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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謝璃 -【一瓢飲】《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6 00:54:47     標題: 謝璃 -【一瓢飲】《全文完》

謝璃 - 一瓢飲

為了自由,她決定放手一搏設計他——  
一個或許能讓她的生命有出口的男人。  
她讓自己成了他的偏房,希望日子從此能平安度過。誰知——  
他非但沒有如她所願對她失了興趣、倒了胃口,
還對她說弱水三千,他只取她這一瓢飲……   
他作夢也沒想到她竟會為了安身而設計他!  
她憑什麼認為他會妥協、會為她遮風擋雨?  
不過惱歸惱,他仍允了她的“請求”——收她當側室。  
為什麼呢?  或許早在初見她時,她就牽動了他的心;  
而在他允了她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注定再也收不回來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6 00:55:36

楔子

    “凡是人,皆須愛,天同覆,地同載,行高者,名自高……”

    學堂里,朗朗讀書聲穿過回廊,飄過院子,直到邊廂一角的廚房里。

    腦後扎了根粗辮子,身著潔淨棉布衣褲的女孩坐在木頭長條椅上,盯著在桌前狠吞虎咽、渾身髒”污的小男孩,順手拍了幾下他瘦嶙嶙的背。“我不是說了,你別吃太快,飯還多著呢!”

    男孩瞄了她一眼,繼續大口扒著飯。女孩微笑,抬眼見到走進來,一身素色襖裙的少婦,愉快地叫了聲,“媽,我帶了一個小哥兒回來,他肚子餓。”

    少婦點點頭,和氣地對男孩道︰“別擔心,盡量吃,不會趕你的。”她轉頭對女孩道︰“弱水,快去上課吧,你已經耽誤時間了,我會顧著他的。”

    女孩躍下長椅,不放心地看了男孩一眼,一溜煙跑了。

    男孩嚼完最後一口,將空碗大刺刺遞給少婦。少婦再盛了碗白飯,在上頭澆了些肉汁,柔聲道︰“吃吧!弱水在哪兒遇到你的?”

    “橋頭。”他低下頭,吃了一口,忽然抬頭,“大娘,姐姐叫弱水嗎?”

    “嗯。”

    “是啥意思?”濃眉大眼透著好奇。

    “意思啊?”少婦笑了笑,很有耐心的回答男孩,“她爺爺希望,將來她長大了,有人會真心待她,把她視作唯一,不會再喜歡別的人,這是女孩最好的歸宿了。”

    “噢!”男孩似懂非懂,注意力再回到下巴底下那碗香氣勾人的白飯。

    偷偷在門外佇立的女孩,彎起美麗的唇角,若有所思的笑了。

    她輕快地小跑步,邁向另一頭的課室。

    腦袋里還在轉著母親說過的話——將來有一天,有人會真心待她,只喜歡她一個,像她的父母親,只擁有彼此,她的父親從不思納妾。

    隔壁的甜姐兒玉琴,為了家人能過上好日子,嫁了同村王二爺做了三房,玉琴自小暗許芳心的表哥傷透了心,遠走他鄉了。

    她知道那不會是她的命運,她的雙親極疼愛她,從小讓她讀書識字,還說,等她大一些,一定讓她到上海念大學堂,多認識一些新派讀書人,別老困在鄉里。

    但是——萬一遇不到那樣一個人呢?一個真心待她、尊重她的男人。

    那麼——就一個人吧!一個人自由自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像教會里那個洋神父說的,女人也可以做很多事,不必非得嫁人不可。

    她霎時寬了心,甩了甩辮子,走進課堂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6 00:55:59

第一章

    三月,春意遲遲。

    微風帶著些許料峭,拂過滿園春色,桃李盛放枝頭,多種盛開的蒔花芳香輕漫在空中,時而濃郁,時而清淡。

    如此景致並沒有緩下齊雪生的腳步。

    他一步步厚重急促,踩踏在回廊上,發出篤篤響聲,花香綠意,他渾然不覺,緊擰的眉心泛出慍意,長腿快步至園中拱橋,緊追在後的步伐凌亂,夾著氣喘吁吁。

    “舅爺,等等,您別動氣,太太也是為您著想!袁先生和何家有生意住來,今天他臨時來訪,何家也是措手不及,怕您看了礙眼,才讓您在後頭偏廳待一待,您先別到前頭去,等送走了袁先生,太太不會怠慢您的,您可別怪她啊!”管家肥短的身軀追得異常辛苦,才從偏廳穿過園子,已不中用的呵喘如牛。

    “這個獐頭鼠目的瘟生,不和他做生意還落得清淨,他聲名如何,姊夫不會不知,這麼奉如上賓,難不成有把柄在他手上?”軒昂的身子一頓,後頭的跟班直挺挺撞上去,他上身微傾,腳盤卻穩穩扎地,動也不動,管家慌忙退後,這一撞可見識到了齊雪生幼時的習武根柢。

    “舅爺是聰明人,我也不跟您打馬虎眼,實話說了,您可得替何家留情面。”管家屈著腰,拭著冷汗,倘若留不住這位何家娘舅,砸了事,他的皮可得繃緊了。

    “你說,我會斟酌!”紫丁花的香氣在四周繚繞,卻沒有舒緩他的怒意,光潔的前額有淡淡的抬頭紋,標示著他長年固執的脾性,他微眯著長形眼,靜候著背後的管家啟口。

    “這個……姓袁的,我們知道他跟舅爺一向不對盤,他也不是什麼光明磊落之士,俗話說,小人難防,舅爺雖有實力和他在商場上一較長短,但聽說,他最近攀上一個新掘起的土閥,勢力不小,要是得罪了姓袁的,我們正經人家很難防得過他的暗箭,今天就請舅爺多包涵,張明在此替何家謝過了。”打躬作揖到頭快頂著膝蓋了,何家果真對袁森忌憚極深。

    齊雪生撫著方顎,淡淡地瞟了管家一眼。“張明啊!不是我不給何家面子,你知道我的車夫就站在大門口不遠處,那家伙想必也看見了,我這麼一避讓,他不當我怕他?以後見著了,我在甦州怎麼混?”

    “舅爺,您大人有大量——”話才說了半截,齊雪生已轉頭離去,張明暗暗叫苦,兩人一前一後的足音在曲橋上砰砰作響,他伸出短胖的手臂,試圖拉住齊雪生背在身後的左手,風吹過來,卻只摸到對方揚起的長袍下擺,他益發心急,干脆使勁奔跑。

    繞過曲橋,前方是一排青綠盎然的垂柳,齊雪生嫻熟地向右一轉,一陣風匆掃,成串柳條擺動,枝葉掠過他的面龐,觸及他的眼,他因刺痛急忙一閉,緩下了走勢,後頭的張明沒察覺他慢了下來,再度一頭街上他的脊梁,他因視線不清,住前栽了兩步,前胸猛然撞在一團柔軟的事物上。

    兩聲唉叫同時進出,一個發自柔軟的女腔,一個是張明。半臥在他眼前石板地的,是個陌生的年輕女子,張著略微驚慌的眸子,兩手在地上摸索著。

    齊雪生低喊一聲糟,急忙彎身攙住女子縴臂,扶將起來。

    “張伯,你跑太快了,這兒轉彎有樹擋著,看不見後頭。”女子操著外地口音,嗓子極為清脆,她攀著他的臂膀站直,抬起頭,笑意盈盈。

    “秦小姐,對不住,對不住,沒撞傷您吧?”張明揉著額角,歉然地趨前探看。

    “不礙事。”女子掙脫了扶持,清如秋波的眼眸從齊雪生胸前掃過,轉身撐著樹干,面向池水。“我在等小平,你去做你的事吧!”

    齊雪生蹙眉,略顯不悅,這女子姿態如此之高,竟對他視若無睹,雖說何家並非自宅,但身為娘舅,何家上下誰不認得他?他出入親姊夫家天經地義,沒啥好避諱,他兩個多月沒過來,這女子大概是何家為女兒新延攬的家教,但模樣太年輕了,又倨傲,何家一向重禮教,怎會準許她如此?

    她身著一件月白色窄腰短襖、水湖綠綢裙,身子骨十分縴瘦,曲線倒是分明有致,看著遠方的神情恰然,顯然有意不將他放在心上。

    他滿眼質詢意味,未開口,張明已攥住他,避開女子,朝稍遠處的涼亭走。

    “舅爺,您千萬謹慎,小的知道您不怕對姓袁的硬著來,但何家最近得靠他說項關照,您就委屈這一次,小的在這向您磕頭了。”老膝一屈,齊雪生很快地往張明手肘一托。

    “夠了,今天看在我家姊面上,改日在他處遇著他,就沒那麼好說話了。”他暗惱地松開張明,厭厭地看向幾步外遠眺的女子。

    “多謝舅爺!”張明深深作揖,趁機喘了一口氣。

    “那女的是誰,架子倒挺大,一聲招呼也不打。”他話鋒一轉,冷聲問。

    張明順勢看去,登時想起了什麼,連忙解釋道︰“真不好意思,她是何家揚州鄉下的遠房親戚,三個月前新喪了相依為命的父親,老爺瞧她伶仃一人,無人照料,把她接了過來,和小姐作伴,沖撞了您,請包納。”

    他瞅著張明,“說這什麼話!是我們沖撞了人家,我該道個歉才是,瞧她連個正眼也不給,可是氣著了?”說罷甩袖朝女子走去。

    張明一見不得了,怕他將出不了的鳥氣發在女眷身上,趕忙擋在他前頭,低聲道︰“舅爺,她不是有意的,您別惱啊!”

    說話間齊雪生已三並兩步靠近女子,不理會勸阻。女子聽見了爭執聲,回頭莞爾道︰“張伯,您和誰在嘀咕啊?你看見小平了嗎?他去了大半天了。”

    眸子垂視地上,照舊不把他放眼裡,他惱羞成怒,張明已率先開口︰“小姐,我沒見著少爺,怕是到廚房拿點心去了。”

    聽他口氣倉皇,她突兀地笑開了,挪近了兩步。“我不信,又在開我玩笑了。你身邊是誰?別幫他作弄我。”隨手住前一探,踫到了齊雪生胸膛,她用力揪住他馬褂盤扣,叫道︰“這不是小平?不出聲我就認不出你了麼?”

    齊雪生面色一變,驟然心頭雪亮,女子目光雖流轉如波,視線卻略微下垂,分明是聽聲辨人,那雙看似沒有瑕疵的眼晴,全然不能視物,她從頭至尾只聽到張明的聲音,以為方才撞到的是管家,並非有意怠慢他。

    “秦小姐,他不是——”張明發窘,不知如何是好。

    “還說不是,他還圍了件圍巾下是嗎?”素白的手往齊雪生肩上摸索,停留在他喉結,觸不到預想中的圍巾,她一時錯愕,柔軟的指腹向他兩腮探測,微刺的短髭使她乍然收手,她驚退兩步,靠著樹干,“張伯——”

    “我是齊雪生,何太太的娘舅,你該聽過吧?”他終于啟了聲,有著與她相同的詫異。

    “小姐,抱歉,我和齊家舅爺談著事,打擾到您,我這就差人叫少爺來——”張明回頭喚住遠處疾走而過的僕傭,當著女子的面,“盲眼”兩字他實在說不出口,齊雪生的脾性,他可領受到了。

    “對不起,叨擾了。”知她不能視人,齊雪生不客氣地打量她,她雪白的瓜子臉被方才的意外渲得紼紅,不施脂粉的容顏透著書卷味,兩根粗辮子托在胸上,玉白的耳垂沒有戴上耳環。

    可惜了!雖不是美得不可方物,倒也是素雅清顏,女人看不見,青春注定是要蹉跎了,難怪何家願意收留她,弱女子一人,如何在這亂世苟活?

    女子很快地鎮定下來,恢復了原有的白皙面色,回身面向池水,輕聲道︰“不要緊,讓您看笑話了。”

    “哪裡,是我冒昧了。”他語氣沒有更熱絡些,今天一早便不順心,除了不能對袁森無禮,女人的生理缺憾令他沒來由的煩躁,他轉身欲走,背後一聲清亮喚住了他。

    “舅爺——”

    他意外地回首。“是。”

    “我聽小平兄妹提過,您到過美國?”她循聲望向他,不細看,那對亮眸真像能見著他。

    “是,送舍弟到那兒讀書,停留了一段時間。”

    她對他不似有一般妙齡女子的羞怯或作態,她一股恬靜味兒,流露著純粹的好奇心,不過想當然爾,她根本看不見他,他的模樣對她而言沒什麼意義。

    “真好。那裡很不錯吧?”她微傾螓首,像在尋思什麼,嘴角噙著夢幻的淺笑,“那兒,是不是很開放自由?”

    “呃——”他一時語塞,不知從何答起。“看從哪方面講,他們內部也有種族矛盾,不全然是聽到的那樣。”

    “女人總是比較自由的吧?”她向前一步,恍然問,她真像能看透他。

    “現階段是這樣的。”他回答不禁謹慎起來,她有種不能被敷衍的力道。

    “呵……”她笑逐顏開,重又向著水面,慵懶地伸了伸懶腰,又仿佛只是迎向拂面的春光,似乎很滿意他的答案。“自由啊!有一天,我也能自由自在那有多好?像鳥一樣,愛飛到哪兒就飛到哪兒。”

    他呆怔了一會,十分不能理解她的話語,一個目不能視又無父兄護佑的女人,飛出安全的竹籠,還能存活多久?

    “舅爺,到前廳去吧!剛剛下人說姓袁的送了禮,說了幾句客套話就走了,太太喚您去呢!”陽光漸高張,張明避著日頭,欠著身做個邀請手勢。

    他瞥了眼女子,不再逗留,大跨步而行,心內卻盤旋著自己也不明白的東西,他隨口問身邊的人︰“秦小姐是何閨名?”

    “秦小姐?”張明遲疑地瞟了他一眼。“她叫秦弱水。”

    “若水?”

    “弱水三千的弱水。她祖父是個前清秀才,名字也起得文縐縐的。”

    他在心底默念了一次,搖搖頭,踏進門檻的那一剎那,決心提振精神,思量對付袁森的方法。

    ************

    她歪在帳幔上,垂眼諦聽著,前方梨花凳上的女孩口齒清晰地念誦著報紙上的小品文和時事,聽到精采處,她瞳眸似煥著光采,流轉不已,聽到紊亂的世道新聞,眸光一黯,無聲地嘆口氣。

    朗誦了半個時辰,女孩口也干了,噘嘴討饒道︰“弱水姊姊,今天到此為止吧!我嗓子疼了,你要是還想聽,我叫小平替你念。”

    “不用了,他近日學校不也要考試?我聽夠了,你去玩吧!多謝了!”她從床沿站起,伸手接過報紙。“報紙留下吧!有空我讓小鵑念,她念過幾年書,識得字。”

    小鵑是何家特別撥給她的丫頭,照應她不便的生活起居。

    “那——”女孩嬌俏地靠過去,摟著她的腰道︰“你答應我的事,不會打折扣吧?”

    她笑。“不會的,明天一早,我把那帖子寫完,叫小鵑送到你房裡去,不會讓周老師看到的。”書法是女孩每日頭疼的功課之一,秦弱水眼盲,從前的一手好字不曾荒廢,眼明的何家大小姐何帆自嘆弗如。

    “姊姊真好,早點認識你有多好。”何帆說罷,突然拽住她的手,壓低嗓門道︰“姊姊,今天一起聽戲去吧!是你頂喜歡的‘紅拂女’,大哥訂了票了,差點買不到呢!”

    “不好。”她搖頭。“上次咱倆出門逛個茶樓,被太太發現,你差點被禁足,忘了嗎?如果不是小平擔下來,我也要挨罵的。”寄人籬下,凡事小心點好,若不是她身患殘疾,犯了家規也很難被包容。何家對未出閣的閨女諸多限制,並沒有隨著民國建立而開放,何帆仍在家由師塾先生授課,無法和大哥何平一樣到公立學校就讀,這是何帆的最大抱憾。

    “放心,爸媽到商鋪去了,晚些才回來;二媽和奶奶也讓張伯送到寺裡上香了。大哥和我約好了,我們在戲院後門會合,他會帶我們進去。你別老悶在家嘛,有我當你的左右手,別怕。”何帆慫恿著。

    她一個女孩家,沒有玩伴一塊冒險,總是少了點興致。秦弱水看似貞靜文秀,性子裡有種嘗新的勇氣,乎日寡言守份,聽到何平講起新近的異聞和新買的翻譯小說,總是豎耳傾聽,她相信秦弱水若生在何家且無眼疾,表現必定比她強。

    秦弱水抿了抿嘴,低頭考慮一番,終于點頭。何帆吆喝一聲,兩人打扮樸素,相偕從後園子出了何家。

    人力車在街市搖晃不久,戲館就在眼前,嘈雜紛亂的人聲充滿了熱度,何帆攙著秦弱水下車,繞過後街巷弄,何平果真在後門等待。

    “快來,戲要開演了。”何平興奮地招招手。“這次可是重金禮聘的名角,平日只在上海登台的。”

    何平兩手各牽一個,在後台工作人員的專用通道進入戲館,避開正門人來人往的耳目。他包下的邊廂在不顯眼的角落,繞到那兒挺費一番功夫,他護著秦弱水不致和他人擦撞,掀開入口布簾時,兩三個隨從模樣的人簇擁著一位衣履光鮮的男人經過。

    何平拉拉身邊兩個女人的衣袖,偏頭低調地靜待男人走開。男人目光不經意掃過三人,陡然止步不前,轉向何平三人。

    “何大少爺,大小姐。”男人短發抹得油亮,扯著曖昧的笑,精油油的眼珠探個不停,臉上光滑得像個女人,眼神卻飽含輕慢。“今天好興致啊!”

    “袁老板。”何平勉強答禮,移動肩膀遮住秦弱水。“真巧!”

    “怎麼不見令尊、令堂?我記得他們也挺愛看戲。”袁森視線掠過嬌幼的何帆,發現了斜後方的秦弱水,眉峰一挑,玩味的摩挲尖細的鼻粱。

    “他們到商鋪辦事去了,沒法兒來。”何平暗叫不妙,袁森勢必會向父母提起這事,屆時又少不了一頓罵。

    “這位是——”袁森注意力移轉,大剌剌地瞟著泰弱水。何府他造訪多次,遠遠見過兩次這位女眷,大概是羞澀,眼也不抬,半垂的眸子深幽,渾身氣息文秀,閨女打扮的穿著無一絲貴氣,骨架縴裊,和最近他弄上手的戲子味道迥異。

    “遠房表親,姓秦。”袁森的眼神令何平不舒服,何家上下對袁森敬而遠之,就是因他不時透露的三分邪氣,和旁門左道的蜚聲流傳。

    “秦小姐,您好,敝姓袁。”他猛抽了一口煙,沒有立即要走的打算。

    秦弱水點點頭,禮貌地淺笑。“您好,袁老板。”

    和外表截然不同的朗脆嗓子令袁森意外,她始終不看他,態度卻毫不忸怩,他咧咧嘴,轉了轉念頭,開口道︰“何少爺,訂了哪個位子?”

    何平搖頭。“樓下邊廂。”

    “今天人多,你那位子不好,看不真切,到我樓上包廂來吧!今日劉司令在場,好位子全包了,你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散戲後還可到後台會會主角豐采,如何?”袁森大方相邀,倒令三人都楞住了。

    “謝謝袁老板盛情,不敢打擾您,我們和同學約好了,不好失約。”何平不過十七歲,場面話說得忐忑不安,僅記父母所言不可得罪此人。

    “噫?這麼客氣?秦小姐,你意下如何?秦小姐也是戲迷吧?”袁森走近她,想和她對對眼,習慣性的撩逗異性。

    她略退後,皺著眉,目光落在他肩頭,沒有生出怯意。“只老板,抱歉,我跟著他們。”

    袁森原無意留難三人,他不過是想藉此熱絡關系,但警敏的他卻從秦弱水臉上接收到清清楚楚的訊息——她的蔑視!不用多言,那冷淡嫌惡的神情分明流露,若不是從何家聽聞過他,不致表現如此。

    他冷卻了一頭熱,了然于胸,利眼微縮。“怎麼?這麼不賞臉?”

    “言重了,我們年輕人不懂規炬,怕給您看笑話了,壞了興頭,還是各看各的吧!”她不卑不亢,眉頭卻不自覺鎖得更緊。

    袁森怒意陡生,秦弱水一介女流,竟敢不正視他!

    “看不出秦小姐說話如此伶俐,失敬了,不愧是何家人。”

    “袁老板誤會了,姊姊別無此意。”何平慌了,但若依了袁森,今日的戲必看得索然無味︰若是斷然不從,又恐招禍,正躊躇不安,一邊的何帆叫了起來。

    “哥,那不是舅舅、舅媽嗎?”

    果下其然,齊雪生昂首闊步,從人群中走來,身旁倚著扮相貴氣十足、相貌端麗的女人,後頭跟著一名女僕。齊雪生眼尖,很容易瞥到了何平一行人,見到袁森,他面色一凜,原先的不耐變成冷峻,他不避不讓,直迎過來。

    “齊老板,嫂夫人好,今天是什麼好日子了?大家湊一塊兒了。”袁森率先打招呼,嘿嘿桀笑。

    秦弱水微訝,默不作聲地轉開臉。齊雪生低頭向女人吩咐了一聲,女人點點頭,向袁森致意後和女僕先行到包廂去了。

    “不敢當,有袁老板在,好日子也得提心吊膽過。”他站到何平前頭,不經意看了秦弱水一眼,看來她一點也不安份吶,竟大著膽子來外頭看戲。

    “怎麼?還在記恨興禾發那回事?在商言商,各憑本事,齊先生家大業大,何必在乎那一片店鋪?”袁森似笑非笑,揮揮袖子。

    他並非刻意樹敵,齊家在甦州根深蒂固,近兩年靠著偏門生意掘起的他和齊雪生交好只有好沒有壞,然而齊雪生眼高于頂,沒把他當成對手,幾次商場上相逢,給了他幾個軟釘子踫,他出生微寒,特忌恨這種人的架子,一有機會,便使了手段,讓齊雪生吃了悶虧。齊雪生出生大家,不屑不入流的手法,也不肯委屈,粱子便結上了。

    “好說,過去的事就甭提了。我這外甥、外甥女是否怠慢了袁老板,戲要開演了,怎還不入座?”他不必細問,何平的尷尬面色說明了一切。

    “沒什麼,只不過請他們到包廂一道欣賞,位子好,看得清楚,誰知三位不賞光,不知是袁某不夠份量,還是家教使然,認為袁某高攀不上?”袁森瞅著秦弱水,嘴角泛著譏嘲。

    齊雪生隱隱然明白了什麼,湊過袁森耳邊道︰“袁老板,可否借一步說話?”

    袁森不置可否,前行了幾步,回頭對齊雪生道︰“齊老板,您不會連這點事也看不順眼吧?”

    他撇撇嘴。“他們不過是毛孩子,何必為難他們?您今兒個來不是看名角的嗎?倒和小孩對上了?”

    袁森冷笑。“孩子?秦小姐芳華正盛,一張利嘴和齊老板不相上下,說是孩子誰信?倒不知何家是怎麼看袁某的?一概敬謝不敏啊!”

    他聞言訝然,反問︰“您是針對秦小姐來著?她得罪您了?”

    “不敢,應該是我袁某得罪何家了,秦小姐連正眼也不瞧袁某一下,何家若對我有意見,大可說明白,也用不著我替何家疏通,拿到船行的牌照了。”

    袁森猜忌心重,得好好對付,齊雪生冷靜沉吟了一會兒,低嗓道︰“秦小姐非袁老板想像,她若說錯話,請您海量,我在此替她謝過。”

    袁森掃了眼突然謙和起來的齊雪生,笑道︰“她是什麼奇女子不成?不過是遠房親戚罷了,齊老板何必替她賠不是?莫非——”

    他舉起手,阻止袁森出言不遜。“秦小姐到這兒是‘聽戲’不是‘看戲’,坐哪兒一點也沒差別,您別白費心思了。”

    “您甭在我前頭賣學問,這兩個差別在哪兒了?”袁森哼笑。

    “她眼盲,根本看不見,袁老板跟她計較什麼?”齊雪生繃起臉。

    袁森呆了,看著凝肅的齊雪生,沉思幾秒,突然走到秦弱水跟前,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秦弱水表情依舊,眼眨也不眨,沒察覺有人近在咫尺,袁森歪歪嘴,對齊雪生道︰“真想不到,可惜啊!”手一揮,領著隨從走了。

    何帆雀躍地拉住齊雪生,“舅舅,還好您也來了。”

    “到我包廂去吧!”他一臉不買帳,兩兄妹不敢多言,領著秦弱水轉進樓梯,他墊最後,望著秦弱水的背影,他向前喚︰“秦小姐,請留步。小帆先上樓吧!”何帆猶豫了一下,不敢違逆親舅,隨何平上樓去了。

    秦弱水掙脫何帆的手,道︰“舅爺有事?”

    他趨近一步,知她看不見,唇附在她耳際道︰“外面險惡,女人能待在家就待在家,少跟著小平他們起哄,惹了事,對你對何家都沒有好處。”

    她靜靜聆聽,眼波閃爍,驀地微笑,毫無愧色。“原來舅爺也瞧不起女人,既然如此,請領我回小平包廂坐,我不擾舅爺了。”

    他怔住,頓時明白袁森為何因她不悅,他大掌抓住她的手肘,將她堆到走道旁,凜聲道︰“你要搞清楚,何家沒事便罷,有了事可保不了你,現下可不是什麼太平盛世,你別讓人難為。”

    “我明白,舅爺不必激動,我一個盲眼女子,起得了什麼作用?倒是舅爺,您凡事都明著來,姓袁的不會咽下這口氣的。”

    她眼珠定定停留在他臉上,神色堅毅,她心比眼明,竟使他語塞,不過是個弱女子罷了,敢直言教訓他?

    他面色一整,甩袖便走。

    “舅爺,您要把我扔在這兒麼?不怕我丟了何家的臉?”她察覺到了什麼,面無表情提醒他。

    他停下腳步,吸了口氣,悻悻地回身握住她的手。“既然少不了人幫,就安份點,口齒伶俐只會招禍。”

    “我也是見人說人話的。”她讓他牽著走,嘴巴仍不示弱。“舅爺受不起麼?”

    “你見得到誰?”他下禁刻薄起來。

    “我感覺得到。”

    他一震,決定不再說話,掌心裡柔若無骨的五指緊緊扣住他,似乎怕他放手。

    他勾唇冷笑——多倔強的女人,黑暗一片的世界裡,她憑恃什麼斷言一切?她自身都難保啊!

    ************

    她睜大著眼,讓前方手電筒的光直照進眸底,醫生端詳了半晌,搖搖頭道︰“看不出有什麼問題。”

    她輕輕一笑,這話聽多了,也沒感覺了。她不覺失望,她甚至想安慰何太太,在黑暗裡她感到安全,適應得很好,短短三個月,已經由震駭轉為平靜接受了,只是怕成為何家累贅,她說不出口。何太太看了醫生一眼,對角落的小鵑道︰“先送小姐回家,老王的車在那等著,我有話和大夫說。”

    她乖從地任由小鵑扶到門外,在半掩的門縫中聽到了何太太焦急的垂問。

    “陳大夫,您是留洋的,難不成瞧不出她的毛病來?”

    年輕的面龐納悶著,“這個……我想請問,她眼盲前,是否看到或遇到了什麼?”

    “唔——這我不是很清楚,三個月前的一場大火,把她家燒光了,家裡就剩她一個人,她在前院被發現時,並沒有受什麼傷,難道——是被煙薰壞的?”

    “不,她的眼睛沒事,如果當時也沒其它外傷,就表示——她這盲是打心裡來的。”

    “打心裡來的?”何太太迷惑。

    “坦白說,這病例國外不是沒有,上次幾國大戰,很多戰場上的士兵一夕之間什麼都看不見了,眼楮看來也是好好的,可也不是裝出來的,送回家鄉療養一陣子,又看得見了。這是人的防衛機制,不想看到的事刺激太大,自動會廢了自己的視力——”

    “這我可不明白,何家現下對她也是不錯啊,為什麼不能恢復?”

    “她心裡有擱不下的事,得空你可好好問問……”

    秦弱水不再駐足傾聽,示意小鵑帶路先行。

    出了醫院門口,人聲鼎沸,空氣中彌漫了各種早市的氣息,小鵑四下張望著,對秦弱水道︰“小姐,我到那頭找找看,老王不知溜哪兒去了,您在這等等,別走開,這路你可不熟。”

    她答允著,只要她不走動,又不拿拐杖,一般人很難發現她眼盲。

    站了半晌,人還沒回來,她腿略酸,往旁摸索著梁柱,卻摸到了人身上的緞綢,聞到一股陌生的氣味,她急忙縮手,耳邊傳來令她皺眉的嗓子。

    “秦小姐,真巧,又遇上您了,我們可真有緣份。”

    “袁老板?”她有點不安,勉力笑著,希望下一刻小鵑就回來了。

    “在等誰啊?”她一個盲女不會不知死活的出來逛大街,必定有家人陪著。

    她下意識往後挪動。“等老王的車。我剛看完病,正要回去。”

    “這老王,可能又不知溜哪兒快活去了,讓小姐干等。您一個人在這不安全,不如讓袁某送一程吧!”當著兩個隨從的面,他趨近她,滿鼻子是她的芳香,大概是玉蘭一類的味道,和她的人一樣,淡雅極了。看不見有看不見的好處,他這輕薄的目光她就看不到。

    “不必了,小鵑很快就回來,謝謝袁老板。”她避開他的鼻息,他比任何人都不安全。

    她的拒絕在他預料中,他從喉嚨發出悶笑,從口袋掏出一樣小東西,看了她倔冷的臉一會,大膽捉住她手腕,將東西放進她掌心。

    “秦小姐,這是見面禮,珍珠做的東洋玩意兒,請笑納。”

    她駭住,抽回手。這個袁森真大膽,當街調戲她,給她的也不知是要送給哪個女人的私物!

    掌中的兩顆小東西是一對珍珠耳環,她屏著氣,攤開掌心。“袁老板,您沒看到嗎?我不帶耳環的,很抱歉我不能收。”

    “是嗎?”他也不取回,無視她的不悅,傾下頭,手指出其不意輕捏她素白的耳垂。“讓我瞧清楚,難不成你真的連耳洞也沒穿?”

    她又驚又怒,揚起盛著珍珠的掌,順勢往他刮過去,清脆響亮的聲音震懾了在場的人。袁森的臉熱辣兼刺痛,他一摸,竟摸到了血漬,方才她這一掌,和珍珠一道打在他臉上,耳環的勾刺擦過,刮掉了一點面皮。

    他面子一時下不來,捉住她的肩。“你放肆——”

    “也沒有大爺敢在街上對女人放肆。”一句凜冽的男聲介入,從後頭制止袁森的下一步動作,攫住他的手。

    “小姐。”小鵑急急扶開秦弱水,護著她遠離袁森。“對不起,我找不到老王,他八成又去賭一把了,一時忘了時間。我在街上遇到舅爺,他答應送我們回去,您沒事吧?”

    “沒事!”她緩下了驚怵,緊抓住小鵑的手。

    袁森望著齊雪生,怒火中燒,甩開他的鉗制。“齊老板,我討秦小姐歡喜都來不及,怎麼敢對她放肆?是她誤會袁某的心意了。倒是齊老板,您動不動擺出好人的架勢,別人全是不懷好意,我就不明白,秦小姐也不是您妹子,您不免管太多了?”

