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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練霓彩 -【一見鍾月(三千閣之五)】《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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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5 00:57:31
標題:
練霓彩 -【一見鍾月(三千閣之五)】《全文完》
練霓彩 -
一見鍾月
(三千閣之五)
人人都道方師傅心腸好,免費教導百姓讀書識字
稱讚他端正守禮,是個行事光明磊落的好男兒──
哎哎哎!他真是有負鄉親們的厚愛與讚譽
什麼謙謙君子、什麼謹守禮教不踰矩
全在遇見他的命中剋星後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是個只知鑽研聖人學問的木訥書呆子沒錯
但她女扮男裝與他稱兄道弟,故意欺他眼拙分不清雌雄
讓他誤以為自己愛上男人,在禁忌與禮教間痛苦掙扎
等她回復女兒身時,他不只一顆心被她牽著走
就連三魂七魄都被她的美麗迷得不知跑去哪了
像個急色鬼一心只想撲倒她,對她這樣又那樣!
只是他誰不愛,偏要愛上眾家男人心目中的完美女神
在妒恨不已的唱衰聲中,不光他父母投下反對票
還有個一心想嫁他的花癡女也跑來湊熱鬧
為了捍衛愛情,他只得祭出拋繡球擇妻的終極手段…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5 00:57:46
楔子
「百染布莊」的許大掌櫃一睜開眼睛,就發覺大事不妙!
他繃緊身體,狠瞪向主廳中央的那方檀木桌面。桌上那個原本落了大鎖、纏上鐵煉粗繩的厚重箱子卻被打開了,一旁放著被破壞的鎖頭、斷幾截的纏箱鐵煉堆在桌上,四周還倒了一地被迷暈的武裝侍衛。
抖抖抖抖抖!
許大掌櫃抖著慘白的唇,從股下那張寬大的椅子上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往檀木桌走去,一路上,或者踩過地上暈過去的失職侍衛,或者一腳踹過他們擋路的手腳,或者直接跨過他們的腦袋,也不理會靴尖擦過侍衛鼻頭,撞出一股鮮血來。
他很謹慎,很提心吊膽。
他還很害怕。
那箱蓋大開的箱子裡,可千萬得留著那個寶貝啊!
腳下踩過一個昏死侍衛的臉面,許大掌櫃終於來到檀木桌旁,他的視線慢慢的,幾乎是凌遲般的緩速移動,從箱子外部底端一路上移,過了被破壞的鎖,到了箱緣上方,視線越過足有兩個指節厚的箱壁,他一眼便將箱底看盡,沒有分毫遺漏。
箱底空空如也。
許大掌櫃晃了一晃,頓時暈了過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5 00:58:08
第一章
方少行沿著鏡照河,穿越垂枝的柳樹,順著人群行進的方向而前行。
冬日的溫瑗陽光無比舒服,一件薄氅足以抵禦初冬的風勢,而乾燥的冷風將他端整的臉龐吹拂得更為靜默。
他的五官生得端正,他的眼睛純粹而分明,他抿著的唇很有點固執的意味,稍厚的下唇在抿一條線時,看起來分外的正直。
踩著鬧晃散步似的悠哉步調,冬日溫暖無比的日光下他被哂得暖洋洋的,心情很愉悅。
在他視線前方有一大群人聚集,裡面男居多,女則都在外圍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交頭接耳。方少行有些困惑,這方向接近鏡照河畔的鏡照牌樓,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讓眾人聚攏一片人海?
他有點好奇,更多的是憂心是不是有人跌下河,才引來這麼多人圍著?但是他沒有聽到什麼呼救聲啊!
方少行靠了過去。
才接近到外圍而已,他還沒有搞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身邊就莫名其妙的冒出幾個高大人影。
這些身著黑衣黑褲,頭上卻纏著鵝黃頭巾,表情嚴肅,舉止奇怪的大漢,將他簇擁在中間,然後排開人群,像是螞蟻搬食物一樣的把他往人潮中心拱過去。
方少行的個子雖不算矮,但也沒有那些漢子的高大,他的視線被身前身後的漢子遮著,看不清楚自己被推到哪裡去了。他抬頭一看,皺著眉的發現鏡照牌樓就在不遠處,更糟的是,居然有個穿著嫁衣的姑娘站在桂上,手裡捧著顆繡球。
哎呀!可千萬別砸下來了。
他擰著眉,只想快快從人群中逃掉。
他看不清上頭的姑娘是什麼人,嚴格來說他也不怎麼想知道,但他更不願意被莫名其妙的繡球砸中,然後披上紅袍為新郎倌!
臉色有點灰敗,他緊抿著唇,試圖扒開身邊漢子的手想衝出人群。但那些圍著他的黑衣漢子卻硬是擋住他的走路,然後他們抬起頭望向樓上的姑娘。
像是在打什麼暗號一樣。
但方少行還沒有意識到他們的舉止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哎,這些漢子也是來搶繡球的?扁了下嘴,他有些困擾。
他無意和他們搶新娘子,添了他一個人不是多一個競爭對手嗎?
方少行試著跟他們溝通一下。
「這位大哥,能否讓個路,讓在下出去?在下沒有要搶繡球啊!」
左方的漢子理也不理他,兀自把粗壯的身子站得文風不動。
方少行有些苦惱。
「少俠?少俠,在下有些被悶昏了,煩請少俠讓個路,讓在下出去吧!啊?少俠,你有沒有聽見?」
右邊的漢子只是挑高眉毛而已,睨他一眼,硬是不讓路。
方少行左右都碰壁,一鼻子的灰,心裡很是苦悶。但前頭的這位大漢顯然也沒有理會他的打算,連頭也沒回,至於身後這位更不用問了,他根本就把一雙巨手壓在他肩後,與其說那是手臂太粗壯,不如說是想將他當靠手的枕子來用。
即使是涼寒的冬日下午,高掛的日頭只是騙人用的假象,但是被這麼一群男人擠在裡頭,又遭到高頭大馬的漢子團團圍攏,方少行也感到背心沁出了汗意,體溫更因為人擠人而上升。
苦悶的心情在他口發酵,可恨他不過一枚小小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赤手空拳也打不出一條活路,只能祈禱這繡球快點拋完,還得記得扔下來時他要閃遠點,千萬不要被砸中了。
家中雖然沒有婚配,他也沒有中意的姑娘,要是這麼被莫名的砸中而必須娶親,實在也不是他的愛好……
在心中碎念,方少行抬起頭來,逆著冬陽,望向鏡照牌樓上那個身影模糊的姑娘,只見那姑娘將繡球朝他的方向用力扔下。
方少行一身筋骨緊繃起來,就算只是一個沒用書生,仍是個男人,他擠不出人群,至少還能把砸過來的繡球用身體任何一個部位全力頂開的。
因為樓上的姑娘終於將繡球扔下來了,由大量男所組的一片人海開始波濤洶捅起來,認準繡球落下來的地方猛撲過去。
那些綁著鵝黃頭巾的漢子一個一個跳出來,做出了搶繡球的動作,其實是把繡球從其他人手中打飛出去。
華麗的繡球一路飛跳,在漢子們的拳頭上滾動高彈,砸過幾個差一點就搶下繡球的男人腦袋,那顆繡球滾來彈去,重大的轉折處都是發生在那些一身黑衣、綁著鵝黃頭巾的漢子手上。
圍觀的群眾也終於注意到這場繡球招親,似乎已經有暗盤在護著了。
群眾七嘴八的高聲喧鬧起來,人聲嗡嗡。
方少行身邊幾個漢子的動作不大,但都處於戒備狀態,像是在等著什麼東西過來一樣,渾身肌肉繃得緊緊的。
但他實在不知道他們在緊張什麼。
有那麼幾次他差點就可以覷準四個漢子之間的縫隙,大膽的使盡全身力氣硬撞出去,可惜他這枚無用書生拚不過人家的滿身肌肉,剛一撞上就立刻被彈回來,還得到差點防守失利的漢子投來惡狠狠的兩枚白眼。
平心而論,他還真有點怕。
突圍失敗,他只能小心警戒著『喜』從天降。
咦,那顆引發騷動的繡球現在到底傳到哪裡去了?
心裡還在盤算著脫離路線,忽然左邊那個漢子做了個大動作,方少行轉頭看去,就見那個漢子彈起身,神准的伸出雙手接住那顆從眾人腦袋上傳來的繡球。
眼見有人接了繡球,方少行心中一喜,防備立刻鬆了。
下一瞬,他瞥見那接了繡球的漢子低頭看他一眼,而那一眼令他寒毛直豎。
隨即眼前一花,一團綴滿珠球鮮花緞帶的華麗東西朝他臉上飛來。
方少行下意識伸手去攔——
「哎呀!別擠啊!」
驀然,一聲輕呼響起。
聲音既情且脆,帶著一種珠玉滾動的韻律感。
方少行微微一怔。
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左邊漢子和人群之中的縫隙跌撞出來,在華麗繡球打中他臉面之前,狼狽的跌進他懷裡。
狠狠的撞得他口一窒,他下意識苦笑出來。
他伸手緊緊攬著,穩定住懷裡的東西,連帶也穩住被撞得偏向一邊的自己。因為他低下頭,懷裡又被佔據了,等於是縮一團球的樣子,那從天而降的喜事無處落腳,於是明快俐落的砸痛他的腦袋,然後彈啊彈的彈飛出去了。
黑衣漢子們搶救不及,那顆繡球一路靈巧的砸向每個男人的腦袋,然後咕嚕嚕的飛快滾動,最後神准的飛躍進鏡照河裡。
繡球落水,招親姑娘不必出嫁。
圍觀的眾人交頭接耳起來,談論這強行登樓招親的姑娘果然沒得嫁了,那些暗樁功敗垂,這鏡照牌樓果然是有著神明居住的、非常有靈的地方啊!
對著鏡照牌樓無止境的歌功頌德就不多提了。
那招親失利的姑娘恨恨的下樓,恨恨的走人,哭得梨花帶雨。
至於任務失敗而領不到大筆賞錢的漢子們則怨惱的瞪著那無用書生,用力的撞他兩下之後才離開,直奔酒樓去喝酒吃內洩憤去了。
被無端端接二連三狠撞痛擊的方少行,心裡的苦悶實在難以言述。
他歎了口氣。
低下頭,他和懷裡那個睜著一雙明亮眼眸的少年儒生四目相對。
少年的眼睛漂亮得驚人,漆黑的兩泓潭水,其中幾許星光燦亮。
只一眼,方少行便懵了。
「兩位客倌,碧螺春和小菜上桌啦!」
充滿活力的吆喝聲和誇大的肢體動作,店小二用流暢的節奏將東西送上桌後,帥氣的一甩巾子,朝兩人躬個身之後退下樓去。
少年儒生看著店小二的一連串動作,饒富興味的笑著。
方少行摸摸自己的臉,還有點反應不過來為什麼自己會坐在這裡?而面對面坐著的少年儒生又怎麼會跟著自己一路過來呢?
那少年儒生一點也不在意他滿腔遲鈍的呆樣,提起壺把就幫兩人杯裡倒滿茶水,清香宜人的味道縈繞鼻間,這才把方少行迷路走脫不知道去哪裡的意識給招回來。
他一把端起茶杯就往嘴裡送。
「……小心燙!」少年儒生見狀,出聲提醒。
但方少行已經把整杯茶送進嘴裡,下一瞬被燙得狼狽跳腳。
見他的慘狀,少年儒生反倒是笑了。
「你這人怎麼恍恍惚惚的。」
少年儒生重新召來店小而,請他送來一壺冷涼井水給方少行小口小口慢慢喝著,壓壓燙疼感。
方少行痛得眼角不自覺的泛起淚光,那少年儒生唇邊抿著笑意,遞過袖裡備著的帕子給他擦擦。
那帕子一色淡素,散著柔軟的熏香味兒,只在邊緣繡著籐蔓花紋,入手既輕且柔,觸感很好,質料上等。方少行瞅瞅面前的少年儒生,心想這少年出身非同一般,擦汗的帕子也用這樣好料子,彷彿不在意似的就隨手遞出借人了。
這麼神定氣若的舉措可不是三兩天就能養得出來的。
心思轉瞬即掠,既然少年儒生若無其事,方少行也不彆扭,大大方方的就將他隨身之物拿來用了。
少年儒生見他大氣,臉上也露了笑。
這一笑雖然不是閉月羞花,卻也令人眼睛一亮。
淡素的一張臉小小巧巧,每一個細微處都是精緻明亮,尤其他一雙眼睛靈活有神,顧盼之間光華流轉,多少心思都紛飛。
唇也生得好看。
輕媚的朱色上是盈盈水光,珠潤似的,看著望著就想一親芳釋,可以想見那一定很甜美,一定很值得細細啃咬,一定很適台輕輕含著,輕舔慢吮。
方少行望著那少年儒生怔怔發呆,心裡一個無恥聲音不斷喊叫:撲倒他!撲倒他!撲倒他!快點撲倒他!
「真是飽暖思淫慾……」他喃喃自語。
少年儒生微微一愣,看看桌上拿來閒磕牙的零嘴和清茶,心想哪裡來的溫飽?明明剛才還被燙了嘴呢。
「若真是餓了,不如就在這裡用膳吧?」他提議道。
方少行回過神來,帶點茫然的望著少年儒生的唇輕輕開合,然後他伸出手去,輕輕的搭在少年儒生端著茶杯的手背上。
「怎麼了?」少年儒生困惑著,微眨眼。
那兩泓深潭般的漆墨眼眸一斂一張,滿潭的星光也跟著晃動。
方少行只覺得全副心神都沉溺在他的所有舉措裡,再不冒出頭來個兩口氣的話,立時就要溺斃了。
他奮力張口——
「……來個一籠湯包子吧。」
「嗯,好啊。」
少年儒生很自然的抽手,很自然的抬腕招喚來店小二,很自然的點了籠湯包子、一盤炒青椒內絲以及兩碗飯,接著他很自然的端回他的茶杯。
方少行的指尖完全可以回味起還留有餘溫,屬於這少年儒生小小手掌的觸感。那是一雙保養得很好的手,細細的,滑滑的,在冬日的冷風中顯得略微冰涼,留著半圓指甲的手指尖端圓潤潤的,不見傷,不見繭,不見辛勤勞動痕跡的手。
和他屬於男的陽剛線條,以及略微黝黑的膚色,相較之下,少年儒生的手太漂亮了。
這樣幾無暇疵的美麗,只會出現在姑娘家身上吧。
方少行心裡的那個聲音,很認真的這樣感歎著。
「……我也有同感。」他鄭重的點著頭,目光離不開少年儒生的手。
但要真的摸過去了,就跟登徒子沒兩樣。
這輩子第一次起了非禮色心、傾羨起美色來的正直書生方少行,領教到有生以來首次的理智與情感兩相煎熬。
少年儒生看著他表情變幻如此精采,一下子歎氣,一下子自言自語,一下子沉迷,一下子又清醒的模樣,感到非常的有趣。
他輕笑出聲。
方少行察覺到他的取笑,一張端整的臉立時狼狽的通紅起來。有點不自在,有點尷尬,還有更多的羞澀緊張。
直到今日此時才真正的體驗到何謂癡迷之前,他可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對著個少年目不轉睛,腦子裡還亂七八糟的想著於禮不合之事啊。
簡直就像人到七老八十後,才終於嘗到第一次的初戀一樣。
少年儒生看著他滿腔通紅,笑得更歡了。
所幸店小二及時送來湯包子,才免除了方少行那彷彿將要持續到天荒地老般的困窘緊張。
「……趁熱吃。」掙扎煩惱著到底要說什麼好呢?心裡天人交戰半晌之後,冒出他嘴裡的,居然很沒出息的只是一句招呼用食的話。
方少行真想拆開自己的腦袋看看自己在矜持什麼。
問名字、問住處、問家中可有婚配啊——心裡的那個登徒子聲音氣得跳腳,大力的鞭著方少行。
但他看著少年儒生拿著陶燒湯匙,將小心夾起的熱騰騰湯包子小心的送到他面前,並且以筷子將湯包子的嫩皮掐破一個小洞,使其中熱湯流出來——這樣貼心又懂得吃法的靈巧心思,讓方少行一方面著迷不已,一方面又吶吶著開不了口。
與人初識是該問些基本身家,這樣才好下次約來再敘。
但現在他根本心裡有鬼,哪裡開得了口問這些他心知肚明是別有居心的基本對話。
少年儒生將擺好湯包子的湯匙遞到他手中後,就另外夾了自己的湯包子到嘴邊,小口小口的吹著氣,讓湯和餡的熱度稍稍降點,然後張大嘴巴狠狠咬了半個湯包子到嘴裡。
方少行看著他透著天真可愛的舉止,不自覺的也仿照著他的速度,一口咬進手裡湯匙上的湯包子。
與少年儒生不同的是,方少行張大嘴,就輕輕鬆鬆的將一整個湯包子咬進嘴裡,那種稍燙揚什與新鮮肉餡及薄透彈外皮的完美結合,讓人有瞬間徹底清醒,再為其深深著迷讚歎的美好魔力。
可惜他並沒有沉迷在湯包子的神奇魔力之中。
他心裡已經有另一個關乎人生大事的魔鬼駐紮了。
少年儒生吃著湯包子,兩泓深潭般漆黑,又蘊著明亮星光的眼睛,愉悅的瞇起來,顯現出他滿意美食的好心情。
那模樣可愛至極。
方少行懷抱著彷彿眷寵著慵懶小貓的奇妙心情,頻頻將湯包子遞到少年儒生面前,又親手為他倒茶添水,哄著他吃掉半籠的湯包子,直到少年儒生委屈又歉疚的朝他投來已經吃飽、拒絕再餵食的目光。
真是太可口了。
方少行心情大好,然後以著很快的速度,很優雅的動作,將陸續送來的青椒肉絲及一碗半的白飯吞進肚子裡。
剩下的半碗白飯,則是讓少年儒生配著調味得宜的青椒肉絲醬汁,慢慢的一口一口吃得乾乾淨淨。
放下碗,桌面上只剩新泡的一壺茶,幾碟閒聊零嘴,其餘都撤下去了。
兩人正餐也用了,現下只有茶和瓜子,正好可以閒聊被此底細,配上是非八卦來作為消化食物的好娛樂。
然而方少行望著臉兒微紅的少年儒生,很不爭氣的,又恍神了。
少年儒生小巧的臉蛋上盈著天真的笑意,面前斟滿茶水的杯子繚繚著白霧,茶香既是柔軟,又是清晰,那在冬日冷涼中甚至帶了一分犀利之色的茶湯香氣,讓他微瞇起眼,輕輕嗅聞,那姿態有著一種風雅之色。
「小弟月映,請教兄長大名?」
輕軟如雲絮的語調,珠玉流滾般的韻動,月映慢悠悠的開了口,還自報了名姓,省去方少行掘地三尺挖空心思想找話題的辛苦。
「在下姓方,名少行;方是方正的方,少是少年游的少,行是行千里路的行。」他仔仔細細的解釋。
那自稱月映的少年儒生點點頭。
「月映可否稱您一聲兄長?」
「當然好!」方少行滿臉笑容。
見到他那樣坦率明快的表達自己的好心情,月映也抿唇微笑起來。
「說到姓方,長安城裡有方記錢莊,還有方字文房,兄長該不會與其有親戚關係吧?」月映好奇的詢問。
方少行點點頭,溫和的笑了笑。「都是家弟主持。我雖然是長兄,卻只知沉迷書本,沒有經商才能,幸好底下兩個弟弟都很爭氣,各有一番天地發揮。」
「那麼兄長志在為官嗎?」月映又問。
「你是問參加科舉嗎?」方少行點出他問的重點,又笑了笑,「兩次參加都因為有些事而中途受阻,先是家中長輩亡逝,後又因為罕見的大雪封閉考場,這麼一想就覺得或許是天意如此,也就絕了參與科舉的心。」
「兄長覺得可惜嗎?」
方少行搖搖頭,「我志不在為官,參加科舉只是順勢而已,既然沒有緣分,也不必執著。」
「難得兄長淡薄名利。」月映輕輕一笑。
方少行看著他的笑顏,心裡頭暖和起來。他自知名利如浮雲,也無意去求,但是能夠理解並且接納的人畢竟少數,聽聞他兩次參加科舉都失之交臂的人,大多抱持著「不過是推托之言,其實是實力不夠吧」這樣的疑心,而不願接受他說的事實。
他無意去辯駁。幸好家裡雙親、弟弟們都能夠接納他心裡想法,也放任著他鑽研學問,支持他的不愁溫飽。
想到這裡,他有點愧疚。
「現在雖在許掌櫃府裡當教書夫子,不過酬勞卻是平平,若不是家裡支持,恐怕現在也是勉強餬口。」
月映聽著,微挑起眉。
「許掌櫃府裡……該不會是百染布莊的那個許大掌櫃吧?」
「正是。月映也曉得許府的那個百染布莊?」方少行驚訝他猜測神准。
「五十年歷史的老染莊了,怎麼不曉得。」月映淡淡一笑。
他笑得雲淡風輕,彷彿只是尋常的隨口應和而已。然而出身商家的方少行卻敏銳的注意到他太過平淡的語氣,那像是刻意壓抑的平淡語調讓他很在意。
不是仇怨的那種忍耐,但是確實有著一種牽扯往日過結似的語氣。
方少行仔細端詳月映的表情,心裡衡量了一下兩人初識就閒聊得太過深入實在不是好的開頭;但是能讓月映耿耿於懷的事情,他實在很想知道。
若是虧待了月映,他也好尋思為月映出口惡氣。
心裡頭已經忍耐不住的要為初初識得的月映出頭了,方少行為了自己無法自拔的著迷感到無可救藥。
這種直覺式的好感像是漲起的潮汐一樣將他淹沒,說不出原因理由,就是一古腦兒的喜歡迷戀,就是忍不住想要寵著月映,把他捧在手心裡當寶,花盡任何心思只想討他歡心。
如果是為了這個人,什麼苦頭他都看得下吧。方少行在心裡歎息。
「許大掌櫃府裡,兄長是教導他的兒女讀書嗎?」月映似笑非笑的問。
「兒女自然是有,還有他的妻妾們。不過妻妾的話,教的就是識字了,她們得背『女誡』,許大掌櫃還要抽背哪。」方少行說著,臉上露著不贊同的表情,搖了搖頭。
「兄長不願意教妻妾識字嗎?」
「不是。」方少行有些悶悶不樂的,「雖說背後道人是非,不宜,但實話是我個人並不欣賞妻妾群。」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還不如偷不著。」月映語氣輕佻的吟著古今皆通、流傳長久的男人心態,換來方少行皺眉的視線。
「月映也想著三妻四妾?」他語氣裡透著不贊同。
「兄長不想嗎?」月映倒是輕盈反問。「左擁右抱,乃人生樂事。」
「夫妻自當相敬如賓,白首偕老。」方少行硬邦邦的冷聲回瞽,語氣微微加重的又道:「己所不欲,匆施於人。要妻子潔身自愛、忠貞不二,做人家丈夫的也該要從一而終,憐愛如初。」
「但是人心多變。」月映笑吟吟,天真可人。「花兒多嬌,朝開夕落,人心也不過如此。今天還一心向著結髮伴侶,但是明天就變心了,又要怎麼辦呢?」
「誠實以告。」方少行鄭重答道。
月映臉上笑容微微一頓,「然後呢?」
「將對方的感受視為第一,妥善安排,若要離緣,也要將對方照顧得妥當才是。夫妻情分不再,至少也該記著曾有共枕之緣。」
「兄長此想法是不是太過天真了?」月映笑得柔軟。
「他人三妻四妾、拈花惹草,自是他人之事,管不得這麼多。」方少行沉著聲音,顯出他分外的認真。「但我既然這麼想了,也要做到底才是。現在還沒有尋得中意女子,若是日後尋得,當然要珍而重之、憐愛待之。」
月映望著他,倒沒接話了。
方少行卻從認真嚴肅的心情中回過神來,才醒悟到自己話說得重了,雖然自己想法沒錯,但這麼嚴重的說出來,極可能會嚇到那天真模樣的月映啊。
他有些懊惱。
良久,月映舉起手,慢慢將端著的冷涼茶水喝完。
方少行見狀,還想阻止他,重新倒過一杯熱茶再喝才好的。
月映卻慢慢的,像沉思著什麼似的,一口一口的將茶喝盡。
「如此天真……著實分不清是兄長未涉世事,還是因為死書讀太多了,竟不明白要循著世俗規矩去活才輕鬆省事。」
那清潤的珠玉般的聲音含著笑意,卻分不清這話裡究竟是惡意還是嘲諷。方少行皺起眉來,卻見著說話的月映將目光投得遠了,竟是無禮的沒有將視線放在對話者身上。
方少行一下子沒有辦法判斷要拂袖而去,還是婉言勸告才好。
月映倒是笑了起來。
淡淡的聲音流雲飛絮般的滑過他的耳際:「兄長姑且聽之,聽過便忘吧……曾有個知名琴師,貌美藝高,多少富商貴人想與之結交,收其入房,但琴師潔身自好,沒與人太過往來。
「可惜,她也保不了自己多久。給人在酒宴上灌了藥,跌跌撞撞的逃出來,卻又掉進另一富商手裡,一夜雲雨,那富商便把人收進房裡,當了富商家中不知第幾個小妾。琴師雖然懊悔,但既然嫁人,也就依循規矩,安分的當起小妾來。可惜富商家中妻妾太多,爭寵太甚,那琴師雖然現下受寵著,但也只是一時而已,沒有多久就被冷落了。
「所幸她懷了孕,生了個孩子下來。那女孩兒爭強好勝,以為自己越出色,就能保住其母不受委屈。妾生之女,鋒芒卻壓過正妻所出,惹得失寵的琴師處境艱難,但那蠢笨女孩兒竟未察覺,一再地在富商面前太出風頭。那女孩兒越出色,失寵琴師在暗地裡就越是被其他妻妾欺辱,而承繼了琴師美貌的女孩兒也被富商注意到了,他打著主意要把女兒送人做寵玩,以籠絡富商欲結交的大官。琴師知道後,把女兒叫來跟前,哄著她帶足金銀,私自出府去投奔舊友,然後那琴師……在太雪的冬夜裡,投井自盡。
「出事之後,富商忌諱著醜事外洩,影響聲譽,下令府中眾人封口。這事甚為駭人,極為隱密,所知者寡。月映不過偶然聽聞此事,猶有心悸。人心如此薄倖,女子命途如此屈辱,如此刻薄世道。」
交織血淚的秘辛從月映口中淡淡說出,乍聽之下像是輕描淡寫,但聽著聽著便不禁毛骨悚然,為其人心險惡,醜陋不堪。
方少行很苦惱。
雖然月映說是姑且聽之,聽過就忘,這描述的手法也像是一個別人的故事而已,但是他的語氣太淡,表情太靜,兩泓深潭中的星光盡數隱沒,他整個人在敘述時,就像個蒼白的娃娃一樣沒有任何存在的生息。他聽著聽著,就是沒有辦法將之當一個故事,聽完就忘。
血腥太重,淚水太沉……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5 00:58:25
第二章
也許就因為難以且荷,月映才刻意的輕淡述之。
但方少行難以忘卻。
月映投在遠方的視線,再也沒有轉回他身上來。手裡那盞空了的杯子,也沒有再添茶水,就那麼僵硬的,像是結冰般的攏在他的手心裡。
方少行不禁責備自己做什麼提起妻妾話題,早該另說其他輕巧話題,也好過勾起月映心裡的這個慘烈故事。
一時無人出聲,靜靜的只聽風聲刮旋,而週遭人聲喧嘩,卻獨有他們這一桌寂靜悄然,唯有呼吸輕輕。
方少行無法將視線從月映身上移開。
天真笑著的他很可愛;委屈著拒絕餵食的他很可口;跌進懷裡時的他很惹人憐;懂得品嚐美食的他很動人心;而如今輕愁微憂的他,更是令人恨不得為他拔刀出頭,只求一掃他眉間微蹙。
冬日的夕色落得很早,待到察覺之時,已是黃昏向晚。
方少行還沒有問到他的住處,日後怎麼聯絡。
才要開口,就聞一陣甜軟香風襲來,三個生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奔上樓,朝著他們這一桌直衝,跑得微。
他很困惑。這三名少女生得可不像月映啊。
「月……公子。」那為首的,是個長髮分雙鬟的少女驚險的在尖轉過發音,向著月映說話:「天晚了,該回去了。」
「哎,都這個時間了。」月映像是忽然從迷茫中清醒,朝三名少女眨眨眼睛,略有歉意。
那長髮分為一左一右綁單鬟的少女跟著站到月映左右,綁雙鬟的少女則是拿出錢袋把桌上的帳付清了,向方少行輕俯首為禮,便要把人帶走。
方少行連忙開口喊住人。
「月映!日後我們……」
月映回了頭,像是淡淡笑著。「隨緣可好?」
他一愣,「不好!」
「哦?」月映停下腳步,然後靜了靜,像在考慮。
方少行明確的表達他的意志。「我想再見到你。」
「那麼……就一月一見吧,好嗎?」月映的聲音輕輕淡淡,像是將要長久連綿而去的相思一樣。「下個月,就今天這日子吧。」
「好。」方少行乖乖的點頭。
月映輕輕笑了,被三個少女簇擁著,頭也不回的走了。
方少行目送他離去,卻沒見他們一行人步出茶樓,倒是不久後有一頂大轎子被四個漢子扛著,穩穩的起轎離去。
他在茶樓裡,望著月映所坐的位子,一個人靜靜喝完那壺茶。
此時夕色已沒,華燈初上,是花街開門營生的時候了。
在那之後,就如同他們約定的那樣,方少行每個月的同一個日子,都排開其他的事情,一大早就到茶樓外等門。茶樓一開門,他就登樓,坐到第一次和月映喝茶的位子上,等著月映來相見。
中午過後,月映就會出現在樓梯口,有時候手裡還提著些甜牙的零食,或者一兩本難得的珍本,總是令方少行又驚又喜。
一旦夕色沉下,那三名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就會奔上樓來,趕著月映離開。
方少行觀察了幾次,注意到月映是坐著轎子離開的,而那三個侍女打扮的女娃娃竟也同坐一轎,而不是在轎外伺候。
為此,他有小小的詢問一下。
「月映,那三個小姑娘是你的伺候婢女?」
「是啊。」月映大方回答。
那麼待得她們及笄,會一同收入房中為侍妾嗎?
