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金吉 -【鳳凰絕戀(王道之雲破篇)】《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30 00:00:59     標題: 金吉 -【鳳凰絕戀(王道之雲破篇)】《全文完》

金吉 - 鳳凰絕戀(王道之雲破篇)

命運對他,究竟是殘忍或眷顧?
曾經,他是艷浪下作的臠奴
以美色事人,以美色為利刃殺人于無形
而今,他是位極人臣的宰輔
翻手作雲覆手雨,掌握生殺與奪的大權
人們說,他靠著出賣歷任主子不斷地往上爬
人們說,他為了鞏固地位,連心愛的女人都能殺!
呵!或許真的是這樣吧,就因為他的本質如此邪惡
上蒼才會連作夢的權利都不給他──
有誰知道,他的背叛不是基於利益,而是出於愛?
有誰相信,他的殺害並非絕情,而是因為太深情?
他用盡心計與手段,只盼守住他純情無瑕的公主殿下
守住他活在這悲慘煉獄中僅有的救贖與溫柔
怎知到頭來,竟是自己親手扼殺了這小小的夢想!
餘生,就只能拖著缺了心的形骸,為她的遺言苟活吧?
然而當一縷似曾相識的歌聲幽然響起
當一個似真似幻的倩影款款走來
誰能告訴他,這一次他該選擇為她生,抑或為她死……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30 00:01:37



  這個故事原來的篇名是「餘燼篇」,也就是呼應後來被掉的、單鳳樓的「烈焰篇」(改為「夜魘篇」),所以故事第一章的開頭,銜接的便是《冠世墨玉》書中的尾聲──皇帝大老爺在群臣面前,將辛守辰這個二愣子給罵了一頓XD。

  最初的「烈焰篇」,結局的時間點其實是在「雲破篇」的尾聲。但是一來我麼想就覺得,要把最終結局寫上三、四次,而前兩次都必須一筆帶過,也太為難我這破腦袋了。更何況,我左算右算,總覺得那樣的話,辛守辰和單鳳樓也忍某個傢伙忍太久了XD。

  對於《冠世墨玉》的結局有些不滿足的,或許可以在這本找到一點蛛絲馬跡(真的只有一點點),當然希望下一本如果能夠的話,可以寫寫每一對愛侶們歡樂的退休生活(咦?)。

  關於單鳳樓與辛守辰的安排,與其說是私心,不如說是司徒爍自己造成的必然結局──試想,你的長官,也許私底下待你不錯,但操守總是違背你根深柢固的道德原則,長久下來你會如何?

  回到這個故事,再更坦白地說,最初最初,好幾年以前這整個系列的故事剛形成時,這一對唱的是無言的結局XD。在大結局到來時,女主角從頭到尾都沒有重生,因為我壓根也沒打算寫他們,這兩位注定是萬年悲情大配角……

  有一天我想著想著,突然覺得這麼一來,樊大爺也太悲情了啊!那樣的話,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恐怕只有當間諜的那七年了TAT(然後我又要被你們罵是吉後媽了XD)。我甚至還給他想了一個對應的前緣,也是如同今世一般,守著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局(然後我的外號就會從吉後媽,升格成變態吉後媽TAT)。

  所以,本人是小天使,樊豫你跪恩吧!(毆)

  其實,真正讓這故事成形的助力之一,是關於故事裡的兩個有點sexy的橋段A_A。其中之一甚至是在我思考能夠給他們什麼樣的故事時,一開始就浮現在腦海中,讓我好像觸電一般地想──就是這個光啊!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猜猜看,雖然猜到也沒有獎XD。(這兩個橋段有一個很害羞的共通點,就是女主角都沒穿衣服→噴鼻血,所以這幾天我很冷靜地思考我這人到底有沒有羞恥心這種東西XDDDDD)

  你們知道的,在這社會上打滾,羞恥心是最沒必要的(喂)。

  說正經的,其實他們倆那樣的糾結跟糾纏,也是讓我著迷的地方哩,這也是為什麼原本預計要用個三章交代一下過往,卻全部縮成一章(遮臉),因為他倆在時空的隙縫中好像不在乎時間流逝那樣的溫存,讓我捨不得太快讓他們自美夢中醒來啊……

  希望大家喜歡這個故事啦,有興趣的記得猜一下:《傾國王后》裡,司徒凝「失憶」後的師父到底是誰?

  下一本,曙光篇。

  從日殞,到狂風暴雨、冰封大地、惡魘連連,總算守得雲開,天終於要亮了,可喜可賀啊XD。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30 00:02:06

楔子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尋花去,夜夜棲芳草……

  暮雪一般的白櫻,環繞著千年古寺,百余尺寬的龍城城壕碧綠的水波上,被南風覆上一層柔白的雪。

  天還未亮,是鴿子羽絨那般的灰白色。

  一身白袍的男人負著手,緩步走在青苔漫生的石板路上,皎白的櫻吹雪隨著他的每一個步伐,為他灑下一地花毯。男人有著一頭銀色及腰長發,並未冠起,容貌如天神精心雕琢的白玉雕像,又或者他本來就是謫仙人,他的神情淡然安適,衣裳只是普通的布衣,穿在他身上仍顯得英姿颯爽、飄逸出塵。

  原本在櫻樹下捧著芳花瓣玩耍的小丫頭正將一把白櫻往空中撒,見了男人,呆愣住,粉團似的小臉酡紅,又圓又亮的大眼閃閃發亮,似乎連小丫頭也為他的美貌入迷呢。

  男人忍不住笑了,笑得溫柔無比。那恐怕會讓這些年來他身邊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溫柔,帶著些許感傷。

  他來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與她平視,好像有些依依不捨地看著她。

  小丫頭才五、六歲左右,小不隆咚一個,柔軟的黑發在頭頂被束成一個圓髻,穿著在她這年紀顯得太樸素的白衣,但質地是上好的、皇室才有的華美絲綢,雖然素白,布料上有翟鳥提花暗紋,配上象牙色腰封,把她小小圓圓的肚子捆起來,系上一條紅色纓絡絲帶,整個人看起來像顆小圓粽一樣飽滿可愛。

  「大哥哥你是神仙嗎?」小女孩盈滿好奇的大眼看著他,三月的天還有點冷,她麻似的兩頰不知是被凍著,還是玩得太開心,紅撲撲的,小巧的鼻和比櫻桃更秀氣的小嘴,再配上鵝蛋臉,可以想見成年後必然是個美人。

  「不是。」

  「可是你的樣子真好看。」小女孩大方稱贊,但還是笑得靦。

  她的話和害羞的模樣讓男人笑了,他伸出一只握拳的手,拳背朝下地舉到小女孩面前,吸引了她好奇的視線,然後才松開五指,一只金色彩蝶停駐在他掌間,翅膀張合著,周身閃爍著七彩霓光,好似不是人間凡物。

  小女孩驚呼出聲,但她沒有貿然去驚擾蝶兒,而是看著展翅,緩緩飛到她面前,才伸出肥短的白嫩小手讓停駐片刻,須臾,蝶兒便化成一縷金色磷光,溫柔地遍灑她周身,直到光芒淡去。

  「啊!」小女孩有些失望,擔心地問︰「死了嗎?」

  「沒有,只是去了該去的地方。」

  「那個地方好嗎?」

  「心之所願,應該是好的。」

  小女孩露出釋然的微笑,她還想再說什麼,遠處龍城的方向卻起了一陣騷動,一群宮女驚慌失措地像在找著人。

  「公主!您在哪?別折騰奴婢了!」

  「殿下!求求您快別玩鬧了……」

  小女孩似乎想躲起來,但是只能無奈地看著他,神情彷佛捨不得離開。

  「他們在找妳呢。」男人顯然早就知道小女孩的身分──作為天朝的巫女公主,雖是金枝玉葉,但卻注定不能像一個普通的皇室公主那般,備受嬌寵地長大。

  大冷的天,熹微日光還未破雲而出,小女孩已經必須起床學習一切身為巫女與身為公主的課業。許是嫌悶,便偷偷地跑了出來。

  「你明天還會來嗎?」小不點問。

  男人搖搖頭,小不點好生失望。

  「等妳長大,我再用這個模樣來見妳,好嗎?」他笑問。

  「好啊。」她伸出小手,「一言為定,勾勾手。」

  男人伸手勾住她小小的白嫩手指,然後在她臨去前,他傾身,愛憐地拂去她額前的髮,在她額上印下一個吻,她笑得小臉像紅桃子似的,又甜又可愛。

  等到睡了一宿,她就會忘了今天這個約定,但是他的咒法能保她一生平安健康──至少在她二十八歲的死劫到來之前。

  這座鎮國寺畢竟不是尋常人能隨意到訪之處,小女孩雖然不知道他是誰,卻早熟的明白他的出現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也許會被禁衛軍抓走呢!于是她只能無奈地沖著他揮揮手,強顏歡笑地跑向正在尋找她的宮女們。

  男人起身,看著小女孩的身影在櫻吹雪和漸漸漫起的晨霧之中模糊。

  「師尊,你真的要這麼做?」一名模樣六旬左右,腳步和身子卻比青壯年男子更穩健敏捷的老者從他身後走來,竟是開口喊了男人一聲師尊。

  男人沒收回視線,仍是望著小女孩消失的方向,淡淡地道︰「只有那樣,我才能幫她。」

  「既然命中注定,幫了又能如何?」

  「情債情償,」男人好笑地回過頭來,「你這輩子都不懂的,倒未必不是好事。」

  若要犧牲至此,他還真不想懂吶。老者無奈地嘆息。

  「不只是償債。」男人再次看著小女孩消失的方向,嗓音已經輕得連自己也聽不清。

  而是因為,捨不下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30 00:02:21

第一章

  三十八年後,天朝泰平十五年。

  太和殿上爭執方休,皇帝面色沉冷地宣布退朝,只命辛守辰留下。一干朝臣陸續告退,樊豫在經過辛守辰身邊時瞥了他一眼。

  有些嘲諷,有些同情。

  當朝左右輔,確實都不愧為群臣之首。但是右輔辛守辰是因為堪稱鳴鳳朝陽,世人皆知他勤政愛民,正直不阿;而左輔嘛……

  放眼文武百官,肯定沒有誰的官架子擺得比樊豫更大。

  辛守辰彷佛不明白自己做錯何事,挺直了腰桿,對樊豫挑釁的一瞥視若無睹。樊豫不以為意,笑了笑,大搖大擺地在群臣簇擁下離開了。

  他真想知道那傻瓜懂不懂權宜之計這四個字?竟然蠢到在皇帝仍需要萬無極的今日上奏參萬無極一本,而且還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沒看見司徒爍臉都綠了嗎?

  萬無極把前朝華丹陽造神的那一套原原本本地如法炮制,給打敗炎武人的皇帝設計了多少漂亮的假象和傳說?雄才大略的君主、仁慈睿智的大國師,共創一統天下的太平治世,這全是萬無極處心積慮經營給天下和後世看的,萬無極這神棍等于皇帝的臉面,辛守辰當眾彈劾皇帝的「面子」,試問世間有比這更愚蠢的嗎?

  走出太和殿,萬無極那小人身邊也圍了一群拍馬屁的家伙,全都異口同聲地對辛守辰方才的「血口噴人」不齒至極,對萬大國師蒙受侮辱而憤憤不平。

  「皇陵落成在即,我看辛守辰真是被嫉妒沖昏頭了,連他手下欺君罔上、掩蓋天災事實的罪名都要推給大國師!他不怕令天下人笑話嗎?」

  「哼,還不是因為有那塊免死金牌,他才敢這麼放肆……」

  樊豫彷佛沒看見那一群烏合之眾。

  若要一說司徒爍登基之後朝堂上的朋黨勢力,在最初的最初,自然是由左輔樊豫,大國師萬無極,以及樂南侯單鳳樓三足鼎立。但是樊豫其實一眼就看明白司徒爍的用意,單鳳樓也極為聰明,她知道司徒爍就是讓她去平衡樊豫和萬無極之間,誰佔上風了,她就去扯誰的後腿,要是兩方人馬有意圖示好的跡象,那她就負責煽風點火,讓雙方再起紛爭,總之絕不能讓誰的勢力坐大到足以撼動帝王。

  後來,單鳳樓被罷官,辛守辰這不懂官場規矩的西域漢子也一次次在逆鱗之後仍得到聖寵,受到無限賞賜與重用,朝中又暗暗地興起一股與過去全然不同的無形勢力。

  辛守辰何以受寵?只怕除了他真的傻傻地替天下人賣上了老命,司徒爍善于玩弄人心才是重要關鍵。如今國家安定,司徒爍不只需要會看他臉色辦事的弄臣,更需要真正為國家做事的忠臣;這個朝堂被樊豫,被萬無極,被單鳳樓搞得是非不分、渾沌不堪太久了,有心做事的人也被壓抑到極限了。

  辛守辰的受寵讓這些人看見明燈,看見希望。

  于是如今,朝廷中雖然表面上只剩樊豫與萬無極龍爭虎斗,但實際上還有一股清澈的暗流存在,這股暗流以辛守辰為首,余下的……肯定比辛守辰聰明又識時務,他們低調行事,在朝堂上既不親近左輔一派,也不得罪大國師一派,但在必要時卻又團結一致。

  過去,左輔一派與大國師一派,可以說勢如水火,朝堂上誰也不把誰當一回事,暗地里則是刀光劍影誰也不讓誰。眼前樊豫不把萬無極當一回事,自然有他有恃無恐之處。

  只不過,今兒個也不知怎麼了,萬無極竟然主動朝樊豫走近,態度也是難得一見的謙和有禮。

  「持國公今日也辛苦了,我才正要和這班後輩們說,所謂真正的忠君愛國,應當是像持國公這樣,為聖上分憂解勞卻從不居功,更不會因為眼紅他人的成就而在君上面前造謠生事。這次興建皇陵,如果沒有大人您主張大開糧倉,甚至調動皇軍鼎力支持,肯定無法如期完成,您盡心盡力至此,聖上實在不應該把心力放在小人的嚼舌根上,卻不提您的用心良苦啊!」

  樊豫戴著半張銀面具的臉向來只有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在面具以外,可以看出他面容白淨,五官是少見的俊美。從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年紀,但對他的來歷,滿朝文武倒是心照不宣,也因此眾人雖然從不敢開口提起,私心里對面具下的容貌卻一直都好奇不已。

  傳說,樊豫不僅是奴籍出身,還是奴籍之中最下賤的臠奴,因為他貌美,所以當年極受寵愛,後來……

  後來如何,樊豫作為復闢功臣助司徒爍登基之後已成了秘密。

  樊豫薄唇緊抿,露在面具之外的邪美長眸微彎,卻是不冷不熱地開口道︰

  「大國師過獎了,調動皇軍恐怕不是本官屈屈一個文臣能有的權力。不過您倒是說對一件事,本官今日看了場無趣至極的斗狗戲碼,都想打呵欠了,眼下不如回府早早歇著,恕不奉陪。」

  說罷,架子果然比誰都大的當朝左輔,和他那一大票同黨與後輩,大搖大擺地自臉色鐵青、敢怒不敢言的大國師面前走掉了。

  萬無極那張才在梟城被辛守辰痛揍過一頓的臉,扭曲得更難看了,他身後那群學生更是個個狺狺狂吠了起來,奈何皇城有皇城的規矩,樊豫的官又比他們大,由不得他們放肆。

  待走離萬無極老遠,樊豫身後的親信才道︰「爵爺,今日聖上不但不追究萬無極的所作所為,反而斥責右輔,恐怕聖上是偏袒萬無極的,眼下他有意拉攏您,您何必故意給他難看?」

  樊豫停下腳步,斜睨了心腹一眼,看得心腹連忙心驚地低下頭告罪。

  「小的多嘴,望爵爺大人不計小人過。」

  樊豫冷笑,邁步就走,一邊以著他身後一干親信都能聽得一清二楚的沉冷嗓音道︰「聖上今天不追究萬無極做的事,不代表他就放過了萬無極。」

  他抬起手,側過頭,日光在刀鑿似的完美側臉迤邐下金邊與暗影,與生俱來的魔魅之氣讓人目眩神迷,他像落下警告的話語那般指著心腹,眼里和嘴角偏偏帶著笑,嗓音依舊輕緩低沉︰「假如有一天,你上面的人覺得你再無利用價值,或者你阻擋了他的道路,那麼你過往那些見不得人的丑事就別想繼續掩埋在黑暗之中。這世上,沒有能包住火的紙,更何況是隨時有人希望你翻船的政治圈?」

  說罷,他收回手,而心腹早已被他那雲淡風輕,說笑似的語調和嘲弄的注視給驚得冷汗涔涔,衣裳全濕。

  樊豫回過頭,一路上宮里的禁衛兵無不恭敬行禮,他視若無睹,繼續悠哉悠哉地淡然道︰「隨時隨地,無時無刻,都有人盯著你,等著捉住你的小辮子,今天見到太陽,不是因為對方佛心放你一馬,而是讓你死無葬身之地的時機未到……

  「如果聖上真要追究辛守辰詆毀大國師的罪名,你以為會只是斥罵幾句了事?萬無極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才急著拉攏更多勢力替他鞏固地位,急著替他在梟城皇陵干的那些骯髒事找日後能一起扛罪的同伙。你等著看吧,好搶功勞,顛倒是非,嘩眾取寵,這些可笑的缺點頂多就是再無能人願與他同盟共事,身邊盡圍繞著只想分享他利益的平庸蠢才,但是做事心狠手辣卻不計後果,這種人向來都不得好死啊……」

  ※  ※  ※  ※

  一葉銀舟在天河漂泊,紅塵中卻正是華燈燦爛。

  戰爭的記憶太過遙遠,帝都的繁華像盛開的櫻花,只管轟轟烈烈,不問花落如雨,讓人只想酣暢地醉在這太平盛世之中,哪怕夜深沉。

  樊豫一向不吝于揮霍他的特權享樂,他的持國公爵府是整座帝都最奢華闊綽的官邸,位在城東,範圍之廣闊甚至包含了一座原本不屬于官邸的鎮國寺。這座寺廟建在龍城城壕環繞的一處小丘之上,周圍有樹蔭濃密的櫻樹環繞,極為清幽雅致,原本屬于司徒皇室後妃與公主清修祈福專用,但司徒爍可是無神論者,根本不信那套,他把這地方賞給了樊豫。

  偌大的持國公府里,歌樓舞榭自是少不了,酒池肉林恐怕未來也可以想見。樊府還養了幾批戲班子和歌妓舞女,每天下了朝,公爵府里笙歌鼎沸真是羨煞了高牆外的小老百姓。

  樊府里聽曲看戲的地方叫天籟樓,和專門招待朝中要臣、讓舞姬在大殿中央獻舞的凌波樓,同樣都是專為享樂而特別建造的。天籟樓一共是四座相連、中間圍成天井的台樓,坐南的一座是戲台,兩邊是招待客人看戲的廂房,坐北朝南的一棟則是樊豫和家人自個兒看戲用──雖然樊家目前也就只有樊豫,和他那據說和一個來路不明的下女所出的兒子兩人。

  樊豫百無聊賴地單手支頰,手肘擱在椅背上,高坐玉座之上看著戲台上的戲曲,換下袍服後仍是一身冰蠶錦華服佩玉帶,左半張臉上的面具則換成了純金飛鷹浮雕面罩──他起碼知道在朝堂上要懂得低調不張揚的道理,不致于把在外頭的奢華招搖表現在皇帝面前。

  日復一日的歌舞升平,人生還真是長得無趣。

  底下戲台上的女伶正吟哦著婉轉哀惻的曲調,看了這出戲不下數回的底下人們仍然偷偷拭著眼角的淚,樊豫卻只想笑。

  文戲唱罷,輪到武戲,敲敲打打好不熱鬧。

  扮演武旦的角兒看上去有些面生,樊府總管上前來在他耳邊低聲稟報,原來戲班子的武旦不巧病了,戲班團長只好臨時向帝都最知名的戲班借了角。

  本以為樊豫會怪罪,但他揮手讓總管退下了,挺直了背仔細看著戲台,興致反倒不錯。

  這場武戲演的是女武將對上敵方雙英杰,故意挑釁引戰,最後以實力讓兩男折服的橋段,一般是一名武旦單挑兩名武生,武旦的功夫若扎實,兩武生實力也不弱的話,看起來倒是很過癮。

  而這位臨時被借將來救火的武旦,確實底子深厚。

  「身手挺好。」樊豫躺回椅背,眼里興味更深。

  那武旦的功夫,明顯不是一般戲班子的花拳繡腿能比擬……

  總管暗地里松了一口氣,默默地退下了。

  底下人靜靜送上美酒佳釀,樊豫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酒杯倒也沒空過。他姿態隨興地靠在椅背上,不知該說是錯覺,或者其實也不感意外,他的目光總是不時和隔著天井的戲台上那正與兩名武生對打的武旦,遙遙地對上。

  抵在唇邊的酒杯掩去了他嘴角勾起的、意味不明的笑。

  最後一擊,兩名武生分別向左右翻起漂亮的跟斗,戲台兩旁的火盆、天籟樓里的所有燈火,卻在瞬間一齊滅了,月光下只聽風聲颯颯,底下人才驚聲喊著「有刺客」,黑暗中已傳來慘叫。

  樊豫不為所動。

  「砰」地一聲,從戲台直接飛身襲來的武旦,被隱身在暗處的樊豫護衛給擋下了,武旦長槍掃過一旁拉開來的屏風,實木雕刻的屏風竟然一排排被劈成兩截,兩名護衛就和方才戲台上的武生一樣,必須全神應戰。

  樊豫將酒杯一仰而盡,沒有起身躲避的打算。

  對方不只一人,而且計劃周全,天籟樓像是被布下結界一般,樊府的護衛遲遲未到。喬裝成武旦的刺客與兩名護衛纏斗不休,整個廂房能砸的都被砸爛了,獨獨樊豫周身安然無羔,他仍姿態閑懶地坐著喝酒。

  直到戲看夠了,他抬起手,兩名前一刻顯然已居下風的護衛意會,迅速退回暗處。

  「狗官,嚇得腿軟了嗎?」刺客一柄長槍直指他眉心,樊豫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你身手不錯,不覺得可惜嗎?」

  「替天下百姓除去敗壞朝綱的敗類,有何可惜?」

  「可惜之一,你上頭的人沒腦子。」樊豫又給自己倒滿酒,一仰而盡,「這天下豈會缺我一個敗壞朝綱的妖孽?」

  刺客冷笑,「樊大人過慮了,您只是其中一個目標,待您到地府,還可以和您的同僚好好閑話家常。」

  「可惜之二,」樊豫輕笑,「因為今天,你這樣的高手竟要死在這里。」

  他手腕一翻,翠玉酒杯風馳電掣地砸到刺客手腕上,力道之大,饒是功夫高強的刺客也覺手腕又麻又痛,碎片還扎進了關節里,足見那一記力道多可怕。刺客吃痛的手腕一偏,正要凝神應敵,眼前椅子上哪還有人影?他抬起頭,赫然驚見四周的一切,物事全非。

  這兒不是天籟樓?

  風吹草偃,荒煙十里,如勾新月也被詭魅夜霧撕扯破碎,只剩稀微殘光。

  如果不是在江湖上打滾多年,恐怕會以為自己撞了邪。

  普天之下,竟然無人知曉,司徒爍身邊的陣術高手原來不只馭浪侯一人?世人皆知馭浪侯已經在多年前死于東海之亂,除非馭浪侯詐死,否則就是持國公府里另有陣術高人!

  可惜,他對陣法所知不多,當幢幢黑影襲來,也只能硬著頭皮招架所有攻擊,最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攻擊到底有沒有用,只能瘋狂地使出渾身解數讓黑影不近身。

  他感覺自己像被困在黑暗中,和黑影搏斗了不只一天一夜,直到渾身上下都是沉重不堪的疲累感。

  「狗官,不敢跟我正面一決勝負,躲起來裝孫子嗎?」他大吼。

  黑影似乎因此紛亂了起來,刺客眼前一花,那些黑影便化為倉皇飛竄、驚叫聲四起的烏鴉群,他只能抬手抵擋群鴉不分東西南北地向他撞過來,直到冰冷殺氣再起,他舉起長槍擋下宛如黑夜化身的樊豫。

  「總算現身了。」刺客冷笑,臉上的妝早已被汗水糊得像融解的蠟一般,原本尚稱清秀的五官顯得有些猙獰。

  樊豫眼也不眨地,舉著一樣的長槍回擊。刺客隱約感到一絲不對勁,卻無暇細想,一一拆招。

  作為刺客,早有以命相搏的覺悟,他知道再戀戰,要殺了樊豫的機會只會越渺茫,既然樊豫已現身,機不可失,他立刻咬碎藏在嘴里的毒藥。

  那是來自鬼域的劇毒,雖會讓服毒者在一個時辰後七孔流血而死,但一個時辰內,卻能進入刀槍不入的無敵境界!

  他用自己的爛命,拉這個在朝廷中冷血弄權十多年的狗官下地獄,值得!

  不出三招,樊豫果然不是服下劇毒的刺客對手,長槍穿透了他的胸膛。

  刺客狂喜地笑了,「狗官,咱們一起下……」話未說完,他猛地覺得胸口一陣肝膽俱裂的疼痛,大量鮮血從口中涌出。

  怎麼回事?藥效發作了嗎?但一個時辰……還沒到啊?

  幻象消失,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狼藉的天籟樓,熄滅的燈火都已經再點上,四下卻寧靜無聲。

  而樊豫竟已換下稍早濺上了酒漬的衣裳,依然是一身雪白華袍,負手立于欄桿處,察覺刺客終于破除迷陣,這才側過臉,邪魅俊顏仍是一派百無聊賴,只不過此刻長發披散在肩上,原來覆蓋在左臉上的面具也已取下,露出左眼下方到太陽穴之間的赤紅火焰紋刺青。

  血紅而蜿蜒如騰蛇的刺青,讓那張妖美的臉孔更顯妖冶邪氣,刺客甚至看得都呆了,直到樊豫唇角微勾,他才因為劇烈的痛楚回過神來──

  原來拿在手中的長槍,竟是從他自己的胸口穿身而過,彷佛……

  彷佛幻象之中,那個被自己所擊敗的樊豫的下場!

  「你……」黑紫色的血,從嘴里,從胸前,將華麗而不中用的戰袍染黑。

  樊豫緩步朝他走來,一手輕而易舉地扣住他的頸子。

  「能夠佈下結界讓外面的人無法進到天籟樓,你背後的人不是一般武林人士。」

  刺客笑了,儘管知道自己任務失敗,死亡就在眼前,卻還是因為樊豫的話笑開了。

  「沒錯,我……只是組織當中一個小小的死士,比我能力高絕者……太多了,你躲過今天,我會在地獄裡……看你……能躲到幾時!」

  樊豫輕笑,「是啊,這麼多年來,在所有行刺我的人當中,你倒是挺省我事的一個。」看似文人模樣的他,扣著刺客的頸子,將已經是靠著意志力才能站在原地的刺客拉向自己,他右手所扣住的,相當於一個大男人的重量,卻像只是握著酒杯那樣毫不吃力。「但是,我很想知道你們這些滿口替天行道的正義之士,到了陰曹地府,要怎麼面對那些無辜被你們牽連的老百姓?」

  他冷笑,拖著已經沒有力氣的刺客來到欄杆邊,原來天井下早就整齊羅列著樊府的衛士,而大意讓刺客混進樊府的戲班子大大小小,連團長才三歲大的兒子都被綑綁著,一個個教樊府的衛士押跪在天井中央,有哀哀求饒喊冤,也有低頭顫顫發抖,全都等候樊豫處決。

  至於刺客的其他同夥,不是已被擒,就是早已死於刀下。

  「你們看清楚了,」樊豫一手將刺客壓到欄杆邊,讓他的臉對著底下所有人,「這就是害你們今天送命的元凶。」

  「他們跟這件事無關!」

  「現在才替他們求情,你不覺得太虛偽了點嗎?」樊豫輕笑,左手一揮,底下衛士們白刀立刻染成紅刃,乾淨俐落,不留活口。

  「狗官!」刺客大吼,卻已無濟於事。

  「我是狗官,那你們是什麼?」樊豫笑得嘲諷極了,收緊五指,「你說得對,我躲得了今天,真不知能躲到幾時,想殺我的人太多了,我要是不懂斬草除根,怎能活到今日?這是讓你的組織明白,想要當正義之士,先想清楚你們的所作所為,跟我有何分別吧!」

  最後一個字落下,他五指以著能斬斷鋼鐵的力道收緊,敵人的首級活生生被他扯斷,滾落在地板上。

  樊豫面無表情地接過下人遞上來的手巾,慢條斯理地擦去鮮血,隨後另一名內侍捧著金盆上前,盆內清澈的水飄浮著兩三片蓮花瓣,他洗去手上的黏膩感,以絲綢擦拭乾淨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月華色的袍服在他身上,不像仙人的衣袂,倒有一股魔魅的冷冽,彷彿不是來自人間,但依然魅攝人心,在夜色下,無瑕而出塵。

  就像不曾沾上血腥一樣。

  ※  ※  ※  ※

  樊豫預料得沒錯。

  萬無極在一年後的皇陵啟用大典上「自願」執行火祭,代替那些無辜成為祭品的少女跳入熔岩之中。

  司徒爍原本是下旨要右輔辛守辰代替他,與大國師萬無極前往主持啟用儀式,辛守辰的妻子立刻就明白司徒爍根本是拐著彎在給她暗示。

  司徒爍會不了解辛守辰的個性嗎?他肯定寧願抗旨,也不肯前往那座用老百姓的血淚築成的皇陵,不肯向萬無極妥協,而她這個萬事為丈夫費盡心思的妻子當然只有「代夫出征」了!

  單鳳樓在前一天,以凝神咒前往龍城會過司徒爍,得到他的親口承諾──她要怎麼在皇陵為辛守辰討公道,只要不落天下人口舌,不讓大國師與明君神話蒙上汙點,他這個皇帝是不會管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的。

  至於國師,司徒爍頓了頓,淺淺的笑容意味深長,天朝不需要兩個國師。

  過河拆橋的意思很明顯啊!

  啟用典禮結束,又替萬無極搞出來的名堂收拾善後,單鳳樓這才收了凝神咒,遠在皇陵千里之外的安京侯府,安躺在床上的她立刻便醒了過來。

  辛守辰果然寸步不離守在床邊。

  「還好嗎?」他大掌撫過她的額頭,問的自然不是那個他一點也不想理會的啟用大典,而是愛妻的身子無恙否?

  單鳳樓想到萬無極跳到熔岩前痛哭流涕還尿褲子的模樣,笑得得意極了,「真可惜你不在場!」

  辛守辰想起妻子施展凝神咒前往梟城皇陵前,說過會好好教訓萬無極。

  「妳做了什麼?」

  單鳳樓笑得神祕兮兮,「明天這件事會傳遍全國,雖然便宜了那傢伙,不過我還留了一手。」她把萬無極中了她的咒,自己跳進熔岩裡的事告訴丈夫,「至於那些原本要成為祭品的少女,我用萬無極的名義,把他在梟城那座俗不可耐的豪宅賣了,賣到的錢全給那些女孩子做安家費,讓她們拿了錢回家跟家人團聚。」

  雖然少女們一個個對萬無極感激得痛哭流涕,還有人說要為萬大國師守一輩子的節呢……嘖嘖,這麼容易被愚弄,也不想想是誰要她們當祭品來著?好人壞人都分不清楚,當一輩子尼姑也罷。

  「這樣倒是很好。」辛守辰讚許地拍拍她的頭,指的當然是她讓那些少女平安回家和家人團圓。

  已經過了晚膳的時間,辛守辰也著著她一天沒進食,兩人便在前廳用飯。

  同為當朝宰輔,辛守辰的安京侯府,與樊豫的持國公府,倒是天差地別,入夜後安京侯府一片寂靜,下人雖然都沒歇著,但辛守辰下了朝後通常只與妻子窩在書房裡喝茶下棋聊天,或自己處理公事。

  用飯前,泰蘭來告訴他,廷尉蘭雅秀稍早時來過,知道辛守辰不見客,便直接問泰蘭,他家主子十五日是否赴樊豫的宴?

  辛守辰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這件事,便專心替妻子夾菜。

  「蘭雅秀打算向樊豫一派靠攏,來看你要不要也去『作個伴』,是嗎?」泰蘭離去後,單鳳樓問。

  「那是他的選擇,我不會隨他起舞,但是尊重他的決定。」與辛守辰一起負責梟城一案,讓蘭雅秀看清了官場真相,如果想與惡勢力對抗,就只有選擇投靠能與之抗衡的另一股勢力,自己硬拚是行不通的。

  「老實說,投靠樊豫,躲在他背後當老二,確實輕鬆些。」單鳳樓哼笑,但是想到丈夫的處境,卻也笑不開懷。

  這一年來,司徒爍辛守辰越來越重用,給他的權力也已經足以真正和樊豫平起平坐,這些全都只代表一件事──

  司徒爍早就想拔掉萬無極和他的勢力,那麼屆時,朝中勢必要有另一股勢力與樊豫抗衡。

  司徒爍的人選,顯然是辛守辰。

  把司徒爍心思摸透的單鳳樓,一方面不捨丈夫這麼為天下賣命,還要被司徒爍當成權力鬥爭的棋子,一方面又明白她的良人可不會這麼輕易被擊倒。

  辛守辰早就明白司徒爍的打算,只是他之所以還留在這個位置上,不是為了跟誰鬥,而是他真心想為天下再做點事。

  梟城一躲讓他深刻明白,如果連位高權重如他都不肯做出一些努力,那麼那些沒有聲音、微不足道的黎民百姓又該怎麼辦?司徒爍要利用他,就讓他利用吧,像萬無極那樣罪大惡極者都已經不在了,樊豫起碼是個真正有在做事的人,如果他與樊豫是良性競爭,能替百姓做事,也沒什麼不好。

  「樊大人雖然偶爾與我意見相左,但他並不只懂投機的小人,我認為蘭廷尉投靠他也沒什麼不好。」至於司徒爍想利用他與樊豫抗衝,他只當作皇上畢竟需要兩種不同的聲音,才能做出真正客觀且有益的決策,他只要盡心盡力做到便是。

  不是投機的小人,不代表就是好人啊!

  單鳳樓往丈夫身上靠,辛守辰以為她冷,將她抱進懷裡。

  她轉念一想,反正辛守辰有免死金牌,怎麼說也比樊豫那有不良前科的多一層保障,司徒爍就是不信任樊豫才會處處防他。更何況,辛守辰背後還有她這個天下第一奸商兼第一咒術師的妻子呢,誰怕誰?

  「不管怎樣,我希望你把我的話記著──不要和樊豫有太多交集,但也不要和他正面起衝突。」單鳳樓道。

  「為什麼?」

  「這世上不是只有好人跟壞人,他為百姓做了多少事我是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一個會不斷背叛他主子往上爬的傢伙,絕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背叛過誰?」對樊豫的過往,辛守辰還真不太好奇。

  單鳳樓精神來了,立刻在丈夫懷裡端正坐好,大眼閃閃發亮。

  辛守辰一見她這模樣就明白,八卦時間到了,他好笑之餘只是伸手倒了杯茶在桌上,免得等等有人話說多了口渴。

  「你想知道他背叛誰嗎?」

  「……」他不是問了嗎?還有,其實她不說也無所謂,他對別人的是非沒什麼好奇心,不過看妻子興致勃勃,他只好忍住笑,配合地嗯了聲。

  「說來話長。」單鳳樓先拿起桌上倒好的茶水潤潤喉,辛守辰好整以暇地等待著下文,他不在乎這麼消磨時間,不過對於妻子喜歡挖人祕密的小嗜好有點哭笑不得。

  待人處世向來極有原則的他,沒發現自己對妻子的縱容早已打破這些原則,對他而言,單鳳樓這個小嗜好,就像貓兒喜歡抓蟲子獻寶給主人一樣,雖然讓人頭疼,但卻捨不得責怪,而且還私心覺得挺可愛的……

  「樊豫的爹娘都是臠奴,也就是奴隸當中最讓人看不起的。他的第一任主人,是華丹陽的親信之一,據說本來這名親信萬般不想讓樊豫在那些比他更有權勢的人面前曝光,因為他知道那些熱衷此道的人不會放過那極的極品──」

  其實她挖出這段時,忍不住考慮起她的吟雪閣是不是也按招攬些貌美男子來替她賺錢?

  「不過,樊豫之所以爬上今天的位置,可以想見他年少時也不是不懂心機與算計的人,總之有一天華丹陽『巧合之下』見了樊豫,便開口向親信要人,女霸王都開口了,親信再怎麼不甘也只能放人,而那名親信本以為割愛給女霸王,好歹能換來飛黃騰達的機會,想不到樊豫跟女霸王挑撥離間,指那名親信曾想把女霸王拉下王座,女霸王就隨便安個罪名把那名親信給抄家滅族了。後來……」單鳳樓的笑容有些曖昧,「華丹陽『用過』樊豫之後,果然驚為天人,而當時她想到一個計策,對那個比男人更凶狠冷血的女人而言,權勢的吸引力向來大過男歡女愛,於是她將樊豫送給了她當最最大的敵人……」

  「樊大人那麼能幹,為何華丹陽要將他送給敵人?」辛守辰不解。

  單鳳樓聞言,定定地看著她思想無比純良的丈夫好一會兒,在他清澈正直的眼裡,她肯定辛守辰沒聽懂華丹陽怎麼「用」樊豫,他所說的「能幹」絕對沒有第二種意思。

  這不能怪他。她心愛的丈夫婚前別說連男歡女愛也不曾有過,人家逛青樓是找姑娘,他上青樓是為了找當時身為男兒身的她談天說地!

