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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決明 -【辰星(神獸錄龍子之卷)】《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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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1 00:05:19
標題:
決明 -【辰星(神獸錄龍子之卷)】《全文完》
決明 -
辰星
(神獸錄龍子之卷)
這莫名其妙的瘋女人是哪來的?
一見面就提劍追殺他,他何時得罪了她?
搞了半天才弄清楚,原來她是赫赫有名的戰鬥天女
此番來龍骸城是為了挑選龍子當「坐騎」
挑來選去的結果,其他龍子她全都看不上眼
獨獨選中不求飛黃騰達,也不夠驍勇善戰的他當坐騎……
原以為當神祇的坐騎,代表悠哉好日子到此終結
沒想到戰鬥天女雖然小小一隻,氣勢卻很迫人
面對妖物魔獸她遊刃有餘,根本不需要他出賣勞力
大可退到一旁涼涼蹺腳,看她一人表現就好──
沒錯,他的確可以這麼做,偏偏他做不到!
哎!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壞了
發現她除了武藝過人外,其實是個沒有自理能力的奶娃
就忍不住雞婆的照顧起她來,不但幫她獵殺棘手妖魔
見她不知珍惜身體,還像罵孫子一樣狠狠罵她一頓
完全忘了她是他該尊敬、該順從的主人
不過他也樂在其中,誰教她連遲鈍的模樣都讓他又愛又憐……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1 00:05:58
第一章
這一天,海空晴朗。
海水異常澄澈,海潮特別溫暖,千年珊瑚樹的螢光,閃爍漂亮,像煙花,處於最絢爛的那一瞬間。
方圓百里,海內生物俱無。
沒有魚兒嬉游覓食,沒有蛩群漫舞海空。
它們,全去了哪?
消息不靈通的藍鰭魚,好奇地問,馬上獲得解答。
「你不知道呀?!城裡來了位天女哪!大伙都趕著去瞧瞧,瞻仰天女尊容,有看有保佑!」
大螯蝦朗聲回答,並以急疾速度,彈往龍骸城,生怕去慢了,便錯失良機。
「天女?那可不得了!」一條魚,一生能有多少機會,親眼看見仙界天女?
藍鰭魚不敢稍遲,追上大螯蝦腳步。
龍骸城週遭,早已圍滿魚、蝦、氐人,爭相搶看天女風采,些些地騷動、熱絡,竊竊私語。
「哪一位哪一位?」
「龍主領著的那一個呀。」瞧龍主笑容多……客氣諂媚哪。
「原來,那便是天女?……比想像中嬌小好多……」連龍主的胸口高度都不及耶。
仙人蒞臨,祥雲相隨,淡金色輝光,由仙人週身迸發,柔和不刺目。
相較於天女身上那道溫煦祥光,她的面容則稍嫌冷凝高傲。
濃密且柔亮的過腰長髮,一絲不茍地梳繞成髻,緊緊盤束腦後,僅僅額際幾綹散發,隨海潮起伏飄動。
發上毫無贅物,只有祥光,灑落髮梢時,淡淺的金交融黑墨髮色。
祥光,同樣籠罩在無瑕的芙顏間,染亮眉眼和嘴鼻。
那是一張極美的容貌。
若願一笑,何止傾國傾城?
偏偏,她冷若冰霜,美眸輕凜,粉唇淡抿,面上的神情,一片漠然。
她不聞週遭雜語,無視眾人目光,隨龍主帶領,一逕跨上層層長階。
其神情,與仙人常見的慈悲廣愛,相距甚遠。
「天女不都長得像石畫上所刻,飄逸甜美、不染煙塵,神態柔美不可方物……」終於擠到前頭的藍鰭魚,瞧見天女,和想像中有所出入。
龍骸城的城巖,有處石壁畫,不知是誰所雕,刻了送壽圖,裡頭每位天女,環肥燕瘦,代表各形各式的美,沒有哪一個……如眼前這位,像冰。
「她當然不同那些養仙獸、植仙樹的天女。」龜老伯見多識廣,嘖嘖搖首。
「怎麼說?」藍鰭魚虛心求教。天女還有分哦?
「她可是戰鬥天女,職責是斬妖除魔,面對猙獰可惡的妖物,哪有空閒去『飄逸甜美』?」龜老伯回道。
戰鬥天女?!
身負這四字的仙人,不該更魁梧、更兇惡、更孔武有力?
怎麼會是……這樣細瘦的女孩?!
她非常纖巧,幾名魚婢恭敬地尾隨其後,她們都較她高?許多。
裹於天羽霓裳下的身段,腰身和臂膀皆如纖柳,不見半分豐盈。
這副柔嫩姿態,連提劍都很困難吧?
是要如何斬妖除魔?!
「她看起來只是個嫩娃兒呀!」就連面孔,頂多像十五、六歲的雌氐人!
「仙人的外貌哪能當真呀?返老還童,聽過沒?」可不是越老成的仙人,仙資才最老,也別看輕青澀模樣的小仙,說不定是哪位天尊的修相。
「那……戰鬥天女到龍骸城,要做什麼?」
近來,龍骸城沒聽說過有啥妖獸作亂呀,再說,有妖獸,由龍子們收拾,不就很足夠了?
「聽說,是來挑坐騎。」龜老伯說得神神秘秘,不知哪來的消息。
「坐騎?」
「仙人最愛找神獸當坐騎,哪只神獸不是威武勇猛,騎在背上,多英姿煥發呀!」
「龜伯伯,您意思是,天女特來挑選龍子……當坐騎?」海城裡的神獸,除龍子外,也沒有其他了呀,龍主已列仙班,不能再以「獸」視之。
「八九不離十。」
「成為女仙的坐騎,沒有龍子肯吧?」
若是被欽點為武羅天尊的坐騎,倒還與有榮焉,天女就……嗯,折損龍子的雄性尊嚴。
「肯或不肯,得看龍子們如何反應。」那正是眾魚圍觀,所想知道的後續嘛。
龜老伯所言無誤,戰鬥天女為「坐騎」而來。
仙人與龍族向來存有共識,雙方互助互利,形成唇齒之依。
龍族為天界效力,在任何需要之際,貢獻一己之力;而天界,願與龍族交好,同列仙班,並為龍族孕養龍兒。
龍兒孱弱難帶,仙界天池蘊藏豐沛靈氣,正適合龍兒生長。
仰賴仙人之助,解決龍族長久困擾,彼此雙方的友好關係,自是更加鞏固。
由龍主對天女的客氣、有禮,可見一斑。
「天女心裡是否已有盤算?考慮要以武藝為首選,或是聽話乖巧,抑或希望善解人意?」
龍主所問,是她的擇「坐騎」條件。
挑坐騎,與挑伴侶同樣重要。
坐騎將陪她出生入死、並肩作戰,若只會拖累步伐,倒不如捨棄不要。
她並不答,仍舊冷,仍舊清妍。
龍主以為她尚在思考,也不急於獲得答覆,逕直再言:「我這九個兒子,性情和脾氣,各有好壞、各有優劣,武藝倒都不差,相信任何一隻,皆有能力成為天女的左右手。」
不是他自誇,九隻龍子派出去,都不會教他這個當爹的人,失了顏面。
只是……脾性上,難以駕馭。
武藝好是好,但不聽話的「坐騎」,才讓人傷腦筋。
身為驅使神獸,最忌頑劣難馴,當然,更不能與「主人」耍性子、鬧脾氣。
像先代龍祖曾發生一事,坐騎神獸與仙人水火不容,直接一口吃掉仙人……那回,險些把事情鬧到無法收拾。
嗯……他有點擔心,他家那幾隻小崽子,可不是溫馴小蛇呀!
要是把天女給吃下肚,他這個當爹的,就頭大了。
偏偏她又指名要從他家龍子裡挑選坐騎。
「……」她淡淡頷首,不多言,隨龍主進入主廳,落坐石玉寬椅間。
「天女稍候,我已派人去喚九位龍子前來,待他們到齊,你再慢慢挑、慢慢選。」
「嗯。」她應聲,僅止一字,沒有閒話家常的興致。
「我家老二睚眥,是這一輩的『戰龍』,已分屬武羅天尊使獸,唯恐分身乏術,無法再受天女驅使。長子囚牛,他的如意寶珠曾經碎裂過,現雖已補回,但不確定是否穩固,萬一隨你除妖之際,寶珠迸碎……」
龍主顫了個哆嗦。
那情景,他不敢想像。
他怕……失控的囚牛會比待除的妖物,更加喪心病狂,喀嚓一聲,扭斷天女的細頸子呀呀呀──
「由我自己挑,其餘都不重要。」她淡淡打斷龍主建言。
言下之意,龍子是否為武羅的使獸,不重要。
如意寶珠是否完好,不重要。
連龍主的意見,更是完全不重要。
她只挑她想挑的,誰也左右不了。
「也是、也是,天女看了滿意,能受天女青睞,最重要。」龍主連連稱是。不要他針對九名兒子做出詳細分析,那就算了,他何必多言?
龍主喝起溫茶沫,稍作喘息。
反正,天女沒要理睬他,已經閉起目、養起神。
艷妍的小臉,平靜,平淡,平風靜浪。
真難將眼前的小女娃,與對戰魔物時,驃悍、寡情,眉眼俱冷的「戰鬥天女」,視為同一人。
偏偏,他親眼見過斬除妖魔的她。
毫無悲憫,不存憐恤,揮劍瞬間,快,且狠,不遲疑,不手軟。
妖物污血四濺,漫天若雨,她面不改色,既不避開,亦無退卻,任其噴濺臉龐及羽衣……
對世間之惡,除之,而後快。
一杯茶沫飲盡,小崽子沒出現半隻,龍主只好再灌第二杯,終於,來了個大龍子,第三杯喝下,五龍子和九龍子有說有笑,現身大廳……
足足喝滿十杯,才勉勉強強湊滿八隻。
再喝下去,龍膀都要撐爆了!
「你們排排站好,站姿直挺些,不要慵懶閒散!全按出生排行列隊!」龍主指揮道。
九龍子神情困惑,口氣也含糊,塞了顆大海果的緣故。
「父王,喚我們前來所為何事?」就只是要他們……排隊?
「別問,動作快!」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站姿直挺的要求,沒幾隻做到,起碼按排行從大到小,則不成問題。
「老三咧?」數來數去,缺了第三隻。
「不知又睡死在哪座高巖上了。」四龍子聳肩。
「快些再去找!」龍主命蝦兵蟹將尋回缺席的三龍子。
「是!」
九龍雖未齊,還是能先讓天女挑選,毋須浪費時間等待。
說不定老三尚未出現,她就挑好了人選。
「辰星天女,多數龍子都到了,你要不要先瞧瞧?」
龍主一喚,喚來她的緩緩張眸,目光深邃,掃向眼前八位各具風姿的龍子。
「這矮冬瓜,誰呀?」
四龍子口氣冷嗤,不滿被她審視,一副挑選鮮蚌的認真樣,把他們一隻一隻,從頭看到腳。
龍主急忙制止,怕兒子口吐更多不敬:「不許無禮!她是戰鬥天女,辰星尊者,將從你們幾人之中,選出與她配合的騎獸。」
「呀?!」這一回,不僅四龍子面目臭獰,其餘龍子亦紛紛流露不悅。
騎獸?她的?
對於高傲龍子而言,被一個女人騎在胯下,是奇恥大辱!
誰都不想中選!自然懶得維持優良站姿,受她青睞!
一隻隻龍子任性妄為,逕自尋找位子坐,擺明不站著讓人挑。
「你們……」龍主為之氣結,不知該先罵哪一隻兒子。
辰星面無表情,絲毫不受影響,目光依然掃視,落向每一隻龍子。
「戰鬥天女?很擅長打架?想挑龍子當坐騎,最起碼,得憑實力降服龍子再說。」當她望向二龍子睚眥,睚眥勾起殺戮笑意,挑釁回視。
她目光不停,跳過睚眥,繼續往下。
「她看到大型妖獸,應該會哭著回家找娘吧?這時,需要的哪是龍子,該是麒麟,逃命速度更快些。」四龍子蒲牢嘴巴更惡毒。
蒲牢說完,正要扯唇大笑,驀地,右臉一熱。
血,正從蒲牢頰上那道筆直的刀傷,汩汩而出。
她何時出手?!竟然如此迅速,快得令蒲牢反應不及。
「你是何種鱗色的龍?」她開口問,眼神偏冷。
「紅鱗。」一時太過吃驚,有所不察,蒲牢本能回了她的話。
她眸子稍瞇,唇淡淡撇下。
「我,最討厭的顏色,便是紅色。」
直接失格,不列入選擇考慮,下一隻。
不用去當天女坐騎,是件好事啦,但她睨人的眼光,讓蒲牢更受侮辱!
「別衝動,她的劍還握在手上。」五龍子狻猊按捺著蒲牢,阻他出手。
若是冒然攻擊她,討不到好處,說不定,另一邊的臉也給劃破了。
「那是……劍?」蒲牢瞟往她的手,難以置信。
軟綿綿,握在她手中之物……
「我的煙管也能變成劍,有何可詫異?」狻猊與她四目交接,她對於兩隻龍子的竊竊私語,並不在意。
打量完狻猊,她視線挪走,代表狻猊也入不了她的眼。
接下來幾隻龍子,下場相同。
「就這幾隻?」辰星淡淡問向龍主,口吻平靜無波。
「還有個老三,已經去找了……是說,天女全不滿意?」那八隻小崽子,挑不到中意的?
不是他這老爹偏心,認定「孩子,總是自家的可愛」,而是八條龍子,雖不是只只完美無缺,好歹也是體面英挺。
真不知,她的選擇條件……究竟為何?
外貌?投緣?順眼?
辰星沒答覆龍主疑問,只是凜目靜忖,搜尋尚未露臉的龍子氣息。
倏地,眸光一燦,同時,纖盈的身影,已由廳側花窗飛躍而出,馳游於海空,朝向與龍骸城遙遙相對的千年珊瑚樹。
千年珊瑚樹上,高處的枝椏,粗約一個成年男子身長,樹身閃爍螢光,仿似夜空星子。
三龍子仰躺其上,睡得正沉、正暢快。
海潮拂面,輕暖舒服,撩動衣擺飛揚,至高的珊瑚分枝,遠離囂鬧,無人干擾,適合獨處獨佔。
他最愛窩在這裡,由高處眺望,海底景觀,一覽無遺。
好望,他的天性,他的本能,他的名。
雙手輕托腦後,充當鮹枕,長腿交疊,他睡姿閒適,長髮披在臂膀肩胛、在淺紅色珊瑚枝體上,豪邁潑放。
額前一綹銀白髮絲,交雜於濃墨黑髮間,輕輕搔撓臉龐,當他微微一笑,銀白髮絲飄拂唇畔,煞是好看。
正當好夢精采,一道劍氣,迎面襲來!
珊瑚枝椏被擊個碎散,螢光四濺,三龍子驚彈而起。
珊瑚碎末紛墜間,他看見了出手的女子。
她將他最愛的眺遠之地,打壞掉了!
很明顯,她想打壞的,還有他。
身形玲瓏的辰星,無畏龍子高大,輕繞左右的白紗,一端握在掌心,纖臂揮舞,白紗變得挺直,宛若雪白細劍。
一柄長約數尺的劍,足足有三個她加總起來。
輕軟無骨的紗,由她使來,赫赫有勁,每一抬揚,凜息逼人;每一揮斬,幾乎將海潮一分為二──足見灌注在紗劍上的仙力有多強悍。
這矮冬……這女子,不容小覷。
斷不可因為她的外貌,便視其無害。
三龍子避開劍氣,躍到另一端的珊瑚枝上,開口:「你是誰?!」他不若兄弟們好戰,不想打無意義的架,在弄清始末、以及她的來意之前,他不動手。
他是君子,動口,顯然她是小人,動手。
紗劍又是一劈,狠狠地再削毀他腳下那截偌大枝椏,轟然聲響,珊瑚樹撼搖不止,珊瑚碎片飄散海空。
那張神色淡淡的容顏,下手,可不收斂。
三龍子蹙眉喝止:「快住手!你想把千年珊瑚樹毀掉嗎?!它雖名為『樹』,卻是活物,會痛的!」
知道她的目標是他,他索性遠離珊瑚樹,免它再受池魚之殃。
她果然追了上來。
他引她到空曠處,側著首,表情不悅。
「就算是一朵花、一顆石,誰都無權傷害!」
俊俏的臉龐,鑲有一對銳利的眸,瞪視著她,露出不茍同的嗔怒。
辰星那張美雖美矣,卻凝滿冰霜的容顏,有一瞬之間,面容稍霽,粉唇不再緊抿,眼中的冰冷,似乎因他那句話,化去些些。
不過,手中紗劍攻勢依舊凌厲,未曾疲軟。
劍身時而軟如綿,時而削鐵如泥,前一刻,像蛇,柔折蠕動,走向教人難以預料;下一刻,劍尖突刺而至,已經抵向咽喉。
三龍子頸部龍鱗及時浮現,擋下那一劍襲擊。
紗劍劃擊龍鱗,濺出些許火光。
鱗,潔白無瑕,帶有玉石光澤,又堅硬無比。
辰星盯著一大片的白玉鱗,瞳仁內,乍現滿意燦光,點亮了絕麗冰顏。
不顧受傷與否,他伸手擒握劍身。
「你這女人,究竟想做什麼?!」口氣,當然不可能好。
紗劍突然化軟,鋒利不再、狠厲無存,在他掌心內恢復輕柔紗綢,垂於他手腕間,飄飄拂舞。
「辰星天女──」
龍主及龍子們尾隨來到,遠遠就看見天女提劍追殺老三,還以為是老三得罪天女,惹她雷霆大怒。
可是,一靠近,方才欲置老三於死地的冷怒仙子,哪裡還在?
此時,站在眾人眼前,根本是另一個天女,是辰星的雙生姊妹吧?!
冷若冰、淡若水,從踏入龍骸城開始,便目空一切的高傲神祇──
露出了淡淡微笑。
稀罕至極的微笑。
「我挑他。」一笑傾城的天女,蔥白纖指,欽點龍之三子。
「天女要挑老三?」龍主有些反應不來。
「挑?挑啥?」三龍子狀況外,他貪睡誤事,不知眼下發生何事。
挑他?
有股不好的預感……
辰星的白紗仍握於他掌中,心裡的不祥讓他本能想甩掉它,偏偏細紗越是纏得更緊。
另一端,在她手裡。
彷彿為兩人牽起聯繫,預告彼此糾纏難解的命運。
「呃……為什麼是老三?」龍主有此一問,純屬好奇。
老三當然是不錯啦,至少他做事不衝動,脾氣也是九子中,溫馴排名前三位。
他這當爹的,不用擔心老三難以控制,做出弒仙蠢事,可以稍稍鬆口氣。
辰星臉上笑容更深,道來她的理由。
「因為,我想要一隻白色的坐騎」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1 00:06:18
第二章
從古至今,沒有哪條龍,變成天女的坐騎。
尋常來說,天女喜歡鳳凰,更勝於粗獷雄偉的龍。
鳳凰羽色鮮艷,身姿優雅,配上天女飄渺神韻,最是合適。
所以提到坐騎,鳳凰皆為首選。
歷來頭一遭,有天女選中了龍。
身為破例頭一隻,三龍子毫無喜悅。
當神祇的坐騎,代表著悠哉的好日子,到此終結。
如果,有採藥天女或百花天女也罷,大概就是載著她們尋訪各座奇山仙藥,空閒時,還能泡泡山泉,浸浸神湖,在大草原上躺平睡覺。
竟然是戰鬥天女……
「戰鬥」兩個字,多麼血淋淋的勞動呀……
抹著臉,抹不去滿臉的無可奈何。
「節哀。」五龍子走過來,搭搭他的肩,又走開了。
「順便。」二龍子倣傚五龍子行徑,補上一記安慰,寥寥無用。
「保重」
嗚,大哥,連你也這樣……
九龍子投以目光,水燦欲滴,雙眼閃閃燦燦,裡頭寫滿了對他這個三哥的不捨,以及同情……
「小九,你別說了。」不用動口,他懂,他完全懂。
「那矮冬瓜,看起來極難相處,老三,你接下來……不會太好過。」四龍子斷言,相當篤定。
「我突然覺得好睏,我再去睡一下……」三龍子想以睡眠來逃避現實。
「三龍子,龍主有請。」一名魚婢前來,溫馴福身,傳達龍主命令。
「說不定天女後悔挑我了,自行離城去,父王叫我過去,告知一聲。」三龍子在不該樂觀的時候,總是特別樂觀。
不管眾兄弟的嗤笑,他帶著一絲絲希冀,隨魚婢同行,去見龍主老爹。
「老三真可憐,自欺欺人……」、
「三哥……」
果然,是自欺欺人哪……
等在迎客廳的,不止龍主一人,還有矮冬……辰星天女。
「坐。」龍主努努顎。
三龍子一坐下,龍主倒站了起來,攏攏衣袍。
「那麼,天女與嘲風慢慢聊吧,培養一下主從感情,也是好事。」
「好望。」三龍子修正龍主的謬稱,可惜龍主擺擺手,轉身離開,留下他與辰星單獨相處。
「你有兩個名字?」
辰星淡淡揭睫,羽睫濃長,漂亮,那對眼眸更顯烏黑深邃。
「我叫好望。」三龍子也坐了,不好起身走人,乾脆替自己斟起茶來。
「龍主喚你嘲風。」她已經三番兩次聽龍主提及此名。
「他想替我取那個名,但我不喜好嘲弄風月,我愛眺遠,『好望』比較適合我。」
他愛極了風與月,身坐高處,月特別明亮;風特別涼爽,吹動他一頭長髮,瞇起眼,享受清風拂觸,很是舒服,怎還會想嘲諷它們那?
「好望……」她復誦了一遍,嗓淺聲柔,將他的名字喊的綿柔。
「你是因為我的鱗色,才選我當坐騎?」好望啜口茶後,吁口氣,也吁出滿腹疑惑。
她瞅著他,沒有頷首或搖頭。
「不用武藝高低,或合適性?也不在意我是條懶龍,或許,你身處危急之際,我還賴在哪株高樹上睡得香甜,來不及去助你?」他揚著眉問。
這不是威脅,而是醜話說在前。
他沒有二哥好鬥,也不夠勤快,可以待在高處,賞數月的景,睡數月的覺。
不求飛黃騰達,不夠驍勇好戰,這樣的他,當她的坐騎也沒關係嗎?
「我不需要你助我,更不用你插手,我除魔之時,你可以隨性去睡。」
辰星口吻雖淡,語意中對自身武藝的自信,表露無疑。
她,不會有需要他出手的時候。
「不用我幫助?不要我插手?我的用途,僅止於載你去廝殺,然後我就能退到一旁,涼涼翹腳,全看你表現?」
當戰鬥天女的坐騎,不用跟著出力咬妖獸,沾滿滿身髒血?
聽起來,似乎是個閒差呀。
她螓首一點,力道不重,但卻堅定「對。」
「找麒麟載你不是更快、更省時?」麒麟腳程快,更勝過龍族。
她的眼沒有從他臉上挪開過,從他踏進迎客廳開始,她便一直看著他,鮮少眨眸。
兄弟們明明再三數落,說她不正眼瞧人,只用餘光淡瞟,眸光又冷得像冰,怎麼……他一點都沒有感覺?
她看著他,恁地專注、認真。
他在那對眼中,沒看到冰霜,倒有一點炙熱,是他錯覺嗎?
「我不要麒麟。」她說。
「嫌麒麟太小只?論威武及氣勢,麒麟的確輸我們一大截……」好望又喝了口茶。
「我只要你。」她續道。
噗……
一口茶沫,噴濺得好遠好遠。
她面不改色,頭稍偏,肩胛紋風未動,茶沫在距離臉頰半寸之處,錯身而過。
好望拍著胸口,努力順氣「咳咳……你這句話……用錯時機,咳,和對像……」
天人對感情的駑鈍,他早已耳聞,所以她那句話,純粹……想表達她對擁有一隻白鱗色坐騎,有多執著罷了。是吧?
那就不該用那樣的表情,那樣的口吻,那樣的眼光,說出那四個字啊!
多容易教人誤會呀?!
我只要你。
應該修正為……我只要你這只「白龍坐騎」。
到底對「白色的龍」,有多偏好呀?
白色,確實是合適她的顏色,像她身上一襲素白霓裳,烘襯得她純淨的仙息更為清晰。
感覺仿似是……用最乾淨的初雪,堆塑出來的仙子。
他望進她的眼,始終,只看向他的那雙眼。
她究竟……在看什麼?
「我只要你。」她又說一遍,口吻與先前是同等的篤定,「你不想弄髒雙手,無妨;你不想勞動筋骨,無妨;你不屑與妖物有接觸,無妨。」
她稍稍停頓,不是遲疑,而是看他一臉呆愣,忍不住揚起輕笑。淺,而美麗。
「你只要在我身邊相陪,就夠了。」
此話,配上她的笑容,簡直像是……
她不是在選坐騎,而是……挑男寵?!
沒見過哪位天女這麼飢渴,不會是仙緣太差,沒幾個知心仙友,孤獨太久,所以要找人陪?
所以,瞅著他的眸,被冀望的光芒填的滿滿?
好望抖了抖,突然寒顫上身。
「你確定……你欠缺的,不是一隻小狗?」
「你答應了?」
四龍子蒲牢的音量大,加上過度驚訝,而忘了收斂,吼聲響遍全樓子。
好望撓著頭,一臉苦笑。
「你怎麼會答應?!而且……一點反抗也沒有?」蒲牢難以置信,換成是他,不大吵大鬧個三天三夜,決不罷休!最好是吵到矮冬瓜自動收回成命!
是呀,他怎麼會答應呢?好望也一直反覆思索。
大概是……她的眼神吧。
被她那樣看著……
那樣烏燦、晶亮,卻又是孤寂的眼睛。
「要拒絕仙人的請求,不是容易之事,不過,也沒讓他們予取予求的道理,總得討些好處,我們才會點頭。」睚眥以自身為例,務實說道。
雖然按慣例,那一輩的「戰龍」受聘於仙界,可卻不是做白工,單憑「為求世界大同」的廣大慈悲,就想要他們出生入死,把自個兒生命安危拋諸腦後,只為換得眾生安康?
抱歉!龍的胸襟沒這麼寬、沒這麼大,也沒這麼閒。
睚眥答應成為武羅使獸,而武羅同樣承諾,每一年與睚眥比試一場。
這對好殺好戰的睚眥來說,是最甜美的誘餌。
上一輩的「戰龍」,聽說則是換取一個「兒子」,讓命中本該無嗣的他,喜獲麟兒。
「她答應給了你什麼?」
那位矮冬瓜天女,拿出哪種好條件,使老三點頭?
「沒有耶。」好望搖頭。
「什麼也沒有?!」幾隻龍子全發出質疑之聲。
「因為,聽起來滿輕鬆的,不用花費我太多力氣。」
「跟戰鬥天女一塊出戰,不用花費力氣?!她誆你的!我隨武羅去除魔時,哪一次不是弄到渾身腥臭,全是妖血的噁心味道?!有時更是大傷小傷,或扁妖扁到筋骨酸痛!」
睚眥直覺認定,好望受騙了!
為了納龍子於座下,矮冬瓜天女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連謊話都說。
神,不打誑語……講假的嗎?
他睚眥是實例一,另一個活生生的「教訓」,正優雅閒逸撫奏箜篌。
睚眥指過去,要好望看清事實。
「你再瞧瞧大哥……他當戰龍,當到連如意寶珠都給擊個粉碎!你怎麼還會相信這是件輕鬆差事?!」
「是不是她騙你,說她的工作只是捉捉害蟲,捕捕蒼蠅?」五龍子狻猊猜測。存心刻意不提那些「害蟲」,只只三頭六臂,獸獰蠻暴?
好望一笑,眉目彎彎。
「她倒是沒騙我,我也不認為當仙人的使獸,可以多悠哉容易。」他沒有這麼單純好欺。
雖然,他時常處於剛睡醒,一臉惺忪,或是眺賞遠方奇景,悠哉放空……他的表情總帶些憨厚,雖無損俊逸,卻少了點精明幹練。
並不代表他真的很蠢,只是面對扣人心弦的美景時,他勿需費神去勾心鬥角,去謹慎提防。
而且,她不像會說謊的人。
思及她有話直說的率真,還有不說則已,一說便亂七八糟,精簡得嚇死人,好望便忍俊不住,想笑。
「不過,她親口允諾,殺妖,沒我的事;捕獵,用不著我,我只負責載著她,往斬除妖佞之處,其餘的,她一個人去忙,我挑個清幽舒服的地方,繼續睡。」好望將她說過的話,轉述給眾兄弟。
「有這麼好的事?她不會命令你幫忙?」睚眥瞇睨著眼,心存懷疑。
「她說,不會。」好望回答。
「即便,她被一百隻妖獸圍攻,命在旦夕?」狻猊也對此諸多保留。
「她說,她沒問題,不用我操心,我睡我的。」她的擔保可是自信滿溢,完全沒有遲疑。
「她說什麼你全信?」蒲牢忍不住揚聲。還沒變成她的坐騎,已經滿口「她說,她說」,這怎麼得了?