方少行猶豫著沒有問出口的事,被月映觀察著,似笑非笑的瞥來一眼。
見他沒有主動提起,方少行也遲遲沒有問。
這樣一月一會的約定,持續了一年。
他們就這麼見了十二次的面。
在這段期間,方少行增加了教授學問的工作,甚至在離家不遠的一間空屋裡準備了桌椅,免費教導窮苦孩子們讀書識字。
漸漸的,「方師傅」的稱呼流傳開來,這城裡城外,方少行走動之處,都有些小攤小販,甚至路邊乞兒恭敬的向他行禮,打聲招呼。
而這與月映的一月一會,也在方少行非常固定,甚至是一不變的日程之中,被大家所關注。
許多孩子都曉得那頂從茶樓後頭繞出來的大轎子是不能上前胡鬧的,因為裡面坐著的是方師傅的朋友。
方少行的生活層面擴展開來,這一年之中,他與月映聊天談笑的內容,從書本裡的見聞擴張出去,漸漸談及人民日常起居,談及生活中的柴米油鹽,談及人心淳樸與狡猾之處。
方少行有回這樣興匆匆的向月映問了——
「月映曉得『挖牆角』是什麼意思嗎?」
月映眨眨眼。「想偷偷把人屋子弄倒的意思?」
「錯錯錯。」方少行很得意,他好不容易學來的新名詞,可以在月映面前現一下,「是挖人流言、想把對方斗倒的意思。」
「兄長哪裡學來這樣的說法?」月映笑了起來。
「學堂裡的孩子教我的。」他驕傲的說。
月映笑了,傾聽著他興高采烈向她傾訴的日常生恬。
那一雙深潭般的眼睛裡澄亮而微蕩星芒,方少行總是沉溺在裡面,縱使斃命都很值得。如此美色簡直如同妖魅,卻純潔無比。
方少行從來不曾逾越禮教。
他萬分珍惜與月映的約定,這難得而貴重的一月一會是支撐著他度過其他日子的強大希冀與動力。
方家的兩個弟弟曾經遠遠偷看過方少行在茶樓與月映的相會,然後回家感歎的向父母親報告說:「如果哪天大哥說要上門提親也不奇怪啊,他對那個人簡直是心醉神迷。就像我愛錢、三弟愛寶一樣。要再誇張一點比喻的話,大哥就如同著魔一樣啊!」
方家父母為此,還曾偷偷摸摸溜進茶樓,在僅隔兩三張桌子的近處窺探過兩人的互動,然後大歎:「這兒子是全副心神都栽下去了。」
但是,那月映的出身來歷,方家二弟派人查了半天也找不出什麼線索,方家三弟親自上陣跟蹤,那一頂大轎明明是走在大路上,顯眼至極,卻總是平平穩穩的抬啊抬的,恍神間僅只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蹤影,簡直如同大白天見著鬼魅一樣。
但方少行每次和月映見完面回來都精神飽滿,心情大好,一點也不像被吃干抹淨的模樣。更何況,哪有鬼魅在正午時分陽氣最盛時出來,反而在日落西山,陰氣活絡之時才消失啊。
方家人很想知道月映是哪裡來的。
嚴格來說,方少行也很想知道。
對於他而言,只要是有關於月映的事,他統統都想知道。
但月映自從初次見面的交淺言深之後,就再也沒有於言談間略微提及自己私事,或者過多的想法,無論方少行怎麼旁敲側擊,甚至直率的表達想要瞭解月映身家底細,月映不答就是不答。
他就拿那雙星光蕩漾的澄亮眼眸含笑望著方少行,讓頻頻碰壁、連連失利的方少行心中苦悶無比,又抗拒不了月映的天真笑靨。
接過月映遞過來的湯包子,方少行歎了一口氣。
「兄長有事煩心?」月映體貼的問。
他難掩苦悶的點頭,「真的很煩惱……」
「若是月映幫得上忙,兄長不妨說說。」
「我想多瞭解你一點……」
「一月一會,兄長感到不滿足?」月映輕笑。
「這個……」
方少行很苦惱,他也知道自己的迷戀很偏離常理,雖說古今史實中並不缺乏同相戀之事,但是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那種充滿禁忌與掙扎的刺與痛苦還是很傷身的。
更傷的是,他要怎麼跟面前的月映說:我喜歡你?
這更關係到他能不能承受在告白之後,月映勃然大怒,拂袖而去的重大打擊和往後的寂寞心情。
他並不想失去月映。
也因此,他謹守禮教,絕不讓對方感到被冒犯。
月映看著他一臉努力掩飾、卻反而異常明顯的苦惱焦躁,一手托著腮,微瞇著眼睛笑了起來。
她略過了這個話題。她想要保守這個秘密。
如果需要以這身男裝,才能和方少行這樣大大方方的坐在茶樓會面,那麼她很樂意繼續以男裝與他見面。
她在心裡有一點憂慮,若他知道她是女兒身,又知道了她身在青樓,這個正直呆板的書生會怎麼反應呢?
月映知道自己心裡害怕,所以她更要努力忽略方少行的詢問。
同桌而坐的一雙男女,心裡都藏著無法言說的秘密。
以加溫過而呈現辛辣勁道的白酒兌三分水,月映將方少行灌得半醉了,然後用著讓他最著迷的微笑和凝視將他的注意力轉移,接著輕哄他講話。
如她所預料的,方少行愉快而迷戀的注視月映,格外健談的向她報告這一個月裡發生的大小事情,無論多麼瑣碎。
月映傾聽,凝視,神情專注而柔軟。
那樣融恰、歡快、滿足且平和的相處姿態,即使只是旁觀,都會感到非常的舒服。
靜謐而可人的幸福滋味。
在方家,涉足商業領域的方家二少是最常到青樓酒坊的人。
在他的觀察裡,若在商談利益分配、簽定合同時,有個默契良好的聰慧美人在一旁當推手,那麼談判就會事半功倍。
眾多青樓之中,最合方家二少的胃口、工作時也最為順利的地方,首推擁有十二金釵的三千閣。
而他也以私房錢偷偷養著十二金釵其中之一,每個月貢獻的金銀,足以讓他擴展出兩倍以上的業務,但他心甘情願的把錢花在他喜歡的十二金釵身上。
天真可人,嬌憨愛憐的蘭止翠是他的最愛。
方家二少到蘭止翠房裡時,必帶的就是大江南北搜羅來的甜食零嘴,各式新奇玩意兒都能從他手裡變出來,逗得臉兒紅紅興奮不已的蘭止翠歡快至極。那小女兒嬌態的模樣,完全撫慰了方家二少在商場拚搏的疲憊心神。
但在他嬌寵著蘭止翠的同時,民間亂起了一陣極樂旋風。
那不容於衛道人士的綺情艷書將蘭止翠當了典範的女神大肆書寫,在故事裡對她這樣那樣又那樣這樣,令得知此事的方家二少爐火中燒,對此艷書的存在深惡痛絕。
這個作者太可恨了!他完全寫出了男人對蘭止翠嬌美胴體的任何妄想,無論是這樣還是那樣,或者嗯哼或者啊哈,都是來見蘭止翠的男人想對她做的事!
但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在面對蘭止翠無辜純良至極的可人目光之後,還能對她伸出魔爪的啊!寫出這種東西,不是擺明了是在凌遲喜歡蘭止翠的男人們嗎?簡直不可原諒!
爐火中燒到失去理智的方家二少,自此將極樂視為仇敵,每季所出的極樂筆記更是被他批評到體無完膚,將之貶入地獄十八層還不足以洩恨。
旁觀弟弟沉迷青樓女子的方少行,對於男人嫉妒的臉孔之猙獰恐怖終於有所認識,心中暗忖,與其說書上所寫女人嫉妒不堪入目,比較起來,男人一旦引爆嫉妒心,暴力傾向跟無腦程度也不遑多讓吧。
默默遠離弟弟半尺距離的方少行,還是展現了兄弟的友好心,與他站在同一陣線,對椿之書肆的極樂筆記一系列艷書,都採取了視而不見、聞之必拒的態度。
於是方師傅不喜歡極樂筆記一事,比起方家二少的狂怒嫉妒之事,更為快速並且廣泛的在百姓之間傳散開來。
他們小心翼翼的不讓方師傅知道,原來極樂筆記多受歡迎,並且嚴令小孩子閉緊嘴巴,絕不准許在課堂上聊及此事,觸怒夫子。
方少行越受到百姓的喜愛,他對極樂筆記的厭惡態度就越是廣為人知。
雖然方少行從來不曾踏足花街牌坊,但是青樓之中不少女子是出身窮苦,不得已才入得勾欄,賺取家人所需要的生活費用;因為方少行免費教授窮苦百姓識字讀書,還提供珍貴的筆墨供他們練習,家中孩兒對方少行的喜愛尊敬,也會傳到在青樓中努力營生、身心疲倦的女子耳中,她們對方少行既是感又是尊崇,連帶的也曉得方少行不喜極樂筆記一事。
他所忌諱的,青樓女子也曉得要避開。
從來不踏入花街牌坊的方少行,完全不知道原來自己的喜惡之事,竟然也傳入勾欄之中,為一種基本常識似的消息。
彷彿為他將來終有一日需要踏足花街時,所做的準備。
方少行從來沒有想過要入青樓增長見識。
理由倒是意外的單純,只因為沒有那份必要。
他的情慾並不旺盛,縱使對男女之事有所好奇,也總是很快的被書中學問所轉移注意;而關於自家二弟沉迷青樓女子,他也曉得弟弟並沒有輕薄心理,弟弟是因為喜歡那名女子,才會頻頻前往,舉止之間也尊重憐愛,並無貪其色慾的心態。
乃至近一年以來,他見到月映,被他所吸引、著迷,沉溺之時,他雖然有與其肢體接觸的意圖,但並不是出自於情慾,而是一種單純想要與之親近的心情。
觀念正確,行為正派,在方少行的所學習、所觸及之中,都沒有足以扭曲他價值觀的歪邪之物,於是他用一種很尋常的目光看待青樓女子,也因為有教授窮苦子弟的關係,他更瞭解到勾欄女子所受的苦痛和世俗輕蔑的目光,並且為之痛惜。
因此,在方少行此生首次踏入花街牌坊時,他只是很平常的走了進去,那種氣定神閒、從容自在的模樣,就跟他讓市集買些零瑣之物,或者入書肆挑選讀物一樣天經地義的。
方家二少因為突如其來的緊急事件,不得已必須出趟遠門,臨行前,他拜託自家大哥代自己去三千閣一趟,並且交給他一個用錦面包起的精巧木盒,入手時很沉。
方家二少千叮萬囑,交代他絕對要親手交給蘭止翠。
「十二金釵有這麼好見到嗎?」方少行不無懷疑。
「你就報我的名字就好。他們曉得你啦,一定見得到面。」方家二少把話說得很含糊,話氣卻非常篤定。
方少行困惑不已的望著弟弟,倒是沒有再質疑。
於是,他一路賞花似的瀏覽過各色美人、奢華衣飾,一邊照著弟弟交代的,不回頭,不轉彎,直直往裡處走。
方少行一路往裡走去,被他越過的美人們一面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一面興奮不已的將消息傳出去:方師傅來到花街啦!
從他一入牌坊,就有美人認出他來,消息一路往後傳,美人們越發的騷動,她們喝令拉客的漢子不准去打擾方師傅,並且以各間青樓的為連結點,偷偷保護著方少行優閒的賞美人、長見識的夜遊之行。
見得方少行的姑娘們,心裡小鹿亂撞,歡快得不得了。
而這一切,方少行一無所知。他分外遲鈍的逛大街,傾聽金鈴搖響之聲,嫣紅宮燈懸在妓坊門前,添了一絲綺麗,暈染開無數柔情。
眼前所見,都是難得的美景。
終於,他停下腳步,然後仰望著這華美的三千閣,朱紅扶欄所圍繞的廂房外,懸著刀劍的奇異景象令他感到新奇的睜大眼睛。
門前的兩個守門漢子向他恭敬的行禮。
方少行受寵若驚,鄭重回禮。
門內兩排候客的雛兒見他略有慌忙、難掩茫然的模樣,偷偷笑了起來。
方少行一踏入三千閣,就見一男裝少女向他走來,腰間纏一柄鞘身雕花的銀色匕首,舉止從容,而一張嬌美臉龐卻面無表情。
來者是疏樓,是蘭止翠的主要伺候人。她上前,向方少行見禮。「您是方師傅吧。小婢疏樓,是蘭姑娘的伺候人。」
方少行還愣著這少女漂亮容貌、淡漠神情,等少女向他自報身份,行完禮了,他才略微手忙腳亂的回禮。
那自稱疏樓的少女見他遲鈍模樣,微微抿著唇,像是笑了。
「請隨小婢來。」她朝他輕點頭,轉身引路。
方少行跟在少女身後,一面讚歎少女舉手投足英姿俐落,一面穩穩的踩踏在漫長階梯上,隨著少女往高處走去。
十二金釵有著專屬的一層樓,環狀的十二間廂房各有特色。
少女直接將他帶到蘭止翠的房門前,敲了敲門,通報一聲,便領他踏入,全然沒有為初客設簾的打算。所幸方少行也不曉得三千閣規矩,就這麼毫無阻礙的見到蘭止翠。
把弟弟托付的禮物交出去,並且向蘭止翠解釋弟弟臨時需要遠行的理由,而蘭止翠留著他喝了一頓茶,笑吟吟的模樣非常甜美。
方少行瞧著她天真可人,心裡想著方家陽氣太盛,沒有女孩兒,真是太可惜了。家裡若是有個像這位蘭姑娘一樣的女孩兒的話,一定會柔軟一些。
難怪二弟對這位蘭姑娘留戀至極,這是個好妹妹啊。
方少行想得認真,也開口邀請蘭止翠到方家多走動。蘭止翠聽時微感訝異,卻立刻歡快的笑起來,點頭應允。
喝完茶,來訪的目的也達了,方少行起身告辭。
一旁伺候著的疏樓對於他的毫不猶豫不禁揚起眉,蘭止翠卻反應得宜的起身送他出房門,並轉身吩咐疏樓將人送到門口。
「請代為轉告方二公子,就說止翠很想念他。」微笑著,蘭止翠向他道別,並請他轉達口訊。
方少行也鄭重的應允,然後跟隨疏樓的腳步離開。
臨到階梯前,他腳邊卻被絆了一下,略微不穩的晃了一晃,他連忙伸手抓緊扶欄。
低頭往腳邊探去。
那是一隻毛茸茸的小東西,睜著湛藍的、如同長空般漂亮的眼珠子。瞧他低頭看它,那小東西嬌嫩嫩的朝他喊了聲,繞著他腳邊走,長長的尾巴勾著他腳踝,像要留住他的腳步,又像要把牽引到別處去。
方少行安靜的注視這小東西,等候著它的指示。
要走呢?要留呢?它想要表達什麼呢?或者只是要他摸摸它呢?方少行目不轉睛地望著它。
不遠處,一個梳著雙鬟的小姑娘快步向這裡走來,她身後跟著兩個與她相貌相仿的少女,她們往膩在方少行腳邊的小傢伙快步靠近,為首的雙鬟姑娘蹲著身子,伸手就要抱走這隻小東西。
方少行低頭見到那三個小姑娘,立時就愣住了。
他認得這三個小姑娘。
在前方引路的疏樓回頭只見得這場小小的騷動,卻沒有看到方少行低著頭的表情,她在樓梯口停下腳步,對著抱起那毛茸茸小東西的少女說話。
「又追著它跑了。」她輕歎口氣。「今天巫公子來了嗎?」
「才點起宮燈就來了,晴予姑娘正陪著他呢。」雙鬟少女回道。
「多虧巫公子來了才把小野獸丟出來,不然它都在晴予姑娘房裡睡覺。」綁著左邊單鬟的少女接口道。
「它剛才好壞啊,把月姊姊的水粉盒子撥到地上玩,房裡都是水粉的味道。」相貌一致,而綁著右邊單鬟的少女向疏樓告狀。
聽得三個少女撒嬌般的抱怨,疏樓那張表情淡漠的臉上,也露了笑。
她回過頭,就見方少行低著頭,一點聲音也沒有。
「大公子?」
疏樓輕喚,而捕獲闖禍貓兒的三個小姑娘也順著她的視線抬頭看向那書生打扮的男人。
「哎……?」
「咦——?」
「……唔!」
三道驚愕的低呼,音質相仿,而發音略有不同,然而她們的動作卻是一致的——她們向後退了幾步,彷彿要逃跑一樣。
方少行抬起頭,注視著三個少女。
「你們……是陪著月映來青樓的嗎?」
他問得分外認真,表情極其鄭重。
三名少女僵立著沒有辦法做出反應,聽見方少行問話的疏樓蹙著眉,困惑的望著他。
「月映……哎,大公子是在問映月姑娘嗎?」她像是忽然懂了,「這三個雛兒是映月姑娘的伺候人,自然要隨侍左右的。」
「映月……」方少行僵硬的看向疏樓,「映月?姑娘?」
「是啊。」疏樓驚異著怎麼眼前這人都站在這裡了,卻還不曉得十二金釵之名。「三千閣十二金釵,月映。我們都稱她映姑娘啊。」
方少行愣著了。
彷彿從身體裡的某處開始僵硬,然後慢慢石化一座灰白慘淡的雕像。
而一旁懷抱著貓兒,三名小姑娘則是以手掩面,無聲的哀號。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5 00:58:42
第三章
最終方少行還是沒有走。
疏樓將他交代給那位生得一致相貌的少女,跳下地來的小東西繞著方少行轉,用長尾巴勾著他的腳踝,搖搖擺擺的走著,那種既神氣又炫耀的模樣,彷彿是領著方少行參觀它的領地。
一個廣闊半圓的路程而已,等方少行停下腳步,回頭一看,他們站的地方,正恰恰是蘭止翠廂房的正對面,中間隔著寬大的走廊和長階,其下人聲喧嘩如潮。
這一節都有種不真實的恍惚感。
如果說是置身夢中,那這究竟是惡夢還是美夢?