  但是,單鳳樓仍是很想笑,她只能努力斂住笑意,用嬌軟的身子蹭著丈夫,小手在他喉結上畫著圓。

  「敬愛的夫君大人,你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女人『用』男人的方式,還有一種,特別需要『身體力行』,而不好攤開來說的……」

  呃,他懂了。辛守辰有些尷尬,又被撩撥得身子有點熱,他清了清喉嚨,問道:「然後呢?那個敵人是誰?」把一個男奴送給敵人,能起到多大作用?除非……

  「華丹陽讓少年樊豫男扮女裝,冒充宮女接近她的敵人,目的是為了敗壞那人的名節,並且為她監視敵人的一舉一動。那人跟完全不把道德規範當一回事的華丹陽不同,身為鎮國巫女,她的名節代表著謀種威望,而且樊豫能得到華丹陽的信任,他的手段自然不簡單,很快的,華丹陽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敵人就被樊豫牢牢操控在掌心裡。我聽說,最後樊豫倒戈了,幫著鎮國巫女一起對付華丹陽,但這不代表什麼,因為當司徒爍回到天朝,這兩個女人都被樊務給出賣了──這就是他身為復辟功臣的真相之一。

  「你猜到了吧?這個跟華丹陽一樣被樊豫出賣的人,就是華丹陽篡位後,唯一有能力在龍城一肩保住所有保皇派人馬,苦等司徒爍歷劫歸來,最後卻被心愛的男人和哥哥聯手以叛國罪治死的長公主──司徒清。」

  ※  ※  ※  ※

  對於持國公府日日冠蓋雲集,夜夜紙醉金迷,牆外的小老百姓已經不再大驚小怪了。不過,內行人看門道,小老百姓哪知近日持國公府賓客終繹不絕,其實和萬大國師「為國捐驅」有著不小的關係呢?樹倒猢猻散,眼看自己的靠山沒了,牆頭草也多了。

  十五日的酒宴,除了原本受邀的賓客外,不請自來攀關係的也不少。這樣的場合,眼睛隨便一瞅都是響噹噹了不得的大人物,即便巴不上高高在上的持國公,能跟公爵大人身邊的親信套套交情也好,總之沒話找話聊,沒關係也能聊到有關係。

  於是,根本沒人察覺樊務連第一道菜都沒上便已退席。

  其實今日的宴席,當賓客都已來了八九成,卻遲遲不見樊豫露面,還是總管特地到他苑內請示他。當時樊豫一身袍服──他奢華成性,所謂家常也絕對不比一般──而且長髮披散,身子橫躺在圓窗邊的窗台上,一手枕在腦後,垂在窗外的手則勾著白玉酒壺,酒壺已經空了。

  他像是壓根忘了今日設宴的事,擰起眉,閒懶地晃到前廳,宣佈開席,但坐在席上怎麼看怎麼都覺不耐煩,順手取走一壺新的酒,人就走了。

  甩開內侍與護衛,他順著這條閉著眼都能走的老路,朝鎮國寺的方向走。持國公府佔地廣闊,沒一會兒,前頭的人聲鼎沸已遠得像場夢。

  綿延十里的櫻花,環繞著鎮國寺四周。

  很久很久以前,鎮國寺的櫻花是雪白的,後來一場無情的大火,除了古寺裡的佛像,什麼也沒留下,而這一片緋紅的櫻花林,卻是這天朝曾經權勢最高的兩個女人那些數不盡的鬥爭中,最讓人哭笑不得的一小段插曲──大火後,巫女公主要把櫻花種回去,女霸王偏偏讓人把樹苗偷天換日,來年山岳遍開與古寺完全不相襯的胭脂色櫻花,女霸王還派人作了首淫浪的小曲,暗嘰公主殿下把古寺當作她和情郎幽會的逍遙鄉。

  但所謂逍遙鄉,帝都百姓始終無緣得見,最多遠遠看著那一簇簇旖旎的嫣紅。過去鎮國寺作為后妃與公主清修專用,後來又被司徒爍賜給樊豫,這兒始終不是常人能一探究竟的領域,只有處在其中才明白,逍遙鄉原來是仙境。

  仙人把玉鏡銀輝灑滿人間,繁星也相形失色。樊豫不知不覺地放慢腳步,原來白日裡還婆娑地綻枝頭的緋櫻,突然間,沒有一點留戀地飄飄然墜落泥塵。

  是誰說落櫻像美人的胭脂淚?偏偏選壓淒涼的夜色下獨自凋零,冷月把黑夜宵宵窺探,一層層掀開暗影中的祕密,曖曖樹影間,下起殷紅的雪。

  為何他的腳步開始顛簸?為何他的靈魂總是煩躁?為何他留在人間的形骸如此放浪又不耐?

  是否因為……踩碎了一地美人淚?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樊豫以為自己聽見那幽幽渺渺的歌聲。他常常在夢裡聽見這首歌,所以那當下,並不想把它當成一回事。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是今日府裡歌姬們準備的曲子嗎?但他從來不准她們唱這首曲子。而且,這裡離宴席擺設之處已經很遙遠,遠得靜下心來聆聽,也只能聽到風聲沙沙,水聲泠泠,還有他已經不再平穩的心跳和腳步聲。

  以及,魅影般飄忽的歌聲。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他從來沒喝醉過,也許今晚不小心真的醉了。倒也是好事。他遊魂似的身影,像被那似有若無的歌聲牽引著,來到古寺後。

  古寺之後,有座天然溫泉湖,過去專作為皇族女眷禮佛時淨身用。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女子果真有副好歌喉。雖然,比不上他記憶裡的,但那纏綿的韻味,那哀婉的轉折處,咬字與抑揚頓挫,卻是……像極了。樊豫的腳步,當下不自覺地加快了。

  歌聲繚繞中,伴奏的是水花被潑濺而起的聲響,樊豫來到櫻樹下,湖畔濕軟的綠泥上躺了滿滿的、一片紅毯似的櫻花,瀲灩的水面也是。

  銀月當空,把盤旋水面的櫻花照映成深紫紅色,湖中之泉亮如水銀。

  他以為自己看見了湖中女妖,濕潤黑亮的長髮服貼地披散在雪一樣無瑕而曼妙的胴體上,從湖中央緩緩朝他走來。

  他像入了魔一般,動也不動,甚至不願眨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女子朱唇輕啟,唱到這哀怨處,微微側過臉,不看他,卻也捨不得不看,笑容似有若無,又嗔又嬌柔,哪怕容貌迢異,神情卻如出一轍。

  他完全無法動彈,呼吸經乎停了。

  女妖緩緩自水中走來,她的長髮時而蜿蜒在水中,滑過旋轉的櫻花瓣之間,花妖的精魄便糾纏上她的髮絲。銀色的湖水像她身上最後一縷衣裳,一寸寸褪去,白玉般的雪膚上水露未乾,渾圓飽滿的椒乳上,兩點紅梅因為裸露在月光下而硬挺,乳尖上晶亮的水珠讓樊豫感覺喉嚨乾澀,許久不曾被撩撥的慾焰悄悄燃起。

  那幾乎可以兩掌合握的細腰,甚至讓他心裡升起一股野蠻而不自在的異樣感,他完全忘了該閃避,又或者平日放浪如他也不見得會閃避,他只會以慣有的、譏誚的冷眼,看得那些妄想近他身的狂蜂浪蝶狼狽地鳴金收兵──那對臠奴出身,看盡男女之間最醜惡也最下流之事的他而言,幾乎是本能反應。

  但如今,他卻成了迷亂不可自拔的獵物……

  少女完全不避諱他的注視,慢慢地,走出水面,走向他。深色幽壑像春雨巡禮而過,銀色水痕爬過凝脂般的大腿,往下流淌,直到落入水中激起漣漪。

  赤裸,無瑕,且無畏。

  她玉足踩在湖畔的綠泥上,那麼讓人不捨,於是當她伸出冰冷的手撫過樊豫的臉頰,他甚至沒有任何防地任她撥去頰上的面具,並且在她柔荑勾住了他頸子時,順服地,彎下腰來。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尋花去,夜夜棲芳草。

  最後一個字,那縈縈纏繞不絕的長音,已經化為一縷灼熱的吹拂,襲上樊豫的臉頰。

  他完全沒察覺,手中的酒壺脫手滾落地面,碎了。

  也許他醉了,癡了,睡了,發夢了,否則一切怎能飄忽不真實?

  「樊郎……」少女輕軟的嗓音幽幽地響起,她捧住他的臉,稚嫩而天真無邪的嬌顏幾乎貼著他,用一種,他再熟悉不過的愛憐語調。「你欠我一條命,還奪走了我的心,你這輩子,要怎麼還我?」

  樊豫笑了。

  這麼多年來頭一次,他的笑,嘲諷不了,譏誚不再,口剩悽愴。

  「來拿走吧,在這裡。」他握住少女的手,探向胸口,貼著那不知為何仍然跳動的胸膛,夢囈般地低喃,「全都在這裡,妳把它們全都拿走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30 00:02:36

第二章

  化蝶尋花去,夜夜棲芳草……

  是誰成了那隻一生都在追逐的蝶?

  他看見女人的背影,在他的呼喚下,側過頭,卻只在唇角留下一抹笑,然後再也不回頭地遠去。

  他的腳像生了根,動彈不得。

  「爹?」

  樊豫幾乎想喊出聲,但最後他驚覺自己只是狠狠地吸了一口氣,猛地睜開眼,醒了過來。

  「爹,您還好吧?」青年立於櫻樹下,身後是樊府總管與數名僕役。

  樊豫坐起身,這才發現他竟然在鎮國寺後湖邊的大石頭上睡著了,而且一覺睡到天亮!

  想起昨夜……樊豫擰起眉,從來不曾酒醉與宿醉的他,這會兒竟是頭痛欲裂。

  「爹,您沒事吧?」

  樊豫扶著額頭,靜待疼痛退去。

  「我沒事。」他沒好氣地制止青年肯定未達目的不肯罷休的關愛,待欲起身時才發現自己衣衫不整,露出胸前大片風光,連腰帶都不知掉到哪裡去了。

  青年斂去眼底的訕笑,指示僕役將備好的衣裳給父親換上。

  雖然是在戶外替主子更衣,僕役和婢子們也沒敢馬虎,總管指揮了遠待在另一處的人搬來屏風和地毯為樊豫遮擋寒風和泥地的濕氣,讓他就地換上整齊乾淨的衣裳。

  樊豫一向只相信自己,哪怕關於昨夜的記憶在此刻陷入短暫的混亂當中,但無意間失控的情緒還在胸臆間餘波蕩漾,那讓他的臉色不甚好看,直到換好衣服,底下人將屏風和地毯撤走,他瞥見白色大石頭上已經乾涸的一抹血漬,夢裡,他和「妖女」翻雲覆雨的記憶倏地鮮明了起來。

  他當然不會蠢到相信真的有良家婦女誤闖禁地,還獻出處子之身!細想昨夜的一切,他有理由相信那妖女對他施了咒!

  政治對他而言,就像一場生死遊戲,從少年時被捲進司徒皇室恩怨情仇,他就遭遇過無數次的暗殺,更見識過無數殺人的咒術、陣法,甚至是鬼域人的巫蠱之術,也與它們纏鬥至今,一個小小的迷魂咒,他根本不屑放在心上。

  但是,施咒的那人卻有本事把他不肯公諸於世的過去血淋淋地挖了出來。

  不管她是如何知道的,他絕不會放過她!

  樊豫的臉色可說是風雨欲來,面上更是沉冷,讓人難以看透他的思緒,但服侍他多年的底下人卻一個個驚得冒出一身冷汗,不知究竟發生何事。

  所有奴才在沒有主子的同意下,不得擅自闖入鎮國寺的範圍,這是府裡的規定,他們也莫可奈何,到了今早樊顥回府,他們才得以請示少爺,一起尋到鎮國寺來,做奴才的難為啊!

  「昨夜有人擅闖鎮國寺,立刻派人徹底搜索鎮國寺與府內,從這一刻起誰都不許擅自離府。」樊豫陰沉地下令,但是心中也明白,從昨晚到現在相隔那麼長的時間,妖女也許早就逃遠了。「給我昨夜所有賓客的名單,尤其是帶了女眷的。」

  總管忙不迭地應了遵命,退下去辦事。雖然昨晚不請自來的人太多,但想攀關係的,大多也不會只是來白吃白喝,偌大的偏廳昨夜就讓那些賓客帶來孝敬的「薄禮」給堆滿了。

  待所有下人都離去,樊豫發現兒子還沒走,而且這小子竟然還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他向來不是慈父,但也總拿孩子沒辦法,只好板著臉問:

  「你昨晚去那了?」看樣子就是才剛回府,整晚不知跑哪裡去逍遙,翅膀硬了啊?

  樊顥收回了訕笑的視線,被問到了心虛處,支吾其詞,臉上出現罕見的赧色,「孩兒……護送一位朋友回家,又順道在他家人的招待下住了一晚。」

  樊豫嗤笑,「護送?是護送天王老子,還是護送黃花大閨女?」

  瞧他那副模樣,想必是後者。但饒是天朝對女子的規範不若以前,昨夜的宴席仍是不適合正經人家的女兒,樊府沒有女主人,每一次的設宴一定都是男人互相應酬的場合,會跟著出席的女人八成都是青樓女子,不過他對這點不甚在意──那些不管出身高貴或低賤的人,如今見了他不都得下跪?

  心念一轉,樊豫反過來一臉取笑,「也早是時候了。」他揮了揮在落在衣襟上的櫻花,轉身朝樊府的方向走,樊顥跟上了。

  「爹,有件事,孩兒想請您幫忙……」

  聞言,樊豫有些奇怪地側過臉,他稱不上盡責的父親,既非慈父,更非嚴父,管教方式可以說是放牛吃草,不過倒也從未虧待過樊顥,他該擁有的,想擁有的,他都會給,但此刻樊顥的話語卻吞吞吐吐……

  瞥見樊顥有些泛紅的耳根子,他再也不客氣地笑了起來,「扭扭捏捏,不乾不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是大姑娘情竇初開呢。」

  樊豫嘴裡這麼說,心中卻不免好奇。畢竟樊顥長這麼大,就是少年時期也未曾為了哪家的姑娘神魂顛倒,也因為他一直放任著樊顥,這小子才會至今未娶妻妾。

  樊顥一臉尷尬,「孩兒想請爹替我做主,上佟家提親。」

  雖然在意料之中,但又感到有些詫異,至少他剛開始時沒料到這小子是認真的。

  「哪個佟家?」

  「呃……幽花她父親只是個小小的七品官,不過她兄長年初剛升為驍騎尉,就是佟少祺,我跟少祺從小玩到大,昨天也是他留我過夜。」他解釋道。

  那不是他關心的重點,他是問住在哪裡,要不他怎麼派人提親?但樊豫沒再追問,他轉念一想,樊顥昨晚護送佟家的千金回去,也就是說,佟家的千金昨晚也在樊府?

  「你們昨晚都在一起?」

  樊顥遲疑了一下,不知道父親這麼問的用意為何,只好小心地回道:「昨晚一開席,我和少祺一直忙著和兄弟們敬酒,不過幽花說有幾位相熟的官家千金也在席,所以沒和我們同席……」但是,昨晚真的會有官家千金出席嗎?他頓了好半晌才繼續道:「幽花很懂事,她不想打擾我們。」也許是知道這說詞太令人難以置信,他說著說著,自己都心虛了。

  樊豫瞥了這愣小子一眼,心裡暗忖,是佟家的丫頭手段太高,還是這小子太愣頭愣腦?顥兒一向聰明,要嘛,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要嘛,佟家的丫頭不簡單。

  何況,昨晚在府上的女人都是嫌疑犯!

  「我會親自去走一趟。」他算是給了答覆,但可沒說,他要去提親!

  ※  ※  ※  ※

  女子白嫩的手打開老舊首飾盒,裡頭只有三兩樣首飾,以官家千金來說算寒酸的了,但她從來不甚在意。這個首飾盒既不像她那受寵的異母麼妹所用的是純銀點翠,也不像大娘所出的三個姊妹,又是酸枝木,又是紫檀木;充其量不過就是個小小的竹片四方盒子,裡頭那些上不了檯面的小東西,想當然耳,不是母親留給她的,就是姊妹們不要的。

  這裡頭最精緻上等的,是她自個兒在市集上用她還能夠負擔的價錢,買到的一枝烏木翠玉步搖。那小販也許眼拙,又也許好心,以特別低廉的價錢賣給她。烏木是上等黑檀木,打磨得極為光滑,雕工保留木頭本身天然的彎曲,像昂首的禽鳥頭部,銜了顆翠綠通透的玉墜。

  這等成色的玉會淪落到市集,恐怕箇口曲折也不是她能猜透的。

  「小姐,今天去哪兒呢?」身邊唯一婢女是碧落,又笨又膽小,但長處是可靠又忠心耿耿──不該好奇的事,絕不好奇。

  說起來碧落還是她的異母妹妹呢。無能又好色的佟淵,靠著妻子娘家的財力買了個七品官,男人當了官,就產生了幻覺,幻想自己了不起了,一連納了三個妾,最得寵的二姨娘生了佟府唯一的男丁佟少祺,三姨娘無所出,卻善於搬弄是非,沒有子息的她只能在正妻和二姨娘之間選邊站,那女人不知哪根筋不對勁,選擇了三個女兒的正妻。

  佟幽花的母親是四姨娘。佟淵當了小小七品官之後,那一點小小的權力,輕易就讓這個平庸男人狂妄了起來,一日在路上看到個姿色不俗的小姑娘,便學人家強搶民女來了,也不管小姑娘早有婚配。

  在佟幽花的記憶裡,倒不記得給她這副身體的女人有多少姿色,只記得她成天都在哭,哭有什麼用呢?人生在世,上自帝王家,下至低賤奴僕,若不能理解吠泣只是徒勞,那就只有等著被豺狼當成戰敗者分食的命運。

  哭泣讓一個女人凋零,男人的耐心很快消耗殆盡,他在青樓找到更貌美順從的美人,還把她娶了回來,成了佟府的五姨娘。五姨娘只給佟淵生了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但那女人的手段倒是讓佟淵其他妻妾望塵莫及,自她入門以來,多年來佟淵最寵愛的始終是她。

  五姨娘的哲學是──男人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讓佟淵有足夠的自由,放任他偶爾四處去採採花,偷偷情,但時間到了一定得歸營!她自認這手段可比正妻的河東獅吼高明多了。

  結果佟淵偷著偷著,偷到正妻身邊的婢女,竟然還不可自拔地給那婢女在城外置了棟房捨──要論手段,恐怕這叫一山還有一山高。

  那婢女有孕後,謊稱想贖身,正妻感念她多年辛勞,大方地給了豐厚的賞賜讓她帶回鄉下去,怎知婢女卻是躲在城外生孩子,等到這個祕密曝光時,孩子都七歲了!正妻忍耐丈夫多年,想不到連最信任的貼身奴婢都背叛自己,她把多年來的怨恨全都發洩在婢女身上,把人活活打死,就連那孩子也被打個半死,當時只有十二歲的佟幽花在一旁冷眼看著,便出聲跟正妻要人。

  正妻心想,把那賤人生的女兒給了四房的女兒當奴婢,她也沒有什麼損失,還能一洩心頭之恨──那賤人一定以為巴著了老爺就能飛上枝頭,她偏要讓她女兒也給人當奴才便喚,還是給最沒用的四房使喚!

  其實佟幽花的母親身邊原來也有個婢女,但那婢女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佟幽花的母親又懦弱,不只暗地裡不安分,明著也爬到了主子頭上。反正四房的院落裡只住了佟幽花母女倆,加上地點偏僻,佟淵自從把五姨娘娶進門之後,就不曾再踏進這裡,沒人知道竟有奴才膽敢欺壓主子。

  至於那婢女最後的下場呢?

  鏡子裡,佟幽花對自己上了淡淡胭脂的模樣淺淺一笑。她從來不把無關緊要的事放在心上,這宅子裡的人為了一點小事爭個你死我活,她只要放個餌,就能借別人的手處理掉自己覺得礙事的傢伙。

  會自作聰明的奴才最麻煩了,倒不養個笨一點的,舊的那個,她多得是法子讓她消失卻無人聞問。

  佟幽花順了順長髮,對碧落道:「到廟裡去上香。」

  正要出門,偏偏來了兩個不速之客,雖然早有預料,佟幽花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卻萬般不耐煩。

  本以為她起得夠早了,這兩個蠢丫頭應該還在床上呼呼大睡才對。

  「幽花妹妹昨夜三更半夜才回來,這又是要上哪去呀?」對於昨晚佟少祺去持國公府參加她們嚮往已久的豪門夜宴,卻只有佟幽花能跟上,同樣待字閨中的佟梨江與佟拂柳,滿心的不是滋味。

  「聽說昨天那種場合,只有妓女才會去呢。」佟拂柳倒和三姨娘一樣,一個勁地討好正妻所出的三個姊妹,否則以她那樣的美貌,恐怕光憑她母親再得寵,也不能確保她在府裡日日是好日。

  只不過,佟拂柳能夠用來讓三個姊姊不討厭她的手段,也只有特別懂得奉承,跟特別懂得怎麼在口頭上把唯一被排擠的佟幽花踩在腳底下罷了。

  佟幽花猜想,這兩人肯定是擔心她昨晚已經釣到身分顯赫的乘龍快婿。以她一個佟府裡不受寵的庶女,若只是比她倆早出嫁倒也罷了,但若是又嫁得比她們風光,那可就難以容忍了。

  啐!也只有這些被關在籠子裡的腦包千金有這等閒情逸致,成天拿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折磨別人,也累死自己。

  但是,和關在籠子裡的無知少女計較的自己,似乎也高明不到哪去。

  佟幽花在心裡嘆氣,衝著姊妹甜甜一笑,「拂柳,昨天我遇到程公子,他還向我問起妳呢。」

  十五歲的佟拂柳一聽說心上人問起自己,當下哪能不心花怒放?她連忙追問道:「程大哥也在?他問我什麼了?」

  「當然嘍,程公子年紀輕輕就是朝散大夫了,哥哥說他和東宮的人關係也很好,將來受到重用,昨天那樣的場合,他一定會受到邀請的。」大夫什麼的,她怕這兩個腦包搞不清楚,隨口胡亂扯上東宮,就好懂了吧?

  果然,佟梨江和佟拂柳聽見之後,都是一臉神往。佟梨江尤甚,她從小聽著母親數落父親無,始終是個小小的七品官,而她十八歲仍待字閨中,為的不就是想等等看,會否有身分地位更赫的青年才俊來求親?

  程家公子正是她的明燈。尤其程公子相貌堂堂,早就是帝都許多千金名媛們理想的佳婿人選。

  偏不巧,程公子好像對佟家庶出的五千金情有獨鍾,佟拂柳情竇初開,也是芳心暗許。

  佟幽花覺得好笑的是,這兩個腦包肯定不知道,真正的天之驕子,其實是那個她們一點也看不起的「方公子」。

  說到底,這屋子裡每個女人都得選邊站。佟拂柳選擇巴結姊姊們是她母親的意思,賭的當然是她們三個有朝一日飛上枝頭當鳳凰,白後拂柳不管嫁得如何也能沾點光,比起將全部希望都放在佟少祺身上好多了;畢竟佟淵沒什麼能耐,與其指望他給兒子多少助力,不如指望佟家的女兒能釣到金龜婿──三比一,更何況大夫人的女兒還有舅舅當靠山,怎麼算勝算都大。

  至於佟幽花,她也選擇了親近二姨娘和佟少祺。幸虧佟少祺不像父親一樣愚蠢,否則她再怎麼替他盤算,也只是爛泥扶不上牆。她不敢說佟少祺年紀輕輕就升上驍騎尉是她的功勞,但佟少祺確實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都會找她商量。在她的有意親近下,佟少祺最疼的就只有她這個妹妹。

  佟淵不能當佟少祺的助力,無妨。要靠那個蠢材,她還不如靠自己──上天讓她跌進煉獄卻浴火重生,也給了她足夠的籌碼;世人怎會猜到,帝都所有權貴名門的底細,她一個小小的孩子竟然一清二楚?

  她當年一眼就認出樊顥,在她的精心算計下,佟少祺和樊顥兩個年紀相仿的男孩很快地打成了一片。

  樊顥聽說佟家妻妾成群,覺得十分好奇,哪像他的父親大人,多年來始終孤家寡人。對此,佟少祺一臉無奈地告訴他,三妻四妾,絕對會讓男人短命!

  也是佟少祺偏心佟幽花,早就希望把佟幽花和好友湊成雙,所以才將家裡的情形加油添醋,不希望樊顥的身分一下子就被家裡的母豺狼識破,少年樊顥也覺得有趣,後來他造訪佟家時,都謊稱自己姓「方」,家裡是做小生意的。

  佟幽花將梨江暗暗妒恨的表情看在眼裡,若無其事對拂柳道:「他說他本以為能看到妳,才勉為其難去赴宴,沒見著妳,他可失望了。我對他說,我們家拂柳可是正直純潔的閨女,那種場合定不是會去的。」

  佟梨江聽了,幾乎要咬牙切齒,卻故作嬌柔地微笑,「是啊,都已經是庶出的身分,母親還是青樓歌妓,要是妳一樣野,將來還有人要嗎?」

  佟拂柳被這麼一說,眼眶頓時紅,但眼裡陰狠的神色可不輸給姊姊。

  佟幽花見目的已達到,不理會她們之間的暗潮洶湧和諷刺,繼續道:「對了,我聽說程公子今日要在玉饌樓辦賞詩會,他特別要我告訴妳們。」

  此話一出,佟梨江和佟拂柳不約而同地,眼睛都亮了起來。

  佟梨江較為精明,立刻上下打量特別穿上一襲紫陽花色襦裙的佟幽花,心裡暗暗冷哼,那件襦裙大概是她唯一上得了檯面的衣服了。

  她警戒地詢問幽花:「妳也想去賞詩會?」

  「我要去廟裡,回程時想順道去給母親上香。」

  「那妳快去吧。」佟拂柳已經等不及要回房打扮,一定要以最美的模樣去見她的程大哥。

  「等等,誰知道妳會不會故意出現在玉饌樓?」佟梨江可沒那麼好打發。

  「就算我出現在玉饌樓,恐怕也沒辦法讓程大哥把眼光從拂柳妹妹身上移開吧?」

  那可不一定。佟梨江是旁觀者清,雖然不甘心,但這兩個庶出的妹妹確實都比她出色,只是幽花不像拂柳,佟拂柳總是三兩句話被哄得嬌笑連連──像個白癡一樣!像程公子那樣的男人,自然不會把心思花在空有美貌而無背景,對他又不冷不熱的女子身上。

  在佟梨江看來,程公子會喜愛拂柳,也不過就是她長得跟她娘一樣狐媚,加上比幽花容易哄罷了。

  「對了,蘇家小姐好像也會去呢。」眼看再被她們耽誤下去要沒完沒了,佟幽花只得胡扯道。

  一提起兩姊妹最大的情敵,父親是六品官,貌美又文采過人的蘇家千金,當下佟梨江和佟拂柳的鬥志立刻飛沖上天,眼睛都要噴火了!

  「就妳這副窮酸樣,想必玉饌樓也不會讓妳進去。我房裡還有事,先失陪了。」佟梨江悻悻然道。

  佟拂柳哪肯讓姊姊比她搶先一步,「我也要去忙了,可不能讓程大哥等太久,他要是沒見到我,肯定會像昨天一樣失望。」

  佟幽花站在地看著兩人爭先恐後離去的背影,一聲冷嗤。

  像她們這樣,每天只煩惱著嫁人,為未來夫君是不是多個一個的官階斤斤計較,倒也挺幸福的。

  「走了。」打發掉閒雜人等,佟幽花一刻也不耽擱地出府。

  路上,她沉吟了一會兒,對碧落交代道:「到廟裡之後,妳先替我到蘇家走一趟。」

  ※  ※  ※  ※

  在玉饌樓的賞詩會,原是佟幽花提議的,但程家公子沒等到佟幽花,卻等到讓他頭疼的佟梨江與佟拂柳。

  她是喜歡佟拂柳,但前提是:他們得私下見面,他會很樂意欣賞拂柳妹妹天真無邪的嬌憨,而且也得佟拂柳不要老想著賣弄她那裝滿了敗絮的腦袋裡有多少文采──尤其是當著眾人的面。

  此刻,讓程家公子頭痛加倍的是,佟梨江也在。

  恕他坦白一句不太厚道的心裡話,佟梨江的容貌平凡是其次,但她的性格絕對是所有男人都想退避三捨的那一型!這也成了他盡量避免和佟家關係太好的原因──就算他喜歡幽花和拂柳,他的家人也不會允許他娶父親只有七品官階,偏又是庶出的女子為妻,在她們姊妹三人中,佟梨江恐怕是他家雙親唯一能接受的媳婦,想到這裡他就覺得膽寒啊!

  就算他可能娶拂柳為妾,佟家也未必會答應讓麼女比姊姊先出嫁。

  彷彿他所受的折騰還不夠似的,蘇家千金隨後也到了。不管是蘇家千金或是佟拂柳,他都喜歡,但同樣的,前提是這幾個玩別湊在一塊兒……

  偏偏他和佟幽花打賭輸了,這賞詩會,他得連辦三天。

  所以之後兩天,佟拂柳和佟梨江都沒再來煩佟幽花。多了蘇家千金攪和,佟家姊妹倆鬥志更高昂,每天大清早一定用心打扮,早早出門,回家還拚命背詩,拚命纏著自己的母親給她們買更多美麗的衣裳和首飾。這也讓佟幽花得以每天在固定的時辰到廟裡上香。

  樊豫正是在第二天聽到派出去打探的底下人回報,佟幽花每日辰時出門到金鱗寺上香。

  第三天,他親自守株待兔。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30 00:02:55

第三章

  金鱗寺,位在帝都城郊,傍著小小的金鱗湖與坐擁金鱗穴而得名。當朝天子雖然不信神佛,但他知道,神佛在必要時可是很好的肋力,所以他從沒阻止民間這些信仰。

  金鱗寺只是間小廟,不如帝都那座全天朝最具規模的佛寺有前任大國師萬無極的名聲加持,清幽的古剎既不裝飾金銀琉璃,也不販賣各種名堂玄妙無比的「功德」服務,所以香客總是三三兩兩。

  儘管香火不盛,但是金鱗寺清幽整潔宛如一處遺世獨立的世外淨土,寺內僧侶將這座小小的寺廟照顧得極好,少了鎮國寺的莊嚴大氣,多了一股樸實靜謐。順著青色石階拾級而上,兩旁翠竹交錯成蔭,石階盡頭,古寺大門的石牌坊雖然佈滿青苔,但依舊看得出牌坊上的題字,是幾代以前的老住持所題,字跡古拙而充滿反璞歸真之美,寺內兩株千年老榕樹的傘蓋幾乎涵蓋了這一座小小的古 

  佟幽花在登上石階前,驀然駐足片刻,雙眼定定地看著遍佈在石階上的落葉,其中有昨夜被雨水打濕而泥濘的,也有早晨才飄落的。

  無人灑掃。

  「小姐。」

  「碧落,妳先回去。」

  碧落有些猶豫,佟幽花又道:「我隨後就會回去,如果遇到姨娘們問起,就說我在房裡休息。」

  碧落原本還想說什麼,但佟幽花已經爬上台階。與其說碧落擔心主子隻身在外的安危,不如說她擔心要是姨娘們發現小姐根本不在怎麼辦?

  碧落雖然笨,但跟著小姐的這些年,她隱約感覺得到,小姐不一般人。

  當年她被大奶奶打得剩半條命,佟府不讓人請大夫,全是小姐一個人治好她的。碧落甚至相信,小姐其實是有神通的!雖然她很笨,但她知道小姐的神通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否則大奶奶一定會想辦法趕走小姐,那她碧落就真的無依無靠了。

  「小姐要早點回府啊!」碧落只得在台階下喚道。

  登上石階盡頭,石牌坊後,昨夜一場小雨打落的葉子落在地上,佛殿前依然空無一人,清冽的空氣裡只有青草和雨水的氣味,也沒有平常的誦經聲和鳥鳴聲,她不動聲色地緩步走向佛殿,就像平常一樣。

  一如過去每一次,她在佛前,嫻熟地點上一爐檀香,在檀香氣息與白煙裊裊中,雙手合十,閉上眼,寧靜祈求的容顏安詳得像化成千年不毀的雕像。

  如來垂眼凝睇人間,天地無情戰骨多,滄海終將化作桑田,那慈悲的容顏依然穿越亙古以來數不盡的悲歡離合與無常,用沉默回應蒼生。

  男人走進這空曠得只有古佛、木桌和女人的佛殿,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他卻看到時光如靜水,在閉目祈禱的凡人與佛陀之間。

  華丹陽的輪迴陣,讓他看見了心愛女子的死劫,他疲於奔命地四處奔走,想盡各種方法卻無力回天,最後只好向蒼天祈求,蒼天卻遺棄了他,從此他再也不信神佛。

  祈禱有用嗎?

  記憶中的女人睜開眼,笑著看他。

  只對願意自救的人有用。

  那是否祈禱又有何關係?

  你不覺得,這人間既是炙燙的,也是酷寒的嗎?煙硝與塵埃,血水與淚水,癲狂與悲愴,連蒼天都載不盡,所以蒼天無情。可是無論你的祈禱傾注的是炙熱,是冰冷,是苦難,是茫然,它都能還你一片澄淨的止水──如果你真的靜下心來,明白祂其實看透了無常,所以恆常常淡然而悲憫。

  但那不是我要的。

  你要什麼?女人淡笑。

  他沒能說出口。

  如果我在佛前求五百年,下輩子我可不可以不得那麼辛苦?

  如果我再求五百年……

  樊豫來到雙手合十、閉目凝神的佟幽花身後,姿態慵懶,步伐卻小心翼翼地,繞著她,雙眼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看著那與年少時的記憶重疊的背影,看著那似曾相識的神韻,看著多年前祕密刻印在他心版的寧靜神情,直到在她身前站定。

  與三天前的夜裡一模一樣的容顏,讓他前一刻似乎因為回憶而有些迷茫的眼光,瞬間又冷又銳利。

  他不在乎美人,這一生閱歷過的美人何其多?更何況,眼前的妖女根本比不上他記憶裡的,儘管佟幽花沉靜而專注的模樣讓他心裡某個角落隱隱柔軟著,但他畢竟只是個與萬丈紅塵糾纏不休,在權勢鬥爭的深淵不見天日的俗人,他可以輕易就將心裡僅剩的一點柔軟捨棄!

  在樊豫伸手扣住她頸子的瞬間,佟幽花睜開眼,樊豫不察自己對這場等待已久的對質,有種戰慄的,嗜血的……甚至是膽怯的期待。

  「三天前,妳是如何潛入鎮國寺?」

  然而他期待的對質卻像大石沉進了泥沼裡,連水花也沒濺起。

  佟幽花一臉恐懼,淚霧瞬間瀰漫眼眶,「你是誰?放開我……」她的嗓音像面對獵食者的幼雛,顫抖且尖銳。

  樊豫就像個等待決鬥,結果卻等到一隻待悻羔羊的鬥士那般傻眼,但生性多疑的他哪可能就此罷休?

  「再不老實招來,我要扭斷妳的脖子輕而易舉。」他收緊五指。

  佟幽花只是絕望地閉上眼,淚珠滾落眼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求你放開我……」她掙扎的雙手果然冰冷而贏弱無力。

  樊豫瞪著她半晌,直到她的臉都因為被勒緊而漲紅了,才粗魯地放開她。

  佟幽花立刻跌趴在地上,雙手抱在胸前粗喘不止。

  「妳認得樊顥?」

  聽見這句問話,佟幽花像是終於摸出一點頭緒,戰戰兢兢地站起身,還一邊妄想不著痕跡地向屋外退,「你……你是樊大哥的誰?」

  她的回答讓樊豫的臉色又回復深沉與冰冷。

  「我是誰不重要,我只要妳老實回答我,三天前,妳是否去了樊府?」

  佟幽花像是沒料到他會問起這件事,有些尷尬地道:「我知道那不是我能去的場合,不過哥哥說有他們在,所以我才好奇地跟去看看。」她說罷,還怯怯地打量起樊豫,「公爵府……是否出了什麼事?我什麼也不知道……」

  那副急忙著撇清、無辜又可憐的模樣,讓暗地裡查了她三天的樊豫胸中升起一股野蠻的怒火,衝上前一把捉住她的皓腕。

  「不要……」

  「妳別跟我玩花樣!」樊豫將她壓到牆邊,一隻手輕易就將她的雙臂扣在頭頂上。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佟幽花哀哀啜泣了起來。

  看來她是真的相當無辜,但樊豫實在不肯相信,好不容易追查出妖女的身分,結果會是這樣!

  他本以為,只要揪出那個妖女,他就可以擺脫連日來的不安,並且解開懸在心上讓他萬般不自在的謎團,他會拷問她,或者解決她,有生以來的經歷讓他深信,女人才是真正致命的殺手,憐香惜玉只會讓自己死得不明不白,他絕不允許自己的弱點被掌握在別人手上!

  偏偏這妖女不是別人,是兒子正心心念念的情人,而且她看來真的不知道那夜在鎮國寺發生的事──如果只是個尋常女子,不管她是真不知道,或是裝傻,他都會殺了她,但對樊顥的顧忌讓他無法動手,佟幽花的反應甚至讓他質疑起自己。

  難到說……

  根本是他自己做了場春夢?

  這想法讓樊豫的臉色更陰沉了。他退了開來,二話不說地拂袖離去,佈在金鱗寺四周的陣法也同時消失,寺裡的僧人們這才一個個驚醒,不明白為何這一覺竟睡得如此沉,睡到日上三竿啊!

