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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練霓彩 -【再別秋舞(三千閣之十一)】《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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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8 00:00:12
標題:
練霓彩 -【再別秋舞(三千閣之十一)】《全文完》
練霓彩 -
再別秋舞
(三千閣之十一)
那一日,大雪裡的初見
短短的相處時間,她已悄然進駐他心裡
之後,欲尋卻不得見的惶然
讓他將她記得更深,記得更牢
好不容易見上一面,他卻發現──
原來,她的手裡一直攥著他的命
能夠救他性命的藥方與藥丸
都是她身後的勢力所給予的
如果不是因為她,他根本沒有生路
只要她心裡有他,他便活著
她心裡若沒有了他,他便再也活不下去
只是想獨佔這個可人兒,卻是困難重重的事……
好吧!既然無法隔絕群蜂圍繞在她身邊
也應承過要助她登上金釵之位
他與其礙事,不如早早讓她握有選擇權
等到他攢夠了權勢金銀,就是抱得情人歸的時候……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8 00:00:37
第一章
時近黃昏,天邊還有耀眼的光,而從初雪的稀稀落落,過渡到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也不過半個時辰的光景。
積到足踝深的雪地上,一個包得圓滾滾的身影,慢慢走著。
小小的孩子腿還甚短,又踩在軟綿綿的雪上,更是一腳深一腳淺的搖搖晃晃,那小孩兒雙手攏在嘴邊不住呵氣,襯得臉龐通紅,唇色蒼白,眼裡晃著水光。
看起來孤身一人,卻不知道這樣一個沒有大人領著的小孩兒,到底要在這風雪底下走多久,又要往哪裡去。
在他身前,還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不住跳躍,跑在前頭,時不時還回身張望,看小孩兒跟上沒有。
仔細一看,那竟是一尾黑狐,在額上摻了一簇白毛。
「都走了……大半天,你、你到底、要帶我……到哪裡去?」小孩兒的聲音虛弱,斷句也很淩亂,語氣非常的不耐煩,卻沒有一點回頭的打算。
黑狐在前頭蹦跳,又回衝到他腳邊轉著,不住催著他跟上。
小孩兒惱了,「催促什麼!你哄著我……跟你回窩,去當糧食嗎?」
黑狐也不知聽懂沒有,竟回頭「嗚」了一聲。
小孩兒氣極,反倒笑了,「本少爺遲早剝了你那身皮毛。」
黑狐大抵還聽不懂什麼叫作「遲早剝了你那身皮毛」,牠只聽了小孩兒低聲喃喃,語氣裡似乎還帶了點笑,於是黑狐歡快的嗚嗚兩聲,在小孩兒腳邊打起轉來,繞得小孩兒頭暈,險些跌倒。
「我一定是被狐魅了,才會跟著你來……」小孩兒咬牙切齒。
他在這邊跟著黑狐走,而在他身後的遠處,已經亮起無數火把,焦急又驚惶的大人們憂心忡忡,在這大雪天裡找起人來。
古府選在今日,舉族出來遊玩。
一開始也只是在這山裡的別莊附近,召集了一群孩子來玩鬧,手邊還有各家乳母,或者侍妾,或者奴婢守著,而在放下擋風簾子的八角亭中,各家主母聚在一起,聊著東家長西家短,偶爾回頭去看看自家孩子是否玩得開心。
一副和平安樂的模樣。
古府裡那難纏又暴躁的老太爺在主屋裡休息,沒有出來擾了一干兒孫興致,這更加的讓人心裡鬆懈。
後來下起初雪,更讓孩子們玩瘋了。
八角亭裡也放下擋雪簾子,這麼一來,主母們望出去的視野更模糊了。
等到孩子們玩得一身雪濕,幾個女孩兒開始接連的打噴嚏,再晚一些,連玩得滿身熱汗的男孩兒,都開始在揉鼻子了,臉蛋紅撲撲的孩子們,才一個一個被乳母侍妾等等的人一一領走,想趕在大雪下起來之前進到屋裡去。
但身邊隨即傳來困惑的問候聲。
「二少爺呢?」
「哪個二少爺啊?今天各分家的人都來了,少爺小姐的那麼多個,誰曉得妳在問哪一個二少爺?」
「主家的呀!主家的二少爺!」
「瞧也沒瞧過。說不定還在哪邊玩呢。」
「沒有了呀,全部的孩子都在這邊了……」
「沒有主家的二少爺呀?再找找唄。」
「妳怎麼還這樣散漫!快些找人了!」
「急什麼啊?不過就一個孩子而已!」
「那孩子不一樣啊!那可是二少爺!是老太爺指定的繼承人!」
話說到這個挑明的份上了,那一手牽著自家小姐,一臉不在意的侍妾才終於變了臉色。
「是『那位』二少爺?哎呀!真不得了了──」
一時之間也顧不了手邊的小姐,她匆匆把人交代給一旁年長些的孩子,一邊回頭跟著乳母去找人了。
「那位」二少爺的名諱,是除了老太爺,以及主家的大少爺以外的人,都不敢直呼的。他們往往都以「那位」來代稱,語氣裡半是摻雜了敬畏,半是摻雜了厭惡與輕蔑。
敬畏是因為獨裁又暴躁的老太爺。
厭惡輕蔑是因為那位二少爺身子嬌弱,誰也說不準他能不能撐到成年。
一般家族裡都是將家業傳給長子,死了殘了,或者敗了,不得已才往下一順位傳,但就是他們古家掌權的老太爺不跟著世情走,居然撇開身體健康又性情爽朗的大少爺不管,而一意孤行的立了從出生就體弱多病,性情又孤僻冷淡的二少爺為家族繼承人。
週遭的人又驚又怒,不由得冀望起第一順位的大少爺,能夠勇於反抗,最好把那體弱的弟弟擠下位子來。
但沒想到,原來不止老太爺偏心,連大少爺也偏寵溺愛這二少爺。
他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自幼母親早逝,父親長年不在家,身邊的伺候人又因為老太爺早早立了繼承人,無一不是想設法的企圖弄死二少爺,幸得大少爺護著弟弟,將惡奴趕走了,才救回年幼的弟弟一命。
從此之後,大少爺走到哪裡,都帶著自家弟弟,片刻也不曾讓他離開過眼界,吃飯睡覺都在一起,大少爺甚至拿自己試毒,呈上來的任何吃食,先用銀筷試過,再自己吃上一口,等上片刻,都沒問題了,才讓弟弟入口。
眼見大少爺保護弟弟到這地步,週遭人沒有辦法了,只好也迫於情勢的,把保住二少爺的嬌貴性命,當作第一要務。
今日家族裡一眾人等出來遊玩,原本大少爺也在的,但臨時讓父親叫去聽訓了,一旁的侍妾自告奮勇要守著二少爺,於是也交代給她,沒想到擔下責任的侍妾卻忙著照顧自己屋裡的孩子,居然疏忽了二少爺!
現在一回頭,茫茫白雪,天色近晚,孩子們一手一個大人牽著,她舉目望去,卻沒有那位二少爺的身影。
侍妾發起抖來,指尖都涼了。
淒慘的求助聲引來大人們的注意,擔心讓走失寵孫而震怒的老太爺施行連坐罰,大人們動員起來,拿著火把,開始以別莊為中心,四處找人了。
※ ※ ※
走在大雪裡,一手按在心脈上,眼睛盯著身前黑狐身影的古和齊,自然是不可能看見自他來處,那明亮得像是失火般的尋人陣仗。
事實上他頭也不回。
幼年時候不懂事,只是依戀著對他極好的大哥,卻不知道原來自身的存在阻礙了大哥的正統承繼。
如今都十二歲的古和齊,很快也要到娶妻生子的年紀,他卻心知以自己柔弱身體,別說讓人生子,恐怕連房事都無法進行,再對比已經納入一房侍妾,膝下有一子一女的大哥,他更是覺得自己礙事至極。
雖然不到求死地步,但他難免會想,如果自己離開古家,那麼大哥就能理所當然的承繼家業,不必再忌諱老太爺的旨意。
因為唯一會阻礙大哥的自己不在古家了嘛。他想。
所以當他孤身一人,攏著大氅,袖裡揣著懷爐,目光冷淡的注視滿地亂跑的毛頭孩子,以及週遭明明是守護孩子,卻沒有任何一個大人朝他瞥來一眼,而他正覺得厭煩,心想要獨自回屋裡歇下,或者乾脆去尋大哥的時候,眼角便見到一簇黑亮皮毛飛快滑過視界。
他愣了一下。
身後便是積上薄薄雪花的矮樹叢,他瞥了一眼不遠處已經轉移注意力的侍妾,不動聲色的挪了下腳步。
幾個無聲無息的移步之後,他整個人已經退到樹後,離開了眾人的視界,還沒等他再多想些什麼,古和齊就覺得腳下褲管被扯了下。
他低頭望去。
黑亮亮的,不管是那身皮毛也好,還是那雙濕漉漉的眼珠子也好,猛甩著尾巴,又叼著他褲管不放的,這東西怎麼看,都和書上畫的狐狸極其相似。
是尾黑狐。他評點。
然後他想,這狐狸的皮毛養得水滑油亮,很是好看,要是剝下來給大哥做雙手套,想必也會讓大哥喜歡吧?
再一眨眼,他就見那黑狐咬著他褲管,要將他拉走。
古和齊歪著頭,看看黑狐,又看看不遠處的古家人,他花了點時間想了想。這一遲疑,褲管又讓黑狐大力扯了幾下,他不由得皺起眉。
「你想帶我去找其他幾雙手套嗎?」他低聲哼道。
那黑狐想必沒有聽懂他不懷好意的問話,居然嗚嗚幾聲,又扯著他想走。古和齊這次沒有再猶豫,提腳就跟著黑狐去了。
一路上,從細細初雪,下到後來鵝毛般飛舞的大雪,原本還有著明亮日照的天邊,也漸漸染上橘黃,夕陽懸在地平在線,要落不落的。
古和齊一路上捂著口鼻,小臉被凍得通紅。
古家大哥保護這唯一的幼弟,又知道他向來體弱,因此就算放他出來和一眾小輩玩雪,也是親手一件一件的為他穿戴好,連雪帽和耳罩都沒有少,雙手更攏在厚毛手套裡,於是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張小臉露出來。
那臉面如今只有雙頰是凍紅的,其他地方一片慘白。
連唇都沒有血色了。
他的小身板在厚暖毛衣的保護下,又這樣長途跋涉的,於是肌膚上流著熱汗,他卻一手按著心口,覺得打骨子裡的冷出來。
心脈從剛才就一抽一抽的疼。
他看著黑狐在前方帶路的身影,若不是因為這尾狐狸通體的黑亮,他絕對會因為這漫天的大雪,而將這尾拐帶他出來的狐狸看丟的。
古和齊不知道黑狐要帶他去哪裡,也不知道還要走多久。
但他現在隱約後悔起來了。他連句話都沒和大哥說,就這樣出來了,等大哥回頭找不到他,一定很焦急。
他記得自己臥病在床的時候,大哥也是不眠不休的守著他,不親眼看到他清醒過來,大哥絕對不會離開他身邊。
古和齊這才真正有了些懊惱。他想弄死自己的方法多得很,犯不著選擇這種會讓大哥不顧自身安危出來找他的出走方法。
「偏偏這下子也不知道怎麼回去了……」
他望向來時路,苦笑的意識到大雪將他足跡掩埋,別說他要回去,就算族裡派人來找,也無法找到他的行蹤。
這下子真的是自討苦吃。
「嗚?」
黑狐走了一段,發現古和齊沒有跟上,居然又掉頭回來找他,現在咬著他褲管扯著,引得古和齊低頭看牠。
「到底還要走多久啊……」他問得有氣無力。
黑狐像是精力無窮,甩著尾巴就在原地蹦跳兩下,古和齊瞪著牠,開始在心裡說服自己:沒問題的,我還要把這小混球的毛剝下來給大哥做雙手套呢。
他高傲的一抬尖尖的小下巴,「帶路!我還欠幾雙手套呢!」
於是貌似是選擇性聽懂人話的黑狐高高興興的衝在前頭帶路了。
就這麼千辛萬苦的再走上半刻,正當古和齊上氣不接下氣,腦子裡迷迷糊糊的想著自己好像連腿都沒有感覺,只是麻木的一踩一踏向前走的時候,那帶路的黑狐終於停了。
古和齊還茫然的一腳踩上牠尾巴。
「嗷!」黑狐跳起來了,還伸出爪子朝他空揮一把。
古和齊沒來得及瞪黑狐一眼,就聽近處響起一聲笑。
「小狐狸,你被踩疼了沒?」小女孩的聲音。嬌脆脆的,有些虛弱。
古和齊偏頭往聲音來處看去,就見一塊大石突兀的立在雪地裡,大石下還有一個穿得一身渲染的紅葉顏色的娃娃坐在那裡,半身幾乎被雪埋住,她一邊朝著黑狐發話,一邊用手撥開自己身上的積雪。
這樣的深山大雪,哪裡會有這樣一個女娃娃孤身在此?
古和齊在瞬間的警覺過後,心裡下一刻浮現了關於妖精山鬼的傳說故事。但他卻沒有想過,他把人家好好的一個女娃娃當成山中化為人形的精怪,那被困著的女娃娃也心裡打著小鼓,疑心這穿得毛茸茸宛如小熊般的少年,會不會是哪個熊窩裡出來的年幼精怪。
兩人大眼瞪小眼。
中間風雪無數,實在讓眼睛又涼又疼。
那小女娃很快就率先示好,「大哥哥,你是來救我的嗎?」
古和齊在心裡翻了個白眼,想說我都要人來救了。
「不是。」他搖頭,「牠拐我來的。」一指腳邊的黑狐。
小女娃的目光也投到那隻抱著自己尾巴猛舔的黑狐身上。
黑狐馬上衝到小女娃手邊舔舔她,充滿示好的意味。
古和齊覺得好奇,「牠是妳養的嗎?」
「不是。」小女娃搖搖頭,「我看牠皮毛漂亮,本來想帶牠回去的,卻沒想到讓牠拐了來,又見到這石頭底下還有牠一個窩呢,裡頭的狐狸更小了,一下子捨不得,才想用衣服包著帶回去,卻下起雪來了……」
聽起來一樣是拐帶,這小女娃的遭遇卻比他還要慘。
古和齊心裡一陣憐憫,「下雪了,妳怎麼不趕緊走?」
「小狐狸沒有過冬糧食,又讓我把窩給挖開了,這雪一下,牠們就要凍死了……」小女娃說得委屈,「我還想給閣主帶件手套回去呢,這幾隻小的實在太年幼了,我想帶回去養大一點再說。」
她叨叨絮絮,卻沒有正面回答古和齊的問話,聽得他皺眉。
「妳寧願被雪埋了,也要把窩裡的小狐狸帶回去?」她有這麼缺手套嗎?古和齊打量著她一身衣色,心想也不是粗衣草鞋的,怎麼會這麼執著要幾件狐狸皮毛?
他也不想想,自己被拐帶來的原因,還不是和她一模一樣。
小女娃眼巴巴的瞧著他,「大哥哥,我把窩挖開的時候,這大石頭給我壞了平衡,現在壓住我一隻手了,我動不了。」
原來不是執著皮毛,是被石頭壓住了。古和齊緊急修正了新得到的資訊。然後他望望小女娃。
「我搬不動那塊石頭。」他直言。
幸好小女娃也不求他這個,「我也沒想大哥哥來搬石頭。」她答得很俐落,讓古和齊心裡一陣彆扭,那小女娃又接著道:「大哥哥,我的小錦袋落在那邊了,你幫我撿來好嗎?」
她指著斜前方一處雪地。
古和齊瞪著那片白茫茫的地方,心想妳這麼隨手一指,我就得去給妳翻雪嗎?天知道妳說的「那邊」是多大塊的一邊?
小女娃也是玲瓏心竅,「沒多遠的,就前頭幾步距離而已,大哥哥稍微撥幾下,應該就能找到的。」
古和齊轉頭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邊黑狐,那一大一小的眼珠子一樣的濕漉漉,黑亮亮,簡直我見猶憐。
於是古和齊讓莫名湧上的護犢心驅趕著,傻頭傻腦的往斜方走上幾步,蹲下身雙手猛挖起來。積雪還算鬆軟,他一手下去就能探到一個深度,又大幅度的左右刨著,很快就清出一塊地方,他摸索半天,卻沒看到小女娃說的錦袋。
正想抬頭去問,卻覺得一陣暈眩。
眼前很快就一片黑,古和齊不由自主的往後跌去,差點順著雪地滾上一段,他血氣循環得不太好的雙腿一陣發麻,下意識伸直了,這一踹,反而踹得一片積雪四散,藏在底下的錦袋也露出一角來。
眼尖的小女娃一聲歡呼。
古和齊暈頭晃腦,好半天爬不起身。
他其實已經是耗光體力,又這樣猛地跌在雪裡,冰冷一下子籠罩上來,他幾乎一口氣梗在胸下,無法抽喘上來,勉強抬起一手按在心脈上,他在冰冷空氣裡試圖呼吸,深深呼吸。
他想深呼吸,卻只能像是呻吟般的抽一小口氣。
既短促,又淺。
艱難的呼吸讓他胸口劇疼,口鼻那麼冰冷,原本就很艱辛的呼吸更加的難受了,他四肢無力,根本爬不起身,只能茫然的瞪著漫天大雪。
為了一雙根本沒到手的黑狐毛手套,死在這雪裡……真是太丟面子了,大哥知道他這樣胡來,會氣哭的。古和齊在心裡苦笑。.
雪地茫茫。
天邊夕陽只剩下最後一抹光輝,再下一瞬間就成為一片漆黑。又是大雪,又是天黑,平常無論遇上哪一樣,要在這山裡找人都是艱難了,何況兩樣一起來?
我命休矣……
他想。然後,就在天地盡暗的那一刻,他模糊的聽見了一響尖銳的嘯聲,白茫大雪被飛速的映照出來,又隱入黑暗,最後在高高的天空裡,亮開一蓬燦爛的煙花。
真是好閒情,居然還放煙花玩。
他一邊想,一邊又意識到,這應該是求救的煙花吧?他眨著眼,覺得沾著雪水的睫毛又冷又重。
小女娃嗚嗚咽咽的哭聲朝他接近,古和齊模糊的感覺自己被拖著移動幾步,又停住,然後又開始移動,沒一會兒又停住,跟著又開始移動;這樣來回折騰了幾次,他被抱進了一個小小的,卻奇異的溫暖並柔軟的懷抱裡。
應該已經遲鈍的嗅覺,還聞到一股刺鼻的腥氣。他抽了抽鼻,覺得很嗆,又想打噴嚏,但小女娃卻用一手揉著他臉面,不讓他睡。
「大哥哥,把眼睛睜開。」她哭著說。
古和齊整個人迷迷糊糊,心想怎麼距離這麼近……那小女娃不是一隻手被壓在石頭下嗎?居然還有辦法來拖他……難不成不是小女娃,而是那隻黑狐死命將他拖來的嗎?
果然是山裡精怪啊,不化成人形都有這般神力……
他想著,然後終於撐不下去,就這麼暈了過去。
「嗚哇──」小女娃當下哭得聲嘶力竭,「閣主,閣主快來救命啊──」
古和齊的意識半是昏迷,半是清醒,被小女娃這麼一嗓子的哭號,也只是激得他微微抬起眼皮。他頰上有一小方皮肉是暖的,他知道這是小女娃揉著他臉面的一手。
那麼,那被壓在石下的另一手呢?眼角餘光,他見到小女娃原被壓在石下的另一隻手軟弱無力的擱在雪上,雪是白的,血是紅的,強烈的對比已經讓人心驚,尤其那血肉模糊的皮肉看上去令人不忍。
原本耐心的等著黑狐拐人來救的小女娃,卻為了將他從雪地裡帶回,為了保得他體溫不失,居然強行拖拉出自己被壓在石下的手!
居然狠心讓自己傷得這樣慘啊……
古和齊心裡一陣發緊,也不知道自己見到這麼一幕,到底是好還是壞。如果一直都不知道,那他還能想成是黑狐突發神力,但如今讓他見到小女娃的慘狀,他怎麼能夠無動於衷。
「笨娃娃……」他喃喃。
煙花落了。
重新恢復成一片漆黑的雪地裡,小女娃背靠著大石頭,一手將再次昏迷過去的古和齊緊緊擁在懷裡,她緊張的注意他微弱的呼吸,一手不時的揉著他臉面,又探出指尖擺弄著一旁黑狐叼回的錦袋。
裡面一枚求助煙花已經射出去了,她又倒出幾顆糖球來,看看懷裡臉色蒼白、唇肉滲血的古和齊,她將糖球塞一顆進嘴裡,使勁咬碎了又融著成了糖水,再一口一口的哺著古和齊嚥進嘴裡。
她等著閣裡派人來救。
餵完一顆糖球,她就在心裡按著古和齊的心跳,默默數到一百,然後再餵進一顆糖球。如此反覆,她餵到第七顆糖球時,一身黑衣的暗衛手持火把,終於找來了。
她哽咽了一下,「快救他!」
※ ※ ※
古和齊醒來時,已經是在燒著火的溫暖室內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前險極又險的轉了一圈,也不知道他已經睡掉半個月的時間,他睜開眼睛,才動了一下,就聽見床邊一個沙啞的聲音又驚又喜的響起。
「齊弟!」
他呆呆看著自家大哥難看的臉色,鬍鬚沒刮,眼下青黑,又憔悴又狼狽,他困惑又茫然,心想前一刻明明還在深山大雪裡,讓那小女娃抱在懷裡的,怎麼現在一睜眼,就見到自家大哥了?
他做夢嗎?
古和齊愣愣著沒有反應,急壞了古家大哥。他怕他燒壞腦子了。
「齊弟!齊弟,我是大哥!你回個話啊!你怎麼啦?」
古和齊驚訝的聽著自家大哥的呼喚,又覺得手腳溫暖,身上覆蓋的正是自己熏著藥香的厚暖被子,原來他已經下山,還回到家裡來了嗎?
他張了張嘴,「……大哥……」
「齊弟!」古家大哥那張擔心害怕的臉,刷地滑下兩行淚。「你要把大哥生生嚇死了你!怎麼自己一個人亂跑呢?」8
自己一個人?他想了想,那小女娃呢?
「大哥,還有個女娃娃……她人呢?」他艱難問道。
不料他大哥卻先是一臉困惑,復而露出震驚神色,「齊弟,原來你是被山裡精怪給迷魅了嗎?這不行,大哥給你找個道士來除妖好了。」
古和齊愣住了,「精怪?」
他那時明明覺得那女娃娃暖和得很,應該是個人吧?但怎麼一下子又成了山裡精怪呢?他是不是還在做夢?
「齊弟,大哥找到你的時候,你一個人暈倒在雪裡,險些把大哥嚇死了!大哥趕忙把你帶回來,讓醫大夫給你看看身子的,你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古和齊張嘴,半晌,又悶悶的閉起。
一切都是他在做夢?沒有黑狐?也沒有大石頭底下的黑狐窩?更沒有那個為了他把手折磨得血肉模糊的女娃娃?