回首前半刻在蘭姑娘那兒的輕鬆歡樂,對比現在驚懼猶疑的焦躁不安,著實有種世事難以預料的荒謬感。
方少行停在門前,看著那三個小姑娘互相以眼色推托著誰去敲門,他有一部分還運轉著的腦袋開始想:誇張一點的比喻的話,這就如同敲響第一聲喪鐘般吧。
那嬌貴的小東西瞧他停下腳步沒再往前,於是甩動著尾巴打他小腿,待引得他注意力之後,小東西邁著步子搖擺的走到門前,亮出了磨得銳利的爪子開始磨那扇門板。
三個小姑娘注意到它破壞門板的舉動,連忙上前去阻止它。
方少行繞過她們,站在門前,抬起手敲了三下。
「喵——」
撒野的小東西,歡快的嬌喊一聲。
方少行低頭,對它笑了笑。
「好孩子,非常感謝你。」
他對著小野獸低聲道謝。
……在耳邊,彷彿聽見門板後面,傳來了衣裾曳地,那繡鞋輕巧行走在地毯上的移步聲。
他在心裡勾勒出一道嬌小輕盈的身影。
隔著一道門,門裡門外,一雙人兒靜靜的站著,宛如中間隔著倒影的鏡面,用一種無聲的姿態對望。
方少行沒有出聲,沒有驚擾門內的人。
停下腳步,靜止在門內的人兒沒有出聲低詢,一手抵在門框上,瞧不分明是要開門或者落下門栓。
彷彿有一種心靈上的感應,曉得這門扇一開,彼此原有的天地就要翻覆傾倒,因而猶豫,因而沉默,因而天人交戰。
方少行心亂如麻。
門內忽傳低語呢噥,聲似珠玉輕潤:「誰知相思老,玄鬢白髮生。」
方少行一愣,呆呆怔了半晌,低唱:「經霜不墮地,歲寒無異心。」
門內的女子傾聽他因為緊張而嗓音低啞的輕唱聲,笑了起來。
其聲清麗。
首先推開門的,是方少行。
他的視線很快就找到目標。或者說,他的目光被吸引過去。
門內的那個姑娘,一身金澄之色,亮麗而搶眼。
她穿著服貼身段的露肩長裙,鎖骨的形狀非常好看,搭上她圓潤的肩頭,顯得極為感;繡上深金色籐蔓花紋的長裙在腰間左右各開上一道口子,露出底下肌膚晶瑩,而裙擺多折,款款如花開綻。
一頭長髮盤宮髻,露出她溫潤如玉的頸項,而發上以扇狀簪著六支金釵,深藍色的垂蘇長曳至腰,隨著她顧盼之間,晃蕩如鳳尾。
指甲上染著一點嫣紅,搭上她修圓的指尖顯得嬌嫩,露出袖口的雙手上除了指尖一點嫣紅之外,沒有任何首飾,素淨非常。
眼前的姑娘嫵媚而貴氣,那挺直的背脊更有種矜持的純淨感。
方少行望著她一身衣裝,發現自己不認識這個姑娘。
困擾的游移著目光,他試圖找尋出自己熟悉的地方,然而無論是妝點過的指尖,或者華美如錦緞的長髮,或者嬌美亮眼的衣著及其下一雙蹬著厚底的繡鞋……他都不認識。
更糟的是,他還很緊張。
在遇見月映之前,方少行是極少出現在人前,大多在後面謀畫出策,他跟人實際的接觸著實不多。
而在與月映相識之後的這一年,他雖與人多有往來,但都是窮苦人家,往來之間毋須顧忌重重禮儀談吐。
但現在他眼前站著個嬌美姑娘,身段姣好,要價高昂。
如果他弄錯了,這陌生的女孩子不是他所以為的月映——他要怎麼跟這個姑娘解釋他的誤會?
泠汗浮上額際,方少行很幸運的是,他並沒有手足無措,因為他渾身僵硬得像塊石頭,只有他在心裡知道自己多麼狼狽。
值此之際,那姑娘卻是發話了。
「金寶兒、銀寶兒,把晴予姊姊的小貓帶去玩。元寶兒,你留下,在前廳候著。」她從容自若,交代三個伺候人各自工作。
而後,她從懷裡拿出一條染著熏香的帕子來,靠近方少行,然後踮高腳尖想要構得上他,卻有些重量不穩而失敗。
她有點懊惱。「可以幫我扶著腰嗎?」
「……呃。」方少行的僵硬也影響到他的頭,於是他只能含糊不清的應一聲,然後聽從她的婉言請求。
她的腰,纖細,而柔軟。他的指尖彷彿可以陷進肉裡去。
方少行感到自己愛不釋手的稍稍再握緊她的腰。
耳邊聽到她的輕笑聲。
她功的踮高腳,並且不失去平衡,然後,她用那條帕子在他的輔助之下,將他的眼睛蒙了起來。
「咦?」
「牽著我的手。」
「這是、做什麼……」
「嗯……認識環境?」
「……」
方少行聽出她話語裡的笑意,因為眼睛被蒙著而無法得知她的表情,於是他在心裡想像,然而腦海裡浮現的卻是月映天真的笑臉。
蒙著眼睛,而傾聽時,那嬌美姑娘的聲音,確實有著月映的影子。
清潤如珠玉,壓低時有略微的冷淡。
為了引導他行走,姑娘主動伸手挽住他的大掌,而方少行必須反手抓緊她的手,才不至於感到她的手隨時要滑出自己掌握。
她的掌心很熱,手背卻溫涼,而入手處,皆是柔滑。
在黑暗中行走,需要擁有信任牽引人的堅定信賴。
那陌生的姑娘走得很平常,速度沒有特別的放慢或者加快,然而女子的步伐本來就小,於是方少行也跟得很輕易,在幾個轉折處時國,他一步若踏得稍大,還會近到貼在那姑娘背部。
瞬間入懷的軟玉溫香,總令方少行緊張得僵立原地。
這時候,那姑娘輕輕笑起來的聲音,真的非常好聽。
「你來這裡做什麼?」漫不經心似的,她提問。
在黑暗中,他感受她的存在,老實回答:「舍弟臨時出遠門,拜託我來三千閣一趟,把他準備的禮物交給蘭姑娘。」
「哎,止翠很可愛吧?」
「嗯,而且她非常喜歡甜食。」
「還不只這樣呢,止翠還會在腰上綁個小袋子,隨身帶著糖球呢。」
他有種長了見識的驚訝感。「真像小孩子啊。」
「那個小孩子似的姑娘,也有非常熟勇敢的地方啊。」
「舍弟很喜歡她。」
「呵。」
引路的姑娘無預警的停步,然後靈巧轉身,方少行這一步沒有來得及收,下一個瞬間就與她貼近。
這一次,她在他懷裡。
「姑娘?」他僵立原地,雙手緊貼身側,不敢妄動。
「坐下吧,這裡是偏廳。」
「咦?……嗯。」
方少行一頭霧水,但還是很乖順的摸索出近在手邊的椅子,然後小心的坐下。微抬臉,他以為她會為他拆下巾子。
但她沒有。
「三千閣裡有規矩,『初客需設廉』。但是我想,蒙著你的眼睛也就算過關了吧?所以,我不會拆下那條帕子喔。」
「有規矩的話,就應該要遵守。」他老實應道。
她輕笑。
方少行忍耐著自己心中疑惑,但他實在是個藏不住心思的人,話忍不了多久,終於他幾度張嘴又閉緊之後,還是問出口了。
「你是月映吧?」
「你心中的月映是個少年儒生,這裡的月映是十二金釵喔。」
「……但明明是同一個人。」即使如今樣貌是天差地遠。
「是同一個人。」她好整以暇的斟滿七分茶水,將其穩妥的放入他掌心。「但這裡的,是你不熟悉的月映。」
「你為什麼不說呢?」他低聲問。
「因為跟你見面的,確實是儒生打扮的月映啊。」她淡聲道:「在三千閣內,我是十二金釵的月映。但放假出去遊玩的時候,我就是儒生月映。而你遇見的是月映吧?」
「那……」他有些猶豫,幾次沉默,之後,他重重一甩頭,硬是鼓起十二萬分的勇氣,開口問:「你曉得,我喜歡你?」
月映有那麼一小段的靜默。「那是不一樣的。」
「什麼地方不一樣?」方少行感到不解,卻又在下一瞬恍然,「我應該對著月映說,而不是對著你說嗎?」
「我說過了,你熟悉的是月映。而這裡的,是月映。」她輕聲道:「若你認為我欺騙你,我也無法辯駁。但是,我自己的確是嚴格區分出其中的不同。」
方少行漲紅了臉。「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你方才見到元寶兒她們了?」
「嗯,她們來抱小貓,但是小貓在我腳邊……」
她像是笑了。「那孩子真是非常好奇,逃出我房間時,還把我妝台上的水粉盒子撥下來獵玩了一陣。」
「莫怪總聞到股香氣。」
「因為偏廳比較靠近我的寢房啊。」她若無其事道。
方少行倒是有些坐立不安了。「我無意輕薄……」
「哎,說笑的。」
他臉一紅。「月姑娘,你……」
「說來也真是奇怪,我剛才在整理妝台,卻忽然聽到有人敲門的聲音,還以為是元寶兒她們回來了呢,但又沒有聽見她們的聲音,才想著去開門呢。」
她的聲音微顫,方少行還有些困惑,卻感覺到臉頰邊彷彿有股輕微的溫度,似遠似近的撫摸他。
她輕吁口氣。「按理,你是不會上青樓來的,門前的人說什麼也不會是你……但是開門前,我站在門邊,心裡有種奇異的感覺,想著是你站在門前。結果真的是你啊。」
方少行有點不可思議的,「我也……我、我是遇到那三個姑娘,才知道你在這裡的。但是剛才,我總覺得你已經來到門邊,只是沒有說話而已。」
她笑了起來,輕歎,「這是心有靈犀?」
他低聲喃喃:「我倒認為是思念所致。」
「一月一會,仍然不夠嗎?」
她歎息似的,說出了曾經說過的回答。
方少行忽然明白這個太過於柔軟而憂傷的反問,不只是拿來問他,其實她也不斷的在詢問自己。
「月映以為足夠了嗎?」他沒有被動的回答,而主動出擊了。
她微怔,「一月一會,是我的極限。」
「平常之時,月映不會相思嗎?」
她沉默一陣。「一月一會,足解相思愁。」
他卻生氣了。「但我日思夜想,難以解愁。」
「方公子……」
「月映從不喊我『方公子』。」他倔強起來。
月映倒是笑了,其聲既輕且柔。「……兄長。」
被她這麼柔軟一喊,他心中忽起的不悅也立刻消止,繼而面紅耳赤。
「我失態了。」他小聲道歉。
她卻沒有追擊。「是我強求。」一頓,復言:「兄長不適應這青樓地方,還是讓我送你出去吧。」
「但我……」我想見你!
方少行為難著,無法出口。而就坐在他近前的姑娘,彷彿伸手撫摸他的頰,卻無言。
唐突的,方少行一抬手,依著心裡揣測的位置抓去,果然在誤差微小的高度上,捉住了她的指尖。
掌心裡的細柔指尖,緊張的曲起來,彷彿想要逃避。
方少行緊緊握著她,臉上現出痛苦的、努力忍耐的表情。或者是因為看到了他的焦躁與不安,她的指尖也放緩了,柔順的讓他握著,而他微微摩挲她的手,做出一個大膽的、連自己都嚇一跳的動作——
他順著她的指尖,尋到她的腕,然後用力的拉過她。
香風襲來,在他腕內,落進滿懷的軟玉溫香。
月映輕抽口氣,為他不可思議的大膽舉止。她以為,這個呆板的書生絕對不會做出這樣強硬的動作。
但方少行確實是做了。
這麼珍貴的親密時刻,沒有讓他渾身僵硬的餘裕,他將一切禮教與尊嚴都拋到一邊去,緊緊擁著懷裡的人兒。
還握在掌心裡的指尖,被他溫柔而憐愛的一一以唇膜拜。
她羞澀至極。
身在青樓,見識過多少綺情紅浪,再烈驚人的場面她也能從容不迫的面對。但是現在此刻,吻著指尖的作為實在只是尋常動作,多少尋芳客都做過的,她卻因為眼前這個以顫抖的手擁緊她的男人而感到心慌意亂,連呼吸的沉穩節奏都亂了拍。
她臉龐嬌紅,嫵媚而柔情。
可惜他被蒙著眼,什麼都看不見。
「兄長……」
她的呼喚如此顫顫,泫然欲泣。往色慾想,下一步就是攔腰抱起直往床褥去,往告白場面想,下一步就是美人在懷而勇敢示愛。
但這兩個經典場面都沒有出現。
方少行被她聲調中那種嬌柔而一絲哭音的脆弱完全打醒,他睜大眼睛瞪著眼前的一片黑暗,感覺到自己懷裡那柔軟的身軀,他心裡只閃掠過:難道他真的撲倒她了?
不懂調情之趣需要乘勝追擊的木頭書生,在渾身僵硬的情況下將懷裡美人放走了。他一張端整的臉上血氣上湧,那種狼狽至極的混亂簡直教人可憐他了。
被放開的人兒臉紅心跳,悄悄看他一臉狼狽,曉得他心中混亂不安,於是她笑了起來。
笑裡歎息,彼此竟然意亂情迷。
「我送你吧。」
「月……」他慌亂想喊她,卻一下子哽住。他該喊她什麼?
這一愣間,月映已經拉著他起身,然後挽著他的手往前廳走去。在前廳候著的元寶兒碎步跟上,拉開房門,而握著他手的人兒將他往門外送去。
一踏出門檻,方少行就曉得自己出房門了。
他還戀戀不捨。
那細柔的手指,取下他蒙眼的巾子。於是他眨著眼,在恢復視線清晰的輕微模糊之中,望見她窈窕身段。這一次,方少行沒有迷惑。
他直直望進她的眼。
那一潭深泓,星光幽微而蕩漾。
他沉迷至極,心中在此刻雪亮而明晰。他曉得了,這一生至死,他都離不開這雙星光幽微的眼睛。
「我會再來見你。」
「但這裡是青樓……」
「月映的一月一會,我必不失約。但是十二金釵的月映,我也想要認識。」他輕聲承諾,「我會來見你。」
「那麼映就候著公子……」
「只為了你。」方少行堅定的說,「我一定會來見你。月映也好,映她好,我想要認識你,然後……」
他隱而未言的話語後面想要說些什麼呢?她沒有問。
倚在門前,她目送他離去,而他的手裡,緊握著她貼身的巾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5 00:58:57
第四章
晨起,天有薄雪飄落。
「莫怪這麼冷啊……」月映推開窗扇,呼出一口淡白的霧。
前廳傳來奔跑的聲音,一路跌跌撞撞的,連同元寶兒的驚呼聲一併摻和,顯得非常混亂。月映笑了起來,轉過身,就等著那一大早來她房裡打擾的姊妹。
「映映映——今天你有客嗎?」
掀開彩色珠串長簾,探出頭來的長髮姑娘,是隔壁廂房的冬舒戀。她一身輕盈的純白,狐裘鬆鬆的搭在肩上,挽著水袖。從袖口露出的一截指尖,晶瑩如玉。這是一個擁有極為感美手的女人。
三千閣裡都曉得的,冬舒戀還繪得一手好丹青。從她手中流出的仿畫幾可亂真,傳聞中,連畫者本人都不見得分辨出哪一幅畫是出自己之手。
在閣裡,冬舒戀與月映的感情最好。
坐在窗台上,只披件薄氅就閒適的吹著摻雜薄雪的冷風,月映那一頭未綰起的長髮沾上雪片,微濕的貼在她肩頭。
「亥時三刻有一位。」她想了想回話。「怎麼,小王爺今天不來嗎?」
「才不是。」冬舒戀嬌滴滴的反駁她,湊到她面前,還爬上窗台坐到她身邊。「小王爺說要去鏡照河玩呢,有座漂亮的畫舫喔。」
「畫舫?」月映奇怪的看她一眼,「畫舫你沒搭過嗎?小王爺那麼疼你,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弄來給你當玩具呢。」
「不一樣啊。」冬舒戀微嘟起嘴,「那畫舫上,有一幅前朝皇后繡的百鳥朝鳳圖呢,裱裝得很漂亮,我好想看。」
「所以?」
「所以啊——我們今天去游河吧?」她笑得很勾引。
月映無奈的看著她。「我不能拒絕對不對?」
「當然不行。」冬舒戀神氣的挺起玲瓏盈握的,「你亥時才有客,我們玩到黃昏就回來了。把今今天時間給我有什麼不好?」
月映歎口氣。她就拿她這樣驕傲的任神情沒有辦法。「知道了。」
冬舒戀愉快的歡呼。
月映笑看她一臉勝利的得意表情,把心裡淡淡的相思掩藏起來。
薄雪紛飛輕旋。
她回首。
一年前的午後,冬日暖陽,是她遇見方少行的日子。
今天的鏡照河畔,或許還有繡球招親吧。
她輕輕笑起來。
臨到午時,在許府內用膳的方少行,被一名小婢以許大掌櫃的名義,給傳喚到書房來。入房時,卻沒有見到許大掌櫃,一轉身才要出去,門就在眼前被緊合起來。
「做什麼——!」他撲過去,卻扳不開門板。門外清晰的傳來落鎖聲,方少行用力的拍著門,他的身後被黑暗所籠罩。
「請不要動怒,先生。」身後,傳來細柔而嬌嫩的聲音。
方少行一愣,回身去看。
在天光透不進的書房裡處,持一盞燈火走來的纖弱身影,在漸次明亮的光線之中,清晰的露出她的容貌。
方少行在許府內教書時,都用薄簾與女眷隔開,他不認得她相貌,卻認得這個細細柔柔,虛弱嬌嫩的聲音。
「你是……二小姐?」他有些困惑,卻下意識的戒備起來。
持著燈出的女子纖纖弱弱,她有一張嬌養細嫩的臉龐。但她看著方少行的目光,卻讓他渾身寒毛直豎。
「又是一年冬了呢,先生。」她輕聲招呼。
方少行對於她說的話感到不解,臉上露出茫然。
許二小姐見狀,挽袖掩唇,輕笑起來。「先生可還記得,去年初冬,鏡照河畔,繡球招親?」
拜那場繡球招親所形的龐大人潮所喝,他才能遇見月映,這麼重要的記憶他怎麼可能會遺忘。
但方少行並沒有這麼直白的回答。
「似乎是有這麼一回事。」他謹慎維持距離。
「先生為何不接那繡球?」許二小姐眼露哀怨,輕聲道。
「這個……」方少行不能理解她為什麼要問這個。「總不好辜負那女子姻緣。」
「先生可知招親的姑娘是誰?」
「牌樓太高,看不甚清。」他歉然道。
「先生不知?」她一臉詫異。「原來如此,先生不知那女子是誰嗎……」她笑起來,如釋重負。「既然先生不知,那麼罪不在先生。」
「哦?」他不能理解什麼時候他有罪負了。
許二小姐臉上喜悅,眼睛都瞇起來了。「先生,您可曉得那日繡球招親,牌樓上的姑娘正是奴家。」她有些埋怨,有些嬌羞,「先生不接繡球,讓奴家好難過,今日方才聽聞先生無辜,一定是伺候小婢沒有告訴先生原委,才使得先生未接繡球……」
「等、等等。」方少行聽得毛骨悚然,連忙喊停。「二小姐……」
正在興頭上的許二小姐沉醉在喜悅之中,沒有理會他的阻止。「奴家傾心於先生已久。」她說著,臉上紅暈難掩,「今日得知先生心意,奴家晚些就回稟父親,等候先生下聘。」
「二小姐,你誤會了。」方少行冷汗浸濕背心。「在下已經有了心繫女子,不敢辜負二小姐終生。」
她怔了一下,隨後又笑了。「奴家不畏輿論,將真心剖予先生……先生不必這麼害羞。」
害羞?他正在婉拒啊!方少行更覺得難以溝通,急急道:「在下確實已有傾心之人,不敢辜負二小姐良緣,還請二小姐喚人將門打開……」
「是誰?」她幽幽問道。「哪家女子如此幸運,能得先生之心?」
「這是在下的私事……」方少行拒絕回答。
她幽怨的瞪來,銀牙輕咬,「還請先生告知,如此奴家也能死心。」
方少行略一猶豫。
許二小姐見他有所動搖,立刻乘勝追擊。「莫非是先生欺瞞,其實並無心繫之人?既是如此,先生何不……」
「在下心繫之人,乃青樓之女。」方少行抿了抿唇,冷著聲音道。
許二小姐臉色一白,隨即又一挺腰。「男人三妻四妾,實乃常事。奴家既為正妻,自然要心懷大度,協助先生納得一妾……未嘗不可。」
方少行臉色略沉。「在下不喜如此倫常,娶妻當得一生一世,不可輕言納妾離異。」
聽他這麼說,許二小姐喜上眉梢。「先生對奴家如此深情,奴家這一生都追隨先生。」
方少行不禁頭痛起來,他歎口氣,「二小姐確實誤會,在下欲娶的,是那心繫的青樓女子。」
「青樓之女,低三下四,先生怎能娶入這麼不乾不淨的女子做妻?」許二小姐幽怨的說著,還要說服他,「先生若娶得奴家,方不辱家門。奴奴家為正室,當然不犯『七出』之罪,如此一來,先生要多少青樓女都——」
「我方少行,只對一人誓言終生。」他低聲而嚴整道。
許二小姐含怨瞧他。「……哪家青樓女,竟得先生如此傾心?」
見她咄咄逼人,方少行的倔強脾氣也上來了,緊閉嘴巴一聲不吭。
許二小姐無視他滿臉不悅,再行進逼。「先生若要奴家死心,何不說出那人是誰,讓奴家曉得先生不是有意欺瞞,這長安城內多少青樓,先生莫非還是胡說?」
方少行實在厭了她這樣逼迫。「……三千閣。」
「三千閣?」許二小姐毫不放棄,還要再逼,卻陡然臉色一白。她想起來了!她在鏡照牌樓上繡球招親過後,便慢慢傳出來的流言——她銀牙暗咬,「莫不是那青樓女人假扮儒生,與先生每月皆會於茶樓之中?那樣女子無恥難堪,先生怎麼與她同同流合污……」
「是我先去招惹人家。」方少行生氣她這樣污蔑,急於為心上人辯駁:「月映堂堂正正,驕傲行走於世,哪裡難堪?」
許二小姐卻臉露鄙夷。「月映」二字一出,她原本的焦急慌亂,都淡化下來,變一種自恃身家的從容自傲,那種輕蔑感從骨子裡散發出來。
方少行直覺不對勁。
許二小姐淡淡一甩袖。「三千閣內,十二金釵的月映嗎?」
他愣住了,不明白怎麼待嫁閨閣的二小姐也曉得青樓名妓的姓名。
望著他一臉微怔,許二小姐嬌嬌滴滴的笑起來,她勝券在握。「先生心裡覺得奇怪,怎麼奴家曉得那個月映。」
「還請二小姐指教。」他心下提防。
微掩唇,她笑得很驕傲。「說起來,那也算是女承母業吧……那位已無清白的名妓,曾是許家的一份子。她的母親是家父從青樓之中納入的妾室,聽說是小有盛名的琴師呢。」
方少行聽著她說話,心裡模模糊糊的捕捉到什麼關鍵。這樣以妾室嫁入富商家中的琴師身份……他有印象的,曾在哪裡聽過?
見他皺眉,許二小姐心中大喜。
正妻所生,身家清白的閨閣之女,怎麼比拚不過妾室所出、投身青樓的低賤女子?方少行會選擇的當然是自己!
