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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練霓彩 -【輕折紅梅(三千閣之二)】《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4 00:00:31     標題: 練霓彩 -【輕折紅梅(三千閣之二)】《全文完》

練霓彩 - 輕折紅梅(三千閣之二)

出身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偶遇在市井中打滾的俊美少年 
就在那個午后,一段純純的愛戀從此展開──  
為了見她,他扮成女裝潛進府中,成為她的貼身婢女 
情竇初開的兩人朝夕相處,進而互許終身  
對柔怯的她而言,那一晚俯身在她身上的他  
就是她的天和地,她的全部……  
就在他們約定好要私奔的那一天  
一場意外讓她無法赴約,也讓他就此失去蹤影──  
十年之後,當他們再度相見  
她已是妓樓的紅牌,三千閣十二金釵之一 
而他,則是異族巫凰教的蒙面祭司  
在他身上,她再也看不見當年那個少年的影子  
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陰冷,還有滿心的報復……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4 00:00:52

第1章
 
  以黑紗覆面、裹著深色的頭巾,僅留了一雙眼睛清冷凌厲地望著人,神秘詭異的男子步履輕緩地行在長安城的街道上。  
 
  若是細聽,就會發現男子行走時不出一點聲音,而人聲鼎沸的街道上每個人都不免碰到撞到摩擦到別人的身體,唯有男子同樣地走在人群裡,卻沒有與他人有任何接觸,彷彿一縷重返陽世的陰魂,還疏離著、無法融入活人的領域。
 
  有意無意間,週遭的人們也會覺得奇怪地瞥去一兩眼,但是男子行進的速度看似緩慢,其實卻相當流暢而迅速。往往才看了一眼過去,回頭做做自己的事,然後再抬頭投一眼過去,就驚訝地發現男子已經走得遠了,只是那樣異於長安人的打扮相當顯眼,很容易就在人群中找到。
  
  男子身上,還有種奇異的香,彷彿極致的腐敗、彷彿極致的馥郁,而吸引得眾人流連。
  
  每個走過路過經過的人都不免猜測著,他這樣緊急著是要往哪裡去呢?
  
  男子的步伐,行進了花街裡去。在他身後不約而同注意著他的人們,也就鬆了一口氣。
  
  是人都有需要——他們可以理解的。
  
  安下心來的善良老百姓們於是開開心心地做起自己的生意買賣,沒有再去想那個奇異男子的事情。
  
  男子的步伐彷彿滑行般,飄忽地往前飛掠,他行經「芳城」綴滿鮮花的嬌麗閣子,抬頭看了一眼橫額,便往前去;越過「左巷」攀滿綠籐、無數延伸樓閣的奇異建物以及門口銅鏡上一道鏤刻的名,他往前去;來至「聚煙道上」那美麗幽香的飄紗綢緞,柔軟得彷彿掐得出水的嬌美女子偏首瞧他,輕輕一笑,他恍若未聞,往前掠去。
  
  三千閣
  
  他停下,沉默地凝視那氣勢磅礡的一手濃黑書法。
  
  閣門前兩個姑娘嬌俏地望著他,而在姑娘身後是兩列護院,面無表情守著姑娘們的安全。
  
  男子安靜地佇立,抬頭望著書法的目光極深沉,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記憶。
  
  二樓的圍欄上坐著幾個笑語歡樂的姑娘,也驚異地望見了佇立在閣門前的男子,初時覺得好奇,但是細看了男子之後,卻有股寒意從心底升起,針扎似地發起抖來。
  
  男子的目光裡,沉著揮之不去的戾氣。
  
  門前的護院不動聲色,手裡兵器已經蓄足了勁,一旦男子有所妄動就擊殺出去。
  
  而當此時,忽然一隻手拍在了男子肩頭——男子居然看似不設防地讓對方將手搭在他肩上。
  
  這麼一來,原本緊張戒備的護院也安心下來,又是若無其事的面無表情。
  
  來者是「鬼燕」,江湖排名榜上入得前一百位,擅使鞭,輕功身法亦是一絕。個性爽朗,知交遍地,江湖人都以稱號喊他,而不知其真實名姓。似乎是鬼燕相當忌諱自己的名字被人知道,很有殺人滅口的架勢。
  
  最重要的是,鬼燕是三千閣十二金釵中夏語歡的常客。
  
  江湖人嘛,廣結四方,這詭異的男子與鬼燕這麼親密,也就無須太過警戒,更何況若男子意圖對三千閣不軌,有鬼燕在場,男子也討不了什麼好處。
  
  鬼燕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笑起來頰邊有個酒窩,顯得有些稚氣,而他眉尾劃到了耳下有個舊疤,雖然淡去了顏色,卻仍然看得出來當初創口極大,且深入骨去,必然是九死一生才撿回條命來。
  
  但眼前爽朗笑著的鬼燕卻怎麼也看不出來喋血江湖的殺伐氣息,賴以成名的長鞭秋水也收藏得極好,一眼望去,絕不會發現他身上藏有兵器;十指微粗而厚,留著一點點的指甲,指甲縫裡乾乾淨淨。
  
  乍然一看,這被江湖人稱作「鬼燕」的男人彷彿只不過是個尋常的富家公子,沒什麼特別突出。
  
  但就是這份「沒什麼特別突出」——更顯得這男人的高深莫測了。
  
  他一掌拍在那覆面的男子肩上,微笑的表情裡很是歡欣。「兄弟來得好早,三千閣才剛開耶!要不是我昨晚就睡在偏院裡,兄弟這一下可要等到子時才能見得到我的人影了。」
  
  男子輕輕瞥他一眼,微揚的眉梢彷彿在問:偏院?
  
  鬼燕笑嘻嘻的,「三千閣不留宿,時辰一到,什麼來頭的客人都得出閣去。只有十二金釵的恩客能借住偏院,哪!在旁邊兩個巷子裡的那座宅邸就是了。」
  
  他手一指,在紅色燈籠高掛的巷子轉角就見得一座裝潢低調的宅院,整體都是暗色調的佈置,男子一眼望去,看出那宅子還隱含了八卦陣式,光從外圍看,便藏有八處暗哨,一旦陣式展開,陷在裡頭的賊人可就樂子大了!
  
  鬼燕見到他以目光搜尋,挑了個眉就笑了起來。「甭看了!那裡頭藏了九個連環法陣,暗哨至少十八處,一旦真的轉起來,百大高手也只能陷在裡頭等人來救;三千閣可是頂尖的艷閣,防護的手段也是一等一的。」
  
  男子安靜地收斂目光,收攏在袖裡的手藏得見不著指頭。
  
  鬼燕搭著他的肩頭,在門口姑娘的帶領下入得三千閣,兩側護院面無表情,觀視陌生的男子踏進閣門。
  
  環轉一圈,十二個廂房,三千閣最高的樓層裡是十二金釵的包廂,一次接待一個恩客;而憑欄眺望下去,正下方就是舞伎獻藝的圓石平台,精繪著牡丹花綻的華麗硃砂,初次來訪的客人都坐在一樓裡,以垂地的紗幔間隔,隱隱約約裡,還見得到週遭勾欄女子與恩客調笑的風流模樣。
  
  「這三千閣無論來幾次,都要為了這百花爭艷的美好景象而讚歎啊!」
  
  鬼燕隨著一樓舞伎曼妙的身姿、婉轉的美麗而搖頭晃腦,手裡跟著樂舞的節拍輕輕應和,一邊瞥眼望向他主動結交的男子。
  
  男子靜默地觀視著舞伎連續三十圈的旋轉而飄飛的水袖柔美模樣,他的目光在花朵般的女人們之間流轉,目光很冷靜,不像是在挑選中意的女人,反而像在尋找什麼似的。
  
  鬼燕挑了下眉。「兄弟現在坐著的,是十二金釵專屬的樓層,全是長安城裡最頂尖的美人兒,你不安生地候著夏姑娘來,卻要另外再挑選女人嗎?」
  
  男子瞥他一眼,目光收了回來。
  
  鬼燕卻沒有就此放過他。「盟主發下召令,要江湖上前百名的高手見到你就仔細款待,滿足你一切要求。但我在長安城外見到你開始,也沒聽你講過一句話,你不是啞巴吧?」
  
  男子稍稍蹙了一下眉,沒有開口。
  
  「你的字很漂亮,寫起來很流麗,像是肚子裡有些墨水的。初見面你就寫了『三千閣』給我,現在把你帶進來了,可你也不怎麼興奮嘛!」
  
  男子掩下眼眸,像在思量要不要理會鬼燕。
  
  「你是逮著了盟主什麼要害,逼得盟主得發召令,欠下百名高手的人情?」鬼燕問得接二連三,步步進逼。
  
  男子的目光微微一閃,忽然正視了鬼燕。
  
  那一瞬間撲面而來的戾氣,連見慣生死的鬼燕都不禁一凜。
  
  男子的身體坐得很端正,面前的酒水一口也沒碰,出口的聲音,有著令人驚愕的沙啞低沉。雖然不是老者的滄桑乾涸,但那樣幾乎是用鈍刀磨礫的粗啞聲音,著實讓人聽了心裡發毛。
  
  「厲盟主的幼女,自娘胎中即染上劇毒,生得很辛苦,活得也很痛苦……盟主耳聞我巫凰教秘術能袪至毒,因此請我來為其女救命。」
  
  男子的聲音很平,沒有分毫起伏的語調幾乎像是照著稿子念對白似的,但是其中隱伏的一絲厭倦卻讓鬼燕敏感地察覺。
  
  「兄弟,你很不願意離開巫凰教,遠來此地嗎?可你的口音聽起來也不像外地人,年幼時在這兒住過?」
  
  男子沉默,蹙起的眉心,像是責怪鬼燕的魯莽問話。
  
  鬼燕搔搔頭,有些問錯話的自覺。「呃……總不能老這麼兄弟兄弟的叫,你可以告訴我名字吧?」
  
  男子瞥他一眼,端起面前的酒水,斂袖於臉面,一飲而盡,酒盞從袖子後頭撤出,已經淨空。
  
  「巫邢天。」
  
  男子粗礫的嗓音低沉地響起,頃瞬便彷彿被血光浸濡而陰寒無比。
  
  緊閉的門扉在此時開啟了,明艷亮麗的女子腰間不盈一握,簡單挽束的長髮用一隻精繪銀花的梨木簪子縛起,一顆翠盈盈的翡翠珠子綴在上頭,女子淡掃胭脂,英氣的眉宇與明媚的大眼無比地有朝氣,壓低了露出一點酥胸,卻又遮得密實的衣袂讓人看了不禁心頭一動,說不上是勾引,卻又為了那麼一截春光微露而躁動不已。
  
  往日的時候,鬼燕總會立即投去讚歎的目光,然後愉快地招呼;但此刻,他卻被男子的戾氣緊鎖住,冷汗浸濕了背心。
  
  夏語歡才踏進廂房,就感到一陣陰涼撲面而來,冷得她幾乎下意識地轉身就要去取大氅來。
  
  眨著明媚的眼兒,她謹慎地端詳重重紗幔之後影影綽綽的兩道身影,一個很眼熟,是常客鬼燕;另一個陌生的人影,已經有小婢來向她通報過了,說是鬼燕公子的友人……
  
  然而這廂房裡窗扇也都開著,卻有種詭譎的香氣盤旋不去,瀰漫在週遭,說不上是討厭或喜歡的味道,卻在這陣香氣裡待得久了,就要渾身發冷。
  
  她微蹙了眉,手稍稍一擺,會意的小婢轉身就回房去取銀繡黑貂薄氅來,另一名小婢機警地向三千閣主的房裡去,依著夏語歡的指示去取檀香雙耳麒麟爐來。
  
  安排好了,夏語歡微笑著繞過紗幔屏風,花梨木圓桌前的兩個男人默不作聲,鬼燕難得地沒有笑容,而另一位陌生的來客……
  
  那個男人,很危險!
  
  夏語歡稍稍沉下了心,那男人的目光投到她身上,冰冷的眼神沒有見到美色的驚艷、也沒有窺得春光的貪婪,目光很靜、很厲,幾乎是一種評估的神色。
  
  然後,她清晰地看見男人的目光在見到她胸前微露的春光時,迅速地陰沉了下來,那種夾雜了怒氣的陰沉甚至是一種責備「她」竟露了肌膚讓人瞧見的不悅。
  
  夏語歡眨了眨眼。她是聰明的女子,也曾經在江湖裡打滾過一段時日,見過世面、走過生死,沒有一般世俗賦予在女子身上三從四德的嚴密禮教,因此她在男子眼中觀察出的並不是尋常人對於青樓勾欄女子的輕蔑和瞧不起,而是更深沉的——
  
  這個男人,透過她的穿著,在看著另一個女人;或者說,他想像中的女人。
  
  他來三千閣,要找的並不是她吧?
  
  夏語歡輕盈微笑的目光裡,也在評估這個陌生的來客。「公子第一次來青樓?」
  
  男子的目光轉向夏語歡臉面,對於她明媚亮麗的美貌沒有太多的反應,而一旁的鬼燕則伸出手去,迅速將她挽到自己懷裡。
  
  「這位是巫公子,是盟主的重要客人,來到長安第一件事就是直奔三千閣哪!」
  
  鬼燕笑嘻嘻地這麼說,然而夏語歡的纖腰被他摟著,那雙大掌裡冷汗冰透,讓她清楚明白了他對男子的防備,心裡頭也暖和和的,高興他對自己的維護。
  
  心裡越踏實,夏語歡笑起來便越發地輕盈。「巫公子初來乍到,語歡還沒給您見禮呢!」
  
  她斟了杯酒水,雙手端著,奉到了巫邢天面前。「公子請。」
  
  巫邢天望著她,沒有接下她的酒。「你是十二金釵之一?」
  
  「是。」
  
  「當紅的姐兒,一天要接多少客?」
  
  這麼問話非常失禮,並且相當輕蔑,一旁鬼燕聽了勃然大怒,幾乎要拍桌子怒吼出聲。
  
  夏語歡香軟的小手輕輕按在鬼燕掌背,居然立即安撫了他的憤怒。
  
  巫邢天的目光捕捉到那一瞬間的親密互動,冰冷的眼神也微漾起一絲驚奇的波動;他似乎沒有想到,這樣應該只會發生在戀人之間、摯友之間乃於至親之間的深刻情感流動,也能在青樓的姐兒與恩客之間出現。
  
  「巫公子,要培養一個名妓並不容易的,得從小時就穿金戴銀地養,吃精緻的食物,賞玩優雅的書畫,聽最纏綿的絲竹,還要請夫子來教書認字,懂操琴下祺,用最好的環境養出來的女孩,才不會有沒見過世面的酸腐氣。這樣落落大方、氣定神閒的風範,要成為名妓的入幕之賓,也不會是下品的人物。」
  
  夏語歡說著,露出嬌俏的微笑。「初來的客人,按理都應設簾與姑娘們閒談,幾個往來之後才能撤簾;若恩客要求上得姑娘的床,也要姑娘的同意;這三千閣,是以姑娘的意見為主的,姑娘不願待客,閣裡也不會硬逼。」
  
  素手纖纖的明媚女子,用那雙俏麗的眼睛淡淡地望向巫邢天。
  
  她既不回答他「一日需待多少客」、也不回答他「是不是上了床」;她清楚地明白這個男人想知道的不是這些。而這樣的問題,也不是在問她。
  
  「巫公子想見閣裡的哪位姑娘呢?」
  
  夏語歡溫柔的問話,犀利得像刀一樣,切進了男子眼底。
  
  那一瞬他瞳孔縮如針細。「十二金釵……現在都在嗎?」
  
  「姊妹們都有客了。牡丹頭牌如今等著嫁人,見客都設簾,但她的琵琶是一絕,巫公子可需引見?」
  
  「都有客?」巫邢天粗礫的嗓音沉得彷彿詛咒一般,「梅晴予……也有客?」
  
  夏語歡微笑嫣然的臉龐倏然一怔,頃刻便蒼白起來。她想起來了……
  
  風大姊從九死一生的海難中平安回返的時候曾經說過,有個覆面的男人在找晴予妹子!
  
  巫邢天見到夏語歡褪去血色的臉龐,冷冷地哼了一聲。「這逼人賣皮肉的三千閣,上下都該死!」
  
  話聲落了,那瀰漫廂房裡的詭異香氣便濃重起來,夏語歡偎在鬼燕懷裡,劈手將一整杯的烈酒摔到桌面去,醇郁的酒香在短暫的瞬間混亂了那股令人渾身脫力的香氣,然而只有一瞬,鬼燕甚至來不及抱起夏語歡逃命,他一身的輕功身法便彷彿被那股魔異的香氣壓制住了,連吐息都感到艱難。
  
  忽然,廂房的門被輕輕叩了兩下。
  
  夏語歡想起她身邊兩個見習的雛兒方才被她打發去拿大氅和香爐,這會兒是回來向她覆命的……
  
  她心疼起來,這個蒙著臉面的男子看起來殺人是不會留情的,可憐她那麼疼惜、用心教養的兩個雛兒來自投羅網……她慌得淚水都要落下來了。
  
  影影綽綽的,那兩扇門是被推開了,卻不是伺候她的兩個雛兒,而是一個纖冷、麗如柳刀的身影。
  
  一揚手,那麼一指甲片兒的千年檀香便飛揚開來。
  
  純淨至極的檀香袪除不淨,任何巫蠱都要退避。
  
  「巫凰教祭司駕臨三千閣,閣主艷娘代諸位姊妹承您的禮了。」輕冷清脆的聲音彷彿珠玉一樣,分外地好聽。
  
  巫邢天恨恨地瞪向那個女子的身影,但還輪不到他發作——
  
  三千閣今晚真是多事之秋,閣門敞開的大廳,砸桌摔椅的怒吼尖叫聲突然響起,乒乒乓乓的混亂驚動了高處的十二金釵專屬廂房,眾家姊妹都從房裡出來探看形勢。
  
  而巫邢天作為輕微的警告所使用的一點引魂香,隨著珍貴千年檀香的出現已淡化成一般的青草香氣,他冷冷地起身,越過了警戒的鬼燕和夏語歡,隨著三千閣主的身影出了房門。
  
  大廳裡,湧入的一群漢子面目猙獰地大肆破壞,一邊威脅客人,一邊揮著大刀怒吼,指名要鷹行堡的當家少主子——鷹求悔,出來讓他們大砍個十七八刀,擾擾攘攘的理由是鷹求悔佔去了他們幫派老大今晚指名要的女人。
  
  女人的名字,正是梅晴予。
  
  對房的廂門在喧鬧聲中也是大開,卻沒有任何人走出。
  
  巫邢天冷冷地環視一圈,他的目光在各朵風采殊異的美人間流轉而過,卻沒有見到他要找的女人。
  
  但他的目光直眺向對門的時候,卻看見一個偉岸的男子披著外衣走出,他手邊溫柔地牽著一隻怯怯的小手,一身錦織的華服將身子包裹得緊密,卻獨獨在雙肩裡斜開了口子,露出渾圓的肩頭,女子精繪了幾許紅梅的肌膚那樣白皙,襯得嬌艷而勾人,溫柔的眼兒凝視著人的時候,那種專注而信賴的目光,幾乎能讓被這麼望著的人恨不得把這世間最美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
  
  嬌婉柔弱的梅晴予,是三千閣裡最受江湖人士——尤其是黑道人馬——喜歡的姐兒。他們為的不全是那身子,而是珍惜著她眼裡的美好景致。
  
  腥風血雨裡闖過來的硬漢子們,也會有心底深處潛藏的柔軟;梅晴予的存在,就是撫慰他們偶爾需要休息的心。
  
  甚至不光是叱吒風雲的喋血男兒會來找梅晴予,聽她唱小曲兒、念詩詞、撫琴談天,連他們的夫人小妾也會來尋她,但不是為了爭寵吵鬧,同樣也是來這兒休息。
  
  身為黑道頭子的眷屬,所要承受的壓力不可謂不大,在連年的爭戰、權勢、血腥之中逐漸磨耗掉的溫柔和平靜,她們也會懷念、也會傷心。
  
  而梅晴予的存在,幾乎就像是她們存活於世的最後一點美好。
  
  她們把溫柔和平靜都存放在她這裡,而在爭戰之中偷空的那一星半點時間,來她這兒做一點小小的休憩。
  
  因此,在這樣珍貴的安寧被粗暴地打斷的時候,憤怒是深沉而巨大的。
  
  鷹行堡的當家少主沉下臉色,他的殺氣沒有盛大地展露,是因為梅晴予就站在他身邊,若任意縱自己的氣勢流洩,恐怕會傷害到脆弱柔軟的她;而實際上,也沒有任何見慣生死的硬漢子,想讓自己沾著鮮血的猙獰模樣被梅晴予看到。
  
  驚嚇到她會令他們不忍,而親手摧毀自己心中那僅存的一塊美好之地,更是他們所不願。
  
  所幸三千閣並不是個能任人欺辱踢館的地方,在大廳裡叫囂胡鬧的打手很快就被蜂湧而出的護院一個個「請」出閣去,三千閣主同時也讓他們帶回昂貴的賠償帳單,並且附上威武小王爺的手令一封。
  
  也是他們時運不濟,竟正巧撞上了小王爺偷偷摸摸溜出宮來見世面的當兒,衝撞了小王爺的興致,注定他們這趟回去要耗乾幫派裡的資產,打回原形重新再來。
  
  望著那一干人等威風囂狂地來,卻截然相反地哭喪著臉、貓著腰,畏畏縮縮地回去,梅晴予仰首望向鷹求悔,撫了撫他肩膀,然後那高大偉岸的男人便抹去臉上沉冷的神色,對著梅晴予笑了笑,溫柔地牽著手,他們又回返廂房。
  
  梅晴予的長髮婉轉,輕輕地一個飄飛,目光在回頭的瞬間,與直直凝視她的巫邢天正面相對。她微微一愣,沒有認出什麼,也沒有想起什麼。
  
  只是,那一眼裡,她心驚於那人眼底如此濃郁的戾氣。這需要多深的恨意,才能沉澱出這樣深的凶性?
  
  她有一點不忍,輕輕地再投了一眼過去。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人一直望著她,目光動也不動的。
  
  他們四目相對,在短暫的須臾裡,有那麼纏綿般的凝視糾結。
  
  於是,巫邢天無可自拔地墜入了回憶裡……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4 00:01:07

第2章

  「我要吃那個冰糖葫蘆!」
 
  脆嫩嫩的娃兒聲音驕傲地喝令,一旁跟出來伺候的婢女為難地看向奶娘。
 
  憐惜著手裡牽著的小小姐,奶娘伸手召來了小販,掏了銅錢給小小姐選一枝糖葫蘆吃。
 
  另一手安靜地被牽著卻沒有作聲的大小姐,目光輕輕地掃過了冰糖葫蘆,卻沒有作聲,看著妹妹得意地舔著糖片、一邊用眼尾睨著她的神氣模樣,她什麼話也沒有說。
 
  今天初三,每個月裡到了這個時候,梅家就讓奶娘領著兩個小姐出來走走。
 
  梅家的規矩是,女兒家到了十五及笄就必須養在閨房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是十五之前,梅家的夫子爹爹還是允許女兒出來見點世面,作為平日嚴格教育她們讀書作畫之外的一點閒暇娛樂;而針對不喜歡讀書寫子的幼女,也能起到鼓勵的作用。
 
  接近初三的日子越近,梅家小小姐的字啦、詩啦、詞啦,就寫得格外地好,背得格外地勤。
 
  為了這家裡嬌慣出來的小霸王,梅家的夫子爹爹也只能歎氣。
 
  早產而千辛萬苦生下來、養得小心翼翼的小女兒,被分外地寶愛,也因為女兒樣貌生得好,性子活潑愛撒嬌,小小年紀就懂得摘鮮花、說好聽話來討好娘,而特別討娘的喜歡。
 
  有梅家小小姐在的地方,總是充滿了笑聲;相對之下,格外悄無聲息的梅家大小姐,便完全沒有小小姐那樣張揚的性子。
 
  她完全是個書香門第教養出來的閨女模樣,氣質嫻靜,身姿柔軟,笑起來那樣溫婉,不喧不鬧,拿著卷書冊便能看上一整天。
 
  梅家的娘也不是不疼她,但這孩子太過安靜,太好教養,完全不需要費心照顧,就算不理會她,也能在自己的小院落裡悄悄靜靜地過一整天。
 
  梅家的娘偶有不適,咳個兩聲,梅家大小姐就會煮來一壺熱桔茶,備好墊枕,把她的娘照顧得妥當;而梅家的小小姐則從園子裡摘來鮮花送到娘親枕邊來,膩在娘親邊上說話撒嬌,把娘哄得心花怒放。
 
  這時候,安靜的梅家大小姐就退到一旁去,看起自己的書,寫起自己的書法。
 
  梅家的娘看著兩個性情、風格迥異的女兒,有時心裡頭會免不住擔憂。
 
  大女兒太沉靜、太懂事,讓人總因為她的早熟而放著她不管;然而小女兒這樣黏人,又懂撒嬌,活脫脫就是毋需理事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命。
 
  這麼嬌慣出來的性子不免霸道了些,她偶爾也會看到小女兒欺負大女兒的模樣,偏生這大女兒太過懂事,並沒有把小女兒放在眼裡,淡然自若的處事風格,令習慣有來有往地辯論、胡鬧的小女兒氣鼓了臉,更是加倍地找大女兒的麻煩。
 
  對梅家小小姐來說,這個比自己長不了多少歲數的姊姊,是一個棘手的存在。
 
  寵辱不驚,威嚇、暗地裡找麻煩也沒有用,哭也不曾哭上一聲,看她生氣怒罵更是萬萬沒有的了。
 
  梅家小小姐甚至曾經想過要溜去姊姊書房裡,把那些她寶愛的書冊都浸到水裡去,看看她會不會變了臉色。
 
  但她只敢想,再怎麼驕縱,她也曉得那些書冊不僅姊姊寶貝,連老是不在家的爹爹都很寶貝。
 
  比起在家的娘、奶娘還有婢女們,梅家小小姐其實很怕那個一整個月都不見得在家裡待上七天、十天的爹爹。因為,他老是板著一張臉的嚴肅模樣,非常地難討好。
 
  梅家小小姐很少能在爹爹手底下討得好處,每到爹爹回家的日子要考校功課、查背詩詞,她都是東忘西忘,一緊張或爹爹一瞪眼,她更是怕得哇哇大哭;相反地,姊姊總是被稱讚的。
 
  梅家小小姐從豆兒大的淚珠滾動的眼裡望出去時,總是看見姊姊笑得溫婉的樣子,被爹爹用一個輕輕的點頭作為肯定,然後又給了姊姊很多很多的書冊,甚至還手把手地教姊姊怎麼將書法寫得更好、將箜篌彈得更好聽。
 
  她討厭姊姊笑起來不露齒的樣子,討厭姊姊拿著書卷在廊下就能坐一整天的樣子……在爹爹那裡,自己無往不利的疼愛受寵都碰了壁,全給姊姊搶走了!
 
