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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夏喬恩 -【好個英雄(春色無邊之花篇)】《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0 00:04:42     標題: 夏喬恩 -【好個英雄(春色無邊之花篇)】《全文完》

夏喬恩 - 好個英雄(春色無邊之花篇)

傳聞蒼衛宮冷血無情,臠禁親姪兒,
於蒼淵城大興冶鐵爐,鑄造兵器,危害江湖和平.......
關於他的江湖傳聞不計其數,可惜她沒一個感興趣!
她以繡娘身分混入蒼淵城的目的,就是寫春,
無奈蒼衛宮凜冽冷情,對春事竟是興趣缺缺,
即便她不斷「煽風點火」,也不見任何功效?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不過短短兩句話,卻幾乎讓他失去所有至親!
所幸他天性偏冷,理智遠遠大過於情感,
才能夠堅定撐起蒼淵城,守護所有城民。
而這個繡娘司徒杏,看似嬌蠻無禮、市儈現實,
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而且意外的重義重諾,
她的玲瓏慧黠,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0 00:05:17

楔子

  史官寫史,春史寫春,不道江湖,不論是非,僅述風花雪月。

  春史一名,早出於江湖六十年前,其來歷身分成謎,亦不知其人其貌,然以春冊筆法來判,各代春史有四,分封風史、花史、雪史、月史,各傳承三代,恪守一年一春冊之責,忠實記載名門風流韻事。

  孟春過後,春冊入市,雅俗共賞,大發利市、毀人英名──

  故春史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0 00:05:37

第一章

  梟雄問天下,英雄問江湖。

  一代亂世必出梟雄平定天下,百年江湖卻未必能出個英雄一統武林,尤其近年來,各家門派為爭取武林地位,明爭私鬥不斷,即便當今武林盟主,也難以維持江湖和平。

  幾乎是哪兒有江湖人,哪兒就有鬥爭,不過所有江湖人都曉得,當今世上哪門哪派都能惹,唯獨蒼淵城的蒼衛宮惹不得。

  傳聞蒼衛宮乃小妾所生,其母為前邪教左護法,無惡不作,以邪術惡殺前城主夫人,篡奪當家主母之位。

  傳聞蒼衛宮盡得其母真傳,武藝奇高詭邪,於戰場上謀害父兄大嫂,取而代之成為蒼淵城新城主。

  傳聞蒼衛宮冷雪無情,不但軟禁親姪兒,更於蒼淵城大興冶鐵爐,鑄造販賣兵器,危害江湖和平……

  關於蒼衛宮的江湖傳聞不計其數,對於這個血統不正的蒼淵城第三任城主,江湖人多是嗤之以鼻,可偏偏蒼淵城位座西陲,地處四方輻輳,世代肩負抵禦外敵之重責大任,功勳彪炳,深受朝廷器重,不容小覷。

  何況,蒼淵城天空地闊,地蘊大量煤鐵,冶煉鑄造之術獨步天下,世上最上等的兵器全出自於蒼淵城,為求好劍,就連當今武林盟主都得敬蒼衛宮三分。

  論武藝、論身家、論地位、論能力,蒼衛宮都是烜赫一時的人中之龍,放眼當今江湖,鮮有人能出其右,那些自詡清高的名門正派雖鄙夷他的出身手段,卻也得刻意與之交好。

  仗得這層利益關係,蒼淵城不分四季總是充斥著各路江湖人士、兵器商賈,以及,亟欲飛上枝頭的江湖俠女。

  可惜蒼衛宮冷硬深沉,難以親近,幾番鎩羽而歸的江湖俠女只好將苗頭對準另一個重要人物──


  時近申時,當所有學童魚貫衝出習字廳,成群結隊奔到前方廣場上戲耍後,蒼要軒才拎著文房四寶,獨自從習字廳走出。

  一如往常的,廣場上除了戲耍的學童,還多了幾名做江湖裝扮的妙齡女子,幾乎是他現身的剎那,那些女子便露出諂媚的笑容,迫不及待朝他偎靠而來──

  「軒公子,聽說重陽那日正好是你八歲生辰,不知你叔父可打算開宴慶祝?」

  「是啊,我慕容家早已為你備好上等賀禮,就等著你叔父發出帖子呢!」

  「慕容家有情有義,我們南宮家也不落人後,蒼淵城已有五年沒有喜慶,不如就趁著這次生辰,讓我們南宮家共襄盛舉,一塊兒替你祝賀吧,順道也讓你叔父嚐嚐我們南宮家特製的洛神花酒。」

  「話說回來,你叔父今年也三十了,難道他還不打算娶妻嗎?我仇家在武林地位不低,與你們蒼家可謂是門當戶對,若是能夠──」

  「笑話,區區一個仇家連九大門派都擠不入,哪裡比得過我們東方家?論實力,我們東方家和蒼家才是門當戶對!」

  「妳說什麼?」

  「多蠢的問題,我說的當然是實話!」

  「妳!」

  「怎樣?」

  噼哩啪啦,噼哩啪啦,不過短短幾句話,其中兩名江湖俠女竟然起了口角,蒼要軒恍若未聞,面無表情的步下石階,筆直朝籬笆大門走去。

  一旁,一群男孩原本正玩著騎馬打仗,眼角察覺他經過,全都手忙腳亂站直身子朝他鞠躬,望著同儕臉上的敬畏,稚嫩小臉瞬間閃過一抹複雜,他捏緊布包默默點頭回應,才又邁開腳步繼續向前。

  身為蒼淵城城主的親姪兒,他的生活卻與城內其他孩童沒有什麼不同,或者,該說是更為嚴格。

  每日卯時不到就得早起習武,接著辰時之前,還得步行到外城的習字廳與同儕們一塊兒學習,直到一日功課做滿,夫子開門放人,才能夠回到內城繼續其他更艱澀的功課。

  舉凡工、農、礦、冶、兵,皆是他學習的範疇,這是叔父的安排,也是他的責任。

  蒼淵城的主子沒有享樂的權利,只有守護城民的義務,為了培養足夠的能力守護城民,他得不斷的學習,直到與叔父同樣強大、穩斂。

  對於這樣的生活他並沒有什麼不滿,唯獨這些女人──

  「軒公子,你怎麼都不說話呢?該不是被夫子責罰了?我慕容家雖是江湖名門,對學問卻也沒疏漏,四書五經皆難不倒我,你若願意,我可以每日到蒼府伴你讀書,一塊兒與蒼城主教育你。」眼看敵手瞬間少了兩個,慕容秀打鐵趁熱,連忙將歪腦筋動到蒼府上頭。

  蒼淵城幅員遼闊,以小運河分內外兩城,外城八街九陌,商家林立,外客總是絡繹不絕,可位於內城的冶煉鑄造廠和蒼府卻是門禁森嚴,從不讓外人輕易進出,正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只要能夠進入蒼府,自然有更多機會親近蒼衛宮。

  「伴讀我也行啊,我南宮家請來的夫子可是太學出身,除四書五經之外,我還懂治國之道呢,不只對軒公子的學習有幫助,對蒼淵城更是助益不小。」南宮芙蓉也連忙出聲,言下之意不難聽出野心。

  蒼要軒臉上雖是波瀾不興,心裡卻開始感到不耐。

  無論哪個女人都一樣,全都披著羊皮的豺狼虎豹,她們之所以刻意接近討好他,不過是想利用他博取叔父歡心,進而坐上當家主母的寶座。

  「妳懂治國之道?哈,可笑!怎麼我卻聽說妳連首詩都不會背?」慕容秀立刻出口諷刺。

  「我也沒聽說妳懂四書五經,反倒是聽說妳狐媚淫亂,一雙玉臂千人枕!」南宮芙蓉反唇相稽。

  「妳──妳少含血噴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妳無恥!」

  「妳淫蕩!」

  噼哩啪啦,噼哩啪啦,話不投機半句多,繼仇、東方兩家之後,南宮、慕容兩家也正式鬧翻。

  習字廳本是學習的清靜之地,放學後更是孩童們的玩耍之地,這群女人在這兒胡鬧,只會影響其他人。

  蒼要軒蹙緊眉心,腳步瞬間更快,決定儘早離開,可惜他還沒來得及離去,另一批人馬也跟著出現。

  一群女人見獵心喜,全都爭先恐後擠進籬笆大門,卻沒注意到有兩名小女孩蹲在門邊玩丟沙包,一不小心竟踢飛地上的沙包,還踩著其中一名小女孩的手,痛得小女孩嚎啕大哭。

  眼見有人因為自己受到牽累,蒼要軒臉色晦暗,終於忍不住狂聲大喝。

 「通通給我滾出去!」

  「呃!」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廣場上戲耍的孩童們也是。

  原本充滿嘻笑的廣場頓時陷入一片死寂,沒有人敢輕舉妄動,就連嚎啕大哭的小女孩也嚇得忘了落淚,一個個全怔愣的盯著他。

  「習字廳是學習的地方,不是讓妳們這些外人放肆的場所,往後不許妳們再踏入習字廳的大門一步,否則休怪我讓叔父將妳們趕出城!」不過八歲,蒼要軒的氣勢卻早已超出大人許多,眼神更是蘊滿超齡的成熟。

  雖然先前他也發過不少脾氣,但從沒這次來得嚇人,一群女人先是一愣,接著連忙又討好笑道──

  「軒公子你別生氣啊,這次是我們不對,你千萬別讓你叔父將趕我們出城啊!」

  「是啊是啊,我們是無心的,你就大發慈悲原諒我──」

  「聽不懂我的話嗎?我說滾!」蒼要軒又吼,手指著籬笆大門,冷聲警告:「別讓我將話說上三遍,妳們心知肚明,我多的是辦法讓妳們永遠也踏不進蒼淵城!」雖然不想以權勢壓人,但這群女人不見黃河心不死,他也只好撂下狠話。

  果然,深怕他說到做到,一群女人雖然不滿,卻也得悻悻然的離去。

  眼看礙眼的豺狼虎豹終於離開習字廳,蒼要軒卻依舊眉頭深鎖,尤其當他轉頭瞧見同儕們眼底的畏懼後,臉上表情更是複雜。

  一陣秋風吹來,廣場上依舊是鴉雀無聲,他握緊雙拳,接著拔腿奔出大門,直奔進一旁的樹林裡才停下腳步。

  樹林裡闢有馬車行駛的石板道,直通內城西側,平時沒有太多人行走,誰知他才抬起頭,卻見到一名嬌豔女子慵懶的坐在大石上,手裡拿著針線和一方素帕,正看著他笑。

  以為是適才那些女人有人不死心,纏著他過來,他忍不住又發出怒吼。

  「誰准妳跟過來的?滾開!」

  「誰跟著你了?這地方可是我先來的,論先後,該滾的應該是你吧?」女子不以為然的繼續刺繡,冷涼秋風穿梭在樹林之間,吹得她衣袂輕擺、長髮飄揚,渾身透著一股勾人的冶豔風情。

  「妳!」沒料到她敢頂嘴,還反過來要他滾,蒼要軒氣得臉色更黑。「妳是哪門哪派的?有種就報上名來!」

  「然後呢?你是不是就要你叔父趕我出城了?」女子抬眸挑眉,美豔的臉蛋上沒有絲毫驚恐,只有一抹莞爾。「雖然你不過八歲,卻也算是蒼淵城的小主子,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威脅人,可是非常容易貽人口實的,下回你還是先搞清楚狀況,再來遷怒吧。」她語帶笑意,話中有話的說道。

  適才她本是順路經過習字廳,誰知卻意外瞧見一場好戲。

  「我──我哪有遷怒?妳少胡說八道,還有,妳到底是誰?」蒼要軒雖然還是滿臉怒容,氣勢卻不禁削掉一半。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對你叔父一點興趣也沒有,你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心。」女子抬頭望了眼前方蒼松,接著繼續垂眸刺繡。「對了,你覺不覺得自己挺蠢的?」她忽然改變話題。

  蠢?

  蒼要軒先是一愣,下一瞬間又變臉。

  「妳說什麼?妳竟然敢說我蠢?」可惡!這女人實在太放肆了,待他弄清楚她的身分後,非趕她出城不可。

  「我可沒這麼說,聽清楚,我只是在問『你』,『你』覺不覺得自己挺蠢的?」她刻意重複「你」字,將責任撇得一乾二淨。

  說不贏她,蒼要軒臉黑得幾乎可以媲美焦墨了。

  「我每日努力學習,當然不蠢──」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多此一舉的對牛彈琴呢?」她輕笑斷話,刺繡的動作卻沒絲毫停頓。「反正終究是聽不懂人話的畜生,說道理不過是浪費唇舌,倒不如拿起長鞭,直接教訓她們一頓為快。」她以針線為鞭,對著空氣輕輕揮了一鞭,身段風韻可謂是風情萬種,不過語意卻很無情。

  蒼要軒瞇起黑眸,總算發覺她的不同。

  倘若她和那些江湖俠女是同路人,早該把握機會巴結他,而不是懶懶的靠著大樹,與他扯東談西,甚至慫恿他對付那群女人──

  「妳那是什麼意思?」他小心保持警戒,不禁懷疑她另有目的。

  「簡單來說,就是來陰的。」她理所當然的說道。「看你是要釜底抽薪,想辦法揭了她們的真面目,讓她們再也無臉見人,還是瞞天過海,神不知鬼不覺直攻要害,讓她們再也無力糾纏,仰或是來招反間計,挑撥她們自相殘殺,再收漁翁之利都行,總之,就是別公然樹敵,江湖險惡,那樣只會惹來更多的麻煩。」

  她說得雲淡風輕,活像那些女人當真是畜生,隨時都能狠狠抽上一鞭,或是直接宰來吃,聽得蒼要軒目瞪口呆,好半晌無法回神。

  這女人到底是誰?怎能一開口就是滿嘴的陰險詭計?

  那些江湖俠女或許令人厭惡,卻都是些沒腦袋的草包,頂多只能玩些不入流的小把戲,只要開口多說幾句話,便會露出馬腳,與這女人相,簡直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這女人雖然無禮,可口舌伶俐,言談之間蘊滿一針見血的洞悉與銳利。

  除此之外,她的笑容也不是為了討好他,更不是為了打探叔父的事,而是就事論事的與他閒聊,就只是──

  單純的和他閒聊。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能夠自然的與他對談。

  習字廳的同儕敬畏他,從來就不敢和他多說一句話,夫子們忙著授課,從來也不曾多說過課業以外的事物,至於叔父,則是忙著城內大小事,就連飯桌上也很難見到他的身影。

  會和他談天的,永遠只有那些居心叵測的女人,只是她們的笑容關懷全是裝出來的,只有她敢光明正大的笑他蠢,還提醒他江湖險惡……

  等等!這女人笑他蠢,他卻感到如此高興,他、他──他究竟是在想什麼?適才他不是才打定主意,要趕她出城的嗎?

  抿著唇瓣,小臉上的表情可謂是瞬息萬變,最後他握緊拳頭,大聲斥責她的主意。

  「荒唐!做人就該光明正大,怎能卑鄙的耍陰招?」

  「誰說不行?」她終於抬起頭,睨著他微笑。「兵者,詭道也,唯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才有機會打勝仗,卑鄙不卑鄙,只有打贏的人才會知道。」

  「那是打仗,打仗和為人是不同的。」他皺著眉頭,相當堅持。

  孫子兵法他當然學過,只是戰場上的計謀就該用在戰場上,除此之外,他的自尊也不容許自己暗中傷人。

  「哪裡不同?」她挑眉反問。

  「呃……」他竟答不出來。

  「你不犯人,未必代表人不犯你,人心險惡,身在江湖,就是處在戰場,要守護一座城,可不能只談為人的。」她慢條斯理的說道,接著收拾針線,緩緩起身。

  他不言不語,站在原地,認真思考她所說的話。

  瞧他專注得連自己靠近都沒察覺,麗眸閃過一抹不懷好意的詭光,接著她猝不及防將完成的繡帕揮向他的門面──

  「妳做什麼?」在繡帕碰上自己之前,他已機警地退後一大步。

  「道歉。」她讚賞微笑,語氣卻是命令。

  「什麼?」他一臉莫名。

  「適才你誤會我,對我又吼又叫,我要你道歉。」

  她笑意盈盈,娉婷美豔,嗓音猶如黃鶯出谷,比他見過的江湖俠女都還要來得順眼,可偏偏,她卻也比任何人還要來得嬌蠻無禮。

  要他道歉,簡直就是侮辱他!

  「怎麼,身為蒼淵城的小主子,卻連認錯的勇氣都沒有,適才究竟是誰還跟我談為人的?」見他臉色難看,她故意火上加油,出口嘲諷。

  「妳──」他握緊拳頭。

  「唉,也罷,得饒人處且饒人,適才我就當是被狗咬了吧。」她裝模作樣的佯裝寬大,嘴巴上卻還是沒饒過他,氣得他當下又變臉。

  可惡!孔夫子說得果然沒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女人除了嬌蠻無禮,心眼更是壞透了,要這種人原諒他,倒不如他先低頭認錯,雖然除了叔父,他從沒向誰低過頭,可身為男子漢大丈夫,就要敢做敢當──

  決定一下,他將拳頭握得更緊,僵硬的吐了句對不起後,拔腿就跑,可不過跑了幾步,他卻又忽然停下腳步。

  「妳到底是誰?」他轉過身,臉上的表情又是氣惱,又是彆扭。

  「知此知彼,百戰百勝,想知道我是誰,你得自己想法子查清楚。」她神秘地揚眉,始終不肯洩漏身分。

  「妳──」他惱怒的瞪著她。

  「對了,在學會處世的要訣之前,你最好也學著喜怒不形於色,雖然你氣呼呼的模樣挺可愛的,不過太容易讓人看穿了。」她打趣揮手,接著連聲招呼都不打,轉身就走。

  沒想到離去之前又被她貶損了一次,蒼要軒氣得直想罵人,可想起她的奚落,又連忙將話吞了回去。

  雖然不甘心,但事實證明,他就是說不過這個女人!

  就在他氣得跺腳的同時,樹林深處卻有雙深沉黑眸,冷冷遙望那娉婷的身影。

  那是一個高大威武的男人,也是一個冷冽到讓人忍不住顫抖的男人,他不是別人,正是蒼淵城的城主──蒼衛宮。

  不知何時他也來到了樹林,並將兩人之間的對話一字不漏的悉數聽下。

 刀鑿似的英俊臉龐不透任何心緒,冰冷而無情,不過輕輕抬手,一抹黑影便瞬間出現在他身後。

  「城主。」來者是御影,是蒼衛宮的左右手之一。

  「將她的身分底細調查清楚,此外,交代下去,往後嚴禁外客靠近習字廳,違者一律逐出城,沒有例外。」語畢,高大身影瞬間消失在樹林間,一如來時無聲。

  一陣秋風襲來,遠方樹影搖晃依舊,蟲嘶鳥鳴依然,彷彿他的存在,不過一抹幻影而已。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0 00:05:55

第二章

  這不是司徒杏第一次見到蒼衛宮,卻是第一次這般靠近的看著他。

  真不愧是五年之內,就將蒼淵城改造成兵器之城的男人,他本身的存在,就像是北方蠟月最酷寒的一場風雪,無論是他的眼神還是氣息,全都凜冽得令人生畏懼,莫怪當他回到蒼淵城接下城主之位時,竟然沒有任何一個城民敢反抗他,也莫怪江湖上,至今仍沒有一個人敢得罪他。

  他,很冷,冷得幾乎能夠將人凍傷,像他這樣冷若冰霜的男人,卻私下召見她這卑微的繡娘,真是讓人好奇他的目的!

  噙著淺笑,司徒杏泰然自若的欠身行禮,對著面無表情的蒼衛宮,率先打破一室的沉默。

  「蒼城主,日安了。」

  冰冷黑眸微不可察的一瞬,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個能在他面前自在微笑,而不露絲毫慌亂的女人。

  看著笑容可掬的司徒杏,蒼衛宮不禁更加懷疑她的來歷。

  不過三日,御影便將她的底細查的一清二楚,包括她出身東方,卻是南方萬縷城最頂尖的繡娘,包括她年過二十五卻尚未婚嫁,包括她現實精明,除受聘於萬縷城之外,還私下教授女紅、買賣繡畫,甚至連她入城後的大小事,御影皆鉅細靡遺的調查透徹。

  唯獨她在進入萬縷城之前的生活來歷,卻無從考察。

  只曉得在成為萬縷城繡娘之前,她以買賣繡作為生,曾走過不少地方,卻總待不長久,彷彿不打算在任何地方落地生根──

  「聽說妳是萬縷城最頂尖的繡娘。」合上成疊的簡冊,他自檜木椅上起身,高大的身軀佇立在可以容納百人的會議廳裡,仍顯得威武而懾人。

  她想,他的祖先一定來自北方,即便是在這西陲之地,恐怕也找不出幾個和他同樣高大的男人吧。

  無懼他一身磅礡氣勢,司徒杏笑容不減,又朝他欠了個身。

  「城主言過了,我不過是個新手繡娘,論資歷技藝,萬縷城任何一位繡娘都比我出色。」

  「若不是最頂尖的,西門濤不會派妳們過來。」他冷睨著她,可不以為她是真的在謙虛。

  謙虛固然是種美德,卻也是最好的盾牌,凡事不出頭才能永保安康,而她,顯然相當精通這層道理。

  只是萬縷城富可敵國,獨占絲綢生意十數年,用的全是最拔尖的人才,每年秋初派來的織娘、繡娘、染娘,更是經過精挑細選。

  這是他和萬縷城城主西門濤的約定,也是蒼淵和萬縷兩城的生存之道。

  蒼淵城在西,主武器鑄造買賣,但因長久守衛邊防,城民個個身手矯健、驍勇善戰,唯獨土地貧瘠,農漁不興,與南方的萬縷城截然不同。

  萬縷城四季如春,物產豐饒,不過城民卻是女多男少,別說沒有能力自保,連送絲綢外賣的能力都沒有,因此在他接下城主之位後,便和西門濤訂下約定──

  每年入秋,他會派出幾支精良隊伍駐守萬縷城,除確保萬縷城安危外,還負責押運絲綢,無論是陸路還是水路,人貨安全均由蒼淵城守護,可相對的,萬縷城得備妥三船米糧、藥材、絲綢和衣裳,由去年隊伍運回,此外,還得挑派出五十名織娘、繡娘和染娘同行,入蒼淵城教授城民相關技藝。

  兩城雖地處不同,卻能彼此互保互惠,對雙方城民而言,皆是有益無害。

  「蒼城主怎麼說,就怎麼是吧。」她加深笑意,索性直接順了他的意,也懶得裝樣子。他會私下召見她,一定有他的目的,場面話就省了吧。

  深沉黑眸瞬間更沉,他刻意朝她跨近幾步。

  「司徒杏。」他喚著她的名字,語氣與他身周的氣息,同樣的冷凜。

  她輕挑柳眉,臉上始終掛著淺笑。

  「蒼城主有何吩咐?」

  「落雪之前,繡出十套衣裳,此外繡坊工作也不得間斷。」這不是要求,而是命令,更是刁難。

  蒼淵城位於西陲,落雪較南方早,怕是三旬之內就要落下初雪,短短不到一個月就要繡出十套衣裳,就算是技藝最拔尖的繡娘,恐怕也要嚇出一身冷汗,更別說得兼顧繡坊的工作。

  唉,看來她也只能利用夜晚加緊趕工了。

  只是話說回來,她倆素不相識,他這樣平白無故刁難她,究竟是為了什麼?

  難道是查過她的底細,覺得她哪裡可疑,所以打算刺探她嗎?

  也罷,身為春史之一的花史,她好不容易以繡娘身分混入蒼淵城,卻始終找不著機會就近觀察他,他這刁難雖是危機,卻也是個轉機──

  心思一轉,司徒杏立即露出笑容,爽快答應。

  「我明白了,只是不知衣裳是要給誰穿的?衣裳都準備好了嗎?」

  「是我和要軒的衣裳,稍晚就會送到繡坊。」

  「那對繡紋可有任何要求?」她仔細詢問,心裡卻猜測他應該不會喜歡太過張揚的圖紋。

  「別太過張揚都行。」

  果然!