好望想了想,點頭。
「因為,她說那番話時,表情很認真,不像敷衍或胡謅」沒有不信她的道理嘛。
「三弟,已經訂契了?」大龍子出聲,與指尖流瀉的篌音,水乳交融,毫無違和,甚至,清嗓更勝清樂一籌。
「嗯。」好望本能摸摸額心,那裡的灼熱已經微乎其微,幾乎感受不到辰星當時指腹的溫暖。
她用她的手指,在他額心中央,無形地寫下她的名字。
辰星。
訂契,天人與使獸之間,定下互助契約。
天人以真名隱烙在使獸額心,日後只須天人呼喚,無論千里迢迢,使獸都能聽其召喚,立即趕至。
契約時效,以及毀契的條件、後果,在訂契那一刻,雙方同時認可,便可成立。
「即使如此,多言無益。三弟,你好好去盡使獸分內工作,不存二心,也不輕慢視之,興許,對你亦是種磨練。」大龍子樂見其成。
三弟什麼都好,就是懶慣了,給他些事去忙,未嘗不是助益。
「我知道」好望倒不曾後悔答應。
一方面,是隨遇而安的心態,讓他鮮少庸人自擾,盡想些悲慘情況,另一方面……
他會答應,實在是……他拒絕不了。
他還是頭一回,遇見了某個人……這麼想得到他的人。
我只要你。
這若是情話,不管是多剛強的人,也會軟成繞指柔吧?
你只要在我身邊陪著,就夠了。
到底是多孤寂的仙人,才能流露出那般的眼神?
她用著近乎「貪婪」的眸光,在看他。
對,貪婪。
像要立刻把他抓到掌心,而且永遠不放手……那樣的貪婪。
這兩字,說給兄弟聽,只會換來幾聲的嗤之以鼻,誰也不肯相信吧?
冰一樣的天女,怎可能會有「貪婪」眼光?
連他自己,都曾覺得「大概,是我多心了」的錯覺。
他拒絕不了她的眼神,她的央求……
雖然,她沒有真的放軟聲音,放低姿態,拜託著,懇求著,可她一字一句,輕易聽出,只要他肯答應,她什麼都由他。
「是對白鱗色的龍,有多瘋狂迷戀呀?」
好望來到千年珊瑚樹梢,獨坐遠眺,長髮隨著海波飛舞。
海景綺麗,寬闊無際,本該心無旁騖,一如以往的愉悅,欣賞光影變化。
可是,腦子裡浮現了這個疑惑。
「如果,我不是白鱗龍,是不是……她也對我不屑一顧?像對待我兄弟們那樣?」
答案,並不重要。
是或不是,改變不了他的決定。
只是……有些疙瘩。
那種「誰來取代都一樣,是白鱗龍便好」的感覺,有些……不太開心。
不過,事實上,他就是只白龍嘛,當然沒有假設性的必要。
他又不可能哪天睡醒,突然由白變黑,若真發生那種慘事,才開始需要擔心她會因為他的鱗色,而棄他與不要。
身後傳來蹩音,幾乎輕巧無聲。
倘若,不是珊瑚樹體的螢火,急急躁動,舞得紛亂,恐怕他也無法迅速察覺她的到來。
能讓珊瑚樹反應明顯,而且還是緊張、恐懼的反應,除了那一位削碎它兩截枝體的戰鬥天女外,大抵不會有其他人了。
辰星在他身後坐下,兩背相對,不出聲,不擾他,靜靜地,倣傚著他眺望海中景致。
海潮拂起他的發,往後,一綹一絲,揚起柔軟弧線。
他的發擦過她的臉頰,撓弄細嫩肌膚,激起微微癢意,惹人輕笑。
艷美笑花綻放在她唇角,襯托得她更行清妍脫俗。
她緩緩閉眸,斂去視覺,更能敏銳感受週遭,尤其是他長髮飄動,旋舞,落在膚上的觸勁……
「幹嘛來了不出聲?」好望沒回頭,只開口。
「我以為你不想被擾。」她已經很小心謹慎,不發出聲響,沒想到仍是干擾了他。
「我沒那麼孤僻。」好望握住長髮,順手往前梳攏。
頰上的撓意消失無蹤,她有一瞬間的失神和……失落。
「找我有事?」他又問。
「我即將離開龍骸城。」錄惡天書已浮現下只欲除的戾獸,她必須盡早前去完成任務,以避免戾獸殺害更多無辜生靈。
「哦。」他淡淡應聲,心裡明白,她離開龍骸城,有「正事」要辦吧?
「你若還不想與我同行,可以延至下一次……」她不是來催促他,要他立刻開始「使獸」的職責。
「我跟你一起去呀,我已經是你的坐騎了,不是嗎?」他頭一仰,才發現她坐得好近,光是後仰,頭幾乎便靠上她的肩。這一躺,挺舒適的嘛
他沒有馬上挪走的打算,維持著後仰,讓一大片海空映滿眼簾。
這麼躺著,景空清澄,會害人想睡呢。
他的行徑,是無理的,是懶散的,辰星卻未加以阻止。
甚至,默默縱容。
任由他偎,任由他靠,任由他,將他得體重和體溫,往她這兒貼近。
他既然開口了,她也不表反對之意。
「……你只要載我到『無日之山』,你接著便隨心所欲,找個幽靜的地方,或睡或望,待事情處理完,我喚你,你再過來。」
好望聳肩,回得好似很乖巧,實則漫不經心:「謹遵吩咐。」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1 00:06:34
第三章
是她叫他偷懶的,他不過照辦罷了。
於是,他第一份「坐騎」工作,輕鬆容易。
無日之山,顧名思義,此山終年難見艷日,滿山巨大樹林密葉,在半空中交織、糾纏,遮蔽了蒼穹。
樹蔭底下日芒照耀不到,過度陰涼、暗暗,直教人發顫,薄霧終年不散,視物困難。
不時,遠處傳來獸狺咆哮,或是狩獵的追逐奔跑,只聞聲,不見影,增添許多緊張氛圍,草木皆兵。
無日之山的山神,日前遭妖物「犀渠」吞食,此刻的山中並無神祇存在。
正因無神,妖物更加猖狂,肆無忌憚。
仙界並非未曾嘗試感化,上天有好生之德,對萬物一視同仁。
陸續派來幾名溫儒天人,希望改惡向善,以「犀渠」為首的群妖非但不聽,反過來圍攻天人,企圖再啃食仙人肉,增進功力修為。
而感化過、勸服過、告誡過,仍無法獲得成效,妖物一樣我行我素,頑劣難馴,繼續為害於世,那麼,便該由她出面。
她的工作,僅存「抹殺」。
不為任何勸導或講理而來。
那是其餘天人之職,並非戰鬥天女所該插手。
當錄惡天書裡浮現妖物之名,也是該只妖物將誅之時。
此刻,天書內的妖物,正是「犀渠」。
好望把辰星送抵無日之山,在林梢間幾度盤旋,嘴中那句「真不用我幫忙?」,想問,卻還是沒有問,默默等著她開口。
她若提出央求,他不會拒絕。
只是她的嘴,似乎比他更硬。
粉嫩色的唇瓣輕輕抿著,說不開,就不開,更別說是「提出央求」。
算了,不自討沒趣,他這只坐騎,還是乖乖找棵高樹,欣賞風景好了。
她身影纖瘦,踏進無日之山時,簡直像一頭最嫩軟的羔羊,步入妖獸叢林內,有去無回的錯覺。
好望視力極佳,傳說中的「千里眼」,他恰巧也有一對,無論原先正在賞山、賞雲、賞小花,到最後,都會瞟回她的方向……
忍不住,去瞧她的動靜。
她沒有滿山去尋找妖物,僅是盤腿靜坐,在一處泠泠流瀑間,守株待兔。
那一身瑩白,在妖息沖天的密林間,彷彿一朵錯開的素潔幽蘭,突兀得太美,突兀得……
引人注目。
注目的,何止是好望,那些妖物也被她所吸引過來。
「我還以為山裡,只剩皮粗肉硬的小樹妖,沒想到來了個美味的……」
「我想吃她的腳……」
「女人要吃胸,那兩團肉,嘖嘖!才叫軟嫩……」蘇,口水流下來了。
「這麼小一隻,夠我們分嗎?」一人一口,就啃個精光了。
妖物越聚越多,叢林間暗處,潮水般湧來。
她兀自閉眸,不受週遭嘈雜干擾,對於那些「分食」她的野望,更是恍若未聞。
她在等,等那只該出現的大妖,聞風而至。
其他雜碎不在錄惡天書中,她連動手都嫌多餘。
「她一直閉著眼,是嚇傻了嗎?」
「我不想再吃樹妖,我要吃軟肉!」
按捺不住的小妖,紫舌外露,舔不完滴答淌下的唾涎,十爪唰地伸長,魯莽前撲,要將她由石上扯落,以便撕食飽餐……
她週身的紗劍「無刃」,本像一抹煙嵐,起伏於左右裊繞,猙獰小妖靠近之際,迅速化為利刃,擊在小妖腳爪前半寸。
若小妖再猴急些,此刻的右腳掌,就會如腳下石塊一樣,一分為二。
那道劍痕,碎地數尺,足見力道強悍。
其餘小妖見狀,驚嚇瞠目,紛紛後退幾步,誰也不敢妄動。
遠眺的好望,撲哧一笑。
「看來……不用替她擔心了。」這矮冬瓜天女很懂得嚇唬小妖嘛,小小一隻,氣勢很迫人,不用露出兇狠臉孔,也能讓敵人心生畏懼。
沒錯,好望先前的一些些擔心,全屬多餘。
在他親眼看見,她欲除之妖……犀渠,咆著重吼、噴著炙息,步伐轟隆震地到來。
小妖恭敬讓出路徑,犀渠大搖大擺上前。
暗紅色獸眸,與辰星對峙。
她臉上一片淡,面對比她高壯數倍的巨獸,同樣淺然。
好望不意外,方纔她被百來只小妖包圍,連眉都沒挑。
「什麼小嫩肉?你們一雙雙眼全瞎了嗎?!沒聞見她一身仙味?!」犀渠斥責小妖物,粗腿一掃,踢翻好幾隻弱妖,故意要在她眼前發發獸威,嚇唬嚇唬她。
辰星冷冷看著,更彷彿什麼也沒留心去看。
「犀渠?」她作出確認。
「『犀渠』可不是你可以叫的,喊聲『犀爺』才對!」諂媚點的小妖,狐假虎威,頂嘴頂得順口。
她不睨向何人,獨覷眼前巨獸。
「犀渠?」又問了一次,非要從他口中聽見答案。
犀渠覺得她很有趣,敢在它面前維持泰然淡定的女人不多,通常她們只會尖叫驚恐。
哪像她,盯著他看,眸裡連一丁點的惶恐都沒有。
他臉上閃過興味。
嘿嘿,吃她之前,看來,還有不少樂子能享受。
「我就是犀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怎麼,慕我之名,特來見我?」
「是犀渠便好。」辰星眸子一凜,原先斂藏的冰戾氣息完全釋放。軟繞如雲的紗,瞬間,變化為劍。
犀渠大驚,被強悍的殺意所震!
獸,對於危險的懼怕,源自於本能,連交手都不用,他馬上便清楚,這女人……很恐怖!
犀渠正欲逃,紗劍速度更快,舞奔而去,抹向他的頸!
紗起,首落。
暗紅色的血,噴濺半空高,形成腥膩雨霧。
這一刻,是全然的死寂。
沒有哀號,沒有叫罵,幾乎僅存的鮮血汩出的聲音。
「犀、犀渠他……他死了!」
終於,有小妖找回了聲,淒厲大喊,喊出在場所有小妖的震撼。
僅僅一擊,就取了犀渠性命?!
本還包圍辰星的妖物,倏地各自奔逃,回到密林暗處,在黑叢間,閃動著又驚又懼的眸光,群妖失首,已如一盤散沙。
辰星右掌平攤,錄惡天書由掌心浮現,上頭記載的「犀渠」之名,被無形星火點燃,開始融噬,不一會兒,那兩字完全消失於天書間。
抹消之名,代表其妖已死。
「難怪,她敢誇口不用我相助,根本沒我能出手的地方。」好望吹了聲輕哨。
光瞧她使劍之姿,凜冽、迅速,毫無半分贅態,只用了一劍,便斬犀渠於劍下。
果真是戰鬥天女。
好望在等,等她開口叫喚他,好出面將她載離無日之山。
偏偏,殺妖麻利的她,這時卻溫吞起來。
她先是靜佇於犀渠的屍首旁,眼眸定向掌心,收回錄惡天書,又站著好半晌,好望以為,接下來她要喚他了……
但不是。
輕抿的唇,只是淡淡一動,沒開口叫出他的名。
她這副神情,是……發呆嗎?
好望找不到其他字彙,來形容眼前的她。
她就這麼站定,不動,許久許久……
等到她再次有了動作,仍舊不是找他,反倒和著衣,走向一旁的清瀑,洗滌污血。
美人入浴,總是養眼。
即使肌膚分寸不露,羽衣濕濡後的緊密服帖,勾勒其腰身曲線,充滿無限遐思。
他瞧著這份美景,大方欣賞。
突然想到,眼下同樣有數百隻小妖,也躲在一旁看,笑意立即隱沒於唇角。
「這只笨天女,殺妖很強,該謹慎注意的事,倒是很遲鈍!」他嘀咕,從樹梢間起身,幾回跳躍後,抵達瀑泉。
也不懂自己介意什麼,他迅速變回白鱗龍,將她所浸泡的那座小山瀑,纏纏圍繞,擋住每一道望來的目光。
「好望?」她當然沒察覺他的體貼。
「來看看你是不是被小妖吃掉了。」他沒好氣道。
「你多慮了。」她揮抖紗劍,讓它不染污血,恢復雪一般純淨潔白。
與妖物對峙時的面無表情,總算稍稍有了變化,牽動一絲輕笑。
「你知道週遭有多少只妖嗎?!」沐浴給他們看呀?!
白白便宜了他們!
「一百五十三。」她認真回答。只是不能明白,為何突然考她?
他也知道是一百五十三!
等同於三百零六顆眼珠子,不,有好幾隻妖,長了三目四目!加加減減,三百多顆眼,全在看她出浴,她當真無所無謂?!
「他們不在錄惡天書內,我不殺他們。」她以為他是要問這個。
那些小妖的死活,好望才不管哩!
「上來!」他努顎,往自己背上方向指。
「我身上還有血腥味。」神獸向來厭惡這種氣味,她並不想他沾上。
「我又不是麒麟。」那種潔癖過頭的神獸,才會一聞血頭就暈,四肢疲軟。
要洗,他載她去個風光明媚、景致如畫,水很暖、風很輕,而且沒有三百多顆眼珠子,緊緊盯著看的隱秘仙泉去洗!
他的催促,有幾分不耐煩味道,她以為他的不耐煩,源自於她。
是嫌她浪費時間?
或是,厭惡當她的坐騎,只想快快載她回去,結束一日工作?
無論是何者,都使她加快了動作。
辰星自沁涼池水中,緩緩而起,一身的水濕,在她起身同時,一滴一滴落回池面,短短兩三步的工夫,羽衣間的濕濡早已乾爽。
獨獨鬢邊一縷細發,由髮髻間頑皮溜下,仍帶七分的濕,隨她步履輕快躍動。
靈巧一騰,她已落坐龍背之上。
好望知道,她不若外貌柔弱,不會輕易被甩下龍背,於是,確定她乘上她的背,他便毫不遲疑挺直飛起,竄上天際。
她怎麼也沒想到,他帶著她來到這處清池。
池面如鏡,倒映湛藍蒼穹、潔白雲絲。
彷彿,池中也有一片萬里晴空。
他在池畔放她下來,恢復頎長人樣。
一片水波碎粼,銀銀燦亮,染了他一身耀眼。
此處景致,美;身處於此的他,更美。
「到裡頭去洗,那一角正巧長了棵濃密花樹,可以阻擋上空視野,不會被瞧光光。」他指向清池。
他不是要載她返回仙界,轉身拋下她,逕行折往龍骸城,直至下次錄惡天書浮現惡獸之名,他才會願意再度來她身邊,與她同行?
辰星一直是如此以為……
「快去,我不偷看,我發誓。」
看來,發誓還不夠,所以她才神情呆愣,沒做出反應。
好望乾脆伸出手,到她身後,握住她的白紗蒙眼,取信於她。
「這樣我就看不到了。」
他遮住了視線,所以沒看見,她湊鼻到自己臂膀間,努力嗅,想嗅出是否身上帶有汗臭味,他無法忍受,才硬要帶她來……刷洗一番。
還是,血味仍太重?
「下水了沒?」他沒聽到水聲,催促著。
她放棄猜測。
「要下了。」覺得這回答,真像自己變成……人類常食的餃子。
「不用穿著天羽霓裳下去。」他提醒。
才洗的乾淨些,是吧。
她沒應聲,但乖乖探手解開頸後衣結,比絲綢更細膩的羽衣滑下身軀,在她腳下形成一波衣漣。
束髮解開,飛瀑般披下,長度抵達小腿。
纖足跨出,步入水泉。
即便她身姿再靈巧,也難以做到完全無聲。
水聲淙琤,脆如美玉交擊。
當她四肢撥水而動,那悅耳的聲音傳入他的耳。
幾乎是立即的,好望輕易勾勒著、想像著,她出水芙蓉一般的模樣……
嗯,一朵冰雕芙蓉。
她是安靜的,不發一語,掬起溫暖泉水,洗滌每寸肌膚。
潑水聲,斷斷續續,除此之外,沒有交談。
風之聲,葉之聲,偶爾加入其中。
他甚至還能聽見,水珠滑過她的發、她的膚,再墜入泉心,激起清漣的點滴聲……
腦中的景致,著實太過綺麗,他再不做些分神之事,難保不會越想越上火。
於是,好望打破沉默,聊些無關緊要的閒語,分散注意力……他的注意力。
「這裡,是我發現的秘密之地,鮮少有人來到。」
他知道,她正聆聽著。
「除了這一座暖泉,右方還有整片花林,風勢若強些,滿滿的花瓣吹得漫天飛舞,有些吹入這清泉內,粉艷染滿泉面,將泉水變成花田。」
好望說道,白紗蒙住眼,蒙不住唇角笑意。
「另一端有座小山,不高,不過視野極好,可以放眼望遍南方各鎮,山上有塊石,我最愛躺在上面,曬著暖陽……」
提及那石,他筋骨俱軟,睡意漸生,回味平躺其上的美妙滋味。
「那塊石通體冰透,乍看下以為是疑冰,躺上去卻不是那麼回事,它冬暖、夏涼,觸感膩潤,躺一整天也不會肢體僵痛,真想把它搬回龍骸城,天天陪我睡。」
辰星停下舀水動作,轉向他。
她看不見他的眼神,卻聽出他的輕快。
「……這麼喜歡,為何不做?」她問,嗓音清穩持平。
「我的確已經打算要做,不知是哪個傢伙搶先我一步,把它偷搬走。」想起來就有氣。
這處明明罕有人煙,是誰跟他英雄所見略同,看中同一塊冰石,奪他所愛?!
被他知道了,絕對跟那人拚命!
「沒了那塊石,這個地方我變得少來。」省得觸景傷情。
若非想替她找個沐浴之處,恐怕也不會踏上來。
但,或許以後會很常來。
當她除完妖,就載她到這兒,滌去一身血腥,順便泡泡暖泉,放鬆筋骨吧。
她,不適合染上鮮血。他心裡,這個念頭是篤定。既然不合適,就把她洗乾淨些。
他這只「坐騎」,可真忠誠哪。
風拂起,卷落一樹花瓣,似雨紛飛,輕飄而下。
他在那陣花雨之下,腦子裡想的是攸關於她之事。
而她,在飛花灑落的池間,神色縹緲,若有所思。
眸,微微斂垂;心,想著誰?
「『坐騎』職責,僅限於負載她到目的地、接她回來、盯著她,將自己清洗乾淨、拭乾頭髮……諸如此類云云,再多也沒有了。」
如果,好望曾經以為,這便是他所有的工作內容,那麼,他就太笨太傻太天真了。
俊顏埋進掌心,幽幽傳來輕歎,進而沉默。
好吧,他確實笨過、傻過、天真過……
他抬頭,瞪向站在他面前,五分泰然、三分淡定,以及兩分困惑的辰星。
是她食言嗎?
是她出爾反爾,開始央求他做牛做馬嗎?!
都、不、是!
她說一不二的性子,他已經掌握個透徹,她既然開口擔保,不用他出賣勞力,自然不會有向他求援之時。
再者,她不需要求援,也不曾求援。
戰鬥天女絕非虛名,面對妖物魔獸,她游刃有餘,而且,「有餘」過了頭。
太過頭了!
他細細瞇眸,目光由她容顏上,稍偏,落向她整片血紅的左肩。
紅澤在雪白羽衣、粉紅肌膚間,何止醒目而已?!
是刺眼!
錄惡天書裡,記錄下名字的妖魔,有強有弱,不是每一隻都像犀渠那樣,一劍就能利落解決。
其中,也有她追逐許久,狡猾奸詐之流。
例如,死在好望爪下的這只……啥鬼?不記得他的名了,隨便啦!
「你……」
他正想罵人,一臉平淡的她,卻先他一步開口。
「你不需要出手。」
語氣不似控訴,淺淺的,仍能聽出她相當不茍同。
「那只狐妖我可以處置。」她蹙起眉,為他鮮血淋漓的手掌。
她不要他身上沾染妖物的穢血。
斬除生命,這樣殘忍的工作,由她來做就好。
「處置?!是他先處置你吧!」左肩上還在冒血的狐牙印,便是鐵證!
「當狐妖咬著我的肩,便無法像先前幾次,逃得不見蹤影,我正準備揮劍取他首級……」
就被狂嘯猛吼、驀然殺出的好望,結束了一切。
「你故意讓他咬傷你?!」好望瞠目。她沒回答,表情說明一切。
她是!
不顧一切,玉石俱焚的戰鬥方式,只要能除去妖物,她自己會不會受傷,全不重要?!
辰星不理會左肩傷勢,揚掌喚出錄惡天書,確定狐妖之名已除。
而這舉動,讓好望更不高興。
「你已經受了傷,不先治療,你想痛死嗎?!」還看什麼鬼天書!
她揚睫,覷了他一眼,回他:「我不會。」
一頓,天書收回掌內,傷口汩出的血,只有更多,未曾減少。
看來,狐牙帶毒,牙洞週遭的肌膚呈現淡淡紫黑。
即便如此,辰星臉上仍不見痛楚神色。
精緻的眉眼,僅在看著他染血的手時,才會稍稍一攏,刻劃一道蹙痕。
「我不懂治癒之術,我也不會痛。」
「你不懂治癒之術?」對自身武藝太過自信?認定沒有任何人能輕易傷她,所以懶得練?
習武之徒的高傲,他懂,可以理解,但……
不會痛,是什麼意思?
似乎看穿他的質疑,辰星進一步解釋,雖說是解釋,仍僅少少幾字:「這隻手臂,就算被人卸下,也不會有痛楚產生。我,沒有痛覺。」
像現在,血不止,毒蔓延,她所感覺到的,不過是血液浸濡羽衣貼服於膚上……那股稠膩罷了。
他愕然看她,她既非逞強,也不像扯謊,她清妍美麗的臉蛋上,找不到半絲疼痛。
「我的真身讓我不會有任何痛苦,受再多傷、流再多血,骨頭挫移,斷筋裂髓,也一樣。」
她沒有痛覺,不知疼痛為何。
多好,多適合與兇殘妖魔浴血交戰。
即使她被獸爪撕裂、她被妖牙嚼咬,都不會因為痛楚而罷手。
那又是為什麼……他要露出這種表情?
這種,正被痛楚侵蝕的表情。
何以……如此看著她?
如此,隱隱帶怒的眼神。
這女人,根本不懂照顧自己!好望聽罷她所言,這個吠吼,在胸臆迴盪久久、久久……
到底把自己的身體,當成什麼呀?
不珍惜它、不善待它,一遇上戰鬥,甚至拿它當食餌……
她那時朝著妖狐毅然逼近,不見退縮或遲疑,以左肩為誘餌,露出破綻,引狐妖撲咬,反正無關痛癢,便採取激烈手段……
讓他看了,幾乎膽戰心驚的手段!
「手給我!」
雖是要求的命令句,他根本直接動手,將她受傷的左肩膀逮進掌握。
「幸好,治癒術我學的不錯。」他口氣有點兇,像個正在教訓孩子的爹親。
即便嚴厲,仍能聽見語意裡,淡淡的憂心。
他低首,吮上她的肩胛那幾處汩血牙洞,將妖毒一口一口吸吮入嘴,再轉頭吐掉。
「好望……」她想阻止他這麼做。
「你別亂動!」他的手掌在她脊背間微微施壓,把她按抵到嘴邊,方便吮毒。
膚上吮傷的刺痛,或是毒侵的辣麻,全都傳遞不到她的感官。
只有他。
只感覺得到他。
他唇上的熱,他唇瓣的柔軟,他吸吮的力道,溫暖如絲的包覆,以及摩挲而過的牙,輕輕咬著綿嫩的每一分寸……
他的髮絲垂懸下來,撓在肩頸,好癢。
他的鼻息貼在她膀上,好燙。
他所做的一切,令她抽息,輕顫。
「會痛?」好望抬頭,誤解她的反應,又猛然想起,她沒有痛覺,連安慰她忍一忍,都可以省略。
毒血吮吐乾淨,傷口汩出的血不再帶有黑毒,好望才為她治癒傷勢。
狐妖的牙洞不深,他沒費多少工夫,便讓醜陋的傷口,由她膚上消失無蹤。
辰星的左手,受箝在他掌心,騰空的右手,為他拭去唇上殘血。
拭去了,卻在他臉頰間畫下一道痕跡,她越是想抹乾淨,乾涸的血跡,頑固的留在那兒。
「別擦了,你比我更需要清洗乾淨。」
好望一把橫抱起她,足下一蹬,躍得半空高。
她一臉嫩呆,眼兒圓圓地看他。
「驚訝什麼?帶你去老地方沐浴。」他俯首瞄她,長髮隨風飛揚,舞的紛亂,髮絲滑過她與他的臉龐。
她不是驚訝這個。
她驚訝的是,他抱著她……
以男人之姿,而非一條白鱗龍。
她更不是乘坐在他背上,卻由他的有力雙臂緊緊托穩。
這樣的姿勢,她清晰聽到……心搏聲,一下、一下,規律,平穩,他的。
騎乘於龍背上,聽不到這些。
她偎得更近,貼在他胸口,心跳聽得更仔細,絲毫沒有扭捏或避嫌。
她沒仰頭,好望看不見她臉上神情,只看見可愛發渦,小小的,隱於青絲之間。
他沒有看見,正在聆聽的她,閉起杏眸,微笑浮現。
好望的工作,從此,又新增了一項……
照顧她。
照顧這只不會善待自己的小天女。
幫她獵殺棘手妖魔、不準她不珍惜她自己的身體、盯著她吃飽穿暖、催促她洗澡、喚醒險些睡進泉裡的她、為她擦乾一頭長髮……
他,越來越有「奶爹」的架勢……
擔任她「坐騎」越久,也越會發現,扣除她的過人武藝之外,大部分的她根本是個奶娃,沒有自理能力。
坐騎與主人……哪裡還像?
「奶爹與奶娃」,更貼切一些。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1 00:06:49
第四章
「照顧奶娃好辛苦……」
好望只手托頤,唇語含糊,說著近來的人生體悟。
所以,當龍主詢問他。「成為天女座騎,一切可習慣?」時,他忍不住這般嘀咕起來。擔心奶娃吃太少、擔心奶娃太拚命、擔心奶娃又背著他,單獨去完成錄惡天書內的工作。
前兩天,才被他逮著,她悄悄去除妖,而不找他!
為此,他數落了她一頓,足足一盞茶時間!
「你有沒有對天女尊敬些、順從些?」龍主表達關心,對兒子上任坐騎的近況,很想瞭解。不知……兩人處得可好?
呃,尊敬?順從?
他不久之前,把他「該尊敬、該順從」的主人,罵得狗血淋頭,像罵孫子一樣,兩人面對面,盤腿而坐,她低首聽訓,不頂嘴;他滔滔不絕,不停口。
為什麼自己去?!你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
萬一,你遇到難纏的妖,沒我在身邊,怎麼辦?!
為何不喚我?
只要你開口,我哪次沒趕到?
「應該算……有吧」好望藏住心虛。
龍主滿意頷首,面帶欣慰。
「那就好。辰星天女性情清冷,較難相處,看來孤僻、倨傲,目中無人,對誰皆是一副愛理不理,不是好主子的料,待在她身邊,像是度日如年吧……你難免受些委屈,不過,小不忍,則亂大謀,得罪天女,畢竟是你吃虧。」
她,哪有父王說的惡質?
每一個針對她而做的繆解,好望都想反駁。
她不是那樣的傢伙……他眼中的她,不是。
與她相處,何其簡單?