他伸手按了按唇。
做夢嗎……他明明還記得,那小女娃一直在餵他甜甜的糖水,就用著那一點東西,吊著他一口氣,一絲意識。
那時候,還有響徹夜空的尖嘯,以及燦爛煙花。
「齊弟?你睏了嗎?」
大哥輕聲的呼喚傳來,他閉著眼睛,覺得很疲倦。
他睡過去了,連藥也沒來得及喝。
內間屋裡,守著寶貝幼弟的古家大哥繼續候在床邊,一刻不敢稍離。
外間屋裡,持著枴杖聽著兩孫子對話的古老太爺,臉色陰沉。
「哼,小狐魅子,還想騙我孫兒?老夫怎麼能讓妳如意!年紀小小,就知道哄騙男兒,幸得老夫早早將那小狐魅子驅離……」老太爺冷聲道,左右的伺候人俯首貼耳,不敢吭氣。
老太爺又聽了片刻,確定內間的小孫兒已經睡下,才又拄著枴杖,往自己屋裡去。兩旁伺候人趕緊跟上。
這一年,十二歲的古和齊,心裡裝了個疑似山中妖魅的女娃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8 00:01:00
第二章
「言今,這饅頭你我一人一半?」
內間房裡,穿戴整齊的古和齊坐在椅上,手裡剝開一顆胖饅頭,遞一半給身旁的書僮言今,另一半拎在手上,一口一口撕著吃起來。
言今接了,卻沒塞進嘴裡,「二少爺,等會兒就有宴席了,現在餵飽肚子,您在席上就吃不下了,那多浪費啊?」
古和齊漠然道:「席上的那些東西,誰眼前的都能吃,就我眼前的那份吃不得。」
言今先是困惑,跟著就是一抖,「……這可是家宴!那些女人應該不敢……」
不敢給您下藥吧?他沒把話講完,但手裡拿著的半顆饅頭已經轉眼塞進嘴裡。
「在下一任家主的飯菜裡撒催情藥,這種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做,只不過這次說不定膽子更大,在老太爺眼皮子底下也敢這麼做啊。」古和齊漫不經心,一手縮在袖裡。
他指尖上摩挲著什麼,那動作隱在袖裡,看不清楚。
言今注意到他的動作,笑了笑,「少爺心裡老早就有人了,那些夫人小姐怎麼也不肯承認,儘是想法子往您房裡送人呢。」
古和齊聽出他話裡揶揄,回嘴道:「再偷著樂吧你!下回她們再塞人進來,我就往你床上送去!」
言今當即求饒,「別吧,少爺,我還想留著條命伺候您啊……」他與少爺共用一席飯菜,少爺的飯裡被加料,他也逃不掉啊。
古和齊噗地笑了。
自當年大雪遭困,又脫險歸來之後,已經過了兩年。
這期間,古和齊光是休養,重新調理身子,就費去了一年時間。
從喝了藥後,只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到後來獲准能夠短時間坐起身來,點著燭火看半個時辰的書,這其中所耗去的忍耐力,都讓古和齊覺得自己修養更好了。
可雖然獲准坐起身來,但他腕上無力,書卷持不久,於是古家大哥親自在送來的一批新奴才裡挑選良久,終於挑中了一個年紀與古和齊相仿的少年,又因為此子識字,於是他到了古和齊房中,不只是平日洗漱伺候,也會在古和齊讀書時,為他持著書卷。
甚至,古和齊坐得累了,得躺下來養著,那少年侍從也能持著書卷,為古和齊念著書裡的字句給他聽。
雖然相處時間不過一年半,但這少年侍從迅速的獲得古和齊的信任,更得到古家大哥親口改名,定下「言今」二字。
言今忠心耿耿,更得到古家大哥親口囑咐,自此鐵了心要當古和齊的小尾巴,走到哪裡跟到哪裡。醫大夫開下藥單,抓藥煎藥也由言今一手包辦,古和齊這間小院裡,更是只有言今能走進內院來,其餘灑掃奴僕都只能在外院活動。
但即使古和齊防備至此,那些企圖想和古和齊一夜雲雨,進而懷有子嗣,讓古和齊收房的眾多女子,還是在各房夫人或者侍妾的指使下,想設法的偷進內院來。
銀筷只能試毒,卻試不出下在飯菜裡的春藥。
古和齊著過一次道,卻由於那下藥的婢子將份量下得太重,不但沒讓古和齊湧起情慾,反而讓他孱弱的身體受不了這樣兇猛的藥性,那一夜他院裡燈火通明,氣急敗壞的古家大哥下令打殺了一眾經手飯食的下人,連同指使的女眷都一併挖坑埋了,又守在床頭焦急的等著,直到古和齊讓趕來的醫大夫將入口的食物全都嘔出,又不停的拿溫水灌入,再按著他腹部讓他吐出,幾乎折磨的古和齊就這樣一口氣續不上來,險些斃了。
經此一役,他調養身體的時間又得往後拉長。
至於得罪了眾多夫人侍妾一事,古和齊也只能用自己家主繼承人的身份去硬抗,這時,他在心裡啼笑皆非的慶幸起自己體質孱弱,不然千防萬防,也還是難免會倒上那麼一次兩次的楣,要是真的不小心與陌生女子同床共枕,縱使沒做出什麼事來,不收房卻也是不行的。
現在的自己,就算想與女子有染,也力不從心。
外圍那些探頭探腦、居心不良的女人不瞭解他的狀況,但古和齊雖是厭煩於她們的企圖,卻也沒有打算讓她們知道實情。
他總有自己的男子尊嚴。
古和齊手裡摩挲著喝了一半的藥茶碗,臉上淡漠。
一旁言今察言觀色,也知道自家少爺心理陰暗,又看看天色,他輕咳了聲,以作提醒。
「少爺,家宴差不多要開始了,是不是在老太爺入席之前,我們趕緊露個面好?」家主繼承人和現任家主,雖然只是一步距離,但那一步可也沒有這麼好跨過。
古和齊瞥他一眼,想了想,點點頭。
他一抬手,將藥茶喝了。「走吧,去露個臉,沾沾筷子,然後就趕緊回院子裡來吧。」他歎口氣,「說起來,今天還是我的生辰宴呢,卻見不到大哥啊……」
「大少爺一定會趕回來的,您的生辰宴多重要啊。」言今溫言哄著。
「不知道大哥今年又折騰了什麼禮物回來。」古和齊抿嘴一笑。
跟著父親出門歷練的古家大少,現在已經很少待在古家大宅裡了,但每年幼弟的生辰宴他還是會不遠千里的快馬趕回,捎帶上的禮物更是千奇百怪,從稀有的花種到延命的藥材,或者千金難求的極品布料,或者難得的孤本書,有一年還特地運回了一塊奇石,讓古和齊大傷腦筋的在院子裡動起土木來,就為創造一個安放那塊奇石的環境。
那些禮物,都代表了古家大少對幼弟的深切疼寵。
若說這古家大宅裡,除了侍從言今以外,古和齊還把誰人看進眼底、擱在心上,那真的是只有一個大少爺了。古和齊連老太爺都不在乎的。
他把喝完的藥碗隨手放下,「走。」
言今低眉,恭敬的跟隨身後,主僕兩人一前一後,往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主屋而去。
※ ※ ※
古和齊一手攏在袖裡,月光底下,他半握的掌裡閃耀出一線燒火般的光芒,隨即又隱去,讓他深深的藏進袖底,不露分毫。
雖然說是家宴,但以古和齊的年齡,也確實是到了可以收下幾個侍妾,並且開始挑選正妻的時候。
古和齊態度默然,一眾女人卻各有所圖,而掌握大權的老太爺更是滿心想著,要不要挑個侍妾來為寵孫沖沖喜。畢竟他那大哥也不過虛長他幾歲,卻已經有了一子一女,年前又納了第二個妾室,現在就差娶個正妻回來。
也許為寵孫擇一門親事,有了溫香軟玉,也能給什麼事都不在乎的寵孫添一絲掛懷,說不定能夠多留住這孫兒的心。
老太爺抓著鬍子,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千般偏疼的孫子,卻硬是和他不親,甚至態度冷淡,十分疏離。
這讓老太爺很傷心。
每年的生辰宴,那個逐漸將族中經濟大權抓在手上的長孫,都會帶回精心準備的禮物,同樣站在疼寵孫兒的立場,甚至更努力想將寵孫爭取過來的老太爺,對於準備禮物的這件事上,也相當努力。
為了等待遲到的禮物,老太爺不得不延緩了入席的時間。
為此,掐著時間踏入主屋,進到大廳的古和齊,在第一眼沒見到應該在席上的老太爺時,他楞了一下,偏頭瞥了一眼身後的言今。
言今聰慧,低聲附耳道:「應該沒事,老太爺身體仍然健朗。」
既然無事,又身體硬朗,那總是折騰人的老爺子怎麼還會沒入席?古和齊略微垂了下眼皮,一邊想著,一邊在言今的領路下入席。他坐在主位右方下首。
因為老太爺還未到,因此主位仍空。
左方下手是尚未歸家的古家大少的位置,再下一個才是他們兩兄弟的父親,以及叔伯之類的順位血親,但古和齊是沒有去理會的,他一入座,就半閉起眼睛,由著言今在旁團團轉著,為他斟藥茶、捏肩膀。
女眷都在偏廳入座,不入主廳來。
但古和齊卻在入席不久,便嗅到一陣香風。
他微微抬眼,見到二女一前一後,款款而來,那是大哥的兩名侍妾,一稱安夫人,一稱柔夫人。他目光略過前頭那身形圓潤的女子,在後頭那嬌小女子身上仔細打量。
大哥膝下那一子一女皆由安夫人所出,而那柔夫人,是與大哥有所往來的商界朋友,從青樓裡贖出來,送給大哥作禮物的,因為在那次的青樓應酬裡,生意不僅談成,還定下之後的長期往來,那名商界朋友大喜,隔日便將這與大哥有一夜緣分的女子送到古府。
這女人看似嬌柔羞怯,但就是從她入府之後,古和齊才開始要小心翼翼的防著桃色陷阱。說起來,當初那被拖下去生生打死的府中女眷,也只是替罪羔羊。
但古和齊抓不到把柄,只能隱忍了。
安夫人到他近前,施了一禮,「二少爺。」
古和齊虛托一把,「安夫人氣色極好,是盼著大哥歸來?」
「二少爺取笑了。」安夫人面上一紅,「妾身只是想先來送禮的,晚些等老太爺到了,一眾女眷便下了正廳。」
說著她側過身,後頭柔夫人雙手一遞,那木盤上是一雙手套,一雙厚襪,織的仔細,更繡上魚紋飛鳥,是花費了大量時間才送出手的禮。
古和齊輕聲道謝,並讓言今上前接過禮物。
柔夫人一見言今,甜甜笑了,「平日多虧有你言今,才仔細照顧了二少爺,日後也要請你多多為二少爺費心。」
「這是言今分內之事。」言今低頭回話。
「你與二少爺年紀相仿,可有心上人了?」柔夫人掩唇,「趁這家宴,老太爺在席上,你不妨對老太爺請一門婚事吧。」
言今呆了一瞬,「柔夫人說笑了,言今還不到那年紀吧。」
見他婉拒,柔夫人卻沒退開,「今日是二少爺生辰呢,老太爺也為二少爺備下禮來,還瞞著沒讓二少爺知道呢,有份禮物聽說先到了,都送進房中等著二少爺去拆。」
「柔妹妹!」安夫人低聲喝止。「老太爺瞞著,就是想給二少爺一份驚喜,卻讓你來多話!」
遭到斥責,柔夫人抿了抿唇,狀似無辜,「安姐姐莫惱,妹妹只是想,二少爺都有那樣一份禮物了,不妨讓言今也收一回禮。」
她一邊溫言軟語,一邊又轉頭對言今說:「你也別藏著,要是看上了府裡那個丫頭,就來和安姐姐稟一聲,不會委屈言今你的。」
言今被這麼一說,當下面紅耳赤。
他無措的回頭去瞥自家主子,卻見古和齊面色冷漠,那黑玉似的眼珠子裡更是冰封的一片。他心下一個激靈,知道自己是落進言語陷阱了,趕緊撇清。
「言今沒有心繫哪個丫鬟,兩位夫人莫要捉弄言今了!」
「說什麼捉弄呢,妾身這不是關心而已嘛。」柔夫人一笑,「你是二少爺身邊的伺候人,若是日子過得不舒心,二少爺恐怕也要為你擔憂啊。」
言今嘴笨,急的張口結舌,卻擠不出一句反擊來。
古和齊漠然道:「言今是我的侍從,不勞柔夫人如此費心生事。」
他說得不客氣,一旁安夫人像是噎著了,被直指回話的柔夫人卻只是一手捧心,溫弱一笑,說不出的無辜純良。
「二少爺斥責的是,是妾身多事了。」她低下頭來,施了一禮。
那委屈俯首、又屈膝認錯的姿態,讓席上一眾男子心中大起憐惜之意,更是對古和齊冷漠無理的回話感到惱怒。
柔夫人做足姿態,更一手與安夫人牽著,做出姐妹情深的模樣往偏廳退去,在她一轉身的時候,手指還輕按眼角拭淚的動作,讓一眾男子恨不得尾隨上去,好生撫慰。
言今敏銳的感受到席上男性長輩的不滿,他不禁往古和齊身前站去,想為他擋下一眾責難視線。
但古和齊卻不耐煩的伸手拍開他,只是握著半溫的藥茶,慢慢喝著,完全不去理會眾人的目光,連哼一聲都沒有。
正當氣氛壓抑,遲來的老太爺終於姍姍入席,古和齊起身見禮。
「太爺。」
「好孩子。」老太爺見到寵孫氣色尚佳,滿意的點頭,「太爺來晚了,都是因為要給你的禮物在路上遲了,太爺擔心,就是走不開,現在那禮物終於進了府裡來了,直接送你房裡去了。你等會兒回去,再好好看啊。」
古和齊面不改色的點點頭,後頭的言今卻心裡一驚。
老太爺偏寵二少爺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居然為了送個禮物費這麼多心思,甚至因為禮物遲來,而延緩了老太爺的入席時間,甚至老太爺還特地開口解釋。
這可是眾人皆在的家宴席上,不是爺孫倆私下說話啊!
言今心驚膽戰,視線悄悄在席上轉了一圈,果然入席的族人們都臉色變幻不定,而且有越來越黑的趨勢。他在心中歎了口氣。
掌權的老太爺這樣明顯偏寵,對二少爺來說實在不是好事。
但古和齊卻眼也不抬,只是在開席之後,略略的沾了一點前三道菜,又喝了點兌了水的溫酒,他臉色更添一點紅,然後在第五道菜上來之前,他輕聲向老太爺告知他要提早退席的意思。
老太爺看看他,「身子可有不適?」
「只是略有倦了。」
「你吃得很少,有飽嗎?」
「孫兒原本就吃的少,讓太爺擔心了。」
老太爺讓他輕聲哄著,眼睛笑得瞇起來,抬手示意他退下了,「好了,回房歇著去吧。記著,要看看太爺給你的禮物啊。」
古和齊輕聲再應承了一些「明早將去請安」之類的話,跟著就淡然的轉身退席,言今緊跟在身後,感覺背上承受了不少席上族人的尖銳視線,冷汗濕了一身。
※ ※ ※
主僕兩人像來時一樣,一前一後的回到了院子裡去。
古和齊是獨自進到外間屋裡的。
宴席上,他主僕兩人也只是象徵性的動了幾次筷子,雖然說出門前兩人各自吞了一半饅頭,但也只是半個巴掌大的饅頭而已。兩個少年都還在長身子的年紀,吃這麼一丁點東西哪裡會夠。
古和齊又防著大宅裡廚房統一做好,讓下人分送來的飯菜裡被加料,只好讓言今在自己院子裡弄了個小灶,現在他自顧自的回屋,言今捧著餓的打鼓的肚子,往後院的小灶去弄點吃的來。
屋裡漆黑一片,古和齊接著大開的門扇外透入的月光,走到桌邊點起燭火,然後他反手關上門,轉身就往內間屋裡去。
他想起宴席上,老太爺說過禮物已送入房中,不由得皺了皺眉。
「吩咐過不許旁人進屋裡,那些留守的下人也不知道要擋一下。外間沒有看到禮物,難不成是送進臥房裡?」
一想到自己起居之地,讓言今以外的人進去過了,古和齊就覺得一陣惱怒湧上,但最強烈的還是不安全感。
也不知道送進房的是什麼禮物。
但他轉念一想,這麼些年來,收過的禮物無數,卻從來沒有什麼能跑能跳的活物,即使大哥擔憂他呆在屋裡寂寞,曾經問過他要不要貓狗鳥兒作陪,也讓古和齊以一句「照顧麻煩」為由,直接拒絕了,這樣想來,就算禮物先送進屋來,也不至於鬧出什麼事。
老太爺的禮都先送進屋了,算算時辰,家宴都已經過半,大哥卻還沒有回到府裡,該不會是他今年趕不回來了?又或者,是路上出了什麼變故?
古和齊難掩擔心的想著,一邊持著燭台進到內房。
出門前原本捲起的床帳被放下一半,床上的腳踏椅上燒著一隻紅燭,床沿坐著一個紅彤彤的身影。
古和齊愣了。
……今年居然送了個活物?還是個活人!
他第一個是傻了,第二個反應是訝異於禮物的的花樣翻新,但第三個反映,卻是惱怒了。他兩三步衝到床前,與床沿邊上坐著的小人兒四目相對。
那是個女孩兒。
紅彤彤的衣裳,看起來是一件少掉了繁複花飾與珠綴的嫁衣模樣,原本應該蓋在頭上的紅紗讓她自己掀掉了,現在鋪在床面上,還有一疊糕點壓在上頭,散著一些餅屑。
女孩兒膝上攤著一本書,腳邊散著幾卷畫軸,依稀能看到畫上輪廓似乎是女子相貌,旁邊還有幾行小字註解,她一手正想翻頁,一手還拈著塊糕餅,胭脂淡去的唇邊沾著一小粒碎屑。
她望著臉色僵硬的古和齊,眨了下眼睛。
「大哥哥臉上好白,家裡人沒有好好調養嗎?」
古和齊皺起眉,心想這小女孩在說什麼?
女孩兒也沒等他開口,把手裡只剩一口的糕餅往嘴裡塞去,回手再拈來一塊完好的,直直遞到古和齊嘴邊去。
「大哥哥吃一塊餅?」她眼睛燦亮,充滿示好。
古和齊抿了抿嘴。他怎麼可能會吃她手裡的餅!這小女孩來歷不明,手裡的東西也不知道下過藥沒有,居然還這樣直遞到他眼前來!
他恨得咬牙,鼻尖卻聞到那糕餅香氣。
這一刺激,餓著的肚子很快就傳出聲響,十分的不爭氣。
小女孩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古和齊的臉卻黑了。
「大哥哥這麼餓嗎?」她把手裡的餅放下了,卻伸出要給書翻頁的手,拉住了古和齊的衣袖,直直將他牽到床邊,按著他腰後,示意他坐下。
古和齊一臉錯愕,居然也就這麼乖乖坐下,他張口結舌,愣了片刻,才要跳起來怒罵,就見那小女孩雙手捧著紅帕四角,把整疊糕餅都移到他膝上來。
「大哥哥吃。」她笑吟吟,像是獻上來的那疊餅是極致的美味。「這是閣裡的老師傅特別做的哦,補氣活血,還很紮實,吃三塊就飽了,也不會太甜,大哥哥一定會喜歡的。」
她嗓音柔弱,說起話來慢吞吞的,聽起來非常舒服,古和齊原本一肚子的火氣被她這樣軟語哄著,給哄得沒了脾氣,他怔怔瞪著那小臉蛋瞧,腹裡又是一陣咕嚕聲,小女孩竟然聽著聽著便笑起來,用一種憐惜的目光看著古和齊,然後,古和齊不知怎麼想的,竟然也張了嘴,把小女孩遞來的糕餅咬了一口。
嚼了兩下吞下肚去,又張嘴,再咬一口嚼著吞了,那一塊餅,不過三口就沒了。
小女孩從他膝上又拈塊餅,湊到他嘴邊去。
古和齊猶帶戒備地瞪著她。
「好吃對不?」小女孩笑問。
他染上一點血色的唇抖了抖,萬分不爭氣的張了嘴,將小女孩遞來的糕餅兩三口吃了,然後她又餵來一塊,他乖乖嚼了,這麼一來二去的,古和齊在嚥下第五塊餅時,覺得有七八分飽了。
小女孩停手,偏著頭瞧他,「大哥哥在家裡過得不好嗎?吃不飽嗎?那,跟我一起回去好嗎?」
「你養我?」古和齊嘲笑道。
「我養你!」小女孩居然毫不猶豫的點頭。「你跟我回閣,我養你!」
古和齊笑不出來了,「你從哪裡來的?」
「從閣裡來的呀!」她答道,「今天是大哥哥的生辰對吧?秋舞是禮物哦!今天晚上,秋舞是大哥哥一個人的禮物!」她笑得瞇起眼來。
古和齊也瞇起眼,卻是陰冷的。「禮物?」
「秋舞是大哥哥今晚的禮物。」她用力點頭。
他想起老太爺說過,遲來的禮物已經送進房中。
——這小女孩,是太爺給他的禮物?古和齊臉上微一扭曲,隨即又想起柔夫人的話,她說二少爺都有一份禮了,也要給言今辦一份禮,還要言今去挑挑看府裡哪個奴婢順眼。
那麼,這被擅自送進她房裡來的小女孩,是來伺候他床第的?
古和齊臉上表情變得險惡,「你叫秋舞?奉老太爺的意思來的?柔夫人給你出了什麼主意?嗯?她叫你——給我下藥嗎?」
他問得惱怒,卻見身邊的小女孩表情茫然。
「我是秋舞啊。大哥哥不記得秋舞了?」她怯怯地問,又忍不住伸手去揉古和齊眉間,像是想把他擰起的怒紋揉開,「秋舞一直很想大哥哥,想來見你,可是閣主不放行,說是府裡不待見,秋舞才沒有來的……」她聲音低落下去。
「你很想我?」這話簡直莫名其妙,古和齊根本不認得這女孩。
秋舞吟委屈的扁了唇,「大哥哥那時候昏過去了,還沒等你醒來,跟大哥哥說說名字呢,大哥哥就讓府裡的人接走了,還有個好凶的爺爺在罵人。」
古和齊聽得一臉困惑,他根本不知道這些事。
「閣主是什麼?你從哪裡來的?」
「閣主就是三千閣的大主子啊。」秋舞吟咬著拇指,「大家都要聽閣主的!嗯,今天也是府裡的人來接了,閣主才讓秋舞來見大哥哥的。」
「二少爺。」古和齊隨口道。
「嗯?」
「叫我二少爺。」
「好。」秋舞吟眨巴著眼睛,跟著便柔弱弱的喊了一聲,「二少爺。」
「嗯,很好。」古和齊聽她這一句喊,心裡一下子舒坦不少,「你說你見過我,什麼時候?我怎麼就沒有印象呢……」
秋舞吟瞅瞅他,冷不防出手,扯開他的袖子,就見古和齊腕上纏了條紅繩,繩下綁著一件紅色的玉飾,那模樣雕的鮮活,就是只端坐的狐狸,一隻前爪還高高抬著,像在招著什麼,非常可愛。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那狐狸的尾巴像是讓人給生生掰斷,成了一隻沒有尾巴的狐狸玉飾。
古和齊皺眉,「這是我的生辰禮。」
「二少爺就沒有想過,那根狐狸尾巴呢?」
「送來的時候就沒有尾巴了。」他抿嘴道,「這玉飾可愛,又是難得的暖玉,還能試毒,我自然時常帶在手邊。」
「二少爺見到這隻狐狸,就沒有時常想起什麼來嗎?」
「想什麼?」古和齊覺得她問得莫名其妙,不由得轉頭打量著她的面容,卻見秋舞吟兩顆眼珠子燦亮,幾乎整個人貼近他臂上來,就期待著他的答案。
記憶裡,似乎也有個女娃娃,用這樣濕漉而明亮的眼睛望著他,但那個女娃娃,只是他在大雪裡遇上的妖精山魅而已。
古和齊恍惚的想,卻覺得秋舞吟貼在他臂上的體溫熱燙,那種溫度讓他很舒服。他一向體弱,氣血凝滯,以至於體溫偏低,而秋舞吟悄悄環上他腰身的手臂,卻讓他十分愉快,甚至放鬆下來。
那時候,在大雪夜裡,也有那麼一個女娃娃,為了保護他,把自己一手折磨的血肉模糊,還一個勁兒的哄他,和他說話,怎麼也不讓他睡去。
那個女娃娃,和他一樣,都是被隻狡猾的黑色狐狸所拐騙。
……狐狸!
古和齊驀地睜大眼睛,秋舞吟搭在他腰前的一隻手臂上,扣著刺上黑狐和煙花的繡品,那以中指的銀環與腕上的細鐲為支點,鋪展了她整個手背的繡品,讓古和齊突然感到無比的礙事。
他一手抓了她小臂,瞪著她:「解開!」
「嗯?」她一臉茫然,不明白怎麼突然間二少爺變了臉色。
古和齊焦躁又惱怒,「我讓你把這東西弄掉,我要看你的手!」
「又不好看……」秋舞吟委屈的咕噥,卻發現二少爺在聽見她的嘀咕之後,原本就黑了的臉色,更添上冰寒。
秋舞吟當下垂著頭,趕緊解開腕上銀鐲,將遮住手的繡品掀開來。
相較於另一手的滑嫩細白,這戴著繡品遮擋的一手,確實是不好看的。鮮紅色的疤痕遍佈不說,那血肉還不怎麼平整,坑坑巴巴的,簡直是嚇人。
古和齊眼裡陰暗不定,臉上卻是一下子刷白了,他猛地咬住唇,鼻子尖銳的抽著氣,連握著秋舞吟小臂的手都開始發抖。
秋舞吟也跟著細細的抖了起來。
她發現……二少爺,好像是,生氣了……
她的腦袋越垂越低,本來想把手抽回來的,卻讓二少爺握得死緊,於是她又偷偷地想把環在二少爺腰上的手收回來,但她才一動,就聽二少爺冷冷地哼了一聲,她那小身子不由得抖了一抖,乖乖的僵住了。
逃避不了,那也只能盡力裝著自己不存在了。
於是秋舞吟安靜了,她閉緊嘴巴,動也不動一下,務求自己成為一個擺飾,又或者是二少爺身上披掛的一件氅子,總之就不是一個惹動二少爺火氣的大活人。
古和齊確實是氣得狠了。
這是一個大活人……他的記憶並沒有出錯,他陷在雪山裡時,身邊確實有個女娃娃,拚命的在保護他。那時候有黑狐,有煙花,有她從身後擁來的體溫,他的記憶沒有錯。
沒有錯,卻遭人篡改了。
是誰抹殺了她?
「你說,有個很凶的爺爺在罵人?」他問的輕柔。
秋舞吟只覺得他更生氣了,「……嗯。」
「那時候,我昏過去了,你卻醒著——你跟我說說,發生了什麼?」
她一邊瞄著他臉色,一邊怯怯道:「閣裡看到煙花,就派人來救了,暗衛到的時候,大哥哥……嗯,二、二少爺你……已經昏過去了,又發起高燒來,很危險的……閣主先讓我餵了你丹藥,又讓暗衛護著你心脈,之後才讓隨行的醫大夫接手,二少爺那時候幾乎撐不過去了,暗衛足足護了你一整晚,到了天都亮了才撤下來的。」
「我待了整夜?」
「嗯,整夜。之後閣主讓我給你餵湯藥,還從庫房裡找了塊暖玉出來,交給匠人去刻磨。等醫大夫說你出完大汗,就會醒的時候,閣主才讓另一個大哥哥進來帳裡,那個大哥哥看起來好緊張,抓著二少爺的手就開始掉眼淚。」
「所以是大哥先見到我……」
「那位是大少爺嗎?」
「應該是吧。」他淡漠應道:「我被大哥帶走了?他沒有見到你?」
秋舞吟搖搖頭,「有啊,秋舞一直都在。二少爺不肯放開,只要秋舞一離身,二少爺幾乎氣都要斷了,醫大夫就不許秋舞走。大少爺來的時候,秋舞還和二少爺握著手在打瞌睡呢。」
「……但是大哥卻隱瞞你的存在……」古和齊閉上眼,片刻後,又問:「然後呢?你不是還說,有個很凶的爺爺?」
「嗯,很凶。」秋舞吟似乎還心有餘悸,「閣主說,大少爺想把秋舞帶回去幾天,等二少爺醒了再回閣裡來,所以秋舞才跟大少爺走的。結果一下馬車,到了一個宅子裡的時候,卻有一個爺爺拿著枴杖要打秋舞,說秋舞……」她皺起眉頭,想了想,續道:「說秋舞--嗯,是狐媚子,把二少爺騙走了,還要打死秋舞。」
她縮了一下,卻是古和齊握著她小臂的手收得太緊,握疼她了。
秋舞吟沒有呼痛,只是小心望著他面色,心裡隱約明白了自己說的太多,讓二少爺不舒坦了。她垂下眼,想著怎麼補救才好。
古和齊卻不允許她粉飾過去,「於是你被趕走?你有挨打了?」他望著秋舞吟不自然的僵硬表情,哼了一聲,「算了,我自己查——至於你說暖玉……你是不是曾有一夜潛進來這裡,把刻好的玉給我?」
「嗯,暗衛帶我來的。」
「尾巴在你那裡?」
秋舞吟掏出脖子上繫著的小錦袋,裡面除了求救煙花之外,還有一根紅玉尾巴。古和齊將尾巴和手上的狐狸相接起,確實成了完整的一塊玉石。
她不只救下他,還遭到老太爺以枴杖敲打,無禮趕走,她卻依然擔心他身體太弱,送來暖玉給他護著心脈,護著他的飲食。
古和齊將她的手抓緊了,閉上眼睛,「你說,你是禮物?」
「……只有今晚而已。」她輕聲回答。
「你從何處來?我要怎麼去接你?」
「三千閣。」秋舞吟有些微不安,「二少爺……三千閣是在花街柳巷裡……秋舞,初夜費用並不低……而且,閣主,沒有那麼輕易放行的……」
古和齊一聽花街柳巷,便明白了她出身之地。他心裡有驚訝,卻沒有厭惡,而在聽到秋舞吟吞吞吐吐的說道閣主不輕易放行,他第一個想到的並不是贖身費用,而是顯然當初老太爺的處理方式,令三千閣主極為不悅。
「閣主待你很好?」他摸摸她的頭。
「閣主待姐妹們都很好。」她見他沒有不悅,也放鬆下來,「閣主知道秋舞今晚要來見二少爺,還吩咐廚房準備糕點,又讓醫大夫趕製了藥丸出來,說這些都是固本培元的東西,要二少爺每天都吃。」
說著,她翻出擱在枕邊的小包袱,解開一看,當真是滿滿的糕餅,以及五隻玉瓶,古和齊拔了瓶塞,裡面全是小指甲大小的藥丸。
三千閣主確實是寵溺著秋舞吟,珍惜她所珍惜的,並且嚴厲隔絕不公平待她的。最後,甚至因為她將前來,還準備了這許多東西,並且藉由這些東西,引開他對她身體的注意力。
她帶來的這些東西,也是三千閣主對他的警告——
秋舞吟是三千閣所珍惜的女孩兒,要他千萬不許輕待。
古和齊確實理解到三千閣主的用意。
他輕輕磨蹭著秋舞吟額際,蹭得她臉上羞紅一片,他微笑。
「我會去見你……你要等我,將你迎娶回來。」
「……那今晚……」
「今晚……」他頓了一下,臉上跟著紅了,「今晚,就洗洗睡吧。」
她笑了,「好的,二少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8 00:01:19
第三章
當言今還在小廚房裡毛手毛腳的忙著時,古和齊已經將侍從的存在遺忘了;而等到言今終於將清粥小菜裝進食盤,要拿進屋裡去時,古和齊又將雙手攏在袖裡,神色愉快而微帶紅潤的告訴他,晚飯他不用了,要言今燒了熱水來,他洗洗要睡了。
於是言今迷惑而委屈的回頭給二少爺燒熱水,然後一個人寂寞的在小廚房裡把晚飯吃了。等他梳洗完再回到屋子,卻發現內屋的燭火早就熄了,他呆呆看了片刻,困惑不已的在外間睡下。
隔日醒來,進到內屋伺候的言今只看見二少爺一人坐在床沿,正用一手撥弄著一個玉瓶,見他來了,才狀似隨意的將瓶子塞到枕邊去。
「不用整床了。」二少爺吩咐了這麼一句。
言今鬱悶的少掉一件工作。
之後便是遲至今早天剛亮時,才終于歸家的大少爺來到小院裡,與二少爺共用早點。至此,言今大受打擊的遭到驅趕。二少爺居然不讓他跟在一旁服侍!
