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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湛露 -【罪婢(天子腳下之二)】《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3-31 00:04:51     標題: 湛露 -【罪婢(天子腳下之二)】《全文完》

湛露 - 罪婢(天子腳下之二)

青衣白馬,曜陽王朝護國將軍,有天撿了個神祕姑娘回家……

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落魄的她差點被抓入青樓,
但是她說:「縱使絕命黃泉路,豈能白玉墮溝渠?」
那堅定執著又楚楚可憐的眼神,深深打動了他,
見她被老鴇當眾欺壓,他身為朝臣豈可見死不救?
沒料到之後她厚著臉皮求他收留,趕都趕不走,
說是要做婢女報恩,結果熱水不會提、煮粥燒了灶,
所有粗活做來笨手笨腳,還搞得自己傷痕累累,
可是,談起天城的美味點心她又如數家珍、頭頭是道,
不但能看出他的心事做解語花,更下筆賦詞安慰他,
氣質端莊溫柔更勝大家閨秀,令他不心折也難,
然而她身上謎團仍是太多,就在兩人剛剛互表情意後,
他母親突然中毒命危,最大嫌疑犯竟然是她?!
天子腳下黑幕多,就算她是個罪婢又怎樣?他不怕!
男子漢保家衛國戰沙場,難道還護不了一個心愛的她?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3-31 00:05:39

第一章

    薛琬容跌跌撞撞地沿著漆黑的河岸奔跑,膝蓋上不時的抽痛讓她幾乎每時每刻都想停下來喘氣休息,她的雙腿早已如千斤爛泥又沉又軟,邁不動了,但她卻只能咬著牙不讓自己倒下。

    向來穿慣了綾羅絲綢的嬌嫩肌膚耐不住粗布麻衣的不斷摩擦,頸項過緊的領口將細嫩的皮膚劃出一道血痕。而她的雙手大概還有剛才跌倒時不小心擦破的傷口,否則袖口處不會有血漬。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她都顧不上理睬,只是用盡所有的毅力和體力,不停地告訴自己一件事——

    跑!繼續跑!絕對不能停!

    她本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以前不要說奔跑,就是快走對她來說也是不被允許,但是現在她必須跑,瘋了般的奔跑,因為……她在逃亡。

    人永遠無法預知自己明日的命運,因此,當生命中出現各種各樣的考驗在自己面前時,只有咬牙接受。

    十天前,她還是養尊處優的薛家大小姐,眾多王孫貴族私慕若渴的對象,爹娘手中如珠如寶的嬌兒。而今,一夕之間風雲慘變,父親被指貪贓枉法,蒙冤入獄,母親自縊殉情,一家上下七八十口全部被發配岩島。

    據說那里寸草不生、冤魂無數,是所有囚犯聞之色變的地方。有些人還沒有到達那里就寧可自殺,只因為不想再忍受煉獄般的人間極刑。

    她也不信自己能在那荒島上生存下去,所以在家奴的幫助下喬裝改扮,自官兵最後關頭對薛府要犯的緝拿行動中逃出。

    她已經跑了十天了,饑腸轆轆,口干舌燥,原本陪伴她一起逃出來的婢女靜兒,也在昨日偶遇官兵搜捕時,為了掩護她而不知去向。

    她現在孑然一身,身無長物,僅有的財產就是貼身配戴了十幾年的那枚長命金鎖……事到如今,金鎖又能保得住她“長命百歲”嗎?

    她真的跑不動了,找到一處漆黑的角落,跌坐在地上喘息。

    往日,家中的那把貴妃椅是何等舒適涼爽?而且靜兒總會用錦繡坊的絲綢做成軟墊放在椅子上,說是怕那椅子磕疼了她。

    這個時辰在家里,若是過了戌時,她該喝一碗紅棗銀耳蓮子羹了。

    她是家中獨女,母親生她時據說先天不足,她一出世就比其他孩子小了一圈。盡避延請了不少名醫,也花了不少銀子調養,她依然難掩嬌怯之姿,所以每晚戌時都要喝些養生的湯水幫自己補氣調脾。

    前塵往事,如夢一場,只是這夢竟要用血淚驚醒,萬箭攢心。

    她一天一夜都沒有吃東西了,上次吃飯是昨天晚上,用身上僅有的三枚銅錢換了一個燒餅。

    沒有體力的她,更加沒辦法持續自己的逃亡行動,所以除了要稍作喘息外,她還要吃點東西補充體力。

    這條河岸邊上有很多沿街的小攤販,但她唯一能換食物的那枚長命鎖,是不可能在小攤販上使用的。她必須先找一間當鋪,將東西換成碎銀兩。

    薛琬容簡單地整理了下衣服和頭發,一瘸一拐地沿著河岸尋找,她不敢在燈火下過于暴露自己,只能藏身在沿岸的樹影之中。

    終于,在一條街的拐角處,她看到了一個“當”字的旗面。

    謝天謝地,幸虧靜兒曾經和她講過窮人家的故事,才讓她知道這世上還有個可以拿東西換錢的店鋪,否則她今日必定走投無路。

    此際天色已黑,當鋪的伙計正在裝上門板準備關店。

    她忍著喉嚨火燒似的干渴,嘶啞地喊道︰“店家!請稍等一下!”

    伙計回頭看去,只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姑娘踉蹌著走向自己,不禁捂著鼻子皺眉道︰“今天打烊了,你要當什麼東西明日請早。”

    “小扮,你行行好,我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而我還要趕路,實在是餓得走不動了……”她苦苦哀求。

    店里有位掌櫃模樣的中年男子走出來,探著頭問了一句,“怎麼回事?”

    伙計回答,“這丫頭要當什麼東西,說是窮得都吃不上飯了。”

    掌櫃的掃了薛琬容一眼,雖然她穿的是破衣爛衫,一副窮困潦倒的難民樣子,但卻掩不住娉婷身姿下那與生俱來的大家閨秀之氣。

    他不由得又多看她幾眼,問︰“你要當什麼?”

    薛琬容從自己領口內側拉出了一條紅繩,紅繩下面正系著那枚小巧精致的長命鎖。“這塊金鎖跟著我已經十幾年了,是出自金巧軒的東西。”

    掌櫃的接過金鎖,在掌中掂量了一下,說︰“最多三兩銀子吧。”

    薛琬容驚道︰“這塊鎖好歹也有半兩沉了,以現在金銀市價來說,怎麼會只值三兩銀子?”

    掌櫃的哼了聲,“我這是當鋪,不是金鋪,不能拿金子就當金子賣。三兩銀子雖然少了,但是日後你攢夠這三兩銀子就能贖當了,難道不是對你有利?”

    “日後?”薛琬容苦笑一聲。自己連眼下都顧不得了,哪里還敢想日後?

    她痴痴望著躺在掌櫃手心中的那枚小金鎖,回想起娘親平日為她配戴長命鎖時那慈愛的眼神,心中有千萬不舍和劇痛,無奈眼前她唯一要做的事情是生存,這塊金鎖即使意義再重大,也不能當飯吃。

    旁邊的伙計勸她說︰“三兩銀子也不少,你要買燒餅都夠買好幾百個,一時半會兒你肯定是餓不死了。就是我們掌櫃的心善,才願意幫你這個忙,否則你再去別家,最多也就給你二兩銀子。”

    薛琬容咬牙道︰“好,我當。”

    捧著那得來不易的三兩銀子,薛琬容像捧著自己的命一樣。

    站在當鋪門口,四周人聲鼎沸,她的眼前卻一陣陣暈眩。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踱步到旁邊一處餛飩攤前,她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空中飄忽地問︰“老板,這餛飩多少錢一碗?”

    “肉餡兒的七個銅板,素餡兒的五個銅板,姑娘要哪種?”

    她捏緊手中的銀子,舔了舔唇角,這才說道︰“我要素餡兒的。”

    一碗餛飩最多不過六七個,素餡兒的里面是香菇和青菜,雖然沒有一點肉末,但對于她這個饑餓難當的人來說,已是珍饈美味。

    老板見她吃得又快又急,便好心地又端了一碗湯到她面前,說道︰“姑娘,慢點吃,別噎到了。你若是還想吃,可以再來一碗。”

    “謝謝您,我……一碗夠了。”其實她真想再要一碗,但這三兩銀子是她現在全部的家當了,焉能隨便亂用?

    吃完了,她掏出銀子遞過去,怎料老板不好意思地說︰“姑娘,咱們做小本買賣,收來收去都是銅板,可沒那麼多的零錢找你。要不,看你去哪里把零錢換了,我在這里等你就好。”

    薛琬容無奈,只好再尋找可以換開碎銀的地方。

    當鋪已經關門了,她沒辦法再去換錢,但在當鋪附近還有一間大店,名叫 清歌坊 ,門前車水馬龍、熱熱鬧鬧,還有幾位濃妝艷抹的女子正在門口熱情地招呼客人。

    她走過去,攔住其中一位女子問道︰“這位姊姊,請問店里可否給我換一下零錢?”

    那女子不耐煩地揮動手帕,“走開走開,沒瞧見我忙著嗎?咱們這里又不是銀鋪,換什麼零錢?”

    另一個女子裊裊娜娜地走來,上下打量了她一會,笑問︰“你是外地來的?”

    “是。”薛琬容怕暴露行蹤,只好含糊地回應。

    女子笑著拉住她道︰“看你這一身,也不知是幾天沒換洗了。走,我帶你進去梳洗一下,然後再幫你換銀子。”

    “謝謝姊姊。”薛琬容大喜,又見那女子和同伴使了個眼色。

    那同伴笑道︰“你這丫頭就是心眼兒多。”

    她聽不明白,就被那女子領著繞到了店後門,那女子解釋說︰“前門客人多,你現在這樣子只怕會把客人嚇跑了。你就到後門等著吧,我給你拿點吃的喝的。”

    “不用了,多謝姊姊,我剛才已經用過飯了。”她滿懷感激地致謝。

    女子又回頭問她,“聽你說話,倒像是讀過書、識過字的,外面還有人在等你嗎?”

    “沒有了。”她心情黯然,再不說話了。

    女子嘆道︰“唉,原來也是個可憐人,和我一樣都身世悲慘。好,我也不問你遭遇了什麼事情,你先在這里等我吧。”她將薛琬容帶到後院的一間廂房後,即轉身出去了。

    不一會兒工夫,有個小婢女端著一盆水進來,“這位姊姊,碧桃姊說讓您先洗把臉、休息一下。”

    “不用了,謝謝。”她這幾天都不敢好好洗臉,就是怕讓人認出來。

    小婢女剛剛放下水盆,就聽到外面環佩聲響,一個嗓門很大的女人說道︰“碧桃,你要是騙我,小心我不揭了你的皮才怪!”

    碧桃的聲音也傳來,“嬤嬤,我有幾個膽子敢騙您啊?您自己瞧瞧就知道了,到時候可要賞我啊。”

    薛琬容訝異地看著從門口一前一後走進來的兩名女子,前面的是剛剛領她進來的碧桃,另一名女子的年紀更大些,妝容也畫得更加妖艷,圓滾滾的身材幾乎隨時都要沖破包得緊緊的絲綢衣裙。

    她猜測這人應該就是店里主事的,因此急忙站起想先向人家道謝。

    那女子走到她面前,打量了幾眼問︰“怎麼不洗臉?”

    這店里的規矩好奇怪,換個銀子還一再要求洗臉?她只好回應,“多謝您的好意,但我行程匆忙來不及換洗,也不敢多叨擾店家,只要換些碎銅錢即刻就走。”

    被稱作嬤嬤的女子笑道︰“還挺知書達禮的,是出自大戶人家吧?家中還有什麼人嗎?”

    薛琬容心頭痛楚,低聲說︰“家門不幸,落魄至此,實在不忍提及,以免辱沒了宗族。”

    嬤嬤又笑道︰“好,既然如此就在我這里住下吧。我這里包吃包住,干得好的話,每個月你自己還能存下不少私房錢呢。”

    她愣住了,“我只是來換零錢的,並不是要找事做。”

    嬤嬤咯咯笑,“進我這門的閨女,從來沒有再走出去的道理。況且你現在這副鬼樣子,一個人在外面漂泊都不見得能活下去,有我這樓子養著你,你會吃虧嗎?趕快換洗一下,讓我看看有多水靈。”

    薛琬容猛然醒悟過來,四下環顧,驚問道︰“這里是哪里?”

    “你既然認識字,難道進來前沒看到我的樓匾嗎?清歌坊,我們可是這方圓百里之內最大的青樓了。”

    青樓薛琬容神情大變,顫抖著嘴唇連聲說︰“我、我不換錢了。”說著,她就要往外走。

    嬤嬤眉頭一皺,“你當我這里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阿三!把她給我拉住,先把臉洗了!”

    薛琬容剛剛跑到門口,就被一個凶神惡煞似的男子拉回來,一把拖進屋里,隨後碧桃和小婢女也上來,七手八腳就強行給她洗了臉。

    她拚命掙扎,卻敵不過三個人的力氣,結果只弄得自己從頭到腳都是一身水。

    洗完臉後,當三人將她硬拉到嬤嬤面前時,嬤嬤樂得眼楮都眯成一條縫了。

    “乖乖,碧桃你可真是撿到寶貝了,如此標致的姑娘,我這麼多年都沒見過一個,日後定是咱們這里的搖錢樹。”

    碧桃也笑得花枝亂顫,“嬤嬤要怎麼賞我呢?”

    “賞你賞你,這幾日你接客得的好處,嬤嬤就都讓你留著。”

    薛琬容絕望地聽著這兩人熱烈的議論,心知自己若是留在這里,這一生就算是徹底墮入深淵。她失去雙親、失去過往的幸福生活,苟延殘喘地獨自逃亡到現在,為的是什麼?不過是為了能保全這條性命,好好地活著……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她銀牙暗咬,猛地一口咬住抓著自己的那名男子手臂,那人負痛松開手,她便拚了命地向門外沖。

    嬤嬤驚叫道︰“把她給我抓住!絕不許她跑掉!”

    薛琬容本以為自己已經筋疲力竭,再也跑不動了,但眼下的情勢容不得她慢一步,否則就會是終生的悲劇,所以她沒命地跑,幾乎看不清周圍的人和道路,只知道身後的呼喊聲不斷逼近,再慢一步自己可能就要被追上。

    她跑著、跑著,跑到幾乎就要窒息,直沖著那燈火輝煌的門口跑去,甚至撞倒了很多人。猛然間,她一下子絆到了高高的門坎,整個人從門里橫摔出去,重重地跌倒在清歌坊門前。

    四周的驚呼同時響起,高昂的馬嘶伴隨著馬蹄落地、急停的聲音,刺穿薛琬容的耳膜。

    她知道有一匹馬即將踏在她的背,但她已無力再挪動一絲一毫。她趴在地上,渾身多處劇痛,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就此死去吧,這樣她就不必再背負這世間種種的傷痛,獨自一人勉力支撐著活下去了……

    “爺,這丫頭突然沖到馬前,驚擾您了吧?”一串同樣急促的馬蹄聲從後方靠近,馬上的人著急又生氣地大喊著,“這丫頭是怎麼了?走路都不看路嗎?”

    “漢庭,去看看那丫頭是死是活。”一道沉穩的聲音落下,帶著懾人的魄力。

    有人拉動薛琬容的肩膀,“喂,還活著嗎?”

    聽她呻吟了一聲,那人便叫道︰“還有氣呢。看來是受了點小傷。”

    “給點銀子,就算是我們擾了人家的賠禮。”第一匹馬上的人說。

    這出乎意料的處事之道讓薛琬容緩緩張開眼,她仰望著馬背上的那個人——白馬、青袍、腰懸長劍,如書生般的如畫眉目,形容秀雅,卻有著難以言說的威迫,彷佛生來便帶有肅殺之氣,讓人不敢與他直視。

    是哪家的貴公子?還是過往的商客?

    忽然之間,她不知從哪里冒出一個大膽的念頭,緩緩爬向那人的坐騎,聲嘶力竭地喊,“請……請救我!”

    青袍男子眉宇一凝,尚未出聲,一旁那個叫做漢庭的隨從已哼聲道︰“你以為我們爺是誰?縣太爺嗎?今日可沒有多余的工夫管這些閑事,咱們還得趕路呢。”他丟下一小塊碎銀,“這點錢夠你看病買藥的了。”

    薛琬容不氣餒,仍是竭盡全力地仰起臉,對那人哀求,“求你……救我……”

    青袍男子不禁為她這聲哀求而動容。他縱橫沙場十余年,見過形形色色的無數人,但如這位姑娘這般,在如此狼狽之時哀哀懇求、卻依然有堅定不移眼神的人,他倒未曾見過,因此不由得遲疑了一下。

    此時,那胖鴇兒已經氣喘吁吁的追出來,氣急敗壞地喊道︰“好個丫頭!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你居然敢逃給我抓回去,好好修理一下她的皮肉,她就知道學乖了!”

    青袍男子忽地開口,“這丫頭是你買來的嗎?”

    胖鴇兒沒料到會有外人忽然問她話,抬頭一看,並不認得馬上的人,但依她閱人無數的經驗,一下就看出此人非比尋常,也不願和對方糾纏于此事上,遂笑道︰“這位爺問得真是有趣,她若非是我買來的,我何苦和她這麼過不去?”說著,她便吩咐左右把人拉回去。

    薛琬容掙扎著喊道︰“我不認得她,也沒有賣身給她,我是路過這里要換點零錢,被她強行扣押的。”

    “這丫頭居然還滿口謊言看來不調教是不行了!”胖鴇兒橫眉豎目,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

    她從小到大一直都是父母的心頭肉,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但臉頰上的痛再怎麼火辣辣,也比不過她現在心底的悲愴。

    薛琬容緊咬著下唇,絕望地看著四周觀望的人群,長嘆一聲,“縱使絕命黃泉路,豈能白玉墮溝渠?”說罷,她抬手抽出那個名叫漢庭的男子腰上的長劍,順勢就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霎時之間人影一閃,就在漢庭驚呼時,她的手腕已被硬生生按住。

    她淚眼蒙地側頭望去,迎上一雙深不見底的黑潭……是那個青袍男子﹗

    “是有多天大的委屈,一定要以死相拚?”他望著她的淚眼,若有所思地說。

    “你若不能救我,就不要阻止我。”她淒然回應,“難道沒聽說過那句詩嗎?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這樣慘烈的句子,就如她剛才所吟的那句詩一樣決然。

    青袍男子輕輕一用力,將她手中長劍拿下,轉頭問胖鴇兒,“我再問你一次,你當真買了她?”

    如金石般的嗓音一字字重壓下來,胖鴇兒氣勢已不如剛才囂張,嘴唇囁嚅了幾下說︰“當然是買了。您就不必管這丫頭的事情了,這是我家樓子的私事。”

    “她叫什麼?”他忽然問道,“你既然買了她,自然知道她是誰、哪里人士?把她的賣身契拿來比對一下,就知道你們兩個人誰在撒謊了。”

    胖鴇兒心虛了,哼笑道︰“我干麼要和你一個外人講?你們這幾個站著干麼?快把這丫頭拉進去!”

    見兩三個大漢從樓子里一擁而出,上來就拉住這位姑娘,青袍男子眉心微蹙,喚了聲,“漢庭。”

    接著,一條長鞭刷地從人群中甩出,精準地打在那幾名大漢的手腕和肩背上。

    大漢們疼得哇哇叫,喊道︰“哪里來的瘋子?居然來管清歌坊的閑事?”

    叫漢庭的男子冷笑,“在我們爺面前如此撒野,是該好好教訓一下。”他手中那根長鞭彷佛只是隨手揮動幾下,又將那幾名大漢打得東倒西歪。

    青袍男子盯著胖鴇兒說︰“今日我事情繁忙,無暇理你,你若是不服,可以去這里的府衙喊冤,想那夏傳敏知道是我救的人,也沒膽子和我要人。”

    胖鴇兒聽他居然將知府的名諱叫得如此隨意,心下已是一驚,再眼見自己的手下被打趴在地,便知不能力敵。看著此人騎白馬、著青袍,她突然福至心靈,想起了一個人名,嚇得立刻跪倒連聲請求,“小的不知道是大人駕臨,多有得罪,請大人恕罪!”

    薛琬容愣住了,困惑地看著青袍男子,他依然神色淡漠,也不看那胖鴇兒。

    然後他對她說︰“行了,你可以走了,日後要謹慎小心些。這世上的壞人遠比你想的多,之後若遇到事情便要以死相搏,那活著豈不是太難了?”

    她怔怔地看著他上了馬,發現他身邊原來跟隨著幾名隨從。

    方才執鞭的男子漢庭問︰“爺,既然天色已晚了,不如就在這鎮里休息,明天一早再上路吧。”

    青袍男子想了想,微微點頭。

    薛琬容回頭看了眼還跪在地上的胖鴇兒,和周圍一干不知所措的青樓打手們,她拖著傷體一把抓住他的馬韁,低聲說︰“爺要是有心做好事救我,就請不要將我留在這里,否則這幾人必然還會將我抓走。”

    他看她一眼,問︰“會騎馬嗎?”

    “會。”她咬牙說謊。

    “漢庭,分一匹馬給她。”

    青袍男子吩咐完之後,漢庭皺眉道︰“爺,一人一騎正好,哪里分得出來?”

    “你的意思是要我讓馬了?”青袍男子臉色一沉,翻身又重新下馬,握住薛琬容的腰,一下子便將她托上馬背。“坐好了。”

    他隨即再度上馬,雙臂環過她的身子拉住馬韁,足尖一磕馬鐙,馬匹猛然騰起四蹄,嚇得她差點跌下馬背。

    他一把抱住她,“若不會騎馬便不要逞強撒謊,否則摔死的是你自己。”

    她緊緊抓住韁繩,感覺到後背那寬厚溫熱如一堵牆般的依靠,在心中問自己︰薛琬容,倘若這是上天賜予你的機會,你該怎麼做?

    眼見剛剛到手的獎賞被人平空搶走,碧桃氣急敗壞地跑出來問︰“嬤嬤,為什麼要讓那丫頭跟人走?咱們多叫幾個人來不就把人抓回來了?他不過是個外鄉人,能有多大能耐……”

    胖鴇兒揉著酸痛的膝蓋剛從地上爬起來,聽她這番質問,氣憤地回手就是一記耳光,“你這丫頭差點害死我!你知道那人是誰嗎?幸虧我眼力好,提前認出來,否則咱們這清歌坊就不要做了,明天被人拆了樓子都不知道是死在誰手里!”

    碧桃捂著紅腫的臉頰,哆嗦地問︰“那、那人是誰?”

    “青衣白馬玉面生,你難道都沒聽說過嗎?”

    她心一顫,“護、護國將軍殷玉書?”

    薛琬容跟著殷玉書一行人來到此鎮的一家大客棧前。

    見主子下了馬,羅漢庭走上前問︰“爺,這丫頭要怎麼辦?”

    “給她銀子,讓她走吧。”說著徑自走進客棧前門。

    掌櫃的一見來了客人,熱情地上前招呼著。

    殷玉書吩咐,“給我準備三間房,喂好我的馬。”

    “是、是。”掌櫃的回頭去看,恰好看到薛琬容獨自站在店門口,欲進又出,舉棋不定的樣子,便問︰“這位姑娘和您是同行的嗎?”

    “不是。”他頭也沒回,“再準備點酒菜,菜品我不講究,只是要快。”

    “明白明白,客官您這邊請。”掌櫃的將他領到大堂角落一處,正對著大門。

    殷玉書一落坐,抬眼就看到薛琬容,“漢庭,還沒打發她走嗎?”

    羅漢庭皺眉道︰“給她銀子,但她搖頭說不要。算了,爺,既然救了她的命,就不必再管更多閑事了,女人啊,終究是個麻煩。”

    另有一名年輕的黑衣男子也走進來,坐在他們對面笑道︰“爺向來不是憐香惜玉的人,小心今日招惹了桃花劫。”

    “烏鴉嘴!”羅漢庭瞪他一眼,“你這個小諸葛,有本事你去把那姑娘勸走,別老跟著我們了。”

    黑衣男子笑問︰“那就要問爺了。爺有沒有留下她的意思?我剛才瞥了一眼,這丫頭雖然穿著慘了點,但容貌堪稱絕色,氣質也有大家風範,就不知道是誰家的姑娘,可惜了,淪落到這步田地。爺若是有心留下她,身邊多個女眷,倒也方便照顧。”

    “不必。”殷玉書手執酒盞,慢飲一杯,眼角余光又再掃向門口,見那丫頭還在那里痴痴地站著,一語不發。

    他是當真救了個麻煩回來嗎?

    幾人用過飯,殷玉書轉身上樓,掌櫃的已經把客房收拾出來。

    羅漢庭和諸葛涵跟著他一起走進房間,門一關,諸葛涵的神色立刻凝重起來,“爺,這里距離天城已經不遠,您是不是該好好考慮一下,是否要向皇上稟明這次受傷的真相?”

    殷玉書沒回答,脫下外面的青袍,露出雪白的內衫,肩膀上已有大片的血漬滲了出來。

    羅漢庭驚道︰“怎麼傷口又流血了?不是昨晚都包扎好了嗎?”

    諸葛涵也急忙走近一看,“大概是今天騎馬顛簸造成的吧?我去叫伙計找大夫來。”

    店家請來了本鎮的一位大夫,大夫看到那條駭人的傷口時,也不禁嚇了一跳。

    “這是刀傷吧?已經傷到骨頭了,像是還中過毒?原本縫合的線又迸裂了好幾處,我要重新縫合一下。這兩日公子不適合到處走動,還是靜養為好。”

    殷玉書神色從容地淡笑,“這點小傷就走不了路了?毒液已經處理過了,我的肩膀還能動,沒有你說的那麼嚴重。”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3-31 00:05:56

第二章

    羅漢庭則緊張地反駁,“哪是?傷勢明明還這麼嚴重﹗我就說晚兩天回京嘛,爺就偏不等。”

    諸葛涵悄聲說︰“君命難違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轉而詢問︰ 大夫,還要我們準備什麼嗎?”

    “不必,藥箱我隨身帶著,所需之物一應俱全。只是公子若執意要走,便不要再騎馬了,還是雇一輛馬車為好。騎馬需要控轡,極耗費體力,對肩膀的傷勢恢復非常不利。”

    “我這就去雇馬車。”諸葛涵匆匆下樓,向掌櫃的詢問哪里可以雇到馬車後,走出大門口時,卻發現那女子依舊站在那里,忍不住問︰“你怎麼還不走?是銀子不夠嗎?”

    薛琬容請求,“我……我能不能跟著你們?”她的體力早已到了極限,渾身到處是傷,疼痛不堪不說,口中亦覺得焦渴,卻連茶都不敢喝。

    他看著她,苦笑道︰“這事我可做不了主。我勸你還是走吧,我們爺從來不喜歡和女人打交道,這次出手救你已經算是特例了。”

    片刻之後,他雇好了馬車回來,她還是直直地站在店門口。很明顯的,她站得身子都僵直了,卻固執地不肯坐下來休息。

    他心頭忽然一動,問︰“你會伺候人嗎?”

    諸葛涵將薛琬容帶上樓,羅漢庭一見立即叫道︰“不是說不惹這個麻煩了嗎?你怎麼又把她帶來了?”

    “這一路爺身邊也是缺個照顧衣食起居的人,女人總是心細些。我問過了,她家人都已去世,無依無靠,就當是做個善事收留阿貓阿狗,這也沒什麼。”他嘻嘻笑著,將她推上前,“你不是說你照顧過大家小姐嗎?我們爺沒有那些千金小姐那麼嬌慣,你只要每日幫爺換換傷口上的藥就行了。我們大男人下手力道重,怕弄巧成拙再傷了爺。”

    薛琬容走上前兩步,一看到對方肩膀上血淋淋的猙獰傷口,陡然從胃部涌上一陣惡心感,差點就吐了出來。

    殷玉書自她進來後就一直沒有表示,但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和一般人一樣,受不了看到這種血腥,于是吐出一句,“她不適合。”

    “我可以。”她深吸口氣抬起頭,快步走了上來,挽起袖子問大夫,“我能做點什麼?”

    “去打盆熱水來,我要先把他傷口周圍的血漬擦干淨,才好重新縫合傷口。”

    縫合傷口?薛琬容聽到這個詞就覺得恐怖。難道是要拿針線在人的皮肉間穿來穿去嗎?想到那個場景,她不禁又開始反胃,腿也一陣發軟,但還是聽話地下樓去找熱水。

    店伙計懶得動,指使她自己去廚房拿燒開的銅壺倒水,那銅壺又大又沉,她本就是個體質縴弱的人,又經歷一番折磨,硬是提了兩次才提起來那個銅壺,還要小心翼翼不讓里頭的熱水濺出來。

    當她顫巍巍終于將熱水打好,捧著銅盆回到房間時,羅漢庭皺著眉抱怨,“怎麼去了這麼久?”然後用手一試水溫,叫道︰“你瘋了?這麼熱的水,又不是要退豬毛,你不知道會燙死人嗎?”