    齊雪生面無表情。“我若是妹子才管,就是禽獸不如。”

    袁森咧嘴,利眼卻進出惱意。“明人不說暗話,我袁森向來對您尊重,是看在何家面上,您也別把我當孬種,在這城裡,我想做什麼,不需您開尊口,我若說對秦小姐一見傾心,向她示好,您又耐我何?齊家再厲害,也管不著我對女人獻殷勤,當然,朋友妻不可戲,若是您的女人,我自是不會踫,雖然您不把我當朋友看。今天秦小姐對袁某有誤會,我改日再登門道歉。”他憤恨地一揮手,上了幾步遠的黑頭車。

    齊雪生僵著面孔,對小鵑道︰“扶小姐上車。”

    秦弱水順從地跟著指示,坐上人力車,車行之際,她攀在座緣道了句,“多謝舅爺。”

    齊雪生哂笑。

    他今天又開了眼界,聽親姊何太太說過,秦弱水自小隨師塾任教的父親熟讀經書,上過兩年教會辦的新式女學堂,琴棋書畫也都有涉獵,算是養自書香之家,沒想到性子如此剛烈,他遠遠見她揮掌,一時真不敢置信。

    “當街打男人,真有你的,你的麻煩還在後頭呢!”

    她不動聲色,不再回話,隨著車行晃蕩,喃喃自語,“都瞎了,還不夠嗎?”

    陽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春意已濃,她的心仍留在冬日,連綠芽都探不出頭。民國十多年了,聽何平說,現在女人也要自立自強,不該再依附男人和禮教,都該尋求自己一片天,許多女人都能到外頭上大學讀洋書了。

    她今年二十一了,會有那麼一天麼?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6 00:56:20

第二章

    齊宅書房裡。

    齊雪生看著厚厚的一疊帳冊,眉也不抬,對端茶進來的妻子道︰“叫帳房進來,我有事。”

    “雪生。”她放下茶,欲言又止,杵著不動。

    “有事?”長眼微掀望去。

    她噘著紅濫濫的唇,一股氣轉瞬洩去。

    齊雪生就是如此,從未見他對她溫言軟語過。當初她若不是見他相貌堂堂,還上過大學,家世也好,否則嚴家門檻快被媒人踩平了,她也沒輕易允諾下嫁,誰知她真走了眼,他作風比齊家老爺子還硬,很少把她的話當一回事。說穿了就是為了齊老太太的抱孫心切,他二話不說娶了她,雖然偶爾陪陪她出門看戲是有的,但常常半途就走了,待在商行的時間比在家還長,她抱怨過幾次,他提眉回句︰“你想嫁個浪蕩子嗎?”她膽子也沒了,從此不敢再提。

    想想她三年未孕,半年前他雖末應齊老太太殷望收妾進門,卻也很少留連在她房裡,生活習慣並無改變,照樣早出晚歸,她的待遇未有不同,她不該有埋怨。但齊家人多嘴雜,若不趁早打算,縱使娘家實力殷厚,她在齊家要抬頭也難了。

    她提振一口氣,婉笑道︰“雪生,我聽說,城東有個洋醫生,醫術挺行的,改日你能不能陪我去看看,也許孩子的事能有個眉目什麼的——”

    “我不急,你急什麼?”沒細聽完,他手一揮。“現下這樣不是很好,沒有孩子牽絆,你想回娘家就回娘家,想看戲就看戲,我都不反對,別再聽你那些姐妹淘出些渾主意,這件事別再提了,叫帳房進來!”

    她十足發傻了好一會兒,益發不理解眼前這個男人,他鎮日忙于齊家產業,不是為了自家打算?沒有香火,這些產業不遲早落入其他手足手裡?她還能指望誰?他狀似仁厚不逼她,卻也不似出自對她的繾綣之情,倒像怕麻煩似的,他到底想要什麼?

    “杵在那兒做什麼?”他再次揚聲。

    她僵了僵臉,快速掩上門走了。

    他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合上的門,又埋首在密密麻麻的數據中。

    半晌,敲門聲響,他應了聲,瘦削黝黑的中年男子快步進入,在他左前方站穩,沉聲道︰“老板,我差人查了,興禾發那事的確是姓袁的做的手腳,他撂下話要張揚他們的酒有問題,喝死了人,讓他們一壇酒也賣不出去,興禾發老板才毀了您的合同,比市價低一成將酒廠賣給他。二爺,這事兒就繞過彎別再和他計較了,他背後有人挺著,什麼手段使下出來?我怕老太太擔心——”

    “知道了,齊家不差那個酒廠,只是讓了他這回,他倒以為吃定了齊家了,我擔心的是以後。”他咬了咬下唇,定眼看著帳房李興。

    “這小人有了靠山可得意了。”李興搖搖頭,脫下圓盤帽。“葫蘆裡也不知賣什麼藥,竟然向那個姓劉的土閥出餿主意向何家提親去了,劉司令平日眠花宿柳,三妻四妾,不過是一時新奇想玩玩罷了,哪安什麼好心?可萬一推辭了,劉司令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何家未來麻煩可多了。”

    “慢著!提親?”他一瞪眼,頗為震訝。“小帆才幾歲?他吃了什麼糊塗藥了,這事也說得出口?”

    這袁森存的是什麼心?唆使靠山和何家結親莫不是想對付他?何帆一個十五歲的女娃兒,劉司令下會憑戲院一面之緣心血來潮看上她,他又想使什麼陰招?

    “我當何太太已經告訴您了。”李興也訝異著。“這事說來費解,他瞧上的不是何大小姐,是寄住在何家的遠親秦小姐,聽說幾個月前盲了眼。劉司令何時大發慈悲不顧人家的殘疾了?我可不相信土匪頭會善待秦小姐,雖然秦小姐相貌不差,人也知書答禮,畢竟眼楮不方便,嫁給他可大大不妥;況且也不是以大房之名進袁家,一個姨太太罷了,準是被糟蹋了。”黑臉重重嘆口氣。

    齊雪生抬起眉,定楮看著帳房,確信自己沒有聽錯,悶不吭聲了好一會兒,閃著明暗不定的眸笑道︰“這渾球,果真是沖著我來的。”

    *************

    她握緊了筆管,筆尖沾滿了墨汁,懸在半空中幾秒,才落在毛邊紙上,但仍歪了準頭,顫抖的筆畫掩飾不了她波濤洶湧的心緒。小鵑抓住她濕冷的手,拿走手中的狼毫筆,困難的出聲撫慰︰“小姐,別擔心,太太還沒答應呢!”

    她眨眨眼,無論怎麼用盡力氣,黑暗一片的世界沒有改變。這一刻,她是渴望奇跡的,不必賜給她雄厚的家世抵御外力,只要一雙透徹的視力,她就能遠遁,左右自己的命運。

    “那本楞嚴經呢?拿過來,繼續上一次的段落念給我聽。”她端坐著,動也不動。

    “小姐,您午飯還沒用——”小娟遲疑了一會,知她沒胃口,轉身拿起矮櫃上的線裝佛經,翻開夾著書簽的那頁,朗聲念起來。

    不必太久,這些經文就可以讓秦弱水平靜,她跟了秦弱水一段時候了,知道她的脾性,秦弱水從不輕易顯露心事,她深知寄人籬下的分寸。

    “汝修菩提,若不審觀煩惱根本,則不能知,虛妄根塵,何處顛倒……”

    秦弱水聆聽著,眼睫下垂,那些字句左耳入,右耳溜出,她想起了袁森淫蕩的聲音、袁森的氣味、袁森的手,一遍遍的刺進她的心,盤桓不去,所謂一丘之貉,他的靠山不會高明到哪裡去。

    她禁不住閉上眼,她怎能在這樣的狎近下苟求平靜的生活?眼不能見的她心卻透亮,近年來家業大不如前的何家不會護著她和劉司令交惡的,她亦不能成為累贅,或許,她該和父親一同葬生在那晚的大火中的。如今,她能否有重新選擇的機會,而不必如風中飛絮,命運難定?

    她五指握拳,額際滲出薄汗,朝小鵑道︰“別念了。小平兄妹呢?”

    小鵑詫異地止了聲,回道︰“各自到學堂去了。”

    “老先生和太太呢?”

    “先生出門去了,太太在等齊家舅爺來。”

    “舅爺?”她垂目凝思,想起了那總是透著不耐煩的男性沉嗓,突然眨了眨眼,“小鵑,舅爺是怎樣的一個人?”

    “舅爺嗎?”小娟歪著腦袋,“聽帆小姐說,她這個舅舅挺沒趣的,除了商行,什麼都不關心,她那舅媽進門三年沒生出一男半女,他也不肯再納側室,齊老太太為這件事很不高興呢!不過小帆小姐說,他是個好人,做生意從不佔人便宜或要手段,只是畢竟本來是讀書人,有時和那些老板們打交道挺沒耐性的。”

    她點點頭,似乎很滿意這番描述,起身道︰“我想到池子那兒散步,你陪我去吧!”

    小鵑見她面色轉好,高興的扶住她手臂,“也好,吹吹風,別悶出病來。”

    晌午後花園沓無人跡,溫風徐徐,她在橋頭站住,對小鵑道︰“麻煩你替我到廚房熱碗雞湯,我待會回房用。”

    能進食,大概真想開了,小鵑興奮地忙奔至廚房張羅。

    她順著欄桿,慢慢走上橋去,站了一會兒,由遠而近傳來管家張明和齊雪生交談的聲音,她抓緊欄桿,雙臂一撐,整個人坐在欄桿上。

    她閉上眼,風不斷吹拂著裙角,她聞到了花香味,她的命運正在弦上。

    *************

    午後,何家宅邸裡人煙稀落,兩個打雜下人偶爾出現在眼前,朝他躬身作揖。

    “張伯,我說過了,你不必跟來,我到偏廳等太太就行了。”他快移健步,穿梭在回廊裡,不耐在後頭緊跟的管家。

    “舅爺啊!您別管這檔子事,要是劉司令惱羞成怒了,這粱子可就深了,不只齊家,何家也不會有太平日子過,先生自有他的盤算,不會虧待秦小姐的。”張明邊走邊叨著,深怕齊雪生對何太太施壓,造成何家兩難。

    “你知道什麼?姓袁的干這事可是沖著我來的,一再讓他得逞,未來齊何兩家在城裡還有立足之地麼?”他寒著臉道。

    “您多心了,秦小姐和舅爺八竿子打不著邊,袁老板何必如此?現下就等秦小姐點頭了,秦小姐若答應了,何家也不會阻撓,您也知道秦小姐身子不方便,找婆家難如登天——”

    他話末完,前方的齊雪生忽爾停步,張明僵著脖子,等著何家娘舅對他一陣厲責。齊雪生自袁森出現後,漸露火躁,來何家次數比往年都多,袁森不是等閑之輩,但齊雪生的反應亦太過,似是急于除之而後快,在何家待了大半輩子的他十分不解。

    “那不是秦小姐?”齊雪生話鋒一轉,看向遠處,他隨之鵠望過去。

    秦弱水沿著橋頭,扶著欄桿上橋,順順當當的似明眼人,裙裾飄飛,發辮微亂,神情如常,但蒼白了些。天陰著,快下雨了,不是賞花好時間,這小鵑不知怎麼看顧的,竟任她亂逛。

    “是秦小姐!快下雨了,我得告訴她回房裡去,別淋著了身子。”張明快速前奔,朝秦弱水走去。

    他人胖,步履蹣跚,五十公尺的路也走得吃力;秦弱水瞬間已步上拱橋,在中點停住,身抵欄桿,靜靜佇立。

    他肥腿一提,正欲踏上拱橋,縴細的秦弱水兩手一撐,竟俐落地跨上欄桿,朝水面坐著,他瞠目結舌,尚未啟口阻止,秦弱水亳下猶豫地往前一躍,筆直墜落水中,水花四濺,在靜謐的空氣中響起,震駭住遠近的兩個男人。

    張明啞聲指著,“老天爺——”

    冷不防,第二聲水花再度接連響起,齊雪生迅捷地跳進水中,撥開蔓生的浮萍,屈身往水裡摸索。很快地指掌攫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出水面,她奮力推拒著,幾次手腕從他手心滑落,又跌回水中,他怒極,索性左臂勾住她的腰,強行將她拖回池畔,推至岸上柳樹旁。

    “老天爺,秦小姐,你把我這條老命差點嚇壞了!你這是何苦,要不是舅爺——”張明大掌猛力擊拍著她的背心,她大口吐著池水,發辮散開,濕透的軀體在風中抖動。

    齊雪生看著渾身狼狽的她,蹲下身子,附在她耳際狠聲道︰“你大概不知道這池水水深不比你人高吧?下次尋死要搞清楚狀況,別在大白天做這件蠢事。”

    她透白的臉上滲出紅暈,又嗆了幾下,“舅爺,您在尋我開心麼?”

    他拍拍長袍下擺沾上的浮萍,斜睨她道︰“秦小姐,你不是無知婦孺,虧你如此短視,你要是在這出了事,對何家而言只有一缸子麻煩,沒有一點好處。你不是膽子挺大的,還怕什麼?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你也太心急了。”

    “我不過是個棋子,進退在他人手中,能想出什麼法子?”她交抱著胸,瑟縮發顫。

    他心坎莫名一緊,撇開臉。“秦小姐,你向往的自由是爭取來的,若人人遇事尋死,還會有辛亥革命這回事嗎?”看了眼發怔的她,他吩咐張明︰“這件事別張揚,送秦小姐回房去,有人看見就說她失足落水,讓小鵑寸步不離看好她。”

    “是。”張明扶起打著哆嗦的她,想不到平日溫順的秦弱水也這般烈性,這件事可不好打發了。

    齊雪生拂去一頭一臉的水,思量了一番,打消尋找何太太的念頭,回頭就走。

    *************

    她憑窗倚坐,指尖捻著細線,打個結,繼續執起舊衫縫綴著,耳邊的絮叨聲激不起她的回應,她面目平靜,偶爾針尖剌著了手指才攬起眉頭。

    “小姐,兩天了,太太在等您回句話呢!您有沒有打算?”小鵑一把搶過她手中的針線。“我來吧!瞧您的手,刺成那樣——”

    她依舊緘默,垂眉斂目。

    從落水那天起,她幾乎沒再說過話,甚至門檻也沒踏出,臉上雖無懨色,卻靜得嚇人。

    “小姐,我知道委屈了您,不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誰讓我們是女人呢?要我是男人,早出去闖天下了,也不會窩在這兒沒出息。”小手伶俐地穿針縫補,微嘟著菱角嘴。

    她忽現笑意,輕道︰“會的,總有那麼一天,女人也能靠自己活著。”

    見她說了話,小鵑精神一振,拉住她的手,低聲道︰“小姐,如果你想逃,我可以幫你,不過,我身上錢不多——”

    “小鵑——”她憑直覺捂住對方的嘴。“不許說,我不能害了何家。”

    落水事件後,她的婚事並沒有出現特別轉機,齊雪生必然壓下了這件事,宅子裡沒半個人提起。她那天冒險在他面前跳水,以為他會震懾于她寧為玉碎的決心,像先前一樣,替她想法子解圍,如今看來,她得另謀他法了。

    有了想法後,她柔目忽現精光,按住小鵑的肩。

    “小鵑,我想請你幫我做件事,我自有打算。”

    *************

    這家位在城南的旅館並不起眼,灰撲撲的外觀年代已久,多是外地來的普通小商人暫時落腳處︰一樓的飯堂陳設簡陋,食客稀稀落落,廊下招牌搖搖欲墜。

    齊雪生步入旅館,櫃上伙計忙迎上,見他手無行李,問道︰“這位老板,吃個便飯嗎?”

    他搖手。“我姓齊,來探親戚,他剛到,應該在樓上房裡。”

    伙計尋思一番,忙道︰“有,有,有,您親人吩咐過了,請直接上樓,右轉第二間便是。”

    他看了看手中的信,勁秀的字體是何平親書沒錯,但此地空氣霉味遍布,樓梯嘎-作響,這樣的地方除了隱密,沒什麼好處,他到底在賣弄什麼玄虛?就算在學校惹了禍,要他幫忙向何老爺說項,也不必大老遠至此會晤商談啊?

    他不再作猜想,逕自敲了門,裡頭的人仿-就在門邊等候,立即開了門,是何平沒錯,神色不安地迎進他後道︰“舅舅,你來了!”

    “你在搞什麼鬼?有話為何——”

    話未完,後腦勺爆發一股巨痛,他猛然向前僕倒在何平懷裡,在意識泯滅前,他聽到了何平的喝叱聲︰“小帆,你下手太重了——”

    *************

    何宅裡。

    齊雪生面無表情的踏進花廳,正和秦弱水促膝並談的何太太淺笑道︰“雪生,怎麼來了?喝杯茶吧!那天多虧了你,我正要弱水親自向你道謝呢!”

    小鵑端杯新茶到他眼前,他接過喝了一口,瞅著秦弱水意有所指道︰“不急,以後有的是機會。”

    秦弱水朝他發話的方向頷首。“多謝舅爺,弱水感激不盡。太太,我先回房了,那件事,明早我會給您一個答覆。”

    “去吧!好好想想。”

    齊雪生視線不離那張讀不出情緒的素顏,直到秦弱水消失在出口轉角,他劈頭直言,“大姊,你真以為她是不小心掉進水裡的?”

    何太太端著茶的柔荑一抖,茶水溢出,她面色丕變,遲疑道︰“你是說——”

    “她可真有決心。大姊,這個婚事,何家若應允了,恐怕沒這麼容易善了。”

    何太太拍案喝道︰“真氣人!她想得可簡單,何家對她有恩,她竟想一死了之!你姊夫也很為難,為了怕背上逼婚之名,這幾天他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當然,她若肯答應,何家嫁妝少不了她的,她眼楮這情形,怕是要孤身一輩子。我雖然不明白劉司令是何居心,不過在外頭看了她兩眼就上門提親,雖然不是正房,好歹也是不愁吃穿,有下人服侍,我想不會糟到哪兒去,方才正在好好跟她說呢,沒想到她——”何太太一甩手,悻悻地坐下。

    “別怪她,劉司令一介武夫,只知巧取豪奪,秦弱水不是鄉下婦孺,豈有坐等他糟蹋之理?”

    “雪生,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們豈會推她進火坑?”何太太羞惱萬分,又站起來,指著他道︰“我不管你和袁森有何過節,這檔子事你姊夫說了算,我會好好說服弱水。何劉兩家結了親,也不見得是壞事,袁森看在親家份上,不會對何家不利的,也許,何家失掉的那些生意,還能以這層關系要回來。”

    齊雪生聞言不著火,反倒仰首笑起來。“大姊,說你平日聰明,今天怎麼也糊塗起來了?劉司令什麼沒有,女人最多,他不過是聽袁森滑舌,圖個盲女新鮮,日子一久,棄如敝屣,你還真指望他?他有勇無謀,靠軍隊奪來的勢力也不知能撐多久,與他為伍只是飲鴆止渴,何家靠他決非良策。現下何家還算有頭有臉,一旦秦小姐失寵,可不會替你們留情面。”

    何太太沉下臉,不置一詞。齊雪生接著道︰“坦白告訴你,這婚事是袁森做給我看的,我若不出手,他將來可吃定了何齊兩家,後患無窮。再說,你也不會想惹出人命來吧?”,

    何太太無耐地吁了口氣,看他一眼,“雪生,你能怎麼做?何家不比從前了,前陣子袁森暗暗幫著陳家奪了我們的客戶,我們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她從寬袖口抽出手帕,輕拭眼角。

    齊雪生站起來,面對長姊,面上有抹不自在,額角青筋微抽,他咬咬牙道︰“大姊,我已做好決定,過兩日,我會到這兒來提親,我決定收秦弱水為二房。你可對袁森說明,秦弱水是我早就看上的,我們早有私情,改日我會上劉府賠禮,讓司令滿意的。我要讓袁森知道,齊家可不會遇事兒就躲,齊家基業,可是要札根的,不是妥協來的。”

    “你說什麼?”何太太面露愕然,提高嗓門。“你可得想仔細,劉司令不是好惹的,別說婉茵不會答應,老人家也不會肯的。弱水眼楮若沒事還好,她這模樣,不但侍候不了你,還要下人時時顧著——”

    “那你就放心她嫁給劉司令了?”他冷哼。

    她一時語塞,不禁垂首。“這也是不得已。”

    他閉了閉眼,隱忍道︰“我不需要多個人侍候,老人家和婉茵那兒我自有說法,這是權宜之計,秦弱水不會有更好的選擇,就算是報答何家,她都該答應這門親事。大姊不用擔心,袁森不會得意太久,我不會讓何家吃悶虧的。”

    她長他七歲,如今卻要靠他一雙臂膀才能安心。從前在娘家,她很少違逆這個老成的手足,他不擅說心事,總是做了算,年少時沉靜的面龐就透著一股堅毅,她該相信他的,齊家在他手裡能茁壯,或許,他同樣也能解決這件事。

    她勉為其難地頷首,再次嘆口氣。

    *********

    在黑暗中,所有的喧囂擾攘都與她隔絕了,她看不見自身著喜服、挽髻的模樣,也看不見齊家大廳環伺的男女老幼神情,交頭接耳的嗡嗡言語聲,都在她被攙扶進喜房那刻消失了。她隨著齊雪生暗示行禮跪拜、敬茶,就這樣,她得到了一個安全的殼居了。

    “小姐,喜帕別摘下,舅爺待會會進來的。”陪嫁過來的小鵑阻止了她的妄動,她聽話地垂下手。

    原本,齊家納進二房行禮從簡,但秦弱水目不能視,為免觀禮的家眷側目,只好蓋了頭巾,讓眾人看不到她的異樣。

    “小姐,我瞧齊老爺、老太太看來慈眉善目的,就是大太太看來不簡單,她方才瞪著你那眼珠子,真怕人,以後可得小心她一點。”

    “別管那些事,看見人要禮貌些,知道吧?”她輕叱。

    “知道了。”小鵑沒好氣地扶持秦弱水坐下。

    自婚事急轉直下後,秦弱水就舒心了好幾天,她身為下人,無意說些掃興的話,但直覺告訴她,秦弱水不該掉以輕心。那一天,她被安排在髒兮兮的旅店門外守了半天,雖不知齊雪生為何輕易答應收二房一事,但齊雪生不是貪圖女色之輩,他出入意表的答應這門親事,也不知是何盤算,她總擔心秦弱水吃虧。

    “我那些書,都帶了吧?”這是秦弱水最關心的事。

    “都帶了,一本也沒漏,明早我繼續念給你聽。”小鵑貼心道。

    敲門聲響,小鵑跳起來。“舅爺來了。”

    她正襟危坐,豎耳傾聽,伴隨著開門聲,卻是小鵑的詫異低呼︰“太太!”

    她一驚,在喜帕下轉動著眸子,靜聽其變。

    腳步篤篤前來,在床沿停止,無聲了幾秒,倏地,頭上的喜帕一掀,她猛然抬起頭,不明所以地左右張望著。這素未謀面的女人,有何來意?

    “原來生成這番模樣,雪生就喜歡這種楚楚可憐的樣子嗎?”

    微冷的柔軟女聲,帶著嬌貴氣息,她心跳加快,不知如何適切反應。

    “太太。”她按下慌張,喊了聲。

    “我是來看看這裡弄得妥不妥當,看有沒有少了什麼。對了,小貴,帶小鵑到她房裡去,順便熟悉一下環境,知道平日該做些什麼,今晚不必忙了。”

    小鵑躊躇不動,但那雙利眸掃射得她遍體生寒,小貴扯了她袖子一下,初到陌生之地,不能有違拗之舉,秦弱水點頭示意,她忐忑不安地隨小貴離開了。

    “別緊張,我們都是一樣的,都是侍候雪生的,你若能討他開心,我也松口氣。他這人,老是不能一刻停下來歇歇,女人嘛,總要讓男人能多停留,才有機會揚眉吐氣。我瞧瞧……”

    柔軟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顎,拾得老高,她感覺到了嚴婉茵的近距離的鼻息。

    “誰上的妝的?太淡了,根本不像喜事!雖說只是二房,還是該慎重體面,怎能如此草草了事,這是在欺侮新娘子看不見嗎?”

    “是我吩咐的——”她轉開臉,解釋著。

    “這可不行,來——”嚴婉茵不由分說,托起了她的臉蛋,笑道︰“讓雪生驚艷,不是很好?”

    嚴婉茵執拗地扳住她,右手在她粉臉上添加她見不到的脂粉,下手力道不輕,除了刮膚之疼,她感受到了惡意,她憑想像,也能猜到那樣的手勢,已讓自己成了唱花臉的。她忍著不吭氣,直到嚴婉茵放開了她,滿意地笑了幾聲。

    “這樣不是很好,雪生會很高興的。你歇歇吧,雪生應該快來了!”

    她按兵不動,直到掩門聲入耳,她摸摸眼眶,沾上指尖的膏狀物不知是何物,站起身,伸直手臂憑直覺四處摸索著,屋裡障物處處,絆倒了她,她踉蹌不已,不放棄觸摸每一樣東西,終于,兩手沾上了液體,她找到了房內角落的洗臉盆。

    兩手撈著清水用力搓洗臉面,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再也聞不到胭脂味了。她轉身想循原路回床上,一移步便踢到了踩腳凳,她朝前直摔,俯趴在石子地上。

    淚珠猛地奪眶進出,她忍痛掙扎著起身,後方一雙有力的健臂適時將她攙起,扶坐在床沿,一連串意外,終于令她慌亂倉皇,她驚喊︰“誰?”

    “是我。”是齊雪生,帶著狐疑。

    她一張臉上都是水漬,眨動的睫毛上還有水珠,鬢發紊亂、呼吸急促,顯見受到了驚嚇。服侍的人怎能讓她獨處?她一點新婦的艷澤都沒有,清素著臉蛋,她這麼迫不及待回復原貌麼?

    “這麼快就卸了妝?想歇息了?”齊雪生取了條臉巾,往她臉上擦抹。

    “我自己來。”她搶過了臉巾,邊抹邊起身站在床側,局促不已。

    “別拘束,今晚我會留在這兒過夜。”他冷笑,“你不會想一直站著吧?”

    她錯愕。“過夜?可是你說過——”一只暖熱的掌心掩住她的嘴,耳邊是他壓低的嗓音。

    “別張揚,我不想費唇舌和別人解釋,我明白你的性子,別人可不明白。我對送上門的女人沒興趣,現在齊家上下都知道你是我主動納進來的側室,不留在這裝裝佯,怎掩人耳目?過個十天半個月的,我自會到別處過夜,若說服不了你是我心儀的女人,不但你在這兒日子不好過,傳出去,袁森怎麼想?”

    聽罷,她想起了嚴婉茵,忙不迭點頭,見她卸下心防,他松了手。

    “謝謝舅爺。”她按住留有余溫的唇,低頭欠身,“您做的一切,我都記在心上,有機會,我會好好報答您的。”

    “這倒不必,”他似笑非笑,一臉陰火。“我不敢領教你的報恩。從今天開始,你得守齊家規矩,若再來上次那一招,我可不會輕易饒你。”

    他說得咬牙切齒,她卻逕自開心,笑開了一嘴貝齒。她轉身在床鋪摸了半天,抓到了被褥,直接扔在地上,展平開來。

    “你這是做什麼?”他楞然。

    “您日理萬機,自然是睡床上,我打地鋪就行了。”她答得理所當然,他卻急忙伸手拉起她。

    “這可不成!趕明兒幫傭見到了,還不傳遍了齊家?”他反手將被褥扔回床上。“你別替我出難題。”

    “可是——”她為難起來,僵立在那兒。“我沒法兒坐著睡。”

    他立即莞爾。“秦弱水,你不是想學人家自由?那不是說著玩的,能屈能伸才能達到你的目的,若要拘小節,不過是綁手綁腳,自找罪受。明兒個一早你得到前頭向大伙兒請安,倘使睡不好起不來,可是會讓人說話的,你不會想進齊家第一天就鬧笑話吧?”

    她緊抿著嘴不答,只聽到杯盤踫撞聲、他大口喝茶聲、解衣的唏索聲,以及,走向她的足音。

    “還是想站著?那好,你就好自為之吧!”

    他二話不說,熄了燈,自顧自上了床,蓋好被褥,閉目睡下。

    她躡手躡腳,一步步往前挪移,指尖終于踫到了圈椅,她解下喜服,小心翼翼地坐上去,-起腿,用喜服包裹住身子,手支著額,靜靜聽著周邊的一切聲響。

    有些害怕、有些不安,但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床上的男人,發出穩定的鼻息,已漸入睡,她默數著男人呼吸的次數,直到如鉛重的眼皮搭拉下,她進入了留有往昔色彩的夢境裡。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6 00:56:39

第三章

    房門開啟又關上,白磁碗碟輕放在她古硯旁,百合蓮子湯的氣味隱隱散逸著,她凝神落筆,不假思索連串寫了幾個透逸的楷書,倘若慢慢斟酌,上下筆畫就對下準了。旁人觀之,以為她書寫出神入化,其實是適應黑暗後琢磨出的技巧。

    “小鵑,我不是說了,睡前我不吃東西的,你把它喝了吧!”完成最後一個字,她擱下筆,“把這紙放一旁晾著,待會收起來。”

    毛邊紙離開了桌面,她伸個懶腰,挪步到床邊,攏攏披肩長發,開始一顆顆解開扣子,脫去綠色短襖,褪去黑色繡花長裙,僅剩白色馬甲束腳、短絲襪。

    “小鵑,那件藕色長衫和長褲呢?從箱子起出來了嗎?”那是她慣穿的睡衣,小鵑為她親手縫制的。

    沉重的木箱蓋立即被掀開,輕暖的棉衣從後披掛在她肩上,她兩手俐落地伸進袖管,系好衣帶,接過等在一旁的長褲,彎腰穿上。

    “舅爺快回來了,你再念兩頁故事給我聽就可以回房了,接續下午那一段,你書簽沒忘夾在那頁吧?”她倚在床幃,閉上眼,等著聆聽。

    書頁翻動著,半分鐘後——

    “阿芒真摯的愛情激發了瑪格莉特對生活的熱望,她決心擺脫百無聊賴的巴黎生活……”

    沉厚的男性嗓聲字宇道出。她像被驚醒似地跳起來,一手掩住胸口,結結巴巴不成句︰“你……你……何時進來的……你……進來多久……”

    齊雪生不慌不忙地放下書。“不久。湯是我端進來的,我在廚房門口遇見小鵑,讓她先回房休息了。”

    她倒抽一口氣,不敢相信他竟默不作聲地在一旁窺探她,還幫她……更衣!

    “你……神出鬼沒……”

    她並非食古不化,從小在學堂讀書也無男女之防,但要毫無顧忌袒裎相見可也做不到,兩腮火熱地竄燒著。

    “怕什麼?我顧著看你寫的字,沒注意你動作這麼快,脫了衣裳,總不好為了這麼點小事,再把小鵑找來吧?”

    “小事?”她一時發傻,想起他大自己多歲,什麼陣仗沒見過,便強自鎮定,“我只是沒心理準備——”

    “你連‘茶花女’這種洋小說都看,還這麼拘謹?上一次算計我的勇氣呢?”他譏刺著,邊解開長袍領扣。“在何家時,小帆拿了不少閑書給你打發時間吧?你對海外的概念是這樣來的吧?”

    她聞言,陡然沉寂下來,面色逐漸恢復白皙,眉宇間浮現幽黯,長發遮掩中,臉蛋更顯單薄。

    “小說裡的故事不切實際,別全信了,尤其那些追求情情愛愛的,女人若信了,日子可就難熬了。”他走向她,進距離俯視她。“你想要的自由,不會單是為了男女之情吧?”

    她眨著眼,眼珠覆上了一層水氣,她朝上方望去,輕聲道︰“不是的,我的想法,來自我父親,而我父親,是……”她頓住,轉身拭去淚水,走近圈椅,縮起身子照舊在上頭。“你放心,我明白情愛可遇不可求,我沒把它當真。”

    他審量她——無論她多麼自制,那從不宣之于口的過往必然還在折磨著她,那雙已沒有作用的美目,最後一眼到底見著了什麼?

    她方才寫了那首王維的五言絕句詩——“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是在感懷自傷麼?她是否認定,她將有如深山芙蓉,無論多麼枝頭盛放,最終自開自落,無人知曉?