言今淚奔。
「大哥今年送的生辰禮,滿意嗎?」古家大少笑得意有所指,目光在內屋裡不住的轉來轉去,然後古家大少皺了一下眉。「禮物呢?」
古和齊很困惑,「什麼禮物?」
「你的生辰禮啊!大哥可是交涉了很久,整整一年每個月都書信不斷的!」古家大少轉回頭瞪著自家幼弟,「她沒來嗎?」
「誰?」古和齊一愣,心裡隱隱覺得自己也許弄錯了什麼。
「就是你兩年來一直心心念念的妖精女娃啊!」古家大少一臉狐疑。
古和齊漫不經心道:「大哥不是說那是我在做夢嗎?那時燒壞腦子了?大哥可一直都說那女娃娃不存在的。」
古家大少咂了舌,輕聲道:「你那時候莫名失蹤,整個宅子的人都在搜山了,老太爺徹夜不睡的等消息,到天亮了才有消息傳來,說你給人救下了。老太爺那時候累得不行,是大哥去接你的,到了那裡,才知道救你命的是出遊的青樓妓閣——誰知道你和那女娃娃怎麼走到一道去的,你這小子,才十來歲就知道找小妞兒嗎?」
古和齊被逗笑了。
「我是想把那女娃娃帶回來給你的,可老太爺後來趕到,堅持說是那女娃娃把你勾走的,差點就一拐杖下去——」他看見幼弟臉色一白,趕緊道:「大哥擋著呢,那女娃娃沒事的。你給我們帶回來了,才一睜眼就吵著要女娃娃,大哥背上還火燒似的疼著呃,老太爺就在外頭偷聽,大哥哪裡敢說實話。」
他摸摸古和齊的頭,滿意他今早的體溫不冷不熱,雖然偏低,但總算是平和的溫度,不讓人擔憂。
古家大少說:「你頭一年還要養身子,大哥也剛接了家業,正焦頭爛額的忙著呢,那女娃娃的事只得先擱一邊去;等到第二年,你又因為那嬸子胡來,險些一命嗚呼,大哥也不知道都這麼些日子過去,那女娃娃還記不記得你,何況那時給人家的印象這麼糟,三千閣聽說最是護短,貿然去請人,大哥還怕被亂棍打出來,只好一個月一封書信的去問安,好不容易才得那三千閣主鬆口,許了一晚上。」
「那女娃娃,可是大哥費盡心力才得來的生辰禮。」古家大少笑道。
古和齊這才弄明白了,原來秋舞吟是大哥請回來的。但,不是說老太爺也先行送了禮進內屋來?
——那,禮呢?
他很迷惑。
和大哥用了一頓早飯,兄弟倆又叨叨絮絮的說了些話,大多時候是聽古家大少在講述他行商時的見聞,之後又喝了一壺茶,古家大少才離開小院,回去與久來親熱的妾室們親近親近。
古和齊放言今進屋來收拾桌面,他又坐到床邊去,一邊望著言今忙碌,一邊回想他進到裡屋時,一身紅衣的秋舞吟正吃著糕餅,然後她一手翻著書頁,看得正專心,腳邊還滾著一些畫軸。
秋舞吟說她帶來的,是糕餅和玉瓶的小包袱。
——那麼,書,還有畫軸,是哪裡來的?
古和齊忽然有不祥預感,他首先往床尾找去,沒有東西,又轉身去翻床頭,跟著他在枕頭邊的小包袱底下,找出了書冊。一看那香艷的紅皮封面,他先是皺眉,再翻了幾頁書,他瞪著紙頁上的春宮畫,臉上先是紅了,後來就白了,跟著就黑了。
紅了是因為羞澀的關係,畢竟對於情事,他也只是耳聞,別說是親身體驗,事實上他連春宮畫冊這樣的指導書都沒見過的。
白了的原因,則是他在羞澀過後,卻想起昨夜他推門進來,就見到秋舞吟若無其事的在翻這冊子,她出身青樓可以面不改色,古和齊還能接受,但秋舞吟是用怎麼樣的心情,在翻閱一本從他房裡找到的春宮圖畫的?!
黑了的原因,自然就是古和齊的思緒一路急轉直下,他可是清白之身,卻為了這麼一本春宮圖而留下好色印象怎麼辦?而且他昨晚還故作鎮定的回答秋舞吟「洗洗睡了」——天知道秋舞吟是不是在心裡困惑他為什麼裝模作樣?
老太爺什麼生辰禮不好送,送這什麼春宮畫!
古和齊惱怒得幾乎要撕書,手挨上了書邊,他又想起還有畫軸,該不會那些畫軸也是一幅幅的春富畫吧?
他急急忙忙伸手往床底下探去,昨晚上他一腳全掃進去了,若不是剛才看到書冊,他絕對會連生辰禮也包括了畫軸一事都忘得乾淨。
等他撈出畫軸,並一一展開,古和齊的臉色可謂五彩紛呈的精采了。
那不是他以為的春宮畫,但比那更糟,因為那一幅一幅的,全是女子畫像,旁邊還有小字注解,這是哪家閨女,性情如何,身家如何,擅長什麼,以及最下頭的太爺批註,可為妾,適為妻,收房可。
……古和齊一陣天旋地轉。
他昨日竟然如此疏忽,先讓秋舞吟見了這數卷女子畫軸,又見到那本春宮畫,她來的身分更是伺候床笫的……
「這教我日後拿什麼臉去見她!」古和齊雙手捂了臉,又恨又羞的倒在床榻上不住滾動,洩出指縫的哀號聲真是淒淒慘慘。
一旁言今又是驚異又是困惑,愣愣看著自家少爺的幼稚行徑。
真是難得景象!他不由得心下讚嘆。
※ ※ ※
之後,古和齊接下了古家大少與三千閣之間的書信往來,他一個月一封信的,經由古家大少的手送往三千閣,再等著某日夜裡,一名黑衣暗衛來送回信,再附上一隻玉瓶,裡面是一個月分量的藥丸。
他現在入口的湯藥,全是三千閣送來的藥方,由言今親自去抓藥,煎藥,然後送進房裡來;古府裡原本配置的醫大夫,古和齊已經很久沒有理會了。
他原本氣虛體弱,吹不得風,受不得寒,又禁不起曬的嬌貴身板,自從藥方改了之後,他已經漸漸可以在陽光下走動,而不用多撐傘,也可以稍微在午後開著窗子吹點涼風,時間從半刻鐘,慢慢加長到半個時辰。也可以在下雪時,去院子裡玩一會兒堆雪人的遊戲,而不用擔心會因為抽不上氣而昏厥。
這樣的改變相當緩慢,他足足花了一年時間。
望著自己好不容易長了點肉,握起來不再硌手的小臂,古和齊並沒有特別的對於府裡醫大夫開出來的藥方起疑心,但他知道,無論如何,府裡呈上來的吃食,小至茶水糕餅一日三餐,大至他自幼喝慣的調養藥茶,都不能再入口了。
這個終於有了點生氣的肉身,他必須仔細珍惜。
又一年的生辰宴上,古和齊望著挺著大肚子來向他請安的柔夫人,淡淡的表示了恭喜之意。
「希望是個胖小子。」臉上愉快的柔夫人一手撫著肚腹,笑意盈盈的眸子定在古和齊身上。
她打量著他。
這個少年,在這一年裡飛快的抽高,原本蒼白得可見暗青血脈的膚色上,如今卻是添了薄薄血氣,那種白裡透紅的顏色,變得精緻非常,他眉眼纖細,略有狹長,淡粉的雙唇勾著似有若無的笑,乍一看去像是面無表情,但再仔細看著,卻又像是含著笑的,那種喜怒難測的姿態裡,更多得是一種漫不經心。
彷彿他這個眾人爭奪的古府繼承人的身分,也不在他心上擱著。
柔夫人望著他,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
這個古家二少,明明是脆弱得不得了的一條小命,當年一劑下得重了些的催情藥,就幾乎逼死了他——但也只是幾乎。
他就那麼一口氣吊著,懸著,續著,然後活了下來。
對他下藥,心裡巴不得他快快死去的人,在這古府裡不只有柔夫人一個,她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而眼前的這個少年,明明是孱弱的,他天生心脈就不強健,平常時候更是少歡少怒,一張臉漠無表情,她都不懷疑,若哪天忽然府裡走水了,夜半人人驚喊的逃命聲音,就能將這少年生生嚇死。
但這少年偏偏活下來了。
長年下在飯菜裡,摻在養生茶裡的藥物,只是一點一滴的削弱他的生機,每個人都在看著,在等著,這單薄的少年命苗什麼時候就能被這麼削沒了。
送往小院的養生茶從來沒有斷過。
柔夫人每次看見這二少爺,都能見到他在唱藥茶。
但他卻還活得好好的,在這一年裡,更是活得滋潤極了,模樣生得越來越俊,氣色好了,身子骨也挺拔了,甚至他那小院裡,也不再是總關著窗,不敢吹風日曬了。
柔夫人不明白了。周遭人都不明白了。
這人人都巴望著他快快死去,府裡上下只有老太爺和古家大少將他接在手心當寶,這樣的一個二少爺,究竟是怎麼擺脫了處處隱伏的殺機?
她愣愣瞪著他,那出神的模樣,連一穿的安夫人都覺得怪異。
「柔妹妹?」
「哎,安姐姐。」她猛地一眨眼,回過神來。
還朝著擔心的望著她的安夫人想說些什麼時,她就見那慵懶的窩在椅中的白皙少年,那淡漠的眉眼勾起似笑非笑的輕弧。
那黑玉的眸子彷彿在一垂眼間浸潤了玄冰,冷冷朝她肚腹瞥了一眼。
柔夫人生生受那一眼,立時便覺得寒毛直豎,她按在肚腹上的手臂僵住,恍惚間竟生出了遭人細細碎剮的錯覺。
「柔妹妹!」安夫人一聲驚叫。
腿軟了的柔夫人往地上癱去,臉色煞白。
「言今。」
她模糊聽見一聲叫喚,幾乎觸到冰冷地面的身體就被托住。她茫然抬頭,就見扶住她沉重身子的,是二少爺身邊那個忠心耿耿的侍從。
「柔夫人的身子不比平常,還是不要太辛勞的好。」
古和齊淡淡一句,說得四平八穩,在情在理。柔夫人卻莫名的領會了他話中有話,那並不張揚的警告意味,讓她不知不覺間冷汗濕了一背。
她張了張嘴,「……謝二少爺關心。」跟著,她被侍女扶了下去。
古和齊沒怎麼理會她,安夫人匆匆跟著退下去,照順柔夫人去了;今年生辰宴,提前回來的古家大少一半是為了弟弟,一半是為了妾室柔夫人即將臨盆,而老太爺看著長孫即將迎來第三名子息,更是頻頻摸著鬍鬚,琢磨著想給寵孫添一房妾室。
「孫兒身子還未養好,也不急著添房中人。」古和齊輕聲細語,微一抬眼的姿態分外柔弱,看上去竟然是隱隱透出委屈之色,「太爺如此擔憂,是恐懼孫兒命不久矣?」
這句話太過不祥,聽得老太爺臉上一白,跟著便是氣得砸拐杖,「誰敢如此咒我孫兒!」
「太爺急著為孫兒納妾,不是擔心孫兒子息……?」
「我——」老人家一下子便噎住了,「太爺、太爺只是、只是憂心你夜裡寂寞,有個女嬌娃陪陪你也是不錯……」越說越含糊,聲音最終聽不渣楚。
既然都說得含糊了,古和齊也樂得當作什麼也沒聽見。
「太爺,孫兒乏了,先退席了好嗎?」他請示。
與寵孫的鬥嘴落在下風,還反而生出了愧疚心,暗暗責備自己粗心大意,居然沒有顧及到寵孫的身子太弱,還非要鬧個妾室來折騰他的小身板——滿臉不安的老太爺趕緊準了寵孫的退席,看著言今小心翼翼的伺候著二少爺出了大廳。
屋外下著薄雪。
一踏出廳門便將廳內人事都拋在腦後,拉緊身上大氅的古和齊滿心只想著趕快回去小院裡,他埋頭便往前疾步。
言今只能跟在後頭小跑。
一邊跑,他一邊感嘆起,三千閣送來的藥方與藥丸真是有用,那曾經只是緩步走著,光是一段迴廊便能走上一盞茶的二少爺,現在居然能一路都是大步跨著,分毫也沒有勉強模樣的疾衝。如此進步,真是令言今揮淚。
古和齊也沒留意身後侍從的感慨模樣,他一心只想趕回內屋去。
今日是他生辰……如此重要的生辰!
昔日牛郎織女只在七夕見面,如今他想見秋舞吟,便只有這生辰日了!
他為此期待了整整一年,每個月一封長信根本不夠讓他舒解思念,他自從在書信往來中討得了三千閣主的允許,能夠在每年生辰時收到名為「秋舞吟」的禮物,儘管只有一夜時間,他也是滿心歡喜。
連傘都沒撐,以至於滿身沾了薄薄積雪的古和齊,在身後言今追之不及的驚呼聲中,興衝衝的推開房門,直撲內間。
冬夜裡的燭火看上去格外溫暖。
一身紅衣倚在床榻之上,正一手拿著繡針,一邊拈著繡布的秋舞吟聞聲抬頭,就見她的二少爺奔進屋裡,身後追隨而來的冷風吹得燭火晃蕩,而二少爺一身的雪,看得她心裡一跳。
著涼了可不好!
她一下便扔了手裡物事,連鞋也顧不得穿上,幾步就奔到洞開的門前,緊緊攏上,又趕著回頭去給二少爺撥雪。
看著秋舞吟臉上滿是以他為重的焦急,古和齊對於她剛才居然只看他一眼,隨即視若無睹的衝過他身邊去關門的薄情舉動,有那麼一星半點的解氣。
就要讓你只把眼睛放我身上!他幼稚的,而充滿不自知的孩子氣的想法態度,顯然並不為正繞著他團團轉的秋舞吟所察覺。
但她若察覺了,恐怕也只是慢騰騰的想一想,跟著就一點頭,然後便贊同了她的二少爺的一切舉措。
如此偏心!
慢了一步被關在門外的言今,眼睜睜的望著緊閉起的門扇,心中遺憾無比,他也想見見那位傳說中的女嬌娃啊……
少爺真是小氣極了。言今哀傷想道。
※ ※ ※
期待了整整一年,終於又見到面的現在,古和齊在秋舞吟伸手解開他沾濕的外袍,又半跪在椅上給他撥去髮上的雪,然後取來袍子為他更衣——這一連串的動作裡,他吭都沒吭一聲,眼睛只繞著秋舞吟打轉。
她的身子也抽高了,從先前的只到他胸前,到現在頭頂能挨著他下巴;幸好自己在這一年裡也抽高不少,不然讓她趕了過去,那可就更沒有面子了。
隨著年紀增長,她的相貌也漸漸長開,現在看起來還只是清秀乾淨的容貌,但她肌膚細膩,顏色又極漂亮,長長的髮色又黑又亮,緞子似的,讓人摸了愛不釋手,小小的瓜子臉,一個手掌就能捧起了……
她身子修長,四肢養得瀑瀑亮亮,尤其那雙長腿更是讓她看上去輕盈靈巧,當真是宛如妖精的美色。
越是細看,便越是著迷。
這個女孩兒,竟然讓人目不轉睛。
「……真危險。」他喃喃。
秋舞吟困惑的瞧他,卻見二少爺黑玉似的眼裡迷迷濛濛的,顯然正陷入自我思緒裡,一時間回不了神。
她也想知道他在煩些什麼。
「如何危險呢?」她輕聲問。
「危險……」他恍惚道:「若是顯而易見的絕色,那也只在皮相之上,若是內裡修養不及外在皮相,久了,便就失去味道……但若是秋舞這般……這般足以細嚼慢嚥的,逐一品嘗,又引人留戀回味,便比那絕色之貌,更令人愛不釋手……」
「如此是危險嗎?」她聲音放得更輕。
「……太危險了。」他居然隱隱咬牙切齒起來,「越晚出手,競爭者便越是多了,須得及早防備,能趕走一人是一人!」
她笑得眼兒微瞇,「又要如何及早防備好呢?」
「早早贖了關回屋裡,我一人看著便是……」
秋舞吟眼裡黯然了些,「此法甚好,然而閣主是不會允的。」
先不說在培養她的前番調教工作裡,花費了多少心血與金銀,若是未掛牌接客前就被贖去,三千閣損失了多少不提,光是古府裡專權獨裁的老太爺不待見她,跟著又有不懷好意的眾多族人在旁虎視眈眈,古和齊本身除了仗著老太爺與古家大少的偏寵之外,一點個人勢力也沒有,不要說保護秋舞吟的地位,他連自己能不能長久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如此前景不祥,三千閣主怎麼可能點頭答應放人!
一臉茫然的古和齊即使心不在焉,也知道提早贖人的法子想想可以,如果要實行,還真是處處碰壁。
他點點頭,「那就只能放出風聲去,早早將秋舞訂下了,管他日後入幕之賓如何糾纏,一旦三千閣主不點頭,便贖不走她;我再加緊努力,快快將她接回身邊來……」
「這樣的計劃,可不是一年半載的工夫……二少爺如今的心意真切,但日後變化無數,倘若二少爺改了心意,不再想著秋舞……」
她猶有清醒,難免惶然,但他當局者迷,竟然毫不在意。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她一怔,半晌後,低聲笑了,「……一日不見兮,思之若狂。」
只單單憑藉著每月一封長信,還沒有辦法舒解思念。
然而這樣教人焦躁的思念又是從何而來,卻是難以想明白了。
只是那一日大雪裡的初見,短短的相處時間,她便在他心裡悄然進駐了,之後是欲尋卻不得見的惶然,那種無預警的失去,讓他將她記得更深,記得更牢。
無論如何也無法見上一面的焦躁,催化了他的思念。
她便在他心裡生了根,藉著漫長時光,一點一滴的茁壯。
好不容易見上一面,他卻發現,原來她似遠實近,就在伸手可及之處,於是他鬆了一口氣,但又緊接著意識到,自己想錯了,她其實離得很遠很遠,即使他竭力伸出手去,卻是難以碰觸。
她離得很遠。他只能停在原地。
她手裡攥著他的命。
他很清楚的知道,能夠救他性命的藥方與藥丸,都是她身後的勢力所給予的,如果不是因為她,他根本沒有生路。
於是她的存在,又和他的命連結在一起。
她心裡有他,他便活著;她心裡若沒有了他,他便再活不下去。
那種與他性命相關的緊密連結感,在他荒蕪的心田裡,深深的扎根,然後糾纏善,長成了參天的思念。
再沒有什麼人的存在,能讓他日思夜想。
今年相處的夜晚,古和齊一樣是與秋舞吟洗洗睡了,兩人並躺在同一張床榻上,交疊的指掌輕輕牽著,古和齊靠近秋舞吟的一側臉上,表情淡淡,顏色也淡淡,卻在另一側的耳上,滿是羞紅之色,手心更是汗濕。
他聽著秋舞吟慢騰騰的敘說著,她在三千閣裡的生活瑣事,與人往來,又或者和其他雛兒相伴逛街,買了什麼花飾,又找到了什麼零嘴吃食。
他靜靜聽著,不時細細的問上幾句,秋舞吟知道他長年都生活在古府裡,鮮少外出,雖然他都不做表示,但心裡對於府外是非常好奇的。
她心裡有一點疼,那種憐惜一般的疼痛教她感到驚訝,於是她將這種感覺細細的記下了,又小心的藏了起來,等待回到了閣裡再翻出來綿密的品嘗。
他想聽,她便仔細的講著與姐妹們逛街的場景,發生了什麼,買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又或者講講她遇見了一個率領著一群頏童的孩子王,那人居然趁著她在挑花飾的時候,跑過來拉她的髮,又硬是要將手裡的一束花草塞到她手裡。
古和齊聽得甚惱怒,「不許你收!」
「秋舞才沒有收呢,那花上還有毛蟲哪。」
「他怎麼可以拉你的髮!」
「對嘛,怎麼可以!害秋舞的頭皮都疼起來了。」
「你身邊不是會有暗衛嗎?他怎麼能靠你這麼近?」
「暗衛是保護金釵姊兒,秋舞還只是雛兒而已,不會有暗衛護著。」
「那以後你就成為金釵吧!我會幫你的!」他堅定道,跟著又氣呼呼起來,「再不能讓人隨便靠近你,又拉你頭髮,又往你手裡塞花!」
「是,二少爺。」她乖巧應青。
於是古家二少爺滿意了。
後來,他迷迷糊糊睡著了,感覺身邊的秋舞吟與他挨得極近,淺淺的呼吸就噴在他肩下,有那麼幾絲氣息拂過他脖頸,激得他頸後寒毛都豎起。
這帶有薄雪的冬夜裡,他卻睡得滿頭大汗,竟然還意外的睡得沉。
第二年,古和齊開始修習內功心法。
每個月的長信之外,調養身體的藥丸依然是有的,畢竟他長年服用著不利於他脆弱體質的湯藥,即使三千閣的醫大夫重新為他調養,但體內積累的毒素卻沒有這麼簡單便能去除,何況古和齊的底子原本就不好,更是承受不了猛藥。
於是他繼續內服藥茶以及藥丸,並且在身體狀況穩定下來之後,三千閣主應他所求,在黑衣暗衛送來回信的同時,也開始教授他強身健體的功法。
吐納調息,是他第一個要學習的功課。
這項功課花了他三個月的時間,成效是他心頭絞痛的次數大大減少了,再也不會因為一時的情緒起伏過大,而按著心口痛得臉色蒼白。
接著他開始了最基本的穩定下盤,以及鍛煉腹部核心力量的功課。他在第一個月裡常常因為肌肉酸痛而在夜半抽筋,第二個月的狀況漸漸舒緩下來,他睡到一半被痛醒的次數也少了,終於臉色好了那麼一點,脾氣也不那麼大,一旁時常被波及的言今鬆了一口氣。
等到第三個月,他開始能夠堅持住每天的鍛煉,並且在原有的時間之上,再慢慢延長。而他的進步表現在他的身體上,除了蒼白的皮膚現在帶了點淡淡的蜜色之外,他手腳胸腹的線條都變得漂亮起來,不再是病弱書生的模樣。
古和齊在洗沐時照著自己在盆子裡倒映的體態,覺得既新鮮又得意。
他把這些發現,以及愉悅,還有期待,都寫進信裡,在幾番轉折之後,遞到秋舞吟手上。
古家大少至今都還不知道,自己每個月從弟弟手裡接過,又遞往三千閣的信件,並不是有去無回的:他心疼著幼弟的執著,為了不讓幼弟傷心,也就一直幫他遞信,但回信一向都是三千閣派出暗衛,直接交到古和齊手裡。
由於隨同信件一併到來的,還有一個月份的藥丸,這樣的東西如果讓古家大少拿到手,難免疑惑起為什麼三千閣還附上一瓶子的藥,古和齊總不能告訴他,自己一直遭受到的死亡威脅。
他這個繼承人有名無實,而大哥手中所掌握的權力,還遠遠不夠保護他們兄弟兩人,若說要求助於老太爺,先不說下毒之事,牽連的人數眾多,光是憑著一旦打草驚蛇,心裡有虛的族人如果咬著牙下了狠手,廢了老太爺再奪權,接下來倒楣的就是他兄弟兩人了。
現在只能先保命,才能面對圍繞著家主之位的廝殺。
兩個階段都各花了三個月,在第七個月的時候,來送信的暗衛換了一個人,並且自此便固定了下來。
那位暗衛說他姓葉,之後便不再多話,他沉默而專注的在古和齊面前,打起了一套太極拳。
古和齊臉上略有茫然,但緊跟著接收到對方瞥來的冰冷視線,他一下子清醒了,一聲不吭,跟著那葉姓暗衛的動作,開始了笨拙的模仿。
第一個月過去了,他那套太極拳還打得零零落落,面臨自己對於武學上的天分之低,深深感到慘不忍睹的古和齊都要流淚了,但葉暗衛卻毫不動搖,他一趟一趟的打著拳,古和齊在短暫的低潮之後,也振作心神跟了過去。
第二個月,他好不容易記起整套拳路,開始了之後姿勢不正時,便遭到葉暗衛投來的一片飛花石子的校正,他往往只覺得有一點疼,但跟著就自覺的開始調姿勢。
到了第三個月,他終於能夠打出一套姿勢標準的拳,之後,便是在葉暗衛時不時的前來探望中,一遍一遍的打著這套拳。
第四個月,第五個月,第六個月,他沒有一天將拳法落下,他就把自己關在小院裡,除了吃飯喝水休息,以及讀書練字的作業之外,他就是在打拳。
入冬之後,下起雪來。
今年的雪,和往年比起來,又隆盛了一點,更冷了點。
由於在生辰宴前,古和齊收了由柔夫人轉交的,據說是某某叔叔的賀禮,他也沒有特別去記名字,只看著那禮盒裡的一隻人蔘,他想了想,拿出狐狸暖玉來測了一下,就見那暖玉沒過多久便變了色,他挑了一下眉。
「少爺,這害人東西快丟了吧!」言今的臉色也跟著暖玉變了。
古和齊倒是不慌不忙。
「先收著,等葉暗衛來了之後,再請他拿回去三千闊。」
「給三千閣做什麼?」言今困惑。
「用在我身上是毒藥,到了三千閣主手裡,說不定就成了救命的東西啊。」古和齊打量半晌,又在言今蓋上盒子之前,用手巾擋著,揪了一小條細細的參須下來。
「少爺!」言今大驚。
「帕子擋著,沒沾到手呢。莫吵。」他隨口哄了一句。
「少爺拿那毒物做什麼呢!」言今都要哭了。
「作戲啊。」古和齊隨手便將那一小條參須扔進茶水裡,在心裡默數到三十,然後他一手攔著撲上前來的言今,一手拿起茶杯,咕嚕嚕的灌下半杯。
言今的眼淚噴出來了。
古和齊等了片刻,才慢吞吞的窩上床榻,然後要言今去將府裡的醫大夫請來。
言今哭哭啼啼的去了,跟著府裡亂了起來,老太爺在半個時展後,得知寵孫身體不適,腹痛如絞的癱在床上動彈不得,無法在宴席上露面了。
醫大夫告訴老太爺,二少爺這是受寒了,又一時不察,喝了大半壺涼水,才導致的腹痛,總之並不危及生命,只是必須靜養幾日而已。
老太爺心疼孫子,便讓他好好歇著了。
言今送走醫大夫之後,便把門扇都關牢了,又一邊按著眼淚,走到古和齊床榻前蹲著。
「少爺明明是中了毒,那醫大夫怎麼滿嘴胡言,又說少爺喝了半壺涼水——明明才喝上半杯!還是溫荼呢!」
古和齊笑了一聲,「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樣的『不察』,才能一口氣喝進半壺涼水,才發現水不是溫的……」
見二少爺居然還笑了,言今心裡暗暗嘀咕起二少爺真是沒心沒肺,看著自己貼身侍從哭得這樣涕淚俱下,竟然還笑得出來!
古和齊眼睛尖得很,一瞥就見到言今臉上哀怨,他好歹把唇邊的笑弧收起來,沒再去刺激這忠心的侍從。
他借此避開了慶生辰的宴席,反正今年大哥又來不及趕回來,他也不想去吃那些加了料的特製飯菜,於是他讓言今退下了,想了想,他又熄了燭火,一個人躺在床榻上。
他等著。
回想前兩年從宴席上回來時,他就見到秋舞吟倚在床邊了,他始終沒有見過她進門的樣子。他想像她一身紅衣,從黑暗裡浮現身影的模樣。
也許就像朵龍爪花。
「……我想見你,秋舞。」他在黑暗裡,半合了眼,輕聲喃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8 00:01:37
第四章
她是從大門進來的。
古和齊聽見門板輕輕咿呀而開的聲音的時候,他有一點訝異。
但是應該在外間歇下的言今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他想,是被察覺屋內有人的暗衛先給弄暈了吧?
他在黑暗裡悄然睜眼,原本就是側睡的姿勢,讓他不用轉動身體,就能見到門口方向的狀況。
先是風灌了進來,然後雪花也跟著竄入,帶進一股冷意,月光有些微弱,隨著門板的開啟而洩出一條直直鋪展的光芒,在距離古和齊還有一步距離的地方,月光鋪展的道路便融進了黑暗裡。
踏著那條月光鋪道走進屋裡來的,正是一身紅衣的秋舞吟。
古和齊隱身在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裡,目不轉睛的望著她。
那身紅衣和嫁服很像,只是將刺繡省略了,但是裁剪都是依照嫁衣形式而作,她腳底的繡鞋也隱約有鳳鳥昂首的模樣,而她頭上用一顆顆紅玉串成的玉冠正是鳳鳥展翅,半透明的垂紗直蓋到胸前,將她面容掩蓋得若隱若現。
古和齊感到胸口有些悶。他按了按心口,卻覺得不是身體上的不舒服,而是心裡頭有些不快。
那種不快,近似一種遺憾。
暗衛沒有進到裡屋來,也許他也察覺了裡屋有人,所以沒有進來。他只是側了側身,讓秋舞吟進屋,然後他從外頭關上門。
月光被阻斷了。
古和齊聽見衣物摩挲的沙沙聲,還有輕淺的呼吸。他想,秋舞現在走到哪裡了呢?她會不會去摸桌上的火燭?還是,她會先坐到床邊來?