她興致勃勃的繼續說:「那位琴師嫁給家父為妾,卻還不安分,與昔日相好猶有往來,還懷了孕呢!家父大人大量,允許她生下來,產出的嬰孩正是後來那名妓月映。她母親生下此女之後,越發的不安分,竟然讓自己女兒去給相好送信息呢,誰曉得這孩子是不是給人污過清白了?後來,她母親在冬雪夜裡等她傳回信息,卻在候她翻牆回來的時候,自己跌到井裡去了。這一下子驚動府內上下,那遲歸的女孩兒曉得出事了,居然不給母親送葬,捲走家中金銀就此出逃。」
許二小姐微頓,偷瞥方少行臉上陰晴不定的神色,心中更覺有把握。
「許府內出此家醜,無奈至極,只得封鎖消息。那出逃的女孩兒也無顏再承許姓,就起用她母親的姓氏,自此高掛艷旗,在那三千閣裡,妄言名妓呢。」她說到了底,沉默聽著的方少行卻沒有回話。
許二小姐認定他的面無表情是因為已經怒火中燒,必然對月映痛惡欲絕、死了那被迷惑的傾慕心。
她婉靜微笑,「先生不知那賤女如此無恥,其母等同於這逆女所弒,對其傾心,也是不知者無罪。先生莫要自責,奴家對先生之心,從未曾有改。」
方少行沒有看她,目光掠過她的存在,往門口望去。
「二小姐還不喚人來開門嗎?」
「先生終於明白奴家一片心意了?」她喜不自勝地問道。
方少行握掌拳,輕抵於門。「請二小姐喚人來開門。」
許二小姐見他臉色沉冷,曉得不能太過逼迫,於是自袖裡拿出一枚小鈴,輕搖幾下。
隨著鈴聲搖響,門外傳來開鎖聲音,門扇被拉開,一名小婢低著頭,不敢看向方少行。
方少行頭也不回,淡淡一句「告辭」就此離去,下午的課程他託言身體不適,未曾再回許府。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5 00:59:17
第五章
薄雪淡淡紛飛,緩緩流動的河水冰涼,浮著薄薄雪片,卻還沒有凍結冰面。河面上畫舫仍舊出遊,一座一座或大或小的舟子相距甚遠,在河面上飄飄蕩蕩,漫遊輕搖。
沿岸柳樹垂枝上結著薄雪,一點枯色綠景上滿滿的霜白。
天還大亮,才過午後而已,冬日陽光溫厚而格外受人歡迎,明亮的光照下那華美畫舫閃耀奢麗珠光垂紗,吸引岸上行人視線。
眾人都在揣測,這華麗畫舫是哪位貴人所有,上頭坐的又是什麼樣的美人才子,風流雅事。
垂紗細細密密,將滿舫春光都遮掩得隱隱約約。
其中,似乎有人影晃動,那妖嬈姿態嬌美無雙,似是佳人行走。
清脆笑聲、香風裘裘,其中更有曼聲吟詩唱詞的聲音,其音珠玉般溫潤而剔透,如此美聲,真羨煞岸邊被佳人吸引的遊客,恨不得此時此刻身在舫中,一睹美人風流之色。
一把琵琶輕放在懸起珠簾的檀木柱旁,修剪圓潤、一點嫣色的指尖從琵琶弦上收回去,穿過畫舫的冬日微風帶動她衣袖,撩起幾下朦朧之音。
月映挽起衣袖,折傾那一袖雲流水紋,多少幽渺。
啪、啪、啪。
輕輕擊起掌來,倚著艷繪美人枕的小王爺滿臉含笑,隨手摘下小指上的紅玉髓尾戒遞到她手上去。「琵琶也彈得這樣好,還有什麼樂器難得倒我們映姑娘。」
「王爺取笑了。」月映一身澄金衣袂,黑色貂裘搭在肩上,前微露出一截雪白,那麼一點春色,一點輕誘,惹眼至極。
「映,我要聽『鶴沖天』!」從小王爺懷裡起身揀過一顆橘子,一身白衣,長髮烏黑如夜,冬舒戀急的剝開橘廢,連白絲也沒有撕乾淨,就往小王爺嘴裡送橘瓣,堵住他張口欲言的動作。「清唱一曲嘛,唱那個『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月映笑看她胡鬧作為,使著小王爺寵愛,就張牙舞爪的站到他頭上去的任,那被堵得滿嘴橘瓣的小王爺也不懊惱她的作為,反而拿過一旁伺候人遞上的熱巾子,仔仔細細的幫冬舒戀把指尖擦得乾乾淨淨。
這兩個人,真是自始至終都這麼甜甜蜜蜜。
她喝口茶几上新衝起來的熱桔茶,調整一下呼吸,接著清唱。
冬舒戀愉快的倚在小王爺懷裡聽她清唱,並不時輕哼應和。
歌聲在冬日薄雪的河面上,飄得甚遠,引來岸邊行人駐足傾聽,還深怕畫舫行得遠了,一邊快步跟著,戀戀不捨。
在出身皇室、深受皇帝寵愛的小王爺面前,指明唱這首公然蔑視權貴名利的詞牌曲,無論是極為受寵的冬舒戀,或者從容淡定清唱起來的月映,都泰然自若著。
放任冬舒戀搶走他手邊懷爐,自顧自的揣到月映懷裡去,在長安城裡以放蕩風流著稱、於軍隊中有著「殺生王爺」的血腥稱號,這樣的小王爺卻沒有分毫動怒,連挑個眉梢都沒有,他只是稍微施力,把動來動去,不肯安分的冬舒戀緊鎖在前,枕著她小小的肩頭,微合眼,聽著月映的歌聲,以及冬舒戀輕輕應和。
美酒與佳人,低吟輕唱,淺酌慢飲,而畫舫微搖,薄雪紛紛,所謂的風雅也不過如此。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被他緊擁在懷裡的佳人一刻也不肯稍靜,眼見掙扎不出他深鎖的手臂,居然用色誘的!
在耳邊嬌吟緩哼的撒嬌呢哺,晶瑩如玉、修美感的指尖從他頰邊往下滑到喉口,撫著他瞬間吞嚥唾沫而滾動的喉結,那盈握玲瓏的柔軟房還在他手臂上蹭了蹭,真把他身下慾望都蹭出火來。
在冬舒戀胡作非為,磨磨蹭蹭得令一旁伺候人都面紅耳赤,目光亂飄的時候,一曲清唱也差不多到了頭,月映以一聲輕歎結尾,收音卻斷然而決絕,勾起傾聽者懷裡一股淡漠傲氣。
岸上行人,紛紛低聲叫好。
薄雪依然紛飛,畫舫行到鏡照牌樓前,冬舒戀望著那座高樓,忽然興致勃勃的拍打小王爺手背。
「繡球招親!我想看繡球招親。」
月映輕瞪她一眼。「胡鬧!那牌樓哪裡是能隨便登的。」
「戀戀要登牌樓就給她登,繡球落水她這輩子就別想出嫁。」小王爺懶洋洋的飲口烈酒,故意逗著冬舒戀氣鼓雙頰。
「那只是傳說而已!」冬舒戀不服氣。
月映倒是笑了。「不完全是傳說,我真的看過繡球落水呢。」
冬舒戀來了興致,連小王爺都睜開半瞇的眼睛。
「真的落水了?」小王爺不無懷疑。
「嗯。」她漫不經心的一點頭,把冬舒戀在玩鬧掙扎中給散開的襟口合攏,將散發攏在她耳後,將她打點好了,月映才提起去年冬初的故事。「……雖然有顧請武林人在暗處守著,但那繡球就這麼彈過人潮,往河中落去了。還不是落在岸邊,而是河中——那繡球又沒有人在扔著,尋常來說,哪裡能落得這麼遠去?耶日的風勢雖然稍強,卻也吹不動那麼沉的一顆繡球啊。」
冬舒戀聽著她說自己的親眼經歷,一張粉嫩嫩的小嘴驚訝得微微張著。
小王爺雖然也聽得有趣,卻還是覷著她沒有注意,一低頭就搶個了香吻回來,惹得冬舒戀小臉俏紅,手下沒有輕重的打在他手臂上。
月映在心裡歎氣著,很識趣的轉移視線,讓偷得香吻的小王爺和被輕薄的冬舒戀,開始他們旁若無人的打情罵俏。
個兒小小,嬌養憐寵的冬舒戀打起人來,也不能完全說是不痛不癢,但是一向放縱她的小王爺只要忍耐過一時半刻,就可以裝得可憐委屈的向冬舒戀討得「痛痛快飛」的含羞親吻。
所謂的小兩口濃情蜜意,甜溺旁人,也不過如此了。
冬舒戀嬌輕吁,恨恨瞪著饜足滿意的小王爺,她還是被鎖在他懷裡,半步也挪不了。
求救的視線飄往月映那兒去,身為好姊妹的月映卻面無表情,立刻挪開視線假裝沒有接到她可憐的求救。
她氣得嘟起嘴來。
月映含笑看著,分毫不動。
她才沒有那麼傻,從老虎嘴裡搶走屬意的美食。冬舒戀沒有意識到這個小王爺對她的獨佔欲有多深,然而旁觀著的一眾姊妹,乃至閣主艷娘,都心知肚明。
總有那麼一日,小王爺會名媒正娶的迎回這位姑娘的。
「到那時候,你再上鏡照牌樓去拋繡球好了。」她喃喃。
冬舒戀看她朱唇微動,卻聽不清楚她說什麼,嚷著要她再說一遍。
月映還沒開口,小王爺倒是插了話。
「聽戀戀說,方記錢莊的長公子找上你了?」
這一下問話毫無預兆,月映不禁一旺,瞥向冬舒戀。
那嬌養的姑娘一反平常積極,緊閉嘴巴,一臉無辜。
月映平靜微笑,「方公子是代替弟弟來拜訪止翠,並不是刻意親見我的。只不過恰恰遇上元寶兒她們,才曉得我原來的身份。」
「那小書生敢瞧不起你嗎?」小王爺若無其事,刺探了一句。
「方公子沒有任何輕蔑。」月映語氣平穩,不急不躁的為方少行辯駁。「以往茶樓相見,我都是儒生裝扮,方公子不曉得我原來是女兒身,所以才嚇了一跳。」
「哦?」小王爺接過冬舒戀斟來的烈酒,一口慢慢飲盡,干到見底。「閣主似乎是說過,你放假時都以男裝打扮,出閣遊玩,本王還真感詫異。」
隔著杯緣,他瞧向月映一身金澄衣裾,笑道:「向來執著收集金銀珠寶、喜好光芒四射之物的月映,平日閒暇居然沒往淘寶鋪去,反而遊山玩水,逛起鏡照河沿岸來了。」
月映垂下眼睫,「王爺今日儘是取笑映哪。喜愛美好之物,也不過人之常情,鏡照河水波粼粼,薄雪輕旋,這樣的美景不看多可惜。」
「冬日有雪,留戀玩賞也沒什麼,不過聽說方家公子一個月總有一天會到茶樓坐著,還一坐就是一整天——你裝扮儒生,他也沒認出來……莫不是,他不喜女子,卻好龍陽?」
小王爺問得輕佻,實則微含殺意,他懷裡的冬舒戀聽不明白,但是月映卻清楚的曉得小王爺已動殺機,若是她答得不妥,方少行隨時會被當負心漢,而被小王爺隨手安個罪名拖去處死。
冬舒戀深受小王爺寵愛,連帶的身為她姊妹淘的月映,也被納入小王爺的極為偏心的保護範圍之中。
三千閣內,在感情深厚的十二金釵之間,向來沒有什麼秘密隱瞞,包括月映的出身、入閣前的經歷,一眾姊妹也稍微心裡有底,只是彼此平日並不多提。
月映在放假時間會以男裝打扮出遊,早就不是什麼稀奇事情。但是在與方少行相遇之後,他與月映的一月一會,就為閣裡姊妹暗暗關注之事,她們既怕她受委屈,又心喜有人珍惜自家姊妹。
想必是因為如此,在從不留心蘭止翠以外人事的伺候人疏樓因為不留神,忘了轉圜保密,而闖下太禍之後,閣內暗暗關心的一眾姊妹,心裡擔心月映隔絕身邊三個伺候人,與方少行獨自在偏廳談話,事後又隻字不提,害得一眾人等心裡著急,卻又拿捏不準關心的時機點。
一忍再忍,終於看不下去冬舒戀的緊張擔憂,小王爺才會趁著這次遊船之便,順勢審問她吧。
月映要想留下方少行的腦袋,不從實招來的話,恐怕還保不住。
「王爺慈悲,那麼一個無名書生,何須勞動王爺關心。」
她下意識輕揉耳飾,那一彎金月鑲著淡淡銀邊,勾尖處懸著一粒粉紅珍珠,模樣輕巧優雅,風過還有玲瓏之聲,是她初入閣時,閣主艷娘給予的飾物。
月映心中不安之時,就總會揉揉耳垂,傾聽那一彎金色折回風聲之時清亮悠遠的聲音,藉以寧定心緒。
她的這個小動作,並沒有逃過小王爺的眼。
「那麼,你之後不見他了?」
「不,還是見的。」月映微一猶豫,還是老實道:「茶樓裡一月一會,已經是習慣了;至於閣裡……他堅持要來,說是要來認識一下。」
小王爺微微一愣。「認識一下?他不認得你?」
「認得的。」月映苦笑,「只是,他往日認得的是儒生打扮的我,他還沒有和身為青樓女的我相處過呢。」
「哦……」小王爺手裡轉著杯子,單刀直入的問:「他要追求你嗎?」
月映措手不及,臉上浮掠紅暈,吶吶不言。
那瞬間的嬌羞可人,極其動情。
連已經心有所屬的小王爺都看得微微一愣,更別說一向和她親親密密的冬舒戀。她被感染了那種羞澀似的微紅臉頰,掙脫小王爺的懷抱,膩到月映懷裡去,像只撒嬌的貓兒一樣磨蹭。
月映僵硬著身子,心裡歎息。
小王爺滿含嫉妒的怨怒目光向她掃來,月映連忙將懷裡的冬舒戀推回老虎嘴邊,讓它繼續叼著,省得禍延旁人。
從溫香軟玉中被扔出來的冬舒戀抱怨著小王爺一身肌肉硬邦邦,半點也不舒服,月映只得當作沒聽見,躲避開小王爺怒氣沖沖的視線。
這兩人你儂我儂,恩愛甜蜜視作平常。只苦了旁人忍耐萬分,那種光芒萬丈的粉紅色浪漫強光,實在是會閃瞎眾人眼睛。
月映起身,從紗幔垂簾之中走出,懷抱著琵琶站到甲板上來。
已經約莫申時,日頭稍弱,冬雲掩蓋著天空,再半個時辰,也差不多該要日落了。薄雪變得微厚,風勢也轉強,逆著風嚮往前行的畫舫速度變得極緩,想來為了幫小王爺爭取和冬舒戀相處的時間,搖舫的奴僕也是動作越慢越好吧。
但,也該讓畫舫回岸,她要準備回閣梳洗換裝了。
月映心裡漫漫的想過,站在船頭,迎著風雪,她不經意往岸上一望,就見一書生立在霜白柳樹旁,凝望著她。
不過一眼相對,便過悠長一生。
明明相隔甚遠,應該要看不分明彼此,但是不曉得為什麼,她就是一眼便明白,那扶著柳樹枝幹,衣著狼狽而氣吁吁的書生,就是方少行。
……她忽然懂了,今天裡,一直令自己煩悶不已的心事。
她想要見他,一直都想。
思念清楚的浮現,以真實的方少行的形象出現在眼前。
雪落無聲之中,月映明確無比的聽見自己心跳脈動,她在這一瞬的痛楚與喜悅之中,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小王爺總要佔著冬舒戀,連須臾都不願分開。
她星光蕩漾的眼中,映入那書生專注凝視的身影。
他們的視線,緊緊交纏。
方少行沉溺在她幽潭般微漾光芒的瞳底。
在小王爺的指示下,一名漢子放下輕巧小舟,划到岸邊接來了方少行。
月映站在甲板上,冬日的雪花紛飛,她的臉頰卻紅撲撲的,那彷彿是羞澀,又彷彿是因為冷風吹拂而凍傷。然而不管一旁伺候婢女怎麼婉言勸告,她就是難以離開甲板,入到船艙中等候。
只早一瞬間也好,她想要見到方少行,想要觸摸到他。
天際雪花片片,她一身澄金之色,顯眼無比,只是站在那兒,彷彿降世的女神,娉婷嬌美。
如此美人,惹來岸上無數行人目光。
交頭接耳之聲,嘈雜響起,一波一波的擴散開來。
只喊著一個名字——
「月映。」
「……是月映!」
「看哪!是那個十二金釵!」
「真的嗎?真的嗎?那就是十二金釵?」
「日進千金的名妓……哇!那要多看幾眼!」
「是誰這麼大手筆,請來這美人出場?」
「啊!那座畫舫上的圖騰……該不會是皇族的?是哪個王爺啊?」
「說不定是聖上親臨?」
「甭傻了!陛下來的話,哪會只有這麼一座畫舫?」
「啊啊,看啊!有其他畫舫追上去了耶。」
議論聲洶湧而來,原本寂靜的河面也喧嘩起來似的,落後或者超前的幾座畫舫也隱隱約約的加快或者放緩速度,企圖與這座有著三千閣中著名的十二金釵所在的畫舫多貼近點。
垂紗重幔之中,小王爺臉露不悅。
「外頭吵些什麼?」
「稟王爺,因為月姑娘在甲板上露面的關係,岸上的人都想一睹名妓風采。」一名侍衛低聲答道。
「另外,前後幾座相隔甚遠的畫舫也慢慢靠近了,是不是需要屬下……」沒有明說的請示中有著清楚的肅殺。
小王爺聽見有人想靠近,立刻滿懷不快的皺起眉來,他揮了手。
「去把他們——」
偎在小王爺懷裡的冬舒戀卻委屈的微嘟起嘴來,用一種傷心的表情看向小王爺。
「岸上的人都沒見過十二金釵呢,好可憐喔,為什麼要趕走他們呢?而且那些畫舫上說不定有其他青樓的姊妹在呢,要來打招呼卻被驅趕離開,一定很失望吧?」
小王爺瞪著她。「可是我不喜歡有人打擾。」
冬舒戀轉頭問侍衛:「映還在甲板上做什麼?」
「在等方公子過來。一旁小婢已經勸過,她婉拒先入艙房。」
聞言,小王爺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冬舒戀卻害羞的笑起來,仰著臉蛋瞧著小王爺。
「那不就和我們一樣嗎?映一定也想趕快見到喜歡的人吧?」她小聲的對緊擁她的小王爺說:「我每次都想早一點見到你,才會偷偷跑到閣外去迎接你喔。」
小王爺一言不發,臉色卻大大的緩和了。
「叫外頭警戒一點,別讓外人溜上船就好了。等月姑娘接到人,讓他們兩個快點進到艙裡來。」
原本以為會接到什麼狠厲手段的命令,卻沒想到是這樣輕飄飄的處置。進來稟告的侍衛面面相覷,臉上略顯茫然的退下去了。
冬舒戀像小貓一樣窩在青年懷裡,臉上笑吟吟的,期盼著見到方少行。
「你就這麼想見到別的男人嗎?」小王爺沉著聲音問。
她嬌滴滴的仰著臉,「那是映喜歡的人耶,是那個喜歡收集閃閃發光的東西、像烏鴉一樣的映喔,你不好奇她會喜歡什麼樣的男人嗎?」
小王爺抿了抿嘴。「……是有那麼一點意思。」
「不過那個人聽說是書生,雖然家裡兩個弟弟一個在經營錢莊,一個做珍稀文具買賣,不過這個當大哥的人是個書生啊……」冬舒戀有點困惑,「書生會閃亮亮的嗎?」
小王爺聽著她的困惑,噗哧地笑了。「不是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
「你不是總說那是指做官嗎?」
「做官也要看是不是撈得肥缺,或者魚肉鄉民啊。」他悠然道。
冬舒戀皺起細緻的眉。「這樣一點都不好。」
「說不定是個貌比潘安的俊俏書生。」小王帶輕佻的猜測。
冬舒戀嗔他一眼。「胡說,我問過疏樓了,她說方公子面貌端整,好看是好看,可是一點都不閃亮亮。我想看會閃亮亮的書生。」
小王爺聽著她的抱怨,低聲的笑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5 00:59:36
第六章
輕舟划得飛快,那漢子持舟卻極為平穩,沒有大幅度的晃蕩。方少行從原本規矩的坐在舟子裡,不多時便耐不住心急的站起身來。
那漢子瞥了這做出危險動作的書生一眼,倒也沒吭聲,照樣把舟子劃得穩當,一搖一蕩之間取得完美平衡,方少行幾乎沒有特別感覺到自己是在舟子上。
因為風勢與雪花的干擾,他抬起一袖掩住側邊的臉面,擋住向眼睛吹來的冰冷風雪,他焦急的望著畫舫甲板上的月映,心裡翻湧過無數在禮教中不甚雅觀的親密動作。
腦袋裡某個聲音不斷吶喊:擁緊她!撲倒她!把她帶走!
