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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湛露 -【鬼面皇后】《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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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0 00:58:46
標題:
湛露 -【鬼面皇后】《全文完》
湛露 -
鬼面皇后
陳燕冰,戰敗的北燕國公主,背負賣國的罵名,
帶著傾國財富單槍匹馬到天府皇宮面聖投降,
只求他皇兄給她個妃子名分以安撫祖國百姓……
很好,見識了這個醜丫頭在戰場上出奇制勝的謀略,
沒想到她還有不輸男人的氣魄,讓他堂堂武王也油生欽慕,
不過他很清楚,為了北燕子民,她可以暫時委身敵國,
獨獨不可能原諒掛帥出征,害得她皇兄戰死沙場的自己,
只怕被她逮到機會,非跟他拚個魚死網破不可,
所以為教她心甘情願的留下,在皇兄腦疾發作由他掌朝時,
他充分授與她管理後宮之權,並縱容她包庇太子那小魔頭,
當可以羈絆她的人事物越來越多,也就是他收網的時候,
奈何這丫頭對他偏見太深,瞧不見他的真心也就算了,
偏對想利用她的舊臣們推心置腹,讓他不得不下帖猛藥,
教她認清,唯有他,是寧願負盡天下人也絕不負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0 00:59:53
第一章
「北燕公主請求覲見—」
隨著司禮太監尖細響亮的一聲高呼,陳燕冰的神智忽然震了一下。擡起眼,望向面前幽長的白色通道,悵然地想著,這通道多像北燕國母后寢宮前的那條?
小時候,她最喜歡提著碎花擺子,赤腳跑過那條冰涼潔白的通道,兩邊的宮女和太監都會用詫異的目光看她,還有奶娘或宮女追在她後面拚命喊,「公主殿下,不能光著腳去見皇后,那是大不敬啊!」
但她才不管,只要她這樣氣喘籲籲地跑到母后面前,都會得到一個最溫暖的擁抱,母后用那柔和如月光般的聲音在她頭頂上微笑著問:「我的小飛燕又不喜歡穿新鞋了嗎?」
而她就會在母后懷中扭動著嬌小的身子,撒嬌地說:「母后,我真的不喜歡穿鞋子,天氣好熱,光著腳踩在地上可涼快了。」
「傻孩子,你是公主,怎麼可以光著腳走路?更何況現在雖然天熱,可再過幾個月就要變天了,等到風雪到來,這地上的石頭可是冰冷刺骨呢,你的身子這麼嬌弱,若是讓涼氣鑽進腳心,傷了五髒六腑就好不了了。」
同樣的話,其實奶娘也說過,但無論是誰說,都不如母后這娓娓道來的語氣和幽然的聲音聽得她心頭舒舒服服的。
她喜歡被母后抱在懷中,幫她穿上鞋襪,喜歡聽著父皇下朝後走向母后寢宮的腳步聲,沉穩而堅定,甚至是奶娘的碎叨,或者是皇室學堂中,刻闆的趙太傅爲了嚇唬她而故意打得 響的戒尺聲……現在想來,都是那般親切。
只可惜,是夢一般的遙遠了。
對於一個亡國公主來說,她沒有被戴上鐐銬,成爲階下囚,押上宮殿受審已算是幸運,但這幸運,卻是以更大的屈辱換來的。
今天,她要親手將北燕的全境國土和一百多萬子民的性命拱手送給天府帝國,同時一併送上的,還有她自己。
一個,如此微不足道的自己。
「公主殿下,陛下在內殿等候您。」內侍太監站在她面前,笑咪咪地躬身道。
她微微點頭,回頭看了眼自己的隨行人員,問道:「請問我的人是否都要留在這裏?」
太監回應道:「是的,公主的隨侍都請留在宮外等候,還有公主身上若帶了兵器,也請一併解下。陛下說,倘若進了殿才知道公主身上有兵器,鬧騰起來,公主的面上可就不好看了。」
陳燕冰微微苦笑。這話說得不輕不重,但意思已經夠清楚。
她回頭對身邊人交代,「你們就站在這裏等我吧,我們既然已經來到帝國的土地上,就要聽從人家的安排,連我都是如此,你們就更別輕舉妄動,給我平添不必要的麻煩。」
「是,請公主小心。」四名婢女眼含熱淚,齊齊跪倒。
她則微笑著轉過身,對那太監說:「請公公帶路吧。」
天府帝國,在三山四海七國之中,一直是實力最爲雄厚的一邦,所以隻有它敢自稱「帝國」,如今,滅了北燕的天府已經向著霸業邁進第一步,而下一個被吞併的國度又該是哪個?
無論是哪個,她陳燕冰今日的結局其他五國正默默旁觀,每個都在心中打算著自己的大計劃。
無論是大戰時見死不救的詔河、自恃地處偏遠可以偏安一隅的雲疆、自以爲和天府結了姻親就可以安枕無憂的長泰,還是那仗著山水地利妄想和天府一爭長短的華嵐,當然,還有那總是討好賣乖,其實最爲老謀深算的商均。
忽然間想笑,這散沙一盤、各懷心計的七國,從今日起要變成六國。被驚動的五國,一個個開始計算自己的死期吧。
站在宮殿前,陳燕冰仰視著「江山殿」那三個大字,聽到殿內有人說話,「公主至門不入,是想讓朕親自出門去請嗎?」
她朗聲道:「亡國奴,豈敢自不量力?隻是看到這殿門之名不由得心生感慨而已。」
「哦?怎麼,你要對朕的殿門品頭論足不成?」
「燕冰一介女流,豈敢『指點江山』?只是想著日日身處江山殿中的人,必心懷江山社稷,觀殿名知其主,陛下日後定得成霸業。」
殿內之人笑道:「朕一直好奇北燕的公主爲何敢在國亡之時挺身而出,看來公主不僅有膽色,還有些見地,朕是該親自迎一迎你了。」
陳燕冰卻回答,「既俯首稱臣,便當以下禮自居。陛下請上座,燕冰向陛下見禮。」她躬身進殿,屈膝跪倒,「北燕陳燕冰,拜見陛下。」
「公主與朕第一次見面就這樣客氣,日後朕都不知道該與公主如何相處了。」龍座之上的人笑盈盈說話,居高臨下藐視她。
他是天府帝國的皇帝沈慎遠,今年三十五歲正值精力旺盛的時候,身材魁梧,五官深刻,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似能把人一眼看透。
他望著陳燕冰發頂,眯起眼道:「擡起頭來,朕很想知道,敢拿自己一人換取北燕百萬子民性命的女人,該是多麼傾國傾城的容貌?」
「隻怕會讓陛下失望了。」
陳燕冰緩緩擡頭,一雙明眸清澈如水,不躲不避直視著龍座上的人。
沈慎遠先是愣了下,繼而皺起眉來,「從未有人告訴朕,北燕的公主原來是個鬼面?」
鬼面,即胎記。
陳燕冰的左頰顴骨到眼部處有塊月牙形狀的青色胎記,在民間,這種胎記被視爲不祥,即使她貴爲公主,也深知這胎記不隻是她臉上不能抹去的烙印,更是她身上背負的不能抹去的恥辱。因爲這種醜陋不僅與生俱來,而且不能改變,如果她是普通人家的女兒,甚至會因此而找不到婆家。如今,她竟敢在舉國滅亡的當口,用這樣一個醜陋的自己去妄想交換和平?
「公主此來天府,有把握說服朕娶你嗎?」在最初的震驚和失望之後,沈慎遠很不優雅地蹺起二郎腿。「朕這皇宮之中雖比不了中原的後宮佳麗三千,卻也不乏絕色美人,而你在這裏,就算能占得一隅也不過變成他人的笑柄罷了,你覺得朕會專寵於你嗎?」
她微笑道:「我不敢妄想陛下能『專寵』我,我只是想在陛下這裏得到您說的那『一隅』,最關鍵的是,可以讓我的子民在天府帝國中得到『偏安一隅』。」
「朕憑什麼要給你這個面子?你們北燕十萬大軍都被消滅在兩國的戰場上了,你還可以拿什麼和朕談條件?」
陳燕冰平靜地回答,「也許我什麼都沒有,北燕的皇宮在我到這裏之前已經被我親手付之一炬,所以我沒有任何的退路。皇宮內的金銀財寶都被我裝上馬車,和我一起來到您的皇宮之前。
「您可以下令殺了我,那些財物便是您的,但是您若殺了我,和您敵對的,不會是陪我前來的那一百多名隨侍,而是守在北燕舊土上,苦苦等待消息的百姓。」
沈慎遠冷笑,「你以爲拿百萬個沒有作戰能力的北燕人就能嚇唬住朕嗎?」
她依然只是微笑,「不能,但是陛下娶一個醜女就能平息百萬人的戰亂,又何樂而不爲?」微一沉吟,她繼續道:「天府雖然兵強馬壯、國富民強,但是任何一場戰爭的勝利都非輕而易舉便可換得。與北燕之戰,您打了將近一年,總有人困馬乏、糧草匱缺的時候。陛下,我堅信您絕對可以像滅了北燕十萬將士一樣滅掉北燕百萬子民,但那……又要多久?一年可以嗎?」
「雖然號稱百萬,但實際上可以作戰的人還能有一成?」他不屑地駁斥,「現在的北燕不過剩下些老弱婦孺和未曾受訓過的田間農夫。滅北燕兵將朕是用了將近一年,但現在的北燕,人心渙散,已無戰鬥之力,無須一年,朕相信最多三個月,便可收攬你們的全部疆土。」
陳燕冰唇角飛揚起來,「陛下說得好輕巧,面臨亡國的人之中,自然是有貪生怕死之輩,可也難免有願意拚死一搏的死士。那百萬百姓中,若有萬中之一甘做死士,不在邊境與君一爭長短,隻身藏七寸利刃,潛入天府境內,就算不能伺機不利於陛下,也會將天府帝都鬧得人心惶惶。」
「威脅朕?你這樣子可不像是要來做說客的。」沈慎遠似聽得有些怒了。
她躬身道:「陛下是得勝一方,心高氣盛,自不會將敗國中人的話放在眼裏。燕冰一介女流,父母早逝,兄長戰死,再無可依靠之人。如今爲了舉國百姓冒死覲見,托國交付,不是爲了自己個人的榮辱苟且,而是爲了兩國百姓的安甯。
「即使我言語之中似有威脅,也是警醒多過脅迫。陛下英明,必能分出事態的輕重緩急,天府縱然富庶,也禁不起一場又一場的大戰,何況還有五國心懷叵測,在旁虎視眈眈。」
沈慎遠看了她半晌,問道:「你到底想從朕身上得到什麼?」
「很簡單,一個名分,一個承諾。」
「說清楚。」
「我雖是戰敗一方,但終究有公主之名,所以陛下不能將我隨意安置,我要做陛下身邊的嬪妃,而且要做後宮之中最尊貴的主人之一,這樣才能給我百萬北燕子民做一個交代,至於陛下會不會寵幸我,並不重要。」
他聽著又覺得好奇,「你只是要個名號?不管朕是不是寵你?」
「是,同時還要請陛下親自擬旨,承諾會善待我北燕人,不再殺戮任何一名無辜百姓。」
沈慎遠望著這位帶著刺目胎記的北燕公主,手掌在龍椅的扶手上來回摩挲了半晌,最後問:「你該知道,最終要想打動朕的心,靠的是什麼?」
「知道。」她脫下腕上的一對玉環,摘下頭上的金釵,甚至是耳垂上的一對玉墜都一併取下,平靜淡定地放到他的龍案上。「我願攜傾國之富而來,孑然一身而死。陛下若有誠意,便請下詔。」
他不得不爲她的舉動所動容。
陳燕冰,如今北燕國唯一的王位繼承人,卻是個不足雙十年紀的女孩子。如此膽識、如此魄力,是因爲恐懼,還是因爲寬容?
投身侍敵是爲安身立命,還是爲日後報滅國之仇?
北燕的財富的確像不能抗拒的美酒誘惑著他,但是除此之外,對於這個女人也不能小覷。
他怎麼忘記,曾有人對他說過:「北燕若是曾善用她,不會如此輕易地被我們打敗,天府若小看她,也許我們就會是日後的北燕。對她,不能殺,只能用,因爲她的智慧遠勝過她帶來的財富。」
沈慎遠沉吟良久,慢慢伸手去拿筆架上的毛筆,盯著陳燕冰,他似笑非笑地開口,「朕答應你這兩個要求,不僅如此,朕還會給你一個驚喜。朕希望你也能信守承諾,安分守己地待在天府,這樣才能真的救你的子民,和你自己。」
她暗暗輕舒一口氣,乖巧地回應,「是,臣妾會自識身分,不與後宮衆位姊姊爭寵,給陛下徒增煩惱。」
「用詞改得倒挺快。」沈慎遠呵呵一笑,「不過你不用妄自菲薄,因爲你不用和那些『姊姊』爭寵的原因,倒不是由於朕不會寵你,而是朕現在要給你的這個地位,不需要你對著她們卑躬屈膝,自貶身價。」
他振筆如飛,在一卷黃綾上快速書寫好一道詔書,並鄭重蓋上玉璽,交給司禮太監。
「拿去給公主看過,若無異議,明日起,公告七國!」
司禮太監鄭重其事地將那道詔書交到她的手上。
陳燕冰垂下眼,一字字細細去讀,剎那間,即使是自視素來冷靜的她也不禁雙手微微顫抖,隻因上面寫著—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北燕公主陳氏燕冰,雍容嫻雅,貴極七國,明理大義,性和淑德,朕今昭告天下,願奉其中宮之位,金冊鳳印,望其內示六宮母儀典範,外弘兩國交好之情。世代永睦,賢德名傳,是爲大悅。欽此。
從北燕公主到天府帝國的皇后,陳燕冰的身分改變,居住的皇宮改變,七國的形勢也就此改變。
冊封陳燕冰爲后的同時,沈慎遠也正式下詔公告七國,即日起,北燕的土地和臣民正式歸屬於天府帝國,也就是從這一天起,七國已成曆史,變成六國了。而北燕國暫時被劃分爲天府帝國的一個郡,國名變成郡名,吃穿住用皆可沿襲舊制。
沈慎遠對待陳燕冰的態度,從表面上看,似是無可挑剔。他在宮內劃出約三畝大小的空地,大興土木,修建皇後的宮殿,取名飛燕宮。
這樣的結果,讓陳燕冰松了口氣,卻在皇宮中掀起軒然大波。沈慎遠諸位妃子早對皇後之位覬覦多年,彼此勾心鬥角,無所不用其極,萬萬沒想到會被一個亡國公主搶去這光鮮亮麗的頭銜。
幾位妃子難得有了共識,斷然不能便宜這個新皇后,至少要登門給她找些晦氣才好。
她們盛裝打扮一番,前呼後擁地來到飛燕宮門前。這飛燕宮工期短,但因爲用了最好的木料和工人,所以在兩個月之內就迅速建成。
此前,陳燕冰一直和自己的隨侍居住在帝都的驛站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很少入宮,衆位嬪妃根本沒有和她見過面。
冊封大典昨日剛過,今日衆位嬪妃按例也該來拜望新後。每位妃子雖然來勢洶洶、咬牙切齒,不過手上也帶了些賀禮充樣子。
到了飛燕宮前,衆嬪妃首推張貴妃爲首,「姊姊,咱們姊妹之中你跟著陛下的時間最長,又最得寵,一會兒見了人,可千萬不能矮了氣勢!」
「就是,陛下封她爲後不過是看重她帶來的那些金銀珠寶,否則一個亡國的公主,不殺她已是天大的恩惠了。」
張貴妃今年剛剛三十,因養尊處優,生性愛美,最喜豔色,看上去嬌豔如花,貴氣逼人。聽著幾位妹妹替自己打氣,也將平時和衆人爭寵時的那些不愉快都暫時收起,趾高氣揚地說:「好,一會兒我進去你們都不要說話,看我的眼色。」
於是衆人簇擁著張貴妃一起進了飛燕宮,飛燕宮的太監總管張福見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位娘娘,陪笑著挨個請安,「貴妃娘娘好,安妃娘娘好,宋妃娘娘好,李貴人好,王貴人好……」
張貴妃懶得聽他嘮叨,便擺手問:「皇後娘娘呢?咱們姊妹今天難得湊齊,是爲了給皇後娘娘請安來著,她不出來迎一迎我們嗎?」
「皇後娘娘剛起身,還在梳洗,請各位娘娘稍等一下……」
「喲,太陽都昇得這麼高了,她一個皇後怎會起得這麼晚?咱們姊妹可是都跟著陛下的作息行走坐臥,不敢有絲毫的差池,萬一哪天皇上早上起來巡宮,咱們還沒有起身,不是要惹陛下生氣嗎?」
王貴人年輕,快人快語,搶著出頭表現一下。
張貴妃瞪了她一眼,「本宮剛才說了什麼?你都忘記了?」
她這才想起自己似有搶張貴妃風頭之嫌,忙尷尬著後退回到衆人之中。
張貴妃擡了擡下巴,續道:「既然皇後娘娘還在梳洗,我們就站在這廊下等候好了。」
他並非陳燕冰的人,在這宮中待了十幾年,什麼人情世故不懂?今日這些娘娘分明是來給新皇后下馬威的。
於是張福巴結著說:「貴妃娘娘,這天氣正值暑熱,哪敢讓各位娘娘在這麼熱的地方等著?旁邊的廂房通風涼爽,奴才再端些水果過來給各位娘娘解暑解渴,待皇後娘娘梳洗完畢,奴才就將各位娘娘引領過去,如何?」
張貴妃瞥他一眼,「那可不行,本宮素來隻住正殿,從不住偏房,這裏是中宮正殿,你讓本宮去偏房休息是什麼意思?」
他嚇得連忙跪倒,「娘娘恕罪,奴才嘴笨說錯話,娘娘尊貴六宮無人能比,當然不能去偏房休息,要不奴才這就去搬些椅子來,請娘娘自擇一處……」
「不必了。」正殿大門霍然打開,陳燕冰淺笑盈盈地站在那裏望著衆人,「以貴妃娘娘的尊貴身分,怎能肅立中庭寒院?請各位姊姊妹妹進殿,不知諸位要來,燕冰起身太遲,實在是怠慢了。」
第一次看到這位新任皇後,所有人都是一臉驚訝。不僅驚訝於她的語氣和善謙遜,更驚訝於她臉上竟有一塊紮眼醜陋的胎記。
要知道在這皇宮中,即便是最低等的宮女,也不允許面部有如此要命的殘缺,以免服侍主子時引來主子反感不悅。而一朝國母,居然是個鬼面皇後?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張貴妃在最初的吃驚之後,心中得意驕傲之氣更盛,款步上前,主動去挽陳燕冰的手,笑咪咪地說:「那我就托大喊你一聲妹妹,妹妹剛來天府,這宮裏有什麼吃不慣、住不慣的,盡管和姊姊說,哪個奴才伺候得不好,也和姊姊說,姊姊一定幫妹妹出頭出氣。」
陳燕冰笑道:「好,有姊姊這句話,妹妹就放心了。」將衆嬪妃迎進殿內,她吩咐太監總管,「有什麼新鮮的瓜果都端過來吧,我剛才聽你提到,正好解了我這時的煩惱,免得幾位姊姊在這麼熱的天氣裏在我這裏受了暑氣,我心裏就過意不去了。」
這宮中,所有娘娘,只要被冊封爲妃的,在人前都以「本宮」兩字自稱,除了見到比自己等級更尊貴的妃子或是皇上,才勉強自稱「臣妾」,可像陳燕冰這樣,已經貴爲皇後,在嬪妃面前卻以「我」字自稱的,簡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幾名妃子互視一眼,掩面而笑。
安妃柔聲問道:「皇後娘娘的北燕皇宮裏大概沒有咱們天府這麼多的規矩禮數吧?」
陳燕冰親自起身爲各位妃子倒茶,微笑回應,「北燕乃是小國,不過皇宮之中也有自己的規矩,可兩國畢竟風土民情有異,所以我若是有做得不對的地方,還要請各位姊姊指正。」
說著,又對隨身宮女吩咐,「柳兒,幫我去打開後堂那樟木箱子,裏面有我爲諸位姊姊準備的薄禮,正好今天姊姊們到得齊全,我也可一一送上。」
張貴妃回身從自己人的手上拿過錦盒,「我也是帶著賀禮來的,哪敢讓妹妹先送?你是皇後,理該我們先把賀禮送上的。」
她打開那個錦盒,拿出一把檀香扇,續道:「這扇子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姊姊娘家只是個貧寒的翰林,比不得妹妹的北燕國,在七國之中都以富庶聞名。這扇上的書畫是姊姊自己的拙作,一番心意,還望皇後妹妹不要推拒。」
陳燕冰接過那柄檀香扇,打開一看,畫的是宮簷一角,春燕銜泥築巢的景象。
「姊姊的畫工真是精妙,字寫得也好,妹妹就欣然受之了。」她微笑著點頭贊許,然後回手從柳兒懷中拿過一個最漂亮的錦盒,雙手遞到張貴妃的手上,「這是妹妹的小小薄禮,實在不成敬意。姊姊知道,自從北燕歸了天府,北燕的一草一木其實都已歸屬陛下,這剩下的一些東西是妹妹自小從父皇母後那裏得到的賞賜,留在身邊並無大用,早聽說姊姊是絕代佳人,應該比我更加匹配這些寶物。」
張貴妃輕輕打開蓋子,驚喜得倒抽一口冷氣。原來,這錦盒內是串翡翠項鏈,由十三塊翠綠如碧水般通透的上好翡翠,從小到大結環而起,當真價值連城。
其他妃子此時也從陳燕冰的手上一一收到禮物,每個人打開都是驚喜贊歎,雖然東西比不上張貴妃的貴重,但也都是價值不菲的名貴之物。
頓時殿中一片歡喜之色,人人嬌笑如花。
張貴妃嘖嘖贊歎,「皇后妹妹真是太客氣了!」原本僵硬的表情也舒展許多,拉著她的手裝模作樣的又噓寒問暖一番,這才「依依不捨」的告辭了。
望著那一票鶯鶯燕燕氣勢洶洶而來,浩浩蕩蕩而去,始終在旁邊不發一語的柳兒咬著唇瓣開口,「這些娘娘們,這樣欺負公主殿下……」
「人在屋簷下,豈能不低頭?」陳燕冰重新展開張貴妃送給她的那柄檀香扇,剛才還優雅溫和的笑容斂起,眼中迸射一絲冷厲的光。
她豈不懂張貴妃此來的用意?又豈不懂這扇面上的寓意?但是她嫁到這裏本爲保住百姓不被屠戮,江山不再被戰火肆虐,那自己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麼?
「把這扇子收起來,還有她們帶來的這些東西。」她將檀香扇丟回扇匣中,隻覺得多拿一下都是對自己的羞辱。
她以前不是個喜歡裝假的人,但離開北燕前,望著那被烈火熊熊吞噬的皇宮,她鄭重告訴自己,從今日起,她陳燕冰要爲北燕的百姓而活,更要爲自己而活,隻要能達成這個目標,她可以付出一切代價!
原本她想要的隻是一個妃子的位置,或者說,是可以淩駕於尋常妃子的位置,比如貴妃。
她知道天府皇宮之中已經有了一位貴妃姓張,而天府的宮規,最多還可再立一位貴妃。沈慎遠曾經有過一位皇後,據說和他感情深厚,卻不幸早亡,他便一直懸置中宮之位,沒有再立,所以她也沒有做這樣的妄想。
可老天是捉弄她捉弄得太多太久,才給她一個這麼大的「驚喜」嗎?
北燕亡國公主—天府冷宮皇後。
她的名字或許還真的很契合自己的命運,燕冰—北燕飛燕,冰冷一生。
她幽幽一歎,轉身時瞥到桌上銅鏡中的自己,沒有刻意妝點的面容,自小就習慣的青色胎記。她不具任何在後宮爭寵的條件,很好,她並不想過那爲了皇帝一顧而拚掉性命的生活。
看天色尚早,沈慎遠這時應該已經散了朝,第一天正式做皇後,司禮太監告訴她,按例,正午時分,她要去江山殿請安問候,與沈慎遠同吃午膳。之後就沒有她的事了,沈慎遠晚上決定留宿哪一宮,一般會在晚膳之前決定。
此時距離正午時分還差一個多時辰,她該趁機讀完昨天隻讀了一半的《賞心悅論》,這是她昨天無意中從書房架上發現的書,沒有作者名,寫的都是些機智有趣的小故事,讀來很有意思,可以打發時光。
伸手去拿那本書時,忽然聽到殿外一聲尖利的叫喊,那平日很是莊重的張福忽然跌跌撞撞地沖進來,一手指著殿外,臉色蒼白,雙目發直,哆哆嗦嗦道:「皇、皇后娘娘……快!快去……江山殿!陛下……陛下出事了!」
她的手陡然僵在那裏,一股冷氣從指尖竄入心髒,讓她從頭到腳似是被寒潭之水浸透全身。
怎麼?江山又要有變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0 01:00:10
第二章
誰也沒有料到,正值盛年的沈慎遠,會在江山殿中突發腦疾,陷入昏迷。
陳燕冰趕到江山殿時,不僅是太醫,宮內所有重要人物都已到齊,就連剛剛從她那裏離開的張貴妃等人也提著裙擺匆匆跑至。
還不知殿內情形如何,張貴妃已經哭得梨花帶雨,嘶喊著,「讓本宮進去見陛下!本宮要見陛下!」
一名太監守在殿門口,爲難地說:「貴妃娘娘,不是奴才膽大不讓您進去,實在是太醫正在爲陛下診治,說了必須保持安靜,太子親口吩咐要所有人都在殿外等候。」
張貴妃聽了勃然大怒,一掌打在那太監的臉上,喝斥道:「混帳!本宮是什麼人?陛下出了這麼大事,本宮不進去照看,要是出了事你擔待得起嗎?太子今年才幾歲?他說的話你們就當真了?」
陳燕冰趕到時,江山殿外正鬧成一團,聽到張貴妃的話,她朗聲道:「就算太子年幼,但他還是太子,是陛下的至親,太子之話在此時已可當作半個聖旨聽了,貴妃娘娘別情急就亂了禮數。娘娘再大,也大不過太子。」
張貴妃聽到身後有人用這樣涼涼的聲音對她冷嘲熱諷,不禁更是震怒,回頭要罵,驚見說話的竟是陳燕冰。
剛剛在飛燕宮,這位新皇后一直是溫文和善,笑容可掬地謙恭退讓,一轉眼,這樣神色凝重、步履沉穩的陳燕冰,讓她恍惚著,像是看到真正的貴族該有的雍容氣度。
她怔了下,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反駁,陳燕冰已經站到殿門前,問那太監,「請公公代稟一聲,問問太子和太醫,我現在可不可以進去?」
太監忙跪下回話,「回稟皇後娘娘,太子有命,無論是誰都不得入殿,除了皇後娘娘一人。」
「好。」她微微點頭,邁步而入。
張貴妃又在吵嚷,「憑什麼她能進去本宮就不能?本宮服侍陛下十幾年了,陛下平日待我如何,你們難道不知道?」
那太監小聲道:「貴妃娘娘請息怒,娘娘的身分奴才豈能不曉得?隻是她是皇后,太子說,若陛下有事,能陪在身側的,只能是正宮娘娘……」
陳燕冰聽了心中又是冰涼又是感慨。張貴妃陪了沈慎遠十幾年,其中自然不乏恩愛纏綿,想來也用過不少心機手段,爲的不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寵。但這「一人之下」中的「一人」便是皇后,數年不曾有皇后壓在她上頭,如今猝然被人這樣壓制,張貴妃豈能心服口服?
可是做皇后又有什麼好的?不過是陪著皇帝,目送他去死罷了,這樣的位置難道也值得去爭搶羨慕?
走進後堂,隻見三名太醫正神情焦慮地圍在龍床前,而床邊還跪著一名髫齡的男童,穿著黃緞錦袍,顯然就是太子了。
陳燕冰快步走到跟前,那幾人竟都沒有發現她的到來,於是她主動出聲低問:「陛下的情況很嚴重嗎?」
三名太醫轉身看向她,雖然都與她不認識,但人人都知道皇上剛冊封了新後,她一襲華麗鳳裙,將她的身分昭示得十分清楚。
三人同時跪倒叩首,痛呼道:「皇后,陛下這次的病情十分兇險,臣等無能,竟束手無策!」
她的心已經沉到谷底,此刻反而不慌張了,「陛下這病是宿疾嗎?」
「是的,父皇以前經常頭疼,去年曾經發病一次,當時幸虧陳太醫及時施救才得以保住性命。」
稚嫩的童音在空曠的大殿內響亮的響起,小太子轉過身來,對著她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頭,「兒子沈錚,叩見母后。」
她一下就喜歡上這小大人似的太子,看他年紀最多不過七、八歲,但是言談舉止已是一名成年皇子才有的風範。宮中出了這麼大事,難爲這孩子還能記得安排太監阻撓衆多妃子入殿,大概也知道如果妃子們不顧一切地湧進來,此時殿內又該是怎樣吵鬧的一片景象吧?
陳燕冰伸手將他扶起,「太子多禮了,眼前既然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們且不必拘禮,該好好想一想,如果陛下真的有了意外,接下來該如何決斷?」
沈錚眨著一雙葡萄般明亮清澈的眼,清清楚楚地回答,「父皇雖然已經下旨封我爲太子,但是我還年幼,不可能立刻登基稱帝。父皇也沒有任何遺詔指派誰做輔政大臣,所以現在宮內唯一能拿大主意的就是母后您了。」
「我?隻怕還不能拿這個主意。」雖然驚詫太子說話竟如此縝密有條理,卻也還清楚自己目前的身分地位。她是亡國公主,不過是爲了求和才嫁到天府來。一天的皇後,宮內上下的人還認不全,朝野之中更不會有人服她。
她說的話,連張貴妃都不聽,旁人又怎麼可能服從?
沉吟片刻,她說:「我看還是請丞相和朝內最有分量的幾位老臣即刻入宮,共商國事爲好。」
一名太醫遲疑著問:「殿下,這等大事是不是要先通知武王?」
聽到「武王」二字,沈錚小臉一擺,「武王人在邊關,一時半刻哪趕得回來?問題是朝內之事瞬息萬變,若耽誤了一刻就是耽誤大事,這點道理你都不懂?還伺候禦前呢?」
那太醫至少六十歲的年紀,卻被一個黃口小兒訓得滿頭是汗,連連點頭。
「是、是,殿下說的是,可……」他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陳燕冰,「皇后娘娘,武王畢竟是陛下的親弟弟,平日和陛下情誼深厚,家事國事陛下事事仰重於他,現在若不通知武王,待武王返朝,可就……無人擔待得起了。」
她還未回答,沈錚就先怒了,大聲斥責,「胡說!怎麼擔待不起了?怎麼就仰重於他了?難道這天府帝國沒了他就生存不了了嗎?」
就像是爲了羞辱他這句話似的,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有人開始喧嘩,再接下來,是一句一句的高呼,此起彼落—
「武王回來了!」
殿內所有人都變了臉色,三名太醫不知道是如釋重負還是更加緊張,竟同時起身丟下陳燕冰和太子,撲向殿門口,齊聲哭喊,「王爺,您可回來了!」
沈錚咬著牙,嘴裏嘀咕一句,不知道是在咒罵還是在抱怨什麼,別過臉緊緊抓著他父皇的床架,將身子蜷縮在一角,悄悄看向殿門,顯然是在緊張害怕。
只有陳燕冰,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武王回來了……武王……沈慕淩。
如果說,這世上有誰讓她咬牙切齒痛恨過,至死都不會忘記那個人的名字,縱使那人的名字磨成粉,變成灰,她也能在夢裏聲嘶力竭地喊出來—
沈、慕、淩!
