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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鏡] 坤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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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1:3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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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鏡] 坤寧 (全文完)
本文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23-2-20 00:44 編輯
坤寧
作者:時鏡
【
內容簡介
】:
姜雪寧不是個好人,為了當皇后,用盡手段心機,也踐踏了無數真心。
但在臨死前,她竟願用自己的性命,為另一個人求情。
刑部侍郎,張遮。
謝危記得,這個人又寡言,又冷淡,也不識趣,但立身極正,也不摻和黨政,向來備受姜雪寧刁難,作弄。
她怎麼會為他求情呢?
謝居安不明白,但這並不妨礙他厭惡此人。
姜雪寧原是有心的。
只是,這顆心從來沒給過旁人。
一句話簡介:如何同大佬們提分手?重生心好累
立意:天生萬物,人人平等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1:35:31
契子 重生 第一章 晴陽覆雪
「很小的時候,婉娘告訴我,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是皇后,皇后居住的宮殿就叫做『坤寧宮』。我就問婉娘,坤寧宮是什麼樣。」
「婉娘說,她也不知道。
「我坐在鄉間漏雨的屋簷下,便想,如果能變作那天上飛過的鴻雁,能飛去繁華的京師,飛到那紫禁城裡,看一看坤寧宮是什麼樣,該有多好?」
宮門幽閉,僅左側一扇窗虛開。
天空陰沉,光線昏暗。
往日熱鬧的坤寧宮裡,此刻一個宮人也看不見了。
只剩下姜雪寧長身跪坐於案前,用白皙纖細的手指執了香箸,在案上那端端擺著的錯金博山爐裡輕輕撥弄,絲縷般的煙氣自孔隙中悠悠上浮,她織金鏽鳳的衣袂長長地鋪展在身後,繁複的雲紋在幽暗中隱約游動著點點光輝。
「後來,我果然到了京師。老天爺跟我開了個大玩笑,給了我一顆不該有的妄心,卻讓我在鄉野田間長大,沒養出那一身京中名媛、世家淑女的氣度,還偏把我放到這繁華地、爭鬥場,僅施捨予我一副好皮囊……」
姜雪寧的容貌是極明豔的,灼若芙蕖。
蛾眉婉轉,眼尾微挑,檀唇點朱,自是一股渾然天成的嫵媚,又因著這些年來執掌鳳印、身在高位,養出了三分難得的雍容端莊。
低眉斂目間,便能叫人怦然心動。
尤芳吟在她側後方靜立良久,聽著她那渺似塵煙的聲音,想起她在世人眼中機關算盡、爭名逐利的一生,忽然便有些恍惚起來。
竟有一種悲哀從心頭生起。
她們都知道,她已經逃不過了。
姜雪寧忽然就笑了一下:「芳吟,這段時間,我總是在想,我果真錯了嗎?」
小時候,她被婉娘養大,不知自己身世,在莊子外的田園山水裡撒野,是一隻誰也管不住的鳥兒,只有婉娘的胭脂水粉能讓她回家。
婉娘出身瘦馬,是女人中的女人。
她說,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只有男人能征服;而女人,只需征服男人,便也征服了天下。
輾轉回京後,她認識了勇毅侯府的小侯爺燕臨,他帶她女扮男裝,在京城裡肆意玩鬧,連她爹娘也不敢管教太多,頗有幾分竹馬青梅之意。
後來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謀反案。
燕臨一家被流放千里。
那尚未及冠的少年在夜裡,翻了姜府的高牆來找她,沙啞著嗓音,用力地攥著她的手:「寧寧,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娶你。」
姜雪寧卻對他說:「我要嫁給沈玠,我想當皇后。」
猶記得,那少年時的燕臨,用一種錐心的目光望著她,像是一頭掙扎的困獸,紅了眼眶,咬緊了牙關。
那一晚少年褪去了所有的青澀,放開了她的手,轉身遁入黑暗。
五年後,她已是沈玠的皇后。
登上后位的路並沒有那麼順利,所以在她短暫的生命裡,像燕臨這樣的人還有不少。
比如吏部侍郎蕭定非。
比如錦衣衛都指揮使周寅之。
甚至,是後來殞身夷狄的樂陽長公主沈芷衣……
只是,誰也沒想到,昔日少年會有捲土重來的一日。在邊關立下戰功後,燕臨投了謝危,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披甲歸來,率軍圍了京城,控制了整座紫禁城,也將她軟禁。
沈玠被人下了毒,纏綿病榻,不理朝政。
他便堂而皇之地出入她宮廷,每每來時屏退宮人。
朝堂內外,無人敢言。
人人都知道,他是謝危的左膀右臂。
謝危屠了半座皇宮的時候,是他帶兵守住了各處宮門,防止有人逃走;謝危抄斬蕭氏九族的時候,是他率人撞開了緊閉的府門,把男女老幼抓出……
如今,他便與那一位昔日的帝師謝危,站在她宮門外。
沈玠已經駕崩,留下詔書命她垂簾聽政。
然而從宗室過繼來的儲君,尚未扶立登基,便在趕來京師的途中,被起義的天教亂黨割下頭顱,懸在城門。
現在,輪到她了。
姜雪寧輕輕眨了眨眼,濃長捲翹的眼睫在眼瞼下投落一片淡淡的陰影,讓她此刻的神情帶上了幾分世事變幻難測的蒼涼。
尤芳吟有些悵然地望著她。
她卻已擱下了香箸,蓋上香爐,取過了案上那四四方方的大錦盒,打開來。裡面端端地放著傳國玉璽,和一封她一個時辰前寫好也蓋了印的懿旨。
懿旨裡寫,她自願為先帝殉葬,請太子太師謝危匡扶社稷,輔佐朝政,擢選賢君繼位。
姜雪寧忽然抬首向窗外看了一眼。
不知什麼時候,下了一夜的雪已經停了。
耀眼的陽光從陰沉的雲縫裡透出來,照進這陰慘宮廷的窗內,投下一束明亮的光線。
她呢喃了一聲:「若早知是今日結局,何苦一番汲汲營營?還不如去行萬里路,看那萬里河山,當我自由自在的鳥兒去。這輩子,終不過是誤入宮牆,繁華作繭……」
尤芳吟默然無言。
姜雪寧便問:「芳吟,若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你還會來嗎?」
尤芳吟是姜雪寧認識過的所有人裡,最奇怪的那一個。
她本是個伯府庶女,笨拙可憐,一朝跌進水裡竟然大變了性情,從此拋頭露面、經商致富,開票號、立商會,短短幾年間便成了江寧府首屈一指的大商人。
叫她「尤半城」也不為過。
只是她運氣不好,在這一場宮廷朝堂的爭鬥中,先站錯了隊,後來雖也投誠了謝危,可這些日子以來也被防著,軟禁在這宮中。
兩人慘到一塊兒,倒成了無話不說的知己。
姜雪寧聽她講她白手起家的經歷,好多都是新奇的話兒,還聽抱怨她經商時去過的海外夷國,連蒸汽機都沒出現。
蒸汽機是什麼,姜雪寧不知道。
但尤芳吟總說自己並不是這兒的人,而是來自一個很遠的、已經回不去的地方。
她還說,前朝有一個巨大的秘密,如果知道了它,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在這一場爭鬥中行差踏錯。
只是可惜,她知道得晚了。
尤芳吟幽幽地嘆了口氣,苦澀地一笑:「這鳥不拉屎還淨受氣的時代,誰愛穿誰穿去!」
姜雪寧好久沒聽過這麼粗鄙的話了,恍惚了一下,卻想起時辰來,只忽然揚聲喊道:「謝大人!」
朱紅的宮牆上,覆蓋著皚皚的白雪。
宮門外黑壓壓一片人。
燕臨按劍在側。
為首之人長身而立,聞言卻並不回答。
姜雪寧知道他能聽到。
這是整個大干朝心機最深重的人。
聖人皮囊,魔鬼心腸。
兩朝帝師,太子太師,多少人敬他、重他、仰慕他?卻不知,這一副疏風朗月似的高潔外表下,藏著的是一顆戾氣橫生、覆滿殺戮的心:天子所賜的尚方劍下,沾滿了皇族的鮮血,殺得護城河水飄了紅;撫琴執筆的一雙手裡,緊扣著蕭氏滿門的性命,受牽連者的屍體堆疊如山。
這是唯一一個她窮盡渾身解數也無法討好的人。
「您殺皇族,誅蕭氏,滅天教,是手握權柄、也手握我性命之人,按理說,我沒有資格與您講條件。」姜雪寧眼底,突地墜下一滴淚來,烙在她手背上,「我這一生,利用過很多人,可仔細算來,我負燕臨,燕臨亦報復了我;我用蕭定非、周寅之,他們亦借我上位;我算計沈玠,如今也要為他殉葬,共赴黃泉。我不欠他們……」
一生飄搖跌宕的命跡,便這般劃過。
匕首便在她袖中。
她輕輕將其拔出,寒光閃爍的刃面,倒映著她的眼和鬢邊那一支華美的金步搖。
姜雪寧的身體顫抖起來,聲音也顫抖起來,眼底蓄滿了淚,可她也沒資格去哭,只一字一句,泣血般道:「可唯獨有一人,一生清正,本嚴明治律,是我脅之迫之,害他誤入歧途,污他半世清譽。他是個好官,誠望謝大人顧念在當年上京途中,雪寧對您餵血之恩,以我一命,換他一命,放他一條生路……」
誰能料得到,薄情冷情彷彿沒有心的皇后娘娘,如今會有一日,以己之命,換區區一刑部侍郎?
究竟是她沒心,還是旁人沒能將這一顆心焐熱呢?
宮門外那人久立未動。
過了好久,才聽得平淡的一字:「可。」
真是好聽的聲音。
還像很久以前。
姜雪寧釋然一笑,決絕抬手——
「噗嗤。」
鋒銳的匕首,劃破纖細脖頸上的血脈時,竟是裂紙一般的聲音,伴隨而起的,似乎還有宮門外誰人長劍墜地的噹啷聲響。
她也倒下去了。
精緻的金步搖砸在地上,上頭鑲嵌著的深紅寶石碎了又飛濺出去。溫熱的鮮血,順著台階,在冰冷的地面上慢慢浸開,像極了她年幼時常光腳踩著玩的那條淺淺的溪水。
誤入宮牆,繁華作繭。
這坤寧宮,終成了吞她骨、葬她命的墳墓。
窗外晴陽出來,照在雪上,一點一點,到底慢慢化了……
*
好長的一夢,夢裡一世因果全都混沌,唯有刃鋒過頸時的感覺,清晰至極。
真疼。
姜雪寧想,早知道,該選個不疼的方式去死。
「咳。」
夢裡好像有什麼壓著她胸口,讓她喘不過氣來,於是她咳嗽了一聲,終於費力地睜開了眼。
然而這一看卻嚇著了。
她躺在一張淩亂的榻上,更確切地說,是躺在兩個男人中間。近在咫尺處,是一張雋秀儒雅的青年的臉,幾乎與她氣息相交,甚至還抬了一隻手來大大咧咧地攬住了她。
姜雪寧簡直頭皮一炸。
這場景,不得不讓她想到當初燕臨返朝後,將她軟禁,總是悄無聲息踏入她宮中,讓她連覺都睡不安穩……
她一下把這人的手甩開,翻身從榻上站了起來。
那青年醉夢中掀開眼簾,倒奇怪她這般舉動,只半坐起身來,還要伸手去拉她:「唔,姜兄我們繼續睡——」
「放肆!」
好歹是當過皇后甚至號令過百官的人,姜雪寧聽他出言不遜,還見他舉止放浪,完全下意識地一巴掌朝他臉上甩去!
「啪!」
這一聲響亮得很,終於驚動了軟榻另一頭枕著劍酣睡的玄袍少年。
他睜開眼,是長眉挺鼻薄唇,自有一身銳氣。一看這場景,有一剎的茫然,可緊接著就瞥見了華服青年那淩亂的衣袍和右側臉頰上五道微紅的手指印,以及姜雪寧那一張又驚又怒的臉。
「錚」地一聲,少年反應過來,瞬間跨步擋在姜雪寧身前,拔劍出鞘,劍尖壓在了青年脖頸!
尚存一分青澀的面容上覆滿冰霜。
他寒聲質問:「你對她做了什麼?!」
青年一則驚訝於他竟這般衝動敢拔劍向自己,二則又委屈又無辜,不由摀住了自己的臉頰:「能做什麼?本王又不斷袖!」
少年眉峰皺起,看他的眼神十分懷疑。
本王……
姜雪寧忽然愣住了。
直到這時候,她才後知後覺地聞見自己一身酒氣,發現自己穿的是銀線繡竹紋的青袍,作少年打扮,剛才打人的手掌上也傳來火辣辣的疼。
女扮男裝。
不是在夢中。
而那被劍指著的青年的臉,和這擋在她身前的少年的身影,終於漸漸從她記憶中浮了上來:一個是後來當了皇帝的臨淄王沈玠,一個是後來當了亂臣的小侯爺燕臨!
這就是尤芳吟常念叨的「重生」嗎?
她前世小心謹慎,哄得男人們團團轉,這一世剛開始就甩了未來皇帝一巴掌……
現在跪下來謝罪,來得及嗎?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1:35:50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章 燕臨
重生了。
十八歲半。
但既不在一切剛剛開始之時,也不在一切完全發生之後。
十四歲回京,開始女扮男裝,假稱是京中姜侍郎府上的遠房表少爺,跟著燕臨在京中瘋玩;十八歲那年的九月,被宣召進宮為樂陽長公主伴讀;同年十一月,勇毅侯府出事。
姜雪寧恍惚想起,她真正的年少時期,都有燕臨在。
有燕臨她就什麼都不怕。
少年出身將門,曾在邊塞待過一段時間,有著京城裡大部門男兒都沒有的意氣風發,鮮衣怒馬,仗劍而行,總在她身邊,疼著她,護著她。
若沒什麼意外,便該娶她回家。
只是在這一年,她跟著燕臨時,竟偶遇了來找燕臨的臨淄王沈玠。
彼時她還不知沈玠身份。
但燕臨見了這溫文儒雅的華服青年時,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您怎麼出來了?」
燕臨是什麼身份?
堪與蕭氏一族比肩的勇毅侯府裡,早早由聖上欽點下來的世子,很得宮中喜愛,走到哪裡,別人都要恭恭敬敬叫一聲「小侯爺」的尊貴。
能讓他用一個「您」字的人實在不多。
上一世總想要去當皇后的姜雪寧,於是暗暗上了心,留意打聽後,果然發現沈玠乃是臨淄王,且京中風傳聖上無子,想立沈玠為皇太弟。
於是原本無意的接觸,變成了有意的接近。
後來勇毅侯府出事,她則如願以償地嫁給了沈玠。
沒兩年聖上因病駕崩,傳位給沈玠,她也成了皇后。
只是沈玠雖自幼在宮廷中長大,卻不同於他其他兄弟,心地良善太過以至於優柔,性情溫和太過以至於懦弱,雖有手腕卻不忍心對人施展,以至於連朝野上下文武百官都彈壓不住,總要新封的太子太師謝危替他處理、周旋。
末了更是為人毒殺。
姜雪寧那時已被燕臨軟禁,竟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能見著。
太過善良的人,是當不了帝王的。
這是姜雪寧上一世從沈玠的悲劇中所能獲得的唯一啟示。
如今,她恰好重生在了剛認識沈玠不久的時候,萬幸牽扯不深。
這一世可不要再入宮了。
坤寧宮是她的墳墓。
佈置得簡單的房間,尚算雅緻。
初秋微涼的空氣裡,還浮蕩已經變得淡了一些的昨夜酒氣。
緊閉的窗戶外面,隱隱傳來遠處集市上嘈雜的聲音。
燕臨手裡還舉著劍,雖是少年人的身量,卻已能看見清晰的腰背曲線了,抿直嘴角,臉上不帶笑時,已有幾分攝人。
他暫沒理會沈玠。
只回過頭來,低眉間也褪不去眼角眉梢的寒氣,只冷聲問:「他哪隻手碰了你?」
姜雪寧終於從乍然意識到自己重生的恍惚中回過神來,少年那燦若晨星的眉眼近在她咫尺,尚未浸滿燕氏一族遭難時的苦痛,亦未被那宮廷重重爭鬥的黑暗侵蝕。
乾淨,明亮,又耀眼。
像是天上懸掛著的灼灼的驕陽烈日。
只是這問題……
大有她回答了,他就要把沈玠爪子給剁下來的架勢。
姜雪寧額上冒冷汗,忙搭住他手臂:「不不,沒有的事!一場誤會。方才怪我做了個噩夢,魘著了。剛一睜眼又沒看明白狀況,還當沈公子是壞人,驚慌之下才打了他。你快把劍放下,仔細傷著人!」
燕臨皺眉:「真的?」
沈玠聽了姜雪寧這般說辭,心裡暗道一聲自己倒霉。
可畢竟姜小少爺是燕臨朋友,雖身份地位與他懸殊,可他難道能因這一巴掌就與人計較?
實在有失君子風度。
只是燕臨這不大相信的模樣,實在讓他哭笑不得:「我的人品你還信不過嗎?別說是我本無冒犯之心,便是真冒犯了,你難道還能真斬了我手不成?」
他可是臨淄王。
天潢貴胄。
但沒想到,燕臨靜靜地看了他片刻,俐落地收劍回鞘,卻截然而篤定地道:「我會。」
沈玠眼皮一跳,頓時抬眸看他。
燕臨卻已轉身看向姜雪寧,先才冷寒的聲音放得輕了些,像是積年的冰雪忽然化了:「你還好吧?昨晚趁我沒注意,喝了那許多。我送你回府吧?」
姜雪寧聽他那「我會」二字時,便無法克制地想起上一世:燕臨還朝之後便投了謝危,與謝危一道架空了沈玠。不久後,沈玠被毒殺。
前世她覺著多半是謝危搞的。
可現在覺著,未必不是燕臨幹的。
年少時,她對這般的心意視若尋常,如今重生回來,才發現有多難能可貴。
少年人的一腔赤誠,尚且不大懂得遮掩,喜歡便要護在身邊,在意便要全表現出來,恨不得時時刻刻都捧在手心裡。
可惜她配不上這樣的喜歡。
姜雪寧怔怔地看著他,一時忘了說話。
沈玠則覺出了幾分微妙,忽然道:「今日謝先生要在文華殿開日講,我們也要去的。這時辰了,燕臨你不該同我一道進宮嗎?」
姜雪寧這時才反應過來。
她自然是要回府的。
可驟然重生回來,腦子裡面亂糟糟一片,尚待梳理,卻是不願被燕臨送回府去,便道:「宮裡的事情自然耽誤不得,燕臨,我今日也想自己回去。」
當年的她,性情是出了名的嬌縱
一半是因為她父親姜侍郎心中有愧,不大敢管她這接回京的女兒;另一半都是燕臨慣的。
所以她要自己回去,其實本不需要理由。
果然,燕臨也真的沒問為什麼,像是早已經習慣了她的任性與嬌縱,反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寧寧,所以只道:「那我叫青鋒遠遠跟著你。」
青鋒是他兩名貼身隨從之一。
姜雪寧知道,雖有拒絕之心,可看了看他神情,暫時還是把這想法壓了下去,乖乖點了點頭。
沈玠越看越就覺著這倆人不對勁。
他是個天生好脾氣的人,不易動怒。
平心而論,一副樣貌也是極好。
尤其笑時兩眼微微彎一點,儒雅溫潤得像是一塊美玉。
姜雪寧當年嫁給他後,從未爭吵過一次。
原因很簡單,一則沈玠脾氣太好,二則他真正喜歡的不是她,三則她也不喜歡他,她只是喜歡那位置,所以旁的事都不能牽動她心。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大約算得上「舉案齊眉,帝后和睦」吧?
怎麼算也是她無禮在先,姜雪寧又懷了幾分歉意的看著他:「方才是我冒犯,竟還出手傷了沈公子,望沈公子莫怪,異日必擺酒,向您賠罪。」
平白挨人一巴掌,要說心裡沒氣那是假的。
且燕臨還很霸道。
可姜雪寧說這話時,聲音軟綿綿的,望著他的一雙眸子像是泉水裡浸過,纖弱少年,面如傅粉,唇紅齒白,許是年紀未到,臉部輪廓還很柔和,更襯得五官精緻,是一種雌雄莫辨的美。
沈玠也不知為何,一下竟生不起氣來。
他向來不愛與人為難,當下便笑了一笑,道:「你手本也不重。不過既然這般說,那我便不客氣,等姜小少爺改日請酒了。」
燕臨忽然想把這廝打一頓。
他冷了臉,只交代了青鋒幾句,才收拾了一番,先與沈玠從客店離開。
*
回宮途中,沈玠回想起先前客店中種種細節,總覺得不那麼對勁,尤其是燕臨維護著那姜家表少爺拔劍來壓在他脖子上的時候。
再一想,那少年纖弱,樣貌出眾……
沈玠眉頭微蹙,覺得自己痴長燕臨幾歲,有些話還是該提點著他,便撩了車簾道:「咳,燕臨啊,雖然目下京中有些文人頗好男風,那姜家表少爺也的確好看,可你乃勇毅侯府世子,將來婚娶……」
沈玠坐的是馬車。
燕臨卻是騎了一匹馬,同馬車並行。
馬俊,人更俊。
可聽見他這一番話,他臉都黑了半截兒:「殿下,我不愛男人。」
這回輪到沈玠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了:「那你對那位姜家表少爺?」
「她不是姜家什麼表少爺。」
燕臨也想起剛才的事情來,尤其方才姜雪寧看著沈玠的目光,讓他心裡不那麼舒服。
烏沉的眸底,便閃過了幾分思量。
懷著心事的少年,忽然便朝著旁邊沈玠道:「她是姜家的二姑娘。」
「噗!咳,咳咳……」
才在馬車內端起一杯茶水來喝的沈玠一下嗆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你,你竟然——」
燕臨卻不覺得有什麼。
他人在馬上,一身玄袍襯得身量越發挺拔。
此刻只道:「她愛繁華,愛自在,我便帶她出來玩。殿下待我如兄如友,我今日把她身份告知,是想殿下知道她是個女兒家。往日殿下不知時,自然不怪;今後殿下知道了,也好注意些分寸,也好避免今晨驚嚇之擾。」
沈玠下意識點了點頭。
只是才點完頭,他便覺出不對:「更該注意分寸的不是你嗎?若事情傳出去,讓人姑娘家怎好嫁人?」
少年那銳氣的眉眼,鋒芒微露,只一笑道:「我寵出來,自有我來娶。」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1:36:08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三章 回府
真是好大口氣。
只是沈玠算算他年紀,待過兩個月,行過加冠禮,也的確是該談婚娶了。
他笑道:「你這般想法,侯爺可知道?」
「知道。」
燕臨劍在腰間,轉著手腕,隨手甩了甩馬鞭,姿態瀟灑。
九重宮禁就在前方。
他先將自己佩劍解下了,才道:「父親說,姜府詩書傳家,且姜大人如今為戶部侍郎,掌的是實職,早年聖上登基,是他密送謝先生進京,也算從龍有功,又與先生是朋友。她是姜家嫡女,與我勉強算得上是門當戶對。待十一月行過冠禮,便請人上門提親。」
「你小子平時既不搭理京中那些紈袴,名媛淑女向你獻媚,你也半分不睬。本王還當你年少不知兒女事,是以清心寡慾,誰想到你這背後早有成算,看不出來啊!」
沈玠細一琢磨,慢慢回過點味兒來。
「且我昨夜醉後,行止還並不孟浪,只不過是今晨醒來時無意搭了搭她肩膀,你便趕著來告訴我她女兒家的身份,還說自己將來要娶他。燕臨,這可護得太過了點吧?」
正所謂是「朋友妻不可欺」,燕臨先前那番話,除了提醒沈玠姜雪寧是姑娘家,往後該與她保持些距離之外,也是明明白白地將姜雪寧圈進了他的屬地,蓋上了他的印,好在旁人生出什麼想法之前,絕了旁人的覬覦之心。
少年這點小小的心思被人道破,難得俊顏微紅,聲音卻比先前還要大一些,像是這樣就能掩蓋掉什麼東西似的:「護著怎麼了,我願意!」
就這麼霸道。
沈玠聽得不由笑起來。
二人在午門前停下。
燕臨交了佩劍,與沈玠一道,往右過會極門去文華殿。
當今聖上,也就是沈玠的皇兄沈琅,是在四年前登基的。
任何一朝,帝位更替之年,都是凶險萬分。
沈琅登基的那一年也不例外。
先皇病糊塗了,將沈琅禁足於宮內,還不知怎的發了昏要送他去封地,一時門下之臣都亂了陣腳。幸而有謝危入京,當真算得上橫空出世,先穩住了沈琅在京中的勢力,又請了名醫將先皇的病治好,這才有先皇立下遺詔,傳位於三皇子沈琅。
謝危,字居安,出身於金陵望族謝氏,也就是詩裡「舊時王謝堂前燕」的那個「謝」。
只是到得本朝時,謝氏已近沒落。
他二十歲就中過了進士,也進過了翰林院。只是不久後金陵就傳來喪報,說謝母病逝於家中。謝危於是丁憂,回金陵為母守孝三年。
三年後他二十三歲,秘密回京,正逢其事。
一朝之間挽狂瀾於既倒,助沈琅順利登基,便與圓機和尚一道,成為了新帝最信任的人。
無實職在身,卻封為太子少師。
宮中久無皇子也不必跟皇子講課,反而跟皇帝講課,可以說是「雖無帝師之名,卻有帝師之實」了。
最近秋意轉涼,沈琅漸感龍體不適,曾幾次密召內閣三大輔臣入宮。
具體談了什麼無人知曉。
但從上個月開始,沈琅便發旨選召了一些宗室子弟入宮與他一道聽經筵日講,這裡面還包括他幾位兄弟,也包括沈玠。
燕臨與沈玠到文華殿前的時候,日講已經開始有一會兒了。
門口守著的太監總管黃德,一見他倆來便連忙湊過來彎腰,低聲急道:「殿下和小侯爺今日怎麼這麼晚才來,都講了兩刻了,您二位這時候進去必要被少師大人看見的!」
昨夜喝酒時開心,哪兒還記得今日要聽日講?
沈玠和燕臨對望了一眼,覺得頭疼。
這位先生謝危,向來是寬嚴並濟,人道「有古聖人之遺風」,但眼底裡也不大揉沙子。
上回頗得聖上喜愛的延平王不過遲了半刻,也沒敢聲張,只悄悄從殿門旁溜進來,誰想被謝危看了個正著,竟當堂將他點了出來,要他把昨日講過的《朋黨論》背上一背。
延平王年少貪玩,哪裡背得出來?
站在那兒支支吾吾半天鬧了個大紅臉。
謝危也不生氣,反溫聲請他回去坐下,說昨日可能是他講太複雜記不住正常,將過責攬到了自己身上。
延平王坐下後真是羞愧萬分。
當天回了自己府中,便挑燈夜讀,次日再到文華殿沒遲半分,不僅順順當當把《朋黨論》背了,還背了《諫太宗十思疏》,叫人刮目相看。
從此就奮發向上了。
延平王再丟臉也不過十四歲,還能辯解說自己是個小孩兒不懂事。
可燕臨和沈玠年紀都不小了,要臉的。
這會兒看著文華殿殿門,聽著裡面隱隱傳來的講學聲,一時都覺得頭皮發麻,有點怵。
還是黃德機靈,琢磨了一下,給出了個主意:「少師大人一向是有事當場就發作了,一旦時間過了便不追究,也從不跟誰翻舊賬。尚儀局今日送上來一張古琴,聖上送了少師大人,一會兒兩講茶歇,必要試琴。少師大人愛琴,不如殿下和小侯爺再候上一候,待少師撫琴再進,想必能敷衍過去。」
沈玠燕臨頓覺得救,忙向他一揖:「多謝公公!」
說完自悄悄去偏殿等待不提。
*
姜雪寧也不知燕臨和沈玠這時辰去宮裡聽經筵日講,會是什麼個光景。
他二人走後,她也很快踏上了回府之路。
京中大大小小的街巷,她年少時,差不多都走遍了。剛從客店出來,還覺得有些陌生,不大對得上方向。好在沒兩步,舊日的記憶便漸漸復甦,很快便找到了回姜府的路。
街上人來人往。
小販們掛起笑臉高聲叫賣。
有年幼的孩童舉著麵人兒追逐打鬧……
一切一切凡塵煙火氣撲面而來,沾染在姜雪寧眉梢,她原本緊繃著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這才終於覺得重生這件事真實了起來,不再是先前面對著沈玠、燕臨時那種混混沌沌幻夢一般。
現在她不是皇后。
也不用總住在那四面高牆圈著的坤寧宮裡。
姜雪寧走在這街上,就像是魚兒回了水裡,連腳步都輕快起來。
姜府就在槐樹胡同,也不需走太遠,沒一會兒便瞧見了那朱紅色的大門。
坦白說,她對姜府並沒有十分深的感情。
畢竟她十四歲才回到京城,之前都在通州的田莊上長大,由父親姜伯游的小妾婉娘養著。
拿她親娘的話講,是被養廢了。
姜雪寧的身世,有點說道。
她本是父親嫡妻孟氏所出,可當年孟氏懷著她時,正與婉娘鬧得不快。
婉娘是揚州瘦馬,被人送給父親,後來抬了做妾,頗受父親偏愛,也正大著肚子。
據婉娘說,是孟氏捏了個錯處,要把她攆去莊子上。
婉娘也不是什麼好相與之輩。
眼見自己被攆去通州田莊的下場已定,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趁與孟氏同夜生產兵荒馬亂之際,把她生的女兒同孟氏生的女兒換掉。
婉娘的女兒從此搖身一變,成了姜府嫡小姐,錦衣玉食,學禮知義,喚作姜雪蕙;
孟氏的女兒則隨婉娘去了田莊,縱性天野間,大家閨秀的規矩她是半點不知。
這倒霉的孟氏的女兒,自然就是姜雪寧。
還好婉娘對她很不錯,也教她讀書識字,也教她妝容玩香,並沒有任何苛待。
姜雪寧現在想想,婉娘的算計是極深的。
因為四年前婉娘病重,竟直接修書一封進京,吐露當年狸貓換太子的實情。
這一下,姜府整個炸了。
查實之後,京中就來了人。
但婉娘也懶得同他們廢話,撂下一句「悔之晚矣」便撒手人寰,留下個爛攤子。
孟氏恨極了婉娘,可婉娘到底也沒苛待了她女兒,還留下「悔之晚矣」一句話,證明她有悔改之心。
她沒辦法再跟一個死了的人計較。
更無法遷怒到姜雪蕙身上。
姜府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出了這樣的醜事,不好大張旗鼓;大姑娘雖是婉娘所出,可自小養在孟氏膝下,端莊賢淑,與孟氏已有了母女之情,又與當年的事情無關,若恢復庶女身份恐惹人恥笑,婚事怕也艱難。
所以府裡上下合計,選了個折中的辦法。
那就是假稱姜雪寧年幼時被大師批命,十四歲之前有禍,必要遠避繁華才能渡過,便將她送至莊上當做尋常人家孩子養著。
如今十四已過,自然接回府中。
姜府如此便有了兩位嫡小姐。
姜雪寧剛回姜府時,尚算拘謹,孟氏讓學什麼就學什麼,努力做個大家小姐。可姜侍郎慈父心腸,格外憐惜這命苦的女兒,更有幾分愧疚之心,便多少有些溺愛。
時日一長,姜雪寧性情就嬌縱起來。
連姜雪蕙她也欺負。
後來認識了燕臨,更是誰也管不得。
女扮男裝的事情頭回敗露時,孟氏氣得罵她果然是婉娘那個小賤人養出來的。
姜伯游也終於覺得有些出格。
可架不住她由燕臨帶著出去玩,少年燕臨往姜府拜會過一趟,同姜伯遊說過一頓話後,府裡便默許了這種行為。
若姜雪寧女扮男裝,那都叫她「表少爺」,上上下下一起打掩護,權當姜府裡真有這麼一號人。
所以現在她回來,門房也就是驚得眼皮子一掀,連忙把頭埋了下去,畏畏縮縮地叫一聲「表少爺回來了」。
京城地價金貴,姜伯游佔的雖然是戶部侍郎這樣的實缺,可畢竟只是個三品官,家中殷實也不敢太張揚,四進的宅院做得小而精緻。
姜雪寧還記得自己這時候住的應該是西廂房。
隔壁就是姜雪蕙。
上一世剛回來時,她見著姜雪蕙,是既自卑又嫉妒,性情嬌縱後便總藉著她本是妾生的身份拿捏她,默許下人作賤她。
她搶了姜雪蕙入宮伴讀的機會。
她甚至搶了姜雪蕙的婚事——
沈玠原本中意的那個人,其實是姜雪蕙,只是他僅有一方手帕作為信物,並不知到底是姜家哪個小姐,由此被姜雪寧找到了機會。
姜雪蕙後來嫁了一科的進士,隨他出京了。
也就年節內外命婦入宮朝拜的時候,姜雪寧有再見過她,可也都遠遠的。
只聽說她過得還不錯。
現在又要面對這位似乎奪走了本該屬於她人生的「姐姐」,姜雪寧多少有些複雜,想回自己房裡之後就思考一下以後要用什麼態度對待姜雪蕙。
可她才走到廡廊下,就聽見一把掐著的嗓音。
明顯是個婆子。
「大姑娘這話說得真是可笑,我們屋裡人多,你屋裡人少,這份例我們多拿點怎麼了?」
「您是什麼身份自己還不知道嗎?」
「甭說是你,就是二姑娘來了我也不怵!我啊,是當年去接過二姑娘回府的,她對我言聽計從,我叫她往東她都不敢往西!」
「你!」
廡廊下立著一位穿天青繡纏枝蓮紋褙子的女子,鵝蛋臉,柳葉眉,五官雖沒有姜雪寧那般嫵媚驚豔,可眉眼間自有一股端莊之氣。
此刻卻浮上來一點怒氣。
這是姜雪蕙。
她身後跟著一名穿比甲的小丫頭,面前三步遠的婆子,則是個穿金戴銀的婦人,唇下一顆黑痣顯出幾分刻薄,嘴角勾起來一側,看姜雪蕙的眼神是滿不在乎的嘲諷。
姜雪寧走過來時,正好站她背後,她沒瞧見。
聽見她那一句「言聽計從」,她眉梢便忽地挑了一下——
她怎麼不知自己對誰言聽計從?
那婦人是姜雪寧房裡伺候的王興家的,原在孟氏身邊伺候,當初的確是去莊子上接了回來,一路上對她還算照顧。
後來姜雪寧便向孟氏要了這個人。
從此以後王興家的對著她跟對著再生父母似的,恨不能跪下來舔。
背地裡怎麼這德性?
王興家的看不到姜雪寧,正對著她的姜雪蕙卻看了個一清二楚。
這一瞬間,真是心都涼了半截。
府裡這妹妹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正爭執這節骨眼兒上來,只怕又要不分青紅皂白,鬧出好一番難堪來。
她身後立著的丫頭腿都在發軟,哆哆嗦嗦,朝著姜雪寧喊了一聲:「二、二姑娘好……」
王興家的身子頓時一僵,但轉過身來時,先前的跋扈和諷刺,已經消失了個乾乾淨淨,滿面的笑容,熱情又諂媚,驚喜極了:「哎喲我的二姑娘您可回來了!老奴在家裡燉了烏雞湯,還準備了您最愛的鳳梨酥!」
她說話的時候,還慇勤地向姜雪寧伸出手來,似乎想要扶她。
那手腕上戴著一隻青玉鐲子。
玉質剔透,色澤瑩潤。
一看就是上好的和田青玉。
姜雪寧低了眸一看,瞳孔忽然就縮了一縮……
這鐲子……
前世婉娘臨去前拉著她的手,她當時雖知婉娘不是自己親娘,反是將自己抱走的惡人,可畢竟相處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其中利害,並未對婉娘生恨。
所以她以為婉娘是有話要同她說。
誰想到,婉娘將這鐲子塞到她手中,竟是哀哀地對她道:「寧寧,姨娘求你件事,你若回府,看到大姑娘,幫我把這個交給她吧……」
姜雪寧當時只覺得一盆涼水,當頭澆下。
也許她對姜雪蕙的嫉妒便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等婉娘去了,她回了姜府,這鐲子她卻棄於匣中,寧願爛著都不給姜雪蕙。
等後來她遇到許多事,想起婉娘,想起舊日種種,再要尋這鐲子的時候,卻是再也尋不著了。
沒想到,竟在王興家的這裡。
姜雪寧靜靜地看著王興家的,面上的神情忽然有些變幻莫測。
王興家的還在笑:「看您這一身,一定玩累了吧,老奴伺候您回屋……」
然而她一抬眸,觸到姜雪寧眼神,不知怎的,背脊上一股寒意頓時竄了出來。
姜雪寧也不看旁邊的姜雪蕙,只輕輕一扯唇角,瞅著王興家的:「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本事這般大,連變臉的絕活兒都會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1:36:24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四章 姑娘沒毛病
此言一出,王興家的愣住了。
一旁立著的姜雪蕙和她貼身丫鬟更是一臉見了鬼似的表情,彷彿不相信這話能從姜雪寧的嘴裡說出來:不摻上來縱性攪和一番也就罷了,話裡竟然還諷刺了她往日格外寵信的僕婦?!
王興家的眼皮開始直跳。
她原來在孟氏身邊伺候,但並不是最得孟氏信任的幾個僕婦之一,四年前奉命去通州接姜雪寧回府,便看出這是個好拿捏的主兒:年紀小,見識淺,身份高,偏她在田莊上長大,府裡一個人也不認識,到了京城後一定會惶惶不安。
所以在路途中便對姜雪寧百般討好。
果然,回府之後,她略略向姜雪寧透露兩回口風,姜雪寧便將她從孟氏那裡要了過去。
從此,姜雪寧房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歸她管。
且隨著她和燕小侯爺玩到一起,府裡人人見了她都要害怕,她這個管事媽媽自然也越來越有頭臉。
可她萬萬沒想到,今日姜雪寧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二、二姑娘說笑了,老奴又不是蜀地來的,且連戲班子都見過幾次,哪兒學得會什麼變臉呢?」王興家的強壓下心頭的疑惑,擺了擺手,厚著臉皮拿出以前討好姜雪寧的那股勁兒來,「您忽然說這個,一定是想看戲了吧?老奴前兒在太太那邊聽說,京中最近新來了兩個戲班,要不給您請進府裡來演一齣?」
這種奉承討好的話,若是以前的姜雪寧聽了,即便不喜笑顏開,也不至於就翻臉生氣。
可現在的姜雪寧麼……
她隨意地一理那繡銀線竹葉紋的青色錦緞袍的下襬,慢條斯理地坐在了廊下的美人靠上,作少年打扮的她即便畫粗了眉毛也是擋不住的唇紅齒白,一張臉上既有青山隱霧的朦朧,又帶花瓣含露的嬌態。
唯獨唇邊那抹笑,有些發冷。
姜雪寧將目光移到了王興家的手腕上,一副假假的好奇模樣:「媽媽腕上這鐲子真是好看,只是瞧著有些眼熟,倒跟我前兒尋不著的那個有點像。」
王興家的心裡登時「咯噔」一下。
戴在手腕上的漂亮鐲子,被姜雪寧那目光注視著,竟跟被火烤著似的,變得滾燙,讓她手也跟著抖起來。
但她這德性能在後宅裡混這麼多年,揣度人心思的本事還是有的。
這一句話的功夫,前後不過是幾個念頭的時間,她便隱隱摸著了幾分關竅——
鐲子。
二姑娘這平白的態度變化,一定跟她腕上這鐲子有關。
管著姜雪寧房內大小事情這麼多年,作威作福慣了,姜雪寧對自己的東西又沒個數兒,王興家的哪兒能忍得住?
手腳不乾淨才是正常。
平日裡東拿西拿,哪兒曉得今日就觸了霉頭?
她心電急轉間,立刻演起戲來:「像嗎?老奴這鐲子可不敢跟姑娘的好東西比,這還是上回在街口貨郎那邊買的,說是裂了條小縫兒,壓價賤賣給老奴的,老奴買回來之後還廢了二錢銀子給鑲了鑲呢,您看,就在這兒。」
說著她就滿面笑容地把鐲子擼了下來,要把那條縫兒指給姜雪寧看。
只是才一指,就「哎呀」了一聲。
王興家的睜大了眼睛,一臉逼真的驚訝:「這、這怎麼就沒縫兒了?」
姜雪寧看著她演。
王興家的想了想,很快又露出一臉恍然的神情來,訕笑:「瞧老奴這記性,昨兒幫二姑娘收拾妝奩,怕磕壞了老奴那剛鑲的鐲子,就摘下來給擱在了旁邊,估摸著是不小心給二姑娘那好鐲子弄混了,收拾完之後拿岔了,戴錯了。老奴便說這鐲子戴著怎麼潤了這麼多,感覺人一戴上精氣神兒都不一樣了,原來是姑娘的好物,沾了您通身兒的仙氣呢!」
聽聽,怕是馬屁成了精也說不到這麼好聽!
再比比她對姜雪蕙的態度,對自己的態度,姜雪寧便能理解上一世的自己為什麼要把她從孟氏那邊要過來,還由著她作威作福了。
她微微笑起來:「原來真是我的鐲子麼?」
「都怪老奴年紀大了眼神兒也不好了,這也能拿錯,還是二姑娘火眼金睛發現得早,不然回頭老奴回頭落個私拿您東西的罪名,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她一副感恩戴德模樣。
因姜雪寧歪坐在美人靠上,她便蹲身下來,作勢要給姜雪寧戴上。
但伸到一半又想起什麼來。
「哎呦不行,老奴這一身俗氣,沾在鐲子上,怕不玷污了您的仙氣兒?您等老奴擦擦。」
王興家的把腰側掛的帕子扯下來仔仔細細地把那鐲子給擦了一遍,才堆著滿臉的訕笑,輕輕抬了姜雪寧的左手,把鐲子給她戴上。
少女的手指纖長白皙。
那鐲子的玉色是天青青欲雨,更襯得那一截皓腕似雪。
王興家的一堆屁話,別的沒說對,有一句卻是沒說錯:這鐲子給她戴就是個俗物,戴在姜雪寧腕上才是上上仙品。
「看,您戴著真好看!」
王興家的戴完就讚歎起來,同時也在悄悄拿眼打量姜雪寧。
若按著姜雪寧在宮裡那兩年的做派,王興家的這般,只怕早就被她命人拉下去打死,留不到明天了。
只是現在畢竟在姜府。
姜雪寧剛重生回來,往後又不準備進宮,自覺該低調行事,沒那麼高身份,自也該將脾性收斂一些,所以只隨意地轉了轉腕子,像是在欣賞這鐲子。
兩世了,這卻是她第一次戴這鐲子。
婉娘當傳家寶留下的東西,自是不差。
可惜……
並不是留給她的。
平靜的眼神裡沒有半分的欣喜,反是一片毫無波動的漠然,姜雪寧回眸看向王興家的,笑著伸出手來,搭了搭她肩膀,隨手為她拂去面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一臉和善:「媽媽待我真好。」
王興家的連忙笑起來要表忠心。
然而她下一句便淡淡道:「往後,媽媽叫我往東,我必不往西,定對媽媽言聽計從的。」
王興家的那臉上笑才放擠出來,一下全被這句話砸了進去!
一時是五顏六色,精彩紛呈。
姜雪寧卻不管那麼多,方才如何慢條斯理地坐下,此刻便如何慢條斯理地站起。
這時才看了一直站在旁邊的姜雪蕙一眼。
在她上一世的記憶裡,這位姐姐的容顏幾乎已經模糊了,即便是午夜噩夢時浮現,也只一個淡淡的輪廓。如今再看,眉清目秀,好像也並沒有她以前總覺著的那般面目可憎。
但她並沒有同她說一句話。
她和姜雪蕙之間隔著一個孟氏,隔著一個婉娘,隔著身世命運的作弄,且性情迥異,完全不是一路人。
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姜雪蕙對她毫無芥蒂,她心裡也始終打著個結。
沒有必要說話。
她也懶得搭理。
姜雪寧轉身順著迴廊去了。
姜雪蕙不由隨之轉過目光來,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只覺那脊背挺拔,腕上青玉鐲輕晃,給人的感覺竟和往常很不一樣。
人才一走,王興家的腿一軟,整個人都垮了下去。
一張拍滿了粉的臉慘白,才覺背心全是汗。
剛剛姜雪寧說出那句話時的神情和語氣,表面上平平淡淡,可越是平平淡淡,越讓人覺得瘮得慌!
說完了也不發作,就這麼走了,嚇都要嚇死人!
跟在姜雪蕙身邊那丫鬟喚作玫兒,從頭到尾看了個真真切切,這一時竟沒忍住搓了搓自己胳膊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二、二姑娘今天,今天怎生……」
怎生這樣嚇人!
玫兒湊自家姑娘身邊嘀咕:「她這一夜沒回,簡直變了個人。姑娘,二姑娘別是在外頭遇著什麼事兒了吧?」
「胡說,有燕小侯爺在,怎會出事?」
只是細細回想起這件事來,姜雪蕙也覺不可思議,眉心一蹙,也生出幾分憂慮來,瞥了癱坐在旁邊地上的王興家的一眼。
這會兒哪裡還有方才耀武揚威的氣焰?
她招手便叫玫兒跟自己一起走,只道:「許是這王興家的犯了她什麼忌諱。總之她的脾性,咱們招惹不起,不打上門來都當沒看見。」
玫兒深以為然:「是。」
*
初秋時節,外頭有早開的淡淡桂子香。
姜雪寧一路轉過迴廊,便到了自己西廂房。
跨進門去,就瞧見一個梳了雙丫髻的丫頭伏在外間的桌上好睡,面前不遠處還放了個針線簍子,裡頭裝著還沒做完的針線活兒。
這是她在府裡的兩個大丫鬟之一,蓮兒。
姜雪寧也不叫她,逕自從外間走進裡間。
件件物什都是熟悉中透著陌生。
衣箱裡的衣裳一半是女裝,一半是男裝;臨窗的方几上擺著一爐上好的沉水香;妝奩前面卻擺滿了各式的珠花簪釵和胭脂水粉……
婉娘做女人,最厲害的便是一個「妝」字。
自來揚州瘦馬分三等。
一等瘦馬吟詩作畫,彈琴吹簫,練習體態,更學妝容,賣的是風流顏色;
二等瘦馬識字彈曲其次,打得算盤算得好賬是第一,賣的是本事;
三等瘦馬則不識字,只學些女紅、廚藝,好操持家務。
婉娘本是二等瘦馬,天生五分顏色,卻學來了一等瘦馬都未必有的妝容本事,能把這五分顏色妝出八分,又兼之心思靈巧,能揣度男人心思,所以在遇到孟氏之前都混得如魚得水。
哪個女兒家不愛美?
姜雪寧被她養大,自也愛這些能將自己打扮得更好的東西。
她學了不少。
況她乃是孟氏之女,生得顏色本就有十分,如今十八歲的年紀,雖還未完全長開,可稍稍妝點一下便能輕易叫人移不開目光,為之神迷。
不得不說,她上輩子之所以能成事,這張臉也是大大的功臣。
須知——
這天下最不講道理的,便是美貌。
姜雪寧靜靜地立在那妝鏡前,望著鏡中那一張姣好的臉:此時還沒有當皇后時的那三分端莊,可越是如此,眼角眉梢那天然的嫵媚與嬌豔,便越是明顯。
是男人最喜歡女人最痛恨的臉。
她忽地輕輕一嗤,把妝鏡給壓下了,先前被王興家的套在腕上的鐲子也扯了下來,「噹啷」一聲扔在奩上。
上輩子她嫉妒姜雪蕙,搶了她伴讀,進宮卻遇到樂陽長公主,遭了百般刁難;
上輩子她記恨姜雪蕙,搶了她婚事,當個皇后卻進了修羅場,跟一群人精演戲,誰也鬥不過,還賠上了性命。
由此可見,世間因果相繫。
老天爺不糊塗。
她扔了鐲子便坐了下來。
但外間睡著的蓮兒卻被驚醒,聽見聲響,連忙站起來,一掀開裡間的簾子就看見姜雪寧坐在那兒,頓時嚇得一哆嗦,小臉兒都白了一半,來到她面前:「蓮兒不知二姑娘回來……」
姜雪寧回眸看她一眼。
這小丫頭是姜府裡孟氏挑的,上輩子跟了她六年,心腸不壞,她嫁給沈玠後這丫頭也許了人家,沒在她身邊伺候了。
估摸她昨夜沒回,屋裡伺候的都緊張呢。
姜雪寧無意怪罪,見她眼睛下面一圈青黑,聲音便不由溫和了許多,道:「我無事,你且回房去睡吧。」
她這話一出,原本還站著的蓮兒「咚」一聲就給她跪下了。
臉上的表情比先前還驚恐。
「姑、姑娘,蓮兒保證以後再也不在您回來之前睡覺了,也不敢再趴在桌上睡覺了,您千萬別叫婆子發賣了奴婢,奴婢上有父母下有弟妹……」
姜雪寧知她是誤解了自己的意思,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伸手便要拽她起來:「地上涼,別跪著。我又沒說要罰你……」
「……」
蓮兒被她拽起來了,可臉上的神情更不對勁了。
她定定地看了姜雪寧一會兒,忽然拔腿就往外面跑,一面跑還一面喊:「棠兒,棠兒你快來!二姑娘一晚上沒回怕是得了什麼毛病,人都不對了!」
那棠兒便是姜雪寧另個貼身丫鬟了。
蓮兒拽著她進來看,急出了哭腔:「她方才竟叫我去睡覺,還說地上涼不讓我跪著。你說二姑娘是不是出去在哪兒磕了碰了不好了?這要真出什麼毛病我們可怎麼辦呀!」
「……」
姜雪寧聽著這番話總算是明白她方才看自己的眼神為什麼不對了,一時無言,聽她抽抽搭搭喊個沒完,嘴角連著眼角微微地一抽,舊時那一點壞脾氣便又翻上來。
她眉一蹙,神情便冷了下來。
「你再哭一聲試試!」
「嗝!」
蓮兒正哭得驚慌,聽見她這句嚇得打了個嗝,一下就停住了。
這分明是句訓斥,但她聽後,竟忽然轉悲為喜,破涕為笑:「好了,好了!這是原來那樣了!棠兒,二姑娘沒毛病,二姑娘沒毛病!」
姜雪寧:「……」
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以前沈玠給她講過的那個叫「沒毛病」的冷笑話。
看來她不是當好主子的料。
這丫頭,她琢磨著,還是找個機會發賣了算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1:36:42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五章 謝危
棠兒要比蓮兒大上兩歲,性情也穩重許多,穿著件淺青色的比甲,被蓮兒拽進來時,手裡還拿著封帖子,這會兒一眼就瞧出姜雪寧神情不對。
她連忙掐了蓮兒一把。
蓮兒頓時收聲。
她這才走過去,先把那封帖子壓在了旁邊的几案上,然後到姜雪寧身邊來,給她解那一身沾了酒氣的袍子:「蓮兒是見您一晚上沒回來,嚇糊塗了。奴婢猜著小侯爺還要進宮聽日講,您最遲上午會回來,所以讓人先備了熱水,您先沐浴,然後歇歇覺吧。奴婢看著您昨晚像是沒睡好。」
這倒是個能用的。
姜雪寧打量了棠兒一眼。
這丫頭也是孟氏放到她身邊來的,本事雖然有,可架不住她這個上頭主子脾性太壞,對那些個逢迎奉承的下人太縱容,縱然有十分本事,能使出來三分都了不得了。
「那便先沐浴吧。」
她這會兒也不想說太多話,見蓮兒沒再哭哭啼啼的,便暫時把那個發賣了她的念頭給壓了下去。
一應沐浴的物事都準備好,姜雪寧寬了衣袍,進了浴桶,慢慢坐下來,讓那暖熱的水緩緩沒過她光滑的肩,修長的頸。
這種時候,最容易將腦袋放得空空的。
她卻格外喜歡在這種時候想事。
剛才問過了棠兒,如今是九月初七:她還沒有女扮男裝跟著燕臨去逛重陽燈會,也還沒有遇到跟沈玠出宮玩的樂陽長公主,也就是說,這一世樂陽長公主陰差陽錯喜歡上她這件事,還能避免;看先前客店中的情形,她也還沒有開始故意接近沈玠,那麼只要她不去爭,被宣召進宮伴讀這件事也就落不到自己身上;燕臨還在京中仗劍走馬,勇毅侯府也還未牽連進平南王謀逆餘黨一案,她這一世還未對那身處於最黑暗時的少年,說出那句傷人的話……
但事情也不全然樂觀。
光是一個燕臨就夠頭疼了。
眼見著就要加冠的少年,幾乎完全將自己青澀而熱烈的感情交付給了一個不值得的她,帶她出去玩,又護著她,還為著她出格的任性和大膽幫她擺平了姜府。
上一世時她沒想清楚。
可這一世她已經歷過不少了,哪裡還會看不出來?
姜伯游對著她這命途多舛的女兒,固然會有幾分愧疚憐惜,可大戶人家多少要規矩,再溺愛也不至於由著她女扮男裝在外頭跑。
可姜府偏這樣默許了。
這只能有一個解釋——
那就是她的婚事,早已經被暗中定下。與其說縱容她,是因為她是姜府二姑娘,還不如說因為她是未來的勇毅侯世子夫人。
但注定是不會有結果的。
勇毅侯府再過兩個月就要遭難,上一世的燕臨根本沒有等到那個能帶著人來上門提親的日子,就在行加冠禮的前一天,被抄了家。
姜雪寧靜靜地靠在木桶邊緣,眨了眨眼,想起少年燕臨那意氣風發的面龐,熱忱熾烈的眼眸,又想起青年燕臨攜功還朝時那堅毅深邃的輪廓,森然莫測的目光,一時竟覺有幾分心亂如麻。
勇毅侯府和平南王一黨餘孽有聯繫是真的。
只是這中間似有內情。
不然上一世燕臨還朝後,重兵在握,不至於就投了謝危還跟他一道謀反。
可內情具體是什麼,姜雪寧到死都沒能弄明白。
還是且行且看吧。
不管接下來的事情如何發展,她反正是不打算留在京城了。只是這一世她已然招惹了燕臨,必得要想個穩妥的法子,跟他好聚好散,也免得他因愛生恨,一朝回了宮便軟禁她,報復她。
前世那段日子簡直是噩夢。
若能躲去外頭,是再好不過。
畢竟前世京城裡一窩人精鬥狠,但範圍控制得極好,宮廷裡再多的變亂,也就在皇城那一畝三分地兒,整個天下還是黎民富庶、百姓安康。
不如等他們鬥完了,自己再回京過日子。
滿打滿算前後也不過就七年。
她若離了京城,還能去找走遍天下做生意的尤芳吟,何樂而不為?
姜雪寧自認頂多有點玩弄人心的小聰明,安邦定國的大智慧她是不敢說有,更別說朝中還有個披著聖人皮的帝師謝危。
跟這位共事,哪天一個不小心,怎麼被弄死都不知道。
這一局棋,她摻和不起。
趨吉避凶,人之常情。
姜雪寧想得差不多了,便叫來蓮兒、棠兒為自己擦身穿衣,換上了一身雪青色的繡裙,裙襬上細細地壓著深白的流雲暗紋,腰帶一束,便是不盈一握的婀娜。
只是棠兒為她疊袖的時候又瞧見她左腕內側那道兩寸許的疤痕。
一時便輕嘆道:「月前拿回來的舒痕膏已用得差不多了,您這一道看著像是淺了些,奴婢過兩日再為您買些回來吧。」
姜雪寧便翻過腕來一看。
是四年前的舊疤痕了。
自手腕內側中間向手掌方向斜拉出去一道,下頭深上頭淺,一看就知道是自己拿匕首劃的,用來短時間放血,大約能放上半碗。
她重又把手腕翻了回去,一雙眼底卻劃過幾分晦暗難明的光華:真不知該說老天厚待她,還是厚待謝危。固然給了她重生的機會,可卻偏重生在回京以後。
若是重生在回京路上……
她還沒劃下這一刀,這一世或許就輕鬆很多了。
只是發生的已經發生了,多想無益。
姜雪寧既已經有了離京避禍的打算,錢財就成了需要考慮的頭等大事,自然得要先弄清楚。
所以她吩咐道:「去把屋裡的東西都搬來,我要點上一點。」
兩個丫頭都愣了一下。
自家姑娘的東西向來都是沒數的,且又是個喜新厭舊的,有時候領了份例,分了東西,或者小侯爺送來一些東西,她都是帶了一回二回就扔一旁去了,也不計較它們的去向。
所以屋裡有幾個豬油蒙心的,以王興家的為首,常拿姑娘東西。
她們再不滿也沒用,因為姑娘睜隻眼閉隻眼,根本不說她們。
現在忽然要點東西……
棠兒和蓮兒對望了一眼。
棠兒還好,沉得住氣。
蓮兒卻是壓不住,振奮地握住了小拳頭,連忙道:「是,奴婢們這就去!」
姜雪寧印象裡,這四年她得著的東西不少。
可待兩個丫頭收拾了搬上來一看,就剩下兩個匣子。
明珠美玉,金銀頭面。
隨手一翻成色雖還不錯,可數量上著實有些寒酸了。
她拿起了一條剔透的碧璽珠串,笑一聲,又扔回了匣子裡,只道:「把人都給我叫進來吧,裡裡外外一個也別少。」
兩丫頭下去叫人。
可花了好半天,七八個人才陸陸續續地到齊,且站沒個站樣,輕慢而懶散。
丫鬟婆子都竊竊私語,猜她想幹什麼。
姜雪寧就坐在臨窗的炕上,半靠著秋香色的錦緞引枕,端了几上的茶盞喝了口茶,只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些人。
又一會兒,連王興家的也到了。
她上午在廊下被姜雪寧嚇了個半死,剛才方一聽說姜雪寧叫人,便急急趕來了,賠著笑:「許多事兒都還等著大家做呢,姑娘忽然把大家叫來,是有什麼事要交代嗎?」
姜雪寧懶得同她們廢話,只拿手一指擱在她們前方桌上的那兩隻匣子,淡淡道:「也沒什麼緊要事,就是看著我這匣子空了點。你們往日拿了多少,都給我放回來吧。」
王興家的臉色頓時一變。
其他人也是猝然一驚。
屋裡一下沒了聲音,安靜極了,人人目光閃爍,可誰也不說話。
姜雪寧看笑了:「都沒拿是吧?」
王興家的拿得最多,更知道這屋裡就沒幾個人乾淨,大家相互包庇還來不及,只覺得出不了大事,站出來便一臉大驚小怪地道:「姑娘說的這是什麼話!可真真是折煞老奴們了。大家都是在這府裡伺候您的,大大小小,樁樁件件,都是以您為先,誰人敢拿您東西?」
姜雪寧不聽她的,只轉眸看其他人:「你們也這般想嗎?」
其他人面面相覷。
但這種事誰敢站出來承認?
且二姑娘對自己的東西沒數他們都是知道的,就算是查出東西少了又有什麼用,也不能平白無故就斷定是她們誰拿了。
誰站出來認,那都是傻。
這點簡單的道理她們還是想得明白的,也覺得姜雪寧可能就是見東西少太多才發作,但以她外強中乾的性子,也攪不出什麼事來。
所以她問完話後,遲遲沒人回答。
裡頭還有個瓜子臉的小丫頭出來附和王興家的:「姑娘可真是想一齣是一齣,沒得張口就來冤枉我們這些辛辛苦苦伺候您的下人,平白叫人寒心!」
姜雪寧也不生氣,只道一聲:「行。」
說完她就踩著炕邊的腳踏站了起來,隨意地拍了拍手,也不管旁人,就往屋外面走。
所有人都一頭霧水。
王興家的迷惑極了,還以為她要理論幾番,沒想竟然走了。
她懸起來的心本該落下了,可無端又生出幾分隱隱的不安:「姑娘幹什麼去?」
這時姜雪寧已走出去了。
王興家的站在她背後,仔細地分辨了一下方向,忽然之間面色大變——
這方向分明是去老爺書房的!
*
方才那場面,姜雪寧已看分明了。
這幫丫鬟婆子一時是無法使喚動的。
她固然有的是辦法跟這幫人折騰,可內宅中這些小事,實在不值得她花費太大功夫,還要跟人鬥得跟烏眼雞似的。
有麻煩找爹就是了。
能盡快解決就別拖著。
孟氏跟她這個妾養大且行止出格的嫡女不親厚,但姜伯游對她卻還不錯,可能因為燕臨的原因,甚至稱得上縱容。
懲治丫鬟婆子這種事,要他句話足夠。
頂多是費些口舌解釋因由。
可這是姜雪寧拿手的,自也不怵。
姜伯游的書房在前院東角,掩映在幾棵老槐樹的綠蔭裡。
姜雪寧剛走進去是外間。
門旁立了個青衣小廝,是在姜伯游身邊伺候的常卓;裡面靠牆排了一溜兒四把椅子,其中最末的那把椅子上竟坐了一名男子,穿的是玄青的錦衣衛常服,腰上掛了塊令牌,看著高大沉穩,五官雖然生得普通,可一雙眼開闔間卻有鷹隼般的利光,透出一種深沉的算計。
姜雪寧瞧見他時,他也瞧見了姜雪寧。
當下,人便從座中起身,沉著地向她拱手為禮:「二姑娘好。」
周寅之。
上一世做到過錦衣衛都指揮使,是掌本衛堂上印的主官。
但這人是朝中出了名的「三姓家奴」。
最開始不過是姜府一個下人的兒子,受婉娘之事牽連,隨同他家人一道被發往田莊。長大後也幫著幹點莊子上的力氣活兒,還跟學堂裡的先生學了幾個字,自己讀了幾本書。
姜雪寧那時要回京,無人可依。
便請他與京中來人一道回來,送自己上京。
周寅之便提出一個要求:到京之後,請姜雪寧跟姜伯遊說上幾句,讓他跟在大人身邊做事。
姜雪寧允了。
到了京城後,周寅之便為姜伯游辦事。
姜伯游看他處事妥當,有些成算,兩年前將他舉薦到了錦衣衛,為他謀了個校令的職。他也爭氣,到今天已是正六品的錦衣衛百戶。
姜雪寧沒記錯的話,上一世,在一個月後,她便會托周寅之為她查清楚沈玠的身份。
而周寅之提出的條件是,將他引薦給小侯爺燕臨。
正所謂是「君子同道,小人同利」。
她和周寅之之間便是「因利而合」,一個有所求,一個有所需,自然應允了下來。
在勇毅侯府出事之前,他就抓住機會往上爬,成了從五品的「副千戶」。
後來姜雪寧嫁了沈玠,周寅之便自然而然地跟了沈玠。
等沈玠登了基,對他也頗為信任。
最終他官至都指揮使,與宦官把持的東廠分庭抗禮,做了很多的事,有該做的也有不該做的,算得朝中一股不小的勢力。
只可惜,下場極慘。
謝危從幕後走到台前,把持住朝政,控制住宮廷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將他亂箭射死,頭顱用三根長鐵釘釘在宮門上,讓進出的文武百官都能看到。
姜雪寧沒親眼看到過,可光是聽著宮人的傳聞,都覺得心底發寒。
說起來……
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逆黨餘孽一案,正是錦衣衛辦的。
一個念頭忽然就劃過去了,姜雪寧看了周寅之一眼,並不還禮,只平平地點了一下頭,然後便轉身對常卓道:「父親可在裡面?」
常卓道:「在裡面,不過有客。」
姜雪寧蹙了眉,回想了一下自己年少時的嬌縱德性,於是道:「我不管。我屋裡那幫丫鬟婆子反了天了,偷拿我東西,攛掇著一起來欺負我。你進去跟父親說一聲,我只拿句話,就去收拾她們!」
常卓不禁有些汗顏,但也知道這位二姑娘的脾性,硬著著頭皮應了,還真掀了裡間的簾子進去稟報。
姜雪寧就在外間的椅子上坐下來。
周寅之卻不再坐了,只立在一旁,偶爾看她一眼。
卻說常卓進去稟報時,姜伯游正親自給客人沏茶。
他生得一副儒雅面相,年將不惑,還留了一把美髯,倒有幾分氣度。
聽了常卓附耳說是姜雪寧找,他便一皺眉:「胡鬧!」
常卓抬眼一看坐在姜伯游對面那位,多少也覺得有些尷尬,越發壓低了聲音,又說道:「二姑娘說是屋裡丫鬟婆子手腳不乾淨……」
一番絮說。
姜伯游一聽忽然面露驚喜,眼前一亮:「她當真這麼說?」
常卓點了點頭。
姜伯游立時撫掌而笑:「這丫頭居然也有開竅的時候,怕不是一時怒極沖昏了頭吧?她屋裡這一起子人暗地裡不大守規矩,夫人說了好幾回,我老早就想收拾了,正愁找不著機會!你立刻去,把那一屋給我叫來!千萬別等寧丫頭回過神來,她要氣過了,再收拾就不成了!」
常卓看著自家老爺這興奮勁兒,不由越發汗顏。
姜伯游自己卻還不知,轉頭便對坐在桌對面的客人道:「居安,怕要慢待你一會兒了,我這府裡有點腌臢事,料理一下就來。」
那客人微微一笑,只道:「無妨。」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1:37:07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六章 少年心意
姜雪寧坐在外面,心裡正琢磨上一世燕臨、周寅之等人的事情,倒也沒怎麼去在意內間的聲音。
只聽得簾子一響,抬起頭來看時,姜伯游已經出來。
她立刻就站了起來,先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道一聲「見過父親」,然後才道:「為這些許小事攪擾父親,實在是女兒無能愧怍……」
姜伯游這會兒心裡別提多舒坦了,擺手道:「你那院子裡下人沒有下人樣,主人沒有主人樣,老早就該收……」
「咳咳!」
他話還沒說完,常卓立刻在旁邊咳嗽了兩聲。
姜伯遊目光向他一遞,看見他微微向他搖了搖頭,一時便醒悟過來。
雪寧這丫頭回府也有四年了,長成什麼樣,他們這些做大人的看在眼底。
屋裡的丫鬟婆子手腳不乾淨她難道不知道?
顯然是有察覺的。
可這些下人不管背地裡有多過分,當著她的面兒都是二姑娘長二姑娘短的叫,眾星拱月似的把她圍在中間,捧在手心裡,好像她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她便也就縱著這些人了。
歸根到底,這孩子是田莊上接回府來的,婉娘沒了,她與孟氏又不親厚,剛來時在京中更無一個認識的人,外表看著嬌縱,可內裡卻是脆弱且敏感。
裡頭越弱,越需要外在的東西來撐著。
姜伯游畢竟是能在朝廷上做到三品的人,更不用說掌的還是戶部這種至關重要的實職,很多事很多人他是能看明白的,這個女兒當然也不例外。
所以過往那些時日裡,即便眼見著她縱容那一屋的奴婢,他也都勸孟氏先別出手去治,只恐一個料理不好傷了雪寧的心,讓她覺得府裡都針對她。
今日也不知什麼事情觸怒,讓她起念要動一動,找到他這裡來。
可越是如此,他越不能表現出對這件事的熱衷。
若人是她自己料理的還好,若是別人忙慌慌來插手,罵她屋子裡的人,說不準她要多想,別人都幫她罵了,怒氣散了這事兒也就不成了。
姜伯游一想,不如以退為進,便忽改口道:「不過你平日裡對她們也頗為維護,想來是伺候得不錯。府裡下人們手腳不乾淨也是常有的事情,你卻要來找爹幫你主持公道,又要料理屋裡人。其實在屋裡處置也就是了,怎生要這樣大張旗鼓、大動干戈?」
真是平滑自然的一個大轉彎。
姜雪寧聽著,靜靜地看了姜伯游片刻,已看出端倪來,只一轉身:「父親說得也有道理,是女兒考慮不周,那這便回屋,女兒自己料理?」
「哎哎!別!」
她反應怎麼跟自己想的不一樣呢?
聽見有人為這些丫鬟婆子說話,難道不該更憤怒、更想要狠狠懲罰這些人嗎?
姜伯游被她這一句殺了個猝不及防,見她一副轉身要走的架勢,都沒來得及多想,一伸手就連忙把人給拉住了,露出安撫的微笑:「你說說你,來都來了,爹怎麼能讓你又自己回去料理?須知我在朝廷掌管的就是戶部,最見不得這些手腳不乾淨的!家不齊,何以治國?爹斷不能讓你受委屈!」
早這麼說不就好了嗎,偏要玩以退為進!
她這爹真是……
姜雪寧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勾,可難得覺得好玩之餘,又忽然生出幾分不可為人道的悵惘來。
做姑娘時在府裡,縱然下頭丫鬟婆子不好,也惹不出什麼大事,有什麼麻煩向燕臨一說,基本都能處置下來。可嫁給沈玠之後,沈玠固然不薄待她,可卻不會像燕臨一般什麼事都為她料理妥當。彼時又是在宮廷這種凶險之地,任是她再不擅長,也被環境逼著一步步往前走。
慢慢才磨礪出沉穩心性和與人周旋的手腕。
可那時的她再與年少時的她相比,儼然已判若兩人了。
姜伯游看著她,也覺得她眉目間好似有些微妙的變化,一時好奇便問:「往日你對她們都很『寬厚』,我和你母親都還挺擔心,今日怎麼就忽然改了想法?」
姜雪寧想想,自己的變化的確很大。
最好還是有個過得去的解釋。
抬眸轉念間,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燕臨教的。」
哦。
那個總翻他們府牆的臭小子啊……
姜伯游聞言拈鬚,心裡哼了一聲,露出一臉若有所思。
不一會兒,姜雪寧屋裡那一幫丫鬟婆子都帶到了。
個個抖如篩糠,面如土色。
姜伯游念著內間還有客人在,怕太吵著他,便命人搬了兩把椅子放在了書房外的屋簷下,只叫那一幫丫鬟婆子都跪在院子裡。
鬧這麼大動靜,府裡不少下人都知道了,悄悄在牆根下、廡廊邊探出腦袋來看。
以王興家的為首,姜雪寧屋裡伺候的所有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在這短短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裡經歷了什麼:先是原來被她們哄得團團轉的二姑娘忽然把他們叫到了屋裡,接著毫無預兆地讓她們把以前拿的東西都交出來,她們不過才否認了一輪,還以為二姑娘就算要懲治也會跟她們講講道理,結果二話不說轉身就告到老爺面前,把她們全拉出來跪在了這裡?
王興家的還要更慘一點。
她在姜雪寧剛回來要那鐲子時就受過了一陣驚嚇,只覺這位以前的確對她「言聽計從」的二姑娘,忽然之間全不按常理出牌,完全搞不明白她在想什麼,又為什麼忽然變了。
姜雪寧現在有姜伯游撐腰了,只抬手點了蓮兒一下:「去,拿兩隻大匣子來。」
蓮兒去拿來,按著姜雪寧指示擱在了地上。
姜雪寧便端了旁邊常卓奉上來的茶,輕輕一吹,飲了一口,放下才道:「話我剛才在屋裡的時候已經說過了,有拿我東西的,最好早早地去尋了放回來,我可以既往不咎。」
眾目睽睽,還有老爺在看著,下頭完全鴉雀無聲。
王興家的都不敢出來說話。
後面有個小丫頭推了她一把,她心裡恨極,也忍了不作聲,只想著等度過眼前難關再回頭收拾這小娘皮。
姜雪寧見她們還是不肯開口,便笑了。
但她也不多說話。
人跪著她坐著,有熱茶喝,有糕點吃,著什麼急?
院子中間鋪著的都是堅硬的青石板,府裡這些個丫鬟婆子雖然說不上是嬌生慣養,可也大多細皮嫩肉,沒怎麼受過苦。
剛跪一會兒還行,時間長了漸漸就有人受不住。
人跪在地上,膝蓋開始挪動,身子也開始搖晃,額頭上和後背上都浸了汗。
終於還是有丫鬟忍不住了,又急又氣,往地上磕了個頭裝委屈:「二姑娘實在是冤枉奴婢等了,往日伺候您時誰不盡心盡心哄得您高高興興的,又都知道您是什麼脾氣,誰還敢在您面前作妖那不是自己不要命了嗎?只是奴婢們想,奴婢們對主子好,主子也必疼惜奴婢。誰想二姑娘想一齣是一齣,連這種偷拿主子東西的帽子都往奴婢們頭上扣!您若要拿個賬本出來與奴婢們一一對質,奴婢們或許還心服口服。可屋裡上下伺候的誰不知道您對自個兒的東西都沒數,全由奴婢們來收拾。今日說匣子裡東西少了就是少了,多了就是多了,都憑您一張嘴。奴婢們個個出身寒微,哪兒來的錢替您堵上這個缺?」
好一張顛倒黑白的嘴。
一看,正是先前在屋裡反駁她的那個。
要不是惦記自己這一雙手多少還有金貴嬌嫩,姜雪寧這會兒早兩嘴巴子給她抽上去了。
這是料定她拿不出證據來。
尤其是她對自己東西沒數這件事,她們都清楚,咬死了這一條說,還能倒打姜雪寧一耙:須知,她嬌縱成性,若再來個眾口鑠金,可不是洗不清了嗎?
「要證據是吧?」姜雪寧那兩彎細細的眉一低,唇畔已掛了一抹笑,聲音閒閒的,「往日縱著你們是覺著你們好歹還知道屋裡誰是主子,沒想到你們現在還敢頂撞我了。真當我心裡是沒數嗎?」
所有人頓時一愣。
連唯二沒有被牽連立在一旁伺候的蓮兒和棠兒都沒反應過來。
姜雪寧看了這倆丫頭一眼,目光從蓮兒的身上移到了棠兒的身上,微微一閃,便吩咐道:「棠兒,取賬本。」
蓮兒這時迷惑極了:姑娘有賬本,她怎麼不知道?
就連穩重些的棠兒都有些茫然。
但姜雪寧並沒有讓她茫然太久:「我那書架上從上數下來第三層左起第六本就是,你去拿。」
這話一出,旁邊姜伯游頓時就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她。
姜雪寧兀自喝茶等待。
下頭跪著的那些丫鬟婆子一聽「賬本」兩個字,心裡狠狠一顫,有承受力不好的,差點就撲倒在了地上,一時只覺得心內熬煎,又不敢相信。
二姑娘怎麼會有賬本呢?
自己再貴重的東西都隨手亂扔的人,私底下居然還記帳?
簡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們真希望是自己聽錯了,一面心慌意亂地跪著,一面看著垂花門的方向,只盼著棠兒一會兒空手回來。
可惜,天不從人願!
棠兒回來了。
她自垂花門這頭走來,兩手裡捧了本頗厚的藍色封皮的書冊,上來就奉給姜雪寧:「二、二姑娘,賬冊按您的吩咐取來了。」
隔得有些遠,下面跪著的其他人根本看不到——
看似鎮定的棠兒,一雙手都在發抖!
姜伯游離得近,下意識朝棠兒手中一看,差點沒驚得把剛喝進去的茶給噴出來!
那哪兒是什麼賬本?
封皮上明明白白的寫著四個大字,「幼學瓊林」!
天知道那書架上根本就沒有什麼破賬本,棠兒按著姜雪寧的吩咐在第三層第六本看見的就是這本給孩子開蒙用的書!
可也沒辦法,硬著頭皮拿了過來。
眼下這麼大場面,棠兒簡直不敢想自家姑娘要怎麼收場!
可姜雪寧卻是面不改色,沉著鎮定地從她手中接過了「賬冊」,還翻了起來:「今年三月,我十八歲生辰的時候,母親添了一枚紅玉如意佩,點翠頭面一副;父親給了松煙墨,澄心堂紙;燕世子送了一對汝窯白瓷的花觚,一枚大食國來的夜明珠,還有整塊羊脂白玉雕成的九連環,還有……」
一隻雪白的小兔子。
是燕臨外出打獵時抓到的,說覺得那小兔子跟她很像,紅著眼可憐又可愛,捨不得殺,乾脆抓了來送給她養。
只可惜她對這兔子不上心,交給了下人看顧,沒兩個月就被養死了。
姜雪寧自然是不可能有賬本的。
她年少時根本不記這些。
可燕臨都記得。
在被軟禁宮中的那段時間,他每每踏著夜色來時,側躺在她臥榻,因習武而磨出了粗繭的手指從她面頰撫過,便會跟她說起少年時候的那些心意。
她想忘記都難。
姜雪寧眼簾低低地搭著,念了好一段後,才抬眸,看向跪在下面的那幫人。
這時哪裡還跪得住?
有一個算一個差不多全癱在了地上。
王興家的是見機最快的,只聽得她這賬本上一樣一樣都記得十分清楚,且有些物件極為特殊,若府裡有心要查,即便是當出去都能找回來,到時可就是板上釘釘的罪,被扭送官府那就完了。
關鍵時刻她豁得出去。
王興家的「咚」一聲就往地上磕了個響頭,真心實意地哭了起來:「姑娘英明,都是老婆子我豬油蒙了心。原先不敢承認,是小看了姑娘的本事。老奴家中困難,眼見著其他人拿姑娘東西,姑娘也不管,才想著先借姑娘的東西去周轉周轉,待我家裡人渡過難關,便悄悄給姑娘還回來。誰想姑娘心裡竟跟明鏡似的,把我們這些腌臢貨看得清清楚楚。老奴伺候姑娘這麼多年,當初看著姑娘回到府中,這些日子以來因做了對不起姑娘的事,欺瞞著姑娘,晚上連覺都睡不好。今日被姑娘發現,心裡反倒鬆了口氣。還請姑娘稍待,老奴這就把您的東西如數奉還,誠請姑娘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讓老奴將功折過,要打要罰都隨您,只要還能留在您身邊伺候,老奴便滿足了!」
「……」
跪在她身後的所有小丫頭差點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論臉皮厚度,她們對王興家的,簡直拍馬不及。
姜雪寧聽她這一番話,既給自己拿東西找了理由,又恭維了她,重點是還認錯表了忠心。若誰一個不留心聽了,只怕還以為這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忠僕」呢!
她覺得好笑。
當下便道:「那便滾下去拿東西吧。」
王興家的如蒙大赦,又哐哐往地上磕了三個頭,才爬起來,對姜雪寧露出諂媚的笑容後,退下去,回自己屋裡收拾東西去了。
其他人見狀哪裡還敢負隅頑抗?
先前在屋裡不認是以為事情不嚴重,剛才被叫來跪下之後就已經嚇得要死,眼見著王興家的都慫了,一時自然是人人跪地求饒,紛紛告罪回自己屋裡把東西都拿了出來,一一投入先前姜雪寧命人放在地上的匣中。
不一會兒珠翠頭面、花瓶畫軸,就已經堆得滿滿,還冒了尖。
不治不知道,一治這幫人,姜雪寧才發現,敢情自己還是個小富婆。
連旁邊姜伯游見了都不由咋舌。
乖乖,勇毅侯府到底是當朝兩大高門之一。人還沒嫁過去呢,燕臨就貼了這麼多,莫不是把自個兒家底都掏給她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1:37:25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七章 與謝危的交集
眼見著最後一個丫鬟也把自己私藏的一根金簪子放進了匣子裡,姜雪寧總算是滿意地點了點頭。
姜伯游瞥了一眼她拿在手裡的《幼學瓊林》,咳嗽了一聲,試探著問道:「她們拿的東西都吐乾淨了嗎,要不要點點?」
點?
拿這本開蒙書點嗎?
姜雪寧先前能說出燕臨在她十八歲生辰時送過的一些東西唬人,已經是極限了,再多又哪裡知道?
所以她只道:「東西她們必定是沒有還完的,想來已有不少人拿了東西出去換出去當了,可要她們再拿出點什麼來也太難為人。這兩匣子我也不點,敲打敲打她們叫她們以後不敢放肆也就罷了。父親意下如何?」
這未免有點重重拿起輕輕放下。
姜伯游蹙了眉:「不罰嗎?」
姜雪寧考慮片刻,看了看院子裡重新跪得規規矩矩的這些丫鬟婆子,道:「她們原也是府裡教調過才分到我房裡的,原本有規矩,當著女兒的面時也無不奉承逢迎,單論伺候人的功夫也不差。且叫她們出來跪著,除了少數某些個也不敢出來頂嘴。世上多的是這般欺軟怕硬之人,皆屬『庸人』。歸根到底是女兒太好說話,也太縱著,又想太多,容不下旁人說上我這一屋人哪怕一句。所以女兒想,不若給她們個機會。這一次便下去各領五個板子,罰兩個月的月錢,以後盡心伺候不再犯也就罷了。若有再犯,便拎出來新賬舊賬一起算,直接處置。」
這番話聽著平淡,落入姜伯游耳中卻生出一片百感交集。
寧丫頭真是長大了……
原以為她大動干戈,怕要打打殺殺,沒想到除了尋別人的錯處之外,竟還會反思自己的過錯,且這樣直言不諱,倒是忽然多了幾分坦蕩磊落的大家風範。
重要的是還不失仁厚宅心。
這手段雖不能說是雷厲風行,可女兒家要那麼厲害的手腕幹什麼?
姜伯游看著這女兒,不知覺間已不知比原來順眼了多少,忍不住微微點了點頭,道:「好,就按你說的辦。」
姜雪寧心底卻平靜不起波瀾。
她當然不是什麼完全的純善心腸,只不過是經歷了上一世,深深懂得了「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的道理。
就像當年對燕臨。
她固然是死活非要當那皇后,就算勇毅侯府不失勢,最終也會選擇嫁給沈玠,可何必把話說那麼絕,又何必要選在那節骨眼上說?
話說死了,人做絕了。
她要是燕臨都得恨自己,燕臨得勢還朝要欺負她,完全在情理之中。
這世上有兩件事最好不要做,一是欺負少年窮,二是逼瘋狗跳牆。
處理這些丫鬟婆子理同後者。
一則是庸人都一樣,換一撥新的還不如留著這些已經知道自己錯處更會謹言慎行的;二則發落太重,難免讓自己留下心狠手辣的惡名,且她們還要把仇恨算到自己身上,都在她身邊伺候了這麼久,錯處又不至能將她們治死,一個人一張嘴出去說,誰知道說出什麼來?
更何況有時候不處置未必比處置了差。
很多人剛才拿東西還回來的時候,必定還藏了點私,有點人拿出來多一點,有的人拿出來少一點。
姜雪寧是不知道她們各自都拿了多少,也懶得花功夫再細查。
可她們相互之間未必不猜忌。
你覺得她藏多了,她覺得我拿太少,等散了之後回頭自己掐起來,該有罪受的自然有罪受。
屆時再出什麼事,也恨不到她身上。
如此,便可落個乾乾淨淨,還博個善名,更討姜伯游喜歡,她何樂而不為?
須知將來要想出府,還得姜伯游首肯。
姜雪寧想想,請常卓命人端了個火盆來,然後站起身面向所有人:「剛才我說的話,你們都聽清楚了吧?」
下頭所有人戰戰兢兢:「聽清楚了。」
姜雪寧便不緊不慢道:「我是什麼脾性,你們伺候久了,向來知道。這一番我自領三分過責,並不是真覺得自己有什麼錯處在身,不過念你們大多上有老人要照顧,不忍叫你們因此被發賣攆出府去,壞了名聲要尋個好人家都難。我用慣了你們,以前怎麼伺候,往後更緊著點心就成。但若是誰要再錯第二次,可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王興家的伏在前面地上,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院落裡一片安靜。
周圍角落有不少悄悄來圍觀的下人僕婦,聞言也都是心頭一凜:這位二姑娘,好像變得不一樣了,以後誰若不盡心伺候著,說不準就要跟現下跪在地上的那些一樣,吃不了兜著走了。
姜雪寧抬手把那本「賬冊」拿了起來,踱步到那火盆前。
浮上來的熱氣氤氳了容顏。
她直接將書扔進了火盆,明黃夾著豔紅的火舌一下舔上來書頁吞沒,很快燒燬。
下頭跪著的所有人都看著,暗地裡鬆了一口氣。
姜雪寧只道:「這一回的事情便到此為止,不再往下牽連,也不再往下追究。你們都下去領罰吧。」
王興家的立刻又往地上磕了個頭拍起馬屁:「二姑娘真是菩薩心腸,宅心仁厚,老奴並著這些丫頭們能遇到您這樣的主子真是祖墳上冒青煙,燒了三輩子的高香!這就領罰,這就領罰……」
其他人也是千恩萬謝。
不一會兒全下去領罰了。
蓮兒、棠兒兩個都是識字的,知道自家姑娘剛才那本「賬冊」上寫的什麼字,看了這發展簡直目瞪口呆。就連旁邊伺候的常卓,都忍不住用一種「就服你拿本開蒙書胡說八道瞎嚇唬人」的眼神看著姜雪寧。
姜雪寧的目光卻是在那些丫鬟停留片刻。
她轉眸,輕聲問棠兒:「方才跪在下頭還頂嘴的那個是誰?」
棠兒一怔,回想了一下。
方才那種情形下還頂嘴的,攏共就那麼一個。
她回答道:「也是能進屋伺候的,叫甜香。」
姜雪寧便點了點頭。
這一齣好戲結束後,她也不忙著立刻告辭離開,而是跟隨著姜伯游起身,又走回了書房外間。
姜伯游看出來了:「你想處置那個丫頭?」
姜雪寧兩道細眉輕蹙,微微點頭,卻又將螓首垂下,道:「旁的人還好,沒什麼本事,頂多也就是欺軟怕硬。可這個甜香伶牙俐齒,一張嘴很能說道。女兒方才都差點被她說得啞口無言,要不是女兒真沒做下那些事,聽了她說話怕也要以為是自己的錯處了。只是一則應允了不再追究,二則女兒以前也沒有處理過類似的事情,實在不知該如何發落她。」
剛才的場面姜伯游也是看在眼中的。
那個頂嘴的丫鬟是個逼急了會咬人的,且旁人對姜雪寧都還有幾分畏懼,唯獨這丫鬟氣焰囂張好像渾不將主子放在眼底。
留下多半是個禍端。
他心念轉動間已有了打算,只直接給常卓打了個手勢,但也不明說什麼。
姜府在這京城雖然算不上十分的大戶人家,可宅院裡有些手段都是知道的。
常卓心下瞭然。
他應了一聲:「小的記下了。」
姜伯游則用手撫了撫姜雪寧的背,對她道:「此事到此便告一段落,這丫頭自有人去料理,你便不用擔心了。不過說起來,今日這一番言語作為,也是小侯爺教的嗎?」
那自然不是。
只是姜雪寧當然不會跟人說自己是重生的,先前已經拉燕臨當過了擋箭牌,也不多這一次,便點了點頭:「也是燕臨教的。」
姜伯游於是嘆了一聲:「勇毅侯府後繼有人啊。」
姜雪寧垂眸不言。
姜伯游便道:「你也累了,回去歇下吧,昨兒一夜沒回,今兒又鬧出這麼大動靜,晚上記得去跟你母親請安,也好叫她放心。」
姜雪寧應下:「是。」
算不上特別親厚的父女兩個這便算敘完了話。
她躬身告退。
姜伯游則重掀了簾子你書房內間去,開口便笑一聲:「居安,可等久了吧?」
這一瞬間,才往後退了一步的姜雪寧,整個人都愣住了。
一股惡寒從腳爬到頭!
分明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而已,可撞進她耳朵裡時,卻尖銳地囂叫著,轟出來一片令人震悚的徹骨!
她轉過眼眸,正好瞥見那門簾掀開時露出的書房一角:雕琢精細雅緻的茶桌上,攤放著一卷書,一隻修長的、骨相極好的手伸了出來,輕輕翻過一頁,無名指的指腹習慣性地順著書頁邊沿輕輕一劃,十分自然,然後虛虛地壓在了書頁那一角上。
這動作姜雪寧可真是太熟悉了!
不管是上一世她入宮伴讀聽他講學時,還是後來當了皇后偶然踏足內閣看他與沈玠處理朝政時,又或者是沈玠被毒殺後,她又驚又懼走過御花園卻發現他正坐在亭中讀奏摺時……
這人舉手投足天然一段風雅。
便是殺人不眨眼時,也霎是好看。
謝危,字居安!
在這短暫的一剎那,姜雪寧腦海裡所有與這人有關的記憶,全部以恐懼的姿態,翻騰上湧!
想起尤芳吟說:「前朝有一個巨大的秘密,但凡有點頭腦的人知道,都不至於行差踏錯。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想起自己前世的結局。
想起了她手腕上那一道至今不能消磨掉痕跡的舊疤!
姜伯游已經走了進去。
門簾重新垂下來。
但姜雪寧的世界安靜極了,能聽見裡面傳來的交談聲。
姜伯游嘆氣:「唉,剛才是寧丫頭的事。她也算是讓我操心久了,沒想到這回倒拎得清。你沒做父親,肯定不知這感覺。說起來,當年你秘密上京,還是同她一塊兒呢。一眨眼,竟都四年啦!」
他對面那人似乎沉默了片刻。
接著才淡淡開口,嗓音有若幽泉擊石,低沉而有磁性:「寧二姑娘麼……」
這一時,後頭的常卓也端香進去。
簾子再次掀起來一角。
姜雪寧於是清楚地看見了那一片覆了天青色縐紗的袍角,輕輕一動,是坐在茶桌一旁的那人向著門簾的方向側轉了身。
即便看不見他臉,也觸不到他目光,可這一刻,她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他是向著還站在書房外間的她望了過來!
分明隔著門簾,卻彷彿能透簾而出。
姜雪寧只覺自己一顆心忽被一隻巨大的手掌攫住,連氣都差點喘不上來!
方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四年前太子少師謝危孤身一人秘密入京,輔佐當時的三皇子沈琅登上皇位;所有人也都知道戶部侍郎姜伯游從龍有功,在四年前掩人耳目,暗中助謝危入京,不大不小也算得功臣一位。
可少有人知道——
當年姜伯游假稱他是姜府遠方親戚,使他與自己流落在通州的嫡女一同上京,而後來運籌帷幄、力挽狂瀾的帝師謝危,彼時就藏於姜雪寧車中!
別人都叫「姜二姑娘」,獨他謝危與人不同,要喚一聲「寧二姑娘」……
姜雪寧千算萬算,又怎算得到今日姜伯游書房裡的「貴客」就是謝危?
她早該有所警覺的。
朝野上下有幾個人敢一句話不說,直接把個錦衣衛百戶周寅之丟在外面,讓他一聲不吭毫無怨言地等著?
姜雪寧不知自己是怎麼從書房裡退出來的。
她只知道她的腳步前所未有地平穩、鎮定。
一直到出了書房,上了迴廊,眼見著就要回到自己屋裡了,她腳下才忽地一軟,毫無預兆地絆了一下,扶了旁邊廊柱一把,慘白著一張臉,癱坐在了廊下。
錯了。
剛一重生回來就犯了個致命的大錯!
她永遠記得當年第一次見謝危時的情景。
風寒尚未痊癒的男子,面有病容,穿著一身毫無贅飾的白布衣,抱了一張琴,神情間有些懨懨,但唇邊卻含著笑,走到馬車旁,向她略略頷首。
那時她並不知道,這個人將成為後來權傾朝野的帝師,更不知道這個人將屠戮整個皇族……
如果知道,在那一段路途中,她或許會選擇收斂自己惡劣的脾性,對這個人好一些。
不……
如果知道,她絕不會在荒山野嶺危難之時,為他放那半碗血作藥引!
上一世,他的刀劍對準蕭氏、對準皇族之初,她曾質問謝危怎敢做出這樣傷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
謝危用朱紅的御筆在那份名冊上輕輕地勾了一道,然後回道:「你不是天,又怎知我是傷天害理,而不是替天行道?」
姜雪寧全然怔住。
他便又擱下筆,靜靜地望著她:「至於娘娘,能活到今日,已是謝某最大的仁慈。當年我病中糊塗,曾對娘娘吐露過一些大逆不道之言。幸而娘娘那時記性不好,又心無成算,入京後我命人三番試探,娘娘都全無印象。我方才放了心,饒娘娘多活了兩年。不然,謝某封少師的那一日,娘娘已身首異處了。」
那時他笑了一笑,伸出手來在自己的脖頸上輕輕一劃。
姜雪寧便覺自己渾身都被浸在冰水裡。
而他含笑的神情卻比當時的夜色還叫人發寒。
換言之,謝危入京後沒殺她,是因為她不記得且不聰明!
如今這番話再一次迴蕩在耳邊,再回想起那一句意味深長的「寧二姑娘」,姜雪寧抬起了自己的手,覆在自己脖頸上時,才發現手指尖已失去了溫度,在戰慄!
謝危不是善類。
在上一世最後那兩年裡,他的名字,就像是一片巨大而濃重的陰影,籠罩在整座朝堂、整座皇城,讓人連走路都要害怕得低下頭。
棠兒、蓮兒見她這般嚇得慌了神:「姑娘、姑娘您怎麼了!」
姜雪寧現在也不記得那些大逆不道之言是什麼,但她重生回來反而知道得更多,且這一點也不妨礙她判斷自己很快可能陷入的處境。
謝危會動殺機。
幾乎沒了知覺的手指慢慢放下。
她眨了眨眼,聲音有些恍惚:「棠兒,你回去看一看,周寅之還在不在……」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1:37:40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八章 木芙蓉
這一世,姜雪寧原本沒打算再與周寅之有接觸。
可現在忽然撞見謝危……
她須自保。
周寅之雖是個小人,可與小人相交的好處便在於只要有利可圖,便可同道而行,各取所需。
今日她來找姜伯游,拿著一本《幼學瓊林》充當賬冊,給屋裡下人立威這檔子事兒,只怕已被謝危收入眼底。即便算不上老謀深算,可怎麼也跟「不聰明」三個字不沾邊了。
上一世她是真的心無城府。
對京城與朝堂一無所知。
十四歲不到十五的年紀,正為自己的遭遇和命運徬徨,也不知京中等著她的陌生的父親和母親,將會是什麼模樣,還遇上天教作亂,與謝危受困於荒野,一顆心是全然的恐懼與惶然,哪裡有心思去揣度一個人病中言語背後的深意?
她都聽過,但真的忘了。
後來絞盡腦汁回想,也不過勉強記起「沈琅品性不堪大任」「黎民百姓是人,九五之尊也是人」這樣的話。
就算如此,謝危也還對她三番試探才肯罷休;這一世雖已經過去了四年,可他在見了她今日行事之後,未必不會回頭思量,懷疑她其實記得他說過的話,只是慣會裝傻,矇混過關!
午後的庭院,幽靜極了。
花架上垂下來細細的枝條。
西斜的日影如赤紗一般覆在了廡廊上,台階前。
姜雪寧吩咐了棠兒去找周寅之,自己卻在廊下坐了良久,終於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眼下的處境,有三種方法應對:
第一,繼續硬著頭皮裝傻。
畢竟她先才表現歸表現,立威歸立威,可鍋都甩給了燕臨,對姜伯游也說都是燕臨教她的。燕臨那邊她更不擔心露餡兒,只怕她殺了人回頭說是燕臨幹的,燕臨都會認下來。
且如果勇毅侯府不出事,燕臨也能庇護她。
問題是,謝危會不會信?
第二,學一回尤芳吟,投靠謝危。
這位披著聖人皮的魔鬼可是她上一世的大贏家,且除了蕭氏一族、皇族和天教起義的亂黨之外,他並不嗜殺。
但問題也有。
燕臨有勇毅侯府,兵權在握;尤芳吟商行天下,富甲一方。
她呢?
她有什麼本事和籌碼,能讓謝危看中,接受她的投誠?
第三,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和謝危對著幹。
她知道他身上最大的秘密,甚至知道他最終的圖謀,甚至知道朝堂上的一些動向,擁有著重生賦予先知先覺的優勢,在往後很多事情上可以佔得先機。
可問題是——
現在謝危已是一朝帝師,她還只是個閨閣姑娘,地位與權勢懸殊,只怕還沒開始跟人家作對就被弄死了。且謝危的智謀是活的,她所知的前世之事卻是死的,又怎知一定能鬥得過?
尤芳吟常說「條條大路通京城」,可現在姜雪寧前看後看,條條路都是窄小的死路!
當然,其實還有第四個辦法。
謝危再厲害也是一個男人,她上一世能用女人的手段哄得男人們團團轉,這一世自然也可以嘗試著去哄一哄這位智計卓絕的帝師。
若謝危能成為她裙下之臣……
只是這想法才剛一冒出來,她就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立刻將其按了下去,對自己道:「不,萬不能有這般可怕的想法……」
謝危跟沈玠,跟燕臨,跟周寅之,甚至跟張遮……
是不一樣的。
姜雪寧不會忘記,她上一世覺著自己走投無路時,就動過這樣的念頭:夜裡換上了一身鵝黃的宮裝,妝得明麗動人,端了御膳房一盅熬好的湯去到西暖閣。然而謝危抬眸注視她,見著她衣著與妝容,眸光深暗,眉尾幾不可察地一揚,便已將她看穿,淡淡對她一笑:「娘娘自重。」
那晚她又羞又愧,簡直落荒而逃。
現如今只要一想起當時的場面,姜雪寧都還有一種挖個坑把自己給埋掉的衝動,怎可能還要作死去經歷第二次?
在謝危這等人面前,那是自取其辱!
所以,以她眼下的情況看,最好最可行的方法是第一種和第二種。至於第三種,姜雪寧已直接把它跟死路劃在了一起,不被逼到魚死網破的絕境,她絕不想與謝危作對!
想明白這一切之後,見周寅之就變得很重要了。
不管是很快就要發生的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舊案一事,還是單純地出於讓自己變得有利用價值、有籌碼的目的。
只是姜雪寧並沒有等來周寅之。
棠兒還沒回來,前面不遠處就走來個婆子,一見到她坐在廊下,面上便堆了幾分笑,上來跟她行了個禮,道:「老奴正準備去找二姑娘呢,沒想到二姑娘坐在這裡。夫人聽說老爺把您屋裡的人叫過去打打殺殺的,也不知是個什麼情況,叫老奴來請二姑娘過去見見,問上一問。」
這是孟氏身邊伺候的。
姜雪寧對這婆子沒什麼印象,但聽她的話也能猜出來。
只是她方才驟然撞見謝危心下煩亂,此刻又想見一見周寅之,平白來個人叫她去見孟氏,心內著實不大爽快,連著臉色都不算很好,只冷淡地應了一聲:「知道,這就去。」
*
孟氏正在自己屋裡同姜雪蕙說話。
前頭姜雪寧找姜伯游料理屋裡丫鬟僕婦的事情傳過來時,兩人都有些驚訝。
孟氏知道昨夜姜雪寧沒回,便正好叫姜雪寧來,一來問問前面情況,看看自己這被妾養大的女兒又在想什麼,二來再沒規矩也該有個限度,未出閣的姑娘一夜不回算個什麼事?
沒多一會兒,姜雪寧來了。
她對生母孟氏本不親厚,孟氏也不喜她規矩不嚴、生性放縱,所以對孟氏態度本就生疏,又瞧見有姜雪蕙在場,行禮時的聲音便越發寡淡,例行公事一般:「女兒給母親請安。」
旁邊的姜雪蕙直接被她無視。
孟氏一聽知她對蕙姐兒心存芥蒂,描得細細的兩道柳葉眉便蹙了一蹙,但也不好說她,只道:「起來吧,今日是怎麼回事,忽然跟丫鬟婆子大動干戈?」
姜雪寧便答:「她們在屋裡不規矩久了,今日來越發猖狂。昨日與燕臨出去時提起,燕臨教了女兒一個法子來治她們,所以回來才有今日之事。若不慎驚擾了母親,是女兒的罪過。」
旁人提起燕臨都要叫一聲「小侯爺」,或者「燕世子」,就連姜伯游和孟氏也不例外,畢竟勇毅侯府勢大,且執掌兵權,甚得聖心,並不是誰人都輕慢得起的。
可姜雪寧倒好。
開口閉口直呼其名,足可見燕臨對她有多縱容。
孟氏聽著,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
雖然燕臨的出身在整個京城裡都算得上是數一數二,除了誠國公府蕭氏一族的子弟,無人能出其右,可這也是個行事孟浪膽大的。
寧姐兒剛接回來那陣還算聽話。
可自打認識了燕臨,成日裡女扮男裝頂著「姜府表少爺」的名頭出去廝混,還要閤府上下為她遮掩!
孟氏覺著,有必要說上一說了:「往日你與燕世子出去,我雖覺著過分,可畢竟這件事老爺已經默許,我自不好置喙。然而寬容並非縱容,寧姐兒,你自己心裡得有個數。大姑娘家在外頭一夜不歸,成日鬼混,事情若傳出去,你畢竟有世子為你兜著,且你既然做了,想來也是不把那些流言蜚語放在眼底。但你姐姐有如今也是待嫁閨中,你自己的名聲壞了不要緊,外人提起來說的總是姜家姑娘,如此又把你姐姐置於何地?」
孟氏這話佔情佔理。
她的所作所為若傳出去的確會牽累到姜雪蕙。
理智告訴姜雪寧,她不該覺著這話有什麼不對,可心底裡卻偏有一股戾氣浮了上來,讓她悄然握緊了垂在身側的手掌,只斂眸道:「母親說的是,女兒往後會更謹慎些。」
孟氏聽她答得敷衍,人站在這裡又是這般臉色,一時也有些火光起來。
「啪」地一下,她把手裡茶盞壓下就要訓她。
旁邊的姜雪蕙看見著場面簡直眼皮一跳,心裡面長嘆一聲,只覺母親雖是為了她好,可這般的言語和苛責無疑是將妹妹往她們對面推,且這賬回頭說不定又要算在她身上,哪裡還敢坐視孟氏發作?
姜雪蕙忙握住了孟氏的手,及時截住了她的話頭:「要知道妹妹往日連燕世子的話都未必聽的,如今也肯聽得旁人話來料理自己屋裡的事情,可見心性是成熟穩重了。燕世子既能讓妹妹變得更好,母親又何必擔心什麼流言蜚語?妹妹將來的婚事體面,對府裡來說也是好事一件,我的婚事未來也未必不沾妹妹的光,還請母親放寬了心。今日我遇著那王興家的刁難,還是妹妹出面為我解了圍呢。」
姜雪寧心道那不過是見王興家的背地裡猖狂胡言且拿她東西,可跟姜雪蕙沒太大關係。
此刻便冷眼看她拿瞎話安撫孟氏。
孟氏聽聞後,一想也的確是這個道理。
只是她先前說出來的話要收回去也難,一抬眼又見著姜雪寧死氣沉沉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五官雖有些像她,可眼角眉梢那一股韻致,無不讓她想起婉娘那個賤人。
她一下就沒了心情,擺手道:「罷了,反正你的事有你父親做主。回去吧,晚上也不用來請安了。」
「是,女兒告退。」
孟氏不願多看她一眼,姜雪寧還懶得多留呢。
她乾淨俐落地行禮退出。
這時天色將晚,晚霞璀璨。
西廂後面的牆下,種著一片木芙蓉,粉色的花朵或深或淺,被霞光一照,看著豔豔的一片。
她帶著蓮兒從下頭經過,一朵木芙蓉忽然就砸到了她頭上。
那盛開的木芙蓉滾落下來,姜雪寧下意識伸手接住,然後抬起頭來一看,竟瞧見燕臨一身玄黑長袍,革帶束腰,大喇喇坐在那開滿了木芙蓉的牆頭,一腿屈起,一手扶劍,向她笑:「今日日講結束得倒是早,可被聖上拉著說了半天的話,這會兒才出宮來。後天是重陽,京裡有燈會,我想帶你去看。」
晚霞落在花上,也落在他臉頰。
姜雪寧忽然被晃了眼,恍惚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說了什麼:重陽燈會。那就是上一世跟著沈玠出宮的樂陽長公主沈芷衣,遇到女扮男裝的她,喜歡上她的時候……
作者: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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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7 01:38:02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九章 尤府請帖
姜雪寧雖是重生回來,可唯二的好處就是這比身體要成熟了不少的腦子和對以後發生的一些事情的先知先覺,真要論起處境來,實要比前世還要糟糕。
她認真地考慮了一下。
其實這一世如果能勾搭上樂陽長公主,無疑是又在燕臨之外,為她的安全加了一層保障。
只是她又的確不是男子,若女扮男裝先讓沈芷衣對她生情,後又被她知道真相,只怕結局跟上一世差不多。
天知道她上一世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搶了姜雪蕙入宮伴讀的機會——
結果入宮第一天就撞見沈芷衣。
那時她才知道,重陽燈會上遇到的那個沈玠帶來的姑娘,實是當今聖上沈琅的妹妹,樂陽長公主沈芷衣。
而這一次入宮的伴讀,實都是為她挑選。
於是姜雪寧倒了大黴。
沈芷衣發現她是女兒身之後,當即便黑了臉,大約是竟然覺得自己一腔痴心錯付,不能接受,面子上也掛不住,接下來便對她處處刁難。
燕臨從小與沈芷衣算一塊兒玩到大,因此與沈芷衣吵了好幾回。
沈芷衣便又記恨上她,覺著她言語挑唆,讓燕臨與自己生了齟齬,越發變本加厲地為難她。
雖然這位長公主其實不會什麼真正磋磨人的手段,可在當時的姜雪寧看來都是很難接受的,以至於現在回想起那段日子來都覺得色調晦暗。
豔粉的木芙蓉被她兩手捧在掌心,前世與沈芷衣有關的記憶都從腦海中劃過,姜雪寧抬頭凝視著燕臨,忽然覺得他的少年心性,真已在言語裡體現得淋漓盡致。
他是霸道的,不懂遮掩的。
才一來,就對她說,「我想帶你去看」,而不是「要不要一起去看」。
姜雪寧微微笑了一下,忽然生出幾分戲弄的心思來,問他:「重陽燈會是九月初九,可今日才九月初七,你就來找我?」
燕臨原還十分瀟灑地坐在牆上。
她這話一出,他目光卻頓時變得有些躲閃起來,連扶著劍的手指都緊了些,只是一轉念又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心虛的必要,於是立刻又變得理直氣壯起來:「要你管,我願意!我就是想來看你,怎麼了?」
侍立在姜雪寧身邊的蓮兒目瞪口呆,連忙把頭埋了下去,不敢抬起來多看一眼。
姜雪寧未料他言語如此大膽而直白,想到前世那些事,又不由有些沉默下來。
燕臨不滿:「去不去呀?」
姜雪寧勾出一抹稍顯歉意的笑容:「這回我不去。但若是你下一次要看什麼燈會,便來尋我,我再與你一道去。」
她其實也可以穿女裝出門。
這樣便可避免被樂陽長公主看上。
但女裝出門難免招人注意,很不方便,倒不如不去,且她本也對什麼燈會沒有興致。
燕臨皺了眉:「你這話說得奇怪,怎生是『這回』不去?這回與下回又有什麼分別?不過是每一回的燈不同罷了。還是你重陽那日有別的事,去不了?」
姜雪寧想了想,乾脆給自己找了個藉口:「今早回來有些頭暈,想在家裡歇兩日。」
燕臨便打量打量她臉色。
的確不算好。
他的寧寧比別人白一大截兒,站在光下時,那肌膚像極了剔透的玉質,叫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輕撫。回了府之後又換了一身衣裙,不再是往日他常見著男裝打扮。過了十八歲的少女身段已然玲瓏有致,此刻站在花樹下,兩手捧著他方才砸下去的木芙蓉,削蔥根似的手指搭在那披著紅霞的豔豔粉瓣上,一張巴掌大的臉抬起來,微微仰著看他,目光溫和而澄澈,是一派動人的明麗與繾綣。
剛來時不曾注意,這一打量卻撩動了少年的心事。
只盼著加冠之日早些來。
好把這樣好看的她娶回家來寵著。
燕臨對上她目光,又咳嗽了一聲,稍稍避開些許,才道:「都怪我昨夜不知輕重,也沒看顧好你,叫你偷偷喝了好幾杯,醉成隻懶貓。罷了,那這幾日你好好在家歇著,我打聽打聽下一次燈會是多久,回頭給你補上。」
姜雪寧正想回他。
不料遠處另一頭忽然傳來一聲喊:「好啊,又叫我逮住你來爬牆!信不信我回頭告到侯爺面前,叫他來評評理!有你這樣做世子的嗎?」
竟是姜伯游經過時恰好看見了這邊的情況。
燕臨頓覺頭疼。
姜伯游二話不說甩著袖子就往這邊來,恨不能找根長竹竿把燕臨戳下來:「小侯爺,你這般做也太過分了些吧?我府裡可不止寧丫頭一個姑娘!」
燕臨不懂:「可我只看她一個啊。」
姜伯游氣得鬍子都吹了起來:「反正不許你再爬這牆了,您堂堂一侯府世子,有事走前門或叫手底下下人傳個話,老夫都不說你。像這樣,成什麼體統!」
燕臨跟姜伯游早就熟了,手腕一轉,便將那柄長劍一翻,半點不怵地開了個玩笑:「姜大人不必動怒,這牆修來不就是讓人爬的嗎?您要覺著不高興,回頭就把這院牆修得高高的,正好借晚輩練練本事。」
姜伯游一時氣結,說不出話來。
燕臨卻看天色已經不早了,心裡雖還想多看姜雪寧一會兒,可的確也要回府給爹娘請安,所以回眸看她道:「今天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
姜雪寧點了點頭。
燕臨便手一撐,自那開滿了木芙蓉的牆頭縱身一躍,眨眼便到牆那邊去了,沒了蹤影。
原地只留下姜伯游瞪眼生氣。
姜雪寧見狀一笑,也不知為什麼竟覺得心情舒暢不少,只跟姜伯遊行了一禮,便轉身回房。
只聽得姜伯游在她後面嘀咕:「這叫個什麼事兒!」
*
姜雪寧回到屋裡的時候,棠兒早已經等候有一會兒了,見著她便道:「方才依著姑娘的吩咐去找了周大人,周大人一聽說是您要找,便在外頭等著。只是您被太太叫去,一會子不見回,周大人那頭又有事來找,等不著便去了。但留了句話給您,說姑娘有事,府裡又不方便的話,若不嫌紆尊降貴,也可去斜街胡同尋他,必不敢怠慢姑娘。」
回來都這天色了,姜雪寧也沒指望能見著周寅之。
但總歸對方還留了句話。
若對著前世發生的事情來看,這段時間的周寅之正是千方百計想要搭上燕臨的時候,只怕也是十分想要見她一面。
她只道一聲「知道了」,打算尋個方便出門又不引人注意的時候,便去找周寅之談上一談,然後便落座在了臨窗的炕上。
一伸手要端茶時,忽瞧見几上竟有一張帖。
姜雪寧微一揚眉,拿了起來:「這是什麼?」
早些時候,棠兒被蓮兒一驚一乍拉進屋裡來的時候,手裡其實就捏著這張帖,但接下來伺候姜雪寧沐浴、用茶等事,險些給忘了,這時見狀便想起來,連忙道:「是清遠伯府幾位小姐送來的帖子,請姑娘重陽那日去他們府上賞菊。帖子今晨才遞到府上,奴婢早先想跟你說來著,後來耽擱著竟差點給忘了。」
「清遠伯府?」
姜雪寧眼皮忽地一跳。
「可是清遠伯尤府?」
棠兒瞧她這反應,覺著有些意外,可又不知她為什麼這般反應,便道:「是尤府。清遠伯府在京中算不得什麼名門,襲爵到如今已是一代不如一代。府中兩位小姐雖善弄花草,可這一封請帖倒與誠國公府邀人賞菊的時間撞了,京中能收著誠國公府請帖的只怕都不會去清遠伯府。剛才來人說誠國公府的請帖也下到了太太那邊,想來是要帶著您與大姑娘一塊兒去。這伯府的請帖,姑娘實不必在意的。」
不必在意?
怎能不在意!
清遠伯尤府啊。
她前世所識的尤芳吟便是伯府的庶小姐,在外人口中是「一朝落水性情大變」,最後經商,成為了大干最富庶之地江寧城裡最富有的那個人。
可這一朝落水,恰恰就發生在清遠伯府重陽賞菊的那一日!
也就是說,後世商行天下、富甲一方的尤芳吟,現在還沒有落水,也還沒有真正地來到這個世上!
現在清遠伯府的尤芳吟,與她上一世曾經結識的和這一世想要重新結識的尤芳吟,並不是同一個人。
尤芳吟曾說,她是「穿越」來的。
姜雪寧當時聽不懂這話,只聽懂她說她從一個遙遠的、已經回不去的地方來,本不是他們這裡的人。
可在她重生之後,竟隱隱能理解尤芳吟的意思了。
尤芳吟終究是孤獨的,旁人只知她行事與週遭不同,當她是離經叛道、膽大妄為,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與周圍人並不一樣。
或許都不是一個「世界」。
在姜雪寧的瞭解中,「世界」這個詞是佛教喜歡講的,但尤芳吟好像總喜歡用它來代替「天下」二字。
此時此刻,望著手中這一張描了花樣已極盡雅緻的請帖,姜雪寧先前臉上還掛著的細微笑意,一點一點地隱沒了。
又一個選擇擺在了她的面前。
若尤芳吟這一世如上一世般來到此界,她或許是少數幾個能理解她的人之一,畢竟上一世在被軟禁的那些天裡就成為無話不談的知己,證明她的確與尤芳吟契合。憑藉尤芳吟的本事,再憑藉她重生回來的先知優勢,兩相合作,只要前期小心謹慎,好生經營,未必不能與謝危鬥上一鬥。
用尤芳吟的話講——
她會成為姜雪寧的「金大腿」。
可偏偏,姜雪寧還知道:尤芳吟骨子裡是厭惡這個世界的。
這一天晚上,躺在那輕紗垂下的床幔裡,她輾轉反側,久久難以入眠。
前世記憶在腦海中翻湧。
一閉上眼,夢裡恍惚朦朧間,竟又回到當初被困在坤寧宮中,與尤芳吟下棋、喝酒、玩葉子牌、說真心話的那些日子。
一時是她穿著一身布衣,把滿架的經史子集都往火盆裡扔時候的酣暢淋漓;
一時是她赤腳走在地上,於夜涼如水時哼唱那些她從未聽過的歌謠時的隨性瀟灑;
一時又是她喝醉了,拎著酒壺,坐在那窗沿上,悵然望著宮牆外那一輪滿月時落寞寂寥……
尤芳吟歪在榻上說:「娘娘,我從遠方來,那是一個比此間好得多的時代。我在局外,你在局中。我從不覺得女子有點野心有什麼錯,想當皇后便想當皇后吧,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錯的不是你,是此間世界!」
尤芳吟舉著酒盞輕嗤:「可憐,可笑!」
尤芳吟也指著天邊那圓月說:「旁人看我富甲一方,天下沒有我用錢買不到的。可我看自己,卻是個可憐蟲。一顆自由心,卻困於囹圄之間,苦厄不得出。娘娘,你可知,在那方世界,也有朋友想念我,也有父母待我孝順……」
那一字一句,在姜雪寧的夢裡漸漸變得哽咽,竟是浸滿了淚。
一夜過去,不能成眠。
姜雪寧第二天一早起身時,一雙眼裡都爬上了淡淡的血絲,更覺出了一種連她都難以捕捉的徬徨。
她實在太需要尤芳吟了。
可同時,重生又賦予了她改變這位知己命運的機會。
棠兒看見她模樣擔心極了。
姜雪寧卻只問:「清遠伯府的請帖還在嗎?」
棠兒小心翼翼地道:「還在,您要去嗎?」
姜雪寧眨了眨眼,過了好久,才道:「去。」
總是要去的。
可去了之後,要怎麼辦呢?
她不知道。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1:38:19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章 尤芳吟
清遠伯府賞菊之宴明日便開,得了姜雪寧這一個「去」字以後,棠兒便擬了一封回帖,著人送往清遠伯府。畢竟發了請帖也只是邀請,並不是每個收到請帖的人都會去,若給主人家回個帖,待宴會那一日也好提前安排。
只是這事輾轉便被燕臨知道了。
這日日講結束他和沈玠出了宮,在沈玠府邸煮茶,一張俊臉黑沉沉的,發了脾氣:「我問她九月九看不看燈會,她不去;人請她重陽節賞菊,她倒巴巴去了。清遠伯府這等破落戶,她是成心要氣我嗎!」
小兒女的事,沈玠不好插話,只瞧著他。
燕臨想不過,心裡還吃味。
茶盞剛端起來,喝不下,又給放了回去。
他皺起眉來便喚:「青鋒!你回府去看看,清遠伯府的請帖我們府裡有沒有,有的話去回個帖,到時我也去。沒有的話,沒有也得有!只管帶我名帖遞了去,還敢攔我在門外不成?」
青鋒猶豫了一下,小心提醒:「可是世子,誠國公府的也送了帖來,若您屆時去了清遠伯府……」
誠國公府蕭氏一族,是京中唯一能與燕氏並肩的大族。
二十多年前兩家還有過姻親。
可現在麼……
燕臨一聲冷笑:「誠國公府是大人們一起宴飲,小輩們不過作陪,且我們勇毅侯府與誠國公府早就老死不相往來,我不去有什麼稀奇?你廢什麼話,趕緊去。」
青鋒不敢多言,只問:「那要告訴二姑娘嗎?」
燕臨悶悶道:「不告訴。我倒要看看,屆時她見了我,能找出什麼鬼話敷衍!」
沈玠笑他:「你這脾氣啊。」
可說完了,細一琢磨,竟然道:「既如此,我也陪你去清遠伯府湊個熱鬧好了。」
燕臨挑眉看他。
沈玠卻慢條斯理地飲了茶,解釋道:「你也知道宮中近來的傳聞,都說皇兄想要立我為皇太弟。今日從文華殿出來時,謝先生點了我,說朝中人言可畏,縱我問心無愧,近來也最好與蕭氏疏遠一些。」
誠國公府也就是蕭氏,是當今太后的母族,也是當今聖上的外家。
沈玠與沈琅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聖上的外家自然也是他的外家。
只是如今時機的確特殊。
皇兄畢竟是皇帝了,蕭氏又勢大,雖風傳皇兄要立他為皇太弟,可他與蕭氏走得近了,也難免不引起皇兄的猜忌與懷疑。
燕臨垂眸沉思片刻:「謝先生倒肯指點你。」
沈玠倒不在意,只道:「先生君子氣宇,聖人遺風,對誰都好的。」
*
誠國公府與清遠伯府同發帖請重陽賞菊宴的事情,在京中高門大戶之間早已經悄悄傳遍了,許多同時收到兩府請帖的人,大多都準備去誠國公府。
無他,蕭氏一族太顯赫了。
門第不怎麼高的,上趕著攀附;
門第本身就夠高的,瞧不上清遠伯府破落戶。
所以雖覺得這件事很駁尤府的面子,可很多人也不得不找了個藉口,甚至連藉口都懶得找,就推掉了清遠伯府這邊。
大家都猜這回該沒幾個人會去伯府。
可誰也沒想到,下午時候忽然傳出消息,說勇毅侯府小侯爺與臨淄王殿下回了帖,明日竟要一同赴清遠伯府的宴!
一時間人人驚掉了下巴。
連伯府裡都是一片茫然,人人面面相覷:我們和勇毅侯府有交情嗎?誰認識小侯爺?哪個搭上了臨淄王殿下?有說過幾句話嗎?平白無故人怎麼來了?
但緊接著就是狂喜。
原本和誠國公府撞了辦宴的日子,他們是既誠惶誠恐,又尷尬不已,這些日子以來收到的回帖稀稀拉拉沒幾封也就不說了,打開來看還有一半是婉拒的。
尤府這裡都能預感到明日開宴時的淒涼景了。
可忽然之間說臨淄王殿下和小侯爺要來,這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喜訊,要知道這兩位爺的身份在整個京城都是首屈一指的!
閤府上下頓時振奮了起來。
到得晚間,大約是燕臨和沈玠明日要來的消息已經傳開,各種回帖和拜帖,便雪片似的朝清遠伯府飛來。
原本他們預備下了桌席,只以為是多了。
可沒想到拿著算盤扒拉一下,竟還不夠!
於是連夜張羅起來,一晚上府裡庭院都是燈火通明,生怕沒準備好,明日慢待了貴客。
尤府兩位嫡小姐,大小姐叫尤霜,二小姐叫尤月。
姐妹二人姿色都算中上。
聽下人說臨淄王和小侯爺要來時,兩人都睜大了眼睛,驚得以手掩唇。
下人滿面都是喜色,只對她二人道:「伯爺交代了,這一次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大小姐和二小姐可要準備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這句話說得含蓄。
可尤霜尤月二人都聽懂了,面上微微一紅,口中卻道:「父親可真多事,這等重要的宴,我們姐妹自然不會丟了伯府的體面。」
下人連聲道「是」。
尤霜轉念一想卻覺得事不尋常。
她面容要清冷些,只凝眉思索:「真是奇怪,我們伯府何時攀上了勇毅侯府?也從沒聽說哥哥們與小侯爺和臨淄王殿下有什麼交情,今日怎麼說來就來?」
而且回帖的時辰也太晚了些。
倒像是臨時決定來的。
尤月則喜形於色。
她長相要濃豔些,年紀也小,一身鵝黃色的長裙看著十分嬌豔。
聽姐姐這番話,她不甚在意:「姐姐就是多心,還不興人家臨時興起想來嗎?都說蕭氏與燕氏不和,燕世子說不準是故意下誠國公府面子,所以才來的。」
倒不是沒這個可能。
可是……
「便是要下誠國公府的面子,不去也就是了,如何輪得到反來給我們伯府做面子?」尤霜是做姐姐的,也跟著母親學過許多事了,總要想得深些,便問那下人,「我問你,燕世子和臨淄王殿下的回帖來之前,還有誰說過要來?」
那下人掰著手指頭數:「世子和殿下之前,回帖說要來的人不多,攏共也就商山伯府,御史台周府,哦,上午時候還有戶部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
尤霜不由皺了眉:「姜二姑娘……」
天知道,伯府給姜侍郎府上的帖子是出於禮節送的,她們與姜雪寧並不熟悉。
要說姜雪蕙來還正常。
可姜雪寧來,便跟燕世子和臨淄王來一樣透著些奇怪,而且她還在這兩位爺之前……
尤月卻懶得想那麼多,一聽見「姜二姑娘」四個字,立時嗤了一聲,露出嫌惡之色:「燕世子要來本來是件大好事,沒想到這鄉下野丫頭也要來,平添得一股晦氣!」
尤霜覺得事情蹊蹺,沒接話。
尤月說到姜雪寧,便又想起另一個讓自己討厭的人來,抬了下頜吩咐下人:「對了,明日既有貴客,千萬把那蹄子給我看好了,關在柴房裡,別叫衝撞了貴人。」
*
姜雪寧在府中,倒還不知道因為她臨時起意決定去赴清遠伯府的宴,引出來多長一串連環的反應,也還不知道燕臨和沈玠要去。
她想尤芳吟的事想得頭疼。
昨夜又沒睡好,一整個白天都渾渾噩噩,沒什麼精神。
孟氏聽說她要去清遠伯府,而不去誠國公府,竟也沒有多過問。
姜雪寧暗想她可能是鬆了口氣。
畢竟她要去赴誠國公府的宴,帶姜雪蕙去端莊賢淑識大體,帶她去,性情嬌縱頑劣,就不知會惹出什麼事來了。
第二天一早,姜雪寧便起來用過了粥飯,梳妝打扮,然後登上府裡準備好的馬車,繞過半座皇城,去往清遠伯府。
清遠伯府坐落在城東。
那一片都是勳貴之家。
與誠國公府那高到嚇人的門楣相比,清遠伯府也就門口兩座石獅子還有點氣勢,但門庭之間已顯出了幾分沒落。
好在今日來赴宴的人竟然不少。
舊日清冷的門前此刻也稱得上是車水馬龍,不斷有人帶著滿面的笑容相互招呼著,往門裡進,倒讓人想伯府是不是又要得勢了。
姜雪寧上一世聽尤芳吟講過,是很清楚清遠伯府現在的狀況的,剛下車時瞧見週遭這熱鬧景象,險些以為是自己來錯了地方,抬起頭來再三看那匾額才確信確是伯府。
她心裡奇怪,可也不好多問。
把帖子一遞,下人便引著她們進府。
一行人從抄手遊廊下走過,沿路只聞桂子飄香,菊盞錯落,佈置得倒是有幾分風雅精緻。
只是才要進圓門去後園時,斜刺裡竟然衝過來一道清瘦的身影。
一襲綠裙有些髒破。
是個梳了垂鬟分梢髻卻有些蓬亂的少女,臉上恓惶,眼睛紅紅的。
姜雪寧一時覺得眼熟,心底已是震了一下。見著她忙慌慌跑過來,尚未來得及分辨,也未來得及躲避,便被她撞了一下肩膀。
繫在腰上的繡錦香囊掉在地上。
姜雪寧站著沒動,只看著她。
尤芳吟才從柴房裡逃出來,只想去見一見病重將去的姨娘,就怕連最後一面都見不著,可眼下卻偏偏撞了人,急得眼底直掉淚。
她連忙彎腰去撿那香囊。
可眼淚掉下來卻打濕了香囊上那針腳密密的白牡丹。
再用手去擦,已是污了一塊。
這時尤芳吟便恨極了自己的笨手笨腳,也不敢再用自己沾有污跡的手去擦,又愧又怕地用雙手捧了香囊遞還給姜雪寧:「芳吟蠢笨,衝撞了姑娘還壞了您的香囊,改日必為姑娘繡一隻作賠,還求姑娘饒恕!」
她伸出手時,衣袖滑落幾分。
露出來的一截手腕上竟無一塊好皮,青黑淤紫的一片,甚至有幾道鞭痕。
引路的下人看見她都驚呆了。
姜雪寧的目光從她面上,移到她腕上,面上卻越發恍惚。
還是棠兒反應極快,看出情況不對,連忙上來先將香囊接了:「給我便好。」
另一頭的廊上,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幾個婆子的厲聲呼喝:「一個人都看不好!關起來還能叫她跑了!又是這樣重要的日子,出了事你們吃不了兜著走!快,快去找!」
尤芳吟一聽哪裡還敢多留?
她忙給姜雪寧欠身行了個禮,便提起了裙角,朝著另一頭奔去,道中那蔓出的花枝劃破了她的袖子和手背,也不敢停留。
後頭的婆子們很快發現她蹤跡,追了過去。
鬧嚷嚷一陣。
那下人是知道府裡最近因為姨娘的事情不太平的,也不敢叫客人知道,只連忙向姜雪寧賠笑:「讓姑娘見笑了,府裡剛買來的丫鬟沒規矩,媽媽們正教訓呢,您沒驚著吧?」
姜雪寧只從棠兒手中拿過了那枚香囊,本來雍容的牡丹用了白線來繡,所以反有一種高華的清雅,此刻卻沾了一抹淚痕,淚痕上又有一抹污跡。
她眨了眨眼,垂眸看著。
濃長的眼睫覆下,是一片晦暗的陰影。
她能聽見自己心底那個冷酷的聲音:別管,別管。世上每天那麼多人要死,多她一個算什麼?別去管,再過幾個時辰,你就能見到真正的「尤芳吟」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1:38:40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一章 逆鱗
「什麼,跑了?」
正在花廳裡待客的二小姐尤月被自己身邊的丫鬟,拉到了廊上說話,一聽說尤芳吟竟在這時候從柴房裡跑了出去,一張俊俏的小臉便黑沉下來。
「不是叫粗使婆子守著了嗎?都是幹什麼吃的!」
丫鬟見她發怒,瑟瑟不敢說話。
尤月冷哼一聲,道:「不過她左不過是要去看她那命賤的姨娘一面,今日家裡來了客,不好聲張,你吩咐下去叫他們現在都不必管,免得叫人看見傳出些不該有的風言風語。等過上一會兒,我與姐姐帶著客人去園裡賞花,你們再直接去那賤人房裡把她給我拿住,好好治她。」
丫鬟低聲應是,自下去傳話。
這當口,來赴宴的客人陸陸續續都到了。
大家都聚在花廳裡說話。
有許多勳貴之家的小姐原本是沒打算來的,可一聽說清遠伯府這邊有燕臨和沈玠,哪裡還能坐得住?
京中誰人不知燕小侯爺一表人才?
習武學文俱是上佳,世子之位早早定了不說,再過兩個月便要行冠禮。
按理冠禮之後便要談婚娶。
就算不慕勇毅侯府高門,光憑一個燕臨已足以讓人趨之若鶩,更不用說竟然還有個尚未娶正妃的臨淄王沈玠。
姜雪寧從花廳外面走進來時,掃眼一看,只見得滿廳紅巾翠袖,粉面朱唇,不管門第高低,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因過於得體和禮貌而顯得場面的笑意。
唯有兩個人的笑容顯得真切些。
一個是尤府大小姐尤霜,另一個是尤府二小姐尤月。
這也難怪。
在她印象中已經衰落的清遠伯府設宴,還跟誠國公府撞了日子,竟也能有這許多人來赴宴,若姜雪寧是她們,怕也掩不住面上的喜色。
引她進來的下人剛到門廳就朝裡面笑著通傳了一聲:「姜侍郎府二姑娘到了。」
原先正湊在廳中說話的名媛淑女們,聽見這一聲,本來沒有太在意,只是習慣性地抬起頭來向門廳處望了一眼。
可誰知就是這一眼,竟閃了眼。
姜雪寧從門外走進廳裡的那一刻,也不知是誰先安靜了下來,傳染開去,整個廳裡忽然一下就沒了聲音。
姜雪寧自回京之後,其實甚少摻和這類宴會。
京裡這些姑娘,大多都是大家閨秀,個個養得和姜雪蕙一身的氣度。而她剛回京的那兩年都在學規矩,孟氏沒辦法把她帶出去;後來認識了燕臨,乾脆不耐煩學那些繁瑣的規矩和大家閨秀們都喜歡的調香、撫琴,自然就更不愛湊這些與她脾性不和的熱鬧。
更不用說這類場合基本少不了姜雪蕙。
有這麼一個厲害姐姐在,縱然姜雪蕙其實沒有硬要壓她一頭的意思,可在外人眼底姜雪寧這個二姑娘就是處處不如,她懶得為自己找氣受。
是以,此刻廳中許多人雖然都聽過有她這麼一號人存在,卻大多沒有親眼見過她模樣與行止。
乍見之下,個個心底泛酸。
老天爺捏她這麼個人時,未免也太偏心了些——
即便不是盛裝而來,妝容也過於素淨,可越如此越使人覺得她天生麗質。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雪白的膚色仿若天上頂上的雪,使人有種觸不可及之感。偏那一雙明眸似點漆,目光輕輕流轉時,又將她拉下凡塵,帶出一段天然的嫵媚與靈動。
甚至有點豔色。
既拒人於千里之外,又偏在盡頭勾人遐思。
一頭蓬鬆的烏髮,綰成了朝雲近香髻。
少女的身段雖還未完全長成,可已有了百般的玲瓏妙態,纖細的腰肢在行走間輕擺,讓人想起春風裡搖動的柳枝,清新而柔嫩。
短暫的靜寂中,也不知是誰哼了一聲:「她怎麼來了?」
這一下隔得稍遠些的小姐們才反應了過來。
有以前見過她的竊竊私語,也有往日從沒見過的去向別人打聽。
那些聲音雖然細碎,可姜雪寧隨意一掃這些所謂的「名媛淑女」們的神情就知道,只怕這些人對自己的印象並不十分好,隱隱然之間還透出一股忌憚的敵意。
但很快這種敵意就變成了瞭然的輕蔑。
畢竟,一個前面十四年都在田莊上長大的鄉下野丫頭,縱然回了京城,可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怎能與她們這些從小嬌養的貴小姐相比?
上一世,她尤其介意這些目光。
可這一世,她看她們卻從容了很多:都當過皇后了,就算鬥不過前朝那些人精,她也是實打實披荊斬棘登上了皇后寶座的贏家,看這些「手下敗將」跟看跳樑小丑沒區別。
花廳裡的氣氛有一點奇怪的尷尬。
好在此次宴會的兩位主人都在。
聽見下人通稟時,尤霜便連忙迎了上來,見著她時目光一閃,微微一笑,同姜雪寧見禮:「往日好像只在張尚書家的宴上同姜二姑娘打過照面,未料今日二姑娘竟然來了,裡面請。」
尤月卻是下死眼把姜雪寧釘了兩眼。
今日她是主人家,可稱得上是盛裝打扮,出門前攬鏡自照時都覺得鏡中之人算得上姿色過人,又兼之尤府許久沒有遇到過這樣有面子的好事,是以眼角眉梢都沾染上幾許熱烈,就像是那枝頭開著的豔豔的紅花,即便不能豔壓群芳,也絕對光彩照人,能讓人在人堆裡一眼就看出她來,是一顆耀眼的明珠。
可姜雪寧一來,全將她比了下去。
如同一輪皓月升上夜空,使明珠暗淡。
尤月心眼本就不大,一則覺得她過於好看以至於礙著人眼,一則又瞧不起她幼時長於山野,當下便假假地笑了一聲,竟故意道:「今日怎的只見二姑娘一個,沒見著你姐姐呢?」
周圍不少人偷眼打量。
姜府這兩位嫡小姐的情況大家大都聽過姜府的說辭。
好端端的偏要在妹妹面前提姐姐,尤月這有意要姜雪寧不快的心,可算是十分明顯了。
她們都存了幾分看笑話的心,先看姜雪寧怎麼應對。
可誰想,她竟十分沉得住氣,既不窘迫,也未著惱,只含笑回視尤月,淡淡地道:「姐姐與母親當然是去誠國公府了,還特著我向尤府這邊道聲歉呢。」
尤月臉色驟然一變。
其他人也都是暗暗吸了一口涼氣:這姜二姑娘看著不動聲色,說話卻是夠狠!
誰不知道今日清遠伯府與誠國公府撞了日子?
有聰明又人多的人家,都是一部分人去這邊,一部分人去那邊。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不會說出來。而姜雪寧這回答明擺著是說姜府裡身份更高的姜太太帶著大姑娘去了誠國公府,清遠伯府就她一個來,這跟當著打了尤月的臉有什麼區別?
尤月往前走了一步,就想發作。
站她旁邊的尤霜眼皮一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搶先接過了姜雪寧的話:「這又何妨?總歸大家都久居京城,往後賞花賞月之類的還少不了,總有能聚的時候。咱們還是坐下來再說話吧,請。」
這下才請姜雪寧坐下了。
有往些日同姜雪寧有過接觸的世家小姐,見了她這從容鎮定的姿態,倒有些懷疑起自己以前對她的印象來:姜家這二姑娘除了一張臉,一向上不得檯面,怎麼今日這氣度,看上去比她們都要尊貴幾分?
姜雪寧知道不少人暗暗在打量自己,可也不在意。
本來她就不是為了宴會才來。
且厭惡了京中這些虛偽的應酬,坐下來之後便基本不說話了,只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旁人閒聊,滿心裡記掛的不過一個尤芳吟。
上一世她所識的尤芳吟的面容,和她這一世遇到的尤芳吟的身影,不斷在她腦海裡交錯閃爍,重疊又分離,攪得她心煩意亂。
那尤月自己生氣了一陣,可看姜雪寧坐下之後便沒說話了,旁的姑娘小姐們又因為這一回尤府請來了燕臨和沈玠,話裡話外都捧著她恭維,便漸漸把先前的齟齬給忘了。
這會兒便和人聊起京中近來的事。
她一拍手想起來一件:「哎,有一樁有趣的,你們聽說了嗎?就那個什麼刑科給事中和錦衣衛叫板的事兒。」
姜雪寧剛心不在焉地拿了席面上一小塊桂花糕,聽見「刑科給事中」五個字,心頭一顫,手上一頓,忽然就抬起了眼來,看向尤月。
尤月一臉輕慢的譏諷,向其他人笑道:「誰不知道前朝先帝設立錦衣衛之後,便十分倚重,很多刑獄之事都交了下去。前兒錦衣衛的周千戶帶人去抓兩個瞎寫書編排朝廷的酸儒,誰不知道那是聖上的意思?人都抓了下了獄了,可你們猜怎麼著?第二天有人給聖上上了道摺子,說錦衣衛拿人沒經過他們刑科同意,要彈劾周千戶呢!一看,叫張遮,就一小小的七品刑科給事中,膽子倒很大,嫌命長了!」
周千戶跟清遠伯府有些關係。
為著朝上這件事,清遠伯在自己書房裡已氣得大罵過了好幾回,尤月自然覺得這姓張的很多事,言語間也頗不客氣。
其他人也都附和:「這芝麻大的小官竟敢跟錦衣衛抬槓,也太不識好歹了吧!」
姜雪寧手指頭輕輕一鬆,那塊拿起來的桂花糕便被她丟回了碟裡,破天荒地插了句話,只一聲笑:「這都叫『不識好歹』,那依列位高見,什麼才叫『識得好歹』?」
眾人都愣了一下。
她們坐在這裡說話久了,也不聽姜雪寧接半句,漸漸都要忘了旁邊還有這麼個存在,忽然聽她說話,都有一瞬間的茫然。
再一看這姜家二姑娘的神情,不覺微驚——
便是先才尤月拿話刺她,姜雪寧面上也都是淡淡的,顯得不很在意。
可此時此刻,唇邊雖然掛笑,卻有些冷。
一雙漂亮的眼眸抬起,靜靜地看著人,無端透出幾分攝人之感,襯著唇角那一抹冷笑,竟有一種諷刺般的尖銳。
尤霜怔然。
尤月則是一下被她這句話點著了,徹底把一張臉拉下來:「你這話聽著倒像是要為這姓張的抱不平,可我怎麼沒聽說姜侍郎本事大,連個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七品官都要提攜了?」
這話裡竟暗指張遮背後是姜伯游了。
姜雪寧上一世便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主兒,更何況尤月這一番言語接連犯她忌諱!
於是,面上最後一絲笑意都隱沒乾淨。
她接過一旁棠兒遞過來的錦帕擦了手,一字一句道:「朝廷律例,錦衣衛除了要有駕帖外,還必要有刑科給事中的批簽才能拿人。這位周千戶膽大妄為,竟連朝廷律例都敢不放在眼中,被張大人參上一本實屬咎由自取!怎的倒輪著尤小姐為他喊冤抱屈,莫不是要枉顧本朝律例,顛倒一回黑白?」
週遭其他人齊齊變了臉色。
錦衣衛雖日漸張狂,朝野中人也慢慢習慣了他們的行事,今日這等場合還是頭一回有人把律例拿出來說事兒,實在叫人不大敢插話。
就連尤月反應過來都覺悚然。
只是她原本就看不慣姜雪寧,又平白被她駁了一回面子,這會兒若退讓閉口不言,實在臉上無光,便咬著牙又頂了一句:「你且拿律例說事,只等著看這位『張大人』回頭下場如何吧。」
姜雪寧慢條斯理地一笑:「我也等著看周千戶的下場呢。」
她笑時,目光渾無笑意,只瞅著尤月,眸底竟是戾氣橫生!
上一世她雖沒有主動去害過誰,可也是經歷過一朝殺伐的人了,骨子裡有些東西已養得與這些閨閣小姐不同。
這眼神藏了幾分血氣。
尤月哪裡見過?
一時之間竟被這眼神看得發抖,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哪裡知道,「張遮」這個名字對姜雪寧來說,意味著什麼:這個人,是她上一世唯一愧對之人人。她貪生怕死,卻在生命的最後,為他交付了自己畢生的勇氣。
又怎容得旁人玷辱他半句?
別說今日坐在這裡是小小一個尤月,便這裡坐的是謝危,她也敢照斥不諱!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1:38:59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二章 抉擇
花廳內的氣氛徹底僵硬下來。
朝中之事大家都不怎麼敢深論,又眼見得姜雪寧這架勢駭人,乾脆連和事佬都不敢出來做了。
只心裡納罕:一個前面十四年都養在田莊半點見識都沒有的姑娘,在京中待了四年而已,怎生這般叫人害怕?
好在正當此時,外頭下人忽然面帶喜色,急急來報:「稟小姐,臨淄王殿下和燕世子已經在外頭了。」
先前尤月與姜雪寧這一番爭執,立刻就被眾人拋之於腦後。
甚至連尤月自己都一下不在意了。
花廳裡這些妙齡女子們,一下交頭接耳的談論起來,各有或憧憬或羞赧的嬌態,有一些膽子大的更是直接湊到了門旁窗邊去看。
唯有姜雪寧聞言微微怔然:燕臨怎麼也來了?
但隨即便感到了頭疼。
難怪她今日來清遠伯府,見著來赴宴的人這麼多,原來不是伯府重新得勢,而是因為燕臨與沈玠要來!
這下可好——
那日她婉拒燕臨時信口敷衍說要在家歇兩日,結果正到了九月九重陽節的時候又來別人家赴宴,只怕一會兒醋罈子要翻了。
清遠伯府賞菊都在園子裡,男客女客雖然分開,可一邊在花廳,一邊在水榭,相距其實並不遙遠,且兩邊進來時都要經過園中一條長廊。
在花廳裡,在水榭裡,遠遠就能看見。
那下人來報時,燕臨與沈玠已經從外頭進來,不多時便走上了長廊。
沈玠天潢貴胄,溫文爾雅氣質自不必說。
今日的燕臨則難得沒帶佩劍,作貴公子打扮。
一身收腰的錦緞天水藍長袍,革帶上簡單地懸了一塊白玉,少年英姿挺拔,面如冠玉,目若晨星,遙遙從長廊那頭走上來,彷彿一灼灼驕陽,使人目眩。
花廳裡這些閨中少女,早已過了不知事的年紀,一時望見這般出色的公子哥兒,心底都萌生出些許的春情來。
尤月更是看呆了眼,臉頰緋紅。
她今年也是十八妙齡,自忖容色高於姐姐,又與燕臨年紀相仿,昨日聽聞燕世子與臨淄王要來時,便暗中揣度燕臨為何而來,險些一夜沒睡好覺,如今見得燕臨來,心便怦怦直跳。
「哎呀!」
一位倚在門邊看的小姐,忽然叫了一聲,驚訝地以手掩唇。
「燕世子怎的向這邊來了?」
眾人頓時跟著驚訝起來,原本還能在座中假裝鎮定的都不由站了起來,向外望去。
果然,只見燕臨立在廊上,同旁邊的沈玠說了兩句話,便帶著他身邊那名青衣僕從,往花廳的方向來。
廳中眾人立刻猜測起來。
「燕世子這是要幹什麼?」
「來找誰嗎?」
「呀,莫不是來找咱們尤家小姐吧?」
尤月、姜雪寧她們這一桌正好在窗邊,乃是整個花廳中視野最佳的位置,能清楚地看見外面。
相應的,外頭也能略窺其一二。
尤月聽得其他人打趣,心裡歡喜,面上卻是又羞又惱,作勢要打那幾個嘴碎的,只道:「你們可別胡說,我們府裡可沒發帖請燕世子,昨日接到他回帖,說今日要來,府裡上下還納悶呢。誰知道世子為什麼來?」
她不這般說還好,一說越發引人猜測:「那這可是巴巴尋來的,還是清遠伯府面子大呀。」
姜雪寧坐在窗邊一角,朝外望著不說話,臉上半點看不見旁人那般暗暗的激動和羞怯。
別人的注意力也都不在她身上。
唯有尤霜若有所思地向她看了一眼。
不多時,燕臨已經走近,竟正正好來到那窗前。
今日是清遠伯府的宴,燕世子若只在男客那邊倒也罷了,眼下往女客這邊走,難免就要使人多想:既在伯府,又來女客這邊,且今日還給面子來赴宴,按尋常道理來推論,自然是來找尤府小姐的。
一時週遭目光都落在了尤月身上。
也不知是疑多,羨多,還是嫉妒居多。
尤月身處於旁人目光之中,只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差點一個失手打翻了茶盞,但很快這種緊張就變成了一種得意與虛榮。
畢竟算主人家,要待客。
她輕吸一口氣,壓住那一顆幾乎就快要跳出喉嚨的心,窮盡了自己比畢生的鎮定,端出了一副得體優雅的姿態,款款起身,便揚起了微笑:「燕世子——」
燕臨長在高門,從小不知有多少女人在他面前獻媚,見多了這樣矯揉造作的姿態,都懶得睬她一眼,全當沒聽到,反將目光落到了窗內角落裡那名少女的身上。
姜雪寧猶自端坐。
一雙明澈的眼從裡面看出來,自然且安靜,只是神情間似乎藏了幾分苦惱,倒像是覺得他是個麻煩似的,叫人看了心頭火起。
燕臨本就不滿她敷衍自己又跑來這勞什子的清遠伯府折騰,當下便微微抿唇,拉下了臉來,道:「沒想到今日我也來吧?」
週遭所有目光「刷」地一下轉了向。
尤月面色一白,剛在面上掛好的得體微笑險些扭曲,幾乎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目光豁然回轉頭來看著姜雪寧!
姜雪寧心底嘆了口氣,不答話。
燕臨便道:「你出來。」
周圍又是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
姜雪寧知他脾性,猜他心底著惱,倒不敢當著眾人的面觸怒了他,只恐他脾氣上來叫大家都下不來台,便依言起身,出了花廳。
她前腳才邁出去,花廳裡後腳就炸開了。
先才還對燕世子懷有憧憬的大家閨秀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帶著看尤月的目光都古怪了幾分。
尤月作為主人家巴巴站起來,才剛說了半句話就要招呼客人,誰料想這位尊貴的客人竟然半分也不搭理她,反而跟她們以為上不了檯面的那姜二姑娘說話,言語之間更好似熟識,實在叫人驚得跌落一地下巴!
這何異於當面打臉?
原本她們以為燕世子與臨淄王殿下來赴宴,該是清遠伯府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本事,可看燕世子方才言行,似乎完全不是她們想像的那般。
尤月站在原地,望著外頭那兩道遠去的身影,臉上忽然變得五顏六色,表情十分「精彩」。
*
燕臨走在前面。
姜雪寧落後半步。
青鋒與棠兒則在更後面,只遠遠跟著。
等走到這園子角落的幽僻處了,燕臨才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看她:「自己說要在家歇兩日,今日又出現在人家賞菊宴上,你成心要氣我是吧?」
姜雪寧自打聽見他來了,就知道醋罈子要倒。
如今果然倒了。
她抬眸望他,眼底仿若一泓清泉,只含笑道:「我也是回了屋才看見有尤府的請帖,臨時決定的。何況你現在不也來了嗎?」
這話裡意思,竟像是說她知道燕臨也會來一樣。
燕臨頓時生不起氣來,還沒來由的感覺到了一絲甜意。
他先前抿起來的唇角便壓不住了,浮上來一抹真笑,道:「正經本事沒學多少,哄我的功夫倒練了個爐火純青!」
姜雪寧心裡道:你不就吃我這套麼?
嘴上卻是道:「可世子膽子也太大了些,方才廳中還有其他府裡的小姐在呢,你也敢過來。今日情形叫人瞧見,怕不知回頭要傳出怎樣的流言蜚語呢。」
「那便叫他們傳好了。」
燕臨眉目間竟透出幾分霸道來,渾然不將那些放在眼底。
「往日是我尚有兩年才加冠,不好叫旁人知道,怕中間生了什麼變故,讓你為流言所困;可如今就剩下兩個月,我巴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
姜雪寧一時無言。
這時她想起來的,是上一世燕臨那血腥的冠禮,抄家滅族,流放千里,偌大的燕氏一族一朝覆滅,只像是烈日墜於山谷,暗得透不出一絲光來。
再看眼前少年對真正成年的憧憬與嚮往,不由深覺殘酷。
燕臨瞧著她神情不對,以為她是生氣了,一時倒生出幾分侷促,思量片刻便改口道:「但你若不高興,往後這樣的事情我再也不做。」
姜雪寧心底越發荒涼。
燕臨卻走上來一步,拉了她的手:「殿下那邊還在等我,你今日既出來了,就不急著回去。待得下午宴席散了,你在層霄樓等我,我晚些時候出來,帶你去看燈會。」
少年的手是執劍的手,指腹磨出些細繭,拉著她手掌時,傳遞出一股透入肌理的熱度。
姜雪寧看他笑望著自己,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畢竟先拒了他又來了清遠伯府,要再拒他一回,只怕當場翻臉給她看,只好應下了,道:「好。」
燕臨在此也不好多留,且誤以為她不高興他高調行事,是以跟她說了兩句話,又交代她一會兒萬莫貪杯喝成隻醉貓,這才帶著青鋒返回水榭。
姜雪寧則順著原路,信步要回花廳。
可才經過幾叢花樹,忽然便聽見幾聲咒駡從花樹的另一邊響起,透過交覆的枝葉傳了出來,
「小賤蹄子讓你跑!」
「你是誰的種都還不知道,府裡養你這許多年,你倒還敢反了天了!」
「塞住她嘴,摁她下去清醒清醒!」
中間彷彿夾雜著女子絕望的嗚咽聲,但模糊極了。
姜雪寧的腳步在這條幽靜少人的道路上停住,電光石火間,已然意識到花樹的另一邊正在發生什麼,理智催促著她趕快離開。
可腳卻半分不聽使喚。
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瘋了,竟輕輕抬手拉開了一根枝條,透過縫隙向裡望去。
那邊是一片不大的蓮池。
只是深秋時節,夏日裡的蓮花荷葉早已敗了,留下滿池的衰色,尚未來得及清理。
此刻正有三個粗使婆子在池邊上。
其中一個黑著臉抽了帕子擦著自己被咬出血的手腕,另兩個婆子一個絞住了尤芳吟的手,一個摁住了尤芳吟的頭,竟將人朝著水裡按!
姜雪寧只聽聞說上一世的尤芳吟是落水之後才大變了性情,卻不知是這般的「落水」法!
棠兒站在她身後已是看得駭然。
姜雪寧卻覺得渾身都在發冷。先前在她心底叫囂過的聲音再一次浮了出來,比上一次還要尖銳,還要刺耳——
別去。
別去。
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原本的尤芳吟膽小怯懦且蠢笨,只會被人欺負。你救她也不過只能救得一時,難道還能救得了她一世?
且你真不想見另一個尤芳吟嗎?
別去,別去。
殺人的不是你,你不過袖手旁觀而已!
那幾個粗使婆子因尤芳吟從柴房中逃跑而受了兩位小姐責駡,恨她一個賤妾所生且身份不明的庶女不識抬舉,成了心地要折磨她,好叫她長長記性,日後不敢再犯。
這一來下手便極重。
把人腦袋按進水裡,任由她撲騰掙扎,也不讓她起來。
尤芳吟被關在柴房中幾天,都沒吃下多少東西,又挨了打,哪裡還剩下多少力氣?
只不過掙扎了幾下就再也掙扎不動。
這池裡的水冰涼,灌進她口鼻,已難以呼吸,先前還算激烈的反抗便漸漸無力起來,一段纖弱的脖頸慢慢地向著池水裡沉去……
那是何等一種絕望的姿態?
姜雪寧忽然便被紮了眼。
死亡的恐懼,沒人比她更懂,因為她已切切實實地經歷過一次。
這一時見著尤芳吟不再掙扎,腦袋裡已是轟然一聲:當真能見著這樣一個無辜的姑娘在她面前被人謀害,又當真覺得等她要等的那個「尤芳吟」來,她能與上一世般問心無愧地與她成為摯交嗎?
那一刻,姜雪寧的理智終究沒能控制住,一聲「住手」喊出時,她便知道,她這幾日來對自己的告誡,全然白費!
她是個自私的人。
可壞得不夠徹底。
那池邊三名婆子聽見這聲音嚇了一跳,轉頭一看是個不認識的貴家小姐從花樹間走了出來,便連忙鬆了手。只是尤芳吟早已沒了力氣,她們手才一鬆,她整個人便從池邊跌了下去。
只聽「噗通」一聲響,人竟往池底沉去。
先才動手那兩名婆子見狀頓時面色一白。
姜雪寧一張臉上沒有表情,連聲音都異常冰冷平靜,只道:「把人撈上來。」
兩名粗使婆子原只不過是想要懲戒尤芳吟一下,哪裡料到她這樣不禁折騰?
再卑賤那也是府裡的庶女。
若真鬧出人命來,她們吃不了兜著走!
被姜雪寧這麼一吩咐,當即便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把人往上撈,再拖到岸上時已是濕淋淋一身,臉色發青,兩眼緊閉。
先才指使人動手的那婆子也慌了神,忙道:「快,拍兩下!」
姜雪寧便立在一旁,冷眼看著她們施救,也看著這一張自己本來熟悉的臉,可心裡面卻是前所未有的恍惚,一時甚至無法分辨自己此刻到底是更期待,還是更恐懼。
她想,自己是虛偽的。
明明可以早一些出面呵責,可她偏要等到人奄奄一息了,才出來阻止。
也許,這樣便能安慰自己:不是見死不救,也不是故意要尤芳吟來到這個令她厭惡的世界;她盡力了,只是沒能阻止這件事罷了。
「咳!」
那粗使婆子拍了兩下都不見有反應,慌神之下用了大力氣在人背後一拍,又掐了人中,人才猛地咳嗽了一聲,把嗆進去的水都咳了出來。
一雙眼疲憊而緩慢地睜開。
這一瞬間,姜雪寧沒站穩,身子一晃,往後退了兩步。
那一雙眼,不聰慧,不通透。
半點沒有她所熟悉的那種身在局外淡看人世的清醒與淡漠。
只有一片倉皇的恐懼,笨拙的木訥。
不是她。
姜雪寧心中,有什麼東西轟然墜地,彷彿得到了救贖。可隨即,便有一種曠世的孤獨,翻湧上來,將她浸沒。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1:39:21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三章 指點
那兩名婆子見著人醒轉過來了,都不由鬆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自己竟在這涼快的天氣裡出了一頭的汗,不由舉起袖子來擦了擦額頭。
可誰也沒想到,剛醒來的尤芳吟,眼底忽迸出一絲狠色。
她奮力地掙脫了二人,竟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救命,救命——」
婆子們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捂她的嘴:「你瞎叫什麼?!」
但已經是晚了。
尤芳吟現在雖然虛弱,可這兩聲卻好似用了全身的力氣來喊,在這算得上空曠安靜的地方迴蕩開去。
周圍雖然幽靜,可也有抄近路的丫鬟經過。
聽見這聲音湊過來一看,是尤芳吟濕淋淋癱在地上,一時誤會了,也沒等那幾個婆子出言阻攔便大聲地驚叫起來:「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那幾個婆子差點沒把臉給氣綠。
這會兒外頭園子裡早就開始賞菊了,距離這裡本也不遠,沒一會兒就烏泱泱來了一大幫人,既有府裡的丫鬟,也有今日來赴宴的客人。
燕臨本在同沈玠說話,一聽見有人落水原還沒在意。
可在一打聽,說是個姑娘落在了蓮池裡,再一回憶姜雪寧走的方向,嚇了一跳,慌亂之下都沒來得及問清楚,便與其他人一道來看。
還好,他來時與眾人都在蓮池這頭,只瞧見姜雪寧人雖在蓮池邊,卻是好端端地立著,這才鬆了一口氣。
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關心則亂。
但下一刻又疑惑起來。
先才那一聲喊,幾乎已經用盡了尤芳吟所有的力氣,往前竄了沒兩步便撲在地上。
因先前掉進水裡,衣裙全都濕透,這會兒全都貼在了身上。
對面亭中廊下不少人都朝這邊看著,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姜雪寧的神思飛走了好一陣,回過神來時,卻能看懂尤芳吟這番作為的因由——
若不將事情鬧大,焉知以後還會遇到什麼?
便是白白被人暗地裡弄死都不知道。
人都已經救了。
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她今日一身月白的衣裙外還罩了一件滿繡遍地金的褙子,便褪下來,輕輕給尤芳吟搭在了身上,而後冷了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向池對面那圍觀的熙攘人群道:「都圍著幹什麼,沒見過婆子懲治姑娘,奴才欺負主子嗎?」
嘩!
此言一出簡直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那三個立在旁邊的粗使婆子更是睜大了眼睛見鬼一般看著姜雪寧。
就連尤芳吟都怔住了。
那猶帶著一分餘溫的外袍就搭在她的身上,而她面前的那位年輕的姑娘,在褪去了外頭這寬鬆的褙子後,只著一身月白的長裙,在腰間收束,挺拔而筆直地站立,眉目裡沾著些許的冷意。
豔似雪中梅,凜若寒潭月。
便是她聽的戲文裡用以描摹美人最好的詞,都無法描摹她萬一。
這一剎間,她連鼻尖都酸澀起來,眼底大顆的淚接連滾落,卻笨嘴笨舌,說不出半個「謝」字,只知道望著,移不開目光。
站在池對面的燕臨一聽就知道是什麼事兒了,目光從姜雪寧那單薄纖細的身影上劃過,又一看他身邊站著的那些世家公子們,只覺得他們看的不是那「落水」的姑娘,看的分明是自己的寧寧。
眉頭不覺深深皺起。
燕臨拉下了臉來,立刻道:「對啊,人一個姑娘家落水,一群大老爺們兒在這圍著看像什麼話?趕緊走,趕緊走。」
無論如何,這畢竟是人清遠伯府內宅中的事情,且那落水的姑娘身份不明,也的確不好多留。
眾人聽了燕臨的話心裡雖有些不滿,到底還是嘀咕著去了。
唯有燕臨落後了幾步。
沈玠看他。
他卻是想了想,竟直接把自己的外袍脫了下來,遞給了身邊跟著的青鋒,一臉不耐道:「給她去,轉涼的天氣為個不知什麼來頭的丫頭,別給自己凍病了。」
青鋒心說您這衣裳給了姜二姑娘只怕人也未必敢披,可到底是自家主子,又是知道他脾性的,實不敢在這種時候多嘴,便將他這一件繡工精緻的外袍接了,向蓮池對面去。
到了便將那衣裳往外遞。
棠兒卻轉眸看姜雪寧,也不知是該接還是不該接。
青鋒心底便哀嘆了一聲,只低低道:「二姑娘若是不接,小的一會兒拿著回去,只怕不好交代……」
姜雪寧回眸看他一眼,才對棠兒道:「接著。」
青鋒頓時鬆了一口氣:「謝二姑娘憐惜。」
棠兒把這一身天水碧的外袍收了掛在臂彎,青鋒便向著姜雪寧躬身一禮,退了下去。
圍觀的客人們都散了。
這附近只留下清遠伯府的下人。
姜雪寧看尤芳吟渾身濕透,這外頭風又大,一吹人便瑟瑟發抖,整張臉上都沒個人色,便看了看那三個婆子,道:「雖則你們伯府的事情外人不好置喙,可下手這般重,若真害了人性命,也不怕虧了陰德麼?」
那三個婆子先前聽得姜雪寧一介外人竟胡言亂語說什麼「婆子懲治姑娘,奴才欺負主子」,差點沒氣得七竅生煙,可轉眼便見著燕小侯爺身邊的人來給她送衣裳,又慶幸她們沒有一時衝動上去責斥姜雪寧,不然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回頭吃不了兜著走。
此刻聽姜雪寧訓她們,個個埋了頭訕笑不敢回嘴。
姜雪寧也不想過多插手清遠伯府的事,只道:「先把人送回房裡吧。」
「是,是。」
府裡其他主子怕還不知道這裡的消息,得過會兒才來,三個婆子先才的作為都被姜雪寧目睹,她們是既心虛又害怕,聞言連忙應聲,上前把尤芳吟扶了,往東北跨院的方向走。
姜雪寧猶豫了一下,竟跟了上去。
棠兒在後面看得一頭霧水。
姜雪寧卻也很難形容自己這一刻到底是什麼想法: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她不是這樣良善的人。等待著有奇蹟發生?發生在她身上的奇蹟已經夠多了,重生便是一樁,老天爺不會對她那麼好的。
也許,只是單純地想要看上一眼吧。
看看以前的尤芳吟,住的是什麼地方。
跨院是府裡沒地位又不受寵的小妾和庶女住的地方,清遠伯府的跨院實在不怎麼樣,看著十分簡單,姜府裡稍有些頭臉的下人住的地方都比這好。
進門之後一應擺設十分樸素。
床榻、木屏、桌椅,炕桌的針線簍子裡還放著沒有做完的針線活兒,週遭看上去倒是乾乾淨淨,整理得很是服貼。
屋裡就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頭,還不知是不是伺候尤芳吟的,見了這許多人進來,嚇得連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放。
還是為首的婆子呵斥了一聲,才曉得端茶遞水拿帕子。
姜雪寧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只忍不住去打量這間屋子。
可畢竟尤芳吟沒有來過。
這屋子裡既沒有各種玩閒的雜書,也沒有富貴的綾羅,既沒有時新的玩意兒,也沒有西洋的鐘錶……
剛才救了人時的那種虛幻的感覺,終於漸漸地消散了,又沉落下來,變得實實在在,容不得她再有半分的希冀與幻想。
也是第一次,她真真正正地轉過眼來打量這一世的尤芳吟。
因有外客在,她不好下去換衣服,也或許是怕得慌了,只小心翼翼地揭了姜雪寧先前披在她身上的衣裳,又叫小丫頭抱了一床薄被來裹在她身上,青著一張臉望她。
五官只能算清秀。
柳眉杏眼櫻唇,本是好看,可眉眼之間卻少一股神氣,像是街面上那手藝不精的匠人雕刻的木頭人似的,呆滯而死板。
左眼角下一顆淚痣。
這是老人家們常常會講的福薄命苦之相。
她妄圖從這張臉上尋出一絲一毫的另一個尤芳吟的影子,可打量完才發現: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再沒有上一世那個尤芳吟了……
尤芳吟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
這位救了她的貴人,彷彿是要從她身上看出另一個人來。
有那麼一點如泣如訴的哀婉,又像是接受了現實,卻打破了夢境。
她不由得握緊了手指,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可張了張嘴,又說不出半句。
姜雪寧立了半晌,眨了眨眼,對那幾個不知所措的婆子道:「你們出去。」
婆子們面面相覷。
她們心中疑惑,卻不敢反駁;連帶著那小丫頭,雖搞不清楚狀況,卻也不敢多留,跟著一齊退了出去。
屋裡便只剩下姜雪寧與尤芳吟二人。
尤芳吟終於訥訥地開了口:「謝、謝貴人救命之恩……」
姜雪寧卻是注視著她,抬了手指,輕輕撫過這一張她原該十分熟悉,眼下卻覺陌生的臉龐,將她頰邊一縷髮拂開了,夢囈般道:「是該謝的。為了救你,我竟放棄了此生最大的依憑呢……」
尤芳吟怔住。
姜雪寧這才自嘲般地笑了一聲,對她道:「我看你是個不想死的。如今都算是去往閻王殿走過了一遭,往後還有什麼好怕?便這樣熬下去,好歹活出個人樣來,才不辱沒了這一身皮囊。」
明明這是她的身體,她不該說這般偏頗的話。
可又怎能壓得住心底的失落?
她自認是個普通人罷了。
尤芳吟大約是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知道睜著那一雙大眼望著她。
姜雪寧越看越失落。
差太遠了。
她原本想說很多,卻忽然說不出口。心裡藏著千般萬般的事情,都不知該找傾訴,一時全倒回了肚子裡。
「棠兒。」姜雪寧想了想,喚一聲,叫棠兒進來,「帶錢了嗎?給我。」
棠兒便摸出個荷包來,裡面塞著些銀票,三張百兩,五張十兩,還有些銀錁子。
這是備著姑娘回府路上買東西用的。
她看一眼姜雪寧,遲疑片刻,還是遞了出去。
姜雪寧打開看了一眼,便擱在了桌上,道:「你我也算有緣,這錢你拿著,回頭為你姨娘收拾一副好棺槨,好生安葬了。至於剩下的,自己留著,好生過活吧。」
尤芳吟不知她怎麼知道姨娘的事,眼眶一霎便紅了,突然慟哭起來。
只是這哭也無聲。
像一條岸上的魚,張大了嘴,沒發出什麼聲音,卻越讓人覺著撕心裂肺。
她終究不敢哭。
左不過是府裡死了個姨娘罷了,還是自己吊死的……
姜雪寧只覺得此間壓抑,與這一個尤芳吟實也沒半句話能說,坐了一會兒,便起身來,往外走去。
只是才走到門口,又停下來。
她一手扶著門框,回眸看她一眼,只淡淡道:「三日之後的上午,東市江浙會館外會有個叫許文益的商人賣一批生絲,你若手有餘錢,且不甘於現狀,可去談價買下一些來,半個月後能得價三倍。若省著些,也該夠你一段時間的用度了。」
當年尤芳吟的第一桶金來得很不容易,便是連錢都是去外頭借的印子錢。只是她敢闖敢想敢做,愣是賺出來了。這尤芳吟卻像個榆木疙瘩,性情懦弱,見識淺薄,腦筋也不似能轉過彎來的。上一世尤芳吟的手段與眼界,連她都學不來,這個尤芳吟何能及萬一?
姜雪寧這般指點,不過自己做到無愧罷了。
她不認為她能做出什麼。
言罷,便斂眉轉身,叫上棠兒,從這跨院離開。
屋裡只餘尤芳吟一人,用模糊的淚眼望著她漸遠的背影,然後低下頭來,看著掌心那一隻荷包,慢慢地攥緊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1:39:44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四章 沈芷衣
姜雪寧返回花廳時,在道中遇見了匆匆趕來處理此事的尤氏姐妹。顯然她們也已經聽說了姜雪寧這一個外來的客人竟插手她們府裡事的消息,一則有先前花廳中的「舊怨」,二則有眼下的「新仇」,尤月盯著她的那一雙眼睛,好似能噴出火來。
就連尤霜面色都不算好,只淡淡跟她道了聲好。
姜雪寧也敷衍地應過。
跟清遠伯府這兩姐妹的樑子,肯定算是結下了。
可她並不在意。
天下有哪個人怕被一隻螞蟻恨上呢?
返回花廳後,尤芳吟「落水」的消息都傳遍了,因不知道具體實情,所以傳言反倒比事實還離譜。
有說是府裡丫鬟,不堪主家折辱才投水的;
有說是正經姑娘,姨娘剛投了繯,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
當然,傳得最廣的莫過於姜雪寧方才的那句話:這姑娘是尤府的庶出小姐,被惡僕欺辱,只怕「落水」的事情沒那麼簡單……
因先前燕臨來找她說話,這花廳裡諸多世家小姐平日都循規蹈矩,倒還頭一回見到這種公然的「私會」,在姜雪寧走後便對她有頗多非議。
且大家原本對燕臨都有點心思。
誰想到半路殺出個姜二姑娘,竟讓她們覺著,燕世子在冠禮之前敢這般作為,該是婚事暗地裡都敲了個七七八八了。
實在令人泛酸。
可奈何緊接著就除了尤芳吟落水的事情。
世家小姐們的日子乏味,哪兒能抗拒得了談資的誘惑?正好主人家料理事情去了,有些便趁機湊到了姜雪寧身邊來打聽。
姜雪寧便說了自己看到的。
既不添油加醋,也不少說半分。
不一會兒,尤氏姐妹回來,只說是府裡一個庶女不慎失足落水,還好婆子們發現得早,救過來了,如今已經找了大夫來看,不妨事。
眾人面上當然都一副「人沒事便好」的慶幸。
可這些世家小姐先才已經聽過了姜雪寧一番話,且誰家裡沒點腌臢齟齬?有些事情一聽就明白,內裡根本懶得信尤氏姐妹這番鬼話,只不過她們是主人家,面子還是要給一點的。
至於等宴會結束,回了自己家要怎麼傳,那就是她們的事了。
接下來便是午宴,賞菊,作詩作畫。
於姜雪寧而言著實無聊。
若不是燕臨先才說下午結束後去層霄樓等他,晚上一起去看燈會,她怕在見完尤芳吟之後就走了。
最後半個時辰,她只坐在邊上,看這些個世家小姐舞文弄墨,在那一張一張鋪好的宣紙上工筆描摹出一幅又一幅姿態各異的秋菊圖。
一會兒等大家選個魁首出來,此宴便算結束。
可誰也沒想到,在這雅宴將盡的時候,門口忽然一聲唱喏:「樂陽長公主到!」
長公主?