  佟幽花站在原地,揉著兩隻手腕,摸了摸可能已經淤血的頸子,心想看來她真的得裝病幾天了,是讓那宅子裡的人發現她身上的傷,可以想見會有多少下流的揣測,到時可真是會百口莫辯。

  當她低下頭整理衣裳時,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這樣就認輸了?真弱。

  ※  ※  ※  ※

  樊豫已經擅自曠朝三日,但接下來三天,他還是不肯上朝。

  司徒爍雖然對這個左輔有所忌憚,但他這麼目中無人地自己放起大假,怎麼說都讓做皇帝的很沒面子,於是乎君臣間又是一番明槍暗箭地過招,一個派了大內總管前來詢問樊豫左輔是不是想告老還鄉;一個派了心腹給他擬了篇感人肺腑的奏章,說他為國為民操勞成疾,想在家多休息幾日,當今聖上如大海廣納百川,如大樹庇蔭百草,肯定不致於連這點體恤下屬都沒有──至於其他檯面下的陰險刺探,就不用多說了。

  總之,樊豫又在家休養了數日,而這幾日,天天都像跟老天結了仇似的一臉陰鷙不痛快。

  那妖女夜夜都到夢裡來纏他!

  春夜的水涼冷刺骨,從鎮國寺引過來的河水源頭來自山上,他毫不在意地站在人工瀑布下,直到賁起的肌肉上冷得冒出一顆顆疙瘩,他仍然閉緊雙眼,和腦海裡被勾撩起的忘念對抗。

  「樊郎……」

  佟幽花的臉孔,和他記憶裡深藏的那個,交替地轉換著,但既嬌又嗔的神情卻是一致的。

  她渾身赤裸地騎在他身上,夢裡的他同樣一絲不掛。他不是年少時削瘦的模樣,多年來以練武排解多餘的精力而變得昂藏精壯的身子,正緊繃著,起伏肌肉上盡是薄汗。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妖女伏下身,他清楚地感受到她柔軟的長髮拂過他胸前,直到甜美溫柔的氣息吹拂在他唇畔,她卻只是伸出了丁香小舌,由他嘴角向下舔舐,滑過下巴,在突起的喉結繞了個圈子,嬌蠻地在鎖骨處咬了一口,最後來到胸膛上,櫻紅的小嘴含住他的乳尖。

  而他動彈不得,她盡興地用那些磨人的把戲玩弄他全身,甚至是那處昂揚的腫脹。她伏在他兩腿間,濕熱柔軟的小嘴吞吐著他的巨大,柔荑輕佻地把玩著圓囊和他大腿內側,貓兒似的眼,閃耀著邪氣光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極度隱忍、不願妥協的表情。

  她開始以柔軟的胸脯磨蹭著他的大腿,用硬挺的乳尖貼著他撒嬌,在吐出他巨大的同時,笑著用舌頭一下一下地舔過那昂揚男性,像在示威,也像是一種挑釁。

  他幾乎要投降了,就在她再次含住他,並且野蠻地吸吮的同時……

  但他卻醒了過來。

  然後,只能用憤怒地瞪著自己慾求不滿、已經汩湧出熱液的男性,任由羞恥與憤怒化成鬼魅取笑著他。

  在他位極人臣的這十多年來,曾經有不少人獻上美女給他。但如今他府內除了真正能唱的歌妓與舞技超群的舞姬外,沒有任何用來洩慾的女人,他會讓她們招待客人,自己卻不曾碰她們。

  他曾經被佻起性慾,在那些讓他回憶起過往、似曾相識的佻鏈之中,他好像回到某一段歲月,能夠單純地因為迷戀與愛意而去抱一個女人,總是不知節制又亢奮,並且努力地表現,可憐、悲微又愚蠢地想用性來換取他渴望的。

  但是那種錯覺很快就會被年少時身為臠奴的記憶所取代,不管那些女人如何取悅他,都讓他好像看到年少時的自己──他被迫服侍過男人和女人,年少時就已經精通各種床弟之間的技巧,還必須裝作意亂情迷,沉醉其中的模樣。

  是的,有時候,他確實真的意亂情迷,哪怕不是自願的。性的快感就像毒藥,人們總會屈服,屈服於原罪,屈服於權力,屈服於墮落而自我安慰──這只是為了活下去,這些原始的反應都不是他自願的。

  但真的是這樣嗎?

  他曾經歡愉又迷亂地像隻急於討主人歡心的狗,做出各種淫蕩的舉動,滿足那些操控他命運的人,心裡還是升起變態的快感。

  道貌岸然的人們說,那叫下賤。

  他們一定不知道吧?被逼著交歡卻又本能地升起快感的反應,自己都感到絕望,清醒後還要面對那些自以為清高的指責與質問,好像他不去死就對不起這個被虛偽構築起來的世界一樣。

  那些被送來討好他的女人,總是讓他覺得噁心,他向來直接打賞給下屬,但總有一兩個會使盡渾身解數引誘他──他明白那是為什麼,故且與她們玩玩,但程中卻總是讓他想起過去,於是每一個都沒有意外地在取悅他的過程中,被他活活掐死──她們大部分會在這時現出原形,女人藏凶器的方法和殺人的手段,絕對會讓男人嘆為觀止。

  那些女殺手被他一一解決,但對外面的人來說,他們只在乎他在床第間令人髮指的行徑,於是那幾年,他真是惡名昭彰到極點,那些貴族說他因為身為臠奴,才有這種奇怪的性癖好。

  每當他逮著了機會,抓住那些傢伙的小辮子,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讓那些豢養性奴的貴族反過來成為性奴──他會讓最下賤的奴隸們集體去享用他或她,從早到晚,連吃飯和排洩的空檔都不給。至於那些假清高的,他會讓他或她,戴上鐵烙的貞操帶,在一旁看著,並且規定他們只能用性服務去換取一頓飯,要不便餓死。

  還真有人寧可餓死呢。他冷笑著看底下人處理餓死的屍體,把屍體丟到亂葬崗,跟那些人生前最看不起的妓女和男奴葬在一起。

  他們的屍體,爛了之後一樣臭啊!呵呵呵……

  不過一兩年光景,他便厭倦了這遊戲,也不再有自作聰明的狗奴才送女人或男人給他,他更不曾主動找男人或女人交歡,彷彿過起了無慾的生活,除了他還是酷愛享樂。

  夢魘終於不再來纏他。

  好多年了,他以為那些陰影已然走出他的生命,直到鎮國寺的那一夜……

  但又有些許不同。

  他一直想起那段癡狂的,像活在柔軟、甜美又脆弱的夢境中的日子,他第一次抱一個女人時會因為喜悅而顫抖,第一次因為女人的赤裸無瑕而自卑己身的汙穢,第一次盡情地奉獻並在她的淚顏與擁抱中驚覺自己沐浴在救贖裡。她喜歡在最後親吻他的額頭,給他一個羞怯的,卻彷彿女神一樣的微笑,而他會在那時發現自己竟然還可笑的保有一絲純情,心臟跳得飛快。

  但是現實總告訴他,那只是他的幻覺……

  很可怕的夢,他藏得比汙穢的那段記憶更深更沉,因為他知道,那才是他致命的弱點。

  而現在,有人抓住了這個弱點!

  樊豫閉緊的雙眼,像準備撲殺獵物的野獸一般睜開,暗夜裡,泛著渴望殺戳的冷光。

  他終於走出瀑布,繁星是天邊那把銀鐮刀無情劈碎的冰晶與淚珠,也在他濕亮的長髮上灑下一圈光環,冰雕似的俊美五官沐浴在月芒之中,原就偏白如像牙色的皮膚緊緻無瑕地包覆著起伏的肌肉,那優雅的身線像最善於戰鬥的野獸,涼冷的水在滑過那兩瓣紅潤的唇,流淌到完美的下巴,直至精實的肌肉紋理之後,似乎也要變得溫熱沸騰了。

  他就這麼渾身赤裸地走出瀑布,長髮披散在肩上,服貼著手臂,滴落的水珠像寶鑽,在夜色掩映下,那身影妖治得讓人屏息。如果天朝曾有任何精魅化為美男子拐少女的傳說,與眼前的一切相比肯定也相形失色,因為男男女女都會心醉臣服於他的美。

  饒是伺候他多年的底下人,也無法不看得失魂落魄。但是他們也都知道,淌若不小心流露出任何一點對主子美色的迷戀,會有什麼樣的下場──那絕對是比死更可怕!於是,守在人工湖畔的每個人都戰戰兢兢地,立刻上前替主子擦乾身子和更衣。

  而樊豫只是沉浸在自己肅殺的思緒當中。

  他絕不相信這世間有巧合,佟幽花別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  ※  ※  ※

  想不到,第二天,樊顥來問他,去佟家提親了沒有?

  樊豫只能瞪著兒子,樊顥一看父親的臉色也猜到答案,一臉失魂落魄地退下了,背影真是好不憂傷失望啊……

  只關心自己能不能娶老婆,真是逆子!樊豫這下不只跟天有仇,還跟誰都過不去了。

  如果佟幽花真是那夜闖進鎮國寺的女人,那她就更該死了!要是過去,他不相信聰明的兒子會被一個女人玩弄,但現在他深信不疑!

  然後第三天,樊顥光明正大地邀佟幽花到樊家來做客。

  向來,樊務是不大管兒子邀誰到家裡來,反正他自己住的院落靠近鎮國寺,是樊府較深處,也較獨立的地方,不易被打擾。

  但是這天,當他經過花園時,老遠就聽到那臭小子的朗笑聲。

  「佟幽花,讓我抓到妳就慘了。」

  樊豫一聽到佟幽花的名字,簡直像被觸了逆鱗。

  那女人還敢來!

  他走近兩個年輕人笑笑鬧鬧的花棚處,俊美面容沉冷,瞥了一眼正在追逐玩鬧的兩個身影,鼻間一陣輕哼,一個拂袖,石台上的瓦盆就被他掃到草地上摔破了,花棚裡原本玩鬧在一起的兩人倏地分開。

  「爹。」

  樊顥一臉尷尬,樊豫面無表情,而佟幽花像是受驚的兔一見樊豫,倒抽了口氣,立即躲到樊顥身後。

  樊顥連忙安撫道:「別怕,那是我爹,他雖然脾氣差了點,但很疼我,他不是壞人。」

  「……」樊豫瞪著兒子。他絕不承認樊顥的形容讓他很不自在;他才沒有很疼他,只是懶得管他!

  佟幽花仍是一臉恐懼,樊豫本想撂下警告,聲明他可沒同意讓佟幽花和樊顥交往,但是想起兒子昨天得知他並未提親時的摸樣,又忍不住沉默了。

  他瞪著佟幽花緊緊拽住樊顥的衣袖,把樊顥高大的身子當成避風港,心裡莫名地升起一股不痛快。

  「爹,她就是我向您提過的幽花。我請她和少祺過來做客,您應該不會反對吧?」

  人都帶進來了,還有他說話的份嗎?樊豫臉色越來越難看,「夜闖鎮國寺的人還沒抓到,你倒是悠閒。」

  「那人闖進鎮國寺有偷走什麼嗎?我記得總管說什麼也沒丟。」樊顥說得很無辜,樊豫聽得卻很惱怒。

  是,什麼都沒丟,就他的貞操丟了,行嗎?他又瞪了兩個年輕人一眼,瞇起眼問道:「佟姑娘很面熟,妳有孿生姊妹嗎?」

  如果佟幽花有孿生姊妹,一切或許有轉圜之處,他會答應兒子的婚事,並且會殺了那個妖女──用乾淨俐落,兒子和媳婦絕不會知道的手段。但他們倆婚後得搬出去,因為他一點都不想面對這個曾出現在他春夢裡的兒媳婦。

  「幽花她有三個姊姊、一個妹妹,但是都和她長得不像,幽花是最漂亮的一個。」兒子喜孜孜地獻寶讓樊豫又想瞪他了。

  完全被妖女迷惑的傻小子!他真不想承認是他養大的孩子,瞧那副蠢樣,他看了就一肚子火。

  「是嗎?佟姑娘倒是和那天晚上夜闖鎮國寺的惡徒很像啊。」

  「爹,您眼花了吧。」想不到樊顥竟不假思索地回道,「幽花她很膽小,平日都不敢一個人出門了,怎麼可能夜闖鎮國寺。」

  「是嗎?」養兒子到底麼用?罵他眼花罵得那麼理所當然!

  不過樊顥這麼一提,反而讓樊豫想起,那天在金鱗寺,佟幽花可是早讓她的婢女返回佟府,當時整座金鱗寺都在他的陣法範圍內,他看得一清二楚。她既有膽量把婢女支開,一個人進入寺中,卻在與他對峙時流露出一副可憐無助的模樣……樊豫開始相信,他根本被這女人給騙了!

  好一個妖女,把他們父子倆耍得團團轉,看樣子,他得想個方法,讓樊顥不再執著於佟幽花。

  「我還有公事,你給我安分點。」他撂下警告,轉身就走。

  待樊豫走得老遠,樊顥才低聲道:「我爹走了。」

  「我知道。」

  「我們可不可以換個方法?」

  「你想反悔?」佟幽花嗓音嬌柔,卻讓人不寒而慄。

  「他剛剛的眼神好可怕,我差點以為他想把我掐死。」

  「你不是說他很疼你嗎?」佟幽花輕笑,語氣卻又帶點好奇,她走到樊顥面前,以那種會讓他不自在的慈愛眼光,似笑非笑地撥開他額上和頰邊的髮,以前她還勾得著他的頭頂時,還會拍拍他的頭哩。

  那樣的行為讓樊顥很彆扭,佟幽花年紀比他小,但是每次面對她時,他都覺得像在面對自己的長輩。

  「他是很疼我啊,所以覺得妳好像做得太過火了。」他從沒見過父親那樣看他!

  事實上,樊豫從來不曾在兒子面前表現出自己冷血的一面,可是關於這一點,他們父子倆誰也沒發現,所以樊顥根本不覺得父親有外面那些人說的那麼邪惡。

  佟幽花輕輕揪住樊顥的衣領,力道雖然不大,卻還是逼使高大的他不得不彎下腰來,迎接她妊般的冷睇和軟語威脅:

  「你還想不想見你的明珠妹妹?」

  「當然想。」

  「那就對了。」她嬌笑,拍拍他的臉,「只有我能幫你們,前提是你得乖乖聽我的,嗯?」

  樊顥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他從來就不敢反抗這丫頭?只能乖乖地應道:

  「遵命。」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30 00:03:09

第四章

  樊豫一回房,就讓人去打探佟幽花的底細。他當然知道她是佟家千金,可他絕不相信那妖女有那麼簡單。

  當晚,樊豫也沒到大廳用餐。身為一家之主,他高興在哪用餐就在哪用餐,其他人自是管不得。不管這天朝有什麼規距,在樊府,他就是規矩。

  只不過,聽說樊顥倒是邀來一夥朋友吃吃喝喝,好不快活。

  養兒子到底有什麼用?

  他不耐煩地遣退底下人,又坐在圓窗窗台上,一手拿著一卷公文心不在焉地看著,半天也看不下一個字,窗邊燭火照映著他的臉,深刻的五官和刺青在火光跳躍之間流露出一股邪美之氣,的瞳眸也染上一抹橘紅。

  也許他氣憤的是,佟幽花在金鱗寺的反應,讓他……期待落空了?

  圓窗外,是他讓人從鎮國寺移植過來的一株櫻花樹。這株謝得較晚,到今天才有花瓣三三兩兩地飄落到窗前,底下人來回清掃過幾回,眼前又鵝毛似地飄下了幾片,一朵還帶著蕊的,落在他的卷宗上。

  他其實不懂什麼風雅,那些春花秋月,歌鶯舞燕,他看在眼裡,都是沒心沒肺的譏誚。唯獨落櫻翩翩,總讓他怔忡,過分完美的臉上,好像終於有一絲屬於人的脆弱情感。

  但隨即,他把花蕊在指間捻碎,又面無表情地看起了卷宗。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回過神來,或者說當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竟然躺在窗台上睡著的時候,房裡的燭火已滅,除了月光穿透櫻樹與圓窗,疏落地灑在他周身,咫尺之外的四周完全陷入一片詭異的黑暗中。

  在五感察覺到任何一絲異狀以前,直覺已經告訴他,房裡除了他之外,還有別人!他任何動作,仍然維持著慵懶躺臥的姿態。

  櫻花芳馡縹渺似美人的嘆息,總在恍惚間闖入他心肺,他早已熟悉無比,但是在這一股暗香之中,幽幽地,像煙又像霧,有一股似曾相識的香氣,在他警覺到有人正在接近的同時,攝住了他整個心魂。

  他蒼白似玉的臉上似乎有些困惑,但還是在黑影一靠近的瞬間,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那人的手腕,出於男性的直覺,他就像對付那些女刺客一樣,輕佻地將軟香溫玉壓在身下,另一手卻如鷹爪般扣住敵人纖細的脖子。

  被樊豫壓制住的佟幽花,看來一點也不訝異,她順從地躺在他身下,渾身上下只穿著抹胸和褻褲,再隨意披了件外袍。此刻,那像要彈出抹胸的豐滿胸脯正人地起伏著。

  這妖女還敢來招惹他?樊豫真想捏死她!

  「別以為有顥兒,我就不敢拿妳如何。」樊豫伏下身子,嗓音極基輕柔,卻像柔軟的絲綢包覆著冰冷鋒利的白刃,帶著不容催折的脅迫。

  佟幽花嘲諷地笑了,連那樣的笑容都顯得又嬌又柔,媚到骨子裡,她抬起自由的那隻手撫上樊豫的臉龐,「爵爹,我要是真想殺你,此你肚子裡應該插把刀呢。」說著,她竟還抬起腳,以膝蓋在他腿上和腰間大膽地蹭著。

  樊豫粗魯地拽起佟幽花,將嬌小的她箝制在他有力的臂膀和窗台邊緣的壁面之間,「女人要置男人於死地,用不上刀。」

  佟幽花毫不畏地貼向他,如蘭氣息吹吐在他唇邊,冷笑道:「男人要置女人於死地,方法也多著。爵爹,關於這點,您不是很有心得嗎?」

  他低垂的長睫在眼下形成陰影,遮掩了瞳眸深處被起的星火,好半晌只是沉默。

  「佟幽花,」再開口時,樊豫的態度反倒軟化了,扣住她頸子的手轉而在她芙頰上輕輕撫弄,神情若有所思。「妳到底是誰?知道些什麼?」

  佟幽花很清楚他那些挑逗女人的把戲。

  恐怕連最高明的戲子也做不到吧?那張白玉雕像似的臉龐,從不曾有任何誇張作態的神情,僅僅是收斂起眉間的倨傲例,不再緊抿著會讓最矜持的烈女也心慌意亂的唇,眼底的無辜與柔情就能夠讓每一個被他注視的女人情願死在他手裡……

  他知道怎麼拿捏嗓音的力道與情感,讓每一句低語都能蠱惑獵物;更知道怎麼把每一個字化作挑逗,用呼吸的吹吐與的呢喃,化為無形的愛撫。

  就像他此刻正在做的。

  佟幽花深吸一口氣,抗拒這男人在她體內引起的騷動,卻反而將屬於他的氣息,滿滿地吸進肺葉裡,將她的心,毫無空隙、無所遁逃地包圍了。

  習慣了黑暗的眼睛,輕易地看透掌心裡嬌小細緻的容顏,像逢春的花苞一樣,顫抖而泛紅了,那當下他感覺唾液氾濫,身體因為期待而發熱,野蠻的征服本性已然蓄勢待發,他按捺著,享受獵物已是囊中物的虛榮與抗奮,只將佟幽花牢牢困在懷裡,以袍服下硬挺的男性脅迫地貼緊她,並且推擠著,一隻手持續地扣在她頸間,帶點感脅性地撫弄。

  這樣的遊戲,這些年他明明玩過無數次,每一次的勝利都像按表操課一樣毫無驚喜,雖然那些女刺客伺候男人的手段完全不輸當年的他,但他卻連表現出意意亂情迷的模樣都懶,端看那時耐性如何來決定遊戲何時結束。而那些女刺客,十個有九個是在高潮中死去,他甚至不用進入她們──從來不需要做到那樣,她們太嫩了。

  但現在,他不用表演。他已經在等待機會把她生吞活剝。

  一定是,她身上有著他想探清楚的祕密。他說服自己讓她活長一點。

  佟幽花幾乎可以一一分辨那些曾經再熟悉不過的氣味,在回書房前他才沐浴過,他用的澡豆和墀茵香全來自宮裡──好大的膽子,但完全是他的作風。為了調養少年時身為臠奴被餵毒餵壞了的身子,長年來他需要在案上焚燒一種來自鬼域的特殊香料。她可以毫不困難地細數那些香料的配方,因為那些全是當年一個愚蠢的女人因為心疼他的遭遇而數夜未眠研究出來的方子。

  她更熟悉混合在這些之中,獨獨屬於他的,雄性的氣息。關於那股氣味的記憶,連結著往日無數瑰麗甜美的夢境──她在那樣的氣息中熟睡,夢境之外的那人總以一種仰慕的、呵護的、無微不至的體貼照拂著她的美夢。

  美夢的盡頭卻是,致死的劇毒在她體內像煉獄之火焚燒,像惡鬼的毒爪撕扯她的五臟六腑,那些痛苦消磨著她的怨恨與不甘,卻也同時餵養著她的怨恨與不甘……

  那時候,她也是被同樣的氣息所包圍。他抱得好緊好緊,而她除了苦痛外沒有任何感受,只有那來自於他的氣味……

  永遠忘不了!

  一抹怨毒的冷光,在迷濛的水眸深處一閃即逝。樊豫的唇滑過她嘴角,同樣沒心沒肺地勾起一抹冷笑。

  她的柔荑撫上他的頰,用虛意的嬌柔,楚楚可憐地凝望他,手卻止不住顫抖。

  他收緊環住她纖腰的臂,用冷酷無情的野蠻力道,以略者的姿態回應她的注視,氣息卻無法不紊亂。

  各懷鬼胎,妄想比對方更冷酷,更算計,其實同樣意亂情迷。

  「我只是……」佟幽花開口,才發現她的嗓音比原來想表現的,更加哀怨而妖嬈,她以為自己演得很完美,其實……

  「我只是想讓您看看我,抱抱我……」其實,比完美更真實。

  再也沒有什麼,比演出自己真正的心意更讓人崩潰的了。她記得這句話,卻不知道是誰說的,也直到這一刻才明白,那就像站在深淵邊緣,阻止自己不要瘋狂地往下跳,要自己清醒,但是卻徒勞無功一樣。因為那一刻,這個癲狂的形骸所在乎的不是粉身碎骨,而是阻止自己的行為其實更加痛苦。

  阻止自己說謊,還是說出真心話?

  那是假的!是真的?是假的!真的?假的……或真的!

  「我……」她的聲音在顫抖,像溺水似的快要無法呼吸,一股深埋的,壓抑的,痛恨的情感正像洪水一般衝破閘門,淚霧不覺泛上眼眶,「我想……我很想……見你……」最後那幾個字,像夢囈。

  陰魂不散的思念,原來比劇毒更可怕!

  一條命都毒死了,它卻不死呢。

  淚珠滾落的剎那,她幾乎絕望。

  而樊豫,他就像著魔了那般,撫去她的淚水,他在瞬間真的忘記了算計,忘記了探究,好似她的淚珠是多麼迷人且誘人的存在,教他癡癡地看著那抹晶螢水光在指間流逝。

  然而,他終究是樊豫。人之初所見到的,所擁有的一切真善美,與他從無關係,他是被最醜惡的人性餵養大。

  他看到的,是獵物獻出了柔軟的咽喉,幾乎是本能地,他撲咬上去,吻住佟幽花的唇,當機立斷地抱起她離開活動受限的窗台。

  儘管一室幽暗,在這個書房裡,他閉著眼都能來去自如。

  他抱著佟幽花來到屏風後的軟榻。他不是會為了公事廢寢忘食的人,這軟榻的作用只是讓他平日抽水煙逍遙活用的。

  而此刻,許久未曾有過的、腰下無法忽略的抗奮,確實很渴望好好地快活一番。

  他撕了她的褻褲。佟幽花原以為樊豫會像過去那樣親密地調情,怎知他高大的身子竟像飢渴的野獸般撲了上來,他解開腰帶,抬起她一條赤裸的腿掛在肩上,高壯的身子和軟榻上有限的空間讓她像俎上肉,逃無可逃,退無可退,只有淪為禁臠的命運。

  即便兩人置身黑暗之中,對樊豫來說根本不是問題。他碰觸到佟幽花兩腿間濕熱的毛髮,無比熟稔地探索到因為抬起一腿而被迫張閤著的小穴,完全不意外那兒已水聲淋漓。

  佟幽花羞恥地咬住唇的當兒,他已經握住男性,很很地挺進最深處。

  「啊……」

  她全身都在樊豫的箝制之下,他單手輕易扣住她雙腕,另一手急切地撕扯她身上其他的遮掩,豐滿的乳很快地彈露而出,在黑暗中也像玉雪般迷人。他以高大身軀逼迫她將腿分得更開,同時毫不留情地開始猛烈衝刺,將灼熱的慾望抽出一些,而後再次深深挺進,一回比一回更急切莽撞,那柔軟、濕熱卻緊室無比的窄穴,渴切地吸咬著他的巨大,幽暗的書房裡充斥著淫浪的肉體撞擊與水聲。

  這個身體不過在數天前才破了處,那時他也是這般毫不節制。饒是特別做了準備的她也忍不住一聲聲悶哼,任由他把她當成洩慾工具似地,野蠻進犯。

  放縱的他,對她來說太勉強消受了。

  這一切明明是她刻意招惹,如今卻慌亂得像隻誤入狼爪的小兔子。

  佟幽花根本無力反抗,樊豫沒多久便鬆開了她的雙手,像餓了許久的猛獸那般享用身下的大餐。大掌握住被他頂弄得妖嬈晃顫的軟乳,野蠻地搓揉著,他的掌心磨蹭著乳蕾,惹得她像小貓似地嗚咽出聲。

  樊豫甚至抬起她的臀,好迎接他更野蠻的抽插。他很快就忘情地粗喘著,把身下嬌柔的祭品當成性奴那般,用自己異於常人的慾望調教她。

  「哼嗯──」她怎麼會忘了?她從來就無法在他進入時握有主導權,她僅有的經驗根本不足以跟他抗衡。佟幽花垂掛在他肩上和被他板開來的腿早已虛軟,手指和腳趾都因為飽脹得快要緊繃破裂的歡愉而痙攣著。

  而他,貪婪地伏下身來,一手捉住她膝蓋,逼她繼續張開腿承歡,另一手握住她柔弱的手,五指緊緊相扣。

  在鎮國寺那夜,他僅僅是低下頭來吻她,彷彿至死方休那樣的吻,舌頭既色情又癡狂的攪弄著她,舔過她嘴裡的每一處,反覆地吸吮著她柔軟的舌,便讓她兩腿虛軟了,主控權立刻脫手。如今在這軟榻上,不管她早已完全獻上自己,他仍是那樣對付她,彷彿渴了、餓了十多年那般地深深吻她,和腰下的進犯同樣沒肯留給她一絲空隙。

  直接而野蠻地,調教她習慣他的巨大和強悍。

  他柔細的長髮,如她的青絲,散落在枕間和她的手臂上,羽毛似地、不經意地,勾撩她的心神。

  眼前已經禁慾多年的男人,像是要把她的一切需索殆盡,把她狠狠逼瘋似地要她。

  這十多年來,他什麼都有了。這座冷宮是他築給自己的,放縱一切享樂的慾望,除了性以外。他好像完全戒除了那股肉身本能似地活著,自虐著,自我放逐著。

  她為什麼要來招惹?

  又或者該問,為何他會輕易受到她的引誘?

  身為臠奴,打從因為模樣生得好而被挑選出來之後,他所吃的,所用的,所學的,都是為了滿足他的主人各種變態的性慾望。那個傢伙不只自己玩他,也讓其他性奴一起陪他玩,所以他要樊豫既能夠在男人身下承歡,也能夠將人伺候得欲仙欲死──他是少數獲准可以走主人後庭的性奴之一。那傢伙也喜歡看春宮秀,幾乎天要他們表演。才十二歲,他上過女人,也上過男人,還被男人玩過,可說身經百戰,而他從小到大的飲食與藥物,都是為了讓他在各方面更能滿足主人,包括性感,包括身體上的條件。

  長久下去,那些性奴都活不過二十五歲,慶幸的是他替自己找到了活路。但那是後話了。

  不知第幾次,她的幽穴像承受到了極限那般地痙攣著,而他仍然入了魔似地動有力的腰,碩大的熱鐵持續地進出有些紅腫卻依然柔軟無比的水穴。佟幽花在又一次翻向高潮時吞下嗚咽,最後她的思緒突然清晰了起來,發覺自己的姿態竟然如此的認命,好像她才是受害者那般。

  她已渾身赤裸,心懷不軌而來,而樊豫,除了那褪到大腿處的衣褲,其餘和他平時在自己屋子裡的落拓模樣並無二致,她不該出現在他房裡,而他也不該碰她。

  可他是被她的引火自焚給逼瘋的。

  當他終於盡情地釋放在她體內,滿滿地,像熔岩疾射向最深處,甚至在他稍微退開時灑向她紅腫的肉瓣和雪白的大腿。

  他開始不耐煩地動手脫去自己的衣物,歡愛後高升的體熱讓人不耐,幸而春夜沁涼。

  她以為她終於得到一點空隙,樊豫卻像還未盡興的豹子,靈敏地將她翻過身子,對對他,和他一樣側臥在榻上,用他的懷抱緊緊困住她。

  原來以為毫無濃淡的黑暗,或許是他們倆漸漸適應了。他和她一樣,都是活生生的玉雕美人,在黑暗中無瑕得讓人屏息,只是樊豫很清楚自己有多髒,而她……

  他冷笑,單手再次像鐵銬般箝制住佟幽花的手腕,另一手則繞過她腋下來到胸前,扣住她的頸子,彷彿只是個專制的情人那般逼她側過臉來。

  他以手肘微微撐起上身,輕柔地吐出話語,「我會如妳所願,但是,妳應該明白飛蛾撲火的下場。」他將左腿伸進她兩腿間,熟練地再次進入她。

  佟幽花因為他迅速地再次壯大而驚呼出聲。

  樊豫低下頭,伸出紅豔的舌,淫蕩地舔過她的耳朵,並且以舌尖挑逗地滑過那細緻貝耳的輪廓和凹穴,他的下身已經迫不及待地一次又一次往前挺,每一次挺進的力道都極為野蠻,她被搗弄得不停往上滑動的身子卻被他緊緊環抱住,只能硬生生承受他的每一次進犯。

  他持續舔吻著她的耳,一隻手則往下探至她兩腿間,手指撥開濕熱的、沾滿他和她津液的細毛,揉捻起腫脹的小核,開始時像春雨般輕柔,她忍不住呻吟著,主動地扭腰擺臀起來,之後隨著他每一次向前挺,他手上的動作也越發的粗魯。

  「唔……」

  樊豫被她壓在身下的另一隻手,握住她的下巴逼她側過頭,他靈巧的舌頭立刻纏上她的,須臾,她被吻得嘴角流淌下銀痕,被不停地抽插的小穴因為興奮而絞緊了,又翻向了高潮。

  她早已忘了該怎麼反擊他的糾纏,她的嘴角幾乎都是他貪婪吸吮的亮痕,在她高潮後,樊豫更不肯放過她了,他的挑逗與進犯更加地粗野,像要把她所有的力氣都抽乾似的,吻她,上她,玩弄她。

  曖曖的居室之中,好像只剩野獸交媾般粗暴的喘息,與肉體交合的淫靡之聲,佟幽花壓抑的嗚咽被這些撕扯得細細碎碎的,像幽冥裡惹人愛憐的小花,徒惹惡徒蹂躪。

 樊豫不愧是性奴出身,他只要一點手段,就可以讓懷裡的小人兒像浪蕩的淫娃,明明才破身不久,卻被他挑逗得兩腿盡是愛液,氾濫得像蕩婦似的,乖順地承受他對她的一切調教。

  魔性的夜像無邊無際那般沒有盡頭。

  直到雞啼聲響,佟幽花才抓住機會逃出樊豫的書房,而她的腿甚至虛軟疼痛得快要無法走動,不停從體內流淌而出的,屬於那人的津液,也讓她羞憤得不知所措,偏偏她時間不多,迷魂咒無法對付已經有所警覺的樊豫太久。

  天才亮時,她已經在碧落的掩護下,回到佟府。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30 00:03:38

第五章

  捋了老虎鬚,跑回家有用嗎?

  問題就在這兒:如果她只是單純地捋虎鬚,這樣的舉動根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可實際上,她和樊豫不過是在比誰沉得住氣。

  她也顧不了別的了,整整三天,她都躲在自己房內,讓碧落照著她給的方子去抓藥,回房裡熬給她喝。

  該說她低估了樊豫嗎?

  佟幽花壓根不知道他禁慾已久,她對他這些年的聲名狼藉可是清楚得很,幾次把自己往虎口送,可都是做了拚死的覺悟。

  「我不知道妳是怎麼做到的,樊豫好幾日未上朝,雖然昨天他有在龍城出現,不過今天又曠職了。」

  佟幽花沒理會男人,逕自喝她的藥,暗忖:難道樊豫根本不為所動?

  她終於發現,這才是三日來讓她抑鬰寡歡的真正原因!如果樊豫根本不打算理她呢?捧住藥碗的柔荑指節悄悄泛白,胃部因為猛然升起的焦躁而翻攪。

  「妳真是讓人好奇。」男人不介意她的冷淡,逕自說下去。

  他知道佟幽花為了不想看佟府裡那群女人的臉色,生了病都是派婢女去抓藥。在她的院子裡有一個小小的石爐,那是樊顥給她的;至於抓藥的錢,是她平常買賣字畫賺的──有時她自己動筆作畫,有時則在市集裡尋找目標。

  她的眼光向來精準,相中的都是上等貨色,以便宜的價格向小販買來,再轉手高價賣給古玩店,這帝都裡不少古玩店老闆對她都和顏悅色得很。她甚至懂得喬裝用假身分和古玩店交易──以一個養在深閨,應該大字不識幾個的姑娘家來講,也太邪門了點。

  「據我所知,佟淵根本顧不得妳,大房和五房想法子讓自己的女兒能夠精通琴棋詩書畫,偏偏她們一個比一個平庸;而妳六歲喪母後,佟淵卻連個夫子也沒為妳請過。」

  儘管無人指點,但是佟幽花以各種化名所作的字畫,卻在帝都貴族和富豪之間炙手可熱,她還擅音律,彈得一手好琴,議論起國事更是連男人都只能嘆服。最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還懂得醫理和咒法。

  不過,佟幽花從小就掩飾得很好,恐怕她在這宅子裡最用心的,就是如何讓自己不引人注目。

  「現在突然對我好奇,是你上頭沒事情派給你嗎?」佟幽花不冷不熱地打著太極,其實只是明知故問,男人的組織根本是派他來盯她的。

  「當然不是,從我認識妳沒多久,就忍不住好奇,所以暗中做了調查。」

  據說,佟幽花打從出生起就不討父母喜愛,她的母親每天哀嘆自己命苦都無暇了,哪還有心思留給她?

  她在兩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佟淵好歹還沒泯滅人性,給她請了大夫,只不過佟家上下當時都認為,這個可有可無的四千金,很可能就這麼夭折了。

  男人曾向一個在佟府待過的老奴打探此事,據老奴所說,當時佟家就跟平常一樣,沒人覺得少了張嘴吃飯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三姨娘甚至擔心要是辦起喪事來多穢氣,直跟老爺叨唸著,反正是庶出的女兒,簡單葬了就算了。她還假好心地抬出佟家少爺風塞才剛痊癒,辦喪事對他身子不好當藉口呢。

  想不到,原本以為救不活的佟幽花不只醒了,而且──老奴回憶道,四小姐好像傻了,但是又和一般的癡兒不同,她只是不再哭鬧,安靜得匪夷所思。

  後來的事,那名老奴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四房從此更加低調安分,佟幽花就在備受忽視的歲月中慢慢長大。

  就老奴所提供的消息,一般人或許覺得沒什麼可疑之處,不過男人出身大內密探,直覺向來奇準無比。

  首先,這十幾年間,四房唯一的丫鬟聽說在四姨娘頭七那天撞了邪,投湖自盡了,那湖即給封了起來,從此佟府沒人再提起這件事。

  至於佟少祺,從踏入官場後運氣就出奇的好。當然男人所屬的組織之所以會和佟家兄妹接觸,還是佟幽花費盡心思穿針引線而成。

  佟幽花,佟少祺,以及竟然也願意成為他們眼線的樊顥,這三人至今仍為組織所顧忌,但是不可諱言的,他們確實都是非常有用的棋子。

  相較於樊顥,佟家兄妹的背景沒有任何可疑之處,佟幽花還幾次替組織立下大功,這也讓上頭對他下了密令,要他再觀察佟幽花幾日,並且好好地拉攏她,假以時日才能夠讓她成為重要幹部為組織的大業效力。

  「我猜,妳小時候的病,讓妳的命運從此大翻轉。」或者說,讓「佟幽花」從此脫胎換骨。

  佟幽花知道男人背後的組織有何打算,但她不願打草驚蛇。那個組織的成員有他們的目的,她也有;即便不確定他們的最終目的和她想要做的會否有所衝突,至少眼前他們仍算魚幫水,水幫魚。

  「不管我的病如何,我只是個弱女子,這是不爭的事實。我這個弱女子還能有別的方法迷惑男人嗎?」

  「但是過去我們也派過女刺客。」

  「她們有我美嗎?」佟幽花故意嬌俏地抬頭冷哼。

  「未必沒有。當然妳也是個美人,只不過……」他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佟幽花見時辰差不多了,也不想再浪費時間和他閒扯淡,「你們真蠢,我和樊顥的交情難道是假的?從樊顥身上下手,總能想出法子對付他父親。」

  原來如此。男人還真信了佟幽花的說詞。

  佟幽花冷笑,「好了,你待得夠久了,如果沒事的話快滾。」

  「妳這個被冷落的千金平日也無事,何必急著趕人呢?」男人話才說完,與佟幽花同樣警戒地噤聲。

  「……我就跟妳說,我聽到男人的聲音。」院子裡,佟梨江和佟拂柳那兩個同樣閒到發霉的又手牽手喳呼著跑來了。

  佟幽花忍不住翻白眼,男人一臉同情地退到窗邊,佟家那兩隻大麻雀正好嘰嘰喳喳地推門而入──

  「妳們不會敲門嗎?」佟幽花閒懶地倚在床邊。

  小小的房裡,僅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個老舊的斗櫃,和一個寒傖的鏡台。唯一一扇窗大開著,一隻烏鴉正好停在窗台上,被破門而入的兩姊妹驚得拍翅飛走了。

  佟梨江不信邪地走進房裡,朝唯一可能躲人的床舖裡探了又探。

  「妳聽錯了吧?」佟拂柳取笑道,「哪來的男人啊?」

  佟梨江還不死心,走到窗邊探出頭四處張望,可是窗外除了那片菜圃和圍牆外,什麼也沒有。她不屑地撇了撇嘴,對於佟幽花竟然讓婢女裡種菜感到嫌惡,果然是莊稼女的女兒。

  「想男人想瘋了吧。」因為樊豫遲遲沒有動作而心浮氣躁的佟幽花,忍不住想拿這兩個腦包出氣。

  本以為佟梨江會勃然大怒,想不到她竟牙一咬,隱忍了下來,反而笑容得意地道:「妹妹說的這是什麼話啊,我才真擔心那會是妳未來的寫照呢,瞧瞧妳,整天悶在這破爛房子裡都給悶出病來了吧?」她像是聞到藥味,拿起繡帕嫌惡地掩在鼻前,語氣更加同情,「這樣吧,看在姊妹一場的份上,將來我要是當上了……呃,安什麼使的夫人,」官銜好複雜,記不起來啊!「那可是正三品呢,到時我就看看我夫君那些下屬有沒有比較不挑的,讓他來給妳下聘,免得妳老大不小嫁不出去,咱們也是丟人呢。」

  正三品的安什麼使?是安撫使吧?佟幽花默默地聽著,不作聲,佟拂柳倒是很快的插話,「對啊,姊姊以後是三品夫人,一定要關照程大哥啊!」

  佟梨江抬高下巴,「那個程子越,我是看不上眼的。想不到他有個表哥竟然官拜三品,還對我大獻殷勤。我呢,當然不能讓他太好受,免得人家說我們佟家的女兒巴不得快點出嫁……」

  佟幽花按捺住扶額的衝動。從這兩個腦包剛才一番話,勉強理出個頭緒。

  似乎是程子越有位表哥是安撫使,而且竟然不知哪根筋不對勁地對佟梨江大獻殷勤。這對佟拂柳來說可是喜上加喜,一來少了個情敵,二來她得更加把勁巴結佟梨江,倘若佟梨江真的嫁給程子越的表哥,說不準也能讓她嫁給程子越的心願多一分助力。

  壞了,看來佟梨江找到新目標,以後她就沒辦法看這兩個笨蛋互相扯後腿取樂了。

  不過,佟幽花實在不知道該不該告訴這兩個腦包,安撫使要外派邊疆的,否則她們也不會至今才知道程子越有個表哥吧?外派到邊疆後又能給佟拂柳幫上什麼忙呢?

