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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決明 -【紅棗(神獸錄龍子之卷)】《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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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2 00:18:26
標題:
決明 -【紅棗(神獸錄龍子之卷)】《全文完》
決明 -
紅棗
(神獸錄龍子之卷)
說起龍骸城的四龍子,上至龍主下至蝦兵蟹將都知道
他雖長腦卻不用腦,一根腸子通到底,不知變通
這回為了龍主的病,他踏上人界尋找一味藥材
兄弟們都說他好狗運,抽中煮湯常用的紅棗
這麼容易的任務,他再遲鈍也不會出錯──
哪裡容易了?那小小圓圓紅紅的玩意兒到底是啥鬼?
幸好他「不恥下問」,在六歲小娃的「指點迷津」下
很快就找到他要找的藥材──一個名喚紅棗的雌人類……
這個紅棗真莫名其妙,他哪裡得罪她了?
不過是要求笑起來很甜、抱起來很軟的特極品紅棗
她就翻臉如翻書,前一刻笑臉盈盈,下一刻張牙舞爪
把他扣上禽獸罪名,掄起掃帚死命暴打一頓……
想他這副凶神惡煞樣,連男人看見都會自動退避三舍
只有這笑起來甜甜、抱起來軟軟的小紅棗不怕他
還有膽下戰書,說什麼只要河神放棄娶她,她就歸他!
為了讓她心甘情願跟他回去下鍋熬湯,他可是拚了
等他收拾掉那個冒牌河神,就是她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2 00:19:13
第一章
沇川鎮,坐落南城以西十六里處,是一座人口稠密的水鄉之鎮。
鎮名,源起於貫穿全鎮之河,沇川。
沇川河形似蛟,三曲六彎,水面倒映藍天白雲。
隨朝夕天色,沇川面貌永遠多變,時而燦陽碎金,像揉了金絲線的紗,耀眼高貴;時而暮霞灑紅,似染出花艷的緞,嬌羞可人。
沇川縱貫全鎮,分流七道,枝椏般散佈,鎮中瓦屋多沿河而立,鎮內大小座石橋數目早已破百。
沇川有神。每位鎮民心中如此堅信。
祂賜予他們豐富漁獲、甘美水源,他們則回以虔誠和敬畏,全心全意,敬沇川的灌溉、畏沇川的怒泛。
川神慈悲,川水風平浪靜,讓鎮民得以穿梭河上,捕魚、游景,勤奮工作著。
川水洶湧淹戶,則是川神發怒,是鎮民無意之中激怒神祇,那時,全鎮百姓集合,齊跪沇川河畔,磕頭求饒,直到川神息怒為止。
奇景呀。
當蒲牢看見沿著川水下跪,個個雙手合十的鎮民,或匍匐叩首,或放聲哭泣,求取川神原諒的景象,除那三字讚歎外,找不到其他詞彙足以表達觀感。
生意放著不做,三餐擱著不吃,孩子哭了不奶,雞飛了狗跳了牛跑了,也沒人有空搭理……
「奇景呀……」又是一次重複的噓歎,這回加上了連連搖頭。
人類,信奉神佛的死忠,真是居六道之冠呀,望塵莫及哪。
「這種小河能有多大尊的神?……真正大只的都在上頭,懶得下來呀。」微瞇的眸,帶些慵懶不敬,瞟向頭頂上空。
雷,悶悶地響,像回吼著他:態度放尊重點。
目光重新回到川河兩邊,全鎮大伙這麼忙,他找誰提問去?
沒人有閒理他。
「挑錯鎮了……應該找個不忙的小城上岸。小九提過,哪個鎮都沒差……」
蒲牢抬手,揉撓著頭髮,嘀咕著。
發如其人,不羈的及肩黑髮,微微上挺、微微凌亂,隨興的弧線,不束、不盤,僅僅耙向腦後,任其自在飛揚。
襯在率性發下的面容,不算精緻英俊。
眉太濃,眼太利,鼻太挺,臉龐稜線分明,刀削般粗獷,那是一張輕易能嚇哭孩童的臉,此時卻因懊惱顯得茫然迷失。
偏偏茫然迷失,也柔化不了容貌間與生俱來的獷悍。
高人一等的壯碩體格,突兀醒目,站在大街道上,鶴立雞群。
若不是鎮裡百姓忙於跪拜沇川,忽略了他的存在,否則他這樣的男人,很難不吸引眾人目光。
「兄弟都說我好狗運,抽到容易的藥材,嘖,哪裡容易呀?!」一手足無措,就凌虐頂上黑髮,抓抓撓撓,耙弄著發,弄得頭頂亂翹,有股江湖人士的率真味兒。
他非江湖人,江與湖,對他都太渺小。
他來自於更寬闊之處。
海。
他身上的傲氣和獸息,人類永遠倣傚不來。
堂堂龍骸城四龍子,豈是尋常人類得以比擬?
他是龍子,神獸龍子。
踏上人界,為尋一味藥物而來。
「小小紅紅圓圓的玩意兒,名叫紅棗……到底是啥鬼?小九說,隨便找個人問,六歲娃兒也知道。」四龍子蒲牢持續碎碎喃念。
龍骸城不產紅棗,不能怪他孤陋寡聞,對這種東西一頭霧水。
最好隨便問個路人都能問到,他就不信這麼簡單,好,他試!若試不成,回去再找小九幹架!
「哪裡找得到紅棗?!」
他聲朗氣足,大嗓門問。
「求河老爺息怒……」
「咱們哪兒沒做好、沒做對,檷現現神跡,讓咱們知道,咱們好改……」
「河老爺息怒……別淹沒我們家園子……」
放眼望去,兩邊河岸加一加,幾百個人哪,誰也沒空抬頭瞟他半眼,全對著渾濁的怒川磕首哀求。
川水暴漲,聲勢磅礡,轟轟作響,湮沒掉他的提問。
「呿。」蒲牢翻翻白眼,準備掉頭走人。
一道奶音,含混不清,由他身後的小牆狗洞響起。
接著,一顆小腦袋鑽出來。
五六歲左右的奶娃娃,鼻涕糊在鼻下,缺了數顆牙的嘴,咧咧笑開。
「七街,左拐,第二個轉角……直直走再直直走……」
「你……在同我說話?」蒲牢指指自個兒鼻頭,小娃用力點頭,他蹲下,與小娃面對面。
真可悲,偌大的鎮,只剩小奶娃理睬他。
孩子不懂大人跪拜沇川之意,感受不到大人的慌亂焦急,還悠哉無愁,吮著嫩短手指,笑容天真可愛。
「你不是要找紅棗?」奶音反問,憨中帶甜。
「對。」蒲牢連連點頭。
「七街,左拐,第二個轉角……直直走再直直走……」小娃又說了一遍,這回配上手勢,遙遙指著方向,也不知是真是假。
咦?!
真的連六歲小娃都知道?!
小娃仍咭咭笑著,比畫道:「上了半山腰,瞧見一間竹屋,新鮮的、曬乾的、熏烤的,或是笑起來甜甜、抱起來軟軟的,都有。」
新鮮的?曬乾的?熏烤的?
笑起來甜甜?抱起來軟軟的……
蒲牢腦子裡閃過許多奇奇怪怪的想像──圓的、扁的、皺的、焦的,像坨糖飴、像團棉絮……小娃字面上的含糊,指點不了迷津,反倒更將他推進困惑的五里霧中。
「紅棗」到底是啥鬼?!越來越高深莫測了……
罷了,親自走一趟,滿肚子的迷團不就明白了?
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蒲牢伸手揉亂小娃短髮,咧嘴道謝,起身往他所指方向去。
七街左拐,拐出了巿集,第二個轉角,跨上貫穿城鎮的大河彎橋,橋下川水洶湧,幾乎要濺上橋面。
直直走,走出城鎮喧擾,再直直走,不見岔徑,只有一條石磚路,往一個方向延伸。
路徑蜿蜒,上了山腰,不陡峭,兩旁足球場碧樹,蟲鳴聲唧唧。
沇川的奔騰聲逐漸遙遠,不再清晰可聞。
明明離城鎮不近不遠,卻寧謐得……彷似兩方世界。
一絲絲陽光,由葉隙中碎碎落下,小徑舖了一層薄亮。
屋舍就在不遠處,由竹與茅草搭建。
數株結實纍纍的繁木,將它包圍。
他在綠蔭間,看見她。
一個,身穿嫩芽輕綠的年輕女子。
滿園綠葉,片片青翠。
青叢中,成串的果子橢圓小巧,有綠有茶紅,好比珠簾垂飾懸掛梢頭,一串串、一條條,渾然天成。
趕不及結果的花,生於新梢,黃中帶青,小小迭綻。
清風徐徐拂面,她一頭長髮微動,日芒灑落,在嫩綠衣裳間鑲上薄薄碎燦,金煌。
她手持竹簍,聽見身後腳步聲,停下採擷果實的動作,側轉身子,小臉輕揚,額際帶汗,一點一點,紛紛晶瑩,映著亮光,見他到來,眸裡閃過訝異。
她這兒鮮少有生面孔來訪,況且還是他這種……不似尋常百姓的陌生人。
尋常百姓,書生慣以束冠戴帽,長襦素袍;販夫喜好幅巾裹頭,衣著便於搬重馱物,就連瀟灑不羈的武林大俠,也難脫勁裝束履。
他既不像書生,也非販夫走卒,勉強像是……練武練到走火入魔的大俠。
不合時宜的發,彷似怒極沖天,它不是黑到發亮的顏色,在日光照射下,隱約帶有些些紅澤。
紅裳繡金龍,衣料柔滑,瞧得出質料極好,更勝絲綢,襟口處卻大大敞開,線條剛硬的鎖骨,以及胸口的麥色肌理全裸露出來。
頸上,只有一條牙煉,點綴。
某種生物……被打斷牙後,遺留下來的紀念品。
蠻戾的紀念。
真是符合他的五官長相。
眉不慈,目不善,臉龐微仰,眼神斂瞇,彷彿高傲俯睨著人,那般無禮。
他一臉「大爺來臨,何不下跪」的姿態,最是詭異。
「紅棗?」
不知該稱「公子」或是「大俠」的男人,盯著她,雙眸直勾勾,將她從頭看到腳,全然不懂避嫌,開口就問。
出乎意料的沉穩嗓音,很是好聽。
「紅棗」二字,咀嚼在他嘴裡,不疾,不徐,不輕,不重,帶點隨興、帶點探問,唇角勾起來的弧線,彎彎的,像月。
「是……」本能頷首應聲,源自於她的閨名恰巧正叫紅棗。
以為他在喊她,但她不識得他,未曾謀面,不該如此親暱,想必他口中「紅棗」,應該並非指她。
雙手在圍裙上匆匆抹拭草汁,抹出裙布一片狼藉,她迎上前來。
「公子呃……大俠呃……您,要買紅棗是嗎?」決定跳過稱呼。
「怎麼賣?」原來花錢就能買到呀?他還以為要廝殺一輪,才能得手。
「新鮮的一斤二兩,曬乾的一斤二兩二文,熏烤的一斤二兩五文。」她淺笑回答。
少說了兩種。
笑起來甜甜的,抱起來軟軟的。
好酒沉甕底,越故意不提,才是好貨。
「笑起來甜甜的呢?多少錢能買?還有,抱起來軟軟的……一併開個價。」要買,當然是買甜的,熬起湯來滋味更好吧?
瞧他多孝順,盡給老爹挑最好的。
她一怔,這番話入了耳,變成下流調戲。
樹梢結的棗,新鮮現采;簍子裡的棗,曬乾後,色澤艷紅;熏坑烘製的棗,烏亮有光,肉質細緻──這些棗,沒有半顆會笑,更遑論笑起來甜甜的……
此刻,站在他眼前,會笑的「紅棗」,只有她。
原來,他來意不良。
醉翁之意,不在酒。
買紅棗是假,戲「紅棗」才是真。
薄透的粉頰,因為嗔怒,微微發紅,杏眸內,文火中燒,瞠瞪著高壯男人。
「說呀,多少錢都沒關係,我要最甜、最軟的那種。」大爺什麼沒有,錢最多,要多少變多少。
沇川這小城鎮,民風純樸,沒有地頭蛇橫行、沒有紈褲子弟逞凶,像他這般明目張膽,雙眼定定看她,一點都不客氣,嘴裡還掛滿銅臭,無恥得……教她難以置信。
她惱火,板起臉,笑容全失。
「出去。」
「呀?」他一臉狐疑。
「你出去!」她隨手捉過竹帚,捍衛在胸前,把他趕出竹籬。
翻臉如翻書,前一刻,盈盈帶笑的女人,下一刻,張牙舞爪。
偏偏牙不尖、爪不利、芙容不見凶狠,一點恫嚇人的恐怖氣勢都沒有。
「幹嘛趕我?」蒲牢狀況外。
「來意不善之輩,誰都能趕!」她努力維持對峙的氣魄。
「來意不善?!我只是要買紅棗,妳賣我就好,我又不是要白吃白搶,我會付妳錢!」扣啥罪名呀?!
「住口!禽獸──」越說越不堪入耳!以為有錢便能……她雙腮辣紅,氣惱加倍。
「什麼禽獸?!我堂堂一隻──」神獸龍子,被指為禽……呀,也對,他算是禽獸的一種,她沒說錯。
這麼一來,反而沒有反駁的理由。蒲牢又去抓頭髮,翹揚中,更加添亂。
他口中喃喃,音量倒不壓抑:「新鮮的能賣,曬乾的能賣,熏烤的也能賣,獨獨笑起來甜甜的不行哦?擺明藥效有差,越不賣的,越珍貴。」
越珍貴,越稀罕,越能讓兄弟們刮目相看,他越非拿到不可。
「這樣夠不夠?」蒲牢探手朝襟口內一握,無中生有,掌心變出一大團銀子,掏出,日光照射下,亮得刺目、炫得扎眼。「再多給妳一塊也不成問題,賣我啦,甜甜的紅棗。」
他打起商量,硬擠出和善的笑,不擅長的笑法,本就粗獷的面容,增添些許猙獰。
她的回應,是亂帚打去。
甜、甜甜的紅棗?!這幾字由他口中吐出,燒沸了她的腦門,教她面紅耳赤,熱氣直竄頭頂,她將它解釋為──「暴怒」!
竹帚落在蒲牢身上,拍揚起一身塵土,賞他個灰頭土臉。
蒲牢瞠目,眼睛瞪大,不為落在身上的微弱氣力。
女人的力道是能多重?軟綿綿的,像竹葉撒在身上,不痛不癢。
教他吃驚的是──
「妳敢打我?」
她敢!
而且,仍在持續!
「我長這樣妳敢打我?!」他這副凶神惡煞臉,連男人看見,都會先掂掂斤兩,再三考慮該不該與他為敵,十個有九個選擇不敢與他對上。
這副皮相,最大的好處便是夠嚇人,光站出來就能嚇退一干小鬼。
這女娃竟然不怕?!
他以為人類都膽怯,一捏就會碎,尤其她這種膀子細瘦、個頭嬌小的「雌性」,像極了一陣風刮來,便能吹跑她。
人小,膽子更該小,她這長相,膽子比顆海粟米大不了多少吧?揮帚竟揮得這麼順手、麻利?!
「我為何不敢?!登徒子,人人得而誅之!打你,剛好而已!別以為女人家好欺負!」難道對於他的「大方出價」,她需要大呼謝恩嗎?!
她凶狠起來,像被踩著尾巴,因而亮爪反擊的貓兒。
嗔怒的眸,烏亮明耀,帶著微微惱火,捍護自己安危時堅毅不撓,又化身勇猛的獅,無畏眼前高大強壯的他。
「妳講不講理呀?!」蒲牢只閃不還手,因為她是雌性,那麼嬌、那麼小、那麼弱不禁風,他若一掌揮去,她哪有命在?
她不知死活,傻傻分不清楚,錯將猛龍當蚯蚓,打得正痛快淋漓──
「快走!還不走?!」她無傷人之意,只想自保,用強硬的恫嚇語調,壯大氣勢,譴退惡徒。
蒲牢不是怕她,更不怕她手上竹帚,但他坦承,他怕這種不自量力,卻吠聲響亮,還聽不進別人說話的小傢伙。
打不能打、摸不能摸,想吼她,又怕把她給吼碎了……
麻煩。
跟雌人類打交道的經驗,他沒有,所以覺得很棘手。
到後來,乾脆不躲了,將閃避的時間拿來沉思,暗忖著該如何和她「溝通」,任小鳥啄米般的擊打落在身上。
她趕人的氣力,他不放進眼裡。
他一不動,她也停下攻勢,一方面不解他何以放棄抵禦,卻又不轉身逃掉,乖乖站著任由她打?
***
另一方面,是屋外綠徑間,有其他人來訪,分散了她的注意──
這回來的,不似蒲牢這類陌生人,而是沇川鎮長及幾位耆老長輩。
他們個個神情複雜,有人面色凝重,有人如釋重負,有人則是望向她時,目光充滿憐憫。
憐憫。
這情緒,她懂了。
他們的來意,她已然明白。
這些時日,沇川鎮上沸沸揚揚,都在討論著「那件事」。
「紅棗……」為首的鎮長范伯,表情為難,灰白色的眉蹙得扭曲,眉心烙下深刻皺痕,欲言又止。
「中選的……是我?」她收回舉在半空中的竹帚,雙手牢牢攏握帚身,手背上碧青色筋脈明顯清晰,隨她握得越緊,色澤越醒目。
范伯沉沉點頭。心裡對她的聰慧感激不已,讓他不用親口向她宣佈……這個消息。
一片的靜寂,蒲牢瞧瞧沉默的兩方,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只覺氛圍詭異。
目光淡淡瞟向她,她方才打他時的熱力氣焰消失殆盡,整張小臉黯淡下來,既無笑容,也不見嗔怒,平平淡淡。
反倒是來找她的那幾個老傢伙,臉上表情豐富許多。
「一切都是天意,鎮裡姑娘們的八字,一併送給河老爺挑選,河老爺獨獨中意妳,這是妳福分勝出,其他人求不來的際遇。」耆老之一的陳婆婆想安慰人,可話離了口,半點也教人開心不起來。陳婆婆孫女四名,沒有哪個希望有此「福分」、求來這等際遇。
再說,若是福分,當初怎無人跳出來自願?
非要採用半強迫的手法,逼全鎮未嫁閨女交出八字,再將一張張字箋投進沇川,憑由天意去選?
只為能平息沇川怒漲……
「全鎮百姓都會感謝妳……」梁爺爺說著便要跪下,朝她磕頭,是左右半百的老友扶住他,才及時阻止。
「納采之禮、大聘嫁妝、花轎親迎、鳳冠霞帔,鎮裡所有人出錢出力,不會有半點馬虎和怠慢,當成自家嫁女或娶媳一般隆重盛大,妳只管安心當新娘子便好……」鎮長范伯難掩歉意,道出這番話時,微微顫抖。
無論說得多動聽,也遮蓋不了這樁喜事背後,沒有半絲喜氣,只有血腥殘酷。
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披起嫁衣,撲粉戴花,坐上婚轎,嫁給沇川河神,迎親辦得風光,沿途鞭炮聲綿延,眾人嘴上說恭喜,心裡誰不明白,何喜之有?
坐在轎裡的新娘,目的地也非溫暖新房,連人帶轎將被投入沇川,完成河神娶親儀式。
鎮長范伯支支吾吾,接下來要開的口,何其自私偽善,他結巴,努力想說得慈祥:「紅棗……迎親之日,訂於五天後,妳要不要……暫時搬到范伯伯家裡,從范伯伯家出嫁,讓范伯伯代替妳的爹娘,為妳打點一切?」
這是理由之一,另一個沒說出的原因,則是怕她心生恐懼,臨陣脫逃,在迎親之前跑得不見人影。
始終平靜淡定的臉蛋,好慢好慢才浮起笑容,她唇角微勾,搖搖頭。
「我想留在這裡,好些事兒沒做完,有幾罈答應程大叔的藥酒還沒釀。」
「這種時候了,妳還擔心妳的藥酒……」沒看見紅棗大哭,陳婆婆頗感意外。
尋常姑娘家,遇上這種倒霉事,不都未語淚先流,為自己的壞運氣哭個盡興嗎?
她竟能心緒淡然,彷彿被選中的人並非是她。
「我答應了程大叔在先,不能失信。採下的棗子也得處理處理。」
「處理有什麼用?妳沒法子再賣……這幾天,不如好好打點後事──」最後一個「事」字,及時堵在嘴裡,黃爺爺心太直、口太快,挨了眾人白眼。
「我派小李那群年輕人來幫妳摘棗子、泡藥酒,人多,手腳也快些。」鎮長范伯說。
幫忙是真,監督更是真,找人守著她為當務之急。
按常理判斷,得知自己將淪為祭品的女孩,通常下一步,都是逃。
他不認為……紅棗會是例外。
她,是沇川河神欽點的新娘,若走丟了,全鎮都承受不起河神發怒,他身為鎮長,須以全鎮最大利益為優先考慮,只是,對不起紅棗了……
「那就先謝謝范伯伯了。」她淺笑道謝。
「妳……別這麼客氣。」向他們這些自私的鎮民道謝,他們哪堪承受?
他們才最該是向她下跪叩首,感謝她以生命換取全鎮平安的那方呀!
對自己的來意非善無比汗顏,耆老們沒敢多待,來去匆匆,報完了訊、交代些瑣碎雜事,以及無所幫助的虛慰,便連袂要走。
臨走前,瞟見雙臂抱胸,聽得認真的蒲牢。
如此顯眼的高壯男人,是誰?
