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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于佳 -【才子求財(才子當道之二)】《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6 00:35:13     標題: 于佳 -【才子求財(才子當道之二)】《全文完》

于佳 - 才子求財(才子當道之二)

才子無財便成材——讓人隨便砍啊!
他出身貧寒,
好不容易混到「中原三大才子」的名頭,
藉著為武後製作鳳凰霓裳的名義,
他堂而皇之地接近她,
甚至過五關斬六將當選越族族長未來的夫婿人選。
從這一刻開始,
許許多多關於才子與「財」的真相逐一暴露。
首當其衝他得明白:
越族……屬於母系氏族!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6 00:35:43

楔 子

  失敗!無憂宴居然失敗了!

  豆蔻姑娘嘎嘣嘎嘣地嚼著脆脆的豆子,想著那場宣告失敗的無憂宴。

  從門面上算起來,她管當今武皂後娘娘叫「姑姑」。可是算起來,收養她的那個爹老早就死了,總之打她的娘偏要跟皇后娘娘拉上點兒關係,這才將她推到了姑姑的面前。原本她很怕姑姑的,怕她像娘一樣打她,不過現在不怕了,姑姑對她很好。至少她喜歡吃的豆子,姑姑總會讓太監準備。

  對她這麼好的姑姑從前段時間開始總是蹙著眉不開心,好像很鬱悶的樣子。她不喜歡自己喜歡的人不開心,所以她主動請纓要為姑姑找快樂。聽說天下第一酒莊盛產一種無憂酒,於是她就和中原三大才子之一的那賦秋合計辦場無憂宴讓姑姑開心。

  宴必有廚,這廚可是精選天下第一樓的名廚上陣——美酒配佳餚,看上去是多麼快樂的事啊。

  她本以為讓三大才子之一的那賦秋出馬,這場無憂宴一定會沒問題的。沒想到那個什麼爛菜樓的廚子竟然傻傻地放棄了,實在是令人詫異。

  不過沒關係,少了一個才子,還有另外兩個。中原三大才子中以學識著稱的平蕪還是翰林院的編修呢!差使他去為武後娘娘找快樂應該再容易不過。

  既然吃的快樂暫時不能算在內,那就穿吧!每個女人都喜歡華麗的衣裳,武後娘娘應該也不例外才對。

  說定了,就送武後娘娘最華麗的衣裳,她一定會很開心的。

  豆蔻郡主扯著嗓子喊道:「十三點! 十三點!快點兒幫我去查查翰林院的平蕪編修的情況。」
此時的平蕪正從兜理掏出銀袋,第二十四次地數了數,數字依然沒變,他銀袋裡所有的銀子加起來總共才二兩七錢。還有半個月才發銀餉,這日子可怎麼過哦!

  外人眼理他這個身為四品官的中原大才子是多麼威風,孰不知每個月光是隨禮就隨得他想把自己給當了。不知道能不能撈點兒外快,好補貼補貼貧瘠的生活。

  也許……也許某天天上會掉下黃澄澄的金菩薩?也許吧!叮能性不大。

  隨侍書僮兼馬車伕兼小廝兼使喚僕人兼管家兼廚子——阿呆蹭到了平蕪跟前,一張紅色的「炸彈」顫顫巍巍地遞上。

  「爺,武將軍為兒子辦滿月宴。」

  又要隨禮?能不能不隨?他真的沒錢啊!可惜這武將軍是當今武後娘娘的侄兒,不隨這禮,行嗎?

  外快……他需要外快。這一次說什麼也要弄點兒銀子好過日子,沒銀子哪來的快樂。

  才子也求財!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6 00:36:13

第一章

  太皇太后的表外孫媳婦娶兒媳婦——隨禮一百兩。

  肖尚書的堂弟媳的三姑媽四十九歲出嫁——隨禮五十兩。

  王御史夫人的二叔公八十五歲得子——隨禮三十兩。

  李太尉的大舅子娶第十五房妾室——隨禮二十兩。

  陳太監的乾兒子的干孫子娶妻——隨禮十兩。

  付總兵丈母娘過陰間五十大壽——隨禮五兩……

  這賬一筆筆算下去,平蕪有種想哭的衝動。這付總兵的官位在他之卜,他丈母娘都死了三十年了,現在才過五十大壽是不是有點兒太晚了?

  只可惜他平蕪出身貧寒,好不容易混了個翰林院編修,雖是個四品官,卻是個無錢也無權的清水衙門,身在官場,他誰也不敢得罪啊!於是,這個請客他隨禮,那個請客他也不敢怠慢。久而久之,他那點兒俸祿還不夠隨禮的。

  「爺,您就甭抱怨了,先想著怎麼混過這一關再說吧!」 書僮阿呆是平蕪惟一的下人,說是書僮,他要做得事可多了,沒辦法,這個家請不起其他傭人嘛!

  阿呆說得在理,平蕪摸摸掏掏,他將身上的全部家當掏出來也湊不夠三兩銀子,今天可是武後娘琅的侄兒——武將軍為兒子辦滿月宴,無論如何也不能少了這份禮。否則,用不了多久,他連清水衙門也坐不住了。

  可是,到底該怎麼辦才能隨上這份禮呢?

  有了!再怎麼說他平蕪也是中原三大才子之一。隨便寫幅書畫倒也是一份好禮。看上去,既有修為,又有學識,還相當脫俗,不如就寫幅祝賀滿月的書法吧!

  主意打定,平蕪花了整晚的時間書寫了一幅書法,來日他換上最乾淨的那套朝服,帶著賀禮和阿呆向將軍府走去。

  走到半道,阿呆忍不住問了起來:「爺,你為什麼要帶我去將軍府?」他連一身像樣的衣裳都沒有,上那種地方會給人笑話的。

  你當爺不知道啊? 「這不是為了省一餐飯錢嘛!」他不小氣,可是身上只剩下最後二兩七錢銀子,離發俸祿的日子還早著呢!過一天算一天吧!

  站在門口,他穩妥地遞上請柬。參加宴席的規矩他是懂的,送上書法為禮,他這就准奮走進去。迎客的管家用不冷不熱的眼光攔住了他的去路,挑剔地問道:「這書法是誰的墨寶?」

  好無禮的下人,想他阿呆就不會這樣。「這是我們爺的墨寶。」爺可是中原三大才子之一,挺值錢的名聲。

  管家上下打量著平蕪,到底還沒再刁難,放他們進去了。在他們進門的前一刻,分明聽見管家對身邊的小廝吐了一句:「沒錢隨禮,就送一幅破書法,當我們將軍府是賣書法的集市呢?」

  這話……這話怎麼說的?不過,他的確沒錢。

  走進大廳,平蕪和阿呆更傻了。別的客人都穿著華麗的便服,每一件都做工精細,價格不菲。唯有他穿著厚重的官服,連阿呆都比其他下人更添了幾分窮酸樣。真是丟人!

  「這不是平編修嘛!你也來了?」

  幾個比平蕪官位低的大人笑呵呵地迎了上來,神情中卻少了尊重的味道。阿呆不呆,他的觀察沒有出錯,很快那幾位大人就開始讓爺難堪了。

  「你們有沒有看到平編修的新作?」

  另外一位大人興奮地接著說:「看了!看了!集市上一兩銀子一大本,沒事幹買來入廁的時候用來解悶,挺不錯的!」

  「啊哈哈哈哈——」

  放肆的笑聲讓平蕪想揍人,阿呆卻先一步拉住了爺的衣角,「爺,他們跟刑部的關係可是好的不得了,你不想被罰俸祿吧?」他們也沒有銀子可罰了,「再說要是打架的過程中撕扯壞了這套官服,咱們可沒錢再做新的。」這才是真正的大問題。

  算了,不打了,先吃東西要緊。吃飽這一餐可以省下三頓的銀子,別怪他堂堂才子粗俗不堪,實在是為五斗米折腰,生計要緊。平蕪坐到席邊,讓下人給他上壽麵。

  不等下人答應,那幾位與他作對的老爺紛紛嚷了起來:「我說平編修啊!這裡的壽麵可是要付銀子的,你要是沒錢付,就少吃點兒。免得到時候被下人留下來多難看!」

  說什麼說什麼呢?

  不就是瞧他出身貧寒,又身在不輕不重的清水衙門嘛,所以凡是有點兒權又有點錢的大老爺都看不起他!平蕪臉上白一陣、紅一陣。不就是一碗壽麵嘛!他手上好歹還有二兩七錢銀子,一碗壽麵還是吃得起的。心一橫,他扯著嗓子吆喝,「來碗壽麵!」

  「壽麵上!」

  哼哧!哼哧!他狼吞虎嚥地吃著壽麵,一方面是因為太餓,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氣得胃門大增。

  故作優雅地擦了擦嘴,他抬起手招呼下人,「這面……」

  「三兩銀子,老爺!」

  阿呆的腦袋「轟」的一下大了,爺身上只有二兩七錢,這一次爺是不是要用他給抵債啊?不要啊!他瘦不啦嘰的,值不了幾錢銀子。嗚嗚嗚……

  咳!這個……此時的平蕪恨不得把胃裡的面給吐出來,瞧瞧面前的碗,還剩點湯水,不知道能不能抵那三錢銀子。

  「怎麼?平編修,你不會連三兩銀子都拿不出吧?」

  六品官對著平蕪露出恥笑的眼神,另一位土財主腆著肚子從兜裡掏出沉重的銀袋,「要不!我替您付了。」他邊掏銀子邊說,「我肚子裡沒啥墨水,口袋裡銀子可不少。不像某自恃其高的才子,光會吟詩做畫,連自己都養不活有啥用啊?」

  衝著他的口氣,平蕪絕不能接受這份銀子,他能為五斗米而折腰,絕不能為三錢銀子壞了才子的名聲。

  他還就不要了,但……這碗吃進胃裡的面怎麼才能吐出來呢?

  「武郡主到——」

  武郡主!武郡主來了噯!她可是武後娘娘面前的紅人,聽說正在幫武後娘娘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不能得罪她啊!

  豆蔻姑娘手裡攥了一把豆子,不斷地丟進嘴裡嘎嘣嘎嘣地嚼著。從前沒人把她當一回事,如今聽說她替武後娘娘辦事,每個人都把她捧成了金打的觀世音,全想從她身上蹭一層金子帶回家。

  她目不轉睛地走到平蕪身旁坐下,指指旁邊還留有麵湯的碗,「這是什麼?」

  「是壽麵,武郡主。」連下人都比往常來得勤快、恭敬。

  她不冷不熱地點了點手邊的麵碗,「給我也來一碗。」

  見武郡主吃麵,所有的人都畢恭畢敬地待在旁邊候著她。豆蔻也不多吃,只一口就停了下來,「三兩銀子一碗麵,是吧?」她讓太監十三點丟下六兩銀子。「這兩碗畫的錢我付了,省得放著礙眼。」在宮闈裡待了幾年,耍派頭的事她多少還會點兒。

  平蕪面子上熬不過去,又強提著才子的自尊說不出半句感謝的話。他的臉紅一半白一半,燒得豆蔻看不下去了。

  「我說平編修。」豆蔻將身上的令牌亮出來,「我奉命請你去為武後娘娘尋找快樂,你願意嗎?」

  願意!當然願意,誰都想為皇室效命,那意味著能從中得到豐厚的傭金,還有數不盡、道不明的外快,誰不願意誰是傻子。

  沒看見週遭的人全都亮紅了眼盯著他,恨不得他立刻就去死,好取代他的位置為武後娘娘辦差。

  「平蕪願意為武後娘娘效命。」只是這找快樂要怎麼個找法呢?他完全沒有頭緒啊!對他來說,最大的快樂是銀袋裡有銀子,不用每天隨禮隨得手軟。武後娘娘應該沒有這方面的問題,那麼如何才能止她快樂呢?

  「借一步說話。」

  瞧這裡每個人都用虎視眈眈的眼神盯著自己,平蕪多少有些不自在。武將軍也頗為客氣,大方地借出自己裝飾得金碧輝煌的書旁供他們使用——供為武後娘娘辦事的人使用。

  關於為武後娘娘找快樂這個問題,豆蔻可是有的放矢,「人生之樂無非是吃喝玩樂,『吃喝』我已經用過了,下面咱們就用『玩樂』吧!武後娘娘到底還是女人,美麗的衣衫對她而言一定有著無限的吸引力,不如就從這方面著手。」

  女人喜歡美麗的衣衫?這樣說來,他倒是絕對不能娶親,免得所剩無幾的俸祿全被女人的衣衫給折騰光了。先說清楚,他可不是小氣哦! 只是人窮志短——哇!武將軍的書房真是氣派,不知道這牆壁上鑲嵌的金光閃閃的壁畫是不是真金打造的,要是能蹭點兒金粉下來,足夠支撐到月底發俸祿了。

  別想這有的沒的了,先替武後娘娘辦正事要緊,要是真接下這單肥水,他還在乎這點兒金粉嗎?弄不好還能給自己打個金元寶。

  只是,身為才子,他對女人的衣衫可是一無所知,趕緊請教郡主為好,「這衣衫……您看……」

  他真的是中原三大才子嗎?豆蔻用力地嚼著口中的虎皮豆,嚼得滿腔怒火。當初與那賦秋相處的時候感覺人家那公子風流倜儻、學識廣博,簡直無所不知。如今見著平蕪,這種感覺完全消失。如此才學過人的那公子都沒能幫武後娘娘找到快樂,面前的這個笨傢伙真的可以嗎?她還是早點兒執行第三套方案比較好。

  「古老的越族尤擅織衣,在他們族裡流傳著一件華麗的羽衣,據說是用百種鳥雀的羽毛製成的,取名『鳳凰霓裳』。皇上被稱為『龍』,武後娘娘自然是『風』,如果她能得到這件衣裳想必一定會很快樂的。」

  「好主意!實在是好主意!」不是奉承,平蕪真的佩服豆蔻郡主的才智,「能想出這等辦法,郡主果然是武後娘娘的好助手。」

  豆蔻嘎嘣一聲咬碎口中的脆皮豆,「這才智比平編修如何?」

  「有過之而無不及。」實話!大實話!

  「這是中原三大才子之一的那賦秋為本姑娘想出的辦法。」實活!天大的實話!
崎嶇的山路上行著一頂小轎,阿呆掂了掂身上的銀袋,滿臉憂愁地湊到了轎門旁邊,「爺,咱們的盤纏就快用盡了,這可怎麼好啊?」

  他叫阿呆可真呆,平蕪玩味地笑道:「怕什麼?咱們就快到越州了,等到了那裡地方官自然會為我們安排好,半兩銀子也不用花。」他全都計劃好了,一到越州就對地方官說,和越族族人接觸需要買點兒禮物,讓他們上供點兒銀子擺在他身邊。

  樂!想到他的銀袋馬上就要鼓起來,他的嘴就樂得開花。

  聽說這次來的是四品官,還是奉皇后娘娘的命親自來辦差。越州的地方官員絲毫不敢怠慢,早早地排成隊出來恭迎。禮物自是不敢少,玉如意一對,金元寶十個,五十兩的銀子二十錠,附金造的觀世音一座。

  遙遙地望見平編修的官轎越走越近,所有人的眉頭全都蹙了起來。哪個從京都來的官員不是攜著家眷,拖著行李,大張旗鼓地來到地方上。早就聽聞平編修清貧,原來他是以做清官為原則。

  越州的郡尹趕緊指揮屬下官員行動起來,「收!快點兒收起來,把東西都給我收起來。」怎麼能辱沒了清官的聲望呢?這不是自討沒趣嘛! 「原先安排的上等客棧也趕緊給我取消,就用縣衙後面的客房招待平編修,快點兒去辦啊!」

  「是是是!」下屬官員不敢怠慢,迅速動起來,將原先給平蕪安排的優渥待遇全都取消,換上最貧瘠的招待方式。

  要成全清官的威名嘛!

  正在做著發財夢的平蕪看著這等接風仗式,心情大好。看樣子,他可趁此機會大撈一筆,估計能抵上一年半載的俸祿吧!

  「越州官員——共一十八名見過平編修。」

  「快請起!請起!平某怎敢當此大禮?」要是有實惠一點兒的大禮他倒是當得起。

  在越州郡尹孟大人的介紹下,彼此一一見過,孟大人更是圍著平蕪套近乎,「久聞平編修是中原三大才子之一,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更讓屬下佩服的是,平編修相當潔身自好。路途如此遙遠竟只帶一名僕人,也無多餘的行李,果然是清官!好官啊!」

  「呵……呵呵呵……」平蕪乾笑著咧開嘴不敢做聲。

  什麼清官?他倒是想弄點外快,也要有人給他送才行啊!京裡誰不知道翰林院編修是清水衙門中的清水文官,平日裡撈不到半點兒好處,碰上官員擺宴還要不斷送禮。他銀袋裡的銀子全部加起來還不夠讓他和阿呆吃兩碗麵的,要是再撈不到油水就只好等著受窮了。

  「本官來得倉促,也沒做什麼準備,行李頗少,還請孟大人……」

  他的話尚未說完,孟大人就按下了他伸出的右手,「素聞平編修以清貧為當官宗旨,我等不敢有違平編修聲譽,單單備下縣衙後院的廂房還請平編修不要推辭。」

  推辭?怎麼可能?哪個京官出行不是落座別院,他居然只能待在縣衙後院,這叫什麼事?

  可人家都已經把他奉為清官了,總不好再開口要求。平蕪只得期盼著他們不要把他看得太清貧,「那見面禮……」

  「沒有!我們絕對不敢給平編修準備見面禮,怎麼敢拿那些俗物來糟蹋平編修的聲譽呢!不敢!不敢!萬萬不敢!」

  他們怎麼能……怎麼能不敢呢?難道他們不知道才子也求財嗎?

  「如此說來我出行的一切費用你們都未敢鋪張?」他提高了聲調,就盼著哪位機靈點兒的官兒能出頭給他點兒碎銀子使使,他是真的窮到姥姥家了。

  平編修是在考驗大家吧?孟人人俯首說道:「京裡對官員到地方有明確規定,我等不敢擅作主張。」

  好傢伙!這下更是連最後一絲希望都破滅了,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啊?

  「阿呆!」

  「在。」

  「隨孟大人去後院。」

  「是。」

  連阿呆也是一臉虛脫的徵兆,這下子他們可怎麼活啊?
「都怪你!全都怪你!我們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全都要怪你!」

  這世道全都顛倒了,僕人居然教訓起主子來了,主子還不敢回嘴,只敢嚅嚅地低著頭挨罵。

  阿呆可來勁了,抓著他一刻不停地罵著:「我們都已經窮成這樣了,你居然還拿最後那點兒銀子打賞下人,你是瘋了還是傻了?我給你當了那麼多年的下人你也沒有打賞給我一個子兒,憑什麼他們說一聲『平編修不愧是當今才子』,你就將銀袋裡所有的銀子掏出來?簡直……簡直是氣死我了!」

  平蕪也為這件事後悔了,他本來不想的,可是人家一誇他如何如何博學,如何如何與尋常官員不同,如何如何潔身自好,如何如何比風流才子雅致他就全暈了。

  「阿呆,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你就別生氣了。反正咱們住在縣衙後院,又花不了多少錢。」

  「還花不了多少錢?」阿呆的聲音倏地提了起來,「你知不知道想要支使縣衙裡的下人全都是要花錢的,要不然誰為你跑腿,誰為你接帖子?你還要去召集越族的族人,不找幾個當地的人能做成這件事嗎?這路上的來回不用雇轎夫嗎?雇了轎夫不用管他們吃喝嗎?你都已經放出了清廉的威名,地方上的官員誰還敢拿錢出來照顧你?那不是自討沒趣嘛!」

  聽阿呆這樣一說,平蕪才真的有些危機意識。若是按照京裡的規矩來辦,他本該從京裡預支所有的費用帶到這裡,但是京裡的規矩是支取五百兩要分出去一半給各部門官員。他自恃才高,讀著聖賢書不肯做如此齷齪之事,於是他很乾脆地帶著自己的行李就來了,打算所有支出先讓地方官員挺著,等回京裡再大賺一筆。

  眼見著地方官一個個把他當成清官廉吏,誰還想到要給他錢?如此說來,這後面的日子可就……難過嘍!

  「不是難過,是很難過。」阿呆早就氣得說不出話來了,準確說來有很大一部分是餓得說不出話來。

  「我們現在要吃東西必須付錢,可咱們身上一個子都沒有,你要怎麼辦?」

  他不說還好,剛一提起平蕪的肚子就開始餓得咕咕叫,再怎麼說他也是中原三大才子之一,堂堂四品翰林編修,總不至於混得連飯都吃不上吧。

  有辦法,一定有辦法,只是目前他暫未想到罷了。

  咦!有了!他可以賣書法啊!憑著中原三大才子之一的招牌,無論如何也能賣到幾百兩銀子。接下來的日子不就不愁了嘛!

  跟隨爺這麼多年,阿呆怎麼會不知道他的心思,只可惜這招存在巨大障礙,「我說爺,如果你想讓整個越州百姓知道中原三大才子之一的平蕪,堂堂四品編修得靠賣書法度日,你盡可去集市上擺地攤,一定有人光顧的。」

  他還不瞭解爺,銀子他沒別人多,面子可多出幾層,說什麼爺也丟不起這個瞼,做不出這檔事,還是另外想辦法比較實際。

  「要不!我不說自己是中原三大才子之一的平蕪就是了。」反剪著雙手,平蕪頗有才子的風範地搖頭晃腦,「以我的才學只要書上幾筆。一定有人能識貨地給出大價,接下來的日子絕對不愁花費。」

  畫什麼好呢?他最近滿腦子都是為武後娘娘尋找鳳凰霓裳的事,不如就畫一幅《鳳求凰》吧!

  真的有爺說得這麼容易嗎?阿呆的腦子呆呆空空的,看著爺興致沖沖地磨墨、硯彩,他惟一的念頭就是:筆墨費又耗出去了一筆。

  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阿呆這小子居然不陪他出來賣畫,還要他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決定了,今晚沒他的飯錢,餓著吧!餓一夜又不會死。

  說到餓,他還真有點兒餓了。只要賣出這幅畫他可就有吃又有喝了,只是怎麼才能賣出這幅《鳳求凰》呢?

  吆喝?不幹,他可是中原三大才子之一的平蕪,怎麼能在街上吆喝呢?有失才子風範:找托兒?不行,他可是翰林院四品編修,絕對不能幹專政這種事。

  那就等吧!等有想買畫的主動上門。

  於是乎,四品編修兼中原三大才子之一的平蕪握著他的畫站在街角等著主動上門的買主。眼見著天色漸晚,日已西泊,依然不見有人前來問津,他是又餓又累直想回縣衙。只可惜,骨子裡那點兒傲氣尚未被磨平,衝著阿呆的態度,他也不能空手而歸。

  那……那還是等吧!等有菩薩從天而降,要是尊金菩薩那該多好啊!

  金菩薩沒來,彌勒佛倒是來了。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土財主,腆著肥大的肚子繞了過來,當頭喝道:「賣畫的?」

  什麼叫賣畫的?他這是藝術交流,純粹是交流,銀子與畫的交流。

  平蕪挑剔地看了一眼買主,悶悶地答道:「算是吧!」要是來買畫的也是位才子,多少還有點兒溝通,這種人一看就知道買畫純粹是為了放家裡當擺設,提高品位的。

  把這種畫放家裡當擺設多有檔次——土財主左瞥右瞟,拿出審視商品的姿態看著畫卷,「這是你畫的?」

  「是啊!」除了他誰還畫得出這樣的作品,平蕪抬高下巴揚起傲氣的臉。

  土財主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名人,買你的畫似乎沒什麼意思。」

  名……名人?他還不是名人?平蕪眼瞪如牛。

  「我可是……」不能說,他總不能說「我是中原大才子」吧?再說嘍!他的書法那麼棒,沒有「平蕪」這個名字就沒人要了嗎?

  「我……我還就不是名人了,你買不買吧?」

  土財主最受不了他那副才子嘴臉,「你不是名人,你還傲?就是中原三大才子在老子面前也不敢放屁,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平蕪哪裡受過這等氣,被他這麼一說,立刻發起官威來,「你不買便罷,為何侮辱我的人格?越州可是講朝綱的地方,你到底想怎麼樣?咱們去見官府!」他轉念一想,這要是真的去了官府,整個越州,也許全中原都會知道他平蕪靠賣書畫湊銀子度日,面子可就丟大了。雖然土財主是惹人生氣,但到底面子要緊,不能因小失大。

  瞧平蕪不做聲,土財主的氣焰更加囂張。他火大地把畫往地上一丟,惡狠狠地拿「豬蹄子」往上面跺,「我要你傲!我要你傲!我看你還傲不傲?」

  他踩完了,解氣了,轉身扭著肥臀便走,平蕪霎時間未能反應過來,他目瞪口呆地對著地上變成破紙的畫,滿心都是傷口。

  他……他的畫居然被人當廢紙踩在腳下,這是……這是什麼事啊?

  他彎腰蹲在地上撿起破碎的紙片,想將它們湊到一起,重新湊出一幅《鳳求凰》。驀然間,有一雙繡花鞋停在了他的身邊,一支芊芊玉手送到他眼前,送來了一錠……金子!