    薛琬容被他吼得手一抖,銅盆差點砸在腳背上。

    屋內忽然有人輕笑出聲,眾人舉目看去,原來是殷玉書。

    他斜睨著她,唇角微勾道︰“行了,漢庭,你去打涼水來吧。你看她這樣子,是干得了活的嗎?”

    羅漢庭氣得直瞪諸葛涵,“都是你招惹的麻煩,你去打水!”

    “還是我去吧。”生怕自己被人趕走,薛琬容急忙又要下樓去打涼水。

    見狀,殷玉書的聲調高了幾分,命令道︰“你站住。漢庭,幾時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他不情不願地下樓,去打了半盆涼水回來。

    見薛琬容手足無措地站在殷玉書旁邊,大夫于是對她說︰“你沒拿塊干淨的布來?”

    “哦,我這就去找。”

    她剛要邁步,諸葛涵就嘆了口氣,“算了,你待著別動,還是我去拿吧。”

    薛琬容簡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她本來在他面前誇下海口,說是自小就伺候大家小姐,什麼髒活累活都能干,如今卻連最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

    她難堪地悄悄抬頭,看了眼殷玉書,囑懦地解釋,“公子,我、我其實並不是笨手笨腳的人——”

    “叫我爺,公子什麼的我聽了別扭。”他打斷她的話,又看了她一眼後,對大夫盼咐,“一會兒給她看看傷,這丫頭剛才摔了一下,膝蓋和手大概都擦傷了。”

    她連忙拒絕,“不用不用,我這里都是小傷,爺身上的才是大傷。”

    “你想留下來嗎?”殷玉書接著說:“我身邊不留無能之人,你若想證明自己不是個廢物,首先就要有不做廢物的條件,你以為……現在的你可以嗎?”

    薛琬容低著頭,看著自己從清歌坊逃出跌倒時,掌心上受傷的血痕,將手掌微微收起,那里的傷痛無不在提醒她生存下去的艱難,但是今日的種種遭遇,並未讓她完全氣餒。

    他說的對,她要先證明自己並非無能,才能在他身邊留下來。雖然不認得這男人,可是直覺告訴她,他是個可以依靠的人,也許她想結束逃亡、隱姓埋名地活下去,並非只是一個奢望,而今機會就在眼前,她必須緊緊抓住。

    溫水、白布都已備好,薛琬容沒有逃避,她主動上前按照大夫的要求,幫殷玉書一點點擦掉血債。

    她從沒有伺候過人,更沒有伺候過傷患,不知多大的手勁才不會將對方弄疼,所以每擦一下都提心吊膽地看著殷玉書的表情,生怕他皺眉不悅。

    但他自始至終都仿佛此事與他沒有一點關系,悠閑地和諸葛涵隨意聊看天。

    “哎呀,竟忘了帶麻沸散來”大夫自責地拍了下頭,“您請稍等,我回醫館去拿來。”

    “不必。行軍之人從來不講究這個,您直接動手即可。”

    殷玉書的話讓薛琬容吃驚,不僅因為他對疼痛的無畏,還因為他自曝了自己的身分。

    行軍之人?他看上去就像是個詩書世家的公子,怎麼會是行軍打仗的武夫?

    當大夫重出針線時,她忍不住閉上眼,一想到針尖扎在皮膚上的那一刻痛感,她都忍不住全身糾結起來,但是她竟連這男人的一聲呻吟都沒有聽到。

    不由自主悄悄張開眼偷看他,恰好對上他的眼神——他也正研判地望著她,目光好似有穿透力,可以將她心底的秘密看穿。

    她感覺到心跳開始加快,手腳都在冒汗,只想倒退幾步遠離他的逼視。

    可他忽然又開口道:“諸葛涵,去給她找身干淨的衣服換上。”

    罷剛才在屋中站定的諸葛涵不禁苦笑,“我還真是給自己找麻煩了。”

    諸葛涵雖然抱怨,但是手腳很快,也不知他從哪里找了一身衣服,雖不精致華麗倒也清新素雅,一看就是普通人家姑娘常穿的款式。

    薛琬容被安置在隔間的空房內,正看著那身衣服猶穆的時候,店家又送來了幾桶熱水,說是隔壁那位爺的盼咐,讓她換洗干淨了再過去。

    藏頭藏尾的日子不過剛開始,到今日便要終結了,她還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便要將自己的性命托付給他?這樣的險棋換作十天前的她想都不敢想。

    她低下頭,看看盆中清水倒映出的人兒。這樣一個疲憊又狼狽的薛琬容,還是她認得的自己嗎?

    人世間為何會有那麼多的悲歡離合?那麼多的無可奈何?而最最讓人傷心欲絕的,是明知道前方就是深淵絕壁,她依然必須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扯落頭上的木智、解開粗布腰帶,她將那件已經又髒又破的衣服褪去。因為身上還有傷口,她不敢暢快地沐浴,只能盡量用白布將身子大致地擦了一遍,又將頭發梳洗干淨。

    怕眾人久等,薛琬容匆勿換好新買來的衣服,頭發卻還是濕漉漉的,一時也干不了。她自己平日梳頭都是靠婢女巧手打扮,現在要自己梳,根本盤不好那些復雜的發式,便勉強編了一個辮子盤起,隨意用木瞥插好,這才推門出去,重新回到隔壁的房間。

    當她邁步走進門的一剎那,屋內的幾個男人同時抬頭看她,又都同時楞住。

    罷才所有人眼中的她,是個破衣爛衫到幾近乞丐的丫頭,滿臉的汗水和污垢雖被胖鴇兒命人用水洗了個大概,已能看出五官的絕麗,但和現在的清清爽爽相比,如今的她真可用“驚艷”二字來形容了。

    這哪里是個正在逃難的孤女?說她是大家閨秀也必不會有人反對。

    沒有哪家的小婢女會有如此的氣質,嬌怯中透著莊重,秀雅且有書卷氣,雖然那發式過于簡單,卻將她的清麗面容襯托得更輪廓分明。

    羅漢庭干咳了聲,拉了拉諸葛涵,“還是你有眼光,竟撿了個寶貝回來。”

    殷玉書則凝眸望著她,神色中更多的是研究和深思。

    大夫已經走了,他披了一件外衫,除了左側傷處被白布重重包里之外,身上也種滿了白布,不知道里面還藏了多少傷口。

    薛琬容上前幾步,深深一福,“奴婢見過爺。”

    諸葛涵看了兩人一眼,對主子說:“爺,我先和漢庭出去了。

    羅漢庭不解地問:“現在就走?明天的事情還沒和爺談呢。”

    “不過就是趕路,還有什麼可談的?”諸葛涵拉著他出了房間。

    殷玉書動了動肩膀,欲站起身去拿桌上的茶壺。

    薛琬容見了,急忙搶先伸手拿起茶壺為他倒了一杯茶,望著那茶葉的顏色,她不禁叨念了一句,“這茶葉實在是太差了,只能解渴而已。”

    他聞言一笑,“喝茶不為解渴還為什麼?附庸風雅嗎?”

    她看著他一口將茶水飲盡,只覺得他這個人身上到處都是謎,明明像書生一般眉目如畫、皮膚白哲,卻有著武人的風範氣度,並非本地人,卻對本地的官員了如指掌,而且口氣頗大。

    看他的樣子雍容大氣又不怒自威,應該不是走江湖的尋常俠客,或許……是朝廷命官?她與這樣的人接觸,如影隨形,對于自己現在這個正逃亡的身分來說,是極不明智的。

    殷玉書見她沉默地望著自己。那雙烏黑的眸子從他看到的第一眼起,就仿佛充滿了悲傷絕望……真不知這樣一個姑娘,是有怎樣的遭遇?

    諸葛拉著漢庭離開,必是想給他們兩人單獨私談的機會,讓他好好盤問一下她的底細。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道。

    薛琬容飛快在心底做了一番打算後,才輕聲說:“我自小被賣到大戶人家做丫實,爹娘是誰早已不記得了,小姐給我取名『琬兒』,大家便一直這樣叫了。”她將貼身婢女靜兒的身世套在身上,又將自己的小名說了出來,這樣真假半慘的謊話至少過得去良心那一關。

    殷玉書卻似笑非笑地再問:“聽你說話倒像是讀過書的?”

    她只得繼續撒謊,“夫人和老爺為了給小姐找個伴讀,看我的資質尚可,便挑中了我一起陪小姐讀書寫字,因此粗略認得幾個字。”

    “你的樣子……真不像是只『粗略認得幾個字』那麼簡單。”

    他的話讓她心驚膽戰,但她仍笑道:“爺是高估奴婢了。”

    他繼續發問:“既然在大富之家做得不錯,為何又會淪落至此?”

    “因為……家中突遭變故,夫人老爺相繼去世,小姐也下嫁他人……家中奴僕一概被遣散,我想投奔遠親不成,才流落到這里。

  他沉思道:“聽你的口音像是天城人士,天城之中是哪戶富貴之家遭到這麼重大的變故?”

    “請恕奴婢不想提老東家的名諱,東家遭難,我們做奴婢的也淒然同心,還望爺能體諒。”

    苦心編算的一番說詞,是她在回來前已在心中想好的,就不知能不能瞞過他。

    殷玉書聽完,只沉吟片刻便說:“我本無意在路上買個丫簑,就是在越城,我身邊也少有奴婢使喚。今天救了你算是緣分,並不需要你以身回報,你想清楚了,若是要做我殷家的奴婢,可是有很多規矩要守的。如果做不來便知難而退,速速離開,我也不會為難你。”

    薛琬容躬身道:“爺說了,今日救我是個緣分,所以我願跟隨在爺的左右,為奴為婢都心甘情願。只是爺的尊姓大名奴婢還不知道,可否請爺示下?

    “我姓殷,殷玉書。”

    她身子一震,心尖似是被人點起一把火,燒得她差點驚叫起來。

    殷玉書?!那個傳說中用兵如神的護國將軍?十二歲便上戰場立下赫赫戰功、得到聖上御筆親賜將軍封號的殷玉書?那個一門忠烈、為耀陽王朝扛鼎鎮國的朝廷重臣?

    原來,她這個罪婢竟然投身到最不該去的名將門下,她的未來,還有可期嗎?

    因為殷玉書暫時同意讓她留下,薛琬容自己也想證明她並非一無是處的無能之輩,所以思索著有哪些事可做。想起自己平日在家里若是生病身體不適時,母親總會叫家中的廚房幫她煮一些好吃的東西。她最愛吃的是五福粥,其中會用五種食材熬煮。她平日只是吃,覺得應該不難。

    于是晚上趁看殷玉書睡下了,她舉了盞燭台悄悄出房門,找到店伙計,詢問去哪里可以熬粥。

    伙計困眼惺松,只想睡覺,說是廚子們都睡了,沒有人會大半夜的給她做飯。

    她沒辦法,好說歹說,才令伙計答應讓她用廚房。

    但是到了廚房,她又傻眼了,廚房內鍋碗飄盆一應俱全,各色食材也都放整齊,她卻不知自己該從哪里下手。

    看了半天,她才看到鍋台在哪里,走過去摸了一下……還好,鍋台是熱的。上面放著一把銅壺,銅壺中的水也是溫的。

    她將銅壺拿下來,找了口鍋放上去,又按照記憶尋找那五種食材。

    “紅棗、葺米、白米、芡實、蓮子……”她叨念看,卻怎麼也湊不夠自己想要的東西。紅棗和蓮子乃是常用食材,還可以方便找到,白米在米缸里,也終于翻到了,可葺米和芡實卻不知道在哪里。

    她不明白的是,其實一般飯莊中不大會用葺米做飯,而突實更是藥材,並不常用。

    不曉得其中的緣故,她只當是廚房中的食材不夠,沒辦法,只好將找到的幾樣湊齊,放進鍋里。

    她雖知道熬粥要用水,卻不知道該用多少才好,想想也就是殷玉書一人喝粥,倒入一碗水大概也就夠了吧?

    兵台下面的爐門封著,她也不知要打開吹火,只覺得等了好久,那粥還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樣子。

    又等了好久,她已經困倦不堪了,那鍋水才微微燒開。

    她打了個小蟲剮七,醒來時燭台上原本的長蠟燭幾乎燃燒殆盡,鍋中也早干透,所有的水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些米被燒得黑漆漆的,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她嚇到了,手忙腳亂地往里面重新加水,但顯然是熬不成自己想要的粥了。

    就在這時,廚房門口忽然有人出聲問:“你跑到這里來做什麼?”

    薛琬容焦急又難受。這一生她從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第一次做就失敗,只覺得自己果然百無一用,像個廢物。

    聽到身後的聲音響起時,她眼淚一下子便涌上眼眶,回身道:“我、我在熬粥給爺喝,一會兒就好了。”

    殷玉書就站在門口,借著燭光看到她眼中淚光閃動,走近灶邊低頭一瞧,啞然失笑,“這是熬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在熬毒藥。”

    她垂首不語,猜他必然要嘲笑自己一番,然而他只說:“把東西收抬干淨,跟我上樓,我不想明早還要賠店家鍋子和柴米錢。

    她忙想將鐵鍋撤下,但鐵鍋已經燒熱,她忘了用兩塊布墊一下銅把,一下子又燙到手指,疼得輕呼一聲。

    “什麼事?”殷玉書剛要出廚房,聽到聲音又回過頭問。

    “沒事沒事。”她遮掩著,連忙又去找布。

    他瞄了她一下,隨即搶步上前推開她,徒手將鍋撤下,重新放上銅壺,又拿了一旁架上的一個小瓷瓶,才伸手拉她出了廚房。

    薛琬容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他的步伐很快,她幾乎要小跑步才能追上他。

    她不知道三更半夜他怎麼會到廚房去找她,只猜想他必然是有事要她去做,偏偏她最狼狽的樣子又被他看見了,只盼他千萬不要因為這件事而嫌惡她才好。

    進了門,殷玉書松開手一指,“去桌邊坐著。”

    她戰戰兢兢,不敢坐下,不知道他找自己要干什麼。

    殷玉書又看她一眼,似是嘆了口氣,將她的手拉到燈前道:“攤開我看。”

    薛琬容呆呆地伸出手,只見掌心和指腹處都燙出了一點紅色。

    “還好,燙傷並不嚴重。那盆水是涼的,你先把手浸在水盆里,然後抹一點膏藥,明天一早應該就沒事了。”他邊說著,邊將門口的水盆端到她眼前,拉著她的手泡了進去。

    涼水淹沒手掌的一瞬間,她不禁哆嗦了一下,眼眶中的淚水不知不覺滴落到水盆中。

    殷玉書笑道:“哭什麼?該不是這點燙傷就疼得不能忍受了吧?”

    “爺不要趕我走。”她用濕潤的手背抹了把淚痕,“我雖然做得還不夠好,但我會很用心去學……”

    “你原來的主子沒有指使你做過粗活吧?”他問她。“既然你說自己是你家小姐的伴讀,想來只在內院伺候,這燒火做飯的事是低等丫頭的差事,你不會做也不奇怪。”

    薛琬容忙點頭稱是,唯恐又被他看出破綻。“爺叫我來,是有什麼事情要盼咐我嗎?我一定盡力辦好,不讓爺失望。”

    “你說你粗略認得幾個字,我正好要寫一封信,又不想讓人知道是我寫的……漢庭和諸葛他們兩個人的字跡,別人也能查得出來,所以讓你代筆來寫。桌上有筆墨紙視,等你的手指可以握筆時就能寫了。”

    “我現在就能握筆,這點小傷和爺的傷比起來,真的不算什麼。”她倏然將手從水盆中拿出來,因為沒有隨身手帕,屋中也沒有手巾可擦手,轉了一圍之後,她只能悄悄撩起衣擺下方,在內側擦了幾下。

    走到屋內的書桌前,那里筆墨紙親都已俱全,她一邊拿起墨塊研墨,一邊鋪上紙問:“爺,這紙質看起來不好,只怕會對收信人顯得不敬,墨色蘸

    上也會暈開,不知道這里有沒有雪濤齋的分號,我可以去那里買幾張雪濤簽回來。”

    殷玉書好笑地看看她,“你覺得我是那麼講究的人嗎?又不是要張裱起來給人看的,只是一封短信,能寫幾個字就行了。越是用金貴的紙張筆墨,越容易引人懷疑。”

    薛琬容聽罷忙坐下來,執筆蘸墨問:“爺要我怎麼寫?”

    他跋到她身前,慢聲說:“你只需寫——即日返京,集狼在逃,前因種種只待面享,務使眾人知曉。”

    她依言寫下,寫完後又不解地問:“爺,這信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嗎?”

    他只低頭看著她寫的字,一笑道:“字跡娟秀,像是費時練過書法的……你家小姐只怕寫得也沒有你好吧?”

    “老爺夫人為小姐請了最好的教習,我……也就受益匪淺了。”她在他面前,總是要編造一個又一個的謊言,一個謊言說出去,就要用一百個謊來

    圓。她並不喜歡這種感覺,偏偏為了掩飾身世無可奈何。

    他又看了看那字,點頭交代,“行了,就這樣吧,你可以去睡了,也別再費心給我熬什麼粥。”

    她起身垂手退開,走向房門口,在即將出門的一剎那又驀然站住,轉身說道:“爺,有句話也許本不該我來說,只是不說又如鰻在喉,著實難受。若是說錯了,請爺體諒我一番苦心,不要生氣。”

    “哦?是怎樣的話讓你已預料我會生氣?”他不以為意,一邊將信折起,一邊隨口笑答。

    “爺這封信,是要寫給官場中的人吧?”她壯著膽子開口,感覺到他的眉毛似是微微聳動,但她依舊咬牙繼續道:“看爺的口氣,或許是寫給自己的朋友,或者是上頭……奴婢多嘴,要提醒爺一句話——官場無知己。今日之密友,有可能成為明日之死敵。

    “爺的事如果不想讓別人知道,還是能少告知一人就少一人最好,因為誰也不知道您這封信發出後,會不會有人早已等候將秘密抖出,以換取自己的名利。世上最難測的,便是人心的深淺和……是非黑白。”

    殷玉書並未立刻回答,銳利的眸子只是定定地凝視著她,直到她離開房間。

    這丫頭身上果真有許多謎,說是大戶人家落魄漂泊的婢女,舉止作風卻像大家閨秀,言談用詞也極為講究,不像一介丫頭會有的說話方式。

    她說她伺候小姐多年,但隨手幾個動作就看得出她其實不常照顧別人,既沒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玲瓏反應,也不懂廚房之內最基本的事務。

    他之所以暫時留下可疑的她,只因為在青樓前,她滿身傷痕地爬向他時那雙無辜絕望的眼,讓人一見難忘。她眼神中透出的那股堅決,是他最欣賞的一點。

    不過,她剛剛那番話,又讓他不禁開始質問自己:留下她是不是個錯誤?

    她的話與其說是提醒,不如說是警告,而且應該是個浸淫官場多年的老油條才會說的話。

    這丫頭是該讓她再靠近一點,還是將她丟在這里就算了?

    上一場作戰受傷之後,他為人行事更加謹慎,父親當年曾提醒過他,“要小心你身邊的所有人,也要利用你身邊的所有人。制敵,切莫反被制之,觀敵,莫被敵觀透,你就是不敗之將。”

    這番話,與今日這丫頭的話頗有異曲同工。因為出自一個剛剛認識自己的陌生人之口,更讓他心頭一驚。

    情不自禁地,心頭的戒備陡然升起,他一手抓起床頭的長劍,起身想走。但路過桌邊時無意中留意到桌上那個小小的白瓷瓶,又不禁站住。

    那丫頭深夜為他熬粥燙傷了手,走時只顧著和他交代官場禁忌,連他專門為她拿來的膏藥都忘了帶走。會不會在回房之後,因為手疼而後悔,卻又不敢再來打攪他呢?

    望看那白瑩瑩的瓷瓶,他不禁悠悠出起神兒來。

    薛琬容因為好幾天都寢食難安,早已疲憊如泥,昨晚又折騰了一夜,心神更是憔悴不堪,她半夜才睡著,迷迷糊糊間夢到的都是家中之事。

    她夢到父親被抓,母親悲淒哭泣的場景,夢到她沖進母親的臥房時,驚見那懸掛在房梁上的三尺白緩,和已被家僕救下卻無力回天的母親……

    “娘”她猛地大喊一聲,從惡夢中驚醒,忽見窗外已是一片白色,頓時驚覺是大白天了。

    昨天的種種她立刻想了起來,自己睡到這麼晚才醒,他們萬一要是一大早趕路的話,自己豈不是遲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3-31 00:06:11

第三章

    她急忙起身,幸好昨晚連衣服都沒脫就睡了,倒省去了早起穿衣的麻煩。開門跑出房間,她卻發現隔壁的房門已經緊鎖,怎樣敲都沒有人回應。

    心陡然涼了半截。難道她竟被人丟在這里了?無論是想逃避,還是想追隨的,命運總是要和她開玩笑嗎?

    她手指從門板上滑落、正沮喪之時,樓下忽然響起叫聲。

    “喂!丫頭,你睡到這麼晚,肚子都不餓嗎?”

    她滿是驚喜地跑到二樓的欄桿邊向下看,只見殷玉書和那兩名貼身隨從正坐在大堂中吃飯。仰頭笑著叫她的人,就是昨天把她撿回來的諸葛涵。

    她趕緊從樓上跑下來,連聲說:“爺,對不起,我……”

    “先坐下吧。”殷玉書沒有聽她解釋的意思,只是手指空著的那個桌角。

    薛琬容遲疑的碗拒,“我……奴婢還是站看吧,我已經起遲了,怎麼敢和爺同桌用飯?”

    諸葛涵笑著接話道:“爺從不在乎這個。每次外出作戰時,爺都是和大家同灶吃飯、同帳睡覺的。”

    她看著殷玉書,心中閃過詩經中的幾句——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雖然他的外貌看上去並非尚武之人,但第一眼看到他時所感覺到的那股肅殺之氣,想來就是在戰場上陣練出來的吧?

    坐在那空出來的板凳上,桌上原來早就為她擺了一副碗筷,碗中是稀粥,面前還有咸菜和饅頭。

    這樣素淨簡單的一頓早飯,在尋常人家或許不算什麼,但對于他這個名動朝堂的一等將軍來說,難道不覺得寒酸嗎?

    她默默拿過一塊饅頭,毯開一半獨自咀嚼,聽著殷玉書向羅漢庭盼咐。

    “馬車既然雇了,我便和琬兒一起乘車。叫飛騎的兄弟送信之時,先到前站去打探一下,天城中現在是什麼情勢。”

    薛琬容手一抖,一根筷子掉在地上,幾個男人同時看向她。

    她低頭問:“爺……要回天城嗎?”

    “嗯。”

    “要回去……很久嗎?”

    “要看聖意安排。”

    薛琬容緩緩彎下身撿起地上的筷子,心頭怦怦狂跳。她原以為殷家一門鎮守邊關越城多年,今朝或許只是有事路過這里,終究是要回邊關去的,怎麼竟然是要返回天城?她可是才剛剛從天城中九死一生逃出來的啊!

    羅漢庭說:“將軍這次回夭城,老夫人肯定高興,但您受傷之事總瞞不過老將軍,若老將軍問起來,我們怎麼說?”

    殷玉書答道:“父親那邊自有我去回復,你不用操心。因天城之後,你先到兵部去報到,皇上這次特地在旨意中提及升遷你的事,你便不要耽擱了,以免辜負聖意。”

    他板著臉說:“我一點也不想回天城做個安逸老爺,我還是和皇上表明心意,繼續追隨爺在邊關打仗才好。”

    諸葛涵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天城中哪家千金小姐看上你,向皇上懇請要召你回來結親的?”

    羅漢庭白他一眼,“你別拿我窮開心,要是千金小姐會看上誰,也該是你和爺這種白面書生的樣子才招姑娘喜歡。話說回來,之前不是聽說爺有可能要和戶部侍郎許大人家的千金聯姻嗎?這一次爺回來,說不定可以順便把許小姐一起娶回越城去。”

    聽到“戶部侍郎許大人”,薛琬容臉色一變,這幾個字簡直像把沾了毒的刀狠狠插在她胸口上,讓她恨不得想將其一口咬碎。

    殷玉書並未加入屬下的閑聊,他已吃完早飯,斜脫看對面悶聲無語瞪看饅頭的她,不禁莞爾,“這饅頭和你有仇嗎?”

    薛現容一僵,忙將那半塊饅頭回固吞棄似的吃下去。

    他又盼咐,“一會兒我要去見夏傳敏,你們兩人就不用跟著我了,琬兒和我同行便可。”

    諸葛涵笑道:“我同漢庭也有些日子沒見過老夏了,我們和爺一起去吧。”

    “夏傳敏今非昔比,父親讓我多留意這個人,你們兩個去了不方便我做事。”

    說罷,他又看向薛琬容問:“吃飽了嗎?”

    她起身點頭,“是,爺。”

    “那就走吧。馬車在外面,你也不會騎馬,我們坐車去。”

    殷玉書徑自走在前面,薛琬容快步跟了上去。

    上了馬車,她問道:“爺是要去見知府大人?”她聽到他提起“夏傳敏”這個名字。

    “嗯。”他一笑,“怕見官老爺?”

    “不是爺其實也是官老爺,我就不怕爺。”在他面前,她不敢與他直視,總怕被他看穿心思。

    她並非不怕官老爺,其實她很怕,害怕官府會有捉拿自己的圖像,一旦送上門去,就有可能被當面緝拿。但事己至此,不去又不行,她只能硬著頭皮去了,只盼她現在的樣子和身分,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不久後馬車停在府街門前。

    殷玉書走下馬車,對守在門前的差役說道:“麻煩請通報夏傳敏大人,就說越城故人來訪。

    差役困惑地打量他半晌,暗中思量,雖然來人說詞奇怪,但自己也聽說過自家大人當年是在越城做過幾年軍營小爆,之後才被提拔到這里來做知府的,這人既然開口提到越城,應該不假,于是便進去通傳。

    沒過多久,一名身著四品官服的男子匆勿走出,一見殷玉書,又是激動又是驚訝地說:“將軍怎麼會到卑職的轄地來了?又沒有提前知會,卑職迎接不及,太失禮了。”

    “夏大人,你我同朝為臣,不必這麼容氣。”殷玉書合笑與他一同走進府衙,薛琬容就低著頭跟在他們身後,聽他們聊夭。

    “老將軍還好吧?我去年回天城述職時,曾見過老將軍一面,只可惜那時將軍不在天城,錯過了。”

    “我也有一年多沒見過父親了。自平日家書上看來,父親的身子還算康健,有勞你費心惦念了。”

    夏傳敏回頭看了眼薛琬容,笑道:“幾年不見,將軍身邊換了女侍衛嗎?”

    “不過是我路上撿來的一個丫頭,憐其身世悲苦,暫時在我身邊落個腳,待找到合適的人家再將她托付出去。”殷玉書說著和他走進後堂。

    讓他坐至主客之位後,夏傳敏命人端來茶水,一邊親自為他斟茶說:“將軍這次是從天城回越城,還是從越城去天城呢?.”

    “去天城。”殷玉書淡笑道:“夏大人,聽說你在這邊官風口碑甚好,不枉當年父親親自保舉你做這個知府,有些事我想問問你,你若不便說,可以不說,我不強求。”

    “將軍哪里的話,卑職有今日,全靠老將軍一手栽培提拔,您有事相詢,卑職定當知無不言。”

    “那好,我只問你,當年周峰離城叛逃之事,你到底聽說了多少真相?”

    夏傳敏臉色一變,“這件事……多年過去,老將軍不是已審問清楚了嗎?是周峰狼子野心受人買通,意圖行刺老將軍不成而後叛逃,這些年也沒有他的音信了,難道又會有別的變故?”

    殷玉書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又問:“周峰當年所使的兵刃你可還記得?”

    “當然,他那柄鎖刃彎刀普天之下就一把,我們倆曾數次切醒過武藝,那刀我摸過,很沉,一般人都揮使不開。

    他盯著他的眼,“我聽說,你們兩人不只是軍中同僚,還是私交甚密的好發,這些年,他真的沒有聯系過你嗎?”