就是這位被天府奉爲戰神一般的武王,帶領數十萬大軍連破她北燕十三座城池,殺死將領士兵無數,最後逼得皇兄戰死沙場,逼得北燕亡國,逼得她燒光皇宮,棄身而嫁,委曲求全。
沈慕淩,是她今生今世唯一想殺的人,如果她現在手中有劍,如果她現在少幾分冷靜理智,她該沖出門去,給他當胸一劍!
但是……現在的她,隻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直視著那一身胄甲風塵,從殿外大步流星走進的頎長身影,直視著那漸漸逼近自己,似是連他身上的殺氣和血腥味都可聞的男子。
一雙黑眸,深若泓潭,比不得他兄長沈慎遠眉目英俊,卻深不可測得讓人心底全身都在泛寒。
他站定了,就在距離她不過一尺開外的地方,沒有立刻去看躺在床上的皇兄,只冷幽幽地看著她,似是星子碎在他眼中之眸,有精光一閃而過。
「臣弟剛從北燕回來,不知皇后可想知道北燕百姓的現狀?」
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依然和沈慎遠無關,語氣平平淡淡,卻牢牢地抓住陳燕冰的心尖。
她手指微顫,竭力克制自己的聲音別也跟著發抖,「王爺……請說。」
他唇角輕挑,緩緩吐道:「一切安好。」
簡單四個字卻似抽走她身上的力氣,精神一鬆懈,她差點立刻坐倒下去。
沈慕淩卻在說完之後掠過她身旁,走到龍床前,看著昏迷的皇兄,問道:「陛下還能不能醒過來?」
太醫邊哭邊回道:「上回陛下頭疼時,下官便說陛下的腦子裏似是有個血塊,這血塊壓迫著經絡,才會引發腦疾。但每次發作情形不同,有輕有重,輕的還可勉強壓制,一旦重了……王爺恕罪,下官實在是沒有華佗的回天之術,無法爲陛下開顱取出血塊啊!」
沈慕淩平靜地聽著太醫哭訴病情之重,奇怪的是,他竟如此平淡,似是對一切早已預料到。
他又看了眼陳燕冰和躲在床架後的沈錚,問道:「不知道皇后和太子現在有什麼決斷?」
剛剛還鎮定自若,大人氣十足的沈錚現在卻一句話都不說,只埋著頭。
陳燕冰無奈回答,「我初到天府,初入皇宮,對天府上下內外之事皆還不夠瞭解—」
「那就由本王作主!」沈慕淩驟然打斷她的話,快步走到江山殿門口,對外朗聲道:「陛下病勢沉重,速去召集丞相及六部尚書進宮議政,同時命令帝都三軍統領嚴守所有關卡,巡視城內大小街道,以防有人趁勢作亂。皇宮之內,各位娘娘請各回寢宮,所有太監宮女皆在原位各司其職,不得私下議論陛下之事。」
黑眸冷冷一掃,那在戰場上磨礪淬煉的殺氣,令人皆不敢與之直視。
「值此天府之難,若有故意走漏風聲者,本王定斬不赦!」
剛才還亂烘烘如百鳥鬧林的江山殿外,在這一刻,寂靜如死,無人置喙。
陳燕冰忍不住用雙手揉搓著袖口,幾乎將銀牙咬碎。
好一個武王,戰場上威風八面,在皇宮內竟也可發號施令,猶如是此間主人!可她陳燕冰現在畢竟是天府皇后,天府的「主」該由她來掌控才是!
在北燕,她鬥不過他,來到天府,她豈能不戰而降?
回過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後的太子,他的臉上是一派不合乎年齡的桀驁不馴。她忽然明白了什麼,走過去低下身悄聲道:「太子是不是怕武王會大權獨攬?功高震主?」
沈錚圓溜溜的眼睛陡然睜得大大的,沒有點頭,但眼中的意思已是不可錯辨。
她握緊太子的手,一字字輕聲說:「我會幫助殿下的,幫助殿下看守住屬於您的這片江山!不讓任何人從您手裏搶走一寸一毫!」
沈錚的小臉似乎都亮了,他緊緊拉住她的手,承諾道:「母后,您想讓我幹什麼,我都答應您。」
陳燕冰笑了。小太子看似少年老成,其實仍有著普通孩子的天真單純,如此容易地就將自己完全交付到別人的手中,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
但,她想宰割的不是這個孩子,而是至今仍沒有再回頭看他們一眼的那個孤傲霸氣的男人--沈慕淩。她很想一寸寸地割下他的肉,一口口喝幹他的血,爲北燕死去的將士報仇,爲犧牲的皇兄報仇。
仇人,近在咫尺,殺他,絕非易如反掌。
她既然來了,便有得是時間慢慢等候時機。
不急,小不忍則亂大謀。她還年輕,還有幾十年的光陰可以慢慢籌劃,她相信自己一定會等到大仇得報的那一天!天府的皇宮好像在瞬間沒了人氣,所有的妃子都閉門禁足在自己的宮殿內,皇宮的大小門已加派了士兵站崗,宮內有內待來回巡查,若無特殊之事,宮女太監都不得在自己值守的宮殿外遊走。
沈慕淩的命令下達之後,竟見效得如此之快,令陳燕冰也頗爲吃驚。
她留在飛燕宮中也有足足兩日沒出門。一日三餐會按時送來,絕不會虧待她,那些之前來找她晦氣的娘娘們卻是沒有一個再上門來煩她。
「武王……不僅僅是個王爺吧?」她向張福提出這個問題時,他面露難色,支吾了半晌才回稟。
「武王一直是陛下的左臂右膀,兄弟兩人感情很好。」
也許沈慎遠和自己的弟弟感情很好,但是這位皇弟和當今的太子看上去感情可不怎麼好。她那日雖然許諾了沈錚,不過暫時不便表現得太張揚,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今天她決定先主動出擊,探聽一下沈慕淩的虛實再做打算。
自那天回京入宮之後,沈慕淩就一直住在宮中,他今年二十八歲,早在宮外另立府邸,但是宮內依舊爲他保留著年少時的居所。與皇帝江山殿的大氣魄不同,他的寢宮,名字竟優雅含蓄得更像是位公主的居所--瓊瑤殿。
陳燕冰來到瓊瑤殿時,守在門口的士兵擺著一張臉說:「對不起,皇后娘娘,王爺現在正在和各部大人商議重要事情,吩咐下來,暫時不見任何人。」
她這個皇后還真是名存實亡,連個小小的士兵都不將她放在眼裏,但她也不生氣,只微笑著站在那裏說:「那好,我就等王爺談完事情。」
結果這一站就是一個多時辰。
待裏面終於有了動靜,諸位大臣三三兩兩說著話走出來時,丞相一眼看到她,楞了下,搶先行禮,「參見皇后娘娘。」
其他人也驚詫她會出現在此,雖然人人心中沒當她是回事,但畢竟都是朝中有分量的大臣,懂得禮數,就一一和她見禮。
陳燕冰也一一還禮,問道:「各位大人和王爺要談的事都已談完了嗎?」
「談完了,談完了。」
「那我現在方便去見王爺了吧?」她笑著問那守門士兵。
那士兵其實不過三十歲年紀,第一回硬著底氣將她頂撞回去,本以爲她肯定會生氣,沒想到她就這麼在門口站了一個多時辰,弄得他又是尷尬又是佩服。
現在皇后開口問他,他竟紅著臉轉身就往殿裏跑去通報。
過了不一會兒,人又跑回來,道:「王爺請皇后娘娘入殿。」
「多謝。」她向衆人頷首,走進瓊瑤殿。
殿內光線已有些昏暗,沈慕淩低頭寫著字,嘴上吩咐,「掌一盞燈過來。」
陳燕冰剛好一腳邁進殿內,聽他這樣說,左右又沒有半名宮人,顯然是他剛才爲了談機要之事而摒退下去,自己卻忘了。
她走到牆角的桌案旁,用擺放在旁的火摺子將燈點燃,一手捧著送到沈慕淩的桌上,小聲說:「王爺若覺得不夠亮,我讓他們再送兩盞過來。」
沈慕淩霍然擡頭,看見燈後獨自佇立的她,素色華服,昏黃燈光,將她臉上那塊月牙形胎記映照得格外分明。
他暗上手中的摺子,似笑非笑地說:「各宮娘娘都知道遵照本王之令不出門涉事,皇後娘娘有什麼大事得專程跑來見我?」
這句話,明顯是在指責她不聽話。陳燕冰微笑著問:「我隻是想問問王爺,要在這皇宮之內住多久?」
沈慕淩靜靜地望著她的眸子,良久,悠然說道:「這件事似乎皇后沒有過問的必要吧?」
「王爺心中已將我認定爲是個不相幹的『外人』?」
「難道不是?」他的話,挑釁意味赤裸裸的。
但陳燕冰並未退卻,隻平靜提醒,「但我已是天府的皇后了。」
他聳聳肩,「一個有名無實的皇后而已。」
「名就是名,名不正言不順,不管王爺如何看待我,當陛下祭天祭地祭祖之後送我金冊、賞我鳳冠,我就是律法上名正言順的一國之母。請問在天府的律法內,或是宮規中,有沒有寫清楚皇后可以爲這個帝國做些什麼?」
她帶著咄咄逼人的鋒芒,讓沈慕淩向前探了探身子,將燈舉到她眼前,那燈光投射進她的眼裏,光輝灼灼,堅決不移。
兩人默默對視了片刻,他移開那盞燈,懶懶道:「陛下一日不能蘇醒痊癒,本王就要在宮內主持一日大局。太子年幼,宮內不能無主。」他瞥了眼她,「或者,皇后娘娘想說,您便是這宮內的主人吧?」
陳燕冰並未趁勢承認,她謙遜地回應,「向來皇后隻掌管後宮之事,若王爺所說的宮內主人,是指可以統轄帝國的江山之主,我可擔當不起。既然王爺要在這宮裏長住,我想,我還是去和內宮各司好好商議一下,王爺在宮內期間,各司該如何做到『各司其職』,宮內穩定之後,王爺才好騰出手去處理國家大事。王爺您說對嗎?」
他環臂胸前,好笑地說:「你這是在明著向我討要後宮大小之事的處決權?」
她微笑著反問:「難道王爺認爲我不該擁有這小小的權力嗎?」
沈慕淩站起身,他的個子足足高過她一顆頭,而他的氣勢又何只是壓她一頭?
陳燕冰知道他在戰場上的威猛,甚至是狠辣無情。北燕的十萬大軍,至少有七萬是折損在他的手上。距離得這麼近,她得用指尖死死摳著自己的掌心,才能壓制住想沖上去扼住他咽喉,和他同歸於盡的沖動。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眼神若有所思。
她默默等待,想像著如果他拒絕自己的要求,或者用最刻薄的言詞攻擊她時,自己該怎樣反駁?
「除了殺人,這宮內可以由你作主。」這句話似是流水一般從他口中說出,讓她怔了怔,整個人原本全身繃緊,準備作戰,突然間,發現自己面對的是寬闊無垠的大道,所有的戒備緊張都變成失去目標的箭。
他真的同意了?讓她掌管後宮?這是代表他暫時信任自己?還是一時的妥協?
陳燕冰來不及考慮太多,她必須抓住這稍縱即逝的一瞬,倘若隻是他一時糊塗做出的決定呢?也絕不能讓他有反悔的機會。
於是她迅速回憶,「多謝王爺。」旋即退出,一句廢話都不說了。
沈慕淩看著她的背影,無聲一笑。
好個北燕公主,天府皇后,若在戰場上,是讓他頭疼的對手,可關在這後宮之中,就真的可以讓人放心了嗎?
陳燕冰回到飛燕宮時,門口站了幾名面生的宮人,一個個神情緊張。沈慕淩下令之後,各宮之間都沒有什麼往來,這幾人不知道是哪個宮派來的?
還未等她開口詢問,那幾個宮人看見她,連忙跪倒,自報家門,「參見皇後娘娘,奴才等人是少陽宮當差的,太子殿下非要到這裏來見皇后娘娘,現在殿下在宮內等候您。」
太子來了?
雖然有些意外,但轉念一想--倒也在情理之中。這孩子得了她的承諾,幾日來卻見她按兵不動,肯定是著急了。
她走進宮門,沈錚正坐在她正殿門口的台階上,托著腮,一副愁容滿面。
她微笑著問:「太子駕臨,恕我怠慢了。」
沈錚的眼睛亮起,飛奔過來拉住她的手臂,「母后,您去哪兒了?」
「去了武王那裏一趟。」她反握著他的於,看到他小臉上的笑容僵住,笑道:「是去向武王討要些東西。殿下這麼晚了來找我,有事嗎?」
他低下頭,輕聲說道:「我怕……有人要害我,所以想住到母后這兒來,可以嗎?」
陳燕冰猛地一驚,望著他瘦小單薄的身子。自小讀過的書中,不乏幼主被害的故事。倘若沈慎遠真的死了,依沈慕淩那霸道的性子,會讓沈錚順利即位嗎?即使會,他豈不是又要做個傀儡皇帝?甚至中原漢質帝劉續被一塊餅毒死的故事,豈不有可能在天府皇宮中上演?
她心頭一軟,看著沈錚,就像看到自己早逝的弟弟。那個弟弟也是沈錚這個年紀因病辭世,弟弟在世時和她感情最好,她慶幸弟弟走得早,不用經歷亡國之羞。
但沈錚就如同是弟弟的影子,如此孤獨無依地站在自己面前,哀懇地望著她,讓她無法拒絕。
「那你就搬過來吧,我讓人把東邊的偏殿收拾一下,你需要什麼東西都拿過來便是。」
見她答應,沈錚高興地歡呼起來,拍著手跑到外面去吩咐手下的人。
但張福卻皺著眉勸道:「娘娘,這件事只怕於禮不合,王爺未必會答應。」
陳燕冰看他一眼,「剛剛我已經去見過王爺,王爺親口允諾我,後宮之事由我處置。」
張福的嘴巴擺動了幾下,沒敢再說話。
很快,沈錚於下的宮人就把主子平日常用的東西及衣物都搬了過來。飛燕宮的宮人也快手快腳地將房間收拾打掃一番,幫太子把東西搬了進去。
沈錚快活地在自己的新居所跑了幾圈,歪著頭對陳燕冰道:「母后娘娘,我住在這裏不會吵到您吧?其實我平時的話不多,我會很安靜的。每天早晚我有外課要上,一天三頓飯我盡量在自己的房裏吃,不打擾到您。」
她微笑地說:「這是什麼話?你住到我這裏來了,我自然就要照顧你的衣食起居,我聽說學堂離這裏並不遠,一日三餐你當然要和我一起吃,否則若真的吃出了事情,我如何知道要去查誰?」
「母后娘娘,您怕不怕武王?」沈錚擡頭看著她,「全皇宮的人都怕他。」
陳燕冰摸摸他的頭,微笑著反問:「爲何要怕他?他會吃了我嗎?」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張福匆匆跑到門前,氣喘呼呼稟報,「娘娘、殿下,武王來了!」
這句話讓沈錚的笑容全無,躲在陳燕冰的身後緊張得送聲道:「我不要,我不要見他!他一定是來抓我回少陽宮的。」
「他沒有說明來意,我們沒有理由不見他。」她心中一笑。今夜還真是有趣,先是她去找他,現在又讓他親赴自己的飛燕宮,這第一次的正面交手,總是有來有往才算完滿。
「我去見他,太子若是不放心,可以在這裏等我。」
將太子安置好,她款步走出房間。沈慕淩不請自來,更無須人正式通報,他已經站在院內。
見到陳燕冰出來,他率先開口,依舊霸氣,「請娘娘叫太子出來。」
「太子睡了。」她笑盈盈的回應,「他這幾日來也很辛苦,每日牽掛他父皇病情,還要去學堂上課,實在是太累了。」
「於是就要睡到娘娘這兒來嗎?」沈慕淩面無表情,「宮有宮規,國有國法,太子的寢宮是少陽宮,不是飛燕宮,他就算是太子也不能任性。我再說一遍,請娘娘叫太子出來,否則我就要親自進去『請』人了。」
她依舊對著他笑,「我記得剛剛王爺已經允諾我,會將後宮主事之權交給我。」
「太子之事並非後宮之事這麼簡單。」
「太子想睡在哪裏自然是後宮之事,否則就請王爺明日交由群臣去議,讓文武百官集體商定後,王爺再來向我要人。」
「娘娘是在向我挑釁?」
「不敢,王爺之威,諸國敬服,更何況是我?」
一句句,彼此針鋒相對,皆不退讓。
沈慕淩逼上兩步,陳燕冰忽然展開雙臂擋在他面前,「王爺,您也是統帥三軍號令天下的大人物了,難道要出爾反爾嗎?」
他冷冷地看著她,鳳目輕闔,「本王若是出爾反爾,你能把我如何?」
她執拗地站在那裏,「我是一介女流,打不過王爺,也說不過王爺,朝野上下人人都怕您,我當然不能把您如何。但太子終究是太子,是陛下的親兒子,我做爲陛下明媒正娶、金冊載明的皇後,名分上,也算是太子的娘,爲了這個兒子,我在您面前或許隻是螳臂擋車,但我也必須捨命一試。」
「太子的娘?」沈慕淩噗哧的一聲笑,自然是鄙夷嘲諷,「你當真忘了自己的身分了?」
他此刻就停佇在她身前,很近,近得她連他的眉毛幾乎都可以一根根數清。
他微微地低下頭,附在她耳邊道:「實話實說吧,皇后娘娘,您是不是特別恨我?恨到……恨不得殺了我?」
胸腔內,心跳怦怦加速,一股熱血從胸口直沖到腦門,她咬著牙,牙齒卻打著顫,讓她連嘴角的笑意都裝得益發僵硬勉強。「王爺……這是說哪的話?」
「娘娘想否認嗎?倘若娘娘不是特別恨我,爲何每次見到我時,都會把拳頭撐得緊緊的?讓我以爲娘娘是想一拳打在我的臉上?」
他揶揄地斜睨著她緊貼在身體兩側的拳頭,眉毛輕挑。又道:「不過我要提醒您,這天府皇宮可不是北燕的皇宮,不會有人真的聽您的話,即使是我一時答應了您,那也不意謂著您真是皇宮的主人。亡國公主就是亡國公主,你幾時見折了翅膀的燕子還能飛上枝頭變成鳳凰的?」
那熱血沖頂在她腦門,幾乎要裂開似的,她的拳頭也在微微顫抖,理智瀕臨崩潰。
這個人,這個殺害無數北燕人的劊子手,居然……居然如此得意揚揚地炫耀自己的勝利,踐踏她的尊嚴,她爲何不能殺了他?就在這一刻,在他警戒不高、防守鬆懈的時候,正是她出手的最佳時機!
她猛地伸出手--推開他,轉身奔回沈錚所在的偏殿,將門重重撞上,並從內閂死。
「母后……」沈錚驚話地開口,被她一把括住,「噓!別出聲!」這是她孤注一擲的做法,她用這種最孩子氣、最無賴的做法將自己和太子反鎖在屋內。她要看看沈慕淩會怎麼做,會不會就這麼肆無忌憚地一腳踹開門,將太子抓走?
從屋內看不到屋外的情形,外面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過了很久,她深吸一口氣,悄聲道:「我去看看。」
沈錚拉著她淚眼蒙朧地說:「母后,就讓他把我抓走吧,我不能連累您。」
「我答應過會保護你,就絕對不會食言背信。」她堅定地說完,輕手輕腳地將門閂拉開,緩緩打開一條縫--
向外張望,院內,沈慕淩剛才站的地方已不見人影。
難道……他走了嗎?
心跳還沒完全穩定下來,她咬緊牙關將門完全打開,面前還是空蕩蕩的正門。
她走到正門口,宮門已經緊閉,隻有兩名太監守在那裏,正面對面的說著悄悄話。
「武王……走了?」她出聲問道,讓那兩名太監嚇了一跳,急忙跪下回話,「是,王爺剛才就走了。」
「他走時說什麼了?」
「王爺說太子和皇后都住在這宮裏,讓奴才們好生伺候,不能有任何的閃失,還讓奴才們早點關了宮門,以防萬一。」
陳燕冰樣緊的拳頭這才緩緩松開,一直憋在胸口中的一口氣也緩緩吐出。
但是,心中卻沒有太多的喜悅。
這第一次交鋒,狀似她贏了,其實沈慕淩一直占據主導地位。他肯離去絕不是對她有所忌諱,還是尊敬客氣,恐怕是因爲他還有別的事要忙,暫時不想和她爲了這件小事鬧翻,抑或者,是他還有什麼不爲人知的打算?
從今日起,她的一言一行要比以往更加謹慎小心才行,因爲她的對手是個深不可測的人,和他相比,她的力量微乎其微。但是她卻有以卵擊石的勇氣,倘若皇兄還在世,又該笑她自不量力了。
兩個國家的戰爭是結束了,然而她的個人之戰才剛剛開始……
沈慕淩,你等著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0 01:00:27
第三章
自從沈慎遠病倒,每日的早朝就停了。六部之中隻派重臣到瓊瑤殿議事,沈慕淩在完成自己的「早朝」後會出宮一天,處理京中防務等各方面的事。
陳燕冰也很忙,她每天會到各個妃子的寢宮走一圈,安撫各宮情緒,和所有妃子結成朋友,並按照北燕皇宮的菜譜,叫從北燕帶來的禦廚爲張貴妃等人烹製絕佳菜肴,吃得所有人都贊不絕口。
她還教大家梳一些北燕皇宮中才看得到的發髻,讓自己的刺繡工人到皇宮繡坊中去相互交流,北燕的繡工在幾國中堪稱第一,所繡圖案,無論花卉鳥蟲都栩栩如生。北燕的皇宮繡品原就是外界千金難得的極品,現在竟成了天府皇宮中人人都可以穿上身的常見之物,一衆妃子更加興高采烈,歡天喜地。
宮內因爲天子病重而帶來的陰霾似是暫時有所緩解,而陳燕冰也逐漸開始樹立自己的威望和人脈。
她與沈慕淩,有許多日未曾碰面,倒也相安無事。
直到這一天--
禦花園的花開得正好,張貴妃約陳燕冰一起來賞花。
她現在已經知道張貴妃的本名叫張嘉怡,原是刑部主事張公亮的獨生女,十五歲進宮被選爲貴人,一步步爬到貴妃之位,也不知經曆多少驚心動魄的大小事件。
這幾日,對她的敵意少了些,偶爾也會拉著她說幾句心裏話。
「妹妹啊,你看咱們姊妹就像是這園裏的各色鮮花,牡丹芍藥,各擅其場。陛下是男人,不會只愛一種口味,但你自己卻有開花的時令,過了這一季便凋謝了,還有誰會憐惜你年輕時的風采?」
聽她說得這樣惆悵,陳燕冰笑著道:「可是姊姊在宮中獨尊榮寵十幾年,說明陛下對你是真心真意,也說明姊姊在陛下心中有無可替代的地位。」
張貴妃雖然嘴上說得悽楚,但是聽她這樣捧自己,心裏當然舒服得很。於是也感慨地對她說:「妹妹啊,你是沒有趕上好時候,剛一來,陛下就病了,太子也不是你生的,在這宮中,和我一樣無依無靠,就算是頂著個皇后的頭銜,可是你看,有幾個奴才真把你……和我放在眼裏?那武王現在是帝國中的第一人了,倘若有天他真要廢太子自立爲王……我們姊妹就沒有活路了。」
「武王不是那樣的人。」陳燕冰反過來安慰她,「武王和陛下的感情聽說一直都很好,怎能趁人之危,搶奪娃子的皇位呢?你放心吧,他必不會那樣做的。」
張貴妃撇撇嘴,「難說啊,若是別的事他自然不會看上眼,可這是皇位,天府的皇位……你該知道這個位置有多麼誘人。天下男子不知凡幾,可是如果你把這樣一個機會放在他們面前,捨得放棄的,五根手指大概就數得過來。」
陳燕冰無聲的一笑,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是大實話。
天府的皇位,該如何形容它?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女?還是一座不知價值幾何的巨大寶庫?無論是哪個,追逐它都會讓人爲之癲狂。她親眼見到皇兄爲了保住這個位置而丟了性命。像沈慕淩那樣自以爲是、自傲自大的人,又怎會沒有同樣瘋狂的欲望呢?
也許,她該想辦法利用這個機會,讓天府臣民都認定他是個野心十足的瘋子,或者是陰謀家,將他從那高不可攀的神聖位置上擠推下去……
忽然,她笑了下。
張貴妃好奇地問:「怎麼了?你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男人和女人一樣有趣,我們爲了事一個男人而機關算盡,而他們是爲了一個皇位打得頭破血流。小時候我偷溜出宮時,曾見過街邊的群狗打架,爭來爭去,不過是爲了一塊已經被人咬得幹淨的骨頭。」
張貴妃嗔怪道:「沒想到妹妹說話竟這麼粗魯,事皇位怎麼和野狗爭骨頭都說到一塊去了?還羞辱了咱們自己的身分。」
「話糙理不糙。」陳燕冰笑著看向正快步走向自己的一名太監。
那太監走到近前跪倒道:「敢稟皇后娘娘,武王請您去一趟瓊瑤殿,說有要事商議。」
哦?偃旗息鼓了近半個月,還是要找她麻煩了嗎?
瓊瑤殿內今天很安靜,也許是群臣早已離開,陳燕冰到來時,沈慕淩就站在院內,看著一個花匠照料花草。
他對她點點頭,沒有客氣的寒喧,仿佛他們已是相熟的老友似的。
陳燕冰走到他身邊,看了眼那花,問道:「向陽菊?這花不是素來在秋天才會開的?現在正值盛夏,居然也能開花嗎?」
沈慕淩答複,「這是我母妃留下的花種,在這殿內也種了幾十年,花匠們照料得好,在夏天開花也不奇怪。」他看她一眼,「你若喜歡,我讓他們也留些花種給你去種。」
「多謝王爺美意,我那裏還是算了吧,我這個人向來是順勢而爲,不會逆天行事。」
他微微一笑,「說得好,但是我偏偏和你相反,我最喜歡逆天而行,爲別人所不能爲,不過……」他盯著她的眼,笑得狡詐,「你也沒有你自己所說的那麼良善可欺,何必在我面前謙虛呢?」
她同他一樣微勾嘴角,但笑不語。
上一次的對峙,平靜收場,這一回她會更加地沉住氣,不在他面前失態,被他抓住破綻漏洞。
「王爺叫我來,不知道是有何事?」她陪著他走回殿內。
沈慕淩拿起桌上一份公文遞給她。「你先看看,然後告訴我有什麼意見?」
她接過掃了眼,有點訝異,「是華嵐那邊送來的公函?怎麼給我看?」
他負手站在窗邊,看著牆角那株隨風款擺的柳樹,沒有回答。
她便倚在桌邊仔仔細細地看起來。
殿內很安靜,暖暖的風因爲還沒到正午,並末熾熱起來,蟬鳴在窗外不遠不近地響著,一聲接一聲,不知道在歡唱什麼。
看完之後,她沉吟半晌,「這份公函按理說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字裏行間透露的都是對天府的試探,尤其是詢問沿海之鎮的境邊商貿開放,這可是關系國家的大政策。陛下剛剛病倒,他們就來問這種大事……這恐怕意謂著……」
沈慕淩回頭看著她,「意謂著什麼?」
她神情凝重道:「陛下病倒之事,鄰國都已經知道了。」
「還有呢?」
「皇宮之中肯定有奸細向外出賣天府機密。」
「這後宮之事該是你負責的吧?」
他的問題讓她秀眉一蹙。原來他在這裏挖陷阱等著她呢!
「王爺許我後宮管理之權才不過半個月,而奸細若有埋伏,應該早在那之前就與他國私通勾結。不過王爺今日的質間,若是代表王爺許我去徹查,我倒是很樂意幫王爺找到這個奸細。」
他的嘴角微微上翹,「你以爲我在質問你?」
難道不是?她不解地看著他。
沈慕淩用手指點了點那份公函,「我是在問你應對之策。」
「王爺怎會想到問我?」她不可思議地反問。這個人不按常理出牌,與她本是敵對之勢,現在又以國事相詢,他的葫蘆裏到底在賣什麼藥?
他揪著她一臉戒備之色,笑道:「皇后是不是多心了?你現在是天府的皇后,此事攸關後宮和陛下,你是後宮之主,我自然要來問你的意見,否則我若越過你去做事或者拿人,你是不是又要怪我目中無人了?」
聽他說得倒也有理,她連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陳燕冰站在原地又想了半晌後說:「這份公函當然是要由你回,關於港口開放之事你心中大概也已有定奪。宮內的奸細我去查,總比你去查,驚動的要小一點。」
他點點頭,「現在有什麼頭緒嗎?」
陳燕冰沉吟道:「陛下生病之事宮內都已經知道,可疑之人很多。如果要查,首先要查那種和宮外有機會接觸的人,那天你入宮後便封鎖消息,各宮之人又不許私相串通。普通宮人沒有機會與外人見面,消息就算是知道了也傳遞不出去。而宮內在這敏感時機能出去的人少之又少,宮內的采辦和太醫院的人嫌疑目前大,如果要查就先從他們的身上查起。」
沈慕淩的唇邊露出一絲笑容,似是贊許。「那麼,這件事就拜託皇后娘娘了,不知道幾日能給我結果?」
這是逼她下軍令狀嗎?陳燕冰斟酌了下,「我知道王爺很急於知道消息,但是此事也急不得,若我現在說三天就給您結果,未免答應得太草率。這樣吧,以十日爲期,我給你一個答複。」
「若十日到期仍然沒有結果呢?」他逼問一句。
她沉著臉說:「那我便交還後宮之權。」
他笑著頷首,「好,一言爲定。」
「不過,我還有要求。」她豈是輕易中他圈套的人?拐著彎逼自己交權,她也不是全無應對之策。「查案並非我的專長,宮內我能用的心腹也著實不多,如果此事我需要人協助調查,不知道王爺肯不肯讓我調外臣入宮?」
他笑著在桌後坐下,「我有拒絕的理由嗎?」
她深吸一口氣,「那麼,王爺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嗎?」
「沒了。」他收回那份公函,幽幽望著她,「只有一個疑問。」
「什麼?」
他用手點著她的臉,「皇后這臉上的胎記怎麼不想辦法除掉?不覺得它難看得礙眼嗎?」
陳燕冰的眼珠轉了轉,笑道:「王爺真是風趣。」然後轉身離開。
面對他的揶揄或者是嘲笑,她不正面交鋒,因爲沒有任何的意義,今天她已經有了意外的收獲--從他那裏要到更多的權力,可以查辦案子、可以調遣外臣,這足以讓她心花怒放,歡呼雀躍了。
只是不知道他爲何突然這麼信賴她?查奸細這件事,他就算不和她說,越過她大刀闊斧地追查,還真怕她有什麼不滿嗎?