  平蕪不敢接,順著纖弱的手臂望過去。視線中站著美麗的姑娘,她的打扮有點兒奇特,像是異族人。不過越州這個地方有好幾個少數民族,來的一路上平蕪也見著了好幾個,所以如今遇上這樣的女子也不足為奇。

  「給你!你的畫被那人弄壞了,這個給你。」

  姑娘將手中的金子伸到他的面前,他愣愣地回望著她,那副癡呆狀讓人完全無法和才子這個詞聯繫在一起,「這是做什麼?又不是你弄壞的,為什麼你賠錢?我……我又不缺錢。」

  咕咕——

  那是誰的肚子在叫?姑娘好笑地抿緊嘴唇盯著他的臉,「你就拿著吧!」

  她坐在對面的茶鋪瞧他半晌了,他分明唇乾腹饑,要是真的不缺錢,天黑至此為何不等到明日再來賣畫,何必急這一時呢?想來定是等著賣了這幅畫好去買米。如今他的畫已毀,她若是不送他點兒金子,今晚他必要挨餓受饑。

  再說了,依照族裡的規矩,女子給男人錢乃是理所應當的,而且面前站著的還是位翩翩弱公子。

  見他不伸手來接,她明白書生的傲氣容不得他接受乞來之食。她很乾脆地接過他手裡破掉的畫,揣進了懷裡,「這畫就當是我買了,錢你拿去!」

  可那是被跺壞的畫啊!平蕪的男人自尊心不允許自己接受她的錢,他想搶過來她攥在手裡的畫,卻又不敢有違禮教在光天化日之下與女子拉拉扯扯。幾番猶豫下來,姑娘已將畫揣進袖內,這就起身要走。

  「你……你等等!」平蕪喊住了她,「這錢我先拿著,畫你也拿著。等改日有機會,我送你一幅平蕪的《鳳求凰》。」那可就值錢了。

  在京裡的時候,他若不是怕丟臉,多作幾幅書畫,署上「平蕪」的名字早就不愁錢使了。如今到了越州他也豁出去了,做畫送人也算正常。若有機會再見,他一定做上一幅署名「平蕪」的《鳳求凰》送給她。

  姑娘沒將他的畫當真,只是微笑著攏了攏袖口,「你的《鳳求凰》就很好了。」

  終於有人在不知道他就是平蕪的狀況下認可他的才藝,目送姑娘遠去的身影,平蕪滿心激動。

  莫非這世上真的有菩薩?還是尊金菩薩?原來,鳳求凰得以為「鳳凰」!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6 00:36:37

第二章

  哈!得意啊!銀袋裡裝著一錠金子,平蕪走路都帶著風。說來也許諸位不信,這年頭做官難啊!他那點兒俸祿要送禮,要隨禮,還要用來請客吃飯互通友情,若沒點兒額外收入哪裡能夠?

  只可惜,他身在清水衙門,半點兒福利都撈不著,連年終分紅都少得可憐,讓人無法有所期盼。身無家產,又無田產,成天只有出的份,絕無進的機會。能有錠金子帶在身邊,還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

  此刻,支使起阿呆來他都頗有威嚴,「阿呆,去看看縣官有沒有將越族的族長請來?莫非要本官等他們?未免也太大牌了吧?」到底誰才是官?

  阿呆受命前去,很快又折了回來,「爺,越族族長在外廳等您。縣官說越族族長的身份在越州極其尊貴,向來都被請到外廳待客的。」

  族長的身份真的比他這個四品京官都尊貴?看來這個族長的銀袋裡一定有很多金子。平蕪沒好氣地挪動身子走向外廳,停在屏風外,順著側光他看到一位穿著異族服裝的女子半歪著身子倚在圓凳上,半睜的美眸像在審視著什麼,臉上燦爛的光華直讓人移不開目光。

  「平編修到!」阿呆沒來由地吶喊一聲,喊得平蕪一身冷汗,喊得異族姑娘扭轉星眉,更喊得他們四目目相對。

  完了!居然是拿一錠金子換他一幅破《鳳求凰》的……金菩薩!

  他絕對沒看錯,這人就是昨晚丟給他一錠金子的異族女子。這臉可真的是丟大了,根本是丟到家了。要是讓人知道他居然收了族長的金子可怎麼是好?乾脆……裝不認識。

  「你就是越族族長?」

  「越族二十三代族長離歌代表越族族人見過平編修。」她識禮地衝他微微頷首,再抬起頭見到他瞬間呆了片刻,隨即漾起淡淡的笑容,「聽說平編修奉武後娘娘的命,希望得到越族的鳳凰霓裳,是嗎?」

  她沒有提起昨晚的事,想必是沒認出他來吧!誰能將晚上在外賣畫的窮書生跟堂堂四品編修混為一談,想都不敢想。

  平蕪放鬆心情與她談起正事,只要辦成了武後娘娘交代下來的事,回京後定有重賞,他再也不用靠賣畫度日了。

  「既然這是越族的珍藏,不知族長可有好的建議?」

  越離歌早就從縣官那裡得知平蕪此番來意,她也準備好了答案復他,「雖說是武後娘娘的要求,但這鳳凰霓裳很是難得,我也要做一番準備才能製成的。」

  騙他是笨蛋嘛!他可是中原一大才子,見識廣博,什麼不懂?平蕪拿出才子風範,搖頭晃腦地背著從書上查到的資料。

  「傳說越族珍藏的鳳凰霓裳是用一百種山間鳥雀的羽毛製成,色彩華麗,從不同角度,不同光線,不同溫度去看能看到不同的顏色,輕盈美麗、珍貴無比。我想要是武後娘娘得到鳳凰霓裳,一定會很高興的。」武後娘娘一高興,他自然陞官發財,擺脫清水衙門,他去哪兒都不會再是連隨禮都害怕的窮才子了。

  他說了如此許多,離歌只是靜靜地聽著,並不插話,好像他才是越族族長,而她是來聽取意見的京官似的。

  待他終於背完了從書上學來的文字,她方才淡笑著答道:「平編修果然學識淵博,既然您都知曉鳳凰霓裳得之不易,敢問您有何打算?」

  「先找到百種鳥雀就是了。」聽他的口氣像是從後院抓一隻雞那麼簡單。

  離歌也不說什麼,愉快地答應了下來,「那從明日起就請平編修隨我去越族聚居地轉一轉,瞭解一下制鳳凰霓裳的過程,然後我們開始尋找百種鳥雀。」

  「就這麼定了。」沒想到女族長做事如此爽快,平蕪反倒有點兒不習慣。

  該談的也談得差不多了,飯他可請不起,還是先送客吧!平蕪揚手送她,「我還行事,就不多留您了,明日我在縣衙門口等你,咱們同往越族聚居地。」

  她點頭算作答應,走到門口她禮貌地懇請平蕪留步,他也不多送,秉著才子的傲氣一步不肯多挪,離歌反倒轉過身向他道別,臨別前地自然地撇過身向他招了招手,招來了他的耳朵。

  「那錠金子夠用嗎?要不,我再給你一錠?」「爺,您快點兒!縣官說,越族族長……那個叫什麼離歌的已經在外面等著了。」阿呆一個勁地催著平蕪,他明明早就收拾好了。就是不肯出門,真是要命!

  叫平蕪如何有臉面再見越離歌,他甚至得向她拿錢才有日子過,如今相見他哪好意思指示她?先挽回點兒面子再說。

  有了!他可以裝做很有錢,將那晚的遭遇解釋成微服私訪、體察民情——他真不愧是才子啊!腦筋轉得就是快。

  平蕪定神定氣,這就向縣衙外走去,「族長,平某讓你久等了。」

  越離歌淡淡地含著笑,將半個時辰的等待一帶而過,「可以出發了嗎?」越族離縣衙尚有一段距離,想要參觀越族的織布工藝再不走恐怕來不及了。

  「不急。」平蕪絲毫不著急,他就想多點兒時間和她相處,好挽回那晚的印象,「反正天色還早,不如我們四處逛逛吧!聽說今天有集市,各個少數民族都將自己的特色貨物拿了出來.正好讓我見識見識。」這樣可以免去乘轎的費用,他可沒錢打賞轎夫。要他做個吝嗇鬼,他又丟不起那個面子。

  拿出官威,他不等離歌答應,招呼著阿呆就步行往集市方向走去。

  離歌無奈,只得跟上前去,「平編修,你打算買些什麼嗎?」

  買?他哪有錢買,他等著將鳳凰霓裳獻給武後娘娘以換取獎賞什麼的,然後再拿這筆錢置點兒產業好度日。

  偏偏又不能在她的面前丟了顏面,平蕪硬著頭皮笑著點點頭,「是啊!是啊!我的確打算買些禮物回去送給親朋好友。」他哪有什麼親朋好友,隨禮隨出來的冤家到是不少,「族長有什麼想買的嗎?全當平某人送給你的好……哎喲喂!」誰如此大膽居然敢掐四品翰林編修的手?

  是阿呆!他正以比他還凶的眼神瞪著他,像瞪著犯了錯的小孩一般。他又做錯什麼了嗎?

  湊到爺的耳邊,阿呆小聲地教訓著:「她要是把你的客套話當了真,我看你可怎麼辦!」

  不會吧!他不會這麼慘吧!對方可是拿金子當銅板丟到地上的主兒,應該不會貪圖他的禮物才對。

  平蕪緊張兮兮地沖離歌望去,她正背對著他走進一家很大的珠寶店。他拉著阿呆忙不迭地追上前去,只見她揀起店裡最大一顆珍珠頭飾認真地端詳著……端詳著……

  不要啊——雖然他七十老母……已亡,下無黃口小兒,但日子照樣要過。就是把他給賣了恐怕也不及那顆珍珠的價錢,更何況還要陪上阿呆一名。

  平蕪伸手拿下離歌手中的珍珠頭飾,趕緊還給店家。「族長如此美麗、大方,若添了這些俗物,反顯得俗氣,自然就好!自然就好!」

  離歌瞪大眼睛看看他,再瞧瞧店家,然後用越族語言跟店家說了些平蕪聽不懂的話。她真的不再留念珍珠,這就朝店門外走去。

  好險!平蕪再不敢裝闊,趕緊跟著離歌的步伐行去。生怕一個不小心,她看中一頭大象讓他付賬。

  大象她是沒看中,卻停在一順溜賣織錦的店舖前,「平編修,你不是說要給親朋好友送禮物嘛!你瞧這越族的織錦如何,很多京裡的官員都特意來此買錦拿回去送人哦!你不買些嗎?」

  「買!當然要買!」他大話都放出去了,真要什麼都不買實在說不過去。平蕪蹭過所有的店舖,最終停了下來,撿起他看到的最小的一塊錦織成的銀袋,他試探性地問道:「這銀袋多少錢?」

  「五十兩銀子。」店家笑容可掬。

  「五十兩?」他殺人呢!平蕪嚇得連連後退了好幾步。他雖是四品官,但銀袋裡的銀子從不超過五兩,如今他的銀袋竟然比裡面的銀子還值錢,這未免也太沒天理了。

  「那個……那個我去看看還有沒有更好的……更好的。」他拉著離歌飛速離開犯罪現場,絕不允許自己在這裡自刎以謝顏面。

  離歌也不問因由,一切聽憑他的意願,她只是提出自己認為對的東西。不知不覺中他們走到了湖畔,放眼望去甚是愜意。離歌有了新的提議,「咱們去遊湖,湖上風光秀美,又有鮮美的魚蝦品嚐,再適合平編修這樣的才子不過了。」

  「我……我生性怕水。」遊湖就得租船,租船不用花錢的嗎?吃魚蝦更是浪費錢的無聊玩意。世人都是什麼腦筋,才子就得用浪費來買浪漫嗎?

  他們正準備離開湖畔,忽聽湖上有人喊道:「我的金子!我的金子掉進了湖中……金子啊……」

  「撲通!」

  說時遲那時快,沒等離歌反應過來身邊的平蕪已經忽悠忽悠地飄在了水上,他游水的速度還真快,絲毫看不出有怕水的傾向。

  只可惜沒等他游近那條掉了金子的船,就見不遠處的漁夫撈起一個小男孩向遊船靠近。船上的爹媽見著孩子又是摟又是抱的,心疼地喊著,「金子,下回可不准頑皮了,你要是再掉進湖裡可沒人撈你。」

  這溫馨的一面讓離歌鬆了口氣,下一刻那口氣又緊迫起來。原本漂在湖上的平蕪像是打了一個哆嗦,在見到男孩回到父母懷中之後,他竟然向下沉去……

  「救命啊——」
平蕪渾身透濕,卻仍想保持才子風範,他屹立在茶鋪的門口死也不肯進去。進去就意味著花銀子,花銀子就意味著他即將吃了上頓沒下頓,他不能只圖一時之快啊,萬萬不……

  「啊……啊嚏!」

  瞧他那樣,越離歌只是簡單地丟出一句:「這家茶鋪是我們越族人自己開的,你就進來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他放鬆心情往裡鑽,一屁股坐下來立刻叫小二上最好的茶,連阿呆的那份他都沒錯過。

  他點完了東西,小二沒敢立刻就走,反而拿眼看著離歌,直到她點頭為自己點了最簡單的茶點,小二這才敢離開。

  她跟小二說話的時候,平蕪偷偷瞄著,她跟平常不太一樣噯!平時她總是淡淡的,對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可是現在的她很有威嚴,就像……

  「就像女皇。」阿呆這小子口吐象牙,急得平蕪拿筷子敲他。這可是對聖上大不敬的話,連這種思想都不該有。啊呸!啊呸!童言無忌!

  不過,在族人面前她真的很像女皇噯!

  喝了些熱茶,平蕪感覺身上的寒意好些了,這才敢開口。不想提起剛才的醜事,索性拿茶鋪當談資。環視四周,這間茶鋪裝飾得很有異族特色,牆壁上鑲嵌的織錦、掛飾更是美麗非凡。

  「沒想到族裡的茶鋪如此不凡,那是什麼?」進門正對著的那面牆上掛著一張錦,錦上所繡的文字有些奇怪,那不像是漢字,他不認識。

  「那是我們越族的標誌。凡掛著這樣的東西就說明是我們越族人開設的店舖,作為族長我有隨時檢視的權利。」

  依稀記得他們來時的珠寶鋪、織錦鋪都掛著這樣的東西,湖上還有好幾艘船也掛著這樣的帆。這麼說來——「剛才我們經過的那些店舖都是越族的產業?」

  離歌無語地點點頭,對他眼中的驚訝熟視無睹,「越州幾乎所有的產業都是越族人經營的,最近這十年間越族的產業正在向四周圍擴散,邊境幾個州府也有越族百姓。你要是想要什麼,可以真接告訴我,我會買來送給你——這是應該的嘛!」在越族,女子送男人禮物是應當的。反之,卻要遭人笑話。

  那她豈不成了名副其實的女皇帝?平蕪和阿呆同時揚起傻傻的眼神,用崇拜的目光仰視著她。眼前的離歌高高居上,他們則匍匐在她的腳下想著如何才能從她的身上蹭下一層金子。

  挪動椅子,阿呆和平蕪分別向她靠攏,由主子開口,僕人做輔,「越族長,明天……明天您有空嗎?咱們同去越族人聚居的地區轉轉,瞭解一下織錦的情況好早日織成鳳凰霓裳。」

  「明日?」離歌放下茶盞思忖了片刻,「明日不行!從明日起我要沐浴齋戒,三日後是我的選夫大典,所以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恐怕都不行,直等選夫大典結束,我才可以陪同平編修完成武後交代的事宜。」

  「選夫?」平蕪瞪大眼睛看著她,這異族女子還可以自行選夫嗎?

  知道他的驚異來源於無知,離歌耐心地跟他解釋,「我們越族女子都是自己選夫的,當然族長選夫比尋常女子都來得複雜一些,我早已讓族人發出告示,相信明天會有很多人前來參加選夫大典。」

  聽上去不像選夫,倒想去應徵苦力。平蕪對那些將要參加選夫大典的人有些憐憫,可是真的有男人願意被女人挑選嗎?這不是太奇怪了嘛!

  像是洞穿了他的思緒,離歌不急不徐地告訴他:「每位越族族長選夫都會有很多人前來參選,當然最終人選的只有一人。不過場面很壯觀,三日之後平編修可以前去參觀。」

  「一定!一定!」阿呆替爺答應了下來,他可有著絕妙的打算。
告別了離歌,他們回到縣衙後院,關上房門,阿呆將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爺,你不如去參加選夫大典吧!」

  什麼什麼?止他去參加選夫大典?平蕪提著才子的傲氣不肯鬆口,「憑什麼讓我去被一個女子選來選去的,再怎麼說我也是翰林院四品編修,中原三大才子中以學識著稱的平蕪。不是應該媒婆上門提親,然後各家小姐讓我篩選嘛!」

  還讓他篩選?阿呆原本不想提的,可是衝著他過分膨脹的自信心,他絕對不給爺留有餘地。

  「爺,您忘了吧?你曾經向京裡鼎鼎大名的才女、王太師的孫女提親,結果如何?劉將軍的妹妹,那個畫壇才女也被你提過親,結果又如何?還有巴太尉的女兒,說是擅長臨摹,你不是也……」

  「夠了!我不想再從你嘴裡聽到類似的話。」那些丟人的事平蕪不想再憶起,不就因為他沒什麼家產嘛!那些官宦人家的小姐沒一個想嫁與他,以至他今年都二十八了,還單身未娶。

  阿呆說得也有道理,想人家劉校尉跟他同年為官又同歲,雖說官沒他做得大,但身在油水衙門,娶了個土財主的掌上明珠,一下子就富了起來,如今第三個小子都六歲了。

  這樣想來或許他是應該爭口氣,娶個比土財主的掌上明珠更有錢的女人當老婆,說不定回京後別人看他的眼神都會不同。

  如此條件的女子捨越離歌取誰?
三日後,平蕪換上最好的便服,領著阿呆來到越族聚居地。

  哇塞!這裡還真大噯!而艮每棟屋子看上去都像京裡的官宅,又華麗又大方?風景宜人,四周良田沃土,美不勝收。

  最重要的是一般族人的房產都這般厲害,想來身為族長一定有著帝王般的富奢吧!這樣想著,平蕪更加堅定了要做族長夫婿的想法。

  「請問,請問……選夫大典在什麼地方舉行?」

  「就在宗廟前的空場上,我帶你去吧!」好心的族人領著他們一路行去,順便介紹著越族的風土人情、歷代財富以及現任族長。

  「說到我們離歌族長,那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她不僅人美,又能幹。你看我們越族,要不是她的管理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嗎?聽以啊!哪個男人娶了她那才真是有福氣呢!」忽地偏過頭,他朝平蕪問道:「你不去參加選夫大典嗎?」

  「呃?」雖然有這項打算,可被人說中他依然有些尷尬。乾笑了兩下,這就算一筆帶過。

  讓他感到驚異的是,沒想到越離歌在族人的心目中有如此高的地位,比當今聖上還厲害。衝著這點優勢,他也要爭取夫婿的位置,一想到他很快就能在京裡揚眉吐氣,他就興奮地眼冒亮光。

  待他走到宗廟前的空地,那裡早已聚滿了前來參加選夫大典的眾人。宗廟前設有一處專職空場,空場旁掛著一幅「候選夫婿至此」的招牌。那附近聚滿了年輕男子,平蕪甚至看到了郡府大人的公子和縣官大人的小舅子,還有當地一些知名的鹽商、富賈,就像一群公豬被關在籠子裡等候挑選,情景令人炫目。

  平蕪底氣不足地打起了退堂鼓,「我看……我看還是算了吧!」他一不想丟人,二對自己沒信心,或許保持一定的距離會更好一些。

  「不行!既然來了就絕不能後退。」阿呆將他向前推了一步,直將他推到招牌處,平蕪失去了後退的可能,惟有揚起苦笑沖接待他們的人笑了笑,「我是翰林院四品編修——平蕪,來……來參加選夫大典。」

  對他的頭銜,接待的人沒有絲毫驚訝,還不緊不慢地說道:「十兩銀子。」

  什麼十兩銀子?要給他十兩銀子報名補貼費?瞧對方伸到他面前的手不像啊!

  「所有參加選夫的人需交十兩銀子當報名費。」縣官大人的小舅子和平蕪有過幾面之緣,好心地告訴他。

  十兩?前來參加選夫還要交十兩銀子?天理何在?人心何在?銀子又何在?平蕪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上哪兒弄十兩銀子?離歌給他的那錠金子早花在雜七雜八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的費用中了,他銀袋裡的所有碎銀子湊在一起恐怕還不足五兩,剩下來的銀子該如何解決?

  索性不報了,不行!縣官大人的小舅子都看見他來了,他要是這時候打退堂鼓只會留人笑柄,說什麼也得堅持到最後。乾脆這樣吧!

  不好!阿呆的心中湧起極奇不好的預感。

  只見爺拎起他的衣領直拎到接待人的面前,「我身上沒帶現錢,就拿他抵那十兩銀子吧!」

  「不要啊!爺,不要啊!」阿呆有種被推入火坑的感覺,他拚命抗拒卻抗不過主子的殘忍無情。

  接待人尤不放心地扳開阿呆的嘴,像看牲口似的看了看牙,「還湊合吧!就先放這兒!」這牲口應該正值壯年,以他的勞動力幹上十年苦力,在死之前應該能值十兩銀子吧!

  平蕪拍拍阿呆的肩膀以某種類似自我安慰的口吻說道:「放心吧!我……一定會把你贖回來的。」在若干年以後。

  眼見大勢已去,阿呆惟有擦乾眼淚嗚咽起來,「爺,你可一定要贏啊!」否則,他這輩子都得流落異鄉。

  「我盡力!」平蕪也沒必勝的信心。

  正當主僕二人進行著生離死別的場景,越離歌穿著越族傳統服飾走了出來,她走到宗廟的正中央悠然落坐,神情中儘是莊重、尊嚴,和那晚拿一錠金子換他那幅破掉的《風求凰》的女菩薩完全不同。

  看見平蕪出現在選夫的行列中,她並無驚訝,也無喜悅,只冷冷地橫掃過眾人。她的目光停在了宗廟的正中央,在祭祖的儀式結束後,一場你死我活的選夫大典就此展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6 00:36:57

第三章

  「越族第二十三代族長候選夫婿共四十八名,均符合入選標準,所有候選夫婿按照編號順序同時進入武關、文關雙重考驗,最終獲勝者進入即為族長夫婿。現在,比賽開始!」

  宗廟的長老在宣佈完比賽要求後,讓人搬上考試用具。平蕪斜著眼瞄去,那比賽用的道具竟然是……針線?

  這到底是文關還是武關?若是文關,考的是如何用針線繡出《詩經》?若是武關,考的是如何拿針線戳死人?

  天啊!長老沒有告訴他中途能否放棄考試,最重要的是,放棄考試能退他十兩銀子嗎?他得先把阿呆贖回來啊!瞧,他這個主子多為下人著想。

  「下面將要進行的是武關考試。」

  真要拿針線戳人?平蕪頓時哀號起來,早知道他今天就多穿幾件衣裳的,再不行長胖點兒也成啊!至少保住小命要緊。

  「我們越族向來以織錦聞名全國,我們的老祖先各個都是織衣的高手。現在宣佈本場武關考試項目:請各位候選夫婿在規定時間內縫好衣服上的破洞,誰縫得快、縫得好,誰就是這一關的勝利者,他將有資格進入文關考場。」

  就這樣?就這麼簡單?平蕪心裡樂開了花,他出身貧寒,小時候最常幹的事就是縫補衣裳。即使後來當了官,為了節省開支他依然三天兩頭縫縫補補,連阿呆的衣服都是他補的,因為他補得省布又好看,考這個絕對難不倒他。

  隨著長老一聲令下,四十八名候選夫婿同時拿起針線動了起來。那也只是起初,接下來可不是每個人都在努力完成考試。大多數的男子從不曾做過針線活,他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下手,甚至於最簡單的穿針引線對他們來說也是最難的考題,真正在縫補衣裳的不超過十個人。

  越離歌冷眼掃過考場上的這些男人,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他們或是驕奢淫逸的富家公子,想著當上族長的夫婿好光耀門楣;或是權貴之徒,想藉著她攀取更高的枝頭。有誰是真的欣賞她、懂她,所以才要娶她……不!不是娶她,是嫁給她的嗎?

  沒有!一個也沒有!

  而她呢?她是為了愛才想要嫁人地嗎?

  不!同樣不是!

  年齡到了,她必須為族裡的百姓找一位男族長,也就是她的夫婿。這位夫婿必須懂針線,有智慧,足以輔佐她管理整個越族,至於她自己對那男人的喜好,在這場婚姻中完全不起作用。

  她娘是這樣過來的,她外婆也是這樣過來的,現在輪到她了。

  有時候她會懷疑自己的存在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族人,為了整個越族百年榮辱,那她呢?她什麼時候為自己活過?如果她連擇選夫婿一事都不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這…生她還有為自己活的機會嗎?

  眼角的餘光瞥見了賽場上惟一悠哉的人——平蕪。他會站在候選夫婿的行列中是她意想不到的,依她的判斷來這裡想成為她夫婿的人或是為權或是為名,平蕪最缺的既不是權也不是名,他想要的卻是她無法給他的東西。他怎麼會……

  長老宣佈比賽結束的吶喊聲打斷了離歌的思緒。不出她所料,平蕪的針線活又快又好,在所有候選夫婿中遙遙領先。整場四十八位候選人,真正做完針線活的只有三人。這三人進入了文關比試,其他人均被淘汰。

  這文關可是定生死的重要關卡,阿呆站在「收銀席」上緊張兮兮地盯著爺,他簡直要搖旗吶喊了。「爺!你可千萬要加油啊!雖然你平時經常餓著我,又讓我一個人干五個下人的活,但我依然打定主意跟著你。你可千萬不能拋棄如此忠心耿耿的僕人啊,我的爺噯!」

  用不著這麼要死要活吧!弄得平蕪備感緊張,也不知這文關考的到底是什麼。若是舞文弄墨倒也難不倒他這中原大才子,可要是出些怪招那可就保不準了。

  長老向在場焦急的選手和圍觀的群眾略略致意,這就開始文關比試。「以下我將假設一種情境,請你根據提問回答問題。聽題!」

  平蕪的心跟著繃緊,當年殿試他都不曾如此緊張過。偷空瞄了一眼比賽獎品——越離歌,她正悠閒地坐在宗廟的中央遙遙地望著他們,分不清她的視線究竟緊跟著誰,只知道她眼底的淡然不像做新娘的女子該有的神采。

  他這邊尚在分神,那頭長老已經開始出題:「你肚子餓了,走到街上見一炊餅攤,你走上前問道:『炊餅多少錢一個?』老闆答曰:『一文一個。』你一氣要了十二個炊餅想要填飽肚子,請問你最少需要付給老闆幾文錢?記住!我問的問題是——最少!最少付幾文錢。」

  三位選手中有一位等不及地答道:「當然是十二文,這還用算嗎?」

  長老不語,深沉地望著另外兩個選手,平蕪尚在思考中,另一位選手想了又想,才開口回答:「十文吧!我買了十個炊餅,讓老闆送我兩個,這不就只需花十文錢了嘛!」

  「好!這是哪家公子?果然才思敏捷,夠格當選族長夫婿。」底下全是讚揚聲,那人頓時沾沾自喜起來,自以為穩穩坐上族長夫婿的位置,卻不想當頭遭到呵斥。

  「你是豬啊?一餐飯居然要吃十二個炊餅?你不怕撐死嗎?簡直是糟蹋糧食!」平蕪嘖嘖地撇著嘴,表示不滿。想當年,他在京裡寒窗苦讀,再冷的天也就是半碗熱粥,什麼小菜也沒有,還不是照樣活到了現在。

  長老見他語氣不凡,趕忙問道:「這位公子還有更妙的答案?」

  那還用說嗎?平蕪輕咳了兩聲,以引起他人的注意。「我會買上兩個炊餅,找老闆要杯苦茶。苦茶就炊餅,小小的炊餅會被茶水泡得膨脹,只要兩個炊餅絕對能飽。所以我的答案是:兩文錢,既吃飽了又比你們任何人花費的都少。」

  長老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將他的右手高高舉起向全場的人示意,「越族第二十三代族長夫婿人選就是他了!」

  雖然有些不甘,但大局已定,眾人還是很給面子地鼓掌祝福。最開心的莫過於阿呆了,他終於不用被抵押在這裡,可以光明正大地以族長夫婿小跟班的身份離開此地。

  「爺!你好偉大,你不愧是中原三大才子之一的平蕪。」只有在這個時候阿呆才能感覺出他的主子還是長了腦袋的。

  平蕪對自己的表現也非常滿意,在長老的帶領下他走到了離歌的面前。長老雙手合十用越族的語言跟她說了些他聽不懂的話,在轉身離開之前長老用額頭抵了她的手背以示禮節。

  她的身份真的如此尊貴嗎?連那麼老的長老都要以她為尊,這麼說來她一定像皇上那麼富有嘍!這話想想還行,可千萬不能說出口啊!