若是平時,他們不會多加在意,不過,紅棗已被選為河神新娘,和男子間的分際及距離,更該拿捏妥當,不適宜過度親暱,壞了名節。
獻予沇川河神的女子,必須清白如紙。
「紅棗,這位公子……」太文雅的稱謂,無法掛在蒲牢身上,范伯馬上改口:「這位兄弟是?」
他還沒走?紅棗這才發覺他仍站在一旁,神色悠哉閒懶。
「他是來買藥材的客人。」她只能含糊帶過,說不出口這男人要買的東西,是……
「原來如此。」耆老們暗笑自己多心,沒再追問,下了山腰,往回程方向去。
「妳要嫁人囉?」蒲牢聽罷一輪,大概抓到重點,其餘倒沒聽多仔細。
她的表情一點都不像人逢喜事,清秀的眉眼看不見任何笑意或羞怯,他還是意思意思道賀:「恭喜。」
她淡淡揚睫,覷他一眼,眼神裡,似有冷睨,又像對「恭喜」兩字,淺淺嘲弄。
恭喜?
恭喜什麼?
恭喜她在全鎮姑娘中,福分滿盈,幸得河神青睞,榮獲欽點,即將成為河神之妻,與祂共享香火、受鎮民跪拜,同登仙榜嗎?
她自諷一笑。
她不諳水性,投入河裡,無論如何掙扎,下場僅有一種──活活溺斃。要做仙做鬼,應該也不難吧。
「嫁人之前,把紅棗賣我啦,反正聽起來……妳以後也沒空再賣了吧?我統統包了!」
還提這件事兒?真不死心。
「你五日後再來,滿園子的棗樹,你愛如何采,便如何去采。」她不會管,也……管不著。
她眸中的黯淡,蒲牢沒有遺漏。再怎麼不敏銳的自己,竟也看懂小巧臉上一閃而逝的絕望。
「包括……笑起來很甜的,還有,抱起來很軟的?」也隨便他采?
她靜默,本還有些嗔惱的容顏,突地綻開微笑。
那種暖陽破雲而出,一掃陰霾的笑法,很耀眼、很璀璨,襯得她小臉發光。
笑他的故意裝蒜?還是,笑她將面臨的命運?
「我,皇甫紅棗,應該是你口中所要尋找,『笑起來很甜,抱起來很軟』的那一種,只可惜,我將嫁予沇川河神為妻,你膽敢……與河神爭嗎?她朝他露齒地折椅,笑容可愛,但相當挑釁,像嘲譏他沒這等勇氣。誰有勇氣與河神相爭?沒有人。「河神?他們剛剛嘴裡的『何老爺』,不是姓何的雄人類?而……河神?」蒲牢後知後覺,領悟得很慢。「沇川河神,鎮裡百姓偶爾稱它一聲『河老爺』。」
「你們那種小河——」也會有神哦?他瞧,是妖吧。河妖娶親,這類茉唐事挺常聽說的,大抵難脫河水氾濫,人類以為打包個年輕姑娘送給河妖,便能換取安寧。也只有人類會信,還傻傻找了個女娃,真往河裡頭丟——蒲牢倏地一頓,腦中情景,勾勒成形。「你要去嫁給河妖?!」他吼出聲來,嗓如巨雷,轟然震天,「那不代表你要投水找死?!」
雖然,他踏上陸路尋找「紅棗」,用意也沒多良善,準備草來熬湯,但是乍聞她的下場,他很震驚。
她微笑,笑他反應弩鈍,更笑他實話實說。
他那番話,沇川鎮裡,大家心知肚明,可沒人敢挑白了講。
「在眾人眼中,我是風光出嫁。」
「風光個屁——」
「誰能斷言我這一嫁,不是跟隨著河老爺,去過榮華富貴的好日子?說不定我能與它一併保佑沇川鎮,日後不再受川水氾濫之苦。」這話,連她自己也不信。
她用笑容,調侃自己。
唇瓣輕輕掀揚,眼角卻i結淡淡的哀。
那雙眸,望向他,彷彿也撞擊了他的胸口,重重地,送了一拳。
「你若真想得到我,就去求河老爺成全你,或者,與河老爺爭呀。」
她諒他兩者皆不敢。
她想恫嚇他,要他知道而退。
無論他抱持何種心態而來,是戲弄,是一時無聊的消譴……如何都好,聽見她近乎無理的要求,任誰皆該打退堂鼓。
沒有人……笨到去得罪沇川河神。
再狠、再驚世駭谷,平時再不敢說的話,此時的她都能說出口。
反正五日之後,她連一個字都無法再說。
帶些嘲弄、帶些戲言,當然,更多的是她知道永遠達不成的奢想。
她說:「只要河老爺放棄娶我,我就是你的。」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2 00:19:38
第二章
他沒有再出現。
那個自稱「龍四」的男人。
何須意外?
她說那些話,目的……不就是要嚇走他,讓他別再來戲擾她嗎?
那番話,事後逐字回想,她忍不住捂臉呻吟,雙腮泛紅。
只要河老爺放棄嬰我,我就是你的。
她竟然敢說得如此露骨,矜持無存,到底哪來的勇氣發此豪語?
萬一……
紅棗拍拍自己的額際,拍自己祀人憂夭,也拍掉腦中過多的雜思,自言自語:「怎麼可能會有『萬一』?胡思亂想……光聽見河老爺名號,誰都不敢開罪於它,更別說是與河老爺爭妻……誰敢呀?……」
對於神抵,眾人無不又敬又畏,生怕惹怒了神,天懲隨後便到,這種慎?俱害怕,她很明了。
好不容易得到河神的顯靈開示,獻上一位女子,便能換來全鎮平安,如此划算的代價,她能體諒鎮民的行徑,也體諒「龍四」躲避。
大事抵定,鎮裡上下全為河神大婚之事,忙碌起來。
原先清寧的綠徑,被鎮中百姓踩踏,來來去去的足跡滿滿密佈,紅棗的小茅居成為最熱絡之處。
鎮民為她送來熱騰騰的膳食、新鮮甜美的水果,聊表他們的謝意和歉意。
雖然誰的嘴上皆未明說,只簡單道來「這些請你嘗嘗」,鎮民的心意,她心中清楚。
她不怨他們,平時已受眾人諸多照顧,鄰睦之情,她深感在心。自從爺爺去世,她獨自一人,若沒有眾人看顧相助,這些年來,她又怎有辦法熬過。
即使到了最後,他們無力為她改變什麼,僅能眼睜睜送她上轎,仍無損她的感念。
不是鎮民決定她的命運,是河神選中了她,以入夢的方式,告知鎮長及十數位首老,它河神中意之人,正是她,皇甫紅棗。
據說那一場夢,真實得像在眼前發生沇川河中,一條白龍現出真身,傳達它的決定,它告訴入夢的那批人:「我挑的新娘,就是這位,皇甫紅棗。五日後,為她梳妝打扮,白銀鳳冠、金紅嫁衣、盛大婚宴、嫁妝十斤肉百斤酒千斤米,一樣都不能少……」
順應它之言,它將平息川水,讓鎮民安居樂業,反之,川水的凶濫,變本回厲,淹沒農田及屋舍,教全數鎮民一同受難。
十幾個人,同夭同夜,夢見同樣景象,除神跡顯靈之外,他們無法解釋這個巧合。
為何是她?這種無解的蠢問題,問誰都得不到答案,她也就靜靜地不多開口。
除了日常吃食,更有大批婚嫁之物,將屋裡屋外填個充實。
精繡的艷紅嫁衣,集合全鎮女紅之手,齊力完成,七彩繡線,繡花繡草繡彩蝶,栩栩如生,坎肩仔細縫上翠綠珠錮,袖緣的金絲花,釘嵌看珍珠裙尾似芍藥重瓣,一層一疊f紗質輕透珍貴,飄飄拂舞,織入亮亮的細絲,裙面泛起柔亮光芒。
胭脂水粉,鎖住幽香,擺滿整桌子。
金銀髮飾,耳墜王鐲,步替綵帶,更是一妝匣、一妝匣地滿出來。相較於它們,擺在角落一簍簍茶紅色小棗,失色不少。她瞧了可惜,想把握時間將棗子均勻曝曬,可雙手被鎮裡大嬸命令泡進藥奶之中,說是一性香時間沒到,不許草出來。
「泡過藥奶,你這雙手會變得綿綿軟軟、白裡透紅,之後再替你染甲,十指敷出鮮粉顏色,看來也喜歡些。」
另一邊的大嬸忙普她挽面修眉,在她臉頸上塗塗抹抹,說著哪罐粉能增沫好氣色、哪罐膏能使肌膚水嫩,身後還有個大姊,梳理她一頭長之外,不忘換屆些藥草敷在髮際,說是能譯潤青絲。
這幾天的時間,全都被這類事兒占。大嬸大姊皆是熟穩鄰人,她們自紅棗兒時開始,看她長大,心裡對紅棗的際遇及未來,冷惜不已,然而,誰也不曾出言安慰,或鼓勵她逃跑——紅棗若逃,下一個中選的女孩,會不會是自家閨女?
人性,不去掀開細看,底下的自私就能掩藏得極好。她們所能做的,便是在最後幾日,盡其可能對紅棗她。
「來來來,嘗嘗我的手藝,這湯頭我可熬了整晚,又濃又醉,加入大量蔬果,喝起來鮮甜美味,再搭配細麵條。紅棗,多吃一點,廚房裡還很多呢。諸如此類的關懷,不勝枚舉。
紅棗不拒絕任何一分好意,如果這能讓大家感到些許安心,得到良心慰藉,她並不拒絕。
「好,謝謝平安姊姊。」紅棗嘗了一口。「這湯麵好好吃哦……」沒有半點虛情假意,口中品嚐的滋昧,確實美味無比。「別光吃麵,鹵蹄膀也很軟嫩,入口即化,試試。」梁大姊為她夾肉,幾乎是同時同刻,五六雙著,全夾了一筷子的菜,往她盤裡堆,生怕她少吃了哪一道草手好菜,紅棗負責進食就好。
「謝謝備位姊姊,我自己來。大家也一起用,把小李哥他們喚進來,趁熱一塊兒吃。」由窗扇望去,幾個年輕男子忙碌采收結果纍纍的棗樹。
「你先吃飽點,那幾個大胃袋一進來,可比蝗蟲過境,桌上菜盤就給掃個精光,還輪得到你?這些全是為你煮的……」大嬸可不讚成。
「大伙一同吃,邊吃邊聊,就當是陪我閒話家常,飯菜吃起滋味更好,許多年沒這麼熱鬧過了。」紅棗笑應。
「紅棗都這麼說了,叫小李他們進來吧。」在那之前,梁大姊手腳伶俐,所有菜餚全另外夾了好大一份,堆成盤間小山,擺向紅棗手邊,這樣就不怕那群男人下手不留情。
「喂閃小子們,吃飯啦,洗乾淨雙手才許進來呀!」大嬸吐喝去了。年輕男人們應聲,乖乖照辦,擺下手邊用具,到後院去打水,清洗手臉。
紅棗目光仍落在窗外。
那一方景緻裡,空無一人。兩日之前,「龍四」曾站在那兒,挨了她一陣竹帚亂打……
「龍四」離開沇川鎮了吧?被她那日的話語,嚇壞了嗎?他瞧起來不似膽小之輩,然而,膽再大又如何?
人,皆有無法挑戰的限制,例如,與河神相爭。絕不可能勝出的較量,連去嘗試都無須。那反應,教她有些詫異。
也許,正因他沒說半個字、沒面露退卻,才讓她誤以為……他還會再來。
她是……在期待嗎?期待他有所作為……半夜拉著她,逃出沇川鎮?不,這種期待,她沒有,她也沒打算逃。
「還在瞧誰?」平安姊見她發怔,輕輕喊她。
她回過神,屋內的每雙眼全盯著她。她不可能道出躍入腦海間,教她分心的「龍四」。於是,笑著搖首,說了無傷大雅的小謊。
「今年的棗,生得真好,樹上滿滿結果,以後……還請大家替我多多照顧它們。」
「這……妹子放心,一切有我們,不會……任由它們自生自滅。」梁大姊口氣微噢。
「好餓好餓,哇——菜真豐富,有黃嫂子的家傳湯麵,還有每回一上架,就給搶個精光的梁家蹄膀!我們真有口福。」小李一幫子男人進屋,驚呼連連,一掃屋內短暫的惆悵。
「吃相好看些!別用手去抓菜,乾淨點!」大嬸罵人聲清脆響亮。
「紅棗妹子,晚些要來曬棗子,是不?」小李盛了一大碗麵,喘哩呼嚕吃起來。
「嗯,今日陽光溫暖,曬棗子正好,我也來幫忙。」紅棗笑道。
「別別別——你十指修得漂漂亮亮,也染好顏色,哪能再做粗活?丟給男人們去做。你呀,坐著休息,偶爾動嘴,指揮他們兩句就好!」所有大嬸大姊持反對意見,換來小伙子們抗議,可沒人理睬他們。
紅棗低頭,看著十指淡淡的粉嫩櫻色。
神奇的藥水,將她的雙手滋潤得又柔又嫩,不似一雙辛勤勞動的手。
垂在胸前的髮絲,膩亮絲軟,泛著花兒香氣,連她都嗅到自己一身的芳馥。
一切的美好,只為曇花一同的短暫。
為迎親做的準備。
她沒有掉下半滴眼淚。
不像平安姊姊,一邊煮麵,一邊悄聲哭了,端面出來時,雙眼紅通通的,也不若林大嬸,昨天進屋前,還在綠徑間抽噎哭泣,斷斷續續,傳入紅棗耳內。
她哭不出來,即便知道自己所要面臨的命運,眼淚,仍是乾涸。
或許,尚未到恐懼之際吧?
當她坐上花轎,投入冰冷的流川,那時,她會怕得哭出來也說不定。
笑著自己的多心,明知自己根本就……
她輕搖著頭,不再胡思亂想,靜靜地吃著碗中美食。
那些滋味,卻怎麼也記不牢了……
***
「真會跑的傢伙……」
龍四,不,是蒲牢,佇立川水沖刷的河中大巖上,背脊直挺,任由激湧河水濺溫衣褲。
雙手梳豎一頭散發,是惱怒時的本能動作。
「什麼沇川河老爺,不就是條河蛟嗎?!膽敢冒充白龍,在外頭招搖撞騙,學人類娶起老婆來。」他吟聲。
蒲牢托著後頸,脖子扭扭,腦袋甩甩,追丟河蛟的窩囊氣,全發洩在上頭。
「本想打得它沒命去娶妻,這麼一來,那顆小紅棗就是我的了,結果錯估它的逃跑速度,沒能逮到它……」嘖,太小看河蛟,不當它是一回事,粗心惹禍。
只要河老爺放棄娶我,我就是你的。為了這一句,他可是拼了。只要河老爺放棄娶我,我就是你的。她娓娓道出,她的聲音,她的神情,還有她瞅著他瞧的眸光,他記憶深刻。他以為,她那時準備哭了呢。但沒有,她的眼睛水汪汪,並不是淚水,純粹是烏亮的反燦。
幸好她沒哭,他最討厭,也最不擅長應付的,就是滴答掉淚的弱小生物,雌雄皆然。什麼未語淚先流、什麼梨禮帶雨、什麼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咽……只會用眼淚來嚇人的傢伙,他很不齒,他沒有耐心去哄誰別哭。無論公的母的,有自保能力者,他才看得起。
「……那種小東西,一碰就會碎,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對待……」想起名叫紅棗的女娃,他不禁喃喃自語。那麼弱、那麼軟綿,手腕、頸子和柳腰纖細無比,連打人的力道,也教他嗤之以鼻的無力。
這種小動物最最可怕,怕捏碎她、怕吼壞她、怕她不堪一擊。
「女人,還是像長鯨一族,皮粗肉厚,強壯威武點的好。」他自己邊說邊點頭,一副體驗深刻的嘴臉。長鯨族的雌鯨,個個強悍健壯,別說是河蛟,龍子都不放進眼裡。
雌人類怎會完全不一樣?嬌小可愛,白玉娃娃一般,精雕紅琢,也易碎脆弱,對於他這種粗手粗腳的魯性子,只能敬謝不敏,能保持距離,最好。省得一揮手、一轉身、一個噴嚏,就把人給弄壞了。好吧,要保持距離,他知道,這樣的距離,足夠了吧?
沒逮到河蛟的蒲牢,回到那間小茅屋,站得有些遠,透過茅屋窗口,勉強看見她的身影。
圍著她的鎮民,好不容易全離開了,只剩幾名男工留守屋外路徑口,不著痕跡地看顧她,避免節外生枝,在最後關頭讓她逃掉。
她坐在窗邊籐椅上,貌似倦懶,一動也不動。若不是呼吸淺淺,若不是長睫眨眨,他會以為她被誰下了定身術,才能維持同一動作,那麼僵、那麼久。
夜深人靜,無人干擾,偷哭的大好時機。算算日子,四日飛快而逝,明天,她即將被迫架上花轎,為此掉個幾滴淚水,他可以體諒,不會太瞧不起她。
等呀等,她臉龐間,唯一有所動靜,是涼涼的風,拂過軟鬢烏絲時,帶起的優美弧線,一絲一絡,在頰畔飛揚舞動。
她非但沒哭,兩側唇角還輕輕勾揚著。
「咦?不哭嗎?真意外……」蒲牢摩掌下,一臉驚奇。
不是真想看她哭得死去活來,只是疑惑大過一切,對明兒個將投河獻祭的女娃兒來說,她實在……太冷靜了。
冷靜到一夜不睡,獨坐窗邊,迎接第一道晨曦,任那橘暖的光芒,照耀白哲臉蛋,鑲上淡煌的金。
那幾名前來幫她梳妝打分的大嬸大姊,全在屋外狠狠哭過後,重新穩定情緒,深深吐納幾回,才敢踏進屋,替她更衣梳發,她還輕輕微笑,對眾人道早。
梳發盤髻,抹上澤液,答上珠花,青絲打理得一絲不亂。
銀白鳳冠,很精巧的款式,擺脫全頂式、幾乎要壓斷頸子的沉重累贅,改為答進髻間加以固定,既不失貴氣,又顯得靈俏。
銀鳳展翅欲飛,片片薄銀,輕若鴻羽,翼下綴滿細長垂飾,掩蓋面容。
薄施水粉的芙顏,白嫩無瑕,點上胭紅的唇,鮮艷欲滴,彎彎黛眉,描繪出遠山朦朧之美,換上層層嫁衣的她,一身赤艷金碧,既嬌又妍,添贅的首飾,增加出雍容貴氣。
蒲牢看傻了。
初見時,在樹蔭底下,一身芽兒嫩綠,宛若棗葉間的小青花,並不妖燒,似乎有意藏起清妍,不教人窺探。
而現在的她,是盛產的牡丹,紅澤艷麗,絕世無雙。
素著顏的她,清秀。
精心妝扮的她,清艷。
兩面皆美,各有風華。
窗扉裡,除她之外,雙手托盤的平安大姊,加入他的視線圍。
「多少吃一點吧。」
平安大姊從方才開始,就不斷勸紅棗進食,被紅棗以「梳化不便」加以婉拒,現在妝已妥、衣已換,空著腹總是不好。
與尋常清粥小菜的早膳不同,托盤送來數小碟的菜十分豐盛,有好些費功的大菜,酉昔溜魚、八寶鴨、干貝燉肚……全盛了一份,切成一口大小,方便食用。
「迎親的繁瑣折騰,不吃飯點會很難熬的……」況且,最後一餐,不能做只餓死鬼——平安大姊不忍直言,只能婉轉。
「早膳吃這麼好,真不習慣。」紅棗淺淺一笑,握起竹筷,夾塊魚肉入口,外酥內嫩,醬汁酸甜,好鮮,好香。
平安大姊為她添飯,滿滿一碗,都尖凸出來了。她並不太餓,也吃不慣早膳油膩,仍沒拒絕眾人好意,努力將碗中米飯菜餚吃進肚裡。
「平安姊姊,我想喝一杯酒,暖暖身子,可以嗎?」好不容易吃下平時幾倍分量的紅棗,在任人宰割的天數內,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提出了她「想要」的心願。
「喝酒?……好,我替你斟。」這要求不過分,平安大姊點頭答應,倒了杯藥酒過來。
浸泡過藥材的汁液,香氣很足,飄滿小屋。
紅棗飲完一杯,又討一杯。
辣酒下肚,熱了喉頭及胃部,身軀逐漸暖燙,遞來的第三杯,她搖頭不要,一旁的大嬸為她補妥鮮紅唇脂。
花轎等在屋外,鎮長進門,雖然換上喜藍色長袍,臉色卻微微泛白,看不見大辦婚宴的歡喜,他歎口氣。
「時辰差不多了,一切都就緒了嗎?」
「好了。」額首回答的人,是紅棗。
她主動起身,兩名大姊一時忘了要攙扶她,直至她走到門,她們連忙伸來手,一左一右,托穩渾身衣繁珠熬的她,送進花轎。
轎簾放下的同一瞬間,震夭鑼鼓聲熱鬧響起,掩蓋掉許多的輕淺婉惜,那由鎮民口中呢喃而出的道歉,全不敵喧囂奏樂,未能傳入她的耳裡。
紅棗的眼前,瀰漫著一片的紅。
隨轎身搖晃的頭飾,不住地在面前跳動,搖得她頭昏眼花。
也可能是兩杯藥酒的後勁,正在作用。
轎子越搖,意識越渾沌,透過轎側小小的花窗,看見的景緻越發模糊。
模糊的綠徑,模糊的人臉,模糊的藍天,還有模糊的……
龍四?
眸子驀地瞪圓,身子偎靠花窗,想將模糊身影瞧個清晰。
遠方樹林間,龍四那張輪廓獨特的獷顏,正隱然於葉梢間,她定睛,想確認清楚,轎子一晃,樹林內,飛葉沙沙搖曳,哪有什麼身影在?
是她喝醉了吧?
