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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 -【奸商出任務(上)犀利棄妃】《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23:33     標題: 千尋 -【奸商出任務(上)犀利棄妃】《全文完》

千尋 - 奸商出任務(上)犀利棄妃

錯錯錯,這三個字足以說明她陸茵雅的一生。
第一錯。她不該錯愛那個從池水裡救了她的大皇子龍壢熙,
得知皇上賜婚,還開心的發誓要愛他敬他,奉他如天,幫助他完成志業,
結果大婚那日,他卻從宮裡帶回另一個女子,狠狠刺了她心頭一刀……
第二錯。她忘了女誡婦德,控制不了嫉妒,成了面目可憎的妒婦,
她壞到攬鏡自照都厭惡起自己,她討厭因為愛他,自己變成壞女人,
後來她得知,壢熙答應娶她,是跟皇帝交換條件,
娶她入門後,他可以娶他想要的女人當側妃。她,不過是一步早棋。
心冷了,人醒了,搶扭的瓜不甜,別人愛爭就由她們爭去吧……
第三錯。小時候算命先生錯算她的命,開始了她錯誤的人生,
他說她是母儀天下的富貴命……呵,是獨守空閨的棄婦命才對吧!
不要緊,現在終於有機會導正這些錯誤,
皇帝壽宴,壢熙被九皇子陷害,獻上的白虎凶性大發,傷了皇上,
壢熙需要一個代罪羔羊來幫他躲掉這個局,就由她來當這頭羊吧,
如此不但保全他的命、讓他繼續完成雄圖霸業,也為大燕保住了未來明君,
她陸茵雅這輩子終於做了一件對的事。這條命,值得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24:44

第一章 再見童女

   「爲什麼不試著和我交往?妳不喜歡我嗎?」

  黎慕華坐在咖啡廳一角,凝視著對座的雅雅,語氣略顯沉重。

  這是一間名叫做「約」的咖啡廳,黎慕華第一次來這裏是三個月前,而雅雅是咖啡廳的女老闆。

  他問她,約代表的是「約定」、「約會」或是「約見」,她是否在等待約定中的某個人?

  她微微一笑,拂開額頭上的劉海,回答。「都不是,是簡約,是一種生活態度。」

  雅雅是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女子,有一頭及腰長發,沒有染沒有燙,乖順地服貼在背後,她永遠隻穿白色的長洋裝,銀白、象牙白、純白、米白,整個人純淨得像落入人間的精靈。

  她的長相很古典,鵝蛋臉,新月眉,明眸含怯,紅唇輕抿,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股莫名的熟悉湧上,黎慕華心底那根弦被敲動了,當的一聲,産生某種化學反應。

  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有時間就想往這裏跑,好像她身上有什麼值得探索的寶藏,需要他一遍遍喊著芝麻開門,等門一開啓,他的人生就會像阿裏巴巴一樣,充滿冒險與刺激。

  真是怪異,分明是個古典、嫻靜、溫柔至極的女人,他竟會在她身上感覺到冒險刺激。

  黎慕華曾經交往過很多女人,她們的共通特性是熱情活潑、樂觀大方,典型的事業女強人,說不清爲什麼,他特別欣賞這樣的女性,隻是……他與她們之間的交往,往往維持不了太長。

  問題出在自己,黎慕華比誰都清楚。

  不提她們,就連弟弟黎慕易從埃及帶回來的女孩簡郁楠,都曾經勾起他的心動,簡鬱楠就是自己最欣賞的熱情活潑、大方樂觀型的女孩,當時,他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想把簡鬱楠搶到自己身邊。

  那念頭很不理智,但他無法解釋清楚,因爲他自己也不理解爲什麼簡鬱楠會帶來那股說不出口,教他心暖暖、軟軟的熟悉感覺,那陣子他的心情因爲她,翻騰不已……

  他想親近楠楠、靠近楠楠,想用一句老掉牙的搭訕話對她說:「嗨,美女,我們見過面嗎?」更想一口氣把她抱在懷裏,向外人宣示所有權。

  這種強烈地、想霸佔弟媳婦的感覺,是不是一種病態?

  與簡郁楠初見面那天,他在床上輾轉難眠,他試著用科學角度來解釋這種心情,嗯……他和慕易是兄弟,眼光相近、性格相似,自然而然容易喜歡上同一個女生,而且多年來他一直追求同一類型的女子,初遇簡郁楠自然感到驚豔。

  他說服自己,也許該改變眼光,試著交往不同類型的女子。

  於是,痛恨相親的黎慕華開始接受母親的熱情安排。

  不多久,他來到這間咖啡廳,認識了這個想用簡約態度過日子的女人。

  他們很有話聊,每次見面都相談甚歡,他喜歡她的淡然,而她喜歡他的幽默,他喜歡她的生活,而她對他的世界感到好奇。

  他沒有刻意,卻記得她每個喜好與興趣,她也沒有刻意,就是會記得他喝咖啡不愛加糖,卻必須加很多鮮奶;他記得她講的每句話,她記得他提過的每段經曆,她甚至能背出和他交往過的女孩姓名。

  這樣的兩個男女,照理說應該發展出一段關系,但不知道爲什麼,雅雅總是刻意保持距離。

  在他說:「爲什麼不試著和我交往?妳不喜歡我嗎?」之後,她回答。

  「我覺得和你在一起,我會變成一個壞女人。」

  這個理由,糟到連雅雅自己都承認它真的很爛,可它實實在在、絕絕對對是她的心底話,無半分虛假。

  黎慕華定定望著她,好半晌才說:「雅雅,用來拒絕人的藉口和理由很多,比如:『你是好人,可惜我配不上你』、『我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緣分,但我已經有喜歡的人』、『如果我們早一點遇見或許有可能,但現在真的不是好的時機點』……不管是哪一種,都不像『和你在一起,我會變成壞女人』那麼讓人想跳腳,妳把我形容得像毒品。」

  毒品,還真是貼切說法,沒錯,他就是像毒品,一沾上就不易戒。

  雅雅失笑,笑得像古畫裏走出來的古典美人,溫婉、動人,她動作優雅自然地把頭發撥到身後,露出了大半張清秀的臉蛋。

  「我覺得,當朋友對你、對我都是比較適合的選擇。」她再次拒絕。

  黎慕華不由自主的皺眉頭,皺得帥氣又性格,他不滿意她的答案,但身爲現代男性,紳士禮儀是基本必修課。

  朝她點點頭,黎慕華盡量不讓自己的不悅嚇到雅雅,喝口水,他緩和下語氣裏的沖動,說:「對不起,我不喜歡這個答案,但我認爲這不是妳的錯,錯應該在我,也許我需要變得更好一點,妳才願意和我進一步,相信我,我會努力的。」

  說完話,他沒等她下一個反應,便起身付帳,走出店外。

  雅雅看著他高大的背影,說不上來的惆悵、心疼壓在胸口,她傷害他了嗎?她從來不願意這樣做的呀。

  從小到大,不是沒有男人喜歡過她、試著追求她,但不明白爲什麼,她對感情事十分排斥,男人的接近讓她難以忍受,她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同性戀,但很顯然地,她對女人也沒有太大興趣。

  她是個孤僻的女子,不懂得如何和人建立交情,學生時期連個可以談心的死黨都沒交往過,總是一個人安靜的過日子,直到黎慕華闖入她的生活之中。

  他是個學識淵博而且風趣的男人,他講話時的自信、瀟灑自若,總是牢牢吸引她所有注意,有時候他和弟弟或表弟們來到店裏相聚,她雖然在櫃台裏忙,卻總是情不自禁豎起耳朵傾聽他的聲音。

  他的身材相當高大,五官深刻,彷佛是用棱刀雕出來似地,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嚇人,臉上有幾分冷漠嚴厲,尤其是額頭眉角那道傷疤,會讓小孩嚇到夜啼。

  可他一笑起來,整張臉就翻轉了意境,變得溫暖和煦,好像春夏秋冬,明明是同一處風景,卻因爲氣溫而改變四季風情。

  和這樣的男人交往,似乎天經地義再好不過,可不明白爲什麼,在他提出交往建議時,她卻直覺反應——

  不好,她會因爲和他交往變得偏狹自私;不好,她會因爲他變得狹隘嫉妒;不好,她會因爲他變得不像自己……這種直覺沒有科學根據,但她沒有辦法不這樣想。

  所以維持眼前的關系吧,她喜歡他來,喜歡時常和他對話,喜歡聽他講一大堆弟弟、表弟們的笑話,喜歡自己加入他的生活。

  回過神,她發覺方才離開的黎慕華不曉得什麼時候又轉了回來,他站在她面前,微彎著腰地揮了揮手,笑得滿面春風。

  「在想什麼?」

  她搖頭帶過,問:「你不是走了嗎?」

  「有一句話忘記跟妳講。」

  「什麼話?」

  「聽說木柵動物園的熊貓很可愛。」

  「然後呢?你要說我像熊貓?」她知道她昨天晚上睡得很不好,早上的黑眼圈沒消。

  「在說什麼呢,我不過想約妳一起去看熊貓,妳沒去過吧。」他語氣肯定的說。

  「你怎麼知道我沒去過?」她不記得他們討論過這個話題。

  「妳覺得西施、趙飛燕會看過熊貓嗎?」

  他在嘲笑她是古代人,她懂。

  她不是宅女,但生活得不像都會人,她對逛街買東西缺乏興趣,對計算機、大衆議題也沒太大反應,她喜歡讀書,喜歡下棋、畫圖、彈古箏,她喜歡的都是老叩叩的東西,其實她不應該開咖啡廳,應該開茶藝館,專門招待五十歲以上的中老年人。

  「應該沒有。」她任由他嘲笑。

  「所以嘍。」他聳聳肩。「明天早上我到這裏來接妳,記得,穿輕便一點的鞋子。」

  丟下話,走出咖啡廳。

  這次黎慕華真的離開了,他坐上車子,踩下油門,離去。

  雅雅不由自主地跟出店外,目送他的背影,揚起淡淡笑容,黎慕華,他是唯一一個在她心底留下影子的男人。

  她笑了,黎慕華從後照鏡看到她笑,她一定認爲他在笑話她。

  事實上,不是,他是在誇獎她,誇她是古典美人,誇她是他心底的西施、趙飛燕,誇她對他的影響力,不比西施對吳王夫差低。

  吐氣,他笑得很開心,明天……與熊貓初相識的古典美女,會有什麼樣讓人舒心的表現?

  不自覺地,他拉出高揚的笑弧。

  突然,一輛逆向行駛的砂石車從街道那頭沖出來,像是控制不住似地,黎慕華的笑臉尚未收斂,它已經以極快的速度撞向他。

  迅雷不及掩耳,強烈的撞擊力道將黎慕華的車子狠狠撞進路邊的商店,撞暈了他的知覺,瞬地,世界在他眼前,變成一片黑暗。

  令人心驚的巨大聲響,將剛剛轉身、準備進入店裏的雅雅給嚇到了,她回頭一看,看見沖進商家的汽車,竟是她經常望著窗外等待的那一輛……

  不……怎麼會?她全身都在發抖,抖得猶如七級地震對人類造成的影響,兩條腿彷佛已經不是她的,但就算腿不受支配,爬著、她都要爬到他身邊。

  她跑不快,可她非跑不可。她一面跑、一面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半毀的汽車前面。

  她終于看見黎慕華,他已在駕駛座上昏迷,她想抱他、想碰他,可是打不開扭曲變形的車門。

  「救命……快救命,誰來救命啊……」她開始嘶吼大叫、哭號怒喊,她控制不住地近乎歇斯底裏。

  黑暗在黎慕華眼前被掀開,他又看得清這個世界了。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腳身體,咦?那麼強勁的力道撞擊下居然沒事,實在太幸運了,被撞暈那刻,他還擔心明天沒辦法帶趙飛燕去看團團圓圓,太好了,隻要沒事,理賠的問題他不是太擔心。

  他看向被撞得稀巴爛的車子,卡車司機沒過來幫忙,隻急著打電話給保險公司,想詢問這樣的狀況有沒有辦法獲得理賠,他再轉頭看向被撞的商家,老闆跑出來了,指手劃腳講一堆話,因爲驚恐而顯得有些語無倫次,不過聽了十幾句後,他總算聽懂他說店裏無人傷亡。

  那樣最好,隻要無人傷亡,損失就不算嚴重。

  四周亂成一團,一群人圍在他的車子旁邊指指點點,真是的,不打電話報警,圍在這邊做什麼?看戲嗎?台灣人吶。

  「救命……快救命,誰來救命啊……」

  突地,一陣陌生的哭聲傳進耳裏。

  是誰?誰那麼激動,有人受傷嗎?他走近音源出處,試圖看看是哪個女人哭得這樣瘋狂、淒厲,沒想到走進人群才發現,那個瘋狂的女人……竟然是雅雅?

  怎麼會?她是端莊賢雅、從不失控的古典美女,怎會這樣不計形象大哭?

  看到雅雅哭著死命拍著車窗,黎慕華皺眉,爲什麼哭得這麼傷心?忍不住,他避開人群,想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將她帶進自己懷裏。

  「你不要睡,慕華你醒醒,醒醒啦……」

  他?他不是好端端站在這裏嗎?

  「雅雅,妳怎麼了?」他走到她身後,想把手搭在她戰栗不止的肩膀。

  「她聽不見的。」

  一個清脆嗓音出現在他耳際,黎慕華猛地回頭,發現一個穿著古代服飾、頭上梳了兩個包包的小女生,她笑得很甜,白白的牙齒像珍珠玉米似地潔白,一顆一顆排列整齊,她臉上滿是稚氣,但那雙眼睛卻聰明世故得讓人無法將它和臉孔做聯想。

  她是演員還是在開化妝舞會,好端端的,怎麼會把自己打扮成那樣?

  黎慕華沒有太理會她,轉回身,看到雅雅哭趴在變形的車頂上,看得他的心都快碎了,第一次,他爲女人的傷心而感受到心碎。

  一聲悠然長歎,稚氣女孩問:「你覺得我在誆你?看清楚,坐在車子裏的那個男人是誰?」

  車子裏哪還有人?但他還是依言向玻璃窗裏望去一眼……天!那是自己!如果他是黎慕華,那、那……

  他嚇到了,連續倒退幾步,他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車裏血流滿面的自己,怎麼會這樣?

  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打進他的腦中,他伸手探向離他最近的民衆,他的手竟然從對方身上穿過?他不信,再重複同樣的動作,一試二試三試,越試越心涼……

  童女看著他傻氣的舉止,忍不住笑道:「別試了,你玩再多次,還是會出現同樣的結果。」

  玩?他哪裏有心情玩?他沖到肇事司機面前大吼大叫,司機沒理會他。

  他穿過重重人牆,奔到雅雅面前,對她大喊:「我在這裏,看看我、看看我……」

  可雅雅隻顧著大哭。

  他對每個民衆喊:「幫幫她啊,別讓她哭成這樣!你們有沒有同情心,隻會看戲嗎?」

  但所有人都對他視而不見。

  終於……他垮下肩膀,認清事實,長歎。「我死了嗎?」

  「沒有。」童女淺淺一笑,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來到他身旁。

  這是個意料之外的答案,他沒死黎慕華猛地回頭,這回,臉上帶著興奮笑容。

  「既然沒有,妳快把我送回去吧,我必須回去,雅雅再哭下去,肯定要暈倒。」

  他口氣急促,可擔心的竟然不是自己滿身傷,而是雅雅會暈倒?童女無奈搖頭,人吶,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句話不論過了幾百年、幾千年都合用。

  「看來你對她,真的很喜歡哦。也對啦,本來就是三世夫妻,你們之間的緣分深得很。」如果不是某個笨女人攪亂磁場,怎麼會壞了他們的姻緣。

  「我和雅雅是三世夫妻?」

  「當然,不然你們憑什麼默契那麼好,亂七八糟、隨口一句,她就明白你的意思,你就懂得她的心思,你和她,身上本來牽著紅線。」

  「妳是誰,怎麼知道這些?」他狐疑地望著她。

  「我是童女,月下老人身邊的小侍女,你可以喊我神仙姊姊,雖然我的等級不是太高,但比起你們凡人,我要強得多了。」她手指卷起耳邊一縷發絲把玩,笑咪咪地對他說道。

  「月下老人、童女?我瘋了才會相信這些。」可是……在眼下這種狀況,似乎由不得他不信!微微不爽,他擡頭問:「既然妳是神仙,快把我送回去吧,讓我完成和雅雅的三世姻緣。」

  「沒問題啊,可就這樣回去的話……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終生。」她講得莫測高深。

  「爲什麼?」他上勾了,因爲她的表情和語氣太詭異。

  「你有沒有想過,既然你們之間有紅線、有姻緣,是可以順理成章在一起的男女,爲什麼她不願意接受你們發展進一步的關系?」她揚眉問。

  她知道雅雅拒絕……當然,人家是神仙嘛。「爲什麼?」

  她沒回答,又丟出另一個問題。「你有沒有想過,你和黎慕易兄友弟恭了一輩子,怎麼會突然産生邪念,想把他心愛的女人搶到自己身邊?」

  她又知道……算了,她是神仙。

  他一次次說服自己:眼前這個小到不象話的女孩是神仙,他不是發瘋,隻是眼前的事實讓深信科學數據的自己太痛苦。

  他深呼吸了一次,然後乖乖地做出她想要的回應。「爲什麼?」

  「聽過兩個字嗎?」

  「哪兩個?」

  「因果。有因才有果,世間今生受惡果,皆是前世重惡因,不要埋怨老天對自己不公平,所得所受皆報應。」

  「報應?」

  「對,雅雅對你的態度是報應。她不是說,覺得和你在一起,自己會成爲壞女人?那個話不是敷衍藉口,而是深烙在她潛意識裏的前世記憶。如果你不試著改變,現在就急著回去自己的身體裏,那麼很抱歉,這輩子,即便你們兩人的感覺再強烈,到最後還是要分手、各走各的路。

  「雅雅將一世孤寂,而你會因爲家族利益,娶一個沒有感情的妻子,你的妻子會因爲你的冷漠而恨你怨你,想盡辦法折磨你一輩子。同時傷害兩個好女人,是你這輩子的宿命。」

  童女承認,自己在出言恫嚇可憐無辜而且弱小的人類,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使使小手段無所謂的啦。

  「妳說改變,我能改變什麼?」黎慕華愣了下後,半信半疑地問。

  「不知道,但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如何?」

  「什麼機會?」

  「我先送你回前世,讓你明白自己到底種下什麼因,弄清楚後,如果你想留在那裏,試著解開你和雅雅的感情死結,就去做,你不是從小就最愛玩那種邏輯推理解題的遊戲嗎?

  「當然,如果你想回來,也成,你就在心底大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我將立刻出現,把你帶回二十一世紀,我保證,你回來的時候……」她指指他的身體,「他還在救護車上,而雅雅會待在你身邊。」

  還在救護車上?意思是……來回隻需要十幾分鍾,好吧,他去看看自己到底造了什麼果業,以至於今生的雅雅對自己缺乏安全感。

  「如果我喊妳,妳卻不出現呢?」

  黎慕華的疑問換得童女一個白眼。

  受不了,心靈肮髒的現代人類,竟然那麼不相信神仙,科學果真是種壞東西,使神仙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

  她歎氣道:「我有沒有說自己是誰?」

  「童女。」

  「錯,我是神仙姊姊。神仙可以對凡人說謊嗎?第一:我可以說謊,但被抓包的話,神仙等級得再降個兩三階。第二:沒好處嘛,騙你于我何益?誰會吃飽去做損己不利人的爛事。

  「反正你的前世今生,都是你自己親手造成,我不過是個好心的路人甲,眼看兩個明明有三世姻緣的男女卻無法結合,突發善心罷了。愛去不去隨便你……」

  「我去。」他截下她的話,受不了地瞄了童女一眼,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嘮叨的功力比歐巴桑還強。

  呵,總算說動了,YA!勝利!

  她用手肘拐拐他。「準備好了嗎?可以走了?」

  他點頭後,又不安心地問:「妳確定我回來時,身體還在救護車上,而不是焚化爐裏?」

  她噗地笑出聲,這家夥是受過多少心理創傷,怎會對人心這麼缺乏信任感。

  「眼睛閉起來。」她不屑回答他的話。

  他依言閉眼,感覺一個軟軟小小的掌心塞進自己手裏,他在等待騰雲駕霧的感覺,但感覺尚未出現,她已經要他睜開雙眼。

  「張眼吧。」她仰頭喊他。

  「什麼?」

  「我說張開眼睛。」

  他張眼,環顧四周,就這麼一眨眼,這裏已然不是他所認識的時代。

  他所站的地方是個大路口,路邊有一座大廟,來來往往的人們,有穿長袍短褂、皮帽皮靴的獵戶,有纏腰帶、著粗布青衫的莊稼漢,有穿著綢衫布衣、手執扇子,風度翩翩的讀書人。

  街上到處布棚林立,攤販如雲。賣雜碎湯的,賣豆腐、豆腐腦的,賣油炸果子的,都是一個大鍋,柴火燒得劈響,火氣旺盛、熱氣蒸騰,老闆們個個手持一柄銅杓敲著鍋邊,敲得當當響,招徠客人。

  也有提著竹籃的小販,拉起喉嚨喝,叫賣著醬雞、鹵菜、肉火燒。

  小地攤最多,落花生、炒栗子、土豆、金黃柿子、山裏紅……擺得一堆一堆的。

  茶棚、酒棚隨處可見,叫賣聲此起彼落。

  童女不等他多看幾眼,領著他一路穿過人群,來到大廟後頭,那裏有個穿著破爛的老婦,她歪著身子、斜躺在牆角,顯然是剛斷氣不久,身上有幾隻蒼蠅在盤旋,腳邊還有隻碩鼠觀望著,彷佛考慮要不要拿她當下一餐。

  「去附她的身吧。」

  「她?她是女的。」

  「女的又怎樣,難不成我還要挑個俊男,把他弄死讓你附身?別挑剔了,快進去,把事情辦完我就帶你回家,要是你再這樣磨磨蹭蹭,回去時,你真躺在焚化爐,可別怨我。」

  童女嗤笑一聲,老女人怎樣,她還是個啞巴呢,可這話童女才不提,免得他又囉嗦。

  「什麼?妳不是說……」她的笑讓他心生懷疑,那口珍珠玉米又釀了蜜,肯定有鬼。

  「對、對、對,我說過,但你也不可以憑借我一句話,就在這裏待上三五年,你有耐心當老婆婆,我可沒耐心等你壽終正寢。」反正人都帶來了,她還怕他不乖乖附身?處在陌生空間裏當一縷幽魂,可不是像移民那麼簡單。

  三、五年?黎慕華失笑,他對當老女人不感興趣。「知道了。」

  三個字才出口,他立即感覺一股強大吸力,把他吸進老婆婆身體裏,說不出那種感覺,就像、就像自己是一塊肥肉,硬被塞進狹窄的瓶口。

  黎慕華深深喘了一口氣……躺在牆角的老婆婆緩緩睜開眼睛,眼睛轉一圈,觀察周遭環境。

  他猛然坐起,發覺自己進了凡體肉身,他左看右看、看不見童女,以爲她不交代一聲,就不負責任遠離。

  他想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把人給叫回來,赫然發現自己張口不能言!

  不會吧……他掐緊自己的喉嚨、再試一回,天!他竟然附身在啞巴的身上?這是怎麼回事啊!

  他心急,連連在心底喚過十幾聲童女。

  「啥事?」童女的聲音在身邊幽幽響起。

  他拚命轉頭,怎麼都看不見童女的身影,不會吧,變成啞巴還不夠,連眼睛也瞎了?

  「你當然看得見,不然那些在你面前走來走去的是什麼?」童女的口氣敷衍到極點。

  他又沒說話,童女怎麼知道他在想什麼?

  「沒錯,我就是知道你在想什麼,不然你以爲神仙是當假的嗎?」

  黎慕華鬆口氣,心想:爲什麼把我變成啞巴?

  「有沒有聽過言多必失,少說點話少表達,免得曝露身分,反正你隻是個『觀察員』,善用你的眼睛和耳朵,找出雅雅和你不能結合的原因就成了。」

  他沉吟片刻,又想起什麼似地,在心底連喚數聲童女。

  「又怎樣啦。」童女不耐煩的嗓音響起。

  「沒事,我隻是在測試,看看妳會不會出現。」他在心裏跟她對話。並擔心萬一他喊上千百聲,她都不理會,難不成他得在這個世界待到壽終正寢?

  後腦杓傳來一陣劇烈疼痛,童女重重敲了他的後腦。「你到底被多少人騙過,這麼不相信人性。」

  黎慕華幹笑兩聲,不是他被多少人騙過,而是身爲奸商的他,最擅長騙人。

  「對不起。」

  「身體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除了……很餓。」

  「知道了,去逛大街吧,待會兒前輩子的雅雅就會出現,她心地好,會解決你的饑餓。」

  「我要往哪個方向走才能夠碰到雅雅?這輩子她是什麼身分,她長得和現代像不像,我怎麼樣才能認出她?對了,這個老婆婆的家住在哪裏、叫什麼名字、有沒有親人?」

  四周一片靜默,黎慕華沒等到想要的回答,本想再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但想到後腦的痛……算了,惹她沒好處,萬一她不爽,不帶他回二十一世紀,他還真要在這個身體待到壽終正寢?

  他扶著牆壁緩緩起身,先適應一波暈眩虛弱後,再次睜眼。

  喘幾口氣,這婆婆多久沒吃東西了?她不會是活活餓死的吧?

  佝僂著身,他往熱鬧的大街走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25:12

第二章 再見雅雅

      陸茵雅緩步在小攤販前頭逛,看著用麥草和箔紙編成的各種小玩意兒,忍不住心喜,東碰碰、西碰碰,每個都想帶回去。

  深吸氣,她很久沒出王府了,僻靜的院落,關住她曾經喜愛熱鬧的心,三年光陰改變太多東西,多到……連她自己都細數不清。

  她從浪漫天真的少女成爲爭風吃醋、心機算盡的妒婦,再從暴戾冷酷的妒婦轉變爲無人聞問的棄婦,也許她未來的日子便是神佛伴心、青燈數歲,她這一生,算不得精彩紛華,卻是跌宕起伏,讓人適應得很辛苦。

  才十九歲呵,卻老覺得自己快要走到底了,心中暗歎,紅顔彈指老、剎那芳華,世間能留住的東西太少……

  是哪個算命先生說的,說她當偶萬乘之君,爲華夏兆民之母,說她此生必定母儀天下,是個命中註定的大貴人。

  她該去問問那位算命先生,要下他那塊招牌的。

  她的父親是陸明衛,當今朝堂深受皇帝倚重的丞相,因算命先生那席話,她自小倍受寵愛,姊妹們以此爲恨,使她淡薄了手足情,家裏爲她延請師父教席,不僅教導她身爲後妃該懂的女紅才藝,更教導她熟讀朱子百家、經史子集,並習得權謀之術,好讓她在未來的後宮裏,爲自己也爲家族爭得權位。

  一個楊貴妃,使得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一位算命先生,使得整個家族把全數希望寄託在她身上,這樣的寄託於她,是沉重。

  陸茵雅的注意力被前方攤位上那個手捧大元寶、滿臉笑嘻嘻的招財童子,和盛滿金錠、銀錠的聚寶盆給吸引了去,她走到小攤前,拿起紅絨蝙蝠,問老闆:「這個是做什麼的?」

  說它是給娃娃解悶的玩意兒,不像,說它有作用嘛,偏又看不出,她實在弄不懂怎樣的人會買這東西。

  「紅蝙蝠呢,象徵『戴福還家』,至於聚寶盆代表的是『求財如意』,今兒個迎神賽會,大家圖個吉兆,都會過來挑選幾樣東西帶回家。」老闆見貴客上門,熱情地招呼著。

  眼前女子年輕貌美,鵝蛋臉、新月眉,素肌淡眉,圓潤的面容沒有半點棱角,儀態端裝秀麗,一雙妙目,唇似櫻桃,隻是她面色蒼白了些,連胭脂也遮掩不了。

  她穿著一身月牙白月白色緞繡蝴蝶紋長袍,腰系琥珀墜煉,發間簪著幾朵小雛菊,除此之外再無多餘配飾,雖然簡單素雅,但掩不去她的高貴之氣。

  「迎神賽會?」陸茵雅對身後的侍女一哂,說:「謹言,咱們來對了呢。」

  老闆見她這麼說,連忙道:「夫人不知道嗎?今兒個是嶽王廟辦法會,待會兒三村五莊的進香賽神隊伍就會從四面八方湧過來了,您看看,街上多少外地人吶,都是來參加這場熱鬧的。」

  「難怪呢,太陽才上一竿,街上已是萬頭攢動,熱鬧極了。」陸茵雅挑了個蝙蝠,讓謹言付過帳後,便離開攤子。

  謹言緊跟在她身後,趁著人少,一把抓住陸茵雅,退到街邊,低聲對她說:「王妃,還是早點兒回去吧,待會人多起來,容易發生危險。」

  陸茵雅靜靜望了她半晌,無奈道:「誰會在乎我的安危呢?」

  謹言垂首不語。

  她了然一笑。「王爺派妳在我身邊,怕的是我回娘家淨說些對他不利的話吧?放心,我不會,我明白當中的利害關系,而且就算爹爹知道我的狀況又如何,難不成他真會爲了心疼我,挺身爲我討公道?

  「別傻了,爹爹爲官多年,還能在朝堂上屹立不搖,自然是個千錘百煉的人精兒,即便我回娘家告狀,我那點兒花花腸子,豈能逃得過他的火眼金睛,爹爹是個顧全大局的男人,他又豈會不知若真和王爺鬧翻了,倒大楣的,隻會是陸家。」

  「不是這樣的。」謹言想爲王爺講幾句話。

  她握住謹言的手,輕搖頭。「信我一次吧,我比妳更瞭解王爺是個怎樣的男子,就算我不顧念夫妻之情,便是爲了陸家,我也不至於輕舉妄動……下次,待王爺再傳妳去問話時,就這樣把話傳達給他吧。」

  語畢,陸茵雅轉身不再多語。可她心底不住地泛酸,或許,她真碰到危險,再也回不了王府,他會更愜意吧。

  「來了!」

  「來了!」

  歡呼聲四起,百姓們紛紛湧到路口處,自動自發讓出主道,翹首遠望。

  兩隊的賽神隊伍在不遠處會合,鑼鼓喧天,蓋過所有聲響,撩撥起年節氣氛,熱鬧非凡。

  一張紅色長幡讓吹鼓手簇擁著進城,隨後,幾十面精緻美麗的神幡,或懸起紅色流蘇,或垂著細長飄帶,或繡著千朵金蓮、華蟲鳥獸、流雲海水,每面神幡前都有數人擡著一尊神像,之後便是五虎棍、秧歌舞、十不閑等等。

  簫聲管笛,歌吹盈耳,高蹺、旱船、舞龍舞獅,色彩繽紛的隊伍載歌載舞,煞是好看。

  頓時,街上如同海面刮起波瀾,觀衆們著魔了似地,有人合掌念佛號,有人跪倒在地頻頻叩首,更有人你推我擠,拚了命往前。

  謹言見她幾乎被人群淹沒,連忙抱住她,一個縱身使出輕功將她帶離人潮,在不遠處尋了個無人的家門前,讓她站穩。

  「王妃不該同平民百姓擠的。」像是解釋自己行爲似的,她蹦出這樣一句。

  陸茵雅苦笑,很早以前她也這般認爲,認爲自己高人一等,認爲不該紆尊絳貴和平民百姓混爲一談,可這些年,她磨平了心志、磨鈍了自尊,磨出不同想法,有句話兒說得真好,退一步,海闊天空。

  「謹言,妳看見那個真人所扮的觀世音菩薩嗎?」

  她指指前方,那是十幾歲少年所扮,他頂著雪白佛巾,身著白色長衫,飄逸出塵,兩縷青絲自耳際垂向胸前,長眉入鬢,杏眼半垂,眉間一點佛痣紅得像血,他一手托著淨瓶,一手持著柳枝,坐在高高的人轎上,望向紅塵俗世。

  「是,王妃。」

  「妳覺得怎樣?」

  「寶相莊嚴,如青蓮化出,令人塵心頓洗。」

  「妳是這樣看待他的呀,可我敢肯定,必有人批評他是三流歌童,不足一哂。」陸茵雅含笑,望向謹言。

  她搖頭,不明白王妃的意思。

  「那年我同奶娘回鄉下,也碰上這樣一次迎神賽會,村裏扮觀音的少年生了急病,臨時找不到人,便有人來拜託奶娘,讓我幫忙扮觀音,那時心氣尚稚,隻覺新奇有趣,當下便同意了。

  「事後有好事人上奶娘家,說想訪我一訪,奶娘自是不肯,那些人便是這樣說的——三流歌童、不足一哂。人吶,總是帶著偏見看待世間,與我順者,皆生,與我逆者,應亡。」

  倘若不是親身經曆,事後聽人批評扮觀音的孩子,說不定也會這樣認爲。

  「後來呢?」謹言問。

  「後來此事傳回京城,爹爹震怒,辭去奶娘。妳明白的吧,在大戶人家裏,兒子是光耀門楣之鑰,女兒是交換利益之物,雖然我自小過著榮華富貴、養尊處優的日子,可真心待我如親女的,唯有奶娘。

  「她走了,之後一次次類似的事件讓我慢慢學會,行一步要看三步,謀定而後動,再不能莽撞貪鮮,否則一時沖動,隻會讓自己失去更多。」

  黎慕華……不,應該說是啞婆婆,他斜靠在木門邊,震驚地望著陸茵雅的背影。

  方才大街上人潮擁擠,他被東推西推地不知怎麼就走到這條僻靜的巷子,他正倚在這兒喘歇口氣,擡頭望天,暗罵童女給他找了個破敗身子,卻見兩個小黑影快速移動著,他以爲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就見兩人「降落」在巷子前,離他不到兩百公尺,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輕功」

  對於現代人而言,隻得耳聞、不能眼見的輕功,比起迎神廟會更吸引人,隻是他萬萬沒想到,會在此處遇見前輩子的雅雅!

  初見雅雅,他震驚極了,雖然知道此行的目的,知道餓著肚子來來回回逛大街,就是要找到雅雅,但乍然遇見,還是驚詫不已。

  一模一樣的臉孔,一模一樣的身段,一模一樣的古典氣質,也一模一樣的白衣裳,唯一的分別是,眼前的雅雅,眉間抑鬱深種。

  黎慕華扶著牆壁,虛弱萬分走近,尋了她們身後門邊的角落處坐下。雅雅身邊的婢女回頭望了「她」幾眼,確定「她」無害之後,才轉過頭,專心和雅雅對話。

  他觀察雅雅同時,也觀察謹言,她面容清妍,中人之姿,氣度不似一般僕婢,卻又身著銀灰色錦緞侍女服,頭上隻綴幾顆碎珠,眉目間,她有幾分像冷版的安心亞。

  雅雅對她說話的口氣,不似上對下、尊對卑,而她對待雅雅,卻緊守分際,絲毫不逾越,這對主僕關系讓他覺得有趣。

  黎慕華擡起雙手,再看一眼,忍不住再歎第一百口氣。

  雖然沒鏡子,他也曉得現在的自己長什麼模樣,一個臉色蠟黃,雙頰凹陷,頭發灰白,雙手布滿老人斑的老太太,要怎樣才能引起雅雅的注意?繼續像這樣,一路跟蹤?

  別想了,雅雅身邊的婢女連輕功都會,說她沒有身懷絕技才怪。跟蹤她們?別被踢飛就成。

  他想不出好方法,隻能繼續待著,竊聽她們對話。

  這時候,幾個手提鳥籠的男子從眼前經過,他們一路走、一路大聲嚷嚷。「動作快一點,放生法會快開始了。」

  陸茵雅見有熱鬧可看,便想跟過去,沒料腳未邁出一步,就讓謹言一把拽住。

  「怎麼了?」她柔聲問。

  「別去。」

  「爲什麼?」

  「那才不是放生法會,是殺生法會。」她冷淡的眼神中,興起兩分嫌惡。

  「怎麼說?」放生法會她曾經耳聞過,人人都曉得這是慈悲善念,怎地,在謹言口裏成了殺生法會?

  「請王妃細思,廟裏每年辦放生法會,百姓們爲求福求壽,便想盡辦法尋來動物,可哪來那麼多的牲禽野獸放生,自然是商家所購,商家爲賺這筆放生銀子,便向獵戶們買牲畜。於是獵戶們進山林張網,捕捉各色禽鳥,漁夫們入海河,捕魚抓蟹,這當中能不受驚嚇、存活下來的魚鳥,十僅得其二、三,交賣予商家後,倘若商家不懂得畜養之法,往往又得死掉一大半。

  「因此,在這場放生法會中,一隻鳥雀可以賣到近十兩,肥商家、飽獵戶,卻死去近九成的性命,這樣的法會,王妃還想去湊熱鬧?」

  她說得陸茵雅汗顔,望向謹言冷然面容,她略略搖頭。「對不住,我並不清楚這樣的事。」

  「衆人亦是不清楚,所以那些人才歡天喜地的以爲自己做了大善事,卻不曉得爲了放出他們手中的一條性命,得先傷九條命。」

  黎慕華靜聽她們的對話,忍不住多看了謹言幾眼,這婢女不簡單,不曉得她是何等身分。

  「不瞧熱鬧了,我們回府吧。」陸茵雅道。

  謹言略略點頭,引著她往巷子另一頭走去,黎慕華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心想,再待下去,將會與她們失之交臂。

  他略一思索後,便跟在她們身後,大街上人多,即便謹言身懷武功,應該不會發現被跟蹤。

  就這樣,他跟著她們一路行去,因百姓多集中在廟宇前方,離廟越遠人潮越少,攤販商家也少,他不確定她們離家還有多遠,但確定的是,再跟下去肯定要被發現了。

  他非得弄出些動靜,讓雅雅注意到自己才行。

  黎慕華看著路旁賣豆腐腦的攤子,心生一計。

  他加快腳步走到攤子前,二話不說,拿起杓子就往桶子裏舀,正在招呼其它客人的老闆看見,氣急敗壞地大聲嚷嚷:「妳這老太婆在做什麼!」

  老闆的嗓門奇大,陸茵雅聽見,好奇轉身。

  黎慕華眼角餘光瞥見她的反應,低頭悄然一哂,開始作起戲來。

  他擋在老闆面前,咿咿呀呀,比手劃腳,又是拜、又是跪的,他指指豆腐腦,再指指自己的肚子,可憐兮兮地拜託老闆給他一碗豆腐腦。這時他不禁慶幸自己在家常陪母親看電視,至少演起來也有三分像。

  可他邊作戲邊又擔心,如果老闆是個大善人,要是真給他一碗豆腐腦,他就沒戲唱了。

  於是,他在老闆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再度搶過大杓子,往桶子裏胡亂舀一遍。

  這下還能不激怒老闆?老婆子一身髒,要是讓她汙了滿桶豆腐腦兒,今天的生意還做是不做。

  老闆想也不想,一把要將杓子搶回來,黎慕華見他怒氣沖天的模樣,再看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刻意松開手。

  這一鬆手,杓子裏滿滿的豆腐腦兒全往老闆身上潑去,黎慕華也順勢摔跌在陸茵雅的腳邊。

  老闆的狼狽模樣惹得路人呵呵大笑,他氣極了,這是招誰惹誰啊,一口氣吞不下,他著惱地高舉杓子,沖到黎慕華跟前。

  「妳這老太婆是刻意挑我麻煩嗎?我好端端在做生意,妳來鬧什麼場子,今日我若是善罷幹休,林虎子三個字倒過來擺!」

  他說完,顧不得三七二十一,抓起杓子就往黎慕華頭上砸去。

  天,會不會腦震蕩?黎慕華猛地眼睛一閉、脖子一縮,兩手抱在頭頂上,等著挨痛。

  可是預料中的疼痛沒出現,他倒是聽見老闆的哀號聲。

  他微微睜開一隻眼,發現情勢丕變,謹言一把扭住老闆的手臂,方才輕輕扯過,怒不可遏的老闆現在滿臉痛苦,像殺豬似地喊痛起來。

  「老闆,和氣生財吧,老婆婆不過是餓昏頭,才會搶你一杓豆腐腦,你就大人大量饒過她吧。」

  「饒她?她壞我一天營生,我拿什麼回去養我家婆娘孩子。」手雖被拽著,林虎子仍然硬氣,他怒瞪黎慕華,一瞬不瞬。

  陸茵雅朝謹言眼神示意,謹言松開林虎子的胳膊,從腰袋裏挑出一塊碎銀子遞給他。

  「銀子給你,算是賠償,你就別追究,行不?」陸茵雅開口。

  老闆這會兒才發現這位嬌滴滴的大美人,一看眼睛都直了,這、這豈不是仙女下凡?頓時,硬氣沒了,他結巴起來。「行、行、行吶。」

  見老闆鬆口,陸茵雅扶起跌倒在地的黎慕華,輕聲問:「婆婆,您餓了嗎?」

  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雅雅,黎慕華忍不住笑了。

  他身量比雅雅高很多,常常是她低頭,而他看著她的頭頂心,猜測她的表情,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頭頂心也會落在雅雅的視線範圍裏。

  他灼灼目光落入陸茵雅眼底,婆婆深邃黝黑的雙瞳彷佛盛滿千般智慧,引得她別不開眼。這婆婆,不同于一般人吶……

  兩人四目相望,彷佛忘了時間空間,彼此的眼中再容不進周遭人。

  「王妃。」謹言輕喚。

  陸茵雅回神,她看看天上日頭,時辰還早,不必急著回府。

  「婆婆,我請妳上館子,好不?」

  哪有不好的理兒,黎慕華很愉快,不管是在現代或古代,他的雅雅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女人。

  他點頭。陸茵雅不嫌髒,一路扶著她,走進附近一家館子。

  謹言點了幾道菜,等菜肴上桌同時,陸茵雅問:「婆婆,您是京城人士嗎?」

  黎慕華比幾個手勢,意思是:我不是京城人士,我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可是比了老半天,他發現雅雅依舊滿頭霧水,於是,他做出寫字動作。

  陸茵雅很訝異,「婆婆會寫字?」

  他用力點頭。

  陸茵雅和謹言互視,真罕見,這年齡的婆婆能讀書寫字的,千人中不出一個,況且她又是這樣的穿著打扮,教人難以想像。

  不等陸茵雅發話,謹言已徑自向老闆借來紙筆,她對這位老婆婆也深感好奇。

  當紙筆攤在黎慕華面前,他暗暗吸口氣,接下來是說故事時間,能不能留在雅雅身邊,端看他的故事夠不夠有戲劇張力。

  腦中快速搜尋一下過去看的曆史劇、鄉野傳奇後,他拿起筆,沾飽墨汁,在紙上緩緩寫下字。

  「我本江南人士,出生名家望族,後嫁與商人黎越屏爲婦,夫妻相處和樂融融,育有二子,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本待他們給我生下幾個孫兒,讓兩老含飴弄孫。

  「誰曉得天有不測風雲,黎家碰到惡官欺淩,惡官爲奪我家産業,竟胡亂對我丈夫兒子扣罪名,惡官說:在強盜窩裏找到我黎家商號的白米,那是我丈夫、孩子與強盜勾結的證據。

  「欲加之罪呵,惡官治理無方,弄得地方上盜賊猖獗、百姓不甯,我黎家的米糧經常被盜賊所搶,誰知到後來,受害者成施害人,天理何在?

  「我家男人全入了監獄,我花大把銀子賄賂獄卒,才得見我丈夫一面,可他已形銷骨立,離死不遠,丈夫緊握我的雙手,哀哀苦求我,便是散盡家産,也要盡全力爲黎家留下一株根苗。

  「不幾日,丈夫死在獄中的消息傳出,我迅速變賣家産,帶著大媳婦去見那個狗官,求他網開一面,讓我帶回兒子,沒想到狗官見我媳婦貌美,竟起淫心,強要將她留下,媳婦堅貞,甯死不屈,一頭碰在牆壁,撞死了。

  「狗官惱羞成怒,短短兩天便判決下來,兒子斬首示衆、家産充公,來查封家産那日,他又看上我二媳婦,她苦苦哀求狗官,隻要他願意放我離開,她便隨他回府。

  「狗官允了,媳婦帶我回房,把貼身藏著的玉鐲金飾交給我,要我到京城裏告禦狀。她堅決道:便是黎家死到剩下一人,也絕不讓這狗官好過。

  「我被一根棒子趕出家門,從此流落街頭,隔天,街坊傳來訊息,說二媳婦吊死在狗官的門梁上。我費盡千辛萬苦地進京,可告禦狀哪是容易的事兒,別說處處碰壁,便是隨身帶的金銀,也讓一幫土匪似的商家給搶了去,他們見我年邁可欺,又是外地來的人,說我這種人豈能擁有金釧玉飾,硬賴我是小偷,要逮我送官。

  「衙門那種地方,我還不瞭解?那是個有理無銀莫進門的黑暗地方吶,老婆子不怕死,隻怕告不了禦狀,全家人含冤不白。」

  寫完,他長歎息,放下筆,擡眼看雅雅,發現她眼中盛滿淚水,心底有一絲絲歉意,他的故事寫得太摧人心肝,回去後可以試著改行當編劇了。

  他歉然低頭,陸茵雅卻誤以爲他在強忍激動,悄悄地,她在桌子底下塞一塊繡帕給他。

  菜送上來,謹言雖冷著一張臉,卻也幫她置筷布菜,黎慕華想,他的故事把這對主僕都給感動了。

  拿起碗筷,他已經餓到極點,可他沒忘記自己演的是大家族的婦女,得舉止得宜,因此,他放慢速度、斯斯文文地吃著飯菜,偶爾用紙筆回答她們一兩句話。

  隻是他萬萬沒料到,吃過飯後,雅雅竟然沒有帶他回府的打算!他的故事不是很賺人熱淚嗎?是哪裏編得還不夠,他很樂意改!

  陸茵雅並不知道他的激動,隻是遞給他一袋銀子,千叮嚀、萬囑咐,讓他財不露白,先找個安身處,至於那個惡官的事兒,她會想辦法幫忙打聽。

  怎麼會這樣?他不要銀子,也不要雅雅伸張正義,隻要她讓自己跟在身邊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25:40

第三章 進王府

      黎慕華亦步亦趨地跟在陸茵雅身後,他在心底默念:「收留我、收留我、收留我……」

  他以爲自己是小時候背九九乘法,背滿十次,媽媽就會答應他一個願望。所以他打算念上千次,換她一個主意改變。

  走一段路,陸茵雅回身,見婆婆還跟著,停下腳步,等她跟上時,滿面歉意說道:「婆婆,對不住,我不方便帶妳回去,您先找個地方住下,待十日後,同樣的時辰,我會讓謹言到那間飯館與您碰面,屆時,或許會有那惡官的消息,能否幫得上忙,得一段時間我才能確切告訴您。」

  黎慕華搖頭,滿面的乞求,時間不多,他不想醒來時真的發現自己躺在焚化爐裏。

  陸茵雅拍拍他的手背、道聲保重,旋身,繼續往前行。

  黎慕華別無他法,耍賴是最後一招,不都說好女人怕纏嗎?雅雅是好女人,無庸置疑。所以,跟吧,寸步不離地跟。

  知道婆婆還在身後,陸茵雅心疼又不舍,爲難地望向謹言。

  自己在府裏處境不易,倘若隨意帶陌生人進府,怕又要讓側妃和小妾們尋釁,她極不願惹事,可婆婆……

  停下,她回身,再次觸到黎慕華滿是懇切的眼神,歎息,她投降了。

  「謹言,帶她回府吧,她被京城人欺怕了。況且我們給的銀子,也不知道會不會又碰到個歹心的給搶走,屆時,說不定咱們救人不成,反害她的命。」

  謹言盯著他的臉,黎慕華連忙低下頭,帶上無辜和畏怯,再加上一點點老年人特有的哀愁,無論如何,他都得混進王府。

  「我保證婆婆時刻待在我身邊,不讓她離開梅園半步,便是有心人想藉她尋事,也絕不教她們有藉口,成嗎?」

  一個主子想幫助人,還得徵求下人同意?她們之間的關系當真微妙得緊。久久,他終於聽見謹言帶著妥協意味的歎氣聲。

  「看來,也隻能這樣。」

  聞言,黎慕華開心極了、雙膝落地,接連幾個叩拜,他不曉得自己會不會演過頭,但電視上都是這樣演的,有樣學樣,沒樣再自己想。

  「婆婆,起來吧。」陸茵雅和謹言淡淡笑開,一人一邊扶起她,往王府方向走去。

  一路上,黎慕華對雅雅的身分做出若幹猜測,她的穿著打扮雖簡單,但相較起街上其它人,衣服質料相當高級,沒錯的話,應該是個家境富裕的千金。

  可電視裏的千金小姐不都是高高在上、把下人當奴隸對待的驕傲人物,她怎會對一個小僕婢有商有量?難道她是不受重視的二房所生?又或者她雖穿著高貴,實際上她是個青樓名妓,才會擔心帶著一個啞婆婆,遭到其它人尋事?

  黎慕華的所有臆測,在走進王府大門時,被下人們一句「王妃回府」給全部推翻。

  他彷佛被雷轟到,怎麼會?雅雅看起來才十幾歲?十幾歲的……

  猛地,他真想用力巴自己的後腦,笨,古代本來就早婚,而且,他怎麼會沒有注意到雅雅梳的是婦人發髻呢!

  王妃,她這個王妃是當得多不幸,才會生生世世不信任愛情?

  黎慕華把自己從頭到腳給洗得幹幹淨淨,連腳趾縫也不放過,他是愛幹淨的男人,無法忍受自己這個又髒又臭,蒼老、角質層多到很嚇人的身軀,因此他幾乎把自己搓下一層皮。

  洗過澡,濕漉漉的頭發披在肩上,他坐回鏡子前面,重新端詳起鏡中那張臉。他真痛恨這個時代的銅鏡,即便磨得再亮,照起人來,還是比不上現代的鏡子。

  他細瞧老婦的眉眼鼻,眼睛還不錯,尚稱炯亮有神,雖然眼角有點往下垂,仍然可以從中看見智慧,兩鬢霜白,黑色發絲已剩不多,而五官……算了,你能對個老太婆有怎樣的期待?