他那個人,豈是會怕的?
接下十日軍令狀,陳燕冰不敢懈怠。回到飛燕宮之後,她首先找來一個嬤嬤詢問:「天府之中,查事辦案最厲害的人是誰?」
那嬤嬤回稟道:「刑部之下有個九鷹房,是負責幫刑部偵緝案子的單位,其中被人稱爲鐵爪黑鷹的周英是個厲害人物,什麼懸案在他手中都不會超過一個月,肯定能破。」
於是,她傳懿旨召周英入宮觀見。
當日,他便來到飛燕宮見她。
周英之年輕,超過她的想像,不過二十多歲,是個一臉笑嘻嘻的小夥子,很是幹練的一身行頭,也看不出有多厲害。
陳燕冰打量他一番,開口問:「若本宮交給周大人一個案子,周大人能否向本宮保證,幾天破案?」
他歪著頭笑道:「皇後娘娘還未告知微臣是怎樣的案子,有什麼線索,便要微臣許諾破案時間,是不是有點強人所難?」
天府中人,個個都不把她放在眼中,這種口氣若在北燕,早就按以下犯上定罪了。
但她欣賞此人的直率坦白,並不生氣,將自己從瓊瑤殿中所見所聽及所想講述一遍,最後問他,「若是周大人處理此案,會從何處著手?」
他並未立刻同意陳燕冰的話,而是想了半晌後才道:「武王雖然消息封鎖得很快,但陛下不上朝這事文武百官都是知道的。一日不上朝還可,十幾日都不上朝便難免讓人起疑,再加上武王坐鎮宮內,主持大事,這些事,並非武王想封鎖消息就能滴水不漏地封鎖住。
「微臣品級低微,每日無須上朝,但這些日子也有所風聞,猜測陛下是生了重病。連微臣都在如是猜,外國那些耳力敏銳的探子肯定也能嗅到異樣,所以隻憑一封信就斷定宮內有奸細,未免有點過於草率。」
陳燕冰楞住。她原本以爲自己的推理合情合理,再加上沈慕淩也認可她去查這件事,她必然是正確的,沒想到在周英這裏一下子就被推翻,頓時有種挫敗感油然而生。自己好不容易爭得的權力,難道竟成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嗎?
見她有點楞神,周英又笑道:「不過皇后娘娘所懷疑之事也並非沒有道理,畢竟消息走漏的方式不限一種,上至朝廷大員,下至宮人,只要有一人口風不嚴,就肯定會走漏消息。陛下生病之事,關系重大,不能小覷。皇后娘娘若是信任,微臣可以試試看,能否真的揪出幾個內鬼給皇后娘娘懲辦?」
陳燕冰剛才被澆了一桶涼水,聽他這樣說也不覺得有多高興,只好點頭。
待周英走後,她不禁自問,周英能想明白這簡單道理,沈慕淩會想不到嗎?這案子原本就不成立,因爲嫌疑人如此之多,其實查無可查,那他爲什麼煞有介事地把她找去,讓她看公函,又問她意見,甚至還答應讓她調遣外臣查案?
難道從頭至尾,這就是他設給自己的一個圈套嗎?
想到這裏,她不禁不寒而慄。
自從住進飛燕宮,沈錚不但早晚同陳燕冰請安問候,而且還時常將自己從學堂上帶回的功課向她請教。
陳燕冰本就喜歡這個年少老成的小太子,所以對他也是悉心撫育,耐心教導。
因爲她曾爲了庇護他而和沈慕淩正面對決,這讓他幾乎把她看成英雄般的人物。
「母后,您知道嗎?這宮內幾乎沒有人敢對武王說個『不』字。嗯,不隻是宮內,整個天府都沒有人敢忤逆他。」沈錚每次提起沈慕淩時都是咬牙切齒。其實單從他願意按照禮制喊陳燕冰一聲「母后」,卻不願叫與他有血緣關系的沈慕淩「皇叔」,就可以看出,他對沈慕淩多麼深惡痛絕。「等我有朝一日做了皇帝,絕對不能讓國家變成現在這樣。」
「現在什麼樣?」
「現在……人人只知有武王,不知有父皇啊。」他很憤慨地說,但還是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被誰聽見。
陳燕冰笑道:「有一個像武王這樣的棟梁不好嗎?你看國家有難之時,他能挺身而出,承擔重責,換作別人,只怕早就嚇跑了。」
「什麼棟梁?分明是亂臣賊子!」沈錚緊緊拉著她的手腕,「母后,別人可以被他迷惑,父皇可以被他迷惑,但是您絕對不能被他也迷惑住。」
看他一臉的認真,陳燕冰笑問:「爲什麼?」
「因爲母后您的國家是因爲他而亡的啊!」
沈錚的一句話戳中她的心頭痛,她面部的肌肉都緊縮了下,笑得僵硬而尷尬。
被一個孩子這樣公開指出心事,這孩子想幹什麼?激起她心中對沈慕淩的恨嗎?
是不是連這個孩子,她都要小心警戒,有所防備?畢竟他是在宮中長大,耳濡目染也好,浸淫已久也罷,他都不會像尋常人家的孩子那般單純,否則怎會想到來投奔自己?
當晚,發生了一件讓她意想不到的事--
沈錚吃過晚膳後突然腹痛如絞,起先隻是小聲呻吟,不久竟疼得在地上打滾,伺候他的宮女嚇壞了,急忙向皇後稟報。
陳燕冰看他小臉發青,大顆大顆的汗珠往下流,也慌了手腳,忙著叫人去請太醫。
太醫到來後檢查了一番,懷疑沈錚吃過的東西有毒,但是毒性不能確定。
陳燕冰的心登時一沉。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
她咬著唇瓣想了想,立刻下令,把今天給飛燕宮做晚膳的廚子及所有接觸太子禦膳的人都叫到飛燕宮來問話。同時請來武王。
沈慕淩出現時,飛燕宮的院內巳經呼啦啦跪了一大片人。他從衆人當中走過,認得他的宮人急忙哀求道:「請王爺爲奴才作主,太子之事真的與我等無關啊。」
他冷冷地掃視一眼衆人,「有關無關本王並不知道,你們也不用急於喊冤。倘若一會兒真的讓本王查出這事是你們當中哪個人做的,可別怪本王手段狠辣,不留情面。」
霎時之間,再無人敢吭一聲。
沈慕淩走入殿內,陳燕冰從內室走出,神情嚴峻,看到他時,她輕聲道:「我有負自己的誓言和王爺的重托……」
「現在情況如何?人已死了?」他不接她的懺悔,直奔主題。
她搖搖頭,「太醫還在想辦法解毒。」
「就是說還沒有毒死他了?」沈慕淩的眼中似是閃過一絲嘲笑之意,「現在你該知道這孩子不是好收留的吧?」
陳燕冰直勾勾地看著他。說實話,她心中最先懷疑的下毒之人就是他,他有手段、有理由對太子下毒。但是不知怎地,這想法剛剛冒起,就又被自己推翻。
她恨死了沈慕淩,但那是站在兩國立場之上,對他的滅國之恨。如今她是天府皇后,站在天府的角度去看,沈慕淩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太子年紀還這麼小,完全可以做爲傀儡掌控,他何必在這個時候冒險去殺太子,只爲了自己日後可以竄位成功嗎?
太愚蠢,這種愚蠢的事不會是他肯做的。
沈慕淩見她一雙秋水明眸閃閃爍爍,似有無限光華蘊藏其中,知她心中波瀾起伏,一定想了很多事,便問:「有什麼頭緒嗎?」
她一咬牙,「我懷疑是有人故意陷害我,太子住在我這裏的事人盡皆知,如果太子出事,我第一個難脫關系。」
他微微一笑,「想你倒楣的人,在這宮中可不少呢。」
他說的沒錯,記恨她得了皇后之位的妃子就有一大幫,任何一個都有可能是幕後主使者。
她剛要說話,他卻把手一擺,打斷她的話,「這件事,我替你去查,你現在先全力以赴去查洩密之人。」
陳燕冰一怔,「王爺要替我去查下毒之人?」換句話說,他要幫她洗脫罪名,還她清白?從幾時起,他們倒真像是在同一條陣線上的人了?想起周英的一番話,她忍不住說:「但是王爺真的認爲我能查到洩密之人嗎?」
他側身看她,「怎麼?」
「王爺應該知道,宮內宮外有不少人都知道陛下病倒之事。不說那些宮人,就是每日到宮內和王爺商議國事的群臣,也難免有口風不緊的。這案子讓我去查就猶如大海撈針,根本無從查起。」
他的黑眸中蕩漾著幾分輕蔑,「原來你是怕了,十日期限可是你自己說的。」
陳燕冰硬著脖子,一股傲氣又冒了上來,「好!十日之內,我一定給王爺一個交代!」
他點點頭,「十日之內,我也會給你一個交代。」
一瞬間,她又鬥志高昂--沈慕淩和她似是就這樣定下一個君子之交。她欠他一個答案,而他同樣欠她一個。
見他伸出一隻手來,陳燕冰不解地看著他,他淡笑道:「擊掌盟誓,皇后沒聽說過?」
她也報之一笑,「王爺真是個豪氣沖天的人。」
口頭約定還要擊掌盟誓,聽上去就像是江湖中人在締結什麼生死之約。順著他的這股豪氣,她伸掌與他對拍一下,卻被他忽然緊緊攥住五指,往身前拽了一把。
她腳下一個趔趄,幾乎跌進他懷裏,又驚又疑地瞪著這個狂徒,「王爺這是何意?」
他低頭看著手中緊握的纖纖玉手,眉尾又飛揚了起來。「只是要確定一下我上次的猜測,看皇后的手中是否藏有利刃?否則,爲何您每次見我總是把拳頭握得那麼緊?」
她漲紅了臉,使勁把手往回抽,終於脫出他的禁錮。「王爺,您……不覺得太失禮了嗎?」
他滿不在乎地側著頭,又想起一事,「明天有華嵐的使臣要來訪,皇后要不要替陛下去接見?」
「華嵐使臣?」他的話題轉得太快,讓她幾乎跟不上。微微思忖片刻便爽快答應,「好,我去見他。」
沈慕淩含笑走進內室,聽到床上的沈錚還在輕聲呻吟,使朗聲對太醫問:「還是查不出太子中了什麼毒嗎?」
「是。」幾名太醫滿頭是汗,齊刷刷地跪倒在地。
眼步走到床邊,他看了看沈錚的臉色,又親自把脈,之後泠冷淡淡地說:「如果實在查不出也就不要勉強了,橫豎還有一個以毒攻毒的法子,無論是蠍毒還是蛇毒,你們隨便用一個試試看,說不定就能把他身上的毒性解了。」
幾名太醫聽得目瞪口呆,以爲他在說笑,但是看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有誰敢插嘴多問?
沈慕淩彎下腰,在沈錚耳畔輕聲說了兩句話,然後直起身對衆人吩咐,「小心照看太子,明日一早,若太子還是這個樣子,你們就提頭到瓊瑤殿見本王吧。」
說完,轉身便走。
陳燕冰也聽得目瞪口呆。太子中毒,何等嚴重?他竟處理得這樣草率,真不知他會不會認真去查下毒之人?而他剛才那樣無禮的一抓一握,也不像是羞辱,更像是揶揄戲弄。
這個人的言行著實讓人捉摸不定,一會兒深深淺淺,一會兒雲裏霧裏,到底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0 01:00:41
第四章
華嵐使臣造訪天府本非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但在現在這個敏感時機下,他們的到來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而華嵐使臣雖然已經聽說沈慎遠病倒,目前天府朝堂,由沈慕淩主事,卻沒有料到在江山殿中微笑迎候他們的,竟是新后陳燕冰。
「楊大人,多年不見了,不知大人可還認得我?」她巧笑倩兮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華嵐使臣--已經年過五旬的楊尚傑。
他在動身之前就知道北燕公主嫁給天府皇帝的這樁婚事,但陳燕冰這開口第一句話倒把他問住。看著她,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
陳燕冰笑道:「也難怪大人不記得了,十年前,大人跟隨當時的華嵐丞相蕭大人出使我們北燕的時候,我還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孩。」
「不,小使不是忘了那次相見,隻是沒想到皇后娘娘居然還記得小使。」楊尚傑邊行禮邊惶恐回答--當然,狀似惶恐而已。亡國的公主,傀儡般的皇后,有什麼可值得畏懼的?他好奇的隻是沈慕淩爲何會安排陳燕冰來見自己?
「楊大人此番來天府,本應是由陛下見你,但陛下近來國事繁忙,無暇見客,所以隻好委派本宮與大人見一面,希望大人不會見怪。」
「豈敢豈敢,隻是陛下竟這麼忙碌呀?」
楊尚傑的詢問讓陳燕冰面露憾色,「大人該當知道,我北燕與天府現在已經合併爲一國,如此時期有多少國事亟待處理,千頭萬緒之下,陛下甚至急調武王回京分憂解勞,即使如此,陛下還是操勞得日日都不能按時就寢,這兩日又染上風寒,連早朝都耽擱了,本宮勸陛下爲國家保重龍體,可陛下心中只有國事,沒有他自己啊。」
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令人動容,可楊尚傑卻聽得心裏冷笑。誰不知道北燕是被天府滅了國?「合併」兩字隻是好聽而已。陳燕冰看起來如此牽掛沈慎遠身體,其實心中巴不得他早死的人,她一定排在首位吧?
但想是這樣想,嘴上當然不能這樣說,他恭恭敬敬地問:「陛下身體有恙?不知小使可否探望?吾等一行人此來,帶著華嵐最好的藥材,臨行之前,吾主還讓吾等帶上敝國最好的禦醫。」
「貴國君真是英明神武,料事如神,藥材和禦醫居然一併帶來,可是陛下生病不過是這兩日的事,大人您從華嵐過來至少也要四天的行程吧?是誰向華嵐傳遞了什麼謠言嗎?」
她的語調倏地一涼,幽深的眸子凝注在他的臉上,讓原本心氣高傲,對她不屑一顧的楊尚傑頓時一驚,意識到自己言詞之中犯一個重大的錯誤。他立刻辯解道:「那些藥材原本是進獻的禮物之一,而禦醫,是陛下擔心我們舟車勞頓,體恤小使上了年紀,恐染病疾,特意派遣隨行的,並非針對貴國陛下。」
陳燕冰展顔一笑,「我想也是,只是如今天府和北燕的戰事剛剛平息,餘下幾國之中難免有居心叵測之輩,捕風捉影,造謠生事,華嵐素來潔身自處,不沾惹這些是是非非,陛下曾和本宮說過,若天府想找尋一個可以倚重的盟友,華嵐是首選之國。」
楊尚傑長出一口氣,說道:「此番小使奉命來天府,吾王也有此意,關於海境港口之事……」
她擺擺手,「和國策有關之事本宮不便多聽,後宮不幹政,這是陛下的意願,也是本宮自己的意願。待過兩日,陛下龍體康復之後,自然會和大人談的。只是不知道大人能在我天府停留幾日?」
「這個臨行之前,吾主給了小使一月之期。」
一個月,就是說有得耗了?陳燕冰心裏暗暗一笑。接下來要頭疼的人該是沈慕淩了吧?如何把這明顯是來刺探情報的老頭打發走,又不讓天府真正的國情洩露?
和楊尚傑又寒喧片刻,見他臉上出現應付焦躁的神色,知其因爲從自己這裏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情報也感覺厭倦了,她便很知趣的結束這番會面。
待一直看不到楊尚傑的背影,她才轉過頭,看著身後的屏風道:「我剛才若有說錯話的地方,王爺可以指正。」
屏風被太監們撤去,沈慕淩就端坐在屏風之後,一手托腮看著她。兩人對視,她猜想他大概會挑些毛病來揶揄她,但他只是靜靜地看了她一眼,低眉道:「皇后進退得宜、言詞穩當,沒有什麼需要本王指正的。」
陳燕冰的唇角上揚,「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擾王爺處理公務,本宮也該回飛燕宮了。」
「太子怎麼樣了?」他又問。
上揚的嘴角閃過一絲諷刺,「還好,沒有用到王爺說的以毒攻毒,幾位太醫替太子配的解毒湯藥很有用,今早他已經可以下地,只是人還有些虛弱,我讓他先休息幾日,學堂的功課我會幫他補上。」
他的臉上也似浮起一層隱隱的笑意,「那就好。」隨即起身,「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他。」未等她說話,他已經先她一步出殿。
在路上,陳燕冰問他,「王爺對下毒之人是誰可有頭緒?」
「嗯,有了。」
這麼快?她頗爲驚訝他的辦案效率,但是轉念一想,在沈慕淩心中一定早有一份可疑名單,畢竟敢對皇儲下毒手的人,在天府之中,不會超過一掌可控之數。
「那……王爺能和我說說嗎?」她輕咳一聲,「我這裏也好有所防範,萬一對方再次下手,我不能全無準備吧?」
「你不用防範什麼,因爲對方短期之內不會再下手。」他說得異常篤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就是傻子,嘗試一次之後沒有甜頭,也該收手了。」
說話間已經來到飛燕宮。
正巧沈錚在院內,五台武將正在爲他示範劍法,小太子坐在一邊的石敬上,雖然氣色欠佳,但卻看得很入神。
他們兩人連袂而來,那名武將立刻收住劍式,躬身道:「末將拜見王爺、皇后娘娘。」
將沈慕淩喊在前面,她並不意外,知道天府二十萬大軍,有十五萬是在沈慕淩掌控之下,這人應該也是他的部屬。陳燕冰點點頭,走到沈錚身邊,撫摸著他的頭發,「太子怎麼在院子坐著?不是和我約法三章,你要乖乖在屋內靜養的嗎?」
沈錚仰起臉朝她笑道:「母后,我是想自己快點好起來啊,如果我手無縛雞之力,就會給那些想害我的壞人可趁之機,所以我一定得盡快開始練武才行。」
「那也不急於一時啊。」她搖搖頭,詢問宮女,「殿下今天的藥吃過了嗎?」
「已經吃了一帖,還有一帖是臨睡之前喝的。」宮女答道。
陳燕冰回頭對幾人道:「我先回房換件衣服,王爺請隨意。」她身上還是見外國使臣時的正式朝服,隆重到過於沉重,在自己的寢宮之內就不用這樣鄭重其事,現在又正值盛夏,還是穿得簡單舒服些好。
沈慕淩斜眼著那名部屬,似笑非笑地說:「蕭遷,我竟不知道你幾時成了太子的老師?」
蕭遷尷尬地回稟,「今日太子命人召末將入宮,末將還不知是爲了何事,所以沒有向王爺稟報。」
「你多心了,太子召見你,你爲何要向我稟報?太子是君,而你與我……都是太子的臣。」他微笑著慢慢走到太子的面前,彎下腰盯著對方的臉,「殿下,微臣說的對不對?」
沈錚一瞬也不瞬地瞪著他,忽然抽出桌上的一柄匕首就刺了過來--沈慕淩大手一撥,就將他的手腕撐住,稍一使勁,沈錚就疼得松開於,短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他微笑著搖搖頭,嘖嘖幾聲,「殿下這就不對了,一直以來,殿下都讓我感慨您不愧是生長在宮中的孩子,老成世故工於心計。難道自己所設計謀不能如願就要惱羞成怒嗎?您的隱忍之功著實太淺。」
沈錚咬牙切齒地說:「你是亂臣賊子!我若是不殺了你,早晚有一天你就會像梁冀殺漢質帝一樣殺了我!」
沈慕淩呵呵笑道:「您太高估自己了。漢質帝?先看自己能不能當上皇帝再拿自己去比那個短命的小皇帝吧。殺你?我有必要嗎?這天府之內沒有人會是我的威脅,一個孩子又能把我如何?」
他低聲再說:「我勸您以後還是放聰明些,別再做那種給自己下毒的蠢事。想栽贓陷害誰?我嗎?還是殿內那個女人?不論是誰,你都得罪不起。中毒的滋味很難受吧?肚子疼得快要死掉了吧?現在是不是很後悔?」
沈錚氣得兩眼噴火,恨不得跳起來咬死他,可是手腕被撐住,沈慕淩的一隻手也搭在他的肩膀上,把他壓在石敬上一動也不能動。
噙著一絲冷笑,沈慕淩黑眸冷得令人發抖。「好吧,我知道你現在不敢喊叫,因爲不想讓你那位親愛的母后知道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小孩,所以,我現在說的每一個字你都給我安安靜靜地聽,然後牢牢記在心裏。」
沈錚咬著牙瞪他。
「殿內那個女人,你別打她的主意,因爲她的生死與你無關,可你若非要和她扯上關系,那你的生死我可就不能保證了。
「你如果想活著登基親政,就給我乖乖地做好你的太子,八年之後,這江山自然就是你的。」
「哼!」沈錚別過臉去,分明不信他的話。
他冷笑一聲,「但你如果非要做傻事和她過不去,我對付人的手段,你應該有所耳聞吧?烈油烹炸、巨甕蒸煮、千刀萬剮……哪種死法都足夠讓旁人看上十天半月,記住一輩子……」
「你敢?!」沈錚的臉色由紅變白,煞白如雪。
沈慕淩清幽地一笑,「你若不怕死,可以試試看我到底是敢還是不敢?」
陳燕冰從內殿走出時,就見這對叔侄如此對峙著,不禁好奇地問:「你們這是……」
「殿下想與我切磋一下武藝,可惜一招就敗下陣來。我看他大概快要哭了。」
沈慕淩輕描淡寫地說笑,環臂胸前,「不過你說的對,太醫們的解毒湯藥還是很有用,否則他根本沒有力氣在我面前舉起這柄七首。」
他面對她,朗聲笑道:「皇后娘娘,接下來的日子您可有得忙了。」
她走到沈錚面前,見他果然臉色難看,便拍拍他的肩膀說:「敗給武王有什麼丟臉的?我們北燕十萬大軍還不都敗在他的長劍鐵蹄之下?」
「皇后這是在安慰太子,還是在指責我是殺人狂魔?」沈慕淩在她身後悠然問道。
她抿起嘴角,只當沒聽見。
「王爺今天要在我這裏一起用膳嗎?」見他似暫時無意離開,她便客氣地問了一句。
沒想到他竟點點頭,「也好,忙了一清早,我還沒有吃飯。皇后這裏有什麼好吃的,我將就吃一點吧。」
見他答應得「委曲求全」的樣子,陳燕冰深吸一口氣,真後悔自己剛才多話。
「就不知王爺平時愛吃什麼,王爺難得來一次,總不能讓王爺『將就』回去。」
「麵就好。」他對一名宮女吩咐,「禦膳一房的人知道本王的口味,用肉丁不能用肉末,別太油膩,菜嘛就搭白菜,切成細絲,其餘的一概不要。」
「是。」宮女小碎步的跑掉。
陳燕冰看著他,「王爺吃得太節儉了,這後宮的膳食雖然都有銀兩額度,但是王爺難得在我這裏用一回飯,總不至於把我吃窮。一碗面是不是太寒酸了?」
他反笑道:「皇後是公主出身,錦衣玉食早已習慣,您口中的平常膳食所需花費,一般人家也夠吃上十天半個月。我在外面行軍打仗多年,兵貴神速,平日生火做飯只求簡便快速,吃什麼並不重要,就是普通一碗面,放上不同的佐料,也能吃出不同的味道來。」
他這是在教訓她平日生活奢靡?陳燕冰心中不服,因爲她雖然貴爲公主,但在吃穿上也並不十分講究。每日三餐,最多不過四菜一湯,怎麼就能把普通百姓十天半個月的飯錢都吃進去?
她微笑著對那名武將道:「這位大人是……」
「末將蕭遷。」剛才看著王爺和太子短劍相接,他簡直是膽顫心驚,偏偏不敢吭一聲,直到皇后問他,這才如夢初醒般回答。
「蕭大人也留下一起用膳吧。」
「不敢不敢,末將還是先告辭吧。」蕭遷一個勁地注意王爺臉上的表情,沈慕淩默然點點頭,他才如蒙大赦般起身告退。
陳燕冰隻覺得好笑,也不強求他。回頭看太子一聲不響地走回自己房間,她追過去問:「殿下要吃什麼嗎?」
沈錚悶聲道:「我的肚子還有點疼,不想吃。」
「那就叫他們做一碗熱湯吧,配兩塊點心,你應該吃得下。」陳燕冰溫柔地拉著他,送他回房間。
一進屋,他就抓住她的袖子顫聲說:「母后,我猜應該是武王給我下的毒!」
「別多想,不可能是他的。」她拍拍他的頭。
他張大眼睛看她,「難道母后現在和武王是一條心了嗎?您認爲他是好人?」
「是不是好人,我們總有一天會知道的,現在下結論未免太早。」
她要出門,沈錚卻拉著她的袖子不肯鬆手,哀求道:「母后,我求您千千萬萬別上他的當!」
她頗爲詫異。上當?這孩子說的是什麼話?什麼意思?怕她上沈慕淩的當?他是知道沈慕淩在給她設什麼圈套,還是單純的擔心而已?
禦膳一房的手腳很快,一碗簡單的白菜肉面很快送來。她見沈慕淩一碗面也吃得痛快淋漓,不由得笑道:「王爺,現在不是作戰之時,也沒有敵人在後方追趕,王爺不必吃得這麼心急吧?」
「眼前縱然無敵,但身後未必沒有。」他擡起眼,看到對面匆匆而來的身影,哼了一聲,「眼前之敵不是也到了?」
來者是一名侍衛,他快步走入殿內,拜倒道:「王爺,兵部那邊有急函送至,蘇大人請您務必現在到兵部去一趟。」
沈慕淩無奈地丟開碗,對陳燕冰說:「看到了嗎?一碗面都吃不踏實。」
她不解地問:「現在戰事已經平定,兵部還會有急函?」
他問那侍衛,「蘇大人有沒有說是什麼事?」
侍衛看了陳燕冰一眼,欲言又止。
沈慕淩斥道:「皇后不是外人,有話直說,本玉最不喜歡看人目光閃爍,吞吞吐吐。」
侍衛小聲回話,「蘇大人說,是與北燕的邊境上出了些岔子,好像是北燕殘部負隅頑抗和我軍發生沖突,有十餘人死傷。」
陳燕冰渾身一震,「北燕殘部?這不可能,我已親自簽下命令,要北燕所有軍隊停止抵抗,就地等待整編。」
沈慕淩用白絹擦了擦手,起身建議,「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到底是軍情有誤,還是確有其事?」
她盯著他的眼道:「兵部乃軍機要地,王爺敢讓我去?」
他淡淡一笑,「你現在身處天府帝都,有什麼地方是我不敢讓你去的?」
狂傲,是因爲自信。現在的她是人家的籠中鳥,他有足夠的自信將她掌控在手中。
陳燕冰深深吸氣,「好,我和王爺同行!」
陳燕冰和沈慕淩一起來到兵部,令兵部震動不小。
兵部尚書蘇博青當面就問:「王爺,今日所談之事,皇后娘娘不宜在場吧?」
沈慕淩眉梢一揚,「怎麼?北燕之事,北燕公主不能聽嗎?」他親自拉過一把椅子,「皇后請上座。你們有什麼急事,就直接當著我和皇后的面說。論行兵打仗,你們當然個個都是行家,但是要說對北燕人的瞭解,你我都得聽皇后的。」
武王都放了話,衆人哪裏還敢不聽?隻是一個個神情古怪,顯得極爲勉強。
蘇博青悶聲道:「也好,這群北燕殘部皇后娘娘肯定是認得的。他們的領軍人物叫風自海,真是個瘋子似的家夥,我們這邊派人去整編投降人馬,他竟然堅持不交兵器不交人,所以和我們的人爆發沖突,雙方各有傷亡,我們這邊死了十三名士兵,將士很是憤慨,都吵嚷著要滅了這夥人,甯要死屍,不要活敵。」
事態竟真的如此嚴重。陳燕冰蹙眉道:「風自海這個人我瞭解,他是個倔脾氣的,皇兄在世的時候,他都敢公然違抗皇兄的命令,更別說你們了。他對北燕一腔赤忱,衆多北燕舊臣中,最反對北燕投降的就是他了。我本以爲我來到天府之後,他能死了複辟北燕之心,沒想到還是這麼強硬。」
蘇博青哼聲道:「強硬也沒什麼,在戰場上我們什麼難纏的敵人沒遇過?現在隻等王爺一句話,這群人該怎麼處置?他們不過剩下六、七百人,咱們這邊有三千精兵把他們團團圍住,五打一,必把他們打得哭爹喊娘!」
「不可!」陳燕冰急忙阻止,「我已經和陛下簽訂兩國契約,講好我帶北燕舉國投降,陛下不會傷害北燕軍民。風自海雖然是個瘋子,但那六、七百士兵何罪之有?這一戰萬萬打不得,否則萬一激怒北燕其他百姓或軍民,可就不是三千滅六百人這麼簡單。」
「那要怎樣?打不得,可也和不了!難道就這麼僵持著?」蘇博青一臉的不悅,似在抱怨。
陳燕冰看向沈慕淩道:「這樣吧,我修書一封,派人送到軍前給風自海。」
「他若不理睬呢?」沈慕淩緩緩開口。
她歎口氣,「他十有八九是不會聽我的,否則也不會堅守到現在都不投降。所以這封信只是爲了拖住他而已。同時要請王爺派人帶著我的另一封書信送到北燕長嶺縣,那裏的駐軍將領叫左沖,是風自海的丈人。風自海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對這位丈人的話卻極爲敬服勝過聖旨。左沖會聽我的話,收到書信後一定會即刻趕到風自海的駐地勸阻他。十天之內,我保證左沖會押著風自海到帝都來請罪!」
「又是十天?」沈慕淩幽然笑道:「你要欠我幾個十日之諾?」
她忽然想到那追查奸細的十日之約自己還背在身上,現在居然又加上一個。但情勢緊急,也顧不得那些了立即回應,「兵不血刃的退敵是兵家上策,王爺若肯采納,我這就寫信。倘若這兩封送出之後依然毫無用處我就認了,那六、七百人任你們處置!」
他看向衆人,問:「還楞著做什麼?竟沒有一個人爲皇后娘娘鋪紙磨墨嗎?」
蘇博青沉著臉走上前,從桌案下的抽屜中拿出信筆,旁邊有人忙爲皇后磨墨。
陳燕冰快筆寫好信,對沈慕淩交代,「我個人的印信留在宮內了,不蓋印只怕他們懷疑書信的真假,我這一雙耳環還是北燕舊物,上面有北燕皇室的圖騰,他們應該認得出來,煩請王爺讓送信的人務必先把耳環送上再給他們看信。」說著,她一邊將耳環摘下,分別放在兩封信上。
沈慕淩拿起其中一隻審視,不知道是贊許還是諷刺地說:「這一隻耳環也價值連城吧?」
「和數百條人命相比,它不值一文。」
陳燕冰的回答讓一開始對她不屑一顧的蘇博青也不禁動容。雖然兩國之戰是天府贏了,但是人命在每個人心中都有其自己的價值和地位。即使是統領千軍萬馬的主帥,也知道人命之可貴。
於是這位天府的兵部尚書主動道:「我這就派人把兩封信送出去。」
「除這兩封信之外,我們這裏也該有所行動,總不能坐等左沖送人上門。」沈慕淩想了想,忽然道:「本王親自去前線會會這個風自海。」
「王爺!」兵部大堂之內,一片阻撓之聲此起彼落,「王爺剛剛大戰歸來,朝中政務繁忙,這等小事何必親力親爲?有吾等在,還不能解決嗎?」
但他並未接受衆人的好意,將目光投注在陳燕冰的臉上,悠然問道:「倘若我邀皇后一起前往,這一回,皇后還敢與我同行嗎?」
又是一片驚詫的吸氣聲。
陳燕冰對他的邀約也是萬分震驚,不僅震驚於他的突發奇想,還震驚於他的心思。將她這個北燕公主帶在身邊前往兩國境邊,是想以她爲人質要脅風自海嗎?