錯將那棵大樹,看成了他……
怎麼會……對一個才見過一面的男人,如此的……
她淺淺噓歎,不願去承認,誤認為他在樹林裡,卻又不見蹤影,心裡那股悵然若失,瀰漫於懷。
***
花轎抬進鎮街,沇川鎮的鎮民站滿街道,轎子行經之處,長長人龍相隨,送著花轎,前往沇川渡口。
渡口那兒,建了座河神廟,廟不大,但香火鼎盛,鎮民特別選在最靠近沇川、河面最寬闊之地,蓋廟供奉。
花轎終於止下搖昊,平穩擱在河畔,八名轎夫紛紛退開,她讓人牽了出來,佇立渡口。
鎮長與含老們進廟焚香享告,鎮民們鴉雀無聲,陪著伏跪河畔。只有川水猛烈奔騰,轟轟然作響。水勢已然逼近渡口橋頭,河水嘩濺,拍打圓木橋頭,發出一種毛骨驚然的撞擊聲,彷彿要以童力將橋頭整個打垮。
橋頭在晃,或許,搖晃的人,是微睡的她。透過蕭頭紅峭望去,河水染上大片的紅,頭頂的天是紅的,腳下的水亦然。
冗長的祭祀仍在進行,沒有人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應該說,鎮民以為接下來該發生之事,也就是那樣……
數十年前,沇川鎮也曾風光嫁出少女,給河神為妻。
根據鎮史文獻記載,淺顯簡單,不情願的驚恐新娘,聲淚俱下中,遭鎮民五花大綁,投入流川,兩日後,她的屍身在三里處的河流彎道發現,卡於石縫間。
萬萬沒想到,與當年不同的神跡,活生生地在每個鎮民眼前呈現——
流川激流,澎湃翻騰,整條河面都在顫。一波一波的河浪,逆著方向躁動起來,與平時的氾濫很不相似。
水與水,撞擊。慢天的水珠變成了霧,薄涼的煙嵐,濕濡了每個鎮民的衣裳頭髮。加上突來的風勢,教人膚發寒顫,忍不住發起哆嗦。
河面上,傳來了吼聲,一種……並非家禽家畜那種耳熟能詳的嘈雜。
越來越近,由河底快速馳來,吼聲逼襲,震得眾人耳膜刺激難忍,開始有人試圖捂耳,抵抗尖銳之音——
沇川河面轟開,大量水花四濺,噴灑而來的水珠,力勁猛烈,落在身上會感覺疼痛。
所有人皆出於本能,雙手捂面,或抱頭,或後退,或尋找遮蔽,避開突如其來的傾盆水勢。
紅棗也是,她站在最前頭,一身衣物頭飾又沉又重,不方便逃,只能用雙袖去擋,又是風又是水的濺襲,惹得滿頭鳳冠珠枕盯打亂響。
身後,傳來涼慌失措的尖叫聲,一聲響過一聲,一句淒厲過一句,此起彼落,連綿著不休。
當紅棗放下雙袖,看到眼前景象,想叫,也叫不出聲來了。
沇川河中,一條白龍騰舞半空,尾端沒入水底,長軀如蛇輕蠕。
世人不曾親眼見過的神獸,只有鎮長和魯老們在夢裡,有幸看見。但,夢畢竟是夢,與此刻貨真價實的震憾、畏懼,完全不同。活生生,在眼前。
這就是……沇川河神?!
「我的新娘……」白龍說話了,嘴不動,嗓音由腹腔深處發出,彷彿悶悶的雷。
恐懼開始在四肢百骸蔓延,紅棗聽見牙關打顫的聲音。
她怕。
當然怕,她不過是個年方十八的女孩,擁有恐懼的權利。
「跳進河裡來,我載你回我的『龍宮』,繼續我們的婚宴,來——」白龍要她跨開腳步,躍入奔騰洶湧的川水。
紅棗雙腳僵硬,一動不動,腦門嗡嗡熱脹,酒意與懼意,交織一片混亂。
河水打溫她的鞋裙,凍人的寒意同時襲來,鑽刺入骨。
「快點!在……來之前——快跳下來!」白龍似乎開始急躁,催促著。
話甫說完,巨大黑影,兜頭籠罩。
前一道,是通體似雪的白龍,逼近於她,揹著日光造就而成的陰影。後一道,更大更寬,投映而成的影子,幾乎將放眼所及的人、地、物,盡數納收其下。
「果然,守株待兔就好,我還追著你跑,真是蠢。」比白龍大上數倍的紅鱗巨龍,出現在白龍身後。
雙龍相較之下,勝負立分。
紅龍既大助威,金爪金須,每片紅鱗邊緣帶金,猶若烈焰環繞,沐於火中,更形蟄猛。反觀白龍,連紅龍一成的體型和威武,都遠遠不及。
白龍先前帶給鎮民的震畏已蕩然無存,因為它身的那只更教人顫敬。白龍臉色遮變,想逃,卻遲了。紅龍大口一咧,居高臨下俯首衝來,白龍一聲慘叫,身影消失於紅龍嘴中,連渣都沒剩。
咕嚕。
全鎮鎮民,清楚聽見吞吧食物聲,以及——「隔!」響亮的飽隔聲。他、他們的沇川河神……被、被被吃掉了?!
眾人睦目結舌,個個驚慌無比,誰也說不出話來。
沇川河水不因河老爺遭噬而濁亂,反倒逐漸平靜下來。奔騰的水勢歇止不少,轟隆隆的激流聲也不再嚇人。
比沇川還要大的焰色巨龍,擠在河裡,看來不甚痛快,乾脆離河飛起,舒展頭尾,爪舞須飛。
「少了河蛟作亂,你們這條小河才能清靜。淡水河蛟腥昧和土味真重……」紅龍撇撇唇,吃完後,還一堆抱怨。
「河、河蛟?」鎮長聲音抖得快散了,身子縮在廟柱後,只探出半顆腦袋。
沇川河神……是蛟?
「不然,你以為『龍』長那副鬼樣子嗎?」怯!火紅的龍對冒牌貨嗤之以鼻。雪白色的龍,去看看他家老三還差不多。
也是啦……大家都親眼看到,「龍」應該長什麼樣子了……鎮民們邊顫著,邊暗暗附和。
被鎮民推出來,不得不代表發方的老鎮長,手抖、腳抖、渾身骨頭無一不抖。
「龍、龍神大人……你是特特特特、特地下凡……來為我們沇川除、除害的嗎?」
「算是順便啦。」不用太感激他。「還有,我不是下凡,我是上岸,我住在海裡,不住天上。」修正一下人類的謬解。
「原原原來是海龍大人……」老鎮長腿一軟跪下,鎮民紛紛傚尤,一時之間,感謝之詞漫滿全鎮。
「太好了……太好了……紅棗,你不用嫁給河神、不用獻祭,你安全了,太好了……」平安大姊飛奔過來,將傻佇橋頭的紅棗抱個滿懷,又是哭又是笑,鬆懈下不忍的情緒。
紅棗還怔怔地仰頸,望向一身艷紅的龍,龍鱗芒鋒微亮,刺得她瞳仁輕瞇,也不願挪走。
好熟……
它的聲音在哪兒聽過……
「不對,那個紅棗,我要。」
她覺得耳熟的聲音,正非常惡霸地做出宣告。
所以它方才的那句「算是順便啦」,只是因為……它想和河蛟搶新娘嗎?!
河神……不,河蛟要她,現在,連海龍大人都要她。
她到底是有何福分,榮獲它們的青睞?皇甫紅棗很想問。
「海龍大人的意思是……你、你也要紅棗?」鎮長吶吶地問。紅棗這孩子的命運,仍無法改變嗎?
一隻河蛟,他們已無力抗衡,吞掉河蛟的巨龍,他們又能怎生反抗?
「娶?」娶這種小東西?他壓根沒想過,他跟好色河蛟來意不同,雖然也沒多高尚。他本能搖頭:「我沒有要娶她,我對你們這種螻蟻人類沒興趣,你們太嬌弱了,麻煩……」
他倒是實話實說,毫不跟他們客氣。
「但是,我要她,你們把她送到海岸邊,丟進海裡,之後就沒你們的事。」
以為可以不用迫害紅棗送命的喜悅,短暫如曇花,才開心一會兒,又立即遭人摧毀。
被拋高又墜下的情緒,翻損看眾人,如遭冰火折磨。
這跟河神嬰親有何不同?差別只在於,跳河變成了跳海,更慘!
梁大姊壯足了膽子,站出來,為紅棗抱不平!
「既、既然對我們人類沒興趣,又嫌我們嬌弱麻煩,也沒有要娶她為妻,為、為什麼要帶紅棗走?」勇氣很足,只是結巴和打顫,懷了質問的氣勢。
「是、是呀,能不能不要……我們會獻上許許多多的祭物、有酒有肉、豬羊雞鴨,也能大辦法會,幾天幾夜……別讓紅棗去投海,海龍大人。」幾位大嬸心裡老早便有此念,只是苦於無法傳遞給河老爺知道,現在,神龍近在眼前,此刻不求,尚待何時?
她們伏地跪下,又是磕頭,又是合掌而拜,想替紅棗求取一線生機。
「求求你,海龍大人……」
滿城又是一陣喧擾,這回不為感因,全是哀求。
「少囉唆!」紅龍猛然大吼。
咆哮聲震天撼地,屋瓦辟辟啪啪,河神廟的一根柱子,甚至被吼到斷裂,磚瓦迸碎。
紅龍縱牙咧嘴,看起來毫無耐心和慈心,火眼金睛燒著怒焰。
「河蛟的盼咐,你們乖乖照辦,本龍爺開口,你們倒敢頂撞?!怎麼,這個鎮,不想要了,是不是?只怕河水暴漲,不怕海水倒灌,是不是?!」
又是一陣瓦裂磚碎聲,嘩嘩剝剝,底下的流川震起波濤。
這些人類怎麼搞的?!對河蛟言聽計從,它說啥,他們全數照做,它要新娘,他們即刻準備一個給它,一遇上他蒲牢,他們就哆哩哆唆,一個一個站出來和他作對。當他是尾弱龍,很好對抗嗎?!
狠狠地,鎮民們倒抽了涼氣。
他們……高估神的慈悲,以為只要求著,誠心誠意,就能得到回應。
這只神龍大人……脾氣糟,性子暴烈,絕非聞聲救苦、大慈大悲的善神。
眼眺欲裂,鼻翼篇動,怒吼看的龍,一口就能吞下在場所有人,容易得好比豆子一把捉,若激怒了神龍大人,他們的下場……誰敢預料?
沒人敢再多嘴,畢竟面對一隻龐大神龍,明哲保身的求生本能,再度讓眾人退縮。
死寂的瞬間,只有一人有所動靜。
紅棗。
她挪移腳步,並非逃跑,反而走向花轎,逕自掀簾,往轎子裡坐。
「紅棗?」平安大姊因惑她的舉動。
「不要為難鎮民,我跟你走。」紅棗對著火紅巨龍說,揪絞轎簾的手,忍住微微的輕顫。「只要是麻煩各位大哥,送我一程……到海岸。」
她沒有辦法頂著這身奢華,憑靠雙腳步行到海岸。沇川跟離最近的海,有好一段距離。她不懂,這只紅龍為何不直接叼走她,豈不省事許多?
若要以她為食,像吃掉河蛟那般,俐落、乾脆,多好哪,應該連痛楚都來不及感受吧?
反正,它也不是想娶她,她身上又沒有任何稀世珍寶,她實在想不透……它要她做什麼?
正如同……她也弄不明白,龍四為何要「買」她,一樣的道理。
花轎紅簾落下,她選擇不去看、不去想,任由命運安排。
反正,本來就準備做個水鬼,是河是海,又如何呢?
等待的時間漫長難熬,轎外鴉雀無聲。
終於,花轎被人抬起,是全鎮鎮民默默認清了這項事實,不再以微小之力,違逆龍神之威。
抬轎大哥努力維持轎身平穩,不讓她感到顛簸。
路途迢迢,隊伍走走停停,冗長的路,沒有誰開口再說過話。
他們靜靜地,陪她一起走。
龍,早不見蹤跡。
數不出多少時辰過去,走了幾里的路,鼻間嗅入的氣味,開始帶著一股鹹苦,海的味道。
湛藍色大海,映滿夕日餘暉,已在眼前。轎子停下,代表目的地已到,紅棗在轎中多待了一會兒,但沒有久到需要鎮民提醒她,她下了轎,海風吹拂一身嫁裳,翻騰似雲嵐。
珠花玎玎,銀翅啪啪,撩亂的珠翠玉輝,美不勝收。
「紅棗……」老鎮長喊她,老淚縱橫。平安大姊也喊著她,聲音硬姻。
她回首覆面銀穗,搖曳得好美。
銀穗的光芒,落在她唇間,薄薄閃耀,而露出貝齒的淺淺微笑,一抹媚紅,絲毫不遜色於珠飾之艷。
笑容仍在,她往前行的腳步,不曾止下。
眼前,是海潮拍擊的岸。
她就這麼往下墜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2 00:19:58
第三章
她不讓任何一個人,身上沾染罪名。
她不是被誰強行推下。
她,是自己投身入海,消失於波濤吞噬之中。
海水衝進口鼻,鹹苦瀰漫,夕陽西沉後的海水,冰冷、凍骨。
繁瑣農裙纏縛著手足,她無法揮舞四肢,只能任由身子越來越沉、越來越重……
「人類走路真慢,像陸龜在爬,我等到快睡著了。」
她無法睜開眼、無法呼吸,聽覺合糊,但隱約聽見男人說話。
「要不是怕你一捏就碎,我早直接帶你過來。」
一雙臂膀接住她下沉的身軀,明顯遲疑了會兒,寬掌才托向她的腰後,
果然和他想像中,一樣輕,一樣沒啥重量,軟綿綿的。
他這樣抱著她的力道,不會太重吧?
嘖,真難拿捏?
她痛苦的表情,是因為他弄疼了她嗎?
咦?不是——
「喂!不要忘了喘氣!」他發覺她沒在呼吸!
喘、喘氣?!
海水嗆入胭喉、鼻腔、肺葉,無一不痛,他要她……怎麼在海中喘氣?她連頂嘴都做不到!
「不對,你不能用肺。」他猛然想起。
感謝你察覺重點了……
「要用腮。」他口氣認真,不是說笑,也非嘲諷。
腮?!
抱歉,她沒有那種玩意我。
她的娘親,忘了生一副給她……
「人類真麻煩,連呼吸也不會。」口吻嫌惡,不用去看說話人的神情,
「……」是無言,也是溺斃前兆,紅棗吐出最後一口氣息。
「喂喂喂……你別死呀!」像捧著最柔弱的薄瓷,完全不敢多出半分力。
都知道有多不屑。
意識正飄遠,黑暗正降臨,痛苦至極之後,終於就要解脫——
意識被強硬帶回,黑暗瞬逝,光明大放,她的一口氣,重新漲回肺葉,海水的刺寒,彷彿與肌膚相隔,不再緊緊包覆。
「咳咳咳咳……」她劇咳久久,一邊又忍不住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新鮮氣息,在海水中……
在海水中?
大口大口呼吸新鮮氣息?!
杏眸瞬間瞪大。
先前,受限於鹹鹹海水,無法張眼視物,現在,眼前一片清晰明亮,是她未曾見過的海景——站在陸上看海,與身處海中看海,景緻全不同。
拂過髮梢的,是波潮,而不是海風。頭頂游過的,是魚,而不是飛鳥……
「差點忘了給你施法,我太高估你們人類了。」因為自己海陸兩邊跑,沒有適應問題,就忽略掉人類的渺小和脆弱。
紅熾的光,置滿她一身,溫熱炙暖。她循著光,也循著聲音,仰首望去,意外看見「他」。
龍四。
他在海潮之中,黑髮在腦後飄拂,身形穩健,毫不見吃力浮游。
「你……怎會在這裡?」她芒芒地問。呀,腦內兩道耳熟的嗓音,終於交叉在一起,他的、紅鱗巨龍的……
她頓時明白,那股熟悉度從何而來!
「你是-那只紅龍?!」雖是問句,又充滿肯定。
蒲牢的回答,是濃眉挑挑,認了。
「你不是人?」
聽起來,像罵人。
不過,他不是人,千真萬確。
蒲牢沒有反駁餘地,咧開的嘴,隱約看見龍牙尖銳,在高傲的笑容中,閃閃發亮。
「我不是人,我是龍子,龍雕城四龍子,蒲牢。」
紅棗訝然,感到震驚,一方面好似終於能理解,初初見到他時,他一身的違和感所為何來。
原來,他非人,他是龍,才會擁有尋常男子少見的峭厲,野獸的氣息,不受禮教拘束,不羈、狂放、隨心所欲……
「你嚇呆了?」見她久久沒說話,只有那雙圓圓大眼,出神地盯著他,看傻了一般,他逞自解讀。
「……這世上,真的有妖怪……」今日一天,連看了兩隻,河蛟和海龍……
在她眼中,舉凡會變成非人生物者,都是妖,管它是蛟是龍,不全是長長的、蠕動的、爪尖齒利的大蟲?
「什麼妖怪?!龍不是妖!差得遠了!」蒲牢哪能忍容尊貴的神獸龍子,被視為妖物?!
他吼得她耳朵好痛,她伸手捂耳,被他當成驚恐,不得不收斂猙獰的表情。
嘖,膽小如鼠的人類!
他再多吼個兩句,豈不是將她的膽給吼破了?
「龍是神獸,人類有幸見到我們,一個接一個,全會跪下磕頭,當成是福報,沒人敢指著我們喊聲『妖怪』。」所以,你最好把那聲「妖怪」給收回去!他很努力放輕音量,將準備咆吠的這幾句,盡力變得綿綿喇嫩。
他真的很努力了,只是太不擅長了,導致畫虎不成反類犬。
越想輕柔,越像咬牙,越是字字放慢,越像殺氣騰騰。
她實在有點想告訴他,不用這麼勉強,她不害怕的……
反倒,他強撐起來的「僵硬軟語」,以及「扭曲甜笑」,比較嚇人。
「神獸龍子為何找上我?我不過是個……麻煩人類,與神獸應該毫無交集。」關於這點,在得知他身分後,不解緩緩浮上心頭。
蒲牢一手輕托她腹後,另一隻手耙過飛舞的發,撓弄髮絲的動作,在粗獷高壯的男人身上,帶出一絲絲稚氣,竟有絲……可愛。
雖然,「可愛」這一詞用在他身上,是萬般不合適、不貼切,但……
還真是可愛。
「因為你是『紅棗』。」
多理所當然。
他的答覆,令她困惑加倍。
「你識得我?」否則,怎會尋著她的名兒而來?
他搖搖頭。
「不識得,卻來找我?」她輕輕燮眉。
「你好像挺有名的,大家一聽,都知道你是誰。小九還說,隨便找個六歲奶娃問,他也能回答我『紅棗』上哪兒找。」
「……」越聽,越有種怪感覺,她清楚自己並非名人。「小九是?」
「我九弟。」貪吃龍一隻。
「因為我是紅棗,所以勞駕龍子來尋,其中緣由你仍是沒說清楚。」她,小小人類一枚,身無萬貫家財,父母早逝,無兄弟姊妹,平凡簡單,不具備太獨特的謀生技藝,何勞神獸前來?
「我父王生重病,需要你——」
煮湯。
這兩字,要麻利說出,一點也不困難。
可是,看見她略顯狼狽的巴掌小臉,教他喉頭一緊,最重要的「煮湯」兩字卡在嘴裡,怎麼也吐不出來。
她今日經歷太多震撼、折騰,先有河蛟娶親,後又遇上他半途攔截、投海、溺水……
再馬上賞她另一個打擊,坦言告訴她,他是來帶她回去,熬成一鍋湯……好像,很缺德。
稍緩一些吧,不急看嚇壞她。
「生重病?」她只從這幾字做出聯想,「你是慕『皇甫』之名而來?」
提及「病」,便直覺想起「醫者」,而「皇甫」一姓,所代表的正是醫中翹首,原因無他,源自於某代祖先,擁有神乎其技的醫術,被敬稱為「神醫」。
「可惜,我雖生於醫者世家,醫術卻不精純,一些小病小痛勉強遊刃有餘,但重病……我清楚自己能耐,不可能有法子醫治。或許,你該去找我伯父,他們那一方,才有繼承『神醫』名號之人……」
只是她不確定,專司治人的神醫,擅不擅長醫動物呢……神獸。
「他們也叫紅棗?」
「不是。」家族名字雖同為藥草,但三代之內的族親,取名總會避免重複。
「不是『紅棗』,我不需要。」他抽中的簽,只註明了這一項,其他配材由幾個兄弟去煩惱,他僅須專注於「紅棗」就成了。
「我真的不擅醫術……」耽誤他爹親的醫治時機,她萬萬不願。
「那不重要。」他擺擺手,一副置他父王死生於度外的隨興,皇不介意她的自謙和坦白。
他目光恫恫,她眼神燦燦,兩人相視,片刻凝結,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你說過,河蛟不嬰人我,你就歸我。」現在,河蛟進了他肚子,她的那番宣言,也該成立了。
他爽利說著,她臉蛋驀地一紅。
當時心直口快,帶點賭氣,獨獨錯料了他的身分,有眼不識泰山,不知他是一條比河咬更凶猛、更巨大的獸……
「反正,陸地你回不去了,他們八成認定你死了,會替你辦後事。」他掏掏耳,身在海中,絕佳的聽力仍清晰聽見,海岸上綿延不斷的哭泣,全沇川鎮民嘿泣哀悼。
為她。
「跟我回去。」
此句,多此一舉。
她人都在他懷裡,周身一望無際,是湛藍的海,她又能往哪去?