他記得第一次在裡屋見到秋舞時,她沒有點燭火。
但第二次,她點了燭火,他還記得當他衝過薄雪冷雪,進到屋裡來時,見那燭火暖暖的橘色,以及她抬起頭來對他一笑的模樣。
今年是第三次。他先她一步回到屋子裡,他看著她進來。
她會做什麼?
古和齊在黑暗裡小心的控制呼吸,然後他睜大眼睛,等著她的動作。
那在黑暗裡沙沙響著的聲音,離他近時,就近到只距離一步,他們彼此只要伸出手,就能構著對方。而最遠時,也就是她不知道為什麼退到門口,幾乎讓古和齊滾下床去,開口要挽留她。
最後她在屋子中央停下了。
古和齊有些困惑。她為什麼停在那裡?但還想不到什麼,就聽見火石輕擊的聲音,然後燭火亮了起來,一盞短燭讓她握在手裡,暖暖的發著光。
她把那截短燭放在地上。
燭火在黑暗裡很亮,足以照出秋舞吟整個人來,她髮上的玉冠折著光,那蓋頭的紅紗又為她的臉面蒙上一屢迷霧。
古和齊離她有些遠,燭火還照不到那裡去。
「……再練一次好了。」她喃喃。
古和齊聽不太清楚她前面說了什麼,只勉強聽清了後面這句。但越是聽了,他就越覺得疑惑。她點那截短燭做什麼?她為什麼不過來?她要練什麼?
忽然有鈴聲細碎。
她在腕上繫了兩件銀色的鈴鐺。
然後,她做了一個深深的呼吸,那開始有了些玲瓏起伏的胸口,隨著她吸氣,向前挺起,然後隨著她的吐氣,她的小腹收得緊緊的。
跟著,她的身影一個急旋,她開始跳舞。
那一身紅衣,在這冷冬的黑暗裡,旋轉著像是一簇篝火。
暴雨狂風般地,她在急旋數十圈之後,陡然一停。
然後抬手,展翅似的,長過指尖的紅袖彷彿水流一般的滑下肘間,露出她白皙晶瑩的小臂,古和齊不自覺的屏住呼息,就見她揚起的指尖朝闃虛空挽了朵花,顫巍巍的,如此嬌麗,同時她長裙下的鳳鳥鞋尖往後退一步,落下的白玉指尖提起外層的薄紗裙擺,款款的半撩而起,在腰間鬆鬆的挽了結,古和齊這才隱約瞧見,她在足踝上用綢緞纏出一朵繁麗的花,那花色沉香,與她微露出的嫩白膚色形成強烈對比,隨著她輕巧無聲的躍動、飛揚、旋轉,而極其張狂的增添其魅人之色。
只是一盞短燭的光。
她的舞蹈,在黑暗裡看來,就像一場夢。
節奏很快,時間很短,她的身影非常鮮明,就彷彿是個妖精,伸手也無法觸及,但她明明離得這樣近——
就像當年大雪的夜裡一樣。她幾乎成為了一個夢。
若不是他在心裡執著的記憶著,大哥花費心思的為他爭取,而秋舞也同樣對他心心念念——如果不是經過這樣的努力,她的存在,就會真的變成一場夢。
幸好她是真的。古和齊按著疼痛起來的心口,舒緩了口氣,他想。
她是得來不易,更應該萬分玲惜的——
他這樣想,然後,他忽然明白了秋舞在練什麼。
「憐花宴。」他在黑暗裡出聲。
正在伸展身體的秋舞吟乍然聽見了這麼一句,嚇得臉都白了。
古和齊看見她僵立的身影,不禁愣了一下,想到秋舞說過她怕聽鬼故事,也討厭黑,更討厭被人嚇。
他應該要道歉,但他忍不住笑了,「是我在這裡,秋舞。」
「……二少爺?」她的聲音有點抖。
古和齊忍住了湧到喉間的大笑,辛苦的將其憋成一串低咳,連帶的憋紅了自己一張臉。秋舞吟抖著手把桌上的火燭點燃,終於讓房裡亮起來之後,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她的二少爺俯趴在床上,咳得正難受,連耳朵都紅了的模樣。
她大驚,撲到了床前,「二少爺,你在房裡靜養嗎?怎麼……」她驚慌的為他撫背順氣,「是秋舞吵醒你了嗎?」
並不是吵醒,我一直都在,而且是醒著的……但這樣的實話,古和齊沒敢說出口,所以他一邊咳著,一邊截頭去尾的想說辭。
「我喝了點參茶,但那人蔘上面給人抹了毒,醫大夫來看過了,叫我靜養就好……」他喘了口氣,偷偷觀察著秋舞吟的臉色。
她聽見抹毒,臉上先是大驚,緊跟著再聽見醫大夫說靜養就好,就轉成大怒之色,但一想到原來二少爺一直都在屋裡……她臉上跟著就刷白了。
古和齊連忙補了話,務求轉移她的注意力,「我在等你,秋舞。」
秋舞吟愣了愣,「……等我?」她一手探進腰間小錦袋裡,摸出一顆解毒丸,反手塞進古和齊嘴裡去。
「是啊。」他張嘴吞藥,舌尖卷走藥丸的同時,嘴唇也含住她指尖,若有若無的吮了下,叉悄悄握住她一手,「我想趕快見到你。」
她臉上羞紅,抽回手藏進袖子裡,又低下頭去,吶吶道:「秋舞……也想念二少爺……」
古和齊一看她沒有追究,連忙再接再厲,「秋舞剛來嗎?冷不冷?有沒有沾到雪?我……我讓言今給你燒熱水?」
秋舞吟搖頭,「暗衛送我來的,沒沽到什麼雪。」
「那就好。」古和齊點點頭。
秋舞吟看著他,有些不安的低聲問:「二少爺,你方才一直睡著,沒有醒嗎?有沒有……有沒有聽到些什麼?」
古和齊在心裡斟酌了下,「我好像有聽見鈴聲……嗯,就是鈴聲!」他堅定道:「我聽到鈴聲才醒來的!」
「看見什麼了嗎?」
「看見……」他想了想,「看見你。」
「二少爺怎麼知道憐花宴的呢?」
古和齊眨了下眼睛,總不好說是大哥替他打聽到,他自己又扳著指頭在數日子;他想到那個寡言的葉暗衛,趕緊道:「葉暗衛跟我說的。」
窗外傳來低低的一哼。
古和齊背上一涼,卻咬死這說辭,絕不改口。
秋舞吟也不多疑,只輕聲道:「二少爺,秋舞在閣裡是習舞的,在憐花宴上要獻舞……二少爺,秋舞跳給你看好不?」
古和齊看著她期待目光,不由得點頭想說好,但一想到這支舞是要在憐花宴上表演的,他又僵住了。
好半晌,他才嘆口氣,湊過臉去,淡無血色的唇在她耳下蹭了蹭,「別熄燭火,你跳吧。」
秋舞吟臉紅得幾乎是可憐了,她雖出身青樓,也受過訓練了,但這樣一個親匿的動作卻是由心上人做出來的……偏偏那情意又若有若無的藉著這一份肌膚接觸傳遞,羞得她喘不過氣,幾欲暈眩。
古和齊倒是鎮定,他心裡鋪排著主意,心想憐花宴就憐花宴,他阻止不了秋舞登台,又應承過要助她登上金鉸之位——既然都是躲不掉群蜂圍繞的路子,他與其礙事,不如早早讓她握有選擇權。
最重要的,是要讓她的情意都繫在自己身上!
至於慾望嘛……他轉了下眼珠子,吞下這口氣。
來日方長,他總有攢夠了權勢金銀,最終抱得情人歸的一日!
想通了這點,他這一晚對著秋舞吟磨磨蹭蹭,藉著提建議的種種機會,手腳極不老實,弄得秋舞吟一晚上面紅耳赤。
※ ※ ※
春末時候就是憐花宴,古和齊等這麼一日,等得望穿秋水;但真到了這麼一個日子,他反而有些惶然無措。
身後言今雙手抱著琴袋,古和齊魂不守舍的坐在椅上,看著窗外天色漸暗,他心裡明白等到天一黑,三千閣裡,憐花宴就要開始。
他的秋舞就要登台,而今日彩金貢獻最多的人,就能得她的初夜……又或者,哪個憐花人得她首肯,也能與她一夜恩愛。
古和齊自然不願意讓旁人碰觸她,不管是初夜也好,日後的無數哪一夜也好,他只想獨占這個可人兒,但這樣的念頭並沒有實現的可能。
此刻,他甚至無法獨自出府。他在等。等那個疼寵弟弟,不惜為他放下大筆生意,快馬奔回的兄長來接他。
他太脆弱,力量太小。他現在要了秋舞,也保不了她。
古和齊閉上眼,仔細的,深刻的,記下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言今小心翼翼的打量著主子的臉色,他自然也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對主子來說有多麼重要……但要言今來說,今天的憐花宴,不論去與不去,主子都不會高興的。言今這樣想,卻什麼也沒有說。
他閉緊嘴,和古和齊一起等待。
夕陽落下地平線的時候,古家大少出現在門口。
睜開眼的古和齊身體僵硬,言今甚至往後退了一步,差點把手裡的琴給摔在地上。門口的大少爺疑惑的看著房內的兩人。
「齊弟?」他遲疑的喚了聲,「憐花宴,你改變主意了嗎?」
古和齊垂下眼皮,半晌,他咬牙,「沒有。我們走吧。」
於是古家大少用連帽的大氅將弟弟整個人藏起來,大搖大擺的從前門出去,言今跟在後頭心驚膽戰,深怕老太爺出來攔人,又或者府裡哪個夫人出面……但直到他們一路出府,坐上馬車,大少爺親自駕馬離開,府裡和沒有哪個人出現過。
駛出府門一段路,古家大少將韁繩交到僕人手裡,自己鑽進車裡來。
「大哥的勢力已足夠遮掩了?」古和齊輕聲問。
古家大少笑了笑,「哪裡呢。我只是提前跟老太爺說,府裡太悶,帶你出來逛逛,又說動幾個有往來的商家,要他們做出想把女兒嫁入府裡的樣子。老太爺怕你悶壞,又想你嘗嘗溫柔鄉,況且還有一個我在你身邊護著,說什麼也不會讓你出事……」
「所以,老太爺才放我出來的。」古和齊點點頭。
古家大少低頭看著神情緊繃的幼弟,他想了想,柔聲道:「齊弟,老太爺是很寵你的。雖然老太爺手段高壓,又專斷獨行,但他的出發點,都是為了保護你。」
古和齊靜靜聽著。
「大哥長時間不在府裡,爹也不在,只有你們爺孫倆相處,那些女眷又住在內院,照順不到你,大哥原本還想,這樣你多少會和老太爺親近一點的……」他嘆口氣,「但現在看來,你反而與老太爺越發的疏離了。」
「大哥是責怪弟弟太冷淡嗎?」古和齊漠然道。
「也不是這麼說……齊弟這脾氣是像了誰呃……」他很無奈。
古家大少伸手撫摸著弟弟腦袋,古和齊不閃不避,柔順的讓大哥親近。這樣的乖巧讓古家大少心裡大為滿足,一方面又困惑起來,自家幼弟這樣野貓般戒備的性子,到底是怎麼養出來的?
始終都沒有發現府裡的暗湖洶湧,更沒有察覺出幼弟所遭受的生命威脅,古家大少一邊撫摸著幼弟腦袋,一邊思考著要怎麼讓幼弟和老太爺關係親近。
古和齊看了大哥一眼,只是在心裡嘆息。
他當然知道老太爺偏寵自己,甚至捨棄健康開朗的大哥,而獨斷的決定立自己這個病苗子為繼承人,但就是這個無法溝通的蠻橫,讓原本就底子脆弱的古和齊遭遇到下毒的危險,而對於依賴著大哥的古和齊來說,老太爺不由分說的否定大哥的做法,也讓他極為惱怒。
說得明白些,便是爺孫兩人都是倔強又固執的脾氣,這份相似,更讓這段僵硬的關係,遲遲無法軟化。
古和齊態度冷漠,古家大少也遲鈍得找不出突破點,於是馬車裡一時間沉默下來,只是古家大少不住的撫摸弟弟腦袋,慢慢的讓幼弟僵硬的身體給撫順下來,終於放鬆的倚上軟墊。
「齊弟要怎麼博美人一笑?」古家大少趕緊問。
古和齊好笑的看了眼自家大哥臉上,那明顯是鬆了口氣的表情,半晌,才漫不經心道:「琴。或許彈支曲子。」
「嗯?」
「曾經擔任宮中首席樂師,蒙聖寵,更為了皇帝擋過刺殺,傷了手才退休下來的老太爺,之所以這麼偏寵弟弟我……」古和齊閉上眼睛,嘴裡不緊不慢的道:「不就是因為老太爺一心認定,我承襲了他的音律天分,於是滿腦子想著把我送進宮星,像他一樣,去伺候宮裡的那些人上人嗎……」
他嗓子裡冷冰冰的。
古家大少身為同是偏寵古家二少的一派,自然不覺得自家弟弟哪裡冷淡了,連一旁的言今和沒受到這股冷風的影響,手裡寶貝的捧著琴,低眉順目的等著主子叫喚;只有外頭駕車的僕人覺得背心冰涼,不由得往前挪了挪,務求離馬車廂越遠越好。
古和齊微睜眼,淡聲道:「大哥送我到三千閣之後,應該也不忙著走吧?留下來聽弟弟撫一曲琴可好?」
讓寶貝幼弟這樣溫言軟語的問了,古家大少當然是一串猛點頭,深怕自己反應慢了一星半點,惹弟弟傷心了。
看大哥點頭,古和齊又閉上眼,享受著大哥力道輕柔憐愛的順毛服務,一邊養神靜心,等待到了三千閣後的一場廝殺。
馬車轆轆的滑進花街牌坊,在金鈴不斷的聲響中,往裡處駛去。
三千閣近了。
※ ※ ※
三千閣在這花街裡的最裡處。
今天不知道是什麼好日子,不僅僅是三千閣辦起憐花宴,連前頭的幾間青樓院閣都有雛花推出。
從馬車裡看出去,原本還算是寬敞的路上除了無數人頭之外,幾間院閣門前還有數輛馬車停著,甚至沒有馬車,就直接縱馬而入的,小廝正忙前忙後的安排馬匹休息,一路上相當的熱鬧。
古家大少又看了看,只覺得新鮮。他雖然因商務也常出入青樓,卻從來沒有這樣置身事外的觀察過,往往是選定了一處,就直入而去,哪裡有這樣左右觀望過。
一旁原本閉目養神的古和齊也睜了眼,同樣也意識到今日人潮洶湧,但他連出府門的經驗都是極少,自然對於這比之平日都要來得異常的人湖,沒有太多的警覺。
但他還是留意到,那大多數的馬車,或者馬匹,或者人頭,都是帶著期待和興奮的從自己這輛馬車邊經過,那種頭也不回,甚至不往旁處多瞧一眼的模樣,像是已經定好了今晚目標,才能這樣毫不猶豫。
他原本就有些惶然焦噪的心裡,更是添上煩悶。
他覺得這些人和是向著三千閣去的。
憐花宴是為了讓閣裡的適齡雛花於眾人前露面,並替雛花們爭取最大程度的恩客支持。
在這樣的出發點上,往往不會只有一朵雛花登台;古家大少已經替弟弟打聽過了,這一年的憐花宴,除了秋舞吟,與她同樣適齡的,還有其他的三四個姐妹。
路上耽擱了許久,久到古和齊都要自行掀簾子下車,跟在人群裡往三千閣走去。這舉動嚇得古家大少手足無措,一面將懷裡的小祖宗攬得緊緊的,一面連連使眼色,讓言今擋到車門前去,死活不讓古和齊下車。
開什麼玩笑,讓他去人群裡擠一趟,別說是參加憐花宴,要是有一星半點的擦傷擠壞了,老太爺還不生生剝了他們兩個伴行人的皮!
一路上這麼拖拖拉拉的,等古和齊搭著大哥的手下了馬車,言今抱著琴袋跳下來,三人裡由古家大少遞了帖子,進到三千閣裡時,台子上露面的雛花已經只剩下一個秋舞吟,看來她是最後一個了。
古家大少掃了一眼二樓左側關起的幾間房門口,只見上頭各懸了一桑含苞的花,看來先前的雛花已經選好初承雨露的恩客,各自進房去了。
台上,一身華服,髮上簪著銀釵的秋舞吟略垂著頭,目光淡淡的,看上去彷彿有種目空一切的冷淡,但古和齊盯著她一個瞬間就察覺了真相,心想,這女娃在這種時候也能心不在焉嗎?
秋舞吟確實是在發呆。
她的表演已經結束了,也確實博得滿堂彩,台子上拋上來的花朵已經淹過了前面幾位姐妹的彩花,她一雙赤足,也確實無從落腳,只得踩在花上。
柔軟的腳心有些疼。
……二少爺似乎沒有來。秋舞吟漫漫的想了開去,她以為二少爺會來,二少爺也應允過的,他會來憐花宴。
但是直到跳完了舞,前頭幾位姐妹都被一一帶下台去了,她也沒有在人群中認出二少爺。她也知道現在台上就剩她一朵雛花了,她應該要抬起頭,看看那個出的彩金最高的恩客,是什麼模樣。
但是……她又想,是什麼模樣,有那麼重要嗎?
若心無所屬,許她還真要看看那即將與自己共赴雲雨的人,是什麼模樣。若生得俊一些,說不定她侍寢能侍得愉快一點。
但是,她偏偏是心有所屬的。
……二少爺,是來呢?還是不來呢?
「無論他來與不來,那都與你無關,秋舞。」在上台子之前,梅晴予給她整理著妝容,親手為她在赤裸足踝上系了朵紗花,那時候,梅晴予頭也不抬的這麼說。
秋舞吟有些茫然,有些困惑,「為什麼?」
「他不來是最好的。」梅晴予也不正面答她,只是為她重新挽了一次髮,「若他真的來了,也只是徒惹你心煩而已。」
「可是,秋舞盼著他來。」她小聲的回了句。
梅晴予手勢優雅的為她插入銀釵,秋舞吟看著妝鏡上反射的銀光,想著,那好像是在她心上插了一柄短刀一樣。
「他若來了,你就能把初夜給他嗎?」拂著袖子,為自己整衣,然後將秋舞吟推出門去,梅晴予那素來溫雅柔軟的臉龐,難得的透出骨子裡的冷意,「他拿什麼來承你的情?你又要怎麼去面對,日後得讓旁人來碰觸的自己?」
她可以心裡有人,但她的身子,卻沒辦法專屬一人。
秋舞吟隱約的能聽懂,晴予姐姐這是在關心她了,但是,秋舞吟卻不明白,為什麼日後的自己會無法面對自己呢?她只是想把初夜留給喜歡的人而已。
她懷著這樣的迷惑與惶然,在舞蹈之中,她旋轉著,目光尋找著,她沒有看見古和齊,一直都沒有,這是為什麼呢?
二少爺出不了府嗎?或者他病了?他是不是在府裡等著她去找他?她很茫然,然後慢慢的感到心裡冰涼。
她的人垂著頭立在台上,卻像是整個心魂都不在了。
忽然有琴音撩撥。
人聲雜亂,許多人在台下嚷著她的名字,又有許多人爭著要她定下恩客,總有那麼幾個人所出的彩金不相上下,要讓她來抉擇。
鬧哄哄的。
她初期也聽不清那琴音,只有那樣若有若無的響起,慢慢的像是繚繞了一樣的鑽進她耳朵裡,將她茫茫然然的喚起。
秋舞吟抬起頭來。台下人見她有了反應,鼓噪得更急。吵嚷之中,那絲琴音幾乎被壓下去。
但她聽得非常仔細。
琴音不長,反反覆覆的,就那麼一曲。
然後有歌聲。像是穿越了千軍萬馬而來。
她看見古和齊。那人撫琴,歌唱,像求偶一樣。對著她唱。
「……一日不見兮,思之若狂……」
她笑了起來。這是她今日第一個笑靨。
二少爺終究來了。他沒有失約。
然後她想起晴予姐姐溫柔而冰冷的低語。
他無權無勢,無金無銀,他甚至無法時時來見她。他是她的心上人。她可以把初夜給他,可以把最珍貴的留給他——然後呢?
她被心尖兒上的那個人擁抱過了,嘗過了最美好的滋味,然後,她要怎麼容忍自己,再讓其他不愛的人碰觸?
他又要怎麼面對自己心尖兒上的人,讓其他的人碰觸?
晴予姐姐說,他來了,只能惹她心煩。秋舞吟想,豈止是心煩而已,她甚至想在這一刻,就這麼死去。
她臉上笑著,傾聽,然後低聲的應和。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她心痛如絞。
古和齊凝視她的笑顏,那笑裡帶著淚,他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秋舞這樣疼痛,明明痛得幾乎死去了,卻還這樣笑著,像是怕他會難過。
他撫著手下的琴,再為她唱了一次曲。
然後,他一手探進袖裡,手再抽出時,竟握了一把刀。
秋舞吟愣愣的瞧著他。
瞧著他抬高手,猛力落下時,竟將那張琴劈成了兩半。
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被劈成了兩半。
「二少爺……」她抖著唇,微弱的呼喚。
古和齊眼也不眨,就望著她,他對她露出了微笑。儘管那個笑,比哭還要難看,還要狼狽。
「你等我。」他並沒有特別的抬高音量,就像平常在府裡,她作為生辰禮而來時,與她貼得極近的耳語喃喃一樣的說:「我一定來接你。」
我一定會來接你。
你等著我。
他對她承諾。
秋舞吟滿眼的淚水汪汪,卻沒有落下來,她笑。
「二少爺,秋舞很高興……今日的憐花宴,你來了。」你來了,我再疼痛,也能撐下去。我能夠,一直撐下去。
她目光清醒的,選了一個彩金獻在上等數字,更明顯對她有所青睞,而能夠長久的支持她的恩客,退下台去。
古和齊注視著她。
他看著她讓那人憐惜無比的打橫抱著,踏著長梯,走到二樓去,開了房門,又關了房門,然後,那房門口,懸上了一朵含苞的雛花。
今年的憐花宴結束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8 00:01:58
第五章
古家二少爺從此不碰琴。
正確一點來說,是他從此不碰與音律相關之物。
寄予厚望的老太爺為此震怒,卻得到寵孫的一逕沉默,老太爺軟硬兼施的逼問了幾回,卻得不到任何回答,氣得狠了的老太爺差點揚聲要動家法,正捂著心口喘氣,就見眼前垂著眼的寵孫抬了抬眼皮。
黑玉似的眼裡,霧濛濛的。
老太爺一下子就心軟了。
「你到底怎麼啦?」老人家輕聲細語的問。
「孫兒想為太爺分憂。」偏寵的孫兒嗓音淡淡的答話,聽得老太爺一陣窩心,跟著就茫然起來。
「分什麼憂?」
「太爺不是想孫兒名正言順,成為當家主嗎?」
「你是太爺我親口指定的繼承人,族裡有誰敢反對?」太爺怒了。
「繼承家主,理當手握實權 孫兒卻有名無實,這不是讓底下人心裡生疑,以為老太爺是聲東擊西,其實早有其他繼承人在培養?」
「這是誰在你面前嚼的舌根?!」太爺震怒。
「太爺。」眼前的寵孫低眉順目,語氣恭謹,「孫兒請太爺親自教導。」
這是寵孫第一次對他提出請求。
老太爺惱怒半天,愣愣瞪著孫子,才恍然迷惑起來。他記得眼前的寵孫一直與自己不親,總是離得很遠,態度疏離。
但這孫兒第一次主動來到他面前,溫言軟語的朝他說話。
他可以把這個動作,視為孫兒難得的撒嬌嗎?
想到此處的老太爺受寵若驚,一下子就把憤怒不悅全都拋到腦後,跟著一手拉著寵孫,一邊為他講起了家族的歷史。
先是主家,然後是開枝散葉的分家,其間出過秀才,出過大商人,出過四海皆知的美人,出過了不起的手工師傅,乃至入宮侍奉聖上的樂師。
主家總是最出鋒頭的,也是最立得穩腳跟的,每一代都人才輩出,也不曾讓分家扳倒過。這家族漫長的歷史裡,或許也有人盡皆知的時期,但大體而言,都是極為低調的。
回憶起宮中生活的老太爺,語重心長的對寵孫道:「要守拙。」
古和齊深有體會的點點頭。
但在族裡素來霸道專橫的老太爺,又隨即補了句:「應立威時,也不能吝於氣魄!須知打蛇打七寸,一旦出手,就得一舉成擒!」
「……失手的話,恐怕家族就有覆滅之禍。要保有這樣的覺悟!」老太爺撫了撫長須。
古和齊靜靜聽著老太爺說話。
他想,大哥說的話是真的。老太爺是真的疼他。
只因為寵孫的一句請求,就這樣掏心掏肺的教導,仔仔細細的排定了教習的日程,只擔心孫兒會不會因為初學而吸收不了,又擔心孫兒心太軟,聽不進太多的陰謀算計。
——卻完全不去提防孫兒是不是有異心。
古和齊的確不喜歡老太爺專斷獨行的做法。但是,原本排拒著老太爺的他,卻慢慢的,可以接受老太爺對他的關懷和愛護。
這一年古和齊十七歲。
生辰宴上,老太爺親自帶著他,一一的與家族內的各部堂權人打招呼,並將古和齊正式的介紹出去,更明白的向底下人表示,日後,各部帳房先生,必須將帳簿先呈交給二少爺。
這是間接的放權了。
心思剔透的族人,無論主家分家,都不約而同的意識到,這總是病病殃殃,卻始終沒有倒下的二少爺,正在從一個有名無實的繼承人,轉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掌權主子。
古和齊在席上沒動過一次筷子。
他手裡倒是始終攥著一隻青玉的琉璃杯,杯裡是溫過的桂花釀。
身後,寸步不離的侍從言今一隻手裡,握著一隻小酒壺;那玉壺底刻了一雙刀劍。
從古和齊所居的院落小窗望出去的話,什麼也看不到——同一片蒼穹底下,薄雪明月,三千閣裡,還沒有成為金釵的秋舞吟,在送走了今晚最後一個客人之後,梳洗過,便抱著一件厚毯,窩到窗底下。
望出去,什麼也沒有。
她連二少爺所居的古府,到底在哪個方位,都有些弄不清楚。
但這並不妨礙她的思念。
她手裡抱著葉暗衛送回的半壺桂花釀,小口小口的啜著。
在她蜷成一團的嬌小身子底下,是一株落光了葉的桂花樹。樹底下,有著今年秋天她親手埋下的幾醰桂花釀。
「二少爺,秋舞今年也很想您。」她喝著溫熱的桂花釀,小小聲的喃喃,「二少爺生辰快樂。願您平安,身體健朗。」
月到中天時,古和齊疲倦的回到小院裡。
言今為他準備了夜宵。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著,又望著窗外明月發呆。
良久,他還是很不爭氣的嘆了口長氣,「……還不如往年那樣,與你在房裡處一晚上,早些洗洗,一同睡了吧……晚安,秋舞。」
※ ※ ※
離那年的憐花宴,已經過去一年。
去年的生辰宴上,已經掛牌的秋舞吟沒有再到古府去。
但從今年開始,秋舞吟從每個月固定往來的長信上,知道古和齊開始踏出門禁森嚴的古府,在城內各個古府名下的鋪子訪視,並且在外奔走的古家大少也會固定將訊息傳回,兄弟兩人裡應外合,將古府在城內的鋪子抓在手裡,其中有一半已經對古和齊俯首聽命,另一半的則還在搖擺之中。
但據古和齊信裡輕描淡寫的提到,那還在猶豫考慮的另一半鋪子,已經私下送了禮來,隱晦的表示服從之意。
秋舞吟為此高興得不得了,軟言拜託葉暗衛再送去一些她親手繡的小東西,或者荷包,或者帕子,或者花費心力熬煮的湯品。
當初每個月都有的通信,在分開之後也沒有落下,甚至來往得更密切了;從每個月一封,變成了三到五封不等,有時甚至只是隻字片語的短箋,古和齊送來的信上,往往還附了小禮物。
秋舞吟把那些小東西,仔細的收在枕頭底下的暗格裡。
「二少爺,秋舞今天也很想你。」
臨睡前,她都會嘟囔上這麼一句。
他們在那年的憐花宴後,沒有再見過面。
古和齊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心底卻其實已經抓撓得發疼。
好不容易,在他輕描淡寫的隨口提上一句,「不知三千閣裡的姐兒滋昧如何?」焦急著與他談生意的商家馬上抓住這機會,火速向三千閣訂下包廂,又有一旁作陪的古家大少私下遞去帖子,指定當日的姐兒中務必要請出秋舞吟,這才促成了兩人的見面機會。
秋舞吟也收到這消息。
為此,她整晚輾轉難眠,到了天光大亮的時候,才昏沉的睡了片刻。
「太陽怎麼還不掉下去昵?」她趴在窗口嘀咕。
身後一個影子鬼鬼祟祟的靠近。
——唬地一下撲到她背上去!