廳內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根本沒來得及抬頭多看,便都忙慌慌行禮:「恭迎長公主!」
姜雪寧在聽見這一聲的時候,眼皮都跳了一下,心裡面已經給開始暗恨自己沒有提前離席了。
但轉念一想,自己現在是女裝。
於是又強迫著自己放鬆了那根忽然繃起來的神經,在角落裡隨同眾人一道行禮,下意識地把頭埋得低低的。
廳前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還有貴族女子腰上所懸的珮環相撞的聲音。
很快,眾人便聽得一道聲音從頭頂傳來:「不必多禮,本公主與阿姝不過聽得清遠伯府宴會未盡,順道來看看是什麼模樣罷了,平身吧。」
一字一字,若珠玉落盤。
竟有如仙樂,仿若天人。
眾人聽得這聲音,便忍不住去想,能擁有這樣美妙嗓音的樂陽長公主,該是何等神仙妃子般的模樣。
世家小姐身份雖貴,卻從未進出宮廷。
大部分人從來沒有見過公主,是以平身之後,都抬了眼眸打量。
然而,在看見這位公主樣貌的瞬間,所有人都愣了一愣,目光裡不由浮出幾分異樣,隨即便生上來一種憐憫,心裡面暗暗道一聲:「可惜了。」
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乃是先帝寵妃賢皇貴妃所出,自小受盡寵愛,錦衣玉食,養得皮膚細嫩雪白,五官又繼承了皇貴妃的精緻,異常明麗照人,笑起來時更有甜甜的小酒窩,叫人看了便心生歡喜。
然而那左眼下半吋靠近眼尾的地方,竟有一道疤痕。
顏色雖已稍淺,也不太長,可在這般無瑕的臉容上,格外醒目,格外刺眼,讓人很難不去注意。原本一張臉上的美感,便被這一道疤拉得損失殆盡,使人不由惋嘆,「明珠有裂,美玉生隙」。
這是一張破了相的臉。
便是使了脂粉來遮,也能看清。
有那般動聽的聲音,卻偏沒有與之相襯的樣貌。
姜雪寧則知道,樂陽長公主臉上這一道疤痕,乃是二十年前平南王舉兵謀反進犯京城時留下的,那時她不過剛剛出生不久的一個奶娃娃,被叛軍從乳娘手中奪來,作為人質,用匕首在她臉上劃了一道,脅迫躲藏在皇城中的其他皇族現身。
後來勤王之師趕到,平息叛亂。
貴為公主的沈芷衣當然安然無恙,可臉上卻永久地留下了這樣一道疤,從她的幼年,伴隨到如今。
如今雖二十年過去,可朝堂上、皇宮裡,所有歷經過那一場變亂的人,看了她臉上這道疤,都會不由回憶起那一場讓宮廷內浸滿了鮮血的變亂——
樂陽長公主這道疤,是平南王逆黨在大干這一泱泱王朝臉上劃下的恥辱!
也正因此,當今聖上對這位妹妹格外寵愛。
但凡沈芷衣有任何的要求,只要不涉及國家社稷的存亡,他都予以滿足。便是她想要摘那天上的星星,沈琅也要叫人去試一試能不能摘,方肯罷休。
沈芷衣在宮廷中長大,從小就見過了無數人注視她臉上這道疤時的目光,有的憐憫,有的疼惜,有的譏諷,甚至她偶爾還會從一些容貌昳麗的宮人臉上看到她們的心聲:縱然是高高在上的帝國公主又如何?有了這一道疤,破了好顏色,實在連她們這些低賤的宮人都不如。
年幼時她尚且不知這些目光的含義。
待得漸漸年長明白之後,卻是由怒而恨,由恨生悲。
試問天下女子,又有誰能真正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呢?
沈芷衣掃眼看去,眾人打量她的目光都被她收入眼底,唯有角落裡一人埋著頭沒有抬起,一直把腦袋按得低低的。
倒是稀奇。
她在宮中時已習慣了別人這樣的注視,此刻雖覺得心底跟紮了根刺似的,卻也沒有發作,只冷淡道:「你們繼續作畫即可。」
眾人都被她掃過來的眼神驚了一驚,連忙收回了目光。
公主既已發話,她們自不敢反駁。
於是個個都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作畫的繼續作畫,作詩的繼續作詩。
姜雪寧也輕輕鬆了口氣,退回去就要繼續假裝自己根本不存在。
可壓根兒還沒等她重新坐下,沈芷衣竟直接向著她來了,往她面前一站,便道:「你就是姜雪寧麼?抬起頭來。」
「……」
真不知道這位祖宗為什麼又注意到了自己!
姜雪寧如今可不是皇后了,對比她帝國公主之尊,不過是個普通大臣家的的小姐,身份地位的差距擺在那裡,也不敢有所違逆,依言抬起了頭來。
這一瞬間,沈芷衣眼底劃過了毫不掩飾的驚豔,過不一會兒,卻又變成了一點帶著哀婉的豔羨,輕輕嘆了一聲:「我今日便是為你為來的。」
姜雪寧眼皮又開始狂跳。
沈芷衣卻道:「難怪燕臨那個誰也降服不了的為你死心塌地,這般地好看,便是我見了都要心動,實在讓人羨慕……」
她今日本在誠國公府赴宴,可到了才聽說她兄長沈玠去了清遠伯府,沈芷衣本來就黏著這個性情溫和又脾氣極好的哥哥,後來更得聞從小跟她一塊兒玩到大的燕臨也在那邊,便著人問了問。這才知道,沈玠是因為燕臨去的清遠伯府,而燕臨又是因為某個官家小姐去的。
這一來她便好了奇。
眼看著誠國公府宴會結束,便拉了與自己要好的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殺來這裡看看,這傳說中的「姜二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
沈芷衣知道燕臨那德性,從來對女人不大感興趣。
若能被他看中,那必然有過人之處。
所以剛才掃眼一看,那個唯一低垂著頭的身影便被她注意到了,走近來叫她抬頭一看,果真是那個姜二姑娘,一張臉姝色無雙,似冷非冷,似豔還無,叫人一見難忘。
姜雪寧心底裡卻是哀叫了一聲「這算什麼孽緣」,聽沈芷衣這意思好像是因為燕臨才來看她的,便算是不想遇到也遇到了。
這位樂陽長公主將來的命運,她是清楚的。
原本執掌兵權的勇毅侯府被平南王舊案牽連流放後,沒兩個月,北方韃靼便蠢蠢欲動,稱新王繼位,想向大干求娶公主作為王妃,皇帝又不想重新啟用勇毅侯府,便送了樂陽長公主去和親。
四年之後,韃靼養精蓄銳結束,徹底舉兵進犯。
滿朝文武只迎回了公主的棺槨。
那時的皇帝已換了沈玠。
他悲慟之下,這才推翻了沈琅璫年為勇毅侯府的定罪,為勇毅侯府平反,啟用已流放在外四年的燕臨。燕臨也終於得到了機會,以戴罪之身率兵平定邊亂,驅逐韃靼,殺到夷狄寸步不敢越過大干國土,封了將軍,掌了虎符,回了京城。
之後,便是姜雪寧的「災難」了。
她想起她們上一世初見時,她作男兒打扮,卻見沈芷衣對自己臉上那一道疤過於在意,於是拎了燈會上別人用來描花燈的細筆,蘸了一點櫻粉,在她左眼下為她描了那道疤。
沈芷衣彼時誤以為她是男子,對她生了情愫。
後來知道她是女子,自然心裡過不去。
可在去往韃靼和親前,她特著人請了自己來,為她畫上她們第一次見面時那般的妝容,然後靜靜坐在妝鏡前,望著鏡中那張嬌豔的容顏,頰邊卻劃過兩行淚。
在沈芷衣去後,姜雪寧也曾多次問過自己:如再有一次機會,你還會在初見時為她畫上那一筆嗎?
當時沒有答案。
她以為自己不會。
可如今,真等到沈芷衣再一次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真的有了這樣一個機會時,姜雪寧才發現,她的答案是:我會。
「公主殿下本是天姿國色,是整個大干朝最耀眼的明珠,雪寧何能及萬一?」她抬眸望著她,微微地笑起來,「您本不必豔羨臣女的。」
這番話聽上去實在像是閉著眼睛的恭維。
沈芷衣在聽見的第一瞬間是厭惡的。
可當她觸到她的眸光,卻發現她這一番話裡十分的認真和好不造偽的鄭重,一時怔然。
姜雪寧便轉身,竟然拉了她到最角落那無人的畫桌旁,輕輕提起一管羊毫細筆,輕輕蘸了一點淺淺的櫻粉,道一聲「冒犯了」,而後便湊上前去,在沈芷衣左眼下那一道疤的痕跡上輕描幾筆。
原本刺目扎眼的疤痕一時竟變作一抹月牙似的粉。
像極了一片飄落的花瓣。
待得她退開時,跟在沈芷衣身邊的宮人已是低低驚呼一聲,目露驚豔。
姜雪寧只道:「有些傷痕,若殿下在人前過於在意,則人人知道這是殿下的柔軟處,皆可手執刀槍以傷殿下;可若殿下示之人前,不在乎,或裝作不在乎,人則不知殿下之所短,莫能傷之。您的傷疤,本是王朝的榮耀,何必以之為恥?」
沈芷衣徹底愣住了。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大膽的話,明明很是直白鋒銳,卻好似一泓清風如水,拂過心田,把某些傷痕撫平了。
她注視著眼前這位初次見面的姜二姑娘,難以移開目光。
姜雪寧畫完那一筆,便覺心頭舒坦,又轉念琢磨了一下:雖然又與樂陽長公主有了交集,可這一世還不知謝危要怎麼對付她,若能巴結好公主殿下,便是謝危要對她動手,說不準也得掂量掂量。
這沒什麼不好。
只是當她斂神回眸時,撞見沈芷衣此刻注視著她的眼神,忽地頭皮一麻!
這眼神……
怎地跟上一世一般無二?!
她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穿著:確是女子打扮。
可為什麼這眼神……
電光石火間,姜雪寧腦海裡忽然冒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以至於讓她渾身一顫,禁不住激起一串雞皮疙瘩——
誰說,上一世樂陽長公主一定是因為她女扮男裝,誤以為她是男子,才陰差陽錯對她生情?
同一種情形,未必不能有另一種解釋——
那就是,見她作男兒打扮,卻一身陰柔女氣,因而對她親近,只是長公主自己未必知曉!
如果是這樣的話……
姜雪寧還執著畫筆未來得及放下的手指,忽然就僵硬了。
這一瞬間頂著沈芷衣那注視的目光,她整個人如被雷劈一般,木然的腦袋裡只冒出來三個字——
完蛋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1:40:19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五章 周寅之
冷靜。
冷靜下來。
姜雪寧強迫著自己暫時不要想太多,眼神這種事,且還是最初的眼神,也不過就是一切的萌芽和開始罷了。
男子看喜歡的女子,眼神很好分辨。
因為在愛意之外,總是夾雜著或多或少的慾望。
可女子看喜歡的女子,不夾雜慾望,關係本質上與看一個十分親密的、特別喜歡的朋友,並無太大的分別。
她該是上一世留下的陰影太深,有些杯弓蛇影了。
心念轉過來之後,姜雪寧便變得鎮定了許多。
她是內心洶湧,面上卻看不出來。
沈芷衣站得雖然離她很近,卻是不知道她心裡面百轉千回地繞過了多少奇異而荒唐的念頭,只叫身邊宮人拿了一面隨身帶著的巴掌大的菱花鏡一照,在瞧見那一瓣落櫻似的描摹時,目光閃爍,已是動容了幾分。
她剛才初見姜雪寧時,著實為其容貌所驚,以為燕臨喜歡她不過是因為這般的好顏色;可不過三兩句話的功夫,這位姜二姑娘卻又叫她看見了她完全不同於尋常閨閣小姐的一面。
京中哪個閨閣小姐能說得出這番話來?
她與燕臨從小玩到大,這時再想,他從不是什麼色迷心竅之輩,確該是這姜二姑娘有很值得人喜歡的地方,他才喜歡的。
沈芷衣再走近了兩步,竟笑起來拉了姜雪寧的手:「你說話格外討人喜歡,難怪燕臨喜歡你,連我都忍不住要喜歡上你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姜雪寧差點腿軟跪下去。
強繃住腦袋裡那根險險就要斷裂的弦,也強忍住將手從沈芷衣手中抽回來的衝動,她徹底收斂了先前自如的顏色,作誠惶誠恐模樣,道:「臣女口無遮攔,慣會胡說八道,還請公主莫怪。」
沈芷衣見她忽然這般模樣,瑟瑟縮縮,渾無先前拉了她來提筆便在她面上描摹時的神采與風華,不覺皺了眉,就要說什麼。
這時旁邊卻插來一道聲音,道:「殿下嚇著她了。」
沈芷衣轉頭看去。
說話的人是一名盛裝打扮的女子,先前一直都站在沈芷衣旁邊,論通身的氣派也只弱了沈芷衣一線。衣裳皆用上好的蜀錦裁製,光是戴在頭上那一條抹額上鑲嵌的明珠都價值不菲,更別說她腕上那一隻羊脂白玉的手鐲,幾無任何雜色。
遠山眉,丹鳳眼。
青絲如瀑,香腮似雪。
雖不是姜雪寧這般叫人看了第一眼便要生出嫉妒的長相,可在這花廳中也絕對算得上是明麗照人,更不用說她眉目間有一股天然的矜貴之氣,唇邊雖然掛笑,卻給人一種不怒自威之感。
一看就是個頂厲害的人。
這是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姜雪寧也是認得的。
或者說得更清楚一點——
上一世幾乎被謝危屠了全族的那個誠國公府蕭氏的大小姐。
她先才都只在旁邊看著,這一會兒才出來說話。
只是沈芷衣聽後有些不滿。
蕭姝便笑起來,展了手中香扇,看著姜雪寧,卻湊到沈芷衣耳旁,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
沈芷衣聽後,一雙眸便劃過了幾分璀璨,原本左眼下並不好看的疤痕也被點成了落櫻形狀,這一時相互襯著,竟是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她笑了著拍手道:「你這個主意好。」
接著便對姜雪寧道:「今日人多不便,我改日再找你來玩好了。」
姜雪寧沒聽見蕭姝對她說的到底是什麼,但心底裡隱隱升起來幾分不安:要知道她上一世就與蕭姝不很對盤,兩人基本同歲。她在沈玠尚是臨淄王時便嫁了沈玠,沈玠登基後順勢封為皇后;蕭姝卻是後來入宮,憑藉著母家誠國公府的尊榮,又與沈玠是表兄妹,很快便封了皇貴妃,還讓她協理六宮。
雖然因為出身蕭氏,她最後下場不好。
可在眼下,蕭姝的存在,還是讓姜雪寧忍不住要生出幾分忌憚。
她向沈芷衣恭聲應了「是」,對蕭姝卻只淡淡地一頷首——
絕不要跟蕭氏扯上什麼關係。
將來謝危殺起人來是不眨眼的。
蕭姝從小在國公府這樣的高門長大,所見所學遠非尋姑娘能比,只從姜雪寧這小小一個舉動中,便輕而易舉地感覺到了對方對她的冷淡。
這倒有點意思了。
蕭姝也不表現出什麼來,只意味深長地看了姜雪寧一眼,才拉著沈芷衣去了。
因清遠伯府這邊的宴會已至尾聲,又正好遇到這一個國公府大小姐和一個當朝長公主來,尤霜、尤月姐妹倒懂得抓住時機,竟請了二人來作評判,點出今日賞菊宴上作詩、作畫的魁首。
蕭姝詩畫俱佳,便一一看過。
最後與沈芷衣一番討論,由沈芷衣點了尤月的《瘦菊圖》為畫中第一,點了翰林院掌院樊家小姐的《重陽寄思》為詩中第一。
那樊家小姐詩書傳家,倒算穩重;
尤月卻是多年苦練畫技終有了回報,且還是樂陽長公主欽點,一時喜形於色,高興得差點掉了眼淚。
姜雪寧既不會畫,也不會寫,從始至終冷眼旁觀,眼見著這一切結束,等沈芷衣與蕭姝走了,便頭一個告辭離去。
*
扶她上馬車時,棠兒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去層霄樓嗎?」
姜雪寧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時辰,剛才花廳這邊結束時,水榭裡還是熱鬧的一片,燕臨一時半會兒該出不來。於是眸光一轉,想起了另一樁還拖著的事。
她道:「先去斜街胡同。」
周寅之就住在斜街胡同。
這條胡同距離紫禁城實在算不上近,所以許多需要上朝或經常入宮的大臣,並不會將自己的府邸選建於此,所以這條胡同裡住的大多是下品官吏。
周寅之發跡得晚,錢財又都要拿去上下疏通,打點關係,自然沒有多餘的財力置辦府邸。
是以,姜雪寧到得斜街胡同時,只見得深處兩扇黑漆小門,扣著年深日久的銅製門環,上頭掛著塊簡單至極的「周府」二字。
的確是寒酸了些。
她讓棠兒前去叩門。
不一時裡面便傳來一道女聲:「來了。」
很快聽得拿下後面門栓的聲音。
緊接著「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張清秀的臉從裡面探了出來,先看見了棠兒,又看見了棠兒後面的姜雪寧,只覺穿著打扮雖不華麗,卻不像是什麼身份簡單的,一時有些遲疑:「您是?」
姜雪寧不答,卻問:「周大人不在家嗎?」
那清秀女子道:「今日大人一早就去衛所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姑娘若有急事要找,不妨入院先坐,奴叫人為您通傳去。只是大人回不回,奴實在不知。」
姜雪寧沒料著自己竟還要等。
但如今來都來了,白跑一趟又算什麼事?
她琢磨片刻,便點了頭。
女子打開門讓開兩步,請她與她的丫鬟進來,接著便行至那不大的小院,喚了那正在院中刷馬的小童,道:「南洲,去衛所找大人一趟,就說家裡來客,有急事找他。」
那喚作南洲的小童放下掃帚便要出門。
姜雪寧擰眉一想,忽然叫住了他,道:「不必,只跟你家大人說他養的愛駒病得快死了,請他回來看一眼。」
南洲不由茫然,看了看那女子。
那女子不知姜雪寧身份,可看著她不像是來尋仇的,又怕誤了大人的事,所以雖有遲疑,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道:「便這樣報。」
南洲這才去了。
院落實在不大,攏共也就那麼四五間房,見客便在中堂。
那女子自稱「么娘」,是周寅之買來的婢女。
她請姜雪寧落座,又泡了茶來奉上,許是頭回見著這樣光豔的人物,有些無所適從和自慚形穢,只道:「是今年的新茶,只是不大好,望您海涵。」
姜雪寧上一世是聽說過么娘這麼個人的。
是周寅之身邊少數幾個能長年得寵的姬妾之一。
也有人說,是他最愛。
原來這麼早就跟著了,算是相逢於微時,也難怪日後即便是寵姬美妾成群,也不曾薄待了這樣一個姿色平平的妾室。
姜雪寧道:「無妨,我就坐一會兒,若你家大人久不回來,我很快便走了。」
她端起那茶來抿了一口。
凍頂烏龍,然而的確是入口生澀還有一點苦味。
她在宮中那些年早就被養叼了口味,於口腹之慾的要求甚高,是以此刻也不勉強自己,只沾了一口,便將茶放下。
等了約有兩刻多快三刻,胡同口才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么娘忙迎上去開門。
周寅之穿著一身暗繡雲紋的黑色錦衣衛百戶袍服進來,這院落狹小而無遮擋,在院門口一抬頭就看見了坐在堂屋裡的姜雪寧,目光頓時一閃。
他向屋裡走。
么娘跟著他。
他卻回頭道:「你下去吧。」
么娘一時微怔,看了姜雪寧一眼,也不敢說什麼,只道:「那大人有事喚奴。」
周寅之這才走進來,倒也不含糊,躬身便向姜雪寧一禮:「上回二姑娘有請,周某臨時有事,不辭而別,有所失禮。今日卻累得姑娘親自前來,望姑娘恕罪。」
這人生得頗高,立在堂上都覺得這屋矮了。
姜雪寧抬眸打量他,只道:「你回來得倒快。」
「衛所中正好無事,本也準備回來了。」
事實其實恰好相反,衛所裡成日有忙不完的事。南洲來找他時他正聽著周千戶與刑科給事中張遮的那樁齟齬,一聽南洲說他的馬不好,心裡第一念便知道不對。
早晨到衛所時,他剛親自餵過馬,並不見有什麼不好。
於是知道是有別的事。
他當即作擔憂狀,給衛所裡的長官說了一聲,這才匆匆趕回。
路上一問南洲,果然是姜雪寧來找。
周寅之乃是白身熬上來的,心有抱負,對著姜雪寧一介弱質女流,神情間也並不見有幾分倨傲,反將姿態放得更低:「不過興許姑娘等得兩日,便是您不來找周某,周某也來找您了。」
姜雪寧猜著了,卻故作驚訝:「哦?」
周寅之便道:「近日錦衣衛這邊周千戶拿賊的時候,沒找刑科拿批簽,因此被給事中張遮上奏彈劾,還聲稱應當依律嚴懲。周千戶雖在朝中有些關係,可事情卻不好擺平,那張遮如何還不知,但至少周千戶這千戶的位置是難保了。如此將缺出一千戶的名額。但周某人微言輕,既無錢財疏通,又無人脈活絡,所以本打算厚著臉皮來請二姑娘相助的。」
原來他要謀的這個缺,兜兜轉轉竟還跟張遮有點關係。
她對張遮早年的事情知道得實在不多,也不知他這一次到底是怎麼度過的。
姜雪寧斂了眸。
來這裡,她原本就有完整的打算,只是沒想到周寅之如此直白,先開了口。不過倒也好,免去她再費什麼口舌了。
想著,她便道:「你是想托我,將你引薦給燕臨嗎?」
周寅之坐在了她的下首,鷹隼似鋒銳的一雙眼底,劃過了一縷幽光,只道:「勇毅侯府堪與蕭氏比肩,在朝中頗能說得上話。且姑娘又與世子交好,世子年將及冠。若我能得世子青眼,將來也正好為姑娘效力奔走。」
這明擺著是說她以後嫁進勇毅侯府的事了。
上一世周寅之提出這般的請求,是因為她先要個人去查沈玠身份,又的確想著周寅之能為自己所用,所以幫了她。
但這一世她已經知道沈玠身份,自然無所求。
只不過……
姜雪寧看著他,慢慢一笑:「父親乃是戶部侍郎,雖不執掌吏部,卻也在六部之中,若你僅僅是想謀求個千戶的缺,只去求了父親便是,卻偏要從我這裡投燕世子。我倒奇怪,為什麼呢?」
周寅之聽著她這番話,心裡忽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二姑娘什麼時候對朝堂的事都這麼清楚了?
須知她往日也不過就是脾性嬌縱,成日裡跟著燕世子貪玩鬧事。
他望著姜雪寧,一時沒回答。
姜雪寧卻道:「要我將你引薦給燕臨,倒也未嘗不可。不過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先問一問你。這也是我今次來的目的所在。」
周寅之不動聲色:「姑娘請問。」
姜雪寧便道:「周千戶的處置還沒下來,你卻已經急著請我為你引薦燕臨,除了想要謀個千戶之位外,恐怕還有錦衣衛那邊查平南王舊案,要你潛到勇毅侯府,查個清楚吧?」
「嘎吱!」
尖銳且刺耳的一聲,是周寅之渾身汗毛倒豎,豁然起身時帶到了座下的椅子,讓那椅子腿劃在地上拉出的短暫聲響。
他瞳孔緊縮,盯著姜雪寧。
目光裡是全然的不敢相信!
要知道這件事他也是前兩天才聽見風聲,今日衛所的長官剛將他叫進去做了一番吩咐,本是機密中的機密,他甚至沒有告訴過任何一個人!
可現在竟被姜雪寧一語道破!
她從何得知?!
姜雪寧看了周寅之如此強烈的反應,哪裡能不知道自己竟然猜對了?
這一時湧上來的卻是悲哀。
難怪上一世周寅之下場淒慘。勇毅侯府被牽連進平南王謀反舊案,抄家流放,實與他脫不了干系。也難怪後來謝危要使他身受萬箭而死,還要割他頭顱掛在宮門……
而這條毒蛇,竟是她當年引給燕臨的。
姜雪寧微微閉了閉眼,道:「周寅之,你若想活,我教你個好。此案關係重大,萬莫與之牽連太深。辦成了或許平步青雲,顯赫一時;可再等久一點,我只怕你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
*
姜雪寧與周寅之攤牌之後,又與他說了有半刻才走。
天色不早了,她怕燕臨在層霄樓等久。
她走後,周寅之坐在堂中,滿面陰沉,卻是久久沒有動上一下。
直到么娘進來找,被他這般的面色嚇住:「大人,您、您怎麼了?」
周寅之不答。
他轉過目光來,望著這座小院。
院落一角便是馬棚,一匹上等的棗紅馬正在那邊埋著頭吃草料。
這是周寅之前兩年剛謀了錦衣衛百戶時為自己買的一匹馬,每日必要自己親自餵上一遍,再帶它去京郊跑上一跑。
他看了一會兒,便起身來走過去,摸了摸那馬兒漂亮順滑的鬃毛。
馬兒識得主人,親暱地蹭他掌心。
可站在屋簷下的么娘卻清楚地看見,周寅之另一手竟已抽出了腰間那一柄刀,一時便驚叫了一聲。
「噗嗤——」
鋒銳的刀尖穿進馬脖子時,一聲悶響。
那馬兒吃痛頓時就騰起前蹄,踢倒馬棚,卻被周寅之死死按住了馬首,大片的鮮血全噴了出來,濺了周寅之滿身。
然而這一刀又狠又準,它沒掙扎一會兒便倒下了。
周寅之這才有些沒了力氣,半跪在那駭人的血泊裡,一手攥著那柄沾血的刀,一手輕輕地搭在了馬首之上,注視著它嚥了氣,才慢慢道:「記著,今日無人來找過,是我的馬病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8:40:10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六章 遇襲
上一世,是周寅之「查」的勇毅侯府。
後來沈玠登基為勇毅侯府平反。
再後來周寅之被謝危亂箭射死梟首釘在宮門之上。
由此可見,他絕沒做什麼好事。
此人一心向著權勢和高位,為達成目的總是不擇手段,但做事偏又細心謹慎,滴水不漏,很難被人抓住錯處。
這是姜雪寧上一世用他順手的原因所在。
只是這一世她連宮都不想進,再與此人有太深的干系,無異於與虎謀皮。但眼下對方偏偏又是她唯一一個瞭解勇毅侯府牽涉平南王舊案情況的管道,且還有個謝危不知何時要摘她腦袋,便是不想聯繫也得聯繫。
但願這一世能脫去俗擾,得一得尤芳吟所說過的那種「自由」吧。
她心裡嘆了口氣,重上了馬車,道:「去層霄樓。」
*
此時天已漸暮。
深秋裡了鴻雁蹤跡。
層霄樓頭飲酒的人已不剩下幾個。
半年前升任刑部侍郎的陳瀛把玩著那盛了佳釀的酒盞,一身閒散,卻道:「錦衣衛向來只聽從聖上的調遣,要查勇毅侯府恐怕也是聖上的意思。那些平南王一黨餘孽,押在刑部大牢裡已經有好幾天了,他們什麼都審不出來,今兒特喊我出山去折騰一番,看能不能從他們的嘴裡撬出東西來。少師大人,您常在身上身邊,能不能點點下官,聖上想從他們嘴裡知道點什麼呀?」
陳瀛是近些年來出了名的酷吏,用刑折磨犯人的手段十分殘酷,甚至慘無人道。但也因此破過好幾樁大案子,在地方上的政績很是不錯。
這裡面甚至包括一鍋端掉天教教眾在江蘇分舵的大事。
只是他也很愛揣摩上面人的心思。
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做事,有時候真相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皇帝的想要聽到什麼。
坐在他對面的那人,今日既無經筵日講,也不進宮,所以只穿著一身寬袍大袖的簡單白衣,既不配以任何的贅飾,甚至頭上也不過用一根沒有任何形制的黑檀簪束起。
此刻並不抬頭看陳瀛一眼。
桌上端端地置著一張新製的琴,已過了前面十一道工序,漆光如鏡,雁足裝滿,而他則垂眸斂目,拉了琴弦,一根一根仔細地往上穿。
陳瀛目光閃了閃,又道:「咱們這位聖上,看著寬厚,可陳某私心裡覺著吧,聖上疑心病太重。」
謝危穿好了第一根弦,然後纏繞在琴背右邊的雁足上。
陳瀛忍不住打量他神情:「像少師大人您,怎麼說也是當年輔佐聖上登基的功臣吧?可眼下不過封了您一個沒實職的『少師』,還不是『太師』,若真要計較,有帝師之實,而無帝師之名。可那勞什子實在事都沒做過的圓機和尚,聖上不僅封了他為國師,還讓他執掌禮部,官至尚書。陳某若有您十之一二的本事,都忍不了這等事。少師大人難道真沒有半分不平嗎?」
謝危的手指,是天生撫琴的手指。
指甲蓋乾淨透明,顯出一派溫潤。
他沒停下穿琴弦的動作,只道:「陳侍郎慎言。聖上乃是九五之尊,天子心思怎能妄自揣度?況危一介書生,只識紙上談兵罷了。圓機大師往日在聖上潛邸時,與危坐而論道,佛學造詣,絕非浪得虛名。聖上封其為國師,自有道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何以不平?」
陳瀛笑了一聲,似乎不以為然:「是否公平朝野心裡都有數。您便指點指點,這人,下官到底該怎麼審?」
謝危道:「該怎麼審便怎麼審。」
陳瀛皺眉:「要也審不出來呢?」
謝危道:「陳大人審不出,自有覺著自己能審出的來接替。」
陳瀛心頭頓時一凜,心裡已有了計較,當下便放下酒盞,長身一揖:「謝先生指點。」
謝危繼續埋頭穿著琴弦,偶爾輕輕撥動一下,略略試音。
樓頭聲音斷續。
西墜的落日為他披上一層柔和的霞光,卻不能改他半分顏色,只能將他的身影拉長在了後面。
陳瀛知他這一張琴製了有三年,甚是愛惜,眼下到了上琴弦時,能搭理他三言兩語已是給足了面子,自然省得分寸,不再多留,躬身道禮後便告了辭,下樓去。
陳瀛走後,先才一直抱劍立在一旁的劍書,眉頭都擰緊了,他少年人面容,卻不衝動,著實思慮了一番,才遲疑著道:「先生,任由他們這樣查嗎?」
謝危道:「不是陳瀛也會有別人。」
劍書沉默。
過不一會兒,樓下有小二上來,漆盤裡端著滿滿的酒菜:「這位爺,您點的東西到了。」
劍書道:「我們先生何曾點了東西?」
那小二一臉驚訝:「不是剛下去的那位爺幫忙點的嗎?」
這小二普通人模樣,看著卻是面生得很,說話時則帶著一點不大明顯的吳越口音。
層霄樓何時有了這麼個小二?
劍書忽然覺出不對,陡地揚眉,拔劍出鞘,大喝了一聲:「先生小心!」
「嘩啦!」
劍書出聲時,這「小二」便知道自己已然暴露,先前裝出來的一臉純善討好立刻變成了猙獰凶狠,竟直接將那滿漆盤的酒菜向劍書一推,自棋盤底摳出一柄一尺半的短刀來,直向謝危襲去!
「受死!」
謝危方抱琴起身,這人短刀已至,只聽得「錚」一聲斷響,才穿好的四根琴弦,已被刀尖劃崩!
琴身上亦多了一道刀痕!
他方才還平和溫煦的神情,頓時冰冷。
*
斜街胡同距離層霄樓算不上太遠,姜雪寧覺著燕臨怎麼也該到了,所以只叫把車停在了此樓斜對面的路邊上,又吩咐車伕去樓裡請人。
可她萬萬沒料著,車伕才走沒片刻,便有一道黑影從外襲來!
只見得雪亮的刀光一閃,短刀已壓在她脖頸上。同在車內的棠兒尚來不及驚叫,便被此人一掌劈在後頸,失去知覺,倒在姜雪寧腳邊!
這一刻,感受著自己頸間傳來的冰冷,姜雪寧腦海裡只冒出來一個念頭——
挨千刀的!
姓謝的果然要殺本宮滅口!
然而很快,她就意識到情況不對:對面的樓中似乎傳來了呼喝之聲,是有人在大叫著把裡外搜清楚,接著就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有人回稟說,不見了人。
姜雪寧看不見這挾持了自己的人到底長什麼模樣,只能感覺到這人握刀的手有輕微的顫抖,似乎是才經歷了一場激鬥,又似乎跟自己一般緊張。
很快,有腳步聲接近了這輛馬車。
一人在車前站住了。
姜雪寧聽那道聲音道:「車內可是寧二姑娘?」
唯有謝危會稱她為「寧二姑娘」,便是不認得這聲音,她也能分辨出這說話的是誰!
一時心電急轉。
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多半是刺客;
謝危則是要捉拿此人;
對方並未動手,想必是從她的車駕判斷出車內人的身份至少不普通,想挾她為人質;
表面上她的性命受到持刀之人的威脅,然而……
車外則是更可怕的魔鬼!
這種情況可比單純遇到謝危要殺她滅口可怕多了!
因為謝危完全可以以誅殺刺客或亂黨的名義將她一併殺死,事後再推到亂黨身上;或者任由對方挾持她為人質卻不滿足刺客任何條件,故意等刺客殺死她!
如此連遮掩和解釋都省了。
天下再沒有比這更省心更簡單的死法,能讓謝危與她的死完全脫開關係,頂多說一聲「力有未逮」,也無人能苛責。
姜雪寧只消這麼一想,便頭皮發麻,也不敢回頭看那持刀的刺客一眼,在對方推了她一把之後,立刻帶著顫音開口:「是我。」
外頭謝危又道:「只你一人?」
姜雪寧摸不準背後刺客的想法,不敢回答。
那刺客卻是陰沉沉地笑了一聲:「當然不只她一人。」
方才謝危身邊那家僕反應太快,以至於他行刺失敗,週遭立刻有人一擁而上要捉拿他,想來這姓謝的出門,暗中竟有不少人在保護。
不得已之下遁逃,也只有這馬車是藏身之處。
謝危既能輔佐那無德狗皇帝登基,自有幾分洞察能力,猜到他在車上並不稀奇,所以他也沒有必要遮掩。相反,他隱約聽出來謝危竟認識車內這姑娘。
如此,便有得談了。
拿刀碰了碰姜雪寧的脖子,他問她:「你跟姓謝的認識?」
比起外面那位,這刺客其實不是最危險的。
姜雪寧已在謝危面前露出過一次破綻,生恐這一次他再看出什麼端倪,趁機搞死自己,加上本來也怕,便顫著聲道:「認、認識。四年前我救過謝先生性命。雖不知壯士是何方神聖,但有話好說,請壯士萬勿衝動……」
這話不僅是對刺客說,也是對謝危說。
想當年她在生命的最後,為了保住張遮,還他一世清譽,才用了多年前的人情;如今重生回來才幾天?明明知道得比上一世多,做得也比上一世聰明……
可沒想到,這麼早就要把人情拿出來保命!
謝危立在車外,與車內人僅隔了一道垂下來的車簾。
聽見那刺客的聲音,他並不驚訝。
倒是姜雪寧這一番說辭,他聽後眉峰微微一動,覺出了些許可玩味處。
週遭行人早已沒了一個,街道上一片肅殺。
劍書寒著臉望著車內。
謝危卻看了他旁邊另一名勁裝綁袖背著箭的少年一眼,動作極微地向一擺手,示意他去,而後才正正對著車內道:「不錯。寧二姑娘於危有救命之恩,且她父親與危交好。壯士對朝廷心有不滿,也算是事關天下的公事;如今挾持一不諳世事的姑娘,未免有傷及無辜之嫌。拿逆黨與救恩人,危當擇後者。想來閣下也不願命喪於此,若閣下願放寧二姑娘,在下可命人取來令信,使人為閣下開城門,送閣下安然出京。」
一派胡言!
姜雪寧一個字也不相信。
只是她受制於人,不可貿然開口。且當著謝危的面,也不敢開這口。
那刺客卻是沒想到自己運氣這麼好,隨便闖了馬車竟抓著謝危曾經的救命恩人,於是大笑一聲:「看來是老天眷顧,要放我一條生路了。只聽人說謝少師潛心道學,不近女色,沒料著竟也有憐香惜玉的時候。你既然說這是你救命恩人,想要她平安,倒也簡單,不如你來換她!我挾你出城,豈不更好?否則……」
他聲音一頓,卻是陡然陰狠至極。
「老子現在一刀宰了這娘們兒!」
姜雪寧背後冷汗都冒出來了,心裡面大罵這刺客蠢材一個!要不說上一世不管是平南王逆黨還是天教亂黨全折在謝危手裡呢,這豬腦子差得實在太遠了!
謝危說的能信?
還指望用她來威脅,讓謝危替她!
謝危要肯,她能把自己腦袋摘下來拎在手上走路!
外頭一片寂然的沉默。
刺客不耐煩:「我數十聲,你若還沒考慮好——」
「不必數了。」
謝危淡靜的聲音,將他打斷。
姜雪寧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緊接著竟聽他道:「請閣下送寧二姑娘出來,我可相替。」
姜雪寧:「……」
不管她怎麼想,刺客已是大喜,只道這傳說中的帝師謝危也有犯糊塗的時候,光想著是人都想要活命,竟跟他談條件。
殊不知他既動了手,今日便沒想活著回去。
讓謝危來替這女人不過是個幌子,在交換靠近之時趁機殺人,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
「你,把簾子挑開。」
他惡聲命令姜雪寧,刀架在她脖子上也沒移開。
姜雪寧於是緩慢地移動,前傾了身子,伸出手來,慢慢挑開了車簾。
微紅的天光頓時傾瀉而入。
於是看到,謝危長身立在她車前三丈遠的地方,長眉淡漠,兩目深靜,一身寬袍大袖,素不染塵。五官好看至極,可所有人在第一眼時,注意到的永遠會是這一身克制的氣度,淵渟嶽峙,沉穩而從容,又隱隱藏有三分厚重。使人想起高山,想起滄海,想起古時行吟的聖人,或是山間採薇的隱士。
他的目光越過虛空落在她身上,平和深遠。
姜雪寧卻打了個寒噤。
她一下想起來:謝危身邊除了一個劍書善劍之外,另有一個不愛說話的刀琴長於弓箭,例無虛發,百步穿楊不在話下!
再掃眼一看,外頭便是高高的層霄樓……
恐怕,這刺客離開車駕顯露在人視線之中時,便是他身死之時!
只是不知,謝危會不會十分「順便」的處理掉她……
她身後的刺客也掃看了一眼,只對謝危道:「叫你的人都退到三十丈開外!」
所有持刀持劍的人都看向謝危。
謝危於是向他們一擺手,而後直視著那刺客道:「還請閣下放心,危不敢將恩人與友人愛女的性命置於險境,君子一諾,若閣下肯放人,絕不傷閣下性命。」
眾人退去,原地只留下謝危一個。
刺客道:「你上前來。」
謝危上前。
待得走到距離車駕僅有六尺時,那刺客才叫他站住,而後一搡被他制住的姜雪寧。姜雪寧委實不想下去,天知道下去之後是不是就有一支箭穿過她腦袋。
可刀就在脖子上,不下也得下。
這時只好走了下去。
那刺客一路挾著她,然後慢慢靠近了謝危。
姜雪寧渾身都在發抖。
她覺得閻王爺已經站在了外面叩門。
可萬沒料想,在終於靠近了謝危時,那刺客毫無預兆地將她一推,竟直接舉刀向謝危斬去!
謝危臉色都沒變。
電光石火間,姜雪寧覺得這是個機會,立時毫不猶豫向謝危撲去——她就不信,有一個謝危墊背,樓上拉弓的還敢瞄準她!
一片清甜的冷香撲面而來,謝危算得到那刺客的舉動,卻沒算到姜雪寧會「倒」過來,一時眼角都微微抽了抽,還好他反應不慢,在她撲倒自己之前,伸出手去,一把將她扶住了,也隔開了二人急劇拉近的距離!
同時,半空中「嗖」地一聲銳嘯,靜寂而危險的空氣中彷彿有一聲弓弦的震響悠然迴蕩!
那高樓之上有箭疾電般激射而來!
這一刻姜雪寧瞳孔劇縮,以為自己要死。
然而下一刻,便有一片雪白擋在了她的眼前。
竟是謝危蹙了眉,平平抬手,舉了寬大的袖袍,將她擋住。
姜雪寧一怔,看不到前方。
耳中但聞一聲箭矢穿破人顱骨的響,就像是穿過一隻脆皮西瓜。接著就見幾道鮮血的紅影濺射而出,落在這乾淨的一幅袖袍上。
觸目驚心!
那刺客的刀此時距離謝危不過兩三吋,面上猙獰還未退散,一支羽箭已插在他眉心上,全根透進顱骨,箭矢則從腦後穿出!
足可見射箭之人用了何等恐怖的力道!
他直被這一箭帶得往後倒下,嚥下最後一口氣時,眼底還猶帶著幾分不敢置信。
謝危卻滿面冷漠,只看了一眼,然後鬆了扶著姜雪寧胳膊的手,也垂下了舉起袖袍的手。
姜雪寧自己站穩了,沒了袖袍遮擋,這時才看見,那刺客確已斃命於箭下。再向旁邊層霄樓上望去,一名背著箭囊的藍衣少年已在欄杆旁收起了弓,重退入陰影之中。
地上紅白迸濺,有鮮血也有腦漿。
若非方才謝危舉袖,這些必然沾她滿身。
姜雪寧站在一旁,光聞見那股血腥味兒,都覺反胃,臉色煞白,於是別過眼不敢再看。
先才退開的所有護衛這時才連忙奔了回來。
有人去查看那刺客情況。
劍書則是直接走到了謝危身邊。
謝危左邊袖袍上已是一片血污,連帶著那一張如清竹修長的手上也沾了不少。
他見了,便從袖中取出一方乾淨的錦帕雙手奉上:「先生。」
謝危接了過來,卻一轉眸,目光落在姜雪寧耳廓。
他看了片刻,只將這一方錦帕遞了出去。
姜雪寧頓時愣住。
後知後覺地一抬手,指尖觸到了一點黏膩,放下手來看,是少數一點濺到她耳垂的血跡。
一時毛骨悚然。
她怕極了謝危。可剛才她撲他並未成功,也沒有箭落在她身上,此刻又見他遞出錦帕,暗驚之餘更生惶恐。
猶豫了好半晌,濃長的眼睫顫了顫,她才小心地伸出手去,從謝危遞出的手中取過錦帕,低聲道:「謝過大人。」
剛才那是情勢所逼。
可現在……
因上一世曾有被他說「自重」的難堪,所以她十分謹慎。
只拿錦帕,手指卻不敢挨著他手掌分毫。
然而那錦帕雪白柔軟,以上等的絲綢製成,被她取走時,一角垂落下來,偏偏自謝危掌心,似有似無地劃過。
謝危長指痙攣似的微微一蜷,同時看見了她伸手時手腕上露出的那道淺淺的疤痕,隱隱覺著口中又泛出某一年絕境中滿口的血腥味兒。
他收回手來,負到身後,虛虛握住。
這時,才注視著她道:「讓寧二姑娘受驚了。」
姜雪寧擦拭了耳際那一抹血跡。
錦帕上染了血污。
她低垂著目光:「幸而得遇大人,知道您必有辦法相救,所以還好。」
「是麼?」看她拭了血跡,將那一方錦帕攥在手中,謝危向她伸了手,卻淡淡道,「可方才聽寧二姑娘在車中提及對危救命之舊恩,倒更似怕危袖手不救一般,看來是危多心了。」
姜雪寧聽到這話險些魂都嚇沒了一半,強作鎮定道:「刺客問我我不敢不答,一時沒了主意,又怕他覺得我尋常便隨意殺我,是、是說錯了嗎?」
說完她才看見他伸手,於是忙將錦帕遞還。
謝危從她手中接回錦帕,就用這一方已沾了點血污的白綢,慢慢地、仔細地擦拭著自己方才濺血的左手,竟低眉斂目,不再言語。
沉默使姜雪寧心裡打鼓。
一旁的劍書見狀,看了謝危一眼,默不作聲地收起了原準備遞出的另一方錦帕。
不一會兒,有人來報:「少師大人,燕世子在街外,想要進來。」
謝危擦拭的動作一頓,抬頭看了姜雪寧一眼,便道:「劍書,送寧二姑娘過去。」
劍書應聲:「是。」
姜雪寧屏氣凝神,向謝危襝衽一禮,也不敢問她車裡的丫鬟是什麼情況,只跟著劍書從這長街上穿過,去到燕臨那邊。
二人走後,刀琴從樓上下來。
懷裡抱了一張琴。
謝危接過,抬手撫過那斷掉的琴弦,還有琴身上那一道深入琴腹的刀痕,一張臉上沒了表情,過許久才道:「屍首送去刑部,叫陳瀛來見我。」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8:41:07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七章 熾烈純粹
燕臨沒想到清遠伯府那邊一幫人這麼能鬧騰,又因清遠伯親自來找他說了一會兒話,暫時沒能脫身,所以直到這近暮時候才得出來。原本要去層霄樓,可到得街口時卻發現這裡已經被官兵封鎖,一問,說是前面層霄樓出了刺客,行刺朝廷命官,差點就慌了神。
他想進去,可裡面是謝危,也不敢造次。
還好有人前去通傳,回來時也把姜雪寧帶了回來。
「寧寧!」見到她出來,燕臨情急之下,都沒管周圍是不是有人看,便拉了她的手來,上上下下地看她,「沒受傷沒摔著哪兒吧?」
姜雪寧剛經過了那一場驟然來的驚心動魄,雖一路走過來,腿卻有點發軟,見著燕臨都不大能回過神來。
直聽到他叫了好幾聲,她才眨了眨眼。
只道:「沒事,有驚無險。」
人看著雖然沒傷著哪兒,可一張巴掌大的臉上煞白得不見血色,神情也是恍恍惚惚的,一看就是受了驚嚇。
燕臨的眉頭非但沒鬆開,反而蹙得更緊。
他攥著她的手,只感覺她手指冰冷,一時心都有些揪起來,偏還要壓低了聲音哄她:「別怕,別怕,我現在來了。都怪我不好,原不該給伯府那些人什麼面子,不該叫你到層霄樓等我,如此也不會遇到刺客……」
姜雪寧怕的哪裡是刺客?
她怕的是那個別人怎麼看怎麼好、聖人一般的帝師謝危!
且她回想二人方才一番暗藏機鋒的對話,才發現,謝危竟然知道她與燕臨的關係。
下頭人來報時只說是燕臨要進來,可沒提她一個字。謝危卻直接看了她一眼,叫劍書送她出來。
須知她往日跟燕臨出去都是女扮男裝,事情並沒有傳開。
謝危從何而知?
這時姜雪寧想到了很多可能,也許是從勇毅侯府,也許是從她父親姜伯游那裡。但總歸對謝危來說,這是一件心知肚明的事情。
那麼前世的謝危必然也是知道的。
如此,上一世謝危無論如何都對她敬而遠之的態度,就完全能解釋得通了:因為她負了燕臨,間接害了勇毅侯府,甚至後來還重用周寅之!
姜雪寧感受著少年掌心熾熱的溫度,彷彿也能感受到他心底那一片熾烈,抬頭目光則觸到他真誠而滿溢著心疼地眼眸,一時竟有種不敢直視之感。
因為她的卑劣。
因為她的虛偽。
燕臨還在擔心她:「今日你受了驚嚇,該回家早早地睡上一覺,養養神。燈會我們便不去了吧。等以後什麼時候再開了,我再帶你一起。」
說著他便要拉她上一旁的馬車。
姜雪寧心底卻泛開了一片酸澀,反拉了他的手道:「不,我想去。」
她強忍住那一點想要落淚的衝動,彎了彎唇,衝他露出了個笑容,想以此讓他放心,告訴他自己沒事。
燕臨就這麼靜靜地望著她。
過了好半晌,他才跟著笑起來:「可是你說要去的啊!」
話音剛落,他便上前了一步,竟然攬住了她的腰,將她抱上了馬!
姜雪寧哪裡反應得過來?
眼睛一時睜大,沒控制住自己,當即便低低地驚呼了一聲:「燕臨!」
燕臨大笑起來,也不解釋,接著便扶了鞍上馬坐在她身後,一手扯著韁繩,一手甩著馬鞭,半將她圈在自己的懷裡,直接打馬而去!
馬兒撒開四蹄便跑。
秋日微冷的風獵獵地打在面上,灌進人衣襟裡,街道上稀少的行人和兩側鱗次櫛比的樓台都飛快地從視線的兩邊奔過。
姜雪寧後背緊緊地貼著少年已顯寬闊的胸膛,耳邊一時只有風聲和他在背後那暢快的笑聲,只覺一顆心跳得比方才遇到刺客和謝危時還要劇烈。
好不容易她才緩過了神。
一時沒忍住:「你有病啊!」
燕臨笑得整個胸腔都在震動,快意得很:「我有啊。」
姜雪寧氣結。
燕臨知道她害怕,可非但不讓馬的速度慢下來,反而還又催了催,讓馬兒跑得更快,只問她:「現在不怕了吧?」
姜雪寧心說自己差點嚇死了,就要回懟他。
可話要出口時,卻怔住了。
是了。
就在被他抱上馬在這街面上飛奔的那一刻,先才在層霄樓裡遇到的所有事都成了一片空白,被她拋之於腦後,竟全忘了個乾淨。
姜雪寧反應過來,也不知是該感動還是該繼續罵他。
但下馬時兩腿差點軟了沒站住。
被他扶著站穩後,又看他聳著肩膀竊笑,她一個火氣上頭就攥了拳頭把這崽子錘了一頓:「還笑個沒完了是吧?你再來一次試試!」
她一個姑娘家,打人根本不疼。
燕臨從小有大半時間都被家裡養在軍營,武功練得紮實,哪裡怕她這兩下?
就站在那邊任她錘。
然後還要捂一捂胸口,假得不能再假地裝出很疼的模樣:「哎呀,疼疼疼,好疼啊!」
姜雪寧瞪他,乾脆不揍他了。
誰都知道他不疼。
習武的少年胸膛也是硬邦邦的,揍他他不疼也就罷了,關鍵是自己手疼。
索性轉了身便往那熱鬧的燈會裡走,道:「懶得搭理你。」
燕臨也不介懷,反而滿面笑容地追上來,不一會兒就問她:
「那邊有糖人你要吃嗎?」
「看,放花燈的,咱們也去放一個吧。」
「寧寧你看她們頭上戴的那個,真好看,我給你買一個。」
「花燈花燈!」
「有猜燈謎的,快,跟我來!」
姜雪寧生來實是愛玩的性子,重生回來之後,這才算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門。剛開始時還有些不慣,但被燕臨帶著,左一句右一句地問,沒一會兒便找回了少年時的那種感覺。
穿行在人群裡,無拘無束。
這一方世界沒有坤寧宮的逼仄,廣闊無邊,任由她這一條魚在裡面歡騰。
於是她想起了自己年少時為何總喜歡與燕臨在一起——
她是鄉野裡長大的孩子,回了京城後卻要跟著府裡學這樣那樣的規矩,既擔心自己不被「新的」父母喜歡,又擔心被下人嘲笑不如府裡長大的那個姐姐,成日裡不能出門,見到的人見到的事也總是那麼幾樣,實在又壓抑又乏味。
是燕臨給了她掙脫一切的機會。
他雖年少,卻隨他的父輩走過了很多地方,有許多超乎常人的見聞,既帶她在這京城中放肆,也為她講述外面那一片她從未知曉的壯麗河山、風俗人情,是她窺知那令她好奇的一切的一扇明亮的窗。
而且他給了她從未得到過的愛。
就像是那畫上最明媚的一抹顏色。
這樣好的少年,她當年到底是何等冰冷的心腸,竟忍心要拿那樣殘忍的話來傷他呢?
燕臨帶著她去猜燈謎。
猜得燈謎的綵頭雖然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但勝在不用花錢,感覺就像是白撿來的,真將那一大堆的東西都拿在手裡的時候,只覺得比自己花錢買了還要高興。
滿街都是漂亮的花燈。
夜色一深,便全都亮了起來。
人走在裡面,就像是徜徉在一片光海裡。
路邊也有小販在叫賣一些吃食。
燕臨竟瞧見有人擺了一筐雞頭米,招呼著往來的客人買,於是一下想起寧寧頗愛此物,便拉了她去買。
買的人多,最後沒剩下幾個。
那小販見他衣著光鮮,忙堆了笑道:「前兒蘇州剛運過來的,上等紫花雞頭米,好吃著呢,你要不嘗一下?」
雞頭米又名芡實,一般都栽種在南方,因外表形似雞頭而得名,但吃的卻是掰開之後裡面的「米」,也就是裡面的核。
跟蓮子有些像。
燕臨拿了幾個來看,只道:「這兩日漕河上水況不好,你這樣新鮮的雞頭米哪兒能是蘇州運來的?便是八百里加急的荔枝都不能這麼快。什剎海裡種的吧?」
那小販頓時訕笑:「是是,您可真是火眼金睛。不過這味道也不比蘇州的差呀,您嘗嘗!」
燕臨便掰開來撿了裡面一顆圓圓的果實,遞到姜雪寧嘴邊上。
姜雪寧下意識張了口。
燕臨便問她:「好吃嗎?」
姜雪寧點了點頭。
燕臨便道:「你剩下的這幾個都給我吧。」
他遞了一粒碎銀子出去,也不用對方找,裝了那幾顆雞頭米便走。
姜雪寧便一路玩一路吃,等到終於玩得累了,燕臨便拉著她到白果寺前面的台階上坐下歇腳。
寺前栽種著大片的銀杏。
到現在這深秋時節,樹葉全都飄了黃,從樹上掉下來,鋪了一地。
寺內僧人們的晚課都結束了,遠處的街上熱熱鬧鬧,近處卻敲響了晚鐘,安然而靜寂。
燕臨就坐在姜雪寧旁邊。
這些天來,姜府裡的一些事他也聽說了,只覺得她好似有些變化,跟以前好像不大一樣了。
他有心想要問問。
可一轉頭來,看見她並著腳蜷坐在台階上,專心致志、心無旁騖地嗑著那最後一顆雞頭米,旁人都是把裡面的果實摳出來吃,她有時候卻習慣於湊上去將其銜下來吃,跟隻啄米的小雞似的。
於是一時失笑。
哪裡有什麼不一樣呢?還是他的那個寧寧。
燕臨也有點累了,便順著台階在她身側躺下來,望著那繁星滿天的夜空,笑著對她道:「寧寧,很快我就要加冠了。」
姜雪寧動作一頓,沉默。
她不大想談及他真正想要說的話題,於是道:「我有個人想要薦給你。」
燕臨好奇:「誰呀?」
姜雪寧道:「叫周寅之,原算是我家的家僕,後來跟著父親做事,父親為他在錦衣衛謀了個職位。這幾日朝中好像出了個什麼周千戶的事情,他求到我這邊來,想謀這個缺,搭上你的路。」
這人燕臨是聽說過的。
他都不多問幾句,便道:「那你改日叫他拿了名帖來投我便是。」
對她的要求,只要他能做到,從來都是一味地滿足。
這般的回答,與上一世幾乎無二。
姜雪寧於是想起了周寅之:她是想要避免勇毅侯府重蹈上一世的覆轍,也想要救燕臨。可現在她誰也不是,能用的也不過這一個人。到底她如今做的這一點,能救到哪一步,連她自己都沒信心。
此刻便慢慢垂了手。
一顆鮮嫩的芡實被她捏在指尖,她眼睫輕輕地一顫,忽然問:「燕臨,你對我這樣好,到底喜歡我什麼呢?」
她長得雖然好看,但京中別的大家閨秀也不差;
至於性情,她還比別人刁鑽嬌縱一些;
學識修養也平庸至極,用她親娘的話來說那是「上不得檯面」。
可燕臨偏偏喜歡。
燕臨覺得她是犯了傻,理所當然地道:「見著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跟京城裡那姑娘不一樣。一雙眼睛看人的時候真真兒的,半點都不懂得遮掩。想要便去搶,不高興便誰的好臉色也不給,高興了又能把人哄得心裡甜,傷著心了卻要躲起來哭。我便想,這本該是個被人疼著的人,若能叫她每天都把我放在心上,用那種期待的眼神,亮亮地看著我,把我放到心上哄著,該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姜雪寧又覺得眼底酸酸的:「可是別人都不喜歡我。婉娘不喜歡,母親不喜歡,府裡的下人不喜歡,京城裡別的人也都不喜歡。所以,你就沒有想過,其實是你喜歡錯人了嗎?」
燕臨啊,你知不知道——
我不會永遠是那個被你捧在手心裡就滿足了的小姑娘。
我會長大,我會變壞。
燕臨終於察覺出了她聲音裡帶著的哭腔,慢慢從台階上坐了起來,凝望著她紅紅的眼眶,只覺得心口都堵了,有點發悶。
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她腦袋。
卻是笑:「胡說八道。你想啊,你的婉娘其實本沒有必要讓府裡面知道你和你姐姐換過。只要她不說,你姐姐便永遠是姜府的嫡小姐。她若去了,這秘密便長埋黃土。可她臨死前,既有自己的親生骨肉在,卻還肯冒著讓她受苦的險,送你回了府。又怎麼能說她不愛你呢?」
姜雪寧眼底的淚一下滾落。
她想起了婉娘。
也想起了婉娘臨去前塞到她手裡那個要送給姜雪蕙的鐲子。
不知為什麼,雖竭力地想要讓眼淚停下來,卻哭得越發厲害了。
那一顆雞頭米浸了淚。
燕臨看得心疼,從她指尖拿了過來,含進口中,便是滿口苦澀的鹹。
他道:「我的寧寧值得全天下最好的愛。」
姜雪寧埋頭還是哭。
少女粉白的臉龐在週遭朦朧的燈光下猶如月下綻放的冷曇花,淚痕滑落卻沁著夜裡的星光,看著又是可憐,又叫人心裡抽疼。
燕臨又輕輕道了一聲:「別哭了。」
這一刻,他覺著自己是著了魔,既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腳,竟然地湊了過去,用他微顫的手指挨著她的的面頰,而後將唇貼了上去。
一點一點,舔吻去那一道淚痕。
像是已長了牙但性情還算溫馴的小獸,有一種向她親近的本能。
姜雪寧怔住了。
燕臨卻覺得在他的唇覆上她臉頰時,渾身一下熱了起來,連著一顆心都在胸膛裡狂跳。
這時他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但唇瓣已移游而下,不知覺間已落到她兩瓣柔軟的唇上。
她的微涼。
他的滾燙。
不同的溫度,在觸碰的那一瞬間,便將燕臨驚醒,直到這時,望著近在咫尺那一雙不知是驚還是愕的眼,他指尖立時像是被烙鐵燙了似的放開,一下退了回去。
「我、我……」
他剛才幹了什麼!
燕臨那一張少年的臉忽然就變得通紅,一時覺得無地自容,連忙背過了身去,咳嗽起來:「我、我失禮了。」
姜雪寧:「……」
寺前的台階上,一時什麼聲音都聽不見。
少年只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他看了那一樹葉子已差不多掉光的銀杏,過了很久,才背對著同坐在階前的少女道:「寧寧,等過了冠禮,便嫁給我吧。」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8:41:26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八章 伴讀
這一天,兩個人回去的時候,燈會上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燕臨牽著馬扶了她上去。
還像來時一樣走。
只是他不再縱馬奔騰,而是信馬由韁,與她一道坐在馬上,恨不能這一條回姜府去的路長一點,再長一點,走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永無盡頭。
這時的少年,懷了滿腔的赤誠,心愛的姑娘便坐在他的馬上,依偎在他的懷裡,一時什麼旁的事情都想不到。
劇烈的心跳已佔據他全副心神。
他對往後的日子實在是太憧憬了,以至於並未注意到坐在他身前的那個人不同於以往的沉默。
風微冷。
姜雪寧能感受到背後的胸膛傳來的滾燙熱度。
只是她看著眼前越來越熟悉的回到姜府的路,心裡卻越發惘然:若她是此刻少女的年紀,又褪去上一世的偏執與不懂事,遇著像這樣為她赴湯蹈火的少年,該會為他的劍、為他的眼、為他緊緊攥著她的手掌,還有那高牆上投下來的木芙蓉,而歡欣,而羞澀,而雀躍,而感動。
可她不再是了。
到得姜府門口時,已是夜深。
燕臨又扶了她下馬,笑著囑咐她:「今晚回去可得睡個好覺。」
說完便重新上了馬。
只是一轉頭又見她還站在門口望著自己,便道:「回府去吧,我看著你。」
姜雪寧卻靜靜地回視著他,問他:「燕臨,你總是這般寵著我,護著我,可有沒有想過。若某一日,我沒有了你,會是什麼樣,又該怎麼辦?」
燕臨一怔。
他覺著她今日有些傷感了,只道:「杞人憂天,你怎會沒有我呢?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姜雪寧一時竟覺心痛如絞,連再看他一眼都覺得難受,於是低低笑一聲:「也是。那我回去了。」
燕臨點了點頭。
於是她轉過身,走進了姜府還為她開著的側門。
燕臨長身坐在馬上,牽著韁繩,注視著她的身影漸漸隱沒,心底卻忽湧上了一陣迷惘。
*
姜府裡很多人沒睡,就等著她回來。
白日裡京城出了刺客的事情早就傳開了,姜伯游一聽說姜雪寧當時竟然在場,且正好被那刺客挾持,差點嚇得一顆心跳出心口。
還好別人都說她人沒事。
只是後來這小丫頭片子居然又被燕臨拐去逛燈會,著實令人生氣。
姜伯游心裡打算好了,等姜雪寧人回來,必要好好地訓她一頓才好。
可等看到她回來,一張臉臉色實在算不上好。
這一時又忍不住有些心疼這丫頭:刺殺這檔子事兒要麼是平南王逆黨,要麼是天教亂黨,怎麼著也不算是寧丫頭的錯,都這麼慘了還要被苛責一番,那也太過分了。
所以還未開口,心便軟了下來,只溫聲對她道:「近日來京裡頗不太平,聽說錦衣衛已抓了好些作亂的逆黨,今日也不僅謝居安一個人遇襲。你與燕臨雖然要好,我也對他放心,可誰也不知道到底會遇到什麼事。這段時間便少出門吧,等太平一些,你們再出去。」
他以為姜雪寧還要反駁兩句。
但沒想這一次她竟低眉斂目地應了,道:「好。」
後面一連十多日,她也果真沒有再出門。
只有遇襲之後第二天,她派人去了一趟斜街胡同,讓周寅之帶名帖去投燕臨。
之後的事情她便暫沒過問了。
沒兩日,燕臨便隨他父親勇毅侯去巡視豐台大營和通州大營,九月廿一才回來。
也是這一天上午,宮裡面傳了消息,說樂陽長公主羨慕文華殿總開日講,央求了聖上也為她尋幾個靠譜先生,想認認真真地讀點書。
於是聖上發了話,為長公主選伴讀。
下朝的時候便對各位大臣交代了一句,要他們家裡有女兒的、年紀公主相仿的,挑一個品性好的報上來,再由宮裡擢選。
這一下,滿朝文武的心思都活絡了。
誰不知道樂陽長公主受寵?
且如今文華殿陪著皇上聽經筵日講的哪一個不是天潢貴胄、世家才俊?
不說將來姑娘家嫁人的時候「進過宮」「當過長公主伴讀」這名頭有多好使,光是這連結姻親的機會,還有選進去後各家的臉面,都值得大傢伙兒拿出力氣來爭上一爭。
別家是如何安排,姜雪寧不知。
她只知道自家。
姜伯游從宮裡回來之後便把這事兒同孟氏說了,對她道:「我聽說前陣子重陽節宴的時候,寧丫頭在清遠伯府好像被樂陽長公主另眼相看,很有些親近喜歡的樣子。各家把人選報上去,宮裡是還要挑一遍的。論品性才學,自是雪蕙這孩子適合些,沉穩端莊識得大體,不容易惹事,可也未必比得上別家姑娘。寧丫頭報上去,被挑中的可能很大,可她性情頑劣,只怕比長公主還刁鑽一些,不是能受氣的。這要怎麼辦才好?」
孟氏一聽,眉頭就擰了起來。
她情知姜伯游因對寧丫頭有愧且又有勇毅侯的原因在,對寧丫頭格外偏寵一些,可入宮為長公主伴讀這件事到底事關重大,叫姜雪寧去哪裡能讓人放心?
她道:「寧姐兒浮躁,宮裡卻拘束,她未必願意去。」
姜伯游看了她一眼:「我其實也覺著蕙姐兒會穩妥一些。」
倒不是偏心,而是寧姐兒的性情實在令人擔憂。
掙不著臉面無所謂,只怕惹出禍來。
不過這等事還是要和兩個姐兒商量,所以姜伯游便道:「去請兩位小姐來。」
孟氏一時又覺著氣不順了,嘆氣道:「我只怕寧姐兒又鬧起來要爭,不肯罷休。」
*
姜雪寧原是在午睡,驟然被叫起來其實有些起床氣,但也不好發作。
收拾一番去了之後,便發現姜雪蕙早到了。
她行過禮坐下來。
姜伯游把事情都給她們講了,末了道:「現在是只知道挑伴讀,具體進宮要學什麼,怎麼做,卻還一概不知。但本朝皇子們的伴讀都是要住在宮裡的,而皇宮是什麼地方你們都知道。萬萬得小心謹慎,須得挑個穩妥的去。可寧姐兒似乎很得長公主青眼。你們倆怎麼想?」
下頭一時靜默。
姜雪寧坐著沒動,也不說話。
姜雪蕙卻低垂著頭,看著自己手裡那一方繡帕,想起前些日國公府重陽宴回來時撞見的那個人。可她並非是府裡正經的嫡女,眼下雖有嫡女名分,可在姜雪寧面前她絕沒有立場為自己爭取什麼。
當下只輕聲道:「但憑父母做主。」
孟氏卻著意看了姜雪寧一眼,開口道:「府裡就你們兩個嫡出姑娘,本來是誰去都合適。一個性情沉穩,一個討公主喜歡。可入宮畢竟不是易事,且還要伴讀。我們也並不想要你們為府裡爭什麼光,但凡平平安安出來也就是了。寧姐兒性子太活潑了些,宮裡面雖可能有燕世子照應,可宮中規矩嚴,世子也不住在宮中,未必照應得過來。所以,按理是蕙姐兒去合適一些。」
姜雪寧面無表情聽著。
姜伯游卻是時時在關注她神情,聽了孟氏這番話,莫名就有些心虛,又覺著這樣對二女兒有些不公平,忙找補了一句:「當然了,寧丫頭是公主喜歡的,既是為公主伴讀,若你想去,還是呈你的名字上去。」
孟氏抿了唇不說話了。
姜雪蕙實沒抱太大的希望。
她是熟知寧姐兒性情的,但凡她有什麼東西,寧姐兒一定要一個更好的。如今入宮伴讀這種機會,別的世家小姐都要搶破頭,寧姐兒又怎能讓她如願呢?
雖則這一次她其實有那麼一點點的希冀。
可也只是一點點罷了……
姜雪寧坐了好半晌,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的目光卻落在姜雪蕙身上。
姜伯游與孟氏等得久了,也沒聽她說話,只以為她是默認將這機會讓給姜雪蕙,一時都有一種心裡面一顆大石頭落了地的感覺。
孟氏鬆了口氣,開口便要道「那事情就這麼定了」。
可正當她要說出口時,姜雪寧竟從座中站了起來。
還未出口的話頓時堵在了嗓子眼。
孟氏眼皮都跳了起來。
姜雪蕙轉眸看見,心底只微微苦澀的嘆了一聲:果然。
連姜伯游都暗暗喊了一聲「要壞」,在腦袋裡琢磨起等一會兒寧丫頭鬧起來要怎樣才能擺平這事兒。
可沒想到,姜雪寧都沒看誰一眼,搭著眼簾,躬身一禮,竟然道:「父親母親說得有禮。此次入宮的機會雖然難得,可女兒知道自己的性情,忍不得讓不得。但姐姐端莊賢淑識大體,也願意前去,且與京中世家貴女都有交往,入宮會更妥帖。這一次讓姐姐去,女兒並無意見。」
姜伯游忽然蒙了:「你說什麼?」
孟氏不由坐直:「你——」
姜雪蕙亦是怔然,目光閃動,莫名動容:「寧妹妹……」
姜雪寧一哂,又想起婉娘來,半點面子也不給她,只道:「別覺著我這回是要成全誰。我不想入宮實是因為宮裡的規矩我受不了。他日你要有什麼東西我看上了,照搶不誤!」
姜雪蕙無言,只望著她。
姜雪寧卻轉已轉過了目光,徑直對姜伯游與孟氏道:「父親母親如無他事,女兒便告退了。」
姜伯游和孟氏哪裡想到事情有這樣容易?
第一時間還未反應過來。
待聽到她這句話了,一時心底都生出幾分複雜的情緒來:原以為寧姐兒必要鬧出一番事來,可她輕輕巧巧就把這大好的機會放掉了,倒叫他們為自己先前的心思生出幾分慚愧來。
姜伯游忙道:「沒事了。」
姜雪寧也不拖拉,又行了一禮,便從屋內退出。
廳裡便剩他們三人,神情各異。
終究是姜雪蕙望著那一道已漸漸消失在廡廊上的清瘦背影,慢慢地笑起來,向著孟氏道:「寧妹妹心地,其實很軟的……」
孟氏默然不言。
姜伯游卻是生出了幾分感動,只嘆道:「寧姐兒如此懂事,倒叫我有些不習慣了。是真的長大了,懂得體恤我們,也懂得讓著姐姐了。」
還好這番話沒叫姜雪寧聽見,不然或恐要笑出聲來。
只怕人人都當她是放棄了入宮伴讀的大好機會,卻不知她壓根兒就沒打算要這機會。
從廳裡走出來,腳步不要太輕快。
蓮兒都差點跟不上她,一面走還一面叫:「天哪,姑娘您是怎麼了?那可是進宮啊,到長公主身邊去伴讀的好機會呢。京城裡多少人削尖了腦袋也未必進得去呢。您竟然直接讓了出去!」
姜雪寧一聲嗤:「我要去了才傻呢!」
宮裡哪兒有外頭舒服?
行走坐臥都要規矩。
別說是下面大臣勳貴家裡選進去的伴讀了,就是進宮伺候皇帝的那些妃嬪,都謹言慎行,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她進了宮才知道日子有多苦。
還好後來封了皇后,即便行事放肆些也沒人敢說什麼了。
但上一世伴讀那是什麼光景?
一個事事精通、樣樣厲害的蕭姝壓得人喘不過氣,一個對她「因愛生恨」的樂陽長公主逮著機會就尋她錯處還不放她出去。
更可怕的是,有兩課請了謝危當先生!
上一世她在這時候與謝危算得上沒仇沒怨,對方也不怎麼為難她。
可這一世,謝危當先生,還有她活路?
更別說先前樂陽長公主那眼神叫她心有餘悸,燕臨也常常出入宮廷……
她要再把自己折騰進去,那簡直是嫌自己頭太鐵、命太硬!
只是方才姜伯游、孟氏問起,姜雪蕙也坐在那邊,她實在不想讓她太好過,才故意拖了那許久。
不過最後效果有些出人意料。
他們好像都當自己是個什麼好東西了。
但也無妨,不是壞事。
至於姜雪蕙入宮伴讀會不會受苦?
那與她有什麼相干。
*
姜雪寧回了屋後,便將她們把自己的那些「家當」又搬了上來清點了一遍,只在心裡琢磨:如今伴讀這件事落到了姜雪蕙的身上,就算回頭沒選上,進宮也沒有自己的事兒了。如此,便與上一世的軌跡完全偏移開來。她也沒招惹上沈玠。那麼,只待找個合適的機會和燕臨說清楚,再待勇毅侯府的事情落定,不管最後的結果是好是壞,她都已經盡力,接下來便可回通州去住,或者乾脆拎了行囊學上一世的尤芳吟走天下。
外頭的風光那樣好,何必將自己困在一隅?
小算盤一時已扒拉得劈啪直響。
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謀逆一案雖然還叫她有些掛心,可這一晚她也難得睡了個好覺。
次日下午,宮裡面擢選的名單就下來了。
傳到姜府時,姜伯游和孟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再跟宮裡來的太監確認:「公公,這名單別是傳錯了吧?我們府裡呈上去的是大姑娘的名字,可這名單上被選中的怎是二姑娘?!」
那公公也不清楚內情,只道:「旨上就這麼寫的,奴家不知道啊。反正都是您家的姑娘,也沒差。旨下了後日便可略收拾些東西入宮,先學一些規矩,熟悉一下宮裡的情況。若實在不合適的,還會被挑出去呢,總之您可為小姐準備著了。」
姜伯游與孟氏面面相覷。
消息傳到姜雪寧這裡時,她還在屋裡點自己的東西,準備回頭把一些不易攜帶的貴重東西都換成銀票,等往後出門也會方便些。
結果蓮兒興沖衝跑進來:「姑娘,是你!是你啊!」
姜雪寧聽了她聲音腦仁疼。
但蓮兒這丫頭跳脫,想法一般與她是不同的。
蓮兒若覺得有好事,那一定是壞事!
在賬冊上畫著的羊毫小筆一停,姜雪寧眼皮都跳了一下,問:「什麼是我?」
蓮兒喘著氣:「進宮!進宮伴讀啊!」
姜雪寧頭皮都炸了,一把摔了筆站起來:「你說什麼?!」
蓮兒還沒明白狀況,以為她是高興壞了,忙給她解釋:「宮裡面定下來的伴讀名單裡寫著姑娘的名字啊!老爺從呈進宮的是大姑娘的名字,可不知為什麼沒選上,反而直接把您的名字添了進去。你很快就要為公主伴讀了!」
「……」
姜雪寧腦袋裡頓時「嗡」地一聲,千萬般的念頭都潮水似的劃過。
最終只留下來一個——
明明沒呈上名字,最後出來的伴讀名單卻偏偏有。
宮裡可是正宗的「修羅場」啊!
到底是誰在背後搞我?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8:41:57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九章 失望
這問題在姜雪寧腦海裡盤旋了整整一夜,沒有答案。
她不知道擢選具體是如何進行的。
如此,即便是心裡有些懷疑的對象,也無法得到驗證。
第二天一早,便陸續有更多關於樂陽長公主選伴讀的消息傳了出來。
比如初選的伴讀名單。
沈芷衣自小玩到大的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自然在其中,其次還有其他大臣和勳貴家裡學識修養俱佳的小姐十一人。
這裡面就有「命好」的姜雪寧。
同時她也注意到,上一回在清遠伯府,被沈芷衣點了詩中魁首的樊家小姐和畫中魁首的清遠伯府二小姐尤月也在其列。
比如具體要學的東西。
大干的男子們要學禮、樂、射、御、書、數,尋常人家的女兒家卻頂多識幾個字,學的都是女紅、詩畫一類可有可無的東西。
但沈芷衣是公主,且本就有要求,自然不一樣。
君子六藝裡禮、樂、書這三樣是要學的,其次還要學些調香、作畫的雅事,除此之外,聖上偏寵沈芷衣,知道她總想溜去文華殿聽經筵日講,便為她在翰林院裡找了幾個學識過人的老先生,為她講一些只有男子才能讀的書。
其中最令人咋舌的,或恐是聖上為她請的這些先生裡,有一位竟是「謝先生」——
當朝太子太師謝危!
據說他要開兩課:其一是琴,算在「樂」中;其二會在經史子集裡選一本來講,但具體是哪本還未定。
天知道姜雪寧從蓮兒那一張叭叭的小嘴裡聽見這消息的時候,恨不能以頭搶地!
再比如入宮的安排。
後日便要準備入宮,大約待個三到五天,跟著宮裡的女官,粗粗學一學宮廷的禮儀,瞭解一下宮廷裡的禁忌,免得犯了什麼錯闖出什麼禍。
這一時若實在學不會或資質太差,便會被委婉勸退。
而後各自回家待上幾日,才是真正入宮伴讀。
基本都住在宮中,每隔九日能回家一日,直到學完了先生們安排的學業為止,估摸會有大半年的時間。
——這絕對是個好機會。
姜雪寧只要一想到入宮伴讀,就頭大如斗,聖上的旨意下來當然不敢明目張膽說不去,所以一定要有個合適的理由。
若學不會禮儀,或資質太差被「勸退」,可不正好遂了意?
她打定了主意要「消極怠工」!
*
午後。
棠兒、蓮兒在屋裡給她收拾打點第一趟進宮需要準備的東西,又說屆時進宮要見到那麼多世家小姐,少不得要帶點見面禮之類的,最好晚些時候出去買些。
姜雪寧坐在窗邊看閒書,聽得嘴角微抽。
「知道的說是去伴讀,不知道的還以為要走親戚呢。」
蓮兒嘟嘴:「姑娘進宮,當然是要萬事準備周全,這回奴婢們又都不能跟進去,誰知道宮裡那些宮女什麼樣呀?這回用不著,下回還能用呢。且我們姑娘可是唯一一個原本沒呈上去名字卻在伴讀名單裡的人,什麼都能輸,排場不能輸!」
姜雪寧一聽這茬兒就眼皮跳。
果然還是找個牙婆來先把這丫頭賣了吧?
怎麼就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她埋著頭從盤子裡撿了塊蜜餞來吃,隨手翻著書看,也不管她們怎麼折騰了。
反正她沒打算在宮裡待太久。
只是這也不能說出去。
若叫人知道她故意耍心機、玩手段不想入宮,只怕惹來些不必要的麻煩。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沒有。
只是才又翻了沒兩頁,忽然聽得「啪」一聲響,似乎有什麼小東西打到了窗扇上。
姜雪寧抬了頭看去,外頭只一片日影。
剛要低頭繼續看書,又是「啪」的一聲輕響。
這一回打在了窗櫺上,彈了一下,滾落到她書上。
她撿起來一看,竟是枚金黃的松子,還開了個小縫兒。
手指用力一捏便開了。
原來是炒松子。
熟的。
姜雪寧沒看到人,但已知道是誰來了,沒忍住笑:「府裡這院牆砌了跟沒砌似的,若叫我父親知道你又不聲不響不走正門進來了,怕又要發一陣牢騷了。」
「可這回不是沒讓他瞧見麼?」
燕臨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只從牆下那棵樹濃密的樹蔭裡現身,縱身一躍便跳了下來,今日穿了一身藏袍的長袍,腰上懸了個不大的荷包,手裡還抓著一小把松子,笑著踱步到她窗前。
「除非你去告狀。」
好些日沒見,他竟好像曬黑了一點點,原本俊俏的一張臉上,也多了一道淺淺的擦傷,還好不深也還好不多,並未真的破了相,只是在原本的貴公子氣上添上了一分硬朗,更顯得灼灼熾烈。
姜雪寧問他:「怎麼弄的?」
燕臨多少還是有些在意這張皮相,聞言抬手摸了自己臉頰一下,咳嗽了一聲,道:「去通州大營的時候,喝了一點酒,沒忍住要跟父親幾個部下比比武,拳腳無眼,傷著了一點。不過沒大礙,軍中的大夫說了,放著過兩天就好。」
豐台大營和通州大營兩地,歷朝來都有駐軍,為的是拱衛京師。
但自從二十年前平南王謀反揮兵進犯京城,而豐台、通州兩地都來不及反應、無法及時入京平亂之後,先帝便在京中設立了禁軍,選兩營中的佼佼者出來編入其中,守衛京城。
到得本朝,沈琅登基後,又進一步加強了禁軍。
只因他是當年平南王謀反一役的親歷者,對藩王謀反的危險和大軍馳援的緩慢有極深的陰影,所以豐台大營與通州大營在軍中地位越發下降。
勇毅侯府是朝中執掌兵權的幾家勳貴之一,主要管的是距離京城遠一些的通州大營。
至於距離京城更近的豐台大營,則由誠國公府掌管。
而如今最重要的二十六衛禁軍,卻由皇帝自己與兵部共同掌控。
由此可見,雖然說燕氏與蕭氏乃是京城中兩大可以比肩的勳貴望族,可誠國公府蕭氏乃是當今聖上沈琅的外家,明顯要比燕氏更得信任一些。
也不知勇毅侯府的事情背後是什麼人在推。
姜雪寧望著燕臨,道:「周寅之怎麼樣?」
燕臨看了她屋裡忙碌的丫鬟一眼,只把手裡那一把松子放在了她靠窗的桌上,手一撐窗沿便翻了上來坐下,一條腿垂在外面,一條腿卻在窗沿上屈起,順手便拿了她一塊蜜餞來吃。
然後才道:「這人有點意思的。」
他回想了一下,竟露出頗為欣賞的神情來:「我是離京之前見他的。不卑不亢,沉得住氣,可能因為本是錦衣衛,對朝中大小事情都很瞭解,應該是個能辦事的。只是我覺得這人堪用,倒不僅僅因為此。近來有件跟他有關的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
姜雪寧好奇:「京裡最近出了刺客,不太平,我都沒出門,也沒關注外頭。是什麼事?」
燕臨便道:「此人養了一匹好馬,甚是喜愛,每日都要自己親自餵,京城裡沒什麼開闊地界兒,若有時間還要帶去京郊跑馬。可前不久他在衛所裡處理公務時,家裡忽然來了小童急傳說他的馬病了,眼看著就要不行了。此人當即向長官告假,回家看過那馬之後,竟然拔了自己佩刀親手把馬給殺了。」
姜雪寧忽然愣住。
燕臨卻笑起來:「第二日他去鎮撫司,長官問他,你的馬還好嗎?他說,馬死了,我殺的。長官大為詫異,問他緣由。他竟說,這匹馬他養了兩年多,便如自己親人一般,可馬兒患病,他實不忍見它痛苦,索性給它個痛快,免去一番折磨,也算還了那馬跟他兩年多的情誼。」
那匹馬……
姜雪寧哪裡能不知道?
當日她去找周寅之時這匹馬還好好的,何至於就病到要死,還「痛苦不堪」?
此刻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當初自己隨口編了讓那小童去衛所找他回來時的藉口:周大人的愛馬,病得快要死了……
一股寒意頓時從腳底下傳遍全身。
姜雪寧壓著書頁的手指一下沒按住,輕輕地顫了一顫。
燕臨則道:「這一番說辭真假不好說,可殺馬的事不假。這人行事之果決俐落,可見一斑。近來聖上有意將刑獄之事放給錦衣衛來處置,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這原本掌管刑獄之事的三法司,都有很大的意見。這回那個刑科給事中彈劾周千戶,正好給了三法司借題發揮的機會,聖上也扛不住眾口悠悠,前些日已撤了周千戶的官品。我著人在朝中打點過了,這缺落在周寅之身上剛好。」
周寅之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
燕臨辦事俐落,也好。
姜雪寧雖是重生,可上一世經歷這些時對朝政還一無所知,只知道最後的結果,可事情是怎麼發生,中間具體有什麼內情,又有幾方勢力在角力,全不清楚。
如貿然提醒,還不知落入誰人眼中。
只怕沒幫著勇毅侯府還害了自己,但若經過周寅之來示警,一則能藏起自己,二則周寅之是錦衣衛派了去查勇毅侯府與平南王逆黨關係的「暗子」,對這件事本身知道得要比她多,且能拿出實在的消息來,才能引起勇毅侯府足夠的重視。
即便避不了禍,若能提早做些提防和準備,也可避免像上一世那般——
抄家固然死了一些人,可更多的人卻都死在流放途中。
有的是因為年老體衰,有的是因為遭遇流匪,也有的是因為貧病交加……
這裡面包括燕臨的父親。
姜雪寧心中又覺出幾分沉重來,只道自己上一世被周寅之此人利用得徹底,這一世雖還是用了此人,可也要嚴加防範。
今日能為滴水不漏地圓謊殺了自己的愛駒;
明日也能為了自己的仕途和前程向著她舉起屠刀。
她也忍不住提醒燕臨:「我倒覺得這人喜歡他的馬,可說殺就殺了,固然果斷,但也是個手段狠辣的。」
燕臨眉目舒展,知她是關心自己,只道:「我知道。」
姜雪寧便不好再說什麼,只低眉撿了他方才放下來的那一把松子來剝。
松子仁小小的一顆,剝起來不快,有些費神。
她剝著剝著便皺起眉頭。
燕臨看得一笑,這時才把自己腰間掛著的那鼓囊囊的荷包解了下來扔給她:「就知道你不耐煩剝,打開看看。」
她接住荷包,只覺沉甸甸的。
打開來一看,全是已經剝好了的松子仁兒,黃澄澄地攢在一起。
東西雖不貴重,可要剝好實得花些功夫。
只看著這鼓囊囊的一個荷包,便能想像出坐她窗沿上的少年,是怎樣用他那一雙本來只用握劍的手,一點一點,仔細地把松子仁從殼裡剝出來。
然後攢起來。
再這般若無其事地扔給她。
燕臨見她不說話,還以為她不喜歡:「不愛吃麼?」
姜雪寧搖搖頭:「不,很喜歡。」
燕臨奇怪:「那為什麼不吃?」
姜雪寧不知該怎麼解釋,東西雖小,可心意太重,她怕自己還不起。
窗前有秋日微涼的風吹著,九月也快到終了,丹桂的香氣都漸漸殘了。
燕臨半天不見她說話,也不知為什麼,就想起那天晚上她對他說的那句奇怪的話來,一抬眼則見她的丫鬟又收拾了幾本書來問她:「姑娘,明日進宮要帶幾本書去看麼?」
姜雪寧頭也不回:「不帶。」
燕臨這才想起入宮這檔子事兒,又拿了她一顆蜜餞,笑:「要入宮當公主的伴讀了,而且還能得謝先生授課。怎麼樣,高興嗎?」
姜雪寧高興得起來才怪了。
她張口便想說自己半點也不想去。
可話還沒出口,一抬頭竟看見燕臨滿面的笑,再一想竟覺得他話裡好像透出幾分得意,心裡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姜雪寧眼皮跳了跳:「你剛回來沒兩天就知道伴讀的事兒了?」
燕臨「啊」了一聲,向她眨了眨眼,一雙烏沉的眸子裡光華璀璨,眉目間那種得色越發明顯:「公主要選伴讀的事情我早知道,老早就跟她提過你了,要她無論如何都要把你加進去。你總說想去一去沒見過的地方,皇宮裡的事情往日你不是很好奇嗎?有這大好的機會,我當然不能忘了寧寧你。怎麼樣,這事兒我辦得漂亮吧?」
姜雪寧:「……」
鬧了半天,是你要搞我啊!!!
她強忍住一把把這小子推下窗檯的衝動,嘴角抽了抽,看似笑著,實則暗地裡都咬緊了後槽牙,只道:「漂亮!辦得可真是太漂亮,太『驚喜』了!」
燕臨也不知為什麼覺得脖子後面有些發涼。
但寧寧高興了,他也就高興了。
於是道:「眼下雖不知謝先生要教你們讀什麼書,但學琴是已經定下來,肯定會有的。我前些日已命人去蒐羅了一些好琴,有幾張還是好幾百年前的古琴。謝先生愛琴,你進宮學琴帶一張好的去,便是先生要求嚴格,看在琴的面子上也會寬容你幾分。今日正好,還有些時間,走,我帶你相琴去!」
姜雪寧一聽見「謝先生」這三個字就渾身發毛,一聽見「琴」更是頭大,想說自己去一趟就會拿著「勸退」回來,真心用不著這東西。
可架不住燕臨霸道。
沒一會兒,她便被他強行帶上了馬車,出府去選琴。
*
這時距離九九重陽已過去了十四日。
尤芳吟不知第多少次地踏入這家商行,詢問過了今日生絲的市價後,顰蹙了眉頭,也沒管櫃檯的夥計用多少白眼看她,依舊誠懇而老實地道了一聲謝。
連著十多天挑燈學看賬本、練習記帳,她眼底都是血絲。
從商行走出來時,只覺頭重腳輕。
外面的街市上人群熙攘,車馬絡繹。
最近府上看得越來越嚴,老是偷溜出來,若被她兩位姐姐,尤其是二姐姐發現,只怕又是一番折磨。
二姐姐剛被選為長公主伴讀,府裡誰也不敢開罪她。
尤芳吟想,自己今日該早些回去。
且昨夜也只睡了兩個時辰,實在有些熬不住了。
可走著走著,就看見路邊那擺著的小攤兒,上頭放了許多幅繡得精緻的錦帕與香囊,還有各式各樣的繡樣。其中有一個香囊上繡了綠萼的蘭花,針法竟是她從未見過的,一時目光停住,腳步也停了下來。
尤芳吟想起了那朵被自己弄髒的白牡丹。
於是她伸出手去,將這香囊拿了起來細看。
不想旁邊有人經過,無意間撞了她一下,而她人恍恍惚惚已是連站都不大站得穩了,這一時便被帶得往前撲了一下,不成想慌亂間衣袖一帶,竟將人原本排掛得整整齊齊的錦帕、香囊掃落了大半在地上。
那小販也是小本生意,立時叫了起來:「你這姑娘怎麼回事?誠心來砸人生意是不是!」
尤芳吟頓生愧疚:「對不住,我只是想看看香囊,並非有意……」
週遭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叫她難堪極了,忙低下頭來,幫著小販把落在地上的東西一一撿起來,連聲道歉。
街面上這動靜不小,眾人都不免對她指指點點。
姜雪寧才跟著燕臨上了樓上這一家佈置雅緻的幽篁館,還不待走進去,聽見聲音,轉過頭,循聲望去,一下就看見了人群裡窘迫不堪的那個姑娘。
撿起來一隻香囊反而碰倒了更多,越來越手忙腳亂。
她認出那是尤芳吟來,心底不由微微一窒。
好像並沒有什麼改變。
原來如何笨拙,現在依舊如何笨拙。
再一看那小攤,賣的是香囊錦帕……
她忽然便自嘲地笑了一聲。
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些什麼呢?
不早就知道,一個後宅中的姑娘,又從未學過管家,只怕連賬本都不會看,字都寫不來幾個,還受著家中束縛。即便手裡有了錢,撐死了也就會置辦些田產。難道還真奢望她拿錢去冒險,買生絲、做生意不成?
上一世那樣大膽且出格的尤芳吟,終究只有一個。
燕臨順著她目光望去,認出那是她那天救過的那個尤家庶女,一時蹙了眉:「怎麼了?」
姜雪寧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眼簾,只道:「救得了病,救不了命。有時候明知道一件事不可能,可真當親眼看見不可能時,依舊會有一點點失望……」
燕臨回眸注視著她,有些疑慮。
她慢慢笑了一笑:「沒事。一點點罷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8:42:17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章 琴起
清遠伯府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燕臨身為世家勳貴子弟自是清楚。這伯府庶女在那一日重陽宴上「落水」的事情,也算人盡皆知,更何況當時還有姜雪寧那驚世駭俗的一句話?
婆子懲治姑娘,奴才欺負主子。
清遠伯府的臉面算是丟盡了。
只是為免旁人閒言碎語,說他們伯府苛待庶女,明面上自然不大敢再為難這庶女,但只怕暗地裡的苦頭只多不少。
勇毅侯府只有他一個嫡子,且他在宮中又很受寵,種種後宅中的陰私手段落不到他的身上。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後宅裡有些爭鬥是什麼樣,燕臨還是瞭解的。
畢竟父親也有一干妾室和庶子女。
他覺著寧寧是對這萍水相逢的伯府庶女太上心了些,不由勸她道:「你就是心太善,天底下像這樣又笨又拙且自己不爭氣的人,不知凡幾。救了人便罷了,難不成還指望她脫胎換骨?須知人的處境皆有因由,若她有本事也不至於落到先前的下場了。」
姜雪寧收回了目光,道:「正因為是自己救的,所以反而要比尋常人在意些,也希望她更好些。不過你說得也對,我已仁至義盡,哪兒能管更多呢?」
說罷,她輕輕吐出一口氣來。
似乎想要借此紓解心底某一種不那麼暢快的感覺。
隨後才對燕臨道:「我們還是進去看看琴吧。」
幽篁館,聽這名字便知道,此館是專為琴而設。
位置雖然是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之中,在京城也算得上是寸土寸金的地界兒,可卻一定要從臨街那不起眼的樓下,順著樓梯走上二樓才能看見那清雅素淡的竹製匾額。
「幽篁」二字便以純墨寫在竹上。
只因琴是件雅物,來相琴的客人們,假愛琴的要附庸風雅,真愛琴的又不湊熱鬧,所以這般的裝潢和風格倒是剛好能兼顧。
燕臨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輕車熟路地帶姜雪寧走了進去。
角落的香爐前正有一名作文士打扮的男子拿著香箸撥香。
焚的竟是上好的婆律香。
整間幽篁館內都浮蕩著淡淡的香息。
那文士聽見腳步聲便回了頭,瞧見是燕臨便笑了一笑,只輕輕將那香箸放下,一面走到旁邊的銅盆前淨手,一面道:「世子可算是來了。我琢磨著你要再不來,那幾張琴我便要掛出來賣了。」
燕臨失笑:「好歹在琴館,能收收這一身銅臭氣麼?」
那文士渾不當一回事,只道:「你當我開琴館是做善事?彈個琴要沐浴要洗手要焚香,還得要好琴,哪樣不要錢?」
姜雪寧只覺此人清奇,不由多看了幾眼。
那文士瘦削,尋常長相,也看了姜雪寧一眼,醒悟過來:「便是這位姑娘要相琴吧?」
姜雪寧不說話。
燕臨沒好氣道:「別廢話,琴呢?」
那文士眉梢微微一挑,輕而易舉便感覺到了燕臨對這女子的不一般,沒因此收回目光,反倒還多看了姜雪寧幾眼,才轉身走入內間,將裡面藏著的四張琴一張一張抱了出來,排在了館中的長案上,然後一一解開了外頭的琴囊,叫燕臨上來看:「原本是找了五張琴,有一張是江寧顧本元新製的,但到得晚了,我的人去時,顧本元已將那張新琴贈給謝居安了。」
顧本元乃是如今名氣最大的斫琴師。
一般來講,斫琴的工序甚為繁瑣,從挑選木料開始到穿弦試音,製一張琴最少都要花上一年的時間,有做得細緻、講究的則要兩年多甚至三年。
斫琴師算手藝人,以此為生。
兩年出一張琴當然會餓死,所以許多斫琴師會準備好木材,同時製作十張或者二十張琴,如此製琴的工序雖依舊需要兩年,可兩年也能出很多張琴。
但顧本元今年已經六十好幾歲,眼見著就要到古稀之年了,精力不比那些年輕的斫琴師,無法再同時製很多琴,是以基本兩三年才出一二張琴。
時人卻偏愛追捧稀少的東西。
這兩年千金求琴的人不計其數,只是誰也沒想到,這張新琴面兒都還沒露一回,音都還未洩一縷,老頭兒竟然直接將之送給了謝危,不知叫多少人暗中咬牙。
燕臨習武,不算愛琴,可聽過顧本元的名聲,一時也愣了一愣:「贈給?」
「啊,白送。」那文士終於洩露出了幾分不滿,冷笑了一聲,但轉而又有幾分幸災樂禍,「前陣子不是又有平南王逆黨在京城刺殺朝廷命官嗎?謝居安一張琴斫了三年,那日在我這裡選了幾根好琴弦,正打算趁得閒穿好試音,結果回去的半道上不知怎的就上了那什麼層霄樓,遇到了逆黨。人沒事兒,一張新琴弦都還沒穿好卻被人一刀給劈了。嘖,心裡慪不慪,氣不氣,咱不知道,反正啊聽人說他兩天沒去上朝。顧本元知道這事兒後,便叫人從江寧遠道把琴送上京城來給他。這不倒貼嗎!」
燕臨道:「你不是在乎琴吧?」
那文士冷哼一聲:「千金買琴我轉頭就敢翻一番賣給你,謝居安斷老子財路!」
「咳。」
燕臨咳嗽了一聲,很想說「本世子看著像那種好騙的冤大頭嗎」,但想了想還是沒有接話。
謝危乃太子少師,如今又主持宮中的經筵日講,算他半個先生。
對方卻不一樣。
這文士乃是幽篁館的主人,原本是與謝危同科的進士,且還同是金陵人士,姓呂名顯,字照隱。一路考學上來,謝危案首他第二,謝危解元他第二,謝危會元他第二,連進翰林院都還要被壓一頭。
時人都開玩笑說「謝一呂二」。
呂顯是個寒門出身強脾氣,越是比不過越要跟謝危比,自己還挺得勁兒。
沒料想一朝金陵來了喪報,謝危回家奔喪還要丁憂三年,呂顯忽然成了第一,卻覺著翰林院裡沒什麼意思了。
待了一年,竟直接辭了官。
聽人說好像也是回金陵去了。
四年前謝危因扶立當今聖上沈琅重新回到朝廷,如今官至少師;呂顯卻好像對仕途沒了興趣,雖然也回了京城,可竟然開了間琴館賣琴,像隻閒雲野鶴。
進過翰林的人搞這種營生,簡直是聞所未聞。
京中一些舊識都不敢相信,多來光顧。
沒多久這間琴館就聞名朝野。
當然了,漸漸便有人發現比起清正做官,呂顯當起「奸商」來是毫不含糊,暗地裡都有句話,叫「進士賣琴,不買不行」,可見生意做得有多黑。
也就是說,呂顯與謝危乃是打過交道的舊相識,一口一個「謝居安」頗不客氣,可燕臨受教於謝危,卻是要掂量掂量「尊卑」二字。
他看了看面前這四張琴,問:「這些呢?」
呂顯便一張琴一張琴地介紹起來,不過全程倒有大半的目光都放在姜雪寧的身上,很多話也是對著她說的,顯然知道今日這一樁生意的「重點」在哪裡。
只是姜雪寧實在不愛琴。
上一世學琴時,各位世家貴女都卯足了勁兒要在謝危面前露臉,唯獨她嫌苦又嫌累,前期仗著自己有燕臨,後期仗著自己有沈玠,壓根兒就沒去聽他講過幾回。
若要問她這些琴喜歡哪張。
她很想回答:一張也不喜歡。
還好燕臨知道她以前在府裡就不學琴,大致考慮考慮後便要了那張三百多年前的古琴,名曰「蕉庵」。琴身上因常年風化和彈奏震動,已覆著一片流水斷紋,散音渾厚,泛音清潤。
只是價錢也嚇人。
呂顯微微笑著給燕臨比了三根手指,姜雪寧倒吸一口涼氣。
燕臨卻視若尋常,叫人拿銀票付錢,之後親將琴囊套上,交至姜雪寧手中,道:「你們入宮雖是為公主伴讀,謝先生待人也算寬厚,可於學問、於琴上,卻不會因為你們是姑娘家就輕輕饒過。聽謝先生講學,須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他在宮中不常撫琴,我有幸得聞過幾回,是極好的。你往日不想學琴,必是教琴的先生不好。這回入宮,說不準便喜歡上了。」
所以,一張好琴是必須的。
可姜雪寧聽見他這一番話眼角都微微抽了抽:沒有人知道,她入京之後怎麼都不願學琴,便是因為謝危。
四年前上京路上,謝危便抱著琴。
她還以為這人真是姜府的遠房親戚,穿著一身白布衣,除了一張琴一無所有,看著還病懨懨的。雖與她同乘一車,卻不愛搭理人,大部分時間都閉目養神,唯有中途偶爾停下歇腳時,他會撫弄那張琴。
姜雪寧聽不懂,也看他不順眼。
那時她才知道自己身世,又知道家裡還有一位人人稱讚的的「姐姐」,一路上生怕被京裡來接她的僕婦看輕,雖沒學過什麼規矩,卻因為內心的恐懼,偏要端出一副大家小姐的架勢,為著那一分卑微可憐的「自尊」。
大小姐都是高高在上的,頤指氣使。
所以她也對別人高高在上,頤指氣使,這「別人」裡便包括「謝危」。
她在鄉野間長大,也沒學什麼規矩,可此人行走坐臥皆有章 法,不管是同在一起進食時那舉箸的姿態,還是靠在馬車內小憩時的一絲不亂,都叫她看了難受。
當時她覺著此人一身寒酸卻還端著;
很久以後才願意承認,她之所以難受,實是因為即便不懂,也能感受到那種雲泥之別。而這種差別,正是當時一個在鄉野間長大的她和那座她即將抵達的繁華京城的差別。
但人總是不願承認。
即便後來當了皇后,她都不願意看見謝危,且謝危的名字總與琴連著,連帶著她也不願看見琴。
她一生中最惶恐、最不堪的時候,都被這個人看見,只要看見這個人,就會想起那些過往。
而這是上一世的她最忌諱的。
誰知道當時的謝危是怎麼看她呢?
如今的皇后娘娘,當初也就是個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的鄉野丫頭。
只要想起來便覺得難堪,所以姜雪寧從來只當這段過往不存在。
洞悉人心的謝危大約知道她的想法。
即便在朝野地位甚高,進出宮廷頻繁,他也極少出現在她面前,且對此絕口不提。
至於腕上那道疤,她都請太醫開了方子,仔細塗了兩年的藥,消了個乾乾淨淨。
此刻館內的婆律香氤氳著。
香息悠遠,使人靜心。
姜雪寧眨了眨眼,垂眸看著這張交到自己的手裡的「蕉庵」,忽然想:如果不是為了張遮,或許,她到死了,埋進土裡,也不會對誰提起,她還對謝危有過餵血之恩。
不過……
好像前世宮變後,謝危手上沾了血,便再沒碰過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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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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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7 08:42:38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一章 尤芳吟的東家
一張琴要價三千兩,燕臨付錢的時候眼睛都沒眨一下。
勇毅侯府家底厚實可見一斑。
以前是懵懂不知,燕臨理所當然地對她好,她也理所當然地享受著燕臨對自己的好;可重生回來後,她卻知道自己還不起少年這一份赤誠的喜歡,也不當理所當然地受著這一份好。
這張琴她不該收。
可是待要拒絕,改叫棠兒拿銀票來付時,姜雪寧又忽然猶豫了一下,心念一轉,竟把先才的想法壓了下去,默不作聲地接受了這張琴。
那呂顯收了錢一張張地點著銀票,整張臉上都是笑容,只對燕臨道:「就知道小侯爺出手是最闊綽的,滿京城這麼多主顧,我呂照隱最樂意見到的便是你!往後常來,須知琴這玩意兒上癮,若喜歡上之後,有一張還想要兩張,學琴不夠往後還要學製琴。都到我這裡來,要什麼有什麼,保管不叫小侯爺白跑一趟。」
燕臨翻了個白眼。
姜雪寧整個人卻愣住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呂照隱!
那不是謝危後來發動宮變時最得力的黨羽之一呂顯嗎?
燕臨管著兵,呂顯管著錢。
後來的燕臨是掌握禁軍的統領,而呂顯則在她幽禁宮廷之時被謝危破格提拔上來,成為進士從商又由商而官的第一人,當了新一任的戶部尚書……
上一世尤芳吟為了保命,向朝廷捐了自己八成的財富以充國庫,便是由此人經手打理!
先前進這幽篁館時,燕臨不曾介紹過此間主人身份,直到方才呂顯自己無意間吐露了自己的名姓,這才叫姜雪寧聳然一驚,窺見了一點燕臨窺不見的端倪。
這時再看呂顯,感覺便全然不同了。
剛才只覺得這人言語大膽而放肆,生意做得很有趣;此刻再看,卻覺得這種大膽而放肆未必沒有幾分恃才傲物、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超然。
呂顯點完了銀票,滿意地點了點頭,駕輕就熟地把銀票往懷裡一揣:「數沒錯兒。」
燕臨便道:「那我們告辭了。」
三千兩的大生意可不是時時能有,呂顯把個市儈商人的精明演繹了個淋漓盡致,堆著滿面的笑,親自把他二人送到了門口。
姜雪寧跟在燕臨後面,抱著琴下樓。
不成想樓下快步上來一人,跟他們撞了個照面。
一看,是謝危身邊的劍書。
她眼皮便跳了一下。
劍書常跟在謝危身邊,且習得一身好劍術,燕臨是見過他也知道他的,看見他便道:「謝先生又著你跑腿來了。」
劍書向他一禮,也笑:「正是呢。」
說罷目光一轉,又看見跟在他身後的姜雪寧,原本要繼續邁開往上去的腳步又停得一停,向她道禮:「寧二姑娘好。」
姜雪寧微怔,頷首還禮。
燕臨聽著這話卻是忽地一挑眉,覺出一種微妙,用略帶幾分奇異的目光看了劍書一眼:「寧二姑娘」是什麼稱呼?
但劍書好像沒覺不對,道過禮便匆匆上樓去了。
幽篁館內,呂顯剛準備關上門,給自己倒上一杯小酒,慶賀慶賀賣出了一張這麼貴的琴,可兩手才剛放到門上,就看見劍書過來。
他眼角一抽,立刻加快了動作要把門關上。
豈料劍書眼疾手快,直接上前一掌卡在了門縫裡,向呂顯微微一笑:「天還亮著呢,呂先生怎的這樣急著關門呢?」
呂顯心裡罵「練武的果然皮糙肉厚怎就沒夾死你」,面上卻已一臉驚訝好像才看見劍書一般,笑得親熱極了:「呀,劍書啊!這不是沒看見你嗎?怎麼樣,你家主人壞了一張琴,在家裡氣死了沒有?」
劍書不由臉黑:「不勞呂先生操心。」
呂顯眉目裡那幸災樂禍便又浮了上來,道:「想買什麼?」
劍書道:「不買東西,有事。」
呂顯一聽這茬兒臉色一變,立刻要把他卡住門的手推出去,截然道:「我沒錢,你趕緊走。」
劍書動也不動一下:「燕小侯爺不才剛走?」
呂顯撒謊不眨眼:「那琴不值錢。」
劍書冷冷地笑,竟將手放了,作勢要走:「那我回去跟先生說你三個月前的帳目上,有一筆五千兩的出賬不對。」
「哎哎哎,有錢,有錢!」呂顯二話不說連忙拉住了他,將他往屋裡拽,「真是,你說你,年紀不大,學得謝居安那樣老成有什麼意思?哪怕跟刀琴一樣也好啊。動不動就拿賬來威脅,這可不是什麼好習慣。說吧,什麼事兒?」
劍書顯然已習慣了呂顯的德性,情知事情緊急,也不耽擱,言簡意賅道:「漕河上翻了船。」
呂顯忽地一震:「什麼船?」
劍書道:「絲船。」
呂顯兩隻眼睛都冒了光:「什麼時候?」
劍書道:「三天前。消息是加急傳來的,京中還沒幾個人知道。」
呂顯頓時撫掌大笑:「好!」
劍書道:「先生說,前陣子京中絲綢商人聯合起來把絲價壓得極低,如今漕河上運絲上京的絲船翻了,京中生絲之價必漲。若能趁著消息還未傳開,以低價購入生絲,待消息傳開絲價漲時出手,當能大賺一筆。只是前陣子壓價,許多商人扛不住,多已將手裡的生絲販出,只怕市上已所剩無幾。」
呂顯琢磨了一會兒,把京中一應大小商人的名字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扯開唇角一笑,眼底竟是熠熠光華,只道:「有的,還有一位!」
*
許文益見著尤芳吟走進來時,被她憔悴的臉色嚇了一跳:「您這是幾天沒好好睡覺了啊?快來人給尤姑娘端杯熱茶上來。」
尤芳吟揉了揉眼睛,坐了下來。
下面的夥計立刻把茶給端了上來,也難免用藏著幾分擔憂的眼神看了她幾眼。
此地乃是江浙會館裡的一間客房,由江浙商幫的商人們在此設立,專容納江浙兩省上京來商人留宿、談生意。
許文益便是蘇州南潯的絲商。
兩個月前他就上京了,只因江浙一帶做絲綢的大商人聯合起來壓低生絲的進價,搞得蠶農不滿,他們這些以販絲為生的中小商人亦無以為繼,只好逼得北上。誰想到京中大商與江浙大商也沆瀣一氣,加上入京的中小商人太多,絲價不漲反跌,竟只有去年市價的一半!
別說賺錢了,就連付給蠶農的成本價都不夠!
許文益今年三十六歲了,即便沒有學人蓄鬚,一張臉上也看得出有些了風霜痕跡,眼角都是細細的皺紋。更不用說連日來絲價不漲,他滯留京城,睡著今天的覺卻不知明天的太陽會不會升起來,實覺得每一日都在油鍋上煎熬,連眼神裡都透著一種沉沉的壓抑與焦慮。
他的身家性命都在這單生意裡。
去年學人販鹽賠了不少,今年從蠶農手裡買絲時都拿不出錢來,還好他是南潯本地商人,又與當地蠶農往來過數年,大家都知道今年行情不好,但願意信任他,只收了他一成的定金,把這一年產的生絲都交到了他的手上,讓他上京買個好價錢之後再回去付訖餘款。
生意場上,誰不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可家鄉的蠶農卻願意先給貨後收錢。
許文益是個有良心的商人,也不願辜負背後鄉親們的信任。可天知道他來到京城,四處詢問生絲市價時,有多絕望!
直到十一日前,他滯留京城,幾乎連住會館的錢都拿不出,終於覺著自己扛不住了,只想著把手裡那半船生絲賣出去,價錢低也無妨,能收回多少是多少,先帶回鄉里。
至於不夠的那部分只能先欠著,慢慢想辦法貼補。
但就在這種時候,就在這般絕境之中,尤芳吟出現了,然後給了他一個全新的希望。
這姑娘那天來時還戴著孝,兩隻眼睛紅紅的,把許文益嚇了一跳,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來求助的。
可沒想到她從荷包裡直接掏出了四百兩,竟跟他說要買絲。
許文益也活了小半輩子,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主顧,一時都愣住了,半天反應不過來,又見這姑娘實在不是什麼大富大貴模樣,也不像是商戶家出來的女兒,心裡著實納悶。
他當時太想把生絲賣出去,也沒有多問,便以當時的市價賣了一些給她。
只是尤芳吟也就四百兩銀子,於他一船生絲而言,實在杯水車薪。
銀錢付訖後,許文益沒能夠忍住心中的好奇,開口問她:「如今市上生絲價格這樣低,且看情況說不準還要繼續跌,你一介姑娘家,連賬本都不大看得懂,四百兩銀的生絲可也不算是小數目了,你買了之後要怎麼辦?」
尤芳吟竟然回答說:「等半個月後漲了再賣。」
許文益當時渾身一震,腦袋裡千雷轟鳴,眼見著她答完就要走,出奇地失了態,追了上去,連聲音都在發顫:「姑娘何敢出此斷言?」
這尤家姑娘看著呆愣愣的,好像被他猙獰的臉色嚇到。
過了好半晌,才直直道:「給我錢的人說的。」
許文益更為震驚:「姑娘有東家?」
尤芳吟當時看著他,好像想了一會兒,覺得這個詞貼切,便點了點頭:「有。她交代我,拿著錢,今日來買進生絲,等半個月後賣出,能賺三倍。」
許文益當即倒吸一口涼氣。
那豈不是比去年的市價還要高上一倍,是現在市價的四倍?
這尤芳吟的東家何許人也,竟敢說出這樣的話?
從商多年的許文益意識到,自己無意間也許逢著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自來做生意買低賣高,吃的是差價。
而價隨市變,所以生意場上消息靈通極為重要。
有能掌握別人不知道的消息的人,往往能在這裡如魚得水,撈著消息滯澀之輩一輩子也撈不著的好機會。
尤芳吟,或者尤芳吟背後這個「東家」,多半便是掌握著消息的人!
雖然不知為什麼掌握了這樣的消息卻只拿出四百兩銀子來做聲音,但既然遇到了這個機會,許文益無論如何也無法說服自己放棄。
他想要冒險。
若半個月後絲價真的漲了,於他而言便是絕地逢生;若半個月後絲價未漲反跌,又能比現在跌到哪裡去,他的處境又能比現在壞到哪裡去呢?
所以乾脆豪賭一把。
許文益用尤芳吟付的四百兩銀子打點了渡口的船隻,也在會館續了半個月的房錢,索性放棄了低價拋售生絲的想法,還叫人買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連著一把算盤和幾本自家以前用過的賬冊,送給了尤芳吟,與她一道等著生絲漲價的那天。
這段時間以來,許文益也曾旁敲側擊,想問出她背後這東家的身份。
可尤芳吟這時嘴卻很嚴實,竟絕口不提。
若問到底為什麼會漲價,尤芳吟則只說:「不知道,東家沒提過。」
此刻許文益坐在了她的對面,望著她滿眼的血絲,掐指一算時間,終於還是嘆了口氣:「只剩下四天了。」
絲價非但沒有上漲,反而還跌了。
尤芳吟也是剛從商行問過價出來的,心裡知道,可她不擅長與人打交道,不知該怎麼回這句話,一身僵硬的拘謹,兩手緊緊地攥著茶盞,悶頭喝茶。
這架勢簡直看得人著急。
許文益苦笑了一聲:「尤谷娘先前說這四百兩銀子就是你全部的積蓄,如今絲價遲遲不漲,您就不怕這錢虧了,東家責怪嗎?」
尤芳吟想了一會兒:「若虧了,我以後攢夠再還給她。」
四百兩銀子裡,有三百五十兩都是二姑娘給的。
她雖不知道二姑娘為什麼要救自己,又為什麼要給自己錢,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她過往的十八年裡,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也沒有遇到過這樣好的人,更不知道她為什麼當時用那種快落淚的眼神看著她。
想了很久,也不知要怎樣去報答。
但二姑娘教她做生意。
那也許,把生意做成了,賺很多很多的銀子,都捧到她面前,二姑娘就會高興吧?
許文益不知她是什麼想法,聽了這話頓時愕然。
過了片刻便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姑娘對她的東家倒真是死心塌地,錢本來就是東家給的,事也是東家讓辦的,賺了賠了都是東家的,如何虧了還要說「還」給他?
他叫人把準備好的賬本拿上來:「這是給姑娘準備的新賬本,我已讓我手下的賬房先生在上面做了寫標記,姑娘看起來會容易些,也明白些。不過姑娘總是熬夜看賬本,到底傷身,還是還適當一些。」
尤芳吟今日便是為取賬本來學的,雙手接過賬本時,連忙道了聲謝,又訥訥道:「近日來府裡看得嚴,我可能這幾天都出不來了。若四天後許老闆也不見我人,便請您先幫我把生絲賣掉。」
許文益道:「不早不晚,四天後?萬一又漲了呢?」
尤芳吟搖了搖頭:「東家說這時候賣。」
許文益一窒,便答應了下來。
待送走尤芳吟,他重新坐下來,又是長長嘆了口氣。
身後的夥計皺著眉頭,對這件事始終充滿了疑慮:「老闆,我看著姑娘腦袋裡就一根筋,怎麼看怎麼像個傻的。有這樣好的事情,她的東家難道不自己做,要輪著我們來?」
許文益卻是咬了牙,目中一片孤注一擲的決然:「賭都賭了,這話休要再提。我覺著她話裡說的這個『東家』只怕不是騙人。若撒謊也該圓得像樣些,沒有這樣忌諱深到不提的。」
他閉了閉眼,重新睜開。
這時眼底已是一片壓抑的憤怒與淒愴:「再說我若真拿著低價賣的那點銀子回去,又該如何面對鄉里蠶農的信任和託付?秋冬一過,明年又要準備桑蠶,若手裡沒錢,難道要他們吃西北風嗎!」
夥計頓時不敢再言。
許文益說過這一番話後反倒平靜下來,正待叫他再出去探探情況,沒料想外頭半開著的房門忽然被人叩響,竟有一名文士立在外頭,向屋內的他拱了拱手,道:「可是蘇州南潯,許文益許老闆?」
許文益覺他面生:「請進,您是?」
那文士自然是呂顯,進來一看他桌上擺著的茶還未撤,便知道先前有客,但也沒問,直接道出了自己的來意:「在下姓呂,單名一個顯字。聽說許老闆手中有一船生絲,至今沒有賣出去。今日特地來訪,是想來跟您做筆生意,買這一船絲。」
許文益心頭忽地一跳,連呼吸都不覺一停,但面上卻不動聲色:「您出什麼價?」
呂顯道:「自是市價。」
許文益摸不清他來頭,只道:「市價不賣。」
呂顯眉梢一挑,忽然覺得情況好像和自己想的不一樣:「許老闆的絲不是賣不出去嗎?」
許文益道:「如今賣不出去,但也有您這樣一看就揣著大錢來的人來買。焉知再過幾天不漲呢?」
呂顯瞳孔便微微一縮。
他意識到事情不簡單了,卻偏一笑:「您好像知道點什麼。」
這時許文益已經敢確定尤芳吟那個東家說的是真的了!
他整張臉都因為過於激動而泛起潮紅。
但聲音還是顯得整肅不亂,眼底一時竟含了淚光,也不知是對呂顯道,還是對自己道:「十一日前有人來買了我一批生絲,她的東家告訴她價會漲。到今天看見呂老闆來,我便知道,我賭對了……」
*
「砰!」
呂顯是一腳踹開斫琴堂的門的。
侍立在一旁的劍書差點拔劍劈過去,一見是他,不由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呂顯卻青著一張臉走了進來,端起那茶桌上已沏著涼了一會兒的猴魁便往喉嚨裡灌,放下時茶盞砸在桌上一聲嚇人的震響。
這間斫琴堂挨著東面牆的地面上,十好幾張製琴用的木料整整齊齊地排著,謝危手裡拿著墨斗,穿著一身簡單的天青直綴,正站在那兒選看。也沒披袖袍寬大的鶴氅,還把袖子挽到了手臂上,露出骨節分明的手腕來。
聽見動靜便轉頭看來。
見是呂顯,他那清冷的長眉不知覺一皺,道:「沒辦成?」
呂顯道:「辦成了一半,但我今天見了鬼。謝居安,你老實告訴我,漕河上絲船翻了這件事是什麼時候出的,最早又是什麼時候傳到京城的,都有誰知道?」
謝危又轉回頭去看木料。
他把正中間那塊桐木翻了過來,道:「劍書沒告訴你嗎?三天前出的事,消息剛到京城還沒兩個時辰,知道的人除了送信的也就我、劍書,還有你。」
呂顯斷然道:「不可能!有人十一天前便找許文益買過了生絲,料定絲價會漲。我幾番旁敲側擊,許文益也沒說太多。但我出來之後找人打聽,這幾日來有一位姑娘進出會館,似乎在同他談生意。你道這姑娘是誰?清遠伯府一個誰也沒聽說過的庶女,叫尤芳吟。這姑娘背後似乎有個東家,但也沒打聽到是誰。若絲船在河上是三天前出的事,這人如何提前八天就知道此事?」
謝危摩挲著那塊準備選來做琴面的桐木板的手指一頓,聽了呂顯這一番話,輕而易舉便發現事情有詭譎之處。但他竟沒先問,反而道:「你剛才說辦成一半怎麼講?」
呂顯差點被他這一問噎死,憋了口氣,才回答:「許文益是個有腦子的,似乎猜著我來頭不小。畢竟京城裡能夠第一時間得到這種消息的人,一般人都開罪不起。他想結個善緣,也怕若有萬一的可能過幾天絲價不漲手裡沒錢回去,所以以去年的市價,賣了半船絲給我。」
謝危道:「也好。今年江浙一帶,蠶農苦不堪言,我等也不純為謀財,少賺一些無妨。」
可呂顯是個財迷啊!
他忍不住狠命扣著手指頭敲了敲桌:「謝居安!你搞搞清楚,這事兒很嚴重!漕河上絲船要出事,尤芳吟這個東家怎能事先預料?既能讓一個小小的尤芳吟來買絲,暗地裡未必沒有低價購入更多的生絲。很有可能漕河上絲船出事就與此人相關。未卜先知這種事我是不信的。要麼誤打誤撞,要麼早有圖謀!不管此人到底是在朝還是在野,只怕都不是簡單之輩。我看此事,不能作罷。一定得知道——尤芳吟的東家,到底是誰?」
謝危原也沒準備就此作罷。
他不過更關心事情有沒有辦成而已。
此刻面上一片淡漠,既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只垂了眸光道:「的確不可小覷。既不清楚此人是誰,便著人查一查那伯府庶女。此人與她必有接觸,且與漕河上有些關係,做事又不敢明目張膽,說不準是哪個品階不高的小官。範圍很小,查起來容易。」
呂顯也是這樣以為。
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事情好像沒有想的那麼容易。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8:42:53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二章 不配
從幽篁館離開後,燕臨帶著她又逛了會兒。
諸如什麼金銀玉器、胭脂香囊,甚至筆墨字畫,到一處店裡,見著幾樣好的,總要問她「喜歡不喜歡」。姜雪寧一開始還未察覺出什麼來,可當她看見燕臨又拿了一柄玉如意起來問她時,她心裡便有了隱隱的知覺。
少年的表達一向是直白的。
然而此刻卻顯得含蓄。
他這般問她「喜歡不喜歡」時,眼底是含笑的,可眼神偏有幾分躲閃,倒好像藏著點什麼怕被她發現一般,還有一抹不大明顯的羞澀。
燕臨的確不想被她知道。
眼見著九月就要過去了,掰著手指數馬上就是十月,然後便是十一月他的冠禮。
冠禮一過便可談婚論嫁。
屆時就能去姜府提親,那麼聘禮單子自然是要提前備下的:他想知道寧寧喜歡哪些,不喜歡哪些。若她有喜歡的,那等今日過後便悄悄買下來,回頭都放進聘禮單子裡,想來她見了會有小小的驚喜。
少年的心事藏得實在算不上深。
姜雪寧沒看出來時,尚且還能如常地說自己喜歡或者不喜歡,只以為他是與往日一般尋常地詢問自己;可看出來之後,卻是說自己喜歡不對,一直說自己不喜歡也不好。
她跟著他又逛了兩家店。
最後,終於在第三家賣珠翠頭面的鋪面前停下來,對燕臨道:「我有些乏了。」
燕臨抬眸便見她面色的確懨懨。
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一個人逛得開心,倒忘了她明日還要進宮,也忘了問她要不要停下來歇歇,一時有些內疚:「都怪我,我又忘了。反正以後時間也還不少,等你進宮為公主伴讀,我也能來找你。今日便早些回去吧,我送你。」
姜雪寧是乘馬車出來的。
燕臨卻是騎馬,回去時只慢慢跟在她車駕旁邊。
她偶爾撩開車簾的一角,就能看見落日那金紅的餘暉灑落在少年挺拔的身影上,高挺的鼻樑,含著些微一點笑意的唇角,連著那微動的眼睫都沾上了光,回過眸來看她時,又熾烈又耀眼。
但她心底泛開的竟是一片酸澀。
差不多了。
該找個合適的時間,和燕臨說清楚了。
*
回府之後,姜雪寧便叫人把自己的東西都搬了出來,還叫人去府上賬房查近些年來父母給她添置了哪些東西。
她自己沒有賬,但府裡是有的。
先前因為從她這裡偷拿東西受過了懲罰的一眾丫鬟婆子嚇得瑟瑟發抖,以為二姑娘又要開始翻舊賬了,連王興家的都嚇得面無人色。
姜雪寧只道:「我說過不會再追究你們,這一次不關你們的事,該搬東西的搬東西,該查帳的查帳。」
屋裡的丫鬟婆子們這才放了心。
不一會兒好幾口箱子便都搬了出來。
姜雪寧便對著手上有的清單,把自己這些貴重東西都分到了兩邊:一邊是她自己的,基本是府裡節禮添置;一邊是燕臨這些年來送的,這佔了大多數。
她自己重新做了一本賬冊,記錄清楚。
勇毅侯府家大業大,顯赫一時,可當年聖上下旨抄家時沒有透露出半點風聲,甚至前一天晚上,侯府上上下下都還在準備著次日燕臨的冠禮。
所以一朝抄家,毫無準備。
所有財產罰沒充公,被查了個乾乾淨淨,人也直接被關進詔獄。即便外面有人在努力地奔走疏通,可錢財方面有所限制,又見不到侯爺和世子,再加上後來錦衣衛查出勇毅侯府的確和平南王逆黨有書信聯繫,聖上雷霆大怒,便再也沒有誰敢為勇毅侯府奔走了。
最終還是念及侯府曾為國效命,饒了滅族的死罪。
然而流放之後又是何等潦倒落魄?
上一世燕臨還朝後,渾然已變了個人似的,身上總帶著一股戾氣,且極少再笑。
她記憶中那個熾烈的少年彷彿從未存在。
只有夜深人靜時,他躺在她寢宮的床榻上,輕輕地拉著她的手,和她講述他流放西北絕域時的所見所聞所歷所感,姜雪寧才能感覺到,這是燕臨——
那個年少時為她講山河壯麗的少年。
只是講的故事不同了:年少時,他是尊貴的小侯爺,鮮衣怒馬,看遍山河,是滿滿的意氣風發,留在眼底的都是那些燦爛的、美好的;流放後,他不但不再是世家勳貴,反而成了戴罪之身,去往苦寒之地,便是一樣的山河,看在眼底都是滿目蕭條,留在記憶中的則是世道艱險、人心易變。
如今,上天給了她一個機會,讓悠悠歲月的長河倒流,又讓她看見了她記憶中那個真摯而熱烈的少年。
這一腔的情,她回報不了。
可如果能讓這少年,永遠是記憶中這般美好的模樣,該是何等動人?
白日裡燕臨買了來贈她的琴,還擱在案頭上。
姜雪寧抬眸靜靜地凝望了很久,然後將這一張琴也記進了賬裡,在後面用小小的字,標寫了一行,「三千兩銀」。
標完了又沒忍住苦笑一聲。
燕臨這傢伙,真是花起錢來不眨眼,要把她掏空不成?這張琴買來三千兩,可等要賣的時候還不知要折價成什麼樣呢。
那呂照隱實打實一奸商!
蓮兒、棠兒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又清點起東西來,但忽然想起一事,便湊上來說了:「對了,姑娘,因您被選為公主伴讀,老爺和太太都賞下來不少東西。下午大姑娘也送來了一套文房四寶,您要看看,也點點嗎?」
姜雪蕙?
她朝蓮兒那邊看了過去。
湖筆,端硯,松煙墨,另配了一刀澄心堂的紙,都是極好的東西。
於是一時沉默,只道:「放著吧。」
*
姜雪寧被宣召入宮成為公主伴讀的事情,在姜府裡自然引起了好一陣的議論,畢竟她性情嬌縱又不學好,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和大小姐姜雪蕙相去甚遠。
可最終下來的名單竟然是她。
府裡一開始都傳呈上去的是大小姐的名字,誰也沒想到會出現這麼出人意料的情況。
一時之間,說什麼的都有:有說宮裡可能是弄錯名字了;有說是姜雪寧巴結上了公主,用了點什麼手段,讓公主劃掉了姜雪蕙的名字,把機會給她;也有說她私底下到老爺那邊去鬧過,硬讓老爺在把人選呈上去之前改成了她,也有說是姜雪蕙資質不夠,所以宮裡才看不上的……
但反正話沒傳到姜雪寧耳朵裡。
她不在意。
明日一早就要入宮,姜伯游和孟氏雖然也覺得這一次的結果實在讓人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可到得晚間還是在屋裡擺上了飯,叫了姜雪蕙與姜雪寧一起來用。
這還是宮裡伴讀人選下來之後,姜雪寧第一次看見姜雪蕙。
看著與平時沒有什麼兩樣。
照樣是以往端莊賢淑模樣,席間還會主動為父母布菜,眉眼間也不見有什麼不平與失落,倒好像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也並沒有聽見過外面任何一點流言蜚語。
姜伯游則是憂心忡忡,對姜雪寧此番入宮實在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只語重心長的叮囑:「父親在朝為官,政績也還將就。你入宮之後,也不需去爭什麼一二,只要好好的,管住的自己的脾氣,好好的不要惹事就行。至於公主是不是喜歡,先生們是不是喜歡,都不重要。能勉強敷衍過去就是了。千萬記得,多看少說,埋頭做事便可。」
姜雪寧都一一應過。
但她心裡想的卻是:明日進宮開始學禮儀,姜伯游實不必如此擔心。畢竟若「消極怠工」的計畫順利,只怕她在禮儀與資質這一關就過不了,早早就能打道回府了。
姜伯游看她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著實有些擔憂,嘴上沒有再多說,心裡卻是琢磨著:等明日下朝,要找居安說上兩句,托他在宮中照拂一些。
孟氏則還對伴讀人選意想不到的改變耿耿於懷,席間臉色不大好,看了姜雪寧好幾眼,有心想要問問她是不是在中間做了什麼,可姜伯游在旁邊給她使眼色,她便沒有問出口。
交代話時也不過應付兩句。
畢竟真正的話都讓姜伯遊說了,從頭到尾也沒跟姜雪寧說上幾句。
一頓飯吃到酉時三刻,方才散了。
從正屋出來的時候,府裡已經上了燈。
姜雪寧是和姜雪蕙一起行過禮出來的,所以在廊上走著,很正常地一個在前面,一個在後面。
若是往常,便這般各不搭理地走了。
可今日,姜雪寧叫住了她,淡淡道:「你送的東西,我不喜歡。」
姜雪蕙停住腳步,沒回頭:「那寧妹妹扔了便是。」
姜雪寧不無嘲諷地笑了一聲:「若我是你,名字都呈上去了,卻一朝落選,反而是自己那不學無術的妹妹被選入伴讀,必定要想一想自己是不是被人耍弄了一番。你倒虛偽,還要送我筆墨紙硯。難道以為我看不出,你其實也想入宮麼?」
姜雪蕙終於轉眸來看她。
廊上都是鋪下來的紫藤花,只是花季早過,又已到這深秋時節,花葉枯萎,枝條蕭疏,所以頭頂上那霜白的月色便從枝條間的縫隙裡垂落下來,細碎地流淌到她身上。
簡單的月白衫裙,站在那兒卻清麗嫵媚。
連著唇角那一抹諷笑都有動人的姿態。
她的喜與怒都不遮掩,也彷彿不屑遮掩。
姜雪蕙竟覺得有些豔羨,慢慢道:「我想入宮,天下哪個女子不曾愛過繁華呢?這於我而言,並非什麼可恥之事。只是最終事不成,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萬事皆有其緣法,如今是我既沒這本事,也沒這緣分罷了。」
姜雪寧自來也看不慣她說話時這種波瀾不驚的神情,唇邊那一抹笑意便漸漸隱沒了,聲音裡的譏誚卻更濃:「你知道,我為什麼打一進府就不喜歡你嗎?」
姜雪蕙不說話。
姜雪寧便折了那廊上垂下來的一小段乾枯的枝條,「啪」地一聲,在這寂靜的夜裡,有一種別樣的驚心:「不僅僅是因為你比我好,比我出色,享受了我本該享有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四年了,你既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誰才是你的親生母親,有些人縱然沒有養恩,也有生恩。可你從未向我問過婉娘一句,哪怕一個字。」
姜雪蕙交疊在身前的手掌慢慢地扣緊了,她微微垂了垂眼,似乎有話想說。
可終究沒有說。
姜雪寧於是隨手把那枯枝扔了,向她一笑:「婉娘病重臨去前,拉著我的手,把她傳家的鐲子塞到我手裡,讓我回了府,見著你,就交到你的手上。可我一直沒有給你。因為我覺得——你不配。」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8:43:11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三章 入宮
說完這話,姜雪寧也沒管她到底是什麼神情,轉身便走了。
很多時候她都無法分辨自己對婉娘到底是怎樣的情感。
但她上一世所有的悲劇,歸根結底,都跟婉娘有關。
照理說,她該恨她。
可只要想到她心心念念記掛著的女兒,卻不曾問過她一句,又覺得婉娘終究是可恨又可憐。
上一世,姜雪寧是搶了姜雪蕙的機會,也搶了她的姻緣,爭著一口氣自己擠進了宮廷為沈芷衣伴讀;這一世,她明明已經對皇宮避之不及,可所有人卻跟上趕著似的湊到她面前,連入宮伴讀這件事,都在她名字並未呈上去的情況下落到了她的頭上,完全是被人在背後推著進宮。
一切似乎與上一世沒有太大的不同。
這讓她忍不住地思考:重生回來這一世,她真的能改變什麼嗎?又或者,不過是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
次日一大早,天都還沒亮,姜雪寧被丫鬟們伺候著起了身,梳洗打扮過後去辭別父母,帶上少許行李,便上了馬車。
大臣們出入宮從午門走;
宮中女眷或是她們這樣入宮伴讀的則都從皇宮東北角的貞順門進。
這一批入選的伴讀,年紀大多在十七到二十之間,都是青蔥少女最好的年紀。
姜雪寧到的時候,已經有些人到了。
她很少在世家貴女的聚會之中露面,與她們並不相熟,但她們相互之間卻是熟悉的,正站在宮門附近低聲交談。
但姜府的馬車才一到,這議論聲便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她。
目光裡都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者忌憚:姜府一開始呈上去的名字是姜雪蕙,但後來選入宮做伴讀的忽然就成了姜雪寧。這件事可不僅僅是姜府裡知道,外頭也早就傳開了。像她們這些世家大族的姑娘,誰能不關注這些呢?
旁人搶破頭都搶不到。
這姜雪寧倒好,坐在家裡,什麼也不用做,餡兒餅便從天上掉下來砸她頭上。
實在是讓人心裡很難平靜。
姜雪寧才從馬車上下來,一眼掃過去就看見了幾張熟悉的臉孔:還真都是上一世伴讀的那些人。
一個清遠伯府的尤月。
當日重陽宴上姜雪寧頗不給她面子,算是結下了仇怨。
此刻她穿著漂亮的宮裝,一臉端莊賢淑模樣,可朝著她望過來的眼神裡卻是毫不掩飾的敵意,甚至隱隱帶了幾分刻毒。
姜雪寧心道她可千萬別來自己面前找死,不然這一世自己入宮的處境要比上一世好太多,若一個脾氣上來不小心捏死她,傳出去不大好聽。
尤月旁邊便是上一回重陽宴上被點為詩中第一的禮部樊尚書家的小姐樊宜蘭,是所有人當中穿著最素淨的,連耳璫都未佩上一枚,眉目間一股淡泊縹緲之氣。
入宮這件事於她而言好像並不值得激動。
旁人看姜雪寧的目光多少都有些異樣,可樊宜蘭只是淡淡地看過來,既沒有好奇,也沒有嫉妒。
姜雪寧知道,這個是此次入宮伴讀的十二人裡唯一一個對榮華富貴沒有嚮往的人,並且最終沒有留下來伴讀。
其次是定遠侯家的三姑娘周寶櫻,是所有人裡年紀最小的,也是定遠侯寵愛的掌上明珠。一張小臉還有點嬰兒肥,圓嘟嘟的,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甚是明亮。
人站在宮門前東張西望,半點都不害怕。
白白嫩嫩的手上還抓著個不大的油紙包,不斷從裡面拿出蜜餞來吃,兩腮幫子動起來跟隻小倉鼠似的,正眨巴著眼一個勁兒地盯著姜雪寧看。
這是個隨便給點什麼零食就能收服的姑娘。
但也有一點不好——
那就是,誰給她零食,都能收服她。大約是人還小,不懂事兒,完全沒有原則。
剩下的幾個分別是姚蓉蓉,方妙,和另外三個人。
那三個姜雪寧看著眼生,已是沒印象了。
因為她們好像都因為禮儀和學識資質不好,在這一次進宮學規矩、熟悉宮廷環境的幾天裡,被宮裡的女官退了回去。
前面兩個倒還記得一些。
一個姚蓉蓉,乃是這一次進宮的人裡面出身最低的,是翰林院侍講姚都平的女兒,小家碧玉的長相,穿著打扮相較於其他幾位出身大家的姑娘來說,未免有些寒酸。
看人時也是低眉順眼。
她看過來時,一觸到姜雪寧的目光,便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敢再看她一眼。
姜雪寧記得姚蓉蓉,是因為她是上一世所有人裡面最笨、學東西最慢的一個。
末了便是方妙了。
一張清秀的臉,乾乾淨淨;一雙靈動的眼,卻有些過於活泛。眉尖上有一顆小小的紅痣,讓她看上去有些嬌俏。若仔細打量,便會發現她今日穿的乃是一身水藍色的衣衫。因為九月在五行當中屬金,少陰之氣溫潤流澤,與水相生。
沒錯,方妙是欽天監監正的獨女。
從小耳濡目染,學她父親觀察天象、推算節氣之餘沉沒於五行八卦之學,還會給人看相占卜。
到底準不準,姜雪寧不知道。
反正上一世,方妙因著這方面的愛好,很得其他人的喜歡,晚上動不動就湊到一起算點什麼姻緣禍福,混得如魚得水。
姜雪寧也不管她們都用什麼眼神看自己,因為這一世她的計畫十分明確——
學禮儀?
人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那麼再好的女官也不可能教得會一個一心想要遠離宮廷的人。
她才懶得搭理這些人呢。
所以下車之後也不去找她們說話,就隔了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往宮門口一站。
那守在門口的太監看了她一眼,又掐著手指頭算了算,道:「九個人了,還差三位沒到,還請諸位小姐稍等一下,奴家隨後便可帶你們入宮了。」
那姚蓉蓉怯怯問:「是誰還沒來呀?」
周寶櫻低頭扒拉著她油紙包裡的蜜餞,嘟著小嘴,隨口便答道:「來得最晚的肯定是蕭家姐姐啊,陳姐姐和姚姐姐同她一塊兒,想必會一起來。」
其他人面上一時都有些微妙的異樣。
周寶櫻乃是侯府嫡女,又自來與蕭姝等人走得近,且心思單純,所以說出這樣的話來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可其他人的門第卻很難與她們相比。
如今大部分人在這裡等著,卻還有人沒來。
誰聽了不覺得還沒來的那幾位架子太大?
不過正說著話,一輛看著頗為豪奢的馬車便遠遠朝著貞順門這邊駛來,停在了眾人前方。
車伕從車上拿了腳凳放下。
先前同姜雪寧等人講話的太監一見了這馬車便連忙湊了上去,堆起滿面的笑容來,到車旁躬身一禮:「大小姐可算是來了。」
車裡果然是蕭姝。
她今日穿著一身杏黃的廣袖留仙裙,腰上珮環叮噹,扶著那太監遞過來的手便下了車來,笑著道:「今日竟是黃公公出來接人,長公主也沒說告訴我一聲。」
黃仁禮跟著也笑:「殿下知道這一回要來許多玩伴,很是高興呢。今日特遣了奴家來,也好看看,回去再跟公主說呢。」
眾人聽出來了,這黃仁禮乃是樂陽長公主身邊的太監,想來是極受長公主信任。
可這樣一個太監也上前扶蕭姝下車。
蕭氏一門的顯赫和蕭姝與長公主關係之好,可見一斑。
那車上並不止蕭姝一人。
她下車之後,又有兩人從車上下來。
姜雪寧一看,眉梢便微微一挑。
內閣大學士陳雲縉家的小姐,陳淑儀,雖然很少入宮,與樂陽長公主並不算很相熟,可與蕭姝的關係卻是極好。
只因二人在這京中出身相當。
容貌雖然沒有蕭姝這般明豔,卻是人如其名,自有一股端雅之氣,唇邊總掛著淡淡的笑,只是一雙眼看著卻頗有些心思和成算,是個性情內斂而謹慎之人。
剩下的那一個就有意思了。
人倒是杏眼柳眉,梳著單螺髻,耳朵上掛一對兒月牙形狀的白玉耳墜,胸前還掛著精緻的玉鎖。看著好看,看打扮也知道出身不普通。只是從車上下來時,這位官家小姐鎖著眉頭,隱隱有些煩躁,甚至有幾分陰沉,好像是遇到了什麼難以解決又令人不快的事。
姜雪寧對她的印象可太深刻了。
吏部尚書姚太傅的女兒,姚惜——
差一點就嫁給了張遮為妻,只是在議婚都議到了一半時死活悔了這門親事,還使人將張遮「剋妻」的謠言滿京城散佈,又叫她父親在朝中好一番打壓,氣得張遮年邁的母親馮氏大病了一場。
結果千挑萬選後,她嫁給了周寅之。
從此讓自己的母家幫助周寅之,一路扶搖上來。可沒想到,僅僅三年之後便因為「難產」,死在了周寅之那妻妾成群的府邸。
這時候,姚惜應該正在和張遮議親,且為此事煩惱吧?
畢竟張遮才與錦衣衛鬥了一番。
怎麼看也不像是有好前程的。
姜雪寧也不知怎的,雖然知道自己上一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手段還真沒這位下作。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瞧姚惜不大爽快。
棄了張遮,選了周寅之……
真真有點瞎了這一雙漂亮的眼睛!
她的目光平靜而蘊含深意,只這般注視著姚惜。
姚惜才下得車來,正抬眼向其他人打量時。
可無意間撞著姜雪寧這眼神,目光停下,頓時一怔。
姜雪寧卻一下拉開了唇角,立在眾人旁邊,向著她露出了一抹燦爛的微笑,藏起了方才的尖銳和譏誚,竟似對她很有好感,十分友善一般,還點了點頭致意。
姚惜一頭霧水。
但姜雪寧這般好看的人若向人笑起來,便是女子也抵擋不住的,她雖不明所以,也不由得下意識地還了一笑。
姜雪寧面上純善,心底卻是悠悠地琢磨了起來:上輩子她這時候還不認識張遮,對姚惜也不關注。但這一世,這姑娘可千萬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作妖。不然,有些事情,她未必能忍住,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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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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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7 08:43:30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四章 區別對待
這一來十二個人便到齊了。
蕭姝在這一群人當中,無疑是隱形的為首者,才一走過來,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她的身上,除去豔羨之外也多有一些畏懼與臣服之意。
也有許多人主動同她問好。
蕭姝也不含糊,一一點頭應過,倒是對誰都一樣。
唯獨看到姜雪寧時,她唇角輕勾。
這時姜雪寧尚未向她見禮,她卻先遠遠向她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看起來似乎還算友善,隱隱然間還有一些人認同的意味兒在裡面。
若換了旁人,早就受寵若驚了。
可蕭姝這般的態度,落在姜雪寧眼底,卻依舊帶著一種天生貴族似的高高在上,並不是平等地表達友好,不過是因為覺得她能入長公主的眼,所以也算能入她的眼,但並不會真把她當一回事——
蕭姝便是這樣的性情。
出身顯赫,別人一輩子夢寐以求的,都是她從小就擁有的。很少有什麼得不到的東西。這讓她在面對每件事、每個人的時候都極為平靜,甚至在面對皇族的時候也能保持不卑不亢。對於一切對她沒有威脅的人,即便對方對她十分無禮,她也能談笑風生,絕不會動怒。
因為一切在她之下的人,都不具有與她對話的資格。
唯獨當她覺著誰威脅到她了,才會露出獠牙。
姜雪寧上一世是同她交過手的。
當年還沒當上皇后的時候,她還用心地哄一哄沈玠,雖然沈玠心裡未必真的屬意她,可男人麼,誰不喜歡漂亮女人哄著?
所以那段時間她算是「受寵」。
但等到沈玠登基,姜雪寧當上皇后了,達成自己的目的了,便懶得再哄沈玠了。正好不久後蕭姝入宮,她乾脆由得後宮裡的人爭寵,樂得讓皇帝歇在蕭姝宮裡,自己都不用伺候,只在坤寧宮裡面執掌鳳印,一心一意當自己的皇后,小日子過得不要太舒坦。
直到有一天,蕭姝有孕,封了皇貴妃,沈玠還讓他協理六宮。
姜雪寧終於開始慌了。
或者說,開始憤怒了。
原來當上了皇后之後,並不意味著一輩子都是皇后。後宮裡人這麼多,總會冒出一些能耐的。尤其是蕭姝這種,世家大族出身,母族給予的支援極為強大,且自己又有本事,很爭氣,一輩子當慣了人上人,只怕很難滿足於只是個皇貴妃,也很難容忍自己上頭還有別人。
於是爭鬥正式開始了。
姜雪寧與母家的關係雖然不怎麼樣,但榮辱一體,姜伯游當時新任了戶部尚書,在朝中也算說得上話;
她又有周寅之,彼時已經控制了大半個錦衣衛,心狠手辣,辦事牢靠;
而且十分有意思的是,蕭氏一族有個「流落在外」的嫡長子,叫蕭定非,那兩年剛「找回來」,是能正經繼承爵位的誠國公世子,也是蕭姝同父異母的兄長。別的不行,浪蕩登徒子的性情是朝野聞名,一身混不吝的混混做派,對姜雪寧甚是追捧,稱得上是俯首帖耳。為了她,蕭定非能氣得誠國公背過氣去,而且半點不給蕭姝這個妹妹面子,完全是姜雪寧用來刺激誠國公府的一柄好刀。
所以跟蕭姝和誠國公府打起來,她還真不落在下風,頂多說戰況有些膠著。
後來謝危出手搞倒了蕭氏,她還拍手稱快了一陣。
當然,沒能高興多久。
因為頂多過去沒半年,謝危又出手搞倒了皇族,把整個朝野都控制在了手中,姜雪寧這個皇后也終於風光不再。
真真是一齣「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雖然說她和蕭姝的下場都算不上好,而且最終都因為朝局牽累,折在了謝危的手裡,她應該對這一位昔日的「對手」存有一分同病相憐的同情。
可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謝危固然是一披著聖人皮的魔鬼,但也不意味著蕭姝就是個好人,更不意味著她就要與蕭姝「同仇敵愾」。
相反,這一世姜雪寧照舊不大喜歡她,且忌憚她。
面對著蕭姝主動打招呼,她垂眸思量片刻,只淡淡地頷首還了個禮,依舊顯得不很熱絡。
蕭姝的目光裡又多了幾分審視。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移開了,因為黃仁禮已經點好了人數,叫了幾個宮人來為她們拎東西,驗過腰牌之後,一路領著她們入宮,路上還跟她們介紹介紹週遭的宮殿。
黃仁禮知道這一幫都是貴家小姐,且裡面還有長公主殿下的朋友,也有長公主殿下很感興趣的人,加上嗓音陰柔,所以說話時有如春風般柔軟和煦:「這一次諸位小姐都住在仰止齋。聖上為殿下準備這一次伴讀的事情可也是費了心的,這仰止齋原本是給皇子伴讀住的地方。只不過如今宮中沒有皇子,正好諸位小姐進來,便著了御用監把一應陳設換新,又給栽上了些適合賞玩的花樹。回頭住的時候,一人一間,也算得上寬敞。這地方與奉宸殿挨著,講學就在奉宸殿,離得很近。往北接著後宮娘娘們住的六宮,往南則能遙遙望著外朝文華殿,文昭閣。像先生們來為公主殿下和諸位小姐講學,來往很方便。只是畢竟在內廷邊緣稍接近外朝一些的地方,若小姐們怕不小心遇著誰,也只能稍稍小心些,少走動便可。」
本朝男女之防雖然沒有那麼嚴重,但也有些府裡規矩十分嚴的很在乎這些,甚至不大讓自家的姑娘見任何外男,是以黃仁禮才有這一句。
姜雪寧自是不在乎。
但同行的其他幾個姑娘裡卻有人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姜雪寧嗤之以鼻。
仰止齋對上一世的她來說不要太方便。
距離文華殿近,有的先生給皇帝王爺大臣們講完課,穿過不遠的路就能來給公主講學。同樣的,像燕臨、沈玠這些聽先生講課的人,也能夠偷偷溜過來。
有時候遇到謝危講一些書,還有其他的王孫子弟請過皇帝示下,特支了屏風,坐在外面聽。
那簡直是想勾搭誰便勾搭誰。
這一世的仰止齋也是上一世的模樣。
連宮牆下新栽的兩株桂樹位置都不差分毫,因以前都是住的皇子伴讀,所以甚是清雅樸素,很有幾分書館的翰墨之氣,一看便知是個向學的地方。
在家裡富貴慣了的世家小姐,未必覺著有多好。
但似姚蓉蓉這般小門小戶出身的卻是目露驚喜,正想誇讚皇宮的氣派,可一轉頭看見其他人都神色平平,才要出口的話,便又悄悄嚥了回去。
黃仁禮道:「這裡都已經打掃乾淨,不過諸位小姐要住哪間可能得商量一下。待您諸位選好住處之後,略作收拾,便會有尚儀局的幾位女官來教宮中禮儀。諸位小姐可要打起了精神應對,因為蘇尚儀也會親自來看。她在宮中多年,早年是一直伺候著長公主殿下的,可說是看著公主殿下長大,於禮儀方面要求十分嚴格。若不能過她那一關,只怕即便來了這宮中一趟,回頭也不免要打道回府。」
蘇尚儀。
姜雪寧一聽見這稱呼,條件反射似的,只覺得自己的膝蓋、腰背和脖子,甚至手指,都開始隱隱作痛。
上一世她本來就在鄉野裡長大,自來不愛學規矩。
回了京城後又仗著有燕臨越發放肆。
結果一進宮就撞在她手上。且蘇尚儀是伺候沈芷衣長大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為公主抱不平,或者得了沈芷衣什麼示下,對她要求格外地嚴,反覆折騰她,一個不小心便要重頭再來。
這種時候,便格外難堪。
因為所有人都學會了,都站在旁邊看她笑話,眼神難免異樣,對她指指點點。
今日來伴讀的許多世家小姐都是著意打聽過宮裡情況的,對這一位尚儀局的蘇大人,顯然也有耳聞,皆露出些許畏懼的神情。
這導致大家在選房間的時候都在悄悄小聲地議論。
「蘇尚儀我知道,特別特別嚇人的咯,我娘親今早走時候還說最好叫我不要碰到她呢。不過黃公公又說會來幾個女官,那應該是分開教吧?要真遇到蘇尚儀,我可怎麼辦,嗚……」
「有、有這麼可怕嗎?」
「這間房朝南,窗戶開在西面,外頭正好對著桂樹,該能遇到貴人才是。我就選這間房了,你們誰也不要跟我搶!老君保佑,選了這間,能叫我順順利利過了這難關。」
姜雪寧也不跟她們爭什麼位置特別好的屋子,乾脆挑了最角落裡最僻靜但同時採光也不大好的一間,只聽著後面傳來的說話聲,都能知道誰是誰。
說話總要帶個「咯」「呀」之類後綴,聲音甜甜的那個是周寶櫻;
怯生生的那個是姚蓉蓉;
神神道道選個屋子,還要咕噥著算半天的是那位算得上半個神棍的方妙。
其他人倒是沒怎麼說話。
不一會兒便選好了。
大家非常默契地把最好的那一間留給了蕭姝,陳淑儀和姚惜的房間正好在她兩邊;其他人的便隨意散落著;姜雪寧那間最靠邊,所以只有東邊還接著一間屋子,位置也不大好,由也不大在乎伴讀這事兒的樊宜蘭選了。
選好後便各自進去收拾自己的。
姜雪寧帶的東西最少,隨便整理了一下便收拾妥當,出來時本以為自己會是第一個。
誰料想抬眼一看,樊宜蘭居然已經坐在外面了。
見她出來,樊宜蘭便向她點了點頭,也不知是不是覺著姜雪寧跟自己一樣看淡這些事,竟難得展露出笑容來,向她笑了一笑。
的確如空谷幽蘭綻放。
雖不是國色天香,卻自有一股清雅絕塵之氣。
姜雪寧估摸著這樊小姐可能誤會自己是她同道了,但也不好解釋這種「美妙」的誤會,索性厚著臉皮接下了對方這份善意,也笑了一笑。
兩人也不說話,便坐在外間等。
過了有小半個時辰所有人才陸陸續續收拾好。
這時外頭一聲通傳,說尚儀局來教規矩的女官們來了,仰止齋內外的宮女幾乎立刻全都站直了,躬身垂首,屏氣凝神,再沒發出半點聲音。
所有人都被這架勢震了一震。
緊接著就見宮門外走來了四位女官。
打頭的那位穿著灰青色的五品女官服,髮髻綰得高高的,安了兩枚如意雲紋金簪,雙手交疊在腰腹前方,卻並不真正貼在腰間。行走間,一身嚴謹整肅,每一步邁出的距離跟量過似的,一模一樣。一張有些上了年紀的臉上見不到半分笑意,兩眼角添了皺紋,眉心亦因為經常顰蹙而有一道淺淺的、皺起的豎痕,目光從眾人身上掃過時,既冷且厲,沒有什麼溫度。
十二人中有膽子小的立刻嚇得低下頭去。
唯有蕭姝、陳淑儀、樊宜蘭幾個人還能坦然、平靜地躬身行禮。
蕭姝、陳淑儀是經常進宮,早就學過禮儀;
樊宜蘭卻是看誰都一樣,是以也不覺得蘇尚儀可怕。
蘇尚儀看了這情況,眉頭便皺了起來,走到眾人正前方站定,毫無語氣起伏地道:「今日尚儀局奉命來教各位小姐一些宮廷中的禮儀,為期兩天。各位小姐可稱我為『蘇尚儀』。往後各位都是要為長公主殿下伴讀的,須得格外謹慎。所以還望大家這兩日認真對待,若有誰懈怠或實在學不會,便要請誰離宮回府了。」
先前差不多意思的話,黃仁禮就已經說過一遍,但眾人聽了不覺得如何;可當這話從蘇尚儀口中說出來時,所有人都是心底裡一顫,打了個寒噤。
蘇尚儀見她們都聽進去了,這才道:「現在便請諸位小姐自行分作三組吧,一會兒由三位女官分開教習,也能指點得透徹些。」
眾人齊齊躬身應道:「是。」
接下來蘇尚儀便坐到了一旁去。
所有人見著頓時鬆了一口氣:看來這位要求最嚴、最可怕的尚儀大人,應該不會親自來「指點」她們了。
但一說「自行分組」,又頗有點微妙了。
蕭姝、陳淑儀、姚惜三人來時是乘同一輛馬車來了,自然在一起;
尤月卻是左右看了看,竟上前把樊宜蘭拉了,往正要去蕭姝那邊的周寶櫻身邊走,笑吟吟對她道:「我往日便想認識寶櫻了,我們一起好不好?」
周寶櫻想了想,覺著也無所謂,便點了點頭。
姜雪寧站在原地沒動,卻是在琢磨自己這一世跟誰比較好——
上一世她掐尖好強,是跟周寶櫻一起的。
結果運氣不好遇到蘇尚儀,被折騰得沒個人樣。
這一世她雖然原本就打算放水,沒準備讓自己安然通過,可若再撞著蘇尚儀,離宮這件事固然是十拿九穩了,可也會被折騰得夠嗆。
她還有點沒想好。
「選跟誰在一起這件事吧,一定要看看『勢』的。」一道神神道道的聲音忽然從身後不遠處響了起來,姜雪寧轉頭一看,竟然是方妙朝她走了過來,一雙靈動活泛的眸子正盯著她精明地轉動,一隻手已經搭上了姜雪寧的肩膀,笑著道,「姜二姑娘近段時間來的勢頭甚好,光也亮,我覺著若能跟你一起,必能借到幾分勢,沾到一點光。所以,我和姜二姑娘一起——」
最後一個「吧」字,陡然滯住。
方妙本是打聽得姜雪寧乃是唯一一個原本沒呈上名字但最終卻出現在伴讀名單上的人,且還在重陽宴上得了樂陽長公主的青眼,這一回入宮只怕是長公主殿下除了蕭姝之外第一在意的人,所以本想與她一道,也好混得容易些,多一點讓長公主注意到自己的機會。
可她無意間眼角餘光一掃,竟看見蘇尚儀又站起來了!
不僅站起來了,還朝著姜雪寧這邊走了過來!
我的姥姥誒!
方妙眼皮狂跳起來,各種還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跟姜雪寧套近乎的話,全都吞回了肚子裡,手指輕輕一轉,竟硬生生轉了個圈,指向了樊宜蘭那邊。
「哎,那邊的勢好像也不錯誒!」
說完就抬起了原本搭在姜雪寧肩膀上的手掌,還把她肩上衣料的褶皺給撫平了,道:「那我這就過去了,姜二姑娘不要想我哦!」
接著一溜煙跑去了樊宜蘭那邊。
一時所有人都用一種憐憫的目光望著她,尤月更是忽然「嘖」地笑了一聲,只道姜雪寧昔日在他們伯府囂張,今天總算是要倒大黴了:這種人合該好好治治。落到蘇尚儀手中,不死也要叫她脫層皮!
「……」
姜雪寧這才發覺事情好像有點不對勁。
然後就聽見自己身後一道冷淡的聲音:「姜二姑娘。」
姜雪寧渾身一僵,轉過身來,就看見了不知什麼時候立在了自己身後的蘇尚儀!
看著這張沒表情的臉,她渾身都疼了起來。
心裡只道是果然這一世也逃不過蘇尚儀,但往好了想,蘇尚儀要求嚴格,她只要把自己的嬌縱脾氣和投機取巧的劣性表現出來,多半就能出宮了。
當下便要行禮。
但她萬萬沒想到,下一刻,蘇尚儀那一張不苟言笑的臉上,竟然勾起了一抹微微的笑容!
儘管並不明顯,可與先前相比完全天差地別!
這一瞬間,不僅是姜雪寧,其他所有正在幸災樂禍或者剛打算看笑話的人全都傻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鐵樹開花了!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蘇尚儀竟然笑了!
她該是並不習慣笑,所以看上去有些透著違和的僵硬,此刻只注視著姜雪寧,連聲音都比先前放得柔緩了一些,只道:「姜二姑娘是第一次入宮吧?禮儀便由我來教好了。」
姜雪寧:「……」
等等,是不是有哪裡不對?
其他所有人:「……」
說好的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異常嚴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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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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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7 08:43:52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五章 長公主濾鏡
他們哪裡知道,蘇尚儀是看著沈芷衣長大的,可從來沒有看到過公主殿下長大至今有過那樣開懷的笑容,釋然的神情。
那是重陽節宴從宮外回來的晚上。
她照例在天將昏時從尚儀局到鳴鳳宮,去看望長公主。
進去的時候,宮人們說公主在裡面。
於是她掀開珠簾,竟然看見公主坐在妝鏡前,輕輕地伸手觸碰著自己的面頰。
蘇尚儀只覺自己在做夢。
因為鳴鳳宮所有伺候的宮人都知道,長公主殿下最厭惡看見的就是鏡子,除了一些大慶節禮,需要隆重端莊,她會為宮人們為自己穿戴妝點完畢之後,照一照鏡,尋常時候是連看都不願看鏡子一眼的,打扮全憑宮人們用眼睛來看,自己卻不甚在意。
如今這是怎麼了?
還沒待她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心裡正心驚肉跳的念叨著公主殿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長公主殿下便從妝鏡裡看見了她,站起來轉身便將她抱住,竟是滿面的笑:「姑姑看我!」
她這才看清楚。
長公主換了新的妝面,以櫻粉色輕輕描摹了幼時眼角留下的那一道細疤,只如一瓣落櫻綴在美人面上,抹去了原本那一抹傷痕所留下的殘破,反而添上了全新的豔色。
更重要的是公主的神態。
往日便是再高興,眉心裡也是籠著一股鬱氣的,可今日全都散了。熠熠的神光從她眼底迸發而出,竟是坦然且灼然。
那一刻,她實在沒忍住內心忽然湧上來的感動,由衷地讚歎:「真好看。」
但長公主也沒有說自己為什麼忽然這樣。
蘇尚儀當然留了個心眼,從鳴鳳宮中離開的時候,便詢問了當日隨長公主一道出宮去伺候的宮人,這才知道是在清遠伯府的宴上遇到了一位很不一樣的小姐,是姜侍郎府上的二小姐,叫姜雪寧。
當時她只欣慰公主終於遇到了很好的朋友。
也沒有想要做什麼。
可不久之後她就在公主殿下的伴讀名單裡,看到了這位姜二姑娘的名字。
蘇尚儀雖不敢僭越說待沈芷衣如己出,可卻是真心的偏疼著她,巴不得公主殿下和這樣能令她開心的人待在一起,是以才對著姜雪寧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和顏悅色」。
週遭人雖都跌掉了下巴,可她卻只看著姜雪寧。
眼見這位姜二姑娘愣愣地望著自己,似乎沒有反應過來,眉頭幾乎下意識地一皺,但緊接著又想到這位會成為公主的好朋友,不能隨意責斥,於是又提醒了一聲:「姜二姑娘?」
姜雪寧這才如夢初醒,忙道:「那、那就有勞尚儀大人了。」
蘇尚儀便點了點頭,又環顧了眾人一眼,便道:「開始吧。」
一開始說的是十二人分成三組,可現在分明是實打實的四組人:蕭姝,陳淑儀,姚惜,三個人湊一起;樊宜蘭,尤月,方妙,周寶櫻四人在一起;姚蓉蓉和其他三個姜雪寧沒什麼印象的人在一起;而姜雪寧,單獨出來,一個人就是一組。
其他三位女官教那三組;
蘇尚儀則單獨指點姜雪寧。
其他人差點把眼珠子都瞪出來了:要知道,她們中的大多數人對姜雪寧的態度,一開始就有些微妙。誰叫她明明沒呈上名字,最後卻選上了伴讀?擺明了這裡面有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事情,在這一群伴讀之中也有著十分特殊的位置。現在不僅擢選的時候特殊,連在宮中學禮儀都要給她特別待遇?
蘇尚儀這麼嚴厲的人,都對她假以顏色!
一些人心裡著實不平衡了起來。
這裡面以尤月為首。
她早跟姜雪寧有一點過節在,剛才看見蘇尚儀冷著臉向姜雪寧走去,只以為姜雪寧是要倒大黴了。可根本還沒等她高興上片刻,蘇尚儀對姜雪寧的態度便像是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臉上,連笑容都還沒來得及收起來,就覺著生生地疼。
此刻差點沒恨得把一口好牙咬碎。
只是很快,一面跟著女官學習禮儀,一面暗中關注著蘇尚儀與姜雪寧那邊進展的眾人就發現:這姜雪寧好像不大行啊!
尚儀局的女官來教習禮儀,首先教的便是站。
站要有個站樣。
蘇尚儀講得十分清楚明白了:「腿要併攏,腰要挺直,背不要彎一點,可脖頸要稍稍垂下,把頭埋下來三分。兩手交疊虛扣在腰間,不要實實在在的貼著。胳膊肘要支起來,左右看著一樣高,切忌懶散地搭著。」
然而反觀姜雪寧……
腿併攏的時候,腰沒有挺直;腰挺直了,背彎下去;背直起來了,脖頸硬梗著了;脖頸垂下去了,一顆腦袋還兀自抬著;好不容易都站對了,兩手交疊的方式又不對,左右兩邊胳膊就跟那不倒翁似的搖晃,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定在同一高度。
從沒見過誰的肢體可以這麼不協調!
姜雪寧自己偏還面不改色,鎮定自若,一副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差勁的樣子。
蘇尚儀在宮中便以嚴厲出名,實則是個眼底不能揉沙子的人,平日裡見了宮中誰沒規矩都敢冷臉訓斥上一句,所以本身脾氣很不小。
她原本以為,既能開解公主,該是個心思靈秀的細巧人兒。
且看這模樣也不像是笨的。
誰料想一教竟跟塊榆木疙瘩似的,而且渾然沒有羞恥之心。你戳她一下,她改一下,不戳能杵在那兒半天不動,完全不知道檢討自己有哪個地方做得不對,哪裡有面上那股機靈勁兒?!
蘇尚儀交疊扣在腰間的手指有些發緊,骨節也隱隱泛白,有那麼一瞬間就要壓不住爆發出來。
但很快她又想到了樂陽長公主。
不。
沒關係。
笨一點也沒關係,頂多是教的時間久一些罷了。
耐心些,耐心些。
在心裡面不斷地用這些話叮囑了自己一番後,蘇尚儀終於輕輕籲出一口氣來,將那一股火氣壓了下去,保持著臉上那已經略顯僵硬的笑容,違心地對姜雪寧道:「沒關係,慢慢來,姜二姑娘比起剛才已經好了一點了。」
姜雪寧:「……」
蘇尚儀你的要求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低了?!
其他人:「……」
這絕對不是我們知道的那個蘇尚儀!
假!的!吧!
毫無疑問,姜雪寧根本就沒有打算在這裡認真學什麼禮儀。
上一世她就學過了。
更不用說後來怎麼也在宮廷中生活過一段時間,即便當了皇后後,儀態方面有些懶怠,可很多東西已經成為了習慣,再差也不可能比其他剛入宮來當伴讀的小姐們差。
可這些世家小姐們努力,是為能留下來;
她一個打定主意鐵了心要走的人,認什麼真,努什麼力?
非但不要認真,不要努力,還要故意演出一副無論如何都學不會的模樣,讓蘇尚儀覺得她朽木不可雕。
然而計畫進展得並不順利。
姜雪寧先前那一種不祥的預感竟然成真了:這一世雖然還是蘇尚儀來教導自己,可一則對她和顏悅色,二則對她耐心至極,完全沒有上一世那種雞蛋裡挑骨頭好的也能說你不行的魔鬼架勢!相反,無論她怎麼演,怎麼作,蘇尚儀都緊緊扣著她的手掌,用一種「再努努力,我相信你可以」的鼓勵眼神望著她……
太棘手了。
被上一世的心理陰影用這種眼神看著,一身雞皮疙瘩直接冒了出來。
姜雪寧整個人都不好了!
不,要冷靜。
蘇尚儀是什麼脾氣她是知道的。
如今可能是因為什麼別的原因對她格外容忍,但每個人的容忍都是有限度的,一旦越過某一道極限,便是聖人都會發作。
藏拙裝愣的法子一時不奏效不要緊,千萬不能放棄。
堅持就是勝利!
如果現在還不能激怒蘇尚儀,一定是因為她還不夠作,作的時間還不夠久!
姜雪寧看得出來蘇尚儀在忍耐,她故意又不經意間把才纔抬起來的手臂垂了下去,在清楚地看見蘇尚儀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之後,掛起了靦腆而羞澀的笑容,囁嚅道:「多謝尚儀大人,我這人就是從小都笨,學什麼什麼不會,多勞您費心了……」
我就不信你還忍得了!
蘇尚儀的確差點沒忍住,想厲聲責斥她不僅僅是笨,更重要的是懶!
然而話到嘴邊還是咽進去了。
想想公主。
想想公主。
她反省了一下可能是自己逼得太緊了,這姜二姑娘有些緊張,且自己現在也需要冷靜一下,於是道:「無妨,二姑娘練習了這麼久,該是累了,歇息片刻再繼續吧。」
正被其他女官嚴格指點的其他人:????!!!
「嗖嗖嗖嗖!」
空氣中彷彿能聽見利刃劃過的聲音。
姜雪寧清晰地感覺到旁邊有十數道眼刀,瞬間飛到了自己的身上,恨不能把自己戳成個篩子!
要知道,其他人可跟她不一樣啊。
蘇尚儀乃是尚儀局的掌事女官,跟著她一道來的這其他三名女官都算是她的下屬。如今與蘇尚儀同處一室,在歷來要求嚴格的蘇尚儀眼皮子底下教授宮廷禮儀,哪個敢不打起精神來?
就算是原本收了些打點銀錢要照顧些的,這會兒也不敢輕易放水。
若一個不小心被蘇尚儀看見,那可就成了天大的事情了。
所以這些女官們非但沒有半分懈怠,反而比起平時更加嚴格,不苟言笑,活脫脫就是第二、第三、第四個蘇尚儀!
然而蘇尚儀本人……
卻偏在前所未有地放水。
於是其他人所面臨的局面和她們最初所構想的局面,完全掉了個個兒。
原以為姜雪寧落到了蘇尚儀的手中,肢體又這般蠢笨,絕對要被折磨得不成人樣,而她們在旁邊看笑話就是;可現在的情況是,姜雪寧在蘇尚儀那邊輕輕鬆鬆,半點事兒沒有,而她們原以為要求不大嚴格的普通女官卻把她們往死裡折騰!