  為此,她越發地敵視姊姊。
  
  討來的冰糖葫蘆她舔了幾口就膩了,說實在也沒有非常想要吃,只是她注意到姊姊的目光在小販手裡停了好一會兒,判斷她是想吃糖葫蘆,才跟奶娘要求的。
  
  但糖葫蘆都買來了,姊姊卻只瞧來一眼而已,分毫沒有顯露出想吃的樣子。
  
  梅家小小姐有些氣悶,生氣地將糖葫蘆往婢女手上一塞,不吃了!
  
  於是奶娘和婢女就圍了過來,哄哄抱抱地想討她開心。梅家小小姐享受著公主般給人捧著的愉悅,笑得歡欣極了。
  
  一群人簇擁著,小小姐樂呵呵的,梅家大小姐卻給擠到了外圍去,沒有人顧著她的安全,忽然從巷子裡衝出一票小毛孩,呼啦啦地蜂湧上來,把一群女眷給衝散了。
  
  小小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聽得聲音的奶娘和婢女全圍了過去,找到了跌在地上的小小姐,她哭著告狀說那群人把她的粉色碎花新衣服弄髒了……
   
  奶娘心疼極了,抱起來就又哄又摸的,嚷嚷著要去收驚。婢女則打理著小小姐一身狼狽,幫腔地罵著那群橫衝直撞的小毛孩沒有教養。
  
  小小姐聽到婢女在罵人,哭泣的聲音又揚了起來,含糊不清地嗚咽著身上這裡疼那裡痛。於是一群女眷慌亂地安撫她們的寶貝,婢女連忙再去買了支糖葫蘆回來哄小小姐。
  
  奶娘抱著小小姐,一邊向路旁的攤販打聽:「方纔這麼一大票衝過去的是些什麼孩子啊?怎麼都沒有人來管管他們?」
  
  日日擺攤總見到這群孩子的饅頭販子閒閒地回了話,「還不就城門邊上那一排武館的孩子!真是的,小小年紀就成黨結派,每天都這麼瞎鬧。」
  
  一邊水果攤子也搭了腔,「就是說啊,總圍著邢家那孩子欺負,就因為他不和他們一起欺負巷尾那寡母家的女娃兒。」
  
  忙著給客人舀豆花的老闆也來湊熱鬧,「邢家那孩子也真奇怪,自己家裡開武館的,怎麼不鬥上幾招呢?」
  
  擺著糕餅攤子的大娘瞪了一眼過去,「瞧你看熱鬧的,那還是個孩子呢!他們家開武館,追著他跑的那群孩子家裡沒開武館?他一個要打幾個?」
  
  奶娘聽了這一大串的,愣愣地問:「那、那他家裡的人也不管管?被欺負的是他們的孩子呢!」
  
  一旁擺著卜算攤子的算命師傅笑了起來,「開武館的哪有在怕打架的?他們一家都是男丁,打勝了晚餐加菜,打輸了回家跪著不准吃飯!」
  
  奶娘聽了大驚失色,「哎唷,這什麼管教方式,豈不教出野人來了?真是不得了、真是不得了!」她聽得心裡慌,想著下次出門來時要把小小姐抱著才好,不然再有驚嚇啊,可就太委屈小小姐了!
  
  「嬤嬤……」小婢扯扯她的袖子,語氣裡有一點著慌。
  
  奶娘心裡還在擔心著小小姐,被這麼一扯,沒好氣地瞪了過去。「怎麼?」
  
  小婢女的臉色卻是緊張得蒼白。「大、大小姐……」
  
  「小姐怎麼啦?」奶娘不耐地回頭。「她不就在旁邊嗎?」
  
  「沒、沒有啊……」小婢慌得都要哭了,回話的聲音在發抖。
  
  奶娘聽了,呆了一陣,才左顧右盼地找了起來,竟全沒有那安靜的大小姐的身影。
  
  她這才意識到,方才大夥兒全看著小小姐,竟把大小姐給弄丟了!
  
  「哎唷!我的小姐……」奶娘幾乎要暈了。
  
  幾個小婢慌亂得團團轉,鬧騰著要找出失蹤的大小姐來,被冷落的小小姐,這時還不甘寂寞地哭鬧起來,真是一片混亂景象。
  
  他們在複雜的小巷裡狂奔,彎彎繞繞地轉得後頭追逐的孩子們頭暈目眩。
  
  雖說是長年生活的縣城,但疾奔在前方的孩子卻遠比其他人還要靈活、還要善用地勢。正繞得分辨不清東南西北的時候,他們已把其他人甩開了。
  
  後面帶頭的孩子王有氣無力地揮舞拳頭,對著虛空嘶吼:「邢天!你是縮頭烏龜!」
  
  而被他這麼威嚇著的靈巧孩子,早就把後頭的人遠遠地扔下,溜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們奔到一處老舊的土地公廟,四周植起了林木,濃蔭將陽光遮擋。
  
  梅家的大小姐一身香汗淋漓,整齊盤起的長髮也亂了,幾許髮絲沾在頰上,而一身嫻靜的衣裙也染著灰塵,幾乎可以說是狼狽了。
  
  但她以袖口捂著小嘴,喘著氣在調節呼吸的時候,那紅撲撲的明淨臉蛋卻盈著笑意,眼兒那樣地明亮。
  
  緊緊抓著她的腕,帶著她跑過小半個縣城的小小少年,氣息不甚混亂,卻也有些喘,汗水沿著臉龐滑下。梅家的大小姐笑著,從懷裡拿出香帕來,幫他拭了汗水。
  
  少年愣愣地沒有反應,乖乖讓她擦汗。
  
  把灰塵擦去,把汗水也擦去,帕巾翻個面,再從額頭開始把整張臉都勻淨了,少年的臉龐也就清楚地顯露出來了。
  
  那是個能以「漂亮」來稱之的孩子——細緻的眉,細緻的眼,鼻子的弧度這樣挺翹,厚薄適中的唇上細嫩的顏色這樣好看。
  
  他的樣貌如此精緻,活脫脫就是個瓷燒的白皙娃娃,若不是一身衣物這樣凌亂,沾灰染塵的,她幾乎以為自己碰著了書裡寫的那些皇室公主。
  
  這樣漂亮不似凡物的孩子,哪裡是尋常市井的人家養得出來的?
  
  「那些人追著你做什麼?」梅家的大小姐輕輕地問,軟嫩嫩的嗓音很是好聽,像是撒嬌似的。
  
  少年的臉龐無端地紅了起來,他的身子比梅家大小姐矮了半個頭,方才靈巧耍弄那群孩子的氣勢已不知道扔到哪裡去了。
  
  回話的聲音結結巴巴的,卻聽得出來是很乾淨、音質偏高的嗓子。「他們、他們說我是女孩子……要把、把我褲子脫下來……」說到了最後聲音越來越小,終至聽不分明。
  
  梅家大小姐卻聽懂了。「你生得很漂亮。」
  
  少年一下便瞪起細緻的大眼,見到梅家大小姐嬌俏的笑靨。「生得這樣漂亮的男孩子太珍稀了,他們小孩子氣,你又何須與他們一般見識?」
 
  少年聽得她這麼說,卻愣愣地沒有回話。
  
  眼前這女孩生得也很好看啊……像是畫裡走出來的仙女一樣,活像不吃飯也能活下去的樣子。
  
  雖然她講了這麼一大串的話,他有好幾個詞都聽不懂,但她說話的聲音這樣好聽,軟軟嫩嫩的,聽起來就舒服。
  
  「你叫什麼名字?」
  
  「邢天。」少年愣愣地回答,眼裡專注地看著女孩。
  
  「我姓梅。」
  
  「梅?」少年默念了背下,又看她,「名字呢?」
  
  女孩被他這麼一問,卻猶豫了下。「女兒家的閨名,不能這麼給的……」
  
  「什麼閨……閨名是什麼?」
  
  「咦?」女孩微微一怔。她望望他,又問:「你會寫你的名字嗎?」
  
  「不會!」少年自然而然地回答,卻敏感地察覺到少女是識字的,他突然覺得彆扭。「去學堂要錢的!」
  
  女孩看他像是生氣了,連忙安撫起來。「不識字不要緊的,我教你吧!」
  
  少年瞪著她,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女孩溫婉地笑著,揀了顆小石子,嫻靜地找了個階梯坐下,一筆一劃地開始寫起來。
  
  「『梅』是這麼寫的。」
  
  「哦……」少年也跟著揀顆石子,在地上歪歪斜斜地學。
  
  女孩望著他漂亮精緻的臉龐那樣地專注,心裡頭不知為什麼非常地高興。
  
  「你的名字叫邢天吧?」
  
  她用著小石子在地上刻出了他的名字,少年緊盯著她的手勢,看她一筆一劃,看她白皙秀麗的腕節,他有些恍惚。
  
  「這麼寫會嗎?」女孩偏頭望他,卻看見少年驀地通紅的臉頰。「嗯?」
  
  「沒、沒事。」少年匆匆低下頭,繼續學寫字。
  
  女孩好生奇怪地看著他,發覺他慌亂的反應,笑了笑。「你的筆劃錯了,『天』字要這樣過來……對!然後這樣過去……對!你學得真好。」
  
  她誇了一句,少年便吶吶地紅了臉。
  
  「那你的名字怎麼寫?」他還是執著地想要知道她名字。
  
  女孩有些為難。「邢天,女兒家的名字不能隨便給人……」
  
  「可是,我們鄰居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我們都知道啊!」
  
  少年也很委屈,他不明白為什麼要個名字而已,她會這樣吞吞吐吐。
  
  女孩看著他,雖然模模糊糊,但她隱約能夠明白少年生活的世界和自己是不一樣的。因此,少年不識字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同樣地,少年也不會懂得女兒家的閨名並不能夠隨便給人的那份矜持和禮節。
  
  但是,她沒有辦法看著少年這樣失望。
  
  「晴予……」她小小聲地答,原本希冀少年聽不清晰的。
  
  但少年卻莫名地聽清了她軟嫩的聲音,一瞬間開心得發了光的臉龐是那麼漂亮。
  
  小小的梅晴予有些頭暈目眩,為了少年如此不可逼視的美貌。
  
  年紀這樣小就這麼好看了……她心裡暗暗擔心起來,長大後,不曉得要招來多少桃花?
  
  「教我寫你的名字。」少年卻不理會她這許多的心思,興匆匆地要她教授。
  
  梅晴予紅著臉龐,在心裡歎氣。為了哄少年高興,她連女兒家不輕易示人的閨名都……
  
  「這麼寫的,你看『晴』的筆劃……」
  
  「這字好多筆劃啊!」
  
  「還有更多的呢!欸,你寫錯了,要這樣……」
  
  「這樣?」
  
  「再直一點,對……我再寫一次,你看好哦!」
 
  她專注地教,少年也專注地學。然後,少年誇了她一句。「晴予寫字真好看。」
  
  梅晴予的臉龐紅了起來。「學久了,就……」
  
  「你剛才說了一大串,那個什麼什麼稀……什麼般什麼識的……那是什麼?」
  
  梅晴予聽他什麼來什麼去的,一下子昏了頭,細細回想後才恍然大悟。
   
  「『珍稀』的意思是說,像你這樣漂亮的男孩子是很少的,並不常見到,所以他們追著你欺負,是他們不懂事,太小孩子氣了!你不和他們『一般見識』的意思是,你若很在意他們,和他們認真起來了,那也顯得你小孩子氣了。」
  
  少年露出了聽懂的表情,梅晴予笑了起來。
  
  少年愣愣地看著她,喃喃地說了一句。「晴予笑起來真好看。」
  
  「哎!」她臉兒一紅,就藏到袖子後面去了。
  
  少年貪看她明淨的臉蛋,嚷嚷著把她手拿開,她不依他,躲藏了起來,少年於是追了過去,笑鬧了開來。
  
  清脆如鳥鳴般的婉轉笑聲,在破舊的土地公廟前轉圈子似地響起,天光撒落,直如夢境一樣。
  
  然而,天色很快將晚了。梅晴予忽然警醒,自己竟然失蹤了一個白天,家裡想必慌極了!
  
  她對著少年說:「我要回去了。」
  
  少年戀戀不捨地望著她,「我送你回去。」
  
  「你曉得我住在哪裡嗎?」
  
  「這縣城裡姓梅的人家就一戶而已,晴予的爹爹是夫子對不對?」
  
  「是啊!爹爹教授官家子弟呢!」
  
  梅晴予提起自家的爹,心裡很高興,因為爹爹總能自官家手裡借回一些典籍給她看。
  
  少年卻悶悶地有些不樂。他慢慢地想起——晴予的出身很高貴啊!
  
  書香門第的梅家在縣城裡很有名氣,府裡常有華貴的馬車、抬轎走動,連縣城裡的官老爹都很禮遇他們家;但這樣雲端般的梅晴予卻和自己碰到了,以後或許再也見不到了……
  
  他很難過。梅晴予望著他,心裡也有些傷心。
  
  她輕輕碰著他的手指。「我每個月初三能出來一次,到時我們再見吧?」
  
  少年抬起了頭,眼睛發亮地望著她。
  
  梅晴予微笑起來,說著:「送我回去吧!天晚了呢!」
  
  少年挽著她的袖子,將她送回了家門前的巷子,兩個人在這裡道了別,約好下次再見。
  
  當晚,梅家上下都鬆了口氣,因他們疏忽而弄丟的大小姐終於平安回來了。
  
  踏入家門的梅晴予又是那個安靜早慧的大小姐,淡淡的目光沒有責備、也沒有埋怨奶娘和婢女對她的輕忽,只是向擔憂的娘親請了安,安撫了娘親的害怕,然後就退回房裡梳洗去了。
  
  晚膳裡,坐在圓桌上用餐,梅家大小姐對白天的失去蹤影只是若無其事地說,被那群孩子衝撞到,糊里糊塗被抓著一起跑了,等回過神來已經辨不清方向,所幸有好心的大嬸收留,送了回來云云。至於謝禮,她說她教授了大嬸的孩子寫字,也就權充了。
  
  梅家的娘安慰地撫著心口,「幸好女兒平安回來了。」
  
  一旁鬧著把青豆挑掉了、又把菜心也挑掉的梅家小小姐瞪著姊姊,委屈地說:「姊姊溜出去玩了這麼晚才回來,娘都不罵她……」
  
  梅家的娘這下生氣了,喝道:「都是你鬧著吃糖葫蘆,才讓奶娘和婢女沒把姊姊保護著,你還敢胡鬧!」
  
  挨了責備的梅家小小姐眼眶一紅,哇哇哭著去找奶娘。
  
  梅家大小姐安撫著上了火氣的梅家娘,又讓婢女去顧著小小姐,別給她摔著了。
  
  如此,白日的失蹤事件就這麼過去了。
  
  梅晴予心裡,就這麼藏了一個小小的秘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4 00:01:33

第3章

  邢天對梅晴予念念不忘。
 
  他焦躁地想再見她一面、想再聽見她的聲音,可是還要相隔一個月才能再見到她出現,而且梅家兩位小姐出遊,四周當然護滿了婢女,已經弄丟了一次大小姐,遭到梅家主母嚴厲斥責的婢女們絕對不敢再只顧著小小姐,而把她們覺得早慧懂事的大小姐晾在一邊沒去照顧。
 
  即使大小姐自己不走開,也會有突如其來的狀況,導致大小姐失蹤啊!
 
  婢女們一邊埋怨著那些把大小姐和她們衝散的孩子群,一邊又為了平安歸來的大小姐對她們不加任何責備的舉動而有著感激。
 
  這事兒要換成小小姐的話,怕是她們這群婢女都要扒一層皮下來了!
 
  雖然小小姐瞧起來這樣可愛矯俏,但日漸顯露出來的性子卻暴露出太過嬌寵的壞處。
 
  不知人間疾苦的天真女娃娃,要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放在她身上的驕縱性子,總是對她百依百順的結果,就是一遇到稍微不順己意、不如己心的事兒,就立刻大哭大鬧,非逼得人人都服從她不可。
 
  所幸的是,小小姐的面貌這樣姣好,哭鬧撒賴起來還不致面目可憎。
 
  哭起來那樣可憐無依的模樣,若沒有察覺她藏在底下的驕縱性子的話,還真的會以為自己虧欠了她。
 
  所以說,生得漂亮還是好事一件,小小姐日後要嫁人,就嫁到衣食無憂的富貴人家裡去就好,這麼一來,夫家就有能力滿足小小姐的所有要求。
 
  至於大小姐……婢女們面面相覷。
 
  雖然是錦衣玉食養起來的,但大小姐卻有種隨遇而安的悠遊姿態,彷彿嫁入大富之家也好,嫁給販夫走卒也好,甚至嫁到了帝王家、土匪窩裡,她都還是那樣不驚不乍、淡然嫻靜的模樣。
 
  大小姐並不是不可親近的,相反地,她對婢女們好極了!有禮又溫柔,還教她們識字讀書;有時也會走來廚房,看看廚娘們忙些什麼,和她們偷偷學些手藝。
 
  瞧起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優雅大小姐,其實是懂下廚的。
 
  那麼小小年紀,個兒也嬌嫩,卻種種行事都有著成熟大人的風韻。
 
  這樣一個特別的女孩兒,不知道將來哪戶人家有足夠本事將她娶了去啊?
 
  歎息著的婢女們即使都對大小姐有著好感,但實際說來都和她不親近。
 
  溫柔嫻靜的梅家大小姐,就算可親,就算不擺架子,但婢女們總覺得大小姐所生活的,其實和她們並不在同一個世界裡。
 
  縱使就站在身邊伺候,也覺得大小姐像是置身另一個空間,只是能夠見得到她的身影而已,如果伸出手去摸的話,說不定只能摸到一團煙霧呢!
 
  雖然是誇張的想像,但週遭的婢女們都有同樣的想法。
 
  她們融不進大小姐的世界裡,總覺得是那樣高不可攀;相反地,小小姐縱使驕慣、縱使哭鬧不斷,但卻是真實的,她的舉動、她的喜怒,婢女們都能看得清楚,也就能夠安心。
  
  比較起來,照顧小小姐的話,心裡面還比較輕鬆呢!
 
  而在梅家主廳裡,梅家的娘也在想著同一個問題。
 
  她是生下女兒的親娘,對女兒倒沒有這麼複雜的心思,但這個大女兒淡漠早慧的性子,她也不免感到棘手。
  
  而身為一個娘,最擔心的還是家裡沒有一個能夠一心向著大女兒的下人。
 
  並不是要畫分派系,但這次事件突顯出來的,不僅僅只是小女兒的驕氣、以及她不甚喜歡姊姊的態度,真正令梅家的娘感到恐懼的是,這麼多婢女一同陪著兩位小姐出遊,出了事卻只顧著小小姐,而放任大小姐走失。
 
  如果當時有個婢女緊抓著大小姐的話,那麼至少還能挽回來吧?
 
  但那群婢女,卻沒有任何一個看著她的大女兒……梅家的娘感到疼痛般地按緊了心口。
 
  她那懂事貼心的大女兒,就這麼寂寞無依地,一個人面對她的困境。
 
  身為一個母親,梅家的娘無法忍容這件事就這麼善了。
 
  她要為女兒找一個能夠保護她的下人!
 
  就這麼著,邢天接近梅家的機會從天上掉下來了!
 
  扮成女裝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而邢天家裡全是男丁,唯一的娘又早逝,壓根兒就沒有胭脂水粉能借用。
 
  但他卻沒有放棄。總是被男孩子欺負的他,並不是因為被討厭所以才被排除在外,而是因為他都不和他們玩,才惹惱了孩子王。
 
  那姓林的孩子王家裡有三個姊姊、一個妹妹,他是唯一的男丁,因此也格外地好強、格外地野。
 
  邢天找上了孩子王,老實地告訴他,他想進梅府去。
 
  孩子王才呆呆地驚訝著邢天居然自己找上門來了,又聽見他這麼荒唐的想法,不免駭得傻住了。
 
  邢天不耐煩地瞪著他,那雙精緻的漂亮眼睛殺傷力十足,被這麼直直盯著的龐大壓力,讓孩子王乖乖地點了頭。
 
  邢天露出笑容,好看到令孩子王覺得這個忙幫得太值得了。
 
  於是孩子王動用了底下的所有小弟,讓他們看看自己有沒有什麼親戚和梅府有關係的,假造個什麼連帶關係把邢天力保進去。
 
  另一方面,他們也躲到孩子們的秘密基地去,孩子王偷出了家裡幾個姊妹的胭脂水粉、衣裙首飾,也叫動了幾個家裡有女眷的小弟把那些東西偷過來,連新買的小繡花鞋都弄來了,幾個男孩子圍著邢天,不斷苦思默背著他們偷看家裡女人們化妝的樣子,然後試驗在邢天臉上。
 
  邢天那張漂亮的臉蛋,被他們胡搞瞎弄得狼狽不堪,直鬧成了大花臉。
  
  照鏡一看,慘不忍睹到連邢天自己都抽著嘴角,這一爆笑起來更加地丑了。男孩子們一看漂漂亮亮的邢天被他們弄成這副怪模樣,也跟著大笑起來。
 
  這下子,孩子們的距離拉近了不少,邢天更是跟孩子王的感情迅速變好,直成了兄弟一般。
 
  最後,還是孩子王家裡的姊妹們發現了不對勁,追到他們的秘密基地來,才撞見了這副奇觀。
 
  歎氣的長姊問明了原因,又看到邢天堅持的模樣,雖然覺得不妥,但是看這樣一個漂漂亮亮的孩子失望也實在不好受,只能一邊幫忙,一邊埋怨著美色真是誤人。
 
  女孩子的行動力,比起那群頭腦簡單的男孩子來說,確實是迅速而且有力多了。
 
  林家長姊很快就找到能假造邢天的身份、並且力保他進梅府的親戚關係;而以身為女孩子的審美觀念來看,她也不以為依邢天的美貌還需要什麼胭脂來增色,相反地,還應該讓他不要太過突出。
 
  於是,她只是用幾色不同的水粉調和在一起,往邢天臉上抹去,將邢天的膚色撲得暗一些,略略遮掩了他太過的美麗,然後給他內裡著上了輕便的薄衣,外頭再罩上乾淨的衣裙,腳下的繡鞋也選了素淨的花色,最後把他一頭長髮打理整齊,梳兩個環髻,這麼在眾人面前轉一圈,就是一個水噹噹的清秀少女。
 
  旁邊的一群小鬼頭駭得瞠目結舌,女人的行動力真的好可怕啊啊啊……
 
  他們眼前的邢天,立刻從漂亮的小少年,變成秀麗但皮膚略暗的小少女,發上那兩個可愛萬分的環髻綁上了兩個大大的蝴蝶結,垂下的飄帶落在了身後,吸引得壞孩子們想去抓上一把。
 
  把邢天打理好的林家長姊又告誡了週遭的孩子,也算是一併叮嚀了邢天,讓他知道自己的「新名字」。
 
  「哪!你姓林,叫月兒,是我們林家的遠房親戚,從長安來投靠我們的,曉得了?」
 
  「曉得,謝謝林姊姊。」變了裝的邢天乖巧地點頭。他的聲音那樣清澈好聽,分不明他是個男孩。
 
  林家長姊歎氣地摸摸他的頭髮。生得這樣漂亮又心地純淨的男孩子這樣稀少啊!偏生這難得出現的一個,心裡已有人了……
 
  年長了孩子們幾歲,又過了十五,已經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齡,卻在訂下了親事之後才乍然看到難得的寶貝,林家長姊的心情真是難以言喻地複雜。
 
  她叮囑著邢天應對的禮節,又告訴他「身為」女孩子要注意的諸多事項,連走路的姿勢、吃飯的手勢、行住坐臥裡什麼樣的細節禮數全都說給了他聽。
 
  不僅邢天聽得暈頭漲腦,連帶著一票孩子都頭皮發麻。
 
  末了,林家長姊歎息了一句:「梅府是書香門第,讀書人最多的就是規矩和禮節。你們以為選個婢女是很簡單的嗎?更何況要伺候的是『那個』梅家大小姐啊!」
 
  刻意加重的指示詞,讓一干人等都不禁毛骨悚然。
 
  梅府上下都知道大小姐是梅家老爺的掌上明珠、重點栽培弟子。梅家大小姐琴棋書畫哪一樣不精啊?還不到十五的幼齡,已經是全縣城都曉得的才女了。這樣一位大小姐要挑選伺候的人,怎麼不會考校婢女的學識涵養、出身背景、品性行事呢?
 