她從不做任何要求,更不曾頤指氣使。
她的目中,更非無人。
他不知有多少回,看見她眸心內,倒映著他。
這代表,她總是注視著他,認真地,專心地。
度日如年……不妨如此解釋吧……
他對她的熟稔,不僅數日,而仿似數年。
漫長得像是他與她,認識了好久。
不過,好望沒跟龍主頂嘴,不是因為他孝順乖巧,只是他們看見的她,是怎生模樣,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在他面前,距離清冷和倨傲,還太遠太遠。
「父王暗地裡,時時擔心,照辰星天女以往的傳言,你會淪為龍子之中最苦命、最短壽、最早麼的一隻……」今天一看,老三身強體壯,沒缺了胳膊、少了腿,他稍稍安心。
「什麼傳言?」好望不由得好奇揚眉。
「殺戮中的她,無視週遭左右的安危,化身為恐怖厲神,腦中只存殺意,而無理智,若不離她遠些,說不定她連自己人都殺。」關於辰星的謠傳,龍主娓娓道來。
又是一個不負責任大謠傳。
好望為之失笑。
「老三,你要記住,當她斬妖時,千萬別靠過去,遠遠看就好。依她的本領,那些妖物奈何不了她……但若有個『萬一』,未嘗不是好事。」龍主壓低嗓音,悄聲講起大伙心知肚明,可以暗著做,不能明說的「偷吃步」……
當被討厭的神將選中成為坐騎,又心有不甘時,與神將扯破臉是最笨的方法。
聰明一些的,乾脆採取「敷衍了事」的態度,不對神將提供幫助,或是僅盡兩分的氣力,由神將獨自面對妖物。
神將要是因而受傷,輕者,遷怒坐騎,憤而解除訂契,神獸求之不得;重者,神將喪失性命,契約自然破滅,更是省下不少功夫。
這些,便是流傳在神獸之間,不能說的,小秘密。
前提是,「坐騎」非常、非常厭惡其主,才會這般做。
「這個『萬一』,我短時間還沒打算遇見。」好望起身,伸展腰手,痛痛快快地舒活筋骨。
不經意瞟見桌上有籃「貝果」,形似鏈鋸貝,外殼堅硬,需要巧勁才能打開果殼,擢取殼內甜美多汁、白淨如玉的果肉。
它是西海特產,一年僅僅一產,大量盛產之時,會進貢到龍骸城內供眾人品嚐。
「父王,我拿幾顆走囉。」好望根本直接整籃捧走。
「一口氣全拿呀?要給誰吃?」
小九嗎?區區這些的確塞不下小九牙縫。
「奶娃呀。」餵養主人也是「坐騎」的工作之一。
奶娃?哪家的奶娃娃?……
龍主欲問,好望早已跑得不見跡影。
趁「貝果」新鮮,趕著送給辰星嘗。它屬海果類,離水過久,果肉越發乾煸,口感變差,失去嫩彈。
他要她吃到最美妙的滋味。
好望馳速如電,由深海到晴空,不曾放緩。
好像每每去找她,他都是這麼急、這麼趕、這麼飛奔似箭,活似要去見情人一樣……
他自己邊想邊笑,邊斥自己的胡思。
當他抵達她所在之處,仙界中,最僻靜、最邊際的一朵彩雲底下……
一間簡陋的茅草屋。
每回踏來,他都覺得這裡應該算……「仙界貧民窟」吧。
茅草屋被薄透雲霧密密包圍,一棵老松相互映襯為伴,再加上一位素淨天女,其餘,什麼也沒有……
現在,突兀地,多了一個……
武羅天尊。
他與辰星正從茅草屋步出。
一個高大威武,一個小巧玲瓏,形成一幅小鳥依人之景……
呸呸呸,什麼小鳥依人!
她只是矮!
站在誰身旁,都是這幅景象!
好望飛得更迅速,轉瞬間,穩穩落在茅草屋前。
辰星和武羅同時挪來目光,看著介入兩人之間的好望。
「武羅天尊。」有過數面之緣,好望自是識得這位天人,抱拳一揖,算是禮貌。
武羅滿臉刀疤,深刻入骨,不怒不笑時,平淡的面容仍散發淡淡猙獰,與素來面慈目善的仙人有所不同。
他輕頷首,掃過好望一眼。
「原來是他?龍主三子。」
武羅所問,是尾隨身後的辰星。
她靜靜無語,默認。
武羅沒再多說,不置可否,僅與辰星交換一記眼神,爾後,武羅身影化為光,迅馳遠揚,消失於眼前。
見辰星的眸光,仍舊落向光芒馳去之方,好望出聲提醒。
「他名草有主,已有秋水天女相伴,不適合悄悄愛慕。」口吻有些酸。
辰星不解其意,神情迷濛,聽他說教。
「千萬別相信有夫之婦說。『我與伴侶感情不睦,多年來,早已相敬如冰,只有你,最懂我的心,解我愁苦,我願意為你,與妻子離緣,請你等我,我會給你一個交代,一個名分……』諸如此類的鬼話。」
好望怕她被騙,別人幾句甜言蜜語,她就全盤相信。
「武羅天尊與秋水天女,感情並無不睦。」辰星直覺回答。
就如她所見,那兩位仙人甚為融洽,雖不是如膠似漆、形影不離,各司其職,不因情愛而沖昏了頭。
當兩人忙完,連袂漫步於天界之中,不言而喻的濃郁珍愛,讓人輕易感受到。
也僅在秋水天女面前,武羅天尊才會展露歡顏,發自於真心。
她一頓,臉上困惑未減,續道:「你方才說的那些,是哪兒聽來的戲曲……」
仙人愛聽戲,每年大仙小仙的壽宴,總不忘來上一出,她似乎……
在哪兒聽誰唱過,嗚呼哀哉,唱得女仙們個個淚流滿面。
而她,當然是無感的。
「沒有。」武羅沒用那番話騙過她,那就好,否則,他會親自找上武羅,要他檢點一些,別欺騙單純小天女!
好望朝她招手。
「過來吃『貝果』。」
「貝果?」
手中一籃果物,還浸著海水呢。
「像鏈鋸貝的水果,沒瞧過吧。」
是沒瞧過,當然,更不可能吃過。
她望著他塞進掌心之物,不知從何下手。
「要剝殼,外頭硬的部分不能吃。」
他才說完,她一個捏握,貝果應聲破裂,殼破果肉爛,糊了她一手。
巧勁掰開果殼,殼似貝蚌,上下咬合,由縫間輕劃,便能輕易打開。
汁水淋漓,溢滿果殼,殼內果肉飽盈,水光潤潤的。
沒嘗過東西,她本能蹙眉,先以鼻嗅。
「用吃的,不是用聞的,又不是鬼,吸氣味就飽?」仙人食風吸霧慣了,都忘掉嘴巴的功用嗎?
她睨他,看他也替自己掰開一顆,俐落吃起來,她才跟著動作,先把果殼內的汁液,呼嚕嚥下。
「當心汁多,會爆漿……」他的勸告太遲了。
當她貝齒咬下果肉,被咬破的肉汁濺了滿臉,她一慌,鬆口,果肉調回殼內,又帶起一波甜液,滴得襟口狼藉,一副慘樣。
奶娃吃飯,大抵便是如此,吃到滿頭滿臉……
好望毫不客氣,放聲大笑。
笑她的狼狽,笑她的無辜,笑她真像個小娃娃……
邊笑,邊被她瞪,再邊幫她擦臉擦嘴、擦手擦衣裳,收拾殘局。
「來,我餵你。」他乾脆不讓她沾手,直接將果肉分切整齊,送到她嘴邊,適合女娃一口大小。
他挺享受這種……照顧她的滋味。
她一直瞪到他斂起笑臉,才甘願紆尊降貴,張口吃下貝果。
「武羅天尊找你何事?」他問得隨口,實際上,心裡很介懷。
「妖魔之事。」除此之外,她與武羅還能談什麼事呢。
她的回答太理所當然,完全沒有可疑之處。
「他武藝不是很強?區區妖物,自己去處理就好,丟給你……算什麼武神?!」好望冷嗤。
男子漢,就該一肩扛下!
換成他,他不會拐彎找上辰星,而是直接動手處理掉麻煩,省得她心煩!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來,武羅天尊有他該做的職責。」
嗯,她與武羅劃清界線的說法,他聽了很順耳,心情大好。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說來聽聽,哪只妖?又惹出了何事?」
他的笑容可掬,眸兒都瞇起來了,聽見有妖魔出現,很快樂哦?
她還以為他……不怎麼喜歡除魔呢。
見他開心,笑靨恁甜,她也同覺欣喜。
「一隻入魔瘟神,當年被我斬下一臂一足,仍為他所逃,經過漫長時間的消聲匿跡,近來似乎再度出現。」她輕描淡寫,面容與口吻,皆然。
「被你斬下一臂一足,還能逃成?你怎沒追上去補他一劍?」手下留情了?
她劍眉思忖,彷彿回憶起一件不怎麼重要的小事,印象薄弱,耗了些時間。
呀,她想起她為何沒追上去……
「因為當時我的頸骨及兩隻腿骨遭他打斷,雖然毫無疼感,但完全站不起身,所以沒能追。」她的神情像談論著天很藍,雲很白,那般無關痛癢的雜事。
她這番話,無論說得多雲淡風輕,都教他倒抽涼息。
頸骨,腿骨……打斷……
拜託她起碼露出一些……荏弱、堪憐的表情,讓人有機會安慰她吧?
她這般淡然,一派地「哦,我腿骨被打斷了」,害他也僅能「哦,原來如此」的反應。
言下之意,她與入魔瘟神兩敗俱傷嘛。
能重重傷她,看來……入魔瘟神不容小覷。
「武羅天尊特地來告誡你,要提防入魔瘟神再找上你?」
「嗯。」原來是昔日仇家,確實該要提防,畢竟,斷人手腳之恨,不是每個人都能嚥得下去。
從現在起,他得牢牢看緊她,不上入魔瘟神有可乘之機。
想到她被那傢伙所傷,心中老大不爽。
「他敢再來尋仇,我連他另外一隻手腳,一塊兒打斷!」提到傷她之徒,好望自然沒有好口氣。
「你以前……不是很不喜歡喊殺說打?」
辰星見他俊顏緊繃,嚴肅認真,說得咬牙切齒,像與入魔瘟神有著深仇大恨。
「是不喜歡呀。」
那剛剛……滿口血腥,說要打斷另外一隻手腳,是誰?
是不是近來受她影響,沾多了妖血,導致性情大變?
她難掩擔心,仔細打量他。
被憂心忡忡的眸光凝覷著,任誰也無法忽視。
好望又餵她一口果肉,衣袖按拭她的唇角,揩去汁液。
此舉既親暱,又讓兩人的身距縮短許多。
貼近到,彼此眼中,只存在著對方。
「不過,誰威脅到你,就算討厭訴諸武力,我同樣照打不誤。」
「……」辰星先是一陣靜默,突地,她伸手摸向他的額,喃喃著:「不燙呀……」
那對柳眉,幾乎要在眉心之間,堆蹙交纏。
「你幹嘛?我又沒病。」他捉下熨在額頭的小手。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蹙眉底下的水燦瞳眸,直勾勾地看他。
「這樣哪算好?」他一點也不覺得呀。
「與先前說的,完全不一樣。」
「先前?……哦,你是指訂契呀?」
她點頭,一臉苦惱肅然。
「我答應過你,不讓你額外做其餘的事,不讓你雙手染血,不讓你被迫去斬妖除孽。這些,都不該由你來做。」
她困惑,迷惘,對他的所作所為,全然不解。
他是被迫的吧?他不愛見血,不喜殺戮,卻沾了血,開了殺戒。
一開始,他也不樂於成為她的坐騎,好似充滿委屈,百般不願。
現在卻……
一點點「被迫」的無奈,在他臉上都尋不到。
「你不應該出手幫我,不應該在乎我受傷與否,不應該帶來甜美海果,更不應該為了入魔瘟神,而產生一絲一毫的困擾……」她說著,輕輕搖動螓首。
這樣不對呀……
這些,全不在訂契之中。
「哪來這麼多的不應該?」好望趣然,反問她。
她苦惱的模樣,帶點稚氣,沒了冰冷,很是可愛。
「當初,你是因為我的承諾,才願點頭,答應成為我的坐騎,我不希望……你覺得我言而無信,自毀契約。
「我當然不覺得呀,你說的不應該,有哪一項是你強逼我做?」他不會將言而無信這四個字,扣在她頭上。
她,何來言而無信?她根本不曾開口,向他要求過什麼事。
不利用他,不驅使他,不命令他,不奴役他,完全如她所說,只要他在身邊與她相伴,便已足夠。
是他自己忍不住,想去做那些不應該的事……她單方面所認為的「不應該」,而他,並不認同。
「是我自己甘願出手幫你,是我自己不喜歡見你受傷,是我自己想讓你嘗嘗貝果的美味,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與訂契無關。」
「與訂契……無關?」
她喃喃重複,這幾字,聽來容易,卻要費心思量。
他一掌探來,揉弄她的發,害她快要想通的思緒,又一整個紊亂,只看見他咧嘴朗笑。
「所以,你就理所當然地,享受這一切吧,別滿腦子胡思亂想,非得分清楚何謂應該,何謂不應該。」
她瞅著他,不發一語。
他又笑,補上:「你放心,我不想做的事,誰也勉強不了我。」
只要他動手做了,全屬甘願,毫無怨言。
「還有,你不要每回除完妖,都傻乎乎地站著發呆。我沒睡,你不用擔心打斷我的睡眠,直接大聲喊我的名,將我喚來。」
好望也是歷經數回觀察,才察覺到她的心思。
「你,知道了?」她微微瞠眸。
知道她……總得刻意放慢步伐,不願擾他眺景,或沉睡。
「要不發現都很難吧。」
雖不想承認,但他每次都在等她喊他,等著等著,等到不耐煩,最後,還是他自個兒跳出去。
次數一多,自然起疑,既生疑,當然要求甚解。
「本來純屬猜測,不過你現在的反應,給我了證實。」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為了讓他多睡一會兒,才遲遲沒有動作,靜靜佇候原地。
她的單純,如琉璃,清純澄澈,一瞧便懂。
心緒遭他看穿,辰星的回應是一抹赧意,太淡太淡,若不細瞧,很容易忽略。
而他,瞧得一清二楚,因為,他一直看著她。
那比他所見過,任何一回的遠山破曉,暮景殘光,更加粉艷的景致。
美不勝收。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1 00:07:06
第五章
她向來不是貪心之徒。
心之所欲,總是簡單、純粹,幾乎不曾擁有過多的想望。
心清如水,隨遇而安,不去強求不屬於她之物。
唯一一次,亦是最強烈的一次慾念,好望已經為她達成……陪伴她,長相左右。
她喜歡他的相伴,喜歡一抬起首時,隨時就能看見他笑,眸兒微瞇,定定地回視她。
形影不離。
這四字,是近來他與她的相處情況。
更是金芍天女此時此刻,附耳過來,悄悄留下的語句。
「你與三龍子形影不離,感情真好。我記憶中,龍,倨傲難馴,自尊極強,即便成為使獸,也沒有哪一位願意守在仙人身旁,安分待著呢。辰星天女,你是如何馴服他?」
「我沒有馴服他。」辰星稍稍抬眸,投來一瞥。
她不喜歡聽見「馴服」兩字,彷彿將好望視為兇猛牲畜一樣,無禮。
「沒馴服,三龍子怎會這般乖巧?」金芍天女不信。
辰星沒有回答,轉身便走。
她和眾天女本無熱絡交情,不需要有問必答。
對滿身花香的天女們而言,她一身血味腥臭,殺戾冰冷,她們避之惟恐不及,願意同她攀談兩句,算是紆尊降貴,給足了面子。
偏偏辰星不吃那一套,不視她們的主動靠近為皇天恩典。
是不擅,也是不愛,她在天界中,總是獨來獨往。
但好望不一樣。即便他只是坐在仙松之上,亦能吸引眾人接近圍繞。
他眺著仙境,悠悠清風,捲起烏絲飛揚,衣袂唰舞聲,清冽好聽。
仙松下,三四名年輕天女,試圖和他閒聊。
辰星停下腳步,淡淡看著眼前情景。
每一位天女,嬌妍勝花,精心梳盤的發,束系月光紗,七彩羽衣,嫩似粉蕊,隨他們一顰一笑,衣擺漾開一波波瀲皺,如波,似浪,攪弄著她的心洶湧翻騰。
她不貪心的……
本來應該是這樣。
只求他相伴,並沒有要得寸進尺,禁止他與那些美麗天女有所接觸。
可是……
心,開始貪了。
擁有了「陪伴」,進而還想有他的凝視,希望他的眼中,僅僅存在著她一人,希望他別對其他女孩笑,希望,他別注視她以外的人……
原來,說不貪心,是自欺欺人。
若非所愛,才能不貪,越是無謂的人事物,越能豁達看待。
一日重視了、渴望了、在意了,誰能不貪?
「三龍子,龍骸城是否真如天將所言,位於海之深處,極為獨特壯觀,教人讚歎?」
「每回聽見天將描述,教人好生嚮往呢。」
「不過,我們服侍於百花天女麾下,專掌各式花期,從沒能到海底一遊。真希望三龍子得閒時,願意領著我們,去見識那綺麗海景。」
小天女們你來我往,談的開心熱切,不管好望回應與否,兀自閒聊。
黃鶯出谷,再清脆悅耳,一旦嘰嘰喳喳、喋喋不休,也只教人覺得吵。
好望滿腹嘀咕。
她們不能放他一個人,安安靜靜,在仙松上小憩一會兒嗎?
要去龍骸城,就去呀。
海又沒封蓋,憑天女本領,跳進海裡也不怕溺斃,幹嘛非要央他帶路?
海中魚蝦多,隨便抓幾隻問問,也能問出往龍骸城的路嘛。
辰星跑哪裡去了?她很好用,只要一出現,這群小天女便會一哄而散,還他清幽安寧……
他真是想念她。
雖然,分離不到半天時間,他已經渾身不對勁。
賞景的心情全沒了,被吵得好煩。
所以,當好望餘光瞟見,素白如雪的身影,就在不遠之處,他的唇角都快咧到鬢上去。
他立即從仙松上躍開,直直往辰星方向奔來,長臂朝她細腰一攬,挾持著他,一塊兒逃離現場。
幾次躍蹬,兩人消失於雲霧之間,留下幾名花天女面面相覷。
「呼。」
好望鬆了好大一口氣,一副「逃出生天」的解脫樣。
那口笑語,拂上她的面頰,暖而炙熱。
「為何歎氣?」她仰覷他,想瞧出些端倪。
被那麼多、那麼青春美麗的天女密密圍繞,是件需要歎息之事?
還是,他這聲歎,是歎她不識時務,來的不對時機,破壞他與花天女們聯絡情感?
「是鬆懈的笑歎。你來的正是時候,救了我耳朵一命。」超感謝她的。
好望用笑容當成謝禮,朝她咧嘴一笑。
笑靨,明耀閃亮。
「你不喜歡她們陪你閒聊?」
方纔,好望沒對那些花天女,露出這般放鬆的笑……
「閒聊?」好望兩道眉挑的高揚,一臉很不茍同。「我不以為這兩字貼切,嗯……干擾,她們在『干擾』我。」
干擾他的清閒,干擾他的賞景,更干擾他,乖乖守在仙松上,等待她從天庭步出的眺盼時光。
「她們很美,每一位天女都像一朵鮮花。」辰星平心而論,不參雜任何偏見。「也很會說話。」
以往,總能看見天兵天將與花天女們,相談甚歡,氛圍熱絡的情景,悅耳的銀鈴笑聲,響遍仙界。
她以為……她們的善於攀談,讓他也很樂意與她們盡情說笑。
「也很吵。」好望補充她漏掉,確實最重要的一點。
同感,她時常這麼想。
她甚至好奇過,花天女們的雙唇,有哪時是合上的?
「……比起與我相處,有趣許多吧?」不想自貶,可是這樣的事實,她心知肚明。
她的性子似冰,燃燒不起熱意,對待任何人皆然。
有時,她會很想跟好望多說些什麼,可開了口,卻……沉默。
不擅言辭,讓她有點氣惱自己。
「我太悶,不愛說話,更不會閒聊。」
他心裡……應該也是這般看她吧?
無趣,無趣……
好望手臂一展,調整她在懷中的身姿,讓她安坐肘間,兩人平平而視,佇足於雲際之上。
濛濛的雲霧模糊了些許,因兩人靠的近,彼此的五官、面容,還是清清晰晰。
他睨她,眼裡有笑。
「你跟我,現在不正是『說話』和『閒聊』?」哪裡不會啦,明明很能聊呀,而且聊得很愉快……至少,他認為。
她不會嘰嘰喳喳,嘻嘻笑笑,沒有說不完的話題,但她以最專注的神情聆聽,不讓他有唱獨角戲的錯覺。
偶爾接話、偶爾提問、偶爾,什麼也不說……
可是他在她身旁,一點也不覺得彆扭或生疏。
她,令他覺得……安心。
對,安心。
安心到數不清多少回,他拿她的腿當枕躺在上頭,睡得毫無防備。
「這不是閒聊。」她淡淡皺眉。
所謂「閒聊」,該要有說有笑,像花天女們那樣,每個人臉上充滿笑意,眉眼俱彎,而不是她這種……面無表情。
「也是,你呀,比較像『責問』。」他點頭。
責問?
她眉心的刻痕更深了一些,似乎這兩字,無比艱澀難解。
「你剛剛站在那裡,看我被天女們包圍時,你一臉……」好望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一臉什麼?」她看不懂那動作的意思。
她更加不懂……她那時露出了哪種神情?
「想宰人。」
宰他,或是宰掉那幾隻花天女。
「胡說,除斬妖之外,我不可能表露殺戾。」她想也不想直覺否認。
真想拿面鏡子讓她照照,看是誰胡說。
「說宰人太過了些,嗯……『動怒』,應該不算誇大。」好望修正用詞,找到更合適的說法。
動怒。
她臉上的表情太過稀少,一個挑眉、一記皺鼻、一個抿唇,都能清楚傳遞她的心境轉變。
與她不熟識之人,或許根本分不出其中差別,只覺她眉冰目冷。
可是他呀,幾乎已經完全能瞧懂,她眉宇間細膩的心思。
沒錯,她動怒了。
當時,站在仙松的不遠之處,雙眉俱擰,芙顏凜冽。
他還是頭一回看見她這種神色。
冰晶的眸裡,燃了一簇火。
「因為動了怒,所以責問我,你與那些花天女,哪一方活潑可愛?和哪一方說話,比較自在有趣?非得要問出個滿意答案。」
「我沒有。」辰星自己都未察覺的思緒,被他一語道破,即使錯愕,又是難以置信。
「嗯?自己回想一下,有?沒有?」他覺得逗弄她,很是新奇有趣。
特別是她反應鈍鈍的,對於領悟,比別人慢上許多。
當她開始回想,察覺,發現,驚悟之後,她雙腮的色澤會逐漸加深。
那是介於紅與粉之間,任何顏料也倣傚不出的天然艷色。
像現在,她的臉,又粉了起來。
好似真的……有。
她方纔的行徑,因他的點破而漸漸明朗。
她有「動怒」,氣那些花天女的示好和親近。
她有「責問」,雖然口吻平淡,沒有撒潑吵鬧,卻迂迂迴回,想從他口中,聽見他是否喜愛花天女們,更勝於她……
好望雙掌托扶在她身上,無法動手去捧她的臉,於是,以額相抵,語氣含笑,調侃她:「臉不要再紅下去,會熟掉的。」像海蝦遇上熱水,一直紅,一直紅,就熟透了。
他額心的熱度,傳遞了過來,煨得她面頰更燙、更火辣。
她幾乎想開口,要離他遠一些,他讓她……變得好奇怪。
好似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失去了冷靜、冷淡和冷若冰霜。
只是被他抱著,就只是……兩人額心相貼,如此而已,她竟感覺吐納窒礙,四肢發軟。
呼吸著他的氣息,被他額前那縷銀白,輕輕撓弄,發與膚,都能強烈感受到他……
她必須扶在他臂上,才能阻止自己軟成一灘糖水。
他的眼,是最美麗的大海,清澄,也深邃。
「你這麼開愛,可以嗎?」他沉笑。在他面前,露出女娃兒的嬌態,不太好哦。
可愛?她?
從擁有人形,隨武羅入席天界,迄今沒有誰將這兩字,套用於她……
她掌心之下,隔著衣物,碰觸到他臂膀上片片增生的鱗。
冰冷、堅硬,又被他的體溫燒得燙手。
「你的鱗……」
「我很努力控制它了,它,似乎不太聽話。」
「怎麼了?」沒發過鱗的她,自然不懂龍鱗的脾性。
「嗯……大概是太亢奮,血脈憤張,龍鱗就會這樣。有些東西……不是叫它安分,它便會乖巧順從。」
例如,龍鱗。
例如,雄性禁不起刺激的下半身。
例如,心。
這些玩意兒,即便喝令它們「不準有所反應」,也不見得能按捺下來。
此時此刻,這三者,在他身上全部……處於「造反」狀態。
因為她的模樣,實在太鮮嫩可口,害龍鱗浮現、害慾望勃發、害他的心窩深處一陣燥亂,跳得急迫,撞得兇猛。
「你亢奮什麼?又為何血脈憤張?」身體……不舒坦嗎?
讓他亢奮、讓他血脈憤張的人,正一臉認真、一派無辜,還帶著些些擔心,問著:你亢奮什麼?
「遲鈍耶你。」他只能笑歎,輕撞她的額心。
「遲鈍的,何止是她。竟連我的到來,都沒有察覺。」
不速之客,突兀降臨。
以輕蔑之哼,破壞兩人之間的氛圍。
而比冷嗤更快的,是不速之客的襲擊!
掌氣帶動大量黑霧暗息,迎面而來……好望閃身不及,勉強用雙臂去擋,將辰星護進臂膀內。
肘部的龍鱗與掌氣相抗,交擊出火光。
黑霧內,暗青色光刃剎剎飛竄,宛似貨物,劃破好望雙袖,露出更多白玉龍鱗。
光刃擊中的鱗,發出脆玉之聲,短暫碰撞,彈開。
鱗,堅硬無損,連擦痕都沒有。
只是……瑩白的顏色染上了黑,蔓延速度之快,幾乎眨眼瞬間,他的兩條手肘,已看不見半分純白。
好望試圖逼散侵蝕而上的黑澤,卻徒勞無功。
「這是……毒?!」
來者搖頭,扯笑……絲毫不帶笑意的「笑」,給予正解。
「錯,是瘟。」
不速之客飛騰於半空,左袖空蕩,內無手臂,只有淡淡的墨色輕煙,從袖口間裊裊飄散。
從容的五官,溫潤的淺笑,眉與眼,儘是一片祥靜。
清臞形韻,與天人相仿,僅除了印堂之間,淺淺的黑籠罩在其上,增添幾分詭艷。
入魔瘟神,天厲,來者不善。
情況,有點糟糕。
說「有點」,實在太輕描淡寫。
情況,很糟糕。
好望沒有想過,所謂瘟神,是那副長相的傢伙。
他還以為,瘟神,應該要病癆殘疾,一副捧心托腹,咳聲歎氣,時時像要暴斃身亡的破鬼樣……
天厲完全沒有。
況且,加上「入魔」兩字,最起碼,也該有幾分入魔的味道吧
他更沒想過,瘟,是如此棘手的東西!
姑且不論他泛黑的龍鱗,已經漫滿半具身軀,瘟情啃蝕血肉,帶來了刺骨的痛。
最不妙的是,辰星並未倖免,也遭瘟毒波及。
他用雙肘去阻擋天厲時,並無法完全抵禦瘟息,亂竄的暗青光刃劃傷了她的頸。
一丁點的小傷,瘟毒滲透的狠厲,卻毫不稍減。
「真是樂極生悲……」好望有感而發,氣息紊亂間,吁了聲歎。
調戲她,調戲的太歡喜,太快意,連敵人殺到身後來,都沒驚覺,活該淪落這種悲慘下場。
「你還好嗎?」他低首,問著擁入懷中的她。
「嗯。」她面容清平,不見異狀。
「脖子黑了一大片,痛嗎?」在那張淡然芙顏下,肩頸之間,瘟毒的情況,可一點兒也不輕微。
「沒有任何感覺。」她照實說。
好望苦笑,也帶些釋然。
「這時候,我還挺慶幸你沒有痛覺。」至少她不用品嚐噬骨之痛,在糟透的現在,算好事一件。
「包括知覺。」她淡淡補充。
她對瘟毒的抵禦力,比他想像來得更弱。
或者……天厲的瘟毒,是針對仙人而來?
「……動彈不得,是吧。」好望瞭解了,目前情況,一傷一殘,還有一個,繼續追殺。
兩人被天厲逼進暗林,正藏匿於巨岩後,壓低聲音交談。
「好望,他要找的人是我,你把我放在岩石上,當成誘餌,趁他分心,你趕快找人為你解瘟毒,仙界有守門貔貅,能除百瘟……」
「別說傻話!」好望壓根不聽她說完,特別是這種無意義的廢話。
他絕不可能拋下她,單獨逃跑!