她們學不會,女官要冷臉呵責;
姜雪寧學不會,蘇尚儀卻叫她坐下休息!
有那麼一個剎那,姜雪寧都慫了:剛開始選伴讀沒呈名字卻進來了,已經讓她在眾人之中很特殊,隱隱被孤立;如今學禮儀還有這樣特殊的待遇,她若真坐下來,無疑立刻就要成為所有人眼中釘、肉中刺,成為所有人的「公敵」!
然而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她意識到,越是如此,自己越要卯足了勁兒地離開宮廷,不然留在這兒等著被其他人大卸八塊嗎?
退無可退。
當以攻為守。
姜雪寧立刻露出了感動又驚喜的神情,道:「我早就累了,尚儀大人可真是太會體恤人了。」
然後硬著頭皮,看似淡定地一屁股坐在了旁邊椅子上。
對,真的是「一屁股」。
大大咧咧,沒有半點風雅儀態。
蘇尚儀頓時覺得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只強迫著自己立刻轉開了視線,心中一意地默念:南無阿彌陀佛,眼不見為淨!眼不見為淨!公主既然對她青眼有加,那麼這姑娘身上必然有過人之處,自己現在還沒有發現一定是自己眼拙。靜下心來,慢慢發現她的美!
畢竟先才站了也有大半個時辰了,姜雪寧坐下來之後是覺得渾身舒坦,只不過就是……
後背有點涼快。
轉眸一看其他人的視線果然都落在她的身上,那尤月更是臉色鐵青,差點沒氣歪了鼻子。
方妙也正看著她。
這會兒她站在樊宜蘭的身後,望著姜雪寧那一看就很舒適的姿態和那張一看就很舒適的椅子,差點羨慕得哭出來,恨不能把半個多時辰前的自己揍一頓。
何必呢!
換什麼換!
第一感覺才是最對的!
姜雪寧就是那個有「勢」的人啊,自己為什麼不鼓起勇氣再堅持堅持?不然現在也能坐在那邊涼快了……
還好,她並沒有坐上太久。
蘇尚儀把自己的心態調整過來後,便重新請了她起來,繼續學規矩。
然而,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
休息一陣之後的姜雪寧不僅沒有半點進步,比起先前來好像還更糟糕了!彷彿吃準了她對她很有耐心一般,簡直連最開始那種大家閨秀的氣度都沒了,看了就讓人生氣!
蘇尚儀簡直覺得自己要憋出病來了。
連唇邊的笑容都要維持不住了。
只是她依舊在努力地維持,即便顫抖著聲音,也要對姜雪寧說出:「沒關係,已經好一些了,姜二姑娘再來一遍。」
殊不知這時候的姜雪寧心裡也在顫抖。
她真的好想衝上去抓住蘇尚儀的肩膀,向她搖晃,向她怒喊:蘇尚儀!你清醒一點,拿出你原本的脾氣來呀!
但不能。
現在就看誰沉得住氣,又是誰先繃不住。
旁人的禮儀教習都進行了一大半了,蘇尚儀與姜雪寧這邊才好不容易搞定「站」,這時不管是指教的人,還是被指教的人,額頭上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蘇尚儀是氣的;
姜雪寧是累的。
即便蘇尚儀對她和顏悅色,可要一遍一遍地重複著那愚蠢的動作,於她而言也是個不小的負擔,還要注意著別一個不小心做對了暴露自己,可算十分艱辛。
第二次休息時,她看了看蘇尚儀的神情,估摸著她的忍耐應該已經要到極限了,只要再加一把勁兒自己就能被她責斥,離宮回家。
所以第三次站起來時,姜雪寧心裡充滿了希望。
現在開始學「走」。
她打算繼續作下去,可沒想到樂陽長公主沈芷衣這時候竟然從外面進來了。
伴隨著一聲「長公主殿下駕到」,所有人都躬身下來行禮。
沈芷衣今日一身淺藍的宮裝,左眼角下那一道疤依舊畫成了落櫻粉瓣的模樣,煞是好看,人笑著從面走進來時,明媚得像是外面透藍的好天,有一種晃著人眼的好看。
才一走近,她的目光就落在姜雪寧身上。
姜雪寧渾身一僵。
她卻只擺了擺手,在一旁坐下來,對所有人道:「不必多禮。本公主就是來看看,你們繼續就好。」
所有人頓時齊齊應是。
女官們回去教其他人。
蘇尚儀繼續教姜雪寧。
姜雪寧這時還沒覺出什麼不對來,雖然樂陽長公主的到來讓她有幾分不安,但總歸對方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多餘的舉動,便讓她稍稍安了心。
她收斂心神,繼續裝。
蘇尚儀說:「宮中行走,切忌要看路,不要東張西望。女子的步距以一尺為最佳,便是你腳下放著的這把尺的距離……」
姜雪寧走了一步。
忽然「啪」一聲,「一沒留神」,踩在了尺上。
尺斷了。
蘇尚儀開始覺得自己太陽穴裡有一根筋繃緊了不斷地在跳動,隱隱然已要斷裂。
然而這時旁邊傳來一道聲音。
竟是沈芷衣以手支頤笑盈盈地望著姜雪寧,眼睛裡都要冒出星星來,頭也不回地對身邊的宮女道:「你看,她把宮裡的東西踩碎了,連神情都沒有半分變化,好鎮定好平靜哦……」
其他人:「……」
等一下,這種半點沒有責怪甚至透出一點欣賞與迷醉的口吻是怎麼回事!
姜雪寧:「……」
當做沒有聽到好了,沒有關係,我還可以繼續作!
蘇尚儀聽了沈芷衣的話,算是親眼見識到了自家公主對眼前這姑娘的喜歡,原本的怒氣一下就平息了下去,重新放平了氣,叫人再取一把尺來,對姜雪寧道:「還請二姑娘重新邁步。」
姜雪寧再邁步。
這一次倒沒再踩著尺,只是那步伐邁出去頂多有半尺,顯得隨意極了,與蘇尚儀最初說的「一尺為最佳」相去甚遠。
沈芷衣見了,輕輕嘆息了一聲,捧著臉讚歎起來;「古時詩人形容美人嬌態,說『弱柳扶風』『蓮步輕移』,我還不信,想那女兒家步子邁得小了多少顯出幾分畏縮來,未必好看。可見了寧寧我才知道,原來世上真有人小步一邁,會這樣好看……」
其他人已經完全搞不懂這什麼情況了!
長公主殿下這是什麼眼神兒?!
這明擺著就是沒把蘇尚儀的話放在耳邊,十分懈怠啊,怎麼到了她的口中又給誇了個天花亂墜?!
姜雪寧聽後,腳底下一個沒站穩就顫了顫,差點滑倒。
沈芷衣把雙掌合在了自己胸前,笑得兩彎月牙似的眼底滿是柔軟而寬容的光芒,只道:「看,連差點滑倒都能面不改色,長得好看的人果然做什麼都賞心悅目!」
「……」
姜雪寧才方驚魂未定地站好,聞言心頭一顫,眼皮一跳,這回是真的一沒留神,左腳被自己的右腳絆了一下,瞬間沒站穩,跪到了地上去!
還好及時用手掌撐了一下不太疼。
沈芷衣見狀立刻就從座中起身來,竟直接走到她身邊來將她扶起,一臉心疼模樣:「你怎這樣不小心?沒摔疼吧?」
姜雪寧軟著腿起了身,已是去了半條命般,顫巍巍地道:「臣女自小於鄉野間長大,實在沒學過宮中規矩,又懶惰愚笨,這宮中的禮儀實在學不來,恐怕辜負長公主厚愛。留在此地也不過丟人現眼,還請長公主遣了臣女離宮,臣女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望為公主伴讀。」
「你胡說什麼呀!」
沈芷衣已挽住了她的手,神情間有一種自然的親密。
「上回重陽宴上你給本公主畫了個落櫻妝,本公主很喜歡,宮裡面旁人見了都紛紛效仿。本公主喜歡你還來不及呢。這宮中禮儀,你若學不成也沒什麼干係,本公主罩著你便是。再說了,你都不知道本公主為了讓你進宮,花了多大力氣!」
姜雪寧眼皮又是一跳,一種熟悉的不妙之感,湧上心頭。
果然,沈芷衣露出了一個稍顯委屈的神情,卻湊上來,看著有些可憐,但言語之間完全是與燕臨一般無二的邀功意味兒:「最開始燕臨雖託了本公主添你名字,本公主也的確想你進宮。可伴讀的擢選要按著禮部擬定的規矩來,名字一開始沒呈上來的不能當伴讀。本公主找到禮部那些個老頭兒,磨了好久才讓他們同意呢!怎麼樣,我對你好吧,你高興嗎?」
姜雪寧:「……」
果然,搞我進宮這件事,你也有一份啊!
姜雪寧一張臉已是木然,回望著沈芷衣那明豔的臉龐,慢慢地勾起一個笑容,十分得體的回答:「長公主殿下對臣女太好了,臣女實在太高興了。」
實在是——
太、他、喵、的、高、興、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8:44:11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六章 一計不成
沒有任何正常人能扛得住樂陽長公主這種完全枉顧事實的閉眼瞎吹,更不用說是姜雪寧這種有著前世心理陰影的。
但還好,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多久。
沈芷衣才在這裡坐了沒一會兒,外頭便有宮人來找,說太后娘娘請她過去說話解悶兒,沈芷衣只好依依不捨地去了。
臨去前,還拉著姜雪寧的手道:「反正本公主喜歡你,在宮中這幾天若有什麼事情,儘管跟仰止齋的宮女說了,她們會來報我。母后那邊找,我這就去了,明天再來看你。」
姜雪寧於是鬆了一口氣,目送沈芷衣離開。
最終這一天,以她跟著盡心盡力、耐心無比的蘇尚儀「勉強」學完了宮廷禮儀而告終——
沒辦法。
裝起來實在是太累了,而且姜雪寧回想了一下沈芷衣在這件事上的態度,連「你若學不成也沒什麼關係」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她再裝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一計不成,得要換一計了。
只是她也不能讓旁人看出端倪來,所以一直熬到天色漸漸晚了,才像是被蘇尚儀漸漸教會了一般,動作開始流暢起來,也慢慢符合了蘇尚儀嚴苛的標準。
末了,蘇尚儀難得露出一片欣慰之色,只看著她,又指著她對眾人道:「由此可見,天分再差也沒關係。自古俗語便有言,『笨鳥先飛』『勤能補拙』,只要肯努力,世上很多難事還是能克服的。姜二姑娘今日做得很不錯,你等當以她為鏡鑑。」
姜雪寧:「……」
其他人心底都在腹誹這要能當「鏡鑑」大家都別進宮了,不過嘴上卻是齊齊道:「是,謝蘇尚儀指點。」
蘇尚儀這才叫她們散了,自帶著那三名尚儀局的女官離開。
這深秋的天氣,姜雪寧出了一身的汗,見人一走,頓時懶得再跟誰打一句招呼,立刻就回了自己的屋裡,請仰止齋的宮女為自己準備沐浴的香湯。
其他人卻要落在後面一些。
內閣大學士陳雲縉家的小姐陳淑儀便和姚惜走在蕭姝的身邊。
她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麼的姚惜後,目光微微一閃,才淡淡地對蕭姝開了口道:「我與長公主殿下雖見得不多,卻極少見她對誰這般好過。這姜家二姑娘也不過就是為她上了個妝而已吧,怎值得公主對她這般?」
陳淑儀那邊沒去清遠伯府,自然不知道。
可蕭姝卻是全程在場的。
她手裡把玩著一柄精緻的香扇,低眉斂目間只笑了一聲,倒不像是陳淑儀這般隱隱有些忌憚,反而顯得很隨意:「若僅僅是上了個妝當然不至於此,要緊的是當時說的那番話。這種話,淑儀,你我是這輩子都說不出來的。」
陳淑儀若有所思。
*
因大家都是第一次在這種場合下聚到一起,又是頭一天進宮,到得晚間,大家都梳洗用膳完畢,也不知是誰起了個頭,便叫著在仰止齋單獨給眾人讀書、喝茶用的流水閣裡聚了起來。
姜雪寧本來沒什麼興趣。
要知道這幫人上一世就不聊什麼有意思的話題,左右都是那些香粉啊,頭面啊,撐死了聊聊外面的英年才俊,實在沒什麼新意。
可架不住現在大家都覺得她厲害。
誰叫她在樂陽長公主那邊面子大呢?
今天學禮儀時的情形,所有人都看在眼底,心底雖然都覺得她這後門開得實在是太過分了,可表面上對她還要更加友善,雖都是世家小姐,不至於到「巴結」這個地步,但言語間都十分溫和,連尤月見了她都收起了先前那種敵視的眼神,從唇邊擠出一抹笑容來。
所以她是被方妙等幾個人拉過去的。
一張圓桌旁坐了六七個人,剩下的則有幾個散坐在靠窗的炕上,正相互說著話,間或拿起盤子裡準備好的蜜餞、乾果來吃。
周寶櫻更是一頭紮進了吃食裡,誰來也不抬頭。
倒是蕭姝似乎格外對姜雪寧另眼相看,見她進來,又點點頭打了個招呼,笑:「姜家妹妹這一天可算是把風頭出大了。」
姜雪寧累得狠了,只能扯扯嘴角笑,做出一副尷尬的模樣,彷彿不知道該回什麼,只道:「蕭姐姐說笑了。」
蕭姝見她始終沒有與誰攀談的意思,便也不好再藉著話與她深談,乾脆轉頭去找別人說話。
大家都忍不住抱怨今天的女官。
那姚蓉蓉頗有些畏縮地坐在角落裡,一張臉漲得通紅:「自小家裡就沒怎麼教過這些東西,我學起來實在是太慢了。還好有姜家姐姐,跟我差不多。不然我今天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所有人聽了這話都是一窒。
該說這姑娘傻還是特別傻呢?
這種話你自己心裡知道就是了,怎麼還宣之於口?
屋內忽然就安靜了片刻。
尤月嗑了個瓜子,雖然神情不敢做得太明顯,但眼底又流露出看戲的興趣來。
姚蓉蓉還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又想起今日姜雪寧在公主面前的面子,頓時瑟縮了一下,忙向姜雪寧道歉:「我、我剛才說的話不是那個意思……」
姜雪寧:「……」
倒是不生氣,只覺得她可憐。
她上一世跟姚蓉蓉也沒什麼交集,更無意為難她,只隨意地笑笑道:「沒關係,我本來也笨,實在學不大會。只是蘇尚儀也太負責了些,一遍一遍地來,想不學會都難了。」
樊宜蘭倒是心善,原本是從書架上拿了一本詩集在手中翻看,這時大約是見姚蓉蓉窘迫,便插了句話,道:「宮中禮儀似乎是學兩日吧?可一開始宮裡說叫我們第一次入宮要待上三日。聽說最後那一日是要先生們出題來考我們,看看大家的學識如何,以此來定往後講學的內容與深淺。只是不知,屆時是哪位先生來考……」
還能有誰?
謝居安唄。
姜雪寧心底冷笑了一聲。
果然,先前很是寡言少語的陳淑儀回答道:「該是少師謝大人。如今宮中的經筵日講都是他在主持,且學識過人,這一回又要教我等學琴、讀書,其他先生唯他馬首是瞻。我入宮時父親便叮囑過了,說此次入宮並非就等於能為公主伴讀了,除卻學禮儀之外,還要學識能過得先生們這一關。太好倒無所謂,若是太差,留在公主伴讀先生不好安排講學,講得深了聽不懂,講得慢了拖累長公主殿下。所以第三日的考校也是用來選人的。屆時若不合適,同樣會被先生勸退。」
——這就是姜雪寧準備換的第二計了。
禮儀這一關因為蘇尚儀和樂陽長公主的變化,眼見著是她無論如何裝傻,便是躺在地上都能過了,自然也就絕了因為禮儀學不會而被勸離宮的可能。
但樂陽長公主不可能搞得定謝危!
只要她能在第三日的考校中突破自己的底線,交白卷或者瞎寫一通,必然觸怒從不在這方面放低要求的謝危或者其他先生,那麼因為學識不佳被勸回宮,也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一說起謝危,這幫世家小姐們忽然就激動了幾分。
有一個道:「不會真是謝先生親自來吧?」
尤月打趣了一句:「你臉紅幹什麼?」
那啐了她一口,把臉摀住,道:「你若哪天見過了,也會臉紅的!」
姚蓉蓉又怯生生地接話:「我在家中也聽父親提過謝先生好多次,不過都說謝先生再有得四年,便要到而立了,卻一直是孤身一人,也不談婚論嫁,可實在是太奇怪了。」
方妙頓時抬起頭來:「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姚蓉蓉輕輕「啊」了一聲。
方妙又低頭去排桌上那幾枚銅板,似乎想要算什麼東西,只道:「京中大都知道謝先生雖出身儒家,近年些來卻潛心於佛老之學,每年都要空出兩月來,去懸空寺和三清觀齋戒暫住,與人講經論道,是清心寡慾不近女色的,不成家不值得稀罕。」
不近女色?
提到這個,姜雪寧忍不住要想起上一世的難堪。
這一時心裡面種種惡毒的念頭都冒了出來:說什麼清心寡慾,可人在高位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保不齊是哪兒不行呢!
眾人正自打鬧說笑。
外頭忽然有個小宮女在門外躬身,輕輕地喚了姜雪寧:「姜二姑娘,有人找。」
姜雪寧頓時一抬眉,下意識問了一句:「誰呀?」
那小宮女眨巴著眼睛,看著她不說話。
姜雪寧想起上一世的事來,心中忽地瞭然,也不問了,只跟其他人道一聲:「失陪了,我出去看看。」
便跟著小宮女從仰止齋走了出去。
一路竟是向著文華殿的方向。
眼見著便要到前朝的範圍了,還好在路前面不遠處的岔道上停了下來,再抬頭一看,燕臨穿著一身玄色長袍,就站在那一片秋海棠下頭等著她。
小宮女悄悄退了。
姜雪寧走上前去:「都這麼晚了,還沒從宮中回去?」
燕臨從沈玠那邊聽說了一些今日長公主伴讀們學禮儀的事情,生恐她受了點什麼委屈,特來看看,此刻便仔細地看了看她,道:「宮門還有一會兒才下鑰,你頭回入宮,我實在放心不下。又聽人說今日教你的蘇尚儀很是嚴厲,你還在長公主的面前摔了一跤。喏,剛才順道去太醫院討了藥,晚上記得敷上,別進一趟宮回頭瘸了腿。這樣的新娘子我可不要。」
不知覺間又說了點小兒女的話。
姜雪寧面色如常。
燕臨卻是面頰一紅,一下意識到自己又孟浪了,不由得掩唇咳嗽了一聲掩飾,轉移話題道:「今日還習慣嗎?」
他討來的藥裝在一個白瓷小瓶裡,姜雪寧攥在手裡冰涼冰涼的,夜色下抬眼望著少年,道:「還習慣,且長公主對我也頗為照顧,你不用擔心。」
燕臨是特意和沈芷衣說過的,一聽也就放心了。
他唇邊漾著淺笑,這一下便換了一種神情看她。
像是抓著了某隻偷腥貓兒的小尾巴。
只促狹道:「今日文華殿日講結束的時候,我遇見侍郎大人了。」
這說的該是姜伯游。
姜雪寧不明白他什麼意思,眨眨眼看他。
燕臨便挑眉道:「他問我,前陣子是不是教了你點什麼治人的法子,好叫你拿著一本《幼學瓊林》假充賬冊整府裡面不聽話的下人。我一想,無緣無故該不會問到我身上,且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便認了下來。但你知道,我也知道,我沒有教過。」
姜雪寧垂下了眼眸:「我便是知道你會為我圓謊,所以才推到你身上的。」
燕臨笑著一刮她鼻樑,只問:「那是誰教的?」
姜雪寧道:「自己琢磨的。」
燕臨凝視著她,有那麼一小會兒沒有說話,一雙沉黑的眼眸底下,目光微微閃動,最終卻是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道:「我的寧寧有秘密了。」
是。
你的寧寧有秘密了。
只是這個秘密,她永遠不敢告訴你。
姜雪寧只重新抬了眼來望著他,一雙眼珠黑白分明,像是琉璃珠子一般通透好看,卻不說話。
燕臨便道:「那等有一天你想告訴誰了,便告訴我好不好?我想成為全天下第一個知道寧寧秘密的人。」
少年望著她的眼神,竟是無限的包容。
姜雪寧有那麼剎那的心軟。
然而記憶裡翻騰的又是上一世他還朝後帶著滿身酒氣走進自己寢宮時的種種,攥著那白瓷藥瓶的手指微微緊了緊,但終究還是點了點頭,道:「好。」
燕臨於是滿足了,先前那一點小小的不快頓時消散了個乾淨,只看時間也不早,又怕錯過宮門下鑰的時間,不捨道:「這幾日你們都在學規矩,只怕還要被先生考校學問,我也不好明著來找你。明日還是這時候,在這兒見。我去打聽打聽你們第三日考些什麼,也好叫你有些準備,到時給你。」
姜雪寧無言。
上一世考了什麼,她其實還記得不少,只不過這一世知道不知道也並沒有什麼區別,因為根本就沒打算讓自己過。
但她也並未拒絕少年此刻的善意。
依舊道:「好。」
*
次日還是尚儀局的人來。
只不過這一次教的就不是簡單的禮儀了,而是對宮內各種人的稱呼,甚至於還教了調香、製香的手藝與手法。
所有人都以為今日的姜雪寧該是一樣笨拙。
可萬萬沒想到,今天的姜雪寧就像是忽然開了竅一般,學什麼都會,學什麼都快!
對宮內各種人的稱呼,只重複三次,便可倒背如流;
行走進退的規矩,只看女官示範一遍,就能完整記住;
至於製香就更不用說了。
聞香,辨香,調香,焚香,纖纖素手一翻,做來那是頭頭是道,且每一個動作都稱得上是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昨日因為姜雪寧學禮儀被折騰了個夠嗆的蘇尚儀,今日來本是沒抱著什麼希望來的,只想著實在沒辦法就聽長公主的話,輕輕這麼饒過她算了。
可誰想到這姜二姑娘竟跟變了個人似的!
旁人也許注意不到,可她站在姜雪寧面前是看了個清清楚楚:姜雪寧拿起那一隻烏木香印時,微抬了小指,用香匙撥了香灰到香印上,然後將其打在鋪好的爐灰上時,不偏不倚,竟是端端正正。這一枚打下的香篆,正好綻開的花心向著正前方!
反觀旁人,動作雖沒錯,可落下的香篆大多不注意方向。
有的倒著,有的歪著。
雖然大多製香的人都不講究香篆要擺放得端端正正,可牡丹國色天香,向來是每一朝皇后的愛物,所以蘇尚儀自己打香篆的時候都會十分留意。
沒想到,姜雪寧竟有這般蕙質蘭心,能留意到這種極小的細節……
蘇尚儀忽然便忍不住用一種全新的目光來看她,在她打好香篆後,慢慢地道:「長公主殿下對你青眼有加,果然是有緣由的。想來世上有些人天生四肢不協調,連在平地上走路都要摔跤。二姑娘或恐便是其中之一。不過今日做得很好。尤其製香,該是第一。」
姜雪寧波瀾不驚。
上一世她的禮儀就是跟著蘇尚儀學的,且後來又在宮中那麼久,想要做自然能比別人做得更好。
更別說製香了——
這可是她上一世除了當皇后之外不多的幾個嗜好之一。
至於牡丹,她自己就是當皇后的,能不在意嗎?
只是眼下當著蘇尚儀的面當然不能這麼講,她只道:「臣女是自己偏愛此道,所以有所研究,今日在尚儀大人面前,是賣弄了。」
蘇尚儀卻已是對她刮目相看了。
聽她這般講,也只當她是謙虛,說話時的語氣比起昨日的勉強,已是一片自然極了的溫和,道:「今日姑娘該學的都學完了,算是完成得最早的,可在一旁先休息休息,看看別人。」
其他人:「……」
都說是風水輪流轉,怎麼就轉不到她們身上呢!
昨天姜雪寧是學得慢,蘇尚儀對她百般容忍;今日她是見了鬼般學得飛快,蘇尚儀又對她百般誇獎!
現在居然還坐到一旁休息去了!
他們簡直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就能學得那麼快,記得那麼牢,做得那麼好?!
姜雪寧今日實是已經不耐煩應付了:既然知道從禮儀這一條上已經沒辦法讓自己離宮,再裝下去也不過是給自己找苦頭吃,還不如用最快的時間完成得最好,也好坐在一旁休息,省得流一身臭汗。
至於旁人怎麼看,她也不管。
誰還能開了天眼猜出她是重生的不成?撐死也不過跟蘇尚儀一般為她找一個四肢天生不大協調、昨日可能太過緊張的理由。
姚蓉蓉是昨日除了姜雪寧之外學得最差、最慢的一個,她本以為今日姜雪寧也會跟自己一塊兒挨駡,還覺著二人同病相憐。
可一眨眼姜雪寧已經完成坐下了。
她卻還站在眾人之中,徹徹底底成為了所有人裡面最慢也最笨的一個,一時惶然無措,只用一種羨慕又驚訝的目光看著姜雪寧,暗暗覺出了幾分苦澀。
沈芷衣想著今日學的內容要更複雜些,便早早去太后的壽安宮請過了安趕到仰止齋這邊來,結果剛走進來就看見姜雪寧竟然坐在一邊。
一問才知道她已經學完了。
一時望著她,心底竟然生出了幾分感動,又上前拉了姜雪寧的手,笑道:「我就知道,寧寧不會是個笨人,但完成得這樣快,昨日又那般努力,想必是為了不讓我失望。寧寧你可真是太好了!」
姜雪寧:「……」
現在告訴沈芷衣,她做的一切其實跟她沒什麼干系,會不會立刻被她拖下去打一頓?
姜雪寧終究不敢冒險,默認了。
這時只在心裡長嘆一聲:還好明日要考校學問,考砸了就能離宮,不然她現在要直接祈禱老天爺乾脆降道雷把自己劈死算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8:44:35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七章 張遮
「入宮之後連著學了兩天的規矩,看著都累,成日裡在仰止齋,應該還沒有到宮內各處逛逛吧?」沈芷衣臉上都是笑意,忽然就想起點什麼來,又轉過頭去看了看一旁的其他人,道,「你們也是吧?」
眾人雖然都被選入宮來,可本來與樂陽長公主還沒有什麼接觸,乍然聽她問話都怔了一怔。
唯獨蕭姝與她相熟,笑著回道:「她們都沒呢。」
用的是「她們」,而不是「我們」。
言語間小小的細節都能顯露出她對這一座皇宮的熟悉,與其他人的不同,並沒有將自己與其他人放到一起來說的意思。
沈芷衣便拍手道:「總歸你們禮儀也學得差不多了,明日謝先生考校你們學問,還不知有多少人能過。既然入宮一趟,不能白來。本公主今日便帶你們去逛逛御花園吧。」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變得驚喜萬分。
沈芷衣一手拉著姜雪寧,一手又把蕭姝拉了,竟直接對蘇尚儀道:「姑姑,我和阿姝帶她們出去轉轉,今日便不學了吧!」
蘇尚儀對著自己看著長大的公主是從來沒有什麼辦法也難得沒有什麼原則的,只道:「本也學得差不多了,殿下帶她們出去逛逛也好,只是不要玩得太晚。您明日可睡懶覺,諸位小姐明天還要考學問呢。」
沈芷衣便滿口答應:「知道,知道!」
然後便高高興興地出了門,被這一大群人簇擁著往御花園去。
御花園在仰止齋的西北方向,順著各宮的宮牆往北走,再往西折過幾道轉彎,便能遠遠看到了。
午後的宮廷,格外靜謐。
雖然已經是深秋時節,北方的花樹都近凋零,可宮裡的花匠一點也不敢馬虎,依舊在這御花園裡栽種了應季的月季、盆菊,有的修剪得不蔓不枝,有的卻錯落地擺放,別有一種難得的江南氣韻。
尤其是御花園東邊角落挨著宮牆栽種的一樹寒梅,眼下雖還未到花季,只能見著枝條蕭疏,可形態上已有了幾分病斜之美。
樊宜蘭頗好此道,不由讚了一句:「都說宮中為了防走水,一般不種樹。沒料想竟還有一樹梅花。」
沈芷衣看了便笑道:「這是宮裡的特例,是三年前圓機大師和謝先生打賭輸了種下的,為此還惹來許多非議呢。」
宮中種樹,是木在牆中,為一「困」字。
意頭上不吉利。
縱然種樹的人是圓機和尚,也遇了不少的阻力,唯有謝危打贏了賭,樂得在旁邊看戲。
這位圓機大師可是本朝和尚做官的第一人。
姜雪寧對他印象深刻。
因為上一世見著此人,渾然沒有半點和尚該有的樣子。生得魁梧,一雙倒吊三角眼,不僅沒有佛家的慈悲祥和,反而有幾分凶惡之氣,即便笑起來時也給人滿滿的成算之感。
外人都道他與謝危坐而論道,關係很好。
可姜雪寧根據前世的蛛絲馬跡來斷,這二人只怕是面和心不和,暗地裡相互提防爭鬥。直到她自刎時,圓機和尚還逃亡在外,也不知最後有沒有被謝危弄死。
此刻聽沈芷衣忽提到圓機,她便順著眾人目光向牆角那梅樹望了一眼,琢磨起這大和尚上一世的下場來。不過也是巧了,正當她轉過目光時,竟有一行人從宮牆那邊遠遠地走過來。
仔細一看,最前方那人穿了一身蟒袍。
不是臨淄王沈玠又是誰?
後面跟了幾名太監,似乎是從後宮的方向來,要穿過御花園出宮。
沈芷衣一見到他就眼前一亮,遠遠便跟他招手:「王兄,王兄!」
沈玠原本是才去太后宮中請了安,要出宮去,聽見這聲音便抬起頭來,一看是沈芷衣,一張儒雅的面容上便浮了淡淡笑意,道:「芷衣,你怎麼在這兒?」
沈芷衣一指自己身後的眾人,道:「帶我的伴讀們逛御花園啊。」
沈玠便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
果然是一群女孩子。
最前方的是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沈玠也見過幾次了;可蕭姝旁邊不遠處的那個……
換掉了往日一身男裝,改穿了淺紫的衣裙,立在眾人當中,身段玲瓏纖細,皮膚細白,脖頸修長,櫻桃嘴唇紅潤,沒了原本故意畫粗的眉毛,遠山眉淡淡,眼波流轉間實在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清麗媚態。
沈玠才看了一眼便覺得心驚。
這時便想,若非燕臨警告在先,已知這將二姑娘乃是他護著往後要娶回家的姑娘,只怕他一見之下也未必不動點男人對女人的齷齪心思。
蕭姝見著他,原本是要上前行禮的。
畢竟往日也見過。
可當她抬眼時,卻見沈玠的目光輕而易舉從她身上劃過,竟落到了她旁邊的姜雪寧身上,還停留了好一會兒,心底便微微一凜。
再要行禮,已是錯過最佳的時機了。
沈芷衣還沒什麼察覺,拉著沈玠的袖子,向他炫耀:「怎麼樣,我這一幫伴讀的架勢,可不比你和皇兄當皇子的時候小吧?」
沈玠笑:「是,是,誰有我們樂陽長公主氣派呢?」
沈芷衣哼聲:「你們當年伴讀也才一個兩個,我這兒十二個——嗯,這是什麼?」
她方才說話時只把玩著沈玠那寬大的衣袖,結果竟將袖口翻了出來,手指無意間一勾,竟然勾出來一方淺青色的繡帕。
沈玠頓時愣住,伸手便要拿回:「給我。」
沈芷衣卻是一下瞪大了眼睛,立刻閃身躲了開去,仔細看了看,著繡帕淺青色的面上竟然繡著一莖蕙蘭,一角上還有一朵小小的紅薑花。
於是嘖嘖兩聲,促狹起來。
「王兄,這可不像是你們臭男人用的東西。哪家姑娘的呀?」
沈玠蹙了眉,俊臉薄紅,上前去,一把便將那繡帕扯了回來,胡亂地重新塞進了袖中,只道:「你小小年紀,胡說八道些什麼!」
沈芷衣吐舌頭:「我快二十能嫁人了,似王兄這二十三四的年紀還沒有王妃,只怕皇兄為你操心哦。你就告訴告訴我,要是喜歡,又抹不開面子,我去幫你跟皇兄說唄。」
沈玠是個面子很薄的人。
被妹妹這麼一打趣,更加窘迫了。
他塞好了這一方繡帕之後,便強將一張臉板了起來,道:「你可別去。今天剛查出漕河上翻了絲船是官商勾結哄抬絲價,方才又因為三法司與錦衣衛相爭發作了那刑科給事中,差點沒把人投下大獄,連謝先生和幾位閣老都勸不住。這種小事你還要去煩皇兄,怕不是往刀尖上撞。給王兄一個面子,別鬧。」
沈芷衣撇了撇嘴,當然不會真的拿著這繡帕就去沈琅面前胡說,只是看王兄這般緊張模樣,覺得有些好玩罷了,只道:「行嘛,王兄說什麼就是什麼咯。反正朝中的事情我也不懂,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被皇兄哄了也不知道的。」
沈玠氣結。
又見旁邊還有那許多伴讀的世家小姐看著,這一時便更加窘迫了,只匆匆丟下一句「我先出宮了」,便急忙離去。
這架勢分明是落荒而逃。
沈芷衣見了差點笑得直不起腰。
可其他人的神情就各不相同了。
旁人或許沒認出那繡帕來,可蕭姝方才站得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繡帕一角繡著的紅薑花,又念及方才沈玠看姜雪寧的那一眼,拿著那一柄精緻香扇的手指便慢慢地緊了些。
她轉過眸來,看著姜雪寧。
這一次的眼神與先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姜雪寧卻是心道沈玠這時候與姜雪蕙已經有了交集,這繡帕便算是二人間的「信物」,只不過上一世被她得了機會冒名頂替。
這一世她不插手,也不知二人會如何?
看沈玠方才的神情倒像是的確有幾分認真。
不過這事也不過就是在她腦海裡閃了一圈罷了,她的心念下一刻就轉到了沈玠方才說的「漕河絲船」的事情上。
原來絲船會翻是因為有人預謀。
如此上一世尤芳吟恰好出事前用所有的錢購入生絲等著漲價,便合情合理了:也許是她無意中得到過什麼消息。
至於這一世……
腦海中又掠過那個木訥尤芳吟的面容。
姜雪寧心底輕嘆一聲,不由搖了搖頭,倒沒有注意旁邊蕭姝打量自己的眼神,反而轉過了目光去看站得稍後一些的姚惜——
這位吏部尚書家的嫡小姐,連著兩日來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臉,即便方妙等人講笑話逗得所有人前俯後仰時,她也只在一旁坐著,根本不笑。
在姜雪寧看過來時,她整個人的面色更是差到了極點。
兩手交疊在身前,攥著一方繡帕。
但看得出手指十分用力,染過了鳳仙花汁的指甲粉紅嬌豔,可扯在絲質的繡帕上卻過於尖利,劃出了一道道痕跡。
姜雪寧的眉頭不覺慢慢皺了起來。
*
在御花園裡逛著的時候還好,可才拜別長公主,與眾人一道回了仰止齋,姚惜就直接撲到了自己屋內的榻上哭了起來。
那模樣甚為傷心。
同行之人看見她回來時面色就不對了,這一時都面面相覷。
怎麼說都在同一屋簷下,不去關心不好。
可她哭著的時候又不好去打擾。
於是只好在流水閣先沏上茶,擺上乾果蜜餞,待聽見那屋裡哭聲漸漸歇了,才由一個能哄人開心的方妙和一個行事沉穩的陳淑儀去把人哄了出來坐下。
姚惜一雙漂亮的杏眼已經哭紅了,妝容都花了不少,眉目間一股滯澀的陰鬱,似乎有千般萬般的不忿和委屈。
眾人都叫她說出來,有什麼事大家也好出出主意。
她便道:「我是方才在御花園裡聽見臨淄王殿下說那刑科給事中的事情,所以才哭的。」
有人不明白:「刑科給事中?」
陳淑儀卻是知道一點的,只道:「親事定了嗎?」
姚惜又差點哽咽起來,道:「定下來一半。可憑他一個七品的刑科給事中,怎麼配得上我?他都不是科舉出身,乃是白身吏考上來,才進朝廷當了官的。家裡一個粗鄙寡母,又老又醜。原本父親說刑科給事中官品不高,卻是天子近臣,若一朝得了聖上青眼,提拔起來很快,嫁給這般的人看的就是前程。所以我才被說動,答應了這門親事。可現在呢?聖上都差點要把他投下大獄了!我聽人此人在衙門查案時便總喜歡跟死人打交道,其性情極為古怪,絕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如今錦衣衛勢大,他偏還開罪了錦衣衛。這樣的人,有什麼前程可言?我嫁過去,一要侍奉他老母,二要忍受他怪脾性,三說不準還要同他一道坐牢!憑什麼……」
眾人這才聽明白,說的竟是最近在朝廷上攪出了一番風雨的那位刑科給事中,張遮。
就因為他,聖上撤了錦衣衛一位姓周的千戶。
姚惜竟與他議親。
一時眾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蕭姝微微蹙眉道:「可親事都在議了。」
姜雪寧坐在一旁,聽著姚惜這番哭訴,目光卻落在那博古架前放著的大魚缸裡,看蓮葉下游動著的金魚,低垂了眼眸,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姚惜咬緊了牙關,目中的不忿變得更為明顯,在屋內這算不上太明亮的搖晃燭火下,竟顯出幾分陰沉可怕,只道:「正是因為在議了,我才不甘心!可如今庚帖都換過了,若要反悔,難免讓人家說我姚府勢利。如今不尷不尬,是嫁不好,不嫁也不好。且那張遮先前已經議過兩門親,只是一個跟人私定終身退婚了,一個還沒過門就死了,這一回好不容易攀附上我姚府門楣,必不肯主動退親的。我父親乃是當朝一品大員,我堂堂一世家嫡女,怎能嫁給這種人?」
姜雪寧差點聽得冷笑:張遮稀罕攀附你姚府門楣?真把自己當個東西了!
那尤月聽得「張遮」二字,卻是下意識看了姜雪寧一眼,不由以手掩唇,輕輕地一笑,只對姚惜道:「這等小事有什麼可煩惱的?姚姐姐這心思未免也太死了些。天底下大路那麼多條,辦法那麼多種,何必一定要那姓張的退親?貴府先退了又有何妨?只要找對理由,誰也不能說什麼呀。」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姚惜也詫異地抬起頭來看她,見是清遠伯府的尤月,一時下意識皺了皺眉,平日裡是看這人不起的,只是這會兒聽她好似有辦法,便道:「什麼理由?」
清遠伯府式微,這一趟好不容易被選進宮來,尤月的心裡其實比誰都急切。這一時連先前與姜雪寧起齟齬是因為張遮這件事都拋之於腦後了,且姜雪寧父親姜伯游撐死也不過一侍郎,她要討好的姚惜卻是禮部尚書兼內閣學士之女,又怎需要懼怕姜雪寧?
所以她笑了起來。
當下不緊不慢道:「若真如姚姐姐方才所言,這張遮議親過兩回都沒成,可見是個命裡沒有老婆的,且第二門親事沒成人就死了。這叫什麼?這不就是命硬剋妻嗎?」
姚惜怔了一怔,呢喃道:「可他未婚妻從小就是體弱多病,是因為當時受了風寒,才病逝的……」
尤月嗤笑:「姚姐姐腦筋怎的這般死板?不管怎樣,反正人是死了啊。你要退親,只需說張遮命裡剋妻,是天煞孤星命格,誰嫁給他誰不得好死。如此,哪個敢說你姚府做得不好?且如今形勢擺在這裡,令尊大人即便是惜才,覺得此人不錯,可若這種話聽多了,又怎能不疼惜自己的女兒?姚閣老在朝堂上說一不二,連聖上都要賣他幾分薄面。若那張遮不識好歹,便是與姚大人作對,難道還能治不住他不成?」
是了。
張遮乃是吏考出身,因善斷刑獄才被破格提拔,任用至今,可並無科舉功名在身,於朝野之上本就寸步難行。只要她能拿得出一個過得去的理由,好好勸說父親,以父親對她的疼愛,這門親事又有什麼退不掉的呢?
姚惜捏著錦帕,目光閃爍。
姜雪寧靜靜地看了一眼姚惜,又看了一眼旁邊出完主意後示威般向她掃了一眼的尤月,悄然間攥緊了手掌。
還記得第一次見張遮,是在避暑山莊。
她帶了宮女遊湖賞荷。
沒成想,七月天氣孩子臉,午後的瓢潑大雨,說來就來。只好匆匆往旁邊的清涼亭中避雨。結果到了才發現,裡面已經坐了一人,還有一小太監侍立一旁,像是在等人。
那人穿著一身三品文官的官袍,坐在亭中圓桌旁的石凳上,一手搭在桌上,一手則垂下擱在右邊膝蓋,正靜靜地看著亭外的大雨。
桌上沏了茶,有水汽伴茶香氤氳而上。
亭外雨聲喧囂。
亭內這一隅卻像是被天地拋棄,有一種沒來由的安然清靜。
姜雪寧怔了一怔才走進去。
她穿著一身宮裝,裙襬上是鳳凰飛舞,牡丹團簇。
小太監先看見她,忙躬身行禮,道了一聲:「拜見娘娘千歲。」
那人這才看見她,立刻起了身來,連忙把頭埋下,躬身行禮:「微臣張遮拜見皇后娘娘。」
張遮。
這名姓一出,她便一下挑了眉:那一陣周寅之為她辦事,錦衣衛又與三法司爭權,張遮乃是新任的刑部侍郎,處處與周寅之對著幹,讓周寅之這等心思縝密之人都失了常性,在鎮撫司掀翻了桌案,暴跳如雷。
所以,她對此人是不見其人,卻久聞大名了。
當下目光流轉,上下將他一打量,才似笑非笑道:「平身,張大人不必多禮。」
她本準備與這人說上幾句話。
但沒想到這人面無表情,平身之後竟然直接道:「張遮乃是外臣,不敢驚擾娘娘鳳駕。」
然後從亭內退了出去,竟站到了亭外台階下。
天上還下著大雨,他一出去,只片刻便被雨水澆得濕透。
小太監都嚇了一跳。
張遮之所以會在亭中等待,身邊還有太監,應當是沈玠要召見他,只是人暫時還沒來罷了。
小太監可不敢讓朝廷命官這麼淋著,拿了旁邊的傘就要撐開,去外面給他打上。
豈料,姜雪寧忽然冷笑了一聲,竟然道:「給我。」
她那時貴為皇后,誰見了她不捧著、哄著、寵著?
這張遮竟對自己避如蛇蠍。
且還有前朝的恩怨與爭鬥在,她豈能讓這人好過?
所以只從那小太監的手中把傘接了,不慌不忙地踱步到了亭邊,因還在亭內,高於台階,所以反倒還比張遮高出一些來,卻不給張遮打傘。
只把玩著傘柄,看那雨水從他冷硬的輪廓上淌過。
張遮的臉是天生不帶半分笑意的,唇極薄,眼皮也極薄,所以當他微微抬眸向她看過來時,那眼神竟如薄刃似的,輕輕一劃便能在人心底劃出痕跡來。
姜雪寧笑:「大人怎麼見了本宮就躲呢,是怕本宮吃了你麼?」
張遮抿唇不言。
姜雪寧心底越發覺得他不識相:「聽人說,張大人在前朝十分能耐,連如今錦衣衛都指揮使在大人手底下都要吃苦頭呢。本宮知道大人可很久了,沒成想,今日才見著……」
她的聲音是悅耳動聽的,但說出來的話卻藏著點誰都能聽出來的嘲諷。
雨聲喧囂,水霧朦朧。
張遮望著她,收回了目光,依舊一語不發,竟轉身就要走。
只是才要邁開一步,卻發現自己走不動。
他轉頭來才看見——
因他先前立在台階上,官袍地一角落在上面的台階上,被雨水打得濕透,此刻正被一隻用銀線繡了雲紋的翹頭履踩著。
姜雪寧故意作弄他,渾然不知自己踩著了一般,還要問他:「張大人怎麼不走了?」
張遮定定地看了她有片刻,然後便在雨中俯下了身,竟然拽著那一角官袍,用力一扯。
「嘶啦!」
裂帛之聲在雨聲中顯得有些刺耳驚心。
他直接將被姜雪寧踩著的一角撕了開來,這才重新起身,不卑不亢地對她道:「不敢勞娘娘移履。不過微臣也有一言要贈娘娘,須知人貪其利,與虎謀皮,卻不知虎之為虎便是以其凶性天生,不因事改。今日與虎謀皮,他日亦必為虎所噬。娘娘,好自為之。」
張遮說罷,轉身便去了。
姜雪寧惱怒至極,一下便將手裡那柄傘扔了下去,撐開的傘面在雨中轉了兩圈,被雨水打得聲聲作響。
亭中的小太監已嚇了個面無人色。
當時她想,天底下怎會有這樣不識好歹的人呢?
後來才知道,張遮素性便是個識不得好歹的人。
脾氣又臭又硬,誰罵他也不改。
當日那一番話她實覺得自己沒放在心上,可回去之後多少次深夜裡睡不著時,這話都要從記憶深處浮起。因為她身邊的人要麼有求於她,要麼有意於她,要麼受制於她,絕不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又怎知自己不是與虎謀皮呢?
人各有志。
上一世就為了當那個皇后,旁人忠言逆耳,她是聽不進的,便明知是錯,也要一錯到底。
卻沒想到,最終會帶累了他。
重生回來到現在,沒見著張遮,倒是先見著他這一位「未婚妻」了……
夜色昏沉,燭影搖晃。
尤月出完了主意,便在一旁得意地笑。
姚惜則是慢慢握緊了手指,滿面陰沉的霜色,似乎就要做出決定。
姜雪寧於是忽然想:人活在世上,若要當個好人,必定極累。要忍,要讓,要克制,要謙卑,要不與人起衝突。比起當壞人來,可真是太不痛快了。雖然當壞人最終會付出當壞人的代價,可按著她上一世的經驗來看,不管最後結果如何,至少當壞人的那一刻,是極為痛快,甚至酣暢淋漓的……
「尤二姑娘。」
姜雪寧起了身,只像是沒聽到今日她們在張遮之事上的籌謀一般,踱步到她方才一直盯著的那魚缸旁邊,看著這有人腰高的魚缸裡,幾尾金魚緩慢地游動,然後喚了一聲。
「還請移步,我忽然有幾句話想對你講。」
她面上掛著平和的微笑,整個人看不出任何異常。
尤月卻猜她許是因為她方才出的主意而有些著惱,但如今是在宮中,且有這麼多人看著,實在也不怕她怎樣,反倒想近距離地欣賞一下她一會兒難看的神情。
於是便笑了一聲,向她走了過來。
屋內一時安靜,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二人身上。
尤月才一走近,便道:「有什麼話你便說吧。」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就在她走到那養著金魚的大魚缸前面時,一直立在旁邊的姜雪寧竟毫無預兆地伸出手來,一把壓住了她的腦袋,抓著人就往那白瓷的魚缸裡面摁!
尤月頓時尖叫。
可姜雪寧驟然之間下手,力道又極狠,豈是她慌神之間能掙脫得開的?
一時整個腦袋都埋進了水裡!
屋裡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跟著驚呼出聲。
周寶櫻先才端著的蜜餞都撒到了桌上,方妙更是直接摀住了自己的嘴。
就連蕭姝也是面色一變,豁然起身!
這時姜雪寧臉上哪裡還見得著先前半分的和善?
整個人沒有一點笑意,渾身戾氣滋長,神情如被冰雪封凍了一般,只面無表情地把人往水裡摁,任尤月掙扎,動也不動一下。
濺起來的水沾了她衣襟,她都不看一眼。
直到眾人驚慌之後反應過來,要衝上來勸了,她才冷冷地把嗆了水沒了力氣的尤月拎了甩在地上。
尤月驚魂未定,已是面無人色。
她顫抖著伸出手來指著姜雪寧:「你、你,你——」
姜雪寧低了眉拿一旁的錦帕擦手,只道:「我怎樣?」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卻只平平地笑了一聲,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尤月,道:「我欺負你,要去告狀嗎?可我有長公主,有著戶部實缺的父親,你有什麼?」
更別說還有如今人盡皆知的燕臨了。
尤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遇到了什麼,更不敢相信姜雪寧竟然囂張無比地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
她想自己要反駁。
可迎著她那戾氣滿溢的雙眼,渾身都在打冷戰。
姜雪寧這時才不緊不慢地把目光向一旁同樣被嚇著了的姚惜轉去,深邃的目光裡沉著淺淺的光華,口吻竟十分平和友善:「閨閣女兒家,都還未出嫁呢,就要攛掇著壞人清平名譽,毀人終身大事。小小年紀便如此惡毒,長大怎生得了?傳出去怕沒誰敢娶。姚小姐,您說是吧?」
姚惜這才醒悟過來,她竟是因張遮之事發作。
一時心底慌張,是又怕又恨。
可也不敢直視她目光,只躲躲閃閃。
姜雪寧還當她敢用這般狠毒的伎倆,是有多大的膽氣呢,不想慫包一個,於是冷笑一聲,只把錦帕慢慢疊好放下,對眾人道:「你們慢聊,我有些乏,先回去睡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8:44:53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八章 考校
做完了仗勢欺人的壞事,姜雪寧毫無心理負擔地回到了自己的屋裡。
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一個姑娘家為了退婚硬是要給議親的對象扣上「剋妻」的名聲,且對方還以清正、剛直聞名,傳出去到底是誰倒霉還不知道;再說了,她們若要因為自己今日做的這一樁鬧起來,要讓旁人來評理,姜雪寧還巴不得呢。
鬧大了她不正好能離宮?
左右都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
這一天晚上,燕臨還真給她送來了他打聽到的一些考題,當然未必很全,但大概的方向和考哪幾本書都知道,若晚上挑燈夜讀,明早起來再看一看,要過明日的考校應當不難。
畢竟只是看看大家的學識,並非真正的考學。
考校的目的也不過只是把太差的一些人剔除掉了。
姜雪寧拿到之後大致地掃看了一眼,發現跟上一世幾乎沒有差別,看完之後便將這幾頁紙都湊到火上去燒了。她雖不在乎自己,可若這東西被別人看到,難免要查到燕臨身上,說出去總不好聽。
如此一夜安睡。
次日一早起來洗漱梳妝畢,她便推開了房門,結果一眼就看見,這一大早的,廊上竟然有好幾位世家小姐拿了書在外面,或站或坐,正在低聲吟誦或者默記。
「……」
看來大家真的都很努力地想要留下來啊。
姜雪寧忽然覺得自己這般的懶散,實在有些格格不入。
大約是因為昨晚上她忽然發作尤月與姚惜的事情,眾人聽見門響,抬起頭看見她走進來時,目光裡多少都有幾分忌憚和畏懼。
只有少數幾人主動跟她打了招呼。
其中就有這幫人裡唯一一個沒有臨時抱佛腳看書的樊宜蘭,她甚至向姜雪寧微微一笑:「姜二姑娘早。」
「樊小姐早。」
樊宜蘭是真的不爭不搶,腹有詩書氣自華,有那真材實料,什麼時候都平平靜靜,鎮定自若。
這一份淡泊是姜雪寧羨慕不來的。
她對對自己展露友善的人,也一向是友善的,便也向她頷首示意,道:「大家今日起得好像都很早,看來都很重視學問考校這一關了。」
深秋的清晨,天際浮著淡淡的冷霧。
衣著各異的姑娘們立在廊下讀書。
無論怎樣看,都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卷。
樊宜蘭看了其他人一眼,道:「畢竟大家往日應該都沒經歷過這般的陣仗,有所緊張是必然,便是連我昨夜也不大能睡好,今日起了個大早。不過姜二姑娘倒是跟前兩日一樣,一覺睡到大天亮,實在令人欽羨。」
羨慕什麼不好羨慕她能睡?
姜雪寧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另一邊坐著的是今日難得放下了種種天象曆書,反拿起一本《論語》來啃的方妙,聽了樊宜蘭這話便酸酸地插道:「樊小姐哪裡知道,便是我們這裡所有人昨晚睡不好,姜二姑娘也不可能睡不好的。朝野上下都知道,姜侍郎與謝先生交好,平日裡也有往來。姜二姑娘別的不說,總能知道點謝先生的喜好,也知道一會兒考校答卷的時候要注意點什麼吧?我們可就慘了,臨時抱佛腳都不知道該抱哪隻。」
話說到這裡,聲音忽然一頓。
方妙終於意識到了一件先前被自己忽略的事情,一拍自己腦門便站了起來,上來拉姜雪寧的手:「姜二姑娘!姜二姑娘!我竟然忘了,你乃是有『勢』之人啊。咳,那什麼,你方便的話,能不能小小地透露一下,謝先生平時喜歡看什麼書,閱卷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偏好呀?」
謝危固然與姜伯游有往來,可那都是大人們的事情,姜雪寧如今也不過是一個十八歲撐死了說虛歲十九的小姑娘,能知道什麼?
若是上一世方妙這麼問,那就是問錯人了。
只不過這一世姜雪寧還真知道。
誰叫她是重生回來的,且還提前知道了考卷的內容呢?
在方妙問出這話的時候,廊上的讀書聲,不知為何都小了一點。
姜雪寧注意到有不少人都向她看了過來,心思便微微一動:這種「利人利己」的「好事」,自己為什麼不做呢?
別人考得越好,才越顯得她差呀!
方妙原本就是嘗試著問問,眼看著姜雪寧目光閃爍,心裡便道一聲「果然是不會告訴的」。畢竟這種時候大家都算是有競爭關係,誰願意幫助自己的對手呢?
若一個不小心被人擠掉,找誰哭去?
所以她嘆了一口氣:「我還是繼續看我的《論語》吧,瞎抱總比不抱好。」
但萬萬沒料到,姜雪寧看著她竟然笑了一聲,對她道:「《論語》是要看的,若還有些空,再把《孟子》看了也不錯。想也知道謝先生考校我們不會太難,也就看看大家都學了什麼。所以按著一般士子們讀書的順序來講,《大學》《詩經》也是得看看的。我父親的確與謝先生有些交情,不過先生的習慣我所知不多,只知道比起答卷答得好,謝先生好像也很青睞於字寫得端端正正的。答卷答得再好,若字不工整清晰,在謝先生那裡都要被黜落。」
眾人聽了都是一愣。
有的是沒有想到姜雪寧竟然會直接說出來;有人則是在思考,她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說出來,到底是真是假;也有人對她說的內容有些懷疑。
連周寶櫻今日都在看書。
她一張小臉粉嫩嫩紅撲撲的,兩道秀眉一皺,顯得困惑不已:「怎麼會呢?讀書讀書,學識修養難道不是第一的嗎?若僅僅因為字寫得不夠好,就被黜落,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要是考卷上的題目本來不少,倉促之間字跡難免潦草……」
姜雪寧笑:「那我就不知道了。」
上一世她與謝危的接觸實在不算多,連見面的機會都少,只聽人說他主持科考的時候,學識絕佳但字不夠好的,在他手裡都要往下面扔一等。
原本一甲的放入二甲;
原本二甲的淪為三甲;
原本三甲的可能就沒有名姓了。
那一科的士子中多有不服氣者,為此好鬧出了個士林請命上書撤掉謝危會試總裁官的事情,但謝危照舊我行我素,沒有半點要改的意思。
後來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謝危為什麼如此,姜雪寧自是不清楚。
反正她知道的都說了,旁人信不信是她們的事。
因周寶櫻這一問,許多人對姜雪寧方才那番話都有些將信將疑起來。
唯有蕭姝對姜雪寧刮目相看。
因為她知道,姜雪寧說的都是真的。
蕭氏一族在朝中畢竟勢大,蕭姝雖然已經與長公主熟識,且學識也不差,基本不可能在這一關被勸回家去。可一旦要涉及到學問考校,便事關面子。早有人為她打聽過了太子少師謝危的一應習慣喜好,其中「寫字好」這一條排在第一。
她知道,但從沒想過對旁人講。
然而姜雪寧竟然都說了出來……
這個人,竟沒有半分私心的嗎?
蕭姝一時竟覺得自己不是很看得懂她,一時又覺得比起此人的坦蕩,自己那一點想爭第一的小心思,好像都落了下乘。
她心底忽然很複雜。
卻不知,這會兒姜雪寧心底都要樂開花了:這幫傻姑娘可千萬要抱好佛腳,趁這點時間趕快溫書,答卷的時候認認真真寫字,本宮順利離宮早早回家的「宏圖大業」,可都靠你們了!
旁人都在抓緊時間溫書,姜雪寧卻是覺著人生從來沒有這般充滿希望過,她走進了流水閣,想為自己沏上一壺茶,半點準備也不做,只等著一會兒來人叫她們去考。
只是沒成到,才剛把水燒上,便進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姜雪寧抬眸一看,眉梢不由一挑。
姚惜。
許是因為昨日哭過,且姜雪寧走了之後她哭得更厲害,所以一雙眼睛顯得有些腫,從外面走進來時,目光便一直落在姜雪寧的身上。
一身杏紅的衣裳,看著霎是好看。
但姜雪寧能從她垂在身側緊握的手掌中,感覺到她的不甘與憤怒。
姜雪寧伸出手來,慢條斯理地在茶盤上擺好了一應茶具,只笑:「姚小姐放心,昨日你們那番話也是我們問了,你們才說的。我這人雖然不算是什麼好人,但有什麼仇有什麼怨都是當面就說了,背後中傷傳人小話這種事,我是不做的,自然也就無需擔心我回頭到處亂講。」
姚惜又覺得被她一巴掌扇在臉上。
畢竟什麼「背後中傷」「傳人小話」這樣的詞句,怎麼聽都像是意有所指。
她深吸了一口氣,道:「我自問與姜二姑娘無冤無仇,昨晚回去之後著意打聽了一下,也並未想到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要說二姑娘與那尤二小姐之間有些齟齬,針對她也就罷了。可您字字句句,分明是衝著我來的。我小半夜沒睡,始終覺著這事蹊蹺。即便姑娘是打抱不平,反應似乎也太過激了些,倒叫我不得不好奇,姜二姑娘與那張遮是什麼關係?」
嘖。
這是想不通就要懷疑她和張遮之間有點什麼,只怕若有點眉目,也正好用來當做與張遮退婚的理由。
姜雪寧很敏銳。
只不過這話麼,若來質問上一世的她,她或許不能問心無愧;但若是問這一世的她麼,現在她連張遮都不認識,哪兒來的什麼「關係」?
姜雪寧向前傾身,用了茶匙一點點將茶則裡的茶葉撥入壺中,面不改色道:「張遮大人乃是言官,剛直不阿,一身清正,聽聞早年斷獄在百姓中頗有賢名。雪寧雖然也是個小人,不過這兩年倒悟出個道理來。世上雖不能人人都是君子,當個小人也沒關係。對小人用小人之道無妨,可若是待君子,最好還是以君子之道。姚小姐似乎是懷疑我與張遮有些什麼,可只待今日過後,姚小姐出去打聽打聽便知道,我與這位傳說中的張大人連面都沒見過一次。若您想要從中做點什麼文章 ,還是趁早歇了這心思吧。您覺著這門婚事不好,想要退了也無可厚非,世人趨利避害,本沒什麼值得指責的地方。可有些事做過度,便不大好。姚小姐既要退婚,還要對自己全無損害,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好事呢?」
「姜二姑娘說得倒是好聽。」姚惜聽著她這字字與己無關的口吻,只覺刺耳至極,「我只聽說您在府中也是不好相與的脾氣,如今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真等是你遇到了這樣的事,要配這樣一門婚事,只怕做得未必比我好看!」
這就是血口噴人了。
姜雪寧心道便是自己上一世最不會做人的時候,也是明明白白告訴燕臨她想當皇后,她要嫁給沈玠,沒有為自己找什麼無辜的理由,更不至於往燕臨的身上潑什麼髒水,為他身上添污名啊。
且她看上沈玠也是勇毅侯府出事之前。
不管侯府後面是不是出事,她都是要嫁給沈玠的,本未存落井下石之心。只不過兩件事撞在一起,有落井下石之嫌,雪上加霜,叫燕臨更恨她罷了。
她抬眸看著姚惜的目光,頓時變得嘲弄了幾分:「我看姚小姐昨晚似乎還沒有什麼害人的心,今日起來倒反倒像是要鑽牛角尖了似的一意孤行。若我是姚小姐,第一,遇著這樣一門好親事,且身為內閣學士的父親都覺得此人不錯,高高興興嫁了還來不及,有什麼必要退婚?第二,便是我覺得這婚事不好想要退親,也不至於要將『剋妻』這樣難聽的髒水潑人身上,回頭叫人怎麼娶妻?索性大大方方跟人說了這門親事我要退,想來那張遮正人君子,也不會強求。第三,若我鐵了心不想背個『勢利』的駡名在身,還想要退婚,不如按兵不動,坐家裡等著就是。」
姚惜聽著前面時不免又扯著帕子暗中生恨,可待聽到她最後一句時,卻是忽然一怔:「你這話什麼意思?」
姜雪寧此刻卻是怎麼看姚惜怎麼生厭,正好一旁的水開了,便冷冷淡淡道:「我要沏茶了,姚小姐若不是想要坐下來與我品茗論道,便勿在此攪擾我清淨了。一會兒就要考校,趁著有功夫多讀點書不好嗎?」
多讀點書,別欺負人窮。
她上一世經歷許多,學會的也就這麼一點了,也只能看在她將來說不準還要嫁給張遮的面上指點她這麼多了。姚惜要懂便是懂了,不懂也跟她沒關係。
姚惜卻道她是半分面子不給,再次氣結。
人家都趕客了,她也不好再留,拂袖便走。
可走出去了才想到,流水閣又不是她姜雪寧一人的地盤,怎的趕起人來倒跟自己是主人一樣?
但這時要再進去未免太落下乘,只好忍了。
*
大約卯正二刻,姜雪寧正正好喝完了兩泡茶,仰止齋外面便來了人通傳。
只道:「幾位先生現已從文華殿那邊過來,帶了題卷,辰初一刻便在旁邊奉宸殿開考,還請諸位小姐隨奴等移步奉宸殿。」
眾人於是紛紛整理儀容,隨宮人去往奉宸殿。
此殿距離伴讀們住著的仰止齋走路過去連半刻都不需要,沒一會兒便到了。
姜雪寧抬眼,只見這奉宸殿一座正殿,兩邊都是偏殿還帶著耳房、山房,既無雕樑也無畫棟,門扇上大多只以清漆刷製,殿前只五道台階,喻聖人之五德。
入殿後一如學堂。
正上首是先生們講課的地方,下方則桌椅齊全,案頭上筆墨紙硯具備;靠西牆則設了幾張方几、幾把椅子,有書格亦有茶桌,該是為先生們兩講間隙歇憩之用。
她們才各自選好自己的位置坐下來。
姜雪寧對謝危終究是有些發怵,直接先挑了最角落裡光線不大好顯得有些陰暗的一張書案,雖然一會兒寫東西可能有點費眼睛,但可避開旁人的目光。
這時後面便傳來了一聲:「先生們請。」
眾人頓時重新起身。
姜雪寧立在角落裡回頭一看,只見謝危今日著一身寬鬆的蒼青道袍,以青玉簪束髮,眉眼淡不染塵,唇邊含著點慣常的笑意,與另三位上了年紀鬚髮已白的老學究從殿外走了進來,論儀容氣度實在有些鶴立雞群,更別說是在朝中同品級之人裡過於輕的年紀了。
有先前還嘲笑過旁人提起謝危臉紅的世家小姐,見了才知道那人當時沒說瞎話。
一時有許多人不敢直視。
姜雪寧更是看了一眼之後便立刻垂下頭去:她倒不是不敢看謝危,而是希望謝危無論如何不要注意到自己,只需要答完卷交上去等他喊自己滾蛋的時候有點存在感就足夠了。
只是……
謝危夾著捲起來的一摞題卷入殿,剛將其置於案上,抬眼一看,眉梢便微微一動。又把向角落裡掃看一圈,這才見著那昏暗角落裡垂首立著的姜雪寧。
他拆卷的手指便微微一頓。
旁邊一位老翰林問他:「居安,怎麼了?」
謝危只點了一旁侍立在殿門口的宮人,淡淡道:「往後若非疾風狂雨烈日,都把東角的窗扇打開。」
宮人立刻應聲:「是。」
然後從姜雪寧身邊走過,把先才緊緊閉著的窗扇推開了。
外頭的天光頓時傾瀉進來,全灑落在她的身上,也把她面前的桌案與筆紙照了個亮亮堂堂。
這一瞬間姜雪寧覺著自己無處遁形。
心裡面已是罵了一聲:這架勢,分明是懷疑本宮要趁暗作弊!嗤,看本宮今次給你交個「好」答卷,教你領教領教什麼叫做「不學無術」!氣不死你!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8:45:05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九章 小報告
這一摞題卷都是提前準備好的,畢竟只是用於探探公主這幫伴讀的學識修養,整體來講並不複雜,所需的數量也不大,所以都是先生們各自出好題後交由人謄抄了十二份,文字大小一律,規規整整,全是漂亮的館閣體。
謝危吩咐完便低頭繼續拆卷。
拆完微微垂著眼眸將題卷的數目點過一遍,然後問同來的三位老翰林道:「幾位老大人過目一下?」
三人都站著沒動,搖了搖頭。
其中一位老翰林嘆了口氣,道:「一幫小女娃子讀書,這考校也跟兒戲似的,有什麼過目不過目的?不都是那樣嗎?謝少師看過也就是了。」
謝危看他一眼,沒說什麼,只將題卷遞給了宮人。
宮人雙手將題卷接過,而後一份一份地發到了每個人的面前。
姜雪寧正好是最後一份。
題卷一擺到面前,她就迅速過了一遍:這上面的題目與她上一世做的相差無幾,也與燕臨昨夜交給她的那一份一般無二。
然後便聽上首謝危道:「此次考校只是為了看看諸位伴讀的學識修養在何種層次,各位先生擬的題目都相對簡單,作答的難度也不高。所以答卷的時間只有一個半時辰,到巳正一刻便要請諸位將答卷交上。而我與三位先生則會花上兩刻的時間,當場閱卷,做個評判。現在便可請諸位開始答捲了。」
他聲音平平淡淡,不起波瀾。
落在人耳中,竟有一種清風拂面似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這話中藏有寬慰之意,輕易便消解掉人原本進入殿中時的緊張,略略放鬆下來。
下方如蕭姝、樊宜蘭等人,皆是學識修養俱佳,胸有成竹,聽得謝危此言,便都起筆蘸墨,對著發下來的題卷在空白的宣紙上完整作答。
倒是姜雪寧盯著題卷看了半天。
足足過了有好半晌,才伸出手去,五指屈著,形似雞爪,把旁邊一管小筆抓了起來,在答卷上歪歪斜斜、不緊不慢地寫了起來。
上頭幾位先生這時已經到了左邊設的那幾把椅子上坐下,只叫宮人沏了茶端上來。
他們都是翰林院裡的老學究,一瞅那邊正在埋頭答卷的十二個小姑娘,就忍不住直搖頭。
方才回謝危話的那位老先生道:「一個公主鬧著要讀書,聖上縱著隨便請幾個人來教就是,總歸女兒家也不須懂得什麼太大的道理,在家聽父母,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學一學《孝經》《女戒》也就罷了,偏還要搞出這般大的陣仗,不知道的怕還以為是哪位皇子出閣讀書呢。老夫在翰林院也算是兢兢業業治學十餘載了,到如今竟跑來教一群女娃娃,像什麼話!」
謝危坐在他旁邊,低眉端了茶盞,揭了茶蓋,沒有接話。
倒是旁邊兩位先生被這番話勾起了幾分不滿。
其中一位也嘆了口氣,附和道:「誰說不是呢?老夫入仕這麼多年,還從未有人叫我教過女娃娃!好歹也是兩榜進士出身,讀的是四書五經,來教公主和伴讀,恐怕也只合講些入門的東西。倒不是我高看自己,實在是殺雞用牛刀。光你我也就罷了,畢竟也不過是幾個在院中不得志的迂腐老頭兒,可似謝少師這般平日裡主持經筵日講的,聖上竟然也點了來給公主和這些個伴讀講學,實在讓人想不通。謝少師竟然答應了,就更讓人想不通了。」
這些老先生都是翰林院清貴出身,自有自己的氣節在,便是皇帝在面前,很多話也是不顧忌的。如今他們說的這些,也都在朝堂上講過好幾遍了。
奈何沈琅偏寵長公主,一意孤行,聽不得人勸。
所以講了也沒用。
謝危在朝上就聽他們抱怨過了,且每每把自己拖出來說上一說,倒好像這件事他也有多大的不滿似的。
但他也並不表露出自己對此有太多的情緒。
當下只朝一旁正在認真答卷的那些個伴讀的世家小姐看了一眼,目光也在姜雪寧那握筆的姿勢上定了一定,不覺微微蹙眉,吹了茶略飲一口,卻是道:「諸位伴讀都在作答,我等還是少說些話,以免攪擾了吧。」
幾位老先生這下便不好再多言了。
歷來考場監考便甚為枯燥。
謝危自帶了一本《守白論》來,坐在邊上一頁一頁慢慢地看。
那幾位先生卻不大坐得住。
聖上點了他們來教長公主並一群伴讀的世家姑娘,本來就叫他們有些不滿,在這兒坐了沒兩刻,既不能說話,又無心看書,索性便稱去外面透氣,竟連「監考」這件事都扔了,相攜從奉宸殿出去,只留下謝危一人在此。
從頭到尾,謝危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只翻著自己的書。
姜雪寧雖坐在角落中,方才卻也將那幾位老先生的話聽在耳中,又見這幾人沒坐一會兒便出去了,一時沒忍住皺了眉。
要不說怎麼是「老學究」呢?
老成這樣,合該埋進土裡!
回頭即便不留下來為伴讀,這幾個糟老頭子的小報告,她也一定要打給沈芷衣才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7 08:45:34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三十章 槓精答卷
想起上一世尤芳吟所說的她所在的那個世界,再想想自己待的這地方,姜雪寧也不知為什麼,心底裡不大爽快起來。於是埋頭重新盯著這些先生們出的題看時,也越看越不順眼。
原本她是準備裝個不求上進的廢物。
但現在,盯著盯著就生出幾分抬槓的心思來:反正也不留在宮裡面,還怕得罪這幫老頭兒?
姜雪寧纖細的手指提著那一管筆,慢慢在手裡面轉了轉,唇邊忽然就掛上了一抹笑。
整張題卷確如謝危先前所說,並不是特別難,所考校的內容大多都是孔孟之道,另加上一些詩文韻律,樂理知識。
現在她已經用狗爬一般的字答了一小半。
至於這剩下的一大半……
「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當作何解?如何論『君子貴立志』?」
姜雪寧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地在答卷上畫了個王八,然後寫:「一說,『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二說『匹夫一怒血濺五步』。既是『匹夫』,便屬庸碌,何來有『志』?既無志,有什麼奪不奪的?予不知當作何解,唯明瞭一事:聖人原來也胡說八道!」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請以『德』字立論。」
這話的意思是,孔子說,上天給予了我這樣的品德,宋國的桓魋能把我怎麼樣?
據說孔子去陳國時經過宋國,宋國的司馬桓魋聽說後,便去加害孔子。當時孔子正與弟子們在大樹下講周禮,桓魋便帶人砍倒了大樹,想要殺孔子。
這話是孔子在逃跑途中說的。
讀書人向來將孔子奉為「聖人」,凡孔聖人說的都是對的,便是瞎說鬼扯也能給你附會出一堆的道理來。
姜雪寧看著這句白眼差點翻上天。
一個人具備了「德」,就能逢凶化吉、不懼別人的加害?扯什麼淡呢。而且這還是形容自己,吹起自己來也真是不臉紅。
對於這一題,她可有太多的「論」想要立了。
當下便又刷刷在答卷上奮筆疾書。
除了字醜一些外,沒什麼大毛病。
一個半時辰很快過去。
這時殿中其他人多已經停了筆,宮人敲響了殿中的銅磬,便上來收卷。
收到姜雪寧面前時她還趴在案上一通寫。
宮人咳嗽了一聲:「姜二姑娘,交卷了。」
姜雪寧不為所動,都不抬頭看她一眼,只道:「哦,等我寫完最後一句。」
宮人不由為難,下意識轉頭看向已經站起身向這邊看來的謝危。
謝危沒說什麼。
那宮人便只好垂手侍立一旁,安靜地等著姜雪寧寫。只是她這「最後一句」好像格外地長,刷拉拉又寫了許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一時心底都有些納悶:不該呀。姜雪寧先前給他們押過的題好像都考到了,由此可見她是早有準備的,而這題卷也不是很難,似蕭姝、樊宜蘭這樣的,其實只花了一個時辰便將答卷寫好了,只是都不願出風頭,沒有提前交罷了。怎的她需要這麼久?
好不容易,她終於擱了筆,這才把寫得密密麻麻的答卷從案上揭了起來,吹了吹墨跡,然後交給了等待已久的宮人:「有勞了。」
宮人暗暗鬆了一口氣。
她只當是這位姜二姑娘對待考校格外認真,學識淵博,因而答卷才這樣滿。可當她接過答卷來一看,這滿眼鬼畫符似的字是認真的?而且還寫了這老多……
額頭上冷汗都差點出來。
宮人也不敢多言,收好所有答卷做了一番整理後,便呈上去給了謝危。
這時便算考校完成。
眾人多少都放鬆了一些下來。
方妙坐的位置距離姜雪寧近些,看著上方的謝危接過答卷來在案頭上鋪平之後,便將腦袋湊到她身邊,問:「你怎麼答了那麼久?難道是題中有什麼不大容易發現的玄機?」
玄機是沒有的。
如果一定要說有,那就是:槓精的智慧。
姜雪寧也抬眸向上面看了一眼,見謝危並沒有注意下面,才轉頭壓低了聲音道:「我只是比較笨,所以答得比較久。」
笨?
她看著像是跟「笨」字沾邊?
方妙瞬間不想跟她說話,只覺她這是「明明很厲害卻偏要謙虛兩句」的虛偽,於是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就裝吧。」
姜雪寧見她不信,也不好再多解釋什麼了。
反正答完卷後她一身輕鬆。
這次的答卷完全是「對症下藥」,只怕那幾個老頭兒見了得吹鬍子瞪眼,氣出二兩血來。她不愁出不了宮!
於是便悄悄開始打量謝危。
案頭上放在最面上的一份答卷是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的。
一手簪花小楷極為漂亮,看得出練過很長的時間。
謝危看過之後淡淡地點了點頭,然後將這份答卷放到了一旁,又拿起一份新的答卷來看,神情還是淡淡,下頭坐著的眾人,沒辦法從中看出什麼端倪來。
可等到第五份答卷時,他眼角忽然微不可察地抽了一抽。
正密切注意他神情的姜雪寧,心中頓時一震:到自己了,到自己了!
想想上一世的謝危。
熟讀聖賢書,精通百家言,寫得一手好字,談得一手好琴,也不知見了她這一份答卷,會不會七竅生煙?
這人若要當場變臉,該多刺激?
天知道謝危在看過了前面四份字跡工整的答卷後,驟然間看見這第五份答卷上密密麻麻的狗爬字時,心底受到了多大的衝擊。
橫豎不直,撇捺倒歪。
活像是道士畫鬼符,便是連學堂裡七八歲的孩童都能寫得比這好!
有那麼一剎那,他眉尖蹙起,抬手便想將這一張答卷扔到地上去。
可一看卷首,「姜雪寧」三個字映入眼底。
謝危捏著答卷的手指便緊了緊,只將目光抬起,向著此刻殿中已經被外面天光照得明亮的一角看去,竟看見姜雪寧正偷偷看著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底有點狐狸似的狡黠的暗光。但他視線才一轉過來,那種慧黠的暗光立刻消失了個乾乾淨淨,只用一種尷尬又怯生生的目光看著,很快便低下頭去,好像知道自己答得有多糟糕,心底很為此忐忑似的。
謝危足足盯了她半晌。
姜雪寧以為他只是看一眼就會收回目光,所以埋下頭去之後不久,便又抬起頭來,想繼續看謝危反應。
可誰想竟正正對上他根本沒收回的目光。
一瞬間汗毛倒豎!
儘管謝危一張臉上並沒有什麼嚴苛冷厲的表情,顯得淡泊,像是一片波瀾不興的海面,可姜雪寧卻覺這下面藏著翻湧的暗潮,令人心驚。
外面越是平靜,內裡越是洶湧。
她脖子後面都涼了一下,強忍住了拔腿就跑的衝動,又慢慢把自己的腦袋埋了下去,可這一次卻是怎麼也不敢再抬起來了。
謝危這才極緩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重新看這一張答卷。
殿中忽然安靜極了。
因為所有同樣在暗中注意謝危神情的其他世家小姐們,十分驚訝地發現,原本一張答卷根本不需看上半刻的謝先生,對著這第五份答卷,竟然已足足看了有一整刻。
那神情雖然看不出深淺來,可莫名叫人害怕。
一時所有人都生出幾分忐忑。
一則祈禱這張答卷千萬不要是自己的,二則又忍不住去想,這張答卷上到底是寫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內容,竟能讓身為太子少師的謝先生看上這麼久?
正在這當口,先前出去的三位翰林院的老學究從外頭踱步回來了,一看便知道眾人已經答完了題,於是走上來對謝危笑道:「正在閱看答卷吧?來,還剩下幾份,我們也來幫忙看看。」
說著便向案上的答卷伸出手去。
謝危眼皮微微一跳,只不動聲色地將姜雪寧這份放在面上的答卷抽了開,然後十分自然地扯過剩下的幾份答卷遞了出去,道:「有勞幾位先生了。」
幾位老學究也沒注意到這麼一個細微的動作,接過答卷來一人看個兩三份,一面看還一面做評:「這張答得簡直文不對題!這張也是,下筆千言,離題萬里!連孟亞聖說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都解不出,這還入宮伴什麼讀……」
殿內某幾位世家小姐一下白了臉。
姜雪寧這時卻稍稍安了心,暗道這幾個老頭兒可算是回來了,等他們見到自己的答卷,必定不會讓自己選上。如此,大事已成!
很快,幾位先生便看完了答卷,挑了四張出來,向謝危搖頭。
這是說這幾張不行。
謝危結過來一看,也沒說什麼,點了點頭,便將所有的答卷重新放到了一起,對眾人道:「方才與幾位先生閱過了答卷,評議的結果也出來了。」
所有人都緊張起來,屏氣凝神。
姜雪寧悄悄握緊了拳頭,等著聽到自己的名字。
「誠國公府蕭姝,上佳,可留;」
「陳大學士府陳淑儀,上佳,可留;」
「姚尚書府姚惜,中上,可留;」
「方監正府方妙,中等,於學識上雖然差了些,但勝在一手字寫得認真工整,很有向學之心,可留。」
蕭姝、陳淑儀、姚惜這三人原本就不擔心自己過不了,所以聽到結果時也只是振奮了那麼一下,是一種意料之中的塵埃落定。
可方妙卻是忐忑的。
當從謝危口中聽到「可留」二字時差點沒忍住蹦起來,連忙起身便向謝危躬身道禮:「學生謝過先生指點,往後必將努力向學,好好為長公主殿下伴讀!」
如此便已經留下來四個人。
剩下的人聽見前面那麼順利,只以為先生們的要求其實很寬鬆,即便學識不好,也不由存了幾分希冀,覺得自己運氣好說不定能過。
可誰也沒想到,謝危接下來唸了三個名字,全都不過!
他向下掃了一眼,只見被唸到名字幾位世家小姐,全都臉色慘白,泫然欲泣,便道:「諸位小姐的答卷也並非全無可取之處,比起尋常姑娘家來已算得上是見多識廣。只不過如今是為長公主殿下選伴讀,還得考慮其他人的學識如何,等而比較。所以也不必太過介懷。」
三個人全都站起來謝過。
至少面上看都很服氣,至於心裡如何想就沒人知道了。
已經出了七個人的結果。
還剩下五個。
姜雪寧覺著,應該很快就到自己了。
這一時,謝危拿起了第八份答卷,但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又看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什麼。
姜雪寧以為這份是自己的。
可沒想到,下一刻謝危開口,竟然問道:「誰是樊宜蘭?」
樊宜蘭頓時一怔,起身一禮:「回謝先生,我是。」
謝危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打量了好一陣,才道:「上上甲等。」
包括蕭姝在內所有人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下一刻,謝危便道:「但你不能留下。」
不能留下?!
所有人都傻了眼,先前驚訝的神情都還沒來得及收起。
樊宜蘭自己也沒反應過來。
謝危卻不解釋什麼,只將這份答卷向她一遞,道:「取回你的答卷吧。」
先前念結果,可都沒有返還答卷。
樊宜蘭見狀,饒是淡泊性情,也以為自己是在答卷之中做錯了什麼,有些忐忑不安。
她走上前去,恭敬地接回答卷。
這時,謝危才淡淡對她說了一句:「皇宮裡沒有好詩。」
樊宜蘭猛地一震,一時千般萬般的想法全從心底深處冒了出來,竟似江河湧流一般難以停歇。
她捧著自己的答卷,呆呆立了好久。
最後才向謝危深深伏首:「宜蘭謹記先生指點!」
旁人都不大聽得懂這番沒頭沒尾的對話,唯有旁邊姜雪寧看著樊宜蘭,面上略顯複雜:樊宜蘭有詩才,謝危實是從她的答卷中看出了她的靈氣與才華,所以即便她的答卷是上上甲等,也沒有留樊宜蘭下來伴讀。
因為要寫出好詩,就不能待在宮中。
而上一世的樊宜蘭,後來走遍名山大川,也的確寫成了許多叫男子都佩服傳誦的好詩。
上一世的姜雪寧,對此嗤之以鼻,很不理解怎會有人願意放棄榮華富貴,竟不對謝危這般的舉動有任何質疑;可這一世才知道,這樣走遍名山大川的自由淡泊,她有多羨慕。
想著想著,一沒注意就走了神。
直到耳旁忽然響起一句:「寧——」
但只出來一個字,又忽然頓住。
姜雪寧抬起眼來,就看見謝危正從上方看著她,一時也不知為什麼,原本覺著十拿九穩,現在卻心慌了幾分——
可能是謝危太嚇人吧。
她起身來,靜立著等待他念出最終的結果。
謝危一個「寧」字出口,便意識到於此時此地不合適,眸光微微一斂,便已若無其事地改口,淡淡道:「姜侍郎府姜雪寧——可留。」
姜雪寧下意識躬身:「謝先生指點,臣女回家後必……」
等一等!
姜雪寧,可留?!!
腦海裡忽然跟撞雷似的一炸,她豁然抬首,因為太過詫異,甚至忘了遮掩自己過於明亮鋒銳的眼神,一下便望向了謝危!
開什麼玩笑!
她答的什麼卷,寫的什麼字,她自己還不清楚嗎?別說是皇宮裡為長公主選伴讀了,就是拿去請私塾的先生來,先生都未必肯教!
方妙聽著她連「回家」兩個字都說出來了,不由得掩嘴笑,只道:「看看,最後一個名額輪到自己,我們的姜二姑娘高興得昏了頭,連話都開始瞎說了!」
謝危則平平看她:「姜二姑娘?」
姜雪寧頭皮都在發麻,完全不明白事情怎麼就忽然脫出了掌控,一時間心電急轉。
什麼時候長公主殿下連謝危都能搞定了?
燕臨就更不可能了。
那就是謝危要留她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看個清楚,看她是不是裝瘋賣傻?
不……
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留在宮中。
更別說是當謝居安的學生了!
那簡直是找死!
人逼急了就有急智,姜雪寧眼珠子一轉,即便明知可能會更讓謝危注意自己,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道:「謝先生,學生有一事不明。既是先生們當場閱卷,可為何樊小姐上上甲等還不能入選?且先生也只還了她的答卷,我等卻見不到自己的答卷,更見不到旁人的答卷。學生雖然被選中留下,可設身處地想,其餘落選之人只怕並不知道自己為何落選。為何不能將大家的答卷下發,也好叫落選之人也心服口服呢?」
說實話,姜雪寧這話一出,先前被黜落的幾個人都有些意動。
查卷也未嘗不可啊。
萬一有人比自己差卻矇混過關呢?
然而謝危只是掃了她們一眼,連平直的聲線都沒有半分改動:「姜二姑娘說得也有道理。這落選幾人的答卷方才雖也說了為何不能入選,可到底粗略,個中有許多瑕疵未能細講。若幾位小姐有心向學,謝某便多留得片刻,為幾位小姐細細剖開來講。」
細細剖開來講……
這與當眾鞭屍有何區別?
原本這幾人還想附和一下姜雪寧,聽得謝危這話,只恐自己那拙劣的答卷被擺到檯面上來講,叫所有人都聽著,簡直丟人死了!
先前的意動頓時消失了個乾淨!
紛紛道:「我等心服口服,已得先生指點,不敢再有勞煩!」
姜雪寧:「……」
她道高一尺,謝危是魔高一丈啊!
這幫傻姑娘就不能有點骨氣嗎!你們知不知道自己放棄了一個多好的留在宮中的機會!全場不可能有人答得比我差好嗎!
謝危只轉眸看姜雪寧:「姜二姑娘還有什麼疑問嗎?」
姜雪寧眼皮直跳:「我、可我……」
謝危的手指輕輕壓在那張答卷上畫著的王八上,旁邊就是她不抬槓不舒服的一句句回答,只面無表情地打斷道:「要不姜二姑娘一會兒留下,待謝某單獨為你解惑?」
姜雪寧登時毛骨悚然,臉都差點綠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0:56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三十一章 悟了
單獨解惑?
那還了得!
姜雪寧一顆心狂跳,幾乎想也不想便道:「不勞謝先生了!既然落選之人都無疑問,雪寧便更無疑問了。攪擾先生,實屬冒昧!」
謝危依舊看著她:「真的不用?」
姜雪寧連忙露出勉強的笑容來,磕磕絆絆道:「不、不用,真的不用了。」
謝危這才淡淡地撤回眸光,道:「既然大家都沒有疑惑了,今日的考校便到此為止。只望無緣為長公主殿下伴讀的幾位小姐,回府之後能繼續向學,潛心讀書;有幸留下為長公主殿下伴讀的諸位,今日過後便可收拾一番,回府準備兩日,此後便正式入宮伴讀。我與翰林院幾位先生將在這幾日為長公主殿下與諸位伴讀安排好接下來半年的課業,從今往後,諸位便與我等師生相稱,望諸位也勿要鬆懈,既能此機會,半年後也當有所獲才是。」
無緣留下的暗嘆一口氣;
留下來的則都是心頭微微一凜。
眾人盡數躬身:「是,先生。」
這一下都從殿中退了出來。
十二人參與考校,最終留下來八人:以蕭姝為首,分別是陳淑儀,姚惜,周寶櫻,方妙,尤月,姚蓉蓉,姜雪寧。
除了姜雪寧喪著臉外,其他人多少都有些高興。
周寶櫻小女孩兒心性,一高興就忍不住,才剛走出奉宸殿,就手舞足蹈起來:「天哪我居然過了!而且謝先生一點也不像是爹爹說的那麼嚴肅!說話聲音好好聽的!原以為入宮伴讀會很苦,這不還挺好的嗎?都怪爹爹嚇唬我!」
姜雪寧心道那是你沒見過他嚴肅的時候,嚇死人都是輕的。
方妙卻是極其自然地走到了姜雪寧的身邊,親暱地挽住了她的手臂,簡直跟看恩人似的看著她:「姜二姑娘可真是個大好人!我先前看見發下來的題卷時就想把你抱住親一口了,今早你讓我看的書竟然都考到了!如果沒有姜二姑娘指點,我今天想必也是被黜落的命了!」
姚蓉蓉也是勉強才過的。
聽見方妙這話,她也低著頭,怯生生地道:「對啊,太謝謝姜家姐姐了,就好像事先知道要考什麼一樣,猜得太準了。」
眾人聽方妙那番話還沒什麼感覺,可待聽見姚蓉蓉這番話,心裡就忽然微妙了起來。
蕭姝走在前面,忽然回頭看了姚蓉蓉一眼。
姜雪寧瞳孔也是微微一縮:她第一次認真地思考,這姚蓉蓉是真的天生不會說話,還是故意如此?
她打量姚蓉蓉,可對方依舊是軟弱怯懦模樣,連目光都不敢抬得很高,叫人看了覺著又畏縮又可憐。
方妙也把眉頭皺了起來,只道:「你這人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呢?」
姚蓉蓉頓時又瑟縮了一下。
方妙又不好說她什麼了,莫名憋了一口氣在胸口吐不出來,只好回頭對姜雪寧道:「不過姜二姑娘也是真厲害。我們這這些人大多都是頭回這麼近跟謝先生接觸呢,你竟然還有膽子站起來想跟謝先生查卷,那會兒我可真是嚇死了!便想,萬一謝先生責罰你怎麼辦?」
姜雪寧聽著她話裡的意思,只以為是自己找著了難得的夥伴。
可沒想到——
方妙下一句便話鋒一轉,笑容滿面地道:「結果謝先生可真是好脾氣,完全沒有要追究你的意思,和顏悅色也就罷了,居然還說要單獨為你解惑,真是謙謙君子。能遇到這樣的先生,我們運氣太好了!」
姜雪寧:「……」
所有還未來得及出口的話全堵在了喉嚨口。
先前甚少說話的陳淑儀也難得表示了讚同,輕聲附和道:「我父親說,謝先生為人處世皆挑不出毛病,只是在治學一事上是從不馬虎的。入宮之後只需認真對待學業,想必謝先生也絕不會有意為難誰,是一位極好的先生,還說,若我能學著點皮毛,也不枉辛苦入宮這一趟了。」
聽著她這番話,姜雪寧忽然意識到了一個自己以前從未料想過的困境:那就是,此時此刻的謝危根本還跟「反賊」兩個字扯不上任何關係,既沒有暴露自己殺伐果斷的一面,也沒有向蕭氏一族、向皇族露出仇恨的獠牙。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一位無可指摘的智者,一名德行持重的聖人;只有自己,一心一意地認為這是一個壞人,所以不會有人能夠理解,她對謝危是何等地防備、忌憚,甚至恐懼。
當日層霄樓下,謝危允諾那刺客說「絕不傷閣下性命」的場景又歷歷在目。可待那刺客一露頭,箭矢便毫不留情地穿過了他的頭顱!
而謝危對此一臉平靜。
好像自己先前並未對刺客做出任何承諾一般。
這樣一個心機深沉、詭詐之人,在已經對她有所懷疑的情況下,竟然很快就要成為她的先生!皇宮偏偏又是個動輒得咎的環境,她要怎樣才能從這死局之中,全身而退?
只這麼一想,姜雪寧都渾身發冷。
走著走著,她的腳步便停了下來。
方妙她們相互談論著這一次出宮之後應該準備點什麼東西再入宮,正想問姜雪寧會帶什麼好玩的,結果一回頭發現沒了人,頓時訝然:「誒,姜二姑娘?」
姜雪寧站在那高高的宮牆下,竟是一動不動。
方妙走近一看,才發現她面上竟是神情變幻,好像正在天人交戰之中,要做出一個十分困難的決斷,不由嚇了一跳:「你沒事吧?」
姜雪寧抿直了嘴唇,忽然抬頭道:「我要回去找謝先生。」
方妙瞪圓了眼睛:「回去找謝先生?」
姜雪寧握住了她的手,肅然道:「若兩刻之後,我還未回仰止齋,還請方小姐一定要來奉宸殿救我!」
方妙簡直一頭霧水,剛想說「你回去找謝先生能遇到什麼危險還需要我來『救』」,可姜雪寧叮囑完這句後,已經直接鬆開了手,竟是決然轉身,提了裙角疾步往回走去!
沒一會兒便重新繞過宮牆,進了奉宸殿。
謝危這時正捲了案上的答卷,與其他三位先生說過幾句話,便要往偏殿裡去,結果才一抬頭就看見了重新出現在殿門前的那道身影。
幾位先生也都看到了,不由一怔,遲疑著看了謝危一眼:「謝少師?」
謝危也沒想到姜雪寧竟敢去而復返。
他向其他人一笑,道:「我留下來處理,幾位老大人先走便是,等明日到了翰林院我等再商議講學的內容也不遲。」
幾位先生原本就不大想插手這教公主讀書的事情,且也沒看過姜雪寧答卷,只以為這女學生是要為哪個被黜落的伴讀抱不平,躲還來不及,聽謝危這般說,便都道一聲告辭,從殿中出去了。
謝危一擺手,宮人們也都退了出去。
先前還有不少人的奉宸殿上,頓時冷冷清清。
謝危穿著道袍的身影在殿上那半明半暗的光線中,顯出幾分拔俗絕塵的清朗,面上平靜,只道:「寧二姑娘想問的恐怕不是別人的答卷,而是自己的答卷吧?」
姜雪寧是怕久了,心底反有一股邪火。
入宮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在出乎她意料。
先是燕臨橫插一腳,硬讓沈芷衣將她的名字呈了上去;後是沈芷衣去擺平禮部,讓她被擢選入宮伴讀,還交代過了宮中的女官不與她為難。
到了謝危,她本以為該有轉機。
畢竟此人別的不說,治學嚴謹出了名。
可萬萬沒想到,她交上去那樣一份不學無術又離經叛道的答卷,謝危竟跟睜眼瞎似的讓她過了!
姓謝的治學的操守哪裡去了?!
這一世的經歷在漸漸與上一世重合,隱隱然覺著自己無法改變什麼的憤怒,漸漸壓倒了她對謝危的恐懼,也使她在這種極致的困頓之中,生出了幾分質問的膽氣。
當下,姜雪寧立在殿中,未退一步,近乎以一種逼問的姿態,冷然道:「世人都道謝先生聖人遺風,治學嚴謹,除愛琴外便是愛書。可今日雪寧自知學識淺薄,答卷也不過一通瞎寫。如何答得比我好的離開,我這個一塌糊塗的,反倒能留下?」
謝危淡淡一笑:「寧二姑娘不裝了。」
姜雪寧不說話。
謝危只將她那一張答卷從案頭上那一堆答卷之中起了出來,拎在指尖,抖了一抖,才念道:「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請以『德』字立論。寧二姑娘在答卷上寫,孔聖人與德與桓魋本無聯繫,桓魋不能殺孔聖人,是桓魋廢物,砍樹不砍人;孔聖人能逃,是孔聖人和弟子見機快,跑得也快;本是一與『德』無干之事,不能立論。又寫,誰言桓魋不能如孔聖人何?殺頭,車裂,炮烙,有的是辦法治他。或將孔聖人洗淨撒鹽,放入蒸籠,待其軟爛;或將孔聖人醃製裹麵,擱入油鍋,炸至金黃……」
他聲音極其好聽。
只是越是好聽,當他平靜地念出這些字句時,越是叫人後腦勺發涼。
「……」
姜雪寧忽然又覺得那一點剛冒出來的作死勇氣,開始在她身體裡消退。
謝危從來沒有教過這麼棘手的「學生」,唸完後,抬起頭來注視著她:「我讀聖賢書這許多年,竟不知道孔聖人有這十八般做法。寧二姑娘怎不連抹料生吃也寫進去呢?讀書不見得學了什麼道理,於烹調一道居然還頗有心得。」
這話擺明了有點嘲諷味道。
姜雪寧聽得不痛快,下意識便反駁道:「烹調之道,謝先生面前,哪兒敢班門弄——」
一個「斧」字卡在喉嚨裡,她忽然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下一直竄上來,順著脊骨直接爬到後頸,讓她一下打了個冷戰!
壞了……
這話茬兒不該提的!
「……」
謝危掐著那張答卷的修長手指,有一剎的緊繃,屈起的線條都似張滿了某種一觸即發的暗流。
然而僅僅是片刻便放鬆了。
他慢條斯理地將這張答卷平放回去,只微微地彎起唇角,輕輕地道:「原以為四年前的事,寧二姑娘都忘了,沒料想,竟還是記得的。」
姜雪寧渾身都在打顫,想要跑,可理智卻控制著她,讓她兩腳死死釘在了地面上一般,動也不能動一下,強作鎮定道:「是雪寧失禮,一時胡言,望先生見諒。今日雪寧來,確只想問明答卷一事,還請謝先生道明緣由。」
謝危把話說得很客氣:「寧二姑娘的答卷看起來的確與尋常人不同,想法頗為跳脫,天馬行空。若是叫其他先生看見,必不能叫二姑娘過了。可謝某不才,倒發現寧二姑娘也是讀了不少書的。『匹夫見辱』一句,出自《留侯論》,『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則出自《戰國策》,尋常閨中姑娘可不讀這樣的書。敢說孔聖人胡說八道,原來寧二姑娘胡說八道的本事也不低的。」
姜雪寧心都涼了半截。
謝危便重將那一遝答卷捲了,道:「雖都言朽木不可雕,可謝某既為人師,也得雕進去才知裡頭是不是藏了一段金玉。寧二姑娘以為呢?」
姜雪寧上一世當了皇后之後,尤其是與蕭姝爭鬥的那段時間,的確是認認真真讀了不少書的,就怕自己一朝計謀算不過,被人從皇后寶座上拉下來。
便是當年在宮中伴讀都不曾那麼刻苦過。
人習慣了自己所知,也就不覺得一些常掛在嘴邊的話有什麼不同之處,是以方才抬槓答卷時,才會毫無防備地以此作為論據,來駁斥聖人言論。
殊不知,正如謝危所言,尋常女兒家誰讀這個?!
她眼神一時閃爍,絞盡腦汁地想為自己找到個合適的藉口。
卻不想謝危已夾了答卷從殿上走下來。
到得她身邊時,腳步才略略一停,竟道:「你現在是在想,要找到怎樣的理由才能說服謝某,不讓你這一張答卷通過,好逃掉伴讀,離宮回家麼?」
姜雪寧見他近了,不由退了小半步。
謝危卻是一下笑起來:「若如此,實在不必在謝某這裡白費什麼力氣了。一則,幾日之前令尊便已托謝某在宮中對寧二姑娘多加照顧;二則,燕世子昨日來央我抄了一份題卷去,也請謝某好生教導寧二姑娘;三則,古人言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姜雪寧下意識抬眸看他。
又是那種不妙的預感。
謝危眉目間一片平靜,一襲青衫,有高山巍巍之峨,只道:「寧二姑娘入選伴讀也有幾日了,竟不曾聽說過嗎?入宮伴讀名單的擢選,雖是由各家呈交,經禮部擢選,可禮部定的名單,最終也要遞到謝某這裡過目定奪之後,才能下發。也就是說,你的名字,早從謝某這裡勾過一遍了。」
他若不同意……
任何人的名字都能從名單上劃去!
這番話簡直如雷霆落下,瞬間把姜雪寧炸蒙了。
居然還有謝危一份!
於是先前那個「到底是誰要搞我進宮」的疑惑,徹徹底底得到了解答,讓她有一種近乎崩潰的了悟——
原來不是「誰要搞我」,而是「誰都要搞我」。
姜雪寧整個腦袋一時都成了一團亂麻。
她想罵人。
謝危卻靜靜地看著她,目中掠過了幾許深思,突地一笑:「你這般不願入宮伴讀,是怕我殺你滅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1:17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三十二章 罅隙有光
秋意已深,即便是正午時分,日頭高照,也減不去風裡那一陣漸漸刺骨的寒意。
謝危便站在殿門口。
他身形頗高,正正好將殿門外穿進來的那一片光擋了,將姜雪寧略顯纖細的身形,都覆在了他的陰影之中,而這一刻,她張大了眼睛,也無法分辨在逆光的模糊中,謝危到底是什麼樣的神情。
怕嗎?
怕的。
很怕很怕的。
這一刻,姜雪寧忽然覺得好累,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人缷光了一般,終於徹徹底底地不再遮掩,眨了眨眼道:「我只是一介閨閣小姐,在朝中既無勢力,更無野心,甚至除了家父以外,與謝先生再無任何交集之處。於謝先生而言,我是一隻先生略施手段便可捏死的小小螻蟻,並不能對先生造成任何的威脅。若我說我害怕,但從頭到尾並無背後告發、加害先生之意,先生願信嗎?」
謝危沉默良久,反問她:「你若是我,你敢信嗎?」
不是願不願,而是敢不敢。
姜雪寧輕輕地垂下頭來,一段修長而白皙的脖頸,即便在發暗的陰影中也如雪色一般。
這時還真設身處地地想了想。
若她是謝危,最少從四年前開始便有一番自己的籌謀,卻因為病糊塗或身在絕境有瞬間的不理智,而對當時身邊唯一的一個人道出了些許驚世駭俗之語,但事後偏又逃出生天,她會相信這個人能永遠守口如瓶、不對任何利益相關者吐露這個秘密嗎?
姜雪寧眼睫顫動,儘管心內萬般地不願,卻也不得不承認,慢慢道:「我,不敢信。」
儘管那威脅可能只是塵埃般的一點。
但千里之堤毀於蟻穴,焉知他日不會因這一點而功虧一簣?
相信她,放過她,那便無異於將自己全部的籌謀甚至自己的項上人頭,置於險境,任何時候都要擔心:這個人會不會抓住機會便算計我,什麼時候會在背後捅我一刀……
想明白這一點,姜雪寧確信,自己必死無疑。
前世匕首劃過脖頸時的痛楚,幾乎在她有了這個認知的同時冒了出來,讓她交疊在身前的雙手有些控制不住的顫抖。
但偏在這一刻,她竟不願表現出恐懼。
她用力攥緊了自己的手指。
謝危又問她:「那寧二姑娘覺得,當四年後,忽然有一天,我發現那個知道我秘密的小丫頭,並不是我以為的那般天真無知,我該作何揣測?」
姜雪寧道:「她裝瘋賣傻,試圖保命。」
謝危的目光垂落在她過於用力的手掌上:「所以,若你是我,這個人除不除呢?」
姜雪寧微微閉了眼:「可先生,我不想死。」
謝危便又沉默下來。
這一段時間,忽然就被無限地拉長,極度的緊繃裡,姜雪寧覺得自己如同一隻待在鍘刀旁的羔羊,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被放在那利刃之上。
謝危凝望了她很久,似乎在考慮什麼。
末了,竟然向她伸出手來,緩緩道:「你不是我的威脅,真正的威脅是,我不敢信你,卻又想要信你。寧二姑娘,謝危不是不記恩的人,只是你所表露的,並不在我意料之中。我需要看清楚,你是一個怎樣的人,又是不是值得我冒險信任。我並不想除掉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這半年伴讀,還請你好好待在我眼皮底下。」
他說話時,修長的手指輕撫她頭頂。
姜雪寧怔住。
謝危只道:「雖然你並不願待在宮中,但這是我目今唯一能說服自己,可以不立刻殺掉你的辦法了。請你把四年前的事,埋在心底,成為永遠只有你和我知道的秘密。不要逼我,也不要再惹我生氣了。」
說罷,他收回了手,轉身從殿內走了出去。
從暗處走到明處。
外頭的天光終於將他整個身形都照亮了,蒼青的道袍衣袂飄搖,行走朱紅色的宮牆下,漸漸去遠。
*
回到仰止齋的時候,姜雪寧整個人簡直像是剛被人撈出來的水鬼,腳步虛浮,臉色煞白。
方妙正坐在廊下,掐著手指算過去了多久呢,考慮著一會兒若真過去兩刻,自己要不要去「救」這位姜二姑娘。
總覺得像是開玩笑……
結果一轉頭看見姜雪寧這般模樣回來,驚得直接站了起來:「姜二姑娘,你、你這是怎麼了?」
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姜雪寧先前說的話,也許並不是玩笑。
可……
可朝野上下誰不知道,謝危是何等樣好相處的人?姜二姑娘這到底是要去爭論什麼,才能被個聖人脾氣的的謝先生嚇成這樣?
姜雪寧卻沒有回答。
她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返身將門合上,這才背貼著門慢慢地滑坐下來,用雙手蓋了自己的臉,貼在屈起的雙膝。
直到這時,才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與呼吸。
她還活著。
北面那扇小窗裡,有陽關透過雪白的窗紙照進來,細微的塵埃在空氣裡浮動,如同水裡游動著的發亮的光點。
姜雪寧抬起頭來注視了那些塵埃許久。
然後才忽然笑出聲來,暢快地笑,也自嘲地笑。
謝危竟然說不想殺她!
這樣一個詭詐的人,她該信嗎?
可如今的她既不是皇后,手中也不握有任何權柄,不過一個閨閣女子,便是出門被山匪殺了,只怕也濺不起多大的水花,想遮掩的人自有千萬般的手段來遮掩。
豺狼有必要欺騙螻蟻嗎?
沒有的。
那上一世的謝危又為什麼要對她說出那樣一番可怕的話來?
這瘋子覺得嚇她很好玩?
又或者,謝危態度的改變,是因為她這一世的改變——
重生回來還不到一個月,她所能做的事少之又少。真正論來,只有一件。那便是沒有在理所當然地享受著燕臨對自己的好時,卻開始籌謀著去勾搭沈玠。
如果這的確是謝危對自己兩世態度有差異的原因,而這時燕臨甚至還沒有去投謝危,那麼,她便可以相信:上一世尤芳吟對她吐露過的二十年前前一朝的隱秘,八成是真!
那謝危會屠戮皇族和蕭氏,實在不足為奇。
甚至情有可原。
這一瞬間,姜雪寧竟覺著這人實有些可憐。可轉念一想,她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兒來的資格去憐憫一個正手握自己性命的上位者呢?
「半年,半年……」
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在心裡將這個時間念了又念,終於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
「避無可避,不如見招拆招!」
躲得了當然好。
可實在躲不了,她也不想引頸受戮。
若謝危先前一番話都是真,那自然最好,半年過後出宮,便可逍遙自在;若謝危是詭詐心性,一番話不過騙她,那這半年待在皇宮,反而是她所能做的最安全的選擇。
再如何行事,在宮中也總是要顧忌幾分的。
退一萬步講,對她來說最差的情況不過就是重複上一世的老路,豁出去繼續勾搭沈玠,當上皇后再慢慢跟謝危搞!
想明白自己接下來如何行事之後,姜雪寧又在原地坐了好一會兒,終於覺得腿上有了些力氣,於是重新站起來,替自己洗漱,清醒清醒,然後稍微收拾一下行囊,準備出宮。
這三天入宮不過是為了學規矩外加再次擢選。
真正伴讀是兩日之後,最終被選上的人回家辭別父母略作收拾後,再次入宮,倣傚朝中官員實行休沐制,入宮為公主伴讀後,每十日可回家一日。
學問考校的結果出來之後,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便派人賜了許多賞下來,選上的和沒選上的都有,不過選上之人多加了一套文房四寶。
姜雪寧隨眾人出宮前,她還親自來送了。
拉著蕭姝的手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又拉著她的手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這才讓她身邊的管事太監黃仁禮帶著一干宮人,領他們出宮。
*
姜府派來接人的馬車早在宮門外等待。
蓮兒棠兒侍立在馬車旁,遠遠看見她從宮門口走出來,高興得直跟她揮手。
姜雪寧與其他人道別,上了馬車。
棠兒看出她似乎有些累了,忙將車內的引枕放好,扶她靠坐下來,打量她時未免有些擔心:「姑娘這些天累壞了吧?」
姜雪寧心道累是真的,怕也是真的。
當下只慢慢閉上眼,考慮了一番後,道:「一會兒回府後,我先睡上一覺,你則派個人去勇毅侯府遞話,約燕世子明日酉時,在層霄樓見,我有事想跟他說。」
要知道,以前二姑娘和燕世子玩,大多時候都是燕世子找上門來,所以漸漸地連她們這些丫鬟都習慣了時不時看見燕世子大喇喇出現在姜府的院牆上,或者姑娘的窗沿上。
極少有二姑娘主動約燕世子出來的情況。
棠兒聽著姜雪寧聲音平靜,卻不知為何忽然生出了幾分心驚之感,但也不敢多問,輕聲應了。
姜雪寧閉目小憩。
馬車一路從宮門外離開。
只是走出去還沒多遠,外頭忽然就響起了一道壓低了的聲音:「二姑娘,二姑娘!」
姜雪寧覺得這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
她睜開了眼。
外面趕車的車伕見著人,已經及時停了下來,轉頭向著車簾內報:「二姑娘,是個姑娘,好像要找您。」
姜雪寧一擺手,讓蓮兒掀開了車簾一角,朝外面一看,竟然是尤芳吟!
她今日穿著一身月牙白的衫裙,只是看著也不怎麼新。頭髮綰成了髻,卻沒戴什麼頭面。一張僅能算是清秀的臉上,寫滿了忐忑與緊張,兩手都揣在袖中,似乎是捏著什麼東西,但隔著袖袍也看不清。
她的緊張彷彿都因此而起。
但在越過車簾,看見坐在車內的姜雪寧時,她一雙眼一下就亮了幾分,連著眼角那一顆微紅的淚痣都像是綴滿了光。
姜雪寧竟被這呆板木訥的臉上忽然迸出的一線明麗與鮮活晃了下眼,一時沒反應過來,看了她一會兒。
只在這一會兒間,尤芳吟又變得緊張起來。
先前那一抹明亮迅速壓了下去,重新被她原本的怯懦與畏懼取代。
她磕磕絆絆地開了口:「我,我,我……」
姜雪寧一看便嘆了口氣,道:「上車來說吧。」
看她這模樣一時半會兒是抖落不清楚了,總不能叫她一直在車外站著。
車伕便搬了腳凳,退到一旁,讓尤芳吟扶著車轅上了車來。
姜雪寧讓她坐到了自己的對面,只道:「什麼事找我?」
尤芳吟坐下之後未免有些手足無措,身體繃得緊緊的,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說什麼,看了她兩眼,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氣,鼓起了勇氣,才將自己藏在袖中的東西取了出來。
那竟是一隻簡單的方形匣子。
扁扁的,看起來裝不了多少東西,且是很容易見到的酸枝梨木,並不名貴。
她卻用雙手捧了,將它遞向姜雪寧,期期艾艾地道:「是、是想把這個,交給二姑娘。」
姜雪寧猜大約是自己救了她的命,她買了些東西來報答吧?
可她實也不求她的報答。
當下並不伸手去接,只放軟了聲音對她道:「你在府中的處境原也不好,有什麼東西還是先留在自己的手裡。便是想要報答,也等自己處境好些以後吧。」
「不,不是……」
尤芳吟聽了她的話便知道她是誤會了,腦子裡有一籮筐的話想說,可她嘴笨,話到喉嚨口愣是沒辦法說成一句完整的話,且在姜雪寧面前又不知怎麼格外緊張,所以越發顯得木訥笨拙。
她只能將這匣子放到姜雪寧手中。
「這一定要給二姑娘的,都、都是您的。」
她的?
姜雪寧實不記得自己給了她什麼東西,見她如此堅持,倒是有些被她這執著且笨拙的模樣打動,笑了一笑,道:「那我看看。」
她抬手翻開了匣子。
下一瞬間,便徹底怔住——
這簡簡單單的匣子裡,躺著的竟然是薄薄一遝銀票,旁邊壓著一隻繡工精緻的月白色的香囊。
銀號是如今京中最大的銀號。
每一張銀票都是百兩,姜雪寧手指輕顫,拿起來略略一點,竟有二千五百兩之多!
一個小小的伯府庶女如何能拿得出這麼多錢來?
在看到這些銀票的瞬間,她便忽然明白了什麼,眼底微熱,幾乎便要有淚滾下。
可她還是抬起頭來問她:「你哪裡來的這許多錢?」
尤芳吟眨了眨眼,好像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問:「不是姑娘教我的嗎?拿了錢去江浙商會外面找一個叫許文益的商人買下生絲,然後等半個月漲價了再賣出去。我、我買了整整四百兩的絲呢!」
她竟真的去做了……
姜雪寧差點哽咽。
可看著這些銀票,她依舊算了算,只道:「四百兩銀子的本,賺三倍也不過多一千二百兩,你手裡撐死也就連本一千六百兩,如何有二千五百兩之巨?」
尤芳吟老老實實道:「賣是只賺了一千二百兩,可賣完絲後,許老闆無論如何都說要給我添二千兩,我拗不過,勸了好久,他才答應只添九百兩作罷。」
姜雪寧疑惑:「許老闆給你錢?」
尤芳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一說起這個來,兩隻眼睛便亮晶晶地:「是呀。我的絲賣出去了,許老闆的絲也賣出去了,賺了好多錢的。他家鄉的蠶農知道這件事後,也很高興,讓許老闆轉告我說,若明年芳吟還想繼續做生絲的生意,到時可以勻一些好的貨給我,叫我只交一半的定金先拿去賣都行呢!」
許文益的絲賣出去了……
姜雪寧眼皮都跳了一下:「他知道絲價會漲?」
尤芳吟只看她神情似有變化,剛才亮起來的眼睛又有些收斂起來,聲音也小下去很多,囁嚅道:「他問我,我就告訴了他。但、但您放心,我都沒有提及過您的身份,許老闆問我您是誰,我也沒有說一個字。」
姜雪寧捧著這匣銀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第一,上一世的尤芳吟也不過只在這一場生絲交易中賺了三倍,可現在這個尤芳吟拿出去四百兩,收回來二千五百兩;
第二,這個傻姑娘自己發財也就罷了,竟然還將消息跟許文益說了!
她眼神複雜地望著她:「你怎麼敢告訴他呢?這種消息說出去,會闖禍的。」
尤芳吟臉色都白了,兩隻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張了張口:「可、可許老闆是個好人……」
好人?
姜雪寧兩世為人,除了張遮之外,都不知道好人兩個字怎麼寫。
她道:「你怎麼知道他是個好人?若他利慾薰心,只怕你今天都不能活著出現在我面前了。」
尤芳吟被她這麼重的話嚇到了。
她好半晌都只知道望著她,一雙眼睛睜著,裡面好似有千言萬語。
可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姜雪寧長嘆一聲:「罷了。」
她作勢要將這匣子遞迴去,想反正這一次也沒出事,只叮囑她以後小心些也就是了。
卻沒想,尤芳吟忽然又開了口,聲音雖然因為害怕而有些發抖,可望著她的眼神裡,竟有一種莫名的堅定與堅持:「二姑娘,我、我去江浙會館之前,有問過的。許老闆他,他身家性命都在這樁生意裡,而且他家鄉的蠶農們都還在南潯等他賣了絲拿錢回去。我、我、我姨娘告訴我,一個人若有很多朋友幫他,也有很多人願意相信他,至少該是一個不壞的人。如果,如果我不告訴他,他怎麼辦,那些蠶農,又怎麼辦?所以我、我才……」
姜雪寧怔住。
下一刻卻是笑了出來。
然而笑著笑著也不知為什麼,心底裡一股酸楚湧出,先前壓下來,強忍在眼眶裡的淚全掉了下來,啪嗒啪嗒滾落,把匣子裡的銀票都打濕了。
「傻姑娘……」
尤芳吟先見她笑了,臉上便跟著明媚起來,只以為她不追究了,甚至也覺得自己做得對。
可還沒等她高興,姜雪寧又哭了。
她嚇得手忙腳亂,慌了神,連忙舉起袖子來給她擦眼淚:「您別哭,您別哭,都怪芳吟。芳吟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對別人亂說了……」
姜雪寧聽她這般說話,淚越發止不住。
尤芳吟都跟著哭了起來,自責極了:「姑娘希望我賺錢,那一定是芳吟不夠好,這一回賺得還不夠多。您別哭了,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更認真地學,下一次,一定給姑娘賺更多。很多很多……」
真的是個傻姑娘啊。
姜雪寧哭著,又想笑,一時前世今生,萬萬種的感受都翻湧上來,卻化作了一種更深更沉的東西,實實地壓了下來,讓她終於從不著邊際的半空中踩到了地面上。
她控制不住地哽咽。
當下垂眸看著那一匣銀票,又把頭抬起頭,似要止住淚,聲音裡卻猶帶哭腔:「不,很好了,你真的已經做得很好了。」
是我。
是我不夠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1:34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三十三章 好風日
姜雪寧從不否認自己是個很自私的人:比起現在這個尤芳吟,她內心深處曾卑劣地希望,來到這裡的是那個熟悉的尤芳吟。
可這種卑劣終究有限。
她無法坐視這個尤芳吟被人加害,也無法去想像自己放任這一切發生後又將怎樣與另一個尤芳吟成為朋友,所以她救了她,卻看不慣她的怯懦,看不慣她與另一個尤芳吟不一樣的所有。
可這個尤芳吟,憑什麼要成為另一個尤芳吟呢?
她只是在過自己的人生罷了。
而她雖然救了她,卻並沒有資格對她的人生指手畫腳,也並沒有資格對她的任何選擇表達失望——更不用說,她竟然真的照著她的指點去做了,去買生絲,去學記帳,走出了尋常女子不敢走出的後宅,然後將她滿滿的感恩都放進這一隻小小的匣子裡……
姜雪寧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望著她道:「接下來呢,你有什麼打算嗎?」
尤芳吟見她終於不哭了,才稍稍安心。
這時愣了一愣,想想道:「賺錢,賺更多的錢,讓二姑娘高興!」
又是傻裡傻氣的話。
姜雪寧沒忍住破涕為笑,只覺得這個尤芳吟實在是太認死理了,可轉念一想,不管原因是什麼,想多賺錢並不是一件壞事。
對現在的她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了。
不過,在這之前也有問題需要解決的。
她記得先前在宮中時,曾聽沈玠提起過一句,說查出漕河上絲船翻了,是官商勾結,哄抬絲價,想要從中牟利。
姜雪寧道:「你們生絲賣出去前後,可聽到過什麼不同尋常消息?」
「有的。」尤芳吟連忙點了點頭,神情間還有幾分畏懼,道,「就在前天,好多會館裡都來了官兵,抓了六七個大商人走。聽許老闆說,都是生意場上排得上號的大商人,有好幾個人先前都跟他提過要低價買他一船的生絲。可他當時覺得價錢太低,連回去給鄉親們的錢都沒有,就沒有答應。沒想到我們的絲剛賣出去他們就出事了。還聽說好像是因為什麼哄抬絲價。我和許老闆都很怕,但等了兩天也沒有人來抓我們。但昨天晚上,我們府裡有個管事被帶走了,好像是說他家裡哪個親戚在漕河上哪個官員的府裡認識,不知道是不是被牽連……」
姜雪寧聽著前半段還好,待聽見尤芳吟說清遠伯府有個管事被抓起來時,頭皮都炸了一下。
若是官商勾結故意翻船哄抬絲價這種大案,沒道理連清遠伯府裡這些小魚小蝦都要過問,光抓著的那些官員和商人便足夠折騰一陣了。
可連管事都抓?
她慢慢抬起手來壓著自己的眉心,儘管沒有任何證據,可她現在敢斷定:一定有人暗中在查尤芳吟!或者說,是在查尤芳吟背後的自己……
上一世的尤芳吟到底從這一樁生意裡賺了多少,又是不是同許文益說了這件事,姜雪寧並不清楚。但她知道,她既然敢借印子錢來做生意,必定是因為提前知道了確切的消息,所以才敢放手一搏。
倒推回去,清遠伯府裡有人會被查出來是情理之中的事。
因為當時的尤芳吟才剛穿過來不久,不可能有什麼自己的人脈去得知這個消息。
那麼,多半機緣之下偶然得知。
這一世的尤芳吟是從自己這裡得到這個消息,但卻與上一世的尤芳吟做了同樣的事,甚至可能因為她的善意而引起了旁人對這件事的關注,這才捉住了蛛絲馬跡去查她。
且必然是排查了她接觸過的所有人。
然後才能查到這個管事的身上。
若真如此,這管事的多半是為自己背鍋了。
尤芳吟看她神情變幻,心底的不安也漸漸生了起來,忐忑道:「是不是,有人在查這件事,而我很有可能牽累到姑娘?」
姜雪寧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
她感覺到了暗中有人在窺伺自己,但如果有人為她背鍋的話,也許還沒來得及查到自己的身上:畢竟誰能想得到,她這樣一個與漕河毫無聯繫的閨閣小姐,竟會知道這種消息呢?
這是一件不符合常理的事。
所以即便她的名字在排查名單上,只怕也會被人下意識地忽略。
那麼,儘管情況似乎有些棘手,但依舊能夠亡羊補牢。
姜雪寧對她道:「不管以後你要做什麼,行事都必須小心。以前未對那位許老闆提起我一個字,往後也不要多提一個字。尤其是我的身份。我不知道你今日來找我,後面是不是有人跟著。但不管有沒有,你都當不知道這件事,而我也不是曾指點過你什麼訣竅的人。我只是你很感謝的救命恩人。明日你去買些東西,然後偷偷溜出府,到姜府側門,悄悄拜訪我。我正好交代你幾句話。」
尤芳吟面上一肅,顯露出前所未有的認真。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可隨後便皺了眉:「我若鬼鬼祟祟地來,不更叫旁人懷疑嗎?」
「要的就是他們懷疑。」姜雪寧一雙眼底覆上了些許陰霾,儘管不知道暗中的對手是誰,可她必須格外小心,也對尤芳吟解釋了一句,「一則財不露白,你若賺了錢,大張旗鼓買東西來謝我這個救命恩人,實在奇怪。且你在伯府中也是小心翼翼,偷偷來看似引人懷疑,可細細追究下來,這才是最合乎你處境的辦法。」
尤芳吟聽得似懂非懂。
姜雪寧卻笑:「若你有一日要最大程度地打消一個人對你的懷疑,一定要讓他先懷疑你,再讓他自己否定自己的懷疑。因為人習慣懷疑別人,卻總是很相信自己。須知,天底下,藏在暗處的聰明人都是很難對付的。」
尤芳吟垂著頭,若有所思。
姜雪寧接著便將那裝著銀票的匣子遞了回去,道:「錢你拿回去吧。」
尤芳吟怔然:「我帶來就是給姑娘的!做生意的錢是您給的,賺錢的法子也是您說的,連我的命都是您救的,這錢您若不收,我、我……」
她兩眼一紅就要哭出來。
姜雪寧卻只將那匣子裡壓著的一枚月白色的香囊撿了起來,道:「你上回撞倒了別人的小攤,為的便是這個嗎?」
月白色的底上面,用深藍的線繡著牡丹。
裡面還夾雜著幾縷暗金,是用金線一針一針刺上去的。
針法很是別緻。
尤芳吟沒想到她竟然知道自己那天傻傻笨笨撞倒人攤子的事情,一時臉頰都紅了,兩手放在膝蓋上,一身的無所適從,囁嚅道:「我只是從商行回來的路上看見,覺著裡面有個香囊針法很特別。我什麼也不會,第一回見姑娘的時候還撞落染污了您的香囊,所以便想要繡一個更好的給您……」
姜雪寧凝視著手裡的香囊不說話。
尤芳吟卻是難得說到了自己擅長的事,眼神重新亮了些,道:「這繡法我學了好久才學會的,而且這塊料也是上一回在許老闆那裡見到了他們南潯的一位蠶農,說是自家的絲織的綢,正好剩下來一小幅,送給了我。我想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還是二姑娘教的,正好拿來繡個香囊。好看嗎?」
「好看。」
姜雪寧心底暖融融的,又險些掉淚。
她將這香囊攥在了自己手裡,只道:「錢不用,但這個香囊,我收下了。」
尤芳吟抬起頭來,似乎還想要說什麼:「可——」
姜雪寧卻伸出手來,將她摟在了懷裡,抱了抱她,輕聲道:「你今天帶給我的東西,比這些錢都重要。」
尤芳吟愣住。
姜雪寧的懷抱是溫暖的,甚至溫柔的。
她的聲音也如夢囈般漂浮著:「謝謝你,還有,很抱歉。」
很抱歉,我誤會了你;
很感謝,你告訴我,原來我可以。
沒有人知道,這一天她已經在崩潰的邊緣遊走過數次。
這一天,謝危告訴她:你無法逃避;
也是這一天,尤芳吟告訴她:你能夠改變。
儘管這一世很多事情的軌跡似乎與上一世並沒有太大的偏離,可每一件事又與上一世有差別。
尤其是尤芳吟。
她本以為救了她,這也還是一個怯懦的、一事無成的尤芳吟,那種對於她的失望,莫若說是對自己無法改變什麼事的失望。
可她去做了。
她還做成功了。
甚至嚴格算來,比上一世的尤芳吟還要成功。
儘管留下了一些首尾,可那比起她今天所得到的,又有什麼要緊呢?
尤芳吟既不知道她今天為什麼哭,也不知道她剛才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可從這個懷抱裡,她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柔軟。
那由她帶來的匣子,又被放回了她的手中。
姜雪寧只向她道:「明天來找我。」
尤芳吟抱著那匣子,愣愣地點了點頭,從車上下來,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才將那匣子藏回袖中,慢慢地順著長街走了。
姜雪寧看著她走遠。
越來越遠。
最後卻從車裡出來,站在了外面的車轅上,眺望著她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見。
謝危捲著那幾張答卷,從宮內順著朱雀長街走出來時,望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馬車停在路邊,她站在車上遠眺。
秋日難得晴朗的天空裡,晚霞已經被風吹來,而她便在這霞光中。
姜雪寧回身要鑽回車裡時,一下就看見了停步在不遠處的他。
本該是怕的。
可也許是今日見到這樣的尤芳吟太過高興,此刻看見本該是面目可憎的謝危,竟也覺得順眼了好多。
她彎了彎唇,向他一頷首,只道了一聲:「謝先生好呀。」
謝危沒有回應。
他只覺得她唇邊那一抹笑意,像是這天一般,忽然揮開了身上所有壓著的陰霾,有一種難得晴好的明朗。
便像是今日的天一樣。
姜雪寧也不需要他回應什麼,只不過是這麼打一聲招呼罷了,然後便進了車內,叫車伕重新啟程,向著姜府的方向去。
快到宮門下鑰的時間。
很多臨時被召集入宮議事的大臣也陸續出宮。
半道上看見謝危立在那邊,不由道:「謝少師在這邊看什麼呢?」
謝危於是收回了眸光,轉而望向那天。
近晚時分,格外瑰麗。
頭頂最高處是一片澄澈的深藍,繼而向西,漸次變作深紫,赤紅,而後金紅,是烏金沉墜,然後收入西邊那一抹鍍了金邊的黑暗中。
也不知為什麼,他笑了一笑,只回那位大人道:「風日真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1:47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三十四章 風雨前夕
「呂老闆,謝先生來了。」
天色暗了,街道上已經甚少有行人走動,大半的鋪面也已經關閉,但臨街一棟樓的二樓上,幽篁館外面掛著的燈籠還亮著。
後面的暗室外,有小童通稟。
呂顯正坐在裡面,看著下面遞上來的結果,很不滿意地皺起了眉頭。
聽見通傳的聲音,他便罵了一聲:「早不來晚不來,平日八抬大轎請都請不動,一跟他說這兒來了幾塊好木材就自己來了,合著老子還不如兩塊破木頭!」
說著,「啪」一聲把密報摔在了桌上。
他起了身來,朝外面走去。
幽篁館內專設了一間給客人試琴用的琴室,呂顯推開門進去的時候,就見自己的小童已經十分自覺地在屋裡放了個燒炭的暖爐,還給謝危沏了他這裡最好的碧潭飄雪。
一時鼻子都氣歪了。
呂顯走過去就拿手指頭戳小童腦門:「他來買塊木頭才多少錢?你給他端個炭盆沏泡好茶,你老闆我還賺什麼?長長腦子不行嗎?」
小童幽幽看了他一眼。
自家老闆就這摳門德性,改不了的。
且謝先生哪次來喝的茶差了,就算他不沏,老闆等會兒只怕也會自己乖乖去沏。
但他也不反駁什麼,默默退出去,還把門給帶上了。
呂顯氣得瞪眼:「看看!看看這些個下人多沒規矩!這幽篁館到底誰是主人!」
謝危此刻盤坐在臨窗擱了一張方桌的羅漢床上,因為畏寒,腿上還搭了張薄薄的絨毯,聞言只輕輕笑了一聲。
呂顯走過來就發現他在看東西。
十來張寫滿了字的宣紙,應該是被捲著來的,兩頭還有些翹起,看模樣竟像是答卷。謝危眼下瞧著的,就是面上的那張,看著看著便不由一根手指微屈,貼在唇上,竟是笑出聲來。
這狗爬字……
呂顯只看一眼就覺得眼睛疼。
他直接掀了衣袍下襬,坐到了謝危對面,面色古怪道:「聽說你今天入宮是要去考校為公主選上來的伴讀,這些不會都是那些個世家小姐的答卷嗎?這字也忒醜了些……」
謝危卻並不接這話。
只將下面其他的十一份答卷都抽了出來,輕輕一鬆,隨手就扔進炭盆裡,一下燒著了。他不甚在意模樣,留下方才看的那一份,捲起來便收到一旁。
這才略略揚眉道:「你這兒來了上好的楸木?」
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噎死個人。
如果不是眼下在為此人做事,呂顯敢保證,像謝危這種人,出門就要被他打死!
心裡只為他祝福,下張琴最好斫個三五年,再被人一刀劈了!
當下他冷冷地扯開唇角,道:「上好的楸木是有,但我這裡有兩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謝危便輕輕嘆了口氣:「還對那個尤芳吟耿耿於懷啊。」
早知道便叫劍書來幫取木材了。
何必自己跑上一趟?
呂顯現在聽不得這個名字,一聽就炸,心裡頭壓著一股邪火,總覺得自己是在被人耍著玩:「你交代下去,讓他們查。可這好幾天查下來,有什麼結果?」
早在得知許文益囤了生絲不賣的時候,呂顯就覺得這尤芳吟有鬼。
且背後還有個神秘的東家。
不把這東家查出來,他心裡面就跟貓在撓似的,畢竟是做生意成精且還斤斤計較的摳門老狐狸,可去買個生絲竟然還被人捷足先登,反而使對方確認了生絲一定會漲,差點沒氣得他吐出一口血來。
這種事,呂顯絕不能忍。
前幾天他和謝居安定了個方向,覺著這件事與漕運、漕河上的人脫不開干系,便使人去排查尤芳吟最近接觸過的人。
頭一遍查,下面回說沒有可疑之人。
呂顯氣得把人叫來大罵了一頓,又叫他們仔仔細細重新把那些人查個清楚,範圍擴大到整個尤府間接聯繫起來的人上。同時謝危那邊向皇帝上書,陳明京中、江南兩地絲價被惡意壓低之事,以徹查官場上與此事有關的人。
這一下還真查出了結果。
漕河上的確有官員與商人聯合起來,先商人們惡意壓低絲價,再使人弄翻了大運河上運送生絲的絲船,如此供少於求,絲價自然暴漲。
得利後,官商各分一半。
事情敗露之後自然查了一大幫的官員和商人。
可尤府那邊,就查出一個管事和漕河上某個官員家跑腿的家僕沾親帶故,事前的確有聽說過這個消息,還在尤府裡喝酒的時候無意中吐露過。
大家都當他是開玩笑,沒當真。
也沒有人真的趁這個機會去買什麼生絲囤著等漲價,就連那管事的都沒當真。
「謝居安,這件事真的不合常理。」呂顯用手指輕叩著那方幾,跟謝危強調,「假設那個尤芳吟的確是有命有運很敢賭,從這個管事那邊得知了絲價會漲的消息,於是去買生絲,可她有必要編造出一個本來不存在的『東家』嗎?這個『東家』的存在,對她不會有任何幫助。所以唯一的解釋是,這個『東家』的的確確存在!只是我們都還沒有摸到他藏在哪裡。」
謝危也垂眸沉思。
呂顯卻是越說越沉鬱:「此人行事弔詭,知道消息,卻只拿出四百兩買生絲,可能是不敢做,但也可能是沒錢。要麼就是這一次的事情背後,還藏著我們猜不到的深意。能看透的事情都不可怕,唯獨看不透的事情,讓我很是不安。」
謝危道:「如果你覺著查出一個管事來,還不足以消除你的懷疑,那便再派人跟那尤芳吟一陣。許文益的生絲才賣出去沒兩日,錢剛到手還熱乎。這尤芳吟若真有東家,必得要去與『東家』報個賬吧?屆時便可知道,這『東家』到底存在不存在,存在的話又到底是誰。」
呂顯要的就是他這話。
當下便笑起來,撫掌道:「那你可得派幾個好手盯著,最好叫刀琴親自去,萬一人東家那邊也是厲害角色,可別賠了夫人又折兵!」
謝危道:「刀琴未必樂意去。別廢話了,還有一個壞消息是什麼?」
呂顯這時便凝視著他,目光閃了閃。
謝危端了茶盞起來,修長的手指搭在雨過天青的盈潤釉色上,停住,忽地意識到了什麼:「與勇毅侯府有關?」
呂顯點了點頭,知道在謝危這裡,但凡與勇毅侯府有關的都是大事——
雖然他至今也不明白為什麼。
此刻,他斟酌了一下,才開口:「最近京中抓了平南王逆黨,又出了好幾起刺殺朝廷命官的事,皇帝顯然被激怒了,由刑部與錦衣衛雙管齊下,一起在查這件事,且內裡還在較勁,看哪邊先查出是誰在京中為這些逆黨開了方便之門。世家大族裡都鬧得人心惶惶,人人怕查到自己的身上,即便與反賊無關,也怕被錦衣衛查出點別的什麼來。可以說,大家都對錦衣衛避之不及。可你猜怎麼著?燕世子那邊收了個錦衣衛百戶,叫周寅之,正為他活絡,要頂上因張遮彈劾空出來的那個千戶的缺。今日已差不多定了,明日便會升上來。」
「錦衣衛……」
謝危一整日都在宮中,還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麼事,一聽呂顯此番言語,兩道清雋的長眉頓時皺了起來,一張好看的臉上,竟忽然籠上一片蕭然肅殺。
他不笑時很嚇人。
只沉聲問:「勇毅侯府立身極正,向來不沾錦衣衛分毫。燕臨怎會提拔這個周寅之?」
呂顯得知此事的時候也覺得十分蹊蹺,特意著人打聽了打聽,此刻便注視著謝危道:「這周寅之原為戶部姜侍郎辦事,乃是姜府的家僕,後來坐到了錦衣衛百戶。有人猜是燕世子受了未來岳家所托,也有人說——這人是那位姜二姑娘薦給燕世子的。」
「……」
姜雪寧。
謝危的目光重落到那捲起來的一張答卷上,想起自己今日在奉宸殿對她說的那一番話,眼底一時有些情緒翻湧。
他慢慢地閉上了眼,在考慮什麼。
呂顯卻道:「這時機,這巧合,錦衣衛,勇毅侯府,平南王舊案,事情簡單不起來了。」
*
姜雪寧回到姜府時,天也晚了。
顯然她過了禮儀與考校,最終被選為公主伴讀的消息,早已經傳到了府中,才從府門外下車往府裡走,一路上看到的所有人都對她恭恭敬敬,恨不能一張臉上笑出十張臉的花。
那態度比起她入宮前,簡直天差地別。
要不是兩世以來對府裡這些人的白眼和鄙夷印象深刻,只怕連姜雪寧都不敢相信這些人前後變化巨大的兩張臉孔。
由此可見,能為公主伴讀,得到宮內貴人們的青眼,是何等一件尊榮的事情。
姜伯游與孟氏也還沒睡,都知道姜雪寧今日會回家來,所以等著。
姜雪寧回府便去給二人請安。
顯然,兩人其實原本都對姜雪寧沒報太大的希望,尤其是聽說入宮還要有謝危去主持考校學問時。所以得知她居然過了考校,心底那種驚訝真是說不出來。原本準備了一籮筐安慰她落選之後不要傷心的話,這會兒全都沒了用處,且與女兒本就有些生疏,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只能誇讚她做得好,也算為家裡爭光,除此之外便只能讓她趕緊回屋好好休息了。
入宮這件事姜雪寧本就反感,一路聽著恭喜過來,心內已厭煩到了極點,聽他們叫自己回去休息,便面無表情地起身,都不客氣半句,便道:「那女兒告退。」
說完便退了出去。
才從房內到走廊上,就聽見背後孟氏那揚起來的不滿聲音:「你看看選上一個伴讀罷了,竟已這般目中無人!還把我這個當母親的放在眼底嗎?」
姜雪寧的腳步一瞬間停住,垂在身側的手指緊握。
但立了片刻後,她還是抬步離開。
跟在她身邊的棠兒、蓮兒都將方才孟氏的聲音聽在耳中,此刻跟在姜雪寧後面亦步亦趨,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只是走著走著,棠兒蓮兒便發現她去的方向不對。
這……
這不是去大姑娘屋裡的路嗎?
兩人直覺要出點什麼事。
自家二姑娘是囂張慣了的,往日欺負起大姑娘來一點也不手軟,但這段時間反而沒有什麼動作。
這是又要故態復萌了?
兩人對望一眼,有心想要阻攔,但一想姜雪寧往日那脾氣,又不敢了。
沒片刻功夫,就已經到了姜雪蕙屋門外。
才端著水出來的丫鬟見著她嚇了一跳,差點連銅盆都扔到地上去,臉色煞白,哆哆嗦嗦地喊了一聲:「二二二二二姑娘好……」
姜雪寧瞥她一眼,直接跨門走了進去。
屋內姜雪蕙已經洗漱完畢,將白日裡綰起的髮髻解了,烏黑的長髮披散在肩上,一張臉上不施粉黛,長相上雖差了些,可勝在氣質怡然。
便是見著她進來,也不過輕蹙眉頭。
她道:「看這來者不善的架勢,想必是母親又給你氣受,所以你要來給我氣受了。」
姜雪寧笑:「我便是往你屋裡走一步,她都要膈應上半天的,不用給你氣受,她自個兒便氣了。誰叫我是姨娘養大的女兒,還跟姨娘學了一身輕浮腌臢呢?前兩天是我腦袋被門撞了,竟想著要與人為善,得過且過,不跟她折騰。可今天忽然就想通了,人活在世上,痛快最要緊。外頭不痛快的事都那麼多了,回家還要受氣,這日子過得未免也太苦。往後誰叫我不痛快,我一定得想辦法叫這人更不痛快。所以,雖然你不問,但我今晚給你講講婉娘,怎麼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2:01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三十五章 報復
姜雪蕙靜靜地望著她,一雙烏黑的眼仁下彷彿藏了幾分嘆息,過了許久才道:「你一直在等著我問,對嗎?」
姜雪寧卻跟沒聽到似的,反而直接吩咐了她屋裡的丫鬟:「玫兒,還不快去給我端盞茶來?話長,可要慢慢講。」
玫兒氣得說不出話來。
然而姜雪蕙竟道:「去端。」
玫兒頓時愕然,直接叫了一聲:「大姑娘!」
姜雪蕙不理。
玫兒於是憋了一口氣,惡狠狠地剜了姜雪蕙一眼,才轉身出去端茶。
姜雪寧於是笑:「姐姐可真是好脾氣。」
姜雪蕙只道:「畢竟發脾氣也不能讓你從我這裡走出去。那麼好脾氣和壞脾氣,也沒有什麼區別了。」
這還真是姜雪蕙能說得出來的話。
上一世她就是如此。
被她欺負,卻依舊能保持端莊得體,好像任何事情都不足以使她動怒。但人活在世上,若連一點脾氣都沒有,那也實在不像是個真的人了。
姜雪寧聽著她這番話,只信步在她屋內走動起來,去看那精緻的櫸木拔步床,雕漆纏枝蓮的妝奩,還有那些剛剛熏過香的衣裙……
這些東西她也有。
但姜雪蕙的是孟氏給的,她的是自己爭搶來的。
「你真的一點也不像是婉娘的女兒。」姜雪寧輕輕地拿起了她擱在妝奩上一串用紅瑪瑙穿成的手鏈,「自我記事起,婉娘就是一個很有脾氣的人。我們那時候住在鄉下的莊子裡,因為是被府裡趕出來的,所以很多人都欺負我們,說一些風言風語。我很害怕。但她會從屋裡走出來,站在屋簷下,笑著一句一句罵回去。」
姜雪蕙微微閉上了眼。
但姜雪寧的聲音一直在耳邊響起:「你不敢信吧?即便是在那樣的窮山惡水裡,她也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算是用最劣質的脂粉。她會算帳,會讀書,會吟詩,還會罵人,她不跟那些村婦說話,因為從來不把自己當做和她們一樣的人。就連別人家的小孩兒來找我玩,她也不許。她告訴我,我不是鄉野裡的農婦村夫的孩子,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那時,婉娘是我所能見到的,最不一樣、最漂亮也最厲害的女人……」
姜雪蕙從來生活在這繁華的京城裡。
她從來沒有見過鄉野間的生活,也無法去想像那裡的村夫農婦是怎樣粗鄙的模樣,更無法想像一名女子站在屋簷下笑著和人對罵是什麼場面……
華服美食,琴棋書畫。
這才是她所熟悉的。
而姜雪寧所講述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陌生。
「小時候,我在院子裡面玩,捉蜻蜓,折桃花,婉娘偶爾會坐在屋簷下的台階上看我,也有的時候站在那一扇小小的窗後面看我。那時候,我只覺得婉娘那樣的姿態和模樣,真的好看;等稍稍大了一些,才能感覺到,她看我的眼神其實很不一樣,總是在出神,總是在恍惚,好像是想到了別的什麼。」
說到這裡時,姜雪寧的聲音忽然變得嘲諷了幾分,並在唇角扯出了一絲微笑,彷彿這樣就能將心內某一種隱隱的澀意壓下去。
「別人都說,婉娘是大戶人家的小妾,而我是大戶人家的庶女。總之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我便想,婉娘也許是想要回京城吧。於是有一天,在婉娘又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時,我跑進去,拉著她的手說,府裡面不讓她回京城沒有關係。總有一天,我會帶她回去,給她買最好的胭脂和衣裳,讓別人再也不能欺負我們。」
明明她是重生的,這一段記憶於她而言實在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了,她都以為自己其實忘得差不多了。
可真等說到時,卻歷歷在目。
姜雪寧甚至還記得,那天婉娘梳的是三綹髻,在柔軟的耳垂上掛著她一枚已經發舊的紅珊瑚耳墜……
「她回望著我時,好像是動容了。我很高興。可接著,她的眼神一下就變了,竟然一下把我推開了。你知道婉娘跟我說什麼嗎?」姜雪寧把姜雪蕙那串紅珊瑚手串戴在了自己細細的手腕上,垂著眼眸欣賞起來,「她叫我滾,還說我是賤人的種,叫我想回京城就一個人滾回去。」
她皮膚很白,被質地極佳的紅珊瑚一襯,像一片雪。
姜雪蕙從這種極致的色差中,感到了觸目驚心。
這手串好看是好看的。
只可惜……
跟婉娘一樣,都不屬於她。
姜雪寧忽然就感覺到了那種無處寄放的冰冷,笑起來:「婉娘以前對我很好的,我都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罵我。我委屈地抱著自己,坐在屋簷下面哭,想,也許婉娘是恨著京城,所以怕我去了京城就不要她;也許婉娘是恨著我爹薄情,所以才罵我是賤人的種。多可笑,多可憐?」
凝視著那手串半晌,她還是將其褪了下來。
然後走回到了姜雪蕙的身前,拉了她的手給她戴上,神情間竟是一派溫然:「直到四年前,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回想以往的一切,才明白她為什麼罵我,又為什麼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
姜雪蕙慢慢地握緊了自己的手,只覺那紅珊瑚手串戴到自己腕上時,像是一串烙鐵落在了她的皮膚上,讓她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隱秘難察的顫抖:「夠了,不要再講了。」
姜雪寧卻跟沒聽見似的,繼續道:「你看,上天多不公平呀。明明我跟你是被換掉了,便該擁有對方應該有的一切,有的東西,至少我也該有一份的。可偏偏,婉娘知道我不是她的女兒,她真正的女兒在京城;而我的生母卻恰好不知道你不是她的女兒,把你當成了她親生女兒來養,傾注了十幾年的感情。於是,我不僅沒有生母的那份喜歡,連婉娘的那份喜歡也沒有。你享受著她們兩個人的愛,什麼都有,可我……」
我什麼也沒有。
她好像聽見那山間樹裡的風又從她心底吹過去,捲走一切,什麼都不留下:「所以凡是你有的,我也要有;凡是你有好的,我都要搶。可有的東西,這輩子我都搶不到。婉娘臨死前都念著她的親女兒,我都要嫉妒瘋了,可你不屑一顧……」
「啪」地一聲。
姜雪蕙一張臉終於冷了下來,竟豁然起身,將她先前戴到自己腕上的鐲子扯下來摔到了桌上,反問道:「我為什麼要在意,為什麼要過問?你嫉妒,那是你得不到;可你嫉妒的,未必就是我想要的。」
姜雪寧回望著她。
姜雪蕙的聲音有一種難得的凜冽:「婉娘固然是我生母,可我從沒見過她哪怕一面,更不用說是她居心不良在先,故意換掉你我二人,才招致後來的種種。一切可憐,皆起於可恨。寧妹妹,你是重情任性之人,我卻不能夠。我從小被母親養大,學的是明哲保身。不過問婉娘之事,我負婉娘生恩;過問婉娘之事,我負母親養恩。既然無論如何都無法兩全,我又為何要讓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且十多近二十年來,母親對我悉心教養,她縱然對不起你,可沒有對不起我。你要我如何才能狠得下心腸去傷害她?」
說到這裡時,她竟也顯出了幾分悲色。
只頹然地重新坐下來,道:「我知道你與母親之間如今已隔了鴻溝天塹,可四年前你剛回府時,母親也是想要補償你的。但你總是提起婉娘,又不服管教,處處戳著她的痛腳,便是有十分的愧疚都磨沒了,反還叫她時時想起婉娘。我勸過你的,可你也恨我,你不聽。」
毫無疑問,姜雪蕙是個聰明人。
但這種聰明,總叫姜雪寧覺得發冷:「這天底下,並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跟你一樣的,事事權衡利弊,涼薄得近乎冷血。」
姜雪蕙道:「所以你恨我是應該的,我也從不報復你。」
姜雪寧一下沒有忍住笑出聲來,好像今日才真真真正地認識了她一般。
一時前世今生都想起來。
她望著她,恍惚地呢喃了一聲:「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才是那塊做皇后的料呢……」
這聲音太低,輕得彷彿囈語。
姜雪蕙並沒有聽清。
但這並不妨礙她下逐客令:「今日已說了這麼多,想來母親也要膈應上好一陣,猜忌我好一陣了,你痛快了,該走了吧?」
姜雪寧便道:「是該走了。」
只是往外邁出兩步之後,她又停下,回眸用一種深深的目光望著她:「我晚上做夢總是會見到婉娘呢。不過,你沒見過她,該是夢不到的吧?」
說完,才笑了一笑,轉身出去。
姜雪蕙坐在屋內,只看著那一串已經摔散了的紅珊瑚,垂眸不語。
*
孟氏是第二天一早起來時,從身邊伺候的大丫鬟口中得知昨晚姜雪寧去蕙姐兒屋裡坐了好久還說了好久的話的事的,氣得渾身顫抖,把屋裡的茶盞都摔了。
還罵了好幾句。
她使人來喚姜雪寧去「說話」,姜雪寧才懶得搭理。
從宮裡回來,也的確是很疲倦,當晚就睡了個無夢的好覺。
孟氏那邊的人來時,她正將熱熱的面巾搭在臉上。
聽見說孟氏叫她,她只笑了一聲,聲音混著熱氣往上浮,模模糊糊,輕飄飄的:「今日我要待客,晚點還約了燕世子,怕沒時間去給母親請安呢。只請轉告母親,往後對我客氣一點,別動不動便想使喚我。不然,我自有本事叫滿京城都知道她疼愛的『女兒』,是什麼身世……」
作者: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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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8 02:02:14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三十六章 灰姑娘
那來傳話的丫鬟本是氣勢洶洶來的,因知道主母生了氣,猜姜雪寧怕沒什麼好果子吃,所以對她說話時頗不客氣;可等到走的時候,卻是臉色煞白、渾身發軟著走的,因為被姜雪寧這毫不掩飾的威脅嚇到了,更恐懼於一會兒回去之後要怎樣將這番話轉告給孟氏。
蓮兒、棠兒本都以為自家二姑娘這段時間以來脾氣見好,是越來越通情達理,也越來越平和了。
哪裡料到忽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兩人都嚇了一跳,再伺候她時難免多了幾分戰戰兢兢,且還有幾分擔心:「二姑娘,夫人畢竟是當家主母,這樣會不會……」
姜雪寧把搭在臉上的臉帕扯了下來,隨手扔進前面的銅盆裡,一張粉黛不施的臉上暈了幾分熱氣熏出來的微紅,越發如剛剝殼的雞蛋般嫩滑,素面朝天也水靈剔透,沒了妝容的遮擋和修飾,五官的精緻與出色反而越發明顯。
她道:「這難道不也是我的家?」
況且她還要進宮待半年,怎麼說如今也是長公主身邊的伴讀,雖然她並不喜歡這個身份,也並不喜歡自己眼下的處境,可孟氏就算再惱火,還能把她怎麼樣不成?
孟氏疼愛姜雪蕙,必然投鼠忌器。
她洗漱完便叫蓮兒去沏了一壺茶,又吩咐棠兒道:「一會兒伯府的尤姑娘會過來,你找個機靈的嘴巴嚴的,往門房那邊多盯著些,別讓人隨便就給攔在了門外。」
這一回出宮只能在家裡待兩日。
要再次指點尤芳吟,再收拾一下上一次指點她後留下來的首尾,留給姜雪寧的時間可不多。
更不用說還有燕臨那邊的事。
原本勇毅侯府出事的時間雖然漸漸逼近,但畢竟還有一陣,她可以慢慢地利用,給燕臨做好足夠的鋪墊和準備,再同他說清楚,也許他可以更好地接受。
如此才不會和上一世般恨上她。
可計畫全被入宮伴讀這件事打亂了。
若入了宮,行事必定不方便,也不是什麼話都敢在宮裡講,可再出宮卻要十日之後。若不趁這一次說清楚,再往後,只怕沒有說出口的機會了。
*
一大早起來,尤芳吟便給那個與自己相熟的門房悄悄塞了一角小小的碎銀子,因裙釵樸素,倒也不需怎樣喬裝改扮,看起來就像是府裡的丫鬟。
且還是不大體面的那種。
她從府裡溜了出來,走出門時還著意向四週仔細望了望,彷彿怕有誰跟著自己。
但其實這種張望,並沒有任何意義。
真要有人跟蹤,怎麼會那麼輕易便被發現?
比如……
在她從清遠伯府走出來的那一刻,道邊不遠處一支起來的餛飩攤子旁,就有一名貌不驚人的藍衣少年輕輕放下了筷子,又從腰間摸出來幾枚銅板,擱在那油膩膩的小桌上,起身便遠遠綴了上去。
刀琴這會兒心裡早就罵開了:姓呂的一天到晚使喚不動先生就使喚先生的手下,看不得他們閒著。竟然給他找了跟人這種苦差事!
一個小小的伯府庶女有什麼好跟的?
若讓兄弟們都知道,怕不以為刀小爺我是那窮街陋巷裡下流猥瑣之輩?
尤芳吟穿過了兩條街,進了一家綢緞鋪子。
刀琴在不遠處的樓上看著,沒一會兒就看見她抱了一匹上好的杭綢出來。
這時他還沒什麼感覺。
但沒過一會兒,尤芳吟又走進了一家筆墨鋪子,買了兩管上好的筆,一方不錯的硯;接下來是胭脂水粉,也進去買了一些,出來時是被老闆笑臉送出來的;然後是首飾頭面,等等瑣碎……
最後還去廟裡求了個平安符?!
刀琴的嘴角,終於沒忍住抽了抽。
這伯府庶女往日過的都是清貧苦日子,驟然之間因為生絲的生意,得了一大筆錢,想必是要好好犒勞犒勞自己的。而且看這些買來的東西,無一不是女兒家的用度。
姓呂的張嘴就說她肯定會去找自己的東家。
這架勢看著像是要去找東家?
有那麼一瞬,他想要丟掉任務,轉身回府去找先生告狀:就說姓呂的一張嘴成天胡說八道,預測的事情就沒一件準過。
可下一刻他就發現了事情不對!
這尤芳吟半道上已經雇了一輛馬車,從廟裡出來後便上了馬車,同車伕說了一句話。按理說,該是要回府了。可刀琴箭術極佳,一雙眼更是目力極好,能看見十丈遠的鳥兒身上的羽毛,輕而易舉就看清了尤芳吟說話時的唇形——
那可絕對不是「清遠伯府」四個字啊。
刀琴心中凜了一凜,頓時收起了先前對這一份任務的輕視,默不作聲地觀察著那馬車的去向,時而疾走,時而抄近路,不一會兒就看見了那輛馬車遠遠繞過了一座府邸,停在了那戶人家向東開著的側門前。
尤芳吟從車上走了下來。
刀琴抬起頭來一看這府邸門上懸著的匾額,差點沒驚得把舌頭咬下來:「乖乖……」
先生的頭怕是要大一圈了。
*
「尤姑娘請進。」
因先前得過姜雪寧的吩咐,門房那邊早有準備,所以棠兒得著尤芳吟來拜訪的消息,便連忙去把人接了過來,帶到了姜雪寧屋中,先上前打了簾子,又向裡面稟報。
「二姑娘,人來了。」
姜雪寧住的地方可要比尤芳吟那寒酸的屋子漂亮太多,經她回來後這一段時間的收拾調整,去掉了一些不適合的擺設,又添上了一些更合適的物件,越發有一種香軟閨閣的感覺。
案上的博山爐裡還點著香氣清遠的篤耨香。
尤芳吟走進來時險些看直了眼。
姜雪寧在自己屋裡沒穿鞋,就赤著腳,連髮都沒梳起來,只以一種隨意懶散的姿態,盤腿坐在窗邊的炕上,一面喝茶,一面看書。
只是想起傍晚要見燕臨,半天都翻不了一頁。
聽見人來,她抬頭一看。
果然跟她昨天指點的一樣,打扮得很不起眼,且買了不少的東西來,於是點了點頭笑,只道:「來得還算早,坐吧。」
尤芳吟先給她行了禮,可卻無論如何不肯坐在姜雪寧對面。
棠兒不得已,只得給她搬了個繡墩。
這一來,她才在姜雪寧下首坐下,只道:「二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坐這裡便好。」
姜雪寧有心想勸她,但一想她在自己面前都渾身不自在了,若坐到她對面去,說不準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於是罷了。
只道:「來時怎麼樣?」
尤芳吟道:「都按姑娘說的做了,出門時還左右看了看,不過的確沒有看到有誰跟著我。」
「若能被你發現,那跟蹤的人也不免太蠢了。」姜雪寧不由笑了一聲,點了手叫棠兒把茶給她端上來,又道,「反正你按我說的做了便可,至於後面會發生什麼,還得等等看。今日叫你來,也是看你昨日頗有上進之心,既然想要賺更多的錢,自然得有錢生錢的法子。所以在你來之前我準備了一下,有幾個法子想要告訴你。」
尤芳吟頓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棠兒這時端茶上來。
她一面想著自己該怎麼回答,一面又忙伸手去接,卻一下忘了自己手上還有傷,接過茶盞時無意間碰著,猝不及防的痛楚讓她沒忍住顫了一下手,險些驚呼了一聲!
「啪!」
茶盞沒端穩,頓時打翻在地,摔碎了。
茶水四濺開來,沾濕人衣裙。
棠兒都嚇了一跳,用一種驚詫的目光望著尤芳吟:「尤姑娘,你沒事吧?」
「沒、沒,沒,我沒事。」尤芳吟用自己的一隻手攥住了自己另一手的手指,滿面的慌張與侷促,完全沒想到自己在別人家又因為不小心的莽撞,打翻了主人家的茶盞,一時羞愧極了,「都怪我,剛剛又走神了。」
走神?
她剛才看著可不像是走神的樣子。
且方才去接棠兒端過去的茶時,分明像是觸著什麼痛處,燙了一下似的。
姜雪寧如今可不是什麼好糊弄的人,凝視了她片刻,只道:「你過來。」
尤芳吟有些害怕,不敢動。
姜雪寧只向她伸出手去,依舊道:「過來。」
尤芳吟終於還是走了過去。
姜雪寧便垂下眼眸,也不看她,徑直將她剛才攥著的那隻手拉了過來,一下就看見她手指尖上竟然有一道豁開的口子,指腹上的外皮都翻了起來,露出裡面的血肉,傷口雖然不大,可看著都疼。
尤芳吟下意識要縮手。
她本身就已足夠狼狽,卻不想再被眼前這位已經幫了她很多的二姑娘看見,畏畏縮縮道:「昨天回去太高興,不小心在府裡台階上摔了一跤,劃著手了,沒有大礙的。」
姜雪寧卻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沒讓她把這一隻手抽回去。
摔了一跤?
這尤芳吟看著笨笨的,走路摔跤這種事發生在她身上,的確不是沒可能。
但……
她連話都沒接一句,只把她那將手臂籠得嚴嚴實實地長袖翻開,原本就已有著不少斑駁傷痕的手臂上,舊傷都尚未痊癒,竟然是青一道紫一道紅一道,又添了好些新傷!
旁邊的棠兒和蓮兒看了都倒吸一口涼氣,生出幾分不忍來。
尤芳吟深深地垂下了頭。
姜雪寧終於又慢慢地抬起頭來望著她,只問:「昨天,你二姐尤月也從宮裡回府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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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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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8 02:02:33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三十七章 神仙教母
當從姜雪寧口中聽到「尤月」兩個字的時候,尤芳吟的第一反應是驚訝,因為不知道她怎麼會如此準確地猜到,可僅僅是片刻之後,這種驚訝就變成了驚恐——
東家已經幫了她太多。
她不想再給東家添麻煩了。
更不用說,這個人還是她那位很難對付的姐姐尤月,昨天回來還說了那許多不堪入耳的難聽話……
絕對不能讓二姑娘知道!
當下她慢慢用力地把自己的手掌從姜雪寧手中抽了回來,期期艾艾地道:「沒有的,我的傷和二姐姐沒有關係的,都怪我自己不小心。這一點小傷不要緊,養幾天就好了。」
姜雪寧便靠在引枕上看著她。
一雙眼底的審視,難得變得有些鋒銳,她慢慢道:「我只是問問你二姐姐有沒有回來,又沒有說你的傷是你二姐姐弄的,你這麼急著為她辯解幹什麼?」
尤芳吟這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漏了餡兒,且她撒謊的本事本就不好,更別說是對著自己的救命恩人撒謊了,一時窘迫起來,囁嚅著道:「因為芳吟知道二姑娘是真心對我好,怕二姑娘誤會了,和二姐姐之間生出齟齬。畢竟聽說二姑娘和我二姐姐都在宮中為公主伴讀,往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應該好好相處。我家二姐姐,挺厲害的……」
厲害?
被她一把摁進魚缸裡話都不敢多反駁兩句的「厲害」?
姜雪寧心底哂笑,眸光微動,忽然問道:「你是怕我管了這件事,得罪了你姐姐,在宮裡日子不好過嗎?」
尤芳吟頓時怔住,過了好半晌才慢慢低頭道:「是。」
姜雪寧沉默無言。
尤芳吟怕她是生氣了,又或者是傷心了,連忙慌亂地解釋起來:「我二姐姐在家裡就很討爹爹和嫡母的喜歡,脾氣又不是很好。聽說重陽宴那天連勇毅侯府的燕世子和臨淄王殿下都來了呢,而且她畫的畫還被宮裡面的長公主殿下點為了第一,想必很得長公主殿下的喜歡。若、若因為我這一點誤會,讓二姑娘和我二姐姐之間起了衝突,芳吟實在不敢想,也過意不去……」
姜雪寧差點笑出聲來。
這姑娘是真的沒搞明白情況啊,儼然是將尤月當成了她人生中最可怕也最厲害的人,一副生怕她被尤月欺負了的模樣,所以才這般委曲求全、忍氣吞聲。
活生生一受氣包。
看著的確讓人有點生氣。
可也是打心底裡要維護她,寧願自己把這委屈忍了,也不願叫她知道府裡面是尤月在作威作福,唯恐牽累到她。
姜雪寧和尤月結怨是真的不差這一樁了,此刻她那纖長的手指輕輕搭在案角,慢慢地轉了一圈,忽然間便計上心頭。
原本抬起的眉眼,緩緩低垂下去。
她彷彿想起來什麼不堪一般,幽幽地嘆了一聲,唇角竟掛上了一絲逼真的苦澀:「這倒是了,你二姐姐極得長公主殿下的寵信,很厲害很厲害的……」
尤芳吟原本還在緊張,怕姜雪寧惹上尤月,一見到她忽然情緒低落下去的神態,心裡便咯噔了一下,脫口而出道:「她、她欺負二姑娘了?」
姜雪寧扶著那案角,把頭埋了下去。
一隻手卻在尤芳吟能看見的地方慢慢攥緊了,道:「就前天晚上,還在宮裡的時候,我們本來在好好地聊前朝一位大人的事情,我正說著,也不知道是哪句話觸怒了她,她便叫我走去她那邊。我過去了,可哪裡料到,她竟忽然動手,好凶好凶地把我、把我……」
話到此處,已是帶了幾分哽咽。
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往下說了。
天知道她好久沒裝過了,剛才差點笑場。
此刻只埋著頭,不讓尤芳吟看見自己的神情,而且還飛快地抬起手來擦了一下壓根兒沒有半滴眼淚的眼角。
屋內棠兒蓮兒兩人對望了一眼:咱家姑娘這柔弱的畫風是不是有點不對?
她話沒有說完,可效果卻比說完了還要好。
簡直留下了無限的遐想——
尤月到底把她怎麼了?
尤芳吟滿腦子忽然都盤旋著這個問題,一時想起那一日在尤府她於絕境之中的相救,一時想起她昨日哭著卻溫柔地摟住了自己的懷抱,也想起了那一天姜雪寧說過的那句話。
她至今也不敢忘記的那句話。
為了救她,二姑娘放棄了自己此生最大的依仗。
可現在她的二姐姐,不僅在欺負她,竟然還在欺負二姑娘!
垂在身側、籠在袖中的手指悄然緊握!
尤芳吟一雙眼忽然有些發紅。
她的身體在輕微地顫抖,可這種顫抖與先前的那種顫抖,截然不同:先前是因為恐懼,而這一刻恐懼雖未消散,可卻添上來一股無由的憤怒。
姜雪寧這時才抬起頭來,重新轉眸看她,揚起唇角,衝她露出一個微笑。
越是燦爛,可落在尤芳吟眼中,越是刺目。
姜雪寧重伸出手去拉她坐下,眸底是一片深沉的笑意,卻偏偏去溫聲勸慰她:「唉,都怪我,好端端地提這個幹什麼呢?畢竟像我這樣在家裡不受寵的,在宮中又沒有貴人的喜歡,自然不能跟你二姐姐相比。該是我無意之中犯了她什麼忌諱吧。在宮裡面哪裡有不受委屈的呢?我忍著就好了,算算也不過半年而已。」
尤芳吟坐了下來,可雙目低垂著,身體沒有半分放鬆,反而繃得比先前還緊了。
姜雪寧便先打發了棠兒蓮兒出去,故作輕鬆地道:「瞧我,光顧著看你的傷,都忘了說正事兒了。你手裡現在有不少錢了,也勉強能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商人了。我聽人說,最近一個多月來,有一位來自四川的鹽場主,似乎姓任,叫任為志,一直都在外面奔走,想要募一筆銀子回去繼續開發家裡的鹽場。很多人都知道他們家的鹽場已經煮鹽一百多年,地下早就沒有鹽滷能打了,所以即便這位小任老闆說願意按大家出錢的比例給以後鹽場的分紅,大家也不願投。可是這位小任老闆也說,他發明了一樣新工具,能打到鹽井的更深處……」
大干朝出名的鹽場基本都在南方。
但四川地區的自流井例外。
這裡可稱得上是除了海邊以外最大的鹽場!
人們從某些地方打井下去,井中就會湧出鹽滷。而蜀地地下多有炎氣,從地下汲取滷水後,便正好架鍋在鹽井附近引氣燃燒,曬鹵、濾鹵,最後煎鹽。
如此產出來的鹽,稱為「井鹽」。
蜀地的井鹽行銷南北,十分出名,因此在自流井這個地方,出現了大大小小上百家做私鹽的鹽場,朝廷也管不過來。
任為志祖上三代都在經營那家鹽場,傳到他手上正好是第四代。
可一口井如何能經得起上百年的開採?
蜀地的鹽井都是「大口淺井」,一口井只能打那麼深,頂多只能將井挖得大一點,以取到更多的鹽滷。可隨著鹽滷的汲取,其滷水的高度會漸漸降低,最終降到鹽井深度以下,然後便無論如何也無法汲取出更多的鹽滷。
鹽井就會成為「廢井」。
鹽場也會跟著衰落。
任為志接手的便是這樣一家眼看著便要衰落的鹽場,長工們走的走,散的散,偌大的家業說垮就垮。
人在絕境之中,驟然面臨這般的壓力,很難接受。
所以在之後長達兩年的時間裡,他揮霍金銀,飲酒消愁,成日裡坐在空蕩蕩的、除了廢井一無所有的鹽場上慟哭。
但忽然有那麼一天,他摔倒了酒罈子。
還一沒留神按了下去。
地面上是堅硬的泥土,他一掌按下去,酒罈子的碎片便慢慢紮進了土中。
於是這樣一個瞬間,叫他於萬般的困頓和滿心的黑暗中,靈光乍現!
任為志忽然就再也不喝酒,甚至連門都不出了,成日關在家中,買來各種營造之書,竟然花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潛心研究,畫出了幾張複雜的圖紙。
可這時的他已經沒有錢了。
周圍也沒有幾個人願意借錢給他。
任為志只好親自上京來想要求以前父親的一個朋友幫忙,豈料他父親的這位朋友聽說他來了,倒是好生待客,也肯借一些小錢給他,但要說借幾千上萬兩,卻是百般推脫。
任為志在京中磋磨了兩個月,終究心灰意冷。
他掛心家中的鹽場,不得已之下才向京中的其他鹽商放出了自己研究出了新的工具能開採「廢井」的消息,希望能以將來鹽場的分紅作為答謝,籌得一筆錢,趕緊回家實行自己的計畫。
這一樣新工具,便是後世聞名的「卓筒井」。
上一世,姜雪寧在宮裡聽說這個故事,是沈玠召見蜀地的大臣們的時候,任為志已經在家中的鹽場吊死了有三年。
他的確從京城籌措了一筆錢回去。
回到四川好一番折騰之後,也將這「卓筒井」製作出來,可他運氣不好,在試用卓筒井的第一天晚上,便打到了鹽井更深處的炎氣,且當時外面有燈籠的明火,炎氣上湧,沾著明火便立刻燒了起來。
整座鹽場毀於一旦。
用楠竹製成的第一架卓筒井也在火中倒塌。
更有甚者,好幾名長工在火中受傷。
先前借錢給他的那些商人,幾乎立刻逼上門來,要他償還。
任為志山窮水盡。
鹽場毀了,卓筒井沒了,既要賠錢給長工治燒傷,還要按著最開始立下的契約賠商人們投給他的本金,走投無路之下變賣了家中傳下來的祖宅,在清掉所有債務的那一天,一條麻繩將自己掛在了鹽場那隻留下的殘骸的卓筒井上,結束了他坎坷的一生,離開了人世。
在他死後三個月,留在匣中的圖紙被人發現;
在他死後四個月,第二架卓筒井被人製造出來,成功往地下打出了二十多丈的深井,汲出了以前從來不可能碰到的、藏在「廢井」二十丈深處的鹽滷;
在他死後一年,卓筒井已成為自流井鹽場「小口深井」採鹵所必備的工具;
在他死後三年,自流井凡有鹽場之處,必供奉他的畫像!