  她微笑點頭,靈敏的腦袋立即又想到另一個問題。

  雖然蒼衛宮凜冽難親,不過愛慕他的人卻不在少數,除了各路江湖俠女,八方商賈之女對他有意思的也不在少數,甚至,此趟前來萬縷城的女工裡,也有半數以上是衝著他來的。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至今也沒見過他對哪個女人另眼相看,或是主動親近過誰,可一旦他的衣裳送到繡坊,她為他繡衣的事勢必會傳開。

  雖然此事擺明刁難,可不曉得原由的人可是相當容易誤會的,她可不想遭人妒忌,而日子難過啊。

  「為蒼城主繡衣,仍是我職責所在,不過為了避免一些『麻煩』壞事,恐怕也得請蒼城主答應我一件事呢。」她垂下麗眸,軟嫩紅唇噙著無害的笑容。

  俊臉上依舊波瀾不興,唯有眼底深處那跳躍的光點,洩漏出一絲心緒。

  這女人舉止雖然恭敬,不過態度可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聽她的語氣,倘若他不答應,她就會讓那些「麻煩」壞事。

  「蒼淵城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治安素來良好,妳指的是何種麻煩?」他嚴肅詢問,不輕易允諾任何事。

  「我指的,自然是纖細的女人心哪。」司徒杏意有所指的瞅著他。

  冷傲劍眉微的一揚,他依舊面無表情的睨著她,似乎不打算回應。

  「就如同我所說的,繡坊裡多的是資歷高深的頂尖繡娘。」她慢條斯理的解釋著:「比起那些前輩師傅,我不過是初入行的繡娘,雖然承蒙蒼城主看重,有幸為蒼城主繡衣,不過於情於禮,似乎都有所僭越。」

  「所以妳擔心她們會為難妳?」他一針見血,並沒有因為她委婉的言論,而忽略重點。

  她搖搖頭。

  「蒼城主言重了,繡坊裡的前輩們個個溫婉善良,當然不會為難人。」她從容緩頰,聰明地不得罪任何人。「只是僭越便是僭越,事情要是傳了開來,總是容易讓『有心人』不滿,所以這事,恐怕得請蒼城主巧立個名目,傳達出去。」

  他看著她。

  「妳要我怎麼做?」

  司徒杏加深笑意,一雙麗眸晶瑩得像是黑色水玉,卻也狡獪得像是狐狸的靈眸。

  「很簡單,只要請蒼城主向外公佈,我是因為得罪你,才會被『責罰』替你繡衣。」

  「就這樣?」

  「就這樣。」她點頭。「有名目總是好辦事,而且合情合理,誰也沒話說。」

  他沒有馬上答應她,只是深深的看著她。

  早在樹林裡,他便覺得她與眾不同,因此才會故意刁難她,刺探她的反應,沒想到,她竟比他所預測還要沈著精明。

  面對刁難,她非但沒有動氣,反倒心思縝密的考慮到所有利害關係,並在瞬間想出解決辦法,並非只會紙上談兵。

  雖然看似嬌蠻無禮,不過實際看來,她卻比任何人都還要懂得人情世故,甚至充滿韌性,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

  「這個要求並不過分,我可以答應妳。」他終於准許她的要求。

  「多謝蒼城主成全。」司徒杏立刻福身道謝。「既然蒼城主願意幫忙,那我這就回繡坊繼續工作了,順道也等著你和軒公子的衣裳。」

  目的一達到,她拍拍屁股就想走人。雖然她不怕他,不過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總是落人口實,還是先走為妙。

  見她沒有經過他的同意,說走就走,蒼衛宮並沒有出口怒斥或是阻止,只是在她跨出門檻之前,別有深意的淡淡開口。

  「妳不問原因?」

  與衣裳同色的杏色繡鞋驟然停下,司徒杏徐緩轉身,揚眉淺笑。

  「問了,就能得到答案嗎?」雖然他沒有明說,但她曉得他指的是,她為何不問他刁難她的原因。

  「妳需要答案嗎?」

  「不,我不需要。」

  他直視她,冷凜的目光卻似乎多了些什麼。

  「因為,那並不重要。」她嫣然一笑,接著迅速轉身離去,一路上不曾回頭,彷彿沒察覺到,有雙深沈的黑眸始終凝視著她。

  始終。

  一直。

※  ※  ※  ※  ※

  雖然蒼衛宮規定,外客一律不准接近習字廳,不過卻沒有因此阻斷那些江湖俠女們的野心。

  正所謂山不轉路轉,只要埋伏在蒼要軒的必經之地,終究還是逮得到人。

  只見分隔蒼淵內外兩城的小運河邊,今日特別熱鬧,不知打哪兒來的一群女人全圍著蒼要軒,七嘴八舌說著自身的家世背景,偶爾附上討好的話,臉上的笑容卻是一個比一個還要虛偽。

  當司徒杏挽著竹籃路過時,見到的就是這個景況。

  一隻稚嫩小羊被一群豺狼虎豹團團圍住,即便小羊齜牙咧嘴的想反擊,那些豺狼虎豹卻絲毫不以為意,完全將牠耍得團團轉。

  摀著紅唇,她忍不住噗哧一笑,可下一瞬間,當她發現那群女人只顧著爭先恐後,幾次差點就要將小羊推擠進運河裡後,臉上的笑容卻瞬間消失。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她忽然大喊,接著朝一群人跑去。

  「什麼?什麼?」女人喜言是非的天性,讓所有人紛紛轉過頭。

  司徒杏氣喘吁吁的停下腳步,開口前,還不忘伸手抹去額上那壓根兒不存在的汗水。

  「我看到──我看到蒼城主正往這邊來了。」她大聲公佈。

  「什麼!」所有女人同時發出驚呼,瞬間順髮的順髮、摸臉的摸臉、整裝的整裝,全都想給蒼衛宮留個好印象。

  「可誰曉得半路卻殺出了個野女人,不曉得說了什麼,蒼城主竟跟著她走了!」

  「什麼?!」所有女人再次發出驚呼,只是這抹驚呼卻充滿了殺氣。

  雖然巴結軒公子很重要,可眼前如意郎君都跟著野女人跑了,這事可是比天塌下來還嚴重啊,她們得馬上將那個野女人揪出來不可!

  決定一下,一群女人跑得飛快,眨眼全消失在運河邊。

  眼看自己花了一刻鐘都擺不平的豺狼虎豹,她卻輕而易舉的用幾句話驅趕光,蒼要軒臭著一張小臉,好不甘心的瞪著她。

  「我叔父才不會隨便跟女人走!」他叔父才不是那種人呢!

  「我知道。」她似笑非笑。

  他皺眉。

  「那是我騙她們的。」她理所當然的道。

  他瞪大眼。

  「兵不厭詐,會上當,只能怪她們蠢。」她還說風涼話呢。「話說回來,我幫了你,你至少也該出口道謝吧。」她親暱地笑著,眼神卻極具威脅。

  他回過神,眉頭皺得死緊。幾日不見,這女人還是這麼的無禮陰險!

  「我並沒有開口求妳幫忙。」

  言下之意,就是她雞婆了?呵,雖然腦袋沒什麼長進,不過那張小嘴倒是小有進步。

  司徒杏轉頭看了看四周,卻發現他身邊竟然沒有任何隨從。事出果然必有因,這小子的腦袋該不會只是生著好看而已吧?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甚至不帶隨從出門,你說我該讚美你勇敢,還是該笑你愚蠢呢?」她回過頭問。

  「我說過,我並不蠢!」沒料到她又笑自己蠢,蒼要軒氣得差點想跺腳,卻是硬是勉強自己隱忍下來。

  「是是是,你是不蠢。」她加深笑意,難得附和他的話。「只是不大聰明而已。」誰知後頭,她卻又補上這句,頓時氣得他火冒三丈。

  當初他怎會覺得這女人挺順眼的?

  她壓根兒就是存心要氣死他!

  「我不帶隨從,是因為我能保護自己,而且,我是故意讓她們接近我的!」他鐵青著臉,忍不住咬牙切齒的大聲辯駁。

  「哦?為什麼?」她挑眉。

  「當然是為了捉出她們的把柄,將她們趕出城!」他志氣高昂的說道。

  雖然他尚年幼,可男人就該靠自己,上回他雖然端出叔父,說了些氣話,不過他絕不會依賴叔父,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將那群女人趕出城!

  事實證明,某人果然不聰明啊。司徒杏幾乎又要笑出聲了。

  「那群女人只會在你面前裝模作樣,你以為你真的捉得到她們的把柄嗎?」虧她先前同他說了那麼多,他還是沒有領悟嗎?

  「我有我的辦法。」他不可一世的哼道。

  「什麼辦法?」

  「……自、自然是靜觀其變,見機行事──」

  「噗哧!」銀鈴笑聲幾乎是從紅唇裡噴出來,司徒杏摀著小嘴,毫不掩飾的彎腰輕笑。

  「妳、妳笑什麼?誰准妳笑的,不准笑!」蒼要軒惱羞成怒的低嚷,俊俏小臉浮現可疑的暈紅。

  她不理他,依舊放肆笑著。

  眼看她笑得連淚都迸了出來,蒼要軒臉色愈沈愈難看,最後終於反臉旋身,跺腳離去,誰知她卻忽然伸長手臂,扯住他的領口──

  「妳做什麼!」他急忙穩住身子,才沒往後跌個倒栽蔥。

  她沒回話,而是掀開竹籃,自裡頭抽出一套縕色棉布衣裳,衣裳樣式普通,沒有任何織紋繡花,蒼淵城裡半數以上的孩童,都是穿這樣的衣裳。

  「穿上。」他將衣裳扔給他。

  「什麼?」他瞪著手上的衣裳。「這又不是我的衣裳。」這女人又想打什麼鬼主意了?

  「叫你穿上就穿上。」她喝令道,氣勢竟令人難以拂逆。

  雖然不甘願,可見識過她陰險和鋒利後,為了避免再被諷刺,他也只能忍氣吞聲的穿上衣裳。

  當他穿好衣裳後,就瞧見她自馬車後方拈起一些煤渣。「妳撿煤渣做什麼?」

  蒼淵外城雖然幅員遼闊,可蒼淵內城更是佔地千里,除幾處鐵、煤礦場外,尚有八座冶煉廠和五座鑄造廠,爐火終年不斷,因而時常有煤渣散落在城裡。

  司徒杏但笑不語,只是神秘的朝他勾勾手指頭。

  他抿緊小嘴,瞪著她好一會兒,才心不甘情不願的走了過去。

  「妳這無禮的女人真該好好的──」沾著煤渣的一雙玉手無預警抹向他的雙頰,他隨即機警跳開。「妳做什麼?! 妳竟然在我臉上抹煤渣!」他氣急敗壞的趕緊用衣袖抹臉,誰知卻讓煤渣化得更開,頓時成了隻黑色小花貓。

  「少大驚小怪,城裡小孩都是這樣子的。」她斜睨著他。「待會兒管你是要上街埋伏,還是到習字廳前玩耍都行,包準沒人認得出你,也絕對不會有人戰戰兢兢的向你鞠躬哈腰。」

  蒼要軒重重一愣,接著立刻奔到運河邊,低頭看著水裡的自己。

  沾著煤污的小臉,再尋常不過的棉布衣裳,他就像個貪玩的孩童,與城裡大多數的孩童沒什麼兩樣,連他都幾乎認不出自己──

  「攻敵之前必先欺敵,這一招就叫做魚目混珠。」她徐徐來到運河邊,蹲著身子將雙手洗淨。「有志氣雖然是件好事,不過有勇無謀可是成不了大事的。」

  「妳確定……他們真的認不出我?」雖然她又教訓他,他卻不再反駁。其實他壓根兒不在乎那些豺狼虎豹,他唯一在乎的只有──只有──

  「只要你別老板著一張臉,還會玩騎馬打仗。」她打趣道,明白他指的是習字廳的同儕。

  「我當然會玩,我偷偷看了好幾──」察覺自己竟不小心說漏嘴,他連忙板起小臉,挺胸轉移話題。「司徒杏,雖然妳嬌蠻又無禮,不過這件事,我確實該向妳道謝。」雖然她很陰險又嬌蠻,但確實很聰明。

  「你查出我的身分了?」她詫異地揚眉。

  「區區小事,當然難不倒我。」他驕傲地輕哼,早在樹林裡,就注意到她刺繡功夫了得,他就是循著這條線索,順利查出她的身分。

  「所以呢?你打算何時逐我出城?」她故意問。

  沒料到她還惦記著這事,他先是一愣,接著不禁彆扭的別開臉。

  「妳是萬縷城派來的繡娘,除非犯下大錯,明年開春之前都得留在蒼淵城,這是兩城之間訂下的約定,無論是誰都得遵守。」

  雖然一開始對她的印象不好,可愈是和她相處,他愈是不由自主的喜歡──不討厭她,況且事實證明,她與那些豺狼虎豹完全不同,他更是沒理由逐她出城。

  「所以我可以安心留下了?」她格格輕笑,語氣溢滿調侃。

  他輕哼一聲,沒有回答,不過表情卻更彆扭了。

  她還是笑,卻決定不再戲弄他,而是先辦正事要緊。

  「昨日你叔父吩咐繡坊替你繡製幾套新衣裳,所以我過來問問,你喜歡龍紋還是虎紋?」她沒有提及蒼衛宮的刁難,只是就事論事的問道。

  「是妳親手繡的嗎?」他問得飛快。

  「當然。」

  雙眼一亮,他忽然覺得好開心,不過卻不是因為幸災樂禍,而是某種他也不明白的情緒。「我喜歡龍紋。」他答得毫不猶豫。

  「我明白了。」司徒杏彎唇微笑,美豔不可方物。「我這就回去替你繡上幾隻可愛的小老虎。」

  笑容頓消,他一臉錯愕的望著她。「為什麼是小老虎?我明明說──」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她促狹的眨眨眼。「這次就當作是個教訓,好好學著點吧,往後別再輕易的讓人騙了。」

  「妳──」可惡,這女人竟敢陰他?!

  「嗯?」她微笑以對,挽著竹籃,優雅的站直身子。

  蒼要軒氣得咬牙切齒,可偏偏想破了腦子,卻又想不出方法對付她。

  「哼!好男不跟女鬥,隨便妳!」最後他只能選擇眼不見為淨,氣呼呼的跑走。

  陰謀得逞,司徒杏笑得更開心了。

  她從不輕易親近任何人,可莫名的就是特別喜歡逗這小子,每每瞧見他氣呼呼的模樣,就覺得開心。也許回繡坊後,她就替他在衣裳上繡上幾隻愛張牙舞爪,卻又有點傻乎乎的小老虎,就像他一樣。

  挽著竹籃,司徒杏愉悅的轉身,誰知卻無預警地迎上蒼衛宮深沈的目光。

  不知何時,他竟也來到運河邊,就站在八丈開外的吊橋上,面無表情的觀察著她,而她,竟沒有察覺到!

  錯愕不過短短的瞬間,她隨即恢復鎮定,並重新勾起笑容,主動朝他走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0 00:06:12

第三章

  秋風微凜,徐徐吹動他的衣襬,也撩起他額前的髮,讓他看起來更加的孤傲冰冷。

  平心而論,他真是個英俊的男子,只是五官太過冷硬,眼神也太過冷銳,那緊抿的薄唇,更是讓人懷疑他從來不曾笑過。

  「蒼城主,真是巧遇,我正打算要去找你,沒想到這會兒就遇見你了。」她優雅欠身,有禮的招呼,卻暗自猜測著,他究竟是何時來到附近?將她和蒼要軒的對話聽進去了幾成?

  他的氣息隱斂透明,若不是她忽然轉身,恐怕永遠也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找我什麼事?」他冷漠地問,與她巧笑倩兮的模樣,形成強烈的對比。

  「是這樣的,昨日收到衣裳後,我才想起忘了詢問你和軒公子,究竟是較喜歡龍還是虎?」其實她壓根兒不是忘記,而是故意忽略,如此才有藉口再親近他。

  自從進入蒼淵城後,她便試圖暗中觀察他,可偏偏他敏銳多覺,難以親近,行蹤更是飄忽不定,令人難以掌握,也許上一刻鐘他還在外城與商人談生意,下一刻鐘,卻可能已回到內城巡視冶鐵情況,或是挖礦進度。

  偌大的蒼淵內城蘊有昂貴煤鐵,又藏有深奧的冶煉鑄造之術,因此門禁森嚴,幾乎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為了不打草驚蛇,她始終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偶爾利用他現身於外城的時機,把握機會暗中觀察著他。

  只是連日來的觀察結果,仍令人大失所望。

  一如冷若冰霜的外表,他對女人同樣是相敬如「冰」,甚至連朝廷賞賜來的美女都「性」趣缺缺,一律轉送給部屬做老婆。

  此外,他更是嚴禁城民嫖賭,整座蒼淵外城八街九陌,店鋪林立,幾乎要什麼有什麼,可惜就是沒有色與賭。

  江湖多是邪魔歪道,哪裡不是酒色財氣?然而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蒼淵城卻是一方淨土,邪教之後的蒼衛宮,更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關於蒼衛宮,她還得好好的觀察觀察。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這問題,我該說實話,還是說反話?」他故意重複她才說過的話,別有深意的反問。

  哎呀,不好不好,看來她欺負那小子的一言一行,全讓他給撞見了。

  「我以為蒼城主公務繁忙,沒想到倒是有聽人談話的閒情雅緻。」司徒杏面不改色的從容淺笑,甚至大膽暗諷。

  「既是巧遇,聽見妳和要軒談話自然也就是巧合。」他反應犀利,立即拿她說過的話,反過來對付她。

  沒料到自己會在口頭輸人,司徒杏先是一愣,接著挑起紅唇,認命的聳了聳肩。

  「看來我的運氣還真是不好,竟讓蒼城主撞見我冒犯軒公子,既然如此,蒼城主打算怎麼懲罰我呢?」她問得隨意,彷彿一點也不擔心接下來的遭遇。

  「我不會懲罰妳。」他淡漠地說著。

  「什麼?」她一愣。

  「相反的,我該謝謝妳。」

  這一次,她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這男人無事刁難她,有事卻向她道謝?

  「要軒年紀尚幼,不懂江湖險惡,我以為讓他在安全的地方學習,便是最好的安排,卻沒想過他也渴望像個普通孩童戲耍,甚至到外頭體驗一切,而妳卻看穿他的心情,幫助他走進城裡,甚至運用現實,教授他處世的技巧,所以我該謝謝妳。」他依舊面無表情,不過說話的語氣卻多了絲溫度。

  她詫異地挑眉,沒料到他會一口氣說了那麼多的話,更沒料到隱藏在那冰冷面容下的,竟是如此柔軟的情感。

  江湖傳言他冷血無情,軟禁親姪兒,可聽他的語氣,他壓根兒是疼那小子疼到心坎裡去了!

  這男人以最沈默的行動,守護著世上唯一的血親,更守護著整座蒼淵城,那些江湖傳聞恐怕只是哪個眼紅的傢伙,故意製造出來的話題罷了。

  「蒼城主誤會了,適才我不過是逗著軒公子玩玩罷了,軒公子的心情我可是一概不知。」司徒杏避重就輕的答道,沒打算承這個情。她是春史,混入蒼淵城的唯一目的就是寫史,除此之外,她可不打算太過引人注目。「話說回來,蒼城主還沒回答我適才的問題呢。」他忽然將話題拉回。

  他深深的看著她,沒忽略她刻意的閃躲。

  「妳作主就好。」

  「是嗎?」她斂下眼眸,狀似思考。「好吧,既然蒼城主沒有意見,那我這就先回繡坊構思繡圖了。」她邁開腳步,正打算轉過身。

  「妳懂兵法?」他忽然丟出問題。

  她停下動作,慢吞吞的再次抬起頭。「不過略懂一點皮毛,只能拿來唬唬小孩罷了。」她泰然自若的說道,嬌艷的臉蛋上始終漾著淺淺的笑意。

  「可就我看來,卻不是如此。」他意味深長的說道,深黝難測的黑眸,彷彿可以看透一切。

  司徒杏無辜眨眼。「蒼城主的意思是……」

  「妳是個聰明的女人,妳懂我的意思。」語畢,他反倒率先轉身離去。

  過了長長的吊橋,便是戒備森嚴的蒼淵內城,駐守在城門上的民兵一瞧見蒼衛宮要入城,立即喝令下頭的人將城門拉開。

  門開門落不過一眨眼間,當那壯碩的身影消失在城門後頭,司徒杏也終於斂下迷人的笑容,冷凝地蹙起眉頭。

  如果她能早點察覺到他,適才她絕不會展露鋒芒,這男人的直覺比野獸還要敏銳,這下對她起了疑心,恐怕往後會更加的注意她,這可不是個好現象。

  看來在他查清她的底細之前,她得盡快完成寫史的動作,雖然他不近女色,冷得像座冰山,可只要她想個辦法「煽風點火」,還怕沒有熱情如火的女人融化他這塊冰嗎?

※  ※  ※  ※  ※

  作為西方的軍事大城,蒼淵城在地理位置上,自然有一定的優勢。

  高聳險惡的薩闊山自東北朝西南蜿蜒,在蒼淵城的西側形成一道最嚴密的天然屏障,阻擋西方鄰國的侵略,而環繞南方,朝東延伸的培沺江,則是提供便捷的水路,讓各地支援的戰船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匯集到蒼淵城。

  相對的,天下太平的時候,培沺江卻也成了最方便的水路,讓東、南兩方的商人旅客能夠自由進出蒼淵城。

  就因為看中蒼淵城的地利之便,五年前,蒼衛宮便大刀闊斧的將蒼淵城改造為兵器之城,於內城大興冶鐵爐、鑄造廠,於外城廣設兵器樓。

  此後,蒼淵大港不分四季,總是泊滿來自各地的大船,外客絡繹不絕,城裡的店鋪一間接著一間開,全城百姓的生活日益安穩富裕。

  只是凡事有得必有失,雖然生活改善,可隨著外客頻繁的進出,蒼淵外城也逐漸成了龍蛇混雜之地。

  雖然懾於蒼衛宮的威嚴,大部分的江湖人還能安分守己,但總有幾個初出茅廬,或是惡習難改的江湖敗類,不知死活的計劃幹壞事。

  時值黃昏,幾十名婦人紛紛自繡坊裡快步走出,趕著回家燒飯煮菜,而教了一整天刺繡技巧的繡娘們,也終於能夠放鬆心情,步行回到附近的秋澄樓。

  秋澄樓是萬縷城繡娘的住所,向來禁止男賓靠近,繡娘們三五成群,一路上有說有笑,卻沒有人注意到西邊的竹林裡,有兩抹黑影正虎視眈眈的盯著她們的一舉一動──

  「司徒,妳聽說了嗎?聽說兩日前,有人看見蒼城主跟個女人甚為親密的走在一起。」一名女子忽然自後頭來到司徒杏的身邊。她也是萬縷城的繡娘,名喚賀心,雖然年輕貌美,卻愛仗著資深,成天司徒司徒的叫著,彷彿她才是老大。

  「有這等事?」司徒杏微微一笑,佯裝不知情。

  「當然,我還聽說城裡半數以上的女人全氣壞了,正四處追查那女人的身分。」賀心噘起小嘴,大聲抱怨:「不過我想,那女人一定是混江湖的,那些江湖俠女向來不知羞恥,就算公然勾引蒼城主也不足為奇。」

  「聽起來蒼城主挺受歡迎的。」挽著竹籃,司徒杏配合著閒聊。

  「當然,坊裡的姊妹們都偷偷愛慕著蒼城主,難道妳不是?」賀心瞪大眼,半是好奇、半是刺探的問。

  她輕輕一笑,使了招四兩撥千金。「我今年二十五歲,就算有愛慕的人,恐怕也沒人看得上眼吧?」

  「說得也是,妳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賀心勾起嘴角,忍不住驕傲的挺起胸膛。雖然外貌身段她皆不如司徒杏美豔迷人,可年輕就是本錢,今年她不過一十八歲,才不像某人是個沒人要的老姑娘。

  颯颯颯!

  竹林裡傳來輕淺的腳步聲,兩抹黑影正迅速朝某個目標前進。

  「對了,我聽說巧兒也在調查那名女子的身分。」司徒杏忽然指向走在竹林外緣那落單的小姑娘。「瞧,巧兒就在那兒,或許妳可以過去找她聊聊。」

  賀心雙眼一亮。

  「真的?也好,我這就去找她。」語畢,她立刻迫不及待奔向巧兒。

  而幾乎是同一時間,竹林裡那輕淺的腳步聲也頓時消失,幾不可聞的咒罵聲飄蕩在竹林間,若不是耳力極好的人,絕對聽不見。

  勾起嘴角,司徒杏也晃到竹林的外緣,只是走著走著,她卻忽然轉身,沿著原路朝繡坊走去。

  橙紅的夕陽,在她婀娜的身軀鑲上一層薄薄的暈黃,更將她精緻的五官照映得更加出色,耐貼躺在地面的黑色長影,顯得纖柔迷人,卻也形單影隻。

  竹林裡再次傳出動靜。

  兩道腳步聲方向驟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她接近,她面不改色,加快腳步與其他的繡娘拉遠距離。

  秋日的夕陽總是暗得特別快,不到一盞茶的時間,竹林深處已幽暗得伸手不見五指,陰森得讓人毛骨悚然,繡娘們紛紛加快腳步,趕著日落之前回到秋澄樓,寬闊的石板路上,再也沒有其他人影,甚至也聽不見其他繡娘們嬌軟的談話聲。

  唰!