  他轉個方向,望向雅雅爲自己準備的房間。

  這間房在雅雅的房間附近,佈置得簡單大方,靠牆處有一張床,上面的被褥枕頭在他洗澡時,下人已經換上新的,湖水綠的被子讓人心情舒暢。

  床側就是他身前的化妝台,台邊有個架子,擺了洗臉盆和幹淨帕子,床的另一邊有兩個相接的長櫃,房子中間,放了一張酸木枝做成的圓桌和四把椅子。

  屋子簡約舒適,他一個人住,足夠了。

  把頭轉回鏡前,拿起牛角梳,他和自己的滿頭銀發奮戰。

  唉,留了一輩子短發,現在要他梳發髻?如果這不算欺負,他都不曉得什麼才叫做欺負了。

  童女怎不直接讓他附到男人身上,隻是……如果真遂了他的願望,在這個男女之防嚴謹的時代裏,恐怕他想進入王府,或想離雅雅那麼近,並非易事吧。想到這裏,他哼笑自嘲,雖然惡毒,但他還真的該對鏡子裏的婆婆說聲:「GoodJob,死得好!」

  門敲兩響,黎慕華張口卻說不出「請進」,本想起身去開門,但門先一步被推開。

  是雅雅,她也打理好自己,換上一身雪白長裙,清新的銀白色坎肩,頭發放下來,松松地在腦後打了辮子,用絲巾在發辮處綁上蝴蝶結,整個人宛如一枝含苞白蓮。

  她很喜歡穿白色的衣裳?不論在古代、在現代,永遠一身清新幹淨的白。

  雅雅進門,身後跟了個婢女,手執托盤,盤上有文房四寶,和幾本青皮冊子。

  「婆婆,妳累嗎?我給妳帶幾本書消磨消磨時間。」

  黎慕華走到她面前,對她深深一福,答謝她的貼心,陸茵雅連忙扶他坐好,對婢女點頭,婢女放下東西後,轉身離開。

  陸茵雅靜靜望著婆婆,不知道是因爲那雙睿智的眼睛,還是她含笑的臉龐,她讓她想起自己的奶娘,那個會展開雙臂擁抱她、鼓勵她,任由她在懷裏撒嬌的奶娘。

  陸茵雅接過婆婆手上的牛角梳子,笑說:「以往有僕婢、有媳婦幫婆婆整理頭發,現在沒人幫忙,婆婆肯定很困擾吧。」

  這麼一下子就幫他找到台階下?黎慕華太感激,連忙點頭。

  「我來幫婆婆吧,不過我手藝不怎樣,婆婆隻能將就。」

  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幫黎慕華把頭發梳直梳順,她一面梳一面說話:「小時候,有個最疼愛我的人,她不是爹、也不是娘。相較起我,爹娘更在乎的是我哥哥。」

  黎慕華理解,這是個重男輕女的時代,女性意識擡頭,要等過千百年後。

  「是誰?」他做了個手勢,陸茵雅看懂了。

  不過是個簡單的手勢、簡單的眼神,他就是鼓動了她的說話欲念。

  太久了,已經太久沒有人願意坐下來,聽她好好說上幾句話,太久沒有人願意理解她的心思,她已經孤獨許多日子……

  「那個人是我的奶娘。奶娘的臉圓圓的、胖胖的,笑起來眼睛都快瞇成一條縫,她的膝蓋不好,常喊酸痛,可每每我哭鬧起來,她還是忍著痛、把我背在背上,一面搖、一面哄,趴在她寬寬的背上,再多的不順也順氣了。」

  陸茵雅說了,說出她滿心滿腹的話,黎慕華對著她微笑,用眼光示意鼓勵她多講一些。

  他需要更多資料來瞭解這個雅雅,瞭解她的成長背景、她的喜好興趣、她的性格心情、她的婚姻甚至是在王府裏的處境,才能分析出現代的她眉間抑鬱,以及她害怕愛情的主因。

  「八歲時,有個算命先生來家裏,也不知道真是鐵口直斷,還是糊弄哄拐,他竟說我的命格貴不可當,長大後將蔭父庇兄,光大家族,甚至斷言,將來我必定主宰後宮,成爲君王之後。

  「預言徹底改變我的生活,本來我隻須念點書、識點字,學些女孩子家的功夫,可這番預言之後,我父母親決定將奶娘遣送出府,替我找兩個教席嬤嬤,爲未來的後宮生活學習、鋪路。

  「我哭慘了,死活不讓奶娘離開,可爹娘還是讓奶娘走了,我胡鬧耍賴,想活活餓死自己,還揚言絕對不上課、不學習,除非奶娘回來。爹娘無奈,隻好讓奶娘重新回府裏,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勝利。」

  原來雅雅還是個麻辣丫頭?黎慕華笑開,陸茵雅自鏡子裏看見,也跟著笑出聲。

  「婆婆取笑我呢。」

  搖頭,不是取笑。黎慕華在水盆裏沾了些水,在鏡子上寫下三個字——是欣賞。

  「是欣賞吶,婆婆想不到我也有那樣倔傲自負的時候,對不?爲了讓奶娘留在府裏,我學得特別用心,不管是詩詞歌賦還是琴棋書畫,每一種,我都卯足了心力。所有師父都誇我極有天分,可唯有我自己心知肚明,哪是天分吶,我隻是要奶娘一生一世待在身邊。

  「奶娘和婆婆一樣,不大會梳頭,總是隨意用支木簪把頭發綰上,那時我經常對奶娘說:『將來奶娘老了,茵雅天天給奶娘梳頭發,好不?』奶娘每每聽到這個,就會笑臉盈盈摟著我說:『小姐要說話算話呦,就算奶娘頭發掉得沒剩幾根,也得幫我。』」

  說到這裏,她停下來,擡眼,目光定在窗外。

  黎慕華轉身,拉拉她的手,用眼神詢問:後來呢?

  她緩緩吐氣。「十二歲那年,我千求萬求,想隨奶娘回鄉下走走,因我又乖又討巧,再加上教習嬤嬤的贊賞,爹娘終於首肯,放我去一趟鄉下,但派了幾個侍從跟隨。

  「奶娘家鄉辦廟會,是六年一輪的建醮大會,村裏扮觀音的少年生了急病,臨時找不到人,便有人來拜託奶娘,讓我幫忙扮觀音,那時年輕貪玩,隻想著新奇有趣,便鬧著奶娘,讓我當一回觀音。

  「廟會過後有人上奶娘家,想訪我一訪,奶娘自然是不肯,相府千金豈能拋頭露面見陌生人,那些訪我不成的男人便丟下幾句酸言酸語,說了:三流歌童、不足一哂。

  「不過是閑話,卻不知哪個多事人傳回京城,爹爹震怒,辭了奶娘,我想循舊例,一哭二鬧,吵得爹娘再度妥協,但這回爹爹鐵了心,對我說:『現在妳乖乖讓奶娘回鄉,我還肯給她五百兩,讓她買田買地,在家鄉與子孫安享晚年,倘若妳再繼續鬧的話,我就讓人買下他們家租賃、賴以爲生的田地,將他們全家人趕出去,屆時,他們餓死病死或流落他鄉,皆是由妳一手造成。』

  「爹爹夠狠,懲罰不了我的身子,便懲罰我的心,使我難受煎熬。我痛哭一夜,承認自己輸了,隻能把所有的金銀飾物,和攢積的銀兩全贈予奶娘,她離去那天,眼睛腫得像核桃那樣大,我抓緊她的衣袖,要她好好的、健健康康的,要她等我,等我出嫁,等我變成皇後娘娘,必定用八人大轎將她擡入皇宮,我要親手給她梳頭。」

  黎慕華的心被扯得微微發痛,難怪呵,難怪幾句話,她便接手幫他梳頭。轉身,瞥見她眼角淚水,他一聲喟歎,起身用大拇指爲她拭去淚水。

  「不哭。」他用唇形告訴她,伸手撫上她的長發。

  她一愣,之後……笑了,那是奶娘經常做的動作,她常常撫著她的長發,常常說:「我們家小姐真要當皇後娘娘啦,她肯定是有史以來最美麗的皇後。」在奶娘眼裏,皇後沒啥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他們家小姐最美麗。

  「奶娘是我第一個交付真心的人。」陸茵雅說。

  黎慕華比出兩根手指頭,意思是:第二個交付真心的呢?

  她一哂,搖頭,本想再多說說奶娘的事給婆婆聽,可這時,未經通報竟有人闖進屋裏。

  她們齊齊轉頭,看見一名身穿嫩紫坎肩寶藍滾邊長衫,長裙膝蓋以下繡滿百花孔雀的女子進了門。

  她頭梳飛燕髻,發間珠翠環繞,盛裝華服異常奪目。

  黎慕華定眼望她,這女子五官還算可以,雖有一股清朗活潑氣質,容貌卻遠遠不及雅雅,但總覺得她的眉眼間像極了某個人,是誰呢?他緊皺雙眉,試著找出一張相似容顔,然一時之間卻想不到。

  她進門時舉止有些倉卒,一入屋內,目光自動跳過黎慕華,四下打量,好像屋裏還藏著什麼人似地,直到她發現黎慕華新梳好的發髻和陸茵雅手上的梳子,才鬆口氣。

  「妹妹急急趕來,不知有何事?」陸茵雅放下梳子,迎上前去。

  「聽說姊姊領了陌生人進府,身分是誰連總管也弄不清楚呢,妹妹好奇心起,想來瞧瞧姊姊帶什麼人進府。」塗詩詩的眼光在黎慕華臉上停留片刻,隨即揚起鄙夷目光,別開臉。

  陸茵雅安撫地拍拍婆婆手背。「便是這位婆婆,她的家人遭貪官汙吏迫害,滿門凋零,姊姊進香途中遇見,想她可憐,便把她帶回王府,給予一個棲身之處罷了。」

  「姊姊真是心慈人善吶,竟收留一個連事兒都做不了的老人,還親自爲她梳頭。」她諷刺道。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姊姊不像妹妹,能博得王爺垂青,但居王妃之位,多少得盡心爲王爺辦事,姊姊隻圖能爲王爺在外頭博個好名聲,妹妹應該不會有異議吧。」下意識往前一步,陸茵雅將婆婆護在身後。

  「姊姊真是花心思吶,每月布糧施米、善添香油、鋪橋造路不夠,這會兒連下等賤民都領進家門,我們王府都快成了積善之家呢。」

  她字字尖銳,聽得黎慕華滿心不爽,這女的是何等身分,雅雅再不濟也是個王妃,整座府裏除王爺之外最大號的人物,她敢這種口氣說話?難不成她是難纏小姑?不對,哪個小姑會喊嫂子姊姊?

  陸茵雅不置一詞,微微一笑,帶過。

  「下月父皇生辰,宮裏要擺家宴,王爺打算帶妹妹去呢,姊姊怎麼說?」她得意地擡高下巴。

  「妹妹希望姊姊說什麼?」陸茵雅問堵了她。

  塗詩詩氣得跺腳,恨恨瞪著她,她甯願陸茵雅大發脾氣,也別這般淡淡的,好似自己爭取半天、最看重的東西,在她眼裏不值一哂。

  陸茵雅搖頭,這樣的脾氣,這樣把喜怒哀樂全張揚在臉上,未來怎麼在後宮與人相鬥?

  不過,壢熙青睞的不就是她這樣單純的性子?而她,離單純……很遠了……

  「妹妹在父皇面前多多表現吧,父皇喜歡妳的歌舞,妹妹不如進獻一曲,說不準,父皇會晉升妳的位置,讓妳淩駕於我呢。」

  她淡然幾句話,讓塗詩詩傲慢的笑容露出裂痕。

  塗詩詩的痛處被踩上,瞬間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跳起來、張揚狂叫。

  「妳……妳這個棄婦,竟敢在我面前指三道四,妳當真以爲有陸家做靠山,就可以萬無一失?王爺可不是那種受女人牽制的男子。」

  同意。她當然明白,若非如此,她怎會是今日模樣?

  陸茵雅在心裏歎口氣,但仍態度自若,面容上看不出受到半分影響,這讓塗詩詩更加忿忿不平,好像丟出去的刀子全拋空,連靶緣都沒射著。

  「妹妹倘若有空,不妨去練練歌舞,別在我這裏浪費時間。」說完,她走到門邊,雙手推開大門,擺明送客。

  塗詩詩憤慨不已,恨恨甩頭,轉身離去。

  待門砰一聲關起,黎慕華立即坐到桌前,磨好墨,在紙上寫下:「那人是誰?」

  「她是王爺的側妃,塗禦史家的千金,名叫塗詩詩,年初皇帝賜婚,將她嫁給王爺成爲側妃,她很受王爺寵愛,難免有些趾高氣揚,婆婆別在意。」她清淺一笑,好似剛剛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

  「隻是有些?」黎慕華提高眉頭,滿眼的不爽。

  陸茵雅笑笑,「婆婆在爲我不平呢,真好,這府裏總算有人站在我這邊。」

  「怎麼回事?側妃能強過正妃?王府裏難道不講究地位尊卑、倫常道綱?」

  「她也是受人唆使,怨不得她。」

  「受誰指使?」

  陸茵雅歎氣後,緩慢回答。「這兩年,王爺陸續納入許多陪房丫頭和小妾,年初塗詩詩進了門,小妾們分別在我們面前下功夫,想挑撥我們兩人相鬥,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不管誰死誰傷,終會空出那麼一個位置,這想法,使得她們有了盼頭。

  「塗詩詩不是壞女人,隻是笨,我不屑與她鬥,卻不能不時時與她拆招,就當是消遣娛樂吧,否則長日漫漫,也不曉得該怎麼打發無聊。」她一笑,眼底有著無奈。

  「塗詩詩鬥得過妳嗎?」黎慕華提筆問。

  「鬥不過,別忘記,我可是從小被當成皇後娘娘教養長大的,多少肮髒手段、多少心機謀劃,我連孫子兵法都讀過,她豈有能力與我相鬥。

  「隻是,鬥倒了她,于我何益?沒了一個塗詩詩,還會有王詩詩、李詩詩、汪詩詩、陳詩詩,無數個想在王爺面前爭寵的詩詩,鬥垮她們,隻是讓自己更添惡名……」她搖搖頭,停頓好半晌後,才吐氣緩道:「她們不懂,鬥垮誰都沒用,根本沒有人可以擄獲王爺的心。」

  「爲什麼?」

  「王爺曾經愛上一名奇女子。」

  「然後呢?他和她……」既然用了過去式,那就表示事情結局不是太好吧?

  「那名女子去世了,而王爺的心也隨之而亡,面對一個無心的男子,不管是誰,即使手段再高、心思再縝密,也引不出一顆真心。」

  他懂了,雅雅是太明白清楚,所以不肯鬥、不願鬥,也無心鬥,一場註定穩輸不贏的戰爭,誰會有心思打。

  「塗詩詩剛剛進門,在找什麼?」他找到新話題。

  陸茵雅笑望他,果然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婦女,連王爺的側妃也看不在眼裏呢,一句一個塗詩詩,半點不肯自降身分。

  「我猜,她以爲我找一名美女進府,企圖誘惑王爺,藉此鞏固自己的地位,卻沒料到進門之後,發現隻有我和妳,隻好酸言酸語、不痛不癢地講個幾句。

  「她絕不相信有人會做對自己毫無幫助的事,我也不想多費唇舌與她論真心,幹脆讓她認定我有目的,讓她以爲我的所作所爲是想博得善名,好讓王爺注意到自己。」她漾出淡然淺笑,恬靜而從容。

  「她爲什麼說妳是棄婦?」黎慕華又想到一個問題,在紙上疾書。

  心痛的情緒快速地在臉上閃過,陸茵雅笑著說:「她隻是氣憤過頭、口不擇言罷了。我怎會成爲棄婦?我父親是當朝丞相,我們陸家除了丞相,還有將軍、尚書、監院使……陸家一門,很得當今皇帝看重呢!

  「當年皇帝賜婚,王爺心底已經有個喜愛的女子,可爲什麼還是同意這門婚事?便是因爲我娘家勢力強大,如今皇帝未立新太子,王爺還須靠著我爹爹的幫助才能順利入主東宮,隻要陸家勢力一天不減,我便一日不會成爲棄婦。塗詩詩說那樣的話,不過是企圖惹我生氣,我倘若爲這種小事生氣,才真是傻氣呢。」

  黎慕華目光炯炯的盯著她,許久後又提筆再問:「不介意嗎?王爺帶她進宮參加宴會,卻不帶妳?」這種場合,應該是正妻出頭吧,怎麼可以讓小三去招搖,她真能這麼灑脫?

  「我承認,以前會介意,會鬧、會吵、會苛待下人,可胡鬧過幾回之後,我發現一件事。」什麼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什麼褒貶不露,笑看長空雲卷雲舒。哪有那麼容易,那是得把心扔地踐踏過千百次,才能辦得到的事情。

  「什麼事?」

  「那就是王爺離我越來越遠,他對我越來越不耐與憎恨,我的所作所爲隻會把兩人之間曾經有過的那麼點兒情分全數抹煞,於是,我再也不做那種徒勞無功的蠢事。」

  黎慕華同意,男人的確害怕女人胡鬧惹事。「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任人欺負。」

  「婆婆以爲塗詩詩欺負得到我?她沒那等本事的,是我刻意放低身段,刻意不與她爭奪,在別人眼裏越是弱勢,我就越不會被推到風頭浪尖,生活已經夠辛苦,我才不想再費心思成爲他人的標靶,我……挺喜歡眼前平淡的日子。」

  嘴裏這樣說著,她眉間卻不自覺透露出心酸,是個倔傲女子呢,即使心裏難受也要裝出一臉的雲淡風輕。

  黎慕華輕喟,古代的女子以夫爲天,一生志業,圖的不過是丈夫的垂青與愛憐,圖的不過是夫唱婦隨一世平順,老來有兒有女有所依恃。

  若不是情非得已,誰喜歡這樣委屈的過日子?

  「人生像一道道的題目,唯有勇往直前,一一解除,才會順心暢意。」黎慕華在紙上寫下。

  「題目?」陸茵雅不懂,難道婆婆要她勇往直前,一一解除橫在眼前障礙,沖到壢熙跟前?望住婆婆睿智的雙眼,她不理解她想表達什麼。

  「妳說漫漫長日,不曉得該怎麼打發時間,與其和那些沒腦子的女人鬥心機,不如我來教妳解題?」黎慕華提筆解釋道。他但願在解開一道道題目同時,她也能一層層解開自己的真心意。

  「聽起來似乎挺有趣的。」陸茵雅勾出真心笑容。

  於是黎慕華開始在紙上布出第一道題——

  「某天,王爺得到一塊稀世古玉,聘工匠做成玉鐲子,想送給府裏妻妾,爲增加情趣,王爺準備三個錦盒,把鐲子藏在其中一個盒子裏面,並且在盒子外頭各貼一張紙條,倘若誰找出正確答案,便能得到鐲子。

  「甲盒上的紙條寫著:玉鐲子在我這裏。

  「乙盒上貼著:玉鐲子不在我這裏。

  「丙盒上寫:玉鐲子不在甲盒裏面。

  「這三張紙條當中隻有一張寫的是實話,妳猜得出來,玉鐲子藏在哪個盒子裏嗎?」

  陸茵雅拿起筆,細思。

  「倘若鐲子在甲盒,甲乙兩張紙條都是實話,所以甲盒是錯的;若玉鐲在乙盒,那麼隻有丙是真話;若鐲子在丙盒,那麼乙丙寫的都是真話,所以說,鐲子在乙盒裏。我說得對嗎?」解出答案了,她得意揚眉,笑問婆婆。

  黎慕華用力拍手,拍得她含羞帶怯、小臉紅透。

  他提筆寫下,「答對了,妳很聰明,可以得到王爺的禮物,妳猜,如果是塗詩詩……她會猜出來嗎?」

  陸茵雅認真想了下,搖頭。「依她的脾氣,肯定連猜都不猜,若是王爺逼急,約莫會隨便指個盒子了事吧。」

  「若是指錯盒子呢?」

  「磨唄,磨得王爺投降,鐲子自然還是她的。」

  「原來王爺那麼膚淺,隻寵愛草包。」

  草包?形容得真好,陸茵雅眉開眼笑,原來道人壞話,挺好玩的。

  她說道:「那個草包很會跳舞呢。」

  「又如何,婆婆陪妳學跳舞,就不信以妳的腦袋,會贏不了草包夫人。」

  「現在才學哪來得及?別忘了,我可是被栽培要當皇後的,連跳舞那種雕蟲小技還得臨時抱佛腳,會惹人笑話。」

  「妳會跳舞?不是說大話吧?」他想像不出雅雅跳舞的模樣。

  「婆婆要看嗎?」

  「當然要,不過不是今日,妳得休息了,改天再讓老婆子開開眼界。」他望著她臉上露出的疲態,逛一天大街,是該累了。

  「嗯,改日定跳舞給婆婆看,但婆婆……我還不想休息,再出幾道題目吧,玩那個,比勾心鬥角有趣得多。」

  兩人相視一笑,黎慕華細望向她的眉宇,很好,那絲陰鬱暫時解除。

  他在心底暗自承諾,不管雅雅身處怎樣的逆境,終有一天,他要除盡她眉宇間的陰霾。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31:14

第四章 圖謀

      正紅色的綾羅竹葉裙外,綴著一層金色嵌銀絲軟紗,領間衣袖處繡滿團花,腰際系著一條金黃色鳳凰玉帶,那玉帶垂至膝間,每個挪動,便會發出清脆聲響。

  她梳著繁複的百花髻,滿頭珠釵,一柄平展纖絲鏤空金鳳,一對祥雲半月鑲寶象牙梳,加上烘雲托月如意簪及日月恒升累絲金步搖,將她整個人烘托得端莊高貴。

  她的耳垂上戴了對翡翠蝴蝶珍珠墜,右手無名指上戴著白玉戒,左手食指上還有枚紫金蘭形花戒,再加上腕間的雕花金釧,環佩叮當,華美瑰麗,雍容別緻。

  她是韋氏,當今大燕朝的皇後,鵝蛋臉、丹鳳眼,嘴角處凝著一絲冷漠精厲,教人不敢逼視。

  偌大的東暖閣裏,隻有她和一名宮女,空氣裏流動著淡淡的淒清,唉,高處不勝寒,別樣的繁華,自然伴有別樣的孤寂與苦痛,她,早就習慣。

  金爐裏熏著龍涎香,那是皇帝禦賜的,隻有皇帝所居的壽永宮和她的清華宮才有。

  早個二十年,她會相信一個男人送女人東西,代表的是喜愛、疼惜、看重……現在她已經不這樣想了,皇帝賜的東西越多,她越感心慌。有沒有聽過盛極而衰?誰曉得皇帝的敬重是出自真心,抑或是……

  苦笑,她對鏡理妝,手指緩緩撫上眼角細紋,再怎樣的繁華、旖旎,終究是紅顔已老。緩吐口氣,手輕輕滑過膝間的大紅裙,這個紅,讓她想起一個已經在記憶遺失許久的女子。

  她曾經被封爲夢妃,因擅舞深得皇上寵愛,皇上禦賜她一襲大紅衣,凡是曉事知進退的女子都知該低調、妥善收藏,偏偏那是沒腦子的,竟把那身紅衣穿到她面前招搖。

  當時,她還笑著稱贊夢妃,說她白皙的皮膚與那身大紅很相稱,可之後短短十數日,夢妃便犯下規矩,被送進冷宮。

  可惜呵,那樣一個風華絕倫的女子……到死,都不曉得自己逆了皇後心中那根刺。

  大紅,天底下女人都想要的顔色,她已穿在身上二十幾年,卻越穿越沉重,可再重,爲家族、爲自身,她都不能脫下,這是宮中女子的宿命。

  「皇後娘娘,九皇子到。」身邊的宮裝女子在她耳邊輕聲提醒。

  皇後偏頭望她一眼,明瞭地點點頭,起身離座、走往門邊。

  東暖閣大門被推開,一方陽光傾灑在她身上,深吸一口後宮之中充滿權力鬥爭的空氣,擰柳眉,她戴起威儀端莊的面具。

  走進正廳,一個頎長的身影背對她站立,那是九皇子壅熙,先太子儇熙離世後,她依從父伯之命,一手扶植起來的皇子。

  聽見腳步聲,壅熙迅速轉身,在視線接觸到皇後同時,屈身問安。

  皇後望他一眼,三角眼、倒斜眉,小鼻子、小嘴巴,沒有半分皇家氣度,微蹙眉,她不喜歡壅熙,這孩子和他母親長得太像,一臉的刻薄歹毒、無福之相,偏偏呵,他是韋氏一族的最後希望。

  壅熙的親生母親雲嬪出自韋氏旁支,進了宮卻不爲皇上喜愛,自小到大,他們母子倆在後宮,一路遭人嘲笑踐踏,別說那些年紀大的太監宮女,便是那些新進宮的年輕的宮嬪,也敢當面取笑他。

  他在旁人的欺壓下長大,沒學到忍耐內斂,卻學會嫉妒尖酸和滿腹心機,他時刻在暗處尋人痛處,以便在最佳的時機點踢上一腳,讓人防不勝防。

  直到儇熙死去,她的眼光才落到壅熙頭上,再不濟,他身子裏終是流著韋家人的血。

  然而面對壅熙,她還是忍不住想起儇熙,兩人相較,簡直是雲泥之別。

  儇熙那孩子英氣勃勃、豐神俊朗,聰明才智皆屬上乘,她花十幾年苦心栽培、嚴格教養,讓他成爲所有皇子中最拔尖、最不可取代的。

  誰知,人算敵不過天算,上蒼早早收了他,留下她滿腹遺憾。

  儇熙不是她的親生兒子,他的母親是她身邊的宮女,仗著面貌姣美,不甘供人驅使,想盡辦法引得皇帝青睞,懷下龍子。

  在後宮,有野心非壞事,但心存歹意,就不能容了。

  那宮女爲保自己腹中皇子地位,竟下藥打掉她腹中胎兒,導緻她終生無法生育,她苦、她恨,可事已至此,能怎麼鬧?難不成要把自己鬧成瘋婦,被迫成爲廢後,退守長門冷宮?

  不,她隻能咬牙忍下。

  幸而上蒼有眼,宮女生産那夜大出血,太醫到時已經藥石罔效,她順理成章收下儇熙,爲自己所養,她心知有人在背後暗道,是她除去宮女、奪人兒子,她不屑解釋,反正正紅在身,死的不過是區區一名宮女,誰能奈她何。

  她曾經想過,自己會變成現在這樣寡情狠心的女子,儇熙的母親是否居功厥偉?

  壅熙喜孜孜地走近皇後身旁,湊近她耳邊道:「母後,兒臣已經探聽到,大皇兄將送長壽酒和一對白虎給父皇當壽禮,有酒好成事,隻要在酒裏做點手腳,還怕栽不了贓。」

  皇後暗歎,這樣的人才、這般的胸襟和心思,如何能成大事?與他相比,儇熙遠勝他太多,可憐韋氏,再無後起新秀。

  「別妄動,壽辰上吃的喝的檢查甚嚴,即使你順利買通關節,你都能想到在酒中動手腳,壢熙豈會料想不到?」

  「意思是,他必定派人嚴密看查?」他反口問。

  皇後冷然一笑,這樣明顯的事還需人教?要拱這樣的人坐上東宮太子之位,得愁煞她多少白發?

  再看他一眼,她走近桌前,緩身坐下,宮女爲她斟來新茶。

  茶苦而寒,陰中之陰,最能降火,火爲百病,火降則上清,隻是它能消得了她心底長期鬱火?

  「近來,書念得怎樣?」她放下茶盞,耐下性子問。

  「兒臣、兒臣很用一番、心思。」

  見他結巴,她不想問了,這孩子腦袋不如儇熙,連壢熙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成天不思上進,隻想著耍心機,和他那個娘一模一樣,拱了他,榮耀了韋氏,那麼大燕呢?是否會因之衰敗滅亡?

  看來光是扶持壅熙不夠,還得爲他挑選一班能用的良臣做後盾。

  挑選誰呢?韋氏家族中,人人都有官做,可真正有學問、出色的,挑不出一兩個……

  丞相陸明衛?他是個赤膽忠肝的老臣,手下有許多才幹人物,便是他的幾個孩子也都是優秀卓越的。壢熙雖娶他女兒陸茵雅爲妻,但兩人相處得很不好,聽說壢熙還把陸茵雅趕出主屋,移居偏僻院落……這樣子的話,壢熙和陸明衛之間,多少存在心結吧。

  倘若能借著聯姻,讓他轉而襄助壅熙……

  隻是呵,謀事容易斷事難,能在緊急時刻下決斷才是有能力的人,倘若一個能力不足、無法用人的主子,貿然爲他招來一批謀臣幕賓,他定是將一應事務交給臣子去做,自己不思進取,那麼,無異於是將白兔扔進豺狼虎豹群裏。

  難呵……這樣的資質、這樣的胸襟,她要怎地謀劃才能對得韋氏族人、也對得起天下百姓?

  「母後怎不說話,生兒臣的氣嗎?」壅熙戰戰兢兢地望向皇後。

  「你不小了,再不好好學習治國經綸,將來一旦登上大位,如何服衆?那些朝臣一個比一個精明幹練,難道你想當阿鬥,教人遺笑千年?」皇後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關心還是責備。

  壅熙心一凜,咬住牙根,眉頭一緊,急道:「王師父說我的弓箭射得不錯。」

  「不過是雕蟲小技、匹夫之勇,即便你練成絕世武功,難不成你想靠弓箭奪天下?」她嘴角噙起冷諷,堵得他無語。

  見他猥瑣平庸的模樣,心底忍不住再歎。「無論如何,此番皇上辦壽辰,你千萬別輕舉妄動,好好耐心等著,終有一日,本宮自會讓你得償所願。」這是她對父兄的承諾,她會辦到的。

  「是,母後。」壅熙低頭,一雙陰鷙的眼睛死盯著地闆。

  他不敢爭辯,但心底不服氣,他認定皇後在敷衍自己。外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別說王公大臣們,便是平民百姓也明白,壢熙是父皇心底最適合的太子人選,誰曉得哪一日、哪個大臣心血來潮上摺子,壢熙便成了東宮太子,到時,覆水難收,他找誰哭去?

  「下去吧,有時間耍心眼、使陰招,倒不如好好念書,在你父皇跟前做一番表現,讓皇上、朝臣都見識到你的才能。」

  這種事,她從不必對儇熙提醒,可他做的每件事皆是出人意料的好,上蒼怎地無眼,收走千般萬般好的儇熙,卻把平庸無能的壅熙留下,這是在折騰誰?

  「是,兒臣遵命。」他咬牙應下。

  壅熙轉身退出大廳,臨行前,他向皇後拋去冷冽一眼,離開清華宮,他低下頭、悶著氣,踩著重重的腳步回自己屋裏。

  一路上,遠遠見著他,宮女、太監紛紛避開,自他得勢至今不過短短兩三年,整個後宮所有人都曉得,這個主兒不是好相與的。以前無所仰仗時,便常使陰教人受罪,現在有皇後撐腰,大家能不膽顫心驚,避之猶恐不及?

  壅熙走進所居宮殿,見無人出來招呼,火氣蹭地冒了上來,扯開嗓門、大吼一聲:「滿屋的王八羔子全死光啦!」

  怒聲方過,屋門猛地一開,幾個奴才奔上前,跪地請安。

  「奴才給主子請安。」

  「主子饒命,奴才不知道主子回來,迎接不及……」

  「屁話,什麼迎接不及,爲什麼門口沒人守著?爲什麼全關在屋裏?在說我和我母妃的閑話嗎?還是在嘲笑我,想看我能倡狂到幾時?」

  他一陣暴吼,卻吼不去滿肚子火氣,他最最痛恨皇後打量他的眼神,好像他不過是一般般人物,比她身邊的宮女太監都要不如。

  「主子饒命,奴婢不敢。」一名宮女伏地,頻頻叩首。

  「不敢?我看你們一個個膽子比天大,是不是見我母妃品級太低,便輕忽怠慢了起來,行,明兒個我把妳們全送到我父皇屋裏,看妳們能不能熬出個妃後。」

  「主子,您這麼說,是折煞奴婢了。」一個年紀較長的宮女春花出來說話,她仗著服侍雲嬪多年,還算被看重,便多說了兩句。

  可春花沒料得壅熙正滿心怒火,哪裏想得到她是被誰看重,腳一伸便往她胸口用力踹去,力道之大,踢得她整個人往後仰倒,後腦狠狠地撞在台階上,一口鮮血從她口中疾噴而出,整個人登時暈了過去。

  這番動靜引來屋裏的雲嬪,她飛快跑出院子,見兒子發那麼大火,連忙上前勸阻。

  「壅熙你在發什麼脾氣呀!」

  「他們一個個眼高於頂,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他一個森然目光掃過,衆人登時垂下頭,不敢相視。

  「是嗎?你們這群不中用的奴才,竟敢這樣對九爺,成,明兒個我往清華宮裏轉一轉,讓皇後把你們都遣出去,免得在這裏礙人眼!」

  「主子饒命……」

  「主子饒命,奴才再也不敢了。」一群太監宮女連忙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雲嬪罵完宮女太監,轉身對壅熙說:「你也真是的,奴才要打要罵有什麼難的,萬一把身子給氣壞,可怎麼得了,走,進屋裏去,母妃給你留了點心……」

  雲嬪緩聲把壅熙哄進屋裏,跪了滿地的太監宮女才鬆口氣,留下兩人送昏厥的春花回屋,其它人則趕緊進屋小心翼翼伺候盛怒的主子。

  待壅熙換上幹淨衣裳,吃過點心後,雲嬪給身旁的宮女使眼神,讓她們離開屋子。

  她扯扯兒子的衣袖,壓低聲音說:「往後要教訓奴才,別鬧出那麼大聲響,前陣子,春花無意間聽見瑜妃和宛妃在閑話,她們說你性格暴戾,常虐待下人。我真擔心,這話兒若是傳到你父皇耳裏,可怎麼得了。」

  「意思是,我堂堂一個皇子,連教訓奴才都不成。」

  猛地一捶桌面,他忿忿不平,憋屈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揚眉吐氣,怎地,還要他去看那班奴才的嘴臉?

  「話不是那麼說,前堂情勢未明,你外公也捎信來,要你多在皇上面前表現表現,他們便是要推崇你、說你的好話,也得有事可說。我最擔心的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萬一那些沒心肝的在外頭胡傳,把你說得不成樣……唉,後宮這地方不是人待的,咱們好不容易有了出頭日,可千萬別丟了。」

  壅熙灌進一杯杯清茶,鎮壓下胸口怒氣,反複細思,不得不同意母妃說的話。

  「壅熙,到底是什麼人招惹你,讓你一回屋就大發脾氣?」

  「還有誰?現下整個後宮裏,除了皇後誰敢動我分毫?她壓根兒看不起我,說我匹夫之勇,說我的弓箭之術不過是雕蟲小技,那眼光……她準是在心底拿我同龍儇熙比較,哼!龍儇熙再強、再好,也已經死透了,說不定,骨頭都成灰了,難不成還能從墳墓裏跳出來同我一較高下?」他嘲諷道。

  「拿你和儇熙比?瘋了她,龍儇熙身上可沒有半滴韋家人的血,何況,如果不是龍儇熙那個下賤的娘,皇後會到現在一無所出?她腦子有問題,你別同她計較,記住,在她面前千萬要忍氣吞聲,往後,咱們還有仰仗她的地方。」

  「我知道,那個氣話,怎會搬到她跟前講。」

  「那就好,往後沒事少往清華宮跑,免得惹回一肚子氣。」

  「我當然明白,若不是今日探得壢熙要在父皇壽辰時,送上幾壇酒和一對白虎,我哪會往清華宮去?

  「我急急忙忙跑去向皇後報訊,心想皇後人多,若是她肯出手幫忙,酒裏做點手腳、在壽辰上鬧出點事兒,父皇怪罪下來,壢熙豈不是吃不完兜著走,倘若運氣好,事情鬧得更大些,說不定能一舉除去龍壢熙,屆時,還有誰是我的對手?」

  「不錯耶,不愧是我的兒子,能想出這麼聰明的計策。」

  「可皇後卻要我別輕舉妄動,還說什麼我想得到的,龍壢熙豈會料想不到。那話是什麼意思,是指我沒腦子嗎?」

  「壅熙,別生氣,事關重大,皇後說得對,的確不該輕舉妄動,不如……」她沉吟半晌後,續道:「不如明日你出宮一趟,找你舅舅好生商量,有你舅舅相幫,方能成大事。」

  壅熙想了想,點頭,現下皇後不肯出手,能幫他的也隻有外頭的韋家人了。

  他從鼻子裏重哼一聲,就不信龍壢熙有那麼厲害,恁地扳不動。

  人人都說,「斃虎者飽食虎肉,畏虎者葬身虎口」,今日他倒要看看,壢熙那對白老虎的屁股,是摸得摸不得?

  一雙陰鷙的目光轉過,他冷酷一笑。

  狗子胡同裏有一間占地頗大的民宅,裏頭大大小小加起來有幾十間屋子,那宅子原是韋氏的祖宅,自從韋家出個皇後,韋氏一天天發達起來,越來越多的韋家男人當上高官,紛紛搬出祖宅。

  眼前這間老屋子裏住的是禁衛軍統領韋應東,他是雲嬪的親哥哥,論起輩分,他該喊皇後一聲姑姑。

  剛下早朝,壅熙便找上韋應東。

  韋應東是個方頭大臉的粗魯漢子,他有一身好武藝,在幾年前朝廷的考試中奪得武探花,因他有韋氏撐腰,很快便破格拔擢,成爲禁衛軍統領。

  兩人在屋裏密謀半日,直到日頭偏西,華燈初掌,壅熙才離開狗子胡同。

  走出韋氏祖宅的時候,壅熙臉上帶著愜意的笑容走在前頭,韋應東跟在後面,弓著身子,唯唯諾諾。

  「舅舅,此事就要靠你鼎力相助了。」

  壅熙一聲舅舅喊得他心花怒放。「九爺千萬別這樣說,有機會能夠爲九爺辦事,便是肝腦塗地,臣也在所不辭。」

  「舅舅客氣了,咱們都是一家人,喊什麼九爺呢,要不,就同我娘喊我一聲壅熙吧。」他拍拍韋應東的肩膀。

  「萬萬不可,禮不可廢吶,九爺是千金之軀,豈可與我們相提並論,往後九爺有任何吩咐,盡管開口。」韋應東一臉惶恐地說。

  兩人客氣好一番,臨行前,壅熙不忘再次提醒。「那東西,便勞煩舅舅替我找找。」

  「是,最遲三日,臣定將東西送到九爺手中。」

  「多謝舅舅。」

  兩人拱手相辭,韋應東扯出一張大笑臉,目送壅熙離去。

  時來運轉了!往後他可得好好巴結這個小外甥,以前老覺得壅熙怯懦無用,沒想到他是個有野心、有謀略的人物,好好跟著他,往後自己的前程全系在他身上了。

  不過……他在宮裏多年,看得多、見得廣,他不會天真以爲事情會這麼容易順利,光靠自己一個不能成事,他得聯系韋立昌,和太醫院的頭頭韋立慶,再把此事從頭到尾,好好推敲、商議一番。

  至於眼下,先把壅熙要的東西拿到手再說。

  轉個身,韋應東離開狗子胡同。

  在大街上走好半天,才拐個彎進入另一條街道,那裏有間全京城生意最好的妓院「迎春樓」,占地有半條街之多,此時生意正好,門前車馬絡繹不絕,琴聲樂音處處可聞,脂粉香氣飄在空中,勾動男人情欲。

  那些青樓姑娘濃妝豔抹、盛裝打扮,半倚在門廊欄柱前,揮著五彩繽紛的帕子,風情萬種地招呼著客人。

  這間妓院是韋氏小輩韋民晉開的,他不愛當官,倒是很樂意賺當官的銀子,韋應東才在門外待了不久,便從馬車、小轎裏走出來的人中,看見不少朝中大員的熟面孔。

  淺淺一笑,他走進迎春樓。

  才踏進大門三兩步,機靈的韋民晉就迎上來,拱手作揖,張嘴笑道:「叔叔,什麼風把您給吹來,快進來坐,我找兩個好姑娘陪您。」

  「我今日來有要事,可不是來尋開心的。」

  韋民晉一愣,緩聲問:「有什麼是小侄能幫上忙的?」

  「我來,是跟你要……」

  韋應東壓低嗓子,在他耳邊低語,隻見韋民晉爲難地皺眉頭,越皺越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3-2-5 19:31:42

第五章 聰慧王妃

     一行人自外頭回到王府,爲首的男人穿著玄青色實地紗褂,外套銀灰色貂毛滾邊盤扣背心,腰間明黃色的臥龍袋垂著絳朱纓絡,足蹬青皮皂靴,表情嚴厲冷肅,兩顆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珠子向街角一橫,頭一偏,那道自額頭斜劃的猙獰傷疤露了出來。

  他停下腳步,再向街角望去一眼,那個鬼祟身影連忙閃入簷下。

  在他面前班門弄斧?壢熙冷笑,頭微偏,身後的端風得令迅速離開,從另一個方向繞到那人藏身的簷角。

  守門的往裏頭宏聲一喊:「王爺回府。」

  大門開啓,壢熙一甩袖,昂首闊步進入王府。

  本走在他身後的公孫毅上前一步,在他耳邊低語。

  公孫毅年約四十餘歲,五官清俊、目光精矍,足智多謀,至今尚是孤家寡人,年輕時一番遭遇,讓他看破人生,曾出家爲道士修練己身,後因事遭惡官誣陷入獄,幸遇貴人相救、再入紅塵,他雖還俗多年,仍有那麼幾分仙風道骨。

  當年襄助他、將他自獄中救出的貴人,是前太子龍儇熙,出獄後,便待在儇熙身邊成爲一名謀士,後來歸於壢熙門下,深得壢熙看重,也因他的關系,在儇熙死後,方能一一引薦曾爲儇熙謀劃的賢士,轉投爲壢熙效力。

  而今壢熙雖未正式成爲東宮太子,但在王府中,已有一批賢德之士與他共商國事。

  近幾年,壢熙在朝堂上的表現不俗,這群人功不可沒。

  「王爺,謹言姑娘所查之事,是否已有端倪?」公孫毅問。

  壢熙揚眉,此人急公好義,見不得貪官汙吏,一聽得謹言說起江南糧商黎越屏被害之事,豈能忍氣。

  「總管。」他揚聲喚。

  「是,王爺。」自王爺回府便跟在身旁的總管走近。

  「謹言回來了嗎?」

  「是,謹言姑娘已進書房,等待王爺。」

  他偏頭,笑眼望向公孫毅。「一起到書房吧,讓謹言親口說予你聽。」

  「謝王爺。」

  公孫毅嘴角微揚,他不愛當官,富貴名利於他如浮雲,會留在壢熙身邊,是因爲儇熙的保證。儇熙保證過,此人定會爲大燕創造五十年太平,他相信儇熙,而之後,幾年的共事相處,他也信了壢熙。

  他們走經園子時,聽見一陣吵嚷的喧鬧聲,壢熙不耐皺眉,頭轉向聲源處,本不欲多事,但在看見陸茵雅那身純白長衫後,改變了主意。

  他悄悄走近煙波亭,在一棵喬木後頭停下,舉手阻止身後隨行侍衛前進,一群人待在原處,悄然無聲地隨著主子看戲。

  陸茵雅緊鎖雙眉,心底想著:不該來的,多久沒進這園子了,若非貪圖滿園菊花盛豔,想摘個幾朵金黃供瓶,怎會碰上這幕紛亂。

  她急著離開,偏偏她們不放人,隻好搜腸刮肚,謀一道好計,以便脫身。

  「王妃,今日之事,您定得給個公道。」

  倩倩穿著一襲鵝黃色長衫,上頭繡著大朵牡丹,看起來很是喜氣,聽說她偏好牡丹,王爺曾經命人爲她種上滿園牡丹,卻爲此常被塗詩詩嘲笑,說她愛的哪裏是牡丹,她愛的是富貴。

  自婢女口中聽起這段閑話時,陸茵雅笑了笑,「王爺疼惜她,便是爲她貪求富貴呢。」

  她的話無人理解,唯有她自己明白,因爲王爺心頭上的那名女子……愛財。

  澀然一笑,要她主持公道?什麼時候她這個正妃變得那麼重要?

  「好不要臉呢,瞧宛兒妹妹沒事人般地逛園子、唱小曲,還打扮得花團錦簇,這是怎麼回事?」塗詩詩繼續挑釁,望向陸茵雅的目光中,有抹耐人尋味的意味。

  花團錦簇?她這是在說誰呢,今日打扮得富麗華美、分外明媚,如同盛開鮮花般耀眼的,分明是塗詩詩,哪是旁人。

  「怎地,隻許側妃逛園子、不許其它人逛?我可不記得王府裏有這道規定。」倩倩擰眉,反唇譏諷。

  這回塗詩詩沒回話,她左手橫腰,右手肘靠在左手背上,手指輕輕往下巴點過,臉上帶著難以解釋的曖昧笑容,瞄了陸茵雅一眼,倒要看看她這個「正妃」能擡出個什麼態度。

  笑什麼,縱使她長得傾國傾城,也別笑得一臉潘金蓮吶。

  陸茵雅凝眸輕歎,望一眼聽說剛落胎的侍妾宛兒,她穿一件淡色紗裙,沒戴過多的首飾,隻是一支金步搖、兩枚簪花,纖瘦的身子恍如弱柳扶風,滿臉委屈,欲哭不哭的哀愁在眼底積蓄。

  她心底五味雜陳,說不明、道不白,剪不斷理更亂的情緒,在胸臆間慢慢醞釀出一段新愁。

  她有嫉妒,嫉妒一個沒名沒分沒家世背景的女子,能得王爺疼惜;她有心憐,憐惜一條無辜新生命,在大人們的鬥爭陰計中隕歿;自然,她也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淒……

  世間女子同命,能得夫君疼惜便是一世幸福,反之,守著、熬著、苦著、傷著,圖的不過是一日過一日。既是如此,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還以爲出身名門、熟讀四書婦經的大家閨秀,與咱們大不相同呢,說穿了,也沒什麼相異,心歹口毒,嘴兒尖、身子輕,百般作聲最無情。」倩倩揚眉反譏。

  倩倩出身紅塵,豈是能容人相欺的女子,她嘴巴壞,可這壞,一句句讓人在心底拍手稱好。

  「妳還真相信有誰害得她小産?」塗詩詩陰冷眼光一掃,宛兒心虛的低頭,默不作聲。「依我看,敢情她懷的不是凡胎,而是天上星宿,見時有、急時無?真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吶。」

  塗詩詩的譏嘲與宛兒的心虛讓陸茵雅神情一凜,難道……一個小小侍妾竟敢玩起這般手段此事倘若鬧大了,她這個正妃還能不被叫進宮裏訓上一頓?

  難怪,塗詩詩偏要牽扯上她、不教她置身事外。

  女人吶,三人成戲,差隻差別於,妳願意當看戲人或劇角。

  塗詩詩仰起下巴,向陸茵雅投去目光,等著她收拾。

  她該站在哪一邊?站在塗詩詩那裏,便是得罪一幹小妾,往後在府裏定然更加孤立無援,得罪塗詩詩,她豈是個息事甯人的性子,她那態度口氣,分明要在此論出個子醜寅卯,才肯罷手。

  她偏頭想了想,不花多久時刻便將整件事想得通透,心也定了下來。

  她先是還塗詩詩一張笑臉,說道:「妹妹這話,可得拿出證據,倘若隻是心疑猜測,未免冤枉人。宛兒妹妹初入府不久,身爲姊姊的自該多方寬容體諒,倘若她有做不周到的地方,應好生教導,怎能胡亂生事,鬧得府中上下不安甯?」

  幾句教訓,讓一旁的侍妾露出滿意神情。

  對塗詩詩說完,陸茵雅轉身走到宛兒身邊,握起她的手,對她身後的侍妾們曉以大義。

  「宛兒妹妹身子未愈,本該在屋裏多休息,好生調養。便是她心情抑鬱難解,想四處走走,妳們也該勸著哄著,免得她身子落下病根,否則日後,還怎替王爺開枝散葉?

  「都是當姊姊的,入府時間比宛兒妹妹長,那麼長時間相處,大夥兒也該曉事,家和萬事興吶,妳們豈能帶頭喧鬧,此事若往外傳去,王爺顔面何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倘若連個王府都整治不好,妳們想,多少人會在背地裏嚼舌根?」

  最後,她一雙妙目落在宛兒身上,淺淺笑開。

  「宛兒妹妹,妳今日當真做錯了,身子不爽快,本該待在屋裏休養,怎好四處走動,難怪詩詩妹妹誤以爲妳身子沒事,換個不理解的人,也要認定妳說謊呢。

  「從現在起兩個月內,妳就乖乖待在屋裏吧,可千萬別疑心姊姊懲罰妳,姊姊全是爲妳的身子骨著想。」

  一篇婉言相勸,她說得玲瓏圓滑,既罰了宛兒禁足,也教訓了其它生事之人,讓她們清楚明白,不管事情真相如何,今日的對峙於誰都無益處。

  「謝謝姊姊教導,宛兒知錯。」她柔柔弱弱地俯身點頭。

  「回去吧,快別在這裏吹風,著了涼可就真的不好了。」陸茵雅拍拍她的肩,輕聲道。

  宛兒轉身,其餘侍妾也屈身告退、紛紛離去,不多久,園子裏隻剩下陸茵雅和塗詩詩,兩人面對面站著,塗詩詩絲毫沒有退開的意思。

  「戲都散場啦,妹妹怎麼還不回屋裏?」她還沒鬧玩嗎?

  「不知王妃是真的單純,相信那個賤蹄子所言,抑或是……另有其它圖謀?」她語氣輕揚,帶起深思。

  她能圖謀什麼?陸茵雅真想大笑一番,卻還是端起架子、語氣淡定無波,繼續扮演她的正妃。

  「妹妹想指控人,總得拿出證據,怎能信口雌黃?倘若我輕易信了妳,對宛兒妹妹做出懲罰,日後真相大白,證實妹妹今日所言皆是誣蔑,姊姊豈不是陷妹妹于不義?」

  陸茵雅一句句堵得塗詩詩無言以對,她怒不可遏地狠瞪陸茵雅幾眼,最後,恨恨拂袖、轉身離去。

  陸茵雅揉揉隱隱作疼的額際,長歎口氣,早失了採花興緻,她對身後侍女說:「走吧,咱們也回去。」

  壢熙目睹整個過程,眼底露出一絲驚豔,她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能分析情勢、洞察一切?他不信她有那麼聰明。

  雖然他比誰都清楚,陸茵雅是受什麼教養長大的,他也聽過那個傳言,知道陸明衛如何傾其心力,培養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後,但……她之前的表現與現在,大相徑庭。

  他從樹後走出,眼角餘光瞥見公孫毅滿臉的欣賞,這下子,他肯定要認定陸茵雅是最恰當的皇後人選了。

  其實壢熙並不否認這一點,姑且不論她今日表現,光是她的家世背景,和父兄所能爲他帶來的助力,她都是最佳的皇後人選。

  幾個大步,他擋住她的路。

  陸茵雅擡眸,眼底有掩飾不住的驚訝,但她恢複得很快,不過是兩個呼吸瞬間,她退後一步,聲調平穩地躬身問安。

  「王爺萬福。」

  「妳怎麼知道宛兒是遭詩詩誣告?」

  他看到了?今日果真諸事不順,或許日後出院子,得看黃曆、挑時辰。

  「我並不知道宛兒是否被誣告。」

  「既然如此,妳爲何偏袒宛兒,與詩詩作對。」

  「我無意偏袒誰,隻是……想當然耳罷了。」

  「想當然耳?」壢熙目光幽湛,凝結在她的身上。

  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眉心蹙起豎紋,澀然開口:「府裏之事,哪件能逃過王爺法眼,今日宛兒還能在園子裏閑逛,未被驅逐出王府,代表了三個可能,其一:側妃之言純屬虛妄,隻不過嫉妒使然,宛兒妹妹果真身遭不幸,痛失孩兒。其二:側妃所言屬實,但苦無證據,王爺不想大張旗鼓,弄得人盡皆知。其三……」

  她頓了頓,皺眉,不知該不該往下說。

  「說,妳的其三是什麼?」壢熙催促。

  在心裏暗歎口氣,她緩聲說:「其三,宛兒妹妹的不幸是王爺授意……」

  這下子,壢熙震驚極了,他與公孫毅互視一眼,兩人都不敢置信地望向她。

  眼神緩緩掠過二人,陸茵雅已經知道答案,屈身。「若王爺無他事,茵雅告退。」

  壢熙擺手,陸茵雅點頭,可從他身側經過時,突地,他握住她的手腕。
眼神緩緩掠過二人,陸茵雅已經知道答案,屈身。“若王爺無他事,茵雅告退。”壢熙擺手,陸茵雅點頭,可從他身側經過時,突地,他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住,她猛地回眸,望見他嘴邊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她——說錯話了嗎?