    “你能看得開,那是最好也不過了。別瞧何帆現在比你強,何家早已將她訂了婚約了,是城西的柳家老四,三年後就要嫁作人婦,未來如何還想不到呢!你雖目不能視,我可一點也不敢小覦你,不想和不入流的男人同床共枕,是你的目的,你求仁得仁,不應再埋怨。”

    脫去外袍,他瞥了眼發怔的她,扭暗了燈,逕自上了床躺下。月光在她身上披了一層幽柔的光暈,她抱膝不動,看不出女孩家骨子裡倔強若此。

    合眼幾分鐘後,意識朦朧中,仿佛有雙手在被褥上摸索著,他驀地睜眼,秦弱水竟走到了床邊,輕巧地爬上床,靠著觸覺盡量不踩著他,她跨過他下肢,在床內側空位躺下,鑽進被窩一角。

    他不解地翻身坐起。“怎麼?突然看開了?”

    她靜了片刻,冷然道︰“我不想三更半夜再煩勞你將我移到床上,反正你對個瞎子也不會有胃口。再說,看不見睡哪兒都一樣,在椅子上打盹腰會疼,只請你別老是一翻身把被給搶了,天不亮便把我給冷醒。”

    自成親那夜起,她總是在圈椅上倦極而眠,翌日卻是在床上醒來,五天了,齊雪生不厭其煩將熟睡的她挪到床上,卻從不勸矜持的她主動上床。方才他的一席話,聽了不是不刺心,卻明白了自己的防衛多無謂,齊雪生怎會對一個無從施展風情的盲女有興趣?更何況,這婚事是下得已的,如果不是她孤注一擲,她和他一輩子也不會有交集。

    他怔了半天,重新躺下,第一次在彼此意識清醒下如此靠近,卻並非自己預想的毫無漣漪,反而胸口悶不可言。

    沒有胃口嗎?

    他不是第一次看見她的身子,那一天在旅館莫名被襲,他昏睡了兩個鐘頭,醒後忍著腦後的刺痛茫然坐起,有人遞給了他一杯水,他一古腦喝完,這才發現自己置身在旅館房間內的床上,秦弱水著件單薄的絲綢單衣,在腰間系了條絲帶,坐在身畔,關心溢于言表。

    “舅爺,還疼嗎?”她下意識伸手摸索,觸及他的胸,突然像燙著似的縮手。他低頭一探,驀然發現上半身是赤裸的。

    他一陣惱火,捉住她手腕,厲聲質問︰“你們膽敢搞鬼——”

    她面不改色道︰“您別生氣,我情非得已,您不是說過,自由是爭取來的,我照您的話做了。舅爺,我明白您不會看上一個盲女的,但這次可要委屈您了,請告訴何太太,您要納我為側室,您會想法子讓劉司令打消念頭的。至于婚後,您可視我為無物,我不會煩擾您的,您給我一個名義在齊家安身,我終身不忘,定當報答。”

    他怒目而視,“如果我不同意呢?”一個弱女子,竟敢使計要脅他?

    “您不能不答應,我的命運在您一念之間。”她伸手摸到腰問,揚手一拉,衣襟敞開,底下竟是若隱若現的雪白胸脯!“舅爺,我一叫,整個城裡的人都知道您對我做什麼事了。”

    他作夢也想像不到,秦弱水會用這樣的手段求得安身,連他的親外甥、外甥女也收買了!她神色雖看似平靜,衣衫不整仍令她兩腮起了薄紅,想必進行這事要耗去她不少勇氣。她憑什麼斷定他會妥協?她真認為他可以為她遮風避雨而非引狼入室?清冷、固執又羞怯的矛盾神情,和他對一般女子的印象迥異,他不懷疑她的決心,她敢在何家跳水,就敢為了自身命運放手一搏。

    他奇異的目光巡視一遍她周身,思緒轉了片刻,脫口答應了她。

    她霎時喜形于色,拿出早已備妥的婚約書,讓他簽下。

    她就此得到名不副實的婚姻了,他呢?可以安然地與她同榻而眠麼?

    回想她方才脫去外衫,黑發如瀑,肌膚瑩白細致,蠻腰婷裊的背影,喉口突然一陣干澀,他轉個身背對她,用力合上眼,把明日要進行的工作在腦海一一羅列出來,直到身後傳來她穩定入眠的氣息聲,他才放松了僵直肌肉,就此入睡。

    ************

    齊雪生說得沒錯,兩眼看不見,周遭眾人的反應對她影響有限,即便背後有小話,聽不見也就不煩心。

    她難得出廂房閑逛,落得自在,今日雨停了,陽光明媚,空氣似乎暖和了些,小鵑引著她走出小院落,到曲橋曬日賞荷。

    “等等!”齊雪生從後趕上,手拿件披風,直接覆在她肩後,面露不悅。“小鵑,小姐這兩天傷了風,你是怎麼顧的?身子骨弱,老太太會說話。”

    著手替她繫緊披風後轉身就走。她想到了什麼,邁步趕上去。“等一下!”

    齊雪生面無表情地停下,轉頭扶好步伐下穩的她。“你說就是了,別跑。”

    她回頭示意一臉委屈的小鵑停步,低聲朝他道︰“舅爺,借兩步說話。”

    他不置可否將她帶到梧桐樹下,眯眼道︰“你別舅爺長、舅爺短的叫,我都被你叫老了,你不會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她怔住,他們之間什麼都不是,如何喚名字?

    他軟下語氣,“我不想人家側目罷了,沒別的意思。你有什麼事?”

    “呃——”她眉眼似有喜色。“已經半個月了,您今晚還會來這兒過夜麼?”

    “唔?”他一楞,隨即勾唇。“怎麼著?不想我走了?”

    知他調侃,她也不以為忤,悄聲道︰“不是的,您是否該到太太那兒了?在這兒待久了,我怕有人說話,如果您今夜不來了,可否讓小鵑陪我過夜?”

    他審視那張別有用意的小臉,湊近她耳邊道︰“我想在哪兒待,不用你替我操心,誰敢說話?還有,小鵑雖與你無主僕之分,但老太太重家規,不允許亂了分寸,你還是學著獨處吧!”

    她欣喜乍然消失,低首抿起了嘴。

    “你昨晚咳得我睡不好,叫小鵑抓些藥熬,就在院子裡弄,別到廚房讓其他人看見了,我不想老人家說話。小鵑和你寸步不離,也沒盡本份把你顧好,你身子不好,我很難交待,別讓他們以為我娶個藥罐子回來,我耳根子想清淨。”

    她聞言皺起了眉頭,脫口道︰“不是小鵑的錯!”

    他挑眉。“不是她,難不成是我?”

    “就是你!”一出口,她驚覺失言,反身就走。

    “慢著!”他扳住她肩。“什麼意思?”

    她雖視而不見,也猜得到他的表情不會太好看,話說了一半,要收回也來不及,想他不會是心胸狹窄之流,挺胸直言道︰“就是你!想必舅爺人高馬大,睡到半夜一張被子給卷去大半,我總不好和您搶,早上醒來手腳都是冰冷的,不傷風也難,這關小鵑什麼事了?”

    他一聽,頓住,微惱地放開她。“秦弱水,你離我一丈遠,被再寬都沒用!你挨著我睡,我也不會當你投懷送抱,你怕什麼?”長袖一甩,逕自大步走遠。

    她憤憤地跺腳,血氣上沖,猛咳了好幾下。“竟說這混話——”

    小鵑瞧齊雪生走遠,跟上她。“小姐,怎麼?又不痛快了?”

    “沒事!走吧!到池子那頭去。”她趕緊斂去怏色。

    在暖日照拂下,她漸趨平靜。她方才不該動氣的,她該學著適應齊雪生,畢竟,他不是不照料她的,就算他大爺脾氣,也沒什麼奇怪,他一手掌管龐大家業,怎會有心思和女人周旋?

    想開了,氣也散了,正要令小鵑帶她回自家院落,左側有陌生腳步靠近,她不動聲色,小鵑先開了口︰“太太。”

    “太太。”她跟著不倫不類喚。

    是嚴婉茵,自新婚那夜起,她再也不曾與她單獨會面過。嚴婉茵話不多,嗓音嬌柔,聽形容細眉大眼、身段豐美、穿著洋化,有些嬌貴氣。

    她挨近秦弱水,笑道︰“別拘禮,叫不出名字就叫姐姐吧!雪生不愛家裡人搞這套,平時也不喜歡別人“爺”長“爺”短的,他總說時代不同了,不必這麼你尊我卑的。”

    微風陣陣襲來,把婉茵身上新搽的香水飄散,直竄鼻尖,她努努鼻翼,興起打噴嚏的沖動。她自幼有過敏的毛病,至今連耳洞也穿不得,滴酒不沾,春夏季時在風口也不能待太久,某些花香會令她鼻癢流淚,她偏過頭,屏氣道︰“對不起,我不知這些分寸,請包涵。”

    “不怪你,聽說你從前家裡人丁單薄,又在鄉下,不懂這些也不稀奇。”

    她往旁一躲讓,披風滑落,嚴婉茵拾起,若有所思道︰“雪生——”看了眼披風上的甦繡圖案。“很疼你吧?”

    “唔?”她忍不住倒退一步,揉揉鼻尖,抑制失禮的舉動。“好說。”

    “方才,我見到他替你加上披風,你可能不知道,他沒對女人細心過,想必,他是極喜歡你的。”悅耳的嗓音說這些話時聽下出一絲醋意,仿佛摻著淡淡不易察覺的失意。

    “嗄?那……那是因為我傷了風,他討厭見到女人生病。”她分辨不出嚴婉茵的本意。

    “雪生在你房裡待半個月了呢!”婉茵替她拂去頰畔垂下的發絲。“你一定很討人歡喜。”

    她屏住呼吸,眨著淚,轉瞬就要失態,卻不能忽略眼前的女人帶著落寞的語調,她憋著氣道︰“姐姐誤會了,是雪生他喜歡……喜歡對奕,恰巧我習過棋藝,有了對手,他自然在我這兒待久了,興致一起,有時候過了半夜還不歇手,他——”

    終于忍不下去了,手巾搗住口鼻連打了幾個驚天動地的噴嚏,鼻涕淚水直流,婉茵忙退避一旁,掩鼻道︰“難怪妹妹傷風!小鵑,怎不替你小姐抓幾副藥吃,還在這兒吹風?”

    “是,是,這就去。”小鵑扶起噴嚏不停的她,急急遠離禍源。

    嚴婉茵看著秦弱水走開,思忖良久。

    她太不了解齊雪生了,她以為他難得與她過夜,是不重女色,卻又主動讓秦弱水進門;暗想秦弱水姿色過人,一見方知不過堪稱清秀,且還是個盲女;聽說秦弱水飽讀詩書,原來齊雪生是重才不重色。

    對奕嗎?秦弱水眼盲,竟有本領下棋!就算有小鵑在一旁提示,也著實高竿,所謂物以稀為貴,難怪齊雪生傾心于秦弱水。而她下嫁有三年了,竟不知他有此雅興,她或許也可以學學幾招,就留得住男人了。

    揚起細眉,她輕快地漫步回房。

    ************

    何宅偏廳裡。

    齊雪生啜了一口碧螺春,糾緊的眉心稍微舒展。

    “為了你收弱水進門一事,袁森撒手不管我們船行牌照之事了。近日有人老上商鋪鬧事,想必是他搞的鬼,你姊夫頭疼得很,雪生,這該怎麼辦?”何太太滿面憂心,連嘆幾聲氣。

    “大姊,只有他有辦法嗎?你太小看我了。”他放下茶碗,笑。“我過兩日南下,和舊日同窗見面,這件事我會解決,讓姊夫多等半個月吧!”

    何太太點點頭,端詳了他一會,轉個話題,“弱水還好吧?老太太有沒有說什麼?”

    “她只管商鋪和孫兒一事,弱水幾乎足下出戶,沒說什麼。”他皺皺眉,沒多說齊老太太憂心香火一事,已多次抱怨他的漠不關心,甚至親自到商行興師問罪,怨他不陪婉茵就醫。

    “這就好,弱水一回這兒,開心多了,我還擔心她在齊家有什麼事,有空讓她多回這兒吧!”

    齊雪生應道︰“這兒像她娘家,她當然開心。時候不早了,我們得回去了。”他站起來。

    “弱水和小帆他們在院子裡,我差人叫她過來。”何太太朝張明揮

    “不必了,我親自去,我也很久沒見到小帆他們了。”

    說完隨即走出偏廳,尋至後院。

    平日閨房裡秦弱水和他相敬如“冰”,總想盡辦法讓他在別房過夜,只要他一跨進房門,她和小鵑的笑語晏晏瞬間消失,他對她本無所求,但被拒千裡之外,總是不舒坦。惟獨聽他有事上何家,她態度丕變,看不見的眸子炯炯發亮,溫言軟語央求他攜她回門,原本淡如菊的神情,霎時婉約動人,為了那抹難得的姿顏,無意間,上何家次數也多了。

    他何時在意起女人的感受了?而且,還是個算計他的女人。

    他呵口氣,不再鑽研這個理不清的問題,踏過拱橋,幾句了亮婉轉的清唱隨風入耳——

    “私攜手,眉黛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長久,人前怎解芙蓉扣——”

    他極目循聲望去——涼亭裡,二女一男有坐有站,背對著他的正是秦弱水,彎起縴指,邊唱邊輕擺柔軀,丹田出乎意料的有力,身旁儒雅的陌生男子輕抬她肩臂,矯正她的身段,表情有著激賞。

    齊雪生甚為訝異,跟著擰起眉,無聲無息走進涼亭。秦弱水似乎不介意男子的踫觸,認真諦聽著軟語指導。

    “舅舅,您來了,姊姊唱曲兒給我們聽呢!柳先生說姊姊唱得比我還好。”小帆擊掌叫好,跳起來攬住他的手。

    秦弱水動作乍然休止,收斂姿態,靜默一旁。

    “齊老板,許久不見了,近日可好?”男子欠身道好,不卑不亢。

    “柳先生好。我這姊夫面子真大,請得起先生到家裡賜教,小帆姿質普通,可累您教導了。”齊雪生淡然寒暄道。

    柳彥是昆曲界名角,齊雪生陪妻子上戲園幾次,兩人不算陌生。沒有粉墨登場的柳彥,如一介書生,年輕挺拔,城裡一般大戶人家都好聽戲、唱戲,有時還學戲自娛,何家為了子女興致,不惜重金延攬至府裡教授,若不是今日偶遇,他竟不知秦弱水嗜好昆曲,而且唱腔悅耳。

    “哪裡,何老爺不嫌棄罷了。”柳彥謙詞。

    “時候不早了,我們這就告辭。小帆,跟著先生好好學,別偷懶了!”他握住秦弱水柔掌,不再逗留,轉身便走。

    秦弱水一路不吭聲,任他牽系,意外地,他竟命小鵑坐另一輛人力車,他與她上了同輛車。

    “我倒不知你會唱《桃花扇》。”半路上,他終于沉沉開了口。“今天很開心吧?”

    她垂著眼思索,齊雪生城府深,難捉摸,問這也不知是何用意。

    “能和柳先生學戲,是很難得的,舅爺該讓我多待一會兒。”她如實答。“反正我待在齊家也沒什麼作用。”

    “作用?”他嘴一勾,哼道。“你的作用就是作好側室的角色。最近太常帶你回何家了,心似乎也野了,老唱這些淫辭艷曲,日子遲早熬不住,我勸你,收收心,否則只有苦了自己。”

    她倒抽口氣,面頰頓時又紅又青,回不了一句話。

    他這是在譏諷她不知好歹吧?她眼盲,就該安份守己,不該有一絲妄想,連唱個戲也得禁絕。他竟識她如此淺薄,一顆春心難掩?

    她憋著一股氣,直到齊宅,下了車,進了前院,她甩脫他的手,壓著嗓子道︰

    “舅爺,您念過大學,到過海外,竟也和腐儒一般見識,我真是錯看了你!我有自知之明,不會給齊家丟臉,您不必時時提醒我。”

    齊雪生一怔,慍怒升起,顧忌下人在後,他貼近她的耳道︰“我要是一般見識,就不會讓你毫發無損的待在齊家,過著小姐日子,還得小心別讓你誤會我對你別有用心。秦弱水,我的忍耐有限,你最好別惹惱我,你看不見我,也該聽得懂我的話吧?”

    她冷笑一聲,回道︰“您說這話可讓我擔待不起了,您千挑萬選,也不會瞧上我這盲女,我豈會往臉上貼金,怕您對我起了心?您若嫌我麻煩,可打發我回何家,齊老板不要的女人,他人也不會有興趣搶奪的。”

    她明知齊雪生對已有恩,卻咽不下老被挑起的刺——眼盲的事實。

    齊雪生對自己仍待之以禮,她豈會不知他的想法——要一個盲女懷胎生子,未來撐起撫育重責,是癡人說夢;家族人多口雜,她又如何應付?她的命運,她知之甚深,卻不需他三不五時提醒。

    齊雪生聞言勃然震怒,一把拽起她,就朝後院走。

    她驚愕不已,看不見的腳步在一道又一道的門檻問跌跌蹭蹭,小鵑見狀尾隨追上,畏懼地喊著︰“舅爺,小心點,小姐看不見!”

    “小鵑,我沒事,回房去!”秦弱水跌了幾次,小腿骨傳來刺痛,還是阻止不了齊雪生的腳步。

    兩人拖拖走走到中庭,幾個下人見狀面露疑惑,急忙閃避,她臉色已發白,益發蹣跚不穩。

    他回頭一見,咬著牙,干脆彎身攔腰抱起她,直接走進廂房院落。

    “你干什麼?”緊拽住他的肩頭,倚在他懷裡,他的氣勢震懾了她,黑暗中,不明白他的企圖令她產生了懼意。“我不怕你!”

    進了房門,他一舉將她扔上床,鎖上門,站在床沿盤胸瞅著她。“我知道你不怕我,但是我要你清楚知道,齊家不是你可以隨意進出的。在老太太面前,你敢提休妻一事,我不會饒了你!”

    小鵑在屋外擂著門,求道︰“舅爺,您開開門!別傷害小姐!”

    她抵坐在床角,直起上半身,閃著惶惑的眼眸,冷靜地安撫門外的人。“小鵑,不要緊,舅爺和我有事談,你回去吧!”

    他略顯訝異,她不喊叫、不求援,昂著下巴對著他,掀起的裙擺下露出了小腿,上頭盡是青紅的擦傷和污泥,有一處還破了表皮,滲著血絲。

    他見識到她的倔強了,那雙烏亮的眼眸,湧起了水波,輕顫無助的下顎,頃刻熄滅了他的惱火——他竟失了控,對個弱女子發狠!

    她意識到他踱步走開,拉開角落抽屜,以及緩步踱回的聲音,接著,腳踝突被牢牢掌住,拖往床邊。

    “你——”她禁不住喊,反射性想縮回腳。“你想做什麼?”

    “你不是不怕我?想求我了?”他反唇相稽,“讓我瞧瞧你的膽量。”

    她噤了口,垂下眼,不再掙扎。他放開了她,不一會兒,腿骨上的傷處傳遞著冰涼的觸感,淡淡的藥香漫著,疼痛立即減緩——他正在替她上藥!

    白皙的小腿屈著,觸手柔膩,他心無端一跳,視線避開上移。她微啟檀口,垂下的眼睫上有淚珠,閃動間,淚珠掉落在他手背,她慌忙拭干眼角,不出聲。

    小臉上,無解的幽柔釋放著,他悄然凝視她,不自覺緩緩趨近。她感覺到了前方呼吸的熱氣,狐疑地蹙起眉,電光石火間,唇上驀地擦過兩秒溫熱,她愕然,伸手搗住嘴,前方的熱氣消失,遠離了她。

    “我讓小鵑進來,你今晚別沐浴了,省得弄疼傷口。”他迅速開了門,示意等在門邊的小鵑進房。

    她瞠著眼,呆了半晌,不解地抿著唇,唇上那短暫的溫熱是什麼?

    “小姐,舅爺沒對你怎樣吧?”小鵑搖晃著她的肩。

    她失神地搖頭。

    “那就好。瞧您的腿,小姐,不是我說,您也太直腸子了,沒人敢頂撞舅爺的,您以後得忍著點……”

    她不言不語,想著的,還是唇上方才作夢似的一觸,到底是什麼?

    ************

    偏廳裡,安靜得只有碗筷擦撞聲,和下人輕微的走動聲。

    他放下碗筷,擦拭嘴角後,坐凳向後一推,齊老太太招招手,開了口︰“坐下,別急,我有話問你。”

    齊雪生依言坐下,一旁的嚴婉茵繼續進食,無言。

    老太太喝了口松子粥,閑淡地道︰“最近紗廠還好吧?”

    “很順利。”

    “商鋪那兒呢?”

    “也沒事。”

    “學校籌辦的事兒呢?”

    “進行中,校地位置還在評估。”

    他瞟了眼老太太,思忖這些話端,自齊老爺臥病在床,老太太除了延請名醫,幾乎不再過問他外頭的事。

    “既然都沒事,那就是弱水讓你心煩了?”

    他頓了一下,面無異樣回道︰“媽,怎麼扯到她身上了?”

    “你結婚幾年,對女人一向不聞不問,雖說婚事是我主張的,你也沒意見,怎麼自己要求納進來的女人,反倒讓你動氣了?”

    “動氣?”他腦子一轉,立即明了老太太所指,裝佯道︰“我不明白。”

    “廚子都看到了,還有假嗎?”老太太尖利的嗓音一出,過往的強勢盡出。“你向來謹慎,平時也忙,讓你多陪陪婉茵都難得。弱水一進門,你三天兩頭待在她那兒過夜我沒話說,小兩口拌嘴情有可原,但失禮到在外人面前動氣,可就說不過去了。弱水是你要的,肚子爭不爭氣還不知道,過門三個月不到就使性子,以後婉茵還有說話的份嗎?”

    嚴婉茵唇角一勾,繼續吃著菜。齊雪生了然于胸,泰然笑道︰“媽,您誤會了,我們不是吵嘴,我們在玩呢!”

    嚴婉茵筷子上的菜滑落,喉頭一口飯險噎著。

    老太太也不禁楞住。“玩兒?”

    “是啊!”他掃視著前方兩個別有心思的女人,不當一回事道︰“我們在房裡經常這樣追著玩的,如果礙了大家的眼,下次記得注意就是了。媽用不著擔心,弱水好得很。廠裡有事,我先走了。”

    直到他信步走遠,嚴婉茵用力摔下筷子,嬌嗔道︰“媽,您瞧他,太過份了!”

    老太太不以為意笑。“別急!明兒個我陪你上醫院去,雪生總不能天天在她房裡,你得有耐性。”

    老人暗想,她或許小看了秦弱水,齊雪生不苟言笑,能為她當庭失態,自有她的能耐。老人從旁得知齊雪生為了讓劉司令放手,舍去了一件家傳古玩,老人不在乎誰替齊家傳下子嗣,但嚴婉茵娘家有頭有臉,可不能為了一個盲女惹惱了親家,這一點,她不會輕忽,也不會得罪兒子,但也不會任秦弱水掌控齊雪生。

    有了打算,她拍拍媳婦的手,“走吧!陪我到寺裡上香去。”

    ************

    房門“伊呀”開了,讀著報的小鵑停住,迅速收拾桌面上散放的報紙,響亮地出聲︰“舅爺,休息了。”她仍改不了舊稱,齊雪生說了她幾次後也由她去了。

    齊雪生應了聲,瞥了眼小鵑手上的紙張,揚眉問︰“這報哪兒來的?”

    秦弱水倒真不挑揀,連時事也想知曉,倘若無眼疾,上大學堂是很有可能的,悶在深宅裡,能按捺多久?

    “我讓小鵑向管家拿的。”秦弱水接口。

    小鵑照例不再多留,收拾好帶上門便離開。齊雪生脫去長袍,仔細地看著欲言又止的她。

    她準確無誤地倒杯茶,朝他方向遞去,水眸晃動著,愉快地道︰“聽說您要辦學校,報上都寫了,是否真有其事?”

    他接過茶,應道︰“嗯!等校地決定了,就要招募教師了,齊家總得做些有益地方的事。”

    她沉吟著,又道︰“真好。請問,女子也能入學麼?”

    他興味地瞧她一眼,“當然可以。時代不同了,女子也該受高等教育,怎麼,你也想上學堂?”

    她忙擺手。“你在開我玩笑呢!我若上學,小鵑不是也得跟著去?”

    “未嘗不可,你不是不介意他人的眼光?”他語帶調侃。

    她不以為意搖頭,正色道︰“將來如果我看得見了,有能力,我想在鄉下辦間義學,讓窮人家的兒女不必花一毛錢也能上學,未來環境就可以改善了。”

    他不作聲良久,定定注視著她,驚奇在眼中打轉。

    “你不收錢,學校開支怎麼維持?真是天真!”他嗤一聲。

    “是啊,說說罷了!這理想得像您這種能人才做得成,齊老板考不考慮在揚州鄉下辦所義學,那兒的地方父老會很感激您的。”

    她綻開一朵甜笑,他微怔,極少對他刻意示好的她為了不干己的家鄉人放低姿態?他對她展開重新估量的眼光。

    放下茶杯,他隨手勾起她的臉,哂笑道︰“秦弱水,我可沒忘記你是揚州人,把好處盡給了你家鄉,你這如意算盤是打到我頭上來了,我有什麼好處?”

    “您立業不忘立德,為後代留下典範,這是最大的好處。”她輕推開他的手。

    “我從不在乎那些虛名!”他嗤哼。“睡吧!”

    他捻熄了燈,靠近還在床畔杵著不動的她。“怎麼?還有什麼意見?”

    “呃——”她撇開臉,不自在道︰“最近報上有許多文章反對納妾,您——是否會響應?”

    他不惱反笑,她的心思還在這樁婚姻關系上起伏不定,女人書讀多了,很難輕易順應命運,她快樂的時光不多吧?

    “怎麼?怕我放你回何家?”

    “不是。”她淡聲道。“我怕有些新派人藉此打擊齊家,讓您不堪其擾。”

    他閑散道︰“這事你就甭操心了。不過我想,我妾越多,你應該就越高興吧?你可以愈來愈清淨,沒人打擾你安眠。”

    她抿抿唇,抬頭大方問︰“既然您在這兒一點樂趣也沒有,這幾天為何又留下過夜了?”

    他不耐地回道︰“因為我想清淨清淨。”

    “男人娶妻不是為了清淨吧?”她不放棄追問。這次又連續好幾天,他選擇在此度夜,雖說于她無妨,然而她卻不能在中院多走動,以避免嚴婉茵時而針諷、時而柔情似水的嗟嘆。

    “卻也不是要聽人羅唆!”他放下帳幔。“我可不想忙了一天,還要動腦筋和女人下棋,麻煩!”

    她一聽,忽然掩嘴笑了,急急背過身不出聲。

    她闖禍了!沒想到嚴婉茵把她情急搪塞的話當真,找齊雪生對奕,反倒把他趕到這兒來了!這可不成,她得另外想法子!

    他感覺有異,一把轉過她的肩,就著月光審視她忍俊不住的臉,疑惑道︰“你笑什麼?”

    “沒、沒有,您誤會了。”她側著頭,想到他被迫在閨房下棋不得安寧,那畫面就是讓她按不住笑意。

    “是麼?”他指尖勾起她下巴,抬起她的臉。

    她吸口氣道︰“我是說真的,我沒笑您。”

    微弱的光線下,她似笑非笑,貝齒緊咬著下唇,為了壓抑胸口那團笑氣,她下巴微抖著,散開的發絲垂在兩頰,一股平日不見的嬌俏在眉眼嘴角漫放著,見不到他的表情,她也就不閃不躲,任他察看。

    不帶抗拒的仰望,竟無端勾起他的躁動,他任憑直覺圈住她的腰,默不作聲俯下臉,貼住她微張的唇,探進她的口。

    她僵住,背往後抵在床頭欄柱上,進退不得,她再盲目,也不能否認口中溫濕的探索動作是男人意外的吻,他這是在做什麼?懲罰她?

    “舅——”她躲開他逐漸加重的吻,擋住他胸口。“我真的沒笑你!我發誓,我不知道太太會信我的話,以為你愛找我下棋,我說實話了,你放開我。”

    他怔了怔,思付了幾秒,領悟了她話裡的意思,陡地放開她,退開一步。唇上的余溫激蕩著體內的血液,他握握拳頭,清清喉嚨,鎮定道︰“以後別再和她胡說了,歇息吧!”

    她整好松開的衣襟,心緒紊亂地上了床,躺下後,猶自聽到重重的心跳聲——他竟用這種方式對她,她該如何忘卻這個吻?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的吻?

    他凝視她的縴背,久久沒有移開,直到她的呼吸沉穩,翻個身睡熟了,他伸出手臂,輕放在她腰上,摟近她,有如她背倚在他懷裡,他合上眼,讓緊繃生活中缺席的暖意伴著自己入眠。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6 00:56:56

第四章

    齊家商行裡。

    “老板,您要的這些書都在這兒了,您看看有沒有遺漏?”帳房李興將一疊新搜羅來的書攤在案上,淨是些最近翻譯的西洋小說和歷代傳奇一類的文集,幾乎是齊雪生不踫的書類。

    齊雪生快速審視了一遍,道︰“可以了,待會兒差人拿回去交給小鵑。”

    李興看了他一眼,笑道︰“老板倒挺用心的,秦小姐好福氣。”他不敢直呼姨太,齊雪生聽見這稱謂就皺眉。

    齊雪生蹙眉,“你這是在消遣我?”

    “不敢!”李興忙躬身道。“她能遇見二爺,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袁森此事余恨未消,聽說他放話要立新船行和何家打對台呢!”

    “這事我聽說了。”他摩挲著下顎,對李興道︰“盡快安排我南下,我得盡快解決這事。”

    “安排得差不多了,旅館也訂好了。對了,春生少爺快要回國了,老板有任何打算沒?”

    齊雪生凝思半晌,道︰“先讓他熟悉所有商鋪再說,得尊重他的意思。”

    “唔,長沙老家那兒,院子修繕得差下多了,是否要讓您……”話末完,齊雪生手一抬,阻止他說下去。

    “先照舊,一切都不動,維持干淨就行了。”他翻開帳簿,一項項點閱。“城西那邊地租都收了吧?最近——”

    “少爺——”連串急促的高喊聲伴隨從外頭奔進的凌亂步伐,打斷了他。“少爺,不好了!”

    進來的是齊府的家僕,滿面慌張地揩著汗。

    “別急,慢慢說。”李興倒了杯水遞過去,拍拍他的肩。

    “姨太她,落水了……”家僕囫圖喝完一大杯水。

    “你說什麼?”齊雪生赫然起立,家僕嚇了老大一跳。

    “那個……那個……”家僕張口結舌。“小鵑陪姨太到水池邊逛逛,姨太差她請太太出來一塊聊聊,小鵑沒找到太太,回來就見到姨太掉進池子裡了。池子水不深本來不是問題,可姨太掉下去時大概撞了頭,沒法自己起來,小鵑找工人救起來時,人已經昏了過去……”一連串“太太”、“姨太”的,聽得齊雪生臉色鐵青。

    他憤憤咒罵著,沒聽完,快步沖出門。

    ************

    她眉攢得厲害,額角汗濕不停,仿-置身在炎夏裡。棉帕拂過她敞開的頸項數回,已經濕透,掌心摸摸她前額,並沒有發燒,為何如此盜汗?

    她喘了幾口氣,小臉左右輾轉,終于微微掀開眼皮,驀地,她整個人猛然坐直,讓一旁靜候的人驚詫不已。

    “失火了——”她左右急急張望著,在空中揮動的手臂被有力的握住,她攫住那只手臂,緊緊攀上寬闊的肩,頭埋在對方胸懷裡。

    “火太大,我進不去……”她打著哆嗦,喃喃念著。“爹他——”

    “不是火,是水,你掉進了水裡了,這可是第二次了。”齊雪生任她攬抱,怏怏不樂地提醒懷中神智昏昧不清的女人。

    她楞住,好一會兒不動,圍繞著她的是男人熟悉干爽的氣味,貼住她的是男人堅硬的胸膛,夢境中那場大火慢慢在四周消退,她感受到的只有暖意和安全,熾熱與恐懼已漸遠。

    “舅爺,對不起。”她縮回掛在他肩上的雙臂,挫敗和枯槁疲累襲上透白的臉。“小鵑呢?”