  兩抹身影終於自竹林裡竄出,猝不及防的將司徒杏團團圍住。

  「好標緻的小美人,天就要黑了,想要去哪兒啊?」

  「該不是迷了路,找不到路回家吧?」

  兩個男人一搭一唱,不懷好意的笑著,毛茸茸的大掌迫不及待朝那張美豔的臉蛋探去,急著想品嚐那誘人的晶瑩雪肌──

  「兩位俠士請自重。」司徒杏一個側身,竟輕易的躲過襲擊。

  「自重?」兩人哈哈大笑,彷彿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那兩個字咱們從來沒聽過,也聽不懂,倒是姑娘一人寂寞,不如讓咱們陪陪妳。」話還沒說完,色慾薰心的兩個人早已張開雙臂,向前撲去。

  纖柔身軀靈巧旋身,再次閃過襲擊。

  兩人不覺有異,只當她是在害羞。

  「唉呀!小美人別跑啊,哥哥會好好的疼愛妳的。」其中一人猥褻邪笑,目光始終放在薄綢底下,那賁起飽滿的柔軟胸脯上。

  「是啊,咱們很強的,保證讓妳欲仙欲死,欲罷不能。」另一人也跟著道,言語不但下流,嘴角的口水也快流下來了。

  司徒杏面不改色,冷眼看著兩人互使眼色,明白他們是想將她逼進竹林裡,然後對她──

  哼,就因為有這種人,江湖才會變得亂七八糟,若不是忌諱樹大招風,她早出手斃了這兩個敗類!

  「國有國法,城有城規,還望兩位俠士三思而後行,否則這事要是讓蒼城主知曉,只怕對兩位極為不利。」她沈著不動怒,以理相勸,希望能以蒼衛宮的威嚴嚇阻兩人。

  「放心吧,這事他絕不會知道的。」

  「沒錯,因為完事後,我們一定會將妳『處理』得乾乾淨淨,絕對不會留下任何證據!」兩人陰陰低笑,眼底掠過殘忍殺意,接著竟從腰間抽出匕首,朝她直逼而去。

  麗眸瞬間閃過一抹寒光,她不再閃躲,反倒勾起嘴角,露出無比妖豔,卻也無比冰冷的笑容。

  雖然她不想輕易洩漏底細,可情勢比人強,看來她只能想個辦法「暗中」教訓教訓這兩個敗類,待更晚些,再好好的「款待」他們!

  絲袖下,數枚銀針迅速滑出指縫間,綻放出銳利的光芒──

  咻!

  一道暗器無預警的破空而來,其勢勁猛,形若閃電,瞬間穿透兩人手腕,破出大量血花,同時也將兩把匕首震落。

  「啊啊啊啊──」

  駭人的淒厲嘶鳴瞬間穿透竹林,驚得數十隻鳥兒揮翅竄上天際,林間騷動不已。兩人摀著傷口跪倒在地,五官嚴重扭曲,身軀強烈抽顫,痛苦得彷彿下一瞬間就要暈厥。

  錯愕自眼底浮現,壓根兒來不及出手的司徒杏猛然轉過頭,朝前方望去。

  傍晚的山林風光朦朧不清,懾人的高大身形就佇立在十步外的地方,若不是衣袍拂動,幾乎無法讓人感受到有人存在……

  「司徒姑娘,嚇到妳了?」

  那聲音如北風凜冽,如寒風刺骨,是蒼衛宮!

  她心頭莫名一顫,不只駭於他的無聲無息,更駭於他的身手。他究竟是什麼時候來到的?又是什麼時候出手的?為何她竟連一點動靜也察覺不到?

  不過一瞬間,數枚銀針便消失在指縫之間,她隱斂心緒,將目光調到地上那沾著鮮血的暗器上,不料心中又是一凜。

  竹葉?

  不過區區一枚竹葉,竟能在瞬間削斷兩人的筋骨?他的武功修為竟是如此的深厚詭邪?!

  「司徒姑娘,可有哪裡受傷?」不過一眨眼間,蒼衛宮便已來到她面前,冰冷的嗓音飄揚在秋風裡,讓人心頭莫名泛涼。

  「我沒事,多謝蒼城主及時搭救。」她穩斂心神,挽著竹籃欠身道謝。

  他看著她沈定的小臉,深冷眼底似乎閃過些什麼。

  「這個時候該是秋澄樓開飯的時間,妳為何會獨自留在這兒?」

  「我將一件重要的東西忘在繡坊裡,所以急著趕回繡坊。」司徒杏神色自若的找了個藉口搪塞,自然不會愚蠢的坦承,自己是故意調虎離山。「誰知這兩人卻忽然從竹林裡冒了出來,一前一後擋住我的去路,不但對我動手動腳,甚至還亮出匕首想將我逼入竹林,對我──」

  她沒將話說完,不過任何人都能明白,若是他沒有及時出現,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石板路上,兩人依舊痛苦哀嚎,大量鮮血自傷口裡不段流淌而出,將整塊石板迅速染紅。

  蒼衛宮睥睨兩人,冰冷俊容上沒有絲毫同情。

  由於外客出入頻繁,為維護城民安全,內、外城皆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除有民兵不定時巡邏,還有以御影為首的「影子」,在暗中監控各地動靜,定時向上呈報,若遇上緊急狀況,便直接出手處理。

  早在這兩人鬼鬼祟祟潛入竹林之前,便被織坊附近的御影盯上,而他不過是適巧經過而已。

  原本對付這種敗類,並不需要由他出手,可他卻萬萬沒料到,被盯上的人竟是她!僅僅一瞬間,與生俱來的敏銳直覺讓他停下腳步,並阻止正要出手的御影,暗中觀察她的反應。

  面對危急,她不但能夠保持冷靜,甚至還能沈定分析道理,隱忍到最後一刻,才選擇出手──

  他的直覺果然沒錯,她絕不是尋常的女子。

  深冷黑眸不著痕跡地瞥過那雙雪白小手,俊容上卻依舊是波瀾不興。

  「明日起,我會派三支民兵在繡坊、染坊、織坊四周駐守,今日之事,絕不會再發生。」他出口保證。

  她一愣,沒料到他會因為這點小事,而派出人手守護她們這外人。

  「既然蒼淵城與萬縷城訂有協定,這段日子蒼淵城便有責任保護妳們。」彷彿看透她的想法,他淡聲解釋。

  司徒杏仰望著他,眸光微微泛柔。「蒼城主如此好意,乃是我萬縷城所有人的福氣,我僅代萬縷城所有姊妹多謝蒼城主。」她微笑欠身,對他多了幾分讚賞。

  由於寫史之故,她見過不少城主,可惜那些人只懂得鎮日玩樂,壓根兒不顧城民的死活,更別說是敦親睦鄰、守護他人,像他這般仁慈英明的城主,已是世間少見了。

  蒼衛宮沉默點頭。

  「御影。」他忽然出聲喚人。

  「屬下在。」

  一名高大的男人,無預警的出現在蒼衛宮的身後。

  司徒杏心一驚,沒想到這竹林還藏了其他人。

  雖然她早察覺蒼淵城臥虎藏龍,除有民兵四處走動,在熱鬧市井中其實還藏有不少暗樁,卻不知道眼前這個暗樁竟是如此的無聲無息,讓她壓根兒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幸好,幸好適才是由他先出手,否則一旦讓人發覺她懂武,她的身分必會受到質疑,進而更加難以接近他。

  她寫史多年從沒有失敗過,這次好不容易混進蒼淵城,她可不打算空手而回。

  司徒杏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眼前看似平凡,卻與蒼衛宮同樣深不可測的男人,不禁暗忖整座蒼淵城裡,究竟還藏了多少暗樁?

  「查出這兩人的身分,廢去武功之後,立刻逐出城外。」蒼衛宮毫無情感的注視著痛苦哀嚎的兩人,淡淡決定兩人往後的命運。

  江湖敗類人人得而誅之,不用他經手,這兩人遲早也會被打入地獄,而且在臨死之前,會受到更多的折磨痛苦。

  「是。」御影沒有任何遲疑,立刻拖著兩人,走上石板路。

  粗硬的石板路看似平坦,卻藏著不少稜角,稜角無情的磨刮著兩人的身子,痛得兩人發出更慘烈的哀鳴,御影置若罔聞,以極快的速度繼續向前,任由鮮血一路滴落、散開……

  「司徒姑娘,夜色深了,若不是非拿不可的東西,還是及早回去安歇吧。」他轉頭望向她。

  「我會的。」她回以淺笑。

  「城主?」前方,忽然有人提著燈籠跑來,在見到蒼衛宮的瞬間,明顯的鬆了口氣。「稟告城主,天水莊的莊主已抵達兵器樓,正等著您呢。」

  蒼衛宮輕應一聲,一雙黑眸卻依舊注視著她。

  「送司徒姑娘回秋澄樓。」他命令道。

  「屬下遵命,姑娘請跟我來吧。」那人笑咪咪的擺出請的手勢。

  她笑容微僵,總覺得他的眼神不同於以往,卻又無法參透他的心思,因此只好暫時按捺住那淡淡的不安,默默轉身離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0 00:06:29

第四章

  培沺江自薩闊山頂發源,上游一段,水質清冽,水勢甚猛,因此五年前,蒼衛宮領著一批壯漢,在培沺江沿岸建造了八大冶煉廠、五大鑄造廠,以及二十大架的流水桶車。

  流水桶車受江水衝擊,不旦能汲水入城,作為民用,還能轉動冶煉廠內的鼓風爐,興旺爐火,鎔化鐵塊。

  培沺江水源源不斷,冶鐵爐火不分晝夜,也終年不熄。

  每到夜裡,便是鑄造兵器的最佳時機,唯有藉著夜色,才能由火焰的顏色掌控火侯,進而鑄造出最上等的兵器。

  是夜,在審視完所有帳冊後,蒼衛宮一如往常的獨自來到冶煉廠。

  偌大的冶煉廠火光逼人,高溫難耐,數十名運工推著一車一車的焦炭,馬不停蹄的往冶鐵爐口裡倒,爐頂邊,則有五名壯漢手拿八尺長鏟,翻攪爐裡塊鐵,待濃稠熔鐵流出凝固後,小火爐前的工匠們便會迅速夾起塊煉鐵,以沈重鋼鎚反覆鍛打加熱。

  在這沈靜的夜裡,鍛打的聲音更顯得震耳。

  隨著繞煙瀰漫,星火迸射,每個人皆是汗流浹背,可即使環境難熬,每個人的動作卻依舊專注而迅速,即便蒼衛宮來到,也沒有人分心。

  叮囑運工鏟來更多的礦鐵後,監工順手拭去淌到眼角的熱汗,連忙快步來到蒼衛宮身邊。

  「工匠們可都吃飽飯了?」蒼衛宮一邊審視爐火,一邊問著每日必問的問題。

  「稟城主,都吃飽了。」監工咧著嘴,聲如洪鐘的答道。

  「萬縷城送來的衣裳可還穿得舒適?」他又問。

  「當然舒適!與去年的絲衫相較,今年的絲衫輕薄透氣又不黏身,大夥都覺得舒爽多了。」監工豎起大姆指,對萬縷城日新月異的發明讚不絕口,卻更佩服蒼衛宮的深謀遠慮,懂得以彼此所長,互蒙其利。

  冶鐵工作粗重而危險,只要絲毫閃失,便容易危及性命,因此除了填飽肚子保持體力外,對抗高溫更是重要。

  萬縷城的絲織技術天下一流,唯有萬縷城特製的絲衫才能讓他們在酷熱中,保持專注而不恍惚。比起工作,城主總是更關心他們的安全,莫怪城裡的百姓全都對城主死心塌地,對冶鐵更是熱忱。

  蒼衛宮面無表情的點頭,腳步沒有停歇,在經過爐火前方時,順手拿起了長鐵鉗,夾起一塊塊煉鐵仔細審視,絲毫不畏懼熔鐵的高溫。

  「這陣子熔出的塊煉鐵,煉渣子似乎都不多,分佈得也均勻。」

  監工跟在一旁,猛點頭。

  「沒錯,自從以焦炭取代煤炭後,煉渣子確實少了一大半,不但塊煉鐵更加精良,就連爐管阻塞的問題也減少許多,看來這焦炭確實是個好東西呢!」他也拿起長鐵鉗,自動夾起另一桶的塊煉鐵,放到鐵砧上,好讓蒼衛宮比較審視。

  就著火光,蒼衛宮仔細觀察另一塊塊煉鐵的品質。

  工匠們在一旁敲敲打打,星火到處迸射紛飛,幾次險些就要灼傷他的門面,他卻絲毫不以為忤,沈吟了一會兒後,才將兩塊煉鐵放桶裡。

  「既然可行,下個月起,所有冶煉廠皆改用焦炭冶鐵。」他下達指令。

  「屬下明白,不過焦炭取得不易,數量足夠嗎?」監工謹慎的問。

  「我已吩咐楚師傅連夜趕工,乾餾出更多的焦炭,到了月末,絕對足以供給所有爐子使用。」話還沒說完,他已來到西邊的大水池邊。

  水池裡沈的是經過千錘百鍊的百鍊鋼。

  百鍊鋼堅硬卻不失韌性,乃是鑄造兵器最上等的鋼材,即便是靈巧的軟蛇劍,也能瞬間削石如泥而不受任何損傷,只是,物以稀為貴,以百鍊鋼鑄造出的兵器價值不菲,並非任何人都買得起。

  「今日共出了幾鈞?」他問,同時以小鋼鎚輕輕敲打百鍊鋼,仔細傾聽那清脆的鏗鳴聲。

  「稟城主,共出了十二鈞,估計今夜還能再鍛出個十鈞。」監工亦步亦趨跟著,報告精確的數字。

  蒼衛宮點頭,將百鍊鋼沈回池裡。

  「待會兒派人將池裡的百鍊鋼,都送到吳師傅那兒。」

  「是!」

  「這幾日風大,收工後記得吩咐所有人注意保暖,你也記得按時休息,別累壞了。」臨去前,他又關心的交代了幾句。

  監工咧著嘴傻笑,連連應聲,恭敬的目送他離去。

  城裡所有百姓都曉得,城主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

  依序巡視完八座冶鐵爐後,城主還得到五大鑄造廠檢視兵器,並與鑄造師們討論兵器花樣,研究出更多的暗器機關,每每回到府裡,都已過了子時。

  可即便如此,每日卯時之前,城主還得到操練場練兵,接著策馬到西邊礦區了解挖礦進度,此外,城主還得巡視邊防、開會議事、會晤買主、買賣兵器、審閱帳冊,鎮日忙進忙出,連坐下來好好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

  眼看再過不久嚴冬就要來臨,屆時霜雪紛飛,為維持爐火溫度,城主勢必會變得更加忙碌。

  唉,真希望軒少爺能夠快快長大成人,替城主分憂解勞。

  不過,他更希望老天爺能夠賞賜緣分,讓城主早日娶得如意賢妻,為蒼家開枝散葉,畢竟上任城主、城主夫人、大少爺、大少奶奶都已過世了五年,城主也整整孤獨了五年啊。

  看著遠方燦星,監工雙手合十,默默的替蒼衛宮祈禱。

※  ※  ※  ※  ※

  客棧,向來是傳遞小道消息的最佳場所,江湖俠士行走江湖、商人各地買賣,更是見多見識廣,對於小道消息更是靈通。

  如今蒼淵城內的華寶客棧,就聚集了各路商賈、江湖人,熱絡的談論著各地的大小事。

  兩名江湖俠女拿著寶劍跨進華寶客棧,一入座,便揚聲交談起來。

  「當今御史大人成親的事妳聽說了嗎?」其中穿著綠色勁裝的女子將寶劍擱在桌邊,朝小二招了招手。

  「當然,我還買了春史呢。」紅衫女子得意微笑。

  「當真?那裡有沒有──」

  「沒有。」紅衫女子惋惜嘆氣。「那風史也不知怎麼回事,竟然只用幾行字將整件事帶過,裡頭壓根兒沒有任何風流韻事,乏味得很。」

  「整篇都是?」春冊分四篇,各是官家、江湖、皇家、商賈篇,乃是由風史、花史、雪史、月史分別執掌撰寫,一年只出一冊,印刷後於各地販賣。

  由於忠實記載了各家名門的風流秘辛,即使價格不菲,仍炙手可熱。

  「不,唯獨御史大人閻律那段。」紅衫女子皺著眉,看著小二來到桌邊,俐落地擺上兩只木杯,迅速倒茶。

  「聽聞御史大人生性古板,向來不近女色,興許真是毫無春事可寫吧。」綠衫女子撇撇嘴,順口向小二點了幾樣小菜。

  「說起來,蒼城主不也是拒『女』於外嗎?雖然一表人才,卻總是莫測高深得讓人害怕,更別說那一身冰冷氣息,我真懷疑誰敢接近他。」紅衫女子轉頭,也向小二點了幾樣小菜。

  眼看兩人談得熱絡,小二體貼的沒敢打擾,一點完菜,便迅速提著茶壺到廚房裡找大廚下菜單去了。

  「能不能接近蒼城主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坐上這城主夫人的位置。」綠衫女子特地壓低嗓音。「為了能攀上這門親事,我爹幾番替我居中牽線,誰曉得都讓蒼城主婉拒了。」想起蒼衛宮的狠心絕情,她便懊惱得想咒人。

  「是嗎?那可真是可惜啊。」話是這麼說,紅衫女子卻忍不住在心中竊笑。「對了,妳可發現,城裡近來許多鋪子都賣著繡帕呢。」她故意轉移話題。

  「我當然發現了,我早買了一條。」一頓,綠衫女子立即防備的反問:「難不成妳也買了?」

  紅衫女子彎起小嘴,正想回答,眼角餘光卻撇見一抹身影經過客棧門前。

  「啊,說曹操,曹操就到了!」話還沒說完,紅色身影已消失在桌邊。

  「什麼?」

  綠衫女子一愣,立刻轉頭朝客棧外頭看去。

  客棧外的大街上,就見蒼衛宮停在米店門前,專注聆聽民兵捎來的消息,他的身軀威武高大,幾乎將整個米店大門給遮掩住,比街上任何一個男人都還要威武懾人。

  大街上,幾乎半數以上的女人都偷偷的望著他,有的人羞澀、有的人仰慕,有的人則是又愛又懼,不過仔細一瞧,卻能發現幾名較大膽的女子,早已掏出繡帕,一步一步的朝他靠去。

  而紅衫女子,便是其中的一人。

  「那狐狸精,竟敢搶先一步?」綠衫女子氣得咬牙,抄起寶刀追了出去。

  雖然蒼衛宮氣息凜冽,總令人難以親近,可他背後的名聲財富勢力,可是不小的誘惑,以往是她面皮薄,又缺乏勇氣,才不敢當眾示愛,可如今既然有人打算放手一搏,她自然也不能落人後!

  這蒼淵城城主夫人的寶座,她可不打算讓給任何一個人!

  幾個眨眼,綠衫女子便迅速來到紅衫女子身旁。

  「妳真卑鄙!」她低聲罵道,有意無意地用身子頂著她。

  「話可不能這麼說,咱們是各憑本事。」紅衫女子微笑低聲道,可不打算在蒼衛宮面前來個潑婦罵街。

  「妳──」

  紅衫女子不理她,腳尖靈巧一躍,搶先一步來到蒼衛宮面前。

  「蒼城主,我是天水莊的年紅袖,幾日前曾在兵器樓裡和您見過面,您可還記得?」她盈盈福身,表現得端莊有禮。

  蒼衛宮轉過頭,身邊兩名下屬也倏地收嘴看向她。

  江湖上愛慕城主的女子不少,卻甚少有人敢主動接近城主,這姑娘是打算──

  不只兩人,大街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好奇的睜大了眼,仔細瞧著接下來的發展。

  「年姑娘有事?」蒼衛宮不答反問,對於身邊忽然擁來十幾名女性,完全是無動於衷。

  「是這樣的,那日在兵器樓裡承蒙蒼城主招待,彼此相談甚歡,因此家父特地交代我獻上薄禮,表示一些心意。」女兒家面皮薄,紅衫女子不敢直接說出心意,只能拐彎抹角的獻出薄絲繡帕,可誰曉得蒼衛宮卻只是謹慎的盯著繡帕,始終沒有伸手接過,甚至連一句話都不說。

  現場氣氛登時一片冷凝。

  眼看紅衫女子下不了臺,臉上笑容逐漸僵硬,兩名下屬輕咳幾聲,基於「待客之道」,才敢在蒼衛宮的默許下,承下繡帕。

  「多謝天水莊莊主好意,這份薄禮咱們就先代為收下了,回頭還請年姑娘向莊主轉達謝意。」兩人委婉道。

  沒料到會碰著「冷」釘子,紅衫姑娘面子實在是掛不住。

  「我……我會的。」勉強擠出話後,她掉頭就走。

  「啊,他收下!他收下了!」

  人群裡,不知是誰發出了低嚷,結果下一瞬間,十幾名女人全爭先恐後的往前衝,急著將繡帕塞到兩人手中。

  雖然不是蒼衛宮親手收下,不過能送出繡帕才是首要,畢竟這繡帕,可不是普通的繡帕,只要蒼衛宮看過繡帕,必定就能瞭解她們的心意!

  「別擠別推啊,慢慢來──」

  「是啊,請各位一個一個的來。」

  沒料到會遇上這等陣仗,兩人登時嚇出一身冷汗,卻還是勉強撐著笑容,收下五彩繽紛的繡帕,只是女人們急著給,兩人卻只有雙手,一不小心,一條繡帕竟飄落至蒼衛宮的鞋前。

  送完繡帕後,女人們不敢多作停留,甚至不敢多看蒼衛宮一眼,竟一溜煙的全跑得精光,留下兩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今兒個那麼多人來送禮啊?」

  「是啊,雖然送禮是件好事,但咱們城主可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哪用得著繡帕?這禮送得實在有些不妥啊。」

  兩人困惑地盯著掌心裡的繡帕,早已分不清楚哪條繡帕究竟是誰送的,女人們又為何同時送上繡帕。

  為了討好城主,各地商賈、大人物經常送上名貴大禮,城主收過奇珍異寶,古董字畫、武功秘笈、就是沒收過繡帕。

  難不成這些繡帕暗藏玄機,裡頭其實包著金子?

  兩人認真的掂了掂繡帕的重量,卻發現裡頭壓根兒什麼東西也沒有。

  「城主,這些都只是尋常的繡帕,共是一十八條,該怎麼處理?」兩人捧著繡帕,恭敬的來到蒼衛宮的身邊。

  蒼衛宮沒應聲,只是攤開拾起的繡帕,若有所思地盯著上頭的繡圖和繡紋。

  兩人好奇的偷瞧了一眼。

  「咦?上頭怎麼繡著兩隻鴨子和兩根竹子?」其中一人困惑的搔著頭,悄聲問著夥伴,發覺繡帕上的繡圖實在不夠精緻,不像是行家繡出來的。

  「鴨子和竹竿?怎麼我瞧見的,卻是兩隻野雁和兩根枯樹枝?」另一個人也相當困惑。

  「是嗎?」

  「等等,繡帕角落似乎還繡了一行字──」

  兩人又偷瞧了一眼。

  「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歐陽莊,席嫚嫚。」兩人異口同聲唸出上頭的字,接著同時瞠大了眼。

  喝!這不是示愛嗎?

  兩人反應迅速,立即瞪向掌心裡的繡帕,懷疑這一十八條繡帕也都繡上別有涵義的圖文,卻沒敢擅自攤開查證。

  「城主,這些繡帕該不是──」

  兩人不敢置信的望著蒼衛宮,總算明白那些女子為何會送繡帕了,原來繡帕裡頭,竟然藏著這麼大的玄機!

  那些江湖俠女什麼時候長了智慧,竟然懂得用這種方法示愛?