  但話說回來,就算沒有佟梨江幫忙敲邊鼓,程子越依然能娶拂柳為妾,就是不知道梨江能不能適應快樂的邊疆生活了?

  想到邊疆,驀地,前塵往事翻湧上腦海,讓她心窩悶悶地疼了。

  我……我才不要嫁到炎武……

  記憶裡的少女,眼圈兒通紅,小手習慣性地扭絞著裙襬流蘇。佟幽花驚覺她竟然快要想不起曾經最疼愛的妹妹是什麼模樣,胸口一陣酸楚,悶得經乎要喘不過氣來。

  她很清楚在炎武和天朝開戰後,當年被她送去炎武和親的司徒凝會有什麼下場。武皇戰死,炎武大敗,叛國的王后只怕再無容身之處,這些年來宮裡未曾有迎回小公主的消息,只怕司徒凝早已不測……

  「我說的話妳有沒有在聽啊?」佟梨江見她半天不作聲,扠著腰擋在她面前,乍見她眼眶泛紅,有些訝異,也不知該說是痛快,或是過意不去?

  真不可思議,明明以前總是喜歡取笑這個不中用的老四當樂子,看著她眼眶泛紅示弱的當口,她竟然也有些可憐起她來了。

  「妳也別覺得委屈了,我怎麼說也不會看著妳丟佟家的臉,只要我一嫁過去,立刻找個張三李四把妳抬進門,長幼有序,作為未來的官家太太,這些我可是都想妥了,再來過不了多久就輪到拂柳了。」

  「……」佟幽花回過神來,聽到佟梨江這麼說,不由得無言以對,仔細想想又覺得好笑。

  其實她得感謝這兩個腦包,過去這幾年如果沒有她們,日子也挺無趣。

  「可是,那個蘇小小好可惡,一直來扯我後腿。」佟拂柳跺腳道。

  雖然不認為庶出的佟拂柳能嫁入程家當正妻,可是佟梨江同樣不喜歡蘇小小,「她不是跟妳下戰帖要妳對詩嗎?妳對好沒有?拿出來我看看。」

  「哦。」佟拂柳一想到那些詩詞歌賦、之乎者也的鬼東西就皺起眉頭,沒精打彩地釿出被她揉成一團的紙。

  「妳認真一點行不行?真想以後都要看那個蘇小小的臉色嗎?」佟梨江沒好氣地將紙團攤開,對著光源,有模有樣地看了起來。

  春眠不覺曉,一覺睡到飽。

  「噗……」佟幽花捂住嘴。

  「做什麼?」佟拂柳瞪她,「妳這白子……」

  「是白丁!」佟梨江沒好氣地糾正她,回頭繼續有模有樣地檢視皺巴巴的紙張上,佟拂柳那宛如三歲稚兒涂鴉似的字。

  「妳這『覺』好像寫錯了,這兩個『覺』是同一個嗎?」一向被佟拂柳當成意見領袖,這會兒總要發表點看法來證明她不是白混的。

  「不是嗎?」佟拂柳也矇了,那個字好難寫,寫到最後中間根本糊成一團,她都懶得再寫了。

  佟幽花索性給自己倒杯茶,剛剛差點憋笑憋到嗆著。

  佟拂柳被問得有些惱羞成怒,見佟幽花一副悠哉的模樣,忍不住道:「起碼我對出來啦,想要成為官太太,最基本京要識字吧?可憐幽花妳這輩子是沒機會,就算現在學也來不及了。要是以後三姊夫手下有不識字的白丁,三姊妳就說服他來我們家提親吧,白丁跟白丁,才相配。」

  佟梨江冷嗤,「三品官的手下,哪來的白丁?要是有,也是馬夫那一類的下人吧?」

  佟拂柳捂住嘴,吃吃地笑了起來,「馬夫?呵呵……那不正好,馬夫配種田的。」

  說罷,兩姊妹同時笑了起來。

  佟幽花忍住嘆氣跟翻白眼的衝動。

  「算啦,我看要妳跟蘇小小比文采,簡直是自取其辱。」想不到佟梨江倒是說了句還算理智的話,「別說我沒有關照過妳,我看妳唯一能贏蘇小小的就是那張臉了,我舅舅剛從西域做生意回來,給我送了許多珠寶,好多稀奇的玩意兒妳們三輩子也沒見過。」她往後梳攏一頭長髮,藉著動作讓耳垂上一對閃閃發亮的耳墜子露了出來。「諾,這叫金剛石,很稀有的,越大顆越稀有,在西域那邊還有一個小國家的國王把這麼大顆的金剛石當鎮國之寶呢,我舅舅特地給我帶了兩顆做成墜子。」

  「真漂亮。」雖然佟拂柳在家是受龐的,可還是不及正妻有暴發戶娘家做後盾,正妻的三個女兒總是有各種讓她欣羨的禮物。

  佟幽花看了看,沒她說話的份,她倒也很安分。

  確實不小,做成墜子剛剛好。成色和淨度雖算不上頂級,但對一般中原的老百姓還是很難得,畢竟中原所產的金剛石都極小,淨度也不夠。

  以前宮裡有幾十顆進貢來的,最大的那顆有棗子大小,色澤和淨度都是最上乘的,那時還是小丫頭片子的司徒凝總是拿著玩。後來司徒凝嫁到炎武,那幾顆金剛石也在她的嫁妝當中,都是時身為長公主的她特意挑給妹妹的。

  只是,那幾顆小小的金剛石,與她往後的鄉愁比起來,根本輕如鴻毛吧?

  想著想著,佟幽花又怔忡了,忍不住苦笑。

  都是前世塵埃了,何苦來哉?

  「雖然妳這張孤媚子臉蛋襯托不起金剛石的貴氣,不過我可以把它們借給妳,讓妳去跟蘇小小炫耀炫耀,那女人肯定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金剛石。」

  「我的好姊姊!」佟拂柳立刻抱住佟梨江,錐心置腹地喚道。

  佟梨江示威般地瞥了眼佟幽花,對著佟拂柳道:「是妳我才肯借吶,而且我想,有些人就算借了也用不上。」

  她事事都愛針對佟幽花,實在是一來這宅子裡的女人生活也就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能排遣寂寞,二來,她就是看不慣佟幽花自以為超然脫俗的模樣。

  不過是個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的庶女,憑什麼端那副嘴臉?

  她就是討厭她,明明穿得跟下女一樣寒酸,可卻比她這個正妻所出的真正千金更像個金枝玉葉!

  還記得有一年,佟幽花第一次在父親的壽宴上露臉,當時她身上連像樣的首飾都沒有,父親的長官卻將她當成佟家嫡出的千金,甚至還有意提親,若不是母親臉色難看地擋了下來,恐怕佟幽花早已嫁給那名長官的兒子。

  為此,她曾經故意把自己嫌棄不要的首飾施捨給佟幽花,那妮子倒也沒說什麼,轉身典當了幾個錢,也不知去哪兒買了只更上一等的鐲子當給碧落,讓她氣得牙癢癢的。

  跟佟幽花在一起,總是有種矮她好幾截的錯覺,那讓佟梨江更愛炫耀自己所擁有的財富和待遇,彷彿那樣就能證明自己才是真正高人一等。

  「還有這個,也是我舅舅帶回來的……」

  佟幽花終於懂了。看來今天除了專程來告訴她,佟梨江找到如意郎君了,還是為了獻寶來著。

  佟家正妻的三個女兒,仗著有個在外經商有成的舅舅疼她們,總會給她們送來各式稀奇玩意兒和珠寶首飾,每回收到那些對老百姓來說罕見一點的禮物時,就愛到各房去炫耀,心情好的話還會打賞些零珠碎玉給三房和五房,下人們時常也有份,就是二房與四房永遠只能乾瞪眼──正妻當然有藉此向丈夫和底下姨太太們示威的意思,讓他們知道佟家有今天,全是誰的功勞!

  但佟幽花真的看不出來那些有什麼好炫耀。並非不愛稀世珍,以前她很喜歡收藏字畫,在她用來收藏字畫的宮中密室裡,一幅小小的絹畫可能就價值連城;但現在,不管是字畫、古玩或明珠寶鑽,對她來說都沒有意義了。

  倒是,看她們拿著些小玩意兒得意洋洋地顯擺,真的挺有趣的。

  可惜她的興致沒能持續太久,她以為自己聽到……或者說,她懷疑自己的耳朵真的聽到了什麼──一種不像風聲,也不像地鳴,但確實存在的輕微震動。眼前的景象突然變得模糊,像是突然來了大霧,但也只是一眨眼的瞬間,一切異樣都結束在她的自我懷疑當中。

  天地萬物,也跟著靜止了。

  佟幽花冒出了冷汗。她曾經見識過這種被世間頂級的陣術師認為早已失傳的陣術──將時間與空間分離的絕傳之學!

  她的房門砰地被一陣怪風給吹開,跟著風進她房裡的,還有緋紅的落櫻與沙塵。

  樊豫一身黑衣與黑斗篷,被風吹得像大旗般招搖,高大的身影幾乎擋住了整個門口,即使背著光,佟幽花仍然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他拉下兜帽,狂風吹亂他墨黑的長髮,俊美的臉上眸光如霜雪般冷冽,神色一如過去數日以來,陰鷙得讓人懷疑到底是誰不要命地惹毛了能在這天朝呼風喚雨的左輔大人。

  彷彿這天地間再無其他存在,他如魔物般魅惑人的雙眼,從一開始就鎖定了唯一的獵物,腳步毫不遲疑地來到佟幽花身前,對房裡的一切視若無睹,粗魯地拽住她的手,令她不得不起身與他相對。

  「如果妳不跟我走,我就殺了這裡所有的人。」他的嗓音輕如羽毛、滑如絲綢,像在訴說著情話一般,臉上卻出現淺淺的、冷酷的悅卻嗜血的笑。

  佟幽花真想回他──請便!

  但是她仍得妥協。「我跟你走。」她不想承認,那一刻,她心跳得飛快,恨不得直直投入他的懷抱。

  她真恨這樣的自己。

  樊豫就這麼從佟府直接「綁」走了佟幽花,他就像個暴君般不容她反抗,卻五指與她緊緊交扣,要將她帶離這個不屬於她的人間。

  而那天,佟梨江和佟拂柳嚇得花容失色,因為才一眨眼,原本好好坐在床上的佟幽花竟然消失了!她如蒸發了一般,翻遍整座佟府也找不到人,簡直就像大白天撞鬼,這一嚇把兩姊妹都給嚇病了。

  某些人的耳根子還真是因此清淨了好幾日……

  ※  ※  ※  ※

  也許只有在時空的隙縫中,他們才真正的走在一起了。

  不是誰追著誰的背影。

  佟幽花恍恍惚惚地,甚至不曾在乎四周的一切,只是跟著樊豫走。她總落後他半步,於是能夠放心地,在他看不見的角度,看著他。

  也許是太專注,她不經意地踉蹌了一下,樊豫及時停了下來,回頭看她一眼,另一手終於不耐煩地一揮,收了陣法,同時一把撈住她的腰。

  佟幽花只覺一陣天旋地轉,才發現兩人已回到持國公府,樊豫的院落。

  和「過去」一樣,她的身長只及他胸口,而他倒是清瘦了些。

  佟幽花暗自嘆口氣,想退開,卻發現樊務遲遲不放手,她抬起頭,對上他深思的注視。

  「爹爵這麼大費周章地綁我回來,不是想殺人滅口吧?」

  樊豫定定地看著她半晌,才從懷裡拿出一個香包,「這是妳的?」

  佟幽花並不意外,那是她故意留下的,目的本就是為了引他這條蛇出洞。

  「原來爵爹有藏女人香包的習慣?」她伸手去取,樊豫卻閃了開。

  他完全不玩會她挑釁的言語,低下頭,警告地注視著她。「妳很清會殺妳,就像妳用這些東西引我上鉤一樣──這香包哪來的?」

  「祖傳祕方。爵爹喜歡的話,我可以做一個給你。」她無畏地迎視他。

  天朝婦女所做的香包,除了香味各異外,造型也豐富,會自己佩戴,也會送給情郎當作訂情物。樊豫曾經留意過,帝都許多名媛貴婦總是非得在香包繡上吉祥圖案,或是琳瑯滿目的珍珠瑪瑙,而他手上的這一個……

  先不說這股和記憶裡香氣重疊的氣味,這香包上沒有任何珠寶與圖案,卻用上四五種顏色漸層的素面布料,最外層外是提花的花布,紮出一朵牡丹似的花樣,再把花萼部分結實地縫成一個四角或六角的囊袋填放香料。為了讓囊袋維持結實的四角或六角,在尾部要繡上一個尖尖的硬物做「軸」,佟幽花用的是顆檀木珠囊袋和花瓣之間則以紅色流蘇繩緊緊地束起──

  他只看過一個人這麼做過。因為「她」,帝都過去也曾風行這種香包一陣子,可是這樣的香包就跟香包的主人一樣,早已在帝都消失多年。

  他把那個花心作深紫色、外圍花布為粉色的香包,像威脅又像挑逗一般,滑過她比緋櫻更嬌柔的唇,然後握住她細緻的下巴。

  「妳可以繼續玩這些欲擒故縱的把戲,但是我得告訴妳,如果妳給我答案一直是這些沒有意義的花腔,我又何必留著妳這條小命?」

  佟幽花冷冷地瞪著他,像死也不妥協那般,卻因為那些痛苦的回憶而眼眶泛紅,身子微弱地顫抖。

  「您想要什麼答案?是能讓您安心地高枕無憂的,還是能讓您再次立下功勞的?何必說那麼呢?殺一個弱女子,您不是很在行嗎?還是您不想弄髒了雙手?那麼我想一杯毒酒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佟幽花說不下去了,因為樊豫捉住她手腕的力道猛得令她吃痛,下一刻,像像狩獵的野獸一般,狠狠地掠奪她的氣息,懲罰似地吻住她放肆的小嘴。

  那幾乎野蠻得不像一個吻。反而像一隻負傷的獸,想要殘忍地咬斷敵人的咽喉,卻只能將狂怒與嗚咽化作一個壓仰的、沉重的吻。

  他甚至咬破了她的嘴角,她吃痛,卻倔將地忍住疼,直到他嚐到血腥味。

  樊豫終於放過她,他背著光,看來竟和她一樣狼狽,他和她的唇,同樣妖豔地泛著紅潤水光。

  「妳想跟我玩,我就陪妳玩下去,但是,不要耗光我的耐性。」他輕柔地低語,然後放開她,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佟幽花愣住,沒料到樊豫就這樣把她撇下,她想要追上去,才發現眼前的影物迅速移動,而他很快就不見蹤影。

  佟幽花立刻就明白了,這裡未必是樊府,但肯定是他製造出來困住她的陣法。若是他的陣法,她最好不要妄想逃走,因為那是白費力氣。

  她無奈之下,只得環視四周。

  她所在的地方,看起來是座有著花園的獨立院落,她試著在花園裡走動,發覺沒有什麼變化。

  整座花園呈八角形,周圍的白色景牆爬滿枝葉肥綠的薔薇,火紅的,霞緋的,雪白的花蕾,團團攀在藤上盛開。一座不大不小的蓮花池位於中心,池裡蓮花未開,池中央有個小汀,因為大小尚不足以稱為島,僅能蓋座小亭子,並且讓小亭子緊挨著汀上一棵竟然還沒落盡的櫻花樹,那棵樹把池面和白色亭子都灑滿了胭脂色的雪。

  圍繞在池邊的白色欄杆透雕著百鳥朝鳳,每一道欄杆的矮柱都有一尊鳥形石雕。欄杆外則架滿低矮花台,花台上的白瓦盆裡種著粉嫩剔透、茶碗大的茶花,那些茶花同樣以一種完美到虛幻的盛放姿態,綿追整個池畔。

  她沒有心思走到池上,只是繞了半圈。北面和南面各有一座小樓,東邊和西邊的景牆則各有一座海棠洞門,洞門後的景致和這座花園完全一樣。

  佟幽花不信邪地跨過洞門,來到另一座同樣的花園──同樣的蓮花池和同樣的亭子,同樣的小樓與同樣的景色。

  她走到池畔的花台邊,挑了正對著洞門的一盆,在明顯處摘下一朵茶花拿在手上把玩,然後再繞過半圈的池子,走進另一個洞門。

  所以,這座花園就是她被允許的活動範圍,她若是不信邪,就這麼一路朝同一個方向的洞門不停地走,也只會不停地繞圈子,回到同一座花園。

  她決定朝南北面的兩座小樓探險。

  坐北的小樓稍微大些,一開門,廳裡的桌上已備好酒菜,還是熱的。

  以犯人來說,她吃的可真是山珍海味。佟幽花有些嘲諷地想,暫且沒胃口,她繼續探險。

  右手邊,屏風後,是一座浴池。浴池水冒著煙,池邊的鵝頸椅上放了一套衣裳,她忍不住摸了摸那衣裳輕軟的質地,想當然耳,非帝王將相不能有的極品,原來她還是有點懷念。

  北邊這整座小樓,大概就是讓她起居用,最裡面還有個舒適的寢間;南邊那座則是書房和繡房,看樣子他還怕她無聊呵?

  太久沒能好好看一會兒書,於是佟幽花選擇在書房待了下來。

  書房裡的桌子是張平頭桌,除了筆墨紙硯外,還有一碟碟畫料羅列在右手邊,以及一個紫檀木底座的白玉蓮花水盂和掛了筆的龍頭筆架。左手邊則是一套雨過天青色的文旦壺和茶盞,手一摸,還溫燙著。畫桌旁另有同畫桌一色的方几,上頭安置著小巧的雲螭紋火爐,可烘身子,也可溫茶,盛木炭的花洗還垂掛了竹夾子,添木炭用。

  小小的書房,倒是一應俱全。

  這幾年她總不能光明正大地看書,寫字,畫畫,她對佟府那座小小宅子裡豆丁點大的鬥爭半點都沒興趣,不想引起太多麻煩。她想起佟少祺在她的幫忙下一路平步青雲,卻讓大奶奶有些不痛快,好像佟少祺因此就會不把她這個大娘放在眼底似的,她想著就好笑。

  幫助佟少祺,也是給自己省麻煩、尋找疪護的一步棋。但佟幽花得承認,前塵裡帝王家得不到的手情,她在佟少祺身上卻得到了補償。這幾年雖然說多佟梨江一再把那些官階不夠高的求親象排拒在門外,她這個四千金好歹有了藉口:三姊沒嫁,怎能輪到她?

  可是那一屋子女人哪有這麼好打發?總有人給大奶奶嚼舌根,要給她找個人家嫁了圖個眼不見為淨,而且不像大奶奶的三個女兒那般需要千挑萬選,她們還寧可她嫁差了,但幾次提議都讓佟少祺給了下來。

  不過,她今年也十七了,再擋下去,不知又會有什麼難聽的流言四起。佟少祺不只替她擋著那些不夠格的對象,什麼大小事都要替她出頭,要不是老讓她拉著,肯定又有人要造謠生事了。

  也就偶爾在佟少祺那兒,她能看一點書,但又不敢待久了,怕人多口雜。於是這會兒,佟幽花抱著書,一下子就忘了時間,連茶涼了,爐子裡的炭都冷了也沒回神。

  直到入夜,她肚子餓得發慌,這才不得不把書放下,也終於發現屋子裡的燭火不知何時全點上了。

  以前宮裡有位自東海來作客的高人,說過樊豫的前世是不是凡人,他這輩子是為了償還宮裡某個人的債,甘願淪為臠奴的身分出世,以便時機到來能隨侍在那人身側──佟幽花想起這段總是忍不住好笑,看來他償債的對象是他現在的主子吧?司徒爍可是至今唯一還沒被他出賣過的主人。

  那高人說,樊豫的前世是已得道成仙的修為,自古以來同時精通陣、咒、醫,武、妖蠱之術者,千年一出。這話若是別人來說,佟幽花此定是不信的,偏偏說這話的不是別人,在他門下出了當今天下第一咒師單鳳樓,和在東海下落不明的天下第一陣術師單鷹帆。而他口中樊豫的前世,正是他的師尊。

  這些前綠,單鷹帆和單鳳樓自然是不知道的,恐怕是師尊轉世後淪為臠奴之事,不適宜讓兩個徒弟知道吧?

  當然,華丹陽也不知道,否則她不會讓樊豫學習陣法。他的學習能有多驚人,佟幽花前世可是見的,待在她身邊不過數年,他已通曉醫理。

  既然待在樊豫的陣法裡,對於一些異狀她也不大驚小怪,擱下了書,正要回北面的小樓,就見門邊已放了點上燭火的燈籠。燈籠很輕,不是綴滿無用流蘇和沉重透雕木框的宮燈,但倒也別致,上頭繪了彩蝶戲牡丹。

  花園裡,也點上了大大小小的燭火,蓮花池上了水蓮燈,可惜她肚子餓得無心觀賞。

  回到北面小樓,桌上的飯菜都已換上新的,不得不感謝他的周到。

  但,看起來樊豫是打定主意把她孤獨地軟禁在這裡,偌大的廳裡,她只能自己一個人用飯。說起來這些年在佟府,吃的不算好,但也不致於挨餓──就算有人存心忘了該給四房送飯,她也不會己和碧落餓著,總之不管景況再差,她好歹都有碧落陪著吃飯,哪像現在……

  不過,真的是餓壞了,飯菜又無可挑剔,其他的還是隨意吧。

  吃飽後,佟幽花發現桌上多了碗方才沒有的湯藥,光聞味道她就知道,那是她這幾天讓碧落給她抓的,調養她前幾日被樊豫折騰壞的身子。

  想不到他僅僅只是吻她一下就猜到了。佟幽花臉頰泛起熱氣,她拿起湯藥喝了一口,才發發現方子和她的不太一樣。

  是了,本來因為她怕苦,所以藥方的比例特別做了調整,還多加了蜂蜜和洛神;而樊豫給她配的,除了完全對症下藥外,還比她原來配的又多了兩三味特別的藥材──看樣子他這幾年醫術精進更多,可是也因此,配出來的藥特別特別苦。

  佟幽花皺眉,心想他既然把她軟禁在這裡,喝不喝藥干他啥事?於是便賭氣地把藥端到外面,倒進瓦盆裡餵花了。

  天色尚早,閒來無事,她又晃到南邊小樓,摸著繡房裡那些精緻的女紅材料。這幾年她唯一能打發時間的就是女紅,她前世女紅不怎麼樣,所以才會想出那種不用太多技巧也能賞心悅目的香包做法,如今她的女紅倒是練得差強人意,她想著,是不是該言出必行,給樊豫做個香包?

  她說要送他香包,其實半是玩笑,半是挑逗意味。要不是兩心相屬或論及婚嫁,哪有女孩子會厚著臉皮要送男人香包?

  她這才想起樊豫沒把香包還她。不過這些材料肯定做得更別致,眼前就缺香料的調配。

  佟幽花又折回書房,磨起了墨,在紙上寫下了方子。

  他會看嗎?會理睬嗎?佟幽花不知道,反正閒著無聊。

  又磨蹭了一會,她才回北面小樓沐浴,準備睡了。

  ※  ※  ※  ※

  樊豫不相信所謂前世今生。那對他而言,不過是人活在這個悲慘煉獄裡幻想出來的救贖。

  佟幽花今年十七。

  而十五年前,他抱著司徒清冰冷的屍體直到天明,是他親手將她火化。

  所謂前世今生,虛妄得太可笑。

  但他卻這麼倚在書房的窗台,閉上眼,就能看見被他軟禁在鎮國寺後山的佟幽花。他在鎮國寺後山方圓百里內佈下陣法,一來保護她的安全──別說是人算牛鬼蛇神也動不了她。二來她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佟幽花看了一天的書,而他閉上眼,也看了她一天。

  她倒掉湯藥時,他眉頭擰得可深了。來替他收拾碗筷的底下人個個驚得手腳發軟,本來看到樊豫吃沒幾口的飯菜,心裡已知道不妙,但樊豫沒主動開口,底下人深知他脾氣,也不敢自作聰明,總管更是拚命揮手,要僕役們更加小心翼翼地退出書房。

  「慢。」樊豫睜開眼並且開口時,總管差點雙膝跪地。

  「爵爹有何吩咐?」

  樊豫想了想,才道:「今天我讓你熬的樂,明天開始多加一味洛神和蜂蜜,再額外準備一碗冰糖水,同樣在早膳後送上來。

  「遵命。」總管戰戰兢兢地退下了。至於藥的用途,他們可是訓練有素,主子沒說,那就代表天下無事,不需多問。

  所有人都退下後,樊豫才拿起佟幽花的香包。雖然他出現在佟於只是為了帶走佟幽花,但也沒忽略她的處境,事實上這兩天他也不著痕跡地向樊顥打探過,佟家顯然極為冷落這個千金。

  以佟幽花所能擁有的資源,先不論她那些能力來得太過可疑,單就這個香包來說,她應該也費盡了心思,外層的提花布較厚的綢緞,尋常人家能擁有已經不容易,內層分別是霞粉、胭脂、牡丹紫和紺色,也不是便宜的粗布,塞香料的囊袋其實只有兩層布,上頭蓬鬆柔軟的布花瓣是另外在內層繡上的。

  他把香包湊近鼻尖,像聞著一朵花那般。布料確實浸過香露水,這也是司徒清過去做香包的方法。

  而且,這香味也是司徒清慣用的櫻花香,香料的配方,她只告訴過他一人,一直是由他替司徒清準備那些材料。

  他不用拆開眼前的香包都能清楚裡面的材料。

  或者,就像他也不確定想從佟幽花口中聽到什麼答案,他忍著沒有拆開香包,只是想在是與不是之間,留一個隱隱約約、保留答案的「希望」……

  誰能肯定,輪迴之後,一切都能不變?那些滲透了人生的厚度而淬鍊出來痛與情感,日日夜夜,任回憶撕扯著靈魂,卻捨不得遺忘的,寧可餘生都痛著也絕不放開的,真能穿越死與生的界線,在另一個生命裡活著?

  他不相信,也寧可不要知道答案。

  將臉埋在布花之間,再次閉上眼,卻見佟幽花來到浴池邊,寬衣解帶。

  他自信不是會輕易被撩撥的男人,他的出身與過往畢竟也讓他輕易地禁慾了十五年,所以他放任自己「看」著,不去承認心裡被挑起的騷動。

  佟幽花的肌膚也是偏白,蹭一下就泛紅,一點點傷都藏不住。幾日前他猛浪的痕跡還沒完全褪去,在她雪白的身子上像開了一朵朵粉色嬌柔的花,還有一兩處仍泛著淡淡青痕,或泛黃正在退淤。

  可以想見,她被他整慘了。明明他是那始作俑者,該殺千刀的,樊豫卻還是感覺到下腹至腿間一陣抽緊,急劇的反應讓他有些悶痛。

  他放任自己看著,貪婪地看著。在他的陣法內,他可以從各種隨心所慾的角度觀察她,而不被她發現。

  她泡在水池裡,秀髮垂落在胸前和背後,讓豐滿的雙乳和被熱水愛撫成霞紅色的乳暈若隱若現,他恨不得撥開那些遮掩,看它們在他的掌握下放浪地臣服,他的雙手記得那柔軟而沉甸甸的觸感。

  佟幽花一邊把水往身上潑,臉色像是若有所思,那張小嘴明明沒點上胭脂也嬌豔欲滴,雙頰更是泛著瑰麗的紅。她泛著水氣的大眼眨了兩下,好像想起了什麼,貝齒咬唇,偷偷笑得羞怯極了,然後她一手趴在浴池邊,一手探到水裡,樊豫看見她曲起一隻雪白的大腿……

  霧氣迷濛和水波蕩漾之中,他只看到她的手探進兩腿間,上下地移動著。

  他知道她在做什麼,那當下樊豫呼吸都屏住了,渾身燥熱難當,兩腿之間的腫脹更是有如一座小山,讓他忍不住伸出手按住太過亢奮的男性。

  浴池夠大,她可以盡情伸展四肢,而那似乎讓她多了些綺想。

  或者是想起了某些前塵往事──一個扮作宮女的少年伺候著她入浴,用他所熟知的各種技巧挑逗她成熟的女性感官,因為身為鎮國巫女而保持著童貞的金枝玉葉,第一次感受到那樣瘋狂滅頂的快感。

  當她在水裡大張雙腿,樊豫也想起那些往事。有一回,淨身的水刻意放得有些涼,他潛到水池裡,讓公主把腿張開──他用過這方法伺候那些豢養他作樂的男人與女人,雖然一開始吃盡苦頭,因為總是會嗆著,但那些人哪管得了他的死活?

  不過十五歲的他已經很熟練了,他可以在水裡用舌頭和鼻尖,把公主殿下為他大方坦露的花穴舔得讓她瘋狂地高潮。

  那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真的因為「調情」而動情,他就像亟欲討主人歡心的小狗一樣──過去他可能假裝自己急著討主人歡心,但當時那個明明已經是成熟的女人,卻仍然清純無比的公主殿下讓他明白,原來他從前說服自己脫服得太成功了。

  當真心想讓一個女人快樂時,那種歡愉會讓身體渴望到都疼痛了,心卻甘願就此淪為奴隸。只要她快樂,他會更賣力、更自虐地去做各種能夠挑逗她卻會讓自己陷入兩難的把戲,她的歡愉就是他的高潮,他迷戀那樣的她。

  他會在公主因為高潮而迷茫時,浮出水面,趴在她身前,用撒嬌的方式吸吮她的乳,用高挺的鼻尖搔她軟嫩的雪胸,並用四肢把她緊緊抱著。公主從來拒絕不了這樣的他,他便趁那時將硬熱的男楓進入還虛軟的她,無賴又野蠻至極地需索著。

  樊豫已經分不清自己窺看的是陣法內的佟幽花,或是回憶裡的司徒清,他的手早已拉開褲襠,忘情地上下套弄碩大而硬挺的男性。

  這十五年來,佟幽花曾經無數次在夜深人靜時這麼做。她畢竟不算真的處子,她有身為女人的記憶,但無論她再怎麼熟稔,終究比不上記憶裡樊豫所做的。那一夜在鎮國寺,與後來在他書房裡,她才發現還是只有他的觸碰能真正滿足她。

  她無法滿足自己,哪怕再激地玩弄著也是空虛,她的身子忘情的搖擺,乳尖也變得又硬又挺,酡紅的臉蛋既迷亂的,也是痛苦的,因為遲遲得不到而泫然欲泣。

  恍惚間,她看到樊豫依然一身黑衣,宛如黑暗的化身那般出現在水氣氤氳的浴池邊,大步朝她走來。

  佟幽花無辜地仰望著他,神情不自覺地狐媚且充滿挑逗。

  樊豫彎下身,橫抱起她離開浴池,而她在這男人傾身的剎那,已經不想掩飾那些連野火也燒不盡的依戀。她抱緊了他的脖子,像撒嬌的貓兒一樣,安心又順從地蜷伏在他懷裡。

  「樊郎……」她又甜又軟的嗓音,像夢囈。

  樊豫抱著她,大步回到寢間。

  那張雪白的床,是他精挑細選,用來囚禁他的臠奴的每一個夢境,未曾想過在那偏執的舉動後,原來早已有著不願承認的慾望。

  她的髮像盛開著妖嬈花蕊的以嫵媚的姿態散亂在白色床罩上。佟幽花抬手想遮住燙得驚人的臉,卻在發現他明顯勃發的慾望後,貝齒咬住手指,水光盈盈的眼笑瞇了,長睫羞怯地半閤著,無限嬌羞又風情萬種。

  樊豫脫了鞋,跪坐在床尾。那張床比一般的大,用的是以前他的殿下在宮裡的規格。

  佟幽花僅僅是側著小臉,像貓兒般好奇地窺探他想做什麼,真的天真無邪地忘了遮掩自己的赤裸。

  或者該說,她那無可救藥的依戀,把她的情與慾,灌溉成樊豫在這世間唯一的致命毒藥,無瑕的,嬌憨的,純真的誘惑,只給他。

  奱豫伏下身子,把她聽話的雙腿扳開,他的大掌撫過白嫩的玉腿內側,然後低下頭,當著她的面,用紅豔的舌頭舔過柔軟的腿腹。

  從腿心處,她下身所有柔軟的肌肉收縮著,只能由他點燃的慾焰把體內僅剩的那一點恨與怨,全都融成了蜜。

  他今日同樣沒束髮,黑亮且柔細的長髮隨著他的動作,刷過她大腿根部,以及被她自己蹂躪得腫脹的花核。那讓她顫抖著,幾乎呻吟出聲,但他彷彿未曾察覺,或者故意不理會,繼續舔吻她雪白柔嫩的大腿,長髮也一再滑過她濕熱而敏感的花穴。

  有時候她真痛恨他那樣強忍著,非要把她逼到極限,逼出眼淚,逼她可憐兮兮地求饒。

  他緩慢地吻著她大腿每一處,直到最後,看著她哭泣地張閤著的小穴,那張邪惡的俊臉衝著她笑得得意極了。

  他再次舌頭,這回是挑逗地舔過充血的花核,然後舌頭轉而在濕熱的小穴附近徘徊。

  「啊……」那只能在夢裡回憶的歡愉,似乎比往日更濃豔狂野,他的舌頭舔吻過每一處皺摺,甚至拍打著飽滿的肉壁,最後彷彿野獸渴飲著甘泉那般,吸吮腥甜的蜜。

  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都安靜了,只剩一下一室浪蕩而淫靡的聲響,和她斷斷續續的、壓抑的喘息聲。

  佟幽花在他的嘴裡融化了,顫抖地如花蕾盛放。

  樊豫脫下身上所有的衣裳,彷彿過去那個習慣獻上全部的自己去伺候心愛殿下的少年,如今他昂藏七尺的身軀結實而敏捷如最美麗的野獸,懷裡嬌小的少女則柔弱順服得宛如禁臠。

  他依然躺在她身後,抱住側躺的她,昂揚碩大的分身抵住還因為高潮而腫脹的小穴,一下子便挺進了最深處。

  佟幽花只能趴在床上,嗔怒般地咬住他覆在柔荑上的大掌。樊豫由著她發洩,高大強壯的身子緊迫盯人地覆上她,腰下即刻就開始野蠻的律動,一隻大掌在也胸前用力的搓揉著,粗重的氣息吹拂在她頸間,灼熱的吻也跟著落下。

  那夜,他每一次都深深地進入她,緊密地、毫無空隙地,像要把她揉進身子裡那般。然而他不是讓佟幽花背對著自己,就是張開巨大的羽翼,並且將臉深埋在她頸間,只用那種瘋狂的,近乎粗暴的挺進與衝擊,在她年輕且太生嫩的體內宣洩著一發不可收拾的慾望,連床柱都不停地搖晃了起來。

  佟幽花到最後累乏了,卻依舊抱緊不知節制的樊豫,有些可笑地想知道:在這一刻,他其實希望懷裡抱著誰?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30 00:03:54

第六章

  深夜裡醒來,床邊都冷了。

  佟幽花慵懶地翻個身,把臉埋在被褥間,默默尋找著他曾來過的痕跡。

  腿心處還有點痠麻,但是已經被擦乾淨了。也不知該高興他這點小體貼沒變,還是猜想他總是這麼伺候女人?