    “顧了你一夜,我讓她回去休息了。”他擺臉道︰“秦弱水,我不明白,你還有何怨言?大白天跳水,是向我示威,還是存心尋短?你若說不出個理由,我就天天帶你上商行寸步不離看著你,省得我三不五時還得擔心你給我捅樓子!”

    她抬起臉,忙道︰“沒有,我沒有尋死,我站著好好的,一轉身就絆了一跤,跌下池子裡,我發誓,真的沒有……”

    她在池邊站得好好的,等著嚴婉茵到來,想告訴她可行的法子留住齊雪生過夜,不過轉身移步罷了,卻有不知名之物突地在腳邊橫生,她重心不穩,往旁一栽,便落入了池子裡。倒下那一刻,她憑空亂抓,指尖依稀拂過了綢緞的裙角,她張嘴喊了兩個字︰“救命——”,腦袋撞及硬物,便再也出不了聲,沉進池底裡。

    他斜睨著她,不再和她爭辯。“這次就算了,最好不是存心的,以後你別再走出院子了,出了事,齊家如何對外交待?過幾日我得出遠門,管不著你了,你要是對我有點感激之情,就安份點,別再出紕漏了!”

    她傾著頭聽著,忽然想起了什麼,抓住他的手,“您要遠行?到哪兒?”

    “南京。”

    她神色透著緊張,摸到他的手腕,“那——能不能帶我去?”

    “唔?”這可奇了!他的暫離不但沒有令她松口氣,反而莫名地恐慌起來。她有何難言之隱?落水只是一場意外,她為何不能安心待在齊家?

    他瞥了眼手心裡冰涼的十指,不動聲色道︰“對你而言,到哪兒觀光可沒差別,我此次並非游山玩水,你只能待在旅館,悶得很。”

    “不要緊的,我可以帶些書去,我不會打擾您做事的,您說什麼我都答應。”她殷切過望,仰起的臉蛋幾乎就要踫著了他的鼻尖。

    他一陣靜默,抑制著被挑亂的無名心緒,稍長的空白,讓她感受到了他的遲疑,她低下頭,“你若不願帶我同行,可否暫時送我回何家,我在何家也有個伴。”

    他聞言,思及她和那對兄妹沆瀣一氣,以及沉醉唱戲的模樣,無端起了煩躁。“你三天兩頭回門可不成,你說個好理由,我琢磨看看為何要帶你去南京?”

    她偏頭思索著,她該說什麼好?她能說她落水前聽見有人悄聲走近她,不吭氣半天?她跌落前一刻觸手的衣裙並不假——有人存心要她落水!

    然而入門不久的她,能隨口挑起事端讓宅內大亂嗎?她未來的路恐會更形艱難。

    但有一就有二,齊雪生一走十天半月的,少了這個護身符,她要面對的險阻難以想像,無論如何,得先度過這陣子再說,日子一久,眾人看她安份,她自然不會是眼中釘了,屆時,她的平安可保。

    “您不是喜歡我嗎?帶我去有何不可?”她咬咬牙,紅著臉坦然道。“老夫人等著抱孫子,我若求她讓我跟隨您未嘗不能如願。”

    他睜大了眼,料不到文秀的她會口出狂言,不由一股暗火升起。“你從哪一點看出我喜歡你了?要不是你做出那件事,我才提不起興趣多收個女人!你知道外頭人怎麼說我的?齊雪生念過洋書,卻不忘舊時代好處,享齊人之福!他們可不知道,我們至今是有名無實。”

    她淺揚嘴角,倔著臉。“我沒胡說,您親過我,每次過夜都抱著我入眠,有名無實不過是您怕對我食言。我不怪您輕薄我,男人君子者寥寥無幾,再說,您對我有恩,就算是獻身也不為過,只怕您嫌棄罷了。”

    他啞口無言,耳根一熱,難掩尷尬。原以為每次比她早起,她無從察覺他下意識的擁眠之舉,沒想到她早已心裡有數,甚至暗指他佔便宜,他果真把她看得太簡單!

    他承認是自己造次,同床共枕,他已盡力抑制進一步親近她的渴望,他畢竟是三十歲的盛年男人,近色不亂需要相當的毅力。他當初是輕瞧了她,以為她行事再特別,終究是足不出戶的女人,日久言語也會索然無味,很快會令他絕了進閨房的想頭︰然而沉默寡言的她,從不為了得到好處討他歡喜,一出口總是出人意表,和往日他接觸過的女子大異奇趣。從前在學堂裡,他不是沒見過家境優沃可上大學堂的新派女子發表高論,但秦弱水沒有世家女子的那股嬌悍之氣,平日總是恬靜地讀書習帖,沒料到犀利起來和外頭爭鋒的女子不遑多讓。

    他平抑著惱意,不欲再爭辯,反顯得自己小鼻子小眼的,干脆坦言道︰“女人伶牙俐齒,可討不到好處,我若真想要你,也不怕你怎麼想,不過是看在你是何家遠親的面子上,尊重你的意思罷了。”

    他不等她回答,推開椅子走開。

    她忽然黯下語調,小聲道︰“我知道我人微言輕,不怪您嫌我累贅不想帶我同行,但未來,如果時局平靜了,袁森的事也解決了,您可不可以——放我自由?”

    他再度回頭,凜聲道︰“秦弱水,你再得寸進尺,就別怪我做出讓你悔不當初的事了。”

    ************

    偌大的珠寶行裡,店員將一盒齊雪生特意選購的首飾包裹好,恭敬地遞給他,一旁的李興順手接過,和他一同步下珠寶行前的石階。李興湊耳道︰“老板,下午若沒事,可否回家一趟?”

    “家裡有事?”他瞥了李興一眼。

    “呃——”李興陪小心道︰“是老太太的意思,讓您陪大太太到醫院一趟,太太她——”

    “她想做什麼就讓她去吧,我沒空奉陪。到書店去吧!”他不耐地在大街上急步走著,李興在後追趕,不敢再進言。

    “對了,替我跟診治眼睛的醫生約個時間,就明天吧!”

    李興古怪地瞟了他背脊一眼,忙應︰“是。”

    “這不是齊老板?真巧!”

    路邊剛停妥的一輛黑頭車上,步下一名著西服的男子,身旁照例跟著隨從,背著手昂然闊步,慢條斯理地走近他。

    “袁老板,近日可好?”他停步迎向袁森,泰然自若,面不改色。

    袁森拱拱手,陰笑道︰“您說笑了,袁某不像您左擁右抱,享盡艷福,連替人家向個盲女說個親都會鍛羽而歸,怎麼個好法?齊老板婚後無子多年也不納側室,三番兩次替秦小姐解圍,若不是真心喜愛她,斷不會為了個女人和他人搶親,袁某是做大事的人,不會為這等小事和您交惡。不過,我倒想知道,目不能視的秦小姐,能帶給您多少樂趣?秦小姐雖然嫻雅秀氣,要說風情,恐怕不能如您的意吧?”

    齊雪生眉峰微蹙,干笑道︰“展老板,這件事我已親自向劉司令致歉了,我看上秦弱水在先,並不算搶親;至于夫妻之間,您管得未免太多了。坊間出色女子甚多,以劉司令條件要什樣的大家閨秀還不是輕而易舉,何必單戀不識人面目的盲女?您太抬舉她了!”

    “沒錯!”袁森冷抽眉角,悄聲狎近他道︰“大家閨秀何其多,但知書達禮、聰穎清秀的盲女可不多見,這樣的女子,我真想知道,在床上是任人擺布,還是義正辭言的拒絕求歡?看不見男人的目光,她怕是不怕?齊老板嘗過她的耳刮子沒——”

    “袁老板!”齊雪生厲聲阻斷袁森有意的猥言挑釁。“再說下去,就有失您的身分了,請適可而止,別讓人瞧了笑話!”

    袁森曖昧地點點頭,退開一步。“得罪了!您別惱,開個玩笑罷了!我相信齊老板和秦小姐必然琴瑟和鳴,秦小姐不方便,您還讓她出門聽戲,您如此疼愛女人,實屬難得!”

    齊雪生目光一凜,冷言道︰“這話打哪兒聽來的?”

    袁森怪異地撇撇嘴,摩挲著下巴道︰“咦?齊老板問得真妙,方才我在車上親眼看見秦小姐和何家大小姐帶兩個下人一道進戲院去了,我還以為您也趕著陪看戲呢,怎麼看起來好像一無所知?看來您把女人寵上天了,進出齊家大門自如呢!”他得意地仰頭縱笑。

    齊雪生愀然變色,眼光往前一掃,見到十步遠外的戲院,門前看板明明白白寫著頭牌名角的大名——“柳彥”,袁森大概也是去湊熱鬧的!

    他心裡乍然有數,回視袁森道︰“這是她唯一的雅興,有何不可?先走一步了!”

    他回首虎虎而行,寒著臉對身後窮追的李興道︰“找個人到戲院看看,別讓她們有事!”

    一團隱隱然的蘊結怒意,在胸口迅速擴大,他打消了到書店的念頭,決定回到商行。

    晚春和暖,夜風吹入室內,心曠神恰,她放下針線,輕移蓮步,素手比個蘭花指,斂眉清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小鵑笑著贊嘆道︰“柳先生這出《驚夢》唱得真好,不愧是傳人,還好大小姐今天邀我們去,否則錯過了真可惜!”

    “可惜什麼?”

    一聲冰寒的問話隨房門霍然敞開,震驚了談笑中的兩個女人,小鵑福工順身,應道︰“舅爺!”

    齊雪生鷹目掃視一遍不知所措的兩人,對小鵑道︰“晚了,回房去吧!”

    他渾身帶著興師問罪的氣味,秦弱水茫然佇立,待小鵑掩門離去,她擠出安撫的笑意,“唔,您好像在惱什麼?”

    他徐徐走近她,不帶情緒道︰“今天小帆找你看戲了?”

    她謹慎地點頭道︰“是啊!柳先生的戲不看可惜,小帆和老太太稟報過了,我們並非私自而行。”

    齊雪生在氣這個嗎?他知道她一向喜歡聽戲的啊!她已不再私下向柳彥學戲,小帆又是他外甥女,家僕也一道跟隨,大庭廣眾的,她不明白有何可議之處。

    “聽得高興吧?”

    她笑著點頭,仿-憶及了什麼,輕快地道︰“是啊,柳先生唱功真厲害,為人也挺好,他還邀我們到後台去,和其他名角打了照面,小帆開心極了!柳先生說,有所學校將邀他教授昆曲,如果方便,我可以去聽他——”

    “不許去!”他聲色俱厲斷言道。

    她驀地一怵,卻步起來,不能理解他的慍意所為何來。

    “我再說一次,今後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再拋頭露面去看戲!小帆耳聰目明,吃不了虧;你可不同,外頭處處是陷阱,看一次戲沒有壯丁跟著怎行?至于聽柳彥說課,那就不必了,你再通曉戲曲,未來也不會登台演唱,我不想聽到任何閑言閑語,嫁了人的女人還如此不安份!”

    那帶著寒意的字字句句,震碎了她自家變以後難得的歡樂,她頹然轉身,青白的面上淨是挫辱。她是否想得太天真了,齊雪生不會是她生命的出口?他待她的目光也許和別人沒什麼不同,她甚且是個累贅,連打雜都嫌礙事,除了安居守份,她怎能有任何妄想,在他羽翼下重生?

    她按捺著奔騰的情緒,木然道︰“我明白了,今後我不會再踏進戲院一步,丟人現眼,舅爺的話我會記住,夜了,您請回吧!”

    她不顧他在屋內,解開襟扣,褪去短襖長裙,靜默地下逐客令。

    他怒火上升,揪起她手腕,“我想待在哪兒,由不得你打發,你忘了你的身分了!”

    她昂首漠然以對,握緊拳頭。“我沒忘,可舅爺當我是什麼?您忘了,我不是您的女人,侍候不了您,您請回吧!”

    她毫無懼意,與他抗衡著。他縮起眼打量了她一遍,一團火盤在胸口,視線落在她曲線分明的身段上,忽然,他低聲一笑,趨前抵住她,下盤與她密密相靠著。她微訝,水眸圓睜,往後一退,跌坐在床沿,手腕仍被他擎住。

    “既然如此,我們就名副其實,讓你以後可以名正言順的侍候我吧!”

    他猛然俯下頭,牢牢封住她緊抿的唇,熱舌有力地撬開她牙關,伸入她的檀口,她又驚又慌,下意識退縮,他順勢隨她倒臥床褥,壓在她身上,持續著熱而重的吻。出乎意料的親密使她六神無主,她轉開臉逃開他的親狎,慌亂地問著︰“你干什麼?”

    “你之前不是說過,想委身于我,我這就遂了你的意,今後我再留下過夜,你沒話說了吧?”他氣息漸亂,臉埋在她肩窩裡,屬于她肌膚特有的冷香滲進他鼻翼,血液中的躁怒漸被萌發的欲念取代。

    “那是因為……我以為你……”她短促地驚叫一聲,他的手伸進她掀開的單衣領口,向下探尋,陌生的撫觸使她周身疙瘩泛起。“我以為你絕不會瞧得上我,隨口說說罷了……”

    他聞言暫停片刻,唇尖貼著她的耳垂,耳語道︰“我還以為你多麼與眾不同,口口聲聲要自由,一遇事便怕了,依你這性子,放你到外頭去能做什麼?你對人的了解有多少?這次食言的可是你,如果你肯求饒,我便放過你,以後不許再任性胡為,這次的事也就算了。”

    她聆聽著,不發一言,急促的呼吸讓兩人的胸懷緊密貼靠,她快速地思量著,睫毛頻頻顫動,良久,僵硬的身軀柔軟了,她出了聲,聲音有些低啞︰“您先讓我起來,您壓疼了我。”

    他依言離開她的身子,等著她放低姿態,不再出言蠻橫。

    她掙扎著坐直,伸臂往腦後抽出發簪,黑瀑發絲瞬間滑落在兩肩,他正疑惑著,她卻將簪于放在枕畔,縴指朝左右拉開單衣,馬甲束胸隨即現前。

    “你這是……”他目瞪口呆,不解其意。

    “舅爺,我說話算話。”她俐落地解開胸側的一排扣子,直到末了,遲疑了一下,緩緩撤去最後的防線,瑩潔白皙的胸房在夜燈施放的柔光中敞露,她垂著眼,刻意表現的平靜中略顯不安。“我不食言,你可以答應帶我南下嗎?”

    他不出聲,緊盯著那泛著一層瑩輝的胴體,和堅毅坦然的神情。

    他試探地伸出長指,觸及她的裸肩,慢慢劃過她溫涼的肌膚,停在她胸前,掌握住她的秀挺,視線卻移駐在她臉上。

    她深吸一口氣,看不見、猜不出他接下來的動作令她身子微顫,她忍著不出聲,合上眼,暈紅在頸項問迅速漾開。

    他驀然噙起笑,再次俯首吻住她,十指使出力道,在她腰際揉撫,她驚喊一聲︰“齊雪生,你答應——”

    “我答應要你的身子。”

    他不再讓她有機會說話,兩人一同沉進被褥裡,以及漸次深濃的欲望裡。

    這趟舟車勞頓,齊雪生可摸清了秦弱水的底。

    她全然經不起長途顛沛,沿途暈車嘔吐數回,一到下榻的旅館便昏睡一整天,等待齊雪生洽商回來,翌日再昏沉沉的上了車,幾天後到了南京,她已瘦了一圈,神采頓失。

    旅館房內,她勉強倚窗而立,呼吸著早夏的空氣,小鵑端了碗湯進來,催促著,“小姐,喝點湯,是舅爺吩咐廚房煲的,讓您恢復元氣。”

    她撫著不適的胃部,婉拒道︰“不了,我喝不下。”

    “小姐,多少喝一點吧!我看他臉色越來越難看,您一路上都沒吃什麼,會讓人擔心的。”小鵑用力吹涼雞湯,湊近她唇邊,叨念著︰“真不懂舅爺為什麼要帶您走這一趟,他不知道小姐會暈車嗎?”

    她勉強喝了幾口,示意小鵑拿開。

    齊雪生這下更瞧不起她了吧?她有何能耐離開齊家這牢籠?除了攀附著男人,她果真走不出像樣的路來嗎?父親生前對她的期望,她怕是要辜負了吧?她搗住臉,嘆了口氣。

    那場大火後,她離奇地失明了,卻沒有彷徨無依的恐懼感,在黑暗中,她感到不必面對現實的松弛感,鎮靜若常地適應了黑暗。如今,她開始有了一絲盼望,如果能再見到光明,她就可以改變現狀了。

    “小鵑,你能不能告訴我,舅爺的模樣。”

    小鵑一楞,新奇地看著從未過問她姑爺長相的主子。

    從進了齊家門,秦弱水一如往常地,清淡有禮地對待每一位齊家人,只有齊雪生能讓她動氣。夫妻倆在人前少有親匿的舉動,齊雪生卻極為頻繁地待在新房過夜,偶爾齊雪生不出門,秦弱水逕自屋內練習書法,他坐在另一頭安靜地翻著報紙或帳本,有時若有興味地盯著妻子看了半晌,兩人過了一上午也沒交談幾句。

    她不很明了秦弱水對這樁婚姻的期待,但作下人的感覺得出來,齊雪生在二房裡明顯地神態自在多了,不像面對其他家人時多數皺著眉頭。

    “小姐,你喜歡上舅爺了?”小鵑調侃著。

    她不以為忤地笑著。“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有幸見得著東西了,總是得認人的,不是嗎?”

    小鵑轉動著眼珠,肯定地點頭。“說的也是。舅爺他——”她歪著頭,搜索枯腸了一番,道︰“他的模樣說來是好看的,就是不大愛笑,只要對他說話慢了些,他馬上就皺起臉不耐煩啦!他人高馬大的,聽以前何太太說他自小為了除病習武,所以骨架挺健朗的,不像何少爺那般文弱相。”

    秦弱水點頭,她相信這一點,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抱著昏睡的她上下車,而那一晚歡好,她觸手可及的是他堅實的肌理,他沉重的健軀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他指掌修長而粗糙,撫過她的身子時卻出奇地溫柔,他……

    她不可置信地遮住兩頰,她在做什麼?她竟想著那回事,那幾近于交易的歡愛,竟沒有令她反感的想徹底遺忘,她到底在做什麼?

    “小姐,你脖子紅了,是不是又過敏了?”小鵑莫名地探看著。

    “沒事!我想喝湯。”她不安地接過湯碗,一口氣喝了下去,反胃異常地消失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6 00:57:12

第五章

   茶樓裡,人聲鼎沸,齊雪生直接上了二樓,畫梅屏風梭是邊廂雅座,他脫了帽,繞到屏風後,對久候在座的男人喚道︰“懷南。”

    男子短發整齊,戴著圓框鏡,眉目清朗,看見他,笑咧了嘴。“雪生,好久不見。”

    兩人伸手緊握,一齊坐下。

    曾懷南與齊雪生大學時在上海是摯友同窗,未完成學業便因故回鄉,兩人持續有書信往來,齊雪生此次南下,便是要與他會晤。

    “你上次信裡提的事我明白了。”曾懷南開門見山,溫厚的表情突轉冷硬。“何家船行的事不會有問題。劉司令還以為自己權傾一時呢!依他的作風,底下的兵倒戈是遲早的事,屆時,我會要看到他求饒的模樣。”

    齊雪生不放心地看他一眼。“你跟的這位楊統帥,可靠嗎?你自身的安危,有沒有問題?”

    曾懷南笑道︰“姓劉的家伙欠我曾家的,一輩子也還不了!投靠楊先生是不得已的事,不看著那家伙償命,就算學成歸鄉,也是枉然。我救過楊先生,這點事,他幫得了的。袁森這小人不足畏,只是雪生,時局幾年內要平定是很難的,你得早日做打算,莫措手不及。”

    “我明白。你也知道,我只是盡己所能報親恩罷了,老太太若不在了,春生會慢慢接掌齊家商行,長沙那兒,才是我的根。”齊雪生啜口香片,突然笑道︰“沒想到你一介書生,也變得不一樣了。”

    “為了生存,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齊雪生抬眼,隨即想起了秦弱水。

    “你在信裡頭說,這次南下會攜眷,怎麼不見夫人?”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錦盒,推到齊雪生前頭。“這是見面禮,請替我轉交。”

    齊雪生打開錦盒,一串質地通透、造型華貴的翡翠珠鏈現前,他愕然,忙合上退回。“太貴重了!況且,這次只是二房,不需收受重禮。”

    曾懷南朗笑道︰“客氣什麼?這種東西我現在還嫌少嗎?拿去吧!讓夫人高興高興。以前在上海,你對我的照顧也不少,我銘記在心。”

    齊雪生微笑,手指拿捏著翠珠,“只怕她用不上呢!可惜了這項煉。”

    “唔?”曾懷南不解。“怎麼說?她不愛見客?”女人鮮有不愛首飾的吧?

    “她因為一場意外失明了,看不見呢!”

    曾懷南先是一呆,接著搖頭笑起來。“雪生,你倒是沒變,總會做些出人意表的事。以前在學校,以為你會行醫濟世,沒想到作起商人來了;原想著你會娶新派女子,卻又奉母命娶了大家閨秀;現在又納了二房,還是這麼特別的女子!我倒想見見她,怎麼有辦法讓一個奉行一夫一妻制的男人娶了她,走吧,替我引見引見!”

    她撫摸著冰涼圓潤的珠鏈,沒有特別的喜悅神色,把玩一刻後,她蓋上盒蓋,有禮道︰“多謝了,我不習慣戴這東西,還是送給姐姐吧!”

    齊雪生並不意外她的反應。“收下吧!懷南指名給你的,你除了書,從不說要什麼,別人要討你歡喜也難。”

    她抿嘴笑了,開起玩笑道︰“舅爺想討我歡喜嗎?您不惱我了?”

    齊雪生看她一眼,興味地走到她跟前,彎身貼近她耳腮低語︰“不惱了,你肯討我歡喜,我自然會討你歡喜,你想要什麼?”

    她耳根一熱,與他有了夫妻之實,還是不能習慣他的親近,她握緊十指,極力保持鎮靜。“我……我只想要……”

    “別告訴我要我放你走,這婚事是你要的,我不是你的跳板,任你來去自如。”他先聲奪人,制止她的妄念。

    “別急,我還沒說呢!”她忙轉念,陪笑著。“我只想要雨花石。從前在家鄉我有幾顆,養在盛了水的白磁缸裡特別好看,家裡出事後,石子自然也沒了,您可不可以替我要幾顆回來?聽說這裡特別多!”

    他撇撇嘴,“你果然刁鑽!”他勾起她下顎,“我在想,如果,你雙目完好,會嫁給什麼樣的夫婿?媒妁之言恐怕不會讓你輕易應允吧?”

    她在他手裡不動,輕掀唇道︰“我父親疼我,讓我讀書識字,就是不想讓我盲婚過一輩子。我父親說,女子也可以自立,不需要靠男人才能活,如果男人不能真心待你,與其被糟蹋,不如孤身一輩子。這世上女子可做的事很多,不是只有相夫教子,我父親——”

    “你父親沒要你向男人逼婚吧?”他搶白道。

    她怔住,掙脫他的指力,回身挨近床鋪,拔去發簪,松了長發。

    “我父親要我好好活下去。”她背著他道。“對不起,累了您,我知道您是好人,那天,您其實可以橫了心,不受我要脅。小平兄妹了解您的為人,知道您會善待我,才肯幫我的。您老是冷口冷面,其實胸懷磊落,就算您對我沒有男女之情,在齊家,我也不會受人欺凌。我早已絕了婚配的念頭,嫁了您,我就不用再擔心遇到袁森這種小人,這是我原來的盤算,如果讓您難為了,請多擔待。”一口氣說完,她忽覺胸口少了鯁刺,輕鬆許多。

    她回過頭,才走一步便撞上了一堵堅硬的肉身,他扶住她臂膀,讓她站穩。

    “今天身子好多了吧?”他口氣忽變得溫和多。

    她點頭。“休息了兩天,沒事了。”他問得挺突兀。

    他面色一整,“你飽讀詩書,自以為看透世情,心眼還是天真得跟女孩兒一樣,我要是你想像的好人,怎麼會踫你?護著你,讓你清清白白再嫁不是美事一樁?”

    她傻了,半張著嘴丕言語,半晌才答︰“那是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他似笑非笑地逼問。

    她不是沒想過這一點,她猜想,也許逼婚之舉使他心存怨氣,他再仁厚,總是堂堂男人,加上她多次惹惱他,他才會惱羞成怒,要取得代價,建立尊威,否則不必在同床多日後才行夫妻之實。她也想像過各種婚後可能性,失去清白是其中一項,但既然下定決心,不再奢望有關好的情愛降臨,那麼身子給了恩人,也不算是壞事。她雖保守,並不愚昧到癡心妄想,以為不必付出一點代價就能保全自己,起碼,他的踫觸並不令她太反感,最大的感覺反而是尷尬和窘迫,以及初嘗雲雨的驚慌失措,然而這些感受,她怎能如實向他說明?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斷定,您脾氣是大了點,但不是壞人。”她低垂著眼,即使看不見,也不敢迎視他。

    他忍俊不住,捧起她的瓜子臉,“秦弱水,看不見男人的眼光,就是你最大的危險,你以為我不愛你,就不會想要你嗎?”

    她一震,啞口無言。

    “你看似倔強冷淡,其實心無城府,不懂世事,無意間就讓男人想一探究意,卻又防範不了男人,這是我不隨便讓你出外看戲的原因。那日我答應你的要脅,不是怕你張揚,更非想作仁人君子,是你吸引了我的好奇心,我做個順水人情罷了。劉司令雖喜捻花惹草,但更貪財,是我齊家一只昂貴的古玩才讓他罷手的,我這麼坦白一說,你是否對自已當初的判斷力失望透了。”他等著她的反應,目不轉晴地觀察她。

    她眼眶泛了一層水氣,臉龐在他手中微顫。

    “你別期待有好人能護你一輩子,如你爹說的,你得靠自己,我問過診治你的大夫,你的眼睛還是有希望看得見的。這次路過揚州,你無意停下探親,我不知道你在逃避什麼,你不說,我不會強迫你,但是自立根本之道,還是得復明,否則,這個世道,誰也保不了誰。”他不留情地說著,不讓她掙脫他的掌心。

    “我明白了。”她幽幽的說。“可以放開我了嗎?”

    他手一鬆,她回頭摸索到床沿,坐上床,長發披頰,面色蒼白,膝上的雙手不明的顫著。

    好半天,她終于開了口︰“是,我是在逃避,因為,我父親——是我害死的。我想,或許我失明的原因,是再也不想看到自己這張臉。”

    他驚異地瞠大眼,頓時說不出一句話。

    ************

    人力車停在長沙市郊區一戶宅邸前,她下了車,不等小鵑扶持,蹲在圍牆角便干嘔起來,除了水,空泛的胃根本沒有東西,她明智的半天未進食,躲去了暈車毛病引發的嘔吐。

    齊雪生二話不說,直接抱起她走進碩大門牌上書寫著“齊園”二字的宅院裡。

    齊園佔地很廣,不輸蘇州城裡的齊宅,但一進門就感受到了蕭條之氣。並非園子裡草木不生,或門面破敗,宅子各處是修繕過的,有些門楣窗欞還是簇新的,花木掩映有致,大堂裡的桌椅也沒灰塵覆蓋,就是有一股說不出的清冷,在四下盤桓著。

    從一進門開始,迎接齊雪生一行人的只有管家、家僕和廚子三人,再沒半個人影,看著齊雪生懷裡的秦弱水,彼此面面相覦,卻都不問一句,訓練有素的將主子引進後院一處已打掃干淨的廂房。

    “送點水來,讓太太梳洗。”齊雪生將秦弱水安置在床上,吩咐了一句。

    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知道他新娶了二房,急忙退出準備。

    秦弱水撐起虛脫的身子,疑惑地問︰“這不是旅館?”

    “不是。”齊雪生對小鵑道︰“和廚子說一聲,晚飯弄得清淡點。”

    小鵑帶上門後,他脫下外衣,倒了杯茶,遞在她手心。

    “這是齊家在長沙的老宅,我十五歲時,才舉家遷至蘇州。這裡除了幾個下人,就是空的,我每半年都會回來一次,看看宅子和齊家附近的田產。”

    她微訝,原以為他從南京轉往長沙是為洽公,沒想到是回老宅探看。

    “可惜我看不見,這裡不知道生成什麼模樣,有沒有池子?”

    他笑笑。“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這裡沒有池子,你若亂闖頂多撞了柱子或滾下台階,沒有落水之虞。”

    她訥訥道︰“對不起,老是給您添麻煩。”她喝了口茶,遞回杯子。“我不習慣長途跋涉,老是暈車,您別惱,我休息一晚就好。”

    “最好是這樣。”他就著她的杯子喝了一口茶,瞅著她。“你這一趟出門精神好的日子沒多少,我想踫你還找不到好時辰呢!”

    她聽罷一呆,連想到這些出門在外的日子,她昏昏沉沉居多,他幾乎與她分房而眠,只命小鵑陪寢,想來是怕同床共枕,他若起意求歡,會干擾到她恢復體力,但是——他不必這麼直言不諱吧!

    一股血氣直沖兩腮,她想翻身下床,沒估量好離地尺寸,直朝前摔,他及時接住她,執起她的臉道︰“怎麼樣?兩句話就讓你精神好多了,可以下床走動了吧?”

    “舅爺——”她羞惱地喊。

    他縱聲大笑。“開個玩笑罷了,這麼認真?你休息一下,明天如果身子沒大礙,到園子逛逛,別老悶著。”他嘴角含笑,走出房門。

    她端坐好,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在逗她呢!他知道了她的過去,似乎沒有影響他的態度,他的深沉,的確不是她所能測度。

    她竟奢言自立,如此近身的男人她都摸不透,還能做些什麼事?

    晌午,她簡單的用過午飯,小鵑端了臉盆讓她洗手,她隨口問︰“舅爺還沒回來嗎?”

    “還沒呢!聽管家說,這附近還是有些沒脫手的田產,舅爺去看看,中午沒見他回來,大概在商家那兒用餐。”小鵑替她抹干雙手,笑道︰“齊園真大,我逛了一下,還沒逛完呢!”

    她也笑,“你想逛就去逛吧,這兒沒什麼人,別擔心。”

    “還是我陪您去吧!我先去倒個水,馬上來。”

    房內陳設小鵑雖與她描述了一遍,她還是不能馬上熟悉,不敢隨意走動,怕踫撞了貴重花瓶、裝飾品什麼的,她不想出這些差錯,讓這裡的下人側目,影響他們對齊雪生的觀感。

    她端坐不動,有腳步聲在房門口響起,直步向她,沉穩緩慢,在她跟前停止。

    “舅爺?”她笑猜。“你又想做什麼?”

    齊雪生常默不作聲進屋,好整以暇的觀察她一舉一動,再出言嚇她一跳,次數一多,她已習慣,不再慌張。

    “舅爺?”

    來人保持沉默,鼻息幾下可聞,卻帶了一道檀香味,和齊雪生的聲息有著差異。

    她不再出聲,警敏地傾聽一切動靜,突地,陌生的五指輕撫她的左頰,有些粗糙冰涼,但不似齊雪生的掌指修長溫熱,她下意識閃避,喝道︰“誰?”

    手指似乎縮了回去,一聲幽涼的嘆息隨之傳來。

    “真可惜,模樣這麼好的孩子,竟然看不見。”

    語氣帶著惋惜,她卻著實嚇了一跳,是個陌生的女人!絕非昨日那些下人之一,聽聲音似乎有了些年紀,何以出現在此?

    “別怕,我是雪生小時的奶娘,我本姓陳,單名一個芳字,住在祠堂後頭的屋子裡,特地來看看你。”陳芳拍拍她的手,安撫著她。

    “對不起,我沒聽他提過。”她連忙站起來。

    陳芳點點頭,是明了的表情,進而察覺到秦弱水看不見她的神情,體貼道︰“我明白,雪生昨晚來看過我,向我提起你,你昨天不舒服,所以我今天才來看你,坐下吧!”