「回海底龍宮?」曾在書上讀過,描繪得如真似幻,憑寫書人想像,一入龍宮,光陰飛逝,再回家鄉,十日變數年,故人已不識-
「那是你們人類的說法。」
方才,好似聽他提及城名,只是她聽得太含糊,被他那句「我不是人,我是龍子」,震傻了意識,沒能確定海底龍宮的正確稱呼。
「龍雕城,我們這麼叫它。」他說。
***
龍骸,雪白堅硬,威武盤踞,光是一具骸骨便巨大嚇人,由海溝一端C到遠方,彷彿無止無境。越是接近,越感到一股震撼。
龍骸的全貌,相距仍遠卻已看得清楚,龍首、龍脊、龍肋、龍爪,無一不懾服人心。得名「龍骸城」,正因城鎮築於骨上,簷與往,沿看一根根龍骨,穩穩橫亙、密密嵌封。
龍身為梁,龍口為門,有力的龍骨咆哮般大啟,像要吞噬一切,那般囂狂、那樣霸氣。
兩排龍齒鋒利如昔,不因漫長光陰侵蝕,而變得鈍舊。
要由龍牙底下通行,需鼓足勇氣,才能腿不發軟,往前走去。
城門已在眼前,規律縮短距離的速度卻放緩下來,因為太過明顯,紅棗仰首望向蒲牢。
蒲牢確實放慢馳速,甚至停止了腳步,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表情鐵青,眉,緊緊皺燮著。
她聽見他嘖了一聲。
「……怎麼會遇上她?!」口吻充滿不耐。
順著他目光看去,她看見一條大魚游近龍雕城龍口,在抵達之前變成了姑娘,歡欣飛降城門,步伐雀躍,一蹦一跳入了城。
蒲牢拉著她,往一旁陡岐海峰閃去。
「你在躲人?」她有些明白了。
「人?不,是鯨。」他悴著。
紅棗沒見過鯨,白是不識,原來那條大魚就是鯨呀,增長了見聞。
「那姑娘是鯨……你怕她?」
紅棗被他越拉越遠——往城的反方向——他這一路上,總捏著力道,無論是牽或抱,彷彿她身上帶著電,每一回不經意碰觸,都能察覺他手指動作放得很輕軟,好似她多易碎、多不堪一碰。
這還是他頭一回,握她的手腕握得出勁。想當然耳,是鯨姑娘的緣故,讓他緊張、反常,也顧不及放鬆手勁。好難想像,魁梧如他,會害怕一個小姑娘……
「怕,怕死了。」蒲牢不否認。
他被纏得很怕。
兒香進了城,龍骸城暫時回不去,他可不想自投羅網,讓兒香撞個正著!
過門而不敢入,蒲牢偕同她,逃到城外兩里的小鎮。
小鎮隸屬龍骸城,並無他名,一般以外城稱之,它位處僻靜,得以遠眺高處巨龍骸,卻相距甚遠。
「我們不回那座龍骨大城嗎?」紅棗問。
「過幾天啦,現在先避風頭。」
「那鯨姑娘看起來,並不可怕。」甚至稱得上美麗。
「可不可怕又不是看臉。」他賞她白眼,那神情才叫「可怕」。
對,如果是看臉的話,你比鯨姑娘還駭人許多,該逃該躲的人,不是你。她完全同意。
想問「她有何可怕之外?」,又覺與自己無關,輪不到她多嘴,於是,紅棗閉口不提,溫馴地由著他帶領,佇歇小鎮。不少鎮民見到他,面帶笑容,紛紛行禮,蒲牢回以咧笑,擺擺手,要眾人省去尊敬作揖。
他態度隨興,鎮民好似也習以為常,神情不見怕恐,笑笑轉身,繼續去忙各自的事了。
小鎮房舍與陸路大不同,這兒不見園林造景,沒有小橋流水,沒有朱蔓碧瓦、雕梁畫棟,只有最純粹、最天然的海景。
一座座巨大螺屋,她感到無比新奇,指掌忍不住探去,撫上螺壁,感受它的紋理和觸覺。
一叢叢不知名海草,有紫有紅,有綠有藍,甚至,有些是漂亮的金黃色,生滿螺屋周遭,綴得鮮彩美麗。
葉片或彎彎、或卷卷、或圓如碗盤、或細若髮絲,相當獨特,備色纏疊生長,色澤繽紛,更有許多大小魚兒穿梭其間,既忙碌,也悠哉。
她摸摸螺殼,碰碰海藻,連不是竄升的海泡,她都不放過。
好幾顆泡泡溜得太快,她錯失時機,不放棄再試,及時捉住其中一顆,即便它在她掌中破去,亦能引來她的笑容,淺淺的,並不明顯,也沒發出笑聲,僅是眉宇,眼眸、唇畔,柔軟了起來。
這些細微變化,蒲牢沒有漏看。
他盯著她,一眨不眨,任何她臉上的起伏,他看得比誰都清楚。
發間精巧鳳冠已卸,叮叮咚咚的珠花,更是一朵不剩,她答起來不累,他看了都嫌脖子酸。
累贅的嫁裳霞被,早在下潛深海之前遭他剝除。
再美的綢錦,泡了水重量加倍,不脫她哪能受得了?
如今的她,脂胭因落海而沖淡泰半,髮髻散開,不再一絲不苟,長髮隨手扎成一束,因海潮波動,輕緩飄揚。
那一身輕薄的衣裙,紅,又融進了湛藍色澤,變得淺淡,不再赤艷醒目,藉由他的法術足以保暖。
衣料太輕太軟,不時飄高舞低,露出白哲手肘、小腿,春光明媚。
「你怎麼一點都不怕?膽子真不小。」
她那抹淺笑,很美,落入他眼中,不覺刺眼,只是困惑。
他雙臂交疊胸前,提出質疑。
「先前,被送回河蛟當媳婦兒,連河裡有沒有神也不知道,若沒有,等同死路一條,那時,你沒哭,看見河蛟現形,聳立在你面前,鎮民嚇得全往後逃,更有男人尿濕了褲子,你還是沒哭……」
蒲牢細數,有太多太多回。
他以為她會哭,她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掉。
出乎意料,所以,加倍好奇。
「就連見到我的真身,聽到我要你投海,你,仍舊沒哭……膽量,超出了我記憶中的雌人類該有的大小。」蒲牢摩掌下,打量她。
這麼纖細的身軀,是用哪裡來盛裝勇氣?
她正蹲在粉紫色海草前,逗弄一群小小魚兒,聽見他說話,微微仰頭,投來注目。
按常理,得知獲選河神新娘,馬上就該噴淚,哭喊著「我不要我不要」。
接下來幾天煎熬,度日如年,以淚洗臉,吃不下嚥,都是基本反應。
驚覺河神是蛟妖,嚇哭,也正常。
看見雄偉紅鱗龍,嚇哭,兼昏倒——
這些,在她身上,沒一項發生。
不是膽子夠大,是什麼?
「我沒什麼膽量……」她搖頭,苦笑。
「一連看到河蛟和龍子,沒尖叫、沒暈倒,身處深海,卻怡然自得,還有心情玩魚,說你沒膽量,沒啥說服力。」太客氣就顯得矯情。
她仍是搖著蟒首。
「我怕。」
輕甜的嗓不疾不徐,與淡淡銜笑的面容相較,吐出的兩字卻訴說驚恐,全然不搭。
「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還在笑呢。
「被選為河神新娘時,我怕,看見河老爺現形,由河裡竄上一條蛟龍,距離那麼近,我甚至能嗅到它身上一股濃濃的草腥昧……我怕。直到現在,我仍然怕……」她淡淡道,若不細看,看不見她臉龐上一絲的恐慌茫然。
跳過他威風現身,吃掉河蛟那一段,是怎樣?他不比河蛟武猛嚇人?!蒲牢很不滿,嘴角一緊,抿得細長。
「怕的話,怎麼沒哭?」一哭二鬧三上吊,雌人類最擅用的手法,不是嗎?
「哭?」這一字,換來她張大了眼,投向他的眸光,何其無辜。
「眼淚大把大把潑。」竟然有人對如此簡單的字眼,露出迷惑神情?
她靜靜無言,指腹撫弄海草,好半晌,才又有聲音從她唇間逸出。
先是歎息。
「我哭不出來。」
沉默,又一歎,嗓更細、更小、更蒼茫了。
「我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
沒有眼淚?
蒲牢對這幾個字,似懂非懂。
他一根腸子通到底,沒彎沒折,兄弟笑他腦袋不靈光,思考方式一直線,很難舉一反三,長腦卻不用腦,所以他直覺認定,她在胡說八道。
「怎麼可能沒眼淚?連我這種強大的龍子,被兄弟打斷龍骨時,也會痛到顴兩顆淚出來,那是無法自製的身體本能,你說你沒有,騙誰呀?」
「我確實沒有,從出世開始,我就不曾哭過,既便父母遭難雙亡,我沒哭,相依為命的爺爺過世,我也沒哭。」她起身,佇定他面前。
堅定的眼神,沒有半點遲疑,平靜的面容,更不見扯謊的心虛。
「怕,哭不出來,笑,哭不出來,傷心,也哭不出來。」恬淡的嗓如此續道。
這麼美麗的雙眼,覆著水光,些些的亮,晶燦著、璀艷著。誰能知道,它竟淌不出淚水?
「你是『未到痛時,淚不流』吧?不過是耐力比一般人類多些,對吧?」蒲牢依然不信,一心想試出虛實,兩指微彎,做成鑷子狀,往她左頰一掐
痛,就會哭,想忍,都忍受不住。
他如此堅信。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下一句,他一定會接——只是未到斷骨時。
她這種嫩丫頭,斷骨不必,擰一把,包準她淚眼汪汪,哭著求饒!
「好痛……」她皺起小臉,越想掙開他的手指,越是吃疼。
「這樣還不哭?」一成的力道了耶,再捏下去,粉嫩嫩、軟綿綿的臉皮,就會受傷了。
「真的好痛——」她伸手去捉他的手腕。要他放開她,無奈,全然不敵男人氣力。
「不要忍看,痛就哭出來。」他好言相勸,只是由加害之人口中吐出來,很是惡力。
「我哭不出來!我沒有眼淚!」要她說多少次?!
「我很快就讓你哭出來,等等——」一鬆一緊,指腹力道開始改變,節奏規律,擠擠、壓壓。
他當她是頭有羊,在搾乳是不是?!
「堂堂四龍子,光天化日下、眾目睽睽間,欺負起姑娘家,這話……傳回去城裡,怎麼能聽?」
呵呵笑聲由兩人身後傳來,帶著戲謔。
「冰夷。」蒲牢咧嘴,沒回頭便喊出來者姓名,看來是舊識,還是很熟的那種。
「兒香進了城,我便在猜,你應該逃遠遠的,果然,逃到外城來了。」冰夷五官端正,鬢邊有鰭,漸層的藍,隱沒於黑鬢之下,唇角銜笑時,很客氣、很發善的溫文模樣。
淺灰色的衣僅至腰際,給了個結,下半身則是修長魚尾,鱗光閃閃。
「別把我的行蹤說出去!」蒲牢比畫了「嚓聲」的手勢。
「大伙告訴兒香,你出城去為龍王尋藥,她嚷嚷著,要在城裡等你,依她的耐心,大概不出七日就會離開。」剛從城裡離開的冰夷,笑享最新情況。在外城遇見蒲牢,純屬巧合。
「七日……要七日後再回去。」蒲牢馬上做下決定。
「是說——四龍子不是尋藥去了,怎麼還在外城閒晃?」
「哼哼,尋藥多簡單,我蒲牢一出馬,豈會空手而歸。」蒲牢一臉驕傲,「我找到了。」不著痕跡地縹向身旁的紅棗,她正在努力,試圖扳開夾扣於腮幫上的指頭——他的。
冰夷一時愕然,爾後,緩緩露笑,雙眸躍動著光,沒多說什麼,只是額首。
「我兄弟中有哪只回去了?」九龍愛爭勝負,關心一下彼此進度,稀鬆平常。
「去尋仙酒的大龍子最快,五龍子也已回城,第三位,本該是九龍子……」
「本該?」蒲牢揚眉,玩昧這兩字。
「因為,九龍子吃掉了蟠龍梨,只好再去尋第二次,然後,第二次找著的,又……」冰夷呵笑作結。又,一而再,再而三之意。
簡言之,管不牢嘴巴,自食「惡果」,入手的蟠龍梨,全進了自己肚子,活該被其他哥哥迎頭趕上。
「我不是最後一個回城的就好。」眼前,避開兒香比輸贏都要重。
「四龍子,你先鬆手吧,小姑娘薄嫩的臉皮快被你擰破了。」冰夷救紅棗於龍爪下,果然,白嫩的肌膚留下好醒目的紅痕。
「我有這麼用力嗎?!」蒲牢嚇到了,他的手勁在她臉上造成一大片通紅,即使她用手捂臉,也蓋不掉所有的肆虐痕跡,觸目驚心。
「憐香惜玉這四字,四龍子得重新學習。」冰夷伸來手,為她抹去擰痕,她投以無比感激。
「嘖,誰知道她這麼喇……」蒲牢沒有反省,他真的已草捏力道,那種手勁連小海蝦都弄不死,竟能擰出滿腮火紅……是她的錯,是她太懶的錯。
「女人如花,每一朵皆需小心保護。」冰夷的論點,向來如此。
蒲牢毫不苟同,悴了聲:「女人,像大樹一樣,不用誰呵護,具有自保能力,成長茁壯,那才好。」
忍不住,瞟了紅棗一眼。
例如她,完全不合格。
「你還是老樣子,討仄柔弱依附的女子,喜歡強悍勇敢那一型。」冰夷也不意外。認識蒲牢已久,這些話他總是掛嘴邊。
「弱小的傢伙,多麻煩。」蒲牢先是一悴。
蒲牢眼睛不離她,再以她為範例:
「隨便一碰就弄出傷來,你也知道,我粗手粗腳,性子又急,一旦衝動起來,顧前難瞻後,哪來閒工夫,時時去注意身後的女人該救、該保護?最好她自己能提起到,把自己照顧好,省得我分心。」說完,逗自點頭如搗蒜,對自個兒的論點,堅信不疑。
原來,他喜歡的,是英勇強壯的女人……她恍然明了。
確實,他不像是個懂得憐惜人的男人,大喇喇的,嗓門大、肌肉大,連手勁也大,在他身旁,與他相伴的女子,該有他一樣的強悍,才能跟他並駕齊驅。
與她,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
「那兒香不錯呀,鯨,在海中鮮有天敵,皮粗肉厚,不怕你粗手粗腳,更不用擔心手勁一不草捏,給傷了撞了。」冰夷存心取笑他。
「你明知道我對兒香很頭痛,還說風涼話?!」蒲牢死瞪他。
「男人呀,別太記仇,兒香不過是幼鯨時候不小心將你給——」
「閉嘴!」蒲牢情急一吼,吼勁驚人,小鎮因而震撼,引來鎮民關注。
這下可不好,人一多,嘴便雜,誰知「四龍子在外城小鎮開吼」的消息,會不會一傳十、十傳百,就給傳回城裡,落入兒香耳朵內?
「別在大街引人注目,先到我家暫住吧,待兒香離開,我再知會你。」冰夷善解人意,與蒲牢鬥嘴歸鬥嘴,也懂蒲牢的難處,率先開口,普他想好下一步。
「本來就打算來投靠你。」蒲牢壓根沒在客氣,逞自往冰夷家方向走。
最好你做事這麼有計畫,分時是剛剛才想到的吧?
冰夷微微笑著,也不給蒲牢難堪,隨他去瞎說了。
「至於……紅棗姑娘。」冰夷轉向她,笑屠明亮。
咦?他怎知她的名兒?方才……有提及過嗎?紅棗困惑想看。
「不妨由我帶她回龍雕城,交紅魟醫,如此一來,四龍子也能搶到五、六名,不至於落後太多,淪為九龍之末。」冰夷提議。
「不用,我自己帶她回去。」蒲牢想也沒想,直接拒絕。
明明冰夷的建議很不錯,讓他能在兄弟排名間,搶個不前不後、不糟不爛的名次,又能將她脫手,丟給魟醫去管,何樂而不為……他也沒想透自己拒絕的理由。
「我很順路,不麻煩的。」冰夷是魟醫的徒弟,日日往返內城外城,可以順道送紅棗去交差,只是……這個「差事」,似乎有些差錯,呵呵……
「說不用就不用,把你的房間整理整理,空出來給我們睡,少囉唆了。」
「我家很狹小,沒有兩間客房。」
「你變回原形,在屋外海草裡隨便窩著睡吧。」
「這是人話嗎?」喪盡天良了呀。
「我龍嘴吐不出象牙,照辦就是。」蒲牢下。仰高高,據傲無禮。
「誤交損友呀……」
這五字血淚,冰夷哀號的次數,十根指頭都數不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2 00:20:28
第四章
頭一次在海中過夜,身下所躺並非竹蓆木板,而是長蚌形的床;身上所披蓋的,是人間織造不出的細膩蛟捎,柔軟無比。
本以為自己該會一夜無眠,沒想到酸硬的身子一攤平,睡意立刻襲來。
算算她已有兩天一夜沒合眼,倦,是理所當然。
今日的折騰,超過她的負荷,淘盡渾身力氣,她埋入峭枕,意識漸揚。
海底很靜,沒有風聲颯颯,沒有蟲鳴卿卿,她睡得很沉,無夢干擾。
也許,並非無夢,而是,她仍在夢裡。
這一切,全是做夢?
醒來後,才會發現,沒有河蛟、沒有嬰親、沒有龍骸城、沒有蒲牢……
沒有……
一陣巨響,青天霹靂般傳來,像暗夜突雷驚醒了她。
「打、打雷了?」她惺忪茫然,眼皮沉沉,勉強半開。
眼前是海,顫顫巍巍一片,她還陷進蚌床間,簌皇削寧在雙手裡。
不是做夢,是真實的。
雷聲沒有止歇,規律起伏,時而響,時而消,靜冥海夜間,分外清晰。
想睡,也睡不著了。
她下床,循聲而去,要看看這海中雷聲,從哪兒來?
冰夷的住居不大,螺屋內區隔出上下空間,客居在上,主居在下,環形的石階引領她下樓。
迴盪在小小廳裡,雷聲更顯巨大。毫不費勁,找到了源頭。
沒有門扉的房,幾串水沫成為屏障,隔出廳與房的分野。
她探頭進去,裡頭正轟隆隆作響,暢快淋漓。
睡在蚌床上,是蒲牢。
他渾身赤裸,絲絲藍光透窗灑下,落在髮膚間,突顯結實肌理,一塊一塊,債張起伏,月要卷薄峭,一抹陰影,勉勉強強掩蔽住腿間雄偉。
粗壯右臂橫在額上,髮絲撩亂,光與暗,交錯臉龐,高挺的鼻樑最是突出。
鼾聲雷動,來自於他。
她沒聽過有誰的鼾聲同他一樣,這麼的……爽刺。
好吧,她見識淺薄,只與爹和爺爺這兩名男性同住過。
對爹的記憶,太淺太淺,忘了爹是否也會打鼾,她爺爺則在小酌幾杯之後,睡得深酣,偶爾會發出幾記重鼾,絕不至於如蒲牢這般驚天動地。
她走近了些。
發現他身上有紅光閃爍,一點、一點,像忽明忽滅的星火,定睛細看,才知是鱗。
非常漂亮的色澤,艷紅炫麗,輝映著光,在他手臂上仿似燃燒。
眼前景緻雖吸睛,但一聲聲巨鼾足以催壞所有綺麗。
紅棗雙手捂耳,沉沉雷鼾,仍是穿透指掌而來。
「太可怕了……這鼾聲……」連她的呢喃都輕易被蓋過去。
醫家子孫的本能,四診之法,望、聞、問、切,基本所學立刻用上。
是脾胃虛弱所致?
抑屬肺氣不足引起的打呼?
若為後者,又得細分是「外來病邪」或「內傷」——她需要替他診脈,才能確定。
微暗的房,突地,亮起兩顆火紅的光。她來不及反應那是什麼,喉頭已遭童力捏住。
可怕的狠勁、銳利的刺痛,陷入頸膚。
她喊不出聲,被擰扯、被擒捕、被反制在沉重、巨大的壓迫之下。
活命氣息瞬間遭人陰斷,入氣出氣無一可獲。
「是你?!」
喉上的鉗制,驀然抽開,熟悉的悴嘖聲,介入她逐漸朦朧的聽覺內。
那兩顆火紅的光,原來並非光。是他的雙眼,恫恫如炬,血紅色的瞳。
蒲牢手一揮,室內通明,她呆呆躺在貝床上,脖間五條爪痕猙獰,淚出了鮮血,融入海水。
「你大半夜不睡,跑到我床邊做什麼?!」他睡熟歸睡熟,獸的警戒本性,絲毫不鬆懈,身體比意識更敏銳。
他差一點…只差一點點,就捏碎她的頸子,像捏碎一塊豆腐!
猛然想起,他匆忙幫她抹去脖上傷口,嘴裡碎碎直念。
「我睡看時,身體的戒備會更加敏銳,也更不懂手下留情,這種時候,偷偷摸摸靠過來,小命不想要了?!」他罵看她。
「你在打呼。」
「嘎?!」
「像雷聲那麼大。我是被吵醒的。」她神情淡然,只有他撫過傷處時,感到疼痛,不由自主嘶息,但也僅是細微的輕顫,半顆淚水都沒流。
「瞎說!我我、我才不會打呼哩!」他嚴厲否認,臉上不自在的神情,以及顯而易聞的結巴,已徹底出賣他。
他知道!她不是唯一一個說這番話的人——他的表情,誠實坦白。
「我替你診脈,找出原因,只要對症下藥,情況可以獲得改善。」
她朝他伸手,他毫不領情。
「打呼就打呼,有什麼好囉唆?!」小題大作!
她認真以待,祖訓有云:小症大視,方可察覺細微末節。
「打呼並非大症,但它極可能是徵兆,也許,是腸胃功能虛弱;也許,是肺氣耗傷、病久邪熱、鬱積異致;更或許,氣循不暢,血循不良,鼻癟肉增生……諸多情況,都是警訊。」
而他,打呼聲驚人,癥狀……恐怕比別人嚴重。
「停!」他阻止她說下去。那些長篇大論,他沒半字聽得懂,也不想懂。
被吵醒很不爽快,睡眠不足,更不爽快,還要聽她嘮叨,他哪有耐心?!