  冰冷俊容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緩緩掃過附近幾家店鋪。

  明白城主起了疑心,幾名店家全心虛的別開眼,同時不著痕跡的拿起竹篩,迅速蓋住鋪子上的繡帕,試圖湮滅證據。

  「將繡帕全送到繡坊。」蒼衛宮收回目光,將手裡繡帕交給兩人。

  「繡坊?」兩人一愣。

  「屆時自然會有人將繡帕領走。」他話中有話的說著,那口吻彷彿像是看透一切。

  「呃……是。」兩人雖然不解其意,卻還是迅速領命離開。

  邁開腳步之前,蒼衛宮回首朝繡坊的方向望去,眼底似乎閃過些什麼,最後仍是面無表情的轉過頭,朝城門走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0 00:06:49

第五章

  雖然西有薩闊山這道天然屏障,但蒼淵城的男人從來不曾因此鬆懈。

  不只是為了保護整座城,更是為了國家安危,因此每日卯時,操練場必會整齊排列著上千名的民兵,以及自願入隊操練的男人,在蒼衛宮的帶領下,共同鍛鍊身體、磨練武藝,切磋技巧。

  蒼淵城的一日不是由公雞喚醒,而是由氣勢驚人的操練聲喚醒的。

  數十年來皆如此,不曾改變。

  當金黃色曙光自山峰間綻放的瞬間,自城裡最高的樓房望去,就見操練場上整齊列著十二支隊伍,分別拿著十二類兵器比劃著,那整齊劃一的吆喝聲,似乎就連群山也能震動。

  而隊伍周邊,則零星散落著幾支精悍小隊,分別磨練更艱深的武藝。

  有人策馬長射、有人馭馬交鋒、有人立在木樁上對招、有人蒙眼射鏢、有人赤手肉搏、有人穿梭在高樹間磨練輕功,各式各樣的兵器令人眼花撩亂,然而最讓人目瞪口呆的,還是那精湛的武藝。

  這不是普通的民兵,而是支剽悍精猛的軍隊,更是經歷無數次戰役的勇士。

  蒼衛宮快步走在隊伍間,檢視每一支隊伍的狀況,偶爾矯正一些人的動作,偶爾低頭與各隊隊長討論演練細節,偶爾也會出手與人比劃。

  雖然只是點到為止的對招,可他高深莫測、飄忽詭邪的武藝招式,總會引來不少人停下手邊的動作觀摩,把握這難得的學習機會,可連著幾日,操練場上卻不時有群不速之客來打擾。

  那些不速之客皆是女性,而且,全是衝著蒼衛宮來的。

  當蒼衛宮以一抵十,單手與所有人過上百招之後,黑旗旗主終於無法忍受女人們的嬌蠻糾纏,繃著下巴來到他的身邊。

  「稟告城主,以雷碩堡雷嬌嬌為首的一群女人,不斷吵著要進來觀摩。」

  「操練場禁止外客進入,擋著。」蒼衛宮不容置喙的下令,即使與人過招上百,氣息卻沒有絲毫紊亂,甚至連滴汗水都沒流。說話的同時,他也迅速朝不遠處的馬廄走去,覷都不覷外圍的那群女人,打算到礦區勘查。

  「屬下明白,不過那群女人刻意以身子衝撞,弟兄們──實在擋得狼狽。」黑旗旗主含蓄點出弟兄們的難處,實在懷疑那些女人究竟懂不懂得廉恥。

  蒼衛宮停下腳步,終於朝入口望去。

  偌大的操練場兩面環山,山壑間有崎嶇小路直達礦區,一面臨水,唯有東側與外城相連,終年有人防守,嚴格管制出入。

  不過顯然,有人並不在乎城裡的規矩。

  就見一群女人不聽勸告的直想往操練場裡衝,卻在發現他目光的瞬間,又含蓄的退後一步,露出無比嬌羞的表情。

  「這幾日,那些女人行徑日益大膽,不但無視城規,屢次想鑽進內城,還將弟兄們當作自家奴僕,使喚弟兄們將禮送到您房裡,若是有人不從,輕則受氣挨罵,重則被栽贓吃豆腐。」黑旗旗主眉頭緊鎖,索性將這幾日所見所聞,全盤托出。

  他們都是可以出生入死的男人,自然不會與女人一般見識,可他們絕不容許有人誣衊他們的尊嚴和名譽。這幾日兄弟們怨聲載道,他實在是壓不住,才會往上呈報。

  這是相當嚴重的指控,可蒼衛宮卻沒有懷疑手下。

  比起女人的名譽,他選擇相信忠心耿耿的手下。

  「違反城規者,一律逐出城,沒有例外,屢勸不聽、行徑囂張無禮者,以不傷人為前提,動點刀槍也無妨。」沒有任何猶豫,他立刻釋出權力,讓手下們更好辦事。

  「可那些女人不少都大有來頭,若是得罪了,怕是惹出更多麻煩。」雖然開心城主願意力挺弟兄,可黑旗旗主卻另有考量。

  正所謂來者是客,若是動刀動槍,不但有損蒼淵城在江湖上的名聲,更會傷了城主的威名。

  「清者自清,後果由我承擔,儘管吩咐弟兄們放手去做。」他斬釘截鐵的說道,神情凜然,氣勢逼人,讓人不敢不從。

  黑旗旗主勾起嘴角,立即臣服躬身,明白城主是打算來個殺雞儆猴。

  雖然蒼淵城數十年來護國有功,可偏偏地處不毛,連年征戰,只能啃樹皮果腹,加上不是正式軍隊,壓根兒沒有名目討糧,只能期盼大戰平息後,朝廷論功行賞時,能多賞賜些。

  前兩任城主雖然精通征戰,卻不擅長謀財,城民的生活與今日相比,簡直猶如雲泥。

  如今,他們吃的是南方最飽滿的米糧,穿的是萬縷城最頂級的絲衫,住的是更溫暖堅固的樓房,過的是平穩富裕的生活,而他們能有今日這番成就,全是城主胼手胝足創造出來。

  城民豐衣足食,不必仰賴朝廷的鼻息生活,過得驕傲自信,雖然江湖上對於城主的身世多有鄙夷批評,可全城百姓對城主,卻只有無限的感佩與敬意。

  「稟告城主,另外還有件事,就是……呃……」黑旗旗主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想報告,卻又吞吞吐吐的說不出話來。

  「直說無妨。」蒼衛宮沒有任何不耐,始終耐心傾聽。

  黑旗旗主神情古怪,清咳幾聲後,才終於搔著頭,尷尬的開了口。

  「近來那些女人雖然還是不斷送來繡帕,不過適才弟兄們卻收到了──收到了」摀著嘴,他壓低嗓音,將音量放到最小。「弟兄們收到了『肚兜』。」

  蒼衛宮面無表情的望著他。

  黑旗旗主紅著臉,吞吞吐吐的繼續道:「呃……那肚、肚兜沒有另外用布包著,就大剌剌的交到弟兄們的手上,上頭還繡著精細的……鴛鴦戲水圖,弟兄們不注意到都不行,正不曉得該怎麼跟您報告呢。」

  「燒了它。」

  蒼衛宮答得非常乾脆俐落。

  黑旗旗主雙眼微瞠,好半晌才能愣愣地點頭。「是,屬下明白。」

  「另外吩咐弟兄,從今日起,除正式場合外,一律拒收各方禮品,對方若執意要給,大可不用搭理。」語畢,他大步進入馬廄,隨即策馬離去。

※  ※  ※  ※  ※

  時值已時,蒼衛宮卻忽然來到了繡坊。

  當他跨入繡坊的瞬間,幾乎所有女人都停下了手邊的動作,瞠大眼看著他威武高大的身影,只除了一個人──

  繡坊的西邊窗側,司徒杏手持針線,正一針一線示範著接針的技巧,雖然繡坊驟然靜下,眼前的婦人們也明顯分了心,她卻絲毫不以為意,依舊繼續解說,彷彿沒有察覺到任何動靜。

  城裡的婦人望著蒼衛宮,暗自猜測他前來的目的,繡娘們卻早已心花怒放,露出笑容,揣測他究竟是為誰而來?

  近來城裡興起一股「情絲如繡」的風潮,不少外客私下委託城裡的婦人,將情意以圖文繡入絲帕,再含蓄以繡帕為禮,送給心儀的對象,藉以表達愛意。

  她們不曉得這風潮是從哪傳來的,只曉得那些江湖俠女、富賈之女、這幾日追著蒼衛宮示愛示得可勤了,繡坊裡技巧不錯的婦人們幾乎是日進斗金,成天笑得合不攏嘴,手邊的繡帕是一條接著一條的出。

  為了不落人後,她們自然也繡了好幾條繡帕,日日託人轉送,興許蒼城主就是明白了她們的心意,所以前來回應。

  繡娘們瞬也不瞬的直盯著蒼衛宮,神情愈發嬌赧,心兒更是撲通撲通的要從胸口迸出來──

  「司徒姑娘。」蒼衛宮目不斜視,筆直來到司徒杏的身邊。

  一瞬間,所有繡娘臉色大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蒼衛宮看上的,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司徒杏!

  那個芳齡二十五、資歷最淺、外貌最受人妒忌的司徒杏?

  有沒有搞錯?!

  「蒼城主?」司徒杏詫異回頭,彷彿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他的存在。

  「我們談談。」他開門見山的道。

  「談?」她眨眨眼,故作無辜。「談什麼?」

  「妳心知肚明。」他注視著她,目光冷銳,彷彿早已洞悉所有事。

  繡娘們和婦人們全都拉長了耳朵,密切注意著兩人的談話。

  上回司徒杏才因為犯錯,被責罰在落雪之前繡出十套衣裳,如今聽蒼城主的口吻,莫非她又犯錯了?

  「我實在不明白蒼城主究竟是要談什麼。」她搖搖頭,接著放下針線,優雅地起身。「不如這樣吧,蒼城主不如公開將話說清楚,若是對繡坊有任何疑問,坊裡姊妹個個資深巧慧,讓她們回答是再好不過,可若是對我有什麼誤會,我也好請坊裡的姊妹替我說話作主。」

  她巧笑倩兮,不但故意避重就輕,還刻意將其他繡娘牽扯進來。

  蒼衛宮表情不變,不過若是仔細觀察,就能發覺那深幽難測的黑眸身處,掠過幾簇難以形容的光芒。

  他不著痕跡地掃過婦人們身前的繡架,發現繡布上不僅有華麗的圖紋,還有幾行曼妙詩文,不禁更加確定心中想法。

  蒼淵城百姓多是武人出身,城民大多不識字,更不懂何謂商機,絕對想不出「情絲如繡」這等一石二鳥的計謀。

  事實證明,有人企圖以賺錢之名蠱惑城裡婦人,間接煽動一群女人的芳心,而所有線索都指向繡坊,又或者該說是──

  指向她。

  「繡帕。」他低聲點出主題,不容許她再裝瘋賣傻。

  「原來是繡帕。」她終於恍然大悟。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就等著她開口解釋,沒想到她卻忽然轉過頭,巧笑點出幾個人名。

  「賀心、巧兒、蘭若、情情,蒼城主是來問繡帕的事,妳們這幾日不是託人送去許多繡帕嗎?快過來啊。」她笑得好甜,對著繡坊裡最貌美年輕的四名女子,熱情的招手。

  沒料到蒼衛宮真為繡帕而來的,四名女子登時臉紅如霞,一個比一個還要含羞帶怯,卻沒人敢真的走到蒼衛宮面前。

  唉呀,司徒也真是的,怎麼直接點出她們的姓名?這、這──這多羞人哪!

  「你們慢慢談。」她噙著笑意,轉身就想要走,誰知卻被人捉住手臂。

  古銅色的大掌猝不及防的捉著她,沒有弄疼她,卻也沒有將禮教放在眼裡。

  她緩緩抬眸,看向他冰冷的俊容,不禁暗暗抽氣。正所謂男女授受不親,這男人向來不近女色,卻公然對她動手動腳,分明是想陷她於不仁不義,讓所有女人有藉口將她亂棒打死──

  「我是來找妳的。」他沈聲公佈,讓繡坊的人全都聽得見。

  她努力維持笑容。

  「可我沒送繡帕,蒼城主怕是找錯人了。」她四兩撥千金,短短兩句話,就與他撇清關係。開玩笑,她還想長命百歲呢!

  「妳確實沒送繡帕。」他瞇起黑眸,語氣凜冽得令人心驚。「妳送的,是天下大亂。」

  「什麼天下大亂,要發生戰爭了嗎?」她麗眸微瞠,徹底裝傻。

  他瞪著她,明白她是存心裝糊塗,除非拿出證據,否則她永遠不會乖乖認罪。

  腳下一轉,他大步來到繡架前。

  「這些繡帕都是妳們繡的?」他問著司徒杏所教授的一群婦人。

  沒料到城主會突然問話,婦人們全都迅速站了起來,畢恭畢敬的點頭。

  「稟告城主,是的。」

  「繡帕上的繡圖是誰構思的?」他又問。

  「是咱們拜託司徒姑娘繪給咱們的。」所有婦人口徑一致,不敢隱瞞。

  蒼衛宮別有深意的看了眼司徒杏,接著邁開步伐,一一審視繡架上未完成的圖紋和文字。

  「繡帕上的詩文又是誰告訴妳們的?」

  婦人們再遲鈍,也總算察覺到事情不對勁了。

  這幾日她們日夜趕工,就為了多賺幾兩銀,壓根兒無暇注意外頭發生了什麼事,可看城主的臉色似乎是相當的不高興,難道她們繡的繡帕惹出麻煩了?

  「是、是、是……」

  所有人妳看我、我看妳,竟沒有人敢出口回答,就連在旁觀看的繡娘們也一個個噤聲,總算明白蒼衛宮壓根兒不是來挑新娘的。

  「我要答案。」蒼衛宮停下腳步,回頭掃過所有人,一身氣勢不怒而威,嚇得婦人們將頭壓得更低,不敢與他對視。

  雖然不曉得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可她們幾乎可以確定,那些繡帕一定惹出麻煩了,只是這昨日商家才說過賣得很好,催著她們多繡幾條,怎麼今日城主就找上門來了?

  司徒姑娘好心幫她們繪圖,還私下教她們認字,要是繡帕真惹出麻煩,無論如何,她們絕不能牽連她──
 
  「是我。」一道嬌嫩嗓音,忽然打破沈默。

  「司徒姑娘?!」婦人全都驚愕的看向司徒杏。

  她朝婦人們淺笑搖頭,逕自走向蒼衛宮。

  「是我,那些詩文全都是我教她們的,難道貴城城規裡,有禁止外人教授詩文這一條?」她停下腳步,仰頭笑望著他。

  他依舊面無表情,眼神卻閃過一抹光芒,瞬間明白她的計謀。

  「沒有。」他回答。

  「那禁止將殘布加工製成繡帕?」她加深笑意,眼眉之間有說不盡的狡獪。

  他看著她,眼神更加湛亮。

  「沒有。」

  「那禁止私下兜售繡帕?」

  「沒有。」

  他的回答始終相同,語氣也始終穩淡。

  麗眸晶亮,她揚起柔柔的柳眉,笑得好不無辜,也好不挑釁。「既然都沒有,那蒼城主究竟是想和我談什麼呢?」

  喝!繡坊裡,所有繡娘全都狠狠的抽了口氣,不敢相信她竟敢用這種口氣對蒼衛宮說話。

  莫怪才入城沒多久,她就被責罰繡衣,原來全是因為態度太過傲慢,本來她們還懷疑她是別有居心,打算藉此博取蒼城主的注意,看來一切都是她們多心了。

  這次,她鐵定惹惱蒼城主了!

  「的確,或許我們該談點別的。」湛亮黑眸瞬也不瞬的直盯著她,莫名讓她頭皮發麻。

  「蒼城主的意思是?」她力持冷靜。

  他沒有回答,而是像想通什麼似的,深深的打量著她。

  每次見面,她總是表現得令人刮目相看,她既狡獪又靈敏,卻又深諳樹大招風的道理,總是將自己隱藏得極好。

  雖然他不清楚她為何要「煽風點火」,暗中鼓動那些女人作亂,不過她倒是提醒了他,蒼淵城確實需要一位當家主母坐鎮。

  近幾年來江湖動盪不安,連帶局勢也產生劇烈變化,蒼淵城必須在短時間內更加的隱固壯大,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確實得盡早挑出能力卓越的人才,和他一塊兒守護城民。

  只是他天性偏冷,對於情愛毫無興趣,因此這樁婚姻,只能是銀貨兩訖的交易──

  他要的,是即便失去他,也能一生守護城民的女人。

  他要的,是即便失去她,他也能無悲無喜過完一生的女人。

  而她,該是不錯的人選。

  「蒼城主?」在蒼衛宮的注視下,司徒杏不只是頭皮發麻,連背脊都開始發寒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不過總有一日,妳會知道的。」他莫測高深的道,接著一如來時的突然,下一瞬間竟也突然轉身離開,留下司徒杏無限的不安。

  她必須承認,她實在摸不透這個男人,尤其近來他看著她的目光,似乎愈來愈詭異。

  雖然今日她小贏一局,可她有預感,將來她未必能夠繼續贏。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0 00:07:07

第六章

  蒼衛宮不愧是仁政愛民的城主,明白繡帕能替城民帶來利益後,他竟也不阻止城民兜售繡帕,只是讓人在東、西兩座兵器樓裡增設司禮所,負責收受禮品。

  所有禮品一律經由點收分類,再以等值禮品回送,禮尚往來,兩不相欠。

  短短幾日,所有曾送出繡帕的姑娘們,皆陸續收到毫無絲繡的素帕,那空白一片的帕面,清楚表達出蒼衛宮的「無情」,讓所有人心都碎了。

  示愛被拒,饒是作風大膽的江湖俠女也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更別說沒見過世面的商賈之女,不待大船入港,不少人早已備好包袱,打算回鄉療傷。

  少了買家,「情絲如繡」的風潮自然瞬間消退大半,城裡也逐漸恢復平靜,不再有人拿著繡帕,四處瘋狂追逐著蒼衛宮。

  雖然少了買氣,不過城裡的婦人卻都賺足了荷包,個個心花怒放,因此趁著司徒杏今日輪休,特地邀她一塊兒共餐,好感謝這段日子以來的協助。

  孩童放學後,二十來名的婦人借了習字廳前的大廣場,各自備足鍋鏟食材,俐落燒出一盤盤的好菜。

  好菜上桌,所有人圍坐在一塊兒,開心的談天說地,逗留在附近戲耍的孩童們嗅到香味,個個垂涎三尺的跑到籬笆外偷瞧,也被熱情招待。

  秋風涼涼吹送,人情味暖暖飄散,孩童們規矩用餐,婦人們則是一邊幫忙挾菜添飯,一邊聊城裡的大小事,聊著心裡的想望,同時也聊到了蒼衛宮。

  原來蒼衛宮的少年時期並非在蒼淵城度過,十五歲那年,他便隻身到外頭闖天下,期間陸續結識不少夥伴,於是組成護商隊,護著商人貨品遊走於所有危險商道,直到父母兄嫂相繼在戰場上過世,他才領著大票人馬趕回蒼淵城主持大局。

  當時城裡群龍無首,又因幾次大戰而元氣大傷,敵國見機不可失,連夜發兵壓境,妄想一舉殲滅蒼淵城,若非蒼衛宮率領護商隊,以高深莫測的武藝兵法反擊,恐怕蒼淵城那夜便要亡城。

  大戰之後,傷兵待療,喪事待辦,城裡凌亂蕭索,滿佈哀傷,護商隊協助處理諸事,甚至留下守護蒼淵城,他們帶來強大的武力,更帶來冶鐵鑄造技術,為今日的蒼淵城奠下最深厚的根基。

  說起蒼衛宮和護商隊,婦人們便有無限的感佩和敬重,而司徒杏也總算明白神出鬼沒的「御影」,以及潛伏在蒼淵城各處的那些暗樁,究竟是什麼來歷了。

  孩童們玩性大,吃飽飯後,立刻彎腰道謝,便跑到角落繼續玩耍,留下婦人們一邊收拾,一邊談天。

  司徒杏理所當然也端起一疊碗盤,打算拿到外頭的水井清洗,不料卻被身邊的婦人給劫走。

  「唉呀!司徒姑娘妳這是做什麼?這收拾的事交給咱們就行了,妳快回去坐好啊。」薛大娘將碗盤迅速擱入手邊的木桶裡,連忙揮著手中的濕布,要司徒杏趕快回去坐好。

  「多個人動作快些,大娘不用客氣。」司徒杏試圖接過薛大娘手中的木桶。

  「那怎麼行?這些日子咱們已經麻煩妳太多了,今日妳是客人,這些小事自然得讓咱們來。」薛大娘堅持不交出木桶,還用肥敦敦的身子將司徒杏往椅邊頂。

  繡坊裡的繡娘不少,不過像司徒杏這般好相處的可不多,她不但溫柔體貼,還認真有耐性,從來不曾責備她們手拙,甚至大方教她們認字,這次「情絲如繡」也是因為她的鼎力相助,才能如此成功。

  除了感激,家中有兒子的,都巴不得能將她娶回家做媳婦,不少人私底下與她說媒了幾次,可惜總讓她以年紀為由給婉拒了。

  其實二十五哪裡算老?放眼整座蒼淵城,她們可沒見過哪個姑娘的姿色比得上她,更別說她學識不淺,還有一身出神入化的好繡工呢!