    齊雪生的奶娘?為何孤身一人待在老宅?

    據聞,齊家老太太膝下只出何太太及齊雪生一子一女,在海外的齊春生及已遠嫁的齊秋芳是早逝的二房所出,三房的二子則是齊老爺五十多歲才出生的,如今才十歲出頭,人丁不算單薄,但齊家要再容下一個女人並不難。一般大戶人家的奶娘在主人家若責任已了,不是回鄉養老,就是終身待在主人家繼續服侍奶大的孩子,很少孤伶伶守著個大房子度日。

    “為難你了,不過有雪生照顧你,應該不會有事的。這孩子固執,有時候得罪人了也不改脾性,你得多提點他,讓他收斂些。”

    那溫柔而真摯的語調,把她當自己人般說話,令她受寵若驚,她笑道︰“奶娘太客氣了,我不添麻煩就很好了,哪有能力提點舅爺呢!他還有太太呢!”

    陳芳轉了話題,“太太?那位嚴家三小姐?我至今未見過呢!雪生沒帶她回來過,這裡冷清,除了雪生,他們都不愛來。”

    她熱心道︰“奶娘喜歡熱鬧嗎?可惜我不方便,否則可以讓我留在這陪陪您。”

    陳芳拍拍她的肩,“不,你得留在蘇州陪雪生,我一個人習慣了,每天念個佛經時間就過去了,你是好孩子,雪生若有不是,請你多擔待,他嘴硬心軟,有時真不討喜。”

    她愕然,不解陳芳為何殷殷囑咐她多盡心待齊雪生,她在齊家根本沒什麼作用,上頭幾位老人幾乎和她少有交集,食衣住行在自家小院落就可打發,如果不是齊雪生常留下過夜,恐怕嚴婉茵也懶得理會她。

    “奶娘,舅爺他——”她囁嚅著。“是為了某些原因才要收房的,並非對我……特別喜愛,我沒法改變什麼,對不起,要讓您失望了。”

    陳芳笑而不答,忽然走到她身後,著手梳理起她未挽起的長發來。

    “奶娘——”她吃驚。

    “你都和他成親多日了,怎麼還是那麼生疏?他洋學堂念久了,其實不擺架子,老僕叫他名字,他也不忌諱,他有個小名,你知不知道?”

    “小名?”

    “是啊!老爺取的,叫二毛。”

    “二毛?”她咬緊下唇,不讓自己笑出聲。

    二毛?和高頭大馬的他實在搭不上邊。

    “小時候他身子弱,頭頂長不出頭髮,只有稀疏幾根,老爺替他取個乳名,讓閻王嫌他,可以好好活著,他上了小學堂以後,就不準家人這麼叫他了。哎!從前老太太的頭髮都是我負責的,一晃十幾年了,不知今天生疏了沒。”

    陳芳手勢極利索,三兩下就將她一頭如雲秀髮盤起,鬢髮無一絲掉落,女人從身上拿出一根玉簪,穿過她的髮髻,滿意地笑了。“孩子,別妄自菲薄,將來的事,沒有人知道,但是我可以確定雪生的性子,他不喜歡的人,是不會多去接近的,沒有誰可以勉強他。我走了,你多保重。”

    她尚未接下話,陳芳已翩然離去,帶上門走了。

    她發了好一會楞,直到小鵑蹦蹦跳跳的出現,扶起她的手臂道︰“小姐,舅爺在後園子等你,讓我帶您去。咦?您會自己盤髮了?這簪子哪來的?”

    ************

    齊園後院。

    “你現在走的是園子的石板路,直通後方那片杏花林子,這兒沒有人工湖,也沒有小池子,周圍都是花木,你左側就是木槿和海棠,再過去一點是茉莉和薔薇,右側是紫芸和杜鵑——”齊雪生陡然止聲,莞爾道︰“我說得太快了,你可能記不起來。”

    她仰起螓首讓暖風拂面,笑道︰“不會,我想像得出來,花很美。快夏季了,茉莉要開了吧?我很喜歡茉莉,可是不能太靠近,我對濃郁的花香過敏,玉蘭我還受得住。”

    他扶著她繼續前行,近夏的氣味宜人,除了微微蟲鳴,幾無人聲。

    兩人無言行走了一段路,他放開了她,退至她身後,聲音有些異樣。“前面是一片草地,沒有障物,穿過草地,就是杏花林,你現下自己走過去。”

    她微愕。“可是,這裡我還不熟——”

    “快走!”他忽地嚴肅起來。“不是每一次都能有人伴著你走,如果不敢走,就睜開你的眼睛,讓你自己看清楚前路。”

    “我——”他為何突然難為她?

    “懲罰你自己看不見不能解決你的心病,不想受人擺布就得讓你的眼睛復原。你沒有害死你父親,當初決意要收留潘良的是你父親,你父親視他如子,讓他在自家學堂受教,十年來待他與親生兒子無異,他不該起了邪心,得不到就想毀掉——”

    “舅爺——”她顫巍巍地想回頭。“潘良是我從街頭帶回來的乞兒,如果不是我多事,我父親下會應我要求收留他!我們一起長大,是我愚昧,不知他對我有私情,是我,害了兩條人命——”

    她雙腿一軟,跪坐在地,掩住臉面。

    如果一切能重來,她該在十一歲那年,就放開那揪住她衣角的街頭乞兒,那麼這一刻,她還好好的坐在自家學堂教室前,教導那些村裡的孩子們念書寫字;傍晚時,在院子前搬張凳子坐下,聽父親與村裡的洋神父談著海外的奇人異事和一些新思潮,以及她心向往之人能自由選擇命運的國度。

    秦父開闊的胸襟和眼界,讓她興起想隨神父回美國求學的念頭,在她興高采烈在心底素描未來的同時,渾不知那雙在角落追隨她的目光,卻愈形陰騖。

    在她還不明白愛情的同時,就看到了潘良眼裡的恨,像一把烈火,燒毀了潘良心中根植的愛意和恩情;在秦弱水拒絕潘良求婚,以及他力求秦父允婚失敗的那一刻,燃燒到了最高點。

    濃眉大眼的潘良,如手足一樣的潘良,再也看不見過往一切恩情。她始終不明白,他對她的執念有多深?竟令他選擇了毀滅的手段,在秦父與洋神父聚談的夜晚,欲逼迫秦父就範,在遭秦父及神父義正辭言痛責之後,沒有猶豫,刺殺了兩位長者。

    被煙嗆醒的她,在屋外對著濃煙烈焰中無助的大喊,負傷逃出的父親只說了兩句話便咽下最後一口氣。

    煙迷薰了她的眼,窒息了她的心,封閉了她的未來,在村長家中醒來的她,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她說服不了自己,她是清白無辜的!

    “站起來!”齊雪生不留情地拽起她。“你父親讓你受教,不是要你獨善其身,把潘良帶回家,是他教你的作人原則,要你懂得憐恤他人,你做了該做的事,但不表示潘良必然懂得回報,這不是你能掌握的事。你父親要你好好活下去,絕不是要你苟活,如果你說服不了自己,那麼你父親在你身上投注的心血就要落空了。”

    她抹干了淚,謹慎地踏出兩步、三步,再回首,“舅爺,我不想——”

    “走過去!沒什麼好怕的,我就站在這兒!”他冷聲催促,不讓她回頭。

    “快走!”聲音多了不耐煩,她百般為難地再挪移腳步。

    地上是青草,但沒了扶持,她卻有如行走在繩索上,仿-下一步就有石子會絆倒她,讓她戰戰兢兢。

    “磨蹭什麼?讓我看看你的能耐,你都有本領算計我了,你若有勇氣到達那片杏花林,我可以想法子延請名醫,醫治你的眼睛,到時候,你想去哪兒都行,又何必在齊家仰人鼻息?”

    他一番話,讓她還有選擇余地嗎?

    她毅然仰起臉,連續走了好幾步,途中鞋尖不慎給茂密的草根纏住,重心不穩,一腳傾跪,她兩手撐起上身,繼續邁步,感到自己離他越來越遠,勇氣卻增生了。

    只不過是到林子那兒,再遠,也不會超過一裡吧?與其心驚膽戰的慢慢走,不如咬牙直奔目標,無論如何,齊雪生都在後頭。

    她心念一起,執起裙擺,發足狂奔。

    暖風在耳邊快速掠過,如鼓心跳是她唯一聽到的聲音,她跌了幾次,爬起來幾次,似乎還是到不了盡頭,前方淨是空曠地,她不作他想,用盡余力奔跑,在耗盡最後一分力氣時,一道蠻力勾攬住她的腰,將她硬生生往後扯退,她跌臥在寬厚的暖懷裡,咳喘不已。

    “我沒叫你用跑的,你快撞上樹干了。”齊雪生喘了口氣,將她扶直站好,看著她披頭散發、滿頭汗濕,沒好氣地把掛在發梢上的簪子放進她手心。“回去吧!看不出來你挺能跑的,我相信你的能耐了。”

    她揩去了汗水,口干舌燥,默默憑直覺往反方向走。

    “上來吧!我背你。”他擋住她去路,彎下腰。

    她想了一下,不願逞能,兩手摸索到他的肩膀,往前傾靠上去,他反手一撐,穩穩背負起她,沒花什麼力氣地行走著。

    “舅爺?”她在背上輕喚著。

    “我方才做到了,你會不會食言?”

    “不是這回事,是你後頭說的那兩句!”

    “我想去哪兒都行,不必在齊家仰人鼻息。”

    他睫毛揚了揚,停頓了一會,又繼續前行。

    她身輕如燕,緊緊貼附著他,穩定的步伐節奏感使疲倦的眼皮漸垂。

    他心波動了一下,深吸了口氣,道︰“別再叫我舅爺了,叫得我在床上像在欺負女娃兒,我沒有名字嗎?”

    “二毛。”她揚起唇角,沒睜開眼。

    他呆楞了一會,氣惱地朝在廊檐下等候的小鵑走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6 00:57:29

第六章

    回到蘇州三日,鎮日艷陽高照,即使屋外綠樹成蔭,擋去了不少熱氣,她在屋內還是感到了悶熱。

    秦弱水懨懨地折疊著衣物,充耳不聞小鵑的朗讀聲。

    “這北方是更亂了,都改朝換代了,那些軍隊成天打來打去,什麼時候才會平靜一會兒?”小鵑念了兩段報紙,自顧自評論起來。“算了,別打到這兒來就成了,我娘還靠我寄錢回家呢!”

    她但笑不語。

    “咦?這段文章有趣,小姐聽聽,《自由戀愛之我見》,真妙,又是那個大學生寫的,自由戀愛?得了,下輩子吧!瞧齊家上下,除了舅爺,沒幾個男人看得順眼的,總不能到外頭拋頭露面的挑男人吧?真叫我挑,我還——”小鵑咽了咽口水,望向敞開的房門口。“老太太?”

    她將折疊好的衣物放在一旁,笑道︰“老太太不會管你的終身大事的。”

    小鵑慌成一團,忙站起來拉了張椅子,恭敬地喊︰“老太太請坐。”

    她霎時會意,趕緊離開床沿站好,輕喚︰“媽。”

    老太太只身走了進來,瞟了她一眼,“小鵑,到外頭待一會,我有話聊。”

    她捏緊了裙擺,接著走到桌邊,倒了半杯茶,雙手奉上,“媽,喝茶。”

    老太太接過,輕扯薄唇道︰“別忙了,坐吧!”

    這是婚後首度老太太踏進她的屋內,眾人均知她的特殊情況,並不常打擾她,她也免去了一些繁文褥節,老人會主動過來探她,她頗感意外。

    “這趟回長沙,累壞了吧?”

    “有雪生顧著,還好。”她謹慎答。“媽親自來,是為了……”

    老太太緊盯著她。“我就有話直說吧!你是雪生要求納進來的,他喜歡你哪一點,我沒興趣追究,他主動帶你回長沙,可見是真把你放在心上,這一點,我也沒意見。”

    見她面露疑惑,老太太吸口氣道︰“但弱水,雪生從娶你進來,在婉茵那兒待不了幾次,我知道這不能怪你,不過婉茵畢竟是原配,她懷不懷上孩子是另一回事,你作二房的卻不能不知禮,嚴家和齊家關系密切,很多生意都脫不了關系,你將來就算懷了孩子,也得尊重婉茵,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吧?”

    她咬著唇,困窘萬分道︰“可是這兩天,雪生並沒有留下過夜——”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縱使他不留下,你也不能有怨言,更不能想法子讓雪生和婉茵生分,我知道你念過不少書,這點道理應該不難明白。”

    她低垂著臉,十分不解,她哪一點看起來有魅惑男人的本領了?她幾乎素衣素臉,不施脂粉,齊雪生一向我行我素,不受女人牽制,她總不好把門給鎖上,讓他進不了門吧?

    “怎麼?有意見?”老太太見她沉默,當是抗議。

    “沒,沒有,您說的我都知道了,我會留意的。”她附和著,卻開始苦惱起來。

    老太太視線在屋內轉了一遭,回到她身上,忽然目現精光,問道︰“你發上的簪子哪來的?”

    “呃?”她聞言抬起頭。“是長沙的奶娘送的。”

    “你見了她?”老人臉色乍變。

    “是。”

    是否這簪子太貴重了,她不該收下?

    “我走了,你好自為之。”老臉暗沉,不發一語走出屋子。她摘下簪子,懊惱地嘆口氣。

    ************

    她剛揮毫兩句詩,小鵑從外頭火速沖進屋子,拿下她的筆道︰“小姐,舅爺回來了,現在在堂前和老太太說話,你快準備吧!”

    她聞言讓小鵑替她鬆髮更衣,轉身摸回床上,蜷在被窩裡,小鵑熄了燈,掩門回房。

    在被窩裡轉著眼珠子,她靜聽外頭動靜。

    三天了,她比平日早一個鐘頭就寢,齊雪生見她房內無燈,便轉身離去。

    如此配合老人的要求,不會再增加某些人的怨氣了吧?

    她緊閉著眼皮,怦怦心跳聲在被子裡十分明晰,她吐納幾次,終于平靜了心緒,幾分鐘後,意識漸混沌起來。

    齊雪生進了院子,在門外見裡頭喑黑,駐足思索了片刻,毅然推門進屋。

    他扭亮了燈,見到桌面上未及收拾的筆硯,和墨跡未干的毛邊紙,便走到床畔,輕掀開被。

    她背對他,呼吸沉穩,一翻身,衣領鬆開,鎖骨和胸口潔白的肌膚微現。

    他靜靜凝視她一會,脫去外衣,熄了燈,在她身旁躺下。

    感覺到身邊有人,睡夢中的她下意識往他懷裡鑽,手臂扣著他的腰蜷縮著。

    他輕笑,一抹安寧感在胸中擴染。

    他喜愛這種在別處找不到的感受。除了安憩之地,秦弱水幾乎不大向他要求什麼,從長沙回來後,她似乎冷淡了些,話說不到兩句就找個借口打發了他,莫不是在老宅那件事,他對她太嚴苛了?她畢竟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子,滿腹說不出口的心結往事,如何在短時問內消弭?

    那雙黑白分明的澄目,竟映照不出他的影子,他急著要她復明,是想讓她飛出樊籠,還是為了看得見他?

    極少在女人身上思慮的他理不出頭緒,胸口的小小頭顱在磨蹭著他,他又笑了一下,意志慢慢隨著她的呼吸鬆弛。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還未深深潛入睡鄉,就有人摸他的臉,猛力搖晃著他,見他未醒,鍥而不舍地在耳邊喊著︰“舅爺,醒來。”

    他倏地睜眼坐起,將床幔系在床頭,就著月光看著身邊的人兒。“你在做什麼?作惡夢了?”

    “不是的,天亮了嗎?幾點了?”她似乎挺慌的。

    他莫名地看向屋內角落櫃上的小型自鳴鐘。“你才睡兩個鐘頭,不到十二點,怎麼了?”

    她推推他,小聲道︰“還好我及時醒來,不算太遲,你該回去了,快!”

    “回哪兒?”她語無倫次了。

    “姐姐那兒啊!”她理所當然的答,還推了他一下。“快!衣服穿上!”

    他終于明白她在說什麼了,一股惱意蔓延,他閉了閉眼道︰“你半夜叫我起來,就為了這事?”

    “現在不到半夜,姐姐不會怪你的,可到了凌晨,就不太好了。”她解釋著。

    他看看她,點點頭,翻身下了床,開了燈,將門鎖上,再回到床上。

    “你還不走?”她百思不解。

    “嗯,不走。”他解開單衣。

    “可你不是開了燈?”他到底睡醒了沒?

    “開了燈才看得清楚你的樣子。”他語氣平直,像在說著要上茅廁解手一樣自然。

    “看清楚?”她才拋出疑惑,他立即給了她答案。

    他拉開她的衣襟,俯身將她壓下床楊,在她臉龐印上細細的吻。她大驚失色,擋著他的攻勢,一邊喊著︰“你……你聽明白我的話了沒——”

    他封住她的唇,手指伸進她衣襟裡解開束胸的邊扣。

    “以後睡覺別再穿這麻煩的東西了。”他抱怨著。

    “……”

    她沒再喊出聲,不是男人的力氣大過她,讓她掙脫不了,而是那細致溫柔的吻,竟令她怦然心動。和第一次因本能的熱切急進不同,他不厭倦的在她唇上繾綣逗留,指腹輕輕地掠過她的背脊,停在她腰後。

    她的感受失真了嗎?他的吻,竟隱含那麼點疼惜的意味,他疼惜她嗎?

    她被動承受著他的吻,稍後,騰出兩手攬住他的脖子,禁不住回應他,她聽到他喉間兩聲低笑,正尷尬得要收手,他卻出了聲︰“別停!你不喜歡我嗎?”

    她怔了一下,隨即在他耳際道︰“齊雪生,我不能喜歡你。”

    他定定地注視她,良久,毫不猶豫地撤去她僅余的內衣,不再節制欲望,深深地進入她體內。

    ************

    她拄著額頭髮楞著,掌心裡是握了很久的、溫溫的七彩雨花石,前方的素菜已經涼了,她卻再吃一口的欲望都沒有。

    “小姐,太太請您到偏廳那兒,有客人送了南洋的土產來,她請您去一塊嘗嘗。”小鵑進屋傳達不明意圖的邀請。

    她頭瞬間痛了起來,推拒道︰“我不能去,小鵑,你告訴她我睡了。”

    “早飯才用完就睡,瞞不了人的。”

    秦弱水一上午什麼都沒做,光是拿著那幾個石子發傻,問了也不吭聲,她催促道︰“就去一下吧!”

    總是一臉涼淡的秦弱水難得出現煩悶的口吻,“這樣下去不行,小鵑,我得想想法子,不能讓舅爺到這兒來了。”

    連續好幾天了,齊雪生不管她醒著或是安歇,每晚必在此過夜,只要她表達出希望他轉移陣地的想法,他二話不說,以一個重重的吻封緘她的嘴,再以纏綿床楊作為他的答案。

    她不敢再要求,卻又好似默許了他的作為,令她進退維谷。

    她從前不曾和嚴婉茵這類女子打交道過,頗感無力,對方只要在宅子裡與她不期而遇,以嬌軟的聲調說出夾槍帶棒的話語,她實在消受不起,但齊雪生的強硬非她能左右,她幾乎就要足不出戶了。

    “小姐,有件事我不明白,你不喜歡舅爺嗎?只要舅爺也喜歡你,你懷上了孩子,以後你就什麼都別擔心了。開頭我以為舅爺娶你只是想挫挫袁森的銳氣,現下看來,他是真心待你的,你該把握才是,將來太太也不敢給你臉色瞧了。”小鵑理直氣壯地建言。

    “不是這樣的,那不是我想要的。”她擺擺手。

    “那小姐想要什麼?”小鵑一張圓臉湊到她面前來。

    是啊,她想要什麼?她能否認自己對齊雪生動了心嗎?齊雪生溫熱的身軀總令她一早不想立刻醒來,每一次歡愛她總要哄自己是最後一次才敢全心投入,她不是不期待他的到來,然而,這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她曾經期待這一生有人真心愛她,為她傾注一切情意,那樣的愛是獨一無二的、無法分享的,除了心,還有身子,彼此只能屬于對方,這樣的奢望,在她眼盲後即已絕透。

    她不抗拒將自己給了齊雪生,是因為只要她不對他動心,就不會有情人間的要求,沒有要求,就不會失望,而在痛苦中循環。況且,她清楚得很,齊雪生怎會為了她完全斷絕和其他妻室的關系,她要的,是不能被分享的情愛!這在齊家,甚或她知道的大戶人家,都是一樁天方夜譚。

    “我只想要安安靜靜的,不被左右的過完一生,就行了。”她低嗓道,“走吧!我這就去一趟,把話說清楚。”

    “和誰說清楚?”

    齊雪生跨進門檻,擋住她的去路,牽起她的手。

    “走吧,到醫院去!”

    ************

    教會醫院裡。

    不同的醫生,同樣的問診、檢查程序,同樣的答案——那雙外觀毫無損傷的眼晴,沒有理由不能看見影像。

    她在洋醫生欲言又止的遲疑中,站了起來,善體人意道︰“我先出去了。”

    齊雪生眼神示意小鵑將她帶到醫院大堂等候,確定秦弱水不會聽見任何交談後,直視蓄著落腮胡的醫生道︰“威爾醫生,我只想確認,她有沒有機會再看到東西。”

    威爾若有所思,從櫃子抽出一疊資料,遞給他。“這是我近幾年搜集到的病例,有些親自診治過,他們的共通點是,只要讓他們擔憂的事或人不存在了,他們就恢復了,時間長短不一定。所以,齊先生,先知道尊夫人在擔心什麼、害怕什麼,會比較正確。”威爾洋文、中文夾雜的說著。

    他翻閱著病例,皺眉道︰“給了她一個婚姻,還不夠讓她放心嗎?”

    威爾放聲朗笑,大手拍拍他的肩道︰“中國人不時興愛不愛那一套,婚姻的關系總是多重的,你讀過洋學堂,看來也是只重實際,尊夫人不是一般逆來順受的傳統女子,她腦袋裡的東西和你想像的可不一樣。”

    他放下病例道︰“是不一樣,但現在國家多事之秋,到處都不平靜,現在這種安排已經是好的了,我不能隨她自由。”

    他的確不了解秦弱水,看似逆來順受的她,骨子裡有著頑強,冷淡裡有著熱切,往事已矣,她的傷痛總會愈合,他卻隱隱然感覺到,從在何家撞倒她的那一次開始,她就在他身上系了根絲線,牽動了他的生命。他能為她做多少,似乎已非當初想像的那股簡單。

    告別了威爾,他疾步走到醫院大堂,看到了在萬頭鑽動等著義診的人

    他一把揪住她手肘,“不是叫你們等著我,你在找什麼?”

    “舅爺。”她眼淚奪眶而出,像找到救星。“我找不到小姐!剛才小姐說口渴,我到門口小販那兒買了碗小姐愛喝的涼茶,回頭就看不見她了。我發誓,我就離開那麼一下,您瞧,茶還是涼的……”

    他接過碗,凌厲地看著小鵑,奮力朝地上一扔,陶碗碎片登時四散。

    ************

    嚴婉茵在門外躊躇了許久,屏著一口氣,終于跨進門檻,直接走到齊雪生案前。

    “雪生。”她小心翼翼地喚了聲。

    齊雪生貌如往常,面無波瀾,在提筆擬著明天生意上就要用到的合同,他薄唇緊抿,掀眼掃了她一下,“如果沒有重要的事,現在別礙著我做事。”

    她惱恨地咬唇,壓不住的驕氣沖口而出,“我只是關心一下弱水的事。老太太叫我來問問。”

    他面不改色,繼續寫著條文。“這事我會處理,不必擔心。”

    她挑眉道︰“你怎麼處理了?罰個丫頭跪了一下午,把氣出在下人身上,就可以讓秦弱水回來嗎?”

    “除了秦弱水,你眼裡還有誰?”她冷笑道。“人不會無緣無故不見,光天化日之下拐個目不能視的盲女能賣幾個錢?除非是沖著你來的,要不,她還能自己走到哪裡去?遷怒到下人身上沒有用的,外人都知道你帶著她到南京,不放在心坎上,誰會做這麼累贅的差事?是你令她遭殃的。”

    他閉了閉眼,揚起薄唇道︰“你說的不無道理,我是把她放在心上,讓她遭殃的就是我,叫小鵑起來,不用跪了!從今以後,秦弱水的事和他人無涉,你不必過問,還有問題嗎?”

    “齊雪生,我等著看你們能好多久!”在濕氣成淚之前,她很快地轉身離去,在那一瞬間,她了解到,即使秦弱水再也不會回來,齊雪生也不會對她釋放更多的情份,她在那淡漠的眼神裡捕捉到一切。

    嚴婉茵一離開,齊雪生看了眼合同,驟然抓起揉成一團,拋擲在地。

    李興正巧趕上,拾起紙團,悄然靠近臉色鐵青的主人。

    “老板,派去的人在醫院上下都找遍了,沒有人見到姨太,她一向穿得不講究,在外頭不容易引人注意。袁森那邊也查過了,目前為止,不像是他做的,依我判斷,他不至于如此張狂,您看要不要報官?”

    齊雪生手一揮道︰“不必大張旗鼓,現在誰還顧得了誰?再等等吧!”

    他站起身,背手遠眺秦弱水的院落,他知道,擄走秦弱水的人不會悶不吭聲,他總會有她的訊息,思及她出事在一念之間,不禁扼腕。

    “少爺,這是商行送來的文件。”家僕將一疊信件交給他。

    他甩手住桌上一擲,信件隨即散落了四處,李興急忙跪地撿拾著,突然拿著一封信楞住了。

    “老板,您瞧,這沒有寄件地址的信怪不怪?”

    信函沒有封口!他沉默地抽出信紙,迅速掃了一遍,面色凝重。

    “李興,我出去一趟,別讓人知道。”

    ************

    即使他在城裡住了十幾年,也沒來過這麼一條隱身在鬧市裡的巷子。

    他繞了好幾個巷子,問了幾次地址,才尋到這間不起眼的矮屋。

    青苔在白粉牆上斑斑駁駁,屋外有口井,早已荒廢,雜草叢生,屋瓦破敗。

    他謹慎的靠近側門,敲了兩下。

    等不久,門開了個縫,裡面的人認清是他,朝他身後張望,確信沒別人跟著,才開門讓他進來。

    屋內點了兩盞油燈,在光線映照下,他看到了開門男子的臉。

    “你不是……”他極力思索著。“袁森的……”

    “是!”男子一口承認。“我是袁森的侍從,我叫潘良。”

    他驚愕地瞪著男子,轉眼猜出了大概,他一見覺得眼熟,是數次和袁森交會時潘良都在身旁跟著。“這事不是袁森做的?”

    “當然不是,沒什麼原因,誰會對個盲女念念不忘至今?”

    潘良濃眉大眼、身材高大,不仔細察覺,乍看言行還有讀書人的氣息,但眉角的淺淺短疤透著一抹頑狠。

    “弱水呢?”他不動聲色。“你跟在袁森身邊,就是為了接近她?”

    袁森數次出入何家,身邊都有潘良。

    他很快瞟了遍屋內,角落都是塵網,不似有人住著,連個像樣的桌椅也沒有,看來是臨時找來作為拘囚之所。

    潘良不說話,逕自走進一道布簾後,齊雪生尾隨其後,通過長廊,轉進在右手邊的空房,在角落的一張床板上,見到雙手雙腳被縛,端坐床沿的秦弱水。

    她衣裳完好,發髻鬆亂,臉頰有些烏漬,惶惑地聽聲辨音,齊雪生一陣激動,握緊拳頭。

    “小良?”秦弱水聽到了腳步聲。“小良,別去找齊雪生,我跟你走。”

    潘良微笑凝望著她,手指撫過她的腮,她偏頭閃避。

    “弱水,你人跟我走,心會一起來嗎?”潘良抬起她下顎,“你從前信誓旦旦,絕不委身做小,你想跟著神父到海外見世面,你都忘了嗎?為什麼到了何家,一切都變了?”

    “……”她不應聲,一臉漠然。

    “你不想離開齊雪生?他能給你你想要的嗎?”潘良捏緊了指頭。“弱水,師娘最大的心願就是將來有個男人能真心待你,一生一世不變,這麼多年了,我從沒變過,將來也是,師娘的臨終願望,我可以做到,就算你一輩子都看不到,我都不會在意。”他跪了下來,抱緊她,臉埋在她胸前。

    “你害死了我父親,我怎麼愛你?”她面色僵硬。“你費了那麼多功夫找我,現在找到了我,我無話可說,但請不要傷害齊家人。”

    “潘良,放開她。”齊雪生向前扳住他的肩。

    “雪生?”她杏眸驚眨,又喜又憂。

    “是我,別怕,我會帶你回去。”

    潘良站起身,面目寒峻,面向齊雪生。“她不會跟你回去,我這麼費事叫你來,就是要你簽這個。”他從袖口抽出一張紙,攤開放在一旁半傾的矮櫃上。

    齊雪生一瞧,是擬好的休妾書,一旁放著早已準備好的筆墨。

    “你先放了她,別嚇壞她。”

    潘良想了一下,從床下起出一把短刀,割開她手腕上和腳踝上的麻繩。

    “弱水我會照顧,你簽下去以後,她和你再也沒關系,我會和她離開這裡。”

    “我想娶誰、休誰,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能命令我。”他笑看潘良,挪動右腳。“我不管你殺人放火是預謀還是無意,你現在馬上走得遠遠的,我不會報官,如果你敢亂來,我不會輕饒你。”

    “是嗎?”潘良不甚在意的坐在秦弱水身旁,緊緊摟住她,右手持的短刀尖刀輕抵住她喉口。“我知道你練過身,但終究是我刀快。齊先生,你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我可只有她一個,從小到大,都沒想過別的女人。你就高抬貴手,讓她死了心吧!你娶她不過是為了和袁森作對,現在我替你收尾,帶她走,沒人知道這事,不會丟你齊家的臉。”

    “潘良,你在袁森底下做事,也學得心狠手辣了?”齊雪生冷笑,臉部因束手無策及怒火中燒而微微泛紅。

    “雪生,簽了吧!我不怪你,無論到哪裡,他都找得到我,這是我的命。謝謝你對我做的一切,回去後,別告訴老太太他們,就當沒找到我。”她彎起唇角,綻開堅定的微笑。

    “這是你一直在怕的嗎?你怕他會出現?”齊雪生拿起筆,草草簽下名字,交給潘良。“別傷害她,你造的孽太多了。”

    潘良收起休書,笑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齊先生,你能為她做多少?弱水,你瞧不見,他放棄你是多簡單的事,就這麼一筆勾銷了,只有我,永遠鍥而不舍。”他攙扶著她,越過齊雪生,走出房門。

    兩人的背影在走廊漸行漸遠,秦弱水始終沒有回頭,齊雪生指節握得泛白,胸口波動越發厲害,他脫口喊出︰“弱水——”

    她微微緩步,齊雪生清晰地接下去,“別怕,你記著,我明白你的心,‘弱水三千,我只取你一瓢飲’你想要的,我已經給了你。”

    她霎時止步,不肯前行。“雪生——”她淚盈滿睫。

    “齊雪生,住口!”潘良狠狠的喝止,強拖著她前進。

    她突然不再順從,起意掙扎,拉扯間,一手伸到腦後,抽出髻上的碧玉簪,憑直覺朝潘良刺去,玉簪失去準頭,刺進潘良肩頭,他驟然吃痛,搗住傷口。

    一得到自由,她毫不猶疑,轉身跌跌撞撞向齊雪生奔去。齊雪生一驚,張臂迎接她,一切快得他來不及眨眼,在他攫住她手掌瞬問,類似鞭炮的突兀聲乍響,伴隨著煙硝味傳來,她僕倒在他懷裡,緊緊攀住他。

    潘良忍痛收起手裡的黑色東西插進褲腰帶裡,飛快翻逃出屋門。

    齊雪生抱起她,托起她的下巴,驚喚︰“弱水——”

    她勉強抬了抬眼皮,淺笑,“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撫在她背後的掌心有些異樣,他將手掌湊進眼前,鮮紅色的濡濕布滿,他寒意傳遍全身,眼眶浮起的薄霧讓他再也看不清她失去血色的面孔。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6 00:57:44

第七章

    一種前所未有的、鑽心的疼痛在背部蔓延,仿佛有利刀在鑿開她單薄的背脊,她費力的挪移趴伏的身軀,全身上下只有小指頭抬了一下,像飄在雲端裡。

    終究是太遲了吧?她胸口溢滿的暖意掩不住泛涼的體溫,她連眼皮也撐不起來,無數只手在背後觸踫、按壓、離去。

    背後的一切消失後,雲霧逐漸散去,不斷有人在她濕涼的額角擦拭、輕喚,將液體灌進她嘴裡。

    她反射性嗆了好幾次,動也不動地趴著,不再有力氣與虛無拔河。

    即使是太遲了,也不會遺憾了,那個不知不覺中令她動心的男人,終于對她表白,她會是他的唯一,就算是哄她的,也足夠她在另一個世界裡依憑回味了。而且,她不再有任何恐懼了,在她奔向男人的那一剎那,她一絲害怕都感覺不到。

    “小姐,喝點水。”

    耳邊出現熟悉的鄉音,她嘴裡再度濕涼。

    “小姐,你得活過來,不然舅爺會殺了我。”

    水沿著嘴角流下,她緊閉著眼,心有餘而力不足。

    “小姐,疼不疼?對不起,害你受了苦。”

    背部有東西被掀開,令人顫抖的疼痛再度出現,她張開嘴,舌根一用力,終于發出了聲音,“別……踫……痛……”

    “嗄?你說話了?再說一遍!舅爺,舅爺——”

    眼皮依舊沉重地搭下,一只粗糙的大掌拂過她的面頰,熱氣伴著低啞急促的嗓音鑽進耳朵。

    “弱水,如果你再不醒來,我就得去喜歡別的女人了。”

    她扯動嘴角,用盡餘力笑了。

    ************

    一束烏黑的發絲綰在腦後,趴臥的身姿只看得到大片雪白敞露的背部,以及上半部透著血漬的厚厚紗布。

    他湊進她的側臉,吻上她干澀的唇,平穩的呼吸撫平了他倒懸的一顆心。

    他犯了不可饒怒的錯,是那些話讓她奮不顧身的投向他,他竟大意到忽略了,潘良怎會攜把簡單的匕首就約他赴會?跟著袁森做事,絕非善男信女,如果昔日下得了手毀了恩師,再殺一個人又有何不可?