  平蕪含情脈脈地看著將要和他共度白首的夫人,他的眼中真的滿是深情,想做到這一點並不困難,只要想著面前放著一尊你隨時可以蹭幾錠金子的金菩薩就好了。誰不愛金子啊?

  「越族長……不!我應該叫你『夫人』,咱們什麼時候成……」

  他尚未說完那個「親」字,她已抬手擋住了他的唇齒,「別叫我『夫人』,在你尚未通過三個月觀察期之前我還不是你的夫人。即便你真的通過了,你也該叫我『族長』,而非『夫人』。」

  還有觀察期?那是什麼玩意?

  「在觀察期間,你若是犯了什麼有辱越族族風的事就會被取消夫婿資格,明年這一天我還會重新選夫。」她轉過頭很認真地告訴他,「不瞞你說,這已經是我第三次選夫了。」

  平蕪頓時傻了眼,這居然比殿試還難,他是不是誤上了賊船了?怎麼突然一下美麗的金菩薩成了可怕的母夜叉,她的言行舉止跟那晚用金子買下他《鳳求凰》的活菩薩無半點兒雷同之處。莫非他認錯人了?

  能不能退婚啊?

  「忘了告訴你,」離歌突然轉過身來睇了他一眼,「越族屬於母系氏族,只有女子休相公,男人是不允許休妻的。」

  轟隆——

  大雨傾盆而下,平蕪告訴自己:該是清醒的時候了。
「離宮?」

  平蕪站在偌大的宮殿門口左右徘徊著不敢進入,越族的黎民百姓都已相當富裕,料想族長更是貴如皇上。可真讓他站在宮殿的入口,他卻半天不敢踏入,心虛啊!就怕睜開眼才發現這不過是一場幻滅的夢境罷了。

  越離歌可不管他的心情,她揚著手指了指彩繪的大門,「從今天起,你和阿呆就住在這裡,方便這三個月我對你的觀察。」

  住在這裡是沒什麼不好啦!這兒看上去又大又氣派,一定丫鬟成群,僕人成堆,成天美食佳餚,平蕪的確想留下來,「可是縣衙那邊……」

  「我已經跟他們打過招呼了。」離歌沒有告訴他,在越州真正的官不是什麼府台、縣官,而是她——越族族長。「如果這三個月你讓我很是滿意,你就可以永遠地住在這裡,要是你讓我不滿意,對不起,三個月之後請你打道回府,該去哪兒去哪兒。」

  阿呆有些聽不下去了,再怎麼說爺也是翰林院四品編修,算起來還是響譽中原的大才子,憑什麼給她一個小女子呼來喝去的,她也太沒規矩了。「我說族長,請你尊重一下我們爺,好嗎?再怎麼說他也是個男子,你多少該留點兒面子給他,怎麼能說話這麼沖呢?」

  小小僕人居然教訓到她頭上來了?離歌冷冰冰地丟下她的底牌,「你叫阿呆是吧?我記得在參加選夫大賽的時候你的爺把你當成十兩銀子抵押了出去,對嗎?」

  對是對啦!可爺贏了,他現在可是自由之身。沒等他反駁,離歌接著說道:「抵押給我們越族的東西是無法收回的,更何況你家爺並沒有拿十兩銀子贖回你,所以你現在是我的僕人,以後說話辦事分清誰才是自己的主子,免得吃虧。」

  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平蕪縱有再好的脾氣也被她激了起來。他不幹了,不幹了總行吧?說著他就要拉阿呆離開這裡,不想阿呆竟然甩開他的手,第一時間拉緊離歌的袖口。

  「族長,有什麼事請族長儘管吩咐,阿呆上刀山、下火海再所不辭。」

  這年頭別的不多,狗腿倒是挺多的,平蕪簡直要氣背過去了,算了!既來之則安之,他還就不信憑著他的才學,連個小女子都搞不定。

  他氣呼呼地迎面衝上去推開兩扇大門,哇!果然是大氣派、大於筆,那一排排的宮殿、房御讓人目不暇接。雖然看上去舊了些,但也不失氣派之勢,平蕪原本不甘的心情漸漸被它們抹平了。

  抬起腳,他正準備往裡走去,樑上一塊黑色的圓點慢慢游弋下來,眼看就要停到他的鼻尖了。

  平蕪努力凝神望去,下一刻他迅速彈跳開來並以最最尖銳的聲音放開嗓子吶喊道:「蜘蛛啊!」

  「叫什麼叫?」離歌不滿地從他的身旁踏過,順便拿出腰邊的彩色錦袋將那只蜘蛛裝了進去,「這可是越州特有的黑彩蜘蛛,將它曬乾磨成粉是上好的織錦顏料。」

  嘔!他要吐了,她居然將那只蜘蛛揣在腰間,他娶的人是女子嗎?

  離歌將他難堪的神色甩在腦後,不悅地道:「你到底進不進來?要不!你今晚就睡在這外邊。反正睡這裡也挺涼快的,只要你不怕蛇就行。」

  「這裡……這裡還有蛇?」阿呆感覺自己的牙齒在打架,他行動迅速地挪動雙腿,乖乖地站在離歌的身旁,警惕性地望著週遭,看有沒有不該出現的移動物體徘徊在他腳下。

  只見草叢中搖出一抹影子,阿呆想也不想拿出比平蕪更誇張的嗓音大叫道:「蛇啊!有蛇啊!」

  哪裡來的蛇?那分明是風過草動,居然被他說成是蛇。離歌翻了個白眼,這就向門內跨去,「你們進來吧!否則待會兒該有老虎了。」

  阿呆越想越害怕,這就拉著平蕪想要躲進屋去。低頭一看,他的爺啊!他的爺早就被嚇暈了過去,這回他可真的要在這裡睡到大天亮了。
好餓!實在是太餓了,平蕪活活地被餓醒了,他從床上爬起來,瞧瞧四周陌生的環境,好半晌才憶起自己這是身在離宮。

  可是,他真的身在離宮嗎?他明明記得這離宮富麗堂皇、氣派非凡,怎麼他住的這間宮殿桌子少了一條腿,椅子缺了一塊角,更可怕的是桌上的茶盞竟然是缺了口的,這是怎麼回事?

  來不及抱怨,他實在餓得受不了了,惟有先倒點兒茶水抵過腹中的飢餓。晃了晃茶壺,竟然沒有半滴水,這裡的僕人都是怎麼做事的?看看天色,大約已是傍晚時分。實在餓得不行,他打算招來幾個下人弄些點心先填飽肚子再說。

  「來人啊!來人啊!」

  他喊了半天,不見有人上前。心想大約這裡太大,僕人一時聽不見吧!他畢竟是初來乍到,不好發作,惟有支撐著身子慢慢走出去,尋找可以填肚子的食物。

  出了臥榻,走過外廳,再越過幾遭殿宇,他來到彎彎曲曲的問廊入口。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他只好順著感覺一路行去。

  這一路,他越走心越慌、離宮大是很大,可四處散發著陳舊的味道,好像每個地方都經歷了數百年的磨礪,變得破爛而腐朽。而且走了這麼久,居然未碰到半個人影,再走卜去,他真的有些怯步了。

  腳像是碰到了什麼地方,他忽地停了下來。低頭望去,是錘子、釘子什麼的,基本構成了全套維修工具。也難怪會在迴廊上放著這些東西,這裡的確急需重新維修、裝飾,否則如何住人啊?

  想也不想,平蕪拎起那些維修工具就近使用起來。眼前迴廊上的扶手破破爛爛,像是輕輕碰觸就會倒塌似的。他捲起袖子,甩開衣襟,一番捶打敲得響聲震天。

  迴廊的轉角處,越離歌正隱在角落裡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是她第三個候選夫婿,卻是頭一個主動拿起釘錘維修宮殿的男人。

  他真的挺讓人琢磨不透的,明明就是文人、高官,平時端著才子的架子成日裡裝模做樣,現在如何能放下身段乾淨利落地做起這等粗活來?

  也許這一次,她歪打正著選對了夫婿,又或許一切都是霧裡看花,撥雲見日後全是虛幻。

  她慢慢走到他的身邊,小聲問道:「你醒了?」

  廢話!他都蹲在這裡,可不醒了嘛!平蕪訥訥地點點頭,「嗯。」再一想,不對啊!他可是她未來的夫婿,他豈能放下身段在她面前做這種下人幹的交易,他忙甩掉手中的工具站起身來衝著她乾笑。

  「我……我一覺醒來,覺得身上沒什麼力氣,所以就找點兒事情給自己做。這就……這就幹上了,你……你別介意。」

  他幫她做事,她為什么要介意?離歌拿起他丟掉的錘子接著他未做完的部分繼續幹起來,「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這裡有我就可以了。」

  「你?」這事得由她親自做?平蕪傻了,難道這種事還要族長親自動手,他們族人都死光了嗎?再不然僕人呢?總不會比主子還知道享福吧?

  莫非……莫非她有這力面的怪癖?特別喜歡自己動手修東西,一日不修就難過?平蕪看她敲敲打打如此順手,不由得肯定起自己的想法。在京裡的時候就有一位將軍特別喜歡耕地,他是一日不下田就覺得渾身不舒坦,想來族長也有這方面的毛病吧!

  平蕪到底是個男人,在他的觀念裡,大男人站在一邊讓女子做粗活總不太好,他克制不住地問道:「需要我幫忙嗎?」

  她不說話,只是幹著手裡的活。平蕪將她的沉默當成認可,拿起另外一把錘子修起她旁邊扶手處破損的地方。許久,他們只是各幹各的活,誰也沒有說話,更沒有任何深層次的交流,直到平蕪的肚子發出對於飢餓的最後抗拒。

  「你餓了?」離歌抬起手擦了擦汗,冷淡地問他。

  平蕪本想為了顏面否認,可他實在是餓得吃不消了,嘴巴也被胃控制住不再聽理智的吩咐,「什麼時候吃晚飯?」

  離歌不忍心打消他的妄想,卻又無能為力,「越族一天中只吃兩餐飯,第一次是巳時(早上九時至十一時),還有一次在申時(下午三時至五時)。申時的那餐飯被你睡過去了,所以你要等到明天的巳時才有吃東西的機會。」

  暈了吧!讓我再暈一次吧!

  平蕪連哭的衝動都有了,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在他餓得快死的時候,她居然可以如此冷靜地告訴他:你必須再忍耐至少六個時辰才有東西可以解除飢餓,那等於告訴他:你早點兒去死吧!別再對人間有任何意義上的留戀。

  都要怪阿呆啦!吃飯時間居然不叫醒他,平蕪不好意思破口大罵,惟有忍著忍著,一直……一直地忍著。

  「要吃點兒消夜嗎?」

  離歌的開口簡直在平蕪的心中點燃了一把溫柔的火,沒有什麼話語比她剛才說的那句更讓他感到動聽了,「咱們現在就去吃消夜吧!」

  平蕪迫不及待地拖著她的手漫無目的地向前衝,她本想甩開他,卻發覺自己的手埋進他的掌中異常溫暖。放縱自己一次吧!

  「向左,廚房在左手位置。」她出語告訴他方向,卻並未抽回自己的手,她想無語地與他待一會兒,直到恢復平靜的那一刻。

  她是平靜的,因為越族族長需要平靜。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6 00:37:27

第四章

  「這就是消夜?」她不會小氣地帶他來到傭人進食的廚房吧?要不然怎麼會只有兩顆能砸死人的干饅頭?

  平蕪不甘願地望著四周,老實說這裡的擺設還真值錢噯!他對古董最有研究了,瞧!這是春秋時的鼎,這是漢白玉打造的鴛鴦壺,這是隋末的青瓷……各個都是價值不菲的古玩,由此可見離宮果然很富有。

  只是,這股東不是這裡缺了一小塊,就是那裡淬了點兒不該有的色彩,難道離宮有錢到不把它們當寶貝的地步嗎?

  想到這能換成金子的東西被人隨意擺在這裡,糟蹋成這幅樣子,他就心如刀割,他索性拎起自己的衣擺擦拭著這些寶貝。

  「你很愛惜這些東西?」男人不是都很注重自己的形象嗎!他怎麼拿白己的衣衫擦起這些廚房裡的玩意?離歌不解。

  她哪裡知道中原三大才子中,欽九州以他獨步天下的謀劃能力著稱,沒有他想不到的計謀,只有他不願想的謀劃;說到琴棋書畫、古往今來風流才子的雅致、判別古書、真跡非那賦秋莫屬;相對於上述兩人的灑脫之氣,平蕪則多了幾分縈繞於官場的人氣,論考學、探古,他論第二,當今無人敢拿第一。

  他十八歲殿試爭得狀元頭銜,就此進入翰林院任編修。在那種清水衙門沒有別的應酬,有的就是看書,想當年為了出人頭地,他練就一身好本領,雖不至於過目不忘,倒也記憶迅速,久而久之對古玩一類便有了些研究。

  聽說凡是古玩都價值連城,沒事幹他也會上集市去淘一淘,幻想著能淘出幾件值錢的古玩,好早日擺脫貧困。只可惜他看中的古玩全都是被標上高價的貨品,哪還容他多瞄一眼。算起來,這些東西還真是他頭一次親自觸摸的珍品。

  「有機會找來丫頭們,我教她們將這些珍品收拾收拾放起來,隨便放在這更多可惜啊!」他心疼啊!心疼地想將它們修復好搬出去賣個好價錢,然後將銀子收到自己的銀袋裡。

  離歌很乾脆地打消了他的想法,「離宮沒有丫鬟,根本就沒有任何僕人。你要是閒得慌,可以自己動手。」

  「沒有任何下人?這怎麼可能?」平蕪壓根不信,這麼大,這麼富麗的地方沒有半個下人,誰信啊?

  離歌歪著腦袋認真地想了想,「如果真算起來,倒是有一個!」

  他就說有吧! 「誰啊?」

  「阿呆!」

  喝!等於沒有!平蕪不太明白,「你身為族長,住在這麼大的地方,怎麼會沒有下人伺候呢?」

  離歌耐心地說給他聽,卻又怕他精神上承受不了,「其實啊!其實這離宮根本不是什麼宮殿,它是……」她故意放低聲音輕輕說道:「它是陵墓。」

  「哦!」平蕪點了一下頭,隨後才倏地彈跳起來,「你說什麼?」

  她不急不徐地說著離宮的來歷,「歷代越族族長的陵墓就在這離宮後面,傳說她們死後靈魂會回到離宮與越族人民長相依守,所以族人就蓋了如此大的離宮用來承載她們的魂魄。族規要求每任族長都必須住在離宮內,一方面是為了看守陵墓,另一方面也是與死去的族長做精神上的交流。」

  還交流?平蕪突然覺得身邊陰風陣陣,他快不行了,他又想暈倒。不能暈倒,他手上拿的這些古董個個價值千金,他要是摔了這些古董可怎麼得了。

  「我看你臉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先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放下?」離歌好心地提醒他。

  平蕪卻很堅持地仍舊握在手中,「這可是很尊貴的古董,哪能隨便放呢?」

  離歌不甚在意地瞥了瞥那些被稱作古董的東西,「它們原先在地下陪著我的祖先,前幾年朝廷來徵收巨大的木材,挖掘的時候不小心觸動了我祖先的墳墓,這些陪葬品就被挖了出來。我弄了新東西進去陪祖先,這些舊東西也沒處擱,所以就放這兒了。」

  他拿的這些古董全都是陪葬品?陪在死人身邊的葬品?平蕪迅速將那些古董放到原處,恨不得將自己的手剁下來清洗乾淨。算了,還是先補充點兒食物再說吧!他抓起一個干饅頭就往嘴巴裡送。

  「我忘了告訴你。」

  「什麼?」

  「這干饅頭是給祖先的供品,我從供桌上拿下來的。」

  「嘔……」
平蕪的肚子空得能夠打鼓,原本就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昨晚那些作為供品的干饅頭還害得他大吐特吐,將肚子裡最後一點兒穢物都吐了出來,這下子他可真是神清氣爽——餓到眼冒金星,感覺自己能飄起來,他怎能不覺得清爽呢?

  好在巳時將近,他很快就能吃上東西了。經過兩個時辰的觀察,他可以確定整個離宮除了他、越離歌和阿呆真的再無半個人,連人影都不見第四個。做飯的人當然是離歌和阿呆嘍!他等著吃就行了。

  「開飯了!」離歌踩著有節奏的腳步向他走來,「今天的午飯很豐富,四菜一湯絕對讓你胃口大開。」

  她還好意思說?住在如皇宮般廣闊的地方,午飯居然只有四菜一湯,真是失落啊!好在有東西吃就不錯了,平蕪可不打算再跟死人搶食物。

  拿起筷子,他遙遙眺望著阿呆將要端上來的菜餚。離歌難得與人同食一桌萊,她還頗為慇勤地介紹起來,「這第一道菜名為母子相會。」

  母子相會?還有這道菜?平蕪的興致大起,伸長了脖子端洋著這道菜,「什麼母子相會?這不是黃豆炒黃豆芽嘛!」

  「黃豆和黃豆芽難道不是母子嗎?」她頗有理地噘著嘴巴。

  這就叫母子相會?平蕪無可余何地點點頭,「就算是吧!那第二道菜呢?」

  「青龍臥雪。」

  哇塞! 住在這破到墳墓裡的離宮,卻能吃到「龍」字輩的菜,平蕪欣喜萬分,「快讓我嘗嘗,我要嘗嘗這道青龍臥雪。」

  他順著阿呆的手望去,只見盤子上撒了一層白糖,上面再放根整段碧青色的黃瓜,可不是青龍臥雪嘛!只可惜這條青龍讓他胃口盡失。他沒精打采地招呼著,「還有沒有其它菜?」

  「火山映白日。」

  名字起得不錯,基本上平蕪已經不對任何菜抱以希望。果然吧!幾片西紅柿上面放點糖花花,就算是火山映白日——她不當詩人真是浪費。

  「有沒有新鮮點兒的菜,別全是白糖配涼拌好不好?」這樣的菜別說是四菜,就是四十道菜他也能做得出來。

  要新鮮的?有!離歌從阿呆手上接過第四道菜,「關公戰秦瓊——絕對新鮮。」

  她居然敢拿先輩秦將軍當菜名,嚇得平蕪趕緊拿手摀住她的嘴,「你不想活了是不是?」秦將軍可是先皇重視的大將,豈容她用言語侮辱?

  離歌可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地方做錯了,她指指那道菜解釋起自己的創意來源,「你瞧!西紅柿炒蛋,紅臉對黃臉——豈不是關公戰秦瓊,我哪裡說錯了?」

  她八成是傳奇看多了,居然想出這種東西。平蕪有些餓了,催促起阿呆,「快點兒上湯,咱們準備吃飯吧!待會兒我還得去縣衙看看。」

  「哦!」阿呆答應著端上「一湯」,「猛龍過江。」

  剛才是青龍臥雪,現在又猛龍過江了?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麼龍如此之猛。抬眼瞧去,什麼猛龍過江,不就是清湯上漂著一棵蔥嘛!

  平蕪忽然感歎起來,幸虧她的專職不是開酒樓的,否則就連天下第一樓的斕彩樓也不是她的對手,用她所創的菜名絕對能唬倒天下人。

  「我忘了告訴你,從下一餐開始就由你和阿呆共同做飯,記住了,別要我再提醒你。」離歌說得理所當然,顯然不認為自己要求四品編修做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平蕪瞪大眼睛用看野獸似的眼光看著她,「你說什麼?要我做飯?」這怎麼可能?女人做飯是天經地義的事,哪有讓他這個大男人,還是世間最了不起的三大才子之一的翰林院四品編修做飯的道理?

  「需要我提醒你嗎?」離歌更加靠近他,用非常標準的唇形一字一頓地說,「這裡是母系氏族——你是母系氏族裡的男人,你是我的未婚夫婿!」

  怎麼會有如此沒天理的事?平蕪不服氣地加以反抗,「我不管這裡是不是母系氏族,我可是堂堂正正的漢族男人,憑什麼讓我遷就你?」

  「如果你不想被關到宗廟裡接受調教,最好聽我的話——相信我,沒錯的。」她一臉為他好的威脅模樣,成功地讓他閉緊嘴巴。

  天呀!他的自尊怎麼會衰敗到這種程度?每每想到這樣的女子有可能成為他終身的妻子,平蕪就不自覺地緊張起來。他本想借越族族長的權利與金錢好好振作自己在官場上的風水,如今看來這越族族長似乎不如表面看起來那般風光啊!

  就拿這離宮來說,大是夠大,氣派也足夠給他撐門面,可內部設施就慘到家了。需要更換的傢具、器皿實在是數不勝數,更多的地方需要重新粉刷、裝飾,若要改頭換面真的撐起帝王氣派,沒有三、五萬兩銀子是絕對不夠的。

  可是這離宮上下沒有半個僕人,飯菜也是最簡單的,簡直比他在京裡時還不如,他很難想像越離歌有足夠多的財富握在手中。

  只是他有些想不通,他所見到的越族是真的物產豐厚,百姓富足。以她族長的身份,沒道理過得如此清貧啊?

  「你在想什麼?」離歌瞟了他一眼,想知道在這吃飯的大好時間裡他究竟想什麼想到雙眉緊蹙。

  「想你是不是真的要嫁給我?」如果是,他可要好好謀劃一番,如何從身為越族族長的她身上賺取更大的利益。

  離歌坦白地回答他:「當然不是。」

  他在鬆口氣之餘又有些不甘,他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好?雖然不是宋玉在世,到也長得像模像樣,曾入圍京中十大美男子,排行第六位.才學自是不必說,中原地域前三名他一定是擠進去了。再論官位,雖不至於很高,但也頗有發展空間,前途算是無量。除了身無橫財,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缺點啊!

  為什麼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呢?

  「因為是你嫁給我,而不是我嫁給你。」離歌很認真地強調著兩者間的關係,「我早就告訴過你,越族是母系氏族,跟你們漢人不一樣。在越族只有女子挑選夫婿的權利,沒有男人挑選妻子的資格,所以既然我挑選了你,你就只能嫁給我,否則便是違逆,我有權拉你去宗廟跪拜,甚至接受族規的懲罰。」

  瞧她說得跟真的似的,平蕪冷汗都被她說出來了,「那你真的要和我一起過日子嗎?」他實在不好意思問她願不願意娶他,所以只好換種說法。

  離歌認真地想了想,終於在心中找到了她需要的答案,「這三個月如果你還比較讓我滿意的話,我就和你過下去。不然,你會和前兩位我的未婚夫婿一樣被趕出離宮的。」

  「我可不可以問一下,他們究竟犯了什麼樣的錯被你趕出去了?」他好在需要的時候犯同樣的錯誤,以爭取自己身為男人的自由。

  回顧前兩位未婚夫婿的罪大惡極,離歌還真有點兒記不太清了,「頭一位好像是把青樓女子帶到離宮飲酒作樂,結果碰倒了我祖先的靈位,我順著響聲走進來正碰上他跟那個青樓女子說嫁給我只是圖個名聲。後來那位……」

  她很努力地順著回憶想起,「後來那位是藉著我的族長威望去四處借錢賭博,結果債主找上門來。我也沒怎麼,只是把他們送到了宗廟交給長老處置,結果他們倆一個被浸豬籠沉湖底,另一個被剁去了右手——還好,小命都保住了,前一個半身不遂,後一個從此以後學習使用左手,現在都活得不錯。」

  平蕪覺得自己還是安分守己比較好,他身子骨不夠強壯,無論是浸豬籠還是剁右手,對他來說跟要條小命沒什麼區別。換個方法問吧! 「假設!咱們只是稍微假設一下,如果我做錯了什麼事,你會無法忍受到要將我趕出離宮?」

  「你做了讓我無法忍受的事,我就會將你趕出離宮。」一切就是如此簡單。

  平蕪正式放棄掙扎,還是先吃飽這餐吧!說不定吃了這頓就不會再有下頓了,他提起筷子,準備喝口「猛龍過江」。下一刻,他驚叫起來。

  「阿呆,你居然吃光了所有的菜,你成心想餓死我嗎?」

  這日子……這日子沒法過了! 「阿呆——」

  越離歌一聲吶喊,嚇得阿呆連忙將手裡的東西丟出去,快步跑到她面前,恭敬地道:「族長,有什麼吩咐?」

  不是他天生奴性,實在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如今他已被賣進了越族,生為族長的人,死是族長的鬼。別說是做奴隸,做姐姐的狗也沒什麼,這年頭活著比什麼都重要,誰讓他的爺那般不爭氣呢!