她淒然一笑,「王爺可知道,在許多北燕舊臣心中,我是賣國求榮的叛國罪人。倘若王爺把我掛在軍前祭旗,北燕會有一些人爲王爺拍手叫好的。」
沈慕淩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我不管旁人怎麼看,你也不用追問我爲何做此決定,我只問你敢不敢和我同行?」
她咬咬唇,「有何不敢?王爺若不嫌我麻煩,我當然樂意親自玉成此事,將幹戈止於陣前。」
他展顔笑道:「那好,明日正午,我在皇城正南門等候皇后大駕。此行輕車簡從,請皇后別攜帶太多的行李和人馬。」
「好,我會記住王爺的話,隻是我與王爺原本的約定」十日之期本就短暫,若再與他一起出京,更無法查案了。
「那件案子可以暫緩,更何況有周英幫你,還有什麼破不了的案子?」
他對她的一言一行果然了若指掌。既然如此,自己更沒有推辭的藉口了。
待陳燕冰離開兵部,蘇博青不滿地問:「王爺,叫這麼一個有名無實的皇后跑到那裏能有什麼作用?她自己都說了,北燕舊部根本沒將她放在眼中。」
沈慕淩冷冷看他一眼,「北燕舊部之所以負隅頑抗,便是因爲沒有將她放在眼中,只將她當作一個叛國罪人。但我們不能讓她就此敗壞名聲,不僅不能,還要讓她成爲北燕人心中的一面大旗,隻要旗幟不倒,北燕人的精神就不會垮。」
蘇博青聽得更加驚話,「王爺,只有打垮北燕人的精神,我們天府才好順理成章地將整個北燕接管啊。」
他言詞如冰,犀利如刀,「一個已經心死的國家,縱有百萬子民也如行屍走肉一般,要其何用?我們天府要的,不單是心甘情願臣服於我們的俘虜,還要一群能爲我們所用的盟軍。而要達到這個目的,關鍵便是北燕皇室最後的血脈,所以,我們必須善加利用,絕不能錯失每個機會。」
蘇博青恍然大悟,拱手道:「王爺高見!」
沈慕淩看著桌上那兩封信,神情冷峻地下令,「即刻派人將這兩封信送出去,傳本王命令,在本王未到達邊境之前,天府將士不許再行挑釁或率先開戰。違者,斬!」
「遵令!」兵部之中一片呼喝。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0 01:00:56
第五章
陳燕冰和沈慕淩要去的地方,是北燕的豐台郡和天府的興龍郡交界處。
出了帝都,如果快馬加鞭要走兩天,但他們自然不可能只乘快馬,以馬車的行進速度來說,大約要七天才能到達。
「其實我也可以騎馬,就算是騎不了太快,也比馬車走得快一些。」她曾對沈慕淩提出請求,卻被他拒絕了。
「如果不是長年騎馬的人,根本無法忍受數個時辰在馬背上的顛簸,到時候皇后要是累倒,更要耽誤大事。」
陳燕冰只好同意乘馬車出行。
但是她的出宮目的自然不能告訴旁人,對外,她只說到郊外寺院吃齋念佛,爲陛下祈福,宮中諸事交由張貴妃處置。
張貴妃一直就想當後宮之主,以前名不正言不順,自從皇后之位被占下之後,離目標更遠了。現在陳燕冰親手將後宮之權交給她,立刻高高興興地答應下來。
沿途一路都有驛站,他們出行的第一晚便住在驛站中。
下了馬車,陳燕冰才發現沈慕淩的人馬居然高擎武王的旗號,如此招搖,實在不該是他們這一趟的風格。
「王爺這是想告知沿途郡縣早做迎駕準備嗎?」她仰著臉,看著那黑底滾金邊的錦鍛大旗,上面繡著一個威武的虎首。
沈慕淩正站在院內和驛站的官員說話,所以她的問題他並未立刻回應。陳燕冰看了看空曠的驛站,想是在他們到來之前,驛站官員就已得了武王的消息,清了站內的其他住客。
「皇后,請跟微臣到這邊來。西院的廂房已經爲您收拾出來。」那官員從沈慕淩身邊走開,便迎到她身邊。
陳燕冰看沈慕淩又出了驛站,不知是還有什麼事要忙。
她就按照那官員安排住進西院,直到天黑,才見沈慕淩帶人回來,一行人直接進了東院。
兩邊院門一關,便無往來。
深夜,有人輕敲房門,陳燕冰從床上坐起身,低聲問:「誰?」
「無可奈何花落去。」
這奇怪的一句詩讓她全身繃緊,輕巧地下地,站到門邊,低聲道:「是風將軍嗎?」
「是微臣前來拜見。」
她深吸一口氣,「你太大膽了,沈慕淩就在東院,我這裏有可能已被監視。我不能給將軍開門,但請將軍記住我一句話,紛爭已起,別再妄動,沈慕淩要親至陣前,待有機會拿下他,整個天府就會陷入散沙之中。」
「是,微臣知道了。」
「去吧。」
靜靜而來,靜靜而去,她站在門後輕吐一口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過於緊張,指尖一片冰涼。事實上,在這微熱的夏夜裏,她的心都是冷的。
異國他鄉,身處金色的鳥籠內,人人都認爲她這個北燕公主將無所作爲的默默死去,可她絕非這種坐以待斃的性格。
敢燒了皇宮,攜帶傾國財富賣身求榮的北燕公主,怎會是懦弱無能之輩?
風自海與天府的邊境沖突是她一手授意,在離開北燕之前,她便己和風自海商定,天府中誰都不可怕,唯一的勁敵便是沈慕淩,隻有殺死他,才能動搖天府的根本。而沈慎遠突然的病倒,更是給她的計劃加上一個必勝的籌碼。
如果天府的皇帝不能主事,他們最善戰的武王也死了,北燕就有機會複國。
可沈慕淩每天身處重兵保護之中,他自己一身武功又神鬼莫測,要殺他談何容易?
計劃有千百條,每一條的目的都是指向沈慕淩,她原本以爲要許多年才能達成心願,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得到這個機會。
他要親赴戰場,遠離皇城的庇護,這是第一個驚喜;邀自己同行,這是第二個驚喜。
如果能更靠近戰場核心,她的計劃就可以更靈活的變化,她的指令可以更快的送達。爲戰死的北燕將士及兄長報仇的那一天--指日可待!
她下意識撫著左手中指上的那枚碧玉指環。這是皇兄臨死前托人帶回給她的,象徵著北燕皇權的戒指,也是北燕留給她的最後一點信念。
她一定能做到!她必須做到!
第二天離開驛站時,陳燕冰意外地看到沈慕淩站在她的馬車邊,似在等她。
「昨夜本王忙了一夜都沒有睡好,不知道今天可不可以借皇后的馬車一坐?」他率先開口,提出的竟是個無理要求。
陳燕冰一楞,「原來王爺忙了一夜?那……當然可以,這馬車王爺盡管坐,我可以騎馬。」
「本王坐馬車,讓皇後騎馬?哪有這樣的道理?」他笑著拍拍車廂,「這車廂中位置夠,要容納我們兩人並不難。」
原來他竟是要和自己同乘一車?
皇帝的弟弟,堂堂一個王爺,居然要和皇后同乘一車?這是何等驚世駭俗的要求?放在任何一個國家都可以治他一個大不敬之罪。偏偏在天府,偏偏說這句話的人是他,即使她咒罵拒絕,恐怕也不能改變什麼,還不如順其自然。
「好啊,難得能與王爺同乘一車,我確實還有很多事想向王爺求教。」
「哦?是嗎?」他張揚著笑臉,「這句話也正是我想對皇后說的。」他打開車門,「那麼,皇后先請。」
車內,要坐下兩人的確並非難事,但是在這樣狹小的空間內面對面地坐著,彼此四目相對,可不是什麼極意的事。於是這回換她率先開口,打破僵局--
「昨日趕路一天,晚上王爺還要辦公?這樣辛苦實在不利於身體。」
沈慕淩微微一笑,「多謝皇后體恤,隻是皇後也知道,現在天府的形勢不容樂觀,陛下病重,儲君年幼,我再不扛起重擔,就辜負了爲打下這片江山而犧牲的那些將士。不過,昨夜我忙的,其實並非皇后所想的那些公事。」
「難道是私事?」她取笑道。
他眨眨眼,「如果捉捕刺客算是私事的話,也可以這樣說。」
「刺客?」她一驚,急問:「難道昨晚驛站來了刺客?」
「說不準,隻是昨夜有可疑人影潛入,看來沒有驚動到皇后,這樣最好,因爲我聽人說,那可疑之人是從西院出來的……」
陳燕冰指尖又開始冰涼,心跳加劇。難道風自海被人發現行蹤了嗎?好在她昨夜沒有出門,就算被人看見風自海站在自己門前,也不能肯定他們就有勾結。
她忐忑不安地想著,臉上是驚疑不定。「有人從我的院子中出來?可是怎麼沒有人向我稟報此事?難道院門口的侍衛都怠忽職守了嗎?」
沈慕淩擺擺手,「不用責怪侍衛,是我疏忽大意了,以爲在驛站外派人值守即可。畢竟皇後身在皇宮之中就不宜和外面男人有所接觸,現在住在外面更要注意,以免引起他人非議。」
他說得頭頭是道,陳燕冰卻忍不住在心中腹誹,如此冠冕堂皇的解釋他的安排失職,其實他自己此刻不就正在做最沒有禮數的事?
「皇后可以放心,今晚我會加強防守,不讓那刺客有可趁之機。」
聽完他的安撫,陳燕冰撫著胸口,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可是在這個當口,會有誰想刺殺我嗎?」
「未必不會有,不想讓北燕天府平穩度過這段合併之期的人可多著呢。」他冷冷一笑,「你們那位風自海將軍不就是其中之一嗎?」
她垂下頭,輕歎道:「出了這樣的事,我心裏也很難受。這次大戰北燕人心打擊不少,有的人變得敏感膽怯,也有人變得更加不管不顧……但歸根究底,風將軍是想盡自己最後的力量保衛國土,他們家世代是北燕的靖邊將軍,對北燕的忠心如鐵打一樣。我不能保證他一定會聽我的話休兵罷手,我隻請王爺千萬留他一命,這也算是……給北燕最後的一份面子吧。」
沈慕淩懶洋洋地回應,「我肯親自去見他,難道不是給北燕面子嗎?皇后的心意我瞭解,不到萬不得已,本王不會爲難他。」
客套過去,兩人陷入片刻的沉默。
他慢聲問:「皇后離開北燕之後,北燕由誰主持大局?」
「丞相傅傳隆,近日北燕和天府的來往信函都是送到丞相府去的。王爺處理朝務這麼多天,難道沒有看到過嗎?」
「沒有。」沈慕淩闔著眼,「從北燕送來的信都沒有落款,各部之事隻蓋了各部的大印而己,狀似各司其職,但從未見過傅傳隆的簽字。」
陳燕冰一震。這件事出乎她的意料,因爲離開北燕之前,她的確和傳丞相商定好,所有國務聯絡都要經過丞相府,由他親自簽字蓋章再交由六部處理。
雖然天府已經滅掉北燕九成的兵力,並派重兵占領絕大部分國士,形成事實上的侵吞成功。但要處理的國務還很多,兩國又想維護一個表面上的「和平合併」,所以這段過渡期至少還要三個月到半年。傅傳隆做爲三代老臣,是她最信賴的人,但爲什麼沈慕淩會沒看到傅傳隆的簽字呢?
她蹙著眉,擔心北燕朝堂又出什麼問題,可是一時間也無法趕回去看個究竟。
同時她也難免懷疑,沈慕淩的話可信嗎?他帶她同行此舉就古怪得像另有心機……
他總不會是想把她這個北燕最後的皇裔暗殺在宮外吧?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悚然一驚,身子往後瑟縮一下,撞到車壁。
他睜開眼,輕蔑地朝她笑,「怎麼?怕我會對你不利?」
被一眼看穿心思,她心中緊張,表情卻還在維持笑容,「王爺是堂堂天府的擎天之柱,怎會對我這等無財無勢、手無寸鐵的小女子不利?」
「皇后把自己看得太低了,你攜帶傾國之富嫁到天府,怎會是無財?北燕的百萬臣民是你的後盾,又怎麼算得上無勢?」他靜靜逼近,忽然一手插住她的肩膀,幽幽冷笑,「若說你沒有什麼?可惜,娘娘沒有美貌,倘若我皇兄沒有病倒,憑您的容貌無法寵冠後宮;倘若皇兄病故,憑您的容貌也無法迷惑住我,在這帝國中,皇后該如何自處呢?」
他眼中的犀利和語氣中的嘲諷,都比不得此刻他帶給她的壓迫讓她心驚膽戰,不是因爲怕他,也不是因爲被他嘲笑,而是因爲他的狂妄竟到了如此肆無忌憚的地步。
「王爺請放手!」她的聲音不高,但自有威儀。直視著他的眼,她不躲不懼,「我從未想過要寵冠後宮,更不會打王爺的主意,王爺可以放心。」
「哦?是嗎?」他的手不但沒有松開,反而還遊移到她的頸上,那隻溫熱的大掌緊貼著她柔細的脖頸,仿佛隨時都能把她指死。「如果您是一個這麼灑脫的人,那您到天府來希望得到些什麼呢?就爲了最終無聲無息地死去?你以爲我會相信你的話?」
「王爺不信我沒關系,日久見人心,我總是陛下金冊禦封的皇后,就算有朝一日要廢我,或者要殺我,行刑的人也不該是王爺您。」她用力將他的手扳開,怒氣已經凝聚在眼中,「想來王爺上車便是爲了威脅我,可惜這車小,不能同時容下你我兩人,要不請王爺下車,要不就是我下車。」
「車子雖小,也並非不能容身,要看皇后想怎麼『容』?」他欣賞著她眼中的怒火,說話依然慢條斯理,「就如這天府帝國,原本沒有皇后的容身之地,您不是也擠進來了?可見天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說它小,可它能容納得了千千萬萬的人,容納得下七國人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說它大,它卻隻容得下幾個人的欲望和私心,不,也許它隻容得下一個人,或者說它后能算是一個人的天下,后有一個人最終可以在這片天下呼風喚雨,掌控他人生死。而這個人,絕對不可能再是北燕人。」
陳燕冰盯著他的眸子,嘴角忽然綻出一抹諷刺的笑,「自我來到天府,上上下下如王爺這樣看低我的人著實不少,能忍的我都忍下了,可這不代表我是良善可欺之人!北燕是亡國了,我是投降了天府,但不代表北燕的亡國之人就沒有骨氣!」
她一手推開車門,喊了一聲,「停車!」
車子聽然停住,但卻並非因她的命令。前頭車夫歪斜倒地,胸口上筆直地插著一支飛箭。她楞住,還沒有反應過來,四面八方已經響起侍衛的喊聲,「有刺客!保護皇后和王爺!」
猛地被他從身後拉了一把,她重新跌回到車廂內,一支飛箭穿過車門洞開的縫隙,直直地射了進來,擦過她的耳垂,釘進她身後的車壁。
「別動!」他的聲音就在她耳畔威嚴地響起,那語氣中沒有嘲諷戲謔,有的只是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氣。
她被沈慕淩重重地按倒在車廂的地板上,而他已迅速和她換位,腰上的長劍在眨眼間出鞘,橫在車門之前,當另一支飛箭射進來時,長劍疾掃,將其斬成兩截。
陳燕冰震驚地看著他出劍斷箭,不是震驚於他的反應敏捷如豹,而是震驚於這場突如其來的刺殺行動,背後是誰指使?
她昨夜已經明確告知風自海要按兵不動,而北燕國內哪裏還會有第二支有組織的人馬敢深入天府腹地和戰神武王一較鋒芒?
難道不是北燕的人,而是天府的叛賊?或是其他五國的誰?
沈慕淩側目看她一眼,「待在這兒,一步也不許動!」說罷,他團身抱劍,翩若驚鴻飛身而出。車門就在他躍出去的同時被他從外一掌拍下,緊緊關住。
此時,陳燕冰的內心極其糾結。
如果外面的刺客是北燕人,她必須想辦法立刻制止這場紛爭,因爲在天府的土地上,北燕士兵是不可能占上風的。雖然沈慕淩只帶了百餘侍衛隨行,但這些人必是百裏挑一的精英,在戰場上,生死關頭,刀槍箭雨廝殺出來的人,每一個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是殺招,但北燕已經沒有這樣的人了。
所以,爲了避免無謂的犧牲,她不能坐視不理。但……若是北燕人,他們又怎會不顧她的性命,驟然發難?
如果外面的刺客不是北燕人呢?對方的目的是殺她,還是殺沈慕淩?
她心慌意亂地想著,只聽到外面不斷響起刀劍交擊聲,隱約還有皮肉綻開、骨頭碎裂、鮮血流溢的聲音。她抓緊車廂一角,咬緊牙關一動也不動,一聲不吭。
既然外面情況不明,她的確不能貿然出去送死。可是……
突然之間,車門一開,她本能地顫抖一下,全身繃緊想有所反抗,驟然看清進來的人原來是沈慕淩。
他半身浴血,神情冷峻,撲面而來的血腥味讓她心裏更加泛寒。
打門的聲響沒了,這是不是意謂著……
「刺客……都死了?」她顫聲問。
「嗯。」他應了一聲,上下打量她一番,確認她沒有受傷,轉而一笑,「讓皇后娘娘受驚了。」
他剛剛經曆一場生死大戰,居然還笑得出來?她緊緊扣住車窗上的環扣,想往外看一眼,被他一把抓住手。「外面的慘狀皇后還是別看較好。」
她盯著他道:「你是怕嚇到我?」
他幽冷地笑,「我是怕皇后娘娘傷心。」
銀牙狠狠一咬,她掙脫他的手推開車門。
外面的地上,橫七豎八躺著一些屍體,每一個都身負數處只致命傷。沈慕淩的手下果然如她所想,個個都是狠辣的角色。而這些死去的人觸目驚心!
每一個都是灰黑相間的衣服、白色的綁頭。這是北燕士兵的服飾,可是,這些人怎麼可能是北燕的士兵?!
「皇后若是覺得難受可以回車上去,這裏自有人收拾。」沈慕淩在她身後的馬車上悠然開口。
一陣陣作嘔的感覺湧上喉頭,但她沒有回頭,也沒有逃離。她走到最近的一具屍體前,蹲下身,抓住那人的衣領,向兩邊翻開,看到除了一道很長的致命傷口,什麼都沒有。
她霍然起身回頭,斬釘截鐵地說:「這些人不是北燕人!這是有人故意栽贓嫁禍北燕,請王爺明斷!」
半開的車門之後,端然穩坐的沈慕淩並沒有要下車一看究竟的意思。他只是慢悠悠地問:「皇后怎麼這麼肯定?難道北燕百萬人您都認得?」
「北燕的士兵入伍的當天,會在胸前紋上一個標記,證明他們是北燕哪支部隊的士兵,這個標記會跟隨他們一生。而這個人的胸口沒有任何的標記,足以說明他是假冒的!若王爺不信,可以挨個去查,我相信,這些刺客沒有一個身上有北燕的標記!」
沈慕淩從車窗伸出一隻手,對一名侍衛擺了擺,「去看看吧,否則皇后娘娘會于心不安,連車都不坐了呢。」
陳燕冰挺身肅立,不解地盯著他。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這些刺客是不是北燕人他並不在乎?還是說,他早就知道這些人並不是真正的北燕人?
侍衛去檢查了,過了片刻走到馬車邊,隔著車窗小聲地說了幾句。
她緊張地盯著他看,隻見他嘴角輕微的揚起,好像有什麼事本在他意料之中。
隨後,他輕輕踩了踩車壁,「那些人的胸口上的確無標記,皇后到底要幾時才肯回到車上來?我們的行程已經被耽誤,再這樣拖下去,天黑之前是到不了下一個驛站的。」
她長出一口氣道:「現在王爺該信我的話了吧?」
他應該知道,她所指的並不僅是剛才的事件,還有更早之前兩人的爭議。陳燕冰邁步回到車上,沈慕淩已經脫下那件帶血的外衣,但車廂內的血腥味依然很濃。
他輕聲說:「皇后似乎並非第一次見死人?竟然可以這麼鎮定自若。」
她將臉別向窗口,悶聲道:「父皇母后去世前都是我在床邊陪著,所以這當然不是我的第一次。」
「這麼慘烈的死法,皇後也不是第一次看吧?」他的語氣又恢複一貫的嘲諷,「否則你會站在車外大吐一個時辰。」
她的手指緊緊摳著窗櫺,「當然不是,北燕戰死的將士有不少被運回燕都入土爲安時,我曾親自去送他們一程。」
眼前仿佛還能看到那一口一口冰冷的棺材被埋入黃土中的景象,耳畔似乎還能聽到那些家屬哭天搶地的哀嚎。
死亡,是如此可怕的一件事,曾讓她想轉身逃走,一輩子都不要面對。但是越想躲開的,就越是躲不開。
一陣窸窸窣窣的衣服聲響,她轉回臉來,微寸之前便是他的那張臉、那雙眼。
「承認吧,其實你很想殺我,就像外面那些刺客一樣,一劍捅進我心裏。何必要忍著?我就在這裏,你隨時可以動手。」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難言的蠱惑,他居然這樣公然地引誘她殺他。他抓住她的一隻手,貼在他的胸口上,這麼熱的天氣,他除了外衣之外,隻穿了一件薄衫,隔過它,她的手掌幾乎是赤裸裸地貼在他的胸口上。胸腔之下,那火熱跳動的心髒讓她心底那幾乎壓制不住的沖動再一次鼓譟。
她瞪著他,整個人僵如木石,嘴唇蠕動幾下,終於冷笑著說:「王爺今天是一定想逼我殺你,好讓我自食其言,被您從天府皇宮中趕出來?好啊,我們現在就可以返回帝都,王爺會同朝內所有重臣,聯合起來把我廢掉,也不用您一逼再逼。」
他的手掌襲上她的臉,粗糙的指腹撫摸過她臉上那塊青色胎記,「我只是想知道,妳身上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
車子已經開始行進,剛剛的驚心動魄被他們丟在身後,而此時的他們兩人這樣相對而坐,緊張曖昧的氣氛,不亞於兩軍對壘。
她緊閉雙唇,幾乎連呼吸都不敢洩露一絲。她畢竟還太年輕,要想在他面前將心事藏得不留痕跡著實困難。在皇宮內,衆目睽睽之下,他還有所收斂。而現在,在荒郊深處,四周環繞著他的親衛,這狹小的車廂之內,她已退無可退。
「後悔了嗎?」他微笑道:「當初不該那麼傻,跑來天府把自己像件貨物一樣賣掉。」
「我做事從不後悔!」她咬緊唇瓣。
「從不?」他的眉尾揚起,「我倒覺得你起碼後悔過一件事。」
「王爺指什麼?」
他的眸子鎖住她的,輕言細語,「三個月前,黑山腳下。」
如遭雷擊,她的心房重重地跳動,劇烈不可抑制。悲痛的往事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幾乎將她在這一瞬間擊垮。
這個魔鬼!這個妖孽!居然和她提起三個月前那樁舊事!難道他認出她來了?
不錯,她後悔過,今生只後悔過那次!
三個月前,黑山腳下,她暗中指揮北燕軍和天府大軍作戰。那是她第一次上戰場,那是她最有可能擊垮天府大軍的一次,那是她最有可能殺掉天府戰神沈慕淩的一次絕佳機會!
但是,她錯失了那次機會,縱虎歸山,讓北燕戰場全線失守,讓天府大軍卷土重來,長驅直入,最終殺死北燕新帝--她的皇兄,擊敗了北燕的數萬大軍,逼降了北燕的百萬子民。
回想起來,一切的轉捩點便是從黑山那一戰開始。
她將自己當作籌碼送到天府的時候,其實還抱著一顆贖罪的心。如果不是她一時心軟,放走沈慕淩,北燕怎會有今日的亡國之恨?
她錯失當日,今朝難道還要錯失?
再也按捺不住,她的一隻手抓向他腰上的劍柄,向旁一拉,劍作龍吟,霍然出鞘!劍鋒上的血昧和殺氣凝固交織在一起,映襯著她臉上那塊青色胎記更加詭譎。
但沈慕淩不但沒有阻止她拔劍,還不動不躲,只靜靜地看著她,仿佛是默許她殺了自己。
陳燕冰喘著沉重的粗氣,每呼吸一次,就像要耗盡畢生的力氣--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0 01:01:11
第六章
三個月前。
北燕,黑山腳下。
這一戰已經膠著整整十天了。
北燕的帥營之中,一衆將領圍在地圖前久久無語。
半晌,主將風自海皺著眉說:「都不吭聲,那明天一戰我們就準備打啞巴戰了嗎?」
其他將領低聲道:「將軍,黑山崖如此狹險,敵我兩方都是宜守不宜攻,如果將軍決定強攻,很有可能把我們的後方空出來,導致……」
「放屁!」他聽得不耐煩,罵了聲粗話,「難道就這樣一直僵持著嗎?你怎麼知道對方沒有暗中準備?敵軍主帥可是沈慕淩!他連續攻破北燕四座城池,若是再讓他過了黑山這個隘口,距離燕都就咫尺之遙了!難道你們想讓北燕亡國嗎?」
沉重的質問敲在每個人心頭,帳內於是又陷入一片沉默。
忽然,帳門被人從外掀起,一道清脆的聲音隨風而入,「北燕有衆位將軍在,不會亡國的!沈慕淩是厲害,但沒有外界傳的那麼神。我剛剛去查看過他的陣形,絕非固若金湯,牢不可破!」
嬌小的身形在衆多魁梧的將領中間簡直猶如鷹群中的飛燕。但是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地圍繞著她,躬身問候,「參見公主殿下。」
風自海急道:「公主殿下,您怎麼又出去了?不是說了這裏危險,您若出了事情,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我來這裏難道是爲了遊山玩水嗎?」陳燕冰淡淡一笑,轉身站在地圖前,用手一指,「這裏,以黑山崖爲界,南面都是天府軍,對吧?黑山之上沒有亂石,沒有大棵樹木,我們不能以火攻,也不能以亂石退敵。將軍煩惱的無非就是此戰不能以常理應對。沈慕淩那邊應該也是這樣想的,所以雙方才會這樣僵持十日。
「但看今日天象,明天必有一場大雨。傾盆大雨將使山勢滑落,黑山土質松軟,到時必然步步維艱,他們絕對攻不上來。」
「可咱們也攻不過去啊。」風自海發愁道。
「誰說咱們攻不過去?黑山崖一側有羊腸小道,可供一人獨行,因爲不便大軍行動,所以兩軍都未將此道當作關隘。明日大雨之時,咱們可以利用這條小路,派遣先鋒部隊去混淆對方視聽,等到天府軍被我們擾亂心神,以爲我們要從這裏進攻,我們便一起後撤,誘他們從這條小路反攻。當然,我們在山下事先就得埋伏圈套,挖上數十個地坑,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他聽完疑問:「若對方不上當呢?」
「他們連等十日戰機,早已心浮氣躁,就像那被人引逗許久的毒蛇,只要有任何機會讓其咬上一口,又怎麼可能放棄?更何況大雨之中,情況不明,他們必然擔心我們會趁勢偷襲,我們就如其所想,不信他們不上當!」
風自海環顧四周,所有將領臉上不僅凝重,還有著認可。
他們都知道,這是他們背水一戰的機會,他們已經沒辦法再拖下去。天府大軍從三路包抄進攻,另兩路同樣高吹號角,而北燕可以用來抵抗的兵力已經不足,將士連續奮戰數月,漸露疲態。這一戰的敵軍元帥,是有戰神之稱的沈慕淩,倘若可以將他擊敗,必能就此扭轉戰局。
戰嗎?當然!因爲這是唯一的選擇!