  佟幽花只知道樊豫這些年身邊沒有固定的女人,她聽說他以前在床第間的那些傳聞,但總覺得是少數。政治風暴裡的生態,她可是比誰都清楚,猜想那些被殺的玩跟政治鬥爭絕對脫離不了關係。

  但是……以前他是不會離開的,一定會守在她身邊,無限溫柔呵護地著著她醒來。

  也許那時他是因為身分低賤,被安排在她身邊當間諜,逼不得已的吧?她抓著被褥把自己裹起來,逃避現實般躲在被窩裡悶悶地睡了,眼角的濕潤浸透了枕畔,反正也不要緊。

  她又慢慢睡去,沒發現床邊取暖用的炭爐,悄悄地自行點燃了。

  佟幽花這一睡直到天亮,醒來時梳洗的水都備好了,桌上還有一碗湯藥,和一碗冰糖紅棗燕窩湯。

  她本來想賭氣不喝的,不過到底自己也懂得醫術,知道這帖藥不只對她的身子極好,也滋陰補腎。她喝了兩口,發現味道跟昨天比起來沒那麼苦,也就勉強喝完了。

  關在籠裡的金絲雀平日都做些什麼呢?這其實難不倒她。第一世,她關在深宮裡,不見得有多自由;第二世,她關在佟家那簡樸但倒也能風擋雨的小院子,十五年還不這麼熬了過來?金籠子跟破籠子她都待過,這小巧精緻得可比作象牙的籠子,她當然能夠如魚得水。

  吃過飯,佟幽花就到南邊小樓去,書房旁的花廳裡,昨夜她寫在紙上的香料都準備在那兒了,還有一個個陶罐盛裝好,上頭蓋了木頭蓋子,可以保存一陣子。

  她走到繡房裡選布,不知不覺,一天竟然也過了大半。

  待在屋裡待到悶了,想到自己一頭熱地給他做香包,他還不見得領情呢,一時氣悶就擱著不做了,一個人來到花園閒晃。

  不知是不是因為在陣法之內,日頭始終和煦如清晨,但是蓮花池邊的拱橋上有個小小的日晷,很明顯地已經過了未時。

  這座花園既然呈八卦形狀,在西南、西北、東南和東北四個位置,也都有一塊方安排了景觀。例如西南和西北,有個小水車和小鯉魚池,與蓮花池相連,還可以餵魚呢;東南和東北就是花棚和花圃,花棚下有石桌石椅,花圃內則遍植奇花異草。佟幽花在花圃外看著擺放方式明顯像座陣法的花台,早就覺得有古怪,一踏進去,便發現這個花圃的空間竟然向四面八方延展開來。

  這根本就是座迷宮吧。

  兩旁是爬滿了藤蘿的樹叢,偶爾會經過一道薔薇花冶豔盛開、枝蔓纏繞的供門,或是來到一處稍微空曠的地方,周圍有石椅可歇腳,中央圓形花台上的花則可能來自天南北那些年司徒爍的南征北討,天朝多了許多稀有玩意兒也不奇怪,眼前她就看到一座花台爬滿了藤蔓,上頭遍佈一種紺紫色的小花,在日光下竟是螢光閃閃呢。

  有時會出現一股小瀑布,瀑布下方剛好聚起一個小水塘,水塘邊有杓子讓她舀水洗洗手和臉,沁涼的水喝起來也帶著甘甜。

  有時則會看到一棵巨大的櫸樹,粗壯的枝幹上綁了鞠韆,害她童心未泯地玩了好一會兒。

  有時會有個遮陽的小花棚,裡頭的桌子上擺了茶湯和水果、糕點。認識樊顥後,那孩常會拿些小零嘴或體貼的小物件「孝敬」她,所以對於曾想念過的那些宮廷點心,這幾年她倒也不陌生,不過她發現樊顯然記得司徒清的喜好,但他不說清楚,她也摸不透他到底怎麼想的。

  逛得有點累的時候,前方出現了出口。走出花圃時,往回一看,仍是那座小小的凡花圃,就是花台的位置好像和方才不太一樣。

  此時日頭還沒下山,她晃到橋上去,在樹下呆站了一會兒。

  記得鎮國寺新植上的櫻花盛開時,宮裡的人個個臉色都難看極了。緋紅的櫻花和莊嚴的鎮國寺,明顯不相襯,不過她不理會華丹陽的嘲諷,仍舊覺得那些意外地漫佈在山丘和城壕邊的嫣紅美得讓她屏息。她阻止宮裡的人砍光那些紅櫻,後來每年總是興致不減地帶著身邊的人,尤其是樊豫,兩人一起待在鎮國寺賞櫻,一待就是一個春天。

  華丹陽編的那些下流小曲,其實也沒說錯呢。如果今天她還在,也許她會調侃華丹陽,想不到女霸主也懂作詞,就是文采乏善可陳,有待加強,呵。

  走進綠汀上的小涼亭,就見地面舖了一層黃梨木地板,光可鑑人的地板上除了兩三朵落櫻外,打掃得一塵不染,中央放著幾個可供坐臥的薄團,矮几上一爐檀香正裊裊燃燒,還有一把古箏。

  可惜,在佟家連書都沒得看了,還能練琴嗎?這幾年琴藝有沒有退步她不曉得,但既然無法彈琴,她也就沒了留指甲的習慣,也不可能有義甲。

  不過一時還是萬般懷念,這把爭可不是凡物,前世她也收集名琴,古箏和琵琶,這把箏雖然是新的,但用材與作工都極講究,她甚至能說出是出自帝都哪位名匠之手。一時興起,忍不住直接以手指撥彈了幾下,琤瑽流泉般的音色,很快就讓她沉醉忘我地撥彈了一小段往日熟悉的曲子。

  直到箏弦刮破了她的指腹,弦音驟斷,她痛得咬住手指止血。

  看來今天箏也玩不了了,不如回房看書吧。

  一天就這麼過了去了。

  ※  ※  ※  ※

  樊豫手指撫過宣紙上的墨跡。

  上頭寫的香料配方顯然是另外配的,以雪松、龍涎香、豆蔻和柑為主要材料。看來不是她自己要用的。

  但是那些字跡,他無論如何都不會錯認。

  是殿下握著他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他識字。她識破他的身分,但不願讓他回到華丹陽身邊受懲處,於是便將計就計地留他在身邊。

  她教他讀書識字,替他調養身子,把他當作那荊棘叢般的深宮裡唯一的知心人。所有他生為人卻從未擁有過的情感與溫柔,她毫無保留地給了他。

  但她臨死前致命的那口毒酒,卻是他餵的。

  佟幽花啊佟幽花,為何有那麼多司徒清的影子?

  如果她是來索命的,他會樂意把自己的命賠給她。

  ※  ※  ※  ※

  今夜,他沒。

  佟幽花失望之餘本想賭氣裝作不在意,可是回頭想想,明明這些年她也是一個人過的,在這裡的日子可比佟府自在許多。何況,心心念念前世害死幡己的人,恐怕不是這個「佟幽花」的腦子在小時候燒壞了,而是她的靈魂本來就被毒傻了。

  實在越想越氣,她身子一翻,閉上眼睡了。

  睡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之際,她感覺床邊有人。

  樊豫坐在床畔,小心翼翼地替她的手指上藥,用薄薄的白布綁起來。

  當他包紮完打上結的時候,佟幽花以為他會離開,立刻驚醒了,握住他的大掌。

  樊豫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如果她是司徒清,他不怕死。

  但如果她不呢?

  他小的時候,剛懂事,開始質疑自己的命運,抗拒著那些人渣施加在他身上的惡行──他的父母是臠奴,代表他一輩子都是臠奴,那麼他寧可不要活著,死也不要讓這種悲劇延續。

  他的第一個主人卻在那時告訴他,其實他的父母並不是臠奴,只是犯了過錯被驅逐,只要他努力取悅他,那麼等他二十歲,他不只會放他自由,還會把他母親留下的信物還給他,讓他可以擺脫這悲慘的命運。

  他相信了,一直都相信。那男人交給他一個上鎖的盒子,告訴他,母親留給他的信物就在裡面,等他自由了,就可以拿著它去和母親相認。

  有好長一段時間,每當他痛苦時,煎熬時,覺得無法再忍受時,就會拿出那個盒子,即使無法打開,但想像著盒子裡有母親留給他的信物,瞬間就覺得自己得到了安慰,盒子裡有他的希望和美夢。

  十二歲生辰那天,他偷了主人藏起來的鑰匙,打開盒子。他其實只想看一眼母親留下的東西,想像一下母親的模樣,當作自己生辰的禮物。

  有些盒子,也許永遠都不應該被打開。

  那盒子裡,什麼也沒有。那男人承認他騙了他!

  後來好長一段日子,他都必須騙自己,其實盒子從沒打開過,他給自己編了個謊言,才能熬過希望破滅後繼續被那些人渣蹂躪的歲月。

  心灰意冷地死去,和自欺欺人地活著,哪一種比較好過一些?那時他真的分辨不出。

  直到他遇上華丹陽。華丹陽並沒有給他希望,但她給也他報復的機會。他嚐到權力的滋味,血腥、殘暴卻會讓人上癮,如此迷人!如此痛快!

  他不再相信奇蹟會降臨在他身上,於是寧可不要知道真相。

  寧可不要知道,佟幽花究竟為什麼與司徒清有那麼多相似之處。

  佟幽花卻沒給他機會退開。她終於認清她是無可救藥地迷變這個殘酷的男人,誰知是累世冤孽,還是他在她的靈魂下了蠱?十多年的孤獨並不難熬,難熬的是等不到機會見他!

  她像撲火的飛蛾投入他的胸懷,緊緊地,嬌柔地,像藤蘿需要樹木那般地抱住他。「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好不好?」僅僅是一日的分離,她才知道原來她多麼想念他的懷抱與味道。

  仇恨與怨懟,原來只是讓她孤獨挺過那十五年的支柱。

  她是上天塑造給他的剋星,嗓音裡一點點的委屈與示弱,就融化了他的冷漠,更何況還有那雙盈滿了懇求與無助的大眼?樊豫大掌撫過她的臉頰,揉碎那些控訴的淚珠。

  他脫下外袍和鞋襪躺上床,佟幽花緊緊偎著他時,他想起今晨她怕冷地用棉被捲裹住身軀的模樣,便將她像雛鳥一般完全包覆在羽翼之下,大掌以一種安撫的節奏揉著她滿是櫻花香氣的髮和細緻的裸背。

  那一夜,他們什麼也不想,忘記過去,忘記此刻,忘記未來,只是親暱地依偎著,相擁而眠。

  ※  ※  ※  ※

  天未亮,佟幽花已經醒了,外頭天色還灰濛濛的,她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察看樊豫還在不在。

  不用尋找,他的手臂就擱在她腰上,由她身後環住了她。

  佟幽花笑了,神情滿足而憨傻,實在不應該出現在一個……有著老太婆靈魂的女人身上。她咬著唇想,如果她沒死,今年多大歲數了?肯定比樊豫大。

  不過眼前她才不管那麼多,她小心翼翼地翻過身,見樊豫還沉睡著,悄悄地鬆了口氣,然後像八爪魚似地抱住他。這樣一來,就算他醒來了要離開,她應該也會知道。

  放下心中懸念,她決定再睡個回籠覺。

  樊豫其實醒得比她早,這幾年若不是藉助藥物或烈酒,他難得熟睡,不過這一夜還是沉沉地睡了好一會兒,直到習慣性地在寅時醒來,然後罕見地,垂眸盯著胸前粉團似的小臉發呆。

  她熟睡時,和他的殿下一樣,在睡得極沉極沉時會發出貓兒似的,小小的呼嚕聲。而後她翻了個身,背貼著他的胸懷繼續睡,不過呼嚕聲停了,他猜一會兒她便會醒來,若睡得安穩,呼嚕聲在翻身後沒多久會繼續響起。

  這一直是只有他才知道的小祕密,即便是以前隨侍殿下的宮女也不知道,因為那聲音微弱到必須抱著她睡才聽得見。

  果然,佟幽花身子輕輕一顫,醒了。

  樊豫閉上眼假寐,直到她翻過身子,手腳並用地把他擒抱住,他嘴角幾乎扯了一下,卻按兵不動,不想驚擾她。

  佟幽花這一睡,又睡到了天亮,醒來時樊豫已不在,但床邊放了一套男人的衣裳,從內單到外袍,成套的。佟幽花這幾日對樊豫的觀察,這身衣服像是他的,但還沒穿過。

  溫水和早膳都備好了,她卻顧不得梳洗,只是猜想樊豫也許還沒離開,便抱著那疊衣服走出寢間。

  作為澡堂的例廳傳來水聲,兩旁原來會拉上的屏風只掩上一半,佟幽花走近時,見樊豫背對著她坐在浴池裡,頭微微後仰,像在休息,左右平舉的雙臂剛好閒懶地擱在池畔兩側,卻因此將精瘦卻強悍的肌肉起伏顯露無遺;因為水氣而微鬆的長髮遮住了結實的裸背,若隱若現的力量線條依然讓每個女人臉紅心跳,即便是自嘲有著老太婆靈魂的她。

  她一走近,他就發覺了,側過臉,紅色刺青在白玉似的臉妖豔得像用朱砂筆畫上一般,還眼裡和嘴角那抹邪美的微笑彷彿有了魔力,誘引她失神地走向他。

  樊豫坐直身子,一點也不避諱地自浴池裡站起,溫熱的池水像雨一般地流淌下來,滑過他完美的肌肉起伏。

  佟幽花想保持鎮定,她認為自己不該有黃花大閨女似的反應,如此手足無措地不敢直視他,但她這才明白前兩次之所以能夠主動誘惑樊豫,完全是因為有黑夜替她壯膽,而她甚至得憑藉一點簡單的咒術來輔助自己大膽的行動。

  過去她曾經無數次地想像過,再重逢時她絕不會又栽在樊豫手上,事實卻證明那只是她的自我安慰罷了。就像此刻,她根本就不像自己所自嘲的那樣,擁有「老太婆的靈魂」,可以老練如情場高手,而是一碰上存心挑逗她的樊豫就羞得兩腿發軟。

  樊豫轉過身,大大方方地赤裸著站在她面前,張開手臂,放在鵝頸椅上的乾淨布巾,然後又看著佟幽花。

  佟幽花半晌才回過神來,順著他的視線,總算會意。她覺得她好像應該生氣,氣這個男人自以為是又高高在上的態度,可是此刻腦袋熱昏昏的,啥都想不了,只能紅著臉,將手裡的衣裳放在鵝頸椅上,取了布巾替他擦拭身體。

  高大的,完全是成熟男人的樊豫,對她來說有一絲陌生。更陌生的是她從來沒伺候過別人,更遑論是伺候男人了。

  但佟幽花還是替樊豫擦淨了身子,然後逃離似地轉身去拿他的衣服,不料樊豫卻由身後一把抱住她,雙臂就像鐵箍一樣,將嬌小的她牢牢圈鎖在男性的氣息裡,早在她擦拭就逐漸昂揚的慾望,更是帶著惡意與挑逗抵住她只披上薄薄單衣的身子。

  每次他吻她時,佟幽花總會以為他想咬她!那種帶點侵略性和攻擊性的逼近方式讓她心跳狠狠地加速。

  樊豫低下頭,在她雪白的頸子上舔吻而過,輾轉吸吮,一雙手也沒安分地探進她衣襟內,從繫帶早已鬆垮垮的抹胸內出柔軟豐滿的乳,兩隻手同樣粗魯地狎揉著,手指蹭著早已在抹胸內硬挺而起的莓果,他的吻更隨著他的動作往上,舌尖舔過她耳後,溫柔地吸吮著粉嫩的耳珠。

  佟幽花吞下呻吟,羞恥地感覺到兩腿間熟悉的熱度與下腹期待的悶疼,兩頰像紅透的桃子。如果不是樊豫在身後讓她依靠著,她恐怕真會腿軟。

  樊豫偏偏壞心眼地笑看著她不知所措的摸樣,和夢裡與過去幾日主動誘惑他的女人判若兩人,但都同樣的……讓他飢渴!

  她的羞怯不僅僅是少女獨有的,他記得初遇殿下時,她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而他才熬過華丹陽為了讓他成為間諜要他學習的三年訓練,年方十五。哪怕他扮作少女,殿下也總是在他刻意卻又裝作無意的挑逗下羞紅了臉──她愛憐他這個偽裝的、身世可憐又貌美的貼身侍女,不明白他那些過分親暱的舉動其實是存心挑逗。

  那時,他的慾望便已漸漸被餵養,心裡懵懵懂懂地積累起無可救藥的迷戀。純情而無的殿下與他少時所見過的女人都不一樣……

  樊豫垂下長睫,輕掩住眸子裡的邪魅意,彷彿耐不住慾望難熬般地更加粗魯地玩弄她雙乳,胯下的硬挺也不斷地在她身上推擠。

  當他高高捧起被玩弄到發紅的雪乳,隨即毫不客氣地低下頭大口含住那顆圓潤而熟透的果實,刻意以淫浪無比的方式吸吮出聲響。

  樊豫微濕的長髮滑過佟幽花胸前,讓她忍不住一陣哆嗦,兩腿間的空虛迫使她不得不攀住他的手臂,樊豫卻更得寸進尺地,一邊笑看著她意亂情迷的模樣,一邊吐出被吻得紅豔濕潤的乳珠,用他禍水似的邪惡唇舌誘惑地舔弄著。

  在佟幽花幾乎就要投降乞求他的同時,他卻放開了他的箝制,轉而在她頰邊印上一個吻。

  「去洗洗換上衣服,吃早膳了。」他彷彿沒事似地,推她到外頭。

  佟幽花有點傻愣住,又羞又惱地賭氣不想看他,低著頭很快地回房了,直到她換上衣服時才發現自己早被樊豫玩弄得衣衫不整,兩乳幾乎坦露在外,一頭還濕亮著呢,而褪下的褻褲底部更是一片濕潤。

  她從換上衣服到用完早膳,都不肯看他,只顧吃自己眼前的東西,完全沒注意到特地坐在她身邊的樊豫眼中帶著笑,默默地替她夾菜。

  飯後用花露水擦洗,用茶水漱口,這些習慣和過去司徒清在宮裡完全一樣,但她沒多想,悶悶地讓樊豫替她換藥包紮──昨夜的藥極有神效,她的手指其實已經好的差不多,但他淡淡地要她再敷上一日,確保不留任何疤痕,新給她換上的布也是薄透的絲綢,方便她活動。然後,他帶著她到花園散步,佟幽花這才意會他是打算留下來陪她的,心中的氣悶立刻就煙消雲散。

  但他會留多久呢?其實她不想貪心,只要一天裡能有時間給她就好了,可是這會兒又怕他太早走,不想把喜悅表現在臉上。

  這時的她把一切理智縮在龜殼裡,不願去想過往的因怨。她告訴自己,這也是她十多年來精心計畫的一環。

  樊豫帶她來到湖心亭,矮几上除了原本的箏以外,還擱上了焚香與茶碗,一只薔薇映月的蒔繪漆盤上擺了一副玳瑁義甲。佟幽花沒注意到樊豫的眉悄悄擰起,只是開心地來到几邊,把義甲戴上,受傷包紥的那指正好稍大。

  「還疼的話,別勉強。」那副義甲他是吩咐過底下來準備著,卻沒要他們現在就送上來,於是語氣有些不大高興。但佟幽花可沒理會,琤琤地試了幾個音,便彈起昨天她沒敢嘗試的曲子。

  樊豫有股被冷落的感覺,一邊想著早知道就別帶她來湖心亭,一邊卻還是在她身畔坐下。自小身為臠奴,因為極為受寵,他有機會學習音律,更不乏陪伴主子欣賞歌舞戲曲的機,加上司徒清長年給他的薰陶,誰想得到臠奴出身的他在琴棋書畫、歌舞戲曲上的品味和見識遠比那些出身貴族者更高明?如今那些貴族也知道他府上的歌妓舞姬沒有一個不是極品,但心底多少帶點輕視,總以為他只是挑到了好的,根本不懂欣賞。

  這曲凌波芙蕖調子簡單,學琴半年以上都能輕易彈奏,但是手法的輕重緩急卻不能有一絲一毫拿捏失當──淩波之芙蕖,要出塵而嫵媚,卻又不致媚得俗氣;要高雅而靈秀,卻也不能空靈得過於縹緲。不厲,不燥,不偏,不浮,才能奏出基本水準,至於要再更高明,就看各人本事了。

  佟幽花彈奏時雖漏了幾個音記不全,但總能巧妙地掩飾過,她的手法,以一個父親從未請過夫子教她任何琴藝的閨秀來說,實在邪門得很。

  偏偏關於這種種不尋常,她要賣關子,吊足他胃口,總不說個老實明白;而他則是不想掀開所有不該掀的盒子,寧可裝作不知道。

  不過這當口他實在有些不滿,於是在她撫琴的時候偏要貼近她,又將嬌小的她鎖在他寬大的懷抱間,俊臉埋在她頸窩嗅聞著,熟悉花香氣非但沒讓他平靜下來,反而漸漸燃起燥熱的慾念。

  他的舉動真是擾亂一池春水,佟幽花的琴音亂了,偏偏賭氣不理他,但他是能懂音色之人,哪怕她面上掩飾得成功,樊豫眼底仍是浮現得意的、邪氣的,了然於心的笑意。他的動作變得輕緩,卻絕不致於讓她忽略,以一種磨人的、挑釁的、誘引的速度和力道,解開她腰帶。

  他的舌頭更在領口鬆脫的當兒,滑過她最怕癢的頸間,熾熱的大掌也立刻探進單衣和抹胸裡,將抹胸推到雙乳上方,急色地揉玩起來。

  凌波芙蕖,要被她奏成戲水鴛鴦了。

  起床那時才吃過悶虧,現在他又來搗亂!佟幽花氣死了,不肯理他,樊豫卻因此更想逗她,他乾脆動手解開她的抹胸,撥開她頸後長髮,在她頸子上呵氣,慢得磨人地解著繫帶,在帶子鬆脫的同時,柔軟濕熱的舌頭又舔吻而過。

  她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肩膀,胸前卻接著一涼,顧不得看清楚他把她的抹胸怎麼了,直覺地就想掩住胸前的涼冷。

  樊抓住了她的手肘,在她後方的身子乾脆側臥著,上身放肆又不正經地鑽到她手臂下方,手臂偏要撐在她交疊的兩腿間的地板上,掀開她早就沒了腰帶和抹胸的袍服,傾身含住一只裸露的雪乳,用色情的吸吮聲挑戰她的琴音。

  當他吐出被吻得濕潤的乳珠時,甚至取笑地抬眼瞥了瞥顫抖的她。

  「繼續啊,妳彈得很好,我想聽。」他的笑容邪惡極了,在她又氣又羞的瞪視下,更得意地把她的乳珠含在嘴裡,啾地吻出聲響,然後舌頭惡劣地在她面前彈弄她硬挺的乳尖。

  她還不清楚他絕對能想出各種超乎她想像的色情遊戲對付她嗎?當年養在深宮,對房事完全無知的她,遇上身經百戰的少年,根本不是對手。她不想如他所願,又倔強地不肯投降,乾脆曲子一換,彈了首氣勢恢弘的武曲。

  樊豫只是笑著,繼續享受地吸吮她的乳,原本撐在他兩腿間的手也不安分起來,撩起她的裙襬,一下子就探進她盤坐的兩腿間,隔著薄薄的、已然濕透的褻褲,愛撫起腫脹敏感的花核與肉瓣。

  她幾乎以為他笑出聲了,氣得閉上眼,他卻加速撫弄的動作,很快地便讓濕透的褻褲貼著她兩腿間每一處飽滿與凹痕,好讓他盡情巡禮早就被他玩弄過不只一回的領地,用越來越折磨人的手法將她撩撥得心癢難耐。

  她早就停止了彈琴,卻還是逞強地閉著眼,不肯讓吟哦逸出口。樊豫索性將手指粗魯地探進褻褲裡,熟練地在一片春水中揉捻她無比敏感的嫩瓣。

  她不願說出口的降服,卻讓情露的淫靡之聲洩了底,沒了紊亂琴音的欲蓋彌彰,赤裸而真實的慾望再也無所遁形。

  他幾乎把整隻手伸進褻褲裡,更加深入地玩弄她,埋在她胸前的頭顱更是貪心地把一對椒乳吸吮得潤又紅腫,佟幽花再也忍不住地擺動腰臀,甚至收攏了雙腿,想夾緊不停挑弄她的大手,柔軟濕熱的女性一下又一下地在他手掌上磨蹭著。

  「啊……別──」

  樊豫突然退了開來,她不依地嬌嗔,以為他又玩弄她,卻見他動手脫去她身上僅剩的外與單衣,不耐地將它們全甩出涼亭。

  佟幽花後知後覺地發現,她的衣裳全被他丟進湖裡了!她傻愣著,無助地環抱著一絲不掛的美麗胴體,卻見樊豫從一旁擺著茶盞的斗櫃裡,取出了一個更讓她驚訝無語的東西。

  她見過那玩意兒!讓人羞臊難當卻又難忘的記憶一下子湧入腦海。

  前世裡,她根本不曉得那些後宮妃子平日怎麼消磨沒有男人陪的時光,她一直處子,哪曉得女人的寂寞?後來樊豫扮作宮女在她身邊伺候,有一回他從華丹陽那裡弄來了那東西,她羞得想把他趕出去,卻很快就在他那些下流的遊戲裡瘋狂地淪陷了,哪捨得真的趕走他?

  那是玉雕的假陽具,在後宮裡樣式可是五花八門。後來她才知道當年樊豫特別為了她,讓人仿照他,雕了一個白玉的,此刻就被他拿在手上。

  佟幽花只管抱著渾身赤裸的嬌軀,嚇呆地坐在地上,樊豫解開了自己的腰帶,將她的雙手往上綑綁住。

  「你……做什麼?」她總是無法阻止自己問出多此一舉的蠢問題,因為她得找些讓自己不顯得像待宰羔羊的事情做。

  樊豫像老虎欺上獵物,他的雙腿跪在佟幽花兩腿間,雙手被綁的她仰躺在地板上,他索性將自己曲起的腿作為她臀下的支撐,讓她身體傾斜著,雙腿被他粗魯地扳開,濕潤紅豔的花穴因而在他眼前不知羞恥地張閤著。

  「妳彈琴,我彈妳,嗯?」他笑著,拿起假陽具,當著她睜大的眼,用前端的凸起磨蹭她的肉瓣和小核,「很想要?」

  佟幽花使勁地搖頭,按捺住擺動臀迎合的衝動,小穴湧出的春水卻更多了,甚至浪蕩地收縮著,連胸前兩顆紅莓都熟透地招呼他採擷。

  「說謊得受到徵罰。」他毫不溫柔地將假陽具插進空虛的小穴裡。

  「啊……」

  「還說沒有?一下子都要跟我搶起來了。」他故意把它抽出一些,讓佟幽花難耐地擺動著臀,然後又輕輕一推,幾乎頂到她最深處。

  她成了讓他盡興欣賞的玩物,所有理智灰給煙滅,任由他看著她最浪蕩的模樣。

  樊豫像禁不住誘惑的惡狼,伏下身子捧住兩團因她擺動腰枝而顫動的軟乳吸吮,卻故意放開了假陽具,停止抽插的動作。佟幽花立刻接手,挺起胸脯讓他吻個夠,自己則命擺動臀部,雙手握住假陽具賣力地插進最深處,溫熱而豐沛的愛液一下子便把他下腹處的衣裳全沾濕了。

  樊豫把她的雙乳高高推起,大口地吸吮,佟幽花再也無法壓抑地浪叫出聲,「嗯……啊──」

  他卻在她忘情的當兒,伸手阻止她在兩腿間的動作,搶走了正讓她銷魂不已的道具。

  佟幽花抽泣了起來。

  「想要它嗎?」他拉開褲襠,將古箏推至一旁,雙腿大張地坐到矮几上,昂揚腫脹的男性立刻在她眼前揚起,「輪到妳來伺候我,我就讓妳舒服。」

  佟幽花根本不想理會其他,盯著樊豫兩腿間的男性,只覺得尚未被滿足的身子好難受,她順從地爬到他兩腿間,雙手雖然被綁著,卻依然能握住他灼熱的男性套弄,並且以最臣服的姿態低下頭含住他巨大而堅挺的男性。

  她的技巧就像夢裡一樣,有些生嫩,卻仍足以教男人銷魂蝕骨。他嘉將地彎身狎揉她的乳,並且將假陽具插進她腿間,她立刻浪蕩地張開腿迎接。

  「浪蕩的丫頭,被玩得很舒服,嗯?」樊豫的嗓音早就因為她的吸舔而粗啞不已,他以惡劣的速度和力道,將那淫具在她小穴裡使勁地抽插,淋漓水聲甚至蓋過她笨拙的吮吻聲,透明的津液滿佈在她兩腿間,她卻顧不得其他,努力將他的男性含得更深,小手揉著兩顆軟囊,乞討主人更多的蹂躪與玩弄。

  一室春雨不停,佟幽花先累乏了,小穴痙攀地將玉雕陽具吸緊,大開的雙腿已虛軟無力,卻仍然賣力討好著主人。

  樊豫失心瘋似地抱住她的頭幾下抽插,熱液便如熔岩激射而出,在他抽出肉刃的當兒,不只溢滿她的小嘴,還灑在她粉嫩的臉龐和乳蕾上,那模樣總是讓男人口乾舌燥,才發洩過的男性又蠢蠢欲動。

  他沒打算給她新的衣服。

  被他軟禁的囚犯,既然乞求他的陪伴,當然要任他為所欲為,不是嗎?他要讓她做他赤裸的慾奴,在這只有他倆的結界裡,服侍他。

  ※  ※  ※  ※

  樊豫當然一件衣服也不給她!

  佟幽花氣極了,但他偏偏動作溫吞又輕柔地替她擦拭身子,口對口地餵她喝藥和蜜水,喝到溢出了嘴角也不要緊,反正有他替她收拾善後,吻乾那些湯漬,再用絲布沾花露水為她清理。又由著她膩在他身上,儘管結果內沒有任何人,她還是依賴地靠著他的體溫和昂藏體魄為她取暖與遮掩,懶洋洋又嬌羞地窩在他懷裡。

  結界內的日光,無論何時,總像春陽一般柔和而美好。要移動到下吃茶點時,她扭捏著不肯走,便由他抱著了。

  佟幽花忍不住想著,他像這般抱過多少女人?原來她還是很貪心。

  「去隔壁的花棚把茶葉拿過來給我,嗯?」樊豫像對著小貓說話那般,一手輕佻又帶點戲弄地撫著她的下巴,卻用寵溺的語氣道。

  佟幽花鼓起腮幫子,覺得他根本得寸進尺。

  「妳替我做一件事,我就給妳一件衣裳。」

  還真是了不起的獎賞!佟幽花瞪著他,想氣卻氣不起來,「你……你轉過身去。」

  樊豫失笑,「妳全身上下我都摸遍、看遍了,避什麼?」

  「那不一樣。」

  但樊豫可不讓步。「聽話。」他伸手揉著她的頸子和長髮,像愛撫著寵物那般,低下頭,用鼻尖滑過她芙頰,薄唇親吻著正殼,細碎地呢喃,「我喜歡這樣看著妳。」

  佟幽花雙頰紅得像要滴出血似的,心跳地飛快。他光用一句話就能逗得她手腳發軟,能怪她不是他的對手嗎?

  佟幽花總算起身,就算她不敢看向樊豫,也能感受到他熱烈的注視,於是忍不住脫兔似跑出花棚,直到躲在薔薇花的遮掩間,這時卻又頻頻回頭,撞見樊豫始終帶著笑緊鎖住她身影的眼,她又羞紅了臉,快快去取了茶罐。

  將茶罐抱在胸前,回到花棚,樊豫卻起身要離開。

  「來,找到我,就給妳獎賞。」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充滿了魅惑的魔力,嗓音更是宛如催情咒語那般醉人,佟幽花還來不及氣惱,他已經旋身走了。

  相較於她全然赤裸,他一身白衣和銀白披風,還真是意氣勃發又風流凋儻啊!佟幽花跺著腳,暗罵他耍詐,見他閃身進了花圃便消失不見,急急忙忙也追了上去。

  一踏進那座花圃,四周景物又飛快轉變,無數群青色、天水藍、菘靛紫的彩蝶繞著她向四方飛散開來,佟幽花忍不住屏息,伸出手,讓一隻有著群青色翅膀、開閤時在光線流轉中閃爍金色流光的蝴蝶停在手上,直到牠的一個同伴飛向天際,牠才依依不捨地展翅而去。

  佟幽花發現自己站在無息無際的雪白世界裡,腳下的白沙像綿絮一樣柔軟細緻,白覆著一層淺淺的、溫涼的水,把蒼穹倒映在大地上,像踩進雲之國度,風中傳來琴箏和鳴似的琤瑽聲,偶爾吹來盤旋飛舞的粉色落英,她伸手去捧,卻化作一縷縷虛幻白煙。

  佟幽花只能漫無方向地走,卻又忍不住讚嘆地看著眼前變幻莫測的雲靄,直到紫色的風襲來,前方出現一座金色的湖,湖的對面是一片有著紫水晶色樹幹與霜白楓葉的樹林。

  那唯一的一片樹林,恐怕是她僅能選擇的方向,正煩惱著怎麼過湖,湖面沉睡的白蓮在她眼前一朵一朵地盛開了,從她腳下,每一朵剛好她一步的距離,直開到對岸,她出於直覺,好奇似地以趾尖點了點,發現蓮花累常堅固,她便大著膽子踩上蓮花,蓮心柔軟如茸毛,踩著很舒服。

  她移動腳步,蓮花跟著她的步伐,朵朵化為紅蓮,像仙子惹上紅塵。

  金色水面,倒映著她無瑕絕美的體態,冬日般柔和的金陽把她的雪膚照映得白裡透紅,絲般長髮如雲瀑披散在肩背,胸前紅豔的莓果始終硬挺著,彷彿知道樊豫一定在某處看著她,她紅著臉,快步地過了湖。

  對岸是一片柔軟的綠藻泥,踩著也是柔軟無比,卻不沾足。她走進紫色森林裡,聽見黃鶯啼唱,宛如來自天庭的金玉之聲,樹梢原來還躲著許多生得像白孔雀似的鳥兒,都如同燕子般大小,展翅高飛時灑下緋色的粉末,落在樹梢和地上便發出翠綠如玉的嫩芽,灑在她身上時,卻像在她肌膚上呵氣般讓她想,那些粉末甚至會由上而下,滑過她身軀每一寸。

  黃鶯的啼囀,似有著無形的韻律與節奏,她也忍不住開口,唱起那夜讓樊豫神魂顛倒的曲子。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隨著她的歌聲,霜白的樹葉震顫地婆娑低語,直到紫色流風吹拂而過,便翩翩地飄落,像櫻吹雪,在碰上了她的同時卻化作白煙,明明岑蔚連線到天際的白葉,竟然轉瞬間便已凋零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霞雲靉靉的紅櫻,一下子全在枝頭盛開了,地上的嫩芽也全長出了花苞,開出粉色和朱色茶花,用一地的花毯指引她方向。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花與樹之間偶有落英飄落,貼服在她胸前,像一個親吻般拂過她的肌膚,而那些紫色的風吹過她兩腿間時,總是讓她特別敏感。她原本不甚在意,直到腳邊藤蔓迅速蜿蜒生長,拂過她的大腿,她愕然停駐片刻,蔓上的嫩葉便像有生命般,滑過她兩腿之間,柔軟的葉緣甚至劃過她覆蓋著柔密毛髮的肉核,她嚇得拔腿就跑,整片樹林卻像同時傳來輕聲的竊笑。

  她在慌亂中被自己的腳絆倒,地面竟然出現一大片翠綠柔軟的藤蔓和綠蘿讓她墊著,她甚至還感受到一股溫熱的撫觸掠過她全身。

  她早該想到,這一切根本是樊豫把戲!她雖然聽說陣術不可能平空變出東西來,可樊豫自己融會貫通的遠比華丹陽當初派人教給他的多。她記得他最擅長的把戲,就是把周圍的一切與他的思緒相連,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化作他想讓陣中之人看到的模樣。

  他為她創造這絕美的仙境,卻用仙境裡的一切挑逗她!