  離歌不想表現得凶巴巴的,可阿呆越是對她畢恭畢敬,她就越覺得自己必須表現出足夠的威嚴不可。

  人,果然是有劣根性的。

  「我不是要你幫我收拾離宮的嘛!你在這裡偷懶?」

  「冤枉啊!」他哪裡敢偷懶,又不是想去地底下陪族長的祖先,「爺臨走前吩咐我,幫他把書法、書籍收拾好放在書房裡,我正在收拾,一刻也沒敢停。」

  原來是這樣!離歌盤算了一下,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你幫我去收拾離宮的後花園,我幫你們爺收拾書籍。」順便看看他平時都有些什麼愛好。

  阿呆不敢違抗女皇陛下的聖旨,忙不迭地奔向後花園。離歌懶散地翻閱著平蕪的書籍、書法,按照分類幫他放到書架上。

  她的手不小心滑了一下,掉出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像是他平日裡用來習作的東西,她隨意望去,卻見那一頁的標題用正楷如此寫著——逃避飯錢之六大絕招。

  離歌好奇地往下看去,只見平蕪逃避飯錢的六大絕招分別是:

  逃避飯錢頭招:往去飯莊切莫打前陣,以免被小二認定為最終結賬之人。

  逃避飯錢第二招:切莫主動點菜,避免主動結賬之嫌。

  逃避飯錢第三招:切記慢食細咽,拖延時間直到終於有人忍受不了先結賬走人為止。

  逃避飯錢第四招:離去時要夾雜在人群中,腳步要快而穩,切勿被小二抓個正著。

  逃避飯錢第五招:摸索銀袋時需大氣磅礡曰:「吾今日帶銀千兩有餘,然無碎銀結賬,爾等先行墊付,來日餘回請。」 (註:該招在同幫朋友面前只可使用一回,再使絕無靈驗之機)

  逃避飯錢最終回:不去飯莊!

  離歌忍不住向後翻了幾頁紙,那上面記錄的全是如何在外人面前裝「財子」,如何在土財主面前顯才學,如何將隨禮的花費降到最低點,還有如何躲避官場朋友相約青樓的邀請等等等等。

  當初見到他在街尾賣那幅《風求凰》,她只當他是一時手頭緊,如今看來他一直都很窮,完全沒有當官的威風。

  做官做到這份上,究竟是傲氣還是傻氣,連她也說不準。猛然間,她明白了過來,他之所以想當她的夫婿只是因為越族族長的身份在外人面前意味著無盡的財富。

  真的如此嗎?如果真的如此,他恐怕要失望了,他還不知道吧!即便整個越族富可敵國,她依然窮得請不起丫鬟隨侍身旁。

  等他知道真相,會不會想退婚?離歌突然覺得胸口像是堵住了什麼東西,怎麼會這樣呢?她不是第一次失去未婚夫婿了,前兩次她只是有些生氣,並不覺得痛苦,這一次也該沒什麼不同才對。

  反正她注定了一生為族人而活,本不該有幸福的權利。不該有的東西絕不該去奢望。否則只會自找痛苦罷了,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

  離歌默默地走進自己的殿宇,展開那幅破損後復又粘好的《鳳求凰》。她不禁感歎:平蕪不愧是中原三大才子之一,或許他不及欽九州的智謀,不比那賦秋的瀟灑飄逸,但定有他的風采翩翩。工筆、心意皆讓人感歎。

  握著他的畫卷,她喃喃自語:「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風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祭佳人兮,不在這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那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原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這淪亡。」

  當年司馬相如借琴訴衷腸,終於見到了卓文君。私奔相合,開酒肆結良緣,一曲風求凰,一段「文君當壚腥如滌器」的千占佳話感動了多少人的心。

  然後呢?然後司馬相如欲娶茂陵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打消了他的意念。這一生她要做多少首《白頭吟》才能換來真正的「白頭不相離」?

  她——越離歌不想試也不屑去試。平蕪拖著虛軟的腳步往縣衙走去,午飯……準確地說是巳時的那餐飯完全沒吃飽,想到一直要等到申時才有第二餐飯可以吃,他覺得自己簡直要眼冒金星了。

  先去縣衙蹭些點心填肚子再說吧!否則不等完成武後娘娘交代的任務,他直接就可以為皇「效命」了。

  「王大人!」

  「平編修!」縣官大人滿面笑意地迎了上來,「恭喜!恭喜!能嫁給族長這樣出色的女子,是您一生的福氣啊!」

  聽到恭喜,平蕪原本還挺開心,只是縣官大人那聲「嫁」讓他的心中湧起陣陣不快。他身為男人,又是才子級別的有志之士,哪容尊嚴遭受這等摧殘。「嫁娶本是雙方之事,能嫁給我,也是她的福氣。」

  縣官大人聽的不是滋味,到底是下官,又不便反駁,只得找話來搪塞。「平編修怎麼不多在離宮幫幫越族長的忙?這裡的事就交給我好了,您放心地回去吧!」

  平蕪正色以對,「難道說幫族長的忙會比為武後娘娘效命還重要嗎?」這裡的人都怎麼了,全都將她當成女皇般信奉著,她可沒他們想像中的那麼富奢,跟武後娘娘相比可是天壤之別。

  縣官大人也是越族人,容不得別人對族長不敬,「平編修,你從京裡來對越州的民俗不太瞭解。在這裡,越族族長的身份是至高無上的。她的才智、行為、決策決定著整個越族的興衰,說句大不敬的話,在越族,她的身份與使命比皇上更尊貴。」

  有這麼誇張嗎?平蕪一路奮力考學進入翰林院做編修,他讀的是聖賢書,吃的是皇家飯。這麼多年,他早已習慣了按照皇上的指示做事,以皇令為尊。

  不能忍受有人挑戰自己長久以來樹立的觀念,他與縣官大人抬起槓來,「我就看不出越離歌有何過人之處。」

  「你哪裡知道?」王大人也不允許別人批評自己的偶像,「每任越族族長都要監守貧閒,以族人的富裕為考量,只有全族人都富了,族長才能有自己的財產。光是這一點,這世卜有幾個人能做到?更別說還是高高在上的統治者了。」

  什麼?什麼什麼?他剛剛說什麼?

  平蕪半塊點心梗在喉中,幾乎噎得喘不過氣來。他猛灌茶水,點心沒吃多少,水倒是喝了一肚子,這會兒可是徹底地飽了。

  「王大人,麻煩你將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他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心不肯相信,這殘忍的消息絕對能殺了他的耳朵。

  縣官大人不厭其煩地訴說著偶像的豐功偉績,生怕漏掉一絲一毫。「我說越族族長每一位都甘於貧窮,都將族人的幸福駕馭在自己的人生之上,她們比活菩薩更加像菩薩。」

  說起這些王大人就感慨連連,像一個快要進墳墓的老人害怕把回憶埋進土裡似的。「就以離歌族長的母親來說,當年越族遇上澇災,她沒日沒夜地站在湖邊組織族人抗擊災難,連自己的兒子病重都無法回家。後來,她惟一的兒子病逝,她甚至連最後一眼都沒能見著。那以後沒多久,她就以性格不合為由休掉了夫君,也就是離歌族長的父親,從此後獨自一人帶著離歌族長居住。你說說看,你說說看,她多不容易啊!」

  這女人不是有病嘛!平蕪滿肚子牢騷沒處發,女人就是該在家中相夫教子,沒事幹攬下天大的責任做什麼?就算世間人人誇你好,你自己就真的過得很好嗎?

  啊呸! 一群瘋子!

  王大人哪裡瞭解平蕪的想法,他還一個勁地誇呢,「說起來,我也很敬佩平編修啊!」

  「哪裡哪裡!」他謙虛得一塌糊塗,心裡暗自計較:我也就是才學比常人多了一些,人格比常人完美了一些,性格比常人隨和了一些,風度比常人……

  「一般人願意做族長夫婿都是想藉著越族族長的威望為自己謀利益,所以參選之人非大商人就是土財主,像您這樣的清官也肯前去,怎能不叫人佩服!真是佩服啊!」

  他沒法風度翩翩,因為他已經被人惹火了。要不是誤以為越族族長有著皇帝般的富有,他怎麼會好死不死地跑去參選族長大婿,更不會傻到把自己推進了火堆裡尤不自覺。

  他絕不能就這樣死在越離歌的手上,他得趕緊找個機會脫身啊!

  他的緊張不被王大人所察覺,人家再度昂起仰慕的眼神望向天外,彷彿那是神之所在。「我覺得這世上的統治者沒有哪個能比離歌族長更偉大,她可以變賣所剩無幾的家產去幫助越族貧窮的族民,自己寧叮住在破得每三個月就會倒塌一次的離宮內,這足以顯示她偉大的情操。」

  平蕪不自覺地抬高音量,「你說離宮平均每三個月就會倒塌一次?那上一次倒塌是什麼時候?」

  王大人摸著山羊鬍子,認真地想了想,「大概兩個半月以前吧!」

  怎麼會這樣?他的黃金夢怎麼會變成這樣?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尊金菩薩在蹭掉表面那層金漆後變成了土胚子。世上哪有這種當權者,自己監守貧窮,堅決要讓整個族人富裕起來。即便他日後有點兒小富,也要陪著她一起共苦不同甘嗎?這未免也太殘忍了吧?

  更殘忍的是他竟然要住在隨時會倒的破屋內拿生命當賭注?他還年輕,還有大好的青春與才華等待施展,他怎能就這樣陪卜自己的小命。不行!說什麼也不行。

  「王大人,為了方便起見,你看我是不是重新搬回縣衙居住,以方便為武後娘娘效命。」打著武後娘娘的招牌,王大人這點兒面子總是要給的。

  只可惜在這裡,越族族長的面子大過天,哪還會輸給武後娘娘,王大人攏起山羊鬍子,笑容可掬地告訴他:「越族有族規,未婚夫婿必須在離宮住滿三個月以接受族長和各位族人的考察、監督,這三個月內你不准外出,不准藉故在外留宿,否則視為無視族規,輕則跪宗廟,重……」

  不用說了,平蕪提起手掌打斷他的話,怎麼個重法他不想知道,反正遲早逃不過一個死字,他惟有想辦法自救。

  如果……如果可以早些幫武後娘娘找到快樂,她老人家一開心升他做戶部尚書,他再藉著陞官之名打道回京從此再不踏進越州半步,可不就徹底逃離她越離歌的魔爪了嗎!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6 00:37:47

第五章

  「離歌!離歌——」

  遠遠地就看見一道青色的身影衝她奔來,越離歌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幾步,怕奔跑的東西撞到自己。

  果然吧!來不及剎車的平蕪直衝沖地撞上了前方的障礙物,撞得頭上桑葉飛舞,「你……你怎麼不拉住我?」

  「你沒說。」她理直氣壯地道,「作為越族族長的夫婿你必須站如松,坐如鐘,走路莫帶風。否則輕則跪宗廟,重則……」

  「停!」又來了,這越族動不動就搬山族規,累不累啊?「我有事找你,你帶我去參觀越族的織錦技藝吧!」

  離歌挑了道眉,無語地凝視著他,直看得他不自在地主動招認為止,「我來越州的使命就是幫武後娘娘尋找快樂,快樂的手段就是織一件鳳凰霓裳給她,如今雖看不到鳳凰霓裳,也讓我瞧瞧越族的織錦技藝,多少有點兒瞭解,我比較好向武後娘娘交代;而且我也想去山上看看鳥雀,或許能湊夠百隻呢!」

  簡直是異想天開——她不理會,更加冷淡地收拾起手上的蠶絲,「你不會懂織錦藝術,看了也白看。」

  她怎能如此侮辱他這個才子呢,平蕪來了氣,更加堅定要參觀織錦,「這是我被派來的使命,你作為族長有義務陪同我前往。否則……否則我就帶著阿呆去! 」

  「爺,不用了吧!我還有很多活沒做完呢!」阿呆叫屈。

  以前他只伺候爺一人,雖然身兼數職,苦是苦了點兒,還不至於累到吐血。如今他一個人要清理有皇宮那麼大的離宮,那簡直是酷刑,隨時都有累死的可能,偏生他是那種眼睛裡不能看到髒東西的人,稍微有點兒髒,他就忍不住想拿手將它擦乾淨,所以——累死也活該!

  平蕪正在賭氣,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著他就往外拖,難得他有如此魄力,離歌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活跟著走了出去,轉過頭,她卻不忘吩咐阿呆,「這裡的活交給你了,做不完,我沒錢吃飯,你也一樣。」

  丟下阿呆,他們兩人一路行著,沉默是彼此的主題。

  「你討厭我。」

  連平蕪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他不瞭解嘴巴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但他就是說了,「第一次見到我,你肯用一錠金子買我那幅破掉的《鳳求凰》,那時候的你很溫和,就像菩薩,再見面,你知道我就是武後娘娘派來的官員,雖沒有當初的親切,卻也沒有敵意,如今我成了你的未婚夫婿,倒像是成了你的敵人,你好像很煩見著我。」

  該誇他感覺敏銳嗎?不斷與他相處,她就不斷告訴自己:要討厭他,要煩他,要將他從身邊趕出去。潛意識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幹什麼。

  「你呢?你真的想在離宮待一輩子嗎?」沒人想的,即便一時衝動願意留下來,也不得長久。《鳳求凰》之後便是《白頭吟》了,她一刻也不敢忘記。

  被說到了痛處,平蕪尷尬地別過臉不去面對,「至少我們相處一日,就愉快地度過一朝,好嗎?」他溫和地詢問她,因為一天吃兩餐的方式讓他失去了爭吵的力氣。

  她不說話,不表示意見,只是走著自己的路。走在山澗,他才發覺她的腳步比他這個大男人還要穩健。身在窮人家,他年少時沒少幹活,雖身為才子卻缺少才子的嬌氣,他不知道原來自己還不如一個身份尊貴的族長。

  她究竟是怎麼走過這年復一年的山澗道路,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告訴他?

  「離歌……」

  「叫我『族長』。」這是規矩,即使他最終成為了她的夫婿,他也必須這樣稱呼她。族長需要威嚴,惟有威嚴才能支撐起數百年不倒的越族。

  平蕪被她的嚴肅惹毛了,乾脆閉上嘴巴懶得理她。山腰間依稀出現幾家人正在將織好的錦放進溪水中漂染,有位老人將染好的錦支起來晾曬,他做得很辛苦,乾瘦的肌肉幾乎縮成了一團——旁邊的人都叫他「忘老頭」,這奇怪的名字引起了平蕪的遐思。

  忘老頭,他需要忘記什麼嗎?

  見著離歌,忘老頭支起彎曲的腰嚅嚅地喚了聲:「族長。」其他人也跟著站起身向離歌低頭行禮,此時的忘老頭卻仰起頭望著離歌,開啟發不出任何聲音的嘴唇訴說著無法言語的衝動。

  那場景讓平蕪無法忽略,他拉了拉離歌的袖口試探地問道:「你認識他?」

  離歌先一步撇開眼睛以搖頭作答:「不認識。」

  在來越州之前,平蕪曾經在翰林院找過有關越族的資料,據說越族的族人都住在山腳下,惟有那些外族人才以山腰聚居,這也是區分越族人的一種方式。如此說來,忘老頭並不是族裡人?那他的眼神怎麼會如此奇怪?

  「你不是要看織錦嗎?快點兒看,過會兒咱們還要去山下瞧瞧。」她焦急地催促著,口氣裡的不耐煩讓平蕪有些驚愕。

  他的確不太懂織錦,但這些錦比起京裡那些大商家的精品竟毫不遜色,由此可見若真能織出鳳凰霓裳,定是獻給武後娘娘最好的禮物。

  他手裡捧著錦細細端詳,卻沒注意到忘老頭已向離歌靠近,「他……就是你擇選的夫婿?」

  「第三任未婚夫婿,不知是否能長久,長久又如何,五年、十年……總有一天還是會分開的。」

  她冰冷甚至有點殘酷的聲音讓平蕪忍不住轉頭朝她望去,她這是怎麼了?平日裡對族人那麼和善的她怎麼會用那麼沖的口氣與忘老頭說話?

  「離歌,跟老人家說話要心平氣和。」在翰林院待長了,他連說話都帶著學究的氣勢。

  離歌理都不理他,轉身就要往山腳下走去,「你走不走?不走永遠也別想看到越族真正的珍品是何模樣。」

  這能算做威脅嗎?」平蕪無可奈何地跟上她的腳步。他不住地回頭望向那位老人家,只見對方的臉上徜徉著難以割捨的情懷。

  他們……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想要製成風凰霓裳一定要抓到百種鳥雀?」

  向來以書為尊的平蕪難得對書本知識產生疑惑,他怕自己抓不到百種鳥雀,一輩子都無法為武後娘娘找到快樂,更無法擺脫身邊這個有人性、沒人情的越族族長。

  越見到不同色彩的越族織錦,他越是被其精美所打動。心裡不由得期盼起來,若是真的製出鳳凰霓裳想必能從四品升為正二品,屆時不僅武後娘娘快樂,他也會很快樂的。

  做美夢,他又在做美夢了——離歌雖然一言不發,但這絕不代表她看不到他的所作所為。每當他兩眼冒金光,不用說准又在做美夢呢!害得她手癢地直想戳醒他那不切實際的夢幻。

  「你那是在做什麼?」看他將手裡的米糧撒在地上,她忍不住想要責怪他的浪費行為。

  「你這就不懂了,我是在撒餌,待會兒好逮鳥啊!」

  他很認真地支起竹簍編成的簸箕,再將四面八方撒下的種子彙集到它的覆蓋面之下,等鳥雀落網,他只要輕扯手中的線,拽倒支撐的竹簍就好。

  離歌這才發現原來平編修是真的打算逮百種鳥雀回去織鳳凰霓裳,「這能行嗎?」感覺成功率不大,「你既然那麼想逮到百種鳥雀,為什麼不發動官府的衙役幫你呢?」

  他謹慎地觀察著四周動靜,為了不打擾鳥雀,他只得小小聲地告訴她:「官府的衙役又不是成日裡沒事做,再說了,我這個人不喜歡白使喚別人,我若用人,一定會給那人滿意的報酬。只可惜如今我手頭無錢,還是自己苦點兒累點兒,能幹多少就做多少吧!」

  想不到他堂堂四品編修還挺有人情味的,絕非那些橫行霸道的螃蟹。衝著他把衙役當成平等人來看,她決定不失時機地幫他一把。她所謂的幫,就是在他的耳邊大叫著:「有鳥雀落網了!快抓啊!」

  她的尖叫聲嚇得他趕緊拉繩,這一激動反而放跑了幾隻,好歹還算捉到三兩隻毛色不同的鳥雀,也算是小有收穫。平蕪將它們分類放在鳥籠裡,繼續布網準備逮捕鳥雀歸案。

  瞧他興致昂然的樣子,離歌反倒迷惑了,「喂!你好歹也是中原三大才子之一的平蕪,從哪兒學來這些抓鳥、逮野獸的方法?」

  「你很瞭解中原三人才子嗎?」平蕪捉了一把小米撒在地上,撒出童年以小米過日的記憶。

  「你可知道,中原三大才子之中,除了我,另兩位都出自名門望族。那賦秋是無字酒莊的當家,無字酒莊負責宮裡的美酒供應,光足宮中這一項每年便有幾萬兩銀子的收入。眼見著無字酒莊的美酒成為宮中御用,多少人花高價只為購美酒一瓶以作收藏,外界傳有無字美酒,一滴一金的說法,料想所言非虛。

  欽九州家中世代為官,從先朝一直做到今朝,家中良田數萬畝,乃是浙江有名的大戶。他十六歲中狀元,後主動歸隱田園過著謀士的生活。傳聞他每出一計,需千金以換。或許有些誇張,但可以想見他足以衣食無憂。」

  相比之下他的日子可就慘多了,大概是被這過於寧靜的山林震懾住了吧!他竟主動談起自己的事。

  「我出身貧寒,父母就是指望著我能出人頭地,改變他們世代受人欺壓的生活所以才送我去學堂的。說是上學堂,其實也就去了兩年,後來家中實在沒錢,我便買回書自己學,自己努力。你可知道,我爹死的時候只是一尾蘆席裹身,為的就是省出棺材錢來供我讀書。」

  她不懂,身為越族族長,日子雖然不富足,但也不至於有所短缺,她無法想像連死都盼著孩子擺脫窮困是何模樣。

  他懂,那種刮骨之痛,他半生難忘。「我是拿著爹的棺材錢上京趕考的,可是第一年我竟然沒能高中。我真的無臉見娘,便在京城的破廟裡住了下來,給人當小工賺點兒活命錢,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直到金榜題名時。」

  在所有的考生中,像他這樣給人做小工,住破廟最終還能連中三甲怕古往今來難以見到吧!只可惜,高中了又能怎樣?

  「我坐著轎子,一路敲敲打打地回到家鄉,娘早在兩年前就隨我爹去了。我頓時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那麼努力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了讓爹娘過上好日子,為了擺脫貧窮——第一個理由已是不成立的一坯黃土,那第二個理由呢?

  「等真的當了官,活在京裡,我才明白這第二個理由是多麼可笑。」他仰頭長笑,笑自己的愚蠢,笑心底的自以為是,更笑世道愚人。

  「因為無錢賄賂更高的官員,我被分派到最無油水的翰林院做最清湯白面的編修;因為無錢疏通官路,我處處受人排擠,久久無法遷升;因為無錢隨禮,我被官場上的士大夫嘲笑;因為無錢交際,我被鄙作孤傲的才子,備受冷遇。」

  還有什麼是他沒嘗過的,當官?當官又有什麼用啊?當官當到了這偏遠山林抓鳥雀,堂堂才子的職責只在為武後娘娘找快樂,他居然還滿心歡喜地等待嘉獎?是墮落還是腐朽,他已無從選擇。

  第一次聽他談了這麼多自己的事,直到這一刻離歌才真切地感到她開始瞭解自己的未婚夫婿了,瞭解這個從名義上將要和她的大半生有所交集的男人。

  「你後悔進入官場嗎?」

  「你希望我說後悔嗎?」他反問,「你希望我是單純的才子,還是翰林院四品編修?」

  很長時間以來,他一直無法給自己找到準確的定位。不知道是該做個清高自守的才子,還是為官不仁的貪吏。正是這番猶豫讓他隨禮隨到手軟,連當官都毫無方向。

  我希望?

  他的問題讓離歌猛然間震住了,心中有種強烈的感覺想要和他劃清界限,不想留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只因,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永遠地消失在她的生命裡。

  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啊!就像活在水中的魚和長在崖上的松,永遠也聽不見對方心中的語言。

  「你想做什麼或不做什麼與我無關。」

  她霎時間的冷漠讓他失落,「你這樣冷漠地活著會快樂嗎?」

  「我的冷漠只對想要利用我的外族人。」比如:他。

  平蕪心中有鬼,惟有安定心神繼續抓鳥,他告訴自己:對他而言怎樣討武後娘娘的歡心,怎樣快點兒離開這鬼地方,怎樣賺夠銀子置辦家產方才更重要。

  兩個人在自己的世界裡掙扎起伏,忘了彼此最初的約定。
阿呆望著面前的籠子,激動地直吞口水,「爺!你果然是爺,除了你,誰也做不了這麼偉大的事,你的情操比天高,你的恩情比海深。」他伸手拎出一隻毛色絢爛的鳥,直舉到平蕪的鼻尖跟前,「是紅燒還是清燉?」

  「燉你個頭啊?」平蕪拿竹籠敲他的腦袋,「這些鳥都是為了武後娘娘的鳳凰霓裳抓回來的,你敢弄死一隻就等於破壞武後娘娘的快樂,武後娘娘一不開心就會宰人,你就等著和鳥一起被燉吧!」他怎麼會養了個這麼蠢的下人,除了對銀子和食物有腦袋,其它的事對他來說全是空白,名副其實的阿呆。

  被爺的一番話嚇住了,阿呆哆哆嗦嗦地抱緊籠子,生怕自己的小命跟著那些羽毛漫天飛舞,「爺,今兒個誰惹你了?」跟了爺這麼久,別人看不出來。他還不知道嗎?只消一眼,他就知道爺正在氣頭上。

  知道幹嗎說出來呢?他傻啊?平蕪生氣地白了他一眼,誰讓他沒膽瞪越族族長,只好拿他當靶子。

  這一路回來,她理也不理他。眼睜睜地看他迷失在山林中間,差點兒被群鳥圍困。

  堂堂男人那麼小心眼兒幹嗎?她不就獨自走在前方,忘了他的存在,再回頭只見他在鳥羽糞飛中折騰。她在放肆地大笑過後還不是去救他了嗎!他幹嗎小心眼地一直不跟她說話呢?

  發生了如此丟臉的事,他怎麼可能不生氣。平蕪頤指氣使地嚷嚷著:「阿呆,趕緊把籠子拿到中院裡,咱們好好選選。該拔毛的拔毛,該燉來吃的也別客氣啊!」

  「哦!」聽到吃,阿呆可來勁了,將籠子逐一放到中院裡,他左右看著爺和族長,不知道誰才有資格決定是將這些鳥紅燒還是清燉。

  我是男人,我該有風度,我不跟她計較,因為此時此刻我需要她的指點、幫助——平蕪拽了拽離歌的袖口,當是率先放下身段,「去看看哪些鳥雀的毛可以用來織成鳳凰霓裳。」

  看他如此低聲下氣,離歌只好放下架子走到庭院中央,「這只……毛色太差,你想嚇壞武後娘娘嗎?」扔掉!

  「這只……毛質太硬,你想戳死武後娘娘嗎?」扔掉!

  「這只……毛量太少,你想凍死武後娘娘嗎?」扔掉!

  「這只……毛色不純,你想醜死武後娘娘嗎?」扔掉!

  「這只……」

  「停!」院子裡四處都是鳥雀在飛,她扔一隻,平蕪撿一隻。當懷裡盛滿了鳥雀和……鳥糞,他終於受不了地放棄才子風範大叫起來:「你什麼意思?你是不是不肯為武後娘娘做鳳凰霓裳啊?用得著想這種辦法折騰我嗎?」

  喲喝!他自已像個傻瓜似的逮到鳥就往籠子裡塞,連烏鴉都抓了一對,他還有理了是吧?離歌動了氣,扯著嗓子喊了起來:「有本事你自己做鳳凰霓裳獻給武後娘娘,不要來麻煩我!」

  「你看看你,你是為了我在做事嗎?咱們還不都是為了武後娘娘效命,你如此挑三揀四像什麼樣?」

  不愧是讀聖賢書的爺,說話的口氣都與眾不同。阿呆亮起崇拜的眼神盯著他,直等爺的威嚴戰勝族長的氣勢。

  只可惜大勢已去,他再也等不到那輝煌的瞬間。離歌的眼中剎那間盈滿亮光,冷箭進出,「你想陞官發財別拉上我,我不想做讓你往上爬的墊腳石,我也不能拿越族全族人的命運陪你瞎玩。」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不過是說了兩句,她居然將這上升到政治角度,她到底想怎樣?