  像解釋什麼似地,壢熙道:“答案是其一,詩詩嫉妒使然,妄言虛語。”抿唇,不經意間,陸茵雅洩露出笑意。“王爺怎麼說、怎麼是。”她的笑讓他略頓,松開她,心底竟出現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她再次告退,這回,沒人將她拉住。

壢熙和公孫毅進入書房,門關起,兩人頓時皆沉默不語。

  早在書房中等待的謹言,不清楚發生什麼事,隻覺氣氛育異,於是靜待一旁,等候王爺召喚。

  半晌,公孫毅道:“王妃才智驚人,日後對王爺問鼎江山,定有助益。”“是嗎?想當然耳——她是怎麼猜出那個其三的?”壢熙沉吟。

  “當初,我以爲那個‘其三’是個周密嚴謹的計策,現在想來,似乎還有待商榷。”公孫毅停了片刻後,補上話。“王爺,倘若王妃能猜出宛兒夫人滑胎之事是造假,那宮裏和國丈韋安禮那邊——”公孫毅這樣一說,一旁始終沒有出聲的謹言便接起前因後果。

  太子儇熙死後,皇後決意扶植九皇子壅熙,王爺埋在宮中的隱衛發現,雲嬪、皇後與皇後之父韋安禮頻頻接觸,爲此,王爺曾遣人至韋安禮府中埋伏,搜羅各方消息。

  一年前,他們探知王府裏有韋安禮布下的暗棋,王爺知道後,不作聲響,甚至藉由他們傳些假消息回韋府。

  上個月,埋伏在韋安禮府中之人得知確切消息——韋安禮命王府中暗棋在王爺膳食中下藥。

  爲不讓韋府中的隱衛曝光,那菜,王爺讓宛兒夫人吃了。

  之後王府對外傳出消息,說王爺侍妾因食物中毒滑胎,兩個月的胎兒沒了,王爺傷心的向皇上告假三日,三日後神情憔悴地出現在朝堂,皇上還爲此寬慰王爺一番。

  自然,王爺的憔悴看在韋安禮眼中,有諸多猜測——他猜測王爺也中毒,隻是中毒不深,而侍妾陰錯陽差之下、傷了皇嗣。

  不管如何,韋安禮這回雖沒成功拔除眼中釘,但確切篤定的是,他放在王府中的暗棋已深得王爺信任,日後再次下手,並非難事。

  王爺要的,便是韋安禮這個認定。

  “放心,茵雅的‘想當然耳’是觀察我和詩詩的態度而定,至於宮裏,沒有人可以觀察這些,至於那位暗棋姑娘,公孫先生比我更清楚,她已經被人取代。”壢熙篤定道。

  自從知道“暗棋”的真實身分後,壢熙便安插一名丫頭到她身邊服侍,一邊暗中觀察她、模仿她、學習她的一舉一動,下毒事件結束,她的命也隨之結束,現在那顆棋子,是他的人。

  “如果僅僅是觀察王爺和側妃的態度,便能分析出這個結論,王爺——實話說,王妃是公孫毅生平第一個佩服的女子。”他微微一哂。“是嗎?我還碰過另一個能教公孫先生佩服的女子。”謹言低下眉眼,她知道王爺說的是誰,那個——讓王爺念念不忘、讓王妃心存嫉妒,導緻今日夫妻反目的女子,她不敢說這場三人關系中孰是孰非,她隻能暗歎,造化弄人。

  “謹言。”壢熙低喚,謹言回神,悄然走到他身邊。“是,王爺。”“那個啞婆說的事查得如何?”“稟王爺,糧米商人黎越屏遇害確有其事,屬下問過當地百姓,人人都贊黎越屏夫婦是大善人,月月施糧濟貧,年年造橋鋪路,黎家辦了兩個學堂,讓當地百姓有書可念,聽說還曾經出過幾個秀才和貢生。

  ”“所以現下,黎家已無人丁?”“是,當地百姓爲此事震怒,可敢怒不敢言,隻能從義莊中,偷偷收拾黎家人的屍骨合葬。”“該死的貪官!天底下便是有這樣的人,百姓才無法安身,這樣的官,比盜匪更加可恨!”公孫毅咬牙切齒。

  “王爺、公孫先生,還有一件事——”“說。”壢熙也惱,父皇治理大燕多年,年年肅貪,沒想到還是有這樣的官員存在,怎不令人心寒。

  “那個貪官名字叫做韋應男。”謹言低聲道。

  “是韋家人?”壢熙猛一回首。

  “對,是宗人府韋立昌的庶子。我偷偷潛入府衙,尋到許多他亂判冤獄的證據,竊取出來。”她將背上的包袱解下、打開,裏頭有不少案子的卷宗。她才看幾眼,便看出韋應男向施害者要銀子擺平官司的粗糙手法,她估量著,當官者瞞上欺下,遺失這些卷子的師爺定然不敢向上稟報,觀察數日後,發現衙門師爺果如她所料,非但不報,還按印象,編寫了幾份卷子充數。

  公孫毅匆匆看過幾張後,說道:“黎越屏的案子不過是滄海一粟,它之所引起注意,是因爲黎越屏長年照顧地方百姓。”“沒錯,除此之外,屬下還在隸縣的寶通銀莊中查出,韋應男在裏頭竟有多達八十萬兩的存銀。”壢熙一拍桌,恨恨怒言:“八十萬,好個韋應男,一個小小縣令竟比本王更富有。他在其他地方還有存銀嗎?”“不知道,但屬下查出他曾在年初帶二十萬兩銀票回京,至於到京城,給了誰,就無從得知。”“無從得知嗎?怎會,有這麼一道線索,還怕不能順藤摸瓜?”壢熙臉若寒霜摔袖而起。

  韋氏呵,朝廷處處厚待,竟如此目無王法,他龍壢熙豈能放任他們囂張!

  “王爺打算怎麼辦?”公孫毅問。

  “發動宮裏隱衛,先查查那筆銀子有沒有流入宮中。”“王爺想拉下皇後?”公孫毅問。

  可不是,一旦拉下皇後,韋氏在後宮還有誰可依恃?

  “不,隻是先查查。”壢熙吞下怒氣,恢複若幹理智。

  “隻是查查?意思是,尚不能對他們動手?”“公孫先生,你我皆知,如今韋氏族人,表面上看來風光,可他們雖有上百人當官,盤根錯節,勢力龐大,但若要從中尋出年輕一輩有智有謀的可造之材,少之又少,而老一代中,能撐得起局面的,也隻剩下韋安禮和兩三個手握兵權的老將軍。如今父皇正籌謀著如何將兵權收回,在此之前,我們不宜打草驚蛇。”公孫毅聽懂了,這藤,得一條一條順著摸,摸到頂、摸到瓜、摸準了每個位置,待皇令一下,衆人再齊力振臂,喝地,斬草除根。

  謹言覷了王爺一眼,低聲說:“這回是王妃的功勞,若非她心存善念,救回啞婆婆,咱們也得不了這樣一道線索。”壢熙直直迫視謹言,這是第幾次她幫茵雅說話了?

  她曾說:王妃已與初入王府時不同,那年的張揚嫉妒已隨歲月遠去。

  她曾說:王妃潛心修性,極少離開她的院落,更少與其他夫人鬧事。

  她曾說:王妃心慈人善,所作所爲均爲其他王妃表率。

  謹言誇她蕙質蘭心,誇她聰穎仁慈,誇她沉穩冷靜——謹言隻是個隱衛,跟在他身邊十年,比誰都清楚他的性情脾氣,知道他痛恨多話的下人,但好幾次,她逾越身分,講出不合宜的言語,是茵雅真的好到值得她說嘴?或是——她開始對她産生同情?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32:07

第六章 前世遇上今生

  啞婆婆進府後,陸茵雅經常笑,她把她當成無緣孝敬的奶娘,並且,她迷上婆婆的題目,每解開一題,便雀躍老半天。

  這日,黎慕華臨時起意,問:“你上次說要跳給我看的舞蹈呢?能跳嗎?”陸茵雅甜甜一笑,回:“行,可婆婆得再布個題目讓我解。”他想了想,點頭。“去楓林好嗎?”楓林?前幾日他們去過,那裏是個天然舞臺,再加上秋至,滿園楓紅,美得教人捨不得眨眼。

  拿起紙筆,陸茵雅領著黎慕華進入楓林,楓林裏有一組天然奇石雕成的桌椅,在那裏賞舞別有意境,最重要的是,楓林人跡罕至,她們不會碰上多事之人。

  這些天,黎慕華徹底領教了王府妻妾的尋釁功夫,爲王爺要帶塗詩詩入宮一事,日日都有人輪番上陣,她們進入雅雅的屋子,或告狀、或挑撥、或撒潑,目的隻有一個——不平則鳴。

  她們說:憑什麼帶塗詩詩,便是要帶,也得帶正妃呀。

  光看雅雅應付她們,黎慕華就覺得累,倒是雅雅神情自若、不改態度,不管是聽到什麼,都淡淡一笑,不置一詞。

  後來,甚至有人敢指著她的鼻子恐嚇——“王妃便是這般軟弱,才會教人看輕,這狀況繼續下去,怕是過不了多久,位置就要不保。”黎慕華想,這下子,雅雅總該發作了吧。

  沒想到她竟然眼眶一紅,拉起那名侍妾的手說:“妹妹,我明白你一心爲姊姊好,可我能怎樣呢?王爺寵愛的是詩詩妹子呀,都怪我無德無才,連累了妹妹們受欺。”之後,雅雅說出滿腹委屈給她聽,聲聲句句都是怨婦心音。

  這番做作讓黎慕華大吃一驚,他明知道,她根本不把這等小事放在眼裏。

  果然,那名小妾一轉身離開,雅雅立刻拭去淚水,轉身笑道:“婆婆,咱們繼續解題吧。”他看著她,滿臉不解。

  陸茵雅笑道:“在侍妾中,這位小梅姑娘與我是最勢不兩立的,連她都出動了,肯定那邊早已大動作、小動作全出籠,卻仍奈何不了塗詩詩,苦無他策之下,才會想把我搬出去當顆鎮風石。我甯可掉兩滴眼淚、擺一回怨婦,也不願意摻和此事。”她這個王妃當得真夠憋。黎慕華想問:“你當真甘心這樣過一輩子?”可每每提筆,他寫不下這句,在旁人傷口上撒鹽不道德,更何況是雅雅,他怎忍心對她做這等事。

  於是爲避開王爺的妻妾們,他端著筆墨,走在雅雅身後,兩人離開院落,走向僻靜的楓林。

      王府很大,皇帝把此宅賜給大皇子壢熙之後,還按圖紙改建過,許多地方已經翻新,但也有一些部分沿襲舊宅隔局,最難得的是這裏保留許多老樹,有長青松柏,有桃李梅杏,還有幾棵難得一見的蘋果樹。

  府第占地相當廣,像所有王府般,分出前後兩院,前面是王爺平日議事之處,後院的妻妾僕役不能隨意進出。

  後院則是壢熙生活起居之所,一入後院先是大門二門,再來是個極大的院子,院中有樹,有石桌石椅,還有幾個種滿鮮花的花圃,正面有大小兩間客廳,左邊是外書房,右邊是間待客用的餐廳,接著是正院、正房、耳房、西廂房、內書房、小廚房。現在那裏是壢熙和塗詩詩的住處。

  緊接著是後花園,它位於水潭邊,引了一泓活水,形成一個小湖,沿湖岸分佈著亭台樓閣,並種滿垂楊柳,湖的中間則建造一個亭子,想往亭子休憩,可搭小舟,也可以走過彎彎曲曲的橋,即達湖心。

  花園裏綻放著各色鮮花,有幾棵參天古樹和如茵綠草,花園的後面有四個院落,比正院略小,院與院之間以小園子做區隔,每個院落裏,有正房、書房、小廚房等等,格局與正院相差不大,陸茵雅的住處便是最右邊的院落。

  若要去楓林,則要離開住處,繞過園子、人工湖,進入後花園的左方,沿一條蜿蜒小道,走一刻鍾方能到達。

  黎慕華一面走一面想,難怪紅樓夢裏,林黛玉進榮國府要用轎子擡著,不然這般走法,體弱氣虛的她,不暈倒才怪。

  看來想住這種大房子,體力得不壞。

  他們終於到達目的地,文房四寶一放下,陸茵雅就用充滿期盼的目光望向他,她對推理遊戲真是著魔了。幸好從小到大,他心裏一煩,就會拿起紙筆玩玩這個小遊戲,腦子裏的題目存貨量不少。

  他提起筆,陸茵雅便趕緊拿起方墨,爲他磨墨。

  黎慕華想過片刻,在紙上寫下。

  “有三個人到館子裏吃飯,吃完飯後,每個人拿出一千文付帳,店小一一將三千文交給掌櫃,掌櫃的找給店小二五百文錢,沒想到店小二起貪念,偷偷地把兩百文藏在袖袋裏,隻拿三百丈找給客人們。”“請問:這頓飯中,他們一人拿出九百丈,三人拿出兩千七百丈,再加上小二偷走的兩百文、是兩千九百文,那麼,還有一百文跑哪裏去?”陸茵雅拿過紙張,仔仔細細讀過幾遍,她認真思索,在紙上寫寫畫畫,想不出所以然來,再讀一遍——看著她專注認真的神情,黎慕華忍不住好笑,心底暗暗想著:回現代之後,定要把邏輯推理書給找出來,和雅雅一起解。

  突地,她一拍手,笑道:“婆婆誆人,根本不是這樣算的,兩千七百文加上他們找回去的三百文才是他們一開始拿出來的三千文錢,至於掌櫃收走的兩千五百文加上小二偷走的兩百文,恰恰是他們付的兩千七百文才對。”黎慕華贊許點頭,這丫頭腦子不壞,在四書五經、女誡婦德的教養下,沒有養出一顆缺乏創意和刻闆的冬烘腦袋,真是讓人備感欣慰。

  他伸手,比出“請”的動作,要她下場跳舞,陸茵雅卻搖頭耍賴。“那個才不是題目,是謊話,婆婆再出一個。”黎慕華咧嘴一笑,對嘛,這才是十幾歲少女該有的表現。

  他不喜歡她的大家閨秀,不喜歡她端著王妃頭銜,端莊穩重、少年老成、用盡心機的模樣,他比較喜歡眼前這個會耍賴、會笑、嬌嬌憨憨小女兒模樣的雅雅。

  他點頭,再次舉筆。

  “有個當鋪老闆,要教導他四個夥計,大大、小小、中中、幼幼辨別真貨與假貨,便拿出三柄簪子放在桌上,讓他們分辨真假。”“大大說:第一支是真金,第三支是假金。小小說:第二和第三都是假金。中中說:第一支是真金,第二和第三之中,有一真一假。”“老闆聽見,很生氣地罵道:做什麼?學習不用心,每個人都隻說對一半。”“這時,幼幼立刻說出正確答案,你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題目方寫完,陸茵雅眼裏立刻射出光芒。

  她接過婆婆手中的筆,緩聲道:“因爲每個人都隻說對一半,如果大大說:第一支是真金是對的,第三支是假金便是錯的:推到小小的話中,第二支便是假金,第三支爲真金,因此三支簪子分別是真、假、真;可是再把這個往中中話裏套進去,中中的兩句話就全講對了,因此,這個推理是錯的。”她擡眉,黎慕華贊許地朝她點點頭。

  陸茵雅繼續往下推論。“假設大大第一句話是錯的、第二句是正確的,因此,第一柄簪子爲假金,第三也是假金。再往小小的話中推去,因爲也是一對一錯,因此當第三是假、第二便是真金。”“到目前爲止,已知三支簪子分別是假、真、假,最後再套進中中的話裏。第一支是真金是錯的,而第二、第三之中,有一真一假是正確的,答案出籠了!”黎慕華忍不住爲她鼓掌喝采,雅雅果然是個聰明女孩,這麼聰明的她,待在這個女人啥事都不能做的古代,隻能關在後院和一群笨女人勾心鬥角,實在太埋沒。

  陸茵雅樂得笑眯雙眼,說:“雖是不務正業,可在這上頭鬥心計,比和那些女人鬥,有趣得多。”誰說這是不務正業,誰規定製造快樂不能是正業,他應該帶她回二十一世紀,看看那些“不務正業”的人,有多麼會賺錢。

  他取過紙筆,寫下:“跳舞吧,我期待很久了。”陸茵雅笑著:“行,婆婆等著。”她除去鞋襪,拿起一串鈐鐺系在腳踝上,站起身,笑望著婆婆說:“這舞,原本是我被教導來取悅丈夫的,王爺沒看過,倒是讓婆婆欣賞了,婆婆真有福氣呢。”連一次都沒看過嗎?那麼她是從什麼時候便被打入冷宮?難道是大紅花轎進入王府那刻起,她便註定被冷落?

  心一點點的酸、一點點的澀,那個龍壢熙到底是何許人,可以這樣糟蹋一個姣好女子?

  陸茵雅走到楓林裏,楓葉似火,點點火紅在枝頭張揚秋意,風一起,片片落葉在她身上燃起點點楓紅。

  她今日穿著月白蟬翼紗長衫,外罩銀白色羅衣,在秋風吹拂下,衣袂翩翩,宛若下凡天仙,腰間系上金燦燦的瓔珞,而足間的鈐鐺,隨著她的動作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她快步奔向林中深處,背對黎慕華,驀地,她轉身、翩然一笑,兩片白色水袖同時甩出,踮起腳尖,她連續轉身,長長的水袖在周身縈繞出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圈圈。

  她輕輕唱著歌,身體跟著柔美歌聲舞動起來。

  “心心複心心,結愛務在深。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結切獨守志,結君早歸意。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坐結心亦結,結盡百年歲。”一首詩,用九個“結”字,表現她對人間真情真愛的嚮往,兩情相依,生死相許,她願結下萬年恩愛,結下千百年不渝——揚起香袖,帶起一片片溫柔,她時快時慢,時而嫵媚嬌羞,時而清雅淡然,既如梅花盛放,又如青雪飄蕩,她笑得極其燦爛:心底感到暢快無比——她想起那時的待嫁女兒心,想起一面練舞、一面幸福得笑不止歇的自己,想起那般天真善良的陸茵雅,想她對愛情滿懷憧憬。

  哪知花轎擡進王府後,那個充滿喜氣的新婚夜裏,她的夫君心不在焉——愛情破滅,隻空留滿心餘恨。

  她不唱歌了,隻是飛快地跳著、旋著、奔著,她從這棵樹跑到那棵樹,不在乎被磨得發疼的裸足,她一心一意將全身的力氣撒盡,她不想恨、不肯恨、不願恨——一招春風擺柳,一招深海采魚,幾個雲步,幾次飛騰,她不斷不斷不斷跳躍,直到力竭,她慢慢蹲下,白色長袖自空中緩緩飄落,左手一個柔美雲手,她與大地同息——她充滿生命力的舞蹈,讓黎慕華看得癡傻,他欣賞過許多不同的舞蹈表演,在國父紀念館、在小巨蛋、在大型舞臺上,那裏有華麗的音樂、有精緻的燈光,可這裏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女子用自己的生命訴盡青春。

  一個舞得癡,一個看得醉,他們都沒注意到人煙罕見的楓林,有了外人入侵。

  直到一陣掌聲驚擾了兩人,陸茵雅迅速起身、離開地面,和黎慕華同時轉頭。不轉頭還好,這一轉頭,黎慕華受到極大驚嚇!

  他、他、他——他仿佛透過一張鏡子看見自己,那眉、那眼、那鼻唇嘴,連額際那個疤痕都是黎慕華!

  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是他在對待對手時慣用的態度,那個雙手負背,是他在思索時的習慣性動作。

  隻不過現在他穿的不是深色西裝,而是一襲靛紫寬袍;他腰間系的是金帶,不是上好的小牛皮腰帶;他頭繩玉鈕,足蹬青緞涼裏皂靴,一派古人打扮——“王爺萬福。”陸茵雅屈膝,她在最快的時間裏恢複。

  王爺?他是王爺,是自己在心底咒罵過幹百次的龍壢熙?

  天吶天吶天吶——所以龍壢熙是自己的前世,所以自己前世的錯待,讓今生的雅雅即便再心動,也不願意與他共創情愛?!

  這就是答案?就是童女要他返回古代尋找的答案?

  他不確定,但他更不明白的是,雅雅那樣溫柔善良、美麗聰穎的女子,爲什麼前世的自己可以視若無睹,放任她在小小的院子裏自生自滅、孤單度日。

  陸茵雅迅速回到石椅邊,背過身,避開壢熙的視線,套上鞋襪。

  壢熙和一群小妾走近,這會兒黎慕華看得更仔細了,他們兩人有一模一樣的身材和五官,但他沒有龍壢熙那種天生的威權氣勢,龍壢熙的面容嚴肅冷冽,不說話的時候,光是一個眼神,都會教人不寒而慄。

  他是商人,商人的特質是擅於觀察,但龍壢熙的眸子深邃得像見不到底的深潭,教人分辨不出他那雙眼睛背後,是喜是怒是憂是樂。

  “王妃好興緻。”壢熙雖不帶表情,可那言詞裏的嘲諷,任誰都聽得出來。

  他有點惱,因爲半個時辰之前,公孫毅還在對他嘮叨,嘮叨他應該善待陸茵雅、積極培養兩人感情——他不喜歡受人所控,尤其在女人方面。

  塗詩詩搶話。“姊姊莫不是聽人說道,今日妹妹要和王爺到這裏,試演父皇生辰時進獻的舞蹈,所以特意前來與妹妹互別苗頭?”她的話一落,後方那些女人開始竊竊私語。

  “平日表現得那樣與世無爭,原來不是呢,人家早有準備,咱們還瞎忙和。”“可不,王妃也準備了大禮要進獻給皇上,就咱們傻傻地替人擔心。”“隻是名門閨秀隻能裸足跳舞,這種舞搬到皇上面前,豈非犯下大大不敬之罪。”陸茵雅低頭懊惱,怎這般湊巧,無緣無故又遭冤一回?

  可是她不想解釋,解釋是爲了給在意自己的人,那人——她向壢熙望上一眼,緩聲歎息,他不需要,也不會在意她的解釋。

  黎慕華逐一望向那群刻薄女子,平時分別瞧去,倒不覺得怎樣,今日齊聚一堂,竟覺得她們之間有著一張相似的臉龐,初見塗詩詩的感覺,再次躍然而上。

      像誰呢?到底像誰?腦子裏好似有什麼答案將要跳出,可卻又抓不出一條脈絡,正苦惱間,他聽見壢熙出聲:“這是什麼?”陸茵雅不得不向前一步,恭謹回話。“回王爺,那是婆婆給茵雅布的題,讓我打發時間罷了。”“布題?”壢熙目光向那老婦掃去,令他訝異的是,老婦並沒有被他的氣勢壓倒,竟敢與他四目相望。

  她的態度引得壢熙皺眉,這樣的婦人必不是泛泛之輩,這樣的人物,怎麼會跟在茵雅身邊,難道是陸家派來的?

  陸茵雅發現壢熙不悅的眼光,連忙解釋:“那日得王爺允許,與謹言一起到廟裏上香,在途中遇見婆婆,知悉她家人被貪官所害,心憐之餘,領婆婆回府。倘若王爺見疑,近日定當送婆婆到府外安居立命。

  ”是她?黎越屏的親人?如果是的話,他還真欠她一份情。

  “你,過來回話。”壢熙的視線落在老婦身上。

  黎慕華直覺要往前走,陸茵雅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輕輕搖頭,維護之心一目了然。

  她代替黎慕華回話:“婆婆因驚嚇過度,已不能言語,王爺若有事相詢,茵雅可代婆婆回答。”才短短幾天相處,她就和那老婦建立起好感情?壢熙挑眉,問:“這些題,你解開了嗎?”“是,解開了。”壢熙直直看著陸茵雅,一抹惡意閃過,他揚聲問:“你們大家看看,看誰可以解出答案,本王有賞。

  ”紙張傳下去,能將上面的字認齊全的女子沒幾個,更別提解答了,到最後那紙張來到塗詩詩手裏,她斜眉,瞪陸茵雅一眼。

  怎地?賣弄學問?她才不信陸茵雅可以弄清楚這些亂七八糟的題目。

  她把紙張遞到壢熙跟前,整個人膩在他身上,笑說:“王爺欺負詩詩和衆家妹子,誰不曉得姊姊是京城裏名滿天下的才女,詩書禮樂樣樣通,我們怎能攀比,您就讓姊姊指點指點我們吧。”幾句話,塗詩詩讓那些小妾的妒意轉移到陸茵雅身上,茵雅與婆婆相視一眼,無奈,怎地不惹風流事,還得枉擔風流名,她一身腥臊,何時褪得了?輕歎口氣,她接過紙張,將題目一一解開。

  壢熙細聽,越聽越有滋味,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

  壢熙這一笑,十幾道飽含醋意的目光立時射到陸茵雅身上,倘若目光是刀,她早已被射成篩子。

  垂睫肅然,她心知,未來幾日怕是不得安甯了。

  “還有別的題嗎?”壢熙問。

  難不成熱愛解題是天性,沒有在現代生活過的龍壢熙,一被勾引就上了套?

  黎慕華樂觀想著,自己能不能夠利用這個撮合壢熙和陸茵雅?是不是他解套了壢熙和陸茵雅的關系後,回到了現代,就能和雅雅順理成章?於是他點了點頭。

  但陸茵雅不想在此地多待,立即接話:“待婆婆將題目布好,定命人爲王爺送去,茵雅告退。”她被塗詩詩的橫眉豎目瞪得頭皮發麻,片刻都不想多留。

  塗詩詩聽了她的話,不滿全浮到臉龐。布好題之後呢?是不是就要一來一往,她和王爺兩個人關在房裏一起解題?

  這陸茵雅果真不簡單,原以爲她找來美女誘惑王爺的心,發現是老婆婆,才鬆口氣呢,沒想到便是老婆婆也棘手得讓人憎恨。

  “若無他事,王妃一起坐下來吧,欣賞詩詩要獻給父皇的舞蹈,說不定,你還可以指點一二呢,何況——王妃不也是爲此才來楓林?”壢熙清淺一笑,陸茵雅的心卻寸寸涼透。

  他真的如此怨她嗎?是因爲他心中深藏的那個女人,還是因爲她先前多言的“其三”?

  否則她早已過慣淡泊日子,早已不爭不搶不鬥不恨,他又何必幾句話,讓那些像鯊魚似的女子再度對她虎視眈眈?

  “詩詩請姊姊指點。”塗詩詩望向她,眸光裏明擺著的是咬牙切齒的恨,可揚唇笑起來,偏又是柔情萬千。

  該害怕的,可是她卻感到一絲悲憐,對著塗詩詩,她想起當初的自己,真是可笑,可憐又可悲呵。

  “妹妹客氣了。”詩詩走進楓林,壢熙和陸茵雅坐在石椅上,其他人紛紛在後頭找了側位置站著,黎慕華則貼近茵雅而立。

  幾名樂師擇地而坐,待詩詩擺好姿勢便開始奏樂。

  她先是一個緩緩回眸,然後開始舞動身子。

  黎慕華看著她的舞,那是經過精心排練的,應該耗費不少心力工夫,但舞者過度刻意,自然無法和茵雅的渾然天成、真心感動相比。

  一個舞動的是生命旋律,一個想擺布的是觀衆目光,一個享受舞蹈帶來的樂趣,一個精心計較著自己的舞造就多少豔羨,這樣的舞,不需內行人就可以分辨出高下。

  舞畢,塗詩詩向前,盈盈一拜。

  “姊姊,詩詩跳得如何呀?”陸茵雅悄悄地歎口氣,手微微一托。“妹妹請起,妹妹跳得好極。”“王妃忒謙了,詩詩的舞如何與王妃相較,那是雲泥之別、天地之分,怕是她再練上十年,也無法有王妃的成績,或許本王該慎重考慮,該帶誰進宮。”壢熙的話轟地砸上衆人耳膜,引發各種不同想頭——黎慕華想的是:這麼容易?不過兩道題,就引得龍壢熙把心思放在茵雅身上,那麼他是不是再多待幾日,便可以撮合起一對義重夫妻,鶼鰈情深,指日可期?

  塗詩詩聽見此話,卻如五雷轟頂。她汲汲營營多日,怎地到頭來,會弄出這番結果?到底是誰,是誰把今日楓林試演之事傳與陸茵雅知悉,她定要好好清算一番。

  琴師樂師們低頭想,王爺的評語半分沒錯,隻是詩詩夫人連日的用心練習,豈不是白白浪費?

  至於後頭那些女子,心思就更多了,多到不勝枚舉。

  而造成此事的主角卻半點想法也沒有,她心底一片空白,淒然苦笑,深歎——壢熙深深地看陸茵雅一眼,帶著幾分挑釁、幾分惡意,沒有人可以勉強他的意願,便是一心一意爲自己謀劃的公孫先生也不行。

  他轉身離開楓林,身後的女子自然是跟王爺離開。

  待所有人全走光,陸茵雅才緩緩垂下頭,雙手捂住臉龐。

  壢熙怎會不清楚,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今日所言所行,皆是不教她安然度日,即使她已靜靜避於一角,還是不行嗎?

  黎慕華拉下她的手,不解她的抑鬱,難道她不喜歡龍壢熙,不希望被他放上心?

  她仰頭,似是自問,也像在問婆婆:“怎麼辦?他對我的怨恨,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走到盡頭?

  ”怨恨?黎慕華被她的話弄懵了,龍壢熙對茵雅,竟是怨恨?既然恨,爲什麼要娶她入府,既然不喜歡,爲什麼不放她自由?

  他囚著一條無辜的靈魂,難不成是爲了報複?

  那是黎慕華無法理解的邏輯,好聚好散,分手時帶著祝福,才是現代人的愛情準則。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32:30

第七章 話說從前

  黎慕華任由她依靠在胸前,他輕拍她的背,像個溫暖的母親,他期望她能在自己身上得到安慰,但她是個自持的女人,並沒有放任自己情緒過度沉淪。

  她吸吸鼻子,笑著強撐,面對婆婆的滿面疑惑,問:“好奇嗎?”他點頭,誰不對這樣的狀況好奇?他以爲的漸入佳境,在她眼底竟是壢熙無止境的恨意?他的樂觀預期被人兜頭潑了盆冷水,卻不知道原因,這感受實在挺糟。

  “上次婆婆曾經問我,誰是我第二個交付真心的人?”他點頭。陸茵雅提起毛筆,在紙上寫下一串名字。

  龍壢熙、龍儇熙、龍惠熙、龍閱熙、龍務熙。

  她指指上面每個名字。

  “他們是當今聖上的五個皇子,從老大排行到老五,儇熙是皇後所出,是位出類拔萃的人物,很早便被立爲太子,擅長領軍打仗的大皇子壢熙和四皇子閱熙由瑜妃所出,而惠熙和務熙是由宛妃所出。”

      “我曾說過,父親是朝中丞相,再加上皇太後疼我,因此小時候我經常進出後宮,而那時,壢熙的母後瑜妃被禁錮在冷宮中,在後宮那種現實冷漠的環境裏,壢熙和閱熙自是備受欺淩,小時候不懂事,每每遇見有人欺負他們,我老是擋在他們兩兄弟前頭,狠狠修理那些沒把主子放在眼裏的宮人。”

      “年紀漸長,壢熙變得嚴肅、銳利、冷酷,他力爭上遊,傾其力在朝廷上有所表現,以爭取自己的地位。”

      “他成了大將軍,每回領兵出征,帶回來的不止是功勳,還有滿身傷痕,看見他眉梢的疤痕嗎?他身上有更多、更多,用性命換取榮耀的標記。他再不需要我的多管閑事或者關心,他開始與我保持距離,那時我眼中的龍壢熙是個危險人物,再不是小時候所見那個可憐兮兮、需要我這位元英雌挺身保護的大哥哥。”

  “除了壢熙,與我相近的還有惠熙、務熙,我與他們青梅竹馬、相親相依,我成日跟在他們屁股後面野,他們縱容我的任性與淘氣,爹娘甚至認爲,長大之後,皇太後定會將我賜婚給惠熙哥哥或務熙。”

      “十三歲的我飽覽群書,卻還不懂得好端端的人,爲何要化爲孤石苦相思,不懂桃葉傳情,竹枝何怨。有回我與三公主一言不合大吵起來,因爲壢熙帶兵西征,而她言語苛刻、欺侮沒人可依恃的閱熙。她盛怒之下,一把將我推進禦花園的水池,那池水深不見底,我又不會泅水,掙紮幾下便往水裏沉。在水中安靜得可以,我聽不見岸上的喧嘩聲音,我漸漸失去掙紮力氣,我想,這回死定了,很後悔自己的魯莽,可事已至此,已無法可想,閉上雙目、放鬆手腳,我開始感受死亡。”

      “突然,一雙手臂緊摟住我的腰,將我往水面上帶,猛然張眼,我認出那人,是壢熙,他回來了——而且我泛起笑意,在他懷中,我感到好安心——”“清醒後,他的臉孔、他的身影烙在我腦子裏,再也除不去,我想著他救我出水的那幕,我在他嚴肅的臉龐找到心急,他擔心我嗎?他在乎我的,是吧?他知道不管在後宮地位如何,我的心終是向著他的,對吧?”

  “此時我終於理解什麼叫‘過盡千帆皆不是’,理解‘一寸相思一寸灰’,也終於明白甯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我反複想著,越想便越是相信,壢熙喜歡我、愛我,一如我對他。

  “明白自己心意後,我深覺對不起務熙,打小時候起,他待我最好,哄我寵我,有什麼新鮮玩意兒總迫不及待送到我手中。隨著年紀增長,務熙不改初衷,仍舊以真心相待,我不知道怎麼辦,隻能不斷在心底否決他幹般萬般的好。”

      “宮裏傳來消息,皇上有意將我賜婚給壢熙,爹爹問我想法,我自然是千恩萬謝,一個勁兒的點頭。”

  “於是我寫信讓務熙別把我放在心上,甚至爲斷他念頭,我殘忍地用歡快口吻告訴他,自己即將嫁與壢熙,請他爲我祝福。”

      “事後我常想,這算不算報應吶,便是因爲我對務熙哥哥殘忍,才會換得壢熙對我殘忍。這麼一想,心就透徹了,再無怨恨,因果、因果,人總是造因,那果報自然是咎由自取。”陸茵雅低頭一歎,撫了撫裙擺上的皺折,她想起那年竹林裏抱著紅梅的小宮女。

  她的信讓務熙哥哥落淚了,看見他的淚水,她心疼、抱歉,可是她萬萬不能出面,一出面便是千結萬結,糾纏不清。

      幸好啊,那個宮女出現,她唱歌安慰務熙,還說了一個亞當和夏娃的故事,告訴他,上天如何取下男人身上一根肋骨創造女子,他們才是真正的一體,無論如何都分割不開的一體,而陸茵雅,並非取自務熙身上的肋骨。

      眼見小宮女安慰了務熙的失落,讓躲在竹林裏的她合掌感激上蒼,感激他派來這樣一名女子——黎慕華扯扯她的衣袖,陸茵雅才驚覺自己發呆太久,他將白紙放到她眼前,上面寫著:務熙後來怎樣了。

  “他找到他的夏娃、他的肋骨、他無法被分割的一體,在梁州過著幸福美好的日子。”

      “夏娃?你從哪裏聽到這個詞?”他很驚訝,難道這個時代已經有西洋傳教士的出現,並且廣傳宗教故事?

  “從一個宮女身上,她是個奇特的女子,她安慰人的方式很奇怪,說話口吻、態度看法,連行爲舉止都與一般女子截然不同,我欣賞她、喜歡她,可那回,我隻能遠遠看著她,無法現身,我總想著要同她交上朋友,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曉得自己錯失了什麼——”“什麼意思?”他搖頭,雖不明白,但他隱約感覺,茵雅的故辜可以爲自己解開什麼。

  “我繼續說故事吧,那麼婆婆就會明白我的意思。”她輕哂。“皇上賜婚,將我嫁與壢熙,他毫不猶豫地同意了,他的不猶豫讓我更加確定,他喜歡我、心裏有我。”

      “我歡天喜地的幻想著,幻想我終於回到那個男人懷中,我立誓要爲他,當一根好肋骨,我將處處爲他著想,愛他、敬他、奉他若天,我將幫助他,完成他想要的志業。”

      “記不記得,有算命先生曾經說過,我是母儀天下的富貴命?可是我滿懷的幻想在大婚那夜裏,粉碎徹底——”

      “發生什麼事?”黎慕華急問。

  “大婚那日,壢熙從宮裏帶回一名女子進府。”她停了話、吞下喉間哽咽,要承認別的女人是夫君心中真愛,多傷人。

  黎慕華沒催促她,隻是靜靜地看著她滿眼盛載的悲哀。

  “她是壢熙心愛的女人,也是其他幾個皇子心目中的最愛。壢熙和惠熙、儇熙,明裏和睦、暗地較量,爲太子之位、爲朝堂地位而爭,這是所有皇子都免除不去的宿命,皇室中,沒有親情、沒有兄友弟恭,但爲那名女子,他們竟同氣連枝,相互合作。”

      “後來我聽到太多耳語,比方:壢熙親手佈置那女子居住的院落,卻把迎親的新房交由總管打理:壢熙費盡心思,爲她自各處搜羅各種小說珍本:壢熙將宮裏爲我準備的雲絲緞裁成衣,送與那名女子——”陸茵雅喉間微顫,再也說不下去。

  須臾,她吐口氣,無奈搖頭。

  “我是女子,聽見這樣的事,豈能不嫉妒?我想去會會她,沒想到她住的院落前,有大把衛兵看守,爲此我陪嫁的貼身丫頭小婉心生不滿,一個嘴快,在壢熙面前多說了幾句,你猜,結果怎樣?”黎慕華握上她的手背,爲她的處境心疼。

  “那瞬間,我感受到壢熙的殺氣,小婉是服侍我多年的丫頭,我怎捨得她離開,但爲了保住她的命。我還是承諾把小婉送出王府,那等同於當著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我忍下,爲了夫妻感情。”

  “後來,那女子趁壢熙出皇差時逃離王府,爲害怕壢熙再度將她找回來,我使心計,刻意不讓人通知他,還矯情地到衙門裏報案,大張旗鼓地幫壢熙尋找那名女子。”

      “這些行爲替我贏得賢德美名,卻也讓我父親鬧到皇帝跟前,埋怨壢熙前腳迎我進門,後腳便讓那些不三不四、來曆不明的女子進王府。”

      “因此,皇帝對那女子心生不滿,壢熙被狠狠訓過一頓,再不能明目張膽尋人,而我心底還盤算著,倘若她被宮裏先行找到,自然會有人替我將她除去。”
  
      “許是從那時候起,壢熙便怨上我了,他命人將他的衣物搬進書房,自此,我們成了有名無實的夫妻。”

      “我無法應付這樣的事,才短短一個月不到,婚姻竟走到這等田地?我是陸茵雅、陸丞相之女,我的美貌與才藝、我的賢德與聰慧,多少男人踏破陸家門檻,想求得一見,誰料,在壢熙眼底,我什麼都不是。”

      “爲報複他,我欺淩他的心腹謹言,我苛待府裏下人,我惡毒、我偏激,我做出所有能讓他注意到的壞事情,我言語刻薄、我滿懷嫉妒,我壞到攬鏡自照,厭惡起裏面的自己。”

      “我真的好討厭那樣,討厭因爲愛,讓自己變成壞人,討厭自己的嫉妒狹隘,討厭鏡中的自己面目可憎,但我沒辦法阻止自己的憤怒與不平,沒辦法阻止自己變成壞女人。”

      “多可悲呵,曾經,在教習嬤嬤指導我那些手段心計時,我還冷冷地嘲諷了她們幾句,大言不慚地說:嫉妒的女人,是因爲不夠自信。我天真的以爲,自己的婚姻絕不會像旁人一樣鬧出一場大笑話——現在想來,怎麼不是笑話?”她長歎口氣,回眸苦笑。

      “當壞女人,真的很辛苦。”茵雅一再重複的字眼,讓黎慕華想起雅雅那句被他評爲“世界第一爛藉口”的話——我覺得和你在一起,我會變成一個壞女人。

  難道是因爲前世的記憶,讓她在愛情面前卻步?

  他緩緩歎出胸口鬱悶,難怪童女要說因果,果然從頭到尾,都是他一手造就的錯。

  “半年後,我出府,意外過見小婉,她一看見我就跑,我想也不想就命人追上。婆婆,您知道嗎?小婉啞了,還失去一隻胳膊,是壢熙下的毒手吶,當時我察覺的殺氣半分無錯——”

      她扭緊十指,哀愁道:“趕走她還不夠,爲那女子,他竟對一個威脅不了自己的小婢女下手,小婉也不過多說幾句話呀,又或者,他真正想割去的是我的舌頭、我的手。那一刻,我深切明白自己錯了——壢熙對那女子的心意,是我無法想像的深。”

       “後來呢?”他用目光相詢。

  “沒多久發生了梁燕大戰,太子爲國捐軀,有一名女子扶棺回京,聽說她與太子兩情相悅,約定一生,她心甘情願,義無反顧地願爲太子殉葬。”

      “皇上問她,所圖爲何?她說她圖的是生不同衾、死同墳,圖著在天雙飛、在地同枝,天上人間、黃泉路上,心相隨。”

       “這樣堅貞的愛情,怎能不教人心生感佩,我同情她、贊佩她,卻也羨慕她,羨慕有一個人可以讓她全心全意去愛,也羨慕她得到太子全心全意的愛情。”

       “我進宮見到她,知道最最諷刺的是什麼嗎?”

      “她竟是那個讓我使盡手段,不願意她被壢熙找回來的女子,她是壢熙心中的最愛呵!”

      “我終於明白,難怪壢熙下手兇狠,他對我不隻是怨,還有無數說不出口的恨。若非我阻止他尋人,以至於太子儇熙捷足先登,他們怎會愛上彼此、認定彼此,即便生死,也無法將他們分散。”

      “是我親手破壞壢熙心中那塊純淨愛情,他怎能不惱我、恨我?”

      “那女子要我好好對待壢熙,說我已經負了務熙,萬萬不可再負壢熙,她要我承諾,用所有、所有的力氣來愛壢熙,無論他是否待我冷漠,是否無視於我,我隻能對他專心專情。”

      “呵,真是好笑,相信嗎?她竟也是那個說亞當夏娃故事,安慰務熙的小宮女,是我衷心欣賞、喜歡,想同她交上朋友的女子吶。”

      “那樣好的女子,怎能怨壢熙愛上她?如果我是男人,怕是也要愛上——”

      “喪禮過後,壢熙大醉三日不上朝堂。我允了那女子的話,一心一言爲他周全,我上報父皇,太子殤,壢熙大慟,急病兇猛,皇上感念他手足情深,爲他加官進爵。”

      “我盡其所能,溫柔相待,但換得的是他的冷漠,不久他恢複正常,卻在外頭網羅女子,一個個帶進府邸,原以爲他是想氣我、嘔我,後來見過那些女子後,我才明白,陸茵雅吶,便是讓他氣上的本事都沒有,他從來、從來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那場大婚,純粹是我自己的幻想。愛情?幸福?美滿?琴瑟和鳴?白頭偕老?當根好肋骨?都是笑話一場。”她越講越覺得好笑。

  “他帶女子進府的事傳開了,有人說我無德、有人傳我是惡婦,有人說陸府千金的才情是言過其實。”

  太子死去,壢熙成爲皇上最倚重的人物,爲消滅這些謠言,皇帝又賜下一門婚事,禦史大人的掌上明珠——塗詩詩。

      “我以爲壢熙會拒絕呢,以爲他會痛恨起天底下的名門千金,可令人意外的,他非但同意了,還把我遷移到目前所住的院落,光明正大讓塗詩詩進入主屋,他親手張羅大婚事宜,他的快樂看在我眼底,就像把利刃深深地淩遲著我,好幾次我想,也許死了,眼不見爲淨,會教自己舒服快意些。”

      “直到塗詩詩嫁進門那天,我終於明白了壢熙的樂意與偏心,因爲她和所有壢熙帶進府的女人一樣,都有一張和那女子相似的臉龐。”壢熙的樂意狠狠地在她心頭再刺上一刀,她想起那日、想起瑜妃,也想起那個殘忍到讓她痛不欲生的事實——壢熙與塗詩詩大婚前,瑜妃娘娘召她入宮,她心有疑懼,以爲母妃要埋怨自己治家無力,責備她無全心服侍,以至壢熙風流在外,壞了名聲。

  她一步一步緩行,垂著頭,心想,這台階永遠走不到底便好了。

  日光照在她的背脊上,隱約有種毛躁的熱和不安刺刺的癢著,突然間,她想到什麼停了下來,擡起手,擋去眼前白花花的日光,望向遠處那片池子。

  倘若當時壢熙沒救下自己,今日,他是否會得償所願?倘若她沒走過那劫,是否兩人的命運就此錯開,再無交集?倘若她從來沒有愛上過壢熙,是不是,沒了嫉妒、多了賢德與包容,這個正妃,她可以當得更自在愜意?

  “王妃,娘娘在等您呢。”太監輕聲喚她,她回過神,繼續往前走。

  進入大殿,瑜妃見著她,什麼話都沒多說,幾個快步上前,便緊緊摟住她,柔聲在她耳畔說道:“對不起。”短短三個字,像柄大斧頭,剖開她的胸腹,那些憋著、壓著,不能說出口的委屈,就這樣子給劈出大洞,來不及出聲,酸楚便爭先恐後湧出。

  淚水像大雨,一串一串不止息,她垂下頭,任它們在裙子間暈出一片濕。

  “對不起,我不該同意壢熙娶你的,明知他心底隻有初蕾(楠楠)丫頭,娶了你,根本無法帶給你幸福。”她仰起臉,淚水凝在腮邊,原來壢熙的心事,母妃全數知道!

  “這孩子太固執,他一心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他竟去求得皇上親口承諾,待迎你入門之後,便可隨心所欲娶他想要的女子爲側妃。我心知初蕾丫頭身分低賤,若不這麼做,他無法爲她爭得名分——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我比誰都清楚,可卻沒料到情況會演變成現在這步田地——”後面的話,半句都聽不進去了,她茫然地望向殿外,明明是晴朗的好天氣呵,她怎會感覺寒風陣陣,全身骨頭瑟瑟地寒了起來,怎會聽見雷雨交加的聲音,感覺雨水將她泡成落湯雞?

  原來、原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壢熙才看不上陸家勢力,那個皇後預言於他不過兒戲,之所以沒拒絕迎娶,隻爲拿她當一步早棋。

  障眼法呵,她心心念念、期待多時的婚禮,隻是爲了周全他心底愛情的障眼法。

  陸茵雅,你什麼都不是,你的存在隻是爲了成全別人的愛,無權成全自己!她在心底對自己咆哮。

      終于弄清楚了,難怪小婉不過幾句多言,便被削去舌頭、手臂,難怪他親手佈置楠楠的新屋,卻把喜房交給下人,難怪楠楠離去,他搬進書房、連表面工夫都不願做了,難怪他新婚夜裏——好吧,把帳全算到她頭上,是她的錯,一顆棋子不該擺布他的愛情:是她的錯,她沒認清自己的存在定義;是她的錯,她不知道在愛情中,不被愛的那個,即便是霸住正妃位置,也是永遠的路人——真是的,好悲傷的恍然大悟——她忍不住笑、也忍不住淚,她笑著抹去不停落下的淚水,她笑著對著瑜妃不停、不停搖頭。

  “不公平呵,母妃——”隻吐出六個字,她再也擠不出任何言語。

  一顆心到底要傷到什麼程度才會碎去?她以爲一次次的認清,已經磨得她再無喜辱,沒想到知道最後一點真想,卻還是很痛。

  她曾自問,要委曲求全到什麼檬的境地,才能讓壢熙心平?

  現在弄清楚了,不可能,因爲無論她怎麼努力,都追不回過去光陰,還不起他一段愛情,所以她與壢熙——從踏入花轎那刻起,便註定了一出名爲陸茵雅的悲劇——黎慕華拿起紙張,放到她眼前,喚回她的心神。

  “人總是在下一個轉彎,才看得見新方向,死亡是最怯懦的方式,它不能解決任何事情。”她明白婆婆是在安慰自己,微微閉目,手指揉壓著額際。

  心痛著,她卻不能大哭大叫,血湧到心尖上,隨著歲月凝結成鮮紅的血痂,如珊瑚一般光華,旁人見了,隻看見它火紅美豔,殊不知那是多少的委屈哀怨凝結而成。

  他再次拿起毛筆,決定證實心底懷疑,他顫巍巍地在紙上寫下,“告訴我,那名女子的姓名。”陸茵雅接過筆,帶著些許哀愁,在紙上寫下令她心痛的名字——簡鬱楠、楠楠。

  果然——他沒猜錯,難怪他總覺得那些女子的眉目很熟悉,難怪茵雅說那女子的行事態度、看事觀點,與這個時代女人截然不同,那是因爲,簡鬱楠和自己一樣,都是穿越人。

  所以她會用奇怪的言論說服人,會拿亞當夏娃安慰失戀男人,也因此深深吸引衆皇子的愛戀。

  總算弄明白了,明白自己爲什麼對弟弟的妻子簡郁楠有種莫名情結,爲什麼他對同類女人總是抱著濃厚興趣,前世影響著雅雅同時,也影響了他。

  望著茵雅的哀戚,他有滿腹抱歉。

  不管是不是前輩子,是他把她天真浪漫的情懷謀殺殆盡,是他讓她變成連自己都討厭的壞女人,是他讓她陷入一個無法脫身的痛苦婚姻裏面。

  他激動地抱住茵雅,手臂微顫,可惜他無法說話,不然他要告訴她,他有多抱歉。

  他在心底咒罵龍壢熙,他怎麼可以那麼自私,怎麼可以爲了自己的幸福,犧牲另一個女人的幸福,他怎麼可以無視她的感情?無視她的悲淒?

  陸茵雅緩緩吞下喉間哽咽,再次告訴自己,過去了,全過去了,那些過去再也影響不了她,充其量,它不過是個故事,一個已經遠離自己的故事,她得學著雲淡風輕,下回再同人講起這些,她要像講別人的故事那般,無情無緒。

  深吸氣,她努力恢複平靜,推開婆婆,握住她蒼老幹瘦的手,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婆婆,沒關系,最苦、最難熬的時候已經過去,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母妃時常給我寫信,她一次次勸我,於男女情事看開、看淡,緣分本是天註定,強求無益。”

      “可不是嗎,古今多少癡女子,下場如何結局如何?舍情棄愛,丟了愛情,還有親情、還有友情,多少人憑藉著這些活下去,我自然可以和他們一樣,平平淡淡過一生。”

      “我弄明白啦,強扭的瓜不甜,別人愛爭就由她們爭去,我要讓自己過得舒心愜意才對得起自己,現在又有婆婆陪我,未來的日子肯定越過越快樂。”這種日子誰會舒心愜意?哪個女人不想有人疼惜、有人專心?誰規定她隻能憑藉友情、親情活下去?

  他終於理解,爲什麼她要說:“他對我的怨恨,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走到盡頭?”那個龍壢熙夠狠、夠絕,她已經退到舞臺下,他卻連平淡的日子都不允許她過,誇她聰慧、誇她舞藝高超,目的不過是將她推到最前面,任憑那群女人再折騰她一回。

  如果今生可以殺死前世,而不會改變任何輪回或曆史,他樂意這樣做。

  望著黎慕華忿忿不平的表情,她柔聲道:“婆婆,別氣了,我明白你心疼茵雅,但人生總有無奈,無論如何,我還是陸丞相的千金,她們再強再恨,也撼動不了我的位置,頂多咆哮幾聲,製造點小事件,總之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說不定哪日,壢熙真讓我當上皇後、母儀天下呢。”話說完,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那顆心,早已死絕,那盼頭,早已不存希望,她隻想安安分分當這個有名無實的王妃,繼續爲壢熙爭取陸家的支持、爲陸家爭取一份希望,直到——黑白無常來迎她進入幽冥地界。

  陸茵雅的院落裏果真鬧騰了數日,每天總有人藉事來訪,有冷嘲熱諷的,有表態支持的,不管是哪一種,陸茵雅還是三言兩語、避重就輕,把人給打發了去。

  直到王爺依舊決定領塗詩詩進宮的消息傳出,她才又重得安甯。

  這日,陸茵雅和黎慕華又就著一張桌子在解題,題越做越難,花的時間越來越多,每回解出答案後,陸茵雅也更倍感成就。

  西下的陽光從窗口斜斜射進幾道金光,微涼的夜風陣陣吹來,她盯著紙張上的字句,而黎慕華盯著她的臉龐。

  這幾日,他老想著同樣的事——他該怎麼做?

  雖然她口口聲聲看淡情愛,口口聲聲緣分強求不得,雖然她總說不必與他人爭寵、鬥心計的日子,愜意極了——可她眉宇間的憂慮勉強呢?

  沒有女人會因爲丈夫的冷落而感到愜意,她隻是驕傲著、否認著,以爲否認過千百次,就真的會不寂寞。

  凝視著她,無數的抱歉在心底堆積,如果他不出現呢?她是不是要一輩子抑鬱寡歡,是不是要對愛情、對婚姻、對男人徹底失望,是不是要在未來幾世的輪回裏,恐懼男人、拒絕愛情?