  此刻她趴在地上,感覺到柔軟的藤蔓正纏上她足踝,嫩如羽毛的枝葉搔著她的癢處,甚至在她兩腿間迅速冒出一朵花苞,當花蕾貼著她的幽穴綻放,盛開的花瓣便滑過她敏感的私密處,惹得她一陣哆嗦。

  「樊郎,你出來……」她不依地嬌嗔。

  藤蔓卻迅速將她纏緊,從腰腹到兩腿,背後到胸前,她被舉了起來,四周的一切又消失了,只剩緋櫻翩翩和纏繞她的柔軟藤蔓,像的手指與唇舌,纏緊她,在她身上滑動,柔軟的葉如羽毛一般拂過她身軀每一處。

  一條特別粗壯有力的樹藤將她的腿扳開,她感覺到有某種柔軟的事物鑽進了她的花穴裡,用樊豫愛撫她的力道,來回地拂過她空虛的花穴,綑住她雙乳的軟蘿更緩慢地滑動,用柔軟的葉片蹭過她乳尖和肚子。

  「不要……」她顫抖地,幾乎有些害怕了,那樹藤總算像抱著嬰兒般將她輕輕放在草地上。

  佟幽花像無助的小女孩那般蜷縮著,直到她發現四周的景物變成一座蓋在山間的庭院,她躺在柔軟的草地上,身下墊著柔軟的毛皮與絲枕,而樊豫就坐在日前她曾看過的鞦韆上。那座鞦韆本來就特別寬,讓他一個大男人坐著竟然也不顯怪異,他笑著朝她勾了勾手。

  「過來。」像在喚著愛寵。

  她有些生氣,可又忍不住想為方才有些驚險又讓人害羞的經歷對他撒嬌,於是乖順地走向他,早忘了自己渾身赤裸。

  直到她看見他袍子底下的鼓起,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一伸手便握住她的柔荑,掀開衣袍,昂揚的男性早已等著她。

  「坐上來。」他嗓音帶笑卻瘖瘂。

  她羞怯,卻也無比渴望。她知道從走進花圃這一片幻境之中,他便一直看著她,而她也一直惦著他,於是聽話地跨上鞦韆,也同時跨坐在他身上,然後在他的引導下,早已濕熱的幽穴緊密地套住他大的堅挺。

  「妳找到我,該給妳獎賞,嗯?」他笑著,輕輕晃動鞦韆,佟幽花忍住一聲抽氣,抱緊了他,隨著鞦韆將她高高拋起,她渴望他的身子也凌空了,恨不得能夠緊緊纏住他。

  當鞦韆往下盪,她的渴望終於如願,力道卻深沉得教她顫抖。到最後佟幽花僅能抱住他昂藏的身軀,像斷崖上柔弱的花蕾攀附著岩壁的剛強,在情慾風暴中依偎著他細細啜泣,而他全身肌肉蕡張如飢渴的獸,卻始終用最溫柔的擁抱安撫她,親吻她。

  他加快擺盪,兩人之間的慾望宛如浮沉的浪花,在癲狂與難分難捨間飛升和沉淪。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30 00:04:09

第七章

  再清醒時,已是隔日清晨,她卻在陌生的床上醒來,帷幔外有僕役靜靜地走動幹活。

  這張床很大,除了床頂外的三面帷幔都是花青色,床舖則是同色絲綢,看來平時只有一個人睡。沒一會兒她便認出這是樊豫房裡的床──她利用咒術來過幾次,鎮國寺那夜之後,樊豫的夜夜春夢可不是沒有原因。

  她身上只有一件樊豫的外袍,寬大得遮不了春光。佟幽花拉緊衣襟,伸手掀開帷幔的一角朝外頭探了探,寢房內共有四名婢女,由一名看起來像是閹人的總管指揮著,屏風後的外廳中還有四名正在準備早膳,就跟以前司徒清宮裡的編制一樣,負責在晨間為她張羅的宮女就有八名,她們正在做的事她一點也不陌生。

  「姑娘醒了?」那名閹人總管見佟幽花掀開帷幔,立刻躬身行禮,「梳洗用的水和手巾都備好了,姑娘可要起床用膳?」

  總管的態度很恭驚,儘管訝異主子昨夜抱回來的女人竟然是少主人屬意的姑娘,也只能裝作不知這回事。由竟這十幾年來可沒有何何女人能爬上他家爵爺的床,而且還沒被痛下殺手,爵爺甚至親自交代他調來冷俐的婢女們專門伺候這位姑娘。不管這位姑娘是什麼身分,總之他肯定怠慢不得。

  佟幽花點點頭,披著樊豫的袍服下了床。雖然十多年來只有碧落伺候她,但她當司徒清的日子還是比當佟幽花久,根本沒有適應不了的問題,總管退下後她就在婢女的伺候下沐浴梳洗。

  那天樊豫終於肯上朝,司徒爍雖沒有很想看見他,但樊豫當真一連曠職數日,還是讓身為主子的他一肚子不滿,君臣間又是一陣你來我往、明槍暗箭。但樊豫大抵摸清楚皇帝的脾氣,司徒爍再陰晴不定,對他還是有一道底限,只要不越過那界限,他是不會輕易動他的。說不準司徒爍還思量過,其實更樂見他怠惰朝政,只是面子上掛不住,總要表現一下自己仍然是主子罷了。

  下了朝,樊豫不像以往總是讓群臣簇擁著,接受任何一位下屬的邀約到對方府上享樂,而是拒絕了所有應酬,罕見地和那位被司徒爍譏笑是妻管嚴的右輔一樣,一離開龍城就乖乖回家去了。

  當他見到佟幽花在他的院子裡,像個小妻子那般開心地迎接他時,他不禁有些恍惚。

  這幾日她身上的穿著與佩飾都是他親自挑選的──杜若色地的雲紋羅紈襦裙,牙色地暗金百鳥紋紗蘿的廣袖對襟和一色的錦鍛腰封,鉛色裙帶邊垂著她才繡好的杏花香囊,所以他替她挑了件象牙透雕的杏花梳篦,再配上一套鎏金點翠綴紅珊瑚的耳飾和花鈿。

  司徒清向來不愛豔極的大紅大紫,偏藍的她會選擇杜若藍,偏紅則愛海棠紅,但她喜愛色澤可愛豔麗的點綴。他這又發現,佟幽花在衣著上的品味和司徒清也一致,只不過身在佟家,他其實沒能有太多選擇。

  曾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殿下的衣飾由他負責,於是瞬間他幾乎以為是殿下未死,他倆其實恩愛了十數年,而如今她像他年少時偷偷想望的那般成為他所有──原來他還有這樣的嚮往?在驀然間似曾相識的觸動中,他狼狽地被戳破了一直以來刻意漠視的情感。

  「怎麼了?」佟幽花有些擔心地仰望著他。

  樊豫回過神來,「沒事。」他幾乎想逃開,大步越過她,卻無法真的走遠,一下子便心軟了。「用過飯了嗎?」

  「還沒。」

  他吩咐下去,兩人在花園裡用膳,飯後他依然由著她偎在身邊繡香包和看書,累了就枕在他腿上小憩──就像過去在宮裡那般。

  他幾乎有股衝動想再開口問,她究竟是誰?但終究忍住了,把疑問與那些可笑的錯覺再次封印,卻放任自己像過去那般,在她偎著他時,愛撫地揉著她的頸項與背脊。那就像是一種無意識的、自然而然的舉動,而司徒清有時會忘情地蹭著他的手掌,卻沒停下手邊的工作,在深宮裡,那時的他倆親暱得有如偷情又偷閒的一對貓兒。

  半夢半醒間,佟幽花握住他的大掌貼在頰上,這完全出於本能的動作同樣讓樊豫心緒翻湧,而他只能像是站在天地崩塌後的深淵邊,閉上眼,相信天仍沒塌,這一切再常不過。

  偏偏有人打擾了這寧靜的假象。

  「爹,你們……」似乎才剛自外頭回到家的樊顥,一臉心痛不敢置信,身後的總管和一干家僕只敢躲得老遠,為自己沒能及時阻止少主人而心驚膽戰。

  樊豫沉下臉來,他以為樊顥這幾日都不會回府,才讓佟幽花暫時住進來,他不得不承認他的心軟,又一時想不到別的方法同時監視她。

  佟幽花也被吵醒了,她一見樊顥的模樣,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好奇的卻是樊豫反應。

  「我沒答應你娶她。」良久,樊豫才像不得不說句話打破僵局似地開口。十多年來,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為何還要解釋?

  「所以你就搶走她?」樊顥痛心疾首地大吼。

  佟幽花無語至極,只好開口打圓場,「顥,對不起。」不用演得那麼用力,點到為止行嗎?

  她怎知那一聲「顥」,聽在樊豫耳裡極為刺耳不是滋味,原本對兒子還有著不願面的愧疚,當下卻把那些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她已經是我的人,你就算不滿也得死了這條心,我不可能同意你們繼續糾纏,明天我就讓人給你找個合適的對象成親。」

  這下連樊顥都有些傻眼。他都不知道父親醋勁這麼大,竟然為了搶女人要他隨便娶個姑娘!

  佟幽花眼看情勢不對,趕緊道:「爵爹,顥兒還年輕,你讓他到外頭散散心,過幾個月也就淡忘了,別拿他的終身大事開玩笑。」

  她這會兒的口吻又像極了樊顥的長輩,可是在樊豫聽來,她只是不想樊顥娶別的女人。

  「妳捨不得?捨不得也得捨,今後無論如何,你們都不可能結為連理。」他恨不得現在就將她藏回結界裡,不准任何人來搶走她!

  佟幽花瞪著樊豫,好像今天才發現他有這麼霸道不講理的一面。

  話說回來,這些年來,也沒人認為持國公跟講理扯得上關係。

  樊顥眼看弄巧成拙,又不能坦承這是在做戲──爹或許於他,但是欺騙他的下場會如何,他可不敢想像!

  「我不要您隨便塞個女人給我!爹,如果您真的喜歡幽花,我讓給您便是了。」樊顥演得還真像有那麼一回事,悲苦得讓後頭一干家僕都由衷地同情起他的處境。

  「孩兒如果奪您所愛,那便是不孝。」他繼續道,佟幽花拚命忍住笑,樊豫冷瞪著他的眼神卻有些凌厲。

  到底是誰奪誰所愛,眼下每雙眼睛可都看得一清二楚,偏偏他說這句,實在是做父親的理虧,而且也沒有任何立場反駁,等於被塞住了嘴。

  「孩兒若讓幽花傷心,那就是不義。孩兒願意為了爹成為負心人,卻絕不能不孝順……」

  短短幾句話,讓樊豫只能默默地、靜靜地、啞口無言地瞪著兒子。

  樊顥啊樊顥,怪不得整個天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持國公會對兒子這麼縱容,看樣子根本有人是扮豬吃老虎的高手吧!佟幽花仔細回想過去,她總以為自己才是穩心如意的那個人,就像眼前的樊豫,但其實天曉得樊顥打的是什麼算盤算?

  「但是,爹,請您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樊豫總算能開口,立場卻已完全處於被動。

  樊顥眼眶含著淚,看得後頭一班豕僕都為他揪心不已,「請您好好對待幽花,她畢竟是……孩兒第一個深愛的女人,孩兒成全你們,所以請您好好珍惜她。」

  他不答應的話,還是人嗎?

  樊豫只得道:「我知道。」

  「您會給幽花一個名分吧?要不,孩兒怎麼知道以後該繼喊她幽花妹妹,還是……」

  「我明天就到佟家下聘提親,從今以後她就是你的後母。」深知樊豫性格的人都明白,每當他語調越是輕柔和緩,就越接近發飆的邊緣。

  「那我就放心了。」樊顥一臉失魂落魄,卻又強顏歡笑,看得佟幽花都不禁懷疑:她以前是不是也這麼被他誆過而不自知?「爹,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但是孩兒恐怕無法參加你們的婚宴,孩兒想離開鳳城這個傷心地,到外頭走走散心。」

  他能說不嗎?「把周愚和樊睦帶上。」這兩人是他的近身護衛,也是樊府護衛的總教頭,武功最為高強,有他們跟著他才放心。

  那天樊顥離開前,趁著樊豫不注意,衝著佟幽花以嘴形道──

  妳欠我一個人情。

  佟幽花好氣又好笑,她還沒提樊顥根本是想藉機光明正大地離開鳳城去找心上人呢!

  ※  ※  ※  ※

  為了彌補兒子,或者其實是樊豫自己醋勁大又不想夜長夢多,這場婚禮的籌備在他的強勢主導下,一天之內便極為迅速地準備好七八成,哪怕佟府還不知道這回事,但當朝宰輔、堂堂持國公要娶一個小小七品官的庶女,還需要徵求同意嗎?在佟幽花被送回佟府的同時,樊豫的大聘小聘很快也跟著送到,更不用說樊府裡裡外外儼然已是準備辦喜事的光景。

  樊豫本來打算用八人大轎把佟幽花送回去──也是基於補償心態,或者說是對兒子隱隱約約的情敵意識與競爭心態作祟。但佟幽花阻止了他,畢竟家裡有一群三姑六婆,她離奇消失又被公爵的轎子送回,天曉得那群三八會生出什麼話來。

  「怎麼離開,就怎麼回去。」

  於是那天,就在佟府大宅所有人都正好在大廳時,樊豫又故技重施,打算讓佟幽花光大地出現在佟府所有人面前──這還是樊顥提議的,從他和父親攤牌後,他要和佟幽花見上一面可真難啊,就算見著了,也總有父親在場,這兩人真是徹底見識了樊豫的小心眼。

  「讓少祺把所聚到大廳,讓他們親眼見到妳確實是突然出現的,不管能不能解釋妳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的原因,但總歸他們親眼看見,起碼會省下許多不堪的猜測。」

  這幾日,因為佟幽花早對樊顥說過想逼樊豫出手,不此當佟幽花一失蹤,佟少祺來找他時,樊顥只能硬著頭皮跟兄弟拍胸脯保證,他貝妹妹沒事,有他罩著──事實上他哪知道佟幽花被父親藏在什麼地方?但總算在他的安撫下,才讓佟少祺按捺著沒把帝都給翻過來。

  於是,那天未時才過,儘管大夫人和幾個姨奶奶抱怨著午睡被吵醒,佟少祺還讓所有人都聚在大廳裡。一切就緒後,樊豫啟動陣法,帶著佟幽花回到佟府大廳裡──當時,佟淵和大夫人各據左右正座,左邊是三位姨娘,右邊是佟少祺和還沒出嫁的佟家姊妹,左右在座的大主子之後則是佟府各房管事的二主子們,其他僕役沒資格出現在這種場合的。

  才幾日不見,好像胖了啊。佟幽花看著兩個據說病得不輕的姊妹,有趣地想著。

  樊豫僅只環視一眼大廳裡所有的人,對佟府的完全不感興趣。那日從佟府帶走佟幽花,也一併得知佟幽花在佟府的處境,當時不覺得什麼,如今卻令他心生不滿。

  她住的院落明顯還是比佟府其他地方差得太多了。

  見他遲遲沒有離開的打算,甚至也沒放開她的手,佟幽花奇怪地看著他。

  「你不會想和我一起出現在他們面前吧?」

  「有何不可?」樊豫仍沒鬆手。

  「我是不在乎他們怎麼說,但我討厭麻煩。」不受重視的庶出千金被宰輔大人拐走不只一夜,這種故事被她家那群八婆傳出去,會變成什麼樣曲折離奇的版本,她可是不想領教。雖然到了公爵府之後,她打算從此深居簡出,不管外頭的世界,流言怎麼樣都跟她無關,但是從下聘到迎娶這幾日,她還是想清閒一些啊!

  樊豫看著她良久,才退讓般地道:「我派了兩個能幹的嬤嬤過來幫妳打點,另外會有幾個丫鬟當妳的陪嫁,她們會替妳備好一切,妳只要乖乖等候迎日就行了。」

  先不說他根本不認為這樣的小門小戶有能力在短時間內籌備好佟幽花的婚禮,再者他向來不信任外人,也不允許任何人或意外變成他的絆腳石,畢竟多年來習慣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想做的事,絕不允許任何差錯發生!

  「我自己有一個丫鬟。」話說回來,她懷疑大夫人會同意碧落當陪嫁。畢竟就算是陪嫁的丫鬟,一旦到了公爵府就是公爵府的人,可比待在佟家強上太多了,大夫人對碧落一直有心結,怎可能讓這眼中釘好過?「我希望她跟我一起走。」

  「她可以跟妳一起過來,跟嬤嬤說一聲就行了。」樊豫不假思索地應允。

  佟幽花定定地看著他良久,太多思緒在心上盤旋,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她的重生,難道是為了讓自己嫁給前世害死她的男人?偏偏諷刺的是,這正是她前世只能偷偷深埋的心願之一。甚至她得承認,身為公主,她從來不敢想像自己要嫁給一個臠奴,她只慶幸自己同時也是鎮國巫女,因為如此一來她不會嫁給任何人,只要樊豫能永遠陪在她身邊就夠了。

  事到如今,那些錯綜複雜的恩怨情仇,她無力也無心去想了,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畢竟,要她拒絕這樁婚事,她的感情上肯定是不願的。

  最後,她只是淡淡地笑道:「謝謝你。」

  樊豫無法釐清此刻他看著的,究竟是司徒清的影子,或是佟幽花?或許他應該認清事實,司徒清不可能活,而眼前……他至少能在佟幽花身上找到安慰和平靜。

  就只是因為安慰與平靜,沒有別的了,他也不可能再給得更多。

  儘管這麼告訴自己,他卻還是握緊佟幽花的手,將她拉向自己,無法阻止自己任性地在短暫的分離前不感情用事、再用他一向自我放逐的人生態度去漠視心裡的想望。他低下頭吻她,這個吻依然強勢且不容拒絕。

  佟幽花原本還有些遲疑──他們正站在佟府大廳中央!儘管整個佟府四周的時間被停止了,旁人不可能看到或知道他們正在做什麼,可終究那一雙雙眼睛還睜得大大的……

  最後,她仍是屈服於自己內心的慾望與情感,把一切都拋到腦後,回應著他的吻。

  樊豫像是刻意般把她的唇吻得又紅又腫,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放開她。

  「婚宴在三日後,妳好好休息。」說完,他總算放開她的手,退出佟府。

  佟幽花站在大廳中央,望著樊豫走出大門,將後才轉身認命地面對待會兒的陣仗……

  她想,她是不是應該在陣法解除的瞬間直接裝死昏倒在眾人眼前?

  嗯,這真是個好方法。

  頃刻,又是一陣詭譎的空氣震動過後,中止的時間悄悄被接回原點──

  抽氣聲四起。

  「老天!這怎麼回事?」

  「啊──」有人又嚇暈了。

  佟幽花然覺得,她不可能演出那種戲劇化的昏倒方式,不過還是得做做樣子。

  「我……我怎麼了?」她一臉無辜,還扶著太陽穴,身子搖搖欲墜。

  「快!快找道士來驅邪!一定是邪靈作祟!」佟淵大喊,大夫人和幾位姨太太開始念佛號,還有人懷疑佟幽花根本被鬼附身了。

  她就這麼回到佟府,父親要她安分地待在自己房內,等道士來驅邪後才准出門,那些怕死的女人也一個個避她如鬼魅,讓她連應付她們都省了。

  這也算好事吧?

  ※  ※  ※  ※

  才回到院子裡,果不其然,碧落被整得可憐兮兮。主子失蹤,奴才倒楣,更何況大夫人早就看她不順眼,肯定藉機找麻煩,還好有佟少祺多少照看著,否則只怕碧落已被大夫人給賣了。

  佟幽花一進房,吩咐碧落準備收拾行李。

  「大奶奶真的要把我賣了?」碧落驚慌地問道。

  「不是,我要出嫁了,妳得跟著去伺候我。」說實話她對碧落也沒什麼手足之情,只是不忍心丟下她不管,加上這丫頭十多年來被她訓練得很好,知道怎麼看她眼色,有她在她也舒心些。

  能夠離開這裡,要陪嫁到哪裡她都願意啊!碧落破涕為笑。

  佟幽花連坐下來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佟府的緦管就跑來結結巴巴地通知她,樊府派人上門提親了。佟淵那個沒見過真正大人物的,光聽到是持國公府的人都嚇傻了,大夫人和幾位姨太太則一再問前來提親的樊府總管,宰輔大人是不是認錯人了?肯定不是四小姐,而是三小姐或五小姐吧?

  向來不怎麼把四房放在眼裡的佟府總管,這會兒態度也是判若兩人。

  「四……小姐,前頭那兒亂成一團,妳要不要去看看?」佟府老總管也是大夫人帶過來的人,心裡頭其實還有些懷疑,什麼時候不起眼的四房也能攀上持國公那樣的人物?但是來提親的畢竟是當朝宰輔,佟家人有再多疑問也得擱著,可不能怠慢了貴客。

  「我知道了。」佟幽花泰然自若地吩咐碧落先整理好要緊的事物,然後便跟著佟府老總管走了。

  前廳裡,各懷鬼胎的人花招可多了。大夫人和五姨娘讓人回房去把昏倒的女兒叫醒,叫不醒,用踹的、用揍的也要給打醒!然後要她們以最快的動作將所有能見人的東西穿戴在身上,能多富貴就多富貴,能多花枝招展就多花枝招展,一定要盡快擺出官家千金真正的派頭到前廳來,讓持國公府的人看看他們的主子是不是眼瞎了,還是認錯人了,真正的名媛是她們的女兒才對!

  本來大夫人不讓總管去喚佟幽花,還是二姨娘在一旁催促佟淵。二姨娘雖然也沒多喜歡佟幽花,但這個四房的女兒確實是她在這座大宅裡唯一的盟友,以前覺得佟幽花就算再聰明,庶出的身分加上不受重視,又是女兒身,即使她多次替佟少祺拿主意,兄妹倆也很親近,但二姨娘私心中卻不認為佟少祺的仕途能倚仗佟幽花多少,反而是佟幽花該倚仗她兒子多一些,所以始終沒有多熱絡,可是眼下持國公府的人都來了,她當然要替自己打算,一方面也慶幸這些年來自己沒給佟幽花冷臉看。

  持國公娶佟幽花,肯定比娶佟梨江或佟拂柳對她來得有利,要是再讓已經夠囂張跋扈的大房或五房與當朝宰輔結為親家,她這輩子恐怕都得看那兩個女人臉色了!

  至於佟少祺,則是萬分錯愕。他一直以為來提親的人會是樊顥,他妹妹怎麼能嫁給樊顥的父親?他見過樊豫,雖然看不出他究竟多大歲數,雖然他就算戴著面具,也確實是少見的俊美,與樊顥站在一起更像是兄弟,同樣的氣宇軒昂。可是……樊顥已經年長幽花許多,如此推算起來,樊顥的父親年紀說不準都比他爹大!幽花怎麼能嫁一個老男人?

  「要你們來提親的不是樊顥嗎?是他要我讓家裡的人在大廳等著,」佟少祺怕他們搞錯了,「要娶幽花的應該是公爵世子才對吧?」

  「什麼公爵世子?少祺你什麼時候認識了公爵世子?」二姨娘問道。兒子互是有這樣的朋友,她老早不用對那兩個女人低聲下氣了。

  「是方顥,他其實不姓方,是我要他暫時別表露身分。方顥就是持國公的兒子樊顥。」

  除了二姨娘以外,大廳裡所有的女人都想仰天長嘯了。

  為什麼?原來有這麼大一隻金龜老是在家裡進進出出,她們卻不知道好好把握,白白便宜了佟幽花那個女人!她到底哪一點配當持國公夫人?老天爺禰有眼嗎?嗷嗚──

  前來提親的樊府總管被佟少祺問得有點為難,昨日少主人的悲情告白彷彿還在耳邊啊,可是爵爺才是他真正的主子,放眼天朝,恐怕只有皇帝動得了他們爵爹,他身為奴才只能一心為主,於是這會兒一臉客套地微笑。

  「佟少爺,我家少主人正想邀您一同到雁城遊玩散心,佟少爺若賞臉,那麼老奴回府後就一併向少爺稟報。另外,想迎娶佟府四千金幽花姑娘的,是我家爵爺沒錯。老奴代表持國公府前來提親,不過我們爵爺,也就是當今宰輔大人,平日公務繁忙,行事更不喜受世俗規範,他希望能把納采、納吉、納徵在今日定案,三日後爵爺會親自來迎親,持國公府也會大設三天三夜的婚宴待百官和親友。」

  也就是說,他們只能選擇三天後嫁女兒,沒有第二條路。可是佟少祺沒那麼好安撫,「我得問過我妹妹才能決定,而且三日太趕了,就算是平民,婚嫁少說也得準備個十天半個月,只有三天,幽花會讓人笑話的!」

  「關於這點,佟少爺就不用擔心了,三日後乃是大吉之日,持國公府上下有足夠的人力與財力確保到時會有盛大的婚宴,佟姑娘只會被風風光光地迎進府。我們爵爺也體諒佟府可能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辦好婚事,特地派了二十名人手過來幫忙,他們會保證佟大人一定能在三日後嫁女兒。」

  恐怕連白癡都聽得懂,這些話的背後不只是安撫,而是威脅。

  「宰輔也得講王法。」佟少祺護妹心切,仍是覺得事有蹊蹺,不肯輕妥協,「樊顥和幽花兩情相悅,為何幽花突然要嫁給他父親?他又為何這麼巧要在此時離開鳳城到雁城去散心?」

  樊府總管只能乾笑,「感情這回事,誰也說不準。」

  「所以是樊顥的父親要娶幽花?那……」大夫人腦筋動得飛快,立刻換上慈愛的笑臉,「其實老身一直很中意方顥那孩子,總覺得他一定是人中龍鳳,絕非池中物,我家梨江就是臉皮薄,老身對她的要求也相當嚴格,所以縱使她有滿腹女兒家心事,也不敢稍稍吐露,這幾日方公子沒來,我看她一直悶悶不樂,我這做娘的看了都心疼吶……」

  被搶先一步的五姨娘在一旁咬手帕,而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將所有金銀珠寶往身上戴並飛奔回大廳的佟梨江,正好聽見兄長說到方顥的真實身分,當下配合起母親,嬌羞地跺著腳,「娘!人家不來了……」

  樊府總管突然感覺背脊冷颼颼。

  「讓梨江姊姊喊我婆婆,豈不折煞我也?」佟幽花這才姍姍來遲,「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當然也無所謂,就是不知道顥兒同不同意了。」

  大廳裡的女人們,有人暗恨佟幽花小人得勢,認為她根本存心隱瞞樊顥的身分,好讓自己嫁進豪門;也有人完全換上另一副嘴臉。

  「這不是我們老爺的心肝寶貝嗎?」娘慢了大夫人一步,立刻倒戈相向,「怎麼沒把老爺上次給妳買的那件錦鍛袍子穿出來,卻穿這件?是不是舊了?等會兒姨娘給妳送幾件新的,上次那件我也跟老爺說太老氣了,咱們幽花應該配更大氣的顏色才對,老爺您說是不是?」

  五姨娘的手段與大夫人就不同,雖然同樣低劣,但她起碼知道丈夫才是自己的主子,要巴結討好也得算在丈夫的面上,這或許就是她特別反佟淵喜愛的原因吧?果然佟淵一個勁地在旁邊猛點頭稱是。

  樊府總管看著都覺得好笑,「佟大人也不用麻煩了,佟姑娘……」

  對上佟幽花,總管的態度變得畢恭畢敬,不只是因為她即將成為樊府的女主人,而是他在樊豫身邊待久了,什麼的達官貴人沒見過,可是在面對這名庶女出身的姑娘時,不知為何就是不敢大意怠慢。

  「該改口喚夫人才對,小的遲鈍。」樊府總管一邊給自己掌嘴,一邊繼續稟告:「夫人以後就是持國公府的女主人,任何一切自然由府裡張羅,所以爵爺特地送來這幾策衣服首飾和一些用得上的物事,供夫人這幾日使用。」

  佟府的大廳與院子,早已被樊豫送來的聘禮給塞滿,卻還不斷有人抬著大箱子進來,這簡直跟行軍一樣的大陣仗一路從持國公府來到佟府,早就引起帝都老百姓們議論紛紛,此刻佟府外頭還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呢。

  「才三天,用不上這麼多東西,到時你們不是得再抬回去?」佟幽花看著所謂要給她使用的箱子,光是才抬進來的部分,就有二十大箱。

  「瞧老奴這記性,都忘了提,這春盛六十六擔是聘禮。」樊府總管揮手讓身旁的人開始唸禮單上的項目,沒唸完一擔,大廳裡已是抽氣聲連連,他見這麼下去,今日恐怕來不及把事情辦妥,便讓人把禮單呈給佟夫人。

  饒是向來自恃娘家財力豐厚的佟夫人,看著禮單,雙手也不禁顫抖了。

  樊府總管繼續道:「至於檜木箱子六十六箱,裡頭是給夫人三天後當嫁妝的,我們爵爺體諒佟大人要在三天內嫁女兒的難處,所以替夫人都辦好了,以後這些嫁妝就是夫人所有,除了禮單上這些,還有兩名嬤嬤,七名婢女。此外爵爺還會將名下位於帝都的長雲墨莊,以及在北方封邑的鯪城與其商港,送給夫人作為新婚禮,今後這些就是夫人的財產,爵爺不會過問。」

  有人默默地咬起手帕捶心了,尤其是佟梨江。

  「可是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們幽花前幾天被鬼……噢──」佟梨江被母親狠狠地擰了大腿一下,拿著禮單已經看得眼花亂的佟夫人怕女兒壞事,瞪著她警告她閉嘴。

  倘若幽花嫁過去之後,要再把梨江送進持國公府的機會肯定比現在拒婚或拿喬更大,何況人家是當朝左輔,他們得罪得起嗎?這當口反而絕不能樊府的人知道幽花撞邪的事!

  佟幽花失笑,真虧樊豫想到這些,她倒是只想省事。要是前世,她對這些繁文縟節可說習以為常,甚至以為沒了這些禮節,人不能成人,家不能成家,天下就會大亂。

  可如今,她反倒覺得這些禮節才真會讓人不像人,家不像家。

  「等等。」佟少祺總算找到機會開口,「就算持國公有心,這樁婚事還是要幽花點頭才算數。幽花,妳不用怕,就算天子也得守法,如果妳不想嫁,哥哥替妳想辦法便是,樊顥感情一直很好,哥哥一直希望看到你們成只要樊顥有心,持國公也勉強不了你們!」

  佟幽花看向佟少祺,一直明白他是個好哥哥,這一刻感慨更深。也許真的只有在尋常人家才有所謂的親情吧?

  「我是自願嫁給樊豫的,我也和顥兒坦白了,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不過覺得失望的,恐怕只有從頭到尾一相情願亂點鴛鴦的佟少祺吧,唉。

  樊豫派過來的嬤嬤和婢女,以及負責籌備婚禮的人,當天就大刀闊斧地在佟府忙碌起來,相形之下,佟家一夥人反倒像外人了。

  作為準新娘的佟幽花被兩名嬤嬤和七名婢女前前後後圍繞著,佟家人想單獨和她說句話都沒機會,不過那六十六擔的聘禮也足以把所有人安撫下來,大夫人和佟淵數聘禮就數得樂不可支了,沒人來找她演那些低俗戲碼,佟幽花也樂得清心吶!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30 00:04:26

第八章

  紅紗頭蓋和垂在鳳冠前的瓔珞流蘇,阻擋不了鑼鼓喧天,卻讓她看不清眼前高大的身影,驀然間,她覺得有些焦躁。

  一個前世不敢也不曾想過的美夢就在眼前,誰知也許只是泡影?她抓緊手中的紅綾,知道另一端牢牢握在誰手上,內心卻忐忑不安。

  一切禮儀結束後,他們終於能夠回到只有兩人的世界,她的腳步因為急促而踉蹌,紅綾那端的大掌拋開了一切,無視人間紛擾,堅決而強勢地握住她的柔荑,然後五指交扣。她好像因此得到了力量,下了花轎後始終踩在雲端似的步伐終於有了踏實感。他就這麼握住她我,一路牽引。

  那不合禮儀,但他倆並不在乎,也沒人敢在乎。

  頭上的紅紗薄而透光,每走一步,燭光穿透紅紗,宛如滾燙的紅塵在眼前翻湧,令她暈眩。當紅紗終於被掀開時,她也好像熬過了前世和今生那麼艱難而遙遠的距離。

  是瓔珞流蘇折射了案上的燭火,還是他眼裡真的閃過些什麼?佟幽花有些看不清。她還想再深深地看著他久一些,看著他束起髮,穿起玄端與她拜堂的模樣,她想要把這一切牢牢記在心裡,彷彿這樣就能彌平些什麼。

  樊豫取下鳳冠,看了她良久,神色深沉難解,似乎沒有她以為該有的喜悅,但至少當她伸手取下他臉上的面具時,他沒阻止。

  他轉身滅了燭火,在黑暗中為她寬衣,用嘴對嘴的方式餵她喝交杯酒。

  她在瞬間,渾身無法抑地顫抖,然後僵硬。

  她曾經無法置信地問過自己,這個男人到底有沒有心?她在天牢裡,深知權力遊戲就像深淵煉獄,沒有人能全身而退,所以泰然處之,卻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他親自帶著司徒爍的旨意來宣判她死罪,也親自釿起毒酒餵進她嘴裡。

  她到死都不敢置信,他怎能淡然地做出那種事?她睜大了眼,想看清眼前的面孔,沒有一口人在面對死亡時不會掙扎,但她卻因為心痛欲裂而忘了,忘了抵抗,忘了質問,只能睜大眼確定眼前人不是幻影,不是偽裝,確定他為什麼能沒有一絲遲疑?

  她看不清,是因為眼淚,還是因為盲目?如果那時她眼前冷酷的他是真的,那麼過去溫柔的他就是假的。於最後她終於閉上眼,吞下他餵的毒酒,也吞下了嗚咽。

  到底哪一個他才是真的?佟幽花不願回想過去,他的背叛卻和她對他的愛一樣,老早烙印在她靈魂深處。

  你會不會心軟?會不會心疼?有沒有後悔過?有沒有愛過我?原來她的故作神祕,只是因為問不出口,害怕知道答案。

  她也有一個不敢開啟的盒子啊……

  燭火已滅的黑暗中,她突如其來的蒼白和恐懼,樊豫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手安撫地在她頸後和背上搓揉著,舔乾兩人唇間溢出的酒漬,用催眠般的語調哄她,「別怕,只是交杯酒。」

  但他退開時,她仍不住地顫抖。

  「別怕。」他在黑暗中去自己的衣裳,身軀又覆上她的,像展翅的鷹將幼雛包覆在懷裡,而她只能閉上眼抱緊她,在他的胸膛間尋求安慰,尋求一股能夠忘掉仇恨與痛苦、讓自己緊緊依附他的解脫。

  那原來沒有那麼容易。她在美夢中幸福沉醉,心的一角卻還忘不掉那些背叛,因此化膿疼痛,偏偏又放不開,忘不了,走不掉。

  而樊豫將臉埋在她髮間,任回憶與現實在黑暗中交疊。

  那一夜的纏綿,他們閉上眼尋求各自的救贖,明明是愛到死也無悔,卻像各自站在時空的兩端擁抱著彼此的幻影,痛也不敢說出口。

  ※  ※  ※  ※

  躲在持國公府從此深居簡出,當個安分地守在男人背後的小女人,也許終究只是她給自己找的解套方式,就像烏龜躲在殼裡。

  就這麼小心翼翼地假裝遺忘一輩子吧。佟幽花想著,所以新婚後好幾天,她都只待在樊豫的府邸裡,足不出戶,也不參加任何應酬,怕看到帝都那些名門權貴,會勾起前世的回憶。

  大概是知道她不願應酬,接連三天三夜的婚宴後,樊豫沒再讓府裡辦任何宴會,持國公府罕見地安靜了好幾日。

  仔細想想,她逃避事情的方式和以前一樣沒有變,都只想著跟樊豫兩個人躲起來,什麼都不要管。原來她不是天下人所以為的,擔得了重任,為了司徒皇室,必要時可以狠心絕情、六親不認的女人。可笑的是,天下人至今仍是這麼看她,有一回她走到橋下,還聽見說書人口沫橫飛地說著,當年她是如何妄想狹天子以令諸侯。

  那時她只是默默地走開,心裡嗤笑地想:狠心絕情,六親不認,分明是如今太和殿上的那位主人吧?他還真敢說給天下人聽吶!

  佟幽花想起這段,不由得笑了起來分心的結果就是把自己的手指當成針包戳,疼得她都冒眼淚了。

  「夫人!」樊府總管驚慌失措,差點沒連滾帶爬地跑過來。

  佟幽花放下繡了一半的香囊與針線,奇怪地問:「怎麼了?」

  「皇……皇上駕到,說想見見夫人您……」

  佟幽花臉色刷白的同時,那個她這輩子絕不想見到的人,已踏進花園裡。

  多可怕!他的模樣幾乎沒變。當年那個像復仇使者一般陰沉冷酷地背負著仇恨回到天朝的男人,依然是一頭白髮,歲月卻完全沒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宛若墜入魔道般的邪惡氣息如今已被王者的霸氣所取代,一瞬間,她彷彿又回到了十五年前……

  不可能認出她來,佟幽花安慰著自己,卻仍心跳加速,渾身發冷。她的胃在翻攪泛疼,緊張與恐懼令她快要無法呼吸,眼前的一切幾乎都變成空白。

  司徒爍!

  她知道他的祕密,那會讓皇室蒙的醜聞,所以不假辭色地指責他;而他卻笑著反過來要她看看自己和樊豫幹的好事,並且迷信那異族玩的預言,堅持對她痛下毒手。

  她以為自己會問心無愧地面對前世的兄長與仇人,但如今她除了前世臨死前痛苦的回憶突然排山倒海而來,再也沒有其他。

  她恨他,但也怕他,也許是因為她明白,這個曾經跟她血濃於水的男人可以再次輕易地奪走她的一切。

  「夫人!」見到她大為失常的反應,樊府總管只能焦急不已地跪在司徒爍身前,阻止當今天子再往前。「陛下恕罪,我們夫人只是個小官員之女,從小養在深閨,一定是因為突然冒犯天顏而嚇著了,懇請陛下開恩!」

  司徒爍悻悻地看著臉色慘白的佟幽花,冷哼道:「朕只是好奇,是什麼樣的女人能取代朕的皇妹?朕這幾年打賞過無數美人給樊豫,都不見他買脹,卻聽說他最近頻頻曠職的原因竟是為了跟兒子搶女人,所以朕非來看看不可。」

  他繞過仍跪在地上磕頭磕個不停的老總管,逕自走到已經面如死灰的佟幽花面前。

  「美則美矣,膽子小了點。」他嗤笑,瞥了眼一旁的香包,想起司徒清向來不愛做女紅。「朕還以為是什麼奇女子有恁大的本事,看來樊豫也老了,轉性了,喜歡這等無趣而空有美貌的年輕女子,再過幾年就能告老還鄉了吧。」

  本想再多探探別的,偏偏佟幽花一副弱不禁風、隨時要昏倒的模樣,司徒爍頓覺無趣地轉身走了。

  司徒爍前腳才走,佟幽花就昏了過去。

  她一連病了三天,樊豫也再次曠朝三天。

  ※  ※  ※  ※

  她算過關了吧?