也就是說,任為志發明的卓筒井,是完全可以用於開採地層深處的鹽滷的,只是他自己運氣不好,沒有能夠撐過最艱難的那段時間。
姜雪寧還記得,上一世的尤芳吟同自己談論她白手起家的經歷時,也曾感嘆過錯失了這個大好的機會,因為並不知道任為志當年在京中籌錢。
她還說了什麼「鑽井技術」和「天然氣」之類的話。
這些古怪的東西,姜雪寧也聽不懂。
但她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也知道這中間會有多少牽動人心的曲折。
「要知道一件事要做成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中間說不準會經歷許多山窮水盡的絕望,可咬牙撐下來才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姜雪寧凝望著尤芳吟,給她講著意味深長的故事,「這任為志既然敢借這麼多錢還說自己能開採『廢井』,想必這『卓筒井』是一定能用的。若他有足夠的錢,搶佔先機,把別的鹽場都不要的『廢井』給買下來,再以『卓筒井』取滷製鹽,天知道會做出多大的一番事業。」
什麼採滷製鹽的事,尤芳吟聽得有些一頭霧水。
但這不妨礙她理解到姜雪寧話中的關鍵。
那就是——
這個任為志,是個有本事的人。如果投錢給他,就算中間可能賠很多,可只要咬咬牙撐過去,便能打開一片新天!
姜雪寧知道她至少是聽懂了最關鍵的那部分的,眸光輕輕一轉,想起尤月來,便一副憂心忡忡地模樣提醒尤芳吟:「要知道,這一次消息我得來也十分不容易,你可千萬別又到處去說。這一次跟上一次不一樣。上一次是賣了絲就好,這一次可要經歷難熬的過程,中間若出點什麼變故,說不準還要把所有的錢都搭進去。這是個長久買賣,且中間的折磨,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若有沉不住氣的人知道,一時衝動也去投了錢,最後連本都收不回來,可不是害了人家嗎?」
尤芳吟攥緊的拳頭沒有鬆開,聽見姜雪寧這番話時,腦子裡忽然就冒出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但她沒有說出口。
當下似乎思考著什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芳吟謹記。」
姜雪寧便道:「該指點的我都指點過了,今天你也出來夠久了,家裡還有那麼個厲害姐姐,可不敢再多留你,我送你出去吧。」
尤芳吟便起身來行禮。
姜雪寧起身來踩了繡鞋,送她到門口,臨了了又往她手裡塞了個藥瓶:「這是給你的藥,好好地把傷處敷了,很快就能好。」
尤芳吟眼淚差點掉下來:「您待我真好。」
姜雪寧心裡笑她一聲傻子,卻撫她頭頂道:「知道我待你好,就對自己好些。對了,上次賺那麼多錢,可也千萬別叫你那位二姐姐知道。否則指不定怎麼打聽你的『生財之道』呢。她欺負我,畢竟是在宮裡,無論如何我都會忍下來。可你是在府裡,我真怕你在她手底下有個什麼好歹。我知道,你心裡也是想維護我的,可千萬別因我與她有些什麼衝突才是……」
棠兒和蓮兒在外頭站著,聽著這話實在耳熟:這難道不是剛才尤芳吟說過的話嗎?二姑娘幾乎原封不動地搬了來用!
尤芳吟卻完全沒有察覺這一點,聽見她言語,身體兀自顫抖起來,眼眶發紅,頭卻埋得更深了一些,只低低地應道:「是。」
姜雪寧這才一副放下心的模樣,叫人送她出府。
尤芳吟從側門出來,馬車還在外面等待。
車伕已經等得有些瞌睡,見她出來才精神一震,忙問道:「小姐,現在去哪兒呀?」
尤芳吟手裡握著那一隻小小的藥瓶,站在台階上,看了好久好久。
一張臉上都沒了表情。
她心底一股憤怒在激盪,只重新將這一隻藥瓶握緊了,一字一頓地道:「去清遠伯府。」
*
尤芳吟前腳才走,姜雪寧先前那一份我見猶憐的柔弱,頓時散了個乾淨。
她輕哼一聲,輕鬆地拍了拍手。
前後變臉之快簡直讓棠兒蓮兒目瞪口呆!
本性懦弱的人,要改正起來不容易。
可也並不是沒有辦法。
姜雪寧上輩子好歹也是能把男人哄得團團轉的本事人,如今不過是把哄男人的手段用到了哄女人上面,反正效果都是那麼立竿見影。
她雖有心要教尤芳吟做做生意,賺更多的錢,可她在伯府的處境也太差了一些,完全不能安心地做這些事情。
攘外必先安內。
這後宅的情況不解決,生意做起來都不放心。
尤月這人心胸狹窄,又心腸狠毒,且看看尤芳吟這傻姑娘,會不會又給她一個驚喜吧。
蓮兒還沒搞明白方才發生的所有事情,只覺整個腦袋都是暈的:「姑娘,她,您,剛才……」
姜雪寧不欲解釋,只道:「時辰不早了,去看看馬車準備好了沒有,我們也該出發了。」
蓮兒頓時沒辦法再問什麼。
這頭派了人去看馬車。
另一頭卻有府裡的下人腳步匆匆地抬著一筐新鮮的梨過來,滿面都是喜色,道:「二姑娘!這是斜街胡同周府錦衣衛周大人派人送來的東西,說是剛從安徽快馬運來的碭山酥梨,上面剛賞下來的,特送來給您嘗鮮。」
那梨在筐中,有十二三個。
個個看上去果皮柔黃,飽滿鮮嫩。
姜雪寧見了,又聽得下人這般稟報,面色卻是微微一變。
上面賞東西。
那該是周寅之已得著了千戶的缺。
如果是這樣……
只怕今日傍晚,燕臨未必會來了。
棠兒見她半天沒反應,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姑娘?」
姜雪寧這才回過神來,道:「一筐梨罷了,放下便是。」
她說完,垂下眼簾,走回了屋裡,靜靜地坐著。
過不一會兒,蓮兒回來,道:「車駕已經準備好了。可二姑娘您看著好像不大舒服的樣子,今日,還、還去層霄樓嗎?」
姜雪寧眨了眨眼,道:「去吧。」
萬一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2:48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三十八章 冬雷
昨日還是天氣晴好,傍晚甚至能看見晚霞。
可到姜雪寧今日乘著馬車從府中出去的時候,外頭的天已經變得陰沉沉一片,彤雲密佈在低空,立冬後蕭瑟的冷風已經有了幾分刺骨的味道。
看著竟像是要下雨。
大街小巷上叫賣的販夫走卒,早已慌忙地將自己的攤子收了起來,往日熱鬧的京城一下變得空曠安靜了許多。只有風偶爾捲著一些凋零的落葉從鱗次櫛比的屋宇間飛過。
層霄樓頭也沒剩下幾個客人。
像這樣的天,該不會有什麼人來了。
忙碌了一天的堂倌靠在櫃檯邊上正想跟掌櫃的套兩句近乎,可沒想到,正在這時候,外頭竟然傳來了馬車漸近的聲音,很快停在了層霄樓外頭。
堂倌愣了一下,才連忙跑出去招呼。
只見漫天冷風飛捲的落葉中,車簾撩開,車內的丫鬟先下來,然後給那位小姐繫上滾了一圈雪貂毛的披風。堂倌在這層霄樓也算是見過京中許許多多達官貴人了,但這樣好看的姑娘還是頭回見。
看這行頭,出身只高不低。
有什麼必要,非得在這樣的天氣出門呢?
堂倌把人迎進了門,遲疑了一下,才問:「姑娘來這裡是?」
姜雪寧掃了一眼冷清無人的樓下大堂,又看向那去二樓的台階,垂下眼眸來,只道:「二樓挑個雅間,我等人。」
堂倌立刻道:「那您樓上請。」
姜雪寧自帶著人上了樓去。
外面街道的角落裡,刀琴立在搖曳的樹影中,只看著層霄樓打開的那兩扇門裡,那位「寧二姑娘」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樓梯的上方,眉頭慢慢地擰緊了。
*
今日謝危少見地沒有在斫琴堂裡斫琴。
呂顯跟個老大爺似的翹著腳仰在屋內一架羅漢床上,把原本端端正正放著的案几都推得歪過去,好讓自己躺得更舒坦,嘴裡吃著的是杏芳齋剛送來的糕點,手裡卻捧著他這個月的賬冊,美滋滋地心算起自己這個月又賺了多少。
一抬眼看見謝危立在窗前看天,差點沒樂死。
「要不說人怎麼會遭報應呢?」呂顯假惺惺地感嘆起來,「你看你,成天就知道壓榨我,還叫我出錢為你辦事,結果沒想到買生絲這種事都被人捷足先登,現在還搞出這樣大一個疑團來,派個刀琴出去現在都還沒回來,想必是跟著看到點什麼東西了。唉,謝居安啊謝居安,我可是你的財神爺,往後你得對我好點,懂嗎?」
劍書立在他斜後方,衝他翻了個白眼。
呂顯跟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悠悠道:「劍書你的白眼不好看。再瞪我,下回就讓你去跟。」
劍書:「……」
還是算了吧。暗地裡跟人這種苦差事,連個說話打發無聊的人都沒有,回頭跟刀琴一樣,被折磨成個沒有人搭話也能自言自語的話癆就不好了。
忍一時風平浪靜。
謝危這時才回頭看了呂顯一眼,眼見著他這一副翹腳仰躺的姿勢,眉頭便微微蹙了蹙,只道:「你信不信我現在便叫人把你扔出去。」
呂顯:「……」
行吧,大佬在這裡。
忍一時風平浪靜。
他撇了撇嘴角,十分不情願地坐直了身子,面上卻露出幾分耐人尋味的神情:「謝居安,你吧,挺有意思的。看著像是個正經讀書人,可身邊這倆小孩兒,叫什麼『書』啊『琴』啊也就罷了,偏偏還要加上『刀』和『劍』。我細細一琢磨,你這人內裡是真的藏著點凶險啊。」
謝危平靜地回道:「我若不凶險,你肯為我效力?」
呂顯便撫掌大笑起來:「正是,正是!」
想當年滿翰林院那麼多能人志士,他呂顯恃才傲物,也就看得起這麼一個謝危。後來謝危回家奔喪丁憂,他看其他人都是庸俗無能之輩,索性辭官掛印也回了金陵,登門拜訪,這才漸漸著了他謝居安的道,好好的一個進士出身,竟被誆去做生意。
想起來都是淚。
呂顯長嘆了一口氣:「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啊!」
他話音落時,外頭便傳來一聲稟報:「刀琴公子回來了!」
呂顯露出個無言的神情。
果然,片刻後,一名藍衣勁裝的少年便出現在了斫琴堂門口,從外面走了進來,腳步踩在地上,幾乎沒發出一點聲音,躬身便道:「跟到人了。」
呂顯頓時精神一震,目光精光四溢,忙問道:「尤芳吟背後的東家是誰?」
但沒想到刀琴竟未回答。
他只是抬起了眼眸,看向謝危,目中竟有幾分少見的遲疑。
謝危便意識到,刀琴跟到的人也許有那麼一點不一般:「說說看。」
刀琴於是道:「那屬下長話短說。一開始是聽從先生的吩咐,只去了清遠伯府看情況,在外頭等了半天,還以為那位尤姑娘今天不會再出府了。但沒想到,辰正的時候她就從府裡面悄悄出來了,打扮得跟府裡的下人似的,帶上了銀兩,先去了東詩一家綢緞莊買了一匹上好的杭綢,好像是雲鶴紋的料子,然後去買了文房筆墨,有兩管筆,但隔得太遠屬下也沒有看清楚到底是什麼筆,還有……」
謝危:「……」
呂顯:「……」
立在一旁的劍書暗暗地撫了一下額,輕輕扯了一下刀琴的袖子,壓低了聲音提醒:「長話短說。」
「哦。」
刀琴這才想起自己毛病犯了,點了點頭,決定接受建議,換一種更簡潔的說法。
「她買了很多東西,有杭綢,筆墨,甚至還有一些女兒家用的胭脂水粉。然後還轉去廟裡上香,那裡今天有好多人,上香的香客也有很多,我跟著她去還不小心被知客僧看見,捐了二兩香油錢。尤芳吟好像也捐了,進去之後就在殿裡面求了平安符……」
呂顯:「……」
劍書:「……」
謝危抬手慢慢地壓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只道:「說重點。」
刀琴忽然覺得心裡有點委屈,完全沒有覺得自己話很多啊。
跟蹤的情況難道不該報得這麼仔細嗎?
他抿了抿唇,悶悶地道:「寧二姑娘。」
劍書突然之間瞪圓了眼睛,露出幾分不可置信的神情來,這一瞬幾乎是下意識轉頭去看謝危。
謝危立在窗前,沉默。
呂顯卻聽了一個一頭霧水,也不知道這寧二姑娘是誰,差點被刀琴給氣出病來:「讓你說重點也不是這樣說的啊!這人怎麼跟尤芳吟扯上關係的?是她的東家嗎?跟她有什麼交集?你都看到了什麼?誒,不對,『寧二姑娘』又是誰啊?刀琴你是不是傻,光說個名字誰知道是誰啊?京城裡面姓寧的雖然不多可也不少,這哪一家的啊?你——」
一大串問題全跟春筍似的長了出來。
呂顯嘴裡那叫個滔滔不絕。
只是等這一大通問題都差不多拋出來之後,他才忽然看見屋內主僕三人的神情都不對勁,心裡面於是跳了一下,頓時意識到事情不簡單:「他說的『寧二姑娘』,你們好像都知道是誰?」
「轟隆」一聲。
天際一聲悶雷滾過。
這蕭瑟凜冽的深秋初冬,一場豪雨從天而降,刷拉拉地迅速覆蓋了整座京城。碩大的雨滴砸下來,砸到斫琴堂外那一片小湖平靜的湖面上,也砸到近處窗前的窗櫺上,濺起細小的水霧。
謝危轉眸凝視著,只慢慢道:「下雨了啊。」
*
冬雷一陣,淡藍色閃電劃破了低垂的暮色,也在這瞬間照亮了勇毅侯府昏暗的書房。一架架藏書堆得很高,卻在這一道閃電劃過時,留下深深的暗影,顯出山一般的壓抑。
角落裡燭台上,燭火被風一吹搖曳起來。
燕臨俊朗的臉部輪廓,也被搖晃的光影照著,顯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冷沉。
周寅之便平靜地坐在他對面。
剛被升為錦衣衛千戶的他,可以說已經有了觸摸到錦衣衛權力核心的資格,徹徹底底一躍成為一個有頭有臉的上位者。
只是這一切來得並不十分光彩。
但這又有什麼干系呢?
周寅之覺著自己向來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世間所有手段,但凡能達成目的的都是好手段。
他腰間新賜的繡春刀,早已解下來放在門口的桌上,此刻身上穿著一身深黑的飛魚服,只對燕臨道:「周某貪慕權勢,滿心都是名利。所以雖早早知道了這件事,可未見得利之前,身負錦衣衛交付的重任,並不敢對世子言說。直到二姑娘將我薦給世子,世子又苦心為周某謀得千戶之位。周某是個小人,小人以利而合。所以,才在今日,將一切對世子和盤托出。」
調查勇毅侯府,是錦衣衛的密令。
天底下誰不知道錦衣衛只聽聖上的?
到底是誰懷疑勇毅侯府也此次京中出現平南王逆黨一案有關,昭然若揭。
周寅之即便是個千戶,也不過是聽從上面命令辦事,陽奉陰違對沒有勢力的他來說,是危險的。他知道這件事對世子來說,甚至對於整個勇毅侯府來說,這消息也是一個晴天霹靂。
所以打量著燕臨神情,他並未有任何勸解。
當下,聽著外頭雷聲陣陣,大雨瓢潑,他只慢慢道:「若勇毅侯府確與平南王逆黨毫無聯繫,寅之既受世子恩惠,自然不至於做出捏造證據陷害侯府的事情來。可說出來您或恐不信,這些日來,在下密查侯府,竟發現侯爺與平南王一黨的餘孽,確有書信往來。此事,在下不知世子是否知曉?」
燕臨聽著,只覺恍惚。
父親怎會與平南王一黨餘孽有聯繫?
擱在膝頭的手指慢慢地握緊,他慢慢地閉上了眼,只問:「你既已查到,將何時上報?」
今日來一個周寅之能查出,他日來一個趙寅之、王寅之也一樣能查出。
且或許還會比周寅之查出來的更多,更可怕。
帝王之心,誰能揣度?
燕臨好歹也是宮中行走過的人了,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這件事完全壓下來是不可能的了。所能做到的,不過是提早準備應對。
周寅之望著這僅餘一月便要加冠的少年,忽然覺著他似乎也並不是自己剛開始所以為的那般天真,容易輕信他人。
相反,這位世子所想,已超出同齡人許多。
他於是想起了姜雪寧,只回答道:「七日之後,如實上呈。」
燕臨一下就笑出了聲來。
與周寅之有關的前前後後的事情,這一瞬間全從他腦海深處浮了上來,樁樁件件嚴絲合縫地對在了一起。雨水先前的不合理,在今日一番談話之後,都變得合理了起來。
包括寧寧先前的那些話……
他越笑,越是止不住,末了又終是忍不住,湧上來一種奇異的酸楚。
周寅之卻只是坐在那邊看著,如一座山般沉穩,動也不動一下,唯有眸光在閃爍,彷彿對眼前的少年,有那麼幾分很難察覺的佩服,但又彷彿無動於衷,不起波瀾。
外頭敲過了酉末的鐘。
周寅之該說的話都說了,便從自己的座中起了身,只向燕臨一躬身:「周某不過一無名小卒,在朝堂上更無半分翻雲覆雨的本事,一切乃聽命行事,還望世子勿怪。天晚雨大,周某還要回家,不敢在世子處再加叨擾,這便告退了。」
燕臨兩眼空茫地向上望著,只道:「青鋒,送送周千戶。」
青鋒立在門外,應了一聲。
周寅之行過禮,又從桌上拿起了自己先前解下的佩刀,這才出了門來,從青鋒手裡接過傘,道一聲:「不敢有勞。」
而後便順著長廊,由青鋒引著走了出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3:05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三十九章 重逢的雨
周寅之離開了。
燕臨在書房裡坐了很久。
青鋒在外面問:「世子,層霄樓那邊……」
燕臨卻慢慢用手掌蓋住了自己的臉,問他道:「父親回來了嗎?」
青鋒一怔,回道:「侯爺該在承慶堂。」
燕臨便起身來,徑直出了自己的書房,竟沿著那旁邊堆滿了假山的長廊,大步向承慶堂的方向去。
外頭豪雨正潑。
即便是走在廊下,冷風也捲著冷雨往人身上吹。
青鋒著實嚇了一跳,眼見著人都走出好幾丈遠了才反應過來,忙拿了傘追上去:「世子爺,傘!」
勇毅侯府的承慶堂,乃是當今勇毅侯燕牧,也就是燕臨的父親,常住的地方。
燕臨才一走近,外頭的老管家便露出了滿面的笑:「世子來了呀,下頭人剛送來兩罈好酒,侯爺已經開了出來,正琢磨著這下雨的天氣找誰來喝上一會兒,您來得正好。」
燕臨沒有回應,腳步也沒停。
老管家頓時有些發愣,回頭望了一眼燕臨進去的背影,沒忍住問了跟過來的青鋒一句:「世子爺今兒怎麼了?」
勇毅侯燕牧,如今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頭上有了一些白髮,卻還不明顯。
畢竟是行伍出身,領過兵,打過仗,便是到了這個年紀,身子骨看上去也還很硬朗。下巴上一把鬍鬚硬硬的,眉眼之間自帶有幾分武人才有的豪邁之氣,隱約還看得見額頭上有一道疤。
這都是當年打仗留下的。
此刻,他確如老管家所言,剛開了一罈酒。
桌上擺著一些下酒的小菜。
剛開出來的酒倒在了酒盞中。
酒香與菜餚的香氣都在潮濕的空氣裡漫散開去。
見著燕臨進來,他便笑了一聲,十足的中氣震動著胸腔,只道:「不是說今日要出門嗎,怎麼過來了?正好,嘗嘗這酒。」
勇毅侯指了指桌上那酒盞。
燕臨在桌前站定,也定定地凝視了自己的父親一眼,緊抿著唇線彷彿是在壓抑著什麼東西一般,然後抬手端起了那盞酒,竟將起一飲而盡。
已將及冠的少年,喉結滾動。
一盞烈酒如數灌入喉嚨,從唇齒間一路燒到心肺!
「啪」地一聲,酒盞重重放下。
勇毅侯對自己這兒子是非常瞭解的,平日裡稱得上是無話不談,就連這小子有多喜歡姜侍郎府那丫頭他都一清二楚,可這般模樣,他還沒有見過。
於是,他意識到他有事。
勇毅侯上下將他一打量,笑起來:「怎麼,跟雪寧那個小丫頭鬧矛盾了?」
燕臨卻沒有笑,落在父親身上的目光也沒有移開,只問:「父親,您知道聖上在派錦衣衛查平南王逆黨餘孽一案嗎?」
「……」
勇毅侯原本去端酒的動作頓時一停。
他抬起頭來,便對上了燕臨那銳利的目光,少年人的鋒芒全從這一雙眼底透了出來,竟叫人無處躲藏。然而細細思量他話中的意思,勇毅侯忽然在這一剎之間明白了什麼。
沒有慌亂。
也沒有意外。
他竟然一下笑了起來,繼而是大笑,像是回憶起了什麼荒唐又荒謬的往事,忍不住撫掌搖頭,開口時竟帶著一種刻骨的恨意與瘋狂——
「該來的,總會來!二十年過去了,我忘不了,做過虧心事的他們,也忘不了啊!哈哈哈哈……」
*
勇毅侯為什麼與平南王一黨的餘孽有書信往來呢?
明明二十年前平南王聯合天教亂黨謀逆打到京城、殺上皇宮時,勇毅侯還是與誠國公一般的忠君之臣,立下了平亂的大功。
上一世,終究還是有些謎團沒有解開。
約定的時辰已經過去了很久,燕臨依舊沒有出現。
姜雪寧一顆心慢慢地沉底。
本來若沒有被選入宮伴讀,她該前幾天就對燕臨說了,可偏偏這一幫人摻和進來折騰,打亂了她全部的計畫,在宮中人多耳雜,根本沒有把話說清楚的機會。
而現在,燕臨該已經知道了吧?
站在二樓雅間的窗前,她凝望著外面的那片雨。
下了很久。
下得很大。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京城各處都點上了燈,昏黃的暖光照亮了各家的窗戶,也照亮了遠近的樓宇,但在飛濺的雨水與朦朧的雨霧中,都模糊了輪廓。
風漸漸刺骨了。
跟在她身後的棠兒蓮兒見著風大,未免有些擔心,上前便先要將窗戶給關上,忍不住埋怨了兩句:「世子爺這麼晚都不來,也許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不來了吧?姑娘,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姜雪寧只道:「別關。」
聲音輕輕地,視線卻並未轉開,依舊落在窗外那些發亮的雨線上。
蓮兒、棠兒頓時對望了一眼。
總覺得今日有些不尋常。
從來不會主動約小侯爺出來的姑娘約了小侯爺出來,從來不遲到的小侯爺偏偏這時候還沒來。
可她們也不敢多問。
姜雪寧說了別關窗,她們伸出去的手也只好縮了回來,又想勸她別站在窗邊:「您要不去裡面坐吧,奴婢們幫您看著,小侯爺來了便跟您說。這窗邊上風這麼大,您身子骨本來也算不上是好,若一個不小心吹了凍了受了風寒,奴婢們真擔待不起。」
姜雪寧跟沒聽到似的,動也不動一下。
蓮兒棠兒便不敢再勸了。
雅間內忽然就重新安靜下來,只聽得到週遭喧囂的雨聲,偶爾夾雜著附近酒家客店裡傳來的觥籌交錯之聲。
馬蹄聲伴著車輪轆轆的聲音穿破了雨幕。
蓮兒棠兒都是一震。
可從窗戶往下一看,那一輛馬車並不是勇毅侯府的馬車,也沒有停在層霄樓下,而是停在了街對面的洗塵軒。有下人先從車上下來,竟是畢恭畢敬地撐起了傘,將車內的人迎了下來。
一身玄青長袍,皺著眉,似乎不喜歡這樣的下雨天。
五官也算端正,只是一雙眼太深。
唇角總彷彿勾著一抹笑,看人時卻算不上真誠,甚至有一種天生的冷酷。
姜雪寧立在窗邊,幾乎一眼就認了出來——
竟是陳瀛!
本朝出了名的酷吏,如今的刑部侍郎,也是上一世差點要了張遮命的那個人……
他怎麼會在這裡?
姜雪寧頓時一怔。
只見陳瀛下車之後立刻被人迎入了洗塵軒內,不多時二樓緊閉著的窗內便起了一陣熱鬧的寒暄之聲,即便是隔著雨幕都能聽見眾人熱絡地稱呼著「陳大人」。
這時堂倌進來為姜雪寧換上熱茶。
她便問:「都這麼晚了,又是這樣的下雨天,你們層霄樓都沒有客人,對面的洗塵軒倒是熱鬧。」
堂倌順著她的視線向窗外忘了一眼便笑起來:「哦,對面啊。聽說是刑部陳大人請客,去的都是刑部裡的官老爺,不在我們這兒正常。上次陳大人前腳剛走,謝少師後腳便在我們這裡遇襲,陳大人覺著不吉利,從此都改在洗塵閣吃飯了。」
這樣嗎?
姜雪寧的目光依舊落在對面那人影晃動的窗扇上。
看得到有人影走近了。
接著外頭那一扇窗便被推開了,一屋子的酒氣與笑聲都傳了出來,從姜雪寧這裡輕而易舉就能看見那一屋子的人,各有一副巴結奉承的嘴臉。
她頓時皺了皺眉,知道她能看到別人,別人也能看到她,便要轉過身來,叫蓮兒棠兒把窗戶給關上。
可就在剛一轉身,想要開口的剎那——
方才對面洗塵軒開窗後的場景,如同一卷畫幅般,忽然回到了她的腦海,定在了其中一個安靜的角落。
她的心輕輕地顫了那麼一下,連著身體都彷彿有剎那的僵硬,於是也不知懷著怎樣一種奇怪的希冀,她竟重新轉過了身,再一次向對面窗內望去!
洗塵軒內擺了宴,桌上擺的是玉盤珍羞,桌旁坐的都是朝廷命官。
陳瀛一來便被眾人請到了上首。
他在這一干人中畢竟是官階很高的,且是刑部的堂官,眾人說笑間都舉起了酒盞來勸他的酒,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顯得熱鬧無比。
於是那安靜的一角,便顯得格格不入。
被那扇雕花的窗扇遮擋著,姜雪寧只能看見他被遮擋了些許的側影。一身下品官員常穿著的藏青細布圓領袍,兩袖略寬,隨那一雙修長但手指骨節突出的手掌,輕輕壓在分開的兩膝之上。
坐在圓凳上,脊背筆直。
張遮向外看著連綿的雨幕。
背後滿室應酬的熱鬧,彷彿都沾不著他一身的清冷靜肅,與他全無干系。
即便只是瞥著這樣一道實在算不上完整清晰的側影,可姜雪寧就是能夠肯定——
是他。
再不會有別人。
這樣安靜看雨的姿態,過去了這麼久,這麼久,竟然還深深地刻在她記憶之中,無法消磨掉一絲痕跡。
張大人,還是這樣喜歡看雨啊……
這一刻,姜雪寧眼底竟有一股潮熱的淚意在湧。
上一世的所有頃刻間全翻了出來。
大雨的亭下,是他站在台階下伸手撕去了被她故意使壞踩著的官袍一角,再抬起頭來望著她時,眼睫上沾滿的雨珠;
午後的乾清宮裡,是他垂首立在殿下,在她面前壓低了視線不敢抬起時,手掌慢慢攥緊了的僵硬弧度;
泥濘的驛道上,是他捂了受傷的肩膀,向著崴了腳的她伸出手來時,微微滾動的喉結,和地上蜿蜒的血水;
……
她做什麼不好,偏要由著自己去招惹這樣好的一個人呢?
大抵是她心裡藏著一隻魔鬼,要把白的染黑,要把清的攪濁,要把那高高立在聖堂上的人都拽下來,在人世煙火的苦痛裡打轉掙扎……
如此,方覺滿足。
上一世,她欠燕臨的,燕臨都十倍百倍地報復回來了;可欠張遮的,便是捨了那一條命,她也償還不了。
她是張遮清正凜冽一生裡,終究沒有跨過的魔障。
而張遮,卻是她塵埃覆滿的心內,最後一角不染的淨土。
曾有過那麼幾個剎那,她想:如果不是皇后,她要不顧一切地嫁給這個人。從此以後,舉袖為他拂去衣上每一點污濁的塵埃,俯身為他拾起前路每一塊絆腳的瓦礫,變成一個好人,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對自己的好。
可她終究是皇后。
一顆為塵俗所蔽的心,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姜雪寧望著對面,視線裡慢慢一片模糊,只是不知到底是因為那傾盆的雨水,還是因為那上湧的淚水……
有人從洗塵軒的樓下匆匆上去。
長久坐在窗下的張遮,終於動了一動。
那人對他說了什麼,他便點了點頭,起身來向旁人道別,也不看他們是什麼臉色,就從開著的房門裡面走了出去。
一路下樓。
洗塵軒的堂倌在門前給他遞了傘,他接過,將那深青色的油紙傘撐開,打了起來。
在傘沿抬起的時候,那一張輪廓深刻面龐也在傘下出露,從清冷的下頜,到緊抿的薄唇,再到挺直的鼻樑,還有那平靜修狹的眼,微微顰蹙的長眉……
彷彿感知到什麼一般,他的視線抬了起來。
於是就這樣正正地撞上了。
隔著如簾似煙的雨幕與長街,她在樓上窗邊,他在樓下階前。
姜雪寧眼底,一滴滾淚毫無徵兆地墜下。
傘尖上一滴冷雨,輕輕落在張遮的手背。
他覺著自己像是被烙了一下。
那模樣明媚的少女,洗去了一身的鉛華,沒有了那隱約的偏執,就這樣乾淨而柔美的,站在他最愛的大雨後面,用一雙同樣下著雨的眼望他。
這一刻,執傘的手指用力地握緊了。
可他終究沒有走過去,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只是在久久的凝望之後,垂下了自己的目光,走下台階,讓那一把撐開的傘遮掩了自己所有的秘密,在她的視線裡漸漸行遠。
姜雪寧於是想:真好,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3:20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章 前世過往
張遮乃是吏考出身。
吏考不同於進士,考後擇優所錄的吏員與一般食君俸祿的官員不同,招進公門之後,是「事急則用,事定則罷」,算是臨時在官府輔佐官員們辦事。本朝向有定規,「吏」不能當御史,也不能再參與科考,所以一般而言會參加吏考的都是屢試不中或出身寒微之人。
張遮屬後者。
他年幼失怙,僅有寡母撫養長大,雖才幹優長,於八股、經藝、策略卻不十分通曉,吏考後供職於河南道監察御史顧春芳手下,專司平冤、治律之事,竟有奇才。
顧春芳因此破格將他舉薦給了朝廷。
未三年便因在御前對一樁疑案做出了評判,被聖上看中,點為了刑科給事中。
只是上一世,他往後的仕途走得實在不很平順,滿滿都是坎坷。
姜雪寧想起來都覺著口中發澀。
他本可以名垂青史,以「直」、以「正」而遠離宮廷那些紛擾的爭鬥,可偏偏被她捲了進去。
張遮剛升任刑部侍郎的時候,錦衣衛想要徹底掌握刑獄之權,可張遮卻覺錦衣衛行事囂張、濫用私刑,兩司之間頗有職權衝突,因而總是針鋒相對。
偏生周寅之便掌著北鎮撫司。
他一心要剷除張遮,張遮則一力要收回刑獄之權,且多次彈劾周寅之徇私枉法、敗壞朝綱。
兩人水火不容。
周寅之的背後便是姜雪寧,她彼時正與蕭氏一族作對,多有用得著周寅之的地方,所以一開始看張遮便如看絆腳石,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一開始,是因立場百般刁難;
後來卻是發現這人冷面,戲弄起來著實好玩。
她畢竟是皇后,便是言行舉止過分一些,張遮也招惹不起,所以早些時候大半是忍她、讓她,可她並不是什麼見好就收的人,反而越發得寸進尺。
張遮於是常以忠言勸告她。
姜雪寧那時也算是被眾人都捧著,並不將這些忠言放在眼底,只覺得這人迂腐,冥頑不化。直到後來蕭姝與蕭氏一族步步緊逼,竟有一日拿著了周寅之一干黨羽營私受賄的證據,一朝全捅了出來,還故意交由刑部審理,讓此案落在了張遮手中。
前朝與後宮息息相關。
蕭姝心高氣傲,盯準的就是皇后之位,且她如今有孕,誕下皇嗣便了不得了,若再讓她在前朝把自己的勢力打下去,成功得著后位,那姜雪寧便算得上是死無葬身之地。
畢竟先前她與蕭氏爭鬥得那麼狠。
她和蕭姝,不管是誰得到了機會,都不會放任自己的仇敵安然無恙的。
一夕之間,姜雪寧忽然就到了進退維谷似乎只有引頸受戮的境地。
人們總愛錦上添花,卻很少雪中送炭。
在她勢頭盛極時聚攏過來的人們忽然就跟退潮一般散了。
可姜雪寧還不想死。
於是,她選擇了張遮。
那一天,沈玠在乾清宮召見幾位閣臣包括謝危在內,另有負責審理此案的張遮,一直到宮門下鑰都還沒談完,所以便傳旨讓幾位大人留宿宮中。
姜雪寧便站在長長的宮牆下等待。
她的身影被高牆的陰影覆蓋。
引路的小太監在前面打著燈籠,照著一前一後兩人的身影,遠遠地朝這邊走近。
走在前面的那人是謝危。
大約是因為走得近了,他一眼認出了她來,竟然停下了腳步,說:「忽然想起早上有方玉珮落在內閣值房了,我回去取,張大人先走吧。」
說罷他轉身往回去。
其中一名小太監立刻打了燈籠跟上。
這時,姜雪寧才從那一片陰影之中走了出來,望著留在原地的那個人道:「張大人,本宮有話想跟你說。」
張遮似乎沒想到她竟大膽到敢在這夜半宮中,將他攔住。
更不用說今日還有謝太師同行。
他靜默地垂下了眼簾,已猜出了她的來意,只道:「娘娘之請,恕張遮難從命。」
夜色深深,孤男寡女。
一個是皇后,一個是外臣。
張遮立身雖正,但也恐積銷毀骨,僅說完這一句,便要躬身行禮退讓避嫌,可他才要走開,姜雪寧便伸手拽住了他寬大的官服袖袍。
邁開的腳步,頓時停下。
她纖長雪白的手指搭在那深色的繡紋上,微微仰眸望著他,嗓音裡有輕微的顫聲:「大人要看著我死嗎?」
張遮無言。
姜雪寧的手指便慢慢扣緊了,透明圓潤的指甲上是鮮紅蔻丹,在暗昧的夜色中有一種驚心的靡豔,她用一種自己並不習慣的柔軟姿態去懇求他:「馬車從驛道上翻出去,你寧肯折了腿也護著我;天教亂黨刺殺,我藏在荒草叢裡,你卻甘冒奇險去將他們引開。張遮,你對我這樣好,便不能一直對我這樣好嗎?」
那一刻,他垂在身側僵硬的手掌,緩緩握緊了,道:「娘娘是一國之母,張遮是一朝之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遇難遇險,以命換娘娘無虞,乃是張遮分內之事。但周寅之黨羽一案,本是國事,一朝興衰皆繫於此,張遮不敢徇私。」
「分內之事……」
姜雪寧拽著他的袖袍袍角,執拗地不放手,聽到這裡竟是笑了一聲,一雙眼直直地望向他的眼。
只問:「真的嗎?」
張遮終於避開了她的目光,也閉上了眼,滾動的喉結裡似乎藏著一分掙扎,沉沉地道:「若娘娘覺得臣昔日相救之舉,實是有僭越之心,臣願受其罰。」
姜雪寧於是慢慢地放開了自己的手指。
那一角衣袖被她抓得有些皺了,垂落下去。
她只恓惶地道:「我知道張大人眼底不揉沙子,朝中這些人結黨營私,自該有律法來懲治。可你知不知道,周寅之一倒,我會是什麼下場?我不想求張大人饒過他們一世,但請張大人高抬貴手,讓我度過這難關。他日這些人的罪行,我必一一呈至大人案前,讓他們認罪伏法!」
張遮抬步要走。
姜雪寧也並未再阻攔,只是望著他即將要隱入黑暗中的清冷背影,說出了自己在上一世說過的最大的謊言:「張遮,你幫幫我。這一次後,我就當個好人,好不好?」
張遮在原地站了很久。
天色太暗,頭頂雖有朦朧月色,可她實在難以判斷那一刻的張遮在想什麼。
她能聽到的,只有自己擂鼓似的心跳。
那一天晚上,張遮終於還是一句話沒有再說,從那長長的宮牆下離開了。
去取落下玉珮的謝危也久久沒有回來。
姜雪寧在夜裡站到露氣重了,聽著宮裡報時的聲音了,才回了坤寧宮中。
接下來的每一日,對她來說都是煎熬。
直到半個月後——
周寅之黨羽營私受賄一案,經由三司會審後,消息傳出,一半涉案者證據確鑿,依罪革職流放或秋後處斬,另一半人卻因證據模糊、口供前後矛盾而倖免於難,有的官降一品,有的則官復原職。
且審理此案的過程中還將蕭氏一族在朝中結黨的事情查出一點來,引起了沈玠的忌憚。
蕭氏的圖謀功虧一簣。
姜雪寧的后位保住了。
那一日她真是發自內心的歡喜,接連使人去打聽前面何時下朝,連周寅之都不想見,只想著一會兒要在哪裡攔住張遮,又要同他說些什麼。
可她萬萬沒料到,回來稟報的人竟然說,張大人下獄了。
她正拿起來要掛在耳邊的耳墜頓時掉下去,砸個粉碎。
千算萬算算不到,人心易變。
又或者,周寅之本就是一頭養不熟的狼。
她在這一場危機之中,竭力地想要保住自己的勢力,保住周寅之。卻沒有想到,早在此事剛被捅出來的時候,周寅之便權衡過了利弊,不知何時轉投了蕭氏,效命於蕭姝。
那一半人究竟是不是真的無辜,姜雪寧不知道。
她只知道,是周寅之在三司會審結束之後又提出了這幫人營私受賄的確鑿證據,瞬間將先前斷他們清白的張遮陷於了險境,又在朝堂聯合上下言官彈劾張遮徇私枉法,且誣他與皇后有私情。
半生清白,終究蒙污。
昔日他是錦衣衛的死對頭,一朝落入詔獄,在周寅之的手底下,又怎討得了好?更別說還有一個與他針鋒相對的刑部右侍郎陳瀛,長於種種酷刑。
姜雪寧不敢想,他在獄中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也不敢想,他會不會以為是她算計他,終究是要為了除掉他。
她只知道,張遮入獄後不過半月,家門被抄,無人照顧的老母因日夜憂心獨子安危,憂困病倒終至不治,撒手人寰。
張遮是出了名的孝子。
可人在獄中,他竟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人傳,冷面冷情的張侍郎,在得知其母病故的那一晚,在獄中失聲慟哭。
他一身清正,斷案無數,從無錯漏。
百姓中多有賢名。
當時審理張遮一案的所有判官皆不敢或不願下筆為其定罪,朝中亦多有為其請願者。可最終,是他自己在母親去世後第三日,請獄中卒役鋪上筆墨後,自己提筆,一字一句地自述其罪,為自己寫下了定罪的判詞,處己以極刑,定於秋後處斬。
判詞上呈三司,半個朝廷都在嘆息。
現在回過頭去想,那一晚在宮牆下的哀求,竟是姜雪寧與他見的最後一面。
也不知,上一世的謝危,是否言出必行?
人已在那雨幕遮擋的長街下漸漸行遠,風從窗外灌進來,吹到人骨頭縫裡去,姜雪寧慢慢地收回了目光,終於感覺出了幾分寒涼之意。
再抬手扶面,竟是滿眼的淚。
張遮,上一世,我是皇后,是個壞人,欠了你好多好多。
這一世,我不當皇后,當個好人——
是否,可與你相配?
「姑娘,您、您是見著什麼了,怎麼哭了?」
眼看著她站在窗前,久久不動,蓮兒棠兒都上前來查看,卻被她滿面的淚痕驚呆。
姜雪寧卻笑了一笑,拿了繡帕擦著自己紅紅的眼圈,道:「沒事,風太大,迷了眼罷了。」
她叫兩個丫頭把窗關上了,等燕臨等得有些倦了,便靠在屋內的貴妃榻上小憩,微微垂眸閉上眼時,心內竟是一片的安然。
只輕輕道:「等燕臨來了喚我。」
兩個丫頭都低聲應道:「好。」
可這麼晚了,燕世子還會來嗎?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3:36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一章 酒氣
「當年你姑母是何等要強的脾氣?臨去之前拉著我的手,病得說不出話來,只用那雙眼睛看著我,一直掉眼淚……」
「便是嚥下最後那口氣時,眼睛也沒閉上。」
「浩浩一個大干朝竟要一個六歲的孩童站出來,面對這天下最殘忍的刀劍!終究是我對不起你姑母,更對不起那個孩子!」
……
父親在承慶堂中那含淚而悲憤的神情依舊浮現在腦海裡,伴隨著的還有那不甘而藏著怨懟的沙啞嗓音。
這小二十年來,燕臨從未見過他如此。
彷彿積壓在胸臆中的所有情緒都在那一刻釋放出來,要化作熾烈的岩漿將一切焚燬。
大雨瓢潑,好像是將整條天河的水都傾倒而下,淹沒人世。
偌大的京城,此刻不過一條孤舟。
他抬頭看了看屋簷外漆黑的、時不時劃過閃電的夜空,竟然徑直走了下去!
跟在他身後本打算隨著他一起回房的青鋒驚呆了,愣了一下才連忙撐傘跟上,忙問:「世子,您幹什麼去?」
燕臨的聲音在雨中有些模糊:「備車,去層霄樓。」
青鋒這才反應過來,他是要去見姜二姑娘。
可……
雨點掉下來砸在傘上,跟冰珠子砸下來似的,儼然有將傘面都打穿的架勢。
青鋒忍不住勸道:「可都這麼晚了,早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而且今夜還下了這樣大的雨,姜二姑娘久等您不至,應該早就回去了吧?您去恐怕也是白去一趟,若要擔心,府裡派個人去看看也就是了。」
燕臨頭也不回:「即便只有萬一的可能,我也不願叫她白等。」
*
大約是外面的雨聲太過喧囂,在姜雪寧閉上眼睛之後,這雨聲便鑽進了她的夢裡,勾勒出了一場炎炎夏日午後的豪雨。
她與宮人匆匆走在荷塘邊。
那避雨的涼亭就在前方。
可等她們趕到時,裡面已經坐了一人。
於是那半畝方塘與滿池的雨荷,都成為這個人的陪襯。
她身上沾了雨,從亭外走進去。
週遭的場景頓時水墨一般融化了。
重新凝結出來的竟是山村茅舍,她坐在那唯一一張乾燥的桌上,蜷著雙腿,抱著自己的雙膝,眨著眼睛看沉冷地站在角落裡的張遮,心跳也不知為什麼忽然加快。
然後她聽到自己有些艱澀且藏了一點緊張的聲音:「你、你要不過來一起坐?」
張遮轉頭看了過來。
那是一雙清冷的眼,一下便將她攝住了。
這一刻她想伸出手去觸碰著雙眼,可週遭那滿溢的泥土與青草的味道中,不知為什麼,忽然混雜了一絲酒氣,由遠而近,漸漸濃烈起來。
明明只是絲絲縷縷的氣味,卻像是刀劍般將那一場雨劃破。
姜雪寧一下就墜入了夢魘。
避暑山莊的荷塘與涼亭沒了。
遇刺逃出生天途中的茅屋也沒了。
她赤腳站在坤寧宮那冰冷的寢殿地面上,正用香箸去撥爐子裡的香灰,怔怔出神。
宮裡再無別的宮人。
她感覺到冷,感覺到徬徨,感覺到害怕。
果然,沒過多久,殿外就傳來了腳步聲。
只是這一次不同以往。
這一次的腳步聲有些淩亂,有些不穩。
在那道身影出現在門外,用力將殿門推開時,外頭的風頓時將一股濃烈的酒氣吹拂進來,姜雪寧的手顫了一顫,原本執在指間的香箸頓時掉在了地上。
刺耳的一聲響。
燕臨那一張已褪去了所有少年時青澀的臉龐,帶了幾分混沌的醉意,一雙眼卻比往日都要明亮,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時最春風得意的時候。
他向她笑:「寧寧,別怕……」
而她卻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險,一點一點朝著後方退去。
可坤寧宮本來也不大,更何況是這小小的寢殿?
他一步步逼近,終於還是將她擒住。
那醇烈的酒味立刻逼近了她,籠罩了她的口鼻,如同囚牢一般將她困鎖,侵佔,浸染……
恍惚之中,有誰的手指從她臉頰撫過。
那冰冷的觸感像是帶著鱗片的蛇一般,激得她毛骨悚然。
歪在貴妃榻上淺眠的姜雪寧帶著夢中的餘悸睜開眼時,只看見一道背光的身影坐在自己的榻前,少年的輪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即便是被冷雨沾濕,那身上帶著的淺淺酒氣隱隱約約,卻縈繞不絕。
這一刻她瞳孔劇縮。
完全是下意識地往後一退。
下一刻才辨認清楚,眼前少年的輪廓尚未有風霜雕琢的痕跡,也沒有邊關苦寒壓抑的深沉,儘管似乎有些少見的沉默,可並不是上一世那個燕臨。
燕臨是半刻之前到的。
窗外的雨還沒有小。
他進了層霄樓之後才看到她歪在貴妃榻上睡覺,巴掌大的一張小臉埋在薄薄的絨毯裡,越發嬌俏可愛,在這樣特殊的時候,更叫他覺得心疼。
該是等了許久吧?
燕臨只道自己剛從外面進來,手指太涼,望著她輕聲道:「嚇著你了?」
姜雪寧眨了眨眼:「你喝酒了?」
燕臨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確滿身的酒氣,這一念間又被帶回了在府中與父親說話的時候,沉默半晌,才垂眸道:「先才陪父親談了些事,喝了幾杯。」
周寅之已得了千戶之位,又是風雨前夕,他和勇毅侯能談些什麼呢?
姜雪寧能猜個大概。
她今日本是想找燕臨說個清楚的,可此時此刻看著他,卻不知為什麼,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房間裡沒有旁人。
丫鬟都退了出去。
一時安靜極了。
燕臨的心緒卻在不斷地翻湧,讓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岸邊的一塊礁石,浪頭一個接著一個地打過來,可他無法躲避,只能立在原地,承受著,忍耐著。
如果沒有今夜,如果沒有周寅之,如果沒有先前與父親的相談,或恐直到將來某一日面臨抄家滅族、萬劫不復之境以前,他都不會意識到,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還記得重陽燈會那一天晚上。
寧寧轉過頭來問他:「燕臨,你總是這般寵著我,護著我,可有沒有想過。若某一日,我沒有了你,會是什麼樣,又該怎麼辦?」
他是勇毅侯府的世子,家裡寵著,皇上喜愛,文武都不差,甚至比起京中鬥雞走狗安心享受父輩餘蔭的那些紈褲子弟而言,他已經隨著父親走過了很多的地方,也見過了許多的疾苦,自問既有不下他們的遠見卓識,也有承繼自父輩的雄心壯志。
什麼艱難困苦,從來不在他眼底。
所以他覺得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都是不會改變的。就像他曾對沈玠說的一般,「我寵出來,自有我來娶」。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有些東西生來擁有,卻未必會長久。
他寵著她。
他護著她。
他壓抑不住那一顆雀躍的心,在人前便表露出對她的特殊,巴不得叫全京城都知道,姜雪寧會是他未來的妻子。
可卻忘了,世事變幻,誰都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到如今,只恨自己考慮不夠周全,處事還太莽撞。
燕臨不敢去想——
她這樣的嬌氣,若沒了自己,要如何去應對府裡的刁難?她本不必入宮伴讀,卻被他送了進去,將來又要怎樣面對那步步的險惡?人人都知道她與他青梅竹馬,關係匪淺,若變故陡生,婚事不成,她又將如何自處?
一時是大局傾覆,山雨欲來的壓抑,一時是對自己懵懂稚嫩不夠成熟的悔恨,更夾雜著對這個被他捧在手心裡數年的少女的心疼,燕臨只覺得喉嚨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很艱難很艱難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
他用力地將她擁入懷中。
沙啞的嗓音有些顫抖:「寧寧……」
在少年有力的手臂將她擁住的瞬間,姜雪寧的身體是僵硬而緊繃的:「燕臨——」
他的面龐埋在她頸窩,有竭力想要壓住的顫抖,祈求一般道:「不要說話,寧寧,不要說話,對我仁慈一點。不要說話……」
這一刻,少年的姿態有少見的軟弱。
像是怕她說出什麼來。
姜雪寧只感覺到有什麼格外沉重的東西壓在了他的身上,再看窗外是一片的漆黑,只有這雅間裡還投射出些微的亮光。
心便漸漸軟了。
她緊繃的身體慢慢地放鬆下來,終於緩緩伸出手去,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告訴他:「沒事的,會沒事的。」
燕臨是猜著她今日約他要說什麼了嗎 ?
姜雪寧也不清楚。
她只是在這靜寂深沉的雨夜,想起了自己的自私和卑鄙——
在內宅之中,她數來數去也沒什麼能用的人,且勇毅侯府的事情即便沒有周寅之,也還會有別人。既然如此,用了周寅之總比不用好,好歹知道根底,還能為勇毅侯府通風報信,讓燕氏一族有個準備。
至於她如何知道勇毅侯府會出事的問題,卻並不需要擔心。
周寅之是個心機深沉的「聰明人」,會猜測她是從父親或者其他權貴那裡知道的消息,因為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燕臨年歲雖然不大,對官場中的一些事情卻也深諳,即便知道她早知侯府會出事,也只會以為她是從周寅之處得知,然後才讓周寅之來說這件事。
聰明人都不喜歡明著說話。
更何況這並不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他們自己會建構出最合理的情況來解釋,如此,自己便藏了起來。
她的聲音輕軟和緩,莫名有一種令人安定的力量。
燕臨聽著,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好久,他才把她放開,眼底有些濡濕,偏笑一聲:「等了我很久吧?都怪我,竟忘了提前叫人來知會你一聲。我來時只盼著,到了層霄樓,最好你已經走了,好叫我心裡的愧疚少些。可到了這裡,見你還等著,愧疚之外,心裡竟是壓不住的歡喜。寧寧,我這人可好笑吧?」
姜雪寧望著他,不知道說什麼。
燕臨卻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拉了她的手,便往她纖細的手腕上繫,只道:「來的路上瞧見有賣花的婆婆在屋簷下避雨,我看見這些花,也不知為什麼,覺得和你很像。於是想,如果你在的話,我來遲了這麼久,該有個東西給你賠罪。收了我的花,可就不許再生我氣呀。」
少年的聲音似春風般溫和。
他繫在姜雪寧手腕上的,竟是一串雪白的茉莉,一朵朵柔軟盛放的花被一根細細的線穿了起來,只綴了兩片油綠的葉片做裝點,繫好之後便像是兩塊碧玉般垂在她的手腕下。
冷寂的雨夜,忽然暗香氤氳。
那是一股極其清新的,沁人心脾的香息。
少有人知道,茉莉本能開三季。
只是一定要照料得很好。
深秋初冬的茉莉就更為罕見了,與少年的心意一般,彌足珍貴。
姜雪寧突然有些恨起自己來。
燕臨見她沉默,只捧起她的臉來端詳,道:「難不成還真要生氣?」
姜雪寧搖了搖頭。
天已實在太晚了。
燕臨雖貪戀於她在一起的時間,可也不敢讓她回去太晚,更恐如今多事之秋,再壞她名節,便要送她回去。
兩人相攜從層霄樓下來。
燕臨撐著傘,扶她上馬車。
這時,姜雪寧才站在傘下,抬頭望著他,濃長的眼睫在陰影裡隱約地顫動,輕聲道:「燕臨,以後不要喝酒,好不好?我害怕。」
不要喝酒?
燕臨不明所以,想說壯志男兒有幾個不飲酒?可一垂眸觸到的卻是她柔軟後面藏了幾分脆弱的眼神,也不知為什麼心底彷彿也有某個地方被紮得一痛,於是遷就而寵溺地笑起來,承諾她:「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3:50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二章 尤芳吟的改變
這一天,姜雪寧很晚才回到府裡。
洗漱過後躺到已經鋪好的床上,已經是深夜。
燕臨繫在她手腕上的那一條茉莉手串被她小心地解了下來,輕輕地擺在了妝奩上,幽幽的清香傳到她枕邊,變得極淺極淡,卻一直沁入沉沉的夢裡。
只是次日一早起來,妝奩上那串茉莉都敗了。
原本飽滿的花瓣耷拉下去,像是失去了生機與水分一般,呈現出一種萎靡的姿態。
冬日的茉莉,固然稀罕且好看,可終究算不上是綻放的最好時候。
姜雪寧站在妝鏡前垂眸看著它許久。
然後將它撿起來,放進了一隻藏香的小匣子,擱在案頭。
宮裡只給了兩天的時間,讓這批入選的伴讀回家探望父母,與家人道別,順便再做好入宮常住的準備,時間實在算不上充足,今天傍晚就要重新入宮。
屋裡的丫鬟婆子都在幫姜雪寧收拾東西。
她自己倒不需要怎麼忙碌,只坐在外面廊下發呆,思考起如今的局勢和自己的處境。
原本不打算入宮,結果遇著一幫「神隊友」,活生生把自己弄進了宮選為了伴讀。姜府的門第在京中固然算不上是低,可比起別的世家大族則遠遠不如,上一世她入宮最大的依仗其實就是燕臨。
可不久後勇毅侯府就出事了。
她那時本就不合群,性情方面也與別的伴讀玩不到一起,又因勇毅侯府出事,宮中不乏有見風使舵、落井下石之人,所以後來有一陣很吃了一番苦頭。
還好更後來她搭上了沈玠。
入得臨淄王殿下的眼之後,處境才漸漸好轉,沒人敢欺負了。
上一世她是傻,對當時發生的事情也沒有任何的準備,所以吃了那許多的苦頭。如今勇毅侯府出事的結果只怕無法避免,而入宮這件事已經成為定局,她還要在宮中住上半年,且她這一世實在不想再與皇族有太深的牽扯,那麼花心思去討沈玠喜歡以保全自身的這條路,是無論如何也不該再走。
但如果這樣……
這一世,她要怎麼做,才能讓自己在宮中的這半年好過一些呢?尤其是前幾天在宮裡那一番折騰,她好像無意間又成了人緣最差、最招人恨的那個。
周寅之太危險。
之前用他是迫不得已,往後卻是要小心一些。
但,除了這個人之外,還有誰能用嗎?
「唉……」
真是想想都頭大。
姜雪寧看著雨後非但沒有放晴反而越添上幾分初冬陰霾的天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也不知尤芳吟那邊怎麼樣了……」
*
尤芳吟已經佈置得差不多了,只是還有些不確定。
昨日從姜雪寧那邊回來後,她中途便繞路去了許文益那邊看望了一下,這一次倒是對蜀地井鹽和卓筒井的事情隻字未提,坐了兩刻便走——
倒不是真有什麼事要找許文益,而是姜雪寧這般吩咐過。
說是什麼「故佈疑陣」。
此時此刻她看著自己筆下寫出的歪歪斜斜的那一頁字,手指卻忍不住地顫抖起來,心跳也有些加快:昨日二姑娘的話她都聽進去了,心裡面也的確冒出了一個報復尤月讓她為自己的言行吃點苦頭的想法。可她從小到大這麼多年,還沒有成心地害過誰。計畫是打算得好好的,但真當要做時,卻難免生出幾分忐忑。
「她在屋裡?」
正在她猶豫忐忑之時,外頭忽然傳來了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一聲藏著輕蔑的詢問。
立刻有人在外面回答:「在呢。」
那嬌俏的聲音立刻道:「走,進去看看她到底在搞什麼鬼!」
腳步聲立刻變得大了起來,也近了許多。
在府裡生活了這麼多年,也受了她這麼多年的欺壓,尤芳吟豈能聽不出那是尤月的聲音?幾乎立刻就把桌上這張紙折了起來往袖中一收,緊張地從座中站了起來,抬頭看向門外,喚了一聲:「二姐姐。」
尤月這時剛好走到門口。
尤芳吟在看到她之前,以為自己會像以前一樣恐懼到不敢直視,甚至瑟瑟發抖;然而真當她出現在自己視線中時,她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昨日二姑娘那強忍的委屈和苦澀——
二姑娘已經為她做了那麼多,在宮中還要因為救過她而被二姐姐刁難,如今該是她報答二姑娘,保護二姑娘的時候了。
一顆心忽然就定了下來。
尤芳吟藏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緊,也攥緊了自己先前放在袖中的那一張紙。
她知道,機會送上門來了。
尤月今日一身鮮妍的桃紅色襦裙,因著這兩日天氣驟然轉涼,還十分嬌氣地帶了個兔毛手籠,將兩手都揣在裡面,站在門口睥睨地向尤芳吟看了一眼,又掃了她寒酸的屋子一圈,竟是連走進去都嫌棄,只立在了門檻前面,冷笑道:「聽人說,昨日你好像出府去了?」
尤芳吟立刻道:「沒有,沒有的事。」
「沒有?」
尤月一張臉頓時就沉了下來,直接向自己身後喝問。
「張媽你出來說說,到底有沒有!」
她身後一個一看就很厲害的粗使婆子立刻站了出來,指著尤芳吟的鼻子便尖刻地道:「老奴絕對不會看錯,昨日我去綢緞莊為您置辦裁新衣要的綢緞,結果一眼就看到這丫頭買了一匹上好的絲緞從綢緞莊離開。老奴年紀雖然大了,可這麼多年眼神還沒出過一點差錯。當時老奴就納悶呢,憑三小姐在府裡什麼地位,居然拿得出這麼大一筆銀子來買綢緞,只擔心是府裡出了什麼不乾淨的事,不敢不回稟二小姐。」
尤月便道:「我屋裡正好少了一筆銀子。」
說完便似笑非笑地看著尤芳吟。
尤芳吟一聽哪裡還不知道她們打的是什麼主意?
若是往日她只怕已經急紅了眼,不住地為自己辯解。
可現在她所能想到的卻是接下來的每一個清晰的步驟,只面上做得與往日一般慌張,道:「不是我,我沒有拿過,我連二姐姐住的地方都不敢靠近,又從哪裡去拿二姐姐的錢?你們不能血口噴人!」
尤月是在宮中受了好一頓的氣,可裡面有些細節太過丟臉,也不好對旁人聲張,只能對人說自己與姜府的二姑娘起了齟齬,受了許多委屈,且還不好發作。
本準備把這口氣壓下來,誰想到府裡一個小小的庶女也敢作妖?
正愁沒地方撒氣!
尤月走過去就一巴掌扇到了她的臉上,精緻的面容上卻染上了一片惡意的刻毒,只道:「你沒拿我的銀子,那又是哪裡來的錢買綢緞?天上掉下來的銀子不成?來人,給我把她這屋都翻過來仔細地搜!」
尤芳吟前陣子掉進水裡就病過一場,更不用說近日來還受苛待,身子骨本來就不好,這一巴掌極重,扇得她臉上立刻浮出了紅紅的手指印,真個人都朝著右側差點一頭摔在地上,腦袋裡面更是嗡嗡作響,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丫鬟婆子們立刻進了她屋子。
桌上的茶壺水杯全砸碎了,枕頭被縟扯作一團,甚至連少數的一些擺件都推倒了扔在地上,整間原本寒酸但好歹整潔的屋子立刻變得一片狼藉。
不多時就有婆子搜出了藏在衣箱底下的幾兩散碎銀子和兩張五十兩的銀票,立刻大叫一聲「搜到了」,然後如獲至寶般的送到了尤月的手上:「二小姐,您看!」
尤月拿過來一看,瞳孔便縮了縮。
原本聽人說她還不大相信,想尤芳吟不過是團扶不上牆的爛泥,廢物一個,哪兒來的本事搞到那麼多錢?可現在銀兩和銀票就實打實地出現在自己眼皮底下,由不得她不信。
心中一股憤怒頓時湧了出來。
她攥緊了銀票和銀兩,只道:「好啊,在我眼皮子底下竟然也敢做出這樣偷雞摸狗的事情了!前段時間是有那個不知廉恥的姜雪寧護著你,叫你免了一頓罰。沒料想你跟找到了靠山似的,連我的錢都敢偷了!」
幾個丫鬟婆子立刻上前按住了尤芳吟,她則劇烈地掙扎起來,瞪大了滿佈著血絲的眼睛喊:「公堂上審人都還要講證據,碎銀上沒有標記,可這兩張銀票的來路卻是清清白白,是我用姨娘留給我的錢去做買賣入了乾股賺來的!連錢莊銀號都能查得到,二姐姐便是要置我於死地罷了,又何必找這樣拙劣的藉口?二姐姐房裡的錢有沒有少,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尤月沒想到她竟然還敢頂嘴了。
被她嗆聲的這瞬間,她差點沒有反應過來,緊接著才勃然大怒,立刻就要下吩咐讓人掌她的嘴。
可沒想到,尤芳吟被丫鬟婆子按住掙扎之時,竟有一方折起來的紙箋從她袖中掉了出來,落在地上。
尤芳吟見了立刻要撲過去搶。
尤月看得心中一動,竟然上前直接用力地踩住了她就要伸過去的手指,還用力地碾了一下,這才噙著嘴角那分冷笑,在尤芳吟那似乎有些不甘又有些驚恐的注視中,將這方紙箋撿了起來:「嘖,讓我看看是哪個小情兒寫給你的東西……」
說著,她將這方紙箋展開了。
那上面的字跡不算特別好,可辨認起來還沒有什麼難度。
尤月粗粗一掃,幾乎立刻就愣住了:井鹽,卓筒井,任為志?
她房裡有沒有丟銀兩,自己當然最清楚。
所以對尤芳吟這筆錢的來處,尤月也是好奇的。
此刻看到這頁紙,一時有些驚疑不定,可冷靜下來想想之後,又懷疑尤芳吟的確是得了什麼「高人」的指點有了賺錢的秘訣。
旁邊的丫鬟十分好奇,想湊上來看:「小姐,寫的什麼呀?」
尤月完全下意識地將紙箋掩住了,沒讓丫鬟看見上面的內容。
她閃爍的目光中透出了幾分貪婪,也不聲張,只挑了唇角看著直勾勾盯著她的尤芳吟,心內快意至極,道:「先把她關進柴房,別成日裡往外頭亂跑,沒得壞了我們府裡的名聲!」
粗使婆子們立刻先將尤芳吟拉了下去。
也因此,尤月並沒有能夠看到她轉過身那一瞬間,消失了所有神情的一張臉,冷冷都是漠然。
*
下午接近酉時的時候,姜府的馬車便準備好了。
大約是因為上一次進宮遴選的時候,姜雪寧的表現還不錯,也可能是因為她剛回府的那一天就與家裡又鬧了矛盾,還去找了姜雪蕙的晦氣,所以這一次去拜別時,姜伯游與孟氏都沒有多說什麼,只提醒了一句謹言慎行,就放她走了。
今日到宮門前時,只她一個。
第二次入宮與第一次入宮不同,畢竟都算得上熟悉環境了,因此並不等人齊了再走,而是來了一個,便由小太監幫忙拎了帶進宮的行李,引路先去仰止齋。
姜雪寧下車這一會兒,旁邊正好有馬車過來。
居然是姚惜。
兩天不見,她看著似乎清減了一些,下車來時眉頭依舊蹙著,抬眸看見姜雪寧,目光卻有些凝滯,彷彿有話想說,可最終還是閉上了嘴。
姜雪寧於是想——
這兩日,姚惜回去,是怎麼處理與張遮的那一樁親事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4:14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三章 張遮退親
上一世,姚家為著要退掉姚惜與張遮的親事,除了四處散佈張遮命中剋妻的謠言外,還在朝堂上進行了打壓,錦衣衛為除掉張遮這顆絆腳石故意羅織罪名搆陷,姚太傅明知張遮冤枉卻故意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落井下石,在中間推波助瀾,最終害得張遮被投入大獄。
直到後來原河南道御史顧春芳升任刑部尚書,查明情況,在中間周旋,才使張遮官復原職。
這一世姜雪寧曾出言警告過姚惜,但她並不能預料,姚惜與姚太傅會如何選擇。
兩人目光對上的瞬間,宮門口有些安靜。
姜雪寧與姚惜有些齟齬,但面上的和氣還是會敷衍一下,所以倒像是將幾日前的不快都忘了一般,主動打了一聲招呼,道:「姚小姐。」
姚惜一怔,也斂衽還禮。
只是對著曾經對自己說出過那些話的姜雪寧,她的態度無論如何也無法熱絡起來。
姜雪寧也不在意。
在門口經由太監檢查過了此次攜帶入宮的物品,二人便跟著進了宮。
上一次入宮,姜雪寧還存有希望,以為自己不過是入宮遴選走一遭,最終還是會安然無恙地出來,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
可天不從人願。
沒擺脫入宮的命運也就罷了,這一世還被謝危給盯上了,且勇毅侯府出事在即,她不敢想此次入宮自己會是怎樣的處境。
一重重宮門在眼前次第地開啟,如同環扣一般連接著從長長的靜寂宮道,點綴著高高的朱紅宮牆。
紫禁城的厚重壓頂而來。
皇宮裡的一切都建得太高太大了,以至於人在置身其間時,連抬頭都感覺艱難。
行走於其間時,姜雪寧彷彿又回到了上一世:或逼仄或寬闊的宮道上,地磚與地磚之間,浸滿了順著縫隙流淌的鮮血,即便順著泥土與枯草的斷莖往下滲透,也依舊留下了冷酷血腥的痕跡;原本朱紅色的宮牆上,有些地方如潑了墨一般顯出更深的鮮豔,有的地方又殘留著刀劍的驚心;而前方的宮門上,懸掛著的不是麒麟瑞獸,而是周寅之面目猙獰、瞪大了眼睛無法閉上的頭顱,被三根鐵釘殘忍地穿過,釘在所有人的頭頂……
許是已經深秋入冬,這穿過宮道的風竟有幾分嗚咽似的淒然有冷寒,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瑟縮了一下肩膀。
謝危當年持著弓,站在九重闕上的身影,也遙遠似夢魘般浮上。
這半年,她當真能全身而退嗎?
*
此刻仰止齋中,已經有幾位伴讀先到了,正笑著相互說話。
「呀,方妙啊方妙,你又帶了這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可是轉運用的。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榆木腦袋其實不大會讀書,若不是先前有姜二姑娘猜題,我哪裡能選上伴讀?這轉運的筆架,回頭我放在書桌上,只盼著先生們不要抽我起來讀書啊回答問題之類的。無量壽佛,保佑保佑!」
「說起來有人知道回頭到底學什麼嗎?」
「除了謝先生會教琴之外,別的都還不清楚。」
「蕭姐姐帶了好多書啊,這些都是世所罕見的孤本吧?」
蕭姝、陳淑儀兩人這一次依舊是一起來的,就坐在屋內靠窗的位置上;同樣來得很早的方妙卻閒不住,在屋裡走動著,四處調整著擺設的方位,說是想給大家換換風水;年歲最小、臉蛋紅撲撲的周寶櫻卻是打著呵欠趴在桌上,一副睏倦模樣。
蕭姝不由問她:「寶櫻你怎麼這麼睏?」
周寶櫻癟嘴,委屈極了:「上次出宮回家之後,父親竟說我在宮中不懂規矩,不學無術,本來要給我買杏芳齋的糕點,這一下全沒了……」
「……」
原來是為了吃的。
蕭姝被她這回答窒了一下,沒接上話。
只是沒想到下一刻,周寶櫻那小鼻子忽然朝周圍嗅了嗅,像是貓兒聞見了魚腥氣似的,腦袋一下從桌上抬了起來,惺忪的睡眼也瞬間睜大:「有吃的,有吃的!」
而且這香味絕對是很好吃的吃的!
憑著自己多年的經驗,周寶櫻輕而易舉就能聞見美食的味道,於是立刻從自己的座中蹦了起來,到門口一看,驚喜地叫出聲來:「哇,小姚姐姐帶了吃的來!」
因著此次選上伴讀的姑娘裡,有兩位姓姚,一位是翰林院侍講姚都平家的姑娘姚蓉蓉,一位是太子太傅兼吏部尚書姚慶余家的姑娘姚惜。
如果都叫「姚小姐」,未免難以區分。
所以眾人按著她們的年紀,稱姚惜為「大姚姑娘」,稱姚蓉蓉為「小姚姑娘」。
此刻端著食盒從外面走進來的便是姚蓉蓉,她本就出身小門小戶,在宮中頗有一點謹小慎微之感,沒料著會有人一下從屋裡撲出來,差點被嚇了一跳。
見是周寶櫻,才將食盒往前一遞。
道:「這是我回家自己做的桃片糕,想著諸位姐姐和寶櫻妹妹之前在宮中對蓉蓉頗有照顧,所以帶了來,略表一些心意,想請大家嘗嘗。」
「是給我們吃的!」
周寶櫻剛聞見那隱隱的甜香味道便忍不住流口水,一聽姚蓉蓉這麼說,一張臉上笑容頓時燦爛起來,幾乎立刻就伸出了手去。
「那我先嘗嘗!」
桃片糕乃是用糯米、桃仁和糖一起做的,都切成薄薄的小片,看上去是雪白,口感軟糯棉甜,中間嵌著的桃仁又會增添一分甘香。
做得好與不好,就看入口的感覺如何。
京中做得好桃片糕的鋪子其實不多,就算有,周寶櫻也全部吃過了。
可她沒有想到,姚蓉蓉做的這份桃片糕,竟是清甜不膩,幾乎入口即化,又留有不淺不厚的餘味。
才吃一口,她就瞪圓了眼睛。
一聲驚嘆:「天啊,好好吃!」
周寶櫻是個嗜吃如命的,又因出身好,所以天底下好吃的基本都吃遍了,自然也養得一副刁鑽的口味,並不是什麼東西都能入得她口。
所以,但凡能被她誇讚,一定是好吃的。
更別說眼下是如此驚喜模樣了。
眾人都好奇起來,雖然覺得姚蓉蓉有時候過於小家子氣,比如先前和姜雪寧說話時就不太聰明,可這並不影響大家表面上的應酬。
這一時便都取了桃片糕來吃。
果然味道很不錯。
就連蕭姝咬了一口後,都沒忍住眉梢一挑,有些訝然:「的確好吃,都比得上京中出名的杏芳齋和齊雲齋了。想不到姚姑娘還有這樣的本事。」
姚蓉蓉頓時滿臉驚喜,顯然是沒想到自己竟能得著蕭姝的誇讚,捧著食盒的手指都有些輕微的顫抖,紅了臉道:「蓉蓉見識淺薄,在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好鑽研這些。蕭姐姐和大家喜歡,我便歡喜了。」
眾人都道她是謙遜了。
屋裡的氣氛因著這一盒出人意料的桃片糕,總算是變得活絡了一些。
姜雪寧和姚惜便是這時候進來的。
方妙手裡正端著個羅盤算什麼東西,一抬眼見著她們便自來熟地招呼:「還在想你們要什麼時候才來呢,可叫你們給趕上了。小姚姑娘帶了好吃的來,你們要再不來,只怕就要被寶櫻給吃光了。」
周寶櫻不滿地嘟嘴。
正低著頭同其他人說話的姚蓉蓉一怔,看見姚惜時還好,可看見姜雪寧時卻有些不自在,連笑容都勉強了許多,但還是站起來捧了食盒向她們面前遞,道:「方姐姐說的是呢,這是我自己做的桃片糕,兩位姐姐一起嘗嘗?」
姚惜今日的心情顯然也不比上一次入宮好多少,甚至是更差了,隱隱藏著幾分焦躁。
見著姚蓉蓉遞桃片糕來,她甚至有些不耐煩,只冷淡道:「謝了,但我今日不是很有胃口。」
便直接到蕭姝與陳淑儀那邊坐下。
姚蓉蓉頓時尷尬至極。
眾人的目光卻一下都落到姚惜身上,暗自猜測著她那樁親事是不是有了什麼變化,才引得她如此。
姜雪寧本是不想拿這糕點來吃的。
一則是她對姚蓉蓉的印象並不算好,總是楚楚可憐的做派好像誰欺負了她似的;二則……
上一世,這玩意兒她差點吃到反胃。
以至於,連聽見這三個字都忍不住想吐。
可姚惜已經拒絕,她再拒絕氣氛未免太尷尬,所以給了個面子,便從食盒中取了薄薄的一片來,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小口,然後笑了笑道:「謝謝。」
就這個反應?
也太平淡了些。
要知道姚蓉蓉做的桃片糕可是連周寶櫻都忍不住要讚歎的好味道,姜雪寧吃了之後竟然沒什麼表示?
有那麼一瞬,周寶櫻都討懷疑自己的味覺了,十分納悶地看向了她,道:「姜家姐姐不覺得很好吃嗎?」
好吃?
姜雪寧垂眸看向這被自己咬出一彎小小缺口的薄薄桃片,想起的竟還是謝危。
那位後來聞名遐邇的謝太師。
上一世她剛當上皇后那兩年,曾在宮裡宮外找過很多好廚子,試著做了很多種桃片糕,只是最終也沒有還原出當年的味道。
到底是謝危做得太好,還是她沒了當初品嚐的心境呢?
姜雪寧實在不清楚。
現在想起來她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那可是出身世家、 才冠天下的謝居安啊,天下人眼中君子中的君子,半個聖人般的存在,怎會近庖廚,沾煙火?
姚蓉蓉做的桃片糕,當然不能說不好吃,可有誰見過天上的明月,還會對明珠的光華大加讚歎呢?
姜雪寧看了旁邊已經默默垂首咬唇的姚蓉蓉一眼。
最終淺淺地勾唇,找了個藉口,道:「好吃該是很好吃的,只是我本身不愛甜膩的口味罷了,還望莫怪。」
山珍海味也有人不喜歡呢。
姜雪寧這麼說當然沒錯。
只是她和姚蓉蓉的關係也有點微妙,所以這般言語也很難不讓人生出點別的想法。
周寶櫻倒是心思單純沒多想,只嘀咕了一句:「我就說嘛,我的舌頭還是很厲害的。哎,姜二姐姐不吃也好!那剩下的都是我的了!」
她想到這裡立刻高興了起來。
也不管姚蓉蓉是什麼臉色,便直接把那食盒拿到了自己的面前,高高興興地吃了起來。
此次入宮的伴讀八人,除尤月外都已經到了。
姜雪寧也隨意地在方妙身邊坐下。
眾人又聊了點這兩天出宮後各自遇到的事情,很快,關注的焦點便落到了先前進來時便臉色不好的姚惜身上,畢竟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她與張遮那樁親事,看她這樣難免有些擔心。
蕭姝低聲問她:「可是議親的事情有了什麼變故?」
姚惜柳眉低垂,險些又要落淚:「我回家之後求了父親許多次,父親也不肯應允,偏要說那張遮是良配,連母親都勸不了他。如今我也不知要怎麼辦才好了……」
蕭姝皺眉,下意識看了姜雪寧一眼。
姜雪寧淡淡的,眼觀鼻鼻觀心,端起盞來飲茶,好像此事與自己渾無關係。
眾人別的或許不記得了,可當日姜雪寧把尤月抓了來摁進水裡的狠戾,卻都還歷歷在目。
這一時都跟蕭姝一般,莫名向她看去。
姜雪寧覺著好笑:「議親的又不是我,且跟我沒半點關係,諸位都看我幹什麼?」
她事不關己模樣,本沒有什麼問題,可落在姚惜眼中難免有那麼一點幸災樂禍的諷刺,臉上便一時青白交錯,有那麼一刻想要站起來與姜雪寧理論。
可沒想,還沒等開口,外頭就來了人。
是在仰止齋伺候的一名小宮女,腳步急匆匆的,手裡還捏了一封信,進來就行了禮,將信封舉過頭頂,道:「給幾位姑娘請安。這是外面姚太傅託人傳來的信,說是要交給姚小姐看。」
姚惜頓時一愣:她才離開家不久,怎麼父親就寫信來了?
那信封被交到了她手上。
外面是姚太傅遒勁有力的字跡。
往日看了家信,她總覺得安心,今日卻不知為什麼,有些心慌意亂。甚至都不等回到自己的房間,她便在這廳中將信拆開來看。
薄薄的信封裡就只有兩頁信箋。
可當姚惜看見信箋上的字跡時,便怔了一怔:不是父親的字。
父親習慣寫行書,蒼勁有力,也算得行雲流水。可這一行行卻是用筆細勁,結體疏朗的瘦金體,甚至顯出幾分一板一眼來,透著些許冷沉靜肅。
「茲奉姚公親啟,晚輩張遮,承蒙厚愛,賞識於朝堂,許親以令愛。念恩在懷,不敢有忘。然今事變,遮為人莽撞,為官剛直,見棄君王在先,開罪奸佞在後,步已維艱……」
短短言語,已陳明身份與來信之意。
分明只是薄薄一頁信箋,可透過這簡簡單單的一行行字,卻彷彿能窺見那名曰「張遮」的男子在燈下平靜提筆落字的清冷。
何曾有半分的諂媚?
他是清醒的,甚至坦然的,向姚父陳明自己的處境,沒有讓姚府為難,也沒有貪圖姚府的門楣,竟是主動提出了退親。
這一時,姚惜原本蒼白的臉色,忽然變得潮紅,又轉而蒼白,似乎是羞又似乎是愧,末了淚盈於睫。
以前是不識。
可如今看了張遮寫給父親的這封信,便知這該是何等月朗風清似的人,也知自己是錯過了怎樣好的一位良人。
而自己先前竟還想要設計陷害,迫他退親……
愧疚之外,竟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悔恨湧了上來……
姚惜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樣的感覺。
只有眼淚不住往下掉,她將信箋一擱,將臉埋在臂彎中,伏在案上便大哭起來。
眾人被她嚇住了。
蕭姝與陳淑儀都走到她身邊去,忙問她:「不是姚大人來的信嗎,信上說什麼了?」
姚惜只哭不答。
姜雪寧卻將目光轉向了那一頁被姚惜手臂壓住了大半的信箋,在看見那清瘦刻板的一筆一劃時,便無聲地笑了起來。
原來,他的字這麼早便是這樣了……
她還以為是後來才練成的。
張遮呀……
不欺暗室,防意如城。
上輩子,她是走了怎樣的好運,才能遇著這樣好的一個人呢?
燕臨對她好時,她還太小,太執拗,一點都不懂得珍惜;等往後懂得了,卻沒人肯真的對她好了。
唯有一個例外。
姜雪寧低垂著眼簾,看著伏案哭泣的姚惜,心裡忽然想:不肯牽累旁人,主動退了親。那麼,如今的張遮,該沒有婚約在身了吧?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4:24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四章 變化
蕭姝在幾個人之中乃是身份最高的,且與姚惜的關係本來就不錯,問她半天,見她只哭不答,眉頭便皺得更緊了一些。
她索性不問了,徑直將那頁信箋從姚惜手臂下取了出來。
讀過後便瞭然了。
很顯然,這封信本不是寫給姚惜的,而是寫給姚惜的父親,太子太傅姚慶余。
姚太傅在看過後,將這封信轉給了姚惜看。
但除此之外再無一字,也不說這封信寄來是幹什麼用。
「這張遮倒是個人物……」
蕭姝看信後低低呢喃了一聲。
她其實是要強的做派,不大耐煩聽人哭,所以對姚惜道:「別哭了,還嫌不夠丟人嗎?」
姚惜的哭聲小了些。
蕭姝這才問道:「前些天你才說過,不想要這門婚事。如今張遮主動寫信來退親,都不用你再花心思使手段地折騰,難道不好?」
姚惜埋著頭,誰也看不清她神情。
可方才小下去的哭聲,隱隱壓抑著,又漸漸控制不住起來。
蕭姝同陳淑儀對望了一眼,都知道這種事已不適合當眾再說,且也猜著點姚惜的心思,便道:「進去說吧。」
說完兩人便扶了姚惜起身,去她房裡了。
留下眾人面面相覷。
方妙面色古怪,手裡那羅盤的指針隨著她向那三人背影望去的動作而輕輕晃動,沒忍住嘀咕了一聲:「遂了心願還不高興,真是奇怪……」
姜雪寧卻是嘲諷地一勾唇。
蕭姝與陳淑儀能猜到的,她自然也能猜著,只是竟不如何高興。
主角都走了,她也不欲在這廳中多留,便藉口收拾房間,出了廳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去。
方妙一琢磨,竟跟了上來。
姜雪寧回頭看了她一眼。
方妙卻訕訕一笑,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可腳步卻跟著姜雪寧沒見停,只道:「當時姚惜小姐差點聽信尤月的話,要污那張遮的名聲,姜二姑娘還發作過一回,如今退親的事情都出了,姜二姑娘卻好像一點也不關心。那什麼,我人比較笨,姚惜她是為什麼要哭,她們又要去聊什麼呀?」
從入宮的第一天起,方妙就認準了姜雪寧是個有「運勢」的人,到底是真是假,姜雪寧也追究不出來。
只是既然進了宮,還要待半年,自然不能和先前一樣一個朋友也沒有。
方妙這人神神道道,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方式,可上一世也算是少數幾個全身而退的人之一,雖是趨炎附勢了一些,可心並不壞。
姜雪寧一琢磨,便笑道:「你覺得姚太傅為什麼送信來?」
方妙道:「不就是給姚惜看嗎?」
姜雪寧道:「那本是寫給姚太傅的信,且出自一男子,再轉給閨閣小姐看,無論如何都不合適吧?再說,若只是想讓她知道張遮來退親的事,直接重新寫信告知也就是了,何必連人的信都一起給?」
方妙眨了眨眼,愕然。
她忍不住伸手撓頭:「姜二姑娘的意思是?」
姜雪寧垂眸,唇邊的笑容漸漸淡沒,平平道:「這封信應該才送到姚太傅手中不久,姚太傅還未來得及回覆。張遮出身寒門,卻能得姚太傅許了這門親事,想也知道姚太傅該很看得起張遮的人品。姚惜想退親,姚太傅顯然未必。我等旁觀之人都能從這封信看出張遮人品貴重,姚惜也不傻,怎能看不出來?姚太傅還未回信,便將信轉給自己的女兒看,想來是想讓她再考慮考慮。」
方妙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緩過神來:「二姑娘不會是想說,姚惜哭是因為她……她看了這封信後改了想法,現在又想嫁給張遮了吧?!」
姜雪寧已到了自己的房門口。
她腳步停了停,垂眸看著兩扇門間縫隙的陰影,只道:「誰知道呢?」
說完,她便推開門走了進去,也沒管外面方妙是什麼神情,便隨手將門帶上。
方妙立在她門外,倒也不介意,回想一下方才姜雪寧言語,她對此刻姚惜與蕭姝、陳淑儀會聊什麼,產生了巨大的好奇。
然後轉身便想回自己房間。
只是才走出去沒兩步,她就忽然「誒」了一聲,回頭看向姜雪寧那兩扇已經閉上的房門,不由嘀咕:「剛才她們有說那封信是張遮寫來的嗎?」
她怎麼一點也不記得了?
也就看見了上面的字跡而已。
難道是自己記性不好,剛剛算著算著風水,算走了神沒聽到關鍵?
方妙又撓了撓頭,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乾脆將這疑惑拋之於腦後,又朝自己屋裡溜躂去了。
*
這一天,最後來到仰止齋的是尤月。
據說是府裡有事耽擱了,險險趕在宮門下鑰之前進了宮。
這時姚惜已與蕭姝、陳淑儀說完了話出來,情緒也定了下來,除了眼圈紅一些以外,已看不出什麼異常。
尤月先前曾因退親張遮的事情向姚惜獻計,雖然因此被姜雪寧摁進魚缸裡,可與姚惜的關係卻是自然地拉近了。
晚上她一來,便於先前一般想坐在姚惜身邊說話。
可沒想到姚惜竟跟變了個人似的,雖還同她說話,可態度比起上一回入宮,冷淡了不知多少,讓尤月有種毫無防備一頭撞在了銅牆鐵壁上的感覺,一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笑也不是,甩臉子更不是,只得夾緊了尾巴,尷尬地坐在旁邊。
當晚樂陽長公主沈芷衣派人賞了許多東西下來,還有尚儀局的蘇尚儀親自來跟她們說明天開始伴讀的事。
宮裡的規矩,皇子讀書都是要天不亮就起。
但聖上念及長公主是姑娘家,且連伴讀都是各家府中嬌養的小姐,所以放寬了許多,只叫每日卯正到奉宸殿上學,聽先生們講課。
共請了五位先生。
一天兩堂課,大多都在上午。
下午則留給長公主和伴讀們自己學習或者玩耍。
唯有謝危例外,其他先生只負責教授一門課,他要同時教授兩門,且因為時不時要去文淵閣做經筵日講,所以其中一門必得放到下午。
若將來時間上調不開,則由他自己調整。
蘇尚儀走時只道:「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唯有『射御』兩樣諸位小姐不用學,其他先生都會教,另還要學文、學畫。謝大人教的是『琴』和『文』,需要格外注意。要用的筆墨與書籍宮裡都已經準備好了,放在了奉宸殿的書案上,但琴要各位伴讀自己帶去。明日先生們會一一到殿,先為你們講要學什麼,怎麼學。長公主也會來。還望諸位伴讀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同長公主一起,一心向學,尊師重道,不辜負了聖上的恩典。」
眾人都一一記在了心中。
待蘇尚儀走後,便難免有些興奮地猜測起明日到底會學什麼,先生們又都是什麼樣,一副十分期待的模樣。
然而姜雪寧卻高興不起來。
只要一想到上學,想到謝危,想到學琴,便覺得自己十根手指頭隱隱作痛,恨不能現在就出宮去。
可第二天一早,依舊不得不準時起床。
洗漱完畢後,她抱了琴從屋裡出來,與眾人會合,一道去奉宸殿。
誰都知道琴是謝危教,出宮回家那段時間,眾人都在選琴上花了不少的功夫,帶的琴要麼出自小有名氣的斫琴師之手,要麼是有些年頭的古琴,且都小心地套上了琴囊。
姜雪寧的也一樣。
可沒想到,在從仰止齋出去的時候,蕭姝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琴上,竟道:「姜二姑娘這琴囊看著有些眼熟。」
姜雪寧一怔,垂眸看了那暗藍色的琴囊一眼:這便是燕臨當初帶著她去幽篁館買的那張「蕉庵」,琴囊也沒換,還是呂顯將琴交付給他們時套著的琴囊。
她不知道蕭姝怎會覺得眼熟。
當下只道:「尋常的琴囊罷了,到處都能見著。」
「這真不是什麼地方都能見到的。聽說前段時間幽篁館來了一張名曰『蕉庵』的古琴,我便差了人去買。可琴館主人竟說,琴是為了燕世子找的,不賣給別人。我還可惜了好久,沒料想,今日居然在姜二姑娘這裡見著了。」蕭姝今日穿了一身深紫的宮裝,顯得端莊而貴氣,直將其他人都壓了下去,只看著姜雪寧笑了起來,「看來,那琴實不是燕世子自己要用,而是特為姜二姑娘尋的了。」
眾人的目光頓時跟著落到了姜雪寧抱著的琴上。
陳淑儀、方妙、周寶櫻等人只是有些好奇。
尤月卻是輕易想起了當日重陽宴上著實稱得上是被打臉的一幕,面色不大好,看姜雪寧的目光又隱隱藏了幾分輕蔑。
姚蓉蓉則是站在眾人後面一些不出聲打量。
自清遠伯府重陽宴後,勇毅侯世子燕臨與姜家二姑娘關係匪淺的消息便在京中傳開了,消息稍微靈通些的都知道。且燕臨下個月就要行冠禮,也沒剩下幾天,眾人於是都猜燕、姜兩家該是暗中定好了親事,所以也並不去詬病一對小兒女的關係。
外頭也沒幾個人亂嚼舌根。
一則是兩家都沒說什麼,輪不到外人;二則是勇毅侯府勢大,旁人也不大敢多言。
可現在蕭姝竟然這樣毫不避諱地說了出來。
姜雪寧自忖上一世與蕭姝有矛盾乃是因為皇后之位,誰也不肯相讓,所以鬥了個你死我活,最終誰也沒落著好下場;而這一世她也不想當皇后,更不嫁沈玠,兩人之間沒有了利益的衝突,而以蕭姝的世家大族的驕傲與不輸男兒的智計,該不至於主動挑起什麼爭端才對。
也就是說,按道理蕭姝不會針對她。
所以在眼下並不知道她是有心還是無意的情況下,姜雪寧只能當她是無心,於是並不發作,只視若尋常地一笑:「『蕉庵』雖好,可在天下名琴之中只怕不過躋身末流。蕭大姑娘雖然錯過了這一張,但想必輕易便能尋著更好的一張吧?」
蕭姝便笑起來,卻也不接話,更不解釋什麼,只叫了一旁抱琴的宮女跟上自己的腳步,繼續往奉宸殿的方向去了。
眾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她的琴上。
可誰也認不出那張琴的來歷,只能通過琴囊上掛的和田玉墜子猜測那琴絕不普通。
一行八人,都順著宮牆走上了宮道。
此刻天色還未完全放亮。
兩側點著的宮燈在沉沉的暗藍天幕與暗紅宮牆相接之處,散發著光亮,這樣的路,姜雪寧上一世走了不知多少回,熟悉得閉上眼睛都不會走錯,所以心不在焉地落在最後。
姚惜本是走在最前面的,可也不知怎麼,她一面走,還一面回頭看。
見姜雪寧落在最後,她的腳步便跟著放慢。
不一會兒,便自然地到了姜雪寧身邊。
姜雪寧這時才注意到她,昏暗的光線中便悄然皺了皺眉,只想著無事不登三寶殿,所以問:「姚小姐有什麼事嗎?」
姚惜注視著她,很認真地注視著她。
過了片刻,才用壓低了的聲音笑道:「只是忽然之間對姜二姑娘很好奇。若無前幾日姜二姑娘好言相勸,只怕我已鑄成大錯,污人清譽不說,還要錯過一樁好姻緣。現在想起來,實覺該感謝一番。不過心中也有些疑惑難解。姜二姑娘說過,叫我什麼也不做地等著。當時我不明白,直到昨日見著父親轉的那一封退親信,才知道姜二姑娘是什麼意思。若非知道二姑娘與燕世子是一對,只怕我真要覺著你與張遮關係匪淺了。不過二姑娘,似乎的確很瞭解張大人?」
姜雪寧垂眸看路,沒有接話。
姚惜心底便生出幾分芥蒂來。
只是想起昨日那封信,還有蕭姝等人對她說的話,又難得覺出了幾分甜蜜的羞澀。
她臉頰上悄悄浮上了一點紅暈,聲音也有了些少見的猶豫和忐忑,對姜雪寧道:「現在我才知道,父親為何賞識他。他修書給父親雖是為了退親,可竟是怕自己將來仕途不順,恐我嫁給他後跟著受苦。可女兒家最要緊的不就是找個良人嗎?我見了那封信後,便想,若真能與他成了姻緣,往後必不會受氣。且父親還會幫襯,未必就差到哪裡去。我想寫信告訴父親,我改主意了,姜二姑娘覺得如何?」
「……」
東邊已現出魚肚白,紫禁城裡飄蕩著濃重的霧氣,前方的奉宸殿只在霧氣中伸出一角高啄的簷牙,卻叫姜雪寧看出了奇怪的惘然。
有那麼一刻,惡意如潮湧。
某一道聲音在她腦海裡瘋狂地喊叫:當個壞人吧,寧寧,當個壞人吧。別管旁人怎麼看,去搶!去把張遮搶過來!那本是上天賜予你的!
可她不能夠。
冥冥中彷彿有雙眼透過迷霧看著她,提醒著她,曾答應過,往後要做個好人。
最終這些聲音都消無下去。
姜雪寧眨了眨眼,只覺自己已墜入這片迷霧之中,看向姚惜,然後聽到自己沒有半分破綻的鎮定嗓音:「姚小姐本未鑄成大錯,迷途知返殊為難得,若能與張大人成就姻緣,令尊想必會很欣慰。」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4:45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五章 拉仇恨
「太好了,我也這樣想!」姚惜聽了姜雪寧這般話,跟吃了個心丸似的,唇邊的笑意也壓不住,融冰一般溢散出來,又道,「我回頭便給父親寫信。想來張遮雖然主動退親,可並非是不願娶我,只不過怕我嫁過去後帶累我。可若我願意,那他必定再沒有任何顧慮。如此,如此……」
如此親事便可成了。
姚府如此高的門楣,她自問顏色、修養在京中都算是一流,想那張遮怎會有再拒絕的理由呢?
不過,這話由女兒家來說,有些難以啟齒,所以她囁嚅了半天也沒說出口。
但姜雪寧聽明白了。
在接下來的一段路,姚惜都走在她旁邊,似乎一改對她的敵視,想要和她做朋友。畢竟若沒有姜雪寧之前勸那一齣,她也許還不知道張遮竟是人品如此貴重的人。
可姜雪寧卻不想與她深交。
捫心自問,她真的喜歡姚惜,認同姚惜這個人嗎?
答案是否定的。
對姚惜與張遮的議親,她也並不樂見其成。
但此時此刻的張遮,對姚惜沒有任何瞭解。
這一世,因為有了自己的阻攔與勸告,姚惜並沒有利用下作的手段污衊張遮,給他蓋上剋妻的名聲,在張遮那邊便是清清白白。假如她在收到退親信後不僅不嫌棄反而還想要嫁給張遮,那從張遮的角度來看,姚惜該是個怎樣的人呢?
不用想都知道。
出身高門卻肯委身寒門,雪中送炭卻不落井下石,既不勢利,且還重諾。
怎麼看都是個極好的姑娘。
張遮該會答應吧?
姜雪寧知道姚惜是個什麼樣的人,也不覺得張遮該娶她。
可她沒有資格再做什麼了。
先前訓斥尤月、警告姚惜,是因為無法坐視張遮被人污了清譽;現在姚惜願意嫁了,天底下任何人都能非議、反對,唯有她不能,也沒有立場——
因為,她對張遮懷有私心。
如果去破壞這樁親事,她絕不敢問心無愧地說,僅僅是出於看不慣姚惜的人品。
*
清晨的奉宸殿裡,負責伺候的宮人們早將每一張書案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從前到後一共三排三列,九張書案。第一排最中間的那張是紫檀雕漆面,身後的座椅上鋪了金紅的錦緞坐席,一看就和別的桌案不同,連擺在上面的文房四寶都更為貴重。
這顯然是樂陽長公主沈芷衣的座位了。
眾人從外面進來,一眼就看出了這位置的特殊,都自覺地落座在其他位置,大部分坐的都與自己第一次到奉宸殿時的位置差不多。
姜雪寧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挑了那個角落裡靠窗的位置。
也就是她最初坐的那個位置。
即便外頭開著窗,天光都照進來,可相比起前面兩排,這裡依舊是最難被先生們注意到的位置——接下來可有整整半年,她可不想選個前面的座位在謝危眼皮子底下坐著。
蕭姝和陳淑儀兩人顯然都對自己的學識和出身有自信,分別選了長公主位置的左邊和右邊;姚惜則選在了第二排的中間,正好在沈芷衣位置後面;左右兩邊則分別是方妙和周寶櫻;最後一排從左到右於是只剩下了尤月、姚蓉蓉和姜雪寧。
今天算是沈芷衣第一次真正到奉宸殿來。
母后和蘇尚儀這幾日已經交代過,為她開課上學這件事是皇兄好不容易才同意的,朝堂上對此也頗有非議,多認為此事於禮不合,所以她一定要珍惜機會,不敷衍對待。
於是特意穿上了一身鵝黃織金繡紋的得體宮裝。
姜雪寧等八位伴讀剛到不久,距離卯正還有一刻,她就帶著兩名貼身伺候的宮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眾人紛紛躬身行禮:「見過長公主,給長公主請安。」
沈芷衣許久沒有這樣高興的時候了,一張明豔的臉上掛滿了笑容,兩隻手背在身後,輕快地跳了一下站在門檻上,只向眾人道:「以後你們都是我的伴讀了,見面的時候還多,就不要回回都行大禮了,你們累我也累,都快起來吧。」
話說著,她目光就掃了一圈。
緊接著就「咦」了一聲,竟直接走到了姜雪寧的面前:「寧寧,你怎麼坐在最後面?」
沈芷衣額頭上綴著一瓣櫻粉,自打上回重陽宴後,臉上便少了往日的陰霾,放下了以前故意端起來的長公主的架子,反而變得平易近人,還有幾分小女孩兒俏皮。
姜雪寧觸著她關切的眼神時,不由一震。
記得自己上一世也曾見過沈芷衣這般嬌憨開心的時候,可知道她是女兒家後,這種神情便都從沈芷衣臉上消失了,她又變回原來那個眼底總是糾纏著一絲鬱氣且脾氣越來越壞的樂陽長公主。
姜雪寧可見識過了她先前對自己的「好」,生怕她一開口便叫自己去前面坐,連忙向她眨了眨眼,解釋道:「臣女性情愚頑,學業不精,坐在這裡也免得先生見了心煩。回頭一個不小心叫我滾蛋,豈不壞了?」
這是委婉地說自己不想被先生看見。
沈芷衣聽懂了,沒忍住一樂,道:「有本公主罩著,誰敢叫你滾蛋?」
殿中其他人的目光頓時落在了姜雪寧的身上,嫉妒有之,複雜有之,忌憚有之,深思有之。
姜雪寧能感覺到殿中氣氛的微妙。
但她也不敢看。
怕一抬頭眼刀就紮過來把自己給戳死!
沈芷衣本在宮中受著萬千寵愛長大,除了對皇兄和母后以外,也並不知道什麼叫做「行事收斂」,喜歡一個人時便會毫無顧忌地對一個人好。
她其實有心想讓姜雪寧坐在自己旁邊。
坐得近一些,一轉頭就能看見,豈不舒坦?
可再往前一看,最前面一排她左右兩邊已經坐著蕭姝和陳淑儀了,兩個人都是她以前就認識了的,叫誰起來和姜雪寧換只怕都不好,平白惹人尷尬。
所以沈芷衣只好罷了。
她咕噥了一聲:「你既想坐在這裡便先坐著吧,哪天膩了再換也沒關係。」
姜雪寧鬆了口氣:「謝長公主殿下照拂。」
沈芷衣這才從她身邊經過,到了第一排中間自己那張書案前坐下。
蕭姝便在這時站起來,自然地將一隻錦盒放到了沈芷衣的書案上,衝她眨眼笑笑。
沈芷衣頓時驚喜地叫起來:「阿姝還給我帶了禮物!」
她捧起那錦盒來打開,裡面竟是一張精緻的皮影,頓時有些愛不釋手。
陳淑儀也在此刻站了起來,雙手將自己準備好的禮物奉上:「聽聞長公主殿下喜歡顧岐先生的畫,家中正好有珍藏,這一次便正好帶給您。」
沈芷衣在一次驚喜起來:「淑儀對我真好!」
此次入宮,大家都是要給沈芷衣做伴讀,家裡有人謀劃的或者心思細巧的,其實都為沈芷衣準備了禮物,有的比較貴重,有的則只是一份心意。
原本誰也不敢先送。
但有蕭姝和陳淑儀帶頭,且沈芷衣還這般欣喜,眾人便都有了膽子,趁此機會也跟著將自己準備好的禮物奉上。
不一會兒,沈芷衣的書案上便擺了許多東西。
姜雪寧看了個目瞪口呆。
她想起自己這一次回家主要都處理尤芳吟和燕臨的事情去了,根本就沒有想過沈芷衣。現在所有人都將禮物拿了出來,可她卻沒有半點準備!
眼皮一時狂跳起來。
她心裡默唸著反正送禮的人這般多,且自己還在角落裡沒什麼存在感,最好不要有人注意到自己。
可誰想到,天不從人願,就是有人嘴比較賤。
早在剛才沈芷衣進來說話的時候,尤月就已經在看著姜雪寧了,此刻更注意到大家都帶了禮物,唯有姜雪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還低垂著頭。
可不叫她逮住把柄了嗎?
有了上一回的教訓,她已經學會不同姜雪寧正面對抗,只一副好奇模樣,掐了嗓子笑道:「沒想到大家心有靈犀,都為長公主帶了禮物來,雖然東西不同,可都各有各的新意。不過我看姜二姑娘坐在旁邊也不說話,難道是準備了什麼特別的禮物?」
尤月此言一出,先前才移開的所有注意力都重新回到了姜雪寧的身上。
就連沈芷衣都一下轉過頭來,兩眼亮晶晶地看著姜雪寧。
顯然是在期待姜雪寧給她帶來驚喜。
姜雪寧這一刻實在想衝過去撕爛尤月那一張惹事的臭嘴,可轉頭來對上沈芷衣那一雙期待的眼,心底又生出幾分無奈。
她是真的沒有任何準備。
難道叫她隨便取下隨身帶的玉珮敷衍?
姜雪寧實在做不到。
她微微垂了眼眸,不去直視沈芷衣,嘆了一口氣道:「我沒有準備禮物。」
前排坐著的蕭姝聽見這話眉梢頓時一挑,無聲地哂笑了一聲。
尤月更是露出了個得逞的笑意,立刻掩住了唇,驚訝極了:「不會吧,長公主殿下對姜二姑娘這般優待,你竟然……竟然連禮物都沒……」
剩下的話故意沒說出口,可惡毒之意已不必言說。
其他人看姜雪寧的神情多少也有些微妙:她們本該同情她,可一個本來就被長公主殿下如此優待的人,哪兒輪得到她們來同情?
此刻都不做聲地看著。
心裡只想:就算長公主再喜歡姜雪寧,在這種強烈的對比下,也該知道她對自己沒有那麼上心,無論如何也不會高興吧?
她們料得不錯,沈芷衣在聽見姜雪寧說沒有準備禮物的那一刻,的確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甚至有些傷心,想自己對她這麼好,別人都能想到給自己準備禮物,她怎麼就想不到呢?
可僅僅下一刻,就看見了姜雪寧那垂首低眸的姿態。
既沒有辯駁,也沒有解釋。
她本是極為穠豔的長相,眼角眉梢一動,都彷彿枝頭帶露的輕顫。此刻修長的脖頸低垂,竟是叫人心頭為之一軟,甚至忍不住心疼。
沈芷衣一下想起過了燕臨曾對自己說過的話,想起了姜雪寧的身世,想起了她在府中的處境……
姜雪寧正低頭琢磨自己該找個什麼樣的理由,剛有點眉目,抬起頭來就想為自己解釋:「其實,我——」
可萬萬沒想到,她話還沒出口,沈芷衣已紅了眼眶,竟對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你知道什麼了?
姜雪寧心裡咯噔一下,幾乎以為她是知道自己什麼秘密了,可一抬眼又差點被她這要哭不哭的模樣給嚇住。
她直覺哪裡不對:「殿下……」
沈芷衣卻已起了身,到她面前來,拉了她的手,一副堅定的模樣,道:「寧寧,你放心,有我在,絕不叫誰欺負你了去!沒準備禮物有什麼關係?你能來伴讀,便已是我收到最好的禮物了。」
姜雪寧:「……」
可對我來說那是晴天霹靂好麼!而且你到底又腦補了什麼鬼啊!
周圍所有人都以為沈芷衣即便是不怪罪,心裡也會生出芥蒂,哪裡想到事情忽然有這樣的發展?
蕭姝已然愣住。
尤月更是下巴都差點掉到地上!
沈芷衣卻已在心裡認定了姜雪寧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可憐,在家裡都是這樣的處境了,又怎能為自己準備禮物?
她卻還險些怪罪,實在不該。
所以心疼之餘,忍不住想要對她好,便一指自己那張書案,道:「你看,都是她們送我的,你看看有沒有哪個喜歡的,都送給你!」
姜雪寧:「……」
刷刷刷刷——
週遭眼刀橫飛!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她們精心為長公主準備的禮物,竟要被長公主轉頭送給一個根本沒有給她準備禮物的人?!
合著只有姜雪寧是個寶,我們都是根草!
別說是她們,就是姜雪寧都忍不住替她們心梗了一下。
緊接著又替自己心梗了起來。
這簡直是一瞬間替自己拉滿了所有人的仇恨!
可望著眼前這張真誠而明豔的臉,是真的對她好,她實在無法去怪罪。
於是,姜雪寧忽然有了新的了悟——
從今以後,一心一意抱緊沈芷衣這條粗大腿就是了。至於別人,怎麼看也不像是能再交好的樣子,乾脆愛誰誰吧!
奉宸殿內,氣氛一時凝滯。
眾人各懷心思。
還好此刻殿外一道清平的嗓音傳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靜寂,是謝危款步上了台階,輕聲問了一句:「長公主殿下和伴讀可都到了?」
姜雪寧眼皮立刻跳了一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3-2-8 02:05:15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六章 一隻慫寧
謝危從外面走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場面:整個奉宸殿裡不知為何一片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著一個方向,看向第三排最右邊角落。樂陽長公主沒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反而站在這個角落裡,眼眶紅紅,泫然欲泣,也不知是受了感動還是受了委屈,正緊緊拉著角落裡那少女纖細的手。
而那少女……
是姜雪寧。
姜雪寧這時候滿腦袋裡正轉悠著被沈芷衣這麼優待的得與失,完全沒想到謝危的聲音會在外面響起,直到看見他身影出現在殿門口,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謝危看著她被沈芷衣握著的手。
那平靜的目光裡,隱約浮上了一點若有所思。
姜雪寧也不知怎的後腦勺忽然一涼,被他用目光注視著的手掌更有一種被利箭穿了的感覺,一時背後汗毛都豎了起來,完全是下意識地悄悄抽回了自己的手掌。
天知道謝危見了她們關係好會怎麼想!
萬一又懷疑她想搞事呢?
還好,沈芷衣此刻的注意力也被謝危吸引走了,並沒有注意到這小細節,只在一怔之後揚起笑容來,主動躬身向謝危一拜:「見過先生,給先生們請安。」
這時其他人才後知後覺地跟著行禮。
姜雪寧也立刻從座中起身來,向著謝危拜下:「見過謝先生。」
謝危這才收回了目光,只是又看了把頭埋得低低的姜雪寧一眼,才從殿外走進來,又從她身邊經過,站到了大殿前方正中,淡淡道:「沒人遲到,很好。不必多禮,都坐吧。」
眾人都依言起身,這時才敢向他看去。
還是一身蒼青道袍,青簪束髮,寬袍大袖,衣袂上猶沾著外頭深秋初冬時節那微微凜冽的霧氣,顯得超然絕塵,若山中隱士。
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此刻此刻隨同他一道走入殿中的還有翰林院選出來的四位先生。
其中三位是先前奉宸殿考校學問時同謝危一起監考的老先生,另一位則是第一次見,四十多歲年紀,面容嚴肅,不苟言笑,想來是後來又選進來傳授課業的。
姜雪寧一眼就認出了前面那三個。
畢竟時間才過去沒幾天。
當日考校學問時這三位先生敷衍的態度和說的那些話,她都還記憶猶新。
這時眉頭便輕蹙起來。
姜雪寧想起,自己曾說過要打這幾位先生的小報告來著,不過還沒來得及。
謝危道:「今日是第一日,料想殿下與諸位伴讀對先生們還不熟悉,且也不曾提前溫書,所以經由我與幾位先生商議,今日先不上課,只讓大家認識認識先生,再由先生們各自講講今後半年要學什麼,各自又有何要求。」
說完他便看向了其餘四人。
這四位先生於是都出來各自陳明身份和今後所要教授的課目。
此次入宮伴讀所要用到的書都已經放在了她們的桌案上:一本《禮記》由國史館總纂張重張先生講;一本《詩經》由翰林院侍講趙彥昌趙先生教;一本《十八帖》乃是書法,由翰林院侍讀學士王久王先生傳授,且據說還要教畫;一本《算數十經》則是算學,由今日才來的那位國子監算學博士孫述孫先生來講。
四位先生,四本書。
似乎沒什麼差錯。
可當那位講算學的孫先生說完後,眾人都發現不大對:每個人的書案上的確都提前放了要用的書,但一共也就四本,都由四位先生教了。
那……
謝危呢?
姜雪寧還在琢磨謝危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坐在前方的沈芷衣便好奇地開了口:「可是謝先生,這才四本書四門課呀,不是說您除了教琴之外也要教我們一門嗎?」
謝危道:「我教『文』。」
沈芷衣納悶:「沒有書嗎?」
謝危便抬眸向殿外看了一眼,道:「已著人去取了,一會兒便該拿來了。」
拿來?
宮裡面什麼書沒有,要準備不該早就準備好了嗎,怎麼現在才叫人拿來?
眾人都有些奇怪。
可謝危也不多解釋,說完便坐到了一旁,只聽那位講《禮記》的國史館總纂張重站到殿上引經據典、以史為鑑,同眾人講治學的重要。
張重已是耳順之年,鬢髮斑白,正是早些天坐在殿中說女兒家只合讀點《女戒》不需知道太多東西的那位,雖然通曉千年,可站在殿上講起話來卻一點也不有趣,死板且枯燥。
眾人都聽得頭昏腦漲。
姜雪寧心裡雖警告自己,謝危還在旁邊,可她實在控制不住地神遊天外,兩隻眼睛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好險沒一頭磕在書案上,才驚得清醒了些,結果一抬眼就看見謝危坐那邊,手裡端了盞茶,正定定地盯著她。
這一瞬間,她差點沒嚇得摔倒地上。
有的瞌睡都飛去了爪哇國!
姜雪寧徹底清醒了,腦海裡陡然浮現出當時謝危那一句「不要再惹我生氣」,於是悄悄按住了自己狂跳的眼皮,強打起精神來認真聽上頭張重老和尚唸經似的講學。
足足熬了有半個時辰,張重才道:「因老夫學史,所以今日為長公主殿下和諸位伴讀的講學第一課,才由老夫來講,為的便是開宗明義,讓你們知道這一個『學』字有多重要。正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又道是『一吋光陰一吋金』,聽天下鴻儒聚集講學的機會可不多,你們該當珍惜才是。還望以後戒驕戒躁,醜話先說在前頭,你們若是將自己在府裡做姑娘時的驕縱脾性帶來,老夫是絕不會容忍的。」
姜雪寧心裡長嘆一聲:總算是講完了!
上一世她不愛坐在這裡聽講,真不能只怪是她不上進、不好學,實在是這些個老學究端著個十足的架子,講起學來不說人話,也不管她們是不是聽得懂,是不是願意聽,讓人很沒耐心。
今日若不是謝危坐在這裡,她恐怕早掀桌走人了。
而更可怕的是……
眼下只是半個時辰罷了,可接下來這樣煉獄一般的日子,還要持續半年!
姜雪寧實在有些絕望。
坐在前面的蕭姝和陳淑儀也都微微蹙了眉。
中間的沈芷衣更是在張重講完之後悄悄以手掩唇,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倒是幾位先生面不改色,或靜坐思索,或閉目養神,半點都沒覺得張重這麼講有什麼問題。
唯有謝危看了看殿中這九位昏昏欲睡的女學生。
但還沒等他開口說些什麼,殿外已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小太監急匆匆從外面跑進來,這凜冽的寒天裡竟然出了一額頭的薄汗,懷裡抱了一摞書,向謝危道:「謝大人,您要的書都已經付梓,按您先前說的裝訂好了,十冊都在這裡了。」
其餘幾位先生都看向他。
殿中坐著的沈芷衣和眾多伴讀也都看向他。
謝危便從那一摞書中拿起一本來翻了幾頁,似乎是在確認印刷裝訂無誤,然後才一擺手,讓宮人將這些書發下去,分給眾人。
一人手裡拿到一本。
最常見的藍色書封,上頭沒有一個字,比起別的書來還有些顯厚。
姜雪寧隱約記得上一世謝危好像也是發了這樣的一本書,但她那時早在張重講得人昏昏欲睡時就溜了出去,後來也沒認真地聽過,甚至連這本書都沒怎麼翻開。
所以此刻竟生出了幾分好奇——
謝危為了講學而準備的一本書,裡面究竟都是什麼?
她書拿到手中,便翻開了。
然而仔細一看書中內容,頓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無逸》《鄭伯克段於鄢》《勾踐滅吳》《蘇秦以連橫說秦》《留侯論》《六國論》《公輸》《魚我所欲也》《逍遙游》《謀攻》《扁鵲見蔡桓公》《過秦論》《劍閣銘》《十漸不可中疏》《長安雪下望月記》……
竟然什麼都有。
有的來自《尚書》《左傳》,有的來自《國語》《戰國策》,有的來自《墨子》《孟子》,從先秦到兩漢到魏晉,從政論到遊記,無一不是攫取菁華,選其名篇,全編入一書之中!
謝危要教的竟是這些嗎?
姜雪寧忽然覺出了幾分苦澀。
難怪她老鬥不過蕭姝。
想謝危運籌帷幄,智計卓絕,看這本書便知道他講學並非糊弄,若能沉下心來學得幾分,即便是皮毛,只怕也受益匪淺。
上一世,蕭姝都認真聽過;而自己……
對重生回來且上一世後來看過不少書的姜雪寧來說,這冊書的內容都算得上是震撼,對其他初出閨閣的小姐來說,自然更是驚世駭俗。
連沈芷衣見了都是瞪圓眼睛半天反應不過來。
陳淑儀家教甚嚴,雖也讀書寫字,可卻知道有些書有些文章 是不該女兒家看的,家裡也從不讓她看。
此刻一翻書中內容,不由眉心微蹙,
她實在沒忍住開口問道:「謝先生難道是要教這些嗎?」
謝危沒抬頭,回道:「不錯。」
陳淑儀翻著書頁的手指便漸漸掐得緊了,竟是起了身來,向著謝危長身一拜,一字一頓道:「天下自來乾坤分明,陰陽有序。男子立於外,女子主於內,涇渭分明,不應有改。家父曾言,政論乃是男子才該學的,女兒家若通經世之學,致用之道,乃是陰陽亂序,乾坤顛倒,有違天理。淑儀本敬先生學冠天下,可如今卻編纂了這樣一本書,來教我等女兒家,請恕淑儀冒昧——先生這樣,會否於禮不合?」
「……」
謝危本還在翻閱手中這一冊印得如何,聞言,那手指便搭在《過秦論》末尾那一句「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之上,靜止不動了。
這時,他才抬頭看了陳淑儀一眼。
只微微一笑:「不願學,可以走。」
眾人差點沒嚇死:這一句跟「愛學學,不學滾」有什麼區別?!
然而姜雪寧聽見,先是一愣,接著卻跟黑暗裡見了光似的,腦袋裡不斷迴蕩著謝危方才那一句:不願學,可以走。
可以走?
她一時激動,手一抖,把書給掉到了地上。
「啪嗒。」
這時整個奉宸殿內一片安靜,以至於這不大的一聲,顯得格外刺耳。
謝危的目光一下轉了過來,見是姜雪寧,眸光便深了些許,只問:「姜二姑娘有意見?」
姜雪寧嚇了個魂不附體。
剛才冒出來的「不學我走」的念頭立刻縮了回去,她毫不猶豫地搖頭表忠心:「謝先生選精攫萃,編這一冊書,是用心良苦。我等陪長公主殿下讀書,殿下龍生鳳女,自非尋常閨閣女子能比。說什麼『於禮不合』,實在是以己度人,荒謬至極!」
謝危眉梢微微一動,唇邊竟含了點笑意看她。
前面陳淑儀沉冷的目光幾乎立刻轉了過來,釘在她身上!
姜雪寧後背都涼了,這時才反應過來——
完蛋!
怪謝危太嚇人。她一沒留神,狗腿之餘,竟還說出了心裡話!
後來發生了什麼,她完全沒印象了,人雖是看似鎮定地坐在那邊,心裡卻把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只大概地知道陳淑儀最終坐下了沒有再說什麼。
畢竟伴讀的機會得來不易。
謝危的態度,出人意料地不那麼和善,就算她不滿,也不得不掂量掂量。
但到辰正三刻先生們交代過溫書和明日學琴後,放她們下學走時,陳淑儀第一個出了奉宸殿。
蕭姝等人難免擔心她,都跟了出去。
姜雪寧卻多少有些尷尬,不得已落在後面,然而一抬頭,就看見謝危從殿上走了下來,經過她身邊時,略略一停。
她頭皮都麻了,不得不訕訕道:「謝先生。」
謝危站著時,高出她不知多少。
此刻垂眸凝視著她,薄薄的唇邊拉開了一抹莫名的笑,一手捏著那卷書,一手負在身後,竟閒閒對她道:「今日還算乖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5:34
本文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23-2-8 02:07 編輯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七章 裝清高
乖覺……
姜雪寧聽見這兩字時,眼角都抽了抽。
謝危怎麼說得她很沒骨氣似的?
她有心想要站起來反駁一句,可待要張口時,仔細想一想自己今日言行,又實在沒有那個厚臉皮敢說自己是有骨氣。
畢竟若能相安無事,誰願意去招惹謝危?
心裡登時憋了一口氣。
好在對方似乎也沒有要與她多說什麼的意思,話音落時,人已經從她身旁經過,逕自向殿外去了。
姜雪寧在殿內,望著他背影。
此刻霧氣都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明朗的天光從高處照落,越發襯得謝危神姿高徹,仿若仙人臨世,哪裡有她上一世所見的那些血腥與陰鷙?
而且……
為什麼她竟覺得謝危剛才對她說那句話時,心情似乎不錯?
可明明對陳淑儀說那一句「不願學,可以走」時,他心情還很差的樣子,也不知是遇到了什麼事,不然,處事妥貼滴水不漏的謝居安,不至於說出這種話來。
想到這裡時,姜雪寧整個人都不好了:千萬不要告訴她,是她狗腿的兩句討好了謝危!若這般容易的話,上一世使盡種種手段都沒能成功的她,到底是有多失敗……
「寧寧,還不走嗎?」
殿外忽然傳來了一聲喚。
姜雪寧回過神來轉頭一看,就瞧見了去而復返站在殿門外正探頭進來看她的沈芷衣,想來是她們先出去安慰陳淑儀了,結果見自己沒跟上,又轉回頭來找自己。
心下竟有些感動。
她回道:「這就來。」
沈芷衣等她出來便壓低了聲音對她道:「淑儀家裡管得嚴,陳大人也是說一不二,所以才這樣。你也是,傻不傻,就算心裡真這麼想,也不能當著大家的面說出來呀。」
姜雪寧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會說出來。
她不好解釋,只能認栽:「是我太莽撞,下次一定注意。」
沈芷衣聽她聲音有些沉悶,心裡面咯噔一下,連忙寬慰起來:「哎,你也別想太多,淑儀人其實很不錯,從不輕易生氣。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會同你計較。」
姜雪寧心說那可未必。
但這話也不好對沈芷衣講,只笑著收下了她的好意,道:「有殿下關切就夠了,旁的我也不在乎。」
沈芷衣聽見她這話,抬眸就對上了她溫溫然的目光,那花瓣似的姣好唇邊還帶著一抹淺淺的笑,也不知為什麼,覺得臉熱心跳,一時竟不敢直視這嬌豔的面容。
她忸怩極了:「寧寧你、你說什麼呀!」
說完莫名難為情,一跺腳,竟丟下一句「我先回宮了」,便提著裙角,落荒而逃。
姜雪寧:「……」
不是,她就想抱個大腿而已,沈芷衣到底又誤會了什麼?
別別別別慌……
閨蜜,閨蜜情罷了!
*
陳淑儀雖不是什麼性情驕縱的人,可長這麼大還真沒受過今日這樣大的氣。謝危這位講學的先生要教她們女兒家絕不該學的東西倒罷了,畢竟他是先生,上有三綱下有五常,身為學生就該尊師重道,她也不該再多說什麼。
可一個姜雪寧算什麼東西?
竟敢說她「以己度人,荒謬至極」!
一路從奉宸殿出來,陳淑儀簡直一刻也不想多看見姜雪寧,只恐污了自己的眼。
倒是其他人都跟上來安慰她。
一行人回到仰止齋都勸她,道:「滿京城誰不知道姜二是天生嬌縱的脾氣,上不得檯面,說出這種話來一點也不稀奇。陳姐姐從裡到外都與她不同,何必同她計較,平白氣壞了身子。」
當然,有些人是真勸,有些人是假勸。
尤月就是唯恐天下不亂,還記恨著前面在殿中被打臉的事,酸溜溜道:「是啊,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長公主殿下一顆心歪著長全偏到了她的身上,我等巴巴送了一番心意,殿下一轉頭卻都捧到她姜雪寧面前讓她挑選。想來便是她做出再出格的事情,殿下也會護著她。陳姐姐家世顯赫,雖然不知高出她多少,可這是在宮中,怕還是不要與她作對吧。」
蕭姝轉眸看了她一眼。
姚蓉蓉卻是豔羨地一嘆:「姜二姑娘能得這麼多人喜歡,很有本事呢。」
陳淑儀一張臉越發陰沉下來。
尤月卻是諷笑一聲,反駁道:「那也叫有本事嗎?聽人說她學文不行,品行也不端。便是這次入宮選伴讀的時候,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若非長公主殿下關照,她憑什麼能與我們一起坐在奉宸殿中?」
姚惜聽著沒說話。
陳淑儀卻是忽然看著她道:「阿惜今早去的時候,似乎同她走在一起?」
因為有張遮的事情在前,姚惜其實覺得姜雪寧也沒旁人說的那麼不堪,且被她一番折騰的是尤月又不是自己,除了當時被嚇到之外,也沒有太多的感覺了。
她的確有過與姜雪寧走近些的打算。
畢竟好奇她與張遮。
可一看眾人態度,知道大家都不喜歡姜雪寧,她便打消了這念頭,道:「我只是有些話要問她罷了。」
陳淑儀道:「我還以為你要同她交好呢。」
姚惜一笑:「她也配?」
尤月立刻跟著附和起來:「對,她哪裡配與大姚姐姐當朋友?首先門第就差了十萬八千里,搭理她都是給她臉了。」
方妙坐在一旁聽了半天,心下不以為然,到這裡時眼珠子一轉,道:「可不是麼,也就是燕世子把她捧在手心裡疼得跟心尖尖似的,搞得大家都要忌憚她三分。」
其他人還沒聽出不對來。
尤月還當方妙跟自己一般想法呢,起了勁兒:「也不知燕世子是怎麼了,都知道姜雪寧是送去外面窮養了才接回來的,一身窮酸氣,長得更是媚俗,半點大家閨秀的端莊氣質都沒有,一看就不正經,哪裡算什麼『美人』?」
方妙一臉的深以為然,又點頭道:「可不是麼,也就眉毛細了點,眼睛大了點,鼻子小了點,那唇形好看了點,皮膚比旁人白上一點罷了。不好看,真不好看!」
尤月道:「對啊,也就是眉毛細點,眼睛大點……」
話出口,說了兩句,終於覺出了不對。
尤月一下轉頭來看著方妙,質疑道:「你這是罵她還是誇她呢?什麼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方妙身上。
方妙嚇了一跳:「當然是罵她啊,這不跟著你一起罵嗎?」
尤月胸口一堵,差點沒喘上氣。
陳淑儀卻是微微皺眉,問得頗不客氣:「方妙姑娘到底算哪邊的?」
方妙一臉無辜,立刻大呼起來:「我,我難道還不明顯嗎?當然是你們這邊的啊!我都說了,我這人是看『勢』的!」
她神情實在不像作偽。
任是陳淑儀也沒看出什麼破綻,且轉念一想方妙說的也是實話,就不由更氣悶了幾分。
偏偏這時旁邊的周寶櫻剛啃完了一塊桂花糖糕,也不知有沒有聽她們前面的話,可能就聽了半截兒,竟抬頭道:「姜二姐姐嗎?真的挺好看啊!我以前都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姐姐。」
「……」
全場沉默,整個仰止齋一下沒了聲音。
周寶櫻還奇怪地問:「怎麼了,你們不覺得嗎?」
方妙憋笑差點沒憋死。
從陳淑儀到姚惜再到尤月,全都跟吃了個活蒼蠅似的,神情一言難盡至極。
姜雪寧不緊不慢從外面踱步回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安靜的場面,所有人都不說話,聽見腳步聲才轉過頭來,都看著她。
方妙坐在角落裡悄悄給她比了個大拇指。
姜雪寧簡直一頭霧水。
不過她猜也知道自己這一天得罪了不少人,或者說即便是沒得罪,旁人也會因為長公主對她的在意而心生忌憚甚至嫉妒。
所以反而坦然了。
經過門口時,她還一笑:「諸位慢慢聊,我先回房了。」
陳淑儀冷笑一聲:「我若是姜二姑娘,當著眾人的面說出那般沒有骨氣的話,只怕早羞愧得不能見人了,倒不知姜二姑娘臉皮厚,還這般坦然地回來。」
沒骨氣的話?
姜雪寧心道你陳淑儀和謝危比算個什麼東西,在開罪你和開罪謝危之間我自然選前者了,又不是傻子!
且她也是真不喜歡陳淑儀那番話。
上一世尤芳吟一介女子都能活得恣意灑脫,究其所以不過是生活的環境與大干朝不同,憑什麼女兒家就不能學東西了?憑什麼男兒用權謀就是智計卓絕,運籌帷幄,女兒家用權謀就成了陰陽顛倒、於禮不合?
統統都是狗屁。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頜在天光的映襯下有著姣好的線條,姿態裡卻平白多了一種不將人放在眼底的輕蔑,只嗤笑一聲道:「你有骨氣就別上謝先生的課麼,又沒捆住你腳,裝什麼清高!」
陳淑儀豁然起身:「你——」
姜雪寧懟完她,抬步就走,都懶得多看她一眼,只有似有似無的一聲嘀咕在她走後傳入眾人耳中:「長公主都沒說話呢,你算哪根蔥……」
所有人都悄悄看陳淑儀。
一場背地裡非議姜雪寧的「茶話會」,不知覺間就這樣偃旗息鼓,也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下午還要同長公主殿下一道去給皇后和太后娘娘請安,先回房休息了」,人就漸漸散了。
只留下陳淑儀一張臉青紅交錯,活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站在那裡,渾身顫抖。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5:54
本文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23-2-8 02:08 編輯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八章 鄭保
從被選入宮開始,路便沒走對:她連名字都沒呈上,卻被選入宮,無疑讓人懷疑她後面有人,出一回風頭不說還拉了仇恨;等入了宮,以為能在遴選中藏拙放水落選,卻架不住想讓她進宮的人太多,反而因此讓人覺得自己德不配位,成了人眼中釘;到如今真正入宮,旁人已經對她有了成見,也就絕了她和旁人打成一片的可能。
和陳淑儀撕破臉,其實真算不上什麼。
不過是把檯面下的暗湧拉到了檯面上罷了。
回到自己的屋裡思考過一番後,姜雪寧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眼下所面臨的困境:還要在宮裡待上半年,樂陽長公主固然喜歡她,可宮廷這般大,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
要知道在這重重宮牆下,想害一個人是最簡單不過的事。
矛盾已經發生。
她固然沒有害人之心,可焉知旁人是不是有害她之心?
這一世她雖然原本不打算摻和進宮廷的爭鬥中,只等著半年一過就收拾行囊遠走高飛。可遠走高飛也有前提,那就是:「到時候我起碼得活著啊……」
關上房門,將自己扔到榻上平躺下來 ,一雙眼平靜地注視著從窗戶投射到繡帳頂上的光影,姜雪寧覺得,自己必須得做點什麼了。
首先,和這些不大待見她的人相比,她有什麼優勢嗎?
家世?
她只能算中等,不上不下。
貴人的喜歡?
她固然有沈芷衣,可宮中說得上話的並不只有沈芷衣一個。
聰明才智?
她懂得察言觀色,行事也比上一世妥貼很多,可與有大智慧的人相比,只能算是急智和小聰明,並不超出旁人太多。
所有,她真正的、最大的優勢其實只有一個:重生,先知。
她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也知道很多現在還沒發生的事情,甚至還知道很多現在的她還沒有見過的人。
這也就意味著,她比別人擁有更多的機會。
去趨利避害,去識人辨人,去搶奪先機!
那麼,從她上一世的所知來看,如今的宮中有什麼事,有什麼人,是能為自己所用的嗎?
姜雪寧掰著手指算了起來:「將來的探花郎衛梁,現在該還在揚州讀書;蕭定非,登徒子假少爺,如今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謀劃著出現的時機;孫尚宮倒是個可信的好人,但上一世這時候她在哪兒來著?」
掖庭?
又或者哪個不受寵的妃子宮中?
算來算去,她竟有點茫然了,一時半會兒愣是想不起來究竟有誰能在這個時期為自己所用。人的記憶本就混亂無序,重生回來也未必記得上一世所有的細節,她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什麼要緊的事,最終也沒什麼頭緒,還有點頭昏腦漲。
本就是午後,姜雪寧乾脆閉上眼睡了一覺。
到得未時初刻,外頭便有伺候的宮人輕輕叩了門叫她:「姜二姑娘,該去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宮中請安了。」
她登時從睡夢中驚醒,坐了起來。
*
前朝是皇帝做主。
後宮自然是皇后做主。
按規矩,伴讀們進宮第一天便該去給太后、皇后請安,只是上一次入宮時事情排太緊,沒人強求;這一次入宮又是昨天下午晚上,第二天一早起來還要去奉宸殿,所以請安這件事才推遲到了今天下午。
姜雪寧在自己房裡梳洗一番後,到得廳中,其他人也差不多陸續出來,只是因為先前她與陳淑儀那不客氣的兩句話,眾人看她的眼神多少都有些奇怪,也沒有人走上來主動與她攀談。
唯有方妙趁著沒人看見時衝她擠眉弄眼。
尤月拉著姚惜同其他人講話,並不給別人同姜雪寧說話的機會,明擺著是要刻意排擠她。陳淑儀梳妝過後出來,更是對她橫眉冷對,雖然沒有開口說話,可劍拔弩張的架勢已十分明顯。
連前來引她們去請安的宮人都感覺到了氣氛不對,不大敢抬頭看她們,說話輕聲細語的:「太后娘娘這兩日染了風寒,此刻皇后娘娘正在慈寧宮侍疾,所以直接去慈寧宮請安便好,也正好省了諸位伴讀走上兩趟,請隨奴婢來。」
仰止齋所在的位置要更靠近外朝,但慈寧宮卻在內宮深處,走過去幾乎是要穿過大半個後宮,一路高高的宮牆後面就是東西六宮。
坤寧宮在乾清宮後面,也在整座皇宮的中軸線上。
八位伴讀裡面,方妙、尤月、姚蓉蓉都是以前基本沒有入過宮的,上一次來也不敢到處走,所以對宮廷依舊不熟悉;姜雪寧表面上沒有進過宮,可架不住她是重生,這偌大的皇宮雖然複雜,可對她來說卻是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路,因此並不好奇。
尤月卻是壓低了聲音,好奇地問了正好走在她身邊的姚惜一句:「姚惜姐姐,前面那座便是坤寧宮嗎?」
姚惜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一眼後,道:「正是,本朝歷代的皇后娘娘都住在坤寧宮。如今的皇后娘娘來自河南鄭氏,乃是聖上在潛邸時的元配。不過平日裡都深居簡出,以前我們入宮請安她都免了,只叫我們多去太后娘娘那邊,說太后娘娘更愛熱鬧些。」
尤月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姜雪寧走在最後面,腳步不快不慢,聽見姚惜這番話卻是一挑眉,心裡面冷笑了一聲。
愛熱鬧?
那老妖婆巴不得整座皇宮都圍著她打轉呢。
先皇死太早,她還沒過夠當皇后的癮,就要搬出坤寧宮,到那清淨偏僻的慈寧宮去,哪裡能甘心?
老妖婆出身蕭氏,原是定國公蕭遠的妹妹,也就是蕭姝的姑母,母家強大,在後宮中也一向說得上話,即便是先皇駕崩她成了太后,也從未放鬆過對後宮的把控。
上一世沈琅駕崩後,由皇弟沈玠繼位。
姜雪寧作為臨淄王妃,自該封后,可老妖婆竟一番攪和,說:「姜氏德不配位,舉止不端,沒有母儀天下的風範,皇帝該空置后位,封她到四妃去。」
當時她聽說這消息差點氣死。
還好前朝老臣們懂事。
天底下哪兒有儲君登上皇位後卻不封自己元配妻子做皇后的道理呢?如果這般做了,豈不讓後世恥笑?於禮法規矩也不符合。
所以都上書進諫。
且她上一世就是白蓮做派,既沒犯過什麼錯,又楚楚可憐,越被人欺負越能激起人的保護欲,沈玠好歹是個男兒,怎能讓她受此欺負?
所以最終還是讓她登上后位。
不過封后鬧了這麼一齣,她和蕭太后便算是結了仇。
皇族也有家長里短。
蕭太后這個做婆婆的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動輒用孝道來壓她,讓她過得很不痛快。
直到後來蕭姝入宮,封了貴妃,成禮的排場比她還大,姜雪寧才回過味兒來:敢情老妖婆是要扶持母家後輩,讓自己的侄女兒蕭姝當皇后啊。
後宮於是變成了修羅場。
姜雪寧根基本來就薄,為了不被這姑侄兒倆搞下去,只能來者不拒,但凡誰願意效忠,她都許以好處,又憑藉著自己察言觀色會討好人的本事,聚攏了一批勢力,這才勉強穩住。
但如此不辨忠奸地用人,自然導致泥沙俱下。
在外人與清流朝臣的眼中,她無疑是結黨營私,如同朝中毒瘤,甚至被人指責過後宮干政。
到後來被謝危、燕臨等逆黨軟禁宮中時,前朝大臣逼她為沈玠殉葬的奏摺早已飛似雪片,所以最終下場淒慘,多少也有點自食惡果。
因而可以說,上一世姜雪寧對蕭太后的仇恨,要遠遠大過對蕭姝的仇恨。
如今重生回來還要給這老妖婆請安……
姜雪寧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後槽牙在發癢,得咬緊了才能克制住罵出聲的衝動。
走在前面的姚惜還不知道後面有人藏著深仇大恨,只把話頭往蕭姝的身上引,笑著道:「我也是前兩年上元節的時候有幸隨家父家母入宮拜見過,給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請過安,這一次又要去見還有些緊張。阿姝姐姐到時可得幫幫我,你可是太后娘娘最疼愛的侄女兒,若一會兒我們禮儀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惹了她老人家不高興,就要靠你給咱們說話了。」
蕭姝唇邊的笑容淺了些,看了姚惜一眼,只道:「如今我們都不過是長公主殿下的伴讀罷了,太后娘娘往日也很喜歡阿惜妹妹,沒什麼可擔心的。」
姜雪寧一聽就知道,蕭姝是極懂得樹大招風的道理的。
她固然是太后的親侄女兒,算起來與沈芷衣還是表親,可並不高調,入宮這麼久也從未提起過自己與太后的關係,想必不想成為旁人太過注意的目標。
不過麼……
這種事怎麼低調得起來呢?
果不其然,姚惜的話一出,蕭姝的話一接,眾人面上的神情都有些變化。
說話間,不多時已經離坤寧宮越來越近,只是與此同時幾道奇怪的聲音也漸漸進入眾人耳中,變得清晰。
啪,啪。
一下一下,清亮乾脆。
其他人都有些好奇地抬眸向聲音的來處張望,上一世在宮廷中待了好幾年的姜雪寧,卻是立刻就聽出來,這是巴掌扇人臉上的聲音,而且落得極重,極實!
才轉過一道宮牆,前面走的陳淑儀腳步就驟然停下。
看見了前方一幕的姚蓉蓉更是低低地驚呼了一聲:「啊。」
等叫出聲來了,才意識到不妥,連忙掩住了唇。
坤寧宮的宮門旁邊,竟是跪了一名太監,腦袋上戴著的帽子已經歪掉在地上,只插著根簡單的木簪,此刻正抬了手,用力地一巴掌一巴掌往自己臉上扇。
半點沒留力氣!
對著自己居然也下得死手。
原本一張還算白淨的臉上早已經是指痕交錯,連嘴角都破了,滲出幾縷血來。
才入宮的伴讀們那裡看見過這樣的場面?
這一時都不敢繼續往前走了。
腳步全停了下來。
姜雪寧的目光越過前面諸人,落在那小太監身上,只能看見個側影。可這一瞬間,竟然覺得有些眼熟,腦海裡頓時電光石火般閃過了什麼,末了一張決然壯烈的臉伴著濺出的鮮血,終於佔滿她整個腦海。
鄭保!
後來伺候在沈玠身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鄭保,上一世對沈玠忠心耿耿,雖是無根之人,性情卻極烈,在沈玠為燕臨、謝危毒害駕崩時,當面指著二人的鼻子叱駡他們亂黨謀逆,大笑三聲後,竟不肯與他們為伍,直接拔劍自刎,為沈玠殉了葬!
當時有人譏諷,滿朝文武無男兒,反倒一個無根的閹人最有種。
姜雪寧終於想起,自己之前盤算誰能為自己所用時,到底漏掉了什麼——
漏掉了鄭保啊。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鄭保現在表面上是個在坤寧宮伺候的小太監,可其實已被現在的掌印太監王新義看中,想收為徒弟。他之所以會跟了沈玠,正是因為有一年跪在坤寧宮外受罰時,被經過的沈玠看見,為他求了情,讓皇后饒過了他。從此便只對沈玠一人忠心耿耿,直到山窮水盡也未有背叛……
如果,這一世不是沈玠,而是她救了鄭保呢?
但問題也來了——
沈玠是臨淄王,說話有用;她眼下不過是一個伴讀,怎麼救?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6:14
本文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23-2-8 02:07 編輯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四十九章 禍端
去找燕臨?
勇毅侯府出事在即,他又已經從周寅之那邊知道了消息,暗中做準備還來不及,現在還不知在哪裡,且不說他現在進宮合適不合適,等他來都要一段時間,天知道那會兒沈玠是不是已經入宮將鄭保救下了。
那還有她什麼事兒?
可眼下她沒什麼地位,連皇后的面都沒見過,在宮中現在也不認識幾個人,不說出面救人,連更迂迴的手段都施展不出。
姜雪寧站在眾人後面,已暗覺頭大。
前面停住腳步的眾人也是有些露怯。
引路的小宮女顯然也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
眼前這條路是去慈寧宮最近的路。
她們這些在宮裡伺候久了的都見過這種宮女太監被罰的情況,一般低著頭不看也就走過去了,可帶著這一大幫伴讀,大家都有些害怕模樣。
還是蕭姝皺了皺眉,也不想剛進宮就沾什麼晦氣,只對那宮女道:「大家都是剛入宮來,不大敢看這種場面,我們還是換條路走吧。」
宮女這才鬆了口氣:「蕭大小姐說得是。」
她退了回來,一擺手,重新給眾人引了另一個方向的宮道:「請諸位伴讀這邊走。」
姜雪寧面上沒有表情,心裡卻有些焦灼,可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辦法來。是以,雖然覺得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卻不得不跟上了其他人的腳步,從另一條宮道離開。
臨轉向時,她回頭望了一眼。
鄭保依舊跪在坤寧宮前面,脊背挺得筆直,一點也不像是宮中習慣了躬身垂首的太監們那般折下身體,低垂的清秀眉眼卻偏有幾分堅毅,分明聽到有人來,手上的動作也沒停下半分,仍舊咬著牙關,一巴掌一巴掌往自己臉上甩。
*
因為中途繞了遠道,所以眾人到得慈寧宮門前的時間比原本想的晚了些,宮門口一名看著有些資歷的嬤嬤在外頭等著,瞧見她們便問:「怎麼這時候才到?長公主殿下都已經先到了,在裡面陪太后娘娘說話了。」
小宮女嚇得一抖。
姜雪寧卻是忽然心頭一動。
蕭姝看了那小宮女一眼,主動開口道:「經過坤寧宮是繞了道,這才來晚,徐嬤嬤勿怪。」
徐嬤嬤才沒責怪小宮女。
宮裡做事的話聽一半就能猜著點東西,繞路必定有繞路的原因,且發話的是蕭姝,她當然不會再多問,一張原本嚴肅凝重的臉上甚至還露出了笑容來,道:「原來如此,那便請諸位伴讀都進來吧。大小姐也是,可有一陣沒有入宮看過了,太后娘娘聽說您選上伴讀,都念叨了幾回了。」
畢竟是老妖婆身邊伺候的嬤嬤,說不準還是看著蕭姝長大的,自然熟稔且態度和善。
姜雪寧見了心底輕嗤一聲。
她人雖然到了這裡,可心其實還記掛著鄭保,只想著機會就在眼前,自己卻可能因為要來給老妖婆請安錯過,新仇舊恨那本賬上索性又給這姑侄兒倆記了一筆。
慈寧宮雖是歷代太后的寢宮,一向不過於奢靡,可到本朝太后這裡就變了個樣。番邦和各州府的進貢,有許多好的都送到了慈寧宮中,說是沈琅孝順,都給蕭太后賞玩。
是以如今的慈寧宮看著十分華麗。
跟著徐嬤嬤走進宮門,姜雪寧就看見了雕花缸裡養著的睡蓮和錦鯉,上台階,進正殿,上下雕樑金磚,左右金玉滿堂,連地上鋪的都是海上波斯國進貢來的上好絨毯。
沈芷衣回宮後又換了一身淺粉的宮裝,此刻來到慈寧宮,正依偎在蕭太后身邊陪她說話:「您是沒看到,謝先生可厲害可厲害了……」
鄭皇后有些尷尬地坐在旁邊。
徐嬤嬤走上前:「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人來了。」
剛說得眉飛色舞的沈芷衣一聽,立刻就停下了話,轉頭看去。
以蕭姝為首,包括姜雪寧在內,八位被選入宮的伴讀,進了殿後都不敢輕易抬起頭來看一眼,在徐嬤嬤話音落地後便齊齊躬身下拜:「臣女等拜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眾人的禮儀都被蘇尚儀嚴格教過,且她們初次拜見後宮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也不敢馬虎,所以幾乎都挑不出任何錯來。
一般來講,行禮完便會叫起身。
可沒想到,上首傳來的那道含著笑意的聲音,竟完全沒搭理其他人,而是直接對著下方的蕭姝道:「姝兒來了,快起來讓姑母看看。」
所有人一怔。
蕭姝心下嘆了口氣,卻不好說什麼,起了身便掛起笑容,喚了一聲:「姑母。」
她走上前去。
蕭太后今年四十五六年紀,為先皇育有兩子一女,長子是如今的皇帝沈琅,次子是如今的臨淄王沈玠,麼女便是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了。
宮裡過得如意的女人保養都很得當。
所以她看上去並不如何顯老,眼角雖有細紋,可也有著有閱歷的女人才有的韻致,嘴角含笑時彷彿還能看見年輕時的模樣,只拉了蕭姝的手道:「小沒良心的,上回入宮也不知道來拜見姑母。」
蕭姝道:「上回入宮乃是為芷衣遴選伴讀,若那時來拜見姑母,只怕要被人詬病說阿姝是憑姑母才能留在宮中。阿姝被人污衊不打緊,若連累旁人覺得姑母徇私,便是阿姝的過錯了。如今既已留在宮中伴讀,往後來看姑母自然方便,定好生賠罪。」
蕭太后便叫她也坐在了自己的身邊,仔細將她一番打量,越發滿意,道:「我跟你父親說,想把你留在宮中長住,他卻偏說這般不成規矩,鬧得芷衣這丫頭連個同齡的玩伴都沒有,還要往宮外頭找伴讀進來,麻煩!折騰來折騰去,你不還住在了宮中?且那仰止齋住著,也沒哀家這慈寧宮舒坦,真是……」
殿上還跪著的其餘諸位伴讀聽了這話,都低著頭不敢抬起。
姜雪寧對老妖婆很瞭解了,哪裡不知道她是在說她們這幫伴讀除了蕭姝之外其實都沒必要進來,也沒辦法與蕭姝相比?
只是如今她不是皇后,也懟不了她。
姑侄兒倆在上面旁若無人地拉起了家常。
沈芷衣看了看自己的母后,又忍不住看了看下面還跪著的姜雪寧,有心想要說話,卻又熟知自己母后的脾性,知道她是想給這幫伴讀一個下馬威,是以不好開口。
端正跪著的姿勢很耗力氣。
姜雪寧才保持著那姿勢一會兒,便覺得膝蓋疼,心裡又把老妖婆罵了一千遍。
還好鄭皇后是個仁善心腸,見下面的姑娘年紀都不大,身形開始不穩搖晃起來,猶豫了一下,還是一笑,假作不經意的開口道:「蕭大姑娘來,總算見著母后開心些了。不過您聊著高興,這幫小姑娘都還在下面跪著呢,看著看著就要倒了。」
正同蕭姝說話的蕭太后停了下來。
她眉眼底下凝著點多年執掌後宮的威儀,聞言掃了下面一眼,目光又落回鄭皇后身上,似笑非笑道:「你倒會做好人。」
鄭皇后臉色頓時一變,起身便要告罪。
蕭太后卻向她一擺手,笑了一聲,又朝下面道:「皇后心最仁善,見不得誰受苦,她都發話了,你們還跪著,倒顯得哀家不厚道了。起來吧。」
「謝太后、皇后娘娘。」
眾人聽著這意思都有點心驚,戰戰兢兢謝禮後才重新起身,規規矩矩地肅立在下方。
姜雪寧趁機看了鄭皇后一眼。
這也是個可憐人。
嫁給沈琅後,沒當兩年皇后不說,當皇后的時候被蕭太后壓著,也沒有半點威嚴。沈琅駕崩後沈玠繼位,鄭皇后這個皇嫂,就被封了太上皇后,遷居長寧宮,膝下無子無女,孤苦過了。
沈芷衣見姜雪寧站起來了,略略安心,嘟嘴撒嬌:「母后您總是這樣嚇人,她們可都是回頭要陪我一起玩一起讀書的,個個膽子都不大,您給她們嚇出病來,誰陪我玩?」
蕭太后無奈:「一時忘了叫她們起身罷了,怎就成了嚇人?」
沈芷衣輕哼:「我還不知道母后麼?」
蕭太后便笑了起來,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又將目光投了下去,竟開口道:「記得蘇尚儀說,新來的伴讀中有個很討你的喜歡,是叫姜雪寧吧?站出來讓哀家看看。」
姜雪寧聽到前半句時心裡面便咯噔一下,果然後面真的叫到了她的名字,雖然一萬個不想暴露在老妖婆面前,可依舊不得不站了出來,一副乖順模樣,再次行禮:「臣女姜雪寧,見過太后。」
蕭太后打量著她。
只是看著看著眉頭就皺了起來,道:「豔冶太過,失之輕浮,不夠端莊。」
「……」
姜雪寧心裡現在就一個想法:謝危趕緊謀反,把這老妖婆剁吧剁吧扔去餵狗!
本宮生來就長這般好看。
吃你家大米了不成?
只是心裡這麼想,話卻不敢這麼說。
小命要緊。
她也算知道蕭太后脾性,萬萬不能跟她抬槓,不然往後有好果子吃,是以忍了一時之氣,低眉斂目道:「臣女幼時命格有劫,父母因而將臣女送入田莊窮養長大,四年前才接回京城,是以文墨粗淺,禮儀不通,舉止輕浮。今日得見太后娘娘,心甚惶恐,手足無措,往後定嚴加約束自己,為長公主殿下伴讀,必不敢有絲毫懈怠。」
蕭太后頓時一怔,倒沒料著她竟說出這番話來,有些刮目相看:「長相輕浮,說話卻很穩重。」
只是看這般穠豔長相,始終覺著不舒服。
她隨意一擺手道,玩笑似的道:「罷了,站回去吧。聽說你還是勇毅侯府那位小世子心尖上的人兒,那一家子老小可看哀家不順眼,若再為難你少不得怎麼議論呢。」
勇毅侯府燕氏與定國公府蕭氏,二十多年前還曾聯姻,如今卻似乎老死不相往來,甚至有些相互仇視。
眾人都聽聞過風聲,卻不知緣由。
可沒想今日竟在蕭太后這裡明明白白地聽說,一時都有些心驚。
姜雪寧身處漩渦之中,卻是隱隱嗅出了幾分不祥的味道。
先是蕭姝當眾說燕臨送她琴的事,如今又是蕭太后玩笑般說起蕭氏與燕氏的關係,倒像是已經不將勇毅侯府放在眼底的模樣。
她默不作聲地退了回去站定。
這時外頭有宮人通傳,說內務府的劉公公來了。
蕭太后一抬手便叫人進來,問:「又是什麼事?」
那劉公公生得肥頭大耳,很是阿諛諂媚模樣,進來行禮時腰差點彎到地上,只將手中的錦盒高舉過頭頂,用那尖細的嗓音道:「太后娘娘前兒說打碎了柄玉如意,聖上今日聽說,這不記掛您嗎?特意吩咐了奴把去年青海進貢的玉如意找了給您送來。」
青海進貢的玉如意?
等等……
姜雪寧眼皮忽然一跳,心裡已是叫了一聲:這件事都讓她遇上?!
「皇帝還是這麼有孝心,東西呈上來我瞧瞧。」
蕭太后的眉眼已舒展開幾分,只向前一抬手。
劉公公立刻躬身向前,巴巴將玉如意送到了蕭太后手底下。
玉如意由紅玉製成,通體赤紅,唯獨如意頭上是一片雪白,正好雕刻成一片祥瑞雲紋,算得上是獨具匠心,難得一見的珍貴。
蕭太后拿到手裡,便十分喜歡。
只是她剛道了一聲「不錯」,將這柄玉如意翻過來看時,神情忽然一怔,原本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玉如意柄的背面,面色驟然變得鐵青!
因為那背後赫然刻著兩行篆字——
三百義童,慘死何辜?
庸帝無德,敢稱天子!
「大膽!」
蕭太后勃然大怒。
旁人都還不知發生了什麼,她已劈手將這玉如意摔下去,砸了個粉碎!
那碎掉的紅玉就落在姜雪寧腳邊,她動都不敢亂動一下,頭皮一炸麻——
就是這件事。
開啟了勇毅侯府遭難的禍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8 02:06:36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章 搶機緣
先前蕭太后對眾人雖然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態度,眾人對她也是心甚惶恐,可與此刻滿面霜寒的盛怒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了。
誰也沒想到一柄玉如意獻上來,好端端竟然發了火。
下面的諸位伴讀不知發生了什麼時,惶然不安不敢作聲。
那端著玉如意來進獻的劉公公只覺得背脊骨一涼,想也不想就立刻跪了下去,大喊一聲:「太后娘娘息怒,太后娘娘息怒啊!」
他人就在台階前。
蕭太后一腳踹了過去,抬手便喚來左右,大喝一聲道:「來人,將此逆黨拿下!給哀家發落去慎刑司好生拷問!」
劉公公面色頓時大變。
他雖然過來獻上玉如意,卻完全不知那玉如意背後有怎樣的玄機,聽得蕭太后這一聲冷喝,已是嚇得三魂出竅,七魄離體,一顆腦袋連忙往地上撞個不停,哭叫起來:「冤枉,奴冤枉啊!奴只是奉命來獻玉如意而已,卻不知何處惹怒了太后娘娘,還請太后娘娘饒恕,奴冤枉啊——」
沈芷衣與蕭姝二人就坐在蕭太后旁邊,方才只隱約瞥見那玉如意背後有字跡,卻沒有看清楚到底是什麼,乍然遇到此番變故,更不敢開口詢問。
鄭皇后也是嚇了一跳。
她知道蕭太后脾氣雖然向來算不上好,有其刻薄之處,可若這般反應必然是出了大事,且口稱劉公公為「逆黨」,便猜事情小不了。
玉如意雖然摔碎了,卻有幾塊碎玉較大。
鄭皇后暫未插口說話,只從殿上走了下去,撿起其中一塊碎玉來看,才看到上面「義童」二字便面色大變,竟不比蕭太后好到哪裡去。
左右已經上來將那劉公公制住。
鄭皇后看了一眼下面還戰戰兢兢站著的那些伴讀的女孩兒,只強行壓下了心中的震駭,對她們道:「你們先退下吧。」
蕭太后鐵青著臉色,這一回倒是沒有多說什麼了。
眾人想也知道茲事體大,絕不是她們這些新入宮的伴讀應當知道的,一聽鄭皇后發話,連忙躬身告退。
蕭姝也從座中起身,對蕭太后行禮拜別。
沈芷衣還怔怔地坐在那邊。
蕭姝走時便連忙拉了她一把,將她一起帶出了慈寧宮。
姜雪寧從慈寧宮宮門中走出來時,被外頭夾著點初冬寒意的風一吹,才覺察出自己背後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這就是上一世牽連甚廣的如意案了。
內務府選送進獻給蕭太后的玉如意背後竟然刻有大逆不道之言,且直指本朝天子。事情一出,立時引出一番腥風血雨。宮裡面伺候的許多人被株連九族,前朝的世家大族也有捲入其中的,抄家滅族不在話下。勇毅侯府出事明面上雖然與此案無關,可兩件事實在是相距甚近,讓人不得不懷疑。
想到勇毅侯府,想到燕臨,又想起上一世種種前因後果,她忽然之間心亂如麻,使勁地握了握自己掩在袖中的手掌,才勉強冷靜下來。
該來的總是要來。
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自亂陣腳,越要在亂局之中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情,焉知杯水車薪不能救水火、濟危難?
沈芷衣被蕭姝拉著出來還有些一頭霧水,愣愣地問了一句:「這是出什麼事了?」
蕭姝低垂著目光沒有說話。
沈芷衣抬眸一掃就看見了眾人邊緣站著的姜雪寧,走過去關切道:「寧寧,你沒事吧,臉色這樣蒼白?」
姜雪寧想起了那先前還跪在坤寧宮門口的鄭保,動念間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心道「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了」,於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神情間卻有些害怕恓惶模樣,低聲道:「 有些嚇著我了。」
沈芷衣其實也嚇住了。
可她心想自己是長公主,是承諾過要護著姜雪寧的人,所以立時擺出一副在宮裡這都是尋常小場面的模樣來,拉了她的手道:「沒事,沒事,這不還有本公主在嗎?」
她的手掌捧著姜雪寧那纖細的手指,便覺出她指尖竟是冰涼一片。
姜雪寧只望著她不說話。
但那濃長的眼睫在一雙好看的眸子上輕輕顫動,像是雪原上被利箭射中倒下去的小鹿一般煽情脆弱,手指也攥住了沈芷衣的手。
在這樣的一瞬間,沈芷衣能強烈地感覺到,眼前這個曾掛著一臉燦爛笑容在她眼角花上櫻花粉瓣的朋友,是如此迫切地需要她、依賴她。
本來從慈寧宮出來便該各回宮中。
沈芷衣所住的鳴鳳宮與仰止齋本在不同的兩個方向,所以當在慈寧宮門口分別,各走各的。
可現在她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麼走了。
沈芷衣反握住了她的手,彎起唇角,竟跟沒事兒人似的揚起了明媚的笑容,拉著她便往仰止齋的方向去,只道:「看你膽子小的,本公主陪你一道回去。」
說完還對其他人道:「走吧。」
眾人於是都跟上了她們的腳步。
一路上沈芷衣都在跟姜雪寧講宮中的一些趣聞樂事,自己講著講著有時候卡殼了還要叫上蕭姝與陳淑儀來接。
蕭姝還好,一直不動聲色。
陳淑儀卻是已與姜雪寧結仇,可有樂陽長公主發話,她又不好拒絕,不得已之下只能僵著一張臉給姜雪寧講笑話。
姜雪寧只覺得若非今日事情重大,她都要笑出聲來。
然而此時卻連自己都要唾棄自己。
上一世哄臭男人也就罷了,好歹沒向香香軟軟的女兒家下手。沒料著重活一世,自己是越來越沒底線,越來越下作了!
沈芷衣對此還渾然不覺。
一行人往仰止齋的方向走。
來時她們是繞開坤寧宮的方向走的,可回去的時候一是眾人都沒留意,二是沈芷衣與姜雪寧走在前面,所以很自然地走了最近的那條會從坤寧宮旁邊經過的路。
早在遠遠能看見坤寧宮宮牆的時候,姜雪寧一顆心就已經提了起來,暗自祈禱千萬要趕上。
轉過宮牆拐角時,心幾乎跳到嗓子眼——
前方的宮道上一片寂靜。
先前曾聽到過的巴掌聲已經沒有了。
這一刻,姜雪寧幾乎以為自己已經錯失了機會了。
還好,下一刻當她轉上宮道時,便看見了那長身跪在宮門口的身影。
鄭保還在!
只是還不等她為此鬆一口氣,露出些許笑容,一抬起眼來,就看見了前方不遠處同樣停步在宮門前的另一道身影。
蟒袍華服,腰繫玉帶。
身形頎長而面容儒雅,不是臨淄王沈玠又是何人?此刻他正望著長跪不起的鄭保,抬首就要對宮門口侍立的宮人說些什麼。
姜雪寧眼皮一跳,可不敢讓沈玠就這樣開口將鄭保救下,急中生智,故意左腳絆了右腳踩了自己裙角一下,行走之中的身體頓時失去平衡,「呀」地低低驚叫了一聲,已是摔得跪坐在地。
她反應不大。
走在她旁邊還在給她講笑話的沈芷衣卻是慌了神,叫嚷起來:「寧寧!」
前方宮門處正打算問問這小太監為何受罰的沈玠,聽見聲音,立時循聲轉頭望去,一眼就看見了那邊的伴讀,更是迅速認出了摔倒的姜雪寧。
被這一打岔,正常人都會忘記自己原本要做什麼。
沈玠也一樣。
他連忙朝著她們走了過去,但又因還有別的伴讀在場,不好走太近,只溫言道:「這宮中的長道雖然年深日久,可年前才修整過。姜二姑娘怎的這般不小心?」
眾位伴讀上一次入宮時也曾偶遇過沈玠,知道他身份,見他走近紛紛躬身行禮:「見過臨淄王殿下。」
姜雪寧見他走過來心便定下大半。
想他們上一世是至親至疏夫妻,她死勉強也算為沈玠殉了葬,這一世搶他一個機緣又怎麼了?就當是沈玠給自己的勞碌錢和賠命錢吧。
反正他是臨淄王,將來當皇帝也不缺一個鄭保。
可她很缺啊。
這麼想著,姜雪寧多少將那搶人機緣的愧疚消除了幾分,迅速措辭道:「回殿下,才去拜見過太后娘娘,鳳威深重,心神恍惚之下這才絆著自己,讓您見笑了。」
蕭姝靜靜地看著她。
沈芷衣則是親自扶了她起來,聽見她這話也向沈玠嘟嘴道:「王兄你剛才是不在,母后可嚇人了。」
沈玠性情雖然謙遜溫和,可生在宮廷之中,耳濡目染,只聽她們這話便知道慈寧宮那邊該是出了事,於是眉頭輕輕一蹙,問道:「怎麼了?」
沈芷衣便道:「就一玉如意,哎也不知道怎麼說……」
她有心想理順一下講,卻有些不知從何講起,說得一片混亂。
沈玠聽了個一頭霧水。
末了還是蕭姝言簡意賅地道:「內務府劉公公奉聖上的命送了一柄青海進貢的玉如意,但那如意背後好像刻有什麼大逆不道之言,惹怒了姑母,眼下皇后娘娘也在慈寧宮中,正處置此事。」
沈玠不由抬眸看了她一眼。
沈芷衣聽蕭姝說得這般簡潔,便連忙點頭,道:「對,就是這樣,王兄去看看吧。」
沈玠原本也是要去給蕭太后請安的,略一沉吟,便道:「我去看看。」
說這話時那小太監的事兒早拋到了腦後。
他抬步要往慈寧宮的方向去,只是從眾位伴讀旁邊經過時,瞥見剛摔了一跤站起來的姜雪寧正低頭撫著自己的膝蓋,便沒忍住笑了一聲,打趣道:「平地走路也能摔,姜二姑娘可要好生看路才是,不然欠本王那一頓賠罪酒還沒請便破了相,可不知回頭有誰心疼呢!」
姜雪寧一怔,一時沒反應過來「賠罪酒」是什麼,直到沈玠轉身離開了,她才想起是自己剛重生回來時生了誤會,給了沈玠一耳光後,曾說過改日請酒賠罪。
話自然是客套話。
但沒料沈玠還記著。
眾位伴讀見沈玠過來只搭理姜雪寧,眼神已是有些異樣。
待聽得這「賠罪酒」三字,更不住拿眼打量她。
蕭姝就站在沈芷衣旁邊,一張平靜的臉上也是露出些許的怔忡,回眸再看姜雪寧時,眼神已深了幾許。
姜雪寧掃一眼便已將眾人的反應收入眼底,心中暗暗叫苦。
她有心想解釋自己與沈玠其實沒什麼曖昧。
可這位臨淄王殿下說完話就已經走遠了,哪裡有她解釋的時間?且難道要她說自己曾給過沈玠一巴掌,這賠罪酒賠的就是一巴掌?
傳出去不找死嗎?
沈芷衣好奇問道:「賠罪酒?」
姜雪寧苦笑道:「往日不懂事在坊市間胡混時,與臨淄王殿下有些誤會。」
沈芷衣還想追問是什麼誤會。
但這時姜雪寧的目光已經投向了前方,落到了那宮門口跪著的太監鄭保身上,神情幾番變幻,彷彿忍不住般流露出幾分惻然來。
沈芷衣便自然地順著她目光望去,見不過是個跪在宮門前的小太監,也沒在意,倒是奇怪她為何這般反應,於是道:「宮中有人受罰是尋常,想必是犯了什麼錯罰跪罷了。」
姜雪寧低低道:「來時便見他跪在這裡……」
她聲音本就細弱,又是故意作出愁苦惶然姿態,便是原本只有三分假假的同情與害怕,也演出了真真切切十分感同身受的恐懼。
畢竟先前慈寧宮中的一幕才剛發生不久。
蕭太后一見她們便讓她們跪著,也不叫起,給了她們一個大大的下馬威,膽子不大的的確會被嚇住。
沈芷衣都還沒忘記呢。
此刻一見姜雪寧神情,又見那小太監跪在旁邊,自然而然地便猜她是看見這小太監受罰想起了方才慈寧宮中的經歷,勾起了對這一座深宮的恐懼,覺著自己與這小太監一般,深陷於動輒得咎的危險之中……
她心裡忍不住埋怨母后太過嚴厲,又忍不住埋怨皇嫂早不罰人晚不罰人偏偏挑在這時候,若嚇著寧寧可怎麼辦?
當下便抬了眉,天之嬌女的威儀回到身上。
沈芷衣直接對那侍立在坤寧宮前的一名女官道:「這太監犯了什麼錯?」
女官忙躬身行禮,便要回答:「他名叫鄭保,今日伺候時心神不定也不知——」
「不想聽!」
話雖是沈芷衣問的,可打斷的也是她,一副不大耐煩的姿態,一擺手便直接下了令。
「人都已經罰了也跪了這麼久,差不多得了。饒了他吧。回頭皇嫂問起便說是本公主的意思。」
樂陽長公主在宮中本來就受寵,聖上為著她翰林院的先生都請來給她上學,還篩選了伴讀,女官在皇后身邊伺候,對此自然一清二楚,聽她發話哪兒敢有半分反駁?
當即便道:「是。」
然後吩咐左右:「快,把人扶起來,別在這裡礙著殿下的眼,嚇著人。」
兩旁的小太監立刻上前把人給扶了起來。
鄭保在這宮道上跪了已經有些時候,雙膝早已酸麻,剛起身時差點重新跪下去,一張原本清秀的臉上更是指痕交錯,唯有那一雙眼眸點漆似的透著亮。
他抬首便看了姜雪寧一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映入他眼底的似乎並不是與方才聽見的聲音一般忸怩畏縮的臉,而是一雙在柔弱下藏著冷靜的眼,此刻也正靜靜地望著他。
分明花一般嬌豔的外表,卻使他覺得裡面長滿荊棘。
姜雪寧眼睫一顫,輕輕垂下了眸光,重新抬起時已向著沈芷衣一笑:「殿下真好。」
沈芷衣一張臉再次通紅。
她咳嗽了一聲,偏做出一副鎮定自若模樣,輕哼道:「那可不!」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48:07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一章 義童塚
氣氛有一種奇異的微妙。
眾人也不知是不是感覺出什麼來,目光在沈芷衣與姜雪寧之間逡巡,可能是覺得樂陽長公主對姜雪寧也太好了些。
那名叫鄭保的太監已謝恩退下。
姜雪寧心裡面一樁大事卸下,雖然還不知道後續如何,可原本緊繃著的身體總算是放鬆下去幾分。
若用上一世尤芳吟的話來講,她這叫什麼呢?
想起來,該叫「戲精」吧。
旁的不行,演戲裝可憐的本事她是一流。
可想想其實也沒那麼差。
她固然是利用了沈芷衣,才達成了目的,可另一種意義上講,也算是為沈芷衣結下了一樁善緣吧?
算不得作惡,算不得作惡。
姜雪寧心裡告誡了自己幾句,便道一聲:「我們走吧。」
沈芷衣自無二話。
她回鳴鳳宮雖然不與這幫伴讀一個方向,可竟是拉著姜雪寧的手,一路陪她走回了仰止齋,還進去廳中坐著與她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才離開。
蕭姝在整個過程中都顯得有些沉默。
沈芷衣走時,她看了好幾眼,似乎有話想說。但看了看廳中坐著的其他人,又沒有說出口。
直到見沈芷衣起身離開,她才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姜雪寧轉頭看見,便猜她是有話要單獨對沈芷衣說,或許與今日、與慈寧宮和蕭太后有些關係。
但誰也不好追上去聽。
蕭姝剛一離開,廳內便奇異地安靜了下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過去好一會兒,方妙才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吐出一路回來便提著的那口氣來,悠悠嘆道:「剛進宮來就撞見這種事,可差點沒把我給嚇死。」
其餘眾人也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都道:「也不知那玉如意有什麼不對……」
姜雪寧自然知道玉如意有什麼貓膩,此刻只閉口不言。
畢竟她當時站在下面,不該知道。
姚蓉蓉則是一臉害怕,只是她與旁人不同,在害怕之餘還有幾分掩不住的好奇,猶豫再三,竟是壓低了聲音,怯生生地開口道:「方才皇后娘娘撿起那塊碎玉時,正好在我旁邊,我、我有瞥見兩字。只是,只是,『義童』是什麼意思呀?」
「義童?!」
正不住皺著眉頭掐著手指給自己算吉凶的方妙,聽見這兩字手都抖了一下,竟不由自主地驚呼了一聲,近乎用一種驚恐的眼神望著姚蓉蓉,連聲音都有些扭曲了。
「你竟然看見了這兩字?」
姚蓉蓉徹底被方妙這反應嚇住了:「看、看見了……」
年紀最小也不諳世事的周寶櫻最是一頭霧水:「這兩個字怎麼了?」
*
初冬的午後,天上的日頭為陰霾的雲層遮蔽,白塔寺的碑林邊緣已是落葉滿地,枯瘦的樹枝在冷風裡輕顫。
潮音亭內高懸著一口黃銅大鐘。
旁邊是一座矮矮的石台,台上置一琴桌,一茶案,另有一隻蓮花香爐擱在角落,裡面端端擺著的一枚香篆才燃了小半。
然而下一刻便被人含怒掃落,倒塌下去!