所有將領都已領命而去,陳燕冰悄悄靠近風自海,低聲道:「將軍是否安排了奸細在天府的軍隊之中?」
他一驚,看向她,「公主殿下怎麼會……」
她擡手制止他說完後面的話,以更謹慎的態度、更輕微的聲音說:「請將軍想辦法通知那名細作,在天府軍隊中快速散播謠言,就說北燕和天府久戰,我皇兄急不可待,已經禦駕親征而至。」
風自海楞住,「公主殿下爲何要製造這樣的謠言?」
「因爲沈慕淩是個極其謹慎的人物,我們之前所部署的種種是爲了誘他上鈎,但誘餌不夠大,以他的精明和謹慎,也有可能根本不派兵出擊。但這樣的機會一旦錯失,我們可能就再也沒有贏面。」
他雙目一亮,「末將明白!末將這就去派人傳播這則謠言,一定會在今晚子夜之前傳到天府大營之中!」
「還有……」陳燕冰再度壓低聲音吩咐,「剛剛我和衆將所說的作戰方法,五分真、五分假,將軍不可完全那般安排。」
「這又是爲何?」風自海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沒有那麼多花花腸子。
陳燕冰苦笑道:「因爲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剛剛在衆將面前將所有謀劃和盤托出,可這些人是否都與我們一條心卻是不得而知。北燕現在處境艱難,難免有人生出二心,所以不能不防。」
她重新站在地圖前,用手指圈點,「這裏、這裏和這裏,各有一條小路,我剛走了一遍,很不好走,但並非不能通過。因爲是北燕的樵夫們常常上山砍柴而走出的小路,從山那邊望過來,隻是密林一片,看不到任何的路徑。將軍可以埋伏一支奇兵在小路這邊。一旦有天府士兵攻上山來,這支奇兵就可以派上大用場了。」
她再指著山下,「剛剛我說挖地坑也隻是說說而已,一來是人手不足、時間不夠,二來是動靜一大也難免被天府軍察覺。況且我們在天府軍中有細作,難保咱們的軍中沒有天府的細作。隔山作戰,加之大雨傾盆,沈慕淩肯定不會蠢得把所有的兵力都放在攀爬這座高山上。他向來擅長馬戰,所以東西兩處山坳的要道是他必經之路。將軍一定要在那裏埋伏好人馬。陷馬坑也好,絆馬索也罷,預備設下,就坐等這位武王的大駕吧!」
「北燕皇帝禦駕親征?」聽到這個消息時,沈慕淩的確是半信半疑。「昨日情報上說北燕皇帝陳燕青到了哪裏?」
有屬下回稟,「到了安南鎮。」
「那就是了。」他鳴著一絲冷笑,「從安南到這裏,少說也要四、五天路程,他除非有飛天遁地的本事,否則絕不可能已經跑到這裏。」
「可若是之前的情報有假呢?」聽說北燕皇帝禦駕親征,天府將領紛紛摩拳擦掌起來,「若是能把北燕的皇帝抓起來,北燕就真的要投降了!王爺,千萬不可錯過這個好機會啊!」
此時已是深夜,他站在帳口看著星空,喃喃道:「明日恐怕有大雨,這樣的天氣不宜出擊。」
「那我們就反其道而行,偏偏在這天氣裏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如何?」
沈慕淩緩緩回頭說:「對方也有可能是你們這樣的想法,所以我們與其冒險出擊,不如守株待兔。」他冷笑一聲,「我倒想看看,雨天之下,對方能打出什麼鬼算盤來。」
大雨如期而至,黑山兩邊的軍營都遭受了暴雨的侵襲。一支百人左右的人馬按照陳燕冰最初的計劃,沿著羊腸小道無聲無息地爬上山頭。這一支先鋒部隊在出征之前便被告知,此戰是爲了誘敵,而且必須將敵人的大軍引上山頭。
以百人隊伍迎戰敵軍百倍兵力,這意謂著他們很有可能有去無回,所以這一百人全是精挑細選之人。
千辛萬苦登上山頂之後,他們先占據有利的地形,然後將從山下背上來的擱好的棉被用煤油點燃,再沿著山坡滾落而下。
因爲山上的樹木並不多,這些著火的棉被滾動間,看上去就像是一顆顆火球。
最令人畏懼和疑惑的是,素來水能滅火,但在暴雨之下,這些火球竟然燒得極爲旺盛,不但沒有被澆滅,反而帶動周圍的草木也開始成片的燃燒。
天府軍被這突如其來的火球陣驚到,紛紛奔跑著大喊,「北燕軍進攻了!大家注意防守!」
沈慕淩在牙帳前長身玉立,冷冷地看著那些火球滾落下來,朗聲道:「不必多做防禦,這些火球數量應該有限,我倒想知道它們能燒多久?叫盾牌營的人將鐵盾立在陣營之前,隻擋落下的火球,不必去救山火。山火雖烈,也有燒盡的時候,絕不許自亂陣腳!」
他的命令層層傳達下去,天府軍原本就訓練有素,猝然遇變時,雖然手忙腳亂了一陣,但很快就恢複平靜。
三千盾牌整齊地架放在陣營前,那棉被做成的火球能有多大?滾到盾牌之前就再也滾不過去。而它之所以遇火不熄,是因爲上面泡了煤油,所以一時間燃燒劇烈,很是唬人。但無論如何,棉被之內是棉花,燃燒起來容易,燒光則更容易。
當天府軍發現這一團團駭人的火球不過是一個個個起來的棉被,並無更大的攻擊力之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這時,忽然有數不清的黑影從山頂滑落,每個身下都是一片薄薄木闆,借助已經松動的山體,他們滑落下墜的速度極快,從山下看上去,這種進攻方式奇特而驚人。
「北燕軍偷襲了!小心!」天府軍紛紛拿起武器嚴陣以待。
片刻之後,黑影已經來到軍營前,雨夜之下,刀光劍影,廝殺聲響成立門……
天府軍的副帥看著混亂的戰圈,對沈慕淩道:「王爺,對方計策頻出,但看這些人最多不過百餘人,我們要解決掉他們輕而易舉,北燕軍爲何要派這樣一小隊人馬來偷襲?隻怕後面還有殺招。王爺,真的不要出擊嗎?」
沈慕淩一直暗自關注戰場上的形勢,看到那黑漆漆的戰圈,他不解地問:「這一戰不是說對方主將是風自海嗎?」
「是,探子是這樣回報的,而且這些日子的確是風自海在主持大局。」
「可這種古裏古怪的打法並不是他的行事風格。」沈慕淩越看越覺得奇怪。難道北燕皇帝真的到前線來了?
這種可笑的作戰方式,竟然會是陳燕青指揮的?
「派一隊人馬,想辦法登到山上去。」他再三思索後做出決定,「不用盡遣精銳。今日我得到密報,對方正在對面的山下挖坑,這百來人應該就是誘兵,還有更多的人馬埋伏在這邊山上和對面山下。既然他們處心積慮想誘我們上當,我們就讓他們歡喜一陣。上山的人馬纏住對方,讓他們誤以爲我們己經上當,然後……」
他用手指抹去眉毛上的雨珠,「叫人備馬,今晚我們就反偷襲一次。點齊一萬兵馬,自東西兩處山坳迂回攻過去,若對方的指揮真的是他們的皇帝陳燕青……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疾如風、響如雷的馬蹄聲由遠而近。
風自海躲在山坳的小道內,不由得欣喜若狂,「公主殿下所料不錯!他們真的從這邊出擊了!」
絆馬索、陷馬坑早已挖好,當第一波天府軍騎馬奔至時,突然之間馬倒人落,成爲遭遇北燕埋伏的第一批受害者。
後面的大隊人馬見到前方情況不妙,紛紛呼喊起來,但大軍出行,奔跑急速,豈能說停就停得住的?一時間人仰馬翻的自然不在少數。
沈慕淩在隊伍的中段,看到前方出事便知道遇到敵軍埋伏,他迅速告訴副帥,
「傳令下去,後面的大軍原地待命!」然後一夾馬腹,縱馬飛奔至隊伍的最前方,一路上,他揮鞭喝道:「全軍停止行進!準備迎敵!」
混亂的部隊漸漸的恢複秩序,而就在這時,對面山坳深處響起隆隆的戰鼓,如潮水一般湧出的北燕軍,和天府軍混戰在一起,兩隊大軍像兩條交纏盤繞的龍,在狹道內展開生死廝殺。
沈慕淩遙遙看向北燕軍的最深處--依稀可以看到帥旗飄揚,旗幟上「風」字赫然醒目。這支軍隊的確是風自海指揮的,但是背後的主使者真的是風自海嗎?
回頭看去,隊伍的尾端也發生騷動,看來敵人在雙向埋伏了人馬襲擊,如此精準地預測到他的決定,又先以花樣百出的誘敵方式擾亂他的心神……他真的要好好會會這位幕後主使者!
這一戰一直殺到天黑才慢慢落幕,向來自負爲七國之中最能打仗的天府,因爲中了埋伏而吃了大虧,東西兩條山坳之內的一萬大軍死傷過半,剩下的全數撤回大營之中。
這是兩軍對壘,十日之內最大的一場戰役,由北燕大獲全勝結束。
風自海帶著人馬凱旋回營,欣喜若狂地稟報,「公主殿下,咱們勝了!」
陳燕冰一直在緊張地等待消息,聽了他的話,沒有面露喜色,反而急切地問:「有沒有抓住沈慕淩?」
他一臉慚愧,「混戰之中沒有發現他,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親自帶兵而來。」
「沒有抓住他嗎?」她咬著唇瓣,「那只怕不好,他這人在戰場上向來睚眥必報,將軍還是千萬小心,通知全軍今晚絕對不能慶功,要提高戒備嚴防死守,防範天府軍隊報複。」
「是!」風自海歡天喜地的走了。
等了這麼多天,總算有一場勝仗提高土氣,陳燕冰明白風自海的喜不自勝,但是她自幼讀過的兵書不少,又專門研究過沈慕淩的近年作戰風格,她深知沈慕淩絕不會坐以待斃,咽下這慘敗之果。
那麼,今晚北燕要如何部署應對呢?
走出自己的營帳,即使她己經囑咐風自海,但是軍營之內還是到處彌漫著歡樂的氣氛,火光之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掩飾不住的笑容,陳燕冰心中感歎,倘若這笑容可以一直持續到天府退兵該有多好?
她尋了一處空地,坐在篝火旁一塊幹淨的石頭上,托腮獨自靜坐著。
想起去世的父皇母后,想起剛剛登基但年少輕狂的皇兄,還有眼前局勢逼人的戰情……人生事事不如意,真不知自己身爲公主,被人喊著公主殿下,有什麼好高興的。
篝火熱氣撲面,大雨過後,空氣很是清新,她也累了多日,嗅著空氣中泥土和花草的清香,漸漸的有些倦怠,抱著膝蓋坐在地上,就這麼倚靠著自己的身體幾乎睡了過去。
意識朦朧之中,突然聽到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哮叫,這聲音……竟似是狼嚎!
她全身一顫,立刻清醒過來,從地上一躍而起,而四周的北燕士兵也都已聽到狼嚎。雖然說山野之中多有野獸,但是大軍在這裏駐紮了十餘天,從沒有看到任何兇猛的野獸出沒。這狼嚎並非一聲,而是一聲接著一聲,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竟不隻一隻!
陳燕冰轉過頭去,頓覺頭皮發麻。隻見不遠處有無數比星光還要亮的綠色「燈火」閃閃爍爍著,緩緩逼近而來。
是狼群!她環顧四周,從篝火堆上費力地抽出一根燃燒著的柴火握在手中,然後向著人多的地方跑去。
她從沒有遇到過野獸,在皇宮之中養尊處優,所見過的最大動物是馬,但是她聽過關於狼的故事,知道這種動物的厲害。她沒有更多防禦的能力,她隻知道自己不能落單,否則一定會被這些殘暴的野獸撕成碎片。
但就在她奔跑時,一隻狼已經看到她,直朝她撲了過來。她心中恐懼,手中的火炬亂揮,倒將那狼逼退幾步。
她的營帳外本來有不少的士兵負責保護,但是此刻因爲狼群的襲擊來得太過倉卒,那些士兵也慌了神,有人看到她遇險,立刻趕過來救援,可是又被其他狼擋住去路。
士兵們面對敵人時,可以一刀一槍地和對方比畫招式,但是面對狼群,卻一時,難有最好的應對之策。
狼是怕火的,陳燕冰揮動著火把,雖將那狼逼退,但是它卻鎖定了她,鍥而不捨地繼續靠近,等待下一次進攻的時機。
今晚下了一場大雨,此時雖然雨已經停了,但是地上到處濕滑,她奔跑間隻覺腳下趔趄,難以順暢地移動,再加上情急長裙又成絆腳之物,一不小心摔倒在地,火把也飛了出去。身後那隻狼看準情勢,奮力一撲,一下子將她按倒在身下。
那大張的血盆狼口,和按在肩頭上的鋒利狼爪讓她幾乎暈過去,隻覺從狼身上飄來的腥躁惡臭已經先一步將自己吞沒。
自知在劫難逃,她閉上眼等待死神的降臨。
驀然間,一聲清嘯響起,原本壓在她身上的惡狠像是聽到召喚,停止動作,回過頭張望,她顫抖著一動也不敢動。
北燕的軍營早已因狼群的攻擊而混亂一片,她聽不清周圍的人都在喊叫什麼,只感覺到有個人突然走到她身邊,低低喝斥了聲,那狼竟從她身上飛也似的跑掉。
她震驚地張開眼,身前站了一道高大身影,因爲火把熄滅,她看不清他的臉,那人低頭對她說了一句,「若沒有傷到就去找個營帳躲起來。」
這人是誰?是北燕的將領嗎?可她怎麼好像沒有見過他?
她正從地上爬起來,忽然另一頭狼撲了過來,她本能地往旁閃躲,被他一把拉住,他用手中長劍橫擊狼的下額,又是一聲清嘯,那狼竟在地上打了個滾,反身往回走。
他看她一眼,見她似是被嚇住,竟不知道逃跑,便伸出一臂將她橫挾在自己腋下,掠身至最近的營帳前。
因爲人都跑出去迎敵了,帳內反而是空的。
他將她放下,低聲說:「戰場上少有女人出沒,你是跟著你們陛下來的?」
陳燕冰一驚,立刻明白對方乃是敵人,剛要張口呼喊,被他一把捂住嘴,冷笑著威脅。
「我從不殺女人,你也別逼我破例。」
黑暗中,依稀可以看見這人的輪廓,但是她不確定自己的臉會不會被看到。她臉上的胎記,雖然因爲不常出宮很少被外人看見,但是在這軍營中,卻是很多人都認得的。
她知道自己不能力敵,怕暴露了身分,便不再掙紮,張大眼睛做出驚恐狀。
那人依舊用手掩住她的口,長劍隔著劍鞘壓在她胸口,劍未出鞘,但是殺氣四溢。「你們的皇帝有沒有來到這裏?」他低聲逼問。
清楚對方必是得到細作放出去的風聲,陳燕冰點點頭。
「果真來了?那他現在人在哪裏?」
她拍起手,指了指帳外的一處方向。
這樣黑的夜,外面都是營帳,他怎會知道是哪一頂。
於是把手從她嘴邊移開,卻將劍鞘壓在她的頸上,「帶我去。」
她猶豫了下,再點點頭。
突然從帳外沖進來一名北燕士兵,乍然看到帳內有人,他高喊道:「天殺的天府軍竟然放狼群咬我們,你們別出去。」
那人一聲不吭長劍已經出鞘,正準備一劍斬了這名士兵,身後忽然被人抱住胳膊。
他回頭一看,黑暗中那個嬌小的人兒正死死拽著他的袖子。
他哼了一聲,斥責道:「大戰當前你不上陣殺敵,倒是躲到這裏來?」擡腳一踢,就將那士兵又踢了出去。
陳燕冰趁他不注意,將頭上發簪一拔,長發披散下來,勉強蓋住一部分面頰,可以將那塊青色胎記暫時隱藏起來。
但那人卻忽然站住,似在顧慮什麼。他回頭看了眼披頭散發的她,不解她爲什麼頭發忽然亂了,但卻笑了下,「罷了,打戰是男人的事,你一個小姑娘就別攪和了。等這一仗結束,你就可以不再做這伺候人的事了。」
她咬牙道:「我甯願伺候人,也不要做亡國奴。」
他聽了驚訝,「好,北燕像你這樣的小姑娘都這麼有志氣,看來我天府要贏你們還要費些力氣。」
「天府才不會贏我們呢!天府隻仗著武王沈慕淩一人而已。但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終有一天皇帝不能容他,你們天府還有什麼可驕傲的?」她本來怕激怒他,但聽他竟如此不將北燕放在眼中,反而先怒了。
更何況這人看來是個狠角色,居然能指揮狼的進退,若將他放走,北燕士兵可能戰得更加艱難。於是她不客氣的說狠話,只爲將對方留在帳內,拖延他的腳步。
他果然站住了,嘴角上挑,「真好笑,我現在知道北燕爲什麼被我們天府大軍逼到這個地步了。因爲你們太過自負。小姑娘,讓我來告訴你,我保證,不出三個月,北燕一定會亡國的。」
她暗暗咬牙,握緊拳頭,恨不得沖上去一拳將他打倒。但他卻先從身上取出一個錦袋,圍著她撒了一圈,倒出來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有股很刺鼻的味道。
「這藥粉可以驅狼,狼群傷害不到你。而你在北燕的營帳內,北燕的士兵也不會傷到你。你可以放心,這一戰,我們天府不想殺太多人,只要殺掉你們北燕的皇帝就好。」他朗聲笑著,將傾倒幹淨的錦袋丟在地上,用劍鞘挑開帳簾大步走了出去。
陳燕冰僵在那裏,不敢再往外走出一步。狼群的可怕她已經領教到了,她甯可死在天府軍的劍下,也不想死在狼口中。
忽然之間,她聽到帳外有人道:「王爺,到處都沒有發現北燕皇帝的蹤影。」
她驚得全身一震。王爺?武王沈慕淩?他親自到這裏來了?
她跑到帳簾旁掀起一角,在亂軍之中,她看到那個剛剛走出帳簾的高大身影傲立在星光下,側對著她,那冷峻的神色和唇角輕蔑的冷笑,似是凝固在她的眼底,讓她在一瞬間將他牢牢記住!
原來他就是天府的武王?!
她想沖出去大聲疾呼,但是看到地上保護自己的藥粉圈,想到他剛才的那句保證,腳步忽然沉重而凝滯。
今夜,他們趁夜色率狼群反擊而來,她該想盡辦法殺了他。但他兩次解救她於狼口之下,還保證不會傷害太多人,她是不是該還他一個人情?
思緒紛亂如麻。她知道自己這麼想是錯的,但今夜變故太多,讓她一時間失了冷靜。等到她終於下定決心將私情拋開,先除掉此人爲北燕解決大患時,他早已不知所蹤。
那一夜,狼群在北燕軍營肆虐,但人員死傷並不算慘重,沈慕淩帶著人馬如風而來,如風而去。沒有找到北燕皇帝陳燕青,他知道傳言有誤,便迅速退兵了。
三天後,陳燕青因爲擔心妹妹的安危,下旨將這位愛好兵法的公主召回皇宮。
在她離開黑山後的第四天,北燕軍被天府大軍擊潰,天府大軍由此真正的長驅直入,兵臨燕都城下。
陳燕青這位北燕新帝被迫帶兵出城迎敵,戰死在燕都城腳下,北燕亡國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0 01:01:25
第七章
都說往事不堪回首,但是對陳燕冰來說,不堪回首的只有那一夜。
如果她別那麼猶豫不決,念及他對自己的那一點點照顧和恩施,大聲喊來北燕將士,也許能將沈慕淩就地拿下,也許……後面發生的一切都將改寫。
那樣的結局,就源於一時的心軟--
悔……不,是悔恨!多少個日夜,她恨不得和皇兄一起殉國,爲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苟且偷生至今。
在天府皇宮中再次見到沈慕淩時,她多想殺了他!痛痛快快地報了當日縱虎歸山之仇,但是她忍下了,爲了北燕的複國大計。
但現在,當沈慕淩用鄙夷的口吻,漫不經心似的提到「黑山腳下」四個字時,壓抑在心底的憤恨幾乎讓她崩潰。
她再也按捺不住地搶抽出他的佩劍,逼在他的眼前,就如當日他用劍鞘抵在她的頸下威脅一般。
「武王您別以爲我真的不敢動手,大不了,我們同歸於盡!」
她努力克制握著劍柄的手不再顫抖,自從遇到他以來,每次交手都屈居下風,她是敬畏他,但不是真的怕他。他步步緊逼,將她一路逼進絕境。退無可退之下,她只有選擇最慘烈的一條路,哪怕結局是自不量力的她被他殺死,起碼,她反抗過。
沈慕淩冷冷地斜睨她,「這就是皇后娘娘對救命恩人的態度嗎?無論在黑山,還是在剛才,我都救過皇后的性命,我想皇后應該不是個恩將仇報的小人吧?」
她哼了一聲,「自始至終在挑釁的是王爺您吧?您不是一直問我是不是想殺您嗎?別說我欠您的情,那次狼襲是王爺造成的,難道我還要對您感恩戴德?」她深吸一口氣,將劍刃向前遞了一些,「王爺幾時認出我的?」
「你指認出你就是那晚的女子?從見到你的那一天,我就認出來了。」他笑著伸出手,再次觸摸到她臉上的青色胎記,「你以爲那晚天很黑,我就看不到你這張醜八怪的臉了?」
陳燕冰恨得咬牙切齒,回憶兩人在皇宮相遇的那一天,面對不動聲色的他,她心中是波濤洶湧,就怕被他認出來,萬萬沒想到居然在第一眼就被識破。
「好,王爺,事已至今,我只再問您一句,您到底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他一再挑釁自己,逼得她終於發火,總不是真的要逼她殺他吧?即使她現在手中握著利劍,但他可會怕她?他只要動幾根手指就能把她的手腕折斷,剛剛刺客進攻的時候,他不救她,就能順理成章地讓她死在刺客的手裏。
他激怒她,不是爲了殺她,那是爲什麼?
沈慕淩伸手握住她握劍的手,慢悠悠地說:「我想要的其實很簡單--要妳的心甘情願。」
「什麼?」她不解。
「心甘情願的當天府的人,心甘情願的貢獻你的智慧爲天府所用,心甘情願的爲天府出謀劃策。因爲天府總有一天是要一統七國的,而天府不能夠只有一個沈慕淩。」
她震驚地瞪著他,「你、你真是異想天開!姑且不說一統七國哪是那麼容易的事?就是我,也絕對沒你所想的有那麼大的本事。」
「黑山雨夜之戰是你謀劃,雖然作戰方式有些急躁,但就一個初上戰場的新人來說算是很不錯了。」他居然稱贊起她曾加諸在他身上的那個恥辱慘敗。「只可惜北燕不懂得知人善用,才會亡國。但是天府不會虧待你,天府有讓你施展身手的廣闊天地。陳燕冰,承認吧,你有一顆好戰的心。戰場上你不會對敵人心慈手軟,你和我一樣夠狠夠毒。」
她的臉色一陣白一陣紅,聽到最後,她忍不住揚起左手重重地朝著他的臉甩過去--啪!竟然打中了!
她立刻驚得縮回手,心想自己在下一刻會不會被他盛怒給殺掉?堂堂武王沈慕淩,在天府權傾朝野的沈慕淩,必然沒有被人這樣羞辱過。
可是,他卻笑了。「好,夠野蠻,夠膽大,也夠潑辣。這樣的女人才是我想要的。」
她的臉漲得通紅,「你、你在說什麼鬼話?什麼你想要的?我不是東西可以任人買賣!」
「可是你已經把自己賣到天府來了,不是嗎?」他抓住她的雙手,將她按在車壁上,「皇后娘娘,您現在是騎虎難下了。您已經從北燕叛逃,難道還想再做天府的罪人?」
「誰說我叛逃了?」她掙紮幾下,發現掙脫不開他,隻得斥責道:「你別顛倒是非。我來天府,是北燕的群臣一致商定的,北燕的百姓一路將我送到邊境……」
「可是他們心中卻並未真的把你當作主子,他們只是想用你來交換北燕的和平罷了,你以爲他們會對你感恩戴德嗎?他們一邊送你走,一邊在心中罵你是個賣國求榮的虛僞女人,否則他們爲何會違背你的意思,選擇暗殺你?」
陳燕冰呆住,「你說什麼?誰違背我?剛剛那些刺客……」
「就是北燕人。」他冷笑一聲。「別以爲你和我說那些人的胸口上沒有標記就能洗脫北燕人的嫌疑。你以爲我不知道?北燕的士兵胸口固然會紋上標記,但北燕的侍衛們胸口可不會。
「這些人應該是在燕都投降時還留在皇宮中的那些侍衛吧?他們的胸口沒有標記,但腳底下卻刺有個『燕』字,就像你臉上的這塊胎記,那個刺字不是想除去就能除去的。」
她的牙齒打著顫,身上一陣陣發冷,「不可能,北燕的侍衛已經在我燒掉皇宮之前,盡數派去保衛丞相的安全……」
「丞相?」沈慕淩再度冷哼一聲,「虧你還叫他一聲丞相,傅傳隆早已在你到達這裏之前就上書我皇兄,請求將你就地正法,以斷絕北燕貴族妄想複國的決心。只有你這個傻瓜,還把他當作可以倚重信賴的心腹,甚至聯合風自海想對我不利。可風自海早堅信你是賣國賊,豈會真的聽你的話?剛剛那些刺客,就是風自海派來殺你的!」全身血液似都凍結,她不住地顫抖,終於癱軟倒下,沈慕淩雙臂一攬,將她接住,但她幾乎立刻掙紮起來,拚盡全力想推開他。
她嘴裏疊聲道:「我不要聽你這個敵人的胡話!你休想動搖我。傅丞相不會騙我,風自海也不會騙我」
「對,別人都不會騙你,只有我會騙你。」他揶揄著笑,「你盡管這樣騙自己吧,等你的腦袋清醒了,想一想,這些日子以來,傅傳隆可曾給你寄過任何密函?昨夜風自海潛入驛站見你時,他爲何能來去自如?若不是我故意放水,豈能讓你們兩人隔門對話?
「但是他自作聰明地來探查你的位置行蹤,卻不是爲了幫你殺我,而是爲了殺妳。陳燕冰,你已經四面楚歌,還在自欺欺人,你這個北燕公主是怎麼當的?」
陳燕冰目皆盡裂,不顧一切地擡腳踢向他,沈慕淩用單手就擒住她的雙腕,然後用另一隻手將她的腿按在身下。
他冷冷地警告,「我好心好意地告訴你真相,你若要發瘋,別怪我折斷了你手腳,讓你再也動不了!」
她喘著粗氣瞪他,半響擠出一句話,「你殺了我吧!」
不管他的這番話究竟是不是真的,他已經成功動搖她的心。現在的她,是前所未有的悲痛和絕望。如果她犧牲掉一切換來的是同族人的背叛,那她的忍辱負重還有什麼意義?
她甯可早日到黃泉之下向皇兄請罪。
她絕望的神情震撼到他,楞了一下,他冷笑道:「沒用的家夥,這麼容易就絕望嗎?你應該跳起來繼續質問我,然後說你有本事查出真相,而不是聽我的一面之詞。」
「你有可能讓我查出真相?」她恨聲質問,「我看我所見到的、所聽到的,都是你安排好的吧?就像你現在和我說的話,孰真孰假只有你自己心裏明白。」
「你想要個『明白』? 我可以成全妳。但你要保證乖乖聽話,無論何時都不能自曝身分。」
她狐疑地瞪著他,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他笑著在車椅旁的某處按了一下,突然從夾縫中彈出一個暗格,擺放著奇奇怪怪的各種東西。有瓶子、畫筆,還有一些她見都沒見過的玩意。
「你要做什麼」她的話尚未說完,他的一隻手已經按在她的青色胎記上。
「別動,你想知道真相,就要先將自己隱藏起來,否則你所看到的永遠都是假像。」
陳燕冰皺緊眉頭,見他開始擺弄那些瓶子和畫筆,然後就拿著畫筆在她的臉上畫了起來。
她以前隻見過女人化妝,像他這樣一個征戰沙場多年的武將,怎麼對替人化妝顯得這麼在行?直到看見他從一個盒子裏拿出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時,她恍然醒悟,脫口道:「你要給我易容?」
「否則呢?難道你以爲我是要把你化成美女?你這張臉上有了這塊青色胎記,想美是美不起來了。」他總是喜歡拿她的胎記取笑她,「不過這樣也好,都說紅顔禍水,你沒有禍國美貌,說不定可以活得長一點。」見她的眉頭皺得很緊,他又一笑,「你若板著臉,我隻能給你化成老婆婆,眉心上的皺紋可化不掉了。」
她一咬唇,閉上眼,隨他擺弄自己的臉,他的手掌托在她的下巴,那手的溫度要貼著她的肌膚,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觸感。
今日所經曆的變故太多,他的話一波又一波打擊得她措手不及,幹脆橫了心,且看他還能翻出什麼新花樣來。此人說話雖然真假難辨,但是做事,向來自有分寸。
他若存心演出戲給自己看,也不必說得這麼直白,讓她去挑毛病。
也許,北燕國內真的有她所不知道的秘密。人心素來最難推測……回想當初她從北燕離開時的情景,傅傳隆的表現是有些奇怪。
先是說要陪她親自前往天府,之後又突然改變主意說要留守北燕。宮內的侍衛她留給丞相府,因爲這是北燕最後的精銳,傅傳隆甚至沒有任何的推辭,也沒有選派精兵隨行保護她。跟著她來到天府的,不過是些宮女太監而己。
難道……傅傳隆也好,風自海也罷,真的聯手將她出賣了嗎?莫名的,鼻子一酸,一滴眼淚就這樣滾落出來。
心神大震,她猛地睜開眼--看見的竟是他近在毫釐的眼!
兩人的臉貼得很近,她的鼻尖幾乎碰到他的,他的唇都要碰到她的。她驚愕的瞪著他,連質問的話都不敢出口,似是只要呼出一口氣,都會被他吞沒。
兩人就這樣四目相投,默然對視良久,他的黑眸中火花跳躍,像是有話要說,卻遲遲沒有說出口。
忽然,他反身又去拿了支畫筆,按住她的臉,「別動,還差一點。」然後在她的眉心點了一點。「行了。」
他松開手,她渾身緊繃的力氣一下洩了一半。見他又打開車椅下方的一個暗格,取出一件藏藍色的粗布衣裳丟到她手上。
「換了它。」
「現在就換?」她訝異地看著這件明顯是平民百姓穿的衣服,上頭居然還有幾個補丁。
「對。」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她漲紅了臉。總不能讓她當著他的面換衣服吧?
「王爺難道不避避嫌嗎?」她咬著牙問。
沈慕淩悠然地笑,「你若知道現在的自己是什麼模樣,就該知道,即使你都脫光了,我也不會對你有半點興趣。」
她氣得背過身去,將最外面的那件罩衫脫了下來,身上還有一層白色的中衣,不至於在他面前太過暴露,但她還是局促萬分,迅速抓住那件破舊衣裳胡亂套上。
自始至終,身後的他沒說一句話,但她卻分明感覺到他灼人的目光正盯著她。
將衣服穿好後,她轉過身來,仰著頭問:「好,我已經按照王爺的吩咐做了,王爺現在能不能告訴我,您要我做什麼?」
他看著她,像是看著自己一手捏造出的玩具似的,歪著頭笑了笑,接著用手敲了敲車壁,問道:「走到哪兒了?」
「敢稟王爺,再兩裏地就到了。」
「好,換裝吧。」他簡單地吩咐下去,回頭又看向她,「皇后娘娘,爲了不讓旁人知道咱們的身分,從此刻起,你我的稱呼要換一換。我看你現在這身打扮,就叫我一聲『爺兒』吧,我就叫你--『燕嫂』。」
這麼古怪的稱呼,讓她不禁又皺了皺眉,但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既來之,則安之吧。
她哼了一聲,「爺兒,那我們一會兒要去哪兒?」
他眼皮一眨,「燕嫂到了就知道了。」
當陳燕冰在鏡中看到一個樣子足有四十開外的婦人時,簡直驚呆了。這人穿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衣服,但真的是她嗎?
臉上的青色胎記不知道去了哪裏,原本瘦小的臉頰也變得鼓鼓的,看上去還胖了一圈,眉心一顆黑痣是刺目的難看。
她不禁再度恨得咬牙切齒,不是嫉恨沈慕淩這家夥易容之術如此之高,而是怨恨他明明可以把她化成別的樣子,偏偏要如此醜化她!他一定是故意的!