    夏傳敏神色黯然,“當年老將軍也這樣問過卑職。不錯,卑職和周峰是戰場上一起滾過刀山火海的兄弟,還曾一度想拜把子結成異姓兄弟,但是周

    峰犯下如此大案己違背天理人情,卑職怎麼可能再與他同流合污?這些年我曾希望他回來找我,這樣我便能勸他早日投案自首,只可惜他一直沒有出現過。卑職想,大概他是逃到深山老林甚至是境外,隱居起來了吧?”

    “是嗎?”殷玉書微笑道:“你別緊張,我來問你是因為近日的確有些事又似與這個周峰有關,只是他犯案時我年紀還小,當年之事城內沒有幾個老

    人可以和我講得清楚,心想路過你這里,就順便問一問你罷了。既然你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那就算了。”

    “將軍若還想知道關于周峰的事,城中或許有一人知道。”

    “誰?”

    “戶部侍郎許德亮大人。”

    再度聽到這個名字時,薛琬容心頭似被人重重地捶了一下。

    這是天意嗎?命中注定這個名字要這樣陰魂不散地出現在耳畔,讓她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記整個薛府是如何遭遇抄家之痛。

    一切悲劇的起源,都與這位許大人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莫非上天是在暗示她不要逃避,要她鼓足所有的勇氣正面迎敵?即使廝殺或博弈會讓自己再次陷入死亡的邊緣,但起碼她的良心可以得到安逸。

    從府衙回客棧的路上,殷玉書看薛琬容始終燮眉深思的樣子,便問道:“有心事?”

    “沒有……只是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情。”她勉強笑答。

    “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既然已是過去的事,那就讓它過去吧。”

    他活淡的嗓音猶如天邊掠過的一抹白雲,這一瞬間,他不像在疆場浴血拚戰過的將士,倒像是出家修行、參悟人生的和尚道士了。

    爺心里有不快的事情時,都可以做到讓它過去或放下嗎?”她忍不住發問,問完才覺得自己似是喻矩了,一個奴婢如何能問主子這樣的問題。

    但他不以為意,只笑道:“其實也不見得事事都能做到。讓它過去或放下,這兩件事是人生至難,難就難在這要你得有個壞掉的腦子,經常忘記過去的事,否則你若時時提醒自己要『放下』,反而就越是放不下了。”

    她若有所悟地望著他,心中滿是感慨。

    他所說的境界她何嘗不想達到?只是家仇血債深如海,日夜都似椎心之痛讓她寢食難安,要她忘記或放下,談何容易?

    “琬兒,你是從天城出來的,如今我們要回夭城去,你有什麼不便嗎?”他何等敏銳,一早就察覺她神色不定、心事重重,但她若不願說,他強問也沒有用。

    薛琬容最怕他問自己問題,因為每一個問題的背後,他那雙眼仿佛都可以看穿她。她對于天城的畏懼是不能告訴他的,但是天城帶給她的傷痛,卻並非一個字都不能講。

    “爺說的對,我是從天城出來的,那里對我來說,是生活了十幾年的故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離開,而且還離開得如此狼狽……回去,並非千難萬難,不過是讓我觸景傷情,但爺不必擔心,我現在是爺的奴婢了,爺要去哪里,我自然跟到哪里。”

    殷玉書微笑著點頭,“那就好。反正我在天城應該不會久留,早晚還是要回越城去。說實話,我倒覺得你在越城未必合適,那里是耀陽的邊境,戰火不斷、風沙無數,沒有錦衣玉食也沒有熱鬧的市集,並不適合你這種細皮喇肉、在天城中住.潰的小泵娘去,所以在那里,我也鮮少用女人做事。”

    薛琬容急急地說:“爺是錯看我了,我並非爺所想的那麼嬌生慣養。”

    “並非嗎?”他拉過她的手,翻開手掌,“你看你的指腹上連一點老繭或傷痕都沒有,說明你平日從不做粗活。

大戶人家伺候小姐的貼身丫鬢,有時過得比小戶人家的小姐都要舒服琬兒,我還是那句話,我不勉強你跟著我,我雖救了你,但你並不欠我什麼,若是你要走,我可以送你銀子,甚至把你托付給一個信得過的人家,也許都比你跟著我要好得多。”

    她悄悄收回手,“爺仍是不信我,無論我怎麼說,爺都認定我是吃不了苦的女人。我實話實說吧,的確如爺所說,我在前東家家里沒受過多少罪、吃過什麼苦,但如今我已有自知之明,自己再不能像以前那樣風花雪月似的過日子,從我被爺救的那一刻起,就當自己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如今再活一次,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爺剛才所說的『忘記』和『放下』。爺難道救人不救到底嗎?”

    殷玉書笑道:“你這張嘴也算得上是伶牙俐齒了。既然你如此說,我若是再不給你機會,倒顯得是我小家子氣了。”頓了下,他忽然轉移話題,“剛才那個夏大人,你見過後有何底想?”

    “夏大人?”她一怔,“我……奴婢該對他有什麼感想嗎?”

    “漢庭和諸葛與他有舊情,對他的印象便不單純,但你不認得他,你對他的第一印象或許就是這個人的本色,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她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殷玉書不帶兩名屬下而帶自己來府衙的本意。

    薛琬容想了想,回答道:“奴婢的話也不見得準,爺聽聽就算了,千萬不能當真。”

    “嗯,你說。”

    “奴婢在旁聽來,夏大人應該是爺家里的舊部?”

    “對,十幾年前他跟隨我父親鎮守邊關,後來父親覺得他有大才,便向朝廷保舉他到這里做知府。”

    “那他來這里做知府,說起來全是爺家的功勞,難怪他對爺如此敬重……應該說,他也算是爺的家臣吧?”

    “是。”

    “可是,他對爺不夠坦白。”

    殷玉書眉尾一挑,似笑非笑道:“從何得知?”

    “爺問他周峰叛逃之事他知道多少真相,可他一張口,就說許久沒有對方的音信,反問爺是否出了什麼變故。”

    “嗯,那又怎樣呢?”

    “我小時候有陣子牙齒長得不好,大夫不讓我吃太甜膩的東西,娘就一天到晚叫人給我做不咸不淡的東西,我吃得膩了,又不敢說想吃甜的,就怕牙齒真的會如大夫所說的,長成七扭八歪還又黃又黑的像是小城磚。有一次,娘問我想吃什麼,我想了好久才說,只要不是豆沙餡兒的糯米糕,別的都可以。娘就笑了,說我心中不知想了多少回豆沙餡兒的糯米糕。”

    她恬淡地笑看他,再道:“一個人,只有心中轉著許多事又怕別人問起,才會一張口就先否認出來,就是怕被人發現他心底的秘密。”

    殷玉書的眼中閃過一抹贊許,沒有立刻置評,而是淡然地問:“你現在要是說謊,還會有這個習慣嗎?”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不知該怎麼回答。

    見她一副受驚小兔子似的樣子,他又忍不住笑了,“不用害怕,我只是覺得你比我想得更透徹,卻不像是飽經風霜後有如此閱歷的人……琬兒,你不會隱瞞了你的年紀吧?”

    她尷尬地苦笑,“爺說笑了,我又不是會法術的妖師。”

    “就算是個妖師我也不怕。我這個人從來百無禁忌,人也好、妖也好,只要心是好的,我都一視同仁,只是,我有一個忌諱也許應該提前告知你。

    “爺,您說。”

    他忽然聲音一凜,“我生平最恨叛徒,邊關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我身負護疆之責,身系一國安危,絕不允許屬下有絲毫的二心。”

    薛琬容心中慌亂,不敢正視他的眼,只得低看頭說:“是的,爺……奴搏記住了。”

    他看著她光潔的額頭和兩排顫抖的睫羽,留意到她一雙手十指在衣角上拚命交絞著,于是他知道這丫頭的確有事在瞞著他。雖不知道這事是大是小,但顯然自己的話已經驚動到了她。

    他平生不做冒險的事,可留她在身邊,這件事看起來倒是挺冒險。

    他並非膽小之人,也不信這丫頭能招來多大的禍事,若她以前的確曾安逸地生活過,那現在的境遇已是上天對她最冷酷的懲罰了,他實在不忍再親手斬斷她第二次生存下去的希望。

    每每她迫切地向他表白自己願意努力用心地學習伺候他時,他總覺得她其實是在勉強自己做不快樂的事。這明明不像是她能做好的事,她卻硬要強迫自己。

    是因為每個人生來在世間總有不如意吧,她的無奈他雖不知起源,但他的人生中也有著不愉快,如果人人都能像她這樣不抱怨、努力令自己去適應或改變,也許不是件壞事。

    想到這里,他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勾起她的臉頰,“行了,別嚇得好像我是要吃人的老虎。你只要把我的話記在心里就好,我想你應該沒膽子騙我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吧?”

    “是的,爺”她怕看他,怕看到他能洞悉人心的眼,也怕看到他可以溫暖人心的笑。在這樣的雙眼面前,她無所遁形,害怕他發現自己的秘密後,會將她直接送交官府。

    但她更怕的是讓他失望,當他發現自己被她欺騙時,笑容便會消失,而她的心就會隨著他笑容的碎裂一起碎裂。

    無奈,一切既已開始,便無法終止。

    對不起,爺,我真的、真的不想讓您失望,可是,我無路可選。

    殷玉書返回天城的那天,天空正下著蒙蒙小雨,當馬車路過城門時,薛琬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離開天城的那天,她和靜兒都穿得破破爛爛,扮作一對農家姊妹,一人提著一個菜筐,將彼此的手和臉都涂上泥污,最終才躲過官兵的盤詢。

    現在的她,干淨清爽,雖不是過去大家小姐的衣著打扮,但認得她的人自然能輕易把她認出來。

    她不知道京中現在的情勢如何,也不知道自己最擔心的欽犯圖像會不會張貼得到處都是,她也怕守城士兵會拿看圖像走上馬車搜查,當看殷玉書的面將她捉拿歸案。

    不過後來她才明白,所有的擔心其實都是多余的。

    當車外的諸葛涵出示了代表殷玉書身分的官文後,士兵們都熱情地隔看馬車,向他打招呼,“殷將軍回天城了?聽說您剛剛和浦野國打贏了一場大仗,小的們恭喜您了。”

    “多謝你們。”殷玉書伸手挑起馬車車簾,扔出一塊碎銀給其中一位士兵,笑道:“這點錢給兄弟們打酒喝吧。可要記得是換崗後才能去買酒,否

    則若是貪杯誤事,你們的上頭怪罪下來,我可不給你們擔待。”

    接銀子的士兵笑得五官都皺在一起,“您放心,我們絕不敢給將軍惹是非。我們方提督時時要我們以將軍為楷模,將國家安危放在心頭最重的位置,怎敢疏忽懈怠?”

    殷玉書和他們閑聊,“哦?老方還在這位置沒有調任嗎?他不是早就吵著想辭官歸隱?”

    “呵呵,提督大人只是說說而已。皇上如此厚待我們提督,他忠君至上,怎麼可能真的就走了?”

    薛琬容將身子緊緊貼著車廂一角,不讓車外的人看到自己。

    車子很快就又動了,她問道:“爺要先去哪里呢?”

    “我是奉旨回京,所以要先入宮面聖覆旨,然後再去兵部述職,最後回府。”

    殷玉書逗著她問:“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入宮,看看皇上是什麼樣子?”

    她拚命搖頭,“奴婢是什麼身分的人?怎敢妄想見到聖駕?爺……那我要去哪里?”

    “你先回府等著吧。”他敲了敲車廂板,朝外交代,“漢庭,你帶著現見先回府見我爹娘。諸葛和我先入宮,再去兵部。”

    諸葛涵的笑聲在車外響起,“爺,這偷懶的活兒你倒交給了漢庭。”

    羅漢庭向來和他愛斗嘴,這次也是。“你以為我的活兒是偷懶?我告訴你,老將軍那里肯定有我的罪受。還是你送那丫頭回府,我和爺一起入宮面聖才好。”

    “行啊。”諸葛涵笑道:“怕什麼?老將軍還能吃了我不成?”

    殷玉書走出馬車,搖頭失笑,“你們兩個少斗點嘴,我耳根子還能清淨幾日。既然你們決定好了,就隨你們的意吧。”他上了自己的白馬,和羅漢庭一起離開。

    薛琬容掀開車簾看著他們的背影,問道:“老將軍和老夫人是怎樣的人,讓你們這樣敬畏?”

    “你別聽漢庭那家伙唬弄就被嚇住了。老夫人待人寬厚,老將軍生性耿直,並不難相處。”諸葛涵將自己的馬拴在馬車旁,上了車,將馬車趕往另一條道路。

    她雖自小在天城中生活,但因為不常出門,所以並非對每條街道都很熟悉,不過諸葛涵所去的方向,她還是知道的。

    她家在城東,那里一般是文官府郎的聚集之地,而諸葛涵去的是西邊,武將們多在城西設府。

    因為父親是文官,所以家中就算有朝內同僚來訪,也多是文官走動,即使官種有別,她依舊拿不準將軍府中是否會有認得她的人。

    她悄悄不安地隨著馬車一直來到鎮國將軍府,諸葛涵的身影剛一出現,將軍府前的家丁就歡呼一聲,“是將軍回來了!快去稟報老將軍和老夫人。”

    諸葛涵連連擺手,“爺先去面聖了,不在車上。”

    薛琬容從車上走下來,悄悄抬頭瞥了一眼。鎮國將軍府的大門果然氣派,門前一對石獅子足足有一人高,拴馬石上也雕刻著精細的花紋,看上去似是殷家一門自己的族徽。

    她父親身為三品文職,按例只能建造高兩丈、橫三丈的雙耳朱雀門,而鎮國將軍殷若城是堂堂一品官,朱紅色的大門就有近四丈高,橫寬大約有五丈開外,若是沒有門檻和台階檔著,過一輛雙馬馬車都沒問題。

    頭上那紫色為底金漆書寫的“鎮國將軍府”五個大字,昭示看主人在這國家不可撼動的地位,來到這里,即使心中不像她這樣滿懷秘密,也會不自覺肅然起敬,心生畏俱。

    她不敢左顧右盼,急忙收回眼神,跟著諸葛涵走進去。

    “涵哥,這女人是誰?”

    一個姑娘清脆的聲音候然插了進來,她的眼角瞥到一抹翠綠色的衣裙出現,而後更聽到諸葛涵笑了。

    “大小姐今日怎麼乖乖在家?沒出門去玩嗎?”

    “口亨,一年不見,一見面你就拿我打趣。”那姑娘站在她身側,語氣古怪道:“唷,是這麼漂亮的一個大姑娘啊,該不會是你的……”

    “可不是我的,是你大哥的。”諸葛涵故意暖昧地笑著。

    “啊?什麼意思?”綠色裙角飄揚,那略顯張揚的女聲命令她,“喂,不能抬起頭見人嗎?”

    薛琬容聽出這姑娘原來是殷玉書的妹妹,來這里之前卻從未聽人說起過她,也不知這位大小姐是怎樣脾氣性格的人,本就不安的心更加忐忑了。

    但是大小姐有命,她只好略微抬起頭,學著家中婢女的樣子屈膝行禮,“見過大小姐。”

    那是一個長得和殷玉書有幾分相似的姑娘,看模樣年紀大概比自己還小一點,皮膚雪白,容顫俏麗,一雙烏溜溜的黑眸顧盼間頗有英武之氣,想來是殷家家風尚武的緣故。

    殷玉婷一邊打量著她,一邊問諸葛涵,“她到底是誰啊?”

    “是爺在路上收留的一個孤女,身世可憐,原本是伺候大戶人家小姐的貼身丫鬢,東家倒了,她獨自流落出來又遭遇惡人,無意間被爺救下的。大小姐可別嚇到人家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3-31 00:06:27

第四章

    她撇撇嘴,“我會嚇到誰啊?我又不是妖怪。”再轉向薛琬容問:“喂,你既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我問你,對天城的事熟悉嗎?”

    薛現容最怕人家問這些事情,但被問到又不能不答,只得合糊地說:“知道一些。”

    “天城里哪家的點心最好吃,你知道嗎?”

    她想了想,“大小姐是問熱點?還是涼點?”

    殷玉婷眼楮一亮,拍手道:“聽你這麼一說,倒是個明白人。我府里的丫頭從來都不知分熱點和涼點,其實我最喜歡吃熱點,不過你且說說你所知道的哪家點心最好吃?”

    薛琬容自小愛吃甜食,京中的各種甜點她都熟稔,因此流利的回答,“如果大小姐喜歡吃餡兒,那月盛齋的五仁月餅最好吃,一般人買到手都是冷的,吃起來會有點硬,但其實月餅剛出爐時,外皮松松軟軟還帶著溫熱,內里的餡兒更有香昧。

    “若大小姐不喜歡吃帶餡兒的,那就吃德聚源的玫瑰核桃酥也可以。老板是用海外高價買來的玫瑰花做成核桃酥,玫瑰香氣濃郁,核桃仁兒也很有分量。不過這核桃醞就要涼了之後才好吃,否則吃不出松脆醞香的昧道來。”

    聽得伸舌舔了舔唇角,殷王婷笑道:“你果然是個內行,看來你家小姐沒少在這方面調教你。既然你知道得這麼清楚,那你就替我跑個腿,把這兩樣點心都買回來吧。”

    薛琬容霎時楞住了。要她去買這些點心?可是……

    殷王婷見到她的表情,以為她不願意,雙手一叉腰,“你不是我大哥的人嗎?我大哥的人就是我的人了,等他回來,我告訴他說你替我買東西去了,沒準他還會樂得獎賞你呢。快去快去”

    諸葛涵在旁笑道:“大小姐真會指使人,人家剛進你們殷家門,連口水都沒喝就要替你跑腿。你知不知道,就是爺在這里,也不見得舍得這樣用她。

    “怎麼?家里的下人不舍得用,難道是要供起來的?”她哼了一聲,從身上掏出一塊碎銀子塞到薛琬容手上,“行了,這點錢應該夠買了,連你在外面的茶水錢我都算在內了。快去快去吧,我還等看吃呢。”

    薛琬容真是後悔一時嘴快賣弄,結果把自己硬生生推到一個危險的境地。

    月盛齋和德聚源雖然不是官府之地,但是老板都認得她,因為以前她常到這兩處去買點心。尤其是月盛齋的五仁月講,她如何知道它做為熱點更好吃?全是因為店主與她相熟,她每次到店中就為了專門等候剛出爐的月餅。

    如今薛家出事,消息必然滿城皆知,她這個逃犯突然跑到月盛齋買月講,豈不是昭告天下說她薛琬容就在天城中大搖大擺嗎?

    在月盛齋對面的街邊上,她苦惱地躊躇,想著是不是干脆回復殷家大小姐就說沒有買到?但對方畢竟是殷玉書的妹妹,人家第一次盼咐她做事她就沒

    有達成,往後豈不是沒有機會在府中立足?

    想來想去,她終于想了個好主意,在街邊找了個正在抽陀螺的小男孩,跑過去彎下腰笑咪咪地說:“小弟弟,能不能幫姊姊一個忙?”

    她容貌秀美絕倫,小男孩不自覺看得楞住了,“姊姊有什麼事?”

    她將銀兩塞到他手上,“麻煩你到月盛齋中幫姊姊買一盒五仁月餅好不好?就說是鎮國將軍府的大小姐要吃的,有熱的最好。如果你辦好了,這些錢買完月餅後剩下的就送你了,好嗎?”

    小男孩歡天喜地的答應,“好啊。姊姊你等著。”

    薛琬容看看小男孩兒進了月盛齋,自己則躲在一邊等看,過了好一陣子,小男孩才捧著一個包里好的食盒跑出來。

    她急忙迎上去,小男孩滿是得意地說:“因為等熱月餅出爐,所以等了好一陣子,姊姊等急了吧?”

    “沒有,多謝你了。”薛琬容連忙接過月講,依約將多出的五六枚銅板都送給小男孩。

    第一個任務順利完成,她總算松口氣。德緊源距離這里還有幾條街,所以就不能讓這男孩再替自己跑腿了,只能到那邊再隨機應變吧。

    她急急往德聚源趕,忽地又苦笑著罵自己真不會辦事,明明費勁買來月拼就是要趁熱吃的,她這樣一路跑來跑去,熱月拼到府時不也要變涼了?

    還是先把月餅送回將軍府,讓那位大小姐吃了之後,自己再出來買第二樣吧。

    這樣想著,她忙又轉身往回走,好不容易氣喘呼呼地跑回將軍府門前時,旁邊一隊人馬也剛巧在門前停下,她側目一看,正看到從轎子里走出來的人,頓時魂魄俱驚——

    許德亮?!縱使下輩子化成飛灰輕煙,她也不會忘記這個人的嘴臉!

    他曾經和她父親號稱有手足之情,亦是同僚好發,卻為了一己之私陷害父親,使得薛家滿門被抄,如今她要是手上有把刀,八成立刻就捅過去,但她懷中現在只有一盒還微微發燙的月餅。

    她一步一步地向後倒退,退到了牆院的拐角,唇上因為牙齒的緊咬已有血腥味滲出,必須用力抱住懷中點心才能壓制住心里的恨意和沖動。

    眼看許德亮走進將軍府,她身子一軟,靠著牆壁滑了下去。

    此時,她的後背、手心全是冷汗,渾身上下的力氣似乎都已被人抽干。

    殷玉書回到將軍府時,天色已黑,停了半日的小雨又在夜間飄灑起來。

    他剛走入正門要去拜見父母,旁邊就有人一把抱住他的腰,嬌笑出聲。

    “大哥,你真是讓我好等,這回從越城回來帶了什麼禮物給我?別說沒有啊,我可是要生氣的”

    殷玉書笑道:“王婷,一年不見,你怎麼還是這個火燒眉毛的脾氣,一點姑娘家的矜持都沒有?我這次奉旨回京,行程很是倉促,再說,越城那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哪有什麼禮物可以帶回來給你?”

    她不依地抱著他的腰晃了幾下,“不行不行,若是沒有禮物你也別去見爹娘,現在就給我買一份去。”

    他無奈地嘆氣,“好了好了,真是服了你這個磨人精,禮物在我馬車上呢。你去年不是說想要一柄好劍?我費盡心力才幫你找了一把,去看看合不合你心意吧。若是嫌沉拿不動,我可就沒辦法了。”

    殷玉婷歡呼一聲,“就知道大哥最疼我了!一會兒等你的丫頭把點心買回來,我第一個和你分享。”

    “我的丫頭?什麼丫頭?”殷玉書好笑地看著她,忽然心頭一動,“你該不會是叫琬兒去買東西了吧?”

    “她叫琬兒啊?我沒問她的名字,長得倒挺標致的,說話也文雅。她知道好幾家的點心好吃,所以我叫她去替我買了。咦?說到這里,她出門至少兩個時辰了,買什麼點心要那麼久啊?”

    殷玉書眉心肇起,吐出兩字,“胡鬧”旋即轉身奔出將軍府大門。

    外面細雨迷蒙,沿街有些店鋪的屋檐下還點著燈籠,將地上的水窪映得波光粼粼。周圍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不敢停留,大街上因為人丁稀少和夜幕降臨,在夜風之下顯得格外蕭瑟。

    殷玉書跑出府門時,忽然想到自己忘了問妹妹琬兒是去哪家買的點心,正要回身去間,眼角余光好像瞄到一抹身影。

    他借看月光看向西邊的牆角,那里依稀有個人影蜷縮在角落,他緩步走過去,遲疑了一下,問:“是琬兒嗎?”

    那人緩緩抬起頭,月光下,他恰好看到她一臉水光閃爍,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他訝異地蹲下身,伸手捧住她的臉,柔聲道:“怎麼了?誰欺負琬兒了?是因為王婷讓你買點心而覺得委屁?”

    她怔怔地望著他,淚珠順著臉頰默默滾落,搖了搖頭,卻依舊一言不發。

    他嘆口氣,將她的頭輕輕攬在懷中,拍著她的後背安撫著,“好了,你不說我也不勉強。這天城中讓你觸景傷情的事物也許太多,王婷她不知道,你也別怪她,更不要和自己過不去。記得我的話,要學會放下和忘記,若這兩者都做不到,也要讓自己快樂一點。人生不過百年,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哪有那麼多工夫去傷心欲絕呢?”

    她枕在他的懷抱中,只覺得他的心跳堅定有力,如一首悠美合蓄的古曲,這一剎那,她真希望自己就此睡倒在這個懷抱中,再不要醒來了。

    薛琬容第一次見到殷玉書的父親殷若城,是在第二天的早晨。

    她剛剛睜開眼,就聽到外面有人此起彼落地喊著什麼口令,她嚇了一跳,以為是官府的人來緝拿自己,一下子就從床上跳下來,抓住衣服便胡亂往身上穿。

    但穿到一半,她又覺得不對,外面的呼喊聲更像是士兵在操練。

    她打理好自己後打開門,門前剛好走過一名丫簑,她拉住對方問道:“請問姊姊,這是什麼聲音?”

    那丫簑吃驚地打量她,“你是新來的?連這都不知道?是老將軍正在府中晨練啊。”

    “晨練?”她順著聲音走向後院的深處,從那里傳出來鐵器踫撞的聲音和士兵的呼喝聲,越來越響。

    待她走到後院的大門口前時,眼前真是一片熱鬧景象——至少二十多名年輕士兵正在院內空曠的場地上一對一地進行格斗對練。人群中,一襲翠綠色的鮮亮裙衫格外醒目,原來殷王婷竟也手持一柄長劍,獨自在角落中練習著劍法。在她旁邊神情莊重而威嚴的那名長者,顯然就是將軍府的一家之主,老將軍殷若城了。

    “若是好奇,可以進去看。”

    身後忽然響起殷玉書的聲音,她忙往旁邊一讓,低頭請安,“爺,早。”

    “你也早。”他走進內院,又回頭招手道:“進來吧,我還有關于你的事要和玉婷說。”

    生怕自己昨晚事情沒辦好惹惱了殷家大小姐,又聽他這樣一說,她只好硬著頭皮跟在他後面。

    殷王婷遠遠看見他就跑了過來,“哥,你送我的這把劍真不錯,一會兒你和我對練幾招。爹說我的回風劍法有好幾處都練得不對,你給我指點指點。”

    “有爹在呢,怎麼讓我指點?”殷玉書一回手,拉住薛琬容,“對了,我要和你交代一件事。琬兒是我路上救下的人,不同于我們的家奴,你不要隨意差遣支使她。昨晚她為了給你買點心,迷路在大街上,我費了不少力氣才把她找回來,府中那麼多丫頭你不派,偏偏派我的人?”

    殷玉婷嘻嘻笑道:“抱歉啊大哥,聽她對京里的店捕那麼熟悉,誰想得到她居然不認得路?行啦,知道她是你的人,以後我不用她就是了。”轉向她致歉,“琬兒是吧?對不住啦。”

    她臉紅了,連忙屈膝一福,“大小姐太多禮了,琬兒沒有為大小姐辦好事,是我的錯,改日我再幫大小姐重新買過。

    “我可不敢再用你,要不然大哥要和我翻臉了。殷王婷一邊擺手道,一邊就拉著大哥往空地跑。

    薛琬容沒想到殷玉書為她解圍的借口是說她迷了路,而他的那一句“我的人”更讓她心頭頓生暖意。

    滿場那麼多人,她也不好站在場中礙眼,就揀了個角落的台階坐下來,看著場中殷家兄妹一起練武。

    殷玉書今日穿了一身月牙白的緊身短打,青灰色的腰帶扎在腹間,更顯出他修長干練的身形。他將長劍握在手中,笑盈盈地看著妹妹在自己面前張牙舞爪的挑釁,“玉婷,縱然爹在這里也不會袒護你,我勸你還是練好這回風劍法的前十八式再來和我比劃。或者,你先找諸葛涵去練練身手。”

“怎麼?你瞧不起我這個對手嗎?”她驕傲地揚著頭,“別看你練武比我早,可是爹都說我的悟性比你高,假以時日,成就必然在你之上。”

    “哦?是嗎?”他笑著看了眼父親,“好吧,既然爹這樣贊賞你,就讓我看看你的功夫長了幾成。”

    不一會,兩道身影似彼此纏繞的兩股風,在場中上下騰躍,周圍練武的士兵們都情不自禁地圍攏過來,鼓掌叫好。

    薛琬容看不懂武功,只覺得他們的身法和那個“回風十八式”的名字還真是絕配,一樣的輕靈、一樣的飄逸。

    擔心殷玉書會受傷,她問向身邊的一位兵卒,“這位小扮,現在到底誰佔上風啊?”