  雖然把自己化成了個女娃兒,但是邢天這麼一個武館裡野出來的孩子,怎麼懂詩詞書畫?
 
  眾人不免歎了口氣,裝成了少女的邢天卻不管那些,他摸摸自己頭髮,摸摸自己衣裾,覺得這樣一身女裝真是太好了。
 
  能夠見到梅晴予,真是太好了!
 
  梅府裡頭,並不是傳說中那種富貴人家的格局。什麼精雕細琢、假山流水的都沒有,只是一園子的花花草草,青竹植在碎石鋪成的小徑兩旁,明明是不甚廣大的前院,卻因為筆直攀長的青竹而延伸了視覺,將小徑擺設得雅致而風流。
 
  前頭引路的小婢自豪地笑著介紹說,這是大小姐畫好圖紙,要師傅們按圖植下、鋪好碎石的。這樣的手筆,連城裡來的官老爺們都讚賞不已呢!
 
  小婢身後,一小串黏在她屁股後頭被帶著走的少女及介紹人等,都發出了輕重不一的驚歎聲。
 
  其中卻只有一個梳著雙環髻的少女沒有吭聲,自顧自地左顧右盼,彷彿找著什麼。
   
  那就是邢天。
 
  他被林家長姊牽著手,走得端莊乖巧地踏入梅府門坎,一路跟著帶領的婢女行來,他的眼光不住搜尋著周圍的景致,探看有沒有他心裡的那個身影藏在某處,然而,很可惜的是,他並沒有找到那嫻靜的女孩兒。
 
  目光這麼一尋,卻見到了前後一列的應徵少女們,每人手裡不是持書、就是捧著蕭、笛一類的輕便樂器,還有人手裡帶著冒著熱煙的糕餅,驚得他呆呆地瞪著看;這麼一前一後巡了一趟,他看看自己手裡,又看看林家長姊手裡——
 
  什麼也沒有!他們是空手來的。
 
  林家長姊步履輕巧,走得無聲無息,武館出身的女人,身手也很輕盈;邢天卻從她緊握的手裡冷汗細細,而知曉她心裡緊張。
 
  默默地,他握牢了林家長姊的手心,讓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林家長姊低頭看他一眼,得到他一個平靜的目光。她低聲笑了起來。「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昂首鎮定地跨入梅家大廳,林家長姊從容不迫的氣度,立刻引來端坐主位的梅府夫人注目。
 
  「林家的大姑娘?怎麼今天你嬸嬸沒有來啊?」
 
  林家長姊得體地回答:「嬸嬸前日染了風寒,不方便前來,因此遺了晚輩替代,給您送了合適的女孩兒來。」
 
  說著,她把邢天往前一帶,邢天順勢出了行列,站在梅府夫人面前。
 
  眾人目光一瞬都集中了來,有上位者挑選的巡視,嬤嬤婢女們評點的探看,還有一同前來的少女們競爭的瞪望,針扎刀剮似的,化成了實質,恐怕能把邢天支解。
 
  這麼毛骨悚然的時刻,沐浴在眾人目光之中的邢天,卻莫名地鎮定。
 
  他很清醒,心跳、呼吸、週遭的氣流,乃至主位的梅府夫人嚴厲的挑看目光,他都清晰地感知。
 
  感知著,然後承受著,並且輕鬆地卸掉了其中的壓力。
 
  梅夫人露出安適的微笑。「你叫什麼名字?」
 
  「姓林。閨名月兒。」邢天張口,原要直接報出名字的,聲音到了舌尖卻轉成了他從來沒有用過的拗口說法。
 
  林家長姊目光露出微微的驚慌,梅夫人卻很滿意。
 
  「那麼,你憑藉著什麼來應徵婢女?」她沏了茶湯,溫度適中。「你該曉得,這回是給大小姐挑伺候人吧?」
 
  她的目光那麼安適,被望著的邢天卻感到痛楚似地難受。
   
  讀書寫字他是不會的,念詩作詞更不可能,要他吹笛撫琴不如宰了他比較快……他憑什麼給才貌雙全的大小姐做貼身的伺候人?
 
  週遭瞧他手裡空無一物,沒一點書卷氣質,被夫人這麼一問便沉默下來的女孩兒們,頓時覺得自己贏面大了點,紛紛抬頭挺胸起來。
 
  邢天卻平靜鎮定地,那聲音彷彿澄澈溪蕊般字字分明地跳脫出來。「月兒會武。」
 
  「武?」夫人一挑眉,接著了眼前細緻少女出乎意料的一招。「伺候在大小姐身邊,會武又能做什麼呢?」
 
  邢天沉靜而清醒,聲音純淨好聽。
 
  「要和大小姐比較才情的話,夫人今天就應該找教書的夫子,而不是找伺候人;」他的目光夷然不懼,清晰地直視梅府夫人。「月兒是大小姐的貼身婢女,要做的工作裡伺候打理是必須的,但這誰都可以做。」
 
  澄澈的聲音,卻有金石交擊的轟鳴之勢。
 
  「但月兒可以成為武婢,全心保護大小姐。即使出了梅府,也絕不會離開大小姐左右。」
 
  堅定鏘然的句讀落了地,就激起滿廳的沉默低壓。
 
  這樣狂妄的宣言,逼得一同前來應徵的少女們灰頭土臉,而廳裡的婢女和嬤嬤們則心虛地瞪向妄言的「少女」,恨她挑起她們的疏漏憾事;主位上的梅府夫人,則從來沒想過這麼一個特異的觀點,不免猶豫起來。
 
  林家長姊觀視這滿廳的衝突,心裡苦惱著邢天給她們惹下這麼大的麻煩。得罪了這群女人,他的日子還能好過嗎?傻孩子!
 
  這時,一句輕軟柔嫩、淡漠威儀的嗓子,橫空出世。
 
  「就你來做侍候人吧!」
 
  飄落如花的句讀,在冰雪般的低壓裡翩然飛舞,大廳裡一瞬間便春暖花開般地鮮活起來。
 
  「哎呀,晴予你怎麼出來了?」
 
  「大小姐日安。」
 
  「大小姐萬福。」
  
  「見過大小姐!」
 
  梅夫人親暱地將梅晴予挽在身邊,而嬤嬤、婢女、應徵少女們也紛紛見禮問候,立在大廳中史的精緻少女輕輕蹲身一個半福,卻是行了最高的禮節,只是週遭人都望著梅家大小姐淡雅秀麗的身影,沒有人注意到。
 
  望著邢天的梅晴予微笑了,承了他的禮,然後偏過頭去說:「娘親,就選了她吧!」
 
  「可是,她又不懂那些筆墨的……」梅夫人有些為難。
 
  梅晴予卻溫靜地笑了笑。「筆墨琴棋,女兒都懂。娘親要為女兒尋一個忠心的侍候人,又不是要為女兒擇夫子。」
 
  論點竟然和妄言的林月兒一模一樣!
 
  當下聽了梅家大小姐這句話的,全轉了頭去瞪著那個精緻少女,卻發現那少女竟怔怔地望著梅家大小姐,那目光如此專注寶愛,彷彿要將大小姐牢牢記著了,又彷彿怕會被大小姐捨棄,那樣分毫不移地凝視著。
 
  就憑那個堅定的目光,決定了林月兒的勝出——
 
  日後,當梅晴予笑著揶揄邢天的巧扮女裝時,邢天總是泰然自若地回答。
 
  「要是勝不了,我搶也要把你搶走,哪能讓其它弱不禁風的女子來照顧你?」
 
  梅晴予笑著,心裡那樣酸楚著,又泛了甜蜜,落了滿頰的淚水。
 
  一室幽然的微暗。
 
  「你怎麼這副模樣進來?」低低的詢問,在關起門窗來的書房裡進行。
 
  氣度嫻靜的梅家大小姐現在有些不安、有些緊張,半個時辰前在大廳裡的氣定神閒,現在不知道毀屍滅跡到哪裡去了;相對地,站在書桌邊上好奇地東瞧西看的邢天就鎮定許多了,那一紙淋漓的墨字香味讓他又是著迷又是害怕。
  
  「邢天!」梅晴予急了,話裡不免重了點。
 
  那梳著兩杖環髻的少女卻頭也不回,「叫月兒。」
  
  「你……」
 
  「我叫林月兒。」望向她的澄澈黑眸裡,那樣安靜,卻又潛伏著激烈心性。「雖然這麼扭捏的少女名字實在讓我覺得很丟臉。」
 
  梅家大小姐笑了起來。邢天貪看她的笑容,目光那樣灼熱,他卻不自知。
 
  她反而收斂了那弧度。「你怎麼來的?」
 
  「去和林家的那個孩子王商量,讓他們幫我的忙。」邢天漫不經心地帶過,那樣平淡的語氣和冷靜的目光,竟與那日焦急慌亂去求人的委屈模樣截然不同。「林家長姊幫我找了關係,把我弄進來給夫人挑選,本以為沒指望了……結果你居然親自點名。」
 
  他筆直地回望她的眼睛。他很漂亮,那樣的精緻其實充滿了銳氣,而稍不留心就會穿刺得一身血腥。
 
  市井之中長大的邢天,沒有特別想要什麼、沒有特別執著什麼、沒有特別需要獵捕什麼;因此他的那份激烈、那份凶性,並沒有被發覺。
 
  但他遇見了梅晴予;在理智之前,他就決定了這個女孩兒的未來裡必然有他的存在。
 
  還沒有關係到慾望、關係到愛恨,他就敏感地發覺,這個女孩兒的存在,是他絕對不可錯失的。他掠奪的凶性,在這樣年幼的時期,就被激發了一角……
 
  「我和家人留書說,要和林家那孩子王去長安城住個幾年,剛好林家要在長安設個分館,孩子王也去了,算是圓了我的想法。」
 
  她怔怔地問:「所以……你真要留下來做我的侍兒?」
 
  「你不願意看到我?」邢天為了她茫然的目光,有些傷心。
  
  梅晴予卻惶然地搖了搖頭,又迷惘地低下頭去。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不對……」她搖搖頭,停了會兒,又搖搖頭。「我只是覺得,這事兒太過荒唐。邢天,我是女孩子呢!把你這麼個男扮女裝的侍兒藏在院子裡,若是事發了,我的名節……」
 
  邢天皺了一下眉。雖然惡補了好幾天,把幾個拗口的用字語氣都記住了,但是沒有進過學堂、沒讀過書的邢天,實在很難這麼迅速地判斷清楚,梅晴予這麼一句話裡,那幾個什麼事發、什麼侍兒的字詞,精確定義起來是什麼意思?
 
  然而,他約莫懂了梅晴予的難處;或者說,一個女孩兒的難處。
 
  他困擾地抓了抓臉。
 
  「死死地瞞住就好了。」他回視的臉龐發著光,心願得償的喜悅令他的美貌加倍犀利,刻意弄花他臉蛋的水粉都蓋不住那股魔幻魅力。「教我讀書寫字吧!晴予。」
 
  從邢天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真是一件愉悅的事——梅晴予沒有辦法抵抗的,也許正是邢天的目光。
 
  珍惜、寶愛、幾乎以她為天的專注,這個人握著她的手,絕對不會將她捨棄。
 
  她想要的,也就是這樣的獨一無二。
 
  於是——她屈服了。
 
  梅府裡,從此多了個名叫林月兒的侍婢,是專門伺候大小姐的婢女,任何人無法支使,只聽大小姐的指令;而從此,大小姐那間院子的閨房和書房裡,也不讓其它的婢女冒然進入,能悠然出入的,只有林月兒。
 
  有個伺候人能進入大女兒的世界裡,為她遮風擋雨般地保護她,梅家的娘終於放下心來了!
 
  初見的時候,邢天還小了梅晴予半個頭,精巧的容貌彷彿少女一般;然而男孩子的發育雖較女孩子晚,但後勢強勁,在梅晴子十五及笄之前,邢天彷彿急於證明自己已成為一個足以娶妻的男人般拔高了身子,轉眼間便超過梅晴予,讓她軟軟的嗓音老是埋怨每每要和他說話,脖子都仰得好酸。
 
  抽高了身子不打緊,但他精緻如女子般的纖細美貌,卻日漸顯露了男子的輪廓,英氣勃發,俊美風流,而那身婢女的裝扮也已經到了每過一兩個月就必須重制,並且在胸前墊上一些什麼以「證明」他是女子。
 
  梅晴予跟他靠得這麼近,怔怔地注視他每個幽微的轉折、跳脫的變化、那眉眼裡越發逼人的俊麗、乾淨的嗓子縱使過了變聲期也僅是低沉了些許卻不掩澄澈清晰美聲,而他跟著她學習的詩詞書畫、棋譜琴法,都飛快地成長。
 
  越是這麼看著,便越是心驚膽戰!
 
  長她兩歲的邢天,在市井之中只是塊埋沒的璀玉,然而進了梅府,在她憐愛的栽培之下,他的蛻化這樣猛烈而無可阻攔。
 
  邢天的光華太耀眼,縱使是一個嚴厲禁止他人進入的院落,也總有攔不住的人。
 
  在外圍裡伺候的婢女揚高了聲音,彷彿示警一樣地傳唱。「小小姐日安——」
 
  梅晴予心裡一跳!
 
  為她磨著墨汁、擺開宣紙的邢天卻面不改色按住她纖軟柔荑,摩挲她冰冷的指尖,安撫她的心緒。
 
  不要怕。
 
  邢天溫柔凝視的目光,讓梅晴予的指尖回了溫意,她低眉斂目,小小地回握了一下,又迅速地抽回手,邢天則不自覺地微笑。
 
  梅家小小姐旁若無人地闖進書房來,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幕婉轉柔軟的和諧景象。
 
  她不高興了!昂著嬌麗含艷的臉蛋,她嬌囔:「月兒,和我出去!」
   
  總是靜侍在姊姊身邊,將長髮梳到旁側挽成一個落花般的環髻,用刻著青竹葉的簪子固定,一身清翠的綠,那唇色春花般嬌嫩……雖然林月兒打扮得這樣素麗,然而她的眉眼這麼精緻,那幾乎是銳利的美貌將她的英氣與風流交織成不可逼視的氣魄。
 
  在男丁稀少的梅府裡,缺少女性扭捏姿態、小氣心眼的林月兒,無疑地成為滿園女子爭相討好、親近的存在。
 
  她對大小姐的專注不移、忠心保護,又讓眾人對於梅家大小姐的尊敬裡夾雜了羨慕。
 
  但是對於從小被嬌寵長大的梅家小小姐而言,就相當不是滋味了!
 
  她也想要這樣忠心的守護,也想要被這樣獨一無二地珍惜,為此,她不僅一次、幾乎天天都和娘嚷嚷著要將林月兒轉侍到她身邊;但幾乎事事都順寵著小女兒的梅夫人,唯有在這一點上寸步不讓,堅決不讓小女兒動大女兒的侍婢。
 
  她反過來勸告小女兒:「姊姊哪一樣東西你沒有要到?你討到了就丟到一旁去,月兒是人,又不是死物,不能這麼討要的。你真的想要一個貼身侍婢,娘再給你招一個。」
 
  小女兒不依了,「那把月兒給我,你再給姊姊招一個侍婢來!」
 
  梅夫人生氣了,嚴厲地拒絕小女兒的驕蠻要求。
 
  小小姐在一貫嬌寵她的娘親身上討不到好處,便氣鼓鼓地轉向姊姊的院落裡去,直闖進書房後就喝令林月兒跟她回她的院子去,沒想到鎮定冷淡的林月兒遵守著一切應對禮節的底線,卻清晰而確實地拒絕了她的命令。
 
  發怒的小小姐掀翻了姊姊書桌上的字畫筆墨,一片混亂裡,身為侍婢的林月兒以下犯上,使了不知道什麼手法,竟將小小姐整個人扔出了院落,雖然沒有一點傷處,卻重擊了小小姐的自尊心;憤怒地哭泣的小小姐,連夜鬧上了梅夫人那裡去,直說要對林月兒動用家法。
 
  梅家大小姐卻淡漠地沏來熱桔叉,為夜咳不斷的梅夫人鎮定一些不舒適。
 
  她的目光輕輕一瞥,說道:「月兒是我的侍婢,要罰,也是我來做主;你說月兒對你無禮,那麼你闖進我的書房,無故掀翻了我一桌字畫,毀了那些書卷,又要怎麼罰?」
 
  小小姐恨恨地瞪著姊姊,驕蠻地道:「那是月兒的錯!誰讓她不到我房裡伺候!你該去罰她!」
 
  梅家大小姐平靜地望著這個胞妹,感到陌生人般的情緒。
 
  小小姐其實沒有辦法承受姊姊這種平靜得近乎冷酷的目光,她跺了跺腳,氣呼呼地走了。
 
  從此,她也不嚷嚷要林月兒去她房裡伺候,但幾乎日日都要來姊姊院落裡騷擾。
 
  她闖進來、喝令月兒陪她出去;月兒不出去,她就不走。
 
  有她在一旁吵鬧,梅晴予和邢天幾乎沒辦法過日子;下棋她要插手、讀書她要胡鬧、彈琴她要敲桌板、背詩詞她就唱反調。
 
  在梅晴予面前,邢天不會對小小姐動手;而有邢天在身邊,梅晴予也沒辦法無視妹妹的存在。
 
  她心裡藏了禁忌的秘密,而這個秘密,隨著邢天的越發俊美、越發耀眼,而逼得她焦躁恐懼。
 
  什麼時候身份會曝光呢?什麼時候會失去他呢?什麼時候他們會再也見不到?
 
  她很害怕。
 
  這麼幾年的朝夕相處,他們的互動親密,卻只是純粹的互相珍惜。無涉情愛的情感,還不到變調的時刻。
 
  然而她就要十五,寄笄的女孩子,四方前來求親的媒人很快就會踏破梅家的門坎。
 
  事實上,已經有長安裡的高官私下來打聽過了:梅家的爹也曾委婉地詢問過她的意思,顯示有意要將她嫁入官家。
 
  但梅晴予只是端莊地挺直背脊坐著,一言不發。而隨侍她左右的月兒,即使梅家的爹詢問著這樣貼己的私事時,她也不曾被屏退。
 
  與梅晴予不一樣,邢天很早就清楚地知道,他要娶這個女人!
 
  梅晴予還沒有意識到的依戀、柔軟、寵溺,他都已經洞若觀火地明悉。
 
  就要十五了阿!這個少女……這麼才貌雙生的女子,恐怕才行過成年禮,就有人迫不及待要上門迎娶。
 
  梅府的兩位小姐,都是聲名遠播。
 
  大小姐以才氣見長,容貌性情卻遜色於小小姐,贈了優質的字畫書卷固然能令她開心,但也就僅止於開心;難以討好、親近的大小姐,縱使才氣如此有名,娶了入門必然能增加夫家的書香地位,但這麼一尊菩薩供在家裡,委實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
  
  反觀小小姐,則以嬌媚含艷的容貌風靡了眾位公子,還未及笄,媒婆就幾乎要踏壞梅府的門坎,全是意圖迎娶小小姐的;容貌這樣姣好,性子這樣驕蠻,卻容易討好、容易親近,看在富家公子眼裡,帶出去有臉面,在家裡也容易安撫,何況這樣的貌美,即使擺著當飾物都賞心悅目。
 
  最重要的是,她們是梅府的兩位掌上明珠。
 
  梅家老爺是什麼人?他教授官家子弟,從他門下出去的哪一個不是官場上的搶手貨?除了皇帝、太子不是他的學生之外,從王爺以下到將門後代,從尚書府到基層縣官,他的學生多到隱約成為一股勢力,若不是梅家老爺只對教援弟子、收集古籍孤本有興趣的話,他早已成了皇室極權的威脅。
 
  與這樣的梅府結親,只有利處,沒有害處。
 
  邢天低著頭,安撫著梅晴予的不安。他知道她在怕什麼,也知道自己逐漸無法掩藏身份。他尋思著離開梅府的最佳時機,而這些年下來,他存了不少錢,也出過梅府,在外頭假借他人名字開了一家小店,自己隱身在幕後操控,回收的利潤估計著應能養活兩個人。
 
  現在他差的只是說服梅晴予在梅府裡等他,待到她十五及笄,就可以將她娶走了。
 
  還有半個月,他的少女就可以嫁人了……
 
  撫摸著梅晴予整齊綁束的長髮,那溫柔的手勢、憐惜的目光,令被冷落一旁的小小姐恨得想一把搶走。
 
  「月兒你跟不跟我走?」她狠狠地瞪他,「我知道你的秘密哦!你要不跟我走,我就去跟娘告狀!」
 
  聽得「秘密」兩字,梅晴予嬌婉的身子倏然一顫,注視著她的邢天目光則冷了下來。
   
  他偏過頭去,望向小小姐,「什麼秘密?」
 
  「哼!怕了吧?」小小姐得意地仰高臉蛋,「是可以把你攆出梅府的秘密哦!誰讓你不去我房裡伺候,要待在這裡!」
 
  邢天注視她,那目光如此冰寒。「說到秘密,小小姐的院子裡,前些日子是不是有什麼不該出現的人呢?」
 
  小小姐俏臉一白,質問道:「你胡說!我房裡乾淨得很,你一個奴婢亂嚼什麼舌根?」
 
  「但月兒明明看到一個人影從小小姐門口竄出來,衣衫不整地從梅府後門溜出去呢!」
 
  他聲音很輕,卻說得陰險,隨著他的話語,臉色蒼白的不僅只有小小姐了,梅晴予瞪著他俊美的側臉,又望向被人撞破了隱密而臉色煞白的胞妹,感到不可置信。
   
  「你敢污蔑我?」小小姐揚高了聲音,「你還不是在房裡藏了人?我看到了!從你的侍女房裡走出個男人!」
 
  話聲落了,梅晴予一慌,失手就摔了書卷。
 
  小小姐瞪著她的失態,媚麗的眼睛瞇了起來,聲音陰惻惻的。「藏了男人的,該不會是清高的姊姊吧?」
 
  「不要亂猜。」略略嚴厲地低喝,梅晴予端正了原本就挺直的背脊,清冷的目光彷彿冰水一樣澆灌在小小姐的怒火上,彷彿冒出了白煙,卻更是助長了小小姐的氣焰。
 
  「有沒有亂猜,讓娘請來嬤嬤就知道了。」她恨恨地說,幾乎要活剮了姊姊,「叫嬤嬤來給你們驗身、看看你們是不是破了處!」
 
  「那麼小小姐是不是也要一同驗身呢?」
 
  在梅晴予因為胞妹歹毒的心思出聲喝斥之前,邢天先開口了。那目光、那嗓子,都溫柔得彷彿塗了蜜,卻裹著尖刀利鋒,要將小小姐開膛刮腹地支解。
 
  聽了入耳,心底生寒,小小姐怒得渾身發抖,恨得十指抓撓,這個下賤的奴婢居然抓著她隱密的痛處,以下犯上地威脅她,真是不可原諒!
 
  她氣得撲了上去,她要撕了月兒那張嘴,讓她沒辦法再用這樣冷冰球的聲音對她說話!
 
  梅晴予在第一時間裡被邢天藏到了身後去,她驚呼,還來不及掙扎,一個陰影就落到了她面前——
 
  邢天將她護著,用她從來沒有注意到的堅實的背心。她仰望著,看見邢天擋住了妹妹揮舞的手腳,妹妹嘶吼、踢打、嘴裡咒罵著,甚至吐了唾沫。
 
  梅晴予感到不堪入目,心裡那樣地疼痛。
 
  梅府裡上下都寶愛嬌寵的妹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不知世事的孩子,應該是要天真可人、純淨婉約的,為什麼會是如今的面目猙獰?這不應該的,日後要嫁了人,夫家會怎麼整治她呢?這樣的妹妹,傷了人,自己也要受傷啊!她痛惜,而忍不住心疼。
 
  小小姐被不可思議的力量壓倒性地制住,她氣瘋了意識,胡亂地抓過書桌上的任何東西拿來就打,紙筆揮舞、墨水飛濺,甚至連硯台也被拿來當成武器,壓制她的月兒卻面不改色,劈手打落了她手裡的東西,抓緊了她的肩頭要將她丟出去。
 
  氣昏了頭,小小姐一轉身,手裡握著了什麼就朝她臉上揮去。
 
  邢天將頭一偏,卻沒有完全躲過,血光也就無預警地飛濺了。
 
  梅晴予駭得尖叫一聲,又旋即壓住聲音。邢天那一下頭偏得及時,沒給劃破眼珠子,卻還是傷到了眼下,深深的裂痕湧出大量的鮮血。
 
  小小姐手裡,抓著拆信的刀柄。見著了血,她自己也怕得回復了意識,身子癱軟下來,軟軟地倒在地上。
 
  邢天壓住傷處,撕了自己一截衣袖來堵住血口,他放開了小小姐,冷靜地揚聲叫來外圍伺候的婢女。
 
  婢女來了,尖叫著收拾殘局,把小小姐扶回房去,拿來傷藥略略處理,又叫喚要去請大夫。
 
  一片混亂裡,梅晴予緊緊偎著邢天,顫抖的身子讓他憐惜萬分地擁住。
 
  這件事,終究鬧到了梅家夫人那裡去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4 00:01:49

第4章
   
  月兒因為裂口太深,被大夫確認是破相了。這麼一個乾淨漂亮的姑娘破了相,有了瑕疵,將來怎麼找夫家?梅家夫人氣得渾身發抖,為了小女兒的不知分寸與死不認錯,揚言要動家法。
 
  梅晴予默默地看著,沒有勸阻。
 
  她和娘親談了徹夜,剖析對胞妹的管教失當,太過嬌寵以致她無法無天。在胞妹十五及笄之前,還是必須要嚴厲管教,硬掰也要把她的性情掰正回來,否則將來嫁入夫家,要怎麼對人家交代,這麼一個書香門第裡竟養出一個如此蠻橫霸道的女娃娃?除非她一生都嬌養在梅府裡……
 
  但是,被嬌寵著養大,沒打過罵過的小小姐,怎麼可能體會姊姊的苦心?
 