他能按捺住「起床病」,好聲好氣聽她多吠兩句,已經很夠意思了。
「我身體好得很,胃強腸壯,中氣十足——」
「別像個怕看大夫的毛孩子,耍什麼脾氣?」她的口吻仿似他多頑劣,欠人訓斤。
毛、毛孩子?
耍脾氣?!
蒲牢瞪眼。這女人,是在罵他嗎?!
這一回,趁他睦目結舌,她順利按上他的腕脈,虛心清靜,全神貫注,指腹觸按脈搏。
一對細細的眉,淺蹙,掀高濃睫,與他相覷,她不信自己所診得的異況,認真閉起眼,不讓外在事物干擾她。
蒲牢由無前的怒瞪,慢慢轉為打量,到最後變成觀察凝視。
靜靜聆聽脈動的她,臉兒小巧,她漂亮的鵝蛋狀,眉峰淺淡,一副沒牌沒氣,很好欺負的長相,鼻樑很直挺,挺出一絲傲氣——正因如此,她才有膽說他是毛孩子,對吧?!
我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
瞅著她閉目凝神的模樣,他腦中突地閃過,她這般提及。
天底下,哪有不愛哭的女人?
她看起來又不比誰堅強,明明一副愛哭鬼的標準長相,雙眼水燦得……像一泓清池,裡頭沒裝淚水吧?
「奇怪…忽快忽慢……一會兒『數脈』,一會兒又是『遲脈』……還有『結脈』,完全相反的脈象,怎可能同時診到?」她困惑低喃。
指腹所觸,各式脈形皆有,浮、濡、散、弦、緊、沉、細……以及更多不曾習過的搏動情況。
「你以為龍子的身體和人類一樣嗎?以診治人類的方式,想來套用在龍子身上?」他笑她蠢。
另一方面,被她那對波粼燦燦的眼神一瞧,嘴就鎖不住話,明明很想關心,離了唇,卻變成酸損。
「有閒工夫管我斷聲,怎麼不治治你自己?看看你哪裡有病?眼睛乾澀無淚,又是哪類大病徵兆?腸胃弱?肺氣差?內傷?」瞧她一派正經,有模有樣替他把脈,或許真有幾兩本事。
「我沒能力治。」她淡淡說,由他腕脈上撤了纖指。
「真誠實。」對於她自己的醫術差勁,毫不狡辯。「自己都治不好,還想治我?」
她對他的嘲弄仿似未聞,又道:「我可以試試你的穴位嗎?」不知是否與常人……也不相同?
她問的同時,雙手早搶先一步,往他鼻唇溝上,左右備一的「迎香穴」去探。
迎香穴,開竅於鼻,掌控呼吸,專治一切肺部疾病。
她接連又按了「曲池」、「合谷」、「足三里」、「上星」、「印常」,每處穴位皆有司享,分別助益氣血通暢、或治山鼻塞、或瀉肺熱、或強腸胃。
她一邊施勁,一邊問他的感覺,是否有所不適?
蒲牢沒感到任何不適,當然更不覺有啥改善,他只知道,她的指腹又軟又輕,按得他——好、想、睡!每處她觸及的穴,傳來教他哆嗦的軟,眼皮變沉重,氣息變均勻,意識變合糊,很舒服、很舒服……
紅棗手邊無針,只能憑借手勁,探穴力道須按得適中,感到酸麻才有效用,過與不足都是徒然。
不知是他皮粗肉厚,還是她疏於練習,無論揉按哪個穴位,他都沒有反應——
不,他不是毫無反應!
他的反應,是身子越發的軟,越往蚌床上靠,越陷入柔軟鞘被上,越往她腿上躺,像塊尚來凝結的糖貽。
然後,鼾聲大作!
他竟然……又睡著了!
***
一大早,海空晴朗。
冰夷的眼前,卻是一片刺眼。
一進房,迎接著他的,是男人光裸的臀瓣。
結實、線條鍛煉有成,弧形充滿力與美……但,並不養眼。
他寧可看見雌氏人美麗的魚尾,婀娜玲瓏的腰線,才有「一日之計在於晨」的燦爛幹勁,男人的屁股,就算了吧……
那具大刺刺供人欣賞的壯碩身軀,直接無視,視線本能跳過,往旁邊挪睨——
被粗臂鉗制在膀內,那團白白「小東西」,他印象中,應該……安置於另一間房才對。
大蚌床上,赤身裸體,自是蒲牢,慘遭鉗制,連睡著也是眉頭皺皺,當然便是紅棗。
她腰部以下,懸掛大蚌床緣,小腿騰空於外,身下鞘峭凌亂生波,看得出奮力掙扎的跡象,而上半身,被鎖進蒲牢雙臂內,肩頸變成蒲牢的枕,則是掙脫失敗的鐵證。
兩人揪成麻花卷,一個,一臉爽快滿足,一個,一臉苦愁滿佈。
冰夷一頭霧水,嘴邊咕吒:「這兒……昨夜上演了『霸王硬上弓』的畜生戲碼嗎?」
腦中演繹了不少假想——蒲牢臉孔色獰,朝嬌嫩美人兒逼近,嘿嘿直笑,嘴角流涎,美人兒叫破喉嚨,泣求看「你不要過你不要過來」……
嘖嘖嘖,禽獸!
「我把房讓給四龍子,睡到外頭海草群裡,怕四龍子的「龍鼾」吵到鄰居,才施了術,隔絕聲音,難道……這貼心舉止,倒害紅棗姑娘昨夜求救無援,被辣手催花了?」
可憐的小東西……
正當冰夷自責之際,床上有了動靜。
紅棗不舒坦地蠕動,僵硬且扭曲的睡姿,害她筋骨俱酸,渾身像被火團包圍,熱得她想逃開,才挪移半寸,蒲牢手臂一緊,又把距離消除,逼她粉嫩嫩的腮幫子,乖乖貼回他的光裸胸口。
「放開……」她夢囈著,試圖扳開橫亙胸前的粗臂,但徒勞無功。
「枕頭好軟好舒服……」他磨蹭臂膀內的她,一派膺足。
「放開我……」
兩個人,扭扭纏纏,又各自睡著了。
冰夷忍不住笑了出聲,這一笑,驚擾夢醒。
蒲牢一睜眼,起床氣發作,皇不客氣賞來兩記掌風。
「睡得正好,吵啥吵?!」
冰夷跳著避開,連忙提醒:「丟什麼都行!別把紅棗姑娘當枕頭丟過來呀!」怕有人睡糊塗了,隨手取物,發動攻擊。
「她怎麼會出現在我房裡還被我當枕頭丟?!」「喝?!」
一低頭,還真的在!
蒲牢瞪大眼。他身旁不是紅棗又能是誰?!
紅棗也醒了,渾身酸痛,一夜緊繃戒備的睡姿,正狠狠的折騰她,肩頸背脊無一倖免。
此刻,她仍被蒲牢「夾」在懷裡,像是孩子捍衛最心愛的布偶,那般的獨佔姿勢。
「你怎麼在我床上?」
「……」紅棗無言,眸光投向提問的蒲牢,淡淡怨念,默然指控——
因為,你開始打鼾之後,我想離開,卻遲了,已經睡熟的你,突然一臂抓來,將我逮進你懷裡,我敵不過你的氣力,只能淪為你跨腳的人肉枕……
而且,你還一、絲、不、掛!
扣除鮫峭軟被之後,渾身上下光溜溜,每一寸的肌理,熱燙、債張、壯實,像火炭、像鋼鐵,把人抱緊緊的,不留半點空隙。
被橫亙而來的長腿一扣,壯臂兩條一鎖,她還能逃嗎?!
他現在竟有臉問:你怎麼在我床上?
「四龍子,你先穿上衣褲吧。」冰夷笑勸,一開始婉轉,蒲牢還一副無關緊要的姿態,只好再明示些:「不該露出來見人的地方,全都露了。」
聞言,蒲牢垂首,看見腿間小兄弟正雄糾氣昂,在三人六目下,活力十足地傲然聳立,一大清早,元氣滿滿——
「你看得也太認真了吧?!」蒲牢搶過軟被,檔住男性春光。
姑娘家看到種玩竟兒……不都該捂臉尖叫,活似見鬼了一樣?!
誰會像她?眸子眨巴眨巴地,盯著細瞧,一點矜持也沒有!
淺淡的紅赦,這時才在她臉腮間湧現。
她轉開眼神。
打兒時開始,皇甫家的子孫,第一件玩具便是一尊「針炙銅人」,銅人身上經絡穴位,詳細標注,讓孩子們自小開始接觸,熟記穴道位置和名稱。
那尊銅人,腿間也有一處凸起,雖然有條紅巾圈圍腹際,但孩子總是調皮又好奇,長輩越是叮囑、越是交代,孩子越是忍不住,要去偷掀那條小小紅巾,看看底下有何神秘……
銅人的凸起,和他的……完全不一樣。
她才會感到新奇、不可思議,近而認真多瞧幾眼。
「昨兒個不是替你們兩人分好了房,怎麼今早醒來,睡在同一張床上?」
蒲牢勿匆著裝完畢,紅棗稍稍梳洗,三人轉往廳桌用膳,冰夷臉上堆滿戲謔,瞧著兩人,笑問。
「他的打呼聲吵醒我。」紅棗對著石桌上,滿滿未曾見過的菜餚,不知從何下手。
「哪個男人不打呼?!」蒲牢捉起藻團,沾沾墨醬,往嘴裡送。
「呼聲像雷,可不是人人都會。」紅棗倣傚著他,小口嘗起藻團滋味,雖不習慣,勉強還能接受。
「我中氣太足。」當然不是人人學得來,哼哼。
「打鼾非病,但有人癥狀嚴重,導致呼中止,奪走性命。」這類案例,她聽爺爺提過不下三四回。
「怯,打鼾打到死?!騙誰呀?」蒲牢對她說法嗤之以鼻,不屑。
「所以你下樓查看情況?」冰夷對後續比較感興趣。
「嗯。本想替他診脈,偏偏他脈象太詭異,便改採穴道治療,哪知道才按了幾處,他就睡著了……」睡死之前,還拉她當墊背,用他強壯的身軀壓迫而來。
提及脈象和穴道,同為習醫之人的冰夷,雙眼一亮。
「你懂醫術?」
「一些些皮毛而已。」
「人類女子習醫,倒很少見。」冰夷印象中,人類女子大抵就是養兒育女,為丈夫為孩子付出所有,難有閑暇去學習其他技能。
「我的家族,自數代以來便以醫為業,子孫無論具天賦與否,無論男孩女孩,皆需學習醫藥基礎。」
有天分者,以醫者為志向,繼承祖先「神醫」之名,行醫濟世,自知弩鈍之輩,例如她,成不了名醫大夫,也難離種植藥草,與「醫」相關之業。
「我一直很好奇人類所學,與我們龍骸城習得的,有何差異。」冰夷為她夾片魚生,置於小石碟,擺上辣藻泥、細蒜青和魚卵,捲起,正好一口大刁、。
她在冰夷眼神鼓舞下,嘗了一塊。
這口比藻團好上許多,藻團腥味較重。
冰夷又為她效勞,再卷一份,遞上。
「你說,你替四龍子按穴之後,他立刻睡沉了,你應該是按到他的睡穴吧?」
「睡穴?我按的穴位應該是迎香、曲池……」
「沒聽過這些穴名,能否請你指出位置?」冰夷很有求知慾。
被晾在一旁的蒲牢,老大不爽。
看她和冰夷一來一往,活似他鄉遇故知。
她的笑顏,嬌美盛綻——對著冰夷展露。
她的眼神,明亮有光——衝著冰夷凝覷。
蒲牢越看越刺眼。
「喂喂喂——」指節在石桌上敲敲,力道已有控制,否則薄薄一張石桌,早給敲居粉末。「聊起來啦你們?!」
怎樣?!兩人相談甚歡,到達忘我境界了吧?
他們歡,他可不。
把他蒲牢當燈柱,擺看好看?!
「我們聊的話題枯燥無趣,四龍子不會有興致。」重點是,也聽不懂吧。冰夷很不給面子,臉雖帶笑,話,可一點都不甜。
蒲牢冷冷貌他,「你,最好還有閒工夫在這裡瞎聊,魟醫交代的煉丹工作,可以因為聊得太盡興,就擺一邊放給它爛?」口氣風涼。
一經提醒,冰夷才注意時辰。
確實快遲了,魟醫盼咐的「凜華丹」,數個時辰得掀開爐鼎,將爐內熱氣驅散。
眼見下一次掀爐時間將至,再閒話家常下去,他就要惹麻煩了。
「我先趕去藥居,『凜華丹』出差錯,魟醫會片了我去測魚鍋。」冰夷神情依然從容,收拾自己碗盤的動作,明顯加快。「你們繼續吃……或者,紅棗姑良要隨我一起去藥居,我們兩人一路上,邊走邊聊——」
冰夷提出激請。
「她不去!」獨斷的拒絕,來自蒲牢。
「好好好,別瞪我,不拐她去就不拐她去。」冰夷雙手做出投降狀,心裡暗笑,表情裝無辜,「我本想,掀完爐鼎,再帶她去海市逛逛,買些衣裳……」
紅棗身上所穿,是冰夷翻找出來的舊衣,尺寸過大,月要帶纏繞數圈才勉強固定,不過套在她身上仍顯鬆垮,頗有娃兒穿大衣的逗趣樣。
「你快滾吧。」蒲牢皇不客氣,用藻團「送」他出門。
迎面丟來的食物,冰夷攤掌接住,打算帶看路上吃。「謝啦。」
這一次不走可不成了,丹爐在等著他呢。冰夷擺擺手道別,拂動魚尾,游出螺屋,趕忙去辦正事,留下蒲牢和紅棗,兩人四目相對。
「快吃呀。」蒲牢不像冰夷細心,會為她布菜卷魚片,他直接整盤推到她面前,催促她吃下肚。
悴,冰夷一走,她的笑容收斂,眸光淺淡了,面對他,就是另一副模樣!這女人真是……
有了冰夷先前的示範,她大抵知道如何搭配材料,自行動手,填飽肚子。
她胃口不算太好,加上昨夜睡得不舒坦,手臂和肩頸隱隱作痛,連帶咀嚼時,多少帶動肌肉牽扯。
那微微的酸軟,教她難以忽視,確定吃了五分飽後,便不再進食。
「吃飯了?吃飽就走吧。」蒲牢抹抹手,起身。
走?去哪?
她的迷惑眼神,正這麼問著。
蒲牢下顎仰高高,垂斂的眸,像貌視人一般,她不知道他在生什麼氣,他口吻凶凶的,彷彿嗤哼:「帶你去海市,買衣裳。」
***
海市,海底市集。
原來……海之深處,也有這樣的地方。
眸兒捨不得眨,在眼前綺麗光景上,不斷來回。
忙碌的魚群,游滿海空,仿似過境飛鳥,銀亮魚身正一閃一閃,爍著七彩鱗光。
魚群底下,更是精采熱鬧。
五顏六色的珊瑚為棚架,海草是幌子,崎嶇多洞的巖塊便是一處舖子,販售之物更是琳琅滿目——
陸路時常可見的蛆叫或小魚族繁不及備載。
當然,一般的吃食和衣著、號稱喝下一罐,便能在較鱉眼前隱形的神水、勤勞認真,最適合買回家當魚奴的清潔小魚、代步專用的巨大馱蝦這兒也有,更有人往返海陸,帶回人界出產的維羅綢緞、各式小吃、姑娘首飾,售價令人咋舌,顯得乏人乏魚問津
倒是出自海底城民之手,精心織造的捎,生意興隆。
其中,以鼓人所織之峭,色澤渾然天成,似晚霞,仿湛洋,若翠葉,不靠繁瑣繡功取勝,而是致柔質地,最是上品。
「給她挑幾塊布,裁些衣裳。」
蒲牢打斷正鞠躬哈腰,恭迎他大駕光臨的裁峭店店主滔滔不絕的謅言辭。
他領紅棗入內,將人交給店主,逞自落坐石椅,喝著魚僕遞上的茶沫。
裁峭店的店主,是只雌青蟹。
此刻,以精明俏艷的徐娘模樣招呼客人,只是雙手持剪的姿態,仍不改蟹鰲本色,隨她說話之時,手剪喀喀作響,不時夾夾合合。
「是是是,馬上辦!馬上辦!」青蟹店主婀娜步來,月要膚招搖生姿,在紅棗面前站定,手一翻,木匣內,各色的峭裁成掌心大小,方便客人翻覽、挑色。
「姑娘喜歡哪種頗色的捎」?我這店雖小,色系齊全,織峭的鼓女手巧心細,每匹峭皆是,!」血結晶,海市裡,我自謙第二,可沒魚敢說是第一。」
「……都好」紅棗沒有特別偏好的顏色。
「綠色。」蒲牢插上嘴。
第一次見到她,她就是一身的綠,嫩得像新牙。
他對那時的她,記憶太深刻。
「綠峭好,四龍子好眼光!果然是龍雕城英勇威武、睿智無雙的龍主之子,龍雕城有了您,才有今日富足安康,我們敬愛您、我們崇拜您——」開口五句不離阿諛,是城民的習慣。
奉承話完畢,才會進入正題。
「瞧瞧這匹,軟絲如雲,雖是綠,由深而淺、光影層疊,有數十種變化,一層峭料是嫩青,兩層峭料則變碧綠,三層又是全然不同,襯著姑娘膚白肉嫩……嗯,好看,真是好看。」店主取來
一匹綠銷,在紅棗身上比畫,自個兒一逞額首,自吹自擂。
「就這塊,量吧。」蒲牢也覺得合適。
店主得令,俐落為紅棗量身。
「何時能拿?」蒲牢問,隨手翻翻峭料木匣。晤,紅峭也不錯,她先前穿著大紅喜服,絲毫不遜於綠裳,鵝黃?沒見她穿過,值得挑戰……
「四龍子帶姑娘去海市逛一圈,再回來農裳便完成了。」她的裁峭店,可是出了名的交貨快又好,屋後一整排八爪鰻女,隨時備戰,等看開工。
「好,我晚點來取。」順手把木匣遞給青蟹店長,長指刷地滑過:「上頭兩匹的捎料,也全按她的身形,各來一套。」說完,大方付清貨款。
「謝謝四龍子!」店主眉開眼笑,恭送貴客出門,連串的餡詞,麻利得像順口溜,蒲牢他們走後良久,還能聽出店主歌頌著「龍骸城不能沒有您…
「謝謝四龍子!」店主眉開眼笑,恭送貴客出門,連串的謅詞,麻利得像順口溜,蒲牢他們走後良久,還能聽出店主歌頌看「龍骸城不能沒有您…?」,餘音繚繞。
紅棗覺得新奇有趣,輕輕笑出聲。
蒲牢莫名其妙,盯看那張淡淡輕笑,因而明耀起來的巴掌小臉。
「笑什麼?」
她眉眼輕舒,神色輕鬆,跟在他右手邊,緩緩走著,並且好奇張望,對於所見一切感到新鮮。
「你們這裡的人……嗯魚蝦,表達敬意的方式,好直率。」狗腿得那麼理所當然,巧妙地融入日常生活的對話之中,在外人耳裡聽來,有些突兀,有些好笑,但他們似乎頗習慣,而且,熟練。
「這有什麼好笑?聽久了只覺得煩。」蒲牢撇撇唇。
誰喜歡逛起街時,想嘗些路邊小吃,還得先接受一長串歌功頌德?
聽完,連胃口也沒了。
「乍聽之下,雖覺他們太過誇張,可又不讓人感到虛情假意,看來,是真心誠意的。」
瞧,才說完,馬上有位馱殼的龜爺爺,手捧一盤串物,健步如飛,送至蒲牢面前。
「四龍子,這是我家孫媳婦新創的菜,請您嘗嘗……」龜爺爺笑容謅甜,臉上皺紋越發地深,雙鰭互搓。
蒲牢接過,龜爺爺又殷勤地道:「若有榮幸能獲龍子青睞,這新菜將成為我們龜家的傳世之寶,幾十代幾百代,源源不絕流傳下去……要是龍子喜歡,不知能否商借龍子威風雄壯、響亮好聽、如雷貫耳的好名兒,用來幫新菜取名,給它響噹噹的美名——」
「後頭的廢話,省掉!」蒲牢光看龜爺爺嘴一張,就知道後頭還有更多的餡媚話,等著冒出來。他面目冷獰,惡聲阻止。
這號神情沒嚇跑龜爺爺,龜爺爺乖乖閉嘴,依舊眸亮笑甜,希冀地看著蒲牢,靜候龍子品評。
她輕易能看得出,他們喜歡他。
即便他長相狠厲,眉不慈目不善,但也只是外在嚇人,他們認識的他,並不可懼,才會一個一個,被他吼了,斥了,仍舊積極靠過來。
他就是那種嗓門很大,卻嚇不退熟知他本性的人們……
三字形容,紙老虎。
蒲牢拿了一串給她,其餘兩三口便吃個精光。
「不錯,是鰻串。」他說給紅棗聽,讓她知道手裡串物的食材為何。
「對對,魚刺全給挑掉了,蘸上甜醬,烤到焦香,我們想叫它『蒲燒鰻』,全名是『蒲牢龍子親嘗,品質保證,燒燙燙熱呼呼之美昧烤鰻串』……
取龍子威名一字,以茲紀念……」龜爺爺一臉祈求,嘴裡有好多奉承的句子,想忍,又忍不住,痛苦地唇角微顫。
「准了准了。」蒲牢大刺刺的,沒禁沒忌,不介意名字變成商品。
龜爺爺歡呼一聲,連連道謝,趕忙去掛名販售,奔回巨大沫泡裡,沫泡阻隔了海水,裡頭架起幾座烤爐,正烤著數十串的鰻。
「你……很受愛戴嘛。」她做出結論。
「嗯?」他回過頭。
「初見外表,以為你應該是凶狠高傲的人,城民見著你,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動輒得咎,觸怒了你,實際上,你在他們眼中,是極好相處的主子嗎?」她小口咬下鰻串,唇上濡著褐色醬汁,她伸舌,吮去醬汁。
「我哪知道他們眼中,我是怎樣的主子?!」這種芝麻小事,他不會浪費精神去思索。
他現在思索的是……她手裡那串鰻,比他方才吞的,還要好吃是不是?!