  司徒爍應該不會再泙她有興趣,雖然她真的因此連做了三日惡夢,還高燒不退。

  樊豫沒說什麼,只是一直親自照顧她到她康復。

  因為這場病,她真的如願深居簡出,躲在家裡無所事事,樊豫不再讓府裡夜夜笙歌,也不讓任何人來拜訪打擾她養病,包括她娘家的人。

  話說她至今未歸寧,的人早已頻頻派人探問,某一日大夫人和五姨娘甚至還帶著梨江和拂柳直接登門造訪,誰都知道這幾個女人的心思,偏偏樊豫從頭到尾一副凍死人的冷臉──想到那天她又忍不住發笑,看來這天底下確實少有女人能對樊豫的模樣無動於衷,佟家那群女人本以為她嫁了個老頭子,怎知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只可惜樊豫若不想理人時,連一絲情面也不給,更何況他身為高高在上的持國公,即便皇帝他都敢頂撞了,還會在乎四個瘋女人嗎?當下就把那兩對母女掃地出門。

  佟幽花原本以為,以她們的個性,想必是氣得咬牙切齒,當眾潑婦罵街都有可能。但隔天她竟收到娘家的書信,說梨江和拂柳都犯起了相思病,要她念在過去的養育之恩和手足之情,替她倆想想法子,還非常自作聰明地引用了一段古時候某皇帝的兩個女兒共事一夫、傳頌千年的「美談」……

  哎,她這個姊妹們最瞧不起的「白丁」是能想出什麼法子呢?更別說什麼二女共事一夫的典故,身為白丁的她又怎可能聽過呢?

  看來俊美皮相果然無敵,連她最感到頭痛、懶得府付的瘋女人也收服。

  而在她生病後,樊豫更有理由拒絕見客了,連佟家也被警扣不准來打擾。

  每天,她除了看書、彈琴、寫字、畫畫以外,就是賞花──鎮國寺的櫻花雖然謝得差不多了,但樊府的花園裡有更多奇葩異卉。或都她也會到樊豫的書翻看他收藏的字畫,前世她蒐羅的那些名品,很多都落到他手上,有時佟幽花不禁會嘲諷地想,不知道這些是不是司徒爍給他的獎賞?獎勵他又一次背叛自己的主子。

  如果能一直這麼悠閒就好了。偏偏有些不速之客,把門關了都擋不住。

  「該恭禧樊夫人新婚燕爾嗎?」

  佟幽花停筆,剛好畫完荷葉,便把筆擱下,轉頭看向窗邊的男人。

  「你們消息挺靈通的。」她的口吻溫和,話裡卻帶著諷刺。

  「樊府比不上佟府,要飛進來可能比飛進龍城還難。」組織早就在猜,樊豫除了曾經身為臠奴外,到底還有什麼祕密?要對付他竟然不比對付單鳳樓和單鷹帆兩師姊弟容易。

  「所以我勸你長話短說,或者不如不說。」

  「妳的意思是想過河拆橋?」

  佟幽花覺得好笑,「我過河,你們沒過嗎?」說得好像她佔盡他們便宜,而他們一點好處也沒拿到似的。

  男人想著組織的交代,只好捺著性子道:「組織很希望妳加入,這次是派我來談條件,只要妳肯繼續幫忙,我們會以不動到樊豫為前提來執行大業。」

  「你確定這是條件而不是威脅?更何況在我之前,你們有人真正『動』著他了嗎?」佟幽花嘲弄道。

  男人深深地看著她,「我們還有最後的手段,確實能『動』他,只是上面希望除非到了逼不得已得情況下,否則不要這麼做,所以才請妳幫忙。」

  佟幽花認為男人只是在虛張聲勢。以前她會好奇男人背後那組織所謂的大業是什麼,如今她只想安分過自己的日子。

  往日的陰影都已經擺不平,哪還有餘力去替別人的大業操心?

  「我累了,鬥志全無,恐怕只會扯你們後腿,你們何不去找別人?」她換個說法婉拒。

  「如果我說,我們一旦完成大業,樊豫不可能全身而退呢?只有妳肯繼續幫我們,時我們才能保證他無事。」想不到佟幽花處心積慮地幫他們對付樊豫,竟然是為了嫁給他!雖然很可笑,但這不也證明:樊豫的安危很有可能是她的罩門?於是上頭才決定拿這點跟她談條件。

  佟幽花深沉地看著他,「如果你們的『大業』是我所想的,那麼我不認為你們會成功。」如今天下太平,誰會去支持叛黨?

  「妳可能猜到我們想做什麼,但妳猜不到我們手上握有的王牌,我勸妳不要太早下定論。」

  「那我能要求知道『王牌』是什麼,再決定要不要當共犯嗎?」

  「如果妳知道了我們的祕密,卻還不我們的一分我只能滅口。」

  佟幽花沉默良久。

  她想,男人背後那組織所謂的「大業」,無非是推翻司徒皇室或者暗殺司徒爍罷過去她只是猜測,雖然不打算成為同謀,但是心裡對司徒爍和樊豫的恨意,多少讓她有種看戲的心態。只是……自從與樊豫結縭之後,她似乎真的開始構築起過去覺得有些天真的美夢。

  也許他們真的能白頭到老,一生相守。

  當一個人什麼都沒有,就會什麼都不在乎,即便豁出一條命也未嘗不可。反之,若擁有一點點希望,顧忌就會變多了。這個白頭偕老的願景,不只讓她想忘記過去的仇恨,甚至連身為司徒家女兒的使命感都回來了。當然,真正的司徒清早已化為塵泥,那些曾經她一輩子責任也是,但至少當她還記得自己曾是司徒家一分子的時候,就沒辦法幫著別人推翻這個皇朝。

  至於暗殺司徒清,這件事對她而言,仍舊萬分矛盾。她終究做不到司徒爍的冷血,哪怕明明怕他又恨他,卻無法痛下殺手,想想還真是可悲。

  「我只是好奇問問罷了。我就老實說了吧,不管你們手上有多少王牌,我都不打算幫你們造反。」

  男人不悅地瞪著她,「我還以為妳是有遠大抱負和真知灼見的女子,想不到實際只是個為了私慾不惜玩火的蠢婦。」她這麼做,等於宣佈她過去會和他的組織合作,僅僅是為了讓自己飛上枝頭當鳳凰。

  佟幽花覺得好笑,為什麼總有人認為她有遠大抱負和真知灼見?

  過去,她不得不保護司徒皇室,是因為血緣和身上無法逃避的天職。而如今……她承認,當她知道男人的組織想接近樊豫時,覺得自己等到了機會。

  「前幾天我幫你們,是因為梟城和羌城的百姓是無辜的,只有對付樊豫這次,我確實存有私心,但是如果要讓天下陷入大亂,恕我不可能為虎作倀。」

  「為虎作倀?」男人覺得可笑,「樊豫才是為虎作倀,裝聾作啞的世人才是真正為虎作倀!」

  「讓天下陷入大亂,就是仁義之舉嗎?」

  「暴君必須被推翻,否則那些枉死的百姓何時才盼到正義伸張的一天?」

  佟幽花冷笑,「那你們可知道,司徒爍當初推翻華丹陽時,也說要伸張正義,當時的天朝老百姓不是過得好好的?最後他終於伸張了所謂的正義,卻成為你們口中的暴君。眼前天下太平,百姓好不容易能喘口氮你們硬要再起干戈,和司徒爍有什麼不同?你們說要替梟城和羌城的百姓伸張正義,所以我幫你們,但因你們而陷入動亂的凜霜城與蟒城呢?他們不是無辜的嗎?」

  「這天下人沒有人是無辜的。總想著世人無辜,難到天下就太平了嗎?說到底還不是害怕別人的苦難危及自己!」男人冷笑,「我知道我們的理念一定會遇到像你們這種偽善者來阻擾,妳不是第一個說這種話的人。」說到這兒,他反而冷靜了,「也罷,我正好請上頭再考慮清楚,愛說大道理的女人有一個就夠麻煩了,再來一口還得了!」

  「一定還有別的方法能伸張正義,我勸你們三思而行。」

  「這話由一個只想著自己榮華富貴的女人說出口,似乎有點滑稽。」男人譏笑道。

  佟幽花想想他說得也沒錯,只是所謂榮華富貴,應該換成兒女情長才對,不過這些又何必對外人解釋呢?

  「道不同,不相為謀,祝你們好運,你還是趁沒人發現前請回吧。」

  黑鴉飛出那間特別為佟幽花準備的畫室時,誰也沒注意到,自始至終負手立於暗處的樊豫,俏俏啟動了陣法……

  ※  ※  ※  ※

  男人一飛出樊府就察覺不對勁。

  四周的景物顯然並非樊府外的模樣,而他似乎陷入某種詭異的迴旋中,不停地在空中繞著圈子。

  看來他中了某人佈下的陣法。男人不動聲色地降落地面,變回人形。

  「既然冒險進入持國公府,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願我釣到的是條大魚,要不然我會死不瞑目啊。」男人吊兒郎當地道。

  樊豫自黑暗中走出,一身黑袍與黑斗篷,金色面具下的神情陰鷙難測。

  男人見到他,忍不住吹了聲口哨,「這一趟真是值得了。」

  「你背後的組織,就是這些年來四處收容流民,散佈暴政必亡流言,並且煽動武林人士和異族人,引發東海與西域大亂的朔日神教?」

  「看來左輔大人對我們並不陌生。」

  「我要見你們首領。」

  男人挑眉,「左輔大人何以認我會答應引狼入室?」

  「如果說,我想幫你們呢?」

  男人愣住,半晌忍不住失笑,「左輔大人真會挑時間開玩笑,若在平常這種三歲孩兒都不會信的鬼話,此時卻真的讓我很心動啊!」在他落入敵人陷阱的此刻,樊豫的提議確實很誘人。

  「既然你們能對幽花保證以不影響到我為前提去執行你們的計書,就代表我的身分跟你們的計畫並沒有直接衝突,為何不可能加入你們?」

  「原來左輔大人挺不放心自己的小嫩妻?」擺明了監視著佟幽花啊。

  「你的答案?」

  「我既不怕死,為何要相信你的鬼話?」男人臉色一沉。

  樊豫才想開口,另一個聲音卻穿透迷霧而來。

  我信。持國公樊豫,放了我的人,今日子時,我在鎮國寺等你。

  ※  ※  ※  ※

  對方選在鎮國寺,擺明了對自己的能力極有自信,而且也想取信於他,所以樊豫準時在子時來到鎮國寺。

  最後的櫻花已落盡,塵泥裡盡是斑斑的美人泣血。

  「記不記得當年你初進宮時,鎮國寺還盛開著白櫻?」彷彿鬼魅自幽闇中現身,女人一身雪白深衣,笑容甜美如夢似幻,「好像就在昨天一樣呢,是在三月,你被送到了我身邊,就在鎮國寺……」

  樊豫錯地看著女人朝他走來。

  那張臉,與司徒清竟有幾許神似,而她的話,也在他心裡掀起波濤。

  那身衣飾與打扮,更和當年他初見司徒清時一模一樣!

  「樊郎,你忘了嗎?只有司徒皇室的巫女才知道突破陣法結界的咒語,這就是為何當年我能與華丹陽周旋數年的原因,佟幽花她懂嗎?她受困在你的陣法中卻無能為力,不是嗎?」女人伸手取下他臉上的金面具,「我終於回到你身邊了,樊郎,你可還愛著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30 00:04:47

第九章

  天色將明的時候,等了樊豫一夜的佟幽花才累得睡去,但是當床邊一出現動靜,她很快又醒了過來。

  樊豫坐在床邊,大掌撫過她慘白的小臉,長睫陰影下有一圈疲憊的痕跡。

  除了我以外,華丹陽也知道我們的那些小祕密,不是嗎?

  樊豫沒戴上面具,同樣一夜無眠的蒼白俊顏,沒有任何表情。臠奴出身又被安排當作間諜的經歷,讓他習慣也善於掩藏自己的情緒和真心,比天底下任何一個戲子的演技都要精湛完美。

  說不定有一天,他會演到忘了自己的真心在哪。

  佟幽花一下子就清醒了,「樊郎?」她拉著他的手起身,定定地看著他良久,「你一夜沒睡嗎?看起來好像很累,要不要休息?」她向來很少管他的去向,只要他記得回到她身邊就夠了。

  樊豫只是看著她,好像要認清她的模樣那般,良久才道:「明天,妳就動身到鯤城去,待在那裡靜養吧,我會交代別館的人把一切準備妥善,讓妳住進去,等新一批女衛士訓練好了,就派她們過去擔任守衛,短時間內先把周愚和樊睦調過去保護妳。」

  佟幽花有些詫異,「怎麼突然間說搬就搬?你跟著我一起去?」他不用上朝嗎?

  「只有妳過去。妳就在那兒住下吧。」說完,樊豫起身要走,佟幽花急忙拉住他。

  「為什麼?」

  樊豫像打定了主意般不為所動,「讓妳好好靜養,我不會讓佟家的人過去,妳也不用擔心……再碰上司徒爍。」

  佟幽花不明白他是怎麼解讀她因為司徒爍造訪而大病三天的事,只能急切地解釋道:「那是意外,我只打算安分地待在府裡……我想皇上以後不會無故再來,我在這裡也能靜養!」

  「我已經決定了。」

  「你總得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麼我們必須分隔兩地?」難道只想從此以後靜靜待在他身邊,這樣的心願也太過貪心?

  「妳接近我的用意,從來就不單純吧?我答應顥兒給妳名分,已經是最大的讓步。到鯤城去靜養,妳仍是持國公夫人,別館的一切不會比這裡差,要什麼只管讓底下的人去辦。」

  佟幽花的心瞬間往下沉,她沒想過樊豫會認為她居心叵測。

  話說回來,她那樣用盡心機接近他,確實任何人都不會相信她沒有目的。

  「我說過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是不是太過坦白的心意,會變得廉價而讓人不屑一顧?他是不相信,或者根本不在意?

  樊豫卻不回應,逕自收回手,「妳再睡一會兒吧,到鯤城的路途很長,妳需要養足體力。」說罷,他頭也不回地離開,完全不理會身後她殷殷的乞求。

  佟幽花怎麼可能睡得著?

  才一天的時間,他顯然不給她拒絕的餘地,她甚至沒機會再見到他。

  一夜無眠,她想了好多好多,唯獨沒想到他的轉變。

  也許那才是他的本性吧,昨夜的溫存只在昨夜,天一亮就什麼都不存在,要不他怎麼會捨得毒死她?

  她坐在畫桌前,笑了出來,卻不知道臉上全是斑斑淚痕,都死過一次了,她還是那麼天真!

  也許他甚至不願來向她道別,那她說什麼有用嗎?她想留下隻字片語,提起筆卻又辭窮。

  最後,只畫了一幅蝶戀花,但是蝶兒棲在殘枝上,花蕊早已凋零。

  化蝶尋花去,夜夜棲芳草。

  其實,她又何嘗不是追得很辛苦呢?

  樊豫果然沒來送行,佟幽花巴巴地盼著,盼馬車遠離了帝都,盼到數不清多少個日昇日落,鯤城就在眼前,她才終於接受事實。

  她只能安慰自己,罷了,也許他會到鯤城看她吧?這樣或許真的更好,她就當作給自己一點時間忘卻前世的仇恨,能夠逃開都,離司徒爍遠遠的,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後來無數個夜裡,她總是想問他,知不知道她熬過十五年有多困難?他為何又捨得把她推開?是不是從一開始,她就陷入一相情願的愛情幻覺裡?

  佟幽花這一去鯤城,就是八年,樊豫沒有去看過她,也不讓她回帝都,她寫回帝都的無數書信宛如石沉大海,換不回任何隻字片語。

  一杯毒酒沒毒死的愛情,八年的凌遲,總該消磨殆盡了吧?

  ※  ※  ※  ※

  司徒爍登基後,作為復辟功臣的四名大將,除了單鳳樓之外,都有自己的封邑熾不過西蒼王辛別月原本就是凜霜城的少城主,而蟒城是馭浪侯單鷹帆的故鄉,至於樊豫的封邑則在遙遠的北方,原本屬於炎武領地的鯤城。

  鯤城過去曾是炎武軟南方、較具優勢的港口城市,聚集著來自天南地北的各族人口。此地居民對於戰爭和政治情勢多半較不熱衷,一直以來倒也算和平富庶,作為領主官邸的別館,雖然不比帝都的持國公府氣派廣闊,但仍是大氣雅致。

  又是櫻花盛開的時節。

  搬到這裡沒多久,佟幽花就發現樊豫讓人移植來一園子的櫻花樹。

  鯤城的豪宅不像帝都慣有的設計,每個院落就有一個獨立的花園,因為這裡多雨,房子幾乎都會築起較高的地基防潮。樊府別館裡可以稱作花園的僅有兩處,至於進門後的前院只有楓樹和大片草地,是原先就有的。

  過了大廳,會看見白櫻遍佈的主花園,作為主人私人別苑的花園則是紅櫻,其他還有些地方,白櫻和紅櫻交錯,全是她搬來那一年樊豫讓人移植來的,如今一株株都高大又茂密。

  既然無情,又何苦費盡心思?

  大廳後的花園本是用來招待客人,只不過佟幽花搬來之後深居簡出,不喜應酬,派不上什麼用場。也多虧樊豫要人對外宣稱,持國公夫人是到此地養病,夫人原本就喜靜不愛熱鬧,才會離開太過繁華的帝都,倒是替她省去了不少麻煩。

  這些年會來找她的親友,除了樊顥和她哥哥外,就只有某位「貴客」了。

  白櫻下,佟幽花和一名覆著面紗的灰袍尼姑靜靜地對奕。其實兩人都不愛下棋,只不過是喝茶閒聊時不想嗑瓜子所以隨便玩玩罷了。尼姑自稱她沒有法號,而是半路出家,本來忘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世,但是對「自在」二字特別有感覺,便以此為稱呼。

  「既然要喝茶,妳那面紗能拿下來吧?我又不是沒看過。」

  「我怕妳沒胃口。」她倒是大方地自嘲。

  「我還怕妳悶死呢,拿下來吧。」

  自在這才取下面紗,露出臉上大半的灼傷舊疤。

  「那個造反了八年都沒結果的神教,最近又有什麼計畫?」佟幽花懶洋洋地問道。

  能夠讓自在對奕時心不在焉,不時面色凝重陷入沉思的,也就只有那個講不聽的朔日神教吧?記得當年老是跑來說服她入教的男人提過,愛說大道理的女人只要一個就夠了,原來那一個指的就是當時還頗受教主信任的自在。只是這幾年下來,教主覺得自在老是對他們的計畫有意見面而大加阻擾,便不再事事與她商量。

  要說這些年下來,那個勞什子神教到底有哪些成績,佟幽花還真不清楚,只知道三年前司徒爍那傢伙簡直老不修,也不想想自己差不多都當祖父了,還納了個名妓進宮!時隔一年又傳出,那位名滿天下的花魁原來是當年沒死絕的明氏遺孤,當消息傳到鯤城時,那孤女已經被賜死了。

  跟當年的她一樣,也是喝了毒酒死的。佟幽花除了唏噓外,又能如何?講不聽神教就是講不聽,好好一個姑娘讓她去送死。

  然後是去年,她不知道司徒爍是不是腦子壞了──或者這也是朔日神教的「成績」?司徒爍罷了右輔辛守辰的官,那西域漢子也不囉唆,帶著妻子回凜霜城過他逍遙快活的日子去了,現在人家可是一家團聚呢。

  老實說,她還挺羨慕的。

  「他們最近要是有什麼計畫,也不會告訴我。」自在對這點並不以為意,這幾年神教的動向有了大轉變,他們開始滲透朝廷──想當然耳,必定是找到了能在朝中為他們護航的強力盟友。

  扯到了政治,自在反而不那麼憂心忡忡。也許讓政治歸政治,對天下生靈還好一些,她希望神教期待的政變只會發生在龍城裡,不要殃及無辜。

  只有一作事,她一直都感到不安。

  「如果『她』的目標只是政變,那還無所謂。」

  「妳認為『她』想做什麼?」

  「我本來覺得沒必要告訴妳,因為神教已經改變了方針,不過這幾天想來想去總覺得不安,教主實在不像事情做半套的人。妳聽過有一派的陣術師,主張國都必須位在陰陽五行調合之處嗎?」

  佟幽花點頭,雖然不懂陣法,但曾身為鎮國巫女,這些知識她各有涉獵。

  自在接著又問:「那麼,對於多年前發生在東海及凜霜城的動亂,妳有沒有什麼猜想?」

  「司徒爍回歸後,凜霜城和東海的蟒城成了五行之中其二。」但是她不以為這能有多大影響,「隼城是其三,鳳城是其四,但是因為早就知道所謂五行之說會被利用,所以更高明的陣術師懂得藏起五行之其一,我只能說第五個位置不梟城,我相信他們也找不到。」

  「可是華丹陽自己是陣術師。」自在提醒道。

  「她死了,而且第五個龍穴的位置據說只有鎮國巫女才知道,就連司徒爍都不清楚。」

  「沒錯,她死了。但是據說華丹陽早就對另外四個龍穴動了手腳,隼城的五行之位早就被移到羌城──妳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佟幽花的背脊間發寒。

  那代表……如果不是華丹陽早就算出結果,又或者她安插了人在司徒爍身邊煽動他,那麼就是司徒自取滅亡,第一個破壞天朝五行龍脈和諧的人不是叛黨,而是他自己!圍城九月、抄家滅族之禍,足夠將龍脈的和諧之氣完全擾亂,他對明氏一族的忌憚,為他自己種下了禍根!

  妳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妳以為妳們兄妹贏了嗎?

  驀地,華丹陽被關在天牢時對司徒清所說的話浮在佟幽花腦海。

  我會在地獄裡痛快地欣賞妳的下場!你們兄妹沒有一個逃出詛咒,妳也一樣。天下人既負我,我就要這個天下替我葬,妳睜大眼睛看著!看著我給妳們高尚的司徒皇室送了個大禮!哈哈哈哈哈……

  當時她只以為華丹陽瘋了,不是嗎?那女人沒有一天不瘋的,佟家那群女人相比之下根本不夠看。能夠橫眉冷對才夫指,寧可我負天下人,絕不教天下人負我,這就是華丹陽的作風!

  「所以,朔日神教知道華丹陽對龍脈動了手腳,知道如何利用這一點來對付天朝?」

  「神教前幾年的行動確實都和華丹陽對五大龍脈做的變動有關。」

  「所以,這幾年他們一直都在鳳城活動,是為了找出龍脈的機關?」

  「我猜想是,而且他們很可能一直沒找到,所以才會至今都沒有動靜。我告訴妳這些,是希望妳不管聽到帝都那邊有什麼消息,都不要輕舉妄動。」

  雖然沒明說,但佟幽花感覺得到,自在似乎知道她真正身分並不是七品官之女與持國公夫人那麼簡單。

  「妳既然告訴我這些,我又怎麼能夠無動於衷呢?」

  「如果妳不知道原因,才可能輕易掉進陷阱。他們再找不出鳳城的龍穴入口,很可能會把腦筋動到知道入口的人身上,知道鳳城龍穴入口的都是司徒皇室的直系血脈。」自在只說到這裡,便住口不語,默默品茶。

  「我明白了。」

  她們結束了這個話題,彷彿忘了這件事。

  ※  ※  ※  ※

  泰平二十三年夏,也就是明氏孤女明夏豔詐死後的第四年,帝都發生一場叛變,從皇室到民間都有人參與,甚至包括早就被明夏豔滲透的後宮。

  而在朝廷中發動叛變的主謀,正是樊豫父子。

  消息傳到鯤城時,這個一向對政治冷漠的海港竟也在一夕之間武裝並戒嚴,樊府別館外頭駐守著一師重兵,整座城瞬間就淪陷──全是樊豫的人馬。

  還有多少個城邑也參與叛變?佟幽花實在不敢想像。

  但帝都的戰情卻陷入膠著,雖然司徒爍身邊早就沒有任何高手──仔細想想,朔日神教其實成績卓著!一場東海之亂,拔了司徒爍身邊的陣術高手單鷹帆,再來一場凜霜城之亂,影武衛首領和大半影武衛也死了;梟城之役皇帝賞罰不分,更是讓右輔辛守辰對他產生嫌隙,只要朔日神教繼續煽風點火,君臣倆決裂是遲早的事──當她還在帝都時,就聽說朔日神教之中有不少人欣賞辛守辰,因此在對付他的過程中,想必特別手下留情,只讓他罷官離開天朝,這對那耿直的漢子來說,反而是因禍得福吧!

  昔日幫助司徒爍奪回神器的四員大將,全都背他而去,雖然主要原因是司徒粿咎由自取,但朔日神教的推波助瀾也脫不了干係。

  然而,司徒爍終究掌握了帝都絕大多數的軍力優勢,再拖下去,待全國保皇派軍力整合到帝都,叛黨的下場恐怕只會和當年的華丹陽一樣!

  佟幽花知道自己幫不上任何忙,但她還是無法置身事外,無法看著自己前世的家族滅亡。她更無法坐視不理的是,樊豫可能會有危險,她很可能再也見不到他!

  她恐怕是無可救藥了,要怎麼樣才能夠徹底死心呢?

  恐怕只有,她再也不記得他倆過往的那日吧?

  因為身為樊豫的妻子,在鯤城戒嚴後,她仍備受禮遇和保護,也因此要離開也特別困難,但這些都阻止不了她的決心。樊豫可能忘了,雖然她不再是司徒氏的長女,不再擁有強大的咒法能力,但簡單的迷魂咒其實還難不倒她。

  趁著夜色,換上輕裝,佟幽花只帶上一名女衛,悄悄地離開了鯤城。

  ※  ※  ※  ※

  越接近帝都,就越能感受到草木皆兵的詭譎氣氛。

  這座古城經歷了多次的政治鬥爭,似乎早就塑造出它獨有的、應對這一切的面貌,巍峨的古城寧靜卻陰森。

  一路上幾乎已經沒有尋常百姓敢在路上走動,所以佟幽花盡可能挑夜間趕起,當她越接近帝都,才知道皇軍仍是佔了上風,叛黨如今盤據在皇陵附近。

  對此,佟幽花隱約感到一絲不對勁。鳳城以外的軍隊還沒趕到,為何叛黨卻已受困?朔日神教之所以沉寂八年,必然有他們的原因,據她所知,帝都附近的各路軍隊他們都下過功夫──要把全國八路軍隊都掌握當然有難處,所以他們以帝都為中心,周圍三路的軍隊全都被他們滲透並且控制住,外五路的軍隊想要趕回救駕,除非先越過內三路,時程上根本趕不及。

  但叛黨還是被逼退到了皇陵處,難道司徒爍真的早有準備,才能強勢地立刻壓下皇城內的叛變?

  雖然沒有大規模戰爭,但仍舊有打鬥,政變之後,失敗的一方下場又會如何?佟幽花依然不贊同朔日神教的做法。就算不傷及平民,難到那些士兵不是老百姓的手足骨肉?

  鳳城附近實施宵禁,每個路口都有人盤查,要進入城內恐怕比登天還難,她只能暫時在城外找地方落腳,並且讓女衛出門查探狀況再回來向她稟報。

  正凝神思量之際,佟幽花沒察覺身後的女衛突然貼近她,並且以浸了蒙汗藥的白布捂住她的口鼻──沒一會兒,她便徹底失去意識。

  ※  ※  ※  ※

  終於清醒過來的時候,佟幽花很快便認出她所在之地,當下也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難怪應該具有優勢的叛黨會退到皇陵。也許正是在她離開鯤城時,女衛就通知了鳳城裡的叛黨,他們當下改變主意要引她過來。

  這處密室,以前是建造皇陵的工匠休憩所用,就位在皇陵內部,此刻周圍石壁上的火炬都已點。想當然耳,下令將她綁入皇陵的人,目的正是想知道位在這廣大的皇陵深處,所謂五行穴位的出入口。

  佟幽花不禁苦笑。她真該聽從自在的忠告……但就算明白是陷阱又如何?她做不到無動於衷。

  「希望我的手下不是太過粗魯了,樊夫人。」

  正想著,密室的門就被打開了,佟幽花聞聲看向來人。

  那是一名穿著藏青色青袍的青年。她聽過自在和其他人形容朔日神教教主的模樣,知道是一個和樊顥差不多年紀、女扮男裝的青年。不知錯覺否,她總覺得對方看起來有些眼熟,一時卻說不出像誰。

  「久仰仇教主大名。」佟幽花不動聲色地道。

  被她直接指出身分,仇餘鳳原先有些訝異,但下子就想通了,「也是,投效我朔日神教的幾員大將幾乎都將樊夫人當成寶,保護得滴水不漏,偏偏樊夫人看不上我神教,本座老早就好奇樊夫人是什麼樣的天仙絕色……」

  佟幽花倒不知道自己有被保護得滴水不漏,也不把對方的話當一回事,只問道:「教主明明有勝算,為何退到皇陵來?若是讓司徒爍的援軍趕到,你們豈不是功虧一簣?」

  「看來樊夫人倒是幫著我們來了?那我不好再失禮。不過功虧一簣倒未必,就看夫人是不是真的願意幫助我們。」

  「只要佔領了國都,你們就能達成目的,為什麼非要毀掉龍脈不可?這樣做,等教主得到江山,也只會滿目瘡痍!」

  「誰說我們要毀掉龍脈?別把我跟司徒爍那傢伙相提並論。樊夫人,妳怎麼會以為我在月狼皇后墓與羌城地下龍脈所做的事是為了毀掉它們?我只是將五行易位,屆時我師尊在五行方位中留下的陣法機關便會啟動……」仇餘鳳詭譎一笑,「到時,不管司徒爍是勝是敗,他都躲不過我師尊送給他的大禮,這天朝江山不會有任何損傷的。」

  「妳師尊是誰?」雖然她似乎猜得到答案……

  {啊,說到了我師尊。」仇餘鳳的笑容裡多了一股冷酷與嗜血,「如果我猜得沒錯,八年前我應該早點想到的,但幸好也不太遲。」起碼,她來得及利用樊豫。「當年天牢裡先後處決兩個女人,一個赴了黃泉路,一個卻卑鄙地施展轉生咒逃過了死劫。我原以為能和我師尊鬥上十人有何能耐,想不到竟然是個只懂得兒女情長的蠢女人。」她真為師尊感到不值。「如果不是樊豫迷戀妳,妳根本不是我師尊的對手!」

  這點她不反對。佟幽花順著她的話道:「如果教主計較的是華丹陽和我的勝負,那也由您,反正您只要出了這座皇陵,城外現在都是你們的軍隊,您登基之後自然能為您的師尊平反。」

  「別把我說得像你們一樣迷變權勢,我從沒說過我想當皇帝。」仇餘鳳冷笑,「而且,眼下困在這座皇陵裡的人也全都出不去了。」

  「什麼意思?」佟幽花心中一凜。

  「我把皇陵的入口炸了,就在妳大駕光臨之後。」

  「妳瘋了!」佟幽花不敢置信地瞪著她。

  「是啊,我瘋了。當年我才十歲,除了師尊之外,什麼親人都沒有,我苦苦等待師尊帶我回她身邊,她卻被你們這對狗男女給害死,甚至被狗皇帝汙衊,被天下人咒罵,每每想到這些我就痛恨得都要瘋了!但是現在,外面那群無辜的人和妳的情郎,他們還是有一線希望的。」仇餘鳳笑咪咪地,彷彿欣賞一件珍品那般地撫著她的臉,「凡是皇陵都不會只有一個出口,而鳳城皇陵的另一個出口,便是通往五行方位的真正穴位所在,所以,樊夫人……不,我該稱呼妳為公主殿下。」她握住她的下巴,逼她與她對視,「他們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妳嘍!」

  「如果司徒爍等到援軍,挖開皇陵,你們還是能活著出去投降。」佟幽花冷笑道。

  「妳捨得嗎?捨得看著樊豫上斷頭台嗎?」仇餘鳳哼笑,「我早料到妳會這說,再加上我想給妳這個與我師尊纏鬥了十數年,卻卑鄙地靠轉生術活下來的女人一個特別的禮物,所以在妳昏迷時,我讓人餵妳喝下毒藥──我比司徒爍仁慈吧?起碼是在妳昏迷時讓妳喝的,免得妳想起往事嚇著了。」

  「把我毒死了,對妳有什麼好處?」

  「沒好處,所以這是慢性毒藥,它會慢慢折磨妳,直到十二個時辰後才讓妳毒發身亡,妳有十二個時辰可以考慮要不要帶我們去找出口。」

  「不用那麼麻煩,我會告訴妳出口在哪。」

  「這麼快就害怕了?我還沒說完吶,只毒死妳有什麼樂趣?我想看的可不是這個。」她拿出一個小小的青瓷瓶,「這是解藥,只要在十二個時辰內服用都能去毒,但是只有一瓶,只能解一個人的毒。」

  佟幽花努力地讓自己不動聲色,因為毒性已經開始發揮作用,她全身上下像有幾百隻罵蟻在啃咬那般之癢又痛。

  「妳知道比起司徒爍,我更無法原諒的人是誰嗎?是那個背叛了我師尊的信任,倒戈幫助妳的樊豫!我聽說你們很相愛──噢,至少妳是真的很愛他,為了嫁給他想盡辦法得到他的注意,還為了他甘冒生命危險回到這裡。」仇餘鳳把解藥放在她手上,一臉同情和譏笑。「拿去吧,讓我看看你們偉大的愛情,這瓶解藥,你們這對雙雙中毒的同命鴛鴦要怎麼用呢?我好想知道啊!」

  佟幽花不想讓她看笑話,卻不由得緊緊地握住了瓷瓶。

  「對了,公平起見,我一定得告訴妳為何妳會被冷落八年的真相,我這人最討厭狼心狗肺的男人了,怎麼會狠心為難女人呢?」她出懷裡一串持國公府的鑰匙和樊豫的官印,當成玩具似的拿在手上把弄。「妳知道為什麼樊豫會笨到喝下毒藥嗎?妳猜猜妳不在的八年裡,誰代替妳執行持國公府女主人的權力?誰代替妳備受寵愛?妳肯定很了解他是多麼難以信任別人,但是他卻毫無遲疑地喝下我餵給他的毒藥,這點妳就做不到吧?呵呵……」

  「妳以為我會為了妳的鬼話痛不欲生嗎?」佟幽花握住瓷瓶的手指關節早已泛白,也分不清體內的疼痛是因為毒藥或其他。

  其實,喝下了毒藥,心痛與否早就沒有差別,她嚐過一次,很熟悉了。

  「妳可以去問他呀。十二個時辰還早,我會給你們時間慢慢聊,前提是,如果他想見妳的話。」

  ※  ※  ※  ※

  朔日神教退到皇陵的教眾不少,幾乎擠滿了皇陵入口內的大殿,當仇餘鳳領著面色慘白的佟幽花回到殿上,吵雜的大殿立刻安靜下來。

  佟幽花一眼就看見人群中的樊豫,他和八一樣沒變。

  樊豫見了她,眼神有些閃爍,「妳來這裡做什麼?」

  佟幽花沒開口,只是咬緊牙,也許是因為他的態度感到受傷,更也許是毒藥讓她有些難受。

  仇餘鳳走上前親暱地挽住樊豫,「幽花姊姊要帶我們前往另一個出口,我們很快就能殺了那個狗皇帝。」

  聞言,神教教眾開始歡呼,仇餘鳳朝佟幽花道:「雖然論年紀我該喊妳一聲妹妹,不過總有個先來後到,就讓我妳姊姊吧?」

  佟幽花不理會她惺惺作態的話語,雙眼定定地看著樊豫,「我只是擔心你出事。」她以為,他至少會軟化態度,就算認為她是別有目的才接近他,好歹兩人也是夫妻一場,不是嗎?

  但是樊豫卻沒說什麼,反而握住仇餘鳳的手,「不是要到另一個出口嗎?事不宜遲,快出發吧。」

  「幽花姊姊,帶路呀。」

  佟幽花看著樊豫別開視線,覺得自己好像被潑了一盆冷水般,好半晌才接過火炬,麻木地走在前頭,樊豫和仇餘鳳跟在她身後。她沒有發現,同樣也是叛黨的佟少祺和樊顥顯然不在皇陵裡。

  事到如今她也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相信仇餘鳳真的沒打算破壞風水,最起碼凜霜城和蟒城在經過那些動亂後確實沒有發生更大的災禍,至於司徒爍的下場……她已經無法去替他擔心了,兄妹之情早在前世就已徹底了斷。

  那她和樊豫呢?她想,這一路上,忍受著痛楚,夠她把還未死絕的那些溫柔懷想與希望磨死了,她存心讓自己記得這些痛楚,下輩子能不能別那麼傻。

  毒性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加劇,有時她幾乎痛得站不直,得靠一旁的神教教眾攙扶,陰涼的皇陵裡,她卻滿頭大汗。

  有些通道僅能容許一人通過,有些則地板濕滑需要互相扶持,還有些險坡位在陡峭的懸空絕壁上。天朝的地下龍脈常常蓋在天然的地底洞穴內,沿著地形築起迷宮,這座位在帝都城郊、原來陵寢的地底脈穴尤甚,有些通道旁邊就是地下水脈,深達數百尺,稍有不慎便會跌落深淵裡,因此眾人走得小心翼翼,隊伍接得很長。

  「休息一會兒吧。」身後得樊豫突然道。

  「我不累。」她以為是因為她的踉蹌,讓他感覺到不對勁。

  「餘鳳需要休息。」樊豫卻道。

  佟幽花轉過頭,見到仇餘鳳抱著手臂,看樣子是在這場叛亂中受的傷。她有些想笑,但只能讓自己靠在岩壁邊喘口氣。

  樊豫先將仇餘鳳安置妥當,才另行找了一處乾淨的空地運功打坐。看來他確實也中了毒,佟幽花真好奇仇餘鳳是怎麼跟他解釋毒的由來?