  她連第一下的疼痛都沒忍過,哇哇大哭起來,淚眼模糊裡,她恨恨地瞪著不遠處的姊姊,那尖厲的目光連梅家夫人都不可置信。
  
  「你那是什麼眼神?她是你姊姊!你這麼跟仇人似地瞪著她做什麼?」
 
  「她是故意的!」挨著打掙扎哭鬧的小小姐,聲音恨得都沙啞了。「她才不是我姊姊!她故意讓我被打!她討厭我!」
 
  「你胡說些什麼?姊姊什麼都讓著你,你還不知感激!」
 
  「她不把月兒給我!還讓我挨打!這算什麼姊姊、這算什麼姊姊?」
 
  「你!」梅家夫人氣得摀住心口,幾乎要暈過去。
 
  梅晴予連忙扶著她,為她拍背,將氣撫順,還餵了一大口熱茶,讓她歇一下。
 
  她接過板子,站到了妹妹面前。
 
  「第一下,是打你目無尊長、忤逆娘親。」
 
  「第二下,是打你自恃身份,作踐他人。」
 
  「第三下,是打你胡亂發作,波及無辜。」
 
  她的聲音清冷,飄忽而沉痛。
 
  「你會痛,別人也會痛。做不到人我區別,將自己的意志強加在他人身上,還振振有詞自己沒錯……梅家沒有這樣踏出門的孩子。你就重新學習吧!在你懂得尊重別人的存在與傷痛之前,不許踏出梅府一步。」
 
  「你憑什麼……」
 
  「憑我是你姊姊。」平靜而沉冷的聲音,莫名地壓制了小小姐的怒氣。她怔怔地注視姊姊痛楚得含淚的目光,突然覺得害怕。「教養失當,身為長姊,我也有錯。」
 
  姊姊的聲音和平常一模一樣……又彷彿是不一樣的,那樣澄澈的,莫名地沉到了小小姐心底去。
 
  她安靜下來,忍耐著打在身上的板子,眼淚一滴一滴,淚水模糊裡,她卻看得很清楚——
 
  地上的淚漬,姊姊也有份兒。
 
  不驚動任何人地,梅家大小姐的侍婢被遣了出去。
 
  發覺的人,在看到大小姐蒼白得幾乎哀傷的臉色之後,都不敢去問,生怕撞進她心裡的傷處去。
 
  那天,從大夫那裡回來、傷口包得牢緊的邢天,將梅晴予擁在懷裡,輕聲地安撫她的顫抖,溫柔地說服她讓他離開梅府,就這麼幾天的分離而已,待得她及笄,他就可以登門求親。
 
  雖然兒女親事要由父母做主,但是梅府的作風相當尊重子女,他來求親,她在娘親面前點了頭,也就成了;跟當初選婢女是很像的。於是梅晴予將邢天遣了出去。
 
  離開梅府的邢天,立刻就回到自家武館去,許久不見弟弟的長子過來關心,而邢天也不多廢話,直言自己和梅家大小姐情投意合,要迎娶她過門,請大哥幫他上門提親。
 
  此言一出,把邢家大哥嚇得不輕。尋常的市井武館,哪裡高攀得上梅府的大小姐?
 
  但弟弟那麼堅決的態度,他很難壓住他的氣焰,不得已硬著頭皮上門去,卻居然被迎進了大廳。臉色同樣很不愉快的梅府夫人與他大眼瞪小瞪,用平板的聲音和他說:「待得晴予行過成人禮,就先訂親吧!等她爹親從長安回來,再行嫁娶。」
 
  莫名其妙地辦成了事兒,邢家大哥臉色也很壞。
 
  他瞪著多年不見的弟弟,一股火氣悶在心裡卻沒得發洩,偏偏這個弟弟不知道經歷過什麼,一回來居然是讀書識字的,還小有資產,大聘小聘的錢完全不用邢家出手,依著古禮準備起東西來居然沒有半點遺漏,邢家大哥不禁懷疑這傢伙不是去長安學武,而是潛到哪個大富人家裡去當管家,才學回來這麼一身本事。
 
  才回來沒幾天,邢天把家裡武館的事大大小小都摸了個通透,出言指點了幾句,就把零零雜雜的問題解決了,武館也打出名聲,不少人家將孩子送進來,讓他們又能學武又能識字;邢家大哥乾瞪著眼,不能理解這多年未見的弟弟究竟怎麼了?但問他,也問不出個什麼來。
 
  要打嘛……邢家大哥很氣餒地發現,自家弟弟的身手,似乎也比自己好了。
 
  倒是邢天看兄長處處沒得下手,很是懊惱的樣子,居然笑著安慰了他幾句。
   
  「什麼事也沒有。大哥,這幾年武館都靠你經營著,辛苦這麼久了,你也休息一下;我娶了晴予過門,會搬出家裡去,不會動搖你在武館裡的地位的。」
 
  邢家大哥聽了很不高興,「自己家兄弟,分什麼你的我的?就在家裡住著!不會委屈你那嬌貴媳婦的。」
 
  邢天笑了笑,沒說什麼。
 
  梅晴予及笄前兩天,梅家爹爹從長安風塵僕僕地回來了。
 
  一踏進門,就聽見梅家的娘哭訴說,他寶愛栽培的大女兒自行訂下親事了,就等他回來主持婚禮而已。
 
  梅家的爹一瞬間頭暈眼花,險些沒氣昏過去。
 
  他衝進大女兒的書房,天光正亮,他憐愛的大女兒卻蒼白著臉色,愣愣地望著窗外發呆,手裡那卷書還停在第一頁,翻都沒翻。
 
  梅家的爹立刻心疼起來,柔聲問著女兒:「你怎麼啦?」
 
  女兒回過頭來,淚水淒楚地滑落下來,「請爹應允女兒的婚事,女兒非君不嫁。」
 
  梅家爹爹的臉立刻就黑了。他吶吶地,用著自己以為理直氣壯其實卻支支吾吾的委屈聲音說:「可、可是……可是爹早在年初就已經應允了兵部尚書府提的親事,等你這些天及笄就嫁出門了……」
 
  尾音消失在大女兒停住的淚水中,那婉約的眼睛睜圓了,茫然的表情很像是在疑惑為什麼原訂計劃會生變量的錯愕。
 
  位高權重的兵部尚書府,怎麼可能容忍訂下親事的女子退婚呢?這橫空殺出的絕招根本避無可避!
 
  這麼一件消息,在梅晴予能夠阻止之前,就宣揚出去了。
 
  武館裡,邢天捏碎了手裡那盞粗陶的茶杯,喀地一聲粉成片片的杯子,讓周圍練武的弟子們心裡掐了把冷汗。
 
  沒沒無名的地方小武館,和勢大權大的兵部尚書府,兩相比較,要犧牲哪一個?這有著清楚分明的答案啊!
 
  事態就這麼向著無可回轉的變量裡滑落過去了——
 
  將懷裡細細顫抖著的少女擁緊了,以唇舌溫柔地安撫、挑逗,邢天望著俯趴在被褥之中的少女,光裸的背部弧度那樣地美麗,延伸而後的臀丘宛如貓兒弓起的背心一樣,只要溫柔地持續撫摸便會輕輕搖晃著,那樣柔軟的觸感裡有著年輕的彈性。
 
  少女緊張地趴臥著,潔白的手臂曲折,那遮掩著胸線的弧度,卻因為臂膀間露出的一點春色而越發挑逗人心。
 
  如此驚人地美麗、純潔、珍貴……邢天萬分不捨地歎息。
 
  在梅晴予及笄前一夜,被憤怒沖昏頭的邢天,翻出了壓在箱底的侍婢衣物,將自己穿戴整齊了,光明正大地進了梅府,拜見梅家爹、梅家娘,甚至連小小姐都見了禮,然後他走進大小姐閨房,在梅晴予驚愕得瞪圓了眼睛的茫然之下,把她打包帶走,從後門溜了。
 
  蒙住臉面的大小姐被脫去偽裝衣飾的他打橫抱在懷裡,又羞又怕,整張臉埋在他胸前,被路人誤以為是新婚的小夫妻,正打趣著呢,就見年輕的丈夫帶著小妻子進了客棧去,要了一間房,送來一壺烈酒、幾碟小菜,然後就緊閉了房門。
 
  梅晴予被邢天果斷地放在床褥之中,他反身取來兩隻酒杯,倒滿了烈酒,將一杯遞給她。
 
  淚盈盈的少女困惑地望著他。
 
  「交杯酒。」邢天冷硬地說。
 
  梅晴予臉兒紅透,怯生生地那樣可憐,卻沒有阻止邢天的意思,她和他勾了臂,飲下這杯私定終身的交杯酒。
 
  酒氣很香,酒水很烈,頭暈目眩的少女不勝酒力,很快就感到意識遲鈍。
 
  邢天靜靜地又喝了一杯酒,然後將杯子放下。
 
  他那還不甚成熟、僅是歲數成年了而已的身軀,由上方籠罩了嬌弱的少女。
 
  對柔怯的少女而言,俯身在自己身上的少年,就是她的天和地,她的傾心。
 
  「晴予、晴予……」邢天喃喃地呼喊,帶著酒香的吻落在她眉心。
 
  梅晴予被他夾帶熱度的呼喊哄得渾身酥軟。「邢天……」她歎息地,彷彿哭泣般地回應。
 
  他輕手解開她的衣扣,那漸次裸露的青澀身軀如此嬌美可人,堪堪盈握的纖腰線條誘人,繡著紫籐的肚兜遮著她小巧的渾圓,柔長的裙裾被他探入的手慢慢褪下,少女敏感的肌膚被撫摸著,又怕又羞,淚漣漣的模樣如此委屈。
 
  她羞澀,少年也一樣緊張。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既已決定要做了,就沒有半途收手的餘地。
 
  他為心愛的少女褪去了衣物,卻將肚兜留在她身上,而下身藏進被褥之中,她在他返身去取什麼物事的時候,悄悄地躺下了,然而仰臥的姿勢讓她很是緊張,於是又小心翼翼地護著肚兜,轉而趴臥。
 
  但下身裸露著,護著肚兜兒有什麼用呢?
 
  少女卻沒有想到這些,她已經緊張得思緒裡一片空白,哪裡還會注意到自己被少年剝光了,只剩這麼一隻肚兜維護了她少女纖弱的自尊心。
 
  邢天轉身回來時,就看見他的少女鴕鳥似地把自己埋進被褥裡,還把臉兒悶在枕上,彷彿要活活悶死自己似的。
 
  他好氣又好笑,心裡的憐惜簡直水漲船高般地直升。
 
  踏上了床鋪,他也不急著去掀被褥,少女光裸的背部如此美麗,他挽過她的長髮,露出她白皙的頸背,然後一個綿長的吻就落上了那肌膚。
 
  少女嚇得一縮,卻又緊接著落下了第二個吻,少女駭著了,才掙動起來,第三個吻又落下了。
  
  少女軟了腰,嚶嚶地哭泣起來。
 
  邢天將自己一隻手交給了她,讓她緊緊握著,那微弱的顫抖傳到他手心裡,激起他的憐愛。
 
  第四個吻、第五個吻、第六個吻……他沿著她背脊綿密地吻下,少女從一開始的慌亂不安,到而後的細細嚶嚀,他將她裸露在被褥之外的肌膚全細細吻過了一遍,那渾圓的肩頭更被他仔細地啃吻著,逼得少女婉轉地申吟了,含淚的眼睛又是羞澀、又是隱怒地瞪著他。
 
  邢天被那樣勾人的一眼挑逗得焦躁起來,他雙膝分開,跪在少女腰際左右,然後勾引著少女的視線,讓她看著自己脫去衣物的景象。
 
  少女無比羞澀,卻又轉不開目光。
 
  那裸露出來的肌理如此地緊實,充滿著和女子截然不同的雄性力量。
 
  邢天沒有半點藏私地,就跪在少女身上將自己扒個精光;少女的目光沒有來得及防備,將邢天半是昂揚的慾望看在眼底。
 
  有那麼一瞬間,她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看到了什麼,她呆呆地望著,呆呆地瞪著,然後目光上移,看著邢天隱含笑意以及一絲緊張的眼睛。
 
  她掩著臉,哀鳴了。邢天笑起來,高熱的身子在掀開被褥之後,趴到她身上去。
 
  酒香散落在被褥之中,為這滿室的青澀綺麗增添了浪蕩的氛圍。
 
  梅晴予在淚眼迷濛裡,望著這個讓她成為女人的少年……他們想要的白頭偕老,或許不會是夢中的虛幻。
 
  而埋身在她體內的邢天,則擁緊了這令他成為男人的嬌婉少女,心中無限憐愛。
 
  他要帶著她遠走高飛,他已經將事務都打點交接過了,沉重銀兩也換成銀票,到了哪兒都能更換,絕不會讓她吃到苦頭。
 
  一定能夠幸福的!他們可以一起老去,握著彼此的手……
 
  雖說是盛怒之下將少女帶走的,但邢天畢竟不是有勇無謀之輩。他將銀票和簡便衣物都預藏在土地廟裡,只待和梅晴予會了面,就帶她遠走他鄉;至於這麼奪了她的身子,也是他心思之下的打算——
 
  這樣一來,她就不能再嫁給任何人了;縱使皇帝老頭前來也奪不走,因為她再非處子。
 
  可是,我會珍惜晴予……邢天將懷裡淚漣漣的少女擁緊,心裡無限的歡喜,無限的滿足。
 
  他們在天濛濛亮的時候分別,清晨的薄霧籠罩全鎮。
 
  他讓梅晴予先行去了土地廟取出他藏起的東西,而他則回家裡走一趟,順道探看一下梅府走失了待嫁的大小姐如今是什麼情形;最後他們會在城外西郊的將進亭見面,他準備好了馬車,可以讓她安適地在車裡休息,然後,他就駕著馬車,帶著她天涯海角地去。
 
  這是最順利的、也是他所祈望的……
 
  然而,他卻遲遲見不到他的少女,為什麼呢?
 
  大哥趕到將進亭來,將弟弟打暈了扛回家去關禁閉,但是邢天即使昏迷,都不曾忘記這件事。
 
  他喃喃、詢問、反覆地叨念,清醒過來的他雙手被綁著,關在自己房裡。燃著一點燭光的室內昏暗,邢天焦躁、不安、嘶吼、甚至暴怒地踢翻了桌椅,卻不見家中任何一人前來。
 
  雖然沒有將他餓著,卻也不給他任何的消息信息。短短幾個日夜的煎熬,邢天幾乎就要被逼瘋掉。
 
  終於在一個方入夜的黃昏,他將聲音悶沉在被子裡,在床板上摔破了一隻碗,用碎片割裂了麻繩,然後打暈了守在房門口的武館弟子,把他拖進房裡去代替自己捂在被子裡。
 
  他不敢點燃火熠子來照明,摸著黑,憑借一點月色,翻出牆去,一落地就往梅府狂奔。
 
  月色皎潔。
 
  相隔一個大道上,他只要拐過彎去就可以來到梅府所在的大街;但他卻撞進了兩團詭異的馨香之中,恰恰就在交匯的正中央。
 
  初時他還感到困惑,疾奔的身勢被莫名地阻擋,卻僅止一瞬而已——彷彿被無形的火焰纏搏,他仰首發出了無聲的哀鳴。
 
  那兩股香氣交匯之處,竟有如烈火燒焚——那是一個非常詭異的景象。
 
  大道轉角之處,一個少年雙腿離地,浮於半空之中,他全身痙攣,面部表情扭曲而慘烈,張大的口裡彷彿發出了尖銳的嗚叫,卻沒有任何的聲音流洩。
 
  香氣無形,然而其中潛伏的咒蠱之力卻是當世罕見。
 
  月色如此明亮,立於兩道屋簷之上對峙、鬥法的兩派人馬,其服飾一者焚如火焰,一者冷如蒼冰,這樣明亮的顏色卻彷彿融入了黑暗之中,竟沒有任何人見得到他們的存在。
 
  詭異的香氣,在他們身畔瀰漫。
 
  似乎就是這些無形的詭香,將他們身形遮掩,縱使月色這般皎亮,也無法照出他們的身影;卻可憐了無意中撞進兩派人馬狹路相逢、出手鬥法的凶狠瞬間而尋少女心切的邢天。
 
  短暫的幾個須臾,邢天幾乎痛苦得彷彿走過地獄一遭,所謂酷刑、所謂支解,其慘烈也不過如此。
 
  那兩方人馬驚覺有人誤闖、並因此受害之時,驚訝得來不及立刻反應,警醒過來之時,身上有著焰火圖樣的一方立刻收了手,隨後鷹翔般圖樣的蒼冰一方也收了手,並且迅速地離開了。
 
  受創過深的邢天,掉在了地上,彷彿死去一般,沒有任何動靜。
 
  焰火圖樣的一方原本也要就此離開的,但在一群大漢保衛之中的紅衣少女卻停下腳步,遲疑地看向倒臥在地的邢天。
 
  「帶他一併走吧!」良久,那少女低聲地說。
 
  一旁的大漢稍微猶豫了,想要勸阻。「我們要盡速趕回教中,沒有辦帶帝著一個傷者耽擱行程的,您……」
 
  少女微微拈了手,彷彿舉起一朵花,又輕輕一揮。「帶他回去。能夠闖入兩教鬥爭,還能撐過這麼些時間……若死了,就丟了;若活著,就養起來。或許他有天賦呢!」
 
  少女都發了話,大漢也只能恭身領命。
  
  背負著昏迷不醒的邢天,他們一行人消失在黑暗之中;邢天與自家親人的緣分,就此斷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4 00:02:05

第5章
 
  大雨滂沱,地牢裡一片陰寒,凍得骨裡都冰透。
 
  沒來得及赴約的梅晴予,與胞妹緊握著彼此的手,被關在牢房裡。
 
  原來梅府竟是遭逢橫禍——身為無數官家子弟的老師,梅家的爹因為被牽連進皇帝所主導的肅清行動之中,為了剿滅他的勢力,也就一筆硃砂撇過;梅家的爹賜死,家中凡男丁十歲以上一律斬首,女眷發配官娼之中,家產全數充公,奴僕由縣官決定去處。
 
  梅家人口單純,沒有年幼男丁,僅梅家的爹一人賜死。
 
  梅家的娘悲痛過度,決意追隨夫婿而去,在梅家的爹死訊傳來當夜懸樑自盡。
 
  梅府兩位女兒,才情美貌盡皆聲名遠播,還未發下官娼名單之中,已有高官富人聞訊而來,爭著搶下。
   
  牢裡,梅晴予抱著懷裡不斷哭泣的胞妹,心裡酸楚。
 
  那日,她以紗帽掩住臉面,在範圍只能緊盯腳邊一小塊土地的狹窄視線中,努力憑著印象前往土地廟,因為頻頻迷路又折返,花費許多時間才好不容易到了縣城門防附近,卻看見大批官兵湧入縣城,才在困惑,就聽見了路旁有人宣讀榜單。
 
  「梅府結黨成派,意圖操縱國政,混亂民心,忝為人師;念其教化無數人子,特賜毒酒,允其全屍,家產充公,其女眷發入官娼,奴僕由縣官處置……欽此。」
 
  沉如雷鳴的一個句讀,令梅晴予渾身僵止,如墜冰窖。
 
  那個人、那宣讀的榜文……說的是些什麼樣的荒唐話呢?
 
  這是誣陷!是誣陷啊!
 
  她忘記了原本的海誓山盟、忘記午時西郊將進亭的約定,飛奔了起來,回到家裡去自投羅網。
 
  哭著責備她為什麼回來的娘親,抱著她,肝腸寸斷。
 
  惶然不安的梅家小小姐緊偎著姐姐,不住地問她:「你的未婚夫婿呢?夫婿呢?他不是兵部尚書之子嗎?」
 
  老淚縱橫,卻將腰桿挺得筆直,不受周圍官兵威勢所恐懼的梅家爹爹,沉默地緊抱著他寶愛的家人,臉上沉痛。
 
  禍傳來之時,兵部尚書府立即撤了婚約,撇清與梅府的關係。
 
  梅家爹爹昔日教授的諸多弟子,有些逃了,有些躲避,有些乾脆落井下石,以示與梅府無所幹系,然而亦有情義者,聯名上書,請求聖上開恩,饒過梅府一家四口。
 
  然上意堅決,依然執行,梅府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縱使人們都知曉他們是無辜受牽連的。
 
  家產清點完畢,藏書無數,堆滿了一大庫,然梅府內無金銀,所抄出的產額也不過是市井尋常人家一般,略有小富,卻皆是購書之款。
 
  官兵沉默了,他們沒有為難過梅家人,縱使送著僅存的兩姐妹進了地牢待分配入官娼,也盡力將她們安排在較不潮濕的高處,還偷偷塞了一張薄被進去,甚至添了一小只暖爐給她們抱在懷裡。
 
  地牢之中,梅晴予神色哀淒,她抱著妹妹,而妹妹手裡捧著牢頭送來的暖手小爐,兩個被嬌養在府裡長大的女孩子,即使被特意照顧著,卻怎麼受得了地牢裡的霉味、髒亂、穿梭的申吟哀號和寒冷呢?
 