  屋內的甯靜被一聲刻意造作的叫喚聲給破壞殆盡,他與茵雅同時擡頭。

  “姊姊真閑情逸緻呢。”塗詩詩示威似地走進屋內,這院裏沒有任何下人攔住她,因她沒把王妃看在眼裏,對茵雅的下人,要打便打、要罵便罵,茵雅看不過眼,便下了道命令,往後塗詩詩來訪,任她自由來去。

  陸茵雅悄悄歎氣,不都該出門進宮了,哪還有閑空往她院裏繞一圈?想得到她的羨慕眼光?免了吧,她還不至於爲這種事情心感羨慕。

  “姊姊還在研究那些傷腦筋的東西嗎?別費心思了,那日王爺不過是隨口說說,怎會對這些雕蟲小技上心,姊姊想仰仗它們挽回王爺的寵愛,怕是有些難呢。”塗詩詩進屋,後頭跟隨幾名女子,都是和她有著相似臉孔的侍妾們,她們看好戲似地盯著兩人瞧,深怕遺漏哪號表情似的。

  茵雅笑望她的精心打扮,她身穿一襲粉色金絲銀線繡成的孔雀上衣,下麵是一襲桃紅繡百花爭豔長裙,衣服外罩一層淺金流彩紗衣,裙子下擺處綴著密密的金珠,每走一步便發出清脆撞擊。

  她頭上梳了個繁複華麗的鹿髻,飾以玉蘭紋琺琅彩頭釵,鎏金花托包鑲橄欖形陽綠翡翠長簪,簪頂垂下條條金流蘇,底端綴著菱形紅寶石,身子一動,便是滿室流光溢彩,指問戴著一枚雕著千層牡丹的和闐籽玉,臉上畫了個精緻妝容,整個人看起來富麗高貴。

  “妹妹打扮得真美,要準備進宮了不是,怎還有空往姊姊這裏轉轉。”

      “哪裏是有空吶,妹妹是特意走這麼一趟的,我擔心姊姊空等,擔心姊姊還癡心妄想著王爺會記起飽讀詩書、舞藝絕倫的姊姊,臨時改變主意想帶姊姊進宮呢。”茵雅不願回答,隻想等塗詩詩自覺無趣,趕緊離開,沒想到偏有那種愛生事的,橫插入一句。

  “原來側妃是好心吶,我們全都猜錯了呢,還以爲側妃是特意過來向王妃姊姊商借那襲正紅色緇鳳舞九天輕羅錦衣充門面呢。”說話的是倩倩,倩倩雖出身青樓,但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學問比起塗詩詩還高上那麼幾分,因此一群侍妾當中,塗詩詩最討厭她。

  幾句話頂得塗詩詩臉色大變,她霍地轉頭,幽深目光有如淬毒的利刃,筆直射向倩倩,咬牙切齒間,她秀麗容貌扭曲晦暗,她想也不想,擡起下巴,手一揚,一巴掌往倩倩揮去。

  事情來得突然,倩倩竟來不及閃避,清亮的聲響後,她臉上留下一個鮮紅掌印,瞬地,她的臉頰高高腫起,而嘴角處有一絲鮮血緩緩滑下。

  “我還以爲是哪家的名門閨秀在說話呢,原來不過是一名青樓妓女,不簡單嘛,小小妓女也知道正紅色緇鳳舞九天輕羅錦衣。”塗詩詩那巴掌是用盡全力打的,手掌心正火辣辣地疼痛著。

  正紅色衣裳隻有正妃才有資格穿,即便王爺怎麼偏寵,于禮於制,她都不能越過陸茵雅,這口氣,她早已吞咽不下,陸茵雅不過是個王爺不聞不問的棄妃,不過是占著娘家餘感的女人,憑什麼就是越她一級!

  塗詩詩怒視那群侍妾,歹毒而怨恨的目光射得衆人紛紛垂目不敢言,但倩倩不低頭,詩詩口口聲聲的妓女,惹惱了她。

  沒錯,她是妓女,可除了一對能幹的爹娘以外,塗詩詩哪裏贏得過她。

  陸茵雅歎氣,不得不出頭緩場。“妹妹別生氣,還是早點出門吧,免得誤了時辰。”

      “怎麼,妹妹身爲側妃動不了姊姊,難道連幾個不上檯面的小妾,也沒資格管教?”話說到這上頭,已是半點餘地不留,塗詩詩豁出去了,怒目一轉,滿目恨意轉嫁到陸茵雅身上,她比誰都清楚,除非陸茵雅不在,否則她永遠無法被扶正。

  她這是招誰惹誰?茵雅滿心無奈,可事至此,她若再不出聲,任由塗詩詩繼續跋扈囂張,怕是往後再無甯日,她隻是不願管事惹事,並不代表她是個可以受欺淩,卻半句不吭的主兒。

  “妹妹說這是什麼話呢?姊姊做錯事,就算王爺看在夫妻情分上半字不提,上頭不是還有皇上、皇後、母妃可以管著嗎?怎就輪到妹妹來動這個手了。”

      “平日裏,妹妹出言不遜,姊姊總想著妹妹年紀小,讓著便是,何況家和萬事興,事情鬧大了,豈不是讓王爺沒臉?否則,皇奶奶經常傳口諭讓我進宮看她,我能不揣著機會,好好告上一狀?姊姊奉勸你幾句,常存善念,必有後福,同是姊妹,誰曉得王爺哪天會更偏疼哪位妹妹,擡了她身分地位呢。”陸茵雅說得不輕不重,聲音淡然悠遠,帶著居高臨下的自矜,讓塗詩詩一張俏臉漲得邇紅。

  簡單幾句話提醒了塗詩詩,無論王爺如何看待,宮裏看重的還是她,朝堂上,領事主事的仍舊是她的父兄,再不願意承認,陸茵雅都是府裏的正統主子。

  可是,塗詩詩怎吞咽得下胸間那口氣,她還想反唇相稽,但貼身丫頭湊上前,低聲在她耳畔說:“總管已經催過兩回,怕王爺等得不耐。”塗詩詩憤慨,卻不得不冷哼一聲,撂下不屑眼神,離開陸茵雅的屋子。

      她一走,小妾們紛紛圍上來,一人一句,告的全是塗詩詩素日裏的惡毒尖酸,要茵雅爲她們作主。

  陸茵雅豈不明白她們的心思,然出一回頭,不曉得還得紛紛擾擾多少天,真與塗詩詩杠上,她還有平靜日可過?

  她裝出滿臉無奈道:“妹妹們,剛剛是瞅著時辰將近,塗詩詩沒心情也沒力氣和我鬥,我才能揣著身分訓她一回,否則,你們都親眼見到,即便我心計用罄,在楓林裏表演上那麼一段才智身段,最終王爺不還是決定帶她進宮?”

       “襄王有夢,神女無情,你們清楚,在王爺心底,我的地位遠遠不及她,至今姊姊未得一封休書、送回娘家,不過是王爺還有用得著我爹爹的地方,我豈能不更加安分守己?倘若你們能齊心合力、好好侍奉,討得王爺歡心,或許還有與她一較長短的機會,瞧瞧,哪個王府裏沒有三、四個側妃,等你們幾位擡了身分、集衆人力量,還怕不能與塗詩詩抗衡?至於姊姊我,實在是心有餘、力不殆焉。”一席話,說得她們小臉含笑、眼睛透露出希望,略略屈身,她們同時離開。

  黎慕華望著茵雅半晌,挑起眉毛,提筆寫下。“楓林那幕,是你精心策劃?”陸茵雅失笑。

      “當日之事,婆婆不是再清楚不過?可就算我矢口否認,也沒人會信我,不如直接承認,還能替自己解一回圍呢。”

      “婆婆,我隻想相安無事就好,至於外面,那些女人之前沒有硝煙的戰爭,我不想插手,就讓她們當我懦弱無能吧。”她已經不管不顧旁人對她的看法,不在意自己的地位待過,她真甘心守著這個小院落,走完一生?

  他心抽著、疼著,像是誰拿了柄小刀在那裏,一寸寸地挖著。

  “至於王爺帶塗詩詩進宮一事,婆婆別爲我不平,我明白王爺心裏在想什麼。”好得很,他都不明白自己的前世在想什麼了,她竟然明白?“說給老婆子聽看看。”

      “默契。王爺肯定和我爹爹之間有默契,他們不願旁人將陸家和王爺聯想在一起,皇上最忌諱官員們和皇族結黨營私,因此,之前有人想擁護九皇子龍壅熙入主東宮,情勢頗急,我父親還是沒有出面上摺子擁戴壢熙。”事後證明,他們是對的,皇上不但沒下聖旨封壅熙爲太子,聽說還對韋氏家族不滿,有些動作。

  “他刻意帶塗詩詩進宮,是爲表明他與陸家並無勾結?”

      “對,倘若能讓皇上或外人認定,因爲我的不受寵,導緻王爺與我爹爹之間有心結,那更是再好不過。”黎慕華點點頭,再問:“那爲什麼你要她們齊心合力伺候王爺,難道你對王爺,已無半分心思?”她愁眉不語,抓起一繒發絲,在指間繞著。

  許久,再度揚眉時,她說:“如果我的心思不能成就他的快樂,那份心思就省了吧。不管他是不是作夢,如果那群像楠楠的父千,能夠帶給他快樂,可以讓他抓住那一點點微末的幸福,王爺——其實很辛苦。”女人吶,明明苦、明明痛、明明有說不出口的哀愁,卻總還是在最後關頭,心疼男人的苦。

  黎慕華喟歎,龍壢熙啊、龍壢熙,你怎麼能錯失這般愛你的女子,怎能無視她的真心意?!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32:48

第八章  壽宴

  鳳儀台是用純白色的玉石築就,欄柵皆爲青玉,規模不算大,但處處精雕細琢,富麗堂皇,整個後宮,皇後獨獨鍾愛這裏的景緻,聽說此處是已故太上皇爲心愛女子所築,每有家宴便在此舉辦。

  鳳儀台臨水而建,水池中間另有一處表演檯子,與鳳儀台相距不遠。

  夏日時節,池中蓮花盛放,空氣中傳來清冽花香,讓人心曠神怡。在此處,可一面觀賞舞臺上的歌伶舞伎表演,一面享受著水面上吹來的徐徐涼風,是人生一大樂事。

  秋日時分,百花盡失顔色,獨獨此處,幹百盆各色鮮菊綻放。

  今日鳳儀臺上鋪滿大紅地毯,擺放菜肴的黃楊木桌上依次排開,金盤、銀盤、水晶盤,上面放滿禦膳房的精心料理。

  桌子後頭坐著諸位皇子、公子及王妃們,廳首上座是一把盤龍赤金椅和三張雕鳳金椅,上面鋪著最柔軟的絲緞繡墊,繡著金黃龍鳳圖案。

  皇太後酒過二巡,不勝酒力,便提前離席,由宮女太監護送著回壽安宮。

  現在首位上坐著皇帝、皇後以及瑜、宛二妃和數位皇帝疼愛的妃嬪,因是家宴,各皇子與他們的妃子都準備了表演。

  節目上場,有人跳舞、有人唱歌,有年紀尚稚的小皇子搖頭晃腦,背著大家耳熱能詳的五言詩,也有幾個十來歲的皇子,和著樂師,在臺上表演打拳,樂得皇帝闔不攏嘴。

  今夜入席的皇子並不多,除已故的太子儇熙和行蹤成謎的惠熙之外,遠在梁州的五皇子務熙,以及被派皇差,還在連夜趕路回京的閱熙也不在席間。

  月上樹梢,入夜已深,皇子們精心準備的節目表演完畢,便開始獻上送給父皇的生辰賀禮。

  禮宮一一唱出禮單,太監依序在場外列隊,待禮官唱名後,上前呈上賀禮。

  “十六皇子,呈上藍田暖玉佩一對,及親手所寫之幹壽圖——”隔著衆人,皇後朝九皇子壅熙望去,冷冷一視,威脅他不許輕舉妄動。

  壅熙刻意別開眼睛,嘴角噙著淺淺笑意。

  想威脅他?省省吧,他龍壅熙終要出頭的,皇後娘娘能壓他到幾時?她難道不知,金麟豈是池中物,一過風雲便化龍。

  他等的,便是這場風雲,過了今晚,就該輪到他主掌天下。

  望向皇後身上那身大紅朝服,他想道,母妃可是心心念念、暮暮朝朝盼了很久呢,很快,他會親手將那身大紅袍送到母妃跟前,至於皇後——不是想念那個短命的龍儇熙嗎?何不早早去黃泉路上相見?

  壅熙的態度讓皇後隱隱不安,他不會做出什麼蠢事吧?

  父親那裏,她已派人知會,聽說前日父親召壅熙過去,好好數落過一頓,沒有父親相助,他根本成不了事。

  她瞠目再度望向壅熙,這回她的眼光犀利而嚴苛,輻射出凍人的寒意,壅熙望見微微一驚,瑟縮。

  然,皇後別開眼後,他失笑,怕什麼呀,很快,她就啥都不是了。

  坐在皇後身旁的瑜妃在舉杯轉首間,不經意發現皇後的淩厲神色:心莫名地狠抽一下,她慌地四下張望,目光在衆皇子間逐一掠過,卻看不出何處有異,可是心裏總像將要發生什麼事似地,慌著。

  眉心微蹙,手在桌下握拳,長長的指甲掐進掌心,她憂心忡忡地看向壢熙,不會出事吧。

  再偏頭望向皇上,卻意外地與壅熙四目相接,壅熙輕佻地對她揚揚眉頭,笑得滿臉奸詭,這孩子,怎麼半點都不像皇上?

  皇後嫁入宮中多年,隻育有太子儇熙,之後再無所出,爲保家族在朝中地位,她陸續在三年一次的選秀當中,挑選自己的堂妹及侄女入宮服侍皇帝。

  侄女雲嬪因容貌不得上意,且脾氣驕恣,在皇後的安排下侍寢過一回,便不再蒙君青睞;堂妹淑貴人景況也不佳,雖侍寢過多次,卻也不見出脫之處,隻是相較起宮裏其他嬪妃,她算是好的了,不爭不忮、安心過日,成日吟詩寫詞,幾次皇上看見,總會誇一聲好文采也是雲嬪福氣綿厚,一次侍寢竟然懷上龍胎,十個月後,平安産下九皇子壅熙,卻因母親不待見於君上,母子二人在後宮多年始終不受重視。

  直到梁燕大戰、太子爲國捐軀後,皇後開始重視起這個九皇子,母子倆這才算出頭天。

  皇後是個重權勢之人,太子儇熙離世,她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傷心,在最短的時間內尋到替代人選,隻不過當時朝堂裏呼聲最高的太子人選是壢熙和惠熙,而她一心扶持的壅熙,除了因長期被忽略,而養出的滿腹心機之外,並無大作爲。

  再加上當時佈局未成,韋氏家族之外,並無任何勢力向壅熙靠攏,因此立太子之事一延再延。

  年初,皇上賜婚惠熙與閱熙,讓他們同日迎親,可陰錯陽差,皇上替惠熙作主王尚書家的女兒王可卿,而他真心喜歡的那名女子——查晴兒卻被賜與閱熙。

  大婚夜,惠熙直奔閱熙府邸,他打算放棄一切,帶走查晴兒。

  那查晴兒也是個烈性女子,明知聖旨下,再無轉回空間,爲保家族安全,她順從帝意嫁給閱熙,卻在大婚當夜以簪刺腕自盡。

  惠熙趕到時,一縷芳魂已歸西,他見到的是查晴兒的冰冷屍體,然惠熙還是決定拋棄一切帶走查晴兒,那夜之後,他杳無音訊,朝堂中再無一個龍惠熙。

  少了惠熙,壢熙成爲扶植壅熙登上帝位最後一塊絆腳石。

  爲防止皇後動作頻頻,擔心她明裏暗裏陷害,壢熙步步爲營、處處提防小心,每行一步必得事事算計,絕不讓自己有把柄落在皇後手裏,可即便如此,還是好幾次險險著了皇後的道兒。

  今夜——能平安度過吧?瑜妃憂心忡忡。

  “大皇子獻上壽酒九壇,白虎一對。”禮官唱喊過後,一列太監依序進場,將壽酒抱進鳳儀台。

  壢熙看見母妃憂悒的眼神,輕輕一笑,讓她安心。

  他清楚母妃爲何操心,後宮妃嬪懷孕,後妃們彼此有默契,絕不送吃食慶賀,因爲龍胎出問題,大家便會疑心到食物上頭,下毒這類事情,在後宮屢見不鮮。

  同樣的,這朝局就像沒咬破的小籠包,不知裏面是葷是素。在東宮太子之位未明、競爭激烈的情況下,送酒等同於將下毒機會送到對手掌握中,實在不明智。

  可今天他不怕,一來,皇後和韋安禮身邊的隱衛傳來消息,近日他們並無動靜:二來,他已做好十足準備,就怕壅熙和皇後不下手,一下手他立刻能抓到他們的小辮子,反將他們一軍。

  沒錯,那九個抱著酒壇的,並不是尋常太監,而是跟他身邊多年的隱衛,他們各個武藝高強、身懷絕技,當中還有幾個經常在王府裏穿梭的謹言、端風、立羽、阿飛——隻要誰敢輕舉妄動,便是將弒君證據親手送上門。

  近日,父皇頭痛舊症反複發作,而除了太醫院首席禦醫韋立慶之外,皇後仍不斷在太醫院裏安插人,一個小小的太醫院,怎會突如其來受重視,不免令人滋生疑竇。

  眼前雖無證據,但壢熙懷疑,皇後有弒君之心。

  壢熙雙腳跪地,他說:“父皇,此酒又稱長壽酒,爲扮縣七十歲老嫗按古法釀造,酒材與釀法均爲祖上秘傳,因此各家各戶所釀之酒,口味各異。此酒必得在地下藏釀整整十年,十年後挖出,若老嫗仍然健在,並身強體壯,此酒方可稱爲長壽酒。”

      “百姓傳言,因扮縣産有長壽酒,所以當地百姓多長壽,扮縣中的百歲人瑞經官府統計,竟達百餘人,由此可知此酒於人體多有助益。”

      “兒臣將長壽酒送到太醫院,經禦醫們證實,此酒可舒筋健骨,益肝養肺,開脾健胃,于父皇龍體大有裨益,特送上九壇,祝父皇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很好,皇兒費心了,開壇,大家共用一盅。”皇帝滿面笑意,手一揮,九名隱衛齊聲破酒,香氣瞬地彌漫,他們爲在場所有人添滿酒杯。

  皇上淺嘗一口,那酒冰鮮甜濡,馥鬱津潤,如山澗美泉,如朝暾薄露,如月下暗香浮動的微醺,真真是妙不可言。喝了一盅不過癮,遞上酒杯,讓太監再斟滿。

      同時間,幾個宮裏太監推著籠車,將禮單中所提的白虎呈上。

  那老虎已成年,身上毛色雪白無一絲雜毛,昂然的背脊、炯炯有神的雙目,一見便知此非凡物。

  衆人看得嘖嘖稱奇,能獵得一隻白虎已屬難得,一口氣捕得兩隻,那簡直是奇跡了,非得有足夠的運氣、福氣方可得。

  那虎在木柙裏,並沒有因爲長途勞頓、奄奄一息,反而精神抖擻,亢奮奕奕,炯亮雙眼中微微透著紅絲。

  “真是難得一見的白虎,父皇,兒臣可不可以上前一觀?”壅熙笑著向父皇請示。

  “想看就去看吧。”皇帝才說完,便聞得一股淡淡清香,不是花香、不是妃子們身上熏香,那股味道極淡,卻也很特殊,用過各種香料的他,並不認識那種氣味。

  皇後也聞到了,宮中熏香近百種,她卻沒聞過這一味,細細辨聞,她發覺腦子竟起了幾分混沌,全身懶洋洋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爲喝下長壽酒之因。

  幾聲吆喝,壅熙熱熱鬧鬧地拉起十皇子、十一皇子,幾個好奇少年圍在木柙前頭,有人拿東西去逗老虎,有人把門踢得碰碰響,惹得老虎煩躁不安,發出恐嚇低吼,惹得衆少年放聲大笑。

  壢熙微笑,轉身走回自己的席位。

  皇上也忍不住拂須而笑,少年心性吶,想當年出宮圍獵,自己碰上白虎時,也是這樣,興奮到連話都說不清楚。

  那張虎皮後來製成一件短裘,年年冬日,他都會把它從箱底挖出來,套在身上。

  穿著它,他總會想起自己第一次獵得白虎時的榮耀,想起父皇摸摸他的頭發說:“那麼小的年紀就能獵白虎啦,將來必成大器,父皇把江山交給你,可以安心了。”那是第一次,父皇親口贊美他。

  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他常回憶起童時情事,去年冬天,壢熙發現他的白裘舊了,提及王府裏有幾張上好的狐皮,可爲他做新裘,於是,他對壢熙說起陳年往事,沒想到,壢熙放在心上,竟替他找來這對白虎。

  人人都說,天家父子最是無情,可壢熙——眉梢微揚,不爭不忮的瑜妃,果然替他養出兩個好孩子,當初太子儇熙也是一眼從衆兄弟當中,看出壢熙有治國之才,方將自己的謀士交予壢熙,輔佐他爲朝廷辦事,兩年下來,壢熙各方表現都足以令人激賞,若非忌憚於韋家——皇上正想著自己的心事,並沒有發覺前方一陣騷動,他擡起頭,這才發覺關白虎的籠門,不知道怎地,竟然開了。

  剛剛逗弄老虎的皇子們嚇得一哄而散,沒人想到應該沖上前去把門給壓上。

  壢熙鞭長莫及,待飛身過去時,白虎已經步出籠子。

  一時間,驚叫聲、怒吼聲、杯盤砸碎聲不絕於耳,瞬地,歡樂的生辰壽宴轉眼變成地獄,充滿哭號驚懼。

  皇子、嬪妃成一團,每個人都急著逃離鳳儀台,有人摔、有人跌,有人哭得泣不成聲,上一刻的歡樂,在下一刻成了驚心動魄。

  那兩隻躁動不安的老虎一出柙籠,竟然誰也不望,仿佛有人指使般,定了方向,筆直往前奔竄。

  皇後怒目望向壅熙,看見他臨危不亂,手背在身後,氣定神閑望著眼前亂象,嘴角處還隱隱噙著笑意。

  他竟敢、竟敢不理會她的警告!頓時,她心中一陣焦灼,好似被人捏著鼻子強灌一碗滾燙的濃湯,燒得她由喉至胃部熱辣辣的。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短視、無城府、無胸襟、無謀之人,怎麼扶植?韋氏已然無後,她當真能讓大燕跟著毀滅?

  心緒翻江倒海,瀕臨爆發,她真想沖到壅熙面前,狠狠摔他一巴掌。

  在這混亂中,壢熙看見皇後狂亂的面容,他劍眉緊蹙,面如青霜:心底大叫一聲該死!

  他懊惱不已,太大意了,他一心想著長壽酒,沒想到他們竟挑白虎下手。

  此時兩隻白虎竄上高臺,不約而同一步步往皇帝逼近,高臺上的皇帝和嬪妃驚得起起身向後退去。

  “快來人,救駕!”一名太監拉扯著尖細的嗓子放聲大喊。

  可喊時遲,來時快,白虎布滿紅絲的雙眼微微一眨,迅疾飛身往前撲去,皇帝的衣袖霍地被虎爪撕去一角,手臂拉出一道入肉頗深的傷口。

  宛妃嚇傻,此刻才後知後覺尖叫,全身卻癱軟無力,無法從椅子上起身逃離,怪的是,那白虎隻是轉頭輕她一眼,複又轉回頭,瞅緊了皇帝,再度前撲而至。

  瑜妃一個機靈,搶到皇帝身後,死命拉扯,將皇帝便是往後拉幾步,然後雙手一張,整個人擋在皇帝身前。

  幸而此刻壢熙飛身趕至,舉雙拳、鬥猛虎,一個飛踢,將白虎的頭踢到一側。

  雄虎吃痛、兇性大作,一聲咆哮,向壢熙撲去。雌虎仍像瘋魔了似的,直朝皇帝竄去。

  眼見局面混亂,九名隱衛再顧不得其他,刷地齊齊從袖中、從腰間抽出武器,合力對付出籠猛虎。

  然,像是早已安排好,他們方才鬥上猛虎,就聽得壅熙出聲大喊:“來人啊,刺客,快把刺客拿下。

  ”登時,鬥虎隱衛變成刺客,局面混亂不已。

  此刻,由雲嬪兄長韋應東所率領的禁衛軍出現,千百人蜂擁而上,仿佛無邊無際的黑鐵色潮水,在燭光下閃爍著金屬寒光。

  隱衛們舉刀瘋狂揮斬,腳邊已堆起無數具禁衛軍屍體,可畢竟人少,在車輪戰術下,漸漸地,他們的動作越來越慢。

  嗤地一聲,一名隱衛中招,劍刃直沒入柄,紮進血肉的悶聲清晰入耳,他猛然拔劍,鮮血激射,一蓬猩紅在空中散開。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激戰,不多久一隻斷掌飛到謹言面前,她認出來了,那是慣用左手的阿飛。

  突地,明晃晃的刀刃劈空砍到謹言眼前,電光石火間,端風撲身抱住她就地翻滾,將她護在身下,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慘白,他臂上微寒,還沒喘過氣,轉眼發現立羽背後有人突襲,奮力一擲,將手中長劍刺入對方腹中。

  謹言眼見情勢失控,趁亂拉起端風、立羽,速速躍入身後池水中。

  壢熙從禁衛軍手中搶過長刀,擋在皇上身前,阻止不斷向皇帝飛撲的發狂白虎,他身上被白虎爪子抓出數道傷痕,可他不覺得痛,隻覺得恨、覺得氣,氣自己的大意,一招不慎、滿盤輸,他輸在自己的自信自負。

  他大怒,一柄長劍使得虎虎生風,先壞白虎一隻眼睛、再斷它虎掌,他算準了,韋應東敢殺隱衛,決計不敢動他這個大皇子,那小人隻等著白虎結束了他,再來收拾善後,哼,他堂堂龍壢熙豈能順他小人之意。

  韋應東刻意讓所有人都去對付隱衛,卻不肯支出人手去幫壢熙。

  但任憑隱衛們再兇狠勇猛,也無法以一敵十,很快地,幾名隱衛連一活口都沒留,全數殲於禁衛軍手中。

  韋應東眼看壢熙還在力戰白虎,而他這裏已無“刺客”可殺,再不過去相幫,恐怕他得被治一個救駕無力的罪名——可,這與計劃不同,他沒料到壢熙武藝高強至此。

  沒辦法了,皇後狠戾的眼神瞪住自己,他不得不讓禁衛軍上前殲虎,於是一人一柄長矛,齊齊向白虎刺去,結束了它們的性命。

  皇後朝太監大喊:“召太醫,快送皇上到壽永宮——”話到一半,她霍地想起——不行,她得親自守著看著,絕不能讓那個弒父畜生有機可乘,於是她改了口,“快將皇上送到清華宮。”命令一下,太監們飛快將皇帝送離鳳儀台,所有的嬪妃、公主皇子也跟著往清華宮方向挪動,一臉蒼白的瑜妃擔心兒子的狀況,原想留下,卻被皇後下令宮女帶她離開,她擔憂的一步一回頭,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終於鳳儀臺上的人皆離去,隻剩下皇後與壅熙、韋應東,以及被禁衛軍用一柄長劍架在頸間的壢熙。

  壢熙沒有驚慌,嚴肅的嘴角此刻竟然噙起讓人頭皮發麻的冷笑,他看一眼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偏過頭,陰騖眼神射向皇後。

  她是老了、遲緩了、還是過度自信?竟會相信這般粗糙的手法能瞞得過父皇的眼睛?她未免太小看父皇,除非——心狠狠地痙攣一下,他猛地打個哆嗉,這時,一聲轟天震雷,大雨嘩啦落了下來。

  “來人,將大皇子移交宗人府。”皇後令下,宮衛迅即將他拉走,臨行前,壅熙湊近他耳畔,低聲道:“大皇兄可要好生保重吶,聽說宗人府是個暗不見天日的地方,多少皇親貴胄進了那裏,再也回不來了呢。”壢熙別開頭。與壅熙對峙?他不屑,他不是自己的對手,他的對手向來隻有一個——皇後。

  不自覺地,他咧了嘴,勾起淩厲笑意,人人都說他鐵石心腸,殘酷冷漠,殊不知是權利鬥爭、是親情無存,是種種心機算計、權謀,一點一點將他身上僅存不多的柔軟給一一剔除殆盡。

  他,龍壢熙在此立誓,若能活著走出宗人府,必定血洗韋氏家族!

  鳳儀臺上,皇後面色鐵青,一語不發,冷厲目光直瞪著韋應東和壅熙,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敢做出這等以下逆上的醜事,就不怕遺臭萬年,陷韋氏於不仁不義?

  “母後——”壅熙才開口,就讓她怒目瞪得把話給吞回腹中,明知道自己再也不必畏懼於她,卻還是不自禁地受她的威勢所迫。

  突地,他鄙視起自己,有必要這般噤若寒蟬、抖如篩糠嗎?已經吐出去的唾沫,難不成還能要他趴在地上舔回來?

  時局已然至此,該憂該懼的人是皇後,可不是他,眼下——她應放明白些,怎麼處置方是對她自己最好。

  思及此,他鎮定下來,坦然地望向皇後。

  皇後緩慢搖頭,靜望著眼前男子,韋氏後輩淨出這般人物,怎能光耀家族?

  她轉身快步往清華宮走去,壅熙卻不肯讓她就此離開,他得說服她、得到她一個保證。

  他和韋應東隨皇後前行,他們齊齊走過百步,直到距鳳儀台已有一段路,上頭的宮廷侍衛再也聽不見他們的對話爲止。

  皇後停下腳,倏地轉身,張口,發出清冷聲音。

  “好計謀、好手段,我不敢做的事,你們全上手了?還有多少肮髒手段,要不要一併使出來,好教本宮大開眼界?”韋應東低頭,暗地思索,果然是皇後威儀,臨危不懼、臨亂不驚。

      他上前拱手道:“皇後娘娘,今日之事——”她冷笑地他一眼,淩厲眼神看得韋應東心頭起一陣惡寒,慌地把頭別開一邊,話再也說不下去。

  韋應東頻頻向壅熙投去求救眼光,望他能挺身說幾句,接下來,皇後的態度才是他們成事的關鍵。

  壅熙不負他所望,出言:“今日之事,母後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作的主。”“作主?你已經能幹到可以作主了?”一個無知小兒,竟然大言不慚至此。

  “之前,兒臣能幹不能幹,不好說,可經過今日之事——母後還看不清楚嗎?我確是大有作爲的。”“害了壢熙便算有大作爲?你是否把事情看得太簡單?”她輕哼一聲,爬上龍椅不難,難在於能不能坐得穩、坐得久。

  “世間事本就不難,是有人刻意把它攪得難了。”他反唇相頂。

      不再唯唯諾諾了?連扮巧裝乖都省了?皇後壓下滿心嫌惡。“不難嗎?你以爲過了今晚,便能坐上龍椅?你父皇還沒死呢,待他傷好,要查今日之事,還不是易如反掌,你以爲能瞞得過誰去?”聽見皇後所言,壅熙忍不住露出一抹自信笑意,“待他傷好”——光是這件,就由不得天作主。

  他的笑沒逃過皇後雙眼,她心中一凜,今日之事,到底還有多少韋家人摻和其中?難不成連爹都——想至此,她身形微微一僵,眉頭佝淒,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冷汗已濕透衣衫,冰涼涼貼在身上,透骨的冷。

  “兒臣認爲父皇不會查,因一旦追查下去,牽絲攀藤的,兵權還在韋家人手上呢,他怎敢輕舉妄動,除非父皇不惜動搖國本,也要將韋氏除根。到時候,怕受牽連的不僅僅是宮外人,至於宮裏的,怕也逃不掉——”壅熙頓了頓,凝睇皇後臉龐,話至此,終該明白了吧,無論怎麼爭辯,所有人都會認定今夜之事是出於皇後主導,沒瞧見方才壢熙的目光嗎?他還不屑與自己這種小角色鬥呢。

  目前她隻有一種選擇——不是隨波逐流,而是推波助瀾,傾全力助他早日登基爲皇,如此才能拯救韋氏、拯救她自己。

  皇後久久不語,話至此,她不得不承認,他夠心計,竟能一口氣把所有人全算上,一個漏不掉。

  “母後,您怎不說話?是怕了嗎?放心吧,就算真讓父皇查出個子醜寅卯,宗人府裏不還有我韋家人嗎,壢熙能不能活著走出來,還說不準呢,一個死皇子和一個支撐大燕皇朝的韋氏人,母後,您覺得英明的父皇能做出什麼選擇?何況,便是壢熙順利離開宗人府,可一旦罪證確鑿,弒父之人,豈能入主東宮。

  ”而他,定會讓罪證確鑿的,這點小事還難不倒他。

  真陰毒啊,謀父、篡位、逼母、弒兄、貪財、好諛,這樣的人,即便得了天下,豈能治理天下?皇後直直迫視於他,滿目驚怒轉爲失望懊悔。

  “說得好,弒父之人,豈能入主東宮。”她喃喃自語。

  “母後,您也是個聰慧曉事的,掌理後宮多年,經曆過多少大風大浪,手底握著多少條性命,才一步步將韋氏推至今日地位,總不至於,在這當頭畏怯吧?

  “韋家上上下下幾百個人,都等著母後一個態度呢,咱們可是拴在同一條船上的蚱蜢,誰也逃不了,總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枯俱枯、一榮俱榮。”他便是如此算計的?!惹了事,替他承擔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整個韋氏,他打得好算盤呵,一枯俱枯、一榮俱榮?當初父親怎會挑出這樣一號人物。

  “你可知,你壞我多少佈置?”她的聲音像落在玉盤裏的珠子,清脆鏗鏘。

  “佈置?母後言重了,你曾幾何時曾爲兒臣謀劃過?”除要他念書作學問之外,她哪裏在他身上下過工夫?休要哄騙人了。

  “你以爲皇帝好當嗎?你手中得握有重臣,你得能駕馭得了他們,你得明白天下局勢,得運籌帷幄,你,一個胸無點墨的草包,憑什麼自信自己堪當大任。”可惜她,好不容易說皇上將陸茵芳賜婚給壅熙,好不容易有機會說服陸明衛爲他效力,經過這場,什麼都別提了。

  他最痛恨皇後那種輕蔑眼光,仿佛他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無用之材,他痛恨被看輕、痛恨不被放在眼底,而最最痛恨的是皇後的高高在上,彰顯出自己的猥瑣。

  他揚聲道:“母後放一百二十個心,等我當上皇帝自然會得到群臣的忠心。”至於重臣,他還怕沒有?韋家上上下下,一人封一個宰相、禦史、尚書,要多少大官都有。

  “不學無術。”她輕輕一句批評,紅了他的眼睛,他咬牙冷笑。

  “母後怎麼總是看不起兒臣,是,兒臣的確不如龍儇熙長得俊美,可其他的處處不比他差,母後怎麼就不能少偏心一點?”說到底,不是他太差,竟是她偏心?

  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冷風,絲絲寒意侵來,好似有無數隻冰冷的觸手,密密在身上滋生蔓延,透骨的寒、心痛的惡寒,從今而後,韋氏家族將走向哪一條道上?

  失控了,她再掌不穩舵,眼看大舟已然亂了方向,她是該隨它一起沉淪,抑或是棄舟獨活?

  “母後,請容兒臣提醒一句,這船上的蚱蜢,可不單是你我,還有您最敬重的父兄叔伯。”他冷冷笑過,一腳踩上她的最痛處。

  壅熙幾句話,像無數羽箭,射得她的心千瘡百孔,從今而後,她將是罪大惡極之人,青史上會如何評論她。

  皇後呵——她厭恨地看一眼自己身上的大紅,沉重——狠狠甩袖,她對韋應東說:“你自己忖度時勢吧,如果你要隨這個無知小兒起舞,到時候,我自是保不了你,倘若你還有一分爲韋家著想之心,就保龍壢熙在宗人府安然無恙,否則,弒君大罪,韋家上下幾百顆頭顱,怕是三天三夜,劊子手也砍不完呢。”

      臨行,她再不願多看壅熙一眼,背過身離去。韋應東低聲問:“九皇子,皇後娘娘那個樣子,咱們怎麼辦?”“出弓豈有回頭箭,咱們繼續做咱們的,放心,她會合作的。”

      “會嗎?可我看皇後娘娘——”

      “要不要賭?賭她最終會站在韋氏這邊,賭她是個純孝女子,賭她花了二十幾年,心機用罄,死命守住她的皇後寶座,並不是熱愛那身大紅、那份權勢,而是因爲她一輩子都卸不去的家族責任。”他看見了,看見皇後望著大紅朝服時,眼底那抹凝重,那是妥協,他懂。

  至於韋安禮那群行將就木的老頭子——他們比誰都明白時局該怎麼走,否則,怎會千挑萬選,選出他這個不受重視的皇子。

  壅熙的自信口吻讓他松了氣,露出一絲微笑。

     “那麼龍壢熙那邊——”

     “這點母後倒是說得對,咱們是該忖度時勢,倘若他死在宗人府,不知道多少不怕死的大臣要疑心到咱們頭上,等他出了宗人府再想辮法吧,至於父皇那邊,韋立慶應該已經得手——”是皇後自己要將皇上送到清華宮裏,這桶髒水,她是洗定了。

  笑了,他以勝利者的姿態,噙起教人蝕骨沁髓的笑意,望向遠方一輪明月,今夜過後,他的命運將由他自己掌握。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33:10

第九章 大難臨頭

  入夜竟下起大雨,一陣陣涼風吹得人寒風刺骨,這是什麼天氣,下午還暖陽高照,怎地一下子涼了起來?

  陸茵雅睡不著覺,也不知是不是因爲那顆心存著連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嫉妒,或隻是大雨擾人清夢,害得她心緒紛亂不已。

  自古以來,閨中怨婦皆如她,一天等過一天,一夜等過一夜,等到手的,不過是訴不盡的孤寂。

  婢女已經下去休息,她正打算關門,往屋裏去。

  突然,廊子對面出現雜遝的腳步聲,她微微一怔,就看見府裏的總管在雨中跌跌撞撞奔了過來。

  緊接著,迤邐而來的燈火忽明忽滅,嘈雜的人聲、幢幢的人影,強制壓迫的啜泣聲,以及怎麼壓也壓抑不下的驚慌失措全寫在他們臉上。

  咚地一聲,四個清晰字體,瞬地躍入心間——大難臨頭。

  她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可那些零亂的燈火讓她感覺大難即將來臨。

  府裏會有什麼事需要她出頭,若非能出頭的人碰到危難,總管絕不會尋到她這個偏僻的小院落,所以壢熙處事了?她的心猛地被狠狠掐了一把。

  憂鬱、恐懼、驚惶倏地躍上,她深吸氣,盡其所能地表現出鎮定自若。

  看一眼總管身後的下人,以及陸續趕來的小妾婢女,陸茵雅抑下胸口喘息,柳眉蹙起。

  “王妃,出事了。”總管向前,屈身一揖。

  “發生什麼事?”

      總管深吸口氣,說道:“王爺被選進宗人府,側妃被羈留在宮裏,瑜妃偷偷派宮裏人來報,說是送給皇上的壽禮出問題,王爺呈上的兩隻白虎不明原因竟兇性大發,抓傷了皇上,目前宮裏正急召太醫診治,傷勢如何至今尚未知悉。奴才請王妃拿個主意,不然府裏全亂了套。”

      聽見王爺被送進宗人府的消息,那群小妾們突然號哭起來,一聲一句喊著王爺,淒涼的哭聲讓人寒心。

  細細的淒風苦雨,自茵雅的毛細孔裏一點一點滲了進去,把她的心侵蝕得幹瘡百孔,果然出事了,難怪她一夜心神不甯。

  她垂首,一動不動,仿佛整個人被凍結起來,連呼出來的氣息也結出霜珠子。

  “怎地不說話啊,天大的事都打到頭上了呀。”“王爺不在,大家失了主心骨,偏王妃又是個怯懦怕事的,咱們以後還有什麼盼頭吶。”

      見她這樣,那些女人又吵嚷起來,打斷她的思緒。

  猛地,陸茵雅擡頭說:“總管,先送各位夫人回房休息,大家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府裏盡量保持與平日無異,別讓人抓住把柄,栽贓咱們作賊心虛。另外,留下一人幫我送書信至相府,並且請公孫先生過來一敘。”

      “是。”總管領命,轉身一一吩咐下去,讓大家各歸其位。

  才一轉眼工夫,衆人紛紛在她眼前消失,隻剩簷下的桑皮牛角燈,掙紮地在黑暗中露出一絲明亮,此刻她平靜的臉龐出現裂痕,再也無法掩蓋心底憂懼,她早已失了方寸,她不過是在硬撐,腳下虛軟,她再也站立不穩,一個踉艙,卻讓身後一雙堅定的手扶住。

  轉頭,她看見婆婆的眼睛,那湛亮的目光堅毅而自信,雖然半句話沒說,可看到婆婆,那顆胡亂追撞的心便安定下來。

  陸茵雅旋身,想也不想地投進婆婆懷裏,眼睛微微一眨,眨出一串心慌淚滴。

  黎慕華緩緩拍著她的背,一遍遍在心底說著同一句。

      “別怕,沒事的,我在。”

       無數個“怎麼辦”在心底流轉,驚惶失措將她的腦子攪得一片混亂。

      然而,她隻容許自己軟弱片刻,挺起腰背,像在問婆婆、也像在對自己喊話,她說:“我不能慌,對不?”黎慕華穩穩地一點頭,牽起她的手往屋裏走。

  “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做,首先、首先——是了,寫信,皇上目前傷勢不明,得先讓爹爹在朝堂上照看著。”她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語,可見心底倉皇失措至極,隻是強自鎮定。

  她隨黎慕華進屋,他替她掌燈磨墨,陸茵雅飛快把聽來的消息,簡短地寫成書信,交給等在屋外的下人,並殷切叮嚀:“務必面交陸丞相本人,不可交給其他人。”

      下人允了,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再次進屋,茵雅來來回回走著,低著頭,像隻無頭蒼蠅。

  黎慕華感歎搖頭,這可怎麼好,所有擔子全落在她纖細的雙肩上,她扛得住嗎?他走向桌邊,拿起毛筆寫下:“我們來解題。”解題?這個時候,她哪有心思玩遊戲。

  他沒等她反應,又寫下一句:“先告訴我,公孫毅是何人?”她鬆口氣,原來婆婆指的解題,是解眼前問題。

  “公孫毅無官無職,本是投到太子門下的門客,後來轉投至王爺門下,我曾見過他兩次,爲人有學識、有見地,這段日子王爺在他的協助下,做了許多大受皇帝贊譽的事,以至於奠定今日朝堂地位。”

      “他可信嗎?”可信嗎?她不知道,但——“王爺相信他。”她這麼回答。

  黎慕華點頭,姑且信任壢熙的識人目光。

      “現在我們來分析眼前狀況。首先,王爺有意圖藉此次生辰,除去皇帝、登基爲帝嗎?”他的問題一針見血,這念頭,陸茵雅光是想都不敢。

  “不!我不認爲王爺有。”她飛快否定婆婆的猜測。

      “王爺根本不需要處心積慮,皇上早已屬意由王爺入主東宮,更何況,王爺是個純孝之人,他心疼母妃、敬愛母妃,爲了母妃,無論如何都不會做出這等天理不容之事。”

      “那麼,我們可以排除王爺涉案的可能性了,現在,我們假設是他人嫁禍,你知不知道,如今有誰欲與王爺爭取東宮太子之位?”她偏頭想想,緩慢斟酌出口字句。

  “自從皇後一手培養的太子儇熙在梁燕大戰後死去,她便著手培植九皇子壅熙,這些日子皇後動作頻頻,一方面聯合母族韋氏,在朝堂上鞏固壅熙地位,一方面四處徵募賢才,前一陣子,爲攏絡我父親,還曾經透露願與陸家結親。”

      “我還聽說,明裏、暗地,壅熙給王爺便了不少絆子,王爺雖心上在意,卻沒言明,但處處提防著。”

      她雖不理事,但還是有幾倒對自己忠心的下人,再加上,與爹爹、哥哥的書信來往,朝堂情勢,她大緻明白個三、五分。

  “方才總管說王爺送的白虎兇性大發?再蠢之人都不會還在皇帝生辰鬧事,更何況是在自己賀禮上動手腳,此等手法過於粗糙,可這樣粗糙的手法皇帝會信嗎?”

      黎慕華頓了頓筆後,繼續問:“皇帝是個怎樣的人,精明睿智或昏庸愚昧?”他擔心那個皇帝是個不辨是非、耳根子軟的人物,那麼壢熙性命危矣。

  “皇帝是個明君,自他接位,整頓吏治、杜貪賄、懲腐吏,因此百姓安居樂業,他是大燕朝立國以來最好的皇帝。”

      雖然國大家大必有蠹蟲,但幾個小小的貪官蛀不了大樑。

  “既是如此,他怎會下令將王爺關進宗人府?”

      “我徹頭徹底想過一遍,雖不清楚宴席上發生什麼事,但皇上是明眼人,怎會看不出來龍去脈,斷無道理將王爺送交宗人府,除非——”黎慕華接下她的話。

      “除非他傷重到無法裁斷?”她緩緩點頭。

  如果是這樣,情況就糟了,沒有皇帝辨公義,再加上把持後宮的皇後,倘若她一口咬定壢熙——陸茵雅迎上婆婆的眼光,淚水蓄滿眼眶,每個朝代都有冤獄,賠上一個最有機會入主東宮的壢熙並不稀奇。

  “我更怕的是另一種狀況。”她緩聲說道。

  “哪一種?”“即使皇帝傷勢不重,若皇後有弒君之心——”她越想心越慌,那麼死的不會隻有壢熙,還有母妃、爹娘、哥哥——所有不願與韋氏聯手的官員、家族,都將難逃一死。

      屆時,朝中一場腥風血雨,誰都逃不過。

  看著婆婆抓起筆寫著她說過的話。

  “弒君——弒君——”他連連在紙上寫下十幾個弒君。

  陸茵雅心嗆得難受,將紙拿起、揉成一團,在燭上引火燒去。

  黎慕華猛地一瞠眼,拿起另一張紙,寫下:“禦醫裏面,可有皇後的心腹?”

     “我不知道,但皇後掌理整個後宮,在太醫院裏埋下幾個心腹,並非難事。”
   
     “倘若皇帝身處危境,目前後宮裏有誰可以壓制皇後,力保皇帝平安?”他估量著,唯有皇帝平安逃過此劫,才能壞皇後計策,龍壢熙才有機會安然從宗人府裏走出。

  “皇太後,隻有皇太後!”她喜極起身,卻又在下一刻頹然坐下。

      “可是——皇後是她的親侄女,她們都是韋氏家族的一員,倘若今日事,出自皇後之手,皇太後她——肯定左右爲難。”話說的隱諱,她隻是不願親口說出,同是韋氏人,自當偏幫。

  “皇上是皇太後的親生兒子?!”黎慕華問。

  “是。”

      “他們平日處得如何?”

      “母慈子孝,皇上是個侍親至孝的好兒子。”

      “既然如此就沒問題了,在最緊要的關頭,母親總是向著兒子的,何況我們又不是要求皇太後倒戈,將所有韋氏人抓來治罪,我們隻希望她保全自己兒子的性命,這種事,不必要求,隻要讓皇太後知道情勢,她定然明白該怎麼做。”

      別的不敢講,在二十一世紀、人情冷淡的年代裏,什麼親族都可以斷去聯系,唯有親生孩子,巴著、寵著,恨不得買個天價大房,天天和孩子住在一起,至於媳婦,那又更隔上一層了。

  陸茵雅仿佛看見一絲光明,推開椅子旋即起身。

      “我馬上進宮。”

      “你能夠進宮?皇後會允許你進宮?出這等大事,難道宮裏不會派人來包圍王府?”婆婆每個問題全打到重心點,是啊,她是慌到失去理智了,她垮下雙肩。

      “婆婆說得對,我進不了宮。”

      “不怕,等會兒你讓公孫毅去找四皇子閱熙,由他想方設法進宮求助皇太後,藉由他的口,向皇太後說明我們心底的種種疑慮,我相信,皇太後就算再維護皇後,也知道國家社稷、親族家人兩者當中孰輕孰重,這段期間,就請瑜妃片刻不得離開皇上身邊,別讓皇後有機可乘。”

      “好。”茵雅握住黎慕華的雙手微微顫抖,洩露出些許脆弱。

  “婆婆,我很怕。”

      “怕什麼?”

      “倘若我們的種種假設都不是空穴來風,那麼人性太可怕了,殺父、弒夫,他們圖謀的是什麼?”

      他拍拍她的手背,苦笑道:“山河多嬌誘人,至尊權勢動心。自古以來,人性皆是如此。”

      他看多了曆史小說,曆史劇,哪個朝代沒有發生這種事?人性在權勢面前,幾乎薄弱得無法考驗。

  “帝位真有那麼誘人?值得父子、夫妻這般無情地上演著不歇止的鬧劇,一人在世能有多少年歲,丟去親情、失去夫妻之情,光是權勢真能維系起一世幸福?”茵雅的話問得他無言以答,他舉筆,緩緩寫下。

  “在後宮內苑裏,權謀心計如同最精密的機關,一旦開啓,不到最後一刻,繃簧和連軸不會輕易停止,但即便再周密的佈局,終是難逃天網恢恢。”

      “你信不信因果輪回、報應不爽?你信不信善惡到頭終有報?你信不信王爺會安然走過這一關?”

      “我願意相信、樂意相信,但我看過太多實例,讓我無法樂觀。我隻能怨人心,怨權勢,怨婆婆說的那句:山河多嬌誘人,至尊權勢動心。”

      “王妃說得對,但人類如蠶,往往作繭自縛卻不自知。”一句低啞的男聲插進,陸茵雅和黎慕華雙雙轉頭。

  那是公孫毅,他站在門口,不知道已經從他們一寫一答的“對話”中,聽去多少事情。

  他是個四十開外的中年男子,五官清俊、兩鬢微霜、目光精矍,明知王府遭事,仍然一臉淡定。甫接觸,黎慕華便認定他是個有智慧、可以被信任的男人。

  “既然先生這般認定,爲何不規勸王爺,放下權利爭奪、遠離京城是非地?”

      韋氏權勢蓋天,便是皇帝也無力阻止,太子儇熙在世的時候,或許可以阻止一二,但太子一去,皇後動作頻繁,這不是第一次壢熙背地吃虧,隻是礙於韋氏,他必須權衡利弊,生怕一招算錯滿盤輸,不得不忍氣吞聲。

  公孫毅微微一哂,問道:“王妃可知,天下英雄心底是怎麼想的?”說話同時,他進屋,目光在黎慕華臉上一滯後,轉眼望向陸茵雅。

  陸茵雅搖頭,她不是英雄,怎知英雄心事。

  “他們心想,光陰似箭,時不待人,唯有成就皇圖霸業,不懼戎馬半生;他們但願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不願被限於局促之地,無法翻身;他們不等待時勢造英雄,他們要親手創造時勢、創立豐功偉業;他們最後所想的,便是將這金甌九鼎盡數攗在手中。而王爺,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至於他,他想做的是成就出這樣一位大英雄。

  陸茵雅勉強地扯了扯嘴角。這就是男人與女人最大的不同,男子的天職是開拓與征戰,女子的天職是庇佑和守護。

  男子想要奪得一番天地,即便要因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而女子隻想保有一方平安,隻想守護自己最深愛的男人與親人。

  “是豐功偉業抑或是虛榮心作祟?先生知道嗎?朝堂上,那裏是男人施展陰謀與陽謀的戰場,而環繞三面的東西六宮,一片脂粉凝香,卻是沒有硝煙的、女人的戰場。”

      “至於壽永宮,作爲中軸,連接了最風雲詭譎的廟堂與最腥風血雨的宮闈,令人凜然、敬畏、望而卻步,那裏是人間最森嚴、最涼薄,也最無情的地方。人人都貪圖那張龍椅,殊不知那是多少荊棘與鮮血交織而成的東西。江山再嬌媚,真值得用鮮血、用寶貴性命來交換?”

      公孫毅望住陸茵雅,眼底閃過一抹激賞,但也歎了口氣道:“王妃找我來,是想同我爭論這些嗎?”陸茵雅連忙搖頭,是啊,她這是怎麼了?這危難當頭,她想到的竟然隻是自己的滿腹抱怨?