    士兵笑道:“這還用問?當然是將軍了。別忘了他當日可是連續打敗十七名禁軍高手,被皇上親封的一等將軍,大小姐雖然天資聰穎,但若和將軍比起來,可還差得遠呢。”

    她吐出一口長氣,卻見諸葛涵領看一名約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走進來,兩人也站在一旁看著場中的景象。

    諸葛涵不禁笑道:“看看,大小姐又在自取其辱了。我早說這朝中沒幾人能贏得了爺,十招之內不輸已經算是很難得了。”

    殷玉婷聽到他說的話,一下子跳出來叫道:“諸葛涵!你就會滅我的威風,有本事你吃我一劍門

    他嚇得急忙抱頭就跑,“大小姐,我說你贏不了爺,可沒說你贏不了我啊。”

    殷玉書氣定神閑地負手而立,“諸葛涵,你要讓她可也別丟了我的臉。”然後又對那青年合笑招呼,“卓豹雲,難得你也入京了。”

    “父親近日要過壽,所以祖母準我入京拜壽,壽宴過後還要返鄉。”說話的青年比殷玉書要年輕好幾歲,臉上還有幾分稚氣,書卷味則多了許多。

    他走到老將軍面前,躬身長揖,“見過殷世伯。”

    殷若城微笑道:“翰雲,你們父子真是有趣,昨日你父親來我這里,今日就換了你來。難得玉書正好回京,你們倆小輩就聊聊吧。我還有事,就不陪你了。”

    “世伯慢走。許翰雲再度躬身行禮,轉過身,看到不遠處亭亭佇立的三個絕美少女正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不免好奇地問:“那姑娘……是你們府里的人?”

    殷玉書笑答,“算是半個府里人吧。她是我在回天城路上救下的一名孤女,日後是留在府里還是跟我回越城還不知道呢。”

    “殷兄真是好艷福啊,竟能巧救佳人,寫到戲文中去傳唱,倒是一段佳話。”他一邊椰愉好發,一邊又困惑地看向她,總覺得這姑娘有幾分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但薛琬容絕對是認得他的。許翰雲,就是她仇家許德亮唯一的兒子。

    因為自小體弱、祖母珍愛不忍遠離,所以他從小到大都是跟著祖母在距離天城四百多里外的家鄉澤城生活。她在年幼時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只是那時兩人年齡尚小,又沒有說上話,所以彼此印象並不深刻,不過他眼角的一顆黑痣令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這麼多年過去,憑著這顆黑痣她一下子就認出他,再加上剛才老將軍說的話,明顯指出昨日造訪的許德亮就是他父親,更讓她確信無疑。

    這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許翰雲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薛琬容,他雖然想不起她是誰,卻覺得這姑娘很有意思。

    在這熱熱鬧鬧、滿是陽剛之氣的練武場中,她像是一棵柔韌的春柳,靜謐而優雅地遺世獨立。如果她今生就只是一名婢女,未免讓他為之嘆息、替她抱屈了。

    殷玉書此時提議道:“去我的書房坐坐吧。沒想到會遇到你,不過早幫你從越城找了幾塊好墨,本想差人送到澤城,既然你來了,就自己拿走吧。”

    許翰雲一聽喜上眉梢,“好啊,多謝你費心。越城出的墨就是和別的地方不一樣,上次你送我的那塊,我一直都沒舍得用,這回可以好好寫幾篇字了。”

    “堂堂許侍郎家的公子,竟然還這樣寶貝一塊墨,說出去不覺得笑話嗎?”殷玉書正說笑,一雙縴縴王手就遞到他面前。

    “爺的劍讓奴婢替您拿著吧。”

    他從來劍不離身,但對上那雙春水般的眸子時,只猶豫了一下便微笑將劍遞出去。“琬兒,這是許少爺,他爹是戶部侍郎許大人,或許你聽說過。

    “許侍郎的大名,誰能不知呢?”她嫣然一笑,欠身道:“見過許少爺。”

    許翰雲臉一紅,忙要伸手攙扶她,“別這麼客氣,我爹不過是朝廷一介小吏,和你家爺比起來,可是不值一提。”

    殷玉書還想再打趣幾句,一回身,就見好友正紅著臉偷瞥琬兒,心里忽然不暢快,聲音也沉了下去。

    “同朝為臣,何必分什麼高低?琬兒,你去廚房交代一聲,就說我今日要和許少爺在書房一起用飯,讓他們做幾樣拿手的菜送過來。

    “是。”薛琬容感覺得到許翰雲的目光,但她只是目不斜視地望著殷玉書,笑盈盈地答應著。

    進入將軍府或許不是什麼糟糕的事,至少她靠近了仇人,更靠近仇人之子,說不定還可以藉此為薛家報仇——只要她善加利用眼前的一切機會,萬事皆有可能。

    晚間,薛琬容拿著藥和白布走進殷玉書的書房時,他剛在一張信紙上落筆最後一個字。

    她輕手輕腳地將東西放下,站在遠處看著他。

    他已經知道她來了,放下筆說:“這一天沒累到你吧?”

    “府里都沒有人給我派活,怎麼會累到?爺,我明天是不是該找管家大人問問我能做些什麼,也好不教旁人誤會?”

    “誤會什麼?我和管家張伯知會過了,你身上還有些傷沒全好,暫時做不得事情。”他看了眼她拿進來的東西,笑問著,“要幫我換藥嗎?換藥的方法你都學會了?”

    “那天看著大夫做過之後就會了。”

    雖然這樣說,可她心中還是有些緊張,重要的是一個男子要在她面前打赤膊,她心中總是羞澀。

    殷玉書遠比她大方多了,將上衣脫掉後,露出白布條,“只換肩膀上的藥就好了。我身上的傷多是擦傷,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低著頭走上前,將藥瓶和白布都放在書桌上,無意中看了眼桌上的紙,本以為他在給皇帝寫什麼奏折,誰知上面原來是寫了半閱詞——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天接斜陽煙水寒。一肩艱難。何故雨姍姍?夕照野拿纏。縱有千斤托雲力,無奈雨收風吹散,難盡歡。步步鐵檻步步欄。

    這詞明顯還未寫完……她沉吟著。

    靜靜幫他將舊布揭除,肩膀上那條駭人的傷口依舊讓她,心驚膽戰,但這一次她已敢正面迎視,不會逃避了。

    她很快為他重新換了藥,又細心地將肩膀的繃帶纏裹好。

    見狀他不禁贊了一句,“不錯,是比上次熟練許多。”

    看她將換下來的白布收起,他又盼咐著,“找個地方將那些東西埋起來也好,藏起來也好,總之別讓人看見。”

    她不解其意,只猜想是他不願讓家人知道自己受了這麼重的傷。

    端著托盤走出去幾步後,她忽而又回頭說:“爺是個豁達的人,可這詞……實在不夠豁達,再寫下去只怕會浮動心性。奴婢不才,為爺續兩句結尾,好嗎?”

    他訝異地抬頭看她,見她那雙盈盈美目幽幽望著自己,便起身讓開座椅笑道:“好啊,你來寫,我為你浦紙研墨。”

    “奴婢不敢當。”薛琬容又走回桌邊,放下托盤,將他剛才用過的毛筆重新蘸了墨,略一頓後,落筆而書——

    憑風過千帆,海納萬川。舉杯笑飲明月圓。大漢邊關。醒時同君夢,醉里劍光寒。莫笑天宮多歧路,且看長歌踏千山,駕青鶯。自上九天攬月還。

    她寫完最後一字落筆,依舊垂首旁立,“爺,奴婢若寫得不對,請爺恕罪。”

    身側沉默了太久,安靜得讓她只聽得到自己緊張的心跳聲。

    又過了半啊,他似是嘆了聲,才緩緩拿起她續寫的那半閱詞低聲道:“琬兒,將這樣一個你留在我身邊,卻只能做個婢女,實在是太委屈你了。”

    她被嚇到了,以為他又動了要送走她的心思,連忙跪下祈求道:“爺,奴娘喻矩了,奴娘知罪,請爺——”

    “不要動不動就說『奴婢』,我心中並未真的將你當奴婢過。”他握住她的手將她拉了起來。

    深邃的眸光落在她身上,當中是動容和敬重,還有更多的憐情和慨嘆。指腹擦著她的鬢角滑過,這雙水漾的黑眸讓他心里似被人投進了一枚石子。

    這麼多年來,他在邊關鎮守、浴血殺敵,總有不如意的事卻又不知能向誰傾訴——在部下面前,他是三軍領袖,莊重而威嚴,一言九鼎;在長輩面前,他少年得志,持重而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在皇帝面前,他是一國倚重的棟梁之臣,如山岳般讓人信服,但是他心底的無奈與憾恨,偶爾也會在這樣的蕭瑟夜風中悄悄地涌上胸口。

    不料,這份心情今日居然讓這丫頭看出來,更被她的半閱詞破解消融。

    她是一塊瑩潤純粹的白壁,珍稀難以估價,才不過幾日,他竟已覺得自己似是漸漸離不開她了。

    “琬兒……有件事我要提醒你。”他啞聲開口,“對周圍的人不要總是這樣善解人意、冰雪聰明,有時愚笨一點,不是什麼壞事。”

    她的身子顫了一下,低下頭朝著地面應聲,“是,爺,奴婢以後再不會自作聰明了。”

    他嘆氣。“你啊……”她並沒有真的憲全看透他的心,他之所以這樣說,並非是指責她剛才自作聰明,而是不希望如同稀世珍寶的她再被別人發現

    就如今天,她的盈盈一笑便將好發翰雲的全部目光吸引過去,他看了心中著實不怎麼舒服。

    若她的笑容也算是他掌控的範圍的話,他希望……她的笑容從今開始,能獨屬于他一人。

    殷玉書回天城的消息並未立刻公布,因為他這次雖是奉旨回京養傷,但卻不想大張旗鼓惹人注目,所以當皇帝說要在宮中為他設宴接風洗塵時,他碗言謝絕了。

    因為他按例也得和兵部報備自己回京之事,兵部尚書與他是忘年之交,這回無論怎樣推托,他還是要與兵部尚書一起吃個便飯。

    “你若是怕引人關注,咱們就扮作游湖的客人,到城外的未名湖上去游一避,再叫上工部的幾個文官吟詩作賦一番,旁人便也說不出什麼閑話來。

    兵部尚書的一番安排入情入理,讓殷玉書只得答應,只是妹妹聽說他要去避湖,便吵著也要跟去。

    他于是說:“在場都是官場上的男子,你一個姑娘家跑去做什麼?”

    殷玉婷回答,“一天到晚在家里,悶都悶死了。難得你回來幾天,也不救我出苦海。”

    他笑道:“你要出門有那麼難嗎?爹會攔著你還是娘會攔著你?”

    “都會啊,說什麼姑娘家就該有大家閨秀的樣子。哼,要說大家閨秀,我看你身邊那個琬兒倒是比我還像,不然讓她做爹娘的閨女好了。

    “盡會胡說。”殷玉書笑罵她一聲,“好吧,既然你一定要去,就讓琬兒和你同去,說是你的婢女,為了就近照顧你才來的,旁人也就不會笑做哥哥的我太寵你了。”

    殷王婷眼珠一轉,“這回你讓我帶看你的人了?不怕我欺負她?”

    “你敢?”他故意板起臉,“若是琬兒少了一根頭發,看我怎麼治你。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3-31 00:06:42

第五章

    她嬌笑一聲,拉起一直在旁邊聽著的薛琬容,“你這丫頭幾世修來的福氣?我大哥從來沒這麼照顧過人。可惜啊,你若是個大家小姐,我大哥可就要娶你了。”

    薛琬容尷尬地紅起臉,“大小姐就別拿奴婢開玩笑了。

    “既然要去游湖,就叫上許家公子吧,看他那身細皮嫩肉,只怕平日也很少曬太陽。”殷玉婷倒是喜歡張羅,“還有諸葛涵和羅漢庭也一起,人多

    熱鬧。”

    殷玉書冷笑一聲,

    “若是船有那麼大,

    “是啊,人多熱鬧,你倒不如把整個將軍府都搬去。

    我還真不介意帶著所有人都去。”她哈哈笑著,跑回自己的院子去了,說是要挑一身好看的衣服到船上去招搖一番。

    薛琬容笑著開口,“大小姐真是好性格,頗有男兒的豪氣,世間的女子若都像大小姐這樣就好了。”

    “我可不希望世間女子都像她這樣,你若是也學她,看我打不打你。”殷玉書苦笑著打趣。

    他那最後一句話透出的親昵,讓薛琬容本就微紅的臉頰又增了熱度。

    那天薛琬容跟著大家去游未名湖,心中卻頗多悵然,末名湖曾是她最喜歡的天城美景,春天的細柳、夏天的荷花、秋天的楓葉、冬天的雪景,一年四季景色各有韻致,她每次來這里都會流連許久。

    如今再度故地重游,她的身分心境卻早已不同,原本最貪戀的景色觸目所及己剩滿心的傷痕。

    怕被人認出自己來,她自始至終低看頭跟在殷王婷身側,眾人一起上了一條兩層高的大型畫舫,一樓有不少青樓歌女手持樂器分坐兩旁,笑語盈盈地向殷玉書問好。

    殷玉婷看在眼里,打趣道:“好啊大哥,我都不知道你在城中的青樓女子心中這麼有名?你這一年都難得回天城一趟的人,是怎麼偷得這麼多佳人的芳心?”

    他但笑不語,抬階而上,二樓已經有人等待,大刺刺地笑道:“咱們殷將軍可真是貴人,三請四請終于請到。怎麼?這會還帶著佳人一起來?”

    “舍妹非要跟來,家父家母對她向來縱容溺愛,我也不得不從命啊。”殷玉書回頭一招手,“玉婷,還不來見過丁尚書。”

    她笑著上前一福,“丁大人,其實咱們見過了。”

    丁隆是現任兵部尚書,今年不過四十多歲,為人說話極為豪爽,看到殷玉婷這麼大方,便高興地說:“是啊,七、八年前你還是個女娃的時候,我在你們府里見過你一面。那時你爹罰你扎馬步,扎了一個時辰你居然都不喊累,真是教人佩服,現在只怕已經練成武功高手了吧?”

    她得意揚揚道:“那當然,我爹說我悟性比大哥都高呢。”

    殷玉書璞嚇一笑,“丁大人就別逗她了,她臉皮之厚,賽過越城的城牆。”

    “那後面這姑娘……是府里的丫頭嗎?怎麼似乎有幾分眼熟?”丁隆瞅著薛琬容,皺起了眉。

    殷王婷笑著將丁隆拉到一邊說:“丁大人,您可別管這丫頭,她是『我大哥的人』。”

    他聽了哈哈一笑,“我倒不知道玉書幾時終于開了竅,也會對女人感興趣?”

    薛琬容的心緊張得幾乎要跳出來了。來之前她並不知道這里竟會有兵部尚書,薛府被抄家抓人,正是兵部奉聖命撥派的人手,自己在兵部應該已是備案的逃犯,若有她的圖像在,就難怪丁隆會覺得她眼熟。

    只是她現在已經上了船,也不能無緣無故下船跑掉,要怎樣才能全身而退不被人注意呢?此刻的她,真是又驚又急又怕。

    好在丁隆並沒有執著在她身上,而是很有興致地和殷玉婷攀談起來。

    身後又有人上船的聲音,殷玉書抬頭笑道:“翰雲,把你叫出來,你爹沒有念你貪玩吧?”

    “爹本來是不讓我出門,說是今年秋天就要科舉了,我應該多讀書,不過聽說有你在這里,也就不和我計較了。”許翰雲一眼便看到薛琬容,對她點頭笑了笑。

    她連忙回禮。

    殷玉書看了兩人一眼,對她說:“琬兒,你先到樓下去等我吧。”

    薛琬容松了口氣。樓下可以躲著丁隆,真是再好不過了。

    她下了樓,那些青樓歌女都坐在一角小聲地聊著天、等著開船。她獨自靜坐在一角,百無聊賴地看著船外,忽然有個粉色的人影走到她面前。

    對方悄聲說:“你是薛家大小姐嗎?”

    她票然一驚,瞪看那名粉衣歌女,張口結舌,“不、不……你認錯了,我不是什麼大小姐。”

    那歌女盯著她,目光並未有半點動搖,“薛小姐你別害怕,我是靜兒的表姊。去年你和靜兒到這里游湖時,我們曾經見過一面,你還記得嗎?”

    薛琬容的心頭裂開一條縫,陳年往事一下子涌了出來。

    是的,她依稀記得去年她和婢女靜兒到這里游湖,靜兒曾和對面畫舫的一名歌女打過招呼,後來隨口同她提過,說那名歌女是自己一位苦命的表姊,因為姨丈嗜賭而被賣進青樓……她與靜兒還曾為此相對喘噓過,萬萬沒料到此時竟會在這里與對方相遇。

    一瞬間,恐俱、羞憤、無言以對種種情緒填滿胸口,她恨不得立刻下船跑掉。

    拌女看出她的心意,急忙又說:“你不用怕我,靜兒曾和我說過,她在薛府一直承蒙你照顧她。我就剩靜兒這麼一位可親可信的親人了,所以她的恩人我絕不會出賣。”

    薛琬容雙手緊抓衣服,將那里抓成一片褶子。

    拌女看她這個樣子,又問:“你……想不想見靜兒?”

    她倏地抬頭,雙目大睜,“靜兒?她、她在你那里?”

    拌女笑道:“是啊,她說在路上和你跑丟了,遍尋你不著,就冒險回了夭城來投奔我。我那里也不好收容她,所以將她安置在附近的一戶豆腐坊中,就在城南林萃街東頭的張記豆腐坊。”

    薛琬容神情激動,雙唇微顫,“好,我、我一定去看她,謝謝你。”

    “曇娥,你跑那麼遠干什麼?船開了,還不過來?”

    不遠處的其他歌女在招呼,曇娥忙應了一聲跑過去。

    船的確開了,巨大的畫舫需要幾十名船工一起劃動才能緩緩離開岸邊。

    憑湖臨風,水波都瓣,船槳劃動水浪的聲音和歌女們的歌樂聲,讓薛琬容有了幾分迷蒙的睡意。

    今夕何夕,這樣的場景曾是她司空見慣的熟悉景致,往常的她也會包一條小小的游船,倚著船欄,借著水音兒聽看歌女們的彈唱。

    如今,歌女們就在身側,而她已不知自己該是誰。

    一曲終了,她緩緩張開眼,滿目卻都是水霧蒙蒙,眼前還站著一個人影。

    “琬兒是吧?”那人溫文爾雅地對她微笑,“總覺得似是以前見過你,你是天城人士嗎?”

    她悄悄轉身,擦了一下眼角,起身行禮,“許少爺,我原是天城長大,說不好是否曾經見過您。”

    許翰雲好奇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何會滿眼淚光。

    罷剛樓上幾位朝中官員們在談論時局朝政,他雖是準備入仕的人,聽看那些事卻不禁覺得無聊,倒是樓下歌女們的歌聲讓他聽得入神,不知不覺走下船,先留意到了琬兒,于是便上前來搭話。

    她給他的印象真是奇特,仿佛心里藏著滿腹憂傷,剛才看她斜倚船欄、閉眼小寐的樣子,他甚至不忍打擾。

    待看到她滿眼水光,他又為之心疼,只是不知該說些什麼安慰她,也根本不知從何說起。

    “琬兒,你姓什麼?”他問道。

    她躲過他的目光,“奴婢自幼無父無母,賣身東家,早已不知道姓名了。”

    “哦……”他好似為她難堪般的嘆了口氣,“我娘也去世許久了,雖然有父親在世,我卻不常守在父親身邊,是祖母把我一手帶大的。每次回天城看望父親,我總覺得像是看個陌生人,不曉得該和他說些什麼。”

    薛琬容暗自訝異。這位許少爺還真是比自己更天真爛漫,在剛認識的下人面前竟然就和盤道出心中的苦惱。

    她心念閃動,柔聲說:“誰都有自己的煩心事,許少爺無論如何日後是要做人上人的,令尊現在對您的教導,或許是為了磨練您的心性。

    許翰雲聽了微笑道:“是嗎?你說話的語氣倒是和我祖母有些像。”

    她嬌噎回應,“許少爺這話真是拿奴婢打趣了。”

    他忙擺手,“我可沒有笑話你的意思,你不要誤會了。”

    兩人一起笑了,斜上方忽然聽到殷玉書的聲音涼涼響起,“牽豹雲,不是說了要將你的詩詞拿給蘇大人看嗎?怎麼你倒跑了?”

    許翰雲應了一聲,轉身回去。

    薛琬容抬頭看,正好對上殷玉書陰郁的目光,心中陡然一沉。

    他為何這樣看她?難道是丁尚書和他說了些什麼嗎?

    她心中焦慮,七上八下折磨得坐立不安。可此後許翰雲也好、殷玉書也罷,都沒有再下到一樓來。

    又過了足有兩個時辰,畫舫緩緩靠自岸邊,二樓上的一干人等說笑著走下來,顯然是準備散席了。

    薛琬容見大家都神色泰然,便悄悄走到殷王婷身側,低聲道:“大小姐,那天奴婢沒有為您辦好的事情,今天讓奴婢再去辦一次吧。”

    她眨眨眼,“你是說買點心的事?算了,我可不敢再用你,萬一你再迷了路,大哥豈不是要和我翻臉?”

    殷玉書聽到她們的話,驀然回頭,眼中卻沒了慣有的溫柔,而是冷淡地開口,“你若想吃就叫她去買,我手下人為我妹妹做點事也沒什麼大不了,

    當哥哥的難道還真能為了她和你翻臉嗎?”

    薛琬容的心一疼。他這話,中的冰冷疏離與之前的溫柔護持大相徑庭,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招惹他不快,竟讓他用這樣輕視的語氣對待。

    但她原本就想趁機溜走去看靜兒,他的話也算是默許了她離開,因此她向兩人辭行後,待船板一放好,便第一個跑上了湖岸。

    許翰雲看到她上了岸,有些疑惑地問:“琬兒這是要去哪里啊?怎麼獨自一人就跑了?”

    殷玉書沉著臉,並未回應。

    薛琬容現在暫時顧不得別的事情了,自從聽說貼身婢女靜兒也在天城中,她就恨不得立刻見到對方。靜兒自小到薛府來做事,那時就陪伴著自己,不是親姊妹也有姊妹般的情誼。

    此次薛家遭難,靜兒拚死保護才讓她脫離虎口得以逃脫,而和靜兒失散後,她也是擔心靜兒會落入敵手勝過擔心靜兒出賣自己的行蹤。

    按照靜兒表姊所說的地址,她一路尋來,找了大半個時辰,果然找到那家招牌為“張記”的豆腐坊,遠遠的,她就聽到有人喊著——

    “靜兒,把那些豆腐干也搬過來,一會兒客人買得多了,你可不要又像昨天那樣偷懶。”

    “來了來了”靜見端著一大盆東西,跑到店鋪外面擺放好。

    薛琬容從聽到她的名字起,忍了一天的淚水就一下子奪眶而出,必須緊緊用手折住嘴,才不致讓自己的哭聲驚動周圍的人。

    她雙腿僵硬,有如被什麼東西拖住腳似的,蹭了許久才贈到店鋪前面。

    “這位姑娘……能不能給我一塊豆腐?”她沙啞地開口。

    原本背對著她的靜兒似是感應到什麼,瞬問也僵住不動,然後才又緩緩回頭,望定她時,靜兒眼中驚喜交加,幾乎立刻要大叫起來。

薛琬容急忙使了眼色給她,搖搖頭,用手指指豆腐,“我家人口不多,只要一小塊兒就好了。”

    “好、好,我馬上切給你心。”靜兒回身去切了一塊豆腐,用紙包好遞給她,同時低聲說道:“我的老天爺,我的如來佛祖、觀音菩薩……小姐啊,您怎麼會在這里?還這副打扮?”

    “一言難盡,我長話短說,如今我藏身在鎮國將軍府,現在是護國將軍殷玉書的婢女。”

    靜兒張大眼,“老天爺……小姐,您、您不要命了嗎?您怎麼能去那麼危險的地方?而且您這麼尊貴的人,怎麼能去做下人的事情?”

    “為了活著,無論什麼事我都可以做。靜兒,我見到你表姊了,是她告訴我你在這里的……”

    她話沒說完,屋內的老板娘已不耐煩地喊道:“靜兒,收了客人的錢就回去繼續磨豆子,別桿在那里閑聊買。”

    薛琬容無奈地追加了一句,“改日我再想辦法來看你。你再忍一忍,我若想到法子必定帶你離開。”

    靜兒的眼中流出兩行熱淚,用力點了點頭。

    她依依不舍地離開豆腐坊,懷中抱著那塊豆腐,才剛走出十幾步,便陡然嚇得站住,錯愕地看著前方——

    殷玉書就在街角獨自站著,一瞬不瞬地望著她,也不知他是幾時來的、來了多久?是巧遇,還是一直跟隨在她身後?

    她心中有鬼,此時更是心亂如麻,完全不曉得是該走過去還是先說點什麼。

    他先一步走過來,站定在她面前時,他的目光自她臉上游移到她手上的紙包,半質疑半戲謔地揚起唇角,“不是說去買點心,怎麼買成了豆腐?”

    薛琬容一時語塞,閃爍其詞,“路過這里,忽然想起以前很愛吃白王豆腐湯,所以想請廚房做給大小姐喝……”

    “是嗎?這是真心話?”

    他犀利的詢問讓她喉頭一梗,從頭到腳都是一陣冰涼,冷汗滲滲。

    沉默了一會之後,他轉身道:“現在回府。”

    “可點心……”她跟著追上去,支吾地說。

    “玉婷反正不是真缺這口吃的,堂堂殷家大小姐,沒有點心吃就活不了了嗎?”他冷漠的語氣就和在船上時一樣。

    她眉頭一燮。今天的他不知怎麼了,上船前和上船後的態度截然不同,莫非丁大人真和他說了什麼不利她的話?

    薛琬容越想越擔心,可她既不敢多問,也不敢不跟著他回去,只好亦步亦趨地緊緊跟隨在他身後。

    殷玉書的心情,她當然不會知道。

    在畫舫上,他偶然見到她和翰雲談笑風生,心情驟然變得很不悅,連帶著對翰雲的口氣都變了。只是翰雲畢竟是他的老友,他也不便發作,然而一到她面前,他向來有的風度和穩重就都變成孩子般的負氣,只想好好訓斤她一番,偏又不知有何理由開口,于是只得對她冷嘲熱諷。

    罷才見她獨自離開畫肘,他想起前日她外出之後離奇地在府前痛哭,怕她又出什麼事情,便找了個借口離開一行人,跟了過來。

    還好,她什麼事也沒有,只是奇怪地跑來買什麼豆腐,而且在買豆腐之前,他遠遠地還仿佛看到她在失聲痛哭……一間豆腐坊又勾起了她什麼傷心事嗎?

    思及此,他倏然站住,讓緊隨他的她一下子收步不及,撞到了他的後背上。

    “爺……奴婢知錯了。”其實她不知道他在生什麼氣,只是想多說點道歉,好讓他消氣。

    但殷玉書只是用百般復雜的眼神深深望了她一眼,就又轉身前行。

    薛琬容的心情沉到谷底,擔心回府之後他會將她趕走。雖然若是如此她反而安全許多,可她卻只想抓住他的賠膊,祈求他再給自己一次能留在他身邊的機會……

    “爺……”她小聲地喚了一聲,沒有叫住他,只看到斜對面撲來一道閃爍的寒光,她驀然大驚,叫道:“爺小蜘”然後便猛地沖上去,將他一把推

    開。

    銳利的刀鋒擦著她的農服劃過,她幾乎以為自己的手臂要被砍斷了,幸好千鈞一發時,他從袖中抽出的短劍迅速架上來人的那柄長刀,在她未及思考時,己看到他唇角冷凝.眉宇森寒,眼中如星子投落的暗夜之光,殺氣凜凜——

    下一刻,立時血花四嚨,她驚駭得連被他拉進懷中都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轉瞬之間,她的面前就躺倒了三具屍體。

    三個敵手……原來,竟然有這麼多人要殺他?原來,要操縱人的死亡竟是如此輕而易舉的事?

    “沒事吧?”殷玉書的呼吸有些沉重,卻不是因為動武,而是驚怒。他沒想到回到天城還會有殺手追隨,更沒想到自己會將危險帶給她。

    “爺,您肩膀上的傷口疼不疼?”薛琬容也慌了神,同樣不為自己。她向四周急急地察看,可看不出還有誰是刺客,所有行人都震驚尖叫看。“這地上的人……該怎麼處置?”總不能就讓這些屍首在這里躺著吧?