環顧所處房間--這裏是一處並不起眼的客棧,就在一座不很繁華的小鎮上。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們去目的地的必經之路,也不知道爲什麼他們要易容。
而且就在她下車時,驚詫地發現,不但隊伍中原本亮出來象徵他身分的旗幟已經收起,就連一衆侍衛都換上普通人的衣衫。百餘人的隊伍突然之間化整爲零,隻剩下七、八人拉車駕馬,其他人都不知道去了哪裏。
再回頭看他們的馬車--明明她坐進去時馬車華麗鮮豔,如今車的車廂已經被一個粗棉布罩住,儼然像是普通人家乘坐的尋常馬車。
她忍不住揉揉眼,以爲是自己眼花了。沈慕淩部隊的作戰能力強悍,她是知道的,怎麼連變裝的本事也如此厲害?
回頭看向從馬車中姍姍走出的沈慕淩--若非確定剛才馬車中隻只他一人,她都要以爲何時有個她不認識的人鑽進馬車中。
現在的沈慕淩,脫下血衣,換上青色長袍,同樣不起眼,臉上貼了落腮胡,頭發蓬亂,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快速替自己易了容,臉上原本平滑的肌膚都皺巴巴的。
看上去就像個行走江湖的中年大漢,哪裏還是那個動靜皆風情的武王?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跟著他來到這間客棧,他讓她稍事休息,自己不知道又跑到哪兒去了。
面對著鏡中這個令她陌生的自己。比起剛才在馬車中,她已經冷靜下來,細細分析,細細回想他的話有幾分可信度?自己是信這個曾經和她生死相搏的敵人,還是信那些曾經與她出生入死的同胞老臣?
若他是爲了騙她才故弄玄虛一番,那他的目的是什麼?讓她和北燕人生分?他已經識破風自海昨晚是去驛站找她,當時他沒有說破是爲什麼?爲了追查風自海的下落?但今天他一口氣說出這麼多,又是爲什麼?因爲刺客的襲擊讓他改變主意?
捧著頭,她理不清思緒,只能等他的消息。
天色漸暗的時候,沈慕淩回來了,還是剛才易容後的裝扮,看著她,眼睛裏有一抹微妙的笑意,「燕嫂在這裏閑得無聊吧?要不要到街上轉轉?咱們的貨還要晚一會兒才能送到,你坐在這裏等也是白等。」
聽出他話中的意思,陳燕冰便點頭答應,「好啊,我是待得有點乏了,想出去走走。」
「也不必走遠,對面那家茶樓的點心味道不錯,本地盛産綠茶,所以也可以要杯茶來喝喝。」他如是指點。與其說是指點,也許說是命令更準確。
於是,按照他的「命令」,陳燕冰來到客棧對面的茶樓。
茶樓不大,隻有三、五個客人,連店小二都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她走進去時掃了眼大堂內的景象,也沒有看出什麼來,納悶沈慕淩爲何特意讓自己到這裏?
挑了張靠近門口的桌子,她坐了下來,掌櫃從後堂走出,看見來了客人,踹了那店小二一腳,「本來客人就少,還不招呼去?」
店小二揉著惺忪睡眼走到她身邊,大概因爲美夢被攪,所以沒好氣地問:「大娘,你要點什麼?」
突然被人喚作「大娘」,陳燕冰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叫自己,繼而想起自己被沈慕淩糟蹋成現在這樣,那她連說話的聲音都得變一變,否則未免奇怪。
咳了聲,她故意壓低音調道:「我就是走得口渴了,想喝杯茶,什麼茶都行,最好再來幾塊點心。」
店小二又揉著睡眼去後堂了。
很快的,茶和點心都端了上來。綠茶是今年的新茶,但是點心的味道就有些差強人意。尤其對於她這張自小被禦廚喂刁的嘴巴來說,真不覺得這點心哪裏美味?
虧沈慕淩還交代得那般鄭重其事?哼!
夕陽餘暉此時照在對面客棧的屋簷上,讓那原本灰凸凸的屋頂瓦片浮動著一層淡淡的金光。
陳燕冰輕闔上眼。這安靜的小鎮、金色的屋頂,像極了自己以前坐在北燕皇宮裏沐浴著晚霞時的感覺。
偶爾,她喜歡跑到皇兄的書房去,吵著皇兄陪她去看晚霞。皇兄拿她沒辦法,最後總是不得不放下書本,被她拖著一起坐到皇宮的台階上,直到被多事的宮人告到母后那裏去,說太子和公主都瘋了,太子不讀書,公主不彈琴,只呆呆地看著天空發楞。
好想笑,笑那時的天真幼稚。總覺得晚霞變幻莫測,最是有趣,比起書中那些偶爾枯燥的文字,要好看百倍千倍。
不知道皇兄是否也是這麼想的……
兩人最後的一面,是在他臨走前的一夜。當時燕都已經被天府的大軍包圍,她知道自己無論再做什麼也扭轉不了劣勢,氣餒地又一次坐在台階上,那個傍晚的天空沒有她最爲熟悉的美麗晚霞,烏雲密佈,不見天日。
皇兄來到她的寢宮,滿腹心事地看著她,欲言又止好幾次,終於說:「燕冰,對不起,皇兄無能,不能保住父皇留下的這片江山了。」
那一刻,她看到皇兄眼中的淚水,知道倘若自己再說兩句重話,他可能羞憤得去自殺。
所以,她只微笑著說:「沒什麼,有我陪著你呢,大不了咱們兄妹一起捐軀赴國難,視死如歸。」
「妳要……好好活下去!」他哽咽著反身便走。
第二天清晨,她便得到消息,皇上帶著最後五千兵馬出城迎敵,但到天黑時,再得到的消息卻是皇兄陣亡于軍前。
一別成永訣。
她一次次和親人訣別,但是和皇兄訣別的這一次,太突然,突然到毫無徵兆,讓她無法接受。
那一晚,她夢到皇兄,卻是夢到他們小時候,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坐在台階上,托腮看著天邊的晚霞發楞,但笑得很甜……
微微張開眼,耳畔傳來馬車聲,這幽靜的小鎮也難免有客造訪。
只見一架馬車停在客棧門口,馬車沒有什麼裝飾,普通到不能再普通,車前有一個車夫,車外站著兩個保鏢大漢。緊接著,車簾一掀,一名素衫男子走出,很是警戒地看了眼四周,確定街面平靜,才一低頭走進客棧。
像被雷重重地劈在頭頂,陳燕冰的眼前一片眩暈。
是錯覺嗎?是的!一定是的!否則爲什麼,爲什麼她剛剛竟然看到皇兄從馬車上下來?
這當然不可能!皇兄已經戰死在沙場上!據說皇兄是被人一刀砍落馬背,當場身首異處。天府軍將他的半身殘骸掛在燕都城門上,讓男女老少都失去抵抗之心。
最終是傅傳隆出面和對方交涉,才將皇兄的屍體領回。但是他的頭,在死人無數的沙場上竟難以尋覓。
她一直懷疑是天府軍藏起皇兄的頭顱,畢竟戴著金冠出征的皇帝之首,並不難認。殺死他的天府將士又豈會錯失這個割首邀賞的機會?
但天府軍從頭至尾都不承認他們偷走了北燕皇帝的頭,這便真的成了「無頭公案」。
可是,本應死去的人,竟然出現在她眼前!本已身首異處的人,竟然好端端地從她面前經過!
是她太思念皇兄而産生幻覺嗎?
不!她從不信什麼幻覺,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咬牙起身要追過去,手忽然被人拽住,擡望眼,隻看到那張陌生的臉、那雙熟悉的眼。
她張口,定定地望著他,半晌擠出話來,「那個人……是……他?」
不用明說,因爲她知道他必然明白她的話。
他的眼中流露得意,「否則你以爲我叫你留在這裏看什麼?」
手腳冰涼而顫抖。「爲什麼?他明明……」
「明明應該死了,怎麼還會優哉遊哉地出現在這裏?很簡單,他貪生畏死,所以臨陣逃脫,叫一名死士換了他的衣服當替死鬼,真正的他,就藏在兩國交界的地方,苟且偷生。」
她緊緊抓著桌緣。如果她有幾分內力,這桌角怕已被她折斷。「我要問他,當面問他。」
她的牙齒在打著寒顫,明明是夏天,但是身體冷得如墜冰窖。
撥開他的手,她直直沖進對面的客棧裏,連店小二喊她結帳都聽不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0 01:01:50
第八章
客棧內,空蕩蕩的大堂裏,店小二正在和剛進來的幾個人講解價錢。「客官如果想包一間上好雅間呢,價錢自然是高一點,每天五錢銀;若是要包一個小院呢,每天三兩銀,客官若是長住,價錢還有得商量。」
陳燕冰沖進來時,他們幾人聽到動靜同時回頭,守在那素衫男子身邊的兩名保鏢警覺地立刻抽刀出鞘。
看清來人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婦人,男子長出一口氣,低聲說:「別太緊張,將刀劍收起來,不要太露鋒芒。」
陳燕冰怔怔地看著他--沒錯,是她皇兄陳燕青。這眉眼、這說話的語氣,都與皇兄一模一樣!她不信世上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就如同她不敢相信皇兄還活在世上一樣。
爲什麼?質問的話卡在喉間,出不了口。眼見皇兄在低聲和店小二談價錢,她再也忍不住的放聲大哭起來。
多麼可悲,堂堂北燕國皇帝,七國中最富庶國家的皇帝,不僅棄國逃亡,竟還要爲了這點小錢和店小二討價還價。
北燕人素來清高自傲,這一次與天府之戰將他們所有的自尊都打得灰飛煙滅。
她委屈了這麼久、傷心了這麼久,但在天府人面前,始終保持著她那顆驕傲的心。如今看到皇兄這副淒慘模樣,簡直像萬箭穿心一般。
但她旋即又忍不住大笑起來。這件事難道不可笑嗎?她以爲皇兄戰死沙場,以一介女流到天府談判,抱著赴死的決心爲自己掙得這個有名無實的皇后之位。
她永遠記得兩人分別前皇兄說,要她好好活著。她把這句話當作皇兄的遺詔般遵從,可是眼前這個人,真的是那囑咐她要好好活著的人嗎?
是他騙了她,還是天欺了她?
她忽哭忽笑,令大堂內的幾人一陣錯愕,以爲她是個瘋子。保鏢走過來喝道:「瘋婆子,別又哭又笑的,驚擾到我們爺兒……」說著已將刀柄捅了過來。
倏然間,一道高挑身影閃現在衆人面前,沈慕淩伸臂將陳燕冰攬入懷中,同時以劍鞘擋開對方的刀鞘,冷冰冰道:「我嫂子是有些瘋癲,但閣下也不該對一名弱質女流動粗吧?」
虎口震得發麻,那保鏢立刻知道面前這名虯髯大漠不是自己惹得起的,便哼了一聲,「好好看住你嫂子吧!瘋子就不該出門!」轉身時又嘟嚷了一句,「叫嫂子還摟摟抱抱的,呸!」
沈慕淩不理睬這幾人,將神情有些癲狂的陳燕冰橫抱起來,走進後院的廂房。
曆經這樣一番折騰之後,她渾身抖得厲害,被他放在床上後迅速地拽過薄被,將自己裹成蠶繭一樣,人在被裏仍不住地抽搐。
看著她這副樣子,沈慕淩伸手去拉她的手,但她將被子拽得死緊,他竟一時間拉不開。
看她被打擊得不輕,他坐在床邊低聲說:「你若是真的氣不過,就出去打他一耳光,有我在你背後撐腰,那兩名保鏢傷不到你,如何?」
她拒不回應,隻是蜷縮著身體,緊靠著牆壁,簌簌發抖。
沈慕淩探了探她的額頭,冰冰涼涼的,還有些微濕。在這種天氣裏,若非急怒攻心,身體不會有這樣的現象。
他皺起眉將她的手強行從被中拉了出來,把了把脈,知道她並無大礙,便又笑說:「我知道這件事對你刺激不小,不過你這反應也著實嚇人。千軍萬馬之前,你都不害怕的,怎麼見了一個死而複生的人竟是不敢面對?陳燕冰,拿出點膽子來,你那個貪生怕死的皇兄就在外面,他棄國逃亡這件事,你是不是要替北燕的百姓討一個公道?」
但她只是沉默,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牆壁,似是泥塑木雕一般。
一夜未眠。
腦海中一幕幕都是不想回顧的往事--和皇兄兒時的嬉戲、父皇母後去世前諄諄教誨她要和皇兄合力守護好北燕、大兵壓境時皇兄的義憤填膺、她在黑山下的意氣風發,以及亡國前夕滿城百姓的悽惶……
爲何,爲何要生在帝王家?
半夜月光照在樹枝上,樹影透窗投灑進來,雪白的牆壁上也因此有了歪歪斜斜的枝椏暗影。
深夜起風時,那暗影會搖動幾下,就像是從地獄裏來的鬼魅。
也不知道外面的榔鼓敲了幾下,她陡然翻身坐起,但是雙腿卻沒能落在地上,而是踹到一個人……
這才發現身邊坐了一個男人。他已經卸了妝,就靠著床架,長劍抱在懷中,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她惡狠狠地瞪著他,一直到他開口,「渴了?還是餓了?」口氣就像是老朋友似的。
她猛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一口狠狠地咬下去,他也沒躲,就任她咬。
她咬得痛快兇狠,因爲心中恨他至極。多少怨恨無處發洩,歸根究底,是這個男人帶兵掀起的滔天巨瀾,惹出這麼多是是非非。現在他又在這裏裝什麼關心。
一口咬下去,齒間血腥味道四溢。她咬完還不解氣,用手抹了一下嘴角血漬,罵道:「滾出去,別在我房內待著!」
他的大掌一翻,抓住她的手腕,冷笑道:「怎麼?你自己痛快了就想一腳把我踢開?難道你不知道我是睚眥必報的人嗎?」驟然將她推倒在床上,一手撕去她臉上的人皮面具,他的臉如夜幕一樣壓至她的眼前,在她驚駭時唇瓣已被掠奪占領。
被人箝制的感覺非常的不舒服,被他強吻更令她怒火滿胸。他憑什麼對她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好,姑且先不論她是他的皇嫂,單就他們曾經是死敵,她也不該讓他得手!
陳燕冰死命地掙紮,手指往他頸部狠狠一抓,霎時抓出幾條血痕來,可他竟不鬆手,肆意在她唇齒間肆虐,他的男性氣息在她的口中鼻腔流竄,將她的呼吸都染上他的味道。
她越恨,他就吻得越深,直到他將她的雙手按壓在她的頭頂,涼涼地說:「妳要是識時務,順著我一點,就會比現在過得舒服得多。」
她死盯著他的眼,氣得幾乎咬碎銀牙,「我死也不會做你的奴隸!」
「你爲什麼要把自己想成是我的奴隸?」他的唇貼著她的耳垂吹著熱氣,「做我的女人不是更好?」
「我是你嫂子!」她斥責道:「你們天府人還有沒有三綱五常、人倫道德?」
沈慕淩呵呵笑著,「有名無實的嫂子而己,皇兄若是不在了,你就是寡婦。中原的皇族可以父娶子媳、子娶父妾,我納你做我的女人有何不可?」
「這裏又不是中原!」簡直荒唐透頂。
一發覺他手勁松了些,她馬上使勁推開他坐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子用力擦拭嘴唇上他留下的氣息。
「你帶我來這裏,想讓我看的我已經看到了,你還想做什麼?」她對著鏡中那道模糊的身影說話。以前聽過一種巫術,可以把一個人的魂魄鎖在鏡中,如果鏡子碎了,那個人也從此自世上消失。她現在真的想去學這種巫術。
「要你對北燕死心,要你對天府心甘情願。」
這樣的話,她不是第一次聽他說。第一次聽他說時,心中罵他異想天開。這世上有誰會背叛祖國、投身敵營,還能做到心甘情願的。
但是自從見到死而復活的皇兄,人生的信念全部崩塌,過往的認知全被推翻。
忽然之間她變得茫然起來,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爲什麼而堅持?因爲如今都變成了一場笑話。
「你……讓我想想。」她翻身倒下,一夜未眠的她筋疲力盡。太多的事情要理清楚。皇兄爲什麼要臨陣脫逃?風自海爲什麼會派人殺她?還有這個沈慕淩爲什麼要強吻她?
一樁樁,一件件,好像都要用上很長的日子才能夠想清楚,但他現在就要答案……談何容易?
清晨走出小院前,沈慕淩對她說:「一會兒再帶你看一場好戲。」
他嘴角時常掛著的那抹笑陳燕冰已經漸漸熟悉,知道又有人被他算計了。
皇兄詐死逃亡這件事,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既然知道了,爲什麼沒有立刻下令捉捕?
風自海和她有所密謀的事,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在帶她離開天府皇宮之前就知道了吧?那麼帶她出來的目標,其實就是要讓她看清事情的真相?
吃早膳,本來可以在房裏吃,但是他拉著她來到大堂。
只見陳燕青和兩名保鏢也在,他正在吃一碗稀飯,吃得很慢。
陳燕冰從他身邊走過,看著那碗稀飯的樣子就知道味道肯定不好。皇兄嬌慣多年,每日用個膳都要一大堆人伺候,飯的口味、火候,都極爲講究。有一次因爲禦廚做的一道菜裏多放了幾根辣椒,害皇兄鬧肚子,結果那禦廚就被革職查辦。
而今,他卻坐在這破舊客棧裏,喝著這麼一碗白粥,他怎麼咽得下去?
一瞬間,眼眶又熱了。
她的出現讓堂內的幾人頓時緊張起來。昨夜她又哭又笑的模樣著實嚇人,此刻卻又安靜得沒有聲音。
保鏢警戒地盯著她,小聲對主子說:「爺兒,咱們還是回房吃飯吧。」
「不用,在這裏看得清街道上的動靜。」陳燕青倒沒有太留意她,還是慢條斯理地喝著那碗粥,然後問店小二,「有沒有鹹菜?」
一碟鹹菜很快放到他面前,他夾了筷鹹菜放進粥裏,又吃了口,才展顔笑了。
「還是配鹹菜好吃點。」
配鹹菜喝粥,這其實也是他的習慣,但那時的粥是禦廚精心熬煮一夜的金玉吉祥八寶粥,鹹菜則是要用各種醬菜搭配白芝麻做成的調味小菜,一溜擺開,至少有六種。
連那盛鹹菜的壇子都講究到隻用上好的青瓷……
陳燕冰必須拚命在心中喝止自己繼續回憶,才能冷靜理智地暗暗觀察皇兄的動靜。
他爲什麼會跑到這麼危險的地方來?這裏可是天府的地盤啊,他若要逃,也該逃到北燕境內某一處偏僻地方才是。他就不怕身分暴露被追緝嗎?
隱約聽到馬蹄聲,由遠而近,停在這家客棧門口。有幾人迅速走入店內,領頭之人,神情肅穆中又難掩幾分激動,當陳燕冰看到那人時心裏也是一緊。竟是風自海!
風自海果然知道皇兄詐死逃亡之事!他果然和皇兄暗中有所勾結。
那刺客要殺自己的事……難道會是皇兄安排?
想到這裏,她渾身冰涼,偷偷注意那幾人的動靜。
風自海並沒有和陳燕青說話,而是朝著店小二問:「小二哥,還有空房嗎?我要幹淨的,左右房間都沒有人的。」
「有!有!有!梅蘭竹菊四間房都空著呢,客官若是要住,這四間您都可以看看,價錢也可以給您算便宜點。」店小二機靈的招攬生意。
「那就帶我去看看,若的確不錯,我就要那個什麼蘭花的房間。」風自海邊說邊跟著店小二往樓上走。
過了一會兒,店小二下來了。陳燕青開口問:「原來樓上還有客房?我能不能也上去看看?」
陳燕冰一聽便明白了。原來他們兩人約在這裏碰頭,卻不願意被人發現,才這樣故弄玄虛。
眼見皇兄也上了樓,她卻不能跟上,此時沈慕淩走到她身邊,低聲道:「我們今日要起程了。」
「起程?」她愣住。風自海和她皇兄都在這裏,他又要去哪兒?
他雖然易了容,但是那雙幽深的眸子依然可以直穿她的內心。
「你若是不介意我在這裏動手抓人,我可以留下。」
心劇烈地跳動幾下,她急道:「我們走!」
他呵呵的笑出聲,似是算準了她會這樣說。
兩人起身出門,沈慕淩用手一指,「車子停在那邊的巷口了。」
她跟著他往旁一拐,突然之間被他環住腰,整個人向上騰空--她竟被他抱著飛身上了客棧的屋頂。
她剛要驚呼出聲,他的另一隻手已經將她的嘴掩住。「噓--我知道妳很好奇他們兩個會說些什麼,聽壁角雖然不光明,但也不失爲一個最簡單有效的方法。」
她瞪他一眼。他不由分說就把她拖到這裏來,現在解釋這些算什麼?
他伏在瓦上聽了一會兒,確定了位置,便輕輕掀開一塊瓦,示意豎耳傾聽--
「陛下……」在房內,風自海雙膝跪倒,「微臣護駕來遲,請陛下恕罪。」
陳燕青感慨地伸手相攪,「風將軍請起吧,現在北燕朝中我能信得過的人只有你一個了。難得北燕都已經亡國,將軍還這樣看得起我,喊我一聲『陛下』,就不枉……我們君臣一場。」說著不禁哽咽了。
風自海也喉頭發緊,堂堂六尺漢子熱淚盈眶地哭倒在地,「是微臣無能,不能幫陛下保住江山,請陛下賜微臣一死!」
「這是命,是天意,誰也怪不得。」陳燕青擦了擦眼角,說道:「將軍一路過來,沒有被天府的探子發現行蹤吧?」
「沒有,微臣是從華嵐那邊入境,特意繞了一圈,一路上沒有發現被人跟蹤。前夜,微臣還去見了公主殿下,當時跟在她身邊的就是武王沈慕淩,他們都沒有發現微臣。」
陳燕青點點頭,「那就好,前日你托人送密函給我,說有要事相商,要我在這裏等你。這麼說來,沈慕淩也在這附近?」
「是,他和公主殿下一道要去豐台郡。此處不在必經之路上,微臣有派探子跟蹤,他們已經往南去了,陛下可以放心。」
他坐下來,「好吧,和我說說你的計劃……」
「公主殿下說天府的皇帝突發腦疾,如今不省人事,太子年方七、八歲,不能主事,朝中大權交由沈慕淩一人主持。倘若沈慕淩一死,天府便要大亂,到時我北燕就可以趁勢複國!迎陛下回朝!」
「真能如此簡單嗎?沈慕淩向來是重兵保護,怎麼可能……」
「這是公主殿下擬定的計策。微臣的人馬在邊境上拒絕交割,和他們發生了些沖突,沈慕淩決定親自到豐台郡處理此事。他和微臣當初在黑山腳下曾有一戰,大概認爲隻有他出面才鎮得住微臣。此次他出京,因爲並非作戰,所以隻帶了百餘精銳。微臣手下還有相當數量的人手,足以和對方一戰。」
陳燕青想了想,「那要保證燕冰的安危才行,既然燕冰和他們同行,兩軍交鋒極有可能誤傷……」風自海忽然沉默了。
陳燕青察覺異樣,問道:「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微臣……前日擅自作主試探了下沈慕淩的隊伍,但當時並未顧及公主殿下的安危。」
「爲什麼?」他急得拍案而起,「燕冰爲了保住北燕犧牲良多,若我們不能保護她周全,我更無顔面對地下的父皇母后了!」
風自海低著頭說:「陛下,事到如今,北燕已經犧牲無數人,公主殿下雖然避免了北燕最後的浩劫,但是我們最終的目的是殺沈慕淩。如果我們在殺沈慕淩時還綁手綁腳,顧及公主殿下的安全,那必會被沈慕淩發現我們的來曆,所以……」
啪的一聲,陳燕青甩了風自海一耳光,只見他雙眼通紅的瞪著風自海,低聲喝道:「我不管你有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燕冰不能殺!」
房內又陷入一片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風自海才悶聲答應,「好,微臣記住了。」
「還有」陳燕青啞聲道:「其實朕已不想著複國之事了」
「陛下!」風自海大驚,匍匐著爬到他腳邊。「陛下千萬不可說這種喪志的話,讓那些還在拚死奮戰的將士聽了該有多寒心?我們現在並非沒有機會,只要沈慕淩一死……」
「但北燕已經沒有更多的戰鬥力了。」早已在離開燕都那一天,他就己心灰意冷。「縱然沈慕淩死了,北燕少了這一員猛將,難道他手下就沒能人了?北燕的兵馬在這一戰中折損殆盡,但天府士氣正盛,且兵強馬壯。一旦掀起戰火,你能保證北燕的百姓還願意爲了保家衛國而投入這場戰爭嗎?每家每戶還可以有幾個壯丁參戰?我們的勝算不到十成之一啊。」
他邊說邊搖頭,「風將軍,還是罷手吧,北燕已經禁不起戰火蹂躪。就讓我做個普通的百姓,我願意背負對北燕戰死將士的歉疚,一輩子爲他們誦經祈福。如果燕冰在這裏,我也要向她說一句對不起,做哥哥的無能,讓她替我扛起這重擔……我知道她雖然做了天府的皇后,但一定不會開心。既然沈慎遠重病在身,只怕她的處境就更加艱難。風將軍,若是有辦法幫我帶燕冰離開天府皇宮,我倒是願意一試,只是此時的我還不能現身,否則……就是一個死字。」
不知何時,陳燕冰已是淚流滿面。她沒有留意到自己是幾時被沈慕淩帶離窗外屋頂,直到他默不作聲地將手帕遞給她,她才發現自己哭成了淚人。
「心軟了?聽到你皇兄如此情真意切的話,你現在是不是很想沖進去抱著他大哭一場?」他永遠不會說溫柔的話寬慰她。
她垂首拭淚,「相見不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北燕之亡絕非他一人所造成,細算起來,我也有責任。更何況保命之心,上自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人皆有之,所以我也不怪他。事實上,當天府大軍壓境時,北燕的文武百官和貴族早就跑了一半……他堅守到最後,已經盡了一個做帝王的本分。也許,他是怕面對投降後所受的屈辱,更由於對死亡的恐懼,才選擇逃離。」
沈慕淩低頭看著她,「你就沒有想過不降,沒有想過以身殉國嗎?」
「想過,尤其在得到皇兄死訊之後,我的確想過自縊在宮內,幹幹淨淨,免受天府人的羞辱和糟蹋。我知道亡國貴族的下場甚至比不了最低賤的平民,可是……率衆去死,舉國殉難,這怎麼可能?百萬百姓心中想的都是一個『活』字,我有什麼權利讓他們陪我去死?但我若死了,他們沒了指靠,也未必有生路可選。」
「可沒想到自己能到天府當皇后吧?」
「是沒想到……這個位置,高而權不重,名貴而言微,的確不好坐。」
沈慕淩仰著頭,忽然問:「有沒有想過不當皇后了?」
她怔了一下,不明白他的意思。不當皇后了,是說他要纂位,所以要先想辦法廢了她,替自己掃除障礙嗎?
陳燕冰想了想,問道:「我若不當皇后了,王爺要殺了我吧?」
他呵呵笑出了聲,「有可能吧。」
又是這種似假還真的話,卻被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也許因爲他早已算準她的生死都在他的掌控之間。
她踢了下腳邊石子,想著剛才皇兄的樣子,不禁氣餒。連皇兄都放棄複國了,她就算殺了沈慕淩又能如何?更何況,還有個不將她的生死當回事的風自海。這計劃雖然雄心勃勃地開始,卻眼見要慘淡收場。
「豐台郡那裏我就不用去了吧?」她低著頭說道:「反正你的人馬也能控制局面。風自海就在這裏,你要抓他也是易如反掌。只是想求你……留我皇兄一命,他剛才說的話你也聽到了,他不想再當皇帝了,只想平安平靜度過餘生……」
沈慕淩卻沒有那麼好說話,「他想怎樣我不管,風自海那種人可不會讓他過他想要的生活。你們北燕貴族中有膽小逃命的,可也有賊心不死的,到時你皇兄就是他們用來煽動人心的一面旗,我若今天放了他,就是給日後的我惹麻煩。」
陳燕冰盯著他道:「你說吧,要我拿什麼和你做這個交易?」
他若想抓皇兄,一早就可以動手了。帶著她來到這裏,除了讓她知道皇兄還活著之外,還要做什麼?
「條件我記得已經和你說過兩遍,同樣的話我向來不會重複,你讓我破了一次例,難道還要再破?」
她沉吟許久,擡頭道:「王爺若只因我還算是兵法上的可造之材而極力延攬,相信王爺身邊勝我百倍之人必不在少數,況且兩國戰爭之慘烈我親眼所見,其餘五國再陷戰火實非我所期待。「王爺,說出您的真心話,事到如今,我的生死、我皇兄的生死,都握在您的手中,您還怕威脅不到我嗎?」
沈慕淩靜靜地看著她,那幽亮的目光看得她心頭怦怦直跳。是怕他嗎?又像不是……
「好吧,起碼目前你要先幫我做一件事,平息北燕人的情緒,讓他們踏踏實實地做天府人。豐台郡你還是要去,因爲我不能讓風自海懷疑。我另派了一支人馬到那邊,但騙不了你們的探子太久。待你和我一同去到邊境,你的一句話,勝過我精兵數萬,你不想再打仗了,難道天府人就想嗎?」
他的話讓陳燕冰心頭一震--也許對于沈慕淩來說,滅北燕本是執行皇帝的命令而已;也許在他心中,同樣厭惡殺人和侵略這件事?
不知怎地,見到他時,她就覺得他不是一個會謀朝纂位的亂臣賊子,可是如果是對權力追逐,真正的戰場修羅,他不應該放棄獲得更多權力的機會。
難道是她錯看了他?忍不住脫口而出,「好!我跟你去豐台郡,只要你保證不殺我皇兄!」
他輕輕地笑了,「那要看你的皇兄是不是像你一樣乖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0 01:02:07
第九章
北燕的豐台郡和天府的興龍郡,曾是兩國商貿往來最頻繁的地方,但是因爲戰爭,如今這兩郡比起以往都沉寂。
陳燕冰和沈慕淩是易容來到這裏,身邊依然只有很少的隨從,但她懷疑,他一定安排了更多的人馬在附近秘密保護。
「風自海會和我們同時抵達這裏,你原本是怎麼和他約定的?」
沈慕淩的話讓她很無奈,原本是她和風自海的機密約定,但是現在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了。
事實上,他對北燕舊部的動向,甚至是皇兄的下落都如此了若指掌,她就算是不說,也沒有任何意義。
「約好,是他來找我,不過一定要等我的訊號。」她看了眼四周。「無論是茶棚還是酒樓,一旦有店小二招呼,我裏面坐,我若說『改天再來』,便是要他立刻過來見我;我若說『多謝不用』,就是叫他別來。」
「這個暗號有些笨,倘若你沒機會和那些店小二說話,那怎麼辦?」沈慕淩皺皺鼻,又笑道:「不過最要不得的是風自海的輕功,著實不怎麼樣。」
「比起戰神武王肯定是要差一些的。」她看他一天不嘲笑自己和北燕大概就不痛快。
「那你就讓他今晚來找你好了,告訴他你已經找藉口和我分開行動,然後你要想辦法跟著他回到北燕的領土上,看看北燕士兵和百姓的情形,有多少人願意跟著你,有多少人願意跟著他。」
「他會相信我說的話嗎?」她對這個計劃有點質疑。一路走來,兩人都是一起行動,突然分開,風自海怎會相信?