  滂沱的雨聲傳入了牢裡,卻彷彿成了微弱的回音,聽不甚明。
 
  遭逢如此大禍,梅晴予現在只求邢天能知道這件消息,莫要誤會她存心失約;然而她又擔憂邢天那樣激烈的性子做出劫牢的事兒,或者追到了官娼的拍賣地去,惹來一身傷。無論知與不知,都是痛苦。
 
  淚水在眼裡滾著,卻被她眨著眼,又壓了回去。
 
  現在那些兒女情長,都離她們太遠了!唯有懷裡必須死死保護住的胞妹,才是她該擔憂的。
 
  她們在牢裡待了半個月。初時,兩姐妹的餐食都比照一般囚牢的菜色,微冷乾硬的飯粒、半是軟爛的水煮青菜以及一點生澀的青果子,嬌滴滴的妹妹根本吃不入口;梅晴予皺著眉,卻不能做出壞榜樣,只好討來了一碗清水潤著喉,將青菜和干飯攪拌在一起,將飯弄得軟一點,然後一股作氣地專注吃完。
 
  妹妹在一旁看著,更是賭著氣不肯吃了。但是這麼餓過一日一夜,頭暈目眩起來的妹妹也忍耐不了,她一邊委委屈屈地哭著,一邊接過姐姐攪拌好的飯菜,配著大滴的淚水一併吃下了肚去。
 
  梅晴予看得心疼極了,為了轉移妹妹的注意力,她隨口吟起了詩詞。
 
  她的嗓子輕軟澄澈,那每一個字句的轉折、內裡的意境、音調的高低,都那樣清晰地流轉,甚至只要合上了眼聽她低吟,腦海裡彷彿能夠望見她所吟頌的家國河山、大江狂風。
 
  陰寒的地牢裡,彷彿突然添了那麼一點纖柔的暖意。
 
  哭泣的妹妹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小疏離的姐姐居然為了自己念詩吟詞。
 
  姐姐吟頌的詩詞,向來只有爹爹和月兒能聽見而已;即使是娘,也只有在病中才能聽見姐姐以輕軟婉約的聲音低聲念唱。
 
  妹妹哭得更凶了,卻再也沒有抱怨過飯菜難吃。
 
  之後,梅晴予總會在吃飯的時候為妹妹吟詩,解釋詞句,甚至為了妹妹唱幾句曲兒。
 
  而這個時候,地牢裡那穿牆透欄而來的申吟哀號,會變得幾不可聞,彷彿梅晴予口中念頌的詩詞也連帶地撫慰了傷者。
 
  一日,有一個牢頭來尋梅晴予。
 
  他結結巴巴,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著安適地端坐在地牢冰涼的石板床上、目光平淡而態度和緩、一身整齊的梅家大小姐請托。原來他要寫一封家書寄回老家去,但他大字不識一個,這牢頭的位置還是送禮送出來的,這些日子聽梅晴予吟詩念詞,聽得心裡都想起家鄉來了,但之前代為寫信的老人家去世了,他找不著人來寫,很是著急,因此想來拜託大小姐……
 
  梅晴予柔軟地笑了笑,請牢頭準備紙筆硯墨,再備一盞燭光來,她讓牢頭口述,而她一面潤飾一面寫就。花費半個時辰,牢頭別彆扭扭地講完了,梅晴予也抄寫完了,將信紙折了三折,遞出鐵欄去。
   
  紅了臉的牢頭不自在地抱著信,收齊了文房物事轉頭就逃了;一旁的妹妹瞪著姐姐,不明白她為什麼不順便索要些什麼,既然她都幫了那牢頭這麼大的忙。但梅晴予只是微笑著,什麼也沒有說。
 
  粗糙的飯食她繼續吃,單薄的被子她和妹妹一人一半。
 
  然而隔日開始,陸陸續續有人來拜託梅晴予,或是獄卒、或是伙房裡的師傅、或是其它的牢頭、或是他間牢房裡被關著的囚犯。
 
  梅晴予一一應允了,那端坐石板床上柔婉而淡然的少女,令這許多男人都感到不可輕辱。即使她如此脆弱,眉眼溫順,但是這樣一個女子,卻有教人不由得心生尊敬、仔細應對的氣勢。
 
  再一個隔日,梅晴予的牢房裡伙食就變了。
 
  飯已微熱,菜是鮮的,還是用油煮過的,放了一點鹽下去,一天裡能夠吃到一次肉,水果也是一日一次,甚至有了熱湯;薄被一樣是薄被,卻多了兩條,搭在一起還能保住暖,妹妹懷裡那個暖手小爐裡,整天都是熱熱的。
 
  然而最讓梅晴予高興的,卻是牢頭給了她一盞燭光,以及幾卷書。
 
  紅著臉的獄卒被眾人推派出來向她請求,拜託她唸唸書、說解詩詞,甚至教他們識點字。
 
  在兩姐妹待在牢中、等候發配的這半個月,地牢裡每逢用飯時間就迴盪著少女軟嫩柔緩的聲音,為陰寒而寂寞的地牢裡添了幾許活人生氣以及書卷香味。
 
  逼人瘋狂的地牢,也就那麼短暫地,有著不貼近死亡的溫柔期間,宛如珍貴的美夢。
 
  半個月後,發配官娼的確實地點一發佈下來,兩姐妹被提出地牢。見到陽光,妹妹還縮進了梅晴予懷裡去。
 
  有些憔悴,卻仍然一身整齊、分外安適模樣的梅晴予,小心地保護著妹妹,對著面前官家妓坊的嬤嬤見了禮。
 
  嬤嬤很滿意她的知書達禮,塗著胭脂的嘴唇笑了笑,一揮手,旁側的大漢卻毫不留情地將小小姐從梅晴予懷裡扯了出去,小小姐尖叫著,伸長了手向姐姐求救,梅晴予變了臉色,立即撲了上去要救。
 
  嬤嬤一個巴掌打偏了梅晴予的臉,一旁的大漢則粗暴地抓著她,小小姐淒慘地哭叫、踢打,被迅速地帶走,消失在梅晴予視線之中。
 
  「你們要對我們姐妹做什麼?」梅晴予憤怒地質問。
 
  「哎唷——大小姐您不曉得嗎?您梅家姐妹才貌雙全,多少官家子弟、富商人家爭相垂涎,早在你們落了難、入了獄就搶著要買你們回府去了,這麼起勁的拚殺還是第一次看見呢!你們兩姐妹真是為妓坊賺進不少銀兩啊!」
 
  嬤嬤笑著這麼說,拎著一隻紅綢繡粉蝶的帕子掩著嘴,眼睛睨著花容失色的梅晴予。
 
  「您瞧瞧,狐媚姿色的小小姐給江南地方的酒肆老闆標下了,那可是掌握了整個江南地方酒產的大富商哪!小小姐被娶了回去當妾,也不算辱沒她了。至於你呢,你換人嫁了,從兵部尚書府的少夫人,換成六王爺府的第十八個小妾,也算是錦衣玉食了,多給王爺撒撒嬌,把你的位置保住了,別讓六王爺府的王妃娘娘撕花了你的臉……呵呵呵!」
 
  體態圓潤、笑起來慈眉善目的嬤嬤,用著輕鬆而關懷的語調,說著令人髮指的嘲諷話,讓梅晴予渾身發冷。
 
  被押著去洗了頓澡,妝上胭脂,換上新嫁娘的衣裙,面上掩了紅蓋頭,梅晴予被塞進轎子裡,搖搖晃晃,一路以著六王爺府迎小妾的排場,向著六王爺設在郊外的別院去了。
 
  大雨連綿不斷,耽誤了轎夫的腳程。
 
  這一趟走了一整個日夜,梅晴予坐在轎中,被搖晃得昏昏沉沉,而一身沉重的嫁衣、珠飾、頭冠,都讓她暈眩欲嘔。
 
  額際無法抑止的劇痛,讓她的臉色慘白得連滿臉胭脂也添不出一點血氣。
 
  爹娘已經不在了……她壓著生疼的胃,冷汗滿面地想,妹妹也遠嫁去了,而邢天……也失去了吧?既是如此,她又何必苦苦撐著,活著受人折辱呢?
 
  生無可戀的念頭一起,她的身子也放鬆了。這麼一放鬆,渾身的劇痛也彷彿隔了一層雲霧般,變得模糊了。疼痛依然在,而她的感覺卻遲鈍起來,昏沉地靠在轎子裡,她模糊地想,是要在路途上就這麼咬舌自盡呢,還是拔下發上釵子刺穿脖子比較好呢?
 
  她這麼一身紅的,流了血也不會有人注意到,讓那六王爺迎回一個死去的小妾好像也不錯呢……她模糊地笑了起來,卻掉下淚水。
 
  邢天、邢天……救救我……
 
  她劇烈顫抖著,無聲地、慘烈地哭泣,那些養尊處優所慣出來的溫柔和軟弱,彷彿也隨著淚水一併從體內流出。
 
  花轎搖搖晃晃,還不時顛顛倒倒地退個幾步,重又往前行去,轎夫踩著水坑,啐了一聲髒話的情景也時有所聞。花轎兩旁的小窗用紅帕掩著,妓坊裡派出來陪嫁、實則監視的小侍女初時還會掀開紅帕來看看新娘子,到了中段,就懶得再來翻看了。
 
  橫豎不過一個書香世家出身的小姐而已,大不了就是哭而已,還能怎樣呢?要尋死,恐怕還不曉得該怎麼死呢!一群小侍女吃吃地嘲笑起來。
 
  花轎到了溪河旁,卻發覺過不去了。
 
  雨勢太大,小河硬生生地暴成了激流,週遭連個簡易的木橋都沒有,這麼一大票只會抱怨的小侍兒聲明了不弄髒身子,更何況轎夫們還扛著一頂裝飾沉重的花轎,更是過不了。
 
  煩惱著停在激流畔,因為婚禮時辰已過而匆匆趕來探視情況的妓坊嬤嬤,氣得大罵那票侍兒,她掀開轎旁的小窗,瞪了眼轎裡安安分分的新娘子,見她倚著轎子,也不知是哭暈了還是認命了,硬是沒聲沒息。
 
  皺了眉,妓坊嬤嬤轉而往正前方繞去,想要掀起轎簾看看新娘子是不是咬舌尋死去了,卻沒有留意到,轎裡的新娘子自己掀了紅蓋頭,看了看週遭形勢。
 
  當然,也看見了那阻礙眾人腳程的激流。
 
  嬤嬤繞到了前頭來,卻也不敢整個身體擋在轎門前,要知道,雖然陪嫁的小侍兒是妓坊裡的人,但抬轎的粗壯大漢可是六王爺生怕嬌麗小妾逃跑而派出的家奴,要是太過失禮,脾氣暴躁的六王爺還不知道會怎麼整治妓坊哪!
 
  她掀了簾,兩旁大漢因為嬤嬤靠近,而站得遠了。
 
  於是,監視新娘子的兩派人馬裡,有那麼微妙的漏洞橫生了。
 
  簾子一掀,轎裡的新娘子微微前傾,嬤嬤掀去了她頭上紅帕,望見新娘子清亮而澄澈的眼睛……太過漂亮,而且清明的眼睛。
 
  嬤嬤心裡一跳,還沒扯嗓子尖叫,就有一股大力將她當成了開路的大石頭,猛然推了出去!
 
  一旁大漢反應過來,正要來抓新娘子,卻見到嬤嬤摔了出來,他們又一縮手,就這麼一個瞬間的猶疑而已,新娘子已經踩著嬤嬤,衝出轎子,那飛快而異常輕盈的身子疾奔,紅艷艷的嫁衣水袖裡探出一隻手來,彷彿卸下了什麼心頭重擔一般,斷然地摘下鳳冠,摜在地上,濺起了潑飛的泥水。
 
  嬤嬤號叫著,瞪著視線裡那嬌弱弱的新娘子,以著一往無回的氣勢跳進了那道激流——
 
  旋及,梅晴予便沒了頂,嬤嬤也氣昏了。
 
  但梅晴予卻不完全是尋死。
 
  繁複華麗的嫁衣吸飽了水,沉沉地將她往下拖,她卻伸長了手,要讓自己重返人世。
 
  這道激流,能將她帶到哪裡去呢?她昏沉地、卻清晰地留著這個念頭。
 
  河水如此冰冷,凍得骨頭都疼痛起來,她的心裡卻暖烘烘的,為了自己竭力求生的慾望。
 
  伸長的手,在水裡載浮載沉,時間流逝多少,她並不清楚。
 
  當凍得僵白的指尖被鬆軟軟地握住的時候,她已經沒了知覺,然而那手心裡傳遞而來的暖意,她在很久很久以後,都還記得……
 
  被扶抱著破水而出的新嫁小娘子,讓一眾姑娘們驚呼起來。
 
  梅晴予蒼白的臉蛋那樣惹人憐,疲倦而安靜地注視著面前扶抱起她的女子。
 
  那個女子,又美又冷,爹爹房裡那只白玉凝脂的紙鎮,若化成人形,大抵就是這個氣勢吧?
 
  梅晴予模糊地想著,然後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是在一個乾淨而微香的臥房裡。
 
  那個女子倚在她床頭,細細讀著什麼書,見她醒了,淡淡地望來一眼,放下書冊,遞來一碗熱熱的湯藥。
 
  梅晴予順從地喝了,那身嫁衣,就架在不遠處,紅艷艷地張揚著。
 
  女子什麼也沒有問,也或許不需要問……那嫁衣雙袖口用金絲繡了六王爺的圖徽,任誰都曉得這是待嫁入六王爺府的第十八個小妾。
 
  梅晴予喝完了燙得舌喉微疼的湯藥,安靜地將湯碗遞還女子。
 
  女子沒有開口,指尖試了她額頭溫度,又摸摸她脈搏,彷彿懂得醫術,梅晴予不由得多望她兩眼。
 
  「多謝救命之恩。」猶豫良久,梅晴予還是開口了,出聲的嗓子還沒有完全養好,沙啞又低沉。
  
  女子瞥她一眼,目光從書冊上移開。「或許死了比較好。」
 
  梅晴予怔然地望著她,女子卻淡漠又仔細地為她掖了掖被子。
 
  「長安城裡、三千閣,你可曉得?」
 
  「曉得。如雷貫耳。」那可是艷名遠播的妓坊哪!
 
  「嗯!」女子淡淡點了頭。「今天領著姑娘們離城出來遊玩,卻撿了個逃走的小妄;你若要跟,就是入了三千閣。你若不跟,也可以捨你些銀兩,你就隱去容貌在市井裡活下去吧!」
 
  梅晴予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淡漠女子。小妾或勾欄女?她剩下的,也只有這樣的選擇了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縱使藏於市井之中,沒有任何人護持,除非她毀去了容貌,才可能求得一分寸許的和平;而任人打罵、爭寵鬥狠的小妾,她是做不來的;然這勾欄女……也容得了她自己做抉擇嗎?
 
  「可以……不逼我接客嗎?」梅晴予怯怯地問。
 
  「三千閣不逼姐兒接客。」女子眉眼裡儘是漠然,卻給了梅晴予異常的安心。「閣裡餓不死你,而你若要重振旗鼓、重新活過……想以什麼樣的態度在三千閣裡待著,你可以自己決定。」
 
  她的態度,由她自己決定——輕輕一句,讓逃過大難的梅晴予痛哭失聲。
 
  陷入劫難的,還有邢天。
 
  他昏昏沉沉地被送上船,飄過了一個海,到達小島與小島之間相連結的、被稱為異族的地方。
 
  醒過來的邢天,一身衣物已經在兩派鬥法之中被燒燬,因此換上了異族的服飾。寬大而輕薄的料子,有著莫名的深沉顏色,也不知是怎麼染上去的,在暈暗的燭光下看來沉如夜色的衣料,卻在白日的陽光下變得鮮艷,而揮揚之間,幾乎如同大火焚燒。
 
  這異族之地,下著薄雪,他裸露在外的臉面與手腕都凍得發白,發上結著霜,但那又輕又薄的衣料卻嚴密地保住了一身的暖意,這冰與熱的差距讓邢天感到不可思議。
 
  他學著照顧他的異族大漢,將臉面以黑色的布料蒙起,而被燒得焦鬈因此全部剃掉重生的薄薄短髮就全攏在腦後,以一截黑巾包覆;裸露的手掌腕節,則套上以同樣的輕薄料子作成的護套,那幾乎如同第二層皮膚般的觸感,讓邢天沒有任何困擾地適應了。
 
  他精緻俊美的容貌,依然存在;一身皮膚,也還乾淨著;甚至當年小小姐闖入書房來鬧事,用拆信刀劃在眼下的傷疤也仍在。唯一燒燬的,是他的嗓子。
 
  清亮如珠玉的聲音,已不復存。
 
  現在的邢天,在遭逢相戀的少女失約、並且出嫁他人之後,彷彿對於自己被劫來異地,又毀了嗓子,這些可謂驚天動地的禍事都毫不在意。
 
  他將臉面蒙起,無論天熱天冷,他的容貌不示於人;他沉默而少言,姿態冷漠而肅殺,但該說話時,他也不會少講幾句,彷彿這嗓子壞不壞都無所謂,他只是寡言。
 
  但對於曾看過他絕世無雙容貌的巫凰聖女而言,邢天蒙起的臉面,幾乎就代表了一種拒絕。
 
  所幸她未曾聽過他的聲音,不曾明白誤闖兩派鬥法的邢天被焚燬的嗓子是如何的澄淨籟,也就不會惋惜。
 
  對於這個被擄來異地、遠離家鄉的美貌少年,邢天沉默而孤獨、幾乎帶著絕望的情傷氛圍,令從來不沾染情愛、未識情慾、不識愛憎之執的純潔聖女目眩神迷。
 
  她想見他藏起的臉面,她想聽得他的聲音,她想見得他的喜怒、他的哀樂。
 
  這蒙面的紗巾若能對著她揭下,也就代表了他對她放下心防吧?
 
  巫凰聖女心裡暗暗地著慌,悄悄地心動;然而這樣的春心,又怎麼不是巫凰教裡眾多少女、諸多女子們的心思呢?
 
  在梅府裡待了幾年習得了應對進退、帳務處理、琴棋書畫,如今再度面對一群女孩子,邢天很清楚地明白,若不能與這些女孩子們和平共處,他的日子絕對不好過;因此,他懂得了許多討好女孩子的技巧。
 
  這些幾乎熟練了、已經不加思索即可施展的應對討好,現在的邢天使來毫不費力。
 
  他沉默、冷淡,不以真面目示人,卻很溫柔。
 
  凝著戾氣的目光,一旦將那針扎刀戮般的冷意收斂起來,那純澈的黑色眼睛就能夠溫柔而專注地望著人。
 
  冷淡待人的邢天,守著禮數,守著分寸,但偶爾他也會不顧禮數,不顧分寸,例如為少女挽起落地的長裙不濺到雪水,例如為少女端來溫熱的茶水輕置她手心,例如輕輕扶著少女的腰身,為她經期不適卻仍需要到處走動的疲倦護航。
 
  因為照顧梅晴予而懂得護理女子的邢天,甚至能為少女們煎煮湯藥,讓她們在經期不適的時間裡對他滿懷感激。
 
  儘管只是微小而不予人知的細節處,邢天都處理得妥切,讓女子們不致羞澀,卻又令她們記得他。
 
  而在與教中男子的相處上,邢天也不曾愧對長於皆是男丁的武館、並在市井之間與男孩子們打成一片的經歷。
 
  他迅速地摸清了領頭的漢子是何人,又小露了一些武功讓人不致看輕,行事之間又補足了男人一貫的粗心大意,為了與他共事的人們護住面子;很快地,他就和基層打成一片,而中層的男子們與他也相處得很好,至於上層階級的人們,則對他好感連連。
 
  將教中內外都打點得好,而幾次隨同教中人士出外洽公、談判,邢天也都能技巧地展露些圓滑的談話本事,在巫凰教落了下風或者疏漏之處,為其三言兩語地挽回顏面,並且為巫凰教爭來利處。
 
  這樣一來二去,邢天在異族之地,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迅速博得巫凰教上下一致的好感,從無所事事的傷者,階級連三跳地進入巫凰教中,最後在成為聖女的貼身護衛與巫凰教祭司這兩樣職務之中擇其一。
 
  他目光淡淡地掠過那面色薄紅的少女,望著她一身繡了金凰雲海的衣飾長裙,發間的珠翠玲瓏,一個合眼,他抿去了眼中浮現出來的、記憶中的嬌弱身影,決然地選擇成為祭司。
 
  懷有武技,並且擅於周旋,又習過藥理,邢天這個最年幼、身份迷離的巫凰教祭司,成為敵對勢力的惡夢。
 
  培養蠱物、調製毒物,在出手之前,邢天的話語已經為他後續的制敵手段埋下伏筆。
 
  巫凰教因為他的存在,而在十年之中迅速地壯大,將原本勢均力敵的毒訣教死死地打壓下去,兩方對陣之中,帶領著毒訣教、一身蒼藍的毒訣聖女不只一次地懊悔當然自己掉頭就走,沒將這個棘手的傢伙燒成灰燼,或者將他帶走!
 
  邢天自然也注意到對方惋惜而又含恨的目光。他帶領著巫凰教眾將毒訣教往死裡去打壓;而在同時,他卻不動聲色地勾引上毒訣教的聖女。
 
  在少女面前揭下了面紗,收斂了束氣,美貌如此俊麗而姿態風流的邢天,溫柔體貼的舉措,怎不迷得那少女頭暈目眩?
 
  邢天與她達成了協議,毒訣教縮小領地範圍,不再處處針對巫凰教,而為了引開毒訣教眾的注意力,邢天甚至傳授了毒訣聖女一手藥理,讓毒訣教的研究方向與巫凰教錯開,免去兩派相爭的理由,至於信仰的差異處,也因為兩派分開了領地位置,勉勉強強落了個和平共處。
 
  巫凰教一方,也在邢天的勸阻之下,收緩了對毒訣教的打壓,沒有將其趕盡殺絕。
 
  因為邢天隱密的居中協調,而活了不知多少生靈,保全多少家庭不致破碎,兩派之中都有許多人對邢天滿懷感激;但邢天真正的想法,卻是為了替自己留下後路。
   
  他明白自己迅速竄起的原因,也明白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無論他壯大巫凰教,或者保住毒訣教,都是為了替對方留下一個敵人。只要有矛盾存在,他這個用途廣大的緩衝劑就有存在的必要。無論哪一方得知內情的高層人士,都不敢隨意對他動手,以免破壞了這得夾不易的和乎,以及休息養生、等候再戰的餘裕時間。
 
  他待在這異地十年,從一無所有的「邢天」,成為以教名為姓的「巫邢天」。
 
  昔日十七歲的少年,在十年磨礪、爭權奪勢、逞兇鬥狠之中,他的溫柔與天真都耗損得見了底,乾涸成大旱之地。
 
  那纖細的少年骨架,長成了寬厚的青年身骨,女子般秀麗的容貌也蛻化為成熟的俊美,他的一舉一動,目光流轉,都充滿了風流迷人的吸引力,縱使以黑紗掩住臉面,也無損他過人的氣質。
 
  成為了毒藥一般的男人,這喜怒無常、出手非生即死、心狠手辣的二十七歲青年祭司,是巫凰教中最令眾人敬畏的存在。
 
  他的地位,已不可動搖。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4 00:02:21

第6章
 
  融雪的時候,氣溫格外地低。
 
  由長安而來的船上,走下來一群步履沉重、神態緊張的漢子。
 
  由東海船運王家派出的船,專門護送厲盟主前來這異族的小島。
   
  一行人下了碼頭,就見巫凰教派出的教眾已等在一旁迎接,盟主親身前來,隨同的還有他的幼子。但在陽光之下顯得鮮艷無比的火色衣抉如此尖銳,令厲盟主心頭一跳。
 
  被送上馬車,以黑布包裹起來的車窗無法見得外頭,而簾子旁亦有巫凰教民坐著,說是為了保護巫凰教隱密,不得已,還請厲盟主見諒。
 
  對於這異族的規矩,有求於人的厲盟主也不欲多擺架子,睜只眼、閉只眼也就過去了,然而一旁鬧著堅持要跟來的幼子卻忍不了好奇心,多次要求掀窗子、揭簾子,鬧得厲盟主很是困擾,一眾隨同的漢子也很是頭疼。
 
  坐在車簾旁的巫凰教民倒是視而不見,只要那小少年不要滾到車簾子旁吵著要掀,他們也不管人家家裡怎麼管教孩子。
 
  馬車行過半個時辰,只是稍有顛搖而已,直到前頭傳來一聲清脆馬鞭聲,車子就停下了。車簾子一掀,就聞見了花香味。
 
  厲盟主微微屏息,一眾隨同的漢子也沉默地止著呼吸,那胡鬧著的幼子卻早就隨同掀簾的巫凰教人一併下了馬車,讓來不及抓他回來護在身邊的厲盟主很是懊惱。
 
  天光正亮,濕濘的地上雪水融著,折射光芒燦亮。
 
  那麼一座小巧別緻的宅邸映入厲盟主眼底的時候,很是教他驚訝。
 
  如此格局、如此擺飾、如此花草……這模樣,哪裡像是異簇之地的風格?
 
  他看看左右巫凰教眾人,也是露出了些微的不自在,手腳格外地輕,格外地仔細,生怕碰壞了什麼。
 
  難不成這異族領地,也有武林中的人滲透進來嗎?他此行的目的,若是曝光了,而引來有心之人的威脅利誘……一思及此,厲盟主臉色沉下,暗暗戒備了。
 
  隨著帶領的教民走入宅邸,厲盟主將幼子緊緊制在身邊,不許他亂跑,隨行而來的大漢也擺開了防衛的架勢,進退之間暗行章法,可攻可守,完全做足了深入敵方險地的心理準備。
 
  繞過重重紗屏,帷幕之中,厲盟主只見到一個人,而左右伺候的教民竟然一個都不見;前瞻後顧,只有一人而已。
 
  那一身沉色衣袂,臉面蒙著紗巾,連髮色也不曾顯露出一點的身影,正以袖掩面,喝下桌上的酒水。
 
  抬頭,黑色眼睛清晰而冷淡,毫不收斂的逼人束氣撲面而來,嚇得厲盟主身邊的幼子縮進父親懷閃裡去,哭也不敢哭上一聲。
 
  厲盟主身旁眾人氣息一滯,如臨大敵地擺開架勢,防著對方突然出手;那人卻只是瞥來一眼,復又低頭下去,淡淡揮了揮手,指著一旁花梨木精雕的靠背圓椅。
 
  「請坐。厲盟主。」聲音瘖啞而肅冷。
 
  偎在父親懷裡的幼子死也不肯再上前一步,厲盟主沒法子,又急著欲將事情辦完,只好將兒子交託給一旁的漢子,低聲吩咐他們寸步不離;小兒子幾乎要鬧騰起來,卻不敢開口哭叫,憋紅了一張小臉悶悶地抓著護衛的手,眼巴巴地盯著父親靠近了那張桌子,坐在那個很可怕的人面前。
 
  一杯酒推了過來,厲盟主看了一眼,拿起來輕嗅,竟是陳年滬州老窖。
 
  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異族人,卻在這麼一眼望去時,心裡突發奇想。「壯士非本地人?」
 
  那人目光淡淡,似笑非笑地瞥來一眼,也不直接答他,卻以遣詞用字來表明自己是外來者。
 
  「厲盟主遠道而來,是要拜託我巫凰教做什麼呢?」
 
  厲盟主聽他口音,識他用字,不覺大為欣喜。在這異族領地能夠見到自己家鄉的人,縱使立場不同,也感到放心許多。
 
  他笑了起來,開口時卻又面露憂色。「實不相瞞,老夫有一女,已是待嫁之齡;但她在娘胎之中的時候,就給染了毒,生出來之後,可養得小心翼翼,但還是命懸一線。雖已有婚配,但對方嫌她體弱,有意毀婚。」
 
  說到這兒,厲盟主臉色不豫,似乎隱隱咬了牙,沉默了半瞬,才又開口。
 
  「女兒不嫁無妨,老夫養得起她……但是,那婚配對像欺人太甚,當年分明是他們眼巴巴求來了小女的婚事,如今卻又無恥反悔,還指稱小女命薄不祥,污了小女聲名,老夫忍無可忍!」
 
  說著厲盟主氣得一拍桌子,桌面一跳,對桌那人一手輕輕抬起,壓下桌面,竟讓那潑出的酒水分毫不漏地落回杯中,厲盟主縱使氣怒難消,也不免驚訝地看向了那人。
 
  這人,竟有如此武功……
 
  「盟主此言,是要我巫凰教出手,滅盡對方一門嗎?」
 
  出口的聲音低啞,沙礫磨石一般,聽得難受萬分;然而話語裡的血腥清晰可聞,連見慣生死的厲盟主都心下一凜,對於男子的輕描淡寫印象深刻。
 
  「倒也不是……」定了定神,厲盟主平靜了心緒。「老夫此來,是因為聽聞巫凰教擅長蠱物毒類,想請貴教派人遠行一趟,為老夫那嬌弱女兒看看,能不能解了那蠱物。」
 
  「蠱物?」男子眉梢一挑,「不是中毒?」
 
  「小女出生即身有異香,那味道平常聞了無妨,但小女一近血腥,那香味就蛻成了毒霧似的,尋常人嗅了一點,立刻就昏死過去;若是習武之人嗅了,昏死不說,醒後還要調氣半天,方能回復。最糟的是,小女身體越弱,那股異香越重,幾乎是拿小女當宿體似的,吸盡了小女氣血啊」
 
  男子略作沉吟,指尖摩裟著杯壁,良久,他開了口。「聽來確有附骨蠱物的眉目,但未曾觀視,仍未可知……」
 
  「壯士願意一行嗎?」救女心切的厲盟主傾前身體,急切地問道。
 
  男子卻低著眉眼,問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當朝兵部尚書,還是十年前那個,未有更換嗎?」
 
  「欸?」厲盟主一愣,回答得慢了些。「是、是吧……沒有換,還是原來那個。當朝皇帝倚重他老人家,留他續位。」
 
  「皇帝換人了?」男子眉一抬。
 
  「換了。」厲盟主這回答得就快了。「先皇七年前駕崩,換上二皇子繼位,宮裡有些動盪血腥,但很快就平息了。」
 
  「兵部尚書之子,與他的娘子,相處得可好?」
 
  「這……」厲盟主答不上來了,他苦苦回想,這無關朝政的瑣碎之事……
 
  「少爺與少夫人,相處得極好。」隨同厲盟主前來的一個漢子恭身應答。
 
  男子抬頭望向他。「你在兵部尚書府裡當過差?」
 
  「不是。」那大漢頭一低,「先前曾被借調出去,幫忙捉一賊人,那時承蒙少夫人相助。少夫人相當博學,所提計策很是有效,賊人如她所計地落了網。」
 
  「是嗎?」男子怔怔,沉默了半晌。「如她所計……」
 
  這突如其來的問答,著實是出乎意外,而男子的心不在焉,幾乎像是在發呆,卻有一種令人毛骨驚然的束氣,在男子的沉默之中越發地凌厲。
 
  厲盟主有些不安。「壯士?」
 
  男子放下了酒杯。「你們走吧!」
 
  「壯士!」厲盟主站起身來,驚慌地想挽救。「您不願親身出手嗎?」
 
  男子只是揮了下手。「我已多年不離此地。盟主的委託我巫凰教接下了,你們先行回去,十日後,自然會有巫凰教人到貴莊拜訪。」
 
  「但小女……」
 
  「請回吧!」
 
  平淡無波的一句,卻令心緒激動的厲盟主渾身一冷,他屏住聲音,退了出去。
 
  重重屏風帷幔之內,男子獨坐桌旁,一杯一杯地喝完了那壺滬州老窖。
 
  沉默裡,戾氣冰寒壓抑。
 
  海風猶要撲面,然而以黑巾蒙住臉面的巫邢天卻無視那份冷意,站在甲板上。
 
  他終究還是上船了!
   