  薛大娘仗著自己人高馬大,一路輕輕的頂啊頂的,總算將司徒杏給頂回到凳子上,這才滿意的轉身離去。

  而被逼著坐下的司徒杏,只好順手拿起擱在桌上的濕布,幫忙擦拭桌子,可惜她的手不過才輕輕往前一揮,手中濕布竟立即被人搶走。

  蒼淵城裡的男人多是武人出身,婦人們耳濡目染,手腳自然也就敏捷,清理的同時,也謹慎的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非得確定她安分坐好,才肯露出笑容。

  眼看所有人合作無間,滴水不漏的監視著她,她只好將雙手擱在腿上,順從的不再「輕舉妄動」

  秋風襲來,她閒適遠眺紅黃摻染的山頭,一名孩童卻忽然來到她身邊。

  「看來你交到不少朋友。」她頭也不回的道,彷彿早曉得來人是誰。

  「妳不也是?」蒼要軒面色不改,拉了張凳子,理所當然的坐到她身邊,和她一同遠眺山林秋色。「我曉得『情絲如繡』是妳搞的鬼。」他閒聊似的開口。

  她加深笑意,轉頭望向他。

  「是啊,多虧你暗中推波助瀾,這『情絲如繡』才能如此成功呢。」她話中有話的道,可沒忽略他私底下做了哪些「好事」。

  他詫異的看向她。

  「妳知道我做了什麼?」

  「當然,城裡的事是瞞不了女人的。」她眨眨眼,意有所指的瞥了眼井邊的婦人們。

  蒼淵城的婦人不只手腳敏捷,對於消息更是靈通,透過婦人間的閒聊,她明白他私下集結了許多孩童,拿著繡帕到處宣傳,煽動那些姑娘打鐵趁熱,主動加競爭行列。

  嚴格來說,她不過是在那些姑娘的心頭放了簇火苗,可讓那簇火苗蔓延成大火的人,卻是他。「情絲如繡」之所以會形成風潮,他厥功甚偉啊。

  「反正終究是癩蝦蟆妄想吃天鵝肉,我只是讓那些女人早點認清事實。」他不屑輕哼,索性承認自己的陰謀。「憑她們還配不上我叔父,自動離開蒼淵城,總比留下來繼續丟人現眼好。」

  「配不配,該由你叔父來決定。」她打趣的瞅著他。「何況你也不能一竿子就打翻整船的人,其實裡頭也有不少好姑娘。」

  他皺緊俊眉,不敢相信她會替那些女人說話。

  「我叔父絕不會看上那些女人,我也絕不接受那些女人當我的叔母!」他不容置喙的說道,神情倔強得很。

  她揚眉。「你這樣挑三揀四,難道打算讓你叔父一輩子孤家寡人?」

  「才不是,將來我叔父若是真心愛上哪位姑娘,我定喊她一聲叔母,並敬她一輩子,可那些女人壓根兒就不是真心喜歡我叔父,而是覬覦我叔父的──」他倏地住口,恨恨咬牙。「總之,那些女人全是別有居心,若真的入主蒼淵城,必定會搞得天下大亂,這對城民而言,並不是件好事。」

  唉,怎麼叔姪倆全是一個樣?心裡想的,永遠是蒼淵城和城裡的百姓。

  望著他早熟的神情,她不再開口說話,而他,也不想持續這個話題。

  「我從沒聽說萬縷城有人以繡帕示愛,妳怎會突然想出『情絲如繡』這點子,讓繡坊裡的人全幫著妳繡帕子?」他索性改變話題,問出心中疑惑,始終覺得此事有些蹊蹺。

  「繡坊裡殘布多,與其扔掉,倒不如物盡其用,我瞧蒼淵城裡姑娘多,就想到這點子了。」她泰然自若的說道,心底卻不禁讚嘆他的敏銳。

  「當真?」

  她勾起微笑,正要回答,婦人們卻拿著清洗乾淨的鍋碗瓢盆,走了回來。

  「欸,哪家的小孩,真俊!」婦人們沒認出蒼要軒的身分,隨手搬起桌椅,打算打道回府。

  「我也覺得俊呢,將來鐵定和他叔父同樣迷人。」司徒杏瞧著他刻意抹黑的小臉,莞爾笑道。

  蒼要軒抿著小嘴,瞪了她一眼,竟一溜煙的轉身跑走了。

  婦人們以為他在害臊,不以為意,與司徒杏談談笑笑,一塊兒離開了廣場。

※  ※  ※  ※  ※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近來,她鐵定是在走霉運。

  望著眼前一群故意擋住她去路的男人,司徒杏簡直想仰天嘆氣,春史沒著落,她卻屢次遭人調戲,卻還得顧忌著身分,不能出手,這不叫倒楣叫什麼。

  暗嘆了口氣,她二話不說,轉身就走,誰知為首的男人卻不肯放過她,眼色一使,竟讓手下們將她團團圍住。

  「姑娘別走啊,相逢自是有緣,不如讓大爺我作東,請妳一回吧?」為首的男人踱步來到她身邊,臉上的笑容比黃鼠狼還要不安好心。

  她暗自深呼吸,屈膝輕輕福身。

  「多謝大爺好意,不過我已燒了飯菜,正打算喚我夫婿回家用飯呢。」

  「妳嫁人了?」男人的笑容瞬間凋零大半,不敢相信嬌艷如她,竟然已是名花有主。

  「是啊。」她皮笑肉不笑。「我夫婿今日輪值守城,就和我約在前方小亭裡,沒見到我,必定會馬上過來找我的。」言下之意,就是她夫婿懂武,不想惹麻煩的就快滾。

  為首的男人果然有些猶豫,思考著該不該出手。

  聽說前陣子有人在蒼淵城裡調戲女人,結果當場被蒼衛宮廢了武功,讓人扔到了城外,是生是死還不曉得。

  「爺,這娘們美得不可方物,就算嫁人了,滋味也一定特別的好。」一名手下對著男人悄聲道。

  「是啊,反正這巷裡正好沒有其他人,您索性──」另一人也湊過來給意見,那語氣說有多曖昧,就有多曖昧。

  男人心癢難耐,瞧著娉婷美豔的司徒杏,色心壓抑不住,一雙淫眼離不開她婀娜性感的嬌軀。「可她的夫婿……」

  「這蒼淵城地大林多,咱們將人劈暈,換個地方就是。」那人繼續煽動。

  「是啊,何況主子不也下令,要您想辦法扯蒼衛宮的後腿,順道亂了蒼淵城的底?這正是個大好機會,要是城民陸續失蹤,鐵定能分散蒼衛宮的注意力。」。另一人也遊說著

  「你是說……不止這一次?」為首的男人眸光閃爍。

  「憑爺的能耐,一個當然不夠您嚐,明日起,小的再幫您多物色幾名對象,保證讓您滿意。」兩人竊笑提議。

  三人以為司徒杏只是尋常婦人,以為壓低聲嗓交談就能藏住陰謀,卻萬萬沒料到司徒杏早已將他們之間的談話,一字不漏的聽入耳裡。

  麗眸微瞇,她斂下長睫,藏住眼底的詫異。

  原來這些登徒子是受人指使,特地來蒼淵城搗亂的,他們口中的「主子」究竟是誰?為何要分散蒼衛宮的注意力?這背後究竟藏了什麼陰謀?

  江湖紛爭由來已久,各家為名為利明爭暗鬥,如今連蒼淵城也不能倖免於難了嗎……

  在兩名手下的煽動下,為首的男人再也克制不了慾望,開口下了命令。

  「來人啊,快將人捉起來,小心的帶到樹林裡。」

  「是。」其他三名壯漢立刻展開行動,手腳俐落的將司徒杏往馬車上拖,途中還不忘拿塊布條綁住她的小嘴,免得她發出聲音。

  眼看自己就要被扔進馬車,司徒杏卻沒有絲毫反抗,三人以為她是嚇傻了,正想竊笑時,巷口卻忽然颳來一股強風,吹得滿地落葉紛飛。

  這股強風凜冽強勁,不但颳得人面門生疼,還逼得人睜不開眼,矇矓中,三名壯漢只覺得有什麼東西掃過衣角,接著手裡一輕,便瞬間失去意識。

  而一旁,另外三人卻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只當是秋風發威,不禁連忙用衣袖擋住門面,連連低咒,不料卻突然被人點住穴道。

  接著強風停歇,一抹人影現身,三人瞪著眼前的人,皆驚愕的瞪大了眼。

  「蒼、蒼──蒼城主?」三人動彈不得,只能發出聲音。

  蒼衛宮冷眼看著三人,一雙健臂穩穩抱著同樣錯愕的司徒杏。

  「蒼淵城的城規立得相當清楚,你們既然敢膽作惡,就要有心理準備。」

  三人臉色大變。「蒼城主饒命啊,這一切都是誤會,咱們只是瞧這位姑娘落單,擔心她會出意外,才好心的要送她回家,絕對沒有其他意思。」

  「是啊是啊,請蒼城主明察!」

  三人全慌了,只能狡辯脫罪,可惜蒼衛宮卻是無動於衷。

  他渾身散發著冰冷的氣息,就連眼神也凜冽得缺乏溫度,讓人不禁懷疑他壓根兒不是人而是,閻王派來的使者。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不打算聽三人狡辯,冷冷撂下兩句話後,便抱著司徒杏轉身離開。

  「蒼城主?」三人一愣,吊高的心並沒有因為蒼衛宮的離去而放下,反倒懸得更高了,尤其當他們注意到,另外三人早已失去意識橫躺在馬車邊時,臉色更是瞬間刷白。

  雖然早聽聞蒼衛宮武藝詭邪,不過在一瞬間掠倒所有人還是太過駭人,適才若不是他手下留情,恐怕他們早已沒命說話。

  只是,命雖然是保住了,他們卻明白真正的苦難還沒開始,蒼衛宮離去前的那些話,便是最好的證明。

  「將人綁起來,全帶到牢裡。」

  低沈的嗓音忽然自暗處飄來,一瞬間,三名男子竟無聲無息的現身,將所有人全綁了起來。

  他們是蒼淵城的「影子」,來無影去無蹤,除了守護城民,也負責處置罪犯,

  「你、你們是誰?」三人嚇壞了,若不是動彈不得,絕對要抱頭鼠竄。

 帶頭的御影沒有回應,只是銳利的盯著三人。

  「廢去武功之後,別急著丟出城,想辦法從他們的嘴裡套出點『消息』來。」他繼續命令,語氣冰冷而無情,彷彿早已洞悉三人入城的目的。

  三人瞪大眼,嚇得再也發不出聲音。

※  ※  ※  ※  ※

  她被輕輕的放到地上,秋風徐徐,不再如適才那般讓人難受。

  她無言看著眼前沈默的男人,正想抬手解下綁在嘴上的布條,不料他的動作卻更快,一瞬間,便將彼此的距離拉到最近,並伸出雙臂繞過她的肩頭,替她解開結在腦後的布條。

  他的胸膛靠得極近,近得她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的體溫,甚至他的心跳聲。

  適才當他抱著她時,不知何時,她的心始終靜不下來。

  她訝異他的神出鬼沒,訝異他莫測高深的功夫,訝異他為何總能在她倒楣時出現,不過她最訝異的,還是他抱著她走了一段的路。

  他總是拒『女』於外,因此她從沒想過,他竟然也會主動觸碰一個女人。

  當她難忍強風帶來的不適時,是他以胸膛護著她,不讓她繼續難受,直到那一瞬間她才發現,他壓根兒不若外表那般冰冷,他的體溫甚至比火還要燙暖……

  「妳似乎總愛一個人到處亂晃。」

  冰冷的嗓音自頭頂落下,直到蒼衛宮將布條擱在她手中,司徒杏才猛然回神。

  她握緊布條,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為了他而失神。麗容浮現淡淡嫣紅,她輕咳一聲,連忙屈膝福身。

  「多謝蒼城主救命之恩。」

  幽深黑眸緊盯著眼前恭敬的小女人。

  「妳確定真是我救了妳?」這話似乎帶著弦外之音。

  司徒杏迅速看向他,眼底同時閃過困惑和警戒。

  他太過敏銳,任何細節彷彿都逃不過他的那一雙眼,難道他察覺到什麼了?

  「適才妳並沒有反抗。」他淡淡道,說明適才所發生的事,他都看在眼底。

  她一愣,這才明白他的出現不是巧合,他派人跟蹤她?或是……他跟蹤她?

  「我嚇壞了。」她迅速替自己找了個藉口。

  「是嗎?」他淡淡道,沒有逼問,眼神卻讓人有些頭皮發麻。

  「對方人多勢眾,當時我嚇得六神無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她繼續解釋,沒笨到承認,自己是打算到樹林後,再狠狠痛宰那六個王八蛋。

  雖然對方有六個人,而且個個懂武,卻都不是她的對手。若他沒出現,那六個王八蛋恐怕會被她扁得不成人形,連他們的爹娘都認不出來。

  「六神無主的女人不會懂得臨機應變,妳差點就能騙過那些人。」他挑出她的矛盾之處,想起她臨時虛構的「夫婿」,濃眉不自覺瞬間皺了下。

  她懂得人心,甚至暗諳男人的想法,總是曉得該怎麼做才能化險為夷,可惜她的容貌卻成了她的致命傷。

  「就是因為騙不過,我才會慌了手腳,難道蒼城主懷疑我故意讓那些男人捉走的?」她斂下眼睫,無辜反問。

  「城裡有『影子』四處暗中監察著,那些人要捉妳,沒那麼容易。」他沒正面回答,不過語氣卻讓人莫名的心驚。

  雖然表面上,他是說那些人要捉她不容易,不過話到她耳裡,卻成了相反的意思,他似乎早已看透那些男人壓根兒奈何不了她。

  麗眸微閃,司徒杏幾乎可以確定,他一定是察覺到什麼,難道──難道他查出她的底細了?

  不,這不可能,各代春史行事向來低調隱密,身分也全部經過假造,就算他再神通廣大,也不見得就查得出來,那他究竟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0 00:07:28

第七章

  雪白貝齒輕咬著下唇,正當她思索著該如何應對才恰當時,他卻忽然改變話題。

  「已經晚了,我送妳回秋澄樓。」他瞥了眼初上天際的弦月,想到此刻正是秋澄樓開飯的時間。

  她一愣,不只因為他突然放過她,更因為他的提議。

  為了不讓人誤會,他總是刻意與女人保持距離,如今他卻主動提議送她回秋澄樓?

  「多謝蒼城主好意,不過蒼城主公務繁忙,我想還是──」她想拒絕。

  「我還有話想問妳。」他故意斷話,擺明不容許她拒絕。

  她蹙起娥眉,再次確認自己確實在走霉運。

  他明曉得城裡人多嘴雜,一旦讓人瞧見她和他走在一塊兒,她必定會成為眾矢之的,他卻故意如此為難她?

  強迫自己在心中從一數到十後,她才吸氣露出笑容。

  「蒼城主想問我什麼呢?」

  「妳對蒼淵城有什麼看法?」他瞧了她一眼,率先往巷口走去。

  「富庶、安康、熱鬧。」她誠實回答,像個逆來順受的小媳婦,順從的跟在他身邊。

  「對城民有什麼看法?」他又問。

  她微微一笑,壓根兒沒有思考。「耿直、善良、忠誠。」一頓,她特地補充。「而且相當敏捷。」

  「他們大多是武人。」蒼衛宮頭點。

  「不,我說的是女人。」她抬起頭,對上他微詫的黑眸。「她們有天賦,沒能和男人一塊兒學武打仗,實在太可惜了。」想起婦人們盯梢的功夫,以及宰雞殺豬的俐落刀法,她就忍不住讚嘆。

  他沒有因為她荒唐的言論而出聲斥責,只是很淡很淡的皺了下眉頭。

  「她們是女人。」他看著她。

  「所以?」她揚眉。

  「打仗勢必得見血,她們無法承受的。」戰爭是無情的,除了見血,有時還得狠心砍下對方的手腳,甚至對方的首級。正常的人都不會想殺人,畢竟殺人後的那種罪惡和痛苦,足以讓人一生夢魘。

  這樣的痛苦,絕對不該由女人去承擔。

  「若是擁有勇氣和決心,女人未必見到血就會暈厥。」她的看法卻不一樣,「男人辦得到的,女人未必辦不到。」說話的同時,她也與他一塊兒走出巷口,果然一瞬間就引來眾人的注目。

  大街上瞧見他倆的人,幾乎全都不可思議的睜大眼,剩下沒睜眼的,全都拿手去揉眼睛了。

  才走了幾步,就有不少婦人眼尖的認出她,她們瞪大眼,迅速的在她和蒼衛宮之間來回穿梭,接著她們恍然大悟,對她比出鼓舞打氣的手勢。

  司徒杏撫著發疼的額角,曉得自己這下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她們的體力無法與男人抗衡。」沒想到蒼衛宮壓根兒就不受人影響,逕自說出重點。

  「若能輔以兵法戰策,那倒未必。」她只能拉回心思,本能的回答:「人各有所長,力不如人的,可以以弓、驽遠射,氣不如人的,可以通力合作設下陷阱,只要訓練足夠,兵力分佈恰當,再輔以巧妙兵法,女人也可以和男人並肩作戰。」

  她自信又完美的回答,黑眸瞬間浮現湛亮的光芒。

  「妳打過仗?」他問。

  麗眸一瞬,司徒杏這才猛然發現自己似乎鋒芒太露。

  「不,我只是適巧讀過些書罷了。」她搖頭否認。

  「看來妳讀的那些『書』,應該不是普通的『書』。」他話中有話的說道,彷彿對她讀了哪些書,感到相當有興趣。

  她無辜地睜眼,聳了聳肩。「不就是《孫子兵法》那類的書籍罷了,蒼城主不也讀過?」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問話,像是在思索些什麼,而她也不吭聲,只是靜靜的跟在他身邊,也悄悄的思索著。

  他雖深沈,卻是明理寬容的男人,絕不會無緣無故的親近一個女人,今晚他如此刻意與她拉近距離,甚至讓城裡的百姓目睹,究竟有什麼目的?

  「妳有什麼建議?」

  凜冽嗓音再次自頭頂落下。

  「什麼?」她抬起頭,看見他停下腳步,轉身回望大街。

  「看著這座城,妳認為他們還需要什麼?」

  他站在拱橋上,高大的身軀顯得鶴立雞群,能夠輕易眺望整條大街。

  大街上人聲鼎沸,燈火通明,熠亮的燈火將他的五官照映得更加深刻,卻點不亮他的瞳,偶爾秋風拂來,幾綹黑髮自他額前滑落,讓他看起來更加的孤傲。

  原來他髮是被風吹散的。

  因為他總是四處走動奔波,毫無歇息的處理城裡的大小事,即使此刻該是與家人一塊兒用飯的時候,他卻依舊想著城裡的事。

  「你呢?你又需要什麼呢?」她忍不住反問,柔軟的心因為某種她也不明白的原因,而輕輕的顫著、緊著。

  「為什麼這麼問?」他詫異的看向她。

  「因為你想的,從來就不是自己。」她筆直仰望他冷凜的神情,忍不住猜測他是否曾經開懷的笑過。

  即便再冷的人,也該有開心的時候,他已經有多久沒暢懷的笑過了?是幾天?幾個月?還是……幾年了?

  「城民才是最重要的。」薄唇吐出來的回答,竟是那樣的堅定無悔。

  她張開小嘴,好想開口說些什麼,可最後她還是什麼也沒說。

  「那就給他們公平吧?」她認真回答他的問題。「男人可以保護女人,女人當然也可以保護男人,只要你願意讓她們學習。」

  「她們想習武?」他收回目光,目光灼亮的看著她。

  「不只。」她眨眨眼。「其實她們也想讀書寫字呢。」她忍不住微笑,實在覺得蒼淵城的婦人有志氣。那日在習字廳前的廣場上,她們一群人聊得開心,吐露了不少心聲,她就是因此得知婦人們的「豪情壯志」

  蒼衛宮看著她,沒有回話,臉上的神情像是在思索。

  「蒼淵城地處邊陲,緊鄰敵國,又佔龐大煤鐵,男女若皆能自保應戰,有益無害,至於學問方面,則可以教授實用的孫子兵法,於商於武上,都很實用。」她打鐵趁熱,繼續遊說,努力替婦人爭取機會。

  「我明白了。」蒼衛宮慎重點頭,接著轉身繼續朝秋澄樓走去。

  美豔小臉閃過一絲困惑。

  「你明白了?」她追了上去。

  「我會派人請來合適的夫子,待一切籌備完善後,她們會得到她們想要的。」他知道她一直跟城裡的婦人走得很近,所以才會問她這些問題。

  男人與女人不同,自然難以理解女人的心思,加上傳統階級觀念使然,城裡的婦人從來不敢開口向他多要求什麼,以致他無從得知她們的想法,然而透過她,卻是最好的捷徑。

  事實證明,她不但心思細膩,而且也有足夠的能力領導城民。

  「所以你是答應了?」司徒杏訝異極了,不敢置信他會這麼輕易就接受她的建議,甚至更不敢相信,他竟然打算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城裡的婦人美夢成真。

  他竟是如此的仁慈寬大!

  「妳很意外?」他不答反問。

  她考慮著該不該誠實回答。

  其實她何止是意外,她壓根兒是錯愕極了!

  今晚的他,特別的讓人難以捉摸,此外,她總覺得他似乎在刺探著些什麼,這些問的背後,彷彿還藏著某種目的──

  「近來城裡有些不平靜,若沒什麼重要的事,儘量別在傍晚出門。」秋澄樓就在前方十丈開外,他停下腳步,為了避嫌,不再向前。

  「多謝蒼城主叮囑,我會注意的。」她福身道謝,連忙收拾心思,決定回頭再好好的研究今晚的一切。

  那些登徒子的背後有古怪,他的言行也不大對勁,在大事爆發之前,她得先想辦法弄清楚一切才行。

  眼看蒼衛宮率先轉身離去,她也轉身走向秋澄樓──

  「妳當繡娘太可惜了。」

  冷凜嗓音忽然自後頭飄來,她本能轉身,卻沒瞧見蒼衛宮的身影。

  不過一眨眼,他便消失得不見蹤影,只剩秋風蕭蕭,竹葉飄零,讓人不禁懷疑適才那一句話,不過是她的幻覺而已。

※  ※  ※  ※  ※

  蒼淵外城有東、西兩大兵器樓,專供江湖豪傑、商賈俠女挑選兵器。

  裡頭除了十八般武器之外,還有各類奇門兵器、大小暗器、獨創私家兵器,各式各樣的武器陳列其中,琳瑯滿目,令人目不暇給。

  為了能讓買家挑得盡興、買得滿意,兵器樓特地規劃出四個樓層。

  一樓兵器多為粗厚沈重,專供男子挑選;二樓兵器多是靈巧輕盈,專供女子挑選;三樓大堂則隔出幾間雅室,專供買家私下委託兵器設計,由專人接待,替買家量身訂做最稱手的兵器。

  至於頂樓,自然就是蒼衛宮會晤買家的地方。

  蒼淵城兵器生意興隆,買家和蒼衛宮碰面,還得提前發帖約時間呢,在這兒他們談買賣、談交情,也談江湖事。

  今日正午一艘大船入港,艙門一開,三名做勁裝裝扮的男子,跟著一名鬢髮斑白的老人步下船梯,仔細一瞧,四人衣裳上皆有金絲蝙蝠繡徽,為首的老人竟是當今的武林盟主──賀震天

  他承著眾人的的目光,才下了船,便有兩名侍衛上前迎接。

  那是蒼衛宮派來的人,兩人恭敬問候,接著請四人坐上馬車,以最快的速度將四人帶到東兵器樓。

  一上樓,蒼衛宮已在桌前候著,管事正拿著幾本簡冊站在他的身旁,低聲報告當月營收,以及各大門派訂單買量,察覺到腳步聲,管事立刻將簡冊收好,低頭往後退了幾步。

  「蒼城主,在下來晚了,真是失禮了。」賀震天領著三名弟子現身。

  「盟主太客氣,無法親自迎接,是我失禮才是。」蒼衛宮自檜木椅上起身,大步向前。

  「你城務繁忙,能撥冗接見,在下感激不盡。」

  四人拱手作禮,與蒼衛宮閒談了幾句,才拉開椅子坐下。

  管事拿著簡冊,悄聲步下樓梯,途中正巧遇兩名奴僕端著茶點上樓,他低聲吩咐幾句,要兩人端完茶水後,立刻將賀震天先前交代的武器奉上,並謹慎抽出清單要兩人核對,才離開回到帳房。

  「近年來武林紛爭不斷,不少敗類在各地作亂,我這堂堂武林盟主卻是無能為力,實在羞愧啊。」

  當兩人端著茶點上樓時,正巧就聽見賀震天自省的話,兩人安靜奉上茶點,便照著管事的交代,拿著清單,轉身下樓朝兵庫房走去。

  「江湖猶如浩翰大海,本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盟主不必太過自責。」蒼衛宮就事論事道,對於江湖近來的動盪,似乎沒有多大想法。

  雖然蒼淵城以販賣兵器維生,他卻不願插手任何江湖事,即便各大門派幾次私下派人來締結盟約,都讓他婉拒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是個是非之地,聰明人就該明哲保身。

  「不,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我老了,威名一日不如一日,所以我決心要退出江湖,明年初春,我就會召開武林大會,讓所有人重選武林盟主。」

  深冷黑眸波瀾不興,蒼衛宮望著鬢髮斑白的賀震天,沒作任何回應,倒是一旁三名年輕男子,全都震驚的站起身。

  「師父,您要退出江湖?!此事萬萬不可啊!」三人異口同聲的說道。

  「不得失禮,坐下。」賀震天瞪著三人,表情嚴肅。

  三人飛快覷了眼蒼衛宮,頭一低,這才握緊拳頭坐下。

  「師父,此事怎麼沒聽您說過?」三人壓抑著情緒問。

  「難不成為師決定事情,還得向你們三個報告?」賀震天睨著三人。

  三人頭垂得更低。

  「徒兒不是這個意思,而是此事非同小可,總得好好的從長計議,何況九大門派全都向著您,您為何──」

  「我心意已決,此趟回堡後,我便會召集九大門派教主,當眾宣佈此事。」賀震天不容置喙的說道,接著轉頭看向蒼衛宮,歉然笑道:「管教不嚴,讓蒼城主看笑話了。」

  「三位少俠言之有理,此事牽涉極廣,盟主也不必急著下定論。」蒼衛宮仍是面無表情,永遠讓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蒼城主,人貴自知啊。」賀震天撫著灰白長鬚,搖頭嘆了口氣。「我年屆花甲卻是一事無成,與其強佔虛名,不如讓賢,讓有能力之人重心整頓江湖,如此我也能問心無愧。」

  「師父……」三人似乎還有話要說。

  賀震天抬手,斷了他們的話。

  「其實不瞞蒼城主,此趟叨擾,除了買賣,我也想詢問蒼城主是否有意參加明年的武林大會?」他重新揚起微笑,看向蒼衛宮。「蒼城主能力卓絕,威德雙全,若能由你統領江湖,對江湖必定是有益無害。」