    “回頭我向九門提督知會一聲。”他拉著她快步離開這里,同時警惕地看著四周,“此地不宜久留。”

    兩人回到鎮國將軍府時,殷玉書沒有走正門,而是走西側小角門。

    守門的家丁看到他們的樣子嚇了一跳,“將軍,怎麼回事?您身上的血……”

    “不許驚動任何人。”他沉著臉,拉著薛琬容走進門內,這里距離他的跨院最近,只穿過兩個月亮門就到了。

    “將軍”諸葛涵和羅漢庭見了他大驚失色,一起圍過來,“出什麼事了?”

    “別吵吵嚷嚷的,這都不是我的血,刺客已經死了。”殷玉書快速命令,“諸葛,你現在去九門提督那里說一聲,林萃街的三名死人是我殺的。漢庭,你去兵部找丁尚書,他現在應該剛剛返回部里,讓他迅速追查那三名刺客的幕後指使。”

    兩名屬下對視一眼,火速離開辦事。

    “跟我進來。”殷玉書走進書房,命她跟上。“把袖子挽起來。”

    薛琬容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時還楞著沒反應。

    見她沒有動,他索性自己動手將她右臂的袖子一下子拉起,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袖子破了一道口子,手臂上則有一處細長的傷痕,應該是剛才被刀鋒掃到的。因為傷口並不是很深,且她的心思全在他身上,所以一時竟然沒有感覺到疼。

    他皺緊雙眉,從旁邊的架上翻出一個瓶子,“白王粉止血原是最好用,但這是我去年拿回來的,不知還管不管用?也許應該再去幫你找一瓶。”

    她忙起身阻攔,“不用了。爺,這點小傷,拿布包一下或許都不用上藥。倒是爺方才動了劍,肩膀上的傷口會不會又裂了?讓奴婢幫您看看吧?”

    “你給我坐著”他陡然震怒,連聲質問:“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要自動請命去買點心?半路上又為什麼要去買豆腐?若非如此,何至于惹出這件事來?看到有刺客出現,你出聲提醒我就好了,誰準你自己去檔刀的?若是你以身殉主,還以為我會感激你嗎?”

    薛琬容張口結舌,萬分羞愧,雙手微微顫抖,坐已坐不住,一低下頭,眼淚便成串滾落。

    她今日流的淚真是有點多了,多到雙眼都開始脹疼,但她最疼的還是心,疼到連呼吸都覺得艱難。

    她的手臂被他拉起,感覺得到他將藥粉倒在自己的傷口上,他雷霆般的震怒和突然的沉默,都讓她無言以對,恨不得起身逃離這里。只不過,她又怕自己萬一逃離,就會被永久地丟棄,所以即使淚水成行,依然不敢動一下。

    看她默默掉淚不吭聲,殷玉書的手停在半空中,聲音冷硬道:“為什麼不為自己辯白?恨我罵你了?”

    “奴婢怎麼敢恨爺?爺救我于危難之中,我的命都是爺的,怎麼會對爺有一絲一毫的怨恨?”

    “那你哭什麼?”

    “奴姆是哭自己辜負了爺的愛護,讓爺討厭了。”

    他盯看她已被淚水沾滿的手背,忽然一把將那手抓住。她怯生生地抬起頭望著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要來一場暴風驟雨。

    殷玉書的指尖好像也在顫抖,帶著幾分濡濕的冰涼。她知道他現在的情緒有些激動,但不知道這激動的背後會是怎樣的結局。

    薛琬容懾懦著,混亂地措詞,“奴婢以後再也不會擅自做主了,奴婢一定步步謹慎,處處留心,絕不讓爺失望……”

    驀然被環抱住——是一雙緊而有力的手臂,溫柔而又強硬。

    “琬兒,你並不懂得我的心,若你懂得……便不會這樣說了。”他低低嘆著,溫熱的唇仿佛就在她的額前,輕輕觸過。“其實我不是生氣,我是害怕……”

    “爺……也會害怕?”她怔忡著,似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只是一昧地依偎在他懷里,滿心.涼惶地貪戀著這一刻的受寵若驚。

    “會怕……我怕像剛才那樣——差一點失去你的事情,再發生一次。”

    自全家被抄以來,因為一直在逃亡中,薛琬容每晚都帶看悄悄不安的神情恐懼入眠,所以從來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但今晚,她又失眠了,不是因為恐俱,而是因為喜悅。

    殷玉書的那句話一遍遍在她心頭回蕩,她反反復復地想看,胸腔內充滿了一股溫熱的力量。

    她與他,十幾天前還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今,她竟已能為他拚卻性命。

    回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她是任人欺負的卑微弱女子,而他高高在上如同神只般。是第一眼從他身上看到的凜然之氣,讓她孤注一擲地將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托付在他身上,所幸這一眼,她沒有看錯人。

    “君為女蘿拿,妾作冤絲花……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

    她想起了幾句古詩,不禁臉紅心跳,一夜痴痴傻傻,但驚喜過後,更多涌上心頭的還是憂慮。

    她與他,即使有機會開始,又怎能有個美好的結果?她的真實身分是要隱藏一生的,而以現在的身分來說,最多也不過做他的侍妾。

    倘若他的家人因為兩人的過分親近而去追查她的出身來歷畢竟她曾說過一些蛛絲馬跡,只要想失查.天城中一個月之內被抄家的有誰?那答案豈不是呼之欲出?

    思來想去,她都覺得事情不耍,雖然今日兩人沒有再進一步明確表態,可她若縱容自己被他寵愛,結局的悲慘可想而知。

    于是她叉開始萬般悔恨,後悔自己當時為何要依附他?恨自己為何任由一顆心陷落?如今若是傷心,只怕傷的已不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心了……而她何曾想過要傷他一絲一毫?

    她是不是該就此遠離?不如明日天未亮的時候就悄悄離開,無聲無息地獨自遠走吧。

    他或許會不解、會困惑、會詫異、會失望,但在兩人情根深種前一刀斬斷總是好的,斷絕了後患,他便不會因為知道她的真實身分後再度震怒,而她,也不會因為自己身分的泄露給他帶來麻煩。

    半夜,她起床了,沒有什麼東西可收拾,她的衣物都是他差人準備的,因此依然是孑然一身。而離開將軍府後要去哪里,她心中也沒有任何的打算,只想著先離開這里再說。

    但手指剛觸到門栓時,她又頓住了。

    今日他遇到的刺客和之前肩膀上那駭人的傷痕,有可能是同一伙人所為。現在的他正處于危險之中,她怎麼能就這樣不告而別?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3-31 00:07:00

第六章

    也許,她留下來還可以為他做些事,至少當刺客的刀鋒再砍向他時,不管他肯不肯、願不願,她還是會沖上去為他檔刀。

    其實眼下她也還有件重要的事,若離開了這里,只怕也不方便做了,那就是透過他,結識仇人許德亮的兒子許翰雲。

    如今許翰雲雖然不記得兩人小時候的事,但似乎對她頗有興趣,她絕不能錯失了這天賜良機。

    好吧,就這樣決定了,倘若是天意要讓薛家留下她這個活口來報仇,那麼就讓她完成自己的使命吧。

    至于和殷玉書這段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昧感情,假使她做不到收放自如,那就讓她厚顫無恥地多在他身邊棲身一段時日,再多貪戀一會他的溫情吧。待她完成要做的事情之後,她就會走得干干淨淨,不留一絲痕跡。

    殷玉書也是一夜未眠,卻並不是因為薛琬容的事情,而是為了刺客。

    兩名屬下都已經從各自被派遣任務的地方回來,也分別帶回了消息。

    諸葛涵道:“九門提督說,這件事他已經壓下來了,對外就說是江湖爭斗,但必須上呈給皇上知道。”

    羅漢庭則說:“我去兵部的時候,丁大人還不在,但我已經和兵部侍郎朱大人打了招呼,朱大人答應全力幫忙偵辦,所有相關卷宗都將在今晚調出,爺如果要查看,隨時可以去兵部查閱。”

    “讓他們自己查去,我暫時不便出面。”殷玉書沉吟著,“只怕明天免不了要入宮一趟,和皇上交代清楚這件事了。”

    “可是……親城大捷,爺受傷之事皇上始終不知原委,爺若和盤托出,會不會有故意欺瞞皇上的嫌疑?”諸葛涵有些擔心,“之前爺入宮面聖,也沒有和皇上說這件事吧?”

    “原本我是想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不公開自己受傷之事,這次潛入我軍的刺客到底是誰派來的還不清楚,此人也許是我殷家的宿敵,也許是朝內看殷家不順眼的政客,我若是告訴皇上,只怕滿朝文武就都知道了。但現在既然刺客追到了天城,已經威脅到天子腳下,我再不稟告,就是真的欺瞞皇上了。”

    “老將軍那里……也還不知道吧?”

    “這種事暫時沒必要驚動他。”

    “可爺受傷之事,末必能一直瞞得住。”

    殷玉書沉默片刻,忽然說道:“這件事先放一邊,諸葛,你替我去查件事。”

    “什麼事,爺?”

    “最近在城中的大戶人家,有哪家是突遭變故、舉家敗落的?”

    羅漢庭不解地問:“查這個和咱們的案子有關嗎?”

    “是和一個人有關。”殷玉書淡淡道,眼前仿佛看到一雙盈盈淚目。那丫頭到底是從何處來?又究竟是誰?直覺告訴他,她絕非是個普通丫鬢這麼簡單。

    她是冰雪聰明的一個人,卻在生活上全無經驗;她對人情世故非常了解,可卻又謹慎不安得像是隨時都會被任何人事驚動。

    她總像是在逃避什麼,包括逃避他追問的眼神。如果他下定決心要一輩子將她留在身邊,那就必須知道這件事的答案,這遠比知道刺客是誰更重要。

    薛琬容雖是被殷玉書帶進府的下人,但因為他特別“關照”過,所以府內沒有人敢給她派什麼活兒。

    對于她的身分來歷,不少人也紛紛揣測,將軍身邊從來不帶女眷,殷家的下人也多是男丁,除了小姐有幾個丫鬃、老夫人的院內有幾個丫簑和老媽子之外,殷家是個絕對陽盛陰衰的地方。

    因此入府之後,她始終處于無所事事的狀態,殷玉書出門時如無特別交代,也不會帶她一起去。

    而殷玉婷因為一開始和她鬧了那件不算愉快的買點心小事,也就不找她了。

    這樣無名無分地住在將軍府中,她心中也著實不安,偏偏只要她去找管家要差事,管家就一陣苦笑。

    “琬兒啊,將軍既然說了要你暫時養傷、不用做事,你就別為難我了。”

    “可我那點小傷早就好了。”她急切地表示,“哪怕就是廚房打個下手也好,好歹讓我做點事吧。”

    避家很為難地說:“不是我不給你派活兒,是你萬一受了點傷,將軍會怪罪我的。廚房那種地方,也不適合你去。”

    薛琬容無奈,只好另尋他法。

    路過一個跨院的時候,正好一名丫簑跑出來和她迎面遇到,也沒看清她是誰,劈頭就問道:“老夫人要的銀耳湯怎麼還沒有做好?你去催一催。”

    她欣喜不已,想著自己終于有個機會做事,忙答應著轉身就跑。

    但她不知道廚房在哪里,好不容易才拉到一個家丁問去廚房的路。

    家丁訝異地看著她,“你是新來的?要去廚房做什麼?”

    “老夫人要的銀耳湯還沒有送到,要我去催一催。”她答得理直氣壯。

    家丁還是古怪地看看她,不過也指了路。“沿著石子路一直走,看到那排藍瓦的房子就是了。”

    薛琬容到達廚房門前時,聽到里面傳來說話聲。

    “這次買的銀耳實在不好,銀耳湯真是做不了了,你們誰去和老夫人說說,改成別的湯行不行?”

    她站在廚房門前,伸頭看著里面忙碌的人們,輕聲說道:“若是銀耳湯不行,換成枸杞青瓜煲花膠呢?也適合年紀大一點的人喝。只是要用雞湯,不知道這里有沒有?”

    廚房里管事的人回過頭,不解地問:“你是誰啊?”

    “那個……老夫人問幾時湯能做好?”

    避事人頓足道:“你們看看!居然讓老夫人問詢了?!幾時咱們廚房做事這麼慢手慢腳的?這丫頭說的對,銀耳湯沒有了,哪怕換道別的湯,也比半天什麼都沒有,讓老夫人空等一場好。”

    旁邊有人說:“雞湯和青瓜倒有現成的,可是雞湯會不會太油膩啊?”

    薛琬容回道:“不會的,如果點幾滴白醋提味,再用荷葉蓖一下上面的油脂,喝起來是很爽口的。”

    避事的人猶稼一下,“好吧,就先這麼辦。你們幾個快去把雞湯和青瓜準備好,花膠只怕還要外買。

    她又提議,“咱們府外隔一條街的孫家魚鋪,每日有現成的花膠,都是用最新鮮的魚膘做的。”

    避事之人笑道:“你這丫頭知道的還真多,不錯,我就是要去孫家魚鋪買。”

    薛琬容看著一群人又忙碌起來,廚房管事親自去買花膠,不到一位香的工夫就氣喘吁吁的跑回來。各樣食材都已準備好,他親自上陣,雖然這湯並不常做,但畢竟是有本事在身的人,沒過多久就做好了。

    但他猶稼著,問向左右,“誰把湯送過去?”

    薛琬容看眾人都面有難色,想來是因為擅自改了湯品,怕老夫人怪罪。而這湯本就是自己推薦的,所以她便自告奮勇道:“既然是老夫人叫我來問

    的,那當然是我送過去了。”

    避事之人長時一口氣,將托盤放到她手中,“你是新來的吧?要說這送菜送飯的事不該你去。你自己要小心,別弄灑了。”

    她連聲應看,小心翼翼地端著湯往回走,一路上偶爾有路過的家丁,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讓她甚至以為自己今天是不是穿錯了衣服。

    待走到剛剛離開的跨院門口時,那里早站看一名婢女,一見她就急不可耐地沖過來。“怎麼這麼慢?”婢女打開湯盅蓋子,驚叫一聲,“呀,怎麼換了別的?老夫人每天下午喝銀耳湯,十幾年都不變的規炬,他們竟敢擅自改了?”

    “因為今天的銀耳不好,廚子不便做銀耳湯,這湯我嘗過,昧道是不錯的,所以才推薦給廚子做。”

    “你嘗過?你是有金貴的身子,還是好福氣?誰給你這麼大的權力,敢擅改食譜?”那蟬女不認得她,上下打量著,“你是哪里來的?剛剛入府?管家大人都沒教過你規矩嗎?不在府中待到五年以上的人,是不能踫和吃喝有關的東西,怎麼廚子竟敢叫你送湯過來?好,既然如此,你拿進去和老夫人說,我是不敢將這湯端給她喝的。”

    薛琬容這才明白,為什麼從管家到廚房管事都說她不能在廚房做事,原來殷家還有這個規炬。可既然婢女這麼說了,這差事又是她自己招惹的,少不得要親自送一趟了。

    她跟著那婢女走進正房時,老夫人跟前正坐著殷王婷,母女倆說看悄悄話。

    雖然被叫做“老夫人”,但其實殷家兄妹的母親並不老,看上去也不過才四十多歲,還是風華正盛的年紀。而且雖然上了點年紀,卻看得出年輕時的樣貌必是極美,即使是現在,依然算得上艷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視。

    看見是她端著托盤進來,殷王婷問:“怎麼今天是你送湯?”

    薛琬容覺得這事前因後果要說起來實在有些哆唆,看老夫人的臉色還算平和,便屈膝跪下,將托盤和湯且遞了上去,“夫人,今日廚房的銀耳貨色不好,廚子不敢擅做。這道拘祀青瓜煲花膠雖然因為做得倉促,可能火候差了點,但味道絕對是不差的,您可以嘗嘗看。”

    殷王婷皺眉道:“廚房是怎麼做事的呢?這麼常做的湯竟然都能買錯料,該讓張伯好好訓訓他們了。”

    老夫人伸出縴縴玉指,指著湯說:“常喝一種湯,其實我早就膩了,偶爾換換口味也好,拿給我嘗嘗吧。”

    殷玉婷親自將湯盅捧到母親面前,旁邊早有婢女備好湯匙和湯碗,為老夫人盛了一碗。

    老夫人先喝了一口,然後慢條斯理地問:“你不像是府里的人,是跟著玉書回來的那個丫頭吧?”

    薛琬容忙答道:“是的,老夫人。”

    “聽你剛才說話,似乎是熟知這湯的做法?”

    “奴婢在前東家的時候,曾經伺候小姐喝過,所以知道一點。這湯原本要煲夠一個時辰才可以上桌,但因為擔心夫人久等,就沒有等足時辰。好在雞湯是老湯,花膠和青瓜都很新鮮,所以奴婢想,大概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你原來的東家是誰?”不輕不重的一個問題,卻讓她又啞了口。

    她猶豫地說:“我的東家……已經沒落掉了。”

    “就是沒落了,也該有個名姓吧?”老夫人倒被她的支支吾吾引出了興趣,又多看她幾眼,“看模樣的確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只是你這舉止和談吐,不知道是怎樣的小姐才能調教得出來。”

    薛琬容倍感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此時,恰好殷玉書也進了門,一眼看到屋中的幾個女人,疑問道:“怎麼琬兒在這?”

    老夫人懶懶地說:“原來是叫琬兒,進來說了半晌的話,我倒還不知道她的名字。難怪聽說你很疼她,的確是個可令人疼的小美人兒。”

    薛琬容紅著臉偷瞥一眼殷玉書,恰好和他的目光對上,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笑意,心頭又怦怦直跳起來。

    老夫人繼續說:“我剛才問這姑娘的來歷,她還沒說清楚,你挑人向來嚴苛,她現在據說是你的心腹了,你問清楚沒有?”

    殷玉書淡淡應答,“自然是問清楚了。娘對兒子辦事還不放心嗎?”

    老夫人一笑道:“你辦事,娘沒有不放心的。每次和那些夫人們閑聊,誰不誇我生了個好兒子?可是你的終身大事,卻讓娘最不放心,到底你幾時能讓娘抱個孫子?

    “許家小姐的事情,我在信里和你提過幾次了,你也一直不回應我。你爹和許大人是好友,你同翰雲也是好友,他妹妹你也見過幾次面了,許家人品咱們全家都信得過,如今你二十七了,向來做事不是最不喜歡拖泥帶水,怎麼偏偏在這件事上磨磨蹭蹭,沒有個痛快話?”

薛琬容沒想到會聽到這麼一件事,胸口驀然像被壓了一塊大石頭,真想轉身就走。

    殷玉書還在微笑著和母親周旋,“娘,爹不是早就教導我說:『不成大事,無以成家。』現在邊關還有諸多戰事尚未肅清,您怎麼能讓一個好端端的姑娘跟著我去過那冷月寒風的苦日子?”

    “越城我又不是沒去過,哪有你說的那麼可怕?”老夫人白了兒子一眼,“你和你爹一樣,對男女之事就是一點都不上心。這事兒還是娘替你做主算了,明天我就叫媒婆拿著你的生辰八字和許家小姐的合一合去。”

    殷玉書雙眉堆燮,“娘,兒子自己的事,您還是不要再操心了。兒子現在無心娶妻,您就是合了八字我也不會娶。再說,我過幾日就要回越城去,難道娘要讓人家為我守空房嗎?”

    老夫人驚訝道:“怎麼是過幾日就回去?不是說這次皇上特意調你回京要供職的嗎?”

    “娘從哪里聽來的流言蜚語?”殷玉書倒比她還驚訝似的,“兒子這次回來是皇上另有事情交代,並非要回京供職,否則越城那邊交給誰來鎮守?”

    老夫人一聽很失望,氣得捶著桌子,“你們父子兩代鎮守邊關,為國盡忠一輩子我無話可說,可是皇上總不能讓殷家斷子絕孫吧?明日我就到宮中去找皇後評評這個理。”

    殷玉書笑道:“這件事皇後也管不了,娘去找皇後說,不是讓人家皇後笑話您嗎?娘先喝湯吧,我還有事要問一下琬兒。”

    老夫人看著兩人,哼了一聲,“玉書,做事要記得分寸,不要逾矩了,你終究是要娶個門當戶對的大家小姐。”

    薛琬容明白老夫人最後那句話,其實是說給她聽的,雖然在老夫人面前她和殷玉書沒有任何互動,但是憑著身為母親的敏感直覺,老夫人必然是感覺到了什麼。

    直到跟著殷玉書走出老夫人的獨院時,她心情還一直沉在谷底。

    “在想什麼呢?一副天要塌下來似的?”他忍不住出聲打趣,卻並非不知道她的心思,于是又說道:“娘說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飛快地看他一眼。

    他不要她放在心上的是什麼?是他娘說要為他娶親的事?還是他只能匹配大家小姐,而她現在只是個貧賤丫簑,若想高攀就是“逾矩”?

    她沒有問,因為覺得自己連問一聲都是“逾矩”了。

    他也沒有多做解釋,帶著她回到自己的院落站定後,方才說道:“琬兒,你今夜換身衣服和我去一個地方。衣服我已經叫人備好,放在你的屋子里了。”

    “換衣服?”她不解,現在她這身衣服不好嗎?還要換成什麼樣子?

    他看了看天色,“天快黑了,現在去或許最好。”

    什麼地方要天黑才去?還要換農服?她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半個時辰之後,薛琬容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但又必須強忍住。

    她怎麼也沒有想到,殷玉書竟然是到青樓來,而她現在一身桃紅長裙紗衣,看上去和青樓女子的穿著沒有兩樣。

    她不相信他會是喜歡混跡青樓的人,更何況就算他要來,也必然不會讓她打扮成這個樣子。

    “爺是要掩人耳目地查案嗎?”

    她的蕙質蘭心引得他一笑,“你不必出聲,只要靜靜坐在一邊就好了。”

    “可是……爺要到這種地方來,這種地方聽說是不讓女人進來的……爺怎麼還會帶著我?”

    殷玉書挑了下眉,“總要裝個樣子給外人看。不過這種地方的女人我不想踫,但若身邊沒有一個,又讓人看了奇怪。”

    薛班容聽了有幾分欣喜。他的意思莫非是說——他不想踫別的女人,可對她卻是例外?

    殷玉書來到這家名叫“燕客來”的青樓,顯然是提前打過招呼,所以兩人並沒有走正門,而是走後院的小門。

    在青樓上下內外,都難免有客人和樓中的女子穿梭往來,他們走在其中,倒也不算引人注目。

    “這里若非青樓,倒是個吟詩賞月的好地方。”他環顧四周,頗有閑情逸致地笑著,回頭看到一臉緊張、亦步亦趨跟著自己的她,不禁笑道:“別那麼害怕,你現在這樣子真不像風月場的女子。哪有青樓女子和客人離得這麼遠的?”他說著,一伸手便將她摟在自己懷里。

    她滿面合羞,也不知手該放在哪里,低聲說:“爺,奴婢該怎麼做?”

    “不需要做什麼,就像現在這樣跟在我身邊就好了。”

    他垂目望著她長長的睫羽,懷中的她似是因為緊張而輕微顫抖,溫軟的身子如一團雲依偎在他的胸前。

    “琬兒……”他的手指輕輕觸摸她鬢邊垂落的一絡秀發,忽然之間像有千言萬語要和她說,偏又不知從何說起。

    “爺今天來要辦的事情……不會耽擱嗎?”她小聲提醒。

    “嗯,是啊……”他暗笑自己竟然還要經她提醒才回神,眼角余光一閃,忽然看到一個人影,對方正是他此行的目標。

    拉著她,他悄悄跟了上去。

    那人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嘴邊兩撇小胡子在說話時總是一翹一翹的,看上去很是有趣。

    男子從後院走到前院時,對著鶉兒很不高興地說:“你們這燕客來也算是天城里有名的青樓,怎麼連個象樣的姑娘都沒有?”

    鴇兒陪笑道:“夏大爺剛從關外回來吧?咱們的姑娘和以前差不多啊,原來您不是最喜歡綠珠?她剛才難道伺候得不好嗎?”

    “就是綠珠也看膩了,你這里就沒有新來的姑娘嗎?”男子一轉身,恰好看到薛琬容,眼楮頓時大亮,他用手一指,“那個姑娘不就是新來的?怎麼也不給我安排?”

    鴇兒尷尬地不知該說什麼,殷玉書走上來笑道:“這位兄台看女人的眼光倒是和在下一致,只可惜這位姑娘是在下先選中的,兄台來晚了一步。”

    夏大爺看向他,雖不認得,卻一下子就察覺他是自己惹不起的人物,便笑道:“可惜可惜,那兄台就慢享美人福吧。”

    怎知殷玉書竟又說:“難得我與兄台這麼有緣,不如樓上共飲一杯如何?”

    薛琬容看出此人就是他的目標,又聽得他有邀約對方敘談之意,心念一轉,也開口道:“既然二位有緣又有雅興,奴……奴家粗淺地會幾首琴曲,給二位大爺彈琴助興如何?”

    “好啊。”殷玉書挑眉笑應著,“我倒不知道你還會彈琴,這位兄台,美人佳音,你我一起同賞如何?”

    姓夏的想了想,也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鴇兒為他們安排了一間二樓的雅房,室內陳設雅致,燻爐、茶爐、古琴——齊備。

    薛琬容坐在琴身之後,沒有看他們,低眉垂目、十指輕攏,徑自在那琴弦上一抹,琴聲幽然響起——

    借著琴音相伴,殷玉書有意無意和那人閑聊起來——

    “聽鴇兒說夏兄是來自關外?”

    “在關外做些小買賣的。兄弟你呢?怎麼稱呼?”

    “姓于。”殷玉書為他倒了一杯茶,“關外我沒有去過,倒是在越城生活過一年半載,不知是關外好還是越城好?”

    “怎麼說呢?各有各的好處吧。越城有護國將軍殷玉書坐鎮,治安民風都可令買賣人放心,但關外的生意機會更多些。”

    “聽說浦野國現在要改變耀陽商人在國內免稅經商的國策,所以有不少商人都返回耀陽了?”

    “是啊,這浦野國換個皇帝就換個政策。想當年,別說是耀陽的商人,就是耀陽叛逃的將軍,浦野國都照收不誤。”

    殷玉書自己也斟了一杯茶端在手中,“是啊,我也聽說十幾年前就有咱們耀陽的叛徒跑到浦野國去了,也不知下場如何。

    “還能有什麼好下場?叛徒嘛……終究是叛徒。”說了一半,似是察覺到自己說溜嘴,那人又打著哈哈笑道:“不說這個了。這茶實在是喝得不過癮……”他向屋外喊道:“拿壺酒進來”

    殷玉書卻是不動聲色。

    酒很快送到了,那人問:“于賢弟看來可不一般,不知是做什麼的?”

    “在下給戶部做采買,近日進京就是為了領差。”

    “原來是皇商,失敬失敬,那你混的可比我好多了。”姓夏的立刻湊過來說:“那你和戶部混得不錯吧?有什麼機會也介紹給兄弟我一點?”

    “當然,夏兄若是有意,留個京中落腳的客棧地址,回頭咱們可以再詳談。”

    見把對方哄得心花怒放,殷玉書趁勢又續道:“可我最近也在發愁呢,本來有筆買賣在邊境附近,但聽說那里有盜匪出沒,怕商隊遭劫啊。夏兄既然常在兩國之間走動,有沒有打通關節的好辦法?”

    姓夏的此時笑答,“看來你真是在國內做慣安穩生意了,盜匪也有盜匪的道,你只要喂飽銀子,他們也不會和你過不去。我認得一人,就是盜匪的頭目,姓周,做事還算有義氣,只要收了你的銀子,就不會與你為難。你若有興趣認識,我可以昔你修書一封,引薦你們認識。”

    “那自然是好。只是……我身為皇商,又和盜匪結交,若是讓官府知道了,會不會……”

    “自古官匪成一家,這道理你還不知道嗎?”姓夏的哈哈笑了,“周峰雖然是盜匪,當年也是官場出身,只是因為犯了事才逃到山上。不過他和上面的官家還是有勾結,你送的好處有一部分他還要拿去喂官家,但那些就是他的道兒了,不會說與你知曉。”

    他微微一笑,“周峰?好,那就少不得要麻煩夏兄了。不管事情成或不成,我的謝禮是要備下的,明日就送到夏兄的客棧去。”

    姓夏的走後,薛琬容收了琴音,抬頭看向殷玉書。

    他斜坐在長長的軟榻上,微笑望著她,“你們家小姐連琴都教你?還是小姐學琴的時候,你也跟著學了?”

    她被問住了,總覺得他話里有話,自己似乎無論怎麼回答都會出錯,只得溫碗一笑,低頭擦拭著琴弦說:“這琴算不上好,琴音不夠古雅。但聽爺

    似乎是要和那人說秘密的事情,怕外面的人聽到,奴婢就壯著膽子在爺面前獻丑了。”

    “我不懂琴,但你的確是幫了我一個忙。”他呼出了一口長氣,伸出一指勾了勾,“琬兒,你過來。”

    她離開琴台,緩步走向他,屈膝在他面前,“爺,是要現在走了嗎?”