「秋舞!」
「唔哇啊——」
她淒慘的尖叫,而身後的女子也被她的反應嚇到,跟著尖叫。
慘叫的二重唱,引來了從門口經過的另一個女人。
「你們在玩什麼?」菊雨蝶探頭進來。
差點被嚇得跳下樓去的秋舞吟驚魂未定,身後一把撲倒她,卻反而渾身僵硬的花念涵滿臉蒼白,擺出哀怨之色。
「秋舞嚇人!」花念涵居然惡人先告狀。
被指責得啞口無言的秋舞吟瞪著她,「……明明是你先的……」
眨著眼的菊雨蝶才不理會她們的互咬,「你看起來很清醒呢,秋舞。我怎麼記得暮靄跟我說,你昨晚上收拾了一夜屋子,今天又一大早就醒了?」
「她哪有清醒!」花念涵立刻反駁,「我剛還看到她在打呵欠!」
「差點就被你推下樓去了,我當然要醒了。」秋舞吟更委屈了。
「我讓你清醒過來了,還不趕緊謝謝姐姐我?」花念涵得意洋洋,「你想啊,你有一下午的時間好好梳妝打扮,洗得香噴噴,穿得水當當,像朵花一樣。」
秋舞吟被她惡俗的形容,嚇得打個冷戰。
菊雨蝶則被花念涵給逗笑了。
她跟著調侃秋舞吟,「小秋舞心心念念的二少爺要來見你了呢。」
秋舞吟滿面通紅,扭捏半晌,終於一口氣將兩位姐姐趕出房去。
等過黃昏,花街上金鈴聲輕輕搖曳,秋舞吟趴在窗邊看著,等過一輛又一輛的馬車,她的表情從歡欣到委屈,又從委屈到泫然欲泣,在她眼裡亂滾的金珠子要掉不掉的時候,終於有輛馬車姍姍來遲,車簾一晃,言今跳下車來。
秋舞吟眼裡濛濛朧朧。
一隻手從車內伸出,搭在言今房上,車簾半掀而起,她先是看見一幅淡紫的衣袖,再來是一個低著頭的青年身影,穿著淡紫的衣服,頸上圍著一條巾子,像是很怕冷,言今還從車內拿出一個暖手爐來,遞到青年袖裡去。
青年用藏在袖裡的一手接了暖爐。
他像是忽有所感,抬起頭來。
那膚色總帶著一點脆弱的蒼白,黑色的眉毛整齊而微彎,眼睛狹長,鼻尖挺翹,淡梅色的唇即使面無表情時,也像是勾著一點笑意那樣微微的彎。
……他們好久不見了。
秋舞吟怔怔看著,眼一瞬也不曾眨過。
那青年公子微瞇了眼,黑玉似的眼珠子像是浸潤了溫泉水一樣,顯出十二萬分的柔軟。他對著她微微一笑。
就像只打著如意算盤而得意洋洋的狐狸。
她打了個冷戰,默默縮回窗內去躲。
樓下仰首望她的古和齊臉黑了。
「這笨娃娃!」他低聲咬牙。
一旁言今才從車內迎下古家大少,一回頭就見到原本心情不錯的二少爺臉上陰沉,他不明白在自己轉頭之間發生了什麼,但二少爺身上散發出來的強大冷氣,卻讓言今和古家大少不由得升起打道回府的主意。
後頭跟上的馬車裡下來兩個生煮人,這是今晚出錢逛青樓的金主。
陰著臉的古家二少表情漠然的移過眼來。
「多謝二位今晚的招待。」他說。
古家二少就那樣冷著臉,唇邊卻微微一笑,那難得的笑容令兩位生意人一陣心跳加快,感覺今晚的生意必定能談成,立刻連即將花費的大筆青樓費用都拋在腦後。
古和齊抬腳踏進三千閣去。
※ ※ ※
「二少爺,喝桂花釀好嗎?」
「嗯。」
「二少爺,這肉粥可順口?」
「嗯。」
「二少爺,果肉都剝好了,您用這銀叉吃好嗎?」
「……嗯?」從鼻孔裡哼。
她噎了一下,弱弱道:「……說錯了,請讓秋舞伺候您用果肉吧?」
「嗯。」大老爺般點點頭。
秋舞吟心裡暗自垂淚。
她半依偎在古和齊懷裡,柔若無骨似的。
他一手攬著她腰,一手與她交握。
秋舞吟整個人哪怕是抖上一下,都能立刻被他察覺。
席上一共四個人,一人身邊一個姑娘,古和齊身邊的自然是秋舞吟,言今侍立在兩人身後,這孩子既貼心又聰明,完全協助了只有右手能動彈的秋舞吟,舉凡剝蝦亮,倒酒,挪菜,全由言今包辦了,秋舞吟只要舉著筷子,將弄下來的食物送到古和齊嘴裡去。
懷擁美人的古二少自然不會餓著她,於是秋舞吟手裡舉起的筷子,也是依照著「你一口我一口」的頻率,分送進兩張嘴裡。
兩人對面,是生意談得正火熱的古家大少和兩個生意人。
所有的言語廝殺討價還價,是古家大少的工作,最後的定奪與否,則是由古和齊來做決定,也因此,即使整張桌子上低聲威嚇,高聲叫嚷,你來我往的好不熱鬧,但古和齊就是可以不發一語,秋舞吟也只需要顧著桌邊這一小方的地盤。
古家二少所入口的食物,都是經過特別打理的。這一點,無論在古府內,或者是熟知古家二少喜好菜單的三千閣廚子,都是心知肚明。
這張桌上,自然也是涇渭分明。
古家大少與兩位生意人的是一邊,上的都是一些下酒菜,桌邊自然有美酒與美人;古和齊這裡則是一盤一盤精緻菜色,量不多,卻全都是古和齊平日喜歡的,茶酒不上,只有一小壺熱好的桂花釀,壺蓋一揭,那桂花香氣之濃郁芬芳,連對面的三人都不禁一怔。
生意談得口乾舌燥,眼裡布滿殺氣的古家大少,不免半是羨慕半是嫉妒的瞪向自家幼弟。瞧這美人在懷,美食在口,同樣是逛青樓,但怎麼旁人是暗地裡捉對廝殺,這二少爺與秋美人卻是濃情密意的小兩口呢?
真真是刺眼了。
古家大少心中火氣更盛,轉頭張口便殺得兩名生意人面無人色。
古和齊才不理會那邊的三人勾心鬥角,他吃得七分飽了,便膩著秋舞吟要討桂花釀喝,秋舞吟只熱了一壺,現在伸手一搖,也不過就剩幾口,但要讓古和齊再多喝,卻是不行的了。
「二少爺,就剩這些了。」
她把酒壺搖給他聽,就見她的二少爺抿起嘴來,像鬧脾氣的孩子。
她忍不住笑,又覺得肩窩一陣癢,原來她的二少爺把臉埋下來了,正用鼻尖啊,牙齒啊,逗弄著她裸露出來的香肩。
秋舞吟怕癢,不由得縮了縮肩。
「逃跑要罰。」他說。
然後古和齊便張口,咬在她肩肉上,又伸舌舔了舔,感覺唇齒之間,那塊肉又香又甜,恨不得一刀割了,揣在懷裡帶了回去。
秋舞吟低聲笑著,被咬著的那塊肉又疼又癢,她要躲,腰身卻被鎖著,於是便躲不掉了,但讓他這樣摟著,她又覺得渾身都發軟了,嘴裡不由得輕輕呻吟。
她那聲低吟,古和齊自然是聽見的了。
「秋舞,秋舞。」他在她耳邊喚著,張了嘴,又去吮她小小的耳垂,舌尖上那一點半圓弧的肉又薄又軟,帶著他唇齒間桂花的香氣。
他是想念她的。
那樣漫長的時日不曾相見,他覺得自己是無時無刻不想念著她,但他明明是極忙碌的,他忙著學習,忙著看帳,忙著聽各帳房回報,忙著接收大哥從各地傳回來的消息,他甚至忙著與老太爺請安問候,忙著接見那些族人。
他總是有事在忙。
但古和齊也知道自己底子弱,雖然有三千閣送來的丹藥在調理身體,平時裡的練拳也不曾落下,但他曾經遭人下了慢性毒藥,那傷害卻難以挽回的。
他容易疲倦,沽了枕就立即睡下,但偏偏他心思又重,於是他雖然睡下了,卻又時時在做夢,腦子根本沒有休息到。
他現在很少昏厥,也很少心口絞痛,更是很少染上風寒,臉上氣色多少比幼時好了,雖然總還殘留著蒼白,但畢竟有了血色,古和齊覺得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
但也有不變的。
他依然畏寒,依然不能大喜大怒,他無論寒暑,都要將整個身體包得妥當,脖子上那條巾子更是不能落下,他一吹風,臉上就白了。
於是他總是一身厚暖,包得密不通風。
秋舞吟緊偎著他,自然也與他那身厚衣靠得近。
古和齊摸得出來,她背心上帶善一點薄薄的熱氣,連裸露出來的香肩上,都浮出細細的汗珠。
「熱?」他輕聲問。
秋舞吟搖頭,「二少爺身上卻是冷的。」
「我一貫都是冷的。」他不在意,卻見她蹙眉。
「我讓人去拿火盆子?」她也輕聲問。
古和齊笑了,心裡暖洋洋。他當然知道自己畏寒,體溫又低,但秋舞吟卻是身體健康的,這時節就算輕紗薄衣,也要讓人生汗,秋舞吟不把他推開,就已經是極忍耐了,但她居然還擔心他身體太冷,要讓人燒火盆。
她不怕自己熱壞,古和齊卻不能讓她熱暈了。
何況,她這樣心意,已經夠讓他心情愉快萬分。
他咬著她耳朵,「你要燒火盆子?那要不要我們把其他人趕出去了,就我們倆脫得光光的,在榻上歇了,我再給你扇扇子?」
這話卻是說得教人害臊了。
秋舞吟愣愣的聽了,又愣愣的望著她的二少爺呆了好半晌。她想,她那個連瞧個手都要臉紅,至今也沒有和她親過嘴兒的二少爺,哪裡去了?
眼前這說起話來臉也不紅上一下的貴公子,又是哪裡來的呀?
她一下子羞得惱了,幾乎要揚手打人了,她的二少爺卻兀自若無其事的一臉儒雅淡然,像是全然沒說過剛才那番羞人的話。
「如何?小秋舞不想和我洗洗睡了嗎?」他又低聲問。
秋舞吟這下子真的是氣急了,水光盈盈的眸子恨恨的瞪了過去,才要張口咬人,卻忽然見到她的二少爺耳根紅了,她怔了一下,看看他臉上面色不改,偏偏耳根子露出馬腳,又悄悄去摸他的手,才知道原來他手心底已經有一層薄汗。
她知道這絕不是因為太熱。
原來她的二少爺還是知道害臊的。
秋舞吟想著,忍不住偷偷笑了,她揚了揚小巧的鼻尖,哼了一聲。
古和齊正努力讓自己面上裝出鎮定的毫無表情,卻被她這麼一聲又嬌又媚的輕哼,給嚇得變了色,他一下子惱了,又見她嘴邊偷偷笑著呢,於是氣得去咬她耳垂,又在她肩上亂啃一氣,鬧得她皮肉上又疼又癢,笑出聲來。
小兩口正甜蜜得緊,那邊談妥了生意,要古家二少來定奪的三人卻看得目瞪口呆;古家大少自然是難得見到自家幼弟這麼開心,不禁感動又欣慰,而另兩位生意人,卻是敏銳的意識到,這三千閣裡的小姑娘,居然讓一貫淡漠冷情的古家二少如此喜愛!
這兩人日後自然是將秋舞吟的名字打聽出來,又小心藏著,當成了討古家二少歡心的法寶,時不時的邀他出府,來三千閣聚一聚。
這一來二往,既為秋舞吟帶來了客,又讓一眾生意人警覺著,知道這秋舞吟姑娘是碰不得的佳人,可以談天,可以喝酒,卻不能伸出手腳一親芳澤,她的背後,是古家二少。
古和齊成了她的倚靠。
秋舞吟更藉著每月的書信往來,成為了他在外的耳目唇舌。
她為他聽取消息,又為他旋放消息。
這青樓酒肆,自然是消息流通的地方。
又一年的生辰宴上,古和齊一樣坐在老太爺右首下方的第一位,身後言今一樣為他暖著一壺桂花釀,而古和齊臉上淡漠的,正與四方前來請安的族人點頭說話。
他一手斂在袖裡,正摩挲著一張細細的紙箋。
那是秋舞吟稍早之前發來的信條。就四個字而已——
名列金釵..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8 00:02:15
第六章
那一年,秋舞吟列入十二金釵。
再之後,冬末春初之際,古家大少秘密回到府內。
古和齊一肩上包著乾淨白布,一旁水盆裡擱著換下的染血布巾,左手邊上言今收拾著用完的藥膏,又安靜的侍立到古和齊身後。
幾步距離外,披頭散髮,狼狽的站立著的,是柔夫人。
「你買通安夫人身邊嬸子,想要謀害的,是我呢?還是安夫人的公子?或者,是你自己的親生女兒?」古家二少伸著一根指頭點著膝,一邊漫不經心似的問。
自從古和齊掌權之後,他把大哥的一子二女都帶在身邊,不分其生母是誰,也不分男女之別,他就讓孩子們在他身邊鬧騰,然後給他們講故事,教他們讀書識字,更把一些不重要的帳簿拿給他們看,指導著三個孩子如何看懂那一列一列的記錄。
臨到午睡時,忽然有侍婢來,將安夫人的那個女孩兒討走了,說是安夫人想女兒,要給女兒試新衣。古和齊看了看那侍婢臉面,確定這嬸子是安夫人身邊的人,才讓她把孩子抱走。
身邊一左一右的,是安夫人所出的長子,以及柔夫人所出的女孩兒。兩個娃娃都乖乖巧巧的偎著他睡,大些的男孩正在長身子,比較瘦,最年幼的女娃娃卻還是圓臉圓肚圓手腳的模樣,非常可愛。
言今幫著一大二小的主子打扇子,沒多久又讓古和齊打發了去拿溫過的桂花釀,言今見自家主子任性的鬧著想喝,雖然頭疼,但也順從的下去了,於是屋子裡就剩下三個睡去的人。
正睡得昏昏沉沉,古和齊卻聽見有細微的衣物窸窣聲,他原以為是言今回來了,但半開了的房門卻吹進一股風來,帶出一陣女兒香氣,古和齊略皺了一下眉,剛睜開眼,就見銀光閃耀。
一柄短刀正往他心口扎來。
古和齊當下摸出睡前擱在手邊的扇子,便往那刀刃撞去,那短刀也只是尋常物事,被這麼猛力一撞,雖然將扇骨切了半截,卻也同樣失去準頭,驚險的戳進了古和齊肩上。
刀刃入骨,古和齊痛極,背上起了汗。但他另一手卻狠狠的扣住了行凶者的脖骨,那修長而單薄的手臂都浮出青筋了那樣的用力。
幾息時間而已,那行凶未成的人被掐昏過去,古和齊的手也因為施力太過而僵住了,甚至因為那行凶者驚惶反抗,而被抓得臉上胸前都有血痕。
被嚇醒的兩個娃娃當下哭鬧起來。
言今匆匆奔回,見到這片混亂,簡直腿都要軟了。
他撲上前去,將那行凶者三兩下拿繩子捆得扎紮實實,又想將兩個孩子抱出房去,卻見臉上痛得都煞白了的二少爺抬了手阻止。
「讓他們留下。」
「二少爺,可這樣行刺的大事……」
「不要聲張。」古和齊說。
他態度堅定,言今雖然不情不願,也不可能反對了。
兩個娃娃雖然哭鬧得可憐,但他們平日大多是古和齊在教導的,見這一貫淡漠鎮定的小叔叔沒什麼大反應,他們也漸漸冷靜下來,哭聲小了些,最終閉嘴安靜了。
古和齊很是讚賞的勾唇笑了笑。
那淡梅色的唇,這下子一點血色也沒有。
兩個娃娃一扁嘴,幾乎又要哭,卻生生忍了下來,只是一左一右的揪著他衣角,半步也不肯離開。
古和齊肩上痛得很,沒有太多力氣去分心,他指示著言今先去放出信鴿,通知三千閣自己遭到刺殺受傷的事,囑託葉暗衛過來一趟。跟著他讓言今準備好相關物事,並不去碰觸肩上那短刀,也不動彈,他就等著三千閣派人來。
言今又氣又急,幾度要上前拔刀子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會處理這樣的傷害,若拔了刀卻止不住血,就平白讓二少爺再添傷勢了。
古和齊倒是鎮定,一邊調節著呼吸,一邊跟兩個娃娃說話。
他不提方才遭刺殺的事,也不管腳邊倒著那被綁牢了的行凶者,他只是告訴兩個娃娃,遇事要鎮定,要分得清楚能信任的人是誰,要防備的人又是誰,又告訴他們,大戶人家,爭權奪利是常態,而三個娃娃——包括了先被抱走的安夫人的女兒——這一子二女,是親手足,要背靠背的信任對方。
「就像小叔叔和你們的爹一樣,生出來的時候是兄弟,這一輩子,就是能把性命交託的兄弟。」
兩個小娃淚漣漣的點頭。雖然聽得懵懂,這句話,卻記了一生。
古和齊意識半模糊了的時候,葉暗衛悄悄來了。
接下來的拔刀治傷,敷藥包紮,就是葉暗衛的工作,言今在一旁聽其使喚,眼睛瞪得大大的,拚命的學那手法。
體力不濟的古和齊從昏迷中清醒過來,言今就遞上溫水,先讓他潤個嗓,跟著就聽葉暗衛口述了一遍逼供的內容。古和齊聽完,點頭表示了解,再之後,那失敗了的行凶者就拜託給三千閣處置,他沒有過問。
古和齊將肩傷養了幾天,才發信將兄長秘密請回。
※ ※ ※
那在古家二少面前失了儀容的柔夫人臉上冷笑。
「就算那榻上還有妾身的女兒,但還有安夫人的長子,以及手掌大權的二少爺你啊!」
侍立在側的言今聽得愣了一下,繼而臉色大變。
這樣貌嬌美的柔夫人,不只要刺殺二少爺,還要殺掉長公子嗎?
「柔夫人,都說虎毒尚且不食子,怎麼你買通嬸子行凶,卻竟然沒有護著你的女兒?」
「一個女兒罷了,哪裡比得上安夫人的長子?死她一個,我才好做出悲痛欲絕的模樣,以免嫌疑啊!」
「真是蛇蠍心腸。」古和齊輕聲嘆道,淡漠的臉上卻毫無遺憾之意。
柔夫人目光怨毒的瞪他。
「你將我那德郎弄到哪裡去了?」她再開口,卻不是問自己下場,而是問那個和她私通許久,卻已經失蹤了月余的德家大郎。
「真有意思……」古家二少撫掌一笑,「柔夫人不擔心自己與人私通在前,謀害在後,這下場應該如何淒慘,卻先問起了德大郎?」
「如果不是你捉了德郎來威脅我,你以為你今日能從我口中問出什麼來嗎?」柔夫人空出一手理了理自己亂髮,斜眼睨他,「這樣的家醜,想必二少爺也不欲鬧大吧?」
「確實是不欲聲張,才隱密的請了柔夫人來。」他緩緩點頭。
「那好。」她抬高下巴,勾了個笑,「我可以離開古府,也可以不帶女兒,但你若不想我把這事說出去,就立刻放了德郎!」
「放人就好了嗎?」他輕聲問,「放了人,你就能閉口?」
看他如此怕事,柔夫人眼珠子一轉,更得意了,「當然不止!我和德郎還要生活呢!我為你們古家生了個女嬌娃,二少爺可也是千寵萬疼的……二少爺手中大權在握,想必私下取個百兩紋銀,也不是難事吧?」
「柔夫人不只要那與你私通的德大郎,還要紋銀百兩相贈?」古和齊這話問得輕聲細語,似乎真的非常忌諱柔夫人說出此事,他頓了頓,又輕聲問:「兄長待你極好,從來沒有落下你的禮,待你又尊重愛憐……柔夫人卻與人私通嗎……」
他嘆息著,垂下眼睫,望向她,「柔夫人向來聰慧,卻犯下如此不智之事,是不是德大郎脅迫與你,才讓你心生叛意?」
柔夫人聽著這像是哄騙她反悔的字詞,臉上露出輕蔑。
「德郎與我兩情相悅,哪裡有脅迫過我?你那兄長十天半月的不在府內,回了府來又總往二少爺這兒跑,他哪時候將我放在心上?反倒是德郎……」提到情郎,她臉上陰狠之色一下子便淡去不少,更顯出甜蜜顏色來,「他打一開始便將我捧在手心,事事都順著我,護著我,只可惜我已嫁人為妾,又生了個無用女兒——只有德郎憐惜過我!」
「他憐惜你,就是叫你來買凶殺人?」
「哼!德郎憐我,哪裡捨得讓我來行此事?就是我想離開古府而已!可恨你掌著門戶,竟不許我等女眷出府——橫豎我與德郎約好了出走之日,在那之前,不殺你洩恨,我又怎麼能走得愉快?」
「走得愉快……」他輕聲沉吟,復又嘆息,「柔夫人不只是臨走之前,想出口惡氣而已吧?我讓你身邊婢女查了一遍首飾,又搜了房,從你床底下找出個包袱來——柔夫人不只備了日後變賣的金銀珠寶,還想藉著府裡出事的當兒,趁亂而逃吧?」
柔夫人聽他掀出了底細,臉上一白,「既然你都查出來了,又何必還來問我?那些珠寶首飾是你那兄長買來送我的,是我的東西!我自然要帶走!」
古和齊聽著她振振有詞,理所當然的態度,他面上仍舊淡漠,一點聲色都不動;反而是一旁侍立的言今已經氣得臉上通紅,雙手緊緊握著拳頭,才勉強將怒吼壓下。
她抬了抬下巴,「二少爺問完話了?」
「問完了。」古和齊輕輕點頭,「既然如此,柔夫人,後門我已撤退了人,你自去吧。」說完,又指了指門檻上擱著的一個布包,柔夫人斜眼瞥去,認出來那就是自己藏在床底下的出逃包袱。
問個幾句話就能全身而退,柔夫人臉上驚疑不定的瞪著他,腳下倒是一點都不慢的往門邊退去,她眼神緊盯著那主僕兩人,對於古和齊身後的一架屏風沒有留意,很快的她就退到門口,彎身拿了包袱,又拈了拈,確定是裝滿了首飾珠寶,這才轉過身,飛快的跑了。
古和齊讓言今去關上門,並讓他到外頭守著。
半晌,屏風後頭,踏出了臉上未無表情,身體僵硬的古家大少。
「……我從不知道,她是這樣的女人……」
「她不知惜福,大哥又何須自責。」古和齊輕聲道,「終歸一個妾室而已,並非主母,大哥日後迎回正妻之時,再仔細珍惜便是。」
「她敗我門風,還買凶謀刺於你,齊弟,你就這麼放她走了?」
「這事若鬧大,老太爺震怒之下,莫說大哥的處境難過,恐怕孩子們也——」他低聲勸道:「如今將事情隱密壓著,只消讓她遠遠走了,再不出現,對外就說她有孕待產,大哥將她另置一處,日後再以難產逝去為由,久了,也不會有誰特別再提起。」
他說的理由,提的法子,都是有道理的,古家大少聽完,沉默許久,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搬了把椅子,坐到幼弟身邊,垂下頭來。
古和齊知道兄長心中難受,也不多說什麼,只是靜靜陪著。
倦了,他便閉上眼。
※ ※ ※
隔了一陣,古和齊隨意揀個理由,讓言今駕輛馬車,車廂裡鋪著柔軟厚毯,又煮了壺藥茶,主僕兩個私下出了府去。
東繞西轉的逛了半時辰,之後換了輛馬車,直奔三千閣。
言今等在外間,與一個嬌憨的女孩兒互瞪大小眼。
那是成為金釵之後的秋舞吟身邊所收的雛兒,小名悅悅。
古和齊進門來時,只挑了個眉,得到那女孩兒的一個笑,他點點頭,就越過那女孩兒,往秋舞吟所在的內室走去。
秋舞吟已經等在那兒了。
溫熱的桂花釀,幾盤清甜的糕餅,還有一爐安神香。
古和齊把頭靠在她膝上,兩人一坐一臥的窩在朱窗下的軟榻上,秋舞吟手上沾著清涼微香的藥膏,手勢輕柔的為他按摩額側與頭頂。
他舒服得哼了聲。
「肩傷好些了嗎?」秋舞吟輕聲問。
她的二少爺眼也不抬,就兩手一攤,示意秋舞吟自己來剝。
秋舞吟抿唇,又羞又惱,半晌沒有動作。
古和齊卻不依了,拉過她一手,也不顧她指腹上還有些藥膏,就扣著她五指往腰上去,拉了腰帶,又掀開外衣,中衣,內襟,跟著秋舞吟就看到那包著肩頭的白布。
她知道那肩傷原本已經半好,卻又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讓古和齊粗魯的弄裂開來,結果得重新再養。
幸好是傷在左肩,勉強不妨礙到日常使用,但包得這樣厚,又這樣大面積的,真讓秋舞吟看得心驚膽戰。
她忍不住輕嗔,「二少爺真是不愛惜自己。」
閉著眼睛躺在她膝上養神的古和齊,卻勾起一笑。
笑裡冷冷的,「這是必要的損傷。」
「嗯?」她輕哼,卻立刻收了聲。
在那封閉的大宅裡,有許多事情是秋舞吟不知道的,而在其中要生存下去,自身底子卻又比尋常人還要脆弱……如今可以踏出府門,悄悄來見她的二少爺,自然也要付出比尋常人還要多的心力。
她的輕哼是不贊同二少爺讓他自己受到傷害,但她立刻意識到這樣的輕哼是不對的,她應該要信任二少爺,她可以為他的傷勢擔心焦急,卻不可以否定他的傷勢——因為,那是二少爺親口說出的,這是「必要損傷」。
這樣的一道口子,能夠為他換來生存。
秋舞吟撫著那包紮的白布,手勢又輕又憐惜。
她的指尖雖然溫柔,古和齊又閉著眼,按理應該不會注意到她的動作,但那股又愛又憐,又有些委屈憂傷的心情,似乎是傳達出去了,以至於讓古和齊微微擰眉。
他伸出手,握住她游移的指尖。
「邊緣已經結痂了。」他說。
「那就是還痛了?」她問,「傷口正收著,會癢一些,夜裡睡著時,二少爺總不會伸爪子去撓吧?」
「撓了會痛。」他閉著眼,說。
「二少爺還真的去撓了……」她忍不住嘆息,小心地將白布揭開,找出收在暗格裡的傷藥,細細的抹上一層。
古和齊眉間的輕皺,隨著她株上藥膏,也稍微舒展開來。
葉暗衛送去給古和齊的,是暗衛自行擦抹的藥膏,只求速好,卻不理會收口時的發癢或者抹藥時的疼痛,這是暗衛本身的自我磨練,但古和齊卻不是自小訓練有素的暗衛——就算處境險惡,但他畢竟是個大家族的少爺,講求的是心計手段,而不是肉身的抗打擊能力。
倒是秋舞吟親手抹上的藥膏,是閣裡姐妹在使用的,收口自然是快,抹到傷處卻也不會疼痛,又能消去疤痕。
一直以來讓他輾轉難眠,不停的提醒他肩上有傷的那種疼痛和發癢,隨著秋舞吟的動作而淡去,古和齊舒服的吐口長氣,微微的睜開了眼睛。