他聽見自己咽唾的咕嚕聲,隨她探舌吮醬,隨她張口咬鰻肉,他喉結起伏,目光恫恫,看她。
「……你要吃?」她以為他的炙燙眼神,是針對手中那串……蒲燒鰻。
沾有甜醬的小嘴,微微啟合,甜甜的嗓,問著:你要吃?
吃什麼?吃蒲燒鰻?還是,吃她?
後者竟然比前者……更教他期待?
蒲燒鰻的滋味,他已經嘗過,所以誘惑力不及她來得大?
他正要用力點頭,並準備傾身上前,去擒獲抹滿甜醬的紅唇,吃她……
驀地,她手中的鰻串塞到他掌心,紅棗攏提寬鬆的衣擺,從他身旁跑開,他反應不及,回過神時,她已經跑得您遠。
「你要去哪裡?!」蒲牢吼吠響亮,在海市裡迴盪。
想逃?!
他轉身追去。
在茫茫大海裡,她以為她能逃往哪去?!
憑她一隻小小人類,沒靠他的法術,別說是潛水,想在如此深沉的海中毫髮無傷,根本不可能!
一個不小心,興許就被藏匿暗溝的大魚怪,一口吃掉了!
他急於追趕,她腳步卻在前方停下。
原來是要逃,而是看見海市一偶,正進行的一項買賣——
「快住手!別這樣!」
紅棗斥著浦子內的店主,要他停止手邊行徑。
店主是只海姑,魚首人身,口部一對長鬚,不住地抖動,此時魚眼睦圓,朝她望來的眼神,很是凶惡——不過,差蒲牢一大截,她發現自己一點都不害怕。
「小姑娘,老子在做生意,要嘛,拿貝幣來買,不要就閃邊去,別在這裡瞎嚷。」
海魷男人口音奇特,每說一字,語尾附上吐泡聲,啾哆嗽哆地。
「你明明是在欺負她!」她控訴著。
紅棗所見,是海站男人囚禁一名女子,女子年紀輕輕,面容妓麗,水汪汪的眼眸,秋水敬艷,蘊合千言萬語,唇不點朱紅,粉嫩依舊。
她身姿騁婷,胸盈腹細,存弱得好美,下身不是勻稱纖腿一對,卻是魚尾。
若在陸路,當屬傾國傾城之姿,莫不教人細細憐著、愛著,哪捨得如此待她?!
「胡說!我哪時欺負她了?!」
海站男人濃眉扭曲,幾乎要皺成一團凌亂。
「你方才暗擰她的膀子,很使勁,故意擰哭她!」她瞧得一清二楚!
是的,美麗女子正幽幽落淚,眼眶一片迷濛,水霧凝聚,在眼角蓄積成淚,睫兒輕顫,珠兒隨之重墜。
本是無色無形的淚珠,離了眼眶,一抹晶瑩的白逐漸浮現,越來越濃郁,滑到臉頰時,透時已經乳白,墜下臉龐後,水珠化為真珠,一顆一顆,落入她面前的石盤。
裡頭,早堆了數十顆。
「她不哭,我哪來真珠賣?!」海魷男人凶巴巴吼回扶持,再將紅棗從頭到腳瞄過一遍,嘖嘖有聲:「難怪?…不是龍骸城的氏人嘛,才會大驚小對,在我攤位前哆咬——去去去!走開!別檔我做生意!」
說完,海站男人直接趕人,大手一揮,就要落在紅棗身上。
粗魯的推勁,被蒲牢攔下。
蒲牢一記眼神,冷冷瞧去,海魷男人氣勢瞬崩,整個人突然渺小起來,站在高大的蒲牢身旁,懦縮膽怯。
「四、四龍子……」海魷男人吶吶喊道,蒲牢並不理睬,眼中只有她。
「你跑這麼急,就趕著來看淚鯨生珠?」蒲牢雙臂環胸,晚她的眼神,像取笑她的見識淺薄,大驚小怪。
「淚鼓?」原來美麗的人魚姑娘,名喚淚鱗?
「落淚成珠的一支氏人族系。」在龍骸城裡,算是有名的種類。
淚蛟族的珍稀,在於淚水值錢,與蚌類養珠不同,蚌珠曠日費時,數年育一顆,淚蛟真珠顯得便利易獲,只消淚蛟一哭,洋珠便可成形。
泣珠材質雖不及蚌珠紮實,珠體大小、色澤,卻較為統一,適合大量磨製粉末,或是綴飾於衣物上頭。
有些商人腦筋動得快,捕獲淚蛟一族,直接在市集販售泣珠,現場觀賞淚蛟落淚表演,噓頭大,賣真珠的生意更好。
「為了獲取真珠,便逼她一直哭泣?」紅棗難以置信。
「這是淚蛟族的天賦呀,也是他們最大用途吧。」幹嘛一臉氣呼呼?又不是他蒲牢購給淚鯨族這種本領,害他們遭受商人覬覦。
雖然,他一點都不覺得凝淚成珠有何驚喜,不過是硬化的淚水。
動不動就掉淚的傢伙,他覺得煩。而淚鯨一族,無論公的母的,總是在哭。
「這不叫天賦,更不是用途,能讓淚水變成真珠,不代表必須淪為禁裔,失去自由,逼著哭出一顆顆真珠。」紅棗反駁。
嗓音雖不聞強勢,字字既輕且柔,小臉上,一派認真。
她又說道:「哭泣,應該是為喜悅、為悲傷、為難過、為心裡那一絲的真情流露而哭,不能變成買與賣……」
「哭不出來的你,跟人家懂什麼哭泣的大道理?」蒲牢話中不存惡意,只是口直心快,沒經過腦子思索,便率性而說。
一副老前輩的口吻,讓他想笑,分明就是個嫩娃兒,老成啥呀?
紅棗靜靜閉上嘴,望向他。方才,還為淚蛟而忿忿不平的臉蛋,退去所有神色,淡然若水。
這是什麼眼神呀?!他又沒說錯話,她本來就哭不出來,沒有眼淚,是她自個兒說的呀——蒲牢被她瞧得渾身不對勁,如果她眼神凶惡些,瞪他貌他鄙視他,他還不會這麼……室悶。
「我沒有淚水,但我會喜悅、會悲傷、會難過……我只是想哭,卻無法哭。」
她的反應平靜無波,說起話來不見起伏頓挫,訴著她與生俱來的缺憾,彷彿那是別人的事兒一般。
「失去最愛的親人、面臨死亡的無助恐俱……痛苦得想大哭、害怕得想訴苦,雙眼卻是乾涸……哭泣,對我是種奢侈,我求之,而不可得,看見眼淚被如此賤待,我覺得很生氣。」
生氣?哪裡有呀?表情一點都不像。
蒲牢只看見她張著大眼,眸中淡定,臉蛋寧靜恬美,沒有怒不可抑的跡象。
偏偏她越是不噎不鬧,口氣越發清淺,他越是看了皺眉。
兩道濃眉劍眉,朝眉心收攏,堆成一個蹙結。
悴,心口那股火,從何而來?
莫名地,燒了起來。
聽她說出那些話,像是有誰揪住他的心,往一大壇的酸醋泡進去,嗆到渾身哆嗦,酸得發軟,幾乎衝上腦門。
「把那只雌淚蛟放出來!」蒲牢轟然回首,怒目相向,心裡的悶氣,完全遷怒在海站男人身上。
「唉?~~??!放她出來?!」海站男人聽了大驚。
這只淚蛟,花費他好大的功夫才捕獲,賺了幾天的泣珠收入,哪夠本呀,起碼得再賣個半年!
龍雕城與人間陸路不同,不能以相同律法規之,並非龍雕城毫無法治,而是海中種族太多太多,弱肉強食,他們可不興那套「扶傾濟弱」、「相親相愛」的仁義道德。
況且,他對這只淚蛟娃兒還不錯呀!喂最好、最鮮甜的食物,只要她乖乖哭、乖乖生珠,他可是將她當成祖奶奶供奉伺侯哪!
賣鯨豚乳的人,不也這樣對待鯨豚?同理可證,他靠泣珠賺錢,天經地義。
「四龍子,您別聽那只小女娃亂說!淚蛟幫我賺貝幣,我也有付她工資……雖然只有一枚貝幣啦……但、但我跟她是魚幫水、水幫魚,我沒有賤待她,您要我放了她……我一家幾十口魚娃魚孫,可怎麼生活?!」
海魷男人急忙辯解,要蒲牢收回命令。
全海市裡,壓搾弱小魚種維生的,不單單他一隻,怎麼只找他麻煩?
左手邊那攤,在賣錢卵,正對面那攤,簍子裡全是海蟹,等著下鍋。
還有還有,龍子也正在欺負「弱水」呀……
「叫你放你就放,你不動手,我來!」區區幾根細細石柵,蒲牢不看在眼裡,指頭一彈,便能輕易震斷。命令他,是看得起他!
「我放……我放……」海魷男人不敢勞龍子動手,誰知道這一動,轟垮的會只有石柵,而不是連他的店舖、他的腦袋,也給打成粉?!
不想因小失大,只得合淚乖乖聽話,打開柵門,放出美麗淚蛟。
淚鱗一獲自由,立即縮往蒲牢身後,視他為依靠,躲看不敢出來,一顆顆泣珠仍不停歇,由她眸間墜下,滾落海間,海站男人心裡抽痛,撿抬泣珠當做補貼。
蒲牢偷瞄紅棗。
她臉上沒有流露出喜悅或讚賞,依舊淡看一切。
這女娃真難討好,不都照著她的希冀,把淚鼓給救出來了嗎?幹嘛連笑一個也沒有?!
咦?他剛剛在想什麼?
討好?
他,討好她?
對呀,她又沒開口要他多事,沒求他救淚蛟出來。
是他自己猜想,這麼做,她應該會開心、應該會恢復光彩笑容……
看見她斂起輕笑,連他都跟著笑不出來了。
自己在發啥怪病呀?
「謝謝龍子……謝謝四龍子救命之恩……」
淚蛟姑娘的頻頻致謝,喚回蒲牢的注意,在那之前,他一雙眼睛全盯住紅棗,壓根沒去瞧淚蛟姑娘半眼,連海站男人啥時收攤走魚,他也沒理睬。
美人嘻淚,這回落下的珠淚,滑過含羞帶笑的唇角,紅霞飛布,雙腮艷麗。
「倩兒無以為報,願終身伺候龍子,為奴為婢……」標準的以身相許,管你要或不要。
「不必!」蒲牢毫不客氣,想拒絕就拒絕,不彎彎拐拐,不做委屈自己的蠢事,管他會不會擊碎少女芳心。
他不需要奴媲在身邊礙眼!也討厭耳畔有人嘮叨!尤其,還是動不動就哭的淚鼓一族!他敬謝不敏,滾得越遠越好。
「求龍子不要拒絕倩兒心意……倩兒想報答龍子的大恩大德……」美人盈盈跪下,仍是落淚,泣珠紛紛。
「我又不是為了你——」海市裡,司空見慣的買與賣,他從不插手,此次會反常,是因為——
蒲牢的眼,又瞧向害他「反常」的元凶,而「元凶」那雙黑燦分時的眸,帶有旁觀的趣然,看著他與淚蛟美人的互動和對話。
她一定誤會他多樂意、多希望,接受淚鱗報恩!
該死,他不想……被她誤解。
「你的恩人不是我,是她!要賣身報恩,也是報答她
蒲牢指向紅棗,迅速撇清,不想和淚蛟扯上恩情。
紅棗搖看蟒首,「單憑我之力,那位魚老闆決計不可能放人,是你一句話,加上龍子身分,讓才淚鯨姑娘獲得自由,這個恩情,歸你不歸我。」她很有自知之明,不去爭功。
她沒有救人的力量,海站男人亦不會聽她之言,沒有蒲牢,淚鯨美人現在仍受囚於石柵內。
她吃驚之處,在蒲牢會如此乾脆,拯救弱質少女於水深火熱,令她反應不及。
她本以為,自己必須花費更多功夫,才能勸說蒲牢出力。
畢竟,他原先的態度,絲毫不覺得海站男人何錯之有,臉上不見同情弱小的神色。
一轉眼,他卻喝令海站男人放人,態度王變,連她也訝然,暗暗猜想,他被啥怪東西附身了?
是突然發現,石柵內的淚蛟姑娘美若天仙、楚楚可憐,觸及男人內心的柔情面,忍不住想噹噹英雄,營救美人?
「是呀是呀……若非龍子大人,倩兒不可能得救,倩兒感激姑娘仗義直言,但靠姑娘是不夠的……」很明顯,比起紅棗,淚絞美人更想對蒲牢報恩
「要不是她開口,我才不會逼海站放你出來!」蒲牢雖對淚蛟說,眼睛卻直盯著紅棗。
「我?我好像還沒開口提出要求……」紅棗不記得自己說出「請你救她」或「做做好事吧」,諸如此類的請托。
「-一我就是知道你一定會要求,先做起來放。」蒲牢兩條粗臂往胸前一環,獷臉高仰,一副「大爺我未卜先知,怎樣,不行嗎?!」的高傲。
最好這種事,能先做起來放。
「四龍子……無論您是無心插柳,抑或是施恩不望回報,您救了倩兒,是不爭的事實,倩兒一定要報恩——」淚鱗美人芳言來歇,蒲牢兩指拈來,揩走滾落的泣珠一顆。
炙燙指腹,碰得美人兒粉腮鮮紅,又羞又喜,以為他捨不得她哭。
「這顆泣珠算是報恩,我收下了。」所以,可以滾了,不送。
東西馬上轉手,長指輕彈,泣珠落到了紅棗掌心。
「四……」淚蛟美人錯愕不已。
「再囉唆,叫那只海魚把你關回去!」蒲牢惡聲恫嚇,臉上佈滿認真。
憐香惜玉,這四字,他不知道怎麼寫!
淚蛟美人閉上粉唇,不敢再說。凶神惡煞的蒲牢,連男人都會怕,況且是嫩生生的小女娃。
「你嚇到她了。」同屬「嫩生生小女娃」的紅棗,卻毫無受驚害怕的跡象。
「嚇跑了最好,少來煩我。」蒲牢頭也不回,拉看紅棗就走,遠遠拋下淚鯨美人。
「那麼美的姑娘,怎麼捨得對她凶?」
「哪裡美?!」他看不出來,光看那些泣淚,渾身難皮疙瘩全立了起來。
「我在陸地上,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子。」
這是實話,由同為女性說來,更具說服力。
淚鱗哭泣時,梨花帶雨,纖弱嬌柔,誰瞧了,都想憐愛珍惜。
蒲牢應話應得很順暢,直線思考,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哪會沒有?我看來,你比她美多了——」腦子與嘴巴,瞬間,停頓住。
你比她美多了了了了了……
那張正仰覷看他的臉蛋,小小的,粉粉的,好像泛起一層薄光,在海潮中,染上晶瑩的藍,吹彈可破一般,柔嫩。
她眉清目秀,是順眼的美,與海裡雌氏人全然不同氏人的美,很直接,第一眼便覺璀璨炫目,絕艷亮麗,近乎毫無瑕疵。
相較之下,咋見她,評價給個「不差」就很了不起,離驚艷遠得很。
然而,越是細瞧,越逐步發現,她的「不差」,實際上非常多。
她的眉眼生得極好,黑瞳炯炯,白仁雪潔,晶亮分明,鼻樑小,卻直挺,臉龐線條柔軟如蛋形,圓潤且優美的弧線……要一一數出她的部分,不難。
他真的認為,她比任何一隻雌淚蛟r都要精緻、更耐看。
嗯……他的南美觀向來異於眾人,只管女人強不強悍,不用麻煩男人保護,在他眼中,強,即是美。
偏偏,她也不高,也不壯,嬌小玲瓏,僅僅那麼一丁點大……他仍是覺得她美。
她淺淺笑著,安慰內疚的鎮民們,那樣溫柔,很美。
她寧靜端坐,任由大姐大嬸為她盤發撲粉,那樣沉穩,很美。
她躍下怒海,往他的方向墜來時,長睫輕閉,笑頗和緩安詳,不見一絲怨或恨,神情平恬,很美。
他竟然把每一面的她,全記得這麼牢……
每一面的她,皆美。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2 00:20:46
第五章
收回前言。
她在他眼中,也不是沒有醜得時候。
最丑的她,就屬此時此刻一返家的冰夷,特地為她帶來整疊醫書,樹立記載海中萬物的醫學知識,投其所好。
果然,紅棗興致大起,和冰夷有說有笑,兩人研討起內容,聊得起勁、聊得他沒半個字聽得懂。
她朝冰夷燦笑,認真聽冰夷解說,書內哪種魚的習性、穴位、用藥注意,他不時額首,不時發問。
蒲牢仔細扳指計算,非常的仔細一她和冰夷的對話,已經遠遠超過他與她在海市的全部加總,五句,不,六七八九十……還飛快增加中。
「你穿這件綠全削良好看。」本在解說著「鱗」的構造,冰夷卻突然冒出這一句,眼神讚賞,毫不扭捏。
紅棗身穿蒲牢掏錢為她採買的新裳,鮮綠可愛,像枝新芽,膚白肉嫩。
長髮拜青蟹店主之助,給成海城正時興的「雙鰲髻」一仿以蟹鰲,雙邊扎出結實鬢形,再纏上與綠捎帶。
蛟峭軟軟,飄飄欲飛,海潮波動下,更是活湍好看。
「謝謝。」紅棗靦腆一笑,不習慣被誇。
況且,蒲牢對她這身新裳、新發鬢,沒有任何評論,僅有淡淡一「嗯」,後頭到底是要加上「嗯,還過得去啦」,或是「嗯,再努力打扮,也是這幅摸樣」,都很有想像空間。
這讓她認為,自己的摸樣,不過爾爾。
冰夷率直的讚美,她視為客套,回以淺笑。
我也知道她穿起來很好看,還用你多嘴?!蒲牢冷哼,悴聲合糊,咬著牙關。
認識冰夷那麼久,第一次感覺,冰夷如此惹人討厭!
真想掄起拳,往那張笑到快滴出蜜汁的俊顏,用力揮去,打得他面容扭曲!
「對了,這罐藥丸子你收下,一日一顆,能助你舒緩在海中的諸多不適。」冰夷遞給他一小盅石壇。
「她在海中哪會不適?!你質疑我的術力?!」蒲牢很有意見。
他可是密密牢牢地將她整個人包覆起來,滴水不漏,不會讓她有分毫損傷,怎還需要藥丸子的輔助?!
「不是質疑,是確保,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紅棗不起意外,在如此深海之中,術法稍有差池,她會被壓得五臟俱破,那可不好。」冰夷回道。
喂喂喂,會我話時,為什麼看她不看我?!
蒲牢正想嗤問,隨即又被冰夷話中某個稱謂所震,不由得瞇細眼眸。
紅棗?!
啥時開始改口,去掉「姑娘」兩字?!
叫得未免太親親熱熱!
「這藥是?」紅棗打開壇蓋,裡頭一顆一顆鮮紅色,彷彿新鮮魚卵,晶瑩剔透,拈了一顆入手,彈性十足,頗具韌性。
「親水丹,專為非海中族物所煉製的藥,食下一顆,便能維持整日在水裡自由呼吸。」冰夷輕聲解釋。
「世上竟有這麼有趣的藥丸子……」紅棗小臉燦亮,連忙追問丹藥成分,果然生自醫者世家,對於藥與病有莫名的偏好,一聽見前所未有的藥物,眸子閃閃晶燦。
冰夷樂意為她解惑,滔滔不絕,有問必答,嗓音放得既輕、又柔,帶點淡淡笑意,聲音教人酥麻。
另一道響吼,打破那方融治氛圍。
「喂,去煮海栗大米,我餓了。」蒲牢粗狂揚聲,粗壯的長腿交疊,支頤托腮,神態吊兒郎當,覷向兩人的眸,瞇到不能再細,本就獰野的五官,加添了一股狠勁,全數針對冰夷而去。
對,他就是在支使冰夷!
「待客之道,讓客人餓肚子是最大忌諱吧?」蒲牢撇唇,撇出一臉鄙夷,皮肉都不笑,
「有閒賣弄風騷,不如去煮幾道好吃的,餵飽我的肚子!」
冰夷瞄他一眼,又挪開。你哪裡像客人?翻我家櫥櫃,吃我家零食,進出我家,如入無人之地,比主人更主人……
很明顯,冰夷眼中之客,只有紅棗,而非蒲牢。
經蒲牢「提醒」,他才驚覺,餓看柔弱嬌客了,真該打,趕忙向紅棗送上謙笑,溫柔無比。
「聊得太盡興,欲罷不能,紅棗,你餓了吧?我弄些草手好菜,讓你嘗嘗。你先坐這兒。讀讀醫冊,哪裡瞧不懂,或是想知道更多詳解,用過膳後我再一一替你解說。」
「好。」紅棗秦半精神全落在醫冊之間,看的很認真,合糊應聲。
冰夷一入廚房,蒲牢下一轉瞬,竄到她面前,一把拖著她跑。
她反應不及,連人帶書被他半拉半扯,帶離冰夷的螺屋。
「你要帶我去哪?」紅棗出聲詢問,吃力追上他的步伐,他走得好急,像要甩開身後惱人的麻煩。
「填肚子!」他頭也不回,只有嗓門渾厚的答覆她。
「冰夷不是正要去煮?」
「我突然不想吃他煮的!」口吻逼近任性。
「那為什麼要拉我一塊兒出來?我滿想的……」蒲牢不想的話,可以自行離席,針對醫冊,她還有不少問題能請教冰夷。
「想啥想?!」他惡狠狠瞪來,童橫又不講理。腳步停下,和她對峙,那姿態真像質問妻子的丈夫,只是他自己毫無察覺。
他先是冷笑兩聲,「你跟冰夷……很有話聊嘛。」口氣絕對不似閒話家常。
紅棗默不作答,只是疑望他的臉。
他有一種……「你敢點頭,我就扭斷你的頸子」的惡霸決氣,雖是假想,但她聰明地保持絨默。
又是幾聲冷笑,同樣來自於他。
「跟他聊的句子,贏過今天整個下午和我一起逛海市的加總,足足勝出七十四句!」他很認真計算!一句一句,都仔細數出來!