  「多謝盟主抬舉,不過九大門派人才濟濟,各派教主更是威名遠播,明年武林大會該是由其中一人拔得頭籌。」蒼衛宮客氣道,表明不會參加明年武林大會。

  慈悲黑眸閃過惋惜,賀震天嘆了口氣。

  「唉,蒼城主果然無心問劍江湖,也罷,我也不想強人所難,只是近來江湖日益不平靜,爭端四起,恐怕我有個不情之請。」

  「盟主請說。」蒼衛宮方正坐著,渾身氣息隱斂,可絲衫下那結實賁壯的線條,卻昭顯出他的強大。他就像是頭沈睡的猛獅,沒有人曉得他的底線,更沒人曉得他有多深不可測。

  而事實上,至今也無人敢親自探究這些問題。

  「雖然蒼城主無心江湖,不過近來有幾個小門小派在暗中串聯,刻意在各地挑起事端,不知在謀劃什麼,我擔心將來會發生大事,因此想請蒼城主出一臂之力,共同維護武林和平。」

  這話說得極為技巧,讓人難以拒絕,可一旦答應了,怕是將來整個蒼淵城便要落入武林的爭鬥之中,這無疑是自找麻煩。

  蓄滿力勁的長指不過朝桌面一點,蒼衛宮便想出說辭。

  「蒼淵城乃西方大城,自該共同維護武林和平,自今日起,我會傳令下去,讓全城的人注意買家身分,嚴格控管兵器流向,絕不會助紂為虐,請盟主放心。」

  「這……」賀震天蹙起眉頭,實在沒料到會得到這樣模稜兩可的回答。

  蒼淵城貴為兵器之城,擁有強大的兵器武力,若能得到蒼衛宮的支持,絕對能遏阻那些人作亂,不料他卻無意插手武林,實在太可惜了。

  他端起熱茶輕啜一口,正思考著該怎麼繼續遊說,三名奴僕卻忽然搬著三只木箱上了樓。

  大小木箱被謹慎的放在桌上,木箱一掀,裡頭裝的全是由百鍊鋼製成的上等兵器,日光不過輕輕一點,刀刃便折綻出逼人的光芒,顯示出它們的鋒銳。

  「這是盟主委託訂製的兵器,請盟主過目。」蒼衛宮乘機調開話題。

  賀震天瞧了他一眼,明白自己錯失良機,只好拿起兵器仔細打量。

  一旁,三名弟子驚豔地看著木箱裡的兵器,嘴裡不斷發出讚嘆聲,恨不得也能觸碰世人夢寐以求的神兵利器。

  賀震天拿起其中一把寶劍,起身使了使,滿意得不得了。

  「好劍。」他讚嘆著。

  「盟主滿意就好。」蒼衛宮也起身,讓出空間讓賀震天盡情的使劃其他兵器。

  其中一名奴僕見他有空,連忙湊到他身邊說了幾句話。

  「都好了?」蒼衛宮揚眉,語氣有些詫異。

  奴僕點頭。

  深冷黑眸瞬間浮現幾點星光,薄唇微微揚起,蒼衛宮難得露出愉悅的表情,讓人不再覺得他難以親近。

  「將她帶到綠竹雅室,待會兒我便下樓。」

  「是。」名奴僕躬身領命,連忙下樓辦事去了。

  賀震天雖然忙著驗收兵器,卻沒有疏忽蒼衛宮的變化。

  「蒼城主還有客人?」他若有所思的問著,同時使了個眼色,讓三名弟子將兵器收入木箱裡。

  「是有些事。」蒼衛宮沒有隱瞞。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不叨擾了,在此告辭。」賀震天拱手作揖,示意三名弟子扛起木箱。

  「盟主且慢,我已讓人在客棧備妥飯菜,稍晚一起用飯。」蒼衛宮客氣邀請。

  「多謝蒼城主好意,不過後日乃是唐門門主八十大壽,我得準時赴宴,恐怕無法久待。」賀震天惋惜的嘆了口氣,緩步來到樓梯口。

  蒼衛宮也跟上。

  「既然如此,我送盟主一程吧。」

  「蒼城主無須客氣,這些兵器我很滿意,下樓後自會找管事將尾款算清,你儘管去忙就是。」賀震天撫鬚,露出慈藹的笑容,和蒼衛宮一塊兒下樓。

  來到三樓時,先前離去的奴僕正巧領著司徒杏走了上來。

  美豔無雙的司徒杏立刻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尤其賀震天身後的三名弟子,更是驚為天人的瞪大了眼,三雙眼睛須臾不離的滯留在她身上,裡頭布滿驚豔。

  「蒼城主。」經過蒼衛宮身邊時,她躬身為禮,禮貌的了聲招呼,又對賀震天等人點頭示意。

  「司徒姑娘。」蒼衛宮也點頭回應,語氣溫和,不若平時那般凜冷,賀震天注意到這細微的不同,灰白色的長眉微揚。

  在奴僕的帶領下,她優雅地跨過門檻,進入雅室,當那窈窕身影消失在門板後方時,賀震天才又開口。

  「近來江湖盛傳蒼城主有意娶妻成家,我本當是有人以訛傳訛,不過如今看來這消息似乎不完全是空穴來風。」他意有所指的道。

  蒼衛宮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江湖何時有這等傳聞」

  「不過這幾日的事。」賀震天挑眉。「怎麼?難道蒼城主不曉得此事?莫非傳聞是假的?」

  深邃黑眸掠過一抹難以言喻的黝光,蒼衛宮轉頭看向司徒杏所在的雅室,接著非常堅定的給出答案。

  「不,我確實正有此意。」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0 00:07:46

第八章

  雅室裡,司徒杏擱下竹籃,款步來到窗邊。她伸手推開窗扇,倚窗眺望遠方蒼茫雪白的薩闊山,估計城裡這一、兩日恐怕也要降下初雪。

  自她來到蒼淵城也過了好一段日子,不料春史卻是一點進展也沒有,上回「情絲如繡」效果不如預期,這回她得趕緊再想個法子才行。

  可惜為了趕出十套衣裳,這幾日她無暇繼續「煽風點火」,只能放出「消息」,試圖讓那些江湖俠女回心轉意,回到蒼淵城再接再厲。

  既然蒼衛宮不近女色,與其從他身上著手,不如她先替他挑個姑娘,再替那姑娘想辦法討城民歡心,只要能夠得到城民的信服,凡是以城民為重的蒼衛宮,必定會注意到那姑娘的存在,屆時──

  長睫微斂,憑著過去寫史的經驗,司徒杏仔細回憶江湖上有哪些千金名媛腦筋還算聰明,身家教養也都良好?依蒼衛宮的性子,應該教適合知書達禮,又不失活潑的姑娘。

  她想了想,突然背脊泛起陣陣寒意,不由得猛地轉身。

  「司徒姑娘,讓妳久等了。」

  彷彿就等著她發現自己,蒼衛宮泰然自若的關上門板,挑了張椅子坐下。

  不知何時他已送走賀震天一行人,並返回三樓,推門走了進來;他就像鬼魅,出入皆是無聲無息,直到他靠得這般近,她才能察覺他的存在。

  司徒杏滿心詫異,卻得揚起笑容,隱藏心緒。

  「蒼城主客氣了,是我不該突然打擾。」她屈膝福身,動作嫻雅而迷人。

  「聽說妳繡完十套衣裳了?」深冷黑眸瞧著她優雅的姿態,不禁想起賀震天三名弟子見到她時,那驚豔的眼神。

  她美豔而優雅,無論走到哪兒都是眾所矚目的焦點,只是外貌對他而言,不過皮囊而已,他相中的是她的能力。

  經過諸多觀察後,他終於確定,蒼淵城當家主母之位,非她莫屬。

  「是的。」她來到桌邊,主動掀開竹籃,自裡頭拿出十套衣裳。「這是你之前吩咐的衣裳,請過目。」她將衣裳擱在他面前,等著他驗收,雖然察覺他的目光似乎多了些什麼,她卻故作不知。

  他總是令人難以捉摸,近來更是有意無意的刺探著,她只能以不變應萬變,見招拆招。

  「普通繡娘似乎不大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繡出十套衣裳。」他看著她。

  「既然我答應蒼城主,便會做到。」她聳聳肩。「何況,這不也是蒼城主所要求的?」

  他沒拿起衣裳,反倒示意她先坐下。

  「聽說江湖最近盛傳一則傳聞。」見她溫馴的坐下,他甚至還紆尊降貴的替她倒了杯茶水。「一則關於我的傳聞。」他刻意道。

  她眨眨眼,嬌美小臉顯得好意外。

  「原來蒼城主對小道消息有興趣?」

  「有人猜中了我的想法,我自然感興趣。」

 一抹極淡的笑意瞬間滑過那冷薄的唇,司徒杏以為是自己看錯,不禁瞬間睜大眼。

  「妳不問我有什麼想法?」

  她分神覷他一眼。「蒼城主有什麼想法?」她配合著發問,一雙晶亮的眼眸卻又不著痕跡的溜到他唇角,急著想確定適才那抹笑,究竟是不是她的幻覺?

  「我決定成婚。」他回答。

  「是嗎?」她點點頭,正想贊同他這個想法,下一瞬間,她卻迅速的抬起頭,瞪著他。「你想成婚?」她不可思議的問著,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點頭。

  她將眼兒瞪得更大,接著以極為緩慢的速度轉頭看向窗外──

  唔,天色蒼茫,風特別的乾冷,不像是要下紅雨。

  她又將頭轉回,若有所思的盯了他半晌,最後還是忍不住開口。

  「不知蒼城主屬意的對象是……」她小心翼翼的問著,簡直不敢相信他早有心儀的對象。

  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對方究竟是誰?為什麼她沒察覺到?

  蒼衛宮慷慨提供答案,不打算隱瞞──

  「妳。」

  她一愣,懷疑眼前的男人說錯話。

  「誰?」她又問了一次。

 「妳?」他的答案不變。

  司徒杏輕輕抽氣,心兒因為過度的錯愕,以及某種複雜的情緒,而微微震著。

  若不是他眼神灼亮、氣色清明,她會以為他是在胡言亂語,只是話說回來,興許不是他說錯答案,而是聽錯問題也說不定。

  她沈著的瞅了他一眼,決定換個方法問話。

  「蒼城主決定成婚,而屬意的對象──就是我?」她一字一字的問個清楚,希望得到不一樣的回答。

  「不錯。」

  很好,他的答案是不一樣,不過意思卻是同樣的讓人頭皮發麻,這下她倒寧願是自己聽錯了。

  他向來拒『女』於外,這下卻忽然宣佈要娶她為妻,這其中究竟有什麼原因,又或者──有什麼陰謀?

  「蒼城主在開玩笑?」她抱著一絲希望問。

  他看著她格外謹慎的小臉,不意外她連一絲笑容也沒有。

  雖然沒有證據,可這段日子,她始終處心積慮的想要將他推給其他女人,如今他卻忽然將苗頭指向她,她自然是笑不出來。

  「我不是在開玩笑。」他截斷她最後一絲希望。

  那就是有陰謀了!

  桌巾下,一雙雪白小手緊緊捏著裙襬,她不動聲色的刺探著。「為什麼?」

  「因為蒼淵城需要女主人。」他說出理由。「妳懂得人心和兵法,也懂得孩童和女人,重要的是妳很聰明,跟聰明人談生意,總是讓人合作愉快。」

  生意?

  他竟然將婚姻比喻成一樁生意?

  麗眸微瞇,司徒杏簡直不敢相信他會這麼說。

  憑著多年寫史的經驗,她見過不少三妻四妾的男人,早已明白男人成親的原因總是脫離不了色慾、名聲和利益,唯獨只有他,卻是替一座城找女主人。

  本以為冷若冰霜如他,終有融化的一天,不料他卻是冷到骨子裡,竟然將生意頭腦動到婚姻上?!若讓他順遂成功,她這春史豈不是寫不成了?

  開玩笑,在她費盡心思籌謀了那麼久,豈能前功盡棄!

  「蒼城主,即便是談生意,也得要是你情我願,若是有一方不情願,條件再好的生意,恐怕也談不成呢。」她斂下眼睫,委婉拒絕。

  蒼衛宮早料到她不會輕易答應,雖然和聰明人合作總讓人愉快,但聰明人通常也最難擺平。

  高大的身軀忽然自椅子上起身,他大步來到窗邊,將窗扇推得更開,讓外頭風景清楚的映入她的眼簾。

  放眼望去是千百里的土地,琳瑯滿目的熱鬧大街、富庶拯齊的堅固民房、固若金湯的高聳城牆,而過了城牆,便是蒼淵城最重要的冶煉廠和鑄造廠。

  雖然廠裡煉鑄的是百鍊鋼,然而百鍊鋼的價值卻更勝黃金。

  這世上,人人都需要黃金。

  「只要妳答應,便擁有這一切。」他以利誘之。

  她的回答,同樣的委婉。

  「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己的狗窩。」

  「即便成了婚,妳仍然可以做妳想做的事,而且擁有更大的權力。」他雙管齊下,又是給自由,又是給權。

  「即便沒成婚,我同樣可以做我想做的事。」而且能做的還更多呢!「至於權力……」她聳聳肩,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

  深邃的黑眸望著她。

  「妳可以開出條件。」

  她搖搖頭。「我只是來送衣裳給蒼城主驗收的,沒有其他條件,蒼城主若是有意成婚,還是另請高明吧。」

  這話說得很明白了,她不想嫁給他,就是這麼簡單。

  世間多少人為名為利爭論不休,而她,卻是如此的無動於衷。

  高大身軀倏地自窗邊抽離,他用一種深奧的眼神看著她,臉上沒有絲毫惱怒,卻讓人頭皮發麻。

  「我救了妳兩次。」

  她眨眨眼。「英雄救美乃是天經地義,難不成蒼城主是想讓我以身相許?」她像是打趣,又像是諷刺地問。

  「如果我就是那個意思呢?」

  她一愣,竟是啞口無言。

  他回到桌邊,沒有坐下,而是挑起衣裳,仔細審視上頭的繡紋。

  要軒的衣裳多是虎繡為主,金黑絲線交錯出虎的霸氣,也勾勒出虎的氣勁,幼虎活潑可愛,成虎凜傲深沈,每隻金虎都有不同的神情,活靈活現得像是要從衣裳裡躍出,顯示她的繡工是多麼的精湛。

  此外,除了主圖金虎,她還在袖邊、領口、衣擺等處,繡上搭配的吉祥圖紋,整件衣裳看起來更加的細膩高貴,並沒有因為趕工就偷工減料。

  一套衣裳有帽、衫、褲、衣帶,甚至還有斗篷披風,十套衣裳加起來,少說也有三十來件衣物,短短不到一個月,她卻信守承諾,完成這艱困的任務──

  深邃黑眸掠過讚賞的光芒,他慎重的向她保證。

  「女人終究都要嫁人,嫁給我,我絕不會讓妳吃虧。」

  她的回答,是一記不以為然的輕哼。

  女人或許急著嫁人,可惜她卻不是。

  她早已過了天真懵懂的年紀,加上寫了幾年史,看多了不幸的婚姻,怎麼可能還傻傻的往裡頭跳?

  何況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名利背後,通常得付出不小的代價,她就懷疑這些年來,他是否曾好好的休息過。

  想起他夙夜匪懈的奔波辛勞,她說不上心裡那微微的緊縮是為了什麼,只曉得婚姻不該是樁生意,至少,他該值得更好的……

  「承蒙蒼城主兩次救命之恩,我願以其他方式報答。」她還是搖頭,堅定拒絕他的「好意」。

  「我只要妳。」不料他卻不死心。

  若是換作其他姑娘聽見他這話,怕是要高興得暈了,可惜她只覺得頭好痛!

  莫怪乎這幾日他看她的目光會愈來愈詭異,還曾別有深意的暗示她,總有一日他們倆得好好的談談,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唉,都怪她太大意,在他面前露出太多鋒芒,才會讓他打起「人盡其才」的念頭。

  眼看兩人談了老半天,意見仍是相左,她索性拿起另外一疊衣裳,逕自改了話題。

  「這邊是蒼城主的五套衣裳,請過目。」她將其中一件絹布甲攤開,輕輕放到他面前,接著將衣裳分門別類,一件接著一件攤開疊好。

  明白她這是在避重就輕,他也不強逼,深邃黑眸微微閃了閃,才看向一桌的衣裳,率先入眼簾的,是雙冷銳的鷹眼。

  絹布甲上,一頭蒼鷹昂首立在懸崖上,目光筆直的望向遠方,黃喙尖銳倒勾,長爪蓄滿力勁,彷彿像是統馭蒼天的霸主。

  「因為不曉得蒼城主喜愛什麼,因此我擅自繡上了蒼鷹。」她解釋道,順手將蒼要軒的衣裳摺好,放回竹籃內。

  蒼衛宮沒有回話,只是緊盯著那孤傲的蒼鷹,不由得再次讚嘆她出神入化的繡工。

  衣裳上的每隻蒼鷹皆是栩栩如生,有的展翅高飛、有的臨水俯衝、有的揚羽破水、有的居高睥睨,雖然姿態不同,神態卻是同樣尊貴冷傲,尤其那銳利逼人的眼神,更是蘊滿了令人震懾的氣勢。

  「妳合格了。」他不得不這麼說。

  「多謝蒼城主。」幾乎他話才說完,她便起身朝他福身。「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退了。」二話不說,她轉身就走。

  直到她推開門扇走出雅室時,他始終沒有阻止她。

  要談成一樁生意,是急不得的。

※  ※  ※  ※  ※

  她寫史多年,還真沒碰過這種情形。

  蒼衛宮的意思已表達得非常清楚,若她夠聰明,就該儘快遠離這是非之地,可偏偏事與願違,還沒入夜,城裡便開始下雪。

  雖是初雪,不過這場風雪卻是來得又大又急,一夕之間,便將整個蒼淵城覆上一層雪白,猛烈的寒風,在江面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滔天巨浪,為了顧及安全,所有船隻皆停靠港灣,禁止航駛。

  眼看唯一的逃生之路斷了,她只能認命的留在繡坊,反覆推敲有什麼方法,可以讓他改變心意?

  唉,這大雪一下,不只裡頭的人出不去,連外頭的人也進不來,少了重要的仰慕者,她也只能煽動秋澄樓裡的姑娘,提議她們趁著風雪,替蒼衛宮熬碗熱湯,乘機表現表現,可惜熱湯還沒熬好,蒼衛宮倒是先找上門來了。

  一大清早,風雪暫時停了,秋澄樓卻爆出一聲又一聲的驚呼。

  蒼衛宮造訪秋澄樓可是件大事,樓裡的姑娘幾乎全跑出來了,沒來得及跑出來的,全擠在窗後,偷偷瞧著那高大英俊的身影。

  監工獲得通報,急匆匆的也奔了出來。

  「蒼城主,您怎麼來了?該不是出了什麼事?」她氣喘吁吁地問,著實被蒼衛宮這突如其來的造訪給嚇了一跳。

  「不,只是來跟妳借個人。」他開門見山地說道,高大的身軀立在雪地上,更顯得威武懾人。

  「當然沒問題,就不知蒼城主要多少人?什麼時候要?」監工連連點頭,答應得飛快,連原因都不問。

  「司徒杏,現在。」

  司徒杏?

  監工掩不下心中的詫異,將眼瞪得大大的。

  怎麼這個司徒杏才進入蒼淵城沒多久,就問題不斷?先是犯錯被責罰,接著還在繡坊裡與蒼城主針鋒相對,幾日之前,還公然的與蒼城主一塊兒走在大街上,消息一傳開,不只繡坊,連染坊、織坊裡的姑娘全鬧了情緒。

  幸虧司徒杏平常就得人緣,眾人聽說她不但被人半路調戲,還差點被強擄上車,全替她捏了把冷汗,後來又聽說是蒼城主英雄救美,還親自護送她回秋澄樓,所有人對蒼城主的英雄氣概更是傾心,哪有人還記得生氣?

  只能說司徒杏莫明的就是與蒼城主特別有緣,到哪兒都能碰到面。

  「呃……敢問蒼城主,該不是司徒杏又犯錯了?」監工的語氣忽然變得格外的小心,深怕這緣分,是孽緣!

  「不,我是來討答案的。」

  「答案?」監工好奇的猛眨眼。

  「昨日我向她求──」

  「蒼城主,聽說你找我?」甜美的嗓音忽然插到兩人之間,巧妙的截斷蒼衛宮的話。

  監工轉過頭,看見司徒杏穿著一襲淡緋色的綢衫,款款走了過來,她的膚白似雪,風韻嬌媚,比盛開的紅梅還美麗。

  「司徒杏,妳來得正好,快跟著蒼城主走吧。」雖然沒能聽見蒼衛宮的回答,監工還是恪盡職守,連聲催促著。萬縷城和蒼淵城友好多年,蒼城主親自來借人,她豈可怠慢?

  「是。」司徒杏微笑福身,緩步走到蒼衛宮的面前。小腳才站定,她便不著痕跡的瞪了他一眼,她知道他在打什麼鬼主意,他想將事情弄得人盡皆知,逼她妥協。「蒼城主,你先請吧。」她客氣微笑,心裡卻恨不得將他一腳踹走。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只有那對深冷的黑眸流轉出近似愉悅的光芒。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終於如她所願的跨開腳步,離開了秋澄樓。

  她跟著他,一路上沒說話,直到秋澄樓離得好遠,兩人來到大街上。

  「你不能這樣逼我。」她表情帶笑,語氣卻有些咬牙切齒。

  「我不是逼妳,我是來說服妳。」他解釋。

  她輕哼,壓根兒不相信這種鬼話。

  雖然氣候驟變,城裡人仍不改勤勉的本性,一早便出來活動,順道拿著鐵鏟清理積雪,當他們看見蒼衛宮經過時,全都停下動作,恭敬的朝他點頭躬身,只是當他們也瞧見司徒杏時,每個人全都驚訝的瞪大眼。

  多虧婆婆媽媽們熱情宣傳,自從上次親眼瞧見蒼衛宮帶著她逛大街後,城裡的人幾乎全都認得司徒杏了。

  城主從來不曾和哪位姑娘特別親近過,唯獨對她卻不一樣,難道城主──

  不用等城民竊竊私語,光是那曖昧的眼神,就足夠司徒杏懊惱了。

  「你要帶我去哪裡?」她忍著氣,壓低聲音問道,就怕聲音太大,會讓耳尖的城民捕捉到任何的蛛絲馬跡。

  「巡城。」

  她蹙起柳眉。「為什麼?」

  「說服妳。」。

  她暗暗吸氣,在心中將一到十默唸了一遍,才又開口:「其實你不用如此大費周章,因為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不會答應你。」

  「那倒未必。」

  蒼衛宮自信的回答,讓司徒杏更不開心了。

  咬著下唇,她暗自思索該怎麼解決眼前的難題?他三番兩次親近她,城民早已多少看出一些端倪,倘若他真的帶她巡城,只會加深他們的揣測,屆時就算她說破嘴,恐怕也沒人相信他們之間是清白的。

  唉,壞就壞在這場雪下得太突然,他這堂堂城主若是真想做什麼,她這卑微的繡娘壓根兒毫無招架之力,他至少有一百種方法可以逼她就範,而她,卻連逃離這裡都難如登天。

  雪輕輕的飄了下來,雪白色的晶瑩,如碎花,似細羽,卻冰冷得令人顫抖。

  沒料到風雪會在這個時候降下,司徒杏微微顫抖,十指開始變得有些冰冷。

  「穿著。」一件黑色羽氅無預警的披圍住她,裡頭熱燙的溫度瞬間溫暖她的身體,不只烘暖了她的十指,也烘暖了她的心。

  她詫異抬眸,才發現是他解下了身上羽氅。

  「那你呢?」

  「妳比較重要。」他答得理所當然,依舊昂首闊步,絲毫不畏懼凜冽的風雪。

  眼看內城就在前方,高聳城牆上衛兵們瞧見有人影接近,全都警戒的瞇起眼,然而當他們發現來人是蒼衛宮時,眼底的警戒才又退去。

  只是,他們也沒忽略司徒杏的存在,一瞬間,每個人的臉上皆閃過一絲古怪,但還是動作迅速的替兩人放下吊橋。

  她皺起眉頭,極不喜歡他這個說法。

  他重視城民,總是將自己放在後頭,如今面對她,他竟然也是如此。

  雖然她不確定他是不是為了說服她成親,才會如此刻意討好她,不過她並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他總是不愛惜自己!

  一股滾燙的怒火自心底冒了出來,讓她悄然變臉,這股怒氣來得突然,甚至比他強逼她時還要令她憤怒。

  「沒有誰比誰重要,都是一樣的。」她迅速解下羽氅,交還給他。「既然你要的是能和你並肩守護城民的女人,那就不要委屈自己。」

  他靜靜的望著她。

  「這不是委屈。」

  「你會生病。」她瞪著他。

  「我不曾生過病。」他說著實話。「我可以用內力調節體溫,而妳卻不能。」他抽過她手中的羽氅,重新將羽氅披到她身上。

  結過話說說到後頭,反倒成了她在逞強,不肯輕易接受他的好意。

  司徒杏皺起眉頭,更氣惱了。

  其實重點哪是誰會生病?而是他為什麼就是不懂,其實她也想關心他!她也會替他擔心!