方少行亟欲見到心戀女子的專注模樣,除了細微處可以發現他的焦躁,但整體而言他只是立在舟子上,逆著風雪劃破河面而去,一身衣袍獵響如風,別具一種英挺從容的形象。
與他貌似平靜的假象不同,岸上發現這艘舟子是往畫舫而去的行人們,不禁鼓噪起來,大聲嚷嚷,並指向此舟——
「那是什麼人啊?」
「哎,他往畫舫去啦!」
「該不會月映站在外頭就是要接他吧?」
「那混蛋是誰啊?可惡!居然佔了如此美人……」
「小小書生,不回去抱你的書,做什麼來這裡玩女人啊!」
「小王八蛋,那可是十二金釵!能隨便玩的嗎?」
「可恨啊——只是個書生而已,居然讓月映站在外頭接他啊——」
「那傢伙到底是誰啊?喂!找個人來問問!」
「真是讓人羨慕到妒恨的傢伙,以後看到書生就見一個打一次!」
當岸上只能看熱鬧卻無法膜拜美人的路人在喧嘩吵鬧之際,舟子已經靠近畫舫,並準備協助方少行登船了。
月映握緊手上的絹帕,微有汗意的手心裡滿是緊張。
方纔迎著風雪太久,她臉上都有微濕了,會不會糊了胭脂?髮髻會不會散了?她的形貌是不是很凌亂?她是不是該轉回艙裡梳整一下再……
她的腦子裡還慌亂的翻著各式念頭,方少行已經在划舟漢子稍微粗魯的輔佐下,順便的被「拋」上畫舫。
他不覺得剛才在舟子上有什麼不適之處,但是現在被這麼一拋上畫舫來——他覺得,五臟六腑都有翻滾一團的感覺。
撫著心口忍住暈眩惑,這無用的白晰書生站在甲板上,一時之間還沒有辦法顧及到心心唸唸期盼想見的人,他勉力適應這暈眩感,並且將不舒服的感覺壓到最低。
倒是那漢子悠哉哉的離開甲板,將小舟交給其他人去收拾了。
岸上眾人見到那得見美人的書生這麼狼狽,心裡得意無比的哄笑起來。
月映心疼不已的上前攙扶,才剛碰觸到他的手,就被方少行緊緊反握著,那種「終於與你相見」的動心情傳達到她心裡去,月映身子一燙,羞澀得紅了臉頰。
方少行緊牽她的手,溫柔的撫過她的臉頰。
「我一直很想見你。」
「嗯。」月映不禁低下頭,「我也、也想。」
「但是跟我在一起的話,真的很讓你丟臉啊……」他很是沮喪。在眾人妒恨不已的拚命唱衰聲中來見她,方少行簡直感到自己配不上這樣美人。「當個書生還是不夠好嗎?」
她低笑起來。「書生就夠好了。」
「嗯?」方少行微感困惑。
「我啊,只想要簡簡單單的、很平凡、很安靜的生活就可以了。」她溫柔的看著他,「我識字,也懂古玩珍品,算帳的能力也很好,在三千閣裡這麼些年,也存了很多錢,我養得起我自己,也養得起你。」
她平靜的,淡淡的說:「若你能接受妻子持家、你就隨心所欲的讀書寫字,不求為官,不求名利,夫妻倆可以一起看書、吃飯、踏青,一起去淘寶鋪子裡尋寶,日子過得從容愉快。」
方少行專注的看著她。
月映微笑著,撫過他臉上一痕雪水,「我只有一個要求——忠誠的對待彼此。」
「月映。」方少行驀然理解了她的意思,並且感受到她過往記憶裡的痛苦,他挽住她,又忽然意識到她如今是女裝……「月映……」
他的呼喚聲微弱而彆扭,充滿不知所措的笨拙。
但他沒有逃避她的視線。
手緊緊交握著。
月映笑了起來。「我喜歡你這個樣子,你的一切,都很真實。」
「映。」他鼓起搏命的勇氣。「我喜歡你。」
「嗯,我知道喔。」她笑。
「是真的真的很喜歡。」絞盡腦汁,卻一句優美詩詞都想不起來,腦袋裡一片混亂之中,他只能講出這麼樸素而乏味的話。
但就是這樣的笨拙與遲鈍,在漫漫的相處時光中,打動了她。
「我見過很多靈巧悠哉的人,他們都很聰明,很懂得說話。」月映像在說故事似的,用著珠玉般溫潤的聲音,「但是那樣的人,都太過的熟於世事,心意改變得那樣快。戀花朝開而夕落,連一夜都撐不過。」
那一點嫣色的指尖撫過他的唇,「少行,如果你對我的感情不再純粹了,一定要告訴我。相反的,我也會告訴你。」
他輕輕含住她的指尖。「我答應你,誠實的對待彼此。」
月映羞澀的笑了。
這個世界如此喧嘩,然而在這個瞬間,他們的心中寂靜無聲,容納彼此的心跳,傾聽脈動。
從一句太過浮濫到食而無味,卻其實是珍貴無比的呢喃之中,搭建起心有靈犀的靜謐交流。
喜歡你。
當他們兩個稍稍離著一點距離,袖底下的手卻緊握在一起,用一種狀似疏離的微妙時間差的方式走進紗幔之中,出現在冬舒戀和小王爺眼前時,這兩位注視著他們,有那麼瞬間的沉默。
彷彿發著光。
溫和的,寂靜的,幾乎不存在一般,卻那樣從容自若,如同氣息吐吶之間的理所當然。
每個人的戀愛光芒,也都有著各自獨特的個。
冬舒戀甜蜜的偎進小王爺懷裡,由著他獨佔欲十足的以手臂緊鎖,貼近兩人呼吸,連心跳的脈動都有著相仿的頻率。
小王爺心喜於她的溫順撒嬌,回報予她溫柔的愛吻。
「嗚哇!」
方少行第一次見到這種無視旁人的大膽親密作為,不免大驚小怪起來,所幸他的驚呼聲幾乎封閉在嘴巴裡,只有僵硬的身體和心慌的視線,顯露出他的不自在。
月映早已習慣他們的熱情互動,看也不看上一眼。但是她發現到方少行的尷尬,不禁抿著唇露出微笑。
冬舒戀在外人面前還想保持點形象,連忙把小王爺推開來,然後端正的坐好。倒是偷香到一半的小王爺慾求不滿,滿臉不悅。
身形高大、精壯結實的武將型的小王爺一旦沉下臉來,確實無比壓迫。
他賜給方少行一個軟墊座位,然後轉著指尖,不出聲的指揮伺候的婢女奉上精緻的吃食、熱飲,以及銀壺呈裝的辛辣烈酒。
那是十足的威嚴派頭、貴氣,並且理所當然的由著眾人服侍。
即使是遲鈍的方少行,也感覺到眼前這個青年,出身並不普通。
月映領著他向小王爺見禮。方少行聽到她低聲提醒自己之後,才明白眼前的原來是皇族員,傳說中風流放蕩、狂野殘暴,還聽說軍中對其敬畏有加的「殺生王爺」。
就眼前目測來說,這位王爺現在呈現著一種,以銳利虎爪小心捧著脆弱雪花的狀態。
即使是傳說中恐怖駭人的那位主子,在懷摟喜歡的人的時候,也會顯得柔情似水,心中有著愛情的猛虎啊。
小王爺輕佻了下眉,睨視著那由月映帶進來的書生。
這樣皮膚白皙、相貌端整,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但反過來說也沒有什麼特色的男人,月映是看上他哪一點?小王爺不無懷疑的擰起眉。
冬舒戀倒是看著這樣一個清秀平凡的男子,看得津津有味的。這男人很有意思啊,瞧起來無害極了的模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顏色純粹,瞧他習慣的抿著唇,除了按規矩見禮之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諂媚……現下可是與權勢盛大的小王爺在同一座畫舫上,尋常有點靈巧腦袋的人老早就介紹起自己、圖個一官半職起來了。
那木頭書生居然什麼也不做,坐下來之後就笨拙的想給月映夾菜倒酒。真是傻子,這種時候該要討好的該是王爺啊。冬舒戀偷笑起來,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眼裡只有自己心愛對象的遲鈍男人,確實是很適合映的。
映靈巧、聰慧,懂得何謂現實,由她持家,這個男人就鑽研學問,映打算盤、吩咐下人,這書獃子就在旁看書喝茶抄錄孤本……待得映閒暇,就可以做些夫妻倆之間做的事。
哎,總有自己的相處方式的,哪輪得著外人來置喙呢。
小王爺見到懷裡的冬舒戀臉上展笑,雖然無法理解這無味書生有什麼地方吸引了月映,不過顯然自家的小戀人是理解,並且認同了。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尋思著是不是要代替冬舒戀宰了這書生,省得月映現在被戀愛沖昏頭,將來哭哭啼啼,連帶惹哭冬舒戀。
看著那無味書生專心的為月映布菜,小王爺輕輕抬眼,心裡覺得這不把他的頭銜和權勢放在眼裡的遲鈍書生,也算是有那麼點意思。
「很不錯。」輕描淡寫的,他說了這麼一句。
月映微微一愕,又看看冬舒戀笑得像惡作劇功的孩子一樣,她心思飛快,幾個轉瞬就想通其中驚險,背心沁出了冷汗,方少行保住了他的一條命。
「映謝過王爺。」她輕道。
方少行微感困惑的望向她,雖然不明就裡,但是感覺得出來小王爺和月映的對話中似乎牽扯著自己。
想一想,他低頭,「小生謝過王爺。今日打擾王爺了。」
他認認真真的道謝,反倒惹笑了小王爺。
「好,今天你就多喝點,作為鍛練你新婚時鬧洞房的酒量。」
方少行一怔,臉上霎時就紅了,吶吶道:「謝過王爺厚愛。」
月映無可奈何,除了幫著擋點酒之外,也沒有救人的機會了。
酒過三巡,方少行雖然有月映做後盾,但他本身就不擅酒,很容易就頭暈目眩起來,月映從一開始微撐著他,到後來必須把他整個人都收在懷裡,才能撐著他不倒,方少行被摟在這樣一個溫香軟玉之中,更加的頭暈目眩了。
小王爺大笑了。
一拍手,一名貼身侍衛恭敬的上前來,原來在艙內的牆面上有一處垂幔一直沒有掀開,月映老早就注意著了,但是冬舒戀一直沒有發現不對勁,兀自和小王爺玩得開開心心,她心想小王爺是要給冬舒戀一個驚喜的,便也不提。
而今,這麼一席四個人裡,唯有小王爺和月映淡然自若,方少行和冬舒戀都被那貼身侍衛的動作挑起好奇心,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孩子一樣充滿好奇的盯著那塊垂幔。
小王爺不欣賞的睨了月映一眼,其中顯示出叫她配合一點的意思。
月映低聲一笑。
方少行發現了她的從容,又聽見她輕笑,「月映……映、映。」他還轉不過對她的稱呼,有些咬到頭。他小聲問她:「你曉得裡面是什麼?」
她抿著笑,小聲的同他咬耳朵:「是寶物。」
「喔……」方少行眨巴著眼睛,忽然滿懷期盼起來,「是孤本書對不對?有一整櫃子嗎?」
月映驀然笑出聲來,其音清脆、明亮,如同珠玉般。
方少行貪戀她的笑顏,目不轉睛。
那貼身侍衛將垂幔挽起,露出底下物品,那以金線織繡的華美鳳凰雙翅高展,無數凡鳥低首臣服,以殷藍錦布為底的刺繡氣勢非凡,那金鳳長尾如鞭,凌厲嬌貴,看得人大氣不敢出。
方少行被鎮得一下子愣愣,眨了好幾次眼睛,終於露出了一點茫然。
「原來不是孤本書啊……」
小王爺聽他喃喃,語氣裡充滿大失所望的沮喪,心裡感到非常有意思的笑起來。
「方公子喜歡讀書,本王的書房裡多得是孤本藏書。」
方少行一聽有無數藏書,眼睛霎時閃閃發亮起來,他無限期盼的看著小王爺,非常主動的規矩坐好,然後用力的向小王爺介紹自己身家背景,接著就用極其望的眼神望向小王爺。
「小生可以去拜訪王爺……的書房嗎?」
小王爺大笑了。「你要拜訪本王的書房?那本王呢?」
「呃,小生可以先看書嗎?」方少行露出了小狗盼著肉骨頭般的無辜眼神,惹歡了小王爺。
當即准了。小王爺賜他一枚刻著八卦圖的白玉珮,允許他以此為信物,出入王爺府,當然書房也在他可通行的範圍之中。
方少行心喜若狂。
「如何?這幅刺繡。」小王爺回頭問他。
方少行看看,「氣勢嬌貴,鳳尾凌厲,剌繡的主人心懷天下之境。」
小王爺手持杯盞,點點頭,「心懷天下,說得好,是心懷天下。這麼一幅刺繡若流到尋常人家手中,被判有謀反意圖也不為過。」
「罪及謀反……」方少行心中微驚。「如此嚴重,王爺要將其呈入宮中,獻給皇上嗎?」
「這幅刺繡是前朝皇后親手所刺,在戰亂中流失,好不容易才輾轉得到消息,本王花了點工夫才拿回來的東西。」他笑笑的跟方少行說:「本王私自收著,少有人知,方公子可要為本王保密。」
方少行斂容,行禮。「小生知道分寸。」
「聽說方公子在百染布莊許掌櫃府上教習?」
「是,已有三年。」
「方公子眉目清俊,許府內沒有小姐傾心於你?」
「王爺是尋小生開心吧。」這遲鈍的書生笑了笑,「小生只是教習學問而已,時間一到當即離開,絕不逗留;教習女眷之時,也都以薄簾隔開,並無與女眷獨處。」
「方公子潔身自好,真是難得。」
小王爺低聲一笑,持著杯盞,飲盡杯中物。他的目光在方少行身上一轉而過,隨後若無其事的擁著冬舒戀,由著她去摸那幅刺繡,勾畫著鳳尾孤旋,其勢如鞭揚。
畫舫輕搖慢蕩,夕色垂落,河岸邊上支起燈籠盞盞,添起一絲風雅。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5 00:59:52
第七章
雪落得大了。
用完午膳,方少行就在院子裡走走,心裡整理著下午要教習的細節,還有要出的功課,幾個少爺和小姐所呈上來的作業哪裡要改,該怎麼教,零零瑣瑣的事項他在心裡一一理過。
冬雪在地上薄薄積著一層,雖然有奴僕隨時來掃雪,但是雪勢一直不停,累積得久了,也要再結一層冰起來。
方少行在院子裡方方寸寸的繞行,踩出一條露著青石板的路來。
先前見過的那個小婢,又無聲無息的出現在他附近。
「先生,二小姐有請,請先生隨小婢來。」
「未嫁女子,不應與男子私下相見。」方少行搬出禮教道理來推擋。
「可、可是二小姐」聽到他拒絕,那小婢女抽噎了一聲,小小的身子抖了一抖。
「禮教不符。」他用這句話硬邦邦的擋回去。
小婢女也不抬起臉來,就這麼低低的,又勸了一次,然後再一次的得到方少行拒絕的答覆。她小小的身子抽了一下,肩膀緊緊繃著,水珠子一滴兩滴,啪噠啪噠的掉進雪裡。
方少行聽得異聲,才回頭去望望。
那小婢女低著頭,整個人像隻受驚的小兔子,縮一團似的。這樣驚懼的模樣,太不尋常了。
方少行覺得不對,注意到她衣著有些凌亂,像是匆匆拉整而已,袖口邊上那塊肌膚稚嫩明亮,淤著一條猙獰血痕分外的明顯。
「你若沒有請我過去,二小姐會責打你嗎?」
那婢女哽著嗓子,沒有哭出聲來。她把袖口緊緊抓著,一聲都不敢吭,身子抖得像片落葉。
「袖子裡的傷……去上個藥吧。」
沒有請到方少行,勢必要被遷怒責打的小婢女,動也不敢動。
方少行沉默了片刻,忽然自言自語起來:「聽說許府裡有口井,裡面淹了個琴師出身的小妾在裡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小婢女哽咽一下,猶猶豫豫的應聲:「先生是想要看看那口井嗎?」
「看你年紀,進府應該不久,也知道那口井?」他沒回頭。
「知道是知道……」小婢女聲音微弱,抖抖顫顫的,「那座偏院裡,現、現在沒人住了……井裡投個人在裡面,聽、聽說還是一身紅衣下去的……沒人敢靠近那兒。」
「紅衣?」方少行微愣。「她不是失足跌下去的?」
「不是……」小婢女說得吞吞吐吐,「有關耶琴師的傳聞其實很多,但府內婢奴間都傳著的,那妾室似乎是給老爺逼死的。她一身紅衣投井自盡,大伙怕得很呢,都、都不敢進那偏院去。」
「是嗎?」方少行應了一聲,便又沉默了。
小婢女畏縮的等了半響,聽不到方少行再開口,但這麼回去二小姐房裡,她一定會被狠打一頓的。她焦躁良久,用那急於保命的小腦袋左思右想,終於看看吐吐的開口:「先生……想看那口井嗎?」
方少行依然保持沉默。
「如、如果先生想看那口井……」她鼓起勇氣,「小婢、小婢願意帶先生去瞧瞧。」
「喔?」方少行悠然的轉過身,「你耍帶路?」
「小婢帶路!」那女孩豁出去了,「小婢願為先生帶路,但、但是先生看完那口井之後,請隨小婢去和二、二小姐見面……」話到了末尾,又微弱下去。
先生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溫和的時候一片柔軟,吸引多少女兒家的目光,但是現在的先生眼裡一片冷冷淡淡,那黑得幽沉,白得冰冷的眼珠子,乍看之下只是冷淡,再深瞧下去就變了冰寒。
小婢女整個背心浸滿了汗水,一雙細細的腿在裙底下抖得快要散架。她第一次從心底畏懼起這個和煦的先生。
方少行聽著她開出的條件,臉上淡淡的,不露一點思緒。
良久,他肩上積了一層雪花,抬個手撥掉了。那小婢見他忽然有動作,還嚇得她往後縮了縮,像是怕他怕得緊。方少行也不望她一眼,兀自輕輕點頭。「也好。」
小婢女戰戰兢兢,「先生同意了?」
「你領我去看看那口井。」他淡淡道:「至於二小姐要見我的話讓她來偏院吧。除此以外,我不在其他地方見她。」
「咦?」小婢女一驚,「可是二小姐從不進偏院——」她的聲音乍止。
方少行的目光落到她臉上,冰珠子一般清晰分明的眼睛,看得她渾身發寒,感覺心臟都要從口中跳出來了。
那小婢女一句也不敢再反駁,立刻逃竄一般的衝出去,連在許府內行走須靜聲的規矩都忘記了,整個人像只逃命的小耗子一樣迅速消失在轉角處。
入冬之後,隨著時間過去,風雪也漸漸的大了。
等到那小婢女再出現,已經是一刻鐘以後了。
身後娉娉婷婷走來許二小姐,她一步三搖,步履慢慢的,看到方少行站在中庭,肩上積著雪花,就加快了腳步想要踏下階梯,來到他身邊。
方少行沒有看她,目光轉向小婢女,「帶路吧。」
「是,先生。」小婢女立刻應聲,那聲音小得幾乎要哭出來似的。
許二小姐沒料到他會連一聲招呼都沒有,溫順臉色乍變,卻一下子忍住。她維持著那乖巧的表情,慢慢的跟在後頭走。
方少行跨著大步,沒兩下就跟上眼前的小婢,那小婢女心裡正在怕,又看他跟了上來,心裡更恐懼,連忙小跑起來,於是方少行跨開步子跟著,維持住一種緊跟的距離。
小婢女怕極了他,為了盡快到達偏院的那口井邊,她乾脆走起伺候奴僕才曉得的捷徑,小小的身子左竄右過的,方少行一步都沒落下,全程緊跟。但走在後面的許二小姐自小嬌生慣養,連多走幾步都喊累,哪可能跟上婢女和方少行的步伐,沒一會兒就跟丟了。
她恨恨的踱著步子,繞回了一般行走的正路,本想掉頭回去的,卻望著偏院的方向,想到那院子裡幾乎沒有人煙——
一個未婚男子約著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到隱密處去,不是要偷隋,就是要幽會,而這個邀約地方,可不是她提出來的。
許二小姐嬌嬌滴滴的微笑起來。
她就這麼一個人走在往偏院的路上,舉止上裝得小心翼翼,碰到了婢女奴僕,就用一種嬌羞中帶著緊張的神色,回應奴僕們的行禮。
過往奴僕婢女覺得二小姐行蹤奇怪,神色也不對,心裡暗暗起了疑心,打著招呼的時候,順道就問了二小姐需不需要奴婢跟隨云云,那二小姐臉上嬌羞飛紅,手絹微遮著臉,彷彿說溜了嘴一般的,道了一句:「我和先生約著在偏院見面,這會兒都要遲了……哎,可要幫我保守秘密,別跟爹說呀。」
那樣嬌羞和心急的模樣,讓奴僕們傳起了流言。
——二小姐與先生私會在偏院的捎息,不脛而走。
許二小姐嬌滴滴的,踩著纖弱的步子,那麼急於在短暫的午間休息時間,私會情郎的模樣,也被一迸傳回了許大掌櫃耳裡。
與方記錢莊的姻緣,終於攀上了。
他在心裡為二女兒暗讚一聲好!
「你睡不著嗎?映。」
撒嬌般的詢問聲在耳邊響起,和她窩在一床被子裡的冬舒戀翻過身來趴著,眼睛眨巴著看她。
下午時分,醒得太早的月映無論如何也睡不下這場午覺。
她心裡莫名的發著慌,思來想去都是方少行的身影。
「戀戀,我想出閣。」
「為什麼?」冬舒戀滾到她身上來,困惑著。
月映有些不知所措的皺著眉。「我總想到少行……戀戀,他會不會出什麼事?外頭雪下得這麼大,他是不是沒穿得夠暖?會不會栽到雪裡去了?」
冬舒戀有點傻住了。
她已經很久很久都不曾看過月映這麼慌亂的模樣了。
「不要怕嘛,方公子不是在許府就是在學堂,那個人平常生活那麼單純,無論如何也出不了什麼差錯的。」
月映茫然著,歎了口氣。「我就怕是許府裡出了事。
冬舒戀安靜了一下,然後極其小聲道:「我聽說許二小姐喜歡方公子。」
「我也聽說了。」月映有些煩悶的、又有些懊惱的道。
「可是方公子喜歡的是映你嘛。」
「我也曉得。」月映低聲道:「雖然曉得他的心意,可是牽扯到過往之事……戀戀,我好怕走上和娘親一樣的絕路。」
「不會的不會的——」冬舒戀拚命的安撫,「映喜歡的是方公子,那個人怎麼也不會學壞的,何況又有小王爺給你當靠山,不會出事的。」
「在理智上,我也曉得少行不捨捨棄我……」月映低低苦笑,「可是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心裡慌得急。」
「映想見方公子嗎?」
「……嗯。」
冬舒戀蹭著她,心裡感到不可思議。「人家一直以為,映即使有了喜歡的人,也不會驚慌失措呢。」
「我也曾經這樣以為。」她笑,復而歎息。「少行說過和我一月一會仍然不夠……確實是不夠的。但我心裡有傷,那樣恐懼著,若不限制著自己一月一會,說不定我會沉得更快。」
「映非常非常的喜歡方公子呢。」她愣愣的道。
「是啊……」月映垂下眼睫,「真的,很喜歡他。隨著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越來越喜歡,然後,越來越想念也越來越害怕。」
冬舒戀注視著她嫣紅的臉龐,以及那抿得蒼白的唇。
月映終於閉起眼睛。「失去他的話,我要怎麼辦呢,如果他被別人奪走了……即使我明知他心意不改,我明知他對我——這樣喜歡一個人的心情,好可怕啊,戀戀。」
冬舒戀緊緊抱住她,將力量傳遞給她。
「你要有信心,方書獃那麼喜歡你,三天兩頭的就上三千閣來技你,雖然什麼都不會,也不懂得怎麼哄女孩子,但他會記得摘花給你、會念詩詞給你聽,還試著幫你梳頭髮呢……對啦,人家有在門口偷看啦……總之,就算方書獃一點都不靈巧,可是他心裡滿滿的都是映呀。」
冬舒戀篤定地道:「方書獃在的時候,映總是笑著的。旁人一看就曉得了,映是漂亮的被愛女人。」
月映傾聽著,半響,忽然笑了。
「戀戀向王爺學了不少甜言蜜語呢。」
「才不是,這是人家對映的愛呀。」
「你不是整個人都是王爺的嗎?」
「映是最特別的。」她親匿的道。
被這樣小女孩似的撒嬌方式逗樂了,月映低聲笑了起來。
窗外的雪勢漸盛,風越發的寒涼。
月映望著外頭灰濛濛的天際,心裡漫漫的微慌輕優,無法消解。
她想念方少行。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5 01:00:14
第八章
小婢女帶著方少行,順利穿過複雜的徑道,來到大門深鎖的偏院。她露出為難表情。
「小婢沒有鎖匙……」
方少行左右看看,從一旁的造景裡撿了顆大石頭。
那小婢女恐懼的瞪著他手裡足有她一顆腦袋那麼大的石頭,深怕他砸到她臉上來,連忙退開。
方少行也不理會她,雙手抱著大石,對準那在日哂雨淋之後生了厚厚銹斑的大鎖,狠狠的敲上幾下。
那銹鎖紋絲不動,但那大鎖旁的厚銹鏈子卻粉脆的碎掉了。恐怖的摩擦聲響了一陣,一節一節碎掉的銹煉揚起灰塵的掉在地上,連同那只堅硬的大鎖一併砸下。
小婢女的身子抖了一抖。
方少行幾步上前,使力將門扇推開。然後他轉過頭,望著那該來引路的小婢女。「請。」
小婢女怕得眼淚直掉,又不敢逃跑,就這樣一邊渾身發抖,一邊畏畏縮縮的走進偏院。方少行緊跟著她,在婢女走錯幾次路之後,他們在第三次的折返中,終於望見那口被遮掩在大樹垂枝的冰霜之後的井。
小婢女看到井,心中一鬆,竟然軟了腳的跪坐在地。
方少行毫不迷惑的越過她,繞過垂枝的冰霜,走到井邊。
井上蓋著一塊木板,再壓上一顆大石,石上還貼了張黃紙,上頭的字跡符樣已經模糊。黃紙緊貼著石面,粗糙斑駁。
他背對著婢女,頭低低的,就望著那口井,一句話也沒有說,良久,動也不動的。
小婢女怕極了,不管是這位與平常溫和模樣大相逕庭的先生,還是這長久以來一直有著鬧鬼傳言、大門深鎖的偏院。
她的年紀不大,入許府也不久,當初被分到二小姐房內為貼身侍女時,還以為自己受到重用,卻沒有想到二小姐看似嬌柔纖弱,其實下手極狠。那細細的指甲尖掐著皮肉,生生的轉著剌著,那種痛苦簡直令小婢女渾身發抖。外人都傳說許府二小姐知書達禮,纖雅高貴,但唯有房內伺候的侍女才知道她的陰狠易怒。
但即使是這樣的許二小姐,平常時候也絕不靠近這問偏院。在二小姐房裡,那扇向著偏院的窗子,從來沒有開啟過。二小姐甚至在那扇窗子前,懸著字畫遮擋,還佩上一柄小小的桃木劍像在堵擋著什麼。小婢女看在眼裡,越發的深信其實偏院裡藏著冤死的鬼。
如今因為先生的要求而被迫來到這間偏院,她畏懼得不得了。
在冬日寒風之中傳來的,不只是落葉刮旋的聲音,還有什麼東西在走動著所發出的沙沙聲。小婢女渾身發著抖,心想估量著應該是二小姐來了吧。
但她不敢回頭。
眼睛死死的瞪著方少行的背影,她明確的看見了那口井被木板蓋著,還用大石沉壓,裡面不論有什麼都應該、應該出不來才是……吧?
沙沙的聲音越發的接近,小婢女閉著氣,肩膀緊繃,她小心翼翼的想回頭,去看看身後接近而來的是不是二小姐——
一陣風過。
她的眼前一片鮮紅。
小婢女心臟猛然一縮,眼瞳縮得細細。
紅色的、紗袖——那個投井的側室也、也是一身紅衣——我不行了……她一口氣不上來,眼前一黑,就活活的嚇暈過去。
方少行聽見身後有異聲,平靜的轉過頭去,就望見小婢女倏然軟倒在地上的身影,她的身後站著在外袍罩上一襲薄薄緋紅紗衣的許二小姐,正露出一臉受到驚嚇似的委屈表情。
他轉過身來,恰恰正對了許二小姐。
她朝他行個見禮。「先生日安。」
「日安,二小姐。」他輕輕回禮,「二小姐對這偏院似乎不陌生?」
許二小姐微笑,「許府內院的格局相似,找起路來也不甚難。」
「二小姐院裡,也有這麼一口井?」
她垂下眼睫。「那樣的井是失寵妾室的偏院裡才有的。」
「二小姐對於偏院生活似乎有所認識。」
「幼時因為不忍,關心過一陣子。」她輕輕的以絹帕遮眼,彷彿想擦掉眼角淚珠。
方少行一雙眼裡毫無表情,另提話題。「二小姐尋在下,有什麼事嗎?」
一問起她的意圖,許二小姐就露出委屈的表情。「聽聞前幾日的下午時分,您在鏡照河的一座畫舫上,與那青樓女相會?」
他微感訝異。「這消息從何得來?」
許二小姐含怨的瞧他一眼。「那青樓女畢竟是聲名遠播的,她一露面,消息就傳開了,先生又被她親手接上畫舫,整個長安都在猜那個書生是什麼人呢。」
方少行目光輕輕一閃,「二小姐想確定那個書生是不是在下?」
「先生既然應承了奴家的心意,就不該再和那青樓女有所往來。」她微帶嗔意,半是責備的道。
「在下不曾答應過二小姐什麼。」他一臉平淡。
她窒了一下。「先生怎麼說出這種胡話!奴家與先生在書房初見的那日上午,不就對先生表白過心意,先生、先生也……」她臉露嬌羞,「先生也應允要來向家父下聘的。」
方少行聽著,微睜大眼。他怎麼都不曉得有這種事?什麼時候發生的?他什麼話都沒有說過吧?那日下午他就往三千閣去,聽疏樓告訴他說,月映到鏡照河去游畫舫了,他才趕到鏡照河畔去的啊。
他的記憶裡面沒有任何一件是關於和許二小姐的下聘事宜。
方少行露出一點茫然的受驚嚇表隋,令許二小姐感到極失臉面。
她要重重的打擊月映那狐狸精在方少行心中的形象!她要他知道,那狐媚子貪財愛金,名聲極壞,還跟盜賊扯上關係!