「哐噹噹!」
蓮花香爐摔在下方台階上,順著一級一級的台階往下跳躍,爐中慘白的香灰大半傾撒出來,偶爾綴在幾片躺在地上的枯葉之上,竟是觸目驚心。
劍書眼皮止不住地跳,將腦袋壓下來,竟有些不敢抬頭看。
只聽得往日那道溫然寬厚的聲音已如冰冷凝。
是謝危盛怒之下反倒變得無比平靜的一句問:「誰讓做的?」
劍書道:「屬下得知消息的時候令已經下了,問他們時,只說是金陵那邊來的消息,且言語之間對屬下頗為不耐,倒像是有些防備。屬下佯裝離開後在那邊蹲了有半個時辰,看見一頂轎子從樂安坊的方向來,下了一人,五十多歲年紀,形容枯瘦,留一撮山羊鬍,穿一身灰衣,如果屬下沒有看錯的話,很像是教首身邊的公儀先生。」
不在宮中,不謀公幹時,謝危習慣穿白。
渾無矯飾的白衣。
這讓他看起來更與世間紛擾無關,不沾紅塵俗世半點因果。同樣一身白衣,穿在旁人身上或許就是販夫走卒,穿在他身上卻始終有一種難掩的高曠。
只是此刻這高曠中亦不免生出幾分酷烈。
他又問:「定非那邊呢?」
劍書垂下眼簾,聲音低了些:「得知此事後,刀琴特命人去仔細檢閱了定非公子最近一個月來送到京城的密信,並無一句提到今日之事。」
謝危便笑一聲:「我心不改,焉知人心亦如是?」
劍書一時沒聽明白這話,想說在金陵時定非公子對先生言聽計從,便是先生上京之後,亦時不時密信通報教中的消息,在教中明顯是站在先生這邊的。
可才剛要開口,自己方才說的話便從腦海裡過了一遍。
公儀丞向來在教首身邊,甚少離開金陵。
如何他人都已經到了京城,同在金陵的定非公子還渾然不覺,未給他們半點消息?
想到這裡,劍書心中已是凜然:「先生的意思是……」
謝危那雪白的袖袍上沾了幾點香灰,抬了手指輕輕一撫,非但沒有擦去,反而使這點點香灰化開,染污得更多。
平日清遠的眉眼,暗藏凜冽。
他唇線拉直,神情間竟顯出隱隱攝人的危險,只叫人看了膽寒:「公儀丞既然來了,便是奉了教首之命。這是嫌我久無動靜,防著我呢。」
劍書想起教中那複雜的情況,也不由皺了眉:「先生在宮中一番經營,都尚未動手。如今公儀先生一來卻發號施令,渾然枉顧您先前的安排,還膽大包天,貿然以如意刻字興風作浪,他們失敗了倒不要緊,若因此牽連到先生的身上……」
畢竟涉事之人全都是先生在宮中的耳目。
這完全是將先生置於險境!
謝危沉默,只抬眼看向前方那一片碑林。
落葉鋪了滿地。
碑林中每一塊碑都是六尺高,一尺寬,與尋常的石碑十分迥異,上面刻著的也不是什麼佛家偈語,而是一個又一個平平無奇的名字。
更往後索性連名字都沒有刻。
只有一塊塊空白的石碑立在漫山的蕭瑟之中。
「如今的朝局如弦在箭,一觸即發。牽連了我倒不要緊,只恐此事為有心人利用,害到別的無辜之人身上。」他緩緩地閉了閉眼,想起教中人事,再睜開時,沉黑若寒潭的眸底已是一片肅殺的寂然,甚至透出一分陰鷙,「毀我謀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劍書早看教中那幫人不順眼了,這時開口便想說什麼。
只是眼角餘光一晃,已瞥見後山上來了人。
是名身披袈裟、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於是才要出口的話便吞了回去。
那老和尚便是白塔寺的住持方丈,法號忘塵,向佛之人都尊稱一聲「忘塵大師」,今日謝危約了他講經論道。
他自遠處走來,到得潮音亭前時,已看見了階前狼藉的香灰。
腳步便一停。
謝危人立亭上,先前分明肅殺與冷沉,轉過身來時卻已不見,唇角略略一彎已和煦似春風拂面,青山遠淡,只道:「適才劍書莽撞,打翻了香爐,還望大師勿怪。」
劍書:「……」
忘塵大師合十為禮,只寬厚道:「阿彌陀佛,無妨的。」
*
仰止齋中,稍微有些心思的人一聽就知道,方妙既然對姚蓉蓉說出的這兩個字有如此大的反應,必然是知道點什麼的。
於是都追問起來。
方妙便道:「聽見『義童』二字,你們什麼都想不起來嗎?」
眾人有些迷惑。
姜雪寧則不做聲。
還是陳淑儀反應快,眼皮一跳,忽然道:「你指的,莫非是……義童塚?!」
此言一出頓時有人「啊」了一聲,顯然也是想起來了一點。
只是此事都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她們中大多數人也不過對此有所耳聞,知道有這麼個地方,發生過點什麼事罷了,卻不清楚當年具體是什麼情況。
周寶櫻就更為懵懂了,連問:「什麼,什麼事呀?」
方妙看了陳淑儀一眼,才道:「是二十年前平南王逆黨聯合天教亂黨犯上謀反的時候……」
平南王本是先皇的兄弟,十分驍勇善戰,在朝中頗受擁戴。
可架不住先皇娶了蕭太后。
蕭太后的兄長便是定國公蕭遠,背後是整個蕭氏一族,且彼時蕭遠還娶了隔壁勇毅侯的姐姐,也就是燕臨的姑母為妻,大干朝兩大最顯赫的家族便由姻親與先皇連為一體,共同支援先皇,先皇豈有失敗之理?
所以最終皇位更迭,是先皇取勝。
他登基後便將平南王遠派去了封地。
孰料平南王並不甘心,暗中養兵,竟與在百姓間流傳甚廣、吸引了許多信眾的天教勾結,勢力越發壯大。
二十年前便與那天教教首一道,揮兵北上,直取京城。
重兵圍了整座皇宮。
先皇彼時正在上林苑行獵,倒因此避過一劫,被上林苑精兵護著一路向北遠逃。
然而當時還是皇后的蕭太后與當時還是太子的沈琅卻還留在宮中。
「說來這事也奇,平南王的精兵與天教的亂黨殺進宮來,卻沒見著太后娘娘與聖上的蹤跡,所以懷疑是宮中有密道,讓他們逃竄出宮了。」方妙說到這裡時,聲音頓了頓,神情間已浮現一絲隱隱的恐懼,「但叛軍已然圍城,太后娘娘與聖上若此時從宮中逃出,必要經過各處城門才能出城,是以立刻派重兵把守城門,一個人也不放出。平南王對先皇恨之入骨,不找到太子殿下不肯罷休,便派人在京中挨家挨戶地搜,凡家中有四歲以上、十二歲以下或高過三尺的男童,全都抓了起來……」
眾人聽到這裡簡直不寒而慄。
姜雪寧已覺得有些反胃。
方妙的聲音有些艱澀,然而冥冥中卻有一股力量推著她往下講,彷彿這件事該當讓許多人知道一般:「當時京中已經有許多百姓風聞戰禍提前逃出,可京中依然有不少戶人家,所以抓起來的男童足足有三百多人。太子殿下當年大約八歲,平南王抓了宮中曾伺候過殿下的宮人來辨認,三百餘男童中卻無一個是太子。平南王於是大怒。京中已圍成鐵桶,他不信人還能插翅飛了,便傳令全城,若有人藏匿了太子,最好早早交出,否則便將那抓起來的三百餘男童盡數屠戮。」
周寶櫻以前該是從未聽說過此事,一雙眼睛已經瞪圓了,輕聲追問道:「後、後來呢?」
方妙臉色有些發白,只道:「後來定國公與勇毅侯援兵急退叛軍,重新打開緊閉的城門入京時,只看見一片屍首堆積成山,全疊在宮門口。下了三天的大雪蓋上把人都凍到了一起,血凝成堅冰,拿了鐵釺都鑿不動,鑿一塊下來興許還連著人的皮肉,便不敢再動。等雪化成了水,人都爛了……」
「嘔!」
先前一直在旁聽著沒說話的姚惜終於忍不住,捂著自己的嘴從屋內奔了出去。
其他人的面色也都十分難看。
方妙自己胃裡其實也一片翻湧,想起今日慈寧宮裡的場面來,越發戰戰兢兢:「再後來,這三百餘孩童都被先皇下旨厚葬,立碑於白塔寺,乃是為救太子而死的『義童』,於是白塔寺碑林又稱作『義童塚』。聽說當時定國公府年僅七歲的小世子也在其中……」
算起來,那該是蕭姝兄長。
只是論出身比如今的蕭姝還不知高出多少:畢竟定非世子除了是蕭氏之子外,其生母還是勇毅侯燕牧的姐姐,乃是前所未有,由兩大世族共同孕育的血脈。
清遠伯府雖然沒落,可這一樁尤月也是有所聽聞的,難免出來顯擺:「說起來,當年的燕夫人喪子後傷心欲絕,當年便與定國公和離,回了勇毅侯府,不久病逝。燕氏與蕭氏似乎也是這件事後,才沒有往來的。」
姚蓉蓉頓時「啊」了一聲。
她十分驚訝的模樣:「那這麼說,蕭大姑娘竟是繼室所出?」
「砰!」
她話音剛落,廳前那扇半掩著的門被人一把推開,撞到牆上,震得一聲巨響,嚇得所有人回頭看去。
竟是蕭姝立在門口。
面上是前所未有的疾言厲色,只寒聲道:「都在胡說什麼!」
作者: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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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9 00:48:24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二章 峨眉
大家關起門來說話,連宮女都遣走了,姚蓉蓉哪裡想到不過是想到這裡忽然提了一嘴,就正好被去而復返的蕭姝聽見,一時又慌又亂,面紅耳赤。
甭管蕭姝是不是繼室所出,都是她招惹不起的。
人立刻就從座中站起身來,畏畏縮縮地低下頭來道歉:「我等並非有意的……」
蕭姝冷笑:「我母親雖是繼室,卻也由父親明媒正娶進門,沒什麼不能說的。只是這皇宮禁內,你們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知道點不清不楚的事便什麼都敢議論,怕是嫌一顆腦袋在脖子上好端端地長了太久,活膩味了吧?」
眾人面色頓時微變。
姜雪寧冷眼旁觀。
蕭姝只道:「須知你們今日之所言,若被我揭發,一個也落不著好果子吃。明日要學《詩經》還要跟著謝先生學琴,有這作死的功夫,何不去溫溫書、練練琴?也省得明日奉宸殿裡先生問起來丟臉!」
眾人想起今日慈寧宮裡那一番情狀,都還心有餘悸。
先前聊起來那是講的人入迷,聽的人也入迷,沒反應過來。這會兒被蕭姝拿話一點,全都嚇出一身冷汗,更不用說見她眉目冷凝沒有半點笑意,也恐得罪了她,真被告到太后或者宮裡去,所以全都唯唯諾諾地應是。
姜雪寧自然沒什麼話說。
眾人作鳥獸散,她便也跟著離開。
內務府進獻玉如意的事情到底是什麼發展,仰止齋這裡是半點也不知,只是隱約聽見外面有些打殺的動靜。
到得晚間大家坐在一起用飯,也是誰都不敢多言一句。
氣氛尷尬而微妙。
唯有蕭姝氣定神閒跟個沒事兒人似的,用過飯還去沏了茶問旁人要不要來一起喝。
只是這當口誰敢?
也就素日與她交好的陳淑儀、姚惜二人,並著一個只愛吃少根筋的周寶櫻,留下來與她一道用茶。
姜雪寧自然是離開的那個。
回了房中後,她便在書案前點上了一盞燈,取出一卷《詩經》來,想為明日上學提前做些準備。畢竟上一世她學業方面慘不忍睹,這一世卻要老老實實在謝危眼皮子底下待半年,想糊弄過去只怕沒那麼容易。
可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書就放在眼前,被旁邊的燈盞明晃晃地照著,然而每個字落在書上都跟滿地爬的螞蟻似的,攪得她心煩意亂,竟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一時想到勇毅侯府遭難的事,一時又想到玉如意背後那大逆不道的讖語,末了又是方妙說的那三百義童塚的種種……
全在腦海裡面交錯閃動。
姜雪寧只覺得頭疼欲裂,把書扔了躺到床榻上想睡,可又睡不著,睜著眼睛愣是熬到了半夜,也不知什麼時辰才睡過去。
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夢裡面竟是一片血,一片雪,刀劍落下,三百個孩童驚恐絕望的哭聲與慘嚎,響在紛飛飄揚的大雪裡,摻進淒冷嗚咽的北風中,傳得很遠很遠……
她一晃神再看,謝危立那片屍山上注視著她。
次日起來,姜雪寧眼下青黑一片。
端水進來伺候她梳洗的宮女都嚇了一跳。
她卻默不作聲,對著妝鏡,蘸了脂粉,一點一點仔細地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了,待從屋內走出去時,又是容光煥發,叫人看不出破綻。
*
今日是正式上學,上午是兩堂課。
卯正到辰正是第一堂,一共一個時辰,跟著翰林院侍講趙彥宏學《詩經》;辰正二刻到巳正二刻是第二堂,也是一個時辰,跟著太子少師謝危學琴。
所以早上先來的是趙彥宏。
這位先生也是四五十歲的高齡了,在翰林院中算是治學那一派,與朝堂政局並不如何深入,可卻是學了一身趨炎附勢的好本事。
姜雪寧早知他與其他兩位先生一般看不起女子。
可今日真正跟著他讀了一回書才知道:原來就算連看不起女子,也是要分等級的。
《詩經》分為《風》《雅》《頌》三部,第一課學的便是《國風‧周南》裡的名篇《關雎》,要求熟讀成誦,可趙彥宏光是教她們讀,說這首詩大體是圍繞什麼而寫,卻偏不給眾人解釋具體每一句詩是什麼意思——
死記硬背。
眾人雖然都是遴選上來的伴讀,可也不是每個人這方面的學識都十分優秀,也有參差不齊的地方。所以姜雪寧斗膽問了「參差荇菜,左右芼之」裡那個「芼」字是什麼意思。
豈料趙彥宏臉色一變,竟責斥她:「昨日開學講演時便交代過了要回去溫書,如今學堂上豈是你能隨便問的?這都不知道讀什麼書!」
姜雪寧一口氣梗住上不去下不來。
心裡只罵:師者傳道授業解惑,本宮若什麼都知道便先砍了你的狗頭還他媽要你作甚!
只是尊師重道,畢竟是壓在頭上的一道樑。
她最終什麼都沒說坐了下來。
若僅僅是這般倒也罷了,畢竟或許這狗屁的趙彥宏就是這德性,對誰都這樣。
可誰想到在抽人背誦詩文的時候,他叫了蕭姝起來,聽她背誦完之後,大加讚歎,竟慇勤地主動問道:「這最後一小節裡『左右芼之』一句裡的『芼』字,向來比較生僻,但若想理解它的意思,只需與前面的連起來想……」
蕭姝冷淡道:「先生,我知道。」
趙彥宏愣了一愣,有些尷尬,下一刻便遮掩了過去,道:「哦,哦,知道便好,知道便好。不愧是蕭氏貴女,學識實在過人,有你為長公主殿下伴讀,老朽便可放心了。」
眾人都覺一言難盡。
坐在前排正中的沈芷衣更是皺起了眉頭。
姜雪寧朝前面看了一眼便知道,這趙彥宏迂腐酸儒一個,只怕用不著她去打小報告,也在沈芷衣那邊掛上名了,只是不知沈芷衣是不是能忍他。
課還沒講到辰正,趙彥宏便停了下來,坐到一旁喝茶去了,只叫她們自己看書。等旁邊的銅漏報過時,他便擺好架勢受了大家行的禮,把案上的書一捲,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謝危來時跟他撞個正著。
趙彥宏吃了一驚:「謝大人辰正二刻的課,怎這般早就來了?」
謝危今日心情頗壞,外頭風大,所以披了件天青的鶴氅,斜抱著一張裝在玄黑琴囊裡的琴,在奉宸殿的台階下站定,聽趙彥宏這般說,眉頭便暗自一皺。
只是這般細微的神情也不易被人察覺。
他淡聲笑道:「初次講學教琴,不敢懈怠,為防萬一,多作準備,所以來得早些。」
「原來如此。」趙彥宏實覺得他小題大做,連特意編的那本書都沒什麼必要,可謝危畢竟是官高一級壓死人,遠不是他們這樣的閒職能比,所以只道,「謝先生果然一絲不苟,老朽慚愧。如此便不誤您時辰了。」
他拱手拜別。
謝危抱著琴不好還禮,只向著他略一欠身。
這時兩人一個從台階上下來,一個從台階下上去。
姜雪寧坐的位置本就靠近殿門,幾乎將這一番對話聽了個正著,原本因為上一堂課結束才放鬆下來的身體,頓時又僵硬起來。
隨即一道陰影落在了她書案上。
是謝危款步從殿外走進來,從她書案旁邊經過。
她不敢轉頭。
直到瞥見一角深青的衣袂從身邊劃過了,她才悄悄抬起頭來,朝上方看去。
謝危走到殿上站定,也不說話,只低眉垂眼將那先前抱著的那張琴擱在琴桌上,去了琴囊後,信手撫動琴弦,試過了音,才緩緩放下手掌,略略壓住琴弦,抹去了那弦顫的尾音。
那試音的兩聲,渾如山泉擊石,又彷彿澗底風湧,聽了竟叫人心神為之一清。
撫琴的人如何先說不說,琴定是極好的琴。
姜雪寧定睛打量那琴,只見得琴身暗紅近黑,漆色極重,隱有流水祥雲般的紋路,看著不舊,即便看不到琴腹上陰刻的琴名,她也一眼辨認出這是謝危自己斫的琴裡最常用的一張,喚作「峨眉」。
心於是沒忍住一緊。
她於琴之一道實在是沒有半點天賦,既不懂得彈,也不懂得聽,平日的機靈勁兒一到了學琴的時候便全散了個乾淨,活像塊榆木疙瘩。
上一世學琴便差點沒被虐哭。
還好後來逃學成癮,也沒人來追究她。
姜雪寧認得的琴不多,謝危這張算其中之一。
那是一日雪後,整個皇宮紅牆綠瓦都被銀雪蓋住,她同張遮從坤寧宮外的長道上走過,遠遠就聽見前面奉宸殿的偏殿裡傳來隱約的琴聲。
於是駐足。
但那琴聲沒多久便停歇。
不一會兒謝危竟抱琴自偏殿出來,從他們前方那條道經過,一轉頭瞧見她同張遮站在一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張遮一眼,也沒說什麼,逕自往乾清宮去了。
張遮說,那張琴名作峨眉。
姜雪寧好奇問他,典出何處?
張遮說不知。
姜雪寧想想說,峨眉山北雪極目,方丈海中冰作壺?
張遮還是搖首。
直到後來謝危焚琴謀反,姜雪寧才想起,還有一聯生僻少人知的詩,曰:「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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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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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9 00:48:41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三章 學琴
謝危上一世最終是當皇帝了,還是去弄那峨眉月了?
她想想有些困惑。
但仔細琢磨,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做了這麼多,又造下那許多的殺孽,若是最終不當皇帝,下場恐怕不會好到哪裡去吧?
因還沒到上課的時辰,謝危試過琴音後邊坐到了一旁去,也不對她們說一個字。
按理說此刻本是兩門功課之間的休息,眾人可隨意走動休息。
但謝危坐在那邊便自有一種奇異的威懾力,讓人也不敢高聲喧嘩,甚至也不敢隨意走動,個個都十分乖覺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唯恐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如此一來,滿殿清淨,倒有一股難得的靜氣。
直到那兩刻休息的時間過去,謝危才重新起了身,站到了殿上。
這一刻下面包括樂陽長公主在內的九位學生全都站了起來,向他躬身一拜:「學生等拜見謝先生。」
謝危擺手道:「不必多禮。」
高處的書案上擱著一把戒尺。
他垂眸看了一眼,隨意拿起來把玩,叫眾人都坐下後,便道:「今日要學的是琴。謝某知道,諸位小姐,包括長公主殿下在內,大多對此已有瞭解。不過眼下既然都跟了謝某學琴,便請大家將往日所學都忘個乾淨,權當自己並沒有學過,從頭來過,重新開始。」
姜雪寧看見他拿戒尺便覺得手指頭疼。
再一聽謝危這話,只覺與上一世沒什麼差別。
上一世她剛聽見這番話時心裡是歡喜的,想從頭學起的話自己未必就比那些個大家閨秀差了。
然而事實是殘酷的。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老天爺很公平:給了她過人的好相貌,便不會再給她優渥舒心的家境,和琴棋書畫樣樣都行的好天賦。
「古人云,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世有五音。所以傳說,最早時,神農氏削桐為琴,繩絲為弦,只有宮、商、角、徵、羽五音,上合五星,下應五行,奏為聖音。後來周文王囚於羑裡,思念其子伯邑考,加了一根線,稱作文弦;武王伐紂,又加一弦,是為武弦。從此合稱為『文武七絃琴』。」
謝危持戒尺,手卻負在身後。
人信步從殿上走下來,目光則從下方眾人的面上掠過。
「學琴不易,逆水行舟,有時其難更甚於讀書。說學琴三年小成、五年中成、七年大成者,乃以『術』論,然則學琴是『道』,有了『道』方稱得上有成。不過你等年歲不大,區區半年時間,實也學不著什麼,若能得皮毛,略通其術,也算不差,是以今日謝某便從『坐』與『指』講起。」
他是在文淵閣為皇帝、為滿朝文武講慣了書的,教這一幫小姑娘實在有些殺雞用牛刀的意思,似先前那位翰林院的趙先生便不大耐煩,可他卻是步態從容,言語平和。
既不高高在上,也沒看她們不起。
站在奉宸殿裡為眼前這些小姑娘講課,倒和站在文淵閣裡為九五之尊講學時沒有區別。
眾人先前都見過了趙彥宏為她們講課時那不耐煩的姿態,一想謝危乃是在前朝為皇帝、為文武百官做經筵日講的帝師,便是都聽聞謝先生素有聖人遺風,可心裡面也難免擔憂他與那趙先生一般疾言厲色。
此刻聽他這般寬厚,都不由放下心來。
膽子略大些的、與謝危熟悉些的,如沈芷衣,更是試探著舉起了自己的小手:「那謝先生學了多少年的琴,現在算什麼境界呀?」
謝危回眸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自四歲起學琴,如今勉強算摸著門檻吧。」
眾人不由咋舌。
沈芷衣更是掰著手指頭幫他算了算,嘴巴都不由張大了:「那得學了有二十多年,這才小成……」
謝危道:「我算愚鈍的,長公主殿下若天資聰慧有靈性,便未必需要這麼久了。」
他停步時正好在姜雪寧面前。
姜雪寧聽見他說「愚鈍」兩個字,便沒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姓謝的若都叫「愚鈍」,那這天底下還有聰明人嗎?
然而謝危面上卻沒有任何旁人故意自謙時的那種怡然得色,相反,是認真且低沉的。
她於是意識到——
謝居安竟然是真的覺得自己愚鈍,於琴之一道,二十多年只能算小成。
因著今日都要學琴,眾人的琴都端端地擺在了桌上。
姜雪寧的琴也不例外。
那一張蕉庵就擺在她面前。
謝危一低眸,目光從她身上掠過,便自然地落在了這張琴上,也不知是不是認了出來,多看了有片刻,才重新抬眸用審視的眼神注視著姜雪寧。
姜雪寧背後汗毛登時倒豎。
好在謝危似乎只是因為這張琴多看她一眼,並未有多說什麼的意思,很快便從她面前踱步轉身,回到了殿上。
這才正式開始教琴。
先學的是坐。
這對眾人來說都算不上是難事。
畢竟前幾日入宮遴選時都已經跟著蘇尚儀學過了「行走坐臥」,彈琴時的坐姿雖與蘇尚儀教的坐姿略有不同,可萬變不離其宗,總歸是身不能搖,頭不能動,目不別視,耳不別聞,坐有規法。
姜雪寧上一世好歹是經歷過宮廷洗禮的人,之前在蘇尚儀那邊就已經大展過風頭,此刻是在謝危面前,自然更不敢有半分的馬虎。
謝危一個個看下來,都點了頭。
末了又停步在她面前,倒難得有些刮目相看之感,道:「不錯。」
姜雪寧聽見這兩個字,表面鎮定,心裡已恨不得以頭搶地了。
謝危原是覺得她好才誇了一句,怎料誇完之後再看,她一張臉上竟莫名有些心虛,神情勉強,坐在那張蕉庵古琴前,跟坐在針氈上似的。
怕成這樣?
他雖不知自己怎麼就成了洪水猛獸,可也只當是自己嚇著她了,並未多想。
直到接下來學指法——
謝危從右手八法教起,準備循序漸進,由易而難,所以先講的是抹、挑、勾、剔,由他先給眾人示範過了一遍,再叫她們有樣學樣跟著來。
當中有一些世家小姐早就學過,自然一遍就會。
奉宸殿內於是響起了簡單斷續的琴音。
然而……
總是有那麼一道,或是急了,或是慢了,有時短促,有時長顫,中間或許還夾雜著手指不小心碰到另根琴弦時的雜音。
謝危眉頭頓時就皺了起來。
原本一道琴音混在這眾多並不整齊的斷續聲音中,並不明顯。可他學琴多年,造詣頗深,早練出了一副好耳朵,聽這一道琴音只覺如鈍劍斬美玉,鏽刀割錦緞。
突兀難聽,刺耳至極!
他聽了有四五聲之後,終是有些不能忍,向著那琴音的來處看去。
不是姜雪寧又是何人?
人坐在那張琴後,看姿態倒是副撫琴的姿態,尤其她有一張遠勝旁人的臉,嬌豔明媚,加上十指纖纖,往琴弦上一搭便是賞心悅目。
然而那手指落到琴上,卻渾無章法。
怎麼看怎麼像是雞爪子!
落指更不知輕重,輕的時候像是吹棉花,重的時候活像是能把琴弦摳斷!
謝危端看那幾根琴弦在她手指底下顫動、吟呻,只覺一口氣在心口堵住,眼皮都跟著跳了起來。
坐得那般架勢,卻彈成這鬼樣!
難怪方才誇她一句她要心虛了。
姜雪寧還不知自己已被謝危盯上,只是覺得一雙手不聽使喚。上胭脂水粉的時候,穩穩當當,一落到琴弦上就失了準頭,摸不著輕重。
想來其實不奇怪。
別的女兒家年紀小時都學了女紅,唯獨她在那年紀,還在鄉野之間撒開腳丫子跑,河裡摸魚有她,上樹捉蟬有她,拴著別人家的雞鴨出去遛彎兒也有她……
從來沒學過什麼精細雅緻東西。
對琴更沒什麼興趣。
好聽歸好聽,但也就是如此了。
哪裡聽得出什麼子丑寅卯來?
這一雙手,這一顆心,要她學琴,可不要了她小命?
姜雪寧是越彈越覺得自己的音和旁人不一樣,心也就越虛,偶然間一抬頭,謝危已經站在她面前了。
她手一抖,差點沒把琴弦挑斷。
謝危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問:「沒學過?」
姜雪寧覺著自己渾身都僵硬了,戰戰兢兢回:「先生不是說權當自己沒學過,從頭開始,重新來過嗎?」
謝危眼皮又跳了跳。
姜雪寧於是覺得脖子後面冒寒氣。
謝危忍了沒發作,再看一眼她手底下壓著的琴,只道:「你且坐著,別糟蹋這琴了。」
果然是看出琴的來歷了!
姜雪寧心底頓時哀哀叫了一聲,暗道自己早該想到的:姓謝的好琴成癖,燕臨說尋張好琴去上學必能討得他喜歡,卻不知好琴並非人人能彈,若是人配不上琴只怕非但不能討好了謝危,反惹他嫌惡。
如今便是她配不上琴啊。
謝危同她說這兩句話雖是壓低了聲音,可奉宸殿就這麼大點地方,旁人焉能聽不見?
一時週遭練琴的聲音都小了些。
眾人微妙而異樣的眼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姜雪寧聽謝危叫她「且坐」,便不敢再伸手碰那琴了,又琢磨既是自己配不上琴,那換一張自己配得上的,也就不算糟蹋了吧?
於是期期艾艾道:「謝、謝先生……」
謝危見她乖乖不碰那琴了,腦袋裡剛才繃起來的那根弦總算鬆下去兩分,剛要轉身走開,聽見她聲音,不由一停。
姜雪寧心提到嗓子眼兒,鼓起勇氣道:「要不我換一張劣琴?」
「……」
謝危那沉沉的戒尺壓在掌心裡,修長的手指握得不由緊了那麼兩分,重看向她時,眼角都微微抽了一抽,目光也沉下來。
還當她是乖覺了。
沒料著,半點不去想自己如何能配得上琴,反要換一張劣琴來配自己!
他冷了臉,只執了那戒尺,往殿門外一指,道:「你先出去。」
姜雪寧愣住了。
她順著謝危所指的方向看去,腦袋裡是轟的一聲,完全一片空白。
人跟失了魂魄似的。
縱然是腹內有一萬句困惑一萬句不甘,可對著謝危竟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一時眼眶都紅了,直到起了身從殿內走出去站在外頭廊柱邊上,她也沒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什麼地方又開罪了他,竟要被他罰出來站著,丟盡顏面。
便是上一世她也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姜雪寧昨夜就沒有睡好,憂心著勇毅侯府的事,今早跟著謝危學琴更是繃緊了神經,唯恐惹他生氣,此刻站在廊下,真是越想越生氣。
沒了上一世的尤芳吟就罷了,為了勇毅侯府的事情用周寅之也罷了,重生回來還要被個謝危提溜在眼皮底下,可這一世她又沒做什麼真正的壞事。
憑什麼待她如此嚴苛?
原本是三分的委屈,想著想著就成了十分。
姜雪寧也不知是哪個地方被戳著了,前世今生所有的愁苦都一股腦兒冒了出來,眼底一熱,那眼淚珠子便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舉袖擦了想忍。
可眼淚卻是越擦越多,根本不聽她使喚。
謝危說的原是「你先出去」,只打算先同其他人講上幾句交代她們練習,便出來單拎她說話。可誰料交代的話才說了沒一半,就聽見外頭傳來隱約的哽咽之聲。
他轉身向殿外一看,頓時一僵。
那顏色明媚的少女今日穿了一襲雪青的彈墨裙,身形纖細,立在廊下柱旁,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一面哭還一面擦眼淚,真叫人看得又好氣又好笑。
只是當年回京路上遇襲,摔得滿身是泥,似乎也沒見她哭過……
謝危瞧著她,覺著有些遭罪,抬手輕輕一壓自己的眉心,不由把聲音放軟了幾分,道:「別哭了,進來吧。」
姜雪寧哽咽聲頓時一停。
她覺著自己哭其實本跟謝危沒什麼關係,只是由著這麼一樁小委屈勾出了更大的委屈罷了,心裡只想著姓謝的鐵石心腸,怕是要讓自己在外頭站上一個時辰。
誰料著他忽然叫自己進去?
驚訝之餘,也生出幾分猝不及防的錯愕。
姜雪寧的神情變得古怪了幾分。
心電急轉間,腦海裡面已迅速地掠過了一個念頭:不是吧,謝危竟然吃這套?!
她有些不敢相信。
然而仔細回想回想,上一世她有在謝危面前哭過嗎?
沒有的。
一次也沒有的。
姜雪寧心念一動,眼淚止住片刻後,竟重又哽咽。
當真是想哭就哭,說來就來。
只是這回是看著真,實則假了。
果不其然,謝危又露出些許頭疼的神情來,對她道:「原也不是想罰你,回來坐下吧。」
奏效了!
姜雪寧心底差點笑出聲來。
誰能想到謝危的死穴竟然在這裡?
她只道知道了對付謝危的法子,想這人兩世威風也終究要犯到自己手裡,不由快意至極。但面上依舊委屈模樣,低低「哦」一聲,從殿外走進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然後謝危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待會兒下學,你單獨留下。」
姜雪寧:「……」
是我太年輕,高興得太早。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49:07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四章 開小灶
曾經,姜雪寧想過孔聖人的十八般做法;如今,她忍不住開始琢磨自己的十八般做法。
眾人先前看她異樣的眼神裡,忽然多了幾分同情。
畢竟嫉妒歸嫉妒,瞧不起歸瞧不起,誰也沒想到不過彈琴差了些居然會被先生留堂。甭管謝先生看上去有多溫和,對當學生的來說,這種事都稱得上是「噩耗」,委實可怕了些。
所以,在接下來的時間裡……
每個人都以姜雪寧為前車之鑑,就算是先前神態輕鬆的沈芷衣也打起了十分的精神認真練琴,唯恐下一個被先生留下的就是自己。
姜雪寧寂然無言。
一整個時辰,她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也不敢碰那琴。
下學時,眾人都起身向謝危行禮道別。
姜雪寧不由將目光投向了其他人。
似蕭姝這種不顯山不露水的,只是看了她一眼。
似尤月這種明擺著與她有過節的則是從鼻子裡輕哼出一聲來,頗為幸災樂禍。
方妙則是萬般憐惜地看著她,遞給她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姜雪寧知道其他人都靠不住,但依舊試圖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忍不住在沈芷衣經過的時候喊了一聲:「長公主殿下……」
沈芷衣走過來握了握她的手,語重心長道:「謝先生人很好,你要努力。」
姜雪寧:「……」
沈芷衣還鼓勵地朝她點了點頭,握了握拳,然後才從殿中走了出去。
有點絕望。
人都走乾淨了。
伺候的宮人們也都散了大半。
外面的天光照著窗紙,亮得發白。
謝危將他那張峨眉裝入琴囊之中,斜抱在懷,從殿上走了下來,只看她一眼道:「跟著。」
姜雪寧心裡哇涼哇涼的,抬步就要跟上。
但沒想到才邁出一步,謝危的腳步就停下了。
他眼簾低垂,殿門口的光有一半落在他眼睫與瞳孔中,越顯得深處沉暗,提醒了她一句:「琴。」
姜雪寧這才反應過來,返身小心地把今日基本沒怎麼碰過的那張蕉庵抱了。
謝危出了殿徑直往偏殿去。
畢竟他與其他先生還是有些區別的,且這些年總在宮中主持經筵日講,這一回宮裡便將奉宸殿的偏殿專門為他闢了出來,作休憩之用。
姜雪寧離那偏殿越近,眼皮跳得越急。
到得偏殿門口,還有個小太監倚在門廊下伺候,一見謝危過來便連忙站直了身體,滿臉掛笑地湊上來:「少師大人辛苦了,這是下學了吧?內務府有前陣子福建送來的秋茶,奴給您沏上?」
謝危淡淡地「嗯」了一聲。
那太監便要下去隔壁茶房沏茶,只是退走時也不由好奇地看了姜雪寧一眼,似乎是在奇怪謝少師為什麼會帶個姑娘到這裡來。
謝危進了偏殿。
姜雪寧的腳步卻在殿門口停住,好像裡頭是什麼龍潭虎穴似的,不敢邁進去。
謝危頭也不回:「進來。」
姜雪寧心一橫,想如今好歹是在皇宮大內,謝危就算是暗地裡再有本事,也不至於光天化日就殺人滅口,於是一腳踏了進去。
一股暖融融的氣息頓時撲面而來。
她不由怔了一怔。
偏殿比起正殿小了不少,格局也沒有那麼開闊,但除了開著的那扇門之外和向東一扇窗之外,別處門窗都緊閉,還置了燒銀炭的暖爐。
原本冰冷的地磚上鋪著厚厚的絨毯,踩上去時安靜無聲。
高高的書架充當了隔斷。
上頭堆滿了各種古籍。
從書架旁邊繞過去便見得一張書案,一張琴桌,東北角上更有一張長長的木台,上頭竟然擺著好幾塊長形的木料,另有繩墨、鉋子、刻刀之類的工具擱在旁邊。
謝危將自己的琴掛了起來,然後轉身對姜雪寧一指那張空置的琴桌,自己卻在靠窗暖炕的一側坐了下來,搭下眼簾道:「聽說寧二姑娘昨日在坤寧宮門口救了個叫鄭保的小太監。」
姜雪寧剛將琴放下,聽見這話差點嚇跪。
她本以為謝危單獨留自己下來是真的要指點她彈琴,哪裡料到剛進得這偏殿開口就是這樣一句,頓時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那日救鄭保本就眾目睽睽,便是她想要否認都無法抵賴,更何況現在是被謝危當面問起。
這可是將來要謀反的人,必然在宮中有自己的耳目。
若在謝危面前裝瘋賣傻,那是找死。
姜雪寧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訥訥地回道:「是。」
謝危眸底的思量便浮了上來,竟對她道:「司禮監的掌印太監王新義乃是聖上身邊的紅人,鄭保雖在後宮中做事,是坤寧宮裡面一個不起眼的管事太監,可王新義暗地裡一直對他青眼有加,算鄭保半個師父,又因鄭保忠誠且十分有孝心,近來頗想找機會提拔他。寧二姑娘這善心一發,倒是巧得很。」
姜雪寧萬萬沒想到他竟知道。
自己心底最隱秘的籌謀根本都還沒放上一日,轉天便被人挑破,實在讓她心驚膽顫。
她下意識就要撒謊否認。
可以抬起頭來只對上謝危那清明瞭然的目光,彷彿全將她看透了似的,一時方才出湧的膽氣全滅了個乾淨,只覺喉嚨乾澀,說不出話。
謝危平靜地瞧著她:「你是知道這一點,有意要救他嗎?」
姜雪寧不敢承認。
畢竟上一回入宮的時候謝危已經警告過了她,要她乖乖待在他眼皮底下別搞事,也別惹他生氣。
可當著謝危的面又不敢撒謊。
因為撒謊的下場更慘。
頃刻間心思百轉千回,關鍵時刻,姜雪寧一下就想起了先前在奉宸殿正殿中那門對付謝危的絕招,於是拉平了唇角,搭下了眉眼,竟然嘴一癟把頭埋下。
傷心事太多,只消一想就能哭出來。
她重新抬眸時眼眶發紅,眼底蓄了淚,像平湖漲潮似的就要滿溢出來,委屈巴巴地開了口:「宮裡的事情那麼多,什麼王新義王舊義,我不過一個才入宮沒幾天的,怎麼可能知道那麼多?」
「……」
謝危看著她不說話。
姜雪寧覺得他這反應有些不對,跟自己先前所想的不大一樣,心頭不由有些打鼓。
但戲都已經演出來了,難不成還能收回?
她硬著頭皮繼續假哭:「更何況一開始也不是我想要救那個叫什麼鄭保的小太監,是我們回去路過時看見臨淄王殿下站他面前似乎要救,只是後來一打岔殿下將此事忘了。我看那小太監可憐,才向長公主殿下說了一句。真正發話救人的是長公主殿下才對。謝先生上回口口聲聲說想要信我,可如今樁樁件件哪裡像是想要信我的樣子?騙人!」
少女正當韶華,容貌昳麗,五官精緻明媚之餘,甚至有點冷冷的、靡豔的張揚。然而哭時把眉眼都垂下,一副伏低做小姿態,倒裝得可憐。
有那麼點刻在骨子裡的狡猾與小壞。
一面哭還一面假作不經意地看他神情,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潤澤琉璃,流轉間有點勾人。
謝危於是忍不住想:他看上去像是特別吃這一套的人嗎?
姜雪寧一開始哭是覺得謝危吃這套,想著也許能靠這個矇混過關,孰料謝危就用這種若有所思目光望著她,彷彿不為所動。
越哭,心裡越沒底。
正好此時門外一聲輕叩,是那小太監端茶進來道:「少師大人,茶。」
她的哽咽聲於是一停。
那小太監端了兩盞茶來,一盞擱在謝危手邊的炕桌上,一盞擱在了姜雪寧面前的琴桌旁,也不知有沒有聽見這偏殿裡之前發生了什麼,更不抬頭多看一眼,放好茶盞後便躬身退了出去。
謝危端起茶盞來,揭開茶蓋,聽著哭聲停了,只一挑眉:「不哭了?」
姜雪寧:「……」
這時候要再看不出謝危其實不吃這一套,那可真是弱智了。
她老實了:「忽然覺得好像也沒那麼傷心。」
謝危「哦」了一聲,姿態怡然地飲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她道:「看不出來,學琴不怎樣,裝哭倒很強。」
姜雪寧氣悶:「這不怕您責罰嗎……」
謝危道:「不做虧心事,也怕鬼敲門?」
姜雪寧低聲嘟囔:「不許人家鬼走錯門嗎?」
謝危不說話了,看著她。
姜雪寧立刻把頭埋下去,不敢再抬槓:「謝先生說得都對,當鬼多厲害,怎麼可能不認識門呢?」
謝危:「……」
他放下茶盞,重新問她:「你救鄭保是為什麼?」
姜雪寧面上乖覺,腦筋卻已經飛速轉了起來。
說真話肯定死翹翹。
可要全說假話只怕謝危不肯信。
於是,她立刻有了個折中的主意,也強行將心裡的牴觸與防禦卸了下去,讓此刻的自己看上去更弱勢,也更誠懇,道:「雪寧初到宮中,無依無靠,先生與燕臨,與長公主殿下一意要我入宮,出盡風頭,其他伴讀自然視我如仇如敵。若還沒個人照應,若遇著慈寧宮裡那事兒,步步凶險,他日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我怕,所以回來時從坤寧宮路過,才想到若能救下個小太監,也許將來有用。」
謝危聞言沉默。
姜雪寧的聲音小了下去,是為自己辯解:「我心思是不純,可旁人也沒給我做個好人的機會。先生見著我做了什麼,只知責怪我,卻從不設身處地為我想。」
慈寧宮中出了什麼事,事後的牽連又有多大,沒有人比謝危更清楚了。
此刻聽得姜雪寧提起,他目光變幻。
末了問她:「你心裡委屈?」
姜雪寧點頭:「委屈。」
謝危便又不言語了。
姜雪寧一顆心在狂跳,抬眸起來時微有畏懼,卻還藏了幾分希冀,竟試探著問道:「那,那鄭保真的那麼厲害,以後會被那什麼王新義提拔嗎?」
這模樣倒像是原來不知道鄭保有這麼厲害,而是剛才才從他口中得知的一般。
謝危忍不住想去分辨真假。
只是掀了眼簾起來,見她兩手搭在膝上循規蹈矩地坐在那琴桌後,濃長深黑的眼睫潤濕,雪白的面頰上還掛著先前沒擦乾的淚痕,終究轉過心念,道一聲:「罷了。」
他對她道:「王新義有此打算罷了,不過宮裡的事情也是瞬息萬變,今日看好一人明日也許就一敗塗地。在宮中有些經營不是壞事,可若一不小心牽扯進爭鬥中也未必不禍及自身。我既受燕臨之托,又得令尊之請,所以提點你幾分,你自己小心行事,萬莫行差踏錯。」
「行差踏錯」四個字,意味深長。
姜雪寧情知他指的絕不是施恩於鄭保以求宮內有人照應這麼簡單,只怕也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想通過鄭保去告發他有反心的打算,哪裡還敢不乖覺?
她斂眸道:「是,謝先生提點。」
謝危便道:「琴,你再試一遍,我看看。」
姜雪寧滿腹心思都還在與謝危這一番「智鬥」上,哪裡料著他連話鋒都不轉一下,直接就說琴的事,因而怔然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鬧半天還是要給她開小灶。
她還以為說過鄭保的事情就會放她走了!
蕉庵就擺在琴桌上。
姜雪寧想死。
謝危見她不動已輕輕蹙了眉,道:「我下午也沒事,你若不彈,便在這裡耗著。」
誰願意跟你在這裡耗著啊!
簡直比跟閻王爺待著還可怕!
姜雪寧兩相權衡之下,終究是求生欲蓋過一身不多的骨氣,深吸一口氣,坐直了身子,落指弦上,磕磕絆絆地彈了一小段謝危教的《仙翁操》。
此曲又名《調弦入弄》,乃是初學琴的人大多知道的開指小曲,主要用於練習指法。
姜雪寧殿中雖沒碰琴,卻著意把這一小節開指小曲記了記。
此刻彈出來,調和指法雖都不準,可竟沒什麼大錯。
謝危看她手指,只道:「繼續彈。」
姜雪寧也不敢多說什麼,一口氣提在心口,兩手十指重新抬起來時,崩得越發緊了。
這一次才下指,頭一個調便重了。
謝危於是起了身,走到她琴桌前來近看。
只是他越看,姜雪寧錯得越多,彈得連第一遍也不如了。
謝危知道她怕自己,可這也是無解之事,且於琴之一事上他總心無旁騖,便道:「此曲通篇相應,每一句的句末都是一散一按,你弦按太緊,彈時要放得再鬆些。」
姜雪寧嘗試放鬆,又彈了一遍。
謝危只道一聲「朽木難雕」,見她右手雖然看似鬆了,可左手五指還蜷著,且指法也不對,便皺了眉,略略向前傾身,伸出手去。
姜雪寧手指細得削蔥根似的,透明的指甲下是淡淡的粉,便是指法不準,壓在琴弦上也煞是好看。
學琴時玉鐲與手鏈都摘了下來。
謝危本是要教她正確的指法,可一靠近一垂眸,卻看見那細細一截皓腕露出,當年用力劃出的那一道取血用的傷痕如同一條陳舊的荊棘,爬在那雪白的肌膚上。
儘管淡了,卻依舊有些猙獰刺目。
他剛探出的手指,一時頓住。
姜雪寧剛才一遍彈完自覺比第一遍好上不少,心裡正想自己有了進步,該得個誇獎,可沒想到謝危一句「朽木難雕」就把她打了回來,更沒想到他忽然朝著自己伸出手來。
這一瞬整個人頭皮都麻了。
再一看謝危那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腕間那道疤上,也不知為什麼忽然怕得厲害,唯恐被他碰到,倉促之間連忙站起身來!
「哐當!」
她本來坐在琴桌前,驟然起身又急,一下撞著前面桌沿,絆著身後錦凳,頓時桌傾几倒,連帶著她整個人都驚叫一聲朝後面仰去。
謝危一看立刻伸出手來——
他天青的鶴氅,袖袍寬大,兜了風似的,從姜雪寧眼前劃過。
然後……
穩穩地抱住了那張蕉庵古琴。
「咚」地一聲響,琴桌摔下去,錦凳也倒下去,姜雪寧一屁股摔在那一片厚厚的絨毯裡,有點疼,目光也有些呆滯了。
那張蕉庵安然地落在謝危手掌之中。
他抱琴而立,也看著她。
安靜。
除了安靜,還是安靜。
謝危:「……」
似乎是有什麼地方不對?
姜雪寧:「……」
不,好像沒有什麼毛病。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49:22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五章 否認
那琴桌頗重,謝危腳尖一勾便將其帶了起來,而後將手中的蕉庵端端正正地放了回去。這時才看向姜雪寧,似乎在想要不要去扶一把。
姜雪寧哪兒敢讓他扶?
她摔得既不算很重也不算很痛,在看見謝危將琴放下時,便連忙一骨碌撐著那厚厚的絨毯起了身來,道:「是雪寧莽撞,還好琴沒事。」
謝危看她一眼,點了點頭:「是。」
姜雪寧:「……」
居然還回答「是」!
她摔了一跤雖然是自己的錯,照理怪不到謝危的身上,可丟了這麼大個人,難免心中有氣,這時便暗想:張遮上輩子沒成親一是因著被姚惜毀了名譽,二是因為運氣不好遇到了她;謝危這樣的上輩子也沒成家,除了醉心佛道之學外,只怕是因為這讓人著惱的德性吧!
謝危也不知有沒有看出她心中的不滿來,只一指那琴道:「彈琴須要靜心,心無雜念。你遇事本不莽撞,卻有莽撞之舉,越想彈好越談不好。正所謂『欲速則不達』。所以今日也不教你學琴了,學也無用,你在這琴前坐下來吧。」
姜雪寧依言坐下,問:「那學什麼?」
謝危已返身走到那長桌前,手裡拿起了一塊已經鋸好的木料,回道:「不學。」
姜雪寧愣住。
謝危淡淡道:「你靜坐琴前,什麼時候心靜下來了,什麼時候學琴。」
心靜?
學琴不就是「技」上的事嗎?
與心靜不靜有什麼關係?
姜雪寧只覺是謝危故意找法子來折騰自己,人坐在那兒,心非但沒靜,反而更躁了。
但謝危也不搭理她。
上一回斫了快三年的琴因在層霄樓遇襲毀於一旦,叫他悶了好一陣,如今又重新開始選木斫琴,卻是打算同時斫兩張琴。
如此總不至於太倒霉,兩張琴都遇到意外。
所以此刻便反覆地比較著眼前這幾塊木料,想挑出兩塊最好的來用。
姜雪寧坐在那琴後,一開始還滿腦子的念頭亂轉,可想多了又覺得光是想本身都很無聊。
坐在這裡,無所事事,實在煎熬。
她眼皮漸漸有些打架,不得已把目光放到了謝危的身上,看他挑選木料,拿著繩墨尺量,在那邊比劃,透著種嚴謹到苛刻的感覺,不像是一朝帝王師,反倒像是屠沽市井裡吹毛求疵的匠人。
而且……
這人盯著那幾塊木料,拿起這塊放下,拿起那塊也放下,半天都沒選出來,好像很難做決定似的。
姜雪寧看著看著嘴角便不由一抽:沒看出來,人不咋樣,毛病還不少。
下學時辰本就接近中午,偏殿的窗也是開著的。
謝危思量半天,選好木料後,抬頭看一眼,略估時辰,竟是要過午了,想想也不好叫姜雪寧餓著肚子在這裡學琴,所以便想開口放她走。
但沒料,一轉頭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道白影。
竟是隻雪團似的小貓兒。
也不知從哪裡來的,更不知何時來的。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藍,渾身奶氣,正蹲在窗沿上,朝殿內張望,一副躍躍欲試就要跳進來看個究竟的模樣,還「喵嗚」地低低叫喚了一聲。
謝危眼皮登時跳了一下,身形微僵,不動聲色地往後先退了一步。
原本昏昏欲睡的姜雪寧,聽見這聲音卻是清醒了幾分,抬起頭來循聲望去,眼底不由綻出燦燦的驚喜:「呀,哪裡來的小貓,好乖!」
她起身想去抱那貓。
可站起來才想起自己正在端坐靜心,不由停下來向謝危看去。
謝危卻是皺了眉,根本沒有搭理她眼神的意思,揚聲便喚:「來人。」
殿外伺候的小太監立刻應聲進來:「少師大人有何吩咐?」
謝危眼底凝了霜色,手指一動,便要去指窗沿上那雪團似的小貓,可要指著時又收回了手,道:「不知是哪一宮的貓溜了出來到了這裡,抱走著人去問問。奉宸殿乃讀書清淨地,往後別叫這些小東西進來攪擾。」
小太監頓時有些戰戰兢兢,連忙道了一聲:「是。」
然後快步上前將那小貓抱了下來。
道:「奴這就著人去問問,往後定嚴加查看,不叫這些小東西進到殿裡。」
姜雪寧微微張大了嘴,眼看著那小太監把貓抱走,心裡原本就對謝危不滿,此刻更添了三分,轉頭便想暗暗用目光宣洩自己的憤怒。
只是一轉頭卻忽然有些奇怪——
謝危一開始離窗沿有那麼遠嗎?
小太監將那貓兒從窗沿上抱下來退出殿外時,他也不經意般放下了手中的墨線,轉身走到另一側的書案前拿起了一份邸報來看,全程與那隻貓的距離都超過一丈。
姜雪寧忽然便覺得說不出的古怪,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膽念頭,從她腦海裡冒了出來。
上一世,她也養貓。
有一回抱了隻胖胖的花貓去逛御花園,撞見沈玠帶著一干大臣們同從御花園裡走過,正在談論朝野中的事,自然停下來見禮。
但沒想,她彎身時,花貓竟然跳了出去。
一跳就跳到了謝危的腳邊上,還伸出那肉乎乎的爪子去抓謝危那垂下來的緇衣的衣袂,像是平時跳起來抓蝴蝶一樣,憨態可掬。
她頓時被逗笑了。
結果一抬起頭來看到謝危黑了臉,目光從她的貓身上移到了她的身上,往後退開了一步。
姜雪寧那時是皇后,可不怕他,只當他是同別的朝臣一般厭惡她結黨營私,所以連帶著她的貓也嫌棄,便也沒給好臉色,彎腰把貓兒抱了起來,圈在懷裡,對著那貓兒涼涼地道:「瞧你,貪玩也不看看撲的是誰,還好咱們太師大人寬宏大量,不然回頭扒了你的皮!」
說完她轉頭就走了。
連謝危的表情都沒多看一眼。
雖然覺得這個猜測放在謝危身上,實在有點天方夜譚的不可思議,可假如……
謝危那時的確不是厭惡她呢?
「……」
小太監已將貓抱了出去,姜雪寧卻注視著謝危,眼底劃過了幾分慧黠的思考。但在謝危的目光轉回到她身上之前,這種思考便立刻消失了個乾淨,好像她剛才什麼也沒考慮過一樣。
「謝先生?」
謝危依舊站得離那窗沿遠遠的,這時才道:「時辰不早了,你還是不靜,學琴是水磨工夫,今日便先回去吧。」
姜雪寧心道總算完了,立刻行禮道別。
可沒想到,她剛打算退出去,才走到門口,就聽謝危在門裡淡淡地補了一句:「明日下午你再來。」
「哐」地一下,她腳底一滑,絆在門檻上,好險沒摔下去!
好不容易站穩,卻是氣得七竅生煙。
末了只能暗暗磨牙,一字一頓道:「謝先生抬舉厚愛,學生明日再來!」
*
從奉宸殿裡出來,她才意識到自己氣昏了頭連琴都沒有抱回來,本想要回轉頭去拿,但一想到謝危興許還在殿裡沒離開,便立刻打消了這念頭。
反正她回去也不練琴。
琴放在謝危那兒還省了來回搬動的功夫。
於是兩手空空地往回走。
奉宸殿到仰止齋也就那麼幾步路,道中倒沒多少宮人經過。
只是走著走著,竟聽見一番笑鬧聲。
其中有幾道有些耳熟。
姜雪寧腳步頓時一停,往前一看,不由微微一愣。
仰止齋外頭朱紅的宮牆下,立著一名身穿天水藍長袍的少年,身形頎長而挺拔,縱然此刻沒有躍馬馳騁,朗眉星目間也自帶幾分飛揚熾烈。
只是一錯眼看到她時,眸底竟黯了一黯。
燕臨忘了自己正在說什麼,也忘了接下來想說什麼,連站在他身邊和面前的許多人都像是消失了似的,滿心滿眼只有前方那道倩影。
沈芷衣蕭姝等人是今日去坤寧宮那邊請安的時候遇到燕臨他們的,因為她們要回仰止齋,而他們一幫世家貴子要去奉宸殿找謝先生,所以同路,走到這裡才要告別。
沈芷衣同燕臨從小認識,算玩伴。
她正想說寧寧今日被謝先生留了堂,說不準他去偏殿能遇上,結果話說到一半,就見燕臨的目光越過了眾人,朝她們後面望了過去。
於是跟著轉頭一看。
瞧見姜雪寧時,她驚喜極了,忙招手喊她:「寧寧,你可算是出來了,我們擔心死你了!」
若是平時,姜雪寧本該被沈芷衣逗笑的,說不準想著沈芷衣先前握著她手叫她好好跟謝危學的事兒,還要腹誹她的擔心不值錢。
可現在卻是一點也笑不出來。
她默不作聲地走了過去。
蕭姝、姚惜等人都在,目光俱在她與燕臨之間逡巡。
同燕臨走在一起的還有幾位面生的少年,華服在身,料想都是能被皇帝點進宮來聽經筵日講的尊貴身份。
其中有個看著特別小,才十四五歲模樣。
站的離燕臨最近。
先是看見燕臨向姜雪寧那邊看,又聽著沈芷衣喚了一聲「寧寧」,便一拍手,恍然大悟似的,朝燕臨笑道:「這就是姜家那位二姑娘嗎?燕臨哥哥往日總藏著不讓我們見,今日可算是見到了!」
話裡話外竟也是知道燕臨與姜雪寧關係的。
眾人都瞭然而揶揄地笑起來。
唯獨燕臨沒有笑。
分明見著她是這樣的歡喜,可延平王一句話,便將他拉入無底的深淵,讓他覺得眼前的少女分明站在面前,卻好像天邊的雲一樣遙遠。
一襲藍袍的少年,肅然了一張尚顯青澀的臉,只道:「延平王殿下勿要玩笑,我與姜二姑娘不過玩伴,私底下也就罷了,若胡言亂語傳到家父耳中,累我一頓打罵是輕,壞了二姑娘清名是重,還請殿下慎言。」
年紀不大的延平王頓時愣住。
沈芷衣都沒反應過來。
旁邊的蕭姝更是眉梢一動,抬眼看著燕臨,有些詫異。
尤月等人卻是驚訝過後,頓時變作了幸災樂禍:鬧半天,人家燕世子不當她是回事兒啊!
燕臨卻望著姜雪寧,那目光極其認真,彷彿看一眼便少一眼似的,要將她往心上刻。
分明有個地方破了開,在淌血。
可他卻彎起唇來,向她笑:「延平王殿下年少,言語無忌,還望姜二姑娘勿怪。」
「……」
這一瞬,姜雪寧眼底發潮。
她要慌忙埋下頭,才能掩蓋自己的狼狽。
旁人看不懂,可她哪裡能不知道?
勇毅侯府危在旦夕,燕臨既已知曉,又真心愛重她,便不會再由著自己往日少年心性,也不會再巴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他喜歡她。
相反,他要撇清與她的一切關係。
不願讓她受牽連,也不願壞了她的名聲,便如張遮主動向姚府退親一般。
她垂在身側的手指悄然握緊,強將淚意逼了回去,也望著少年,有心想要回答什麼,可當著這許多人,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更不敢說。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49:43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六章 目的不純
沈芷衣是知道燕臨與姜雪寧關係的,畢竟當初遴選伴讀的時候燕臨專程找她說過,還被她逮住機會調侃了好一陣。
如今竟然直接撇清與寧寧的關係?
她見著這二人的神情,困惑之餘更生出幾分無來由的憤怒來,很為姜雪寧抱不平,上前一步便要發作:「燕臨,你什麼——」
「長公主殿下。」
燕臨已經夠難受了,姜雪寧生怕沈芷衣再說出什麼讓他難堪的話來,忙伸手輕輕地拉住了她,唇角一彎,寬慰似的笑了起來。
「延平王殿下年少隨便開個玩笑,不打緊的。」
「可我要說的不是……」
不是延平王啊。
沈芷衣被她一拉就停了下來,剛想要分辯,回轉眼來卻在姜雪寧那一雙看似平靜的眼眸裡看出了幾分懇切的請求,雖然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什麼,可滿腹的質問也無法再說出口了。
畢竟人家之間發生了什麼她也不知道。
當下便把臉一板,順著姜雪寧方才的話,朝延平王訓道:「以後再胡說八道,看我怎麼去皇兄那邊告你!」
「……」
延平王簡直目瞪口呆。
直到沈芷衣拉著姜雪寧帶眾人一道離開,他也沒明白自己不過說了一句話,也並不是玩笑,怎麼就忽然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可樂陽長公主向來霸道,他還不敢反口。
眼見著人走了才嘟囔了一聲:「真是,搞什麼啊,跟我有什麼關係?」
燕臨並不說話,垂了眸便往前走。
與他同行的幾人倒沒怎麼察覺出他的異樣來,雖然都覺得燕臨最近沉默的時候似乎有些多,但看起來卻比以往更為穩重,隱隱褪去了少年的青澀,有一種漸知世事的成熟。
所以都只當他是冠禮將行有所改變,並未多想。
延平王雖然困惑於他同姜雪寧的關係,可當著其他人的面也不好多問,只好垂著頭悶著臉,與他們一道去奉宸殿。
謝危這會兒還在偏殿裡盯著窗沿上那小白貓踩過的地方,兩道長眉微微擰著,彷彿在想什麼棘手的事情。
不過眾人通傳後進來時,已面色如常。
手指間輕繃著一根墨線,他轉頭一眼就看見了站在延平王旁邊的燕臨,只問道:「怎麼都來了?」
眾人都不說話。
有誰站在後面踹了延平王一腳。
延平王立時沒站穩,往前踉蹌了幾步,一下露在謝危的視線之中,鬧了個大紅臉,有些靦腆地開了口道:「是、是學生前幾日聽先生講了策論,回去之後家父要學生以『進學』為題作論,學生這兩日秉燭懸樑,勉強湊了一篇出來,卻不知好壞,想……想請先生掌掌眼,再,再拿回家給父親看。」
後頭眾人都竊竊地笑起來。
延平王惱怒:「笑什麼!今天笑明天就輪到你們!」
燕臨也略略地一彎唇。
只是笑完了,那種黯然非但沒散去,反而浸得更深:他本也該同延平王這般,帶著點年少不知事的莽撞,然而如今不能了。
謝危一聽就知道延平王這是怕寫得不好回家挨駡呢,是以也笑了一聲,倒是寬厚模樣,道:「延平王殿下這幾個月來功課都很不錯,同齡人中學業也是首屈一指,便是寫得尚有不足之處,想必令尊也不會計較。不過殿下既然已經親自來請,謝某也好奇殿下近來的長進。只是這奉宸殿乃是長公主殿下進學之所,你們許多人在這兒卻是不便,還是轉去文淵閣再看吧。」
眾人都道「是」。
延平王也立刻面露喜色,連連道:「有勞先生。」
謝危隨手放下了指間繃著的墨線,只道自己還要在偏殿中略作收拾再走,讓眾人先去文淵閣,他隨後過來。
眾人便嬉嬉鬧鬧先走了。
只是他們走到門口時候,謝危卻喚了一聲:「我選斫琴的木材,有幾塊已經不用了,可否請燕世子留步,幫忙搬一下?」
燕臨一怔,腳步頓時停下,下意識回了一句:「願為先生效勞。」
眾人回頭看了一眼也沒多想,跟燕臨打了聲招呼便走了。
可留下來的燕臨重新走入殿中時卻忽然想:小太監就在殿門外立著,聽說這一次謝先生斫琴的木材乃是內務府專門幫忙挑的,剩下不用返還內務府讓小太監去是最合適的,怎麼偏要他幫忙搬?
謝危卻不動聲色,一指那長桌角落裡兩塊櫸木道:「這兩塊是不用的,有勞燕世子了。」
燕臨便走上前去。
不過從那張琴桌旁邊經過時,他一眼就認出了擺在上面的那張蕉庵,正是他送給姜雪寧的,心頭驀地一疼,連腳步都滯了一滯。
謝危的目光也落琴桌上,只道:「寧……姜二姑娘雖有些頑劣調皮,學業也不如何出眾,不過在我面前還算乖覺,也算肯忍性讀書,方才學了琴才從此地離開。燕世子對此,可稍稍放寬心了。」
那時他還不知勇毅侯府將要出事。
所以想到寧寧要入宮伴讀,心裡歡喜,又怕她過不了遴選,特意在一日文淵閣日講結束後悄悄求了謝先生,請謝先生多加照拂。
可如今……
是他一力將寧寧送入了這修羅場,接下來的日子卻未必有能力再庇佑她。
燕臨看到這張琴只覺得心底難受,可聽了謝危這般的話又有些高興,一時也難分辨舌尖蔓開的是甜還是苦,於是低笑道:「若能這麼輕易便放寬心,便簡單了。」
他上前要去搬那兩塊櫸木。
謝危看著少年有些沉默的背影,搭下眼簾,眸底竟有些恍惚的幽暗,良久後,開口時卻是尋常模樣:「今日早朝沒見令尊,聽人說是病了,不要緊吧?」
燕臨再一次覺出了那種古怪,但依舊回道:「前些天下了雨,父親又貪杯喝了不少,往年在戰場上留下的舊傷復發,傷口有些疼,所以沒上朝罷了,倒是沒有大礙。」
謝危便點了點頭,道:「世子心裡有事。」
燕臨心頭微凜,卻一時摸不準他是什麼意思。
謝危卻是拾起一旁的琴囊,將姜雪寧丟在這裡的那張蕉庵套上,與他那張峨眉一道,掛在了偏殿的東牆。
他背對著,燕臨看不見他神情。
只能聽見他平靜之下微微流淌著波瀾的聲音:「師者,傳道受業解惑。謝某少時學琴笨拙,幸賴名師悉心教誨,至今不敢忘先生所誨,『水滴石穿,聚沙成塔』,二十三載方有小成。燕世子性極聰穎,固然一點即透,不過聖人都不免有惑,世子有惑也在所難免。若信得過,往後也如延平王殿下一般來找我便是。」
「……」
燕臨瞳孔微縮,凝眸望著他。
謝危轉過身來,卻只淡淡朝他一笑,道:「走吧,他們該等久了。」
*
別過燕臨等人,姜雪寧她們就回了仰止齋。
沈芷衣少不得拉了她去屋裡坐下來,單獨問她同燕臨是怎麼回事。
姜雪寧自是一句也說不出。
沈芷衣看她這模樣真是乾著急,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可終究是半天也撬不出一句話來,便只能道:「你現在不想說沒關係,等你想說了一定告訴我。若燕臨欺負了你,本公主必定叫他好看!」
姜雪寧無奈,只能謝過了她的好意,好說歹說,頗費了一番口舌才把沈芷衣給送走。
偏她走時還鬧脾氣。
在姜雪寧屋裡坐了一會兒見她這裡擺設簡單,出了門便教訓那些伺候的宮女,道:「你們是怎麼伺候的?這屋裡暖炕不燒,花瓶不插,錦凳太硬,連點入眼的擺設都沒有,哪裡像是女兒家的閨閣?都給本公主報上去,統統換上新的!告訴那幫看人下菜的,下回本宮來見著若還這麼寒酸,叫她們吃不了兜著走!」
宮女們嚇了個戰戰兢兢。
這話傳到管事女官、太監和頂上內務府那邊,更是焦頭爛額,大呼冤枉。
誰不知道這姜二姑娘是長公主殿下欽點入宮伴讀的紅人?
虧待誰也不敢虧待了她去啊。
只是她們是來入宮伴讀又不是入宮享福,太好也真的說不過去,歷朝歷代也沒有把伴讀供起來的先例啊。
長公主這一發話,差點沒把他們給愁死。
但到得申時初刻,源源不斷的新東西便都流水似的從內務府送過來了,管事太監一張臉笑得跟抹了蜜似的,只對姜雪寧道:「長公主殿下發話給姜二姑娘屋裡置辦置辦,奴等也不敢馬虎,一應擺設連著被縟都換上了頂好的,您瞧瞧?」
仰止齋裡眾人正議論今日遇著燕臨的事兒。
如兩人關係近,且燕臨又要行冠禮,那不久後便可談婚論嫁,關係上也沒必要太過遮掩,調侃一兩句更算不上什麼。所有人忌憚著姜雪寧三分便是因為猜姜府與勇毅侯府的姻親該是暗中定下來了。
可沒想到燕臨竟然親口否認。
這可跟大家一開始知道的不一樣。
大多數人從來都是見不得別人好,更願意落井下石而非雪中送炭,更何況是對姜雪寧這樣紮眼又紮心的?
眾人私底下喝茶說話都難免有些風涼。
甚至有些人明擺著露出點幸災樂禍的譏誚。
可根本還沒高興上兩個時辰呢,內務府這頭來專給姜雪寧一人置辦的種種物件,加上管事太監那巴結討好的態度,便又給她們一人臉上甩了個大嘴巴子。
奚落的話都還沒說完,就全被打得閉了嘴。
一個個心裡泛著酸,眼底藏著妒,眼睜睜看著那一干人等在姜雪寧房中忙碌起來。
姜雪寧猜也能猜到這幫人聚起來不會說自己什麼好話,可燕臨撇清與自己的關係,勇毅侯府出事在即,都是她意料中的事情,上一世也不是沒有經歷過比這更糟糕的困局,是以比起上一世初初陷入這般局面時的惶恐恓惶,倒多了幾分處變不驚的鎮定淡然。
上一世沒了燕臨,她搭上了沈玠;
這一世沒了燕臨,卻還有沈芷衣。
她也不知自己怎麼就與皇族交上了這麼深的緣分,可眼下要甩開也難,便索性坦然地受了這份喜歡,記在心裡。
宮人們在她房裡布置,她坐在一旁看無聊,那幫宮人也不自在,索性從自己屋裡出了來,順著仰止齋外面的宮道走。
走沒兩步就能瞧見坤寧宮上燦燦的琉璃瓦。
她於是想起了鄭保。
有沈芷衣是不夠的,上層的人看不見底層的齷齪腌臢,所以下面若有個人是再好不過。
只是不知,上一世救他的是沈玠,這一世救他的是自己,鄭保是否還會做出與上一世一般的選擇?
心念轉動間,姜雪寧的腳步已然停下。
她不好再往前走。
畢竟一個新入宮的伴讀,如今又出了慈寧宮那件事,宮中所有人走路都低著頭,她若到處亂走惹了事,誰也救不了。
所以轉身便欲返回。
可沒想剛轉身就看見前面坤寧宮的方向上,一名穿著藏藍太監服飾的人走了過來,站起來時身形竟也頗高,面皮白淨,眉眼秀氣,臉上雖還有些傷痕未消,可比起昨日跪在那邊受罰時已好了不少。
姜雪寧一眼就認出來了。
但她還未來得及開口,鄭保已先一步開口道:「鄭保見過姜二姑娘,昨日多謝姑娘出言相救。」
他該是年紀不大時就入了宮,所以聲線略帶一點細細的柔和,見著姜雪寧時眸光微動,一雙眼像是被春陽照著融了雪的湖泊,暖意融融。
姜雪寧知道,這個人是細緻的。
上一世他也算是沈玠的左膀右臂,沈玠能想到的細節他能想到,沈玠若有遺漏,問他也必然知曉,可卻從來不在人前顯露自己的本事,只是默默做事。
如此,少有人注意到她。
她也是身為皇后,才知道沈玠最信任誰;也是見證過鄭保的選擇,才知道這人柔和的外表下有怎樣一腔烈性熱血,認定一件事便肯為之豁出命去。
沈玠救他,是純粹的善意;
可她救他,並非如此。
姜雪寧不知他是專程來找自己還是偶然經過遇到了自己,但也不重要,凝望他半晌,只道:「可我出言救你,目的並不單純。」
鄭保一怔。
他本是記掛著受人恩惠,該來謝恩,宮中雪中送炭之人實在太少,以至於昨夜躺在那窄窄硬硬的床上,他竟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可萬萬沒想眼前姑娘竟這般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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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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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9 00:49:55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七章 心上人
他家境不好,父母為補貼家用,在他年少時便將他送入宮中做了太監。
宮裡像他一樣的人還不少。
有時候,他也想過,為什麼偏偏是自己,而不是兄長,或者別的什麼人。
可每每這般想時,另一道聲音總會在他心間響起:若非生計所迫,憐愛骨肉的父母,怎會將自己的親兒子送進宮中做個閹人?
不入宮,他或許早已餓死或病死了。
於是那蔓生的諸般怨氣,便會漸漸消減下去。
鄭保由此成為一個在宮裡難得平和的人。
這裡有太多人心傾軋,勾心鬥角,大多源自一顆不平、不甘之心,想要出人頭地,想要做那人上人。
可他不想。
在宮裡面不爭不搶,安心做好自己的事,也從不摻和什麼爾虞我詐,只待年歲到了被放出宮去,回家見著家人笑靨相對,為他溫粥沏茶。
然而昨日……
皇后娘娘鍾愛的那隻建盞並不是他打碎的,而是他聽從女官吩咐,從高閣上拿出匣子來打開時,就已經碎在裡面了。
此物乃是皇后娘娘自母家帶來的,常做睹物思人之用,本在他管轄的範圍內。
一朝拿出來要看,竟然碎裂。
皇后娘娘大怒之下處罰他,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鄭保甘心受罰。
只是跪在坤寧宮的宮門前,被所有往來的宮人太監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時,他也會忍不住地想:那建盞好端端地放在匣子裡,輕易怎會打碎?
而往日與他交好的太監,也無一人站出來為他說話。
縱然是已經見慣了宮中人明哲保身的寒涼,亦不免有幾分齒冷吧?
姜雪寧便是這時候出現的。
一道嬌柔的嗓音,聽著有那麼一點故意,像極了後宮中那些假作柔弱的妃嬪,有些膽小有些畏縮。
鄭保當時想,大約是哪家的嬌小姐。
可誰料到,就是這位「嬌小姐」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使得他免受坤寧宮嚴苛的懲罰。
明面上救他的自然是樂陽長公主。
可凡在宮中待過兩年的,誰都能看出來,真正救了他的是姜雪寧。
樂陽長公主的恩情固然要記在心中,可更該謝的是這位姜二姑娘。
分明是素不相識,不過從旁路過,連他昔日所識的朋友都不敢在這種時候為他求情,卻有這樣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開口相救。
鄭保覺得那是黑暗罅隙裡透進來的一線天光。
儘管暖意僅有一絲,可流徙於寒冬中的旅人,卻願憑藉著這一絲的暖意,相信世間的善和好,相信豔陽的春日不久便會到來。
他實是懷著一種無來由的歡喜來的。
可這位當日救了他的姜二姑娘竟然告訴他——
我救你,目的不純。
鄭保有一瞬間的茫然,差點沒反應過來,待真正意識到姜雪寧說了什麼時,心底便像是有什麼輕飄飄地墜落下去。
他怔怔望著姜雪寧說不出話來。
姜雪寧卻問他:「失望麼?」
失望?
或許算不上吧。
但總歸有那麼一點無法否認的落寞,畢竟他以為這位姑娘同宮裡其他人都不一樣。
鄭保慢慢道:「您使我有些困惑。」
姜雪寧也說不清那瞬間自己為何會將那句話脫口而出,大約還是覺得自己不配吧?
她莞爾:「那你是來報恩的嗎?」
鄭保道:「原本如此打算。」
姜雪寧眉梢微微一挑:「現在呢?」
大約是因她的神情太過輕鬆,不自覺讓人跟著放鬆下來,鄭保覺著自己沉沉的心緒也莫名輕快了許多,凝望著姜雪寧時,才發現她用一種很認真的眼神看著他。
是他見過的眼神。
與她救他那一日如出一轍,在嬌豔的表像下暗藏荊棘。
於是有剎那的恍惚:哪裡一樣呢?宮裡人人恨不得把厚厚的面具在臉上糊一層又一層,叫人看不清自己才好。眼前這位姑娘卻是真真兒的,如此坦然地說,救他是另有目的。
若宮內人人都如此坦蕩,哪裡來那些腌臢污穢?
他忽然忍不住地笑起來,眼眸彎彎像是兩芽新月,只道:「您救了我後,若是不說,的確目的不純;可既宣之於口,目的便很純粹。」
姜雪寧點點頭:「這倒也是,想施恩於你,讓你為我所用麼。」
鄭保一怔,道:「您很坦蕩。」
姜雪寧只咕噥一聲道:「那是你沒見過我虛偽的時候。」
但這話聲音壓得低。
她又續道:「畢竟聽說鄭管事是個老實的好人,若有一腔忠心,也該交付給值得的人才是。我麼,便是救了你騙你說是好心救你,往後你發現我不是這麼個好人,那豈不是搬起石頭來砸自己的腳?你放心,我只在宮中待半年,老老實實也不做什麼壞事害人,只是怕有一日處境不好孤立無援,所以想提前找個人照應,萬一遇著什麼事也不至於措手不及。不知道鄭管事願不願相幫?」
鄭保習慣了宮裡人說話說一半藏一半動輒「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架勢,已經許久沒有聽過這樣直白的言語了,以至於聽完這話後竟忍不住左右看了看附近有沒有旁人。
只是看完了卻覺出一種怪異的悲哀。
入宮這許多年,他到底也是被這座皇宮給馴化了,以至於儘管沒有害人之心,也恐隔牆有耳。
眼前這位姜二姑娘固然是在樂陽長公主面前說得上話,甚得殿下青睞,可宮中一朝尊榮一朝受辱的事情實不鮮見。
未雨綢繆又有什麼錯呢?
況且無論是出於何種目的,對方都是救了他,鄭保發現自己竟難以說出拒絕的話來,又或是他的心告訴他,他不想拒絕。
西斜的餘暉從陰翳的雲層間瀉出來,照在朱紅的宮牆上,又折出一抹紅意,暈染在他清秀且猶帶著傷痕的臉頰上,連眉眼都沾著暖意被融化了似的。
姜雪寧忽然發現這年輕的太監長得也是極好。
鄭保思慮片刻回道:「您是我的恩人,若確非想要害人,鄭保又有何事不能相幫呢?」
「竟然答應了。」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沒想會如此容易,她眼角眉梢染上了幾分喜色,末了又反應過來,「我救你時目的不純,可不是什麼好人,也能算是你的恩人嗎?」
鄭保卻注視著她笑:「有些事該是論跡不論心。若是論心,世上焉有好人?」
若是論心,世上焉有好人?
姜雪寧聞言,竟是慢慢怔住了。
這一刻,鄭保覺得她面上的神情有些落寞,彷彿陷入了什麼不可逃離的回憶之中,末了唇邊竟暈出一抹笑來,於是那落寞的盡處便生出了幾許明媚,甚至有一點與有榮焉似的驕傲。
她篤定地向他道:「有的。」
鄭保愣住:「誰?」
姜雪寧莫名地高興了起來,背著手往前走了兩步,才又停步,回轉身時面上是燦燦的笑容,只道:「往後有機會帶你見見。」
天光已暗下來,壓著厚重的紫禁城。
可少女行走在宮道上的步伐卻顯得輕快。
鄭保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也不知為何跟著便笑了起來,忽然便想:這般小女兒的情態,該是她的心上人吧?
*
意外輕鬆地搞定了鄭保,姜雪寧回到仰止齋時心情很不錯。
房間也完全重新佈置過了。
走進去一看只覺滿眼香軟錦繡,花瓶換上了汝窯白瓷,圓桌換成了紫檀雕漆,書案上普通的宣紙也換了一刀上好的白鹿紙,真稱得上無一處不精緻。
簡直比她在府裡的閨房還好。
「長公主殿下若是個男人就好了。」姜雪寧把自己往那軟軟的床榻上一扔,枕著那蠶絲繡面的軟枕,舒服地喟嘆了一聲,「輔佐她當皇帝,我當皇后,也是極好的……」
當然也就是這麼一想罷了。
有張遮在,她誰也不喜歡。
晚間仰止齋眾人用過飯後,都聚在流水閣,一道溫習今日學過的功課,也順道看看明日先生要教的書。
姜雪寧雖與大部分人不對盤,這種場合卻是要在的。
因為像蕭姝、陳淑儀等人學識都是上佳,偶爾也會為旁人答疑解惑,雖然她與她們都有點小過節,可學問無關恩仇,能多聽一點便賺一點,何樂而不為?
所以一到時辰她也早早地拿著書到了。
不過這時還有少數幾個人沒到,眾人並沒有聊讀書和學問的事,而是相互笑鬧。
姚惜再一次成為了眾人的焦點。
周寶櫻是所有人當中最活潑最敢鬧的,上前去就抓住了姚惜的手,使勁兒地搖晃:「姚惜姐姐你就說嘛,我們今早可都看到了,你把一封信交給了宮人,本來好好的,可發現被我們瞧見都紅了臉。快說快說,是不是如意郎君的事有了眉目?」
姜雪寧剛翻開書的手指,忽然頓住。
姚惜被他們鬧得忸怩起來,跺腳道:「煩人,你們淨來鬧我!」
尤月卻是掩唇笑,打趣道:「那張遮都已經識時務地主動來退親了,姚惜姐姐順水推舟還省了力氣。往後什麼好親事找不著,哪裡有不成的道理?」
眾人都跟著點頭。
但沒想到姚惜卻看了尤月一眼,搖了搖頭:「不是。」
尤月沒反應過來:「不是?」
眾人一時安靜,都有些詫異地看著姚惜。
姚惜那白嫩的臉頰上,一抹薄紅便漸漸變作了緋紅,微微咬了咬唇,垂眸時帶著萬般地羞怯,道:「我改主意了。他說想退就想退,哪兒有那麼容易的事?定了親再退,人家還不知怎麼非議我呢。他出身不好無妨,家有寡母也無妨,反正我什麼都有,也不需他多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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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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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八章 草書
眾人可都沒想到姚惜竟然說出這番話來。
唯有蕭姝、陳淑儀這兩個與她交好的似乎早就知道一般,面上沒有什麼驚訝。
尤月卻是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有些沒忍住地驚呼出聲:「不會吧,姚惜姐姐怎麼忽然看得上張遮了?!」
上一回入宮來時,姚惜對她和張遮這門親事是什麼樣的態度,眾人可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怎麼人家一退婚了,姚惜的態度反而變了?
眾人都覺得有些納罕。
自早上那封信著人送出去後,姚惜一顆心就從未有過如此忐忑的時候,既有些擔心張遮那邊的反應,可同時又有一種無法忽視的期待。
期待張遮會為她的選擇驚喜。
畢竟明知他近來前程困頓、寸步難行還願意嫁給他的姑娘,這世上絕對不多,但凡是個正常的男子,收到她的覆信之後,都會為之感動吧?
若是前幾天聽見尤月說出這樣一句話,她必定是萬分同意的,可如今聽來卻覺得十分刺耳。
她將來就要嫁給張遮。
尤月諷刺張遮算怎麼回事?
姚惜兩道秀眉輕輕顰蹙起來,看了尤月一眼,聲音冷淡下來,道:「張遮沒什麼不好的。」
「……」
尤月頓時語塞。
再笨的人看了姚惜這態度都知道自己剛才恐怕是說錯話了,只好訕訕的賠了笑,道:「是,是。」
然而閉上嘴時,看姚惜的神情卻不免有些一言難盡。
在姚惜轉過目光沒看見時,她甚至沒忍住輕撇了嘴角:見過出爾反爾的,也見過自己說了話轉臉就不認的,可出爾反爾、轉臉不認得這麼徹底的,卻還是頭回見。不嫌自己臉疼嗎?早先也不知是誰把張遮貶損一通說得一文不值,倒有臉責斥她來了!
尤月眼底閃過一絲不屑。
姜雪寧冷眼旁觀,將這一絲不屑收入眼底,只平靜地想到,原來這幫抱團的人之間也不是那麼緊密,內裡也有齟齬。
她該為這一點發現笑出聲來的。
可看著姚惜那含羞帶怯與眾人說話的神態,唇邊上跟掛了鉛塊似的,沉得彎不出本分弧度。
忽然竟有點恨起張遮來。
也恨起自己來。
上一世怎麼就鬼迷心竅,偏要騙張遮自己要當個好人?
這一天晚上,姜雪寧在流水閣坐了許久,可旁人讀了什麼,問了什麼,又答了什麼,她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次日早起,心情陰鬱。
但還要去奉宸殿上課。
一共五門功課,四位先生,昨日學過了《詩經》和琴,今日上午要學的是「書」一門的《十八帖》和「禮」一門的《禮記》,謝危要教的「文」則與算學一起放到明日上午。
姜雪寧一干人等照舊提前一刻到。
按理說樂陽長公主沈芷衣會稍微遲些,但也會趕在上課之前到。可沒想到,直到教書法的翰林院侍讀學士王久從殿門外走進來了,沈芷衣也不見人影。
「長公主殿下怎麼還沒來?」
「書法可也是第一堂課吧,今天不來不大好吧……」
「沒宮人去通傳嗎?」
眾人都低聲議論起來。
侍讀學士王久也是四十多歲年紀,留了一把硬硬的黑鬚,峨冠博帶,倒是有幾分飄逸的斯文儒雅,眼看著快到上課的時辰,往下一掃見第一排中間的位置沒人,便問了一句:「長公主殿下沒來嗎,怎麼回事?」
眾人盡皆搖頭。
王久眉頭便皺起來,輕輕地哼了一聲,道:「長公主殿下素受聖上與太后寵愛,這麼早的時辰起不來也是正常,不想來也正常。不來便不來吧。」
眾人噤聲,聽出這位王先生是不大高興了,一時都不敢說話。
姜雪寧坐在角落裡,聞言卻站了起來,向王久躬身一拜,不卑不亢道:「此次進學乃是長公主殿下一意向聖上求來的,能得諸位先生親臨教誨,殿下也很高興。昨日便與我等一般,早早來到殿中,恪守先生們所定下的規矩,並不是什麼不能吃苦的人。想必今日早課遲到,是事出有因,還望先生大量,暫毋怪罪。」
樂陽長公主沈芷衣的受寵和驕縱,在宮中都不是新鮮事。
別說是王久了,就是在場的諸位伴讀都下意識地以為沈芷衣對待這一次上學,該很隨意。且她貴為長公主,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也沒人敢說。
因此聽了王久話後,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可姜雪寧出來說這話……
措辭雖是委婉,態度也甚謙卑,看似只是在為沈芷衣解釋,可一旦這話對著王久說,意思就有點微妙了。
玩弄文字的人向來是一句話能猜出十種意思。
縱然她似乎並未頂撞之意,可聽的人心中總是不快。
王久的目光頓時落到了姜雪寧的身上,一下想起來昨日在翰林院中聽教她們詩文的同僚趙彥昌說過的話,這些個伴讀的小女子中,有一個坐角落裡的格外不聽話,是戶部侍郎姜伯游家的二姑娘姜雪寧,像個刺兒頭。
他原沒放在心上。
沒想到他還沒上課才說了一句話,她就來找上茬兒了。
王久道:「我不過隨口一句,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了長公主?」
姜雪寧上一世雖不怎麼去上課,卻清楚地知道往日也被宮中嬌慣長大的樂陽長公主,竟是從來沒有逃過一堂課,乃是認認真真想學的。
這王久分明是對沈芷衣有偏見,先入為主。
所以她才想站起來分辯一二,自認為已經十分委婉,注意語氣,卻沒料想先生的反應如此之大,便微微蹙眉,解釋道:「學生並無此意。」
王久冷了臉道:「並無此意?」
他忍不住要教訓這小女子一番,也正好拿她立威,樹一樹自己先生的威嚴。
沒料想,他話音剛落,外頭便有名小太監急匆匆跑來。
「慈寧宮太后娘娘有話,特吩咐奴來告先生。」小太監在殿門外躬身一禮,看額頭上還有些細汗,「前些天宮裡出了點事,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正清查內務府,東西六宮各宮主位都叫了去,長公主殿下此刻也在那邊,正陪著聖上說話,今日本該來上課,可事急在身實在走不了,特命奴來向先生告罪,還望先生海涵。」
「啊……」
王久一聽這太后、皇后甚至是聖上的名頭,臉色便變了好幾變。
這一時哪裡還有先前對著姜雪寧時的倨傲?
他兩手一抱向虛空裡遙遙一拱,只道:「聖上、太后與皇后娘娘在上,長公主殿下既有事在身一時走不了,缺一堂課也無妨,下官改日擇空為長公主殿下補上便是,還請公公轉告聖上,請聖上放心。」
那小太監應了聲是,又行過禮,便又匆匆退走了。
彷彿有些心驚膽顫的不安似的。
姜雪寧一聽見剛才來人說的「清查內務府」幾個字,心頭便是猛地一跳,想起玉如意一案,再一聯想那小太監的神情,便知宮裡這幾日腥風血雨怕是少不了了。
那勇毅侯府……
王久卻是沒注意到這麼多。
剛想訓斥姜雪寧就被慈寧宮那邊來告,多少有些下不來台。
只是越如此就越有些惱羞。
那太監走後,王久看見姜雪寧還站在角落裡,也沒給什麼好臉色,道:「天底下誰家學堂這般沒規矩,先生說話學生都能駁斥了?便是歷朝歷代教皇子,皇子也得對先生執師禮。姜大人雖與王某是同僚,可醜話說在前頭,堂上你若再敢出言頂撞,我可不會顧著與令尊同僚之間的面子,你坐下吧。」
姜雪寧斂了眸,掩住了差點射出去的眼刀。
當下並未發作,只道:「多謝先生。」
說完便規規矩矩地坐下了。
有了她作前車之鑑,眾人都看出王久面相雖然儒雅,但內裡是個不好相與的人,上課時都格外恭敬,格外老實。
他教的是書法。
所以開學頭一課是先看眾人的書法基礎,看旁人時都還覺得不錯,只是走到姜雪寧面前一看便皺了眉,只道:「小女兒家寫字該求秀美飄逸,或端莊婉靜,往後改學簪花小楷是上佳,再不濟趙孟俯、王羲之,學柳顏也不差。草書狂放陽剛,恣如江海橫流,於男子而言更合適,女兒家學草書難免顯得放肆不羈,殊為不服管教。往後這草書你不要學了,一筆一劃從楷書寫起。」
姜雪寧學的是行草。
上一世的行草乃是沈玠教的。
當時二人新婚燕爾,男人麼誰能不愛顏色好?她又擅長投人所好,所以剛當上臨淄王妃那一陣假模假樣愛好起書法來,逼著自己練了好久的楷書,但種種的字型書體學來學去,都覺著自己被框在牢籠裡,怎麼寫怎麼不得勁兒。
直到某一日,沈玠突發奇想同她說,何不試試草書?
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或行雲流水,或狂放恣意,筆走處思緒如飛,長日下來,雖然依舊不入得大家的眼,可偶爾有那麼幾個字寫來卻見靈性。
沈玠一開始還很高興。
可有一日見了她寫的一行「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後,沉默了好久,也莫名地看了她有一會兒。
那目光叫她有些心慌,也不知自己是哪裡寫岔了,便問他:是又寫得不好嗎?
沈玠眨了眨眼說:沒有,很好。
姜雪寧當時懵懂,雖然聽他說很好,可見著他並不像很高興的模樣,便再也不學這個了。
時間一久,這事便漸漸淡忘。
可有時候看見下面進貢來的字畫上那些恣意的草書,她偶爾也會想起那時候。
只是沈玠都當了皇帝,她更不敢去問。
唯有十分偶然的一日,她同蕭定非提起,那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的假少爺竟樂得撫掌大笑,戲謔地看著她說:「我的娘娘啊,有一句叫『見字如見人』。縱然寫得不好,或者你自己不覺,也是能看出幾分真來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0:24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九章 操作一下
蕭定非口無遮攔,自打回京後便是京中首屈一指的紈袴公子哥兒,鬥雞走狗,縱馬賭錢,無一不會,也無一不精,只把定國公蕭遠氣得暈頭轉向,見了在宮中當皇貴妃的蕭姝還故意要拿「哥哥」的尊卑壓她一壓,成日裡往蕭氏的死對頭姜雪寧的跟前兒湊,一族老小直斥他忤逆,卻偏偏拿他無法。
朝野上下都只當他大難不死,能活就是老天開眼。
長在屠沽市井,難道還指望他成大器?
是以文武百官對他都有一種難得的寬容,皇族於心有愧,更不敢為難他,倒使得此人越發恣意猖狂。
只是姜雪寧有時候竟覺得與此人脾性相投,縱然他輕浮放蕩,可怎麼看也比朝堂上那一幫口蜜腹劍的人順眼,莫名能同他玩到一塊兒去。
旁人也曾開玩笑說,皇后娘娘寵信蕭定非,大約是與這紈袴同病相憐。
畢竟雖是家中嫡出,卻都因變故流落在外,怎能不惺惺相惜?
連姜雪寧自己也無法否認,在一開始不知道真相時,她的確難免有這樣的想法。至於後來,便是純粹地覺得和不遮掩的人相處起來舒坦了。
見字如見人。
便是寫得再不好,也能看出幾分真性。
她的真性是什麼呢?
難道那時候的沈玠就已經看出來了嗎?可那時候她都還沒看清自己……
那一幅剛寫就的行草就鋪在面前,姜雪寧抬頭看了看站在她書案前面容嚴肅的王久,有心要辯駁自己就喜歡草書,且喜歡什麼樣的字型書體難道不該全看人的喜好嗎?
可轉念一想,自己也不過在這宮中待半年。
學個楷書就當怡情養性了,何苦又跟先生鬧得不快,回頭來還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等出了宮她想寫什麼就寫什麼,誰還管得著不成?
是以迅速淡定了下來。
她向王久垂首道:「先生教訓的是,學生謹記。」
王久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總算有了點做學生的樣子。」
然後回轉身走到殿上,叫眾人翻開《十八帖》裡的第一帖,先做講解,再讓眾人嘗試臨摹。若忽略他規矩極嚴,容不得學生在堂上提問半句、質詢半句的話,倒也不失為一位循規蹈矩的好先生。
到得辰正,王久便收拾東西下了學。
他一走所有人立馬鬆了口氣。
方妙都沒忍住向姜雪寧看了一眼,心有餘悸道:「可真是嚇死我了,還以為姜二姑娘要跟前日對趙先生一樣,這王先生也是個疾言厲色不好惹的,還好沒有,還好沒有!」
姜雪寧心道自己昨日也不過就是問了趙彥宏一個「芼」字作何解罷了,無論如何都跟頂撞二字沾不上邊,不過是那姓趙的看人下菜碟,自以為是地端著那一副為人師的尊貴罷了。
拋開立場籌謀——
謝危學識遠見不知高出姓趙的幾山去,卻是虛懷若谷,從未因旁人質詢兩句便翻臉,涵養高下可見一斑。
她心裡不很痛快,因而只友善地回了方妙一笑,並未接話。
只是陳淑儀自開學那一日起便與姜雪寧起了齟齬,至今還記得兩人於謝危教的那一門「文」上的爭執,結果上學這兩日來卻是眼見得姜雪寧處處受氣,心裡不免快意。
畢竟像謝危這樣的是少數。
教其他功課的先生們還不是循規蹈矩,恪守禮法?
她便接過了方妙的話頭,笑道:「翰林院這位侍讀學士王先生可不是尋常的士林清貴,他祖上乃是揚州出了名的大鹽商,後來賺夠了錢一家子都棄商從官,到得王先生這一輩家中已有三位進士。如今的兩淮鹽運使王獻乃是他堂兄,在朝中可不是什麼孤立無援的窮翰林,自然不至於見了誰都阿諛奉承。像什麼戶部侍郎,人家也未必就怕了!」
在座人中,父親是戶部侍郎的唯姜雪寧一個。
眾人誰聽不出這是拿話刺她?
一時都轉眸去看姜雪寧。
倒是尤月,聽見那「兩淮鹽運使」裡一個「鹽」字微微一怔,想起自己此次入宮前吩咐下面人去查證的事,起了幾分心思,反而忘了在這時候落井下石奚落姜雪寧。
姜雪寧也沒關注其他人,只輕嗤了一聲,道:「你看我不慣直說就是,這麼轉彎抹角地的反而叫人看不起,知道的說你陳淑儀姑娘是陳大學士的掌上明珠,不知道的怕要以為那兩淮鹽運使王獻是你爹呢!」
陳淑儀面色一變:「你——」
姜雪寧鄉野間長大,自小一副伶牙俐齒,論吵架還真沒輸給過誰,不同人吵那是她大度。
只是有時候不吵吧,旁人還真以為她好相與。
她笑起來:「陳姑娘若真有那閒心,還不如去翻翻歷代兩淮鹽運使的名冊,看看哪個是在任上得了善終的?畢竟是人人想要染指的肥缺,又事涉官私鹽道,不是抄家就是殺頭,至輕也是丟官流徙。幫人家吹都不知道挑個好的,還當你有多大見識!」
陳淑儀畢竟在閨閣之中長大,家教甚嚴,從未在市井鄉野裡廝混,似這般辛辣嘲諷之言更是從未有過聽聞,如今乍然被姜雪寧一股腦甩到臉上,整個人都險些炸了!
想要回嘴,一時又措不好詞。
面上紅一陣白一陣只覺萬般難堪,忍無可忍時終於豁然起身,一雙眼睛瞪視著姜雪寧,秀氣的手掌高高揚起,五指緊繃,竟是已氣昏了頭,要向著姜雪寧打去!
周寶櫻正在旁邊悄悄偷吃帶到殿中的零嘴,看她們爭執起來也沒聽明白說的到底是什麼,一抬眸見涵養甚好的陳淑儀竟要動手,嚇得蜜餞噎在喉嚨裡。
膽子小些的如姚蓉蓉更是驚呼一聲。
姜雪寧見著她這陣仗卻是巋然不動,戲謔地一挑眉。
只是沒料想,正當陳淑儀這一巴掌將落而未落之際,外頭就遠遠傳來整齊的見禮聲:「拜見長公主殿下,給殿下請安。」
沈芷衣來了!
陳淑儀那一巴掌舉在半空中,是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了,根本都還沒來得及收起,就已經看見沈芷衣那少見的有些凝重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外,整個人腦海裡頓時「轟」地一聲,空白一片。
沈芷衣才從慈寧宮來,畢竟也是在宮裡長大的,已經能隱隱嗅出那腥風血雨的前奏,所以心情並不算好。
她走進來就看見了陳淑儀那向姜雪寧高舉的巴掌。
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怔怔問了一句:「這是在幹什麼?」
陳淑儀立時收了手想要解釋:「殿下,我剛才只是……」
姜雪寧心底卻是長嘆了一聲。
來得太早了些,這一耳光都還沒打下來呢,效果上不免差了許多,讓她賣慘都沒太大的說服力,否則必要陳淑儀站著來跪著走。
學誰不好學及時雨宋江?
她腹誹了一句,可架勢卻是一點也不含糊,嘴角往下一拉,眼簾一垂,便啪嗒啪嗒掉眼淚,委委屈屈地向沈芷衣哭道:「長公主殿下,陳淑儀說我就罷了,她還想要打我!」
沈芷衣瞬間冷了臉,皺眉看向陳淑儀:「你什麼意思?!」
陳淑儀:???
所有人:?????
是誰說得人無法還口啊!這種一言不合掉眼淚裝哭賣慘打小報告又到底是什麼操作?!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0:50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章 貓
陳淑儀也是從小到大就沒受過這麼大的刺激,又因與姜雪寧有齟齬在先,這口氣無論如何也忍不下去,一時被氣昏了頭,怒極之下才揚了手。
就算是沈芷衣不出現,這一巴掌也未必就真的落下去了。
畢竟大家同為長公主伴讀,吵兩句還能說是口角,誰先動上手那就就是誰理虧,她沒必要與姜雪寧這麼一番折騰。
可樂陽長公主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當口出現。
太尷尬了。
簡直讓人百口莫辯!
陳淑儀像是被人一盆涼水從頭潑到腳似的,渾身都寒透了,忙躬身向沈芷衣一禮:「長公主殿下容稟,是臣女與姜二姑娘一言不合爭執起來,姜二姑娘口齒伶俐,臣女說不過她,一時氣昏了頭,是臣女的過錯,還望長公主殿下寬宏大量,饒恕臣女此次無禮。」
聲音有些輕顫,顯然也是畏懼的。
沒了剛才的火氣她輕而易舉就冷靜了下來,知道現在發生的這件事有多嚴重,更知道沈芷衣原本就是要偏心著姜雪寧一些的,此刻無論如何都不能狡辯,最好是在澄清的同時低頭認錯,忍過此時,將來再找機會慢慢計較。
姜雪寧心底嗤了一聲,暗道她趨炎附勢慫得倒是很快,先前那誰也不看在眼底的囂張到了身份比她更尊貴的人面上,又剩下多少?
本來相安無事,陳淑儀先撩者賤!
反正樑子都結下了,她不想對方就這麼簡單地敷衍過去,非要氣死她讓她心裡更膈應不可!
於是,一副淒淒慘慘切切模樣,姜雪寧抬起了朦朧的淚眼,望著陳淑儀,身子還輕微地顫抖了起來,彷彿不敢相信她竟說出這般顛倒黑白的話來一般:「陳姐姐的意思,竟、竟是我欺負了你不成?我,我……」
話到一半便說不下去了。
她咬了唇瓣,睜大眼睛,好像第一次認識了陳淑儀一般,還流露出幾分逼真的不忿與痛心。
整個奉宸殿內安靜得什麼聲音也聽不見。
周寶櫻目瞪口呆,裝著蜜餞的紙袋從她手裡滑落下來,掉到地上;
尤月更是後腦勺發涼,慶幸自己剛才走了一下神沒跟著陳淑儀一起譏諷姜雪寧,不然現在……
方妙也一臉呆滯,想過這位姜二姑娘是厲害的,可沒想到「厲害」到這個程度;
……
連蕭姝都未免用一種震驚的眼神看著姜雪寧,彷彿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她一般,再一回想起她當日不由分說將尤月按進魚缸裡的情形,只覺遙遠得像做夢。
那凜冽冷酷的架勢……
和現在這個柔弱可憐楚楚動人的,是一個人?
沈芷衣卻是抬步走到了姜雪寧的身邊,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伸出手去搭住了姜雪寧的肩。
姜雪寧感覺到,便要回轉頭來,繼續賣慘。
然而當她轉過眸的瞬間,卻對上一雙不同尋常的眼:沈芷衣看她的眼神不再是以前那般總充滿著一種憧憬似的甜美,裡面竟有些黯然,有些悔愧,欲言又止,欲說還休。
末了偏朝她綻開個安撫的笑。
這一剎那,姜雪寧想到的竟是昨日燕臨看她的眼神,熬煎裡藏著隱忍,於是心底便狠狠地一抽——
沈芷衣是從慈寧宮回來的,而慈寧宮正在清查內務府的事,是玉如意一案終究要牽扯到勇毅侯府的身上了嗎?
若非如此,沈芷衣不會這樣看她。
這念頭一冒出來,與陳淑儀這一點意氣之爭,忽然都變得不重要起來。
但沈芷衣卻沒準備就這樣罷休。
她終究是記得姜雪寧一開始是不打算入宮的,是燕臨來找她,她也想她入宮,是以才前後一番折騰,將她強留下來。
想這宮中她有什麼好為難的呢?
一則有燕臨護著,二則有她撐腰,便是有些腌臢污穢事,也不至於就害到她的頭上。
可今日慈寧宮中隱隱嗅出的腥風血雨讓她知道,是自己錯了,也讓她忽然有些明白昨日燕臨為什麼要當眾撇清與寧寧之間的關係。
換了是她,也要如此的。
可不知道時是為寧寧不平甚至憤怒,知道之後卻是埋怨自己也心疼寧寧。
也許往後,再沒有燕臨能護著她,那便只剩下自己了。
再如何天真嬌縱,沈芷衣也是宮裡長大的孩子。
她不至於看不出寧寧神情間帶了幾分戲謔的做作,該是故意演戲氣陳淑儀呢,可方才所見陳淑儀的放肆卻不作偽,更不用說她知道她絕不是一個會主動陷害旁人的人——
能提筆為她點了眼角舊痕,覆上粉瓣,說出那番話的姜雪寧,絕不是個壞人。
沈芷衣輕輕抬起眼睫,注視著陳淑儀,並無動怒模樣,可平靜卻比動怒更叫人心底發寒,只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你的解釋,我都不想聽。你身為臣女,被遴選入宮作我的伴讀,且你我也算有相識的舊誼,我不好拂了陳大學士的面子,讓你入宮來又被攆出去。只是你,還有你們,都要知道,姜家二姑娘姜雪寧,乃是本宮親自點了要進宮來的。往後,對她無禮,便等同於對本宮無禮。以前是你們不知道,可本宮今日說過了,誰要再犯,休怪本宮不顧及情面。」
眾人全沒想到沈芷衣竟會說出這樣重的一番話來!
一時全部噤若寒蟬。
姜雪寧卻從沈芷衣這番話中確認了什麼似的,有些恍惚起來。
陳淑儀也完全不明白沈芷衣的態度怎會忽然這般嚴肅,話雖說得極難聽,是一個巴掌一個巴掌往她臉上扇,可她實在也不敢駁斥什麼,也唯恐禍到己身,只能埋了頭,戰戰兢兢應:「是。」
沈芷衣又道:「你既已知道自己無禮,又這般容易氣昏頭,便把《禮記》與《般若心經》各抄十遍,一則長長記性,二則靜靜心思,別到了奉宸殿這種讀書的地方還總想著別的亂七八糟的事。」
陳淑儀心中有怨,面色都青了。
她強憋了一口氣,再次躬身道:「謝長公主殿下寬宏大量,淑儀從今往後定謹言慎行,不敢再犯。」
沈芷衣這才轉過目光來,不再搭理她,反而到了姜雪寧的書案前,半蹲了身,兩隻手掌交疊在書案上,尖尖的下頜則擱在自己的手掌上,只露出個戴著珠翠步搖的好看腦袋來,眨眨眼望著她:「寧寧現在不生氣了吧?」
姜雪寧原本就是裝得更多。
上輩子更多的氣都受過,哪兒能忍不了這個?
只是看了沈芷衣這般小心翼翼待她的模樣,心裡一時歡喜一時悲愁,只勉強地擠出了個難看的笑容,上前把她拉了起來:「堂堂公主殿下,這像什麼樣?」
沈芷衣不敢告訴她慈寧宮裡面的事兒,只盼哄著她開心:「這不逗你嗎?怕你不高興。」
姜雪寧隱約能猜著她目的,是以破涕為笑。
她咕噥道:「被殿下這般在意著,寵信著,便是有一千一萬的苦都化了,哪裡能不高興?」
沈芷衣這才跟著她笑起來。
殿中場面一時有種暖意融融的和樂。
可這和樂都是她們的,其他人在旁邊看著根本插不進去。
陳淑儀一張臉上神情變幻。
蕭姝的目光卻是從殿中所有的面上劃過,心裡只莫名地想到:陳淑儀平日裡也算是少言少出錯的謹慎人,心氣雖不免高了些,卻也算是個拎得清的,可一朝到了宮中這般頗受拘束的地方遇著衝突,也不免失了常性,發作出來;這位姜二姑娘入宮之後,看似跋扈糊塗,可竟沒出過什麼真正的昏招,對宮中的生活並未表現出任何的不適和惶恐,入宮時是什麼樣,現在似乎還是那樣,竟令人有些不敢小覷。
*
還好這場面沒持續多久。
辰正二刻,教《禮記》的國史館總纂張重冷著一張臉,胳膊下夾著數本薄薄的書,便從外面走了進來。
眾人包括沈芷衣在內於是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學生們見過張先生。」
張重國字臉,兩道眉毛粗濃,可一雙眼睛卻偏細,皺起眉頭來時便會自然而然地給人一種刻薄不好相處之感。
此刻掃一眼眾人,竟沒好臉色。
他手一抬,將帶來的那幾本書交給了旁邊的小太監,道:「我來本是教禮,並非什麼緊要的學目。可讀史多年,只知這世上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周朝禮樂崩壞乃有春秋之亂。初時我等幾位先生說,教的是公主與達官貴人家的小姐,本是將這一門定為學《女誡》,只是謝少師說諸位伴讀都是知書達理,該學的早學過了,不必多此一舉,不妨教些家國大義,是以才將書改了《禮記》。然則以老朽近日來在翰林院中的聽聞,這奉宸殿雖是進學之所,可卻有人不知尊卑上下,連女子溫柔端方的賢淑都不能示於人前,實在深覺荒謬又深覺身負重任。是以今日擅改課目,先為諸位伴讀好生講一講《女誡》,待《女誡》學完,再與大家細講《禮記》。」
小太監將書一一呈到眾人桌上。
姜雪寧低頭一看,那封皮上赫然寫著醒目的兩個大字——
女誡。
一時也說不上是為什麼,膈應到了極點,便是方才與陳淑儀鬧了一樁也沒這麼噁心。
就連一旁蕭姝見了此書,都不由微微色變。
其他人則是面面相覷。
唯有陳淑儀終於露出個舒展了眉頭的神情,甚至還慢慢點了點頭,似對張重這一番話十分讚同。
張重是個規矩極嚴的人,既做了決定,便根本不管下面人包括長公主在內是什麼表情,畢竟長公主將來也要嫁人,聽一聽總是沒錯的。
他自顧自翻開了書頁,便叫眾人先看第一篇《卑弱》。
只道:「古時候,女嬰出生數月後,都不能睡床榻,而是使其躺在床下,以紡錘玩樂,給以磚瓦,齋告先祖。這是為了表明其出身之卑弱,地位之低下。紡錘磚瓦則意在使其明白,她們當盡心勞作,從事耕織,且幫夫君準備酒食祭祀。所以,為女子,當勤勞恭敬,忍讓忍辱,常懷畏懼……」
整個殿內一片安靜。
沈芷衣的面色也有些陰晴不定。
姜雪寧坐在後面角落裡,聽見這番話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自己與蕭氏一族鬥狠時,前朝那些雪片似飛來力勸皇帝廢后的奏摺。她曾在沈玠病中偷偷翻出來看過,上頭一字一句,字字句句皆是婦德女禍,與張重此刻之言的意思就重合了個七八。
女嬰生下來連睡床都不配!
哪裡來的狗屁道理!
張重還板著一張臉在上頭講。
姜雪寧卻是豁然起身,直接把自己面前的書案一推!
「吱嘎,哐啷!」
書案四腳一下從大殿光滑的地面上重重磨過,發出刺耳難聽的聲響,書案壘著的書本與筆墨全都倒塌滾落下來,一片亂響,驚得所有人回頭向她望來。
張重立刻皺起了眉頭看她:「怎麼回事?」
姜雪寧道:「先生,我噁心。」
張重也知道這是個刺兒頭了,聽見這話臉色都變了:「你罵誰!」
姜雪寧一臉茫然:「真是奇怪,我說我犯噁心,先生怎能說我罵人呢?許是我昨日沒注意吃壞了肚子,也可能是今日聞了什麼不乾不淨臭氣熏天的東西,若再這殿中嘔出來,只怕攪擾了先生講學。所以今日請恕雪寧失禮,先退了。」
她話說得客氣,然而唇邊的笑容是怎麼看怎麼嘲諷,半點沒有客氣的樣子,轉身從這殿中走時,連禮都沒行一個。
所有人都驚呆了。
見過逃學的可逃得這麼理直氣壯膽大妄為的,可真就見過這一個!
張重更是沒想到這姜雪寧非但不服管教,竟然張嘴撒謊當著他的面從他課上走,一張原本就黑的臉頓時氣成了豬肝,抬起手來指著她背影不住地顫抖,只厲聲道:「好,好,好一個不服管教的丫頭片子!這般頑劣任性之徒,若也配留在奉宸殿中,我張重索性連這學也不必教了,屆時且叫人來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
姜雪寧腳步早都遠了。
聽他在背後叫囂,連頭都懶得轉一下。
上輩子這老頭兒的課她都沒去上過,倒不知他脾氣這樣爆,可料想也是個翻不出什麼浪來的:畢竟她上一世從一開始就沒上過課,也沒見這老頭兒有本事治她啊。
想著她便冷笑了一聲。
只是此刻還沒過辰時,想在這宮中走走吧,宮內上下只怕正為著那玉如意一案暗地裡潮湧;想要回房去睡覺吧,又覺著一個人待著無聊。
姜雪寧一琢磨,乾脆轉過方向去了偏殿。
謝危昨日叫她下學後下午去學琴,反正如今她也有空,不如去看謝危在不在,若在便早早將今日的份兒學了,也省的下午還要去受磋磨。
奉宸殿的偏殿就在正殿旁邊,轉過拐角就到。
她一看,外頭竟然沒人。
上一次來守在外面的小太監並不在,那兩扇門也拉上了緊緊地閉合著,裡面也沒半點聲音傳出來。想來謝危這時辰沒在,小太監似乎是專伺候他的,自然也不在。
姜雪寧撇了撇嘴,嘆口氣便準備走。
只是剛要抬了腳步邁下台階時,廊下的花盆旁邊忽然傳來「喵嗚」地一聲叫喚。
她腳步頓時停下。
這叫聲聽著耳熟。
姜雪寧循聲到那花盆邊角上一看,裡頭那窄窄的縫隙間竟然團著隻巴掌大的小白貓,兩隻軟軟的肉爪子正按著一塊不知哪兒來的魚肉,伸著粉嫩嫩的小舌頭去舔了吃,再吞進嘴裡。
「是你呀!」
她一下認出這正是那回蹲在謝危窗沿上被那小太監抱走的小貓兒,驚喜不已。
太久沒抱過貓,手有點癢。
姜雪寧蹲下來看了它一會兒,越看越覺得可愛,終於是沒有忍住,輕輕伸出手去,將這小糰子抱了,擱在自己膝蓋上,就在這偏殿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那小貓兒竟也不怕生。
魚肉已經吃進肚裡,它略略舔了舔爪子上柔順的白毛,姜雪寧纖細的手指則輕輕扶著它那顆小小的腦袋,於是它便十分受用地眯起了眼睛,一副慵懶的姿態窩在了她的袖間。
姜雪寧這一時只覺得什麼煩惱都沒了。
偏殿靜寂無人,天光灑落台階,穿著一身雪青衣裙的少女懶懶地坐在台階上,輕撫著一隻同樣懶洋洋的小白貓兒。
隱隱還能聽見正殿那邊傳來張重講學的聲音。
姜雪寧都當沒聽見。
只是坐在這台階上擼了一會兒貓之後,她忽然就聽見宮牆另一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一名太監壓低了的嗓音:「那奴晚些時候再來請少師大人……」
謝危!
姜雪寧一怔,那腳步聲已到了宮門口。
她下意識地便飛速將原本擱在膝上的小貓兒兩手抱了藏進寬大的袖中,略作整理遮了個嚴實,然後抬頭盯著宮門。
謝危果然出現在了那裡。
他顯然沒料著偏殿前面會有人,一抬眼看見姜雪寧,面上那如霜的冷寒尚未來得及收起,尚顯森然的目光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姜雪寧一怔,背後汗毛都差點豎起來。
只是下一刻他便收斂了,讓這一陣令人膽寒的森然快速消失,彷彿一剎的錯覺似的,眨眼沒了影蹤。
重新出現在姜雪寧面前的,又是那個毫無破綻的謝危。
他看了還坐在台階上的姜雪寧一眼,又向著正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兩道清雋的長眉便不由蹙了起來,走上前來站住腳,問:「我是叫你下午來,這時辰張先生還在講學,你不聽課坐這裡成何體統?」
姜雪寧袖裡抱著貓,不敢亂動。
只是見了謝危若不起身行禮難免也惹他懷疑,因而動作放得十分小心,慢慢地站了起來,依舊讓寬大的兩袖遮著自己的手,欠身道:「見過謝先生,張先生的課我不想聽,心裡便想若能來這裡先上謝先生的課,謝先生又正好在的話,正好將下午的琴學了,也省的再來一趟。」
她心裡罵自己鬼迷心竅,剛才最好的選擇分明是一把把貓扔出去,權當與自己沒關係。
可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是以一面說話,一面還在心裡祈禱:小貓小貓乖乖聽話,大魔王就在眼前,可千萬不要在這時候叫喚,不然他立刻變臉把你煮了吃了!
謝危聽她這般說辭,眉頭不僅沒鬆開,反而皺得更深,只道:「張先生尚未下學,你出現在這裡必是早退或逃學;不上張先生的課卻來上我的課,若讓張先生聽了又該作何猜想?枉我昨日見了燕臨還同他說你懂事聽話不用擔心,未料你頑劣成性不知悔改!」
姜雪寧聽得噎住。
儘管上一世與謝危也很不愉快,她對此人又恨又怕,可卻下意識很自然地認為他同別的先生是不一樣的,且對她們這些女學生也並不與別的先生一般輕視,然而眼下竟疾言厲色不分青紅皂白便出言責斥,還將燕臨抬了出來。
這是她一塊柔軟的痛處。
更不用說今日還從沈芷衣那番不一般的態度裡察覺到了些許不祥的蛛絲馬跡!
她一下就直直地看著他。
眼眶發紅,然而並不是掉眼淚,而是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平與憤怒,胸口起伏間,只覺一股意氣激盪,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
以至於在謝危冷臉抬步從旁走過的這刻,她惡向膽邊生!
原本藏在袖中的那貓兒直接被她抱了出來,冷凝著一張臉,逕自往謝危的面前遞去!
「喵嗚!」
那小貓兒原在她袖中慵慵懶懶昏昏欲睡,乍然被她舉起來,嚇得背脊骨上那條毛都聳立起來,十分適時地驚慌一聲叫!
謝危是才得了慈寧宮那邊來的密報,剛回來又見姜雪寧逃學,自然不大能裝出一副好臉色,甩了袖便要上台階進偏殿。
哪裡料到姜雪寧袖裡藏著乾坤!
在那一團小貓兒湊到他面前時,他瞳孔劇烈收縮,眸底晦暗如潮,面色鐵青,整個人手背上起了一串雞皮疙瘩,立時後撤了一步,舉袖便將姜雪寧的手拂開!
姜雪寧怕傷了那小貓抱得本來就輕,被拂開之後,小貓兒受了驚,一下便從她手中掙脫開去,跳到地上,見著閻王爺似的,一溜煙順著宮牆跑遠了。
原地只留下姜雪寧與謝危面對面站著。
姜雪寧臉上沒表情,謝危臉上也沒表情。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1:02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一章 犯錯
四目相對。
姜雪寧出奇地平靜。
她本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忍耐與怨怒一旦達到某個臨界點,又為方才謝危言語中某一句刺耳的話所激,便如被落下的一點火星點燃,重重地炸開,做出以前想做而不敢做的非常之事。
這是一種報復。
也僅僅是一種報復。
謝危看起來同樣平靜的。
然而這樣的平靜對他來說只是一種表像。
姜雪寧那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孔倒映進他眸底,頃刻間揉碎成晦暗的風雲,起伏在一片危險的浪潮中,滾出一片山雨欲來似的沉怒。
明明沒有碰著那隻貓,可此時此刻,卻有一種惡寒的感覺順著他方才碰著那隻貓的寬大袖袍爬上來,爬到他的手臂,攀到他的指尖,留下一股令人悚然的戰慄。
過度的緊繃,讓僵直的五指都發麻。
謝危竭力想要將這感覺驅散,也竭力地想要將此刻翻湧在胸臆中的沉怒壓下去,因為他的理智一直告訴他,憤怒於人而言是最無用的一種情緒。
可他越想壓抑,那浪潮越在心間翻湧。
他終究少見地沒有忍耐住,目視著她,一字一句,慢慢地道:「寧二,你是覺得我心太軟,太好說話嗎?」
不是他會在人前稱的「姜二姑娘」,也不是他獨在人後用的「寧二姑娘」,而是這樣直接、生硬到甚至帶了幾分冷刻的「寧二」!
姜雪寧嗅到了那濃得遮不住的危險味道。
她同樣是緊繃著身體,在他話音出口的剎那,腳底下寒氣便直往背脊骨上竄,幾乎是下意識地便往後退了一步。
可她忘了,此時此刻她正站在這偏殿的台階上。
那腳步往後一挪,便絆住了上一級台階。
姜雪寧身形不穩,幾乎立刻便要往後倒去,然而一隻手恰在此刻伸了出來,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平日只執文墨的五指修長極了,卻藏著三分酷烈之感,將她往他面前拽了過來!
距離迅速地拉近。
她險些一個趔趄,迫不得已地向他傾身。
那抓住了她胳膊的手掌有如鐵鉗一般用力,甚至讓她感覺到了隱隱的痛楚,而心有餘悸抬起頭來時,只看見謝危那青筋隱伏的脖頸,凝滯不動的喉結,線條緊繃的喉結,還有那拉平了唇線的薄唇,以及……
一雙冷寂陰鷙的眼!
這與謝危平日顯於人前的姿態,儼然判若兩人!
姜雪寧頭皮發了麻。
便是上一世見著他持長弓帶著人封鎖宮門,冷眼注視著亂黨屠戮皇族時,也未有過這般可怕的神態!
她想要退避,然而已為對方緊緊箝制;
她應該叫喊,然而喉嚨裡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近乎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佇立的身形仿若巍峨的山嶽,有一種沉凝的厚重,只道:「你很聰明,也很嬌縱,自你上次進宮,我便警告過你,不要惹我生氣。」
姜雪寧於是一聲冷笑:「我是嬌縱,畢竟一如謝少師所言,頑劣不知悔改。竟不知少師大人對我也是一再容忍呢。」
謝危道:「我訓你不該?」
姜雪寧抬眸同他對視:「尊師重道,自然是先生教什麼,學生學什麼,先生說什麼,學生是什麼。謝先生壓我斥我誤會我,都是應該。」
謝危望著她不說話。
姜雪寧卻覺得那一股戾氣非但沒消下去,反而在她心底瘋狂滋長,讓她的言語越發尖銳:「只是沒想到,堂堂一朝少師,竟然怕貓,當真稀罕。」
謝危的臉沉了下來。
她卻一動不動地續道:「昨日見少師大人對那小貓退避三舍,心裡不過有此猜測,可胸有韜略的謝少師怎會怕區區一小貓呢?這猜測無論如何也太過荒謬,以至於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未料想今日隨意一試,竟證明這荒謬猜測屬實。原來完人也有所畏,原來聖人也有所懼。」
在今日之前,謝危是所有人眼中的完人,甚至是半個聖人,天下間少有能令他色變之事,重生而來的姜雪寧更因深知他底細而誠惶誠恐;然而今日之後,才知道上一世滿朝文武都畏之怯之的謝危,竟怕這世間小小一隻柔軟堪憐的貓兒,於是始知——
世上終無完人。
聖人也不過肉體凡胎!
這讓她一時脫去了舊日的恐懼與忌憚,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針鋒的姿態與他對峙。
謝危眼底神光變幻。
若是他想,值此宮中風雲暗湧之際,順勢藉機除去一個入宮伴讀的小姑娘,實在再容易不過;然而他終究不是隨意遷怒之人,還是慢慢地放開了自己的手,也鬆開了那緊緊箝制著她胳膊的五指。
「完人確有所畏,聖人確有所懼。然而謝某既不是完人,更不是聖人。」
他寬大的袖袍垂了下去。
指尖依舊痙攣似的發麻。
沒有起伏的聲線,沉而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卻彷彿有重量:「姜雪寧,你該記著,有的人不願碰某些東西,未必全出於畏懼,也可能是他痛恨、憎惡至極。」
痛恨,憎惡至極。
那重量山嶽滄海似的壓下來。
姜雪寧竟一下覺得有些喘不過氣,抬眸望著他。
謝危在世人眼中毫無瑕疵的一張臉,覆了一層陰影,低垂的眼簾遮住那一片晦暗難明,彷彿廟堂上那高高立著的神像般,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完美。
她忽然覺得自己犯了錯。
謝危卻已斂眸轉身,只平淡道:「今後你不用來學琴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1:22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二章 魔高一丈
謝危進了偏殿。
姜雪寧那張蕉庵還同他的峨眉一道掛在牆上。
他看見便想起來,欲讓姜雪寧將這琴一併帶走,不成想轉過頭來,竟見姜雪寧兩眼微紅地看著他,一跺腳,賭氣似的便下了台階,留給他一道背影,逕自往奉宸殿外去了。
話便沒能說出口。
偏殿裡靜悄悄的。
昨日焚過的香已經冷了,徒留一爐沒有餘溫的殘灰。
謝危坐下來。
有一會兒之後那股氣漸漸消下去,才想自己不該生氣。她年歲不大,雖有些精怪頑劣處,可還有些小女孩兒心性,那模樣不過一時同他使了性子罷了。
而自己竟也失了常性。
是近日來出的事太多太亂,攪得他心神不寧?
他慢慢地擰了眉,抬起手指來,用力壓了壓眉心。
*
姜雪寧一路回去,卻是覺得心底一股意氣難平。
謝危同她說那句話時,她覺著自己或許是沒留神傷了人,觸著人逆鱗,有一瞬的內疚。可謝危下一句話讓她走,讓她不用學琴!
所有的委屈一股腦湧上來。
她於是將那一股內疚全拋了,固執地覺著自己沒錯。
「不學便不學,以為我稀罕不成!」
用力地踩著宮道上那緊緊鋪實的石板,姜雪寧向著仰止齋走去,忍不住地咬牙。
可話雖這麼說,實則深感憋屈。
她固然是想離謝危遠點,也怵著琴這一道,可自己不想學和謝危不讓她學了,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無論如何心裡是一股氣攢上了,越往下壓氣得越深。
回了自己的房裡,左看那花瓶裡剛插上的樹枝是歪的,右看那書案後才掛起的名畫是醜的,有心想要打砸點東西撒氣,可這屋內種種擺設儘是沈芷衣著人為她佈置,無論如何也沒捨得下去手。
末了只能抓了那棋盤上一盒棋子。
黑白子俱是石子磨成。
姜雪寧撿起來就一顆顆朝牆上扔,一顆比一顆用力,直打得那牆篤篤作響。
「還當你姓謝的是什麼好東西,原與那些酸儒一丘之貉!」
她不去上學自有自己不願上學的理由,平心而論,姜雪寧覺著自己還是很能忍的。便是那教《詩經》的趙彥宏偏心,教書法的王久看不起她想寫草書,她也沒翻臉不學,而是把這些細枝末節忘掉聽他們講學。
可張重不一樣。
她聽不得這人站在殿上胡說八道,講些令人作嘔的言辭。
姜雪寧本以為謝危不同凡俗。
儘管上一世此人確有謀逆屠戮等等驚人血腥之所為,可恰是如此才證明他並非一個循規蹈矩之人,該能體她不願上那張重之學的因由。
可她才說了自己不願上學,謝危連緣由都不問便說是她頑劣不知悔改。
如此獨斷剛愎,同那幾位惹人厭惡的先生有什麼區別?
縱是上一世自己之死與此人謀反之事有脫不開的關係,可她也從未因此覺得謝危是個小人,是個庸人,相反,從另一種角度講,她極其認同此人的本事與才華。
然而今日這一切的印象都打碎了。
只因為他在聽聞她不願上學後的臆測與獨斷。
此人在她心目中忽然便一落千丈,掉進那屠沽市井的庸俗泥堆裡,與那些老不死的酸腐一般無二了,再稱不得什麼「半聖」了。
「啪!」
又一枚棋子被她用力地扔了出去打到牆上,又彈落下來,滾在地上。
姜雪寧冷著臉都不看上一眼。
兩眼目光釘在那牆上,像是釘在誰身上似的,也把誰給射穿似的,透出些許凜冽。
其他人下學回來的時候,那兩盒棋子都被扔完了。
點點黑白散落滿地。
外頭有人輕輕叩了她門。
她拿了本話本子坐在躺椅上看,聽見聲音便問:「誰呀?」
外頭竟然響起沈芷衣的聲音:「寧寧,我。」
姜雪寧一怔,忙把話本子放下,起身走過去把拴上的門拉開,一抬頭就看見沈芷衣站在她門口,身後也沒跟著人,有些擔心地望著她:「你沒事吧?」
姜雪寧道:「不過是找藉口逃了課,沒事。」
沈芷衣鬆了口氣道:「我猜也是。那張夫子,我聽了都忍不了!」
姜雪寧也覺這人實乃毒瘤,便想起自己以前想打小報告的事情來,拉著沈芷衣的手,讓她進了自己屋裡坐,道:「殿下也覺此人不可?」
沈芷衣犯噁心:「從來只聞外頭閨閣女兒要學《女誡》也不曾放在心上,今日一聽大倒胃口,哪裡將女兒家當做人看?可憎的是此般上不得檯面的東西,還要拿進宮裡,拿到學堂上來講!」
姜雪寧旁敲側擊:「那殿下打算如何處置?」
沈芷衣原本只是抱怨,並沒想到要處置,姜雪寧這話一說,她還真跟著想了一下,兩眼頓時一亮,拍手道:「對呀,本公主何曾受過這樣的氣?這《女誡》尋常人家胡來也就罷了,難不成本公主堂堂一個公主也要如此?我自告到皇兄與母后那邊去,也好敲打敲打這愚頑夫子,讓他取消了這一門。」
姜雪寧歡喜了幾分:「如此甚好。」
沈芷衣也跟著高興。
然而那眉眼才舒展開不久,便又忽然垮了下去,聲音低沉:「不過這兩日宮中事多,皇兄與母后都不大高興,換了往日必定對我百依百順,如今卻未必有閒心搭理我了。」
姜雪寧一時無言。
沈芷衣便嘆了一聲,道:「不過也沒事,至多等這陣過去便好,晚些時候請安還是要向母后說上一聲。不想這些了,今日的先生糟心也沒關係,明天就是謝先生來上課了,要教我們那邊他新選編的文集呢!」
「……」
若不是她提,姜雪寧險些都要忘了還有這件事。
是啊。
謝危一人教兩門,往後她雖不去學琴了,可三日裡有謝危兩日的課,糟心的日子怕還多呢。
只是她與謝危之間的齟齬也不必道與沈芷衣。
姜雪寧淡淡地笑了笑,道:「是啊,謝先生同旁人不一樣,明日便高興了。」
*
不管心裡對謝危此人已存了多深的偏見,次日起來還得要洗漱,收拾心情去上課。
姜雪寧昨晚上睡時已經想清楚了。
謝危若因這一樁事惱了她攆她出宮從此不用上學,那自然是天大的好消息,她一回府就求了自己那和稀泥的爹浪跡天涯去;可若謝危只不私底下讓她學琴,那學還是要繼續上的,見了謝危也恭恭敬敬,只權當不熟,也當先前那些事都沒發生過。
至於謝危因此遷怒要害她死……
姜雪寧覺著他要除她趁早就除了,且上次入宮時有言在先,不至於因這些許小事暗計害人,失了他的氣度。
想謝危獨斷不分青紅皂白說她,她也抱了貓嚇他,堪堪算扯平。
所以把昨日的義憤拋下,心平氣和去了奉宸殿。
因為今日第一堂便是謝危的課,所以眾人都去得甚早。
怕課間無聊,方妙帶了副象棋。
趁著還未到卯正,她便把棋擺上,周寶櫻難得眼前一亮,不由分說就拉過了椅子坐在她對面,放下狂言:「好嘛原來你還帶了一副棋,也不早拿出來。你們都道我只會吃,我可告訴你們,才不是這樣!今天便叫我露一手,給你們瞧瞧。」
眾人都知道她是個活寶,完全沒把她的話當真,但熱鬧誰不想看呢?
於是全都湊了過來看她們下棋。
姜雪寧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下的目光落在桌角那端端擺著的小冊書上:昨日她從奉宸殿離開時,推了一把書案,案上的東西都掉了下來,沒想到今日來都已經被伺候的宮人收拾了個妥當,連之前那本掉下去的《女誡》都合上了正正放在桌角。
沈芷衣來得晚些,撇著嘴,眉眼也耷拉下來,見了姜雪寧便喪喪地喊了一聲:「寧寧。」
姜雪寧一看便知是事情沒成。
她笑著寬慰她:「殿下先前就說了,太后娘娘與聖上事忙,有這結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你過些時候改一天再說此事,他們說不準就允了,何必這樣喪氣?」
沈芷衣道:「也是。」
昨日去告那張重的狀不成,原是意料中事,改一天再說就是了,也沒什麼大不了,於是重又開顏,拉姜雪寧去看周寶櫻同方妙下棋。
方妙帶棋來不過是想隨便下下,解解乏悶,又想周寶櫻平日懵懂不知事,便道她多半是故意說大話逗大家樂,是以初時也不曾將下棋本身放在心上。
可出人意料,一坐在棋盤前,周寶櫻跟變了個人似的。
那平日總松鼠般鼓動個不停的腮幫子緊緊繃著,稚嫩的臉上一片肅然,清秀的眉宇間竟有幾分凝重,下起棋來一板一眼,沒一會兒便殺得方妙傻了眼!
她簡直有些不敢相信,一晃神間已被吃了個「士」,於是連連擺手,竟上前把自己方才落下去的那步棋撤了回來:「不算不算,剛才不算!我都還沒想好呢,我不下這裡了,我改下這裡!」
「落子無悔!」
周寶櫻驚呆了:「怎麼可以這樣?」
她說出這句話時眼睛睜得老大,活像是被方妙搶了塊酥餅去一樣憤憤。
這場景本該是嚴肅的。
然而她臉上是下不去的嬰兒肥,非但不嚇人,反倒十分可愛,引得眾人止不住地發笑,調侃道:「這是好棋手遇到臭棋簍子扯不清了!」
方妙還兀自為自己辯解,說周寶櫻下棋如此嚇人,擺明了是欺負她,悔棋也不算什麼。
眾人都笑得東倒西歪。
連站在最邊上觀戰的姜雪寧都沒忍住露出幾分笑容來。不過她一轉眸就瞥見殿門外一道身影走了進來,臉上那原本明媚的笑容隱沒了,先垂眸躬身道了聲禮:「謝先生好。」
眾人這才發現謝危來了。
下棋的站了起來,觀棋的也斂笑轉身,跟著姜雪寧一道行禮。
謝危的腳步便在殿門外一停。
他昨夜沒睡,一半是事多,一半是心堵,一番錯綜複雜的局面沒理順,半夜又頭疼,犯了寒症,今早從府裡出來時面色便有些發白。
原本輕便些的道袍也不穿了。
劍書怕入了冬風冷吹得寒症加重,給他披了嵌了層絨的深青氅衣,立住時便有幾分青山連綿似的厚重。
姜雪寧看見他時斂了笑意,一副挑不出錯來的恭敬姿態,謝危自然清楚地收入眼底,也不知為什麼又氣悶了幾分。
他淡淡道:「不必多禮。」
也收回了方才落在姜雪寧身上的目光,攜了一卷書從殿外走進來。
眾人都知是要上學了,連忙幫著方妙收起棋盤,各自回了自己的位置。
姜雪寧也向自己的書案走去。
謝危自來從右邊過道走,正好從她書案旁經過,然而目光不經意垂落,忽然便凝住不動,連著腳步都再次停了下來。
姜雪寧順著他目光看去,發現他看的竟是擺在案角的那冊《女誡》,唇邊不由勾出了一抹諷笑。
謝危兩道長眉卻是蹙緊。
眾人案頭上都有這本書。
他伸手拿起姜雪寧案角這本,翻了兩頁,搭在那紙頁邊角上的長指便停住,只問:「奉宸殿進學並無此書,誰讓放的?」
姜雪寧心底一嗤,並不回答。
眾人也都面面相覷。
沈芷衣猶豫了一下,道:「回先生,昨日本教《禮記》的張先生說學生等不知尊卑上下,是以壓了《禮記》先教《女誡》,命人發下此書。」
「……」
張重?
這位國史館總纂並不與翰林院其他先生一般,謝危接觸得不多,實沒料著沈芷衣會給自己這樣一個回答,更沒料著張重有膽量陽奉陰違,改了他擬定的書目。
目光重落到書頁上,條條皆是陳規陋款。
他腦海裡竟不由自主地回溯起昨日與姜雪寧一番帶了火氣的爭執——
「這時辰張先生還在講學,你不聽課坐這裡成何體統?」
「張先生的課我不想聽……」
「我訓你不該?」
「尊師重道,自然是先生教什麼,學生學什麼,先生說什麼,學生是什麼。謝先生壓我斥我誤會我,都是應該。」
……
謝危洞悉人心,聽了沈芷衣的話,一想便知,昨日是自己先入為主,不分皂白地責斥了她,才使她怒極反擊,一時便生出幾分不知來由的煩鬱。
再見這書,便更不慣了幾分。
他雖一向與人為善,可內裡卻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當下也不置一言,眼簾一搭,劈手便將這《女誡》朝殿外扔了出去。
那書冊「嘩啦」一聲,翻起白花花的紙頁來,摔落在外頭台階上。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姜雪寧也不由抬眸望著謝危。
謝危有些蒼白的臉容不起波瀾,只持著自己編的那卷書走上殿,站定後,看了眾人一眼,抬指一點殿門外:「都扔掉。」
沈芷衣驚喜極了,把自己桌上那本《女誡》扔了出去。
其他人卻是面面相覷,一副畏縮不敢模樣。
陳淑儀已在謝危那邊吃過一回虧,此刻雖心有不滿,卻也不敢開口。
姚蓉蓉的聲音於是顯得十分氣弱:「那、那張先生那邊……」
謝危垂眸根本不搭理。
任誰都看得出來,比起前日教琴的時候,他心情是壞了不少的。
見沒幾個人扔,他也懶得再說。
只把自己那卷書平放下來,淡淡道:「上課。」
*
謝危今日原打算講《師說》,非為強調尊師重道,而是為向眾人言明「學」之一字的緊要和「師道不師人」之道理,可進殿時見著那本《女誡》,又瞭然昨日因由,怕寧二聽了此篇後誤解他以師道壓人,遂將此篇翻過,思量一會兒,把《史記》裡《廉頗藺相如列傳》一篇挑出來講。
從「完璧歸趙」講到「負荊請罪」。
因事有傳奇,眾人都跟聽故事似的,很快便全神貫注。
他講到廉頗誤會藺相如時,便不由向姜雪寧看去,卻見她渾然無覺似的坐在角落,雖也沒開小差,可看著並不如何認真模樣。
眉頭於是再皺。
可此時若再責斥無異於火上澆油,便將心思壓下,不再看她。
待得一個時辰後下學,謝危朝她走過去。
可還不待開口,姜雪寧已看見了,竟冷冷淡淡躬身向他一禮,道:「恭送謝先生。」
「……」
謝危還未出口的話全被她噎了回去,終是看出她心懷芥蒂,不願搭理人,又想辰正二刻國子監的孫述便要來教算學,實非說話的良機,立著看她半晌,只好走了。
只是一路出宮回府,心內終究一口鬱結難吐。
呂顯掐算著時辰登門拜訪,一進了壁讀堂便看見他面向那一片未懸一物、未書一字的空牆而立,手裡一盞茶也不知端了多久了,大冷天裡連點熱氣兒都不往外頭冒了,不由一陣納罕。
這壁讀堂乃是謝居安書房。
向來是遇到難解之事才面壁而立,空牆上不置一物為的是澄心靜思,今日是為什麼?為宮裡那樁眼見著就要鬧大的如意案?
他一整那文人長衫在謝危身後坐了下來,只道:「無緣無故跑去宮裡教那些女孩兒幹什麼,平常經筵日講都挪不開空,如今又收一幫學生,是更難見著你了,一天倒有五六個時辰都在宮裡。今日來本是想同你說那尤芳吟,你這架勢,又出什麼事了?」
謝危覺得他聒噪。
直到這時手才動了動,回過神來去喝端著的那盞茶,才發現已經涼了,只好置在一旁案角上,道:「些許小事。」
「小事?」呂顯不由上下打量他,目光古怪,「你謝居安從來只為大業煩憂,我倒不知你什麼時候也會為小事澄心了。」
謝危一想,可不是這道理?
一時也覺好笑。
他也不好對呂顯說自己昨日心躁,同個小丫頭置氣,且還理虧於人,只能搖頭,無奈嘆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謝危終也有被人治的時候。」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1:44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三章 講和
當天回去,呂顯鐵公雞拔毛,高興得自掏腰包買了一罈子金陵春回幽篁館。
伺候的小童驚呆了:「您發燒了?」
呂顯倒了一盞酒,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只道:「惡人終有惡人磨,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哈哈哈……」
若是能打起來就更好啊。
他悠悠地想著。
「……」
本還擔心他是不是病了的小童,現下確定他只是日常發癲,不由得嘴角微抽,默默把門帶上了,乾脆留他一人在屋裡傻樂。
*
次日一早有大朝。
下朝後時辰還早,謝危被吏部幾位官員拉著說了一會兒話後才得脫身,略一思量,便準備去趟國史館。
沒成想一抬頭看見皇極殿台階下兩道身影。
左邊那人面容端方,同右邊人說話時面上掛著點不經心的笑,正是如今的刑部右侍郎陳瀛;右邊那人卻有些面生,穿著玄黑的官袍,五官端正,滿面清冷,垂眸斂目,竟給人一種寡淡冷刻之感。
謝危順著台階走下去,陳瀛便也看見他了,於是一笑,只同右邊那人道:「此事一會兒我回了刑部衙門再議吧。」
說完向謝危走來。
謝危則朝他身後看了一眼,意外瞧見那人也轉過臉來看了自己一眼,向自己微微頷首。他頓時微怔,雖不知此人身份,卻也跟著頷首還了一禮。
陳瀛在謝危面前站定,躬身拱手一禮:「聽聞這幾日謝先生事忙,還要在宮中教長公主殿下,陳某都不敢貿然登門拜訪,也不知您何時能留出空來?」
謝危卻道:「剛才那人是誰?」
「剛才?」
陳瀛下意識回頭望去,方才與自己說話那人已轉身向著宮門外走去,兩手交疊在一起都攏在袖中,一身清正,真是半點也看不出是個如今處處被錦衣衛那邊針對著的人。
他提起這人,聲音裡添了幾分玩味。
「前不久調來的江西清吏司主事,姓張。」
謝危如今雖是虛職,可畢竟在皇帝內閣中,朝野上下大部分的事情都會從他手中過一遍,雖不說什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樁樁件件基本都有個印象。
陳瀛一說他就想起來了。
只因那調任的票還是他擬的,於是道:「那個彈劾了周千戶的張遮?」
陳瀛打量著謝危神情,笑道:「正是此人。謝先生是不知道,這人頗有一番硬本事,刑獄之事乃是極通,律法條條皆在心中,只是脾性又臭又硬,也不大合群。他才調到清吏司沒幾天,錦衣衛北鎮撫司那邊已擺了好幾回的宴請我去了。陳某如今正拿不下主意呢,謝先生您看?」
這張遮本是刑科給事中,一朝彈劾了周千戶,開罪了錦衣衛,沈琅在內閣裡對著其他幾位大學士曾罵過此人不懂變通,淨給他找麻煩。
畢竟錦衣衛只為皇帝辦事。
但即便如此上火,沈琅也大筆一揮調他去了刑部清吏司,從七品到六品,雖是明升暗降,可也沒就此罷了此人的官,可見還是有些聖眷的。
另一則……
謝危眸光微微一閃,看著陳瀛道:「刑部鄭尚書年事已高,去年便向聖上遞過了乞休的摺子,只是被聖上壓了下來,說鄭尚書若是致仕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掌管刑部。但今年河南道監察御史顧春芳任期將滿,正是此人一力保舉,張遮一介幕僚刀筆吏出身,方得入仕。酒是吃得的,宴也是去得的,事要怎麼辦,卻得你自個兒掂量。」
陳瀛心頭頓時一凜。
他聽出了謝危言外之意,只道顧春芳過不久就要成為自己頂頭上司,張遮怕不能動,再想自己先前盤算的計畫,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又向謝危一拜:「多謝先生指點。」
謝危卻淡淡的,只道:「近日事忙,過幾日你再來訪我吧。」
陳瀛道:「是。」
謝危便不再多言,別過陳瀛,背過手轉過身,逕自往武英殿的方向去。
國史館隸屬翰林院,設在武英殿東西廊房,主要負責纂修國史,為功臣列傳。
早朝剛下,眾纂修官都在廳裡喝茶。
一般而言此刻都會議論些朝上發生的事情,或者各地來的趣聞,若雅興來了還吟吟詩、談談文。
只是今日不同以往,氣氛有些難掩的壓抑。
國史館總纂張重看著置於案上的那八本《女誡》,一張臉緊繃起來漲成紫紅,待伸手翻得最面上那本竟還沾了泥污像是被人扔到地上去過時,眼底更是冒出火來。
送書來的小太監都不免縮了縮脖子。
下一刻便聽見重重一聲響,竟是張重用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來,大聲質問:「反了,反了!誰人吃了豹子膽連本官下發的書都敢扔,還敢送回到本官面前來?!」
他話音方落,國史館外頭傳來一聲笑:「張總纂息怒。」
國史館中頓時一靜。
張重聽見聲音轉頭向門外望去,看見謝危走了進來,不由將方才的狂怒斂了幾分,卻依舊沒什麼好氣:「少師大人來得正好,看看奉宸殿那幫女學生,不尊師不學書,無法無天,也不知誰給的膽子!」
謝危朝他面前那八冊《女誡》看了一眼,眉梢微微一挑,便在那一溜圈椅的上首坐了下來,平靜地看著張重道:「真是歉疚,這膽是謝某給的,書也是謝某扔的,沒想張總纂這般生氣,倒令謝某有些惶恐了。」
什、什麼……
張重只覺得腦袋裡「嗡」地一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待這話在腦海裡轉過三遍明瞭意思後,再看眼前謝危這張平靜含笑的臉,只覺一陣心慌意亂,背後汗毛都隱隱豎了起來,腿腳發軟,身形一晃,差點沒能站穩。
*
正在殿上講《詩經》的是趙彥宏,姜雪寧在下面聽著,卻有些心不在焉。
昨日謝危走後,整個奉宸殿裡都有些古怪。
下一堂是國子監算學博士孫述教她們算學,此人年紀偏輕,資歷相較於其餘的幾位先生也是最淺,但許是正因如此,他的態度最為謙和,講學也力求能讓眾人聽懂,算得上有問必答,總算讓被其他先生膈應了幾日的姜雪寧對宮中伴讀這段日子找回了一點希望。
只是下學後眾人便吵了起來。
一切都因為昨日謝危講學前竟把張重先生發的《女誡》給扔了,且還叫她們都扔掉。
姜雪寧那本是謝危扔的,不算數;
長公主那本卻是實打實自己扔的。
餘下的七位伴讀當時都未有舉動。
她們中膽小如姚蓉蓉者,為此提心吊膽,說:「謝先生都叫扔了,長公主殿下也扔了,我們卻一動不動,這、這會不會有些不好?」
陳淑儀當即譏諷她:「當時你怎不扔?」
姚蓉蓉便憋紅了臉不敢再說。
周寶櫻卻是眨巴眨巴眼:「我也想扔來著,可看你們都沒扔,舉起來又放回去了。」
陳淑儀冷笑:「寶櫻妹妹也想忤逆禮法了?」
眾人都聽出她言語不善。
蕭姝在旁邊有半天沒說話,聽著陳淑儀口氣這麼沖,卻是少見地皺了眉,竟轉頭問姜雪寧:「姜二姑娘怎麼看?」
姜雪寧可沒想到蕭姝竟會來問自己,也不知她是什麼目的,但反正她書都被謝危扔了,有鍋也是謝危背,所以便如實道:「想扔就扔,不想扔便留著唄。」
謝危不也懶得管麼。
她這般回答相當於沒回答。
蕭姝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回頭對眾人道:「奉宸殿講學乃以謝先生馬首是瞻,其餘幾位先生學識雖厚、資歷雖老,在聖上那邊卻是連名姓都記不住。謝先生最初擬定的書目中亦無《女誡》一書,論理乃是張先生擅作主張。我等原本不知也就罷了,如今知曉便當有所改過。且我等本為長公主殿下伴讀,連殿下都扔了,我等伴讀卻隔岸觀火,知道的說是我等為殿下伴讀,不知道的怕以為是殿下為我等伴讀。」
陳淑儀萬沒料到蕭姝竟會說出這話,豁然起身:「阿姝竟也是讚成扔書嗎?可我當時見著你端坐一旁,倒未有半分舉動,如今卻來分析利弊,實在叫人驚訝。」
蕭姝卻不動怒,只道:「我不過是覺得扔書一舉略顯失禮。」
姚惜試探著問道:「那以蕭姐姐的意思是?」
蕭姝道:「我們都不過是入宮來伴讀的,朝中關係牽一髮動全身,太過開罪先生也不好,更不用說是扔書之舉。我看不如將書集了,著人送還給張先生。張先生不問無妨,若是問起,也是謝先生授意,算不得我等不尊師重道。只是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這是挑了個折中的辦法。
蕭姝先前一番話便已講過了個中利弊,原本猶豫的眾人基本被她說服,都點頭同意。
唯獨陳淑儀嘴角噙著冷笑,看著蕭姝不說話。
到最後眾人返回奉宸殿中將外頭扔掉的書和案頭上擺的書都收了,陳淑儀也未加入,是以最終派人送還國史館張重的《女誡》僅有八本。
陳淑儀那本依舊擺在案角。
也不知那張重收到書之後是什麼臉色?
姜雪寧一走神想到這裡時,朝著前方陳淑儀的位置看了一眼,又移開,目光往回垂落到翻開的《詩經》上。
今日學的是《伐檀》。
她盯了半晌,卻想起自己昨日說出「恭送」那一句時謝危變幻的神情,只覺有些迷惘的茫然,眨了眨眼,抓起旁邊擱著的羊毫小筆,筆尖蘸上一點墨,趴下來,順著詩句,一格一格,把所有字裡帶有的方框都塗黑。
等她從《伐檀》塗到《山有扶蘇》,趙彥宏終於講完了,雖還未到下學的時辰,卻擺擺手叫她們休息,自己收拾了東西便走。
他一走,周寶櫻便跳了起來去喊方妙:「快快,下棋下棋!」
方妙無語凝噎,嘆了口氣擺上棋,卻無論如何也不想再下了,只拉其他人:「你們來,你們來,你們陪她下!」
周寶櫻急得跺腳:「下一堂又學琴,謝先生一向來得早,你們抓緊嘛!」
眾人看得發笑。
終究是蕭姝發了善心,坐下來陪她下。
沈芷衣這兩日觀她們下棋也看出點意思來了,看兩人擺開了架勢,便要招手叫姜雪寧一起來看,只是轉頭看她時卻覺得有些不對。
旁人桌上都擺著琴,她桌上竟空蕩蕩。
她走過去,納了悶:「寧寧,你莫不是記錯了,今日謝先生是要教琴的,你那張琴呢?」
姜雪寧還翻著《詩經》在那兒塗格子,聽見沈芷衣此問也是有些口裡發苦,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答:說自己初時偷懶不想搬來搬去索性把琴留在了謝危那兒,後來又怒極上頭乾脆連琴都忘了?
捏著細筆的手指頓住。
一點墨跡在指尖染開,她卻還怔怔捏著,沒放開。
謝危從國史館來,一路上腳步卻是有些慢,順著台階走到殿門外,朝裡一看,就發現那少女捏著筆坐在那兒,一本翻開的《詩經》上所有帶著方框的字都被塗了一遍,目光便不由在那書頁上多停了片刻。
淘氣到底還是有的……
他擺手阻止了沈芷衣向自己行禮,只走到姜雪寧書案邊去,話再喉間滯得一滯,終還是出了口:「今日學琴,姜二姑娘的琴卻還在偏殿,若此刻無事不如同謝某過去取回。」
嗓音放得有些軟。
姜雪寧轉頭才看見謝危:該是剛下朝,朝服還未換下,一身玄黑作底、雲雷紋滾了衣袂角邊的深衣,束了腰封,掛了玄色印綬,罩玄黑外袍,是一種說不出的風儀威重,竟一下讓她覺著是看見了上一世的謝危。
但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卻甚為平和。
姜雪寧慢慢把筆放下,站了起來,有心想要拒絕。
可謝危沒給她拒絕的餘地,只道:「隨我來。」
那終究是燕臨送給她的琴,姜雪寧立在原地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跟上了謝危的腳步,默不作聲地走在他後面,經過幾道廊柱,去往偏殿。
此刻沒太監伺候。
謝危上前推開了門,回頭一看卻見她立在門口,便想起她第一次到偏殿來時也是如此,有心要說話,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他走了進去,把掛在牆上的兩張琴都取了下來。
這時姜雪寧才挪著步,走入偏殿。
她認得蕉庵的琴囊,見謝危將琴取下置在書案上,只低低道一聲「有勞謝先生」,便想上前抱了琴走。
沒料想謝危看她一眼道:「你道我真是帶你來取琴?」
姜雪寧動作便一停。
謝危瞥見她指尖那一點染污的墨跡,眉頭輕輕一蹙,便指了旁邊盛著水用以淨手的銅盆:「那邊。」
姜雪寧順著他目光才瞧見自己手上不知何時沾了墨,再一看那琴囊,便知謝危是叫她去洗手,心底悶了一口氣,但也不願同他多言,便走過去將一雙手按進水裡。
那墨跡黏稠,沾上難洗。
姜雪寧面無表情地洗了一會兒才把手從水裡提出來,抬頭卻發現架上沒掛著巾帕。
謝危身量甚高,全程斜靠坐在書案邊沿上看著,此刻只拿起案上一方雪白的錦帕遞了過去,一如那日在層霄樓下遇襲的時候。
姜雪寧默不做聲,接過來擦手。
謝危直到看她擦完了才向她伸手,把那方錦帕接回來,順手疊成整齊的一方,擱回案上,輕輕用手指尖壓了,轉過頭注視著她,嘆了口氣道:「還生我氣呀?」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1:57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四章 下不為例
謝危也是拿她沒什麼辦法,聲音裡添了幾許無奈。
之前是在氣頭上。
可待這兩日冷靜冷靜,姜伯游與燕臨當初的懇求與託付便又浮上心頭,且他還是應承過的,只因貓兒這般些許的小事,便對她一個未滿雙十的小姑娘疾言厲色,傷她顏面,終究過分了些。
更不用說還是他武斷在先。
有些小性子的姑娘都得哄著,約莫是吃軟不吃硬的吧?
謝危打量她神情。
卻見她有些驚訝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彷彿不大敢相信這樣的話竟會從他的口中說出,但也只這一瞬的情緒洩露,下一刻便全斂了進去,垂首道:「先生言重了,學生不敢生先生的氣。」
姜雪寧是原本就不想與謝危打交道,上一世此人給她留下的印象實在太壞,這一世意外有了的更多的接觸,也本非她能控制。
理智告訴她,離得越遠越好。
昨夜她回去想過,儘管謝危扔了《女誡》,與其他先生確非一丘之貉,她也有心要為自己辯解並非無故不聽張重講學,可冷靜下來想,誤會未嘗不好。
省得謝危老拎她在身邊看著。
受點氣就受點氣吧。
所以她照舊擺出了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轉身便從謝危近旁的案上斜抱了琴,要告辭離去。
少女的身量已如抽枝的嫩柳,纖細柔軟,一襲淺紫留仙裙,垂落的裙裾隨腳步輕輕晃動,姿態裡竟有了幾分自然的嫻雅。
與當年上京時候天差地別。
按理說,謝危不該想起的;可這一時她抱琴而起的姿態,卻奇異地同他記憶裡那無法磨滅的一幕重疊。
深山月明,荒草叢生。
那深暗幽魅的樹影裡隱隱傳來山魈的夜號,樹葉經年堆積在泥土上的腐爛氣息與週遭草木的氣味混在一起。
他燒得厲害,病得昏沉。
靠在那幾塊山石下,幾乎就要睡過去。
可這時候卻有深一腳淺一腳的腳步聲慢慢傳了過來,伴隨而來的還有嘶啞裡藏著難掩振奮與激動的聲音:「村子!轉過前面兩座山就有村子!我跑到前面去看到炊煙了!」
謝危不大想睜眼。
那腳步卻來到他身邊,聲音也來到他身邊,有人用力地搖晃著他:「我們很快就能走出去了,醒醒,你醒醒,不要睡過去!」
謝危又覺得她聒噪。
然而那小丫頭見他不醒,卻惶然恐懼起來,膽小地哽咽,聲音裡都帶了哭腔:「你不要睡,婉娘說這樣會醒不過來的。你死了我怎麼辦,我好怕死人……」
謝危還當她或許擔心自己,沒料想是怕他死了嚇著她。
那時候便想,遇到山匪奪路而逃她不怕,奔走荒野山魈夜號她不怕,身陷險境難以脫困她不怕,區區一個死人有什麼好怕的?
死人可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既不會笑裡藏刀,也不會陰謀詭計。
但聽她哭得真切,哭得越來越慘,他終究還是慢慢地將眼簾掀開了,可燒痛的喉嚨裡先前吞嚥下去的血腥氣卻直往上竄,一句話也難說出。
那小丫頭眼睛睜得大大的,還掛著淚痕。
見他沒死,一怔之後才高興起來:「沒死就好,沒死就不嚇人了。」
那時他雖未顯赫,可明裡是年少成名的探花及第,為朝廷辦事;暗裡在金陵多有佈局籌謀,背後由天教支撐。
不管在哪一邊都不算是小角色。
到這小姑娘的嘴裡,沒死便是最大的作用……
謝危忍不住地咳嗽。
姜雪寧卻朝那山野之中看了一眼,道:「我找不到吃的了,你的傷和病我也看不了了,山上有獵人布下的陷阱,村子裡一定有獵戶,有獵戶就有人能看病看傷。我們現在就走,天亮的時候就能到村子裡了。」
她上前來扶他。
年方十五的少女的肩膀,單薄瘦弱,謝危覺著自己一個不小心的傾身,都能將她壓垮。
琴就落放在山石的另一端。
他搖搖晃晃起身,轉眸看了一眼,儘管喉間劇痛,卻伸手一指,艱澀地開口道:「琴……」
那少女卻有些生氣地看著他:「我救你一個已經很難了,帶不了琴!」
謝危不聽,俯身要去拾琴。
那少女似乎終於怒了,搶上一步將琴抱了起來,接著退後了幾步,緊抿著嘴唇,大約是積壓了一路的不滿終於炸了,竟轉過身毫不猶豫就將那張琴往山石上砸去!
「錚——」
弦斷之聲伴著琴身的碎響登時傳來!
山石上摔爛一張好琴。
他幾乎不敢相信她做了什麼。
少女卻凜然地回視著他道:「人都要死了還惦記無用之物,你這樣的人就不配活著!」
那一夜的霜月皎潔,照在她身上如落了層雪。
謝危是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二十餘載都要費盡心機才能夾縫得生,卻是第一次被人砸了琴,還罵「不配活著」。
真是前所未有之事。
後來他們真的到了那村落,僥倖又遇著姜伯游那邊派來找尋的差人,這才得以真正脫險。
只是京中奪位之爭正暗潮洶湧,朝野上下劍拔弩張,他暗中行事連休息的時間都少,往這利祿場上一扎大半年。
待沈琅名正言順登基,大局落定,他才終於有閒暇。
一日,登門造訪姜府。
可在經過迴廊時,竟見著那已換上一身錦衣的小姑娘把個不比她大多少的小丫頭踹倒花架下,神情裡刁鑽刻薄,甚至透出點偏執的惡意……
真是陌生極了。
謝危忍不住去回想當日秘密上京途中的種種,卻是越想越覺遙遠,恍恍然只如一夢,讓人懷疑那些事是否真的曾經發生。
他曾對姜伯游提過幾句,可姜伯游卻因對這流落在外受盡了苦的嫡女有愧,不好對她嚴加約束。
更不用說她後來搭上了燕臨。
少年人年輕氣盛不懂收斂,更不知過猶不及的道理,一意縱著她胡鬧跋扈。京中繁華,終究害人,慢慢便把那一點舊日的影子和心性都磨去了。
謝危就很少再想起那些事了。
只有極其偶爾的時候,它們才會在不經意間冒出來。
可也不會有太深的感觸。
彼時的少女與後來的少女,儼然已經是兩個不同的人了。
他想,不管是姜伯游的託付,還是燕臨的請求,他都是能夠拒絕的。
可為什麼會答應呢?
也許是想教她吧?有時人難免誤入歧途,但若有人能告訴她什麼是好、如何能好,未必不能重歸正路,重拾本心。
只是這一段時間的接觸下來,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謝危又覺得這小姑娘善心還在,性子雖依舊壞些躁些,比之前些年卻好上很多。
倒令人有些迷惑。
他不知是不是如姜伯游所言,都是燕臨教她;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長大了,曉事了。但總歸沒他想的那樣壞。
指尖壓著的那方浸了水跡的錦帕微涼。
謝危撤回了手來,看她轉身要走,便心軟下來,道:「也罷,是我不問緣由便誤會你在先,你生我的氣是應該。」
這是,認錯?
姜雪寧簡直驚呆了,微微睜大了眼回頭看著他。
謝危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卻有些星辰的寥落:「何況,該是我欠你的。」
該是我欠你的。
這句話說來很輕,落下時卻有沉甸甸的重量。
姜雪寧被他這句話壓得心底悶悶的,只想起前世的一樁樁,一樁樁,一件件,竟覺得又是荒謬,又是悵然:何止欠我,你謝危欠我的可太多了。
她想直接告辭離去。
可這一刻腳步卻跟定在地上了似的,很難邁動一下:眼前這個謝危實在有些顛覆她對此人的認知……
他是披著聖人皮的魔鬼,閻羅殿裡來討債的羅剎。
縱然人人說他平和溫良,君子器宇,她也不相信半個字。
可此刻他溫溫然望著她,向她認錯。
是她瘋了,還是這世界瘋了?
又或者——
是她從來不曾認識真正的謝危?
謝危卻以為她是為自己說動,便起身來走過去,也把自己那張琴從牆上取了下來,同她解釋:「那國史館總纂張重之所為,我起先不知,所以先入為主,以為你頑劣不懂事,不思上進。昨日見著那書才知道他擅作主張。我知你不喜,也知此人陽奉陰違,所以往後他不進奉宸殿,不講學了。」
姜雪寧下意識道:「他不教了?」
謝危垂了眼簾,只淡淡道:「張重年歲已長,修史已力不從心,再讓他為長公主殿下講學,實在是有些為難他了。」
這話說得實在是太隱晦太委婉,若姜雪寧還是個愚頑不知事的少女,或恐都要以為是張重自己厭煩了她們不願教她們讀書!
可前日張重才對她發火放狠話呢。
謝危昨日扔了他的書,如今又輕描淡寫地說這人不會來了,想也知道是張重開罪了他,沒落著好!
但……
竟然有點高興?
那老頭兒若不教她們,可真是太好了!
姜雪寧咬了咬唇,覺著自己已經想好了要與謝危劃清界限,可這一時唇邊依舊有點壓不住的弧度彎起來。
謝危頗有耐心地看著她:「這下錯我認了,張重也不來了,且我錯怪了你,你也抱了貓來嚇我,總該算是扯平,總該消氣了吧?」
聽上去是這樣……
但姜雪寧只覺這人說話跟哄小孩兒似的,眉頭一皺,便有點要面子:「我才沒有。」
謝危看出她是死鴨子嘴硬,但又知小姑娘總是要臉面,清雋的長眉一揚,便不去戳穿,想著總算將干戈化作玉帛,於是稍稍放鬆了一些。
只道:「只是當時同你說的話也並非玩笑,有些事莫在我面前胡鬧……」
他說著轉身拎了桌上的壺要給自己倒上半盞茶。
說的大約是他並非怕貓,而是厭惡乃至於憎惡那件事。
只是姜雪寧始終覺得很奇怪。
她目光微微一閃。
謝危這時剛端起茶來喝上一口,剛準備說帶上琴回到奉宸殿正殿去。
沒料想背後忽然傳來一聲——
「喵。」
戰慄與惡寒瞬間爬上!
手一抖,茶盞險些從他指間掉下去,但茶水已是傾了出來,落到書案之上。謝危當真是頭皮都炸了一下,豁然回首看去。
可偏殿內乾乾淨淨,哪裡有半隻貓的影子?
只獨姜雪寧一人站在他身後,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然後慢慢勾起唇角,彷彿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一般,輕輕抬起一手來,虛攥起來跟小貓爪子似的往前點了點,一歪腦袋,饒有興味地道:「是,謝先生不怕貓。可有時候吧,憎恨和害怕,好像不大容易區分呢?」
謝危冷了臉。
但姜雪寧下一刻就放下了手,趕在他發作之前輕快地道:「現在消氣了!」
「……」
謝危攥著那青瓷茶盞,用力之下差點沒給捏碎。
忍了忍,才道:「我的脾氣並不是寧二姑娘以為的那般好。」
姜雪寧一怔,低垂下眼簾,實難形容心底的感受,再抬手望向謝危時,卻是笑起來,眼底卻多了幾分認真:「謝先生的脾氣是極好的。」
謝危氣笑。
他把那茶盞扔下,拿了錦帕擦手,只道:「你這般愛作弄人的頑劣性,往後誰能兜得住?」
姜雪寧挑眉,卻哼了一聲:「這就不用先生你擔心了。」
謝危一想也是。
他停下來垂眸看那錦帕上的水跡,笑了起來,到底饒過了她,只抱起那張峨眉,道:「下不為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2:13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五章 陷害
姜雪寧又不傻,作弄人得有個度,何況還是對著謝危呢?雖覺得此人對自己的態度和想像中不大一樣,可她卻不敢因此太過得寸進尺,畢竟她不知道謝危的度在哪兒。
是以乖覺地應了下來,說什麼再也不敢。
謝危也真沒同她計較,只不緊不慢地走在她前面,回了奉宸殿。
眾人三天前都是看著姜雪寧學琴愚頑觸怒了謝危被留堂,如今看她一副低眉順眼模樣跟在謝危後面回來,真跟三伏天裡吃了冰一樣,莫名地渾身舒暢。
想她囂張跋扈時多得意?
有燕臨護著,還有長公主保著,可架不住這位謝先生是當朝帝師,連長公主也不敢開罪的人物,任姜雪寧再厲害,彈不好琴還不是被謝少師治得服服貼貼?
就連樂陽長公主見了都忍不住生出幾分心虛的同情:她知道謝先生於治學上是個嚴謹的人,萬不可能對誰網開一面,寧寧被他拎著單獨學琴,還不知謝先生要如何嚴厲對待,她又會過得多淒慘。
可對此她也無能為力。
此刻便在心裡想:沒關係,沒關係,以後再對寧寧好一點,補償起來就好!
姜雪寧抱著琴從外面走進來,初時還不知這幫人心裡都是什麼想法。
但等到謝危聽得她彈了一聲琴立刻叫她停下,坐一旁靜心不要再彈時,她一掃週遭人的神情,才恍然明白了幾分,這幫人都以為她在謝危那邊混得很慘?
直到下學,她都沒敢再摸琴一下。
結束時候,謝危從她身邊走過,照舊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全無方才在偏殿中的平和與耐心,分外冷淡地道:「學琴,一要戒躁,二要靜心,三要勤練。這三樣你一樣沒有,自明日起自己每日到偏殿練琴,學不好便不要留下了。」
姜雪寧目瞪口呆。
謝危這人怎麼變臉比翻書還快?