    他原先先虛與委蛇,再派人另想法子救她出來,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而不是現今這般驚心動魄的與死神拉拔,她昏睡了三天兩夜了。

    “雪……生……”她勉力掀唇,聲音微弱到幾乎聽下見。

    他靠近她的唇,應道︰“我在這。”

    “好痛——”她眉心皺緊。

    “我知道,對不起,你忍著點。”他長指覆在她臉上,觸手冰涼。

    “我……餓了……”她半掀眼皮,她多久沒進食了?

    他大喜過望,忙道︰“我叫人拿吃的來。”

    小鵑手捧碗吹涼的粥急急進屋時,他已經扶起秦弱水,調整好姿勢,不踫到她背後的傷口。

    “我來!”他接過碗,一點一滴的將米粒喂到她嘴裡,耐性地等她吞咽下去。

    “你!;”她迷惘地看著他。“你讓我……穿衣……”胸口的涼意陣陣襲來。

    他把絲被拉高稍微遮掩一點肌膚。“你受了槍傷,得包扎換藥,暫時別穿了。”她還在擔心這瑣事?

    “你這樣瞧……我沒法……好好吃……”說到最後已喘了起來。

    他惱怒起來。“你全身上下,哪寸地方我沒看過?快吃吧!”

    一旁的小鵑眉角不禁抽動,借口拿著托盤提腳溜了。

    晨光中,他靜靜地喂食著,看著懷裡沒有生氣的臉蛋逐漸浮起淡淡血色,暖意在他嘴角漫開。

    “雪生。”她慢慢揚起眼睫,眨動幾下,視線牢牢地鎖在他臉上,一段時間後,他幾乎以為那雙眸子穿透了黑霧,看到了他。

    “你常皺著眉頭嗎?什麼事總讓你不痛快?”她輕語。

    他頓了頓,繼續喂著她。“誰告訴你我皺眉頭了?”

    “你長胡髭了?”她吞了口粥,抬手摸著他的腮。“你平日不是這樣的。”

    “等你吃完了粥,我再去清理。”

    “你眉角……有點小疤痕,眉心有皺褶,難怪家裡人不敢和你多說話。”指腹撫上那道長揚的劍眉,再滑到耳廓,像呵癢。

    “那是小時候習武頑皮弄的。”

    “耳垂還有顆朱砂痣。”她任意摩挲他的五官。

    “像我娘。”

    “沒想到你睫毛挺長的。”

    半碗粥空了,他替她拭淨唇角,扶她側躺著。“你休息一會兒,下午威爾醫生會來家裡檢查你的傷口。”

    他拿著空碗,平靜而寬心地看了她一眼,走到門口。

    “雪生,你和我想像的一樣。”她緩緩再追了一句。

    他手踫到了門,陡然停了下來,慢吞吞地轉過頑長的身子。

    “是誰告訴你,我耳垂有顆朱砂痣的?”觸摸是分辨不出顏色的。

    她無端地笑起來,有些疲弱,細密的貝齒卻展露,眉眼彎彎,眸光生輝。

    “能不能告訴我,我不是在作夢,我見到你了!”

    ************

    涼亭裡。

    風是暖的,拂繞在秦弱水面龐、裙擺,夏日暑氣上升,她的額角、頸項一滴汗液都沒有滲出,眼珠子跟著在前方磨墨的圓臉打轉。

    小鵑無可奈何的放下墨石,攤攤手。“小姐,你別老盯著我,挺不自在的。”那雙突然復明的眼眸,像有了生命力的黑瑪瑙,拼命追著所見所聞,仿-要將錯過的景致刻印在心版上,舍下得漫下經心的掠過。

    “原來——你雀斑挺多的,身段是這麼好。”秦弱水下了個評語,終于笑著移開目光,拿起狼毫筆,率性的寫了一行草書,滿意的笑了笑。先前失明時的習帖她全扔了,看了那些結構失衡的作品,她終于明白從前何帆的書法有多麼慘不忍睹了——連她的失敗之作都驚為天人的索討,在書法老師面前獻寶過關。

    “小姐,再寫一會兒就進屋裡了,舅爺說你身子剛好,不能吹風的。”小鵑再一次提醒,左看右看後低聲道︰“你行行好,如果不把你顧好將功贖罪,舅爺就要讓我回何家了。”

    從秦弱水可以走動後,就很少待在屋子裡,她貪婪地享受著外頭的天光水色,其實體質仍虛,陽光下久不見汗,休養了一個月,縴瘦如昔。

    她不以為意地瞥了小鵑一眼。“你別和他計較,他一向脾氣怪,你聽聽就算了,我喜歡待外頭,屋裡悶。”

    小鵑登時傻眼,叫道︰“我是聽人差遣的,哪敢和主子計較!小姐在尋我開心嗄?”她的古怪神色一時收不回去,在秦弱水身上繞巡良久。

    自傷後奇跡式的復明,秦弱水如吃了顆定心丸,盡管體能未全然恢復,性子卻轉變不少,不,依據半個月前來探病的何太太形容,是恢復了在揚州時的本來面目,活潑中帶著自信,凡事積極許多,最明顯的是,與齊雪生的互動也變了。

    齊雪生在外人面前改變不大,蹙眉的習慣依舊,聽人說話的耐性更是沒進展,但在秦弱水屋內原本沉默居多的他,對秦弱水卻開始像老爹似的管束起來,從歇寢時間到穿衣多寡、吃食冷熱,都可以挑撿出不是,秦弱水一味笑咪咪,也不反抗,一等他離開便自行其是,快活得不似個病人。

    “怎麼會呢?作主人也有說錯話的時候,你別放心上。”秦弱水咬著筆桿,思緒飛到幾哩外的男人身上了。

    今晚他會晚回來,要和生意上的對象上館子商談,館子名叫“思樂軒”,不倫不類的,讓她心生古怪。

    小鵑踏下涼亭石階,欲回屋取水,前方嚴婉茵若有所思地走近,在俯案疾書的女人對角落坐。

    “姐姐。”秦弱水有禮地喚了聲,笑面迎人,和以前的戒慎判若雲泥。

    “天氣熱,你應該回屋裡去,不該在這吹風。”嚴婉茵照例寒喧,冷嗓無關切之情。

    個把月了,齊雪生把秦弱水救回後,衣不解帶照料,不再踏進元配房裡一步。秦弱水始料未及的復原,更進而復明,別說上頭幾個老人用打量怪物的眼光評量她,連家僕們彼此間都在傳聞著她失蹤的那幾個鐘頭,怕是遇著了什麼巫醫術士,從綁匪手中救了她以後,再賜她光明,未來也不知要付出何種代價,眾人怕沾染不吉,一個個見了她敬而遠之。

    嚴婉茵非鄉下婦孺,自是不采納這種神怪之說,她只知道,齊雪生是更形陌生了。原以為秦弱水不是永久的對手,男人總會生厭,然而她眼疾一除,風姿更勝以往,顯得從容大方,和說不出的愉快,近來更不避諱地在齊宅各處走動,主動到前堂請安,適應起齊家生活了。

    “謝謝姐姐關心。”聞聲不如一見,嚴婉茵的外形頗洋化,五官大而搶眼,穿著近年來型式簡化的流行旗袍,二十五歲的豐華正盛,她定定地瞧著,目不轉楮,瞧到嚴婉茵手腳不知如何正確擺放時,才嫣然一笑。“姐姐真美。”

    擺著這樣的美人兒不顧,可見齊雪生是真喜愛自己的。

    眼波、語氣裡盡是贊嘆,還帶著放心的意味,嚴婉茵摸不著頭緒,起了慍意。

    “這次你大難不死,我替雪生高興,不過你記得,花無千日好,男人不會是你想像的從一而終,你心裡有個底,將來不會太難熬。”話裡藏針,卻面如桃花。

    她深表同意地點點頭,“我明白,所以那次我掉進水裡,並沒有怪姐姐,姐姐的難受我了解。”

    嚴婉茵神色驟變,指著她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想嫁禍?”

    她斂起笑容,明眸誠摯動人。“對不起,當初進齊家,我沒想要和姐姐搶人的,愛上雪生,是樁意外,也身不由己,姐姐如果恨我,我無話可說,若異地而處,我不見得做得比姐姐更好,我心知肚明,所以從未向雪生再提起那件事。”

    嚴婉茵一時語塞,不敢出言反駁,怕秦弱水手裡有她的把柄,便撇唇道︰“你知道就好,若是你,可不就哭天搶地了。”

    她搖搖頭,俯首又寫了幾個字。“哭天搶地也要不回男人心的,男人若離了心,我會請求離婚。”

    嚴婉茵大驚,拍桌斥道︰“你書多讀了幾年,也學那些新派知識份子搞這套?太離譜了!”

    她平靜應道︰“如果對感情沒期待,互不聞問也罷,相安無事便可;如果曾經盟約,不離不棄,卻又見異思遷,情逝緣滅,那又何必委屈自己,終身痛苦?女人也可以另覓良緣的。”

    嚴婉茵瞠目結舌,站了起來。“他們說得沒錯,你肯定是遇著怪事了,敢說這些混話,如果雪生知道,肯定會——”肯定會什麼?他心系秦弱水,還有什麼不知悉的?

    “對了,說到雪生,”她放下毛筆,冷不防問道︰“姐姐知不知道思樂軒是什麼地方?”

    嚴婉茵楞然,好一會才回神,漸漸抬高精致的粉臉,得意地笑道︰“還會是什麼地方,不就是爺兒們取樂的好地方。若要照妹妹所說,不能從一而終就要離婚,那我們這些女人不離個千兒百次了?簡直是兒戲!”

    她托腮目視女人悻悻離去,對著陽光眯起眼,喃喃道︰“取樂?原來如此……”

    “小姐,你剛剛說的——不是真的吧?”小鵑挨近主子,目露驚駭——她或許該考慮相信那些下人們的流言,秦弱水真的遇見蘇州城著名的狐仙了。

    ************

    她垂首認真地寫著字,偶爾歪著頭沉吟一番,又振筆疾書。左前方斜倚在床頭的男人盤著胸,發現狠瞪著女人讓她自行投懷抱是不可能的事後,兩腿下地,把書往桌上一扔,昂首道︰“我累了,想睡了。”

    她漫應著︰“你先睡吧!我再寫一會兒。”

    他不可思議地瞪著她——他從不懷疑這女人是死心塌地愛著他的,但自他表白愛意後,她宛如變了個人,從前的脆弱無助消失了,當然,重見光明對她的自信是有如神助,但心情高昂到把他晾在一旁,不當珍寶似地對待,卻令他非常不舒坦。他從前在屋內對她可是予求予取,自在極了;可現在那對晶亮的眸子,竟讓他無法泰然自若地對她“下手”,一口悶氣堵在胸口久久不散。如果她主動一些也罷,偏偏她成天左思右寫,毫不手軟,他的面色並不比以前好看。

    “你燈開著刺眼,我睡不著。”這樣暗示夠明顯了吧?

    “再等一會兒就好。”她頭也不抬。

    “你成天寫些什麼墨寶?晚了也不休息,你身子可禁不起你這樣耗!”他不由分說,大手一扯,將她筆墨未干的白紙黑字湊近看,驀地兩眼發直。“廢娼?禁嫖?自由婚姻?你寫這些做什麼?我書房各種習帖一堆,為何挑這些報紙時論寫?”

    她抽回他手中的稿紙,笑咪咪道︰“我這是要投書附議的,不是習帖。”

    “投書?附議?”他咽了一口唾-,瞟了眼臉蛋日形潤澤的女人,干笑兩聲。“你寫這些文章投書?”

    他忽然想念起從前那個只會寫些傷春悲秋、閨閣詩詞的女人了,她若愛唱戲也行,他可以請個戲班退休的老先生到家裡教她唱戲,或在屋裡擺台留聲機播放昆曲更好,他不反對她回何家找何平兄妹敘舊,就是……就是別似時下動不動要拿男人開刀的知識女先鋒們,老大聲疾呼拯救舊社會的女人,把男人視為洪水猛獸。

    “是啊!”她執筆繼續寫下去。“你看起來似乎不以為然,你也覺得娼妓是有必要的嗎?”

    “當、當然不是。”他氣惱地抹了把臉,清清喉嚨,面色一整,手放在她肩上道︰“弱水,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這麼簡單的,你涉世末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最好是——”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你名正言順地上酒家逢場作戲嗎?”她順暢地接腔。

    他話尾被兜頭截住,面上一陣紅白,他壓抑著怒氣,撇清道︰“我就算人在那兒,也從不踫歡場女子的!你知道有些老板就喜歡談笑間定生意,總不好次次都要別人配合我們在茶樓商晤,這也不算什麼。”他也是適應了很久,才能面不改色。

    “是麼?”她終于放下了筆,轉身面對他,認真地凝視他半晌,忽然兩手圈住他的腰身,側臉緊貼住他堅實的胸。“雪生,你一定不明了,我其實是——最貪心的女人。”

    被她柔軟的身子包圍,他火氣全消,失笑道︰“我是不明白,你哪一點貪心了?就算你要買下一間書店,也抵不過婉茵那幾件首飾。難不成你還想算計我,讓我把齊家產業都過給你?”

    她踮起腳尖,在他唇尖上一吻,喜笑著,“那些東西都抵不過你,我要的是你整個人,整個人都屬于我,千絲萬縷的情份,都只能在我身上。那日你在潘良前面說的話,讓我再也不害怕面對過去,我從不敢奢望齊老板會鐘情于一個盲女,你讓我能安靜地在黑暗中活著不被打擾,我已感激不盡。”

    他揉撫著她的濃發,憐惜道︰“是你看不到自己的好。”

    她再攀著他的脖子吻他一次,笑道︰“上天讓我有機會看見你,就注定了我要承擔愛你的一切苦與樂。”

    “我不會讓你吃苦的,我不習慣對女人說那些肉麻話,但是弱水,你看不見我眼裡只有你嗎?你在擔心什麼?”他攬緊她。

    “我很開心看見了你愛我,但更怕看見你不再愛我,如果有一天,你愛上了別人,或踫了別人,不管是什麼原因,我絕不會留下的。”她緩慢地宣告。

    他頗訝異地注視著她,他發現,這就是她自始至終內心最頑強的部份,愛若不能唯一,不如不愛。她不比嚴婉茵咄咄逼人,卻更堅決,這就是一開始在床第之間,她不輕言說愛的理由吧?

    他面有難色道︰“你要我發誓?”

    他心頭發梗——他從不在濃情蜜意上做文章,時下那些傳頌的言情白話詩他從不看,遇見她之前,他的心思也只在盡責地鞏固齊家家業,他對人生不是沒有理想,但在幼弟齊春生未回國前,那些都只能是空中樓閣。

    秦弱水滋潤了他在情愛領域裡空白的部份,他需要她,但讓他說那些蜜裡調油的話?他可不確定他僵硬的表情能取信得了她。

    “不。”她又笑了,比方才更甜,但更捉摸不定。“我只要你明白我而已。”

    “我明白,你很貪心。”他垂首吻住這個從不嬌言討好他的女人。“你前頭還有個女人呢,她可不敢說這些話。”

    “但是你選擇了我。”她笑靨依然,突然推開他。“你先睡吧!我只剩結尾那段了。”

    他再次瞟了眼那張布滿鏗鏘有力的字句的稿紙,伸手一拽,將她拉進懷裡,給她個結實的熱吻。“明天再寫吧!我的吸引力還不如你的文章嗎?我等不及了,你受傷後,我們很久沒有——”

    “再等一會兒——”她抓著稿紙不放,他長指伸到她內層衣衫裡,在腴下輕挑著,她疙瘩立即泛起,邊躲邊喊︰“放手,我會癢……”

    “那就別寫了。”

    他很想用蠻力,直接將她按在床褥上了事,絕了她回桌前的念頭,但她還未全然復原,怕傷了她,只好往她最敏感的地方挑逗著。

    她扭動著身軀,笑得不能自己,額頭已有薄汗,他抱起滑坐在地板上的她,拿開她松落的稿紙。

    “雪生——”他熱情來得突然,三兩下就褪去了所有衣衫,她目瞪口呆,瞬也不瞬地盯著那“摸過”但從未“目睹”過的寬闊胸膛和窄腰。

    “你……”她如木雕般任他擺布,從未想像過的生猛風景讓她一顆心躍到了喉口。

    “你別一副像見到陌生男人似的。”他極其小心地覆在她身上,親吻她渲紅的粉頰。“眼睛閉上,你瞪得我像在做件壞事。”

    ************

    她蹲在地上,低著頭往床底掃了一眼,轉個圈又在桌底下尋覓著,幾分鐘後,她直起腰,拍拍發上的灰塵,疑惑地托腮尋思。

    身後在做著針線活的小圓臉始終不敢抬起頭來,秦弱水已經趴在地上好一陣了,如果這時候冒出來問要不要幫忙找,會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

    “小鵑,你沒有沒看見——那張稿紙?我昨晚剛寫好的。”她百思不得其解地翻箱倒櫃,明知在櫃裡的可能性很低,還是不厭其煩地翻找。

    “稿紙?沒、沒啊!你昨兒個不是自己收好的。”圓臉還是不敢抬起來,怕藏不住的心思被抓個正著。

    “這就怪了,我明明放在這疊書旁邊的,怎地又不見了?”她氣餒地落坐,不明白連續三次,她的稿紙總是不翼而飛,每一次重新謄稿,原先的理直氣壯都快消磨光了,小小一間寢室,能掉在哪個角落?

    “我真的不知道,別問我。”小鵑換了個角度,不讓她看到自己的臉色。

    “你今早……有沒有見到舅爺?”她看著小鵑的背脊問。

    “沒有。小姐放心,不會是舅爺拿的。”

    “喔?”她拄著腦袋,想著自己的投書之舉至今未能如願,一股子悶氣發不出,她索性站起來,坐到小鵑前面去。“你確定沒看到舅爺拿著一張紙?”

    “沒有,真的沒有。”圓臉奮力搖晃,帶著驚慌。

    “除了他,沒有人知道我在寫這些,他的可能性最大。”她喃喃自語。“想不讓我投書?這手段可真幼稚!”

    她霍地站直,拿走小鵑手上的衣裳,一副下了決心的神情。“走,到商行去,我要親自問他。”

    小鵑呆站了一會,看到秦弱水已跨出房門,火速地跟了出去——她只有一刻鐘的路程可想,她是要向主子自首,三次都是她將稿紙毀屍滅跡的;還是打死不說,讓禍首齊雪生善後?

    身為底下人,能反抗主子的主子嗎?她應允背負這個任務,可全沒私心,純粹是為了秦弱水。齊雪生私底下要她想清楚,萬一這些投書讓老太太她們知道了,不單是秦弱水,連齊雪生也會不得安寧。

    “你不會要小姐在齊家不得立足吧?”齊雪生的恫嚇很有效,她勉為其難地做了,卻連著三天不敢在秦弱水跟前晃。

    她到底該不該供出齊雪生?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6 00:58:04

第八章

    五只神指在算盤上飛掠著,功夫精湛到令人嘆為觀止,眼角還能不時瞄著在前方杵著的兩個女人,一盞茶功夫,第一本帳簿已對帳完成。

    他還想繼續趕下一本,但那兩對銅鈴大眼很難視而不見,天色不早了,不給個交待他今天工作就無法完成,很難找理由向老板報告。

    “這個……姨太,”李興將算盤推到一旁,搓搓兩掌,笑得尷尬。“您真的要繼續等下去吧?老板一時半刻是不會回來的,那個周老板難纏得緊,要他答應供應齊家原料可不簡單,您還是先回去吧!”

    奇怪得很,秦弱水謙和有禮,總是一襲月白短襖、素色緞裙,出了門也只是淡施脂粉,毫不張揚,但那不時在沉思的神情、復原後更加靈動的水眸,很難讓人忽略她的存在感。她很少駁斥他人,但就這麼“喔”一聲,他就渾身不自在,場面話說得極生硬,他不由得想起了最近的傳言——能擄獲齊雪生的心,又能死裡逃生,應是有神仙護佑吧?

    “不打緊的,你算你的帳吧,我反正沒事,老板總會回來的。”她找了張椅子坐下,似乎等不到男人誓不休。

    他疑竇滿腹,垂著泡泡眼暗忖著,她雖是齊雪生寵愛的側室,卻從不拿喬,更不會緊迫盯人,今日執意苦等齊雪生回來,莫不是有急事?

    “這個——不瞞您說,老板他——”他捻著胡須努力找個妥當的說詞。“應該不會轉回商行來了。”

    她眼一亮,不動聲色。“喔?怎麼說?”

    話說了一半,總不能收回,秦弱水知情識趣,按理不是撒潑之人,說了亦無妨,進了齊家,終究是要適應這一項的。

    “他和周老板談完後,晚上還得招待對方吃頓飯,所以,您還是別等了,我怕耽誤您的時間。”他欠身道。

    “吃飯?”她托腮看著他,領悟地頷首。“唔,這個難纏的周老板,隨便吃個飯打發不容易吧?老板可難為了。”

    “您說的是,有時候為了讓他歡喜,投其所好,每次總要多一筆支出。”他心有戚戚焉地大搖其頭。“沒法子,老板的硬脾氣,也是近年來才能做到面不改色,周老板的絲、綿品質比別人好太多了,貨源穩定,不買帳也不行。”

    她一個勁猛點頭,會意的程度超過他的想像。“請問,要投其所好,一個夠不夠?”

    他推推黑框眼鏡,嘴一撇,嫌惡立生。“一個?當然不夠!有時左右逢源,坐滿一桌才行,萬一找個頭牌留下過夜,真可謂所費不貲啊!”看到帳單,他的心跳就加快,得吃安神茶才能壓驚。

    “嗯,這的確是難為,況且美色在前,全讓對方給佔了便宜,自己只能干瞪眼,還得事後買帳,做生意真是不容易。”她狀似同情地嘆口氣。

    “這點嘛,倒也還好,周老板雖貪色,人倒不小氣,有時候還會禮讓老板先挑了陪坐,他才指定姑娘,總之,是個得罪不起的角色啊!姨太也知道,袁森背後有人撐腰,搶了咱們不少生意,以前老板根本下必在乎周老板高不高興,我們是最大的買家啊!可現在不賣力是不行的。”

    難怪他最近身上總多了股若有似無的脂粉味,親近她之前必然沐浴更衣,她還以為自己太過敏了。

    聽畢,她姿態端雅地起身,壓抑著抽跳的眉峰,笑顏粲粲。“您說的是,敢問帳房先生,這麼讓人樂不思蜀的好地方,叫什麼名字?”

    ************

    “雅風樓”的確雅致風流,古色古香,曲廊回繞,光是翠鳥牡丹畫屏,就比家中花廳那幅山水甦繡還活靈活現,有些廳堂又裝點得西式摩登,四周簾幔奢華亮麗,燈火輝煌,連端茶水的丫頭也穿得喜氣極了。

    何平看得張口結舌,幾次都要同行的伙伴在手心捏一把才能合攏嘴。

    眾小姐圍坐一桌,殷勤地倒酒陪笑,沒見過這等陣仗的何平,和同伴兩人局促端坐,猛灌酒入喉,任憑各色風韻的女子撩逗調笑,大氣也不敢喘。

    伙伴又捏了他手心一下,他昂首挺胸,清清火燙的喉嚨,出口卻期期艾艾︰“那——那個……我們——我們要喝到什麼時候……才——才可以見夏荷小姐?”

    眾鶯鶯燕燕頓時噤聲,面面相覦後,一一打量這兩位穿著不俗,但瘦弱文秀的新客,神情有點復雜,不久,一位尖臉女子同情地打破冷場︰“兩位客人不知這裡規矩嗎?第一次上門,是不能叫頭牌姑娘的。”

    換句話說,沒摸清他們的底,有名聲的姑娘不會出席見客,他們今天就只能吃吃喝喝,頭牌姑娘的手是拉不到了。

    兩人難掩失望,交頭接耳一番後,何平又清清喉嚨對眾女道︰“既……既然這樣,那大家就繼續喝吧!對……對了,請問,我朋友發急,哪兒有茅廁可借?”

    眾女齊指同一個方向,比何平矮半個頭的伙伴連忙站起來,朝在座鞠個躬,帽沿拉低,飛快地竄出布簾後。

    何平身旁的女人忍不住問了,“老板的朋友真害臊,一句話都不說啊!”

    “沒、沒辦法,他是啞巴,請多包涵。”他真怕他的伙伴一出聲會嚇壞在座真槍實彈的女人。

    眾女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鑽出脂粉堆的伙伴沿著走廊行走,興味盎然的左顧右盼,幾個下人見到他都恭敬地的喊聲“老板”,他拉住其中一位丫頭,塞了點錢,壓低嗓子問明頭脾姑娘的套間,閃閃躲躲地靠近樓梯口。

    正要上樓,上方一群人馬也往下定,腳步快而急,一名身著華麗洋服的中年女人緊追在後,迭聲抱歉著,“只老板,您別惱啊!齊老板先指明了夏荷,我們開門做生意的,沒理由不讓小姐見客,您下次請早……”

    他一聽,急急低頭側身,讓那群著西服的男人通過。女人瞄了他一眼,正待出言質疑,瞥到前頭的貴客正負氣離開,趕忙撇下他追上去。

    他直奔二樓,尋到目標處,在外頭窗縫間張望,只聽到柔軟綿密的女聲唱著小調,夾雜著男人的穢言浪笑。

    有丫頭端著酒菜正要進房,瞧見他,他忙搶先道︰“我是齊老板的伙計,送個訊息給他,請讓讓。”他推門而入,掃了一下屋內陳設,隱身在屏風後,近距離看著那一桌熱鬧。

    聽陪酒女子的稱呼,肥頭大耳、紅光滿面的男客約莫是周老板,一雙豬蹄在女人身上亂揉,樂不可支︰在他對面是端坐的齊雪生,靜靜飲啜著酒,身旁的女人嫻雅端麗,眉目如畫,穿著緊身綢緞綠旗袍,手掩著朱唇在齊雪生耳邊輕聲細語,齊雪生垂目聆聽,偶爾勾唇笑兩聲,女人開心得將玉筍素手搭在他胸上,專注地凝視男人說話。

    屏風後的瘦弱男子看得五內如焚,抵著屏風的手握成拳頭,正思忖著下一步,屋外傳來吵雜叫罵聲,以及盆花碎裂聲,緊接著是女人的尖喊聲︰“哎喲,別打了,別打了!何少爺,袁老板,手下留情啊!哎喲!我的古董花瓶,媽啊!別打了……”

    他大驚,轉身欲探個究竟,卻和端著茶水的丫頭踫個滿懷,手背被熱茶一燙,他往後一躍,單薄的屏風立即往後傾倒,重心下穩的他跟著屏風仰跌,壓倒了幾個盆栽。

    眾人驚呼,紛紛聚攏過來,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帽子滾落到桌底,一束黑亮長髮竟旋即垂散,他撲向前抓起帽子,正要戴上,一只健臂抓住他縴細的腕部,他不由得仰頭,齊雪生面露驚愕,低喊︰“是你!”

    還來不及細問,齊雪生腿骨一陣劇痛,手一松,眾人搞不清楚何方來歷的文弱“男子”連滾帶爬地沖出房門。

    草草束攏長發塞進帽子,女扮男裝的“她”奔下樓,回頭看見齊雪生追逐著她,顧不得在回廊和袁森人馬扭成一團的何平,她轉到後院,出了花園,後門口已有人在等候。

    “快走!到前面茶樓換衣服。”

    “小姐,何少爺呢?”小鵑不停回頭遙望。

    “別擔心,有舅爺在!”

    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巷口。

    ************

    她從不知道,齊雪生真氣起來絕非她想像的口不擇言,從一踏進屋裡,他渾身包裹著一團火焰,默不作聲地在榆木圈椅上坐下,以利箭齊發的目光看向屏息以待的妻子。

    對峙了一刻鐘,她決定投降,主動打破僵局,扔了筆,踱到他前頭,掌心朝上伸向他,“喏,還我。”

    他怒目而視,以不敢相信的語氣道︰“你是不是該為你鬧出來的事道歉,而不是和我索討東西?我身上可沒有你要的東西!”

    她不以為忤道︰“誰鬧事了?我不過是到那兒跟你拿我的稿子,不巧撞見了你的好事,你可別惡人先告狀!”

    他額角青筋浮起,幾欲斷裂,思及她傷後弱質,費力地憋住心火,咬牙道︰“你一介良家婦女,竟教唆無知少年,光那是非之地,做錯在先,狡辯在後,不自省悔改,還態度輕慢,秦弱水,你當我管不了你了,你倒說說,你想怎樣?”

    她眯眼巧笑,小臉逼近他。“沒想怎樣,不過是想拿回我的稿子,盡快投書,希望拋磚引玉,引起廣泛注意,讓娼門消失,嫖客改正,您也算新派人,不是該共襄盛舉麼?既是是非之地,緣何流連徘徊?”

    他瞪了她半天,瞪到眼酸,索性閉起眼,狀似假寐,實則在強逼自己滅火。

    這幾年來,從新式學堂畢業後,他因故不得不接手齊家產業,問中各種人、事都遇過,吃了幾次虧,也壯盛了幾門生意,性子磨平不少,雖稱不上長袖善舞,也還能在業界立足,讓上頭的老人放心。這其中的關鍵是,家中沒有他得擺平的家務事,他可以集中心志在推展家業上,而無後顧之憂。

    但眼前這個女人,不論眼盲與否,都能令他暴跳如雷、措手不及,他沒想到她膽大如斯,竟串連楞頭楞腦的何平,深入娼門尋他!若是被袁森等人發現,她還能全身而退嗎?自從確定了他對她的情思,她勇氣倍增,從前所受的新式觀念全都出籠,而且招招針對他,再這麼下去,在他的人生計畫實現之前還能保全她嗎?