  癡等了他十年的巫凰聖女再也等不下去,逼到了他房裡來問他這十年的曖味到底如何作結?而他手裡正撥弄著幾盆小巧的花草,心裡估量著該怎麼混合成一味新的毒物;聽聞聖女之言,他頭也不抬,淡淡地以一貫的溫柔來應付她,聲音中卻忽然有了倦意。
 
  「既然養出了下一代聖女,就傳位下去吧!」
 
  「我是在問你,你究竟娶不娶我?」
 
  「待你這聖女的身份卸了任,伺候了你一輩子的班那達也可以迎你過門了吧?」
 
  「你在說什麼……」巫凰聖女的聲音發著抖,顫顫的,那樣震驚,那樣委屈而軟弱。
 
  巫邢天漠然地、疲倦地望向她,純黑的眼裡沒有分毫的柔軟,透露出驚人的清晰。
 
  巫凰聖女不可置信地瞪著他。她從來不知道,原來這個待她溫柔呵哄的祭司,也會有這樣眼裡什麼都沒有的時候。
 
  連戾氣都消退了,這個青年、這個人,原來是「空」的,只是個殼而已。
 
  沒有黑巾掩面的容貌有著逼人的美麗,在褪去了一切偽裝上去的情感之後,就化成了令人心寒的空洞,彷彿只是個瓷燒的娃娃,無論碎與不碎,內裡都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巫邢天,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對不對?」
 
  「對。」瘖啞的聲音,平淡無波地回答了她淚盈盈的問話。
 
  巫凰聖女果決地掉頭,摔門而去。
 
  巫邢天則靜靜地坐在椅上,靜靜地在紙上排劃著調配的方子,桌上那盞燭火點了一整夜。
 
  天明時候,他收拾好房裡東西,給自己準備了一個行李,然後走出房去。
 
  遠處,氣喘吁吁地奔來一個小童。
 
  「祭司大人,聖女要卸任了呢!您不為她主持嗎?」
 
  「還有其它的祭司在吧?請大祭司主持吧!」
 
  「可是教裡的事一向是您在發落的啊……」
 
  「讓大祭司主持。聖女會同意的。」
 
  「是!呃……祭司大人,您要遠行嗎?」
 
  「厲盟主的女兒需要一些診治,我去看看。」
 
  「咦?可、可是……祭司大人您等等,我去叫護衛們集合跟著您去……」
 
  「不用了。」平靜、冷淡的一個斷句。
 
  順著風向,他的手動了一下,細細的香味扎針般地刺到小童膚裡去。
 
  伺候他的小童往前飛奔的身影一小頓止,猛地倒在地上,額邊磕出一個包來。
 
  巫邢天獨自一人,去得遠了。
 
  隨意上了一艘遠行而來的商船,他鬼魅般地閃進一間廂房裡,將裡頭一小衣著華麗的中年男子迷暈了扔進櫃裡去,霸佔了那間房。
 
  白日裡,他不踏出房門,入了夜才出去隨意晃晃,海上的月光皎潔迷人,那樣碩大的明亮,望得久了,彷彿會走出一個衣帶飄飄的仙子,含笑問他何以這樣專注凝視。
 
  月光下,有哭聲隱隱飄來,低低切切回轉不停,模糊不清,卻又不時出現,彷彿鬼泣。
 
  巫邢天漠然待之,不去尋找。但是接連聽了幾夜,他皺起眉頭,不耐煩了。
 
  他循著聲音,東彎西繞,來到船的後段部位,在下人住宿的雜亂地方,翻出了那個藏在粗大纜繩之後、縮在船身陰影之中的女子。
 
  「你哭什麼?」
 
  一個人躲著正哭得淒慘的女子乍然抬頭,看見一個陰影籠罩下來,又因為巫邢天以黑巾掩住了臉面髮梢,只露出一雙眼睛來,女子驚嚇之中見著了他,只覺得有鬼在夜半出現,當下駭得臉色慘白,想哀叫都哀不出聲音。
 
  巫邢天煩了,伸手將她從陰影中拖出來,兩個人沐浴在月光之中。
 
  女子被他這麼冒然一抓,嚇得不輕,哆嗦了一下,卻又發現這是個人,不是鬼,嚥了口唾沫之後才放下心來。
 
  是放心,而不是安心。
 
  她怯怯地站離他遠點,淚水倒是停了,淚珠兒掛在下巴搖啊搖。
 
  「你每夜哭個不停,很吵。」巫邢天毫不客氣。
 
  他在巫凰教裡被必恭必敬地待奉了這麼些年,出口都是輕描淡寫的命令語氣,十足的上位者氣勢。
 
  在下人的宿房附近被逮著的女子一身侍婢衣物,聽著巫邢天的口氣就知道這人身份不低;就算不明白來歷,憑這麼一身氣勢,也不會是尋常人物。她抽抽噎噎向著巫邢天哭訴起自己卑微的身世,又告狀著那外來的狐媚子搶去了她家老爺的心。
 
  他大可拂袖而去,但眼前這個女人滿腹怨氣,若不聽她講述,她必然會繼續哭,這麼一來,他在下船前都必須忍耐她斷斷續續的夜泣了。他默默地聽,默默地隨便點點頭,女人只是要一個聽話的對象,並不是真的要他為她做什麼。
 
  總是與大批女子接觸的巫邢天,很明白自己只需要安靜地傾聽就好了。
 
  「老爺娶了新婦,卻又迷上了青樓女,那個三千閣裡十二金釵個個都是妖魅,說什麼琴棋書畫……老爺還要帶那個牡丹頭牌出海去……這一回跑船帶回的飾物有一半都是要貢給那個狐媚子的……那什麼頭牌……明明就是個不乾淨的勾欄女……老爺負了我……他明明說我肚裡有孩子,要迎我過門,我、我不求當正夫人,但……小妾也可以啊!」
 
  女子哽咽地繼續抱怨,「男人迷戀青樓,可是那些女人哪有真情意?聽說那牡丹頭牌在月初時才讓一個對她癡心的大富人家二公子敗光家產,還把那人掃出了三千閣,丟到路邊去,說她只要錦衣玉食,不要粗茶淡飯……那個女人一定也會這麼對我家老爺!可是我不會啊……我伺候老爺這麼久了,為什麼老爺迷戀那個青樓女……」
 
  女子絕望地哭起來,滿臉的狼狽。月光下,那縱橫的淚痕如此斑斕。
 
  巫邢天漠然,女子卻抓住他的衣袖搖晃著。
 
  「你說!那水性楊花的青樓女哪裡好了?你說啊……」
 
  女子哀切泣之,求助無門的悲慘讓她伏低了身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是跟巫邢天無關的事;而陌生女子哭訴的事情,也是尋常至極,他無所謂地望著月光,一暈淡淡的光華在夜空中清晰無比。
 
  女子幽怨如鬼泣的詛咒,一個一個掃過了三千閣裡十二金釵的名字。
 
  巫邢天卻猛然一震。「你剛說什麼?」
 
  「咦?」女子愣住了。
 
  巫邢天扣住她的肩頭,力道大到她骨頭都生疼了。「你剛說那十二金釵裡,有個姓梅的……」
 
  「梅晴予嗎?」女子被他的反應嚇得忘記要哭,也忘記要生氣他打斷她的抱怨,呆呆地回了話。
 
  巫邢天的臉色卻在聽到她講出的名字之後,倏然慘白,很快地又生出怒紅。
 
  「那間青樓……晴予為什麼會在青樓?她不是嫁給兵部尚書之子……」
 
  「梅晴予?」女子愣愣的,一臉茫然,「她一直都在三千閣啊!那些江湖人最喜歡點她的牌;老爺總是說,他都不敢去招惹她……」
 
  「但她不該在青樓!」巫邢天大怒,咬牙切齒的,彷彿恨不得粉碎三千閣。「那種妓坊!」
 
  女子很是迷惑。這個男人,被勾欄女欺騙過嗎?這麼憤恨的……
 
  忽然,有人邁步向這裡靠近過來,女子身子一縮,躲避似地逃回下人的宿房裡去。
 
  巫邢天瞇起眼睛,沒有去擄她出來詢問,在來人發現他之前,他繞開了對方可能的視線範圍,藏身陰影之中,回到了他迷暈原主人、霸佔了整趟船行的廂房裡。
 
  之後,女人再也沒有在船上看見過巫邢天。
   
  但是臨下船前,巫邢天卻鬼魅般地出現,交給她一個用布巾包起來的物事。
 
  「這是一個蠱。把這東西交到你懷恨的那個牡丹頭牌手上去,讓她隨身帶著,吸足她身上血氣……此物一遇海水,便擺脫不掉,把你的詛咒日日夜夜向這蠱物傾訴,然後,它會為你實現願望。」
 
  「什麼詛咒都可以嗎?」
 
  「你想要它怎麼做,就看你怎麼培養這個盅。布巾裡有驅使它的方法,你照做便是。」
 
  「但我不識字……」
 
  「畫了圖的,你會看懂。」男子微微揭了蒙面的黑紗,讓女人看見他俊麗的美貌。那迷惑人的美色,因為對著玷污他記憶中純淨少女的三千閣的恨意,而蛻化得無比鋒銳,咄咄進逼。「你我的目的,有些許相似,我才賜予你難得的蠱物。」
 
  女人被其中的迫力嚇住,卻回應了男子的恨意。「我要報復那個搶走老爺的牡丹頭牌!」
 
  男子將黑紗蒙回臉面,陰冷地笑了笑。
 
  巫邢天踏上他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來的地方。
 
  到厲盟主的莊裡走了一圈,輕描淡寫地解了其女身上的蠱物,並將那珍稀的蠱物收了起來,然後,他在感激涕零、頻頻詢問他是否要去哪裡遊歷一番的厲盟主面前,平淡地提出要往長安三千閣一趟的意思。
 
  厲盟主明顯地呆了一陣,然後他老臉微紅、結結巴巴地發下話,要莊裡的人領其前往。
 
  巫邢天瞥他一眼,無所理會地自行離去。
 
  厲盟主見他走了,以為是自己招待不周,以致救命大恩的巫凰教祭司氣得拂袖而去,連忙發出了江湖召令,要接令的百多高手見到衣飾特殊的巫凰教祭司立刻回報,並且代厲盟主對其仔細款待,這事辦得好,便能央厲盟主做一件事。
 
  百多高手聽到能讓厲盟主欠下這麼一份重大人情,紛紛出動去尋找這個神秘的外來者;而「鬼燕」,就是那個運氣好到極點的高手……
 
  從長遠記憶中回得神來,三千閣裡,蒙住臉面的巫邢天緊握著烏木溫潤的圍欄,愣愣地望著那個與記憶中的嬌弱少女彷彿是相似的、又彷彿截然殊異的柔婉女子,心裡的酸澀痛苦難以言述。
 
  為什麼?
 
  他以為嫁給了兵部尚書之子,應當活得歡快的梅晴予,為什麼會待在這送往迎來的妓院裡,成為了世俗輕蔑的勾欄女子?
 
  他的晴予……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4 00:02:41

第7章
 
  「晴予為什麼會在這裡?」
 
  頭也不回、以黑巾幪住臉面的男子,用沙啞的聲音低沉地問。
 
  若無其事站在他左側的三千閣主,觀望著底下人收拾殘局,重新布上桌椅酒菜,掛上紗幔,請客人入座……一串行雲流水的,沒有半分的遲疑與怠慢,甚至閒閒地在閣裡待嫁的牡丹頭牌風搖蕊都下了樓去,安撫伺候的雛兒、打點驚魂未定的客人,末了,還抬起頭來望向三千閣,嬌俏地打了個招呼。
 
  閣主微微一笑,眼波流曳。「祭司大人的語氣,聽起來是晴予舊識呢!」
 
  「她應該嫁給兵部尚書之子,成為他捧在手心裡的妻……」
 
  「原本是的。」閣主閒適地點了點頭,撫過自己修得圓潤的指尖,瞧著那白裡透紅的膚色。
 
  「那麼……」男子霍然回眼,戾氣彌天漫地,撲面而來。「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閣主悠然回睇,唇邊勾起的微笑很是優雅。「祭司大人本姓『巫』嗎?」
 
  男子不耐煩了。「我在問你……」
 
  「能帶十二金釵出場的,三千閣都要問明了出身來歷,確保姑娘們的安全。」閣主微揚眉梢,嬌婉的身子柔弱不勝衣,卻那麼淡然自若地置身在男子血氣濤然的陰戾之中,一點笑弧妝點著胭脂的薄唇。「祭司大人若要帶晴予出閣敘舊,也請不要帶得太遠。」
 
  巫邢天倏然沉默。他的一生當中,看過、接觸過很多女人;他以為梅晴予的存在已經是個特例,但眼前這個自稱『艷娘』的三千閣主,似乎也是個特例。
 
  「晴予……是賣身進來的嗎?」
 
  「不是。」閣主似笑非笑,那彷彿藏著秘密不讓他知道的目光,讓巫邢天渾身不自在。「那孩子,是自願進三千閣的。」
 
  自願?巫邢天被駭住了。他思緒裡一片混亂,良久才擠出了一點破碎的聲音。
 
  「你說……她自願……」
 
  「祭司大人還沒回答艷娘的話呢!」閣主安適地一拂袖,「大人本姓『巫』嗎?」
 
  「姓『邢』。」
 
  在這個女人面前,很少有男人能夠太過放肆吧?巫邢天勉力按下煩躁的感覺,竭力讓自己專心應付眼前的女人。
 
  「邢……」閣主沉吟,微帶思索的打量目光稍稍掠過他覆面的黑紗。「大人與晴予是舊識?」
 
  「青梅竹馬。」巫邢天忍了又忍,才逼出自己乖順的回答。
   
  「但是大人卻身在異地,全然不知晴予的下落?」
 
  輕巧的一句話,紮實地嚥住了巫邢天的怒氣。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沒有質問的資格。
 
  他吶吶地說:「我以為她嫁了人……」
 
  「是上了花轎。」閣主點頭,卻語帶玄機,不將話說得太滿。
 
  巫邢天皺起眉。他覺得自己被眼前的女人耍弄著,卻尋不著縫隙奪回主導權。
 
  三千閣主漾著微笑向他睇來一個輕描淡寫的目光。「十個珍稀蠱物,換晴予七日出場。時間到了,就完好無缺地送回來。成交?」
 
  莫名喪失反攻機會的巫邢天將手捏得死緊,才能讓自己不至於當場誅殺這個女人。
 
  聲音從齒縫間迸出來。「成交!」
 
  被匆匆告知自己遭初次來的客人包下了七天,又從鷹求悔手裡被帶開,梅晴予一步一回首,對於自己沒能好好陪伴鷹家少主談心的這件事耿耿於懷。
 
  但是被打斷了約會的鷹家少主,卻在傾聽了三千閣主的耳語之後,微微地笑起來,眉間的輕皺也鬆開了。
 
  他愛憐地摸了摸梅晴予柔順的長髮,在她頰邊吻了下。
 
  臉上驟起紅暈的梅晴予,糊里糊塗地被帶走,塞進軟轎裡去,送到偏院的最裡間廂房。
 
  茫然地端坐在窗邊的貴妃軟榻上,入夜的月光明亮,孤身一人的梅晴予左盼右看,卻等不到那個據稱包下自己七日的人……眨著眼睛,她拿過軟枕層層迭迭地為自己堆出一個舒適的弧度,然後把自己塞進那堆軟枕之中,仰望月弧。
 
  十年來,她在一個人的夜裡,除了持書以外,就是望著月色呆著。
 
  夢裡倒是什麼也沒有,她沾枕即入睡,閉上眼睛就是一片的黑暗,感知特別地敏銳,但這房裡,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任何他物。
 
  再也不會有一個少年,穿戴著侍兒的服飾,開啟她的房門,氣急敗壞地來擄走她……
 
  來到長安之後,當時還那樣年少的梅晴予,曾經婉言拜託三千閣主代她探尋心繫的少年下落;但無論探過幾次,回報的消息都是一樣的。那個少年消失了——
 
  在他夜逃出家門之後,就宛如蒸發般地消失了。
 
  但是沒有死訊,梅晴予也固執地相信,那個少年還活著。
 
  因此,她開始等。等過第一年、等過第二年、第三第四第五年……等到她年華漸漸地長了,等到她青澀而天真的心漸漸的冷硬。
 
  她的等待,成為一種習慣。
 
  三千閣從來沒有虧待這她。以真名高掛艷牌,被「梅晴予」三字吸引而來的不僅僅是文人才子、高官富商,還有那個被逃了小妾的六王爺;她以為自己會被交出去,畢竟沒有哪一家妓坊在被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眾多官兵之後,還能不屈服的。
 
  但那個風流絕麗的三千閣主卻款款搖曳著往閣門前一站,啪地一巴掌打得那以下巴看人的六王爺府總管摔在地下,咳出兩顆血牙來,待美麗的女人慢條斯理地將纖細的手掌收回袖裡去,嬌嬌嫩嫩地亮出一枚金印來,才開始講理。
 
  「總管大人,您這般地張揚可不好呢!三千閣雖然不是官家妓坊,但這枚金印確實是皇后娘娘賜下的,任誰要來踢這閣門,都得先往宮裡去請求一番……莫要怪艷娘無禮了呢,這整城的人都見到您怒沖沖地率了這些弟兄過來,驚動了宮裡可就不好了……艷娘先給您這麼一掌,也算是給您解了圍,您要不就此收了兵去,給六王爺交差去吧?」
 
  說著,又掏出一件物事。「啊,這白千層花膏好呢!給您去去瘀,還可以收收您那臉皺紋,閣裡的姑娘們想要都不給的。現在獻了您了,來,收好!還有這一點心意……欸,總管大人拿好呢,勞煩您帶著弟兄們跑這麼遠來三千閣,不好意思閣裡招待得不甚妥貼,那邊還帶十罈好酒給爺兒們作禮物的……總管大人上馬車小心啊!別給顛著了,您走好啊!」
 
  官兵收隊走人後,閣主款款地回過身來,見梅晴予淚盈盈地哭得滿臉斑斕卻又驚訝地傻瞪著,模樣好生逗趣。
   
  閣主若無其事地微笑,把那枚金印又回袖裡去,然後招呼著左右要她們準備準備,要開閣門作生意啦!
 
  一塊柔軟的繡帕遞到梅晴予面前,把她沾著胭脂的狼狽模樣擦得乾乾淨淨,梅晴予望過去,就見那日後被稱為「牡丹頭牌」的妖嬈女子笑得那樣漂亮,摸摸她的頭髮,告訴她,「進了這三千閣誰也不能欺負你。」
 
  漸漸地,她的心也就定下來了。
 
  在這閣裡,送往迎來,以往藏於深閨之中的她卻乍然開了眼界,一擲千金的豪奢、生死相許的癡纏、為了負心恩客自盡的姊妹、持刀闖入閣裡要和姐兒一併殉死的狂漢……最純粹的感情和最複雜的利益,人心可以這樣美麗並且醜陋。
 
  她不再是昔日只能哭泣、只能等待的少女。
 
  曾有許多次,喜歡她的恩客要出錢為她贖身,她只是溫婉地笑笑,沒有特別去解釋她並沒有賣身契,而婉拒了。
 
  「三千閣很好的,我要在這兒待著。您若要見晴予,就往這兒來,隨時可以見。」
 
  失了望的恩客沒辦法,卻又捨不得,只好時時來訪,時時來見,她總是溫靜地接待他們,然後款款地送走他們。
 
  她把曾經有過的心動和戀慕,珍藏在心裡面。
 
  女孩子寶貝無比的初次,她確實地交給了最重要的那個少年,連同她的心一起,所以,沒有遺憾。
 
  聽不見那個少年的死訊,自然也不會知道那個少年是不是娶了妻、生了子,忘記她而重建一個屬於他自己的世界,這些都不會有,所以那個少年還是獨屬於她的,是她天真的少女時期裡美好的回憶。
 
  永遠不會崩毀。
 
  「邢天……」她喃喃地呼喊記憶裡不曾忘卻的名姓。
  
  梅晴予迷迷糊糊地睡去,手裡的書卷落到地上,也沒驚醒她來。
 
  淡淡的香氣,似有若無地在房內漫開。
 
  陰影裡,走出一個修長高挑的身影,那一身異族的服飾、幪住臉面的黑巾,有月光下現身的時候,彷彿鬼魅一般。
 
  他曾經那麼熟悉的少女,經過十年歡場的歷練,彷彿變得陌生了。
 
  那眉眼、那粉唇、那柔順的如緞長髮……他對她的思念,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巫邢天指尖輕輕撫過她的眉心,為她撫開了那一點輕皺,然後拉過一旁的薄毯為她覆上。
 
  他有七日時光。而他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他將和他的晴予走到哪個份兒上。
 
  晨起,醒來的梅晴予看著自己身上的薄毯,大惑不解。
 
  明明意識模糊的時候,她身上還沒有這塊毯子啊……
 
  未曾聽到腳步聲,閉起的房門卻忽然開了,梅晴予驚訝地瞪著門扉。
 
  那扇門外踏進了一個修長的身影,在天光之下烈如火焚的異族服飾相當搶眼,輕薄的料子很有種飄逸的味道,但這人側面望去,卻是幪著臉面的,只有一雙黑色的眼睛露了出來,生死裡捲滾而生的戾氣藏都藏不住。
 
  梅晴予眨著眼睛。她認出來了!這個人,不正是那日和她隔著兩端,與她目光對上的人嗎?
 
  那人手裡竟然端著早餐……他去廚房做的?還是侍從做好了送到他手裡來的?
 
  梅晴予怔怔地瞪著眼前莫名所以的景象。她不明白,能夠包下身為十二金釵之一的自己足足七天時光,其中所費金銀絕對不低,但這人怎麼讓應該服侍他的姐兒在榻上睡著,而自己去端來早膳呢?
 
  「醒了?」那人偏過頭來,目光對上了梅晴予,沙礫般粗啞的聲音放得很輕,卻很平板,甚無起伏的向她說話。「熱水在架上,巾子浸裡頭了,你打理好就可以用早膳。」
 
  「是。」梅晴予一轉頭,就見一切用品都在她伸手可得的地方,她根本不需下榻就能使用,而初初醒來,體溫還未回復時能夠窩在毯子裡梳洗真是太好了!
 