  既然已經說出口,離歌索性一次說個清楚,以免再兜來轉去做無謂的掙扎,「朝廷對我們越族早有不滿,我們所賣的織錦要比漢人多收三成的稅,種桑、養蠶只能靠自己,一旦遇上災荒不僅朝廷不會撥給救濟,反而徵收大筆的修堤稅。就是你們這些漢人想盡辦法控制我們,削弱我們。」

  什麼什麼?她到底在說些什麼?為什麼她所說的一切他一句也聽不懂?就像在聽天外之音,感覺完全不屬於自己的世界?

  「朝廷……朝廷做事自有朝廷的打算。」平蕪還想為朝廷辯駁,離歌已經先一步衝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衣衫,氣喘吁吁地瞪大眼睛,一副想揍人的模樣。

  「冷靜!千萬要冷靜。」他一介書生,雖然幹慣了農活,身體還不錯,但也禁不起全族人的拳腳相加。

  他越是這副熊樣,離歌越是生氣,「別再說那些無聊的話,你來越族不過是想剝削我們的勞動力和織錦技術,若不是你們……若不是你們,我也不會失去爹。」不可以哭,不允許哭,她是越族族長,她擔負著越族的興衰,她不可以露出絲毫的軟弱。

  她猛地鬆開手,他控制不住地向後倒去,直跌在地上。仰望著她驀然離去的背影,他只想知道,「你失去爹跟我有什麼關係?喂!你把話說清楚啊!我堂堂翰林院四品編修,你怎麼能隨隨便便推我,你不說清楚……你不說清楚我……我就……」

  「你就怎麼樣?你敢怎麼樣?」她不屑地瞪著他,像在瞪掉了羽毛的鳥雀,「別忘了,我提醒過你,越族是母系氏族,在離宮的一切事都由我決定。」

  他可火了,這麼大的男人被小女子推倒在地,還被抵到無地自容的份上,為了堵那口氣,他騰地站了起來,「在離宮一切事由你做主,出了離宮,你奈我何?」

  「有種你就走啊!」她正等著這句話呢!「我做主了,批准你在三個月考察期內你離開離宮。」

  不過是個小女子,怎能狂妄至此?身為漢人,習慣了男人當家做主,平蕪說什麼也要給點兒顏色讓她瞧瞧,「阿呆,咱們回縣衙住,永遠離開這個隨時可能倒塌的離宮,我才不要當什麼越族族長的夫婿呢!那等於一輩子都要堅守貧窮。」

  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離歌深吸一口氣,平息體內淤積的驚異,她早該料到他一知道真相會有何反應,為什麼真的面對這一刻,她竟有些傷感?

  走就走吧!她不需要夫婿,從來就不需要。她是女人,女人就該照顧好自己,絕不能為了一個男人而心酸,「你走歸走,我可跟你說清楚了。阿呆是你典當給越族的,你說帶走就帶走,你當越族是容你隨意戲耍的地方嗎?」

  依她的意思是:阿呆得留下,而他要滾蛋?豈有此理!平蕪紅眉毛綠眼睛地找阿呆的麻煩,「說!你是要留在這裡,還是跟我回縣衙?」

  面臨生死關頭,阿呆可是一點兒都不呆。爺身上沒剩多少銀子,在縣衙吃住都有消耗,相比之下雖然離宮的伙食差了點兒,但至少還餓不死——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那個……那個爺,阿呆做了一輩子下人,什麼也不懂,只知道要忠誠,既然您將我抵給了離歌族長,我就是她的人了,她要我往東,我不敢朝西。她要我往北,我不敢……哦!痛啊!」

  平蕪拿起一本厚重的書直砸到他的嘴上,「少給我找理由,你以為離了你,我就活不了了?我照樣活得好好的,我要氣死你們!氣死你們!」他孩子氣地嘟囔著嘴背上考學時用的書,這就準備離開。

  轟隆——

  閃電伴著轟鳴的雷聲一陣緊跟著一陣從他的頭頂劃過,真的要趁著雷雨之際離開這裡嗎?

  「我……我要走嘍!」

  身後別說挽留的聲音,連半點兒聲響都沒有。平蕪不甘心地再度提高嗓門:「我真的要走嘍!」

  有一道比他更大,更響亮的聲音拔地而起:「阿呆,咱們吃飯吧!」

  吃飯?他們居然要吃飯了,那他到底還走不走?平蕪很沒骨氣做出艱難的決定,只要他們開口挽留他吃完飯再走,他就決心不走了。

  「今天吃鳥肉湯,最新鮮的鳥肉——才剝了皮的鳥肉。」

  今天離歌的聲音格外親切,比鳥肉更讓人感覺新鮮,聽得平蕪更加不想離開了。

  「我……我肯定走哦!我一走就再也不回來了,我……我走了!」

  阿呆喝下第二碗本來屬於他的熱湯,揚起足以氣死人的笑臉衝他招招手,「不送了,有空回來看看!」

  「記得關上大門。」離歌低頭喝湯,連看都不看他。

  轟隆——

  大雨傾盆,澆濕了平蕪留戀的心。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6 00:38:17

第六章

  「快開門啊!趕快開門啊!」

  平蕪站在縣衙門口不斷地拍著門板,渾身浸泡在雨水裡,他冷得像掉進湯裡還帶著羽毛的鳥,「我是翰林院四品編修,你們趕快開門啊!」

  門「吱呀」一聲開來,露出半張小鬼的臉,「原來是離歌族長的未婚夫婿啊!你找我們王大人有事嗎?」

  廢話!如果不是要命的事,他幹嗎冒著雷電交加的大雨趕到這裡?

  「你好像淋濕了哦?」管家依舊囉囉嗦嗦地嘮叨個不停,凍得平蕪鼻涕連連,還得顧及才子形象,不停地跟他打著哈哈。

  大約一炷香的時間之後.管家終於看到了可憐的平蕪,「你是不是很冷啊?如果你真的很冷,就進來喝杯熱茶吧!我這就去通知大人。」

  「不用了。」他已經冷得快要沒感覺了,估計再跟王大人寒暄一番,他就要直接進棺材用不著再活了。「我以前用的廂房還在吧?我這就回房休息,沒事不用招呼我。」

  「那個……那個平編修……平編修……」管家跟在後面嘮嘮叨叨,平蕪懶得跟他囉嗦,快步向後院走去。抬眼卻見原先整齊的廂房已經夷為平地,空蕩蕩的場地上別說是休息的床榻,連避雨的牆角都不剩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平編修眼睛瞪得比牛大,「怎麼會這樣?我才幾日不見,這裡怎麼就連棲身之地都不剩了,這也太……太不可思議了吧?」

  管家清清嗓,慢條斯理地解釋著面前的壯觀景象,「平編修來了以後,王大人覺得這後院的廂房實在是破得不能見客,便狠下心來想好好修繕一番。這不就破土動工,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了嘛!」

  平蕪合上嘴巴,不想再讓雨水沖刷自己快要崩潰的神經。他現在不求別的,只求一杯熱茶,一處棲身之地,好歹不能雨夜宿街頭吧! 「那找另外的地方讓我落腳吧!」

  這一次輪到管家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平編修,你跟我們這些下人開玩笑吧!您可是越族族長的未婚夫婿,這三個月裡說什麼也該留在離宮,怎麼能隨便跑出來呢?快點兒回去吧!要是惹火了離歌越族,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越州到底是什麼鬼地方?為什麼每個人都怕她,都擔心她會生氣?哪有這種道理,居然讓他這個四品官圍著女人轉,簡直是氣死天下男人了。

  「我已經決定不當這個越族族長的夫婿了,我再也不怕她了。」

  「什麼?」所有的下人在一瞬間衝到了他的面前,像看著午夜魔鬼一般瞪著他,完全不加掩飾,「你竟敢拒絕族長?」

  平蕪的心漏跳了一拍,男人休妻都是常事,他不過是退婚,不至於要命吧?「我就……我就拒絕她了,你們怎麼著吧?我就不信她還能吃了我不成!」

  越離歌或許不會吃了他,但他面前的這些獅子絕對不會放過他。掃把、碗、碟子……所有能扔的東兩全部扔了過來,毫不給面子地砸到他的身上。

  「你們幹什麼?你們這都是在幹什麼?」居然敢砸朝廷命官,他們不要命了嗎?

  眾人義正詞嚴地衝他嚷道:「你敢對我們族長不敬,砸你還算是輕的呢!只要讓我們看到你一次,我們就揍你一次,直揍到你向我們族長道歉為止。」

  不至於吧?他可是中原大才子,居然要遭受這樣的教訓,這天底下還有沒有說理的地方啊?簡直是……

  別簡直了,還是保住小命要緊,逃吧!

  什麼叫抱頭逃竄,平蕪終於有了最鮮明的瞭解加體會。屋漏偏逢連夜雨——如今,平蕪連夜雨倒是趕上了,別說是漏屋,他的頭頂連半片瓦都沒有。

  去客棧,他銀袋裡沒有銀子;去借宿,知道他從離宮逃離出來,不但沒人讓他投宿,還會鍋碗瓢盆,全數出爐。

  混身淋得濕漉漉的,夜風吹過,他冷得直哆嗦。再這樣下去,用不著與越離歌退婚,他便會死了,到時她可以直接升格成望門寡婦,手續簡便。規格齊全。

  在黑暗中摸索,不知不覺中他竟然停在了離宮的大門口。半夜三更,門怎麼沒上鎖?不怕遭小偷嗎?哦!他忘了,以越離歌族長的身份,哪個不知死活的小偷要是敢闖空門,絕對會被所有越州的百姓海扁一通,就如他現在這副模樣。

  雨一直下個不停,溫暖的家就在前方,要進去嗎?

  涼風吹過,冷得他連連打了幾個噴嚏,肚子餓得慌,連胃都感覺都在顫抖。算了,這裡是母系氏族,男人軟弱一點,沒有哪個女子會看笑活。他就鑽進廚房弄點兒東西吃,吃飽後就離開,再找個地方等待全新的一天。

  心裡的這關闖過了,他連滾帶爬地進了離宮。按照熟悉的方向走進廚房。喲喝!阿呆這小子還真有良心,居然留了一鍋鳥肉湯給他,是不是猜到他會半夜回歸啊?

  實在是餓得不行,也不管這鳥肉湯冰冷得可怕,他咕嚕咕嚕灌個飽。哇!味道真是好得不得了,鮮美香嫩。要是熱氣騰騰地喝上一碗,那簡直比做個正一品還爽。人不能太貪心的,平蕪安慰著自己不平靜的心情。

  嫌光喝湯還不能飽,他抓起鳥肉啃個乾淨。阿呆和越離歌那個母夜叉還真是很浪費噯!居然只喝湯,半點兒肉都不吃,要不是他晚上偷跑回來,這鍋肉可不就白煮了嘛!

  吃飽喝足,平蕪識趣地打算趕緊離開,萬一撞上越離歌,他可丟不起那個臉。只是,好像吃得有點兒太飽了,他竟然覺得暈暈沉沉,有點兒想昏睡的感覺?

  呼呼呼——

  他還真的昏睡了過去?離歌背著雙手晃晃悠悠地從迴廊的那頭鑽出來,正好看見他昏睡在地上。

  這小子真的很沒良心噯!也不想想是誰幫他把門打開,放他這條流浪狗回家的,他居然毫不感恩,連聲招呼都不打,吃光就想擦嘴走人。

  「喂!你不是要走嗎?怎麼到現在都不走?快走啊!」她生氣地拿腳踢踢他,想借此將他踢醒,「你不是很厲害嗎!幹嗎還要回來?現在都已經回來了,也吃飽了,還賴在這裡做什麼?我可沒準備你的床哦!快點兒去做你的四品編修啊!」

  都這樣說他了,居然一點兒反應也不給。他是不是淋雨淋得皮變厚了?離歌狠下心來拍拍他的臉頰,壞心眼兒地想要將他們打醒,「喂——」

  糟糕!他的身體怎麼會湧上不正常的高溫?皮膚還開始湧起淡淡的五色,這分明是中毒的反應。莫非他……

  離歌走到盛鳥肉的罐子跟前,只消一眼,她就開始咆哮:「阿呆!」

  「什……什麼?」阿呆睡得正香,突然被狼吼驚醒,嚇得他四肢無力,手腳冰涼,「族長?族長,你找我?」

  離歌激奮地將原先裝鳥肉的罐子丟在他面前,「我不是告訴你這些山林中的鳥很多都有毒,肉是不能食用的,你沒有聽我的話將鳥肉全部倒掉嗎?」

  「我想,我想湯喝了都沒有任何問題,料想肉也不會有您說得那麼恐怖。」哪有那麼蹊蹺的事?湯喝了沒事,肉吃了就會死得奇慘,阿呆還以為這只是越族這樣的蠻夷在缺乏知識的情況下養成的陋習,壓根沒當一回事。

  「你的堅持將會害死你的爺。」離歌讓開身子露出昏睡在地上的平蕪,他看上去睡得過於安靜,就像……就像死了一樣。

  阿呆慌忙跑到他旁邊,果真感覺他正處於高熱狀態。完了!他害死爺了,他要去吃免費的牢飯了。

  不知道……不知道牢飯好不好吃?平蕪悠悠然地睜開眼,床幔有些熟悉,卻想不起自己究竟身處何地。只記得昨晚他在最困窘的時候回到了離宮,還吃了一鍋香噴噴的鳥肉湯,再然後……再然後……

  「爺,你醒了?」

  阿呆?能見到阿呆,那這裡就是離宮嘍?他昨晚竟然睡在離宮,越離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豈不是得意死了?不行,不能讓她繼續得意下去,平蕪決定立刻就離開這裡。

  他掀起被子這就要下床,阿呆先一步攔住了他,「爺!你還是好好地躺著休息吧!暫時……暫時不要出門,一步都別出去。」

  這是什麼話?他堂堂四品官,來越州可不是為了玩的,幫助武後娘娘尋找快樂的重任依然在肩,他怎能躺在這裡無所事是?

  見爺用指責的眼神看著自己,阿呆更加自責地垂下頭,完全不敢對視爺的眼睛,「還是休息個幾天吧,為武後娘娘辦事也不在乎這幾日。」

  「怎麼……怎麼不在乎……唧唧……唧唧唧……」不對啊!平蕪試著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發出的聲音有些尖銳,叫喳喳得就像是鳥在叫喚。他清了清嗓子想再試試,結果連他清嗓子的聲音都如同鳥兒喝水。

  「我……我這是……唧唧……怎麼了……喳喳……」

  爺會變成現在這種樣子,除了他的貪吃,絕大部分的責任還在阿呆身上。此刻他竟然還想矇混過關,逃避責任,「爺,你這只是暫時情況,很快……很快就能恢復的,你躺在床上慢慢養著,一切都會好的。」

  他會相信阿呆,那呆子就變成他了。平蕪低頭想下床照鏡子,卻發現自己的皮膚變成了淡淡的五彩色,就像穿了一身美麗的五色衣。

  這……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平蕪想責問阿呆,可是張開口所能發出的只是鳥一般的尖叫。

  「啊——」

  「別叫了!」越離歌剛走進院裡,就聽見他「殺鳥」般的慘叫,以及阿呆的怯笑。

  她懶得安慰他的情緒,索性明說了:「你中了山林中一種名為鳥吟的毒素,它是由七種鳥混合在一起產生的變種毒。一般的獵手很難同時逮到這七種鳥,所以想要製成這種毒是難之又難。我也只是在書中看到,還從不曾親眼見到。該說你非常幸運,一次性就湊夠了七種鳥,還親自將這種毒素對人體的影響實驗給我看。你是越族的功臣,我會在記錄這種鳥吟毒的同時記上你一筆的。」

  平蕪被阿呆想笑不敢笑的表情和離歌刺激他的一番話氣得都快冒煙了,他不好意思用鳥叫聲罵人,惟有用不斷變換的面部表情指責她的壞心眼兒。

  「別再瞪了,瞪死了七天之內你也無法恢復正常。就這麼老實地在離宮待著吧!別出去丟醜,也別嚇壞小孩。趁這段時間你正好幫我整理越族百年來的古籍,我知道身為編修,你對這方面是很在行的。」她不能白養他七大,總得給他找點兒事做,好物盡其用。

  平蕪不能開口,只是一個勁地瞪著她,瞪到眼睛出血,瞪得自己有了一雙鳥眼才算完。雖說她的嘴皮子壞了點兒,但臥床養病的這段時間,沒有任何事比看書對他更有吸引力,看在她為他著想的份上,他就暫且放她一馬,不跟她計較謀殺朝廷命官之嫌。

  只是,他依然搞不懂,為什麼自己順理成章地再度留在這裡,繼續做她的未婚夫婿,他的苦日子究竟何時才到頭啊?

  呱!呱呱!

  那是烏鴉的叫聲,不用撞見災星,他自己就能發出那般惟美的災難之聲、

無聊!無聊的他只能看書,看越族典藏的書籍,瞭解所有和越族有關的知識,深切體會到母系氏族是怎樣的定義。

  在越族女為尊,男為卑;女主外,男主內;女人說話男人聽,女人休夫男人哭——這叫什麼事啊?

  平蕪越看越氣,越看越沒勁。越離歌存心要消滅他的男性本色是不是?居然全部拿這種類似教育手冊的書籍來熏陶他,同化他。也不想想,他是什麼人?他的男性尊嚴早在二十七年的讀書生涯中就被一群聖人、學究鍛煉得堅固無比,絕不會輕易動搖,絕不!

  隨手操起一本看起來舊得都快掉渣的古譯本,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瞄了起來。等等!那像是鳳凰圖案。平蕪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細看著書頁上的畫面,雖然字跡古老得幾乎不可識辨,但憑借他才子的靈氣多少還能看懂一些。只見上面寫道:

  「鳳凰霓裳采百鵝羽翼為靈傑,染鳳凰尾出百色,色明艷而紛飛,形繽紛而出眾……」

  也就是說鳳凰霓裳取的不是百鳥雀羽為原料,而是以百鵝的白色羽翼做底,以鳳凰尾著色上彩。

  百種鳥雀和百隻白鵝,這未免也差太多了吧?

  難道說……難道說越離歌那女霸王成心想整他,看著他出糗卻什麼也不說,只等著在背後笑開懷?

  「越離歌——」

  「叫什麼叫?」離歌不滿地從偏門走到他的床榻邊,低頭俯視著他的病容,「你皮膚上的顏色消得差不多啦!看起來不太像毛色絢麗的孔雀,到有點兒像染了色的鸚鵡。」

  「閉嘴!你給我閉嘴!」平蕪毫無風度地大嚷大叫,不知道的還以為床上躺著一個八婆呢!怪不得他無禮,每當離歌在外面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都會回來取笑他一番,為自己作樂。你說他怎麼能不氣得孔雀開屏呢?

  離歌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只是找不到機會開口,他膽敢吼她,就要做好迎戰的準備,「叫什麼叫?像你這樣的男人膽敢跟女子吼,要是在我們越族早就把你休了,你還敢叫?要不是看在你是漢人,不通我們越族的規矩,鬼才會過來看你,我立刻將你丟在離宮門口,任大伙參觀——染了色的鸚鵡?」

  她不說染色還好,這一說倒是提醒了平蕪被怒火燒了半邊的疑問。他將古書丟在她的面前,逼著她正視他的提問,「根據這書上的記載,所謂的鳳凰霓裳根本不是取百種鳥雀的羽毛製成,而是褪下百隻鵝的毛,用鳳凰尾著色。難道這古書記載有誤?」

  這是絕不可能的,種族中凡是能用來做千年記載的古籍絕不允許有絲毫的錯誤,更別說這本書所記載的都是有關越族興衰的織錦技藝——他倒要看看面對事實她如何狡辯。

  她為什麼要狡辯?想她身為越族族長才不屑於此呢!「又不是我告訴你,所謂的鳳凰霓裳需要百種鳥雀的羽毛,是你自己這麼認為的,怪不得我。」她只是沒有及時糾正他錯誤的觀念罷了。這不是她的錯,絕對不是。

  平蕪轉念想想,好像真的如此噯!她從未直接或間接地告訴他,想要製成鳳凰霓裳需要抓百種鳥雀,一切都是他自以為是地依照野史上的說法做的,這才會鬧得這樣的下場。

  「那……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說清楚?」這還是她的不對,總之她有錯。

  離歌絕不承認自己故意想要惡整他的心態,「你又沒問我。」

  「你……」他氣結,完全失去平常心態,索性理智全失地大吵大嚷起來,「你就是故意的,故意看我丟臉,故意讓我無法完成幫助武後娘娘尋找快樂的任務,故意想讓我永遠待在這鬼地方。」

  對於他的第一個指控,離歌坦然承認;對於他的第二個指控,離歌承認一半,在她看來即便武後娘娘真的得到了用百種鳥雀的羽毛製成的非同尋常的鳳凰霓裳也未必能得到快樂;至於最後一項指控,她可是打死都不會認賬。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捨不得他走,她巴不得他早日滾回漢人的地盤,永遠別回來才好。他根本就不是合格的越族族長夫婿,因為她永遠不會擁有自己的夫婿。

  「別自抬身價了,在你們漢人眼中或許你這樣的才子型夫婿很是不錯。但對我來說,你一點兒都不夠格,我早就巴望著你趕緊帶著武後娘娘想要的鳳凰霓裳滾回京裡,永遠別在我眼前出現。」她的話是賭氣,也是長久以來甩不掉的包袱。

  平蕪像逮到寶貝似的,抓住再不肯鬆開,「這話可是你說的,正好我也不想待在這裡,不如我們互相配合,早日完成武後娘娘交代的任務。之後,你做你的越族族長,我做我的四品編修。我就以做官無法長久留在越族為由,你可以光明正大地休了我。」為了永遠地擺脫這一麻煩,他甚至不惜血奉降低身價。

  他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豈能有挽回的餘地。離歌拍著胸脯向他保證:「就這麼說定了,我會全力配合你製成風凰霓裳,之後你從哪兒來滾哪兒去!」

  「一言為定。」只要能離開這鬼地方,別說是滾,要他爬都沒問題。

  阿呆站在門口聽著兩位主子你一言我一語地對峙,他忽然很想問一個莊重無比的問題:

  那……他到底跟著誰?次日清晨,越離歌果然極有信用地早早等在了平蕪的廂房門口。等啊等,卻等到日上三竿仍不見他出來。

  「這種男人如何能娶回家?分明是懶鬼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連起床都比別人晚。」還是早點兒將這座神送回京吧!也省了她心頭的一尊大麻煩。

  她指使阿呆前去拍打平蕪的房門,誰讓她是女子呢!按照越族的習慣女子是不能隨便進入男人房間的,倒不是怕失了身份,只是不想唐突了男人——跟漢人正好相反的定論。

  阿呆猶豫了片刻,終於決定在越州這塊地盤寧可得罪爺,絕不惹惱了地頭蛇,還是拍門吧!他是手剛挨上門把,平蕪的腦袋就探了出來,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紅彤彤的兔子眼。

  他睡到現在眼睛還這麼紅?離歌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你昨晚在幹什麼? 一夜沒睡嗎?」越族中女子就是該為男人分擔煩憂,誰讓女子是家裡的頂樑柱呢!

  這算是她的關心嗎?平蕪可不敢奢望,堂堂族長壓根看不上他這個外族人,「我翻了一夜的書,想多瞭解有關鳳凰尾的事。」他不想再被她騙一次,多看點兒書總是沒錯的。

  「研究了一晚,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嗎?」她就不信,完全沒有實踐經驗,單憑隨便翻翻書就能通曉百事?

  書籍對他到底有多少幫助這要等到走進深山才能看出,平蕪挎上割草藥的竹簍這就準備上路。不想,離歌忽地從他手上搶過竹簍背在了自己肩頭。

  「你這是幹什麼?」哪有男人不拿東西讓女子背著的。

  離歌隔著竹簍回過頭,只說了一句:「別忘了,越族可是母系氏族。」

  又來了!平蕪翻了個白眼,叮囑阿呆充當好看門狗的角色,跟在她的身後再度向山林走去。

  這一路行來,平蕪督促自己多欣賞山林美景,少跟她搭訕、說話,以防止留下話柄,徒遭人恥笑。

  乍見一株酷似動物尾巴的野草,他頓時興奮地大叫起來:「這就是鳳凰尾吧?」

  離歌瞟了一眼那株遭受他口水襲擊的草,隨即送他一記白眼,「那是狗尾巴草!你什麼眼神?就這還是研究一整夜書籍的結果?簡直是……」丟人——這兩個字埋在心裡就好,說出來她怕自己會被他吃人的眼神殺掉,他現在的樣子就已經很可怕了。

  他不想表現得那麼小氣,只是她幸災樂禍的表情實在讓人想伸出雙於直接將她推進谷底。難道她不知道嗎?他就是因為急著想擺脫她,所以才會表現得如此……如此丟人。

  離歌約莫知道他的心思,越族族規:女子不能跟男人太過計較、好吧!看在族規的份上索性放他一馬,反正也不會少塊肉。

  她的沉默讓他更加無所事從,好在很快他們在山路卜見到了熟人——忘老頭。不知道是何原因,平蕪單單對他的印象特別深,有一種說不出的交集迸發在兩人之間。

  「忘老頭,你也來山上尋找織錦的染料嗎?」

  忘老頭看見他們明顯地愣了愣,他的目光幾乎全部聚集在離歌的身上.片刻不曾離開。「呃……我隨便來山上轉轉,你們這是……」

  「來找鳳凰尾。」

  平蕪親切的回答卻換來一陣驚吼——「找鳳凰尾?為什麼要找鳳凰尾?不要找什麼鳳凰尾了,難道你們要將小命陪上嗎?快點兒回家吧!回離宮,快點兒回去。」

  忘老頭怎麼會如此激動?嚇得平蕪差點兒轉身就走,有人卻比他堅定了許多,「這是我的決定,你有什麼資格過問?你以為你是誰?」

  平蕪還以為越離歌如此挑釁的聲音只對他一人發作,原來還有比他更倒霉的人物。他假裝好心地教訓起離歌來,「雖然你是族長,但你也不能對一個老人這樣說話啊!你瞧你,你瞧你,什麼態度啊?」

  「要你管?你又有什麼資格管我?」離歌河東獅吼,挑起雷霆之怒,「別忘了,你只是我的未婚夫婿,即便你是我的夫婿都無權過問我的事,更別說你還只是我的『未婚大婿』。」別過頭,她背對著忘老頭喃喃自語,「這世上惟一有權管我的就只有前任族長,我的母親。很可惜,她已經死了,很多年前就死了。」

  她母親死了又不是忘老頭的錯,她幹嗎如此忿忿不平?平蕪想不通,卻見離歌緊趕著向前衝,他沒奈何只好緊追上人,卻見忘老頭的腳步始終深深地紮在原地,動也不動。

  走到半道,不知道是餓了,還是累了,又或者離歌是真的被氣得走不動路,她停在樹底下大口喘氣,許久都不曾動一動。

  「忘老頭,是你爹?」

  離歌全身肌肉一怔,半晌回不過神來,她無語地盯著他,隨即大笑起來,「你……你開什麼玩笑?你怎麼會這麼認為,他是我爹?我爹就是他那樣的人?怎麼可能?」

  平蕪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理由證實自己的觀點,他真的覺得忘老頭和離歌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從年齡上看,做不成祖孫,當不了夫妻,豈不是只有父女可以做了嘛!