他看見秋舞吟低垂的眸裡滾著淚。
他驚愕。「怎麼了?」
「二少爺……」她別過眼,「二少爺太不愛惜自己。」
古和齊苦笑了,「我是很想多讓你憐惜我一點……但是,卻從來沒想過要惹哭你啊,秋舞。」
「不想秋舞掉金珠子……」她望著挪個創口又深又大,還因為撕裂而疊了兩層痂疤,卻沒有清理乾淨的肩傷,她深吸了口氣,把哽咽吞回去,「二少爺便忍著疼吧。」
「嗯?」他愣住。
「秋舞要將痂疤撕去,不然讓傷口這樣收下去,日後不好看。」她一邊說,一邊拿著巾子,把剛才抹上去的藥膏擦掉。
古和齊一聽半長好的傷口又要再動,不禁額上冒汗。但秋舞吟已經取了小刀來,又在火上烤了一會兒,那刀光閃閃,幾乎讓古和齊背上發冷。
他想阻止,說一些例如「又不是女嬌娃,身上有疤也沒什麼」,或者是「都結了痂,就不要再動了吧」之類的話,但是看著秋舞吟眼裡濕潤,想到自己讓她這樣擔心啊……算了。
他咬牙。
閉上眼,他決定說些什麼來轉移自己對於肩傷的注意力。
「你知道了吧?我把那位柔夫人趕出府了。」
「給二少爺下春藥送嬸女,失敗之後又指使廚子下毒,甚至還要人拿刀子刺殺二少爺的……那位夫人?」
「下春藥送嬸女是有,指使廚子下毒也是有,不過,這要人拿刀子謀刺……嗯,正確的說,是那位夫人希望能把謀刺的罪名,推到安夫人身上去。」
「秋舞聽說,她連自己的女兒都算計在內?」
「是啊。那女娃娃還就睡在我左手邊。當初那刀子要是再斜一點,我就毫髮無傷——但是那女娃兒,恐怕腦門上就開花了。」
秋舞吟靜了靜,輕聲道:「那柔夫人確實居心不善。而二少爺……您又做了什麼,才哄騙著那位柔夫人這樣倉卒行事呢?」
古和齊笑了,「秋舞果然深知我意。」
她靜靜挑了他皮肉上一道長痂,撕得他臉上煞白,痛哼了聲。
血水湧出來的時候,她已經輕手抹了藥膏上去。
古和齊痛喊完,吞了口口水,「我的小秋舞,真是心狠手辣……」
他感嘆著,又道:「內憂外患,我花了這麼幾年,總算把府內的聲音掃蕩,但柔夫人是大哥的侍妾,又生過孩子,雖然是女兒,但大哥也疼得緊……她又懂得裝模作樣,真要為了抓她什麼錯處而花費心力,實在浪費我的時間。」
「那麼,便逼著她反嗎?」
「怎麼說是『逼』呢?」他笑了笑,「嫁為人婦,又育有一女,家裡又嬌養著,先進門的安夫人也不曾苛待過她,這日子過得舒服愉快,她自己不想過下去,怪誰呢。」
她輕聲駁道,「女孩子總是想有個人,一心一意的疼。」
古和齊笑著,攬著她細腰,「秋舞有我疼著。」
她垂眸瞧他,「那與柔夫人私通的,叫德大郎的……是二少爺為了柔夫人,精挑細選出來的?」
「確實精挑細選。」他點頭,「要突破她心防,讓這閱歷無數的女人相信眼前的男人是真心真意,可是極大難事。這德大郎對柔夫人應該也有七分的真誠。」
他睜眼,望著秋舞吟低垂的眸,半晌,他伸手撫了撫她眉眼。
她指尖抖了一下,他嘆息,「秋舞,你嫌我狠心了?」
「不……」她輕聲道:「柔夫人謀害二少爺在前,二少爺如今也只是不希望遭人背後暗害而已。那德大郎雖然是二少爺安排的人,但柔夫人既然取了珠寶,又得有紋銀百兩,日後生活若不奢華無度,也能安然過下半輩子。」
就怕私奔的兩人將金銀揮霍一空,又回頭來要。
古和齊握住她指尖,「我也並不趕盡殺絕,只是派人盯著而已。若那兩人安分守己,我也絕不為難;但,若得寸進尺——」
「秋舞明白。」她道。
手下的工作結束,她包紮著傷處,那一層又一層的白布卷過,秋舞吟望著膝上二少爺赤裸上身,那肌膚白皙,又失了血色,襯著這裹傷的白布,竟然也相差不了多少……
她不由得伸手撫了撫他鎖骨,「二少爺,真是太不愛惜自己……」
古和齊逮得這機會,便略側了身,將整張臉埋進她柔軟小腹,輕輕蹭著,嘴裡還撒嬌道:「秋舞疼我。」
她失笑,又羞又惱,卻又掙不開他,也是捨不得掙開。
一旁安神香正燃著,窗外下起小雨。
她幫他攏上衣襟,又覆上毯子,然後輕輕打著扇。
一下,兩下,三下……午後輕雷驟雨,帶著水氣的涼風襲入,她背上靠著軟枕,膝上枕著她的二少爺,一手與他交握。
那輕輕起伏的扇面慢慢的停頓下來,然後擱在了一旁。
小倆口睡著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8 00:02:33
第七章
春季的陽光帶著點微涼,暖暖的,溫溫的,不怎麼燙人。
秋舞吟房裡的雛兒悅悅正躺在朱紅窗台上睡午覺,底下榻子上還窩了另一個青翠綠衣的少女,那面貌看上去還比悅悅年長一些。
她們窩著睡午覺的地方,卻是春亦尋的房間。
一隻春燕收攏翅膀,停在悅悅圓潤肩頭,小腦袋就往她臉頰上啄去。
「悅悅會疼的啊。」
榻上睡著的少女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悄然伸出手去,揪住了那隻春燕。那隻春燕居然也不掙扎,就讓她捉著,只是轉過腦袋看她。
悅悅倒是睜開眼睛,「我看到燕子的窩了。」
「在哪裡?」
少女湊上前,貼著悅悅的臉頰,悅悅圓胖的手指著檐下,「喏,在那裡。九九看見了嗎?」她側過頭,一邊說著,嘴不留意就掃過了九九的耳垂。
九九怕癢,一下子就笑了起來,悅悅沒想到會咬到她耳肉,又見九九沒有生氣,也沒有喊痛,於是安心了,也跟著笑起來。
兩個女孩兒年紀相近,打鬧起來就像兩隻幼犬一樣。
只是悅悅的身子還沒有長開,頰上也有些嬰兒肥,瞧起來就是手短腳短的圓滾滾模樣,笑起來嬌嬌憨憨的,像只土犬;而九九身子修長,臉盤兒又漂亮,平常待人總是冷冷淡淡,只對她家姑娘及小悅悅會和緩些,不怎麼親人,像只認生的血統名犬。
兩人玩鬧起來,九九手裡的春燕就沒抓牢了,一鬆手放了開去。
那春蒸還沒來得及展翅飛起呢,只見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從榻下陰影處乍然躍起,眨眼間就將春燕叼住了,嚇得那春燕嗚叫起來,羽毛亂飛。
愣住了的九九和悅悅也跟著尖叫起來。
「別咬著啊——梅小貓,你壞啊!」悅悅第一個撲上前去。
九九伸手從那隻長毛貓的爪子底下救出春燕,一邊數落那隻貓,「又不是餓著你了,讓你抓著燕子玩呢!」
被悅悅撲住的梅家小貓用它那湛藍的眼珠子,遺憾的望著九九手裡的燕子,沒收進肉掌裡的爪子還不甘心的撓著地。
九九將燕子放出去,一邊對小貓說話,「你竄來春尋姑娘房裡做什麼?我把水粉盒子都收起來了,沒你可以玩的了——怎麼?你那松鼠玩伴昵?它不陪你啦?」
悅悅卻想了想,提醒她,「語歡姑娘出去巡邏了,姬公子一定也跟去了,連帶著大松鼠都跑出去玩了呢。」
「原來如此。」九九恍然大悟,「真可憐,你被大松鼠給落下啦?」
小公貓委屈的望著九九。
說起來,這三千閣裡,由於一眾金釵各自的緣分,連帶的也牽扯了一些小動物。就像這隻藍眼小公貓,便是梅晴予房裡養的貓兒子,而那隻老是和梅家公貓打得滿地生煙的大松鼠,則是在夏語歡房裡來來去去的。原飼主是聚星苑的小倌兒,不過人家自己燒了賣身契,現在是清清白白的一個人。
梅家公貓失去了燕子當玩具,眼珠子轉響轉,很快又對榻上角落的兩盞花燈給吸引住目光,爪子一露便要去撥弄。
悅悅趕緊阻止,「別玩這個!這是晚上要放的許願花燈啊!」
九九把掙扎不休的梅家公貓給哄出房去,剛好菊雨蝶房裡的雛兒暮靄經過,她就把小貓交到暮靄手裡,讓她帶著小貓去給菊雨蝶欺負了。
九九轉頭窩回悅悅身邊,給餵了塊糕餅。
悅悅問:「這花燈是春尋姑娘做的?」
「不是,是我做的。」九九一邊嚼著,一邊說,「喏,這邊留下來給春尋姑娘寫名字用的……唔,秋舞姑娘的花燈,已經寫好名啦?」
「還是二少爺親手寫的呢。」悅悅笑了起來,「二少爺一聽要去放姻緣花燈,吃醋得很,你看,二少爺把花燈上都寫滿自己名字,什麼樣的字體都有,簡直像在練書法。」
九九跟著笑了,笑到一半,卻嘆起氣來,「兩情相悅真是好事……我家主子雖然任性又彆扭,但也是真心真意的美人兒,偏偏那個得了她青睞的羅公子還要裝模作樣,我都想祈禱今天晚上放花燈的時候,可以把春尋姑娘的眼淚也一起放掉了。」
「春尋姑娘一心一意的喜歡那個羅公子?」悅悅問。
「一天到晚都在想,想沒多久就開始掉金珠子。」九九嘆氣,「這哪裡是什麼喜歡,根本就是在折騰自己。」
悅悅憐惜的摸摸她的腦袋,「春尋姑娘喜歡羅公子……九九,那葉大哥怎麼說呢?他不是選擇好主子,現在是春尋姑娘的專屬暗衛?」
「葉大哥說,只要順著春尋姑娘的意就好。」九九悶聲道:「我就不懂嘛,那假惺惺又軟弱的羅公子有什麼好?不過就長了一張書生臉!春尋姑娘就是喜歡那張臉皮而已——我怎麼看,都是覺得葉大哥比較好!」
悅悅想著,也一邊點頭,「我沒看過那位羅公子。不過,葉暗衛確實是生得很俊,身子又高,相貌威武,雖然不常講話,可是,葉暗衛很可靠!」
「對吧!」九九雀躍,「葉大哥這樣可靠又可倚賴的一個好男人,天天都在春尋姑娘身邊陪著,怎麼春尋姑娘就是看不見人家呢。」說著,她又嘆氣了。
「要不,我們等一會兒也給葉暗衛做個花燈,再寫上春尋姑娘的名字好了?」悅悅愉快提議,九九想了想,也歡快的點頭。
兩個女孩兒就這樣埋頭弄起花燈來。
這時候,在古府裡,古和齊也正琢磨著穿哪件衣服,帶什麼佩飾,圍哪條巾子好,言今跟在一旁團團轉著,為他家二少爺打點行頭。
對古和齊來說,今晚的鏡照河畔,放花燈求姻緣之行,就是他和秋舞吟甜甜蜜蜜的出遊之旅,要仔細把握。
※ ※ ※
言今有些悶。
他也知道今晚的游河之行,是三千閣那位秋氏金釵提出來的,也知道主子為了這個提議而歡欣期待了好幾天,甚至還在公務繁忙的空檔裡埋頭做花燈,連休息時間都顧不上。
言今很想提醒主子,花燈都是女方在放的,您身為一個大男人,放什麼花燈呢?但是,要他去干擾主子的興頭,言今卻是不敢的。
他駕著馬車陪二少爺出府,到了和金釵姑娘約好碰面的鏡照樓左側,他卻眼睜睜的看著他家主子淡定的吩咐他:「你留在這裡。」
隨後不待言今反抗,古家二少爺便一手與金釵姑娘十指相扣,自顧自的沿著河岸走了。在兩人身後,那個頭嬌小的侍女對他投來同情的一眼。
言今心裡悶極了。他的主子要追求金釵姑娘,他也想與那個小侍女培養感情啊!為什麼讓他一個人在這裡守馬車?為什麼啊!
懷擁美人的古和齊並沒有細心留意言今的哀傷。
秋舞吟帶著他走到一株柳樹旁,然後在悅悅蹦蹦跳跳的帶領下,古和齊驚訝的發現這裡竟然有一道隱蔽的階梯,兩人手牽著手往下走,跟著古和齊迎來了更大的驚訝。
是一條舟子。
月光皎潔,秋舞吟偏過頭來,見他表情訝異,臉上不禁又得意又驕傲。
「驚喜?」她笑問。
「你都安排好了?」他湊近她,輕聲問。
「岸邊人太多了,擠來擠去的多不舒服啊!」她皺了皺小巧的鼻尖,「我拜託葉暗衛準備舟子,悅悅和我都會劃槳的,不會讓舟子翻了。」
「真不錯。」古和齊讚嘆道。
所謂花前月下,美人在側,古和齊真是見識到了。
夜裡的鏡照長河,兩畔植著柳樹,河面上花燈一盞一盞的,順河而下,他們連槳都不用動,就由著舟子緩緩滑行,月光灑落河面,和著水光一起悠晃著,確實是美不勝收。
在秋舞吟親手放下花燈之前,古和齊還仔細檢查了一遍,確定整個花燈上都寫滿了自己的名字,才交回給秋舞吟,看著她羞羞怯怯,咬著唇,臉上愉快的放入河面。
花燈搖搖晃晃的滑開來。
古和齊表情滿足。
「秋舞是我的。」
秋舞吟笑著看他滿面得意,心裡為了他這樣的好滿足而疼惜。
掌握了古府大權,在外有古家大少為他開疆拓土,在內有古家老太爺為他坐鎮,她的二少爺是名副其實的繼承人。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還不是家主。
他上頭還有一個老太爺。
秋舞吟知道,古府裡那位將古和齊捧在手心上的老太爺,對於她的存在,非常的不認同。
老太爺在古府一日,她就無法堂堂正正的由正門進入古府。
古和齊為了這件事情,與老太爺起過數次衝突,而秋舞吟也知道,古和齊越是這樣硬抗,老太爺就越是排斥她,老太爺認定她就是個狐媚子,是為了古府家業而來。
近日,老太爺甚至為了讓古和齊收心,已經擅自為他談了門親事。
古和齊為此大怒。他甚至失態的在老太爺面前拍桌子,還蹋倒一張椅,隨後拂袖而去。爺孫兩人不歡而散。
跟著他就病倒了。
古和齊的底子不佳,雖然已經調養過,但是除了畏寒以外,他還不能大喜大怒的情緒起伏,這都會讓他脆弱的心脈承受不了。
老太爺專斷的為他談親事的消息一出來,古和齊氣得病了,高燒數日不止,古府內亂成一團不說,連秋舞吟都在三千閣裡哭了幾遍,連帶著葉暗衛也得來來去去的,帶去藥方,或者救命的藥丸,或者送去秋舞吟的口訊。
這些不為人知的瑣碎接觸,才是古和齊能夠熬過那場高燒的主要原因。短短幾天,他整個人瘦了一圈,那素來淡漠的臉龐又削尖了些,變得更加凌厲而冰冷。
可惜這場高燒並沒有嚇得老太爺改變主意。
爺孫兩人有著同樣的倔強性格。
老太爺只是更堅定的,要給古和齊挑門好親事,娶個嬌娘子,他相信只要寵孫的心定下來了,對那青樓裡的狐媚子的心也就淡了。
古和齊一方面惱恨老太爺的頑固與高壓,但更多的卻是焦躁。
如果真的娶妻,他就再也見不到秋舞了。
先不說三千閣主絕對不會允許他再登門,就是想到秋舞臉上可能會有的傷心表情,他寧可狠下心來,拋下偌大古府,也絕對不能認下親事。
幸好在外奔波的古家大少,發回信來,勉強說服了老太爺。
「長幼有序,大哥都尚未有正妻,孫兒作為弟弟,已經搶了大哥的家主之位,這迎娶之事,總不能還要搶在大哥之前。」古和齊一臉漠然的陳述。
老太爺臉都黑了,但寵孫說的在惰在理,一時間也駁回不了。
於是在明面上的爺孫鬥法,暫且休戰了。
今晚的游河之行,是心力交瘁的古和齊難得能夠休息的機會。
這一方舟子,悅悅坐在前頭,專心的望著兩旁滑過的花燈,後頭坐著一雙小情人,秋舞吟背上靠著墊子,懷裡抱著個撒嬌的二少爺。
她在心裡笑。這個人,在旁人面前都是端著個冷淡的架子,卻總是在她身邊磨磨蹭蹭,像是恨不得一輩子就黏在她身上不下地了。
「二少爺。」
「嗯?」
「我聽姬公子說,語歡姐姐要將他金屋藏嬌呢。」她說著,一邊輕笑起來,「二少爺,你也想把秋舞藏起來嗎?」
古和齊聽得有些愣,「金屋藏嬌說的是女孩子吧……那姬公子,我記得是個男人的不是?」
「誰說藏起來的那個『嬌』,非得是女孩子才行呢?語歡姐姐多瀟灑英氣的一個人啊,要不是她心裡願意,姬公子還真是沒辦法讓她點頭呢。」
「這麼說起來,反而姬公子是嫁進門的那個?」古和齊揚眉。
她卻笑了,「嫁人的是語歡姐姐。不過,姬公子是藏起來的那個『嬌』——聽汝宸說,姬公子是自己送上門去,死皮賴臉的要語歡姐姐收了他的。」
古和齊聽了,不由得詫異。
秋舞吟垂眸瞧他,微微勾了下唇,柔聲道:「二少爺莫要把自己逼得太緊了。這些年來,二少爺有多努力,閣主全都看在眼裡。她老人家雖然嚴厲,卻對二少爺多有回護,想必也是很滿意二少爺的。」
聽她這麼哄著,古和齊愣了愣,跟著心下一暖。
自己的焦躁疲倦,她其實都看在眼裡吧?
不嫌棄自己的不足,反而是耐著心的守護等待,不急不躁。
反觀自己,卻幾乎要承受不了壓力……古和齊垂下眼皮,輕聲道:「秋舞,你真是堅強。」
他卻聽她一聲短促的笑,「哪裡是堅強呢,二少爺……秋舞只是相信而已。秋舞相信二少爺的承諾,相信二少爺一定會來三千閣迎娶。」
古和齊抬眼望她,見她眸子裡溫柔而含情,映著水光月色,也映著他的面容。古和齊想,這都多少年過去了,他的秋舞,竟然還和當年的大雪夜山裡一樣,對他一心一意。
他心裡一動,指尖便不由自主的摩挲著她當年受傷的手。
秋舞吟又怎麼會不知道他想起了什麼。
她笑起來,「二少爺想著煙花了?」
「煙花,大雪,夜山,有你,有我……」他數著,又道:「還有那隻狡猾的狐狸。拐著我們拿它做狐毛手套,結果是一頭栽進它的窩裡去。」
秋舞吟聽他數落著那隻狐狸,眼裡笑意滿溢。
古和齊仰面望著她笑顏,心裡恍恍惚惚的,他伸出手去,勾著她頸背,指尖感受到她肌膚滑膩,無比美妙,他指尖游移半晌,竟然離不開,又見她專注的凝視自己,他忽然鬼使神差的施力按下她,自己更是微微抬起上身,湊了上去。
一個吻。
她的唇很軟,很暖。他的唇有些硬,偏著冰涼。
一開始只是輕觸,再後來便是相互磨蹭。古和齊沒有什麼經驗,只知道像狗一樣啃啃咬咬,秋舞吟卻是知道其中滋味的,由著他親近了一陣,跟著便伸出舌尖去勾引他。
古和齊一下子還有些困惑,但緊跟著他就模仿起來,於是這個吻便變得綿長纏膩,兩人這一對上嘴,就分不開,連呼吸換氣都是偷著空隙。
不多時就氣喘吁吁,卻又捨不得分開。
古和齊心脈弱,撐不了多久時間不換氣,於是這親吻就有了小小的停頓,但又不是完全分開的,他就用著染上她體溫的唇肉去磨蹭她,一邊大口吸氣吐氣,然後又與她糾纏起唇舌,簡直是分不開的。
這是第一次的親吻。
他們在一起很久,卻除了牽手之外什麼也沒做。
獨處的時候,古和齊總是膩在她身邊,但即使是同榻而睡,兩人也都是衣著整齊,絲毫沒有逾矩,沒有動手動腳。
古和齊想等到為她贖身,將她迎娶入門之後,再碰她。
秋舞吟雖然沒有就這件肌膚相親之事,與他討論,但她是看得出二少爺對她尊重珍惜的心情的,她也心喜於二少爺對她的憐愛,自然是順著他的意思。
於是直到此刻,兩人才有了第一次的親吻。
「我看到亭子了!」前頭的悅悅忽然歡快大喊。
正唇舌糾纏著的兩人被猛地一嚇,陡然回神過來,兩兩相望,都是面紅耳赤,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竟然是各自別過頭,不敢再看對方。
但那眼角余光,卻還是勻勻纏纏,偷瞄著對方耳根臉頰,好半天都收不回目光,簡直就像又一場黏膩的親吻。
沒有回頭的悅悅自然不知道後頭兩個主子的糾葛,還歡欣的在舟子上站起身來,那嬌小身子搖搖晃晃,秋舞吟不禁擔心她跌進河裡。
今晚此行是和閣裡姐妹約好了的,那靠近湖面的亭子裡,正等著沿河岸步行而來的春亦尋主僕。
但兩位金釵姑娘卻沒想過,這隱密的亭子,竟然先來了一雙外人。
※ ※ ※
河面上不只他們這一條舟子,而四周算不互相干擾的舟子上,也不全然和是你儂我儂的小情人,其中也有混水摸魚的地痞,或者無聊貪色的紈褲子弟。
在秋舞吟眼前發生的,便是在他們前方不遠的亭子邊上,正上演貪色男子調戲佳人,而亭子裡的一個書生公子顯然敵不過人,被狼狽的打倒在地,而那讓貪色男子欺負著的女子,卻已經要被搶上舟子。
秋舞吟看著這樣下去不行,便吩咐了悅悅穩住舟子,護好二少爺,跟著她便娉娉婷婷的站起,那在水光月色中迎風而立,衣裙飄然的模禚,就像個仙子一樣。
這個仙子輕盈的越過舟子,足踝上一串鈴聲隨著她躍動而發出聲響,她一腳踢翻一個人,撲通水聲接二連三的響著,四周驚呼聲也跟著響起,而秋舞吟已經穩穩的立在亭子裡,看見陰影處,初來乍到的春亦尋以長紗掩面。
她看見春亦尋身邊的九九,也看見倒在地上的書生公子,一回頭,她看見舟子已經靠在亭子邊上,她的二少爺站起身,而懷裡,居然攬著一個女子。
是剛才被調戲,又讓她救下來的女子。
秋舞吟有些困惑。這亭子隱密,很少有人知道的,天色又黑,她原本以為在這座亭子裡的,應該只有春亦尋和九九才是……
她轉頭,卻看見春亦尋眼裡泫然欲泣。
「羅公子……」掩面的長紗底下,春亦尋的聲音輕柔,帶著顫抖。
秋舞吟忽然明白了。這書生公子,居然是那位傳聞中的羅公子。這麼說來,那現在還偎在她的二少爺懷裡的,該不會就是那位羅公子癡戀著的羅家嫡小姐?
那讓人調戲了的女子衣衫不整,柔弱非常,她就那樣可憐的倚在古和齊胸前,略微低垂的臉龐通紅,水汪汪的眼睛卻凝視著這個扶住了自己的青年公子。
同樣和是書生般的白皙斯文,但羅永晉的感覺是溫和甚至文弱,而古和齊的卻是一種凌厲,他那冷淡漠然的眉眼,甚至會讓看著他的人心底升起寒意。
他見女子沒什麼大礙,便毫不客氣的避開了她。
一轉頭見到秋舞吟怔怔愣愣,小臉蛋上居然是黯然神傷的委屈,古和齊困惑了一下,心想秋舞是怎麼了呢?他都還沒有朝她抱怨她居然丟下他,她就先露出這種可憐模樣。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因為那讓秋舞吟救下了,卻將秋舞吟視若無睹的女子,居然對著他嬌嬌滴滴的謝起救命之恩,見他亳不理會,羞惱之下,甚至態度驕傲的,以自己是「未出閣的女子,不便與陌生男子同處一亭,如此有損名節」為理由,要他報上名來。
古和齊懶得理她,但一轉念,又想,若不是這女子裝模作樣,他還不知道他的秋舞也會露出這種嫉妒神色——他忽然間心情大好。
「古和齊。」他隨口報上名字。
跟著他看了看一旁垂眸而立的女子,他知道這是春亦尋,她和秋舞是好姐妹……他又瞥了一眼旁邊負傷的書生公子,心裡覺得這一團亂的模樣真是討厭。
他對侷促不安的春亦尋發出邀請。
「上舟來吧。」他說。
一旁的九九看不下去,強硬的牽著她那個猶豫不決,拖拖拉拉的主子,往悅悅所在的舟子上飛奔而來,秋舞吟隨後也與她的二少爺十指交握,返回了舟子上。
這是一個小小的插曲。
古和齊甚至沒記得那個女子。但他卻不曉得,那被他冷淡對待的女子,竟然反而生起了不服輸的心態,執意要與他結親,但這是之後的事了。
今天晚上,古和齊還是甜甜蜜蜜的與秋舞吟窩在舟子後方,而前頭是春亦尋抱膝坐著,手邊放著她尚未寫上名姓的花燈,中間則是正在交頭接耳的悅悅和九九。
古和齊瞥見那兩個女孩兒悄悄放下了手裡的花燈,他瞇著眼,隱約看見那花燈上頭,寫了一個「葉」字……旁邊,似乎還有個「春」字?
他挑眉。
「葉暗衛和春尋姑娘是一對?」他悄悄問秋舞吟。
「不是呢。」她也小聲回答,「就是九九和悅悅在折騰著。還自作主張的做了花燈,又偷偷寫上兩人名字。」
「葉暗衛沒那個意思?還是春尋姑娘沒那個意思?」
「我也弄不明白。」秋舞吟偏著腦袋,「看上去,是葉暗衛陪著春尋,春尋喜歡羅公子,羅公子喜歡嫡小姐,偏偏嫡小姐……」她臉色一黯,「嫡小姐好像對你挺滿意的。」
「嗯?」古和齊不明白怎麼扯上自己了,「嫡小姐?」
「羅家嫡小姐,羅薇薇。」秋舞吟瞅瞅他,有些不情願的開口,「就是……二少爺剛剛抱在懷裡的,那位女子。」
看著她耿耿於懷,古和齊很不厚道的笑了。
他笑得太得意,惹得秋舞吟一陣羞惱。
古和齊抱著她,磨蹭她小巧鼻尖,「那什麼嫡小姐的,聽都沒有聽過呢,我才不會和她扯上關係。何況,外頭那些關於我的傳聞,你不會沒聽過吧?」他狡猾一笑。
外頭的流言可難聽著。
都說古府裡掌權的二少爺體弱多病,想必命短不說,還因為身體實在太糟了,連與女子行房的能力都沒有,哪個好女子嫁進門去,只有守活寡的份!