  在她打理自己的期間,那人將桌上都擺好了,碗筷膳食按規矩放著,而在她洗好臉面、拭淨了手,正偷偷用溫熱的巾子溫暖自己足尖的時候,那人拿著象牙梳走了過來,泰然自若地為她梳開了長髮,打結的髮絲也仔細地解開,沒有分毫弄疼她。
 
  為她梳起一個鬆軟的髻,斜斜別上一隻銀簪,垂下的粉色流蘇在她頰畔輕蕩。
 
  梅晴予的目光,仰望似地凝視著那人的黑色眼睛。
 
  「疑似故人來。」她喃喃。
 
  那人手上動作一停,目光卻避開了她,指尖撫過她雙肩裸露的肌膚,上頭精繪的紅梅栩栩如生,為她添了香艷的綺色。
 
  「我姓巫。你喊我……喊我『巫公子』即可。」
 
  「公子這麼一身像是異族人呢!」梅晴予沉吟,「但聽口音用字,卻彷彿本地人士。」
 
  「我離鄉十年。」
 
  「十年嗎……」梅晴予怔然,「十年啊!」
 
  「晴予……姑娘?」他望著她,字句裡微妙地一頓,硬生生加進了稱謂。
 
  她回過神,對他笑了。「晴予入得三千閣,也是十年。人生際遇的轉折福禍,公子與晴予的時間,似是相仿呢!」
 
  「確是相仿。」巫公子定定地注視她,然後將目光調開。「先來用膳吧!」
 
  「公子如此貼心,倒顯情予怠慢您了。」梅晴予款款入座,望著一桌精緻飯菜,有些苦惱。
 
  「不會的。」巫公子沉沉答道,那粗礫的嗓子平板無波,卻有著很堅持的語意含在裡頭。「這七日,你不用多思,放寬心。」
 
  「公子身上有香味兒呢!」提著話題,又為對方夾了一筷子的青椒牛肉,梅晴予不意見到他輕皺一下眉,動作稍有遲疑,而他倒是反應快,立刻抬袖將臉面遮著,端碗持筷的動作過後,放下手來,飯少了一大半,那筷子的青椒牛肉卻沒有了。
 
  梅晴予愣愣地瞪著,這種彆扭逞強的反應,記憶中也曾有過……
 
  「公子很喜歡這盤菜呢!」
 
  她笑盈盈地說了試探的反話,手上筷子也很勤勞,就要再夾一份進他碗裡去。
 
  巫公子趕忙將碗拿走,舀一匙的麻婆豆腐淋到她飯上去,還加上幾塊吸飽醬汁的牛肉。「姑娘喜歡這豆腐吧?多吃點。」
 
  梅晴予瞪著飯面上那匙豆腐。「晴予確實很喜歡麻婆豆腐。巫公子是初客,卻這麼懂得晴予。」
 
  「這個……」那人彷彿遲疑了一瞬,「閣主有提。」
 
  「公子真有心。」梅晴予溫緩一笑,提筷吃將起來。
 
  一頓飯就此吃來安安靜靜,沒有人再發話。
 
  飯後,也是那巫公子收拾東西,端了出去給外頭的侍兒;梅晴予待在房裡,下意識地又拿起一卷書冊在手裡翻著,卻沒有在看,只是呆呆地想著什麼。
 
  巫公子回到房裡,就見梅晴予漫不經心的沉思,倒是她手裡那卷書拿反了不說,還不斷地輕翻著。
 
  他沒有出聲擾她,只是坐在椅上,靜靜地望她。
 
  梅晴予忽然說起話來。「到這長安城十年,晴予一次都沒回過故鄉呢……妹妹嫁到江南去了,雙親已逝,那舊居裡誰也不在了……公子,在異鄉十年,曾想過回舊居一探嗎?」
 
  他略略地沉默,卻還是出聲回應。「不曾。」
 
  「公子不思念親人?」
 
  「曾。但緣分太薄,或許是,在那個夜裡……」他未說得完全,語氣裡的惆悵卻有絕情的味道。
 
  她不追問。「遠去他鄉,公子也不曾想過回來?」
 
  「不曾。」
 
  「可是公子現在回來了不是?」
 
  「因為有掛念的人。」
 
  「十年不曾掛念,現在卻千里迢迢地回來?」她輕笑起來。「公子真是怪人。」
 
  「因為,掛念的那個人,似乎並不如我所想地過日子,為了確定那個人的現況,才回來一趟。」
 
  「確定啊……」她眨了眼兒,那模樣說不出的嬌憨。「確定了,然後呢?」
 
  「然後……」他的聲音一緊。是啊!確定了,然後呢?他與她的緣分還有接續的可能嗎?
 
  「公子?」
 
  「我曾經……有個喜歡的姑娘,青梅竹馬,朝夕相處,可是身份相差得太懸殊了,本要攜手奔走他鄉的,但那個姑娘卻沒有來赴約……」他苦澀地笑了笑。「等過了黃昏,出現的卻是大哥,他告訴我那姑娘嫁人去了,讓我死了心不要去打擾她……大哥把我軟禁在房裡,我卻偷跑了出去。我不信那個昨夜還與我信誓旦旦的姑娘,卻在隔日雲淡風輕地上花轎去成親……但我沒來得及證實。」
 
  「出事了?」她問得很小心、很輕,怕驚擾了他的心事。
 
  「確實是出事了。我誤闖異族教派的爭鬥,被毀了嗓子,人也幾乎快死了,卻被撿了回來。等我終於清醒意識,已經身在異族領地,與我的故鄉隔了一個廣大的海。我那時候想,也許是天意,這樣我就看不到那姑娘如何與我天差地遠,如何與她的夫婿相依偎……我怕我忍不住要去毀了那姑娘。」
 
  「公子很恨她?」
 
  他怔怔地想了很久。末了,吐出一個字來。「恨。」
 
  「恨她負心?」
 
  「恨她失約。恨她另嫁他人。」他喃喃著,語氣卻很飄忽,聽不出分毫的恨意,卻有哀傷。「恨我自己,為什麼沒能再見她一面,聽她說說話?」
 
  「公子在異地十年,卻未再對他人傾心嗎?」
 
  「不曾。」
 
  「因為獨鍾那青梅竹馬的姑娘?」
 
  「這我倒不曾想過。」他笑了起來,「也許是因為,她總是懸而未決地掛在心上,讓我沒有心思去想其它女人。」
 
  「那麼,公子如今身在長安……您找到她了?」
 
  「找到了。」他定定地答:「找到了,卻不如找不到。」
 
  「因為她真的負心了?」
 
  她問得很輕,他聽著,卻慢慢地伸手掩住了眼。那嘶啞的嗓子裡,有著負傷野獸的痛楚。
 
  「她過得不好、不好……我找著了她,卻恨不得再早十年……我讓她一個人在這裡委屈了十年……」
 
  「可是,您終於找著她了。」梅晴予柔軟地說,那帶著溫度的輕歎,將他的哀痛包覆起來。
 
  淚水在眼裡盈盈,梅晴予暗自心驚。她被這人的情緒輕易地牽動,並且扯得生疼,而有了彷彿感同身受的痛楚。但她依然柔聲勸著。「十年呢……那位姑娘,也等了您十年吧?您可以迎她走了,不是嗎?」
 
  「即使她記憶裡的那個少年,如今面目全非?」他慘然一笑。
 
  「公子多慮了。」她一歎,「女孩子喜歡人,是用心去看的。只要心裡裝了那個人,那麼無論那個人生得什麼模樣,在女孩子眼裡,也總是心上的那塊肉,不會為了面貌嫌棄的。」
 
  「面貌或許是沒有變的……」他粗啞的聲音很是嘲諷。「但昔日她喜歡的嗓子全毀了,而且為了在異地求生,也做了許多令人髮指的事,這麼滿手血腥……那姑娘,可是正經人家出身。」
 
  「那麼,公子何不直接去問呢?」她安穩地回答,以輕緩的嗓子安撫他的陰沉,「那姑娘也許真不介意。」
 
  見他抬頭直直地望來,藏也藏不住的血腥戾氣也迎面而來,梅晴予輕蹙了眉梢,卻沒有害怕,甚至沒有被驚嚇,她莫名地對這個人沒有恐懼;但她還是蹙起眉,因為那人直勾勾的視線。
 
  被這麼望著,她有一點緊張。
 
  他望著她,然後沉定地回答。「我會去問。」
 
  「恭喜公子。」她柔婉一福。
 
  「那麼,我想知道,你的十年。」措手不及地,那人竟扔了這個問題給她。
 
  梅晴予有些慌亂。「這個,晴予有些……」
 
  「說給我聽。」沙礫般的粗啞嗓子此刻份外地沉,份外地穩,而生出一份異樣的柔和。「我想聽。」
 
  為了他的要求,梅晴予僵硬著身子,思緒裡也一片混亂。她從來不曾告訴閣主以外的人她的過往,可是如今卻要訴說給一個陌生的初客聽……但對方都要求了,又緊接著在對方這麼痛苦的十年之後,她不屈服也……
 
  含著不自知的淚光盈盈望向巫公子,她卻驚訝地發現他非常專注。
 
  那目光,她依稀有著印象,曾經有一個少年,也這麼專注地凝視她。
 
  梅晴予掩著睫羽,把歎息嚥回喉裡去。她舒緩而低柔地敘述,他則安靜壓抑地傾聽,沒有分毫插話。
 
  「禮制有言:明媒正娶為妻,私奔為妾……晴予十五及笄,兵部尚書府下聘,然前夜,晴予與戀人私會訂了終生……約好了隔日午時要再見面的,但晴予奔赴途中,卻聽聞鄉人言道,先皇肅清整治,家父變牽連其中,梅府一夜家破人亡……家父賜毒藥自盡,保得全屍,家母心傷,懸樑上吊,隨家父而去,梅府女眷發配官娼,押入牢中,以待分發……如此大禍,晴予哪裡記得兒女情長、海誓山盟?」
 
  「晴予和舍妹在牢裡苦候,被提出地牢終見得天日的時候,舍妹還嚇得縮進晴予懷裡來,那樣小小的肩……舍妹還未及笄,只是個孩子啊!那些文人富商,爭相買入我姊妹倆……舍妹遠嫁江南為妾,而晴予被打理整齊穿上嫁衣,送往六王爺府為十八小妾……上得花轎的記憶,著實不堪,晴予寧願為妓,也不入六王府為妾。」
 
  她輕輕言道,卻是銀牙暗咬。「投河之時,晴予也無意求死。我相拚搏一口氣……若死了,便一了百了,但若活下去……若活下去,晴予絕不受他人擺佈!所幸,閣主伸出援手,由著晴予任性,收下了晴予這麼一個燙手山芋,還與六王爺府對上了……十年以來,若不是三千閣收容,晴予恐怕命不久矣!」
 
  她怔怔沉默下來,良久,才一歎。「那戀人,或許無緣吧?梅府遭逢如此大禍,他也不曉得知不知情……若知情了,晴予生怕他魯莽劫獄;若不知情,他是不是要恨著晴予失約呢?十年以來,晴予婉言請托閣主再三查訪,皆無那人一星半點的消息。晴予被迫離鄉,他也音訊全無……這樣,也好。」
 
  又歎了一聲,她笑起來,淚水滑下頰邊。「這樣也好、也好,晴予既不知他生死,便能日復一日地等,懷抱希望;也不知他是否娶妻,是否忘卻晴予?如此,晴予記憶裡的那個人,便永遠都能是那少年模樣,那與晴予攜手、誓言白頭的……」
 
  巫公子靜靜地傾聽,專注地望著她,暗暗握緊了手。「倘或……那人來接呢?你要和他走嗎?」
 
  「他不會來。」她微笑,「晴予高掛艷旗如今都十年了,他不曾來過。無論原因為何,晴予早已不是原本獨屬於他的少女。十年歡場,十年送往迎來,三千閣百般回護,晴予寧願就這麼待著。」
 
  「但那三千閣畢竟是妓坊,她一個女子終有花謝之日。」
 
  「三千閣裡,姊妹相稱,情誼深厚,會互相扶持著的。」
 
  「姑娘如此打算……」
 
  「昔日年少青澀,盡皆付諸東流。晴予身在三千閣,心滿意足。」一語輕輕,雲淡風輕。
 
  巫邢天心裡慘然,苦澀一笑。
 
  已經成為回憶的一部分了啊……緣份到底,成了盡頭。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4 00:02:56

第8章
 
  七日朝夕相處,巫公子將梅晴予伺候得彷彿公主,捧在手裡怕落了,含在口裡怕化了。
 
  從早到晚,他親手佈置膳食,甚至為她熬煮雞湯;晨起,他為她梳頭挽髮,在妝鏡前為她畫眉,為她點胭脂;她的衣飾也由他打理,細細一件一件為她著裝,小巧的繡鞋則跪在地上,讓她的纖足輕擱他膝頭,為她著上抹襪和繡鞋。
 
  茶葉一日換一種,他為她準備的甜點從來都是輕輕淡淡,口味絕不令她為其甜膩而蹙眉,膳食亦是變化著討她歡心。
 
  他還講述異族見聞,那高山大海、飛魚游烏,講述兵法陣式、血濺魂斷。他什麼也不藏,她問什麼,他答什麼。她好奇他眉宇間戾氣撲面,他便細細地向她講述十年來多少爭鬥、多少權利。
 
  她輕輕蹙眉,輕輕掩口,輕輕歎息,專注地聆聽,從不閃避他的目光。
 
  他和她說話,她只要聽著,也不用費心搭話。
 
  「你感到舒適就好。」巫公子為她鋪著軟枕,將她捧進那搭好的小窩,指尖撫過她髮梢,低啞的嗓音卻有那樣柔和的韻味。
 
  他從不在她面前隱藏那滿身的戾氣,她望著、感覺著,雖然有心驚之感,卻沒有恐懼之意。
 
  這個人,不會傷著她——只要意識到這樣,那麼縱使那戾氣再重再狠,也擾不起她分毫的憂怕。
 
  她安適地向他微笑,向他說話,彷彿已經相識了許多年,那樣泰然自若地相處著。
 
  巫公子絕口不提他戀慕的姑娘如今身處何方,而她的十年等候,也是屬於她自己私密的故事毋需再有稍提。
 
  天光亮極,一身焚火之色,凌厲如鳳,巫公子推門踏進房內,向梅晴予招了手。
 
  「怎麼呢?」梅晴予慵懶地下了被日光曬得極暖的軟榻,好奇地跟了出去。
 
  巫公子一身極目的紅,懷裡捧著一盆輕巧細枝的含苞白梅。
 
  款款溫情,遞到她面前。
 
  晴予訝然地瞪大眼睛,為著這不合時序的花苞,為著這不可思議的纖柔枝條,為著這雖細猶韌的頑強。
 
  「初見時,你不是問過,我身上怎麼有香味嗎?我那時還在養著這株梅;這是以蝶蠱培養而出的梅種,以蠱主指尖血一連養七日,梅香永續,並且認主,遠行時,只需折下一截枝段,便能保護著蠱主。而無論蠱主離開此蠱去得多遠、多久,只要一回返,接近這株梅,花會立即綻放。」
 
  至於隱匿的潛能,他則沒有說——這梅一旦認主,就會永遠護衛,若其主有所傷害,它所圍繞的香味立刻化為劇毒,枝條平空而生,護著主人。
 
  巫公子細細解說,卻誤解了梅晴予聽到「蠱」字而微怔的神情;他以為她是驚訝這蠱物的詭妙,殊不知她是突然意識到:這位巫公子的蒙面異族裝扮、養蠱之能,是之前曾聽聞牡丹頭牌帶回述說的消息。
 
  她嬌嫩的唇輕輕一抿。初見時,她曾看著他的眼睛,墜入迷惑裡……疑似故人來……
 
  「公子親自養蠱嗎?」
 
  「是啊!我不是說過,我是巫凰教的祭司嗎?巫凰教以蠱物見長,毒訣教則以蠍蛛等物立威。」
 
  「公子……曾將蠱物給了一個名叫翠雲的姑娘?」
 
  「呃!」他微愣,摸摸鼻子想到當初他怨恨三千閣欺辱梅晴予,因而以洩怒心態給了船上那女人一個狠毒的蠱物。「是給了一個……」
 
  「公子……因為故人,而對晴予懷著怨恨嗎?」她盈盈地問,仰望的臉龐淒楚而苦澀。
 
  巫公子一下慌了手腳,他不明白原本好奇欣喜的梅晴予,怎麼突然間情緒變化如此極端?「什、什麼故人?」
 
  「邢天。」
 
  他瞠目結舌,反應不及,以為她認出了自己真實的身份,而愣在當場啞口無言;她卻是眼裡滾著淚水望他,以為他是受「故人」之托前來報復她的。
 
  「公子曾對那翠雲姑娘說,您要來長安,找回自己的女人……您說過這句話吧?」她沒有逃開,反而趨近了他,小手抓緊他的袖口,擰得指尖都發白。「您知道……邢天在哪裡吧?您知道吧?他好嗎?他如今生得什麼模樣?他可曾……他提過我吧?您是代他來尋晴予的嗎?他……他在哪裡?他為什麼……」她整個人逼進了他懷裡,問得那樣急切,那樣慘烈。「他為什麼……不來見我?」
 
  淚水終於滑落,她彷彿抓著了沒頂前的最後一塊浮板,雙膝卻軟弱得支撐不住自己,跪在地上。
 
  巫公子慌亂地扶她起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思緒裡一片空白。
 
  他以為她已經雲淡風輕,他以為「邢天」此人已經成為了過往回憶,但是這個在第一日的早晨就向他說已心如止水的女人,如今卻崩潰般地哭泣著,向他索要著昔日戀人的下落。
 
  他為了她的淚水而驚慌,卻又為了她徹底認不出自己而感到心酸。
 
  他的謊言已經瞞了七日,也勢必會繼續瞞下去;她亦打算在三千閣里長待下去,將過往捨棄……但如今她偎在他懷裡哭泣,他卻要掀開面巾若無其事地告訴她,這七日朝夕相處的陌生初客就是她昔日的戀人……
 
  梅晴予怎麼不會倍受打擊?
  
  她不僅認不出他,昔日那正經規矩的少女,也投身歡場之中,以對待恩客的禮節來與他相處……這一切,若真是曝光了,要這個嚴謹自持的姑娘怎麼自處?她的肩頭裸露著,繪上紅梅撩人,今天的衣飾在胸前更是以輕紗為料,若隱若現。在青樓妓坊裡猶然是太過保守的裝扮,但在大家閨秀的標準裡,卻是極其暴露的下流衣裝。
 
  巫邢天說不出口,他徹底地啞然。但哭泣得視線模糊的梅晴予,卻和他靠得這麼近……
 
  這七日之間,他待她極其地守禮,不僅沒有肌膚之親,甚至連她更衣之時都遠遠避了開去,即使她穿了三千閣訂製的香艷衣裝,他也不會投來貪色的目光,還會技巧性地避過,以免顯得自己有唐突佳人之意。
 
  第一次,她和他距離得這樣近……
 
  太近了!近得她能看清他的眉眼,看清他眼下那道熟悉得驚心動魄的舊疤。
 
  她突地伸手,無禮地扯落了他覆面的巾子。
 
  映入眼簾的容貌,如此俊麗風流、絕色無雙。
 
  她看過、甚至是熟悉的一張臉,經過十年,成熟了許多,陌生了許多,卻是更加光采奪目的美貌……她日日夜夜都不停地回想,這漫長的十年,她都以為自己已經模糊地忘卻了的容貌,其實記憶得再深切不過。
 
  梅晴予嬌麗的唇,轉瞬褪色成慘烈的白。「邢天?!」
 
  呼喊的聲音,幾乎如同粉碎的尖銳哀鳴。巫邢天渾身僵硬,他不敢動,不敢應聲,根本不知道如何應對。
 
  梅晴予抓緊了他的衣袖,餘光忽然望見自己白皙的手腕,然後她呆呆地延伸看向自己肩頭精繪的紅梅,那與白皙膚色相映而格外香艷的撩人麗色……她猛一低頭,瞪大了眼睛幾乎是憎恨地看著自己欲掩還露的酥胸,她的身子繃緊了。
 
  巫邢天慌極了,他抱著梅晴予,腦海裡閃過無數個安慰女人的手法,卻挑不出任何一個來施展;他幾乎絕望地意識到,懷裡的這個女人,永遠都是他的例外、他的手足無措、他獨一無二卻又不知如何應對才好的珍寶。
 
  他對這個女人崩潰般的呆滯反應,實在一籌莫展……
 
  但是被自己暴露的衣裝所擊潰的梅晴予,卻不給巫邢天思考的時間。她猛地凶狠地推開了他,掩住自己前襟,逃命一般地奔回屋子,嚴嚴實實地落下鎖。
 
  「晴予!」巫邢天急得撲到門邊,又不敢撞進去,只能出聲喊著。
 
  緊閉門窗、一片幽暗的屋裡,傳出壓抑到了極致而斷斷續續的劇烈哭泣。
 
  巫邢天又是心疼又是害怕,在門前慌亂地轉著圈,腦子裡亂成一團漿糊,什麼法子也沒有。
 
  而今天,是他們七日相處的最後一天。
 
  被梅晴予的反應駭得不敢輕舉妄動的巫邢天,所幸還懂得求救。
 
  匆匆趕來的姊妹淘裡,容色明媚的夏語歡手一叉腰,凶巴巴地就開始數落他欺負梅晴予的仇了,連帶把鬼燕受的倒霉也一併掏出來講足,末了,還來一槍狠的。
 
  「閣主對你客氣,給你機會挽回呢……就讓你東瞞西藏地辦砸了事兒!我們晴予要有一點差錯,轟都把轟你出三千閣去!」
 
  巫邢天懊惱得很,根本不去計較她趁勢報仇的氣焰,焦急地等在房門前,拚命按捺自己撞門進去的衝動。
 
  倒是在夏語歡衝著他數落的當兒,身為牡丹頭牌的風搖蕊已經款款地走進門裡去,反手關上了門,清脆地上了鎖。
 
  巫邢天在門外乾瞪眼,對著這麼一票不把他當一回事的娘子軍半點法子都沒有。
 
  房內,天光透著窗紙映入,微亮中卻仍顯幽暗。
 
  樑上懸著一隻腰帶,圈出一個頸套,在空中晃啊晃的。
 
  梅晴予呆坐在堆滿軟枕的貴妃軟榻上,看見風搖蕊款款世門來,還愣愣的,沒有反應過來。
 
  那美艷妖嬈的牡丹頭牌對她一臉的蒼白沉默沒有絲毫理會,走近那懸樑的腰帶旁,伸長了手扯了幾下,笑了。
 
  「唷——扎得挺牢,瞧起來很有意志堅定的模樣。」
 
  梅晴予聽到她的聲音,慢慢地回了神,嗓子裡一片微弱。「驚動風姊姊了嗎?」
 
  「唉!」風搖蕊歎出了一個無意義的發語詞,閒適地落坐在貴妃軟榻的另一側。「沒客的姊妹們約莫都在外頭陸續趕到了;有客的語歡把客人踢走了,眼巴巴地第一個趕過來。」
 
  瀟脫的美艷女子偏過瓜子臉兒瞧她。「倒是你,要懸樑自盡了是嗎?」
 
  短時間裡便被打擊得形容憔悴的梅晴予,微弱而絕望地喃喃:「他瞞著我……讓我穿這麼一身衣裳,在他眼前來去……風姊姊,晴予已經……」
 
  「這三千閣,是你自願進來的。」風搖蕊悠然自若地咬開一隻瓜子,吐出了殼兒,瓜子肉在舌尖轉著,咽進喉裡去。「這十年歡場,也沒有委屈了你。你既不欠他,也不辜負他,要說貞節呢……你的處子,聽說也是給了他嘛?」
 
  梅晴予呆了,紅著臉點點頭。風搖蕊瞧著,又咬開一隻瓜子。「私訂終身,他到現在還沒給你個名分呢!耗費你十年光陰苦苦等候,負心的是那男人吧?在這閣裡十年,你還沒學會咱們女子的尊嚴不是建立在依附男人的三從四德之上?難不成你這十年下來,只想要個貞節牌坊?」
 
  勾著媚紅胭脂的眼波流轉,滴瀝瀝地如此妖麗,奪魂懾魄的。「哪,你還沒放下那梅家大小姐的自尊心嗎?晴予。」
 
  輕輕喊了那名姓,蒼白著臉龐的梅晴予,身子猛地晃了晃。綿裡藏針的一段話,狠狠敲碎了她的難堪。
 
  「梅晴予」三字,容納了兩段歲月的她:十五及笄之前的梅府大小姐,以及十五及笄之後,以一身嫁衣投河而獲救的三千閣十二金釵之一。
 
  十年歡場生涯,她自願踏入,並且在眾家姊妹的呵寵之下,建立出悠然自若、性情婉約而堅韌不屈的身段,她不以身在妓坊為恥,反而因為自己能夠養活自己、見得世面、培養出與上流社會周旋而絲毫不落下風的氣度,如此不辱沒自身存在的身份引以為傲。
 
  她確實地主穩腳跟,讓自己的人生,由自己來做主;那書香的、閨秀的、脆弱的梅府大小姐,已經是昔日湮滅的過往了。
 
  因為耿耿於懷過去的一段情事在今日被突兀地揭穿,乍見往日的戀人,才會又被十年前的過往所淹沒。
   
  梅府大小姐的自尊心嗎……梅晴予苦澀地、低聲地笑了起來。
 
  「風姊姊,晴予不後悔自己入得三千閣。然而這樣純淨的過往回憶蜂湧而來,晴予抵擋不了。」
 
  「那是因為那個笨拙的男人,代表了你那段無憂歲月。」
 
  「是啊。那個時候,可真是……」梅晴予歎息。
 
  風搖蕊靜靜地沉默了。要想突破一般世俗的禮教觀念,總是得頭破血流的才能得到覺悟。
 
  三千閣裡姑娘們背脊挺得再直,也是吃過苦痛、受過屈辱,才能像如今一般不輕易低頭。
 
  梅晴予今日慌張失措、羞慚欲死的舉止,若換在哪一個姑娘身上,難保不會有同樣的反應;這禮教的貞節,怎能不將世間女子往死裡壓?
 