她莫名有一種拍案而起的衝動,然而抬起頭來竟對上謝危一雙含笑的眼,一時怔住,沒反應過來。但謝危留下這話也不再說什麼了,徑直抱琴出了殿去。
見著人走了,殿裡其他人才議論紛紛。
樂陽長公主義憤填膺地走到姜雪寧身邊道:「謝先生要求也太嚴厲了些!他怎麼能這樣說你呢?」
周寶櫻也鼓著腮幫子點了點頭:「是啊,寧姐姐真的好可憐哦,我們初學琴的時候都是從不會才到會的呀,謝先生好過分的……」
連姚蓉蓉看著她的神情都帶了些同情。
至於尤月陳淑儀等人,雖依舊是惡意未除,總有些冷嘲熱諷,可看著姜雪寧時卻不再是那種眼中釘肉中刺嫉妒得入骨的感覺了。
她們彷彿從這件事上找到了點優越感。
於是看她的目光裡偶爾便帶上一種高高在上的輕視,甚至常有點玩笑似的虛偽的同情,有許多話也不避著她才講,而是當著她的面轉彎抹角地講出來,算是把往日暗地裡的東西放到了明面上。
就這般持續了幾日。
姜雪寧發現自己雖然時不時要被其他人刺上那麼幾句,且跟其中幾個人依舊有解不開的過節,但被其他幾個人同情著可憐著,竟也能夠一種怪異的處境融入眾人之中了。
於是她忽然學到了。
薑是老的辣。
狐狸還是姓謝的狡詐。
退一步,讓人以為她處境淒慘,雖然仇恨無法消彌,卻可使原本處處針對敵視她的人放鬆警惕,甚至能讓那些原本偏向中立的人因為同情她而走近她。
不愧是將來能謀反的料啊……
人心玩弄於鼓掌,還不露半點痕跡。
所以這一日,坐在茶桌對面,喝著謝危親手沏的茶,姜雪寧覺得,她其實在謝危這裡混得有點如魚得水的事情,還是不要告訴她們了。
燕臨縱容她,沈芷衣偏寵她。
這兩人固然都是對她好,可也輕易將她推上風口浪尖;謝危明面上打壓她,苛責她,對她不好,反倒化解了旁人對她的敵意。
那一天後,國史館總纂張重便再也沒有在奉宸殿出現過。
聽小太監們議論,說是告老還鄉了。
教《禮記》的新換了一位姓陳的夫子,喚作「陳籌」,規規矩矩地給她們講書,既不媚上也不欺下,且大約是有張重作為前車之鑑,對著她們是格外地耐心,有問必答,有惑必解。
至於教《詩經》的那位總捧著蕭姝誇的趙彥宏趙先生,沒過兩日也倒了黴。
起因是他留了作業,叫她們寫首五言詩來看看。
下學後姜雪寧便去謝危那邊學琴,照舊是心不靜,被謝危叫了坐在琴邊,發呆時卻忍不住為那五言詩發愁。
謝危便問她愁什麼。
她說了學詩的事,道:「趙先生學識固然好,可旁人的學業再好他也不誇一句,我雖不喜歡陳淑儀,可她詩詞筆墨還真未必差了蕭姝去,趙先生眼裡好像就蕭姝上佳,長公主殿下排第二,旁人就是那野花野草不作數。我頂多讀些文章 ,不愛彈琴也作不來詩,趙先生本就看我不起,到時勉強寫出來怕是又要貽笑大方……」
謝危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姜雪寧便醒悟過來:「我不是打小報告,也不是要給趙先生上眼藥,這不先生您自己問的嗎?」
謝危莫名笑了起來。
他正拿了鉋子刨那塊挑出來做琴的櫸木,笑過後卻將木與刨都放下了,略一思量,走過去拿起書案上的鎮紙,在原本被鎮紙壓住的幾頁澄心堂紙裡翻了翻,抽了一張出來看片刻,便遞給姜雪寧,道:「這幾句你拿去,謄抄後只說是你自己寫的,屆時看趙先生怎麼說。」
接過那一頁澄心堂紙,看見上面那四行詩的瞬間,姜雪寧腦海裡只冒出了上一世尤芳吟同她玩笑時提起的四個字:釣魚執法。
當然這話她不敢對謝危說出口。
何況說了謝危也未必知道。
是以規規矩矩地接了這首詩,過沒兩日上課便拿去坑趙彥宏。
也是那趙彥宏不知國史館總纂張重倒霉的內情,見了姜雪寧謄抄的這詩只瞥了兩眼便道:「光押著韻有什麼用?簡直狗屁不通。尤其『空山不辨花』一句不知所云,前面還在空山一眨眼就『一庭暗』,的確是切了題,有月有山有花有雲有風,可也太不入流!」
那一刻,姜雪寧是同情他的。
因為謝危教琴,就在他後面,那一日又來得蠻早,坐在正殿角落裡喝茶,正正好將這話聽了,一副頗為驚訝的神情,忽然道:「趙先生,這詩謝某可否一觀?」
那詩寫的是:
夜月明如玉,空山不辨花;
雲來一庭暗,風去百枝斜。
謝危看了不說話。
趙彥宏還不知自己攤上事兒了,問:「謝先生以為如何?」
謝危將詩稿遞還,神情古怪:「我倒不知這詩原來不入流,有這麼差。」
趙彥宏終於聽出話鋒有點不對來,添了幾分忐忑:「您的意思是?」
「哦。」謝危一副不大好意思的模樣,勾著修長的食指,在自己挺直的鼻樑上輕輕一搭,歉然一笑,「趙先生見笑,此詩實是區區不才在下舊日之戲作,胡亂謅成,上不得檯面,豈敢班門弄斧,肆意評判?」
趙彥宏當時就傻了。
謝危卻演得真真的,面容一拉便看了姜雪寧一眼,道:「想來是寧二姑娘在偏殿裡同我學琴的時候見著,順手『借』走了吧?」
事後倒沒聽說謝危如何。
只聽人說那趙彥宏回去之後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夜裡對著燈盞嘆氣,白天見了人恍惚,第二天便向上頭請辭不敢再教長公主,又自請調了外職,沒逢上合適的缺,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講竟只撈著個六品的閒散朝奉郎,自個兒還格外慶幸。
姜雪寧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沒想到今日一早就聽姚惜、陳淑儀等人議論,說聖上追究此事,發了火,由一個張重一個趙彥宏,牽扯出一干黨附之事,撤了許多人的職,包括原掌院學士在內,卻另任謝危為新的翰林院掌院學士,肅清不正之風。
人人都道謝先生是越發顯赫了。
姜雪寧卻覺得此事從頭到尾都在謝危謀算之中,連奉宸殿講學先生們這點小事都能拿來做出文章 ,又在朝中上個台階,到底不可小覷。
謝危坐在茶桌這一頭,待那滾水在壺中浸得片刻,便將壺中水傾入茶海中,而後揭了茶蓋起來,嗅聞蓋上留香,抬眸見她神遊天外,淡道:「這幾日來叫你靜心,你半分竅門沒學著,隨時發呆走神的功夫倒越見深厚。到如今我都有些懷疑,寧二姑娘這團敗絮裡說不準沒藏什麼金玉。又瞎想什麼?」
姜雪寧這才回神。
她倒覺著這些天每日正殿裡靜坐一時辰,偏殿裡靜坐一時辰,原本坐下就憋不住躁得厲害,現在能坐下來就開始神遊天外,已經是一種長足的長進了。
可也不敢同謝危頂嘴。
她咕噥:「謝先生高昇,多成了掌院學士,比我爹都厲害了,學生替您高興。」
這段日子她嘴還怪甜的。
只是此事於謝危而言卻沒面上那麼簡單。
借奉宸殿中為樂陽長公主講學的這幾位先生清洗翰林院,實在是情勢所迫,便是做得再無痕跡,為有心人注意也難免覺得他工於心計,急功近利。
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若有時間,他可以做得更不著痕跡,可玉如意一案越查越緊,腥風血雨不日便將到來,他再不握著點什麼實在的權柄,焉知不會失去對全域的掌控?
謝危並不解釋,只垂了眼簾,道:「宮中用紙皆有定例,頗有忌諱處。你那邊內務府送的都是冰翼紙和白鹿紙,前些日我給你的那頁卻是宮裡澄心堂儲的紙,明日你來記得帶了放回我處,免得叫人見了生事。」
這樣小的細節他都要注意,也不怕操心太多將來頭禿?
不過姜雪寧也知宮中一言一行都要慎重,腹誹歸腹誹,這件事卻是記在了心裡。
喝過茶,外面有個面生的小太監來給謝危送邸報。
她見那太監似乎有話要講,便躬身辭了謝危從偏殿裡出來。
回仰止齋的時候,只見著慎刑司的人從內宮的方向拖了好幾名塞了嘴的太監經過,個個身上帶傷,奄奄一息,一看便知是受了酷刑,不知要怎麼發落。
姜雪寧便不敢再看,埋頭順著宮牆腳下走過。
山雨欲來的氣息忽然就籠罩了整座宮闈。
但她想仰止齋中都是伴讀,該與如意案扯不上關係。
誰知道就是這一晚,眾人都坐在流水閣裡溫書的時候,一名持著拂塵的太監陰冷著一張臉,竟帶著浩浩蕩蕩一幫人闖進了仰止齋,手一揮便道:「都給咱家仔細搜!」
一幫伴讀大都沒有見過這樣嚇人的場面,一時驚慌失措。
姜雪寧也意外極了。
她可不記得上一世如意案的時候有人來搜查過仰止齋。
還是蕭姝尚顯鎮定,也或許因為姑母便是太后,所以格外有底氣,只向那太監問道:「敢問公公,這是出了什麼事,又是要搜什麼?」
那太監是新任的內宮總管太監汪荃。
他對蕭姝倒是恭敬,還了一禮,笑起來道:「想來諸位伴讀都聽過了風聲,前幾日內務府裡竟有人敢在獻給太后娘娘的玉如意上刻謀逆之言,惹得聖上盛怒,這幾日連番追查,清理了不少人。但也不知宮中藏污納垢如何,這仰止齋也是宮中一處居所,咱家依聖上口諭與太后娘娘懿旨,例行來搜上一搜罷了,還請諸位不必驚慌。」
話雖是如此說,可他帶來的那幫人搜查時卻不見半分客氣。
瓶瓶罐罐都掀了個底兒朝天。
凡有書籍文字也要一一看過。
姜雪寧瞧著這架勢便是眼皮一跳,忽然想起那頁澄心堂紙還被她壓在匣中,不由有些擔心起來。
沒一會兒眾人的房間都搜過了。
大多都報沒問題。
眾人皆鬆了口氣,只道是此案例行搜查罷了。
可就在她們剛將心放下來的時候,一名搜查的太監匆匆從廊下走來,手中捧了一頁紙,遞到那汪荃的手中,然後附耳上去低聲說了什麼。
汪荃一見那頁紙上之所寫,便道一聲:「好哇!」
他抬起頭來掃視眾人,只問:「哪一位是姜侍郎府上千金?」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落在姜雪寧身上。
隔了一段距離姜雪寧看不清那太監拿的是什麼,只以為是謝危先前給她的那頁澄心堂紙,便想該來的躲不了,怕要費一番心思解釋。
於是站了出來,回道:「我是。」
那汪荃上下打量她兩眼,冷笑一聲:「好膽子,敢做敢當!來人,把這亂黨給咱家抓起來!」
亂黨?!
姜雪寧瞳孔劇縮,一時沒反應過來,已被兩旁的小太監按上來扭住了手。
她不敢相信:「公公血口噴人,臣女如何成了亂黨!」
汪荃只將那頁紙向她一翻。
哪裡是謝危那頁澄心堂紙?
是一頁在宮裡再常見不過的白鹿紙,上頭用筆寫著兩行字:三百義童,慘死何辜?庸帝無德,敢稱天子!
這一刻姜雪寧遍體生寒。
仰止齋裡人影幢幢,燈火煌煌。
她轉過臉來,看著昔日與自己同為伴讀此刻也同立在此處的其他人,竟覺得來搜查的那些太監們提著的燈籠太晃眼,照在她們的臉上,都一片模糊,叫她看不分明瞭。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2:29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六章 據理力爭
她是真沒想到,會有人將這種後宮爭鬥中最陰私最下作的手段,用到她的身上。
上一世姜雪寧出嫁便是臨淄王妃,沈玠後宅中也乾淨;入宮初期,她地位穩固,執掌後宮,誰敢害到她面前來?直到後來蕭姝入宮,她才真正開始面臨強有力的危機。
可后位之爭從來都不是後宮之爭。
她與蕭姝都知道後宮這點手段影響不了大局,很不入流,所以爭鬥角力的重點都放在前朝,沒有那些小手段陰損毒辣,卻更為腥風血雨,更為殘酷。
卻沒想,上一世沒有經歷過的,這一世都給她補上了。
姜雪寧忽然覺得嘲諷至極。
但轉念一想,旁人想要害你,自有千萬般的手段害你,想沒想到,這一遭劫難都是會來的。
身陷於突如其來的危局中,她身上反而沉下來一股極致的冷靜。
姜雪寧收回了那掃視眾人的目光,望向了拿著那頁紙的汪荃,道:「這不是我的東西。」
汪荃一聲冷笑:「從你屋裡搜出來還不是你的?」
姜雪寧淡淡道:「若以汪公公此言,我屋子在宮內,這一頁紙是從我屋裡搜出來的,便是從宮裡搜出來的。該算在誰頭上?」
「強詞奪理!」汪荃沒想到她死到臨頭了竟還變得伶牙俐齒起來,當即大怒,「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今日非要叫你知道知道宮裡不是你能肆意胡為的地方!把她押走!」
姜雪寧卻忽然冷聲質問:「你有什麼資格押走我?!」
周圍所有人初時都是有些驚嚇,聽見姜雪寧這一句竟是公然與汪荃叫板,都不由露出驚恐的神情來,以為她是瘋了:汪公公可是內宮總管啊!
汪荃自己也沒想到她竟說自己沒資格,不由輕蔑地笑一聲:「此次搜查乃是太后娘娘下的旨,早說過了宮中可疑人等一律抓起來!別廢話,先押她回慎刑司,等太后娘娘明日處置!」
姜雪寧卻道:「我不是宮裡人。」
她的聲音太過冷靜太過平淡,以至於帶了幾分攝人的森然,本要將她押走的小太監們都是一愣。
汪荃也懵了。
姜雪寧定定地看著他道:「我入宮是為長公主殿下伴讀,是朝廷三品大員姜伯游家的嫡次女,既不是妃嬪,更不是宮娥,慎刑司要押我,我一介弱女子自難反抗。但也請汪公公掂量清楚,若事後證明我清白無辜,卻偏在慎刑司中有什麼三長兩短……」
慎刑司她怎能不知道呢?
活人進去交掉半條命。
如今連自己的屋裡都搜出「反賊」的東西來,等進了慎刑司,天知道會是什麼光景!若受點傷,破點相,便是安然出來又找誰去說理?
所以此地她是萬萬不能去的。
汪荃在這宮中也算是浸淫多年了,幫宮內不少說得上話的主兒辦過事,有些手段他心知肚明。
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好不容易等到內務府那幫人倒霉了,輪到他上位,便想借此機會在太后娘娘面前好生表現一番,是以才搞出這麼大的陣仗。
但姜雪寧說得對。
這可不是一點背景都沒有的宮娥太監,而是戶部侍郎的千金。
她要真是逆黨那沒什麼好說的,扔進慎刑司也就扔進慎刑司了;可萬一這背後是神仙打架,他卻二話不說把姜雪寧關進去了,出個萬一,神仙們高高在上不會出事,要背鍋的可是他自個兒!
汪荃也不傻,腦筋一動便也轉過彎來了,只眯起眼睛來看姜雪寧,像條蛇似的:「好!咱家為太后娘娘辦了這麼多年的事兒,還是頭一回見著姜二姑娘這樣的硬骨頭!這可是你自己說不願去慎刑司的,又覺著咱家沒有處置你的權力,那咱家便對不起了。」
他一擺手,竟叫人將姜雪寧鬆開了。
姜雪寧站著不動。
汪荃又一招手,點了旁邊一名小太監來,道:「去,給慈寧宮那邊通傳一聲,就說搜著逆黨證物,人是給長公主殿下伴讀的,卻負隅頑抗,不肯暫就慎刑司羈押,請太后娘娘裁奪。」
小太監領命急匆匆奔了出去。
汪荃便意味深長地一笑,走進來竟在左排一把圈椅上坐下了,掃看週遭花容失色的眾伴讀一眼,只道:「諸位也別害怕,都坐下呀。」
眾人哪個敢坐?
聽了汪荃這話非但沒坐下,反而在這堂中立得跟規矩,頭也埋得更低了。
唯獨姜雪寧搭下眼簾,面無表情,輕輕一拂方才被人抓皺的袖子,直接在汪荃對面坐了下來。
眾伴讀簡直目瞪口呆。
方妙眼皮跳個不停,只道姜雪寧今日別是出錯什麼藥了。
姜雪寧卻沒看她們一眼,甚至還端起先前沒喝完的一盞茶來,從容地飲了小半盞。
過了不到兩刻,先前去的那小太監便奔命似的跑了回來,氣喘吁吁道:「汪公公,太后娘娘有話,著您立刻押人往慈寧宮,娘娘要親自詢問。另外仰止齋中伴讀都要跟隨前去,以備太后娘娘訊問。」
汪荃便道一聲:「好。」
姜雪寧這時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其餘眾人:她們一聽說自己也要去慈寧宮受詢,大多驚慌起來,膽小者如姚蓉蓉、尤月瑟瑟發抖,幾乎站立不穩;姚惜、方妙等人也是面露忐忑,強作鎮定;唯有蕭姝,照舊是所有人中最鎮定的一個,聞言只是輕輕皺了皺眉。
汪荃這時候倒對姜雪寧禮遇半分了,還朝她擺手,卻是皮笑肉不笑:「姜二姑娘,請吧?」
姜雪寧心想,兩刻也差不多了。
她放下茶盞起了身,也不用兩旁來人押著,自己便抬了步邁出門去。
天色已暗,宮中各處上了燈。
然而一點人聲都沒有。
一行人走在路上顯得壓抑而死寂。
此刻的慈寧宮中卻已燈火輝煌,正殿高處坐了面容發冷的蕭太后,聞訊而來的鄭皇后低頭坐在她下面,時不時抬起頭來向宮門外望去。
鄭保則垂手立在她身後。
終於,人來了。
若忽略略顯肅殺恐怖的氣氛,此刻的場面與姜雪寧等人剛入宮時來請安實在看不出什麼差別。
眾人齊聲請安下拜。
蕭太后卻是滿面陰沉,連蕭姝她都沒叫起,只向下面汪荃伸手。
汪荃便立刻躬身上來,將那一頁從姜雪寧房中查出來的「逆黨之言」遞至她手中,稟道:「奴按太后娘娘懿旨,在宮中清理搜查,尤其是近來入宮之人,今日查到仰止齋時,便從姜二姑娘的房中搜出了此物,壓在書案上一本書裡,若非仔細翻找,只怕放得隱蔽也未必能發現。」
這幾日來,蕭太后對這紙上所言已經不陌生了。
她沒有與上次乍見玉如意一般盛怒。
但這種平靜往往意味著更多的危險。
她甚至還笑了一聲,只道:「妖言惑眾都惑到宮裡來了,了不起。姜雪寧,哀家問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老妖婆還跟上一世一樣不問青紅皂白就給人定罪。
姜雪寧熟知她德性,實在不覺得意外,只不卑不亢地再行一禮,道:「臣女不過閨閣一小小女子,怎會與亂黨有所勾結?且這紙上字跡分明不出於我手,今日來臣女在奉宸殿中所寫之字,可用以對照。請太后娘娘明察,臣女雖不知這一頁紙是如何到了臣女房中,可絕非臣女所為。」
蕭太后道:「你倒推得乾淨。」
姜雪寧道:「清者自清,臣女無愧於心。」
「……」
蕭太后忽然發現,這姑娘此刻的姿態與她第一次入宮來請安時,可十分不一樣。
她掐著那一頁紙,目光卻沉了下來。
停頓了有一會兒,才道:「你父親是姜伯游?」
姜雪寧看著蕭太后這架勢便知不對,心頭一凜,答道:「是。」
蕭太后便道:「那你們姜府與勇毅侯府該走得很近,交得不錯吧?畢竟空穴不來風,你同燕臨就差談婚論嫁了。」
姜雪寧悚然一驚!
她豁然抬首直視著蕭太后,卻清楚地看見了她眼底驟然劃過的狠辣!
蕭太后把案前的玉盞都拂了下去,厲聲道:「來人,把她拖下去庭杖,打到她招認為止,看她嘴硬還是杖硬!」
到這一刻,姜雪寧終於確認——
勇毅侯府出事了!
誰人陷害於她尚且不好說,可蕭太后這般作為卻是要將一切與勇毅侯府有關之人都置於死地啊!
老妖婆就是老妖婆!
姜雪寧上一世是死過的,被這連番的事情逼到絕境,反倒豁出去了,再沒有半分的畏首畏尾,竟直接把頭上的金簪拔了下來攥在掌中,冷聲厲喝:「誰敢動我?!」
左右來抓她的小太監都被她這聲震得一悚。
再見她那金簪握在手中,前一刻對著他們,下一刻卻比在了自己脖頸,差點沒嚇出一身冷汗!
姚蓉蓉等人更是驚聲尖叫!
諸位原本同她一道來的伴讀幾乎全都慌忙朝後退去!
便連蕭太后都未見過這種悍然場面,受了驚嚇:「大膽,你幹什麼!」
姜雪寧卻知今日情形已凶險到極點。
這般的境地將她心性中那一股久埋的戾氣激了出來,更不用說她上一世便看不慣這老妖婆!
控制著自己僅存的那分理智,姜雪寧盯著蕭太后道:「本朝律令,後宮不得干政!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固然是六宮之主,母儀天下,可雪寧非宮中之人,若依律令,牽扯逆黨一案,當由前朝來查!且雪寧乃是大臣之女,一應權貴官司要麼報由錦衣衛收入詔獄,要麼告至刑部清查會審。太后娘娘僅憑這一張紙便要對臣女用刑,臣女倒不怕受刑受苦,只擔心太后娘娘落得屈打成招的駡名,使前朝文武大臣不安!」
說這番話時,她手極穩。
那根金簪最尖銳的一端一直對準自己的脖頸,若有人膽敢此刻來靠近她,立時便要血濺當場!
蕭太后經歷過兩朝沉浮,也知道一位大臣之女若這般不明不白死在宮中將是一件棘手之事,便是能敷衍過去,只怕前朝也未必有人肯罷休。
姜伯游痛失一女,焉知不做出什麼瘋狂事來?
她原是想嚴刑拷打使姜雪寧招認出東西,倒不想她如此烈性,口中雖未言,手上卻以死相脅,更抬出朝廷律令來壓她!
近日來宮中皆傳皇帝要立弟弟臨淄王為皇太弟的事,但也並未排除其餘藩王被立為儲君的可能,皇帝的心思似乎還沒完全定下。
若藩王成儲君,蕭太后這太后也就只剩下面上光鮮,畢竟藩王非她所出;
但若是沈玠被立為皇太弟,這依舊是她親生的骨肉,她自然還是最顯赫的皇太后。
她自然是想要沈玠被立為儲君。
可她那當皇帝的兒子卻未必這樣想。
蕭太后雖覺沈琅平日也對自己孝順,可天家無血親,但凡與龍椅有關的事都甚是微妙。
她聽完姜雪寧那番話後,卻是想得比這番話本身還多。
足足有好一會兒沒說話,她才陡地笑一聲,竟是忽然放鬆了身子,又坐回那高處的寶座上去,只道:「好一張巧舌如簧的嘴,不過你說得也對。既然你是大臣之女,宮中之刑自不能加上你身。哀家便如你所願!」
她眼底藏著一分陰冷的殘忍,只向汪荃道:「著人去刑部衙門,這幾日他們該通宵忙著,還沒回府,人在便把陳瀛給哀家叫來!」
勇毅侯府一案便是陳瀛出了大力氣。
這人識相得很。
無非是多做一場戲的功夫,蕭太后也不在乎這一點時間,只是說完了卻看向姜雪寧道:「陳瀛擔任刑部侍郎不到半年,已審結了眾多大案,他來定不冤枉了你!」
姜雪寧卻並不敢放鬆半分。
她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向鄭皇后所在的位置轉了一圈,看了鄭皇后身後侍立的鄭保一眼。
這時汪荃的目光也落在了鄭保身上。
他十分自然地向鄭保擺了個「去」的手勢。
姜雪寧便慢慢搭下了眼簾——
宮中便是如此。
內宮之中竟然有案子要勞動刑部,且又與逆黨有關,茲事體大,絕不會派一般小太監前去。
所以殿中再不會有比鄭保合適的人。
但願他敏銳些,領會自己的意圖吧。
派出鄭保後,整個慈寧宮中便靜了下來。
蕭太后這時才看了蕭姝一眼,叫她起身來自己身邊,也叫其他人起身。
只留下姜雪寧一人放下了金簪,伏地跪著。
快馬出宮到刑部衙門不需花上多久,得了太后懿旨急詔更是馬不停蹄。
小半個時辰後,鄭保便帶了人回來。
姜雪寧已跪得雙腿沒了知覺,情知最難過的一關要到了,也知陳瀛是名酷吏,老妖婆敢讓他來必定是有所依仗,是以自己若真落到他手上,下場必定更為淒慘。
她微微閉上眼。
只聽見幾道腳步聲從她身旁經過,然後是給蕭太后請安的聲音——
「臣刑部侍郎陳瀛,拜見太后娘娘,給太后娘娘請安!」
「平身。」
姜雪寧的心冷了幾分,強迫著自己不要顫抖。
接著便聽蕭太后的聲音響起。
竟是帶了些許疑惑:「同你一道來的是誰?」
那人立在陳瀛斜後方,一身玄黑官袍,縱有赤紅雲雷紋壓在邊角,亦難減一身冷刻寡淡,只斂目平靜地道:「微臣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張遮,拜見太后娘娘。」
「……」
這一剎那,姜雪寧腦海裡轟然一聲響,如洪水決了堤,卻將週遭一切存在都泯滅。
抬起頭來。
便看見了那道正立在斜前方的身影,清冷瘦高,恍如隔世。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2:55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七章 也是重生
不,是真正的「隔世」了。
上一世自張遮入獄後,她便再也沒能見過;這一世也只上回在層霄樓的雨夜裡,短短一窺,未能細看。
如今此人竟近在咫尺。
她從低處看他背影,越發顯得高峻沉默,便是向著高坐殿上的蕭太后俯首行禮時,脊背也挺得筆直,自有一派朗朗的風骨。
有那麼一刻她險些淚落。
儘管不知道張遮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心裡也清楚他此刻必定不認識自己,可只需他站在這裡,立在她的前方,這世間所有的紛擾與危險好像就忽然散去了,只餘下一派令人平和的安然。
像一個慵懶的雨天。
而看雨的人則在被喧囂包圍的一隅裡,享受短暫的安靜。
曾經她總抱怨老天待自己太薄,給了自己很多,又拿走了更多;但此時此刻,卻對天上的神明懷有萬般的感激。
感念他們,又使她與張遮相遇。
姜雪寧微微閉上了眼,唇角卻彎起了一點清淺的笑容,便是此刻身在萬般的危險之中,也渾不在意了。
內宮與外朝從來分開,若無特令更不許外臣到後宮來。
如今雖然是要查的事情關係重大,且還是太后娘娘親自發話,可此刻伺候在宮內的許多宮娥女官,見了陳瀛、張遮二人都藏了點驚慌地低下頭去。
其他伴讀就立在姜雪寧不遠處。
眾人中家教最嚴如陳淑儀者,已在此刻退到了距離他們最遠的地方;周寶櫻卻是在聽見「張遮」這兩個字後瞪圓了眼睛,有些按捺不住興奮地伸出胳膊肘去捅了捅身邊的姚惜。
可姚惜居然沒反應。
周寶櫻納悶之下回頭,只見姚惜怔怔地望著殿中那道挺拔的身影,像是看呆了似的。
這便是……
張遮麼?
除了容色清冷、神情寡淡些,哪裡有旁人傳言的那般可怕?甚至這一身的凜冽,一看也絕非是什麼攀附權貴的投機小人。
立在那兒,就像是一竿青竹。
而這個人,就是自己未來的夫君。
姚惜的眼底忽然就迸射出了更強烈的神采。
直到周寶櫻又碰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方才盯著張遮看了多久,頓時面上飛紅,有些赧顏地低下頭去。
殿上高坐的蕭太后卻是皺了眉,覺得張遮名字有些耳熟,一時卻未記起在哪裡聽過,只將疑惑的目光轉向了陳瀛,道:「哀家不是只宣了你一人來嗎?」
陳瀛是酷吏,卻偏一身不經心的閒散。
目光微微一閃,他恭敬道:「回太后娘娘,張遮張大人乃是近來調任到刑部,才沒半個月就已處理了江西清吏司積壓了大半年的刑名之事,乃是個中一把好手。今日宮中著人來傳您懿旨時,張大人也正好未曾離開,下官一想也不知宮中之事是否棘手,所以才請張大人同來,有他與下官一同查明,也可更好地為太后娘娘辦事解憂。」
他這樣一說,蕭太后便明白了:「總歸是個查案的本事人。如此,便依你所言。自前些日那玉如意上出現忤逆之言,哀家與皇帝下令在內宮中清查一番,方才知道這宮中藏污納垢,早已不知滲進多少奸邪之輩的耳目。你二人現在便好好地查上一查,看看背後是什麼小人在作怪!」
說罷她的目光從姜雪寧身上掃過。
陳瀛便順著她的目光看了姜雪寧一眼,想起入宮途中謝危派人遞來的話,又琢磨了一下蕭太后此刻對此事的態度,深覺棘手。
還好他機警,早料這趟差事不好搞,乾脆帶了張遮來。
此人性硬情直,眼底除了查案治律就沒別的事兒,把他推在前面,便是往後各方角力再出點什麼事,也有他擋上一擋,不至於就禍到自己身上。
陳瀛想著,應了聲「是」,隨後便看向蕭太后左右:「敢問今日一案的物證現在何處?」
蕭太后一擺手。
那內宮總管汪荃立刻便將先前放到漆盤裡的那頁紙呈給了陳瀛。
陳瀛拿起來看了一眼,皺了皺眉。
但他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
片刻後便將這頁紙遞給了旁邊的張遮,道:「張大人也看看。」
白鹿紙。
普通訊箋尺寸。
字是端正的楷體。
張遮搭著眼簾,接過來一看,那隱約清冷之感凝在他眉睫,隨他輕一斂眸的動作顫散開,便道:「字跡大小體例都與前些日青海玉如意上所刻一般。」
沒有起伏的聲音,顯得格外冷冽。
他需要竭力地控制著自己,才能不往身後看去,才能不去回應那一道暌違已久的視線。只是心中終不免打了道結:如今她連皇后都不是,怎也同這件事扯上關係?
陳瀛道:「那這東西在誰那裡,誰便與亂黨有關了?」
張遮看了陳瀛一眼,情知此人是酷吏,且向以自己利益為上,這會兒該是不想參與進這爛攤子的,但也並不出言拆穿,只是道:「未必。」
蕭太后眉頭一挑:「未必?」
陳瀛不作聲了。
張遮不卑不亢平靜地回道:「與亂黨有關之事本就錯綜複雜,律令有言,無證不罪。單有一頁紙尚不能定罪,還需查清原委,方能斷言。」
蕭太后忽然就感覺到此人似乎與朝廷中其他官員很不一眼,這說話的架勢像極了朝中那些不給任何人面子的言官、直臣。
這種人向來是最難相與的。
她眉間不由陰沉了幾分,但又想是陳瀛帶了此人來,所以沒有發作,冷冷道:「那你要怎麼查?」
張遮垂眸凝視這頁紙上所書四句逆言,只問:「此物是從誰處抄來?」
這是明知故問。
但眾人也都清楚這是衙門裡查案時例行要詢問的。
汪荃便站了出來道:「是咱家帶人親自去查的,在仰止齋,從為長公主殿下伴讀的戶部將侍郎家的二姑娘房中查出,放在案上一本書中。」
張遮道:「什麼書?」
汪荃一愣,下意識向角落裡一名小太監看了一眼。
那小太監會意上前,但回答時卻有些尷尬:「回大人話,小的不大識得字,就知道那書皮上是四個字,只認得一個『話』字。」
張遮頓時皺了眉:「沒把書一起拿來嗎?」
陳瀛也不由撇嘴。
但沒想到此刻卻有一道格外冷靜的聲音從他們背後響起:「是《圍爐詩話》,臣女的書案上只放著那一本,且在汪公公帶人來搜查前一個時辰,剛剛讀過。案上其餘都是筆墨紙硯,是以記得清楚。」
眾人一怔,聞聲後都不由轉過頭去。
姜雪寧卻只看向了張遮。
張遮沉默。
她跪久了,也累了,素知張遮是如此脾性,也未多想,轉頭便向蕭太后道:「太后娘娘,既然刑部來的大人都說了『無證不罪』,可否請您恩旨賜臣女起身?臣女自小體弱,久跪氣血不暢,若一時暈厥過去恐難受詢,只怕耽擱案情。」
蕭太后當了那麼多年的皇后,又當了這幾年太后,連當年平南王謀反打上京城她都熬了過來,見過這世間千般百般的人,可還從無一人敢像姜雪寧一般放肆!
看這架勢,她一旦不答應,她立刻就能倒下。
真真刁鑽!
只是蕭太后也深知忍她一時看她還能蹦躂多久的道理,倒不太同她計較,竟裝出一副好說話的模樣道:「瞧哀家,都忘了,你先起來吧。」
姜雪寧當然知道這老妖婆裝出一副好人樣,但這恰恰是虛偽的人的弱點,畢竟人前要裝裝樣子,哪兒能說「不」呢?
那可沒有什麼母儀天下的風儀。
心裡這般諷刺地想著,她便用手撐了一下地面,想要起身。
不遠處就有宮人,可誰也不敢上前來扶她。
姜雪寧跪久了雙腿早已僵麻。
憑著自己艱難站起身時,幾乎都沒知覺,只是很快血脈一暢又跟針扎似的,她差一點沒站穩就摔了下去。
這一瞬間,張遮看著,手指顫了一下。
用力攥緊,克制住下意識要去扶的習慣。
他注視著她在自己面前身形搖晃不穩,在偌大的慈寧宮裡顯得孤立無援,硬是憑著自己的力量站穩,然後俯身去輕輕用手錘著小腿和膝蓋,緩解久跪的僵麻。
竟覺不好受。
低下頭的那瞬間,姜雪寧是感覺到了一點莫名的委屈的。
甚至有些荒涼。
可一轉念便將這種情緒從心中抹去了:世上誰人不是踽踽獨行呢?何況張遮現在可不認識她。
她感覺到自己雙腿的知覺漸漸恢復,才重新起了身,向張遮躬身一禮,道:「請張大人明察,這一頁紙與臣女絕無關係,也非臣女字跡。」
張遮當然知道不是她。
可眼下難的是如何證明不是她。
他停頓了片刻,才能以尋常的口吻回問:「不是你的字跡?」
姜雪寧想說,仰止齋和奉宸殿中都有自己寫過的字,可取來對照。
但沒想到侍立於蕭太后身旁的蕭姝在此刻開了口。
她竟道:「姜二姑娘寫初寫行草,後雖隨先生習楷書,可尚如孩童蹣跚學步,斷寫不成此頁字跡。不必取她字跡對照,臣女肯為姜二姑娘作證,此四行字確非她所寫。」
殿下所立的其餘伴讀都有些驚訝。
誰也沒想到蕭姝竟肯在這時候站出來為姜雪寧說話。
就連蕭太后都看了這侄女兒一眼,只道:「那不過是寫於人前的字跡罷了,焉知她沒有仿寫之能?」
姜雪寧聽後卻沒什麼格外的反應,只道:「多謝蕭大姑娘。」
張遮略作思量,便回頭繼續問汪荃:「汪公公是何時去仰止齋抄查,消息又都有誰知道?」
汪荃一怔,回道:「咱家未時得太后娘娘之命,從西宮開始查起,夜查仰止齋是酉時正。因茲事體大,咱家也怕完不成太后娘娘托以的重任,不敢提前聲張此事,怕奸邪之人得知後有所藏匿,攏共也就咱家與手底下一班忠心的太監知曉,一路都從西宮查起。中間有兩個時辰,也許有走漏風聲。」
結合前後,姜雪寧便已知曉——
若那小太監所言是真,陷害她的人必定是在她放下書離開房間去流水閣後,至汪荃帶人來查之前,將這一頁紙放入她書中。
而當時流水閣中,所有伴讀都在。
且不說幕後究竟是誰,動手的必定是在宮中四處走動也不打眼的宮人。
果然,張遮聽後已經問道:「敢問公公,仰止齋中宮人現在何處?」
汪荃道:「出了這樣大的事,已按宮規暫作拘禁。」
張遮點了點頭,又道:「還不夠,所有今日進出過仰止齋、從申正到酉正還在的宮人,都當拘禁,以備訊問。」
蕭太后在上面聽著已頗有些不耐煩,竟覺這張遮是要為姜雪寧脫罪,一時皺了眉:「張大人這些言語聽著怎像是要證明此事是旁人陷害,也不說先訊問最有嫌疑之人?」
張遮臉上神情都沒動一下。
他向來是誰來也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只道:「太后娘娘稍安勿躁,若要證明此物與……姜二姑娘有關,並不困難。」
陳瀛在旁看著,雖則官階更高,可隔岸觀火,愣是半天不說一句話。
直到此刻才道:「張大人有辦法?」
張遮再次垂眸看了這頁紙一眼,指腹輕輕壓在其邊角,平淡道:「諸如伴讀入宮之初在宮門前一要驗明正身,二要查過所攜之物,所以若非姜二姑娘買通了當時檢查的太監宮人,此頁作亂妖言便該出自宮中。宮中一應紙品皆有定例,不許私以火焚,便有用過也收在一處,管之甚嚴。仰止齋乃是伴讀所居之所,這一頁紙乃是宮中所用之白鹿紙,送到多少,內務府處該有記錄。太后娘娘懷疑此言乃是姜二姑娘寫成,與玉如意一案有牽扯,不如下令調內務府用度賬冊,再查仰止齋中紙數。若姜二姑娘之紙數對不上所發,卻少些許,此罪之嫌疑便要添上五分。」
宮中用紙甚嚴,仿的是內宮中有人私自傳話。用過的每一頁紙將來都要往上呈交,若審出上頭所寫什麼「不合適」的話,自有人來「收拾」。
這是前幾朝定下的規矩了。
姜雪寧剛聽張遮此言實在驚訝,沒想到竟然可另闢蹊徑從紙本身查起,初聽不覺,可轉念細究,又覺這話略顯草率,萬不是張遮這樣謹嚴的人應該說出的。
她目光落到張遮手中那頁紙上,忽然皺了皺眉:內務府發下來的紙,可不是這般大小。
旁人乍一聽都覺得若要依著太后的意思,去證明是姜雪寧寫了這一頁,這的確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是以都覺得大有道理。
唯獨蕭姝忽然蹙眉。
也不知是不是同姜雪寧一般,覺得他此言太過篤定草率。
但這時汪荃已經眼前一亮,誇讚起來:「這是個好法子。」
太后也沒覺出異常,只道:「無論是不是她,這紙都是要查上一查的。即便不是她,這仰止齋中其餘伴讀也未必就能脫得了干系。」
汪荃便主動請命:「奴這就帶人去查。」
張遮卻眼簾一搭,道:「仰止齋畢竟是閨秀居所,查紙是細事,既有先前拘禁之宮娥,不如命她們從旁協助,畢竟都伺候過伴讀,也知道得細些。夜色將深,下官與陳大人外臣入內宮查案,多顯不便,也恐拖得太久。」
汪荃向蕭太后看了一眼。
蕭太后聽見張遮這番話,尤其是在聽著那「閨秀居所」時忽然想到什麼,向那邊眾多伴讀裡立著的姚惜看了一眼,變得似笑非笑。
只道:「按張大人說的辦吧。」
女兒家的住處精緻卻多有私隱之處,由得一幫太監胡亂翻那哪兒行?
許多伴讀一聽由宮娥從旁協助,面色才好了些。
周寶櫻更是向姚惜擠眉弄眼。
姚惜一張臉頓時全紅了,倒有些沒料著張遮面上看著如此冷硬的人,竟有一顆如此妥貼細緻的心。若只是為了查案,叫太監去查也一樣,何必提議讓宮娥去?
必然是因記掛著自己。
該是看了她的回信了吧?
姚惜一時覺得人都浸進了蜜裡,沒忍住推了周寶櫻一下,讓她不要放肆,唇邊羞澀的笑卻是壓都壓不住。
姜雪寧漠然垂首立在殿中,倒沒什麼反應。
去仰止齋查紙和去內務府查數的人分作兩批,該要好一會兒才回。
殿中一時安靜。
不過沒等上多久,外頭忽然傳來高聲的唱喏,在外頭禁宮重重的夜色中傳開:「皇上駕到——」
眾人聳然一驚,頓時齊齊朝著宮門的放下拜下。
唯有蕭太后坐在殿上沒動。
很快一道身著玄色繡金雲龍紋便服的身影就從外面走了進來,已登基近四年的皇帝沈琅,比胞弟沈玠顯得瘦一些,臉色有些蒼白,眼下也有些烏青,五官倒是很像,只是隱隱透著點病氣。
進來看見慈寧宮中情況,他薄薄的眼皮便動了一動。
也不叫眾人起身,他先在唇邊掛了一抹笑容,上前同蕭太后請過了安,才一回首叫眾人起身,問道:「先前得聞慈寧宮奏報,大體知道出了什麼事。陳瀛,查得怎麼樣了?」
姜雪寧上一世隨沈玠見過這位「皇兄」許多次。
她與沈玠大婚那一日,沈琅還親臨王府來吃了酒,深夜才回宮。
只是沈琅這皇帝身體似乎不好,後宮眾多,膝下卻一直無子,原還叫太醫看看,後來連太醫都不看了,約莫是藥石無用。
後來更是……
不明不白就死了。
姜雪寧聽著這短命鬼的聲音便眼皮一跳,知道既是這人搞出了勇毅侯府一樁驚世奇冤,也是這人枉顧兄妹情義,送了沈芷衣去韃靼和親。
陳瀛上前道:「正查到關鍵處,已令人去仰止齋與內務府和對紙數。」
沈琅抬手:「那頁紙給朕看看。」
張遮眼簾一閃,便將原本放在自己手中那頁紙轉交給沈琅身旁伺候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新義,此人天庭飽滿,地闊方圓,卻生得一雙鷹隼似的眼,甚是精明模樣,但對著沈琅卻是畢恭畢敬。
沈琅將那頁紙拿過來一看,一張臉立刻陰沉欲雨。
王新義立刻道:「聖上息怒,亂臣賊子妖言惑眾罷了,不日便將連根拔起,為此氣著龍體不值當。」
沈琅也不說話,目光落到了下方。
姜雪寧偶一抬頭就觸到了那目光,竟是陰冷壓抑,更透出一種深沉的審視——這是為多疑的帝王,也是位狠心的帝王。
自沈琅進殿後,整座慈寧宮再無一人亂動半分。
個個規矩地立著。
殿上只餘下蕭太后與沈琅說話的聲音,偶爾沈琅還會問一問近日來京城之中是否有天教或平南王一黨餘孽流竄。
光聽就知道,近來京城不太平。
姜雪寧只是人在宮禁之中感受不到罷了。
她心中凜然。
又過了一刻多,先前帶太監與宮娥們前去查仰止齋紙數的汪荃才回了來,滿面驚惶,朝殿上一跪,便震聲稟道:「啟奏聖上,回稟太后,奴奉命查仰止齋紙數,核得內務府共撥白鹿紙十六刀,又有長公主殿下授意為伴讀姜雪寧添白鹿紙一刀,冰翼紙一刀,可在其房中奴等將已用和未用之紙細數,冰翼紙無差錯,白鹿紙卻只七十四張!」
宮中定例,白鹿紙一刀二十五張。
內務府一人撥了一刀,長公主又添了一刀,該有三刀共七十五張才對,姜雪寧房中少一張,而那寫有逆黨之言的紙正是白鹿紙,這說明什麼?!
沈琅面上一動,勃然大怒。
蕭太后更是豁然起身:「好啊,現在證據確鑿!你姜雪寧巧舌如簧,倒是說說,少的那頁紙去了何處?!」
姜雪寧心底一嗤,巋然不動。
張遮便是在此時躬身一拜,連眼皮都沒掀一下,只道:「還請聖上與太后娘娘稍安勿躁。」
沈琅前陣子看見他就頭疼,如今又見他出來說話,聲音便頗不耐煩:「張遮你又有什麼事?」
張遮道:「還請聖上,傳方才協助核紙的宮人進殿。」
沈琅皺眉:「又弄什麼玄機?」
張遮平淡道:「核紙數對不上,一有可能確是姜二姑娘事涉其中;二有可能是核對的人有問題。還請聖上宣他們進殿,一一搜身,排除眾人之嫌疑,方可言姜二姑娘問題最大。」
陳瀛是機敏之人,聽這句話,陡地明白了他先前看似草率之言,都是何用意,心底忽然生出了幾分隱隱的忌憚。
他乃是刑部侍郎,自不願讓張遮搶了風頭。
當下便跟著道:「雖有玉如意一案在前,但已查明乃是內務府裡混有逆黨,或被人收買。姜二姑娘算起來不過一伴讀,弱質女流,卻因勇毅侯府之故確無法排除涉事嫌疑,可誰人行事能夠疏忽至此,在明知宮內嚴查且有玉如意一案後還將這寫有逆黨妖言的一張紙放在身邊?實在不合常理,只怕是有人要借事陷害。下官等已在先前設局,引蛇出洞。還請聖上依張大人之言,宣太監與宮人上殿。」
沈琅的目光又在姜雪寧身上打轉,末了終於道:「宣在殿門外,一一搜身!」
那些個宮娥太監原都在宮外。
此刻聽得要搜身,泰半都有些慌張,但唯有一名身著杏黃衣衫的宮娥嚇得面無人色,抖如篩糠,幾乎站都站不住了。
負責搜查的人看她可疑,立刻將她抓了出來。
那宮娥哭喊起來:「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然而下一刻便從她衣內搜出了一頁疊起來的紙,上頭還留了些筆墨痕跡,仔細一分辨,正是白鹿紙!
外頭搜查的太監得了此物,立時送入殿內。
汪荃大怒,完全沒想到竟有人膽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手腳,罵道:「真是吃了豹子膽!小賤蹄子不知深淺!說,這紙你從何處拿來?!」
宮娥已軟歸作一團,慌張的眼神在殿上四處亂轉。
她方才只聽人說要核對紙數,便想起姑娘只叫她往姜雪寧屋裡放紙,卻沒有拿出一張紙,唯恐落下破綻,不能陷害成功,怕被姑娘責斥,所以方才回仰止齋時,才會冒險偷藏一頁紙起來。又因沒用過的紙都是整齊放在一起,直接由太監們數了,輪不到她來,是以才從角落裡悄悄收了這張沾過墨的。
然而上面有字跡,該是姜雪寧所寫。
如此反倒證明了這紙是她從姜雪寧處偷來,根本無法辯解!
她只曉得往地上磕頭,人走到絕境便豁出去了,乾脆哭起來,道:「奴婢有罪,奴婢有罪!是奴婢前幾日灑掃房間時看這頁紙才寫了一兩筆,因知紙貴,又知姜二姑娘奢靡不會再用,所以一時鬼迷心竅收了起來,也想留著自己練一練字,寫滿了再放回去,也無人知曉。但沒想到今日會牽扯這般大事,奴婢怕得很,剛才也不敢說……」
額頭磕紅了。
可所有人都冷冷地看著她。
張遮踱步至她面前,眼簾略略一低,竟從自己袖中取出了幾頁紙來,擱在這宮女面前:「也想自己練練字,想必是識得字了。那你不妨唸唸,這寫的都是什麼?」
那宮女就跪在姜雪寧身邊一點。
姜雪寧一轉頭也能看見那幾頁紙,只是瞥一眼就認出那竟是最近的公文——張遮這隨身帶著公文的毛病,原來也是這麼早就有了嗎?
會入宮的大多都是家中貧苦,走投無路才將人送入宮來,做宮娥,做太監。
所以基本都是不識字的。
唯有久了,到女官到管事太監這些,才能略識數言——連長公主讀書都要被一幫糟老頭子詬病,出身尋常的女子哪兒能識幾個大字?
這宮女驚慌之下,是沒找到沒破綻的理由。
姜雪寧唇邊掛上淡淡的笑,只望著那宮女道:「上頭寫的是《詩經》裡的《蒹葭》,我可不騙你,會嗎?」
那宮女盯著她,恨得顫抖。
姜雪寧回視著她,依舊在笑:「如果不是此刻有人看著,我早兩巴掌扇你臉上,好問問是哪個蠢主子養了你這樣的廢物。」
張遮聽著,低了眼簾。
以前差不多的話,他曾聽聞過的。
那時是他看不慣她跋扈。
後來她當著他時便總收斂兩分,可卻偏要說出來,讓他知道她不高興……
話姜雪寧是笑著說的,可目光卻一片森寒。
說完話便轉過臉來向仰止齋中其餘伴讀看了去,也看向站在高處的蕭姝。
然後才返身向殿上道:「真相雖未水落石出,可這宮女若無害人之心,也不會中了張大人所設之局,故意藏匿起一頁紙欲以此陷害於臣女。小小一介宮女,與臣女無冤無仇,背後必定有人主使,望聖上明察秋毫,為臣女主持公道!」
直到這時,眾人才全明白過來:原來張遮幾句話已設好了一個局。之所以要故意讓宮女前去協助,便是要所有有嫌疑之人進到仰止齋,去填補那陷害的「破綻」,是故意給陷害者機會!只要動手,倉促回來時又不及處理,更不會想到這裡還有人等著查個「人贓俱獲」!
姜雪寧之話也有理。
宮裡若無人指使,誰敢冒奇險陷害旁人?
只是不知背後這主使之人是否便在殿中?若在,眼睜睜見了這宮女跳入張遮所設之局,此人又該是何感想?
沈琅顯然也沒料著忽然之間便峰迴路轉,看著那伏地的宮女,一時沒有說話。
蕭太后卻是遠遠認出那宮女身份,眼皮一跳。
殿下所立眾伴讀更是驚詫極了,沒想到竟然是這小小一介宮女陷害了姜雪寧。
周寶櫻卻是想起了什麼,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姚惜。
姚惜是一臉錯愕。
她望著立在殿中的那道身影,忽然感覺到了一種壓抑不住的失落,想起方才自作多情的羞澀,甚至覺得十分難堪:原來提議由宮女們去核查紙數,只不過是為了引陷害之人出手,而不是為了自己這位「未婚妻」……
沈琅終於開口,問那宮女:「你既不識字,紙上之言尚不識得,便不可能是你獨自陷害。背後究竟何人指使於你?」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3:11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八章 夜色深宮
這一刻,滿殿上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宮女身上。
天子威嚴,從上壓下。
對這些自打進宮來便知道皇帝手握生死的人而言,實是一種強大的威懾和恐怖。眾人能看到她面上迅速地失去了血色,緊緊壓在地面上的手掌卻用力地攥緊了,彷彿陷入了巨大的掙扎之中。
她恓惶地朝著地上磕頭:「回稟聖上,奴婢背後無人指使,不過是見姜二姑娘區區一伴讀,入宮之後卻讒言唆使長公主,哄騙殿下,處處皆要與其他伴讀不同。奴婢等本是盡心伺候,長公主殿下從她房中出來卻要說奴婢等伺候不好,又說內務府苛待。奴婢一時不忿,又聽別宮傳出汪公公率人查宮一事,鬼迷心竅之下便想出這陷害之計來。還求聖上、太后娘娘饒恕……」
「哐當!」
紫檀雕漆長案上的一應擺設都被掃落在地!
沈琅也是歷經過宮廷之爭的人,豈能看不出這宮女是在撒謊,頓時盛怒,道:「胡說八道,到這時候還賊心不死! 王新義,叫人將她拖到宮門外庭杖,打到她說實話為止!」
王新義便要領命。
蕭太后卻在這時皺了皺眉,瞟了下面那宮女一眼,輕輕抬起手來,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幽幽地嘆了一聲氣。
王新義腳步立刻停住。
沈琅也看向了她:「母后,可有不妥?」
蕭太后道:「大晚上公然在宮門外打打殺殺,六宮上下都來聽她叫喚不成?妃嬪宮人太監還睡不睡覺了?想想都讓人頭疼。原本是沒查明究竟是誰搞鬼,如今既已揪出這麼個線頭來,順藤摸瓜是早晚的事。便是要審問也別在宮門口,不如著人押去慎刑司。」
姜雪寧聽到這句,只覺諷刺:這就忽然見不得打打殺殺的了?不久之前老妖婆還手一揮喝人來,要將她押下去庭杖審問,說出來的話同沈琅一般無二。這才過去多久,就忘乾淨了?
張遮眉頭忽地微蹙,看了太后一眼。
沈琅卻是醒悟過來,道:「是兒臣疏忽,忘記母后病恙方好,宜當靜養。王新義,改將這宮女扔去慎刑司,讓他們今晚都別睡了,把人給朕問清楚。」
「是。」
王新義算鄭保半個師父,能混到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早練成隻老狐狸了,長了幾條褶皺的眼皮一掀,頗有幾分憐憫地看了這小宮女一眼,便一揮手。
左右立刻上來將宮女押走。
嘴裡更是立刻塞上了一團布塊,被拖出去時連點聲音都沒發出,只徒勞地瞪著一雙驚恐的眼。
沈琅高高地俯視著姜雪寧,道:「姜侍郎在前朝也算是為社稷、為朝廷鞠躬盡瘁,今日雖是事出有因,然也是讓姜二姑娘頗受了一番委屈。王新義,明日你親去內務府,著人撥下賞賜,以寬其心。待慎刑司那邊拷問出結果,必定還你一個公道。」
姜雪寧便道:「臣女叩謝聖上恩典。」
但她心裡卻有隱隱然的預感,此事到此為止,這個「公道」多半是討不回了。
人押去慎刑司審問,一時半會兒出不了結果。
慈寧宮乃是蕭太后寢宮,她要休息。
此刻一有一干太監宮女,二有被宣召入宮查案的外臣,三有仰止齋來的伴讀,人員雜亂,沈琅便道:「今日事暫告段落,都退下吧。」
眾人便齊聲告退。
最外面的太監宮女先退,然後是仰止齋中一干伴讀,末了才是陳瀛與張遮。
剛出慈寧宮,眾人便將姜雪寧圍住了。
方妙一個勁兒地拍著自己的胸口:「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周寶櫻卻是目露崇拜:「寧姐姐在殿上太厲害了!」
連尤月都沒忍住道:「真是不要命……」
陳淑儀則是涼颼颼的:「旁人都好好的,獨你一個平白遭難,可見是平時不大會做人,不然誰能恨到你頭上這樣作弄你?」
姚蓉蓉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沒敢開口。
姚惜卻是一副懨懨模樣。
蕭姝看她一眼,微微擰了眉,只提醒眾人道:「有話還是回了仰止齋再說吧,出了這樣大的事情還管不住嘴,焉知他日不會禍從口出?」
眾人便噤了聲。
姜雪寧從頭到尾低垂著眼沒作言語,聞言也只是抬起頭多看了蕭姝一眼。
她心裡壓著事兒。
才往前走了沒兩步,竟然碰上這時候才從外面匆匆往慈寧宮方向走來的沈玠與沈芷衣。
沈芷衣面上有些慌亂,遠遠看見她們便加快了腳步,走到眾人面前來,便看向姜雪寧:「寧寧沒事吧?」
這明顯是聽說了消息了。
沈玠也跟在後面,頗有些擔心地望向姜雪寧:「姜二姑娘還好吧?」
兄妹二人幾乎異口同聲。
姜雪寧原本是要說些寬慰的話的,可這下反倒不知說什麼好,只能乾乾地回了一句:「有驚無險,沒有事,都還好。」
沈芷衣這才鬆了口氣。
沈玠望著她眼底的憂心卻還有些深,想起今夜發生在宮外的種種,又記起燕臨的囑託,有心想要單獨同姜雪寧交代上一些,又看此刻人多眼雜,只能作罷。
沈芷衣卻是轉臉問蕭姝:「皇兄在嗎?」
蕭姝打量他兄妹二人這忙慌慌的模樣,倒像是偷溜去了宮外,現在才回,只道:「聖上大半個時辰前就來了,這會兒還沒走,該在慈寧宮中陪太后娘娘說話。」
沈芷衣一聽便提了裙角快步往慈寧宮去。
沈玠重重的嘆了一口氣,終究還是沒同姜雪寧說話,趕緊追上沈芷衣的腳步。
姜雪寧回頭看去,只見這兄妹二人一高一矮,順著長長的宮道走過去時,正好與後面出來的陳瀛、張遮二人打了個照面。
二人停下來見禮。
沈芷衣與沈玠匆匆還過禮便去了。
仰止齋靠南,所在的位置更臨近外朝,所以陳瀛、張遮出宮的方向與眾伴讀回仰止齋的方向本來相同,但為避嫌,二人在經過岔路時便轉向另一條稍遠些的路。
姜雪寧望著那條路,站立不動。
方妙奇怪道:「 姜二姑娘?」
姜雪寧卻在傾聽自己心底那道不斷清晰、不斷迴蕩的聲音,當它將她心湖攪亂,掀起波瀾,她便忽然下了決定,只道:「今日若無陳、張二位大人,我姜雪寧只怕已身首異處,大恩當言謝,我去謝過,你們先走吧。」
方妙瞪圓了眼睛。
眾人亦目露驚色。
姚惜更是一怔,霍然抬首看向她!
可姜雪寧誰的神情也沒看,更沒有要為自己解釋什麼的意思,說完話逕自轉身,直接向著陳瀛、張遮去的那條道去了。
留下面面相覷的眾人。
陳、張二人出來得原要晚些,本就在他們後面,走得也不快,她很快便追上了。
夜裡提著燈籠為二人照路的小太監最先瞧見她。
接著便是陳瀛、張遮。
姜雪寧立在二人身後,躬身一拜,抬起頭來卻是道:「謝過二位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冒昧前來,是為向張大人親致謝意。」
陳瀛一聽,眉梢便是一挑:「向張大人道謝,那是沒我什麼事兒了。」
他這人慣來精明。
先前已經收過了謝危的提醒,便知眼前這姜二姑娘有些特殊處,且算起來他就是去劃水的,是以對姜雪寧此言並未有半分不滿,唇邊掛著笑便向張遮道:「張大人留下先聊,陳某先往前邊兒等。」
張遮無言。
陳瀛卻已經轉身,帶著那小太監走了。
這一時,姜雪寧覺著像極了前世。
只不過那時候十分識趣主動走的那個人是謝危。
張遮一身官服,寬袍大袖,兩手交疊在身前,望著她。
週遭有些暗,他身形也發暗。
姜雪寧見陳瀛走了,便往前向著他的方向邁了一步,沒想到這條宮道平日來少人行走,原本鋪得平整的石磚有一角翹出地面,正正好絆著她腳尖。
倉促之下哪及反應?
身子頓時失了平衡,往前倒去。
這一刻,張遮聽到自己的心對自己說,不要去招惹她;然而他的手卻如此自然地違背了他的意志,完全下意識一般伸了出去,扶了她一把。
骨節分明的五指,因常年執筆有些薄繭。
握住她胳膊時卻是強而有力。
掌心那隱約的溫度透過衣料,彷彿能被她的肌膚感知。
姜雪寧差點撲到他懷裡去。
額頭也一沒留神磕在了他瘦削而棱角分明的下頜,硬硬地,撞得有點疼。
張遮不用香,衣袖間只有極淡的皂角清氣。
可她愣愣地捂著自己的額頭,抬起頭來對上他一雙烏黑的眼仁時,卻覺有一股濃烈的氣息將自己包圍,薰染上來,讓她一張臉發燙。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連忙退回去站定,拉開一個合乎於禮的距離。
——上一世她行事放肆,剛認識張遮那陣總是逮著機會便戲弄他,想看他難堪;後來卻是又敬又愛,反倒不敢再對他動手動腳。這一世她實不想給張遮留下太壞的印象,教他以為她是個形骸放浪、動輒投懷送抱的輕浮之人。
她慶幸起小太監拎走了燈籠,光線不好,否則此刻面頰緋紅的窘態只怕無法遮掩,暗暗定了定神,才道:「是我今日心神不定,沒注意腳下,多謝張大人了。」
一懷甜軟馨香忽地遠離。
張遮五指間空了,有冰涼的冷風穿過他指縫,他慢慢地蜷握,重將手掌垂下,慢慢道:「皆是舉手之勞,分內之事,不必言謝。」
這話聽著也很耳熟。
他倒真跟上一世一個模樣。
可終究不是上一世了。
她還沒有傷過他,也沒有害過他,更沒有累他身陷囹圄,累他寡母遭難亡故,一切都可以是全新的開始,而且她沒有嫁給沈玠,也不想再當皇后。
姜雪寧小心翼翼地將一切秘密都藏到眼底深處,不讓它們悄悄溜出,只望著他身影道:「宮中險惡,機巧遍佈,連陳侍郎今日入宮也不過敷衍推諉,張大人卻肯查明真相,還雪寧以清白,便高過這世間屍位素餐之輩良多了。」
張遮默然無言。
過了許久,才道:「下官不過是局外人罷了,姜二姑娘身處局中,往後萬當小心。」
對著此刻的她也稱「下官」麼?
姜雪寧覺著這人真是謙遜。
她道:「那是自然,在這宮中還要待上一陣子,我怕死得要命,豈能讓他們輕易害了我去?」
「……」
張遮垂落在身側的手指悄然握得緊了。
她怕死,也怕疼。
那彼時彼刻身陷宮廷重圍時,他眼前立著的這位昔日皇后,該是付出了何等的勇氣,才敢捨了自己一命,去換他一命?
她對他毫不設防。
張遮忽然怕自己站在這裡看她太久,動搖原本的決心,便搭下眼簾道:「姜二姑娘有防備便好,夜深天晚,下官於內宮不好多留,先告辭了。」
姜雪寧心裡便空落落的。
但轉念一想,能見著他已經很好了,不該再奢求更多。
是以彎起唇角,目送他。
只是沒想,走出去兩步之後,張遮腳步一頓,竟然停了下來。
姜雪寧眨了眨眼:「張大人?」
張遮側轉身來看著她,似乎有些猶豫該不該問,可最終還是開口道:「姜二姑娘同姚小姐一起為長公主殿下伴讀,聽聞曾為在下之事起過爭執。姚小姐曾因退親想過諸般手段,不知真假?」
「……」
她與姚惜、尤月在仰止齋中的爭執竟已經傳出去,都為張遮所知了?
姜雪寧怔了一怔。
緊接著又想,天下的確沒有不透風的牆,傳出去也實在不是什麼稀罕事。只是張遮此刻問起,她又該不該答呢?
姚惜曾想過種種手段甚至想潑人髒水,都是真的。
可她畢竟有私心,若對他說了,好像打了人小報告一般。
若是隱瞞呢?
眼前問她這話的人,不是別人,是張遮。
姜雪寧終究無法對著他撒謊,但「是真」兩個字也不知為什麼就說不出口。也或許是那一刻她心裡某一種猜測與期許壓著她,讓她一顆心狂跳,忘了要說什麼。
張遮看她模樣,便道:「我知道了。」
姜雪寧嚇了一跳:「可姚小姐現在已經不這麼想了,張大人若看了她復所回覆之信函,也該知道。為什麼還要問?」
張遮垂目,只淡淡道:「退親。」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3:25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六十九章 很喜歡,很喜歡
他要退親。
他不喜歡姚惜。
這樣的兩句話,忽然就從姜雪寧腦海深處浮了出來,像是兩塊石頭一般砸進了她的心底,打破了她強作的平靜與鎮定,帶來無限的歡欣與雀躍。
再不需要有什麼顧忌。
因為是張遮自己不喜歡姚惜,是張遮自己要退親,而她在這件事上問心無愧,沒有使什麼暗中的手段,她仍舊遵守了與他上一世的承諾,不算個壞人。
姜雪寧心跳快極了。
張遮說完這二字後,便又道了一聲「多謝」,一聲「告辭」,轉身沿著那長長的宮道去了。
天上的明月發暗。
星光卻因此璀璨。
明明這為夜色籠罩的深宮裡處處都是不可測的危機,可姜雪寧卻覺得滿天的光華都披在他身上,而她竟無比地想要化作其中一道,為他照亮崎嶇的歸途。
前面有陳瀛等他。
小太監拎著燈籠垂首。
張遮的身影漸漸近了。
姜雪寧終究覺得自己要站在原地看太久,落在有心人眼底,難免太露痕跡,便轉了身往回走。
背過身的剎那,笑容便在唇邊溢出。
儘管今夜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已遭逢了一場幾乎涉及生死的危難,可在這難得的安靜裡,她竟暫時不願去多想,只想純粹地浸在這種歡喜裡,哪怕只有一點,也只有短短的片刻。
連著腳步都不由輕快。
在轉過前面岔路拐角的時候,她終於沒忍住起了一分玩心,往前跳了一步。
「呀!」
拐角那邊忽然傳來驚嚇的一聲。
小太監拎在手裡的燈籠都跟著晃了晃,下意識道:「大膽,竟敢衝撞少師大人!」
「……」
姜雪寧抬起頭來,就看見謝危立在她面前,似乎也是沒想到會有個人從拐角裡蹦出來,眼底有一剎的驚訝,但待看清是她之後,眉頭便重重皺了起來。
她忽然渾身僵硬。
謝危轉頭,目光越過她,向著她來的那條道看了一眼。
那頭陳瀛與張遮剛好走到盡頭。
不片刻便沒了身影。
可謝危略略一想便知,這時辰才從內宮中出去的外臣,除卻刑部陳、張二人外不作他想,再看姜雪寧這得意忘形模樣,哪裡像是才遭人陷害、躲過一劫?
姜雪寧莫名有點發怵,慢慢站直了身子,好像剛才那個一步跳到人面前的不是她一樣,恭敬地欠了身,向謝危行禮:「謝先生好。」
謝危靜靜看著她:「便這般高興嗎?」
姜雪寧頭皮發麻。
謝危只從身旁那小太監手中接過了燈籠,又向他一擺手,命他退走,才道:「我若是你,才遭人陷害,僥倖逃過一命,是萬萬笑不出來的。」
又來教訓她。
姜雪寧聽出他語氣不大好,想自己在這宮中能得的歡愉也不過片刻,還不能准許人高興高興嗎?有心要回敬兩句,又想處境本已艱難,若再真得罪他,可是真的寸步難行了。
是以搭了眼簾不說話。
謝危便提了那燈籠往前走,道:「今日在慈寧宮中如何,可有看出是誰要害你?」
姜雪寧有點愣。
謝危轉頭看她還傻站在原地,眉頭便又皺得深了些:「你不知道跟上?」
姜雪寧道:「可我不走這條路。」
謝危道:「仰止齋同出宮一個方向,你走不走?」
姜雪寧一縮脖子,終於反應過來:這可是謝危啊,人打個燈籠走前面,叫她跟,她便跟了,不聽話不是找死麼?
她低頭跟上了。
謝危這才覺得氣順了幾分,一面走一面道:「有眉目嗎?」
姜雪寧先才見著張遮的歡喜,終是被這人踐踏摧毀得差不多了,頭腦冷下來,便漸漸覺著這冬夜的寒氣已能侵身入骨。
回想起慈寧宮種種,她沉默了片刻。
然後才慢慢道:「查了是個小宮女搞的鬼,但太后娘娘說太晚了,宮門外打打殺殺不好,聖上便令人將她關到慎刑司審問,不知能不能出結果。」
謝危垂了眼,眸底是森森的冷沉,又問:「你不懷疑誰?」
姜雪寧道:「還在想。」
謝危是沒料著這多事之秋,自己不僅要料理宮外種種,宮裡面的這個也沒半分自保之力,越想心裡越壓:「仔細想。」
姜雪寧便道:「有懷疑的對象,卻無確鑿的證據。」
謝危道:「並非一切都需要證據。」
姜雪寧一想也是:「過於關注細節是否合理,有時難免忽略大局的重要。站在山腳下的人和站在峰頂上的人,必是後者能窺全貌。」
謝危道:「這話倒合我意。」
姜雪寧心道,那可不。
須知上一世這話便是她偶在行宮正殿外頭聽謝危對內閣其他輔臣講的,印像極為深刻,記了許久。
他自己說的話,哪兒能不合心意?
只是姜雪寧想起自己的猜測來,面上卻難免陰雲密佈,慢慢道:「我雖覺著她不該是這般簡單下作的手段,可也許正是我這般以為,正是與她行事不符,她才越要這般籌謀。畢竟直到此刻,我也覺著她不該如此不高明。然則縱觀全域,太后態度曖昧,此人有能力收買宮女,得知那四句逆言全貌,且能提前準備好,絕非是汪荃去抄查宮禁後她得知就能辦到。她必是提前很久便有知曉,今日方可從容不迫。」
謝危於是道:「那你將如何?」
他縱然可以如今日一樣暗中相保,可他未必時時在,寧二若總無自保之力,便如那籠中絲雀,實在不好。
姜雪寧也不知為什麼,覺著謝危今夜這接連幾問,隱隱有點要考校她的意思,但此刻也不宜多想,只答道:「我並未做什麼愧對人的事,那不管是誰要害我,總歸是見不得我好。那我偏要過得更好,叫她看了難受。且也不是沒有治她的法子,若不還以顏色,興許覺我好拿捏,好欺負。今日她既敢叫我不爽快,往後總要叫她坐臥不定,寢食難安才是。」
這話說得沉穩。
倒像是心裡有了主意。
謝危不由回眸看她。
手中燈籠昏黃的光落在她臉上,襯得這嬌豔面孔煞是明媚,只是她低垂著眼簾,唇線平直,竟有一種難言的漠然。這時他才驚覺,她身上沒了先才的歡喜,更沒了那輕快甚至帶了點羞赧的笑意。
於是意識到,是他的出現將先前的一切破壞。
謝危又覺著是自己心躁了,再一次將先才生硬的口氣放軟了些,問她:「剛才你怎會走這條道?」
姜雪寧「哦」了一聲,又想起張遮來,眉眼才舒展開一些,道:「陳大人與張大人走這邊,學生蒙張大人查清內情方能脫險,是以追過來面謝。」
雖然有些於禮不合,可她那一刻真的不怕。
就是那麼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也壓不住。
謝危看見了她的神態,腳步忽然停下:「張遮?」
姜雪寧抬眸看他,點了點頭。
謝危原本便沒笑,此刻再一次打量她眼角眉梢,臉色又拉下來些許,問她:「你喜歡的不是燕臨?」
姜雪寧愣住。
然而下一刻謝危的提問才更叫她渾身都炸了起來:「你喜歡張遮?」
這便是謝居安最恐怖的地方。
任誰站在他面前,稍稍露出些許的破綻,便會被他看個透徹,縱使披上一身厚厚的皮,也難抵擋!
姜雪寧竟慌了那麼片刻。
可隨即卻想,有什麼可慌張的呢?
她的的確確不愛燕臨,有上一世的種種在,也不可能拋開心結去愛。
如今她不是皇后。
沒有那諸多的禮法束縛,她可以坦坦蕩蕩地面對自己的內心,面對自己的情感。
那點點游光似的明媚,終於再一次回到她眼角眉梢,姜雪寧回視著謝危,大膽而坦誠地道:「喜歡。」
謝危凝視她沒有說話。
她卻又想起自己上一世對張遮的愧對來,眉眼不由重新搭了下去,只覺得舌尖心上,都泛著點苦,略帶澀然地低低補道:「很喜歡,很喜歡……」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3:40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七十章 歲暮深寒
謝危真的看了她很久。
姜雪寧覺著他目光有些冷。
謝危竟然問:「燕臨知道嗎?」
雖然從來沒有明問,但姜雪寧大約能猜到謝危知道她同燕臨的關係,或者說,燕臨對她的心思。原本覺得這人有些管太寬,可一想起上一世尤芳吟對自己提起的猜測,又覺得這猜測若是真,謝危在意此事也無可厚非。
至於燕臨……
她喜歡張遮他該是不知道的,畢竟她才重生回來多久啊?可層霄樓那一日,那些話便是沒說出口,燕臨也是明白的。只是他不願親耳聽見她把話講出來,才叫她不要開口。
謝危扯了扯唇角,笑意微涼:「我若是燕臨,便扒了你的皮,抽了你這一身的反骨。也不曾聽聞你往日認識張遮,便是往日裡便暗生傾慕,今日一朝見了鍾情也未必不是一廂情願。你倒喜歡人,人卻未必能高攀上你了。」
姜雪寧聽著前面半句但覺悚然。
聽到後面這一句卻是差點跳起來,有些惱羞:「你才高攀,胡說八道什麼呀!」
這模樣倒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有些張牙舞爪。
謝危看她不慣。
他目光重深了回去,竟寂若寒潭:「我才說得張遮一句,你便跳腳。這般沉不住氣,三言兩語便自曝弱點,是你寧二覺著我謝危是個善類,足可信任,還是你覺著世人皆善,對誰都不設防?」
姜雪寧忽然打了個寒噤。
謝危平靜道:「我若是你,喜歡誰便永遠藏在心底,既不宣之於口,更不教旁人知曉。今日遇著是我,暫不會對你如何;他日遇著旁人,想對付你、拿捏你,便先去為難張遮。屆時你且看看,『害人害己』四個字怎麼寫。倒不愧能和燕臨玩到一塊兒,蠢是一樣的蠢。」
他說話從未這樣不客氣過。
姜雪寧甚至沒想到他訓斥自己便罷了,連燕臨都一起罵了,一時只怔怔地望著他,又覺得他說得真是沒有一句話錯:她是高興糊塗了,竟在謝危面前袒露心懷?
可回頭一想,分明是謝危先看破了,她才承認。
心內忽然一陣後怕。
謝危也不過是嚇嚇她,好讓她認認真真長一回記性,見她終於怕了,便知道自己說的話她聽進去了,雖然也不知為何越發不快,可並無時間在這裡多浪費。
他直接將那燈籠一遞,交到她手上。
只道:「太晚了,回去吧。」
姜雪寧將那盞宮燈接了過來,可只有這一盞燈,下意識想問一句「那你呢」,謝危卻已負手背過身去,順著那高高的宮牆往出宮的方向走去了。
週遭的黑暗都壓在他身上。
這個人同張遮是不一樣的。
張遮便是行走在夜色中,也讓人覺著身上有亮光;謝危離了這丈許燈光走入黑暗中後,卻與黑暗融為一體,彷彿他本從中來。
*
才經歷了查抄仰止齋一事,眾人回去都是驚魂未定,還有些後怕,皆不敢就這樣回房,而是聚在一起坐在了流水閣中,喝著熱茶壓驚。
因查出是宮女陷害,此刻誰也不敢叫宮女伺候。
閣內除去還沒回來的姜雪寧一共七人。
陳淑儀事不關己地道:「也算是她運氣好,膽子大,竟然敢直接頂撞太后娘娘,還敢說自己乃是臣女不是宮娥,該由錦衣衛或者刑部來查,這才僥倖等來了陳大人和張大人,逃過一劫。不然咱們怕是見不著活的她了。」
姚蓉蓉卻不知為什麼想起了那個細節。
當時出宮去刑部找人的正正好是當日跪在坤寧宮外面的太監。
她小聲地自語道:「當真是僥倖嗎……」
蕭姝看了她一眼,不插話。
周寶櫻卻是眨巴眨巴眼,不住朝著門外看:「寧姐姐不是去道謝嗎,該一兩句就結束了,怎麼現在還不回來?」
姚惜臉色陰沉了些。
尤月察言觀色,幾乎立刻就注意到了這小小的異常,心思一轉,想起姚惜同張遮的關係來,忽然就明白了姚惜在介意什麼。
她可從來不怕火上澆油的。
當即便掩唇笑道:「救命之恩,又是雪中送炭,當然是要多說上幾句的。不過倒是沒想到,這位傳說中的張遮,瞧著雖冷了些,卻是一表人才,正人君子,姚惜姐姐好福氣了。」
即便知道尤月就是這麼個煽風點火、四處挑事兒的人,也被蕭姝與陳淑儀告誡過此人不可信,便是不遠著些也不要聽信、不要深交,可誰人聽了這話心裡能平靜?
張遮乃是她未來的夫君。
瓜田李下,姜雪寧無論如何該避嫌才是!到底是鄉間養大,沒規矩的野丫頭!
姚惜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盞。
陳淑儀當然也知道尤月是什麼貨色,但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她難得附和了一句:「是呀,姚惜妹妹好福氣。不過姜雪寧就倒霉了,此次雖然逃過一劫,可卻把太后娘娘得罪狠了。如今是眾目睽睽,大家都看著,太后娘娘未必會把她怎樣,可往後她還要在宮中,即便是長公主殿下護著,日子只怕也難過,未必能像現在一樣討好了。」
宮裡面有幾個不踩低捧高?
若知道太后不喜歡還上趕著去討好,都是找死。
陳淑儀這話一說,有人幸災樂禍,有人卻多少有些憂心。
只是這樣背後編排人的話也畢竟怕被人聽到。
畢竟也不是沒被姜雪寧撞見過,眼下這時機又十分特殊,叫她聽去誤以為是她們陷害了她,那才真真冤枉,是以很快就換了個話題。
尤月想著入宮也有好幾天了,再過兩日便可放出宮去休沐,於是想到自己此次入宮之前交代府裡的事情,忽然覺得這是個極好的機會。
自己不知道,可宮裡這些人見多識廣啊。
她聽她們正好講到揚州風物,便插了一句道:「聽說揚州的鹽商個個富可敵國,生活也甚為奢靡,只怕比咱們也不差呢。」
蕭姝道:「鹽行天下,這生意但凡做大點的都有錢。且江淮鹽場乃是各州府首屈一指的大鹽場,產鹽豐富,自然鹽商匯聚,相互攀比,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別說是比咱們,便是比宮裡未必差的。」
眾人都沒去過揚州,聽了不禁驚嘆。
尤月卻是目光一閃,道:「可聽說蜀地自流井鹽場也很出名,怎甚少聽說那邊的鹽商有錢呢?」
這下都不用蕭姝說話,陳淑儀已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道:「蜀道天塹,向來難以通行,古來閉塞消息不傳,自流井的鹽場也算不得什麼第一流的大鹽場,怎能同揚州相比?」
看來還沒人知道任為志。
尤月暗自琢磨起那傳說中的「卓筒井」來,若是真,自流井也可躍居一流鹽場了,若能從中分一杯羹……
正在她想細問這天下鹽事的時候,姜雪寧回來了。
方妙先看見,喊了一聲。
陳淑儀意有所指地笑著:「姜二姑娘怎麼去了這樣久呀?」
姜雪寧手中還拎著燈籠,停步站在簷下,只搭著眼簾將其吹滅,回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道中遇著謝先生,被攔下問了幾句。」
眾人看她不大有精神的模樣,再想起她在謝危那邊總是受訓,便以為她是再一次沒討著好。
這下倒是莫名有些舒暢了。
周寶櫻睜著一雙大眼睛,有些軟軟糯糯地道:「謝先生別是又罵你了吧?」
姜雪寧看眾人又坐在屋裡一起茶話會的架勢,也不大想參與,便撒了個不大不小的謊,道:「還好,叫我明日照舊去學琴罷了。」
有幾個人才不相信真這麼輕鬆呢,都在心裡嗤笑。
姜雪寧卻只道:「今日著實受驚受累,也牽連諸位同我一道受了一場嚇,真對不住。我有些睏乏,便先回房睡了,諸位也早些休息吧。」
說完她隨手將那燈籠掛在了廊下,又順著廡廊回到自己的房內。
先前被人翻亂的房間已被整理妥當。
只是姜雪寧重新坐到那看似齊整的床榻上時,依舊感覺到不寒而慄,彷彿置身於冰冷的囚牢中。
*
接下來的兩日,宮內出了奇的安靜。
姜雪寧再沒聽過什麼流言蜚語。
也或許是依舊在傳,可沒有一條再能傳進仰止齋,整個世界都彷彿沒發什麼事一般。唯有在走過長長宮道時抬眼看見偶有宮人向她遞來好奇的眼神時,她才能窺見這平靜之下藏著的暗流。
那一晚偶然的撞見,似乎並沒有改變她與謝危的關係。
照舊是三天兩堂課,練琴不落下。
只是她心裡很難平靜。
謝危連著叫她在那琴前坐了幾日,也難磨平她的躁意,後來便乾脆不管了,只叫她在旁邊坐著,他則坐書案那邊,埋首案牘,處理那成堆的公文,連話也少下來。
有時候姜雪寧會想,或許這才是謝危尋常模樣吧。
直到出宮休沐的前一日,她終於在御花園的角落遇到鄭保。
鄭保悄悄同她說,長公主殿下與臨淄王殿下那一晚到慈寧宮中,為勇毅侯府求情,觸怒了聖上與太后娘娘,一個被罰了禁足所以這幾天不能來上學,一個被聖上臭駡了一頓罰去太廟跪了三個時辰。
她不由愣住。
鄭保又抬眸望著她,眼底閃過一分嘆息,告訴她,那名陷害她的宮女在關進慎刑司的當天,便不明不白死了,什麼也沒問出來。
姜雪寧不知自己是怎麼到的奉宸殿偏殿。
她今日已來得晚了。
可謝危竟也還沒來。
她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坐在那一張蕉庵古琴前,只覺屋裡雖暖氣烘然,可手腳皆是一片涼意。
兩扇雕花窗虛虛開了小半。
有風嗚咽從外頭吹進來。
謝危的桌案一向收拾得整整齊齊,毛筆都洗乾淨懸在架上,用過的或不用的紙都用尺或鎮紙壓了,風來也不過翻開幾頁。
然而偏有那麼一頁竟只輕輕擱在案角。
風只一拂,它便掉在了地上。
姜雪寧的目光不由落下,過得片刻,還不見謝危來,便起了身走過去,將其拾起,垂眸看上面的字跡。
竟不是什麼信函,而是一份兩天前的邸報!
這一瞬,她心都沉進了冰窟!
——勇毅侯府,有勾結逆黨之嫌,未查明前,重兵圍府,無准不出!
「扣扣扣。」
正在這時,殿門被人敲響。
殿外伺候的小太監隔著門扇道:「少師大人那邊來人傳話,今日事忙不能前來,累姜二姑娘等一場,正好明日休沐出宮,也請姑娘好生休息幾天。」
姜雪寧看向窗外,不知不覺,歲暮已深寒。
距離那少年的冠禮,僅剩下十五日。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3:54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一章 天教
朝廷有大事,州府有政令,為使各部衙門知曉,皆印發邸報,每隔幾日送到官員們的手中。
以前姜雪寧坐在這偏殿裡靜心,謝危便往往在那邊處理公文。
但他向來是謹嚴的人,帶多少東西來便會帶多少東西走,絕不至疏忽至此,獨獨漏下這麼一頁邸報……
是故意放在這裡,給自己看的嗎?
姜雪寧無法往深了揣度。
在那小太監隔門通傳過之後,她又將這頁邸報仔仔細細地看兩遍,才走到書案旁,輕輕拿起上頭一方青玉鎮紙,把這頁邸報同其他用過的或不用的紙頁壓在了一起。
*
次日離宮。
雖然這些日來宮中發生了許多事情,甚至連樂陽長公主都還禁足未能得出,可眾位伴讀好容易熬到了休沐出宮回家的日子,年紀又都不是很大,便是情緒再低落,也難免回升幾分,難得露出些輕快的笑容。
尤月更是高興極了。
她這些日來已從蕭姝、陳淑儀處問得了不少官鹽、私鹽的事情,只覺從中有大利可圖。在入宮以前,她意外從尤芳吟那賤人生的賤種手中得到了秘密消息,已經吩咐人下去在京中尋找任為志這個人,順便查查事情的真假。
如今已經過去了十天。
尤月相信,等回府,多半有個驚人的好消息在等待自己!
「又要同各位姐姐們道別了,沒想到宮中十日說起來長,過起來短,一朝要跟大家暫別,我心裡面還有些捨不得。」話雖這麼說著,可尤月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只盼著休沐這兩日趕緊過去,能快些重新回宮,為長公主殿下伴讀,也與諸位姐姐們重聚。」
眾人幾乎都沒打點行李。
一則不過是暫時休沐兩天,二則在經歷過姜雪寧險些因為一張紙倒霉的事情後,眾人更不敢在出入宮廷時帶什麼東西,是以都輕裝簡從。
一大早,便往順貞門去。
眾人神情各異,基本沒接尤月的話。
姚蓉蓉卻是蹙起了耷拉的眉頭,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道:「不怕姐姐們笑話,我膽子小,宮裡的事情著實令人膽顫心驚。原以為貴人們的生活都稱心如意,不想也是步步驚心。唉,連長公主殿下和臨淄王殿下這樣尊貴的身份也會受罰……」
說著說著,聲音就小了下去。
像是怕被其他人聽見。
姜雪寧就走在她旁邊不遠處,聞言不由看了她一眼,竭力地回想了一下,也不過是記起這膽小怕事還不會說話的姚蓉蓉,上一世似乎也入了宮。
只是既不得寵,還受欺負。
若是真心懼怕宮裡那「步步驚心」的日子,還入宮幹什麼?
她想到這裡,目光便不由向著蕭姝轉了過去——
這未來差點成為宮鬥大贏家的女子。
照舊華服加深,氣度雍容,顯得平靜而沉穩,有那種高門世家才能養出的氣魄。
姜雪寧清楚地記得,上一世自己執意想當人上人,執意想要成為皇后,所以捨棄了燕臨、搶了姜雪蕙的姻緣,費盡心機地嫁給了沈玠。
整個過程雖顯艱辛卻並無什麼實際的危險和阻礙。
這一世她與沈玠的交集已然變淺,可反而遭遇了上一世不曾遭遇的陷害與驚險,到底是因為這一世她有了變化,讓暗中陷害之人心生危機,所以出手陷害,還是上一世本有這樣一場陷害但她因為某種原因並不知曉,或者陰差陽錯對方沒能陷害成呢?
蕭姝淡淡道:「長公主殿下與臨淄王殿下乃是天潢貴胄,不過是太后娘娘與聖上一時怒極才加以責罰罷了,豈能與其他人並論?」
姚蓉蓉頓時噤聲。
姜雪寧卻是心念一轉,故意露出笑容來,接上一句:「蕭大姑娘此言極是。且不說天潢貴胄尊貴身份,責罰只是讓他們想想清楚,不會動真格。便是真禁足罰跪幾日,長公主殿下或許憋悶,臨淄王殿下卻未必。眼瞧就是冬至時節,正是躲在府中畫歲寒圖的好時候呢,殿下說不準很高興能得著幾日閒暇呢。」
蕭姝原本是平靜地在前面走著,聽見「歲寒圖」三個字時,腳步卻是陡地一頓,不由回頭看了姜雪寧一眼,笑道:「姜二姑娘知道得可真多。」
沈玠雖然貴為臨淄王,後來更是被立為「皇太弟」,可他自來對政事不大熱衷,性情又軟和,一向更喜歡舞文弄墨。他有個極少為人知的愛好,便是冬月裡畫歲寒圖。她也是上一世嫁了沈玠後才知曉,尋常人卻很難知道得如此清楚。
沒想到,蕭姝也這麼清楚。
要知道,這時候沈玠還沒被立為皇太弟呢!且只聽說蕭姝與沈芷衣走得近,從未聽說蕭姝與沈玠也很熟識……
想著,姜雪寧心底冷笑了一聲,面上卻是溫溫和和彎起唇角,一副沒大聽懂蕭姝意思的神情。
蕭姝便也不說什麼了。
沒多一會兒,宮門已近在眼前,各府來接人的馬車和轎子都等在外面。
棠兒、蓮兒已經有整整十日沒見過自家姑娘了。
兩人都在馬車前等候。
姜雪寧從宮門裡出來,瞧見她二人卻是一怔:這兩個丫頭已穿上了暖和厚實的裌襖,頭面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看上去皮膚白皙,面色紅潤,臉上帶著歡喜的笑容,一見到她便高興得直揮手。
「二姑娘,宮裡讀書可沒累著吧?」
「好久不見了真是想您!」
天知道沒有姜雪寧在府裡的日子,她們這兩個大丫鬟過得有多舒坦。月錢照領,也不用伺候人,更不擔心姑娘動輒跟太太和大姑娘掐起來。剛開始那陣還不大習慣這麼輕鬆悠閒,可等三天一過習慣下來,真是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腰不酸了,腿不痛了,頭髮也不大把大把往下掉了。
試問——
天底下有什麼比伺候一個要入宮伴讀的姑娘更開心的事呢?
所以蓮兒、棠兒現在見了姜雪寧才這般高興,因為只需伺候她兩日,很快又將迎來整整十日的「長假」,而且這種情況可以持續整整半年。
簡直感天動地!
兩人一個上來扶她上馬車,一個慇勤仔細地伺候好了茶水。
姜雪寧原還有些一頭霧水,可坐下來仔細一琢磨也就明白其中的關竅了。棠兒還好,多少矜持穩重些不那麼明顯,蓮兒兩隻眼睛都要眯成彎月了,就差沒把「高興」兩個字寫在臉上。
她不由跟著笑起來。
故意逗弄她們道:「見了你們家姑娘回來這麼高興啊?那看來是想我想壞了,要不我去稟明公主殿下,乾脆不伴讀了,天天在家裡,也省得你們念叨。」
棠兒:「……」
蓮兒:「啊?別呀,入宮伴讀這樣好的機會——」
她說完就對上了姜雪寧似笑非笑的目光,後腦勺頓時一激靈,反應過來了,連忙把自己的嘴巴給捂上,一張臉上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姜雪寧靠在了車內墊著的引枕上,看她們喜怒哀樂都放在臉上,直到這時才感覺到了一點久違的放鬆。
微風吹起車簾。
她順著那一角望去,車伕搖著馬鞭、甩著韁繩將馬車轉了個方向時,巍峨的紫禁城佇立在濃重沉凝的晨霧中,正好從她窗前這狹小的一角晃過,漸漸地消失——
這短暫平靜的伴讀時光,終究結束了。
*
馬車回姜府的途中,姜雪寧問了問近日府裡發生的事情。
蓮兒、棠兒這倆丫鬟享受歸享受,清閒歸清閒,可該知道的事情也是打聽得清清楚楚,一件不少。
姜雪寧一問,她們就樁樁件件跟她數起來。
她一入宮,府裡大家都喜笑顏開,尤其是原本那些曾受過她壓迫、刁難的下人們,個個高興得跟過年似的;
孟氏也難得過了點舒心日子;
姜雪蕙則是收到了一些王公貴族家小姐的邀約,照舊是聽琴,賞花,作詩,除了被好些京中富貴人家打聽過親事外,倒與往日沒什麼區別。
只是姜雪寧聽著,撩起車簾向外面看,只見街上行人皆是腳步匆匆,恨不能把頭埋到地下,生怕招惹了什麼似的。
要知道京城乃是繁華地,怎會如此冷清?
勇毅侯府尊榮,建在朱雀門附近,樓閣亭台,高牆連綿,足足延伸佔去半條街。姜府的馬車回府也會從這條街的街尾經過。
然而這一刻,目中所見,竟是兵士列隊,把守在街頭街尾,個個身披重甲,手持刀戟,面容嚴肅,一雙又一雙鷹隼似的眼眸掃視著往來的行人。
姜府的馬車才一過去,就有人緊緊地盯著。
直到看見馬車上姜府的家徽認出了來頭,才收回了目光,沒有將他們立刻攔下。
姜雪寧默然無言。
棠兒見她神情,小心翼翼地放輕了聲音,道:「前些日忽然來了重兵將勇毅侯府圍了,我們姜府收到消息都嚇了一跳,老爺更是夜裡就起了身著人去打聽情況。然而都說此次事情甚大,且京城裡最近有許多游民宵小流竄,夜裡悄悄在城門和各處商舖的門口張貼告示,上面都寫著大逆不道之言。順天府衙和錦衣衛都出動了,到處抓人,牢裡面都關滿了,據傳都是什麼『天教』的教眾……」
天教!
據傳這一教好幾十年前便有了,初時只同佛道兩教一般,不想後來竟吸納了許多流民、遊俠,江湖綠林又許多無所事事的潑皮破落戶,都加入其中,以「天」為號,供奉教首,一應行動悉聽教首號令。
二十年前平南王謀反,便是與天教聯合。
但後來平南王事敗,這位神秘的教首便直接率人退走京城,天教勢力亦在朝廷圍剿之中小了許多。
只是天教傳佈甚廣,教首身邊更有兩人神機妙算。
一者年長,都稱「公儀先生」;
一者卻更少露面,只喚作「度鈞山人」。
雖少有人見過他們,可他們常能料敵於先。朝廷勢力雖大,兵力雖強,卻往往棋差一招,且天教教眾多是普通人,香堂隱蔽,是以對天教竟始終難以剿絕。近些年來,朝廷動作稍緩,天教便又開始在遠離京城的江南地帶活動,發展勢力。
如今是要捲土重來嗎?
姜雪寧只知道自己上一世有好幾次都遇到天教教眾襲擊,而謝危後來則幾乎將整個天教連根拔起,可她對這神秘的教派卻知之甚少,更不清楚他們如今想做什麼。
她只知道,勇毅侯府出事在即。
這天教勢力忽然又在京城現身,絕不是一件好事,只恐要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
抬起手來壓著自己的太陽穴,卻覺得裡面有根弦繃得緊了,繃得生疼,她問:「父親在府裡嗎?」
棠兒小心地道:「在的,知道今日姑娘要從宮裡回來,專在府裡等您回去說話呢。」
姜雪寧點了點頭:「一會兒回府我先去給父親請安,你們去幫我打聽打聽清遠伯府的消息,尤其是尤芳吟那邊。」
作者: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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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9 00:54:09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二章 往事
姜伯游在書房裡等了有一會兒了。
前些日宮裡面發生的事情早傳到了他的耳朵裡,只是最終有驚無險,聖上又給了姜雪寧一番賞賜,連家裡都賞下來不少,叫他這個做父親的只能滿口謝過天家的恩德,反倒不敢多過問些什麼了。
可回頭一想——
勇毅侯府前腳遭到拘禁,寧丫頭在宮中後腳就為人搆陷,哪兒是那麼簡單的事呢?
姜伯游四十多歲的年紀,雖僥倖官至戶部侍郎,可至今想來也不過是當年幫謝危上京,有助於當今聖上登基,勉強算是從龍有功,所以如今在朝堂上還算過得去。
可他實沒有做大官的心。
到這位置上已經凶險萬分,再往上都是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牽扯甚大,功成身退的少之又少,大多數都是榮華富貴,一朝禍患。
便如今日的勇毅侯府……
「唉……」
姜伯游看著自己面前放著的那本始終翻不下去的《左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老管家掀了簾進來稟報:「老爺,二姑娘回來了。」
說完往旁邊讓開一步。
姜雪寧下了馬車來便直接往姜伯游書房來,此刻便微微低頭從門外進來,向坐在書案後的姜伯游躬身行禮:「女兒拜見父親,給父親請安。」
寧丫頭養在府中,是一向頑劣不堪,便是入宮前一陣似乎長大了、沉穩了些,可姜伯游一想到宮裡面的事,總覺得憂心忡忡。
如今看她安然地立在自己面前,竟覺心裡有些難受。
他從座中起了身,走過來用手一搭她肩膀,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地看了一會兒,才點頭道:「好,好,坐下來說吧。」
臨床設了暖炕,皆放了錦墊引枕。
姜伯游便坐在上首。
屋裡有伺候的丫頭搬來了錦凳放在下首,姜雪寧坐下,打量姜伯游神情,才道:「棠兒說父親專程在家裡等我,不知是有何事?」
她面容恬靜,竟再沒有往日總憋了一口氣看人時的乖張戾氣,進一趟宮顯得比往日多了不知多少大家閨秀的修養氣度。
可無端端透出來一種壓抑。
姜伯游往日總盼著她能和雪蕙一般懂事知禮,如今回想起那個囂張跋扈的小丫頭,竟覺得若能一直那樣也不錯。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想起自己將要說的話,一時竟覺有些難以啟齒,過了一會兒才垂下頭道:「你在宮裡的事情,爹已經聽說了。外頭勇毅侯府的事情,你也該聽說了吧?」
姜雪寧點了點頭。
姜伯游便道:「前些天宮裡面出了一件大事,內務府呈獻給太后娘娘的玉如意上竟刻有逆黨之言,這幾句話本是天教『替天行道』的口號,便是再怎麼查,查到平南王一黨餘孽頭上也就罷了。可不知怎麼,竟將勇毅侯府牽連了進去,懷疑勇毅侯府與平南王一黨餘孽,甚至與天教有勾結,甚至還說掌握了勇毅侯府與他們往來的書信。如今事實雖未查明,可朝廷為防侯府逃竄或作亂,已先圍了侯府,只等事情水落石出便要定罪。我看,是凶多吉少了!」
書信!
縱然早有了準備,可當從姜伯游這裡聽到更確切的消息時,姜雪寧依舊感覺到了一種宿命般的重壓。
上一世便是如此。
勇毅侯府之所以會被定罪,便是因為朝廷的的確確查出侯府與平南王逆黨有聯繫有往來,且掌握了書信。可這也是她上一世最困惑的地方……
姜雪寧看向了姜伯游:「據聞平南王一黨氣數已盡,更不用說連平南王本人都已身死,如今的逆黨不過是一盤散沙,連天教都不如。勇毅侯府掌著天下三分的兵權,二十年前更與定國公府一道率軍擊退了平南王與天教的叛軍,解了京城之圍,按說是不共戴天的死仇,怎會在事後許多年還與逆黨有聯繫?」
「果然,連你都覺著不合理吧?」姜伯游苦笑了一聲,「可正因如此,才顯得很真。到底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姜雪寧怔住。
她不明白姜伯游何出此言。
姜伯游看她迷惑,便慢慢道:「此禍全源自於二十年前那一樁『三百義童』的慘事。這麼多年來,三家雖一直不曾對外張揚,好像此事從未發生過一般,可如今暗潮湧上,方知他們是誰也沒有忘記過。尤其勇毅侯府,對此更是耿耿於懷……」
是姜雪寧知道的那個故事。
只是比起仰止齋中方妙所言,姜伯游的講述中,竟有方妙所不知曉的內情。
也或許,依舊是冰山一角。
「蕭氏曾與燕氏聯姻,彼時蕭太后在宮中做皇后,蕭遠襲爵當了定國公,又得蕭太后說媒,娶了勇毅侯的姐姐燕氏為妻,不久誕下一子,取名『定非』,早早便封了世子。」
「皇族,蕭氏,燕氏,如此便連為一體。」
「當年平南王與天教逆黨率軍攻入京城時,燕夫人正攜著年幼的定非世子,在宮中與皇后、太子,也就是如今的蕭太后與聖上宴飲。」
姜雪寧立刻就察覺到了那點不一樣的地方:「可聽傳聞,當年聖上因在宮中,躲藏逃過了一劫,而世子卻因年歲與當時還是太子的聖上相仿,被天教與平南王逆黨抓去,成了那『三百義童』之一。」
如果當時小世子在宮中,怎會被抓?
如果小世子被抓,太子又憑什麼能逃過一劫?
姜伯游當年也在京城,雖只不過是個小小的秀才,可也算是曾親歷過這件事,對於如今世上許多與「三百義童」有關的傳聞,聽了大多不過付之一笑。
可笑過後終究唏噓。
他嘆了一聲道:「逆黨抓了三百孩童仍未找出太子,便佈告整個京城以這三百孩童的性命為威脅,逼皇族交出太子。天下雖從來是君為上,臣為下,萬民供奉天子,可這些孩童的父母又如何能坐視自己的骨肉殞命?京城都被攻破,皇族將倒,城中到處都是流言蜚語,便是皇族也要想想民心。然而太子乃是皇室血脈,天潢貴胄,當時的如今,未來的天子!怎能為了區區三百平民孩童而落到逆黨手中?」
姜雪寧心中忽然一突。
姜伯游莫名笑了一聲,道:「當時宮中僅有世子與太子殿下年紀相仿,又熟知宮廷中事,禮儀氣度皆不出錯。後來京城之圍解除,宮中倖存者皆稱定非世子年歲雖小,卻心有家國君臣之大義,一為太子之安危,二為三百孩童之性命,挺身而出,自冒儲君之名,獻首叛黨逆臣。只是沒想到叛軍賊子毫無人性,得了人後竟不如約放走那些孩童,反在援軍到來之前,盡數將人屠戮,一個活口也沒留下!」
當年那慘烈的場面,依稀還在眼前。
姜伯游搖了搖頭:「當年的小世子多半也已殞身,可出事時在冬月,待能把人從冰裡挖出來後,都已經難以辨認。是以燕夫人還存了一分希望,認為自己的孩子不在其中,死活要去尋找,甚至一朝與蕭氏反目,和離回了勇毅侯府。她雖沒兩年就因病去世,可勇毅侯府這些年來承她遺志,一直有在暗中找尋小世子的下落。」
姜雪寧聽了只覺心底發寒,隱隱明白了,卻道:「您的意思是,勇毅侯府之所以會被人搜到與平南王逆黨聯繫的書信,是因為他們還想找尋小世子的下落,而當年對這些事情知道得最清楚的,除了天教,便是平南王一黨……」
姜伯游點頭:「此事也是皇族與蕭氏的心病!」
當年的小世子也不過才六七歲,什麼「年歲雖小卻心懷家國君臣大義挺身而出」,說給平民百姓聽便罷了,他好歹也是在官場上浸淫過許多年的人,真不信這些冠冕堂皇的好聽話。
姜雪寧又想起上一世種種的蛛絲馬跡來。
原來與平南王逆黨有書信往來,是為了尋找那個或許根本早已不存人世的「定非世子」……
她只覺茫然:「所以勇毅侯府之難,竟是無解嗎?」
姜伯游知道她同燕臨也算得上青梅竹馬,此刻心裡絕不好受,可他們一家比起跺跺腳整個朝堂都要抖上一抖的大家族,實在無足輕重。
他沉默了許久,才懷著愧疚道:「是父親無能。早些月侯爺問起,還曾提過你與燕臨的親事,說只等那小子冠禮一過,便準備起來。小侯爺平日裡雖總翻咱們府裡的牆,我也常罵他,可實則欣賞他少年心性,能文會武,與京中那些紈袴不同,為父對他很滿意。可惜造化弄人,我姜府不被牽連其中已是萬幸,捨不下那臉做落井下石之事,然而要雪中送炭,也恐引火燒身……」
這意思,是說她與燕臨的親事不成了。
姜伯游該是覺得她與燕臨情誼深厚,若不提前告知她這消息,恐她驟然得知,做出什麼不理智的驚人之事來。
姜雪寧聽了卻無比平靜。
意料之中罷了。
且她自重生回來的第一天開始,便在思考要如何面對這對面。如今它終於到來,她反而有一種奇怪的麻木,心裡沒了先前的焦躁,澄清得像是一片湖。
書房裡一片安靜。
姜伯游只用憂心忡忡的眼神看著她。
姜雪寧靜坐良久,竟然緩緩起身,再一次朝著姜伯游拜下:「如今勇毅侯府遭難在即,女兒知曉父親並無力挽狂瀾之能,但侯府有恩於姜府,燕臨有恩於女兒,是以今日雪寧有個不情之請。」
姜伯游從未見過她如此鄭重模樣,不由愣住。
姜雪寧卻平靜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往日燕世子曾贈與許多貴重之物。侯府若遭難,必被抄家。朝野上下什麼事情不用錢來打點?便是將來獲罪,家眷流徙,也無一處不缺銀子。女兒有心想變賣舊物,又恐事急價賤,更恐多事之秋牽連府中,所以想請父親幫忙。」
是了。
勇毅侯府遭難全無預兆,如今重兵圍府,也與軟禁全無區別,便有偌大家財也無處去使,待得一錘定音落了罪,家財抄沒都是最輕。
姜伯游素知燕臨對寧丫頭毫無保留,只道寧丫頭沒心沒肺;
卻沒想,她還記得旁人的好,且願圖報。
他眼底有些淚,便要答應下來,只是轉念一想又不由有些發愁:「可如今情勢危急,朝野上下誰也不敢為侯府說話。便是備好了錢,也不知該去誰處打點,更不知誰敢為侯府打點……」
姜雪寧微微閉上眼,只道:「父親不必憂慮,剩下的女兒自有辦法。」
有時雖恐養虎為患,可不得已時也只有餵上一餵。
*
往日門庭若市的勇毅侯府,如今是被重兵所圍,連隻鳥雀都不敢在台階上停留。
雕樑畫棟,皆染冷清。
多少年繁華似乎便成一夢,人人惶急自危,不知何日那高懸的屠刀會落到脖頸。
侯爺燕牧躺在床榻上,臉色有些蒼白,還不住地咳嗽。
燕臨端著藥碗坐在他窗前,笑他:「早幾日下雨天,叫您別喝酒,您不聽,還非拉了我一道,如今風寒都犯上來,還連著頭風。可知道自己錯了吧?」
燕牧嫌棄得很:「這藥都是苦的。」
燕臨身邊伺候的青鋒才剛進來,抬眸打量,放低了聲音問:「侯爺,世子,靈運軒月前為世子冠禮所承製的請帖已經送來,管家正在府門前同那些兵士檢查,特差屬下回來問,這些請帖……還要不要,發不發?」
燕牧看了燕臨一眼。
燕臨正在藥碗裡攪動著的木匙一頓,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道:「要,且還要發。為什麼不發呢?」
燕牧嘆了口氣道:「侯府如今這光景,便是發了請帖,又有幾個人敢來,何必呢?」
燕臨不為所動,面上平靜極了:「不逢危難,不見人心。如今上天既賜予了我們看清的機會,父親與我,何必辜負?」
燕牧怔住。
燕臨對只對青鋒道:「去回管家吧。」
青鋒有些驚詫地望著自家世子,彷彿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好半晌後才反應過來,躬身應了退出去。
燕臨服侍燕牧喝藥。
燕牧沉默良久。
等藥都喝完了,才靠在他扶起來的枕上,眨了眨眼,有些艱澀地開了口:「『水滴石穿,聚沙成塔』,學琴二十三年。那位謝先生,當真如此對你說嗎?」
燕臨盯著那空了藥碗,道:「是。」
燕牧忽地笑了出來,長滿皺紋的眼角緩緩淌下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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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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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9 00:54:23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三章 炒股
臨走時候,姜雪寧想了想,道:「父親,還有一事。女兒接下來這半年大約都在宮中,算算差不多十日才回府一次,在府中待的時間著實不長。但我房裡卻養了一干丫鬟婆子,日常雖需要人掃灑,卻也用不到這麼多。不如回頭我省去幾個。棠兒、蓮兒兩個丫頭待我倒算忠心,不知能不能請府裡管事婆子帶著,學著看看賬本,也或者鄉下有什麼田莊產業之類的,能帶她們長長見識,多去看看?」
姜伯游尚還沉浸在自家二姑娘終於懂事了的欣慰與複雜中,乍聽她這番話,卻是有些一頭霧水:「丫鬟婆子不用了裁一半本沒什麼,你那兩個大丫鬟要學看賬本、經營產業,這是為什麼?」
姜雪寧覺著此刻時機再好不過。
她斟酌著開口道:「宮中所發生的事情,父親既然已經瞭解,便該知曉女兒當時置身於何等險境之中,又是怎樣的大幸才能避過此禍。女兒從小在鄉下由姨娘養大,初入京城也確覺京中萬事繁華,不同於田野間的散漫。可如今經歷過這些事,卻覺得京城固然繁華,可未必真有鄉野間自在。女兒想法幼稚還請父親莫笑,是想等伴讀結束後,能離開京城,回鄉野莊子上住一段時間。」
姜伯游愣住。
他只覺寧丫頭這話說得驚世駭俗,讓他一萬分的意想不到,可仔細思量她所述之因由,又覺一個人若有了這樣的經歷,的確有可能生出與她一樣的想法來。
此刻的愧疚便更壓不住。
他張了張口,過了有一會兒才道:「小女孩兒家家的,連人都還沒嫁呢,說什麼出門?你同燕臨雖是有緣無分了,可將來未必不遇著一個與燕臨一般對你甚至對你更好的人。便是想要離開京城,也最好是找個好人家託付。你放心,爹爹也知道你心裡苦。只是你母親她,她,唉……」
有心想為孟氏辯解幾句。
可話到嘴邊,對著姜雪寧那一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卻是沒了聲息,末了只能化作一聲嘆息。
姜伯游拍了拍她的肩膀,只道:「你也累了,在宮裡只怕連覺都睡不好吧?回房去好好休息吧,至於棠兒、蓮兒兩個丫頭,既然你想,回頭我便給管家交代下去,都照著你說的辦。」
姜雪寧眼下挑這個時機說出來不過是先做一番鋪墊,免得半年之後自己驟然提出要離開京城,家裡人都覺得不可接受,所以姜伯游並未直接應允,也在意料之中。
她既不爭取,也不反駁。
而是乖覺地點了點頭,躬身道禮告退,從書房出去。
陪姜伯游聊了好一時,棠兒蓮兒卻都已打探消息回來了,守在廡廊下,見她出來便跟在了她的身後,壓低了聲音悄悄道:「不得了!清遠伯府的婆子說,芳吟姑娘自上回得罪了尤月小姐後,便被關了起來,足足六七天才放出。可這還沒消停幾日呢,尤月小姐又從宮裡回來了,還不知要怎麼折騰她!」
*
尤月現在才沒工夫去折騰尤芳吟呢,坐在自己屋裡,聽了小廝和婆子回上來的話之後,兩隻眼睛都亮了起來:「你們說的可是真的?」
婆子還有些迷惑,不知她為何如此在意。
但小姐在意就證明這件事重要,於是越發確定地說了起來:「都是真的,那任為志就住在京城蜀香客棧,成天跟別人說他研究出了新的玩意兒能打什麼更深的井。可大傢伙兒看他個破落戶,要的錢又多,誰也不敢入什麼股。我們奉小姐的吩咐去打聽的時候,那客棧的掌櫃正催他給房錢,說再不給就要攆他出去了。這年頭,怎麼連這樣的江湖騙子都有呢?」
看來這個任為志如今過得相當不容易啊。
可若那卓筒井是真……
尤月站了起來來回走動,往外看了看,見著天色還很早,只道:「我出宮也不過只能在家中待幾天,這種機會錯過往後哪裡去找?你們別廢話了,立刻著人去給我備馬車,我要出門。」
婆子嚇一跳:「您去哪兒?」
尤月嫌惡地看了她一眼,顯然覺得她不夠機靈且話還多,沒好氣道:「當然是去蜀香客棧!」
說完又想到尤芳吟,問:「那小蹄子這陣還老實吧?」
婆子道:「一天只給一頓吃,可老實。」
尤月眼珠子一轉,琢磨起來:「本小姐金枝玉葉,豈可與那些下賤種一般拋頭露面?那小蹄子一看就曾跑去市井裡偷混過才知道這些消息。你去,把那賤種帶了,給她換身乾淨點的衣裳,叫她跟我一起出門。」
婆子驚訝極了。
她實在想不明白自家姑娘要做什麼,有心要多問幾句,又怕被她責罰,只好滿腹狐疑地去柴房裡提人。
入冬後天氣轉寒,柴房陰冷漏風,只給了一床棉被。
尤芳吟抱著自己的膝蓋,縮坐在牆角。
髮髻淩亂,衣衫髒污,且因為總是又餓又冷,夜裡總不大能睡著,兩隻眼睛裡都長滿了血絲,眼瞼下面更是一片烏青,整個人看著比十天前憔悴了不知多少。
婆子從外面進來時,她抬起頭來看人都是重影。
直到聽見聲音她才反應過來。
開口時喉嚨乾澀,聲音嘶啞:「二姐姐要放我出去?」
婆子對著尤月不敢怎麼樣,對著她卻是抬高了鼻子輕嗤一聲,連她的話都不回答,只叫旁邊的粗使丫頭把一桶冷水放在地上,然後扔下一身下人穿的布裙,道:「趕緊把自己收拾乾淨,一會兒跟二姑娘出門。」
說完哼一聲便走了。
尤芳吟在牆角裡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下站起身來,卻覺得腦袋裡氣血一漲,一片天旋地轉,險些倒下去。還好她連忙扶住了旁邊的柴堆,才慢慢緩過勁兒。
二姐姐向來不待見自己,如今卻要她換一身乾淨衣服和她一起出門……
是為自流井鹽場的事情嗎?
尤芳吟腦海裡終於又漸漸浮現出姜雪寧同自己講這個故事時的神態,也想起她不願提起自己在宮中被欺負時低垂的眉眼,只覺這十天的熬煎都忽然有了回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黑沉天幕都彷彿亮了幾分。
她咬緊了牙關,強忍著令她戰慄的寒冷,在這柴房裡脫去自己髒污的衣裳,用木桶裡冰冷的沒有溫度的水擦拭自己的滿佈新舊傷痕的身體。
然後穿好那簡單的布裙。
重新綰了髮後,素面朝天地從柴房裡走了出來。
尤月早已經在側門外的馬車上等得不大耐煩了,眼瞧著尤芳吟跟個癆鬼似的跟著婆子走過來,便奚落她:「看看這可憐的小模樣,倒跟你那命賤的娘一樣。怎麼,現在沒力氣來頂嘴了吧?」
尤芳吟行禮:「見過二姐姐。」
尤月翻了個白眼,徑直放下了車簾,道:「你就坐在外面車轅上,別進來髒了我的車。」
尤芳吟還有些不明白:「二姐姐這是要去哪裡,又帶我幹什麼?」
尤月只道:「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現在本小姐要去蜀香客棧,會會那任為志。你若能幫本小姐把這差事給辦好了,本小姐下次入宮的時候就不罰你在柴房,還能放你出去給你那個死了的娘上幾炷香!」
尤芳吟心頭忽地一震。
尤月卻已冷笑一聲警告她:「不過你可千萬別耍什麼花招,不然有的是法子治你!」
尤芳吟已經意識到絕好的機會來了,她從小就在別人的鄙夷與打罵之中長大,對尤月這般的惡言惡語倒沒什麼感覺,忍耐力驚人。
她訥訥地應了一聲:「是。」
然後便老老實實地爬上了車轅,有些害怕地緊緊抓住,隨著車伕同情地望了她一眼甩開馬鞭,馬車便駛出了清遠伯府,往蜀香客棧去。
*
姜雪寧聽見棠兒、蓮兒兩人的回稟,只覺得頭大如斗。
尤芳吟固然聽話,固然可憐,也固然肯努力,可這後宅之中要施展開拳腳何等困難?連點出府的自由都沒有,成日裡還被尤月給拘著,沒有半點反抗的能力,實在叫人憂心忡忡。
她一面用午飯,一面都在嘆氣。
棠兒不住地安慰她:「尤姑娘能得您出手相救已經是少有的福分了,天下女子個個都在在家聽父母,她一時半會人也擺不脫這局面啊。您吃飯就吃飯,可千萬別嘆氣了,聽得奴婢們都跟著發愁了。」
蓮兒也苦著臉:「是啊,也想不出辦法啊。」
姜雪寧把筷子一放,索性不吃看了,只道:「誰說沒辦法?端看敢做不敢做。」
上一世的尤芳吟在賺到了「第一桶金」之後不久,便尋了個府裡上下誰都沒注意到的機會,從尤府逃了出去,找了她在三教九流裡認識的人買了路引,又藉著商路上的關係一路出京,乾脆地背井離鄉去江南開拓自己的版圖。
至於清遠伯府?
也不過就是走丟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庶女罷了,報完官之後只當是被拍花子的拍走了,便沒再理會。直到幾年後尤芳吟富甲一方改頭換面重回京城,清遠伯府的人才將她認了出來,可這時伯府已然敗落,更不用說尤芳吟錢能通神,根本不憚一個小小伯府,所以什麼麻煩都沒有。
只是這一世的尤芳吟多少有些懦弱,且上一世尤芳吟這種乾脆離開伯府一個人去闖蕩天涯的魄力,連她也未必有,怎麼敢奢望這一世的尤芳吟也這樣做呢?
所以姜雪寧也是真的發愁。
她左思右想也沒想到個讓尤芳吟脫困的好辦法,乾脆暫時放下了,轉而道:「有芳吟那邊的消息就繼續聽著,先備馬車,我們去蜀香客棧。」
那傳說中的任為志,姜雪寧還沒見過。
雖然現在也沒準備出手,不過若能先見見人,心裡也多少有底些。
只是她沒想到,馬車才出府沒一刻,距離城西蜀香客棧還有足足兩條街,車裡正悄悄往外看的蓮兒便瞪圓了眼睛,一臉驚訝地扯了扯她,朝車外指:「姑娘,姑娘!你看,是不是奴婢眼花了,那不是芳吟姑娘嗎?」
姜雪寧不相信:「什麼?」
她趕緊湊上前來,順著蓮兒手指的方向看去:斜前方不遠處,一輛馬車正調轉方向,車轅上除了坐著一名車伕之外,竟還坐著一名面容清秀的姑娘,瞧著雖然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可那模樣不是她剛才還想見的尤芳吟又是誰?
姜雪寧愣住:「那是尤府的馬車?」
蓮兒連連點頭:「對啊,尤府的馬車,這也太奇怪了!」
也不知說的是尤芳吟能出來很奇怪,還是她坐在車轅上很奇怪。
又或者都有。
姜雪寧盯著那方向看了良久,卻是突地笑了一聲,只道:「叫車伕遠遠跟上,也不用太近。我看她們的方向倒和我們一樣,不如慢些,看看她們要做什麼。」
棠兒遲疑:「可您不是要去找那任為志入什麼乾股嗎?」
若是被人搶先……
姜雪寧打量尤芳吟許久,確認她看上去雖然憔悴可身體並無大礙的模樣,才慢慢放下了車簾,只道:「這事不急。」
棠兒驚訝極了:「怎會不急?」
姜雪寧也不好解釋其中關竅,只是忽然想起上一世某個令她印象深刻的詞來,於是笑起來道:「聽說過『炒股』嗎?」
不是誰先入場誰就贏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4:42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四章 一招鮮
「雖然不知道你哪裡聽來的消息,不過我已經派人打聽清楚了,的確有任為志這麼個人,他家在自流井也的確有一個上了些年頭的鹽場,不過現在已經基本不出鹽了,連長工都找不出幾個。」眼瞧著蜀香客棧已經在望,尤月同尤芳吟交代了起來,「我的身份可同你不一樣,這什麼蜀香客棧也不知是什麼腌臢污穢之地。到時馬車我就停在外面,到對面茶樓等你。你便進那客棧把事情問清楚,一會兒過來回我。別人若問起你身份,你便說你只是來探聽消息的,背後還有大主顧。可別在外人面前裝什麼大尾巴狼!」
完全是把尤芳吟當丫鬟用。
且用起來還比丫鬟省心。
這小賤蹄子既然能有筆來路不明的錢,說不準便是自己賺來的,不管是真是假,派她去一則能掩人耳目,避免她親自出面;二則能試試這蹄子的深淺,看她是不是藏了什麼貓膩;三則這事情若出了什麼意外,也方便她直接栽贓到尤芳吟的頭上。
若是用自己的丫鬟婆子可沒這樣的好效果。
尤月對自己一番謀劃十分滿意。
尤芳吟聽了這些也不說話,一副逆來順受模樣。
馬車一到蜀香客棧對面就停了下來。
尤芳吟下了車。
尤月只道:「記得別跟人說你是清遠伯府出來的,話都問仔細些,尤其是鹽場的情況和他需要的銀錢,都記在心裡。」
尤芳吟點了點頭,便朝蜀香客棧走去。
蜀香客棧聽名字便知道,是蜀地來的商人在此地開設。
京城城西一向不是什麼王公貴族建府之地,倒是有許多瓦肆勾欄,大街上走著的也大多是南來北往的三教九流,甚至有些乞丐坐在街邊上行乞。
還好尤芳吟也算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了。
畢竟上一回接觸的是生絲生意,進出的是江浙會館,走過了大小數十商會,眼下雖然也有一些忐忑,可小小一家蜀香客棧,還不至使她手足無措。
也是在這一刻,她清楚地意識到——
自己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
站在客棧門口,她用力地握了握手指,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這家客棧上下兩層,佔地不小,可內裡的裝潢極為普通,看著甚至有些陳舊破敗,大堂內少數幾張桌子上還留有刀痕,也不知以前到底發生過什麼。
已經過午,下頭並無多少客人。
只有少數一些小商販和路人在此歇腳,點壺酒並幾盤菜坐在角落裡吃。
掌櫃的也無精打采地立在櫃檯後。
尤芳吟走進去時他看了一眼,打了個呵欠,跟沒看見似的。直到那眼皮搭下,要碰著下眼瞼了,他才猛一激靈,反應過來有客人了。
只是睜開眼將尤芳吟上下一打量,又有些納悶。
如今京城風聲鶴唳,一個姑娘獨身出來可不多見。
他笑了笑,好奇地問:「姑娘打尖兒還是住店呀?」
尤芳吟看了旁邊樓梯一眼,道:「找人。」
那掌櫃的臉上的笑容減了下去,神情也變得古怪了起來,竟道:「不是吧,也找人?姑娘,您別跟我說您也是來找樓上那個姓任的吧?」
尤芳吟有些驚喜:「任公子在嗎?」
掌櫃的本已經翻開了賬本,拿出了算盤,就要接待客人,這會兒白眼一翻直接把賬本合上了,連頭也不抬一下便指了左邊樓梯,道:「樓上左轉最裡面那間。不過半個時辰前才有人來找他,現在還沒走呢。」
早知道這麼多人來找,就該按著人頭收錢。
來一個找他的,就收幾文錢,也好補貼補貼這窮鬼欠的房錢!
尤芳吟卻是不知現在任為志是什麼處境,聽見掌櫃的指了路,心裡十分感激,向他一欠身道:「多謝掌櫃的,那我先在下面等會兒吧。」
也不知是不是談生意,若打攪了旁人便不好。
她沒帶錢,不能點東西,是以說完這話便在旁邊站著等待。
說來也巧,沒站上一會兒,樓上就有人下來了。
腳步踩在那年久的木樓梯上,咯吱咯吱響。
尤芳吟抬起頭來,就看見一名身著長衫的青年從樓上走了下來,面容尋常,身材瘦削,卻一副怡然姿態,背著手,指間還把玩著一塊和田黃玉的扇墜兒。
他走下來便停在了櫃檯前面,打袖裡摸出張銀票來,徑直擱在了掌櫃的面前,道:「樓上任公子的房錢,多出來的是以後的。若時間長了,都記在賬上,每逢初一十五往城東幽篁館來結。」
掌櫃的嚇了一跳:「哎喲,闊綽!」
他一把將那銀票拿起來看,看著上頭明晃晃的「通和票號一百兩」七個字,登時喜笑顏開:「看來要恭喜這位貴人,也要恭喜任公子了,這是談成好生意了啊!」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如今不務正業的幽篁館館主呂顯,掌櫃的這樣市儈的嘴臉他也見多了,當下襬了擺手便道:「不過是順手賙濟一下,還沒談什麼生意呢。」
掌櫃的立刻道:「知道,知道。」
呂顯心裡罵你知道個屁,嗤了一聲,也懶得多搭理什麼,轉身就走。
這時掌櫃的心情好了不少,便向站在另一側的尤芳吟道:「姑娘,現在任公子的客人走了,您可以上去看看了。」
尤芳吟這才知道青年文士便是任為志的客人。
她不由多看了一眼。
呂顯見著個姑娘在這種三教九流聚集之地,雖然也覺得有些奇怪,可初時也未多想,便走了過去。
可聽見掌櫃的那一聲時,他腳步陡地一停。
這姑娘竟也是來找任為志的?
呂顯沒有忍住,轉過身回頭望去,這一下無巧不巧和尤芳吟視線對上。
真真是「荊釵布裙」,這一身素得有些寒酸了。看五官生得不錯,算是清秀,可瞧著卻有些病弱瘦削,襯得一雙眼睛格外地大,格外地亮,一眼望去時竟有些驚人。
他頓時怔了一怔。
那姑娘彷彿也沒想到他會回頭,嚇了一跳,整個人跟隻受驚的兔子似的,連忙收回了目光,只朝著他略帶歉意地一欠身,然後便往樓上去了。
呂顯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難道是任為志的親眷?可也沒聽說他有什麼姊妹,更沒聽說他有家室啊。
他心裡生出幾分狐疑。
腳步一轉,從這簡陋的客棧裡走了出去,誰想剛一抬眼就瞧見了街對面停著的那輛馬車,再一瞅上頭的徽記,眼皮猛地一跳,腦海裡電光石火地一閃:尤府有馬車,對面的茶樓裡該有尤府的主子;剛才他遇到的那姑娘瘦弱憔悴,雖穿著丫鬟的衣裳和連個丫鬟也不如,然而觀其神態又不似丫鬟,難道是……
「清遠伯府那個庶女?」呂顯一臉見鬼地再一次回過頭朝著蜀香客棧裡面看了一眼,眸底閃過深深的思量,末了卻是笑了一聲,「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他輕一撫掌,心下已有了決斷。
原本是打算直接回幽篁館,這時卻改了主意,上了在路旁等候的軟轎,道:「去謝府。」
*
尤芳吟上了樓。
左轉最裡間。
她停步在門外,伸出手來,輕輕叩了叩門:「請問任公子在嗎?」
任為志今年二十四歲,屢試不第,二十歲之前連個童生都沒考過,便歇了這心思,在父親去世後接手了家中鹽場。只是家中鹽場傳了三代,經歷過上百年的開採,早接近枯竭,他又一身書生氣,不善經營,才兩年下來家中境況便大不如前,甚而每況愈下。
到如今原本的長工都已經走了。
他四處借錢不成,不得已變賣了好些祖產才湊夠了上京的盤纏,在京中已熬了有快一個月,有許多人聽了他發明卓筒井的事情,都來客棧探聽消息。可這些人大多並不是真的要借錢給他,或者出錢入股,只不過是想騙他手中的圖紙一看。
一來二去騙不到,自然慢慢散了。
這客棧之中來找他的人也越來越少,甚至有不少人說他就是個騙子,敗盡了祖產,又經營不好鹽場,才打著什麼發明的旗號上京來招搖撞騙。
用那些人的話來說——
數百年來那麼多人都沒想出往深處打井的法子,你一個埋首讀書的呆子,連鹽場都沒去過幾回,更沒親自汲過鹽滷,竟說自己有辦法。想也知道是紙上談兵,說得好聽!
剛送走呂顯,任為志有些心灰意冷。
接觸過了那麼多人,且也曾是在科舉場上待過的,他能看出這呂照隱絕不是個小人物。只是對方完全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急切,雖也打聽他自流井鹽場的情況,也問他卓筒井的情況,甚至願意給他銀子暫作賙濟,卻偏偏絕口不提出錢入股的事,只說過幾日再來找他。
任為志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他穿著一身深藍的錦緞長袍,袖口已經有些發皺,白皙的面容上一雙好看的丹鳳眼,嘴唇不薄也不厚,是一副自小沒怎麼受過苦的面相,眉目間多少有些放不下的自視。
眼下偏愁得在屋內踱步。
聽見叩門聲伴著那問詢的聲音起時,他先是一怔,接下來才連忙走上前去應門,只道:「在的。」
「吱呀」一聲門拉開。
任為志看見了立在外面的人,竟是個一身素淨的姑娘。
他朝她身後望了望,也的確沒看見旁人,不由有些困惑:「是,姑娘找我?」
尤芳吟沒料著他開門這樣快,叩門的手還舉在半空中,這時便有些尷尬地放了下去,道:「如果您是任公子的話,那我找的便是您了。」
任為志不認識她,只道:「姑娘為什麼事?」
尤芳吟想起做上筆生絲生意時許文益教給自己的話,該言簡意賅時絕不賣關子,便十分簡短地道:「自流井,鹽場,卓筒井,出錢入股。」
任為志頓時微微張大了嘴,只覺不可思議:這姑娘看上去可不像是有錢的樣子啊!
可京城裡什麼人物沒有呢?
自己一無所有,總不能是誰搞了個美人計來騙他的圖紙吧?
他想到這裡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聲,往後退開一步來,將尤芳吟往裡面讓,道:「原來也是為鹽事來的,請進。還未請教姑娘如何稱呼?」
尤芳吟以前雖同許文益談過生意,可許文益年紀不小連孩子都有了,她只當許文益是長輩。
這任為志卻與她同齡。
進得他這寒酸的客房後,她難免有些拘謹,只道:「我姓尤。」
任為志點了點頭:「那在下便稱您『尤姑娘』吧,請坐。」
客房裡只一張光禿禿的方桌,上頭擱著一盤已經冷掉的玉米烙餅,並幾隻茶盞,一壺茶水。
邊上擺了三把椅子。
他請尤芳吟坐到了自己的對面,然後端了茶壺為她倒上一盞茶,慚愧地一笑:「前些天待客為人奉上這樣粗淡的茶水時,在下尚有些抹不開顏面,可山窮水盡至此,便是想做面子也做不了了。境況所迫,還請尤姑娘不要嫌棄。」
尤芳吟倒有些受寵若驚,雙手將茶盞接了過來,只想起自己在伯府裡是連口粗茶也喝不上的,一時竟覺有些荒涼,只低低道:「不嫌棄的。」
任為志看著她。
她捧著茶盞喝了一口,目光一垂時看見了那盤冷掉的玉米烙餅,便抬眸望了任為志一眼,慢慢道:「這我能吃嗎?」
任為志一怔,看了看那盤烙餅,一張臉都快燒了起來,說話也變得磕磕絆絆:「這、這,中午的,吃是能吃,只是已經放冷了……」
尤芳吟彎唇笑:「沒關係。」
她只是有些餓了。
得了主人家的應允,尤芳吟便暫將茶盞放下,從那盤中拿起一塊玉米烙餅來,小口小口地咬了吃。
冷掉的食物滑入腹腔,被身體的熱度溫暖。
她明明也沒覺得自己很委屈,可才吃了幾口,眼淚便不知覺地一串串地滾落下來,險些哽咽。
任為志只以為是來了個不同尋常的主顧,哪料著她連半塊烙餅都沒吃完便哭起來?一時之間手忙腳亂,想找方錦帕來遞過去,可半天也沒找到。
只能乾乾地道:「你,你別哭,別人還以為我怎麼你了呢!」
尤芳吟埋下頭去,盯著那塊玉米烙餅上被自己咬出的缺口,卻喃喃說了句毫不相干的話:「活著都這麼難,面子又算得了什麼……」
任為志忽然愣住。
*
姜雪寧在車上等了有許久。
往左邊看,茶樓裡尤月不出來;往右邊看,客棧裡尤芳吟不出來。
她覺得很無聊。
無聊怎麼辦?
尤月在自己府裡作威作福,總欺負虐待尤芳吟,那她不下去找找尤月的晦氣,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啊。
這樣想著,姜雪寧果斷道:「下車。」
棠兒、蓮兒扶了她下來,她便直接往旁邊茶樓去了。
這茶樓是回字形,下頭搭了個台,專留給人唱戲或者說書的,只是這時候既沒有唱戲的也沒有說書的,看著頗為冷清。
尤月在二樓。
姜雪寧進去便朝樓上看了一眼,正好能看見尤月的位置,便對著迎上來的堂倌一指那位置,把憋了好些日子的驕矜氣都拿了出來,道:「我要樓上那個位置。」
堂倌一看她來的架勢,再看這一身打扮,就知道是個有錢的主兒,當下笑臉都堆出來了,想把人往裡頭迎,誰想到這嬌小姐出口驚人。
笑臉都僵住了。
眼皮跳著朝樓上看了看,他嚥了嚥口水道:「可,可那位置已經有人了……」
姜雪寧眼皮一掀,斜睨他一眼:「叫她滾啊。」
堂倌:「……」
看出來,這姑娘跟上頭那位有仇,是找事兒來了啊!
堂倌額頭上冒冷汗,一時不知該怎麼處理。
這茶樓也沒多大。
從樓上到樓下也沒兩丈,下頭說話上頭聽得清清楚楚。
尤月正在上面嘀咕尤芳吟怎麼還不出來,結果就聽見下面有人說話,還說什麼「叫她滾」,要知道此刻樓上的客人可不多,而且這聲音聽著忒耳熟了。
她眉頭一皺便朝樓下看去。
這一眼差點沒叫她恨得銀牙咬碎,豁然便從座中起身:「好啊,冤家路窄,我不來為難你,你姜雪寧倒來為難我!還敢叫我滾?!」
姜雪寧一抬頭,好像這時候才看見她似的,驚訝地一掩唇:「我還當是樓上哪個沒眼色的佔了我中意的位置,沒想到是尤二小姐啊!」
尤月氣急:「你——」
眼看著難聽的話就要出口,可她眼珠子一轉,愣是忍住了,只一挪步,姿態裊娜地從樓上順著樓梯慢慢走下來,掐著嗓子道:「唉,原還想同你計較,可一想你現在簡直是掉毛的鳳凰不如雞,倒覺得你可憐了。」
上輩子這樣的奚落姜雪寧聽了不知多少,實在不大能激起她的火氣,只笑看著尤月走近。
她面色不變,尤月面色卻變了。
見這話不奏效,心底新仇舊恨湧起,便越發惡毒了起來:「你看看你,小門小戶的出身,莊子上長大的野人,半點規矩不懂也想攀上枝頭做鳳凰。宮裡面我是不敢說,到了外頭卻該勸你一句,做姑娘家的不知檢點同男人勾勾搭搭敗壞女兒家的名聲也就罷了,偏還瞎了眼挑不著命長的。也不知往日誰仗著勇毅侯府勢大欺人,到如今那一家都要殺頭了。先是燕臨世子,也不知往後那張遮會如何呢!」
姜雪寧眸底的顏色終是深了些。
她慢慢地勾起了唇角,目光在這茶樓中逡巡了一圈。
末了自語似的一聲嘀咕:「奇怪,這茶樓裡怎連魚缸也沒一個呢……」
魚缸!
尤月聽得這兩個字,背後汗毛幾乎立刻豎了起來,瞬間想起當時眼前這瘋子冷著一張戾氣深重的臉壓住自己的腦袋死命往魚缸裡摁的場景!
一種危機感立刻爬上了身!
她看到姜雪寧的目光轉了回來,輕輕地落在她身上,甚至伸出手來搭在她肩上,頓時嚇得尖叫了一聲,朝她的手拂去!
姜雪寧小時候在莊子山野上混便是人見人怕的小魔頭,更別說重生而來積攢得一身壓抑不能釋放的戾氣,根本不懼一個小小的尤月。
她琢磨著想讓尤月對自己印象更「深刻」些。
可還沒來得及動手,便聽她身後棠兒低低對她道:「芳吟姑娘來了!」
姜雪寧眼皮一跳,登時想起自己以前在尤芳吟面前撒過的謊來,自己可才是那個被尤月欺負得連話也不敢多說的人啊!
可不能露餡兒!
她應變極快,根本都沒等尤月反應過來,兩腿一彎,便驚叫一聲,柔柔弱弱地跌倒在地,一手輕輕按在自己的心口,一手半掩面啜泣起來:「尤小姐,你,你怎麼可以這樣……」
「……」
尤月覺得這場景有點熟悉,後腦勺條件反射般的開始發麻。
她先朝著周圍看了一眼,確認既沒有長公主在,也沒有燕臨在,這才鬆了一口氣,轉頭一看姜雪寧還在做戲,氣不打一出來,萬般惱怒地叱駡起來:「你這個瘋子!成天裝模作樣給誰看?我推了你嗎?我推了你嗎?我就是真推了你又能把我怎樣?以為現在有誰能看到嗎?」
尤月話音剛落,一錯眼,終於看到了站在茶樓門外的尤芳吟。
這在她眼中向來溫順好欺負的人,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眼眶更是發紅,一字一頓地問:「你推了二姑娘嗎?」
尤月這才想起姜雪寧是尤芳吟救命恩人。
可她不覺得自己需要懼怕尤芳吟,左不過一個小妾生的庶女罷了。
當下冷笑一聲,還想嘲諷。
哪裡料到下一刻竟見著尤芳吟連話都不多一句,直接抄起了茶樓大堂裡一條板凳,向她走了過來!
「啊你幹什麼!」
「你瘋了!」
「來人,救命,救命啊!!!」
尤芳吟才從對面客棧過來,剛見著姜雪寧時只覺萬分驚喜,可隨即便見她二姐姐竟將二姑娘推倒下去,那一時間只覺得心裡冰冷一片。
可轉瞬這冰冷就化作了無窮的怒焰!
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瘋了,可這一刻卻再也不想退讓,更不想退縮妥協,只想要自己強一點,再強一點,也可以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
那條長凳拎在手中,她也看不見這茶樓中驚亂的其他人,眼底只有尤月一個,便一步一步,向著她逼近。
尤月哪裡見過這樣不要命的?
即便口出惡言也不過是個閨閣小姐,更何況從未見過尤芳吟這般凶神惡煞如被邪魔附體一般的模樣,嚇得連連後退,眼淚都出來了:「你,你滾開,來人啊,救命啊!」
她扯了嗓子尖叫。
可連丫鬟都被嚇住了,紛紛尖叫著後退。
尤月慌亂之間跌坐在地上,向周圍投去求助的目光時卻正正好瞥見了方才跌坐在地的姜雪寧——
這賤人哪裡還有先前柔弱可憐模樣?
完全一副慵懶姿態,好整以暇地輕輕整理自己垂落的髮縷,甚至頗帶了幾分憐憫嘆息地看著她。
還輕輕擺手吩咐身邊丫鬟:「勸著些,別鬧出人命。」
尤月氣瘋了!
同樣的一招竟然對她一個人使了兩遍,而她中過了一次之後,第二次竟然還是中計!
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個可恨的妖!豔!賤!貨!!!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5:08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五章 姜雪寧PTSD
茶樓中的場面,一時熱鬧極了。
一個人追,一個人跑。
追的那個一雙眼底藏著冰冷的怒焰,早已沒了原本軟弱好欺的樣子;跑的那個更是狼狽,不小心還被桌角絆一下,摔在地上。
茶樓的堂倌廢了好大力氣把那條凳搶了下來。
尤芳吟沒了趁手的兵器也不肯善罷甘休,揪住近在眼前的尤月就廝打起來,拽得她精緻的髮髻亂了,嬌俏的妝容花了,連著頭上戴的珠釵也都掉落下來,又是哭又是鬧,哪裡還有半點先前伯府千金小姐的趾高氣揚?
棠兒、蓮兒生怕鬧出事來。
姜雪寧一發話後兩人便都跑了上去,一個在左,一個在右,花了好大力氣才將尤芳吟給拉住,急急地勸她:「芳吟姑娘犯不著為這點事兒生氣,可別衝動呀!」
尤芳吟一雙眼是通紅的,即便被人勸住了,身體也還在不住地發抖,彷彿根本沒聽見棠兒、蓮兒的話一般,死死地盯著跌坐在地的尤月:「你再動二姑娘試試!」
尤月早嚇破了膽,猶自驚魂未定。
姜雪寧望著這一幕,方才還輕輕鬆鬆彎起的唇角,卻是慢慢降了下來,心裡忽悠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酸楚:這個傻姑娘啊,是肯為了自己豁出命去的。
直到這時候,原本伺候在尤月身邊的丫鬟才反應過來,連忙上前將自家姑娘扶起,一個勁兒帶著哭腔問:「小姐,你沒事吧?」
尤月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
可她怕尤芳吟還沒瘋完,都不敢離她近了,只退到了旁邊的角落裡去,顫著聲兒道:「反了,反了,我看你是連自己姓什麼叫什麼都忘了!」
這一副模樣分明是色厲內荏,外強中乾。
姜雪寧看她面色煞白,兩腿都還在打顫,便知道她是個繡花枕頭,此刻不過是為了自己的面子放狠話罷了。
然而真等她回到府裡……
尤月是個見風使舵、欺軟怕硬的脾性,這會兒固然是被尤芳吟嚇蒙了,可若回到府裡,上下都聽尤月的,等她緩過勁兒來,只怕不會輕易放過尤芳吟。
所以,尤芳吟不能回去。
姜雪寧心電急轉,一個大膽的主意忽然冒了出來,且漸漸成型。
尤月說著,盯著尤芳吟那恐怖的目光,只覺得一顆心都在發毛,深怕說多了又激起她凶性,連忙將矛頭一轉,對準了姜雪寧:「便是在宮中伴讀同窗十餘日,我也沒看出來你竟是如此一個卑鄙無恥、下作噁心的小人!」
姜雪寧還捂著心口:「你怎能如此血口噴人……」
尤月看了她這做作模樣,登覺一股火氣沖上頭來,指著她鼻子便罵:「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在我面前裝什麼裝?同樣的伎倆坑我坑了兩次,變都不帶變一下,你不膩味嗎?」
姜雪寧瞅著她,目光忽然變得古怪。
怎麼聽著尤月這意思,自己這手段還得翻翻新?
倒也不是不行……
尤月話剛出口時還沒覺得有什麼異樣,不過是罵罵姜雪寧出一口惡氣罷了,可當她一抬眼看見姜雪寧那若有所思打量自己的眼神時,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下竄了上來。
待反應過來,差點想給自己兩巴掌!
傻不傻,跟她說這個!讓她以後換點新花樣來坑自己嗎?!
尤芳吟見了尤月對姜雪寧如此跋扈,先前才忍下來的那股氣隱隱又往上冒,身形一動便要上前做點什麼。
但沒想到姜雪寧竟輕輕按住了她的手。
她頓時一怔,不敢再動,只恐自己魯莽之下不小心傷著她,同時也有些困惑地抬起頭來看她。
姜雪寧卻沒回頭,微微搭下眼簾,眼睫顫動,輕輕嘆了口氣,一副膽小怕事模樣,只道:「還請尤二小姐息怒,雪寧今日也是無意路過這茶樓進來歇歇腳,哪裡想到這樣巧就遇到您?您誤會我對您不敬,所以才對我動手,可我卻沒有半點還手的意思。都怪這個尤芳吟!」
前面她還輕聲細語,說到末一句時聲音卻重了起來。
尤月一愣,沒反應過來,一臉懵。
尤芳吟也詫異至極地看著姜雪寧,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說,然而下一刻就感覺到姜雪寧握著她的那隻手,微微用力,像是在暗示她什麼。
接著這隻手便收了回去。
姜雪寧像是什麼也沒有做一般,義憤填膺地責斥起來:「我雖然救了她的命,可與她本也沒有什麼聯繫。沒想到她誤會了我們之間的關係,竟然二話不說就抄起長凳這麼嚇人的東西來打人!光天化日,天子腳下,簡直目中無人,還有沒有天理,還有沒有王法了!」
尤月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不夠用。
姜雪寧卻堅定地望著她道:「尤二小姐,您受了這樣大的委屈,差點連命都沒了,怎能善罷甘休?我們報官吧!」
尤月傻了:「啊?」
姜雪寧一副要與尤芳吟劃清界線的樣子:「報官,把她抓起來!這樣不知好歹、不守尊卑的人,進牢裡關她幾個月,保管老實!」
報官,把尤芳吟抓進去?
姜雪寧會這麼好心?!
就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尤月也不會相信!
她在姜雪寧手底下吃過的虧實在是太多了,簡直掰著手指頭也數不過來!這會兒只覺得腦袋裡面漿糊一片,直覺有什麼地方不對。雖身處茶樓之中,可她看堂中擺的一張桌子都覺得那是陷阱,滿滿當當將自己包圍起來,就等著她一沒留神往前踩呢!
不,決不能報官!
就算她不知道姜雪寧要做什麼,但只要同她唱反調就絕對沒錯!
於是,接下來旁邊才將長凳放回去的茶樓堂倌和少數幾名茶客,便看見了畫風清奇、令人困惑的一幕——
尤月警惕地直接表示拒絕:「不,不報官,這點小事用不著報官!」
姜雪寧熱情極了:「怎麼能說是小事呢?都抄起長凳要打你了,簡直是要害人性命,最差也是個尋釁滋事,擾亂京城治安!這塊如今也歸錦衣衛管的,誰不知道錦衣衛的厲害手段?我們報個官把她抓起來,她絕對沒好果子吃!再說你不報官,人家茶樓無端遭禍摔了這許多東西總要個說法吧?」
茶樓堂倌:「……」
其實真不值幾個錢。
但咱也不敢說。
尤月已經隱隱有些崩潰,但還存了一分希望,想同姜雪寧講講道理:「我沒傷沒病什麼事也沒有,她也沒有打我——」
姜雪寧卻不管她了。
徑直轉身對棠兒道:「去報官,請錦衣衛的大人們來看看,今日咱們非要為尤二姑娘主持公道不可!」
尤月差點瘋了:「誰要你來主持公道啊!」
全程目睹了姜雪寧作為且也領會了她言下之意的棠兒只覺得頭上冷汗直冒,然而抬頭一看自家姑娘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演起戲來那叫一個毫不心虛,跟真的似的!
她應了一聲便出了茶樓。
自是按著自家小姐的吩咐報官去了。
尤月一看這架勢不對,抬腳便想走。
不料姜雪寧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抓住,一臉困惑模樣,道:「都已經去報官了,尤二姑娘你是苦主誒,別走呀!」
尤月眼皮直跳:「是你報的官不是我,你放開!」
姜雪寧卻不肯鬆手,笑得良善:「我這不是怕您生氣嗎?」
尤月氣得七竅生煙,一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只想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將姜雪寧的手甩出去,可她手才剛一抬起來,就對上了姜雪寧那戲謔的目光。
儼然是在說:你動一個試試!
方才姜雪寧沒被她碰著卻立刻倒地「碰瓷兒」的場面還深深刻在心裡,她幾乎立刻就不敢怎樣了,只恐自己這一手出去,姜雪寧又倒地栽贓,周圍再立刻冒出個什麼沈芷衣、燕臨之流來,她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一個有心攔人,肆無忌憚;一個沒膽強逃,投鼠忌器。
場面便僵持了下來。
姜雪寧是優哉游哉,尤月卻是心急如焚。
好在錦衣衛衙門離此地算不上太遠,當事者和周圍看熱鬧的都沒等上多久,人便來了。
錦衣衛設定於二十年前,彼時平南王之亂剛定,先皇為了維護京中治安,便專編出錦衣衛來,協同順天府與九城兵馬司掌管城中秩序。
只是後來錦衣衛漸漸發展,歷任指揮使都是天子近臣,手便伸得長了些。
探聽情報,插手詔獄,查案拿人……
舉凡朝廷之事,樣樣都能看見錦衣衛橫插一腳的影子。
錦衣衛也因此惹得文武百官厭惡。
不過如今京城雖然已經很少事端,可二十年前先皇定下的規矩卻還沒壞,京裡面出了什麼事,照舊是要錦衣衛來管的。
只是兩人廝打這種小事,順天府就能解決,這些人瞎了眼報到錦衣衛來幹什麼?
而且居然連千戶大人都一起來了……
來辦差的錦衣衛生得平頭正臉,一步從茶樓外面跨門檻進來時,心裡不由嘀咕著,還往身旁看了一眼:新晉的錦衣衛千戶周寅之就走在他左邊。
玄黑底色的飛魚服上用細密的銀線繡著精緻的圖紋,腰間一柄繡春刀壓在刀鞘裡,周寅之的手掌便輕輕搭在鑄成老銀色的刀柄上。
他身形甚高,走進來時帶給人幾分壓迫。
鷹隼似的一雙眼睛抬起來掃視,便看見了坐在茶樓大堂裡,氣定神閒喝著茶的姜雪寧。姜雪寧對面還坐了個面色鐵青的貴家小姐,身旁也站了個垂首低眉顯出幾分沉默的姑娘。
後面兩個他都不認得。
那辦差的錦衣衛是他下屬。
京中這些小事本是不需要他一個千戶出面的,可衙門裡來的是棠兒,點了名要跟他報案,再一說,周寅之便知道是姜雪寧要辦事。
是以叫上幾名下屬,他也跟著來了。
打頭的那下屬叫馮程,生得五大三粗,一雙眼睛睜著銅鈴般大,有些嚇人,此刻卻略帶幾分遲疑地看了他一眼。
周寅之便輕輕點了頭。
馮程會意,站直了身子,走上前去朝著堂中喝問:「誰報的官?」
姜雪寧看了周寅之一眼,才轉眸看向馮程,起身來淡淡道:「我報的官。」
尤月也跟著站起,卻恨不能消失在此地。
馮程左右看看,既沒死人,也好像沒人受傷,不由納悶:「你是苦主嗎?為何事報官?不是說有人尋釁滋事?人在何處?」
姜雪寧伸手一指:「都在此處啊。」
她先指了尤月,又指了尤芳吟。
尤月氣得瞪眼。
尤芳吟卻是眨了眨眼,老實講她不知道姜雪寧要做什麼,但方才她溫暖而用力地一握,卻讓她相信二姑娘絕對不會對她不利,是以並不說話,只是看著。
姜雪寧把情況說了一遍:「大人您想想,天子腳下啊,連長凳都抄起來了,若不是我們攔得及時,只怕已經鬧出了人命!這位是清遠伯府的尤二姑娘,她便是苦主,不信您可問問。」
馮程一聽是伯府,上了點心。
他轉頭看向尤月:「她說的可是真的?」
尤月方才與姜雪寧僵持著的時候已經喝了半盞茶,仔細想了想,錦衣衛名頭上雖然還管著京中治安,可這件事實在小得不值一提,即便是來了,人家日理萬機只怕也不想搭理。
無論怎樣,她才是苦主。
苦主不追究,這件事姜雪寧就別想挑出什麼風浪來算計她。
是以此刻尤月毫不猶豫地否認了:「沒有的事!」
姜雪寧補刀:「可大家剛才都看見了呀。」
尤月臉色瞬間難看下來,強忍住了磨牙的衝動,一字一頓地道:「還請大人明察,動手的其實是我伯府的庶女,且也沒有打著,有事回去讓父親懲罰她就好,不必追究。」
馮程簡直覺得莫名其妙:「你不追究?」
尤月斬釘截鐵:「對。」
姜雪寧一把算盤早在心裡面扒拉地啪啪作響,只覺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一箭雙鵰之計,眼瞧著尤月已經入了套,哪裡肯讓煮熟的鴨子飛走?
她才不管尤月怎麼想呢。
當下便在旁邊涼涼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尤芳吟在家裡犯了事兒由伯府來處理自然無可厚非,可在外面犯了事兒,卻是要國法律例來管。說輕了是打打架,說重了那是想殺你卻沒殺成啊!還不嚴重嗎?」
「不是,你這姑娘怎麼回事?」
馮程不知道姜雪寧身份,在知道尤月是伯府嫡二小姐之後下意識以為周寅之乃是為尤月來的,且錦衣衛也不想管這雞零狗碎的事情,誰還不想少兩件差事呢?
所以他看姜雪寧很不順眼。
當下便皺了眉盯著她,聲音不覺大了起來,道:「人家苦主都說了這事兒不追究,在旁邊你嚷嚷什麼?」
尤月面上頓時一喜。
姜雪寧看了馮程一眼。
馮程還覺得這姑娘也不知哪兒來的這麼多事,在錦衣衛裡耀武揚威慣了,還想要繼續訓她,沒料這時斜後方忽然傳來一道平靜而冷硬的聲音:「你又嚷嚷什麼?」
馮程脖子一涼。
他聽出這是周寅之的聲音,僵硬著身形轉過頭去一看,便見周寅之皺著眉看他,一雙沉黑的眼眸冷而無情,簡直叫他如墜冰窟!
什、什麼情況?
他不過說了那沒眼色不懂事的姑娘一句,千戶大人怎麼這個反應?
錦衣衛是個勾心鬥角、人相傾軋的地方,馮程好不容易混進來,也算有點小聰明,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只怕是自己吼錯人了!
尤月彎起的唇角已然凝固。
姜雪寧唇邊卻掛起了一抹諷笑。
整座茶樓裡寂靜無聲,堂倌戰戰兢兢地望著大堂裡這一干錦衣衛,只在心裡與眾人一般嘀咕:乖乖,怎生搞出這樣大的陣仗?
周寅之走上前來,竟是拱手欠身向姜雪寧一禮:「手底下這些人不知輕重,言語冒犯二姑娘,還望二姑娘莫怪。」
姜雪寧與尤月在自家都是行二。
可現在不會有任何人誤以為周寅之口中所稱的「二姑娘」說的是尤月。
先前訓了姜雪寧一句的那下屬馮程,這會兒額頭上冷汗都嚇出來了。
尤月更是面色驟然一變!
到這時終於明白姜雪寧打的是什麼主意了!
果然是換了手段來對付她啊!
看著眼前這個身穿錦衣衛飛魚服的高大男人,她簡直抖如篩糠,連聲音都連不起來了:「你、你們,我是苦主!我,你們不能抓我……」
周寅之也不笑,更不管尤月是什麼反應,只道:「京中近些日來亂黨橫行,早下過令諭不許尋釁滋事,你等卻是明知故犯,且在這茶樓之中一時半會兒也詢問不出結果,無法判斷是不是企圖行兇未遂。來人,將這兩嫌犯都押了,回衙門候審。」
身後數名錦衣衛立刻應道:「是!」
這些人早抓過了不知多少王公貴族,遇著女子下手也是毫不客氣,根本不管人如何掙扎,立時便上去把人給拿住了。
尤芳吟還好,並不反抗,一副乖覺模樣。
尤月卻是死命掙扎。
他們伯府以前也是與錦衣衛有關係的,自然知道這幫人訊問都有什麼手段,只聽說朝中那些官員落到錦衣衛手中都是生不如死,她哪裡敢去?
當下便哭喊起來:「姜雪寧你好歹毒的心,竟與這幫人勾結要害我性命!你們連苦主都敢抓——」
抓的就是你這「苦主」!
姜雪寧眉頭一皺,先前還虛與委蛇做出一副良善面孔,此刻卻是眼底所有的溫度都退了下去,只看著她,嗓音毫無起伏地道一句:「你嚷嚷什麼?」
人站在堂中,冰雪似的。
一身的漠然甚至有些冷酷味道,叫人光看上一眼都不覺心底生寒。
這話雖是對尤月說的,可先前沒長眼訓了她一句的錦衣衛馮程聽了,卻是連頭都不敢抬一下,暗地裡腸子都悔青了。
尤月更是陡地閉了嘴。
她環顧週遭,圍觀之人早散了乾淨,錦衣衛以那周寅之為首,黑壓壓森然地站了一片,心底一時灰敗如死,卻是再也不敢說一句話了。
天知道這幫人會怎麼折磨她!
尤月一臉的恍惚,已失了魂魄似的,被一干錦衣衛押著走了。
尤芳吟被押走時,姜雪寧卻衝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尤芳吟於是也回以一笑。
周寅之見著人走遠了,才回首看姜雪寧道:「前些日聽聞宮中十日一休沐,周某便想該挑個時候親自登門拜謝,不想今日遇到,也能為您一盡綿薄之力。只是不知,此事姑娘想如何處置?」
姜雪寧走回來到桌旁坐下。
她端起自己先前那盞沒喝完的茶,只淡淡一笑:「尤芳吟是我的人,千戶大人麼,看著辦就行。至於清遠伯府,失勢歸失勢,可聽說破船也有三分釘。哎,我今兒來時相中了一張好琴,可惜,就是價貴了些……」
近來手頭是有點緊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5:25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六章 孝子
周寅之混的是公門。
這裡向來有一種說法,叫「進衙門扒層皮」,吏治清明的時候這種事都不鮮見,朝局不穩的時候自然司空見慣了。錦衣衛早在朝野中引得一片怨聲載道,這種事做起來更是輕車熟路,稱得上是「個中翹楚」。
犯了事的,越是有錢無權越好,放進牢裡一拘七天,嚇得膽都破了,家裡自然都憂心忡忡,抱著銀子上下疏通,唯恐公門中的大人們不收。
這是做得厚道的。
心狠手黑一些的,甭管你是苦主還是犯事兒的,一有官司糾纏不清,便都以拘役待審的名義抓進來關了,屆時那犯事兒的要賄賂長官也就罷了,連苦主都要破財消災。
若不給銀子,那也簡單。
糊塗官斷葫蘆案,管你是有罪還是清白,一筆劃了統統受刑去。
今日從衙門來時,周寅之便在路上想姜雪寧是想幹什麼,到得茶樓中一看,雖則她言語中處處撇清自己與那尤芳吟的關係,又處處捧著尤月似乎句句話都是為了尤月好,可這位「苦主」的神情看著卻不是那麼回事兒。
是以他略略一想,便猜她是要治尤月。
錦衣衛在外頭辦差,他又是個新晉的千戶,還不敢太明目張膽地向著姜雪寧,可辦事卻不含糊:不管其他先把人給抓起來,接下來要怎麼處理只聽姜雪寧說。
可他沒想到,姜雪寧打的是這般主意。
琴太貴……
那就是手頭緊了。
周寅之點了點頭,既沒有表現出半分驚訝,更無置喙的意思,只道:「我明白了。」
燕臨往日送過她許多東西,可那些東西要變賣出去也得一段時間,姜雪寧手中固然也有些錢,可遇到勇毅侯府遭難這種事,便是有潑天多的銀子只怕也不夠使,況且自流井鹽場這件事她志在必得,得手中的錢夠才能防止萬一,保證無失。
尤月既犯到她手上,便算她倒霉。
今日她本是做戲,卻沒料想尤芳吟豁出命來相護,抄起長凳就要對付尤月。若就此罷休讓尤月就這麼帶她回府,少不得一頓毒打。
姜雪寧實在不願去想那場景。
也不敢。
是以寧願先報了官,把人給抓進牢裡,讓周寅之好吃好喝地給伺候著,也好過回府去受折磨。無論如何先把這段日子給躲過去,以後再想想有沒有什麼一勞永逸的法子。
姜雪寧輕輕掐了掐眉心,道:「尤月也是宮中樂陽長公主的伴讀,休沐兩日本該回宮,此事你拿捏著度辦,也別鬧太大。畢竟你這千戶之位也沒下來多久,縱然潛藏查勇毅侯府與平南王逆黨勾結一案有功,也架不住風頭太盛,若被人當成眼中釘便不好了。」
周寅之瞳孔頓時一縮。
姜雪寧卻什麼也沒說一般,還是尋常模樣,只續道:「這些日都在宮中,勇毅侯府的事情我知之不祥,你且說說吧。 」
這茶樓之中空空蕩蕩,錦衣衛的人一來拿人,便都走了個空空蕩蕩。
可剛才畢竟那麼大陣仗。
周寅之此人處事小心謹慎,只道此地不方便說話,想請姜雪寧到他寒舍中一敘。
本來姜雪寧今日來是想會一會任為志的,而自己又遇到尤月這一樁意外,怎麼看今天也不是去辦事的好時候,且尤芳吟既然已經見過,她其實沒有太大的必要再出面。
所以便答應下來。
那一盞茶放下,她便與周寅之一道從茶樓裡出去。
姜雪寧的馬車就在路旁。
周寅之是騎馬來的。
只是如今這匹白馬已經不是原本那匹養了兩年的愛馬了。
姜雪寧看了一眼,想起不久前從燕臨口中聽說的那件事,周寅之殺馬……
上一世,周寅之是娶了姚惜的。
且後來此人還與陳瀛聯手,搆陷張遮,使他坐了數月的冤獄,直到謝危謀反,周寅之的腦袋才被謝危摘了下來,高懸於宮門。
想到這裡,她心情陰鬱了幾分。
車伕已經在車轅下放了腳凳。
姜雪寧走過去扶著棠兒、蓮兒的手便要上車。
可她萬沒料想,偶然一抬眼時,掃過大街斜對面一家藥鋪的門口,竟正正好撞進了一雙沉默、平靜的眼眸——
青簪束髮,一絲不苟;素藍的長袍,顯得格外簡單,穿在他身上卻顯得無比契合。
手上還拎著一小提藥包。
張遮靜靜地站在那家藥鋪的門口,也不知是剛出來,還是已經在這裡站著看了許久。
這一瞬間,姜雪寧身形一僵,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腦袋裡面「嗡」地一聲,竟是一片空白。
張遮卻在此刻收回了目光。
收回了看她的目光,也收回了看她身邊周寅之的目光,略一頷首算是道過了禮,便轉身順著人來人往的街道,拎著他方才抓好的藥,慢慢行遠。
蓮兒順著她目光望去,只看見道清瘦的人影,也不知道是誰,有些一頭霧水:「姑娘?」
姜雪寧抬手,有些用力地壓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覺得心裡堵得慌。
明明只是那樣普通的一眼,現在的張遮也許還不認識周寅之這個剛上任不久的錦衣衛千戶,可她卻嘗到了幾許難受與愧疚……
周寅之無疑不是善茬兒。
上一世他便厭惡她與這樣的人為伍,而她這一世還暫不得脫身,要在這修羅場裡打轉,不得不先用著這樣的人。
周寅之看出她神色有異來,暗中揣度方才那人的身份。
姜雪寧卻慢慢轉過頭來看他。
那目光裡有些恍惚,彷彿透過他看到了什麼別的東西,末了又泛上來幾分隱隱的憂悒與悵惘……
周寅之從不否認眼前這名女子的美貌,早在當年還在鄉野間的時候,他就有過領教。
可這還是第一次……
第一次為她這使他看不明白的眼神而動容。
他道:「二姑娘有什麼事嗎?」
姜雪寧眨了眨眼,望著這穿著一身飛魚服的高大男人,仍舊如在幻夢中一般,慢慢道:「我真希望,以後你不要做什麼太壞的事;又或者,做了也瞞得好些,別叫我知道……」
周寅之抬眸看著她。
姜雪寧卻已一垂眸,無言地牽了牽唇角,返身踩了腳凳,上了馬車。
*
初冬午後,坐落在城東的姚尚書府,四進院落幽靜雅緻,外頭門戶雖然緊閉,裡頭迴廊長道,卻是時不時有丫鬟婆子走動說笑的身影。
姚惜聽了人來報,萬分雀躍地奔去了父親的書房。
甚至都沒來得及等人通傳,便迫不及待地問詢起來:「爹爹,張遮派人送信來了是嗎?寫了什麼呀?」
姚慶余今年已是五十多的年紀了,姚惜是他么女,也是他唯一的女兒,從來都待若掌上明珠,所以便是平日行事有些不合規矩的地方,也無人責斥。
小廝見她進去也就沒有通稟。
可姚慶余坐在書案後面,看著那一封已經拆開的信,已顯年邁的臉上卻是逐漸顯出一層陰雲。
姚惜素來受著寵愛,一心想知道與自己婚事有關的消息,進來後也沒注意到姚慶余的臉色,反而一眼就瞧見了一旁拆了的信封,於是注意到了姚慶余正在看的信。
她立刻就湊了過去:「女兒也想看看!」
那封信被她拿了起來。
簡單的素白信箋上是姚惜在宮中時已經暗暗看過許多遍的熟悉字跡,一筆一劃,清晰平穩,力透紙背,如她那一日在慈寧宮中看見的人一樣。
信是寫給姚慶余的,可她也不知怎的,一見著這字便滿懷羞怯,覺得臉上發燙。
這一下定了定神才往下看去。
信裡張遮先問過了姚慶余安好,才重敘了兩家議親之事前後的所歷,又極言姚府閨秀的好,姚惜真是越看越羞,沒忍住在心裡嘀咕這人看著冷硬信裡卻還知道討人喜歡,可這念頭才一劃過,下一行字就已躍入眼簾,讓她先前所有歡喜的神情都僵在了臉上!
「怎麼會……」
她急忙又將這幾行字看了兩遍,原本姣好的面容卻有了隱隱的扭曲,身體都顫抖起來,捏緊那封信箋,不願相信。
「他怎麼還是要退親。父親,他怎麼還是要退親!」
姚惜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只覺自己先前所有的羞赧和歡愉都反過來化成了一個巨大的巴掌,摔到了她的臉上,把她整個人都打蒙了。
甚至連面子都掛不住。
她無法接受,只一個勁兒地問著姚慶余。
姚慶余卻是抬了那一雙已經浸過幾許歲月起伏的眼,望向了這個一直被自己寵愛著的女兒,想起了自己先前著下人去打聽來的原委。
他才是有些不敢相信。
此刻也不回答姚惜的話,反而問她:「你在宮裡說過什麼,想做什麼,自己如今都忘了嗎?」
姚惜不明所以:「什麼?」
姚慶余自打看見這封信時便一指壓抑著的怒火,終於在這一刻炸了出來,一拍桌案,豁然起身,大聲質問:「當初想要張遮退親時,你是不是在宮中同人謀劃,要毀人清譽,壞人名節?!」
姚惜從沒見過父親發這樣大的火。
這一瞬間她都沒反應過來,怔怔道:「爹爹怎會知道……」
姚慶余聽見她這一句,差點沒忍住一巴掌就要打過去!
可這畢竟是他最疼愛的么女。
那一隻手高高舉了起來,最終還是沒有落下去,反將案頭上的鎮紙摔了下去,氣得聲音都變了:「我怎麼會養出你這麼個女兒來!那張遮原是我為你苦心物色,人品端重,性情忍耐,如今雖聲名不顯,假以時日卻必成大器!你豬油蒙心看他一時落魄想要退親也就罷了,為父也不忍讓你嫁過去受苦,誰想到你為了退親竟還謀劃起過這等害人的心思!人張遮顧忌著你姑娘家的面子,不好在信中對我言明原委,只將退親之事歸咎到自己身上,可你做了什麼事情,人家全都知道!我姚府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真真如一道晴天霹靂,當頭砸下。
姚惜整個人都懵了。
她這時才知道張遮為什麼退親,一時整顆心都灰了下去,頹然地倒退了兩步,彷彿有些站不穩了,只喃喃道:「他怎會知道,他怎會知道……」
姚慶余冷聲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既做得出這種事,旁人知曉也不稀奇!」
姚惜卻覺被傷了面子,那一頁信箋都被她掐得皺了,狠狠咬著牙道:「不可能!那不過是在宮中的玩笑話,張遮怎麼可能知道!我們姚府這樣顯赫的門楣,他一個吏考出身的窮酸破落戶怎麼可能會退親?他家裡還有個老母,知道這門親事時那般歡喜,也不可能由著他退親!一定是有人暗中挑唆,父親,一定是有人暗中挑撥,要壞我這一門親事……」
姚慶余聽了這番話,只覺心寒。
他望著她說不出話。
姚惜腦海中卻陡然浮現出一張明豔得令她嫉恨的臉孔來,眼眶裡的淚往下掉,咬著牙重複道:「一定是有人暗中挑撥……」
*
張遮拎著藥回了家。
胡同深處一扇不起眼的舊門,推開來不像是什麼官家門戶,只小小一進簡單的院落,乾淨的青石板上立著晾衣用的竹架子,上頭掛著他的官服。
東面的堂屋裡傳來桌椅搬動的聲音。
是有人正在掃灑。
上了年紀的老婦人穿著一身粗布衣裳,腰上還繫了圍裙,正將屋內的桌椅擺放整齊,然後用抹布擦得乾乾淨淨。
張遮走進去時,她正將抹布放進盛了水的盆中清洗。
抬頭看見他身影,蔣氏便朝他笑:「回來啦,晚上想吃點什麼?娘給你做。」
丈夫死得早,蔣氏年紀輕輕便守了寡,獨自一人將兒子拉扯長大,歲月的風霜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格外殘忍,眼角眉梢刻下來一道又一道,與京中那些兒子出息的命婦截然不同。
當年家徒四壁,她花了好大力氣才求書塾裡的先生收了張遮。
可書塾裡別的花費也高。
筆墨紙硯,樣樣都要錢。
蔣氏便節衣縮食地攢錢來給他買,只想他考取功名,出人頭地,有朝一日為他父親洗清冤情。
她知道自己兒子聰明,也知道他若讀書,必定是頂厲害的。
可誰想到,他讀了沒幾年,卻瞞著她去參加了衙門那一年的吏考。等考成了,回來便同她講,他不讀書,也不科考了。
氣得她拿籐條打他。
一面打一面哭著罵:「你想想你爹死得多冤枉,當年又都教過你什麼!不成器的,不長出息的!吏考出來能當個什麼?官府裡事急才用,不用也就把你們裁撤了!一輩子都是替人做事的,你真是要氣死我啊!」
張遮那時不躲也不避,就跪在父親的靈前由她打罵。
背上打得血淋淋一片。
打到後面,蔣氏便把籐條都扔了,坐在堂上哭,只恨自己無能,一介婦道人家沒有掙錢的本事。她豈能不知道兒子不考學反去考吏,是因為知道家中無錢,不想她這般苦?