「你身上的瘟毒,蔓延太快……」環在他胸前的手臂,已經呈現可怕的暗黑,她……很擔心。
「暫時還撐得下去。」
「他不是一般般的瘟神,他已經成了魔……」
「噓!」好望摀住她的嘴。
天厲正騰行而過,在半空中,衣袂翩舉,仿似悠哉散步,神色怡然。
真難與「追殺」連接起來的臉孔。
要追殺人,起碼表情兇獰些嘛。
好望隱藏兩人氣息,即便身受瘟毒所蝕,這種護身之術,他還有餘力施展。
天厲走得很慢,像朵隨風吹拂的薄雲,斂眸的側顏,不見成魔的佞邪,只有清淺的淡漠。
他沒有左右搜尋,沒有翻找草叢,他僅僅筆直前行,目光專注不移,望著遠方。
時間拖越久,不利方,當然是好望與辰星。
畢竟,瘟毒發作起來,會帶來何種影響,尚不完全清楚。
不過,光從泛黑的手臂上,傳來的麻痺刺痛,大抵不難猜測,瘟毒發作的話,恐怕連想維持清醒,都很困難。
好望一邊施術,一邊對抗噬咬肌膚的痛,額際汗水涔涔,鬢髮一片濕濡。
她瞧著,皺起了眉。
捂在她唇上的大掌,連鱗帶皮黑澤猙獰,若不是貼的近,恐怕感覺不出它正細微抽搐。
他企圖不讓她發現異狀,兀自強忍。
她想握緊拳,卻無能為力,紗劍軟軟的癱在掌心,也曳了滿地,蜿蜒兩人腿邊,宛若一道白色涓流。
看來,要頑強反擊天厲,眼下是不可能做到……
她覷向他,好望鬢邊的汗珠,滑落他的臉龐,他緊盯天厲的一舉一動。
她現在,還有一件事能做。
好望倏地低頭,驚訝無比,用唇形問她:你在做什麼?!
辰星雙眼閉合,所以看不見他的提問,仍舊專注於此刻之事……她正將他所中瘟毒,移轉至她身上。
透過膚息,暗青色瘟毒,由他手臂鱗片間,竄往她的肌膚,沒入了體內。
「住……」險些要吼出聲來,好望及時噤聲。
握在她肩上的手施加了力道,要喚取她的注意。
住手!
她每一分手勁,都在咆哮這兩字。
她恍若未聞,也不睜開眼,逕自吸取瘟毒。
「辰星!停手!」
好望顧不得天厲的威脅迫近,在她耳邊低吼。
這一回,她張開了眸,直勾勾地,投來注目。
「瘟毒不會為我帶來痛楚。」她冷靜說道。
瘟毒使她難以出力,卻不造成身體上的疼痛。
把他身上之毒,全數渡予這具不知痛為何物之軀,正是適合。
「你想都別想!」好望惡狠狠又把瘟毒吸回來。
「我說了,我並不受瘟毒影響……」她不懂他為何反對。
兩人中毒,會比一人獨攬,來得有利嗎?
她若為他汲毒,他就能活動自如,也……不會痛了。
「不受瘟息影響?!」他聲音越說越高揚,幾乎用吠的:「不受瘟毒影響,你現在會軟得像塊布?!」
「我只是無法動彈,卻不痛不癢,不像你……你很痛,很難受吧?」眸中的擔心又濃又烈。
她不要他痛,才自作主張為他渡毒。
可是,他看起來,一點都不高興……
受瘟毒侵蝕的臉孔,帶些猙獰扭曲,但遠遠不及察覺她所做之事時,他臉上的神色來得陰鷙。
「不會!」
好望哪還記得「疼」或「難受」?!
它們全都太微不足道!
她不愛惜自己,才是真將他心呀肝呀腸呀的,全扭轉打結,讓他窒息、讓他戰慄、讓他渾身都痛!
痛到咬牙切齒,也阻止不了那股憤火熊熊燃燒。
他制止她,幾乎要將她推離自己。
可是她太疲虛,若失去他的支撐,她恐怕只能癱軟在地,好望無法狠心對她,於是又急又氣,氣她,也氣自己。
推她也不行,不推她也不行,任何引毒的機會她都不放過,只消彼此肌膚相貼,她便執意吸走毒性,納入體內。
簡直是任性妄為。
不,這還不算「任性妄為」,接下來她的行經才是。
辰星並不畏懼他的反對、他的怒氣,她打定主意要做,沒人攔阻得了。
好望還掙扎於「該拿她如何是好,推開她?罵她?教訓她?」時,辰星的唇,已經逼近了他的。
膚與膚,渡汲瘟毒的速度太慢,她改採更快的方式。
粉中帶紫的唇瓣,就抵在他唇心,吐納之間,瘟息過渡而來。
好望瞠目,怔的徹底,為唇上所感受到的柔軟。
這並不是吻。
充其量,只是兩唇貼近,帶一些些微距。
她深深吸嗅,唇,因而呈現嘟撅狀,豐盈嫩軟,如花瓣、似蜜桃,他僅要張開嘴,就能將她含進口中……
因為瘟毒,她軟軟偎在他胸前,泰半重量全憑賴於他。
要推開虛弱的她,一點都不難……不難,才怪!
那般澤嫩的唇,那般纖致的身子,那淡淡的、天然的、清新的香氣,還有,她暖熱鼻息輕拂撲面。
她吸氣時,不經意摩挲過他下唇,麻麻氧意……
「如果,我現在,主動把嘴打開,她會不會自己把嫩舌伸進來,吻得更深一些?」好望腦中,瞬間閃過此念。
而且,身體比想法更乾脆,在他意識到自己的反應之前,他已經張開口,等待著她,用最軟、最嫩的舌,餵養他、舔吮他……
結果,他等待許久的甜美粉舌,始終沒有探進他嘴裡。
只有瘟毒被抽離出去,身體所感覺到的輕鬆和解脫。
好望理智一震,總算想起她的意圖。
「不許再吸我身上的毒!我真的會翻臉……」他握住她的肩,推出一手臂距離,不再讓她靠那麼近。
他口吻粗啞,遺憾、失望、更帶點氣惱,這些情緒,全來自於他的野望太萌、太旺,卻沒有獲得滿足。
她看見他眼裡火光,清晰地燃燒起來。
很像憤怒,又不那麼相近……
他在氣她嗎?氣她不聽話,執意要吸毒?
辰星先是凝覷他的眸,往下看他雙唇,抿得緊繃,且剛毅。
方纔她貼著它們,明明很柔軟、很放鬆……
她再低頭,看向扣在肩胛上的手掌。
「……那麼,你也不要吸走我身上的毒。」
她點破他的詭計。
他趁著緊握她肩頭的機會,正將她取走的那部分汲取回去,連她身中之毒,也打算悄悄偷渡走。
「被你發現了……呃。」噤聲,轉頭,看見第三雙眼。
同時,也被天厲發現了。
不發現才有鬼,他們兩人剛爭來搶去,交談的聲音根本沒有收斂。
天厲停佇半空中,長髮漫舞,絲縷紛紛。
溫爾面容上,淡淡瞇細的眸深邃如海,往他們所藏之處投來冰凜目光,不知已在那兒瞧了多久。
天厲衣袂微動,氣息隨其飛舞,不若雙顏平淡,他舉起右掌正欲攻擊。
「糟糕……」好望擺出備戰姿態,要抵禦天厲出手。
天厲的劍眉驀地輕攏,露出了自始至終都未曾看過的顰鼙樣貌。
他眼神挪走,飄向天際,凝望良久,彷彿化身為石,動也不動。
待天厲再有下一步動靜,卻不是襲擊好望兩人。
他的身影,隨左袖揮揚,消失了蹤跡。
湛藍蒼穹間,哪裡還有入魔瘟神在?
好望與辰星相視而望,對於天厲的突然離去,同感不解。
不過,此刻不是深思的好時機。
撿回小命,先逃再說。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1 00:07:20
第六章
夭厲的瘟毒,比起一般般疫鬼或邪佞,更加棘手。
仙界召來四隻貔貅,耗費半日時間,終於清除瘟毒。
好望解完毒後,直接被趕出茅屋,獨留貔貅和辰星在屋內,繼續驅瘟工作。
他坐在老松樹下,身姿閒懶側傾,一雙眼眸盯緊屋門,銳利如鷹,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
透過小窗,瞧不見屋裡情況。
茅草屋週遭好靜,沒有風聲干擾,但怎麼也聽不見屋內傳出聲響。
幾個時辰過去,或許,只有半個時辰,好望覺得漫長如數日。
「……到底驅完瘟毒了沒?」
這句咕噥,數不清是第幾回從好望嘴裡冒出來。
「剛該要更堅持……先讓她解毒,趁貔貅體力好、精神夠,解起毒來,才又快又有效。」
偏偏,辰星當時很堅持。
先替她解毒,我無妨,也不會疼痛。
她青白著一張臉,仰躺在石床上,不容誰反駁的說著。
「……那幾隻貔貅,到底行不行呀?!」
好望一直處於自言、自語、自問、自答的狀態中。
鐵履聲,踩著穩健步伐,也踩碎了此處的幽靜,一步一聲,由遠而近,雖是武將鏗鏘,並無殺氣伴隨。
好望知道來者是誰,沒有興致回頭,仍專注於茅草屋內。
能帶武將霸氣,又不失仙人祥息,放眼仙界,只有武羅。
武羅佇立松下,好半晌才開口,鷹眸雖不看向好望,但很明白,每個字都是說給好望聽的。
「我告訴過她,該去挑只貔貅當使獸,時時帶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雖然單獨一隻貔貅,不見得能與夭厲相抗,至少貔貅對瘟毒的抵禦力絕對勝於龍子。」淡言之間,贊貔貅,貶龍子。
可惡,無法反駁。身為龍子,驅除瘟疫的本領,確實遜色於貔貅,畢竟貔貅擁有「辟邪」之名啊!
這與尊嚴無關,而是天性。
「她卻說,她只要你。」武羅傷痕滿佈的臉,浮現無可奈何的苦笑。
好望一怔。
她卻說,她只要你。
好望幾乎是立即地,勾勒出她說那句話的聲音、語調,還有神情。
她也曾在他面前,臉色波瀾不興,卻斬釘截鐵說著……
我只要你。
聲音,淡淡的;語調,淡淡的;神情,淡淡的,教人難以聯想,用這般態度說話的人,能有多強烈的「想要」?
可是她的雙眼,是燃著光的。
第一次聽,只覺得她對「白鱗龍」,過分偏執。
再次聽,他竟有種驕傲和……開心。
最初初,她為他的鱗色,而選擇了他,如今,相處一段時日,彼此的優劣脾性,看得更明白了許多,她仍舊這麼說,是不是代表著……
除白鱗之外,她對「他」,一樣篤定是「我只要你」?
「我無意貶損龍子,不過瘟神夭厲,並非一般邪魔,光是一身瘟毒,就叫龍子無力招架。」武羅稍頓。
這一回,目光瞟往松枝間,俯下臉龐的好望,與其互視,才續道:「你說的話,她或許會聽,勸勸她,每位天人沒有限制使獸數量,毋須堅持你一隻。」
好望沒有馬上應允或反對,他沉默不答。
「夭厲是什麼來歷?」再開口,卻是與武羅所提之事,相去甚遠。
「瘟神。昔日仙班一員。」武羅回答,簡單扼要。
好望摩挲下巴,表情淡淡。
「他長得一副『天人』模樣,我不意外,但……他為何入魔?淪為仙界欲除對像?」
「辰星沒告訴你?」
「我問了,可她一問三不知。」返回仙界,尋找貔貅解毒的途中,他提問過,問及她與夭厲的恩怨從何而來。
辰星只回答:因為錄惡天書中,顯現他的名字。
「辰星那性子,對她不在意的人,確實不會費神關注。」武羅很肯定關於夭厲之事,他曾告訴過辰星,但不意外她的充耳不聞。
武羅不著痕跡的笑歎,只好將昔日所言,再重複一遍。
「夭厲,司掌天瘟疫癘之神,同列為瘟、窮、喪、病,最不受敬仰的神袛之一,鮮少有香火供奉,其所經之處,沒有膜拜接迎、沒有大肆慶祀,有的,僅是驅離。」
「沒有人想求『瘟疫』興旺嘛。」很尋常啊,那類情景好望可以想見。總是喜神、福神、財神才討人喜歡。他想了想,猜測:「不會是為這理由,眼紅其餘神袛,嫉恨他們擁有的,他卻沒有,日積月累,扭曲了心性,導致成魔?」
「非也。」武羅搖首。「瘟窮喪病幾位神袛,心胸寬大,遠勝其他天人。」
若非心胸極闊、極廣、身懷眾所厭惡的異能,在任何歡慶場合,皆列為不受歡迎人物,如何還能面容慈悲、姿態恬然?
國泰民安,平順康寧,本是世人所求,然而,天理之道,有興有衰、有生有滅。
天降大瘟,並非天人殘酷、老天無眼,而是輪迴更迭,以維持世間平衡。
「既然心胸寬大,沒理由墜入魔道呀。」好望感到不解。
入魔,是心有偏執,或怨恨,或憤懣、或打擊、或難以解開的心結,侵蝕了神智,造成心性大變。
越是貪婪,越是好妒,越是憤世妒俗之流,越容易走偏路,踏入魔道。
武羅與夭厲本是舊識,他親眼看著故友入魔,自己無力阻止,昔日點點滴滴歷歷在目。
武羅口吻飄渺,眸光遠揚,仿似落回那一日……
遙遠且漫長如年的那一日……
「當他發現,他的能力只能奪去性命,卻無法救人,偏偏那一個能教自己甘願犧牲生命也想要營救的人,就在自己眼前煙消雲散,讓他恨起自己一身瘟息,再強大、再可懼,又有何用?「
一旦心中帶恨,任由其萌芽生根,要摘除,很難。
「神,也有救不了的人?」好望還以為,神,無所不能。
「那是當然。」
「夭厲恨起自身能力,他大可不去使用它,為什麼要派辰星去對付他?」又為何會成為錄惡天書中,必除之名?
「因為夭厲打算捨棄他的能力。」
「捨棄?」
「他準備一口氣,全數釋放瘟疫。」武羅說來平淡。
好望吹了聲口哨。
乖乖隆地咚,一個瘟神,全數釋放他所司掌的瘟息,人界哪能有活口呀?
他懂了夭厲不除不可的理由。
「你自己去處理夭厲不行嗎?別讓辰星和他交手。」再怎麼說,武羅可是武神耶,這般棘手的傢伙,應該要自己對付吧?
丟給一名天女,豈不有損自身威嚴?
武羅斂眸,聲音清淺淡然:「我傷不了夭厲」
「連你都傷不了他,辰星又怎麼……」好望聽了,一股惱火升起。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己做不到的事,丟給別人去做?!
「只有辰星可以。」武羅慢慢覷向好望,字字慢,字字堅定。
只有辰星可以?
好望尚來不及追問,茅草屋的門推開了,幾隻貔貅步出。
好望立即跳下松枝,飛奔過去,「無關緊要」的小事,包括武羅,遠遠拋諸腦後。
那行徑,簡直像是等候許久的忠犬,終於盼見主人回來,迫不及待搖尾跑向主人懷抱。
好望當然沒搖尾,更沒吐舌,他只是很急,急得沒空閒與貔貅道謝,擦肩而過,直奔辰星所躺臥的小竹床。
她臉色恢復白晰,一聽見腳步聲,便轉首覷來。
「你(你)沒事了吧?」
她與好望,同時開口,問出同一句話。
「還擔心我?比起我,嚴重的人明明是你。」
好望坐在床緣,伸手輕輕梳攏著她額前散落的發綹。
動作緩而溫吞,彷彿手勁重些,便會碰傷她。
她瞅著他,眸光烏燦,羽睫掀揚,像兩潭清池湖水,倒映他。
那一瞬間,他變身為飢渴旅人,受清凜波光所誘,渴望著涼泉灌頂的痛快。
他俯低身,靠近她,鼻息交融,他額心那綹銀黑交雜的髮絲,甚至因她的吐納而微微拂動,撓在她臉頰上。
先是他的發,後是他的唇。
原本蜻蜓點水般,軟熱地印上左頰,在她訝然之際,她的唇已遭攫獲。
一開始,他就放足力道,吻得很深、很徹底。
分開她的唇長驅直入,糾纏她的舌,卷戲著,吸吮著,銜進自己嘴裡,慢慢品嚐她乾淨的滋味。
好望的雙手,分托在她螓首兩側,臂彎如柵,長髮如網,困住了她。
濡沫水澤,在交纏的雙唇內,逐漸清晰起來,還有他的呼吸聲,他舔吮著她的舌尖時,嘖嘖有味,聽得她……粉腮緋紅。
腦袋裡,像有什麼轟然炸開,讓她短暫暈眩,無力思考,只記得他嘴裡炙熱,以及舌的靈活貪玩……
好望抵在她唇心,粗喘地吸氣,澤亮的唇瓣彎起一抹笑弧。
「當時,被夭厲找著,我就在想,若能逃掉,一定要這樣做。」
要是死在夭厲手中,他最遺憾的,就是沒能將她的唇恣意憐愛過一番。
明明她都自己送到他的嘴邊,他卻沒吃,死也不瞑目。
幸好,兩人的命還留著,他才能把先前「沒做的」,補了回來。
她觸碰他的臉頰,面露擔憂:「……你身上的毒,沒解乾淨嗎?」
光聽她這一問,他便知道,她把那一吻當成了「渡毒。」
她的遲鈍,他還需要質疑嗎?她在這方面,同樣是「奶娃」程度嘛!
他扣住撫摸他臉頰的玉夷,拽到唇間,用牙齒輕咬,像只獸,準備大快朵頤之前,淺嘗滋味,尋找開動的好位置。
「這不是渡毒,你自作主張偷吸我身上瘟毒的賬,晚點再跟你算……」慢條斯理啃吮她的指節,唇與舌,不放過每分每寸,眸,緊緊鎖著她。
她懷疑,她手指上沾了蜜嗎?讓他……這麼有食慾?
而且,她從不知道,指頭也能如此敏銳,只是舌尖摩挲,都能使人戰慄。
「……不是渡毒,那是什麼?」她聲音力持平穩。
「是吻呀……是除了我之外,誰敢這樣對你,你一劍劈死他都沒關係的『吻』呀。」正因知道她宛如白紙,當然要隨時機會教育,免得她誤解,以為誰都能輕薄她。
吻?
是她曾無意間,撞見花天女與守門天將私會後花園,兩人糾纏摟抱,也做著方才……好望對她的行徑。
她雖未多加停留觀看,不久便聽聞,兩人因耽溺私情,怠忽職守,各自犯下錯誤,而受責罰。
仙界不限制天人相戀,只要不影響正務,天人與天女互結秦晉,亦非特例。
只是大部分天人,心如靜湖,波漪不興,雖慈悲有愛,卻非狹隘的男女感情,無慾無望,無貪無求,不淪陷於男歡女愛之中,不獨鍾於某一人。
在辰星認知中,花天女與守門天將所作所為,就是「情慾「的統稱。
「你對我……有情慾嗎?」
她問著,神情是「你要喝茶嗎?」那般淡定。
不過,她淡定,認真的模樣,卻雙腮粉艷,讓他心情很好。
她並不是無動於衷。
「這答案,我怕說出來會嚇壞你。」他怕她提劍追殺他。
情慾,當然有,他絕不否認。
他想做的,更多更多,多到她無法想像……
火熱、激情、貪婪、痛快,如何如何地與她抵死纏綿,鑿探她的甜蜜,讓她為他綻放,然後,他會被絞緊在她的體內,成為她的一部分,兩人不分開,她一定很溫暖,遠比他所能料想的,更加溫暖……
嗯,暫停,再想下去,會出事的。
他還有件要緊事,得先趕著辦,不能老妄想把她壓進床榻,吻著、摟著、抱著、能有多快活。
好望撐起雙臂,強逼自己離開她的芬馥軟軀,不然怕上癮。
他以指腹擦去她唇角的濡亮痕跡,她的唇被吻得鮮紅欲滴,原來……她也能有這般姿態,嬈艷、嬌媚,美得驚人。
「比起情不情慾,我覺得性命更重要,我現在呢,要去找樣東西,你想知道的答案,我回來再告訴你。」他笑言道。
那時,她將會知道,他不僅僅是「有」,而且還是「極其強烈的有」。
「你乖乖在這裡休養,不準胡亂跑。若我回來了,發現你沒聽話,我會處罰你哦……」這番話,被他父王聽到八成昏倒。
「使獸「竟然對「主人「出言不敬,語帶威脅。
她眸兒圓瞠,一副孩童慘遭禁足令時,想反駁,又不能頂嘴的樣子。
好望剛起身,又想到什麼,彎下腰,伸出右手:「錄惡天書拿來,我先幫你保管。」他向她索討。
那玩意兒擺在她身邊,太危險,萬一這期間,天書浮出姓名,她定會逕自跑去執行任務。
要沒收!
辰星交得不是很甘願,卻拗不過他的堅持,由掌心喚出錄惡天書。
半透明狀的書籍,似嵐似煙,形體飄渺,彷彿不具實相。
好望攏住那抹薄煙,握進手裡,往襟口一塞,騰空的手揉上她的發,親暱、寵溺。
「好好休息,等我。「
「你不會獨自去找天書內浮出名字的妖物吧?」她投來警告一眼,氣自己太晚才想到此一可能。
「放心。」他輕拍她的後腦,咧嘴而笑:「我沒你認真負責,拿走錄惡天書,只是不想任何雜事擾你清靜。」
他才沒閒工夫去斬妖除魔哩。
他現在滿腦子只有她,就連趕著要去找的「東西」,也是攸關於她。
俯首在她眉心輕輕一吻,吻散那淡淡蹙折,留下柔軟的觸碰,讓她怔怔地,目送他離開茅草屋。
眉心中央,溫溫的熱燙,烙在那兒。
像一點小小星火,隨時……都能燎原。
「真難得看到你臉紅。」
武羅一直站在屋外松下,很貼心地沒打擾她與好望,待好望離去,他才進到屋內。
看來,他還是來得太早。
辰星面容撇向竹牆,藉以掩飾她腮上燃起的赤艷。
幸好,面對好望以外的人,冷靜恢復極快。
那罕見的嬌態,在她轉回首時已消失無蹤。
「除龍主三子外,也不會再有誰讓你如此反常。」他了然說著。
畢竟,她與好望的糾葛,早在更久之前……
「……」她不答,沉靜面容上不見反駁。
「趁他不在,我長話短說。」武羅此趟來,不為關心她的傷勢,當然,更非要好望去勸服她,讓她找只貔貅當使獸。
他有更非來不可的理由。
辰星靜靜凜目,專注聽著。
「夭厲再現,比先前更棘手,他的魔性似乎逐漸加劇。據貔貅所言,你身中瘟毒,已自行吸收,武軸的上捲成效漸顯,是續練下卷的時機。」
武羅手勢翻轉,一份卷軸平躺掌心。
辰星淡淡頷首,接下卷軸。
「心無旁鶩,才能事半功倍。」
以往,武羅毋須多做提醒,不過她身邊的「旁鶩」,很大一隻,就怕擾亂了她。
「我明白,我會專注習練。」辰星懂得武羅言下之意。
對於她的擔保,武羅獎勵一般銜笑點頭,但,也只是細微平淡的。
「天尊。」辰星驀地出聲,喚住轉身欲走的武羅。
武羅止步,回首,等她接續。
「我會死嗎?」她問。
臉上一片平淡,彷彿生與死,和飽與餓,是同樣稀鬆平常之事。
若一切按照武羅安排,她習得武軸之術,對付夭厲,她……最後將步上怎樣的命運?
原先,死也不怕。
真的,她不曾在哪一次的生死交關,產生恐懼。
她最自豪的,便是一顆無所畏怯的心。
可是,她卻開口,問了武羅……
我會死嗎?
會問,正是內心深處對此不確定性,開始害怕……
武羅沉默了許久。
「會」及「不會」,何其簡單的答案,他卻不回答。
不說,是不願點破殘酷的事實,抑或不要她心生懼怕,因而退縮?
漫長的靜謐之後,武羅沉沉的低喃,傳來:
「我希望你不會。」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1 00:07:43
第七章
好望急乎乎,日夜趕路,兩地折返。
「為了拿顆避毒珠,浪費我多少時間?!」
好望啐聲,奔馳的速度絲毫未緩,翻山越嶺、騰雲駕霧,全為能得到「避毒珠」
避毒珠,顧名思義,能避世間萬毒之珠,是難得珍物。雖然,效用是否真如其名威猛有力,仍有待商榷,好望仍然願意一試。
寧可信其有。
只要有一絲絲可用性,能減少一成毒性,都好。
不為自己,而是為辰星。
雖然,他沒有貔貅的驅疫本領,也不能不替她做些什麼。
「若避毒珠如此好用,辰星佩戴它,能多抵抗天厲一刻,那就值得了。」
他便是抱持此一信念,甘願奔波往返………
替妖獸「羅羅」,求、愛!
避毒珠在羅羅手中,而獲取珠子的唯一條件,就是代替羅羅,向他暗戀許久的女妖表達愛慕。
羅羅囉嗦的程度,讓好望一度萌生……乾脆直接動手,搶奪避毒珠算了!
不過,喊搶說奪不是他的個性,想從別人手中取走珍寶,要嘛,以金銀交換,要嘛,談妥條件,對方你情我願,才不會冠上「盜寶賊」的惡名。
羅羅是只白虎精,長得方頭大耳,魁梧巨壯,一臉兇殘野獰,面容爬滿白毛黑斑紋,如此模樣,卻擁有一顆纖細多感之心。
聽聞好望為取避毒珠而來,任何「死也不給你」的頑強抵抗,羅羅倒也沒有,再聽見好望說:「只要肯給我避毒珠,條件隨你開,我能做到的,一定替你辦妥。」
羅羅的虎眸,瞬間閃光大作,滿天繁星的璀璨,也不過爾爾。
「真的嗎?你……什麼都願意幫我?」
「我做得到的話。」好望很是豪邁。
那張猙獰的虎臉,竟微微紅了。
「那、那……你能幫我送封信,到芳草谷……」
「送信?小事。到芳草谷,給誰?」一定是決鬥狀,要送到仇家手上,對吧?
羅羅從懷裡掏出的紙團,早已皺成鹹菜乾,他試圖攤平,但成效不彰。
「給芳草谷的金兔兒……」信外頭,用疑似鮮血之物,歪七扭八寫上「金兔兒收」,很具有恫嚇意味。
「原來,是要找兔精挑戰呀。」好望點著頭。
「不不不,不是挑戰,我想請她嫁給我……」
兇惡虎臉,配上羞澀忸怩,令好望有股作嘔感。
「你,想娶隻兔子?」好望盡可能地不讓下巴掉下來!
「我第一次見到金兔兒,就被她迷去了,她好可愛,那麼嫩,那麼軟……」說著說著,口水都快流下來。
「第一次見她的情景,不會是她被你按於虎爪下,你正準備開口吃她吧?」好望只是假設……以最糟的情況來做假設。
「咦?你怎知道?你在場嗎?」羅羅一臉驚奇和佩服。
好望還知道另一件事……這一趟的送信工作,不會太輕鬆。
果不其然。
才到芳草谷,大門尚未踏進去,裡頭的小兔精們,一聽見「羅羅」惡名,立即關門上閂,每個兔洞閉鎖得超緊,他連想找個縫隙將情書塞進去,都做不到。
無功而返,當然,避毒珠也拿不到手……不是羅羅不給,而是好望沒臉收。受人之托,無法忠人之事,好望打定主意,挑戰第二次。
「你別急著求親,你該先求和,為先前險些誤食她之事,送上歉意,誠心道歉,待她原諒,再來談後續。」好望給他建議,羅羅認真聽取,連連點頭。
「那我準備一些求和的東西,再麻煩你替我送去……」
「小巧可愛些的呀。」沒有雌性不愛精緻小玩意兒,投其所好,是成功的第一步……
對,羅羅拿回來的求和物,很小巧,很可愛,白通通,軟綿綿。
但,是柔軟兔毛做成的球球髮簪呀呀呀呀呀!
那團兔毛,說不定是金兔兒家兄弟姊妹、叔叔伯伯、爺爺奶奶的「遺物」,拿它去送兔精,等於把血淋淋屍首丟到兔兒面前,兔兒會原諒你才有鬼!
就像有人送羅羅「虎鞭」一根,他也不信羅羅能開心收下。
好望抹抹臉,隨手摘了把青草,用粉色絹帶繞住,再打上花結。
「送這個。」遞過去。
「好寒酸……」羅羅覺得禮太輕,面子掛不住。
「你送那個,才真的叫白癡。」自找死路!
好望說完,又趕著送禮去。
這一次,拜可口青草之賜,沒被賞閉門羹,他也很聰明,絕口不提「羅羅」兩字,如願見到金兔兒本人,直到將青草送交金兔兒,他才說明了來意,以及羅羅的示好。
「我很怕他……能不要見到他是最好的……」金兔兒囁嚅道,握著青草的手兒微微顫抖。
「兔怕虎,是天經地義,你不用覺得抱歉,只要知道,他很後悔讓你飽受驚嚇,希望你能原諒他,其餘的,便順其自然吧。」
「嗯……請替我……謝謝他的青草。」
好望帶著這個答覆,返回羅羅的獸穴。羅羅聽完,笑得好傻好憨。
「你是我的大恩公!你這麼熱心,幫我這麼多,我該如何感謝你……」
誰幫你了?我是為我自己……修正,我是為辰星,才這麼辛苦的,好嗎?