「你總要想辦法讓他相信,如果不回到北燕那邊,你便不知道具體情況。我必須事先警告你,倘若風自海帶人造反,你皇兄的命可就保不住了。這幾百人的生死我是不管的,但若因爲他們死掉而使得北燕又開始動亂,我只有下狠手了。」
他慢悠悠的一番話,充滿威脅。
陳燕冰恨恨地瞪他一眼。這家夥根本就是掐準了她的死穴!若非擔心北燕又陷入戰火,真的應該:
「心裏又盼著我死吧?」他彎下腰望著她眼中的火焰,一語道破她的心事。
「別淨想些不切實際的事,我若死了,你皇兄要先爲我陪葬,至於你……也跑不了。」
「哼。」她跺了一下腳,「這馬車該停了吧?難道要我現在這副樣子去見風自海?」
沈慕淩笑了,「你的衣服和下人都在前面的客棧裏等你,不過……我更喜歡看你在我面前換衣服。」
她的眉心緊皺,「王爺能不再開我玩笑了嗎?我現在是有求於您,不過不代表我可以任王爺用言詞輕薄羞辱,我也有我的尊嚴,我這個人,死是不怕的,但是失了尊嚴的事絕不能容忍。」
見她竟然真的動怒,沈慕淩低聲哼笑,「你這話以你現在這張臉說出來,實在令人發噱。」
想著自己現在這義憤填膺的模樣,配上之前從鏡中看到的大娘圓臉,竟是說不出的滑稽,陳燕冰更是生氣。這家夥明明能把自己化妝成一個美女的,偏偏要這樣捉弄她!
下車前,她問他,「我若有事要找王爺,該當如何?」
他悠然回答,「不用你找我,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去找你。」
意思就是,不想告訴她私下找他的方法了。也許,他也怕自己串通風自海對他不利?
陳燕冰忍不住在心中鄙夷一下。說得自己多神似的,其實也是個瞻前顧後的膽小鬼!
臨走時,他幫她卸了臉上的妝,然後便乘著馬車徑自離開了。
陳燕冰走進一家不起眼的客棧,果然有人等候她,卻不料竟是她從北燕帶去天府的舊人。
「拜見公主殿下。」一群宮女太監依然用舊稱呼和她見禮,叫完才又急忙改口道:「拜見皇后娘娘。」
她感慨地說:「罷了,什麼皇后或者公主……都不重要了。」
宮女不解地看著她身上的粗布衣裳,「皇后娘娘怎麼穿成這樣?」
「哦……因爲不想被武王的人發現。」她開始編謊言,問道:「從這裏到豐台郡還有多遠?」
「應該還有半天的路程。」太監也擔心地看著她,「皇后娘娘是從天府皇宮中逃出來的嗎?」
她一笑,「你放心,我是跟著武王出來的,只不過半路我自己先溜了而已,他不會把你們怎麼樣的。你們怎麼會在這裏?」
「說來話長,自從皇后娘娘您入了宮,奴才等人以爲會跟著您,就一直在宮外等候消息,幾天前,武王忽然派人送來消息,說是把我們派遣到這裏做事。奴才等人還以爲這輩子再也見不到您了。」一名太監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沈慕淩居然這麼早就安排好她後面的行動?!原來她步步算計,卻步步算計不過他。想起北燕的疆土被他侵佔,當真是時也命也。倘若天府中沒有沈慕淩,或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且演變成現在這個局面,無論怎麼想,都無用了。
這家客棧雖然不起眼,但馬車、食物等一應俱全,果然是他早就留心備下的。
陳燕冰沒有停留,換好衣服就上了馬車,直奔豐台郡。
因爲兩國合併之事在這裏擱淺,她本以爲要過關卡得費一番口舌,沒想到出奇的順利,對方也沒問幾句就放她通過,想來也是沈慕淩的安排。
重新踏上北燕的土地,她不禁心生感慨。曾經以爲再也沒有回來的日子,結果這麼短的時間內她竟然再度回來,看來人世間的事真是變化無常。豐台郡畢竟是個大郡,客棧酒樓衆多,雖然生意清冷,但總有店小二掌櫃在店內值守。
當陳燕冰走下馬車,狀似隨意地在街上閑逛了幾圈之後,便有店小二主動迎上來招呼,「這位夫人,要不要在我們店內住下?」
她也漫不經心地問:「你們店內有上等客房嗎?不幹淨我可不住。」
店小二滿臉堆笑說:「當然有!我們天字型大小客房最是精緻幹淨,還有琴棋書畫任夫人使用,夫人您可以到店內看看,如果不滿意,讓您自住都行。」
她點點頭,所有暗語都一一對應,知道這必是自己人無疑,於是就進了那家客棧。
晚上,有人來敲門,宮女趨前打開,驚喜地叫道:「是風將軍!」
風自海閃身而入,也是一臉的詫異,「我的天!真是公主殿下!可是您怎麼獨自一人到了這裏?」
看到他,陳燕冰的心中百感交集。回想當初在黑山之下,兩人也曾攜手共同退敵,算得上是患難與共。可是……他爲了殺沈慕淩竟連她的性命也不顧了,這世上難道沒有一個人值得傾心交付,真心信任嗎?
「風將軍……唉,你最近還好吧?」心中的酸楚不能出口,最終隻化作一聲歎息。
聽到她這樣問自己,風自海也怔了一下,「公主爲何這樣問?前日,微臣不是才和公主碰了面……」
「但上次隔門對話,根本來不及問候……朝內現在不知道情形如何,傅丞相那邊有給你什麼消息嗎?」
風自海闆著臉道:「微臣和傅丞相已經失去聯系。公主最好別再惦記他了!那個老匹夫,帶著國庫中最後的一點銀子,早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享清福!聽說他和天府人早有勾結,難怪咱們最後之戰補給那麼困難,一定和他有關!」
陳燕冰呆呆地聽著這番控訴。其實,自從沈慕淩告訴她,傅傳隆曾秘密上書給天府,要求天府處死她之後,她心中已經涼透。但傅傳隆是看著她自小長大的人,她實在不能接受這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和背叛。
當日聽說皇兄死訊時,她是倒在傅傳隆懷中大哭一場的,在她心中,那位老人是像爺爺一般關心照顧自己的長輩。所以她才能離去時,放心將這片殘破的江山和大權交托到他的手上。
原來,她竟這麼傻……被皇兄騙,被風自海騙,被傅傳隆騙。
忽然想起沈慕淩的一番嘲笑--的確,人人都在騙她,她不相信這一切,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我準備和在北燕的將士見一面,你能不能想辦法召集大家,在……見沈慕淩之前,讓我和大家見個面。」
風自海謹慎地說:「這不大好吧?公主您已經是天府的皇后,咱們又和天府準備大幹一場,公主還是盡量低調一些,您如今在這裏的事,沈慕淩……」
「我告訴他我要回北燕見一些舊交,他同意了,說好三日之後在你們談判的地方見面。他帶我出宮,原本就是想借我之日勸服這次之亂。風將軍,我現在和你推心置腹地說話,如果有什麼事是將軍瞞了我的,請務必和我實話實說。」
他神色有一瞬間的尷尬,答得很快,「微臣怎敢欺瞞公主?」
「那好,我問你,前不久有人突襲沈慕淩和我的車隊,連我都差點喪命,這件事將軍知道嗎?」
「有此事?」風自海眼睛瞪得大大的。「微臣真的不知道!」
陳燕冰又問:「當初我離京時,宮內的三百名侍衛,我留給了傅丞相,現在這些人在哪裏?」
「那……應該還在傅丞相那裏……」
「可將軍剛剛說傅丞相已經失蹤了,他一個人逃跑容易,那三百名侍衛總不可能跟著他一起跑,請將軍幫我查明這些人的去處。」
風自海頷首道:「是,微臣一定查明。」
「還有……」她頓了下才再開口,「將軍,倘若我說,希望你放棄這一次的計劃,正式歸順……」
「微臣做不到!」不等她說完,他就斷然拒絕,「公主殿下,我們北燕的將士死得還不夠慘嗎?北燕的百姓現在要變成天府人了,這是數典忘祖之事、是亡國滅種之仇!微臣誓死要與沈慕淩一拚,絕不可能歸順他們這種強盜霸主!」
陳燕冰聽他說得斬釘截鐵就知道自己說服不了他,但他又不讓她見其他將士的話,這件事就真的沒有轉圈餘地了。
想著還受沈慕淩掌控的皇兄,她忍不住道:「將軍……還有一件事,我要和您核實。」
「公主請說。」風自海也察覺到今日的她和走時慨當以慷的那位公主大不相同,不由得更加謹慎。
「當日皇兄戰死在燕都城下時,保護他的那些貼侍怎麼也不見一個回來?」
「應都戰死了吧?」
「爲什麼皇兄的頭顱最後還是沒有找到?也不見敵方懸掛出來。按說,若是他們拿到了,隻憑皇兄頭上的束發金冠就該知道他的身分,又豈會放過這個擊潰我們信心的機會?」
風自海含混地回答,「當日戰場之混亂,公主未親眼看到……我想許是有人撿到陛下的首級卻不認得,隻當作普通屍首草草掩埋,那時候人心動蕩,誰還顧得上分辨頭上的金冠?」
「皇兄戰亡,還身首異處……我北燕最後的一位皇帝,怎麼會落得如此淒涼下場?」她攥緊了拳頭,「將軍能明白我的心情嗎?我竟連皇兄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當年父皇去世時,要我幫著皇兄守好北燕百年基業,可是……國破家亡時,我是如此的束手無策。倘若我們在最後時刻執迷不悟,不願放棄,北燕的百姓會感激我們爲複國浴血奮戰到生命將息嗎?」
他甕聲甕氣道:「殿下,平民百姓懂得什麼?自古疆土之爭就是王者之事,人爲刀俎,他們生爲魚肉,那也是他們的命!」陳燕冰不禁詫異地看著他,「風將軍,這句話……真不該是你說的,當初在黑山下,你是怎麼和我說的,你忘了嗎?你說但願那一戰之後,兩國百姓都能過上安逸平靜的日子,別再受戰火荼毒。」
「那時微臣不知道一戰結果竟是滅國!」
「但現在我們已經滅國了!」
「有微臣在就不會!」
「風將軍,北燕最後的皇族血脈不應在你身上吧?」陳燕冰陡然提高聲音,讓風自海心頭一震,聽出用詞之重已是雷霆千鈞。
但他硬著脖子回道:「微臣願意做那力舉江山的鐵臂孤臣!」
說完,他用力向她磕頭三下,起身便走了。
陳燕冰在桌邊靜坐良久,默然從茶壺中倒出一杯茶,正要喝下,旁邊的宮女小聲說:「公主,茶已經涼了,喝了傷胃啊。」
她一怔,苦笑道:「是啊,涼透的茶是暖不了人心的,此事已如覆水難收,回天無術了……」
說服不了風自海,這事便隻有孤注一擲了。
接下來的兩天,她都沒有再要求和風自海見面,直到最後一天,她派人傳話給他,說自己要去邊境見沈慕淩,所以要他同行前往。
這回,風自海倒是沒有推託。隻是他僅帶了幾名屬從前來,依然一副不願意讓她和手下人公開見面的意思。
「公主若是不想再回天府,等今日我們殺了沈慕淩,微臣可以保護公主到一個隱僻之地暫時棲身,待日後複國,微臣再將公主接回。」風自海對她做了如下建議。
她苦笑道:「天下雖大,哪有我的容身之所?今日若真的能殺了沈慕淩,必然就要掀起一場滔天巨浪,別說我難以全身而退,就是將軍和手下最後的那幾百人隻怕都要死於敵手。」
風自海卻笑了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眼看到了兩國邊境。
他隔著馬車對她說:「公主先在這裏,我看一看前面的情況。倘若沈慕淩已經來了,我再護送公主過去。公主當真不願意留在北燕了嗎?」
她隔著車窗歎道:「我此番到北燕來,和沈慕淩是有過約定的,他同意我探親幾日,但是到時必須回去,否則我就是有逆反之心。你知道他這個人不會放過我的,到時候牽連者衆……」
「今日總會了結的。」風自海又笑了笑,拍拍車窗,先拍馬走了。
擡頭望去,她已能看到兩軍紮營之地。說起來,北燕這六、七百的殘兵敗將能有多少戰力?隔著一條小溪,對面密林之後,影影綽綽全是天府的大軍,她記得,天府兵部的官員說過,他們至少派了三千人駐守在此,只是不知道後來沈慕淩是否有再增兵。
她下了馬車,隨行的宮人急忙攔阻,「殿下,風將軍說了讓您在原地等他。」
陳燕冰掃視衆人一眼,「原來你們都是聽風將軍的話?」
她往前走了十幾步,已不見風自海的身影,目測自己若走到北燕軍營前也不過須與的工夫。既然他總攔著她,不如自己親自過去見一見那些人,說不定會有副將願意聽她的勸告。
於是,她邁開步子走去,身後的宮人們原以爲她不過是下車活動一下筋骨,見她竟義無反顧地向前走,皆是驚然,一邊喊著「公主殿下」,一邊追跑過來。
她頭也不回,執意往前走,忽然身後幾聲慘叫此起彼落,她不知出了什麼事,駐足回頭看去,竟見到驚駭的一幕--
十幾名黑衣人不知從哪裏冒出,個個手握亮晃晃的短刀,一刀一個將那些宮人的性命了結,轉眼之間,十幾名從北燕跟隨她到天府投降,又被沈慕淩從天府送回北燕的忠僕,就像被砍倒的稻穀一般,接連栽倒在血泊之中。
大驚之下,陳燕冰怒喝道:「住手!你們是什麼人?」
那些黑衣人不發一語,如黑雲壓城將她團團包圍,那十幾把帶血的刀就橫在她的面前。
「公主逾時不回天府,武王對您十分不滿,特命吾等前來誅之!」其中一人高聲道。
陳燕冰心底一沉,無數個念頭一閃而過,說不出的悲涼。
她冷凝起眉地說:「休想騙我!你們絕不是天府的人!天府人豈會稱我爲『公主』而非『皇后』?天府人又怎會在北燕的土地上殺我?沈慕淩若想我死,自有千百種方法,絕不需要這麼大動幹戈。說!你們是誰的手下?誰主使的?」
帶頭之人冷泠回道:「公主不信就算了,我們奉命送您一程,陰曹地府之下,請公主恕罪!」說罷,十幾把刀齊齊地砍向她。
知道難逃此劫,她雙目一閉,心中閃過的文是沈慕淩的那句話--
別人都不會騙你,后有我會騙你。
不,其實是天下人都在騙她,后有沈慕淩對她說了真話,后可惜她已明白得太晚。
但是刀並沒有落在她的身上,任何一柄刀都沒有落下……
耳畔響起的是同剛才一樣的慘呼,但並非出自她的口。當她睜開眼隻看到十幾具屍體橫七豎八躺在四周,但身上看上去並沒有傷口,再細細一瞧,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有一道極細的血痕。
她呆在原地,突如其來的變故簡直讓她來不及反應。倏地有人從後面將她一把攬過,不待她掙紮,就被人強行摟入懷中。
「跟我走!」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容質疑的威嚴,她仰起頭,看到那張可惡的臉時,心中竟奇異的平靜下來,長出一口氣,欲言又止。
她被他護著往岸邊走,擡起頭才發現四周竟有百餘名天府士兵,不知從哪裏平空冒出來的。
她回過頭,看到地上那些屍體,忍不住低聲問:「那些人……是北燕人嗎?」
他冷笑道:「難道還會是天府人?你剛才不是振振有詞地說,不相信是我要你死嗎?」
「爲何一定要我死?」她情不自禁地拽住他的衣袖,拽得死緊,指尖顫抖著,「我死了,引起風波不斷,北燕能有什麼好處?」
「你是嚇傻了嗎?這點道理還想不明白?」他不耐煩地說:「在北燕的土地上栽贓誣陷是我們天府人殺了他們的公主,這北燕皇族最後的血脈,足以挑起北燕各地分散的殘兵敗將的士氣,士氣一旦像死灰複燃般重新點起,就是幕後主使者最樂見的情況。」
尖銳的破空聲一響,他向旁側首一避,出手如電,竟抓住一支飛來的暗箭!
他用雙指將那箭折斷成兩截,丟在地上,冷笑著大聲道:「風自海,虧你號稱北燕第一猛將!原來也不過是個只會耍陰謀又藏頭縮尾的小人!你設計陷害你們公主倒罷了,到現在還不敢出來見我嗎?這樣的對手,我可沒興趣和你鬥!」
四周樹葉沙沙,不見有人現身。
沈慕淩再喊道:「我現在就站在你們北燕的土地上,帶走你們北燕的公主,你若想攔阻就現身,否則就給我死在你的龜殼裏,別露出一隻犄角讓我笑死!」
就在他帶著陳燕冰往回走時,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說:「等一下!」
她站在原地,看著不遠處的密林,放開喉嚨喊著--
「風將軍,我知道你的秘密,不單是你想殺我,還包括我皇兄未死之事,我都知道!你有你的堅持,我能明白,但是請將軍體諒,我也有我的無奈和原則!
「三個月前,我曾與將軍並肩作戰,那時將軍若勸我投降,我也會恨不得殺了將軍,但是此一時彼一時,北燕敗了已是事實,將軍如何力挽狂瀾都沒有意義。
「我承認當日投降天府時的確另有打算,但是現在,我心境已變,不能強求。將軍想想我那甯願做平民百姓的皇兄吧,王心已死,何況民心?
「將軍心心念念要光複北燕,是將軍對北燕的忠和愛,可那些還留在將軍身邊的幾百名將士,他們在沙場上奮力搏殺才保全一命至今,和北燕已經陣亡的數萬將士相比,他們是僅剩的精英,猶如我,是北燕皇室僅剩的血脈。
「將軍何必要將這最後的一點雄心都埋葬在戰場上?他們亦有妻子兒女、老父老母,他們的親人只想他們平安歸來,哪怕讓他們拿亡國代價去換,他們也會甘願……」
「公主不必再說了!」風自海從樹叢之間閃身而出,一臉的猙獰,卻是滿眶的淚水。「微臣知道,公主覺得微臣是冥頑不靈的傻子!明明國家已亡,陛下苟且偷生,公主賣身求榮,就微臣還在苦苦力撐舊主之名。
「但是北燕存世百年,微臣家世代護國,微臣不能讓北燕最終斷送在我手上!微臣就算是死,也該是戰死沙場,而不是丟失氣節去做一個降將!」他瞪著沈慕淩道:「武王,我雖是敗將,但也要有個體面的死法。王爺覺得我沒膽子見你,我就出來了,不知道王爺敢不敢和我們一場生死賭局?」
沈慕淩斜吊眼角,看都懶得看他,「你有資格和我談任何條件嗎?我若不答應你,就是不敢了?」
風自海呵呵笑道:「是啊,王爺處處力壓於我,你仗著人多勢衆,要殺死我也非難事。只是教我之前,卻連個賭局都不敢答應,可見王爺也不是什麼勇者,那就別再擺出一副英雄無敵的樣子,讓人笑掉大牙!」
「這般向我挑釁,你還真是不要命呢。」他低頭看,向陳燕冰問:「這該不是你設下的計吧?」
她緊張地小聲道:「不是。你不必答應他,這沒有任何意義。」
「英雄一怒爲紅顔啊……我向來不是好色之徒,你也不是絕色佳麗。」沈慕淩托起她的臉,看著那塊青色胎記,微微笑著,「男人之戰都是爲了江山,無論是你皇兄、我皇兄、風自海……他想幹什麼我知道,他的理由是爲了北燕的江山,而我……偏要與他不同!」
他轉身面對風自海,「風將軍是想和我一對一的決鬥一場吧?」
風自海緩緩抽出佩劍,盯著他,點了點頭。
沈慕淩笑道:「既是生死之局,那就賭個大的。若我敗了,天府之兵從此退出北燕,於我一生,終止對北燕的兵戈!」
「真的?」風自海簡直不敢相信這個條件竟是由他主動提出,又不禁懷疑他還會使詐。遂看著他左右問:「你身邊之人若是暗中幫忙……」
「哈,你也太小看本王了。我若會讓手下人群起而攻之,也不必答應你這個荒唐的賭局。」
但陳燕冰聽了卻極爲不安,擡頭看著他,小聲道:「你別騙他了!他怎能贏得了你?」她沒有見識過風自海的武功,也不曾見過沈慕淩大展拳腳,她對武功之事一竅不通,但觀其作戰水準便知道誰更勝一籌。沈慕淩號稱戰神武王,難道會是虛名嗎?
沈慕淩看看她,沒有立刻回答,卻對風自海說:「你也別過于得意,我拿這麼大的賭注和你交換,自然也是有條件的。你若能贏我,自然可以幫北燕贏回江山,但是我若贏了你,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何事?」
「自斷右手,而且永不許再來騷擾陳燕冰!」
「王爺!」她詫異地叫出聲。他要的賭注和北燕浩瀚江山相比,未免太小!
一手,一個敗將之手,聽來血腥,其實斷與不斷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不許風自海再來騷擾她?她已是無權無勢的亡國公主,難道他還怕自己和北燕舊部再有勾結嗎?
「你若是想爲北燕贏回江山,就不該勸阻。」他幽幽如是說。
她全身巨震,脫口問道:「爲何?」費盡心力得到的大好江山,他爲何要給風自海這樣一個輕而易舉贏回的機會?「你就不怕天府衆臣反你?」
「誰敢?」他驕傲而張狂地挑眉反間,又伏在她耳邊低聲道:「若我贏了,記得你要心甘情願地留在天府,再不能動逃跑刺殺之心。」
心甘情願。一直以來他都和她強調這四個字,她一個人的心甘情願對他來說就這麼重要?
「你……」她瞠目結舌地望著他。爲何他眼中竟似閃過一絲柔情?一絲如此陌生卻令人怦然心動的柔情……「你……小心。」
她不知道自己怎會說出這樣一句囑咐,耳畔依稀聽到他低沉的笑聲。
接著他揚聲道:「天府衆人聽著,本王與北燕風自海將軍今日設下生死之局,若我戰死,不許爲難風將軍,讓他自行離開,免使他人笑我天府言而無信!」
四周的天府士兵齊聲喝道:「謹遵武王之命!」
沈慕淩放開抓著陳燕冰的手,大步走向風自海。
風自海在戰場上雖和他是宿敵,但如此近距離面對面的單打獨鬥也是第一次。
他盡管有螳臂擋車之志,可在武王的名號之前也不禁手心出汗,心頭怦怦直跳。
眼見沈慕淩似笑非笑的一步步走近,迫人的殺氣竟似雷霆萬鈞般從對面直壓下來,這是頂尖高手才有的殺氣,殺氣中也有血腥味。
驀然間,對面銀光閃耀,風自海本能地以劍迎招,但那撲面而來的竟是無形劍氣,他的鐵劍迎去隻撲了個空,可是臉頰卻被這劍氣劃傷。
他心底大驚,拚死迎戰,瞬間人影劍光交織權繞,四周林葉沙沙作響,飛沙走石。
陳燕冰緊張地看著場上變化莫測的情勢,手指不由自主地摳進掌心,待覺得疼的時候,攤開手掌,才發現指甲已經將掌心摳出血來。
她不懂武功,但也看得出風自海在沈慕淩面前隻是勉力撐著而己,沈慕淩的身法輕靈瀟灑,遊刃有餘地在戰圈中四處遊走,而風自海卻顯得疲于應付。眼見那一劍劍擦著彼此的衣襟而過,她幾度幾乎驚叫出聲。
突然間,她見風自海一劍刺來,沈慕淩竟然沒有避開,被刺傷手腕,她再也忍不住驚呼道:「住手!」
可就在此時,局勢逆轉--沈慕淩的劍尖已經抵在風自海的咽喉,兩人的確住了手,但是輸的人是風自海。
他又恨又惱地瞪著他,「那一劍你明明可以避開的!原來你是爲了誘敵!」
沈慕淩哈哈笑道:「也不完全是誘敵,你我兩人結仇太深,我若毫發無傷地打贏了你,你心中積怨更深。我故意輸你半招,讓你傷我點皮肉,也是讓你心中好過些。」回眸看著已經奔到兩人面前的陳燕冰,他高深莫測地一笑,「現在你是我天府人了。」
顧不上回答他的話,她迅速用自己的手絹幫他包紮還在流血的傷口,他擡著那隻手,任她處置。
風自海心如死灰,閉眼道:「我不還你一手,你殺我就好!」
「哼,原來真正耍賴的人是你,竟還想死個全屍?」
陳燕冰抓住他的手,小聲說:「你已經贏了,何不放他一馬?他斷一手能讓你開心些嗎?」
沈慕淩凝視著她,「我若放過他,你要怎樣謝我?」
她心弦一顫,這話似是很有深意,但是她卻不敢細想,隻倉卒的說:「我會心甘情願留在天府。」
「這話是你說的,別忘了。」他收劍回身,扯著她的手腕往回走。
陳燕冰跟不上他的大步,一邊踉蹌的跟著他,一邊回頭對風自海喊道:「將軍且莫因此輕生!我皇兄尚需忠臣保護,將軍何不就跟隨在皇兄身邊,做好北燕最後一代護主良將?」
岸邊已有船隻等候,沈慕淩拉著她縱身躍上那船,扯過她的肩膀說:「妳不必暗示那個笨蛋,你既然答應留在天府,我也不會爲難你皇兄。這個風自海是死是活也和你沒有關系了。因爲從今日起,你就是道道地地的天府人了!」
她收回目光,低頭一歎,眼前岸上青草鬱鬱,樹影婆娑,一溪之隔,卻是兩國疆土。這一次離開就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耳畔,他又小聲地問:「你不會變卦吧?」
陳燕冰、深吸一口氣,「你們都說君子一諾重千金,難道我說的話就不是千金之諾嗎?我既然答應了你,又豈會反梅?」
擡起眼,看到沈慕淩眼中笑意盈盈,就像是千辛萬苦從大人手上討到獎賞的小孩子,笑得得意而不掩飾。
她這才發現自己的手竟還被他攥在手中,想抽回,他卻撐得更緊。她惱怒地咬唇再抽,他隻笑著將她整個人都攬入懷中,任她低聲咒罵,任她拳頭捶打,就是不放。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0 01:02:23
第十章
邊境騷亂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調於無形了。
兩軍後來如何商議交割辦法,陳燕冰沒有再過問,因爲當日沈慕淩就將她帶上返京途中。
這一趟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似是什麼都沒有做,又似是看到的、做了的,有太多太多。
她提心吊膽地問他,「你要把我皇兄關到哪去?」
「我說了不會爲難他,你怎麼就不信?」來時他們坐馬車,回程換了船。
因爲水域不算寬,所以船身狹窄,船艙之間除了坐得下兩個人、擺得下一張桌子,也沒有多少空隙。
他挨著她而坐,艙內唯有靠一扇小窗通風已讓她覺得極爲悶熱了,他又坐得這樣近,更讓她有種強大的壓迫感。想坐開一些,卻沒有多少空間,而且她身子剛一動,他便看出她的心思,將她一把抓回。
「我放過風自海一命,你還沒有謝我呢。」
她皺皺眉,「我都答應留在天府了,你還要怎樣?」
「那是我贏他的賭注,可不是我饒了他一手的賭注。」他的鼻尖碰到她的,一記比艙內溫度還熱辣的吻,就這樣霸道地將她最後的呼吸空間都占滿了。
她的身體被禁錮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連一點掙紮的餘地都沒有,只能任他輕薄,但心中的羞憤已不如上次那般強烈。待他稍微退開,她喘息著問:「你除了要我做天府的謀士之外,難道還要我做你的情婦嗎?」
他笑了,摸著她的臉說:「你長得這麼醜,做我的情婦都嫌不夠資格呢。」見她挑眉要發怒,他又按住她的口,「不過你若是把本王伺候得舒服了,說不定本王能給你一個名分。」
陳燕冰漲紅臉的嬌斥,「我是天府皇后了,哪裏還需要你給什麼名分?」
「哼,你這皇后……也未必能做得長久。」
他輕輕一哼,又駭得她心驚膽戰,「你又想做什麼?」
沈慕淩只是瞅著她笑,讓人完全捉摸不定。
她惱恨的又拉過他的手臂問:「是不是要我再咬一口,你才肯說實話?」
「你下得了口就咬啊,我聽說過古人有齧臂之好,沒想到你也有這個興緻。」
她氣得擡手又想打他,但想到自己上次已經打過他了,而且這一巴掌縱然打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手便僵在半空中。
看她這樣惱羞成怒的薄嗔之態,沈慕淩眼前閃過的,卻是三個月前,在黑山腳下,兩人的匆匆一面--
其實,那天放了狼群驚擾北燕軍營之後,雖然狼群撤退,他也叫手下撤離,但他自己並沒有走,因爲他心中有個巨大的疑問--北燕皇帝陳燕青到底有沒有來?
以他最初的盤算,如果陳燕青的確在軍營之內,一旦狼群進攻,北燕將士肯定要傾巢而出,拚了性命去保護陳燕青。
可是北燕軍營已經亂成那個樣子了,依然沒有暴露出陳燕青的所在。要不是他們太過訓練有素,要不從一開始這就是個騙局?
若是騙局,那就是爲了誘他出手而已。問題是,這個幕後佈局之人是誰?難道會是風自海那個蠢蛋嗎?
他想起之前那個被他制住卻還一口強硬的小丫頭。軍營之中哪來的女孩家?原本他以爲對方是服侍陳燕青的宮女,可是倘若陳燕青不在,那女孩自然就不是宮女了。那她又會是誰?在剛才那樣混亂之下--先被狼群驚嚇,又被他長劍逼迫,竟還能臨陣撒謊,騙他說陳燕青就在軍中。這女孩很不簡單,所有謎底要先從她身上去找。
他仗著獨步天下的輕功再度潛回北燕軍中,偷窺到風自海正一邊喝令衆人收拾殘局,整肅軍隊,一邊向旁人問:「公主殿下人在哪裏?」
他一震。公主?難道北燕的公主在這裏?
緊接著,他就看到那個他正急於尋找的「小宮女」,看到風自海恭恭敬敬,誠惶誠恐地向她請罪,「末將護駕不力,驚擾到殿下,還是請公主先回燕都較好。」原來……她竟是公主!