  “先生剛剛站在門外,聽了多少?”“全聽見了。”他實話實說。雖然隻聽得王她的話,他也足以推敲出她們在說什麼。

  “先生的見解呢?”“王妃的想法都對,卻漏算一件。”“哪一件?”“便是皇上的性命無礙,但爲顧忌韋氏家族,到最後,王爺勢必還是會成爲代罪羔羊。”“代罪羔羊?什麼意思?”她心急反問。

  “即使王爺能熬得過宗人府的虐待與暗算,但罪名一經確立,王爺的下半生必得在圈禁中度過,至於那些雄圖大業,到頭來,不過一場幻想罷了。”他歎道。

  仿佛應和著公孫毅的斷言,陰沉壓抑的夜空中,突地響起一道沉悶的雷聲,閃電在瞬間閃亮了陸茵雅雪白的面容。

  她滿腹的悲憤抑鬱,哪裏來的罪名?什麼事都沒做的壢熙爲什麼要被圈禁?顧忌韋氏的皇帝又不是壢熙,爲什麼他非得成就皇帝的顧忌,背負罪名?

  她緊抿雙唇,抿去最後一絲血色。

  原來代罪羔羊——指的是這個呵——是,她很不甘心,卻也能理得通前因後果。

  不管有過無過,那對白虎是壢熙呈上的,無論如何,他都避不開這場禍,至於皇帝,倘若皇後連弒君之心都有了,怎會沒對後面的棋局做好準備?

  如果這場局是皇上與皇後的對奕,那麼皇上已經失了贏面,接下來他唯一能做的不是忍辱負重,就是掀盤破局。

  後者的勝算太小、犧牲太大,到最後,很可能皇帝失去的不僅僅是萬裏江山,還有千萬百姓的生命。

  皇後殘酷陰沉、心計深藏,壅熙殘暴乖戾、窮兇奢極、桀騖難馴,讓他們母子登上帝位,大燕國的未來岌岌可危。

  帝者,有國無家。在最危難的時刻裏,身爲帝王,他隻能夠選擇丟掉一個兒子,不能丟棄他的國家——難怪爹爹總說:帝王是最不可信之人,生則信、亡則棄!一朝天子一朝臣。

  “難道我們什麼都不做,任憑情況發展?”她澀然開口。

  “不,王妃是對的,不管未來如何,眼前最重要的是先保住皇上,唯有保住皇上,王爺才有機會留下一條命。”即使王爺會因此失去太子之尊——但或許王妃也沒想錯,遠離權力爭奪、京城是非地,或許會帶給王爺另一番幸福。

  在公孫毅同意陸茵雅的想法時,陸茵雅也同意他的論調。

  盡管她滿腹抱怨,但公孫毅所講句句屬實,壢熙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想成就皇圖霸業,不願被限於局促之地,他要創立豐功偉業,要將金甌丸鼎盡數攬在手。

      不管當初壢熙爭太子的原因,是爲了救母妃離開冷宮,或想與太子一較長短、贏得楠楠的愛情。如今,那張滿布荊棘與鮮血的龍椅,早成了他今世的一心一言。

  她知道他有多盡力、多用心,她明白他爲百姓付出過多少心血,可當這一切盡成空話——他怎能氣平?

  “王妃?”公孫毅輕喚她。

  陸茵雅猛地搖頭,眼前狀況根本不容許她做太多假設,她隻能一步接一步、慢慢跨實了,先把壢熙從宗人府裏救出來再說。

  “公孫先生,還是請你去找四王爺,以保住皇上爲先。”公孫毅點頭,臨出門時,回望她一眼,輕輕放下一句,“王妃保重,或許日後還有需要王妃之處。”她點頭,目送公孫毅撐起油傘,投身大雨中。

  需要她?他指的是什麼?安慰失落的壢熙?這話是安慰她或是真心,倘若真心,他未免太不懂得壢熙,殊不知滿園子的女人,誰都可以安慰王爺,獨獨她,不行。

  一個溫暖的手掌輕輕壓在她肩膀,她籲口氣,偏了偏頭,想依恃什麼似地,偏頭靠在她的手背上。“婆婆,陪我,一步都別離開我,好嗎?”黎慕華繞到她面前,伸手往天空一抓,放在她的掌心,再把她的掌心緊握,用眼神催促她。

  陸茵雅笑了,婆婆說那是他們家鄉的習俗,在他們那兒,人們可以對星星許願,可是星星難得,於是用鑽石代替,他們說:鑽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

  恒久的鑽石、恒久的愛情、恒久的夢想與心願。

  她沒見過鑽石,婆婆在紙上畫出鑽石的形狀,然後在空中胡抓一把,放在她的掌心,催促她許願,那次她許的願望是:但願壢熙身強體健、家人平安順遂。

  婆婆笑著說:男人肩上擔不起的擔子,女人就用膝蓋去求,求天、求地、求上蒼憐惜。

  如今,她也隻能求天、求地、求上蒼憐惜了。

  合掌向天,她輕閉雙眼,低聲禱告:但願壢熙平安逃過此劫,她願意減壽五十年,爲他求得一個四季平安。

  再張眼時,她臉龐浮上毅然決然的神情。“婆婆,我要回主屋。”回主屋?!

  黎慕華愣住,不想爭寵的茵雅想回主屋?但片刻工夫,他想清楚了,接下來王府裏必定還有風波,等著她見招拆招。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33:30

第十章 人心惶惶

  天一亮,宮裏派禁衛軍將王府團團圍住,裏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不來,看管得非常嚴密。

  即便陸茵雅親自坐鎮,王府裏仍然謠言四起。

  有人說,王爺被關進天牢,嚴刑拷打下奄奄一息;有人說聖旨已下,王爺即將被斬殺於午門之前;有入說:抄家是遲早的事,若是滿門抄斬,王爺的妻妾一個都逃不過。

  這些謠言鬧得人心惶惶,每天都有小妾鬧事。

  前幾天有人把身家藏在花園裏,卻被人偷挖出來,爲找出偷竊者,鬧騰好一陣子。

  幸而,黎慕華想出計策,他讓茵雅把所有小妾集合起來,要她們一人捐十兩,湊齊了交給失主,平息此事,命令下達後,再派人在暗地偷偷觀察她們的反應。

  多數的人憤慨不已,對陸茵雅處置罵聲不歇,唯有一人半句話不罵,還替她緩頰道:“此刻王府裏正遭逢大難,大家就湊點銀子,買個安甯吧。”

      之後陸茵雅讓人找那名爲自己說話的小妾過來,用言語暗示,讓她誤以爲失物已經被找到。

  待小妾離開主屋後,黎慕華和總管暗暗跟在她身後,隻見她慌慌張張一路走往無人居住的小院,在床底下翻翻摸摸,黎慕華見時機成熟,讓總管一把將她抓住,水落石出。

  這回出手,大家對陸茵雅的手段暗暗佩服,再不敢小顱她。

  但隨著日子過去,壢熙仍然杳無音訊,不隻小妾,連府裏的丫頭也開始亂了起來,她不得不將小妾們集合在大廳上,正聲道:“倘若有人擔心王爺的罪累及家人,大可搬進僕役房,由總管入冊,正式成爲王府下人,若王府入罪,我保證,定讓丞相府出面,用銀子買回府裏下人,還所有人一個自由身分。”

      她的保證安下衆人的心思,可她自己經過數個晝夜的折騰,已有些亂了方寸,臉上漸漸失去平靜,再也無法掩蓋心底的憂慮。

  黎慕華在紙上草草寫下一行字—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她深深歎息。“可是沒有消息,沉悶得讓人無法呼吸。”

      “往好的方面想,如果皇帝駕崩,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風平浪靜。再等等,不管是好是壞,宮裏早晚會有人來傳訊。”至少瑜妃或閱熙,終會有人來告知他們,未來的命運。

  “是的,我應該往好的方面想。”她哺楠自語。

  門口簾子一掀,一個影子閃了進來,頭上鬥篷掀開,陸茵雅不禁大感驚訝。

  謹言見陸茵雅目瞪口呆地望住自己,忍不住一笑,低聲喚了聲:“王妃。”

      陸茵雅快步向前,握住她的手,急問:“謹言,你去了哪裏,怎地全無消息?你這幾日在王爺身邊嗎?你知不知道王爺的消息,他還在宗人府?不、不、不,我應該先問,皇上呢、瑜妃呢、皇後呢?宮裏狀況還好嗎?”

      這樣雜亂無章的問話,實在不像她,但謹言明白,王妃不知憋了多少天,早已心慌意亂到極點,這樣慌亂竟還能將府裏亂七八糟的事兒,一一按捺下來,難爲她了。

  她微笑,輕聲道:“王妃,您先坐下,待我把事情一一向您稟報清楚。”黎慕華扶著茵雅坐下,與謹言簡短對視後,便將眼睛轉開。

  陸茵雅不讓謹言福身,拉著她一起入座,迫不及待問:“快說,外頭情況如何?”謹言輕哂,這是她第一次見王妃大失分寸。她沒讓王妃等太久,緩緩出聲,將那日壽宴的事,一一解說清楚。

  “——隱衛們現身,原該是爲了殺虎救皇上,沒想到九皇子信口雌黃,竟將我們當成刺客,當韋應東帶著大批禁衛軍出現時,謹言登時明白,我們踏入人家的陷阱裏了。”

      “幾番惡鬥、眼見情勢不欲我,我拉著端風、立羽投身入池,當時情況一片混亂,他們以爲我們重傷墜入水中,便不再理會,我們三人躲在鳳儀台下,靜聽臺上的動靜。”

      “除我們之外,六名隱衛盡皆被殺,王爺被綁進宗人府,宮裏戒備森嚴,閑雜人等一律不準隨意走動。

  “我和端風、立羽等到月上中天時,才悄悄自池子裏潛出來,我們換上太監、宮女服飾,在宮裏埋伏,宮裏面還有王爺的幾個心腹,靠著他們相助,我們才能在暗地裏打探消息。”

      “當夜,聽說皇帝傷重昏迷,可我明明記得,虎爪子不過在皇上手臂落下幾道抓痕,應該傷不及此,這點讓我們想不透,難道在我們躍下池中後,又有什麼狀況?”

       “正在我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該找誰探聽消息時,連夜趕回京城的四王爺在隔天一大早就進了後宮。”

       “他沒往清華宮探望皇上,卻往壽安宮面見皇太後,我一路尾隨四王爺,見他進了壽安宮後便沒再出現,反倒是皇太後身邊的碧玉姑姑,拿著懿旨前往清華宮,緊接著一頂金黃鑾轎將皇上挪入壽安宮靜養,那日之後,便不見太醫進出。”聽到此,陸茵雅和黎慕華鬆口氣,閱熙終是趕上了。

  謹言續道:“壽安宮內內外外層層防護,別說我一個宮女,便是皇後要進入探望,也得經過關關通報。我等了整整十日,苦等不到消息,隻好冒險現身,攔下從壽安宮裏出來的四王爺。”

      “四王爺認得我,他說皇上在文俱翔的巧手施針之下,身體己然大好。王妃聽說過文俱翔嗎?”陸茵雅搖頭。

  “文俱翔並非太醫院的禦醫,他早年曾任武林盟主,與南帝北丐齊名,武藝高強、醫術精湛,他是皇太後親自爲先太子儇熙挑選的師父,也是五王妃安穎的師父,至於他與皇太後之間的關系,宮裏人多有猜測,卻沒人真正知道是怎麼回事。”

      “四王爺告訴我,是王妃您看穿皇後的陰謀,救了皇上一命,也救下王爺,我攔下四王爺當時,他便是奉聖旨到宗人府放人的。”

      “王爺被放出後,軟禁在詠月樓,待龍體康複再行審訊。在四王爺的多方安排下,我以宮女身分進入詠月樓服侍,請王妃放心,王爺在宗人府裏雖受了些苦,但王爺長年行軍,打磨出一副好體魄,身子倒也還好。今日便是王爺吩咐,讓我回府一趟,告知王妃宮裏的狀況。”懸著多日的心,終於因爲謹言這番話緩緩落下,沒事了——壢熙性命無礙——無礙便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經曆過這劫難,日後必定太平無虞。

  “四王爺有沒有說,宮裏是否查出那兩隻白虎兇性大發的原因?”

      “查出來了,是雀舌。”

      “雀舌?那不是茶葉?”

      “不,應該說是貌似雀舌的一種毒物,服下後會讓人興奮莫名,倘若再聞到‘貓眼’的氣味,會更加刺激它的興奮。

  “‘貓眼’是一種植物,因開的花很像貓眼故而得名,它整個植株氣味特殊,其根可用於製作香料,那香會迷惑人們心智,有人將‘雀舌’和‘貓眼’當作春藥使用。”

      “皇上提過,在白虎出柙前,他曾經聞到一股奇特的香氣,卻說不上來是什麼香。於是文師父到鳳儀臺上四處搜尋,卻遍尋不著那東西。最後是皇太後讓太監去找來當日皇上坐的那把盤龍赤金椅和絲綢繡墊,貓眼便是藏在繡墊中。”

      終是水落石出了,陸茵雅望向婆婆,婆婆是對的,再周密的佈局,終是難逃天網恢恢,善惡到頭終有報。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方才說,虎爪子不過在皇上手臂落下幾道抓痕,皇上怎會昏迷不醒?”

      “是韋太醫開的藥,那藥與貓眼一混合,會讓人失去意識,文師父說,幸好四王爺來得早,這藥再多服個幾日,皇上怕是再也醒不過來,即便清醒,也會成爲廢人。此事,四爺已告知王爺,王爺對王妃很是感激。”

      感激?陸茵雅嘴角滑過一絲苦澀,眼底有太多的感情閃過,她要的——從來不是感激。

  轉開話題,她問:“那麼,皇後認罪了嗎?”問完,方覺自己好笑,便是查出來龍去脈,便是查出主兇,可有韋氏家族撐著,皇帝豈敢隨隨便便查到皇後頭上?拔除大樹都需要時間了,何況是拔除一個在朝堂上、在全國各地盤根錯節的巨大勢力。

  見到謹言目光閃爍,不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她於是明白——王爺也心知肚明,此番事件想全身而退,談何容易。

  “王妃,謹言不能多待,王妃可有音訊傳給王爺?”謹言起身,準備離去。

  陸茵雅手指按壓著突突跳個不停的太陽穴。

  她應該松一口氣的,就如公孫先生所料,所有的狀況都是往好的方向走,隻是——那對壢熙而言是最好的方向嗎?

  代罪羔羊,四個字在她耳邊迴旋不正,倘若壢熙成爲代罪羔羊,倘若抹去了他的英雄氣概,抹去他的雄心壯志,那麼,他還是那個頂天立地的龍壢熙嗎?

  他汲汲營營、費盡心機,多年經營才經營出今日的地位,讓他就此放棄一切,豈會心平?

  她想了想向前幾步,走到謹言身前道:“請王爺稍安勿躁,即便移居詠月樓也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宗人府裏有皇後的親信,後宮裏又何嘗沒有。”“知道了,謹言必定爲王妃將話帶到。”

      陸茵雅握住謹言的手,再前進一步,在她耳畔低言。

     “想盡辦法、透過四爺,讓他傳話予皇上,就說,我知道誰是幕後真兇。”謹言驚訝擡眉,不解她話中的意思。

     她捏了捏謹言的手。“此事關系著王爺的未來,話,務必幫我帶到。”頓時,謹言心底一陣焦灼,想回話,陸茵雅卻緩緩搖了搖頭,阻止她。

  “快去吧。”謹言緊咬下唇,死死盯住陸茵雅,好半晌才欠身,掀了簾子出去。

  那簾子搖了幾下後,靜止——如同她波濤洶湧的心,在驟下決定之後,重返安甯,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

  黎慕華拍拍她的肩,她擡頭,望見婆婆的關切之情。

  環腰抱住她,幸好啊,幸好有婆婆在,否則她怎能度過這些煎熬,幸好她總是鼓吹自己相信蒼天,幸好婆婆永遠在自己身邊扶持,手臂施了力氣,她緊緊抱住婆婆。

  “謝謝,謝謝你。”

     黎慕華輕笑,她不知道這種抱法會引起他多少反應,男人是禁不得刺激的啊,即使他現在的身軀是女的——他有點明白了,爲什麼有人會在同性身上感覺心悸——他推開茵雅,因爲再不推開,下一步,他可能把她撲倒在床上。

  倉卒間,他在紙上寫下:“你對謹言說了什麼?”

      “沒什麼,隻是托她帶兩句夫妻間的私話。”她隨口譫婆婆,不想讓她擔心。

  “那麼,不再擔心了吧?”“嗯,總算來了消息,讓人放鬆心情的好消息。婆婆,你先下去休息吧,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黎慕華皺眉頭,不是說不讓他一步都別離開,才知道壢熙沒事,就想趕人?

  念頭一轉,他失笑,什麼跟什麼啊,他竟然在吃這種飛醋?瘋了他。舉筆,他寫:“你也好好休息,明天,怕又有人要煩得你睡不著了。”

      他指指小妾們同屬的院落,陸茵雅笑開。

  “是啊,我們都要好好睡一覺,才有力氣應付她們。”目送婆婆離去,她的笑臉收聚,長長地歎口氣,隻覺得頭痛欲裂。

  她揉揉酸澀雙眼,走到床邊,躺在枕頭上,壢熙的味道若有若無地從枕間傳來——那是壢熙的氣息呵,已經那麼久、那麼久的離棄,她還是沒將他的味道遺忘,說放手、說看開,說不再想、不再愛,她說過的一大堆話,直到今日方才明白,那不過是她對自己的欺騙。

  可她騙得了自己的口、騙得了自己的行動,卻騙不了自己的心。

  愛他,始終沒變過。

  從童時初遇,宮裏太監欺負壢熙、閱熙,她還那麼小,小到旁人還看不在眼裏,就敢擋在壢熙身前指著太監鼻子,大罵對方狗奴才,竟敢欺淩主子。

  她一跺腳,氣勢十足地硬要太監報上名來,說要到皇上面前告禦狀。

  太監被她嚇到了,夾著尾巴狼狽的跑走。

  她是什麼身分吶,那時爹爹還不是丞相呢,她竟然一手拉起一個,說:“別怕,往後有人欺負你們,你們就這樣大聲吼他,人,都是怕壞人的。”

      壢熙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對她笑,當時,他眉梢還沒有那道傷疤。

  後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話太有影響力,壢熙真的漸漸變成“壞人”,他不再對人溫言和善,他隨時隨地擺出一張壞人臉,慢慢地,欺他的人越來越少。

  壢熙開始帶兵打仗,每打一回勝仗,身上添入一回新疤,他便越受皇上重視,他領兵外出,宮裏留下孤伶伶的閱熙,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責任感,分明閱熙年紀比她長,她卻認定閱熙得受自己保護。

  那回她被推入水裏,以爲遠在戰場的壢熙竟像英雄似地出現,他躍入水中救她,當她浮出水面,第一口吸進肺裏的氣,滿滿地、滿滿地全是他的氣味,從那個時候起,她便深深地、深深地將他烙在心底了吧?

  她是那麼地自私自利,爲周全自己的愛情,讓務熙受傷害,是楠楠,一個自己深惡痛絕的女子安慰了他。

  多麼奇妙的關聯呵,她傷務熙、楠楠傷她,世間事都是用這種方式取得一個平衡嗎?

  她不隻一次想過,倘若當時她嫁的是務熙,是不是就能成全壢熙和楠楠;假使她不在楠楠離府時使手段,讓壢熙晚儇熙一步,是不是壢熙不會像今日這樣,對她深惡痛絕?

  可惜,世間物樣樣有,獨缺一味後悔藥,即便她對自己的行徑後悔不已,也無法倒轉時光,回到過去修正錯誤,她隻能放任自己和壢熙,一步一步漸行漸遠——恨她嗎?他始終是恨自己的吧!是悲哀、還是淒然?她深愛的男人,竟然痛恨她。

  壢熙,這兩字像一道被深深劃破的傷口,不論何時何地、不論她做什麼,總是會在不經意間碰觸到,然後,痛徹心肺。

  重來一次吧,倘若上天垂憐,請讓他們重新來過,那麼她將試著不嫉妒、不怨恨,她將試著喜歡楠楠,喜歡他生命中喜歡的每一個女子。

  她願意同人分享丈夫,即便隻能分得一點點,她也願意,願意在角落裏,看著他與別的女人——幸福——至少這樣,他們之中有一個人,生命中不留遺憾。

  她深吸氣,抽緊的心慢慢松開。

  自己對謹言交代的話,不斷在腦中縈回,見了皇上,她該說什麼?

  走下床回到桌邊,她拿起筆,學習婆婆,布題、分析、解題,解過一回不滿意,再重新布題、重新分析、重新解題——就這樣,她折騰整整一夜,待她緩緩擡起頭,才發覺天色不知在何時已經大亮,她喚下人進屋幫忙打理自己,換上一襲簡單的月牙白長衫,發髻上隻點綴幾顆珍珠,婢女還想插上一柄發簪,她搖搖頭,讓人退下去。

  她在等,第一天,沒消息。第二天,她又換上一襲白衣,繼續坐在屋裏等,她像沒事人一般,交代總管府裏瑣事、和婆婆說話、排解小妾間的問題,然後——“王妃。”總管驚慌的聲音傳來。

  她一震,終於來了嗎?

  總管咽下口水,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回話:“王妃,宮裏來了公公,宣王妃即刻進宮。”說不出是害怕還是輕松,直到此時,這幾日繃著的情緒,才算找到宣洩出口。

  她平靜地接下旨,又安靜地隨著公公走出大門、上馬車。

  回首看滿屋子下人、僕婢、小妾,一個個都是大禍臨頭的表情,看得她忍不住想笑。傻呵,驚慌有什麼用?害怕能頂什麼?是福不是禍,是禍又豈能躲得過?

  婆婆在她走出大門那刻,沖了上來,她的衣服頭發有些淩亂,想來是方才睡下、又被擾醒,婆婆比著自己看不懂的手勢,雖不明白,但她可以猜得出,婆婆想同她一起進宮。

  自從奶娘離去,再沒人這般關心自己,陸茵雅冰冷的心添入暖意。

  她握握婆婆的手,低聲說:“沒事的,我去去就回,說不定回來時,還能帶著王爺一起回府呢。”她說謊,隻求婆婆能多安心個幾日。

  婆婆用力握了握她涼涼的小手,想帶給她力氣似地,她懂,點頭,鬆手,旋身離去前,細細叮嚀了總管幾聲,要他好好照料婆婆。

  坐入馬車,車輪壓在大道上,匡啷匡啷響著,她一顆心也在胸口匡啷匡啷晃著,她拉開車簾往窗外瞧去,來傳旨的公公正引馬前行。

  皇上派來的是身邊服侍多年的汪公公,兩人視線不經意相觸,茵雅給他一個淡定笑臉,見她那樣,汪公公似乎有些驚訝,多看了她幾眼。

  放下車簾,她閉眼靠進壁背上的軟墊。

  心底一片空白,卻偏偏有種說不出口的甯靜感,仿佛是暴風雨即將來臨,風停、雲止。

  她不禁好笑地想著,這時候還能這樣放鬆,真不知是自己比別人有勇氣,還是天生的缺肝少肺。

  她胡思亂想著,想壢熙、想婆婆、想自己,想過去十幾年,對自己的人生做過一番檢視,她越想越放鬆、越想越自在愜意,忍不住一聲輕笑——原來呵,退一步海闊天空便是這種感覺。

  退了、退了,她決定退開,決定將綁在身上多年的枷鎖,一口氣除盡。

  人人都說楠楠特殊,說她與衆不同,那麼今日,輪到大家來見識見識她陸茵雅與衆不同的一面吧。

  “王妃,已經到了,請您下車。”汪公公恭謹的聲音自車外傳來,茵雅慢慢地吸口氣,從掀起的車簾中伸出手去,扶著汪公公的手下馬車。

  “請隨我來。”他躬身做了個手勢,陸茵雅點頭,隨他前行。

  宮裏她是極其熟悉的,從小在宮裏的時間多了,每一處、每一景,她都跑過、賞過。

  那棵樹下,務熙惹得她放聲大哭過;那片林子裏,她擋在壢熙身前,不準旁人欺負—在飛燕亭中,她怒聲斥責一名女官,要她跪下對閱熙磕頭——那個時候的自己,多麼理直氣壯,多麼年少輕狂呵——行經落水的池邊,她停頓下腳步,苦苦一笑,愛上壢熙是從那個時候開啓的吧——如若愛上他是一種錯誤,她何必讓錯誤無限制持續?就這般切斷吧,就這樣驚天動地、撼人心弦地寫下結局。

  轉過回廊,來到壽安宮,這裏是她最熟悉的地方,皇奶奶喜歡她、疼她,她們之間有說不清的緣分,想來,她沒有夫妻緣,卻有數不盡的長輩緣,所以奶媽寵她、皇奶奶愛她,連新進府不久的啞婆婆也盡心盡力對待她。

  “王妃,請在此稍待。”她輕點頭。

  不久,傳話的汪公公折返,領著她進了壽安宮。

  宮裏,氣氛肅然,兩排太監宮女垂首而立,金黃色的長椅上,皇帝和皇太後各坐一端。

  看見他們,也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力氣,原本仿佛灌了鉛的雙腿竟然迅捷起來,她推開汪公公,飛快奔到皇帝面前。

  她的舉止太奇怪,立刻有太監們沖上來阻擋,皇上一伸手,阻止他們。

  她繼續往前跑,直至那長椅前頭,皇上眯緊雙眼望住著她,屋裏鴉雀無聲,所有的視線全集中在她身上。

  陸茵雅毫不掩飾的回望皇上,那是極其無禮的目光。

  每每見皇上,他總是溫和相待,可這回帝王的肅殺威儀卻明明白白地在她眼前張揚,她的心仿佛被什麼給死死掐緊了,但她沒心虛、沒畏懼,甚至連轉開雙眼都不曾,她就這樣與皇上緊迫對視著。

  她再往前走兩步,慢慢地跪了下來,認認真真地磕一個頭,第一次,她這般謹慎、細心地完成這個禮。

  “皇上,這件事,不是壢熙做的。”陸茵雅出聲,屋裏氣氛陡然驟變,不管是皇上、皇太後、皇後、瑜妃、閱熙、壅熙或其他所有的宮女太監,都瞠目結舌、一瞬不瞬地望向她,好像是被誰扼住脖子一般,一口氣提不上來。

  尤其是皇後和壅熙,那眼光,好似她是顆礙眼雞蛋,非要將她吞進去不可,若不是氣氛太凝重,她猜,自己會笑出聲。

  重石壓上衆人心頭,沒有人發出半點聲音,隻能偶爾聽見憋不住時喘出來的粗氣。

  生死攸關呵,她到底是走到這一步了——“是嗎?那麼是誰做的。”皇帝問出在場每個人都想問,包括茵雅也想知道答案的一句話。

  一抹無奈浮上心頭,她懂了,爲什麼婆婆要對她說:通常,人們承擔的不是命運,而是選擇。

  她做出選擇了,接下來,她必須承擔。

  “回皇上的話,是我做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34:18

第十一章 代罪羔羊

  話出口,覆水難收。

  一種放鬆的感覺漫上心頭,這些日子的擔驚受怕,都隨著這句話流出,消失無蹤,她暗自籲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而滿屋子的人卻因爲她的話,驚得無所適從。

      壅熙的雙眼幾乎要冒出火花,眼看就要成事,竟然冒出個程咬金,壞他多方計劃,他偏頭望向皇後,她臉色深得像古井,看不出一絲波紋。

  陸茵雅就跪在那裏,壅熙明顯的怒不可遏竟讓她湧起一股無以爲名的暢快感,她想,她一定真的笑了。

  她垂下頭,接下來該作主的、該決斷的、該選擇的,全不關她的事了,她可以置身事外,再不需牽牽絆絆。

  不知道經過多久,皇上才問出一句:“爲什麼?”他的聲音如烙紅的細鐵,自她的肉、她的筋、她的骨一層層穿透,筆直刺入她的心底。

  陸茵雅下意識擡起眼,望向以英明睿智著稱的皇上,他的面色尚稱平和,隻不過一雙黑眸卻深如黑潭,教人無法窺探心意。

  真像呵,壢熙也是這樣不發一語,天生的威勢就能逼出人們的心底話,瞬間,她恍若看見壢熙。

  她微微一笑,不是因爲已經置生死於度外,而是因爲她已做出選擇,最困難的一關已過,接下來的種種狀況之於她,不過是輕而易舉。

  “因爲嫉妒、因爲恨。”皇上一怔,忍不住蹙起眉。

  皇太後臉上有著驚疑不定,瑜妃臉色蒼白如雪,眼底帶著不可置信。

  陸茵雅微微偏頭望向皇後,端莊秀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嘴角抿成一道線,略垂的雙瞳,並末把眼光放在她身上,而壅熙雙拳握得死緊,額上爆出一道青筋,很惱恨吧,千般設計、萬般謀略,竟讓她這枚天外飛來的棋子,壞了整個局。

  原來,勝負隻是彈指間的事情,一瞬眼,輸贏換人,成敗轉換局面。

  真真想不到是吧,一股遏抑不住的成就感自心底湧了出來,她感受到生命盡數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暢快。

  她望向皇帝,他還在等待她的答案,於是她柔聲開口回話。

  “皇上不知,自我和壢熙成親以來,他從未正眼看待過我,他雖未曾明說,但我比誰都清楚,他想娶的並不是陸茵雅,而是陸茵雅的家世、陸茵雅的背景。”

  “我是何等高傲的女子,自小,父母親悉心教養栽培,不論知識學問、琴棋書畫、歌技舞藝——他們的努力,絕不是要養出一個深閨怨婦。”

  “但我確確實實成了不折不扣的怨婦,一個個無名、無背景,甚至連半個字都不認得的女子進了王府,她們粗俗鄙薄、她們目光狹隘,可這些女子竟得到壢熙的偏寵,這置我的驕傲於何地?”

  “塗詩詩進府之後,我被迫搬出主屋,壢熙的態度讓她確切明白,我不過是有名無實的王妃,不足爲懼。於是她日日挑釁,妻妾間明爭暗鬥,我費盡心思依舊無法拉回壢熙的心,我輸了,輸得徹底,然我的自傲自尊卻不容許自己低頭。”

  “直到壢熙略過正妃,決定帶塗詩詩入宮慶賀皇上生辰,我再也忍無可忍,一怒之下,我喂了白虎‘雀舌’,買通宮人在皇上的椅墊中擺入‘貓眼’,我滿腹妒恨,我要的是壢熙的百口莫辯。”

  這話半真半假,半實半虛,知悉內情的或許會誇她一聲好文采,編得出這樣一番文章,不知道內情的,或許真能唬過。然而,堂上或坐或站的——全是知情人。

  她承認,自己是個糟透了的戲子,沒表情、沒抑揚頓挫,連眼淚都捨不得掉個幾滴,把一出戲演得這般不盡責。

  可有什麼關系,皇上要的不過是一個代罪羔羊,有人將罪頂了去,壢熙就能不被圈禁,能夠繼續完成他的豐功偉業,而皇上將不會損失一個好兒子,並爭取足夠時間對付韋氏家族,縱觀全域,何樂不爲。

  “既要壢熙百口莫辯,怎麼又說了出來?”皇帝沉聲問。

  “後悔了,我沒想到事情鬧得這麼大,又是宗人府、又是圈禁,沒辦法,女人家見識淺,看事不深。”她越演越隨便了,幾聲揶揄後,才發覺自己竟然大膽至斯。

  皇帝怔愣,驚訝神色自眼中一閃而過,他沒想到有人敢用這等口氣同自己說話。

  陸茵雅才管不著,反正命都要不保了,哪裏管得了他是皇天還是後土,是真龍天子還是平民百姓,十幾年來受的教養在這刻盡皆拋卻,她感受到從來沒有過的愜意,原來呵——自尋死路也有這等好處。

  皇上猛地起身,雙手負在後背。

     “隨朕過來。”

     她揉揉跪得發麻的雙腿,一瘸一瘸地跟在皇上身後離去,她忘了向皇太後施禮,忘記在這種地方應該謹慎恭敬,也忘了滿屋子的靜默是自己造就出來的效果。

  穿林過廊,她在皇帝的帶領下進入壽永宮,一入正殿,汪公公就拚命對她使眼色,令她跪下,本想再豁出去一回合,但想想,算了——她安安分分跪地,安安分分等汪公公給皇上奉茶,安安分分靜待皇上發話,安安分分地等待皇上平複心情,賜她一個好死。

  “你們都出去,在庭下候著,若有妄言妄動者,殺無赦!”皇上突然開口,嚇得衆人面面相顱,沒人敢違背皇上旨意,依序退了下去。

  陸茵雅腑首低跪,直至一雙金黃色爲底、青龍爲繡的靴子出現眼前,一股難以言喻的壓力當頭罩下,她不自覺地縮了縮雙肩,捏緊拳頭。

  “爲什麼?”皇上的聲音輕輕地飄了下來,是和方才同樣的一句,但這回,語調帶上幾分柔軟。

  她一頓,閉了閉眼睛,再擡眼,凝望皇上。

  “因爲我不想壢熙當那頭代罪羔羊,所以,我搶著當了。”

      “你知道些什麼?誰告訴你的?”

      “這等事,何必需要誰說。這段日子壢熙承受的無妄之災,已經多到不需要再去想像,就可以理解出來龍去脈。”

      皇上背著手,目光炯炯地直視她,問:“不是妒恨嗎?不是怨壢熙從未把你放在眼裏嗎?”

      “是啊,是妒但無恨,因爲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明白,越恨隻會把他推得越遠,我不想離他太遠,所以割除恨。”

      “沒錯,壢熙從未把我放在眼裏,可他一直在我心裏,他可以待我無心,我卻無法逼迫自己對他絕情,我無數次問自己,何必?可無論如何都問不出一個合理答案,我隻能說:愛情不公平,先愛上的那個總是要吃虧不已,我隻能選擇願不願意爲他吃虧,卻無法選擇要不要繼續愛他。”

      他聽了陸茵雅的話,心像被誰用針線穿過。

  愛情——他遇見過、失去過、疼痛過,卻從未爲它吃虧過,他不知道怎樣的愛,才能讓人爲不愛自己的人心甘情願吃虧:心甘情願領受不公正,心甘情願拋卻一切。

  眯緊雙眼,好像要把她看穿看透似地,他一瞬不瞬。

  這樣的眼光,尤其是出自皇帝身上,會讓人不自覺戰栗,但陸茵雅沒有,人世間除死無大事,她連命都不要了,還有何事可懼?

  “朕並無殺壢熙之意。”

      “茵雅明白,但壢熙要的不隻是保全一條命,他有理想、有夢想,他想在萬世萬民身上實現大同世界。曾經有人對我說,壢熙是大英雄,他想成就皇圖霸業,不懼戎馬半生,他要親手創造時勢、創立豐功偉業!”

      “他想做的,是和他的父皇一樣,立下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啊。”

      “皇上,他崇拜您、敬愛您,他想追隨您的腳步,做所有您做過的事情,因爲母妃的關系,他在童年已經被您拋棄一次,這回,求求您,無論如何都不要再放棄他。萬萬不能教小人得志,奸佞倡狂吶。”

      她口很幹滿喉嚨火燎般地疼痛起來。

  皇上聞言一僵,別開眼光。

  她跪爬至皇上身後,不顧喉嚨幹痛,拉住他的衣角,再度開口。

  “皇上心底明白,此事再追查下去,會扯出太多的人,甚至是一個天大地大的陰謀,如今皇上尚未有周全計劃,絕不可以輕易去捅那個馬蜂窩,否則輕則動搖國本,重則——”她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長長地籲了口氣。

  “但是您的決定對壢熙好不公平,他的所作所爲、盡心盡力,您是一一看在眼底的呀。大燕國該交給誰,天下百姓該託付給誰,皇上,您是千百年來難得明君,怎會看不清楚這一點?所以我認了最好,對不?”

      該說的話全說完,她筋疲力盡地癱在地上,數夜無眠再加上這番折騰,她盡力了,也累壞了。

  “你甘心?”皇帝緩緩轉過身、低下頭,眼底浮上幾分心疼,爲這個無法逼自己對壢熙絕情,願意在愛情裏面把虧吃盡的媳婦。

  不甘心又能如何?如果有更好的選擇,她不會讓自己這般委屈。

  “如果我的消失,能換得壢熙的平安,很劃算的買賣。”“你不是商人,這樁買賣半點都不劃算。”皇帝揉了揉自己的額頭,輕歎息。

  心裏一陣痙攣,不劃算又如何,誰教當年一命之恩,讓她把心遺落,就當是一命抵一命,雙雙再無虧欠罷了。

  “皇上既然覺得我不劃算,可不可以再予茵雅一個優惠?”皇上沒問她要什麼優惠,隻是點點頭,算是允了。

  他明白她要什麼,都死到臨頭了,她還是要爲壢熙爭得東宮太子寶座,這孩子,傻得太過,陸明衛是怎麼教孩子的,明明是絕頂聰明的人,怎麼會把女兒教得如此癡笨。

  “放心,朕定教你如願以償。隻是——你真的不後悔?”

      “這是我能力範圍內、所能做的最好選擇。”

      她搖搖頭,聽見皇上答應讓壢熙當太子,一朵欣喜的笑花在臉上浮現。

  “不向我求求你的家人?”“經過此事,以皇上的仁心,必定隻會更加善待陸家。”

     語畢,她重重地磕下一個頭,額頭碰在青石地闆上,她聽見清脆響聲,原來磕頭是要這樣磕的呀,這才是對皇上實心實意的膜拜。

  說她傻,她偏又是這般洞燭機先,他該怎麼形容她?他深深歎了口氣。

  “來人。”皇上一聲厲聲呼喝,守在門外的汪公公應聲而入。

  “傳侍衛進來。”汪公公被皇上陰沉的口氣嚇到,微微一楞,連忙答應著退了出去,隨後一陣腳步聲起,幾名侍衛已在門內守候。

  皇上來來回回走了幾趟,再深看陸茵雅一眼,然後轉身回到正中座位。

      “將陸茵雅關入禁室,嚴加看管,不許任何人接近!”

      “奴才遵命。”陸茵雅俯身,趴在地上。

      “謝皇上恩典。”她是真心感謝,感謝一個要殺自己的人——隨著汪公公走出壽永宮,身前身後都是大內侍衛,心念一起,她回頭,視線不偏不倚與皇上相對,不經意間,她在那雙深邃眼眸中看見壓抑。

  微歎,當皇上雖握有至高的權力,卻也不能隨心所欲呢,那樣一張龍椅,爲何人人都要爭先恐後搶著爬上去?

  她朝皇上寬慰一笑,笑得明媚嬌麗,像出塵仙女,幹淨得純粹——一時間,竟讓皇帝看呆了眼。

  禁室裏尚稱整齊,桌椅櫃床樣樣不缺,隻是空氣中帶有淡淡的黴味,但身爲犯人,這樣的待遇已經很好了。

  陸茵雅環視屋裏,桌上有書、有紙,有一方端硯、兩錠徽墨,還有幾枝粗細不一的毛筆,整整齊齊地陳列在桌上。

  甫進屋,就有幾個太監屈身上前,一個在盆架上的盆裏注滿清水,一個沏上熱茶,一個將食籃裏的點心一一擺在櫃上,食物的香氣、茶葉香,沖散了幾分黴味。

  汪公公凝視她半晌,淡聲道:“王妃,您就先休息吧。”語畢,他從腰間掏出一串鑰匙,交給其中一名太監,嘩啦幾聲,開門、關門,汪公公領著其餘人離開房間,隻留下一人伺候,他站在門邊,垂首靜立,像尊雕像。

      陸茵雅走到床邊,想照汪公公的話試著休息,她已經很累了,心累、身子更累,可腦子翻騰不已,躺在床上,半天都閉不上眼睛。

  算了,如果沒有錯計,很快地,她將永遠閉上眼睛,不必急於這一時半刻。

  離開床邊,走到案前,她緩緩磨墨:心裏想著,該爲誰留下什麼?

  拿起筆,輕沾墨汁,她想爲爹娘寫信,想了半天卻不知道該怎麼落筆。

  也罷,皇上雖未親口承諾,卻也沒有否決她的話,想來陸家必能得到朝廷寬待,萬一寫了信、洩露心情,爹爹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若讓他尋到蛛絲馬跡,除苦了他的心,爹爹還能怎樣?向皇上爭取公道?

  陸茵雅失笑,爲了朝堂大局,皇上是連親生兒子都可以犧牲的人物呵,不過是一名可有可無的媳婦,豈有公道可尋。

  況她不需要公道,她隻要在乎的人都能被善待:心願足矣。

  就這樣吧,就讓爹爹以爲女兒嫁入王府後,丟失婦德,被妒意蒙蔽雙眼,名聲,對於死人並不重要,唯有活著的人才會看重。

  一絲諷刺淌入心頭,重重吸氣,她冷眼看著站在門前的太監。

  他接收到她的眼光,機靈地躬身道:“王妃請安歇吧,若有什麼吩咐.奴才就在外頭,奴才賤名李順子。”她揮揮手,他退出門外。

  這回屋裏真的隻剩下她一個,心裏空落落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拿起桌上茶壺倒一杯熱茶,茶葉的清香隨著蒸騰熱氣逐漸圍繞起她,胃有些痛,她不想喝水,隻想單純感受杯子傳來的絲絲溫暖。

  再次拿起筆,她緩慢地寫下一道道題目,那是允過壢熙卻還沒來得及給的東西,還了吧,還清了所有,才能走得幹幹淨淨。

  寫著寫著,她想起他們的初過,想起水池邊的救命之恩,想起他慨然同意皇上賜婚,想起他迎她進王府大門——想起他們之間所有的點點滴滴。

  筆隨意走,娟秀的字跡躍然紙上——我想,我無法忘記那日的龍壢熙,陽光照在一身赤色盔甲上,你臉上滿是堅毅沉穩、英氣逼人,看著你將弓拉滿,箭疾射而出,正中靶心,全場一片轟然。

  爹爹說:大皇子少年大器、精銳張揚,未來必是朝堂樑柱。

  我傻傻望著你,眼睛一瞬不瞬,心底反反複覆著同樣一句——這男人,我喜歡、我愛、我要!

  娘說:貞潔女子,是不可以把喜歡給掛在嘴上的,情啊、愛啊,是青樓女子用來迷惑男人的手段,我們好人家的閨女,該做的是緊守分際,爲男人生兒育女、操持家庭。

  可我不明白,爲什麼喜歡不能光明正大說出來,爲什麼要悶在心底偷偷愛,爲什麼男人可以追求心愛女子,女人隻能坐待男人追逐?

  萬一,你不知道我喜歡你、而錯過我呢?萬一,我等著等著卻等不到你來敲門呢?

  我多麼慌張,日裏夜裏,我想著無數個萬一——幸而上蒼幫忙,月老把紅線牽到你我頭上。

  知道皇上賜婚,我樂昏頭了,我端莊地接過聖旨,端莊地接受所有人的賀喜,端莊地走過庭院回到屋裏。

  待門一鎖上,我就樂得手舞足蹈,不斷轉圈圈、不斷哼著歌兒,不斷地、不斷地對著銅鏡裏的自己說:瞧,沒有萬一吧。壢熙是喜歡我的,若非那些數也數不清的喜歡,他怎會躍入池中救我。

  我一天說一回:那個龍壢熙啊,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才會去求皇上賜婚,爲回饋這個有眼光的男人,我必定盡最大的努力,在未來的幾十年裏,與他心手相攜、不離不棄。

  我一天記一回:陸茵雅是最最公平的女人,龍壢熙予我恩情,我必還以滿心愛情,我要允他幸福、快樂,我要讓他每一日、每一刻都置身天堂。

  我說了一堆子滿話,幻想過無數次婚後的生活,我立下誓言,要讓你一輩子不後悔娶我。

      坐上花轎那刻,我甚至說:從今日起,陸茵雅隻爲龍壢熙而活——從賜婚到大紅花轎把我送入王府,那段日子是我此生最幸福得一段,雖然那個幸福純屬想像,雖然它終究禁不起時光考驗。

  我怨過簡鬱楠,恨過簡鬱楠,我以爲把事情鬧得越大,你越無法明日張膽尋她,那麼,你會忘記她,你會看見身邊這個能詩善詞、滿腹文采的陸茵雅,你會重新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可我錯了——我錯估你的心,錯估愛情的偏執——你娶進一個又一個的“楠楠”,你對著她們思念已亡的女子,而我隻能不斷的憤怒、嫉妒,我使自己面目猙獰,我令你心感厭惡,我滿心的恨、滿腹無可消除的怨愁,我把自己變成你的敵人。

  你恨我的,對不?

  可我還心存妄念呢。曾經,我自問過千百次,既已犯下七出之罪,你大可拋出一紙休書,遣我返回陸家,可你始終沒有動作,是因爲你的太子之位還有用得著陸家的地方,或是對我——你仍然心存一絲眷戀。

  這個妄念使我變本加厲,我企圖用惡劣行徑測試自己也測試你,可你知道嗎?我多麼痛恨嫉妒的自己,卻又無法阻止自己的妒忌,我在恨裏沉淪,我的愛成了千萬枷鎖,束縛了心。

  我不快樂,也不想讓你快樂,我們彼此折磨對方,日複一日:你說說,聰明如你、伶俐如我,怎麼會合力做出這等愚蠢事蹟。

  直到那日你大醉,你醉眼迷蒙地把我錯認爲另一個人。

  你說:你願意爲她變成一個好人,願意永世爲她忠貞,你說你眼裏再容不下其他女人,你要她爲你一生的不幸負責任。

  好像咬破了膽,苦澀在唇舌間泛濫,第一次,我同情你,第一次,我覺得你可憐,第一次,我理解,你的苦不比我少,隻是我習慣四處宣揚,而你和著膽汁咽入胸腹。

  菟絲固無情,隨風任傾倒,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我終於徹底明白,妒忌無用、測試是虛話,不管我做好、做壞,你的眼裏始終沒有一個陸茵雅。

  多傷人呵——還以爲愛上了,便是一生一世,沒想到我的愛隻是一場誤解,一個回不了頭的錯覺,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很抱歉,我總是在你的傷口上灑鹽,總是一回回將它們扒開撕裂。

  痛嗎?對不住,我爲自己的所作所爲深感抱歉——陸茵雅越寫越快,好像有誰在背後追趕似地,她一張又一張地寫著,那些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真心話,像潮水湧入沙灘似地,一波平抑一波起。

  她寫他們的初遇、寫她對他的心疼,寫他躍入池中時,她的滿心感動,寫他們每一次碰面:心底那隻小鹿啊,總是不安分地亂闖亂撞——寫到高興處,她張揚出甜蜜笑臉,寫到苦澀時,情不自禁淚水雙垂,仿佛壢熙就坐在身前,聽她訴說著不能出口的感情。

  她不管不顧地寫著,也不知經過多久,隻覺暮色落下,帶進一片黑暗,看不見了、寫不來了,她松開筆,才發覺手臂一陣酸麻。

  恍惚間,一股不知打哪裏來的委屈擠入喉間,淚水就這麼一滴一滴落入襟前,她想做出個大大的笑臉,可臉頰卻自作主張,逕自地浮現掩不住的淒涼。

  她就這樣坐著、哭著、委屈著。

  門自外頭打開,陸茵雅像根木頭,定住不動。

  來人輕輕走近,掌起燈,昏黃的燭光搖曳。

  來人放下食籃,想收拾起桌上的紙張,陸茵雅卻像有人想搶走她的東西般,猛地一把握住對方的手腕,肌肉緊繃、十指用力,不許對方動自己的東西。

  對方沒動,卻也沒鬆手,兩人就這樣僵持著,陸茵雅的視線順著那隻手往上一寸寸滑去,直到目光落在那張熟悉的臉龐。

  鬆手,陸茵雅笑了。“怎麼是你?”問罷,她又覺得自己發笨,幾年佈局,宮裏應該有不少壢熙的人馬吧。

  “王妃,您爲什麼要這麼做?”謹言問,緊緊盯著她紅腫的雙眼。

  她以爲她有更好的辦法營救王爺,畢竟之前是她搶快一步,將皇上從皇後手中救回,沒想到這回她的辦法竟然是一命換一命。

  謹言緊抿著雙唇,臉色蒼白,黑眸直直望著她,好似裏面裝了幹言萬語。

  陸茵雅苦笑,要怎麼回答呢?

  回答她:因爲就算明知回不了頭,明知道愛情極其蠢昧,她仍然義無反顧,想一路走到底?或因爲即使壢熙眼裏,除了楠楠再容不下其他女人,可她陸茵雅眼裏,自始至終,隻有一個男人?

  這答案傻得她說不出口,她沒辦法誣蔑自己的聰明才智,雖然——說不出口的傻事,她已經用行動盡情表示。

  “你會回到王爺身邊嗎?”陸茵雅問。

  “會。”陸茵雅點頭,把桌上的信紙收齊整妥,轉身向謹言遞去。

     “那麼,請幫我把它交給王爺,倘若王爺對茵雅有一絲歉意,請他千萬善待啞婆婆,照顧她終老。”謹言把信收入懷中,抿了抿幹澀的嘴唇,再問:“爲什麼?”硬要她擠出一個“因爲”嗎?可她真的不願意自己看起來愚蠢呢。

  但謹言堅持著,堅持等到一個合理答案。

  於是陸茵雅輕啓唇瓣,說道:“因爲王爺苦,小時候,他沒有娘在身邊呵護,沒有爹爹疼惜愛憐;長大後:心愛的女子不愛他,滿腔真心沒有人視若珍寶,世間總要有那麼一個人願意爲他付出,才公平,對不?”

      聞言,謹言震了震,旋即低下頭。“王爺令謹言再問王妃一句——後悔嗎?”她失笑,後悔爲他頂罪?後悔嫁給他?還是後悔愛上他?陸茵雅緩緩背過身去,心裏仿佛被誰塞進一把破棉絮,嘴裏輕輕吐出兩句詩文。“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靜默片刻,謹言吞下突如其來的哽咽,頭也不回的走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34:39

第十二章 悔

  龍壢熙像泥塑木雕,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眼裏充斥著痛苦與壓抑,說不出心裏滿滿的、是什麼感覺,糖鹽姜醋全倒在一塊兒了,五味雜陳。

  再看一遍陸茵雅的信。

  菟絲固無情,隨風任傾倒,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她——怎麼說?”冷凝的音調在寂靜的夜裏響起,冷硬得連他自己都認不出。

  “王妃說:‘因爲王爺苦,小時候,他沒有娘在身邊呵護,沒有爹爹疼惜愛憐:長大後,心愛的女子不愛他,滿腔真心沒有人視若珍寶,世間總要有那麼一個人願意爲他付出,才公平。’”

      幾句話,掀起他胸中的洶湧波濤,爲什麼偏偏是她,一個他沒放在眼底、心底的女人知道他苦?爲什麼隻有她看見他的真心,爲什麼苛待她的龍壢熙,有權利得到她的付出?

  陸茵雅,她是傻子嗎?

  難道到現在她還不明白,他娶她隻是一種手段?他用一場不甘心的婚禮,來換得父皇一句承諾。與她成親,隻是爲了把楠楠帶到自己身邊的捷徑,而她對他唯一的價值,是陸茵雅三個字所代表的背後意義。

  好,就算她是傻子,她猜不透、看不懂,但成親多年,他的態度還沒讓她弄清楚,他根本不在乎她?

  不看重她?若非陸家的勢力是他所需,他豈會吝惜筆墨,寫下那麼一封休書?!

      她說對了,他恨她!恨她讓他晚了儇熙一步,以至於楠楠愛上儇熙;他恨她沒把楠楠牢牢關在王府裏,讓她有機離開自己;他恨她的手段和嫉妒——他把所有的罪通通歸咎到陸茵雅身上,仿佛這樣才能顯得自己沒有那麼糟糕,顯得他並沒有輸儇熙太多——他不願意承認被儇熙比下去,不願意承認喜歡的女子隻對儇熙一心三思,不願意承認就算他早了三、五十步,也得不到楠楠的感情。

  他痛恨自己敗得一塌糊塗,不認輸的龍壢熙以爲把錯誤歸到陸茵雅頭上,就可以減輕對自己的厭惡。

  真是厚道呵,龍壢熙。他譏諷地露出一抹嘲笑。

  我傻傻望著你,眼睛一瞬不瞬,心底反反複覆著同樣一句,這男人,我喜歡、我愛、我要!