為了她,你的蠢信,我送;為了她,你的求和物,我也送。換成別人,我才沒那個好性子!
「不用謝,避毒珠拿來便好。」這種時候索討,最是心安理得,再怎麼說,他費了好一番功夫呢。
「當然、當然……避毒珠在這裡。」羅羅彎腰,雙手奉上,恭恭敬敬。
瑩瑩發光的小東西呀,終於到手啦!
「這避毒珠,真能避萬毒?」好望隨口問。
「傳言中,是這樣沒錯。我被毒蜂蜇傷,拿它來滾一滾,馬上就好了。」
「姑且信你。要是誇大騙我,我就去芳草谷說你壞話。」
「怎麼這樣……」羅羅苦臉。
好望咧嘴大笑。這種破威脅,只有笨羅羅會信。
「記得,每日送一束青草,署名給金兔兒,擺在谷外,別急躁闖進去,慢慢來,無論吃多少回閉門羹,放棄就輸了。」
「每日都送?」
「怎麼?嫌累呀?」
「不不不……不累,一點都不累,我只擔心她不收……」羅羅撓頭。
「你不送,怎知她收不收?」
「那我把毛毛髮簪和青草綁在一塊兒送,她會收嗎?」羅羅懷抱希冀。
「想死,大可這麼做,包她怨恨你一輩子。」好望翻翻白眼,搶走兔毛髮簪,這白綿綿的東西沒收,省得羅羅誤事,他拿去轉送辰星正好。
「恩公,你說太急躁會嚇跑她,那……我何時才能跟她表達愛意?」難不成只能送草送一輩子吧,嗚。
好望偏頭一想,「嗯……等她願意挨在你身上,靠著你睡得安安穩穩,那時就行了。」能放鬆戒備,在懷中汲取暖意,代表她給予了信任,以及安心。
「願意挨在我身上,靠著我睡……」
羅羅腦中浮現,一虎一兔窩成毛團,依偎一塊兒,好溫馨,好溫暖……不禁笑容燦爛,傻度加倍。
「我現在也要趕緊回去,你繼續努力。」好望拍拍他的肩,各自奮鬥。
趕緊回去。
回那個願意挨在他身上,靠著他睡得安穩的人兒身邊。
好望渾然未察,與羅羅相似的神情也出現在自己臉上。
傻憨憨的,可愛微笑。
辰星幾乎是立即地,甦醒過來。
眼眸睜開,凝著躡足靠近的好望。
「你耳朵別這麼靈,好嗎?」他已經盡心盡力,以不吵醒她為首要原則。
打算偷偷上榻,把她撈進懷裡,抱著一塊兒睡,結果,還是擾了她的安眠。
既然「偷偷來」不成,乾脆光明正大爬上竹床,硬與她分享一半床位。
「我沒有睡。」
「在等我嗎?」他說著笑,手臂當成枕,微彎墊在腦後。
「你去哪裡了?」她問得不輕不重。
足足四日,不見他蹤影,無消無息,說不介懷,是欺騙自己罷了。
「去找顆珠子。」他從襟口內取出避毒珠,遞給她。
珠上留有他的體溫,煨得好暖。
「這是?」
珠體玲瓏,與孩童嬉玩的小彈珠,大小相仿,顏色鮮螢。
「避毒珠。」他悄悄縮短兩人距離,以鯨吞蠶食的方式,橫越界線。
她的不出言阻止,是包容,是放縱,讓他得寸進尺,珠子給了她,空出來的手,有閒暇將她撈進臂彎內。
臂彎上,她螓首輕枕的重量,他覺得很具真實感,他喜歡。
他喜歡她的髮絲,輕撓膚上,那微微的癢,令他想發笑的癢……
他更想讓她拿他當床褥,躺上他的胸膛,四肢與他迭纏,棉絮般的軟重,全都交給他,他甘願攬下。
「你把它戴在身上,據說它能避毒,雖然不確定遇上夭厲那神般等級的毒,效用能有多少,不過多一份保障,總是好事嘛。」
「你數日不見,便是忙於去尋此珠?」
「對呀,我先回龍骸城,請我父王替我查查珠子的下落,確定了方位後,又趕去羅羅的獸穴…羅羅是一隻白虎精……」
好望開始描述,這四日的心酸血淚,告訴著她,羅羅的換珠條件、羅羅的暗戀、羅羅的情書、羅羅的心上人,還有羅羅的腦殘……
她都不知道他有多辛苦,嗚,要好好獎勵他哦。
辰星一邊聽,拈在指腹間的避毒珠,似乎……更熱燙了一些。
「你放心,我回來之前,跑了趟天山,用純淨的天池池水,講避毒珠清洗乾淨,把珠上的虎騷味全洗掉了。」瞧,他多細心。
羅羅說,他拿它在中毒的傷口滾動,藉以吸毒,誰知道羅羅是傷在哪?萬一是臀上還得了?!
他仍在說著,每一字,每一句,她都專注聽聞。
他為了她,千里迢迢去取避毒珠,不管珠子效用如何,不顧原先持有者是否同意割愛,會不會遇上刁難,有沒有危險……這一些,他沒說的,她也聽見了。
這股受人憐愛的喜悅,被誰如此珍惜著、重視著……
她的心,像發了雙翅,飛翔起來。
「過陣子,我帶著你一起去瞧瞧,看羅羅追兔的成效如何?雖然,我覺得一年半載之內,它只能在芳草谷外乾瞪眼,哈哈哈。」
「我在途中,發現一處能賞星河的地方,能躺能翻滾,我們也順道一起去吧。」
他說了很多,不見她回答,好望側首,專注枕在膀彎的她。
「怎麼了?都不吭聲?」覺得他話太多了嗎?
「……我喜歡聽你說話。」
她喜歡聽他說得眉飛色舞。
她喜歡聽他說,我帶你,一起去瞧瞧。
她喜歡他說,一起。
好望聞言,沉沉笑了,臉龐磨蹭她的額發。
這幾日,他沒日沒夜替羅羅辦事,實際上,身體的疲倦已累積相當程度,尤其面對羅羅那種少根筋的獸類,讓累意加倍。
現在,偎抵著辰星的額際,舒服又安穩,有股……
熟悉的感覺。
好似,曾在哪時哪地,也有過這種身心俱懈,一整個閒懶的放鬆。
放鬆……
哪裡呢?
一時之間,腦袋空白的好望,不急於去思索難題,蹭著她柔軟髻絲,舒服合眸,微揚的唇,貼近她耳朵,含笑低語:
「我也很喜歡你聽我說話的表情。比陸路上,學堂裡讀書的小毛頭,更認真、更專心……」
他越說越慢,然後沉默了片刻,只剩熱暖鼻息,拂在她面容間。
他睡著了。令人咋舌的速度。
她為之失笑,但也很節制,不發出笑聲。
捨不得擾醒……這麼好看的睡顏。
好望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當他察覺肩膀上的重量已不復存在,攏指去握,只握到一手空虛時,他就清醒過來了。
「辰星?」
一坐起,身上被褥滑下。
還替他蓋被呢,怕他著涼,多貼心哪。
「蓋被子……不如拿自己當被往我身上『蓋』,更暖和些。」
看來,精神恢復泰半,才有心思去思淫慾,呵。
好望舒展身手,痛痛快快伸了個大懶腰後,離開竹塌,到草屋外透氣。
「大清早,跑哪兒去了?」尋找她,變成一種忠犬本能。
雙手甩甩,頸子扭扭,邊活動筋骨,邊沿著草屋週遭繞行一圈。
茅草屋的南側,雲深嵐重,一片迷濛。
他知道再走過去,便有一處流瀑,屬雲泉分支,引仙泉而下。
清泉撞擊著巖,泠泠激越,水煙濺散,形成了霧,籠罩於流瀑間,如夢,似幻。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早起的男人,有獎賞。
賞流瀑之下,輕霧繚繞間,出浴美人一名。
美人身姿娉婷,長髮如瀑,若隱若現地遮掩大半裸背綺麗,側顏清麗如冰,自然屬辰星所有。
此刻,是君子與畜生,一線之隔。
立即轉身離開,非禮勿視,是君子。
佇立原地不動,或直接往前走,看個更仔細,是畜生。
好望沒有掙扎,變成畜生一隻……
他跨開步伐,朝流瀑靠近,雙眼直視著她脂白肩頭。
辰星察覺他來,轉首,兩人眸光交會,誰也未露扭捏。
她沒驚呼、沒躲進水裡遮蔽身子,同樣的,他沒避嫌走開、沒捂眼禁視,仍是一步一步,踩著堅定,向她而來。
好望踏進池內,撥泉過水,到她身後。
「原來,你這麼喜歡我?喜歡到……」
寬厚雙掌握著她的肩,他微微彎身,低首貼近她的右肩,呵著氣笑著,聲音是低沉的、好聽的,以及開心的。
「將我的名字,刻在這兒?」
這兒,他的唇,吻下之處。
玉般的雪肌,圓潤的肩頭,如此膩手順滑的粉膚上,「好望」兩字更顯清晰奪目。
他,正是受她肩上的刻字,引誘而至。
這麼可愛的誘餌,誰忍得住?
誰能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自己動心的女人身上,而不受寵若驚,不深感震撼?
他不能。
他忍不住親吻她肩上,屬於他的名。
一遍又一遍,燃起一朵一朵火焰之花,在她膚上怒艷綻放。
她沒開口回話,呼吸聲逐漸轉劇。
他雙臂前環,把她納得更緊,吮吻得更深,她的背密密貼合著他的胸口,感覺他強烈心跳。
唇沿著優美肩線,吻上了頸,在跳動的脈搏間,停留稍久,再往上挪,封住她被迫後仰,因而貼近的粉瓣雙唇。
托扣在她下顎的手掌,力道不重,憑她若想掙脫,輕而易舉。
她卻只是溫馴的任由他探索,給予他回應。
另一隻手掌,覆上她嫩盈的酥胸,同時掌握了她的心律,讓它變得急躁、慌快,跳得好紊亂,完全不受控制。
他細啄她的唇,髮鬢摩挲,已經分不清楚那濃濃的喘息聲,源於他,抑或是她?
「你先前問我,對你有情慾嗎?我說,等回來之後,再告訴你……」
他在她耳畔,悄聲說,呢喃輕語,氣息如暖風,拂進她的聽覺,連同他噙笑的答案,也一併溜進耳裡,紅了她的耳殼。
「有,我有。」
對,她感覺到了,每寸髮膚都清楚知道答案。
他熱燙地抵著她,浮現的龍鱗一開始有些冷硬,到後來,似乎也被他的火熱煨炙,與肌理服帖,沒有空隙、沒有寒意。
他的肢體遠比他的聲音,更強烈地傳遞了他的「有」。
他愛撫著她時,氣息和髮絲撓在她膚上時,他的唇、他的十指,他整個人都在說著……
他多想要她。
「不只是身體上的情慾,還有,更多更多的『情慾』……」
好望的雙手滑下她的腰際,膩手的柔滑膚觸,教他依依不捨,不想離開,他必須深呼吸,才能忍住亢奮的躁動。
他輕撫著她的腰,將她轉向自己。
真是失策,胸口貼胸口,遠比貼著背脊,更教人血脈僨張。
身體的情慾,反應誠實。
其餘湧生的「情慾」,一樣分毫不減。
「我想要你喜愛我、想貪心被你關注、想要你的感情、你的慾望,想要……你也想要我。」
辰星定定地看他,望入他眼底,他火亮的眸,濃烈、灼燙,凝視著她。
「辰星……」
他喊她的名,喊得像最饜足的笑歎。
「你對我,也有情慾嗎?」
他笑問,低語,魅人;眼神,撩人;微微勾揚的唇線,美得誘人。
誘惑著她,伸出雙荑,撫摸他的臉龐。
當她的手掌,燙上龍鱗密密的頰,換來他傾偎磨蹭,輕輕地,像撒嬌的貓。
掌心被龍鱗摩挲地微癢,而那股陌生異樣的癢意,鑽進了膚,流入了血,傳遞全身,抵達到她的心。
心癢。
你對我,也有情慾嗎?
她最熾烈的「欲」,一直以來,都是他,只是他。
她不曾想要誰,如同想要他這般,強而執著。
你對我,也有情慾嗎?
有!
心底,喊得好響、好堅定的聲音,屬她所有,沒有遲疑。
我要你!
我想要你!
她沒開口嘶吼出來,只是捧著他的臉,在他唇上印下了吻。
這就是她的答案。
那一吻,燃起火苗。
再由好望接手,加劇火勢,星火,燎原。
那個清晨的恩愛,纏綿悱惻,兩人的情慾,燃燒彼此,煨出激情薄汗。
渴求的,不但是身體上溫暖,還有在對方擁抱之下,自己被需要、被珍愛、被憐寵的感覺。
他抱著她,她覺得,自己受盡了疼愛。
她環著他,他感到,自己是她的天、她的一切……
他的十指,在她披散的長髮內,穿梭。
髻發卸開的同時,彷彿他也卸去了他的冰霜凜容,讓這一面的她,出現他眼前。
纖稚,純淨,又艷妍的小臉,襯托在凌亂散發間,更形迷人。
再被她氳蒙雙眸凝視著,他就徹底失了控……
「難道……正因太失控了、太沒節制,才變成這種情況嗎?」
好望歪著腦袋,苦思艱澀難題。
海空幽藍,悠遊的魚兒看起來無煩無惱,倒顯得身處珊瑚樹上的他愁容滿面。
「一般人……在甜蜜歡好過後,都像我一樣嗎?」
明明……很饜足、很快樂,餵飽了亢奮情慾,捨不得離開她的溫暖,耳鬢廝磨,四唇相貼,濡沫交融,回味著美妙餘韻。
他還打算,養完精、蓄足銳,要再共赴雲雨一次。
她卻從他懷裡離開,溫暖,隨之冷凝。
「我要解除與你的訂契。」當時,她背對著他,赤裸脂白的背,像覆蓋一層純淨的雪,而吻痕,是雪地中綻放的紅梅。
點點鮮妍,點點艷。
「剛歡愛完,就被解除訂契……」好望埋首於掌心,想破腦袋也只能想到…她對他的表現,不太……不,是很不滿意。
「你就……恢復成自由的龍子吧。」
「我很自由呀,呆在你身邊,一樣自由自在……你又不苛待我,幹嘛露出那種……巴不得我快快離開你的口吻?」
連錄惡天書也在睡夢中,被她拿了回去。
「接下來,我會去找只貔貅,當我的使喚獸。」
「不是才說著……只要我的嗎?」
回想她說的話,她不容反對、獨斷決定的神情,他仍舊深受打擊。
「果然……還是床笫上表現不佳?」好望咕噥。
他太專注于思忖,滿腦子全是雜亂的聲音,有她、有自己,忽略了來到他身後的腳步聲。
「如果沒一會就洩了,對伴侶而言,確實是表現不佳。」那人說道。
「我很持久好不好。」好望只當那嗓音,是腦內雜音,立刻出言反駁,舉出實例:「面對我的糾纏、索討,她一臉『你怎麼還來呀……』的吃驚摸樣,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最後,仍是縱容我繼續,伸手抱住我……」
從清晨繾綣到晌午,哪來「一會兒就洩」的污名?!
所以,應該無關持久問題。
「那麼,就是過程中,你不夠溫柔,只顧自己痛快!」又是一個指控。
好望呻吟,帶些懊惱。
「我原本試圖想克制,但後來……理智喪失。」好望越說,越汗顏。
因為,她實在太甜美……
一沾上,變成癮。
竹榻上,青絲飛亂的妖嬈沒人,臉嫣紅,眸氤氳,光是受她所注視,便足以教他瘋狂。
「不溫柔、不體貼、不顧對方感受,是床笫大忌呀!」那人又道,似乎經驗老道,一掌拍向好望的背。
這一拍,拍醒了好望的自說自話。
「咦?父王?!你何時來的?」好望瞪大眼。
龍王嘴角抽搐,失笑:「我同你聊上好幾句,你現在才發覺,不會太遲了嗎?」不然,老三剛以為是誰同他一問一答?
父子倆,並坐在千年珊瑚樹上。
龍主本想先追問兒子的床笫之事,瞧老三一臉苦惱,不知是哪家姑娘擾了他的心,然而,轉念再想,兒女之情事小,解契事大,於是開口時,便挑了大師問:「父王方才聽說,你被解契了?!」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他回返龍骸城,還不到半個時辰,僅跟兩三名兄弟約略提及罷了,竟已傳入了龍主耳裡,這麼快。
「……解契的理由是?」龍主關懷問。
解契的理由,我也正在找呀。好望很想歎氣。
到底是索求得太不饜足,抑或是中途失去理智,讓她感到不舒服?
見好望沉默,龍主自行猜測。
天人提出解契要求,不外乎是與使獸相處不來,或者使獸能力不足,令天人不滿……大抵難逃此類。
他不逼老三說個答案,自詡善解人意,不想傷害兒子自尊。
「這也好,解契之後你就恢復自由,不再聽命於誰,你的性子本也像風,不適合受拘束。」龍主安慰他。
安慰之餘,當然,還是要詆毀一下那位解契的天女。
「反正,所有問題,一定出在辰星天女身上!是她太吹毛求疵!雞蛋裡挑骨頭!給了你什麼不合理的考驗,你若做不到,便用解契威脅你,是吧?!」
千錯萬錯,九成九,錯在冷漠天女!
護子心切的龍主,啐著聲。
「她以為誰稀罕當她的使獸?!龍子不要,其餘神獸,比起龍子只會更差,不可能更好!」
龍的自傲,可見一斑。
「父王,別數落她,說不定……我錯的比較多。」好望不願多聽半句父王對她的謬解,畢竟,失控燃燒、玩得過火的人,是他……
「你犯了什麼錯?」妨礙辰星天女斬妖?還是,在工作之中,又睡死在哪棵大樹上?
「……床笫大忌吧。」好望垂頭,一歎。
床、床笫大忌?!
龍主怔傻,一時之間反應不來。
他一直以為,解契是一回事,兒子煩惱情事困擾,又是另一回事……
至少,當中的「對像」,不該是同一人!
不該……全是辰星。
「你你你你你……你跟辰、辰星天女……你你你、你們……」龍主話都說不全了,雙眸凸瞪,險些在人臉上恢復成「龍眼」尺寸。
「你剛不是全聽到了?」好望懶懶瞟來。在他自言自語之際,已經透露很多了,幹嘛一臉驚嚇?
龍主額際已隱隱浮汗:「我以為你遇上哪只小女妖,或者花天女……」完全沒把辰星列入假象之中。
「沒有,從頭到尾都是她。」好望此言,打碎了龍主最後一絲僥倖。
讓他苦惱、讓他思量、讓他懸掛心上,都只有辰星一個。
龍主彈跳起來,面露惶恐:「你怎麼敢?!連戰鬥天女……你都敢招惹?!你不怕被她一劍砍死?!」
先前只擔心兒子會對於成為天女使獸,感到難堪,心中不快,進而故意違逆天女,導致最後與仙界交惡。
卻給忽略了,還有這種可能性……
兒子把天女給……「欺負」去了的可能性。
老三怎會喜歡那種冷冰冰的女娃呀?
她既不可愛,又不討喜,也非男人心儀的溫柔嬌嬌女呀!
事實擺在眼前,龍主不得不強迫自己接受現實。
他抹抹臉,重新坐回好望身邊。
「你就是跟她……那個之後……她立刻開口說要解契?」
「嗯。」
「看來……你表現真的不太好……」沒討女人歡心,才在燕好之後,換來對方翻臉,不留情面。
因床上戰績不佳,而被解契的使獸……老三是頭一隻哪。
好望除了捂臉、歎氣、打擊,沒能做出其他辯解。
事情好像哪兒不對勁。
那是,實在太銷魂、太歡快,他雖然失去自制,也不至於忽視她的反應。
不單只有他,沉醉迷亂,她的回應、她的迎合,在兩人最貼近,最無距離時,他都能清楚感受到。
她接受著他,渾身的戰慄、酥軟、熱燙,無論多麼細微,在她體內的他,沒有錯過任何一些些。
她因他,而逐漸加劇的喘息。
她因他,而越發紅嫩的身子。
她因他,溫潤、汗濕;顫抖、哆嗦;閉合的長睫,微微水亮;鎖在咽喉內,那壓抑的甜美呻吟;環在他頸後,陷在他背肌間,纖細的十指……
她並不是沒有得到快樂呀……
「再不然,就是她突然想通,拿你當使獸,不如拿你當情人來得好,乾脆解除契約,不讓旁人感覺你是她的一隻寵物。」龍主說著,雖然這話聽來,自己也不怎麼信,勉強……聊表安慰。
這樣,兒子心情會好一點吧?
龍主一席話,沒有帶來撫慰,卻令好望心中那股不對勁,找到了一絲曙光。
並非龍主說中了什麼大道理。
而是,他學著龍主思維,跳脫了床技表現的優劣、被拋棄不要的內心打擊,定下心,去想,去看,去揣度,她從不複雜的心思。
她解契的理由,豈會難懂?
「兒子呀……」龍主喚著好望,打斷他思忖。
「嗯?」
「父王房裡有『金剛砰砰丸』,吃了,勇猛有力又持久,你需要的話,父王送一罐給你。」貼心的父王,為孩子的床事幸福,憂心忡忡。
「……」啐!留著自己慢慢吃吧!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1 00:08:00
第八章
她的心思,實在是猜不透……這幾日裡,她有說過話嗎,印象中,連一個字也沒有。……難道,她是啞巴?!
美麗的母貔貅……鈴貅,成為辰星天女的新使獸,已有數十日,對於她的主人,她完全摸不著頭緒。
鈴貅搖著頭,淡粉色的發,隨其輕搖,曳下星芒,否認;」不對,那時她明明開口,要我們先替龍主三子解毒,她會說話,不是啞兒。」
但為什麼到現在,她都還沒跟她說過半句話?
悶死人了……不,是悶死貔貅啦!
原來……當使獸是這般無趣的事。
非也,是她的主人太過無趣。
無趣到整日待在老松樹下,閉目打坐,偶爾調息順氣,像尊石娃娃,靜俏,無聲,不吃不喝,不聊不睡。
「唉,無趣。」鈴貅吁息長歎,乾脆再趴下,繼續睡。
反正睡醒後,眼前的人事景物,一點變化也沒有……,不,就算她離開個三四天,再回來,一樣是老松,天女,打坐,無趣……
「她的上一隻使獸,一定是受不了這種無聊,才跟她解契吧。」鈴貅昏昏欲睡前嘴裡含糊的嘀咕著,」幸好還沒訂契……再這麼悶下去,我會逃走先……」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辰星在此刻,睜開了眼。攤開右手,凝聚週身煙嵐,將他們納入掌間,宛若繞指柔腸,隨她拿捏。
武卷的最終一式,她習全了。
辰星淡淡斂眸,望向手心,煙絲裊裊流動,帶些高山冷息,竄進膚肉,讓她十指冰寒。
即已習全,接下來……換她去找夭厲。
辰星行事作風向來速戰速決,不喜拖泥帶水。
與夭厲之戰無可避免,總歸要來,既然如此,早與晚有何差別?
她想盡快結束一切。
不管最後結果為何,拖著只會使她舉棋不定,勇氣逐漸消失。
會開始,卻步。
辰星不給自己這樣的機會。
她輕巧站起,身姿如風,袖一揚,形已消。
當鈴貅睡到盡興,打著呵欠,揉眼醒來,她以為該一成不變的景致,老松、天女、打坐、無趣……
只剩老松還留守原地,佇立不移。
「人咧?!」鈴貅驚跳而起,在草屋前後急尋辰星。
真的不見了?!跑哪裡去了?!連叫她一聲都不肯?!
鈴貅氣呼呼,撩裙跺腳,趕忙尋覓辰星氣息,一確定大略方向,拔腿追去。
「可惡!我一定要解除訂契……」呀,她們沒有訂契,目前還是」試用期」。
這種任性妄為的主人,她不要啦!
鈴貅起步太晚,早在她睡正熟的一個時辰前,辰星便離開了老松下。
現在,她站定於沉月巖上,與夭厲分據兩端,對峙。
沉月巖,山風寒峭,冷冽襲人,兩人衣袖翻騰。
靜佇的彼此,誰也不先動,只有衣物刷刷竄動。
她的素裙,他的墨袖。一如白浪,一似烏雲,在半空中,彷彿叫囂,張牙舞爪。
她與他,面容皆是淡然而平靜。
「我若是你,我會逃得不見蹤影,避開我,能多遠,便多遠。」夭厲右手負於身後,口吻清如冷泉。
「我為何要逃?」她回以冰冷語氣。
是瞧不起她麼?暗喻她該要逃為上策?
如此小看她,吃虧的那方,將會是他。
「明明,身邊已經擁有那般珍惜你的人,為了他,貪生怕死,茍且偷安,又有何妨?!」夭厲所指,便是當日搶著護她的那只龍子。
要是他身邊,有這樣的人存在,興許……他也會怕死,也會想為了那個人,活的更久,活的更長。
辰星冰凜的神情,似有一絲龜裂,因聽見了好望而……動搖。
不過,瞬間又恢復漠然。
美眸瞇細,白紗化劍,握進手心。
「我來,不是要與你同歸於盡,我是來……除掉你。
夭厲似笑非笑,唇邊那抹嘲諷,微彎,淡淡顯眼。
「你以為,憑你,也能除掉我,再回去繼續與他恩愛相依,過起只羨鴛鴦的日子?」夭厲傾首低笑,那神情,像縱容,聽她說孩子氣的蠢話。
這確實是辰星心中,默默私藏的一個小小希望。
若平安回去,頭一件事,立刻追下龍骸城,找好望,將他帶回身邊。
她唯一的歸處,就是有他在的地方。
若不能……至少,不連累好望陪她一起死。
與好望解契,理由如此單純。
絕不要他受到傷害,一絲,一毫,都不可以。
「就算再加上那只龍子,不一定能奈我何,情況一如先前,你和他,像兩隻逃竄的鼠……然而也好,黃泉路上有個伴才不寂寞……」夭厲笑容沒有溫度。
「只有我。」她冷冷的打斷他的話。
夭厲稍頓,見她傲立無懼,眸光瞭然。」不願他涉險,不將他帶在身邊……一心一意想保護他?」
辰星不作答,揮動手裡白紗劍,代表無意的」閒聊」到此為止。
「保護人的力量嗎?多好」夭厲口吐讚賞。
然而,他斂去了笑,雙眸狠厲,語氣再輕,再軟,也無法使那句話變得和善。
保護……
他多麼的羨慕,這種求之,而永遠不能得的力量。
指掌間,瘟息轟然漫開,霧氣瀰漫,朦朧了他的神情。
瘟息,變為長劍姿態。
「我,只有破壞的力量。」
嬌艷柔嫩的花兒,被他所觸碰,便會枯萎。
在他手上,什麼也留不住,什麼也護不了。
只能毀滅。
只有毀滅。
俊顏微仰,印堂間的黑澤,籠罩眉宇,襯得冰眸獰狠,無情。
讓他親眼見識,護人的力量與破壞的力量,究竟孰強孰弱?
煙狀的瘟毒長劍,彎曲如蛇,朝他撲襲,白紗劍化為溫柔絹水,護身圍繞。
瘟息長劍一分為多,由四面八方攻擊。
辰星反攻為守,白紗劍使得輕靈,疾速,劃碎瘟息劍鋒,身軀彷彿旋著舞姿,行雲流水。
頸上所繫之避毒珠,隨其揮劍斬擊,躍出襟口。
閃耀的刺目螢光,夭厲烏瞳一縮。
避毒珠?你膽敢主動尋我,難道……只因你得到了避毒珠?!夭厲淺柔一問,喉間滾出低笑。
笑她的天真,笑她的蠢。
「我夭厲,竟然被小覷至此。」呵呵呵……
五指在半空中,輕輕收攏。
辰星只覺頸上墜繩一緊,接著繩頭斷裂,避毒珠落入夭厲手中。
他稍稍灌注些許瘟毒,避毒珠承受不住,應聲碎裂,在他指間化為粉塵,飄散。
他用行動,明明白白的告訴她,這玩意兒對抗不了他。
你把它戴在身上,據說它能避毒,雖然不確定遇上夭厲那神股等級的毒,效用能有多少,不過多一分保障,總是好事嘛。
好望遞來珠子時,笑著說話的神情,明亮,欣喜。
你放心,我回來之前,跑了趟天山,用純淨的天池池水,將避毒珠清洗乾淨,把珠子上的虎騷味全洗掉了。
他討好著,寵愛著,還有珠子上,屬於他溫暖的體溫……
被夭厲……捏個粉碎。
辰星怒極,冰冷殺息迸發!他捏碎的,不僅僅是顆避毒珠,而是好望待她的體貼,是好望的心!