  「男人身強體健,本來就不容易生病。」他還繼續說著,語氣絲毫沒有改變,依舊是那樣的理所當然。「男人就應該保護女人。」

  這句話,無疑是極佳的引爆點。

  麗眸因為怒火而顯得更加晶亮,她不再解下羽氅,反倒大步擋身到他的面前,阻止他繼續前進。

  她揪著他的衣襟,抬起小臉狠狠的瞪著他。

  「可我也說過,女人也可以保護男人。」她一個字一個字說著,每個字的語氣都是那樣的堅定。

  城牆上,衛兵們不清楚兩人之間是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當他們瞧見司徒杏狠狠揪起蒼衛宮的衣襟時,全都嚇得瞪大了眼。

  這些年來,從來一個男人敢對城主大呼小叫,這女人卻是當街揪起城主的衣裳,一副要找城主幹架的模樣?!

  啊,不好不好,城主武功高深莫測,他們該不該下去勸架,勸勸那位姑娘別做傻事?可話說回來,城主從來不打女人,說不準會因此而吃了悶虧呢!

  衛兵們猶豫不定,十幾雙眼睛卻捨不得錯過這百年難得見的場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0 00:08:04

第九章

  人就停在吊橋前,幾簇火苗在一瞬間點亮蒼衛宮的黑眸,讓他看起來不再那麼的凜冽孤傲。司徒杏的舉動並沒有讓他動怒,反倒洩露出太多的心緒,讓他終於理解她的想法。

  「所以,妳想保護我?」他低聲問著,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竟比沙漠上的太陽還要炙熱。

  她一愣,想辯駁,卻偏偏吐不出話。

  事實他說得沒錯,她是想保護他,不是兵器交接的武力保護,也不是口舌之爭的偏袒保護,而是保護著,他無法顧全到的那部分自己。

  她想讓他好好的坐下來吃頓飯,也想讓他好好的休息,不再夙夜匪懈的操勞。

  重要的是,她更想讓他站在風雪之中時,身邊有另一個人賠伴著他。

  他再強壯堅硬,終究不是鐵打的,她不要他總是那樣的犧牲、委屈、孤獨──

  「妳想保護我?」

  他跨出步伐,瞬間將彼此的距離拉到最近。他瞬也不瞬地看著她,那湛亮卻犀利的眼神,似乎要將她整個人看透。

  她輕輕抽氣,直到此刻才意識到彼此靠得多近,他的熱燙氣息團團將她包圍,讓她不自覺的輕顫。

  她是想保護他,但是──但是──但是她怎會有這種想法?

  照他的說法,男人保護女人是天經地義,可照她的說法,女人保護男人,雖是為求公平,卻也代表了那個男人在女人的心底,絕對是特別的、是獨一無二的、是無可取代的。

  所以說,蒼衛宮在她的心底,也是如此嗎?

  麗眸瞠大,紅唇再次抽氣,她迅速鬆開小手,驚愕似的往後退了幾步。

  「我……」她搖著頭,小嘴卻依舊說不出話來。

  「是嗎?」他不放過她,瞬間又將彼此拉到最近,甚至探出大掌撫摸她布滿慌張的小臉。

  這不是他第一次觸碰女人,然而此時此刻,他的心弦卻強烈的為她震動著。

  她沈穩精明,從來不曾在他面前洩漏太多的情緒,頭一次如此激動,卻是為了他,她眼裡的關懷擔憂,也是為了他。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他不願意相信這樣軟弱的愛情,卻願意相信勇敢如她,絕不會輕易放棄生命。

  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想要保護他的女人。

  布滿刀繭的大掌始終格外的輕柔,像是在撫摸什麼稀世珍寶,他輕輕摩挲她的眼眉,忽然有股強烈的衝動,想將她擁入懷裡──

  喀!

  吊橋的另一頭,城門忽然開啟,在冶煉廠、鑄造廠辛苦整晚的工匠們,魚貫地自內城裡走了出來,只是他們才走了幾步,就發覺前方有人。

  所有人停下腳步,接著一個個錯愕的睜大眼。

  「我要妳。」雄健的雙臂倏地一攏,瞬間將顫慄的司徒杏擁入懷裡,終於將心底的衝動化為行動。

  她柔軟而嬌小,美妙得不可思議,與高大冷硬的他相比,是如此的截然不同,卻又與他完全契合,當他擁她入懷的瞬間,他心中某個缺塊似乎也被填滿了。

  「不行……」她還是搖頭,然而吐出的拒絕,卻脆弱得宛如呢喃。

  他不接受她的拒絕。

  這輩子,他從來沒有這麼渴望得到過什麼,唯有她。

  唯有她!

  「嫁給我。」他無比輕柔的抬起她的小臉,以慎重的口吻向她要求。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終於明白,並非只有蒼淵城需要她,他也需要她。

  「你……」工匠們驚詫的抽氣聲,無預警竄入司徒杏的耳裡,她驀地回神,這才注意到彼此的動作是多麼的──多麼的──

  「啊,你、你快放開我!」她掙扎著,試圖推開他的胸膛,不料蒼衛宮卻是無動於衷。

  他依舊用炙熱的眼神凝望著她,健壯的雙臂沒有因為她的掙扎而鬆動,反倒將她擁抱得更牢了,他臉上的神情,清楚的寫滿了執著與佔有。

  就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當下,他竟忽然俯下頭,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深深的吻住了她。

※  ※  ※  ※  ※

  蒼衛宮和司徒杏過從甚密的消息,終究還是在城裡傳開了。

  幾十雙眼睛看到的事,想瞞也瞞不住,於是一傳十、十傳百,不到一天的光景,整座蒼淵城的人都曉得向來不近女色的蒼衛宮,在內城門前吻了司徒杏!

  不只如此,他還開口求婚了!

  這是何等天大的喜事,雖然外頭大雪紛飛,每個人卻待不住家裡,全都跑到了外頭談論這事。

  因為司徒杏是萬縷城派來的繡娘,大部分的城民不曉得她的為人,最初只能猜測她是怎樣的好姑娘,直到婦人們熱心的解說介紹,所有人才恍然大悟蒼衛宮心動的理由。

  真不愧是城主,眼光就是特別好。

  與其選擇那些只有家世卻老是盛氣凌人的江湖俠女,倒不如選擇這樣秀外慧中的好姑娘,何況城主正值而立之年,也確實該成家了。前任城主、城主夫人在天之靈,一定也會感到高興的。

  想到城裡再過不久就要辦喜事,所有城民全都喜上眉梢,成天笑咪咪的,與那些被大雪困在城裡的江湖俠女、富賈之女,形成強烈的對比。

  只不過愁雲慘霧的可不只有這些,繡坊、染坊和織坊的姑娘們,也全都愁煞了一顆心。她們當真沒料到,蒼衛宮看上的竟然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已經二十五歲的司徒杏。

  「司徒姑娘,妳準備答應城主的求婚了嗎?」

  「是啊,都過三天了,難道妳還在考慮?」

  繡坊裡,婦人們壓根兒無心刺繡,全都興奮的圍在司徒杏的身邊,好奇的想知道她究竟何時才會答應城主的求婚。

  「我們能不能別談這件事?」捻著針線的小手驀地一頓,司徒杏有些虛弱的抬起頭懇求。

  所有婦人困惑的眨眨眼,接著相互看彼此一眼,瞬間達成共識。

  「不行。」

  司徒杏差點想呻吟。

  「妳為什麼不肯答應城主?難道是覺得城主不好嗎?」婦人們繼續追問,非得弄清楚原因不可。

  「妳千萬別這樣想,雖然城主看起來有些冷冰冰,可其實相當仁慈呢。」

  「是啊,上回我家小寶患上蛇串瘡,城裡卻缺了龍膽草,城主得知消息,立刻派人駛船,連夜到鄰近的城鎮買藥。」

  「還有啊,一年前我夫婿在礦坑裡不慎摔斷了腿,有好幾個月不能挖礦,城主非但照發薪餉,還讓城裡最好的大夫來替我夫婿治腿呢!」

  說起蒼衛宮的好,婦人們的嘴巴幾乎沒停過,每個人七嘴八舌的舉例著,就是想替蒼衛宮說服司徒杏。

  興許說話的聲音有些大,繡坊裡有幾位繡娘愈聽愈不是滋味,氣悶的拍了幾下桌子洩憤,婦人們自知理虧,只好撐起笑容道歉,連忙將司徒杏拉到繡坊外。

  外頭雪還下著,寒風吹得人發凍,婦人們拉著司徒杏來到角落的小火爐邊,一邊烤著手,一邊建議道。

  「司徒姑娘,我看妳還是趕緊答應城主吧,否則那些人絕不會死心的。」

  「不死心也好,總要讓蒼城主多看看、多比較,才能挑到最滿意的。」司徒杏不以為意的聳肩。

  「天啊!妳怎麼這麼說呢?」

 婦人們發出驚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是啊,城主喜愛的是妳,妳怎能將城主往外推?」多傻的姑娘。

  「重要的是,城主可是當眾吻了妳。」有人嚴肅的點出重點。

  「這代表妳已經沒有清白了。」另一人也皺起眉頭

  「所以,妳一定得嫁給城主。」所有人異口同聲說出這個結論、

  結論一出,婦人們立刻綻開笑容,認定這樁婚事一定成得了。

  雖然司徒姑娘似乎有些猶豫,不過按城主的個性,一定會負責到底,給司徒姑娘一個交代的,用不了多久,司徒姑娘終究會成為她們的主母,太好了!

  「司徒杏,借一步說話。」

  一道稚嫩嗓音忽然插入婦人間的談話,引起婦人們的注意。

  「啊,軒少爺!」婦人們發出驚呼,連忙恭敬的朝蒼要軒福身。

  軒少爺課業繁重,大多在內城學習,要見到他,實在很不容易呢!

  「各位,我想和司徒姑娘單獨談談,能否請各位讓個路呢?」蒼要軒筆直站在人群外,身穿紫綢金虎紋棉襖,顯得俊俏又尊貴。

  「是。」婦人們再次福身,接著全部動作迅速的回到繡坊。

  看來軒少爺一定是聽到了消息,才會特地到繡坊來,啊,真希望軒少爺能喜歡司徒姑娘,畢竟往後司徒姑娘就是他們的當家主母了呢。

  直到婦人們全都離開了,司徒杏才拂去肩頭的細雪,朝他眨眨眼。

  「如何,還喜歡你身上的小老虎嗎?」

  他輕哼,將下巴昂得高高的。

  「不喜歡,就不穿了。」他雙手負後,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就連語氣也如同大人一般高傲。

  她輕笑著,忽然拉住他的小手。「過來,那裡會淋到雪。」

  她將他拉到屋簷下,讓他待在小火爐前,小心的不讓他凍著,而他也溫馴的任她擺佈,沒有絲毫反抗。

  「聽說我叔父吻了妳。」他開門見山地說,一點也不曉得含蓄。

  「你才幾歲?別道聽塗說。」她立刻瞪他一眼。

  「這可不是道聽塗說。」蒼要軒篤定的搖頭。「全城的人都知道這件事,還繪聲繪影的描述當時的景況,妳──」話還沒說完,他便親眼瞧見她臉紅了。

  這是他頭一次瞧見她臉紅,也是他頭一次曉得原來她的面皮這麼薄。

  他瞠大眼,瞬間領悟叔父原來不只武功厲害,就連「吻」也修練得爐火純青,竟然能讓陰險嬌蠻的司徒杏,瞬間變了臉色。

  「不許你再提那個吻。」她嬌喝命令,簡直不敢相信城裡的人,會在小孩面前談論她和蒼衛宮的──的──

  噢!摀著臉,司徒杏懷疑自己的頭髮一定也紅透了!

  「為什麼?」蒼要軒不禁更困惑了。

  他今年八歲,雖然學的東西不少,卻學過「吻」,雖然聽城裡的人描述,他多少明白「吻」就是兩個人將嘴巴湊在一塊兒,可到底還是不能理解其中的奧妙。

  「就是不准。」她無法和一個八歲的孩童,解釋這種問題。

  「好吧。」他聳聳肩,幸虧對「吻」也沒多大興趣。「那妳何時會接受我叔父的求婚?」他說出重點,這才是他來這兒的目的。

  她瞪著他。

  「我不打算答應。」怎麼連他也問這問題?她不禁要懷疑,將來整個蒼淵城的人,可能會聯手逼她嫁給蒼衛宮。

  「為什麼?」

  「你不是討厭有人接近你叔父?」

  他別開臉,神情有些彆扭。「妳不一樣。」

  她挑眉。

  「總之!」他輕咳一聲,才又轉過頭看向她。「我叔父喜歡妳,妳應該答應他。」他很認真的建議,明白她是叔父唯一主動親近過的女人,若不是喜歡她,叔父絕對不會這麼做。

  「憑什麼他喜歡我,我就得嫁給他?」司徒杏不以為然的輕哼。「何況,他喜歡的不見得是我。」至少他就篤定,他「看上」得是她的能力。

  蒼要軒皺起眉頭。

  「我聽說妳已經二十五了,妳要是拒絕,往後鐵定沒人要了。」聽說二十五歲的女人,比根草還不如呢!

  咻!

  一枚繡花針忽然直逼他的門面,司徒杏噙著冷笑,糾正他錯誤的觀念。

  「我想你應該是弄錯了,我不是沒人要,而是我不要人。」

  蒼要軒瞪著那枚繡花針,不明白她的動作怎能這麼快,更不明白那繡花針究竟是打從來的。

  「女人終究都要嫁人。」他將視線從銳利的針頭,緩緩移到她臉上。「嫁給我叔父,保證妳絕對不吃虧。」

  老天,這對叔姪是串通好的嗎?竟連說法都一樣!

  「你真想你叔父娶妻,那就去幫他找個更好的姑娘吧。」她無力收回繡花針,只想趕緊回繡坊。

  「不可能的,叔父討厭女人,除了妳,他一定不會再喜歡其他人了。」他連忙拉住她的衣擺。

  「那可不見得。」她冷哼。既然蒼衛宮看上的是她的能力,那麼只要再替他找個有能力的姑娘,說不準他一樣照收不誤。

  他抿著嘴,用力搖頭。「是真的!自從二奶奶和我娘拋下城民自殺而死後,叔父就不再相信女人了。」

  「什麼?」司徒杏一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

  自殺而死?可城裡的婦人明明說……

  「那年大戰,爺爺和父親戰死沙場,二奶奶和娘受不了打擊,絕望自刎,她們拋棄了生命,也拋棄了城民,叔父是為了替她們保留尊嚴,才會對外宣稱她們是戰死沙場。」蒼要軒一口氣說出蒼家最不欲人知的秘辛,同時也終於說出蒼衛宮心中一輩子的痛。

  那年是他第一次見到叔父,可他永遠忘不了叔父跪在靈前,那悲痛到近乎癲狂的神情;懵懂如他,其實已能感受到被人捨下的痛,更遑論是叔父?

  司徒杏完全無法形容心裡的震撼。

  「可你那時才三歲……」噢!老天爺,他怎能記得那麼多?他的娘親怎能忍心丟下他?蒼衛宮又怎能承受那樣椎心刺骨的痛?

  一夕之間,他幾乎失去所有至親,那究竟是怎樣的惡夢?

  摀著小嘴,她難過得紅了眼眶,一瞬間終於領悟了許多事。

  莫怪乎他總是如此的冷若冰霜,莫怪乎他總是拒『女』於外,莫怪乎他會將婚姻當作一樁生意,莫怪乎他凡事以城民為重──

  他是對城民感到虧欠?還是在責怪自己,沒能來得及趕回蒼淵城,阻止悲劇發生呢?

  「三歲,已經足夠我明白許多事了。」揪住衣擺的小手,小心翼翼的拉上她的手。「叔父需要妳,妳真的不打算嫁給他嗎?」他仰望著她,眼裡閃爍著乞求。

  「我……」

  急促震耳的警鑼聲,無預警地截斷兩人之間的對話。

  蒼要軒迅速望向哨崗的方向,小小臉蛋突然變得蒼白。

  「只是警報,不一定是發生戰爭。」她鎮定握住他的小手,帶著他走入繡坊。

  繡坊裡,所有人果然全都受到了驚嚇,一個個緊張的望著外頭。

  「各位,請別緊張,軒少爺說這只是演練,請各位繼續手邊的事。」司徒杏露出美麗的笑容,安撫所有人的情緒。

  蒼要軒就站在她身邊,而她又笑得如此甜美,眾人雖然困惑,卻也信以為真的繼續低頭做事。

  「妳──」蒼要軒想開口。

  「噓,別說話,我送你回內城。」

  外城人多,內城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0 00:08:29

第十章

  「報!薩闊山腰忽然出現一批兵馬,人數約莫三百,正朝山腳前進。」一名衛兵匆匆奔下哨崗,向急速而來的蒼衛宮報告這突如其來的大事。

  「可是西薩國的士兵?」蒼衛宮大步前進,轉眼間已來到城牆上。

  「這……」該衛兵有些猶豫。「稟告城主,由於風雪太大,只能瞧見對方掌著黑旗,身穿黑衣,估計該是西薩國的兵馬。」

  蒼衛宮不置一詞,腳步一點,瞬間已躍上眺望台。

  他瞇眼眺望遠方,風雪之中果然有數百黑影在樹林間竄動,迅速且不出聲息的朝邊防逼近。

  「城主,西薩國兩年乾旱,先皇駕崩正逢國喪,這時候出兵。未免可疑?」不知何時,御影也來到了眺望台上,深沈眺望那可疑的隊伍。

  蒼衛宮頭點,同意他的說法。

  「雖然速度奇快,他們卻刻意繞路。」他指著西側的山稜線。「若是奇襲,沿著稜線更能掩護行跡,且速度更快。」

  御影也發現了。

  「城主的意思是,這些人另有圖謀?」

  「或許。」蒼衛宮語帶保留。

  噠噠噠!

  城牆底下,一名衛兵馭馬緊急趕至,不等馬停,人已躍下馬鞍奔上城牆。

  「報!培沺江上出現不明船隻,估計來船一十八艘,沒有任何旗幟,在港外徘徊不去。」來者神情嚴肅,忙著報告外城狀況。

  蒼淵內、外兩城,皆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全天候緊盯內外狀況,一有任何風吹草動,即馬上通報。

  所有衛兵聞言,全都變了臉色。

  「一定是西薩國的船!」有人喊道。

  「他們打算腹背夾攻!」更多人發出聲音。

  「他們一定是打算突襲!」

  城牆上,衛兵們憤慨吼叫,立即想起五年前的那場大戰。

  那場大戰掛了他們許多弟兄,甚至前任城主、城主夫人、大少爺、大少奶奶也都戰死沙場。蒼淵城與西薩國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些人竟然還敢再來?

  「城主,我們要報仇!」

  「對,報仇!報仇!」

  想起五年前的傷痛,所有人更加憤怒了,他們舉起兵器,高聲嘶吼,恨不得立刻出兵,將西薩國派來的兵馬全都殲滅。

  明白弟兄們傷痛難忘,蒼衛宮卻沒有立即下令,反倒若有所思的眺望遠方。

  「各位。」須臾後,他緩緩舉起大掌。

  剎那,所有人皆服從的停止鼓譟,空氣中只剩下獵獵風聲,每個人都肅靜的等待他的指揮。

  「城裡還有老弱婦孺,為避免造成恐慌,在沒有確定對方目的之前,絕不許輕舉妄動。」他的嗓音凜冽而沈肅,即使在風雪之中,仍顯得格外清晰。

  是啊,城裡還有上萬個城民,他們可不能嚇著他們。

  眾人恍然大悟。

  「是!」

  蒼衛宮轉身看向前來報訊的衛兵。

  「傳令下去,全面封鎖港口,發動港內所有戰船防守,緊盯每艘船隻動靜,船隻不入港則不動,除非對方企圖入港或是攻擊,屆時不用手下留情,全面反擊。」

  「是!」

  得了令,該名衛兵沒有片刻怠慢,立即奔下城牆,馭馬傳令去了。

  蒼衛宮躍下眺望台,對著城牆上每個衛兵堅聲道:「準備長弓箭弩,以城外三里為距,那些人若是膽敢越界,以響箭警告三次,若再不退兵,一律殺無赦。」

  御影也自眺望台躍下。他亦步亦趨跟著蒼衛宮,親耳聽見所有衛兵們發出響亮的應答。

  「是!」

  雖然外城大港、內城邊防都部署了兵力,可蒼衛宮卻似乎還有其他打算。他就像一陣風,幾乎是在一瞬間便掠過茂密的樹林,直奔內城城門。

  「御影。」

  一道黑影出現在他身邊。「屬下在。」

  「待我離開內城後,命人將內城三方城門迅速關起,並派出所有影子盯緊外城每個外客動靜,若是任何人事物有古怪,馬上直接處理。」他額外交代更多細節,腳步始終不曾停歇。

  「城主是擔心城裡有人會裡應外合?」

  「不。」深邃黑眸迅速掠過一抹晦暗黝光。「可還記得上回在巷裡捉到的那些人?」

  御影立刻想起在小巷內調戲司徒杏的那群敗類。

  即使明白那些人是受到指使,故意在城裡作亂,似乎在圖謀著什麼,可無論他們如何拷打逼問,那些人卻始終不肯供出幕後黑手,最後甚至趁他們不注意時,服毒自盡。

  「莫非不是裡應外合,而是……」

  蒼衛宮說出心中的憂慮。

  「聲東擊西。」

  御影變了臉色,瞬間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半個時辰前,軒少爺到外城繡坊找司徒姑娘了。」

  蒼衛宮臉色也變了。「可有人跟著?」他厲聲問。

  「沒人跟著,今日有幾批江湖人在客棧裡鬧事,我便讓幾個『影子』到街上巡守。」一頓,又道:「雖然繡坊附近有幾個弟兄守著,不過就怕軒少爺和司徒姑娘離開繡坊。」

  恐懼驀地湧上心頭,總是面無表情的冰冷俊容,也在一瞬間染上蒼白。

  因為戰爭,他失去父兄,因為愛情,他失去母嫂,難道這一次他又要失去了?

  失去他最後的親人,甚至失去這世上,那唯一讓他心動的女人!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他不要輕易犧牲的女人,只要現實堅強的女人;他不要軟弱無用的愛情,只要銀貨兩訖的交易,可為何光是想到失去她,他的心竟會這麼的痛……

  這麼的痛!

※  ※  ※  ※  ※

  幾乎是離開繡坊的瞬間,司徒杏便察覺被人跟蹤了。

  有幾個人躲在暗處一路尾隨著她和蒼要軒,聽那細微的腳步聲,對方至少也有六個──不,共有八個人才是,而且武功皆是上乘──

  蒼淵城邊防才發出警報,馬上就有人盯上他們,這其中到底有什麼陰謀?

  莫非是想乘機挾持她和蒼要軒,又或者是,想利用他們進入內城?

  想起八大冶煉廠和五大鑄造廠皆是在內城裡,司徒杏愈想愈不妥,於是當機立斷,立刻帶著蒼要軒轉了個方向。

  「妳要幹麼?」蒼要軒詫異的看向她,不明白她怎麼又往回走向繡坊。

  「繡坊附近有民兵駐守,還是回到繡坊安全。」

  「可適才妳不是說──」

  唰!

  八抹人影無預警在風雪中現身,瞬間轉移蒼要軒的注意力。

  「你們是誰?」面色一凜,他本能的護擋在司徒杏的身前。

  「哼!你們哪兒都別想去,捉起來!」八人不給蒼要軒機會反應,一瞬間,便朝兩人蜂擁而去。

  一如司徒杏的猜測,這些人的目標確實是他們,所幸八人身上毫無殺氣,應該只是想活捉他們。

  麗眸微的一閃,八枚銀針忽然自雪白指間疾射而出。那鋒芒銳利的針頭,瞬間分別直指八人的鎖喉──

  「什麼!」

  八人中,三人反應稍快一些,千鈞一髮間緊急用手中的兵器挌開了銀針,驚險逃過一劫,可惜另外五人卻沒那麼幸運了。

  銀針入喉,梗住的可不只是他們的聲音,那淬在銀針上頭的毒素,幾乎是在一瞬間溶入血液,迅速麻痺他們的四肢。

  寒風拂過,五人就像僵硬的石雕像,動彈不得的站在風雪之中,連兵器都握不住,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兵器滑落,墜落至柔軟的雪地上。

  三人見狀,臉色驟變,連忙揮出手中刀劍砍向司徒杏,誰知更多的銀針又再次迎面襲來。

  不到小指長的銀針不受風雪影響,反倒似流星追月,精準直指他們的面門,態勢狠猛毒辣,驚得他們只能轉攻為守,狼狽的愈退愈遠。

  風雪不斷,更顯得銀針渺小難辨,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三人守得極為辛苦,卻始終連一招半式也使不上,反應速度明顯遠遠比不上司徒杏,武藝差異懸殊,可見一斑。

  「該死的,這娘們懂武!」

  「這怎麼可能?!」

  「這跟計劃的不一樣!」

  三人又驚又怒,壓根兒沒料到事情會有如此的變化。

  按照計劃,蒼衛宮的女人和姪兒該是最重要的人質,他們既脆弱又是蒼衛宮的致命傷,只消得到他們,就能以他們的性命要脅進入內城,屆時水陸兩軍同時夾擊,要攻破蒼淵城應該不是難事!