對!就是四十七句!
「……你連這都算?」她很驚訝。驚訝於……他的細心,還有,小心眼。
哼!他那時被晾在一旁,很閒,閒到忍不住斤斤計較!
「要問海底任何一支種族的常識,我也知道呀!我在海裡的時間勝過冰夷太多!你問呀!你有啥不懂,全都給我問出來!」何必跟冰夷有說有笑,像有聊不完的話題?!
彼此逼著「提問」,紅棗顯示緘默,慢慢思忖,才如其所願提問。
「……鱈魚腹內,若有寄身蟲子,如何投藥?如何處置?」她考他,草醫冊內讀到的一小章回。她與冰夷聊的也是諸如此類,難脫與醫藥攸關。
「……」
沉默。
沉默了有點久。
「問簡單一點的。」他的回答。
好,抱歉,是她挑錯題,修正,再來,
「……魷須遭攻擊,因而斷去,該如何搶救,縫線粗細多少?」
「斷掉就斷掉,串起來,塗醬汁烤,才不浪費。」他的處置方式,確實會是如此。
縫什麼縫呀,吃到肚裡多省事,弱到連攻擊也閃不過,還被斷手斷腳,只能怪自己,哼。
「……我跟你,好像沒什麼能聊的。」紅棗做出結論,一臉遺憾。
「喂!我答得很認真!」這麼快否定幹嘛?!
「聽得出來。辛苦了。」她很真心誠意的。因為她知道,他努力找話聊,偏偏醫學這類非他所長,她以醫冊考他,確實為難人了。
她試圖聊些他好發揮的話題。
「要去哪裡用膳?」
「跟我走就對了。好吃又大碗,我常跟我家小九一塊兒去吃上一整天!」他重新領看她走,巨大寬闊的掌心,熱燙燙地握住她腕上。
這回,他步伐放慢許多,讓她不用費力便能並肩同行。
「海裡的食物,千奇百怪,我不知道從何下手……」希望他別帶她去太拘謹的地方,考驗她的餐桌常識,她不想淪為笑柄,模態出盡。
「有何好困擾的?吃到肚裡不全都一樣,愛怎麼吃,便怎麼吃,包在一起吃、手覺拌攪拌吃、沾醬吃、生吃,這個不加、那個要多加一點…你吃得高興就好。」蒲牢可不認為「吃」需要有步驟、有規定,非得一摸一樣照做。
自己吃爽最重要,怕鬧什麼笑話?
紅棗一怔,隨即笑出來。
好豁達。
由他口中說來,那麼理直氣壯。
不用在乎誰的眼光、無須擔心誰的啪笑,讓生性戰兢小心的她,彷彿被打通任督二脈,豁然晴朗。
她就算在他面前,出多少模,犯下多笨拙的蠢行,也不用感到羞報
雖然他的說詞,不是至理名言、夠不上字字珠磯,像某種任性,或是唯我獨尊。卻是她學不來的部分。
這樣率性,多好,她真羨慕。
我說了什麼,讓她這般開心?蒲牢盯著那抹笑,有些呆愣了。
「吃得高興就好……」她重複他的尾語,笑容不減反增。
「順便找住的地方。」這件事太重要,蒲牢沒因看著她的笑而傻掉了。
「嗯?不是已在冰夷家叨擾?」她不解。
「不去住破螺屋,找間豪華的海樓客棧,住個舒服痛快。」重點是,他不想看見她和冰夷,繼續卿卿我我。
確實,暫居冰夷家,兩間房,冰夷讓出一間給她,僅存的一間蒲牢佔去,連累冰夷睡屋外海草,對冰夷很不好意思。紅棗心裡有感。
「不跟冰夷說一聲嗎?」不告而別……好嗎?
「不用,我每回來去,都不跟他哆嗦,他習慣了。」
來,不用招呼,去,不用道別,蒲牢不做太婆媽的行徑。
任性,無論從哪方面來看……
「還是該跟冰夷知會,比較好。」她做不來他的……嗯,隨興。
蒲牢的回應,是睦眸瞪她,擺明她的提議不予接受。
腳步沒停的兩人,來到一座巨大樓子前。
樓高十數層,樓身嵌於海崖間,崖上崎嶇凹凸,渾然天成地融入其中,海崖的圓洞,變為海樓窗棍,崖石的獨特紋路,以及小小螺貝鑲綴,則化為樓牆裝飾,不失風味。
他熟穩地點耍數道菜,也訂了房,要在海樓住下。
與其說是「房」,倒不如說是第十層樓海閣,更為貼切。
十樓海閣,無比寬敞,並未區隔成數間廂房分租,而是完整一層,便為一處客宿打通的廳堂偌大漂亮,螢黃色珍珠石透出暖芒,照亮整室。
以廳堂為中心,東南西北各有四間內房,他與她,區區兩位,不需要住到如此豪奢的獨層房舍。
但很顯然,僅止她一人這麼認為。
海樓掌櫃和蒲牢,都覺得以整層海閣,迎接龍子大駕光臨,不過剛好而已。
豐盛的菜餚,送進房內大廳,一盤一盤,將石桌擺放得毫無空隙,兩人被食物香誘去,開始大塊朵頤。
「你是小魚嗎?食量這麼一丁?」蒲牢瞄過去,嘖了一聲。
她吃的分量,塞他牙縫都不夠。
「男女的食量,本就有些差異。」她自覺吃得相當多,她看著他的食量,也忍不住佩服他了呢,是有幾個胃要裝滿呀……
「不能被我越養越瘦。」粗心的蒲牢,難得一回展現細膩心思,發現她太多挑煮熟的菜或湯,一些新鮮活跳的甜美海產,她幾乎不吃。
所以,他盼咐魚小二,加送幾道燉煨的、悶烤的、酥炸的菜餚上來。
魚小二收走空盤,手腳俐落補上新菜,石桌的塞滿程度半點未減。
「別再加菜了,我吃不下。」
她若不趕忙強調,這男人,一副很想再點菜的神情。
教她意外的是,他非心細之人,又努力低頭猛吃之際,竟也注意到她對桌上菜餚的喜好……
「不把你養胖點不行。」熱呼呼的魚湯沫蠱,推到她面前,日愛著掌心。
「我並不瘦。」她的體態不屬茬弱那型,加上種植藥草、採藥、魔藥,許多耗費體力之事,她皆是親力親為,自然比養在深閨,大門不出的嬌柔姑娘還要健壯些。
當然,和蒲牢相較,她確實嬌小玲瓏太多太多。
他虎眸縹去,掃向她,彷彿正質疑她那句「我並不瘦」,將她仔細畝視一遍,發、臉、肩、腰、腿~一每一處都不放過。
他嘴裡咀嚼新鮮魚片,咬得很慢、很慢,再搭配上眼神和表情,像口中品嚐著的,是她。
突如其來的錯覺,紅棗感到燥熱衝上腦門,被他盯瞧得很不自在……
「太瘦了。」他搖頭,補上:「放進湯裡,熬不出什麼油脂甜汁。」
蒲牢口中雖有食物,卻說得不合糊,字句清晰。
至少,紅棗聽得一字不漏。
「放進湯裡熬?」這幾字簡單明了,沒有辨識上得難度,用在「人」身上,卻難以理解。
「呀,我還沒跟你提過。」蒲牢想起先前顧慮她一天之內,接受過多刺激打擊,而暫時不說的小小貼心。
他沒打算瞞她,只是遲了些說,帶她到龍雕城的真正「用途」。
咦……心,怎麼揪了一下?
像被誰用五指芍剛民收緊、擰住、重絞,虐過一回,又鬆放?……然後,步驟重複。
「我是帶你回來熬湯,熬一種什麼鮮什麼參的湯,給我家老頭治病,那湯需要九種藥材,你,是我抽中的其中一昧,要帶回去交差……應該養得肥軟一點,藥效……比較強。」奇怪,說出這番話,揪痛感持續不斷,害他不時停頓。
「……我是其中一味藥材?」以人肉入藥?
他點頭,一邊凜眸,對抗揪刺的痛覺。
「紅棗嘛。」
一絲絲的感動,嗽,如泡沫迸碎。
一些些的萌動,啪,來茂盛,中途麼折。
原來,他的關心和關注,其來有自。
她竟……為了他那些舉止,心裡詫暖。
紅棗面無表情,心裡卻嘀咕連連,澎湃翻攪。
這男人……
根本就搞不清楚狀況吧?!
此紅棗,非彼紅紮起哦,她再怎麼熬,也熬不出「紅棗」的藥效!
難怪,初見他時,他提出來的要求何等奇怪,說要買紅棗,又要挑甜甜的、軟軟的……
因為他連他要尋之物,是圓是扁、是人是物,都沒有弄清楚呀!
她沒有生氣,也不覺難受,只是……哭笑不得。
當時他找上她,她手裡採擷的,才是他要的「正主兒」。
她不想修正他的誤解,完全不想。
心中浮現小小的惡意一乾脆讓他帶她這個「錯紅棗」回去,交差時,狠狠丟臉、受眾人恥笑也好。
她淡淡燮眉,眸中投來諸多責備的申請一被蒲牢誤解為「惶恐無措」。
他知道她哭不出淚,無從分辨她有多怕,換成其他女子,聽見要被送去熬湯,早哭得涕淚交錯。
她不哭,他反倒擔心,擔心她……壓抑絕望及恐俱。
「我知道你聽見實情,心裡難免又驚又怕,不過……現實如此,你也只能接受……
「可惡!怎麼一直痛呀?!」
蒲牢說著,突然惱起來,重重一記捶向胸口,使勁的肉擊聲,結實,而不手軟。
行怪太行異,紅棗不挑眉都難。
「你打這麼用力,當然會痛。」自虐嗎?好端端的,出拳打自己?嗯……真特殊的嗜好。
「不是呀,胸口在痛!」看見她,馬上想起她是醫家子孫,他厭惡胸口莫名的疼痛,病急亂投醫,直接拉過她的手,往泛疼得心窩口按:「幫我瞧瞧一」
「我醫書不精,加上龍子與一般人的身體構造並不相同,我沒有能力治。」她想抽回手,他卻握得很緊、很牢,沒有放鬆的意圖。
「等等!」他喝止她亂動,驚喜的嗓音非常響亮:「這樣有效!沒那麼痛了!」
軟軟的小手,觸感佳,溫度夠,貼在胸前,像塊溫玉,好舒服…而且,確實舒緩了刺痛。
「胡說什麼?!我的手又不是走罐,能活血行氣。」
走罐是撥罐法之一,循著經脈,以罐體推拉移動,手勁草捏需視病人情況,輕或重,皆靠經驗。
她不信單憑她一隻手,做得來「走罐」的療效。
「因為你是『紅棗』吧。」九種神奇的藥材之一。
正因神奇,魟醫才要他們九名兄弟去尋,要治父王的怪症,她名列其一,想必很是珍稀,擁有過人的藥效……光是貼抵他的胸口,就帶來了舒適的療愈。
聽他冒出這句滿足唱歎,還草她的手心去磨蹭他的胸膛,她真想操起石碗,敲向他的腦袋,看能否將他敲得清醒聰明些。
幾回吸氣吐氣,忍住抓碗的念頭,任他捏握著手,包覆得沒有空隙。
他的手,好大、好寬,輕易就完整握住她的。
她掌心之下,是他的心跳。
強而有力、規律穩健的撞擊,熾烈得像是要衝出來。
他閉眸舒坦的神態,驀地教她心軟,另一隻沒受他鉗制的手,先是按上他的脈搏,想替他找出疼痛的原因。
嗯?一樣紊亂、一樣詭異、一樣超乎她自小習過的脈象知識,她放棄,改撫上他的額。
他摸起來有些燙人,不知是那對內蘊紅光的眼眸,帶來了熱意,或者,這樣的熱度,便是海中城民的「高燒」?
「興許是受寒了,我無法確定……要不要回去找冰夷,讓他為你瞧瞧?」她放輕聲音,關心地問。
冰夷學的,是治魚治蝦治龍子,而她所學,僅僅在於治人,領域大不相同,還是由專精的人來吧。
「不要。現在這樣很舒服……」也不痛了。
「萬一再痛起來的話一」
「就再找你治一」
「我不是要去熬湯嗎?」紅棗故意提及。
一方面,輕嘲他的遲鈍,另一方面,不希望
他草自己身體開玩笑,有病,及早治療才好。「下了鍋,就不能幫你治,你盡早去拜託冰夷……」
三句不離「冰夷」,說來說去,總要冒出那傢伙的名字!
蒲牢很不爽,睜開雙眼瞪她,她也正專注一意地凝覷著他。
她自己沒能察覺,她的眼中填入了憂心忡忡,為他突如其來的胸痛。
「你為什麼這麼信任他?!」是因為不滿、因為噎怒、因為老從她嘴裡,聽見那傢伙的名一他心跳躍動加快,手勁力道加重。
「冰夷習的醫術,針對海底城民,你們生得病,如何對症下藥,他總該懂得多。」至於信任……全海底城,她只識蒲牢和冰夷,難免語句裡不是他便是冰夷,何必露出這種……指控的嘴臉呢?
「他也不過是個學徒,還沒出師呢。」他哼聲。
「那麼,去找他拜師學醫的師父,請他幫你看。」
「你是說魟醫?」
「嗯……」她又不認識冰夷的師尊,只好胡亂點頭。
找魟醫醫治,代表著另一件事一他得帶她回龍雕城,交差。
當魟醫湊齊九昧藥材,立刻動手熬制湯藥,到時,她……
「不能回去!」這四字沖口而出,叭完,覺得自己沒道理,轉念一想,想出了理所當然的藉口:「兒香還沒走,我一回去,豈不遭她逮個正著?!
對,他不回去,絕不是因為不想把她交出去,而是麻煩的兒香,守在龍骸城裡等他。
「既然不喜歡她,何不同她說明白?」一徑地逃。
「你以為我沒說過嗎?用吼的、用吠的、用溫情式的好聲好氣,求她放過我,我哪樣沒試?!她根本不聽!死纏爛打的女人,最討人厭!」他的吼聲,和他臉上的嫌惡,一樣精采。
「你對她這麼不好,她為何會喜歡你?」喜歡道被臭臉相待、被惡言相向,也不願死心的地步?
換成是她,就做不到兒香的堅持。
倘若,有朝一日,她心儀之人,對她露出了鄙夷或仄惡一如蒲牢此時神情一她一定馬上放手,讓彼此自由,絕不為難對方、絕不糾纏……
絕不願意樂見對方提及她時,是咬牙切齒的。
「誰知道?!大概……是我的臉吧。」蒲牢思索後,有了結論。
這最不可能,你想太多。
「你那是什麼表情?!」太明顯得反駁了!沒禮貌!
她略略修正神色,不讓對他那句話的質疑,表現得太清楚。
「也許,是你無形中散發出來的安全感,吸引了她。
「紅棗平心而論,說出自己與他相處過的想法:「在你身邊,有種……天塌下來,你會撐托住,好似任何事都無需擔心……就算身處全然陌生的環境,有慌、有懼,卻不至於絕望……」
不知不覺,她傾吐而出,是自己的心聲。
初入汪洋深海,人生地不熟,更是自己從未踏入的神秘領域,她怕,怕得望向無垠的湛海之際,茫然、無措、顫抖,全數襲上心頭。
可是,他在。
當雙眼游移而去,輕易能看見,高大壯碩的身影,挺直佇守在身邊,相隨左右。
所以,她膽敢在海市裡,與海魷販子對峙、爭理,因為,他在。
像樹,像山,像城牆,像巨大堅固的後盾。
他不用口吐任何浮誇的擔保,他站在那裡,她便很明白,他不容海站男人傷她分毫。
他是一個,讓人倍覺心安的存在。
「你有一種教人信賴的特質,或許你長得不良善,配上魁梧身形、響亮嗓門,乍看下,威庚嚇人,難以親近,認識相處後,最先發現……你有些迷糊,才會吃的「紅棗」、活生生的「紅棗」,漫不經心,也很任性,不懂虛心求救……」傻傻分不清楚。
她想起這樣的他,忍不住微微輕笑。
「然後,察覺到……實際上得你,很細膩。」
好幾回,他小心翼翼,斟酌的手勁氣力,擔心捉痛了她,以及,海市裡,他搶在她開口請求之前,料測她的心思,比她更早一步救下淚蛟美人。
他看似粗獷,不加雕琢,卻發自內心,有其難得的細微。
蒲牢的眸,確確實實轉變成艷紅色,彷彿兩把火,在瞳心中央燃燒。
她看見他的鬢頰間,片片紅鱗,閃閃輝煌,映照看她的粉腮,同樣瑰麗。
她驚覺自己說了什麼,為此,她淡淡赧了臉。
她說了太多,一些內心深處的的忖思,吐露得超出預期……有些想法,她並不願讓他知道。
不要他知道,她眼中的他……有點可愛。
「我很少被誇獎。」他一臉認真,而且口氣嚴肅,連眉心都是蹙的,卻無關憤怒或凶惡。
我不是在誇獎你……哪一句,讓你產生誤解的?
她欲言,又止。他的神情,教人不想以戲謔的口吻。
去回應他。
她的確不是誇獎……只是,順心而言,實話實說。
「我的兄弟們,多得是俊美、聰明、討喜、強悍之類,有好幾隻……閃耀炫目,完美得難以相信,他們和我流有同樣的血脈……我大哥呀,還是我同父同母的親手足。」兩兄弟,無論哪方面,都不像有血緣關係,微妙得很。
在那群傢伙之中,他的光彩永遠不及他們。
論俊逸,他大哥最勝出,說討喜,小九人見人愛,男女通殺,比聰明,笑面虎老五,占看最前頭的位置,說強悍,他二哥搶盡風頭。
他呢?莽撞、衝動、做事不經大腦、口不擇言,聲壯氣粗,動手永遠必動口快。
這樣的他,她卻說細膩,說他教人信賴……好開心。
他好開心。
從心中,開始泛甜,侵了糖、淬了蜜,裹得胸口……暖熱欲融。
「你的話,讓我好高興,好高興……」
他咧嘴一笑。
孩童似的稚氣,純淨無雜質,在紅光滿面的臉上綻放,像一抹艷報晚霞。
明明是粗獷有餘的容貌,此刻,完全柔軟起來。
紅鱗耀眼,純淨的白牙也耀眼,卻遠遠不及他笑容,璀璨。
她覺得,他……越來越可愛了。
不過,她不會告訴他,不讓這男人太驕傲。
要是夜裡的打呼聲能小一些,那就更可愛了。
接下來的四個深夜裡,紅棗新增了這個想法。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2 00:21:08
第六章
大半夜裡,在海樓掌櫃滿臉歉意的央托下,紅棗試圖進入蒲牢房裡,為全樓子「消滅」震天撼地的沉雷聲。果不其然,又變成這樣……一如前幾夜,被睡意惺忪的男人,一把捉進懷裡,蟲豪首按抵厚實胸膛上,抱得流暢順手,已經養成習慣。
「你怎麼又偷溜到我床上?」每早醒來,蒲牢的第一句話,像笑,像指控。
「……」她連費勁瞪他,都懶。推推他,要他放開交疊在她腹後的兩條膀子。這男人,抱起人來,真是全心全意,一沾上死也不放……
他捨不得鬆手,掌心碰觸到的軟喇,真令人眷戀,但她抵在他胸前的手兒,掄成小拳,捶了兩記,催促著他。他只好不情不願放開手,任她逃出他的懷抱。
「奇怪,我嘴裡……怎麼甜甜的?」他先是伸懶腰,下意識舔舔嘴,在口中嘗到一抹微甜和香氣。
還、還敢問哩?!她進房,為解救樓內所有人的耳朵,慘遭蒲牢逮入懷裡,她努力開口,想喚醒意識混沌的他,他喉頭一動,滾出幾聲咕嗦,她以為他就要醒來,怎他碎了一句「好吵」,然、然後一用嘴……堵住了擾人酣夢的聲源。
紅棗滿臉辣紅,實在是說不出口,自己被這男人「封口」。對於他的疑惑,只好當做沒聽到,偏過蟒首,十指飛快梳整長髮,裝忙。
「我吃了什麼糖嗎?味道不錯一」想著,昨晚誤吞了啥小玩意兒。呀,難道是魚小二為客人所準備,用以安眠好睡的「沉香茶」?那東西帶點甜味沒錯,又好像沒這麼甜……
她腦門內已是一陣沸騰,對他做著品嚐後的結論,努力無視。
偏偏夜裡情景,歷歷清晰,烙印於心……
偏偏夜裡情景,歷歷清晰,烙印於心……
他有張豐厚的唇,緊貼在她唇間,輾轉吸吮,正因他介於半睡半醒之間,沒空思考力道問題。完全的肆意探索,嘗到甜美滋昧便欲罷不能,舌尖的攫握,一回比一回更加深,將她的抵抗、她的阻止,視若無物。堅硬如鐵的男人,唇,竟也能絲滑柔軟,吐出的氣息好燙人,拂得髮膚要燃燒一般……
「你吃了辣嗎?」整張臉漲成血紅色的,耳朵也……」他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逼近,伸手輕捏她的耳垂。
她震得往後一縮,摀任紅潮竄升得耳殼。
「我手很髒嗎?你什麼反應呀?」整個人都快跳起來了,是有這麼討厭他碰?!