    他坐起身,眼中帶著幾分微囊的醉意,今日為了和夏姓商人聊出想要的秘密,他不得不陪著喝了幾杯。聽著青樓上下熱鬧的聲音,身處一片迷離燈火下,他也不禁有幾分飄飄然了。

    伸出去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緩緩勾回後落在她的後頸上,眼前這雙秋水般的眼眸柔如雲、輕似風,他已許久不曾見過這麼干淨的眼神了。

    只是……這個人又是誰送到他面前的呢?

    忽然間,他將她拉到眼前,本就咫尺的距離倏然重迭在一起,久已渴盼的紅潤雙唇被他采擷,一朝得償,果真如想象中般柔軟清新,而芳唇帶著嬌怯,惡惡發抖著,讓他情不自禁箍緊她的縴腰,不準她惶恐逃離。

    “琬兒,我只給你這一次機會,若你有事騙我,可以現在說出來。天大的事,我都會替你做主。”一吻方休,他壓抑著胸口的激蕩,一字一句說。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3-31 00:07:15

第七章

    她的眼神已變得迷亂,唇上、鼻前都是他的氣息,在這一刻,她己當自己是他的人了,恨不得可以隨時為他去死。

    但他的這句話敲進她心里,又讓她一下子從美夢中驚醒,她知道他必是一直對她有懷疑,也許,還猜到了些什麼?

    說還是不說?她咬著唇,快速在心中權衡著利弊。

    說了又能怎樣?他能與聖旨抗衡嗎?不說……她至少還有留下來的可能。

    于是,她咬緊牙關道:“爺不用多想了,奴婢沒有什麼天大的事可瞞您。”

    殷玉書望定她,似是要一直望到她的眼里去,恨不能望穿她的心。

    一陣默然後,他在心中輕輕一嘆。罷了,不逼她了,她不說自有她的苦衷,反正他已承諾夭大的事都會替她做主,這不是一紙空談。

    這丫頭,生來注定是要牽扯他的五髒六肺,他既已抱住她,就不是為了放手。

    這晚,他牽著她的手返回殷府,她有諸多羞澀顧慮,本不敢這樣大膽地和他在街上牽手同行,但他卻說月色很好,只有並肩同行才能一起品賞月華的美妙。

    “那天你給我續的半閱詞中,我最喜歡那一段『莫笑天宮多歧路,且看長歌踏千山。駕青鶯。自上九天攬月還。』……以前我不知,原來一個姑娘家竟也會有這樣的豪情。”

    聽他重提那件事,薛琬容還是很不好意思,“我只是胡寫的,其實那不是我的豪情,那是我眼中爺該有的樣子。”

    “讓你這樣一說,我還真怕自己會辜負了你的期望。”殷玉書笑道。“等日後回了越城,總算有人能和我一起讀詩寫詞了。自從鎮守越城後,書卷

    上的事情我疏懶了很多,總覺得都不是一個軍人該做的本分。

    “可是爺看上去很有書卷氣,第一眼見到爺的時候,我還以為爺是應舉的世家公子。

    “這麼說來,你分辨人的本事實在很差。”

    “是嗎?奴婢倒很慶幸當初在危難關頭,向爺求救,否則今日的我,也許就是這青樓女子中的一名了。”

    他輕嘆道:“是啊,世間的緣分總是難測。原本我回京的路線不是走那里,是因為中途遇雨、橋梁被沖斷才臨時決定改道……這大概就是天意了。

    “爺這輩子……讓您最為難的事情是什麼?”

    殷玉書想了想,“還記得你曾和我說過的官場之道嗎?”

    “奴婢不過是信口胡說的。”

    他搖搖頭,“不是信口胡說,若非在官場歷練過的人,未必知道這樣深刻的道理。官場無知己,你說的對,在這官場之中人人都戴著面具過日子,今日與你把酒言歡的密友,明日就有可能是陷害你銀檔入獄的死敵。若說我有為難之處,就是我身處官場之中,也不得不戴著面具過日子,與人交心、傾身交托……只是詩書中的文人之夢罷了。”

    薛琬容不解地問:“諸葛及漢庭,難道不是爺可以交心交托的人嗎?”

    “他們是我的屬下,有些話不便和他們說得太明白。主子與屬下之間最好不要太密切,若密切到如同摯發般親近,很多事就不好盼咐他們去做了。”說到這里,他望著她忽然一笑,“好在現在有個你了,我的心里話也可以有人聽一聽。”

    “我?我沒有本事為爺分擔那些天大的愁事……”

    “不需要你分擔什麼,你只要坐在我身邊,靜靜聽我說就好了。”

    他的每一句話,她聽來都感動莫名,她何德何能,竟能得他垂青?

    她心中頗多羞愧,昨夜思來想去的逃跑計畫,就此也算是付諸東流了。

    可一想到自己的身分,她便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他察覺到了,低頭問:“是不是穿得太單薄了?我倒忘了讓他們多給你備一套衣服。現在穿這身衣服回府去,是有些不妥。”

    “沒事,我悄悄回房去換,沒有人會注意到我的。”

    安靜的夜幕下,突然響起疾風勁雨般的馬蹄聲,遠處有一人飛騎而來,馬還未到跟前,聲音已至——

    “是爺嗎?請速回府”

    兩人同時一震,聽出那是諸葛涵的聲音。

    再下一瞬,他已經跳下馬,一邊行禮一邊焦急地說道:“可找到爺了,府中出事了”

    堂堂鎮國將軍府能出多大的事,竟讓諸葛如此驚慌失措?殷玉書沉聲問:“出什麼事了?”

    諸葛涵看了眼站在旁邊的薛琬容,低頭回答,“老夫人今天晚飯之前突然上吐下瀉,府中大夫診治說像是中毒了,如今連太醫都已被請到府中急救,老將軍急得到處找爺和……這丫頭。”

    “找琬兒?”殷玉書飛快躍上他騎來的那匹馬,困惑于父親的命令,“這件事和琬兒有什麼關系?”

    “因為老夫人在晚飯前只喝了一碗湯,從廚房主事到府里的丫簑都是府中的老人,只有琬兒是新人,卻接觸到這碗湯,而且,據說這湯還是她一手促成,老將軍知道後大為震怒,說一定要拿她是問。”

    “胡鬧則殷玉書聽了神情更加陰冷,向一臉震驚的薛琬容伸出手,“跟我回府澄清這件事。”

    “爺,這件事真的與我無關……”她沒想到這麼一會兒工夫府內就出這樣的大事,但她不曾有過害人之心。

    他皺緊雙眉,“我說過,天大的事有我為你頂著,你還不信我嗎?跟我走則

    她咬緊朱唇,將手遞出去,被他一下子拉上馬背。

    這是第二次與他共騎了,可這一次的未來路途卻比上一次更凶險,她仿佛已經看到烏雲重重,如黑幕般遮天蔽日地向她壓下來——

    當殷玉書帶著薛琬容回到鎮國將軍府時,府內所有的家丁婢女都已聚集在老夫人的院外,探頭探腦地看著里面的動靜,人人都在竊竊私語。

    他站在眾人背後,朗聲道:“我殷家幾時變得這樣沒規矩?難道你們都無事可做了嗎?”

    大家聽到聲音,嚇得一邊回身跪倒,一邊又都偷偷覷著他身邊的琬兒,那眼神分明在說——凶手總算是抓到了。

    殷玉書不理他們,拉著她就往里走。

    臥室門前,幾名大夫在那里低聲商討著老夫人的病情,一見他回來了,連忙行禮道:“將軍回來了。”

    “我娘病情如何?”他開門見山的問。

    太醫院的首席龔太醫搖了搖頭,“老夫人中的這種毒……慰老夫愚鈍,不知其名,所以無法解毒。現在毒入心肺,只怕是……”

    “把那丫頭給我抓起來。”

    一聲厲喝從門內傳出,薛琬容只覺手臂一疼,剎那間已被殷玉婷惡狠狠抓住。

    “你這丫頭好大的膽子,我娘與你有什麼仇怨,你竟敢下毒害她?”

    薛琬容急忙解釋,“我與老夫人今日才初見,怎麼會有仇怨要害她?”

    “若不是你,還能有誰?”殷王婷一臉淚痕,忽然被人重重在手腕切了一掌,她忍痛松了手,定楮一看更是大怒,“大哥!你居然還袒護這丫頭?!你知不知道娘被她害得多苦?”

    殷玉書臉色鐵青,“你有證據是琬兒下的毒嗎?若沒有,便是誣陷她的清白。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豈容你們私刑逼供?”

    殷若城站在房門口怒道:“玉書,你讓開!這丫頭縱使不是下毒之人,也必與下毒之人有牽扯。我殷家基業上百年,府內都是世代家奴,從沒有出現過這種事,只有這丫頭是半路領來的,身世不清不楚,還死纏爛打地跟在你左右,沒準就是為了今日這件事”

    他向來尊敬父親,此時仍隱忍著脾氣,躬身說:“爹,您一向英明,不要在這件事上失了判斷。琬兒雖然是我半路收留,但絕算不上什麼死纏爛打。

    至于她的身世,不過是個可憐的孤女,有什麼不清不楚?她若是下毒之人,還會堂而皇之地在府內等著大家對她這樣喊打喊殺嗎?又有什麼人會在這時派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對娘下毒?就是毒害了娘,又能得什麼好處?”

    殷若城盯著他道:“玉書,你不反問我,我也不問你……你肩膀上的傷是怎麼來的?昨日在林萃街上又為何會連殺三個人?你以為這些事你不說,我就當真不知道了嗎?做父親的是希望兒子有獨當一面的本事,你若為君為國,就是捐軀沙場爹也絕無怨言,還要為你驕傲,可你近來樁樁件件都遮遮掩掩,爹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麼?你難道沒想過,在這個當口這丫頭忽然冒出來,不是巧得太離奇了嗎?

    “說不定對方就是料定你仁慈之心,派了這麼個小丫頭來施煙陋之計,就為了斷我殷家的根基。”

    薛琬容聽完老將軍的這番嚴厲指責,知道此時自己已是百口莫辯,她轉而去問龔太醫,“我聽說聖露丸可以解百毒,不知道這種毒能不能解?”

    他搖頭道:“聖露丸可解百毒只是謠傳,但這種東西連太醫院都沒見過,現在一時間要去哪里找?”

    她咬咬牙,“前些日子被抄家的薛師通府內,就藏有一枚聖露丸。若是被抄家的逆黨,只怕府內財物都在刑部等待入庫呢。”

    殷玉書立刻轉身拉住她,“你和我現在就去刑部。”

    “玉書!你去,把她留在這里”殷若城急喊道。

    他當作沒有聽見,拉緊琬兒的手疾步就往外走,但大門口忽然來了浩潔蕩蕩的一大群車駕馬隊停駐,檔住了他們的去路。

    他站定後,吃驚地看著從鵝黃綢鍛馬車上走下來的中年男子,驀然跪倒,“微臣參見陛下。”

    原來來人竟是耀陽王朝當今的皇帝。

    安慶帝快步走來,伸手握扶他,關切地問:“平身吧。月關聽說你娘不幸中毒,現在事態如何了?”

    “有勞陛下親自過府垂詢,微臣實在愧不敢當,家母所中之毒連龔太醫都說束手無策。微臣聽說之前從薛師通大人府內抄家得了一枚聖露丸,據聞可解百毒,正準備拚卻官職性命去和刑部討要……微臣知道這件事必定觸犯國法,但事出倉促,只為救母,實在顧不得規矩了。”

    安慶帝一笑道:“看來朕是來巧了,你若是去了刑部必然要撲空,因為這枚聖露丸現在不在刑部,而在朕這里。”他一回手,身後便有人遞上來一方玉匣。“當日許大人抄了薛府後,這枚聖露丸便暫時收歸刑部,恰逢朕那幾日身體不適,刑部就轉呈宮內要讓朕吃了養病。只不過朕覺得這東西太過珍貴,不想隨意吃食,就放著沒用,今天總算能物盡其用了。”

    殷玉書欣喜若狂地說:“陛下對殷家的厚待,微臣粉身碎骨亦難報君恩。”

    他連連擺手,“比起你們殷家一門上下數代為國鎮守邊關的辛苦,這一枚小小的聖露丸又算得了什麼?先不要和朕在這里寒喧了,救人要緊。”

    安慶帝將玉匣放到他手中,殷玉書便急忙奔回母親的臥室。

    此時,殷若城聽說皇帝親臨,也急忙率府中家眷出迎,君臣見面,少不了一番見禮、安撫和感恩之詞。

    薛琬容在旁默默看著,心中萬般感慨。今日之事,不知是不是一場輪回?

    老夫人突然中毒,不知是誰暗中陷害,卻偏偏恰逢她去廚房端湯,于是就成了代罪羔羊,可最終能救老夫人一命的,也是她家傳的靈藥聖露丸。

    這枚聖露丸是她娘當年陪嫁過來的寶物,據說用了無數珍貴拿藥制成,效用可達五十年。娘曾想將這枚聖露丸當作她日後的陪嫁,卻不料還不到二十年就已物是人非,聖露丸卻變成了逆產,成了其他官吏孝敬皇帝的大禮。

想著這一切,她不知是該冷笑還是嘆息,眾人忙著給老夫人吃藥解毒,也無人再留意到她。

    她呆呆站在人群的最後面,心中默默祈盼聖露丸的藥效如傳聞可以起死回生,救下老夫人一命。

    突然間,有人拉了她一把,問道:“你……該不會是……琬容吧?”

    她身子一震,驀然驚醒,張大眼盯看眼前那名中年官員,腦中一片空白。

    安慶帝聽到那人的高聲呼喚,回頭不悅地說:“德亮,怎麼在殷府這樣大呼小叫的?遇到熟人了也不該如此忘形。”

    只見那官員手指顫巍巍地指向她——

    “陛下,這、這就是薛師通的女兒,薛琬容啊”

    驟然間,她的世界天塌地陷。

    薛琬容曾以為,今天是她人生中最甜美的一天,因為一個時辰前,她還和殷玉書在一間香氣四溢的雅房中四目相對,半個時辰前,她則與他在明月下牽手同行。

    怎奈,而今她跪在一國之君的面前,不是什麼落魄他鄉的孤女,也不是護國將軍的丫簑,而是罪臣薛師通的女兒薛琬容,一個身負重罪的逃犯。

    安慶帝坐在殷府正堂中,居高臨下地望著這個身材縴弱的姑娘,嘆道:“你父親雖然身犯重罪,但朕還是會顧天理人情,不至于將你家滿門抄斬。你母親之死,朕甚為遺憾,她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但……你既然逃了,為何又要假扮小丫實跟隨在殷將軍左右,到殷府來毒害他母親呢?”

    她叩首請求,“請陛下明查,民女逃亡實為保命,途中遭遇歹人加害,偶遇殷將軍出手援救,這才跟在他身邊。感念殷將軍之恩,願為奴為婢。”

    殷若城不屑地冷哼,“就知道你有問題,沒想到還是個逃犯,跟隨在玉書身邊竟說是感念他的恩情?你若真感恩,怎麼敢以戴罪之身跟著他?就不怕害他犯下窩藏逃犯之罪嗎?”

    薛琬容忙解釋,“當時情勢無奈,民女也沒有想到殷將軍是要回天城,待知道了之後,已不敢將實情全盤托出,這才一錯再錯。殷將軍從頭至尾都不知情,請陛下和老將軍千萬不要怪罪于他。”

    身後突然響起沉重的腳步聲,殷玉書冰冷的氣息籠罩在她背脊上——

    “是嗎?你當真不是要陷害我?”

    他的語氣冷漠疏離,似是萬年寒霜,她聽了心頭一顫,沉重得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了。

    “爺,奴婢自跟隨您之後,並未做過害您之事,您是知道的……”

    安慶帝看,向剛剛走進來的殷玉書,問道:“你娘如何了?”

    “托陛下的福,家母已轉危為安了。”他神色僵冷,猶如寒玉一般,頓了頓又說:“對了,還該感謝薛小姐,這藥丸本是薛府之物,你是原主。”

    她身子輕顫,淚珠自眼眶滾落在地,滴灘在青灰色的石磚上,漾開一片水漬。

    “哥!我在她的房中找到這封信”殷王婷的聲音忽然急促地傳來。

    殷玉書漠然回頭,見妹妹舉著一封拆開的信筆筆直送到他眼前,信上的文字如同殺人的刀鋒般銳利——

    殷玉書為我方心腹大患,了尚若有機可乘,務必奪其性命,我方可助你全身而退。若無機會下手,殷府上下皆為我敵,人人可殺。

    雖無落款,但這封信所昭示的內容幾乎已可以坐實薛琬容里通外敵、毒害老夫人的事實了。

    殷玉婷氣得臉都白了,站在她對面惡狠狠地罵,“真看不出你這麼嬌滴滴的樣子,竟是如此歹毒心腸的女子!我哥對你有恩,你還伙同外敵要殺他?!我家收留了你,你居然毒害我娘?!若非今日被人揭穿,我們殷家豈不是要毀在你一人手上?”

    語畢她一揚手,一巴掌就要打向薛琬容的臉,身側卻有人猛地抓住她的手。

    她氣憤道:“大哥!這時候你還沒看出這狐狸精的真面目嗎?還要護著她?”

    殷玉書面無表情,看也不看薛琬容一眼,“她既是朝廷欽犯,自然要交與朝廷處置,我們殷家從無擅動私刑之事。”他面向安慶帝跪下道:“陛下,微臣識人不清,引狼入室,幾乎鑄成大錯,懇請陛下給微臣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安慶帝望著他,“你想怎樣將功贖罪?”

    “望陛下準許微臣親自將她送押刑部,並與刑部一同會審。”他頓了頓,唇角勾起一絲冷酷的笑,“若有必要,微臣甚至能做監斬官。”

    薛現容怔怔望著他僵直的背影,耳畔的聲音似是一點一點遠去,四周是這樣的安靜,安靜得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那背影……如山一樣擋住了她眼前全部的光明,剝奪了她人生中僅存的幸福。

    幸福,原來只在指縫中流過一瞬而已,終究不屬于她。

    然而,她從沒想到他會在事實揭穿的這一刻如此地恨她,恨到竟然願意親手把她送上斷頭台,親眼看著她去死。

    閉上眼,她輕輕地苦笑……也好,若死在他手中,她也算是了無遺憾了。

    刑部大牢在刑部的最深處,在耀陽,一旦關入刑部,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因為幾乎只有必死的重犯才會被關押在這里。

    當薛琬容站在自己的牢房之前時,她深吸一口氣,鼻間立刻聞到一股難聞的腥臭味。

    這里常年閉鎖,不通風換氣,許多犯人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在這里,這已不是人的居所,就是家中養牲畜的窩圈也比這里強百倍。

    但是,被關在這里的人,又何嘗能有別的選擇?

    她被單獨關進一間牢房中,因為是女監,獄卒也是個女的,身材卻和男人一樣魁梧。

    女獄卒斜晚著她,冷笑道:“看你的樣子是嬌生.噴養,不過這里可沒人把你當花兒一樣捧著。你若是命好,一兩天內就有人提審你,一兩個月就上斷頭台,若是命不好,在這里十年八載也有可能……只是我看你這單薄的身子骨,只怕一年半載都熬不過去。”

    薛琬容聽了苦笑著問:“早死難道還算命好嗎?”

    女獄卒繼續冷笑道:“難道你沒聽說過『生不如死』嗎?刑部大牢可不是小姐的繡房。”

    嘔嘟嘟的鎖漣聲,讓薛琬容逐漸從出神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鐵籠一般的地方、潮濕難聞的氣味,這一切都並非她不能忍受,令她所痛苦絕望的,是自殷府被押到刑部來的一路上,殷玉書沒有再和她說過一句話。

    她在皇帝面前被許德亮陡然揭破身分,定是他人生中最恥辱難堪的一刻,更何況,還有那封來歷不明、足以置她于死的神秘信函為證,在在顯示了他被她有心欺瞞。

    她想不通,如果夭意真要她去死,為何還要令她嘗遍這種比死還難受的煎熬?

    那個女獄卒說的對,對于她來說,一兩個月就上斷頭台,其實遠比在這里關上十年八年、守著破碎的美夢最後抑郁而終,要幸福得多了。

    對面的牢房里,一個女囚犯趴在欄桿上,干笑著問她,“喂,新來的,你是犯了什麼事被抓到這里來?殺人了?”

    “沒有。”她努力想在牢房中尋找一處干淨的地方,卻都找不到,最後只好倚著欄桿斜斜地靠著。

    對面那名女犯人不知被關了多久,身上的囚衣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顫色,黑一塊白一塊,一頭長發蓬頭垢面,她只依稀能看到一雙污濁的眼正好奇地打量著自己。

    女囚笑道:“別騙人了,不殺人,是不會被關到這里來的。你殺了誰?讓我猜猜……難道是你的相好?”

    “我沒有殺人。”薛琬容閉上眼,眼前卻全是殷玉書的身影。

    他曾說天大的事都會為她頂著,但如今夭大的事終于發生,他卻選擇仇視她,將她狠狠推出去……

    怨他嗎?不,不怨他,若要怨,就怨天意弄人吧……是她當初不該遇到他、不該求助于他、不該愛上他。

    女囚還在那邊自說自話,“新來的人都像你這樣,死活不承認自己有罪,可幾頓板子打下去,就什麼都認了。你也別覺得自己委屈,到這里來的人,不管委屈不委屈,總歸都是該死的,只不過有的是明天就死,有的明年才死,早死早超生,晚死就是偷生。反正人這一輩子啊,活著就是在等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是啊,沒什麼大不了的……”她低低應和,想笑了。這就是在監牢里關久了的人吧,思想真是豁達。

    “你若不想受太多苦,只要叫你家人送些銀子來就好,不見得不能活著出去,只是這麼一來,花上的銀子要填成海了。”

    她笑了笑,“我沒有家人了。”

    “沒有?連銀子都沒有嗎?嘖嘖,那你大概要受不少皮肉之苦了。我教你一個辦法,可以不用受太多皮肉之苦,到了大堂之上,你只要全都認罪、立刻畫押,就剩下伸頭一刀了。否則你抵賴半天,又要受刑,到最後還是得認罪,何必呢?”

    望向對面那張模糊不清的髒臉,她淡淡一笑,“多謝姊姊提醒,我會記住你的話。”

    薛琬容並沒有等候太久,當晚,她就被帶出去第一次過堂。

    鮑堂之上,並沒有她想象中的差官衙役、凶神惡煞,只有三名身著官服的官員坐在對面。她一眼看到塵在最左邊的殷玉書,心頓時抽疼起來。

    他到底還是來了,來“監審”她的……

    因為算是重犯,她已被戴上手銬腳漣,行動起來極不方便,平日走十步就能到的地方,今日艱難地走了二十幾步才到,最終還是被等不及的獄卒連拖帶映地丟在三名大臣面前。

    “大人,犯人薛琬容已經帶到。”

    她聽到女獄卒,向上稟報了自己的姓名,這應該是他們之間、除了身分揭穿那次外,第一次聽到別人公開稱呼她的真名。

    他的表情如何,她不知道,公堂之上雖然沒有太多人,仍自有它冰冷的威嚴和莊重感,讓她心頭沉重得如同背負了千百座大山。

    “犯人薛琬容,薛師通之女,因父之案獲罪,于抓捕當日逃匿,現並發毒殺鎮國將軍夫人一案,和里通外敵企圖謀害護國將軍殷玉書一案,三罪並審。薛琬容,你可知罪?”

    她有些恍惚,這一連串的罪名仿佛說的不是她,而是別人,可偌大的公堂內,跪在這冰冷地磚上被厲聲質問的,除了她又還有誰?

    她輕輕吸口氣,眼角余光仿佛看到周圍的刑具,好似正血腥地等著她。

    薛琬容終于緩緩抬起頭,目光沒有畏懼,“逃匿之案,民女認罪,其他罪名皆屬誣告,民女不認。”

    刑部尚書挑著眉毛,側身對殷玉書道:“這丫頭竟然也有幾分硬骨氣?”

    他只是冷冰冰地說:“關于她的事,本將不予置評。”

    不予置評……一句話,就否定了兩人所有的關系。

    她勾起唇角,自嘲地露出一抹淺笑。一切都是報應吧,是她欺騙別人應得的報應。

    “薛琬容,你不要想詭辯為自己脫罪,殷府上下有許多人都能做證,是你一意力薦做那碗湯。你明明不是府中的下人,卻自告奮勇要去廚房端湯給老夫人喝,這一路上自然有諸多機會可以下毒。而那封信也是從你枕頭下搜出來的,兩相佐證,你的罪行己昭然若揭,再做詭辯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勸你還是趁早招了,免受皮肉之苦。”

    皮肉之苦……果然,這是最大的威脅手段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3-31 00:07:29

第八章

     她抿了抿唇,不卑不亢地回答,“大人,我力薦做那碗湯,是因當時廚房的銀耳不適于做湯,不得已要改變湯品,可廚房做事的一眾人等,人人沒了主意,我才大膽推薦。端湯之事實屬巧合,我若要下毒,便不應給別人留下這麼明顯的口實。至于那封信,民女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顯然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否則我若是里通外敵,這麼危險的證據,難道看過後我不知道燒毀嗎?”

    刑部尚書干笑兩聲,“不愧是薛師通的女兒,不僅硬骨氣,還有巧舌如簧。”

    旁邊另一位大臣不耐煩的說:“行了,大半夜的審這樣一個刁鑽的犯人,不用刑她怎麼可能會招?”

    刑部尚書遲疑道:“可是……陛下有旨,說要她全部口供。她現在這麼百般抵賴,足見是抱定和咱們拚一場的決心,只怕用刑也未必會說實話。”

    “哈,我還沒見過不怕用刑的犯人呢,何況是這麼一個弱質女流。”那位臣子起身叫喚,“來人!把夾棍拿上來則

    “宋大人……”殷玉書冷眼旁觀良久,此時方才開口問:“刑部審犯人,只有用刑逼供這一招嗎?”

    宋世杰身為御史,是安慶帝欽點督審薛師通一案的主審,此時被他這樣硬邦邦地質詢,面子有點掛不住,惱怒地說:“現在罪證確鑿,這件事又涉及殷將軍府上下的安危,難道將軍您不想盡早結案嗎?”

    殷玉書伶冷道:“若是結案的方法只有用刑這個手段,旁人日後知道了說我是用『屈打成招』,那我殷玉書的一世英名豈不是要毀在這一棍上?”

    他緩緩起身下堂,走到薛琬容面前,兩人一立、一跪,彼此四目相對,他在她眼中看到倔傲的悲傷。

    “事到如今,還不認罪嗎?”他一字一頓的說:“念在你也跟了我一場,我不希望親眼看到你被打得血肉模糊。”

    她淒然合笑,慢聲念道:“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殷玉書驀然一震。這句話,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亦曾說過。這丫頭……無論何時都是這樣堅守傲骨、寧為王碎不為瓦全,她難道真的不怕死嗎?

    他冷冷地看著她,“你這是在自討苦吃。”

    “我知道。”她望著他,卻是傻傻地笑,佩服自己在這種地方、這種情勢下,居然還能笑得出來。“我是在自討苦吃,是我罪有應得,但是,爺……請您不要監斬,不要看著我人頭落地,因為我希望即使我死了,在您心中也別留下身首異處、血流滿地的慘狀。我希望爺還能記得我的好,哪怕只是微薄的一點,只要爺還能記得……”她說不下去了,每句話隨著一顆淚珠滾落,直到最後,她已淚流滿面。

    她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在他心中的最後印象,是淒厲的死狀。

    殷玉書狠狠地抿了一下唇,“我記得或不記得又怎樣呢?日後你和我反正也不會有什麼關系。沙場上我見到的死人多了,還怕多一個你嗎?”