「家父近日心力交瘁,臥病在床,先生可知原因?」
「許大掌櫃不是染上風寒,只須稍作歇息即可嗎?」方少行感到奇怪。
「那是家父不欲令商場友人擔憂而放出去的消息。」許二小姐輕聲細語,秀眉微蹙,「許府內曾於月前,重金購得一幅名貴刺繡,家父得之欣喜若狂。奴家曾遠遠看過一眼,那刺繡華美至極,將那隻金鳳凰烘托得氣勢逼人,難以直視。」
「金鳳凰?」方少行表情古怪。
許二小姐以為他有傾聽興趣,趕忙接下去說:「傳聞那是前朝皇后親手所繡,價值連城。家父花費無數心力才從一個江湖中人手裡得來,寶爰非常,嚷著要當作鎮莊之寶呢。可惜……」她輕聲歎息,「先生可聽過『鬼面盜賊』的傳聞?」
「略有耳聞。」他淡淡應聲。
「那鬼面盜賊專偷珍稀寶物,官府卻又無能至極,竟然讓那賊人在各府富人之間輕易得手又脫逃。」許二小姐說得委屈憤恨,模樣像是恨不得將賊人抓來痛打。「家父珍藏的那幅刺繡,也被盜走了。」
「『盜』走了啊。」方少行微有恍然大悟之感。
許二小姐見他一直是置身事外的表情,不由得心中生怨,「這是許府的大事呢。先生怎麼——」她咬了咬唇,「先生可知那鬼面盜賊與三千閣有所淵源?」
「這個消息倒是從未聽過。」方少行來了興致,微笑道。見他一笑,許二小姐心中不由得喜悅,但一想到他在幾乎動搖許府富貴根本的這件事
上還笑得出來,就越發的嗔怒。
「先生當真不食人間煙火……」她微怨,顧盼他一眼,「家父當日重金請來江湖好手,幫忙捕抓賊人,但是不僅繡品沒留住,連人也沒抓到。所幸還有一位守在外圍的少俠沒有被?藥弄昏,他一路遠遠吊著那賊人,親眼看見鬼面盜賊竄進三千閣去了。」她拂去肩頭雪花,望望風雪不斷的天色,又看著底下暈迷的小婢女,終於動了她嬌貴的手,自己撐起傘來。
方少行婉拒了她向前走來要為他撐傘的動作。
許二小姐微感羞怒,因為他接二連三的拒絕她。
「先生可知在三千閣內開窗接引那狂妄賊人的人,究竟是哪位金釵呢?」她略略昂首,驕傲的睨視他,「正是月映!她喜愛金銀財寶,搜集許多珍稀,無數富人為她前仆後繼的送來錢財,她一旦得手就立刻將人甩開,名聲壞極了。」
「你說的那少年俠士,是親眼見到月姑娘開窗的?」
她一愣。「當、當然!雖然相隔甚遠,但會為鬼面盜賊接引的,除了貪財愛金的月映以外,還會有何人?」
方少行不置可否,只是在心裡記上此事。他忽然問了一句:「那投井的琴師,還在這口井裡?」
許二小姐以袖掩口,輕聲道:「投了人在裡面,誰還敢喝那口井的水?」
他略有沉默。「死者當入土。」
許二小姐望著他,「先生對那青樓女,仍未死心嗎?」她眼裡浮起楚楚淚光。「先生當真如此狠心,將置奴家一片真心於何處?奴家對先生之心——先生真的鐵石心腸?」
「二小姐必定另有良緣,實在不必苦候在下。」
「奴家對先生一片癡心,先生何必一再拒絕?」
「在下說過了,在下另有心繫之人——」
「那已無清白的狐媚子有什麼好呢?」她細細柔柔的嗓子諷出一句惡毒,「先生就不怕她懷下的骨肉不是先生所出?」
方少行立時沉下臉色。
那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彷彿斂著冬日的大雪,有著冰冷的狂氣。
許二小姐心中畏懼,不由得退後幾步,躲避開他的視線。
「先生如此執迷不悟,莫不是那狐媚子迷惑了先生?」她猶要嘴硬。
方少行一步踏前,那被他忽然動作起來而受到驚嚇的許二小姐,俏臉刷地蒼白,卻還不解氣,兀自要開口刺他。
「小姐言語如此難聽,想來是在下教導不力吧。在下從此刻起便辭了許府內教習一職。另外——」他一步一步踱到許二小姐面前,溫和平淡的舉止卻滿溢寒氣,鎮住了那驕傲的富家千金。「二小姐確實不投在下所好,請不要再苦苦糾纏。」
「告辭。」他漠然一句,跨出偏院。
被狠狠拒絕的許二小姐當下顏面盡失,她不由自主的跌坐在雪地裡,恨得渾身發抖,淚流滿面。
「你竟敢拒絕?竟敢、竟敢如此羞辱我——方少行!我必不讓你和那小賤人得償所願!」
她低低的嘶吼詛咒,在陰森偏寂的院子裡響開,刮拂的風勢震落一樹薄雪,沙沙的聲響在雪中被掩埋。
從許府裡離開的方少行,一肚子的火氣無法忍耐,他一心只想見到月映,想要緊緊抱住她,想要再一次告訴她,她擁有他的愛。
和第一次來到花街牌坊的新奇有趣的心情不一樣的,已經曉得三千閣位置在哪裡的方少行,毫不猶豫的直奔裡處,那樣頭也不回的堅定神態,吸引了無數姑娘的目光。
「是方師傅!」
「快去通知三千閣,快快快!」
「瞧那勢態是要去找金釵姊兒?要求親了嗎?」
「前些日子才在鏡照河上碰了面,瞧方師傅多想念映姑娘。」
「真好,我也想要一個像方師傅這樣的戀人……」
「你就慢慢想吧。」
竊笑著、私語著,姑娘們嘻嘻哈哈的望著方少行遠去,在人群之中迅速的隱沒了身影。
而拜花街之中流通迅速的消息所賜,當方少行來到三千閣前時,不僅守門的大漢向他施禮,連一眾小雛兒都恭敬的歡迎他的到來。方少行鄭重的回禮,等他抬起頭來,在他視線前方,那一身金澄之色的月映已經扶著長梯把手,一步一步的下了樓來。
方少行望見她,腦內的某根線就像是斷掉了一樣。
他幾乎是帶著一種手忙腳亂的狼狽,匆匆跨過門檻,用著笨拙的姿勢跑向她,在月映還沒有完全踏下長梯的半途攔劫住她的腳步,也不管這還是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伸手就緊緊的與她柔軟的小手交握住。
月映難得見他這麼急躁,又有這麼大膽的作為,只是一轉眼的工夫而已,她雙頰已然緋紅,不知所措的低下頭。
那白皙的頸子猶如天鵝一樣優雅而脆弱。
方少行見到她羞澀的模樣,也被那份美麗所迷惑了。他愣愣的望著她發呆,手還握得緊緊的,一時間沒有任何反應。
這樣一雙含羞帶怯的小兒女姿態,在尋求情慾與體溫的青樓妓坊裡裱縯,實在太過剌目了。
在十二金釵的樓層上注視著他們動向的牡丹頭牌歎了口氣,做出了不優雅的翻白眼行為。
同樣也偷窺著他們的蘭止翠推著疏樓,要她下去把他們帶上樓來。要甜甜蜜蜜、你儂我儂,也要把門關緊了,自己在廂房裡裱縯就好了,這麼大庭廣眾之下的小兒女光芒,著實是讓旁人看得很妒恨。
「等等,我先把筆記抄下來……」一旁的辛少淳還企圖阻止疏樓往下走,但向來和他不對盤的疏樓才不理會他,加快了速度往下跑,在樓梯中間的平台上,把那對卿卿我我的小情侶揪上樓來。
如夢初醒的月映當下羞澀得以雙手掩面,耳根子都紅透了。
方少行一邊貪看她難得顯露出來的可愛模樣,一邊在心裡體會到了何謂登徒子的心情。
他多想撲倒月映啊……
眼睛裡有那麼一瞬間呈現了發直的險狀,所幸方少行的理智之牆堅實無比,很快的豎立起來,將失控的野獸四四方方的圍困住。
他用著一臉的老實模樣往金釵姊兒的樓層走去,彷彿剛才那一瞬的禽獸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今天不是教習的日子嗎?你這樣趕過來會不會很累?」月映溫溫柔柔的問,奉上熱茶和灑以些許薄糖的點心。
方少行乖乖的坐在椅上,等她從前廳取了食盤再轉回內房來,那端整的模樣就像是學堂裡等上課的好學生。
月映見他雙手擺好乖巧等待,眼珠子黑亮亮的,猛一看之下會有一種這是只調教得很好、連爪子都規規矩矩收齊的中型犬的錯覺。
眨著眼睛,她驀地笑了。
她偏過頭去,小手捂著嘴,一下子沒有辦法抑止的笑聲斷斷續續的流露;而堅持要坐她旁邊的方少行一臉困惑,伸出手想摸摸她,卻又猶豫的停止在半空。
月映瞥過一眼來,就見他一臉很想觸碰她、又不敢失禮的緊張復又苦惱的模樣,然後她又笑了。
「少行,我要再把你的眼睛蒙起來一次嗎?」
「哦?」
他反應不過來的一臉茫然,隨即領會了她的意思,臉上燒紅。
「如、如果需要的話……」語音低下去。
「啊哈哈哈……」
他回答得非常老實,但是被他滿臉失望沮喪的模樣逗笑的月映,當下失去控制的笑出聲來。那俯下身來笑得克制不住的歡快,讓方少行很無辜的抿起嘴,他終於對她伸出了手。
他想拉住她衣袖,但手指頭鬼使神差的轉而撫上她的長髮。
發流溫順而染有微香,那順著她身體線條而服貼滑下的長髮勾勒出她一身玲瓏有致,金澄色的衣裳將她烘托得貴氣十足,彷彿連一根頭髮都難以碰融的高貴。
但真的撫摸著了,才知道她這樣的柔軟而溫順。
方少行在這一到深切的感起那時的意外,才讓他和月映相遇、進而相識、繼而慢慢的用著歲月流光的相處,點點滴滴的培養起現在的感情。
若不是因為映,他這一生都不會上青樓。
也正是因為映,他來到這裡,體會到何謂千里奔赴,只為了見其一面的輾轉心情。
「映,我好想你……」
他恍惚的說出了口,引來月映驚訝的回眸。
她低聲道:「我也想著你。」繼而羞紅了臉。
今天的兩個人,都有些反常的。
平常的方少行雖然也會來三千閣,但兩個人之間一向少有這樣直白的互動,他們共處一室,卻都是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彷彿兩人並沒有相戀——但他們總在一起的。
一個人在哪裡,另一個人就在哪裡。
沒有什麼交談,也沒有什麼甜甜蜜蜜的撫觸。
只是在身體的某一個部位上相接著,或者指尖,或者發尾,或者背心,或者目光,或者側身坐著時手臂小小的貼合著——
肉眼無法得見的氛圍裡,他們是糾纏在一起的。
以著一種平靜的愛情。
月映溫柔的凝視他,「我今天格外的喜歡你呢,少行。」
她感受著他的指尖順著長髮滑下她的身體,那若有若無的撫觸令她臉上緋紅,然而方少行的動作裡並不帶著欲…望,她敏感的發現。
他似乎有著心事,因此才這樣反常。
「少行,今天在許府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嗯,我又被二小姐攔住了……」他下意識的做出誠實回答,吐出這一句之後他立刻警覺的收口,抬眼瞧向月映時,卻見她一臉淡淡的苦笑。
「少行,你要記得防著她。」
「嗯。」他重重的點頭,就像一個受教的好孩子。
月映擔心的摸摸他,就深怕他被欺負了,或者被拖進黑暗的密室裡去被「這樣那樣」——她沒有見過方少行發怒的模樣,也沒有辦法想像他會露出遲鈍老實以外的表情。
在她面前的方少行,總是像孩子一樣。
作為一個年人,方少行自然也會有他在社會上平安行走的能力。月映在理智上知道這件事,但在情感上她無法對「方少行能夠功抵抗兇猛的許二小姐」的認知做出現實感。
因此她很擔心,並且有種想要為拯救公主的勇者的衝動。
但反過來說,方少行也無法理解月映的憂心。
在他看來,柔順溫和,優雅安靜的月映,無論如何也跟潑罵街的凶悍,以及陰險鬥嘴的互相挑釁扯不上邊。
能夠為十二金釵的月映或許不會被欺負,但他就是想為她擋住任何一切可能會有的傷害。
在旁人眼裡看來,這對生活在彼此世界中的小兩口,其實有著半斤八兩的愚蠢盲點,但這樣意外的,與聰穎外貌上的高差異的衝突感,更讓人在心中升起:戀愛總是使人變得極度盲目的深到體悟。
互相擔心對方的兩人,無意識的將手心交握著,在這樣甜蜜的情況下,同時低聲歎了口氣。
然後又抬起頭來,看向彼此。
「映,你怎麼了?」
「少行在想什麼?」
聲音重疊著,接著發覺對方都在走神,這對小情侶不禁相對無言。
最後,方少行決定把握住這一次在衝動之下所促的會面,他要好好的和月映你儂我儂的度過這短暫的時間。至於許府裡發生的不愉快事件、以及他將要回家和父母所做的抗爭,都不應該在難得的相處時間裡拿出來打擾。
而月映看著他眉間不自覺皺起的折痕,她在心中默默的決定,在許二小姐必定會上門來挑釁的預感中,她要化身為打擊邪惡的勇者,將她喜歡的男人好好保護住。
心思各異的兩人,即使沉思著,還是沒有放開過彼此。
握著手,就順著掌心想握到腕節去,而摸到腕節上,就想沿著那滑嫩肌膚一路往上撫進肘間、攀到圓潤肩頭去。
方少行在理智之牆的阻攔之下,所無法付諸實行的妄想,已經無意識的用他的目光去實踐了。
察覺到他的目光迷戀而入神的撫摸自己,月映羞紅了臉低下頭,身子僵硬著,卻非常柔順的由著他目光巡禮過自己,那細微處的衣袂折痕、發流彙集、那起伏的身體曲線,他都盡收眼底。
那是一種著迷的目光。
必然有著情慾的分,也有著想像的氛圍,然而因為方少行並不是欲…望很重的人,因此他的光怎麼無意識的盯著她,也不至於讓人感到被冒犯的不快。
何況被這樣彷彿膜拜般的凝視著,換任何一個人都會深深的意識到自己是被愛著的。
正因為喜歡,才會這樣凝望。再細微處,都喜歡得不得了。
無論看過幾次、看了多久,都感到看不膩的著迷、戀慕、沉醉。
在他的目光下,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月映羞紅的已經不僅僅是臉龐乃至耳根,她感到身體發燙的緊張。
即使不帶情慾,但是被自己喜歡的人這樣注視著,心裡面不可能不受到動搖。而身體的熱度,怎麼也隱瞞不了啊。
「映……」他回過神來,有點困惑,「你身子好熱。」
她掩著臉,幾乎要哭出來了。「我沒有事。」
「可是……」他擔心起來,有些團團轉。「我去喚人來給你備冰手巾,好不好?」
「不、不用——」她反握住他,不讓他鬆手。「現在這樣就好了,我、我真的沒有事的。」
「唔……」方少行露出了一臉迷惑。他那雙黑亮亮的眼睛眨著,那模樣分外可愛。
月映不小心瞧見了,心裡因此而深受重擊。
她在那一瞬間深刻的體會到,也許第一次在鏡照牌樓下的初見,方少行為她所著迷的時候的心情,就是像現在的她一樣的頭暈目眩吧。
想要撲倒對方,想要與他緊緊糾纏。
比起稍縱即逝的欲…望,這樣充滿憐愛與迷戀的心情,更深入魂魄。
她掩著臉,把摻加著羞恥與絕望的哀號聲吞嚥回肚子裡。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像冬舒戀和小王爺那對笨蛋情侶一樣,天膩在一起,說著低層次的情話的樣子。
但儼然這樣的路也離她和方少行不遠了。
「映,你在哭嗎?」方少行小心翼翼的問,那緊張的模樣若再加入一對犬耳及身後搖搖擺擺的尾巴,就真的是忠心耿耿的土犬了!
她鳴嚥著,傾身倒進他懷裡。
乍然的溫香軟玉,嚇得方少行以為自己腦內妄想真,他朝思暮想的寶貝姑娘要以身相許……不不不,是終於投懷送抱……也不對……他苦惱的發現自己找不出精準的字詞來形容現在的心情。
但手臂膛裡真實無比的柔軟,令他心裡也升起憐愛。他小心翼翼的抱住她,想起了自己來見她的心情。
「映,嫁給我吧。」
「嗯。」她埋在他懷裡,小小的點著頭。
「我會疼你、寶愛你,會喜歡你很久很久——」
「嗯。」
他對著把臉藏在他懷裡的戀人,清晰的說話。
「等你進了門,我們就找個日子,去許府裡把你娘親討回來安葬。」
「嗯。」
「映,你知道我很喜歡很喜歡你嗎?」
「嗯,我知道。」
她的聲音哽咽,而略有破碎。
方少行把她緊緊的摟著,抱著,擁著,一瞬間也不曾放輕力道。
她被緊擁得有點疼痛,然而她很明白的,這樣的疼痛其實是幸福。
「少行,我也會保護你……」
她伸出手去,擁住他的背。那並不寬厚,也不結實,卻始終都是直挺的,沒有分毫動搖的背,充滿著男子氣概。
這是她獨佔的秘密,決不讓任何人來搶走。
自己的男人,要自己捍衛。
——月映在心裡立下了堅定的鬥志和決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5 01:00:30
第九章
在百姓人家的耳中,有關於方師傅的傳言總是迅速的流通。
例如那冬日薄雪的午後,鏡照河上美麗多金的名妓月映站在甲板上,親手扶過方師傅上畫舫,兩個人手挽著手,神態親密的說著貼己話。
再例如,百染布莊的許大掌櫃前往方記錢莊,從伺候的奴僕口中傳出,方師傅與許府的二小姐於午間私會,未時幾乎過了一半才見方師傅出現,而之後二小姐出現在人前時,一臉略有疲倦的嬌色——真是令人玩味。
有好事者下賭,「方師傅鐵定是摘下許二小姐這朵鮮花了!」
但也有受過方少行教導的學生堅信方師傅的正直與遲鈍,回嗆說:「那兩個人絕對沒有先辦事、後補禮儀的不良行為!」
兩派人馬爭相不下,然而畢竟相處的時間太過長久,而許府內見過二小姐的奴僕又發誓說,當天有見到「二小姐含羞帶怯的去赴會」,連二小姐的貼身侍女都說「兩人在偏院私會」,這還是「方師傅自己提出來的邀約」。
輿論的風向以著「方師傅將許府二小姐怎麼了」的方向慢慢傾倒,而方師傅果斷辭去許府教職,隨後許大掌櫃就帶著厚禮前往方記錢莊,面見方師傅的雙親一事,更是加劇了眾人言談的變化。
但是見到名妓月映與方師傅在鏡照河中,畫航之上相會的畫面的民眾們,又不願放棄對十二金釵月映的支持。
於是賭盤從「方師傅到底有沒有與許二小姐這樣那樣」的題目,變「方師傅究竟會落入三千閣手中,還是百染布莊手中」呢?
每一天的賠率都在翻轉,民眾的情緒被挑得極高,畢竟方師傅是民間百姓的偶像與老師,而名妓月映是眾人心中的多金女神,但是百染布莊的許二小姐出身清白,又與方師傅獨處過這麼曖昧的一段時間,這樣的三個人、這樣的兩大女子名聲,簡直是炒作謠言、掀翻八卦的好題材。
民間運動如火如荼,身為當事者的三個人卻渾然不覺。
方記錢莊之中,兩個弟弟和父母聚在書房裡開討論會議,特意排除了身為當事者的方少行,他們嚴肅的商談起他的婚事。
「許掌櫃已經來問下聘的日子,真的要把許二小姐娶進門嗎?」方家三少困惑的問著二哥。
「但是大哥看起來沒有和許二小姐走得太近的風聲。」方家二少沉吟。
「少行還有沒有和那個儒生碰面?」方家娘親忍不住問了無關的話題。受到兩個兒子小小的白眼。
「孩子的娘,他們這個月見過面了,要等下個月啊。」方家爹親體貼的回答老婆問話。
兩個几子不禁歎口氣。
「爹,現在重要的是,大哥到底要娶誰?」三少提醒老爹。
方家爹親略微猶豫。「那個月姑娘的名字……你們不覺得耳熟嗎?」
「十二金釵的名字,哪個不耳熟?」出入花街、熟悉三千閣的二少不以為然,視若平常。
三少卻撓撓耳朵,「是好像在哪裡聽過。」
「與少行相會在茶樓的那個儒生,是不是叫作『月映』啊?」方家娘親回憶著,想起大兒子曾經提過一兩次的名字。
方家爹親輕一擊掌。「對啊!就叫作月映。」
「聽起來跟『月映』真像,只差一個字而已。」三少乾笑,笑了幾聲卻發現沒有人應和他,只好閉起嘴。
二少臉色變幻,拚命回想他出入蘭止翠廂房時,有沒有在長廊上偶見過月映的印象?
「她大多是一身澄金衣裙……」他勉強提出一項,努力回想客人的言談。
「聽說她積攢很多私房錢,挑剔寶物的眼光也很高,投資買賣幾乎沒有失敗。有些富商私底下叫她『多金娘娘』但我不記得聽過傳言說她會扮男裝出遊啊?」二少充滿懷疑。
「我的客人說過,十二金釵每個月都有兩天的假。她們可以任意出閣遊玩,不必受限在花街牌坊裡。」三少反駁二哥的話。
「這倒是沒有錯……」也曾在蘭止翠放假時,和她約在外頭逛廟會的二少認同的點點頭,「但也沒聽說過她以男裝出遊。」
「二哥不能去問蘭姑娘嗎?」三少詢問他的意見。
「要問就只能直接去問月姑娘,十二金釵很保護彼此,套不出什麼隱私話題。」二少有點苦惱的回答。
「風塵女子憑什麼進我方家門?」方家爹親皺起眉。
方家兩個兒子聞言沉默,互相打著眼色交談。
「但是,少行到底喜歡哪個?」方家娘親慎重的問了。
「喜歡哪個是他來選的嗎?」方家爹親很硬派,「他是方家長子,平常也沒什麼貢獻,要說結姻緣的親家,有五十年歷史的百染布莊當然比一個青樓女子來的好。」
「月姑娘可是十二金釵。」二少不服氣了,「多少富商都經由她那裡接引見面,我的第一筆生意是她促戍的,人面廣闊、精明頭腦,哪裡不好?」
「做妾可以,做正妻不行。」方家爹親稍稍讓步,「少行要娶的話,兩個都娶進來也可以,但是許家二小姐一定要是正房。」
「怎麼可能兩個都娶!」三少嘟嚷著,「大哥最討厭三妻四妾,他都說他這輩子只娶一個女人。」
「結親當然要奉父母之命,這個家還輪不到他來作主!」方家爹親強硬起來,「就娶許二小姐。去選個好日子下聘!」
方家兩個兒子都傻了眼,怎麼討論討論到了後來卻走了調,大哥這下子等於被逼婚啊。要是一場誤會的話,那大哥娶不娶呢?