可越是知道,她越是難受。
自從張遮在衙門裡任職後,領著朝廷給的俸祿,家中的日子雖然依舊清貧,可也漸漸好過原來的捉襟見肘了。
更讓蔣氏沒想到的是——
過了沒半年,河南道監察御史顧春芳巡視府衙,張遮告了冤,終讓府衙重審他父親的舊案,時隔十數年終於沉冤得雪,張遮也因此被顧春芳看中,兩年多之後便舉薦到了朝廷,任刑科給事中,破格脫去吏身,成了一名「京官」。
這進小小的院落,便是他們母子倆初到京城時置下的。
原本是很破落的。
但蔣氏勤於收拾,雖依舊寒酸,添不出多少擺設,可看起來卻有人氣兒,有個家的樣子。
張遮把買回來的藥放在桌上,皺了眉也沒說話,便上前把蔣氏手中的抹布拿了下來,放進那木盆裡,又把木盆端到一旁去,才道:「昨日已經擦過了一回,家裡也沒什麼灰塵,你身體不好,不要再勞累了。」
他說這話時也冷著臉。
蔣氏看著便搖頭,只道:「你這一張臉總這麼臭著,做事也硬邦邦的,半點不知道疼人,往後可怎麼娶媳婦?」
張遮按她坐下,也不說話。
蔣氏卻嘮叨起來:「不過那姚府的婚事退了也好,原本的確是咱們高攀,可也犯不著動這麼下作的心思來害人。且你這水潑不進,針插不進,油鹽不吃的硬脾氣,倒跟你爹一個模樣。高門大戶的小姐便是嫁了你,又有幾個能忍?」
張遮低頭拆那藥,不接話。
蔣氏瞅他這沉默性子,沒好氣道:「往後啊,還是娘幫你多看著點,一般門戶裡若能相著個懂得體貼照顧人的好姑娘,最好是溫婉賢淑,把你放在心上還能忍你的。不然哪天你娘我下去見了你爹,心裡都還要牽掛著。」
「……」
綁著那藥包的線已經解開,混在一起的藥材散在紙上,一片清苦的味道也跟著漫開,張遮骨節分明的手指壓在紙角上,沒動。
前世獄中種種熬煎,彷彿又湧上來,
過了好久,他才將它們都壓下去,也將那一雙昏暗宮牆下壓抑著滿心喜悅定定望著他的眼眸壓了下去,壓得心底沉沉地發痛了,方抬首看著蔣氏,慢慢道:「這種話,您不要胡說。」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5:40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七章 敲詐
斜街胡同深處的一座院落裡,周寅之起身送姜雪寧到了門外,只道:「二姑娘若要探望那尤芳吟,得等晚些時候,免得人多眼雜。」
麼娘跟在他身後,也出來送姜雪寧。
姜雪寧便道:「那我晚些時候再去。」
她從門口那縫隙裡生了青苔的台階上下去,卻停步回頭看了么娘一眼,笑道:「謝謝你今次為我煮的茶。」
么娘受寵若驚。
她不過是周寅之的婢女罷了,也不知這位於自家大人有大恩的貴人怎會對自己如此客氣,連忙道:「上回來沒有好茶招待,么娘手藝粗苯,只怕姑娘喝得不慣,您喜歡便好。」
姜雪寧這才告辭離開,先行回府。
*
這時尤月與尤芳吟被錦衣衛衙門扣押候審的消息,也已經傳到了清遠伯府。
眾人都只當是尤月出去玩了一趟,想她晚些時候便能回來。
哪裡料到好半晌不見人,竟是被抓?
一時之間整個府裡都不得安寧,伯夫人聽聞之後險些兩眼一閉暈過去,還是大小姐尤霜穩得住些,只問來傳話的下人:「妹妹犯了何事,怎會被抓?」
那下人道:「聽人說是在茶樓裡和三小姐動起手來,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就在旁邊,去報了案。沒想到錦衣衛一來,就把兩個人都抓走了,說是在茶樓裡一時半會兒問不清楚,不如回衙門去交代。」
這些話都是聽人傳的。
當時其實是尤芳吟動的手,可眾人一聽說兩個人都抓走了,那自然是認為是這兩人相互動的手,傳過來話自然變了。
伯夫人立刻就罵了起來:「尤芳吟這小蹄子,沾上她總是沒好事!」
尤霜卻是有些敏銳地注意到了「姜二姑娘」這個存在。
可她並未能被甄選入宮伴讀,只聽聞過妹妹和姜雪寧的恩怨,對個中細節瞭解得卻並不清楚,雖有些懷疑此事與姜雪寧有關,眼下卻還不好妄下定論。
只道:「妹妹已經被選入宮中為伴讀,機會難得。這一回回府本來只是出宮休沐,事情萬不敢鬧大,不管妹妹是不是清白,傳到宮裡總是不好。若一個不慎,為有心人鑽了空子,只怕這伴讀的位置也難保。且再過一天便要回宮,若妹妹還被羈押牢中,便更難辦了。我等婦道人家處理不好此事,與公門打交道,還要父親出面才是。」
伯夫人立刻道:「對,對,咱們好歹也是勳貴之家!這些個錦衣衛的人,說拿人就拿人,何曾將我們放在眼底?我這便去見伯爺,請伯爺來處理。」
一行人匆匆去稟清遠伯。
可誰料到清遠伯一問具體情形之後,卻是臉色大變,豁然起身問道:「抓走月兒的是錦衣衛剛晉陞的周千戶?!」
眾人不明所以。
清遠伯卻已暴跳如雷:「糊塗!糊塗!好端端的去招惹錦衣衛幹什麼?原本的周千戶與我們府中還能打得上交道,如今剛上任的這位雖然也叫『周千戶』,可我託人去拜訪過幾次也不曾答覆我什麼。錦衣衛這一幫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眼下要我拿什麼去填他們的胃口!淨給我惹事!」
伯夫人已然哭了出來:「可伯爺您要不救,我們月兒可怎麼辦啊?聽說扣押待審的人都與那些犯人一般待在牢裡,天知道是什麼可憐光景……」
清遠伯面色陰沉,也考量起來。
近來宮中有傳聞要為臨淄王選妃。
月兒好不容易憑藉著那日重陽宴上的書畫第一,被選入宮中做了伴讀,卻是個難得的機會,將來若能謀個好親事,於伯府才有大助益。
可要去牢裡待過……
千金大小姐可不是三女兒那個賤妾生的,不能隨便放棄,若事情傳出去,往後誰願意娶她?
這可真真是突如其來一遭橫禍。伯府雖也是世家傳下來,可三代都無人掌實權,在如今的朝廷早就位於邊緣,只剩下個空架子好看,卻不知還要花多少才能擺平此事!
清遠伯越想越怒。
可事情擺在這裡也全無辦法,只能咬了牙去吩咐管家:「去,先點點內庫銀錢,另外立刻備馬車,我先去衙門看看!」
*
姜雪寧回到姜府時,日頭已斜。
進門便有婆子對她道:「您難得從宮裡回來一趟,老爺夫人說晚上在正屋擺飯,老奴還擔心您回來得晚誤了時辰,如今看卻是剛好。」
姜雪寧一聽,頓了頓,道:「知道了。」
無論內裡相處如何,面上還是一家子。
回來吃頓飯自是該的。
她回到自己房裡略作收拾,便去了正屋。
這時廡廊上各處都點了燈。
屋裡姜伯游同孟氏已經坐了一會兒。
姜雪蕙坐在孟氏身邊。
那桌上放了一封燙金的請帖,姜伯游正低頭看著,愁眉緊鎖。
姜雪寧進來行禮。
姜伯游便叫她起來,看著她卻是欲言又止。
姜雪寧察覺到了,一抬眼看見他手中所持的請帖,那外封上頭勁朗有力的字跡竟透著點熟悉——是燕臨的字跡。
姜伯游覺著她也該看看,於是將請帖遞了出去,道:「勇毅侯府來的請帖,邀人去觀世子的冠禮。」
姜雪寧翻開請帖時,手指便輕輕顫了一下。
只因這封請帖上每一個字都是燕臨親手寫就,雖然沒有一個字提到她,似乎只是些尋常請帖上的話,可她想也知道勇毅侯府既然朝外送了請帖,便不可能只有這一份,更不可能每一封請帖都由燕臨親自來寫。
她這一封請帖,是特殊的。
便是已經當眾對旁人撇清過了同她的關係,可這名少年,依舊希望自己能在旁邊,親眼見證他加冠成人的那一刻。
姜雪寧慢慢合上了請帖。
姜伯游問:「屆時去嗎?」
姜雪寧道:「去。」
孟氏聽他父女二人這對話,眼底不由泛上幾分憂慮,有心想說勇毅侯府已經出了事,還不知後面如何,只怕京中高門大多避之不及,哪兒有他們這樣上趕著的?
只是看姜伯游也點了點頭,便不好再說。
她道:「坐下來先用飯吧。」
府裡的廚子做菜一般,姜雪寧在「吃」這個字上還有些挑,是以食慾從來一般,吃得也少。
姜雪蕙坐她旁邊也不說話。
一頓飯,一家人悶聲吃完了,難免覺著有些沉重。
待得飯後端上來幾盞茶時,孟氏才道:「府裡總歸是老爺拿主意的,有些話妾身也不好講。只是眼下誰都知道勇毅侯府已遭聖上見棄,咱們寧姐兒與往日受小侯爺頗多照顧,雖然姻親是不成了,可論情論理這冠禮也的確是要去的。這一點妾身不反對。可蕙姐兒與侯府卻向無什麼往來,我前些日與定國公夫人等人喝茶的時候,曾聽聞臨淄王殿下不久後要開始選妃。我看,冠禮那一日,寧姐兒去得,蕙姐兒就算了吧。」
到底姜雪寧入宮伴讀,也給家裡掙了臉。
雖然覺得她在宮中與人家清遠伯府的小姐鬥得烏眼雞似的,難免叫她們這些做大人的在外頭見著面難堪尷尬,可孟氏也不多說她什麼,只想能把蕙姐兒摘出來些,也多給往後的親事留分可能。
姜伯游與勇毅侯府雖是關係不淺,可大難當頭,胳膊擰不過大腿,自然也得考量考量閤府上下的情況,是以對孟氏這一番言語也不能做什麼反駁。
姜雪寧也不說話。
姜伯游便道:「這樣也好。」
但誰也沒想到,這時,先前在旁邊一句話也沒說的姜雪蕙,竟然抬起了頭來,道:「我也要去的。」
孟氏睜大了眼睛:「蕙姐兒!」
姜雪蕙卻看了姜雪寧一眼,並無改主意的意思:「父親是一家之主,屆時已去了冠禮,我等子女如何選擇卻並不重要。且如今勇毅侯府之事也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父親與妹妹都去了,母親與我也當去的。」
孟氏頓時愣住。
就連姜伯游都沒有想到。
姜雪寧卻是定定地望著她,看她容色清麗,神情平靜,想她口中之言,在情在理,這樣一個大家閨秀,比之蕭姝哪裡又差?
於是慢慢地笑了一笑。
孟氏一想何不是這個道理?
姜伯游卻嘆蕙姐兒果然懂事明理。
用過茶後,姜雪寧同姜雪蕙一道從房中退了出來,走在廡廊上,腳步一停,只道:「我若是你,有這樣大好的機會,自然也是不會錯過的。畢竟滿京城都知道,臨淄王殿下同燕臨交好,燕臨冠禮,他是必定去的。」
姜雪蕙面色一變,似沒想到她竟說出這番話來,整個人都不由跟著緊繃。
姜雪寧卻是尋常模樣。
她垂眸看見她此刻手中說捏著的那一方繡帕,便輕輕伸手將其從她指間抽了出來,攤開來放在掌中,露出面上繡著的一莖淺青蕙蘭,角上還有朵小小的紅薑花,於是眉梢輕輕一挑,望著姜雪蕙道:「我希望過些,你最好也拿著這方繡帕入宮。」
那繡帕被姜雪寧重新放回了姜雪蕙手中。
姜雪蕙卻看著她,彷彿沒懂她說什麼。
姜雪寧與她素不親厚,自己打算自己的,也不想讓她聽明白,更不會解釋什麼,心底裡還惦記著要去看尤芳吟,把繡帕還她後,一轉身便朝府外去了。
這是夜裡還要出門。
可閤府上下也無一人敢置喙什麼,都像是習慣了一般。
姜雪蕙立在原地瞧她背影,渾然不在乎旁人看法一般,這世間種種加上於內宅女子的規矩,都似被她踐踏在腳下,一時竟有些許的豔羨。
可轉瞬便都收了起來。
姜雪寧過過的日子,她不曾經歷,自然也就沒她這樣的性情,說到底,都是人各有命。
*
很晚了,周寅之還待在衙門裡,沒回去。
下屬問他:「千戶大人還不回嗎?」
周寅之回:「有事,你們先去吧。」
那些個錦衣衛們便不敢多問,三個一夥五個一群的,把身上的官袍除了,勾肩搭背出去喝酒,留下周寅之一個人。
姜雪寧是戌時正來的。
外頭罩著玄黑的披風,戴著大大的兜帽,裡頭穿著鵝黃的長裙,卻是越發襯得身形纖細,到得衙門時把兜帽一放,一張白生生的臉露出來,眉目皆似圖畫。
周寅之看一眼,又把目光壓下,道:「下午時候清遠伯府那邊就來撈人了,不過周某記得二姑娘說休沐兩日,倒也暫時不急,想來明日放人也算不得晚。」
他晉陞千戶不久,卻還是頭一回感覺到權柄在握,原來這般好用。
下午是清遠伯親自來的,見了他卻不大敢說話。
一盒銀票遞上來,三千兩。
周寅之看了他一眼,只把眉頭一皺,道:「伯爺不必如此,衙門回頭把人審完了就能放出來,至多七天八天,若令愛確與尋釁滋擾無關,自然不會有事。」
清遠伯眼皮直跳。
他又從左邊袖中摸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來放上。
周寅之眉頭便皺得更深:「都是小輩們的事,錦衣衛這邊也拿得分寸,不至於與什麼天教亂黨的事情扯上關係,伯爺還請回吧。」
清遠伯一聽差點沒給嚇跪。
這回才咬緊了牙,好像疼得身上肉都掉下來一般,又從右邊袖中摸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來放上。
說話時卻是差點都要哭出來了,道:「我那女兒自打出生起就沒受過什麼苦,家裡也都寵著愛著,雖總犯點蠢,可也礙不著誰的事兒。她好不容易才選進宮當伴讀,過不一日便要回宮去的,還請千戶大人高抬貴手,通融通融。」
周寅之這才道:「伯爺愛女心切,聽著倒也可憐,既如此,我命人連夜提審,您明日來也就是了。」
清遠伯這才千恩萬謝地去了。
那一萬三千兩自然是留下了。
至於離開後是不是辱駡他心狠手黑,卻是不得而知。
此刻周寅之便從自己袖中取出一隻信封來,遞給姜雪寧,道:「伯府明日派人來接那尤月,不過卻隻字未提府裡另一位庶小姐。我同清遠伯說,此事還是要留個人候審,且尤芳吟是滋事的那個,暫時不能放人。伯爺便說,那是自然。然後走了。」
姜雪寧將那信封接過。
拆了一看,兩張五千兩的銀票。
她便又將銀票塞了回去,暗道破船的確還有三分釘。雖然算不上多,可也絕對不少,且周寅之是什麼人她心裡清楚,只怕清遠伯當時給的更多,給到她手裡有這一萬罷了。
也不知當時這伯爺神情如何,叫尤月知道又該多恨?
姜雪寧心底一哂。
只道,這錢用來做自流井鹽場那件事,自己再回頭補點,該差不了多少。
她道:「撈一個尤月都花了許多,伯府才不會花第二遭冤枉錢。一個是嫡女,一個是庶女,一個入宮伴讀,一個爹不疼娘不愛,死在獄中都沒人管的,且人家想你還要留個他們的把柄在手裡才安心,便故意把尤芳吟留給你,也好叫你這錢收得放心。」
都是官場上司空見慣的手段了。
周寅之聽著,點了點頭。
姜雪寧又問:「芳吟怎麼樣?」
周寅之便帶她去了後衙的牢房。
獄卒見著千戶大人帶個女人來,一身都裹在披風裡,雖看不清模樣,可也不敢多問什麼,得了吩咐二話不說打開門來,引他們進去。
錦衣衛多是為皇帝抓人,涉案的不是王公便是貴族,經常要使一些手段才能讓這些人說「真話」,是以這牢獄之中處處擺放著各式猙獰刑具。
姜雪寧前世今生都從未到過這種地方,一眼掃去,只覺觸目驚心。
然而下一刻卻是不可抑制地想起張遮。
上一世,那人身陷囹圄,審問他的是他仇人,種種熬煎加身,又該是何等的痛楚?
牢獄之中四面都是不開窗的,陰暗潮濕,冬日裡還冷得厲害。
有些牢房裡關著人,大多已經睡了。
也有一些睜著眼,可看著人過去也沒反應,跟行屍走肉似的,眼神裡是讓人心悸的麻木。
只是越往前走,關著人的牢房越少。
大都空空蕩蕩。
到得最裡面那間時,姜雪寧甚至看見了那牢門外的地上,落下來幾片明亮的燭光。再往裡進了一看,這一間雖還是牢房,卻收拾得乾乾淨淨:擱在角落裡的床鋪整潔,還放了厚厚的被縟;靠牆置了一張書案,放著筆墨紙硯;此刻正有明亮的燈燭放在案上。有一人伏首燈下,仔細地看著面前一卷冊子,髮髻散下來簡單地綁成一束,從肩膀前面垂落到胸前,卻是眉清目秀,有些溫婉柔順姿態。
正是尤芳吟。
姜雪寧頓時就愣住了,站在那牢房外,看著裡面,一時都不知該做什麼好。
周寅之走在她身後也不說話。
倒是此處寂靜,他們從外頭走過來時有腳步聲,尤芳吟輕易就聽見了,轉頭一看,竟見姜雪寧立在外面,頓時驚喜極了,連忙起身來,直接就把那關著的牢門給拉開了,道:「二姑娘怎麼來了!」
姜雪寧:「……」
她幽幽地看了周寅之一眼。
不得不說,這人雖有虎狼之心,可上一世她喜歡用這人、偏愛器重這人,都是有原因的。
辦事兒太漂亮。
牢門原本就是沒鎖的,只如尋常人的門一般掩上罷了。
周寅之見這場面,便先退去了遠處。
姜雪寧則走進去,一打量,終究還是覺得這地方太狹窄,望著尤芳吟道:「我突發奇想搞這麼一齣來,帶累得你受這一趟牢獄之災……」
尤芳吟卻是從來沒有這樣歡喜過。
她左右看自己這間牢房卻是舒坦極了,聽著姜雪寧此言,連忙搖頭,道:「沒有沒有,才沒有!周大人把我安排得很好,我知道二姑娘也是不想我回府裡去受罰,都怪我氣上頭來太衝動。我、我住在這裡,很開心,很開心的。」
姜雪寧一怔:「開心?」
尤芳吟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掩不住面上的欣喜,便想要同她說這地方可比柴房好了不知多少,且還有燈燭能照著,有賬本能學著,只是話要出口時,對上她的目光,卻又覺得這事不能讓她知道。
所以張了張嘴,她又閉上了。
頭也低垂下來,沒了方才喜悅,又成了最常見的那畏首畏尾模樣。
姜雪寧見她這般,便是不知道也猜著七八分了。
再一看她這瘦削憔悴形容,哪兒能不知道她在宮裡這段日子,尤芳吟在府裡過著很不容易呢?
心底一時酸楚極了。
她強笑了一下,拉尤芳吟到那乾淨的床鋪上坐下來,眼底有些潮熱,只道:「我知道你在府裡受她們欺負,可伯府的事情我卻也難插手,不得已之下才想出這種辦法。還好這裡有千戶大人能照應你,別的什麼也顧不得了,好歹你在這不是人待的地方,能過點像人的日子。等再過兩日,便叫周大人寬限些,能偷偷放你出去。我過不一日就要入宮,那什麼自流井鹽場的事,任為志的事,可都還要靠你呢。你在這樣的地方,若能開心,我自然高興;可若不開心,也萬不能自暴自棄,我可什麼事情都要靠芳吟來解決呢。」
話她是笑著說的,可聲音裡那一股酸楚卻搞得尤芳吟心裡也酸楚一片,連忙向她保證:「二姑娘放心,芳吟雖然笨,可這些天來看賬本已經會了。這一回見著那位任公子,也已經談過。家裡二姐姐知道這件事後,也想要做。芳吟還記得您說過的話。這牢房既然能出去,也還能出去談生意,天下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我、您,我反正很高興……」
她說得很亂。
末了想說點什麼安慰姜雪寧,嘴笨,又不知道該怎麼措辭了。
天下竟有人覺得牢裡住著比家裡舒服……
姜雪寧聽了,初時放下心裡來,可轉念一想,竟覺好笑之餘是十分的可憐。
當下也不敢在這話題上多說,只怕自己忍不住問起她在府裡過的是什麼日子
於是將方才周寅之給自己的那信封從袖中取出,交到尤芳吟的手裡,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自流井任家那鹽場,再破敗也遠超尋常人所想,沒點銀兩辦不好事情,這些你都拿在手裡。」
尤芳吟打開一看,卻是嚇住了。
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姜雪寧卻知道這錢是清遠伯府來的,只道該在尤芳吟手中才是,就當彌補了。只是也不好告訴她,想起眼下的困境來,道:「清遠伯府是不拿人當人看,又有尤月這麼個苛待人的姐姐,本不該委屈你繼續待在家裡。可一時半會兒我還想不到讓你脫身的辦法……」
尤芳吟忙寬慰她:「沒事,芳吟真的沒事,便一輩子住在這裡也沒事。」
姜雪寧卻沒笑。
她望著她,第一次覺得這姑娘太招人疼:「本來離開伯府最好也最名正言順的辦法,是找個穩妥的人嫁了,如此誰也不能說三道四。可偏偏我要保你只能出此下策,叫你進過了一趟牢獄,將來的姻緣卻是難找了。」
離開伯府,最好的方法是嫁人。
尤芳吟眨了眨眼。
目光垂下,卻是看著自己手中這裝了一萬兩銀票的信封,思考起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5:58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八章 深宮心語
「真的是那小賤人朝我動手的,連長凳都抄起來了,我甚至都沒有敢向她動手!都是那個姜雪寧從旁挑唆,故意攛掇小賤人這麼做的!」
「她從來被你欺負,怎敢打你?!」
「真的,爹爹我沒有撒謊,你聽我解釋……」
「你自來在府中跋扈也就罷了,出門在外還要動手打她,傳出去讓人怎麼說伯府?竟然還叫人拿住把柄,招來了錦衣衛的人,把你人都抓進去!知不知道府裡為了撈你出來花了多少錢?」
「什麼?」
「一萬三千兩,整整一萬三千兩,全沒了!」
……
因為旁人傳話都說是她與尤芳吟動手才被錦衣衛的人抓走審問,所以伯府上下都以為是她出門在外還向尤芳吟動手,這才遭此一難。
連清遠伯都這樣想。
畢竟誰能相信尤芳吟那樣孬種的人,平日裡府裡一個低等丫鬟都能欺負她,怎可能主動抄起板凳來對付幾乎掐著她性命的嫡小姐尤月?
簡直是撒謊都不知道挑可信的說辭!
尤月頂著清遠伯的盛怒,真是個無處辯解!
在牢裡面關了一夜,又冷又餓,獄卒還格外凶狠,給的是味道發餿的冷飯,晚上連盞燈都不給點,黑暗裡能聽到老鼠爬過叫喚的聲音,嚇得她死命地尖叫……
一整晚過去,愣是沒敢闔眼。
到第二次上午伯府來人接她回去的時候,兩隻眼睛早已經哭腫了,眼底更是血絲滿佈,衣裙髒了,頭髮亂了,一頭撲進伯夫人的懷裡便泣不成聲。
尤月原以為,回了府,這一場噩夢便該結束了。
沒想到,那不過是個開始。
才剛回了府,就被自己的父親呵責,命令她跪在了地上,質問她怎麼闖出這樣大的一樁禍事來,還說若不是她欺負毆打尤芳吟,斷不會引來錦衣衛!
天知道真相就是尤芳吟率先抄起長凳要打她!
當時她連還手的膽子都沒有!
可誰叫她平日欺負尤芳吟慣了,用真話來為自己辯解,上到父母下到丫鬟,竟沒有一個人相信她,反而都皺起眉頭以為是她在為自己尋找藉口,推卸責任!
而且,一萬三千兩!
那得是多少錢啊!
尤月雙眼瞪圓了:「父親你是瘋了嗎?怎麼可以給他們一萬三千兩?!錦衣衛裡那個新來的周千戶便是與姜雪寧狼狽為奸!這錢到他手裡便跟到了姜雪寧手裡一樣!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話說到這裡時,她面容忽然扭曲。
「這就是一個局,一個圈套!爹爹,你相信我,就是姜雪寧那個小賤人故意挑唆了尤芳吟來打我,又故意報了官,叫那個姓周的來,好坑我們伯府的錢!他們既然敢做出這種事情來,又逼爹爹拿錢,我們不如告到宮裡面去,一定能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清遠伯只要想起那一萬三千兩,整顆心都在滴血,雖然是保下了尤月,可如今的伯府本就捉襟見肘,這一萬多兩銀子簡直跟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一樣痛。
是以看到愛女歸來,他非但沒有半分的喜悅,反而更為暴怒。
聽見她現在還胡說八道,清遠伯終於忍無可忍!
「啪!」
盛怒之下的一巴掌終於是摔了出去,打到尤月的臉上!
正說著要叫人去報官,告那周寅之收受賄賂的的尤月,一張臉都被打得歪了過去,腦袋裡「嗡」地一聲響,沒穩住身形,直接朝著旁邊摔了過去!
「月兒!」
「父親!」
「伯爺您幹什麼呀?!」
一時有去扶尤月的,有去拉清遠伯的,堂裡完全亂成了一片。
尤月不敢相信向來寵愛她的父親竟然會打她,而且還是因為她蒙冤入獄這件事打她,整個人都傻掉了,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下來。
她竟一把將扶她的人都推開了。
站起身來,直接就從堂內衝了出去,一路奔回了自己屋裡。
當下拿了鑰匙,翻箱倒櫃,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找出來了。
丫鬟婆子們見她臉色可怕,都不敢上前阻攔。
但這會兒也不知她是要做什麼。
伯夫人忙著留在堂內勸伯爺消氣,只有大小姐尤霜擔心她,連忙跑了回來看她,見她把自己的積蓄都翻出來,嚇了一跳:「你這是在幹什麼?父親不過是一時氣上頭了,你平日裡欺負尤芳吟,把人往柴房裡一關十天,今次還在外面打她,才鬧出這樁事來,難道現在還要離家出走威脅誰不成?」
「連你也相信他們不信我?」
尤月向來覺得這姐姐與自己同氣連枝,伯府裡只有她們兩個是嫡出,尤芳吟那賤妾所生的連給她們提鞋都不配。
平日她對尤芳吟過分的時候也沒見她出來說話啊。
這會兒倒裝自己是個好人了!
她冷笑起來:「好,好,你不信便不信!那姜雪寧便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大家都在京城,早晚有一天會撞上,我且看看屆時你們是什麼下場!」
尤霜覺得她在牢裡關了一天已經不理智,聽了這話都愣住了。
尤月卻已翻出了自己的私房錢來數。
她臉上有幾分可怕的偏執,只道:「至於離家出走?你放心,我不至於這麼蠢。不就是為那一萬多兩銀子才對我這般疾言厲色嗎?我便要叫你們看看,一萬多兩銀子算得了什麼!」
「你數錢幹什麼?」
尤霜莫名有些害怕。
尤月卻看著她笑:「不幹什麼。」
心裡想的卻是,尤芳吟那小賤人現在也一樣被關在牢裡,吃著苦頭,怎麼著也比自己慘上幾倍。且總有一日她要回府。
屆時她要十倍百倍報復回來!
說完卻轉頭直接叫了先前去蜀香客棧那邊探聽情況的下人進來,問:「任為志那邊怎麼樣了?」
那下人這些天來都在暗中打聽情況,今日一早正好有個緊要消息,一聽尤月問,便連忙在外頭稟道:「昨天有位京城裡出了名的幽篁館呂老闆去客棧拜訪過了任公子,今日一早又去了一趟,有風聲傳出來,說是呂老闆已經出錢入了一些股,但還不知道真假。」
尤月聽得心中一喜。
有這樣大商人下場,事情便是靠譜的。
但緊接著又心急如焚。
這件事若被別人搶了先,可就撈不著什麼便宜了。
當下,她只道一聲「我知道了」,便將匣子裡的銀票抱了,轉頭往門外走。
尤霜看得眼皮直跳,拉住她問:「你幹什麼去?」
尤月十分不耐煩地甩開了她:「不用你管!」
*
兩日休沐,眨眼便過。
又到了伴讀們返回宮中的時候。
仰止齋裡陸續來了人,漸漸開始熱鬧起來。
姜雪寧那一晚在尤芳吟的牢房裡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才走,回去卻不知道為什麼夢魘纏身,一整夜都幾乎沒合過眼,白日裡只忙著清點燕臨以前送給自己的東西,都一一裝在箱子裡,以交給姜伯游處理,是以次日返回宮中的時候,都還有些沒緩過勁兒來。
但她只是看上去有些睏倦罷了。
伴讀中比她憔悴的大有人在。
經過先前查抄逆黨之言的事情,仰止齋裡的宮女全都換了一茬兒,看著都是生面孔。
個個垂首低頭站得很遠。
流水閣裡陳淑儀在沏茶,蕭姝在喝茶,周寶櫻卻是在吃茶點,姚蓉蓉則是小心翼翼地陪坐在旁側,打量著眾人也不敢說話。
姚惜和尤月相對坐著。
這兩人的眼圈都有些泛紅,只是姚惜埋著頭、垂著眼、沉著一張臉,看著自己面前的杯盞,隱隱透出幾分陰沉之意,卻並不說話;尤月則是兩眼浮腫未消,即便用煮熟的雞蛋滾過了,看著也是剛挨過打一般的狼狽,一雙眼抬起來,更是毫不掩飾地死死盯著剛從外面走進來的姜雪寧。
這氣氛,傻子看了也知道不對。
姜雪寧剛進來到沒注意到姚惜,因為此刻的尤月看著實在是太慘也太顯眼了,讓人不能不一眼就注意到她。
她想過尤月會很慘,可沒想到會慘到這地步。
看這恨不能將她吃了的眼神,該是連那一萬兩的事情也知道了吧?
只是姜雪寧半點都不心虛。
她唇角含著些微的笑意踱步進來,只半點不含糊地直接回視尤月,開玩笑似的道:「看尤姑娘這樣子,怎麼像是回家遭了劫難一樣?連脂粉都遮不住臉上的痕跡了,這是遇到什麼事兒了呀?」
尤月真是恨毒了她。
可經過了茶樓那一遭,她才算是徹徹底底地明白過來:不管是在宮裡還是在宮外,她都是鬥不過這個女人的。至少目前鬥不過!
這女人蛇蠍心腸,歹毒至極!
她對姜雪寧是又恨又怕,也知道在這仰止齋中,自己並無任何優勢,是以面對著她這明顯的挑釁和嘲諷,竟只能咬碎了牙和著血往肚裡吞,不敢回一句嘴。
在場的都是明眼人,只從這簡單的一個回合,便猜在宮外這短短的兩天裡,尤月怕是在姜雪寧面前栽了個大跟頭,以至於此刻雖然仇恨,卻怕到連嗆聲兒都不敢了。
姜雪寧見她知道慫了,倒覺省心。
只是好整以暇坐下來抬起頭時,卻在無意中對上了姚惜那沉冷的目光,但在看到她抬起頭時,那沉冷便收了起來。
姚惜竟然扯開唇角向她一笑。
姜雪寧忽然就想到了那日深夜宮中,張遮對自己說要退親,再一想姚惜此刻的笑,只覺背後陡地一寒:姚惜心胸狹窄,心思也不很純正,該不會以為是她在背後告狀壞了她親事吧?
但姚惜一句話也沒說。
姜雪寧更不好問。
這短短的一個眼神交匯間的細節,就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並未激起半分的浪花。
她們八位伴讀,大都是晚間才到。
上一回走時,樂陽長公主沈芷衣還在被太后娘娘禁足;
等她們這次返回宮中,沈芷衣的禁足卻是已經解除,加上她們伴讀有一陣,也算與沈芷衣熟悉了,當即便由蕭姝提議,天將夜時,掐算了時間,去鳴鳳宮去找她,也好解解她的乏悶。
沈芷衣的確乏悶得厲害。
因為為勇毅侯府求情,她竟與母后一言不合吵了起來。說是叫她禁足反省,可她也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是以今日雖然解除禁足,卻也賭氣不願去慈寧宮請安。
伴讀們來得正好。
鳴鳳宮乃是她寢宮,什麼玩樂的物件都有,便拉了眾人一起來玩,一會兒演皮影,一會兒下雙陸,還玩了幾回捉迷藏,到很晚時候蘇嬤嬤來提醒,才停下來。
姜雪寧昨夜便沒睡好,一整個白天也基本沒合過眼,玩的時候便有些心不在焉,看她們下雙陸時腦袋便一點一點,差點打上了瞌睡。
沈芷衣將這情景看在眼中。
她也不管旁人怎麼想,先叫其他人都散了,卻去拉了姜雪寧的手,鼓著腮幫子道:「寧寧你是不是睏了?仰止齋距離我的寢宮可有好遠呢,你今晚就在我這裡睡吧。」
就在這裡睡?
姜雪寧聽見一個「睡」字真是渾身打了個激靈,登時有多少瞌睡都嚇醒了!
她開口想拒絕。
但先前沈芷衣同人玩鬧時那歡喜的神情已然不見了,眼簾低垂下去,笑了一笑,卻是有些喪氣惆悵模樣,低低道:「我想找個人說話。」
這時姜雪寧才發現,自己似乎是吃軟不吃硬的。
她知道沈芷衣為何會被禁足,也知道她從小同燕臨要好,想想此刻她貴為長公主,卻只能看著自己的皇兄命重兵圍了勇毅侯府而無能為力……
原本到嘴邊的話便說不出口。
姜雪寧終是道了一聲:「好。」
長公主的寢宮,自是要多奢華有多奢華,金鉤香帳,高床軟枕。
沈芷衣好歹把姜雪寧拖上了床。
她給姜雪寧換上了自己的寢衣,把宮裡伺候的宮女嬤嬤都攆了出去,光著腳抱了繡錦的枕頭便到她身邊來,同她一般平躺在床上。
深宮裡一片靜寂。
殿裡的燈都熄滅了,只有窗上糊著的高麗紙還映出幾分外頭的亮光。
姜雪寧忽然有點恍惚。
沈芷衣在她旁邊,看著帳頂,眨了眨眼,道:「寧寧,你說大人們怎麼想的和我們不一樣呢?燕臨那樣好,侯府也那樣好。小時候我還去過他們府裡,那櫻桃樹長得高高的,上頭結的櫻桃都紅紅的,聽說是燕臨的姑母當年栽下的。我饞得很,也頑皮,老想往那樹上摘櫻桃吃。燕臨總說沒熟,不要我上去。有一回,我便騙他說伯父叫他去練武,自己偷偷爬上了樹,摘了那櫻桃來吃,結果真是酸倒了我牙。」
姜雪寧淚劃過了眼角。
沈芷衣兩手都交覆在身前,特別想哭:「後來燕臨回來找我,沒找見。我躲在樹上面,想要嚇一嚇他,結果不小心從樹上掉了下來,摔到地上,疼得大哭。燕臨都嚇住了,反應過來也不敢動我,叫人來後,又冷著臉訓我,說我活該。伯母見他這麼凶,便請出家法來把他打了一頓給我消氣。我都已經忘了那時候我幾歲,也忘了更後來還發生了什麼,就記得那樹,好高好高,太陽好大好大,還有那櫻桃,明明記得是酸的,可想起來竟然好甜好甜……」
她說著,便真哭了起來。
這幾日來便是發脾氣也沒有哭過一次,可也許是覺得寧寧和別人不一樣,見到她的第一次便能說到她心裡去,於是覺得這樣的話對她是可以說的。
她同蕭姝固然要好,可這樣的要好是隔了一層的……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不舒服。
明明她是這宮中最尊貴的長公主,可旁人看著蕭姝,母后待蕭姝,也好像不比自己差,且總覺得,寧寧和阿姝也是不同的。
沈芷衣從來沒覺得這樣傷心過。
她忍不住抱住了姜雪寧,將腦袋往她身上一埋,眼淚便全掉了下來,可又不敢叫殿外面的宮人們聽見,便壓抑著那聲音飲泣。
姜雪寧覺著自己頸窩裡濕了一片。
只聽見她模糊的聲音:「我好怕,以後燕臨不見了,伴讀不見了,大家都不見了,你也不見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姜雪寧喉間哽著。
她要竭力地睜大了眼睛,用力地克制著自己,才能不使情緒在這樣一個夜晚中、在這樣一座深宮裡崩潰。
便是貴為公主,也有這樣傷心惶恐的時刻……
人活在世間,誰又能免俗?
沈芷衣哭了好久,等哭累了,便漸漸睏了,躺在她旁邊慢慢睡著了。
姜雪寧為她掖好了被角。
側轉身來凝視這位本該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想起她上一世悲慼甚至愴然的命運,許久後,輕輕俯身親吻她額頭,然後才退了開,赤著腳踏在了這寢殿冰冷的地面上,走到了一扇雕窗前,輕輕打開了一條縫,朝著外面望去。
一盞盞宮燈高懸。
紅牆飛簷,重重疊疊。
鳴鳳宮比之樸素的仰止齋,實在是太像坤寧宮了,姜雪寧睡不著,也不敢睡著。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6:14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七十九章 宮裝
姜雪寧基本一夜沒睡,到天將明時才想著天亮還要去奉宸殿上課,因而強逼著自己忘卻這座宮廷帶給自己的不適,打了個盹兒。
但也沒一個時辰。
越是皇家越是規矩極嚴,睡懶覺這種事,姜雪寧在府中能有,沈芷衣在宮中卻難有。許多年宮廷生活下來,一到起身的時辰,都不用宮女來叫,她自己便睜開了眼睛,起身來由宮人伺候著洗漱穿衣,顯然早已習以為常。
大約是昨夜哭過發洩了一通,今早起來她除了眼眶有些發腫外,倒是恢復了往日的元氣。
她不光自己洗漱,還指揮宮人們去伺候姜雪寧。
姜雪寧前天晚上便沒睡好,昨夜一番折騰上來就更顯疲憊,只是看沈芷衣難得恢復了歡笑模樣,也不好表現出來讓她看出端倪,壞了她難得的好心情。是以強行忽略了兩邊太陽穴傳來的突突的緊繃之感,唇邊上掛著笑,一面與沈芷衣說話,一面接受了宮人們的伺候。
仰止齋中的宮人並不伺候起居。
但姜雪寧上一世是當皇后的人,受著宮人們的伺候倒沒有什麼不自在。只是在她極其自然地將錦帕遞回到那宮人的手中,並下意識擺手要叫她們退下時,一股冷意才從她腳底下竄了上來,讓她不寒而慄。
沈芷衣還沒察覺出異常。
寢殿裡伺候的女官看了姜雪寧一眼,卻有些為難地問她:「殿下,您昨夜一時興起留姜伴讀宿在殿中,宮人們卻都還沒去仰止齋取姜伴讀常穿的衣裙,不知現在……」
該穿什麼?
沈芷衣也回頭一看,此刻姜雪寧站在那邊只穿著雪白的中衣,一張美人臉素面朝天,大約是剛睡醒,頗有點病容懨懨的感覺,像極了仕人畫中那些愁眉輕鎖的病美人。
真是太好看了。
她眼前不禁一亮,立刻朝那女官道:「寧寧身量與我差不多,穿我的自然最好不過!來,寧寧,我要給你挑一身最好看的!」
姜雪寧:???
她還正在想自己在坤寧宮中養成的那養尊處優的習慣,根本都沒注意她們在說什麼,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沈芷衣拉著坐到了妝鏡前。
接下來就聽沈芷衣左右招呼。
一會兒喊這個宮女來為她傅粉畫眉,一會兒喊那個宮女重新拿一身宮裝來,又親自打開了自己的妝奩,什麼紅寶石耳墜,景泰藍手鐲,全往姜雪寧身上比劃。
姜雪寧一時有些哭笑不得,只覺得沈芷衣像是忽然得了玩偶的小姑娘,一定要把她妝扮得漂漂亮亮地才肯罷休。
她有些睏倦,便沒精神阻攔。
索性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任由她擺弄。
沈芷衣又換了一副耳墜在她耳垂上比劃,只覺這淺淡如煙霞的紫琉璃也唯有她這樣纖細的脖頸和雪白的膚色能撐得住,好看得讓人捨不得移開目光。
只是看著看著,她先前飛揚的眉眼便垂了下去。
姜雪寧瞥見了,問她:「不好看嗎?」
沈芷衣放下手來,望著她的目光不曾移開,卻是多了點點滴滴的心疼:「好看,可就是太好看了。我忍不住要去想,你這樣不爭不搶的性子,在宮裡還要被人算計,若往後燕臨也沒了,該有誰來護著你。」
姜雪寧無言。
沈芷衣卻是出奇認真地思考了起來,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接著便是一亮,竟問她:「你覺得我王兄怎麼樣?」
沈玠?!
姜雪寧眼皮一跳,立時想起自己上一世命運的軌跡來,想也不想便立刻道:「多謝殿下抬愛,臨淄王殿下自是儒雅端厚,雪寧寒微之身只想安平一生,您可開不得玩笑。」
沈芷衣甚是不解:「我王兄有什麼不好的?」
姜雪寧心裡道,你王兄哪裡都好,就是不適合我。
沈芷衣想到這一茬兒很是興奮,宮裡都是她的人,也不憚被旁人聽去,直接蹲到了她面前道:「真的,寧寧,我聽母后和皇兄說過,不久後就要為我王兄選妃。如果你能成為我王兄的王妃,將來王兄多半被皇兄立為皇太弟,往後也住在宮中。這樣你也就住在宮中,那豈不是能天天與我住在一塊兒,常日見著,一塊兒吃一塊兒玩一塊兒睡覺?」
她兩隻眼睛都亮晶晶的。
姜雪寧想起這一世沈芷衣待自己甚是赤誠,她有心想要直接拒絕,可對著這樣的目光,那話到了嘴邊,竟不大說得出口。
可若是不說清楚……
先前明明沒有呈遞她名姓卻偏偏陰差陽錯入宮伴讀的事情,又一次浮現在她腦海,緊接著浮現出來的便是入宮後所經歷的種種,以及將來要發生的種種。
她實在是怕了,也倦了。
經歷過了上一世的繁華,姜雪寧實在不想重蹈覆轍了。
她忽然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的目光,回望著沈芷衣,輕輕將那一串紫琉璃耳墜從她手中拿了出來,放回妝奩上,道:「雪寧是殿下破例召入宮中的,中間大費周折之處,想必殿下比我更清楚。那殿下也該清楚,最初姜府報了入宮的那個人,並非是我。能得殿下青眼,奉詔入宮,此時又得殿下多番照顧。能認識殿下,雪寧也很高興。可宮中的生活卻並不是雪寧所喜歡的,雪寧出身寒微,心無大志,只想回到兒時的鄉野之間,一騁心懷……」
沈芷衣怔住了。
她沒想到姜雪寧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手裡那串紫琉璃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微微帶著暖意的手掌。
但一股怒意卻從心底浮了上來。
沈芷衣想說「我待你這般好,你怎敢想著離開」,可一觸著姜雪寧那溫然誠懇的目光,才升起來的那片怒火便如被脈脈的流水壓下來似的,慢慢熄了,轉而成了幾分孤寂和可憐。
她道:「你不喜歡宮裡?」
姜雪寧道:「這裡的日子過得叫人很不痛快。」
沈芷衣憋了一口氣:「那你說,誰叫你不痛快,我統統給他們一個痛快,讓你痛快痛快!」
簡直小孩兒脾氣。
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細細的眉也揚起來,眼角下雖有著一道舊疤,卻無損她公主的尊貴。只是兩遍腮幫子鼓起,嘴唇抿得緊緊的,顯然是不肯善罷甘休。
姜雪寧無奈極了。
當下只怕這話題再繼續下去,反倒激起她脾氣,給自己來個一不做二不休,暗地裡讓她嫁了沈玠,那可沒處說理去,是以嘆了口氣便想轉移話題,道:「還是看看今日穿什麼吧,耳墜也蠻好看的……」
但沈芷衣可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人。
她就是喜歡姜雪寧這個玩伴。
一面與她妝扮,一面卻是搜腸刮肚,挖空了心思地想從她嘴裡套話,問:「是仰止齋的宮人對你不好?內務府那幫狗東西份例苛待了你?那個叫尤月的又欺負你?你就說嘛,到底誰叫你不痛快了?寧寧……」
這架勢,儼然是姜雪寧說一個她就要去幹掉一個!
姜雪寧頭上冒了冷汗。
可沈芷衣問題卻是一個接一個,猜測一個比一個離奇。
一張嘴叭叭忽然就說個沒完,簡直像隻聒噪的八哥。
姜雪寧仰天長嘆。
頭一次,她這麼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早知如此,她直接跟沈芷衣說一句「我更願意當殿下的伴讀,而不是當殿下的皇嫂」,只怕沈芷衣就樂得直接打消讓她嫁給沈玠的想法了,哪裡用得著和現在一樣被她翻來覆去地詢問?
真情實感遭雷劈啊!
終於,在沈芷衣說出第二十三個離奇的猜測之後,姜雪寧沒禁受住誘惑的考驗,嘗試著開口道:「殿下既然如此在意我痛快不痛快,那我……就說了,其實出宮我就痛快了……」
沈芷衣朝她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寧寧啊,你做夢。」
姜雪寧:「……」
沈芷衣把那串紫琉璃耳墜給她掛上,十分爽朗地哄她:「換一個,換一個本公主一定給你辦到!」
姜雪寧心底默默淚流,琢磨了半天,腦袋裡忽然冒出一個狗膽包天的想法:「那最讓我不痛快的就是學琴了,謝先生三天兩頭抓我去學琴,要求還極其嚴格……」
沈芷衣:「……」
姜雪寧眨巴著眼睛:「您說過一定給辦到的。」
沈芷衣:「……」
這回輪到沈芷衣心裡默默流淚:滿朝文武都知道謝先生在治學上的地位,要知道她在宮裡上學這件事引得滿朝非議,若無謝先生首肯,只怕還不能成。且謝先生平日裡那教書的架勢,便是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到他面前猖狂,不准他提溜姜雪寧學琴啊!
可什麼都能丟,樂陽長公主的面子不能丟!
沈芷衣強忍著心虛,義正辭嚴地道:「謝先生肯這樣認真地教你,朝堂公務都忙不完呢,每日還要抽大半個時辰來教你學琴,是旁人都羨慕不來的事情。你怎麼能嫌棄謝先生嚴格呢?太過分了!」
姜雪寧想開口:「可——」
沈芷衣搶道:「你再多說一句我把你厭棄學琴的事情告訴謝先生!」
姜雪寧:「……」
以前我竟然不知道你竟然還會拿打小報告威脅人?!
她驚呆了。
沈芷衣卻咳嗽了一聲,臉不紅心不跳地道:「哎呀,本公主也不是萬能的,除了這兩件事之外還有誰叫你不痛快,你說出來,本公主必定為你主持公道!」
姜雪寧想半天,憋出來一句:「沒有了。」
只是待穿衣上妝完畢,同沈芷衣一道用早膳的時候,她看著那塊放進碗裡的酥餅上用玫瑰花餡堆成的半朵蘭花,夾起來咬了一小口,卻是慢慢搭下了眼簾。
沈芷衣問:「怎麼了?」
姜雪寧目光微微一閃,看著那一小塊酥餅,只道:「沒什麼,不過忽然記起我家中姐姐,也會做這樣的餅餌,一下有些想念……」
她說完便又岔開話題,繼續吃了。
沈芷衣卻是垂眸思考片刻,認真把這句話記在了心裡。
用過早膳後兩人便去奉宸殿上學。
她們到時,旁人早到了。
眾人正在說話,聽見說樂陽長公主來,都轉頭看去。
可誰料想這一看,目光竟收不回來——
只是這目光並未落在樂陽長公主的身上,而是落在姜雪寧的身上!
入宮多時,伴讀們穿的大多是自己來時所帶的衣裳。
姜雪寧素日來的打扮更是偏於素雅,有點仗著自己底子好懶得打扮的任性。可今日她從鳴鳳宮中來,穿的乃是宮人們花了好久才選出來的往日沈芷衣穿的宮裝。
雪白的衣料上壓著一層又一層細密的金線。
深藍色的仙鶴銜雲圖紋從衣裙的下襬攀上來,兩邊寬大的袖袍上流水紋則如錦繡堆疊,腰間還掛了一塊白玉玲瓏珮環,唯獨那月白色繡牡丹的香囊是她自己的。
一張臉更是精緻璀璨。
膚色本就白皙,描眉畫眼,唇畔點染檀紅,顧盼間已然神飛,一顰一笑都顯得動人心魄。
但更叫人驚訝的是給人的感覺。
並沒有任何小女兒家偷穿了錦繡華服的不適與不配,她穿著這一身宮裝,原本漫不經心的輕浮隨意似乎跟著不自覺地收斂進去兩分,扶著宮人的手一步步走近,竟顯出一種身在九重宮闕的凜冽與高華。
蕭姝看了她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
樂陽長公主卻是高興地向眾人炫耀,這是她打扮了一早上的成果。
眾人見了姜雪寧這般姿容又如此精心打扮之後的容顏,心下震撼之餘,卻都有些泛酸,可面上還不得不附和稱讚,一時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複雜。
姜雪寧從鳴鳳宮出來前也曾照過鏡子,只覺這華麗宮裝穿在身上,好看自是好看,可卻彷彿夢魘一般,透過妝鏡看去,看見的竟不是自己,而是上一世那個進退不能、繁華迷眼的皇后。
她有心想換一身。
可眼見著要到上課的時間,也來不及再換,只好穿著這麼一身到了奉宸殿。
她一夜沒睡,心思也煩亂,一堂課上了個心不在焉,直到這堂課結束了看眾人都把琴擺到了琴桌上,她才一下想起下堂是謝危教琴。
於是掐了掐自己眉心,這才醒了醒神。
那張蕉庵還在偏殿裡放著,姜雪寧出了殿門便往偏殿去。
沒料想今日謝危竟然很早就在偏殿。
殿門口的小太監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隔門通傳後,便打開門讓她進去。
姜雪寧進了門。
謝危今早沒有經筵日講,也不想待在內閣同那幫老頭子吵架,是以才來了偏殿處理公文,此刻正起身將自己那張「峨眉」從牆上取下,一轉頭看見姜雪寧,也是怔了一怔。
姜雪寧同他見禮:「謝先生好。」
謝危的目光卻在她身上停留了許久,打量她衣著與妝容,眉頭竟漸漸皺緊了,只道:「不好看。」
說完他便斜抱峨眉,往殿門外走去。
「……」
姜雪寧站在原地,簡直滿腦門子官司。
這人怎麼回事?
雖然她自己也覺著這一身穿著很不喜歡,可從謝危嘴裡說出這話來,怎麼就這麼不中聽?女兒家什麼妝容什麼衣著,臭男人看得出什麼門道深淺也來置喙?
更何況,她怎麼可能不!好!看!
姓謝的不愧是平日讀佛經道藏的,上輩子連女人都不沾,怕是本來也不得姑娘喜歡吧!活該討不著老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9 00:56:27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章 睡著了
最近一段時間學琴,基本都學右手指法。每學一種指法後都有相應的琴曲教給她們做練習,謝危要求很嚴,誰也不敢馬虎。
連沈芷衣在堂上也都規規矩矩。
唯獨姜雪寧今日上課時,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反正也不准她摸琴,乾脆坐在第三排最靠後的角落裡,冷眼瞅著謝危,彷彿想用目光把這人給瞪穿了。
謝危一時沒明白她這是想幹什麼。
好在姜雪寧連著兩晚都沒大休息好,眼睛有些泛酸,瞪了他有一刻,睏倦就翻湧上來,沒一會兒就沒撐住,打了個呵欠,能堅持住不閉上眼睛趴到案頭去睡覺已經是極有毅力的事了,再提不起什麼精神來瞪他。
一堂課再次渾渾噩噩地過去。
下學時候,眾人都已經知道姜雪寧學琴素來是要被謝先生提溜著的,誰也不想留在這裡同他多待,一溜煙全散掉。
姜雪寧卻走不脫。
謝危抱著琴從殿上走下來,但問:「你瞪我幹什麼?」
姜雪寧好不容易熬到下課,剛想要打個呵欠,聽見這話卻是不得不強行將其憋了回去,為自己辯解:「怎麼會呢?您一定是看錯了,學生怎麼敢做這樣的事?」
謝危淡淡道:「不僅敢做,還敢撒謊了。」
姜雪寧假笑起來:「那該是學生認真聽您講課,一時入神,對您懷有萬般的孺慕之情,看呆了眼吧。」
謝危不為所動:「是麼?」
姜雪寧看了他這不鹹不淡的樣子就來氣,頓時又想起這人方才皺眉說她「不好看」時的神情,於是暗暗起了幾分報復之心,笑得格外甜美,道:「也可能是謝先生今日講得枯燥乏味,十分不好,所以學生聽得一頭霧水,不自覺只能看著您了。」
謝危:「……」
枯燥乏味,聽得一頭霧水!
若說先前他整個人還姿態從容,這會兒聽了姜雪寧這兩句話,一張臉的臉色頓時就拉了下來,連眸底溫度都變得低了幾分。
從來沒有人這樣評價過他——
自打四年前回到京城開始在文淵閣主持經筵日講以來,不管是先生還是學生,不管是同僚還是皇帝,對他都是稱讚有加,姜雪寧這麼睜眼說瞎話的刺兒頭,他還是第一回遇到。
心裡梗了一下,謝危薄薄的唇線緊抿成平直的一條,有那麼一剎是想要發作的。
可目光回落到姜雪寧身上,到了又忍了。
他波瀾不驚地道:「自己開小差就差沒睡過去了,聽不明白,倒怪起先生不會教,也是本事。」
姜雪寧笑容不變:「您說得對。」
簡直有點沒臉沒皮的味道,謝危說什麼她就是什麼。
謝危也懶得同她計較,便往殿外走去。
可沒想到他才一轉身,姜雪寧就在他背後輕輕咬著牙小聲嘀咕:「自己連個老婆也討不著的大老粗,欣賞不來,不也有膽量說我不好看麼!能耐了啊你!」
「你說什麼?」
謝危腳步一頓,直接回轉頭來看她。
姜雪寧脖子後面一涼,連忙把琴一抱就跟了上來,彷彿剛才小聲嘀咕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她似的,異常狗腿地走到了謝危身邊,道:「學生說自己就是個大老粗,什麼也不懂得欣賞,還好謝先生心善,肯對我多加指點,我們這就學琴去吧。」
「……」
真當他耳背?
謝危盯了她有好半晌,覺著這學生有那麼點「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勁兒,又想起這些年坊市間有關於她的種種跋扈傳言,只覺自己該要約束她一下,免得她覺著自己好相處,越發得寸進尺。
可待要發作時,又見她一雙眼亮晶晶地看著自己。
這模樣真是乖覺極了。
謝危訓斥的話到了嘴邊,沒能說出來,到底嚥了回去,只把寬大的袖袍一甩,道:「還知道誰是先生誰是學生便好,走吧。」
他轉過身去。
姜雪寧朝著他背影吐了吐舌頭,這才跟上。
又到奉宸殿偏殿。
謝危將峨眉放在了另一張琴桌上,只道:「這幾日來教的都是右手的指法,今日講完按理便該對右手指法略有瞭解且能彈相應的琴曲。殿裡面我撫琴時你坐得甚遠,怕也不大能看清指法如何。所以現在我再彈一遍,你須仔細看清指法的細節,我彈完之後便由你來練習,彈一遍給我聽。」
姜雪寧頓時一個頭兩個大。
謝危卻只問她:「聽明白了?」
姜雪寧坐在了自己那張琴桌前,非常誠懇地點了點頭,道:「聽明白了。」
琴之一道於謝危而言,已是信手拈來。
他彈了今日在奉宸殿正殿裡為諸人演示過的《彩雲追月》。
琴音淙淙,瀉如流水。
這種適合練習指法的琴曲,韻律簡單而輕快,像是彈跳在清泠泠泉水上面的水珠,又像是隨著溪水飄落而下的竹葉,並不複雜,由謝危彈來已有幾分返璞歸真的味道。
他撫琴時向來心無旁騖。
待得琴音終了,才緩緩將雙掌垂下,壓了這一曲悠悠的餘音,抬起頭來道:「你看清——」
「楚了」兩字卡在喉間,陡地戛然而止。
謝危的臉色忽然差到了極點——
旁邊那張琴桌上,原本剛進來時還端端正正坐著,片刻之前還睜大了眼睛回答了一句「聽明白了」的姜雪寧,不知何時已經整個人都趴了下去。
琴桌就那麼大點地方。
臉趴下去之後,擱在上面的那張蕉庵古琴便被擠得歪到一旁,她兩條手臂抬起來枕在腦袋下面,眼睛早已閉上,連呼吸都變得均勻起來。
竟然直接睡了過去!
謝危還壓在琴弦上的手指忽然變得有些重,他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摳斷琴弦,便慢慢將手指抬了起來。
面上也慢慢沒了表情。
偏殿之中沒有戒尺,但書案上卻放著今日要用的曲譜,他站起身來拿起那本曲譜,在手掌中順著書籍一卷,便朝姜雪寧走了過去,想要叫她起來。
只是他走過去,站到她身邊,舉起那本捲成筒狀的曲譜,想要「請」她醒過來時,卻不知為什麼,停了一停。
宮裝繁複,看著固然華麗,可穿起來卻顯厚重。
少女的身形卻很纖細。
站著或是坐著時,脊背挺得筆直,眉眼顧盼神飛溢彩,尚不覺得怎樣;可此刻枕著自己雙臂,就這麼趴伏在窄窄的琴桌上睡著時,便自然地將自己蜷成了小小的一隻。
這一身華麗的宮裝,於是忽然像一副堅硬的盔甲。
但藏在裡面的……
只是個脆弱的小東西。
少女該是睏極了,便是眼瞼下撲了一層脂粉,也看得見些許疲倦的淺青。
眼睛閉著,細眉垂著。
豔麗的口脂有一些因為趴伏的動作蹭在了宮裝的袖擺上,倒像是幾瓣落花,又像是掉落的畫筆在畫紙上隨意地拉了幾道。
一串細細的紫琉璃耳墜搭在了耳邊臉頰。
外頭的天光不甚明亮,穿過那剔透的紫琉璃時,便折射出了幾許柔和而璀璨的光,映落在她雪白的皮膚上。
這些日來他在殿中講學,姜雪寧從來都是豎著耳朵聽的。
便是叫到這偏殿中靜心,她也從來乖乖地沒有怨言。
今日卻是他一沒留神,她就趴下去睡了。
謝危的目光落在她那捲曲而濃密的眼睫上,也落在她微微輕鎖的眉頭上,只疑心她是不是正在做什麼噩夢,過了許久,終究還是將那眼看著就要敲到她腦袋上的曲譜收了回來。可站在已陷入酣眠的少女身邊,一時又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麼棘手的學生……
還真是頭回教。
早知如此,又何苦給自己添這麻煩?姜雪寧是不是學壞了,同自己又有什麼相干呢……
他心底一哂。
雖忍不住去想這小丫頭是不是昨夜玩鬧到太晚也不知休息,今日才這樣睏,可自從經歷過上次《女誡》的事情,誤會過她一次後,他便不會再武斷地輕易下定論了。
在她身旁站半天後,謝危沒忍住,搖了搖頭,無聲地一笑。
竟是不打算叫她,由著她去睡。
只是沒想到,他才剛轉過身去,準備趁這點時間繼續處理些公文,外頭就有人叩了叩門,對著裡面道:「謝先生,聖上在乾清宮,正在議事,請您過去一趟。」
是個有些沉厚的太監的聲音。
大約也是完全沒有想到裡面會有人正在睡覺,是以聲音有些大,沒有半點放低。
謝危剛一聽就皺了眉,下意識轉過頭去看姜雪寧。
姜雪寧正在夢裡脫了襪踩水下去捉蝦,正高興間聽得一聲「乾清宮」,愣了愣,那隻大蝦於是一下從她手裡溜了出去。她著了急,使勁兒地往前一撲,腦袋跟著往前一點,頓時就醒了。
整個人卻還沒反應過來。
她豁然坐起身,只喊:「我的魚,我的蝦!」
然後一抬眼,對上了謝危那一雙忽然變得複雜難言的眼眸。
姜雪寧:「……」
琴擺在面前,謝危站在面前。
她忽然覺得一顆心涼得透透的,自己整個人也涼得透透的。
謝危想起先前還疑心她是做了噩夢,忽然覺著自己近來似乎有些仁慈過頭了,此刻只靜靜地看著她,微微一笑:「魚有了,蝦有了,要不我再去御膳房,給寧二姑娘請個大廚,湊一頓山珍海味?」
作者: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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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10 01:26:36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一章 痛快
什麼魚,什麼蝦!
再給姜雪寧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吃了!
不過……
一說起吃的,她腦袋裡就忍不住冒出桃片糕來。如果是眼前這個男人親自上,叫她去吃,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不,趕緊打消這種危險的念頭!
謝危本就忌諱她知道他那些不為旁人所知的事情,她要一個不小心說出來,天知道這人又要想到哪裡去,屆時變成實打實的禍從口出,可就不妙。
想到這裡,姜雪寧臉上露出了訕訕的笑容,心裡忐忑,小心翼翼地為自己辯解:「昨夜是在長公主殿下的寢宮睡下的,不是很慣,所以今日才會睏倦……」
謝危眉梢微動:「在長公主那邊?」
姜雪寧異常誠懇地點了點頭,還一抬手臂,那寬大而精緻的宮裝袖袍就垂展開來,道:「真的,您看,連衣裳都是長公主給我找的。」
少女看他的目光還是有些露怯,好像也知道自己是犯下了大錯,倒是沒有什麼狡辯不認的意思,雖然也為自己找了理由……
謝危看著她這身宮裝,蹙著的眉沒鬆。
但開口時聲音已比先前平緩了許多:「沒睡好便回去補個覺吧,正好今日我也有事。」
姜雪寧一喜,沒想到謝危竟這樣好說話了,便想對他一通恭維:「謝先生真是通情達理……」
豈料她話音未落,謝危已淡淡補道:「今日缺的課明日再補。」
姜雪寧:「……」
她早該知道!姓謝的就該是這樣不饒人!她高興得太早了!
謝危親眼看見少女唇邊勾起的笑意凝滯,臉上剛出現的明媚也瞬間沉下,原本心裡堆積的一片陰雲,也不知為什麼散開了些許,道:「若今日我講的指法你明日一定要會,若不會……」
姜雪寧立刻點頭如搗蒜:「會會會一定會!」
謝危忍了笑,平平地「嗯」了一聲,逕自先走出偏殿,與那先前來通傳的太監一道向乾清宮去了。
見著他走遠,姜雪寧這才緩緩鬆了口氣:「嚇死我了!」
*
此時此刻的姜府,也有人受了驚嚇。
今日下午,孟氏要帶姜雪蕙去寒山寺祈福。
臨出發前坐在屋裡喝茶說話。
孟氏想起姜伯游言語間對姜雪寧的維護,輕輕嘆了口氣,道:「原本我們府裡伴讀的名字報上去是你,可不知怎的竟讓寧姐兒進去了。她跟著婉娘,學得一副不容人的性子,以後只怕越發不會讓你好過。如今勇毅侯府遭難,臨淄王殿下選妃在即,我只盼著你今日能去求個好籤,有點好運氣。」
姜雪蕙坐在她下首,卻不說話。
目光下垂,只落在自己腿上那方繡帕之上,至今也有些參不透姜雪寧當日那話的意思。
這時外頭管家忽然忙慌慌進來通傳:「夫人,宮裡面的公公來了!」
孟氏和姜雪蕙幾乎同時站了起來。
孟氏臉色都白了,聲音也跟著發抖:「是朝上的事兒?是老爺出了事?還是寧姐兒又在宮裡闖禍了?」
這管家哪裡知道啊?
只是姜府裡都知道自家二姑娘前些日在宮裡面有過一次非常驚險的遭遇,近來朝上又不安平,如今宮裡面竟然來了人,不免都往壞事上想。
可沒想到,進來的那位公公竟是滿面笑意,躬身便道:「夫人有禮了,大姑娘有禮了,咱家奉樂陽長公主殿下之命出宮來,特宣姜大姑娘入宮伴讀,還請大姑娘略作收拾便隨咱家入宮,長公主殿下等得可急。」
來的是伺候在沈芷衣身邊的黃仁禮。
不過孟氏同姜雪蕙都不識得,聞得此言一時驚疑不定。
孟氏有些不敢相信:「好端端的,長公主殿下怎會宣我們大姑娘入宮?」
她說到這裡甚至有些恐懼。
只道:「難道是我們府裡二姑娘闖禍了?」
黃仁禮才從宮裡出來,對昨夜姜雪寧被長公主殿下留宿的事情可是一清二楚,聽得孟氏此言有些詫異地揚了揚眉,面上的笑容便淡了幾分,道:「夫人不必多慮,我們殿下對姜二姑娘是喜愛有加,昨夜還留二姑娘宿在宮中呢。不過是早上二姑娘用餅餌的時候,說想起了大姑娘做的餅餌,我們殿下便記在了心上,猜她是想念親人了,是以才派咱家來接大姑娘入宮,也陪殿下伴讀,如此日日見著,也就不想著出宮了。」
「……」
孟氏一噎頓時沒了聲音。
樂陽長公主讓姜雪蕙入宮,但既不是因為她喜歡姜雪蕙,也不是因為姜雪蕙才華如何出眾,不過是因為姜雪寧今早用酥餅的時候隨便多說了一句話!
姜雪蕙就更是驚訝了。
她自己心裡清楚姜雪寧自打回京後對她有多厭惡,連個好臉色都不願意給,如今竟然對樂陽長公主說想起她做的酥餅……
姜雪蕙的確會做酥餅。
可天知道她曾端給過姜雪寧,但姜雪寧當著她的面便把她做的點心都倒在了地上!然後不大好意思地笑著同她說:「對不住,一沒留神灑了,浪費了你一番心意。」
但她反應也是極快的。
孟氏的猶豫已讓黃仁禮輕輕皺起了眉。
姜雪蕙便連忙一躬身,道:「承蒙長公主殿下抬愛,雪蕙謝過長公主殿下恩典,這便收拾,隨公公前去。」
黃仁禮心道這姑娘倒還算個機靈的,便點了點頭,臉色稍霽。
*
好不容易從謝危手底下逃過一劫的姜雪寧,從奉宸殿偏殿回了仰止齋,連午膳都沒用,就直接一股腦兒扎進了自己的床,閉上眼睛蒙頭大睡。
一直到下午有宮人來喊她,她才醒來。
原來是樂陽長公主這陣子玩心大起,叫了自己宮裡的宮人們一起玩投壺,乾脆又來仰止齋這邊叫上伴讀們一起。
大家入宮一來是陪沈芷衣讀書,二來便是當她的好玩伴。
沈芷衣有請,誰敢不去?
姜雪寧睡得也算剛剛好,便趕緊起身來洗漱,同眾人一道去了鳴鳳宮。
沈芷衣帶著人玩得正瘋,宮裡面的宮人難得看她高興,正陪著她玩。
姜雪寧一踏入殿中嘴角便抽了抽。
也不知沈芷衣哪裡學來的花樣,有些宮人的臉上貼了長長的紙條,甚至拿墨筆畫花了臉,有些喪氣模樣,顯然都是輸了受到了「懲罰」。
伴讀們一來,立刻被她拉著一起玩。
中間自然有人巴不得趁此機會討好沈芷衣,是以十分積極。
姜雪寧卻不然。
她午時沒吃,正有些餓,眼看著殿中還擺著些蜜餞糕點,便沒上趕著,反而劃水矇混,眾人在前面玩鬧,她便坐在後面先吃東西。
沈芷衣當然一眼就看見了她,但見她坐在那邊吃東西,便體貼地沒有叫她。
眾人先玩了一輪投壺。
沈芷衣手裡拿著箭往往一投就中,算是個中好手,常常贏得眾人喝彩,姜雪寧便遠遠跟著喝彩。
但偏有人不大看得慣她如此清閒,招呼她道:「姜二姑娘不來玩嗎?聽說你以前常常混跡在坊市,投壺這些遊戲,一定最是擅長吧,不來向我們露一手?」
姜雪寧抬頭一看,是陳淑儀。
這位大家小姐嘴角掛著淡淡的笑,真目有深意地望著她,神情是怎麼看怎麼嘲諷。
姜雪寧手裡剛咬了一小口的蜜餞,輕輕放下了,開口便要說話。
沒想到沈芷衣把眉頭一皺,竟直接向陳淑儀道:「沒看到寧寧正在吃東西嗎,她吃完了自會來玩,你多嘴什麼?」
這話說得也太不客氣了!
所有人都驚呆了!
陳淑儀自己也完全沒想到,嘴巴都微微張大,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要知道,陳淑儀怎麼說也是陳大學士的掌上明珠,身份也算尊貴,常日與蕭姝玩在一起的,宮裡面誰不賣她個面子?
便是沈芷衣以前對她都和顏悅色。
如今不過是問了姜雪寧一句,竟直接引得她發作?
陳淑儀臉上有些掛不住,紅一陣白一陣,訥訥開口想為自己辯解:「殿下,我沒有……」
沈芷衣一張臉上沒了表情,冷冷的:「沒這意思就把嘴閉上。」
殿內瞬間都安靜了。
姜雪寧也怔怔望著沈芷衣。
明眼人都看的出來,樂陽長公主心情似乎並不是很好,且言語之間完全是在維護姜雪寧,連陳淑儀這樣的大家閨秀都不想給半點面子。
姜雪寧到底什麼本領把人迷成這樣?
尤月在休沐期間同姜雪寧結了大仇,對她恨之入骨,卻已經不敢出言說什麼,更不敢有什麼舉動,唯恐落入姜雪寧的陷阱之中,是以此刻只能用眼神來表達自己對姜雪寧的鄙夷與憤慨。
然後……
她都還沒來得及想好等一會兒姜雪寧轉過目光來,要對姜雪寧做出個什麼樣的神情才能激起對方的不爽與怒氣,這眼神就已經被沈芷衣看見了。
沈芷衣盯著她片刻,揚了眉:「你用這種眼神看寧寧是什麼意思?」
尤月:??????
她整個人都懵了。
說不敢,做不行,都罷了,如今連眼神都不能用了嗎?!
尤月嚇得直接把目光收回來,顫顫道:「我,我……」
沈芷衣根本不聽:「再用這種眼神看寧寧我叫人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尤月打了個哆嗦,額頭上冷汗冒出,臉色更是瞬間煞白,就差跪到地上去認錯了,這會兒連頭都不敢抬一下,只連聲道:「是,是。」
先是陳淑儀沒做什麼立刻被訓,後是尤月一個眼神遭受駭人威脅,其他伴讀都感覺出氣氛不對來。
大多數人不敢說話。
姚惜卻是看了陳淑儀一眼,也看了尤月一眼,輕輕開口想勸一句:「淑儀姐姐該沒有惡意,尤二姑娘也不過只是看上一眼罷了,長公主殿下許是誤解了吧?」
「誤解?」
沈芷衣今日本就不是真的自己想玩投壺才叫她們來的,早上姜雪寧那句「這裡的日子過得不痛快」,她還沒忘。往日不仔細,如今暗地裡留心觀察,便看出了許多的端倪。
她冷笑了一聲。
手裡還提著剛才給輸了的宮人畫花臉的筆,慢悠悠地踱步到了姚惜面前,上下將她一打量,道:「姚小姐倒是悲天憫人呢,要不我稟明了皇兄,乾脆送你去白雲庵做個姑子,也好叫你這副慈悲心腸有些用武之地?」
姚惜可沒展露出什麼對姜雪寧的惡意,不過是站出來為陳淑儀和尤月說了句話而已!
居然就威脅要送去做尼姑!
哪個姑娘家敢面對這樣的事情?
眾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姚惜更是沒想到自己說句公道話也會被懟,心內一時又恨又怕,垂在身側的手指悄然握緊,處境難堪到極點,卻是連話都不敢說一句了。
姜雪寧那蜜餞還在口中,帶著些酸的甜。
這會兒卻是驚得嚥不下去。
她的目光在眾人之間逡巡,又落回了沈芷衣的身上,完全不知道這位尊貴的公主殿下是在發什麼瘋,怎麼見人就懟。
雖然她覺得……
爽爆了!
沈芷衣轉眸間觸到了她略帶幾分崇拜的目光,面上頓時飛過一片紅霞,只覺腳底下飄著白雲,整個人都要飛起來,於是假作不經意地避開了這目光。
轉頭來對著其他人卻是一臉冰冷。
竟是大聲道:「往日我是說過的,誰要敢開罪寧寧,別怪我不客氣。沒料想總有人當耳旁風。別以為今日找你們來是要找你們玩樂,叫你們來,就是想警告你們——但凡是本公主能管的事,誰要讓寧寧不痛快,我便讓她十倍百倍更加地不痛快!」
投壺用的箭還放在桌上。
宮人們的臉上還黏著紙條,畫著墨痕。
但方才的玩鬧和歡笑已一掃而空。
眾位伴讀到這會兒總算是明白了,原來今日叫她們是立威來的!
為了姜雪寧一個人!
一時心裡都是各懷想法,可在聽過沈芷衣先前懟人的那些話後,卻沒一個人再敢張口反駁,或者為誰說話,無一例外全都戰戰兢兢。
蕭姝倒還算鎮定。
只是她悄然收回看向姜雪寧的目光,垂下頭時,也不免增了幾分忌憚與不悅。因為,沈芷衣的警告,無疑也是將她包括在內了。
不過她身份畢竟不同。
有蕭太后在,倒也不很顧忌沈芷衣的話,且也不至同其他幾個人一般蠢。
「啟稟殿下,人接來了。」
正在這時,黃仁禮臉上掛了喜慶的笑容,手持拂塵進了殿中,躬身便給沈芷衣行禮,這般稟道。
眾人不由看向他。
這一時卻很疑惑:人接來了,誰?
沈芷衣面上神情頓時一鬆,彷彿也跟著高興起來,竟然走到了姜雪寧的身邊,向黃仁禮道:「叫人進來,給寧寧一個驚喜!」
黃仁禮於是一揮手。
外面等候的姜雪蕙於是整肅心神,躬身從殿外步入,目不斜視,也不敢多看,捏著繡帕的手交疊在身前,直直向著前方躬身行禮:「臣女姜雪蕙,見過長公主殿下,長公主殿下金安!」
竟然是姜雪寧的姐姐,姜家的大小姐姜雪蕙!
眾人頓時都驚訝極了。
沈芷衣卻是擺手道:「平身吧,從今天開始你便也是本公主的伴讀之一。你是寧寧的姐姐,有你陪著寧寧,也能叫她開心些。」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瞪圓了眼睛:一個姜家出了兩個伴讀?而且聽長公主這話的意思,是專門叫這麼個人來陪姜雪寧的啊!
一時什麼表情都有。
不同於十四快十五歲才回京的姜雪寧,姜雪蕙乃是正經在京中高門大戶受教的姑娘,言行舉止淑雅大氣,很是端正沉穩,眉目清淡婉約,同姜雪寧給人的那種明豔至攝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然而並沒有人能為此高興。
姜雪蕙謝過了樂陽長公主恩典,這才起了身。
她那繡帕原本就在指間,隨著起身的動作,便也輕輕垂落展開,晃動間便露出了那雪白的一角上繡著的紅薑花。
蕭姝初時看見人只是皺眉。
可當這繡帕連著這一朵紅薑花落入她眼底時,她原本平靜不起波瀾,儼然不將自己放在眾人之中的那種超然,忽地崩碎,面色已隱隱驟變!
沈芷衣拉著姜雪寧的手,邀功似的笑起來:「怎麼樣,寧寧,現在可痛快了吧?」
姜雪寧的目光向蕭姝輕輕一飄,目光竟與她對了正著,見著她神情,便忽然意識到,如今這年紀的蕭姝也不過如此。
你敢做手腳害我,我便敢把你真真忌憚的人放到你眼皮底下!
叫你寢食難安,坐臥不寧!
她這位姐姐可未必是省油的燈,且叫你看好!
唇邊綻開了良善一笑,姜雪寧再回看向沈芷衣時,已是真心實意地眉開眼笑,甜甜地道:「勞殿下費神,這下痛快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26:54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二章 寧二
姜雪寧痛快了,但有的是人不痛快。
到現在,誰還看不出樂陽長公主做這一切是為了姜雪寧?
姜雪蕙入宮固然頗為引人注目,可聰明人都能意識到站在這件事背後的姜雪寧。
在她說出「痛快」二字的時候,殿內不知多少人暗暗黑了臉,便是原來有再好的玩樂心情,這一瞬間也被破壞殆盡。
接下來沈芷衣還邀了姜雪蕙來一起玩。
眾人之中有幾人明顯是強顏歡笑作陪,蕭姝更是從姜雪蕙拿著那方錦帕出現開始,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入夜的仰止齋,各處宮燈點亮。
從鳴鳳宮中回來,終於到得自己的房間,這位蕭氏一族的大小姐、後宮太后娘娘的親侄女,在沒了旁人關注的情況下,終於放任一切其他的表情在自己臉上消無,唯餘下那種近乎於冷寂森然的平靜。
末了抬手輕輕壓住額頭。
蕭姝慢慢閉上了眼,手指的弧度卻一根根緊繃,再睜眼時竟是直接將桌上的茶盞掃落在地!
旁邊伺候的宮人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蕭姝的胸口微微起伏著,卻沒有看旁人。
她腦海裡浮現出的只是當初偶遇臨淄王沈玠時,看見的那一方從他袖中掉落的繡帕,還有今日在姜雪蕙身上看見的那一方……
旁人或恐已經忘了。
可她卻還記得一清二楚。
不是姜雪寧,那個人竟然不是姜雪寧!
可誰能想得到呢?
在宮內這段時間,沈玠也對姜雪寧處處關注,言語中多有照拂之意,勇毅侯府出事,燕臨更是直接撇清了姜雪寧的關係。
種種蛛絲馬跡都指向她。
所以上次自己才會……
放在桌上的手指一點一點握緊了,蕭姝只感覺出了一種陰差陽錯的嘲諷:不僅沒有除掉真正的威脅,反而還露了痕跡,為自己樹了一個真正的強敵……
姜雪寧終究還是敏銳的。
*
同一時間,姜雪寧的房間裡,氣氛就頗為微妙了。
這裡經由樂陽長公主一番折騰後,各類擺件早已是應有盡有,香軟精緻,牆上隨意懸著的一幅字畫都是前朝名士的真跡。
姜雪蕙是博學之人,一眼就能分辨。
宮人們自然已經佈置好了她的房間,不過和其他伴讀沒有區別。可等應邀到姜雪寧屋子裡來看時,便輕而易舉發現了二者之間那巨大的差距,鴻溝天塹,於是對自己這妹妹在宮內的受寵程度,有了十分直觀清晰的瞭解。
姜雪寧已經換下了那一身繁複的宮裝,只著簡單的天青纏枝蓮紋百褶裙,連先前費心綰成的髮髻都打散了,烏黑的長髮披散在腦後,有幾縷被她用纖長的手指輕輕纏著,打成了捲兒。
她只用著點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姜雪蕙。
姜雪蕙坐在她的對面,倒是平靜如水,道:「你讓我入宮來,到底是想幹什麼?」
姜雪寧面前擺著一張琴,卻不是蕉庵,只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琴。
她伸出手指來輕輕撥弄了一下。
聽見那顫動的音韻時,才好整以暇地道:「都到這宮裡來了,也確帶了那一方繡帕,大姐姐要說自己半點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讓你入宮,可也太虛假了些吧?」
姜雪蕙於是低頭看那方繡帕,便輕嘆了一聲:「你對我有多恨,我們關係又如何,你我再清楚不過。要說你是想來幫我,我斷斷不信。」
她的眉眼其實有那麼一點點像婉娘。
姜雪寧看著,撥弄著那琴弦的手指停了一停,想起來的卻是自己上一世因嫉恨眼前這人做出的事情:在無意中得知臨淄王沈玠暗中屬意於那繡帕的主人後,她便想方設法地阻撓了姜雪蕙參與選妃,自己卻拿了這一方繡帕,再一次與沈玠「偶遇」。於是她搶了姜雪蕙的姻緣,當了臨淄王妃,更成了皇后,徹徹底底將自己恨的這個「姐姐」踩在了腳底下。
但最終快樂得意嗎?
好像沒有很快樂,也沒有很得意。
姜雪蕙照樣過得很好。
有時候,姜雪寧甚至在想:她搶了姜雪蕙的姻緣,姜雪蕙到底知道不知道?
從頭到尾她都沒能向她炫耀。
因為她選上臨淄王妃後不久,姜雪蕙便遠嫁離開了京城,她也就沒有了告訴這位姐姐實情、向她炫耀、引她仇恨的機會。
「你知道我不會幫你就好,這宮裡面步步凶險,有些人誤會了一些事,把本該施展到你身上的手段,用到了我的身上,可不差點沒了小命?」姜雪寧嘲弄地一勾唇,回想起今日看見蕭姝那驟變的臉色,真覺得爽快,「有人今日看見你帶著那方繡帕來,臉色都變了呢。想來姐姐日後在宮中的日子該不會很如意。我麼,自然是袖手旁觀,坐山觀虎鬥了。」
換了旁人,未必能猜到那回到底是誰陷害。
畢竟一切都沒什麼端倪。
可蕭姝倒霉就倒霉在遇到的人不僅是姜雪寧,更是重生的姜雪寧。如今還沒有什麼人知道蕭姝對未來皇后之位的覬覦,可姜雪寧上一世同她鬥得你死我活,卻是一開始就知道那張看似高高在上的面孔下,也隱藏著勃勃的野心和熊熊的慾望。
蛛絲馬跡一串,想不懷疑到她身上都難!
姜雪蕙聞她此言卻是立刻想起了前些日的聽聞:寧姐兒在宮中被搆陷與天教亂黨謀反之言有關,險些就沒了性命!
心底頓時凜然。
直到這時,她才隱約明白起來:那件事,竟然與自己有關!
姜雪寧自然可以告訴她前因後果,好讓她對蕭姝有所警惕,可畢竟她對姜雪蕙無法不介懷,且這位姐姐也的確不傻,她沒必要說,也懶得去說。
是以岔開了話題。
她一面擺弄著自己的指法,想著明日去謝危那邊學琴可千萬不能出差錯,嘴上卻是漫不經心道:「你知道自己丟了的那方繡帕,落在誰手裡嗎?」
姜雪蕙定定地注視著她,最終還是垂了眸,慢慢道:「大約知道。」
「錚——」
姜雪寧手指輕輕一顫,連帶著那琴音都跟著顫顫。
她豁然抬手回望著姜雪蕙,目光卻陡然鋒銳,像是要在這一刻將她看穿!
知道!
姜雪蕙竟說自己「大約知道」!
如果她這時候已經知道了,那上一世她拿著她的繡帕去與沈玠「偶遇」,並且搶走了她的姻緣,姜雪蕙該也是知情的!
可她從未發作……
姜雪寧甚至以為,她從頭到尾不知情!
「怎麼了?」
姜雪蕙本以為這位向來仇視自己的二妹妹,做出今日一番事來,應該已經對事情的全貌有所瞭解。可為什麼,她如實回答之後,寧姐兒卻反而露出這般神情?
她不很明白。
「……」
姜雪寧卻是久久沒有言語。
垂眸望著自己面前這張琴,只覺得沒了一切練琴的心情,便直接伸手把琴一推,冷淡道:「我累了,該說的也都說得差不多了,你請回吧。」
她素來是這般喜怒無常性情,能這般坐下來耐心同她說上一會兒話已是難得,此刻便是下了逐客令,也不令人驚訝。
姜雪蕙雖覺得她有話沒說,可自己也不好多問。
於是起身來,也叫她早些睡下休息,推了門走出去。
這一天晚上,姜雪寧再一次沒能入睡。
*
第二天一早到奉宸殿上課,宮人們在第二排多加了一個位置,讓姜雪蕙坐下,原本的八位伴讀便正式成了九位。
來授課的先生們自然都驚訝萬分。
因為姜雪蕙是中途加進來的,往日他們教授的課業都沒學過,先生們不免都有幾分擔心。眾人中有不大看得慣姜雪蕙,或者將對姜雪寧的仇恨轉移到她身上的,雖都聽聞說姜家大姑娘不同於不學無術的二姑娘,是位真正的大家閨秀,可宮裡先生教的東西畢竟不一樣,姜雪蕙也不可能樣樣都知道,是以都等著看好戲,想見她當眾出醜。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像是巴掌一張扇在她們臉上——
姜雪蕙不僅會,而且什麼都會!
姜府門楣雖然算不上高,但孟氏卻是實打實把姜雪寧當成高門閨秀來養的,詩詞歌賦,禮儀進退,竟是無一不精!
只是她平素為人不喜張揚,甚少在人前展露,是以少有人知。
如今卻因在宮中不得不應答先生們的提問,且因不瞭解宮廷的情況,不敢有半分的馬虎敷衍,拿出了十分的認真,輕而易舉便贏得了先生們的驚嘆。
現在的先生們和姜雪寧剛入宮進學時遇到的那些可不一樣了,經過了趙彥宏的事情,眾人大約也都知道謝危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明面上不再敢多偏袒蕭姝。
姜雪蕙又是姜雪寧的姐姐。
在這宮裡誰不知道姜雪寧受長公主殿下的照拂?他們倒是有心想要奉承兩句,可姜雪寧的學業太差,便是他們臉皮再厚也有點誇不出口。
這下好,來了個姜雪蕙!
剛剛合適!
一來她是姜雪寧的姐姐,也是被長公主破格選入宮中;二來禮儀周到,溫婉賢淑,不會給先生難堪,一點也不像是姜雪寧那個刺兒頭;三來學識過人,熟讀詩書,實在很是難得。
先生們當然不再吝惜誇獎,對姜雪蕙大加讚譽。
不過短短兩三日過去,剛入宮不久的姜雪蕙,就已經成為了奉宸殿裡頗受先生們偏愛、讚賞的香餑餑。
原本奉宸殿裡是蕭姝一枝獨秀。
如今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竟是漸漸有些壓住了蕭姝的光芒,雙月爭輝,一時瑜亮,實在叫人嘖嘖稱奇。
蕭姝是不是高興,旁人很難看出來。
但姜雪寧素知她秉性。
往日能超然物外,目下無塵,不過是因為沒有誰能對她形成威脅罷了。可一旦要感受到威脅,原本高高在上的那副淡然,自然會因為處境的變化而岌岌可危。
所以,只要一想蕭姝如今的心情,姜雪寧便覺得心裡暢快得不得了——
沒辦法。
上輩子鬥了那麼久,她這一世偏偏又因那繡帕的誤會而對自己下手,自己當然不能對她太客氣!
更有意思的是,姜雪蕙出身不如蕭姝,雖然在奉宸殿裡很受先生的喜歡,素日裡卻無半點驕矜,行止皆平易近人,與總端著點的蕭姝完全不同,很得人喜歡。
連陳淑儀都願意同她說話。
且京中向來有傳聞,說姜家兩姐妹關係一向不好,姜雪寧在府中霸道跋扈,總是欺負這位性格軟和的姐姐。因此同姜雪寧關係不大好的那幾個,反而有意無意地接近姜雪蕙,想要與她結交。
尤月更是覺得又來了一大助力,這一日走在路上便湊到姜雪蕙的身邊,笑著對她道:「往日在各種宴席上見到姜大姑娘,從來都知道大姑娘是有本事的,沒想到竟這般了得。比起那不學無術的姜二姑娘來,可真是好了不知多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姜雪蕙看她一眼,沒說話。
陳淑儀也在旁邊淡淡道:「明明你才是家中嫡長女,學識才華做人又都比你那妹妹高出不知多少,可在府中竟然忍氣吞聲受她欺負,可也真是一樁奇談了。要我是你,遇到這種敗壞門風,不學無術的,逮著機會便要好好治她不可!否則,一府的名聲都被她壞乾淨了!」
這些日來眾人在姜雪蕙面前也不知一次說過姜雪寧了,姜雪蕙總是聽著,也不反駁,眾人便默認她們姐妹二人之間的不和是真的,是以背後編排的言語也漸漸放肆起來。
大家都覺得姜雪蕙當與她們同仇敵愾。
可誰料想,陳淑儀此言一出,姜雪蕙清秀的眉竟顰蹙起來,腳步一停看向她,有些冷淡地道:「我二妹妹雖然的確不學無術,卻也沒到敗壞門風,丟盡府裡名聲的地步。淑儀小姐此言卻是有些偏頗不公了。我姜府雖然比不上一些高門大戶,可家中管教也嚴,妹妹若有什麼過錯,自有家父與家母操心,何用淑儀小姐多言?」
眾人全愣住了。
姜雪蕙竟然會為姜雪寧說話!
說好的這兩姐妹關係一向不好呢?!
陳淑儀更是面色微變,瞳孔微縮,看向了姜雪蕙。
姜雪蕙卻是不卑不亢地回視她。
尤月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時才與眾人一起回想起來:人家內裡關係再不好,也都是姓姜,一府裡出來的姐妹!所謂「妹妹」,便是回了家裡我自己罵上一萬句,也不容許旁人隨意詆毀的!更何況頂著家族的名聲,顧著家族的榮辱,往日隱晦地說上幾句也就罷了,要指名道姓說人敗壞門風,姜雪蕙怎可能不發作?
這一下誰也接不上話了。
氣氛有些尷尬。
正好這時候前面姜雪寧手裡拿了一卷書,拉開自己的房門,從裡面走了出來,遠遠一抬眼就看見了仰止齋外頭的她們,便更不好說話。
還是站在眾人之中的周寶櫻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姜雪寧,軟軟糯糯地問道:「我們正和姜大姐姐說起你呢,姜二姐姐你又要去學琴了嗎?」
姜雪寧一看見這幫人聚在一起,就知道她們沒什麼好話。
周寶櫻說眾人正說起她的時候,有人臉色都變了。
她心底於是一哂,只道:「我去看看謝先生在不在。」
謝危上回同她說,叫她次日去偏殿練習指法,可第二日她到了,謝危卻沒到。
宮人說前朝事忙,暫時脫不開身。
連著好些日,他都沒有再現身奉宸殿,一堂課都沒有上。按理說姜雪寧自可不去偏殿學琴了,可她也不知謝危什麼時候忙完,宮人們更不清楚,便只好每日去一趟偏殿,等上一刻。
謝危若不來,她再走。
今日也是一樣。
此時此刻,沒有沈芷衣在。
尤月雖已經徹底怵了姜雪寧,當著她的面絕對不敢說話,可旁邊還有陳淑儀在。
聽見姜雪寧說學琴的事兒,她便輕笑了一聲,竟瞥了方才頗不給她面子的姜雪蕙一眼,意味深長道:「素來聽聞謝先生與姜大人有舊交,姜二姑娘學琴這般堪憂,也肯費心教導。如今姜大姑娘也來了宮中,琴棋書畫都是樣樣精通。只可惜先生近來忙碌,不曾來授課,不然見了姜大姑娘這般的美玉,必定十分高興。畢竟是對著朽木太久了,也真是心疼謝先生呢……」
話裡隱隱有點挑撥的意思。
可姜雪蕙沒接話。
連姜雪寧都沒半點生氣的意思,仍舊笑眯眯的,只向陳淑儀道:「淑儀姑娘今日說的話,雪寧記下了,等明日見了長公主殿下一定告訴她。」
「你!」
陳淑儀完全沒想到她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當面用打小報告作為威脅!
一口氣哽上來,面上登時難看至極。
想起那日被樂陽長公主訓斥的場面,身子更是微微顫抖起來——氣的!
姜雪寧卻是看都懶得再多看她一眼,冷冷地嗤了一聲,便拿著手裡那卷書,徑直從她身旁走過,壓根兒沒將這烏泱泱一幫人放在眼底,脊背挺直,大步往奉宸殿去了。
殿門口只有個小太監守著。
姜雪寧走上台階便問:「謝先生今日來麼?」
小太監搖了搖頭,為她推開了門,回道:「沒來消息。不過聽說謝先生在前朝忙碌,兩夜沒闔眼,昨夜回了府,今日說不準會來。」
姜雪寧於是點了點頭,進了殿中。
峨眉高掛在牆上,蕉庵則平放在琴桌。
她進了殿後,往琴桌前一坐。
手中書卷放下,是本醫書。
那日街上偶遇張遮,瞧見他提著藥,她才忽然想起,張遮的母親身體不好,患有頭風。正好這幾日謝危都在忙,她練著琴之餘也有閒暇,便托沈芷衣往太醫院借了本醫書來看。早年她在鄉野間長大,也曾跟著行腳大夫玩鬧,倒是粗通些醫理,醫書寫得不算艱深,她慢慢看著倒是能看得懂。
只是今日,醫書放下,姜雪寧卻只怔怔看著。
明明讓姜雪蕙入宮,是在被蕭姝搆陷那一日便已經想好的,她這位姐姐素來優秀,別說有那一方繡帕在,便是沒有,也能讓蕭姝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間並不只她一枝獨秀,脫穎群芳。
可真看著姜雪蕙入了宮,她又沒有自己想的那般平靜。
是因為她竟很早就知道那方繡帕是被沈玠拾走?
還是因為,姜雪蕙的確有旁人說的那樣好呢?
她在鄉野間長大,姜雪蕙在京城長大;
她玩的是踩水叉魚,姜雪蕙學的是琴棋書畫;
她頑劣不堪不知進退,姜雪蕙卻賢淑端慧進退有度;
……
上一世她便是為此不平,嫉妒,甚至憎惡。
而這一世,要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確沒有別人優秀,也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一個是姜大姑娘,一個是姜二姑娘。
似乎天生就該一較高下。
不僅旁人拿她們做比較,連她都忍不住會下意識地比上一比……
醫書就端端放在面前,姜雪寧只看著封皮上的字發呆,一時出了神。
連外頭有人進來,她都沒察覺。
謝危今日又換上那一身出塵的蒼青道袍,一根青玉簪束髮甚是簡單,本不過是來奉宸殿偏殿走一趟,可到得門口時竟聽小太監說姜二姑娘在,便有些意外。
他推門進去。
姜雪寧還坐在琴桌前一動不懂。
謝危手裡拿著一封批過紅的奏摺,腳步從絨毯上踩過時沒什麼聲音,站在她身後,視線越過她肩膀往前,一眼便看見了擱在她面前的那本醫書。
「……」
一時靜默。
舊年口中那股腥甜的鮮血味道混著藥草的苦澀一併上湧,謝危不由想:這當年差點治死他的小庸醫,不入流的行腳大夫,又在琢磨什麼害人的方子?
這模樣是出了神啊。
他走過去,舉起那奏摺來,便在她腦袋上輕輕一敲,只道:「醒神!」
姜雪寧被敲了下,嚇一跳,差點從座中蹦起來。
她抬頭一看,謝危唇邊含著抹笑,從她身旁走了過去,神情間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疲憊,臉色看著似乎比上一回見時蒼白了些。
謝危把那封奏摺往書案上一扔,走到牆邊抬手便將峨眉抱了下來,擱在自己那張琴桌上,取下琴囊,五指輕輕一撥試了試音,頭也不抬,便道:「聽聞寧二姑娘這幾日都來,該是將謝某的話都聽進去了,指法都會了吧?」
寧二……
在聽見這兩個字時,姜雪寧便怔住了,以至於連他後面的話都根本沒聽進去。
她往日為何從不覺得,這樣怪異的稱呼,這樣有些不合適的兩個字,聽來竟如此順耳,如此熨帖?
姜雪寧,姜雪蕙。
姜,是一族的姓氏;
雪,不過排序的字輩;
唯有一個「寧」字,屬於她自己,也將她與旁人區分。
上一世,在回京路上認識謝危時,謝危與旁人一般喚她「姜二姑娘」;可沒過幾日,身陷險境後,謝危好像就換了對她的稱呼,不叫「姜二」,反叫「寧二」。
這一世也沒變。
可她從來不明白為什麼,也不知道謝危這人腦子是有什麼毛病。但上一世她不願與謝危有什麼接觸,這一世初時又過於懼怕,後來則是習慣了,竟從來沒有問過,也很少去想,他為何這般稱呼她。
心底一下有些波瀾泛起,盪開的卻是一片酸楚。
人人都喚她「姜二姑娘」,往日不覺得,有了姜雪蕙時,便是怎麼聽,怎麼刺耳。
姜雪寧眼底有些潮熱。
她向來知道謝危洞悉人心,無人能出其之右,往日也有過領教。可卻並不知道,這人原來那麼早、那麼早便將她看透,不叫「姜二」,反喚「寧二」,難怪朝野之中人人稱道。只是她上一世實在愚鈍,竟沒明白……
明明此人上一世對她疾言厲色,曾傷她顏面,叫她難堪,這一世她也對他心懷畏懼,又因學琴對他沒好印象,深覺他面目可憎。
可為這兩字,她竟覺謝危好像也沒那麼過分了。
姜雪寧坐在琴桌前,看著他,忘了回答。
謝危話說出去,半天沒聽見回,眉尖一蹙,便抬眸去看,卻見那少女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直直望著自己,眼圈有些發紅,眼睫一顫,眼眶裡的淚珠便往下滾。
好端端怎麼又哭起來!
他動作一頓,抬手一掐自己眉心,深覺頭疼,無奈嘆了口氣:「誰又招你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27:11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三章 桃片糕與香囊
今日她是學琴來的,既不是來吵架的,也不是來賣委屈的,何況謝危沒招她沒惹她,不過是一時由「寧二」這稱呼想到更多,以致觸動情腸,忽然沒控制住罷了。
在人前落淚終究丟臉。
姜雪寧忙舉起袖子來,在臉上胡亂地抹了一通,擦得臉紅妝染,跟隻花貓似的,只道:「沙子進了眼,沒事。」
「……」
謝危忽地無言。
姜雪寧卻打起精神來,一副沒事兒的模樣,順手便把那本醫書放到一旁去了,問他:「先生今日要考校指法嗎,還彈《彩雲追月》?」
謝危看著她,「嗯」了一聲,道:「會了?」
姜雪寧也不說話,只將琴桌上這張琴擺正了。
她這幾日來並未懈怠。
往日不彈琴是因為謝危說她心不靜,不讓她碰;但她其實向來知道,在謝危手底下學東西,是不能矇混過關的,更不該心存僥倖,只因這人對什麼事情都很較真。
此刻她便什麼也不想,徑直撫弦,彈了開指曲。
又是這樣的冬日午後。
因謝危今日來並無人提前告知,這偏殿之中的炭盆剛燒上還不大暖,窗搧開著一半,便顯出幾分寂寂的冷來。有風吹進來,帶著些寒意的天光被風裹著落在他蒼青道袍的袍角,謝危就立在那書案前,中間隔了一段距離,看姜雪寧撫琴。
心難靜是真的。
可靜下來確是可造之材。
少女眼角淚痕未乾,面上紅粉亂染,一雙瀲灩的眸子自然地低垂下來,濃長的眼睫將其輕蓋,是一種往日不曾為人見的認真。
五指纖長,最適弄弦。
宮商角徵羽,調調皆準,音音皆合,看指法聽銜接雖還有些生澀粗淺,可大面上的樣子是有了,也褪去了往日在奉宸殿中學琴時的笨拙。
流瀉的琴音從震顫的琴弦上蕩出。
片殿內一時闃無人聲。
待得那琴音裊裊將盡時,謝危身形才動了動,緩緩點了頭:「這些日倒的確沒有荒廢,粗粗有個樣子了。來這偏殿終不是為了睡覺,算是可喜。」
這是在調侃她上回在他撫琴時睡著的事。
姜雪寧張口便道:「那是例外。」
可才為自己辯解完,話音方落,腹內飢餓之感便自然地湧了上來,化作「咕咕」地一聲輕鳴,若人多聲雜時倒也罷了,偏偏此時的殿中唯她與謝危二人,靜得連針掉下去的聲音都能聽見,這原本輕微的響聲都晴日雷鳴一樣明顯。
姜雪寧:「……」
謝危:「……」
四目相對,一者尷尬臉紅恨不能挖個坑往地裡鑽,一者卻是靜默打量顯然也未料到,甚至帶了一點好笑。
謝危抬了一根手指,輕輕壓住自己的薄唇,還是沒忍住笑,道:「的確是例外。怎麼著上回是覺不夠,這回是沒吃飽。知道的都說你在宮中頗受長公主的喜愛寵信,不知道的見了你這缺覺少食的模樣,怕還以為你到宮裡受刑坐牢來了。」
姓謝的說話有時候也挺損。
姜雪寧暗暗咬了牙,看著他不說話。
謝危便問:「沒吃?」
姜雪寧悶悶地「嗯」了一聲:「上午看書忘了時辰,一沒留神睡過去了,便忘了吃。」
宮裡可不是家裡,御膳房不等人的。
謝危難得又想笑。
若按著他往日的脾性,是懶得搭理這樣的小事的。有俗話說得好,飽食易睏,為學之人最好是有三分飢餓感在身方能保持清醒,凝神用功。
也就是說,餓著正好。
不過寧二是來學琴,方才彈得也不錯,該是用了心的,且這樣年紀的小姑娘正長個兒,他便發了慈悲,把書案一角上那放著的食盒打開。
裡頭頂格放著一小碟桃片糕。
謝危將其端了出來,擱在茶桌邊上,然後一面將水壺放到爐上燒著,一面喚姜雪寧:「過來喝茶。」
自他打開那食盒,姜雪寧的目光便跟著他轉,幾乎落在那一小碟桃片糕上扯不開。
腹內空空,心裡癢癢。
聽見他叫自己喝茶,她腦袋裡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是:不能去。謝危是先生,她是學生,要有尊卑;她聽過謝危當年大逆不道之言,知道謝危不為人知的秘密,謝危是有動過念頭要殺她滅口的。萬一茶裡有毒呢?
可那小碟桃片糕就擺在那兒。
姜雪寧終究還是不大受得住那一點隱秘的誘惑,起身來挪了過去。
這可絕不是為了吃的。
謝危叫她過去喝茶,她怎能不從命?
姜雪寧道一聲「多謝先生」,坐在了茶桌前面,便看了謝危一眼,默默伸出隻爪子,從那小碟中拿起薄薄的一瓣桃片糕來,啃了一口。
「……」
糕點入口那刻,她動作忽地一頓。
面上原本帶著的一點隱約竊喜也有微微僵了。
謝危初時也沒在意,正拿了茶匙從茶罐裡撥茶出來,抬頭看了一眼,道:「怎麼了?」
姜雪寧反應過來,立刻搖了頭:「沒事。」
不過是跟想的不一樣罷了。
可停下來只要用腦子想想都知道,如今的謝危是什麼身份,眼下又是什麼地方,哪兒能指望吃到某種味道?最好還是不要洩露端倪,否則叫他看出來,想起當年那些事兒,天知道是不是一個動念又起殺心。
她趕緊埋頭,細嚼慢嚥。
桃片糕那鬆軟的用料慢慢在口中化開,若忽略那過於甜膩的口感,倒也算得上是精緻,吃兩片墊墊肚子、充充飢倒是足夠。
在謝危面前,姜雪寧不敢嘴叼。
她吃了一片,又拿了一片。
謝危看她眉眼,卻是終於察覺到點什麼,問:「御膳房做的點心,不好吃麼?」
姜雪寧連忙搖頭。
謝危的目光從她身上落到那一碟桃片糕上。這偏殿裡特為他準備的點心,他甚少用過,此刻只拿起一片來咬上一小口,糕點到舌尖時,眉梢便輕輕挑了一下。
姜雪寧不知為何心慌極了。
她連頭都不敢抬起。
謝危慢慢將那片沒吃完的桃片糕放下了,靜靜地看了她許久,直到聽得旁邊水燒滾了,才移開目光,提了水起來澆過茶具,慢條斯理地開始沏茶。
這一回,姜雪寧知道了什麼叫「食不下嚥」。
謝危別的話也不說,只在沏茶的間隙問她前些日學過的文,隨口考校了一下學問。
待一壺茶過了四泡,便又叫她練琴去。
他自己卻不再做什麼,坐回了書案前,盯著那一封奏摺上的硃批,看了許久。
大半個時辰後,他對姜雪寧道:「態度雖是有了,底子卻還太薄。人常言勤能補拙,算不上全對,可也不能說錯。今日便到這裡,回去之後勿要鬆懈。從明日開始,一應文法也要考校,還是這時辰到偏殿來。」
姜雪寧終於鬆了口氣,起身答應。
然後才拜別了謝危,帶著幾分小心地趕緊從偏殿退了出去,溜得遠了。
謝危卻是在這偏殿中又坐了一會兒,才拿著那份奏摺出宮。
謝府與勇毅侯府僅是一牆之隔。
不同的是勇毅侯府在街正面,謝府在街背面,兩府一個朝東一個朝西,背靠著背。是以他的車駕回府時,要從勇毅侯府經過,輕而易舉就能看見外頭那圍攏的重兵,個個用冰冷的眼神打量著來往之人。
才下了車入府,上到遊廊,劍書便疾步向他走來,低聲道:「除了公儀先生外,也有我們的人說,今日一早看見定非公子從恆遠賭坊出來。但那地方魚龍混雜,當時也沒留神,把人跟丟了。」
謝危站在廊下,沒有說話。
不遠處的側門外卻傳來笑著說話的聲音,是有人跟門房打了聲招呼,又往府裡走。
劍書聽見,轉頭一看,便笑起來:「老陶回來了。」
是府裡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
老陶膀大腰圓,白白胖胖,卻是滿臉喜慶,一隻手提著菜籃,一隻手還拎了條魚,見著謝危站在廊下,便連忙湊過去行禮,道:「大人回來了,今兒個買了條新鮮的大鯉魚,正活泛!前些天做的糕點也被刀琴公子偷偷吃完了,我還買了幾斤糯米一斤桃仁,可以試著做點桃片糕哩!」
謝危看了看他那裝得滿滿當當的籃子,目光一垂,點了點頭。
*
姜雪寧一溜煙出了奉宸殿偏殿,直到走得遠了,到了仰止齋門口了,扒在門邊上回頭一望,瞧著沒人跟來,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吃個桃片糕差點沒嚇出病來!
自己真是膽兒肥了,連謝危給的東西都敢吃也就罷了,還敢去肖想那是謝危自己做的,簡直是連命都不想要了!
萬幸對方沒察覺,安然脫身。
她輕輕拍了拍自己胸口。
姚惜同尤月從仰止齋裡面走出來時,正好看見她這副模樣,心裡想起的卻是那一日她轉身去找張遮時的姿態,一時恨意都翻湧上來,便淡淡笑道:「姜二姑娘不是學琴去了嗎,回來怎跟做賊似的,不是又被謝先生訓了吧?」
姜雪寧轉頭就看見了她。
這些日來姚惜對她的敵意已漸漸顯露端倪,只是恨自己的人多了,姚惜又算老幾?
她還沒到需要太過注意的時候。
姜雪寧聽了諷刺也不生氣,誰叫她今日琴彈得不錯,勉強也算得了謝危的誇獎呢?
不上天都算輕的了。
她揚眉笑笑,一副閒閒模樣,道:「那可要叫姚小姐失望了,今日終於能摸琴了,剛得了謝先生一句肯定呢。往後必定再接再厲,不辜負先生對我一番苦心教誨。」
天下人未必見得自己的朋友過得好,卻一定樂見自己的敵人過得壞。
倘若所恨之人過得壞,便是見不著,遠遠聽著消息都要心中暗爽。
姜雪寧無疑是姚惜的敵人。
可她非但過得不錯,而且是當著面告訴旁人她過得不錯,眉眼間的輕鬆笑意,直像是一根根針,紮得人心裡冒血!
姚惜噎住不說話了。
尤月早怕了,此刻更是閉著嘴巴當個鋸嘴葫蘆,一句話不說。
姜雪寧便拍了拍手,腳步輕快地從她們身邊走開。
尤月打量姚惜臉色,輕聲道:「興許是打腫了臉充胖子,誰不知道她不學無術是出了名的?學琴也看天賦,笨得那樣連指法都不熟,謝先生怎可能誇讚她?不過是故意說出來叫你堵心罷了。」
姚惜深吸了一口氣,拂袖轉身。
只是才行至仰止齋門口,眸光不經意間一掃,腳步卻是一頓:方才姜雪寧所立之處,竟落下了一枚香囊。
尤月順著她目光看去,很自然地便彎身將這荷包撿了起來,翻過來一看,月白的底上,用深藍的絲線繡了精緻的牡丹,針腳細密,很是漂亮。
「這不是姜雪寧那個嗎?」
心裡有些嫌棄,她一撇嘴,抬手便想扔進旁邊花木盆角落裡。
沒想到,姚惜看見,竟是直接劈手奪了過來,拿在手裡看著。
尤月有些不解:「要還給她嗎?」
姚惜心思浮動,眼底卻是一片陰翳,只道:「不過個小小香囊罷了,著什麼急?」
尤月便不說話了。
姚惜盯著這香囊看了半晌,隨手便收入了袖中,道:「回來時再還給她也不遲。看她天天掛著,說不準還是緊要物件,丟了找不著著著急也好。」
尤月於是笑起來:「這好。」
姜雪寧人才走,她們撿著香囊,也懶得回頭喊她,徑直往御花園去了。
前些天,宮裡種的虎蹄梅已經開了。
太后娘娘風寒也稍好了一些,皇后為討喜慶,便在御花園中請各宮妃嬪出來賞梅,因有蕭姝的面子在,仰止齋這邊的伴讀們也可沾光去看上一看,湊個熱鬧。
這種事,姚惜和尤月當然不願錯過。
梅園裡虎蹄梅是早開的,臘梅也長出了小小的花苞。
人走在園中,倒是有幾分意趣。
尤月出身清遠伯府,甚是寒微,愛與人結交,更不用說是遇到這種千載難逢的場合,一意去各宮妃嬪面前巴結奉承,姚惜卻不很看得慣。
她大家閨秀出身,不屑如此。
是以宴到半路,乾脆沒出聲,撇下眾人往外園子裡賞梅去。
梅園頗大。
姚惜說是賞梅,可看著看著,在這已經有些冷寒的天裡,卻是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一日在慈寧宮中所見的張遮,又想起在父親書房裡所看見的那封退親的回信,心中淒然之餘更生恨意,不覺便走得深了。
盡處竟有些荒蕪。
一座平日少人來的幽亭立在梅林之中,週遭梅樹都成叢栽種,倒是顯得茂密了。
只是看著陰森,叫人有些害怕。
姚惜膽子不是很大,一到這裡便回過神來,想轉身往回走。卻沒想,才往回走了沒幾步,一陣腳步聲伴著低低的交談聲,從梅園那頭傳來。
「當日仰止齋之事若非哀家看出端倪,憑你這般思量不周,讓那小宮女當庭受審,一個不小心,嘴不嚴將真相抖落出來,你當如何自處?!」
「是侄女兒糊塗,失了常性。」
「萬事行易思難,宮中尤其如此。誰也不是傻子!連對手的虛實都沒摸清楚,便貿然行事,實在太叫哀家失望了。」
「……」
「如今一個姜雪寧沒事,你平白為自己結了這麼個勁敵;外頭還進來一個姜雪蕙,樣貌雖不頂尖,學業上卻能與你爭輝,且極有可能才是玠兒那方繡帕的主人,你可不僅僅是糊塗了!」
「姑母教訓得是。」
蕭太后走在前面,蕭姝跟在她身後。
一個滿面的怒容不大壓得住,有些嚴厲地責斥著,一個卻是沒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淡靜,垂首靜聽著。
兩人身後都沒跟著宮人。
很顯然這樣的話也不適合叫宮人跟上來聽。
腳步聲漸漸近了。
姚惜素日與蕭姝關係不錯,走得也近,便是認不得蕭太后的聲音,也能辨清蕭姝的聲音,乍聽兩人所談之事,只覺頭上冷汗直冒,一顆心在胸腔裡瘋狂跳動。
當下絕不敢現身。
見著旁邊一叢梅樹枝幹交疊,能藏得住人,便屏住呼吸,連忙躲在其後,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蕭太后繼續往前走著,從那叢梅樹旁經過,道:「你雖是蕭氏一族難得一見的聰明人了,可到底年歲還輕,所經歷的事情還太少,思慮不夠周全,也沒想好足夠的應變之法,那日險些便在殿中陷入被動。且你私自動手連哀家都不告訴!當哀家看不出你想如何嗎?」
蕭姝道:「阿姝有愧姑母教誨。」
蕭太后卻是嘆了口氣,道:「聖上當年親歷過平南王之亂,從此多疑,便是對哀家這親生母親也不親厚,連選皇后都選了個小門小戶出身的,蕭氏一族出身之人連妃位都不選一個,便是忌憚著呢。玠兒卻是性情溫厚,對我更為親近。我知你也是個心有大志的,且放眼京城,勳貴之女,沒人比你更配得上母儀天下之位。」
姚惜躲藏在樹後暫時不敢動,心裡雖告誡自己想活命就不要去聽,可兩隻耳朵卻封不住,那話音不斷傳入,叫她越聽越心驚膽寒。
那日仰止齋之事竟是蕭姝陷害姜雪寧!
為的是臨淄王沈玠,為的是要成為將來的皇后!
接著便聽蕭姝道:「姑母的意思是……」
蕭太后冷冷道:「聖上只要還在,要立玠兒為皇太弟,便不會容忍蕭氏之女成為臨淄王妃,你要沉得住氣才是。」
蕭姝道:「難道便要眼睜睜看著旁人上位?」
這時兩人的腳步聲已經有些遠了,聲音也有些遠了。
姚惜嚥了嚥口水,不敢再多待,悄悄繞過那梅樹叢,便要離開。
可誰想心慌意亂之下容易出錯。
她匆匆彎身時竟不小心撞著了一莖梅枝,頓時梅花搖顫,有枝幹碰撞的聲音傳出。
「誰在那裡!」
蕭太后回頭擱著遠遠的地方只能看見那一莖梅枝動了動,下意識便一聲厲喝!
姚惜立刻知道自己已經洩露了行跡,慌不擇路,拔腿便跑。
只是恐懼到極點,惡念也湧上來。
她眼底一片狠色溢出,心念一動,竟直接伸手探入袖中,摸到了那枚方才拾到的香囊,直接擲在地上。然後快步出了這梅園,往別處轉了一圈,才回到賞梅宴上。
*
宮裡一堆妃嬪賞梅,還有個蕭太后在,姜雪寧才不愛去湊那熱鬧。
流水閣裡方妙被周寶櫻拉了坐在那邊下棋。
她便走了過去,坐在旁邊,一面剝著宮人端上來的花生吃,一面看兩人棋盤上較高下。
直到天色暗下來,去賞梅的那些人才回來。
見著流水閣裡在下棋,眾人都跟著湊了過來,想看看這一局周寶櫻又會贏方妙多少。
蕭姝也在她們之中。
見姜雪寧手邊已經剝了一堆花生殼,蕭姝淡淡笑了一笑,眸光微閃間,抬手便將一枚香囊遞到她面前去,道:「方才在外頭撿到一物,看著有些眼熟,是姜二姑娘的吧?」
姜雪寧一怔,抬眸。
蕭姝指間掛著的那香囊正是先前尤芳吟做成第一筆生意時,專門用了絲農送的綢緞,給她繡的那枚香囊,深藍的牡丹十分獨特,很漂亮。
再垂眸一看自己腰間,不知何時已空空蕩蕩。
她眉梢微微一挑,從蕭姝手中將香囊接過,倒也並不千恩萬謝,仍是有些冷淡,平平道:「是我的,也不知是何時落下,倒是有勞了。」
香囊的邊上也不知被什麼東西勾了一道,有些起毛。
姜雪寧看了倒有些心疼,輕輕撫了一下,才皺著眉掛回自己腰間。
蕭姝靜靜打量她神情,觀察她行止,輕易便覺出那並不願同她多言的冷淡來,可除此之外,竟是十分的坦然。
尤月在後面看得有些一頭霧水。
姚惜卻是在看見這一幕時心如擂鼓,險些腳下一軟沒站住。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27:28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四章 暴脾氣
東西失而復得,自然值得高興。
不過交還之人是蕭姝,多少透著那麼一點奇怪,姜雪寧不是很習慣。好在蕭姝也並沒有借此與她說話的意思,交還香囊之後便走了。
於是她也樂得自在,繼續看周寶櫻與方妙下棋。
這回下的是圍棋。
方妙這一手已經進入了長考,一時半會下不定。
周寶櫻百無聊賴模樣,便也抓起旁邊的花生來剝,還轉過頭看了姚惜與尤月一眼,好奇道:「二位姐姐也去賞梅了嗎?」
姚惜見蕭姝走了才鬆了一口氣,可聽著周寶櫻這一問,心又不由緊了幾分,勉強若無其事地笑道:「也去了,不過也沒看上多久,都陪著各宮娘娘們說話了。」
周寶櫻便「哦」了一聲。
她像是想要說什麼,不過正巧這時候方妙「啪」地一聲落了子,她的目光頓時便移開了,立刻拍手大笑起來:「我便知道方妙姐姐要下這裡!看我吃你半目!」
方妙看她手指所落之處,立刻著急地大叫起來:「你!你怎麼可以下這裡呢?不對不對,我還沒想好,我不下這裡!」
「落子無悔啊姐姐!」
周寶櫻好不容易又要贏一盤,才不許她輕易悔棋,兩人便在棋盤上面打鬧了起來。
姚惜才歷了一番險,只覺心神俱疲,佯裝無事在流水閣中看了一會兒,才稱自己睏倦,往外走去。
尤月見狀,目光一閃也跟了上去。
姜雪蕙從自己房裡出來時正好看見她二人一前一後地回來,還輕輕打了聲招呼,但興許是她先前當面駁斥過她們的緣故,兩人的神情看上去都不很親近,顯得有些怪異的冷淡。
這時她倒也沒在意。
到用過晚膳回房的時候,注意到姜雪寧那香囊上刮了一條道,才問了一句:「這香囊是怎麼了?」
姜雪寧低頭看了一眼,道:「大約是不小心落下了,被蕭姝撿到,還給我的時候已經這樣了,大約是在哪裡刮破了吧。」
香囊汗巾這些東西,都是女兒家私物。
她是慣來外頭混慣了,對這些小節不甚在意,姜雪蕙卻是高門後宅裡養出來的,聞言眉頭便輕輕蹙了蹙,道:「什麼時候丟的?」
姜雪寧同她的關係本來不近,若非必要,兩個人都是不說話的。
如今姜雪蕙卻主動問起。
姜雪寧細一思量便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了,畢竟這種私物若在宮中往誰的手裡走一遭,扯出點什麼男女之事來,落在有心人眼中,也夠搞出一樁大事了。
她也沒回話,只重新將香囊解了下來,直接打開來看。
裡頭裝的還是乾花與香片,倒沒多出什麼別的。
只不過原本細細的杜若芳息裡竟隱隱多了一股沁心的冷香……
極淡,可依舊能嗅出。
姜雪寧心頭頓時微微一凜,腦海裡浮現出的是今日在宮中的那一場自己並沒有去的賞梅宴。從今天早上出門到晚上用膳,她所待過經過的地方也不過就是從仰止齋到奉宸殿,還有中間那一條條宮道,中間絕對沒有沾過什麼梅花,更何況虎蹄梅是開得最早的……
除非蕭姝用梅香。
可據她所知,並不是。
姜雪蕙不過是想問問什麼時候丟的,怕宮中有人拿這香囊做文章 ,卻沒想到姜雪寧拆了香囊略略一聞後便緊皺眉頭。
她難免擔心:「不對?」
姜雪寧眼底覆上一層陰翳,只望向了仰止齋門外以及門外那一條宮道,也不回答,把香囊一繫,看週遭也無旁人,便徑直下了台階,一路仔細看著。
到得仰止齋門口,她忽然想起點什麼,腳步一停。
宮中的宮門都是木製。
這會兒兩扇門還沒關上,圓圓的銅環垂在兩邊。但在左側那扇門差不多與人腰相同的高度上,卻是有一道木刺突了出來,上頭還掛了幾縷極其纖細的月白蠶絲。
姜雪寧仔細一瞧,便發現了。
她輕輕抬了手指將那幾縷絲摘下,再將掌中香囊攤開,香囊上那道刮痕尚新,月白的底色同這細細的蠶絲,一模一樣。
再一回想,先前她從奉宸殿回仰止齋時,的確有扒著這扇門往回望。
這麼想來該是那時候丟的。
當時遇到了尤月和姚惜,倒沒看見旁人。可這香囊最終卻是蕭姝拾到的,且上頭還沾了幾縷梅香……
姜雪蕙看她這架勢就知道是出了事。
但姜雪寧似乎知道她想說什麼,只道:「不用你管。」
說完便拿著香囊回了房。
經歷過上一遭查抄仰止齋被人陷害的事情後,姜雪寧已經小心了許多,畢竟她不再是上一世的皇后,旁人一點陰謀詭計也能陷她於危難。
這事兒有沒有蹊蹺,暫且兩說。
要緊的是,如果有蹊蹺,會有什麼牽扯?
屋裡點了燈,香囊與那一縷絲線都放在燈下,姜雪寧坐在案前,看了許久。
入夜已深。
很快就聽著流水閣那邊笑鬧的聲音小了下去,緊接著便是方妙與周寶櫻告別的聲音,大約是終於下完了棋,約定要明天繼續戰。
這時候,姜雪寧便想:與其自己在這裡思慮懷疑,倒不如明日直接找了蕭姝,先發制人開口問。畢竟沒做過的事情就是沒做過,旁人若要栽贓陷害,難免有不周全不完美之處,必定會露出破綻,被人發現馬腳。
而且,蕭姝真的不糊塗。
她一念定下,便打算洗漱歇息。
沒想到,剛起身,外頭竟響起敲門聲。
「叩叩。」
有人輕輕敲了敲她的門,接著竟是周寶櫻那軟軟糯糯的嗓音:「寧姐姐你睡了嗎?我房裡的糕點吃完了,你這裡還有嗎?」
姜雪寧頓時一怔。
不管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她同周寶櫻的交集也不深。隱約只記得這姑娘後來嫁了延平王,諸事不想,成日裡研究吃喝,倒是非同於常人地逍遙自在。
這大半夜還找吃的?
她上前開了門,道:「還有的,我給你拿些?」
周寶櫻剛同方妙下完棋回來,有些羞赧地站在門外,彷彿這樣找人要吃的很不好意思一般,見姜雪寧給她開門便眉開眼笑,跳了一步進門,道:「謝謝寧姐姐。」
宮裡的糕點都是按例給的。
周寶櫻好吃,一天到晚嘴都不帶停,自己房裡的糕點吃完了是常事。
姜雪寧卻截然相反。
入宮之後吃得甚少,對宮裡目前這些廚子,都不很滿意。
她將自己那幾碟糕點都放進了食盒裡,道:「我也不愛吃,要不都拿給你?」
周寶櫻咬唇:「啊,這不大好吧……」
話雖這麼說著,手卻是不由自主地朝著姜雪寧遞過來的食盒伸去,緊緊地攥住了,兩隻眼睛彎得月牙兒似的,簡直開心得冒泡。
給吃的都是好人。
所以對著姜雪寧,她好話便一籮筐地往外倒:「我就知道寧姐姐長得好看心也善,很疼很疼我了!今天蕭姐姐給你撿回來的那個香囊我可也看見了呢,不過那時候我站在廊上,姚惜姐姐和尤月姐姐在門口,已經先撿起來了,我想她們會還給你,就沒再過去。見她們回來的時候沒說給你香囊,我還納悶了一下,還好蕭姐姐竟然拿了出來。真是,若是我撿著就好了,不然這會兒也不算白吃姐姐的糕點了……」
兩道眉鎖了起來,一副有些發愁的小模樣。
她說起話來軟軟糯糯,可語速卻不很慢,像倒豆子似的,自帶一股韻律。
一番話說過去差點讓人反應不過來。
可待姜雪寧意識到她說了什麼時,便忽地抬起頭來看她,已是微微一怔,心頭大震!
周寶櫻卻似對此毫無知覺一般,兩手攥著食盒,有些愁苦為難模樣,好像下定決心一般咬了咬牙,對姜雪寧道:「這樣吧!這回拿了姐姐的糕點,等下一次宮人們端糕點來時,我便把我的那一份分一半給姐姐,絕不反悔!」
姜雪寧:「……」
周寶櫻就當她是答應了:「那就這樣定了!謝謝姐姐,我,就回去了?」
姜雪寧這才淡淡一笑,道:「回去吧,早些休息。」
周寶櫻又蹦了一下跳出門去,朝姜雪寧揮手:「姐姐也早些休息!」
說完便歡天喜地地拎著食盒往自己房間去,半道上還沒忍住,掀開盒蓋來從裡面拿了一塊杏仁酥塞進嘴裡,儼然是饞得狠了。
姜雪寧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長廊拐角,才一垂眸,慢慢將門合上。
心緒卻陡地翻騰。
果然是姚惜與尤月呢……
不過這一點她先前就懷疑過了,所以當從周寶櫻口中聽說時並不很意外。讓她意外的卻是周寶櫻偷偷溜過來同她說話本身。
看似不經意,可若她先前對此事的蹊蹺並無察覺的話,這話已經足夠點醒她,讓她心生警惕了。
這小姑娘……
姜雪寧不由一笑,雖然喜好吃喝,可到底是能在棋盤上殺得方妙片甲不留的棋痴,沒表面上那麼傻。這機靈勁兒,一般人沒有。
*
次日早起去奉宸殿上課,姜雪寧一臉的若無其事。
蕭姝也是尋常模樣。
倒是姚惜似乎沒睡好,有些懨懨,不很精神。
陳淑儀還打趣她:「這小模樣看著憔悴,晚上都想什麼去了呢?哎呀,是我忘了,咱們姚惜姑娘可不一樣,是親事都定下來的人,當然要想得多一點啦。」
若她以前這般說,姚惜必定滿面羞紅。
接下來便會是眾人一番打鬧,氣氛輕鬆愉悅。
可沒想到,聽了她這話,姚惜的臉色卻是頓時一變,甚至變得十分難堪起來,抬起頭來直視著陳淑儀,竟有一分的怒意。
陳淑儀立刻就意識到了。
她面上的笑意一滯,停下笑來,遲疑了片刻道:「怎麼,不是不和那張遮退親了嗎?」
殿內眾人對她和張遮的親事都是清楚的,一開始知道她要退親,後來不知為什麼又不退了,在慈寧宮意外見過張遮之後更似乎對張遮十分滿意。
郎才女貌,雖不門當戶對,可女方沒怨言的話,也能成一對佳偶。
按常理來講,這門親事自然是妥了。
即便有張遮主動退親的信來,可眾人都不覺得那是事兒。
包括蕭姝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轉了過來,看向姚惜。
姚惜擱在桌上的手指攥得便緊了。
她只覺著這些好奇的目光裡都藏著惡意的探尋和打量,甚至有一種隱隱等著看好戲的期待。張遮堅決要退親的信她已是看過,且還因為在奉宸殿中一番戲言被父親冷言責斥!
想起來就恨。
更恨的是那張遮竟然敢退自己的親!
她這樣的大家閨秀,往後面子往哪裡放?
此刻眾人關切的目光非但沒有緩解她心內的難堪,反而更加重了她心中的惱恨。
可這種事她絕不願宣之於口。
哪個姑娘願意坦然說自己被退親了?
姚惜咬著牙關,朝陳淑儀笑了一笑,竟沒客氣,道:「那張遮不識好歹,小門小戶出身,縱有一表人才也顯得寒磣,更何況請人算過,一副天煞孤星命格。所以想來想去,還是算了。」
眾人都驚訝地「啊」了一聲。
姜雪寧卻是親耳聽過張遮說要主動退親的事情的,此刻聽姚惜說的,倒像是她主動退了張遮的親一般,且張口竟然就說張遮是「天煞孤星命格」!
這同她當日與尤月所議,有何區別?
她面容微微冷了下來。
姚惜卻挑釁般地故意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道:「不過,我看不上的人,那些小門小戶出身的想來都搶著要。所以便是退親了,那張遮說不準也能找個不錯的呢。雖然未必能與我相比,可說不準人王八對綠豆,瞧得上眼呢!」
旁人都聽得一頭霧水。
唯獨姜雪寧清楚這話是罵自己,胸腔一時鼓動。可想要發作,對方又沒指名道姓,她若跳出來倒好像自己真同張遮有了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一般,反中人下懷。
正好這時上課的先生到了,她便強行將胸臆中這股火氣壓了下去。
只是越壓,這股火氣反而越盛。
今日學書和禮,全程她臉色就沒好過。
那堂上的先生們乍一錯眼瞧見她都以為是自己教錯了,在知道姜雪寧逼走過兩任先生之後,都不由戰戰兢兢,生怕下一個遭殃的就是自己,倒沒來找她麻煩。
等到下課,姜雪寧要從殿中出去,姚惜也正好走上來。
她不想讓,姚惜也不想讓。
兩人擠了一下。
姜雪寧脾氣上來,眉頭一皺便直接推了她一把,絲毫不客氣地道:「我走在前面你搶什麼,趕著投胎去嗎?」
姚惜也是今日冷不丁被陳淑儀問起親事,想起了張遮退親的那一遭恨,疑心病上來總覺得此事與姜雪寧有關係,是以不知覺間便要與她作對,不肯相讓,卻忘了姜雪寧本身是個何等不肯忍讓的脾性,一點就著。
被她一推,她險些一個趔趄倒下去!
殿內先生都還沒走,宮人們立在一旁,見著這一幕簡直驚呆了,完全不敢相信有人脾氣這麼火爆,眾目睽睽之下直接發作!
連姚惜自己都沒想到。
她被人扶了一下才站住,待反應過來之後卻是大怒:「姜雪寧你什麼意思!」
姜雪寧冷笑:「想搞你的意思。」
沈芷衣都沒走那麼快,這會兒還在後面呢,她並不知道兩人之前還有什麼恩怨糾葛,看著這場面都愣了一下。
旁人卻都悄悄打量她的神情。
姚惜有心想要與姜雪寧爭個高下,可回頭看了正關注著事情進展的沈芷衣一眼,卻是極為忌憚地收回了指著姜雪寧的手指,恨恨道:「不做賊不心虛,暗地裡做小人的當然惱羞成怒。」
姜雪寧一聲輕嗤:「不必指桑駡槐,勸你最好收斂著點,被人退親就乖乖夾著尾巴做人,畢竟一場緣分好聚好散,旁人也不會到處聲張。可若你自己死要面子不肯叫人好過,那人也自有一千一萬種叫你不好過的法子。你敢出去胡說八道一句,我便敢叫滿京城都知道你是做過什麼事才被人退親!」
被人退親!
原來姚惜竟然是被退親的那個嗎?
不是先前信誓旦旦十分有信心的說,張遮退親是為了不牽連她,只要她回絕,這門親事都是妥妥會成的嗎?
所有人聽了姜雪寧這話都驚呆了。
再看向姚惜的目光頓時有些微妙,有同情,也有些一言難盡。
姚惜完全沒想到姜雪寧竟然這麼不客氣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這件事說出來,被眾人目光看著,臉上青紅交錯,氣得身子直抖。
眼淚是撲簌撲簌就掉了下來。
姑娘家畢竟愛面子,被人當面打臉,當然委屈極了。
姜雪寧卻是終於出了一口惡氣,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一甩袖子便直接走了,往偏殿行去。
反正她跋扈成性,旁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去。
只是她這人言出必踐,說到做到!
姚惜若敢做出上一世那番狗屁倒灶污衊打壓張遮的事來,她便是捨了這一世不離開京城在這修羅場裡攪和,也要跟她死磕到底,讓她付出代價!
*
偏殿裡一片暖意,提前燒了地龍,連沏茶的水都提前放在了爐上。
謝危一早便到了。
不大的一隻食盒邊上,一碟桃片糕擱在茶桌桌角,他卻看著自己面前那一盞淡淡青綠的茶湯,有些出神。
姜雪寧推門進來,他轉頭便看見了。
只是比起往日,這一臉冷凝冰寒模樣,倒像是跟誰有仇。
謝危輕輕揚了揚眉。
他又想問:誰又招你了?
可一想這話昨日問過了,便沒有開口。
姜雪寧卻覺得火氣正大,走過來先同謝危躬身道禮,起身時見他正打量自己神情,便知道是自己喜怒形於色了,因怕謝危誤會,便道:「方才與賤人吵了一架,先生莫怪。」
謝危:「……」
這兩個字用得,是真氣上頭了,寧二往日從不說這種話的。換句話講,能當得上「賤人」二字,事情一定很嚴重。
他琢磨著她這滿肚子的火氣,也不像是能靜心彈琴的,便一指自己對面,道:「坐。」
姜雪寧悶頭走過去坐下。
謝危看她一臉苦大仇深,坐下來便不動了,便一垂眸,飲了口茶,淡聲道:「等著我給你倒茶不成?」
茶是姜雪寧來之前就沏好的,倒在了茶海裡。
姜雪寧這時才反應過來。
往日謝危給她倒茶那是沏茶者的禮儀,且只喝過兩回她都沒留心,被他這一點,後腦勺都涼了一下,趕緊端起茶海,看謝危那茶盞放下了,便十分乖覺地先給他續上,然後才轉來給自己倒上一盞。
她也不敢說話,兩手捧起茶盞來便喝了一小口。
今日是猴魁。
顯然也是宮中御貢,入口順滑,齒頰回甘。飲過還能嗅得一分帶著些清甜的香味……
嗯,清甜?
猴魁是這味道嗎?
姜雪寧忽地怔了一下,眼珠一陣轉動,一下就看見了旁邊那碟桃片糕。
跟昨天一樣啊。
那味道她是有些嫌棄,不想嘗第二遍。
看了一眼,她便把目光收了回來,繼續喝茶。
謝危道:「宮中行事,收斂為上,你卻是到處樹敵,又因何事與人起爭執?」
姜雪寧咕噥:「我也知道我這性情不適合在宮裡待著,可您幾位也沒給我選擇的機會啊。」
話說著那股清甜的香氣又飄來。
她沒忍住,又轉過去看了那碟桃片糕一眼:明明那麼難吃,香氣卻這麼誘人,到底是鬧哪樣?宮裡的廚子就是花裡胡哨心眼兒壞!做人要有骨氣,千萬別伸手!不然一會兒吃不完還要在謝危面前硬著頭皮塞,簡直太慘!
謝危眉梢一挑:「這是在怪我?」
姜雪寧心不在焉,都不記得自己剛才說什麼了,下意識「啊」了一聲,立刻道:「不敢不敢。」
謝危的目光卻移向那桃片糕。
他已經注意到姜雪寧向它看了不止有一眼,道:「想吃便拿,沒人拘著你。」
「不不不,我不餓。」
姜雪寧立刻搖頭,表示拒絕。
謝危:「……」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27:42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五章 吃上了
這是什麼表情?
姜雪寧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莫名有點慫,只疑心自己說錯了什麼:「那我吃一個?」
謝危:「……」
姜雪寧立刻改口:「那還是不吃了。」
謝危忽然覺得有那麼一點好笑。
可不是笑姜雪寧。
而是笑自己。
他莫名搖了搖頭,看著自己掌心那盞茶,卻是想起燕臨來,道:「性情頑劣,脾氣不好,還沒點眼力見兒,也不知燕臨是著了什麼魔。」
好端端怎麼提起燕臨?
而且還納悶燕臨為什麼看上她?
姜雪寧扯了扯嘴角,小聲嘀咕:「所以燕臨有人愛,而你沒老婆麼。」
不過話剛一出口她就看見謝危眼神抬起來了,立刻道:「您說得對,我不學無術,我配不上燕世子。」
「……」
這心裡有怨言又一副不敢同他計較的模樣,看得人發笑,可謝危的唇角剛彎起來一點,又不知為何沉降了下去。
燕臨。
勇毅侯府。
冠禮。
不知不覺,日子已經很近了。
姜雪寧說完方才的話,也幾乎同時意識到了這一點,面上輕鬆的深情便跟著沉默下去。
她還記得上一世的冠禮。
那時她對朝野上下的局勢一無所知,也根本不知道當時勇毅侯府已在危難之際,已經下定決心要努力去當皇后,但還沒到付諸實施的時候,是以還十分貪玩,小孩兒脾氣,琢磨著要給燕臨找個特別好的生辰禮物。
結果沒想到,那日半道上誤了時辰。
她遲到了。
等她的車駕抵達侯府,整座宅邸早已是血氣衝天,兵甲光寒,裡頭哭天喊地的一片,前往赴宴的勳貴們嚇得臉白腿軟,奔命一般從裡面逃出來。
她抓住人就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誰也不回答她。
她便帶著自己準備好的生辰賀禮想進去找人。
可兵士將她攔住了。
她死活想要進去。
然而這時候一顆頭顱從裡面滾了出來,掉在台階上,濺得地上點點都是鮮血,她頓時就嚇壞了,再轉頭一看那些拿著刀劍的人都冷冷看著她。
也不知是誰拉了她一把,終於還是把她拉了回去。
回府後,她就病了一場。
也就是說,上一世,她甚至沒能去參加燕臨的冠禮。
後來,燕臨因此誤會她是趨利避害,是知道侯府遭難,所以故意不來。
畢竟不久後她便告訴他,她要當皇后。
後來那已經經歷過風霜雨雪,披著榮光還京成了將軍的舊日少年,站在她煌煌的宮殿裡,輕輕按住她肩膀,幫她將頭上的金步搖摘下,對她說:「那一天,我等了娘娘好久。站在堂上,看著每一位踏進來的賓客,滿懷期待,總想也許下一個就是你。可等了一個又一個,看了一個又一個,臨淄王來了,你沒有來;謝先生來了,你沒有來;連蕭姝都來了,你沒有來。可我想,寧寧答應過我,就一定會來。於是我等啊等,等啊等,等到重兵圍了府,等到聖旨抄了家,等到台階淌了血,也沒有等到……」
姜雪寧無從為自己辯解。
又或者,對於陷入仇恨與陰暗之中的舊日少年,一切的辯解都顯得蒼白。
她只能無聲地閉上了眼。
前世種種忽如潮水逆湧,姜雪寧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看看向自己手中的茶盞。
平靜的茶湯如一面小小的水鏡,倒映了坐在她對面的謝危的身影。
她問:「燕臨冠禮,聽人說謝先生要為他取字。」
謝危淡淡的:「嗯。」
男子二十而冠,此後才有成家立業。
冠而有字,用以釋名、明志。
勳貴之家出身的男子,到冠禮時基本都會請來鴻儒高士為自己取表字,謝危年紀雖比不上士林中其他鴻儒,可卻是文淵閣主持經筵日講的太子少師,往日還從未聽說過誰能請得他為誰開蒙或是為誰取字。
燕臨似乎是第一個。
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
可姜雪寧竟不知道上一世燕臨的字是什麼了,取成了嗎?
勇毅侯府遭難後,一切與燕氏一族有關的話題都成了禁忌,誰也不敢提起。
等燕臨還朝後,也再沒有誰能親密到喚他的字。
也或許有,可她不知道。
謝危打量她片刻,道:「如今京中高門都知道勇毅侯府大勢不好,冠禮請帖雖發了,可應者寥寥。你看著也不像是有什麼仁善心腸的,屆時要去嗎?」
姜雪寧望著他道:「燕臨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不管情勢如何,她是要去的,且這一世不要再遲到,不要誤時辰,不要再讓那少年失望。
謝危聽後卻是眉梢一挑,竟輕輕嗤了一聲。
最好的朋友?
他也不知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反正搖了搖頭,終究沒說,似乎也沒什麼心思喝茶了,只把手中的茶盞放下,道:「練琴吧。」
姜雪寧茶其實還沒喝完,可本來也不大渴,聊過這話題後,先前與姚惜起爭執的火氣卻是輕而易舉便消失了個乾淨。
取而代之的是沉重。
她放下茶盞,坐到親桌前練琴,還彈《彩雲追月》開指。
昨日都彈得好好的,按理說今日會更好。
可沒想到,根本沒有昨日的流暢,滯澀磕絆,才沒幾句就彈錯了一個音。
謝危轉頭來看她。
姜雪寧一下停了下來,看著自己壓在琴弦上那纖細的手指,它們不受她控制地輕輕顫抖著,連帶著被壓在下面的琴弦也跟著震顫。
她慢慢將手指移開,交疊握在身前,用力地攥緊了。
可那種顫抖的感覺卻從指尖傳遞到心尖。
她垂下頭,閉上眼。
謝危第一次沒有責斥什麼,只是淡淡地道:「靜不下便不彈吧。」
燕臨冠禮在即……
不提起還好,一旦提起,又怎能靜心?
姜雪寧但覺心底沉冷的一片,被什麼厚重的東西壓著,喘不過氣來,連方才與姚惜吵架時那飛揚的眉眼都不見了神采,低低應道:「是。」
奉宸殿裡再次沒了聲音。
謝危在書案前看公文,但似乎也不很看得下去。
姜雪寧在琴桌前發呆,沒一會兒便神遊天外。
過了有兩刻,外頭又有太監來,有事稟告謝危。
但看姜雪寧在裡面,沒開口。
謝危便起身來,對姜雪寧道:「自己沏茶看書,休憩片刻吧。」
他說完從殿中走了出去。
那小太監跟著他到了廊上,壓低了聲音稟告著什麼。
姜雪寧聽不清楚。
謝危的事情,她也不敢去聽。
在琴前枯坐良久,方才出神時不覺得,回過神來卻覺得身子有些僵硬。
這一張蕉庵乃是燕臨所贈。
少年當時熾烈誠摯的面龐還在記憶的水面浮蕩,可越是如此,她看著這一張琴越覺憋悶,於是還是站了起來,乾脆真坐到那茶桌前,重新燒水沏茶。
那碟桃片糕還在擱在原處。
姜雪寧正正好瞧見它。
喝第一泡茶時,她沒去碰;喝第二泡茶時,便覺得腸胃裡有些清苦;待得茶到第三泡,終於還是覺得自己得吃點什麼,於是向著那碟桃片糕伸出了手去。
雪白的一片一片,中間點綴著一些成片的桃仁。
乍一看好像和昨天的差不多。
但仔細一瞧,好像每顆桃仁都比昨天的要大?
宮裡的廚子別的不行,種種糕點的樣子都是做得很好看的,聞起來也是很好吃的,雖然吃進去之後的感覺可能和想的不一樣。
可畢竟是在宮裡麼。
誰在意它是不是真的好吃呢?
薄薄一片桃片糕拿在手裡,姜雪寧盯著看了半天,腹誹了一句,終於還是隨便地往嘴裡一塞。
糯米都揉到了一起,柔韌之餘,又不失鬆軟。
甜而不膩,清卻不苦。
這味道……
初時沒在意,可等味道在舌尖上化開的瞬間,姜雪寧真是眼皮都跳了一下,差點嚇得噎死自己,手一抖險些把茶盞給推翻了!
甭管這桃片糕是什麼味道!
總之不會是宮裡的廚子做的!
上輩子她叫宮裡會做糕點的大廚都試過了,沒一個能做出她想吃的味道!
這一世宮裡沒換過的大廚就更不可能了!
那這碟……
姜雪寧只覺剛才吃進去的怕是毒藥,抬手壓住自己的眼皮,也摁住自己的心口,恨不能把剛才吃進去的那片給吐出來!
天啊她到底幹了什麼!
還是那句話,怎麼連謝危的東西她都敢吃了!!!
說不準正是用這碟桃片糕來試探她是不是還記得四年前那些事呢?
謝危此人心腸狠辣。
都怪他最近態度太為和善,以至於自己習慣性地得寸進尺,失去了警惕!
冷靜。
冷靜。
就吃了一片而已。
謝危也未必數過。
以肉眼來看,這一碟看起來和先前沒有什麼差別。
再擺弄擺弄,就看不出來了。
姜雪寧連忙伸出手去,把那一碟桃片糕重新擺弄了一下,遮掩住了自己剛才拿走了一片所留下的空隙。
然後等謝危回來。
可等了半天,謝危還沒回來。
姜雪寧隱約又聞見那一股隱隱清甜的香氣,原本低頭看著茶水的眼珠子轉過去看了桃片糕一眼,轉回來;又轉過去看一眼,又轉回來。
其實……
這一碟看著也蠻多?
再吃一片,也未必能看出來。
她扭過腦袋,朝偏殿門外看了一眼,聽著那細碎的說話聲還沒停,膽子便壯了幾分,又偷摸摸伸出手去,從盤碟裡扒拉出來一片,迅速塞進嘴裡。
再看那一碟桃片糕。
嗯,很好,沒什麼破綻,就是左邊這片看著突兀了些,莫名有些打眼。
姜雪寧覺得不能任由它這麼放著,這般打眼若吸引了謝危注意力就不好了。
扔掉?
那也太浪費。
所以還是把它吃掉算了,這不算她偷吃,也不是她真想吃,是為了讓這碟桃片糕看起來正常點!
她發誓,吃過這一片就真的不吃了,再吃會死人的!
可偷吃這種事……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就距離上癮不遠了,而且一片一片地吃,也的確看不出此刻這盤桃片糕和之前的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罪惡的小爪爪再一次地伸了出去。
「真的,最後一片,最後一片!」
姜雪寧對著自己手裡第十片桃片糕立下誓言,然後咬了下去。
謝危這時正好從門外進來,也沒聽清,只道:「什麼最後?」
「咳咳咳!」
姜雪寧嚇得一哆嗦,剛吃進去的桃片糕咽都來不及咽便噎住了!
她連忙給自己灌了半盞茶,才避免了被噎死之險,轉身來道:「沒,沒什麼,說最後一泡茶了,念叨謝先生您怎麼還沒回來呢。」
謝危走近了一看,她的確是泡了茶,不過……
這碟桃片糕原本是這麼少?
他看著姜雪寧,似笑非笑。
姜雪寧順著他目光一看,原本裝著雲片糕的小碟……
擺盤什麼時候這麼稀疏了?
沒沒沒沒關係!
也許謝危這人眼瘸呢!
她訕訕一笑:「剛才有點餓了,吃了一點,就吃了一點……」
謝危挑眉:「當我眼瘸?」
姜雪寧咬了咬牙:「比一點多一點。」
謝危於是「哦」一聲:「嘗著怎樣?」
姜雪寧心想自己可不能記得當年的味道,睜著眼睛說起了瞎話:「跟昨天差不多,宮裡的廚子就是花裡胡哨,看著好,吃著不行,喝個茶吃吃還是可以的。」
謝危忽然覺得——
這丫頭片子可能是真的活膩了。
念頭一動,他走上前去,作勢要把那一盤端了,道:「既然不好吃也不必委屈自己,扔出去好了,叫宮裡廚子再好好給寧二姑娘做一盤。」
扔了?!
姜雪寧脫口而出:「別啊——」
話一出口她就想給自己兩巴掌。
謝危停下來,饒有興味地看她。
姜雪寧終於知道,自己不僅是個有逆鱗的人,還是個有死穴的人。
由奢入儉難。
鄉野之間長大,口腹之慾難飽,是以嘗過好的,便總念念不忘。
她心內慘淡一片,乾脆豁出去,死豬不怕開水燙了,面無表情,頂著對方的注視,臉不紅心不跳,語重心長地道:「也沒有那麼不好,做人當戒奢從簡,不可浪費。」
然後把那碟桃片糕從謝危手裡接了過來。
謝危:「……」
若早知一碟兒桃片糕便能把這祖宗收拾得服服貼貼,先前費那麼大勁兒,又是哄又是訓,擔心她不學好,都是為了什麼……
突然有點懷疑起自己看人的本事?
他莫名笑了一聲。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27:57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六章 分享
從奉宸殿離開時,姜雪寧把沒吃完的桃片糕一併帶走了。
謝危看著她。
她還一臉義正辭嚴地解釋:「謝先生常日出入宮廷,料想不會把糕點帶進帶出,如此這碟桃片糕放在殿中無人享用,擱到明日怕就不好吃了,不如讓學生帶回去。」
謝危沒說話。
姜雪寧便當他是默認了。
食盒往手裡一拎,她大步跨出了奉宸殿:反正餡兒也露了,裝也裝了,謝危沒看出來就不會看出來,看出來了自己也無法改變他的想法或決定。那不如趁自己腦袋還在脖子上,多活一天是一天,能吃一點是一點。拿命換來的桃片糕,當然要帶回去繼續吃!
想明白這一點,她腳步就變得輕快起來。
人走在路上,跟要飛起來似的。
謝危在她後面看著,只覺得她悲傷快樂都很真切,也很簡單。
*
仰止齋眾位伴讀中,只有姜雪寧是被謝危提溜著需要另花時間去進學練琴的,所以旁人的時間往往和她對不上,旁人休息的時候她可能才回,她休息的時候旁人可能已經在看書了。
這會兒也一樣。
姜雪寧拎著食盒回來,眾人基本都在午歇,整座仰止齋裡安安靜靜。她進屋將食盒放在自己的桌上,打開來又沒忍住吃了兩片,才琢磨起來。
被陷害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一次,尚且還能為自己找藉口,說是沒防備,不小心;可如果再發生第二次,那就連藉口都沒得找,是真的蠢且鈍了。
與其暗中猜測,不如當面澄清。
更何況這一世她與蕭姝實在沒有什麼直接的利益衝突,她在宮內這段日子,不該這麼難過才對。
那枚或許惹了事的香囊,此刻就放在桌邊上。
一道破損的劃痕十分明顯。
姜雪寧盯了它有片刻,一念落定時,便將食盒合上,直接從桌上抓了香囊,推開門走了出去。
她的屋子在整座仰止齋最偏僻的角落。
蕭姝的屋子卻是這裡最好的那一間,坐北朝南,兩面開窗,採光很好,鄰著一條走廊,週遭也沒有旁人。
走過去並不需要多久。
門口卻有宮人靜立著伺候。
姜雪寧走過去時,站在外面伺候的宮人便看見了,朝她彎身一禮,竟然直接向她道:「姜二姑娘是來找蕭大姑娘的吧?我們姑娘正在等您。」
姜雪寧頓時有些訝異地一挑眉。
這可真讓她有些意外了。
她看了這宮人一眼,沒有說話。
宮人也不多言,上前便將門推開了,請她進去。
姜雪寧走了進去。
這間屋子佈置得竟不比她那邊差多少,處處透著點世家勳貴才有的底蘊,看起來沒有那麼富麗,可連角落裡隨便放著的一隻花觚都是雨過天青的釉色。
宮人站在書案前伺候筆墨。
蕭姝穿著一身淺紫的留仙裙,一手挽著袖,一手持著筆,正在作畫。大江流去,兩岸對出,古松兀立在高崖之上,孤帆飄蕩遠影漸淡於水波盡頭。
氣魄竟然不小。
旁的女子,不管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大多偏愛工筆花鳥,寫些閨中春怨,可蕭姝顯然不愛,更喜水墨染江山,格局更開闊些。
也或許,這是她想要給別人的感覺。
姜雪寧進來時,她筆尖正好點著那孤帆的帆影,抬眸看見她便勾唇一笑,道:「我便知道姜二姑娘會來找我,不過比我想的還早了許多。」
說話間她擱了筆。
也擺了擺手叫伺候筆墨的宮人出去了。
屋內就剩下她們兩人。
姜雪寧早知蕭姝不是個好相與之人,聞言並不驚訝,只道:「那看來,我還是很出乎蕭大姑娘的意料的。」
蕭姝點了點頭:「豈止出乎意料,簡直是有些佩服了。」
姜雪寧道:「你指的是查抄仰止齋那一樁嗎?」
蕭姝一笑:「姜二姑娘明白人。」
姜雪寧一聲嗤,也不想廢話,直接將那一枚香囊擱在書案上:「昨兒你還給我的香囊,的確是我所有。不過你撿到香囊的地方,大約並不是我丟香囊的地方。」
蕭姝竟道:「我知道。」
姜雪寧頓時挑眉。
蕭姝卻沉默了片刻,似乎斟酌了一下,才道:「查抄仰止齋那一樁是我做的,可這一切也不過源於一個荒謬的誤會,我並非想要針對你。」
姜雪寧忽然覺得她很有意思。
回望著她,她微微一笑:「我也知道。」
這番對話頗有點耐人尋味。
兩個人之間互有試探。
其實在剛知道有姜雪寧這麼個人時,蕭姝並沒有想過將她當成自己的敵人,一是她出身高門,能威脅到她的人很少,二是姜雪寧與她之間也沒有實質的利益衝突。
要成為敵人,這二者缺一不可。
然而入宮之後,一切似乎就有了變化。
姜雪寧在肉眼可見地備受重視,雖然出身不如,可在宮中竟然也不比她差;隨即而來的便是沈玠對姜雪寧的過度在意,甚至還私藏了一方繡帕,稍微有些敏銳的都知道,沈玠極有可能會被立為皇太弟,而她是一個想要成為皇后的女人。
在這種情況下,姜雪寧足夠成為她的威脅。
而且是很大的威脅。
那一次是剛巧得知了宮裡要下令查抄的事情,她前後一合計覺得即便此計不成也能讓姜雪寧入慎刑司吃一番苦頭,在裡面發生什麼事情,當然也不由姜雪寧本人說了算。
如此便可輕而易舉消除此人帶來的威脅。
可沒想到,危機面前,這位小門小戶出身的姜二姑娘竟然臨危不亂、據理力爭,甚至不惜以死為威脅,硬生生將這一場危機化解。
更沒想到,沈玠那一方繡帕另有主人。
她的敵人根本不是姜雪寧,而是她的姐姐姜雪蕙!
這可真是鬧了天大的笑話!
蕭姝一向好面子,可在因為這件事被太后姑母責斥的時候,即便心裡再如何不甘,再如何不爽,她也無法反駁——
是走了一步錯棋,出了一記昏招。
如此往後既要對付姜雪蕙,還要對付姜雪寧這個新結下的仇人,實在很劃不來。
一個人再強,也不過是匹夫之勇,抵擋不過千刀萬劍。
蕭姝並不願意樹敵太多。
而眼下這一枚香囊的事情,正好為她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挽回先前的錯誤,也為自己減少一個強勁的敵人。
蕭姝打量著姜雪寧的神情,輕輕擺手,請她坐下,道:「當日實在是一念之差,無心之失,險些累得姜二姑娘出事,我心裡實在有些愧疚難安。不過與姜二姑娘也無甚交集,不甚瞭解,也不知要怎樣才能解開這中間的誤會……」
一念之差,無心之失?
那陷害若是成了她現在早已身首異處了!
不愧是蕭氏一族,高門出身,真不拿旁人的命當命,如此高高在上!便是謝危都沒這一副令人厭惡的嘴臉!
姜雪寧發現,這可能就是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喜歡蕭姝的因由所在。
但她也無意因此親自與蕭姝撕個你死我活。
對方既有拉攏她講和的意思,她也不必立刻就拒絕,好歹給自己討回點利息來再說吧?
是以,姜雪寧淡淡地笑了起來,故作輕鬆地莞爾道:「蕭大姑娘這樣尊崇的身份,若是想解開誤會,那是給我面子,我哪裡敢不應呢?」
端看想不想罷了。
蕭姝回視著她,似乎在衡量她這話的真假,過了好半晌,也懶得同她繞彎子了,只道:「聰明人面前還繞彎子沒意思。坦白說吧,若你最終是要出宮去的,我不願同你結仇。雖則我壓你一頭,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何況我還要對付你姐姐。我願意拿出誠意,只是不知先前那筆仇是否能一筆勾銷?」
一筆勾銷?
想得倒是美呢。
強買強賣本事不小嘛。
不過這是心裡面想的,姜雪寧面上看起來十分好說話,很感興趣地道:「這當然沒問題,畢竟我人微言輕,勢單力孤,也的確無法與您抗衡。只是不知,蕭大姑娘這誠意有多少了。」
蕭姝拿起她那枚香囊,思索著看了片刻,便笑道:「總有些跳樑小丑背後作妖,讓人生厭。姜二姑娘不喜歡,我也不喜歡,不如便料理妥當,也好叫大家都清淨清淨。」
姜雪寧一副很滿意的樣子:「這可真是太好了。」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背地裡某個作妖的該是用這香囊陷害了她一把,說不準還涉及到什麼緊要的事情。
蕭姝當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什麼「誠意」什麼「一筆勾銷」,話說得好聽罷了。事實上即便沒有她的存在,她也一定會找到那真正丟下香囊之人,除之以絕後患!
這麼講不過是把這件事利用完全。
若真能哄得人忘記先前被陷害的那樁仇怨,可不就一石二鳥了麼?
姜雪寧不上這當,可她將來的確是要出宮去的,沒必要這麼早就跟蕭姝撕破臉,且反正她都把姜雪蕙搞進宮來了,接下來虛與委蛇一段日子對她來說並無壞處。
是以答應得十分乾脆。
兩人這一番交談之後稱得上是賓主盡歡,由蕭姝親自將姜雪寧送出了門外。可待從這一條長廊上走出去,回頭來再看著蕭姝那兩扇重新閉上的房門,姜雪寧只想起了上一世的紛紛擾擾。
上一世,她同蕭姝一般,死活想要當那個皇后。
卻沒料想江山一朝傾覆,貴為皇后也不過渺如螻蟻。
蕭姝聰明一世,眼下一步一步地算計著想要登上那后位,可卻對那蟄伏在暗中的危險一無所知:她,或者說蕭氏一族真正的敵人,根本不是此刻仰止齋中任何一位伴讀,而是那位高高站在奉宸殿上為他們傳道受業解惑、聖人一般的謝少師、謝居安!
想到這裡,她心底忽然生出一種坐山觀虎鬥的悠然之感,笑了一笑,便返身向自己屋裡走去。
還有一碟桃片糕在屋裡等著她呢。
人生苦短,跟人勾心鬥角多沒意思!
*
姜雪寧重新翻出了那本醫書,也將那碟桃片糕從食盒裡拿了出來,擱在書案邊上,看書之餘便順手取一片來吃,冬日午後倒也悠閒愜意。
看了約莫半個時辰,外頭有人來找。
昨晚來過的周寶櫻「篤篤」又在外頭敲門,聲音裡充滿了雀躍:「寧姐姐!我來還你的糕點啦!」
姜雪寧一怔,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回憶起來,周寶櫻似乎是說過借她的糕點去吃,等新的糕點送到便來還她這種話。
不過……
她搖頭笑了一聲,走過去給她開門,道:「我還以為你說著玩兒呢。」
周寶櫻果真拎了個食盒站在外頭,小巧的瓊鼻輕輕一皺,有些得意:「與吃有關的都是大事,寶櫻可也是言出必踐呢,說到做到!」
她走進來,把食盒打開了。
裡頭三層,裝著的都是各色糕點。
顯然御膳房和仰止齋的宮人都知道她愛吃,每日糕點送來總是她那邊最豐厚,樣式和品種都多很多。
「這是核桃酥,杏仁酥,這是玫瑰餡餅,黃豆糕……」
周寶櫻眼睛亮亮的,一樣一樣指給姜雪寧看。
可說著說著話,她忽然就看見了書案上擺著的那盤桃片糕,也不知為什麼,目光就移不開了。
姜雪寧正納悶她為什麼沒聲兒了,一看她,再順著她目光看去,心裡面頓時咯噔的一下,拔涼拔涼。
失策了……
剛才去開門請周寶櫻進來的時候,為什麼不先把這碟桃片糕藏起來!
周寶櫻咬了咬唇,看了看姜雪寧,又看了看那碟桃片糕:「寧姐姐這個,看上去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姜雪寧:「……」
她想說,不,你誤會了,這個一點也不好吃。可誰又能頂得住周寶櫻這種小鹿似的濕漉漉的眼神?
簡直好像不給她吃的是一種罪惡。
更何況,這小姑娘昨日貌似無意來同她說那一番話,是副善心腸。
姜雪寧思量片刻,終是不大忍心拒絕,雖然覺得心頭滴血,還是微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道:「你想吃,那我分一半給你拿回去,好不好?」
周寶櫻頓時眉開眼笑:「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28:15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七章 扔掉
「鄭尚書也真是老糊塗了,年將乞休,摺子都下來了,卻還在昨日內閣議事時當眾為勇毅侯府求情。誰不知道現在聖上正在氣頭上?這事兒他可真是沒看清楚形勢。這不,引得聖上龍顏大怒。他一個遭殃不打緊,倒連累得在場所有同僚與他一道擔驚受怕,唉……」
陳瀛長長地嘆了一聲。
嘆完後卻不由打量對面謝危的神情。
這是在謝府。
昨日下午內閣議事的時候起了爭執,險些鬧出大事來。但當時謝危似乎去了奉宸殿教那什麼女學生,並不在閣中,因此免涉事端。
陳瀛忍不住要思量這中間是否有什麼玄機在。
是以趁著今日一早不用早朝,掐著時辰遞上名帖,來拜謝危,敘說昨日內閣中事,探探這位少師大人的口風。
謝危人雖不在,可事情卻是一清二楚。
奉宸殿偏殿時那來的太監已經將情況稟明了。
聽著陳瀛這一番話,他眉目間也無甚驚訝,只道:「正是因為鄭尚書年將乞休,摺子都下來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顧慮比旁人要少,才敢做出這種事來。換了旁人或恐還要擔心頭上頂戴,腰間印綬。聖上雖然惱怒,卻也得防著天下悠悠眾口,不至於對鄭尚書怎樣。」
這一番話跟沒說有什麼區別?
陳瀛當然知道鄭尚書這老頭子為什麼這麼敢說。
可……
他有些為難模樣,望著謝危道:「可鄭尚書都被收監了,難道還能放出來?」
謝危一笑:「這就看陳大人以及刑部的舊屬了。」
陳瀛若有所思。
謝危淡淡道:「聖上這人也念舊情,鄭尚書半生為朝廷鞠躬盡瘁,在內閣議事之時公然觸怒聖上,若不將其收監,人人得而效仿,天子威嚴何存?可人有時候上了台階也缺個台階下。且陳大人等刑部同僚,都是鄭尚書昔日下屬,鄭尚書行事如何,有目共睹。人情淡薄冷暖,都在這一念之間。」
官場上行走,誰人不願趨利避害?
純憑著「仁義」二字,根本走不遠。
陳瀛便是向來不管旁人死活,只一心琢磨著上面人是怎麼想,聽過謝危此言,心頭便是微微凜然,明白了謝危言下之意:皇帝固然把鄭尚書下了大獄,可也想看看朝堂上其他人對這件事的反應;且鄭尚書乃是他的上司,他當了鄭尚書多年的下屬,連這侍郎之位都是鄭尚書提拔上來的,若在此時落井下石,旁人興許嘴上不置喙,背地裡未免覺得他冷性薄情,暗中疏遠;更何況新的尚書顧春芳即將上任,只怕也要看看手底下這幫人的品性。
新官上任三把火。
焉知這火不燒到自己身上?
陳瀛一念及此,已是通透了,也知謝危很快便要入宮授課,不敢有太多叨擾,起身來便長身一揖,恭敬道:「下官再謝先生指點。」
謝危平淡得很:「陳大人心思縝密,假以時日也必能想到的,言重了。」
陳瀛卻知道這話不過是客氣。
所謂「假以時日」,便有早晚,有些事情不早點做便是錯。而謝危最厲害的,或恐便是在一切剛發生的時候便洞察縱觀,心中有數,執棋在手,運籌帷幄。
他一笑,也不反駁,再次躬身,才告了辭。
侍立在旁的劍書在他經過時略一欠身,可等目送著此人的身影在迴廊盡頭消失後卻是緊皺了眉頭,向謝危道:「這位陳大人做人可真是精明,萬事都要問明了再走,事事都來請教您,一則是他的確謹慎,二則只怕也有向您示好之意,按說該是對先生唯命是從了。可上回宮裡那件事,他辦得卻不妥當。您交代的分明是他,可宮裡來人到刑部請時,他卻帶了個查案厲害的清吏司主事張遮。明擺著是兩頭不想得罪,既想要辦了您交代的事,但也不想牽扯其中,像顆隨時會倒的牆頭草。」
說的是寧二被陷害那件事。
這許多年來人心之惡謝危已看遍了,倒不感到有什麼意外,陳瀛這般做在他意料之中,不這般做可才是出乎他意料,反倒要讓他思考思考,是不是自己有什麼問題。
畢竟天下有誰能不權衡利弊呢?
是以他只道:「此人可用不可信,我心裡有數。」
說罷,他將手中茶盞一擱,起了身來,從這平日待客的廳中走回了自己的斫琴堂。
堂中竟然有人。
若是陳瀛方才到此見了,只怕會要忍不住起疑:這樣一個大早,京中幽篁館的館主怎麼會出現在此地?
呂顯昨日留宿在謝府,剛睡醒沒多久,正打著呵欠糟蹋謝危的好茶。
上好的大紅袍已沏了三泡。
瞧見謝危進來,他便笑:「回來得正好,還能趕上一泡好的。那陳侍郎打發走了?」
謝危卻是走到那面空無一物的牆壁前,站定了,抬手掐緊自己的眉心,眼角顯出一絲不易見的疲倦,道:「皇帝忌憚的便是侯府,厭惡的也是侯府。有誰上來為侯府說話,都是在皇帝的脊樑骨上戳了一下。他或恐不會對這幫朝臣如何,可這筆賬卻要記到侯府的頭上。」
呂顯眼皮一跳:「鄭尚書不是我們的人?」
謝危微微垂眸:「有人非置侯府於死地不可。」
自平南王逆黨在京中現身一事之後所發生的種種都從他腦海裡浮出來,一件一件,越發清晰。
只是越清晰,那一股在胸臆中湧動的戾氣便越重。
他輕輕地張了手指,搭住自己的眼簾,也搭住自己半張臉,忽然喚道:「劍書!」
劍書隨他一道到了斫琴堂,但未進門,只是在門邊候著,立時道:「在。」
謝危道:「立刻著人往豐台、通州兩處大營,盯好各條驛道,送出的不要緊,凡有送信入城者一律截下,連入城之人都不要放進去一個!若有想通傳勇毅侯府出事消息之人,能抓都抓,不能抓都殺。」
這聲音已是冰冷酷烈。
呂顯聽得心頭一寒。
劍書領命將去,可遲疑了片刻,卻猶豫著問道:「若,若想入城的是教中人……」
「……」
謝危搭在面上的手指慢慢滑了下來,眼角眉梢上沾染著的刀兵之氣卻漸漸寒重,沉默有許久,才低沉地道:「一律先殺。」
晨霧浮蕩在院落之中。
斫琴堂內尚有茶香氤氳。
然而這一刻的劍書只覺深冬凜冽的寒氣已提前侵染加身,鑽進人骨頭縫子裡,不知覺間已是一片蕭殺!
他深深望了謝危幾眼,可終究知道事到如今,這件事在謝先生這裡已經毫無轉圜餘地,是以收斂所有心神,躬身領命退了出去。
呂顯卻是久久回不過神來。
他打量著謝危,難得沒有平日玩笑的輕鬆:「教中情況,已經不堪到這境地了嗎?」
謝危閉上了眼道:「他年歲漸高,等不得了,且公儀丞素來與我不對付,我上京後,金陵之事便鞭長莫及,他若不趁機算計,倒墮了他威名。世不亂,教不傳。勇毅侯府治軍甚嚴,在百姓中多有盛譽。一朝設計逼得侯府陷入絕地,引皇帝忌憚出手除之,便可令朝廷失民心,如此天教才可捲土重來。何況勇毅侯府掌天下兵權三分,豐台、通州兩處大營皆有重兵駐紮,向為侯府所率。若有人借此機會傳遞消息煽動軍心,引得軍中嘩變……」
此為君王大忌。
屆時無論勇毅侯府是否清白,只怕都難逃九族誅滅之罪!
這一點,呂顯也能想到。
只不過……
他其實想說,若勇毅侯府當真出事,未必不是好事一件。畢竟朝廷失卻民心,皇帝失卻臣心,豐台、通州兩處大營的兵力更可趁機拉攏,只要將還侯府清白、討伐昏君的旗號一打,原勇毅侯府之舊部或許便會來投。
如此,犧牲一個侯府,卻能換來大局。
可在謝危這裡,事情好像非同尋常。
他不知其中利害,也不敢妄言,是以看了謝危許久之後,終究沒有出言說什麼,只是道:「你把刀琴派哪裡去了?我打聽得今日那尤芳吟要見任為志,正缺個人探聽探聽。」
謝危瞥他一眼皺了眉:「刀琴沒空。」
呂顯頓時瞪眼。
謝危淡淡提醒他:「你對尤芳吟之事未免太執著了些。」
呂顯渾然沒放在心上,嗤了一聲,頗有些斤斤計較:「我呂照隱考學入仕輸給你謝危便已經夠丟人了,從商這一道苦心鑽研,自問拿捏時機、算計人情都是上乘。總歸你謝危不可能從商,我便沒想過誰還要在此道壓我一頭。生絲那一回,卻被人捷足先登。這口氣是你能忍?」
謝危面無表情:「我能。」
呂顯:「……」
這他娘還能不能好好聊天談事兒了!
