是個不招人喜歡的德性,莫說姑娘們見了他的冷臉繞著走,就是條母貓也不敢靠近三尺。就連袁氏自己,在談東樵面前也總是提著心,生怕哪句話說錯了有失長輩威嚴,又怕說重了他毫無反應,反而自己尷尬。
這孩子孝心淡薄,所幸孝道持得很嚴,對她向來也是儘量尊敬順從。
作為談東樵唯一的女性長輩,袁氏深覺路漫漫其修遠。
若真能給他說成個媳婦兒,姑娘每日在他眼前討生活,恐怕也是戰戰兢兢的。
酒菜熱了三回,韓抉終於押著談東樵到了。他心知城門失火容易殃及池魚,推說犯睏,把談東樵丟下就跑回去睡覺了。
袁氏紮足了架勢,暗暗起了好幾回範兒,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尺度,四平八穩又漫不經心地開口了。
「東樵啊,你今年,二十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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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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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3 00:52:35
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九十九章 鳴鶴之應
談東樵鎮靜地抿了口剛熱好的酒。
他當然知道,姨母關心的並不是他的年齡。
果然,不等他答,袁氏便哀傷地嘆了口氣:
「京城裡,像你這般年紀的貴胄子弟,孩子都生了五六個了,你卻連個正妻也沒有。唉,細想想,我都不知如何面對地下的姐姐。」
她捏起手絹,嚶嚶地揩了揩眼角。
談東樵斟酌了片刻,認真道:
「姨母身體康健,精力充沛,衣食無憂,應當還要很多年,才能去地下見我母親,不必太過擔心。」
袁氏:「……」
她是個沒什麼耐性的人,立刻將臉往下一沉:
「東樵,你給姨母個準話,這輩子,還打算成親麼?」
談東樵搖搖頭:「外甥心中只有修道與查案兩件事,無意成親。」
「你們談家三代單傳,就此無後,你也無所謂?」
「祖父說了,談家人固守清名,問心無愧即可。不必強行留下後嗣,誤無辜女子青春。」
袁氏一愣。
談家人是出了名的感情淡泊。談東樵的父母亦是媒妁之言,婚後感情疏遠,只生下談東樵一個兒子,完成了任務,便再無相互親近之意。談東樵還不滿五歲,父親就因公殉職,母親不久也因病去世,只剩個沉悶嚴苛的老祖父。難怪他從小就暮氣沉沉,兼且不會說話。
他難得如此坦誠,倒教袁氏不知從何處勸起。
她沉吟片刻:「你如此堅決不婚……長這麼大,難道沒碰上一個讓你心悅的姑娘?」
談東樵愣了一愣。
袁氏敏銳地捕捉到他這一瞬的猶豫,又驚又喜,如獲至寶。
「哎呀,竟然真有個姑娘?」
談東樵無奈地搖頭笑笑:「姨母以為,何為心悅?」
說到這個,袁氏可就激動了:
「心悅呀,就是捧在手心怕化了,眼睛看著怕散了,想讓她只為你一個人所有,別的男人都離得遠遠的。如此,便只好把人娶回家,小心安放,妥善收藏。」
談東樵微微訝異,認真思考了一瞬,「如果這便是心悅,東樵確實從未遇到過心悅的姑娘。」
雖有一人縈繞心頭,卻從未想過要將她禁錮深閣,小心安放。
「……」袁氏瞪著這段木頭外甥,失望得直捶心肝。
「罷了。京城中都是北地女子,性情端方,不合你意,也許南方佳麗小意溫柔,能令你動心呢。前幾日,姨母的一位手帕交介紹了個姑娘,剛從南方到京城,家世清白,人品俊秀,性情還十分活潑可愛。東樵,你可願去見一見?」
談東樵嘆了一聲:「姨母明知我無心婚嫁,又何必強求?」
「緣分的事情,誰能說得準?也許見了以後,你就改了想法呢?那姑娘,真的十分乖巧聰慧,難得一見。姨母擔心你錯過了這村兒,就再沒有這店了啊!」
「那若見了無意,當面拒絕,豈不令彼此尷尬?」
「嗨,即便是不中意,你也不要當面捅破啊,只管好生誇讚著對方,回來再說。」
「如此矯飾,豈不虛偽?」
「……」袁氏被他一堵,氣得胸口生疼,當場滴下兩滴眼淚來,哀哀慼慼道:
「你就不能圓姨母這一點心願麼?只當是盡一點孝心!東樵,你這次應下,今後你的婚事姨母再不過問一句,你要孤寡一生也好,妻妾成群也好,姨母都不管了!」
這一段話說得頗重,談東樵也有些錯愕。他望見袁氏泅濕的雙眸,倏然生出似曾相識之感。
也曾有一次,他武斷地指責一個女子「虛偽」,對方被他氣得滴下淚來。然後又威脅他保密,不許洩露她曾哭過的事實。
他這位姨母是慣會用眼淚當做武器的,平日只要哭個兩聲,韓家父子倆便任由她拿捏。那個姑娘,卻是個生怕別人看見自己眼淚的人。
不知怎地,談東樵心中有一處柔軟的地方動了一動。他知道,袁氏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一片拳拳關愛之心。
若姨母真能不再干預他的婚事,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就在袁氏的眼淚快要無以為繼的時候,談東樵平靜地出聲了:
「姨母莫哭。東樵從命便是。」
袁氏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麼多年,她給談東樵張羅了多少次相看,聲淚俱下,好話說盡,他可從沒屈服過。
啊呀呀,莫非這姑娘真是天定的緣分?