瞬間猜到了一切,他沒有再繼續追查,而是悄然退去。然後命人去將這位公主徹頭徹尾地查了個遍,才知道這位北燕皇帝唯一的胞妹自小活潑,喜好讀書,尤其善解兵法。
那此次她出現在黑山陣前絕非是當個花瓶擺設,而是要和自己真刀實槍地廝殺一次。事實上,她也的確做到了,送給他一次從未有過的敗績。
這女孩年紀不大,倒是讓人刮目相看呢。
只可惜因爲狼群襲擊事件,陳燕青得到消息後急召她回燕都,此後兩人再也沒有交手的機會,直到北燕被他打敗,直到陳燕青詐死逃亡,直到他聽說北燕公主陳燕冰居然要代替兄長賣身到天府,以換取北燕百萬子民的平安。
原來,她不僅有兵法上的謀略,還有令男子都爲之汗顔的勇氣。
他從對她好奇,到生出許多敬意,夾雜在一起,就變成對她很有「興趣」。
生怕皇兄會爲難她,所以他特意提醒皇兄別虧待她,而他因爲還要處理邊境的事臨時出京,沒想到皇兄竟錯解他的意思,待他返回之時,她已成了皇后!
開什麼玩笑?這女人若真的要嫁人,又豈是該嫁給皇兄,做一個木偶似的傀儡皇后?她名爲燕冰,實該放到疆場之上自由翺翔,只有蒼鷹才擒得住這隻小飛燕,但也不是將她關進金色鳥籠裏。
可他氣勢洶洶地回到京城正準備找皇兄算帳,卻得到皇兄突發腦疾,不省人事的消息。
老天爺是知道他素來不信天命,所以才故意這樣整治他嗎?
重逢之時,她眼中的戒備和怨恨,自以爲掩飾得很好,在他眼中卻是一目了然。他知道她恨他,恨他滅了她的國家。但他再見到她,不是爲了讓這恨意繼續發酵蔓延,而是爲了……要她的心甘情願。心甘情願地留在天府,心甘情願地,留在他身邊。
因此,答應了她所討要的後宮之權,縱容了她包庇收留沈錚那個小魔頭,騙她自告奮勇去查案,還允許她面見外國使臣,一展她的外交能力。一次次冷言冷語的針鋒相對,一步步看似漫不經心地攻守進退,無非都是爲了要吸引她注意力的手段而已。
當然,這一切還僅僅是開始,他想給她的還有更多,但他要做得不動聲色,最起碼不能讓她一開始就有所察覺。以她外柔內剛的性子,若知道他這番心思,又豈會痛快接受?肯定會斷然拒絕,並想方設法地和他作對。
每次用言詞奚落嘲諷她,都能看到她惱怒卻又無可奈何的表情,這讓他覺得愉稅。因爲在她心中,必然對自己臉上的青色胎記耿耿於懷,卻不知道這世上有個男人最先看到的不是她的胎記,而是她那顆聰慧的心。 陳燕冰並不知道沈慕淩到底在想什麼,她只知道這男人讓她的心越來越亂了。
明明她來到這裏是要殺他的,但是一步一步的,自己竟變成他那一邊的人。
她不知道他對她這一日比一日逼近的態度,有多少是出於公事,有多少是出於私情;她不知道他爲何明明知道她皇兄詐死逃亡卻沒有將他擒回,如果要掌控北燕的人心,將她皇兄囚禁不是比扣押她更爲有效嗎?
她不知道沈慕淩爲何一再強調要的是她的心甘情願,更不知道他爲何敢冒著驚世駭俗的逆天喪倫之名,一次次地挑逗她?
他不會是看上她了吧?若是,又爲何總要那樣漫不經心地嘲諷她?把她氣得銀牙暗咬,恨不得一劍劃破他的笑容。
這個人,讓她天天恨得牙癢癢,偏偏拿他無可奈何。
回宮前,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當日我讓周英去查的案子,隻怕還沒有個眉目,轉眼之間十天之期已到。」
「那等無頭之案,你真以爲自己能查出個結果嗎?」
他的反問讓她楞住。明知道查不出,他還讓她去查?豈不是又在耍她?
見她面露不悅,他遂道:「我倒是可以告訴你,我手頭那件案子的幕後黑手是誰。」
「你是指太子被下毒之事?」陳燕冰全身緊張了起來,急問:「那人到底是誰?」
「這件事你別想得太深奧,其實答案很簡單--作賊喊抓賊而已。」
她張大眼睛,有個人名在眼前轉,想說,卻又覺得不可能,便梗在喉中。
沈慕淩笑道:「你心中必然在想,這個人當然不會是你,也不大可能是我。我若要殺他,不必做得這麼明顯,而且以我現在在朝中的權勢,殺或不殺他根本就沒兩樣,何必給自己惹麻煩?而後宮衆妃,人人都求自保,最多和你有仇,也沒有必要殺他,所以……」
她搖搖頭,「太子怎麼可能做得出這種事情來?他還只是個孩子而已。」
「皇宮養出來的孩子,有幾個是天真爛漫的?」他斜睨著她,「就是你和你皇兄,在七、八歲時想的事也不僅僅是看看花草、讀讀閑書這麼簡單吧?」
她很想回答他,其實七、八歲時的她的確是這樣無憂無慮的,因爲手足少,只有她和兄長,所以不用爲爭奪大權而鬥個你死我活,父皇母后向來疼愛他們,幾乎是有求必應,他們也無須和彼此或他人爭奪什麼。
要說的話,她真的開始思計與世人拚個你死我活,就是從天府侵略北燕那天起。在那之前,她所讀的書籍,哪怕是兵法,也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
陡然聽他這樣挑明,她心中著實不能接受,楞在原地想了半晌,歎道:「他也是爲了生存下去,真難爲他了。」
太子才不過七、八歲,母后早亡,父皇病重了宮中上下無一可信可依靠之人,還有這麼個權大勢大的皇叔如虎狼在側,再天真的孩子大概都要學著提前長大。
她的感慨惹得沈慕淩又是一陣嘲笑,「你看起來倒像是那把兼愛精神施於惡狼身上的東郭先生了,將這頭幼狼養於枕畔,總有一日他會反咬你一口的,哦,不對,不待他長大,他自服毒藥受苦,原本就是爲了陷害你,若非我知道你不會做這種事謀害幼主,肯定要把你拿下,治你一個謀害儲君之罪,你在天府中豈能待得安穩?」
陳燕冰嚇了一跳,想了想,又恨聲道:「他也未必就是要害我,害我對他有什麼好處?我看他的目的還是想害你吧。全天下都知道你這個武王是有可能纂位的,那他就是最大的絆腳石,自然應該先除掉他了。」
沈慕淩環臂胸前,似笑非笑地說:「你已經想到他是故意『陷害』我,就說明你也是信得過我的爲人,便別說什麼我可能會纂位。當年我若有心做這個皇帝,豈會輪得到我皇兄?你可知我在十八歲時就已手握帝國一半的兵力了?我如果登高一呼,誰不向我俯首乞憐?我是在先皇面前發過誓的,要一輩子忠於皇兄,輔佐他治理江山。如今一個不成氣候的小鬼,就能激得我變了心嗎?」
「原來……」原來,他的志向竟是如此?
「所以回宮之後,你必須讓那小鬼搬出你的飛燕宮,免得他再生事端。他的教養之責我會請長德王妃費心。長德王是我和皇兄的叔叔,長德王妃也是個深明大義的女人,沈錚和她感情很好,兩方都會同意的。」
陳燕冰長歎一口氣,「原來你都已經安排好了,這麼看來,我倒是個多餘的人了。」
「你自有你的職責和去處。戰事剛平定,我還要仰仗你幫我安撫北燕舊民,而且北燕的農商之事我也不熟,天府人打仗還可以,說到做生意,一個個就都木魚腦袋了。你若能借著管理北燕之事,順便幫著天府人學習經商之道,大家有錢同賺,豈不最好?」
她嘀咕了一句,「天府若富了,那周邊幾國豈不是更要倒楣?我就成了你的幫兇了。」
「天府國內,這十幾年裏不可能再起大的戰事了。」他隔著船艙的窗戶,看著外面那鬱鬱蔥蔥的新綠,「你以爲這一戰只有北燕耗盡力氣嗎?天府何嘗不是?打戰,原本不是我的意思,但我既已答應皇兄輔佐效忠他一生一世,他的旨意我必會用盡心力去達成。如今皇兄之病,眼見無好轉可能,天府正好趁勢休養生息。」
陳燕冰驚喜地問:「真的?這是你的真心話?可你原本不是還說要我幫著你消滅其他五國……」
他正色地看著她道:「這些話,我不能對旁人講,因爲朝中文臣武將大都不是這個心思。天府人的胃口本來就很大,打敗北燕之後,士氣更是前所未有的高張,要壓下衆人心中的這把火很難,所以我只有順勢引導,希望他們可以將心思轉到農商之事上。你明白嗎?」
她像個孩子似的拚命點頭,生怕他轉身就翻臉反悔。
看著她這副急迫認真的樣子,他忍不住又笑了,悄悄握住她的手,低聲問:「那你願意幫我了?」
「只要你言而有信,不起干戈。」
「君子一諾千金,我幾時在你面前說話不算數過?」
「那你又爲何說我皇后之位坐不長久?」
她的質問惹來沈慕淩詭異的一笑,「這件事再過不了多久,你便會知道答案。」他們回宮後的第三天,沈慕淩就宣佈太子沈錚交由長德王妃近身撫育,十四歲前就住在長德王府,之後再回皇宮居住。
按照天府的律法,太子滿十六歲即可親政,而親政前兩年需由太傅再教習身爲人君所必須知道的種種禮儀規範及各種學識。
沈錚搬出飛燕宮時,似有千言萬語要和陳燕冰說,但是他一步幾回頭卻都沒有說出口。
她在宮門口笑著對他揮手,四目相對,她不知道太子是否看出她的心意,但是她相信對方那複雜的眼神中必有對她的歉意,或許還有對她的囑咐,希望她能繼續幫助他扳倒沈慕淩。
只可惜短短時日中,她的心境已變,當日豪氣干雲發下的誓言也只能愧對於他了。但是既然沈慕淩向她做了那麼多的保證,她便信他不會食言。
真奇怪,明明曾是生死相搏的敵人,她怎麼就那麼相信他的話?
按照在船上所說的,沈慕淩果然將一大堆的公事都交由她處理,尤其在涉及到北燕的事情上,她可以全權決定。
她分別給北燕各郡縣的留守官員寫了信,囑咐他們確實安撫好百姓的心,並代天府皇帝承諾他們的衣食起居一切照舊,天府會派兵駐守這些地方,但軍民分居,互不相擾,若天府士兵在當地作案犯亂,查明屬實後,可由當地官員先定罪。這一點,是得到沈慕淩首肯的。
北燕和天府的經貿往來開始一日日恢複,北燕人善於經商,各種商品透過天府的官道出口到其他幾國,所獲利益經天府征稅後再撥出七成稅款,用以北燕當地民生。
同時推出的種種利民之計,在沈慕淩的許可之下也在北燕全境慢慢施行。
北燕的百姓開始收拾殘破的家園和心靈的傷口過日子。也許一切都已非昨日之樣,逝去的人也再難喚回,但是從今以後可以平靜度日,不做大刀闊斧的變動,已讓北燕人長出一口氣了。
陳燕冰連續幾個月都很忙,忙得她根本顧不得後宮之事。這一日,她正匆匆走出飛燕宮時,迎面而來的張貴妃拉著她急急說道:「妹妹啊,這宮裏的姊妹都爲你擔心呢。」
她不解地問:「爲我擔心什麼?」
「擔心武王利用完你之後,會過河拆橋。你可要千萬小心啊!」
張貴妃的話聽來不無道理,但是她也顧不上去想,只笑著道謝。「我這座橋本就是個獨木橋,若是載得北燕百萬子民順利過河,縱是被人事後拆了又何妨呢?」
告別了張貴妃,她去了瓊瑤殿。和沈慕淩熟識之後,她才知這殿名是他母妃生前所取,他因爲紀念母妃而保留至今。
坐在他的書房裏,他們一直在討論關于北燕的絲綢該征稅多少,她爲了北燕百姓的利益拚命壓低稅率,但是沈慕淩也有他的堅持,兩人爭執了好久才勉強談妥,她怕他反悔變卦,要他立刻起草詔書,自己督促著看他落筆,最後蓋了他的王印才算是放心。
忽然間,發現旁邊還有一份詔書,上頭被其他書冊壓著,隻能看到一個「廢」字。
廢?他是要廢除什麼律法,還是要廢什麼人?總不會是廢太子吧?
心中驚疑不定,趁他轉身喝茶的工夫,她一把將那詔書抽出,觸目驚心的幾個字竟然是--廢后詔。
她呆在原地,忽然想起他曾說過,自己這個皇后之位未必坐得長久,又想起白天張貴妃所言,難道他真的要過河拆橋?
沈慕淩回頭時便看到她握著那詔書,臉上陰晴不定,也不尷尬,伸手將詔書抽回,「讓你先看到也好,你心中剛好有個準備。」
「王爺要廢我……問過文武百官的意見嗎?」她的嘴唇輕顫,死死的盯著他。
他笑意深沉,「本王做的決定,旁人插口也無用,何必問他們?」
陳燕冰仰起下巴,「那,王爺想好怎麼安排我的去處了嗎?」
「當然。」他捏著她的下巴,「而且比現在這個位置更加體面。」
這是在羞辱她吧?這世上怎麼會有比天府皇后更體面的地位等著她?
她氣惱地撥開他的手轉身要走,被他一把擒住,跌落在他的懷中。他的唇貼著她眼角旁的青色胎記,小聲問她,「武王妃的稱號,配不配得上你?」
她心神俱顫,只當自己聽錯了,或是他在揶揄她?可他的唇又一次壓在她的唇上,像在證明他剛剛不是在開玩笑。
「你這個瘋子!」她一邊喘息著掙紮,一邊罵,「你知不知道這是多麼天大的事?竟然也做得出?」
她可是他皇兄正式冊封的皇后啊!他皇兄雖然病重,但畢竟尚在人世,若要廢后,也該是皇帝下旨。縱然她被廢了,也絕沒可能再做他的王妃,他竟然真的敢無視世人眼光到這個地步?!
「你這個醜丫頭,哪配得上母儀天下?也就是本王心慈手軟,見你沒有與群芳爭豔之能,願意收你入府,你還不趕快謝恩?」
她忍不住拉過他的手臂,又是一口狠狠咬下去,這一回當然沒有像上次那樣咬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隻不過深深的兩排牙印按在他皮膚上,也算駭人。
「這算不算是你我正式的定情信物?」他還有心思調侃她。
陳燕冰瞪著他道:「沈慕淩,你心中有沒有王法?」
「有,我就是王法。」
「你是不是特別喜歡把別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尤其喜歡把你玩弄在本王的股掌之間。」
「你該不是對你的嫂子們都有這種私慕之欲吧?」
「我對你這個醜丫頭的確有點欲望。」他哼哼一聲,將她按在身下,雙眸幽幽燃著火,「你要不要試試?」
他竟然是認真的?她又傻在那裏,半晌才張口結舌道:「可是……可是……你幹麼非要娶我?」
「原本我當日離京前,告知皇兄好好待你,就是要在回來之後,讓他爲你我指婚。不料他誤會了我的意思,竟把你留給他自己,好在我回來得及時,還來得及改正這個錯誤。」
她皺著眉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了?這種事是你可以一人做決定的?」
沈慕淩冷笑一聲,「你當初來天府是爲了什麼?不就是爲了賣身給我皇兄嗎?如今天府由我作主,你改嫁給我有何不妥?」
她被他質問得啞口無言,又氣又惱。
看她漲得通紅的臉,沈慕淩用手指在那青色胎記上刮了一下,「那我們再做一個交易如何?你心甘情願地嫁給我,我便讓北燕百姓免二十年的賦稅!」
陳燕冰的手指用力指著他的手臂,就見那張恣意竊笑的臉在眼前放大,她心中一軟,橫下了心,「好,我答應你!」
最後兩個字被他吞入腹中,只得嚶嚶之聲。
兩個月後,天府發生一件大事--在不久之前被皇帝沈慎遠冊封爲後的北燕公主陳燕冰,被武王沈慕淩代帝下詔廢了後位。
後宮中有同情者,也有幸災樂禍者。
陳燕冰正式接到廢后詔的那一天,後宮衆妃人人畏她如瘟疫,隻有張貴妃還難得來送她一程,並拉著她的手掉了幾滴淚,「妹妹,我早就叮囑過你,可是你……唉……這一去自己多保重吧。」
她早有心理準備,所以從容淡定得令旁人都不解。
簡單收拾了下行裝,就被太監們送出飛燕宮,送出皇宮,她的下一個容身之地--旁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是武王府。
沈慕淩是有自己的私府的,只是這幾個月爲了就近辦事而住在宮內。今夜,她來到武王府門前時,只見這座王府內外清靜無人,與皇宮中的熱鬧景象形成鮮明對比。
「從此之後,到你百年終了,這裏就是你的棲身之處了。」他先一步在門口等她,伸出手,握住她的,在她耳畔低語,「是不是怕了?」
她秀眉一挑,「哼,怕的人是你才對,我們兩國仇怨那麼多,你現在敢把我留在枕邊,就不怕我半夜一劍刺過去?」
「今夜之後,也許你會狠不下這個心。」他曖昧地說著挑逗的話,卻忽然正色叫出她的小名,「冰兒,我在戰場上輸了你一役,之後連心都輸給你了。我拿自己做爲賭注,賭你在日後幾十年中會愛上我,這個賭注我下得很大,我也怕輸,但是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要把你帶進府裏!」
陳燕冰感慨萬千地仰頭看著他,想起自認識他開始,他就一直在對她說那四個字--心甘情願。
直到今日,她才真正明白,爲了等她認可這四個字,他費了多少的心思。
想起北燕山河破敗時的景象,想起皇兄淒然遠去的背影,想起風自海執拗癲狂的舉動,驀然回首,這個最可恨、最該死的男人,竟成了自己在危難之時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他雖然沒有明言,但卻處處照顧她,若非對她存著一份真情,他原本無須如此費心。而她,並非草木,無法不動容,或許她是飛得累了,也或許是因爲他真的懂她,更或許她早就動了心,改嫁于他,若非情根暗種……這樣違背人倫常情的事,她怎會豁得出去?
「沈慕淩,」她低聲喚著他的名字,還不習慣叫得太親昵,面紅耳赤的握拳,她微微擡起頭,「你若有朝一日後悔--」
「便讓我失去一切。」他以重誓打斷她的話。「以我一生,許你一世。從今日起,我的榮耀都屬於你。若有一天我負了你,便讓榮耀和江山都棄我而去。此志不渝,終生不移!」
她的心海似漲滿的春潮在瞬間蕩漾開去,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只聽得到他的聲音--
「我帶你去看看你日後的家,跟我來。」
他牽著她,邁步走上台階。
那暗紅色的大門已經打開,裏面是一片全新的天地。
這裏是她日後的家,和一個懂得欣賞她的男人在一起。她要從走進這扇門起,開始學著重新愛人,開始學著放掉仇恨,開始學著去體會人的一生或許還有多少傳奇。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0 01:02:40
番外 - 勁敵
我叫沈錚,今年八歲。堂堂天府帝國的皇太子。從我出生之日起,我就被立爲皇太子,在我六歲時,父皇把我抱在膝頭上,許諾我會在我十六歲時禪位給我。但我知道在我登基帝位的道路上還有一塊好大的絆腳石--叔父武王沈慕淩。
沈慕淩,是我平生最最討厭的人!六歲我初入學堂,太傅教我的第一篇文竟然是他六歲時寫的《立國志》。太傅搖頭晃腦地念著他的文,對我說:「武王年少之時便有奇志雄心,現在才能成爲國家的鎮國大將。所以有志不在年高,太子要以武王爲榜樣。」
呸!我憑什麼以他爲榜樣?我的榜樣是我的父皇!
八歲時,我到校場去學射箭,蕭遷將軍是我的老師,他把一把小弓放到我的手裏,笑著對我說:「這是武王當年用過的第一把弓,武王用它在七歲時射下過一隻飛鷺。」我立刻把那弓摔在地上,還狠狠地踩上幾腳!我才不要用他用過的東西!
戰場之上他威風八面,朝堂之內他一言九鼎。父皇拉著我的手對我說:「武王是你未來的左膀右臂,你一定要敬重他,信賴他!」
父皇!他是天府帝國最大的威脅!難道您沒有看出來嗎?
父皇想征伐六國,沈慕淩是首當其沖的大將。不到一年就滅了北燕。他班師回朝那天,滿朝文武搶著向他歌功頌德,那些嘴臉真令人惡心。但沈慕淩卻悄悄和父皇單獨進了禦書房,我蹲在窗下假裝和宮女玩捉迷藏,其實是在偷聽他們的對話。
父皇問沈慕淩該以何計再取五國?沈慕淩沉吟良久後卻說出一個人--北燕公主陳燕冰。
沈慕淩說:「北燕若是曾善用她,不會如此輕易地被我們打敗。天府若不善用她,也許我們就會是日後的北燕。對於她,不能殺,隻能用。因爲她的智慧遠勝過她帶來的財富。」
父皇聽了他的話,對陳燕冰很感興趣,我卻擔心這是沈慕淩的陰謀。敵國公主再有本事,怎麼可能爲我重用?
後來沈慕淩要離京辦事,臨行之前,我見他親自囑咐宮內總管太監要善待來訪的陳燕冰,更見他親口囑咐負責京城防務的重臣,得盡全力保護陳燕冰的安全,不許朝內任何人動她一根頭發。
真奇怪,明明是生死相搏的仇敵,爲何要這樣囉囉唆唆的叫人照顧她?沈慕淩是故意要向陳燕冰示好,以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好處嗎?
不過,後面發生的事情還是出乎我的意料,父皇竟然讓那個亡國的公主做我們天府的皇后?!我真不能理解!她那個醜八怪憑什麼做我的新母后?她最多也就是我姊姊的年紀!
好吧,父皇的心思我猜不出來,而且還沒等我猜出來,父皇竟然就病倒了。
父皇病倒這件事簡直打垮了我,不是因爲父皇的病,而是因爲他病後這天府就真的要改朝換代了。我嘛,自然當不了皇帝,我年紀還小,不可能即位。這是沈慕淩纂權奪位的最佳時機,我不相信他會放過。
果然,他一回宮就開始頤指氣使地喝令所有人,那些平時就是奴顔媚骨的家夥們這一回更加不要臉地拍他的馬屁,逢迎他,敬畏他,恨不得將整個帝國都捧到他的手心裏去。
在這個危機關頭,又一個意外降落在我面前--那個醜八怪一樣的傻公主,竟然把沈慕淩當成死敵,許諾要爲我保住這片江山。
我年紀雖小,但在宮廷中最先學到的兩件事是自保和害人。
要自保,我就要先搬到她的飛燕宮,讓她對我降低防範之心。當然,一個才八歲的孩子,誰會防範我?我在她面前表示了一番對沈慕淩的恐懼和仇視,她立刻將我當作自己人,同意我和她住在一起。
沈慕淩立刻找她來要人,當時我心裏害怕極了,生怕她擋不住沈慕淩的強勢。
可是沈慕淩竟然退卻了?爲什麼?我這位王叔不是向來不可一世,將誰都不放在眼裏的嗎?
我想除掉沈慕淩,但是朝中沒有一個人敢惹他,只有這敵國公主是個楞頭青,可是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他們真的打起來?想來想去,隻有一個笨辦法,拿我自己當誘餌。
我讓心腹太監去找了一些吃了像中毒的藥,然後我再演得逼真一些,抱著肚子翻來覆去地打滾,果然讓一衆太醫都以爲我真的中了毒。可那個該死的沈慕淩,居然給太醫們下了要給我「以毒攻毒」的命令!他是成心想讓我死吧!
更可恨的是那個陳燕冰,居然沒有氣勢洶洶地去找沈慕淩算帳,公然指責或者懷疑他是下毒者,竟然還和他串通一氣要調查什麼下毒者!這個笨女人,肯定是個膽小鬼,根本不敢和沈慕淩對著幹,之前說的話也都是大話罷了!
我找蕭遷來教我練劍,我必須盡快讓自己強大起來,在沈慕淩害死我之前練成絕世武功,讓他做我的手下敗將!可是,可是,這個家夥居然又來威脅我!他甚至還懷疑我之前中毒是爲了陷害那個笨女人!
「殿內那個女人,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因爲她的生死與你無關,可你若非要和她扯上關系,那你的生死我可就不能保證了。你若想活著看到自己登基親政的那一天,就給我乖乖地做好你的皇太子,八年之後,這江山自然就是你的。」
哼!騙子!大騙子!什麼八年之後江山是我的!他能讓我活過八年後才最奇怪呢!可更奇怪的是……他爲什麼那麼把陳燕冰當個寶似的?還生怕我對她不利?
這個謎底我一直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又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陳燕冰的后位被廢了。下廢后詔的人就是沈慕淩!
什麼叫?!連廢皇后這件事他都敢做?他憑什麼有這個權利?那個倒楣的陳燕冰,被沈慕淩滅了國家不說,竟然連皇后之位都保不住了,我真是可憐她。這女人心眼兒不算壞,被沈慕淩廢后之後,隻怕一輩子就要孤苦一生了。
但是,這世上之事有千萬種可能,任誰也想不到這故事的結局竟會是--沈慕淩娶了陳燕冰!
她從皇后之位搖身一變,變成了武王妃?!原來兜兜轉轉,沈慕淩那樣關照她、看重她,甚至廢了她的后位,都是爲了要將她據爲己有?!
可是這女人到底有什麼好的?她的腦子一定是少根筋。到底是皇后位高權重,還是武王妃厲害啊?
她做武王妃,沈慕淩都沒有給她舉辦正式的大婚儀式,朝野上下都議論紛紛,沒人敢笑武王荒唐,只笑這個女人失節。後來我再見到她入宮,宮內的嬪妃們對她的態度比起她是皇后時似乎更好了。
也對,當皇后她壓在這些人上頭,不當皇后了,她們就沒有利害沖突,而武王本就是大家要拍馬屁的對象,拍他老婆還可以事半功倍。
沈慕淩對陳燕冰的愛護超過我的想像。那晚宮中一位太妃過壽,陳燕冰自己來了,送了壽禮。這種場合,一般外臣不便參加,但是沈慕淩也來了,笑著說:「王妃一定要我親自來向太妃賀壽。」那太妃受寵若驚,連連道謝,恨不得把自己的心窩子都掏出來送給沈慕淩。
我現在是跟著長德王妃過,夜宴之後要回到長德王府。臨出宮時,我看到沈慕淩和陳燕冰就站在瓊瑤殿外,兩個人不知在說著什麼話,說著說著,那陳燕冰跺了跺腳,撒嬌似的轉身要走,沈慕淩將她一把拉回來,夜幕之下就見他低下頭去,兩個人影疊在一起……
再後來,我又聽說武王府開始大興土木,據說是沈慕淩要將其中的一半屋舍改建成北燕國的建築樣子。
簡直是敗家亡國!她又不是褒姒妲己,有必要爲了她連家都重修一遍嗎?
半年後,陳燕冰傳出懷有身孕之事,有一天長德王妃帶著我去武王府看她,做爲皇室女性中的長者,長德王妃很好心地給懷孕中的陳燕冰送去了補品。
我不解地問:「公主殿下,武王這樣利用妳,妳不生氣嗎?」
她好笑地看著我,「太子殿下何出此言?」
「他向我父皇稱贊妳好,是想利用妳幫助天府滅了其他國家。他把妳從皇后之位廢下來,讓妳一女嫁二夫是陷害妳對我父皇不貞不忠,讓全天下的人都笑話妳。可是妳爲什麼還要給他生兒子?」
長德王妃聽到我的問話大吃一驚,「你這孩子怎麼竟然說出這麼失禮的話?」
然後替我向她道歉。
陳燕冰笑道:「太子殿下問的話有道理,殿下這麼小的年紀,心思縝密,思慮周全,我很爲陛下驕傲。殿下的問題我可以回答。武王也許是利用了我,但我們既然身爲皇家兒女,豈能將國家之事置身事外? 若我嫁給他,反而可以幫助七國紛爭平息,免使更多百姓遭遇戰火,我情願做出犧牲。
「更何況,武王待我並無不好,若沒了他,我不是現在的陳燕冰,只是一個亡國公主而己,也許我早已死在陛下的刀劍之下。 但他救我、護我、愛我,我爲何不能給他一個兒子做爲感謝?」
此時沈慕淩從外面回來。聽到她的話,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太子殿下一天到晚思慮的事情過多,真不知道太傅是怎麼教的,我看要換個老師了。」
我急忙拒絕,「張太傅的課講得淺顯易懂,深入淺出,我最喜歡了,我不要換老師!」
陳燕冰瞥他一眼,嗔笑道:「武王就會逗小孩子。太子殿下不用怕他,他不過是和你說笑罷了。太子老師是何等重要的人選,怎麼可能說換就換。」
我嘀咕一句,「皇后之位都可以說廢就廢,他有什麼不敢的?」
她秋波流轉,抿著嘴笑道:「他也就換這一次,他若是再敢有換妻的念頭,看我怎麼對付他!」
沈慕淩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笑盈盈地說:「妳要怎樣對付我?」
她將臉一闆,撫摸著自己的肚子,趾高氣揚地威脅,「我現在可不是一個人說了算。大不了我們母子倆一起回北燕就是了。」
長德王妃在旁邊掩口笑道:「小兩口鬥嘴可不能鬥氣。這種話說說就得了,妳若是真的做了,咱們武王一發威,這六國中還不知道誰要倒楣了呢。」
沈慕淩面露得意之色,「還是長德王妃瞭解我的脾氣。」
陳燕冰不禁噗哧一笑,「看你霸道的,難道這六國中,就沒有能治得了你的人了?」
他低聲在她耳畔說:「我今生有了一個妳將我握在掌心就夠了。」
看陳燕冰紅了臉,長德王妃拉著我要離開,我忍不住回頭去看那兩人,隻見他們雙雙倚在一起,旁若無人地說著悄悄話,連和我們道別都忘了。
那一刻,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一件事:原來這世上沒有絕對的愛與恨。誰恨誰,誰愛誰,都不是一句話能說得清的。
我以爲他們兩個人本該以性命相搏,以仇恨相鬥,可是到最後,這兩人情濃如火,以愛化仇。
長德王妃後來和我說:「這是他們此生的緣,即使分隔在兩國,依然能相守此生。」
我卻覺得這是兩個人的孽緣,本不該在一起的人,爲什麼一定要在一起?哼!
我這個可恨的叔叔,平生做什麼事都能心想事成,無論是情場還是戰場,都能春風得意。
我最最討厭他,他憑什麼處處強過我父皇?現在連和妻子的恩愛都比我父皇和那一群虛情假意的嬪妃要來得濃烈。
沈慕淩說我將來到了十六歲就可以親政。如果他沒有騙我,如果他真的不會半途殺了我,那我發誓,我一定會做天府帝國有史以來最好的君主!我一定會在文治武功上樣樣贏過沈慕淩!
對了!我還會娶一個比陳燕冰美,比陳燕冰有才學,比陳燕冰更尊貴的女子爲妻。我會和那個女人一生一世相親相愛,我會把沈慕淩打敗到讓他心悅誠服地俯首稱臣!
我是沈錚,今年八歲。我是天府帝國的皇太子,未來的天府聖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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