週身的氣息開始改變。
風,山嵐,霧氣,雲流,甚至是夭厲身上的瘟煙,全往同一方向流動…….
辰星的雙掌。
夭厲臉上閃過訝異。
她,正吸汲他的瘟毒?
先前受他瘟毒影響便動彈不得的她,此時竟能納他之氣,而面不改色,是逞強?抑或……短暫的僥倖?
瘟,從髮梢,從皮膚,從呼吸間流溢出來,往辰星那方聚集。
夭厲不作任何制止,持續地揮散他深惡痛絕的能力。
他不認為她能吸納多少。
當瘟毒累積到極致,她會如同避毒珠,啪的一聲,碎的屍骨無存。
是試探,是挑釁,也是一抹興味,夭厲源源不絕的釋放瘟毒,要看她的能耐,她的極限。
夭厲沒停止放,辰星沒停止收,大量的暗清瘟息,交雜著黑朝她而來,沒入掌心,消失於體內。
瘟息帶有森寒,如冰雪熨膚,她指掌具僵,卻不痛不癢。
瘟息鑽入血脈間,亦只是感到些些沁涼。
「原來……」
夭厲似乎明瞭了。
這就是武羅的打算?!
他低喃,抬起手,指節之間,青煙拖曳著淡淡痕跡。由膚內被汲取出來,離開他。
他抬眸,覷向她。
「原來,你真是……」
南邊傳來了打鬥聲,卻未能阻止夭厲和辰星的靜峙。
爭執聲,隱約入耳…
「讓我過去,不要擋著我。
是好望,他心急如焚,在字字句句中,清晰可問。
「你去只會壞事。」阻止他的那人,嗓音沉穩,當屬武羅。
「你有空在這裡攔我,不如去替他斬瘟神。!」摸不清楚敵人嗎?!
我說過除辰星外,誰都奈何不了夭厲。
匆匆爭執之後,便是刀劍交擊的鏗鏘,好望與武羅打了起來。
那方,風風火火,廝站激烈。
另方,冷冷靜靜,敵我不動,僅止週身的暗流,洶湧澎湃。
好望無法全心全意的與武羅拼戰,他的目光總是落向他的方向。
看見夭厲釋出大量黑瘟,好望連呼吸都忘了。
濃黑的瘟,聚合成龐大的煙蛇,半空中,擺動,蠕扭,在夭厲兩側盤
旋,隨夭厲劍眉一凜,煙蛇作勢撲撞辰星。
巨大地黑影壓迫,鋪天蓋地籠罩辰星,使她更形嬌小。
好望想飛奔趕至,然而武羅直佇面前,巨劍橫直,不動如山。
「滾開!」好望白磷浮現,眸利牙尖,咆哮著。
手中那柄眺遠棍……由龍骨幻化,棍長數尺,平時功用,好望拿來當眺遠之物,棍管中空,內有水鏡輔助,透過棍身去看景,能比肉眼所瞧更遠數百倍。
他鮮少命他恢復成武器,此刻為了辰星,他與眺遠棍都徹底發怒了。
一棍掃去,攜帶蠻獸之力,足以劈山倒岳。
可惜,他所面對的,是武神。
武羅四兩撥千斤,化解其攻勢,在好望欲閃身,趁隙繞過他右側,迅速反轉攔來,再度阻於好望前方。
羅武只是在拖延,無動手傷他之意,幾回拆招,可見武羅的拿捏,雖然好望發怒攻擊,也突破不了武羅的阻攔。
他眼睜睜的看著,空中黑狂的煙蛇,將辰星包裹,吞沒……
可怕的景象,使他腦中一片空白,屏息,帶來了肺葉的劇痛!
「辰星……」
好望處於震驚之中,但震驚,僅僅一瞬。
眼前轉變的太快。
本已被煙蛇吞噬的辰星,在瘟煙散化後,仍完好無損的站定原處
煙蛇化為煙絲,一縷一縷被辰星吸收,消失掌間。
見她無恙,好望暗鬆口氣,不過,還不能全然放心。
一隻煙蛇甫滅,第二隻更大的緊隨在後,接續攻擊。
夭厲雙眸不眨,盯著她,不放緩釋瘟的速度,每絲黑髮,每寸膚肉,黑霧漫溢而出。
每放出一條煙蛇,夭厲唇角的笑,便加深一些。
「你跟夭厲,根本是同一掛的吧?!」好望被阻的極怒,口不擇言,對武羅產生質疑:」你們究竟合謀著什麼?想對辰星不利?!」
否則,為何不讓他去助辰星?!
「你那雙能遠眺千里的眼,難道還看不出來眼前的情況?」
武羅面對指控,毫不動怒,傷痕盤踞的臉上,一片平靜。
好望先是一頓,扯了個不屑獰笑:」眼前的情況?眼前的情況就是………你放任夭厲對付辰星,欺負女子!」
「欺負?」武羅咀嚼這兩字,頗具玩味。
他努鄂。落向遠端情景。
「你覺得……那叫『欺負』?」武羅又問。
呃……很難定義到底是誰在欺負誰?
夭厲和辰星,沒有戰的汗血淋漓,沒有嘶吼的亂七八糟,除長髮飛騰,衣炔飄飄外,兩人幾乎靜止。
以氣勢論,辰星佔了上風。
無論夭厲釋放多少瘟息,一遇到辰星,彷彿雪花入油鍋,消融的快速。
詭異的是,夭厲臉上不見頹敗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持續毫無作用的攻擊。
「辰星何時對瘟毒那麼有能耐?」好望稍稍冷靜下來,這才發現似乎有些不對勁。
「發現了嗎?」
「是我替他拿回來的避毒珠?」好望猜測,心中一喜。
「當然不是。」武羅一口否決,沒半點遲疑。
「避毒珠解不了夭厲的瘟息,不過是無用之物。
還再次強調一次?!意指他做白工就對了!好望心裡嘀咕。
「那是星辰的本能。」羅武收回巨劍。
「什麼本能?」
「天外隕星能吸納各式瘟和毒,以靈石之氣自解毒侵。」
「天外隕星?」
「她的名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羅武淡淡覷他。
辰星。
天際之間,一顆星石。
「她是隕星?」好望訝然挑眉。
「最珍惜的天外靈石。」
「可是……她第一次中了瘟毒後,明明動彈不得……」
「那非第一次,那一回的動彈不得,是石的本能,要以沉眠方式自我保護,進而慢慢化解毒性。我讓她修習武卷,引導其靈氣,使她能掌握納息之道,一舉將夭厲體內暗氣,全數接收。」
全數接收……
「辰星會怎樣?那麼大量的毒,她會變怎樣?!」
好望只擔心她。
吸收了夭厲如此多量的瘟,她能完全無事嗎?!
心裡一股不安,揮之不去。
武羅長指指去,一臉肅然:「會像那樣。」
好望隨其覷去,重重的,倒抽一口寒息……
從雙腳開始,化為冰晶玉石。
防衛的本能,要將承受毒蝕的身軀,歇緩呼吸的次數,脈搏的跳動,恢復為隕星,再靠靈氣把瘟毒慢慢解清。
這種感覺,以前也發生過……
那一次,她斷夭厲一手一足,自己也身受瘟毒,折返仙界途中體力不支,在一處陡山幽谷化為原形。
山谷幽靜,罕有人煙,光陰的流逝,在這裡是緩慢的。
她變回石,進入自愈沉眠,不記得幾日幾月。
只知道,她睡了有點久,也有點……寂寞。
這座山上,誰也沒有……
直到一個聲音,一股重量,一抹溫暖,貼近她,偎靠她,讓她甦醒。
「這裡哪時多了塊石?從山上滾下來的嗎?」
厚實的手掌,摸得她好癢。
「透明得真好看,是水玉?……又不太像。」
他試躺上來,手肘一拗,頭一枕,嘴裡吁出笑歎。
「好舒服哪!涼涼的,雖然小了一些,屈起身,還是能躺的。」
若以人形而言,他正枕在她的肩上,炙熱的吁息,拂向她須間。
「看來……我找到午憩的好地方了。」
這麼說完的他,香沉睡去。
他的長髮散在她身上,滑膩、撓人,帶有海洋的氣息,額前那綹銀白,在他鼻前彈跳,鼾聲……可愛……當然,最初她可不是這樣看待他。
隔天,他自備綿軟枕被、食物,又來了。
像是……在她身上,築巢。
一躺,就是一整天。
好暖。
不知是綃被煨出的暖,還是他傳遞的體溫。
他幾乎日日都來。
而她,也期待著他的日日都來。
有幾回,他睡得太沉,本能露出龍鱗,潔白漂亮的色澤,她記了下來。
白鱗色的龍……
她好想伸手去觸碰他的鱗,但那時的她,無法做到……
他的龍氣,無形之中助她加快恢復。
因為他的日日報到,使她復原速度快了一倍不止。
「我真想把你扛回家,當我的床。」
聽見他老吐噥這句話,她忍不住發噱,淡淡的紅暈,漫開雙頰。
「我要刻上我的名字,先搶先贏,落了款,就是我的。」
他一筆一畫,在她的肩胛位置,親手刻下他的名。
只可惜……她沒有等到他來扛她回家,成為他的床,伴他入眠。
武羅比他早先一步,帶她回仙界。
她心裡一直覺得遺憾。
一直……好遺憾。
「我本來想……當你睡在我身上時,我擁有變回人形的力量,突然現身,你會不會大吃一驚……」她眉目含帶淺笑,輕輕說道。
對著……向她狂奔而來的好望。
他跑得好急,撲過來將她抱緊,嵌進懷裡,焦急的喘息,吁在她的發渦間。
可是無論多急、多緊,也阻止不了她石化的速度。
雙腿,細腰……逐步化為晶瑩石體。
「還會不會想扛我回家去……」
冰狀的凝脂,散發出輝光。
那是他所熟稔的……
那是他,曾發覺不見了,還捶胸頓足了好久、跑了好些地方尋覓,更為此失眠數日的……石。
原來……是她。
竟然,是她。
是呀,她的肩上刻有他的名,他明明看到了,卻沒立即聯想起來,因為當時,情慾大勝理智,讓他無從細想。
現在再回憶起來,是她,正是她。
「我一直很想伸手,摸你的發,它們總是……撓得我鼻癢……」
指尖也開始裹以冰涼的結晶,使她無法抬手。
「我也很想,碰你的鱗,我好喜歡它們的顏色……」
「辰星!」
她那張噙笑的臉,覆上薄薄石晶。
她的身體,亟欲將受創的她,保護,包覆,治癒。
她在他懷裡,恢復為隕星靈石。
他的名,在石間一角,清晰可見。
「辰星……」
任憑他扯喉去吼,反覆喊她,懷中之石,也不會回答他。
武羅緩步來到夭厲身後,兩人的目光由好望身上收回。
「你大可不必這麼做。」夭厲口吻淡然,卻帶一陣嗟歎。
「並非我安排了這些,一切,皆是冥冥注定。」武羅直至與矢厲並肩,才停下腳步。「就算從月讀天尊口中獲知此法,若無天外隕星出現,又怎來後續?她,是上天給的奇蹟。」
「……你不惜犧牲她嗎?」
「我當然希望……能兩全其美。」
為夭厲除瘟息,又能保住辰星性命。
「賭運氣?」
武羅搖頭,「我賭你未泯的佛心。」
「……入魔之輩,沒有這種東西。」夭厲冷淡道。
「在最後,你收斂最後一部分的瘟息,因為你知道,她已到極致,只消再多一分,她,就會迸裂破散。」
夭厲不答,靜靜凝望遠方。
「你最嫌惡的能力,所剩無幾的感覺,如何?」武羅問著。
「……如釋重負。」
雖然,並未完全除去那僅存的一分,遠較之前巨大的,強烈的瘟息,不值一提。
俊爾面容,眉心間的灰霾散去,只留恬靜。
此時的夭厲,完完全全便是天人姿態。
武羅聞言,輕緩一笑,稍頓,淺吁:「老友,如果連你這樣慈悲之人,都沒能有善終,我就真的不願再相信,這世上,有所謂的『公平』。」
一個,願為世人而墜淚的瘟神,身負重責,徒獲罵名,卻心腸柔軟,不該最終……只落得入魔下場。
他不忍見故友入歧途,走偏路,便費盡心力,尋找解決之法。
辦法不是沒有,只是需要太多機緣。
其中最重要,也是非有不可的,便是辰星的到來。
「上天給的奇蹟,不會只有一個。」武羅寓意深長的說。
夭厲挑眉,望著他,眼神詢問其意。
武羅僅是斂眸,長指抵在唇間,神秘微笑。
天機,不洩漏。
夭厲見他不說,不再逼問,回敬他的「天機不可洩漏」,他也不會出聲提醒武羅,有只暴怒龍子已經衝殺過來了……
「我給你的拳頭,也不會只有一個!」
硬拳比吼聲,出得更快!
砰!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1 00:08:16
第九章
毆打神祇,仍舊難消好望心頭之憤。
即使武羅再三保證,他胸口的怒火,仍是燒得旺盛。
「她並非死去,而是進入假眠的保護狀態,帶瘟毒解盡,她便能重獲法力,恢復過來。」
「要多久?」好望咬牙問。
「不清楚。」
三個字,換來好望的三連打。
心理明白,武羅是故意放任,不還手,不閃避,由著他打,由著他替辰星出口氣,思及此,好望更加火大。
武羅挨下三拳,面不改色。
「前一回,她變成隕星靈石,被你當成石床,到重獲人形,約莫三年長短。」武羅以此為例,讓好望心中有底。
三年……
那次中的毒量,絕對不及這回多,她便耗費三年?!
那這回,她得花多長的時間?!
「你真的很惡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顧她的性命安危,不管她的下場如何,利用她,現在一句『不清楚』、『待瘟毒解盡』……說得像她能不能恢復,全沒你家的事!」
好望火氣很大,鼻息氣轟轟作響。
武羅不作辯解。
他確實……顧此,失彼。
只求她能活,至於過程中,那些漫長的成眠、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來的清醒,以及有著某人心急如焚地守著她、盼著她的忐忑……他沒有計算在內。
「抱歉。」武羅誠心誠意。
「哼。」
將武羅的歉意,遠遠拋諸身後,好望轉身,扛起靈石,奔離沉月巖。
待至好望身影完全消失於眼前,沉沉笑聲,才不客氣逸出。
笑嗓,源自於夭厲。
他眉眼輕瞇,唇角微彎笑武羅的一臉慘狀。
「多事的下場。」
武羅抹去鼻血,「我這下場,是為了誰呀?!」竟然還笑!
「改日,再請你喝杯茶吧。」
「擇期不如撞日」要表達謝意的話,用一杯清茶,敬他今日的滿臉狼藉。
「不,我還有事。」夭厲背過身去,腦後絲縷長髮飛揚。
「嗯?」
「花……」夭厲只輕吐一字,唇邊淡淡銜笑。
「花?」
瘟神觸碰的花,下場僅有枯死一條,所以,即便夭厲的俊逸與花兒相稱,他卻從不接近花草,不去造殺孽。
此時,嘴裡說「有事」,那件事,確實……與花有關?
賞花,摘花,拔花,種花,買花,開花……?
是指哪一種花?
夭厲沒頭沒腦,留下一字便騰袖揚去,留下武羅蹙皺濃眉,一頭霧水。
好極了,兩邊當事人,揮揮衣袖,走的乾淨利落。
一方怨恨他,一方也沒多感激他,他這公親可真是吃力不討好。
「現在,只希望辰星別讓龍主三子等太久。」
武羅低喃,心中如是期盼。
轉眼間,一個年頭過去。
風暖天清,白雲一絲絲,像棉絮,點綴碧藍天際,隨著風勢輕緩挪動。
微金的日芒,灑落茵綠山頭,翠碧中鑲嵌金煌,顏色溫暖。
一道身影,躍入了那片暖綠間,進入山林內。
「恩公!」
草原上,辛勤摘草的虎精羅羅,一見來者,雙眼發亮,不顧滿手草腥,起身奔來,迎向恩人…好望。
好望裂開白牙,笑得爽朗。
「又在準備新鮮供品?是說……你家那隻兔女皇,究竟恩準了你的求和沒?」一年不見,不知羅羅戰果如何?
好望一邊卸下背上大石,擺上草原之前,先清空地上碎石,才小心翼翼放平大石。
「她現在願意開條門縫,親自伸出手,來拿我送她的青草哦。」羅羅對此心滿意足。
「你真是容易取悅。」這樣也好,起碼……一臉很幸福的模樣。
「恩公,你出門……還自備石床呀?」那麼大的一塊石,要當做沒看見,根本不可能。
「因為,夜裡要去賞星呀。」好望呵呵笑著。
「在星空下睡覺的確很舒適。」羅羅動口,順便動手:「這塊石床看起來冰冰涼涼的,夏夜裡,躺在上頭睡,應該很棒……」
指尖尚未摸上石面,就被好望以兩指夾擰了起來……像夾塊髒抹布一樣,嫌惡。
「誰準你碰?!」翻臉如翻書,剛還笑容燦爛的臉,此時兇惡猙獰。
「我只是摸摸看觸感……」
「你家那隻兔女皇,也願意隨便讓人摸兩把嗎?!」好望瞪他。
「當、當然不行……」羅羅囁嚅回道。
金兔兒是他的寶、是心頭一塊肉,誰敢輕薄她,他羅羅就跟誰拚命!
咦?這麼說來……
那石床,也是恩公的寶、恩公心頭的一塊肉?
不然,恩公這幅極度捍護的姿態,所為何來?
「這就對了,我家這顆也不隨便給人碰。」好望撣了撣羅羅方才險些碰到的地方……沒錯,羅羅只是「險些」碰到,而未真正碰到,有需要撣得這麼認真嗎?
還舀水清洗數遍,就真的太超過了……
「哦……」羅羅撓頭,保持距離,一邊偷瞄冰凝晶石,神態扭捏,生怕就連「看」,都會遭好望斥責。
「他就是我提過的虎精羅羅,想追兔兒的那隻。」好望突然低首,微笑著說話,臉上兇獰消失不見,溫柔取而代之。
羅羅四周查看,沒有其他人在哪,恩公同誰交談?
「上回還準備送兔毛簪送給兔精,你說他蠢不?」好望自己邊說邊笑。
「呃……恩公?」
羅羅試圖喚他,他的目光卻不在羅羅身上,靠坐石床邊,一手輕摸石面,一手托腮,逕自又說:「難怪,都一年過去,仍只處在『送嫩草』階段……」
「恩公!」羅羅更揚聲些。
「幹嘛?」好望懶懶瞟他,顯然自言自語被打斷,不是很爽快。
「你剛……是同我說話嗎?」
「不是呀,」好望答得篤定。
對嘛,聽起來也不像。羅羅進一步問:「那,你跟誰說話?」
一大片嫩青草原,只有好望與他,哪裡藏了第三個人?
「……你管那麼多?拔你的貢品吧!」
好望雙臂舒展,搭在石床上,慵懶後躺,長髮散漫地,鋪了一整片……一副沒打算多做解釋的姿態。
羅羅討了個無趣,只好乖乖蹲回去,摘青草。
一時之間,僅聽見風兒拂過草原,帶起一波綠浪,潮搬席捲的沙沙聲。
羅羅以為好望就這麼睡著了,好半響也不出聲,一動不動,維持著仰躺、閉眸、享受清風拂面的模樣。
驀地,好望又突然開口。
「我跟你,都在等待……不知道誰的等待,會最先結束。」
這一次,明明白白,是說給羅羅聽。
他們,都在等待。
羅羅等待著,心愛的兔精不再害怕他,願意親近他。
而好望等待著,辰星能從睡夢之中清醒過來。
「等是沒有關係啦……只要最後所等,是自己心裡渴望的,那等再久,我都甘願。」羅羅回話,單純說出想法。
好望噙笑,完全認可。
這點,他比羅羅幸運太多。
他等待的未來,不像羅羅與兔精的結局,還沒個確定性,他很清楚,只要辰星醒過來,他所渴望的一切,都會跟著回來。
無論是愛,或是被愛,在她醒來的同時,都將重新獲得……
「你偶爾也能換換口味嘛,送根刻詩蘿蔔給她,如何?」看在「同是天涯『等待』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情誼上,好望好心替他出主意。
「我不敢亂送……上回送她好美味的食物,她卻不怎麼開心……」羅羅苦惱,至今仍想不透,金兔兒為何不喜歡。
「我實在很不想問,但你送了什麼?」八成不是好東西。
「好吃的烤小鳥!」這可是他羅羅最愛的小零嘴呢,塗些辣葉醬,味道多好、多迷人那!
「你真是活該死好。」不值得同情。
「咦?!恩公,我做錯了嗎?」
好望把羅羅的頭狠狠拽過來,重新再教育一番。
「你到底知不知道……兔子,是吃素的!」
羅羅一臉恍然大悟,惹得好望又敲了他腦袋重重一記。
這回,有「軍師」出主意,羅羅挖來一籮筐胡蘿蔔,用虎爪認真雕刻。
好望則躺在石床上,休閒小憩。
前幾個月的焦躁緊張、四處尋找方法,想助辰星恢復,又是急,又是慌,聽不進誰的關心,敵視著誰的勸阻。
到現在,輕鬆等待,不再心慌,守在她身邊,帶著她前往各處遊覽。
有景便賞,有覺便睡,不時地跟她說著話,告訴她,哪兒的飛花好美,哪兒的雲景宜人……
當中的劇烈轉變,全因他大哥的一句話,震醒了他……
「她不是正在看著你嗎?看著你,像個瘋子,渾身帶刺,喪心病狂一般,日夜不肯睡,想盡辦法要將她喚醒。」
那時,他正為了無計可施,咆哮發怒,氣自己無能、氣誰也幫不了他。
「她一直在你身邊,並非死去,她總有一日會醒,然後,記得這段時日裡,你因為她,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如何自我折磨。」
大龍子口吻淡然,絲毫不加重語氣,依舊清雅、依舊悅耳,卻像狠狠一拳,擊在好望的胸口。
「你繼續瘋吧,再吵再亂呀,讓她看著、讓她聽見、讓她自覺虧欠,讓她,連傷都不用養,快些從自愈沉睡中醒來。這樣,你就開心了?」
對,她正在看著他。
看他的失控、看他的焦慮、看他的……瘋狂。
看在眼裡,痛在心裡。
好望冷靜下來,半個月都反駁不了。
那一夜,他躺在她身上,感受她的溫度。
她雖無法言語,但石上傳來的冷熱變化。彷彿與他對話,向他表達她的喜怒。
「你不喜歡,對吧……我這副糟糕的樣子。」他低低說著。
手指撫觸石面,他一臉歉然。
「害你在療愈的過程中,還要擔心我……實在太不應該了。」
手指之後,換成臉頰,熨帖上去。
石面冷若寒冰,像是她正冷凝的眼神,在責備他不愛惜自己。
「你想罵我吧……是吧……真的這麼想呀?」
他呵出的氣息,在石面上形成了霧。
「不會了,我不會再這樣了,我答應你,我會乖乖吃、乖乖睡、乖乖等你,你也要乖乖休息,養好身子哦,早一點醒來,我想抱你……」
石面傳來了溫暖,回應。
他做了承諾,努力遵守,迄今依舊。
他過起以往愜意的日子,眺賞秀麗景致,遊歷多處風光,唯一不同,是她的相伴。
他扛著她,不辭辛苦,他看見的美麗,一定也有她一份。
他不在意誰的眼光,不管誰指指點點,更絲毫不覺是負擔。
像此刻,草浪翻騰,氣勢壯觀,風好涼,日好暖,他與她,一起曬日光,多好。
「恩公,我全雕完了。」羅羅把他喊回了現實。
好望懶懶睜眼,瞟過去。
一大簍的胡蘿蔔,全數雕成可愛小兔兒,或坐或站、或跳或臥,只只栩栩如生。
「嘿,你手挺巧的嘛。」好望抓過一隻,仔細端詳。
羅羅唄誇得好樂,白牙外露,呵呵直笑。
「雕得這麼精細漂亮,怎麼入口?」誰捨得吃呀!看不出羅羅粗枝大葉,竟能做出費工的小玩意兒,厲害。
「還不簡單?這樣吃呀。」羅羅搶著示範。
啪的一聲,清脆響亮。
兔頭一把折斷,再丟進嘴裡,虎牙狠嚼,肉破汁流,滿嘴橘紅汁液溢出了嘴角,半截的斷首兔身,還握在虎掌之間。
好望朝他肩上一拍,歎了口氣,「羅羅,聽我的話,千萬、千萬、千萬不要在兔精面前,表演這一套。」
不過是吃根雕兔蘿蔔,也能吃得狠勁十足、面目猙獰,吃蘿蔔如吃真兔,天賦異稟那。
「唔?」羅羅嘴裡塞滿滿,發出含糊疑問。
「我跟你去一趟芳草谷。」好望起身,準備將石床馱負到背上。
「恩公,你要陪我去?一路上幫我出主意?」真是個大好人……
「不,帶她去看好戲,她應該覺得很有趣,再說,芳草谷的景色相當美麗,她會喜歡的。」呵呵。
他?
誰呀?
「快點,扛起你的雕兔蘿蔔,走了。」好望催促著,已經先走一步。
「恩公,等、等等我!」
爽朗的笑聲,讓意識混沌的辰星逐漸清醒。
惺忪及睡意,緩緩驅散。
那是……好望的笑聲,開懷、豪邁。
「你真是誇獎不得耶!一得意,就忘形,我剛是如何教你的?千交代、萬叮嚀,別在兔精面前表演吃兔子……」說是數落,倒更像是瞧見一齣好戲,邊罵邊笑。
「明明是蘿蔔嘛……」
這聲音,她就有些陌生。
「雕成了兔狀,就請把它當成兔子。」好望啐笑:「結果,金兔兒一句『太可愛了,我會捨不得吃,不知該從哪裡開動……』你竟自告奮勇,跳出來得那麼快,快到我來不及阻止……」也沒那麼真心想阻止啦,呵呵。
在金兔兒面前,上演了虎精吞蘿蔔的兇殘。
啪,斷頭,丟進嘴,嚼爛,噴汁……
當然,毫無意外,換來兔精的關門上鎖,謝謝再聯絡,不送。
「嗚。」羅羅哀怨得好無辜。
可憐的他,臉上還有個兔腳印,現正滿頭烏雲,蹲在大樹旁自怨自艾。
「真有趣,是不?」好望摸著她,眉目溫暖,笑得像唇上抹蜜。
她知道,他在問她。
他跟她說話時,語調總歸是特別軟,彷彿輕輕呵氣。
「他這輩子到底有沒有機會,成功擄獲兔子心呢?……再給他一兩年,都很困難吧?」
他笑容俊朗,指腹力道既慢,又柔,滑過她石面上刻了名的部位。
「你可別讓我等得比他還久哦,輸給羅羅,我會很不甘心。」
好。
她試圖想說,喉頭是乾啞的,聲音發不出來。
他應該是聽不見她的回答,應該,她非常肯定,那一字,她沒能說出口。
但……
「乖。」他獎勵似的摸摸她的頭……靈石的最上端。
他的神情,令她隨其淺笑,心很安。
他沒有再露出焦慮的表情,一次也沒有。
不再讓她為他擔心,為他心痛。
不再急於掙脫石化,慌著想醒來。
「羅羅,我不打擾你哀悼,我要去其他地方走走,順便準備夜裡賞星時,吃吃喝喝的食物。」好望與羅羅道別,隨興揮揮手。
不待羅羅反應,扛起她跑了。
沿途上,山景綺麗,樹木交錯。
好望走走停停,看見奇特景色,便駐足而立,也將她放下,一起欣賞,一起說話。
若遇冰涼山溪,他泡腳玩水,也一定將她浸入沁爽水中,一塊兒清涼清涼。
他所見所玩,她都沒錯過。
聽見他說的每句話,看見他做的每件事,遇到的每一個人。
雖然有時她耐不住疲倦,會失去意識,睡得太沉,再醒來,他已帶著她到達另一處地方,面對另一種光景。
這回,再喚醒她的,是好望的嗤嘖:
「又來了,煩不煩那你們?!」
她先是看見好望的一臉不耐,再來,才是擋在前方那一群妖物。
近來,見到妖物們的次數,過於頻繁了些。
好望沒好氣道:「打也打不過我,搶也搶不贏我,你們一隻一隻攔在那裡,是做什麼?」討皮肉痛就是了?