袁氏精神為之一振,破涕為笑:
「我的好外甥,終於開竅了!我就說嘛,親姨母為你打算,難道還會害你?」
韓徹和韓抉那兩父子,不相信她能說動談東樵去相親,把她當個笑話看。哼,他們倆才是一對笑話!
談東樵默默地扒了兩口飯,只覺這頓鴻門宴吃得頭疼。
吃飽喝足,他向袁氏躬身行了個禮,便要告辭。袁氏叫住他,命婢女取出一個雕刻精美的雞翅木盒子。
「我這裡有一盒萬應丹,你拿回去吃吧。」
談東樵接過木盒,果見蓋上纂刻著「萬應」二字。打開盒蓋,裡頭以木格鑲嵌,布帛鋪底,整齊排放著十顆赭紅的藥丸。
此前韓抉寫信的時候提過一句,說袁氏迷上了做一門養生藥丸生意,雄心勃勃地搶購了一百盒囤在家中。看來就是這「萬應丹」了。
「姨母這藥……」他隱隱有些牙疼,「出自什麼藥堂?」
袁氏一副他孤陋寡聞的樣子:「你一走數月,連京城新開了個萬應堂都不知道!他們出的萬應丹,價錢雖貴些,但可調理百病!雖不能代替大夫看診,但長期服用,能延年益壽,強身健體。特別是你們這些做官的人,公務繁忙,壓力又大,濕氣寒毒定沒少淤積,每日一丸萬應丹,包你濕毒排清,神清氣爽!」
「……既是藥丸,可有官府批文?」
「什麼官府批文我不懂,但太醫院劉太醫夫人都說好的東西,不會有錯的呀!禮部陳大人的夫人、工部徐郎中夫人都在吃,不僅自己吃,還賣給親朋好友,賺了很多錢呢。我們婦人家,有銀子進賬,在家裡腰板都直了不少!」
袁氏氣勢如虹地拍拍談東樵手背:
「說起來,你過幾日要見的那位姑娘,就是萬應堂的陳嬤嬤介紹的呢!見面的地方是個私密的會館,若是不成,對你和姑娘家的名聲也沒什麼影響。」
談東樵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便不多言,抱了萬應丹的盒子,告退而去。
次日,談東樵將那盒萬應丹交給聞桑,叮囑他找個郎中驗看一下,再查一查萬應堂的來路。
聞桑不解:「師伯,咱們斷妄司如今也管賣藥了?」
談東樵瞪他一眼:「我疑心這萬應丹有些古怪。若與老五無關,你查得什麼,移交京兆尹便成,若與老五有關,再由咱們繼續探查。」
聞桑依命去了,不久回報,說那萬應丹中,就是一些紅棗、茯苓、薏仁、赤小豆、阿膠之類養生的補品,一般人吃了並無損害,也確有些利濕補氣之效。除了包裝精美,賣得比尋常藥丸貴一些,倒也沒什麼可疑之處。
倒是韓抉,因為自家母親的大手筆,每日在衙門公房裡把萬應丹當小零食吃,日嚼一顆,吃得滿屋都是棗香。
又過了幾日,終於到了約好了相親的日子。
斷妄司今日公務不多,竟能準時下值。原想以公務繁忙之名,把這場相看推掉,奈何他是個實誠人,做不出睜眼說瞎話的事情。
出門的時候,韓抉笑嘻嘻道:
「聽我娘說,你今日相看的這姑娘,家世、性情、相貌、品行沒有一樣不好,就是有些神秘兮兮的,連我娘都不知道她性命來歷。我猜,說不定是哪位江南名門的貴女,年紀大了不好出閣,才私下到處相親的。你可別嫌棄人家,又擺出一張冰塊臉。」
談東樵無奈地扶額:「我走這一趟,只是為了順姨母的意。」
韓抉「切」了一聲:「話別說得太早。」
「若真是碰上個好姑娘,你還是努努力——」
他湊近來,勇氣可嘉地拍拍談東樵肩膀:「——把春花老闆忘了吧。」
談東樵一怔,還未反應過來,韓抉便放肆地留下一串長笑,一溜煙跑了。
西市再向北,過三坊,來到一座高門軒簷的會館。館外車馬稀疏,館內曲徑小溪,層層竹林,錯落著許多雅緻的小廂房。
會館預先將廂房編了號碼,客人依號碼入廂房相見,即便中途路上遇到熟人,也不會洩露要見面的是誰。確是個適合隱秘會面的地方。
談東樵將袁氏預先給他的號牌交給門口的小童,小童一言不發,引著他向內走去。
穿過兩片竹林,走到最內的一條小徑上,兩側的雛梅盈盈盛放,紅粉相映,暗香襲人。
不知怎地,談東樵又想起汴陵長孫府書房外的那一簇梅花。
便是在此時,彷彿與梅香呼應,他聽見了一串熟悉的銀鈴嗓音。
「小哥哥,你就讓我折一枝嘛!我有銀子!」
抬目望去,小徑盡頭的廂房門口,一個扎兩條麻花辮的少女扯著梅枝笑得極甜。
三年過去,立志成為長孫家第一鏢師的李俏兒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李俏兒撅著嘴,一手拉著梅枝,一手推開廂房門,向內嚷道:
「東家,你幫我說說看嘛,梅花這樣好看,正好剪一枝回去送給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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