    他終究還是不肯原諒她啊……她哀感地閉上眼。即使如此哀哀乞求,他依然冷酷絕情。

    為何一個人的感情可以這麼收放自如?為什麼……她就做不到像他這樣呢?身體像是一片片被人撕裂了,從皮肉到骨血都磨成了粉,和著淚,由她自己一人吞咽下去。

    與他的這段情就此斷了,但無論如何,她要有尊嚴地去死,所以,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她絕不會承認。

    從這一刻起,褪掉所有的遮掩和面真,她要做回堂堂正正的自己。

    她是薛琬容,薛家的大小姐,即使薛家敗落了,她依然是她。

    她挺直脊背,迎視看三位主審官,“各位大人,若是要用刑,現在就可以動手了。”

    宋世杰抬手從簽筒中抽出一支令簽,忽然間對上殷玉書銳利的黑眸,不自覺手一顫,簽又掉了回去。

    他尷尬地掩飾道:“既然犯人死不認罪,天色又這麼晚了,就改天再審吧。”

    “也好。”刑部尚書也不喜歡晚上審問犯人,聽了這話連連點頭,詢問殷玉書的意思,“殷將軍,您看……”

    “我是陪審,不是主審,刑部大堂不是越城,自然客隨主便。”他慢條斯理地回應,但表情也是一副無心戀棧的慵懶狀。

    “既然如此,那就先把犯人帶回去吧。”刑部尚書松了口氣,揮揮手示意。

    女獄卒又將薛琬容拉下去。

    見殷玉書要走,刑部尚書追上前兩步,笑道:“殷將軍,聽說皇上有意召你回京供職,日後在朝中,還要承蒙將軍多提攜。此案偵辦之中若有不當之處,也請將軍不吝賜教。”

    殷玉書已走出堂門,聽他這番話便止住步伐,懶洋洋地回應,“皇上的聖意如何,本將並不知道,也不敢妄加揣測。至于此案,大人只要秉公斷案即可,我殷玉書萬萬不敢越權干預。”

    刑部尚書遲疑的又問:“可若這丫頭一直不招供,這案子只怕就會沒完沒了的拖下去……看她也真是可憐,一門衰落,千金小姐變成階下囚,既然刑部尚書遲疑的又問:“可若這丫頭一直不招供,這案子只怕就會沒完沒了的拖下去……看她也真是可憐,一門衰落,千金小姐變成階下囚,既然這案子多少因將軍而起,如今您真的不準備施以援手嗎?若將軍向皇上開口,未必不能救下她一命,說不定還能成全一段佳話。”

    面對刑部尚書的一番“美意”,他驟然沉下臉色,口氣不悅道:“大人是在同本將開玩笑嗎?一個罪臣之女,能和我有什麼關系?我殷家世代效忠耀陽,清清白白,這種事避之唯恐不及,何來佳話可言?大人這番話若傳到皇上耳里,令皇上以為我有意袒護,豈不是要陷我于百口莫辯中?”

    刑部尚書一聽大驚,忙連聲道歉,但殷玉書已在盛怒下拂袖而去。

    宋世杰伸看懶腰湊過來說:“你沒聽說護國將軍殷玉書生平最恨兩種人嗎?一種是叛徒,另一種……還是叛徒。當年他手下有人因為私怨叛逃至浦野國邊境,結果被他一箭射殺不算,還砍下首級掛在國境界碑之上,懸首十日以撒效尤。如今他英明一世,卻栽在一個小丫頭手上,心中不知有多恨,豈會救她?那薛家小姐是必死無疑了”

    或許是因為“罪證確鑿”,此後薛琬容雖又過了兩回堂,但也都是草草了事,並沒有被問出太多的東西。

    對于她的堅決否認,刑部尚書不以為然,雖然沒有對她動大刑,但為她定罪的意思已經很明確。

    這三次過堂,殷玉書都在場,但他極少開口說話,只是冷冷地在一旁閑坐,似乎只是為了等待最終的判決結果。

    十幾天之後,薛琬容第四次被帶到正堂,這回地上多了一枝毛筆和一盒印泥。

    她明白,這是最後一審了。

    “薛琬容,此案審到今天,你自己應該知道再無可能抵賴,不管你承不承認,你的罪行早已確定,本官勸你還是不要和自己過不去,趁早簽字畫押搞好,也省得你的親人為你擔心。”

    “親人?”她苦笑了下,“民女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

    “你父親薛師通,你難道不想再見一面了?”

    “爹……他、他還活著?”她吃驚地瞪著刑部尚書,又喜又悲。

    本以為父親已經被判了死刑,或者已被處斬,所以她自逃亡之日起就不敢打聽任何和父親有關的消息,就是怕聽到她最不想聽的結局,怎料父親居然的在人世?

    刑部尚書不耐煩地說:“他好歹是朝廷命官,案子牽連甚廣,要審理清楚至少要一年半載,哪有那麼容易就死的?”

    她再度苦笑。原來和父親相比,她還是“容易死”的平民百姓。

    沉默片刻後,見她依然沒有執筆畫押的意思,宋世杰也不耐了,“薛小姐,為人子女者當以孝為先,好歹你要給自己一個與父親話別的機會吧?”

    薛琬容伸出手,將已寫滿“供詞”的紙抓起來,看也不看就一撕兩半。

    “父親自幼教我誠信做人,他若知道女兒為了見他甚至不顧自己的清白拿嚴,必要當面斤責我不孝,所以列位大人就不必這樣為我『費心』了。”

    “既然如此,就成全她吧。”殷玉書淡漠道:“她一心求死,難道你們還沒看出來嗎?審了這些日子,我也審累了,再過幾日我就要回越城去,皇上答應讓我監斬,我可不想再等下去了。”

    薛琬容猛地抬頭看向他。事到如今,他依然還是要監斬,而且是用這樣雲淡風輕的口氣,仿佛要被斬首的那個人現在並沒站在他對面,仿佛要被斬首的那個人他從不認識,仿佛有個人要被斬首,是如吃飯喝水打哈欠一樣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好想知道,眼前的他真的還是她認識的那個殷玉書嗎?

    那個在她傷心時會為她拭淚的他,那個在她羞怯時會拉著她的手的他,那個在她痛苦無助時,堅定地站在她身邊的他……原來只是場幻夢嗎?

    也罷,若人生如夢,她唯願一夢終了。

    當晚,薛琬容回到女監,在她對面牢房的女囚好奇地問:“怎樣?今日過堂還沒給你用刑嗎?”

    她無聲地笑,“判決己定,用不用刑都無所謂了。”

    “怎麼?這麼快就定了你的罪?”女囚驚話不已,“怎麼可能?就算是殺人的重犯,這幫官老爺也要東拖西拖,拖到榨不出半點油水後才會定罪。我見過定罪最快的一個女江洋大盜也用了一個多月,你被關進來最多不過十來天啊?”

    薛琬容幽幽道:“你不是說早死早超生嗎?這幫官老爺是成全我呢。”

    “不對不對,你是不是得罪誰了,這麼盼看你死?否則依往例,絕沒有十幾天就定罪的道理。你若是不簽字畫押就結案,上報之後,皇帝也會質詢眾官們是否辦案草率的。”女囚在刑部大牢中不知待了多久,對這上下的事情了解得極為透徹。

    然而她這番話,也真是又準又狠地扎疼了薛琬容的心。

    她得罪了誰?她得罪上天吧,所以今生才有此劫數。

    刑部尚書宣判她為死刑的那一剎那,她釋然地想笑,人世聞顛倒黑白的事情聽說過一些,她卻從沒想過有天也會落到自己的頭上。但是,她並不憤慨,因為她知道自己根本無力反抗這個巨大的對手——如沉沉黑幕一樣的所謂“天理”。

    好的,屬于她的這場戲總算要落幕了,只是觀眾中卻有一個他,是她避無可避的。

    這一夜,她夢到刑場,空曠的刑場周圍沒有一個人影,場上只有她和殷玉書。

    而他拿著一把刀,面無表情,森寒的刀鋒讓她連在夢中都能感覺到寒意。

    夢中的她一步步走向他,千言萬語如續在喉,想說又無從說起,可兩人之間隔著那把刀,仿佛什麼都不必說了。

    他舉起刀,木然地等待她的靠近,沒有溫存,沒有問候,當她走到他面前時,她就突然奪下那把刀,猛地刺向自己的腹部——

    “喝!”

    薛琬容陳然驚醒,張開眼,四周漆黑一片,潮濕的拿墊還在身下,手臂稍稍一踫,就踫到了冰涼的石壁。

    她還在刑部的監牢中,而夢中的她卻已經死了,死在他的刀下,死在自己的手里。

   內心深處,她寧可自絕也不願死在他手里,無奈現實里,這一切即將成真。

    不知道行刑之期是在哪天?不知道那天天空是陰還是晴?不知道那天的她……

    是否會笑著流淚?

    就這樣寂然無聲地又過了幾日,突然有一天,女獄卒親自來送飯。

    “薛大小姐,你今天好福氣,可以離開這兒了。”

    薛琬容低頭看,向托盤上的飯菜,比起平日的菜葉和糙米不知好了多少倍——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米飯,一碟精致的小菜,主菜則是一條清蒸妒魚和一盤紅燒肉。

    對面的女囚伸頭看看,嘖嘖嘆氣,“這樣就要被砍頭了嗎?這麼年輕又這麼標致,怪可惜的。”

    看到這特別豐盛的飯菜時,薛琬容也已猜到這頓飯是最後一餐,她深吸口氣,“請問行刑前,我是否可以梳洗一下?”

    女獄卒冷笑道:“還真當自己是大小姐了?是不是要我把洗澡水都給你送來?趁早吃了這頓熱呼呼的飯吧,囚車還在外面等著你呢。”

    看來想干干淨淨地赴死都不可能了。

    她端起飯碗,努力逼自己吃下去一點,不為填飽肚子,只為這屬于她最後的拿嚴。

    離開牢房時,她的手銬腳漣都被卸下了,女獄卒在她身後說:“下輩子別再投胎做人了,你看看,做人有什麼好?還不如街邊的阿貓阿狗自在。”

    她沒有回應,在兩名獄卒的押解下走向囚車。這輛囚車不同于她以往見過的那種,用木條釘成的大籠子,而是用鐵板密封成一個巨大鐵箱,當她走進去時,外面還嘩啦嘩啦地掛上了鎖漣。除了頭頂上一個巴掌大小的通風口外,周圍一點縫隙都沒有。

    她聽到女獄卒在車外嘀咕著,“只不過是個小丫頭,又不是武功高強的江洋大盜,用這輛囚車運送犯人是不是太誇張了?”

    “她畢竟是重犯,還得罪了殷將軍,若是出了差錯誰擔待得起?小心駛得萬年船,注意些總是沒錯。”某位獄卒回應道。

    薛琬容在車內偷笑。原來她的待遇竟和江洋大盜一樣?上面下令的人是在怕什麼?難不成還怕她會跑掉嗎?

    囚車動了,她聽到馬蹄聲、車輪聲,卻再也聽不到獄卒對話的聲音。

    他們的目的地是哪兒?刑場嗎?以前聽靜兒說過,耀陽的犯人如果被處死,刑場分東西兩邊,一邊在城東,可由百姓圍觀,當眾行刑,另一邊則是在城西,荒郊野外,獨自處決……不知道她會是哪一種?

    囚車繼續走,從小小的通風口射進來一縷陽光,並依稀傳進來些許動靜,似乎已經到了鬧市周圍,她甚至能聽到攤販們沿街叫賣的聲音。

    原來她是要被當眾行刑的可笑又可悲,她堅守了多日的尊嚴,最終還是難逃臨死前的羞辱。

    不知又走了多久,囚車終于停下,開鎖的聲音和鎖漣拖動的聲音接連響起。

    門板倏然打開,刺目的陽光讓她幾乎睜不開眼。

    她聽到有人對她說:“下來吧。”

    她用手擋著光線,摸索著走下車,片刻之後將于放下,驟然楞住。

    觸目所及,並非她所想的鬧市刑場,也非荒郊野外,這里只不過是一片紅磚白牆,似是哪戶人家的後院,甚至她還覺得有幾分眼熟。

    她正怔仲著,忽然有個人影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撲通跪倒,低聲嚼泣。

    “小姐,您受苦了”

    薛琬容定楮細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靜兒?”

    此時,她赫然認出了自己所在之地,她的確來過這里,就在出事當夜,和殷玉書一起。

    這曾是他們兩人的定情之處,是那座青樓——燕客來。

    這是一間雅房的內室,一大桶熱氣蒸騰的熱水已備好,靜兒將一套干淨的衣物擺在旁邊,像以往一樣準備伺候主子沐浴。

    但薛琬容只是楞楞地問她,“靜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靜兒眼中還有淚光閃動,回道:“那天和小姐見面後沒幾日,有位姓諸葛的公子找到我,說是您的朋友,他將我帶到這里來,讓我在這里等小姐,于是我就一直留在這里等。直到昨晚,他說,您今天會到這里,還讓我準備好衣服幫小姐沐浴包衣。”

    諸葛涵?這一切會是他安排的嗎?不,當然不是,他是殷玉書的心腹,若非殷玉書點頭,他不會為自己做這些事。

    靜兒說在她們見面之後沒幾日,諸葛涵就找到了她,這麼說來,應該是在老夫人中毒之前,殷玉書就已知道她的真實身分,否則他又怎會知道靜兒與她的關系?

    可若是他那時就知道,此後這種種一切,他的震怒、他的絕情……又是為了什麼?

    她思緒紛亂,理也理不清,但卻知道自己現在絕不該出現在這里。她是死囚,是即將被斬首的人,現在藏身于這座青樓中,萬一官府追究起來,豈不是連靜兒和這青樓都一起被牽連了?

    她一把抓住靜兒的手,“靜兒,咱們現在必須離開這里。”

    靜兒驚訝地問:“為什麼?”

    “因為……因為……”她該怎麼說出自己的尷尬處境?不過她來時所乘坐的那輛車是囚車,難道靜兒還看不出來嗎?

    “小姐,諸葛公子說您住在這里一定會很不安,但他說請您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沒有人會追查您的下落。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請您務必留下來,因為有人要來見您。”

    “有人……”要來見她?!

    這句話砰的一聲砸中她胸口,她惜懂似是明白了什麼,但又不敢深想。

    她就這樣木然清洗干淨自己髒了十余日的身子,讓靜兒幫她穿上了準備好的新衣,重新梳理了頭發,甚至為她的雙頰抹上胭脂。

    眼前銅鏡中的她,一點也不像即將赴死的重犯,倒更像要去踏青的大家閨秀。

    一個人的命運怎麼可以如此大起大落,轉瞬之間,就仿佛重生了一次?而這一切,又拜誰所賜?

    她靜靜地坐在屋中發怔,望著窗外從日落到月上梢頭。

    忽然間,外室的門開了,她聽到諸葛涵的聲音同時響起。

    “爺,刑部的事情都解決了?”

    聽到那個“爺”字,她的心頓時揪起,一道再熟悉不過的低沉男聲在外室幽幽響徹。

    “嗯,要掩人耳目總是得費些手腳。你一直守在這里嗎?”

    “是的,薛小姐在里間。爺放心,她毫發無傷。”

    腳步聲堅定沉穩地來到內室門前,她站起身,背脊僵直、心情激動,手也不停地顫抖。

    房門打開,內室昏黃的燭光依稀映出那人的輪廓,靜兒屈膝行禮之後,悄然退下,關上了房門。

    房內只剩下兩人,默默地彼此相對。

    薛琬容的心頭震驚又激蕩,她禁不住挪動了一下步伐,又一下,緩慢而膽怯地靠近他。

    從頭至尾究竟發生什麼事,她以為自己身在其中已了然,誰知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發現自己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當他驀然出現在她面前時,這一瞬間她已淚流滿面。

    不願意再等下去,殷玉書猛地大步上前,將她一把扯到自己懷中,熱燙的唇隨即烙印在她的額上。

    他似是懦懾說了什麼,但她並沒有聽清楚,想問時,唇已被他封住。

    靶受到他急促的呼吸、溫暖的體息、有力的手臂和寬厚的胸膛……不論今夕何夕,一切似夢,她但願長夢不復醒……

    殷玉書擁看薛琬容坐在長榻上,她的指尖緩緩爬上他的額頭,劃過那俊逸的輪廓及眉眼。不敢相信美夢竟會成真?只不過,昨夜她是夢到自己自殘于他的刀下,今夜坐在他懷中,她仍然好好地活著。

    “爺,如果這是臨死之前您賜予我的一個美夢,那我已死而無憾了。”她幽幽嘆息,唇角卻掛著笑意。

    他握住她的手,眸光幽邊地凝視她,“看來這十幾日我只令你絕望和驚恐,不知道日後要用多少溫存,才能讓你放下一顆心。”他重新吻上她的唇,細膩輾轉而溫柔,一點一點輾碎她的絕望,融化她心底的寒冰。

    薛琬容想起一件大事,倏然推開他,緊張地說道:“爺,我是被刑部判了死刑的,您現在把我救到這里,豈不是要牽累了您?”

    他微微一笑,“事到如今,該是我把一切都慢慢告訴你的時候了。只是你聽了不要生氣,更不要傷心,我之所以這麼久以來都在瞞著你,是因為這麼做是救你、救我唯一的方法。”

    她怎麼會對他生氣傷心?他已是第二次救她的命了,情況還一次比一次凶險。

    但他的話同時讓她恍然大悟,“我入獄之事,是否有人故意陷害爺?”

    “是。”他坦然承認,“如果當日我不將你拱手犧牲,那今日你我就不可能重新坐在一起了。”

    她凝視著他,“那個人……是爺暗中調查的人嗎?”

    “是。”

    她望著他的肩膀,想著在那衣服下,不知是否還纏著繃帶。“那個人,是讓爺受傷的人嗎?”

    “與他有關。”

    薛琬容倒抽口氣,又似感慨地嘆息,“那麼,如果犧牲我可以讓爺查到真凶,我就算是死了也值得。”

    他憐惜地捧著她的臉,“傻丫頭,我怎麼可能真的犧牲你?即使最終我抓不到那個人,你今夭也不可能死。”

    “可我是被判了死刑的囚犯,爺怎能這麼堂而皇之地將我帶走?刑場之上沒了犯人怎麼行刑?”

    殷玉書微笑道:“你放心,刑場之上自然有該死的人會去死,你從今日起就留在這里,不要外出,直到我把所有的事情辦妥。”

    她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但他為她如此大膽,卻使她膽戰心驚。“爺,若是為了我讓你心身陷險境,那我寧願赴死。”

    她大義凜然的氣勢卻逗樂了他,“這里沒有外敵,只有我與你,你不必這麼緊張。我在你面前演了十幾日的絕情冷面也演累了,今日就讓我們以本來面目相對吧。琬兒,自今日起我便叫你『琬容』,因為這才是你完完全全的本名,而你,也不要再叫我『爺』了,因為自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不是我的奴僕。

    “我要我的女人與我有同樣愛人的權利,你一直希望得到尊重,我就會給你這份尊重,直至我生命終了的那一天。”

    薛琬容不想再哭了,這幾日她流的淚已經夠多,可她就是控制不住熱淚洶涌,甚至模糊了視線,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抬手用力擦掉淚水,因為她要看清他,從今日起,日日夜夜守在他身邊。

    這個男人值得她用一生珍愛,直至生命終結。

    叩叩。有人輕敲房門,諸葛涵在外面低聲說道:“爺,人來了。”

    他站起身,對她交代,“我要在外廳見客,你不要出聲。”

    她點點頭,心中好奇他會在這時把什麼人帶到這里來?

    殷玉書打開房門,閃身出去,靜兒在外面立刻將房門重新關好。

    沒一會,她聽到他春風般的笑聲問:“許大公子,難得我約你到這里散心,你既然來了,怎麼還愁眉苦臉?”

    薛琬容一驚——難道是許翰雲?她是被他父親識破後才被抓的,殷玉書怎麼還敢招惹他?

    許翰雲無精打采地回應,“殷兄難道沒聽說?今日是薛家小姐被問斬的日子。倒是我該問你,怎麼還能這樣輕松愜意地到這種地方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3-31 00:07:47

第九章

    他故作驚訝道:“這種事雖不是十分機密,卻也少有人知道,你又不在刑部供職,怎麼知道她是今天死?”

    “父親散朝後和我說的。唉,我自從知道你那婢女原來是薛小姐時,才忽然明白自己當日為何覺得她有幾分眼熟,原來小時候我們是見過面的,只是沒想到時過境遷,再重逢時竟會是這樣的局面……殷兄,你難道就不想救她一命嗎?好歹她也跟了你不少日子……”

    殷玉書的聲音一冷,“你既然聽你父親說起她,就該知道她做了什麼事,身為朝廷逃犯,居然勾結外敵企圖謀害我們全家,不殺她不足以平我心頭之恨。”

    許翰雲道:“可我怎麼想都覺得這件事有蹊蹺。薛家好歹也是名門大家,就算是她父親被抓,被定的罪名也只是貪贓枉法,和勾結外敵沒有關系。她一個縴縴女流逃亡猶恐不及,哪有本事勾結什麼外敵?又是哪個外敵會用她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來謀害你這麼一位堂堂護國大將軍?那不是以卵擊石嗎?”

    他冷笑說:“他們如何勾結在一起的,我不必關心,這或許就是敵人的高明之處。否則若是一位武林高手,你以為對方能輕易近得了我的身嗎?”他擺了擺手,“算了,這種聽來心煩的話,還是不要再說了。你父親近日如何?在皇上面前一舉揭穿薛琬容這名逃犯,皇上該給他嘉獎了吧?”

    “這種斷人生路的事情,我只盼皇上什麼都不要獎賞。倒是丁大人來我家時,也說過和你一樣的話。”

    “你是說兵部尚書丁大人?我記得丁大人以前與你父親並不算莫逆之交,近日他們倒是走得很近啊。”

    殷玉書刻意問得漫不經心,屋內的薛琬容卻皺起了眉頭。

    許翰雲並沒有聽出他話背後的意思,只是答道:“你知道我不常在天城,父親的事也不大了解,不過這次回天城,除了丁尚書之外,父親又引薦我認識了幾位朝廷大員。可惜我實在不習慣官場客套,總覺得和他們無話可說,還不如回屋去讀文章。”

    他笑應著,“別說是你,我在官場這些年,每年回天城見到這些朝中官員都還覺得頭疼呢。尤其是前日和我一起聯審的宋御史,說話陰陽怪氣不說,連笑容都是皮笑肉不笑的,好在我快要回越城去了,那些討厭之人的嘴臉也可以少看些。”

    許翰雲的語氣終于有了一絲笑意,“宋御史?就是那個鼻子上有顆黑痣的宋大人吧?我也不喜歡他,偏偏他和丁尚書像是很聊得來,每次到我家都是結伴而行,我回京這幾日,在家中已看到他三四回了,每次父親都要我出面招待,真是避無可避,煩都煩死了。”

    殷玉書微笑點頭,“所以今日我才拉你出來散散心。聽說這里的歌妓舞姬在天城都是首屈一指,我在越城那種偏遠地帶,真是『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晰難為聽”,你就當是陪我,今夜且放縱一晚,子夜時我再叫人送你回去。”

    “我哪里敢待到那麼晚?只略坐坐就得回去了。”他終究是個靦腆書生,還以為好友要自己在這里做那種雲雨之事,嚇得臉都紅了。

    “你別想歪了,我可不會帶壞你這個書呆子。”殷玉書說著拉他出了雅房。

    薛琬容在屋內等了一陣,聽外面已沒有動靜,她才輕輕推開房門,原來靜兒和諸葛涵都已坐在外面。

    她看著他,“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靜兒是你找到的?你怎麼會知道靜兒和我的關系?”

    諸葛涵微笑道:“當初爺盼咐我調查京中有哪間大戶人家發生變故,我很快就查到了薛家,並得知薛家大小姐在被抄家當日就失蹤了,不知去向。我向周圍鄰居詢問之後,得到的薛家小姐形容樣貌,與爺身邊的『琬兒』都十分相似,再加上薛家小姐的本名中有個『碗』字,就更加重了我的猜測。

    “我將一切回報給爺聽後,爺說在你們遇襲的那條街附近,一定有什麼人認得您,可能是你家的親人、故友或是舊僕,命我再查。我將那條街的店鋪——尋訪一遍後,只有這個剛剛在豆腐坊幫工的姑娘最為可疑,我大膽上前和她攀談,報出你的名字之後,她果然承認是你的舊僕,我就將她安置到這里來了。這里的後台老板是爺一位摯發,所以盡避放心,可以信得過。”

    靜兒聽得楞住,“原來……你當時找到我時說的話,都是騙我的?”

    諸葛涵眨眨眼,“雖然騙了你,但好歹沒有惡意,不是嗎?現在你和你的小姐團聚了,也該謝我才對。”

    薛琬容又問:“那今日又是怎麼回事?你們怎麼敢如此大膽,將我的囚車拉到這里來?一路上難道不怕被人看見嗎?那些押解我的獄卒丟了我,難道不會回去稟報?”

    他笑答,“那些獄卒原本就是爺的手下假扮的。至于囚車,出了刑部那條巷子之後,我們就用藍布檔住四面的鐵板,外人看起來只會以為是一輛普通馬車,沒有人會注意。”

    “可刑部尚書那里……”

    “這事兒當然要刑部尚書點頭,才能將你放出來,所以他自然不會追究。”

    “他怎麼可能答應?”

    “爺許了他好處,他樂得交換,很痛快地就答應了。”

    聽他說來,好像這事很簡單,可她仍是無法置信,堂堂朝廷欽犯,怎麼可能說放就放?

    諸葛涵見她如此迷惑,搖著頭笑了,“你不是官場之人,自然不明白官場上的這些暗中交易。你以為入了刑部大牢的人,就肯定都會死嗎?你以為那些官吏都是靠什麼發財的?一個人由死刑到活命,少則幾千兩,多則上萬兩,只要有銀子,自然換得出人來,這些事刑部早就做多了。不僅是刑部,六部之中各自有各自的默契,只要官不舉、民不究,不會鬧到皇上面前,那就萬事大吉。”

    薛琬容現在才知道自己原來生活在深宅大院中,真是單純天真得近乎可悲了。

    難怪父親常常感嘆在官場中難以獨善其身……或許,父親那個“貪贓枉法”的罪名也並非完全誣告,而是確有其事?

    想到這里,她不禁心中一寒。

    可是,殷玉書又是拿什麼“好處”說動刑部尚書偷放她的?總不會只有金錢交易這麼簡單吧?

    殷玉書送走許翰雲回到二樓的雅房時,薛琬容正趴在桌子上,似乎已經睡著。

    走到她身邊,看到她在一張紙上,錯雜的寫著幾個人名——許德亮、丁尚書、宋御史、周峰。

    他贊賞地一笑,難為她已猜出這幾個人之間互有牽連,只是若要完整地串在一起,對于一無所知的她來說,著實是有些難了。

    他輕手輕腳將她抱起,放到賞大的繡榻上,指腹劃過她依舊堆燮的眉心。

    這些日子,為了不令宋世杰起疑,每次在她面前,他都得竭力克制自己關切的眼神,對她冷眼以待。即使她淚眼盈盈、悲壯絕望,他也都不屑一顧冷嘲熱諷。

    他深知這會傷了她的心,也知道害她在監牢里受了委屈,但對于當時情勢尚不明朗,他只能無奈出此下策。

    若他不狠心親手將她送到刑部,許德亮就有可能以他故意窩藏逃犯的罪名在皇上面前狠狠捅他一刀,就算皇上此時對他聖眷正隆,也難免會心生芥蒂,到時候,他若想再扳回一城就沒那麼容易了。

    于是他率先發難,主動要求監押、監審甚至是監斬,讓外人以為他當真冷酷絕情到極點,深切痛恨她這個背叛的罪婢。

    但其實,監押和監審是為了避免她落入別人手中慘遭迫害,監斬則是為了今日能順利救她出監牢。

    刑部尚書是只老狐狸,聽到他開出的條件之後,不多猶豫就答應和他一起在宋世杰面前合演這出戲。

    闢場之中,黑幕重重,他只是不屑勾心斗角並非不會,或許是他在越城獨居太久,抑或是因為殷家的正氣之名過盛,才讓那些小人真以為他是良善可欺之輩。

    他肩上的傷,及她所承受的種種屈辱,是該一並清算了。

    薛琬容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只覺得面前有堵溫厚的軟牆,黑暗中,她努力睜開眼,先辨認出的是他光潔的下巴,然後是挺秀的鼻梁,最後才是令女子都要艷羨的長睫。

    世間的事真是玄妙,昨夜她還在陰冷潮濕的地牢中,聽著偶爾響起的幾聲老鼠叫,輾轉難眠,今晚,她卻已安然地睡在他懷中。

    她的動作驚醒了,向來淺眠的殷玉書,他微睜開眼,輕笑問道:“是不是我抱著你,反而讓你睡不著了?”

    她輕聲反問:“你把我從刑部偷出來,到底花了多少銀子?”