  「你是不是不喜歡他?」

  多麼幼稚的問題,白癡也能看得出來地對忘老頭不是不喜歡,而是厭煩至極。她卻只是撇撇嘴,露出無所謂的樣子,「人這一生中總有幾個不喜歡的人,這沒什麼大不了,用不著你這個翰林院的四品編修來教訓我。」

  幹嗎動不動就把他的身份掛在嘴邊,知道她很不屑他的頭銜,用得著這樣與他作對嗎?兩個互看不順眼的男女頓時火力全開。

  「像你這種女人連自己的爹都不認,這要是在京裡,早就因為不孝備受責罰。還容得你在這兒放肆?」

  「我說他是我爹了嗎?你憑什麼自以為是地做出肯定的決定?就像你以為鳳凰霓裳是用百種鳥雀的羽毛、狗尾巴草等於鳳凰尾一般自以為是。」她頂回去,氣勢比他還足。

  平蕪也不甘示弱,「我的自以為是源自你的惡意欺騙,既然我們這麼不相信對方,鄙視對方,根本用不著等到製成鳳凰霓裳再分開,你現在就可以把我休了……」他轉念一想,「憑什麼是你把我休了,按照漢人的規矩只有男子能休掉妻子……也不對,我們尚未拜堂成親,說穿了也就是退婚,用不著大張旗鼓。」

  「這樣更好,省得我費事地找理由休了你。」

  兩個人將這場戰役打到了最高峰,索性誰也不理淮,彼此之間掉頭就走,背對著背走向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圍著心繞一圈,是否能面對面再度相逢呢?
居然擺架子擺到他頭上,平蕪越想越氣。他不過是好心地問她兩句,她憑什麼朝他又吼又叫的?再怎麼說他也是翰林院四品編修,中原三大才子之一的平蕪,她不看僧面看佛面,怎能如此無禮又囂張?

  居然耍脾氣耍到她頭上,越離歌火冒三丈。他沒事幹,雞婆地問那些事做什麼?她沒揍他都算好的了,他還敢叫囂?也不想想,她可是越族的族長,威嚴豈容他挑釁?這種男人絕對不能做她的夫婿,否則是越族的災難,更是她越某人的災難。

  忿忿不平的兩個人在山林中亂竄,也分不清東南西北,只想著離對方越來越遠就好。

  也不知走了多遠,平蕪看看周圍的環境,風景變得陌生,腳下的路異常崎嶇,連風都變得陰森而冷竣。

  平蕪不自覺地揉了揉雙臂,心涼了半截。這荒山野嶺之間,見不到半個人。好歹他是個大男人,遇到危險還有自保的能力。換作離歌可就麻煩了,她一個女兒家,要是真的遇上壞人,光是張大嘴巴叫嚷著「我是族長,你敢動我一根寒毛,我就叫全族人殺了你」——管用嗎?

  好吧!男人該有男人的風度,才子該有才子的氣魄,即便有時候他真的氣得恨不得她去死,也不能在這節骨眼上放任她不管不問——去找她。

  氣也出得差不多了,離歌猛地抬頭發現自己走進了山林的最深處,四周山水環繞,美則美矣,卻險象環生。想她從小在山林中長大,都覺得情景可怕,更何況是平蕪那個外族小子呢!再加上他又是個書生,沒見過什麼大世面,也沒遇到過大危險。將他獨自放在這陌生的山林中,等於送他去死。

  好吧!她是越族的族長,該有族長的風度和女人的氣魄。族規有云:遭遇危險,女子當扶助男人以度艱辛,絕不可逃避責任,不負擔當——去找他。

  幾乎是同一時刻,兩個人掉轉頭向來時的路摸索著前行,期盼能在猛一轉身間看到對方的身影。

  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平蕪越來越沒有信心是否能找到離歌。天色越來越晚,風吹過讓人備感寒意。有一瞬間,平蕪真的很想調頭回去,再不找她。下一刻,他想到了那個夜晚。

  在他最彷徨、最無助的時候,在他的《鳳求凰》被踩在別人腳卜的時候,是她出面替他解圍。也許她不是金菩薩,但她絕對是隻鳳凰,有著獨特的美麗。

  急迫地想要找到她,平蕪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上。他最愛護的手被擦破了一層皮,血混著污水不斷地往下滴,不覺得痛,卻嚇住了他。

  右手捧著左手,他緊張地四處望著。不是因為身體的痛覺,而是來自心中的恐懼。害怕離歌會遭遇同樣的狀況,更怕她迷失方向哭在山林角落。

  「離歌!離歌——」他不想叫她「族長」,因為族長只是她的身份,卻不是她。

  糟糕!離歌心中湧起無限擔憂,不知道平蕪現在身處何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遇到什麼危險。如此大的山林,他一個書生,會發生怎樣可怕的事情,實在難以預料。

  「平蕪!死平蕪!」死平蕪你可千萬別死啊!眼見天色越來越沉,離歌跌跌撞撞地向前摸索,內心中不斷地向越族諸位尊神祈禱,祈禱他千萬別有事。 「啊嗚——」

  哇塞!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不知道從何處蹦出一隻斑毛大蟲。它一張一合的血盆大門似乎要將她整個吞下去。

  老虎?她怎麼忘了,山林中是有老虎的,還是那種見到人就會自動分泌口水的老虎。完了,說不定它的腹中已經裝進了完整的平蕪,這下可好了,只要她也走進它的腹中,就能輕鬆地找到他了。

  早知道他英年早逝,命中注定死於猛虎口中,她就不跟他吵架,也不故意氣走他了,離歌現在後悔得簡直要哭了。

  如果可以……如果他還能活著回來,她一定再也不跟他吵架,就是讓她跟著他過一輩子,她也認了,這還不行嘛!

  「平蕪!我對不起你,我不該跟你吵,不該想著要用這種方式趕走你。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你現在還好好地活在人世間,不會死在老虎肚子裡。」這時候該怎麼辦?哭泣嗎?越族有規定,女子是不能哭的。那她該怎麼辦?去死嗎?

  「我……我還不想為你去死啊!我還年輕,還擔負著越族的命運,我暫時還沒找到族長接班人,要是這時候走了,越族的未來可交給誰啊?我不能死,所以——你去死吧!」
「死什麼死?為什麼你不能死,我卻得喂老虎?」平蕪火大地從樹陰深處鑽了出來。

  為了找到離歌,他在山林間跌得頭破血流,好不容易才找到地,當頭聽到的就是她詛咒他去死。

  他到底哪裡惹到她了?明明可以回家睡大頭覺,他卻情願留在荒山野嶺間,冒著被老虎吃掉的危險前來找她。他甚至暗自發誓:只要能平安將她找回,他就絕不再跟她吵架,甚至委屈自己留下來娶她——她還有什麼好不滿意的?

  「咱們需要理論一下!」他強調,用他才子的聲望和名譽,「你不覺得我們之間真的存在很大的問題嗎:佇先,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那麼討厭我?竟然討厭到希望老虎吃掉我的份上,還有……」

  別「有」了,老虎已經張開血盆大口漸漸向他靠近,再「有」下去.他的小命就沒有了。

  平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向離歌求救,可是眼見著老虎離自己越來越近,他嚇得失去神志,在向後退的過程中不斷地朝老虎喊話:「我是平蕪,我是翰林院四品遍修,我是中原大才子。」

  老虎可不會因為你身份尊貴就放你一馬,即便它真的以權貴定食譜,也要想教會它聽懂人話才行。

  大概是被逼急了,平蕪不斷地向後退,直退得無路可退,他大聲地朝老虎喊了起來:「我的肉一點兒也不好吃,難道你沒有聽過嗎?小孩的肉比老人的肉好吃,女人的肉比男人的肉好吃,所以……」

  「所以你還是轉回頭來吃我的肉吧!」離歌替他接下末尾的話。瞧他說得信誓旦巴,好像他常吃人肉的樣子。看來,族規上的話果然很正常,男人在遇到危險的時候只想著如何逃跑,所以女子要照顧男人——這是天經地義的,因為族規上就是這麼說的。

  依照族規,離歌在危急關頭挺身而出,「老虎!老虎,來吃我啊!老虎……」

  人世間竟然有如此偉大的人,這一刻平蕪也不得不敬佩起她來。做族長……應該說做人做到這份上,她不是菩薩,也會被當成菩薩的。

  「你……你放心地去吧!越族的事有我擔著呢!」他很有義氣地衝她揮一揮手,仗義地將她送往老虎口中。

  看吧!這就是男人,族規是偉大的經典著作,再不會記錯。在對抗外敵入侵的現在,離歌懶得跟他囉嗦。

  「老虎!過來啊,老虎呆呆!」

  你說人家呆,人家怎麼會願意親近你——那只斑毛大蟲與平蕪槓上了,分明有人願意提供食物,它還就扒在他的身邊不肯離開,貪戀著他的肉體芬芳。

  「救命啊!離歌,快點兒救我!」自尊誠可貴,生命價更高。平蕪再也顧不了男人的尊嚴,大聲向離歌發出求救的呼喊!

  眼見形勢緊迫,離歌從兜裡掏出石頭一般的東西,剎那間週遭被一股莫名的香氣席捲。她將石頭向老虎砸去,準確地砸在它的背上,下一刻老虎像見到高強的獵歹似的,瘋了一般逃得無影無蹤。

  哇!這是什麼功夫?簡直太厲害了!

  平蕪從地上撿起那塊看似尋常的小石頭,還不住地握在手裡玩弄著,「這是什麼東西?居然這麼厲害,往老虎身上一丟,居然就能嚇走那樣的龐然大物。」

  他歪著頭搜索著所有關於類似這種石頭的信息,「據書上記載這種石頭似乎叫『聞秀石』,應該沒錯,書上的確是這麼記載的。」

  現在知道發表高論了,剛才幹什麼去了?居然嚇得建議老虎拿她當晚餐,雖說他是一個男人,本來就該由她來保護,但他未免也太沒人情味了吧!枉費她這麼晚不回離宮睡大覺,竟然在這種嚇死人不償命的深山老林裡瞎轉悠。

  巨大的怒氣逼得離歌冷眼瞪了他片刻,這才漫不經心地告訴他:「這的確叫『聞秀石』,只可惜此『秀』非彼『秀』。你是才子,該知道『臭』在古書中念作『秀』,這可是名副其實的『聞臭石』。」見他一臉不相信的表情,離歌忍不住將他一軍,「不信?你將握過『聞臭石』的手放到鼻子上嗅一嗅。」

  這一嗅可不得了,平蕪被那股巨大的腥臭味噁心地當場吐了出來,他繞到一棵大樹的旁邊,倚著樹幹大吐特吐,簡直要吐得肝腸十斷。

  「怎麼會……怎麼會這麼難聞?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你從書上看到的『聞秀石』啊!」看到他這副慘樣,離歌甭提有多開心了,也算是解了氣,消了恨。

  族規有云:男人天性小心眼兒,女子切不可與男人計較——如今仇也報了,氣也消了,她大氣地放他一馬。

  「快點兒回離宮吧!都這麼晚了,要是再出現一隻老虎,可沒有第三個人替你去填老虎的口。」

  用得著使用如此損的話來糗他嗎?若不是形勢危急,他怎麼會犯下暫時性喪失男人原則的巨大錯誤?換句活說,若不是形勢危急,又怎能看出原來他竟是如此缺乏擔當的男人,真是太丟臉了。

  瞧出他神色黯淡,離歌卻不想讓他被這件事所困擾,她走上前拉起他,「走啦!走啦!」

  不小心碰到她粗糙的手背,平蕪嚇了一跳。那手像極了他母親的手,同樣是為了生存不斷地磨礪,直到手變得痕跡斑斑,再不復當初年華。

  他無意識地握緊她的手,想要拿到眼前仔細看看。這一看,卻讓離歌渾身不自在起來,「一個大男人握著女子的手撫來看去,成何體統?」

  什麼時候她竟然計較起男女之別來了?平蕪呆呆地望著她,只聽她說:「女子看男人的身體是理所當然的事,可男人在女子面前就該擺出應有的莊重,難道你爹都沒教過你嗎?」

  天呀!他怎麼又忘了,越族是母系氏族!母系氏族!

  不准他碰自己,她反倒握住他的手,想要引領他走出山林。平蕪才不接受與長久以來所接受的倫理相悖的規矩呢!他甩開她的手,想要獨自離去。

  兩個人手臂摩擦間,平蕪的身體直直地向後倒去。倒進樹叢中。怎料樹叢立於山崖的旁邊,叢叢交疊的葉子子無力承擔他的重量,眼看著他就要越過樹叢掉入谷底,一隻瘦小卻充滿痕跡的手向他伸了過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23-8-6 00:38:41

第七章

  「抓住我的手,千萬別鬆開!」越離歌用盡全身的力氣拖住他的身體,只怕這一鬆開,就此生死相隔。

  開玩笑,這時候即使是拿刀威脅他,他也不會鬆開她的手,就這麼緊緊地握著吧!只要他不掉下去,握多長時間都行。

  平蕪掙扎著想要爬到安全的位置,稍一撇頭竟看到一株類似孔雀開屏的九色艷草長在身旁的山崖峭壁之間。

  莫非……莫非這就是鳳凰尾?

  「離歌!離歌,我找到鳳凰尾了,這就是鳳凰尾,對不對?」他用另一隻手用力地從山崖縫隙間拔下那株異常奇特的野草。

  一隻手要承擔兩個人的重量,離歌惟有緊緊地抓住他,生怕稍一閃神,他就與那鳳凰尾一起風吹雲散。

  「我拿到了!我拿到它了!」平蕪用手揮霍著他的戰利品,「這就是鳳凰尾,如果書上解釋得沒錯,它一定就是鳳凰尾了。」

  離歌再也無法忍受他傻氣的舉動,「你想死,我可不想陪你一起死。就為了這株鳳凰尾,你想賠掉自己的小命嗎?我可還要顧全越族族人的未來呢。真搞不懂,難道陞官發財對你來說比命都重要嗎?」

  她不會懂,若是一輩子活在越族這樣單純的山林之間,無錢無勢對他來說亦或算不得什麼。然而,身在京師,位在朝堂,即便他是學問傾盡天下的大才子,也不如勢遍朝堂的「大財子」。

  明明才學滿腹,卻鬱鬱不得志。他盼著有一天能得到他人的賞識,可是真的盼來了,又能怎樣?他還是平蕪,活在最平庸色彩中的平蕪。如果一件色彩豐富的鳳凰霓裳能夠將他身在朝堂九年的灰白之色染成絢爛的彩虹,他不介意犧牲原則,犧牲他一直固守卻無法給他帶來快樂的原則。

  「用點兒力,快拉我上來吧!」他將鳳凰尾塞進兜裡,雙手拉緊離歌,用盡全力想要爬上去。

  離歌用盡全力也無法拉他上來,她心一橫,騰出一隻手緊緊揪住他的胸口,背靠著樹幹以做支撐點。再用力,死魚即將被拉上了岸。

  她用力的時候,他也沒有止自己閒著,摸索著將自己往安全的上方拖,大約是太用力了,他猛地衝上崖邊,慣性作用竟推得她往下沉去。

  不能讓她摔下去,絕不能讓她遭遇危險。他是男人,不可以讓她涉險、他抱著她的身體往後倒,胸口的鳳凰尾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隨即掉入山崖底下,再也看不見繽紛絢麗的色彩。

  離歌氣息未定,張著吃驚的嘴巴定定地看著落入崖底的野草——那真的是鳳凰尾,九年長一株的鳳凰尾。

  「完了!一切都完了,全都完了」他近乎癡呆地望著懸崖邊,恨不得跳下去找回那株野草,「書曰:鳳凰尾九年一誕,十年方見。極難尋見,求之者憑天意也。」如今看來,竟是天意不想讓他陞官發財。

  天意為何作弄他?為何讓他見到光明的前景卻在下一刻完全抹去,他這一生是不是注定必須忍受貧苦,位卑身賤?

  為什麼?他比別人笨嗎?還是他不夠努力?如果都不是,他會不甘心,他臨死都會不甘心。

  滿腔的憤怒加上不甘讓平蕪失去理智地向山下跑去,荊棘劃過他的手臂和腿,他卻渾然不覺,只是不停地跑著。離歌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跟在他的身後,不停地追,沒有目的地追著他的腳步。

  「平蕪!平蕪,你等等我!」

  眼見著他跌倒、爬起,爬起再跌倒,宛如瘋了一般重複著奔跑的動作,她終於受不了地跑上前攔住了他。

  「你……你到底想怎樣?難道你真的要為了討武後的歡心,連小命都不要了嗎?」

  他的眼中充滿執著,更多的是說不清楚的頑固。

  「為朝廷辦事本來就得不怕辛苦,隨時做好犧牲的準備,這方才是大丈夫所為。」

  聽他說得義正詞嚴,她會信才是傻瓜呢!瞄著眼,她不屑地睇著他,「別大丈夫長、大丈夫短的,我原本只以為你窮,你需要錢。現在才發現,對你而言陞官、發財比小命更重要。我絕對不能讓你這種人做我的夫婿,否則總有一天你會為了陞官、發財而出賣我,出賣越族。」

  她調轉身,這就準備回離宮,來日她將到宗廟做出休掉他的決定,理由已經相當充分了,不是嗎?

  聽到「出賣」這兩個字,平蕪也不知從哪兒生出來的勇氣,雙臂張開擋住了她的去路。「出賣?你知道什麼叫『出賣』嗎?你知道那種少年得志,卻被放在冷板凳上坐了三年,只因為你缺乏背景、後台和足夠的銀子用來賄賂吏部的官員。終於……終於有人走到了你的面前,將你從冷板凳上解脫出來,而那人還是你一直尊重的德高望重的大臣,你會如何欣喜若狂,你想過嗎?」

  他的樣子看起來好凶,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平蕪。他甚至用一股從內心裡散發出的蠻力禁錮住她的雙手,讓她動彈不得。男人的力氣怎麼會比女子還大,族規裡沒有記載啊!

  「你放開我!我是族長,我是女子,你一個男人怎麼能隨便抓我的手呢?」離歌有些害怕,她掙扎著想要讓他放開自己,卻讓他抓得更緊。

  「終於得到別人的賞識,還是你一直仰慕的年邁者的賞識——告訴我,如果換作你,你會怎麼做?」

  那時的他拼了命地想要完成那人交代的任務,甚至不惜借債。沒多久,他完成了所有的活,疲憊地病倒在家中。那位德高望重、才華橫溢、滿嘴高風亮節的老臣卻拿著他的成就當自己的貢獻去報喜,堂而皇之地接受朝廷的封賞。

  「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他曾經答應過我,只要我辦事得力,他就會向皇上推薦我,他就會把孫女嫁給我為妻。結果,所有的一切都是謊言,真實的面目是他陞官了,他的孫女嫁給了王爺。而我……卻為了還債,被逼到了絕境。」

  滿腹經綸有何用?平蕪木然地鬆開手還她自由。「十年寒窗不如他人十兩黃金,我讀了一輩子書,做了一輩子才子,末了還要在這裡尋找鳳凰尾,以討天下人歡心。而且,我的才學完全是剛來炫耀的,沒有一點兒用處,完全沒有用處!」

  在潛意識裡,他一直拿自己和那賦秋、飲九州相比較。那賦秋的經商才華自不必說,光看無字酒莊便見分曉,而他本人更是琴供書畫樣樣精通,甚至通醫懂經,熟知古書,瞭解真跡:再論欽九州,傳聞天底下就沒有他解絕不了的問題,才智更是可見一斑。這兩個才子,前一位家財萬貫,後者良田萬頃。對他們來說,想要錢,只要隨便招招手,自有人送上。

  他呢?他又是什麼東西?除了知道死讀書,將書中的一切以最快的速度記下來,他不記得自己還會做些什麼。

  他是無用的東西,從來都是。所以,放棄吧!即便真的找到鳳凰尾,真的織成鳳凰霓裳,他的命運也不會有絲毫的改變,這是他命定的人生,早已無法改變。

  放棄了所有希望,平蕪舉止蹣跚地向回離宮的路走去,他始終沒有回頭,更沒有看到離歌擔心的眼神。
「爺,你真的要這樣做?」阿呆緊盯著平蕪的手,像盯著一把銳利的刀斧,他怕爺砍傷白己。

  平蕪接過他手中的墨,緩緩地研磨起來,「這事早一天,晚一天,總是要了結的,還不如現在就把它給結了,我也好早些為自己找後路。」

  「可是,爺!這樣一來,你可就徹底地得罪了武後娘娘,她的嚴厲是眾所周知的,我怕你會因此……」因此被抄家滅族,從此埋首於十八層地獄。

  平蕪無所謂地笑了笑,「怕什麼?那賦秋不是也未完成武後娘娘交代的任務嘛!他照樣活得很好,我無家無業的,還有什麼可害怕的?」

  就是無家無業才可怕啊!誰不知道那賦秋雖然不在朝堂,可官場上的朋友多得數不清。他的無字酒莊美酒無數,醉倒多少權貴之士。如今朝堂分為武家、皇室兩派,彼此間互相傾軋,那賦秋卻握緊兩朝人,穩坐朝堂之外,江湖之上。

  可爺呢!雖在朝堂之上,卻位卑名賤,凡是個東西都能把他踩在腳下。再加上爺平日裡恃才傲物,也不知得罪了多少權貴之上,這下子得罪了武後娘娘,還不招來牆倒眾人推的局面嗎?

  「爺,還是再找找吧!也許還能找到那個什麼鳳凰尾,只要還有希望就不能放棄。」

  平蕪默默無語地搖了搖頭,他對命運早已沒有了希望,還計較些什麼?「我煩了,累了,覺得無所謂了,所以……就這樣吧!」攤開空白奏折,他提筆落墨。

  阿呆上前攔住他的筆,「爺,咱們深思熟慮以後再做決定吧!」

  「有用嗎?」平蕪摯筆怒吼,「九年了,我努力了九年,等待了九年有用嗎?這九年裡,我不斷地想著怎樣爬得更高,怎樣擺脫貧賤,結果呢!結果如何你也看到了,我憑什麼為武後娘娘尋找快樂,我自己都不快樂,又如何能找到快樂?」

  阿呆明白爺心中的苦楚,一方面要適應官場的渾濁,一方面拚命想保住才子的廉潔自守,他在徘徊中連自己都找不到方向,又如何能快樂地活著。

  罷了!罷了,即便真的因此而遭受罷官,他也認了,誰讓他跟著爺呢!注定這一生隨爺而生。

  他將筆交到爺的手中,算是默認他做出這樣的決定,平蕪剛想落筆,第二波阻礙緊隨而來——

  「你就這點兒出息?稍微遭遇一點兒困難就退縮,不就是鳳凰尾嘛!沒了,再去找不就有了,明天咱們重新上山去找。」越離歌拍著胸脯向他保證。

  平蕪斜了她一眼復又低卜頭,語氣平淡得過分,「不需要,你身為族長應該很忙吧!去幹你的事吧!這裡用不著你操心。」誰都知道鳳凰尾九年結一株,往往一座山上只有一株,失去再難尋得,如今惟一的那株已經掉入山谷,上哪兒再去找第二株?

  他一向是盛氣凌人地與她對峙,忽然平靜下來,還真讓她不太習慣。莫非……刺激大了?用手肘搗搗他,她暫時脫下族長的尊嚴,「你……你不會是後悔救我吧?」如果當時他真的拿手去搶救鳳凰尾,掉下去的也許就變成她了。

  後悔救她?他的確有些後悔,如果她再繼續囉嗦下去的話。

  平蕪讓毛筆蘸滿墨汁,落在滿面蒼白的奏折上,「你沒事可做嗎?那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從明天起會搬出離宮。」他早就該搬出去的,只是種種瑣事耽誤了。

  接下來呢?他們的婚約也就此解除?這是她一直期待的結局,為什麼真的面對,離歌卻有些無法接受?