    “女人……”從牙縫中進出,他鼻息漸粗。

    只要一動情,女人就是個麻煩,從前無動于衷,反倒什麼事都沒有!

    她以為只有她會說那些堂皇道理?他也讀過四書五經,不過是懶得掉書袋罷了,難道還真說不過她?

    腹笥中演練一番後,正待掀眼痛責,唇上忽然沾上一片濕濡,兩只溫涼的手捧起他的臉,在他唇辦細吮,他沒有睜眼,還搞不清她的意圖,她已深入口中,主動與他糾纏起來。

    龐大的怒意,在她溫柔熱切的吻裡逐一融化,他已想不起第一句要出口的譴責,只感到心跳加快。她一步步進逼,緊靠在他兩腿之間,環住他的肩,充滿愛欲的吻落在臉上每個部份,再滑到他耳下,舔舐他的脈搏,他心一蕩,摟住她的細腰,手掌往上覆蓋住她的胸,恣意感覺她的柔軟。

    “雪生?”她輕笑。

    “唔?”他輕嚙她的下唇,呼吸頻率加快。

    “你還在生氣?”

    “不氣了,只要以後你乖……”他開始解開她惱人的衣扣。

    “真的?”她回吻他。

    “真的,別說話!”扣子多又煩,底下還有一層束胸,他突然覺得洋服有其好處,不會在此時殺風景。

    才要掀開她外衣,她陡然跳開他兩步,扣緊松開的衣襟,歪頭笑看他。他頓失溫暖,以為她在挑逗他,伸臂過去攬她,她退得更遠,流露調侃的神情。

    “過來!你這是做什麼?”他羞惱起來,被引發的快速心跳還未平抑,小腹的熱流尚在回旋。

    “方才你還這麼惱我,現下又不惱了,你的原則好像不是很可靠!我見那雅風樓裡的小姐姿色過人,風情萬種,比起我不知動人多少倍,只要使出渾身解數,你的原則就可能瓦解,齊老板一表人才,若能讓您留戀,進齊家作妾指日可待。”

    “你——這怎能混為一談?你可是我妻子!”她竟敢耍弄他?他還著她的道!

    他狠狽的坐下,拉好袍子遮掩顯而易見的反應。

    她狀其無謂地敞開門扉,一腳踏出門檻。“我知道齊老板喜歡我,我也相信齊老板不會有意造次,踫那些女人,可我不相信那些女人絕不會踫齊老板,所以,如果您不絕了踏進那是非之地的念頭,就別再進我屋裡。”

    “秦弱水——”他大吼,輕盈的影子轉瞬消失。

    他得鎮靜,不,從第一眼見到她,他就該心裡有數,她豈是乖順之流,他長她多歲,難道還制不了她麼?

    他一定想得出好法子,一定可以!

    “舅爺?”小鵑拿了籃針線,謹慎地走進來,主子的主子正面紅耳赤地僵坐著。

    “何事?”他余怒末消地瞪著她。

    “對不起,我沒看好小姐,讓她進了酒樓,二爺不會惱我,送我回何家吧?”看那張爆紅的臉,許是和秦弱水起了勃豀,看來他不會輕易饒了她。

    他閉了閉眼,不耐地擺擺手。“走!別來煩我!”

    “舅爺——”她杵著不動。

    “我讓你滾,你沒聽見嗎?”他沉著聲狠睨她。

    她手足無措地看著他怪異的坐姿。“我走,我走,可是,在我走之前,可不可以煩勞舅爺站起來一下,您坐在小姐的新衣裳上頭了,我正要縫滾邊上去……”

    “滾——”

    他放輕腳步,走近飄著蘭花香的屋子。

    床楊上,老人斜倚在床頭,凹陷的雙頰毫無血色,全身隱隱散發灰敗之氣,家僕端起空藥碗,向齊雪生欠身後帶上門離開。

    他扶正老人,輕喚︰“爸,今天可好?”

    老人掀掀眼皮,了然地笑道︰“拖日子罷了,別再浪費精神找藥了。”

    “還是試試吧!換西藥效果不一樣。”

    老人沉默,突又睜眼,沙啞著嗓子道︰“齊家多虧了你,才有今天,你叔叔差點敗盡家業,不是你放棄了行醫,回來撐起這個家,這間宅子也沒了。”

    “爸,您說這是把我當外人看了?”他握住老人的手。

    “外人?”老人笑得直喘。“你這外人做得比自己人還多著呢!”

    他拍拍老人枯槁的手背。“您一直沒把我當外人看,我做的不比您多,就當是我欠您的,春生就要回來了,您別怕後繼無人,他留洋的,肯定比我能干。”

    老人看著他道︰“我沒有錯看你,雪生,你做了許多你不情願的事,我也不好受,我沒反對你娶弱水,就是真心希望你日子過得好。別怪你媽,她爭了一輩子,也沒舒坦過,我死了以後,你還是得盡心服侍她;至于婉茵,就順其自然吧!春生就算回來,這個家還是你的,他自小當你是親兄弟,你別生分了。”

    他點頭,但笑不語。

    “長沙那兒還有回去吧?”老人疲弱地閉上眼。

    “嗯,奶娘很好,園子也保持得很干淨。”

    “替我向她說聲對不住,欠她的看來只有下輩子再還她了。”

    他握緊老人的手,老人吁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他替老人調整好睡姿,蓋妥被褥,同樣輕巧地走出屋子,一轉身便見到李興匆匆行來,他領著李興走到曲橋邊,才朗聲問︰“什麼事?”

    李興瞄了眼遠處涼亭,有絲困窘。“袁森那兒,他暫且不告宮,就當是何少爺酒醉鬧事,失去理智,但是他說,老板欠他人情,可是要還的。”

    “還?我還沒找他理論呢!他又想要什麼了?”他哼氣道。

    “他說,請老板想法子讓夏荷小姐見客,何少爺就不會有事,夏荷只買您的帳,肯定能令她點頭。”

    “混帳!他當我是開妓院的!”他恨恨地甩了甩寬袖,走上曲橋。

    “老板,還有件事。”李興忙喚。

    “說。”他繼續大步走著。

    “潘良有了消息,此刻人正在上海茶樓當跑堂的,已經照您吩咐監視他了,有機會就讓他犯案,讓巡捕房逮著他關個幾年。”

    “嗯,小心別跟丟人了。”他唇角線條明顯放緩了。

    “對了,長沙剛來了電報,奶娘身體違和,已經三天了,是否請西醫瞧瞧?”

    他乍然止步,眨了眨眼皮,回頭道︰“她不吃西藥,先請中醫吧!”

    靠近涼亭前幾公尺,他掃了眼亭中背對他的兩個女人,毅然拐彎取捷徑到前庭。

    瞧齊雪生遠避著秦弱水,李興支吾道︰“老板,上次酒樓的事,很抱歉我不該讓姨太知道您的去處,我作夢也沒想到她會——”

    “不關你的事,她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了。”

    李興搔搔頭,突然福至心靈,抑低音量道︰“老板,我看,要不要在屋內擺個香案拜一拜?搞不好很靈,姨太又跟從前一樣足不出戶——”

    “等等!拜什麼?”他揚起一道劍眉。

    “狐仙啊!姨太突然眼明,性子又轉變得這麼大,也許有什麼古怪,我聽廚子說,以前她工作的城南林家也發生這事,家人若對狐仙尊敬,按時祭祀,狐仙就會保佑這家人。否則,就會降殃作祟。姨太大難不死,肯定是狐仙保佑,但近日她行為有異,會不會是我們上個月拆了東廂閣樓,冒犯了狐仙……”

    他慢悠悠回轉頭,古怪地斜覷李興,哼笑幾聲︰“你在商行做事這麼久,連這無知婦孺的鄉野傳說也信?省點事吧!”

    “可是老板您瞧——”李興從袖口掏出折疊成小方塊的一張報紙,展平後遞到他眼前。“這投書者的名字雖是勤若水,同音異字,可我瞧這內容好像和上回那事有關,可真奇怪,姨太下是頗傾心于您,怎地又——”

    他阻止李興說下去,定睛一看。“倡導女性自立……知識份子應響應廢娼,潔身自愛……不該明的道貌岸然,暗的狎妓取樂……富商權貴更該作為表率,而非在娼門竟相比高……爭風吃醋……”他快速流覽完通篇文章,臉部僵硬鐵青,抬頭遠眺著涼亭。

    “老板,這要是讓老太太知道了,肯定沒好事。”

    他繃著臉將報紙塞回李興手中。“記住,以後,所有的報紙別再拿回家裡。”

    看來,他得盡快采取行動,治治他的小妻子了。

    ************

    門扉敞開著,午後溫風毫無阻攔地旋進屋內,靜悄俏地無一絲聲響。

    床上的女人垂眉歙目,頭微微垂傾靠著床幔,半坐躺的姿勢一動也不動,顯然是睡著了,腿上還放著一本翻開的書,才看了三分之一。

    他輕移開她的手,拿起書本看了眼封面,是新印的西洋小說“娜娜”,他從不過目的閑書。

    也許是在自己屋內,她頭發隨意綁了根粗辮子,垂在起伏的胸前,毫無防備的神情,顯得溫馴乖巧,睫毛蓋住了那雙精靈外露的眸子,她看起來和第一次在何家見到時沒有兩樣。

    縱然惱她,還是無法輕易在心裡逐出她的影子。這個新舊交替的世道啊,她如何能活得開心不煩惱?她想要的他能給她,但不是現在,她才二十出頭,除了眼盲時受限于視力,她和莽莽撞撞的何平兄妹沒兩樣,她往昔的嫻靜是壓抑的結果,她那少有的父母,竟教出個這麼不安于現狀的女兒!

    他微提唇角,很快地吻了一下她的唇。她因病早逝的母親不會教她如何牽住男人的心,她那一個勁教她到海外開眼界的父親更不會傳授她男女之道,她就這麼踫踫撞撞的闖進他心裡了,當時他答應娶她,就有了私心吧,他並沒有打算讓她脫離他的手心,另覓天地。

    他托起她的臉,再次吻她,一加重力道,她就倏地睜開了眼晴,不掩飾驚駭之情,推開他道︰“你干什麼?”

    他啼笑皆非。“我吻自己的妻子也有罪嗎?”

    她防備地瞅著他,突然又笑。“你當你負荊請罪我就會心軟嗎?”

    “請罪?”他抹了把臉,極力蓋住正在冒煙的心頭火。“弱水,可以了吧?快五天了,你不讓我進來過夜,我還得向媽解釋個半天,你就不能替我想想?我也不好過!”

    “解釋?”她狐疑地掃他一眼。“你到姐姐那兒過夜,媽不是該高興嗎?為何還要解釋?”

    他縮起長眼,一語不發,厲瞪著渾不知他甘苦的女人。

    她縮了縮肩,“你這幾天——睡哪兒?”她大著膽子問。

    “你以為還有哪?書房那張硬得不得了的臥榻!你要不要試試?你以為我可以把婉茵當作枕頭抱在懷裡也沒關系?你以為踫一個女人跟吃碗米飯一樣簡單,顏色、味道都沒兩樣?你以為你喜歡的男人這麼不濟?我雖然不像那些新派詩人成天把情啊愛的掛嘴上,但也不會蠢到分不清自己的感受!”

    她舉臂擋住他的來勢洶洶,討饒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說話別噴我,今晚就回這兒來吧!”

    沒聽見回音,她從指縫中偷覷著似笑非笑的他,噘起唇辦道︰“不過,你到現在還沒保證不再踏進酒樓,所以今晚只能打地鋪,這點可不能蒙過去。”

    他笑而不答,起身走到桌邊倒了杯茶,沒讓她看見他流露得意的神色。

    只要進得了這間房,半夜爬上床還會是難事嗎?

    “弱水,我知道你心裡在意我,才會做那些傻事,我不怪你,有些事你現在不明白,以後自會了解。”他回頭直視滿臉不以為然的她,重新坐到她身畔。“我比你大上一截,你好歹也服我一點吧!”

    她直勾勾看著他,不置可否。

    他兩掌裹住她的臉,拉近距離。“過幾日我要到長沙去探奶娘,她病了,你和我一道去吧!”

    她目現驚喜,接著斂起笑容,“就我們兩個?”

    “就我們兩個,如果你嫌小鵑礙事的話。”他笑。

    “多久?”

    “十天半個月吧!奶娘好些再走。”

    她咬著唇,眉眼禁不住綻出喜悅,發了一會呆後,猛然投進他胸懷。

    “雪生,我愛你,我愛你……”

    那純摯的宣示,讓他的心霎時柔軟起來,把她放到遠遠的天邊,會是一項萬無一失的決定嗎?

    他揉弄著她的發,像待個大孩子。

    孩子?孩子?

    他從未特別祈願這件事,但並非不可,他們是該有個孩子了。

    某方面來說,雖然她也像個孩子,但有了下一代,她就不會有空淨想些匪夷所思的名目令他火冒三丈,不得安寧了,這倒會是件皆大歡喜的好事。

    只是——世事常與願違,到時他會不會更累,更疲于奔命去解決一大一小捅出來的摟子?

    他突然有些不寒而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6 00:58:21

第九章

    余暉斜映,檀香裊繞,屋內並不大,陳設並不簡陋,但那股清冷到寂寥的氣味卻縈繞在每一寸角落。

    是她太敏感了嗎?也許和她當下幸福的溫熱感比較起來,這裡是太孤清了一點,連盆花兒也沒有,怎會有生氣?

    她挪回視線,繼續看著床上的陳芳進食,心裡起了憐惜。

    “奶娘,這粥是我熬的,如果不好吃,可得告訴我。”

    廚子臨時請假回鄉下,小鵑得清掃屋內,她久已荒廢的手藝不得已抬出來應急,看陳芳沒有遲疑的入腹,大概尚可。

    “煩勞你動手,我很過意不去,再挑三撿四,就太折福了,你做得很好。老天再讓你看見,是它開了眼,你肯來看我,我真的很高興。”溫厚粗糙的掌心摩挲著她的手背,她笑逐顏開,這麼點事就讓對方開心,可見心腸有多軟了。

    初見這位替她挽髻的婦人,莫名的熟悉感便油然而生,名為奶娘實則才四十七歲左右,長年守著寥無人氣的大宅子,再衣食無缺,也不過像是守著金碧輝煌寺廟的住持,無人稱羨吧?

    “奶娘,可真怪,我老覺得見過你似的。”她笑,不厭其煩的打量著。

    “我長得普通,覺得見過也不稀奇。”

    “不普通,奶娘打扮起來比老太太還要美。”她說的是由衷之言,她平日並不特意注重外觀,但這位中年美婦似乎刻意隱藏自己的存在感,連衣裳顏色都暗沉到死氣沉沉,連家中廚娘也穿得亮眼多了。

    話一落,陳芳原有的笑意頓時隱去,她察覺失言,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打緊。”陳芳再次浮起笑顏,看著她道︰“那支玉簪子掉了?”

    “不,是斷了。”她摸摸髮髻,面露惋惜。“奶娘的簪子救了我,我當時手無寸鐵,只想到它,刺進那入骨肉裡時,斷了一截,事後在路上找到另一截,可惜補不起來了。”

    “我昨晚聽雪生說過那件事,其實東西都是身外之物,也沒什麼好可惜的,幫了你的忙,東西才有存在的意義。”

    是這樣的嗎?那幾顆雨花石也沒什麼作用,她還是視若珍寶的放在木盒裡,不時拿出來看看。

    “奶娘休息吧!雪生快回來了,我去熱熱菜。”她捧起托盤,有些心不在焉,近日與他形影不離,分開片刻竟感到不習慣了。

    這就是愛一個人所要承受的吧!苦與甜總相連,愛與恨也分不清,一旦選擇後,都得一一擔負。

    這是當年母親生前沒有告訴她的,即使能遇見彼此相愛的人,也不代表前路平坦,她要克服的,還有這個變動的時代帶來的沖擊,讓她得小心翼翼的護持自己的愛。

    ************

    走進這家新式旅館,大廳往來各式各樣的商旅人士,熱鬧非凡,還摻雜不少金發碧眼的外國旅客,他腳步不歇,直接上了樓,按著李興給他的紙條上的號碼尋到房間,敲了兩下門,報了名號。

    門立刻開啟,裡頭穿著中山裝的男人握住他的手,將他拉了進去。

    他喜形于色。“懷南,什麼時候到蘇州的?”

    曾懷南請他入座後,倒了杯茶遞給他道︰“前天到的。聽帳房說你到了長沙,想想真不巧,在各處名勝逛了兩天後,帳房給我消息,你突然提早回來了,我來的真是時候。夫人還好吧?聽說也跟你去了長沙。”

    知道他指的是秦弱水,他略顯不自在。“她還留在長沙老宅照顧我生病的奶娘,商行有事,我不能久待,所以提早回來了。”

    前幾天他找了個借口先行回蘇州,秦弱水那雙眨巴眨巴的哀怨水眸差點讓他出不了門,但有太多事等著他處理,不得不忍心離開。男人間情誼再深厚,也不好把算計自己妻子的小小詭計和盤托出吧?

    他成天眼皮跳個不停,就怕他那聰穎的小妻子識破早已痊愈的奶娘為了留下她再度裝病,而一氣之下打道回府,那他的完美計畫可就破功了。

    “你準備讓她待多久?”曾懷南似不經意問。

    “個把月吧!”

    老宅內沒有報紙可看,她成天跟著吃齋念佛的奶娘或許會淡下緊盯著他行蹤的心,也不會起意投書報社,更不會直搗娼門拆他的台。後天齊春生回來了,他有更多事要著手,無暇分心顧及她的感受,讓她在長沙待著眼不見為淨也許才是好事。

    “雪生,不瞞你說,再不久,兩派軍閥就要打起來了,倒時候這裡混亂不可免,為免波及,你或許得考慮到外地避一避。”曾懷南沉聲道。

    “你確定?”他驚異。

    這是件大工程,但不得不為,事先防範,或可減少損失,曾懷南是特地要他及早作準備才來的吧!

    “我跟了這個老土帥這麼久,他想什麼我很清楚,一山不容二虎,我的立場是,非看到劉司令垮台不可,我姊姊那條命,他終究得還。”曾懷南眼露厲色,縮緊拳頭。

    “你不會有事吧?”他按住老友的手。

    亂世裡,什麼事都會發生,曾懷南貌美的長姊為了劉司令逼婚一事自盡,連累了樸實的雙親,賴以維生的店鋪被搗毀後,雙親相繼病歿,曾懷南中斷了學業回鄉,就是替一夕殘敗的家收拾善後。

    “家破人亡後,生死已不足惜,我總得和地下的父母交待。”曾懷南緩了緩,神情有異地凝視他。“這次來,是有件事要拜托你,那是我唯一放心下下的,如果你能答應,我就無後顧之憂了,將來有機會,定當報答。”

    曾懷南忽然起身,拱手向他行禮,他連忙托住他。“你這是干什麼?我們之間還用得著這番客套嗎?”

    “那好,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曾懷南走到後方一扇門前,敲了敲,“出來吧!”

    他正覺疑惑,門一掀,一名齊肩鬈發、著洋裝的年輕女人大方的走出來,鵝蛋臉上是淡抹脂粉的秀麗五宮,她兩手交疊在前,朝他鞠個躬。

    “齊先生,我是曾懷梅,他的小妹。”

    ************

    她手托兩腮,視線焦距落在院子裡,前方揮動的指掌沒有構成干擾,她凝成了一塊石像,心思飛到百哩外的城鎮裡。

    “小姐,我知道我做的菜不及廚子,可是這時您總得將就點,您吃了一口就沒踫過筷子,剩下的菜我得自己收拾,到時候回蘇州,我胖你瘦,舅爺會怎麼想?”

    她眼珠子慢慢移到圓臉上,怔仲了一會兒,才回過神。“喔!”拿起筷子,夾了口東坡肉,放在嘴裡,下到三秒,原封不動吐回碗裡。

    “有這麼糟嗎?”圓臉垮下。

    “我沒胃口。”她黯下臉。“以後別煮肉食了,奶娘吃素,這樣很浪費,我們簡單一點吃就行了。”

    小鵑看著那菜相十分勉強的兩菜一湯,如果再更簡單一點,她們直接成仙算了,何必還吃東西?“舅爺不知在做什麼?說好這幾天要接我們回去,又食言了,我們不會一輩子都待在這兒吧?”

    她不置可否,她不是不喜歡陳芳,但不習慣這冷清的大宅子;而且,沒有報紙,她也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她仿-與這世界隔絕了,而心心念念的男人,卻遲遲下來接她。一個月不見他了,宛如一生一世,她終于明白了何謂“思念成疾”,再這樣吃不下東西,她會成為家中第二個病人。

    “我去看一下奶娘。”她推開椅子,有了打算,步伐踏實多了。

    如果陳芳無大礙,她可以暫時先行回蘇州,否則光是電報上的寥寥數語,無法一解她的憂思。

    人未到,“鏘”一聲脆響震耳,她急奔進屋,遍地是磁盤碎片,和歪坐在地的陳芳。

    “奶娘!”她費力地將陳芳扶起,安置在床上,瞥見清醒的臉龐,她吁出一口氣。

    “我剛想把盤子端到廚房,不知怎麼暈了一下,人就在地上了。”陳芳面色泛白,長髮垂肩。

    “這些事我來做就行了,您得好好躺著。”她順手替陳芳將髮絲撥在耳後,未幾,目光突地鎖在對方耳垂上。

    “奶娘,您耳上有一顆痣。”她輕聲道。

    “是啊!”不以為意的應道。“一出生就有。”

    痣紅而周圓,位在耳垂正中央,和她懸念在心的人一模一樣。

    “雪生也有這麼一顆。”她禁不住接腔。

    語畢,對方原本不經意的神情劃過一抹暗青,僵住。

    她視線回到陳方臉上,慢慢的,那張臉和她的丈夫重疊,初始的熟悉感有了答案,多麼相像的兩個人,她卻現在才察覺。

    齊雪生半年一次的探望,真的只是為了附近的田產嗎?

    “雪生說,他的痣和他的母親一模一樣。”她笑,沒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也許老太太也有這麼一顆。”

    如果這之間有她不能知道的難言之隱,她何必追問?況且,她並不在乎這個,這和她愛戀齊雪生沒有關系。

    沉寂中,沒有任何話語,她頹然想,她走不了了,她怎能為了私心離開有可能是丈夫的至親?

    “小姐,小姐——”圓臉在門口突兀地出現,使勁地眨眼歪嘴。

    她會意地起身,“奶娘,我出去一下,待會我再來收拾。”

    小鵑一等她出現,一把將她拽到十步遠的走廊。“小姐,方才前頭來了一個男人,說是齊家這裡的商鋪承租戶,他說,他要搬到別個城鎮去,不續租了,舅爺近日應該來不了,他該找誰談這事?”

    “他如何確定舅爺不來了?”她皺眉。

    “我也是這麼說的,可他說,前幾天蘇州附近軍閥打混仗,躲的躲、逃的逃,電報打去也沒回音,看來是不可能來了。小姐,你連寫了兩封信,舅爺都沒回,你看齊家會不會有事?”

    她呆怔地望著小鵑,指尖逐漸冰涼,蔓延到下身,她扶著牆,彎下腰,從空泛的胃裡吐出酸水。

    “小姐,別這樣,奶娘會聽見。”

    她慌忙捂住嘴,直起腰桿,深吸了一口氣,抹干淚痕。

    “小鵑,你留下,陪著奶娘,我回蘇州去。”

    她攀著白牆,不斷地嘔吐,一路上為了避免暈車的後遺癥,除了水,她全無進食,渾身乏力到已難站穩,她終于能體會到從前齊雪生一路護持她的辛苦了。

    城裡原本熱鬧的市井空蕩不少,路人行色匆匆,有些商家被劫掠一空,許多避難的人家在停戰後又回頭收拾凌亂的家園,街上偶有戰贏一方的士兵在行走,她怕引人注目,專挑小巷走,繞了幾圈之後,終于摸進了齊家後院。

    如她所料,舉宅淨空,連只貓也沒有,但裡頭陳設出奇的完好無缺,仿-家人只是出一趟遠門,隨時會回來。

    人呢?大大小小二十幾口人,連臥病在床的老人也不在了。

    她夢游似地繞了又繞,看能不能尋到人跡,確定無人後,頹喪地停在自己的院落前。

    手一推,門沒有鎖上,她急忙奔進屋內,跪在地上,拉出一個大型木制行李箱,掀開後,將所有衣物隨意扔在一旁,抓起底下的小木盒,打開盒蓋,裡頭的六顆雨花石安然無恙。

    她鬆了一口氣,靠在椅腳上,平靜後,瞬間所有的疑問如泉湧上。

    他們都去了何處?為什麼齊雪生不帶她離開長沙?她難道不能共患難嗎?她思念成疾,他呢?人去樓空,她該去哪裡尋他?

    她撐著椅座站直,驀地,外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交談的人聲,她精神一振,跟踉膾膾沖出去,在外頭的梧桐樹下,見到了一男一女,她訝異地睜大眼,說不出一個字。

    “秦弱水,你怎麼回來了”.”嚴婉茵冷勾柳眉,掛著蔑笑,她一身整齊的黃底碎花旗袍、摩登女鞋,撐把陽傘,後頭跟著搬運工模樣的壯漢。

    “我回來看看。姐姐知不知道大伙兒都到哪兒了?”無視于對方的敵意,她急切地向前問。

    嚴婉茵妝點過的美目掃了她一圈,突地咧開朱唇,笑得快意極了。“到哪兒?到上海去啦!那個把你當寶的男人沒告訴你嗎?你看起來很狼狽,自己從長沙回來的?小鵑呢?”

    “上海?”她罔若末聞地重復。

    “你真像海外回來的,啥也不知,齊雪生是把你當寶還是當傻瓜,這麼重要的事也不通知你?早在打混仗前,他就先籌畫好了,工廠和商鋪停業,全家暫時到上海避難去了,大概要十天後才決定回不回來。”嚴婉茵笑道。

    “上海?”她又默念了一次,忽然抬頭問︰“那麼姐姐為何在此?”

    嚴婉茵聞言,尖聲笑起來。“我是來拿我的東西的。這次我提前從上海回來,是因為我決定了,我不想一輩子耗在齊家,你不是說過,女人可以另覓良緣,自有一片天,我會如你所願,和齊雪生離婚,將來男婚女嫁各不相千。我嚴家不比齊家差,供我這個女兒下半輩子自由自在還不難。”

    她呆若木雞。“為什麼突然——”

    嚴婉茵飄著香水的臉湊近她,她屏息不動,香水的嗆濃開始令她暈眩。

    “為什麼?因為走了一個你,又來了一個曾懷梅!我嚴婉茵自恃條件不差,你的出現已經是我的極限,沒想到還得忍受下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出現在我家,我這一生,難不成就看著你們這些女人來來去去干瞪眼,還得故作大方?不!我不玩了!我不相信我找不到一個不介意我生不出孩子,又能真正待我好的男人!至于你,就自求多福吧!”

    “誰是曾懷梅?怎麼來的?”她轉著空洞的眼珠,無法立即消化這一番天外飛來的訊息,居然漸漸聞不到嗆鼻的香水味了。

    嚴婉茵歪著頭,撇嘴笑道︰“她是雪生舊同窗曾懷南的妹妹,這次打勝的一方,就是曾懷南頂頭上司領軍的,開打前他將曾懷梅托給了雪生照顧,這次齊宅沒受損,曾懷南大概下令關照過了,所以我們才能好好站在這說上話。”

    “照顧?雪生成了收容所所長了。”她干笑,當初,他不也是基于同情她而娶她進門,不,正確的說是受她要脅。這一次,是為了還曾懷南情份吧?只是,境遇使兩個陌生人共處,日久生情是否同樣會發生?

    不會的,他說過他只對她動過情,他不會再踫別的女人,她對他多次宣示過,絕不容許他有異心,否則她不會留下。

    但是,他畢竟是把她放在長沙了,他連個通知也沒有,讓她心驚膽戰的度過這趟舟車勞頓,他真的視她為唯一嗎?

    “我看再納進曾懷梅是遲早的事,他們這陣子形影不離,雪生忙著替她處理轉學一事,曾懷梅嬌媚又大方,還是大學生,你說,我何必委屈自己看這場戲?多謝你從前那番金玉良言,我受用不盡。”皮鞋一蹬,手一揮,後頭的壯漢推著一車行李前進。

    她趨前抓住嚴婉茵臂膀,“請告訴我齊家暫居上海的地址,我想去找雪生。”

    嚴婉茵回頭再一次細細打量她。“秦弱水,人要有自知之明,我可以告訴你地址,不過希望你也做到你說過的話,別丟女人的臉!”

    她注視著那張紅唇,干澀的眼眶裡,湧上了第一波濕意。

    “姐姐,對不起,一直以來,傷害了你。”

    嚴婉茵楞住,尖刻的表情緩緩消失了,她嘲弄地揮揮手道︰“算了,這世道,女人能做得了什麼主?齊雪生就算不為你,也會為別的女人動心,那是遲早的事,他畢竟是為了老太太才跟嚴家結這門親的。我才二十五呢,可不想再身不由己,我得走了,保重!”

    她直盯著嚴婉茵背影消失,回過頭,再次扶著樹干嘔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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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法租界洋房。

    從二樓窗子住下望,圍牆外是一排法國梧桐,綠葉成蔭,牆內是遍地紅玫瑰和桂花,香氣濃郁到二樓也能聞到。

    他關上窗,擰著眉心,花香無法平息他胸口莫名的不安,反而令他火躁,他回轉身,一頭踫上了身後的年輕女人。

    “對不起。”他扶住她,失笑。“我不知道你站這兒。”

    曾懷梅莞爾,觸摸他的額。“我沒事,你呢?”

    他一側頭,錯過她的手指,搖頭問︰“找我有事?”

    她微赧道︰“齊大哥,這裡很好,可我還是掛念著我哥,你有他的消息了嗎?”

    他安慰的笑道︰“派人打聽了,應該很快有回音,只要這兩天確定停戰了,我們就回去看看。”

    她釋懷的揚唇,微覺到他平靜面容後疊藏的心事,探問道︰“大哥在擔心什麼?是大嫂嗎?回蘇州後,我可以向她解釋——”

    他做了個手勢阻止她道︰“不必擔心這些,把自己照顧好就行了,需要什麼但說無妨。前天我們去拜訪的女子大學校長已經答應你轉入了,你就放心待在上海吧!”現在棘手的不是嚴婉茵負氣回嚴家,而是老夫人受了嚴婉茵提出離婚之舉刺激過大,正臥病在床。

    她輕輕頷首,不再逗留,走開前,禁不住多瞧了他一眼——他向來都是這樣的嗎?擔起一切,獨立解決,從不訴苦,這些是曾懷南信任他的主要原因吧?聽齊家家僕提起,他還有一名年輕的側室待在長沙老宅,不知是何種風貌的女人?若能贏得他的心,勢必不俗,為何齊雪生不攜她同行?

    “二哥。”齊春生匆忙走進偏廳,面色凝重,手裡拿了一張紙,看到曾懷梅楞了一下,不自在的點頭笑笑,年輕的面龐下是老成持重的氣息。

    齊雪生走向他,“怎麼?家裡有消息了?”

    “嗯!”和手足回異的五官秀氣斯文,薄唇欲言又止。“爸在教會醫院很好,沒受到干擾,家裡也沒被破壞,不過——”垂下的目光快速地瞥了兄長一下。

    “怎麼?紗廠有問題?”

    齊春生搖頭。“長沙那兒來了消息,秦——就是……秦小姐……”洋派的他叫不出那別扭的稱謂。“七天前只身離開老宅回蘇州,沒找到你,聽說到上海來了,可是,算算時間也該到了,會不會有問題?”