  他想起童年時的陸茵雅,小小的身子擋在他身前,她的個頭才到他胸口,可那樣趾高氣揚地展開雙臂,對宮裏的老太監大吼——“呵,這宮裏現在全由太監作主啦,奴才竟然敢爬到主子頭上,對主子大吼大叫,這算什麼?是不是宦官亂政,我得回去問問爹爹,報上名來,你叫什麼?”他很想笑,這種事和宦官亂政根本扯不到一塊兒。

  可她的氣勢就讓人矮上一截,那個太監僕地伏在她跟前陪笑臉。

      “小姑奶奶,您就大人大量饒了我,往後奴才再不敢僭越。”

      “那最好,要是讓我再撞上一回,我就去告訴皇太後,這後宮得整頓整頓,免得奴才一個個把自己當皇帝,連皇子都看不在眼裏。”

      她把人嚇跑了,才拉起他的手說:“不管旁人看不看重你,你都得看重自己,今日他們敢欺淩你,定是見你母妃護不了你,不怕,端起皇子的架子,誰敢對你大聲說話,就像方才我那樣兒,把他們嚇跑,日後他們就會長點眼色,知道你是個不受氣的主子。”

      那時,她粉嫩嫩的臉頰因爲生氣,染出一抹紅暈,小臉紼紅、神情天真,晶亮晶亮的雙眸帶著嬌憨,好像天底下的事都不足爲懼。

  可憐呵,昔時橫波目,今做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他的心髒劇烈收縮,手腳像被誰牽了線頭,一步步被支配著走往窗前,一陣風襲來,忍不住地,他打個寒顫,這才發現衣衫早已濕透。

  仰頭,今日天晴,月牙兒端坐在天際,那個夜裏,也有同樣的一輪明月。

  那年父皇領著衆皇子出宮圍獵,陸茵雅與皇奶奶隨行,那個夜裏,她偷了一壹酒找上他們幾個兄弟,一個女孩子家大刺刺地和一群皇子們坐在草地上,說說笑笑,半點不避嫌。

  務熙很喜歡茵雅,時不時偷偷瞅著她,惠熙對她開玩笑說:“我向父皇把你討來,給五弟當媳婦兒好不好?”“婚姻大事當由父母作主,怎麼可以自己去討?這話傳出去,人人都要當我沒教養了。”她嘟嘟嘴,道學模樣讓衆人都笑了。

  他私底下問她,“不喜歡務熙嗎?我瞧你們處得挺好。”

      “務熙哥哥是待我挺好的呀,可和哥哥一塊兒——好怪吶。”茵雅紅了臉,柔柔的月光照映在她的臉上,帶出一抹小女子的嬌羞。然後,她擠啊擠啊擠了半天,說:“如果是壢熙哥哥,就不怪。”

      “爲什麼?”

     “因爲一命還一命呀,壢熙哥哥救過我。”當時他聽了仰頭大笑,婚姻怎麼會是一命還一命,可——原來從那個時候起,她便把他收藏入心——她很怕他的,他一直以爲她怕他,沒想到那號表情,除了怕,還有另一層意義。

  知道皇上賜婚,我樂昏頭了,我端莊地接過聖旨,端莊地接受所有人的賀喜,端莊地走過庭院回到屋裏。待門一鎖上,我就樂得手舞足蹈,不斷轉圈圈、不斷哼著歌兒,不斷地、不斷地對著銅鏡裏的自己說:瞧,沒有萬一吧——他的不甘情願竟然換她一個樂昏頭?當他在籌畫著如何在婚後半年內,迎楠楠爲側妃時,她卻是鎖上門、手舞足蹈,不斷地哼著歌兒?

  從來,他隻爲自己著想,他權謀算計、衡量利弊,他每個舉止都有其背後目的,包括父皇的賜婚。他不知道在自己計劃著種種狀況時,她正在度過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是諷刺嗎?那麼,是諷刺了她還是他?

  賜婚聖旨下達那日,他正在丞相府,隻是湊巧,雖然他事先已經知道此事。

  陸相爺留飯,茵雅作陪,她難掩滿心歡喜,卻仍然努力維持住端莊儀態,飯後,在相爺的刻意下,令二人獨處。

  他還記得那園子裏的紅梅正豔,風吹過,花瓣掉了她滿肩,他凝望著她,她長得的確很美,嬌波流慧,長眉入鬢,似嗔如笑,娉娉婷婷,細柳生姿,媚麗欲絕,如同仙女下凡塵。

  她折下一枝紅梅遞給他,笑著說:“有人說燭花雙蕊必有喜事,有人說喜鵲歡啼定是報喜,也有人說花開並蒂,主婚姻。我天天等著,等不來喜鵲、等不到並蒂花,也找下列燭花雙蕊,還以爲喜事與我無緣呢。”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望住她。

  她接著說:“今日我才明白,等不來它們無所謂,隻要你來了,喜事便來了,壢熙哥哥,我保證,你絕不後悔。”那是極大膽的表白,是大家閨秀不敢出口的話,他還記得,她這不小心洩露的本性讓他很愉快,因爲楠楠痛恨爾虞我詐,將來,她是要和楠楠相處的女人,他不允許過多的心計讓楠楠受傷。

  於是他淡淡回她一句:“我絕不做令自己後悔的事。”是這句話,讓她誤解他心有所屬吧,誤解傷人,而他傷她,傷得不留餘地。

  多傷人呵——還以爲愛上了,便是一生一世,沒想到我的愛隻是一場誤解,一個回不了頭的錯覺,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她把他不敢想、不敢說的話全講了。

  他對楠楠的愛何嘗不是一場誤解,一個回不了頭的錯覺,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無心良夜、月下西樓——那是怎樣的傷痛,他比誰都清楚!龍壢熙,你何其殘忍,己所不欲、硬施於人,而那個人甚至從坐上花轎那刻,便立下誓言:從今日起,陸茵雅隻爲龍壢熙而活。

  他想罵人!她怎麼能爲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而活?女人可以笨,但不可以笨得那樣徹底。她怎能對他心感歉疚?怎能隻記得她將他的傷口扒開撕裂,卻忘記他日複一日,在她身上烙下新傷痕?

  他想把她的笨腦袋搖醒,讓她好好記起,他是怎樣用一群女人來羞辱她,是怎麼刻意看她在女人的戰爭裏精疲力竭,又是怎麼用冷漠來孤立她,教她求助無門。

  他更想奔到她面前,怒聲道:你後不後悔嫁了這樣的男人?你要不要把陸茵雅隻爲龍壢熙而活這句話收回?我給你機會翻盤,把自己的命換回——他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鼻翼歙動,張了嘴,卻發覺自己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茵雅的信,在他胸口放了一把火,燒得他痛心疾首,他強抑著疼痛,含著說不出的千言萬語,慢慢地、慢慢凝成一道目光,一道名之爲悔恨交加的目光。

  眼中一熱,他問:“她後悔嗎?”謹言瞅著王爺的背影,好半晌才開口:“王妃的回答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壢熙雙手緊握成拳,狠狠地敲上窗櫺,他猛地一轉身,怒聲道:“動用宮裏所有的隱衛,救下陸茵雅!”童年時,哥哥總說:心亂時,再沒有比練字更好的了。

  她心亂,所以練字,一字一字寫下相思、寫下離愁別緒。

  曾經,她相信愛上他,是一生一世的緣分,曾經她認定,陸茵雅與龍壢熙是天上一對、地上一雙,是鶼鰈情深、是琴瑟和鳴,誰知道到頭來,竟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真是好笑呢,人果然不能說大話,話一滿,就翻天覆地起來,把你的人生、你的世界顛覆得再認不清孰對孰錯。

  那年新春,宮裏大宴百官,她一進宮就往皇太後的壽安宮鑽,那裏是她最熟悉的地盤。

  一進宮,她碰見太子儇熙,那是個英氣勃發、俊逸不凡、出類拔萃的少年,他正與皇太後對奕,皇太後看見她進門,便撤了棋局拉起她,往美人椅上坐。

  皇太後一手握著她,一手握著儇熙,笑著問:“丫頭,你瞧瞧咱們家太子怎樣。”她認認真真從頭到尾給瞧過一遍,實心道:“太子氣宇軒昂、氣度不凡,肯定是個頂天立地、出類拔萃的英雄人物。”她的話逗得皇太後大笑不已,問:“那麼,本宮作主,讓這個頂天立地、出類拔萃的英雄人物當你的夫君好不?”她搖頭。

  皇太後問:“爲什麼?”

      “他那麼厲害,定然可以保護自己,不需要我的保護。”

     “怎地,丫頭想找個要受你保護的男子當夫君?”

     “嗯,師父說,我再練個十年,武藝就會小成。”她挺著胸自信滿滿道。

  “這下子可麻煩了,這宮裏有哪個男子要我們陸丫頭保護?”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壢熙哥哥呀。”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才六歲,現在想來,也許命中早已註定,註定她必須爲了保護這個男人而活,註定她欠他一條性命,註定在最緊要的關頭,她得挺身,助他度過劫難。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就可以解釋清楚了。

  一陣人聲傳來,她揉了揉眼睛,外面的燈火晃得她眼花頭暈,她放下筆:心裏有些明白,那個閃爍燈火該是帶來了她的催命符。

  眼底閃過一抹堅定,也好,終歸要來的,與其拖拖拉拉,倒不如早些一了百了。

  木門呀的一聲被推開,幾個人影進門,朝她行了個禮。

  “王妃。”汪公公輕喚她一聲。

  一個太監回身關起門,屋裏頓時又暗下幾分。

  “汪公公大駕光臨,不知何事?”她直直盯著進門的汪公公,他被她盯得不自在,連忙使眼色,讓兩名小太監將托盤呈上。

  “王妃,這是皇上的賞賜。”陸茵雅揭開托盤上的黃絲帕,那裏擺著一頂鳳冠,黃金製成的鳳鳥口中含著一顆翡翠明珠,下方垂墜著幾縷金絲條,金絲條上串著璀臻寶石,鳳鳥的翅膀由珍珠串起。

  她打開另一個托盤,那裏放著一套做工精美的朱紅色袍服,金絲銀絲繡成的百鳥朝鳳圖,珠絡縫金帶,胸口飾著稀世廣寒珠,晶輝朗耀,瑩瑩欲流,前後裙擺均有純金鎖扣,袖子是三滾三鑲的寬袖,閃著粉色精美繡片,金線滾邊,精工華美,璀璨流光。

  她無意識地撫著光滑冰涼的綢緞,那是皇後的朝服,是皇上對她的親口允諾,總有一天,壢熙會坐上他想要的位置。

  陸茵雅點頭,求仁得仁,餘心所願,再無憾恨!見她不說話,汪公公輕咳兩聲。“皇上有話問您。”她緩緩跪下,低著頭。“皇上問,你是否後悔?”怎地人人都愛問她“爲什麼”、“後悔不”,知道了原因,確定她的悔恨就能改變什麼嗎?

  便是她後悔,時局也不容許她改變吧。倘若能夠,她才真想問問壢熙,“你是否後悔?”後悔爭權奪位,後悔對枕邊人殘忍,後悔今日事的發生,後悔爲表孝心,幹尋百覓雙白虎。

  人生可以後悔的事情太多,卻沒有任何一件像今天這項,不存後悔餘地。

  朗聲,她回答:“不悔。”

      汪公公皺起眉頭,輕歎了口氣後,清晰說道:“皇上有旨。”

      她緩緩挺起背脊,想試著將頭撐起來,可死到臨頭方曉得,那得多大的勇氣才能表現出無畏懼,她把所有的力氣全拿去撐起那股子勇氣,再沒多餘力氣,維持端莊儀容。

      汪公公看透什麼似地,躬了躬身,清清喉嚨說道:“皇帝口諭,陸茵雅因妒成恨,欺君犯上,喪心病狂,犯下滔天大禍,罪無可恕,念其素行尚好,賜自盡,自此從皇室玉牒中除名,欽此。”

      一個千瘡百孔的微笑自她面容上緩緩浮起,她竟落了個喪心病狂之名,千算百計,步步小心,沒想到終了,仍是得了這樣一個罪名,人吶,到底一生計較爭強,爭到底的,有多少人能夠稱心如意?

  “王妃,您可聽清楚了?”她木然地點點頭,沒什麼好怨的,不是說過千百次求仁得仁,怎能事到臨頭又來怨恨?

  緩緩吐氣,她一動不動跪著,風靜,裙若凝雲不動,可那心底,一聲歎息重重滑落。

  “對陸丞相——怎麼說?”“對外會宣稱,您重病而——絕不會累及家人。”泛起一陣苦笑,這樣,很好。

  她下意識舉目四望,臨到尾,對這人世間竟然眷戀起來,人生真如一場夢幻,夢醒、夢碎,不過爾爾一般。

  汪公公對一名太監使了使眼色,小太監捧來一個托盤,恭敬地交給他後便立即屈身退下去。

  她靜靜地看著汪公公把盤子放在桌上,拿起上面的酒壺,緩慢地往杯子裏注入酒液,水聲撞擊,那是生命結束的曲調聲,還算悅耳卻不動聽。

  汪公公將酒杯注滿,放入託盤中,他走到茵雅面前,躬身彎下腰,手臂向前平伸。

  垂眉,望向那樣一杯小小的朱紅酒液,好容易吶,想當初出生,母親、孩子得耗盡多大力氣,才得與這個世界結緣,臨行,這般一杯水酒,就得與熟悉的人世間緣罄。

  她的手在發抖,卻不能不端起它。

  早說過了,今日事斷無後悔空間,握住酒杯,一股涼意自掌中傳入心,像是千斤萬斤重般,她使盡全身力氣才能將它端到唇邊。

  一股清香撲鼻,未飲先醉人心,她歎口氣,咽下最後一點不平,再說一次,求仁得仁,她無憾。

  一股作氣,陸茵雅舉起手中酒杯,貼上微冰雙唇,仰頭,閉眼,一口飲盡——“王妃,奴才退下。”汪公公朝她行個禮,轉身退出門外,門吱呀一聲關上。

  她鬆手,杯子墜落地面,摔得粉碎。

  緩緩回到床邊,身子蜷縮成一團,她開始覺得冷,拉扯了被子蓋在身上還是冷,好似四肢百骸全結成冰塊,凍得她牙關發顫。

  漸漸地,腦子一片模糊,眼前的景物失去顔色。

  她喃喃地輕喊著:爹爹,不能爲陸家光耀門楣,對不住——娘,辜負您的期待,對不住——啞婆婆,茵雅食言了,對不住——壢熙,如果有來生——

  她頓了頓,恢複一絲清明,如果有來生如何?便是有來生,她也不要與他相識、相遇、相愛、相許——

  不曉得是什麼東西,沉重重地壓了下來,眼前的東西益發模糊,隻有桌上那點燭火還隱約跳躍著,勾動起一絲絲暖意——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35:04

第十三章 來回與抉擇

  一張無波無痕的臉,靜得教人看不出深淺,壢熙幽深目光落在跳躍的燭火上,久久不轉移。

  呼嘯的風聲自窗外吹過,至陰至冷,仿佛是魑魅魍魎的呼吸,他的心隨著風聲鼓動,微微顫抖,她——無事否?

  拿起茵雅的信,他已經讀過無數回,每看一次,更多的畫面回籠,那些塵封已久的回憶,一點一滴折返心底。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無視於她的存在?

  自從他統領三軍、戰場屠戮.日日看著敵人、同袍,無數生命在自己眼前倒下:心被訓練得冷硬之後?還是自從楠楠闖入他的生命,一個全然不同於這個世界的女子在他面前展開笑饜之後?抑或是,權力地位成爲他一心追逐的目標,他眼底再看不見其他人之後?不知道,他隻曉得再次檢視自己,才曉得胸膛裏的那顆心,早已容不下一絲溫情。

      她說他可憐卻不說他可恨?是她呆蠢,還是她一眼便看透他?記得有一次母妃拉著他的手,語帶沉痛的問:“壢熙,你怎能容許自己變成這樣?”他定定望著母妃,一句話不回。

  她哀憐地看著他,細數從前。“那年,你說你要爭、要搶,可真心要的不是太子之位元,你的目的是要帶我離開冷宮,與你和閱熙一家團圓。那時候的你,看重親情甚於權勢。

  “那次你信勢旦旦說,隻要當上太子,你就可以得到楠楠的專情。我心疼我的兒子,但至少那時候的你,有感情、有心。

  “可現在的你呢?府裏的妻妾成群,你對誰在意?不管是詩詩或茵雅,她們都是把一生交到你手上的女人,你在乎過哪一個,難道楠楠一死,你的心就跟著死了嗎?”

      他反駁地說:“母妃,大丈夫——”

      “別告訴我,大丈夫何患無妻。因爲我比你自己還明白,就算有再多的女人站在你面前,你也不會快樂。”

      “壢熙,這段日子我看著你和閱熙,心痛不已,你們都是自小便隨著我被打入冷宮,雖然我們關的地方不一樣,但你們受的苦絕不會比我少,認真計較,我還是幸運的,至少冷宮裏面,沒有勾心鬥角。”

      “小時候,你們被父母親背棄,長大後,又被感情背棄,楠楠隨太子殉葬那日,我憂心忡忡,我擔心你和閱熙的心,也跟著楠楠殉葬了。”

      “我冷眼旁觀,不願多言語,但眼看著你把一個又一個女子帶回王府,看著閱熙錯娶惠熙心愛的女子,而造成的種種悲劇,我心疼不舍吶。”

      “壢熙,你真的以爲塵上皇位就可以事事順遂?不會的,不管身在何處,你都已經囚禁了自己的心,你不容許自己被任何人背棄同時,也不容許自己再愛,孩子,可不可以——不要讓自己那麼辛苦、那麼可憐。”壢熙沒答複母妃,但他否認自己辛苦可憐。

  他手中權力一天比一天大,他背後的勢力日漸強盛,終有一日,他可與整個韋氏相抗衡,世間多少人羨慕他的地位,嫉妒他的成就,若非如此,皇後和壅熙怎會以他爲敵。

  他不可憐,就算心因爲楠楠殉葬而痛苦,他還是驕傲自負、高高在上的龍壢熙,就算他無父母一路扶持,他還是長成卓爾不凡、鶴立雞群的大將軍。這樣的他,不但不可憐,還偉大得讓人稱羨。

  是,他絕對不可憐!緊握的拳頭浮上青筋,緊咬的牙關傳出細微的咯咯聲。

  突地,謹言的話在耳邊縈回——王妃說:因爲王爺苦,小時候,他沒有娘在身邊呵護,沒有爹爹疼惜愛憐,長大後,心愛的女子不愛他,滿腔真心沒有人視若珍寶,世間總要有那麼一個人願意爲他付出,才公平。

  幾句話,讓他的拳頭張開、牙開松了,疲憊的雙眼微閉,他承認,自己的心被茵雅看透——門自外頭被打開,他睜開雙眼,發現進門的是李公公。

  有人進來,門外的隱衛怎沒出聲示警?

  他皺起雙眉,然而須臾,他想起什麼似地啞然失笑,是他親自下令,讓謹言召集宮裏所有的隱衛去救茵雅,竟還怪無人示警。

  “大皇子,皇上有口諭。”李公公傾身上前。

  皇上有口諭,怎麼不是讓汪公公來傳?心念一轉,他明白了,汪公公到另一處傳口諭去了。

  是今晚嗎?父皇打算今晚把所有事情結束。那麼,他打算怎麼對付皇後及背後的韋氏家族?什麼都不做,對吧。

  可想而知,父皇若有足夠把握對付他們,就不需要茵雅來頂罪。

  鼻翼微歙,嘴角挑起冰涼笑意,他冷冷地望向眼前的太監。

  李公公等了好一下,見壢熙一動不動,不跪地接旨,也不屈身相迎,他眉一皺,卻也忍下。

  “皇上口諭,白虎事件爲陸氏因妒生恨所主使,陸氏買通一幹內衛對大皇子所貢之白虎下藥,以至白虎兇性大發,造成宮廷驚慌,因念其素行良好,已賜自盡。經查證,確知大皇子與此事並無關聯,特賜洗漱更衣,進宮面聖,欽此。”李公公說完,往後退了幾步,門外幾名太監便扛著大木桶進入房裏,提著熱水的宮女太監一一將水倒進木桶中,一群人伺候他更衣沐洛。

  他雙手背在身後,靜靜地看著一群人忙碌,水倒滿了,多數人退出屋子,隻留下兩名宮女服侍。

  她們上前爲壢熙寬衣,褪去衣裳後,他舉足進入大木桶裏。

  一名宮女替他打開辮子,拿起皂角細心替他清洗烏黑長發,一名宮女在水裏放入花瓣。

  那是做什麼,又不是女人,可他沒心思計較那些,他閉上眼睛,心底盤算著,謹言和宮裏的隱衛能不能順利救茵雅出去?經過這場營救,隱衛們會不會曝光,導緻他在宮裏的勢力被鏟除?

  全身而退之後,韋氏定然不會就此善罷幹休,他是否該先下手爲強?拿韋立昌的庶子韋應男開刀嗎?

  在宗人府,韋立昌可沒少伺候過他。

  盤算思付間,他感覺一絲疲累,聚了聚雙層,他緩緩地打了個呵欠。

  他沒睜開眼睛,所以沒有發覺正在爲自己梳頭和用巾子磨洗臂膀的宮女,若有所思地互視彼此。

  他的眼皮漸漸沉重,那是因爲幾個日夜沒闔眼,而熱水舒緩了緊繃神經的關系?

  壢熙沒有抗拒這種感覺,心裏不斷想著,等會兒見著父皇,他該怎麼說、該怎麼表現,在皇後面前,是不是要持續對她僞裝善孝,或者做出了然於心、已掌握證據的自信,逼得她心慌意亂,不擇手段?

  這時,兩名宮女微微一笑,一起將壢熙的頭往水裏用力按。

  水迅速從他鼻口間灌進去,壢熙心底一驚,沉重的眼皮猛地一瞠,他想立身坐起,但全身力氣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吸走似地動彈不得,他無法掙紮、無法出聲呼救,他連想要擡起頭,看看是誰對自己下的手,都辦不到。

  憋著氣,他想撐得久一些,待外頭的人進來搶救,但壓住他頭頂的四隻手,牢牢地、不肯松。

  時間過去多久——不知道,他隻曉得胸口快漲破。

  呼——他忍不住了,他吐出肺中最後一口氣,任憑意識逐漸模糊,他不閉眼,他要睜著雙眼看清楚,誰是下手害自己之人,然而,他並沒看見,最後映在他眼瞳裏的是沉在水底的玫瑰——兩名宮女走出門外,向太監福身,“王爺說要單獨待一會兒,讓大家別去吵他。”

       “知道了。”一排太監低下頭,安靜地等在門外頭。

  淺淺一視,兩名宮女從他們眼前走過,消失在園中——閱熙領了皇令,將守在壢熙王府的禁衛軍給撤離,他甫進王府大門,總管大人和小妾們就緊緊地圍住他,一人一句,搶著問話。

  都七天了,茵雅被帶進皇宮裏已整整七日,被關在王府裏的黎慕華半點辦法都沒有,好不容易聽到四王爺奉旨撤離禁衛軍,他和那些搞不清楚身分的小妾們攪和在一起,跟著蜂擁而上,團團圍在閱熙身旁。

  不圍還好,這一圍他看清楚了龍閱熙的長相,不會吧,一個前輩子的自己已經夠扯,還有一個前輩子的表弟方蔚允,這是怎麼回事?誰來給他說清楚?

  滿腦子紛亂尚未解除,就聽見閱熙不耐煩地怒眼瞪過,大聲一喝,嚇阻小妾們的嘴碎。

  他低聲埋怨:“真不曉得大哥在家裏擺這麼多女人做什麼?”黎慕華心有同感,就算把她們的眼睛、鼻子、嘴巴——一一割下來,難不成真能組合出一個簡鬱楠?

  龍壢熙根本在自欺欺人。

      “總管,把府裏好好整頓一下,王爺最慢明日就會出宮。”

      “王爺沒事了!”第一名小妾發出驚呼。

  “太好了,老天爺保佑,老天爺終於聽到我的祈求。”第二名小妾說話。

  “我就知道,好人有好報,王爺肯定沒事。”第三名小妾搶話。

  黎慕華受不了地翻翻白眼,龍壢熙哪是什麼好人,就算有好報也輪不到他頭上。

  與茵雅幾日相處,他對龍壢熙有滿肚子埋怨,那種男人,就算他是前世的自己,他也想把他活活掐死。

  接下來一群女人吱吱喳喳搶起話,無視於閱熙的不耐,黎慕華要是手上有膠布,絕對會大方相送,把她們的嘴巴全封起來。

  “四王爺,王妃進宮了,您有她的消息嗎?”總管問。

  黎慕華向總管投去感激的一眼,總算有人替他問出想知道的問題,但隻見閱熙皺起眉頭,半晌不語。

  爲什麼不說?她遭過危難嗎?天——這個蔚允——呃,不,龍閱熙是怎麼回事,一個大男人幹麼吞吞吐吐,是想要吊誰胃口啊。

  黎慕華走到總管身邊,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催促閱熙。

  總管點頭,他明白啞婆婆對王妃的關心,她們兩人交情不同平常。

  臨行前,王妃曾經交代他要好好照顧婆婆,還說現下外面的人進不來,公孫先生怕幫不了府裏任何忙,倘若有解決不來的事,就去找啞婆婆出主意。

  王妃沒料錯,王府太大,總是會有人鬧出點事兒來,越是這種時候,越是會牽一發動全身,他不敢輕慢視之。幸而婆婆很可靠,幾個主意就讓想趁機作亂的人,沒了機會。

  “四王爺,您不知道王妃的下落嗎?她是不是要跟著王爺一起回府?”閱熙歎氣,緩緩道:“你們的王妃不會回來了,皇上已經下旨賜死。”黎慕華像被雷打過,轟地一聲,滿腦子混沌。

  賜死!怎麼會賜死?!就算皇帝吃太飽想隨便找個女人賜死,也輪不到茵雅頭上啊?那天和龍壢熙去參加壽宴的是塗詩詩,怎麼會——到頭來,局外人被賜死?!

  到底怎麼回事?他擡起頭,想聽閱熙的下文,可他就丟下這麼兩句,之後,什麼話再也不肯多說。

  “總之,通知你們一聲,王爺和側妃很快就會回府,該做的準備快點做,接下來,大家還有得忙。”語畢,他長歎一聲。

  黎慕華拚死盯著他,可他就是不再提茵雅。

  怎麼回事?想想、快動腦子好好想想,無端端的,怎會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皇帝爲什麼要召茵雅入宮?難道此事和陸家有關?

  不可能,茵雅說過,陸家是幫龍壢熙的,那麼——是皇後?

  不會,皇後絕對不可能把目標放在一個壢熙不看重的王妃身上,就算她真的害壢熙不成,想隨便捏死一個壢熙的身邊人,目標也隻會是塗詩詩——這時,公孫毅的話突然鑽入他心底。

  就算皇上的性命無礙,但目前爲顧忌韋氏家族,到最後,王爺勢必成爲代罪羔——即使王爺能熬得過宗人府韋立昌的虐待與暗算,但罪名一經確立,王爺的下半生必得在圈禁中度過,至於那些雄圖大業,一場幻想罷了——該死,爲了龍壢熙的豐功偉業,茵雅搶著去當那隻笨羊了!

  難怪她對謹言說悄悄話卻不讓他知道,難怪那兩天,她雖表現得像無事人一樣,卻老是心不在焉。

  黎慕華像炸翻鍋似地跳起來,他想也不想,扯著閱熙往屋裏走。

  閱熙被啞婆婆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到,一個年紀那麼大的老婆婆,竟有這身蠻力可以拉著自己跑,閱熙直覺想甩開她,卻又顧忌她年紀大,不忍心用暴力相待。

  就這樣,他一路被拉進書房裏,黎慕華隨便磨了幾下墨,提筆就寫:“茵雅跑到皇上面前,自己承認對白虎下毒?”閱熙看著那筆觸不像女人的字,這婆婆——是什麼來曆啊?而她寫的,正是父皇嚴令不可外傳的事,她從何得知?

  閱熙沒回答,但黎慕華已從他臉上看出答案。

  該死、該死!他抓起筆,繼續飛快往下寫。

  “有人頂罪,皇帝順理成章放過龍壢熙,卻讓茵雅死得不明不白?”滿F宇,每個字裏都充滿憤怒。

  她大不敬的話,讓閱熙半句都無法回答,隻能張著不敢置信的眼睛,望著這個來曆不明的老婆婆。

  黎慕華揮手。算了,現在不是計較這種事的時候。

      再提筆,他寫:“茵雅已經被賜死了嗎?”閱熙看看門外擠成一團的人,再看看老婆婆,湊近她,低聲說:“尚未,今晚子時。”黎慕華點點頭。

      很好,還來得及。他顧不得閱熙尊貴的身分,來的時候,拉了人就走,離開的時候,微點個頭就走出書房,留下一臉錯愕的閱熙。

  閱熙蹙起濃眉,待大皇兄回府後,一定要讓他徹查這位無禮老婆婆的底細。

  黎慕華回到屋裏,飛快上床躺好,閉上眼睛,在心中大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他等了好半晌,都沒等到童女應聲,一個不耐煩、張開眼,竟然發覺自己已經不在王府裏面,而是坐在開往醫院的救護車中。

  他的左手邊是哭得泣不成聲的雅雅,她正握住自己的手,貼在臉龐,她喃喃自語,一句句哄著沉睡的他,說醫院就快要到了,要他想盡辦法撐下去。

  而童女坐在他的右手邊,巧笑倩兮說道:“看她那個樣子,你覺得她不喜歡你、不想和你發展一段愛情嗎?”他沒回答,隻是冷目瞪她。

  童女聳聳肩、自問自答地說:“她很想,但前世殘存的記憶阻止了她的勇氣。她怕自己會變成善妒的壞女人,怕自己會因爲愛情再度受傷害,最後——連性命都保不住。”

      她似笑非笑補上一句。“那是你造成的,前世的你。”

     他深吸一口氣,冷酷問:“那個楠楠,和我一樣,也是從現代穿越到古代的嗎?”被發現了?好啦,黎慕華的腦袋是不錯,至少比起楠楠要好上太多。

      可他也不必一臉龍壢熙的死樣啊,他又沒有附身在壢熙身上,幹麼學人家要冷,想降低溫室效應也不必用這個方法。

  “是。”她回答的很勉強。

  “是哪個環節出錯,爲什麼讓一個現代女人穿越到古代?”他一問,童女頓時尷尬得想找個地洞鑽一鑽,這家夥果然不是容易糊弄的人物,企業家不是當假的,才幾句話就直指問題重心。

  童女別過頭拒絕回答,屁可以亂放話不能亂說,萬一被當成呈堂證供——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又奸詐又狡猾,就是神仙也不能不防。

  她保持沉默,他就會放過她?想都別想,黎慕華繼續咄咄逼人的開口。

  “現代人穿越到古代,尤其是女人,當然和那個時代用婦誡、婦德教養出來的女人有很大不同,不管是眼光、觀念、態度,甚至腦子裏隨便一個主意,都會讓古代的男人驚豔不已,進而欣賞、喜歡、戀上。

  這種競爭,對陸茵雅很不公平。”她知道啊,如果不是因爲這樣,她現在需要這麼忙,忙完一隻又一隻,她又不是吃太飽閑著沒事,好啦,要她承認幾百次都行,她錯了,聰穎慧黠、天資好得無以倫比的童女神仙,這次真的做錯了。行嗎!

  “我看到蔚允了,那個四王爺閱熙就是蔚允的前世,對吧!”

      “對。”她心不甘情不願回答。

  “楠楠和慕易——所以,慕易是龍儇熙?”

      “對啦。”她歎氣,這家夥不應該當奸商,應該改行當福爾摩斯。

  “壢熙、儇熙、惠熙、閱熙、務熙——還有個失蹤的惠熙,他這輩子是誰?”呃——她想扯頭發了啦,她高舉雙手。

     “我投降,我一次招,不要分段淩虐。壢熙是你,儇熙是你弟弟慕易,惠熙、閱熙、務熙是你表弟蔚平、蔚允、蔚信。滿意嗎?”不滿意,他心裏還有許多結待解。

  “爲什麼我們上輩子是兄弟,這輩子還是兄弟?因爲我們之間還有纏纏繞繞解不開的感情債未清,所以這輩子才又碰在一起?”童女的臉更苦更難看了。

  好,他不當福爾摩斯還可以當曹雪芹,他編故事能力一流的,最可怕的是,他隨口亂編,就能編出仙界製造出來的事實。

  太可怕!黎慕華實在太太太可怕了。她開始懷疑送他回到過去,會不會比送簡鬱楠回去——錯得更嚴重?

  天壽,這回事情辦完,她一定要申請調職,再不要跟著月老團團轉,她要找個錢多事少離家近,天天可以睡到自然醒的單位去報到。

  童女半句話都沒說,但黎慕華卻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沒辦法,觀察人,剛好是他擅長的能力之一。

  “實招吧,除了我,還有幾個人被楠楠攪亂了姻緣?”他歎氣,大手往童女頭上一按。

  這、這、這——連這個都猜得出來?他太神奇了吧!

  神奇到童女忘記把他的手甩開,咋咋嘴說:喂,客氣一點,本人可是神仙姊姊;神奇到童女忘記這種時候,保持緘默最好。她竟然傻傻地比出手指頭,回答:“三個——”

      “三個!”壢熙一吼,嚇得童女把耳朵捂起來。

  有沒有搞錯啊,他是凡人、她是神仙耶——就算犯了錯,也是神仙啊——童女滿臉的委屈,她終於明白,踢到鐵闆有多痛。

  “不要生氣啦,其他兩個都解決了,就剩下你,你有時間在這裏對我大吼大叫,倒不如快點回去解決問題。”

      “怎麼解決?你要我再度穿越?這次要穿越到誰身上,一個半百的老爺爺,還是十八歲的小姑娘?”天,他可不要再次嘗試同性戀的感覺。

  “我不知道怎麼解決。”

      “你是神仙!”他提醒她。

  “人的命運來自選擇,而不是上天註定,龍壢熙在死前下一道命令,要謹言動用所有後宮裏的隱衛救回陸茵雅,這道命令讓本來應該死掉的陸茵雅活了下來,而應該存活的龍壢熙,因爲無人守護,死了。”

      “你說什麼?龍壢熙死了?!”不會吧,閱熙不是說龍壢熙很快就會回王府。

  “不要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你讓陸茵雅再度檢視自己的心情,她說著過往故事時,一點一點把愛上龍壢熙經過回想一次,那些心情讓她寫成長信,交到龍壢熙手裏,也讓龍壢熙後悔自己曾經對她做過的一切。”壢熙死了,那、那——如果茵雅醒來知道這一切,情何以堪?

  “如果我不穿越回去,事情會變成怎樣?”

      “你不是很會解題嗎?說說看啊,你要是說錯了,我來補充。”

      “即將登上太子之位的龍壢熙死了,大燕將由韋氏把持朝政,非百姓之福。”童女點頭。

  “茵雅知道壢熙之死與自己有關,必然痛不欲生,說不定連自殺的念頭都有。”童女再度點頭。

  “然後,不管幾生幾世的輪回,茵雅仍然無法相信男人、相信愛情。”童女給他拍拍手。這個人就算送回古代當皇帝,也不會出大問題,簡直就是諸葛亮再世嘛。

  “怎樣,回不回去,這次你會進入壢熙的身體,用他的身分來解決所有問題。”怎樣?比當啞婆婆好太多了吧。

  “我回來的時候會在哪?我可以在那裏待多久?”他看一眼滿面哀淒的雅雅,他不想讓她等太久。

  童女歎氣,黎慕華怎麼會這麼聰明?之前,她憑什麼認爲自己可以像控制楠楠那樣控制他?跟他坐在談判桌上,她隻會輸沒有空間贏,既然如此,省略談判部分吧,別浪費彼此的時間。

      童女高舉五指,無奈說:“本神在此發誓,無論你什麼時候回來,清醒來的時候,一定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而不是焚化爐裏,至於你的雅雅,還是一樣貌美如花,和你閉上眼時看見的一樣年輕。”他點頭。

      “我喊三聲童女的時候,你會出現嗎?”她答得很無奈。“會。”

      “我需要幫忙的時候,可以喊你嗎?”無奈加上無奈,他是她見過最難纏的凡人。

      “知道了,要喊就喊吧,本神隨時恭候您昀召喚。”

      “我不在的時候,你會幫我照顧雅雅嗎?”呵?她什麼時候改行當保母?可是——看著他眼中的堅持,雖然不爽,還是點了頭。

      “我會。我會照顧得她長保青春、永世不老、福如東海,行嗎?現在你肯不肯安心回去解決問題了?”

       “好。”哦哦哦,這個“好”,多麼彌足珍貴,她幾乎要合掌謝天,對他感激涕零了。

  “對了,有件事提醒你一下,以後要編那種八點檔的可憐身世,不要編得那麼仔細,知不知道幫你圓謊,很費力的。”

      “圓謊?”

      “你以爲龍壢熙會隨隨便便相信一個來曆不明的老太婆?”爲了幫他圓黎家悲慘的遭遇,她可是費盡心力在衆人的記憶中添上這麼一件事,很累人的。

  黎慕華想了想,聽懂了她的意思,失笑,原來自己也能整到神仙。

  “快點去吧,壢熙溺水了,現在太醫正在搶救他,你別搞到他入殮再來死而複生,說不定宮裏那幾位會說你是妖,到時被人家綁起來一把火燒了,我還得再幫你找具新屍體。”

      “溺水?他不是被關禁了嗎?”他還以爲壢熙死於殺手之禍。

  “皇帝要釋放龍壢熙,他在洗澡的大木桶裏溺斃了。”童女解釋得很敷衍。

  “大木桶能溺死人,敵人又動了手腳?”他隨即推敲出原因。

  “沒錯,所以自己小心一點,這次回去不當啞婆婆了,換過身分,你可別做那種風平浪靜、四季平安的春秋大夢。”

      “所以——”

      “所以你要處處小心,對了,因爲龍壢熙是溺斃的,你要裝失憶、裝弱智都行,反正你也知道嘛,大腦是種很奇怪的組織,缺氧那麼久,會怎麼樣,別說古時候的醫術,就是現代醫生也說不準。”

     “那我——”他指指躺在救護車裏的自己,不會自己醒來真的失憶了吧。

  黎慕華話沒出口,童女忍不住先笑出聲,神仙不是當假的,話不必明說,她就把他的心思摸個一清二透。

  這個人肯定是無神論者,她都已經發誓了,他對神仙還是不信任。

  歎氣,她說道:“第一:黎慕華是車禍不是溺斃,沒何缺氧問題。第二:你覺得他鼻子上的氧氣罩是裝好看的嗎?第三:不是還有本童女嗎?你談判的功力那麼高強,怕什麼。”說得也是,黎幕華露出一絲笑容。

  “好了,你打算再和我聊多久?快去吧。”醫院到了,救護人員從救護車上下車,童女再度催促。

  黎慕華點頭,離去前,在淚流滿面的雅雅額間輕輕貼上一吻,說道:“不要害怕,等我回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35:26

第十四章 重生

  耳邊有著低抑而瑣碎的交談聲,黎慕華微微擂動眼睫,試著張開雙眼,但沒有成功,眼皮好像被誰灌進水泥,重得擡不起。

  “皇上正在等各位禦醫的答複呢,您們好歹給句話,不然,我怎麼回話?”見慣宮裏大風大浪的汪公公,這會兒早沒了那份鎮定,他像被誰在屁股上放了把火似地,急得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這個傳聖旨的小李子,竟讓兩個來路不明的宮女給混進來,傷了大皇子,現在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回去覆旨。

  他瞪一眼跪在門口的小李子,忍不住又重重歎氣。

  小李子是他親手提拔上來的幹兒子,平日見他行事還算穩妥,怎會在這麼重要的事情上頭失誤,萬一惹得皇上發怒,他豈能不跟著遭殃。

  “汪公公,不是我們不給個說法。著實是大皇子的情況太怪異,我們也說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查太醫撚著鬍子,沉吟半天竟然說出這麼不負責任的話。

      怎麼,一群人在這裏圍著討論老半天,竟就得了這麼兩個字,怪異?

  “把你們知道的,全講給我聽聽。”

      “聽李公公說,大皇子沒吃喝任何東西,照理講,不應該中毒,可如果不是中毒,大皇子身負武功,而那兩名體型嬌小柔弱的宮女,應該沒那麼大力氣將大皇子按入水中,就算她們武藝高強、力大無窮,大皇子也絕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走會弄出些動靜,可等在外頭的數名公公又說,當時屋裏半點動靜都沒有,他們才會掉以輕心。”查太醫說道。

  雙手負在身後,在屋裏來來回回踱上十幾趟的喬太醫接著說:“我們考慮過,是不是被點穴了,但大皇子體內的真氣沒有閉塞狀況,所以應與點穴無關。”

     “我認爲是中毒,倘若不是中毒,我們各種方法都用上了,大皇子怎麼會到現在還昏迷不醒?”喬太醫插上一句。

  “換言之,你們也弄不清楚好端端的,大皇子爲什麼會在澡盆中溺水?!”在澡盆溺水,多麼匪夷所思的事。這話——他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到皇上跟前說去。

  幾個太醫面面相覷,這情況——當了多年大夫,誰也沒見過啊。

  更奇怪的是,從水裏救起來的時候,嚇得臉色發白的李公公明明就說大皇子沒了氣息,照理講,從宮女離去到李公公進門,超過一刻鍾時辰,溺在水裏的人定死無疑,可他們才要動手把脈,大皇子竟突如其來地嗆咳了好一陣子,嚇得李公公雙腿發軟,癱在地上。

  大皇子昏厥過去了,胸口卻開始起伏,出現一絲氣息。

  這算死而複生嗎?“是,我們假設過多種狀況,卻無一符合,”查太醫回道。

  “好吧,先不追究溺水之事,誰來告訴我,大皇子還會不會醒?”

      “大皇子脈象奇特,這、這——實在不好說——”這個不好說,那個不知道,講來講去,就怪異兩個字清楚,這、這要他怎麼辦啊?汪公公苦著臉,滿肚子火氣隻能朝小李子怒瞪。

  突然外頭一陣動靜後,門打開了。

  門外守著的侍衛竟然沒有通報一聲,汪公公正有氣無處發,張口本欲怒聲斥責,沒想到轉身看清楚後,發現來人竟然是皇太後?!

  皇太後怎麼知道詠月樓出事了?

  汪公公傻了片刻,瞄一眼小李子,見他眼神閃爍,想起這小猴崽仔之前在壽安宮當差,很得皇太後歡心,難不成他以爲搬來皇太後就沒事?傻了他,這次出事的可是大皇子吶。

  “皇太後萬福。”一幹衆人紛紛屈身伏地。

  皇太後滿頭銀發,手拿龍鳳拐,精明銳利的雙眼掃過屋裏人,看他們的表情,不必閑括,她便明白情況不穩妥。

  “都起來吧。”轉身,她向身後的文俱翔點頭示意,文俱翔略略欠身,走向內室床邊。

  衆人紛紛讓開一條路,太醫們看著文俱翔仙風道骨的背影,臉上浮起怪異神情。

  上回也是這位老先生,大家都還搞不清楚白虎怎會傷人時,他不過四處走走嗅嗅,又把了把皇帝的脈,就講出他們連聽都沒聽過的“雀舌”、“貓眼”。

  後來他還抓了隻貓,喂它雀舌,抓隻狗,在它身上塗貓眼,那貓竟然發失心瘋似地,非但不畏懼大狗,還拚命往它身上飛撲。

  依他們說—大夥兒連見都沒見過這種毒藥,而這位老先生竟然可以拿得出來,他的嫌疑肯定最大。

  可聽說他不但是前太子的師父,現下又救了皇上,誰敢說他有嫌疑。

  文俱翔翻翻大皇子的眼皮,再把了把他的脈象,之後從腰袋中拿出銀針,往他膝上七寸處紮下去,一紮,黑色血水就這樣緩緩流了出來,看得衆人驚詫不已。

  紮完右腳紮左腳,之後是右手腕上方三寸,及左手腕上方。

  不多久,那黑血越冒越多,到後來竟是用噴的,幾名太醫紛紛湊上前,用布巾覆在上面吸取黑血,才一轉眼兒工夫,整塊白布便成了暗紅色。

  行醫多年,誰見過這種陣仗,有人忍不住對文俱翔多望去幾眼,原先對他來曆心存懷疑之人,現下什麼懷疑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佩服。

  “看什麼?還不把布取走,大皇子快醒了。”文俱翔道。

  “什麼?”他們訝異地低頭一瞧,拿走上頭的布塊,才發現針紮處流出來的已經不是帶著腥臭味的黑血,而是鮮紅血液,他們互視彼此,本想動手施針爲大皇子止血,可那血,竟在他的肌膚上凝成珍珠大小的血珠子之後,停了。

  文俱翔用銀針挑去凝固的血珠子,放下壢熙的衣服,微微一笑,對一幹太醫們說:“都退下去吧,大皇子已經沒事。”他離開床沿,讓宮女們爲壢熙整理整理,之後,跟著走出內室,來到外頭小廳。

  文俱翔與太後對視一眼,太後會意,輕言道:“小李子,你去回複皇上,說大皇子已經安然無恙。汪公公留下,其他人通通退到外頭。”汪公公鬆口氣,明白皇太後留下自己定然有所指示,便把所有人全數支開,還細心地讓門外侍衛退到百步外守著。

  回到屋中,他躬身走到皇太後身旁。

  “你好好聽仔細,把話給帶到皇上耳裏。”皇太後下令。

  “是。”皇太後轉頭對文俱翔,輕聲道:“文師父,說吧,他是皇上的心腹。”文俱翔側身,對著皇太後和汪公公娓娓說來。

  “壢熙中的毒叫紅凝香,那是一種花,花瓣紅豔如血,花形與玫瑰不同,但花瓣形狀顔色相似,泡水觸膚,會使人精神鬆弛、昏昏欲眠,全身力氣盡失,之後毒物積存在四肢,一個時辰友右,中毒者全身武功盡廢,卻不至於失去生命,是武林人士經常使用的毒物。”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兩名宮女應是把毒物下在洗澡水裏,使得壢熙無力反抗,以至溺水失命。不過我剛剛把過他的脈象,氣息尚且平穩,隻是他在水裏待太久時間,我擔心他醒來之後,腦子會——”

      皇太後猛地一驚,急問:“會變成癡兒?”

      他拍拍皇太後手背,安慰道:“不要太擔心,等壢熙清醒之後再看看,溺水那麼久還能活著,已經是一種奇跡。”

      只不過,可惜了他那身武功,看見黑色血水那刻,他的心就涼了,那孩子是個馳騁沙場的英雄,失去一身武藝,誰知道,會不會就此灰心喪志?

  皇太後滿面愁容,倘若壢熙無法肩負國家重任,那麼放眼過去,十幾個皇子裏面,誰還有能耐?

  閱熙太實心眼,無法駕馭群臣,務熙對大位無意,否則不會選擇偏安梁州,其他幾名成年皇子,不是性格怯懦便是昏庸愚昧,至於壅熙——雖有些才智手段,性格卻乖張舛戾。

  那孩子被雲嬪給養壞了,他待下人如對待狗,順他心者和,不順他者,便想盡辦法斷人生路,氣度不足、胸懷狹隘,國家交到他手上,等於提早宣告大燕的敗亡。

  這個大燕不是她韋家的大燕,是天下百姓的大燕,她絕不容許朝堂上出一個暴君。

  憂心忡忡時,屋裏傳來一陣窸窣聲,汪公公喜道:“大皇子醒來了!”皇太後松開眉目,走往內室,見壢熙正掙紮著要起身,汪公公急忙上前攙扶。

  “慢點,大皇子,不急、慢慢來。”他一面說,一面讓壢熙緩身坐起,靠在牆背上。

      安頓好後,汪公公隨即退下幾步,讓皇太後和文俱翔上前。

  他們分別坐在床兩邊,一個用關愛眼神望著他,一個抓起他的手,細細把脈。

  有了附身啞婆婆的經驗,再次從另一度空間轉回人世,黎慕華並無太大的訝異,尤其這回附身的對像是龍壢熙,更沒有適應問題。

  他已經清醒很久,在一堆禦醫討論龍壢熙的死因時,他就已經有了知覺,隻是手腳難移、眼不張,運動神經好像被人活生生從中間扭斷,導緻大腦和軀幹分家,誰也指揮不了誰。

  突然,一股暖意自腕間向上攀升,那是小說裏面常提到的氣功嗎?太神了!

  黎慕華下意識擡眼,望向眼前的男人,頓時吃驚不已——他再猛地望向坐在他另一邊的女人。

  更神的事件發生了,他們、他們就是戴了銀白包假發的劉雪華和劉德凱嘛!

  “劉雪華”的臉色紅潤、氣血充裕,穿著一襲華貴的錦袍,若除掉那頭白發,她看起來就像個四十幾歲的中年婦女。

  而“劉德凱”臉上半絲皺紋都沒有,他雙目炯炯有神,雖然隻穿著一身簡單的青色衣衫,卻絲毫掩不去與生俱來的貴氣。

  這對熟齡金童玉女,怎會雙雙出現在這裏?

  “壢熙,有沒有什麼地方不適?”劉雪華拉起他的手,急切問。

  劉雪華的關心很真切,她的眉毛糾結,眼底浮起淡淡的憂心,憑他多年商場上打滾培養出來的識人能力,雖然他不知她是誰,但他認爲她值得相信。

  他點點頭說:“我很好,隻是——對不住,請問您是——”他的問句嚇壞了汪公公和劉雪華,乍驚之後,劉雪華望向劉德凱,眼波交會間,他們傳達著外人不理解的密碼。

  劉德凱拍拍劉雪華的肩膀,給她一個安慰笑容,她見之,展眉。

  黎慕華細細觀察兩人,心想:他們互動親密、行爲有默契,關系應該與衆不同吧。

  劉德凱湊近壢熙,先看看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清澈透亮,無一絲混沌,照理,應該沒有傷到腦子,可爲什麼——他讓壢熙吐舌一觀,再翻翻他的手腳看看剛剛銀針插入的地方,細細地把他從頭到腳研究過一回後,問:“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龍壢熙是溺斃的,你要裝失憶、裝弱智都行,反正你也知道嘛,大腦是種很奇怪的組織,缺氧那麼久,會怎麼樣,別說古時候的醫術,就是現代醫生也說不準——童女的話在耳邊響起。

  失憶雖然很老梗,但對黎慕華而言,不失爲一個好辦法,至少能夠讓處心積慮的皇後和壅熙暫歇動作,他才剛穿越過來,可不想幾下子就死回去,而且還死得不明不白。

  黎慕華的眼光在兩人臉上流轉一圈,緩緩搖頭。

  他一搖,搖出劉雪華兩顆豆大淚水,他心想,果然是最佳女主角,淚水供應量很充口也。

  文俱翔沉吟了下,他望著壢熙好半晌後,輕輕一笑,說了句假話。

  “沒關系,忘記就算了,我來告訴你,你是我的徒弟,我是你的師父。”徒弟?黎慕華猛地皺緊眉頭,什麼時候龍壢熙有個師父,怎麼從來沒聽茵雅提過?之前,他已經探聽過許多關於壢熙的事,可所有的訊患當中,都沒有師父這回事啊?

  劉德凱是教他念書的師父還是學武功的師父?慘了,別說武功,就算念書——那些詩詞古語,他半首都背不出來。

  硬要他背?好啦,勉強問兩首幼稚園級的,什麼紅豆生南國、床前明月光的,還應付得過來,再深入的,他可就要大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了。

  可是——爲這種小事把她叫出來,他敢用項上人頭打賭,她絕對會找機會惡整他一頓,他可不希望之後自己醒來,發現自己出現尿失禁或不舉的問題。

  他想得太專心,忘記應該隱藏自己,也因爲他過度信任“雙劉”與龍壢熙非敵是友,以至於輕易地洩露心情。

  黎慕華每個皺眉擰目的表情盡落入文俱翔眼底,不問了,他已經得到所要的答案。

  他輕輕一哂,握住壢熙的手,說:“不要擔心,失憶這種小事還難不了爲師,過幾天師父便搬進王府,好好替你醫治。”醫治?他能醫得了失憶?!