  有股衝動,她想上前挽留他離去的腳步——不能為男人所左右心情,否則你永遠做不了最成功的族長——母親的話依舊迴盪在耳邊,那是她絕不敢忘的誓言。

  「走就走!你以為我很稀罕你留下來啊?」

  爺現在無錢無勢,要是再離開離宮,還活得下去嗎?阿呆擺出可憐鬼的模樣向她哀求連連,「族長,你就留下爺吧!反正離宮這麼大,也不在乎多住一個人。碰上月黑風高,我們還能保護你,對不對?」

  「不對!」她拉開架勢,擺出勇者無懼的模樣,「越族的女人是不會害怕的。」

  完了,阿呆忘了,越族可是母系氏族,女人的尊嚴絕不允許被害怕抹殺。一不小心,他親手將爺推出了離宮的大門。「再見了!爺,你可多保重啊!」

  阿呆向爺招一招手,第二次送爺出離宮,和第一次完全不同,這一次將爺送出去他心裡一點兒底都沒有。說好了要跟爺一起離去的,可是爺說他是被抵押在越族的人,不能跟他離開。他這麼說,阿呆更覺得爺的處境異常艱難。

  「真要不行就回來,離宮這麼大,多你一個也沒什麼。」明知道爺抹不開面子,可他還是說了。只願爺能像上回一樣,因為忍受不了飢餓,所以回來。

  可惜平蕪鐵了心了斷之前的種種,說什麼也不肯再回來。他背上所有的包袱,走到了離宮破損的紅漆大門外,「我走了。」

  忍不住向裡頭多望了一眼,可惜庭院深深鎖住了越離歌的容顏,他無論如何也看不見她的身影。

  拎了拎包袱,平蕪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阿呆簡直要淚流滿面了,總覺得這一去,爺再也不會回來了。

  一雙暖暖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回去吧!他需要時間單獨待一會兒。」離歌拍拍阿呆的肩膀,將他抓了回去。
他會回來的,因為她一直這麼告訴自己。

  出了離宮,平蕪頭也不回地向北走去。沒有目的,他只是想靠京城近一點兒。也不知一雙腳著了什麼魔,幾乎是在不知不覺中平蕪停在了縣衙門的後院門口。是了,除了離宮,這裡是他在越州最後的落腳點。

  不想進去,心中隱約觸摸到縣衙內的雞犬之輩可能會有的態度,他只是想找個地方獨自待一會兒,讓複雜的情緒沉澱下去。正當他杵在縣衙門前,頭腦一外空白的時候,王大人率著眾衙役走了出來。

  「王人人,平編修來了!」

  衙役見到族長夫婿忍不住嚷了起來,王大人卻低著頭裝做沒看見,想要就此擦身而過。偏生有那不識趣的衙役迫在後面喊著叫著:「王人人,他真的是平編修噯!你不給他面子,也要給族長面子,說什麼也不能裝做沒看見,萬一讓族長知道,會說我們不敬的。」

  這層窗戶紙都給戳破了,王大人還躲什麼?索性主動上前打招呼,「平編修啊!你的奏折是本官傳上京師的,如今你不僅沒有幫武後娘娘找到快樂,你甚至還說即使一百件鳳凰霓裳也換不回快樂,說什麼快樂是要學會滿足,懂得知足——你這樣講是想說武後娘娘不知足嗎?」

  這不是把自己往刀刃亡推嗎?王人人不住地搖著頭,他開始深深懷疑平蕪真的是才子嗎?怎麼會有這麼笨的才子,連自己都救不了,再聰明又有什麼用?

  「平蕪啊!」眼見著他這個官也當不長了,王大人索性直接稱呼他的名字,「不是本官不講情面,實在是你的未來岌岌可危,本官不想被牽連啊!」指揮手下的衙役跟平蕪保持足夠遠的距離,他還不忘回頭叮囑他,「你可跟族長說清楚了,不是我故意讓你難堪,實在是……實在是武後娘娘的威嚴讓人惶恐……惶恐……」

  王大人如風般來去匆匆,從頭到尾平蕪竟發現自己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王大人說得對極了,他將形勢分析得很清楚,絲毫不差。

  現在的他的確是刀俎上的魚肉,只等著武後娘娘一聲令下,就該魂歸西天了。若不是這般,他也不會執意離開離宮。或許他是呆了些,但現今的狀況嚴重到讓他想呆都呆不了。

  越族族人對族長的尊重太過旺盛,已經超越了皇室的尊嚴。這是朝廷絕對不能允許的事,他有理由相信朝廷早已對越族加強戒備之心,只要找到機會絕不會手軟。他不能成為那個機會,他不想給越族帶來滅頂之災。

  所以,他離開了。

  別的小廝跟在官家老爺身後,那可是吃香的喝辣的。阿呆跟了他這麼多年,沒想到半點兒福。也許他惟一能留給他的福氣就是讓他好好活著,至少比他活得更長久。

  轉身,離去,他沒有注意到身後有道身形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不用將銀袋拿出來,平蕪可以肯定自己真的沒有半兩銀子了。身上沒錢,人卻要活下去。索性他帶了筆墨紙硯,不至於餓死街頭。還是做些書法賣吧!做了二十七年的學問,惟一能用到的就只有這一招了。

  平蕪佔了飯館的一張桌子,這就擺上筆墨紙硯做起畫來。腦中一片空白,惟一記得的就只有那幅《鳳求凰》。提筆落墨,他剛書F第…筆……

  「這位客官,咱這兒是飯館,不是書肆,你要是不想吃東西也別佔著位子,沒見到幾位大爺都等著您嘛!」

  平蕪抬眼望去,果然見到有位吊兒郎當的少年掂著手中的玉珮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身邊的桌子。「這兒那麼多位子,為什麼他非得坐我這一張?」

  小二準備上前勸說,那位小爺卻橫在了平蕪的跟前,「老子就認準你這張桌子了,你倒是讓也不讓?」

  「年紀輕輕不要自稱為『老子』,能呼『老子』者孔子是也。」平蕪做學問的習慣遊走上行,擋也擋不住。

  「你登著鼻子就上臉!」小爺氣勢洶洶地趟到他面前,猛地掀起桌子,讓桌上的筆墨紙硯全餵了地面,「老子我就是要坐在這位子上,老子有錢包下整個飯館,你怎麼說吧?」

  有錢?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沒錢就該自甘命賤嗎?平蕪無名火起,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有錢是吧?有本事你就拿銀子砸死我啊!你砸啊!你倒是砸砸看啊!」

  這位小爺一向橫行鄉里,哪裡見過這等陣仗。他的腿一軟直往下倒,嘴巴頓時被冰冷的苦茶澆滅了氣焰,「爺!您是老子,您是老子這總行了吧?」

  「不行!」才子的死腦筋在這時候充分發揮作用。「我不是老子,老子就是老子,孔子就是孔子,他們都是偉大的才子。才子你懂不懂?即便沒有『財』,也很有『才』的才子。」

  這位小爺緊遵祖訓,絕不跟一個瘋子打交道。小爺屈膝求饒,「你是才子,你既是才子,也是財神爺,這樣可以了吧?」

  「不可以!我只是才子,不是什麼財神爺。我身無分文,連回京城的旅費都沒有。我等著武後娘娘派出的囚車將我接回去,我等著去死,你明白嗎?傻瓜,你明白嗎?」他失常地用盡力氣將小爺抵在牆角處,感覺胸口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竟想讓所有的人與他一道毀滅。

  小爺害怕地縮在牆角發抖,他鍍金的命就這樣被掐在了瘋子的手上,「救……救命啊!誰來救救我?」

  「放手!」

  終於有勇士仗義地挺身而出,小爺簡直要跪地叫爺爺了。

  平蕪循聲望去,尋到了離歌熟悉的表情。她怎麼來?

  「平蕪,鬆開你的手,快點兒鬆開。」難道他想鬧出人命嗎?她上前一把揪住他的手,逼著他鬆開:

  小爺剛得到一點兒空隙,立刻呼哧呼哧地嚷了起來:「來人啊!快點兒幫我把這瘋子揪出去,老子我有賞。」

  誰不知道這小爺口袋裡全是銀子,他剛一開口,週遭的人一擁而上將平蕪團團圍住,「你是什麼人?身無分文居然還敢動我們小爺,我看你活得不耐煩了。」

  眼見拳腳就要上去,離歌甚至阻擋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平蕪被揍倒在牆角。他奮力反擊,拿出二十七年沒使用過的拳頭與一群蠻牛做肉搏。

  「住手!全都住手!快點兒住手!」離歌扯著嗓子大喊,完全失去了族長的威嚴。

  小爺立在一邊煽風點火,「給我打,誰打得狠,一會兒老子有賞。」

  從未動過手的平蕪沒多久就押不住眾人的拳頭倒了下去,他像是對自己徹底地失望了,動也不動地縮在牆角,任對方的拳腳加諸在自己身上。

  離歌被逼急了,站在高處向圍觀的人群大吼一聲:「我是越離歌,他是我的夫婿,我看誰還敢再動手!」

  電閃之後,聽有人的血液凍住了。越離歌——越族族長,眼前這個身無分文還敢大放厥詞的軟弱男人竟然是族長的夫婿?

  轟——
雷鳴一聲,眨眼間圍觀的人作鳥獸散,動手的人更是飛到了天邊。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老子成了孫子,那位狂到抽筋的小爺不斷地道歉,不斷地向後退,直摔得狗啃泥也不敢稍作逗留。

  離歌沒功夫教訓龜孫子,她丟下眾人直走到角落低頭檢視平蕪身上的傷痕,「你還好嗎?」

  他不說話,頭埋在破碎的衣衫中,不看地,更不看最差勁的自己。

  她蹲下身子,伸出手撫著他露在衣衫外的傷口,「可以站起來嗎?咱們回家吧!」他的自我放逐已經夠久了,還是回家吧!

  「家?我的家在哪裡?哪裡是我的家?」平蕪猛地抬起頭,用染滿血絲的眼睛怔怔地對著她,「一方足以遮住頭頂的草棚就是我的家,那麼龐大又宏偉的離宮不是我的家,是受人景仰的越族族長的宮殿。」

  他是怎麼了?她都委曲求全地求他回去了,他還想怎麼樣?母系氏族的族長肯放下身段求男人回離宮,這等於皇帝願意親自出宮求皇后回殿,他居然敢擺譜?

  「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他不服,更不甘。依他的才學居然需要一個女子出面相救,難道他真的已經沒有顏面再活在這世界上了嗎?

  甩開她的手,他倔強地站起身背著行囊走自己的路。

  冷冷地打量著他冷傲的背影,離歌轉身,走得決然。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6 00:39:04

第八章

  轟隆隆,屋外電閃雷鳴,平蕪躲在越族的宗廟裡不時地抬頭望天。

  他嘴巴硬,心裡卻仍留戀著越離歌的種種。撇開男子漢故作的尊嚴不談,她出現在人群中的那一刻,他竟湧起莫名的感動,聖賢書要求男人不該沉溺於溫柔鄉,但她出現的那一刻,他真的激動得想叫她的名字。

  不該對她那麼冷漠的,這時候肯接受他這樣的人人住離宮,也惟有她這樣的女子。

  可笑的是,說什麼男人的尊嚴。他繞了一圈,最終還是回到了宗廟。這裡是惟一肯收留他的地方,不用說還是靠越族族長的面子。

  閃電劃破長空,雷聲越來越大,雨水像潮水般從天而降。平蕪忍不住向外張望,一股奇異的聲音鑽進他的腦子裡。

  離宮差不多每三個月就會倒塌一次——他不曾忘記王大人說過的話,算算時間,此時距離上次坍塌差不多……三個月?

  他的心情忽地緊張起來,離宮到底有多破舊,他是親自見證到的。如若他不跟她吵,他能安心地待在那裡,也許早已修繕了離宮的一部分。如若……如若,離宮倒塌……

  「平編修,夜已涼,回去睡吧!」長老悠然地走到他的身旁,輕輕漫漫地將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睡?想到離宮可能會隨時倒在大雨中,他如何還能睡得著?「長老,從這裡到離宮要走多久?」

  「現在雨下得這麼大,水會從山上流下宋,道路又不好走,差不多要一個時辰才能走到。」長老擔心地瞅著他,「你不是要趁這時候趕去離宮吧?」族長將平蕪交給她,她得負責他的安全,絕不能有絲毫的損傷。

  又一聲響雷震得他的心都在顫抖,平蕪再也顧不得自己的安全,急匆匆地抄過一把油紙傘,這就往離官方向奔去。

  「平編修,平編修你快點兒回來啊!雨太大了,山路危險……」

  他聽不見心中的恐懼,只是一個勁地向離宮奔跑,雨水順著油紙傘滴在他的身上。不過是片刻的工夫,全身上下已濕了一片,索性甩開傘,他狂奔而去。

  越靠近離宮,他的心情越是緊張。害怕進入眼簾的是離宮支離破損的場面,害怕再見到的離歌已無法大呼小叫地衝他吼「這裡是母系氏族」。

  他跌跌撞撞地奔到離宮上前方,木然地杵在了原地。前方人潮洶湧,沸沸揚揚地竄動著,有人呼喊著「離歌族長」,有人在號哭……

  可是沒有人衝進去救人,因為越族族規上明確寫著:閒雜人等不得進入離宮勝地——大家都是閒雜人等。

  「離歌!阿呆!」平蕪推開人群衝到前面,只見離宮的左半邊蹋了一隅,那該是離歌不常去的書齋,難道說今晚她被困在了書堆中?還有阿呆,他把阿呆留在這裡是希望他過得更好,可不是希望他死。

  「離歌——」

  竟然有人比他先一步呼喊出她的名字,沒等平蕪反應過來,卻見忘老頭推開他的身體就想往離宮奔去。平蕪想也不想緊緊拉住他,「忘老頭,雨一直在下,離宮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性,你別進去!」

  「我怎麼能不進去?」忘老頭激動的聲音甚至掩蓋了天上的暴雨,「被困在裡畫的人是我的……是我的女兒!我惟一的女兒啊!」

  他的吶喊證實了平蕪心中的猜想,他將忘老頭扯到擋雨的地方,用自己濕漉漉的衣衫遮蔽住老人家夾雜在寒冷和害怕中的身軀。「她是你惟一的女兒,也是我惟一的未婚妻。」

  將忘老頭交給一旁的族人,他想也不想地衝了進去,「離歌!阿呆……阿呆!離歌!」

  「爺!爺,我在這裡。」阿呆顫抖的聲音從迴廊的另一端傳來,平蕪順著聲音摸索著上前,果然見到了躲在角落裡的阿呆。

  映著閃電劃過的光亮,他發現阿呆的臉色慘白得嚇人。「你還好吧?有沒有被什麼東西壓著?」

  在下一聲雷響起之前,阿呆用盡力氣扒住平蕪的身體。

  「爺,好可怕!打雷好可怕!嗚嗚嗚嗚……」他擔心阿呆擔心到快要死掉,他居然告訴他打雷好可怕。平蕪恨得牙根直癢癢,要不是看他真的被嚇壞了,他真想抬起腳將這個呆子踹出離宮。

  「我問你,離歌呢?你有沒有看見離歌?」

  爺這麼一提醒,阿呆這才想起來從雷聲響起之後他就再也沒看到族長,「你沒見到族長嗎?」

  他居然反問他?平蕪沒時間糾正他的主僕觀念,他只想盡快找到離歌,「告訴我,你最後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阿呆歪著腦袋很認真地想了起來,「今晚我們吃了心痛之感覺——族長說那塊豆腐要十文錢,讓她心痛了半天,遂……」

  「我問你最後見到她是什麼時候?!」就知道吃,這呆子就知道吃,總有一天吃死他。

  爺急什麼,不從晚飯開始想,他如何能想起最後見到族長是什麼時候,「吃過晚飯以後,我見她去書齋了。」

  完蛋!她居然真的去了書齋,沒事幹去什麼書齋?她平時都不看書的,這回兒好好地跑去書齋幹嗎?平蕪掉頭就往書齋奔去,將抱頭躲雷的阿呆丟在原地。

  「離歌!離歌!你在哪兒?我是平蕪,聽見我的聲音就應我一聲,離歌——」他翻過書齋破損的竹門,摸索著向前進,只期盼離歌的聲音能從天而降。

  「我……我在這兒!」

  悶悶的聲音從牆角的書櫃處傳來,平蕪如逢天籟。在那兒!在書櫃的那邊,被整垛整垛的書遮蔽起來的人團就是離歌吧?

  他匆匆忙忙地奔上前掰開所有的書,終於挖出了百部書籍下的離歌。「你怎麼樣?你到底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從驚嚇中甦醒,離歌抓住離自己最近的浮木,緊緊地抱在懷中,「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何嘗沒有這樣的恐懼,伸出手攬住她的週身,讓她可以躲在自己懷裡取暖。這一刻他才深切地感覺到無論她是族長、還是女皇,她都需要男人的關心和保護。

  驀然間,他的腦中竄出奇怪的想法:不知道武後娘娘會否同意他的觀點,也許快樂就是從男女間的信任和依靠開始的。

  「你怎麼會來書齋?這裡年久失修,你又不常來這裡,怎麼會……」感覺懷裡壓著一卷東西,他從她手裡奪過來看了看。是他的《鳳求凰》,那幅被土財主撕爛的《鳳求凰》,她拿一錠金子買下的《鳳求凰》。

  「你來這裡就是為了取這幅《鳳求凰》?」平蕪憤怒地搖舉著手中的《鳳求凰》,他的憤怒來源於對情感的恐懼,更來源於對失去她的害怕,「這幅破爛書畫你想要,我隨時都可以寫來送給你,你怎麼能……怎麼能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呢?」

  「人家以為你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永遠不會寫這幅《鳳求凰》送給我了。」大約是害怕逼出了她最真實的情感,離歌想也不想就說出了心底最純粹的感情。

  女皇陛下放下了台階,他終於可以與高不可攀的族長並肩看齊。平蕪輕啟唇角,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更緊地抱住她,抱住他心中認定的未婚妻。

  好久好久,他們只是這樣擁緊彼此,直到屋頂再度傳來沙沙的響聲。

  「平蕪……」

  「嗯?」

  「我覺得……我覺得屋頂快要塌下來了.」

  平蕪仰頭向上望去,下一刻他抱緊她的身體急速往外奔去,嘴裡大聲地喊道:「不是快要塌下來了,是已經往下塌了。」

  隨著屋頂落地的聲音,這段母系氏族的愛情究竟能否塵埃落定呢?「族長!是族長,族長平安出來了。」圍觀的族人紛紛湧上前將越離歌團團圍住。

  平蕪被人群推到角落,想想真不甘,在最危險的關頭沒有人進去救她,現在看到她脫離危險反倒湧了上來。也不想想,在書齋的屋頂完全坍塌的瞬間,將他們信以為神的族長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的人是誰。

  他隨意拿破損的袖口抹去臉上混著雨水的泥漿,再抬眼竟看見忘老頭被擋在人群之外。老人家用近乎祈禱的眼神遙遙地望著離歌,隨後他默默地轉身平靜地選擇離開。

  「等……等等!」平蕪出聲想要喊住忘老頭,他不能就這麼走了,離歌還不知道他來了呢!「忘老頭,你等等!」

  難得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忘老頭愣了片刻方才回過頭,「是你?」女兒……不!族長的未婚夫婿。只要想到在最危急的關頭是眼前的這位書生衝進去救出了離歌,他就無法不心存感激,「今晚實在是太謝謝你了,若不是你,離歌……族長她就危險了。」

  客套話就免了,平蕪只關心他們父女間的問題,「為什麼不去跟離歌打聲招呼呢?你是離歌的父親,你該站在最前面。」

  危急關頭忘老頭被逼出了實話,有些懊悔。只是,能說出壓在心中多年的話,他心情跟著輕鬆了許多。

  「別告訴離歌我來過,她會不高興的。」

  這是什麼話?爹來看女兒,她還敢不高興?平蕪就看不慣越族的這些陋習,只要他做一天越族的女婿,他就要扭轉所有落後的觀念。拉住忘老頭的手,他這就帶他去見離歌。

  不曾想忘老頭竟恐慌地甩開他的手,「我不去,離歌不想見到我的。」

  「伯父,你……」

  「我是被休掉的族長大婿,沒有資格見女兒。」

  瘋掉了,這些越族人全都瘋掉了。丈夫被妻子休掉,居然連女兒都不能見了,這叫什麼事啊?

  「因為我害死了離歌的娘,所以她……她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丟下讓平蕪震驚的話,忘老頭一步一滑地踩著山道向距離很遠的住處前行,他蒼老的背影是平蕪放不下的擔心。

  他站在原地目送老人家離開,無論忘老頭所說的是真是假,他都可憐他,因為他是已入暮年的老者。唉!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紅塵中誰能真的快樂每一天?

  猛然轉身,他發現離歌的雙眼在黑夜小遙望著忘老頭漸漸隱去的身影。她眼中流露出的情感甚是複雜,至少不是厭惡。「你擔心他?」

  「我怎麼會擔心一個跟我完全無關的人?」她笑得有點兒牽強,「族人差不多都走了,咱們回離宮吧!」

  「你今晚還要住在那裡啊?」真是不怕死的傢伙。

  「離宮除了書齋還有很多地方可以住人,比如你的廂房。」

  天哪!這個女人怎麼能說出這種話,她到底是不是女人?哦!他又忘了母系氏族的規矩,說這種話難堪的應該是男人。

  她走在前方,他跟在她的後面。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離宮,順著迴廊曲道而行。

  「為什麼不認他?」

  無須說明,兩個人都清楚「他」指的是誰。早就料到平蕪這個囉嗦的傢伙不會輕易放過她,離歌索性說個清楚。「他是被娘休掉的,按照越族的規矩,被族長休掉的夫君絕不允許再見子女,也不能再踏進離宮一步——這樣回答,你滿意嗎?」

  還行吧!「可是,你娘為什麼要休掉你爹?」

  他的問題還真多噯!大概是今晚真的累了吧!她竟然懶得逃避他的問題,悶在心中的糾結傾巢而出,「那年越族遭遇洪水,朝廷不但不發放賑災糧,還想借此機會徹底擊垮越族。娘在大堤上監守了二十多天。那段時間弟弟因為在洪水中泡了太久,生病受寒。爹抱著他去找娘,可是娘為了賑災無法照顧弟弟。結果沒多久,弟弟就病死了。娘甚至沒能回來見弟弟最後一面,也沒能親手埋葬弟弟。」

  那是娘的遺憾,到死都無法彌補的遺憾。雖然族人擺脫了那場洪澇災害,但弟弟卻沒能避過死神的追捕。

  「爹埋葬了弟弟以後,衝到宗廟內抓住娘大吵了一頓。」

  她永遠記得爹說娘根本不配為人妻,為人母,甚至不配擁有完整的家。娘試圖用族長的威嚴制止爹的激動,但事與願違。當長老出面指責爹不守夫道,要對他處以極刑的時候,娘站了出來,只說了一句:「不用那麼麻煩,我直接休了他就好。」

  年幼的離歌親眼目睹了這一幕,當時她不明白,現在想來娘是真的不想爹再受到傷害,所以才會出此招數。爹的命是保住了,但他再也不能跨入離宮,更不能見她這個惟一的女兒。

  身為夫權當道的平蕪能夠理解忘老頭失去兒子時的憤怒,他卻不能理解離歌為何那麼恨自己的父親,「那是他跟你娘之間的矛盾,如今你娘已逝,為什麼你不認他這個親爹?」

  「爹?他害死了我娘,他不配做我爹。」離歌心中頓時憤怒,「他離開離宮後,娘每天活在憂鬱中。白天她強打著精神做好族長的身份,夜晚回來她就坐在窗下吟著那首《鳳求凰》。」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祭佳人兮,不在這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那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原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這淪亡。

  爹做到了,他真的讓娘為他淪亡。「我爹和你一樣是漢人。」離歌的話讓平蕪吃了一驚,她接下來的話更讓他屏住呼吸。

  「我爹……我爹是朝廷賜婚給我娘——也就是第二十二代越族族長。目的……你應該很清楚吧!」

  國與國之間的賜婚稱之為和親,族與族之間政治上的聯期又稱之為什麼呢?

  「他們是朝廷控制越族的工具,娘明知道如此還是愛上了爹。她從那首《鳳求凰》開始愛上爹,可最終卻只能念著《白頭吟》,永遠得不到白首的那一天。」

  勞累加上心理失落,娘沒多久就病倒了。臨去前她沒有別的願望,只是想再見被休掉的丈夫一眼。

  「我去求那個人,我替娘上求他。可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我永不踏進離宮,這是我的誓言,也是我的決定。

  「他沒有來,無淪我怎麼求他,他始終抱著他所謂的男人自尊不願踏進離宮,他甚至不相信向來精力充沛的娘快……快不行了。」離歌的目光呆滯地盯在迴廊的另一端,她彷彿看見了曾經的自己,那個扒著爹的褲腿不斷哀求的小女孩。

  「當我獨自回到離宮的時候,娘正在拼盡全力往門外移。她甚至比我更早一步猜出爹的自尊不允許他再走進離宮,所以娘要爬出去見他——她失敗了,離紅色的大門還有三步遠,她卻再也走不動。她說,這是越族先神的旨意,命中注定她要和所有的祖先一樣死在離宮,哪裡也去不了,什麼也擁有不了。」

  娘在她的懷中合上眼,她在人世間留下的最後一句話竟然帶著負氣的味道:

  不能為男人所左右心情,否則你永遠做不了最成功的族長。

  她記住了,所以她不允許自己愛上任何人,包括他。只是,一幅《風求凰》佔領了她全部的心神。

  愛,不容易;不愛,更難。
那一夜在他們彼此的心中遊走,留下的痕跡卻無法磨滅。有好幾次,平蕪想提及忘老頭的事,可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他們好不容易才能像現在這樣和平相處,他不想破壞兩人之間來之不易的和諧,從來都不想。

  只是,有些問題似乎不是想與不想就能決定的。

  「爺!」阿呆像個小賊似的遊蕩到平蕪周邊,瞄了又瞄當確定越離歌不在身邊,他這才湊到爺的耳邊嘀咕起來:「有個自稱忘老頭的人想見你。」

  「他想見我?」納悶很快被好奇所取代,平蕪撩起衣襟大步向離宮外面走去。找了又找,終於找到了躲在樹陰下的忘老頭,「你找我?」

  忘老頭謹慎的眼神遊走在離宮附近,許久方才開門道:「你……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再怎麼說,他也是離歌的爹,認真算起來還是他未來的泰山人人,他沒理山拒絕,「需要我做些什麼,你儘管說。」

  忘老頭從兜裡掏出一卷泛黃的字畫塞到平蕪的手邊,「我需要錢,可當鋪的掌櫃說這幅字連一兩銀子都不值,那點兒錢實在不夠給阿毛看病的。你幫我看看……看看能不能跟掌櫃多討一兩銀子。」

  平蕪展開長卷,只見上面是用隸書鐫寫的書法作品。老實說,這些年他的心神都用在做學問上頭了,對什麼書畫作品真不太瞭解。仔細瞧瞧,這上面寫著的好像是……

  「《鳳求凰》!」是了,就是《風求凰》。再看落款,分明有「司馬」二字,這莫非是司馬相如的真跡?