他們齊齊看向一旁的方家娘親,以眼神求救。
「老爺。」方家娘親奉上茶水,「先緩一緩嘛。這些都是街坊傳言,說不定少行根本不知道這麼一回事呢,倉卒下聘的話,被逼著娶妻的少行還不埋怨你啊。」
「埋怨什麼?我是他爹!」強調父權至上的方家爹親堅持己見。
方家娘親慢悠悠的說:「老爺,少行那孩子就和你一個樣子,父子兩個脾氣都倔。你想想,要是冤枉了少行怎麼辦?那個許掌櫃可是隻老狐狸,他把女兒嫁過來,等將來我兩個去了,這方記錢莊還不被哄勸著分家啊?」
一提到跟生意有關的隱患,方家爹親就清醒過來了。
說得是啊,那畢竟是許大掌櫃的女兒,說不準和她老爹一個樣子的心機狡猾,嫁過來不打緊,要是少行被她枕頭風吹啊吹的,吹出一個等兩個長輩仙逝,三個兄弟鬧到要分家,他們這方記錢莊還能存在嗎?打了個冷顫,方家爹親決定收回魯莽下聘的命令。
方家兩個兒子默默的用崇敬的眼光膜拜他們英明神武的娘親。她喝口熱茶。「雖然說是少行要娶妻,也得娶一個他看中眼的。不過這青樓女子嫁進來做正房也的確不好,要做正室的,還是要身家清白的閨女才是。」她瞥了眼兩個兒子,「曉得嗎?」
方家兩兄弟默默相覷,只能用最微弱的聲音來作為消極的反抗,「曉得。」
在許府內部積極準備親事,方家則採取按兵不動策略,而民間賭盤開得熱火朝天、熱鬧滾滾之際,三千閣內則是分毫動靜都沒有。
三千閣主下令將此事封鎖消息,半點也不許讓月映知曉。
身為姐妹淘的冬舒戀看著渾然不知這滿城風聲耳語,還能以著平常心送往迎來,與客人談笑風生的月映,她心裡隱隱作疼。
若要等到下個月他們兩人在茶樓相會,才讓月映知道這件事,她哪裡還會不受傷害啊!
藉著和小王爺出遊的機會,冬舒戀讓人找來了方少行,就坐在鏡照河畔的茶樓上會面。以一卷薄簾隔著眾人好奇視線,冬舒戀在小王爺捧醋狂飲的隱忍命令之下,只有一刻鐘的時間審問方少行。
一入座,冬舒戀就直奔正題。
「方公子,坊間傳言您要娶許二小姐為妻,是也不是?」
方少行聞言驚愣,立刻猛力搖頭。
冬舒戀被他立即的反應逗笑了,那種拚命的架式真的很可憐。心頭一鬆,她就慢條斯理的問起話來了,「可是,許府內傳出來說,你不僅和二小姐私會,還獨處了半個時辰之久,許二小姐的清白……」
「在下沒有碰她。」方少行否認。「她有個小婢跟著,可以作證的。」
「那貼身的小婢女說是你邀請許二小姐私會的。」
「不是,是許二小姐要見在下,但在下急著到偏院去,才會和許二小姐在偏院見到面。」
「偏院?」冬舒戀一愣。「哪個偏院?」
「許府內那個自盡的琴師所住的偏院。」方少行老實答道。
冬舒戀怔怔著,「你打探那個做什麼?想查證月映的出身嗎?」
「說查證就太嚴厲了……」方少行看著她來勢洶洶的高昂鬥志,為了能留著一條命見到月映,他決定要謹慎再謹慎的答話,「她很久以前曾經提過這件事,但我的印象也模糊了,後來又聽到許二小姐提起此事,我才想去那偏院看看的。據許二小姐所說,那位投井的琴師並沒有被打撈起來。」他緩聲說。
冬舒戀蹙起細緻的眉,「沒有讓死者入土為安……居然沒有嗎?」
「聽許二小姐的敘述,是沒有的。我看到許府用木板及大石壓住井口,那間偏院也是荒廢了。」
「方公子,你想拿映怎麼辦呢?」冬舒戀望著他,輕聲問道。
「在下欲迎她為妻。」方少行正色道。
冬舒戀靜靜看他。「令尊令堂恐怕不會同意。」
「我會確實溝通。」
「方公子,你若能和映有個結果……不是明媒正娶讓她從三千閣出嫁,就是徹底斷絕關係,再不見面。」
她平淡的陳述了他兩個極端的未來。
方少行靜靜聽著。
「映是妾室所出,她很清楚那種被正妻打壓的痛苦。她不可能讓自己、讓自己的兒女再嘗到自己曾經所受的苦。」她望著他,「方公子若娶了妻,映就再也不會見你。」
「在下若要娶妻,唯有映能入我方家門。」
她笑了笑,「還請方公子莫忘此言。」
方少行略一猶豫,問了:「映她……她怎麼入得三千閣?」
「這種問題你該去問映。」冬舒戀從袖中取出一隻帕子,攤了開來,就見裡頭躺著一隻澄金耳飾。淡淡銀邊,勾尖處懸著一粒粉紅珍珍,一彎金月輕巧玲,迎風清鳴。「把這帶在身上。」
「這是……」他困惑,「這是映的耳飾。」
「閣主也曉得那些傳言了,下令不許你進三千閣。下個月,說不定映沒辦法去見你。」冬舒戀把耳飾交到他手上,「這是閣主在映初入閣的時候給她的東西,映對這耳飾許過願的,你可要好好運用。」
她給了提示,但方少行卻聽得一頭霧水。
還要再問,等得不耐煩的小王爺就一把掀了薄簾,親自進來擄走美人。
方少行苦笑。
小王爺看不下去他的慢吞吞。「十二金釵個個都不是普通的女人,用一般的手段是娶不走的,拿出你男人的氣魄來,讓月丫頭知道你是值得的。放手去做,本王爺給你當靠山!」
「感謝王爺金言。」方少行深深低頭。
回到家中,方少行立刻找上雙親。而兩個弟弟見大哥神態堅決,心裡大感不妙,連忙跟在後面也溜進廳裡去。
沒有拐彎抹角的方家長子,一開口就是要親的事。
方家娘親瞧著大兒子太過平靜的神色,心裡明白他選擇的還是兩老都不樂見的人選。
她搶在他開口之前,就慢悠悠的切入一句:「若是明媒正娶,當是身家清白的女子。」
兩個弟弟跟在後面,一聽見這句簡直是拍板定案的話,當下心頭一驚,深怕倔強固執的大哥會氣昏頭,而採取強硬的玉石俱焚方式。
但方少行沒有。他手裡輕輕捏著什麼,微有摩挲,動作溫柔而鎮定。
「爹這輩子都沒有娶妾呢,娘。」他投過柔和的視線,語氣平和,「兒子一直認為,娶妻當是專情唯一,不應三心二意,多房妾室。」
「你的想法很好。」方家娘親點頭認同,「但是迎入一名青樓女子為正妻,會叫外人笑話我方家。」
「怎麼會是笑話呢?」方少行微微一笑,「三千閣十二金釵,名滿天下的月映,多少高官富商搶著要娶,她誰也不要,獨獨挑中了我。方家若能迎入一代名妓,自當為一段佳話,這是好事呢,娘。」
「你這孩子也變得會說話了。」方家娘親嘉許的微笑,但還是搖了搖頭,「那個姑娘艷名太盛,娶她進門,將招來多少禍端你可曉得?我方家可拼不過那些位高權重的官。」
「嫁出閣的十二金釵,沒有人敢動的。」方少行沒有任何動搖。「小王爺親口許諾,由他來當主婚人。」
此話一出,連一向神定氣閒的方家娘親都氣息一窒。「小王爺?」
「是。」方少行從容應對,「軍中戒慎恐懼的那位『殺生王爺』。」
方家娘親略鎮心神。「他也是那位姑娘的恩客?」
「不是,但十二金釵情同姐妹,小王爺既然鍾情於其中一位姑娘,自然連同其他姐妹在內,都一併偏袒了。」方少行輕笑。
「照你這麼說,你是定要那姑娘了?」
「是。」
「這一下聘,可沒得更換了?」
「此心不改。」方少行說得沉定,方家娘親問得深刻,而一旁觀戰的方家爹親眼見老婆要落敗了,連忙跳出來攔阻。
「許家那位二小姐身家清白、知書達禮,哪裡不好了?你非要迎一個青樓女人回來當正妻?爹就讓你娶,你給我兩個一併娶回來!」
「爹,兒子只想娶一個。」他明確表示。
「那就娶許家二小姐。」老爹也分毫不讓。
「許二小姐並非兒子心儀之人。」他很遺憾。
「日久生情,現在不喜歡,不保證以後也不喜歡啊。」老爹堅持。
「但兒子很確定絕對不會心儀許二小姐。」方少行笑起來。
方家爹親瞪著他,「總之,你的正妻絕對要是身家清白的女子。那個什麼金釵的,你要娶可以,只能當妾!」
「映是好姑娘,當妾太委屈她了。」
「娶她當正妻,我方家的名聲就不委屈嗎?」老爹氣勢高昂。
方少行平和以對,「兒子想終生相對,白首偕老的,唯有映。是因為她,兒子才曉得世事真實,而不是埋首於書本之中。也是為了她,兒子才有勇氣站在這裡,為了她來請求您為兒子下聘。正因為愛著她,才不能讓她當妾。」
他朝父親深深一揖。「請爹准許兒子娶她為妻。」
「若爹就是不准呢?」老爹落不下面子,硬著氣逼問。
他一臉沉靜,八風不動,「兒子願意終身不娶。」
方家爹親氣壞了,「反了……反了你!為了一個青樓女人你要終生不娶?她是給你灌了什麼迷湯?」
「這是我的個人意志,沒有誰來驅使的。」方少行始終鎮定平和。
「你說清楚!」方家老爹拿手指他,「那個每個月在茶樓和你見面的,是不是就是那個青樓女人?」
「是,也可以說不是。」
「什麼是或不是,你少給我打迷糊仗!」
「兒子不敢。當日與她相遇,確實是碰巧的。那時牌樓上在拋繡球,兒子被擠入人群之中,才意外與身著儒裝的她相遇。映從來不曾提過她的身份,我們約定只是見面,閒聊一下午,從未有所逾矩。」
「不是她來勾引你嗎?」老爹不放棄的逼問。
「不是。」方少行誠實回答:「是兒子去勾引她,要求她定下一月一會的約定。映初時還不願意,是兒子糾纏過去的。」
方家爹親氣息一窒,準備要罵女方的話一下子噎在喉間吐不出去。
在後頭聽著的兩個弟弟也驚訝得張大嘴巴,半天合不上。
方家娘親露出一臉意外。
他們這個木訥呆板的兒子\大哥,居然也會糾纏、也會勾引人?
真是個驚人的消息。
廳上一時間沉默得連掉針都聽得見其清脆聲響。
方少行等了片刻,沒人開口,於是他自力救濟。
「那時候在牌樓上拋繡球的,正是許二小姐。她似乎是想讓兒子接到繡球,以迎娶她過門。」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從他口中迸出,驚得廳上眾人寒毛直豎。「許二小姐一片情深,可惜兒子無法接受,必須婉拒,也要請爹娘體諒。」
良久,有一個聲音吞吞吐吐的響起——
「拋繡球的牌樓……該不會是那座鏡照牌樓吧?」
方少行回頭瞧了一眼二弟。「正是,有什麼問題嗎?」
「那座牌樓有一些很邪門的傳奇故事。」方家二少略微砸,「許二小姐膽量真大,居然敢在那裡拋繡球。」
方家三少才不管那些傳說邪不邪門,他只想知道繡球的下落。「大哥,那繡球是不是真的落水了?」許家二小姐既沒出嫁,就代表繡球沒人接到,但是不是真的和傳說的一樣,繡球會洎動落水去?
「確實落河了,而且是不偏不倚的掉在河中央,想撿也撿不回來。」方少行誠實答道,令聽著的兩個弟弟倒抽口氣。
「真是太邪門了。」方家二少搖著頭。
「拋繡球啊……」方家三少突發奇想,胡鬧般的開口玩笑:「乾脆讓大哥去拋繡球好了,反正那牌樓又沒有規定得是女人才能上去。」
方家爹親聞言大罵三子:「混小子!你想丟光方家的臉面嗎?」
「哪有男人丟繡球的?你小子好玩也要有個限度。」方家二少也罵。
被開玩笑的方少行卻悶聲不吭。
方家娘親瞪著大兒子一臉認真的沉思,不禁頭皮發麻。「少行,別跟著你三弟胡鬧!」
此話一出,廳上眾人都瞪向了中間的方少行。他一臉嚴肅鄭重。
方家三少在這一瞬間後悔萬分自己的胡話。
「這確實是個好方法。」方少行慢慢的,平靜的,慎重的抬起頭,面向雙親道:「鏡照牌樓的繡球,只會落到姻緣相系的人手裡。就讓映和許二小姐來接繡球吧。」
方家爹親被兒子的驚人發言嚇傻了,滿眼茫然的問:「要是繡球落到許家二小姐手裡呢?」
「兒子相信鏡照牌樓的傳說。」方少行很篤定,「繡球會到映手裡。」
「要是沒有呢?」方家娘親問著大兒子明確回答。
方少行定定的注視娘親。「繡球如果落到許二小姐手裡,兒子就娶她。若是繡球落河,兒子願意終生不娶。但若繡球在映手裡,還請爹娘同意兒子的婚事。兒子要明媒正娶。」他朝雙親深深俯首。
一雙爹娘見他執著至此,又有小王爺做他後盾,搭上這麼一個荒唐的擇妻方法……方家娘親往後一靠椅背,放棄勸說了。方家爹親覺得力氣盡失,整個人還陷在震驚裡。方家兩個弟弟則肩碰肩的聚在一起,開始轉化這件家事為公事,商量著該怎麼樣宣傳這件事,並且從中獲得利益。
由一個大男人登上牌樓,拋繡球決定妻子人選!
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拿來大肆發揮的好素材啊!
方家二少聽見了錢幣滾滾而來的美妙音色。
方家三少則開始規畫該怎麼獨佔周邊地利,擺放他大江南北搜刮而來的古玩珍品、頂級文具,並且在心中選起了要送給小王爺的禮品。
一場將席捲長安城的盛大親事,並且開創日後男子亦能登上鏡照牌樓以繡球擇妻的先例,就這樣初具雛形的產生了。
無法預見未來的方少行並沒有想過自己與月映的這段姻緣竟將為傳奇,此刻,他只是深深的,思念起月映。
他手心裡握著她那只彎月耳飾,小巧的粉紅珍珠貼在他無名指根處,連接著心臟的血脈。
鼓動著。
每一個輕微起伏,都是一次深遠的思念。
……我想見你,映。
無比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5 01:00:51
第十章
在方家長子要上鏡照牌樓拋繡球的消息傳開來之前,許家二小姐已經先一步來到三千閣一一以著即將出嫁的新娘姿態。
她在午後時分來到閣前,大門深鎖,花街裡一片沉靜。
使個眼色,那貼身的小婢女就乖順的前敲響銅把,咚咚咚的低沉聲音擴散在裡間,睡眼惺忪的雛兒一邊打呵欠,一邊從房內走出。
「是什麼人這麼早來啊……」雛兒想睡得不得了,眼淚掛在眼角。
開了道小窗縫,她瞧著外頭的來客。一大一小的女人,身後再跟著兩個高大漢子充作護衛。瞧那由小婢撐著紙傘站在冬陽底下,衣著精緻,看得出來是用心打扮過的富家小姐。
那小姐氣勢高昂,據經驗研判像是來砸場子的。
雛兒仔細的回想昨夜裡留宿在十二金釵房裡的恩客們,哪個有妻室或未婚妻的?這像是家中女眷來討人的架式。
但昨夜留宿的只有三個黑道的頭子,他們各自的妻妾也沒有這麼不識相在這個時辰來討人的,門外的這位小姐到底是什麼來頭?
漸漸清醒起來,開始心懷戒備的雛兒瞇細眼睛,整頓一下面容髮飾。
她拉開小窗。「日安。小姐來三千閣,有什麼事嗎?」
許二小姐循著聲音來源看去,發現是偏門上的小窗打開來,那裡頭露出一張稚氣的少女臉孔,說話輕柔,眉眼處都有微笑。
第一眼就令人心生好感的氣質。
她瞪一眼跟在自己身邊笨手笨腳的蠢丑婢女,心想等會兒就施個恩,把這小女娃買下來好了,找個聰明伶俐點的伺候人,也比手邊這個事不足、盡惹她生氣的笨婢女來得好。
「奴家是百染布莊的二小姐,今日來見月姑娘的。」
那雛兒心裡一怔,臉上倒不顯露分毫。「小姐來尋月姊姊?這個時辰,閣裡都還在休息呢。小姐和月姊姊約定什麼時間?」
「沒有約。」許二小姐心裡不以為然,不過一間妓閣而已,擺什麼架子?有人要見就該連滾帶爬的出來迎接啊!她抿了抿唇,笑容只剩下嘴角的弧而已。「怎麼,當姊姊要見妹妹,也要先約嗎?」
她把鄙視不已的姊妹關係拿出來當借口,心裡厭惡至極,但按輩分來說她是姊姊,這種不落在下風的身份也很適合今天來示威的她。
門內的雛兒聽聞是月映的姊姊找上門來了,眉梢不禁一挑。她婉言請外頭一行人「稍待片刻」,隨後關上小窗,提著裙擺往閣主的廂房奔去了。
無論來訪的客人說的話是真還是假,既然自稱是家眷找上門來,這樣的事情一定得讓閣主知情才好。
臨到天明才睡去的閣主出現在雛兒面前時,卻是非常清醒。在聽完了雛兒的報告之後,閣主只是略一揮手,要她通知月映這件消息。
「只要奉茶水即可,不要做多餘的事。」
雛兒領命而去。
閣主倚著房門,那未施脂粉卻越發晶瑩白皙的臉龐上,漠然著一片空白。她一言不發,沉默著。
報訊的雛兒候在月映房門前,向她傳達閣主的指示,並且告知她來訪者的身份。
月映猶有睡意的臉孔在聽見來者自稱是她姊姊之後,非常徹底的清醒了。她先是蹙起眉心,復又抿起唇,那潭水般的眼裡星光忽隱忽現,最後她乍然勾起一個微笑,向報訊的雛兒輕聲道謝,然後從容的掩上房門,喚來伺候人為她梳洗裝扮。
在雛兒為許二小姐一行四人打開偏門,迎他們入大廳,並奉上熱茶之後,就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偌大的一個三千閣,除了他們四人以外,竟沒有一點人聲,安靜到一種詭異的地步。
膽子特別小的貼身婢女一步也不敢動,緊挨著自己小姐伺候。而坐在唯一一張椅上的許二小姐感染到小婢的緊張,也忍不住戒備起朵。倒是身後那兩個漢子眼珠子亂轉,對這富有盛名的三千閣相當感興趣。
這樣的一間頂尖青樓,光是坐在廳裡喝茶看看姑娘搖曳生姿,就要花掉他們一個月的薪餉。趁今天陪著二小姐來的機會,他們也好親眼看一下傳說中的十二金釵。聽說那位月映,還是二小姐同父異母的妹妹。這麼說來,她也是許掌櫃的女兒了啊……兩個漢子一思及此,不禁面面相覷起來。然後緊閉嘴巴,保持絕對的沉默。
樓高處,那長長的階梯上,一身澄金衣裳的姑娘搭著扶手走下,裙擺搖曳而生姿。月映今天盤起長髮,露出優美的脖頸,肌膚瑩透美麗。她薄施脂粉,唇上一點珠光色的淺紅,指尖上染著近乎暗金的顏色,更襯她一雙手白皙美麗。
發上只簪著一柄瑪瑙的釵子,垂下一串淡紫的蘭花。
她步履從容,落落大方,微微笑著的臉龐很漂亮,她的氣勢內斂。
月映來到許二小姐面前,兩人隔著三四步的距離。
許二小姐嬌貴的從椅上站起身來。「八年不見了吧?映妹妹。你瞧起來氣色很好。」
「托福。」月映含笑一禮,揚起睫來,卻見那深潭般的眼裡一片深幽的黑色。「許二小姐今日來訪,為了什麼呢?」
「妹妹真是心急。」許二小姐嬌滴滴的掩口笑道:「都沒有問候一下姊姊近況呢,你就這麼趕姊姊走嗎?」
月映勾著唇邊淡淡的笑意,也不接話。
許二小姐優越的坐上椅面,將指尖得體的搭在膝上交疊,「姊姊今天過來,一來呢,是想看看妹妹你過得如何,要是餓著凍著了,就來找姊姊幫忙,姊姊不會不救你的。」她用眼睛挑她一眼,「二來呢,姊姊是要告訴你,姊姊要辦婚事了。你看姊姊多記掛你,還親自進這花街來送帖子給你呢。」
她修飾得精緻美麗的指尖接過小婢女呈上的帖子,用一種賜予的高傲姿態遞向月映。
「到時歡迎你來呀。」
月映不動。只用眼睛瞥過那帖子上燙得大大的雙喜字。
身為伺候人的元寶兒小碎步上前,接了過朵,轉呈給月映。
「妹妹不揭開帖子來看看嗎?」許二小姐笑得輕蔑而帶著得意。
月映的視線已經從帖子上的雙喜字上收了回來。「勞駕二小姐親自送來,映真是受寵若驚。到時會準備厚禮送到府上,以恭賀二小姐。」
「你我姊妹一場,做什麼這麼客氣呢,你來觀禮就啦。」
「映會注意日子。在此先恭喜二小姐了。」
「妹妹真是見外,」許二小姐瞅她一眼,眼睫微眨,「做什麼學外人稱『二小姐』呢?你該喊一聲『姊姊』的呀。」
月映斂在袖裡的指尖微微掐著,那幽深的眼裡情緒浮動,微星都烈化火光,轉瞬又壓下。「映十二歲離開許府,就已切斷關係,恐怕無法如二小姐的願。」
「說起來,你的子也太倔了。」許二小姐好整以暇的喝口茶水,睞她一眼,「不就只是要你到前廳去問候一下官老爺嗎?你逃得飛快,連袍子都落到地上了,那官老爺多掃興呀。害得爹爹的面子都丟光了,不得已才打你幾下的,你就裝病裝傷的賴在床上不起身了,真是不體諒爹爹的辛勞。」
她溫溫柔柔的說話,出口的都是尖刻而醜惡的過往。
一旁伺候的貼身小婢聽得渾身寒毛直豎,她年紀的確還小,但她聽得懂二小姐的弦外之音。
身後護衛著的兩個漢子聽得二小姐這些話,略一想像就聽明白了。他們駭然的望向二小姐,又瞧向那淡淡勾著淺笑,眼裡一片冷漠的月映。
十二歲逃離許府的話,那許掌櫃從她多小的時候開始,就要她去伺候那些官老爺的?二小姐跟前的貼身小婢,也不過就只有十三歲,那明明還只是個小娃娃!