  被下毒了都捨不得責怪,跟以前的她是不是很像?她感到更諷刺了,卻心痛得笑不出來。

  休息根本無法使她體內的痛苦好轉,毒藥的折磨只會隨著時間加劇,她決定早點解決早點解脫,「如果你們要休息,就繼續吧,不想休息的人跟我走,出口就快到了,拖下去對大家都沒好處。」

  她搖搖晃晃地邁步繼續走,差點要跌倒,但她謝過了身旁教眾的攙扶,仍是自己一個人走在前頭。

  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她狼狽的樣子,臉上的汗水和淚水,早已分不清楚。

  到鯤城的第一年,她三天兩頭給他寫信,大事小事,鉅細靡遺地寫,殷殷地細訴自己的思念。他沒有回。

  第二年,她每十天給他寫一封信,盡量扼要地,告訴他來到異地的點點滴滴。他依然沒有回。

  第三年,她只在重要節日和他倆的生辰寫信,幾乎是懇求地,希望她能回到帝都,或者他能來也好。他還是沒有回。

  第四年,她只敢在他和她的生辰寫一封信,甚至連開口問他是否能來看她也不敢了,小心翼翼地,連相思也害怕他看得不快。他仍是沒回。

  第五年,她只能在天氣轉涼時,捎封短信,希望他保重。他恐怕不知道那短短幾個字,她猶豫好久好久,寫了又揉掉,拿著筆甚至會顫抖不已,千言萬語,終究明白,他根本不會回信。

  第七年,她仍寄了一封家書。

  第八年還沒寄──怕是再也不用寄了……

  其實,她骨子裡有些煩人吧?這麼不知心死啊!佟幽花苦笑。

  轟轟水聲越來越明顯,原來這條地道的盡頭竟是一座地下瀑布旁的懸崖,除非水底有機關,否則根本沒有出路。

  「這條路我們的人來探過,根本沒有出口。佟幽花,妳真的打算帶我們找到出口嗎?」仇餘鳳質問道。

  佟幽花忍不住覺得好笑,「妳若怕我心灰意冷,決定帶大家一起死,那一開始不是應該對我客氣一點?」

  仇餘鳳臉色有些難看。

  「妳放心吧,這裡確實有出口,只是要怎麼打開出口,一向是司徒氏歷代巫女與國君才知道的祕密。」她必須盡量大聲開口,才能勉強讓身後的兩三個人聽清楚。

  「那妳怎麼可能知道?」站在仇餘鳳身後的某個教眾立刻質疑道。

  佟幽花看著樊豫,卻見他並不感到意外。

  她走向樊豫,這狹窄的崖壁僅能容許一人前進,因此在她之後是樊豫,然後才是仇餘鳳。

  「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誰,才不想再見到我,是嗎?」她抬起頭,臉上的淚痕已乾了,她只希望此刻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麼憔悴。

  樊豫看著她,有一瞬間她幾乎以為在他臉上找到熟悉的、不捨的凝視。

  「我知道,在餵妳喝酒那時就知道了。」應該說,是那時才深信不疑。

  聽見他的回答,佟幽花甚至感覺到,連呼吸都痛了起來,她故作輕鬆地取笑道:「你怕我找你償命嗎?」

  樊豫沉默了半晌,才以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道:「妳把解藥喝了吧,出去後餘鳳會給我解藥,妳不用顧慮我。」

  「你放心,我會把你們平安帶出皇陵。」那一刻她幾乎想問他:什麼時候互餵毒藥也成了情趣?那麼他是不是該先讓她餵過一次,如此一來好歹兩人再也不相欠。「看在都走到這裡的份上,你總可以告訴我……」她想了好久,然而真的要問出口還是這麼難,「陪在我身邊的那七年裡,是不是真的讓你很為難?」所以才能夠在最後毫不猶豫地餵她喝下毒藥。

  他娶她,可以當作是為了樊顥,不願樊顥對她還存有一絲希望。

  那麼過去在宮裡呢?他真的只是盡責地扮演著間諜的角色嗎?

  樊豫的身子似乎晃了晃,她想他身上的毒藥也已經發作了吧?

  「不……」好半晌,他才開口,「如果妳真想知道,那麼我告訴妳,我從來沒有愛過妳。」

  如果前世的毒藥是餵進她嘴裡,那麼這一世,他便餵進了她心裡。她的呼吸一窒,胸口緊縮著,其實她真的有猜到,可是沒想到原來這句話對她還是有這麼強烈的影響力,她真的覺得自己很可笑。

  佟幽花好半晌才像喘過氣那般,她不知道她的眼眶泛紅而淚光閃爍,最脆弱的一面這一刻怎麼也藏不住,樊豫不由自主地朝她走近,想要扶住她,她卻退後了一步。

  「我知道。」她衝著他微笑,將手上的青瓷瓶塞進他手裡,握住他的手不讓他放開,「別擔心,我早就知道了。」

  「幽花……」

  她像是沒聽到他的呼喊,深吸一口氣道:「皇陵的出口就在這裡,機關在瀑布底下,但是那道機關得讓一條巨大的魚龍游出潭底才能啟動,關鍵就是需要有人將魚龍引出水面。」

  「幽花!」樊豫被她推開,臉色慘白地追上前,她卻一步步向後退。

  「我說過我會讓你們平安出去。」她笑著想看清楚樊豫的容貌,卻發現眼前的一切早就模糊不清,「其實你不用那麼辛苦,真的……你放心,下輩子,我不會再纏著你。」

  這一路,她痛夠了,下輩子,就乖乖的忘了吧。青色石崖之巔,她單薄的身子像煙又像霧,輕飄飄地跳落萬丈深淵。

  「不要──」

  為何他的嘶吼,絕望那般,彷彿撕心裂肺的痛苦……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30 00:05:03

第十章

  十五歲那年,他陷入了讓他癲狂一生的魔障之中,卻但願永遠都別醒來。

  他是跟著一批新進的宮女進入長樂宮。當時長樂宮的總管事叫淬玉,領著他和三名小宮女熟悉了一下長樂宮,便帶著他們前往鎮國寺。

  每年春祭,巫女公主會長住鎮國寺,直到初夏才回到長樂宮。

  他還記得,當時司徒清就坐在鎮國寺後的四角亭裡,及腰的長髮整齊地梳在背後,以金鳳笄在尾端簪起一個垂髻,婉約地垂在兩側的長髮,將她的臉蛋襯托得有如芙蓉花一般,巴掌大的鵝蛋臉和他經常看見的那些貴族女子不同,只薄施脂粉,眼角和唇間點胭脂,已是無限嫵媚。

  巫女公主在鎮國寺裡只穿白袍,雪白的對襟直裾穿在她身上,一點也不顯蒼白,反而真如天仙下凡。

  她低頭作畫,時不時和身後的宮女說笑,頰上梨渦讓端淑的美人多了一抹淘氣可愛。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幕,他看得呆愣住,直到淬玉喝斥著他,也引來公主好奇的注視。

  那讓他得以向公主介紹自己,哪怕他兩頰燥熱,耳朵嗡嗡地,心臟跳得飛快,幾乎有些暈眩。

  「玉兒。我叫玉兒。」他說。其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正的名字,後來他己姓樊,是因為教他武術的師父姓樊,他並不特別喜歡那位師父,但是至少在樊師父手下習武的那三年,讓他明白自己不是天生只能當臠奴。

  「玉兒?果然是好名字,妳生得真好看。」

  她就這麼記下他了,後來無意間發現他身上帶著傷痕,本以為比別的宮女高大的身子其實只有皮包骨,因此對他多了幾分憐憫。

  「玉兒來,一起吃。」她總是說。

  這當然引來其他宮女的妒恨,但他不在意,並非因為他是男兒身,而是自小身為臠奴,那種嫉妒和排擠,他已經很善於應付了,男人要耍起那些小鼻子小眼睛的手段,可不會輸給女人。

  當然,那時他背後的另一個主子,總會適時幫他擺平一些麻煩。

  「想辦法上了她的床,讓她不能沒有你,明白嗎?」女霸王說得很露骨。

  對華丹陽,他其實並不痛恨,甚至還有些感激。多年後那些不堪的傳言,多少是為了迎合司徒爍的偏見,華丹陽其實沒碰他──她嫌他髒!而且她深知男歡女愛對一個女人的殺傷力,要是她那麼容易就把持不住,早八百年就讓人給鬥下台了。

  雖然如此,他仍然感謝華丹陽,是她給了他新的生命。是以在往後七年的權力鬥爭中,他從未想過要置她於死地──當然,他心愛的、善良的殿下也沒想過,所有的周旋與較勁,都只為了替保皇派保住一席之地,保全司徒氏的江山,不讓華丹陽在位時把天朝周圍所有國家得罪光。那正是他無法自拔戀慕她的原因之一。

  要讓他上司徒清的床,就得暫時把那些盯他盯得太緊、自作聰明的宮女調開,所以淬玉後來便離開了長樂宮。

  身為臠奴,加上華丹陽讓他在三年內不停地接受各種訓練,配合以前服侍主子的那些技巧,他很快地得到司徒清的歡心。他擅長舒筋活絡的推拿與按摩術,更特別用心地牢記她的喜好和品味,並且善於察言觀色,知道她當下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他伺候女人更是比那些年輕宮女得心應手。

  於是淬玉被調走後,他就破例地晉升為長樂宮的總管事,還得到隨侍主子沐浴的殊榮。

  當然是殊榮。

  他前一晚甚至亢奮得自己偷偷解決好多次,輾轉無法成眠。

  因為無法克制的亢奮,一開始他就先調走小宮女,自己服侍司徒清。

  那是他一生中少數難以用筆墨形容,可以說是幸福,可以說是痛苦,也可以說是緊張期待的,絕妙的一刻。十五歲的生命裡第一次體驗到那麼多美妙的情緒,讓他上癮,也讓他顫抖。

  他的殿下真的很美,褪去了礙事的袍服,只著抹胸和褻褲,就讓他兩腿間硬得快按無法行動。

  「你帶了什麼在身上?」

  他想起,公主殿下雖然學醫,但太醫院那些膿包真該一個個送上斷頭台,他們認為公主只需要替天朝祈福就夠了,根本不覺得這宮裡有需要她醫術的地方,因此她所學的醫理知識其實有很大的缺漏──尤其是關於男人的部分。他們自以為是的認定,既然巫女公主一輩子不會出嫁,不知道那些反而更好。

  「為了伺候您,當然得隨時準備好。」他其實有點壞心地哄騙道,一邊替她脫去抹胸和褻褲,然後他發現他真自己找了個好差事!

  他還不能動她!那簡直讓他痛苦得想死!

  「玉兒,妳的臉好紅啊,怎麼了?我有的妳也有,做啥臉紅?」單純的公主取笑道。

  他差點失笑,只好道:「公主的比我大多了,奴婢覺得慚愧。」

  那是實話,他當然見識過更豐滿的豪乳,可是唯有殿下的才教他明白什麼是血脈賁張!

  「可憐的玉兒,以後我讓御膳房多給妳填點補品,妳小時候一定過得太苦了。」她拍拍他的髮頂,始終當自己是個大姊姊。

  那讓他更加心癢了。

  他替她沖水,抹澡豆。

  「我都自己來的。」她阻止道。

  但他好不容易抓住機會,哪肯善罷甘休。「奴婢會很多特別的技巧,可以伺候公主。」明明她比他年長,可是總天真地他牽著鼻子走。

  養在深宮中的公主,本來就不是看盡人性醜惡的他的對手。

  司徒清想起他高明的按摩技巧,遲疑片刻,終究乖乖任他擺佈。

  他摸遍她全身,下身充血得想死,卻又不想停止。過程中他不忘以過去身為臠奴時學會的那些高明技巧,偷偷地撩撥她。

  他本不是尋常男子,只憑著自身的慾望去需索。他知道女人的身體就像寶庫,任何細徵之處都可能藏著專屬於她的情慾祕密,當他用特別呵護的觸撫滑過她掌心和手指,好像擦拭一件珍貴的玉器般鉅細靡遺,然後愛憐地在她手腕和手肘內側,以指腹來回輕畫,他看得出來,他的殿下幾乎想縮回手,臉蛋不只是因為一池熱水的關係而紅燙似火燒。

  他不動聲色,繼續用同樣方式伺候她的裸臂,甚至刻意坐到她身後,大掌握住她胸前兩團圓軟的乳,用沉穩的力道搓揉著它們,同時鼻尖好似不經意般滑過她耳後和肩膀,用他每一個氣息,輕易吹皺她心裡一池春水。他的手在按摩她的腹部時,就像平常為她舒緩月事帶來的不適那般,手指卻不時大膽地探向柔密細毛之間,他的手已經是成年男人的大小,好幾次就這麼貼上肉核,若無其事地搓揉著。

  他還伸出手臂,刻意插進她大腿間,雙手又不乾不脆地在她大腿上游移,手指還在她膝蓋後不停地繞著圈兒,甚至連她細緻的蓮足也被他握在手中,每一寸都摸透,也呵護透……

  頃刻,司徒清便已雙頰緋紅,覺得舒服得緊,但也害臊得緊。慶幸的是澡堂裡只有玉兒和她兩人,她帶著一種難言的興奮,其待著玉兒帶給她更多難以言喻的感受。

  她的第一次高潮,就是在他手上,他甚至只是牛刀小試而已。

  過後,司徒清趴在浴池邊,害羞得不敢抬起頭來,不知道方才是怎麼一回事。如果不是太習慣這些,他真想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強要了她!

  「那沒什麼,每個人都會這樣。不過玉兒只打算服侍您一個人,殿下會嫌棄玉兒嗎?」他早就發現,司徒清對他有一種母雞保護小雞似護慾,他掌握了這個弱點,後來可是運用拿捏得恰到好處,讓司徒清更加憐愛他。

  嚐了一回甜頭,後來司徒清都只讓他伺候入浴。又過了些時候,她甚至會在夜裡把他找來──其實也不用她特意找,他一直貼身伺候著她,那夜見她輾轉難眠,他大著膽子上前詢問,當她羞紅著臉,拉過他的手放在胸脯上,他就明瞭了。

  哪怕最後,她被他調教成會乖乖張開雙腿任由他愛撫的小淫娃,他還是覺得殿下清純可愛無比。

  直到一天,他終於按捺不住情潮翻湧,撲到她身上又親又吻的,慾火焚身的殿下沒推開他,反而覺得他的親吻別有一番滋味,比用手更讓她舒服,甚至主動將豐滿的雪乳挺向他,並在他吸吮乳尖的同時,忘我地抱住他的頭顱,將空虛的下身不住地往他身上磨蹭。

  當他進入她時,她還沒意會到發生什麼事。那天就在鎮國寺的齋房內,小宮女們被他遣得極遠,臠奴出身的他卻在公主身上發洩了好幾次。他曾想過要用各種姿勢玩弄她,而今終於得償所願,簡直恨不得立刻將他知道的所有方式都用在她身上,但良夜苦短,最後她啜泣起來,惹他心軟。

  他的性別終於曝光了,他跪在地上,對司徒清坦白了大部分真相。

  該說他挑對了時機,或者該說,其實他早就明白那是個好時機──司徒清才剛知道貴族豢養臠奴的淫亂風氣,對此氣憤難平,再上她心中隱隱依賴著他,於是很快地原諒了他,甚至不由得心疼他的身世與過往。

  投誠的代價是,他成為司徒清的反間諜。

  在他的身分曝光後,司徒清仍舊讓他扮成宮女待在身邊,雖然他越來越高大,這祕密只怕也藏不了多久。她為此煞費苦心,讓他盡可能地待在鎮國寺和長樂宮,身邊從此只留忠心耿耿的宮女伺候。

  只不過,他們之間的氣氛卻變得詭異,有一段時間若即若離、忽冷忽熱。

  樊豫不動聲色,因為他知道,公主殿下正在和自己的道德理智天人交戰。他親愛的殿下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也許心疼他,也許……如他期待的那般,有一點點受他吸引,卻知道那樣是不應該的。

  直到司徒清再次讓他伺候她入浴,那時他知道,他們之間將會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

  司徒清放任自己和他偷情,就像吸毒一般,漸漸上癮。

  一日,樊豫帶著她偷跑出宮。

  那是司徒清長這麼大從未有過的體驗。在一家舖子裡,她用期待的模樣要他換回男裝。

  樊豫知道她只是覺得好玩,然而他沒忽略當他換回男裝時,她怔忡失神、雙頰緋紅的模樣。他在心裡笑了,有一種捕獲獵物的成就感,可是更多的是喜悅與甜蜜。

  從那天之後,司徒清對他的態度又起了微妙的轉變。

  她開始作畫送他,替他調養身子──雖然之前就有,不過這時又更認真,甚至教他讀書寫字。而他的名字,還是因為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好面子,所以隨手選了個筆畫繁雜的字,想讓司徒清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畫寫時,能寫得久一點。後來每當他回想起那段往事,總覺得當年自己的那些心機有些可笑,可回過神來,眼眶卻已泛紅。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司徒清擁有一副好歌喉,雖然不被允許學習那些淫豔詞曲,但樊豫還是教了她幾首特別雅致的,想聽她嘴裡唱出那些曲子。他挑了那首,其實隱隱道盡他苦戀得心思。

  當她唱曲時,他便在一旁撫琴,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後來好多年的午夜夢迴,他總是夢見這段,然後夢醒時,心窩像被刨空那般的疼痛,只能不停喝酒來麻痺。

  那段日子,是他這輩子最珍視的回憶之一,哪怕和華丹陽鬥法鬥得凶也無關緊要。他是司徒清最好的軍師,但他的計策總是避開華丹陽的要害,司徒清並不笨,只當他天性善良、感恩圖報。

  學習識字後,他有機會閱讀宮裡更多高深的陣法、醫學,甚至機關書籍,他的能力日進千里。他其實對什麼都有貪婪的興趣──起碼在那時,跟日後對什麼都沒有興趣的他簡直判若兩人。所以他什麼都涉獵,當他念書時,司徒清就在一旁畫畫、彈琴,或窩在他身上打盹。

  他喜歡在司徒清熟睡時守著她,看著她,好像已經擁有了一切,哪怕他知道,金枝玉葉的殿下永遠不可能屬於出身低賤的他,但他甘願把那當下的時時刻刻當成永恆,不管來日將會如何,他的靈魂都將有所歸依。

  每當那時,他相信他是為她而生,也理當為她而死。戀人們所嚮往的一生一世,他不敢妄想,但至少他知道從此他的人生將有唯一的信仰,哪怕無法相守也願勇往直前的唯一目標。

  直到司徒爍回到天朝。

  那男人身上,有著他那時太陌生但日後卻比誰都明瞭的陰鷙冷酷,黑暗得讓人不寒而慄。

  把一個人的心挖起了,他只會變得冷酷麻木;但是若把他所信仰的一切美與善摧毀殆盡,那麼他留在人間的就只剩下憎恨──就像當時的司徒爍,就像後來的他。

  是華丹陽不甘的反撲在他們之間埋下了離間計,也是司徒爍存心趕盡殺絕,歸來的皇子相信親妹妹是殘害他稚兒的凶手,認為是她下了讓天朝巫女公主從她這代消失的詛咒,好鞏固自己的地位。

  這些年來,世人怎麼評論她的?比華丹陽更陰險,妄想挾天子以令諸侯!

  他想盡各種辦法要救出她,卻徒牢無功,司徒爍硬要把一條條罪名往她身上扣,誰都無力回天。

  更讓他絕望的是,他為她卜的卦,早已出現一個又一個死劫。

  他痛恨這項能力,諷刺的是當初發現這項能力時,司徒清好崇拜他,靠著他的占卜,他們無數次阻止了華丹陽的詭計。

  但他沒說的是,在最初發現自己的占卜無比靈驗時,他曾為司徒清卜過一卦,他從未告訴她那件事,因為從那之後他再也不敢為她卜卦。

  司徒清在二十八歲,有一個化解不了的死劫。

  樊豫不斷地告訴自己,他的卜卦一定有失靈的時候,然而從那之後他卻更加瘋狂地學習各種咒術與陣法,不相信自己不能化去她的劫數。

  她越接近二十八,他內心的恐懼就越巨大。

  司徒爍回歸那年,她正好二十八。華丹陽的輪迴陣,更讓他看見最恐懼、寂苦痛的結局,他立刻就想到造反,但那時司徒爍身邊有能力同樣高絕的陣術師與咒術師,其至還有鬼域殺手,才壓制住華丹陽的勢力、氣勢正盛的皇軍,要再對付他一個,根本輕而易舉,他完全沒有勝算。

  直到司徒爍把他叫去,給了他一瓶紅色、一瓶白色的酒,並且將判決司徒清的聖論拿給他。

  「朕把皇妹的命運交給你。朕想來想去,讓她不死的方法只有一個……」

  樊豫幾乎燃起一線希望,他發誓他從未如此雀躍。

  「紅色是致命的毒酒,喝了立刻就會去見閻王;至於白色那瓶……喝了雖然不死,但是她會從此成為癡兒。」

  司徒爍一臉惋惜,而他的心瞬間從雲端跌回谷底。

  「這是最好的解套方式,不是嗎?但是也有人認為一輩子癡傻比死更痛苦,因此朕無法下定決心,只好交給你了。」

  他拿了白酒去見司徒清,不忍心告訴她,那會讓她變得癡傻。但至少他還能照顧她一輩子,他會好好保護她,一生不離不棄。

  於是他緊緊抱著她,將嘴裡的毒酒餵給她。

  他想過另一個選擇,就是他們一起喝下紅色毒酒,至少能死在一起。但,就當他自私吧,他根本不信輪迴轉世之說,害怕在蒼茫天地間,在浩瀚無垠的時光長河裡,從此再也找不著心愛的女人。

  也許他們真有來世,但世人僅僅是這無情的時光中蜉蝣一般的過客,斗轉星移,僅是天地眨眼一間,滄海卻能化做桑田,紅顏轉瞬便成枯骨,誰能相信他們真的能夠再相遇?誰能肯定,他不會化作尋花的蝶,卻始終錯過花蕊盛開的歲月,或者窮盡一生也飛不了萬水千山把天下尋遍,於是生生世世都在錯過她?

  他只相信自己,只相信這一生一世,他愛著她,記著她,哪怕自私也好。

  這口毒,他會親自餵給她。他將她抱得緊緊的,怕一鬆手,就會失去。

  忘了他的無能為力也好,癡儌了不再貪嗔癡怨也好,就讓他守著她……

  誰知道,司徒清卻瞪圓了眼,她的身子開始痙攣,七孔流出黑色血液。

  他發了狂地喊來御醫,御醫卻告訴他,司徒清服用的是致命毒藥。

  他直奔龍城質問司徒爍,那男人竟是沒心沒肺地「啊」了一聲,然後笑得一臉無辜,「朕記反了。」

  他像受傷的、瘋狂的獸,咆哮著衝向司徒爍,卻被一旁的人拉住,只能眼泛血絲、像要將他千刀萬剮似地,瞪著若無其事的皇帝。

  他真的想過玉石俱焚,直到顥兒拉住了他。

  司徒清入獄前託給他兩件事。

  一是照顧顥兒;二是,如果司徒爍真的對炎武發動戰爭,那麼他務必要找到司徒凝……

  他失魂落魄地,伴著司徒清的屍體三天,才不得不火化她。

  有一陣子,他會質疑,也許是他天生命賤,才會害慘了殿下。

  司徒爍像要諷刺他一般,賜給他高官厚祿,甚至把鎮國寺也賞給他。他無法理解那男人為何能邪惡扭曲至此,直到他自己殘虐地殺死第一個來暗殺他的刺客,他才懂得。

  原來他們很像。像兩隻可憐的、凶殘的,內心的傷化了膿,失去了靈魂的野獸,只能活著捅彼此的瘡疤得到一點安慰。他們彷彿仍然有理智,卻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活著,是不是真的清醒。瘋狂,冷酷,麻木,卻若無其事地假裝自己活得好好的,有時回過神來,自己都覺得可笑,悽愴地笑了起來……

  後來和炎武開戰的那段日子,他專心尋找司徒凝,心照顧樊顥。

  為了報復,他做了一件也許連司徒清也不會原讓他的事──

  司徒清說錯了,知道天朝五行龍脈第五處的人,不只她。

  他記得華丹陽把先皇的遺骨藏在哪,而當時為了拯救陷入無間罪咒的司徒凝,他帶著一種復仇的痛快感,將先皇遺骨埋入九死一生陣的墓穴中,用她父親的遺骨來為她製造隔離塵世的結界。

  他收買了所謂的闇鱗族巫女,讓炎武皇帝卓洛布赫去尋回司徒凝,他不是不懂咒法,而是要解無間罪咒只有一途,單鳳樓做的並沒有錯,只有卓洛布赫才能解開司徒凝身上的無間罪咒。

  司徒凝解了咒,樊顥也即將成人,他似乎已經了無牽掛……

  司徒爍那扭曲的男人卻對他說:「如果你死了,天下間就沒人知道她是無辜的,多可憐吶。」

  他自己活在煉獄裡不夠,非要拖著他一起,甚至拿樊顥作威脅。

  他很可恨,也很可憐。原來這世間最了解司徒爍的,竟然是恨不得將他剉骨揚灰的樊豫,就像司徒爍同樣了解樊豫對今生的執一樣。

  死並不可怕,死了就解脫了,這一生所有的怨與痛,所有的不堪與折磨將不復存在,何懼之有?他害怕的是,他必須永遠遺忘她。

  也許,他終究會踏上尋找她的旅程,縹緲不知所終地,哪怕只是在無數個來世之中能與她錯身而過──誰知道呢?他讓唱著「化蝶尋花去,夜夜棲芳草」,怎料最終卻成了他的命運。

  這輩子,他卑微得連自己的心意也害怕說出口,害怕那會成為一種褻瀆與玷汙。連想都不敢想,卻是那麼的渴望,只好追著,追著那小小的夢……

  餘生,就讓他拖著這身殘缺的形骸,把靈魂鎖在過往的魔障之中吧。儘管那就像一場無止境的凌遲,但只要他閉上眼,就能看見他所創造出來、回憶的幻境裡,當年的那些美好就近在眼前,哪怕碰不著,哪怕溫習過無數次,他卻寧原有一種咒,讓他留在幻境裡永遠別醒。寧願有一種咒,讓他忘了那一切只是幻境。他總在酗酒,也許真想長睡不醒。

  然後,佟幽花出現了……

  ※  ※  ※  ※

  天涼,盼君保重。

  這一年,只有一封信。短短六個字,他看了又看,手指撫過紙上墨跡,好像這樣就能觸碰到她一般。

  她所有的信,他都細細收藏,連同他想說的千言萬語,藏在最深的角落,一個字也沒寄出。

  閉上眼,他就能看見千里之外,她繡著暖裘,卻默默垂淚。他抬手想拭去那些淚珠,卻什麼也觸碰不著。

  他相信上天將司徒清還給了他。但司徒爍的挑釁以及佟幽花大病三日,卻讓他警覺到那個可惡的混蛋隨時有可能再一次讓他失去所愛。

  「別怕,我會保護妳。」在她昏迷不醒之際,他默默地安慰道。

  那幾夜他幾乎沒有閤過眼,失而復得的喜悅、唯恐再次失去的恐懼,以及不捨,讓他根本無法成眠。佟幽花不知道,她睡了多久,他便看著她多久,彷彿又回到年少時,在她夢境之外的守護,是卑微的他僅有的安慰幻想──想像她真的屬於他,想像他能夠這麼看著她到老。

  想像這一次,他們真的能夠白頭偕老。

  朔日神教的接觸,讓他看到一線希望。

  仇餘鳳假冒司徒清,卻又讓他察覺另一股危機。

  也許像司徒清那樣重生的,還包括華丹陽。

  他必須送走幽花,並且讓司徒爍相信,他對她只是一時覺得新鮮,他必須確保他走的這條險路不會讓她陷於危險之中。

  他終究還是傷了她的心。

  下定決心送走她的前夕,在她的夢境之外,他像要狠狠記得她的一切那般抱緊她,卻害怕吵醒她。

  他守護著她,卻不敢告訴她,他有多痛。

  多諷刺?他似乎永遠只能用傷害她的方式來保護她。

  她問他有沒有心?

  他只是不敢嗚咽出聲罷了,他的出身讓他一向很懂得自欺,更懂得欺人。

  樊豫很快就發現,仇餘鳳不是華丹陽。華丹陽根本厭惡他的觸碰,根本假裝都不想假裝,仇餘鳳卻裝得很是那麼一回事。

  而他則厭惡觸碰這個偽裝成司徒清的女人,在他第一次將她推開時,仇餘鳳便不再虛情假意了。

  「既然我們各取所需,那就記清楚彼此是同志的身分,只要記住我們有共同的目標就夠了。」

  仇餘鳳也厭惡他,他感覺得出來──她應該厭惡所有的男性。但一個優秀的陣術師兼咒術師是多優秀的盟友,她想必很清楚,單鳳樓在梟城萬夫莫敵的能力讓她印象深刻。

  不管是他,或是樊顥,佟少祺,甚至是自在,都有志一同地盡可能不讓幽花暴露在危險之中。

  如果,他們謀反失敗呢?

  既然要造反,那就只能成功,不能成仁。不想拿她來賭!

  他已經怕了。怕得不想有一絲一毫讓她困在險境中的可能。

  如果他失敗了,他已經寫好休書,鯤城離炎武很近,他會讓人盡快將她送到巴音山,他會以司徒凝師父的名義要求卓洛布赫收留佟幽花。

  只有司徒爍死了,他才能放心地擁有她,光明正大地守護她,她才會真正的安全。

  他少時那純情的心願,遙遠得讓他心餘力絀,經過那麼多次的打擊,熬過那麼長的苦痛,卻還是不願放棄。原來他以為行屍走肉的自己,還活著,甚至甘願為她再苦一回。

  他始終反對讓佟幽花參與任何一場叛亂,哪怕只是出主意都不行。佟少祺原來憎恨他對妹妹的冷落,直到出生入死久了,竟然也明白他那份過於專制的保護心態,然而這卻是佟幽花所沒發現的──

  那麼維護她的哥哥,怎麼可能對樊豫不再有任何微詞?

  直到起義那時,樊豫發覺仇餘鳳變得更加刁蠻不講理,甚至逼他喝下毒藥示誠,而當他看見佟幽花出現在皇陵時,突然間明白仇餘鳳想做什麼。

  仇餘鳳不只是厭惡他,她根本恨他!

  多年來他忍著仇餘鳳,不只是因為同志的關係,更因為他懷疑她跟華丹陽有血緣關係。對於華丹陽,他還是有虧欠的。但他染想到仇餘鳳的歹毒和司徒爍簡直不遑多讓。

  他這才想到,初見時,他驚覺仇餘鳳有幾分像司徒清。相處至今,他卻發覺,仇餘鳳像的是司徒家的人。不過她的身世究竟為何,他其實不怎麼好奇,他關心的向來只有幽花。

  他以為他做得夠絕了,幽花應該乖乖吞下解藥才對。

  卻沒想到,他窮盡一切所要保護的,最後卻被他自己親手推向深淵……

  ※  ※  ※  ※

  樊豫箭步追上前,立刻隨著佟幽花跳入深淵。

  他以為他已經習實那磨人的、空虛的痛,日日夜夜像附骨之蛆那般要吸乾他每一分力氣,原來那還不夠。

  他伸出手,極力想要抓住佟幽花,她像輕煙,心灰意冷地一切都無所謂,而他像烈火,直直朝地獄奔去,只為了她。

  那小小的、卑微的夢,一次又一次碎了。

  如果不能相守,那就共赴黃泉吧!想不到掙扎了那麼多年,這原來才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他在半空中抱緊了佟幽花,那一刻幾乎笑了出來,將臉埋在她髮間,嘴裡嚐到的鹹澀卻不知是她的淚,或他的?

  不管天上人間,他都不再放開她。

  雙雙落水的瞬間,水流冰冷徹骨,黑暗深淵傳來一陣金屬滾動的巨響,巨大魚龍衝向牠的餌,同時間,潭水,岩壁像天崩地裂一般震動起來……

  最後一道龍脈的封印,被解開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23-5-30 00:05:21

尾聲

  帝都在那之後整整一個月,陷入兩軍對峙的局面。

  最終誰成王,誰成寇,那已經不是他所在意的了。

  落水之後,他啟動了陣法,兩人逃出皇陵。

  那個青瓷瓶早已掉入潭中,他也不抱任何希望了,自在卻在這時趕到,用她的醫術及時替他們解了毒。

  然而,痊癒後的佟幽花,卻不再記得過往,看他的眼神像看著陌生人。

  下輩子,我不會再纏著你。

  他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

  趁局勢沒惡化之前,他決定帶她前往巴音山,不管佟幽花認不認得他,至少他要看到她平安無事。

  出發時,佟幽花都還有點怕生,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跟他相處,小媳婦似地坐在馬車最裡面,他也不勉強她。

  能看到她好好的,他已經別無所求。

  直到第二天夜裡,他突然感覺到床邊有人而警戒地驚醒,卻見她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向他解釋。

  「我……我看你好像做惡夢,所以……」

  樊豫這才發現他緊緊擒住她的雙手,那經乎是這些年來他的直覺反應,連在睡夢中都不得安心。

  然而,也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他不想放開她,就算她已經不記得前塵往事也一樣。

  「我以前都要抱著妳才能入睡。」他厚臉皮地端出以前曾讓司徒清心疼不已的可憐模樣。

  佟幽花雖然不記得過往,但她知道她嫁給了他──每個人都是這麼說的。可是她的夫君臉色看起來總是很陰沉,害她總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佟幽花身子有些僵硬地、慢慢地鑽進了他身邊的被窩,然後一動都不敢動地說:「你……你抱吧。」她閉緊雙眼,彷彿死士受死。

  樊豫差點失笑。

  失憶後的佟幽花,其實和當年的司徒清一模一樣,她在人前優雅,可是當只有他們兩人時,卻顯得笨拙又憨傻。

  黑暗中,他緊緊抱住失而復得的珍寶,喉嚨卻緊得幾乎嗚咽出聲,只能將臉埋在她髮間,默默向上蒼乞求著──

  不要再從他身邊搶走她,好嗎?

  佟幽花只覺得樊豫抱得好緊好緊,身子還隱隱顫抖。

  看來,她嫁了一個很怕自己一個人入睡的夫君,不知道她失憶前會怎麼安慰他?她想了又想,最後只能輕輕在他背上拍著,像安撫著小動物一般。

  樊豫又差點失笑了。

  那之後的每天清晨,佟幽花醒來時,樊豫都是這麼緊緊抱著她,好像要將她藏在懷裡似地擁抱著,她得伸手撫平他眉間的皺摺,回應他的擁抱,他才像放心了那般舒展眉心,沉沉地睡去,或者在她的安撫下醒來。

  接下來,她總算願意跟他說話了。

  那一路上,他都將她的手握得牢牢的。

  「我……我……我以前都怎麼喊你?」

  「妳高興怎麼喊就怎麼喊。」他說

  那喊「喂」可以嗎?佟幽花囁嚅著,只好探問些別的,「那,我……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啊?」

  他瞥了她一眼,發現她是很認真地想知道。

  他們從鯤城離開,帶了一些家當和重要事物,便朝炎武出發了,一路上,北國的景致如此迷人,蒼松參天,碧空如洗,他駕著馬車,悠哉悠哉地編起了故事。

  「妳偷看我入浴……」

  「我才不會偷看別人入浴!」她捧著臉驚呼。

  樊豫笑得邪惡極了,「妳不只看,妳還撲上來……」

  「你騙人!」她躲進馬車裡當縮頭烏龜。

  「妳不想聽我是怎麼愛上妳的嗎?」

  馬車裡縮成圓球的身子動了動,耳朵拉長了。

  她早就在想,她的夫君俊美無倫,據說也富可敵國,為什麼會想娶她啊?原來他愛上了她?!佟幽花突然心頭小鹿亂撞,小手扭著裙襬,很沒節操地又鑽出馬車,端坐在丈夫身邊。

  「然後呢?」她小聲問。

  「什麼然後?」樊豫裝傻。

  佟幽花一臉受傷地看了他一眼,又要灰溜溜地鑽回馬車當小烏龜,樊豫忍不住笑了,他想起當年他這麼逗著殿下時,她就是這麼委曲又默默地把自個兒悶起來。

  「我以前是奴隸……」他決定不再逗她了。

  當他一開口,佟幽花又坐回他身邊,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他慢慢地說著,關於她和他,不去杺那些權謀與陰險,回憶著那些溫柔與甜蜜,這才發現原來纏了他們那麼多年的愛戀,全是因為捨不得得美好,十輩子也說不完吶。

  是他讓她心灰意冷地選擇遺忘。

  「幽花……」

  「嗯?」她已經睏倦地枕在他腿上假寐。

  「以後如果我對妳說,我從來沒愛過妳,妳千萬千萬不要相信,好嗎?」

  佟幽花沉默良久,久到樊豫以為她是拒絕他,或者睡著了,低下頭卻見她睜著眼,紅著桃子似的小臉。

  一對上他的視線,她連忙側身緊挨著他的大腿,嗓音嬌軟地回應,「好,我不信。」

  「下輩子,妳要再來偷看我入浴。」

  「我才沒有偷看你入浴!」

  「那我偷看妳?」

  「……」她為什麼要答應這種事?可是這似乎比偷看他洗澡好一點。「好吧。」

  可是,他現在根本就是每天都光明正大的看她入浴,昨天還是他幫她洗的身子,她的矜持根本一下子就軟化在他的挑逗之中……

  佟幽花想著想著,忍不住就想把自己藏起來,但她身邊僅有的龐然大物就是他,所以一整天她都像小兔似地偎著他。

  「到時妳要纏著我對妳負責,我就可以很開心地娶妳,我們再一起過一輩子,好嗎?」他貪心地,非要她那些負氣決絕的話不算數。

  她不來纏他,那麼換他纏她吧!

  「好……」原來他的丈夫俊美無倫,富可敵國,而且挺黏人的。佟幽花想著,閉上眼,卻偷偷笑得好滿足。

  其實,她似乎記得一點點,關於那些溫柔甜蜜,只是那太狂野,她只想起一點點就害羞得想找地洞鑽……她以前該不會是豪放女吧?還是其實他就喜歡她豪放一點?接下來的一路上,她開始苦惱著這個問題。

  她會想起過往嗎?又或者不會想起?

  樊豫但願她這一生都只會記得,他真的很愛很愛她。

-全文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