秋舞吟一聽這流言就生氣。做什麼這樣咒她的二少爺!
但古和齊卻對這樣的流言非常歡迎,他甚至會主動作戲,以添加流言的真實性與難聽程度。也是拜這街頭巷尾的流言所賜,老太爺即使再怎麼想為他定下親事,但能讓老太爺看上眼的親家,卻都由於這流言,而不肯點頭答應。
他看著秋舞吟氣得鼓鼓的雙頰,心裡大樂的俯身磨蹭,「只要秋舞知道真相就好了,外人要聽信那些流言,就讓他們去聽。」
秋舞吟還有些惱怒,「但也不能這樣咒二少爺。」
「有什麼關係呢。」他笑,「有秋舞疼我就好了。」
她臉紅了。
古和齊更開心了,「秋舞疼我。」
她磨磨蹭蹭的嘟著嘴親他,兩人你儂我儂的,勾搭在一塊兒,看得偷偷瞥眼過來的九九與悅悅面紅耳赤。
流言有許多版本。
在三千閣裡,知道他們兩人往來的金釵姐妹們,都流傳著古家二少爺狐魅之術過人,把她們的秋舞金釵迷得暈頭轉向,兩人每次相會都是古家的狐狸少爺將秋舞吟的精氣吸乾抹淨,而秋舞吟去到古府拜訪,往往沒有一天一夜是不會回閣的。
一眾姐妹總是在秋舞吟歷盡艱辛,終於殘了一口氣回到閣裡後,心疼不已的送上許多補品,費心費力的為她養回流失的精氣。
從來不知道如此流言的秋舞吟,總是滿心感動的接受姐妹們的好意。
向來跟隨在旁的悅悅也不知道真相。因為她也和言今一樣,每次都被趕出內室,從來沒有機會看見真相啊。
於是在今晚過後,回到三千閣裡,經過悅悅與九九的口述,姐妹們私下流傳的八卦想必又有了新一輪的討論。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8 00:02:50
第八章
游湖那晚所發生的事情,在古和齊的記憶裡,首先是秋舞吟終於與他接吻,而那感覺當真是十二萬分的舒服,令他之後時時刻刻的回味無窮;其次是放進水裡的花燈上確實寫滿他的名字,再經由秋舞吟的手流出去,讓總是感到不安的古和齊心裡大為滿意。
第三件則是,他第一次與秋舞的金釵姐妹在三千閣外見到面,即使隔著蒙面的長紗,但那女子眼中驚惶如小鹿的模樣,卻讓他記憶深刻,連帶著對那位羅公子的面貌也大有記憶。
秋舞的姐妹嘛,也是他要好好保護的。他在心裡重重記上一筆。
……除此之外,他一概都沒記住。
但,他不記掛,卻反而有人對他心心念念。
與他鬧了幾天脾氣的古老太爺,在午覺過後,主動遣人來傳他過去請安。
古和齊心中起疑,但他仔細想了想,手邊既沒有接到大哥的警訊,底下帳簿也沒有出問題,更沒聽說有哪家小姐不懼流言威力,而點頭嫁人……嗯,應該很安全。
他一邊琢磨著,一邊讓言今給他整理儀容,然後主僕倆出了獨立院落,穿過重重疊疊的迴廊,往老太爺所在的主屋走去。
「言今你說,太爺找我去是訓話呢?還是要我去挑女子畫像?」
古和齊在前頭做出無聊的發言,言今跟在後頭,心裡還糾結著二少爺在游湖當日把他扔在一邊看守馬車,自己則和一眾大小美人同舟的恨事。
他半是惱怒,半是風涼的答道:「說不準是老太爺已經談好親事,要盯著二少爺您捺手印畫押呢。」
古和齊聽著,愣了一下,偏過臉來,瞪了言今一眼。
「讓你烏鴉嘴!」
主僕倆一前一後進了主廳,就見老太爺坐在主位,臉上笑容滿滿。
古和齊不知為何,竟然感到頭皮一陣發麻。
「太爺。」他上前請安。
「好。」老太爺隨意擺了擺手,跟著就要寵孫再靠近一些。
古和齊注意到老太爺手邊的幾上擱著一幅畫軸,他眼皮不由得跳了幾下,心想這到底是右邊災還是右邊吉?
老太爺呵呵笑著,展開了畫軸,一邊道:「和齊啊,太爺前陣子遇見個老朋友,才想起來,我那時給你結了個娃娃親呢。你來瞧瞧,這小姑娘生得多好看!」
古和齊額邊青筋蹦了下。
畫軸裡那女子畫像相當嬌麗,可惜眉眼太過銳利,臉盤又偏尖瘦,看上去氣勢凌人,讓古和齊望著便一陣不愉快。
老太爺道:「說起來,你和這媳婦兒可真是有緣分。哪,你前些日子,是去鏡照河玩了吧?那小姑娘招人欺負了的時候,還是你救的人呢!」
古和齊一點也不記得有這種事。
他的眼皮卻始終跳啊跳,於是古和齊深深記住了,跳右眼的,是大凶!再其後是,言今那張嘴,也是大凶!
「太爺合過八字了?」
「唔!」老人家一凜。好不容易將這寵孫推銷出去了,他一下子都高興得忘記要去合一下八字。
古和齊一看有空子可以鑽,馬上推託起來,「太爺,依孫兒來看,這女子面相太過單薄,恐怕不利夫運,又有克制之貌……」他低聲道,「孫兒好不容易將身子養得好些,可不想讓一劑下錯的湯藥,再躺回床上去。」
這話就說得冰冷了些,但老太爺卻撫了撫須,又看看手裡畫像,心裡不由得一跳,想著寵孫這話說得刻薄,但也是大實話……唔,下巴太尖,眉又細,線條又高,那眼神也不甚好,凶霸霸的,坐姿雖然規規矩矩,但那雙手一隻擱膝上,一隻擱幾上,卻怎麼看都像是會突然抽人一刮子。
別說剋夫,恐怕還會押著丈夫抽鞭子。
古和齊觀察著老太爺憂心表情,覺得這背後說人壞話的效果達到了,心想這門親事應該談不成了才是……於是他臉上溫馴乖巧,向老太爺問完安,又陪著老太爺喝了一盞茶,跟著告退回房去歇著。
※ ※ ※
古家二少拒絕婚事的消息傳回羅府,羅永晉歡欣鼓舞卻不敢太明顯的表現,羅薇薇先是一愣,跟著就氣急敗壞的責罰了報訊的婢女一頓,抽得那婢子皮開肉綻頻頻求饒,然後羅薇薇像刮暴風一樣的衝到羅老爺面前。
「二少爺拒婚了?他不知道要娶的人是我嗎?」
羅老爺也一臉驚異,「不,他應該知道……爹還送了畫像過去的。」
「所以他真的拒婚了?」羅薇薇氣得扔了帕子。
羅老爺怕女兒氣壞身子,連忙安撫,「不是不是,也不是說拒婚……這個,我們才搬回來這裡半年不到,那古家太爺又是偶然遇到的,爹才說家裡有個女兒呢,老太爺就嚷著要結親了,爹連去打聽一下那位二少爺的名聲的事都沒做啊。」
「那二少爺有什麼不好嗎?」羅蔽蔽聽懂了,跟著問。
「這個嘛……」羅老爺摸摸下巴,「要說不好,還真是很不好……」然後,羅老爺便將市井之間的傳聞都說了一遍。
羅薇薇臉上表情可精采著。
從一開始的沉迷青樓女,再到古家二少體弱多病,無法行房事,還有性情孤僻防人,待女子冷淡,待男子生疏,卻反而跟自家侍從言今形影不離……等等古怪傳聞,簡直令羅薇薇驚愕。
甚至還有人私下揣測著,古家二少雖然無法行房事,卻又沉迷青樓女,為了讓自己能夠雄風大展,還時時抱著藥茶在喝,連與人商談生意之時都是藥茶不離口。
羅薇薇雖然對古家二少一見鍾情,可也不想守活寡!
她臉上顏色青青白白紅紅,最後成了惱怒的黑。
「那古家二少如此破敗身子,老太爺怎麼還敢向女兒求婚事!」
「呃,怕是急了吧……」羅老爺皺著眉,一邊幫老友辯護。
「有什麼好急的!就讓那青樓婢子給他生孩子去啊!」羅薇薇氣惱的喊出來。她想起來那晚古和齊對她理也不理,自顧自的招呼著亭子裡的女人,又挽著那出頭的侍婢走人,她就一肚子的火氣。
忽然羅薇薇又想,那亭子裡的女人,好像是什麼三千閣的人?
那晚的記憶她也有些模糊了,她向來就是個滿心只有自己的人,對於不放心上的人她從來沒有去理會過,更不要說去記住名姓出身了;現在叫她回想,她也只想得起來古家二少的面貌和名姓,但那另外的兩個女人,她卻怎麼也沒有印象。
「對了,好像就是什麼三千閣的!」她皺著眉,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她聽了兩三次的這個詞兒。
羅老爺聽這青樓名從自家閨女口中冒中,不由得皺眉,「薇薇啊,你怎麼也知道這青樓的名兒?哎,該不會是永晉這小子去逛青樓,還回來和你講了?」
讓羅老爺狠瞪的羅永晉,當下背心刷了冷汗。
羅永晉確實是有個青樓裡的相好姑娘,但這年頭哪個男人不逛青樓?就連羅老爺也贖了幾個女子,養在宅子裡的啊!
「三千閣是青樓的名兒?」羅薇薇卻一臉困惑。她只是想起來那天晚上有這麼一個詞兒讓她記住了,卻從來沒有意識到,這正是古家二少沉迷的青樓女子所待的地方。
然後她看見一廳裡,兩個臉色尷尬的老少男子,跟著她便反應過來了,「那青樓女就待在三千閣?」
「呃,薇薇啊,你一個閨女,這青樓之地的名字……」
「爹,你別管這種小事。」羅薇薇瞪了老父一眼,「女兒可不管古二少爺在街坊間的名聲,傳得怎麼難聽,我就只問一件事。」
「欸,薇薇說啊。」
「拒婚這事,爹是聽了傳言才說的?還是當真是二少爺親口說的?」遭人拒婚可不是什麼好聽的事,她又好面子,怎麼樣也得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羅老爺摸了摸鼻子,「爹倒很想說是古家二少親口拒的……不過,呃,其實是古老太爺支支吾吾的說他孫兒身體不好,怕耽誤我羅家閨女,後來爹又去問了幾個商界朋友,才知道原來這二少爺真是不少傳聞。」
「古太爺明知他孫兒身體不好,怎麼還敢向爹求親?」
「大概因為我們剛搬來半年不到,又沒有刻意去打聽過這些事,加上又知道了有你這麼個未許人的閨女,才想碰碰運氣,沒想到爹一回來問你,你就應了……」
羅薇薇橫了老爹一眼,「那麼,拒婚一事,就不是二少爺的主意囉?」
羅老爺一聽這話,就覺得有問題,連忙道:「薇薇啊,人家說無風不起浪,那二少爺的名聲對女兒家不好,拒婚了也就……」
「可女兒那天看那二少爺,就不是什麼壞心人啊!而且——」她臉上羞紅,「二少爺還救了人家的。雖然他沒怎麼搭理人家……不過,那也是他害羞了吧!沒錯!他一定害羞了!女兒覺得他挽著人家的時候,那隻手也涎有力氣的。」
羅老爺都有些傻了。他怎麼不知道,那天二少爺英雄救美,竟然還順道吃了女兒一把嫩豆腐?她可還沒許人呢!
「女兒擇個日子,去古府拜訪一趟好了。」羅薇薇笑道。
「咦?」羅老爺吃驚。
「薇薇!」羅永晉哀叫。
但羅薇薇心意已定,「女兒也不管那街坊傳言了,女兒就對古二少爺有好感!說不定拒婚之事的烏龍,還是因為二少爺自覺配不上女兒,才說出來的呢。」她一手撫著自己姣好臉面,一邊輕聲細語的道。
她想起那天晚上,月色湖光,古家二少爺那挺直的身影,狹長的眼裡溫度淡淡的,想起他一手挽在自己腰上的穩定,想起他身上的藥香味。
她覺得,那看起來柔弱,實則剛硬冷然的古二少爺,才是可以托以終身的好男人!這樣的想法一定下來了,她便再也沒有朝一旁軟弱溫文的羅永晉投過一眼。
※ ※ ※
羅薇薇這人,還真是很有行動力的。
她說要「擇日」拜訪古府,但這個擇日終究比不上撞日,於是吩咐底下嬸女立刻去給古老爺子送拜帖,接著就回房梳妝打扮,羅老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呢,就見女兒已經招來府裡馬車,要直往古府去了。
羅老爺都傻眼了。
心繫佳人的羅永晉才不理會管不住女兒的義父,他也沒有愚蠢到以為自己能夠阻止羅薇薇,但是,要跟著去是沒問題的。
於是他也跟著上了馬車,卻不是擠進車廂,而是搶了駕馬的位子。
事實上他這個動作做對了,因為羅薇薇只是瞥他一眼,便沒有再去理他,而是自顧自的給自己理埋頭髮,整整衣裙。
馬車速度很快,因為羅薇薇不住催促,怕極了嫡小姐毫無輕重觀念的責罰手段,車夫一把將駕車的鞭子搶過來,又將義少爺趕到一旁去,自己用力驅使馬兒快跑,至於這路上是不是擦撞到了什麼人,他卻是不管的。
如此一來,等這一路瘋跑的馬車在古府前停下來時,也不過才過了正午半個時辰而已。
羅薇薇在侍女喜兒的陪同下入了古府。
她去的時間有些不巧,一方面老太爺剛用完飯,散完步,正要回房歇歇,睡個午覺,雖然老太爺接到羅薇薇遞的拜訪帖子,但上面也沒有寫明時間,老太爺怎麼也沒想過,一個好好的閨女會這樣硬闖上門。
而古和齊這裡,他正在自己獨立的小院中,關著門,滾在榻上,抱著秋舞吟磨蹭親匿著,他雖然沒有與他的秋舞做到肌膚相親的地步,但挽著她細腰,與她親個嘴兒,臥她膝上睡午覺,這樣的事情,卻是沒有少做的。
羅薇薇在這個令人昏昏欲睡的時間上門來,確實很惹人生煩。
但是,這時間點上,卻又是好的。因為她要見的人都還醒著,而且,全都在了。她甚至能夠見到秋舞吟,這一次,說不定她會將對方的樣貌仔細記起來。
老太爺接到下人難掩驚愕的通報時,那張老臉上也升起了難得的驚訝表情,一時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那可是一個未許人的大閨女,居然就這樣近乎粗暴的闖上門來嗎?老太爺在這一瞬間,幾乎懷疑起來自己一頭熱的幫寵孫求來的姻緣,其實是給自己招來了天大麻煩。
撇開老太爺被措手不及的突擊給打懵了腦袋不管,古和齊這邊,聽到言今困惑又訝異的通報「羅家嫡小姐來訪」的時候,他正躺在秋舞吟膝上,閉著眼讓她給自己打扇子,滿臉的舒服表情。
「言今,你聽錯了吧?」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嫡小姐拖到今天才來?」這是一旁的秋舞吟的聲音。
她這句話,讓古和齊和言今這對主僕,錯愕的瞠大眼睛。
秋舞吟見他們兩人令人發笑的傻愣表情,不由得噗地笑出聲來;吉和齊回神,便揪著她的髮尾,硬是討來了一個嘴對嘴的親吻,旁邊言今看天看地,就是不把眼睛往主子身上瞥。
秋舞吟很快就討饒了,「別……別咬了,再咬下去,唇就腫了……我的好少爺,您別……古二少爺!」終於她惱怒低嘁。
言今在一旁已經聽得臉紅,那偷得香吻無數的古和齊卻只是回味的咂著嘴,一邊把秋舞吟摟得更緊,一邊哄著說要聽她解釋。
秋舞吟喘過了氣,才說出了她從春亦尋那裡聽到的,關於羅家嫡小姐的種種事跡,以及不久之前才發生過的,羅永晉竟然對閣裡的金釵春亦尋動粗,欲強行親近的事情。
「羅府內,說來都是嫡小姐說了算的,羅老爺溺愛這獨生女兒,連收下羅永晉這個義子,恐怕也只是為了給嫡小姐找個靠山而已。」
古和齊努力回想那天在亭子裡匆匆見到的狼狽書生,卻怎麼也無法把「可靠」兩個字安在他身上,更別說他聽到羅永晉竟然在酒後對春亦尋旋暴——古和齊可記得清楚,當時他看過的,春亦尋那雙驚惶濕潤的眸子。
這樣柔弱的女子,羅永晉沒有好好保護,竟然還動手動腳?
至於那被嬌慣了的嫡小姐,今日上門拜訪,恐怕也不安什麼好心——古和齊想,他拒婚的這件事,老太爺幾天前就和他應對過了,而那得到消息的羅家嫡小姐竟然還忍耐了這麼多天,想必是不會善了了——
但這卻是古和齊誤會了,雖然他一開始就拒絕,但先是老太爺礙著面子,沒有立即告知羅老爺,而羅老爺得到消息時,也是膽戰心驚的拖了幾天,才吞吞吐吐的跟寶貝女兒說;瞧這嫡小姐凶悍的,聽了消息便立刻來拜訪。
不知道內裡這番拖延的古和齊,只是覺得這嫡小姐心機深沉,他心裡不痛快,起了身,懶洋洋的讓秋舞吟給他整理儀容,想了想,又叫言今護著秋舞吟先往後門去,若是半個時辰內他沒有出現,就讓秋舞吟先回三千閣。
他可沒打算讓秋舞吟去面對那個凶惡的女人。
然後,他慢吞吞的,往主屋方向走,去見那上門的羅家嫡小姐。
※ ※ ※
羅薇薇正與老太爺喝茶。
出門在外,她還是懂得禮數,並沒有將家裡那套作派使出來。但她都來了兩刻鐘有餘,卻還見不到古家二少,她臉上雖然還平靜的喝著茶,與老太爺說話,一邊打探著二少爺對這婚事的意思,但實際上,她心裡已經不耐煩了。
古老太爺鎮定的同她喝茶說話,卻也看見她眉頭已經有點皺起,像是隨時會發脾氣似的,老太爺也不禁在心裡搖頭。
該不會當真應了寵孫那句評語,這小姑娘涼薄尖刻吧?
在廳裡的平靜將要崩潰之前,古和齊終於姍姍來遲。
「勞羅小姐久候。」他施一禮,跟著偏過頭去,咳了一咳。
羅薇薇心裡驚疑不定的,看著這蒼白柔弱的青年公子。
「薇薇此來,是不是擾著了二少爺休養身子?」她忍不住問上這句,又看著一旁的侍從端來藥茶,那二少爺一口一口的喝了。
那股藥味,羅薇薇當日在亭子裡,也從古和齊身上聞到過。
這二少爺當真是終日藥茶不離身,想給自己壯陽嗎?羅薇薇忍不住想到那些傳言,又盯著古和齊喝藥茶。
古和齊雖然專心喝藥茶,但眼角余光也見到羅薇薇臉上表情,那種又困惑又猶豫,還帶了一點鄙視的模樣,讓他覺得莫名其妙。
言今俯身,輕聲道:「有傳言,二少爺這藥茶,是為了子嗣問題。」
古和齊聽了,愣了下,才明白過來 言今說得很含蓄,但這句話要坦白的說,便是古家二少身子太弱,弱到無法傳宗接代,只好拿藥茶拚命灌,看能不能灌出一時半會兒的雄風。
他雖然早知道有這樣的市井傳言,但今天還是第一次,有個女子這樣赤裸裸的以眼神表示出驚疑。
古和齊忍住了噴笑的舉動,以及心裡暗暗升起的惱怒。
他家秋舞都沒有拿眼睛這樣瞄著他下身呢,這讓他拒了婚,又闖上門來的女子卻如此膽大!這要是傳出話去,她還想不想嫁人了?
一旁的老太爺沒有意識到這場目光廝殺,但看著寵孫一言不發,捏著藥茶在喝,越喝越皺眉,老太爺心裡也打起鼓來,想說寵孫這幾天好不容易給他一點好臉色看,別是這羅家嫡小姐一上門來,就又掀起寵孫的怒氣吧?
「和齊啊,這羅家小姐呢,說是來和你……呃,來問候你身體安好。」老太爺彆扭的拐過話,讓古和齊橫來一眼,他又拿袖子擦擦汗。
還不到夏季呢,這天就這麼熱了啊!老太爺心中感嘆。
古和齊才懶得理會這招來麻煩的太爺,只是平淡的和羅薇薇說話,「嫡小姐此來,是為了探視?」不是吧?那怎麼看都像是要來討個拒婚的說法,若是聽得順耳就算了,但要是聽得不順耳,恐怕就要摔桌砸椅了。
羅薇薇還沒發話,一旁的羅永晉已經先開口挑撥了。
「我們是來討個說法的!」羅永晉揚眉道:「提親之事,是你們古府先說起的,等到我們羅家點頭下嫁,你古府又說要推拒,這不是欺負人嗎?還是你們古府覺得我羅家嫡小姐配不上……」他眼珠子一轉,冷笑,「配不上那得終日抱著藥茶喝的二少爺?」
這話說得羅薇薇臉色一變。
「住口!」她恨聲喝道,「二少爺怎麼會是這種低劣之輩!」
她氣得急,古和齊在一旁聽了,卻一點也不在意。
流言是他放的,也是他刻意助長的,反正對外形象脆弱可欺也沒有什麼關係,還可以降低他人戒心,讓他談生意方便許多,還可以免去他人找他去逛三千閣以外的青樓,更可以杜絕外人打他親事的主意,不管怎麼樣,都是效果很好的,既然這樣,讓人拿來說嘴又如何?
只要他家秋舞知道真相就好了!古和齊想到還在後門等著他的秋舞吟,心裡一陣甜蜜,又急著想脫身離開。
他柔弱的咳一聲,臉上血色立刻又白上幾分,看得羅薇薇心驚。
「二少爺千萬不要動氣……」
「羅小姐。」他聲音很輕,淡淡的道:「婉拒婚事,是和齊的主意,請小姐千萬不要怪罪太爺——」他瞥了一眼老太爺那充滿欣慰的臉,心裡哼了聲,嘴上還是繼續說道:「太爺這是擔心和齊體弱,又終日待在府中,出外言商所結交的,也俱是男子,還沉迷青樓之女,卻又偏偏是個藥罐子……」
他把自己在流言中所擁有的形象敘述了一遍,看著羅薇薇臉上顏色五彩變幻,簡直是精采。
他心裡暗笑,臉上卻還是那副傷懷的表情,「和齊與羅小姐素不相識,也不想害了小姐幸福,因此要太爺拒了婚事,還請小姐體諒太爺的一片憂心,原諒古府的失禮。」
羅薇薇被他這副憂傷的面貌哄了過去,滿腹火氣都消失了,又聽到他說與自己素不相識,連忙要提醒他那日在亭子裡的英雄救美。
誰知古和齊卻露出一臉茫然,「有嗎?」
她不由得噎了一下,「……有啊!那時候,薇薇,還偎著二少爺……」她說得羞紅雙頰,那女兒嬌態,讓羅永晉目不轉睛。
古和齊自然沒有錯過他那癡迷表情,「若說如此便是救命之恩,羅公子為了小姐,而被那群惡徒打倒在地,恐怕是豁出性命,也要保護小姐吧?」
羅永晉沒有想過古和齊會為他說話,臉上愣了愣。
羅薇薇想起來的,卻是羅永晉難看的倒在地上的蠢笨樣子,以及那撲到他面前去安慰他的青樓女人,羅薇薇心裡一點感動也沒有,只有厭惡而已。
古和齊見她嫌惡的皺眉,心裡不由得嘆息羅永晉眼光太糟,竟然連這種不知好歹的女人都愛得死去活來。
他不由得煩了,便要離去,於是又掩袖咳了幾聲,然後搖搖晃晃的起身,讓言今扶他一把。
「和齊身體不適,先告退了。」他說,又對著老太爺輕輕搖頭,嘴裡卻對羅薇薇說話,「羅小姐一個女子出得家門,也太不安全,便讓我古府派些人手,護送小姐回去吧。」
然後他不等羅薇薇挽留,轉過身去,在言今的掩護之下,以著虛軟的腳步走出門去。等到一離開廳內眾人視線,他便扔著言今不管,飛快的往後門奔去。
言今看著二少爺眨眼間甩脫他的手,那奔走的速度與力道如此迅速,哪裡還有剛才在廳上的軟弱虛疲?
他嘆口氣,心裡再度想著,傳言不可信。
廳裡被扔下的羅薇薇咬咬唇,又看了一眼老太爺,她已經被一番裝模作樣的古和齊給哄得怒氣俱消,但古和齊卻沒想過,正是因為他的柔弱模樣,更讓看慣了羅永晉怯懦作派的羅薇薇,覺得他應該是自卑。
沒錯,就是自卑。
二少爺一定是喜歡著她,卻又憂心自己配不上她,所以才想拒了婚事!羅薇薇咬著唇,回想起方才二少爺那蒼白臉色,以及淡雅嗓音,她想,若是羅永晉聽見她點頭下嫁,一定高興得手舞足蹈,說不定還會拚命隱瞞自己有疾——但二少爺就不一樣了,他珍惜她,才會這樣貶低自己,又頻頻拒絕。
一這麼想,她更加覺得古和齊是可嫁之人。
她不能讓二少爺懷抱著傷懷離去!想到二少爺方才離去的黯然脆弱樣子,她心頭一陣熱血,恨不得立刻奔到二少爺面前,讓他知道自己不嫌棄他有疾,她願意嫁!
這麼想著,她也站起身來,匆匆向老太爺福個身,退了下去。
羅永晉被她嚇了一跳,也趕緊跟著要告退,卻被老太爺留下來,打點著剛才古和齊吩咐的,要古府派人護送羅小姐回去。
倒是侍女喜兒很快追著出去。
走在前頭的羅薇薇沒有看見古和齊,卻看見了言今的背影,她跟上去,而喜兒跟在她身後,跑得氣喘吁吁。
喜兒個子嬌小,跟得辛苦,一陣左彎右拐的,也不知道自己跟隨著前頭的羅家嫡小姐,到底跑到了哪裡,正上氣不接下氣時,卻見到前頭嫡小姐停下腳步,但是,她卻也沒有見到古二少爺。
喜兒一陣疑惑,也跟著停了。
在她視線斜前方,她看見古二少爺的侍從言今站在一旁,而那看起來像是古府後門的地方,二少爺站在門內,雙手像是挽著什麼人的腰身,而有另一雙手正從門外伸進來,款款的幫二少爺繫緊身上薄氅。
喜兒看見那站在門外,又讓二少爺摟著腰的人,衣擺飛揚。
因為角度問題,沒辦法看見那人的臉面,但喜兒還是看見那人身子修長美好,更有鈴聲清脆,原來那人穿著一件雪紡為底,又繡著金色雲紋,上頭間綴著透明晶石與鈴鐺的外衣,很是精緻。
喜兒看了幾眼,又習慣性的頭看看自家小姐,卻驚見她臉色陰沉,黑得像是隨時要發怒。喜兒不禁一陣發抖。
然後她聽見言今說話的聲音。
「二少爺,秋舞金釵已經吹了大半天的冷風,您還是趕緊讓金釵姑娘回閣去歇著吧,再把人留下來,秋舞金釵又回不了三千閣了。」
喜兒恍然大悟。
原來,那人竟是三千閣的秋舞吟!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8 00:03:06
第九章
喜兒心驚膽戰。
她深怕嫡小姐火氣上湧,衝上前去拉開那對糾纏的男女,暴露了她們跟隨在後的行蹤,又怕在這古府裡上演血光四濺的慘劇,但她縮著身子,幾乎想掩面不看的時候,羅薇薇卻回過頭,臉上未無表情,只是瞥她一眼,便不作聲的沿來時路回去了。
喜兒愣了一愣,身子抖得更厲害了。
嫡小姐那一眼瞥來,已經不只是冰冷,更是戾氣十足!