月映望著她,那充滿驕傲與勝利姿態來向她炫耀的女人,她帶來的喜帖,恐怕也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她當初被娘親哄著逃出許府,來到三千閣門前時,她看著俯視她的閣主,清晰的說出她要將自己賣給三千閣。她在十二歲的時候離開生養她的地方,並決然的將自己賣入青樓,然後她在十五歲的時候將自己的初夜高價賣出,並在同一年付清了自己的贖身費,自此,她以自由的姿態,在三千閣裡,以十二金釵的身份張起屬於她的艷旗。
多少苦頭她都撐過來了,如今,在眼前的只是一個仗著父蔭、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徒逞口之快而已,她不該太放心上。
徒逞口之快而已,她不該太放心上。
月映微合眼睫,隱去了其中暴烈的火光。
「二小姐的帖子,映已經收到了。」她輕輕點頭,「映還要理事,恕映不奉陪了。」
她輕福一禮就要走開,許二小姐見她不理會她的挑釁,怒上心頭,氣得一拍椅把,起身指向她。
「月映,你不看看帖子上那位相公是哪位嗎?」
她略停步,復行。「映會看的。」轉頭吩咐伺候人,「送客。」
許二小姐銀牙暗咬,「是方家大公子呢。就是你無恥的在鏡照河上勾引他的那位少行公子。」她略昂首,宣佈她的喜訊:「身為正妻,身份可不能太低呀,身子清白更是必然的。但看妹妹在風塵裡待這麼多年,恐怕也要被恩客們嫌棄了吧,姊姊可以寬容一點,讓你以妾室身份嫁進來。果然是妾生的女兒,說什麼也構不上正室的位子呀。」
那種輕蔑侮辱的言詞,竟連同她最重要的母親也一併罵進去了。
不可原諒。
月映沉默片刻。她靜靜回身。
裙擺輕曳,蕩漾如微風中的花朵,她長睫輕垂,唇邊微笑淡淡。步履慢慢,她行到許二小姐身前,與她同父異母的姊姊相對面。
許二小姐笑得挑釁而輕蔑。
月映開口,聲音很輕,眼神很冰。
「擁有輕蔑他人的權利,真的那麼值得驕傲嗎?」
許二小姐眉梢一揚,譏誚的目光分毫不讓。「只是要讓你明白本分。出身低賤就是低賤,任你討好多少男人也不會改變,清白已毀、破了身子的你還想和本小姐爭夫婿?哼!你只能做妾!這一輩子都要給本小姐端茶倒水、支使奴役。你要記牢了!」
「少行不會娶你。」月映偏首,輕笑起來,「我想,他寧願終生不娶,也絕對不會如了你的妄想。」
她的笑容在許二小姐眼裡看來簡直刺目礙眼。
「你這不要臉的賤人!」她尖聲罵道,一巴掌揮了過去。
月映連眼也不眨上一下,一抬手就攔住了她的掌勢,下一小瞬間,她修剪圓潤的指尖就刮花了許二小姐的臉,飛濺細細血珠。
許二小姐自小到大從沒人打過她,連身為爹的許掌櫃都疼若至寶,縱放寵愛。她被這麼一下狠狠的打懵了,驚怒交加,感到大受羞辱。
「殺了她!殺了她!你這賤人居然敢打我——」
她大喊大叫,命令身後的漢子動手。
但那些曉得武功的漢子卻打心底感到一股寒氣直冒,這偌大的三千閣看似寂靜,空無一人的模樣,但方纔二小姐指甲尖一動,作勢要打月映的時候,他們就領受到絲絲針扎尖刺般的殺氣縈繞身周,恫喝他們不許出手相幫。
而現在二小姐氣昏頭的吼叫更令那些隱伏暗處的殺氣越發冰冷,那兩個漢子汗濕背心,動也不敢動上一下。
月映沒有任何猶豫,反手又是一巴掌。
「住口!三千閣內,不許穢語污言。」
許二小姐雙頰都被打紅了,不一會兒就高腫起來,她捧著雙頰,恨極了。「你不會得意太久的,月映!我一定要你付出代價,你別想嫁給少行當妾!我不會准許的!」
「方公子是個活人,不是死物。」月映斂袖,冷眼看她狼狽,「不是你要搓圓捏扁,都能隨你心意的。」
許二小姐氣得眼淚都掉下來了,大叫大罵,極為難看。
正當此時,門外又響起敲門的聲音。
元寶兒示意讓金寶兒、銀寶兒去看看,兩姊妹小跑著去開窗子,得到來人恭敬有禮奉上的,指定交給月映的紅色帖子。
「好奇怪啊,這是什麼呢?」
姊妹倆歪著頭,看著帖子上銀燙的四個大字:繡球擇妻。
她們將帖子遞給元寶兒,她檢查了一下沒有問題,又轉呈給月映。
她揭開帖子,看見裡面印製的字樣,驚訝的睜大了眼。「這是……」她愣著好一會兒,驀然笑了。其音清脆而歡愉。
月映輕聲吩咐:「元寶兒,去方府回話,就說『月映會到場的』。」
「是。」伺候人伶俐的奔出閣去。
月映睇向許二小姐,含笑道:「要給二小姐的帖子,應該也送到府上去了吧?二小姐還是快些回去接帖,好做準備。」
「你故弄什麼玄虛?」許二小姐恨聲道。
月映微揚手中帖子。「不是我,是少行。啊,請恕映不送了。」
轉過身,她低笑聲不斷,一邊笑著,一邊往樓上走去。金寶兒隨她上樓,銀寶兒為許二小姐一行人打開偏門,送他們出閣。
許府二小姐一行狼狽的回去了。
被吵起來的冬舒戀臉上猶有睡意,她摸到月映的廂房裡,和她窩進了同一條被子,連帶把她那件狐裘也塞進被裡。
月映卸下釵飾,妝也洗去了,她抱著膝坐在被褥上,指尖捲著長髮。「我的耳飾似乎少了一隻。」
「真的嗎?讓元寶兒幫你翻找一下。」冬舒戀想睡得不得了,又強撐著想和月映說話,不免說話含糊,內容也很不敏銳。
「不見的是閣主送我的那副耳飾。」月映纖指輕戳著她臉頰,「你真的不知道落到哪裡去了?」
冬舒戀迷迷糊糊,茫然半晌,忽然大睜眼睛!
她看見月映瞇細眼睛盯視她,忍不住嚥了口唾沫,喉間發出咕一聲。然後她又趕忙閉起眼睛,用無辜的聲音裝出一副委屈。
「人家不知道呢!」
月映也不去逼問,反正看著她心虛神色,又比照方家送來的帖子,她大概也猜得出來耳飾是落到方少行手裡去了。他必然是在手裡握著她的貼身飾品,然後與家人周旋,甚至制定了這麼一個荒唐的方法。
上鏡照牌樓去拋繡球?真虧他能下定決心。
裝睡的冬舒戀見她沒有再問,就睜開眼睛,從她手裡抽走那張帖子,又對比了一下許二小姐送來的喜帖,不禁為許二小姐可憐起她丟失的臉面。她前腳來送喜帖,人家後腳就跟來遞繡球帖子了。
「映,這帖子上只寫了你和許家二小姐的名字,要接繡球的只有你們兩個啊?」冬舒戀微嘟小嘴,感到有些無趣。
「一個大男人登樓拋繡球,就已經很熱鬧了,怎麼,你還嫌不夠熱鬧?」月映戳完她臉頰,改捏她鼻尖,冬舒戀張口,作勢要咬她。
「王爺最喜歡熱鬧了,人家想和他坐在茶樓裡,一起看繡球招妻。」冬舒戀露出非常愉快的笑容,顯然對於方少行的創舉相當滿意。
月映對於她好玩的子實在無從勸說。
「映映——」冬舒戀抱著她腰身,把頭枕到她腿上去,「帖子上說也可以帶人助陣呢,許家二小姐一定會把家丁奴婢全派出朵幫她搶繡球的。我們也去跟閣主,拜託她派閣裡的侍衛和你一起去吧?」
「這麼多人擠在那裡,會出意外的。」
「但這是搶繡球啊!人多勢眾,一定搶得到的!」她握起拳頭。
月映倒是笑了。「不用了,我和元寶兒她們一起去就夠了。你呀,就和你家王爺一起在茶樓上坐著,喝酒吃飯,看熱鬧。」
「那怎麼行,這關係到你的幸福呢!」
「我相信繡球會落到我手上的。」月映卻是篤定的微笑,她眼裡的淡定讓她顯得從容。「少行一定也是這樣想,才會決定用這方法的。」
「可要是許家派很多人來呢?帖子上只說可以帶幫手,但沒說上限多少人啊。」冬舒戀悶悶著想說服她。
「你也曉得鏡照牌樓的傳說不是嗎?」
「聽是聽過,滿玄乎的……」冬舒戀回答得不情不願,隨即又睜大眼,「映,你該不會相信了吧?那只是傳說呀!就算你看過繡球落水,也是做不得準的。」
「但我確實親眼看過。」月映笑了笑。「舒戀,以世俗的標準來說,我是進不了方家門的。少行一定也知道,才會用這樣看似荒唐的做法。我相信他,也相信鏡照牌樓的傳說,最重要的是,少行他以男子之身登上牌樓拋繡球,這樣的事情無論敗如何,都會為笑柄的。我不能讓他一個人站在那個高台上,孤零零的,而不去支持他呀。如果上面的人換小王爺,舒戀,你接不接那顆繡球呢?」
「……當然要去接的!」低聲的回答了,冬舒戀沉默下去。
「所以,我是一定要去的。」月映摸摸她的長髮,戳著她柔軟臉頰。「舒戀,我相信,即使只有我一個人站在底下,周邊都是許家的人,就算是這樣,繡球一定也是我接到的。」
她很有信心。「我和少行的緣分,已經是用紅線牽著了的。』
舒戀仰望她無比平靜而淡淡微笑的臉龐,那樣充滿光芒的月映,真是令人眩目啊。
因為愛情而軟弱,也會因為愛情而堅強。
如果是映的話,絕對不會讓繡球落到別人手上的。她會為了方少行、為了自己、為了他們之間許諾的未來,而盡全力接下那顆繡球的。
她在心裡合掌,虔誠祈求。
執爻的結果,鏡照牌樓的指示是在半個月後的午間,才能允許方少行登樓拋繡球。
日子和時辰出來時,方家人都感到驚訝了。
那一天,正是方少行和月映約定著的,一月一會的日子。
方少行心裡沉沉的篤定著。他無畏無懼,徹底的平靜。
在民間,這件消息傳得如火如荼,眾人爭相討論此事。而在拋繡球的日子公佈出來的時候,鏡照牌樓的那件茶樓的位子被預訂一空,掌櫃的樂呵呵,滿心愉快的等待日子來臨。
曾受方少行教導的學生們都會在奶一天湧到鏡照牌樓旁,觀看他們尊崇的方師傅登上牌樓,決定他的妻子是何人。
當然熱火朝天的民間賭盤在越靠近日子的時候,下賭的人數就越發的多,連賭金也翻倍的加上去。
許府被拱上了前線,能不能將女兒嫁出去這件事已經不是家事,而是全城的大事了,許大掌櫃不惜重金聘來江湖好手,誓必要為女兒奪來這顆關乎臉面的繡球。
方家的兩個弟弟動作頻頻,抓緊了這次簡直如同慶典般熱鬧的大好時機,瘋狂的進行買賣、大肆獲利。
火線另一端的三千閣倒是神定氣閒著,那名妓月映甚至沒有暫停接客,她一如以往的接待恩客,對於客人們談及此事也顯得落落大方,分毫沒有懼色。
全城的人都倒數著日子,等待拋繡球的時辰快快來到。
那一天,晴空萬里。
冬陽溫溫煦煦,雲絲薄薄,天空如洗湛藍。
風勢極大,乾燥的冷風沒有一到停止過。
那一天,幾乎全城的人都觀注著這場拋繡球。
午時一到,一身象徵新郎倌的紅蟒袍的方少行出現在樓上,立刻引來圍觀民眾瘋狂的歡呼和鼓掌。他們都曉得這是鏡照牌樓第一次有男子登上去,也是第一次由男子拋繡球,讓二女爭奪。
牌樓下,圈了一塊搶繡球的空地。裡頭聚滿了三分之二的人,清一色全是許家家丁、許家找來的幫手、許家奴婢、以及一身嫁衣的許二小姐。
月映還沒有來。
拋繡球的時間,定在午時三刻。
時間緩緩的過去了,許家人已經恨不得攀上鏡照牌樓去奪下那顆繡球,民眾焦急不安,交頭接耳,但另一個女主角——三千閣的月映卻遲遲沒有出現。
奇怪的是,在現場,幾乎沒有三千閣的人馬。
對於自己閣裡的十二金釵可能要出嫁一事,三千閣顯得淡漠至極,完全沒有動作,甚至找人來觀看都沒有。
等到心焦的民眾不禁鼓噪起來,嚷著要暫停拋繡球——
「至少要等月姑娘來呀!」
但幾乎勝券在握的許家人卻分毫不退讓,振振有詞的表示——
「爻示決定午時三刻,就是午時三刻月姑娘沒有來,那就是她棄權啦!」連這樣起民怨的話都出口了。
但許家人佔著理,氣憤的民眾也不好說些什麼。
眾人心急如焚的等。
那滴漏落下最後的一顆抄,顯示午時三刻已到,方少行該拋繡球了。
遠遠的,一個黑色的凜冽影子飛縱而來,他手裡抱著一個人,幾個起落就靠近了鏡照牌樓,趕在午時三刻的瞬間,將懷裡的人輕輕放在搶繡球的空地上。
他懷裡的女子,一身澄金衣裳。
「多謝蘇少俠。」月映輕輕一禮。
沉默寡言的男子只是點個頭,算是承了她的禮,然後縱身走了。
那女子轉過身,仰望鏡照牌樓上那模糊的身影,露出一個微笑。
「少行,映來了。」
她長髮披垂,竟是未有綰起,而簪子不知落到哪裡去了。她衣上拈著塵,還有幾處破損,那薄有胭脂的臉頰上如今淌著一點半干的血,細細的口子只是稍微凝結而已,略一大動作便又湧出血來。
像是趕至此地的途中,受了埋伏似的。
但月映依然從容。她伸出手,做出一個接納的動作。她在向方少行示意,她準備好了,可以承繡球了。
天光燦爛。
那顆嫣紅的繡球從高高的樓頂投了下來,頓時引起許家人高度關切。他們一擁而上,把孤軍奮戰的月映擠到邊邊角角去。那顆繡球在眾人手中滾動,初一拈手就滑飛出去,渾戰半天,竟無一人得手。
月映被暗暗的牽制了,她身同三四個孔武有力的僕將她堵住,分毫不讓她動作。
眼見那顆繡球滾動著越滑越遠,民眾一顆心越懸越高,而月映透過高壯僕的肩頭一看,那顆繡球就臨在河畔,只消一滑手就要落水。
她心裡一慌,指尖下意識的抬起,撫摸那僅剩一隻的彎月耳飾,她聽得風聲輕輕,心下沉定起來。
方少行置身高樓,俯視繡球往河畔而去,又望著相反方向的月映,他心裡微慌,不禁捏緊了手心的澄金耳飾。這是她的貼身之物,給予他登樓的勇氣,她曾對著這耳飾許了什麼願望他不得而知,但如今,他祈求,與她共度此生。
冬季的風勢那樣狂猛,刮旋如龍卷。
只一剎間,那就要滑入河中的繡球被一股逆著河面而起的風勢托起,速度飛快的往岸上投去,這陣風帶起枯葉落花,無數塵沙,吹得人人睜不開眼睛,忍不住側身掩面。
那些僕被吹得眼睛入沙,難過得閉起眼睫,她們圍堵的勢子間露出空隙,而月映輕輕巧巧的閃身出去,她迎向風勢,塵沙打在她臉上傷處,疼得緊,但她沒有猶豫。
她奔出去,以著擁抱的姿勢,接下了那一顆飛滑而來的繡球。
「少行!」她緊緊抓著繡球,在大風之中高聲呼喊:「看哪!我接到了!」
高樓之上,方少行不自覺的淚流滿面。
風勢倏忽停了,在混亂之中,大勢已定。
民眾爆出了巨大的歡呼,響徹長安城。
那聲音甚至傳回了花街深處的三千閣,留在閣中的姊妹們倚著朱紅窗台,傾聽遠處的歡呼聲,露出笑容。
閣主艷娘在她的房裡算著帳簿,而人聲從窗扇中流瀉而入,她停下筆,怔怔著,良久,歎了口氣。
「又嫁出去一個呀……」
忽然腳下一團柔軟蹭來,她低頭一看。
「又是你這貓兒。瞧你惹來多少桃花。」輕聲刀,她敲著貓兒長長尾。逗引著貓兒伸出肉掌和她撲抓。
三千閣外,還是冬日的暖陽依舊。
之後的諸多禮節、送嫁迎娶……都是之後的事了。現在,只需要慶賀。
鏡照牌樓又締造了一件傳奇。
在冬入暖陽下,得到眾多祝福,為勵後來苦苦相戀人兒的傳說兩個人緊緊相擁,他們必然不辜負彼此。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5 01:01:10
尾聲
對於方少行而言,期盼已久的洞房花燭之夜被眾賓客狠灌烈酒昏沉的睡去,是個很大很大的遺憾。
他完全沒有看到月映靜美的端坐床沿讓他掀紅帕的美麗模樣,也沒有與她共飲交杯酒的印象。更哀傷的是,他宿醉了整整三天,意識混亂而迷茫,既沒有陪著月映回三千閣,也沒有和她手牽手的面見雙親,等到他迷迷糊糊的再醒來之後,他優秀的妻子已經將裡外上下都打理完備,連那個頑固的老爹和冷靜的娘親都被收服了。
兩個弟弟更是聯手唾棄了他這個哥哥,直言娶到月映是他十輩子燒好香才得來的姻緣。尤其是迷戀著蘭止翠的二弟看著他如願娶回了美嬌娘,更是妄想全開的企圖追求蘭止翠。
在知道蘭止翠已經被人訂下了,對像還好死不死正是眾男人厭恨妒羨非常的『極樂』之後,方少行緊閉嘴巴,心裡暗暗發誓這輩子絕對不會洩漏這個天大的秘密,以免牽連了告知他這個私密消息的月映。
不過對現在的方少行來說,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事情困擾著他。
坐在書房裡,面前也攤著書頁,但是他就是靜不下心來。
一旁貴妃榻上,月映拿著算盤帳簿專心一致的核對帳目,另一手時不時挑著點心出來吃,粉嫩的尖舔著拈上餅屑的指腹,那姿態真是非常撩人。
方少行的目光完全沒辦法從她尖上轉開。
他很苦惱,甚至悶悶不樂著。
那個洞房花燭的夜裡,被報復心強烈的眾人聯手灌醉,不習慣喝酒的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恢復過來,但他懊惱的不是眾人這樣殘忍的報復手段,而是他錯失了可以光明正大碰觸月映的機會。
雖然已經有夫妻名分,但是除了牽牽小手身體略有接觸以外,他還沒有碰過月映,一來是他不曉得怎麼表示,二來是她也總是淡淡然的,在女方沒有允許的情況下,男方更要懂得按捺自己,以免落得急色鬼的評價。
小王爺是這樣叮嚀他的。
但方少行並沒有看到身後的冬舒戀輕睨過來的頑皮目光。
被小王爺這麼一番交代困住了的方少行,在娶回月映之後已經將近半個月的時間了,他們連嘴對嘴的親昵接觸都還沒有過。
心裡那頭野獸即使叫囂不斷,但理智猶在的他說什麼都撲不過去。於是就這麼隱忍著,能以『慾求不滿』四字簡言之的方少行的神色,簡直就是瞧悴了。
並不曉得自家夫君被無良的小王爺欺負了,對此一無所知的月映看著新婚過後卻神色疲倦、夜裡根本睡不下去的方少行,心裡暗暗擔心起來。
她尋了個日子,回三千閣去見閣主。
小聲的向閣主稟告這件事,做出了求援的委屈表情。
閣主一手扶著額,似笑非笑的瞧著她半晌,然後在她耳邊給她提了個意見。
月映滿面通紅,望著閣主神色卻見她泰然自若的點點頭,羞澀不已的月映向閣主道了謝,分外乖巧的退出房去。
然後她借來了小王爺的那座畫舫。
冬夜裡,薄雪紛飛的,湖面輕結了一色的霜。
從學堂裡出來的方少行,被陪嫁過來的元寶兒一路領來了鏡照河畔,送上一艘小舟。方少行有點困惑,人是安分的坐在舟子上了,卻又不時緊張的回過頭去看岸上的元寶兒,而另一頭划舟的漢子目不斜視,根本視他為無物,將他送上那眼熟的畫舫之後,那漢子很帥的劃走了。
呆呆站在甲板上的方少行認得這座畫舫,他瞪著緊合起門來的船艙,心裡七上八下的微慌,周圍沒有奴僕婢女,也不見侍衛,難不今天小王爺是打算和他一對一會面?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方少行並沒有忘記,在婚宴上提供烈酒、還不停灌醉他的主謀犯,正是這個狂妄無畏、任囂張的小王爺。
就不知道這次又有什麼事了?
感到苦惱的方少行還是認命的推開門扇,踏進船艙裡去。
燭光很微弱。那麼一色暈橘的光芒,只是隱約照亮了一點暗色而已。
重重垂紗遮擋他前進的路途,方少行有些手忙腳亂的撥開那些垂簾,還要小心不要讓燈罩被掀翻了,要是燒了這座畫舫,小王爺還不乘機將他欺負個夠本嗎?
真是一想到就寒毛直豎啊。
方少行的臉色越發的苦悶了。他伸手拉開眼前最後一道垂簾,踏進鋪有厚厚毛毯的隔間,那幽暗的地方在他持著燭火進來的瞬間,四柱上懸著的夜明珠也綻放了光芒。
有若晨曦。
不到極亮如白晝的程度,但也是初破昏暗,而有隱隱約約的亮度。
方少行聽見某種清脆的擊響,似金鈴、似珠玉,聲音溫麗而明媚。
他有點困惑。
鼻間嗅得若有若無的暗香,他初時以為是鮮花的味道,但又想起若冬舒戀不在身邊的話,小王爺大多不會讓下人剪來花枝插瓶,兒這麼一間微有夜明珠光芒的隔間裡,並沒有感覺到什麼人藏在附近。
小王爺或許可以隱匿氣息,但不會武的冬舒戀就非常容易被發現了……是說,這股香氣,怎麼像是聞過的?方少行遲鈍的思考著,腳下習慣要開始踱圈子。
他轉了個半圓,懷裡卻撞進一團柔軟。
方少行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忽然明白,那股暗香是女子身上香氣。他竟與見不到臉面的女人共處一室,他要怎麼回去跟親親娘子交代啊?
「夫君……」
細細如喃的呼喚在幽微裡傳開,方少行驚慌失措的漿糊腦袋裡忽然有一線曙光照進。「映……是映嗎?」
他小心的扶上懷裡女子香肩,發現指腹上一片柔滑,他的寶被娘子似乎是裸著肩頭的……他僵硬的低頭望去。
恰恰與月映含羞帶怯仰首望來的眉眼相對。
他的娘子臉上妝著胭脂,纖美胴體覆著雪紡的垂紗,腕節、肘彎、肩頭、腰際、臀弧,乃至足踝上,都襯著珠玉寶飾,發出清脆的擊響,那雪紡紗裡若隱若現的首與私處用鏤空的薄金瑣片貼著,其下綴著碎鑽似的垂蘇。
她肢體妖嬈、華美嬌艷。
方少行感受到莫大的衝擊。
氣血上衝下湧,他的身體僵硬到一種足以比擬石化的地步,然而那面目通紅著,鼻腔裡隱隱有道熱度在積聚,懷裡那無比美艷的女子與他身體貼得極近,清晰的察覺到他下身勃發的反應。
她臉色嬌紅。
即使對於事並不陌生,但對像一旦換自己傾心的人,那種含羞帶怯的感覺便千百倍的反撲回來。月映把臉埋進那人懷裡去,心裡默背著閣逐交代她務必冷靜,將誘惑進行到底的吩咐。
「夫君請上坐。」
她從他懷裡滑出,羞羞怯怯的用小手將他推到一席軟榻上去。方少行難以離開美人,但是寶貝娘子的要求那樣羞美可人,他再不情願放手也還是乖乖照辦了。
有一部分還殘存著的理智不禁感到困惑,娘子在做什麼呢?
他卻聽見擊響的清脆。
夜明珠用輕紗掩著,掩出了幽微如夢的光芒,而眼前在幽微中輕舞慢搖的女子,彷彿魅惑的山鬼。
宛如依循著某種神秘的韻律,擊響在心間上的清脆那樣細密綿麗,催促他的心跳、他的血脈、他的整個神志,為她而陶醉、而沉迷、而瘋狂。
那白皙的肌膚在這樣的幽微裡,卻有不看思議的清晰。
他看得見那每一分細緻的轉折、關節拂繞、碎玉滾動,那身肌膚是驚人的美麗,竟就近在咫尺伸手可及。
心裡那隻野獸幾乎要破欄而出。
方少行暈眩起來。
「我、我不行了……」他喃喃。
而那妖嬈的華美山鬼,在一個旋舞之後在他眼前娉婷而立。
狂獸的眼睛被那身麗色淹沒。
方少行驀地攫住了她,將她緊緊抱在懷裡,一個翻身之後,將她壓下了。
懷裡的女子,眼裡水波盈盈。
他在她開口呼喚之前,俯首噬去了她的聲音。
這朵嬌美無比的花,終於為他所懷擁,並且一世獨佔著,澆灌以一切的憐愛、珍視、專一。他承諾她將忠誠一生,在被此心上立誓。
她的歎息如此甜美。
野獸吃得飽足,心甘情願舔毛去了。
理智回籠的方少行手忙腳亂為榻上倦極的寶貝娘子梳洗擦身、收拾一地零碎、並且在整理乾淨之後來到娘子面前垂手恭候訓示。
月映瞧著他饜足後一臉的光彩耀人,在這樣的臉面上又有那古板書生的沮喪和羞恥,兩相衝突的反差如此之大,有意思極了——她輕笑起來。
用眼睛勾著他俯下身。
方少行乖巧至極的依令行事,才一低頭,那摯愛的娘子就遞上一吻在他唇邊,低喃的聲音既輕且柔。
「夫君很快樂嗎?」
方少行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的淹上一片紅。
他聲如蚊蚋,「很快樂。」
他的娘子非常大方,「以後也這麼快樂好嗎?」
「……好。」他羞得抬不起頭來。
畫舫裡,女子情麗的笑聲如此愉快,而漾滿幸福的光芒。
承諾一生一世。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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