他有心想要反駁,可細細一琢磨謝危這些年過的日子,又沒那底氣開口,終究把手一擺,氣道:「不管了,人你不借就不借,我還不能自己去查了嗎?小小一個尤芳吟,我呂照隱手到擒來!」
說罷把端著的那盞茶一口喝乾,徑直從斫琴堂走了出去。
謝危也不攔他。
呂顯走到院門口之後回頭一看,姓謝的已經又在面壁了,不由暗罵了一聲:「奶奶的,還真不攔老子一下!好,夠狠。這回非要把事兒辦漂亮了,叫你瞧瞧!」
罵完便哼了一聲,把手一背,扇子一搖,就上了街。
蜀香客棧還是那老樣子。
呂顯琢磨著先去找任為志聊聊,也好探探口風,看看還有誰想要入這股。可沒料想,他前腳才跨進客棧門,後腳一抬頭就看見了站在那邊正同掌櫃的說話的尤芳吟。
好嘛,冤家路窄。
聽聞最近任為志又收到了一筆錢,呂顯暗中查過,竟然來自清遠伯府,似乎還是後宅裡的尤二姑娘出的。而那段時間,他正好在這客棧中看見過尤芳吟。
這一下,他倒有點不明白起來。
難道上一回生絲的事情,的確是伯府在背後主導,這微不足道的庶女不過是伯府派出來的一個小卒?
想到這裡,呂顯面上便掛上了笑意,一襲長衫穿在身上倒是頗為斯文,竟上前主動向尤芳吟拱了拱手,道:「上回便在此地遇到過姑娘,聽聞姑娘也與任公子有往來,今日緣分到了,又打個照面。在下今來也找任公子,不如同去?」
尤芳吟頓時一怔。
她如今還住在牢中,上回尤月和她一起進衙門的事情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是以尤府根本沒有往外聲張。而她則等尤月已經入宮之後,才挑了個合適的日子,請周寅之將自己的放了出來,準備辦姜雪寧交代給自己的事情。
遇到呂顯,她沒想到。
更沒想到對方竟然主動上來搭話。
呂顯見她半天不說話,試探著又問了一句:「姑娘?」
尤芳吟這才回神,卻是拘謹且慎重,既不知此人身份底細如何,更不知此人是何用意,更何況她今日見任為志,還有別的事情想說,並不方便旁人在場。
所以她垂下頭道:「我與您不熟,還是自己去吧。」
「……」
呂顯生意場上打滾久了,很久沒聽過誰用這麼直白的理由拒絕自己了。
不熟……
他笑容有些僵硬:「姑娘說得也是。」
尤芳吟便低垂著眉眼,也不敢多言,只向他一躬身算是道了個禮,便謝過旁邊的掌櫃,埋著頭往樓上去了。
呂顯只好在下面看著。
尤芳吟越往上走,越是緊張,待到得任為志門前,才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定神,再睜開眼時已經一片堅定,叩門道:「任公子在麼?」
任為志這些日來都在客棧裡。
因為已經有錢進來,有人願意出錢入乾股,他回到四川重振家中鹽場的希望漸漸有了,是以這些日來看著,已經不那麼憔悴,眉眼裡也多了幾分神采。
乍見之下,竟依稀有些豐神俊朗。
他笑著請尤芳吟入內:「昨日通過消息後便沒出門,專在這裡等候,沒想到尤姑娘來得這樣早。」
尤芳吟入內坐下。
她徑直從袖中掏出兩樣東西來,擱在桌上:兩張共一萬兩的銀票放在左邊,一頁薄薄的寫有生辰八字的紙箋放在右邊。
任為志一看之下都愣住了。
他道:「尤姑娘今日……」
尤芳吟道:「我來出錢入股。」
任為志心頭頓時一跳,幾乎立刻想說有這一萬兩便差不多夠了,可再一看尤芳吟神情,似乎不那麼簡單,略一遲疑,便沒出聲。
果然,尤芳吟道:「不過我有兩個條件。」
任為志肅容道:「姑娘請講。」
尤芳吟在他對面端端地坐著,道:「第一,我所出錢入的乾股,訂立契約時需寫明可以轉手他人,而你無權干涉。」
任為志眉頭頓時一皺,但隨即又鬆開。
他道:「旁人出錢已經很難了,姑娘肯出錢,錢到了我手裡,便可投入鹽場。乾股將來如何分紅,於我而言都無差別。雖然生意場上似乎未有先例,但也未嘗不可。」
這是答應了。
尤芳吟點了點頭。
任為志道:「那第二呢?」
尤芳吟兩手交疊在身前,微微一垂眼,默然了片刻,才抬首來,直視著他,道:「第二是,娶我。」
任為志:「……」
坐在尤芳吟對面,看著這眉清目秀的姑娘,他驚呆了。
*
呂顯這人什麼都好,智計也是一流,就是脾氣略壞。
萬事不想居於人後。
謝危離府入宮之前,想想還是吩咐了剛回來的劍書一句,道:「呂照隱行事離經叛道,且京中大局正亂,哪裡有空去管什麼尤芳吟。刀琴回來還是暫聽呂照隱使喚,免得他成日掛心,不務正業。」
劍書笑起來,應聲:「是。」
謝危這才放下車簾,乘車入宮。
今日雖有課,但既無經筵日講,也不大起朝議,所以入宮的時辰稍遲。
他到奉宸殿時,翰林院侍讀學士王久剛講過書法離開。
眾人正自休息玩鬧。
周寶櫻悄悄從殿裡溜了出來,藏身在那粗粗的廊柱後頭,臉上掛著笑,兩眼亮晶晶地從自己袖中拿出了個小小的油紙袋。
裡頭鼓囊囊的,裝著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來,數了一遍,便嘆了口氣:「越吃越少,可也不能叫寧姐姐再分給我一點,那也太過分了……」
謝危走過來時瞧見這一幕,因大約知道周大人家的這小姑娘甚是愛吃,本也沒留心。
可下一刻周寶櫻竟從那油紙袋裡拿出來一瓣桃片糕。
謝危腳步便停下了。
周寶櫻方吃了一口,低垂著的眼忽然看見前方台階下出現了一片蒼青道袍的衣角,便忽然一僵,目光順著這一片衣角抬起,就看見謝危站在她面前。
她嚇得立刻把嘴裡還叼著的半截兒桃片糕拿了下來。
整肅地向謝危問好:「謝先生好。」
謝危的目光落在她手中,也落在那油紙袋上,溫和地朝她笑了笑:「宮中昨日也做了桃片糕嗎?」
他眉眼清雋,笑起來更如遠山染墨。
周寶櫻一下不那麼緊張了,雖除了上學之外皆與謝危無甚接觸,可莫名覺著謝先生是個隨和人,於是也笑了笑,很是開心地道:「好像是沒有做的,不過寧姐姐那邊有,我的桃片糕就是寧姐姐給的,可好吃了!比宮裡以前做的都好吃,還比蓉蓉上回帶來的好吃!」
謝危平和地注視著她:「這麼好吃嗎?」
周寶櫻用力點頭:「當然!」
她看了看謝危,又看了看自己油紙包裡所剩不多的桃片糕,想起父母之訓,咬了咬唇,似乎才定下決心,將打開的油紙袋向謝危遞過去:「您要嘗嘗嗎?」
謝危唇邊的笑意深了些,道:「那便嘗嘗。」
他抬手便將那紙袋拿了過來。
周寶櫻頓時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小手,小嘴也微微張大,似乎想要說點什麼。
謝危輕輕道:「怎麼?」
這一瞬間一種奇怪的寒意從背後爬了上來,周寶櫻看著眼前這張含笑的臉,竟不知為什麼想起了寺廟裡畫在牆上的那些閻府妖魔。
可這也是一瞬間的錯覺。
她有些茫然起來,有心想說「我只是請您拿一片嘗嘗,不是全要給您」,可話到嘴邊,被謝先生這般和煦清淡的目光注視著,她又不好意思說出口,只能撓了撓自己的腦袋,有些不捨地道:「沒什麼。」
謝危便用修長的手指拎著那紙袋,轉過了身。
在背過身去的那一刻,所有的表情都從臉上消失。
他進了偏殿。
外頭的小太監立時進來佈置茶具,置爐煮水。
謝危把這裝著桃片糕的紙袋放到了桌上,靜坐許久。
小太監躬身道:「少師大人,今日御膳房有做新的糕點,還是叫他們不用送來嗎?」
謝危斂眸沒有說話。
小太監有些戰戰兢兢。
過了許久,謝危才一指桌上擱著的那紙袋,平靜無起伏地道:「往後都不用備,把這東西扔掉吧。」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28:39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八章 奉劍與少年
昨日的桃片糕給了周寶櫻一半,姜雪寧想起來還有點喪氣。
她垂首低眸跟在謝危身後進了偏殿。
謝危也不看她,只平淡地一指殿中那張琴桌,道:「練琴吧。」
這時姜雪寧還沒什麼察覺。
謝危講話向來不多,一句話也不說幾個字,她都習慣了。
上回心不靜,這次倒是稍稍靜了些。
坐下來彈完之後,她自己還覺得不錯,想聽聽謝危怎麼說。
可沒想到,聽琴的時候,謝危全程看著窗外,直到那琴音裊裊盡了,才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道:「起手時心還太浮,彈得急了些,中段稍好,末尾又浮起來。往往你覺著滿意之後,很快便不讓人滿意了。熟能生巧,還是當再熟悉一些,心再靜一些。」
姜雪寧瞅了瞅自己的手指若有所思。
謝危卻道:「勾指時太快,弦音急促,須待上一韻的餘音將盡時才入。」
於是,姜雪寧終於隱隱察覺到了——
但這個發現與琴無關。
只與謝危有關。
他並不總是笑著的,眼底常含著的那一點笑意常常是禮貌居多,但眉眼只需柔和上那麼半分,便總叫人如沐春風。
完美得無懈可擊。
可在這座偏殿裡,他是會皺眉的,也會在沒有旁人的時候冷冷地笑著責斥她。
然而今日一切都淡下去的。
不是冷,只是淡。
儘管言行與平日似乎並沒有區別,可姜雪寧總覺得好像疏遠了一些,隔著一層似的。
這念頭來得太快,也太直接。
她甚至都來不及梳理這感覺究竟從何而起,更不知道到底是有什麼蛛絲馬跡可循。
思緒一飛,眨眼又回到琴上。
「錚……」
姜雪寧按著謝危言語的指點重新嘗試了一遍,然而比剛才更差了,不得其法。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少女的目光有一點困惑,似乎想要開口再問他什麼,但又不大敢開口。
謝危於是想,她好像一直都是這樣,有些怕自己的。
學琴這件事,說總是沒有用的。
他移步,到姜雪寧身旁來,輕輕將那一卷書擱在了她琴桌邊上,下意識俯身便要將手指搭在弦上。然而當他傾身之時,寬大的袖袍垂落在少女纖細的手臂旁,於是頓了一頓。
桃片糕的事回到他腦海。
她把他當什麼人呢?
又或者,他把自己當成什麼人呢?
神情未變,謝危直接伸手將琴往旁邊挪了挪。
同姜雪寧的距離便拉開了。
搭著眼簾,抬了手指,勾著弦彈了方才那一段,他才將琴還給她,道:「再試試。」
這回離得近,聽得也清楚。
姜雪寧大約明白了。
她試了一試,果然好了不少。
只是抬眸注視著謝危從琴桌旁走過的身影,她卻越發覺得方才劃過心間的那種感覺,不是錯覺。
克制,疏離。
這種保持著距離的感覺,不管是比起往日的含笑責斥,還是比起往日的耳提面命,按理說都會讓她輕鬆不少。
畢竟一開始她就是想遠著謝危的。
可眼下,輕鬆之餘,卻覺得哪裡不對。
但往細裡一想,又不知具體是哪裡不對。
如果說這短短的一日或恐還是她的錯覺,那接下來的這幾天,這種「錯覺」便漸漸加深成了一種真正的感知。
是真的疏淡。
文一樣的講,琴一樣的教,謝危還是往常那個謝危,還是那個滿朝文武所有人都熟悉的謝危。可他沒有什麼脾氣了,姜雪寧對著這般的他便連那少數的一點任性頑劣都不敢顯露;偏殿裡再也沒有閒吃的糕點和零嘴,連茶他都幾乎不沏了,更不用說像前幾次一般叫她去喝了。
這種感覺,像是什麼?
就像是一個人邁出來,又往後退了一步,回到原處。
姜雪寧無端地不大舒服,也不大自在。
她的直覺告訴她,該是有什麼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暗中發生了,也或許是自己無意間做出了什麼不對的舉動,可二人的接觸攏共就那麼多,她實在無從想起。
每每對著謝危想要問個究竟時,又覺矯情。
明明一切看上去都無異樣,叫她從哪裡問起呢?
加上勇毅侯府燕臨冠禮之日漸漸近了,旁的事情,姜雪寧也就漸漸放下了,沒太多的心思去想。
上一世她為燕臨準備了生辰賀禮,可最終沒能送出去;
這一世她準備了相同的賀禮,只希望能彌補上一世的遺憾,將之交到那少年的手中。
在又一次出宮休沐的時候,姜雪寧甚至不大來得及去過問尤芳吟那邊的事情辦得如何,逕自吩咐人往城西的鑄劍坊去。
話本子裡總寫寶劍要挑明主。
可事實上真正能鑄好劍的都是匠人罷了,劍給何人從來不挑,能許重金者自為「上主」。
很顯然,這位他們並不相熟的「姜二姑娘」便是這樣一位腰纏萬貫的「上主」。
*
早在半年之前,勇毅侯府小侯爺燕臨的冠禮便已經引得大半座京城翹首以盼,不知多少有閨秀待嫁的人家等著那少年加冠取字的一日,各處為人說媒的冰人們更是早早準備好了花名冊,就等著冠禮之後把侯府的門檻給踏破。
然而如今的光景,卻是誰也沒料到。
不過短短半年時間過去,昔日顯赫得堪與蕭氏一族並肩的勇毅侯府,已是危在旦夕,隨時有閤府淪落為階下囚的風險。往日是眾人到處巴結鑽營,唯恐小侯爺冠禮時自己不在受邀之列,徒受京中恥笑;如今卻是一張張燙金請帖分發各府,要麼閉門不收,要麼收而不回,生怕再與侯府扯上什麼干系,惹禍上身。
人情冷暖,不過如是。
仰止齋內諸位伴讀除姜雪寧外,與燕臨幾無私交,原本大部分都是趨利避害不打算去的。
可架不住沈芷衣要去。
非但要去,她還要光明正大、大張旗鼓地去。
眾人都是長公主的伴讀,一聽沈芷衣說要去,便有些猶豫起來,接下來又聽蕭姝說自己要去,其餘人便都被架到了火上,不去也不好。
大傢伙兒一商議,乾脆都陪沈芷衣一塊兒去。
如此便是將來出事追究起來,也與她們背後的家族無關,只不過是她們一幫小姑娘陪著長公主殿下去罷了。
所以,在十一月初八這一日,眾人結伴乘車,自宮中出發,一道去往勇毅侯府。
沈芷衣本說要與姜雪寧一道走,但臨出發前又被蕭太后叫去,只好讓她們先去,自己晚些再到。
這一來,姜雪寧便剛巧與周寶櫻同車。
經過上回「借糕點」的事情後,兩人的關係便近了不少。但陳淑儀、姚惜等人好像很介意周寶櫻對姜雪寧的好感,老怕這小姑娘被她這狐狸精給拐騙走了似的,甭管是在奉宸殿進學,還是在仰止齋小聚,都把周寶櫻給拽著,對姜雪寧十分防備。
周寶櫻也糊裡糊塗,對這些好像沒所謂。
反正嘴裡有東西吃,手裡有棋下,便能兩耳不聞窗外事,不折騰地坐上一整天。
這回居然同車,周寶櫻還手舞足蹈高興了一陣。
畢竟上回的桃片糕太讓人記憶深刻了。
才一上車她就抱住了那大大的引枕,巴巴問姜雪寧:「寧姐姐,她們都不讓我跟你說話,也不讓我來找你,這些天可差點饞死我了!那桃片糕,還有沒有呀?」
這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姜雪寧也念叨好幾天了呢。
只可惜這既不是她做的,也不是她家廚子做的,更不是宮裡御膳房做的,謝危這些天也絕口不提除了學琴、學文之外別的話題,就好像他與姜雪寧之間,除卻師生關係外,的確沒有什麼旁的關係了。
不過……
這好像也是事實。
所以姜雪寧越發不敢過問什麼,只恐又有哪裡做得不對觸怒了他,又或者對那口腹之慾上的事情表現得太熱切,招致他想起舊事,忌憚上她。
此刻她坐在車內,也有些無奈,淡淡地笑了一笑,回周寶櫻道:「沒有了,就那一些,分過一半給你後,剩下的我都吃了。」
周寶櫻一張小臉頓時垮了下來。
她愁眉苦臉,小聲地抱怨起來:「早知如此,當時謝先生拿走的時候,我就不該那般大方。連我自己都沒吃幾片呢……」
「謝先生?」
姜雪寧忽地一怔。
「你說謝先生?」
「啊。」周寶櫻點了點頭,有些茫然模樣,接著又癟嘴委屈起來,道,「寧姐姐你不知道,你上回給我的桃片糕,我拿回去吃了幾片,剩下的那些,晚上睡之前數了一遍才裝進紙袋,想留著第二天再吃的。結果沒想到第二天偷偷跑到殿外吃的時候,被謝先生撞見。」
姜雪寧終於意識到自己哪裡錯了。
周寶櫻一張包子臉還有些氣鼓鼓的:「我都沒想到,謝先生竟然是這樣的人!他問起桃片糕,我又不能不回答,入宮讀書之前爹爹還教過要尊重師長,我便請他嘗一嘗。原以為他只拿一片,哪裡知道他把剩下的全拿走了,還問我有什麼不對!人家自己都捨不得吃……」
「……」
姜雪寧濃長的眼睫搭了下來,一時竟有些恍惚。
馬蹄聲噠噠,車廂輕輕搖晃。
塵封在她前世陳舊記憶裡的那些事,忽然漸漸在迷霧中變得清晰起來。
君子遠庖廚,便如有些地方女子進不得祠堂一般,是世家大族最森嚴的規矩之一。
謝危是君子,是聖人。
但那時她還只是個鄉下野丫頭,既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懂這勞什子的規矩,聽了府裡那些來接她的人說的話,一直都沒有懷疑過,只當他真是什麼往京城投奔姜府去的遠房表少爺。
遇到山匪之後,他們流落山野之間,不知道其他人音信,甚至都不知道怎樣才能走出困境。
高山深谷,如同幽囚。
當時謝危病得還不嚴重,看上去只是有些虛弱,還伴著點從他剛與她同路上京時便有的咳嗽,懨懨模樣,不很愛搭理人。
姜雪寧已經知道自己是姜府的嫡女了。
對方卻不過是個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遠房親戚。
她既怕別人覺著她是鄉野丫頭入京丟臉,也怕別人因此瞧不起她,是以即便落難了也還想使喚使喚謝危,叫他去摘些野果來吃,打些獵物充飢。
結果當然是使喚不動。
自落入困境之後,謝危便抱著他的琴斜放在膝上,坐在那塊坍塌下來的山岩上,看著山嶺之間漸暗的天光。
旁的什麼聲音他都好像聽不見。
其實他似乎是在思考什麼比落難更嚴重的事情,好像進了另個世界似的。可姜雪寧那時看不明白,只當此人十分不給自己面子,因此還有些惱羞成怒。
不得已只好自己去了。
這當然不是很下得來台。
但姜雪寧那時也沒別的辦法,腦袋裡轉著轉著便強行為自己找好了理由:這病秧子走兩步就要倒的模樣,別說出去抓個什麼山雞野兔,就是出去摘些野果,說不準一個踉蹌都能在林野裡摔斷腿,到那時她豈不是還要琢磨怎麼背這人一起走?那可劃不來。
所以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
於是田莊上那些在京中貴人們看來十分不入流的本事,終於派上了用場。
冬日山林裡並沒有果實。
但她手腳並用費神折騰了一座陷阱,竟運氣極好地抓住了一隻蠢笨的灰毛野兔,便一路心情極好地抱在懷裡回到了山岩下面。
山野裡的笨兔子沒有見過人,剛被抓的時候,還死命撲騰。
可大約是姜雪寧抱得舒服,沒一會兒它就安然地待在她懷裡了。
她忍不住高興地向上面坐著的謝危炫耀:「看!我抓到的兔子,乖不乖?」
謝危聽見聲音,終於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也看了她懷裡抱著的兔子一眼,那眼神裡是超塵的淡漠,甚至也許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憐憫。
姜雪寧還伸手摸著它柔順的皮毛。
謝危平靜地問她:「生火麼?」
那一瞬間,她整個人身子都僵硬下來。
眨了眨眼,望著謝危回不過神。
因為,直到謝危問這一句,她才忽然想起:抓這隻兔子來,是為了果腹,她和謝危已經有些時辰沒吃東西了,很餓,很餓。
她站在那裡不回答。
謝危等了她有一會兒,待天色都暗下來時,大約是知道她回答不了,便沒有再問,而是小心地將那張琴放到了一個妥貼不受風雨的角落,才走到一旁去,拾柴生火。
火堆燃了起來。
週遭的溫度也漸漸上來,並不很熾烈的火光在濃稠如墨的黑夜裡浸染開,照著她抱著那兔子不鬆手的身影,搖晃著投在地上。
謝危站到了她面前來。
他高出他許多。
旁邊火堆的光映在他的面上,因輪廓的深淺而有了不同的明暗,一雙幽沉的瞳孔裡聚攏了光華,只向著她伸出手,要接過那兔子去。
姜雪寧下意識抱得緊了一些,抬起頭來望著他道:「我們、我們要不吃別的吧,我、我再去打個別的東西來……」
謝危沉默地注視她:「那下一個你捨得吃嗎?」
她站在那裡怔怔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謝危的手還是伸了過來。
她用力地抱著那隻兔子,不想給他。可大約是她太用力了,弄疼了那隻兔子,它竟然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疼得她一下就把它放開了。
它竄到了謝危的手裡。
他竟從寬大的袖袍裡取出了一柄緊緊綁在腕上的短刀。
那時候姜雪寧才知道,這人身上帶了刀。
現在想想,一個什麼病弱的遠房表少爺,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隨身帶什麼刀呢?但凡身上藏著刀的,都是走在那最凶險的道上,隨時備著出什麼意外的。
可那時她還傻,不知深想。
謝危抓緊了那隻兔子,按在旁邊的石頭上,便要動刀。
但她站在旁邊發抖。
大約是紅了眼吧。
謝危看見,手上動作便是一停,過了有一會兒,他終於還是一句話沒說,拎著那隻兔子走遠了。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方才還活蹦亂跳的蠢兔子已經被剝了皮毛,清理掉了內臟,穿在削尖的樹枝上,被他輕輕架在了火上。
這人甚至還找了些野生的樹葉香料撒上。
姜雪寧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火堆旁,埋頭咬著自己的袖子,才沒掉眼淚。
謝危烤好了那兔子,掰了個兔腿遞給她。
她一看,那兔腿表皮金黃,還滲出被熱火烤出的油脂,沾著些不知名的香料,撕開的那部分細肉一條條的,終於沒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哭到哽咽,哭到打嗝,哭到上氣不接下氣。
謝危也奈她無何。
伸出去的兔腿沒人接,與她又不太熟,更不知如何勸,便只好又把手收了回去,自己在旁邊面無波瀾地吃起來。
吃了一小半,看她還在哭。
他便停了下來,又看她片刻,打懷裡摸出一方乾淨的巾帕,打開來放到了她旁邊。
那裡面是不多的幾瓣桃片糕。
只是不多,揣在懷裡,包入手帕,還壓得碎了許多,看著並不很好。
謝危對她道:「吃不下便吃這個吧。」
姜雪寧終究還是餓的。
她也知道那兔子得吃,可一想到它方才乖乖縮在自己懷裡的模樣,便不想吃,也不敢吃。雖然之前處處看不慣這個遠房來的病秧子親戚,可她還是把那方手帕拾了起來,拿起裡面的桃片糕來吃。
那可真是她兩輩子吃過最好吃的糕點。
甜甜的,軟軟的。
便是裡頭混了眼淚也沒覺出苦來。
可畢竟只有那麼一點。
吃完之後反倒更勾起飢餓的感覺。
於是變得好生氣。
氣自己是個沒骨氣的人,到底還是接過了謝危遞來的另一隻兔腿,一面繼續哭著,一面啃著烤得恰到好處的兔肉,還抽抽搭搭地給自己找理由:「誰、誰叫它敢咬我……」
謝危就在旁邊安靜地看著火,似乎是笑了一下,倏爾便隱沒,也不說話。
那時候的火堆,燃得有些久了。
丟進去的松枝有細細的爆開的聲音。
姜雪寧其實已經不大記得那兔子是什麼味道了,可還記得那桃片糕的鬆軟香甜味道,還有,謝危那乾淨的白衣垂落在地上,沾上些有煙火氣的塵灰,染污出一些黑……
人在絕境之中,很多事都是顧不得的。
會做平時不敢做的事,會說平時不會說的話。
人也或許和平時不一樣。
生死面前,所有人都剝去塵世間生存時那一層層虛偽的面具,展露出自己最真實,或許是最好,也或許是最醜的一面。
但究竟是在短暫絕境裡努力活著的人是真?
還是在浮華塵世汲汲營營辛苦忙的人是真呢?
姜雪寧真不知道。
周寶櫻看她久久不說話,一副也不知是喜還是悲的出神模樣,心裡莫名有些忐忑,很怕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衣袖,問:「是,是哪裡不對嗎?」
姜雪寧眼簾一動,這時才回過神來。
她似有似無地彎了彎唇,聲音渺無地輕輕嘆了一聲,道:「沒有關係。」
謝危這人啊,心眼真是比針尖還小的。
前頭趕馬的車伕將馬車停下了,朝著裡面稟了一聲:「姜二姑娘,鑄劍坊到了。」
姜雪寧對周寶櫻道:「我要下去取件東西,你稍待片刻。」
周寶櫻便「哦」了一聲,乖乖坐在車裡等她。
鑄劍坊裡的人早知她今日要來取劍,已經準備得妥妥當當。
那劍長三尺二分。
劍鋒以隕鐵鑄成,打磨出一道道水波似的刃芒,並不與燕臨先前用的寶劍一般飾以寶石、鑄以金銀,只是這樣簡單直白地鋒芒畢露。
青鋒一出,寒光逼人。
上一世,尚不知世事深淺的她只想,燕臨出身將門,往後也是要帶兵打仗的,該有一柄殺人的劍;
這一世,萬事沉浮都已如煙塵過了,再看此劍,竟透出一種太合時宜的、慘烈的殘酷。
多想那少年,永遠如往昔般熾烈燦爛如驕陽?
可老天爺不許。
暗中露出獠牙的豺狼們不許。
鑄劍師將劍給她看過後,便將之收入匣中,雙手遞交給姜雪寧。
她不知覺如抱琴一般將其斜抱起來。
可待得走出門,到了馬車前,才想起,劍匣不是琴,須得平放。
*
因在鑄劍坊有一番耽擱,姜雪寧與周寶櫻這輛馬車辰正時分才抵達勇毅侯府。
大約是因為今日燕臨冠禮,原本圍府的重兵都退到了兩旁去。
一眼看去也不那麼嚇人了。
來了的賓客算不上多,可也沒有那麼少,都在門前,一一遞過了帖,由笑容滿面的管家著人引了入內,倒彷彿與侯府舊日顯赫時沒有任何差別。
沈芷衣後從宮內出發,這時卻差不多與姜雪寧同時到。
一掀開車簾,瞧見她,便喊了一聲:「寧寧!」
姜雪寧抱著劍匣下車。
沈芷衣直接從車上跳了下來,也不顧伺候的宮人嚇白了一張臉,走過去拉起姜雪寧便往侯府大門裡面跑起:「走,我們看燕臨去!」
府裡伺候的誰不認識她?
沒有一個上前攔著,都給她讓開道。
她還問了旁邊伺候的人一句:「燕臨現在在那兒呢?」
管家笑了起來,一張臉顯得十分慈和:「世子在慶餘堂外陪延平王殿下他們說話呢。」
沈芷衣便知道了方位。
勇毅侯府她小時候來過不知多少次,閉著眼睛都能走,此刻連半分停息都不願,拉著姜雪寧一直跑啊跑,繞過了影壁,穿過了廳堂,走過了迴廊,終於在那臨水的慶餘堂外看見了人。
沈芷衣於是伸出了手朝著那邊揮了揮,大聲喊:「燕臨!」
那邊的人都看了過來。
原本背對著她們站在水邊廊下的那少年,正由青鋒為他整理了簇新袍角一條褶皺,此刻聽見聲音,便轉過頭循聲望來,見是她們,原本平平的眉眼,頓時燦若晨星般揚了起來,灼灼烈烈,璀璨極了。
燕臨的先對沈芷衣笑了一聲,道:「你也來湊熱鬧。」
說完話,目光卻落在了她身旁那人身上。
沈芷衣轉頭一看姜雪寧還怔怔地站在那裡,便推了她一把,姜雪寧便被推得往前了兩步,有些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少年的面前。
有些日不見,少年的輪廓越發清減,也比往日多了些淩厲。
但在看向她時,一切都柔和了。
「你也來啦。」
那原本最親暱的「寧寧」二字,被他悄悄埋進了心底,可卻不想與旁人一般生疏地喚她「姜二姑娘」,索性便這樣同她打招呼。
侯府危在旦夕的處境,這一刻好像都不存在了。
他垂眸看向她抱著的匣子,笑著問她:「這是什麼?」
姜雪寧這時才反應過來,隔了一世的生死,終於雙手捧著這劍匣遞到少年的面前,注視著他,回他笑:「生辰賀禮。」
給你的。
上一世便想給你的。
願你,永遠如這劍鋒一般。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28:54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八十九章 櫻桃樹
異常普通的一隻匣子。
黑漆表面,唯獨鎖扣上鑄著個十分尖銳的劍形。
燕臨好歹是將門出身,一看這扣便知道這匣子乃是放劍的盒子了,於是笑了起來,卻偏偏不立刻伸手去打開,反而故意問她:「沉不沉?」
精鐵混著隕鐵所打造的長劍,能不重嗎?
姜雪寧一細胳膊細腿兒的小姑娘,一路從門外抱了劍匣被沈芷衣拽著跑進來,連頭上戴著的珠花都有些歪了,額頭上沁出細細的汗珠,手的確都要酸死了。
聽見燕臨含笑調侃的這句,她氣得揚了眉。
當下只道:「你知道沉還不接麼?」
燕臨偶然來的壞心調侃,她脫口而出的抱怨。
一切都是玩笑似的親暱。
雖未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可彼此的熟稔卻在這一刻顯露無疑。
這可與當日宮道上偶遇時燕臨主動與姜雪寧撇開關係時的表現完全不同。
可此時此刻週遭竟也無人表示驚訝。
或者即便有那麼一點驚訝,略略一想後,也就釋然了:能在如今這種風雨飄搖之時還親自來到侯府,參加燕臨冠禮之人,無一不是與他關係甚密的好友。便是讓他們知道,讓他們看見,實也無傷大雅。
看著姜雪寧那一雙托著劍匣的手已經有些輕顫,一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幾乎有點瞪視著自己,燕臨忍不住壓著唇角笑出聲來,終於還是上前,親手將這劍匣接了過來。
鎖扣一掀,劍匣打開。
三尺青鋒平躺在劍匣之中,天光從旁處照落,手上輕輕一斜,那冷寒的光芒便在眾人眼底閃爍。
週遭一時有驚嘆之聲。
燕臨望著那冷冽的劍鋒,卻是陡地有些沉默。
喉間輕輕一動,他才重看向了面前的姜雪寧,道:「沒有劍鞘嗎?」
少年的眼眸烏沉沉如點漆,那一瞬間仿若是有什麼濕潤的痕跡劃過,可隨著輕輕一眨眼,又隱匿無蹤。
她覺得自己心房裡酸酸地發脹。
卻偏要彎唇去笑,帶著幾分執拗的明媚,不染陰霾地道:「遊俠的劍才需鞘,將軍的劍卻不用。便是哪一日要出遠門,它藏在鞘中也不會太久,鞘該要收劍的人自己配的。」
遊俠的劍才需鞘。
將軍的劍卻是要上戰場的。
年少的人總是鋒芒畢露,待其長大成熟,便如利劍收入鞘中,變得不再逼人,有一種被世事打磨過後的圓熟。可這種打磨,她多希望不是來自這種跌宕命運的強加,而是源於少年最本真的內心!
是以,只贈劍,不贈鞘!
燕臨伸手便握住了劍柄,手腕輕輕一轉,長劍便已在掌中。
不再是他往日一看便是勳貴子弟所用之劍。
此劍鋒銳,冷冽。
甚至猙獰。
光映秋水,卻是無比地契合了他心內深處最隱秘的一片蕭殺。
延平王一看便忍不住拍手,讚道:「好劍!」
沈芷衣跟著起鬨,好奇起來:「叫青鋒來,跟你比比,試試劍吧!」
燕臨便無奈地一笑。
但此刻距離冠禮舉行還有好一會兒,也的確是無事,便一擺手叫青鋒去取一柄劍來,與自己一試,眉目間的灑然,依稀還是舊日模樣。
姜雪寧站在台階前看著,有些出神。
燕臨卻回首望向她,道:「這樣的生辰賀禮,我很喜歡。」
姜雪寧卻笑不出來:「就怕沒趕上呢。」
燕臨衝她笑起來,眉眼裡都暈開柔和的光芒來,異常篤定地道:「不會的。天下誰都可能會錯過,可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即便將來,也許我不能娶你;
即便往後,勇毅侯府一朝覆滅。
相信他要等的寧寧一定會來,便像是相信烈烈旭日都從東方升起,滾滾江河都向滄海匯聚一樣,是那樣理所應當,毫無懷疑。
這一刻,姜雪寧真的差一點就哭出來了。
站在她眼前的少年,永遠不會知道,的的確確是曾存在過那樣一種他以為不可能的可能的——
那就是她沒有來。
燕臨這樣堅定地相信無論如何她都會來到她的冠禮,相信自己可以等到,可上一世不管是耽擱,還是抄家,她就是沒有趕到,到了也沒能進去。
也許正是因為篤信,所以才會有那樣深切的失望。
而且,她不僅沒趕到,還帶給了這個少年更深的絕望。
上一世,她可真是個很不好、很不好的人啊。
*
宮中眾多伴讀基本是一道來的,只是其他人畢竟不同於樂陽長公主,也不同於姜雪寧,沈芷衣能拉著人直接問了方向便往裡面跑,她們卻不敢。
在門口遞了帖子,眾人才進去。
姚惜垂著頭跟在蕭姝與陳淑儀後面,只用一種格外冷漠的目光打量著這一座底蘊深厚的勇毅侯府,正要一同入廳時,卻聽見身後傳來了聲音。
是有人將帖子遞到了管家的手裡,輕輕道了一聲:「張遮。」
儘管只在慈寧宮中聽過那麼一回,可那清冷淺淡近乎沒有起伏的聲音卻跟刻進了姚惜的耳朵裡一樣,讓她立刻就辨認了出來。
這是在遞帖時自報家門。
姚惜的腳步頓時一停,霍然回首望去——
張遮剛上了台階,立在門廳外,遞過了帖。
眼簾搭著,眉目寡淡。
今日沒有穿官服,只一身素淨簡單的藏青細布圓領袍,既無華服,也無贅飾,與週遭同來之賓客站在一起,似乎並不很顯然,有一種很難為旁人注意到的淡泊。
可姚惜偏偏一眼就看見了他。
張遮卻沒注意到旁人,更未往姚惜這個方向看上一眼,便同他身邊少數幾個同來的刑部官員一道向另一側廳堂走去。
姚惜忽然覺得恨極了。
她站在那裡,久久地不挪動一步,直到看著張遮的身影消失在菱花窗扇的格擋之後,才緊握了手指,強將胸中那一股濤濤奔湧的情緒壓下,往前走去。
只是她心不在焉,雖往前走,卻沒往前看。
蕭姝她們早走到前面去了,迎面卻有一名身著飛魚服的男子從裡面走出來,姚惜這一轉身,竟險些與這人撞上!
「啊!」
她猝不及防,嚇了一跳,立時退了一步,低低驚呼出聲。
待得看見眼前竟是名男子,生得高大魁梧,便下意識皺了眉,道:「走路都不看一下的嗎?」
周寅之可以說是錦衣衛裡少數幾個敢來參加冠禮的人之一,且千戶之位在朝中也算不得低了。
卻沒想走著路,差點被這姑娘撞上。
這倒也罷了,小事一樁,卻沒想走路不看路的那個反而說他不看路。
他是喜怒不形於色的,當下臉色也沒變,情知這時候還敢來勇毅侯府的,非富即貴,且背後都有一定的依仗,所以只向姚惜一躬身,道:「無心之失,衝撞姑娘了。」
姚惜也看出他是錦衣衛來。
可她父親乃是六部尚書,內閣學士,太子太傅,豈會將這小小的千戶看在眼中?
見對方道歉,也沒什麼表示。
她一姑娘家,在這種場合撞著男子,心思難免細敏一些,也不說話,一甩袖子,徑直往前面蕭姝她們去的方向去了。
周寅之卻是回頭看了她一眼,問身旁同僚:「那是誰家小姐?」
那同僚道:「姚太傅家的。」
說完又忽然「咦」了一聲,擠眉弄眼地笑起來:「千戶大人也感興趣?」
周寅之隨意地扯了扯唇角,只道:「隨口問問。」
不過是對這姑娘剛才轉過身那一瞬間眼底所深藏著的仇恨與怨毒,有一點好奇罷了。
情緒太強烈的人,都容易被利用。
何況是這樣真切又明顯的仇恨?
周寅之不再多問,轉身也向先前張遮去的那個方向去。
*
謝危來得卻不算早。
今日不上朝,他的府邸就在隔壁,既不搭乘馬車來,也不用人抬轎子,只帶了劍書,款步出門,不一會兒便到了勇毅侯府門口。
管家遠遠見著他便立刻躬身來迎。
早在勇毅侯府還沒出事的時候,侯爺在朝野之中多番尋覓,思考著要請誰為燕臨取字,沒想到偶然一日下朝與謝危同行,略聊了幾句還算投契,一問,謝危竟然願意,自然大喜。
於是就定下了請謝危取字。
可以說今日來的眾多賓客中,最重要的便是這一位,管家幾乎是親自引了他入內,笑著道:「謝少師可算是來了,侯爺專門交代過,您今日若來了便先請到他堂內坐上一坐。」
謝危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裳,雲紋作底,渺然出塵。
步上台階時,儼然九天上謫仙人。
他望了管家一眼,隨同他走入府中,望兩旁亭台樓閣,卻有一種如置夢境般的恍惚,只問:「聽聞侯爺這些日來病了,可好些了嗎?」
管家便嘆了口氣,苦笑:「這光景哪兒能好得起來呢?前不久還同世子爺喝酒,勸不聽。不過禁府這些日來啊,脫去俗務,倒難得有空常與世子爺在一塊兒,病雖沒好全,心情卻舒暢不少。」
「是麼……」
謝危眨了眨眼,呢喃一般道:「那也好。」
勇毅侯燕牧住在承慶堂,正好在慶餘堂後面。
去承慶堂便會路過慶餘堂。
一路假山盆景,廊腰縵回,看得出是一座已經上了年頭的府邸,不過雕樑畫棟許多都有了新的修飾,府中草木跟與二十多年前截然不同。
謝危走在這裡,竟覺很是陌生。
慶餘堂臨水,水裡還有錦鯉游動,靠近走廊這頭,則栽著一棵高高的櫻桃樹。
大冬天樹葉早已掉完了。
不過它生得極高,幾乎越過了房頂去,有些枝條甚至都穿到走廊的頂上,站在下方看時,高而蕭疏的樹影支棱在灰白的天幕下,彷彿能使人想見它在炎夏時的青綠。
謝危望著,有些收不回目光。
管家見了只當他是有些疑惑偌大一個勇毅侯府怎能容忍這一棵樹長成這樣,只笑起來道:「您別見怪,這櫻桃樹是侯爺當年為表少爺親手栽下的,長了二十多年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神情不大自然起來。
大約是猜謝危不知道他說的是誰,補了半句道:「就是當年蕭燕聯姻,定非小世子……」
謝危擱在身前的手指慢慢地壓緊了,彷彿這樣能將內裡忽然洶湧的一些東西也壓下去一般,慢慢道:「原來如此。」
說話間已到了慶餘堂前。
一干少年人皆聚在此處,剛看完燕臨同青鋒試劍,都齊聲道好鼓起掌來,乍一回頭看見謝危都嚇了一跳,紛紛停下來轉身行禮:「見過謝先生!」
燕臨望著謝危,目光深深,沒有說話;
姜雪寧雖知道謝危算燕臨的先生,要為他取字,也沒想到會在這府邸深處遇到他,怔忡了片刻,才與旁人一道行禮。
這便慢了半拍。
謝危注意到了,但並未說什麼,只道:「不必多禮。」
他眸光一轉,便看見了燕臨手中提著的長劍,開口要說些什麼。
可沒想到,前方那櫻桃樹背後竟傳來「喵」地一聲叫喚。
一隻雪白皮毛上綴著黃色斑點的花貓追著什麼飛蟲,異常敏捷地從樹後竄了出,竟往謝危所立之處奔來。
他瞳孔一縮,身體驟然緊繃。
眾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姜雪寧卻是心頭猛地一跳,眼看這小花貓從她腳邊經過就要竄到謝危近前,都未來得及深想,下意識便一彎身,連忙伸出手去,將這隻貓截住,抱了起來!
小花貓落進她懷裡,便再沒法往前了。
它有些驚慌地揮動爪子,喵嗚叫喚。
眾人的目光一下都轉落到了她的身上,有些驚訝於她忽然的舉動。
姜雪寧卻是一口氣在喉嚨口差點沒提上來,悄悄看了站在原處僵硬著身子偏沒挪動半步的謝危一眼,只似無意一般抬起手來輕輕撫摸那小花貓,寬大的袖袍便順勢將那貓兒遮了大半。
她心跳還很快。
謝危無聲地望了她一眼。
她卻只緊緊地抱著那小貓,怕它再竄出去,面上則若無其事地向眾人一笑,道:「沒想到侯府也養小貓,真是討人喜歡。」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29:16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章 二十年劫波盡
小姑娘愛貓,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燕臨瞧見,不由看著她笑。
眾人的目光都被姜雪寧吸引,倒是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方才謝危那一瞬間的僵硬,待重新轉過目光時,謝危整個人已經毫無破綻。
沈芷衣好奇地看了看謝危:「謝先生是要去承慶堂嗎?」
謝危沒說話。
管家向沈芷衣躬身行禮,笑起來解釋:「正是呢,難得謝少師這樣的貴客到訪,侯爺特請少師大人過去說話。」
這倒難怪。
朝野上去都知道謝危這人好相處,但甚少聽聞他同誰過從甚密,關係很好。從來都是旁人想要巴結他,登門拜訪,還沒有聽說他主動造訪誰的。
因知一會兒便要行加冠禮,眾人都不敢多言耽擱他的時間。
當然,謝危原是他們先生,本也沒有太多的話好說。
是以寒暄過幾句後,管家便引著謝危,從迴廊上走過,繞治後方的垂花門,往承慶堂方向去了。
眼見他身影遠去,姜雪寧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心裡鬆下來,手上的力道便也鬆了。
那不安的小花貓得著機會,立時便兩腿一蹬,從她懷裡竄了出去,「喵」地叫喚一聲,一溜煙地跳上欄杆,消失在水邊堆疊的假山之中。
直到這時,她才感覺到有細細的刺痛之感,從手腕上傳來。
垂眸一看,腕上不知何時竟劃下了一道血痕。
一看就知道該是抱貓時候被它撲騰的爪子抓傷的。
只是剛才她心神太過集中,注意力完全不在這上面,是以竟唯有任何感覺,直到這時候精神鬆懈下來,才覺出痛。
沈芷衣還看著謝危消失的方向,忍不住用胳膊捅了捅燕臨,調侃起來:「滿京城勳貴子弟,往後就屬你燕臨面子最大了,竟能請得謝先生來為你取字,可不知要羨煞多少人了。」
燕臨也這時才收回目光。
他微微垂了垂眼簾,道:「多半都是看在父親的面子上吧。」
延平王卻不管這麼多,徑在一旁起鬨,道:「不管不管,總歸是好事一件。眼看著還要個把時辰才舉行冠禮,今日大家來都是客,燕臨你是主,主隨客便。我們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可得招待招待我們吧?」
燕臨笑看他:「你想幹什麼?」
延平王年歲還不大,朝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誰發現似的,才眨了眨眼道:「有酒麼?」
眾人聽見便一齊笑起來。
雖然是延平王提議,不過眾人還真少有這樣能聚在一起的時候,連沈芷衣都跟著讚同。
燕臨便也無法,只好叫青鋒與下人們取了些酒來擺在那櫻桃樹下,同眾人坐下來玩鬧飲酒。
*
管家在承慶堂前停下腳步,只往前輕輕叩門:「侯爺,謝少師到了。」
裡頭傳來咳嗽聲,倒像是起身有些急切所至,有些蒼老的聲音裡更暗藏著些旁人無法揣度的情緒:「快快請進。」
於是管家這才推了門。
謝危在這門前佇立片刻,才走了進去。
冬日的天光本來便不如夏日明亮。屋內的窗戶掩了大半,也未點燈,是以顯得有些昏暗。
空氣裡浮著隱約苦澀的藥味兒。
那金鉤掛著簾帳的床榻上,勇毅侯燕牧短短這段時間已添上許多老態,兩鬢染上少許霜白,一雙目光卻已經鋒銳如電,一下便落到了那從外間走入的人身上。
一身的克制,滿是淵渟嶽峙之氣,沉穩之餘又帶有幾分厚重。
高山滄海,行吟采薇,像聖人,也像隱士。
長眉淡漠,兩目深靜。
燕牧仔細地盯著他的五官,似乎想要從這並不熟悉的輪廓中窺見幾分熟悉的影子來,可無論他怎麼搜尋自己的記憶,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當年再清晰的臉龐,都被歲月侵蝕。
何況那只是個六七歲的小孩子,要從一名已然成熟的青年的臉上找見昔年的輪廓,也實在有些天方夜譚。並非人人長大,都還是幼時的模樣。
只不過是,人心裡覺得像時,怎麼看怎麼像罷了。
燕牧又咳嗽了兩聲,輕輕一擺手:「謝少師請坐,燕某有病在身,這些日也不得出門,慢待了先生,還請見諒。先生肯來,真令敝府蓬蓽生輝。」
謝危默然坐在了旁邊的錦凳上。
燕牧道:「犬子頑劣,多蒙聖上恩典,被選召入宮進學文淵閣,聽說多得先生照拂。他沒給先生添麻煩吧?」
謝危道:「世子並不頑劣,甚是懂事,於文淵閣中進學時也少有令人操心的時候。侯爺家學淵源深厚,管教也甚為嚴厲,晚輩……才疏學淺,不過略加約束一二罷了。」
晚輩。
按年紀算,謝危確是算是晚輩。可朝堂上做官,便是蕭家都要給他三分薄面,也從未聽聞他在定國公蕭遠面前自稱過「晚輩」。
燕牧的心緊了幾分。
可過後卻湧出幾分蒼涼來,嘆道:「謝先生若是才疏學淺,這天下恐無飽學之士了。您看著燕臨這打鬧翻玩的頑劣模樣都覺得好,那該是沒見過真正乖巧的孩子。以前燕臨是有位表兄的,讀書學文,皆是過目成誦,聰明伶俐討人喜歡。只除了彈琴差些,可卻肯苦練。那樣小的孩子便知道吃苦,太難得。我妹妹那時常帶著他從蕭氏那邊回府來玩,我見著他呀,便想將來我那孩兒出生若也能像這樣便好。只可惜,平南王與天教逆黨叛亂,一朝重兵圍成,還沒等到燕臨出生,那孩子便沒了……」
「……」
謝危垂下眸光,輕輕放在膝上的手指卻是顫了一顫,慢慢握緊了攥成拳,才坐穩了。
燕牧眼眶便紅了起來,仰在床榻上,目光有些放空,有些滄桑的聲音裡卻藏著對著艱險世道的責難與苦痛:「那樣小的孩子,六歲多還不到七歲呢。大冷的天,雪蓋下來凍到一起。他母親跌跌撞撞瘋了似的從宮裡出來,扯開那些攔著她的人,一直到了那雪堆得高高的宮門前,就用手去挖,挖不動便去奪旁邊兵士的刀劍,搶他們手裡的鐵釺,一下一下地砸著。那冰雪實在是太硬,太厚了,連著淌出來的血凍在一起,鐵釺敲上去,震得人手麻,磨破皮也浸出血來。挖出個孩子來,五六歲年紀,冰雪卻黏下了皮肉,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誰。還是家裡人哭著,才把她拉了回來……」
謝危坐著一動未動,若一座雕像。
燕牧卻重看向了他,眼底含淚,聲音裡傾瀉出那壓不住的悲愴:「他才那麼大點年紀啊,連京城都沒出過。那個冬天,又是那樣地冷,也不知宮裡面點沒點燈,生沒生火,夜裡會不會有人為他蓋上被子。多狠心腸的人,才捨得將他推出去呢?若老天有眼,發了慈悲,還叫這孩子活在世上,不知該長成什麼模樣?」
謝危終於慢慢地閉上了眼,喉結一陣湧動,過了很久很久,才像是把什麼強壓下去了似的,重新睜開眼。
他想朝著燕牧笑上一笑。
然而唇角太沉,太重,彎不起來,只能木然著一張臉,低低道:「吉人有天相,既是上蒼垂憐,便該叫他劫波歷盡,琢磨成器。」
「好,好……」
燕牧竟是笑了起來,儘管笑出了淚,卻是覺著這二十年來積鬱之氣,盡從胸臆中噴湧而出,化作滿腔豪情升起萬丈!
「該是歷盡劫波,該是琢磨成器!」
他妹妹當年一怒之下和離回了家,卻始終不願相信那孩子葬身於三百義童塚內,含痛忍辱,多方找尋。只可惜天下之大,杳無音信,不過也是個小小的孩童罷了,便是再聰慧,又怎能逃過那圍城的劫數?
終究是找不到。
所有人都覺得不過是為人母者不相信孩子去了罷了,直到大半年前,竟有平南王餘黨在被他們的人抓住時聲稱,當年他們與天教屠戮京城時,定非世子並不在那三百義童之中,而是被天教的教首帶走了。
燕牧不敢去想,若這些人說的是真,那出身兩大高門、身具貴胄血脈的孩子,落入那等凶殘狠毒的亂黨手中,過的該是怎樣的日子,又經歷了多少人所不知的苦痛……
只要一想,便覺五內如焚,不得安定!
此刻他只向著眼前這名青年顫顫地伸出手去。
謝危起身來,走到他塌邊,伸出手時,便被燕牧緊緊地攥住了,那力道之大,竟握得人生疼。
再抬眸,對上的卻是燕牧一雙睜大的滿佈著血絲的眼!
那裡面充斥著的是滔天的仇、潑天的恨!
末了又化作深濃的悲哀。
他沙啞著嗓音,望著他:「您來時,那慶餘堂前,該有一棵櫻桃樹,栽了有二十二三年了。當年剛栽上還結果不多,那孩子啊便坐在屋簷下的台階上看書,也看看樹,一日日盼著那櫻桃熟透。如今長得高了,茂了,一到了夏天,一片片綠葉底下,都掛著紅果。來年夏至,謝先生不妨來摘了嘗嘗,比許多年前,甜上許多……」
謝危喉間已然哽住,許久後,才低得要聽不見了似的,道一聲:「好。」
燕牧說完了話,便有些累了。
他不曾問,假若那孩子還活著,還在這世間,為何不早早來與親人相認。
謝危從屋內退了出去。
廊上的天光太亮了,刺入他眼底,也紮進他心底,胸膛裡一片火灼似的痛,讓他忍不住抬了手用力地將心口壓住,腳下踉蹌了兩步,一手扶住了廊柱,指甲都陷進柱面留下痕跡,才撐著沒有倒下。
眉頭緊蹙,一張臉發白。
門旁不遠處的管家嚇了一跳,連忙走過來要扶他。
謝危卻自己站穩了。
管家駭住,擔憂得很:「您沒事吧?」
謝危慢慢地鬆了手,眸底分明戾氣沖湧,可卻在這一刻深深地壓進了那重疊的面具裡,再抬眸時又平靜如許,只是靜到極處,便如死水無瀾:「不打緊,只是有些體寒心悸的毛病罷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33:19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一章 試劍
慶餘堂前,眾人已經擺上了酒,一面行酒令一面喝。
姜雪寧酒量著實一般,也被沈芷衣扭著喝了一點。
她一沾酒,面頰上便染了薄紅,煞是好看。
沈芷衣便忍不住拍了一下手,指著她問眾人:「看,寧寧好看不好看?」
在場有許多都是燕臨的朋友,俱是少年心性。
方才是礙著男女有別不好朝姑娘們那邊看,可這時沈芷衣一問,包括延平王在內的許多少年人都悄悄抬起眼來朝她看,一時有那情竇未開面皮也薄的便看紅了臉。
唯有燕臨看得坦然而認真,彎著唇笑:「好看。」
姜雪寧無言。
她原本是沾了酒才臉紅,眼下薄紅的面頰卻是因為這簡單的兩個字又紅了幾分,變作緋紅,越發有幾分惹人注目的明媚嬌豔。
眾人又是笑,又是鬧,酒一喝起來,話一說起來,彷彿什麼都忘了,連煩惱都拋卻於腦後。
蕭姝等人耽擱片刻到來時,所見便是這般場面。
人在廊下,她的腳步停下了,走在她身後的其他伴讀與另一名華服少年也跟著停下了腳步。
沈芷衣剛舉起酒杯要叫延平王喝,一抬頭看見廊下來了人,先是一怔,接著便笑起來:「阿姝你們也來了。誒,這不是蕭燁嗎?竟然也來了。」
站在蕭姝身後的那名少年,下頜抬得有些高。
聽見沈芷衣直呼他名姓,嘴唇便抿了幾分,可礙於對方身份頗高乃是公主,又不好發作,只能勉強笑了笑,道:「蕭燁見過長公主殿下。」
蕭燁。
姜雪寧聽見這名字便轉頭去看。
那少年十八九歲年紀,眉眼與蕭姝像極了,穿在身上的是昂貴的天水藍錦雲緞,腰間更是掛了許多香囊玉珮,還佩了柄劍鞘上鑲滿寶石的長劍。雖然在同人打招呼,卻並未看旁人一眼,神情間頗有幾分倨傲。
這便是蕭氏一族現在的嫡子了。
定國公的續絃所出,蕭姝一母同胞的弟弟,據傳當年乃是龍鳳胎,很惹得京中讚歎,若不出什麼意外的話,很快便能被封為定國公世子,承繼偌大的蕭氏一族。
身份如此貴重,也難怪倨傲一些。
只不過……
等過兩年蕭定非出現,他還要能倨傲得起來、笑得出來,那才算是真本事呢。
姜雪寧收回了目光。
沈芷衣招了招手道:「我們正在行酒令喝酒呢,你們也一起來。」
蕭姝斂身一禮:「恭敬不如從命。」
燕臨靜靜地看著,不出聲也不反對。
蕭燁走過來時,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然後掃了桌上一眼,輕輕撇了撇嘴,道:「喝的是什麼酒呀?」
延平王傻乎乎地回:「陳年的杏花釀。」
蕭燁搖頭:「這有什麼好喝的。」
眾人都看向他。
他今日來還帶了一把描金的摺扇,抬起來便敲了敲桌,道:「早知你們都來得這樣早,要在這裡喝酒,我便把我們家的紫金壇帶來給你們,是江南一干人送來的,酒中第一。」
燕臨笑笑沒有說話。
蕭姝眉頭一皺,看了蕭燁一眼。
蕭燁便一摸鼻子,似乎反應過來什麼了,但眼神中依舊透著些不以為然,端起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盞酒來,便道:「當然了,杏花釀也不錯,老酒,好酒,將就也能喝喝。」
眾人原本都喝得很高興,聽了他這話卻是覺得大倒胃口。
在座的哪個不是勳貴子弟?
便是蕭氏一族顯赫,高出旁人,可誰家能沒幾罈子好酒?若非礙著今日乃是燕臨冠禮,只怕立時便拂袖走了,都懶得搭理他。
到底還是延平王老好人,看氣氛忽然不大對,連忙出來打圓場,端了一杯酒便站起來,向燕臨高舉,道:「今日是燕臨生辰,大家可好不容易能聚在一起,不如大家便一起敬他一杯,為他賀生辰,怎麼樣?」
沈芷衣當即道一聲:「好!」
眾人當然也無異議,齊齊站起來端酒,向燕臨高舉。
一個道:「我祝燕世子福如東海……」
燕臨笑:「去你的。」
一個忙把前一個推開,道:「我來我來,當然是要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
燕臨嘆氣:「俗。」
輪到蕭姝,她略一沉吟,舉杯注視著燕臨道:「我也俗,便祝願燕世子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落在旁人耳中,這是祝願燕臨長命百歲。
然而落在姜雪寧耳中卻變得格外刺耳,聽見蕭姝說出這幾個字的瞬間,她面色便陡地一變,目光忽然變得鋒銳了一些,向蕭姝望去。
蕭姝嘴角噙著淡笑,彷彿的確是出於真誠說出的這番話。
她竟無法判斷,她是無心,還是有意。
燕臨便坐在姜雪寧的對面,聞言也抬起頭來看了蕭姝一眼,倒是面不改色,顯出了一種超乎他年齡的沉穩,甚至還道了聲謝:「能得蕭大姑娘一句祝賀,燕臨該記上很久的。」
蕭姝道:「客氣了。」
燕臨轉頭看向姜雪寧,方才那平淡的目光便柔和了許多,道:「你呢,祝我什麼呢?」
姜雪寧沒想到燕臨會主動叫她,心裡還想著在場的人這麼多,也不至於每個人都說上一句,自己同眾人一道,混過去也就是了。
這一下被燕臨一點,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她張了張嘴,腦袋裡竟是一片空白。
燕臨看她纖細的手指端著酒杯愣在當場,一副不知道要說什麼的模樣,不由莞爾,便伸出手去主動用自己的酒杯與她的酒杯輕輕碰了一下,道:「你想不出話來,那便換我來祝你吧。」
姜雪寧怔怔望著他。
那少年注視著她,十分認真地道:「願爾明月長隨,清風常伴,百憂到心盡開解,萬難加身皆辟易。」
言罷徑直仰首飲盡盞中之酒。
眾人便齊聲喝起彩,一道都將杯中酒喝了。
姜雪寧慢了片刻。
等到燕臨放下酒盞來看著她,她才覺著一顆心都被今日醇烈的酒液浸著酸脹極了,也仰首把盞中酒乾了,一雙眼眸都被染得水光瀲灩,明亮動人。
今日燕臨是主,眾人話都圍著燕臨說,酒都陪著燕臨喝。
出身定國公府的蕭燁自問身份地位都不比燕臨低,可自坐下來之後卻沒誰搭理,於是越坐越覺得氣悶,索性把酒盞一放,站起來在這慶餘堂的院子裡四處打量。
先前姜雪寧送給燕臨的那藏著劍的劍匣擱在旁邊。
他走過去便看見了,好奇之下拿起劍來,舉在天光下看了看,不由搖頭:「這劍看上去也太簡單,太沉手了吧?人都言劍走輕靈,怎麼這樣的劍也出現在侯府?」
正在同人說話的燕臨一回頭,眸光便冷了冷。
連沈芷衣都緊皺了眉頭。
燕臨走過去,只道:「有的劍走輕靈,有的劍走厚重,劍不同,道不同,還請蕭公子將此劍還給我吧。」
然後便從蕭燁手中把劍拿了過來。
蕭燁聽著他言語平靜,卻完全沒感覺出這人把自己放在眼底,且他從來是錦衣玉食,被人捧著長大的,自來不知什麼是收斂,陡地冷笑了一聲:「本公子的劍乃是京中著名的劍士柳燮先生所傳授,燕世子這話的意思,是他說得不對?」
遊俠的劍與將軍的劍,不是一種劍。
但燕臨也不想同他解釋,只道:「你說對便對吧。」
他不這般還好,越這般,蕭燁越發覺得他輕慢,原本就壓著的傲慢和不滿頓時發作出來,眼看著燕臨持著劍彎身便要將劍重新放回匣中,竟直接手往自己腰間一按,立拔了自己身上所佩的寶劍!
輕靈的劍身一晃,便壓在燕臨劍上!
他笑:「何必這麼著急藏劍於匣?聽說燕世子的劍術乃是燕侯爺手把手教的,柳燮先生也對侯爺的劍多有讚譽,今日適逢其會,燕世子新得一劍,不知可否討教討教?」
蕭燁這柄劍是雪似的劍,長,窄,甚至有些軟。
燕臨這柄劍卻是三指寬,隕鐵鑄成劍刃,有三分烏青的光華。
他還保持著先前要將劍放回劍匣的姿態,低垂著頭,目光也下落,輕而易舉便看見了自己那映照在蕭燁雪亮劍身上的眼眸。
慍怒,肅殺,冷寒。
於是眉頭輕輕一動,手腕一抖,燕臨連臉上神情都沒變,便抬了劍一震,竟直接將蕭燁所持之劍震得倒轉而回,險些從他手中飛出!
蕭燁猝不及防,大吃了一驚。
燕臨卻倒持著長劍,劍尖斜斜指地,方才姜雪寧雙手托著都覺得吃力的長劍,被他提著竟不覺有什麼重量,意態自然,笑道:「『討教』不敢當,蕭公子既有心試劍,比一比亦是無傷大雅的。」
蕭燁的面色立刻陰沉了下來。
他自負從名師習劍,實在不將燕臨這種跟著大老粗學劍的人看在眼底,又眼見樂陽長公主並京中勳貴子弟都在,有心要一逞本事,讓眾人都刮目相看,是以想也不想便大叫了一聲:「好!看劍!」
話音落時人已隨劍而上。
眾人都沒想到他們說比就比,嚇了一跳。
姜雪寧也一下從座中起身。
反倒是沈芷衣興奮起來:「呀,這下好玩了!」
燕臨腳下沒動,只一垂眸,側身一避,便讓開了這一劍。
長劍貼著他肩膀擦過去。
蕭燁眉頭一皺便想回劍再打,可燕臨重劍在手倏爾倒轉,那沉重的劍身便劃過個弧線打在蕭燁劍身之上。一時竟有火花四濺之感,劍身巨震之下,蕭燁險些便沒握住劍,忙回身抽劍才得以穩住。
甫一交手便吃一虧,他面子上更掛不住。
牙關一咬,提起長劍來便按著師父所教,使出種種眼花繚亂的劍招來,然而燕臨不出劍則已,一出劍便往往擊中要害。
「鐺!」
「鐺!」
「鐺!」
……
燕臨一身深藍錦袍,衣袂都似帶著勁風,初時還給蕭燁幾分面子,也是想看看他深淺。可過了沒幾招之後便發現此人不過是花拳繡腿,學了點皮毛便自以為是,手底下遂重了起來。
一劍快似一劍,一劍重似一劍!
蕭燁但覺虎口發麻,腳底下都站不住,燕臨卻背著一隻手,閒庭信步般一劍一劍劈來。每劈來一劍,蕭燁便往後退一步,最終竟退到了那櫻桃樹下!
「錚!」
一聲尖銳的鳴響。
燕臨面無表情,手中冷硬厚重的長劍劍身直接敲在蕭燁手腕上,再一挑,那輕靈雪劍便如一道素練劃過道亮光,徑直從蕭燁手中飛出!
落下時掉在那青石砌成的台階上,「噹啷」一聲響。
廊上觀看之眾人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蕭燁面上更是一陣紅一陣青。
完全沒有給他留半點面子!
燕臨自小便跟隨著父親勤學苦練,雖也是京中勳貴子弟,可放到通州、豐台兩處大營裡,也能與兵士中頂尖的好手打平,不管習武還是學劍,都傾向於實用、直接!
戰場上無法勝過敵人,死的便會是自己。
這也就導致他的劍勢看上去格外凜冽冷酷,甚至帶了幾分令人膽寒的威重!
擊落蕭燁之劍後,他手腕一轉,雙手握著劍柄,倒持長劍連神情都與最初時沒有兩樣,不帶半分變幻,只長身而立,向對方抱拳道禮:「承讓了。」
蕭燁虎口尚在發麻,咬牙道:「你!」
燕臨眉目間染上些許霜色,先前壓著的那幾分冰冷終於完全透了出來,甚至有一種京中勳貴子弟絕無的鋒利:「怎樣?」
蕭燁看他半晌,竟退了一步,冷笑一聲道:「罷了,武夫粗人,也就會這麼一點東西。」
沈芷衣當即走了下來,盯著他道:「你說什麼?」
燕臨卻沒有動怒,只是上下打量著蕭燁,竟是平淡地一笑,道:「若當年的定非世子在,恐怕不至如此廢物。」
定非世子……
京中已經少有人聽過這個名字了。
可到底事關蕭燕兩大氏族的秘辛,暗地裡終究還是有人傳的:蕭姝與蕭燁都是續絃所生,定國公的元配妻子乃是勇毅侯的妹妹、燕臨的姑母,原本要承繼蕭氏一族的則是元配嫡子定非世子,若不是定非世子在二十年前不幸罹難夭折,燕夫人和離回了勇毅侯府,哪裡輪得到續絃進門、蕭燁成長嫡?只怕連出生的機會都沒有。
燕臨這話看似平淡,威力可是不小。
眾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蕭氏姐弟身上。
蕭燁哪裡想到燕臨毫無預兆竟然提起這話題?
他臉色一變,盛怒上來便要發作。
關鍵時刻蕭姝冷喝了一聲:「你閉嘴!」
蕭燁一窒,目中恨恨,可終究沒敢說話了。
蕭姝卻走出來,倒還能保持些許鎮定,只是臉色也不大好看了,向燕臨行了一禮,道:「舍弟莽撞,言語不慎,惹得燕世子不快,蕭姝在這裡為他賠禮道歉了。聽聞定非兄長天資聰穎,慧敏過人,然而此事已經過去近二十年,家父未嘗不嗟嘆傷懷。斯人已去,舊事難追,燕世子今日何必提起,如此咄咄逼人呢?」
燕臨看向了蕭姝,只走到那欄杆前,將方才那淩厲冰冷的長劍穩穩地放入劍匣之中,淡淡道:「是啊,到底斯人已去,舊事難追。這樣一個人若僥倖還活著,該是多可怕一件事,又該有多少人為之提心吊膽、夜中難眠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33:31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二章 冠禮有雨
這話裡藏著一點凶險的感覺。
蕭姝與燕臨對視。
眾人莫名聽得心驚肉跳,但又很難參透這當中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因由,因而只看著他們。
還好這時後面傳來了管家的聲音,是在對著另一人說話:「冠禮定在午時初,在前廳宴客,現在許多賓客都到了,少師大人這時去剛好。」
謝危從承慶堂回來了。
他的身影從門後轉上來,臉色比起去時似乎蒼白了些許,回到走廊上時抬頭便看見眾人,只問了一句:「還不去前廳?」
燕臨便合上劍匣,向謝危拱手的,道:「這便去。」
謝危的目光從眾人身上掃過,在看見蕭姝時未見如何,瞧見蕭燁時卻是停了一停,這才隨著管家徑直從廊上先往前廳去。
先前瀰漫在慶餘堂外面那劍拔弩張的氛圍,消彌了不少。
延平王立刻趁機笑起來,道:「這大好的日子,大家火氣何必這麼重呢?都是小事,小事,走走走,到前廳去了,可不敢讓謝先生和那麼多賓客等久了。」
蕭燁便重重哼了一聲,冷笑轉身。
蕭姝雖然面有不虞之色,但似乎也沒深究的意思,只向著燕臨看似禮貌的斂身一禮,也與蕭燁一道去了。
有延平王嬉笑著緩和氣氛,加上蕭氏姐弟走了,眾人也終於放鬆下來,紛紛往前廳去。
燕臨落在最後,姜雪寧走在前面。
只不過眼見著要離開慶餘堂的時候,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喚了一聲:「寧寧。」
姜雪寧身子微微一震,腳步便停下了。
她轉過身來看著他。
少年看了前方走遠的眾人一眼,才來到她面前,衝她笑了一笑,背在身後的手掌拿出來,竟是伸手一拋,將一隻裝著什麼東西的沉甸甸的錦囊拋向了她:「給你的。」
姜雪寧下意識地伸手接住。
前面走著的延平王忽然發現少了人,便不由回頭看,遠遠喊他:「燕臨,幹什麼呢?」
燕臨抬頭道一聲:「來了。」
低頭來重新看著姜雪寧,他嘴角彎彎,只是眼底多了一分如霧縹緲的惆悵,轉瞬即逝,輕輕道:「可惜這時節沒有雞頭米了。」
說完便先往前面走去,跟上了前方的延平王等人。
姜雪寧站在原地,輕輕打開了錦囊。
裡頭是一小袋已經剝好的炒松子。
一如往昔。
她彷彿又能看見當初那少年從姜府高高的院牆下面跳下來,長腿一伸隨意地坐在她的窗前,把一小袋剝好的松子放到她面前時那眉目舒展、意氣風發的模樣。
抬頭往前看,少年的背影依舊挺拔,可比如那些日子,已經多了幾分沉重的沉穩。
姜雪寧忍不住輕輕地嘆了一聲,末了又不知為什麼會心地笑起來。
天際雲氣湧動,風乍起吹皺平湖,漣漪泛起時,水底的錦鯉吻向水面。
似乎是要下雨了。
她認真地重新將那一小袋松子繫好,然後才朝著前面走去。
*
水榭裡,大多數人已經走了。
外頭的天陰沉下來時,張遮的腳步卻停了一停,駐足在欄杆前,朝著的外面望去。
陳瀛見著,也不由停下了腳步。
這位由刑科給事中調任到刑部來的清吏司主事,在陳瀛的印象中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既不熱衷於官場上那些交際往來,便是僅有的幾次同僚相聚,他也不過是來露個面便走了。
兢兢業業,卻不汲汲營營。
大多時候不說話,唯有在查案或是審訊犯人時才會語吐珠璣,可即便是說話時也顯得沉默。這樣一個人就像是平靜的海,寡淡的面容下總給人一種覆蓋著許多東西的感覺,倒不是刻意隱藏,只不過是可能並不習慣表達,也不願意吐露。
原本的刑部鄭尚書因為為勇毅侯府說話觸怒了聖上,被聖山一道聖旨勒令提前離任回老家,新的刑部尚書顧春芳已經在來京的路上,不日便將抵達京城,成為眾人新的頂頭上司。
而張遮的伯樂,正是顧春芳。
陳瀛目光微微一閃,心下一琢磨,倒覺得這是個極好的機會,於是笑一聲走到張遮的身邊來,道:「張主事還不走,是在看什麼?」
張遮回眸看了他一眼,神情間既無畏懼,也無熱絡,仍舊是清淡淡的,只是道:「要下雨了。」
陳瀛覺得莫名。
他有心想說下個雨有什麼大不了,江南梅雨時節天天下雨呢,只不過話一出口就變成了:「平日裡看著張主事寡言少語,好像挺沉悶的,倒沒想到原來還有這樣的雅興,想來是真正的內秀於心了,無怪乎當年顧大人能慧眼識才相中你,真是令人欽羨啊。」
張遮道:「下官本魯鈍之人,得蒙顧老大人不棄,當年苦心栽培才有今日,然而也不過是碌碌小官罷了,陳大人言重。」
陳瀛連忙擺手:「哪裡哪裡!」
這水榭中只剩下他二人,連聲音都顯得空曠。
陳瀛也站在他旁邊向著天外湧動的雲氣看去,只道:「鄭大人直言丟官,被聖上遣回養老,顧春芳大人不日便將到任,陳某也是久聞顧大人英名,卻因顧大人一直在外任職而無緣一見。張主事舊日供職在顧大人手下,好頗為他器重,算來算去,等顧大人回京時,可要托賴張主事為陳某引薦一二了。」
說實話,如今的刑部,人人都想跟張遮說上話。
奈何張遮是個悶葫蘆,一看就不好搭訕。
眾人有心要巴結他,或通過他知道點顧春芳的習慣,可對上張遮時總覺得頭疼萬分,暗地裡早不知把這油鹽不進、半天不說一句話的人罵過多少回了。
陳瀛這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他想提前見見顧春芳,希望能有張遮這個舊日的熟人引薦,如此顧春芳即便是在清正不阿,也不至於拒絕。
怎麼說他也是張遮的上峰,與其他人不同。
他覺得張遮便是不願應允,也不好拒絕。
可沒料到,張遮竟然平平道:「顧大人到任後我等自會見到,又何須張某引薦?陳大人抬舉,張某不敢當。」
陳瀛差點沒被噎死。
他一向掛在臉上的假笑都有點維持不住,眼皮跳了跳才勉強想出一句能把這尷尬圓過去的話來,不過抬頭正要說時,卻見前方的廊上走過來一道俏麗的身影,於是眉梢忽地一挑,倒忘了要說什麼了。
那姑娘陳瀛是見過的。
就在不久前,慈寧宮裡。
樂陽長公主沈芷衣的伴讀之一,查抄仰止齋那一回的主角兒,也是……太子太師謝危打過招呼要他保的那位!
因為那一小袋松子的耽擱,姜雪寧落在眾人後面,可又不想遲到太多,便乾脆穿了旁邊一條近道。
可沒想到,水榭這邊竟然有人。
隔得遠遠地她便看見了那道身影,心頭已是一跳,待得走近看清果然是他時,那種隱隱然的雀躍與歡喜悄然在她心底盪開。
這時張遮也看見了她。
四目相對。
張遮輕輕搭了一下眼簾,姜雪寧卻是望著他,過會兒才轉眸看了陳瀛一眼,躬身向他二人道禮:「見過陳大人,張大人。」
她襝衽一禮時,一手輕輕擱在腰間。
雪白纖細的手腕便露出來些許。
張遮低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眼便看見了那一道算不上很明顯的抓痕,帶著淡淡的血色,那交疊了被寬大袖袍蓋著的手,於是輕輕握得緊了些。
心緒有些起伏,他沒有說話。
陳瀛卻是向姜雪寧笑起來:「姜二姑娘也來了啊,可曾看到謝少師?」
張遮沒出聲,姜雪寧有些小小的失落。
可轉念一想他們現在本也不熟,張遮人前人後也的確不多話,所以很快便重新掛起了笑容,回了陳瀛道:「謝先生去看了侯爺,剛才已經往前廳去了。」
陳瀛便「哦」了一聲,堂堂一個朝廷三品命官,同姜雪寧父親一樣的官位,對著姜雪寧卻是和顏悅色,隨和得不得了,道:「多謝姜二姑娘相告了,我正琢磨著找不到謝先生呢,一會兒便與張大人同去。」
陳瀛同謝危關係很好嗎?
姜雪寧心底存了個疑影兒,又看了張遮一眼,然而這死人臉竟轉頭看著水裡的魚和風吹的波紋,她莫名覺得氣悶,便道:「那我先去了,二位大人,告辭。」
直到她走遠,張遮都忍住了沒有回頭看。
陳瀛卻是注視著她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眸底透出幾分興味之感,只轉頭來對張遮打趣道:「我怎麼瞧著這位嬌小姐看了你不止有一眼,到底當日慈寧宮中是你解了她的危難,也算得上是『救美』了,像是對你有點意思呢?」
張遮垂下眸光:「陳大人說笑了。」
陳瀛一聳肩,卻是想到了點別的,自語道:「也是,畢竟是謝先生張口要保的人,哪兒輪得到旁人。」
「……」
張遮心底忽然有什麼東西驟然緊了,他慢慢回過頭來看著陳瀛。
陳瀛只道:「怎麼?」
張遮微微閉了閉眼,道:「沒什麼。」
陳瀛的心思已經轉到了一會兒見著謝危說什麼話上了,倒沒留意到他此刻有些明顯的異樣,只是琢磨:「謝少師可真是個叫人看不懂的人,雖則也算同他有了些交集,可總覺著也不交不深。不過說來也很奇怪,張主事雖不與謝先生一般,可也給了陳某一種不大看得透、不大看得懂的感覺。你說你既不愛美人,旁人秦樓楚館裡逛叫你你也不去;也不愛華服美食,成日裡獨來獨往深居簡出。實在是讓人很迷惑,陳某倒不大明白,張主事這樣的人,到底志在何處?」
「沙沙」,雨落。
水霧如一層輕紗,將湖面掩了,把樓閣遮了,頓時滿世界都安靜了,充滿了一種朦朧的美感。
張遮抬首望著。
過了許久,連陳瀛都以為他是出神了也不會回答這問題了,他才破天荒似的開了口,慢慢道:「志不高,向不遠。辨清白,奉至親,得一隅,靜觀雨。如是而已。」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33:45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三章 大勇
冬日下雨,朔風吹拂。
街道上的行人本也不多,這時更加冷清下來。
京中各處坊市都少人問津,店舖的老闆夥計們徒然望著那天空興嘆。
只是沒過多久,那靜寂的街道盡頭竟傳來了噠噠的馬蹄聲,沉重地連成一片,更有呼喝之聲夾雜其中,不片刻便有一名身披盔甲的、鬚髮灰白的將軍高高騎坐在馬上,率著一干騎兵自街道上迅疾地奔過,只往京城城門處禁軍駐紮之地而去。
人人看了個心驚膽寒。
待這肅殺的一隊人從這條街上離開之後,店舖中的老闆夥計們才敢嘆出頭來,卻個個害怕得緊:「這又是出了什麼事啊?」
朔風越緊,天際彤雲密佈。
掉下來的雨很快便變成了雪,今冬的第一場雪,終是下下來了。
*
有時候姜雪寧想想,上天終究還是留了幾分垂憐給她的。
至少又讓她遇到張遮。
她從水榭旁邊繞過來,很快就到了前廳。不大的細雪自天際紛紛揚揚地灑落,她見著只覺有些嘆惋:張遮最愛的是雨,如今變作雪,他該不很高興吧?
前廳裡賓客已然滿座。
她本也想直接入席。
不過走到前方遊廊拐角下的時候竟看見了姜伯游,他似乎正在同朝中的同僚說話。
今日燕臨冠禮,朝中也有一些官員冒險來了。
姜伯游自然是其中之一。
他穿著一身石青百福紋圓領袍,同另一人站在院中栽種著的那棵勁松下面,眉頭緊鎖,聽著那人說話,不由得直搖頭:「得罪了別家還好說,得罪了這位蕭二公子卻是有些難辦,這鄭家人也真是可憐。」
那人嘆息:「誰說不是呢,西市口這邊都知道鄭家人,聽說還有個兒子送去了宮裡當差,雖不算什麼豪門世家,可小老百姓日子過著也算不錯。但遇到蕭氏一族,霸人田產,逼人遷祖墳也就罷了,還想把人一家子送進牢裡,未免有些慘了。」
話剛說完他抬頭就看見了姜雪寧。
於是剩下的話都嚥了回去,向著姜伯游笑著道:「侍郎大人先前念叨許久,這不,令愛也到了。」
姜伯游轉頭就看見了姜雪寧,原本緊鎖的眉頭便展開了些許,同那名同僚拱了拱手,微有歉意,那同僚也不介意,便也向姜雪寧拱了拱手,自入廳中去了。
姜雪寧方才過來時有聽見隻言片語。
她上前同姜伯遊行禮,卻沒忍住問道:「父親方才與人說話時提到的可是西市胡口同裡頭的鄭家?」
姜伯游道:「正是,怎麼,你認識?」
他想起那鄭家確有一個人在宮裡面當差,心念一動,便多問了一句。
姜雪寧想起的卻是鄭保,因上一世鄭保乃是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他住在哪裡自然是朝野上下人人都知曉的。「西市口胡同」這幾個字她還沒有忘記。
聽得姜伯游肯定,她便留了個心眼。
上一回仰止齋之圍若無鄭保,只怕還難度過,她便向姜伯游道:「這一家人多半是在坤寧宮裡伺候的一名管事太監鄭保的家人,父親或許不知,女兒查抄仰止齋那一次得以虎口脫險多賴此人隨機應變,是個仁善忠義心腸。且後來謝先生曾告訴女兒,司禮監的王新義公公有心要收他做徒弟,不日將提拔去聖上身邊伺候……」
話說到後半句時,儘管週遭沒人,可她的聲音也依舊壓下來許多,僅姜伯游能聽見。
鄭保會被王新義收為徒弟去司禮監伺候這件事,姜雪寧當然不是從謝危那邊知道的,謝危當初也不是特意要告知她這件事,可這並不妨礙她把謝危拖出來暫用。
果然,她把事情一說,姜伯游面色便微微一變。
官場上混久的人,向來是「聞絃歌而知雅意」,不需說深,便明白話後面藏著的意思。
這鄭家人開罪了蕭氏那位板上釘釘要承繼家業的蕭燁公子,其實原不是鄭家人的錯,只因蕭燁出遊京外時看中了一片山頭並著下面的地,要圈作自己的獵場,興建避暑的別府,於是把周邊的人家都趕了出去。
鄭家人祖墳與田產恰在那邊。
本以為能同蕭氏講講道理,不想告到衙門去反而引得蕭燁大怒,要反將這鄭家人送進衙門。
方才同姜伯遊說話的正是順天府尹。
這麼一件事落在手上,實在是燙手山芋,是以才向姜伯游倒苦水。
眼下是多事之秋,對文武百官來說,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姜伯游來說也是如此。可若這鄭保在宮中有恩於寧丫頭,且有謝居安小友說此人大有前途,事情就不一樣了。
他擰眉深思。
末了對姜雪寧道:「此事我知曉了,你放心。」
冠禮在即,眾人都進去了。
姜伯游便道:「你是同長公主殿下一道來的吧?走吧,我們也快進去。」
姜雪寧心知姜伯游該是有了主意,但也不多問,只道一聲「是」,接著便跟著姜伯游入了廳中。
即便勇毅侯府已經不是全盛之時,這廳堂中也坐滿了盛服的賓客,往裡面一眼便可看見坐在主賓位置上的謝危,他旁邊坐的便是今日會為燕臨加冠的讚者。
姜雪寧匆匆看了一眼,小半部分都是熟面孔。
上一世許多原本與勇毅侯府關係還算親厚的世家,收到侯府請帖後未至,後來燕臨還朝,謝危謀反,這些家族要麼被一併清算剷滅,要麼退出紛爭散到權力邊緣;而不顧這風雨飄搖情形依舊趕赴侯府來賀燕臨冠禮的人,大多數人都成了新一屆權力的核心,就算有少數一些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譴責起燕臨協助謝危謀反來,也都沒有引來什麼報復,即便沒撈著什麼大官,好歹也算安然無恙。
世間事有時候就是這般弄人:有時候想要避禍,卻不知避禍才會引來真禍;有時候想要得到,卻不知得到就是更深的失去。
沈芷衣等人到了之後左右看都沒瞧見姜雪寧,還有些著急,一看見她進來便連忙招手:「寧寧,這邊。」
姜雪寧便走了過去。
大干朝男女大防雖然沒有那麼嚴重,可一般男子冠禮除長輩外基本都是沒有女賓來看的。但樂陽長公主沈芷衣畢竟身份尊貴,且與燕臨算得上一同長大的好友,自然能夠列席廳中,且位置還很靠前。
宮中這些伴讀都沾了她的光,位置在附近。
姜雪寧更是被沈芷衣一拉,直接坐在了她的身邊。
有人輕輕敲了敲廳裡面一座小小的銅鐘,週遭便立刻安靜了下來。
眾人的目光一時都聚集到了堂上。
穿上一身厚重華服的勇毅侯燕牧,在老管家的攙扶下,從後堂走了出來。眾人一見連忙行禮,燕牧面上雖有病色,可今日這樣喜慶的日子裡也不由得打起了精神,很有幾分年輕時叱吒的氣魄,還禮後甚至還笑了起來。
「承蒙諸位來賓看得起,大駕光臨,我侯府實在蓬蓽生輝。」他的目光落在這堂中黑壓壓的一片人身上,鋒銳的眼眸中卻有幾分老懷快慰的感動,「燕牧四十五載徒然奔忙,走沙場,赴輪台,不想年紀稍大些卻是老病纏身,叫大家笑話了。今日風寒雪冷,諸位卻能不棄,給足了我這半老頭子的體面,也給足了犬子體面,我燕牧定永記於心,在此謝過!」
說罷他竟長身一揖。
說的是今日「風寒雪冷」,未提眼下朝局與侯府所面臨的困苦半句,可眾人偏都輕而易舉地聽出了那言下之意。
想勇毅侯府一門忠烈,燕牧少壯之年亦曾領兵作戰,驅逐韃虜,如今卻被聖上下令,重兵圍府猶未去,刀劍懸頸命不知,實在令人唏噓。
如此大禮,眾人如何當得起?
一時都忙道「侯爺言重」「侯爺不可」,又以深揖之禮還之。
冠禮這才正式開始。
整座前廳被佈置得與祠堂宗廟差不多。
燕臨身上穿的乃是簇新的素色交衽長袍,依著古禮自廳外走入,先叩天地,再祭宗廟,後拜父母,由讚者出席禱讀祝辭,方行加冠之禮。
士族三加。
燕臨張開了自己的雙手,任由那顯得厚重的玄色深衣披上了自己的肩膀,沉沉地將他籠罩,寬長的革帶也經由讚者的手從他腰間穿過緊束,一塊刻著如意紋的圓形玉珮繫在革帶之上,低垂下來壓住衣擺。
他躬身再拜。
讚者便高呼一聲:「三加加冠,請大賓!」
行冠禮,最重要的便是加冠。
冠禮中的主賓也稱「大賓」,往往是德高望重之人,既要親自為受冠者加冠,也要為受冠者取字。
讚者聲音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到謝危身上。
按禮,大賓當盛服。
可今日的謝危非但沒有盛服,甚至於只穿了一身雪白的長袍,外頭罩著一件白鶴雲紋的氅衣,寬袍大袖,卓有飄然逸世之態,與今日盛禮、與眾人盛服,頗有一點格格不入之處。
然而主人家竟不置一詞。
燕牧也向謝危看去。
謝危就這般沉默地看了許久,此刻終於一低眸,輕輕起了身,走上前來。
燕臨抬眸望著他,側轉身向他而立。
府中下人遞過了端端放著頭冠的漆盤,由讚者奉了,垂首侍立在謝危身畔。
那一隻束髮之冠,乃以白玉雕琢而成,長有三吋,高則寸半,冠頂向後捲起,六道梁壓縫,靜靜置在漆盤中,天光一照,古樸剔透,有上古遺風。
一對簡單的木簪則置於冠旁。
金冠多配玉簪,玉冠則多配木簪,前者富貴奢華,後者卻顯出幾分清遠。
勇毅侯府家訓如何,可見一斑。
謝危道:「冠者,禮之始也。而成人者,為人子、為人弟、為人少者,先行孝、弟、順之禮,後可為人,進而治人。今危受令尊之請,為你加冠,誠望世子牢記今日之訓。」
他從漆盤中捧過了那隻玉冠。
燕臨則一掀衣袍,長身跪於他身前。
眾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謝危的手上,倒極少注意他說了什麼,畢竟冠禮上的祝辭說來說去都是那套。然而下方站著觀禮的姜雪寧聽著卻是心頭一跳——
少了。
謝危說的祝辭少了!
《禮記》中說的是成人是要「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者」,要行的乃是「孝、弟、忠、順」,可謝危方才只說了為人子、為人弟、為人少,卻獨獨沒有說「為人臣」更沒有提半個「忠」字!
燕臨也在這一刻抬起頭來,那鋒銳冷沉的目光直刺到謝危面上。
謝危卻低眸將玉冠放在了燕臨頭頂,平淡地對他道:「垂首。」
燕臨心裡江河翻湧似的震盪,有驚訝,有駭然,可當此之時萬不敢表露出半分,望了他有片刻後,終於還是依言垂首。
讚者於是將木簪遞上。
謝危接過。
可正當他要將那木簪穿過玉冠為燕臨束髮時,勇毅侯府外面忽然起了刀兵喧嘩之聲,門口似乎有侯府的護衛大喝了一聲「你們幹什麼」,接下來便戛然而止,隨之而起的是驚呼慘叫,並著一人冷厲的高聲呼喝:「聖上有旨,勇毅侯府勾結逆黨,意圖叛亂,挑唆軍中嘩變,今以亂臣賊子論處!凡侯府之人統統捉拿,敢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什麼!」
廳中所有賓客全都悚然一驚,大多都慌亂起來,朝著外面看去。
勇毅侯燕牧更是渾身一震,豁然起身!
外頭的雪不知何時已經大了起來,一隊手持著刀劍的兵士盔甲上泛著冰冷的寒光,竟直接看殺了門口阻攔的護衛,踏著沉重肅殺的步伐進了府門,向前廳走來。
率兵者一臉的森然,正是定國公蕭遠!
姜雪寧緊扣在袖中的手指都不由顫了起來,上一世在侯府門口所見過的一幕幕血腥都彷彿從視野的底部湧了上來,令她如置冰窟!
所有人都知道勇毅侯府前途未卜,危在旦夕,隨時都有可能出事。
可今日燕臨冠禮宮裡也沒話說,該是聖上默許過的。
誰也沒有想到,聖上竟然偏偏選在今日動手,而率人前來者更是蕭氏一族赫赫有名的定國公蕭遠!
驟然之間逢此巨變,幾乎所有人都亂了心神。
燕牧一雙老邁的眼眸緊緊盯著走近的蕭遠。
燕臨更是瞳孔一縮,驟然之間便要起身,然而一隻手卻在此刻重重地落了下來,用力地壓在他的肩膀。
他抬首。
是謝危的手掌緊緊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扼住了他陡然沖湧上頭的熱血,然而從這仰首的角度卻無法清晰地分辨出對方的神情,只覺平靜若深海,窺不見半分波瀾,然而肩膀上卻傳來清晰的感知:那壓著他的五指,力道緊繃,指尖幾乎要深深陷進他肉裡!
謝危輕輕眨了眨眼,渾然似看不見那驚天之變,也聽不見那可怖動靜似的,目光仍舊落在冠上。
壓住燕臨後,重抬手,扶住玉冠。
木簪執在他修長的手指間,慢慢地轉動著,穿入玉冠底部的孔中,他眉目間的從容如青山染雨般,隱逸裡添上幾分端肅的厚重,只靜道:「豪傑之士,節必過人。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乃匹夫見辱;卒然臨之不驚,無故加上不怒,方稱天下大勇者。世子毋驚,毋怒。」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34:01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四章 聖旨不行
二十年前,蕭燕兩氏是親家。
然而隨著那不足七歲的孩童於平南王圍京一役中不幸夭亡,這由姻親作為紐帶連接起來的脆弱關係,輕而易舉地破裂了。
蕭遠在這定國公的位置上已坐了二十餘年。
當年老定國公膝下有三名嫡子,定國公這位置本輪不到他來承繼。不過滿京城都知道他運氣好,原本該被立為世子的嫡長兄得了重病,燒成個傻子。國公府正在猶豫立誰的時候,他在校場與新繼勇毅侯之位的燕牧「不打不相識」,接著娶了燕牧嫡親的姐姐燕敏為妻,由此輕而易舉扭轉了內宅中的劣勢,既得到一名端莊幹練的妻子,又得到了她母家的支援。很快,老定國公為他請封,立為了世子。待老定國公身故後,蕭遠便名正言順地成為了國公爺。
蕭定非是他同燕敏唯一的嫡子。
這孩子聰明伶俐,又同時具有蕭燕兩族的血脈,可以說一出生便受到整個京城的關注,在五歲時便被聖上欽點封為了世子。
但蕭遠並不喜歡這個孩子。
尤其是在平南王一役之後,但凡聽到有誰再提起這個名字,都會忍不住沉下面孔,甚至與人翻臉。
因為燕敏竟在此事之後與他和離!
勇毅侯府是最近幾代,靠在戰場上立功,才慢慢積攢了足夠的功勛,有了如今的地位;可定國公府卻是傳了數百年香火未斷、真正的世家大族。
在蕭遠之前,不曾有任何一位國公爺竟與妻子和離!
對男人而言,向來只該有休妻,而和離則是奇恥大辱!
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哪裡知道朝局輕重?
蕭遠有心不放妻,奈何燕敏背後有侯府撐腰,且皇族也對燕氏一族有愧,被蕭太后一番勸誡後,他終於還是寫下了放妻書,與燕敏和離。
但從此以後,蕭燕兩家便斷絕了往來。
二十年過去,蕭燕再未踏足勇毅侯府。
今天,還是二十年後第一次!
重甲在身、刀劍在手的兵士悉數跟在他身後,來自那九重宮闕、由聖上親自寫下的聖旨便持握在他手中,過往所受之氣、所鬱之怨全都在這一刻暢快地宣洩了出來!
蕭遠上了台階,頭髮已然花白的他穿深衣、著翹履,頭頂上戴著高高的冠帽,走入廳堂後腳步便停了下來,帶著幾分危險的目光從在場所有人的面上掃過,看見依舊在為燕臨加冠的謝危時眉頭皺了一皺,最終看向了旁側已經站了起來的燕牧。
燕牧一張臉已然低沉封凍:「我勇毅侯府世代恪盡職守,忠君愛民,定國公方才所言是何意思?」
蕭遠冷笑一聲:「當然都是聖上的意思!一個時辰前,通州來訊,有人暗中挑唆,駐紮大營五萬大軍鬧出嘩變,聲稱要為你勇毅侯府討個公道!燕牧啊燕牧,當年平南王一役你我兩家也算是深受其害,卻未料你竟敢暗中與亂黨聯繫,聖上仁義有心饒你一家死罪,誰料爾等竟敢意圖謀反!你們的死期可算是到了!」
通州大營,軍中嘩變!
在場之人哪個不是在朝中混?
方才遙遙聽見蕭遠說「嘩變」二字時便有了猜測,如今聽他一細說,只覺背後寒毛都豎了起來,一個個都不由轉過頭向燕牧看去。
燕牧聽聞通州大營嘩變時也是一怔,可緊接著聽到「你我兩家也算是深受其害」這句時,滿腔的淒愴忽然就化作了無邊無垠的怒火!
他猛地拍了一下旁邊的桌案!
案上茶盞全都震倒摔到地上,砸個粉碎!
燕牧瞪圓了眼睛看著蕭遠,眼底近乎充血,只一字一句恨聲質問:「你蕭氏一族也敢說深受平南王一役之害麼?!」
偌大的前廳之內,連喘氣之聲都聽不見。
一面是聖旨到來,勇毅侯府罹難在即;一面是京中昔日顯赫的蕭燕兩氏之主當堂對峙,劍拔弩張!
膽子稍小一些的如今日來的一些伴讀,早已嚇得面無人色。
便是姜雪寧都感覺到自己的脖頸被誰的手掌死死地卡住了——
知道是一回事,親歷又是另一回事。
少年的冠禮終究還是沒能避免染上血色,籠罩上一層家族覆滅的陰雲。
有那麼一個剎那,燕臨便要站起來了,站到父親的身邊去,同他一道面對今日傾覆而來的、殘忍而未知的命運。
然而他面前的謝危,只是再一次向旁邊伸出手去。
讚者哪裡見過今日這樣的場面?
端著漆盤在旁邊嚇得腿軟,險些跪了下去。
謝危手伸出去之後半晌沒人遞東西,他便一掀眼簾,輕輕道:「簪子。」
廳堂內正是安靜時刻,誰也不敢說話,腦袋裡一根弦緊緊地繃著,只怕就要發生點什麼事。謝危這聽似平淡的一聲響起時,眾人誰也沒有預料,有人眉毛都跟著抖了抖,手中按著刀柄的兵士們更是差點拔刀出來就要動手,轉頭一看,卻是謝危。
讚者都沒反應過來。
直到謝危輕輕蹙了眉,又重複了一遍:「簪子。」
束髮的玉冠所配乃是一對木簪,方才只插了左側,卻還剩下一邊。
誰能想到這刀都懸到後頸了他還惦記著加冠的事?
讚者這才後知後覺地拿了木簪,近乎呆滯地遞到謝危手中。
謝危看都沒看旁人一眼,持著木簪便插向束髮的玉冠。
定國公蕭遠的目光這時也落到了他的身上,原本就蹙著的眉頭不自覺蹙得更緊了些,雖知道這位謝先生乃是天子近臣,出身金陵謝氏,是個極有本事的人,可這處變不驚的模樣渾然沒將眾人放在眼底啊。
他都懶得再與這幫人廢話了。
在蕭遠看來,勇毅侯府這幫人都與死人無異,是以直接一揮手,冷厲地道:「廢話少說,今日赴宴的諸位大人們還請不要亂動,凡燕氏黨羽都給我抓起來!」
「是!」
他身後所有兵士領命,便要按上前來。
然而沒想到斜刺裡突然傳出道聲音問:「大干律例,聖旨傳下當為接旨之人宣讀聖旨,國公爺既攜聖旨而來,怎不宣讀聖旨便開始拿人呢?」
蕭遠都愣了一下。
按律例是有這麼回事,可宮裡來的聖旨,他難道敢假傳聖旨不成?
眼底頓時帶了幾分肅殺。
他循聲望去,竟是一身形瘦高的青年站在人群之末,穿著藏藍的衣袍,也未盛服,因而不知是何官品,只猜位置不高,又看面相冷刻寡淡,頗覺眼生,便冷冷道:「你是何人?」
那人兩手都揣在寬大的衣袖裡,垂疊下來,倒是一身的平淡,並不緊張,只道:「下官刑部清吏司主事,張遮。」
張遮。
一說這名字,蕭遠倒是有了印象,記起是前陣朝中頗惹人議論的那個前刑科給事中,一介難搞的言官!眼皮登時跳了跳。
聖旨便握在蕭遠手中。
眼下是眾目睽睽看著,他縱使覺得面上掛不住,也不敢公然拒絕宣讀聖旨!
左右也就是宣讀一道聖旨的功夫。
這時的蕭遠還未多想,冷笑了一聲,便「謝」過張遮提醒,將聖旨一展,「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地唸起來,大意確與他方才入府時所言無二,一則軍中嘩變事大,二則勾結平南王逆黨不饒,著令定國公蕭遠親率禁軍抄沒勇毅侯府,凡府中之人一律捉拿下獄。
一聲「欽此」過後,蕭遠便驟然合上了聖旨,陰沉沉地道:「這下聖旨宣讀過,爾等總該相信了吧?便是給本公天大的膽子,又豈敢偽造聖旨?來人——」
「國公爺,勇毅侯還未接旨呢。」
張遮在旁邊看著,眼見他要下令抓人,眼皮一搭,不鹹不淡又補了一句。
「……」
「……」
「……」
這回別說是負責傳旨的定國公蕭遠,就是心裡已經接受了大難臨頭命運的勇毅侯燕牧,都忍不住有些傻眼,搞不懂這位姓張的大人到底是想幹什麼。
謝危卻是在聽見「張遮」兩個字時便眉梢一挑。
加冠已畢,燕臨站起身再向謝危一揖,轉頭看去。
謝危的目光則靜靜落在張遮面上,並不言語。
蕭遠差點沒被這句給噎死,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牙關一咬,只道:「本公難道不知,還用你來提醒?」
接著才將聖旨往前一遞,道:「勇毅侯上來接旨!」
燕牧上前來接旨,可看著張遮也覺眼生,心想侯府該沒有這樣一個朋友,也不知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蕭遠料想一應事宜到此便該妥貼了,這姓張的該沒什麼刺兒要挑了,再一次揮手要換人上來抓人。
然而這一回根本還沒等開口,眼皮便是一跳!
因為他竟看見這姓張的移步向燕牧走來,竟將先前揣在袖中的手,伸了出來,像是要問燕牧看那聖旨,臉卻轉向他這邊,問了一句:「敢問國公爺,方才說通州大營軍中嘩變的消息一個時辰前傳來,聖上才下了聖旨要抄侯府?」
這人到底想幹什麼!
蕭遠腰間佩劍,此時已經有些按捺不住地握住了劍柄,冷沉地回答道:「正是。」
張遮便向燕牧道:「請借聖旨一觀。」
蕭遠有些氣急敗壞了:「位卑小官班門弄斧,究竟意欲何為!」
燕牧眼珠一轉,卻是直接將聖旨遞了出去。
張遮接過來,骨節分明的長指輕輕將其展開來,只道:「國公爺息怒,抄家滅族乃是大罪,按律便是聖上的意思,各級政令也當由中書省核過蓋印之後方能下達。下官昨日聽聞中書省褚希夷大人抱病,通州嘩變消息既是一個時辰前才傳來,請褚大人入宮便要費些時候,傳大人來此宣旨抄家又一番耽擱,一個時辰怕不夠用。是以……」
話到此時,他目光已落在了這封聖旨之上。
上一世從顧春芳處聽聞來的秘辛,果然是真——
查抄勇毅侯府的聖旨,確係沈琅親手所書,然而當年宣旨之時聖旨上其實只蓋著皇帝寶印,並無中書省之印!後來勇毅侯府一案的卷宗裡出現的聖旨卻是兩印齊全,據傳乃是抄沒侯府屠了侯府半數人之後,才由新任的中書省平章知事加蓋中書省印。
而原平章知事褚希夷老大人卻被革職,老病歸鄉,沒過半年便因貧病交加於家中過世。
前去弔唁之同僚,唯顧春芳一人。
由此才知道這件事,大約推算出當年褚希夷官至中書省平章 知事,無異於一朝宰輔,怎落得這般下場。
張遮的目光從那本該蓋著中書省大印的空白處移開,重落到蕭遠面上,只道:「國公爺這聖旨,怕還宣不得,做不得數吧。」
蕭遠忍無可忍,拔劍直接指向他咽喉!
言語間已是盛怒難遏:「豎子焉敢胡言!聖上親書之旨由得你來置喙?!本公今日當削你項上首級以亂黨論處!」
姜雪寧萬沒料到張遮會站出來,且還接連說出了這樣一番話,大干朝律例倒背如流實不作假,只是不知上一世的今日究竟是何情形。她一顆心頓時在胸腔裡躍動,險些便要從嗓子眼兒裡跳出來!
陳瀛更是在張遮剛說話的時候便悄悄遠離了他。
然而張遮本人卻無比平靜。
他伸手將那聖旨遞了回去,寒光閃爍的劍刃倒映著他一張寡淡清冷的面容,無悲無喜,只好言相勸一般,道:「國公爺怒殺下官並無所謂,聖旨還是要送回宮中,請中書省加蓋大印,方可下達的。」
聖旨都已經送到了,兵士都已經圍了府,這人竟說皇帝說的話不作數,還得送回去蓋個印再回來抄家!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蕭遠近五十年來從未遭遇過此等離奇之事,險些氣了個一佛出竅二佛升天,五孔七竅裡冒出煙來,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手抖不停:「你!你、你——」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34:16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五章 燕回
天底下誰不知道皇帝的意思就是聖旨?
聖旨聖旨,這「聖」字指的就是天子,指的就是聖上!
但凡皇帝定下的主意,又有幾個人能更改?何況乎是當今天子,對付的還是勇毅侯府!
蕭遠本以為自己乃是攜著天子之命前來,今日必能一吐往日積鬱之氣,好叫勇毅侯府俯首聽令、在座大臣瑟瑟發抖,誰想遇到張遮這般會抬槓的。
逞嘴皮子功夫上,武將如何能同文人相比?
兩道粗濃的眉毛使勁一皺,蕭遠便輕而易舉感覺到自己彷彿陷入了窘境,心底暗驚之下,猛地一凜,陰沉地注視著張遮,竟然道:「我蕭氏一族忠君之事,甘為聖上前卒,聖旨乃是本公親眼見聖上寫下,豈能因你一小小清吏司主事之言便貽誤時機?今日本公便要殺雞儆猴,看看斬了你這阻撓聖意、勾結亂黨的賊臣,聖上到底治你的罪,還是治本公的罪!」
話音方落,他竟真的提劍向張遮而去!
廳堂內所有賓客更是大驚,一為蕭遠忽然給人扣上的大帽子,二位他言語行動間所透露出來的凶險之意,當即就有人大喝了一聲道:「定國公是要濫殺無辜不成!」
姜雪寧卻是渾身血冷。
因為她記得,上一世沈琅明明是下旨抄沒勇毅侯府,將侯府所有人收監,等待案情查清後再發落。可她當日趕赴侯府時卻見鮮血滿地、人頭墜階!
這證明——
要麼是上一世冠禮時發生了什麼變故,要麼是負責此事的定國公蕭遠故意尋找藉口,大開殺戒!
眼見著蕭遠一步步向張遮逼近,週遭文武大臣更是怒聲責斥、群情激憤,引得重重圍攏廳堂的眾多兵士紛紛握緊手中刀劍,一副隨時準備要動手的模樣,姜雪寧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她比在場所有人更能感覺到那種失控的危險!
危急之際,目光在場內橫掃,卻是輕而易舉就看見了立在年少賓客們這邊、距離仰止齋這幫伴讀位置不遠的蕭氏二公子蕭燁,於是先前盤旋在腦海裡的那個念頭驟然冒了出來。
姜雪寧迅速地上前了一步,附耳過去對沈芷衣低聲說了一句話。
沈芷衣正眉頭緊皺地看著眼前將亂的情形,聽見這句話之後詫異地看了姜雪寧一眼,然而只略一思索便露出幾分驚喜,接著便將目光一轉,也看向蕭燁。
先前姜雪寧送給燕臨的劍並未收入庫中,而是由青鋒抱了,立在一旁。
沈芷衣二話不說,一步上前便掀了那劍匣把劍提起來,待向蕭燁而去!
蕭燁與燕臨也算是同齡之人,可自他出生之後,便處處被人拿出來與燕臨做比較,怎麼著也是出身蕭氏的嫡子,心裡如何能痛快?
更何況先前還與燕臨鬧了齟齬。
此時此刻他站在近處看著勇毅侯府這一副大難臨頭的倒霉樣,心裡別提多快意,就差撫掌大笑了。是以他的神情非但不同於這殿中之人的驚慌,反而是笑容滿面,並未注意到姜雪寧、沈芷衣這邊的異樣。
然而那劍真是出乎意料的重。
沈芷衣猝不及防之下,剛將劍提起,就被其重量一帶,險些跌倒在地。
這一來便吸引了週遭目光。
蕭燁看了過來,她也不由得看向了蕭燁。
那一瞬間,一股激靈靈的寒氣從蕭燁尾椎骨上爬了起來,先前的笑意更是從他臉上瞬間消失,反應竟是比兔子還快,扯著嗓子立刻大喊了一聲:「父親救我!」
正要舉劍壓在張遮脖子上的蕭遠頓時怔了一怔。
他回過頭來一看,便看見站在那邊的蕭燁拔腿就要朝這邊跑過來。
沈芷衣頓時著了急。
姜雪寧所站之處靠著外面一些,正在蕭燁要經過的路上。
她眼皮一跳,暗想計畫趕不上變化,雖然心裡一萬次告訴自己在這風口浪尖上千萬不要顯露形跡,可在蕭燁忙慌慌從她眼前奔過的那個剎那,終於還是發了狠般一咬牙!
「砰!」
直接一腳踹了出去,正在蕭燁膝上!
這大公子哥兒自己逃命逃得好好的,還正想著得虧自己見機快,要不就要成為旁人要挾的工具了,根本就沒想過途中遭遇這麼黑的一踹!
電光石火間誰能反應得過來?
他見著姜雪寧時只覺心底一冷,膝蓋上傳來劇痛,已是不由自主地面朝下摔到了地上,腦袋「咚」一聲叩在堅硬的地面,甚至都撞出血來!
沈芷衣這時終於得了機會,反應過來,立刻提劍上前壓在了蕭燁的脖頸上!
蕭遠勃然大怒:「長公主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沈芷衣本就隱隱知道了母后與皇兄對勇毅侯府的態度,甚至今日王兄想來,母后也沒準許。若定國公蕭遠也是公事公辦,她自然也不好置喙什麼,可如今做成這樣,實在是欺人太甚!
她是燕臨玩伴好友,如何能忍?
到底是一個王朝、帝國的公主,沈芷衣將臉色拉下來時,也甚為嚇人,寒聲道:「皇兄聖旨叫你捉拿,你卻要開殺戒!焉知不是挾私報復?蕭遠你聽好,這廳堂之中的人你要敢動上一動,本公主擔保,你這不成器的孬種兒子,立刻人頭落地!」
那劍在燕臨手中是揮舞自如,在她手中卻是有些勉強。
劍尖壓在地面上,劍身與地面形成一個夾角。
蕭燁的脖頸便在這夾角之中。
沈芷衣手腕因沉重動上一動,那夾角便小上一分,劍刃幾乎貼著蕭燁的脖頸,讓他立刻心膽俱喪地慘嚎起來:「父親,她要殺我,快救救我!」
這一齣別說是蕭遠,就是勇毅侯府眾人都沒想到。
內外賓客再次目瞪口呆。
張遮的脖頸也被蕭遠的劍壓住了,此刻卻是不由抬頭望了一眼:姜雪寧不聲不響地站在那邊,不顯山不露水模樣,倒是沒幾個人看見剛才關鍵的那一腳是她踹的。上一世,她是沒有來的;這一世終於來了,是要補上一世的錯、彌上一世的憾了嗎?
蕭氏一族如今就這麼個命根子,還等著他承繼家業,且蕭燁也是蕭遠悉心撫養長大,難得同他親近,哪裡會想到沈芷衣以此作為威脅!
蕭遠森然道:「長公主殿下難道站在燕氏這邊想要違抗聖旨不成?」
沈芷衣方才又不是沒聽見,根本不將定國公放在眼底:「第一,聖旨下達於律不合,刑部的張大人說的是,你該回去加蓋大印;第二,本公主不管你們朝堂上是什麼事,犯人秋後處斬尚要給吃頓好的,今日乃是燕臨冠禮,尚未結束,容不得你等胡作非為!要麼你此刻退下,要麼我殺了你兒子!」
這一刻,她面上的那種果決與殺伐,是姜雪寧從未見過的。
那曾在鳴鳳宮的夜晚裡抱著她飲泣的脆弱,也被堅硬的盔甲覆蓋。
真正的鳳華凜冽!
燕臨從張遮開口的時候,便怔住了,待得姜雪寧、沈芷衣出手,更是僵立在原地望著。
來冠禮的文武大臣本也不滿蕭遠拿著沒蓋印的聖旨來,雞毛當令箭,更有沈芷衣站出來說話,終於有實在看不過去的也出來附和道:「男兒冠禮,由少而長,生逢僅此一次,定國公何必把此事做絕了?」
「是啊,這也欺人太甚!」
……
漸漸地,廳堂之內附和的聲音多了起來,也大了起來。
這幫人若集聚在朝廷裡,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蕭遠聽著,面色漸漸難看起來。
燕臨卻是微微仰首,胸腔裡一股滾燙的熱血自跳躍的心房裡奔湧而出,灼得他微微地顫抖著,連眼眶都紅了些許,那股洶湧澎湃之意幾如一團火,燒得那沉沉壓下來的陰霾與堅冰都散去、化無。
世道固然艱險,可人情有時冷,有時也暖!
少年垂在身側的手指慢慢地握緊了,只想將眼前這一幕都刻下來,深深地刻進記憶裡……
謝危高立於堂上,一身雪白的素衣不染塵埃,只打量著蕭遠那陰晴變化的面色,又看了看正持劍壓著蕭燁與蕭遠對峙的沈芷衣一眼,終於是開了口道:「定國公還是先退一步吧。」
蕭遠早注意到他今日也在此處。
只是滿朝文武都知道謝危乃是天子近臣,且他感覺聖上對此人是言聽計從的,因而旁人都敢冒犯,卻一直都當謝危不存在,唯恐惹出什麼禍端。
可沒想到謝危竟對他說這話。
蕭遠盯著他道:「少師大人也是要站在燕氏這邊嗎?」
謝危輕輕一擺手,示意一旁呆立的讚者下去,倒是從容不迫模樣,甚至還輕輕笑了一笑,道:「差事是聖上交下來的,要辦的乃是勇毅侯府,國公爺也不過是中間這個人,萬事謹慎為好。眾多兵士皆在,也不過就是回頭多跑上一趟的功夫,兩全其美何樂不為?且既是眼下廳中冠禮之眾位同僚所提起之請,聖上若是問起,國公爺據實已告,聖上雖然會怒,但想必也不至遷怒……」
所有人聽得這話簡直倒吸一口冷氣!
週遭望向謝危的目光一時都驚異極了,想得淺些的,甚至有些憤怒。
蕭遠一聽也是一怔,緊接著便一激靈,立刻就反應過來了:謝危這話看似是在為勇毅侯府說情,可實際上卻是說了這幫人站在勇毅侯府一邊的後果。聖旨若立刻傳到了,勇毅侯府被抄也就被抄了;可如有人還敢挑聖旨的刺,且站在侯府一邊,為侯府說話,若讓聖上知道,必定龍顏大怒啊!屆時此事又沒他什麼錯處,這筆賬最終還不是算到勇毅侯府的頭上?
回宮加蓋大印,看似不可為,實則大有可為啊!
想通中間這關節,蕭遠險些忍不住大笑起來,再看謝危只覺當真像那九天的仙人,高台頂的聖賢,精妙絕倫,於是爽快地收了劍,竟道:「既然是謝先生發話,這面子少不得要給的。本公便先行回宮,向聖上通稟此事,容後再來!」
謝危搭下眼簾不語。
姜雪寧卻是能感覺到身邊起了幾分竊竊私語,眾人的目光似乎都往謝危的身上飄,似乎有人覺得他此舉很受人詬病。
不過稍想得深些的,已忍不住要對謝危五體投地了。
一句話扭轉乾坤,莫過於此。
想也知道會來勇毅侯府為燕臨冠禮做主賓的,該不是什麼陰險小人,可他說出這番話,卻是能順利擺平兩邊,輕易化解僵局,甚至陳明了個中利弊。
君王最忌諱的便是武將功高震主,勇毅侯府近年來功勛尚不算震主,可事涉勾結亂黨之事,到底敏感。
若滿朝文武都站在侯府這邊,焉知不會害了侯府?
方才他們的行為已是過了。
若今日僥倖能度過此劫,當謹言慎行,不要反倒害了侯府才是。
蕭遠已打起了腹稿,只待回宮狠狠地告上勇毅侯府一狀,對週遭兵士下令道:「把這座宅邸統統圍起來,半個人也不許進出!」
說完話則看向沈芷衣。
他面上的怒意又湧上來,沉聲道:「公主殿下該放人了吧?」
沈芷衣也不說話,把劍收了回來。
但蕭燁一腦袋磕到地上差點磕傻了,膝蓋又疼,卻是自己起不來。
還是蕭姝深深地看了姜雪寧一眼,才一擺手,叫左右伺候的人上前將人扶起。
圍府的重兵重重把守了這座宅邸每個角落。
府裡伺候的下人都面白如紙。
但蕭遠到底拿著聖旨返回宮中了。
廳堂內安靜極了。
燕牧久久地望著謝危,說不出話來,過了好半晌才將氣概一震,咬牙朗聲道:「既加冠,請謝先生為我兒賜字!」
讚者沒見過這種場面,手腳發軟動不了。
還是老管家反應快,立刻將一早準備好的筆墨紙硯呈上,躬身到謝危面前:「請先生為世子賜字。」
燕臨也看向了謝危。
姜雪寧的五指悄然緊握在袖中,連手腕上那一絲細細的疼都不大感覺得到了,忍不住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看著。
宣紙平鋪在漆盤內,由管家高舉。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謝危身上。
他一手斂了寬大的袖袍,提筆而起,將落時,卻停了好久,寫了一個字,又停下來,最終竟然擱了筆,道:「世事難料,原定兩字,如今只這一字,未嘗不好。」
眾人往那紙上一看——
字如龍蛇,都藏筆劃間,乍一看無甚鋒芒,細一品力道雄渾。
卻只有一字,曰:回!
燕臨,單字回。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可蒼穹不是容身所,滄海方是心歸處。厄難度過,初心莫改!是字為『回』。」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34:42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六章 轉軌
年輕的皇帝,將近而立,看背影還有些英姿勃發,但若轉過來看正臉,兩隻眼窩卻是微微凹陷,稍顯縱慾陰鶩了些。
他棋盤對面坐著的乃是一名面闊口方的和尚。
只是這和尚也沒有和尚的樣子,眉目間沒有多少慈和之色,身材也十分魁梧,一雙倒吊三角眼,看人時竟有些草莽梟雄氣的凶神惡煞。
這便是當朝國師,圓機和尚。
蕭遠知道,四年前沈琅能順利登基,這和尚似乎也有功勞,雖則沒有謝危功勞大,可卻極得皇帝信任,加上太后娘娘青睞佛家,所以封了一座寺廟給他不說,還將他封為本朝國師。
相比起來,謝危年紀雖輕,可一個太子少師比起來則顯得有些寒酸。
朝野上下也有不少人把這和尚同謝危對比。
謝危如何不知道,但這和尚能成事,本事必然極大。
蕭遠不敢馬虎,進到這大殿內後,便添油加醋將自己在勇毅侯府所遭遇的事情一一呈報,只是言語間將涉及到謝危時,到底有些忌憚,也恐自己一番話反讓謝危在皇帝面前露臉,所以乾脆隻字未提。
結束後便問:「聖上,他們大膽至此,該如何處置?」
沈琅一顆棋子執在指間,一雙狹長的肖似沈玠的眼眸卻是瞬間陰沉了下來,在這光線本就昏暗的大殿之中,更顯得可怖極了,目光竟是落在了蕭遠身上。
算起來,他雖貴為皇帝,可也該叫蕭遠一聲「舅舅」。
然而這個舅舅辦事……
當皇帝和坐牢也沒區別,權力看似極大,可也要防著天下悠悠眾口。這種時候,「刀」就變得極為重要。什麼髒的臭的都要這幫人去做,自己確須高坐在上,泥不沾身!
不然豢養心腹幹什麼?
換句話說,是心腹就得做心腹該做的事!若中間的心腹也想要當個「好人」,不想招惹麻煩,在這種事裡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不過是聖旨少蓋了一枚印,這位舅舅竟然打道回宮來!
這一回來豈不告訴世人,是他執意要發作侯府嗎?
且這明擺著也是怕在此事之中擔責。
真是廢物一個!
沈琅有心要立刻發作,然而轉念一想,顧及到太后那邊,終究壓了下來,只冷著臉直接叫了王新義:「褚希夷那老頭子在養病也別叫他進宮來,帶舅舅去中書省那邊取了印來先蓋。勇毅侯府亂臣賊子不可輕饒,一律先給朕投下大獄!違令皆殺!」
蕭遠立刻洪亮地道:「是!」
他看著沈琅臉色雖然不好,但只以為沈琅是暗中惱火於勇毅侯府的反抗,根本想也想不到沈琅真正不滿的是他以及蕭氏一族,也根本想不到謝危方才勸他一句真正的用意在哪裡,是以還有些振奮。
行過禮便與王新義一道先去取印。
按大干律例,蓋印之事得要褚希夷這邊點過頭才能辦,可用印都在宮中,是以印信也都放在宮中。
強行取印,又不是人人都是張遮,便是心中覺得不妥,也無人敢置喙。
更何況褚希夷還不在?
蕭遠那邊給聖旨蓋上印便走,大殿之中沈琅卻是驟然掀翻了棋盤,咬著牙道:「朕對勇毅侯府下手,蕭氏固然高興,可這模樣暗中也是防著朕以此作為把柄他日也對他們下手啊!」
皇帝自然是沒有錯的。
即便不曾加蓋大印,也可說是一時怒極攻心。但若蕭遠已經知道中書省的大印沒蓋,還要依照聖旨之令,甚至對勇毅侯府大開殺戒,那蕭遠便會招惹非議,他日這件事也會成為把柄。
只要沈琅想,便可置蕭氏於死地!
圓機和尚坐在他對面,見著棋盤上摔在地上,棋子灑落滿地,也未有半分驚慌,單手立在胸前,只笑了一聲:「難道聖上確無此意嗎?」
沈琅便轉眸望著他,竟慢慢消減下去。
他起身,踱步,站到了宮門口,望著白玉階下一重又一重的宮門,冷冷地笑道:「倒也是,不怪他們警覺。勇毅侯府已除,下一個便是蕭氏。這天下唯一個皇族卓立於世,什麼兩大世家!」
*
祭祖,加冠,取字。
一應禮儀完備後,一場冠禮也走到了尾聲。
燕氏一族以燕牧為首,向謝危獻上金銀、書墨等種種作為答謝,又使燕臨行過三拜之禮,從此奉謝危為長,方才算是結束。
禮畢時,燕臨也長身向靜寂廳堂內的所有人躬身一揖,道:「今日諸位大人、故友危難前來,不異雪中送炭,此情燕回永記於心!」
原本的少年,已稱得上是名真正的男子了。
眾人皆知今日之禍只怕不會善了,都在心底嘆息一聲,紛紛還禮。
謝危在旁邊看著,卻是有些出神。
滿朝文武大約都有這樣的感覺——
皇帝對他這位少師言聽計從。
可事實上卻不然,那不過是因為他每一次說的話都能切中沈琅的心意,而不切心意的那些話他都沒有說罷了。如此才使人有此錯覺。
有了這個錯覺之後,滿朝文武便不會有人想要得罪他。
包括蕭遠在內。
但他卻可憑藉對皇帝的瞭解,算計旁人:蕭遠一是皇帝的舅舅,二是蕭氏大族出身,自以為與皇帝親厚,只怕是想不到皇帝真正的忌諱在哪裡的。
可也正因他所處的位置太特殊,少師之位並無實權,相比起來那不顯山不露水的國師,圓機和尚,顯然略遜一籌,可一旦有了實權就會引來忌憚。
沒有實權,有些事終究力不能及。
更何況本能調動的力量還要受到背後天教的掣肘……
通州大營嘩變!
他早派人在通州各處城門外設防攔截,格殺勿論,軍營中人不知消息,哪裡來的什麼「嘩變」!
一股凶戾之氣,暗地裡悄然爬上。
外頭又吵嚷起來,是蕭遠終於拿著蓋完印的聖旨回來了。
這一下再無人能說什麼。
雖然有人覺得這未免也太快太容易,可印信都在,這種憑猜測的事情對不出真假,若再為侯府說話,只怕不僅引火燒身還害了侯府,所以都保持了沉默。
這倒讓蕭遠有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覺。
他惡聲惡氣地下令捉拿。
勇毅侯府的府衛都看向燕牧,燕牧只一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反抗,任由鐵鍊枷鎖將侯府上上下下所有人束縛起來。
只不過,當有兩名兵士拿著枷鎖上來便要往燕牧脖子上卡時,旁邊不遠處立著的張遮眉頭輕輕一皺,又不鹹不淡地來了一句:「刑不上大夫。」
蕭遠鼻子都氣歪了。
兩名兵士愣愣傻眼,看向蕭遠。
蕭遠心裡籌謀著以後再讓這姓張的好看,此刻卻只能將氣都撒到別人身上,因此破口大駡道:「沒聽見嗎?!刑不上大夫,這老匹夫抓走就是!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兩名兵士莫名被罵了個灰頭土臉,只好將枷撤了。
燕牧再一次看向這位素不相識的刑部清吏司主事,終是不由得向張遮笑了一笑,竟是灑然地徑直邁出了廳堂,隨著府裡其他人一道去了。
燕臨還在後面一點。
從姜雪寧身旁走過時,他心裡滿腔潮湧,終究還是沒有忍住。
去他祖宗的流言蜚語!
這一刻,他只想一騁心懷!
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用力地抱了一下,然後眨眨眼道:「走了,姜二姑娘,劍幫我收好。」
姜雪寧整個人都呆住了。
然而都沒等她反應過來,燕臨已經踏出了門外。
原本熱鬧的侯府,忽然就淒清冷落下來。
片刻前還是冠禮正行,賓客滿堂,如今卻是杯盤狼藉,命途難測!
上天啊。
為什麼對她的少年如此殘酷呢?
姜雪寧想,反正自己往後也不準備待在京城,抱便抱了吧,名聲她也不在乎。
若往後誰真喜歡她,還會介意這個不成?
一時想到以前,又想到以後,神情間卻是悵惘起來。不經意間抬首,竟對上了一雙清冷的眸子。
張遮不知覺間已經看了她許久。
直到她也抬首對上目光時,他才意識到這點。
她那樣想當皇后,上一世辛辛苦苦、汲汲營營,重生回來,又已經知道了誰才是最終的大贏家,如今眼見得舊事轉軌,燕小將軍不會再走上與上一世般的路,還對她用情至深,大約快慰了吧?
可他好不快慰。
來趟這渾水之前,便是明白的;可如今做完了,反倒……
與此間諸位大人,他都沒有深交。
眼見蕭遠並一干兵士已經在「請」眾人離開,以備接下來查抄侯府,張遮終於還是抬頭,看了看外頭漸漸大了的鵝毛似的雪,也不同誰打個招呼,轉身便向外頭走去。
那一瞬間,姜雪寧竟想起了上一世的張遮。
此人愛極了雨。
可她名姓中帶的是個「雪」字,所以上一世剛剛知道有這麼個油鹽不進的人時,冬日裡她去乾清宮正好遇到,便恣意跋扈地問他:「張大人既然這樣喜歡雨,遇到這樣下雪的天,還要同本宮一道走,該很討厭我吧?」
那時張遮沒有回答。
但姜雪寧默認他是討厭的。
後來天教亂黨刺殺皇帝,累她遭殃落難,她同張遮躲在那茅屋下頭時,外面在下雨,於是她又問他:「張大人這樣喜歡雨,如今卻跟我同在一個屋簷下看雨,想來你知道本宮名裡還帶個『雪』字,該很討厭吧?」
張遮也沒有說話。
姜雪寧也與上一次問一般,默認他是討厭的。
但等了好久好久之後,在她看著外頭墜落如珠的雨簾出神時,竟聽到身邊一道聲音,說:「也沒有。」
也沒有什麼呢?
沒有那麼喜歡看雨,沒有知道她名裡帶個「雪」字,還是……
沒有那麼討厭?
那一刻她竟感覺到了一種罕見的忐忑,微熱的心在胸腔裡鮮活地跳動,很想很想回頭去確認,是不是他的回答,很想很想再一次開口追問,是沒那麼討厭我嗎?
可她手中還攥著不久前從頭上隨便摘下來的金步搖。
鳳吐流蘇,璀璨耀目。
在那一瞬間深深地紮了她的眼,於是她意識到:自己是個皇后,一旦真的越過某條線,等待著她的,等待著張遮的,都會是萬劫不復。
她恐懼了,怯懦了。
她不敢深問。
那一天的雨下了好久好久,姜雪寧卻第一次希望,它能下一輩子,就在那山野間,就在那茅屋外,永遠也不要結束。
*
賓客終究都散乾淨了。
燕臨說,姜二姑娘,幫我把劍收好。
所以臨走時,姜雪寧又將自己來時所帶的那劍放入劍匣中,入手時只覺劍又沉了些,上頭覆著的一層寒光卻倒映著人世悲苦。
宮裡來了人,先將沈芷衣接走了。
沈芷衣也懶得多話,自顧自去。
蕭姝後面一些走,但臨走時看著姜雪寧,笑意微冷地道:「往日倒沒看出,姜二姑娘臨危時有這樣大的本事。」
姜雪寧便淡淡道:「若不臨危,我也不知自己有這樣大的本事呢。」
姚惜、陳淑儀兩人都站在蕭姝身邊,嘲弄地看著她。
蕭姝拂袖走了。
她二人也跟上。
周寶櫻離開時卻是看著姜雪寧有些擔心模樣,想同姜雪寧說點什麼的模樣,可陳淑儀等人走過去沒多久,便回頭喊她,她也只好閉上嘴,跟著去了。
冬日裡的雪,下得夠大了。
轉眼亭台樓閣、迴廊山牆,都被蓋成一片白。
姜雪寧出來時,站在勇毅侯府回首望去,但見那天空陰沉沉地壓著,烏雲籠罩成陰霾,只是也或許她今日心境不同於前世,竟覺得那烏雲的邊緣上好似有一小縫的天光透出來,雪後終將放晴。
謝危竟還在姜雪寧之後。
她正望著時,他從門裡走了出來。
兩人目光對上。
姜雪寧沉默不語,也不知道說什麼。
謝危卻是看了看外頭這一條白茫茫的街道,裡去的馬車在上面留下了清晰的車轍,可不一會兒都被大雪覆蓋。
他從姜雪寧面前走過去,準備回府時,心裡其實什麼也沒想。
甚至是麻木的。
然而已經走出去後,腦海中浮現出她方才交疊於身前的雙手,終於才想起了點什麼,停下腳步,有些疲憊地回首道:「你過來。」
姜雪寧還沒從「謝危居然搭理自己了」這一點上反應過來,愣住了,下意識道:「我要回宮。」
謝危看著她。
姜雪寧便陡地一激靈,連忙跟著走了上來。
謝府便在勇毅侯府旁邊,一牆之隔,實在不遠。
謝危走在前面,姜雪寧也看不見他神情,只聽到他問:「還喜歡張遮?」
姜雪寧於是想起了先前張遮看自己的那一眼。
她張了張嘴,把腦袋垂下去,半晌才慢慢地道:「怎能不喜歡呢?」
他值得。
謝危似乎有片刻的沉默,末了道:「不欺暗室,防意如城。只是太冷太直了些,不過,也好。」
也好。
也好是什麼意思?
姜雪寧其實有些不明白,可聽著前面那些話,倒覺想是謝危認可了張遮這個人似的,於是心底微熱,也不知為什麼,有種與有榮焉的歡喜。
連謝危帶著她走進了謝府,她也沒注意。
斫琴堂內,呂顯一肚子都是火,正琢磨著那該死的尤芳吟這一番舉動到底是想幹什麼,忍不住在屋裡來回地踱步。
這時聽得外頭有人喊一聲「先生」,便知是謝危回來了。
他一抬頭正好看見謝危進門,開口就想要抱怨,誰料眼神一錯眼皮一跳,竟看見謝危後面跟了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這一瞬間滿腦袋想法都炸散了,差點沒把自己舌頭咬下來:「你居然帶了個女人回府?!」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34:55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七章 上藥
謝危走進去時也沒想到呂顯此刻會在這裡,但轉念一想姜雪寧該也不認識他,便沒多言。聽見呂顯說出此言,他沉默片刻,把眉頭一皺,道:「姜家一個小姑娘,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呂顯當然還記得姜雪寧。
這位姜二姑娘往日被燕世子帶著,來他府裡買過琴,拿走了那張「蕉庵」,謝危暗地裡還不滿過一陣。可他說的是小姑娘不小姑娘的事兒嗎?
認識謝危這麼多年,這府裡連個丫頭都沒有。
謝居安潛心佛老之學,清心寡慾不近女色,連什麼貓兒狗兒鳥兒都不養,這偌大的府邸上上下下恐怕就牆根邊打洞的耗子能逮出幾隻母的來!
帶個姑娘回府,那簡直太陽打西邊出來!
呂顯的目光落在姜雪寧身上,但見這姑娘比起上次見著時更加出挑了些,腰肢纖細,身段玲瓏,眼珠黑白分明,本是清澈至極,然而因著那桃花瓣似的眼型,又多了幾分含著嬌態的天然嫵媚。
從五官和神氣上,這實算不得一張端莊的臉。
眼下這才近十九還不到雙十的年華,就已經這般,待得再長大些那還了得?
他心裡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斫琴堂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地方。
但畢竟是在外人面前,這年頭的小姑娘都聰明著,呂顯便沒再說什麼,強行將自己跌到地上去的下巴撿了回來,一副歉然模樣向姜雪寧拱了拱手,道:「請恕呂某眼拙,太驚訝竟沒認出來,原來是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上回那張『蕉庵』用著還好嗎?」
天知道姜雪寧看見呂顯時才是差點沒嚇掉魂!
旁人不知道呂顯同謝危的關係,可她是知道的。
那一瞬間差點露出破綻來,還好呂顯看見她十分驚詫,謝危的注意力又在呂顯身上,沒留神看她,這才讓她有了喘息之機,立刻調整掩蓋過了。
聽呂顯問起蕉庵,姜雪寧定了定神,回道:「多謝呂老闆當初幫忙張羅尋琴,琴是古琴,自然極好的。呂老闆也在謝先生這裡,是送琴來嗎?」
呂顯一怔,立刻笑起來:「是啊是啊,近來有一張好琴的消息,不過主人家好像不大願出,畢竟是受居安所托,所以來商量商量。」
這是順坡下驢,他對姜雪寧沒有半點懷疑。
姜雪寧卻從他直呼謝危的字,判斷出這二人關係的確匪淺,但到這裡便沒什麼話了。
謝危則轉身向她道:「伸手。」
姜雪寧一頭霧水,莫名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謝危長眉輕蹙,竟掀開她衣袖來看。
雪白的手臂上乾乾淨淨倒沒什麼傷痕。
他又道:「另一隻。」
這下姜雪寧隱約察覺到點什麼了,右手垂在身側,有些不大想伸出來。
謝危眼底似乎有些慍怒閃過。
但對著她也還是壓了下來,沒有發作。
眉眼輕輕一低,他略略向前傾身,也不再同她廢話,抓了她垂著不敢伸出的右手,將那層層疊疊的衣袖捲起來一些,便看見了她腕上那道帶血的抓痕。
姜雪寧頭皮發麻:「都是剛才不小心……」
謝危卻放了她的手,指了旁邊一張椅子,道:「坐。」
姜雪寧簡直跟不上這人的想法,又或者說根本摸不透這人的想法,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卻看見那呂顯杵在旁邊,看著她的目光越發古怪,好像看著什麼三條腿的兔子、長角的烏龜似的,稀奇極了。
她滿腹疑惑,又不敢說。
謝危叫她坐,她也只好忐忑地坐了。
斫琴堂乃是謝危常待著的地方,靠窗的長桌上還置著斫琴用的木材與繩墨,甚至還有繞成一圈一圈的廢掉的琴弦擱在角落。
裝著藥膏的匣子則放在長桌不遠處的壁架上。
謝危走過去便取了過來,一小瓶酒並著一小罐藥膏,折了一方乾淨雪白的錦帕,略略蘸上些酒,到她面前,又叫她伸手。
姜雪寧有些怔忡。
畢竟她同謝先生這陣好像有許久沒有說過多餘的話了,對方忽然來搭理她,還要給她上藥,實在讓她有一種如在夢境般的受寵若驚。
當然,還是「驚」多一些。
她愣愣地伸出了手去。
那方沾了酒的錦帕便壓在了她腕上的傷口上,第一瞬間還沒覺出什麼,可等得兩息之後,原本破皮的傷口處便滲入了灼燙的痛楚!
直到這時候姜雪寧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這上頭蘸的是酒啊!
小姑娘家家細皮嫩肉哪裡受得了這苦,吃痛之下眼淚花都一下冒了出來,頓時起了身,把手抽回來摀住,退得離謝危遠了些,甚至有些委屈下的憤怒:「你幹什麼!」
一隻沉甸甸的錦囊從她袖中掉出來,落到地上。
謝危還捏著那方錦帕,一時皺了眉:拿酒清理傷口是會痛些,可有到這地步,用得著這麼大反應?
「噗嗤。」
旁邊不遠處不知何時搞了把瓜子來正嗑著的呂顯,看著這情形,一沒留神直接笑出聲來。
謝危彎身撿起了地上那隻錦囊,聽見這聲音,轉過頭就看見他,眉峰間頓時染上幾分冰霜,冷了些,淡淡道:「你怎麼還在?」
「……」
呂顯一顆瓜子卡在喉嚨,差點沒被噎死。
他無言了好半晌,微微笑起來,心道:那我他娘現在出去行了吧!
一把炒瓜子朝桌上一扔,嘩啦啦撒一片,他風度翩翩地起了身,微微一笑道:「我去外面等,不打攪了。」
呂顯真出去了。
姜雪寧卻還是站著,萬般警惕地看著謝危,淚意也沒法逼回去,畢竟真疼。
謝危卻是掂了掂那錦囊,掉下來時灑落幾顆,一眼就看出來是剝好的松子,不由看她道:「去冠禮還帶這些東西。」
姜雪寧瞪他不說話。
謝危便一回首先將這一小袋松子擱到案頭上,眸光微微一閃,道:「那該是燕臨給你的了。」
提到那少年,姜雪寧沉默下來。
謝危的心裡似乎也不好受,好一會兒沒說話,才叫她道:「過來。這麼點疼都受不了嗎?」
你祖宗的臭男人活該找不到老婆!!!
姜雪寧差點要氣死了。
她又急又惱,可看著謝危手上那方沾酒的錦帕,更忍不住發怵。僵持了半晌後,道:「我可以自己來。」
至少下手不那麼黑。
謝危凝視她有片刻,終於還是伸手把那錦帕遞了過去。
姜雪寧接過,但還是半天不敢下手。
謝危淡淡道:「你準備在我府裡過夜不成?」
姜雪寧一聽,心便灰了一半,乾脆把膽子一放,全當這隻手不是自己的,輕輕把那沾酒的錦帕覆了上去。自己動手好歹有點準備,痛歸痛,但咬咬牙還能忍。
只是待把那一道抓痕上的血跡清理乾淨,她整個人都跟虛脫了似的。
到底還是謝危來給她上藥膏。
這種時候,姜雪寧未免有些恍惚。
上一世,沒出事沒謀反之前,世人眼中的謝危都是個聖人,賢者,叫人挑不出錯處,人人即便不能真的親近他,也願意多同他說上兩句話。
是太過完美,以至於有些不真實。
出了事了,謀了反了,世人眼中的謝危又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反賊、叛臣,懷著野心的豺狼,披著聖名的奸佞。
是太過污濁,又好像有些失之偏頗。
重生回來前,她也覺得是後者。
重生回來後,卻有些不確定了。
好像既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真像個謎。
不過想想又與她有什麼干系呢?
勇毅侯府的事情已經出了,接下來便等一個結果。
好好壞壞,都該算是結束。
她只想要收拾收拾自己的行囊,離開京城這步步殺機的繁華地,去過上一世沒有過過的逍遙日子,什麼謝危啊,蕭燕啊,皇宮啊,都該是要拋之於腦後的。
姜雪寧出了神。
謝危給她上完藥膏時便發現了,淡淡出聲拉回她神思:「貓兒狗兒這樣的畜生不通人情,便是豢養在人家,然凶性天生難除盡,往後不要離太近。」
姜雪寧抬眸看他。
略略一想便知道了,謝危對她的態度又轉了回來,多半是因為先前廊下那隻貓吧?
她默然許久,似乎在斟酌著什麼。
終於還是道:「寶櫻有事幫了我,那日回去她正好來,所以才把先生給的桃片糕分了她一半……」
謝危背對著姜雪寧,將藥膏罐子放回匣中的手頓了一頓,然後道:「知道了。」
淡淡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姜雪寧覺著自己該說的好像也都說完了,便把自己方才捲起來的衣袖慢慢放下,起身告辭,只是待要離開時,想起那漫漫不知方向的前路,腳步又不由停住。
她好像鼓足了勇氣,才能止住那股戰慄,轉過身來問:「先生現在還想殺我嗎?」
「……」
謝危才剛關上匣子,這一瞬間好像也有別的什麼東西跟著被鎖進匣中。
他回眸,眸底深暗無瀾。
一時竟好似有些倦意,道:「當日說的話那樣多,你便只記住了我說要殺你嗎?」
姜雪寧愣住。
她腦子裡一下亂糟糟的,理不清什麼頭緒,努力想要去回想當時謝危還說了什麼。
但謝危已經擺了擺手,道:「回宮去吧。」
說完又喚了一聲:「劍書,送她出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35:08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八章 定非公子
姜雪寧走了。
臨出門時還沒忘記回頭拿了先前謝危擱在桌上的錦囊。
呂顯立在外頭摸著自己的下巴琢磨了半天,還是走了進來:「哎喲喂,這怎麼還鬧上脾氣了呢?」
謝危坐在了桌邊上,閉上了眼,直到這時候,滿世界的喧囂才徹底從他腦海裡退了個乾淨。
今天出的事已經夠多了。
呂顯今早就在府裡,隨時聽著隔壁的動靜,哪裡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呢?只是他同勇毅侯府也沒什麼交集,同情歸同情,唏噓歸唏噓,卻能十分冷靜地看待這件事——
這件對他們來說有利的事。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希望謝危與自己一般冷靜,只可惜這話不敢說出口。
謝危半天沒有說話。
呂顯斟酌起來,暫時沒想好要怎麼開口。
然而過得片刻,竟聽謝危喚道:「刀琴。」
門外暗處角落裡的刀琴這時才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抬眸望謝危一眼:「先生?」
謝危目光寂靜極了,只道:「探探公儀丞在哪裡,請人過府一敘。」
請公儀丞來?!
呂顯忽然有些緊張,隱隱覺得謝危這話裡藏著一種異樣的凶險,沒忍住開口道:「你與他不是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嗎?」
謝危沒搭理,頓了頓,又道:「過後也找定非來。」
這下輪到刀琴詫異了。
謝危坐著巋然不動,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只道:「該是用他的時候了。」
*
花街柳巷,秦樓楚館。
京城裡最出名的是醉樂坊,一到了晚上便是亂花迷眼,觥籌交錯,絲竹之聲伴著衣香鬢影,是個溫柔鄉,銷金窟。
不過眼下卻是大中午。
下過雪後的街道一派安靜,偶有出門為姑娘們跑腿的小廝丫鬟打著傘急匆匆從道上經過,留下一串腳印,又叩響各家妓館的後門。
醉樂坊紅箋姑娘的屋裡,一張軟榻上鋪著厚厚的貂皮,粉紅的紗帳被熏得香香的,軟軟垂落在地。花梨木的腳踏上散墜著兩件精緻的衣袍。
一口長劍連著劍柄歪斜著插在畫缸裡。
外頭也不知誰哪個丫頭端茶遞水時打翻了,惹來了媽媽厲聲刁鑽的責駡,終於將軟榻上睏睡懶起的人給吵醒了。
一條堅實有力的手臂從溫暖的錦被裡伸了出來,歪躺在軟榻上的男人慢慢睜開了眼,竟是一雙風流含情的桃花眼,目光流轉間透著點迷人的痞氣。
他盯著窗外透進來的天光看了許久。
紅箋姑娘早已經醒了,此刻便依偎在他身畔,輕輕地嬌笑:「公子好睡。」
作為醉樂坊的頭牌,紅箋生得是極好看的,此刻什麼也沒穿,光溜溜躺在人身側,只略略一觸碰便能勾得人心懷蕩漾。
那男子收回目光來看她,少不得又是一番雲雨。
身體的放浪,全然的放縱。
直弄得下頭那姑娘氾濫了,泣不成聲了,他才收了勢,仰臉時,有細汗從臉頰滑落,沾濕了突起的喉結,勾起一陣低沉而促狹的喟嘆。
事畢後,他喘了口氣,竟從軟榻上起了身,撿起腳踏邊散落的衣物往身上穿。
這時便可看出青年的身量很高,手臂與腰腹的線條都極好。
將那束腰的革帶紮緊時竟給人一種賁張的力量感,前胸的衣襟也未整好,有些散亂,以至於露出了一片結實的胸膛,汗津津地看了叫人臉紅。
紅箋身子軟得不行,撐著手臂半仰了身子起來看昨夜這位出手闊綽的恩客,有些酸溜溜地:「公子不多住幾天嗎?」
那青年撿起外袍抖了抖,眉目裡有種恣睢的放蕩。
他回眸看她:「京裡面待久了,同一個地方睡久了,只怕有麻煩找上來。」
紅箋不解:「難道您犯了事兒、殺了人?」
那青年一笑,把外袍披上了,玄青色上染著雪白的潑墨圖紋,倒是一派倜儻:「這倒還沒有。怎麼,捨不得我?」
紅箋嬌嗔:「都說妓子無情,實則最無情的還是你們這樣的男人,睡過人家就走。」
他一根象牙簪把頭髮也束了,卻重新向著軟榻走來。
粉紅的紗帳被他一掀,柔軟地舞動。
有那麼一片被風帶著,覆到紅箋面上,他竟俯身來,隔著這朦朧的粉紗,在紅箋兩瓣潤澤的香唇上吻了一吻,笑得有些邪氣不羈:「如果有人來這兒找我,你便說我去城東『十年釀』找酒喝去了,明白?」
說罷他已轉了身,直接拿上了那畫缸裡的劍,也不從門走,竟直接把窗戶推開,一翻身便直接跳了下去。
外頭是茫茫的雪。
窗一開便被風裹著吹進來。
紅箋姑娘的視線隔了一層粉紗,饒是風月場裡混慣了,輕輕抬手一撫自己唇瓣,回想起方才那一吻來,都還有些心旌搖蕩。人都走了,她還痴痴地望著那扇窗,沒回過神來。
*
來時是同周寶櫻一起,但回宮時周寶櫻已經被蕭姝等人叫走了,所以只姜雪寧一個。
手裡攥著燕臨給的那袋松子,她呆呆坐了半晌。
滿腦子裡都是謝危方才說的那句話,可她那時剛重生回來,對上謝危心裡只有恐懼,只疑心對方要殺自己這件事了,旁的還真不大能關注到。
這讓她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什麼有用的來。
所以想了一陣後,她忽然就皺了皺眉:她想謝危幹什麼?不管這人往日說過什麼,聽方才那一句話的口風,這人似乎是不會再向自己動手了,何況便是再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至於背地裡出賣他給自己找事。如此算來,她其實已經安全了。
姜雪寧忽然就搖頭笑了一聲。
為勇毅侯府的事情沉重之餘,也終於從夾縫裡找到了一絲輕快。
車廂裡悶悶的。
她輕輕撩開窗邊車簾,讓外頭凜冽的朔風吹拂到自己面頰上,帶來一股令人戰慄的冰冷觸感,然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外頭行人俱絕。
商舖也大多關了門沒開。
她看了一會兒,也透夠氣了,便將車簾放下。然而就是在車簾垂落這瞬間,竟有一匹高峻的白馬踩著白雪從她車駕旁跑過,馬上的人腰間佩劍,玄青長袍迎風獵獵飛舞,煞是恣意飛揚,一閃而過時那側面的輪廓卻是俊逸深邃……
蕭定非?!
車簾垂落那一瞬,姜雪寧腦海中塵封的記憶陡然被觸發了,電光石火一片,幾乎立刻便重新掀起了車簾去看。
然而那匹馬已去得遠了。
眨眼沒了蹤跡。
連著縱馬而去的那人也沒了影子。
她於是疑心是自己的錯覺:上一世這位「定非世子」是在沈琅駕崩、沈玠登基後才現身京城,回到蕭氏的。這一世怎會這麼早便出現在京城呢?多半是自己看錯了吧。
掀開的車簾,終於慢慢放了回去。
只不過姜雪寧轉念間又忽然想到:這人是個實打實的壞胚。若能提前找到他,送他回蕭家騙吃騙喝,保管能搞得蕭氏一族雞飛狗跳,氣得蕭氏上上下下食不下嚥……
從勇毅侯府回宮這段路不算長,沒一會兒便到了。
勇毅侯府出事,整座皇宮都透出一股肅殺冷凝來。
連仰止齋都比以往安靜。
侯府燕臨冠禮上發生的事情,所有伴讀都是看在眼中的:這一次可與以前小女兒家的口角完全不同了,姜雪寧這竟是公然站在侯府那邊,還敢對蕭氏的公子動腳,這無異於是宣佈與蕭姝為敵了。便是素來要親近她一些的方妙都為難極了,不敢同她說話。似陳淑儀、姚惜這些與她結仇的,就更不必說了,雖不對她怎樣,可明顯也是隔岸觀火,就等著她倒霉了。時不時逮著機會,還要冷嘲熱諷幾句。
自從侯府回宮後,沈芷衣便沒上過課了。
是不是又受了罰誰也不知道。
連帶著奉宸殿這邊都有好幾日不上課,畢竟長公主殿下都不在,先生們難道給伴讀上課?
姜雪寧倒不在乎那幫人對自己如何,回宮之後一面掛心著勇毅侯府的安危,又擔心沈芷衣那邊的情況,吃不下也睡不好。
不過偶有一回路過,竟聽人說鄭保不在坤寧宮當差了。
於是她終於按捺不住,私底下使人找了個藉口叫鄭保出來見了一面,想問問情況。
鄭保如今已經在司禮監當差了,身上的衣服也換了一套,原本就眉清目秀,如今衣服一襯就更是好看了,只立在那宮牆下對姜雪寧道:「二姑娘便是不來找我,我也該來找二姑娘的。」
姜雪寧皺眉有些疑惑。
鄭保卻笑了笑:「家裡的事情,多謝姜侍郎大人從中周旋了。」
姜雪寧這才想起來,冠禮的時候她的確有同姜伯遊說過,沒想到辦得這樣快,大約姜伯游也是怕此刻這般特殊的時局,她在宮裡孤立無援吧?
心底一時有些複雜。
可她也不居功,只淡淡道:「各取所需罷了。侯府的事情,如今什麼情況?」
鄭保如今在御前伺候,自然是很多事都清楚,便道:「連日來朝議都在爭論此事,鬧得沸沸揚揚。為著中書省大印的事情,褚希夷大人氣得犯了病,又被皇上革了職,新任的中書令則是聖上心腹。查抄侯府還有一應的東西要清點,塵埃落定只怕要些時候,說不準要拖到年後。」
上一世便是拖了有快兩月才定下。
姜雪寧依舊覺出了幾分陰鬱,又問:「長公主殿下呢?」
鄭保道:「長公主殿下那個脾氣,您也知道,太后娘娘找人接她回宮本也是要教訓一番的。沒想到殿下回宮後竟先去了乾清宮,一番大鬧,質問聖上,引得龍顏大怒,親自罰她禁足宮中了。不過殿下畢竟是聖上親妹妹,不會出什麼事情,還請二姑娘放心。」
放心?
這又哪裡放心得下?
姜雪寧苦笑一聲,道:「我知道了,多謝你了。」
宮裡如今也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因有內務府玉如意一案在,唯恐在這風口浪尖與謀反之事扯上什麼關係,無事都不敢出門。
姜雪寧見鄭保也是冒險。
她問完話便準備走,畢竟下午時候宮裡由蕭太后發話,叫上一干妃嬪,也叫了她們仰止齋的伴讀,要去吟梅賞雪,眾人都在準備,她若回去晚了難免惹人懷疑。
但沒想到,她腳步才一邁開,鄭保竟然將她叫住了:「二姑娘……」
姜雪寧轉身:「怎麼?」
鄭保張了張嘴,似乎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開口提醒她道:「下午吟梅賞雪,您若避不開也要去,最好離披香殿的溫婕妤遠一些。」
姜雪寧頓時愣住。
她待要多問。
鄭保卻不再多言,向她躬身一禮,遠遠從宮牆下走開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10 01:35:25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九章 蝴蝶效應
披香殿,溫婕妤。
披香殿姜雪寧是知道的,可要說什麼溫婕妤,那就沒有什麼印象了。聽著這個位份,在後宮裡也算不上是很高,能引出什麼事兒來?
從這個方向上去想,竟是毫無頭緒。
她的回仰止齋的路上只覺此事事關重大,便絞盡腦汁,乾脆逼迫著自己往另一個方向去想:上一世這時候發生過什麼大事嗎?
最大的事情就是勇毅侯府被抄家了。
那時她從侯府回來後渾渾噩噩,嚇得大病了一場,臥床了好幾天,在此期間只有臨淄王沈玠時不時還惦記著她,派個人來問候看看情況。
等她病癒,只聽說京中有人劫了天牢,皇帝盛怒如雷霆,懲治了京中很多官員,許多大臣都招來殺身之禍。
還有什麼嗎?
比如,事情已經過去了好些天,沈琅為何又突然雷霆大怒?
前兩日才下過雪,天氣早已轉寒,宮道上闃無人聲。
只有她輕輕的腳步聲,傳遞開去。
一念轉萬念跟著轉,腦海中倏爾劃過一道閃電,姜雪寧原本一直向前的腳步驟然停了下來,連著眼睛都一起睜大:除了亂黨劫天牢外,在她病著的那段時間裡,宮裡面似乎的確還出了一件放在別朝不算大可放在本朝尤其是沈琅在位期間絕對不算小的事……
*
回到仰止齋,眾人已經在為下午吟梅賞雪做準備了。
這一回姜雪寧沒病,自然不能再抱病不去。
所以也只好收拾了一身素淨的衣裳,繫上粉藍的披風,在爭奇鬥豔的眾人之中,剛好處於中等,既不至於因為太出格被人注意,也不至因為太寒酸特別打眼。
她神情看著與往日無異。
旁人與她同在一個屋簷下也沒多久,倒看不出什麼來。
可姜雪蕙怎麼說也是她的姐姐,就算兩姐妹平時有過節,也算得上有些瞭解,不知怎的看著她覺得她面上籠著一層陰翳,在去往梅園的路上悄悄轉過頭來看了她三次,眉頭也微微蹙起,但一想兩人的關係,終究沒問。
姜雪寧便樂得輕鬆了。
梅園裡栽種的各式梅花,這時已經到了盛放的時候。
前兩日的雪還沒化乾淨,堆在梅樹下,是青天白雪映紅梅,煞是好看。
後宮裡以蕭太后為首,人基本都到了。
梅園東南角的看雪軒裡,仰止齋的大部分伴讀,在入宮這麼久之後,終於算是第一次真正見到了皇帝的後宮,天子的妃嬪。
最上首坐的乃是蕭太后。
下面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鄭皇后,更下面則是妝容一個比一個精緻嬌豔的妃嬪,個頂個都是大美人,或冷媚或慵懶,姿態萬千,有的說話低聲細語,有的則爽朗大方。
乍一看,實在是令人欽羨。
當皇帝的三宮六院,妃嬪無數,當真可以說是享盡齊人之福了。
姜雪寧到時抬起頭來一看,沒忍住輕輕皺了皺眉,心裡面著實有幾分鄙夷。臨淄王沈玠倒不是什麼縱慾之人,但他兄長沈琅在位時卻是個會享受的,曾有大臣看不下去,上過奏摺規勸他「戒之在衽席之好」,話說得已經不算委婉了,可沈琅哪裡會聽?反而惱羞成怒,過沒多久就找個藉口把這大臣調出京去了。
子嗣艱難,這能不艱難嗎?
還好他有個皇弟沈玠,從小關係不錯,的確有幾分長兄如父之感,且沈玠也的確聽話,所以一直以來朝中的傳聞都是皇帝無子嗣便立皇弟為儲君,以堵天下悠悠眾口。
這些個妃嬪,姜雪寧認得的並不很多。
根據上一世她鮮少的接觸來看,頂多知道坐在皇后右手邊那個戴著華貴點翠頭飾頗有幾分慵懶之態的乃是如今後宮中正受寵的秦貴妃,再下頭還有淑妃、賢妃兩位,別的位份更低的卻是一概不識了。
更別提什麼溫婕妤。
鄭保有言警告在先,她一路上過來都記著,隨同眾人入內行禮拜見時便有意無意落在後面,禮畢後落座便也自然地居於末座,自然離那眾位妃嬪遠了些。
蕭姝十分隱晦地看了她一眼。
姜雪寧恍若未覺。
眾位伴讀進來後,後宮中這些妃嬪看著這些年輕未及笄的姑娘,眸底神色便是各異,倒是鄭皇后向來不大受寵,大約也見慣了宮裡新人換舊人的場面,更何況這些年輕姑娘不是入了後宮只是伴讀,是以神情是最自然和善的一個,還主動提起了另一件事:「前些日聖上曾對臣妾提起為臨淄王殿下選妃的事情,說殿下更多還是少年意氣,也是時候讓殿下成家立業,如此便可穩重些。殿下與聖上皆是太后娘娘所出,這一回怕又要為殿下勞心勞神,仔細相看了。」
今日的蕭太后早沒了前些日那些陰沉的臉色,畢竟如今朝上發生的事情,幾乎件件合她心意,因而春風滿面,整個人看著甚至顯得年輕許多。
鄭皇后這話說來也是討她歡心。
臨淄王終於要選妃,也就意味著要成家立業,對蕭太后這個做母親的來說自然是個好消息,所以竟難得沒有挑鄭皇后的刺,反而笑著道:「此事雖有禮部操辦甄選,可嫁娶之事男人家怎會比女人家懂?皇后主理後宮,內外命婦都在走動,也要多為殿下留心一些才是。」
鄭皇后倒有些受寵若驚起來,忙道:「臣妾一定竭力盡心,也盼著殿下娶一位稱心的王妃。」
坐在下方的秦貴妃懷裡抱著精緻的手爐,聞言卻是撩起眼皮,意態懶洋洋地往最角落裡那幫仰止齋伴讀看了一眼,拉長了聲音打趣:「要臣妾說啊,哪兒用得著那樣費勁兒?喏,滿京城最有才學最有樣貌的好姑娘不都坐在那邊嗎?要我說啊,長公主殿下選這伴讀實在是一舉兩得,其實都省得再去甄選了。只怕咱們的臨淄王妃,眼下就在這裡呢。」
這話不是受寵的不敢說。
說出來之後,蕭太后的目光便落到了她身上,也向眾位伴讀那邊看過去,卻是不動聲色:「這誰說得準哪?做長輩的也不過就是把把關,要緊的還是他喜歡。行了,都別陪著我這老婆子說話了,趁著今冬第一場雪,難得出來走動,都多去看看吧。」
有關於臨淄王沈玠選妃這個話題便被輕輕帶了過去。
眾人自然都不敢再說什麼,三三兩兩起身往梅園去。
一時梅花開得冷豔,人在花中也顯得更加嬌媚。
秦貴妃也搭著宮人的手起身款步往外走,坐在稍靠邊上的一名瓜子臉、穿淺紫色宮裝的妃嬪便也跟著起了身,竟是自覺地跟在她身後。
接著秦貴妃一打量,竟在姚惜面前停了下來。
她難得笑得和和氣氣的:「打你剛進宮本宮便想找你說說話,畢竟我母親常提起你母親。表姑母近來可還好?」
姚惜的母親同秦貴妃的母親乃是表親,她剛入宮的時候也曾聽父親提起過,但俗話說得好,「一表三千里」,姚惜入宮從來不敢像蕭姝一般高調,畢竟這中間的姻親關係太淺。
甚至都未必指望人記得。
她完全沒想到今日第一次見著,這後宮中最是受寵的貴妃娘娘竟走到她面前來主動說起此事,不由心頭一熱,忙行禮道:「前些日出宮看過,家母身體康健,勞貴妃娘娘記掛了,見過貴妃娘娘。」
話說到這裡,忽地一頓。
姚惜眸光一抬就看見了立在秦貴妃旁邊那名妃嬪,略一回想後神情有些冷淡下來,但也按著規矩道禮道:「見過溫婕妤。」
邊上也正要起身思考去哪裡避禍的姜雪寧聽見這三個字,簡直心頭一跳,想也不想就直接拉了身邊的方妙,道:「我們一起下去看看吧。」
方妙愣神。
姜雪寧已經拉著她的手直接從看雪軒裡走了出去,根本不回頭看上一眼。
那秦貴妃剛拉上姚惜,目光一掃似乎還準備叫上別人一道,但沒想到轉頭一看,末尾的位置上已然空空如也,台階下只能看見兩道遠遠的背影。
這時若再叫人,就顯得有些刻意了。
秦貴妃那精心描摹的細眉輕輕一挑,向一旁並未走出去的蕭姝看了一眼,遞了個「愛莫能助」的眼神,便毫無破綻地帶著她身邊那稍顯怯懦沉默的溫婕妤和剛說上話的姚惜一道走了出去。
方妙被姜雪寧拉著走出一段時候,還有沒回過神來,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眼神中便露出了幾分思索,竟湊近了姜雪寧問:「怕有人害你?」
姜雪寧腳步一頓,瞳孔微縮。
方妙手指裡把玩著一枚有些古舊的銅錢,笑了笑,有些得意地道:「宮裡面的事情左右不這樣嗎?查抄仰止齋那回你把太后娘娘得罪得那麼慘,眼下又是後宮一幫女人,我要是你我也躲得遠遠地。」
原來她不知道。
姜雪寧放鬆下來,撥開前面一條垂下的梅枝,也笑道:「你也知道我近來處境算不上好,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方妙心有慼慼:「是該如此。」
方妙固然也是花了些心思才選入宮裡當伴讀來的,但那是因為與家裡面的姐妹較勁兒,爭個頭臉,將來嫁娶時能說是入過宮當過長公主殿下的伴讀,自然風光。
可她從沒想過留在宮裡。
在眼下這種有後宮嬪妃在的場合,她也與姜雪寧一般,不願意掐尖冒頭,恨不能躲那些是非遠遠的,是以樂得和姜雪寧到處走動,也不到那些娘娘們身邊湊熱鬧。
眼瞧著大半個時辰過去,梅園裡歡聲笑語,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姜雪寧不由想,也許是想多了。
這種事情哪兒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呢,那不也太明顯了?
然而這念頭才一出,遠遠地梅園西南角那頭忽然傳來了一串驚呼,緊接著就有人叫喚起來——
「老鼠,老鼠!!!」
「娘娘您沒事吧?」
「姚小姐怎麼回事,這般不小心……」
……
宮人們尖叫的聲音明顯,遠近賞梅看雪的人都聽見了,一時全都驚疑不定,朝著聲音的來處去看情況。
姜雪寧不由同方妙對望了一眼。
兩人也遠遠跟在眾人後頭朝著那邊走去,待得走近時便看見,是秦貴妃、溫婕妤並姚惜幾個人,大約是賞梅時候瞧見了老鼠,都嚇得不輕,那瘦瘦小小的溫婕妤更是摔到了雪地上,宮人們都七手八腳上去扶,秦貴妃更是皺起了眉頭,輕輕埋怨起姚惜來。
姚惜張了張嘴,似乎有些驚訝,想要辯解什麼的樣子,但一看秦貴妃又沒說出口,只得站在一邊,有些驚惶模樣。
看宮人去扶溫婕妤,她也待去。
溫婕妤在這後宮中位份不算高,又看秦貴妃待姚惜好,還笑了笑道:「姚小姐不必怪懷,誰都有嚇住的時候,我身子骨禁摔,沒大礙。」
她這麼一說,姚惜便鬆了口氣。
然而溫婕妤才剛剛起身來,臉色便白了一些,似乎覺得腹內有些不適,竟然伸手摀住了自己的肚子。
宮人嚇了一跳:「婕妤怎麼了?」
溫婕妤的神情間還有些茫然:「腹內好像有些不舒服……」
她自己還沒意識到,但週遭的妃嬪們已是悄然色變。
然而眾人面面相覷,竟無一個在此刻開口說話。
溫婕妤微微用力扶著丫鬟的手,這一下又覺得方才那種不適的感覺沒那麼強了,好像好了很多,便又笑起來,道:「沒什麼大礙,還是繼續看梅花吧。」
姜雪蕙是同周寶櫻等人走在一起的,瞧見這一幕卻是目光閃爍,沒忍住道:「婕妤娘娘滑了一跤,衣裳都打濕了,還沾了雪泥。天冷風寒,便是鐵打的人也扛不住,您還是先回宮換上一身暖和衣服,再叫太醫看上一看喝些熱湯去去寒,再說賞雪的事吧。」
她望著溫婕妤,目光裡很是認真。
溫婕妤這時似乎終於意識到了什麼,身子輕輕地抖了一下,卻是更為瑟縮起來,不由看向秦貴妃道:「這位小姐說得也在理,我都忘了,這便回宮換身衣裳再來,失禮了。」
眾人都連忙出言關切她,叫她趕緊回去。
姜雪寧卻是望著這溫婕妤的背影,心底發寒。
果然,溫婕妤走後還沒兩刻,便有小太監急急跑到梅園裡,擦著頭上的冷汗來稟告:「不好了!啟稟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溫婕妤見了紅,太醫診治是有了身孕!」
整座看雪軒內頓時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姚惜更是臉色煞白,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杯盞。
然而已經沒人能注意到她的失態了。
*
上一世的聽聞與這一世的所歷,竟真的又對上了。
然而從聽聞到親歷,感受卻是渾然不同。
上一世姜雪寧抱病之後只是極其偶然地聽說後宮裡有個位份不高的妃嬪小產,沈琅知道之後暴跳如雷,那一陣在朝堂上遷怒了很多人,一有觸怒便革職,引得朝臣們頗多非議。
可她不知這妃嬪到底是誰。
如今這一世卻幾乎親眼所見,再想到先前秦貴妃帶著溫婕妤去叫姚惜,只覺寒氣都襲上身來。
出了這樣的事情,什麼吟梅賞雪自然都沒黃了。
眾人回到仰止齋後,都不說話。
前連日還對姜雪寧橫眉冷對、冷嘲熱諷的姚惜,這會兒像是被人抽了魂似的呆坐下來,好半晌都沒說話,陳淑儀上來溫聲安慰,她竟兩手捂臉,一下恐懼得大哭起來,連勝道:「我也不知道,不是我撞的,是有人在後面撞了我……不關我的事……」
誰不知道當今聖上沈琅子嗣稀薄?
年將而立,膝下無子。
這後宮裡連個皇子都找不出來,妃嬪們攢足了勁兒地想要為皇帝誕下長子,也許皇上一個心情好便封為了儲君,從此母憑子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奈何肚子就是沒動靜。
到如今朝堂上的確傳出了要立臨淄王為皇太弟的消息,可畢竟八字還沒一撇,若真有皇子降生,事情必定有變化。
偏偏竟遇上溫婕妤這事兒!
若讓聖上知道……
姚惜想起來,忍不住渾身顫抖,哭得更大聲了。
蕭姝坐在一旁皺眉,道:「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還有人寬慰:「只等等消息,看婕妤娘娘有沒有事吧。」
姜雪寧靜默地看著不語,上一世的她是知道答案的:後來都輪到沈玠登基,何況她當時的確聽過後宮有這傳聞,溫婕妤腹中的孩子多半是沒有保住。
姜雪蕙卻似乎有些憐憫,輕輕嘆了一聲。
接下來便沒誰說話了。
仰止齋中只聽見姚惜那悲切惶恐的哭聲,攪得人心煩意亂。
到天色將暗時,終於有一名前去打聽消息的宮人跑了回來。
蕭姝立刻站起來問:「怎麼樣?」
姜雪寧也看了過去。
那宮人喘著氣,目光裡竟是一片的激動與振奮:「保住了!婕妤娘娘的胎保住了。太醫院的大人說是發現得早,受寒也不深,萬幸沒出大事,只是往後要格外小心!」
什麼?!
保住了……
姜雪寧腦袋裡忽然「嗡」地一聲,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由豁然回首向著姜雪蕙看了過去——
並非她不同情溫婕妤。
只是此時此刻的震驚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甚至根本沒去料想溫婕妤這一胎能夠保住!
直到這時候她才意識到:這一世和上一世,是有這巨大的不同的。上一世她入宮成為伴讀後,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蕭姝這個潛在的對手,在宮中也不合群,更沒有與沈芷衣成為朋友,也就根本沒有引姜雪蕙入宮這件事!那麼上一世賞梅的時候,是沒有姜雪蕙在的;而這一世,她不僅在,還出言讓溫婕妤早些回去找太醫……
不同了,完全不同了!
如果溫婕妤這一胎保住,如果孩子順利誕生,再如果生下來是個男孩兒,那從今往後所發生的一切,與上一世相比,都將是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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