「那麼大顆的靈石,你一人獨佔,豈不太貪心了?」
話一出口,立刻遭旁邊妖友制止。
明明說好了,要用「文明」的方式來,不能一開口就嗆人嘛。
「是呀是呀,咱們打不過你、搶不贏你……不然,用換的,咱手上也是有些稀罕寶物,說不定有你中意的,咱坐下來,好好聊、慢慢談。」
妖物們你一言、我一語,沒像前幾回,一出場便動手,一動手……反被好望擺平。
這次,他們改變作戰方式,收起猙獰,堆滿笑臉,姿態放軟,語調放輕。
「再說,我們也不是換一整塊,咱們用分割的,您留最大一塊,給咱幾個拳頭大小,咱就心滿意足……」搓搓妖爪,笑容諂善。
他們是為她而來。
天外隕星的充沛靈氣,引來覬覦。
前次,她恢復為石,所落腳之山,距離仙界近,妖物有所忌憚,雖察覺山中有強大靈息,卻不敢擅闖。
現在,靈石讓人扛著四處跑遍,靈息的香甜無比誘人,這些妖物自是不願放過這般大好機會。
「據說,天外墜落的星石,磨成粉末吃下肚,一口氣能增進百年功力,外加長生不老……咱不貪心,意思意思吃一些,其餘的,當然還是留給您補,咱增個幾百年,您增個幾千年,又能拿到稀罕寶物,雙方都受益嘛……」妖物嘿嘿直笑,一邊推來金銀珠寶,當做討好賄賂,
管他傳言真假,先吃了再說。
不是曾有位僧人,也被廣傳「吃其肉,長生不老」,眾妖群魔全爭著要煮僧人肉吃嗎?出現一顆比僧人更具靈息、更加滋補的仙物,不搶才奇怪!
好望瞇細了眸,滿臉寒霜,聽著妖物們刺耳的笑談。
「星石要怎麼磨成粉?」妖物們討論了起來。
「先切成一塊塊,再個別打碎,用石缽狠搗,像這樣……」其中一隻唱作俱來,以動作演練,發出「咄、咄」的聲響,彷彿手中真有一支石缽,準備大開殺戒,將辰星弄成齏粉。
結果,先被狠搗成粉的,是妖物的兩排尖牙……兇器,好望的拳頭。
妖物們欲提的「以物易物」,自是破局,直接駁回。
要他交換辰星?哼!想都別想!
「你……你現在不趕快把、把靈石吃掉,過陣子,會有更多人來、來搶……到時,你連渣都、都分不到……」妖物摀住汩血的嘴,語句支離破碎,但每個字,好望聽得清楚。
「還有誰想搶她?」好望表情冰冷。
「只、只要聽過傳言……關於靈石傳言的人,都想吃它呀……」妖物被他的眼神嚇得一顫。
「其中又以誰最強悍?最有野心?最……勢在必得?」好望追問。
妖物們面面相覷,腦袋湊近,開始細碎竊語。
「應該是……」
「對,好像是……」
「絕對是……」
交頭接耳了一陣,得出結論,異口同聲地報上惡名:「狕」
「狕……」好望跟著重複一遍,做出二度確認:「也就是說,其他妖物只要看到『狕』被我打趴,便會一隻一隻乖乖認清,誰都無法從我手中搶走她?」
妖物們立刻抬頭,叫囂:
「狕很強的!你不可能打贏他!」
「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狕會咬死你!整顆靈石也會被他拿走!」
「你還是跟我們分了靈石吧,省的半粒沙子都不剩……」良心的建議。
起碼。他們只想分一杯羹,換成是狕,才不會與誰均分!
好望好整以暇,雙臂環胸,面帶微笑,很故意地讓龍鱗浮上雙頰。
「我不知道『狕』是什麼傢伙啦,但……對上龍子……」
白潔的玉鱗,一片一片,隨他扯開唇,露出牙關的冷笑,泛起寒光。
「比較怕的,應該是他吧。」
龍、龍子……
妖物們開始顫抖,到此時此刻才知道,他們招惹上的,是怎樣生物……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1 00:08:31
第十章
「為了區區幾隻妖,而失去遊山玩水的樂趣,只能躲進龍骸城,避免他們覬覦……這種事,我可不要」
好望偎枕著辰星,呢喃輕語、細細廝磨,像做完壞事的撒嬌娃兒,討原諒,做解釋……
解釋他為何出現於此,為何主動涉入事端,踏進險境,以及……
為何動手,將狕打成這副德行。
對,他主動找上狕,在眾妖目睽睽之下,和狕進行一場拚鬥。
誘餌,自然是珍稀靈石一大顆。
結果,就是眼前這情況,龍子以大欺小,把小小豹精打暈了過去。
「殺雞儆猴,解決掉大只的,其他嘍囉才會卻步,不敢再來打擾我們,對吧對吧?」好望討好一笑。
彷彿知道她會氣他亂來,所以口氣一定要放得又綿、又軟、又無辜,稍稍一頓,又蹭過來。
「嗯,我不太喜歡做事拖泥帶水,既然麻煩已經逼近,不如主動出擊,解決麻煩。」
也解決狕
反正,狕方才叫囂了很多,滿嘴如何料理靈石、要拿她當珍珠粉吃……教訓他,也是剛好而已。
「把你當成勝負的獎品一事,你不要跟我生氣,因為我還挺有信心,我不會輸。」
龍子的高傲,在好望身上同樣存在著。
雖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龍子並非天下無敵,不過,自己勝不過的對手,多少耳聞名號。
例如,兇獸渾沌、檮杌,特別是饕餮,碰上了,能閃則閃,不會蠢到拿命硬拚,弄個不好,被饕餮當早膳吃下肚,都有可能。
而狕,無名之輩,不在「耳聞」之列,危險度不高,正面對上,吃虧的絕不會是好望。
沒錯,正面對上時。
若對方使詐,好望不一定能佔著便宜。
特別是好望毫無防心,以為打贏了狕,所有麻煩隨之迎刃而解。
行事光明磊落如他,壓根沒料到,這一趟來,正合狕的心意。
「奇怪,從剛剛開始,一直聞到一股香味……」好望掩鼻,忍住想打噴嚏的衝動。
濃烈、馥郁,太過頭的香氣。
性子猥瑣、愛使奸計害人之徒,對此香味不會陌生,偏偏好望不屬於此輩,自是覺得陌生。
此香,名為「酥骨」,嗅者,百骸俱酥、四肢癱軟,不消半盞茶功夫,連根指頭都動不了,只能任人宰割。
此刻,巢窩裡,四角各列石爐一座,爐口裊著薄煙,所吐出之物,便是酥骨。
?早已派人暗地跟蹤好望,欲等待下手奪石的好時機。
於是,當他得知……知道好望的龍子身份、知道好望將主動找上他,狕便做足了準備。
正面開打討不了好處,但招呼人的猥瑣步數,他有滿滿一肚子。
酥骨香,只是其一。
好望或許修為較高,對毒香抵抗力超乎尋常人,卻也僅是時間上的問題。
眼看半個時辰過去,藥效該起作用了。
「全身軟軟的……」一個又一個的呵欠,由好望嘴裡逸出,「午睡時間到了嗎?」
好望在石上放軟身體,長髮掩去半張面容,雙眸重到無法撐開。
而他,也確實腦袋一傾,改為臥姿,睡起午憩。
巢窩內,短暫的鴉雀無聲。
直到昏厥又醒來,還裝死了一陣子的狕,由地上爬起,呸出一嘴腥血。
「還不快拿粗繩來!綁牢他!」他喝令其餘嘍囉。
幸好他有先見之明,與眾小妖事前吃下解藥,才能不受酥骨香影響。
小妖取來一大捆粗繩,把好望纏了又纏,繞了又繞,自頸到腳綁得牢靠,像春蠶吐絲,自縛其身一般。
「哼哼,這下看你怎麼逞威風!」狕囂張遺棄來,先朝好望的胸口狠狠一踢,可惜鼻血不停,狼狽了氣勢。
可惡!這只龍子的胸口真硬!全是龍鱗,踢得他腿掌疼痛!
「啐,龍子又怎樣?!武功高強又如何?!靈石還不是落入我手中!大猢小猻,開始支解靈石,準備磨粉!」狕命令小妖們。
「是!」
「至於你,剛把我打得好慘,我不會讓你好過……」狕仍憤恨難消,欲補踹好望幾腳,又想到踢他是自討皮肉痛,於是作罷。
不過,作罷的只是「以腳踢硬鱗」的念頭,而非停止報復好望。
小人,心眼尤其特別小。
狕取來刀與鋸齒,想割斷好望的頸,無論如何使勁,都砍不穿好望喉上堅硬的龍鱗。
「果然,一般的兵器傷不了你。」狕丟掉手中武器,利眸一瞇,眸光閃過陰狠,冷冷哼笑:「無妨,我還有很多東西能整治你。」
見狕起身到一旁石箱翻找,小獾妖心知那箱中全擺些見不得人的毒物,他忐忑不安,勸道:「老大,惹上龍族不太好吧……據傳龍有九子,要是我們弄死其中一隻,他的親人……憤而為他報仇……」
?瞟來一眼,瞪得小獾妖乖乖閉嘴。
「等我把靈石吃掉,我還用得著怕?龍,到時也不過是蟲而已!」狕笑容張狂,全然無懼,右手一拋,丟給小獾妖數瓶藥罐,「全餵他喝下去。」
「呃?!這、這些全部……」
「懷疑呀?!」?神色冷獰。
小獾妖雖面有難色,卻只能照辦,忍住手顫,將毒物灌進好望嘴裡。
這麼多……喝完,不死也去掉半條命了呀……小獾妖在心裡暗暗喊糟。
「老大,這塊石完全切不開呀!」大猢傳來喳呼,他忙了一陣,巨斧狠朝靈石劈吹數回,石面毫髮無傷,光可鑒人。
「劈啐了無妨,不用切成豆腐狀。」狕頭也不回,噙著冷笑,看小獾妖喂飲毒液。
「不是……敲下去,連個裂縫都沒有!」大猢不可思議地嚷。
狕聞言,走上前看。
小猻持續揮動大斧,劈吹靈石,斧鋒鏗鏗落下,火星迸散,響聲震耳,在巢窩之內重重迴盪,更勝猛雷貫耳。
驀地,大斧斷成兩截,斧鋒在半空中,強勁旋轉數圈之後,直直插入巖壁上,深嵌數寸。
靈石靜靜平躺,仍是溢著美麗的光。
狕不信邪,拿起流星雙錘,推開小猻,使勁朝靈石砸,力道蠻橫兇猛。
砰!砰!砰!
一連三重擊,再大的巨岩,被此蠻勁攻擊,無不粉碎迸裂……
但,她非一般巨岩,她是隕星,來自天外,凡人無法觸及之地。
重擊之後,狕粗喘濃重,他拿出最大的氣力,然而……
成效,非常不彰。
流星雙錘上,尖凸的硬刺打斷了泰半。
那三聲鳴響,沒對靈石造成損傷,反倒吵醒了好望。
好望瞇眼,眸裡有絲毒茫的迷濛,本能尋覓辰星所在。
他看見狕正粗暴地死命捶擊著她,重響一聲接連一聲,刺痛耳膜。
「你……做什麼?!」
他想起身,發現全身俱軟,而且滿嘴刺辣苦澀,燙及咽喉,甫說出四字,唇舌無一不疼痛。
「這是啥鬼東西?!可惡可惡可惡……」狕發狂一般,綿密不斷地敲捶著。
力氣所剩越小,火氣萌發得越大,呈現惱羞成怒的狀態,最後,流行雙錘承受不住,應聲斷去一支,錘球還砸到?的腳掌,痛得他噴淚。
而同時,好望在一旁喝止他,更惹得他怒意竄升,手中搖搖欲斷的流星錘,迎頭往好望腦門揮動……
遷怒,把破壞不了靈石的怒,移遷到好望身上。
「敢傷它就要跟我拚命?來呀!拿命來拚呀!你有那本事嗎?!」狕下手毫不留情。
第二支流星錘也斷了,只剩錘柄部分握在青筋暴突的掌心。
狕完全沒有罷手的打算,以錘柄繼續擊打,好望額前的銀白髮絲已染上鮮紅。
血,讓?的獸性更加甦醒,獰紅了眼:「自顧不暇了,還想護這塊石?逞英雄是嗎?!好,我讓你嘗嘗逞英雄的滋味!」
每一個字,伴隨一次毆打。
驀地,狕高舉的右手被人擒住,阻止血跡斑斑的錘柄再度揮下。
他使勁想抽手,腕上的束纏卻沒有識趣收手,他惱怒回身,破口大罵:「哪個死傢伙敢攔我?!我打得正爽快……」
身後,沒有哪只找死的小妖,敢在此時跳出來替龍子求情;纏於他粗腕上的,也不是誰的手掌,那是一條白綾,綾的一端牽在一個女人手中。
一個,絕麗的冰山美人。
「你是誰?!哪時混進我巢窩裡來?!」
狕困惑皺眉,她所站之處是在巢窩內側,她怎可能無聲無息,不被誰發現,穿越眾妖,進到裡頭來?!
「老、老大……我有看到……」退得好遠的小猻妖,怯怯舉手,還原他看見的「真相」:「你剛剛發起狠,猛打那只龍子時……擺在旁邊的靈石,就跟著發亮……你打更兇,它閃得也越兇,一直閃、一直閃,最後一道白色強光……我們眼睛根本睜不開……然後,視力恢復時,她已經站在那裡了……」
站在那裡,冷酷地瞪著狕,一副欲將他碎屍萬段的寒霜。
「慢著……我的靈石呢?!靈石哪裡去了?!」
那女人踩的地方,本該放著靈石。
現在,沒有了。
沒有靈石,只剩她。
「你……」狕的喉裡,那句「偷了我的靈石」,來不及吐出,腕間纏繞的白綾,倏地扯動,不僅扯落半截錘柄,也險些扯下狕的手臂。
半句廢話不多說,白綾收回時,化柔為利,滑過狕的咽喉,膚肉俱破,接著血雨漫天。
眾小妖見狀,驚叫、破膽、奔逃,爭相奪洞而出,大猢小猻還算有情有義,一人一邊地抬起狕,逃命救治去。
誰也無心再深究那女人是誰?靈石,又去了哪裡?!
而她,同樣無心去理睬眾妖的逃竄。
當一切吵嘈靜默了下來,巢內沒有半點多餘聲響。
她的影子,落在好望身上,她蹲下,伸出手,拭去他額際間蜿蜒落下的血。
「……我被打暈了,還是吸多了怪香的後遺癥……我產生幻覺?」好望眸子半合,視物迷濛,不確定眼中所見,是虛?是實?
多美好的幻影。
他看見辰星,在他面前,以人形姿態,不再是顆靈石。
她,仍是那股冰凜、獨特的美;仍是那雙專注於他的眼……
就算是幻影,他也想碰觸她。
「幻影……挺真實的嘛……」
他的手搭上她的肩,卻沒有穿透過去,他得寸進尺,雙臂繞到她背後,臉頰窩進她懷裡,好暖,好軟……
「我先帶你離開,這裡頭充滿了毒香。」久待並非良策。
他含糊應著,枕得正舒服,連被移動,也賴在柔軟胸前,不想離開。
直到泉水的冰涼,熨上額際傷口,他才凍得清醒些。
抬眸,望見藍天白雲、樹梢嫩綠,以及俯覷著他的她。
陽光嵌圍她,形成光暈,一頭發絲金煌炫目。
幻影還在,沒有消失,臉頰上的髮絲,隨著風兒輕輕拂動,拂過她淺淺擰蹙的柳眉。
「你根本不該找上那只妖。」還踩進別人布下的陷阱,弄得滿頭是傷,身中數毒。
好望聽著,沒回嘴,貌似乖巧受訓,實際上他呆住了。
呆呆感覺著……她指尖撫在臉龐上,那真切的膚觸;她責備時,低淺且溫暖的歎息。
「何必招惹是非,徒增危險呢?」她總算將他的傷口清洗乾淨,接下來,準備為他解毒。
素荑甫從他臉龐移開,立即又被握住,貼回原位。
「你是真的……」
他喃喃低語,摩挲著她的掌心,細細感受她掌間紋路,像在做出確認。
最後,笑容燦爛,咧開。
「不是毒發的幻覺……」
他的表情,讓她又憐、又莞爾。
傷得那麼重,竟還笑得那麼開懷。
辰星任由他在掌心磨蹭,另一隻手撫上他的發,她放輕聲嗓,說著她何以站在他面前,出手除狕
「我看見那只妖不斷傷害你,發了狂一般,下手狠毒,欲置你於死地……我氣自己無能為力,一動也不能動,困在石內。」
在石內,看見一切,急與怒,佔滿了她的意念。
不許傷他!
好望!她急喊著他,卻阻止不了狕
錘柄落在他額側,響聲令她毛骨悚然,殷紅的血像火,濺出越多,內心的怒焰燒得更旺盛。
「那種程度的妖,明明一劍就能取命,我卻只能眼睜睜看你疼痛……我既急,又怒,想把那只妖吹成齏粉……」
一念突生,她發現自己的雙手竟能捏握、收緊,指甲深陷於掌心,傳來刺痛。
當她再度凝神,她已佇足於?的身後,以白綾將其束縛。
「因為這個念頭,使你恢復人形,出手制服狕?」
好望聽罷她的陳述,幾乎可以做此斷言。
「嗯。」她也認為九成九是這原由。
她那時,一心全是他,未曾多想。
好望從她掌心,仰頭,貼近地覷她。
「因為擔心我、捨不得我、想救我……所以,你甦醒過來?」
他目光濃烈,溫暖的眸色染上一層薄薄的炙。
「你真好……辰星,你真好……」他笑容似蜜,魘滿輕歎:「我等著你,等了好久、好久……」
他摟向她的腰,雙臂收緊,像討著疼寵的孩子,更似充滿感恩的信徒,感謝天賜的恩典。
感謝著,能像現在,攬她入懷。
他驀然想到,擔心地與她對視:「你這樣醒來,體內的毒呢?全解乾淨了嗎?會不會才解一半,就因提早甦醒,而妨礙了你的療毒?」
她輕輕搖首:「我不確定,但我並沒有感覺不適,也許,是武卷修習的成效;也許……」
還有哪些「也許」,皆非她此刻最在意之事。
自身的瘟毒,顯得無關緊要,提及「毒」,她憶起正事。
「你除了頭上有傷,身上亦有中毒,我替你驅除……」
她捧著他的臉龐,額心相抵,吸渡帶毒氣息。
?灌食的那些毒並不棘手,對尋常人類或許一滴斃命,好望是龍子,不至於如此不濟。
不過久留體內,總是不好,要快些解清……
辰星心裡只存此念,閉眸專注,運行真元,開始汲渡雜毒……
唇,卻在此時,突然被啄。
她瞠眸,第二記啄吻已經再度落下。
這一回,停留的時間加長,綿綿輾轉,根本不想挪開。
她對於他在這種緊要時刻,還滿腦子想著一親芳澤,感到萬般不可思議。
「別胡鬧,你的毒……」
想推拒他,他卻搶先一步,將她的雙手包覆入掌,抵在自己胸前。
緊貼她的唇,熱息與笑意,同時吁來。
「你,才是我的毒……」
相思是毒。
等候是毒。
愛情是毒……
這些毒,在這一刻,獲得解藥。
她解他的相思、解他的等候,解他愛的飢渴。
其餘什麼小毒,不過是讓頭暈、肚痛、臉色發青罷了,一點都不值得他分神。
「現在……先讓我解這一年多來,欲狂的思念……」
語畢,密密封緘,一償夙願。
他真想念這些……
辰星想失笑、想歎氣,也想數落他,但最後,卻縱容了他。
她主動環來的雙荑,十指探入他發內,梳弄著、撫摸著、憐愛著,在他唇間淺喃他的名……
這些,教他朝思暮想。
雖然她一直在他身邊,距離恁近,又遙遠得無法擁抱。
「辰星,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1 00:08:52
第十一章
濃烈相思,有太多話語,訴之不盡。
想聽她說,這段時日她過得如何?有沒有想他?聽得見他說話嗎?有沒有被瘟毒折騰得難受……
想跟她說,他想她,他每天都有吃好睡好,照顧好自己,想被她誇聲「好乖」……
結果,聲音離了口,只是反覆再反覆,吁歎彼此的姓名,再伴隨著吻,越來越鷙猛、越來越火熱。
急切的擁抱,貪戀的探索,身體本能在需要,需要著溫熱、需要著證明,證明一切不是黃粱一夢。
披滿白玉鱗的手,撫著她細膩的面頰,將她的嫣艷神情瞧個仔細。
同時,與她融合為一,看她輕輕蹙眉,長睫緊合,微顫,屏息,把他溫暖包容,甜蜜欲融。
他親吻她的睫,吻她的眼角,吻她的鼻尖,吻她肩頭上深刻的、專屬於他的,名字。按捺背脊竄升的麻意,捨不得太快與她分開,另一方面,他實在等待了太久,無法擁有太多耐心……
彷彿看穿了他的久待和忍耐,她伸手環抱著他,氣息淺吐在他髮鬢間,引來更多龍鱗浮現。
「我沒那麼嬌弱,你忘了嗎?我是戰鬥天女……」
「意思是……你做好準備,要迎戰我了嗎?」他聲音好低、好沉,帶著笑,帶著魅惑。
她的回應,是微微一笑。
「你一定不知道,你笑得有多誘人……」
而他,確實深受引誘,展開行動,不再壓抑,滿足起渴望,要她跟著他,共領歡快;要她知道,他有多為她瘋,為她狂……
他太貪婪,需索著她。
事實證明,男人寵不得,一寵,他們就爬上了天。
著實不該,在欲推拒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貪吃」之際,被他軟軟喚著名,蹭著發漩,就再度臣服……
吃虧的人,還是自己哪。
夜深沉,星滿綴,四周靜悄無聲。
辰星拖著「半殘」的身體,從入睡的好望身邊,緩緩坐起。
他一臉饜足,也一臉疲憊……所謂「縱慾過度」,便是如此這般吧。
連以戰鬥為名的她,都快吃不消了,幾乎要開口,哀求他手下留情些。
她以為他睡了,打算到泉裡清洗身軀,放鬆酸軟的肌肉。
她動作靈巧,不帶半點聲響,不想吵醒他,可是她甫一動,身後探來的雙臂,又將她抱回懷裡。
「你離開床第的時間,總是很打擊我……」好望在她耳邊歎氣,口吻哀怨:「上一回,你也是『享用』我之後,就起身走人,唉……」
享、享用?!
到底是誰享用誰呀?!
這只龍子,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沒說錯呀……你不記得了,我卻終身難忘,難忘那一次,我們才剛歡好過,你立即和我解契,說要去找只貔貅,簡直傷透我的心、嫌棄我的表現……」他說來可憐兮兮,一派委屈。
只差眼角綴顆淚珠、嘴咬絹子,就更有「棄夫」味兒了。
「那是因為……你再繼續跟著我,你會被夭厲所傷。」也是她最不樂見之事。
答案,好望早心知肚明,但由她口中再度證實,他還是感到窩心。
他抵在她肩後,埋首髮梢,無聲笑著,像只偷腥的大貓。
「所以,不是我讓你不滿意?」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以為他仍在沮喪,出聲解釋:「與那無關。」她耳殼泛紅,聲音倒還平靜。
「無關?……也是啦,我知道,你是捨不得我受傷、中毒嘛。我懂、我懂,一事歸一事,那次你解契的理由,我毫無異議。」
他故意在她耳邊,緩緩吐氣,吁來熱暖,更添她耳殼的赤艷顏色。
他的唇越貼越緊,幾乎不存空隙,就算他每個字都像氣音,綿軟無力,她還是聽得清楚,他說:
「這次呢?為什麼又一聲不響要走?!」
「我沒要走,我只是想……淨身。」
「不是不滿意我?」她忍笑,又問回相似的、教人臉紅的話題。
「不是。」她略頓,嗓音轉小,幾不可聞:「不過……你能節制些,就更好了……」口吻中難掩埋怨。
他終於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我也覺得自己……嗯,有點超過,但是情有可原嘛,畢竟我忍了一年……」餓太久,吃相難免急躁。
她這才明白,從剛剛開始,可憐的探問、哀戚的低喃、微微的輕顫,全是戲弄!
真可惡!
辰星撥開他的臂膀,由他懷裡離開。
不是氣惱,倒是羞赧多些,讓她只想快些浸入冷泉,消緩臉頰上蔓延的火燙。
她前腳才入泉,他後腳也跟進。
夜裡,水冷泉冰,更勝白日,然而他靠了過來,驅散寒意,沸燙了水,惹她一身粉艷。
他為她輕綰長髮,露出頸間玉肌,掬捧一掌清泉,洗滌她身上歡好留下的薄汗。
「我自己……」
「我來。」他很堅持要幫她淨身。
水溫雖冷,池面上淡淡生霧,對天女與龍子不算什麼。
況且,不知是他的體溫,抑或她的臊紅,煨得泉池溫暖。
她緩慢且仔細,每一分寸,濕潤的指掌滑拭而過,帶走淋漓汗水,也在她膚上抹開一層薄亮。
她的髮根、她的頸後,她的背脊,以及羞於啟齒的地方,無一放過,最後,停留肩上……
好望。指腹描繪著一筆一畫。
「當初,刻下姓名時,我只單純地想獨佔那塊石,讓它屬我所有……躺在上頭,冷暖舒適,我最是喜愛。我沒料想到,它就是你……刻字時,力道沒拿捏,弄痛你了嗎?」
「沒有。」輕輕地,她搖頭。「我若不允,誰都不可能在我身上烙下痕刻。」
否則,?的攻擊,怎會傷不了她分毫?
「你卻允許我在你身上落款,寫下我的姓名。」
「你那時說:『落了款,就是我的。』」
她想成為「他的」。
「我沒說錯呀。」他的唇抵在她肩頭,吁著溫息,低低一笑,雙臂環過她的腰,抱個滿懷。「落了款,就是我的……」
無論是靈石,或是她,全數通用。
「所以,你到龍骸城來,根本不是為了挑白色坐騎……你是為了我,為我而來。」
她恬靜不語,而她毋須多說什麼,他也知道自己沒自作多情。
「……我大多數時間,只能看見你的手臂,我記得你的鱗色,像無瑕的白玉,憑著鱗,一定不會錯認。」
「於是,一看見的的鱗色,你便笑了。」
笑靨如嬌花,艷綻。
「因為我確定是你。」
她那一抹笑,不為鱗色,而是為他。
「我一直……很想見你,以人形之姿,不是一顆石,站到你面前,與你相視……」
「結果,你一見面,就提劍砍我。」害他以為是哪來的仇家。
「我想靠近你,若一見面就偎過去……好怪。」她眉間一抹苦惱。
一見面就砍過來,也沒有很正常呀。
辰星不擅雕飾詞句,她每一句話都是發自內心,最真誠的想法:
「被武羅天尊帶回仙界,沒能留下隻字片語,我怕你尋不到我,於是,我決定,等我恢復術力,得以自由行動,我一定要去找你,要再與你見面。」
這就叫「思念」。
心,被某一個人完全佔據。
為了一眼,為了一面,成為療愈恢復的動力,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那人身邊去。
原來,他被她所深深思念著,那時的他卻渾然不知。
被她所愛。
冷如她、淺如她、淡如她,竟也會這麼深刻、這麼濃烈地,愛他。
或許,連她自身都還不知道,她的愛情有多鷙猛。
「可是你見了我,又不告訴我,關於你是隕星,以及你與我早就相識的那段往事。」一個字,都沒提。
「我不想你把我當成『床』。」辰星神情肅然,小臉一片認真。
「我太重?壓得你不舒服?」
她搖頭,水面上的倒影,有雙堅定眼眸,那是她的眼,絲毫沒有遲疑。
「我不想你眼中所看見的我,只是一塊躺來舒適、冰清玉透的石……」
是的,她不想以一塊石,重回他身邊。
她想以一個女人的身份……
能愛他,也能被愛。
原來,這種私心,這種希冀,她有。
遲鈍的她,現在才懂了自己的心思。
「因為,你永遠不可能愛上一塊石。」
「如果那塊石是你,另當別論。」好望斂起笑,不以嬉戲口吻壞了認真的吐實。
他讓她轉身向他,注視他的臉,而他,能看見她的面容。
一字一字,既慢,且輕:「我現在愛上的,就是一塊石,來自天外,隕落的星辰。也許,曾是我遠遠眺望、深深讚歎過的那顆星子,炫目、耀眼,落到我身邊……」
這些話,她已經聽過無數回。
在意識渾沌之時,在半睡半醒之際、在他枕偎於她身上,仰望星河時,他總是如此呢喃,說著天上最美的那顆星,已在他身旁……
這一年之中,他說的情話,太多、太多了。
就連「愛」,也說過許多回。
我愛你。
我想你。
我在等你。
那時,她聽著,卻沒有辦法回應他,讓他孤獨地……傾訴心意,得不到她的答覆。
像唱獨角戲一樣。
一遍一遍說著,不厭其煩,自言自語那般。
那樣的他,她好心疼、好不捨。
她現在,可以回應他了。
可以告訴他,她愛著他,想著他,回到了等待著她的臂膀,成為他專屬的星。
而她,確實也開口說了。
聲音雖微小、清淺、甚至沒有太多頓挫起伏,平平順順,說著她的答覆,一直以來,都想對他說的答案:
「我也愛你,只愛著你;我也想你,只想著你……」
每回,都渴望回應他,吼得喉頭欲裂,仍是傳遞不到。
此刻,才得以如願。
好望放柔眉眼,眼內,一片炙熱。
聽著,那麼甜美的愛意。
他不打斷她,只聽她說。
「武羅天尊曾言,我生來鐵石心腸,情冷,性淺,最是合適『戰鬥天女』之職,面對殺戮、面對妖物,全然無懼無畏,我亦認為確實如此……」
所以,由天外入世,到靈氣孕育,更經武羅推波助瀾,蛻化為仙,武羅的安排、武羅的用意,她沒有一絲的好惡,沒有深究的慾望。
她的心思,從不在那上頭。
「可是,這顆石心,從不懂疼痛為何物的心,卻嘗到了痛楚,在我看見,你因擔心我,急於尋找能讓我恢復的方法,苛責自己、為難自己、虧待自己;看見你遭遇危險,受人欺負……何謂心痛如絞,我懂得了……」
辰星一手捫在心口,臉上流露著些些迷惑,隨即又被了悟所取代。
那是女孩的成長,對於愛,由懵懂、忐忑、不確定,逐漸轉變為篤定、踏實。
「除了心痛之外,也應該有開心、甜心、貼心、動心……這一類的『懂得』吧?」他的手掌迭按著她的,一併熨在她的心窩處,彷彿連手帶心全捧入掌間,密密珍惜。
她想了想,頷首。
那些,確實也是有的。
因為他,心裡泛開甜,見他爽朗微笑,心,隨之雀躍,被他細細憐愛,心,又燙又軟,失去控制……
「要記得,那些全是我給你的,只許對我有。」好望很霸道索討著。
她被他的神情逗笑,淡淡挑眉。
「我所有的感受,原本……便全是你教會我的,喜悅、開懷、羞赧、擔心……都只為你。」她說。當然,一身的酸軟、情慾的啟發,對他的貪婪和獨佔心……也是他教她的。
她一直是個冷情之人,沒有太多七情六慾,根本不會因誰而擁有那些情緒。
他,教會了她太多。
「我還有好多東西想再教會你哪。」好望拿初生的胡碴,壞壞地摩挲她,蹭她的頸、蹭她的肩。
「是什麼?」有哪些事是她不懂、不明白的?