  「伯父,你從哪裡弄到的這幅字?」他需要確認,如果這幅字真的出自司馬相如之手,何止一兩銀子,分明是千金難求。

  看平蕪緊張的樣子,忘老頭自己也跟著慌了起來,「它原本在我家書房內懸掛。大約是看慣了,怕自己一時適應不了,所以我當年來越族的時候從家中帶過來了。後來我將它送給了……送給了離歌的娘,在我被趕出離宮的時候,她將這幅字還給了我——有什麼不對嗎?」

  能保有這樣的字畫,更能接受朝廷的賜婚——「伯父,你家原是……」

  忘老頭苦笑著搖了搖頭,「不瞞你說,我家原是富可敵國的大商人。正是因為風頭太勁,先帝才下賜婚令,名為提升我家的聲望,實則借此機會削弱本家的勢力。要知道,這種聯姻所費的金銀根本難以勝數。」

  那些話不提也罷,他從最初的厭煩,到漸漸愛上身為族長的妻子,直至被休獨居,那漫長的過程和其中的辛酸根本無法言表。

  「為什麼不回老家呢?我是說,您在被休之後為什麼不回原來的家呢?」在老家,想要保住男人的尊嚴至少不成問題。

  忘老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那兩扇紅漆大門,他渙散的眼中似乎看到他所愛的人正朝他款款走來,彷彿從未離開。

  他為什麼沒有離開,答案都寫在他的眼神裡。只因為一時間男人的尊嚴放不下,而錯失一生的情緣,這種悲劇平蕪提醒自己絕不再犯。

  「伯父,這幅字能不能讓我拿回去研究研究。」

  當然可以,只是……「我急等著拿它換二兩銀子給阿毛看病,他燒得厲害,恐怕不能再拖了。」

  「阿毛?」什麼東西?

  忘老頭忘了平蕪並不認識他擔心的那個孩子,「他是鄰居家的小孩,他們一家人是躲避災荒遷進越州的外族人,按照越族的規定外族人只能住在水土平庸的山腰上,無法得到越族人的幫助。阿毛從三天前開始發燒,我們湊了錢請來了大夫,可是抓藥需要二兩銀子,我和他爹媽湊了又湊,也湊不出。我想反正這幅字現在放在我身邊也是無用,索性賣掉給阿毛治病。」

  他悠悠地歎了門氣,呼出的氣息都充滿感傷,「他的症狀跟我兒子當年的症狀一模一樣,我怕他……」撐不下去啊!

  救人是很重要,但也不能隨隨便便就將珍寶當石頭給賣了啊! 「伯父,你等我一會兒!」平蕪飛快地跑進離宮,再急匆匆地衝出來,「這個……給你,你拿它去換錢吧!」

  忘老頭打開包裹的布巾一看,「這是鴛鴦壺。」到底是出身富貴家族,一眼就認了出來,「雖然我不懂古玩,但看它的工藝,料想該是珍藏之物吧!」

  此乃漢白玉打造的鴛鴦壺,也不知道是哪代越族族長的陪葬品,「您就甭管了,快點兒拿它去當鋪,記住!少於三千兩可千萬別賣。記住嘍!」

  操起那幅字,平蕪丟下呆楞中的忘老頭打算仔細研究它是否出自卓文君的夫君之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6 00:39:28

第九章

  越離歌巡視了幾戶族人的田產,再回到離宮已是傍晚。倒塌的書齋正在阿呆的修復下日漸完整,怎麼沒看到平蕪來幫忙?他當他是才子就可以不幹事是不是?

  最近他很奇怪噯!也不擔心朝廷將要對他下的責罰令,成日裡窩在放滿了書籍典藏的閣樓上,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她倒要瞧瞧他在折騰些什麼玩意,離歌放輕腳步慢慢向閣樓靠近,走到他的身後,見他正抱著一大摞的書不知在翻看些什麼。她也不出聲,探出頭跟他一道看起書上的內容。

  他在看的怎麼都是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之間的故事,莫非他興起寫傳奇的念頭?

  「喂!你在幹嗎?」

  身後突然有人朝你嚷,嚇得平蕪連連後退,「你幹嗎嚇我?」

  「你沒做錯事慌什麼慌?」分明是心裡有鬼。

  平蕪現在沒心情和她鬥嘴,他的研究已經有所進展,現在初步可以確認這幅字真的出自司馬相如之手,如果找不到推翻的論據,這幅畫將足以承擔修繕離宮的費用。

  他埋首於書堆中,離歌不甘心被冷落在一邊,不時地對他毛手毛腳——拽他的衣衫或者拉他的頭髮。

  「你到底在找什麼呢?」離歌撿起他安放在書案上的那幅字,興趣缺缺地睇了一眼。這幅字看上去好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究竟在哪裡見過呢?她用力地想……用力地想……

  好吵!離宮外面怎麼這麼吵,誰敢打攪她的思考?

  離歌想也不想就衝了出去,平蕪樂得她不在,可伸長的耳朵分明聽見離宮外的爭吵聲中有「忘老頭」這三個字。他不敢輕視,急忙跟著她走了出去。

  「吵什麼……」離歌嚷起來的聲音在見到忘老頭的瞬間梗住了,他怎麼會被眾人揪倒在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見到族長,族人們頓時騷動起來,「這老頭居然偷了離宮中的東西拿到當鋪當錢,幸虧當鋪的掌櫃一眼就看出那是先族的陪葬品,這才逮住了這不知死活的老頭。」

  完了,平蕪這才驚覺自己闖禍了。這些古董平日裡放在廚房都沒人動,他以為隨便拿個一兩件給忘老頭換錢絕對不會有人發現,誰知道這些多事的人會挑起這麼大的事端。

  他心虛地瞥了一眼離歌,發現她也在看著他。

  忘老頭絕不會進離宮,更不會想到要拿漢白玉的鴛鴦壺去換錢,這世上能想到拿白玉去當的貪錢鬼恐怕只有平蕪那小子。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站在離宮的階梯上,她小聲地責問他,不想丟他的臉,更不想傷自己的威風。

  眼見忘老頭被推倒在地,平蕪再不說怕就來不及了。他將事情的經過大致描述了一遍,本以為離歌會有所心軟,沒想到她的臉色更難看了。

  她什麼也沒說,走到忘老頭的面前冷冷地注視著週遭的人,「鬆手!全部給我鬆手!」她的族人何時變得如此野蠻,看來她最近要對他們加強族風的教育了。

  忘老頭慢慢地抬起頭卻不敢正視她的眼睛,怕再度看到充滿厭惡和憎恨的色彩,更怕被自己的女兒視為賊。

  「那不是族長的陪葬品,那是仿造的,不值錢。」離歌平靜地說完,捧起那尊漢白玉的鴛鴦壺默默地回到紅漆大門跟前。

  想要看熱鬧的族人紛紛散去,週遭的空場上就只剩下平蕪、忘老頭和離歌三人。

  總要找點兒什麼來說才好啊!平蕪瞧瞧離歌,再看看忘老頭,忽地揚起手上的那幅字,「我已經鑒定出來了,這的確是司馬相如的真跡,碰到好的買家,絕對能換得千金。伯父,您拿去換錢給阿毛看病吧!」

  忘老頭並不伸手接畫,反倒直直地望著離歌的側影。她真像她娘啊!長得像,連眼神都像極了。

  「這還是我第一次替別人鑒別古物呢!說不定我在這方面會大有成就,搞不好不當官我也能賺錢。」連平蕪都有點兒受不了自己的囉嗦,可這時候太冷的場面除了帶來尷尬,什麼也解決不了。

  算了,還是放棄吧!平蕪認命地走到離歌面前,「這全是我的錯,是我想出的餿主意,與伯父完全無關,你要怪就怪我,要生氣就對我發火。或者,你想打我?」在男人的世界裡,一不高興動手打老婆的大有人在。這裡既然是母系氏族,反過來的規矩應該沒什麼不同吧!

  想到他竟然背著她跟忘老頭有所往來,還不告訴她,離歌就火大,「你知不知道,你所做的事已經有條件將你送進宗廟剁去雙手了?」

  好野蠻的族規,居然要剁了他可以寫書法的手,「東西已經還回來了,伯父可以用這卷司馬相如的真跡去換錢,大家皆大歡喜……皆大歡喜。」惟一痛苦的人就只有他,將要每天對著離歌的冷言冷語,外加時不時地諷刺挖苦。

  如果一切可以如他想像中的那麼簡單,她何必勞神費心這麼多年。全是他,全是面前這個形容枯稿的老頭,如果不是他……

  「你為什麼要出現?你為什麼不繼續待在深山裡,做一個忘記過往的忘老頭?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行為很可能會牽連平蕪這個笨蛋被趕出族裡,我也會和娘一樣被迫在宗廟中休了他。」

  平蕪一怔,再去看忘老頭,他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這一次離歌真的傷害到他了。

  可是,傷得還不夠,至少未能減輕離歌這些年的痛苦,「在你心中只有弟弟最重要嗎?弟弟死了,你要拉著娘陪葬。現在,鄰居家跟弟弟差不多大的小孩要死了,你又要拉著我一生的幸福陪葬嗎?」

  不!不是這樣的,爹不是要毀了你的幸福,爹是真的希望你能把我和你娘未完成的快樂一併完成——只是這些話,忘老頭如何也說不出口。

  「自小你就偏愛弟弟,每次我想跟你親近總被你推到娘的身邊。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不是你的女兒。後來你和娘分開,我時時爬上山腰躲在大樹後面偷看你。我不敢去找你,怕你厭棄我,更怕你不准我再去看你。」

  這種經歷一直延續到娘病重的那段日子,她親自跑去找他、求他,希望他能回到娘的身邊,終於……他還是拒絕了。那時候她就想,如果弟弟還活著,也許爹不會心狠至此。不!如果爹最鍾愛的弟弟還活著,爹根本不會跟娘分開。

  該離開的人是她,該死的人也是她。

  「我從那時候起就暗自做了決定,這一生無論多苦多難,絕不去找你,絕不!你現在又來找我做什麼?」她的話音中帶著幾乎不可察覺的哭腔,平蕪聽出來了。

  她沒有外表看似的那麼堅強,身為族長,很多時候她逼著自己不准哭,眼淚卻沉澱在了心底,等著釋放的時機。

  「是我的錯,這一切全都是我的錯。」聽到女兒隱藏了多年的心結,忘老頭這才發覺自己做錯了很多事。

  他不是不疼女兒,只是按越族的規定,上一任族長所生的女兒中將要挑選出最賢能的接任族長一職。他們沒有其他女兒,所以離歌從小就開始學習族長所要擔負的重任。相比之下,反倒是兒子更多的陪在他身邊。漸漸地,即使離歌靠近他這個爹,他也會不由自主地將她推給她娘照顧。

  他以為這是為離歌好,為她的將來考慮,孰料所有的一切只是在她的心中留下深淺不一的傷痕。有一天,撕扯的力道大了,所有的傷痕便血淋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再留下只是徒增她的煩惱罷了,她是一族之長。她必須支撐起所有的重擔,他這個做爹的不該再讓她難過。

  忘老頭無語地想要離開,身後一股巨大的力道將他拉到了離歌的身邊,「告訴她,你為她擔心,你關心她的一切。那天夜裡,當離歌被困在書齋裡的時候,你是惟一願意不顧一切衝進去救她的人。」

  她知道,那一夜她看到了他蒼老的身影。她想甩開過往的包袱重新開始快樂的生活,卻有一根無形的牽絆拴住她的腳,訃她邁不開步子。如果徹底地甩開他能讓她快樂,她要自私一回,只這一回。

  眼見這父女倆用沉默冰凍著對方的心,平蕪再也受不了地插了進來,「你們這是何苦?明明關心著對方,也想得到對方的關心,為何互相為難?你們難道都不害怕嗎?」

  他停在離歌的面前,「你曾經說武後娘娘即使得到鳳凰霓裳也無法擁有快樂,我問你,難道你傷害了伯父,你就會快樂嗎?人生無常,你娘不也是說去世就歸天了嗎?我相信,當伯父知道你娘去世的消息一定比你更難過、他以為還有機會再相見,還有機會償還兩人間的恩怨。所以他咬住男人的自尊不肯鬆口,他萬萬沒有想到機會就這樣消失了,從此再不復返。」

  平蕪也是最近才明白,原來一個人想要獲得快樂,記性就不能太好。要學著遺忘,忘記不開心的事,忘記仇恨,還有莫須有的名利俗物。

  他替武後娘娘尋找快樂,他真的找到了:一個人想要獲得快樂,代價就是忘記讓自己企圖快樂的手段。

  「伯父,你很愛離歌的娘親,也很愛離歌。如若不然,你不會甘心以下等人的身份待在不屬於你的這個地方。可為什麼你從不說呢?」

  「是懲罰。」

  忘老頭終於開了口,語氣中的艱澀一如當年離歌的娘親提及逝兒的模樣。

  「平蕪說得對極了,我沒有想到你娘親會那麼早就過世,更沒有想到兩個人一輩子的遺憾竟是我親手造成的。那段時間我很恨我自己,所以我躲進了深山做個忘記一切的受難者。直到有一天在林子中看到野鹿帶著小鹿穿行山野。我想到了你,我的女兒——無論你是否認我,我都是你的爹,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就像我克制不住自己想你、想要關心你一樣。可惜,我出現得太遲了。」

  他在似水流年的歲月中錯過了女兒的成長,再回頭彼此間都找不回愛的痕跡。如果懲罰能夠讓心舒坦,他們都樂意為之。

  「離歌,聽我這個老頭一句話,不要錯過對你而言最重要的人,否則這一輩子你都會被迫活在遺忘中。」

  生命中的精彩全部褪色,連快樂也被遺忘。

  望著老父蹣跚的背影,離歌向前跨了兩個台階,停在了離宮門外……
「噗——」

  阿呆滿嘴的飯粒噴在了平蕪的臉上,他也不責罰他,反倒是張大嘴巴傻愣愣地直視前方。離宮裡除了老鼠以外最後一個活物漫不經心地重複了一遍讓阿呆噴飯的話。

  「我說,明天我們按照越族的習俗入洞房,成為真正的夫妻。」

  現在不是呆滯的時候,阿呆搗搗身旁的平蕪,他總算有了點兒正常的反應,「會不會快了點兒?」

  他從書上看過越族族長的結婚習俗,未婚夫婿變成正式夫妻的儀式就是在宗廟內正式敬拜各位祖先,然後在宗廟內度過新婚之夜——生米煮成熟飯,這下可真是跑都跑不掉了。

  「你……你這個時候跟我提出這種請求,我有點兒接受不了。是不是太倉促了點兒?」他一個大男人都不急,她這個小女子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將「入洞房」三個字掛在嘴邊?

  越離歌豈是隨便容他人左右的主?「我說了明天就明天,你忘了在這裡誰說了算吧?」

  是啊!母系氏族,你說誰說了算?平蕪用筷子搗著碗裡的米粒,仍是滿心不樂意的模樣,「再怎麼說明天……那個什麼也太快了點兒,還是再等……再等一段日子吧!」

  族規說得果然沒錯,大男人就是麻煩。離歌放下碗筷,當頭問道:「你到底嫁是不嫁?」

  嫁?讓他嫁?他可怎麼嫁啊?

  瞧他那支支吾吾的樣子,離歌又想罵人,話到了嘴邊不知道哪顆善心蹦了出來,她居然二話不說扭頭便走。

  「爺,族長不會生氣要跟你解除婚約吧?」飯桌上少了一個人,阿呆更加肆無忌憚地吃了起來,佛祖都說糧食不能隨意浪費嘛!

  平蕪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隨即放下筷子,將碗推到一邊,「她如果真的退婚那倒好了。」

  這話什麼意思?他阿呆除了對吃食和錢不呆外,其餘對什麼都保持沒腦子狀態,「爺,你為什麼不想娶族長,她雖說跋扈了一些,但人還是挺好的。而且我看得出來,她是真心地喜歡你。你都快丟官了,她都不嫌棄你,我看你就將就一點兒,跟她過吧!」

  「我就是不要她將就我,她可以選擇更好的,對越族更有利的夫婿人選。」瞧阿呆呆滯的表情,料想他壓根聽不懂。平蕪索性起身,將一桌子的飯菜全丟給他,「多吃點兒,補腦。」誰讓他那麼笨呢?

  獨自徘徊在偌大的離宮內,走著走著竟然走到了書齋門前,是習慣吧!寒窗苦讀的日子裡,他做夢都渴望能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書房,後來當了官真的有了書房,他卻開始跟別的官員攀比起家單的擺設。嫌文房四寶不夠檔次,計較書房裝飾得不夠氣派,甚至嫌棄茶水太過廉價。

  那些不快樂的感覺都是自己找給自己的,怨不得別人。

  「為什麼不肯嫁給我?我都聽爹的話了,他居然還不肯嫁給我,氣死人了!」

  是離歌!她在書齋做什麼?平蕪想要推門進去看看,卻被她一聲大過一聲的歎息牽住了腳步。

  「難道我要唱曲《鳳求凰》,你才肯嫁給我?」

  噗嗤——

  平蕪差點兒笑翻了,如果她真的為他唱曲《鳳求凰》,他恐怕還非嫁她不可了,且聽她怎麼說。

  「我真的不想錯過你啊!可是,你好像一點兒也不在乎是否能和我相守一生。」又是一陣悠長的歎息,接下來是離歌近乎喃喃自語的傾訴。

  「我知道你是京裡的人,習慣了男為尊的生活,讓你待在越族的確委屈了點兒。可是……可是,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啊!我願意承受《鳳求凰》之後可能會有《白頭吟》的風險,你為何不能試一試?」

  「我願意試,卻不想拿你和越族全體的命運冒險。」

  離歌一旺,沒想到平蕪竟然站在門的後面,她猛地站起身貼近門,手放在門把上,想要拉開,卻怕面對。她停在了他的身後,中間阻隔著一道門。

  平蕪沉沉地歎了口氣,滿心沉重,「我現在是瀕臨絕境的魚,不知道什麼時候朝廷就會派人將我抓走,你很清楚,朝廷對越族早已是虎視眈眈,我不願意成為這條導火線。所以,在所有的事情解決之前,我無法成為你的夫君。」

  他的拒絕是為她考慮?離歌心頭一暖,拉開門這就要闖出去,「平蕪……」

  他背對著她走在月色中,聽見她的喊聲,稍稍一頓,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看著吧!她絕對不會讓他如願以償的,她是族長,她說了算。

  她要他嫁,他敢不嫁?
平蕪正睡得模模糊糊,卻被一股外力從床上拉了起來。他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發現越離歌正拿著越族的民族服飾往他身上套。

  「你……你幹嗎?」

  「幫你穿衣服。」她從未穿過男子的衣服,這根帶子到底要往哪兒塞才好呢?

  平蕪怔了片刻,嚇得跳了起來,「你……你到底想幹嗎?」他拿被子裹緊自己,嚇得怔怔地看著她,動都不敢動。

  他那麼緊張幹什麼?離歌白了他一眼,「咱們今天去宗廟拜見祖先,隨後進洞房成夫妻。」

  她的腦筋還沒解開嗎?平蕪準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咱們說好了,等朝廷那邊的事解決,我們再談婚事。」

  「我說要娶,你就得嫁——你再跟我討價還價,我就叫人把你直接綁進宗廟。」她熊熊地瞪著他,像瞪著一頭大狗熊。

  平蕪的腦袋簡直要打結了,「你到底……我到底要怎麼跟你說,你才能明白?現在不是結婚的時候,我不能連累你和越族,我不能害你……」

  「就是因為這是危急時刻,所以我才要娶你。」離歌的手忙個不停,嘴上也不停歇,「如果看到你的生命受到威脅,我就躲得遠遠的.等你大喜大榮,我再來找你,那我成了什麼人?越族族規上明確要求:夫妻之間要貧困相守,絕不能困病相欺。」

  平蕪困難地吞嚥著口水,她的話讓他感動,正是感動才讓他不能拿她和越族全族人的命運冒險。

  拒絕的話未能說出口,離歌將最後一粒扣子扣上,「被我娘親休掉的那個男人將一幅字送給你我當成親的賀禮,說是司馬相如的真跡。我不在乎它是真是假,我只在乎感情是否純真。」

  她還不能完全接受父親的情感,但至少不會如當初那麼排斥。給她時間,也許有些事能改變。下垂的視線頓在他寬闊的手指上,她一字一頓地念著: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祭佳人兮,不在這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那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原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這淪亡——我不會彈琴,也不懂音律,所以……我只能念給你聽。」

  她……她這是逼他做出最難的決定啊!平蕪徘徊在猶豫之間,只聽見離歌大喝一聲:「我要你嫁你就嫁,哪那麼多廢話?」女皇發威,平蕪沒來得及反應,已經被她壓上馬車,帶到了宗廟門口。

  真的要嫁給她嗎?拋開男人的尊嚴和無謂的掙扎、擔憂,隨真心嫁了吧!做越族族長的夫婿,哪怕只有一天,歷史也改變不了這番事實——他曾經是她的夫,她是他的妻——即便天地崩潰,他仍是。

  他習慣研墨的手牽起她的手,平蕪率先走向神壇。離歌微微一怔,驚訝瞬間被喜悅所取代。隨著樂聲的響起,在族人的祝賀聲中,在忘老頭遠遠地了望中,他們準備跪在越族的真神面前成心為幸福祈禱……

  「聖旨到!」

  熱鬧的場面頓時寂靜下來,平蕪不想去接聖旨,更不想面對即將到來的悲哀,他想和地完成最後的儀式。即使有一天他不在這人世了,他也要留下曾是她的夫的證明。

  「平編修,你倒是快點兒接聖旨啊!」

  公公不耐煩地提醒著他,眼見抗不過去了,平蕪這便要起身。

  「就不能再等一會兒嗎?」衝上前的人是離歌,她擋在公公面前,怒氣沖沖的樣子甚是嚇人。

  「你幹嗎?想抗旨嗎?」公公挑著蘭花指對面前的越族人指指點點,「難道說你們這些蠻夷都想跟朝廷對抗不成?」

  「你……」

  「平蕪接旨。」他不要越族人跟著他陪葬,他更不要離歌為了他成為越族的罪人。

  公公眼見佔不到什麼便宜,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念起聖旨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翰林院四品編修平蕪恃才傲物、目無尊長、藐視朝廷。其罪當誅……」

  離歌向後退了一大步,這個是真的,他不會就這樣死掉的。她不要他死,他怎麼可以死?

  阿呆也嚇呆了,他最害怕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他預料的事很少發生的,怎麼好的不靈壞的靈?

  「住口!你給我住口!」離歌野蠻地從公公手上奪過聖旨,「不准念,我要你不准念,你聽見沒有?」

  「離歌——」平蕪一把抱住她,使眼色讓阿呆將她拖到一邊。該來的總要來,誰都擋不住。他將聖旨恭敬地遞給公公,「你接著念吧!」

  他們都如此蠻橫了,他還敢念?公公縮著手不敢接,「你自己看吧!」

  平蕪深呼吸,順著聖旨看下來,臉色變得更為沉重,離歌心跳漏了一拍。「到底怎麼樣?真的……真的……」真的要死嗎?

  見他不回答,離歌乾脆搶過聖旨大聲念出來:「其罪當誅,念其才華出眾,特大赦。著平蕪被貶為越州知府,處理好越州邊情,不可怠慢。欽此!」

  離歌愣愣地直視前方,許久之後她的嘴角開始露出誇張的笑容,「平蕪,你能留下來了,你能永遠地留下來了。」這死傢伙剛才居然裝出一副死人臉,成心嚇她是吧?拿著聖旨,她狠敲他的頭,「記住了!這裡是母系氏族,你要是還敢拿小聰明耍我,你可完了!」

  他抿唇而笑,閉嘴不語。有些時候,裝裝呆子倒也挺好。

  一旁的公公被嚇傻了,這幫蠻夷怎麼回事,都被降官了居然還笑得那麼開心,他不會是……不會是遭遇了一群瘋子吧?

  快點兒逃啊!

  阿呆傻傻地盯著公公快馬奔馳的背影,也不懂人家為什麼跑得那麼快。又沒人追他,跑那麼快馬累人也乏啊!

  他們才沒心思理那笨公公呢!因為他們要繼續舉行成親儀式啊!

  他的爺「嫁」給他的族長姑娘。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6 00:39:43

尾 聲

  失敗!尋找鳳凰霓裳的任務居然也失敗了!

  豆蔻姑娘嘎嘣嘎嘣嚼著脆脆的豆,想借此將心底的煩惱通通咬掉。先是中原三大才子之一的那賦秋放棄了無憂宴,現在平蕪那呆瓜又傻乎乎地上道奏折,說什麼知足常樂,鳳凰霓裳並不能為武後帶來長久的快樂。

  還好,武後娘娘看在他成為越族族長夫婿的份上放他一馬,直接貶為越州知府管理一方水土。其實,也是想借此機會拉近越族和朝廷的關係,安定邊疆地區的局勢。

  這樣看來,平蕪似乎給武後娘娘帶來了小小的快樂——也算沒白跑一趟。

  聽說平蕪最近做起了為達官貴人鑒定古玩的生意,許多京裡的人紛紛攜著寶貝跑到老遠的越州找他。其中很多人都是當初在京裡連正眼都不願瞧他的大官。

  該為他感到高興嗎?只是如今中原三大才子有兩個都已宣告失敗,想靠吃穿來換取快樂的想法被證明無效。三大才子只剩下最後一個欽九州,他能想出什麼絕妙的主意為武後娘娘找到快樂嗎?

  都說中原三大才子之間,欽九州以他獨步天下的謀劃能力著稱,沒有他想不到的計謀,只有他不願想的謀劃。這樣說來,只要他肯為武後娘娘的快樂操操心,就準保能讓姑姑開心嘍?

  有這麼神嗎?連續經歷了兩次失敗的打擊,豆蔻有些沒信心了。

  不行,這一次她豆蔻姑娘要親自出馬,說什麼也要搞定欽九州,讓他為武後娘娘找到快樂。

  「十三點,備車!我要出宮。」

  「去哪兒,主子?」

  「南下『九州園』。」欽九州獨統的萬畝良田。

  就在豆蔻姑娘預備起程之際,欽九州連連打了三個噴嚏。他陰冷的右臉對著門的方向,「有消息了嗎?」

  雖然他身不在朝廷,但朝廷的一舉一動無一漏過他的耳際。武後的外甥女為其尋找快樂的事跡他早巳爛熟於胸,前兩位才子都已經效了犬馬之力,說什麼他也不能落後啊!

  「來人!」

  「少爺,您有何吩咐?」

  吩咐?他無須吩咐,依天命行事即可。外人只知他的謀算能力賽諸葛,豈知他對命盤的研究更是精妙。如果這世上真有閻王,他就是那要人三更死的鬼。

  「所有的一切按計劃進行,只是……不准傷她。」

  門「吱呀」一聲合上,餘輝落在他的左臉頰上,那裡是被鮮血染紅的蓮花一朵……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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