喜兒想到薇薇小姐那慣來喜歡遷怒的性子,她這身好不容易才養回來的皮肉,恐怕又要被打爛一次,還附帶耳邊迴繞的,小姐尖刻惡毒的咒罵。
她幾乎想死了。
但她要是死了,家裡正等著她拿錢回去葬的父母弟弟,又要怎麼活下去昵?想到這裡,喜兒恍恍惚惚,魂不守舍的跟著羅薇薇身後走。
羅薇薇倒是安分了一陣子,既沒有打罵身邊伺候的婢子,也沒有遷怒到羅永晉身上去,但看著羅薇薇這樣的態度,喜兒反而更恐懼了。
事有反常即為妖。
這樣忍氣吞聲,不潑灑脾氣的嫡小姐,簡直是陰森得讓人生寒。
不只喜兒這樣想著,就連沒有眼見古家二少與那秋舞金釵甜蜜相處的羅永晉,也覺得在羅薇薇的平靜底下,潛藏著更洶湧的惡潮。
有一日,在喜兒伺候羅薇薇歇下,她睡到外間守夜的時候,夜半之間,她正閉目養神時候,卻聞到一股香氣,正覺得奇怪,卻一陣暈眩上湧,她大驚之下,掐住了手,正好弄破了舊傷,那股激痛讓她勉強維持了一絲清醒。
她閉著眼,聽見羅薇薇所在的內間,傳來又輕又低的說話聲,嫡小姐像是在跟什麼人對話,但喜兒聽了半天,也只聽見嫡小姐忽高忽低的聲音。
嫡小姐的聲線尖刻凌厲,刮紙似的。
「當真查清楚了?那三千閣的女人會去紅花酒肆?」
「邀了古家二少爺?」
「約了什麼時日?哪個時辰?」
「不知道約在哪間廂房?都查了這麼多,竟還查不出他們要在哪間廂房碰面?那我要怎麼找人呢!這是不是在耍弄本小姐?」
「哼,本小姐自然是知道那青樓賤婢的樣貌!她穿的那身衣飾,化成了灰,本小姐都認得出來!」
「只要約出了人,本小姐就有本小姐的手段!竟敢狐魅二少爺,搶奪了本小姐的夫婿,本小姐就要她知道厲害!」
「不弄出人命就好了吧?本小姐也有分寸的,一個青樓賤婢,本小姐還不屑為她髒了自己的手。」
「……好了,就這樣吧,我提供了羅家產業讓你們隱密行事,你們要讓我知道那賤婢的行蹤,當初的合作就是這樣談的。如今時間地點都談妥了,你也可以走了。」
跟著便安靜下來了,連羅薇薇的聲音也聽不到。
喜兒一陣迷惑。這夜半時分,竟然有人闖到小姐閨閣去,還與小姐密談?這樣的事情,該不會是她在做夢吧?
又倦又睏,心裡驚疑不定,卻沒有多久,喜兒便真的昏睡過去。
隔天醒來,她也沒有多思多想,更不敢在羅薇薇面前顯露出疑惑之貌,只是小心翼翼的伺候著這個陰睛難測,手段恣意的主子。
如此相安無事了幾天,一日午後,羅薇薇忽然說了要出府去,還主動拖上羅永晉相陪。看著義子也會跟去,心裡擔憂的羅老爺眼見女兒一臉倔強,即使不放心,也只能揮手放行。
羅永晉與羅薇薇各乘一頂轎子,喜兒是侍女,自然是跟隨在一旁步行,羅老爺對羅永晉耳提面命,囑他要好好保護羅薇薇。
羅永晉應了。
喜兒一路上跟著,左順右盼,心裡還在想著為什麼今日小姐非要嚷著出府,又挑這時辰……她恍惚著,又想起那像是做夢般的一夜。
小姐該不會要去紅花酒肆吧?
一個未出閨閣的女子去那裡拋頭露面,傳出去,可難聽了。
她心裡正惴惴不安,也沒有留煮不遠處也有一頂轎子飛快的越過,那轎裡的人還掀起一角窗簾,往他們這方向看來一眼。
喜兒更不會留意到,那抬轎的幾名大漢,在袖口繡有的一雙刀劍。
她始終低頭跟著轎夫走,等她回過神來,轎子停下,一抬眼,她就見到轎子竟然停在一段矮階前,懸在上方的匾額,寫著「紅花酒肆」四個大字。
喜兒張大嘴,心裡一下子冷了。
「愣著做啥?你這蠢婢!」以紗巾矇著臉的羅薇薇捏她一把,將她細瘦臂上掐出青紫,「快跟上!」
喜兒吃痛,也不顧羅永晉憐憫目光,急急忙忙跟上去。
羅薇薇跟著前方引路的店小二走,那全然沒有開口吩咐的樣子,像是早就已經訂好了包廂,指定過時辰,才能這樣一言不發,就讓店小二領著人走。
後頭的羅永晉心中疑惑,低頭緊跟的喜兒卻沒有說什麼,只是那嬌小身子不住的發抖,抖得連注意到她的恐懼的羅永晉都皺起眉的地步。
喜兒卻沒有留意他的目光。她只是一心的想著,她相信了,那天夜半聽到的說話,絕對不是她在做夢!
嫡小姐想要用什麼方式,羞辱那金釵姑娘呢?
不能傷人命,難不成是想打那秋舞金釵一頓?又或者毀她容貌?但是連義少爺也跟來了,難不成是要叫義少爺動手嗎?一個大男人的,卻要去打一個弱女子……
喜兒胡思亂想著,跟進了包廂。
羅薇薇坐下沒有多久,酒便送來了,她只是讓羅永晉將酒碗擺好,跟著便將喜兒叫來。
「你,去繞繞!」
「小姐想和義少爺獨處嗎?」喜兒小聲問了。
然後她挨了一個耳刮子,「蠢婢!誰給了你這樣質問本小姐的膽子!本小姐要你去繞繞,你便出去繞繞!——那天,你也看見那青樓賤婢了吧?」
羅薇薇斜眼睨她,目光陰狠,像淬了毒的刀,「去!本小姐不管你用什麼手段,去把那賤婢弄來這裡!你這事辦成了,本小姐就多賞你些銀子,讓你拿回去養你那一家老小!」
喜兒抖了一抖,「小姐……小姐,喜兒、喜兒不知道那青樓……青樓女人在哪間廂房……又、又如果,她身邊有人……」
她的聲音收住了。她看見羅薇薇睨著她的目光。
像在看一件死物。還是可以隨便打砸弄爛的那種死物。
她從骨子裡冷出來,轉過身,逃命一樣的衝出門去。
小姐簡直是瘋了!喜兒心裡驚悚不已,尖叫著想。——她還不想死,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要找出那個秋舞金釵,她記得她穿的衣服,記得要把那個青樓女人弄到嫡小姐跟前去!
她不想死。喜兒一心的想。
她眼裡血絲畢露,在長廊上繞了幾圈,沒有看見那個青樓女人,但她知道,如果找不到人就回去見嫡小姐,她一定會被生生打死。
於是她繼續繞著,等待著。她也記得,那與小姐夜半密談的人,告訴小姐,那青樓女人一定會到紅花酒肆來。
她像是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滿心想著要等到那個青樓女人,然後她忽然瞥見在她一直沒有留意的長廊死角,那裡竟然也有包廂!
一個女人,漫不經心的走出來。
喜兒盯著她,發現自己不認得她的容貌,但那個女人的衣服,喜兒卻是認得的——雪紡為底,金色雲紋,綴著晶石與鈴鐺……她看過的,古家二少摟著那青樓女人的腰,一旁的侍從喊著「秋舞金釵」——
這個女人,是秋舞金釵!
陷入恐懼的喜兒被狂喜淹沒。
她不用死了!她還可以拿銀子回去給家中父母!
她撲過去,嘴裡胡言亂語的哄騙著,又是哀求,又是哭泣,她眼珠子亂轉,狀似瘋狂,那讓她拉住衣袖的女子臉上驚訝疑惑,卻始終沒有承認自己就是秋舞吟。
喜兒卻管不了這麼多,她聽見身後廂房門扇拉開的聲音,嫡小姐那尖刻刮人的聲音傳了出來,她簡直魂飛魄散,拚了命的將那女子拖進房去。
那女子敵不過她的力氣,被扯進門,喜兒又趕緊將門關了,守在門邊,深怕那女子逃出門去,反而害死自己一條命。
接下來嫡小姐與那女子之間針鋒相對的說話,以及羅永晉閃閃躲躲的目光,又或者那女子一直沒有自承是秋舞金釵的異狀……喜兒一概是沒有留意的。她心魂未定,整個人昏昏沉沉,直到聽到嫡小姐一句尖厲的喊聲——
「喜兒倒酒!」
她身體僵硬,速度卻不慢,立刻撲上前去,將酒水倒得半滿,塞到那讓她強硬拖來的女子手裡。
那女子望她一眼,拿起酒碗便喝。
喜兒卻沒留意那女子的目光,她只是偷看一眼,見嫡小姐也拿著酒碗,喜兒愣了一下,迷糊的想,小姐也喝酒嗎?可是,酒壇裡明明下了迷藥,她親眼看見小姐放了的。
也許,小姐有自己的打算?
她想著,然後垂下眼睛。眼角余光,還看見義少爺在二女喝完酒後,也跟著拿著自己酒碗,喝個精光。
跟著喜兒卻莫名的醉倒了。
※ ※ ※
秋舞吟不知道原本降臨到她頭上的惡運,卻讓春亦尋去承受了,她在古和齊獨占欲濃厚的擁抱中,看著她的二少爺和菊雨蝶說話,聽他們討論著要如何讓閣主點頭,允許金釵姑娘出嫁,還可以不必讓夫家捧上全部的家產。
至少也要留下一星半點,讓小夫妻可以活上些幸福日子吧?
尋到了如意郎君,卻始終無法讓閣主點頭,以至於滯留在閣內,與看得到卻吃不到的情郎大眼瞪小眼的菊雨蝶,真是很認真的想要嫁人啊。
秋舞吟心裡想著,一邊慢吞吞的喝著自己的酒。
古和齊卻看不下去她的漫不經心。
「秋舞,你都不急嗎?」他咬她耳尖。
她躲著,「要急什麼呢?」
「秋舞不想嫁我嗎?」古和齊惱了,又覺委屈。
她卻笑了,「二少爺在煩這個嗎?」
「你沒瞧雨蝶金釵那麼努力的想要嫁?」古和齊與她瞪眼,「就你毫不在意!你怎麼也不急呢——」他鬧起小孩脾氣。
秋舞吟只好哄著,「沒有不想嫁啊。秋舞的夫君就只有二少爺了,別的人來,秋舞還不會點頭呢,二少爺莫要擔心。」
「可你一點表示也沒有。」他還是嘟著嘴,一臉惱怒。
秋舞吟茫然了,她望望古和齊,又望望假裝自己不存在,掩命灌酒的菊雨蝶……然後,她抿抿唇,瞥了一眼自己帶來的一小壺桂花釀,跟著她含了一小口,挽過古和齊,便往他嘴上堵去。
二少爺愣住了。
連一旁偷看著的菊雨蝶都愣住了。
但緊跟著,意識到他的秋舞竟然自動獻吻的古和齊,立刻反手抱緊她,兩人滾在榻上,親得難分難捨,連氣都不用換。
這對小情人如此熱烈,惹得旁人坐立難安,只好一概當作沒看到。
「秋舞,秋舞……」古和齊氣喘吁吁,卻又捨不得放開她。
「二少爺,再親下去,秋舞就走不出門了……」她羞澀想躲,這唇被吻得這樣紅紅腫腫,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啊。
古和齊卻得意洋洋,又滿心愉快。
「秋舞是我一個人的,讓旁人知道最好了!」
「二少爺真是壞心。」她嘆息。閣主一定知道二少爺對她如此執著——再加上三千閣長久以來對二少爺的幫助,多少次的救命之恩。
秋舞吟完全可以確定,將來她的出閣費,一定是這一代十二金釵當中,最為高昂的一個。說不定,她與二少爺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才能分次還清了。
可惜二少爺還傻乎乎的,想著可以和閣主合理談判,定出一個不必傾家蕩產的贖身費……雨蝶姊姊也是傻瓜,竟然找上二少爺來討論這種事。
秋舞吟想得透徹,卻不知道,原來和菊雨蝶一樣傻瓜的人,還有那個代她承了惡運的好姐妹,金釵春亦尋。
跟著她才疑惑起來,「春尋還沒回來?」
菊雨蝶亳不在意,「還在外頭玩著吧?她前陣子才傷透了心,這會兒看著你們小兩口親匿,恐怕也不是滋味。」
古和齊不滿秋舞吟的分心,又鬧著咬她,秋舞吟很快就被引走注意力,狼狽的逃躲起來。
他們一行人在廂房裡等了又等,卻沒有見到出去透口氣的春亦尋回來 時間一久,連一開始不上心的菊雨蝶也迷惑起來。
九九首先衝了出去,卻怎麼繞,怎麼掀著酒肆,都沒找出人來。
菊雨蝶慌了。她原本想,這紅花酒肆怎麼樣也算是老地盤,怎麼自家姐妹出來透口氣,也會鬧得不見人影?
走丟了一個姊妹,她回去怎麼跟閣主交代?
她手裡冰涼,被匆匆趕來的蓿北珣握住,身為紅花酒肆的幕後老闆,三千閣的姑娘在他這裡丟失,蓿北珣也是要遭到三千閣主白眼的。
這一對小情人冒著冷汗,那一方,幾乎站不住的秋舞吟偎在古和齊懷裡,她心裡升起濃濃不安,覺得像是要出什麼大事。
古和齊卻在心裡想,這眼皮跳啊跳——卻不是大凶的右眼皮,而是左眼皮啊。難不成左邊是吉利的意思嗎?
他很困惑,卻沒有對秋舞吟說起這事;他還是懂得看眼色的,眼下兩名金釵都心急如焚,他還不至於這般的不識相。
緊跟著,不祥的消息傳回來。
出外找人的暗衛,拿回了葉暗衛破碎的金紋黑珠。卻是在城外找回來的——那樣的兩個大活人,竟然無聲無息的被帶到了城外?
看著破碎的求助黑珠,秋舞吟幾乎要昏過去。
菊雨蝶卻神色一凜,竟顯出十二萬分的殺伐。
沒了玩耍興致的眾人匆匆回到三千閣,向閣主稟告此事去了。
※ ※ ※
秋舞吟在三千閣裡左等右等,沒有等到春亦尋平安的消息,卻先聽到了羅家嫡小姐的傳聞。
聽說羅家嫡小姐竟不顧自己未許人的閨閣女子身分,出入酒肆之地,還與年輕男子同行,後來更與那男子行了苟且之事,如今人盡皆知。
但說到那年輕男子,卻也不是旁人,正是羅老爺所收的義子,羅府裡的義少爺,永晉公子。
然而若只有這一雙男女,便也就算了,畢竟羅老爺當初收下這義子,也不乏為女兒找良人的意思,但真正教人私下說嘴的,卻是那日與羅永晉在床榻上滾著的,不只是羅家嫡小姐,還有她身邊那個侍女喜兒。
莫名其妙失去清白,對象還是讓她一貫隨意打罵,鄙視嫌惡的羅永晉,心高氣傲的羅薇薇在清醒過來之後,氣得一頭往桌角撞,卻讓羅老爺攔住了。
羅老爺痛心於女兒的不堪,恨得一反寵溺女兒的常態,竟然讓人將她軟禁在房內,不許她出門,更不許羅永晉探視。
喜兒則讓羅老爺命人痛打一頓,幾乎死過去了,才像是扔垃圾一樣的,隨意棄在柴房內,也不讓人敷藥,像是要就這麼由著她死去。
若不是羅薇薇發話了,要喜兒進去房裡陪伴,喜兒真的會就這樣死了。但她畢竟是嫡小姐的侍女,嫡小姐又發話了,於是下人們還是將喜兒的傷包了包,才把她放進小姐房中。
但這一放,竟然出了事。
一開始是心裡有恨的羅薇薇打罵著喜兒出氣,不停的責問喜兒怎麼會暈過去,是不是喜兒把藥弄錯了,才害得她失身的?又不停的拿東西砸著喜兒,凶狠得像是要生生弄死她。
喜兒哭著要嫡小姐饒命,又看她實在停不下手,於是哭求羅薇薇允諾照順她一家老小,她來世做牛做馬的回報。
羅薇薇恨極,回了一句,喜兒早該死了,等喜兒死了,她就讓羅老爺去把喜兒一家老小買來,再一個一個弄死了,送到地府去陪喜兒。
她這話只是說說而已,先別提羅薇薇有沒有這麼狠毒,但這樣麻煩的事,她是懶得做的,只是聽著喜兒哭聲,讓她很煩,她只是要出氣,喜兒只要像平常一樣閉嘴讓她打罵就好,哭什麼呢?吵死了。
所以她隨口便說了這麼一句話。
但羅薇薇卻沒想過,已經被身體的傷痛逼得恍惚的喜兒,會被她這麼一句話給逼得崩潰了,喜兒呆呆的讓她又打罵幾下,忽然撐起了傷痕累累的身體,手裡抓著地上尖利的瓷杯碎片,向她撲來。
羅薇薇愣住了。她沒有尖叫。
等她意識過來,她一手一腳已經讓碎片割傷,然後她被喜兒用枕頭悶住了臉面,於是她的哀號便傳不出去,她拚命掙扎,但喜兒那瘦小身子整個壓在她胸腹,讓她動彈不得。
若不是後來每天都要來上一趟,與她隔著門說些話,試著哄她面對現實的羅永晉聽見房裡聲響,叫來下人破門而入,羅薇薇真的會被喜兒弄死了。
她逃出生天,花容失色。
在她眼前被拖下去的喜兒,已經瘋了。
羅薇薇很錯愕。這侍女,怯懦蠢笨的小女孩,就這麼瘋了?
她……她把喜兒,逼瘋了嗎?
喜兒瘋了,還要殺她這個小姐……她又看看緊抱著自己的羅永晉,她幾乎已經認不出來這個年輕男子是誰,但她知道,她還記得,就是這個人,占了她的身子,奪走她的清白。
她還要嫁給古家二少的,怎麼可以這麼不堪?
全都是這個男人的錯!她想。都是這個男人,都是他,他把自己的幸福都毀了!他怎麼可以碰自己呢?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羅薇薇披頭散髮,那一手尖利指甲,瘋狂地往羅永晉臉上抓撓而去。
又是一陣混亂。
……後來,市井間便傳著,羅家嫡小姐失了清白,又逼瘋侍女,後來更殘了一手一腳,不僅如此,她還抓爛了羅家義少爺一張臉,跟著自己便瘋了。
羅老爺痛心不已,短短時間便迅速蒼老。
反而是那羅家義少爺,不顧嫡小姐已經瘋狂,執意娶了她為妻。但他那張被嫡小姐弄爛的臉面,卻是好不了了。
秋舞吟聽了這樣傳聞,卻不知道該有什麼想法。
她現在已經知道了,那日在紅花酒肆,春亦尋的失蹤,與羅家嫡小姐脫不了干係。但是,在還找不到春亦尋下落的時候,便聽見了羅府內的一串慘烈之事,她很茫然——
即使要說是惡有惡報,但這樣的下場也實在太狠。
她心裡惶恐,又憂煩著下落不明的春亦尋,她就想著要見二少爺,而一旦想念起來,便止不住。
在閣裡坐立不安,秋舞吟悄悄帶上悅悅,出了閣去。
她來到古府後門,等了一會兒,她聽見門內有匆匆奔來的腳步聲,她認得出來,那是二少爺在奔跑。她心裡一陣暖,想笑又想哭。
門開了,探出身來的,果然是二少爺。
秋舞吟露出了笑臉,卻見到她的二少爺先是勾著唇要笑,跟著那笑意便僵在唇邊,接著成了驚恐之色。
「不要!」
她聽見二少爺的嘶吼聲。
轉過頭,冰冷寒光貼著她皮肉揮下。
秋舞吟只來得及將古和齊推回門內,保住他的安全,跟著她肩上一痛,血便噴了出來,披頭蓋臉的。
她看見羅薇薇張大著嘴,襟上滿是口水,在胡亂嚷嚷,一手握著銳利的瓷器碎片,拖著不良於行的一腳,滿面瘋狂的癡笑模樣。
當真如同市井傳言,嫡小姐瘋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23-2-28 00:03:21
第十章
三千閣派了人來,很快便為秋舞吟穩定下傷勢。
聞訊而來的古老太爺看著寵孫守在床邊,那幾乎是一心要隨著那女子去到任何地方,即使是陰曹地府的勢態,老太爺也不禁心驚。
回到家來的古家大少趁機說服老太爺,要他同意了古和齊與秋舞吟的婚事。要不,看看古和齊守在床邊的樣子,失去那女子,古和齊怎麼活得下去?
老太爺原本是不好被這麼說動的。
但他也看見了羅家嫡小姐的樣子。
好好的一個女孩兒,竟然說瘋就瘋了……
聽趕到古府來接人的羅永晉說,羅薇薇是趁著看守她的人一時不注意,才逃出去的,離開前還弄破了杯子,帶著碎片走,似乎是因為失去神智之前,讓喜兒拿著破片割傷手腳的關係,以至於她記得了這麼一件武器。
對瘋了的羅薇薇而言,似乎還有記憶的,便是古家二少以及秋舞金釵。於是她蹲守在古府後門不遠,居然還真的在她被人發現之前,等到了送上門來的秋舞吟。
羅薇薇甚至是不知道秋舞吟的樣貌,但她卻記住了古和齊,記住了他的聲音,於是當她看見古和齊對秋舞吟笑了的時候,她便撲了出來。
也許她想殺了這一雙男女。
但秋舞吟毫不猶豫的拿自己當肉盾,擋了這狠利的一擊,以至於如今失血過多,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老太爺看著寵孫,又看著那床榻上臉色蒼白的女子,他想著,自己一直以來的反對,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他看上眼的女子,手段凶殘又陰損,待人刻薄至極,甚至弄瘋了侍女,連帶害慘自己——而他一直著不上眼的女子,卻為了孫兒奮不顧身。
他記得他看到羅家嫡小姐那可憐又可怖的模樣,不希望自家的寵孫也變成那樣。
「……算了。」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
古家大少愣了一下,臉上浮起喜色。
對於頑固的老太爺終於鬆口,守在床邊的古和齊卻沒有太多反應,他甚至沒有聽進耳裡去。
秋舞為了他,連命都可以不要。
古和齊伏在床沿,想起當年大雪之下,小小的秋舞吟為了他,將自已被大石壓著的一手血肉模糊的硬抽出來,就為了施放煙火,救他一命。
他總是為她所救。
古和齊想著,自已所欠她的,真是還不完了。
自己還老是嚷著要她疼,明明應該是自己去疼她才是!
「秋舞……」他低聲喊著,聲音乾澀而沙啞。
喉間很痛,像要咳血那樣。但他沒有管,他只想讓秋舞吟醒過來。
她從來不會讓他失望的。
「秋舞。」
「秋舞。」
「秋舞。」
「秋舞……」他喃喃,抖著唇,「秋舞,醒醒。」
「秋舞,你疼我……快醒醒,你一向……你說,你疼我的。」他把臉埋進她柔軟的掌心,又不住的親吻她指尖。
一旁的言今偏過臉去,不忍再看。
悅悅抿著唇,要哭卻不敢哭。
古和齊低低的喊聲沒有停過,那種太過執著的瘋狂,讓前來探視的古老太爺心驚,古家大少心疼。
睡了兩天的秋舞吟卻沒有動靜。
老太爺看不下去,忍耐了一陣,終於上前來勸阻。
古和齊卻突然止了聲。
老太爺心裡一跳,怕是寵孫也跟著失去理智了,連忙幾步趕過來,就要去扳孫兒的肩頭,但古和齊猛地抬起臉來,盯著秋舞吟著,嘴裡又驚又怕的喊:「秋舞?」
床榻上,那女子的唇,微弱的動了下。
古和齊卻聽見了,他的秋舞果然沒有讓他失望,她從來沒有讓他失望。
「二少爺……秋舞、秋舞疼你……」
秋舞疼你。
古和齊淚流滿面。
他又哭又笑,不住的吻她指尖,「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 ※ ※
一日不見兮,如隔三秋。
在秋舞吟清醒過來,見到憔悴的古和齊時,她吃了一驚。
跟著,是對她和顏悅色,溫言軟語的古老太爺時,她又吃了一驚。
回到三千閣養傷,等著春亦尋的消息回傳,後來聽閣主平淡的說,已經找到春亦尋,要去接她回來後,秋舞吟問明白了,春亦尋毫髮無傷,她終於安下心來,等在閣裡。
但春亦尋回來時,她卻見到她髮上插著閣主的沉香簪子。
那一雙刀劍互絞的沉香簪,是歷代閣主信物。
秋舞吟茫然的眨著眼。
閣主出門親自去接人,春亦尋回來了,但閣主卻再也沒有出現過。而春亦尋,卻成了新任閣主。
春亦尋說,要這一代的十二金釵將嫁衣穿穿,趕緊出閣去了——春亦尋又翻著帳簿,看看臉上呆愣的秋舞吟,忽然不懷好意的笑了下。
她說,秋舞啊,這麼些年,閣裡花在你那二少爺身上的人力物力,還有財力,可真是不少啊……
「和二少爺好好過日子,多給他吹吹枕頭風,讓他勤奮賺錢去——你的出閣金,可是前任閣主指定了,可以分次償還,但得交上一輩子的。」
春亦尋數落般的說著,一邊嘿嘿笑了。
是了,離開了再沒有回來的閣主,已經是前任的了。
承繼閣主之位的春亦尋,已經不叫春亦尋了。她是艷娘。歷代三千閣主,都稱為艷娘。日後再沒有春亦尋這人了。
秋舞吟恍惚而茫然的望著她,深深吃驚。
一眾姐妹,盛大而風光的嫁出三千閣。
終於如願迎回了佳人的古和齊,在新婚當夜,高興得睡不著覺,纏著秋舞吟親嘴兒,摟著她不肯放手。
他們還不能肌膚相親,因為秋舞吟的肩傷還沒養好。
看著難以成眠的古和齊,困得不得了的秋舞吟想了想,決定了還是要為自己爭取一個能夠睡覺的夜晚——
「二少爺。」
「要叫夫君。」
「夫君。」
「欸,怎麼了,我的好娘子?」
「夫君,請您一定好好賺錢。」
「啊?怎麼突然……」
「夫君,您要知道,娶了三千閣的女子,是不能負心,也不能離棄的。秋舞會一直陪在夫君身邊,無論生老病死。」
「娘子,為夫好感動……但你怎麼突然說這些?」
「夫君,您知道娘子我的出閣金是多少嗎?」
「為夫沒有注意,是大哥在處理的……嗯?娘子,你的表情好奇怪,為什麼一臉可憐為夫的樣子?」
跟著他的娘子說了一個數字。
古家二少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他的娘子卻深沉的點了點頭,然後告訴他:「閣主吩咐過,夫君可以以一輩子的時間,分次繳交,但絕對不許賴帳避繳,不然娘子我隨時會收拾包袱,回娘家去的。」
「娘子……娘子,怎麼、這麼貴……」
「夫君嫌棄娘子了?」秋舞吟一掩臉,背過身去。
古和齊手忙腳亂,拚命安撫,卻怎麼也哄不過秋舞吟再轉回來。
他慌了,趴到她身上,就去偷瞧她的臉。
……秋舞吟卻是拿袖子塞了耳朵,閉著眼睛,竟然已經熟睡過去。
在這新婚的長夜,什麼事也不能做的古和齊,氣極。
他們好好的相處了一輩子,無論生老病死,始終福禍相依,不離不棄。
至於那昂貴的出閣金,古家二少一邊叨念著天價啊,奸商啊,一邊還是按著日子繳交了,他可承擔不起寶貝娘子離家出走的後果,他的小心肝受不了。
秋舞吟微笑著陪伴她的夫君,在他嚷嚷抱怨的時候,摸摸他。
「乖啊,娘子疼你。」
古和齊覺得,他一生所有的努力與目標,想來都是為了她這句話。
他一手與她交握,湊過唇,張嘴咬了咬她柔軟耳垂。
古和齊低聲笑了,說:「娘子,夫君也疼你。」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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