  風搖蕊以指尖撫平自己裙上一絲折皺,細細地理齊。「晴予,今日若只有你一個人在房裡,你真會懸樑自盡,是嗎?」
 
  「應該……是吧!」梅晴予苦笑。
 
  「現在呢?」
 
  「姊姊當頭棒喝呢!晴予知道自己陷入迷思了。」
 
  「能面對自己是很好,但你,現在能面對外頭那個男人嗎?」風搖蕊步步進逼,讓梅晴予想得清楚。
 
  梅晴予飄忽地笑笑。「我還在想呢……這一步若踏出去了,就是三千閣裡的晴予和他面對面了。一切從零開始,他可是初客呢!」
 
  「這個困境,是那男人要去煩惱的吧?」風搖蕊悠然地說。
 
  梅晴予愣愣地看她,風搖蕊挑眉一笑。
 
  「不是只有你才手足無措,對於適應彼此的新身份而感到苦惱哪!那人在這兒待了七日,待你如何,你也心知肚明吧?若不是在最後關頭露了馬腳,八成就能把你瞞過去了。這麼十年離散,你不也認不出他來?所謂的一切從零開始,是你們兩個要去重新搭建彼此的新關係。」
 
  「青樓姐兒與恩客嗎?」
 
  「不好嗎?」風搖蕊含笑望她。「他若要再續前緣,自然就要重頭開始,苦苦追求;難不成你要這麼和他言歸於好,在你們對被此的改變都如此陌生的情況下?」
 
  「不。」梅晴予吐出了一個斷然的拒絕。
 
  風搖蕊安適地點點頭。「所以,你想怎麼做呢?你要自己決定吧?」
 
  她想怎麼做?
 
  梅晴予睜大了眼睛。這做下決定的場景如此熟悉,當年她一身嫁衣地決定了,以致日後她的生命就此天翻地覆地轉變;如今,她要自己再做一次決定。
 
  決定巫邢天的存在,是不是能在她的生命裡延續下去……
 
  懸樑上那只綁好了頸套的腰帶,在她眼角餘光裡晃來晃去的,她愣愣地注視著,然後,苦澀地笑了。
 
  「風姊姊,我……」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4 00:03:09

第9章
 
  厲盟主的莊裡,迎進了一個燙手的客人。
 
  這蒙著臉面的青年,一身醒目的異族服飾,天光之下是極其刺眼的烈紅,但一到日落,就化成了鬼魅般的沉黑,偏偏走起路來又悄無聲息的,硬是把厲盟主的莊園住成了個鬼屋——所幸青年不常走出他的院落,總是關在屋子裡看書、彈琴、畫畫兒。
 
  青年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但看到他的人,大多不會注意到他的眼睛長得很好看,而會先被他血腥氣息深重的威勢嚇得大氣不敢喘上一口。
 
  怪的是,姑娘們倒是很少被這麼威嚇住的,例如那個蒙他施恩,救回一條小命的盟主掌上明珠厲姑娘;也不見兩人有什麼接觸,但在青年住進莊園裡特別為他格出的一間院落之後,厲姑娘便時不時地出現拜訪,每次都臉兒紅紅地走進去,又臉兒紅紅地走出來。
 
  厲盟主很苦惱,他雖然很感謝青年救了他女兒,但這麼一個高深莫測的人,並不是他有膽子結為親家的對象。
 
  最重要的是,這個挾恩情入住莊園的青年,是長安城三千閣十二金釵的常客,他每三日就出現在梅晴予的廂房裡一次,每次都待足了一整天,做了什麼沒人知道,但這勢子一看便知道他是迷上了那姐兒。
 
  這麼一個沉迷青樓的男子,厲盟主怎麼可能把女兒交付給他呢?
 
  把這個憂慮跟女兒促膝長談之後,身為好爹爹的厲盟主居然被女兒瞪了一眼。
 
  「爹爹嫌棄巫公子嗎?女兒一條小命是爹去求來的,但也是他飄洋過海來救的呢!人家說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許不是?」
 
  「但、但是他這樣流連青樓妓坊……」
 
  「巫公子喜歡的姑娘在裡頭嘛!他當然要常來常往啊!」
 
  「可、可是你不是老往他院子裡跑……」
 
  「巫公子一個人待在房裡不出來,很寂寞啊!女兒去陪陪他,和他說說話嘛!」
 
  「哎唷,爹你很不開竅耶!就跟你說巫公子心裡有人了,你還把女兒硬塞給人家做什麼?」
 
  「女兒你……你明明前頭還說要以身相許……」
 
  厲盟主擔心得幾乎要哭了,厲姑娘歎了口氣,給老爹拍拍背,把氣撫順了。
 
  「爹啊,你想嘛!我們支持巫公子追得美人歸,是不是就給了巫公子一個恩啊?既然有了恩情,那以後要是莊裡有難了,巫公子是不是也要出來幫個手啊?那這份回收利益這麼大的恩情,要不要做足了推給人家啊?」
 
  「呃……要。」
 
  「對嘛!女兒是為了阿爹著想的啊!阿爹就支持巫公子往三千閣跑,等他追到了美人,再幫他辦個盛大的婚禮,如此一來對巫公子的恩情不就到手了?」
 
  「啊,聽起來好像是……」
 
  「阿爹真聰明。不愧是女兒最崇拜的爹。」
 
  在厲盟主懷裡撒嬌的厲家女兒給阿爹灌了迷湯,趁阿爹繞進她複雜的歪理,陷入迷惑之後,愉快地走了。
 
  巫邢天傳書回巫凰教,信裡言明了他要在長安待著。
 
  三言兩語將教裡事務安排分配穩當之後,他就此待下了。
 
  按照著梅晴予淡然平靜地表明自己是三千閣裡十二金釵之一的身份,他重新以一個初客的立場,開始培養和她的情誼。
 
  每隔三天一見,而每次見面,他就和她閒聊,和她評點字畫,討論書冊,和她研習琴技棋譜。
 
  巫凰教裡若有事無法解決,派了來者,或者傳了書信,若正逢他在梅晴予的廂房裡,他也不屏退她,就當著她的面前處理、議事;他藉由這個動作向來送信、來求決策的教內人士展現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並且讓他們牢記,她的安危必須列為首位。
 
  於是,巫凰教上下都曉得,舉足輕重的祭司大人在長安有一位心愛的女子。
 
  而三千閣內,也因為巫邢天張揚的存在,來客們都曉得了厲盟主的莊園裡有位重要客人在追求梅晴予,而挽拒無數贖身請求的梅晴予對這青年彷彿也芳心默許,與之互動頻頻,說不定很快就要送上花轎嫁人去了。
 
  這許多傳言,梅晴予聽了,只是低聲笑笑;若問那蒙面的青年,那人只拿了那雙冷冰冰的凌厲眼睛刀割似地望來而已,駭得旁人不敢再多嘴。
 
  於是,這麼一對交往進度神秘的戀人,究竟什麼時候能夠底定終生,就成了眾人下賭的一件事兒。
 
  在門外偷聽著一夥人兒閒來無事聊八卦的戀人,互相望了對方一眼,笑著牽著手,步調優閒地晃回自己的廂房裡,不給他們揭開賭盤了。
 
  歷經這諸多折磨,終於走到了一塊兒,這樣私密的故事,當然要關起門來細細地品嚐。
 
  日後,還要等著白頭偕老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4 00:03:33

尾聲
 
  那小小軟軟、賴在膝頭上撒嬌的長毛傢伙,睜著湛藍如洗的眼睛,打了一個小小的呵欠。
 
  梅晴予摸摸它的頭,憐愛地把桌上的水煮雞肉撕得一絲一絲零碎的,捧在手心裡給那小傢伙嗅著,然後讓它就著她的手心,大口大口地開始吃。
 
  甜甜軟軟的讚美從梅晴予口中陸陸續續吐出,卻少有間斷,幾乎是那小東西每做個動作,她就軟軟地讚一句;那小東西鎮日倚在她小腹上睡著,趴在她膝頭上磨蹭,那翻肚的依賴模樣看在巫邢天眼裡,簡直該拖出去扒皮拆骨。
 
  但是,梅晴予對那小傢伙護得緊,出入都帶著它。
 
  小傢伙又懂得膩著人撒嬌,它邁著步子,尾巴搖搖,踱步踱得搖曳生姿地去各個廂房逛一圈回來,便有好幾個雛兒跟在它身後走,手裡捧滿了各廂房的金釵們賞下的東西。大到簪子步搖、小到寶石墜子金絲飄帶,全成了它的玩具,動不動就能在地板上上演撲殺戰,把那些小巧玲銳的珠貝蓋子、翡翠戒子、繡鞋上鑲的珍珍都拆下來,叮叮咚咚地追得滿地滾。
 
  瞧它玩得多歡,那長尾巴翹得高高的,背拱起來,毛也豎直了,就差沒有威嚇那些滿地滾動的獵物。
 
  巫邢天瞪著它撲玩,心裡想著,幸好這三千閣裡外都打掃得乾淨,沒有一隻耗子,不然總有一天會被撲出一個屍體來。
  
  梅晴予坐在榻上,偎在巫邢天肩旁,那小東西膩得夠了,就在她膝上站起身來,四隻爪子都小小地伸了出來,伸了一個懶腰,打個呵欠,然後一躍下地,便開始追逐地上散亂著的玩具。
 
  望著它撒野,梅晴予輕聲地笑了,巫邢天則安靜地擁緊她腰際,偏過臉在她的額邊落下一小吻。
 
  她舒適地歎了一聲,往他懷裡偎得近一點。
 
  「這孩子飄洋過海的來,也不知道會不會懷念故鄉?」
  
  他很沒形象地翻了白眼。「看它玩成那瘋樣,怎麼也不像是思念舊地的樣子。」
 
  她卻沒接下話去,抿了抿唇,若無其事地以指尖理著裙擺,把那孩子躍下地去時弄亂的裙褶撫平。
 
  「那日,送來這孩子的姑娘,身份很高嗎?」她輕輕地問,輕輕地垂下長睫。
 
  巫邢天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皺起眉頭。「哪個姑娘?」
  
  「紅衣裙的……」她才起了頭,就乍然停住了。那巫凰教裡上下都是紅衣,只有肩上刺繡有所改變,以及腰帶款式會不一樣而已,只單單說了紅衣,哪裡分得出來誰是誰?
 
  她指尖壓在膝上,將唇抿得緊緊的,壓退了唇色成為一片蒼白。
 
  巫邢天畢竟曾經伺候了她那麼些年,很瞭解書香世家裡那種嚴厲禁止顯露情緒的教養。要她理所當然地表現出自己心中想法,是很為難她的。
 
  他握著她的手,溫柔地誘哄。「這小傢伙送來的時候,我只顧著處理公事,實在沒有理會來的人有哪些……不過你若要問我,你那天身上穿些什麼,發上簪些什麼,抹了什麼樣的香粉,擦了什麼樣的唇色……」
  
  細細喃喃,他的唇游移到了她耳邊,呵得她耳上一片臊紅。「我倒是可以細細地數給你聽,如何?」
 
  梅晴予被他的輕佻逗弄得雙頰暈紅,心裡又氣又羞,那眉頭才輕輕蹙起來,就立刻被欺上來的男人給綿密地落下一個吻。
 
  她氣得拿手去堵他的嘴,反而把自己弄得手足無措。
 
  那十年磨練之後再相逢的男人,根本沒了年少時在梅府裡養出的端莊模樣,現在一整個就是地痞無賴!
  
  巫邢天臉上在笑,笑得很壞。「沒辦法,我忍不住嘛……晴予這裡,這樣光滑柔嫩,一皺起來就像花瓣一樣,看著就讓人嘴裡饞,耐不住要湊上去啃兩口。」
 
  好好的一個蹙眉,到了他口裡一形容就變得格外地下流丟臉,梅晴予氣得拿抱枕打他,卻連人帶枕地被摟到他懷裡去。
 
  他輕描淡寫地重提方纔的話題,「你方才問,把這破壞力十足的小傢伙送來這裡造反的女人是誰?」
  
  「明明就是好好的一個姑娘,到了你口裡怎麼像是……」她聽得不自在。
 
  巫邢天的反應倒是理所當然。「沒找到你之前,那些都是人,有模有樣,會走會跳,叫得出名字;但現在找到你了……」他把臉埋在她肩窩,嗅著她身上淡淡的香粉味兒,「會哭會笑,哄都來不及哄了,光是看你的時間都不夠,走路吃飯都在想,除了你一個是活人以外,其它的看起來都是會走動的蠱,要把心思動到她們身上去的話,恐怕就是一整地的哀號遍野了。」
 
  他說得甜甜蜜蜜,她聽得毛骨驚然。
 
  邢天原本就是激烈的性子,當年與她初遇,入得梅府,習了教養,有她的存在,才沒有走向偏鋒去,為禍眾生;像他這樣非生即死,把心思都放在一處的極端性情,若沒有她溫溫潤潤地滋養著,恐怕就往大魔頭的方向走去了。
  
  但他這麼一說,梅晴予就曉得,自己心裡頭的飛醋根本白吃了。
 
  她小手溫柔地撫在他的發上,巫邢天愉快地哼哼,一施力就把她壓倒在榻上,那唇熱熱地就貼在她頸脈上,吮出一個印子來。
 
  梅晴予駭得動都不敢動一下,手腳規規矩矩地放著,生怕一個妄動就勾出了什麼不該有的舉止。
 
  巫邢天倒是很乖,戀戀流連地吻著她頸子幾口,就把唇移開了,只是把臉埋在她膚上。
  
  他繼續追問:「怎麼突然問起送來小傢伙的人?」
 
  「這個……」她吶吶地說:「那個姑娘像是有了身孕,卻這麼千山萬水地來送禮物。進了廂房,還一直打量我……」
 
  她這麼一敘述,他倒是聽懂了。
  
  「哦,前代聖女。」
 
  「聖女?」她很驚訝,「這麼高的身份,來送只寵物?」
 
  「總要有個名目嘛!」巫邢天倒是不意外前代聖女會做出這種在他看來無比多餘的事。
 
  比起現在接任的聖女,是聽著他的威名,敬畏他、崇拜他,在他面前無比乖巧,前任聖女將他帶入異鄉,看著他從基層一路打上高階地位,他們幾乎是一起走過扶殺搏鬥的歲月,歷經無數變動,巫凰教才在他們手裡達到了頂峰,這一切,若沒有前代聖女穩定內部、他向外開拓搏殺,就不會成立。
  
  對於將一顆心都放在他身上的前代聖女而言,這寡言狠厲的青年祭司,是為了她在拚命;但在巫邢天來看,那卻是生存下去的手段,以及空乏無味的日子裡一點異色的調劑。
 
  當然,這些過往心思不必讓梅晴予知道。
 
  他撫了撫她的長髮,指尖順著肩頭往下滑去,握住了她的手,忽然用那捂症難聽的嗓音在她耳邊輕聲喃喃。「就是她,和毒訣教的前任聖女在鬥法,結果燒燬了我的嗓子。」
 
  梅晴予愣了一瞬,霍地,她怒氣沖沖地坐起身來,巫邢天攔都攔不住,被迫以著躺平的虛弱姿勢面對她撥張的憤怒。
  
  但他不得不說,難得這樣震怒的梅晴予,真是美麗得令人眩目,又狠又悍,氣勢濤然,被她優雅地撕吞了都很值得……
 
  沒有領會巫邢天那看似乖巧溫順、等候質問的表情底下,其實進行著無恥低級的想像;梅晴予瞪著他,很生氣很生氣。
 
  「你是說,就是她毀掉你的嗓子嗎?」
 
  「呃……不是『只有』她,而是她『也』有份兒。」
 
  這種說法其實一點都無助於替前代聖女洗脫失誤的罪名,反而更助長了梅晴予的怒氣。
 
  「她害你失去那麼好聽的聲音,還這樣像著魔般地盯著你看?她已經懷孕了……是別人的妻子了!」
 
  「是啊,我起程來找你之後,她就和從小服侍她長大的侍衛結了姻緣。也該是傳宗接代的時候。」
  
  「那她還來找你……」
 
  「還送了囂張的寵物來。」他補上一句。
 
  梅晴予瞪著他看。那被她壓在底下的男人,看似乖巧委屈的模樣,其實每一句都在故意挑動她的怒氣和醋意。
 
  因為太過地篤定他的愛和對她的著迷,梅晴予非常清醒地領悟了這個惡劣的男人根本是刻意要逗弄她的。她一揚眉,就要決定冷著臉兒不理他了,卻在開口之前,注意到他閃閃發亮的眼睛……彷彿期待禮物的大男孩。
  
  他所想的,也只是她能夠多表現出在乎他的樣子……
  
  一意識這男人單純的心願,她心裡忍不住一陣疼痛,即使這份疼痛這樣甜蜜而充滿被愛的幸福,也依然是份疼痛。
  
  她抿了抿唇,伸出手用力彈了男人額心。
  
  巫邢天吃痛地摀住額,委屈地看著她。
  
  她的聲音,那樣香甜而柔軟。「邢天,我們重逢多久了?」
   
  男人狐疑地看著她,小心地回答。「一……年?」
  
  「嗯!」她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又問:「這一年裡,你每三天來找我一次,可是平常的日子我也有在接客呢!」
  
  男人的眼睛微微地沉暗了,卻依然乖乖地點頭。「嗯!」
  
  梅晴予的聲音,也那樣溫柔地低沉了下來。「你從來不問,我有沒有和其它恩客發生關係?」
  
  男人哽住了,吐不出一個回答來,他的臉漲得通紅,眼裡卻異常地沉成陰森的暗色。
  
  怎麼可能不想問、不想知道呢?這是他的女人,他執著了一輩子、想了一輩子、愛了一輩子,卻錯過了天翻地覆的那十年,再重逢時只能重頭來過……他把那些入她廂房裡受她款待的恩客名單記得死死的,日日夜夜都在咬牙切齒。
  
  但他自己的身份也只是眾多恩客中的其中一人,甚至資歷還不是最久的。
  
  那鷹家少主子才是最初力捧她的恩客,若沒有他的大力支持,她怎麼可能在短短的數個月之內攀上十二金釵的位置,得到自己挑選客人、決定是否發生關係的自主權利?
  
  他恨極了,想要將所有踏進她房門的人都大卸八塊;但他也絕對沒有忘記,這麼漫長的十年,若沒有這些人呵護寶愛,他的晴予恐怕無法這麼悠然地端坐在他面前,維持了她的養尊處優。
  
  梅晴予溫柔地撫過巫邢天繃緊的臉龐。「邢天,這一年以來,你從來沒有碰過我。」
  
  男人的身體一震,赤紅了眼睛瞪著語出驚人的小女人。
  
  她低聲笑了。「你不問,也不碰我……邢天,我若有身孕,卻不是你的……這樣一個孩子,你還會愛他、還會愛我嗎?」
  
  「不會。」他生硬地回答。
  
  「啊……是嗎?」她笑得很澀,心裡瞬間就冷了。
  
  男人抬起手,抓住了她的肩膀,狠得像是要捏碎她。「縱使是我的種,也不會愛!你別以為生了孩子就可以轉移我的注意力,我的女人只有你一個,你的男人也只有我而已——身體我勉強忍耐了,但是心,心絕對不可以!那是我的……連孩子都不可以搶奪走!」
    
  梅晴予愣愣地看著他。「可、可是如果有了……」
 
  「打掉!」他幾乎不加思索,又乍然止住,急速運轉起來的腦袋像是在考慮打掉胎兒對她身體造成的影響,然後不得已地改口了,「不……可以生。生下來就給別人養,你不准放心思在除了『我』以外的人身上!」
 
  「蠻不講理!」她莫名地生氣起來,恨恨地罵道。
 
  他倒是天經地義。「有孩子是沒辦法的事,打掉的話對你身體不好,那就只能生下來再做打算了。」
 
  「一般人不都想要著傳宗接代嗎……」她咬著牙硬是要提醒他。
 
  「邢家又不只我一個男丁,一堆兄弟生出來的全姓邢,哪裡還要傳宗接代?」他好奇怪地瞪著她,否決了她的一般人理論。
 
  「我……」梅晴予氣得思緒一片混亂,終於脫口而出,「你不是擔心我若有身孕卻不是你的孩子——你為什麼不碰我?」
 
  她氣勢濤然地向他一喝,把他轟得目瞪口呆。
 
  她顯然被他氣得也忘了要旁敲側擊地揣摩心思,居然直白地問了出口——等她喘了兩口氣,終於意識到自己講了什麼丟臉的話之後,才匆匆忙忙往後一退,慌得想逃跑。
 
  但她的腰被大力地攫住了,凶狠地像是要把她揉入骨子裡。
 
  梅晴予的臉蛋兒壓得低低的,堅決不抬起來,那通紅的耳根子,讓男人憐惜地吻個不停。
 
  「你是晴予……你還是我心愛的晴予啊!這是你的工作,我只能尊重你;我不碰你,是因為我不敢啊……你沒有准許、也沒有示意,我如果隨便向你開口,或許就會被你以為是把你當成青樓姐兒在調戲了……我、我不想惹你傷心啊!」
 
  他期期艾艾地解釋,吻著她的發,而她整個人被他摟著,癱在他懷裡,柔軟得像是一捧水——有那麼一滴兩滴、溫溫潤潤的淚珠兒淌在他手背上,卻彷彿是岩漿落在膚上,燙得他寒毛都豎起來了。
 
  他慌得想要扳起她的臉,卻摸到滿頰的淚。
 
  「我以為……你是在意我的身子……」
 
  「身子?身子很香啊……我每次來,每次都抱著不放啊!離開之後,也都一直想著,很難忍耐啊!」
 
  「可是你……你都不、不碰……」她的聲音那樣微弱,那樣難堪。
 
  巫邢天簡直想打爆自己。居然會逼得她自己來提這種問題,他是豬頭!
 
  「我、我……」他緊緊擁住懷裡的戀人,宣誓般地喝道:「我們來做吧!我會證明我有渴望……」
 
  梅晴予呼地一個巴掌打在他嘴上,那淚盈盈的臉上一片緋紅,眼裡還水霧濛濛,怒氣卻令她的凶悍光芒萬丈。
 
  「這種事情你好意思這麼大聲嚷嚷?我、我還要臉面呢!」她氣得哭起來,又把巫邢天嚇得趕緊一把抱住她不放手。
 
  這樣混亂地哭了片刻,梅晴予終於止住淚水了,渾身無力地癱在巫邢天懷裡,瞪著他的目光厭煩無比,彷彿氣極了,又彷彿恨極了,而生出一份瀲瀲的冷麗。
 
  巫邢天看著她這樣的目光,覺得熟悉無比。
 
  昔日在梅府裡,有些時候太過地招惹她了,這教養良好的少女也不會失態地向他怒吼、責備,她心裡面那些千回百折的心思彎彎繞繞的,她也不會說,就是以這樣的目光瞪著他,氣極、恨極,厭煩無比,又一語不發的。他就哄著她、伺候著她,變著法子討她開心。
 
  看著梅晴予生氣,也是非常有意思的。她會格外地任性、格外地難哄騙,也格外地帶勁兒。
 
  巫邢天簡直就是以哄得盛怒中的梅晴予破顏一笑,為他人生中無與倫比的大成就。
 
  他把懷裡的戀人抱得緊緊的,說著好聽話,那唇還游移在她頸邊點啜,為她解了髮釵,流洩滿榻的烏黑髮流,那層層迭迭的衣裙被他一件一件輕輕巧巧卸下來,很快就剝光了她,卻又心機很重地留了一件肚兜兒給她,那模式幾乎仿造了當初奪她處子的樣子……
 
  喵地一聲,榻下那撲玩得累了的小傢伙,端端正正地坐在梅晴予的繡鞋上,尾巴也轉了一圈規矩收好,明亮的眼睛專注地望著榻上臉頰暈紅、意識也暈眩的嬌麗女子。
 
  梅晴予怔怔地望向榻下,尋到了發出聲音的寵物。目光一對上,那小傢伙喉頭便呼嚕呼嚕地撒嬌了。
 
  梅晴予還沒來得及反應,伏在她身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脫掉了外衣只剩一件長褲的男人呼地直起身,一把抓起小傢伙後頸,另一手拖過被子將她蓋得嚴嚴實實,然後啪地一把拉開廂房門,瞬間與廂房外意圖偷聽好下賭注、決定賠率的人群面面相覷……
 
  巫邢天面無表情,一甩手就把亮出爪子的寵物丟出門去,抓撓得那群偷聽的傢伙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房內,梅晴予掩住了臉,連羞恥的哀鳴都嗚咽不出來了。
 
  而那個惡劣的、不配為人的、滿肚子黑水的無恥男人,一掀開被子,就趴到她身上來,開始愉悅地享受他遲來的豪華大餐。
 
  有耐力忍到最後的人就能抱得美人歸——將臉埋入梅晴予胸前的柔軟時,巫邢天嘿嘿嘿地這樣想著。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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