「心急的丫頭。」他寵溺地笑,點點她的額:「緩些,我打算用一輩子的時間,一件一件一件,慢慢教給你……」
曾經,他馱負著靈石,所踩上的每一寸土。
曾經,他形單影隻,一個人,走過的每一塊地。
舊地重遊。
不同的是,倒映翠綠草茵間,拉得修長的灰影,這一回,不再孤獨。
雙影,相伴。
伴著走過山、涉過水,佇足於艷麗霞景之中。
當然,一路玩、一路走、一路恩恩愛愛,將一整年裡,好望獨自去過之地,重走一回,免不了,半個年頭過後,再度來到這裡,遇見這一位……
「恩公!」
熟悉呵,會這麼稱呼好望的,只有那一隻。
羅羅。
喊得多像……盼來了救星。
「許久不見了。」好望往他週遭一瞄,沒看見兔影伴隨,想來戰果不彰,仍是「孤家寡虎」一隻。
這種時候,忍不住將身旁的辰星,更往懷裡攬。
不為炫耀,而是慶幸。
慶幸自己的等待,終於有了盡頭。
「這位是?……」羅羅沒見過好望攜伴,一時好奇。
好望正低下頭,寵溺輕笑,不急於回答羅羅,反倒與辰星說:「羅羅,我介紹過的……」
「我記得。追不著兔精的那一隻虎。」辰星接續下去。她對羅羅……算挺熟稔的。
「對,就是他。」
見好望神情饜滿,羅羅再鈍,也不難猜想,眼前女子的身份……應該是恩公的愛侶……呃,新任的嗎?
羅羅又有新發現,產生新疑惑。
「恩公,你這次來,沒槓著你的寶貝石床耶……你不是向來床不離身嗎?還不許誰亂碰……上回明明一副『誰敢摸,我就打斷誰的手』……」
最後幾句,論為嘀咕。
「有呀,帶著呢。」好望笑容可掬,瞧得出心情大好。
「在哪?」怎麼看,也看不到疑似「石床」之物呀……
對羅羅的問題,好望直接無視,逕自轉移話題:「你剛剛喊我,喊得像在求救,怎麼?又要我替你出主意了,是不?」
羅羅霎時驚醒。
對,此時此刻,他該要擔心的,不是恩公的石床,或恩公身旁的女伴,現在面臨重大困難的,是他呀呀呀呀……
「大事不好了!」羅羅緊張地嚷,一副快哭的模樣,「他們、他們……要替金兔兒招親!不……不是招親,是、是全族中最強悍的兔勇士,就能娶她!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瞧,我就說吧,他這種長相,卻常常露出完全不適合的可憐表情,會讓人忍不住想打寒顫,對吧?」好望的眼又從羅羅身上挪走,不,應該說,打一開始,便只落向辰星。
「嗯。」同感。
這兩個人,還有閒工夫對他的表情評頭論足?!
嗚,沒看到他苦惱得快瘋了嗎?!
「恩公……」羅羅提出抗議。
「我有在聽。」好望掏掏耳,「那群兔精,為什麼突然做出這種決定?」
「因為……最近鴞精群襲芳草谷,他們束手無策,所以開出優渥獎勵,要召募英勇的兔戰士,對抗鴞精……」
羅羅說來前因後果。
鴞,肉食兇禽,本是兔之天敵,近來密集襲擊芳草谷,已有十數隻兔精慘遭叨噬。
「金兔兒是谷裡最美麗、最可愛的姑娘,哪只雄兔不愛她,這下……他們拚死也要搶功,金兔兒要被別人娶走了……」羅羅越說,越是悲從中來,摀住臉,抽泣起來。
「兔精裡,哪來的英勇兔戰士?你擔心錯重點了,與其擔心她被娶走,更該緊張……她讓鴞給叼去,飽餐一頓。」好望涼涼回道。
「對、對厚!」他沒想到這一點!
「羅羅,你怕鴞嗎?」好望問他。
「當然不怕!鴞那玩意兒對我來說,不過是會飛的山雞!」羅羅充滿自信,拍著胸脯。
「好極了,準備準備,帶你打『山雞』去。」好望笑咪咪。
「恩公的意思是……」
「笨,幫你成為芳草谷的大英雄。」
此時不表現,更待何時?
天賜的大群山雞,不,是大好良機!豈可錯失!
在好望催促下,羅羅隨著他們,風風火火趕往芳草谷。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芳草谷上空,盤旋滿滿的鴞精,巨大的翅,拍拂時發出的聲響,遠遠就能聽見。
底下,一片淒慘叫聲。
來不及躲回谷內的兔精,正遭鴞精獵捕。
「呀……不要……不要過來……」
這聲音……
「是金兔兒!」羅羅聽出來了。
「救命……救命呀!」
金兔兒驚惶失措,粉臉滿佈慘白,踉蹌逃命。
身後,猙獰的大鴞,振翅揚起狂風,拂亂她一身衣發,更形無助狼狽。
芳草谷的各處入口,為防鴞精闖入,已全數閂閉,尚未回谷的落單兔兒,只能自求多福。
並非同族心狠,見死不救,而是谷中有太多兔子兔孫,為救千而捨一,是芳草谷裡久循的規則。
金兔兒當然清楚,這種時刻,不可能有哪隻兔精膽敢站出來,她理解、她明白,只是……
理解是一回事,懼怕,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哭得眼前一片迷濛,一個閃神,絆著了碎石,重重跌跤,這一摔,腳踝扭得不輕,無法再跑。
她顫抖地環抱自己,等待……鴞爪撕裂的痛楚。
一聲虎嘯,震響如雷,不用誰人教導下一步該如何做,發怒的羅羅已經箭步衝出。
一拳,把俯衝而下的大鴞,打飛出去。
見同伴遭毆,其餘鴞精開始騷動,大聲叫囂。
羅羅毫不畏懼,回以兇惡虎吼。
幾次來回的啼鳴,咆哮,雙方動口也動手。
羅羅個子高大,虎拳兇猛有力,鴞精以數量取勝,更擁有飛翔優勢,由四面八方進攻,急俯啄咬,再急衝上天,很快的,羅羅已顯劣態。
好望與辰星相視一眼,毋須多言,也能看穿彼此心意。
兩人各自取出武器,輕軟的白紗,水凝的長棍。
「要做得不著痕跡,乾淨俐落,沒有破綻。」
異口同聲之後,兩人都笑了。
羅羅一個獨戰群鴞,兩掌各揪住一隻鴞的頸子,兩相互撞,撞昏了兩隻,又攻來三隻,沒完沒了。
一抹煙般的白,彎彎如薄絲,瞬閃而至,繞過幾隻大鴞週身,大鴞竟折翼墜地;同一時間,半空中,散開的透明水珠,每一顆看似雨點,卻滴滴精準、有力,擊在其餘鴞精的額心……
羅羅在原地喘息,幾處傷口正汩汩滲血,他動也沒動,旁邊的鴞精竟紛紛掉落,在草野間發出淒厲慘叫。
「怎?怎麼回事?」羅羅楞楞看著發生的一切,他沒出手,這群鴞精卻……
難道……
羅羅抬頭看向好望,他和那位面容冰艷的女子,只是騰飛於半空,面帶輕鬆微笑,不見任何動作。
不一會兒,鴞精逃的逃,竄的竄,芳草谷上空,恢復了寧謐的白雲晴空,不見鳥影,不聞鳥啼,只有金兔兒細細的抽泣聲,好不可憐。
好望一記掌風拍醒羅羅,用無聲唇語,一字一字,清楚傳達:還發呆?!去安慰她呀。
羅羅來到金兔兒身旁,她縮成一小團,渾身顫抖,止不住的淚珠,溢出緊閉的眼縫,成串成串地爬滿雙腮。
他手忙腳亂,一臉笨拙,不知如何是好,想伸手拍她,又看到自己雙手全是血和泥,哪敢去碰觸她?萬一血染到她身上,可就糟了……
他雙手藏在腰後,努力擦拭,將那些分不清是他的、或是鴞精的血,全抹到衣褲上頭。
他記得很清楚,金兔兒討厭血腥味……
「嗚哇……」
金兔兒突然撲進羅羅懷裡,教他措手不及。
「好可怕……嗚,好可怕……我以為我會死掉……」
她涕淚縱橫,深埋他胸前,抖若秋風落葉,兩隻小小柔荑,絞緊他的衣襟,視他為此時此刻唯一的浮木,最堅強的依靠。
「呃……」羅羅不知該抱,或該推開她,他的手……還沒擦乾淨。
「幸好你來了……嗚,沒有你的話……我不可能好端端在這兒,謝謝……謝謝你……」
熱淚濡濕著羅羅的衣襟,她的哆嗦、她的恐懼、她的依賴,清晰而強烈,傳達給了羅羅。
羅羅最後決定,收緊雙臂把她抱個滿懷,密密護入胸口。
沉穩的心跳、低喃的嗓音,安撫她:「不要怕,沒事了,那些鴞精全飛掉了,他們要是敢再來,我也會保護你,不讓他們傷害你……」
金兔兒抬眼,淚花朦朧,眸裡,一片迷離水光。
紅通通的眼、紅通通的鼻、紅通通的雙腮,她瞅著羅羅,好半晌不吭聲,爾後,終於頷首,綻開一朵淺笑,重新偎進他懷中。
芳草谷的兔門,一扇扇打開,成群的兔精,或為人形,或為兔兒樣,紛紛探頭出來,確定危機已解,只只跳過來,把羅羅團團包圍。
「芳草谷的英雄!救命恩人!」
「太厲害了!我還沒看清英雄是如何出手,那麼一大群的鴞,就被教訓得落花流水!」
「謝恩公出手相救!我家兔兒才撿回一命!」金兔兒的雙親滿懷致敬。
「請恩公受我們一拜!再拜!三拜……」
諸如此類的感激和示好!不絕於耳。
羅羅被誇出滿臉紅赧,駑拙傻笑。
他心裡隱約知道,除好望外,他哪可能在眨眼瞬間就打退了鴞精?
恩公真是助他太多了……
投去的感謝眼神,挪往天際,而本該佇足於那兒的兩人,身影不知何時早已離去……
英雄救「兔」的戲碼,好望和辰星沒有看到最後。
確定鴞精逃散之後,兩人挽手到另一處幽境賞景。
「這下,羅羅應該能被請進芳草谷,接受兔精的謝恩了吧。」
又達目標,邁進一大步,恭喜。
「只要是真心,總有一日,定能傳達給對方。」辰星淡淡說。
「下回再臨芳草谷,會不會看到成群的虎兔寶寶?」好望已經想得很遠。
辰星眸兒晶亮,似乎對他的未來勾勒興味高昂。
「我們再一起來瞧瞧吧。」他低笑,與她交扣的手略略攏緊。
一起手牽著手,像此時,同此刻。
她點點頭,輕輕地,五指回握,力道堅定。
掌心熱暖,迭在一塊兒。
好望發出低笑:「現在,我們先一起走趟仙界,一起去找武羅,一起把錄惡天書丟回他臉上,叫他自個兒去找人接替你,還有,一起去貔貅洞,與那隻母貅解契,即使沒有正式訂契,口頭上解約,我堅持一定要……你只能跟我『訂契』,訂一輩子。」
因為,不單她肩上有他的名,就連他,又是哄、又是誘,要她也在他的胸口,該上她的名呢。
雖然不具「天女」與「使獸」的契約效力,至少,是認定了彼此的證明。
她微笑,聽他說話。
說著好多的「一起」。
「再一起回龍骸城,一起跟大伙吃頓團圓飯,一起去看看我父王到底改掉對你的『態度』了沒。」
他家父王真糟糕,改不了對「天女」的恭敬。
每回,辰星到龍骸城,他父王不是列隊迎接,便是親自奉茶,只差沒讓出大座,恭請辰星上座。
說過無數回,要父王把辰星當成參娃她們一樣視為後輩,卻怎麼也講不聽……
到底,還要花多少年,才能改過來呢?唉。
罷了,好望不抱啥希望,父王高興就好。
「吃完飯,一起坐在千年珊瑚樹上,賞龍骸城夜景,最後,一起睡……」
最末三字,好望說得無比曖昧、無比甜膩,炙熱的氣息,隨其低語,餵入她的耳中。
粉耳艷紅,粉腮嬌妍,配著那張神情淡淡的容顏,有些違和,有些……可愛。
若他以為,她會嬌嗔、會羞答答說「你壞死了,人家不來了」,那就太枉費對她的熟識。
她,戰鬥天女……雖然馬上就要卸任……的傲骨,堅硬不折;晶燦炯炯的眸,毫無懼色,迎戰任何的挑釁。
她美麗,且勇敢,笑容魅人……只魅惑他。
因為,這模樣的她,誰也沒機會瞧見,只給他,只對他。
「好,一起。」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1 00:09:22
番外.靈石回憶志
晴,微風,稍冷。
數不清的日復一日,我在這裡,在這處荒山,躺了不知多少時日。
睡,比醒時還多。
意識,時渾,時清;呼吸,慢慢地、慢慢地,幾乎靜止。
薄暗的黑,又瀰漫眼前,帶走我甫醒的力氣。
沉眠,是我目前最緊要,也是唯一所能做的事……
天亮,霧濃,陽光不暖。
晨露凝結在身上,弄濕了我。
想伸手抹掉露珠,但身體仍然好重,四肢僵硬,無法伸展。
我又睡了多久?十天?二十天?
這裡好靜,悄然無聲,誰也沒有,誰也不在。
只有我,只剩我。
多雲,不見日,連些些光絲,都穿透不過厚雲。
我醒了一會兒,睡了一會兒。
不能變換的姿勢,眼中只能看見同一處景致、同一座矮峰、同一叢花草、同一片天。
這回,若再睡去,不知又是幾日晨昏……
不過,有何差別呢?
放眼望去,一樣相同。
景致,矮峰,花草,天……
正昏昏欲睡,正逐漸失去神智,我的身上,突兀地,多出一記重量。
不屬於飛禽,也並非走獸,而是更沉、更紮實的體重。
一個男人。
「這裡哪時多了塊石?從山上滾下來的嗎?」
說著說著,手就直接摸上來,摸了不只兩把!
「透明得真好看,是水玉?……又不太像。」
一碰,精準無比落在我的胸前……即使一塊石,前胸後背沒有差別,也絕不容許他的褻瀆!
別碰我!拿開你的手!
「好舒服哪,涼涼的,雖然小了一些,屈起身,還是能躺的。」
他……躺上來了!
他竟然敢!
下去!我冷冷斥著,用寒霜口吻想喝止他。
「看來……我找到午憩的好地方了!」
聽見他這麼說時,我瞪大了眼,難以置信。
這男人……敢情是準備拿我當床睡?!
我怎可能容許?!
不許你躺在我身上!你再不走,待我恢復法力,我會一劍斬斃你!
威脅說得響亮,偏偏男人不受恫嚇。
他根本聽不見,兀自愉快躺平,長髮散下,像攤開的綢,軟、滑、烏亮,鋪滿我身上,癢意令我更惱火。
到、底、是、要、躺、多、久?!
我被這男人氣到睡意全消!
身上的男人,看來是打算躺很久、很久,更過分的是,他睡得好熟!
天湛澄,陽光和煦,金黃色的光,揮灑遍地。
但有片烏雲罩在我頭上,始終不散。
不,上面不單只有烏雲,還有個「築巢」的男人。
他,又來了。
這回,連同家當都打包帶來了。
我本來以為,昨天不過是意外,他是過路客,不可能隔日還出現,出現在這處僻高山林。
是呀,誰這麼閒,爬上高山,只為睡一張石床?!
他會,所以,他才再來。
他鋪被擺枕,真當我是張床,把我「佈置」得舒適暖和,方便他睡。
我已不想再浪費唇舌,無論是脅迫,或吼叫,也傳不入他的耳,我放棄。
與他生悶氣,無助於我的愈傷。
真想「處置」他,也得先養好身體。
不過就是身上多了個人,我不在意。我冷哼。
我決定,無視他,繼續睡。
他好熱,像床厚被,悶蓋著我,讓我也覺得好熱……
嘖。
山嵐激湧,蒙了山頭,煙茫茫一片。
遠景無法完全看清,眼前彷彿蒙上白紗。
我卻看到了,看得很明白,這連日皆來的男人,慵懶垂掛的手,落在我的可視範圍內。
他睡得太放鬆、太盡興,毫不懂戒備,暴露出他的身份。
手臂上,一層的鱗。
白似玉,無瑕。
那是龍的鱗。
原來,他是龍。
一隻白鱗色的龍。
深夜,星滿天,無雲遮掩。
長長星河,爍著光,綴滿黑空。
「有流星耶……」他的驚喜一笑,擾醒了我。
我又看不到,也不覺稀罕,因為我自己正屬同類。我嗤他大驚小怪。
「落入這塵世,所為何來?」他又說,自言自語,「失去光輝,由明亮的星河墜跌,多可惜呀,萬一這一掉,掉進大海,沉了下去,淪為礁巖,孤零零的……」
無論是天際,或海中,或現在……都是孤零零,有何差別?
蠢,我竟然跟他對話。
一定是……在這裡,沒有人能交談,我才會覺得……有些寂寞。
「據說,看見星辰墜落的瞬間,雙手合十,許下心願,便能成真。」
無稽之談,我連自己的心願都無法達成,又如何去助誰美夢成真?
「剛剛忘了許,求它,讓我父王喊對我的名字,一次就好。」
真小的心願……求流星,不如去求你父王,來得務實些。
「你,也是從上頭掉下來的嗎?」
他的指腹,輕輕在我身上滑動。
我顫了一下。
沒有人……敢這樣碰我,從來沒有。
「你身上的靈氣,很充沛……不像一般般石頭,所以我才這麼猜。」
我這一身藏不住的靈息,會遭多少貪心之徒覬覦。
他,也想要嗎?
想藉汲我之力,壯大自己的修為?!
貪婪之輩,露出醜惡的嘴臉吧。
天象詭譎,彷彿隨時都會大雨傾盆,濃雲厚重。
這樣的蒼穹,下一刻,卻又暖陽大作,教人弄不清楚,到底要下雨,或是要放晴。
就像……我也弄不清楚,這個男人,這只龍,究竟何時才要開始渡取我的靈息?
已經多少天了?他完全沒有動靜。
仍是來,仍是睡,仍是自言自語……對象都是我。
此外,不做任何舉動。
難道,他不想要我的靈息嗎?
他不知道,靈息能助他省去多少功夫,而躍進數百年功力嗎?
難道,我錯怪他了?
大雨,非常、非常驚人的大雨。
啪噠啪噠急墜的聲音,吞噬方圓百里內所有動靜。
我在雨中,淋了一身。
雨勢滂沱,幸好我是石,沒有痛覺,否則我相信,這場雨打在身上,一定好生疼痛。
他今天……不會來了吧?
雨這般大,來了,也無法好好睡,不如躲在家中,舒坦些吧。
我不在乎淋雨,這也並非我頭一次淋雨。
晴也好,雨也罷,我哪都去不了,只能躺著,等待體內瘟毒逕自解清。
閉上眼,睡吧,輕易地就能忘卻傾倒的雨勢。
興許,我睡沉了,也或許,雨漸歇,鼓噪的落雨聲,變得好小、好遠。
這樣很好,安靜些,我能多睡點……
我怎麼也沒想到,從漫長沉眠中醒來,所看見的,會是替我擋雨的他。
他偎靠在我身側,席地而坐,修長的雙臂,撐起一片遮蔽。
不顧半邊身軀的濕,不顧長髮濡糊肩頸……
雨,一直下。
而他,一直沒有走……
雨停,天,正藍。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
哼著曲,聲音好聽。
我的心情……也不錯。
陰天。
……有日,陽光熾,還是算陰天……我認為。
他沒來。
好靜。
太靜了,我竟有些……不習慣。
風涼,秋葉紛紛。
風中帶有涼意。但,不冷。
他今天帶了厚被,連我一起覆蓋。
溫暖。
雪,白皚皚的顏色,積滿山頭。
冬季,降臨。
原來,他陪伴著我,度過了夏秋兩季。
越來越習以為常、越來越在意,他的出現。
他沒來,陰。
他來,晴。
就連下雪,心也天晴……
天氣,無暇贅述!
我此刻的心思,只有唯一……
畜生!放我下去!
一隻雄鳳,受充沛靈息所誘,循味而至,企圖搬動我,想拎回巢內,好好分食我的靈力……
「嘿,不屬你的東西,怎可以說帶走就帶走?」
是他,白鱗龍。
他說話同時,一掌打向雄鳳,擊退它,幾聲嘎嘎慘叫,它狼狽飛逃。
呼。我鬆口氣。
「太引人覬覦了你。」他將我擺回原位,口吻莞爾。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模樣……
匆匆,一瞥。
「這麼特別的靈氣,誰不想要呢?」他還替我擦拭乾淨,石面上的髒草污泥全數抹掉。
你。
你就不想要。
對,我的靈息,他非但分毫不取,反倒他那身龍氣,清冽、凜正,無意間,灌注力量,給我抵抗瘟毒的精氣。
他越是久躺,流入我體內推助的力量,也更壯大。
「我若晚來一步,你就被打包帶走了。」
他慶幸說著,拍拍我,也拍拍自己胸口。
「不過,我沒資格訓斥那隻鳳,因為,我也想做一樣的事……」他笑歎,額心貼上石面,吁出的熱息,正巧在我頸上,幾乎教我哆顫。
他,什麼意思?
「我真想把你扛回家,當我的床。」他與雄鳳都心存相似的想法,不同僅在於,用途不同。
咦?把我扛回家?
這句話,讓我困惑,讓我茫然,讓我……
反覆,再反覆,不斷思量。
日落,月升,黑幕罩天。
他剛走,夜風變得好冷。
怪哉,以往的風,有這麼刺骨嗎?
雪初融,大地回春。
青嫩的芽,探出泥地,一片向榮。
盎然的,不只是植物生機,還有,我心中日漸生根的異愫。
我渴望他出現;渴望他偎枕我身上;渴望他長髮撩過,淡淡的香,和柔膩滑順;渴望他跟我說話;渴望從他口中,聽見那一景一雲,如何地流動轉變……
我渴望見他。
渴望好好地、認真地、完整地,將他的模樣望進眼底。
他每一到來,我便會醒來。
今日,他來得很早,一躺上我的石身,就開口:
「我知道,每一朵花、每一顆石,都有知覺,會痛,會受傷,誰也不該任意破壞,但是……我好想在你身上刻字。」他撓著發,很掙扎的樣子。
刻字?!你不會是想刻……「某某某,到此一遊」吧?!
不,我絕不答應!
就算頭不能搖,手不能揮,我還是強烈地表達反對!
「我要刻上我的名字,先搶先贏,落了款,就是我的。」他低首,淺笑,指腹在光滑石面上,滑著、舞著。
名字?
「我實在很想這麼做……當然,我最想的,是直接把你搬回去,可惜不行,我的樓子剛受波及,遭二哥和老四對拼打垮,正在重建……也因如此,總覺得,不先訂下來,你會被別人搶走,我一定捶爆心肝……」
可以。
我說。說完,最驚訝的,也是我。
我……答應了?!
我竟然答應,讓他在我身上……刻名字?!
「嗯?誰在說話?」他抬起頭,四處張望。
連只小雀兒也沒看到,是他聽錯了吧?
「咦,你在發光耶。」他看見身下靈石閃爍淺淺的亮:「你……同意了?」他猜測問我。
我……
我的石身,確實溢著光,我無法控制。
心裡翻騰激動,只因為他說……落了款,就是我的。
我的。
這兩字,多美好。
我沒有想反對的慾望,完全沒有。
「同意便閃一下,不同意就多閃兩下……」他每個字都隱隱噙笑。
「我明白了。」呵呵。
他心情愉悅,準備動工。
等、等等!
你不能隨心下手!那裡是我的臉……
我為避免慘事發生,只好自力救濟,輝耀著一股引力化為光點,牽引他的手指挪移,最後,定在某一位置上。
肩,就這裡。我自己挑妥部位了,動手吧。
「這裡嗎?」他再確認,光圈籠罩之處,亮了又亮。
他笑,落下筆畫。
一字,一痕,不重的力道,不痛的雕琢,我試著想感覺出,他所寫的兩字為何,但我沒能成功。
他的名字,變成我的膚,我的一部分。
而我,並不討厭。
「你真是塊神奇的石……有靈性似的,修煉成人形,指日可待。」映亮指腹的光,彷彿也燃亮了他的眸。
我已經是了,不用指日可待。
「真好奇你煉成的模樣,是雄是雌、是胖是瘦?」令人期待哪。
我的模樣……
我的這副模樣,他若見著了,是否覺得……好看?
抑或,會失望……會認為,我生得太冷、太寡情?
我胡思亂想著,有忐忑,又不確定,又無端擔心著以往從不掛心的容貌美醜。
「萬一,在我搬你回家前,咱們分散了,憑著這名字,你變成哪種樣子,我都能認出來。」
才說完,他自己又否決:
「不過,不會有這機會,我很快就帶你回家。樓子重建好之後,馬上!」
他的急迫,逗笑了我。
我真的……開始期待。
晨曦,絕艷,橘染得好美。
我開始細數,每一個全新的日出,都是等待之日的減少。
又是一天。
合眸睡去之前,心裡輕喃:
希望,明天就能聽見,聽見他雀躍說……
我來帶你回去。
烏雲,蔽日。
一大片灰霾,遮住了一切,連同我的視線。
明明,天是晴的,日是暖的,藍綢般的蒼穹,甚至沒有雲絲。
是心境,被烏雲佔據。
我不是兇惡妖獸,此刻,我竟懂得他們的驚懼……我比他們更害怕見到這個人……
不,不是人,是神。
沉沉鐵靴跫音,踏來聲聲心驚。
偉岸而高大的身影,聳立在我面前。
原來那烏雲,是他的影子……
可惜,我逃不能逃,無法像妖物們竄躲,只能見他到來。
我等待的,不是他!
不是武羅!
「原來,你在這裡。」
武羅尚未出聲前,我還想欺騙自己,冀望「來者並非武羅」……
那一句話,擊破了我的希盼。
「所幸你平安,該是返回仙界途中體力不濟,在此山恢復真身。我遲遲未來尋你,是另有要事纏身,二則以為,你會自尋安全之處,調養療愈……」
我無心去聽,聽武羅何以此時才來,紊亂的思緒,紛雜響著另一道嗓……
我真想把你扛回家,當我的床。
刻上我的名字,先搶先贏,落了款,就是我的。
我在等,等那一天的到來哪!
幾乎是天天數著日子,在等!
「此處不宜久留,你若落入佞輩之手,後果不堪設想,仙界安全無虞,更能安心休養,我帶你回去吧。」
我不想走。
無感的殺戮,以鏟奸除惡為名,卻從不曾教我留戀或自滿。
我寧願平淡,陪伴他,共賞風月,只成為他的石。
我不想回仙界去,不,我不想回去沒有他的地方。
我不稀罕天女之名。
他若來,尋不到我,他會失望,他會擔憂……
發不出的反對沒能傳達,除我之外,誰也聽不見。
聽不見,我哀哀地祈求。
我仍是石,無法動彈,無法掙脫,只能任由武羅將我帶離。
離開這座山,離開這處充滿回憶之地。
我一定會去找你,等我從石中甦醒,一定立即趕去……
一定。
我在心中立下誓言。
合眸,要自己盡快養愈身體,為了早日達成我的心願。
這一次,換我。
換我找你……
白鱗色的龍。
你等著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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