  可這女人卻壞了他們的好事。

  先前他們派來的人,竟然沒人能查出她的底細?!

  三人方寸大亂,想反擊,卻始終覷不到機會,而一旁,蒼要軒早已被眼前的場景給嚇得目瞪口呆。

  天啊!司徒杏竟然懂武?

  而且重要的是,她竟然在笑!

  蒼要軒用力揉了揉眼,以為是自己看錯,沒想到她卻依舊笑著。她的笑容嬌豔而嫵媚,卻妖豔得令人頭皮發麻──

  就在三人幾乎要防守不住的當下,司徒杏竟然在一瞬間消失在風雪之間。

  「人不見了!」三人同時大嚷。

  「到哪裡去了?」其中一人提刀問道,那語氣近乎驚恐。

  「在這兒呢。」銀鈴般的笑聲驀地出現在他們的身後。

  「什麼?!」

  三人倉皇轉身,誰知眼前卻是一片蒼茫,連個人影也沒有。

  就在這一瞬間,娉婷身影如鬼魅似的掠過三人眼角,接著迅雷不及掩耳的點住三人大穴,當下令他們動彈不得。

  而就在這個當下,另一道黑影竟也忽然自遠方樹林裡出現,並以雷霆萬鈞的氣勢疾奔而來,眨眼間便逼近她的身側。

  司徒杏無暇多想,指尖再次迸出銀光,接著一條紅影疾射而去。

  不同於先前的銀針,這次的銀針串了條長長的紅線,代表針頭上淬了不一樣的毒藥。那是蝕心骨,中毒的人通常活不過半天。

  咻!

  精細銀針隱藏在風雪中,一瞬間穿透來者的衣裳──

  「是我。」

  那凜冽而低沈的嗓音可嚇壞了司徒杏。她迅速轉過身,直瞪著眼前的蒼衛宮,臉色竟比白雪還蒼白。

  「怎麼會是你?! 你有沒有怎樣?針呢?針呢?」她慌張問著,一雙小手不斷在他身上摸索,試圖尋找銀針下落。

  老天!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以為是這些人的同夥來襲,才會射出銀針。

  「叔父!」蒼要軒也跑了過來,滿臉倉皇的扯著他的大手。「您還能動嗎?還能動嗎?」銀針飛落只是眨眼間的事,適才他只來得及看到一條紅影飛過,卻沒瞧見叔父究竟有沒有躲過那枚銀針。

  「自然能動。」蒼衛宮看著活蹦亂跳的蒼要軒,從他的臉色動作明白到,他一點事也沒有。

  「真的?」蒼要軒還是擔心。

  「真的。」他點頭,同時捉住還在他身上摸索的雪白小手。「妳沒事吧?」他緊緊鎖住司徒杏,看著她的眼神,有種失而復得般的熾烈激動。

  司徒杏瞪著他,臉色還是雪白。

  「有事的應該是你!你快告訴我,適才那銀針你究竟躲過了沒?」該死的,為什麼她就是找不著那銀針?

  「妳的身手比我想像的還快。」他抬起左手,露出那懸吊在袖口的針線。原來銀針襲來的瞬間,他便以衣袖擋去,銀針穿過他的袖口,紅線卻意外纏在他的指頭上,銀針因此才沒落地。

  看著銀針,司徒杏沒有就此放心,反倒瞬間扯斷紅線,抽走銀針。

  「我的針都是有毒的,下次別再這樣嚇我。」直到將銀針收回,她才終於放鬆吐氣,卻沒發現,蒼要軒因為她的話,而偷偷倒抽了口氣。

  想起先前她曾拿銀針指著他的鼻頭,他的臉色就有些難看。

  「我明白了。」他點點頭,對她的宣言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反倒在意她的情況。「妳還沒回答我,妳沒事吧?」他將她拉得更近,幾乎要摟住她。

  司徒杏滿臉通紅,連忙將雙手抵在兩人之間。

  「能有什麼事?倒是這些傢伙問題大了。」她看向那八人。「適才想擄走我和軒少爺,說不準與港口的騷動有關。」適才警鑼聲才從港口那頭傳來沒多久,這些人就忽然現身,並試圖擄走她和蒼要軒,這其中必定有什麼關聯。

  黑眸掠過一抹精光,蒼衛宮也看向八人。

  「有人想攻城。」他說出實況,順道將來兵數量情形也述說了一遍。

  蒼要軒凝著臉,氣得出口低嚷:「叔父,咱們何必以靜制動?既然這些人心存不軌,我們乾脆先發制人,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這些人以為來個腹背夾攻,就能一舉殲滅蒼淵城?! 未免太小看他們!

  司徒杏沒說話,只是若有所思的看向八人,發現八人招式雖然不同,腰間卻都繫了相仿的穗花黑布牌,布牌表布以金線繡字,像是某種代號。

  「急躁乃是兵家大忌,謀定而後動方是行事要訣。」蒼衛宮搖著頭,乘機教導蒼要軒。

  「那我們該怎麼做?」

  「擒賊先擒王。」蒼衛宮眸光泛寒,說出答案,接著大步來到三人面前。「說!究竟是誰命令你們這麼做的?」他問著還能開口說話的三人,已經確定整件事並非是西薩國所策劃的陰謀。

  西薩人不諳水性,倒是熟悉薩闊山,每次奇襲皆是無聲無息,不可能輕易自曝行蹤,甚至發動水陸夾擊,何況這八個人壓根兒不是西薩國的人。

  面對蒼衛宮懾人的氣勢,三人雖然冷汗直流,卻始終默不作聲。

  「逃的了一時,逃不了一世,我有上百種方法可以逼你們說出答案,難道你們寧願嚐苦頭?」蒼衛宮的語氣更加凜冽。

  三人臉色發白,卻依舊咬緊牙關,不肯開口發出聲音。

  氣氛僵凝,司徒杏卻忽然走了過來。

  她不是來參與審問,而是低頭研究起八人的穗花黑布牌,半晌後,她像是發現什麼似的,迅速扯下其中一人的布牌,並撕開布牌表布。

  原本只是繡著金字的平凡表布,誰知翻到背面,上頭卻出現了蝙蝠繡紋。

  是雙面繡!

  「我似乎看過這樣的金色蝙蝠……」司徒杏側著頭,總覺得這樣的蝙蝠、這樣繡工,似乎似曾相識。

  蒼衛宮目光湛耀,瞬間給了她答案。

  「是賀家家徽。」

  「賀家?」司徒杏和蒼要軒同時一愣。

  蒼衛宮深沈地看著八人,果然瞧見八人瞬間失去所有血色。

  「就是當今的武林盟主,賀震天。」

※  ※  ※  ※  ※

  或許是印證了賊心該敗,在面對蒼淵城強大的武力威嚇下,水陸兩軍眼見城內始終沒有消息傳來,不禁也慌了手腳,有人甚至因此不戰而逃,重挫軍心,最終不等蒼淵城攻擊,水陸兩軍便已潰不成軍。

  事實上,水陸兩軍本就是江湖各小門派組成,這些人或許擅長作亂,卻不懂作戰,因此當蒼衛宮和御影各自領著人馬出擊時,所有人幾乎抱頭跪地求饒,什麼該說的、不該說的,全招了。

  原來賀震天雖然貴為武林盟主,卻始終無法威震武林,加上各大門派鬥爭不斷,更顯得他的無能,為了晚年,他開始覬覦蒼淵城的財富、地位和名聲,表面上雖然是向蒼衛宮宣稱要退隱武林,私底下卻串連各小門派,妄想一步登天。

  可惜他未戰而敗。

  有了人證物證,賀震天等同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罪行。

  只是江湖事,江湖了,既然蒼淵城毫髮無傷,蒼衛宮也就當機立斷的將賀震天交給九大門派,任由九大門派的長老、教主發落。

  今日,蒼淵城依舊下著雪,司徒杏挽著竹籃走在街上,誰知卻突然被兩名初出茅廬的小夥子給擋住去路。

  「唷,好美的姑娘,讓爺──」

  話還沒說完,一棍長棍無預警打上肩頭,兩人挨了疼,本能想閃躲,腳下卻踩滑,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你們兩個,想對我家主母做什麼?」四名女人氣呼呼的跑了過來,手中全都拿著長棍,一副打算保護司徒杏到底的模樣。

  「主母?」兩人瞪大眼。

  「其實,我不是。」司徒杏微笑反駁。

  「她當然是。」婦人們表情變得飛快,一看到她,全都轉怒為笑。「當初就是主母保護了軒少爺,並揭穿賀震天的真面目呢!」她們驕傲地宣佈。

  兩人眼睛瞪得更大。

  「其實,揭穿賀震天真面目的不是我。」司徒杏慢吞吞的說著。嚴格說來,應該是蒼衛宮才是,她只是適巧發現那布牌另有玄機罷了。

  「是主母發現的?」婦人們相當堅持。

  「其實,那是意外。」她試圖解釋。

  「那當然不是意外,軒少爺將那天的事全說了,妳冷靜對戰,細心揭發賊人的陰謀,不但救了他,還救了整個蒼淵城。」雖然司徒杏懂武的事,一開始震驚了不少人,可因為她化險為夷,救了所有人武藝,她諳武藝的事,自然也就不重要了。

  想起蒼要軒這幾日來的「演說」,婦人們對司徒杏愈是欽佩,壓根兒注意到,自己無意間透露了什麼。

  司徒杏柳眉微揚,這才明白城裡的人之所以會變得如此「熱情」,全是因為蒼要軒在暗中煽風點火導致。看來他終於能夠活用兵法,同時也明白何謂兵不厭詐了。

  唉,她這算不算是教出一隻聰明的小老虎呢?

  「算算時間,城主就要來接主母了。」婦人們又道,說著這幾日來都會發生的事。

  而說曹操,曹操就到,蒼衛宮果然出現在街的另一端。

  即便雪花輕飄,街上人潮眾多,他卻還是一眼就發現司徒杏的存在,並在眨眼間來到她面前。

  兩個男人沒料到蒼衛宮會突然出現,臉色一白,嚇得趕緊腳底抹油,溜了。

  「杏兒,回家了。」蒼衛宮接過司徒杏腕上的竹籃,並理所當然地牽起她的小手,和她並肩走在大街上。

  婦人們笑意加深,全都自動的退了開來。

  「我不是要回家,而是要回秋澄樓。」她挑眉,將他的改變看在眼底。

  這男人若只是想「人盡其才」,最近對她動手動腳的機會也太高了吧?雖然她有些不適應,可自從他當眾吻了她後,她早已沒有名聲可言,城裡百姓對他這樣親暱的舉止,似乎也就見怪不怪了。

  「讓蒼淵城成為妳的家不好嗎?」他看著她,目光雖然還是深沈,卻多了會燙人的火苗。

  臉色微酡,她斂下長睫,輕輕的搖搖頭。

  「我是萬縷城的繡娘。」

  「嫁給我,便是蒼淵城的當家主母。」他重複要求,這段日子以來,這兩句話經常被他掛在嘴邊。

  「我並不眷戀主母這個位置。」她還是搖頭。

  「我知道。」

  「我也不希罕什麼財富名聲。」她不曾想過婚姻,那是因為她從未愛上過誰,倘若他日她真要嫁人,必定是因為愛情,而非財富名聲。

  唉,她真的從未想過,二十五歲的她,竟也學起十幾歲的少女執著於愛情,顯然這場風雪困住的不只是她的人,也困住了她的心是不。

  即便不想承認,可她卻無法否認自己早已為他動了情、動了心,否則她也不會放棄任何逃走的可能,而是成天想著他、念著他,擔心他是不是因為忙碌,又沒按時吃飯了?抑或是因為公務繁忙,而累壞了?

  「我知道。」

  她抬頭覷他一眼,實在懷疑他是否真的明白。

  秋澄樓就在前方,他卻牽她走進一旁的樹林小徑,漫無目的漫步走著,彷彿極享受與她獨處的時光。

  「其實我娶妳,並非完全是為了蒼淵城。」他忽然說道。

  「什麼?」她停下腳步,愣愣的看著他。

  他也停下腳步,深深的凝望著她。

  「我曾以為娶了妳,便是對城民最好的選擇,即使將來失去妳,我也能無喜無悲的繼續生活,可那一日,失去妳的想法不過自我腦間一閃而逝,我──」

  他沒有將話說完,只是緊緊握住她的小手,那樣的力道,是恐懼。

  他恐懼失去她!

  「你沒有失去我。」她瞠大眼,心弦為了他這突如其來的剖白,而重重一震,像是安撫似的,她立即回握他的大掌,明白他心中那永遠的痛。

  他點點頭,眼神須臾不離她。「如今我想娶妳,只是想讓妳屬於我,我想像這樣,經常和妳在城裡走動,看著城民,也看著城裡的四季變化,一直到要軒長大,一直到我們年老。」

  她輕輕吸氣,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同樣是求親,這一次,他不再以名利誘惑,而是承諾一輩子──

  他終於說出她心中最想聽見的話。

  「告訴我,我究竟該怎做麼,妳才會答應我的求婚?」他問著,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你相不相信我?」她不答反問。

  「我相信妳。」他答得毫不猶豫。

  她笑了,笑得美麗而調皮。「即便我的身分來歷是假的,進入萬縷城當繡娘,也是為了混入蒼淵城?」她又問。

  「無論妳是誰,來自何方,妳都是唯一讓我心動的女人。」他目光不移,眼神始終寫滿信任與執著。

  不敵他的告白,她再次羞紅了臉,卻還是坦承自己的身分。

  「我是春史之一的花史,專寫江湖春事,這次混進蒼淵城,就是為了揭發你的風花雪月,誰知你冷若冰霜,無論我如何煽風點火都無動於衷。」想到往事,她不禁有些埋怨。

  蒼衛宮領悟點頭,終於明白,她為何處心積慮的要將他推給其他姑娘,同時也終於明白她為何懂武,甚至頗有生意頭腦。

  「我有一個心儀的姑娘,我想得到她,正等著她開條件。」他低聲說出實話,就等著她的回答。

  「很簡單。」她臉色更紅,小手卻始終沒有掙脫,甚至主動與他十指交握。「我只要你的一顆心,而且貨物既出,概不退還,銀貨兩訖,生死無悔!」

  「就這樣?」

  「你給得起嗎?」她深吸一口氣,忽然有些沒自信。她知道過去的痛,讓他不再相信愛情,但是──

  「我當然給得起,因為它早已是妳的。」他忽然道,語氣斬釘截鐵。

  她眨眨眼,有些錯愕的看著他。

  「貨物既出,概不退還,銀貨兩訖,生死無悔」他重複她的條件,眼神深情而執著,嘴角甚至泛起了溫柔的淺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輩子,我都不會後悔,絕不。」他握緊她的小手,帶著她繼續往前走去。

  「好,成交!」她也笑了,同時也回握他的大掌,與他並肩緩緩往前走。

  大雪輕輕落下,幾乎要隱藏他們的身影,然而寧靜的小徑上,卻清楚烙下他的腳印,和她的腳印。

  大小腳互伴著彼此,一路綿延到蒼淵城的另一個盡頭,他們約定好了,要走一輩子的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0 00:09:01

尾聲

  蒼淵城蒼衛宮,因天性冷情無心於春事,因於菊月十五,與萬縷城繡娘司徒杏達成協定,互持終身,終生不悔。

  是年陽月二十,兩人互定終身,結為連理,蒼淵城舉城歡騰,全城百姓以鑼鼓共慶,喜聲連響三日而不懈……


  「就這樣?」京城客棧裡,南宮芙蓉發出怪叫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去年示愛被距後,她就傷心的離開蒼淵城,本以為無情如蒼衛宮,必定會終身不娶,不料年底蒼淵城便傳出了喜訊。

  傳聞蒼衛宮的新婚妻子只是個繡娘,而且年過二十五卻尚未婚嫁,消息一傳開後,不少江湖俠女搥胸頓足、罵聲連連,直覺蒼衛宮眼光有問題。

  然而受邀的賓客卻帶來不一樣的看法,原來飛上枝頭做鳳凰的司徒杏,竟然是個傾城傾國的大美人,不但美豔娉婷、窈窕優雅,還相當的聰慧精明,不笑則已,一笑起來可謂是風情萬種、勾人心魂,壓根兒不像是沒人要的老女人。

  只是,傳聞畢竟只是傳聞,天曉得受邀賓客眼光是否也有問題,還是私下收了蒼衛宮的好處,刻意造謠。

  江湖上,可沒幾個女人願意相信司徒杏的好話,可惜也沒人有那個臉,再回到蒼淵城去一較風情,只好另謀途徑,而春冊自然便成了最佳途徑。

  想想,蒼衛宮成親是何等大事,花史必定不會漏掉這等大事,必定會忠實寫下兩人之間的種種,因此不到孟春,各地書肆早就有人砸下高金下訂春冊,只消春冊一來,就被人領走,她就是其中一位。

  只是她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花史竟也學起風史偷工減料,其他江湖人的春事就寫得精采萬分,唯獨蒼衛宮和司徒杏之間,竟然只用幾句話帶過──

  簡直欺人太甚,這春冊可是花了她一百兩銀子啊!

  南宮芙蓉氣得抄起寶劍,正想走出客棧,眼角餘光卻在客棧角落發現一抹熟悉的身影。咦?那不是慕容秀嗎?

  想起彼此在蒼淵城結下的樑子,二話不說,南宮芙蓉立刻改變方向,想上前好好教訓她一番,誰知後者卻忽然掩面起身,越過她衝出客棧外。

  「瞧,真的是她,能夠以一對五,可真不簡單!」鄰桌,三名男子瞧著倉皇離去的慕容秀,低聲輕笑著,無論是眼神還是語氣,皆充滿輕蔑。

  南宮芙蓉不禁好奇的靠了過去。「敢問各位大俠,慕容秀她究竟是如何的以一對五,難不成她立了大功?」

  三人為了她天真的話語,哈哈大笑。「妳是南宮家的人吧?」三人由她劍鞘上的徽紋判斷出她的身分。「難道妳還沒看過今年春冊?那個慕容秀水性楊花、人盡可夫,竟然同時周旋於五個男人之間,幹過的荒唐事,全都讓花史給寫了出來。」

  「當真?」南宮芙蓉睜大眼,倒不曉得有這等事。適才她只翻了幾頁春冊,瞧見蒼衛宮和司徒杏的部分只是簡單帶過,便沒往後翻。

  「是啊,聽說其中兩人還是堂兄弟呢!」

  「天啊!」南宮芙蓉佯裝出震驚的模樣,心裡卻暗自讚嘆老天有眼,終於讓這女人現出原形。

  「說起來,去年荒唐的人可不只有她,天水莊的大小姐年紅袖也不遑多讓,聽說她一面向蒼城主示愛,一面卻和自家奴僕搞七捻三,甚至懷了孩子,連父親是誰都弄不清楚呢。」三人又道。

  「當真?!」這下南宮芙蓉可真是開了眼界。

  「還有歐陽莊的席嫚嫚更是厲害,傳聞她自十歲便住入歐陽莊,眾人皆以為她是歐陽莊主的外甥女,沒料到她的真實身分竟是歐陽莊主的寵妾。」

  「寵妾?」南宮芙蓉瞪大眼。「可當年她才十歲!」

  「是啊,先前就有人船言歐陽莊主性喜孩童,沒想到這傳聞竟是真的。」三人搖頭晃腦,開始將春冊上頭最辛辣的春事,一股腦兒的全說了出來。

  南宮芙蓉聽得入迷,早忘了自己也又一本春冊,逕自坐下與三人共桌,老早將蒼衛宮與司徒杏給忘了。

  客棧角落,一名男童聽著四人之間的談話,漂亮的眉宇愈皺愈緊。

  「原來妳早曉得那些女人的真面目。」他不甚開心的瞪著面前的女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女子聳聳肩。

  「可妳卻還故意讓那些女人接近叔父?」男童低嚷,臉色逐漸鐵青。

  「青菜蘿蔔各有人喜好,總是要試試,才能曉得你叔父是不是──」女子沒將話說清楚,不過男童卻曉得,她鐵定不懷好意。

  就在男童想開罵時,一名高大威武的男子卻忽然走進客棧,筆直朝兩人走來。

  男子戴著黑紗帽,讓人看不清他面貌。

  「杏兒,該回城了。」他來到女子身邊,順手拿起擱在凳上的斗篷,替女子披上。

  「事情都處理好了?」女子微笑回頭,絕美的臉蛋美豔逼人,就是司徒杏。

  一旁男童迅速放下碗筷,拿起準備好的包袱,同時也將司徒杏的東西放到自己的腿上,這男孩自然就是蒼要軒。

  「託閻大人的福,一切順利。」凜冽而低沈的嗓音透露出男子的身分。

  原來孟春正是一年一度朝貢的時候,因此蒼衛宮特地帶著司徒杏入京,一方面帶她出來散心,一方面則是有意稟明皇上彼此婚事,希望皇上從今年起,不要再賞賜美女。

  健壯手臂環著司徒杏彪,謹慎的扶著她起身,而一旁的蒼要軒則是一馬當先的跑到客棧外,在司徒杏抵達馬車之前,替她拉開車門,並為她搭上木梯。

  「叔母,妳上車當心。」他小心翼翼的叮囑著,一雙眼直盯著她的腳步,就怕她會踩空木梯。

  司徒杏微微一笑,待上了馬車,才伸手摸摸他的頭。

  「將來,你一定會是個好哥哥。」

  蒼要軒難得的臉紅了,他看了眼司徒杏平坦的小腹,嘴角卻忍不住高高彎起。

  「在叔母尚未順利生產之前,我看,今年還是別寫史吧。」他建議著,實在不放心讓司徒杏挺著大肚子,在外頭寫史。

  「那怎麼行?一年一春冊可是春史之責,怎能說不寫就不寫?」司徒杏搖頭。

  蒼要軒皺起眉頭,「那不,找人代寫。」他又建議。

  「這正是個好辦法!」雙手一拍,她開心的附和,彷彿就等著他這句話。「只是孟春之後,就要動筆寫史,屆時我該找誰代筆呢?」她微笑眨眼。

  「城裡多是武功高手,誰都可以。」蒼要軒不過眼一眨,腦裡便閃過十幾個人選。

  司徒杏搖頭。「不能只懂武,還得懂些文采,否則詞不達意那就不好了。」

  「總是有人選的。」

  「話是這麼說沒錯,只是孩兒出生後,我除了得顧著你堂弟或是堂妹,還得分神處理城裡的大小事,將來恐怕是沒有餘裕可以繼續寫史了。」她嘆了口氣。「你想,城裡有誰能幫我寫一輩子史的?」

  蒼要軒左思右想,還真想不出人選。

  春史不只要武藝精湛,還得要有文采,除此之外,還必須培養各方面技藝,這可不是人人都辦得到的。

  只是叔母已嫁給叔父,除了照顧城裡的大小,如今還為蒼家孕育了血脈,總不能再讓她到外頭奔波。

  他看著司徒杏的肚子,幻想幾年後會有好幾個弟弟妹妹圍繞在他身邊,親暱的喚著他哥哥,一股不知打哪兒來的使命感,竟讓他脫口而出──

  「要不,待我十五了,我就幫妳寫史。」在那之前,他會好好磨練武藝以及各項技藝,絕不讓叔母太過勞累。

  「當真?」一抹精光自麗眸裡閃過。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蒼要軒挺起胸膛保證。

  「是嗎?那往後就拜託你了。」司徒杏噙著美麗的微笑,再次伸手摸摸他的頭。

  「叔母不用擔心我,儘管安心照顧弟弟妹妹就好。」蒼要軒忍不住又覷了司徒杏的肚子一眼,腦裡不斷猜測這未出世的娃兒究竟是男是女,雖然男娃女娃都很好,可他比較喜歡妹妹……

  司徒杏不再開口,只是含笑看著他,那風情無限的眉眼之間,竟蘊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狡獪。

  很好,第四代花史順利產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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