    他大驚失色,壓抑著焦灼。“她是怎麼知道這裡的?”他並沒有通知長沙家人,就是怕驚擾她,令她胡思亂想,夜不能寐。

    “聽說遇見了大嫂,二哥,我是擔心,她一個女人……”

    他推開齊春生,急奔下樓。

    他總是估量錯秦弱水,他以為他能掌握住這個女人,他卻不知道,千山萬水都敵不過她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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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式茶樓裡,最角落的一張桌上,上頭擺了幾樣點心,但一樣也未動,桌旁坐著的女人,盯著那幾盤食物,連筷子也沒提起。

    一個年輕伙計經過,釘在她身邊許久不走,她察覺後保持不動,掀唇道︰“這位小哥,沒看見我叫了菜?有問題嗎?我一個人吃不了這麼多,不用再上菜了。”

    伙計笑了兩聲,不但沒走,直接到她前方空位坐下,直視著她。

    她漠然又厭倦的抬頭,見到對面的濃眉大眼,驚駭流露,但只有短短幾秒,便很快回復木然,她垂眼道︰“是你!”

    “是我。我一直認為,只要你活下來,我一定可以再遇見你,我們之間,是斷不了的。”潘良平靜地說,之前眉宇間的狠勁消退不少。“弱水,我不是有意要傷你的,我只是……不想看見你選擇了他。聽說你看得見了,齊雪生幫了你不少忙,他到處派人追查我,還找人監視我,這陣子看得比較鬆了,大概蘇州亂,無暇他顧,不過,我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你。齊雪生呢?你看來臉色不太好。”

    她疲倦的笑了。“小良,你還想怎樣?人不過是命一條,心卻是勉強不來的,你欠我的,下輩子也還不清,眾目睽睽之下,你要挾持我嗎?如果我怕危險,就不會獨自來上海了。你走吧!我沒力氣殺你,也不想髒我的手。”

    潘良沉默良久,伸手抹去她面頰上的污漬,她不動,虛弱道︰“別踫我,我不是你的人,我現在也不想動手打人。”

    他縮回手,長期武裝的強硬終于潰決,他啞聲說著︰“弱水,如果能回到從前有多好,回到師娘還沒死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和和樂樂的。我也不想變成這樣,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弱水,這一生,我只求你別離開我,我做錯的事,無法再重來,可是請你告訴我,我如何彌補這一切,才能讓你正眼看我?”

    她看向他,唇瓣泛白干燥。“我們再也回不到一家人的時候了。我現在也沒力氣想這回事,幫個忙,讓我靜靜,我待會還得搭車離開這兒,讓我恢復一下體力,我怕長途坐車又要吐了。”

    他疑惑地張大圓眼,“你一個人?齊雪生不陪你?”

    她別開臉不回應,她一個字也不想告訴面前的人,她現在萬念俱灰,如行屍走肉,她不想看到同情、訕笑,或幸災樂禍。從昨天到現在,她眼前不斷晃過那一幕,齊雪生和曾懷梅共乘一車回到住家大門前,兩人談笑風生的下車後,曾懷梅笑著對齊雪生說道︰“齊大哥,我用你表妹的名義入學好嗎?他們好像不相信呢!方才我聽到有職員在偷偷的說,我不會是你在外頭的女人吧?你的名譽可毀了。”

    齊雪生扶了扶鞋跟拐了一下的曾懷梅道︰“你是女人都不在乎了,我一個男人在乎什麼?就由他們去說吧!”

    曾懷梅笑得更敞顏了。“我明白大哥為什麼把我交給你了,有你擋著,什麼都不必擔心。”

    從前,齊雪生深伯她篤信自主戀愛和婚姻的信念搞得齊家人盡皆知,令老太太發怒,總是要她低調行事;現在,他竟不畏流言了,是女人的影響力嗎?

    思及此,她搗住嘴,再度反胃,她再也忍受不了這裡五味雜陳的氣味,把錢掏出放在桌上後,提起行李,轉身沖出茶樓。

    潘良緊跟出去,拉住她。“弱水,你這樣怎麼回去?身子好些再走吧!”

    “不用你管,我自有辦法。”她甩脫他。

    “你如果半路橫屍街頭,是遂了誰的意?師娘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用的是這種方法嗎?”他在後頭大喊。

    她定住不動,像想起了什麼,行李頹然落地,兩手交抱捧住肚子,彎腰蹲下,低聲啜泣著。他走到她前頭,扶起她。

    “走吧!陪我回揚州。”她很快拭去淚水,推開他的手。

    他大喜過望,忽又面色一黯。“你不怕我對你怎樣了?你原諒我了嗎?”

    她冷笑兩聲,瞅著他道︰“不怕。你想要一具屍首嗎?”

    “你……”他驚異。

    她將行李塞到他手上,面無表情道︰“從今以後,別再問我有關齊家的事,我讓你接近我,不表示我原諒你,更不代表我總有一天會接受你,你如果想贖罪,就讓我毛髮未傷的好好活下去,等我安頓好了,到時你想走,再走吧!我將來不想再看見你。”

    他沒說話,兩眼濡濕,提著行李,先轉回茶樓,扔下頸子上垂掛的毛巾和跑堂的外衫後,再追上秦弱水,一語下發的跟在她兩步遠的身後。

    如同十年前,她在街頭撿了小她兩歲的乞兒,一前一後的走回家時的情景一樣,只是,她再也不會溫柔的拍著他的背,輕聲對他說︰“小良,慢慢吃,桶子裡飯還多得很。”

    他早已失去了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6 00:58:41

第十章

    兩年後,蘇州。

    齊春生走進校園走廊最末一間辦公室,門邊櫃上的梔子花香撲鼻而來,他深吸了滿腔花香,笑著對俯首桌後的齊雪生道︰“花是懷梅帶來的?”

    齊雪生應了聲,沒有停下手中的演講稿,隨口道︰“別再問我商行的事,你接手已經一年了,做得比我還好,你就讓我輕鬆度日,別再煩我了。”

    齊春生不以為然道︰“你辦個中學比做生意還累,校長和教務掛名的也不是你,你三天不回家卻是常有的事,怎麼個輕鬆法?懷梅說你另外找個宅子想搬出去,為什麼?這種事也不告訴兄弟一聲,我還不如那些學生呢!”

    他揉揉額角,眉間皺褶更深了。“我想離學校更近一些,隨時可以顧及校內的寄宿生問題︰再說,兩位老人家都不在了,我想把長沙奶娘接過來一道住,在大宅子裡比較不方便。”

    齊春生知道他一向照顧幼時的奶娘,怕過多的關照引發其他家人的質疑及不滿,才想另覓住處,便不再多說,轉個話題道︰“對了,我已經替你在上海和蘇州報上刊登了招生廣告,揚州鄉下那兒也做了宣傳。”

    他微笑,“多謝,經費再和懷梅申請就行了。”

    齊春生別過頭,假裝沒聽見。“揚州那兒鎮上還好,鄉下我看招不了多少學生,那兒有更便宜的學校,明年別再花錢宣傳了。”

    “喔?”他提起了興致。“我們招生廣告上也有提到減免學費的辦法,為什麼那兒的人沒有意願來?”

    齊春生抬眉,嗤笑道︰“這還不簡單,人家辦的是義學,窮點的學生一毛也不必付,你還得品學兼優學費才減半,誰大老遠上你這兒來花錢?”

    他垂目思索了一會,笑道︰“不收錢,能撐幾年?教書先生也得吃飯。”

    “聽說裡頭的人有辦法得很,讓附近教會支持學校,窮人家就送個青菜蘿卜抵學費,教會只要那些學生飯前肯說阿門,在教堂祈禱時別打瞌睡就行了,也不管平時上哪些課,除了詩詞歌賦,洋文、史、地也教,聽說還教戲曲,鄉下人能識字就好,這些已超出他們所需,沒有人會嫌不足的。”

    “這倒新鮮,難怪今年有當地人退學不來了,改天我該去觀摩看看。”他低下頭,繼續擬著手中的文稿。

    “二哥——”齊春生異樣的喚了聲。

    他抬眉。“還有事?”

    “兩年了,你還要等多久?嚴婉茵都再找到歸宿了,你再這樣下去,老人家在地下可不會安心。”

    他面龐抽緊一下,笑容遁去。“我沒在等,我現在哪有時間想這個?你顧好你自己吧,別婆婆媽媽了!”

    齊春生頓時語塞,轉頭快快地定出去,嘴裡還叨念著︰“我看婆婆媽媽的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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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別于以往齊家的深宅大院,齊雪生新遷徒的宅第算是中等的兩層花園樓房,院子、房間規模下大,卻雅致舒適,綠意環繞。

    曾懷南大致看了一遍,對正指示僕傭搬動家具的齊雪生打趣道︰“這地方不錯,以前的屋主頗有格調,不過園子花木繁多,懷梅雖喜愛蒔花弄車,不請個工人幫忙可不行。”

    他轉身白了曾懷南一眼。“懷梅是教書先生,怎能佔她便宜讓她替我整理園子?校園那片花圃已經讓她忙不過來了,別折騰你妹妹了。”

    曾懷南扶扶鏡框,笑道︰“怎麼你那麼客氣並不會讓我為懷梅高興,反而覺得你拒佳人于千裡之外?”

    他按捺不住情緒,微變了臉。“你大老遠來我這不是來談這個的吧?”

    曾懷南沒被激惱,閑散道︰“當然不止,我是來祝你喬遷之喜,送份大禮來的。”說著真從提包裡拿出一盒東西。

    “你還真費事,我這兒什麼都不缺,你多替我向那些高官弄些經費補助學校增建好了,我懶得和那些人打交道。”他搖手拒絕。

    “這東西可不同,你一定會喜歡,我能送你的就只有這項才討你開心,看看吧!”

    明知曾懷南有意吊他胃口,他還是不禁瞄了一眼,忽然就定楮不動,看著錦盒發楞起來。

    他接過錦盒,慢慢掀開,與預期中的一樣,是那串昂貴的翡翠珠鏈,在日光下閃著幽光。

    “這是同一串?”他問,嗓子有些顫啞。

    “如假包換。”

    “哪來的?”他記得,當年秦弱水只帶走了這樣值錢的東西,身上一文不名。

    “前幾天和城裡一些大爺們應酬,其中一個做人情送給我的,我當時一瞧便知道又物歸原主了。想想,當年秦小姐不愛穿金戴銀的,把它當了也有可能,打聽之下,原來這東西是那大爺手上的珠寶行向一位年輕女人收購的,大概花了原價八成買到,看來秦小姐挺有想法的,知道若給了當鋪肯定連五成價都拿不到,這麼一大筆錢,夠她生活個幾年了。”曾懷南得意道。“珠寶行怕成份有問題,要她留下地址,先付一半錢,等確認無誤後,再通知她拿剩下一半。”

    “她人在蘇州?”他驚問,一股熱流沖向腦門,險些發暈。

    當年花了諸多人力遍尋不著,難道伊人近在咫尺?

    “當然不!觸景傷情又何必?她搬了兩次,兩次都在揚州鄉下,離她被燒掉的老家大概兩個村子的距離。”

    “揚州?”他沒想到,她競選擇有著深刻創痛的老家落腳,家都燒光了,她為何還回去?

    “是啊!雪生,我為你做的這件事也不知是對是錯,我真怕懷梅怨我呢!地址拿去吧!”曾懷南遞給他一張紙條。“對了,有件事,得順帶告訴你,讓你有心理準備。”

    “……”他屏息以待,目光多了幾分戒備。

    曾懷南嘆氣道︰“別怪我烏鴉嘴,你若為了這最後一件事鍛羽而歸,我反而高興,這樣懷梅就有希望了……別這樣看我,我說就是了,聽好,我派去打探的人說,秦小姐已經……有男人了。”

    錦盒“匡”地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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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樸的新式學堂課室裡,一片鴉雀無聲,偶有孩童的俏聲耳語出現,但只要講台旁木桌後的年輕女人一抬眼,底下立即噤聲。

    女人揮毫完畢,放下筆,將作品垂掛在講桌,開始在一排排座椅走道間踱步,仔細地觀看每個孩子的一撇一捺。

    她停在靠窗最後一個光頭男孩身畔,屈著膝,指著張牙舞爪的幾個大字問︰“小毛,今天教的好像不是草書吧?我方才不是示範過了?”

    男孩搔搔頭,咧開缺了幾顆門牙的大嘴,沖著她直笑。

    “你今天得留下來,罰寫三遍!”她不給情面道。

    “咦?那邊是啥?”男孩指著教室外。

    她不疑有他,轉頭朝外頭望去,發現無一絲異樣,回頭正要詢問,臉頰擦過男孩手上的毛筆,她直覺手一摸,都是墨汁,她氣極敗壞,把孩子後領拎起來,咬牙道︰“敢誆我?今天一定打你——”

    “我沒有,我沒有,是您自個兒撞上來的,老師耍賴……”男孩邊跳邊叫。

    “還辯!”她幾乎快制不住男孩,但看到一手墨黑,又氣不過,手掌真要朝男孩臀部揮下了,門口突然有人在叫喚她。

    “秦老師,秦老師!”是學校另一位女老師。

    她悻悻扔下男孩,走到門口。“什麼事?”

    “你的臉……”面色古怪地指著她腮幫子。

    “噢!”她急忙用袖口擦抹,干笑。“孩子頑皮。怎麼了?”

    “學校來了個人,說代表某單位捐款,錢不少,我不敢隨便收下,校長又不在,還是您去看看較妥當。”女老師推推臉上的鏡片。

    她想了想,點頭道︰“我去一下,你幫我看著這群孩子。”

    學校教務不歸她主事,只是當年她捐款數額不少,可以建議一些校務方針,但學校盡量不收受官方津貼,以避免失去自主性,而無法決定課程內容。

    職員室在學校另一頭,她越過學童嬉戲的一塊沙地,在桑樹下的洗手台前,舀了貯水池內的水洗臉,用手帕拭干。

    後頭起了腳步聲,沉穩有力,她不加思索轉身,甜甜的笑容凍結在眼前那張難以遺忘的男性面龐裡。

    她僵了許久,僵到下肢開始酸麻,才朝後挪一步,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

    “弱水,別來無恙。”齊雪生緊抿薄唇,黑眸泛著火光,帶著慍意緩緩靠近。

    她剪了齊耳短發,依舊穿著白色寬袖薄短襖,黑色褶裙,像女大學生,只是身形豐潤了些、膚色深了些,神情卻駭異慌亂,他伸手踫觸她臉腮,“你的臉,旁邊有墨——”

    她一慌,別開臉,下意識往後退,腿彎處踫到了貯水池邊緣,整個人往後仰跌,水花登時飛濺,她全身結結實實泡進了池子裡。

    “弱水——他攫住她兩臂,用力一提,將她拉出池子。

    “齊雪生——她咳出喉中的池水,指著他,“你——”

    “你跟水真有緣,雖然你不識水性。”他拂去她臉上的水珠,禁不住沉沉的笑起來。“我真想——”

    “秦老師,你在干啥?為什麼不把貴客請去坐坐?校長回來了。”學校唯一的男老師古怪莫名地瞪著坐在地上的一對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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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宿校舍的女老師好心的借了套衣裳給她,穿在她身上顯得太寬,秋風一吹,她打個寒顫,猛喝手裡的熱茶,窩在椅子上不動。

    “秦老師。”長臉女校長走進職員室,在她前方坐下。

    “對不起。”她連聲抱歉。“我失禮了,我明天會把課補回來。”

    女校長搖手。“這事不急,我是想跟你談,有關齊先生——”

    “呃——學校要收他的捐款,我沒意見,校長決定就好。”她忙搭腔,眼角瞥到齊雪生的車還在校門口,心緒漸形紊亂。

    “這事也還好,就是——”

    “徐校長,我得趕回家去準備晚飯,可否明天再談?”她站起來,敬個禮,低頭咒自己沒出息,齊雪生與她已無關聯,他此次來並非為了她,她不該失控至此,但心跳躍動得她呼吸不順暢,她分不清是害怕還是激動,只想盡速離開這裡。

    “秦老師。”長臉突然一垮,架子巍然端出。“你飽讀詩書,貴為人師,就該有所承擔,而非一味逃避,怪罪他人。”

    “呃?”她怔了怔。“方才是我自己掉進池子裡,我沒怪罪齊先生。”

    長臉失望地看著她,嘆口氣道︰“你對學校有貢獻,是個盡責的教師,但你也得明白,學校不是收容所,我觀念雖新,但絕不鼓勵為人師表任性為之,你——”

    “且慢,可否容我插嘴一句,”她咽了口口水道︰“您的話,我——沒有一句聽明白。”

    女校長掩飾抽跳的面皮,拭汗道︰“秦老師,你丈夫都找上門來了,你還裝佯?”

    “我丈夫?”她重復一次這個響雷稱謂,面上紅白交織。

    “要不是齊先生提起,我絕想不到當年從何家下嫁給齊太少作側室的就是你。你家鄉離此有段路程,這兒沒人認得你,你和丈夫一時意見不合,就毅然不告而別,在此落腳,宣稱丈夫殯命于兵亂,長期不盡為人妻道,我不得不說,你這樣做很不正確。齊先生也是興學之上,為了尋你,千裡迢迢而來,秦老師,女人雖可有自我意見,但要適可而止,不得任性妄為,讓家裡雞犬下寧!”

    這一番劈頭訓誡,讓她張口結舌,腦袋混沌一團,她呆了又呆,甩了甩一頭濕發,脫口道︰“他到底想怎樣?”

    女校長瞪著她,第一次發現秦弱水某方面的與眾不同,著實令人消受不起。

    “秦老師,你家務若不解決,別怪我不能留你,這兒維持不易,可容不得蜚短流長。”

    她低著頭,磨著牙關,十指節球泛白。

    “我明白了,我這就去和他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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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得飛快,身後的男人卻不花一絲力氣就和她並肩齊步,前方竹籬笆後的灰瓦白牆小屋子一望在即,她登時停步,語氣又硬又直,“你有話在這兒說也一樣,不用進屋裡去。”她不看他,兩手緊張得出汗。

    “怕什麼?屋裡有男人?”他狀極自然問。

    她難堪地瞪著他。“你把我看成什麼了?再說,就算有,你管得著嗎?”

    他面露驚異,接著嘿笑道︰“我的妻子不但不告而別,還不讓我進屋,你說,我管得著嗎?”

    他不再理會她的防備,筆直走近那道籬笆圍起的小屋子,隨手推開半掩的木門,逕自踏進屋裡。

    “齊雪生,你別亂闖,我要報官——”她扯住他衣袖,不讓他闖進布簾後的內室。

    他們站的這問居室應是前廳,不大,桌椅只有幾把,上頭堆滿一疊疊書報,地上有散落的兩、三個木制童玩,牆上掛著幾幅她的揮毫作品。

    和從前在齊家一樣,除了書,她從不擺多余裝飾品,她離開了他,過這樣的生活也甘之如飴,這就是她追求的自由?

    他閉了閉眼,握住她手腕,往前逼近,凌厲的表情使她不得不退步,直到抵住白牆,她手掌擋住他的胸膛,喊道︰“你敢用強,我就報官——”

    “你說錯了,應該是我報官才對,你拋家棄夫,音訊全無,現在還得理不饒人。你口口聲聲說愛我,也不過是女人的意氣用事,你說,我應該拿你怎麼辦?”他眯著長眼,一聲重過一聲,鼻尖快踫著她的臉。

    她慌慌垂下眼,被迫吸進他久違的氣息,貼著他熟悉的體魄,所有勾動她情愫的往昔,一一迫使她卸下防衛,她閉起眼,任由湧上的熱淚沿著面龐滑下,不發出一聲哭泣。

    她居然還是無法無動于哀,她努力了兩年,卻只要他一靠近,就功虧一潰,她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強韌,她此刻想做的,居然是擁抱他而不是趕走他!

    “齊雪生,我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了,你不該來找我。”她推開他,走進布簾後,不到片刻,拿出一張舊黃的紙,遞到他眼下。“你曾把我休了,忘了嗎?”

    他不可思議的掃了一遍內文,冷聲問︰“這是潘良當初挾持你時帶走的,他找到了你?”

    她不語,伸手欲拿回休書,他退後,瞬間撕個粉碎。“你明知這不能當真。”

    她見狀也不十分在意,頻頻看牆上的舊鐘,心神不寧道︰“不管真不真,總之,你快回去,我現在很好,你別再找我了。”

    “是不是潘良?”他揪住她膀子,聲色俱厲。“是他帶走你的?”

    “沒有人能帶我走,是我想離開你,是你把我拋下,是你!”她不甘示弱地回視他,呼吸粗氣起來。

    “弱水。”他軟下語氣,用袖口拭去她的淚,小心翼翼的吻她,將她顫抖的身子擁入懷,用盡全力箍住她。“弱水,你氣我把你安置在長沙嗎?當時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你應該相信我,我會去接你的,為什麼自行到上海,又避不見面?”

    她別開臉,吸口氣,含著鼻音道︰“因為,我不想以後每天找借口安慰自己,你接近曾懷梅,只是受人之托,不會日久生情。而事實上,被遠遠放在長沙的我,除了讓你煩惱,什麼事都做不好,我不是什麼名門閨秀,也不似曾懷梅上過大學,大方能干,如果不是我強人所難,你怎會看上我?我不告而別,只是不想讓你日後難為,讓我自己難堪。”

    他難以置信的搖頭,“在你心裡,我只是這樣一個人嗎?你認為,你愛錯了人?”

    “弱水,沒事吧?”

    一位年輕女子從屋外走了進來,手裡抱著一個牙牙學語的大眼幼兒,孩子見到她,伸臂要她擁抱,口裡不斷叫著︰“媽,抱抱!”

    她驚慌失措的看著他,轉身擋住孩子,對他道︰“你快走,別再來了。”

    “弱水,我帶菜回來了。”

    後頭再跟進一個濃眉大眼的男子,手裡抱著一堆剛摘下的蔬果,見到齊雪生,呆怔不動。

    齊雪生看了眼孩子,再看看久違的潘良,最後停駐在她臉上。“就算你恨我,也不該遺忘得這麼快,你不恨他了嗎?畢竟還是青梅竹馬吧!你對我說過的話,全都忘了嗎?”

    她疲倦的笑。“我沒忘,我也沒忘記你對我說過的話,是你全忘了。”

    他不解的看住她,失望溢滿臉龐,沒再說半句話,面無人色的走出大門。

    她眨回淚水,抖著下顎,對前面的兩個人道︰“我去燒飯。”

    潘良眼進廚房,不安的問︰“他來找你了?他是不是以為我強迫你離開齊家?”

    她僵著臉,將米倒進桶子裡,寒聲道︰“不干你的事,你出去和方玲一道看著孩子,別讓她跌跤了。”

    那晚,那頓飯嘗起來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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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廳裡,她追著到處攀爬的孩子,喂完最後一口稀粥,她抱起孩子,對在揀菜的年輕女子道︰“方玲,你去小良店裡幫忙吧!我可以帶她玩一下。”

    “好,你要到學堂上課時再叫我。”方玲笑了笑,放好菜盆,輕快地走出門外去了。

    她關上大門,正要閂上,門面被輕敲了兩下,她率直地打開,以為是方玲忘了東西,定眼一看,吃驚地低喊︰“奶娘!”

    外頭妝點整齊又笑意滿滿的女人提了籃水果,有禮問︰“孩子,我可以進來嗎?”

    她失神地點頭,“當然可以,奶娘請進。”

    兩年不見,陳芳精神多了,人也豐腴了些。

    陳芳放下籃子,隨意瞄了眼屋內,溫柔地笑了笑,朝她伸出雙臂。“娃兒可以讓我抱一下嗎?”

    她任對方抱走孩子,在懷裡審視、打量,笑著哄拍著,她在一旁束手無措的站著。

    陳芳沒看她,自顧自搖晃著趴在厚厚胸脯上的娃兒,輕聲道︰“坐吧!別站著,養個娃兒不容易吧?當年我生下雪生時,以為自己就要失去他了,他早產,毛病多,個子小,怎麼看也和現在連不上關系,可畢竟我還是奶大他了。”

    “……”她愕然,陳芳竟主動說出難言之隱。

    陳芳仍笑,“齊老太太是我服侍多年的小姐,她嫁到齊家,生了一個女娃後,就傷了身,多年無子。老爺娶了妾,小姐可傷心了,她真心喜歡老爺的,看著男人難得再進自己房裡,她難過得夜不成眠,當時老太太的娘家也家道中落了,回到娘家,無人可訴苦,只能和還留在娘家做下女的我說說罷了,我當時才懷了雪生,被老太太發現了。”

    “孩子是——”她掩住嘴。

    陳芳撫著孩子的臉,回憶使她微笑。“是老太太兄長的,到外地遇上——戰亂死了。”

    “老太太把你帶回齊家?”

    陳芳點頭,嘆口氣。“本來,老太太的兄長是要回來再納我作妾的,但一遇上意外,什麼都變了,老太太卻有了打算,回齊家沒多久,她宣稱懷了孩子,把我安頓在齊家附近一處房子裡,幾個月後的一天,她買通了產婆,一等我生下孩子,就交給她,偷偷帶進齊家,當作是她生的。”

    “你也順理成章成了他的奶娘?”她問。

    “嗯。奶到三歲,我不能再接近雪生,老太太怕我守不了口,但我不恨老太太,雪生因為她,才能過上好日子。老爺很疼雪生,直到雪生十七歲那年,接生的產婆缺錢,用這事向老太太索討,讓老爺發現了,老爺很生氣,想法子把產婆封了口,卻封不住雪生那雙厲害的眼睛。雪生知道了很難受,一度住學堂裡下回家了,是老爺親自帶他回來的,養了十七年,怎能說斷就斷!況且,雪生一直很孝順老爺,他是個好孩子,老爺不計較他不是自己骨肉,待他和以前沒有不同,因此,雪生不能不顧養育之恩,這是他從上海大學堂畢業回來後,就答應和嚴家小姐成親,也接手被齊家二老爺快搞砸的家業的最大原因。”

    陳芳憐愛地撫摸娃兒的臉頰,微瞥了眼聽得發怔的她,接著道︰“雪生不愛說心裡話,就是這樣來的,他習慣承擔一切事情,護著家人。雪生真心喜愛你,所以希望你遠離一切危險跟不好的事,並非置你于不顧,你這孩子直性子,他不讓你做的事,你必定拗著去做,他也只能瞞著你。孩子,我這說客可能做得不好,但憋了三十幾年的話今天終于可以放膽說了,如果你有任何埋怨,就看在我這失職的娘份上,別計較了。”

    她低著頭,情緒一陣雜亂,眼眶也濕了,轉了萬般心思,隱忍道︰“奶娘,謝謝您來這一趟,我明白您的意思,現下他也有他的日子要過,曾小姐是個好姑娘,我曾聽蘇州來的人說,她幫著雪生處理校務,是能干的左右手,比我好上太多了。我從前只會惹得他心煩意亂,現在這樣也好,他值得一個好姑娘相伴,我和他的事都過去了,您別再為我煩心了。”

    陳芳也不分辯,撫摩著已熟睡幼兒的耳垂,嘆道︰“雪生真是個粗心大意的孩子,心一亂,眼也花了,這娃兒耳垂上的朱砂痣,可不多見呢!這麼神似的眉目,活脫脫就是他幼時的模樣,作爸爸了,還這麼硬氣,也不多瞧一眼。”

    她霍地站起來,驚駭無措,顫不成聲︰“奶娘——”

    陳芳眯眼笑,輕拍她的肩道︰“別怕,我自認有識人之明,我相信你始終心裡掛著雪生,我疼惜你這個作母親的,辛苦萬分——這娃兒,可我也疼惜雪生,等了你兩年,不怕得罪傾心于他的曾小姐,獨守一個空蕩蕩的房子,就等著一個掛心的女人。弱水啊,你能不能看在我是娃兒的奶奶份上,就別和他拗了,要是把他的心給拗涼了,娃兒就沒好爸爸了。”

    她轉身拼命用寬袖抹去泛濫的淚水,抖著肩啜泣,直到劇烈波動的心緒平息了,她回頭面對陳芳,若無其事道︰“奶娘,有話改天讓他自己跟我說吧,我會在這兒等著他。”

    陳芳欣喜萬分,搖晃著幼兒道︰“娃娃啊,你快見到爸爸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6 00:58:54

尾聲

    尾聲之一

    她靜靜靠在牆上,兩手背在身後,看著自己的鞋尖,側耳傾聽那即將在屋外響起的足音,心跳逐漸加重力道。

    她始終刻鏤在心里最初和最終的愛,在半個鐘頭的分秒流逝後,踏進了籬門內的小徑,一步一步穩當地趨近她。

    她揚起微笑,當足音靜止在門外時,她抬起頭,迎向開啟的大門,在一片明亮的晨曦中,堅定地投向那張開的雙臂。

    風溫柔的縈繞著,她自此不在愛裡倉皇失措。

    尾聲之二

    他穿過花園,放慢腳步,踱近那扇半掀的窗扉,裡頭縴薄的背影正專注的提筆書寫,似乎沒意識到背後覷看的視線,隨著她的手上下移動。

    目光帶著愛憐和好奇,他愈看愈趨近,陰影投在白紙上方,她悠悠開了口︰“在擔心嗎?你現在不用和那些老板們應酬了,我投書寫啥你都不用擔心了。”

    他微笑,繞過窗子走進書房,她放下筆,回身攬住他的脖子,恣意在他臉上親吻。家裡人口簡單,她總能隨時隨地表達她的愛意。

    “雪生,結婚後,你是不是都沒有再瞞過我什麼了?”她仰頭看著他。

    “大事沒有,小事……就不一定了。”他手臂勾住她的腰,讓全身重量都在他身上的她站穩。

    “唔,那——你出資一半幫潘良開了茶館,是小事嘍?”她笑不由衷。

    他不見尷尬,揉著她腦後的短髮道︰“是小事。他顧著你回揚州,分擔家務,讓孩子平安生下來,沒有再做令你難受的事,做這一點,不算大事吧?再說,方玲總要有個依靠,她喜歡潘良,遲早是他的人,沒自己的店面終是不妥,方玲幫你照顧孩子這麼久,其實這麼做也是答謝她。”

    她噘著唇,直盯著他,瑩輝的眼眸流轉著思緒。“那——和懷梅一起到上海出公差三天也是小事?”

    他勾勾嘴,笑了。“也是小事,本來想帶你一道去,你容易暈車,就算了。”

    她兩眼睜得老大,轉了一圈心思,薄嗔道︰“誰說我還會暈車的?”

    “上次到杭州轉了一趟,你下車吐得我一身還不是?”他沒好氣地提醒她。

    “那不是——”她欲言又止,耳腮泛紅,轉身坐回椅子上,逕自生悶氣。

    他在她身旁屈蹲下,圈住她的腰,撫著她的小腹輕笑,“那麼,不是暈車就是孕吐了?既然待在家也一樣會吐,那就一道去上海吧!”

    她笑著斜睨他。“誰告訴你了?”

    “你啊!”他捏了一下她小巧的鼻頭。“最近都不讓我踫了,不是這個還會是什麼?”

    她捧著他的臉,在他額頭吻一下,溫柔地凝視他。“雪生,說你愛我。”

    他一逕在笑,不出聲。她嘟著嘴,就要變臉色,他扳住她下顎,輕嘆道︰

    “這一生,就只戀你這一瓢飲,還不夠嗎?”

    她咧嘴笑,俯首吻住他的唇。

    【全書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26 00:59:15

後記

    這個故事的設定是新嘗試,時空背景久遠了些,大約在一九二零年代。原先擬好的男主角性格並非如此,還要更專制霸道些,寫到最後,還是無法把他寫壞,成了讀者看到的這樣,所以沒什麼催淚效果。

    女主角的盲眼設定是在看到一本心理學的病例檔案書後,有了腹案的,不是憑空杜撰,通常眼睛若受到物理性的傷害,要復原是不太可能的。

    故事的寫成,讓我鬆了一口氣,因為民初是我一直想嘗試的年代,若寫不好,請親愛的讀者多包涵。

    謝謝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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