  現代醫生都沒把握的事情,他講得好像切蘿蔔,嚓嚓嚓,三兩下輕輕松松,他還真當自己是怪醫黑傑克?醫得好才真有鬼呢。黎慕華忍不住輕揚眉尾,帶一點挑釁、一點的不以爲然。

  這號表情,讓文俱翔更加深信自己的臆斷。

  黎慕華看著劉德凱輕拍劉雪華的背,柔聲說道:“沒事的,有我在。”用這種口氣說話,難道劉雪華是他的情人?

  “皇太後,宮裏不安全,請喚外面的宮女太監進來,讓他們服侍大皇子回府。”劉德凱說。

  皇太後?!劉雪華竟然是皇太後?那個和皇帝“母慈子孝”的皇太後,可以壓制壞皇後的皇太後?

  他忍不住再多看她一眼,這皇太後未免太——太年輕了吧?

  不過依她對自己的態度來看,這位皇太後應該是站在壢熙這邊的吧,既然如此,未來他可就有座大靠山了。

  劉雪華是皇太後,那劉德凱呢?不會是太上皇吧?

  不可能,曆代皇帝哪個不是死了老爸才能繼承帝位?那這個劉德凱到底是誰?

  “碧玉。”皇太後叫喚跟隨在身邊多年的宮女,現在誰都不能信了,她隻能相信自己人。

  不久,外頭進來一名年約二、三十歲的宮女,她低眉進門應喏。

      “奴婢在。”

      “你領一幹宮女服侍大皇子更衣,再讓三順領百名侍衛,護送王爺回府。”

      “是。”劉雪華——呃,不,是皇太後,她走近壢熙,輕撫著他的頭說:“回府好好休養,這段日子,旁的事別想太多,知不?”“知道了,謝謝皇奶奶。”黎慕華點頭應下。

  語畢,皇太後把帶來的人全留給壢熙,和文俱翔一前一後緩步走出詠月樓。

  臨行前,文俱翔停下腳步,對汪公公說:“你去回皇上,就說大皇子傷了腦子,已經不認得人,需要一段時間休養,不必傳太醫,我會入住王府爲他調理身子。”

      汪公公看一眼皇太後,不確定該不該把這位文師父的話傳給皇上。

  皇太後明白他的心思,發令。“文師父怎麼說,你就怎麼傳話。”“是。”汪公公低身,退開。

  兩人緩步走回燾安宮,行進禦花園時,皇太後忍不住停下腳步,擰眉歎息,仰首自問:“這可怎麼是好,壢熙連人都認不得了。”文俱翔看看左右無人,湊近皇太後低聲笑道:“阿甘,你放心,壢熙腦子沒問題。”

      “什麼?”她驚愕。

  “他的失憶是裝的。”停頓片刻,他續道:“壢熙是個能幹的孩子,才從病中醒來,非但沒有驚慌失措、沒有訝然恐懼,還能想到自己的處境,並且在最短的時間做出決定,決定假裝失憶,讓對手松下戒備。”

      “他能夠這樣做並不容易,便是閱曆豐富的老武林,一旦確定自己的身子狀況,都需要時間才能恢複心情,這孩子有勇有謀、有城府、有心計,沉穩若定,你是對的,這群皇子裏面,隻有他足堪大任。”

      “翔哥哥,你怎能確定他失憶是裝的?”“你沒注意,他剛剛喊你什麼?”

      “皇奶奶——”皇太後自己回答後,恍然大悟,如果他不曉得自己是個皇子,怎會對她喊皇奶奶,太好了,壢熙果真沒失憶。

  “況且我提到自己是他師父時,他一臉的錯愕,之後我說能治療他的失憶症,他又是滿臉的不以爲然。”文俱翔清楚壢熙和儇熙之間的心結,從小他們就是競爭對手,後來又都對那名叫楠楠的女子情深意重,可惜她甯與儇熙攜手黃泉,也不願意接受壢熙的垂憐。

  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如此複雜,對於他這個“儇熙的師父”,自然是不以爲然的。

  “我太心急了,竟沒注意到這些小細節。”

      “你這是關心則亂,我剛才講到‘便是閱曆豐富的老武林,一旦確定自己的身子狀況,都需要時間才能恢複心情’,若是平時的你,肯定要追問,壢熙的身子有什麼狀況,可你連問都沒問。”皇太後歎氣,可不是嗎?這段日子爲韋氏、爲大燕,她傷神不已,絞盡腦汁、想方設法,也找不出一個讓韋氏全身而退的法子,韋氏的風光,已經不久了吧。

  “說吧,壢熙身子有什麼狀況。”

      “壢熙的武功盡失。”

      “他失去武功?!”皇太後蹙緊眉頭,那是那孩子引以爲傲的東西啊。

  “我入針五分才刺出毒血,可見那毒已滲進他的骨頭裏,十幾年的勤奮練習,算是化作東流江水了。”

      “那可怎麼辦才好。”

      “自古治理國家的賢君,有多少是不懂武藝的,他們靠的是腦子、是才幹,壢熙一清醒,就能立刻想到對策,令自己立於不敗之地,足見這孩子面對最壞的狀況也不會自亂陣腳,你別替他擔心了,他肯定能好好撐起大燕王朝。”皇太後愁眉,悶聲道:“但願如此。”

      “別愁眉苦臉的,我保證,將會以教育儇熙的方式來教他,定讓他成爲百姓心目中的好皇帝。”

      “你真要隨壢熙回府?”

      “我得進王府做幾件事。第一,肅清王府人員,將暗地窺伺的棋子一一拔除。第二,建立一支能幫壢熙的死士。第三,廣募能人賢士,爲他未來執掌朝政做準備——”在文俱翔與皇太後討論著如何幫壢熙入主東宮時,附近的樹梢略略彎下,那是童女,沒人看見她穩穩坐在樹枝上,手裏抓著一把瓜子,一面嗑、一面竊聽別人的對話。

  她揚眉一笑,笑文俱翔想錯了方向,黎慕華哪有他說得那麼厲害,隻不過他想錯的方向,對黎慕華有益無害,這樣也好,希望黎慕華能早日順利完成任務,免得二十一世紀的雅雅,天天哭得像豬頭。

  幹百個小鬼拉扯著她的腿,硬要把她拉進那條波濤洶湧、深不見底的大河裏,她拚命泅水,想要喊叫,但一張嘴,冰冷的河水就不斷灌進她的喉嚨。好冷——她遊不動了,全身骨頭凍成冰雪,冷——透骨的寒冷——“醒了,夫人醒了!”一個低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茵雅頭痛欲裂。

  “你下去燒點水,夫人醒來需要喝熱茶。”

      “是,我馬上去辦。”茵雅認得其中一人的聲音,那是謹言。

  謹言——她怎麼會在這裏,她也死了嗎?

  她死了,壢熙怎麼辦?萬一皇上還是照管不到他,萬一皇後又使手段害他?萬一他孤立無援——淚水不由自主地滑落枕間。

  不行,她必須醒來,必須告訴謹言,快回人間,她千萬不能死——可,像是有千斤重錘壓住她的眼睫般,她用盡力氣,卻隻能睜出一道線,模模糊糊的光線射進雙眼,怎地,幽冥地界也看得見光明?

  “王妃,不要急慢慢來,你先聽我說,你並沒有死,你隻是中毒,雖然我已經幫你解毒,但你現在身子非常疲倦,不必勉強自己。”她沒死?這裏不是陰曹地府,可——怎麼能,她的命是皇上要的,誰能從皇上的聖旨下搶走一條人命?

  她死命掙紮著,想要起身,可她的掙紮,不過是略略動了手指,謹言看出她的心思,繼續俯下身在她耳邊說話。

      “王爺動用宮裏所有的隱衛,要我們誓言救下王妃。因此我們將皇帝所賜的鴆酒給換過,王妃喝過酒後昏迷不醒,汪公公以爲王妃已死,便讓我們將您領出宮。”

      “您不必擔心王爺,皇上在賜您毒酒同時,也下聖旨,讓李公公釋放王爺,最遲明、後日,王爺定能安然回府。”茵雅動彈不得,但謹言的話全落入她耳中,安心了,他被安然釋放,不是進宗人府、不是被囚禁,隻要他回到王府,回到他的勢力範圍,就沒有人可以對他動手腳——她松開雙眉,沉重的眼皮反而張了開來。

  “謹言。”她的聲音虛軟無力,但謹言聽見了,她停下話,轉頭望向茵雅。

  “王妃,謹言在。”她握住茵雅冰冷的手。

  哪來的王妃?她苦笑,陸茵雅已從皇家玉牒中除名,從此,她不過是個落魄的可憐人,她不能回家、不能碰到熟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還活著,正因爲她的命是壢熙抗旨的活證據。

  “我得離開——”簡短四個字,謹言卻懂得陸茵雅的心意,再次,她深受感動。

  從頭到尾,她是最明白這段婚姻過程的人,從王爺娶陸茵雅的真心思,到陸茵雅進入王府被冷待,再到因爲楠楠引起的事端,她眼睜睜看著陸茵雅從一個天真瀾漫、滿懷感情的小女人,變成善妒:心機深重的女子,再成爲對愛情絕望,卻仍一心一意盼著王爺安好的女人——她,同情陸茵雅。

  讀過陸茵雅的絕筆信,謹言在王爺臉上找到後悔,他後悔自己的冷心,後悔對她的刻薄,謹言相信,如果有機會重頭來過,他們將是一對讓人羨慕的夫妻。

  隻是——不需要陸茵雅使盡力氣提醒,她也清楚,再也不可能了。

  陸茵雅的顧慮是對的,隻要王爺問鼎帝位的心思不變,他們兩人之間便再無可能。而跟隨王爺身邊多年,她比誰都明白,要王爺對帝位死心,是不可能的事情。

  淺淺一歎,她望著陸茵雅的眼底盛滿憐惜。

  愛情之於女子,是上蒼的恩賜,還是上蒼的殘酷?

  “王妃曆經千辛萬難才拾回一條命,當望自珍惜,雖您身上的毒已解,但餘毒未消,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恢複身子,便是想走,也得等身子痊癒之後再做打算,否則豈不枉費王爺一片心思。”

      “此地雖然簡陋,但尚稱幹淨,並且安全無虞,日後在這裏服侍王妃的,全是自己人,王妃切切不要多慮,隻要您不踏出這扇門,定然無人能夠認出王妃,所以請您安心住下吧。”全是曆熙的安排嗎?這般縝密小心,的確是他的行事風格。

  茵雅輕點頭,也好,便是逃命,也得養足體力。

  “王妃既已清醒,謹言必須回去向王爺複命,我留下端風、立羽在此保護王妃,王妃有任何事,可命他們去做,目前宮裏情況不明,或許——”她遲疑半晌,道:“或許短時間內,王爺不能來此探望王妃。

  ”茵雅失笑,他怎麼會來探望她,冒險救她一命,已經是他能爲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她點頭,用笑容告訴謹言,沒關系。

  “請王妃好好保重自己。”說完,謹言旋身離去,叩地一聲,門關起,茵雅把頭轉向牆內,慢慢地閉上好不容易才睜起的眼睛。

  再世爲人,她不知道該感到高興還是悲傷,未來前途渺茫,王府回不去、娘家更別提,陸茵雅三個字已經從她所熟悉的世界裏除名,一個人的生活,她突然對自己缺乏信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35:50

第十五章 改變

  要變,就變得徹底一些,反正腦部缺氧,記憶該丟的都丟了,脾氣換換,性子改改,說話口氣、行爲舉止——他全數變了。

  他再也不管那個龍壢熙是怎麼回事,往後他不演戲,他要當一個名叫龍壢熙的黎慕華。

  “我要見雅雅!”壢熙鬧脾氣,手一掃,把滿桌子菜肴掃到地闆上。

  這是他回到王府後第十次發脾氣,有點過分,他心底明白,可如果不用這招,他根本別想見到雅雅。

  既然龍壢熙派隱衛救回雅雅,肯定有人知道雅雅現居何處,問題是他壓根不曉得府裏哪一個是隱衛,隻好用胡鬧法,鬧到隱衛自己跳出來招。

  一剛開始,大家還有點疑惑王爺口裏的“雅雅”是誰,他從不曾這樣叫過王妃啊,而且王妃已經被賜死了,他們要到哪裏找個“雅雅”來給王爺?

  總管捏著八字鬍,滿臉的悶,望著失憶的王爺,有苦說不出。

  王爺不僅性格脾氣大改,連行爲都變得和以前截然不同,讓全部的人都不知如何招架。

  他站在門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好緩聲勸道:“王爺,咱們府裏真的沒有一位雅雅姑娘,要不我去招來畫師,您讓畫師畫一幅畫像,我們在京城裏到處——”是,他在睜眼說瞎話,可這會兒不說瞎話,難不成還真讓他去找來一個雅雅?師父說王爺傷了腦子,看來這傷得可真不小。

  這頭已經應付不來王爺了,那頭側妃又來湊熱鬧,偏偏啞婆婆日前突然失蹤,不知去向,讓他少了幫忙出主意的人。看見自外頭進門的塗詩詩,總管眼皮連連跳好幾跳,忍不住滿面愁容,不是說,不準旁人進主屋的嗎?

  塗詩詩拉起裙擺,一臉春風的走進屋裏,太好了,今兒個謹言不在,其他人不敢將她攔在屋外,說起那個奴才啊——火氣就蹭地燒上頭頂心,她搞不清自己的身分,竟敢把堂堂側妃給攔在屋外,也不想想,很快、很快她這個側妃就要變成正妃了。

  說到這次事件,實在是有驚無險,還以爲跟王爺進宮的自己肯定要遭罪,她在宮裏暗地後悔了好幾日,當初不應死磨歹磨,磨得王爺帶自己進宮的。

  沒想到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情況大逆轉,自己非但沒事,皇上竟還賜死陸茵雅,這可是皇上禦手親自替她解決了阻礙,眼下,王府裏除王爺外,還有誰比她大?

  一想到壓在自己頭上的陸茵雅沒了,她連睡覺都忍不住想笑。

  今天她刻意打扮了,穿著一身鮮豔的敦煌橘長衫,她攏了攏繡滿繁複花樣的裙擺袖口,滿意地順順頭發,她的陪嫁丫頭當中,有兩名精於繡工,因此她的衣服比府裏任何人都精緻,往後得讓她們多趕制些衣裳,要當王妃的,可不能少了派頭。

  總管上前一步想阻止,她怒眼一瞪,恨恨罵:“連你這老奴才也敢攔我?!”苦啊、苦啊,裏外不是人,這讓他怎麼辦才好,謹言姑娘,您就快回來吧!總管望向門外,期盼謹言的身影快快出現。

  塗詩詩進門,逕自走向壢熙身邊,貼著他坐下,嬌聲嬌氣地勾起他的手。

  “王爺,那個謹言吶,您可得好好教訓她,不過是個低賤的下人,竟敢擋在門口,不讓我進門呢。”從王爺回府到今兒個已經整整二十幾天,二十幾天裏她想過無數辦法想進來看看王爺,沒想到謹言攔在門口,誰也不準進入。

  她瞄一眼滿地菜肴,微微蹙眉,聽說王爺傷了腦子,她可得把握時機,在王爺身上多下點工夫,否則等他腦子恢複,萬一皇上又賜個重臣之女,往後豈不又是一場好爭。

  壢熙看一眼濃妝豔抹的塗詩詩,嫌惡地皺起眉頭,粉擦這麼厚,在走舞臺秀啊?之前的龍壢熙眼睛肯定有毛病,她像楠楠?楠楠什麼時候會把自己的臉當成牆壁?塗成那樣,又不是要練靶。

  “走開。”他皺鼻子,快被她身上的香氣給熏得頭暈。

  “王爺,你怎麼啦,不喜歡詩詩了嗎?”她嘟起紅豔豔的雙唇,不依道。

  “我幾時喜歡過你,走開!”他大手一甩,把她的手從袖上甩開。

  “王爺——”說著,她捂起眼睛,嗚嗚咽咽哭出聲來。

  做作!這時代的男人都吃這一套?他受不了地別開臉。

  “總管,把她趕走,我被她弄得頭痛。”他半點情面都不留。

  總管繞過滿地殘肴,走到詩詩身邊,小心翼翼說道:“側妃,王爺他——身子不好呢,是不是下回——”塗詩詩不敢對壢熙發作,隻能狠狠向總管瞪去一眼。

  怎地,王爺腦子不好使,謹言騎到她頭頂上、連小小的總管也想騎上來?

  瞧瞧其他下人多乖覺,早就自動在稱呼上給她升了地位,左一口王妃、右一聲王妃,連那群她素日裏看不慣的小妾,也自動自發在她面前低頭,隻有他們幾個老的、奸的,不曉得仗恃著什麼,還喊她側妃。

  她一揮手,長長的袖子啪的打到總管臉上,迫得他不得不退後兩步。

  塗詩詩走到壢熙身後,雙手一圍,圈住他的後腰,緊箍,撒嬌道:“王爺,您怎麼對詩詩那麼狠心吶,人家爲了您的病,茶不思、飯不想,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呢。”

      他像觸電似地猛然拔開她的手,退去幾步,不是說古代女子多矜持,矜持個鬼咧,他死盯著塗詩詩,突然想起她上次羞辱另一名小妾的話,冷冷一笑,雙手負在身後,氣定神閑說道:“你是誰?你是出身大家閨秀還是青樓,就算是青樓妓女,進了我王府的門也該有所收斂,在人前竟這般肆無忌憚,難不成還當自己在青樓裏營生?”他左一句青樓右一句妓女辱得塗詩詩滿面通紅、氣惱不已。

  王爺真是傷到腦子了?不但不記得她,而且講話口氣不同、神情不同,連疼她寵她的態度也大不相同,竟把她和倩倩扯在一塊兒,貶抑她的出身。

  她不服氣,怒聲相抗。“王爺記錯了,真正出身青樓的是倩倩,不是詩詩,詩詩是禦史大人塗建隆的掌上明珠,是皇上親頒聖旨、從正門迎進來的名門千金,和王爺那些從外頭娶進來的、上不了檯面的女子不同。”白癡,她還真以爲他在計較她的出身背景?他真想翻白眼,罵兩聲蠢。

  “那麼塗禦史還真是好家教,教出來的閨女和青樓女子並無二異。”他冷聲嘲笑,這種沒腦女怎麼敢跟人家嫁進王府,若不是是雅雅心寬不計較,否則光是鬥,就能把她鬥趴在地。

  “王爺,您怎地這樣說話,您忘記,您是最疼詩詩的呀。”說著,她不怕死,整個人再度貼上來。

  這回壢熙有了防備,身子一閃,“走開,除了雅雅,誰都不準進這扇門。”

      塗詩詩怔了怔,問:“王爺,王府裏哪來的雅雅,王爺指的不是陸茵雅吧?她已經死了、死透了,她膽大包天,膽敢下毒害皇上,這種醜聞,皇上已經想盡辦法替咱們王府掩蓋,王爺可別大聲嚷嚷。”壢熙怒不可遇,一轉頭,目光透著肅殺寒意望向塗詩詩,狠毒陰騖的眼光嚇得塗詩詩倒退三步。

  他緩步向她走進,她看見他額間青筋暴怒,劍眉高揚,緊握的拳頭骨節間發出咯咯聲響。

  雅雅已經死了?不可能,童女明明就說,龍壢熙動用宮裏所有隱衛救下雅雅,死的人是壢熙——“不會,雅雅沒死!”他嘴上說得斬釘截鐵,可卻又怕自己回來得太慢,漏掉中間過程。

  “死了,汪公公親手賜死的,屍體早已送到化人場。”塗詩詩還在爭。“這種事作假不了,不然明兒個,詩詩同王爺進宮,讓皇上親口——”話說到一半,壢熙沖上前去,一把鎖住她的喉嚨。“閉嘴!”他忿然,因爲塗詩詩結結實實地戳上他的隱憂。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總管,天啊——真要鬧出人命了,這可怎麼辦?

      “王爺,放手呀,您別沖動——”他哪裏肯放手,反正他是王爺,王爺最大,在沒有民主意識的時代裏,弄死家裏幾個看不順眼的女人,半點罪都沒有,正好弄死她,替雅雅出口鳥氣。

  眼看塗詩詩臉色漲紅,就要沒氣,總管連忙搶上來,一把抱住王爺的手臂。

      “王爺,求求您別火啊,側妃有過,卻過不及死吶。”他怒瞪總管,最終還是松了手。

     “去!去把謹言給我叫來。”他厲聲一吼,手跟著松開,而全身虛軟、沒了力氣的塗詩詩,就這麼跌坐在滿地殘羹上,連連嗆咳十數聲後,喘了過氣。她掩面放聲痛哭。

  總管忙不疊沖出大門,未出大門三五步,就看見文師父和謹言連袂而來,太好了!終於回來了,他沖上前。

  “文師父、謹言姑娘,你們快進去吧!王爺又鬧脾氣,剛剛差點兒錯手殺了側妃啊。”文俱翔和謹言互視一眼,謹言問:“王爺又鬧著要見王妃嗎?”

      “是啊,側妃剛剛說了實話,說王妃已經讓皇上下旨賜死,王爺一個激動,就掐住側妃的頸子。”謹言皺眉,就要轉身往裏頭奔去,文俱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轉頭向總管說道:“你先進去,別讓塗詩詩繼續胡鬧,先讓人把她帶出去,我們馬上到。”

      “是,文師父、謹言姑娘——你們可得快點啊。”總管快步往屋裏走,走到門口向外頭的侍衛招手。

  文俱翔見總管和侍衛都進屋了,拉著謹言走遠幾步,低聲道:“告訴我實話,壢熙在溺水之前,有沒有命令你召宮裏的隱衛救下茵雅?”謹言聞言猛地一怔,垂頭,不言。

  “你可以信任我,我是奉皇太後及皇上之命,要扶植壢熙坐上皇位之人,絕不會做出不利於他的事.保全他,是我最重要的工作。”那麼——不利於王妃之事呢,他會不會爲了顧全大局,將他們好不容易救回來的王妃,再次送進鬼門關?謹言猶豫著。

  文俱翔見她那樣,知道這個忠心耿耿的謹言,無論如何都不會出賣主子,不過他早已猜到答案,若非隱衛全數出動去救陸茵雅,那兩名宮女豈有那麼容易得手。

  也好,未來壢熙要成大事,身邊需要更多像她這樣的人。

  “算了,你說不說不重要,但有件事,我得先對你提。”

      “文師父請說。”“壢熙,並沒有喪失記憶。”他緩緩吐出字句,然後自猛然擡頭的謹言眼底看見訝異、震驚、不敢置信以及喜悅——所以王爺是裝的?爲了鬆懈皇後的警戒?爲了在無人知曉之前,布出下一個新局面?王爺準備好要反敗爲勝了?

  沒錯,肯定是這樣,這回的失誤,讓王爺差點兒失去性命、也失去繼承大統的資格,如果王爺默默承受這些,卻全然不回手,就太不像王爺了。

  謹言靜望文師父,許久,他那雙飽含智慧、讓人信任的眼神,說服了她,她點了下頭。

  文俱翔也跟著點頭,撫撫銀白色長須,笑道:“王爺在發脾氣,見了我,大概隻會更火大,我先回去,你好好進去安撫王爺。”謹言飛快轉身,一見侍衛和總管拉著塗詩詩出門,便迅速奔進屋內,顧不得滿屋子的髒亂,她跑到壢熙身邊,在他耳畔道:“王爺,我帶你去找雅雅。”壢熙飛快擡頭,對上謹言的眼,他果然押對人。

  當啞婆婆時,就覺得謹言不是普通侍女,她肯定是壢熙身邊重要的人物,很好,她的確知道雅雅在哪裏。

  他笑了,燦爛明亮的笑容讓謹言微微一怔,原來王爺也會笑?跟在王爺身邊多年,她未曾見王爺真心笑過,原來他一笑,冷冽寒冬會轉變成暖暖春陽,枯草逢春,萬物欣欣向榮——壢熙不知道謹言被自己的笑容給閃昏了頭,一把拉起她的手。

      “快走吧!”謹言看著手腕上的五根手指頭,文師父沒誆人嗎?王爺——真的沒失憶?

  王爺向來不愛人近身,他好潔、嚴謹,行爲舉止處處規矩,他是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肯教人四下傳說的呀,可是現在的他,卻像變了——站在窗前,茵雅偏著頭,望著屋外。

  這是一間還算寬敞的宅子,外頭的院子沿牆種著一排桂花,左手處有一個小小的水塘,如今桂花盛開、滿院寒香.清水淙淙,一庭秋色,使人精神爲之一爽。

  她身子好得差不多了,謹言每隔幾日便出現一回,除了帶來吃穿物品,還帶來一名廚娘和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婢女銀月陪她,廚娘王嬸是個三、四十歲的婦人,老實、可靠,做的家常菜清爽可口。

  銀月那孩子臉圓圓的、一臉聰明相,做事俐落,很愛講話,成日裏吱吱喳喳說個不停,有她在,日子倒也沒那麼寂寞難捱,她很想念婆婆,但明白現下的狀況,這輩子是再也無法與她見面,不過至少知道婆婆在王府裏衣食無虞,她就安心許多。

  端風和立羽是謹言留下來保護她的人,端風不愛說話,立羽倒是笑口常開,兩個都是高個頭,精壯的身軀、炯炯有神的雙眼,可端風臉上有一道長疤,從額頭經過鼻樑直達右臉頰。

  幸好傷口還算淺,不至於皮開肉綻、沭目驚心,每回見到端風,她總會想起壢熙,他也有一道傷,隻不過短一點,在眉間額際,那道傷是在戰場上拉出來的,比起端風的,猙獰得多。

  那次他受傷回宮,她見到那道疤時被狠狠地嚇一大跳,然後她在他眼底看見受傷。

  當時有穿鑿附會之人說,那道傷壞了壢熙的帝王相,就如同項羽,兩個耳洞讓他註定四面楚歌,敗在劉邦手下。

  當時的他還那樣年輕,心底肯定很難受吧,總說壢熙傷她,可她也在不經意間,傷他很多回吧。

  相較起端風,立羽像個翩翩公子,若不是露了那麼一手,誰曉得他身懷絕技武功?

  那回,樹上有個被母鳥遺棄的鳥窩,夜裏小鳥餓得吱吱喳喳叫不停,擾人清夢,一大早銀月就爬上樹,想把鳥窩給摘下來,沒想到腳下不仔細,整個人從樹上往下墜。

  就那麼一個輕巧縱身,也沒看見立羽怎麼動作,嚇得四肢僵硬的銀月就穩穩地落進他懷裏,銀月松了口長氣後,念一聲阿彌陀佛,從此老拉著立羽喊貴人。

  銀月是不太介意自尊心的,她壓根兒不在乎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一得空就扯著端風、立羽說話,說家裏、說父母親、說街上聽來的八卦消息,非要逗得他們應上幾聲,才肯放人。

  平時,端風、立羽總會留下一個,守在她屋子外頭。

  茵雅明白,他們是怕她走出門、惹事端,她不曉得壢熙心裏是怎麼想的,不過她比誰都清楚,“陸茵雅還活著”這件事,將會是壢熙的緻命傷,所以不需要人看守,她也不準自己離開小屋半步。

  茵雅在心底猜想,壢熙應該會送她出京城,她離京城越遠,他越是安全。

  隻是離開了這裏,往後——輕抿下唇,她微蹙雙眉歎了口氣,未來,前途茫茫啊——謹言每回出現時,總會讓隨行的人守在大門外,然後與端風、立羽進屋密談。

  她明白,他們之間的對話不能讓自己知悉,可——唉,也對,不管是王府或是壢熙,都與她再無關系。

  眼前,她能做、必須做的,是等待,等待與那個男人斷卻最後一絲聯系。

  走到梳妝鏡前,看著裏面的自己,慘白的愁容,寡淡得如一汪悵然的死水,她早已不複當年的青春美麗,是呵,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顔辭鏡花辭樹。

  可惜嗎?哀怨嗎?並不,女爲悅己者容,從此再無悅己人,何必傷心朱顔凋零。

  “端風、立羽,進來吃飯吧!”銀月端著托盤走進屋裏,把菜布好後,就探出頭喊著門外的兩個門神,茵雅回過神,走出內室,看著滿桌菜,今天是什麼節日,怎擺弄得那樣豐盛?

  端風、立羽他們當然不會進來。

  茵雅微哂,走到桌前,發現銀月沒放棄,跑到外頭、拉著他們東扯西扯。

  “一起吃吧,今兒個是臘八,大夥兒該聚在一塊兒吃臘八粥的,連王嬸都趕回家裏同孩子家人吃飯了呢,咱們可不能放夫人一個人孤伶伶吃飯。”茵雅淺笑,等著聽銀月怎麼說服他們。

  “咱們都是沒爹、沒娘、沒親人的可憐人,有節日理所當然要聚在一起互相安慰,就算不想安慰我,至少也安慰安慰夫人吧,謹言姑娘不是交代了嗎?夫人沒了家,很可憐,要咱們多陪陪她——”可憐人?原來陸茵雅終有一天,也成了可憐人。

  堂堂的陸府千金呢,豈有今日,這叫什麼,人算不如天算嗎?

  苦澀一笑,銀月沒說服端風、立羽,倒是先說服了她。

  她走出屋外,筆直走到端風面前,定定看著他的臉,她不讓自己露出半分畏懼眼神,因爲,那樣的眼神曾經傷害過一個男人。

  “銀月說得好,都是沒爹、沒娘、沒親人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今夜,就讓咱們同醉一宿吧。我立誓,絕不在這樣的夜裏,讓你們對主子難交代。”端風轉頭和立羽互望一眼。

  多日相處,別人不明白,他們還能不懂,陸茵雅根本不是個惹事人物,倘若真想惹事,她就不會在緊要關頭跳出來,替王爺平息這場風波。

  她對王爺是實實在在的真心,即便王爺對她——立羽朝端風點頭。

  端風率先走進屋裏,茵雅、銀月隨後,立羽在最後頭進門。

  見他們同席,銀月樂得呢,她一面擺碗筷,一面說話:“夫人,您教教我念詩吧,您兩句什麼淪落人的,他們就乖乖進屋,不像我,講到喉嚨都啞了,他們睬也不睬我一下。”茵雅輕笑,低頭夾菜,她不想爲難他們,不想提了他們回答不了的問題,可她不提、銀月提了。

  “端風啊,我們什麼時候才可以離開這裏?”端風停箸,望向茵雅。

  以爲是她授意的嗎?茵雅搖頭,說:“不要理會銀月,你可以不回答。”

      “什麼不理我,夫人,您得站在我這邊。是謹言姑娘自己跟我講,再過不久,就要送我們出京的。謹言姑娘說,在裎縣有個大宅子,房子美的不得了,我們搬到那裏後,就可以和夫人天天上街,不必像現在哪裏都去不了。”她嘟起嘴,夫人不打緊,可她都快要悶壞了。

  茵雅失笑,連謹言都被她磨得不得不多話,這丫頭,本事真大。

  端風沒應聲,立羽說了,“主子尚未吩咐——”茵雅明白,急急阻止他。“別回答,主子不想你們說的,半句都別提,今天晚上共餐,爲的隻是團聚,沒別的多餘意思。”她舉盞,以茶代酒,敬衆人一杯,仰頭,飲盡。

  “幹麼這麼小心。好嘛,不問就不問,那咱們聊聊家裏事——”銀月話沒說完,端風、立羽像聽見什麼動靜似的扶桌起身,抽出腰間佩刀,飛身竄出。

  是誰?誰會在這樣的夜裏出現?茵雅想破腦袋,也推敲不出一個答案,難道是——皇後知道她沒死?

  心猛地一沉,她起身,企圖躲進內室。

  “夫人!”銀月沒見過這陣仗,嚇傻了,就在此時有人動作很大的推開了門。

  茵雅直覺回頭,一轉眼,視線遇上那個人——那個把她從池子裏救出來,她的心就此遺落在他身上的男人,那個眉間額際有道猙獰疤痕、她卻讓他難受傷心的男人,那個她愛了一輩子、卻也怨了一輩子的男人——傻了、呆了,她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壢熙。

      爲什麼要出現,他不曉得這樣子有多危險,他不知道暗地裏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等著抓他的把柄?

  他們之間,不是已經在那杯毒酒之後,一點關系也不複存了?他們不是早該——斷得幹幹淨淨?

  她張口結舌,明明有那麼多的話想問,卻半句問不出口。

  與茵雅不同,壢熙在看見她那刻:心暖了,像有人在胸口處放進暖暖包,像在寒冬裏穿了發熱衣,像地球大逆轉,冬天突然變成夏季。

  然後他揚起了一個很大、很燦爛、很耀眼,會把冰河融解、把冬變成夏的笑臉。

  還好,還好她安然無恙,還好龍壢熙在最後關頭決定救她,還好皇帝的鴆酒沒有毒死她,還好他有機會改變他們的前世今生——還好、還好——茵雅發呆發儍,他怎麼能那樣對她笑呢?

  知不知要切掉一段感情是多麼的艱巨,她得下定多大的決心才能強迫自己喝下那杯毒酒,將兩人之間清除得一幹二淨?他怎能那樣笑,知不知那樣的笑會怎樣烙在她腦子裏,永世不清?好過分的男人,他怎麼可以對她那樣笑!

  “雅雅,你好嗎?”壢熙向前一步。

  簡短五個字,她像落入時空陷阱,一下子掉回到她八歲時。

  那個時候,他還沒上過戰場,她還是人小鬼大,隨時隨地想要伸展雙臂站在他身旁保護的小女孩,他——便是那樣喚她的。

  雅雅——雅雅——淚水就這樣,在眼底凝結成滴,然後一個眨眼,翻了下來。

  她的淚灼了他的心,他又想把龍壢熙抓來毒打一頓了,不過是簡短五個字,她竟然感動成那樣。

  一個沖動,他奔上前,緊緊地、緊緊把她摟在胸前。

  雷,打在她心上、也打在她耳膜裏,時空仿佛靜止般,將兩人定在這裏。

  茵雅搞不懂發生什麼事,也不想弄懂,隻想著,就這樣,一天、一月、一年、百年——讓她在他懷裏,成石成木,成千年望夫石——淚無聲無息地落著,滿肚子的委屈爭先恐後,仿佛找了宣洩口。

  他可知道經曆過一場生死,她已決意放下相思,已決定看淡情愛,笑看人生自是有情癡。

  可他,一個動作,就把她看淡之事濃烈了起來,再次讓她一日不思量,攬眉幹度。

  不公平!他不該出現的,相見爭如不見吶。

  用力咬唇,她逼自己推開他,背對。

  他心疼著,他怎會不曉得她心中波濤洶湧,被龍壢熙那樣對待,如果是現代女子,不會隻是推開,還會再加上一個鏗鏘有力的巴掌。

  “對不起。”他的聲音自身後飄來,她的淚水掉得更兇。

  他於她,怎是對不起可以輕易解釋,他的無心無意,她的錯付真心,他的冷默孤絕,她的悲愴哀慟,怎麼、怎麼能夠用對不起三字帶過。

  他繞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勾起她的下巴,再次說:“對不起。”她再次推開他的手,再次背對。

  他不屈不撓,又繞到她身前,捧起她的臉。固執道:“對不起。”看兩人僵持,謹言悄悄地帶上門,將房間留給兩人。

  終於,在無數次背對再加上無數次對不起之後,茵雅問:“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娶了你卻不愛你,對不起用別的女人傷害你,對不起輕看你的心,對不起我當了世界上最壞的丈夫,對不起在危難的時候,不能挺身保護你,還要你爲我犧牲名譽性命,對不起我應該展開雙臂,擋在你身前,像你爲我做的那樣,對不起——”他現在是龍壢熙,他要替之前的他道歉,撫平她所受的情傷。

  他的對不起讓她淚水奔流,滑落的淚滴,淌出了真真切切的哀慟,這是做什麼呀!都這個時候了,他還不肯放過她。

  不懂嗎?陸茵雅已從皇家玉牒除名,她與他此生不能、來世不期,縱使相逢應不識:她的人生與他的人生已然擦身而過,再無交集,他怎能用那麼多的對不起,圈綁起她的心,讓她放不下、舍棄不了?!

  硬起眼神,她哽咽凝聲地說:“我不要你的對不起。”他點頭,是啊,對不起怎麼能解決一切。他再次擁她入懷,無視於她的掙紮,徹底耍賴到底。

  “對,你千萬別要我的對不起,你得要我的彌補。往後每一天,你別再愛我了,由我來疼你、愛你,等我把虧欠你的感情一點一點彌補起,等到你覺得我給的,和你付出的一樣多了,再把心交到我手中。”這些話,隻有二十一世紀偶像劇裏的男主角會輕易說,他說了有點惡心,但爲了挽回這個女人的感情,他不介意反胃。

  “你——”茵雅擡眼望他,這個男人是她嫁了三年的龍壢熙嗎?他怎會對她說這樣的話,怎會表現出這樣一副深情樣貌?是她的犧牲感動了他?

  不要,她沒想過用一條命換得他的感情,她不要他的感激。

  “很難相信我的改變,對嗎?”換了他,一個人性情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也要懷疑起對方背後有什麼重大陰謀。

  他淺淺笑開,拉起她的手,帶點半強迫地拉她坐到桌前,她沒反抗,那麼生氣竟然還不反抗?第一次,他愛死了古代人對女子的教育,三從四德啊,雖然真的很沒人權,但給了男人太多的自由和方便。

  “聽說,我被下毒,一種被下在洗澡水中,叫做紅凝香的毒。”“下毒?!”她驚懼地擡眼看他。怎麼會,她以爲自己認了罪,他便會一帆風順,沒想到,皇後還是不肯放過他,怎麼辦,未來他還要碰到多少險阻,才能坐上那把龍椅。

  她的焦慮和關心之情滿足了他。

  他繼續往下說:“那個毒讓我武功盡失、全身癱軟無力,下毒者趁機把我的頭按入水小,企圖將我溺斃,幸好李公公發現得早,把我救起。但我傷了腦子,我遺忘許多人、許多事,但是,我記得你——騅雅,一個擋在我前面,個頭很小,卻擡頭挺胸,替我擋去惡意的小女孩。

  “雅雅,我記得你,記得我跳進水池裏救你,那個時候,我心裏有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很興奮,興奮自己終於可以保護你,而不是一味的讓你保護,雅雅,從現在起,我會盡所有的力氣保護你、愛你。”他的口氣像發誓似的,他要說出龍壢熙的心情,替他繼續守護茵雅。

  茵雅臉上有點呆氣,她憨憨地望著他,試著整理他的意思,意思是,他忘記楠楠、忘記詩詩、忘記他屋裏的一大堆女子,隻記得那個在他身前張開雙臂的雅雅?

  意思是,扣掉中間他們發生過的那一大段,他心底其實愛過她?

  心在猛烈撞擊著,一下比一下大聲,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嗎?

  但——怎麼可以,她已經是死去的女人,而他,將是未來的東宮太子,她的存在,隻會礙他的帝王路呀。

  因爲喪失記憶,他便不再懂得權謀算計嗎?

  他儍了,她可不傻,她比誰都清楚,他的彌補將會給他自己帶來多大的危機。

  壢熙見到她還是望著他,那樣專注、那樣情深意切,讓他的心一點一點歡樂起來,他握著她,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前,緊密貼合。

  “你還不確定我的心嗎?沒關系,不要多想,你隻要用心去體會,用眼睛看我的所作所爲,用耳朵分辨我的話是真是僞,其他的事,全交給我。”他要盡一切力量讓她放膽再愛上龍壢熙。

  她幾乎被說服了,如若不是還殘存那麼一點點的理智,她幾乎要被他的動人言語說服,忘記橫在兩人中間的,不隻是信任或不信任,還有更多數不盡的問題。

  她想開口,但他阻止了她。“交給我,所有的麻煩。”初來乍到這個世界,他慢慢認識皇權,民主自由的世紀已經離他很遙遠,在這裏,生存是件重大工程,尤其在龍壢熙身處的位置上。

  文師父尚未對他講解太多,但公孫毅已經或多或少讓他瞭解眼前情勢。

  他明白雅雅的憂心忡忡,不過,他是個充滿自信的未來人,他深信自己可以解決所有困難,隻不過,需要給他一點時間。

  端起碗筷,他不給雅雅時間胡思亂想,一揚聲:“外面的,不要偷聽,快點進來吃飯。”今天是臘八,但他要把它當成除夕夜,是龍壢熙與陸茵雅重建感情的團圓夜。

  書房裏,壢熙、公孫毅和幾個謀士對坐桌前。

  王爺失憶了,可朝堂事不會因爲王爺的失憶停止不前,王爺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弄清楚自己的立場與定位,因此這陣子他們幾個夜夜都進書房,替王爺惡補當前情勢。

  壢熙看著這群人,眉心微微攏起,龍壢熙比他知道的更具心計,他確實對那把龍椅很感興趣,就算白虎事件不是他所圖謀,但他背著皇帝做的事,還真不少,也難怪皇後一心一意培植的九皇子壅熙會將他視爲眼中釘,肉中刺,非將他鬥垮、拔除不可。

  這次的白虎事件,肯定出自壅熙之手,至於那個泡在浴缸裏的毒物,八九不離十,也與他脫不了關系。

  “我認爲九皇子經過此事,應該會消寂一段時日,不敢再大張旗鼓暗算王爺。”一位身穿皂袍的謀士說道。

  “難道我們就這樣等著,等他下一次行動?這回九皇子連毒藥都敢用了,他根本是有恃無恐,算準皇上拿他韋氏無可奈何,倘若再來一回——”身形略瘦的謀士重重歎口氣。

  公孫毅看著不發一語的壢熙,有心試他一試,故意問:“王爺,依您所見——”壢熙抿唇一笑,心知公孫毅是在測試他的能耐,他無心顯山露水,但眼前,龍壢熙的兵權已被皇帝收回,職務也因爲受傷失憶,暫時解除。

  閑賦在家的他,吃飽沒事,翻了翻府中帳冊,一不小心發現,龍壢熙是個不懂理財的家夥,雖然還不至於喊窮,但再過一段沒事可做的日子,就當真要進宮向他家父皇伸手了。

  一個無錢又無權的王爺,有的也就是身邊這幾個智囊團,若連他們都不能收服,接下來說不準,他真的會成爲“閑”王。

  壢熙掛起一抹洞悉笑意,回應:“你們怎麼會認爲皇上‘無可奈何’?此次事件,韋氏已充分暴露其野心,皇上還能隱忍不發、按兵不動,隻證明瞭一件事,後頭有更大的佈局,且這個佈局牽連甚廣,需要時間妥善安排。”壢熙幾句話,讓公孫毅亮了眼眸,他鬆口氣,幸好,失憶並沒有影響王爺太多。

  “此事硬要攀上韋氏太牽強,也許那隻是九皇子覬覷太子之位元所製造出來的兄弟閱牆。”皂袍謀士說道。

  “我倒不這麼認爲,你們都說九皇子平庸,一個平庸之人,怎能想出如此計策,再者,他憑什麼策動禁衛軍?後頭肯定有韋氏勢力插手。”他不信事情這麼簡單,就算壅熙是韋氏屬意扶持之人,但壅熙才幾歲,他們有的是時間慢慢雕琢,讓他有本事、有能力登上皇帝寶座,根本不需要冒這麼大的險,在皇帝壽辰搞上這麼一出粗制濫造的戲碼。

  他認爲此事後頭與韋氏絕對脫不了關系,隻是他還沒有充分證據來證明,那個關系到達哪個層級。

  “那麼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麼做?”“繼續搜羅韋氏大小官員貪汙的證據,那些東西可以在緊要關頭踹他們一腳,另外——”他忍不住一笑,奸商臉上身。

      “另外什麼?”“先生說,九皇子經過此事,應該會消寂一段時日,而消極地等待他們下一波行動,似乎也不是聰明的做法,所以——最好的防衛是攻擊!”“攻擊?怎麼做?”他的話挑起了衆人的興趣。

  “聽說,九皇弟在內務府汙了不少銀兩——公孫先生,能否請你找文師父一起過來,咱們好好討論討論,如何把本王送進內務府。”“是!”公孫毅低頭遵命,嘴邊忍不住洩露出一抹笑意。

  好樣的,失憶于王爺何奈,這會兒,輕看王爺的九皇子和皇後要倒大楣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36:05

第十六章 愛情

  在現代,追求一個女人有許多商人會幫助你,比方製造一個浪漫情人節,五星級餐廳會設計大餐、百貨公司會推出情人戒指、還會有許多型號目錄或網頁提醒你,在情人節,應爲另一半做什麼事情。

  你隨時隨地可以買到名牌包、名牌衣,可以買到蛋糕和巧克力,讓女人明白知道,她是你的甜心。

  但在這裏,面對一個保守到你無法對她親親抱抱大搞一夜情的女人,戀愛是件相當有難度的事。

  更何況,在謹言、端風和立羽的極力勸阻下,他們戀愛的場景,隻有這片不大的宅第,比起瓊瑤的三廳室戀情,他能運用的手法實在少得可憐。

  慘上加慘的是,對於詩詞歌賦,他沒半分概念,想破腦袋,他隻想得起“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就算他不是畢業於中文系,卻也明白,這兩句並不適合在追求女人的時候使用。

  但即便資源嚴重匱乏,他爭取雅雅愛情的決心不變化,他是那種下定決心,就非要做到底的男人。

  “你有沒有玩過一個遊戲。”壢熙對茵雅說。

  茵雅凝望著他,忍不住搖頭,這是怎麼回事,他每天出現、每天與她玩新遊戲,他真有那麼閑嗎?難道他已經不在乎心心念念的帝位,真甘心把它讓給壅熙?

  雖然她也覺得那個位置高處不勝寒,她也看輕那個所謂的萬世不朽功業,因爲到頭來,那些都隻是鏡花水月,付於笑談。

  隻是,他不是她,而皇後和壅熙的手段,她已見識過一回,無論如何,她再也不願意他重蹈覆轍,他得小心謹慎、戰戰兢兢才對呀。

  “你不該來的。”這句話,她天天說,說得都煩了、膩了,他卻從未當作一回事。

  壢熙保持微笑,講這個話的人,除了她還有謹言,以及那個明明是龍儇熙的師父,卻冒領身分說是自己師父的劉德凱。

  他可以合作,聽文師父分析朝堂大事,可以在早朝時安靜聆聽、不發一語,認真扮演傻瓜,也可以認同謹言的建議,敷衍塗詩詩那個笨蛋,總之,他可以百分百合作,獨獨見雅雅這件事情上頭,他絕不妥協。

  他們都說,雅雅會成爲他被攻擊的緻命傷。

  他知道那個“攻擊者”是誰,可他不害怕,朝堂和商場一樣詭譎多變,如果幾個小小的攻擊就能打倒他,那麼錯的不是對手,而是他弱得不堪一擊。

  穿越到古代的,是自信滿滿的黎慕華,不是隨處可抓的小C咖。

  “雅雅不想看到我嗎?還是已經開始覺得我是個討人厭的家夥。”她定眼望他,這麼近似無賴的話——無論如何都不會從龍壢熙嘴裏說出來的呀,可他卻說得自然,好像從古到今,他就是這樣一號人物。

  “王爺——”“別叫我王爺,就像我也不叫你王妃一樣,你可以喊我壢熙。”壢熙——那是久遠以前的事情,那個時候,她還天真傻氣的不曉得大皇子不是爾等凡人,她還以爲他們會是天長地久、鶼鰈情深的一對璧人。

  她喊不出口。

  他笑笑,不再勉強,轉開話題,說:“今天早朝有位大臣上奏,要父皇盡快立東宮太子。”茵雅皺眉頭,在這種時候提,情勢不是很明顯嗎?癡傻的壢熙和有著龐大勢力在背後支持的壅熙,誰占的優勢大,一目了然。

  “皇上怎麼說?”她在爲他操心?壢熙一哂,握上她的手。

  “我吃虧在失憶,而壅熙吃虧在年紀,他對朝堂毫無建樹,於是父皇把奏摺按下,這段時間,你盡量少出門,我擔心——”

      “擔心有人要對我下手?放心,除了端風、立羽,我身邊明的、暗的人多得很。”

      “可你真的不應該經常到此。”她面露惶恐,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吶,宮裏侍衛層層把守,他還不是中了毒、武功盡失?現在他人在外頭,他們肯定更肆無忌憚了。

  他伸手輕撫過她的臉,這個動作他很早以前就想做了,不管是對茵雅或是千百年後的雅雅。

  “你必須學著對我有點信心,我會保護你,也會保護好自己。”可以嗎?她可以心存僥幸?皇後哪是簡單人物,在各派勢力聚集的宮裏,她都有機會下手,在這邊——她怎能不纘眉千度。

  他揉開她聚攏的眉頭,笑著拉回主題。

  “仔細聽哦,這是個新遊戲。我們每個人可以數一到三個數字,先數到九的人,要說一句我愛你。”我——愛你——茵雅臉龐迅速紅了起來,這種話,她怎說得出口。他才不理她的臉紅,逕自開始遊戲。

      “一。”然後用眼神催促她念數字。她皺起眉,猶豫半晌,接下:“二、三。”

      他說:“四、五。”她想了想,接:“六。”

      他笑著說:“七八九。我愛你,雅雅,我愛你。”壢熙不爲難她,她說不出口的句子,他來接。

  但就算不說,她的臉還是紅了個通透,世間哪有人玩這種——讓人害羞的遊戲。

  可他才不管,每次來都逼她玩上好幾回,每次,他都搶下那個長長久久的“我愛你”,他要她每天聽、每天練習,直到確定到不能再確定,確定龍壢熙的最愛是陸茵雅爲止。

  幾次過後,茵雅松下戒備,反正不管是不是讓她,他總是一遍遍輸,那句羞煞人的“我愛你”,始終得從他嘴裏說出,因此,她隨口說:“一、二。”聽到她的數字,他爽了。“三、四。”“五。”她一說出數字,立刻知道自己慘了。

  果然他挑起眉頭,一臉奸計得逞的壞嘴臉。“六、七、八。”他緩緩把數字念出口,然後雙手橫胸,看好戲似地望住她。

  她咬緊下唇,半天不肯說話,她打定主意賴帳。

  “講‘我愛你’,很難嗎?是因爲你不愛我,還是因爲要愛上我這種人很難,又或者是單純認爲我愛你三個字讓人難以啓齒?”她把頭垂得低低的,打死不回答。

  “真的爲難?”他靠到她身前,扣住她的下巴,將她紅到爆的小臉擡起來。

  她瞥他一眼,別開頭,那顆心吶,在胸口突突突地造反。

  “很簡單的,‘我愛你’半點都不難,吸口氣就講完了,試試看。”他的頭跟著她的瞼轉。

  她再度把頭別開,走到窗邊,無論如何都不教他得逞。

  他歎氣,攤攤手,把她拉回身邊。

  “好吧,不逼你,好男人不應該逼好女人,這等爲難的事,我做就行,可這回你輸了,輸就該罰,這才不會亂了遊戲規則,你別說我愛你,你隻要講、講——”

      他眼珠子轉一圈,然後做出忠厚老實、誠懇真摯的表情,對她說:“你隨便講一句ILoveYou就行了。”

      “ILoveYou?那是什麼?”她嬌憨的容顔,看得他心髒怦然跳個不停,那顆心是龍壢熙的,原來壢熙和他一樣,早就愛上雅雅,隻是自己還沒弄懂。

  真好,從前世愛到今生,從上輩子愛到下輩子,他與她的緣分纏纏綿綿千百年。第一次,他覺得月下老人和童女都是好神仙。

  茵雅看著他,又是那種燦爛到讓人會不自覺跟著傻笑的瞼,紅了紅臉,她扯扯他的衣袖。

      “說呀,ILoveYou是什麼意思?”

      “是洋文,是‘對不住’的意思,你輸了又不肯認罰,是不是該對我說一聲對不住?”

      “那我說對不住就成了,幹麼ILoveYou?”

      “意義不同吶,天下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講一聲對不住,我便會原諒他,可我的雅雅講ILoveYou,我不但原諒,還要感激她。”

      “爲什麼?”她一臉疑惑。

  “因爲我做過那麼多錯事,她都沒向我要一聲對不住,她隻不過出一點點小錯誤,便左一句lLoveYou,右一句ILoveYou,你說,我會不會心存感激?”她抿唇、淺淺一笑,突然覺得失憶的壢熙好可愛,一個惡意念頭閃過,她想,他若是早點失憶,多好。

  壢熙見她表情,知道她雖沒說好,心底已是千百個同意。

  “以後凡是碰到不想對我講的話,或者有什麼對不住我的地方,你就說ILoveYou,知不知道?”
     