    他笑答,“不用銀子,只是個小小的官場交易而已。刑部尚書和宋世杰早有心結,想扶植自己的親信上台,卻始終被宋世杰一黨攔阻,我許諾如果他幫我扳倒了宋世杰等人,我就為他的親信在皇上面前美言,達成他的心願。

    “他信我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同意與我交易,所以今日另準備了一輛囚車,將已經判刑的一名死囚帶出去處決,回頭就對宋世杰報說被處決的人是你,瞞天過海掩人耳目,事情就這麼簡單。”

    “可皇上如果知道了……”

    “還記得我讓你幫我寫的那封信嗎?”

    “嗯。”

    “那封信是寫給皇上的。”

    她吃驚地睜大眼楮。“寫給皇上的?可是為……什麼要寫得那麼隱晦?”

    “皇上與最親信的臣子間,一般會有一種密信,用以交流朝內不便公開的機密消息。”

    她總算了悟,“那皇上是默許你把我『偷』出來咯?”

    “不僅如此。以後再慢慢和你說。”他與皇帝的“默契”早在他回京前便已達成,此次回京,不但是因為他在邊關受傷,還因為皇上要借他之于查出潛藏在朝內的蠢蟲,而這個秘密,即使是諸葛和漢庭都不知道。

    薛琬容遲疑地問:“我爹……是不是真的貪贓枉法了?”

    殷玉書一頓,“你爹的案子不是我主審,所以我不清楚,但日後我自然會幫你調查。如有機會,我也會助他脫罪。”

    “我一直以為爹是清清白白做事、清清白白做人的,但今日一天,我所見所聞的官場舞弊,讓我動搖了對爹的信心。倘若他真的有罪被判刑,那我就的的確確是罪臣之女,這樣身分的我,今生怎麼還有臉留在你身邊?”

    他不禁皺起眉,“無論你爹是否有罪,都是他的事情,與你無關。眾多刑法之中,我最痛恨連坐。”

    她將頭又往他懷中埋去,咬著唇說:“我的意思其實是……如今這個我,雖然是罪臣之女,但好歹也是個清清白白的薛琬容,你若是要……可以拿去。”

    雖是黑夜,她也知道說出這句話自己必定是漲紅了臉,慶幸此時沒有月光照在她的臉上。

    沉默片刻,他環抱著她的那只手臂輕輕動了一下,她倏然全身緊繃,以為他是要“采取行動”了。

    可同一時刻,又聽到他輕淺的低語,“現容,我救你若只為了這件事,那我的一切冒險豈不是顯得太廉價了?難道我殷玉書還會缺少枕邊的女人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她羞愧語塞,唇瓣被他輕柔的吻覆住。

這一吻,沒有火熱糾纏,而是為了安撫她的表白。

    “好好休息吧,我知道你這些日子很累了,今夜你在我懷里可以安心的睡,沒有任何人打攬你。我早已說過你是我的女人,幾時『要』你就不重要了,我只是覺得,至少該在一切塵埃落定後,先給你一個坦蕩且莊重的名分——殷夫人,你說是嗎?”這一句“殷夫人”,包合了他想對她說的種種心聲。

    這一刻,她該然欲泣,再度淚盈于睫。

    雲霧消散了,月華乍明,他在她的臉上看到如星子般閃亮的水光,一吻悄然落在那顆淚珠之上。

    今夜起,他不希望他的女人再為任何事流淚了,因為他將會一直守護在她的身旁。

    戶部侍郎許德亮自從揭發戶部巡官薛師通以權謀私、貪贓枉法一案後,在安慶帝面前得到頗多贊許,朝野上下主動來逢迎巴結他的人,也比以前多了不少,因此他特意將一直在家鄉跟隨老母生活的兒子許翰雲接回天城,欲將兒子引薦給各位朝廷大員,希望待兒子參加秋試之後便可以平步青雲,延續許家的輝煌榮耀。

    怎知兒子卻似乎對朝廷之事興趣缺缺,昨夜甚至提出想返回老家繼續侍奉祖母的要求,令他很是生氣,將兒子狠狠斥責了一番。

    今日下朝,他準備再找兒子談一談,他這半生辛辛苦苦奔波前程,怎麼會有這麼不求上進的兒子?

    “許大人,借一步說話。”剛下了馬車,他正要邁步進府,忽然聽到旁邊有人叫自己。

    他側目看去,只見一名大漢滿面此醫,一身風塵僕僕,站在幾步開外。

    他並不認得此人,皺眉問:“你是誰?”

    大漢拱手道:“在下是周大當家的手下。大當家的派我來問一句——”

    “嚓聲”一聽到“周大當家”這幾個字,他頓時臉色大變,左右看了看,沉聲說:“你到街角的滿月軒去等我。二樓西南角的廂房是我長年包下的

    ,你向掌櫃的提起我,他自會帶你去。”

    將那人送走之後,他立刻回身對自己的親信交代,“馬上去找宋大人,讓他到我府里來,就說有要事相商。”然後他才疾步走向滿月軒。

    那名大漢己經在樓上等候,許德亮推門而入,面色沉冷如鐵。

    “你們當家的怎麼這樣沒有規矩?不是說好了只書信往來、不派人嗎?”

    大漢不卑不亢地回答,“大當家等得不耐煩了,說時至今日也不見許大人的賞銀,要我親自來討。”

    許德亮恨聲道:“他還好意思要錢?事情辦得漂亮嗎?現在殷玉書大搖大擺地回天城,皇上對他的器重滿朝有眼的人都看得見,只怕他過些日子回越城之後,更要風光無限了。”

    大漢高聲說:“要殺他並非不能,總有二次下手的機會。這次大當家的在他返城途中已埋伏了人手,必會一擊得中。但若許大人不能將前次的動手錢結個清楚,讓我沒辦法和大當家交代的話……大當家說了,大不了鬧個魚死網破,反正我們是在山中游走的小賊,大人才是天城中有頭有臉的大官。”

    這番話明明白白是威脅,他黑了臉,沉吟半晌道:“好吧,但這錢我一時半會也拿不出來,你在這里先住下,三日之內我給你辦妥。

    迅速回府後,許德亮一進門就大聲問:“宋大人還沒有來嗎?”

    許翰雲上前請安,“爹,您是在等宋大人?”

    深深看兒子一眼,一夜的怒氣在此刻已變得五味雜陳。

    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翰雲,既然你想回家去……就先回去吧。”

    詫異地看著父親,不明白父親為何一夜間變了想法,但他正盼著這句話,便立刻笑著答道:“謝謝爹。”

    許德亮心頭一嘆。那大漢的到來讓他有種不好的感覺,仿佛大禍就在眼前……

    宋世杰也是剛剛下朝回家,被勿匆叫到許府時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一進後堂就打著哈哈笑道:“老許,什麼事非得這麼著急地把我找來?”

    “周峰派人來了。”許德亮沉聲答復。

    他一楞,立刻說:“這不可能。當初說好的,他的人絕不許出現在天城。”

    “是真的,人已經到了,來,向我催錢。”

    宋世杰一聽也如臨大敵,“那你是怎麼回的?”

    “能怎麼說?這事又不光是我一人的,你們都說不給錢,我自然就沒有給過。現在人家找上門來了,要拿我的身家性命和前途向我索要,我自然只有先安撫為上了。”

    他皺著眉道:“這事若要從頭說起,與丁隆最有關系,若非他想扳倒殷家,就不會惹出這麼多的事情來。你怎麼不找他去問?不管是給錢還是滅口,都要他點頭才行啊。”

    許德亮頓足,“你還不知道他?最是心眼多得像狐狸,能躲就躲。我現在要是去找他,只怕他會一推六二五,什麼都不認了。”

    “那也不能讓他置身事外。薛師通之案就與他有關,現在雖然殺了薛師通的女兒,但薛師通畢竟還在牢中沒死呢。若是他咬出我們這些人來,誰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宋世杰冷笑一聲,繼續發言。

    “我現在去大牢里看看薛師通還有幾條命,你給丁隆帶個話,讓他想辦法解決掉姓周的一幫人。當初我早就說過了,山賊認錢不認人,求不得,他非說那是他原來的故友,豈不知這世間最容易翻臉的就是朋友?老許,你應該是最明白這個道理的吧?”

    他神色一沉,一語不發。

    宋世杰因為督審薛師通之案,所以三五日就會提審薛師通一次,但他每次都不會在專屬的公堂辦案,而是在牢中單獨提審。

    薛師通被關押在牢房中的最後一間,為了不讓審問時的話流到外面去,宋世杰還要求周圍的幾間牢房都得空著,不再安排其他犯人入住。

    今日,他穿過漆黑的走道來到牢房門口,看著蜷縮在角落里的那個人影,冷冷開口道:“薛師通,本官今日又來看你了。”

    一身是傷的他緩緩抬頭,笑問:“宋大人,今日準備怎麼折磨下官呢?”

    宋世杰冷笑一聲,“談不上折磨。你一日不招,我就用刑一日,十日不招,我就用刑十日,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是鐵打的。不過你這個人也真有趣,你妻子女兒都死了,你居然還能死扛?”

    “芸娘為我殉情,九泉之下我自會去感念她的深情,琬容絕不會和外敵勾結,毒害殷將軍一家,定是你們又在栽贓陷害。宋世杰,你和許德亮聯手造的孽還嫌不夠多嗎?”

    “隨你怎麼說,現在是你被關在這里,不是我。我勸你還是早早簽字畫押,九泉之下也好一家團圓。”

    薛師通勉強支撐著爬過來幾步,悴了一口,“呸!讓我簽字畫押?除非我死。否則你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只怕早晚會昭告天下。你以為有戶部侍郎

    和兵部尚書為你撐腹,你們挪用販災銀兩和軍晌之事就沒人知道了嗎?雖使今日你們殺了我,也必會有其他人查出來。而丁隆雖然狡猾,但天理昭昭,總有人能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宋世杰一笑,“你大概是關在這里關昏頭了,連丁尚書都胡亂攀扯。”

    他呵呵笑著,“丁隆與山賊勾結的事,他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其實早有人知道了。你瞧著吧,用不了幾日,你們的事情就會全部敗露。”

    驟然緊張起來,宋世杰急問:“你聽說什麼了?什麼山賊?”

    薛師通卻忽然什麼也不說了,爬回自己的角落去堂好,閉上眼楮。

    宋世杰氣得喊道:“來人!把房門給我打開,習民狠抽這老家伙幾鞭子,看他說不說”

    他斜眼看他,冷笑說:“狗急跳牆,可見我是說到你的痛處了。你身為御史,十多年前就知道邊關將領周峰叛逃與當時還是兵部侍郎的丁隆有關,你捏著他的這個短處對他威脅,敲詐了一大筆銀子,而丁隆則藉剿匪之名,也從朝廷領取了大筆的剿匪款項,只是這其中大都中飽私囊了。

    “現在為了侵吞販災銀兩,你們又拉許德亮下水,可惜他也曾立志做名好官,最終卻與你們同流合污。如今周峰就要找上門來,向你們討他為你們謀害殷玉書的辛苦錢,看你今日愁容滿面的樣子,只怕就在為這件事發愁吧?”

    “住口”宋世杰又驚又怒,“這些事情你不可能都知道!你一直被關在這里,周峰的事你從何而知?是誰告訴你的?這大牢中誰敢來探望你?誰敢——”

    “我敢”

    悠然響起的兩個字,在空曠的大牢中蕩出回音。

    宋世杰驚得差點魂魄出竅,連頭都不敢回。

    接著,只聽到隔壁的牢房門一響,竟然有人從中走出,一步一步,就站定在他身後。

    “宋大人,多謝你沒有讓我白等這一天一夜。”

    “殷、殷、殷……”他哆嗦地瞪著對方,頓時眼前一黑,腳軟得幾乎站不住。

    殷玉書面帶微笑地望著他,說:“宋大人,這刑部大牢的滋昧或許你該嘗一嘗了。”

    宋世杰慌亂地喊道:“我是朝廷命官,與你同朝為臣,你沒有資格拿我”

    他自袖中慢吞吞地抽出一卷黃繼,在他面前緩緩展開,“宋大人應該認得皇上的王璽吧?這是皇上前日親手賜予我的密旨,讓我調查與我邊關遇刺之案有關的一切涉案人等,並可以在刑部自由出入、調閱卷宗、查問嫌犯,同時有權將任何嫌犯捉拿歸案。更何況,你剛剛那番話,不僅是我聽到而已……”他眼神一瞥,另一間隔壁的大牢中居然又走出刑部尚書。

    刑部尚書看著宋世杰,一邊搖頭一邊嘖嘖嘆道:“老宋,你真是太辜負聖恩了。皇上那邊其實早有人密報說你總以私刑逼供,是我一直幫你在皇上面前說話,才保住你的烏紗帽,可今日之事,我是真的幫不了你了。”

    宋世杰立刻明白自己被這兩人聯手設下的陷阱套住了,他審時度勢,立刻見風使舵的轉移注意力,“你們何必和我過不去呢?這些事,我不過是個傳話跑腿的,真正的幕後主使——”

    殷玉書似笑非笑地說:“幕後主使是誰我己心知肚明,自然會和他算總帳。只是在面聖陳述案情之前……宋大人,還要勞煩您和薛大人先做幾日鄰居了。”

    一日之後,許德亮來到丁愛找丁隆,不僅因為周蜂手下上門討錢,還因為宋世杰忽然離奇失蹤,令他膽戰心驚。

    今日上朝,宋世杰沒有出現,他詢問管理朝班的太監,卻說宋大人並未告假。

    見皇上似是根本沒有留意到宋世杰未到場,他也猜不出對方是否因病而誤了早朝。

    可當他派人到宋府詢問後,得到的消息竟然是宋府也在找人,說是他自昨日去了刑部之後就杳無音信,找刑部要人,刑部說沒看見,派人去找負責城中關防的九門提督報案,提督大人對于朝廷命官失蹤之事,居然只用了一句“先四下找找”就隨意打發了事。

    他被這異乎尋常的情況驚動,左思右想不對勁,在家中已是坐臥不安,于是立刻來找丁隆。

    丁隆聽他將種種事情說了一遍後,皺眉道:“周峰絕不可能派人來找你,你如何確定那人就是周峰的人?”

    許德亮張大眼楮說:“他自稱是周峰的手下,而且對你我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出示周峰的親筆信了嗎?只憑一張口,你如何能斷定來人的身分?”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3-31 00:08:05

第十章

    一聽楞住,“可是、可是若非周峰的手下,誰會知道我們的事?”

    丁隆思忖片刻,“你先回府,這件事我來料理。”將許德亮勸回府去後,他迅速對下人交代,“備馬,我要去部里一趟。”

    此時天已快黑了,他來到兵部門前時,值守的士兵看見他,訝異地行禮。“大人,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我有些公文要查閱,不要讓人打擾我。”丁隆快速走進大門,直奔兵部後堂自己平日處理公務的內室。

    內室中,有諸多公文匣整整齊齊地放在書架上,他踩著凳子,將書架最高處的幾個匣子拿開,把它們後面的另一個匣子小心翼翼抱出來。

    將匣子放在桌上後,他用隨身帶來的一把鑰匙把上面的鎖打開,里面是一封又一封的書信。

    當日留著這些信明知危險,但周峰那人反復無常,他不得不想辦法保住自己。

    這些他們彼此往來的書信,是把柄,也會是制敵的手段,一旦周峰犯了案咬住他,這書信上所說的一件件事,他都會想出萬全的借口為自己抵賴。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說這些書信都是對方捏造出來陷害他的罪證。

    可惜,現在時局不對,他已不準備再冒險留下這些東西了。

    抓過桌上的打火石,點燃了燭台,他開始一封接一封的燒這些信,直到最後一封完全燒成灰燼後,他才長吁一口氣,將空匣子扔在一邊。

    除了這些信函,那個莫名其妙來找許德亮的人,也要盡快查明他的來歷,如果真是周峰派來的人,那就要趁早除掉。

    “來人門他揚聲叫喚。

    部內還在值守的士兵應聲走入,“請問大人有何吩咐?”

    “據說在滿月軒新入住一名外地的客人,一臉大胡子,你們去找找看。如果能找到,不要聲張,想辦法將那人活捉到我這里。若是走漏風聲,讓人跑了,就拿你們是問。”

    “是。”士兵領命後轉身就走。

    丁隆回顧一眼房間,似乎是沒什麼可燒的了,剛走出房準備關上門,忽然一聲尖銳的呼嘯劃破夜空,一支箭就這麼筆直地插在他身後的案桌上。

    他大驚,候然回頭喝道:“什麼人敢夜襲朝廷命官?”

    “大人正要找的人門一名滿面此醫的大漢從牆頭翻入院中,他身背箭囊、手持彎弓道。

    後退一步,一手扶住門框,丁隆大聲喊道:“來人!有刺容則

    大漢一聽笑了,“大人難道忘了,您的手下剛剛不是已經讓您派出去捉拿我了嗎?”

    丁隆沉聲喝斥,“大膽盜賊,竟然夜闖兵部!你以為這里是哪里?容得你如此放肆?”

    大漢哼了一聲,“就因為是兵部,所以我才來。丁大人,您欠我們當家的錢幾時歸還啊?”

    “什麼當家的?本官聽不懂你的話,你休想栽贓陷害”丁隆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四周。

    奇怪,縱使他剛才的確派人出去行動,且現在是夜里而非白天,可兵部也不該只有這麼幾個人吧?

    他同樣是沙場上滾出來的,一發現形勢不利便反應極快,迅速閃身回房,從牆上摘下一把長劍,持劍立在門口。

    “本官不管你是何人派來的宵小之輩,勸你還是速速離開,否則本官的長劍可是絕不留情。”

    大漢冷笑道:“大人剛才還要派人捉拿我,怎麼現在又說要放了我?莫非大人是怕拿不住我,反而被我擒拿?”

    “漢庭,不必與丁大人逞口舌之利,丁大人看不到你的幕後主使,是不會說真話的。”

    不知何時,在後堂東南角的屋檐上,靜靜地坐了一個人。他幾時來的,丁隆並不知道,但當他開口時,丁隆頓時捏緊了手中的劍柄,神色硬是比剛才泰然自若了許多。

    “是玉書嗎?深夜造訪為何不走正門而要翻牆?不管你是來找我喝茶喝酒,還是談天對弈,都不該指使手下和我開這種玩笑吧?”

    殷玉書朗朗長笑,自屋檐上翩然落于地面,拱手說:“丁大人勿怪。玉書知道不該和您開這個玩笑。漢庭,你且退下吧,我還有事要和丁大人私談。”

    那大漢應了一聲,順手撕下一臉的偽裝蛇髯,竟是殷玉書的心腹之一羅漢庭。認出此人時,丁隆瞳孔不禁緊縮了一下。

    羅漢庭退了下去,小院之中只剩下他們兩人。

    殷玉書左手伸出,提看一個不大的酒壺,“丁大人,我帶了一壺好酒,你我月下同飲如何?”

    丁隆盯看他看,只見他走到院中的石桌旁,輕車熟路地從石桌下方找到一雙杯子,親自斟滿了兩杯。

    將其中一杯酒端起,殷玉書說道:“第一杯,敬你我忘年之交。當年我學武練功之時,承蒙你幾度提點,半師半友,父親亦曾讓我以你為楷模,做人做事力求胸懷坦蕩。”

    他眉心堆燮,並沒有去拿那杯酒。

    而殷玉書已經獨自先干為敬,重新將自己的酒杯斟滿,再度舉起,“第二杯,敬你為國盡思,當年在沙場上亦是一名勇猛虎將。我知道你的後背至今還有浦野國人留下的刀疤和箭傷,光是我親眼目睹,就不下五六處。以為將之道來說,你也堪稱榜樣。”語畢,他再次獨自飲下第二杯。

    第三杯,他倒得很慢,舉起的手也似有些沉重,注視著丁隆時,語調中難掩濃濃的傷感。

    “第三杯,不敬天地、不敬君主,亦不敬你我……這杯酒,不為敘舊,而為絕義——

    “丁大人,無論你當年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但今日的你實在令我唾棄。你勾結叛將周峰,以剿匪之名冒領公款中飽私囊,事發之後陷害忠良薛師通入獄,指使爪牙宋世杰為你出面嚴刑拷打,逼其招供……

    “這還不算,你忌禪我殷家在朝廷中的地位,擔心我的軍功會對你兵部尚書之位構成威脅,便密令周峰及其手下在我與浦野國作戰之時,扮作浦野士兵對我痛下殺手。

    “暗殺失敗之後,你發現我開始調查周峰之事,怕我查出你的種種罪行,便又想藉琬容之事陷害我一個窩藏逃犯的罪名,連皇上親自到我家送藥,也是你暗中慫恿,就為了在關鍵時刻,讓許德亮當眾揭發現容的真實身分。只是我卻不知你為何要命人在琬容的床頭偷放那封信,並陷害她企圖謀害我娘?”

    丁隆只是靜靜聽著,並不回應。

    殷玉書望著他,許久,忽然想通了,“你是怕萬一皇上寬宏大量,不計較我收留琬容之事,而我又要替她出頭查清薛家之案,于是干脆離間我們的感情,使得薛家案情再無翻身之日?”

    他不禁笑了,“玉書,你自幼就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皇上時常稱贊你是朝廷的棟梁,可你今日這番對我的連篇指控,實在讓我傷心至極,不知道你道聽途說了什麼,竟然這樣懷疑我?我與你們殷家可是十幾年的交情,她薛琬容一介女子,最多與你認識不過一個月,你又何必如此袒護她?而且還是一個己經死了的人?”

    殷玉書聽他這樣說,忍不住低聲嘆道:“我原本還想,倘若你肯主動招供,我在皇上面前便能為你說情、保住你的性命,但你既然執迷不悟,我也只能秉公辦理了。”他將袖中黃絞拿出一展,“丁隆,聖旨在此,我殷玉書奉旨查案,你可要老實回話。周蜂叛逃之後,你與他是否還有聯系?”

    丁隆看到那卷聖旨時,心中就慌了,知道若殷玉書真是奉旨查案,這就說明皇上已經默信了他的這番推理,更認可了他羈押自己的權利,自己等于陷入被動的局面。

    于是,他咬緊牙關,死不承認,“沒有門

    殷玉書神情冷然地繼續問:“丁隆,你與宋世杰、許德亮是否暗通款曲,貪贓枉法?”

    “沒有”

    “丁隆,你是否為保自身,陷害無辜之人,連累薛家一門入獄獲罪?連累薛夫人不幸自縊身亡?”

    “沒有”

    連篇質問,只換得丁隆永遠的“沒有”兩字回應,殷玉書玲冷一笑。

    “你以為堅決否認就沒事了嗎?我坦白告訴你,夏傳敏因為畏懼事跡敗露、自身前途不保,已經先一步和我坦白了你們彼此勾結、他替你們聯絡周峰的事實。如今他人已秘密到天城,明白就會在刑部過堂做證。

    “至于宋世杰,他平日用盡手段刑訊逼供他人,今日我一頓板子下去,他就耐不住疼痛先招了。看來這重刑伺候也是有些道理的。最後是許德亮,他今夜也會被捕入獄,你以為他又能挨得住多少板子?”

    他目光定定地盯著丁隆始終握劍的手,又說:“我知道你此時此刻一定心有不甘,我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身為武將,亦有你的尊嚴,今日我們以劍決勝,你若能勝得了我,我便給你一晚逃命的機會,否則今夜我就將這一干人證物證一起交到刑部去,明日早朝,你該想想自己還有何頗面去見皇上?”

    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在周圍,空氣中仿佛殺氣四溢。

    丁隆握緊劍柄的手背上青筋暴露,殷玉書黑眸沉定,嚴陣以待。

    一片雲悄無聲息地遮住了月光,漆黑的夜空下,丁隆緩緩開口了。

    “玉書,你向來做事大膽謹慎,但今日的決定卻不怎麼高明——給我一晚的時間逃命?若我真的逃了,你要如何和皇上交代?說你私自放走了重犯嗎?”他仰天長嘆,“功敗垂成,這或許是天意吧。”

    他將手中的長劍捧在眼前,細細審視,神情復雜。

    “這劍與我出生入死、結伴多年,今日我實在不想讓它染上朋友之血。即使你我如今是這樣的局面……但你說的對,武將,亦有武將的尊嚴則話音未落,他猛地將劍鞘用出回劍一抹,霎時鮮血四濺。

    殷玉書措手不及。他萬萬沒有想到,丁隆竟然自刎在他的面前!

丁隆之案,轟動耀陽,誰都不敢相信這名身經百戰、立下赫赫戰功無數的兵部尚書,竟會犯下如此一連串駭人聽聞的重罪。

    許德亮和宋世杰先後入獄,雖然丁隆己畏罪自刎于兵部之中,但這案子牽連甚廣,要審清楚並非一朝一夕。

    薛師通不久後就被放了出來,戶部將他本已被抄家的房產錢物盡數歸還,當他百感交集地站在自己的府門前長嘆之時,府內卻忽然響起一聲輕顫的呼喚——

    “爹,您回來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愛女琬容正亭亭王立地站在門內。父女倆四目相對,唯有熱淚。

    原來,因為殷玉書已向皇帝澄清所有案情的來龍去脈,安慶帝便親自下旨,免去了薛琬容的一切罪責,她終于可以堂而皇之地重現人間。

    當薛師通知道女兒的平安回歸也與殷玉書有關時,感慨地說:“殷將軍不愧是股肚之臣,我薛師通欠他太多,今生怕是還不清了。”

    薛琬容垂首輕聲道:“爹那讓女兒幫您一塊還,好不好?”

    聽出女兒話語背後的意思,他驚喜地問:“琬容,你與殷將軍……”

    她紅著臉點頭,將衣角揉出了一條折痕。

    薛師通到殷府上門致謝時,接待他的並非殷府當家鎮國將軍殷若城,而是殷玉書的母親,鎮國將軍夫人。

    殷老夫人此時已經痊愈,笑著向薛師通解釋丈夫失禮末現身原因,“當日因為奸人陷害,他對琬容有過誤解,如今雖然真相大白,但他那張老臉總是不好意思拉下來向琬容道歉,所以今日也就沒臉見你了。琬容那孩子我很喜歡,最難得的是與玉書又如此有緣,他們若能終成眷屬,堪稱佳話。”

    于是道完謝、賠完罪,殷薛兩家就這樣順利地把兩人親事定下來了。

    其後,殷玉婷還特意跑到薛家找到薛琬容,扭扭捏捏地和她道歉,“琬容,當日我罵你的事情,請你不要記在心上。日後你就是我嫂子了,我娘說要我們好好相處。”

    她微笑看捧出一件新衣來,“王婷,這是我這幾日為你做的衣服,沒有為你量過身,我只大致拿自己的身材比了比,你試試看,看合適不合適?”

    殷玉婷看看那展開的衣服,雙眼大亮,“好漂亮的騎馬裝”

    薛琬容笑道:“我見你總是喜歡做男兒一樣的事情,卻沒有幾件適合練功騎馬穿的衣服。這衣服是我特意為你做的,哪里不合身,你告訴我一聲,我還可以幫你改。”

    一把將衣服搶過來抱在懷中,殷王婷喜不自勝地叫道:“琬容,我現在終于知道我哥為何對你情有獨撞了?像你這樣蕙質蘭心的姑娘,他若是錯過了,必定要後悔終生。”

    她粉面合羞,但笑不語。

    那晚,殷玉書來見她,手中拿著一卷紙,似是剛剛寫好的東西。

    她知道他這幾日很忙,除了皇上屢次召見詢問案情外,也要為下月動身返回越城做準備,更要為他們的婚事操心,實在猜不出他在這麼忙碌的當口,還能寫些什麼給她看?

    她不解地望著他,“寫了什麼?”

    他揚唇淺笑,將紙卷展開,只見上面是他重新寫的一閱詞——

    一曲新歌月下逢,碧樓池館醉顫紅。芙蓉王藉寄情意,紫燕初花趁東風。牽羅袖,對遠峰,冰峭翠墨王玲瓏。願拋世間風雲事,俱入雙思弦管中。

    她嘻著笑,將那閱詞從頭看到尾,反復讀了幾遍之後,歪著頭笑道:“殷將軍是個胸懷天地、慨當以慷的人,這小兒女般的情懷若是被別人看去了,不怕笑話你嗎?”

    他輕攬住她的腹,低聲笑著,“大丈夫當能慨當以慷,也能兒女情長。我寫與未來妻子的詩,只為情深一片,誰來笑話?”

    不由自主的,他又想起她當日續寫的那幾句詞,“莫笑天宮多歧路,且看長歌踏千山,駕青鶯。自上九天攬月還。”

    那時的她與他,當然都想不到彼此還有坎河的情關要闖,不過今時今日,他們終于可以安心地擁攬屬于自己的一彎明月了。

    有詩雲:“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而無論是身處邊關大漠,還是繁華京師,他都曾希望找到那個今生能與自己並肩對月、靜心相守之人,如今,他終于找到了。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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