      “那麼好用?”“嗯,非常好用。”他用力點頭,保證童叟無欺。“記好嘍,再背一次,ILoveYou。”茵雅乖乖再跟著講一次。

  於是,他像隻偷普腥的野貓,樂得揚起嘴角。

  “說!”壢熙雙手負在身後,額頭對上她的額,眉毛狠狠地拉成一直線,他在生氣,摻雜了嫉妒的那種生氣。

  “你要我說什麼?”茵雅看著眼前耍賴的大男人,不曉得該批評他幼稚,或者順他的意。

  “你明知道的,惹火我,就該說那句通關密語。”茵雅無奈一笑,他不曉得從哪裏冒出那麼多奇奇怪怪的言詞,什麼通關密語、主場優勢,什麼GiveMeFive、OK,雖然他每句都解釋過了,可她真被他弄得頭昏腦脹。

  這個遺忘過往的龍壢熙,擁有她童時記憶中的善良溫柔,也有不存於記憶中的幽默風趣。她曾經憂心忡忡地問謹言,“王爺這樣,將來怎麼繼續統領大軍,怎樣震服朝堂?”謹言莞爾一笑,回答:“夫人請放心,王爺隻有在這裏,才會這樣。”隻有在這裏?那麼是不是代表,他隻待她特殊?

  爲什麼呢,她一向不相信平白無故的好,不相信運氣會打天上掉下來,他的特殊定有其原因,她追問過,謹言不答,她隻好去逼問壢熙,直到壢熙從懷中掏出她寫的信。

  那是她“臨死”前留下的信。

  想寫,是因爲不甘心,不甘心深愛一個人,就此死去,他卻不明白她的心:不甘心一場婚姻走到底,隻剩下怨恨記憶。那份不甘心,督促了她寫下這封信,誰知,它們竟然會成爲他的安慰。他說:“我相信願意爲我不顧一切的女子,是因爲愛太深。”他說:“我是個公平的人,予我以百之人,我必還她千倍。

  ”他說:“不管過去我是怎樣的男人,不管我有沒有曾經愛過你,現在,我將一生一世,對你一心一意。”他說了很多甜言蜜語,每個字句都是保證,保證他對她的心永世不轉移,對於這樣的龍壢熙,她怎還割捨得去對他的感情?

  明知道,他每來一回,便會多增一分危險,可她管不動自己的心,管不動自己從天明便等在門前的雙腳;明知道他對她的好,於他有損無益,可她拒絕不了那迅速增長的愛情,拒絕不了它們蓊郁成林。

  她愛他,與日俱增。

  “還不說,在等什麼?”他又向她迫近一步,把她整個人壓到牆上,雙手一撐,將她收入胸懷。

      “我哪裏惹火你了?”

      “你不知道?!太過分了,我爲你,把王府裏那群鶯鶯燕燕全部送出去,爲你,把塗詩詩送到離主屋最遠的院落,要不是謹言和文師父說,我很需要她父親的助力,我早就一紙休書,直接把她送回娘家。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忍心,完全不在乎我的努力,在我爲了你。隔絕所有女人的同時,你竟然對端風打情罵俏,還對著立羽笑個不停。”他說得很生氣,眼睛盯住她,片刻不轉移。

  “我哪有,你誣蔑人,我和端風是閑話家常,哪裏是打情罵俏。”她小聲抗議,明明沒有的事,他講得活靈活現。

  “那立羽呢?”

      “我哪有對立羽笑不停,我分明就是對銀月笑不停好不好,是銀月拉著立羽,硬逼他教她輕功,是銀月畫虎不成反類犬,摔了個四腳朝天,怎麼到頭來,竟成了我對立羽笑不停?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在“龍壢熙”面前振振有辭,很好,連日的訓練,她漸漸褪去一身的小可憐,敢和他同站在天平兩邊,接下來,她得學著對他嗆聲,向他爭取權益。

  女人,不應該害怕男人,她必須站在男人身邊,而不是身後;而男人面對心愛的女人,必須讓步、妥協,必須珍惜、保護。

  “不管,我就是生氣了,我爲你做那麼多,你卻連一句通關密語都不肯說,我非常非常生氣、氣死我了。”壢熙揚眉,怎樣,誰讓他是王爺,王爺最大,他愛怎麼栽贓誰敢有意見。

  茵雅忍俊不住,笑出聲。“是不是我說了通關密語,你就不生氣?”“對,不但不生氣,還會心存感激,布一道題目給你解。快說吧!”愛學人,那是婆婆的遊戲,他怎可盜用,之前還是她寫了一堆題目給他解的呢,他現在就現學現賣起來?

  “I Love You。”她說了,然後見他賊賊地揚起眉尾,她喜歡他這號表情,很賊,但看得她愉悅,解釋不來爲什麼,可爲了這個表情,她樂意說上幾百I Love You。

  “雅雅——”他再靠近她兩分,熟熱的氣體噴在她臉上,惹得她臉紅心跳。

  “怎樣?”她偏過頭,不敢與他四目相望,這個失憶的龍壢熙呵——越來越大膽。

  “你笑起來的模樣,真美,再給我笑一個好不好。”她不敢看他,他偏要追逐她的目光,追得她無處可逃,然後,讓人心動的紅紅小臉,再現江湖。

  “不好,待會兒,你又要指控我隨便對人笑了。”她把頭偏向另一邊。

  “有什麼關系,頂多你再說一句 ILove You,我就不生氣。”他追著她的臉,追上她的視線。

  “不要,通關密語說多了,就不值錢。”“沒關系,我還有很多通關密語可以用。”比打You Are My Lover,比方Forever Love,他的英文不是隨便蓋的。

  他越靠越近,近得茵雅心慌意亂,雙手撐在他胸前,匆促間,她隨便找來話題。“你、你說要布題給我解的。”他笑笑,兩手仍然壓在牆壁上,輕聲在她耳畔布題。

  “仔細聽嘍。壢熙說:雅雅不愛我。端風說:雅雅愛我。立羽說:雅雅不愛端風。這三人當中隻有一個人說實話,請問,雅雅愛的是誰?”這是什麼題目啊,茵雅瞠目結舌,這讓她——怎麼解?

  “解不出來嗎?你的功力退步了哦。好,我來解,如果雅雅愛的是端風,那麼壢熙和端風說的是真話,不符合題意,如果雅雅愛的是立羽,那麼壢熙和立羽講的都是實話,一樣不符合題目要求,如果雅雅愛的是壢熙,那麼三個人當中,隻有立羽講了實話,答案出籠,雅雅愛的是我,對嗎?”對嗎?自然是對的,不管是題目或是真心,他都答對了。

  雅雅沒回答,但那抹狡黠的笑意,又悄悄地、悄悄地爬上他那有著舊疤的眉梢。

  俯下身,他輕輕地、輕輕地吻上他的千年戀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36:28

第十七章 開始反擊

  入皇城,過承天門,進宮城後,棄馬疾行。

  壢熙身後跟著一堆氣喘籲籲的隨從,接連穿過幾個宮殿、養心園、飛燕亭——他來到皇後所居的清華宮前。

  壢熙暫停腳步,端正儀容,深吸氣,在殿外等候侍衛通報後,才進入清華宮。

  大廳上,皇上正與皇後對奕,他面容略顯憔悴,自從上回的壽辰之後,接踵而來的明爭暗鬥無處不在,加上朝堂裏要求封太子的聲浪不斷,他疲累不堪。

  壢熙舉目望向皇後,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皇後,之前已經聽說過她無數事蹟,每件都讓人爲她的心計及殘酷手段折服。

  鵝蛋臉、丹鳳眼,與高高的鼻樑相配,在端莊中透露出些許精明,遠山眉、點縧唇,她的嘴角處凝起一絲冷漠精厲,讓人不寒而慄。以現代人的面相學來講,她是個女強人,並且是個氣勢旺盛,控制欲強烈的女強人。

  她銳眼一掃,凝上壢熙的臉龐。這種目光,一般人都會下意識逃避,就連她一手扶植的壅熙也一樣。

  但壢熙沒有逃,他就那樣與她四目相對,一瞬不瞬,他身經百戰,從小到人,多少比賽演說,連總統他都見過,怕什麼,皇後不過是個出生良好、又嫁到好老公的女強人。

  “兒臣給父皇、母後請安。”他請安,但與皇後對視的眼睛沒有轉開。

  見壢熙無禮的眼神,皇後怒得一把掀翻棋盤,黑黑白白的玉制棋子叮叮當當撒落滿地,幾名掌燈的小太監慌得趴在地上找個不休。

  皇上在旁邊呢,她敢這般囂張,那意謂著什麼?壢熙腦子一轉,轉出兩三分臆測。

  “大皇子,聽說你進內務府第一件要查的事,是你九皇弟虧空貪汙?”果然,她找他來的確是爲此事興師問罪。

  聽說他失憶後,皇帝皇後三番兩次測試他,他沒什麼好擔心的,因爲他的確遺忘所有和龍壢熙有關的記憶,可不久之後,皇帝開始派差事給他,他就必須小心翼翼地拿捏好分寸了,幸好在這方面,有文俱翔提點襄助,讓他過關斬將,沒有遭過太多困難。

  壢熙再瞄一眼皇上,皇上垂眉不語,任由皇後指著他的鼻子罵。

  壢熙再怎麼不熟曆史,卻也記得,後宮女子不得幹政,這是所有賢明君主都緊奉不越的規矩。而大燕皇朝的皇帝是個明君,走到街上隨便抓個人來問,都可以問出這個訊息,他豈能容許自己的皇後在眼前逾矩,卻半聲不吭?

  他受挾於皇後?他再次中毒?今日的興師問罪是皇帝默許?又或者——他們都想試出壢熙是不是真的失憶?

  他沒有半點表情,淡淡回答。

  “回母後,那不是兒臣進內務府查的第一件事,兒臣查的第一件,是太監張良伍假傳聖旨,領取五萬兩白銀。”但最後,太監張良伍爲誰做事並沒有查出來,他才入獄一個日夜就死於非命。

  張良伍是皇太後身邊的人,萬一無限上綱,怕會追出許多宮裏的肮髒事,所以殺張良伍的,有可能是皇上、有可能是皇太後,也有很大可能是——殺他的,是他背後真正的主子。

  壢熙猜測過,爲保朝局穩定,有沒有可能是皇太後暗中下的毒手。

  但文俱翔全力追查、一絲不苟的態度,讓他卸去這個想法。

  如果他的觀察力沒有因爲穿越而缺損的話,他認爲皇太後與文俱翔之間,關系深厚,文俱翔之所以想盡辦法追查此事,必定認爲張良伍之死,會危害皇太後的安全。

  皇後銳眸一射,微喘。爲什麼提張良伍?是在試她嗎?測試她,張良伍之死與她有無關系?

  她怒極地一拍桌,“不要跟本宮要嘴皮子,本宮現在問的是你的九弟壅熙,你爲什麼要假藉職權之便,陷害他。”

     “母後,證據會說話,現在內務府正加緊腳步追查,九皇弟有沒有虧空庫銀,很快便會見分曉。”他尚未握有充足證據,但篤定的口氣肯定讓皇後産生一絲不確定,實者虛之、虛者實之,他要的便是他們的心慌,人慌,才會亂了陣腳。

  “你九弟絕對沒有做這種事,你,盡快撤銷此案。”“兒臣也希望此事僅僅是個誤會,但案子已經查下去,恐怕無法如母後的意,撤銷案子。”壢熙再望一眼皇帝,他刻意保持沉默,目的是什麼?

  “此等作法,豈非刻意毀壞壅熙名聲?就算壅熙是無辜的,但內務府查壅熙之事傳出去,大燕百姓定然認定壅熙是個貪財、不義之人。”皇後冷笑,她豈不知壢熙心底在打什麼算盤。

  “母後明鑒,全國各地蝗災頻傳,朝廷需要撥下大筆款項,助百姓度過這個冬季,但國庫無銀,兒臣隻好翻翻舊帳,企圖從富官手裏挖找出金銀來賑濟百姓。”他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有力。

  挖銀子是虛、翻舊帳是實,剛好搭上賑濟災民之事,皇帝下令內務府提撥銀子,於是以此爲藉,文師父與他一同定下計謀。

  眼見支持壅熙的勢力越來越龐大,他們再不使出手段,怕立壅熙爲太子之事,早晚成定局。

  潑髒水不是好辦法,但眼前無計可施,隻能企圖找出壅熙入罪的證據,若是皇上下令,將壅熙交給宗人府,那麼就算阻止不了立壅熙爲太子的聲浪,至少可以延緩眼前情勢。

  他並不是真正的龍壢熙,對於帝位沒有那麼大的想望,隻是來這個時空一段日子了,在百姓口中、在朝臣眼底,在文師父、公孫毅和許多謀士的教導下,他越來越明白,在沒有民主觀念的時代裏,一個聖明天子之于百姓有多麼重要,他既然擔了龍壢熙這個身分,自然有他必須付起的責任。

  “那麼,大皇子怎不去查別人?查四皇子、五皇子,或者查查其他皇子,怎偏挑壅熙下手?說你沒有旁的私心,誰信?”

      “母後言重了,兒臣接掌內務府不久,對於朝堂弊端並不清楚,但兒臣相信,底下官員會以九弟爲首件,定有其因由。母後放心,倘若九弟是無辜的,兒臣必會想盡辦法,還九弟一個清白。”

      “說到底,大皇子非要整垮壅熙就對了。”

      “兒臣沒有想整垮誰,隻想盡全力,爲朝廷百姓做一點事情。”他口口聲聲打太極,讓皇後有氣無處發。

  “很好,你以爲這種手段,就能把壅熙給拉下?”皇後冷笑。

  “母後所言,壢熙不明白。”她仰頭,冷冽道:“好啊,咱們就來看看,此事能否教大皇子如意。”壢熙沒回話,視線轉回皇帝身上,四目相接,他發現皇帝望著自己的眼神中竟然有一絲畏怯,疑心大起,壢熙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但皇帝已經轉眼望向窗外。

  “你退下吧!”皇後袖子一甩,背過壢熙。

  心底恨恨想著,龍壢熙溺水成癡兒?這是誰傳出的假消息,倘若他那摸樣叫癡兒,那麼天底下還有精明的?

  低頭,壢熙告退。

  走出清華宮,他滿心疑問,疾步想盡快回府與文師父討論今日之事。

  然走沒多久,壢熙就讓壅熙給堵了下來,兩人面對面,壢熙在他眼底看到狂狷,他是個陰沉自負的男人。

  文師父提過壅熙的成長背景,說他自小備受冷落欺淩,因此養成陰森刻薄、嫉妒計較、暴戾不馴、喜怒不定的性格。

     這是皇家子弟最大的悲哀,皇帝擁有子嗣數十人,往往是那些受寵愛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才會被看重。

  即使身爲皇子不愁吃穿花用,但宮裏人踩低拜高,便是皇子,也有尊卑高低之分,那些一出世便得到所有榮耀的皇子,往往眼高手低,自傲驕縱,而不被重視的,爲了往上爬,養出滿腹心機。

  壅熙是、壢熙也是,隻不過幸運的是,瑜妃性格敦厚,即便身處冷宮,那些曾經被她厚待的太監宮女,也會在暗地裏偷偷照拂壢熙、閱熙兄弟。

  相較起壅熙,雖有欺善怕惡的奴才,卻也有真心疼惜他們的人,至少,茵雅就是一個。

  “大皇兄好作爲,身體一恢複,便急著尋弟弟的錯處。”壅熙口氣森然,目光陰毒,嘴角扯出生硬曲線。

  “說什麼傻話呢,倘若九弟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何來錯處可尋?”壢熙淡然回答:心底暗暗惋歎,才十幾歲的孩子,竟然有這樣的表情,他的母親到底在做什麼。

  壢熙的話惹得壅熙大怒,在焦灼狂怒中,他的五官扭曲,額頭青筋張揚,右手粗暴地往右一揚,打上身後方的小太監,啪地一個重響,壢熙驚訝,而無辜的小太監嚇得跪地求饒。

  壅熙的怒氣沒洩夠,一腳又踹上跪倒在地的小太監。

  該死的謠言!若早知道龍壢熙沒溺成癡兒,過去兩個月,他有的是機會補上一腳,現在——遲了,不管是皇後或自己布在壢熙王府裏的人,一個個失去蹤影,之前不以爲意,心想龍壢熙再也不是自己的對手,沒想到竟比過往更加狡猾奸詐。

  深吸氣,壅熙吞下滿腔怒火,拉出陰險笑臉。

  “大皇兄說得好,我本就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豈會害怕旁人的機關算計。”壢熙望著他,他的目光透著肅殺寒意,帶著明目張膽的兇神惡煞。

  一陣厭惡從心中泛起,讓這種視人命如螻蟻草芥,以天下蒼生爲饕狗俎魚,爲所欲爲、恣意妄爲的人當皇帝,百姓要怎麼過日子?壢熙暗暗下定決心,那個皇位,他要定了。

  “九弟自然不必害怕旁人的機關算計,隻要提防自己的機關別反噬己身便行了,身爲大哥能規勸你的,隻有這麼一句——好自爲之。”驀地轉身,壢熙再不多看他一眼,但他知道背後有道灼熱目光追著自己,那是欲置他於死地的眼神。

  他不在乎,因爲他再不會給壅熙任何機會。

  現在是早春,在沒有溫室效應、地球亂了四季的時代裏,要找到鮮花不太容易,但壢熙聽說京城近郊有花農蓋了暖房,裏頭培養不少四季鮮花,他特意走一趟,然後鄭重懷疑,那樣的技術會不會是穿越人的傑作?

  不過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在那座花房當中,他找到商機。

  文師父說過,要坐上東宮太子之位,有許多地方需要使銀子,若不是如此,壅熙怎會惹出盜用國庫十幾萬兩銀子以至於讓他們抓到把柄,所以——他必須找些可以賺錢的生意。

  壢熙先是把鮮花帶回王府,和文師父討論,說他打算買下城郊附近的土地蓋暖房,在鮮花上頭賺銀子。

  文師父不同意,他認爲有那個心思,應該放在朝政上,而不是這些低賤的營生上頭。他義正辭嚴地警告他。“記住,未來你是要當皇帝的人,可不是要當商人。”壢熙笑得滿嘴苦,他本來就是商人,最拿手的不是爾虞我詐、權謀算計,而是製造新商機。

  在這個時代裏,文師父絕對是個智者,他聰明睿智、閱曆豐富、反應機敏,但畢竟是古人,所見所聞有限。

  於是,壢熙找來長篇大論說服他,“百姓根本不在乎誰來坐那把龍椅,隻要誰能讓他們吃飽睡飽、有工作、能和親人住在一起,不受流離顛沛之苦,他們就會全力支持,當今皇上之所以能夠得到百姓的愛戴崇敬,便是因爲如此。”

      “隻是皇上爲了百姓,不斷從國庫提撥銀子出去,國家稅收就這麼多,萬一戰事來了、旱災蝗災水災輪番出現,然後再碰到今日這般狀況、國庫虛空,怎麼辦?”

      “從富官身上榨銀子的事可一不可再,若是能找到更多樂利民生之法,提升國家經濟,增加稅收,豈不是能讓朝廷更穩定——”他一番話講得文師父和公孫毅頻頻點頭,本來的義正辭嚴弱了幾分氣勢,後來,他們甚至開始討論延請商戶,以經營之法,擬定提升百姓經濟之策。

  他們談了整個下午,結束議論後,壢熙才有空閑,找來幾個手巧的下人和一些清透薄絹和緞帶,在他的口頭指導下,紮出二十一世紀的愛情最佳代表物。

  沒人見過鮮花這樣擺弄,但成果的確讓人驚豔。

  他抱起花束,坐上馬車,來到雅雅的小院落。

  他進門後,先把預備好的包袱交到端風手裏,在他耳邊低聲交代幾句,端風面有難色,但是主子的命令不可不遵,隻好垂著頭,乖乖下去做準備。

  壢熙進屋時,站在窗前沉思的茵雅恰恰回頭,兩人視線相交錯同時,他送出一張璀璨笑顔。

  “嗨,雅雅,我來了!”嗨?又是奇怪的字,幸好她已經習慣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語,並且能夠約略猜出意思。

  “怎麼又來了?不是說好——”

      “是啊、是啊,都說好,三天來一趟,可我腦子控制住了,這裏——”他握住她的手心,貼上自己胸口。“這裏擺不平,它每刻鍾都在鬧我。它說:我想雅雅,我必須來看她,不然我會心碎而死。”這話有點撒嬌意味,很怪嗎?也許。因爲古代男人必須頂天立地,必須時刻當保護傘,這時代的男人隻能讓女人撒嬌,不能對女人撒嬌。

  但,任何事都有第一個做的人,就讓他來拿這個冠軍,讓女人在愛情裏撐一回保護傘。

  於是兩個月下來,雅雅被訓練得很好,不但能夠接受他這種“脫序”行爲,還甘之如飴。

  她的手心壓在他胸口,感受那裏微微的悸動,她苦笑著,分明壓上的是他的心,但越淪陷越深的,卻怎麼會是自己的心。

  她定定望著他,像他這樣,她怎麼放得開手離開他?

  怎麼辦呢,能一直苟安於此:心存僥幸?他的敵人是那樣強大有勢,自己已無法助他一臂之力,又怎能拖累於他。

  心在反複著,苦惱著,她擺不平自己——“它還說什麼?”她柔聲問,她想多問出幾句甜言蜜語,她快被這些話溺斃了,可便是溺斃,她也想一聽再聽。

  壢熙笑彎兩道粗墨的濃眉。“它說—身爲男人應該讓自己喜歡的女人快樂,所以,要我送你這個。”他放在背後的左手伸出來,那裏有兩束花,都是玫瑰,一束三朵、一束九朵。

  “現在哪來的花兒?還弄成這般。”她驚喜地說。好美呵,美得她別不開眼,原來花兒,可以有這樣的風貌。

  “在洋人住的地方,玫瑰代表愛情,三朵玫瑰代表的是我愛你,九朵玫瑰代表天長地久。雅雅,我愛你、天長地久。”我愛你——兩個月,它成了她耳熟能詳的句子,好像天天得聽上幾次,這一天才算過得充實。

       總有一天,她想,她也能說出“我愛你”,並且說得像他一樣自然順溜。

  “喜歡它們嗎?”他勾起她的下巴,逼她看自己,有點吃醋了,她看他的時候,眼睛裏沒有那麼多感動。

  “謝謝,它們好美。”“喜歡的話,以後一年四季,都讓你有不同的鮮花可賞,好不?”怎麼可能?她心裏偷偷反駁。

  這樣一把花肯定很貴吧,她聽說過,有人在冬天裏還能讓鮮花生長得很好,但産量很少,得托人再托人,方能得上幾朵,今天的“我愛你”和“天長地久”已屬物稀罕見。

  他見她不以爲然的表情,淡淡一笑,不想多話解釋。

  等地買好、房蓋好,就把雅雅送過去住,給她一個大驚喜。

  雖說是爲保她的安全,禁止她進出,可待在這裏和入獄沒什麼差別,了不起,少了幾個兇神惡煞似的獄卒。

  壢熙拉起她的手,轉開話題。“你不是一直擔心我失去武功,怕被人暗算嗎?告訴你,在文師父的教導下,我的武功慢慢恢複了。”

      “真的嗎?”茵雅喜出望外。

  “要不要我表演給你看?”

      “好。”她興奮地點頭。

  他拉起她走到屋外,裝模作樣地把茵雅安置在門邊,還特意交代一旁的謹言、立羽好好照顧王妃,不能讓她有半點損傷。

  他鄭重對茵雅說:“你千萬要小心一點,不可以靠得太近,萬一被我的內力波及、很危險的。”

      “那你會危險嗎?如果危險的話,我不看了。”

     “我?發功的人怎麼會危險。放心、放心。”他拍拍雅雅的肩膀後,朝院子的大樹走近,恰恰與從廚房端來點心的銀月相錯身,銀月走到茵雅身邊,看向在樹下運氣的壢熙,問:“夫人,爺兒是要做啥把戲?”

      “我也不知道。”銀月好奇,也不把點心端進屋裏,就站在茵雅身旁,偏著頭,認真看著。

  隻見壢熙呼喝一聲,掌心朝樹幹用力拍去,下一刻,樹葉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從上面掉下兩顆果子,他爬快接起。

  他得意地搖搖手中果子,向茵雅望去一眼,問:“還要嗎?”茵雅難得淘氣,用力拍手,把小手拍得通紅,小女兒姿態盡露。“還要,你——還行嗎?”

       “小事一樁,難不倒我。”說完,他把果子放在一旁,雙手握拳在腰間齊放,運氣二十秒後,再次發出一聲響亮呼喝、將掌心拍向樹幹。

  緊接著,樹葉上發出一陣聲響,又有兩顆果子掉下來。

  左手接、右手接,他成功接起果子後,連同之前的,一併抱在懷裏,走近茵雅,把果子全放進銀月的托盤上。

  他笑著用兩根手指,撫開雅雅的額頭,說:“以後,你別再替我擔心,就算我沒有武功防身,身前身後跟的人可多了呢,你老是操心、皺眉,很容易長皺紋的。”

       “我隻是擔心最危急的時候,你不能自保。”

       “知道,所以我一定會好好練身體,定然不讓你煩惱。”他不是胡扯,最近伏地挺身、仰臥起坐、拉單杠、青蛙跳、慢跑——所有他能想到練身子的方法,他全都認真按表操課,當兵時期,他都沒這麼用心過。

  這兩天他還在紙上畫出啞鈐、舉重杠,和許多訓練重力的簡單器械,交由匠人去做,他絕對會練出一副好體魄,不管是爲雅雅還是爲自己。

  茵雅想回話時,銀月歪了歪腦袋,直往方才那棵大樹看去,抓了抓頭,說:“爺、夫人,好奇怪呢。

  ”“哪裏奇怪?”壢熙瞪她一眼,哪裏來那麼多話的女生,沒見到他們正在卿卿我我,不躲開已經夠沒眼色了,還在他們當中插話。

  “那棵不是梨樹嗎,怎麼會結起蘋果?想不通呵——”她看著盤子裏的蘋果,俏皮一笑,聳聳肩,一面往屋裏走,一面說:“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梨樹能結蘋果,那花生田會不會長黃金?瓜園裏會不會生銀子啊——”她的自言自語讓壢熙一張俊臉漲得通紅,額頭好幾條橫橫豎豎的粗黑線,這死丫頭故意找他碴。

  噗一聲,立羽和謹言忍俊不住,抱腹大笑。

  壢熙歎氣,看一眼面無表情的雅雅,她生氣了嗎?

  “端風,下來向王妃請罪。”壢熙下了個很沒天良的命令。

      話說完,一個黑影子從樹上飛掠下來。

  飽含無奈的端風立在王爺、王妃面前,向笑個不停的立羽和謹言恨恨瞅一眼,又不是他的錯,幹麼他來請罪。

  他的臉很臭,臭得他臉上的疤出現猙獰現象。

  “還不快道歉。”見他遲遲不動作,壢熙隻差沒一腳朝他屁股踢去,這種時候,忠心的隱衛不都要跳出來,搶著替主子頂罪嗎?

  端風吞吞口水,士可殺不可辱,他怎麼都說不出道歉的話,最後竟然低頭、硬起脖子,對壢熙說:“屬下有罪,任憑王爺嚴懲。”幹麼把場面弄這麼僵啊,誰要嚴懲他?今兒個是怎麼回事?一個銀月、一個端風,兩個都不讓他好過。

  立羽和謹言互相使眼神,總得有人出來拉拉那頭強驢子才成。

  他們一起走到端風身邊,想老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突地,立羽靈機一動,推推端風,做個眼色,兩個人默契十足地大喊出聲:“王爺,ILoveYou。”他們說——ILoveYou?!

  一陣惡寒從壢熙背脊問冒竄。

  而闆著臉孔的茵雅再也忍不住了,噗地,一聲大笑,見她笑,謹言跟著笑出聲,然後立羽、端風——大家笑成一團。

  茵雅一面笑一面說:“端風,沒關系,不關你的事。”壢熙跳起來,指著他們鼻子,“怎麼會沒關系,誰讓你們偷聽本王說話?誰準許你們說ILoveYou,隱私、隱私是什麼,你們懂不懂啊?我講幾百次了,不準以保護我爲名,偷窺我的生活,這樣會讓我非常、非常、非常不舒服——”壢熙的反應很大,不管是在現代或古代,他從來沒有被男人示愛過,想起他們異口同聲的lLoveYou,他全身寒毛再度豎起,雞皮疙瘩掉滿地。

  茵雅笑不止,看著惱羞成怒的壢熙,上前輕輕握住他的手。

  被她一握,突間,當——仿佛誰使了魔法似地,他所有的氣全沒了。

  茵雅望著他的雙眼,認真道:“我明白,你是不想讓我爲你太操心,但是我甯可擔心,也不願意被你欺騙,以後,不要再做這種儍事了,好不好?”“知道了,以後再也不會。”他瞪向還在嘲笑主子的三個隱衛,發令。“把頭轉過去。”三人一笑,齊齊轉身。

  壢熙一把將茵雅抱進懷裏,臉頰貼上她的額際,他的唇輕輕落在茵雅額頭上、臉頰上、鼻子上,最後封上她柔軟香甜的唇。

  他喜歡她,喜歡她的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喜歡她隻把心掛在他身上,完全不考慮自己,喜歡她爲他皺眉爲他笑,喜歡她甯可擔心也不願意被他欺騙,總之,他喜歡她的一切一切——有雅雅,他愛上這個陌生的時代。

  立羽偷偷轉頭瞄一眼,這是他第一次違背主人的命令,偷看完是怎麼一回事後,轉回頭,他笑得很礙人眼。

  什麼事會讓人這麼笑?基於好奇,謹言跟著回頭偷看,頭轉回來時,她也笑了,一樣很礙人眼的笑。

  她和立羽兩個人互望、笑來笑去,還低聲交談:“我喜歡這樣的主子。”

     “我也喜歡,有人性多了。”“看來失憶是件好事。”

     “不對,是王妃的功勞。”他們的對話讓端風心癢不已,一向打死不肯違背主子命令的他,恨恨一咬牙,也轉過頭。

  然後,他看見那個“有人性”的主子,在大庭廣衆下做了什麼,臉猛然翻紅,他原本想立刻轉回來的,沒想到好死不死,壢熙在這個時候擡起眼,四目相交。

  被逮到!

  唉,他今天出師不利。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5 19:36:53

第十八章 風波再生

  有銀子好辦事,在這個人工便宜、土地便宜、抑商重農的時代裏,想當財主非難事,壢熙第一次覺得,創業維艱這句話,不是真理。

  因爲龍壢熙是王爺,而且是個口碑信譽都相當不錯的王爺,許多人都樂意同他合阼。

  所以那個他強烈懷疑對方是穿越人的花農,被他重金聘來了,所以他很順利地買下一大塊,大到——會嚇死人的土地,而且願意成爲他雇傭的農人列隊等他挑選。

  在種種有利的情況下,一片又一片的龍家溫室蓋起來了。

  他種花、也計劃在入冬之前,種植短期熟成的蔬菜,因爲冬季,難得可見的綠色蔬菜,價格可以翻上五到七倍,而京城裏別的不多,有錢人多到招牌砸下來,可以打死三五個。

  培養鮮花需要時間,所以在等待收成之前,他計劃開花店,不管是盆栽還是花束,他都賣,但在之前得做足夠宣傳,至少要讓男人相信,送花最能夠代表愛情,並且得稍稍利用龍壢熙這三個字,對百官做點花卉行銷,有沒有聽過上行下效?

  最重要的是,溫室旁的屋子也逐具雛形,再過不久,雅雅就能脫離牢獄歲月,搬進新屋,換個名字、換個身分,在那裏,雅雅過不上會威脅性命的人。

  屋中,壢熙赤裸著上半身,一面做重力訓練,一面思考著下個賺錢事業。

  他有想過是不是開健身房、大賺男人錢,但是幾經考量,覺得要造成健身風氣,大概比宣傳情人送鮮花更難,因爲在這裏的猛男沒有市場,而有錢人養尊處優都來不及了,怎麼捨得勞動五體,於是暫且作罷。

  透過閱熙,他知道穿越而來的楠楠曾經開過典心樓、娃娃屋,他也和閱熙相約,到那兩間店鋪參訪,鋪子還是照常營業,但少了推陳出新的行銷點子,生意大不如前。

  因此如果想開店做生意,他需要大量的企管行銷人才,因爲接下來的日子,除非他樂於當個昏庸太子、昏庸皇帝,否則他隻會越來越忙,所以分層負責,是他必須積極建立的制度。

  文俱翔和公孫毅進門的時候,正巧看見滿頭大汗的壢熙,一面舉啞鈐、一面專心想著、心事。

  見壢熙這模樣,文師父忍不住歎息,若是以往,壢熙哪有可能任人近身卻毫無所覺。但公孫毅卻心感安慰,王爺並沒有因爲失去武功而頹然喪志,反而展露出無比的毅力,及各方能力,依他來看,這叫失東隅、收扶桑。

  王爺的說法不一樣,他說這叫做:“上帝關你一道門、定會爲你開啓一扇窗”。

  他不認識上帝是何方神聖,王爺也沒對他解釋的打算,隻是笑笑說,這世界何其大,每個人不懂的東西可多啦。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學識不夠淵博。

  “王爺。”公孫毅低聲輕喚。

  壢熙回神,發現他們,微點頭,滿臉的正經嚴肅。

  他漸漸學會,燦爛笑容隻能留給雅雅看,端風、立羽和謹言那三隻,偶一爲之還行,其他的——不管是府裏府外,認識或不認識他的人,隻要他笑得稍顯過分,他們就會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嚇得豎起寒毛。

  由此可見,龍壢熙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家夥。

  他不懂,微笑可以輕易拆掉敵人的防火牆,親切可以把對手的心攏絡在自己身上,幾個微笑可以輕易達到的事,龍壢熙爲什麼要拒絕?

  “有事?”他放下啞鈐,旁邊的下人立刻在盆子裏添入熱水,洗淨布巾,遞到壢熙面前,讓他擦掉滿身汗水、換上幹淨衣物。

  文俱翔走近,拍拍他的肩,“身子骨最近著實結實了不少。”“嗯,那些東西挺有用的。”他指指地上的沙袋和舉重器,重力可以結實骨質密度,蛙跳可以鍛鏈下肢力道和爆發力,他不打算搞一支籃球隊,不然這些東西倒是可以派上用場。

  等等——靈光閃過,他略略恍神。

  文俱翔和公孫毅對看一眼。最近,他這號表情很常見,通常這樣的表情出現過後不久,他就會有新點子出現,並且每個新點子都讓人深感驚豔。於是他們靜靜等他回神,不擾。

  文俱翔揮揮手,讓服侍的僕役下去。幾個月前,王府裏換過一批新人,不管是留下來的還是新招募的,都徹查過其家庭背景和交友情形,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敢保證這些人當中有沒有人會因爲銀子被壅熙收買,還是處處小心的好。

  待壢熙終於回神,他側過臉問:“公孫先生,之前說要籌募一支軍隊,不知道此事進行得如何?”私下募兵是犯法的,但龍壢熙當過將軍,手邊有許多一起上過戰場的兄弟,戰爭結束後,他們當中有的有家人,有的無家可歸,但他們除了一身戰事經曆外,並無其他所長,因此他上奏皇帝,想將他們集合起來,保衛京畿安全。

  皇上準了,但聽聞此事的皇後和壅熙震怒不已。

  不過後來他們不再計較,因爲皇上隻讓壢熙召集一千士兵,那麼一點人,皇後沒看在眼裏,再加上這些兵的用度支出必須由壢熙自己支付,她不認爲壢熙有生財本事。

  “已自軍隊中挑選年輕力壯者千人,和帶兵將領數十名,現在正在建新營區。”“我想用這些東西來練兵,你們覺得如何?”他指指地上的健身器材。

  文俱翔和公孫毅互看一眼。“用這個練兵?”文俱翔遲疑。

  “文師父上次提到,這支軍隊並非拿來上戰場制敵,而是爲備不時之需,在情況危急時候出動用的。”

  “情況危急”指的是宮變,既然如此,訓練他們行軍布陣,倒不如訓練他們攀牆、突襲,在最重要的時間點出現於後宮,保護皇帝、抓拿叛軍,再不——搶奪皇位。

  在軍權旁落的情況下,他們所能依恃的也就剩下這個千人軍隊了。

  “我明白,但這和——”他指指地上的工具。

  “因爲不是上場殺敵,軍隊不能按平常的方式操練,與其訓練他們陣法、行軍術,倒不如把他們訓練成一個個可以獨立殺敵的機器。”他想訓練出一支007,讓他們每個都有獨立作業的能力,達成上級要求,並非光靠一身蠻力,還要能夠動腦子,懂得合作分工、懂謀略、懂得依情勢改變作戰方式。

  “機器?”壢熙失笑,又嘴快了,他老把現代用語拿出來講,但這種時候豈是認錯的時候。“對,就是器械,洋文書上說的。”他們見過壢熙的洋文書,其實那哪是洋文書,全是他自己寫的,爲了怕穿越的秘密洩露,他用英文記下在這裏生活的點點滴滴,他不確定能不能保存下來,但隨手紀錄是他從小時候便養成的習慣。

  “近來——王爺好似對洋人的事物很感興趣。”

      “他們對於機器的製作的確有一手。”

      “然後呢?”“武功不是可以短期內練出來的,但可以透過這種訓練,訓練出他們矯健身手,讓他們在面對各種突發狀況,都能做出最正確、最迅速的反應,不但保護自己並且達成上頭的命令。”

      “靠這些——就能辦到?”公孫毅著實難以想像。

  “當然不光靠這些。狀況還要實際操練才曉得,過幾天,我和公孫先生去一趟兵營,見見那些挑選出來的兵士吧。”他努力回想以前學過的跆拳道和空手道,他曾經練到黑帶,代表學校去比賽過,隻是出社會、進公司後,一忙就全落下了。

  “知道了。”公孫毅點頭,對他所說的半信半疑。

  “師父,你找我有事?”他對著文俱翔問。

  “嗯。”他從懷裏掏出一個木匣子。“這是你要的人皮面具,用法我都寫在裏頭了。”看到人皮面具,文俱翔有幾分傷心,這令他想起儇熙。那年,儇熙也曾經爲楠楠,向他索討這個,現在壢熙也向他要,可見得,這孩子對陸茵雅的心思,已與過去截然不同。

      陸茵雅值得,她是連性命都可以爲壢熙犧牲的女子,倘若壢熙再不懂得真心相待,就真的是冷血禽獸了。

  文俱翔並沒有把茵雅還活著的事透露給皇太後,一如當年,他也沒把儇熙和楠楠的事說出去,感情是很私密的事,除當事人之外,不應該有太多外人幹預。

  “謝謝師父。”這是首度,壢熙真心真意喊他一聲師父,文俱翔聽出來了,微微一哂,愛情的力量呵。

  “另外一件事,你上回說,皇上神情怪異?”“對,上回我進宮見父皇和皇後,他竟縱容皇後逼迫我放壅熙一馬。”文俱翔點頭。“不隻你有這種感覺,皇太後也覺得皇上的性情略有不同。”“哪裏不同?”壢熙問。他和皇上不熟,隻能依旁人口中形容去分析,認爲那不該是皇上應有的反應,皇太後的觀察肯定比自己準確。

  “言行舉止沒有大問題,但氣度不相同,皇太後覺得有哪裏不對,卻又說不上來具體差別。”“在朝堂上,父皇與平日並無差異。”壢熙回答。

  “沒錯,這就是讓人最困擾之處,皇太後召見過許多老臣,他們都不認爲皇上哪裏不同。”這樣的話,中毒之說就不成立了,而且,日日問脈的太醫怎會察覺不出皇上身子有恙?

  “不過——”壢熙頓了頓。

  “不過怎樣?”“我發現父皇常打呵欠,好似精神不濟。”難不成皇後又對皇上下毒?應該不上次的白虎事件剛過去,皇帝必是處處小心,絕不可能讓皇後有機可乘。

  “我找時間進宮一趟,到時看看狀況再說。”“好。”“第三件事,我已經幫你補上六名隱衛,明天他們會來見你,下朝後,抽出點時間,別老是往外跑。

  ”文俱翔望著壢熙搖頭,這個被愛情沖昏頭的家夥,一天到晚不見人影。

  壢熙紅了紅臉,回望文師父,欲蓋彌彰地解釋:“溫室那裏——”文俱翔才不想聽他說謊,截下話。“溫室那裏有人管著呢,你還是在當王爺這件事上頭多花點心思吧。”文俱翔一哂,轉身離去。

  壢熙和儇熙不同,儇熙無意於皇位,所以他不幫阿甘逼儇熙當皇帝,而壢熙是個有野心、有抱負的皇子,最重要的是,大燕需要一個好皇帝。

  銀月從外頭回來,抱著一袋白米。

  回家的時候,端風和立羽正在院子裏練劍,茵雅閑來無事,也拿著書冊在屋簷下邊看邊曬太陽,廚娘王嬸則蹲在茵雅腳邊撿豆子。

  她進門,立羽一把長劍咻地刺出,架在銀月脖子上,嚇得她把手上的白米摔在地上。

  “立羽,你做什麼呀,嚇壞我,有好處可拿嗎?”她的反應讓茵雅忍不住想笑,這丫頭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看著她,茵雅總會想起小時候的自己,那個天地無懼,拿著父親當令箭的小女孩。

  “你的腳步聲不同,我以爲是外人。”立羽解釋。

  連腳步聲都能用來分辨身分?他們的武功果真深不可測,這樣的兩個人和自己關在這個小小的院落,豈非埋沒?找機會同壢熙提提吧,他們該是有大作爲的男人。

  “抱這麼一大袋米,腳步聲當然會沉重的呀,就算是外人不小心闖入,頂多講個兩句,讓人家說聲對不起不就結了,何必拿劍嚇人,想把人嚇死嗎?”銀月沒好氣地朝他翻白眼。

  “你不是出門買針線?怎會買米回來,家裏白米還一滿缸呢。”王嬸走過去,把地上的米給抱起來。

  “不是買的,是陸丞相府裏送的。”

      “哪個陸丞相?”

      “還有哪個,就是當朝的丞相、陸明衛大人啊,他們家兒子可行了,又當將軍、又當尚書的,滿門都是厲害人物。”聽見父親的名字,茵雅心中一凜.細細聽下去。

  “所以咧,這回發白米,是哪個兒子高升?”

      “不是兒子,是女兒。聽說皇帝頒聖旨,要把陸府的小姐陸茵芳賜婚給大皇子,陸家感謝皇帝恩德,也感激天地賜福,用萬斤百米酬神,每個經過的人都拿了一袋米,聽說,這米請大師加持過,吃了會長命百歲呢。”銀月興高采烈說道。

  這屋裏,隻有銀月和王嬸不曉得壢熙和茵雅的真實身分,她們聊得興奮,茵雅一顆心卻沉進穀底,端風、立羽也斂了眉目,闆起臉孔。

  “真的假的,我晚上就用這個米做飯,大家都吃上幾碗。這陸丞相好大的手筆,用萬斤百米酬神吶,得花多少銀子?”

      “可不,領米的人排了好長一列,王嬸,我聽人說,以前陸府也嫁一個女兒給大皇子,可惜短命,得病早早死了,這回皇帝賜婚,還有一層深意呢。”

       “成個親能有什麼深意?”

      “我也聽不懂,可那個深意肯定很深的,咱們不識字的人,腦袋不好,自然理解不來。”她們討論得很熱烈,茵雅卻像被人兜頭澆下冰水,凍得全身發抖,一時間綿密的酸楚集聚,絲絲縷縷,沁入骨子。

  她明白那個“深意”,壢熙入主東宮需要爹爹大力支持,皇上想用陸家的權勢來抗衡韋氏,然這種事太險,一個不小心,陸家很可能粉身碎骨,皇帝必須施予更大的恩惠,才能讓父親肯出這個頭。

  陸家人各居高位,倘若能再出一個皇後,生下一名太子,定可保陸家百年官運亨通。

  然“陸茵雅”已死,無法爲陸家辦到這件事,所以再送一個女兒進王府,對陸家、對皇上都是最好的選擇。

  腦子像被誰給硬生生扯成兩瓣,她看不見鮮血,卻聞得到血腥味,一陣無法遏制的疼痛在賁張的經脈間奔竄遊走。

  她僵冷著,肩頭微微佝淒,眼前一切虛浮旋轉,她必須極力抗拒著心底傳來的徹骨寒意,才能支持自己站立。

  陸茵芳,一個仇視自己甚深的妹妹,她是四姨娘所生,雖年紀與她相差無幾,但心計城府比她更深。

  她自小養尊處優,是熟讀名家史集、經典傳記後,才自中間學得成大事者所需要的心機,但茵芳不同,她是受環境所迫。

  有幾年,四姨娘很受爹爹寵愛,家裏其他姨娘往往受了她的氣卻不敢發作,但自從七姨娘進門,爹爹變了心性,四姨娘成爲冷房妻妾,再加上隻出一女,那些曾經受過她氣的人,便聯手欺負她。

  四姨娘有怒,卻無處可發,茵芳成了她的受氣包,天天挨打挨罵,動不動就被四姨娘擰得滿身傷,罵她是賠錢貨、罵她少了根把子,讓自己在陸家擡不起頭——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茵芳像一隻滿身銳刺的貓,時時刻刻防衛別人,茵雅曾試圖對她好,然幾次被拒之後,恍然明白,自己竟然是她心中最仇恨之人。

  也是,同爲陸府千金,卻有著天壤之別的待遇,換了她,怕也無法心平。

  皇上選上茵芳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衆姊妹當中,她是最貌美、聰慧的,她像極了四姨娘,身形窈窕、五官豔麗嬌媚:她沒有師父教導,光是偷偷跟在她背後,就能學得認字、跳舞,她每天都在背詩、背文章,她比誰都努力上進。

  被兄弟姊妹們欺負時,她發過狠話,說:總有一天,我會成爲人上人,把你們通通踩在腳底下。

  她該爲茵芳、爲陸家也爲壢熙感到高興的。但她的心仿佛在一鍋沸騰爆濺的油裏滾了一圈,被炸得中空外脆:心空了,她說不出那是怎番滋味。

  再強抑不住心中難過,茵雅黯然低頭,緩步走進屋裏,端風、立羽很有默契地走到門口,各站一邊守著,不讓銀月進去擾她。

  茵雅回到屋裏,尋到一堵堅實的牆,背緊靠著它,好像這樣便有了依恃、有了力量。

  她告訴自己,陸茵雅,你該理智一點的。

  你該理智想:這個賜婚很好,不管是對陸家、對壢熙,都是最好的決定,壢熙無法靠一個人支撐起整個朝局,有陸家相幫,帝王之路他才能走得順利,父親學生滿天下,朝臣裏,多少人以他馬首是瞻,要抗衡韋氏,壢熙需要父親的強力支持。

  這麼好的事,她怎能黯然神傷?她必須樂觀其成,當初自己求得一死,不就是爲了完成壢熙的志願?

  她怎能在這個關鍵時候不放手?

  倘若,她終究不是那個能夠成就他的女人,何妨讓路?倘若她隻能是他的牽絆桎梏,她該做的是親手斬去繩索,而不是將他深深禁錮。

  原以爲這一生,她將死於孤寂淒涼,可他冒險救下她,還給了她這麼多、這麼多的愛情;原以爲,她將生生世世害怕情愛糾纏,可他來了,來到她面前,讓她對愛情重拾信心。

  夠了嗎?足夠了。

  雖然相處不長久,但她已經收藏起無數的“我愛你”,收藏起無數關於幸福的回憶。他給了她這樣多的快樂與幸運,而她所龍還的,也隻剩下——往後的恩斷情絕。

  是的,她能給的,隻有從今以後的恩斷情絕。

  緩緩擡頭,望向窗口,窗外幾隻飛鳥成群遠去。

  糟糕,還未分離,她已經開始討厭涼薄蒼穹,討厭它那樣的高高在上,卻縱容伯勞東去、雁西飛,獨獨對人間憔悴不聞不問。

  糟糕,未道再見,她已經開始討厭燦爛霓雲,討厭它那樣美豔絕倫,卻爲何拉不住夕陽腳步。

  是否一朝,她會討厭起白雲、朝陽、皎月——討厭起世間美好的一切,隻因爲——他不在身邊?

  不該怨的,應該滿懷感激,可她沒辦法,她無法出口感謝天地,隻能放任淚水成河——不該恨的,應該知足心喜,可她無法拉出笑容,隻能放任心碎疼痛——捂著臉,她有很多很多的理智,但理智無法阻止淚濕。

  她哭,從低抑的啜泣,到放聲大哭,怎麼辦、怎麼辦吶,她真的不甘心、不滿足,真的無法理智——她哭了又哭——好像哭碎了心腸,胸口才能不悶不痛——這是不對的,妒婦最遭忌,她受的教養到哪裏去了?這是錯的,成就男人是女人一生最大的事業,她應該爲他歡天喜地。

  可她罵了自己千百聲,仍舊阻止不了恣意妄爲的淚水。

  一個輕巧的腳步來到她身邊,她從掌間揚起臉,她與謹言四目相對,她在等著謹言說話,謹言也在等她。

  兩人就這樣對峙著,誰也不肯先妥協。

  茵雅死死地咬住下唇,不再哭號,但她的淚水不停,一顆顆、一串串淌下,在她的下巴積蓄,然後重重地墜入衣襟。

  心很痛嗎?謹言在心底問。

  肯定是,自王爺來見王妃的那天,她便預知了今日。王妃的命運斷了,從喝下毒酒那天,她再不是陸茵雅,她隻能是平凡小民,而王爺的命運還在繼續,繼續朝那個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位置上前進。

  這樣的兩個人,本不該相過、相愛、相守,因爲越愛越傷,越愛越慟,越愛越苦——“我該怎麼做?”茵雅終於開口,聲音裏有濃濃的哽咽。

  “你想怎麼做?”謹言終於回話,聲音裏有重重的不舍。

  “如果我在,他會娶茵芳嗎?”她一句話問到重點。

  她猜對了,王爺不會,聖旨才下,他就要往宮裏鬧,若不是文師父和公孫先生合力阻止他,現在情況已經不知道發展成怎樣。

  “不會。”謹言實話實說。

  吞下喉中淚水,茵雅仰了仰頭,死命地咬緊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徒牙縫裏擠出來。

  “那麼,請幫我逃。”話出,心成淩亂碎片,她的明天,再沒有那個心愛的男人——謹言的心像被利刃劃過,她早知道茵雅會做出這個選擇,就像之前選擇爲王爺而死一樣,義無反顧。

  屈下身,謹言跪在茵雅面前,輕輕地擁住戰栗不止的她。

  “謹言,可不可以——借我三寸陽光,我好冷。”茵雅的淚燒灼了她的頸間,謹言終于明白,王爺爲何要對她如此心疼,爲何要爲她公然抗旨,因爲啊,這樣一個女子,脆弱又勇敢,柔軟又堅定,爲了心中所愛,再大的委屈都吞得進去。

  謹言沒回答,加了力氣抱住她。

  “他曾經說過,要帶我去那個天堂,我們還沒有機會去——”她喃喃自語。

  謹言點頭,她不知道什麼是天堂,但她確定,那裏是個可以給王爺和王妃很多快樂的地方。

  “他說,我的生辰要給我做奶油,蟲糕,我的生辰怎麼還不到?”謹言點頭,這回點得用力了,點出兩滴小小的晶瑩。

  沒人知道什麼是奶油蛋糕,但王爺說:那是好吃到會讓人飛上天的東西,她敢肯定,那是個會讓王妃永世難忘的甜蜜。

  “他說,我身邊是他最幸福的地方,沒了我,往後他的幸福誰來照看?”她吸著鼻子,放任淚水泛濫成災。

  謹言點頭又點頭,心底跟著開始埋怨,爲什麼命運要爲難有情男女?

  “我可以沒有幸福,但他呢——他怎麼辦?”在離去這刻,她想的仍是壢熙的幸福,不是自己的。

  未完待續

  皇帝突如其來的賜婚,打亂了壢熙的一盤棋、打碎了茵雅的一顆心,他們的情路該如何走下去?壢熙會如何因應對這場變局,他的帝王之路又會遭遇多少變數?《奸商出任務》下(小星皇後),爲您解開所有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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