「……我被你嚇到了。」這是一半的事實。
「膽子真小。」他笑她。
他的笑聲,緊隨她身後,她頭也不回,奔入自己房間,在他看不見的一角,努力拍打臉頰,以為這樣就能拍散滿腮的火熱色澤。
「今天帶你去看『海裡飄雪』,開開你的眼界。」蒲牢在海廳裡說話,聲音傳進房內。
這些天,他帶著她跑遍不少地方。
他生活的海洋,對她而言,新鮮而神秘,處處皆有驚奇,她雖不常流露出雀躍的直接反應,但大多數時間,她那對眼眸都是亮的。
亮著欣賞的興然。
亮著求知的慾望。
亮著對沒見過的海中奇景,滿滿驚艷。
這種時候,他覺得她的眼睛美極了,任何星辰或寶石也遠遠不及。
想來有點蠢,他為她眼中那抹光彩,絞盡腦汁,要看它持續存在,不輕易滅去。
紅棗從房內水鏡裡,確定腮幫顏色恢復不少,抹抹臉,梳給長髮,換妥衣物,才出了房。
「海裡飄雪?」怎麼可能?那明明是陸路上特有的冬景。雪,如何存於海水之中,不融不化?
蒲牢嘿嘿笑著,不想太快破梗。說穿了,就是珊瑚產卵。珊瑚似樹非樹,像石非石,海城人民皆知,它是海中一種,會捕食、會產卵一每年特定時間,在幽暗的海夜中,大量的珊瑚精卵,噴灑而出,佈滿海空,密麻交錯,點點白螢點點亮。
有人說,那景色,似滿天星辰,有人則說,像飛雪。卵色有粉有黃有白,顏色斑斕瑰麗,他猜,她看了,一定會驚歎。
「對,海裡的雪,奇特吧?」他故作神秘,賣了關子。」別再拖拖拉拉,準備出發了,要到達淺海,還有一段路得趕。
雖然,他迫不及待想見她眉開眼笑,尋找教他迷炫的眸光,但珊瑚精卵共舞,受潮汐、月盈月虧、溫度影響,僅在夜裡發生,心急不來。
期待,浮現在紅棗心裡。
光憑想像,勾勒不出「海裡飄雪」的情景……她的好奇心被高高懸吊起。
他讓她,每一天,都有所期待。
今天,會帶她去哪裡?
今天,會看到什麼從未見過的新奇事物?
今天,他與她,會佇足於何等美景之間?
她每回都好期待,而他,沒讓她失望過。
紅棗腳步輕快,朝他走去,驀地,兩人之間,聳立起大片的水牆……不,與其說是水牆,正確來看,是鏡。
一大面的水幕之境。
鏡中,笑顏熟悉,溫文燦爛,正是冰夷。
他先是朝紅棗額首微笑,也不問這兩人多日未歸的原由,彷彿對兩人安危及下落,不曾擔心過。笑臉轉向蒲牢,收斂了些。
「四龍子,兒香今早已離開龍骸城,你差不多也該準備回城。眼下,只剩你和二龍子尚未完成任務,兩人搶當九龍之末……」
「兒香走了?」蒲牢挑眉。
「在城裡等不到你,走得好失落。」冰夷倣傚兒香臨行前,落寂的神色。
「廢話少說。我知道了。」可惜,蒲牢無憾,聽完也不內疚。
「不是馬上要回城來了?」冰夷見他態度消極,不像歸心似箭。
「想回去,就會回去,不用你多管。」蒲牢擺擺手,順勢揮出掌風,打散映出冰夷形體的水鏡,驅走音影。方才出遊的興致,徒剩些些沉悶。
「嗯……我們今早回去吧。」紅棗察覺他表情肅穆,沒見過這一面的他,似乎在掙扎看某事,逐提議道:「別去看海中雪了……雪,陸路上,年年都有,我看過好些回,不新奇的一」
「那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無論她看見多少次的雪,都不是與他一塊兒共賞。這是頭一次,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蒲牢拉過她的手,這回不落在她的腕上,五指緊緊地攏握於她的指掌間。
「我們去看海中雪。」決定好的事嗎、答應了她的事,他不想更改,不想食言。不想……
「可是……」冰夷剛說了,大多數龍子皆已回城,交付任務成果,他真不心急嗎?而且……他帶回的「紅棗」,是錯得離了譜的,不早些回城,事後的補救,時間充足嗎?
「之後的事,之後再說。」他握緊她。緊到像要揉進掌心之內,骨血交纏、脈絡相連,每一方寸的膚,皆是密密相貼。緊到,像無聲在說一就這樣,別分開蒲牢的悶悶不樂,全寫在臉上,藏不進心底。
即便眼前光景迷人,卵雪飛揚,顆顆晶瑩,夜海中,綴亮繽紛,他也不瞧,秦半時間,維持著看向她的姿勢。與她交握的手,始終沒有放開過。掌心捏著小小的手,它好軟,也好暖和,填滿指掌,他心裡卻浮現一個念頭——如果,犧牲現在攏進掌內的嫩繭一隻,只要一隻,夠還不夠?
「你握痛我了。」紅棗不得不出聲自救。蒲牢捏握得勁道,不知怎地,越來越沉、越來越重,超乎她的耐度。
他一怔,鬆了力道,五指仍舊扣著她的。
她想由他臉上看出些端倪,希望能弄懂他在煩惱些什麼。
對,他一臉很煩、很惱、很不知如何是好的摸樣。
「紅棗熬湯,可否只取一隻手,或一隻腳?」蒲牢費了好大氣力,勉為其難才說出完整一句話,而不咬碎一口龍牙,「這樣,藥效夠嗎?」
她微微訝然,他會有此一問。
這是代表著,讓他困擾無比、整日心不在焉,不時露出煩惱神情的主因……是她?
「看熬的湯分量多少。」她答以尋常用藥常識,「紅棗多為陪襯,並非絕對必須,用以和解百藥,紅棗昧甘,性平,能略抑苦昧,使藥湯溫潤甘喉易乾下嚥。」
「要看湯的分量?」九種藥材齊全後,會熬出多大一鍋,蒲牢毫無概念,也不清楚,但聽她說「紅棗多為陪襯」,讓他安心些些。
「你方才問,一隻手或一隻腳,難道是……」她的手、她的腳?
「只是缺隻手、缺只腳,影響不大,至少小命保住,要是湯的分量僅僅一小碗,說不定剁根指頭還嫌多了。」蒲牢逕自想像。若能往好的方向發展,興許……她可以不用整只下鍋!
「你先等等……我不想缺手斷腳……」她連忙要勸。不要這麼衝動,一臉想要當場「支解」她的神情,還很暢快地替她決定,缺隻手影響不大……
「缺手斷腳有什麼關係?!」笨蛋!蒲牢吼得巨響,晴天霹靂亦不過爾爾,他吠出了額際的青筋暴突。要不是她又嬌又小,皮薄肉嫩,他真想賞她一頭爆栗,將她「敲」聰明些!手與腳,算什麼!小命休矣,有手有腳又有何用?!
「你沒手,我當你的手,喂你吃飯、幫你寫字!你斷腳,我當你的腳,抱你去任何你要去得地方,我步伐比你大、走得比你快,不會讓你覺得不便,一但要是命沒了,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什麼也幫不上你!」吼聲脫口,再形成回音,因為吼得又重又沉,回音蕩漾的次數同等增加,將他那番話,一而再,再而三,復誦、復誦、復誦……
他,說出了好驚人的話。他自己尚未察覺,一副理很直、氣很壯的磊落貌。
紅棗先是一呆,淡淡紅霞,逐漸飄上,雙腮染艷。
雖然,他吼得一點都不纏綿徘惻,可語句中,承諾了多少東西,他知道嗎?
我當你的手……
我當你的腳……
這是一輩子的事,漫長的一生。
她的雙眸,熱熱的。
她先是合上長睫,感受眸內熱暖累積,再張眼,瞳仁加倍水燦,近乎晶亮。
「說的也是,若失去性命,維持手腳俱全,也沒有意義。」她一笑。
「對吧對吧。」真高興她聽懂了。
沒錯,要手要腳,不如要命一條,雖然她的手很軟很嫩,握在掌心裡,感覺很好,但必須割愛時,還是要忍痛——
「要是只取我一隻手腳,留我性命無虞,那就太好了。」明知熬湯用的「紅棗」,才需擔心下鍋的命運,怎樣都輪不到她,她當然能說得輕鬆。
原本,不想言明她與「紅棗」的差異,是帶些惡意,要看他出糗,現在,不急於矯正他的誤解,卻是頑皮居多。當他得知自己犯下多大的謬解,他會露出哪種神情?是大鬆一口氣,為她保全了手腳及小命,而綻放狂喜,仰天大笑?還是,一整個呆住,全然狀況外,迷糊得可愛?太壞了她,竟對此……有所期待呢。
蒲牢握看她的手,舉到面前,端詳的眼神很專注,彷彿她每一條掌紋、每一處膚色,都值得他細細觀察。
「沒了,是有點可惜,它按遍我身上的穴位時,那種泛起酸軟的舒暢的滋昧……」嘖嘖嘖,光想起來,筋骨通軟。他下意識執她之手,摩挲他微微泛鬢的下顴,動作輕淺、緩慢。獸一般的本能,做著他感覺舒爽且安心的動作。
「還有,它摸著我額頭時,我也很舒服……」他不禁吁歎,因為滿足而發出沉吟。他剛那聲饜歎,太過悅耳,咚地撞擊她心口,帶來震撼。悅耳到……撩人的地步。
她彷彿受到蠱惑,柔黃翻轉,以掌心托付他的臉龐,感受他膚上炙熱。他喉內逸出咕味,偷悅,享受她柔軟的膚觸。
半瞇眸的神情,像大貓,慵懶,依然,討著要人愛撫。
「若我斷了手足,成為殘廢,你真願意成為我的手腳?在我身邊,扶持我、陪伴我?…」她輕聲問。
「當然。」他的眸雖是半瞇,眸內的認真,半點也不少。
她笑容更深,感覺心口甜津津的,他那「當然」兩字,說得雖少,可是他的眼,卻傳達了許多……
「既然如此,我不怕跟你回龍骸城,你也別擔心。」
她知道他在……擔心?蒲牢凝她。擔心一回城去,就會……失去她。
「一切,都會沒事的。」她笑,笑容中寓意深遠,有安撫,有暗示。
他確實被安撫。被她的眼神,她的嫩嗓……她那溫婉,卻自信的笑後。
他轉不開視線,不自覺乖乖聽話。
「好,我們回去。」
***
終於,踏進了囂狂大張的龍骸牙口。遠觀與近看,整具龍骨氣勢磅磷,她沒料想過,人生在世,竟有幸眼見巨龍,還從龍口之中穿越……好吧,她也沒想過,有這麼一日,會被一隻龍子緊緊握著手,一深褐一淺白的手,對比強烈,十指交扣糾纏。又顯得契合無比。而且,她還為此……微微臉紅。
「我們直接去藥局,找魟醫。」蒲牢解釋他們前往的方向,讓她心裡有底,不至於忐忑。她嘴上應聲,雙眼流轉於城中驚人美景之間,眨眼,變成一種奢侈。
「這具龍骨,是真的嗎?或是工匠倣傚而造?」
「貨真價實。是第一代龍主遺雕。」蒲牢拍拍一處骨柱。
「祖先的遺骸……我們人類不敢拿來蓋屋子。」一蓋,還蓋這麼大片,城廊樓閣,器宇軒昂……大大不敬哪。
「龍骨擺著也是擺著,它又不臭不爛,物盡其用嘛。」他咧嘴一笑,「龍骨比任何石材都要堅硬,長侵於海水,不受侵腐。」
「以後……你也會被拿來……這樣嗎?」她試圖婉轉,換來他哈哈大笑。
「你口氣聽起來很不苟同。」而且,他沒看錯吧?好像還有些……不捨,鑲進她眉宇間。
「我們相信入土為安。」入土之前,得看時辰、看風水……
「我相信死得其所,該在哪,便在哪,該怎麼死,就怎麼死。」造墳掩埋那一套,麻煩。死後,誰還煩惱那等小事呀。
他拉她踩上階梯,步步雀躍,說道:「我倒覺得死了之後,後代親人在自己的骨頭底下,來來去去、嘈嘈嚷嚷,勤奮生活著,很熱鬧呀,我不排斥自己也變成子孫的『樑柱』,給他們蓋些房舍住。」
他是一個溫柔的男人,嗯?????一個長得明明很不溫柔,但內心柔軟的男人。言談之中,散發出對待親人的包容和無私。她喜歡這樣的他。
「你的骨骸可以拿來做燈架,一塊兒掛在我爪子邊吧。」
誰要呀?赤裸裸的骨頭,大刺刺擺出來,一絲不掛給人觀賞,她才不肯!
他勾勒的遠景,沒有半分美感,聽得她毛骨驚然,她毫不客氣賞他膀子一掌,可惜力道輕如蚊叮,他不痛不癢。
轉眼間,刻著大大「藥居」;兩字的石匾,已映入眼簾。
幾隻小龜學徒,忙碌搬著藥材,有些勤勞搗藥,叩叩搗碎聲,規律響著。
眼尖的小學徒,發現四龍子大駕光臨,忙不迭朗聲:「四龍子好!」精神很抖擻,喊來了全藥局的頭目關注。
「四龍子,您可終於回來了,二龍子還沒消息哦,您贏了!」魚形的小學徒,興沖沖享報最新戰況,第八名,出爐!
「魟醫呢?」蒲牢問。
「師父和冰夷師兄在屋裡。」小龜學徒回答,眸子好奇盯向紅棗瞧。四龍子不是去尋紅棗嗎?怎麼帶了個姑娘來?
「走吧。」蒲牢偕同她進屋,藥居裡,千奇百怪的醫療用具,好多是她沒瞧過的,自然優勢新奇審視一番。
「魟醫!我帶紅棗回來了!」蒲牢一吼,勝過派小學徒去喊,沒多久,魟醫由爐室出來,冰夷尾隨其後。
「四龍子萬安,辛苦了辛苦了……不過,去找紅棗應該沒多辛苦才是,呵呵,您買多少斤回來?我給您拿個罐子裝一」魟醫諂笑連連,彎身去找罐子,聲音悶在石櫃內,繼續傳出:「聽冰夷說,您找到難得一見的獨特紅棗,是跟拳頭一樣大顆嗎?那確實很稀罕呢,不愧是龍子,不屑去找太一般般的東西,嗯……這罐子太小,換個大點的……就是它了!」
魟醫抱出一個盆大德甕,抬頭,臉上仍掛看笑,東張西望,沒瞧見蒲牢手上提有「疑似」紅棗的布袋。
「好了,這甕裝得下嗎?四龍子,您的紅棗擱哪兒了?」
蒲牢和冰夷,雙人兩指,同時點向皇甫紅棗。
魟醫此時此刻的神情,堪稱經典。眼凸嘴圓,口內有幾顆小牙,全被人看個精光。
「呃……那個……紅棗?」
魟醫懷疑的指,難以確定該落向何方。
「她呀,紅棗。我可是挑了最甜最軟的。」蒲牢引以為傲。
魟醫望向冰夷,用眼神問:什麼鬼東西?紅棗哪是長那樣?!四龍子未免錯太大了吧?呀呀呀呀——
九昧藥材中,最容易尋獲的其中一種,為什麼還能找錯?!
冰夷呵呵低笑,朝師父聳聳肩。這只小魚崽子,明知四龍子尋錯,也不先糾正糾正,眼下是叫他怎麼開口呀!
魟醫抹抹臉,抹去臉上質疑,換上強顏歡笑。
「真是……好特別的紅棗……屬下見都沒有見過,太特別了、太與眾不同了……」我在暗示您呀!與眾不同到……根本是另一種東西吧!
可惜,蒲牢沒接受到暗示,只接收到魟醫句中滿滿的謅媚。嘿嘿,對,她本來就很特別、很與眾不同。
魟醫誇她,等同也在誇他。
聽了真樂。
魟醫頭好痛,兩邊額際鑽刺著疼呀。顧及龍子顏面,不好直言指出錯誤,萬一龍子惱羞成怒,倒霉的還是他,只能努力再點醒蒲牢。
「一般紅棗,好小一顆,比珍珠大一點點,紅通通的,呀,也像龜蛋,龍子找回的紅棗,完全顛覆屬下的所知所學,教屬下大開眼界,如茅塞頓開……」聽清楚沒?好小一顆!紅通通!像龜蛋!光憑這幾句,您還是沒有領悟嗎?眼前的姑娘,離「一顆」很遙遠,雙頰雖然紅通通,但左看右看,也不像「龜蛋」!
「阿諛逢迎的話,你說得很夠了,剛好就好。」蒲牢要魟醫收斂些,漏看魟醫嘴唇的抽顫。
算了,隨便你啦!魟醫呈現放棄貌。
「紅棗,別站著,先坐下,我倒杯茶沫給你。」冰夷待她仍是一貫的體貼。「這些天過得還好嗎?我挺擔心你的……怕四龍子不懂得照顧人,讓你冷著、餓著了。」嘴上雖言擔心,表情卻悠哉如昔,不見憂心忡忡。
紅棗先是一笑,額首,後搖頭。
「我過得很好。蒲牢沒像你說的那般,他很會照顧人。」她替蒲牢解釋。
「哦?那……可真難得。」冰夷揚眉,玩昧她的話,目光則笑暱蒲牢。蒲牢回以扭頭嗤哼,懶得回嘴,他有更緊的事,得找魟醫出力。
「魟醫,你替她瞧瞧眼睛,她說,她流不出眼淚,你查查原因為何。」
這件事,他記掛心上。雖然,他討厭女人哭哭啼啼,也不認為哭不出淚是啥壞事,但……失去最愛的親人、面臨死亡的無助恐懼……痛苦得想大哭、害怕得想訴苦,雙眼卻是乾涸……哭泣,對我是種奢侈,我求之,而不可得。
她說出那些話的摸樣,眸光氰氦,口吻輕淺,長睫虛掩,卻遮掩不住瞳仁內,迷濛的失落。比起那種落寂,他情願她能哭,在她想哭的時候。
「四龍子,我這輩子醫過的『人』,兩根指頭還用不完哪……」魟醫倒不是推辭或客氣,在龍骸城,經手的非魚即蝦,鮮少遇過人類。不過,他閱讀不少人間醫書,基本藥理是懂的,有「人類」能讓他實際操練,他躍躍欲試。
「我不需要勞煩魟醫……只是天生的小缺憾。」紅棗搖著雙手婉謝。
「我瞧瞧,來,小丫頭,不會害你的。」魟醫不容她拒絕,手執一支筆管物,湊近她眼前。筆管物的前端嵌有乳白真珠,真珠發出的光芒,照得她瞳仁一縮。
「別怕別怕,只是照亮。」魟醫開始檢查,一邊詢問:「癥狀已經多久?你剛說,天生的?不是眼睛受過傷?」
「一出世便帶來的,我爺爺替我診治過,他猜,是我們家族中某位老祖宗,身中劇毒所致,那毒,斷斷續續、深深淺淺,影響著兒孫,並非每一位都受毒害,而且也不是每人情況皆同。」紅棗據實說道。
「有趣,這有趣,我抽你一些鮮血來做分析一」
「抽什麼血?抽多少?」蒲牢嗓音「綿軟」傳來,問得好客氣,臉,卻是鐵青色。
「抽、抽一管,小小一管,拇指大小而已。」魟醫本能哆嗦,抖了兩下,趕快陪笑,「一點都不痛,我會先替她塗蛩膏,麻痺直覺,再用『螅管』抽出血液……」
蒲牢瞄了她一眼,她非但不見害怕,眸裡一片期待光芒,正在閃耀。如此新奇高手法,她沒看過,樂於嘗試,由著魟醫盼咐冰夷準備用具。
「蛩膏麻痺知覺……與我們陸地上常用的麻沸散,是相同的嗎?」她一點也不擔心魟醫待會兒要做的事,只在意醫藥相關之物。
「是呀,但『蛩膏』效用更快,不用香食,僅需塗抹膚上,藥效即達。」冰夷回答她,手中圓蠱裝盛著『蛩膏』,他打開蓋,讓她瞧見內容物,滿足她的好奇心。
「海中的醫藥真是特殊……」她讚歎。
「還有更多有趣的東西,你待久了,就會看得到。」冰夷掀開她的袖,揩取一些蛩膏,抹向她肘內淺青色的脈絡上,輕輕推勻。
背後,好燙、好刺。
兩道利芒,幾乎要穿透他的背部,若眼神能殺人,他冰夷,早就是一具魚屍了。
冰夷選擇漠視。
接著,他取來一個石匣,打開,裡頭一根根透明的筆管,彷彿玻璃燒制,整齊排列,約莫有七八支。
「這不是筆管,而是螅,活生生的螅。」冰夷看出她的困惑,笑著解答。指腹夾拈起一隻,它……它動了起來。不是劇烈掙動,而是很慢很慢,輕輕蠕挪著,證明它的存活。冰夷將螅放在她手上,螅本能地追逐脈動,吮上了膚,她感覺不到痛,連癢意都沒有,是蛩膏已發揮藥效。透明晶瑩的螅開始變色,通體泛出血紅,螅身慢慢脹大,裡頭充滿它吮入的鮮血。
「夠了!這樣夠了!拿走它!」
蒲牢箭步上前,大吼,手還來不及揪住血蝗,冰夷快一步檔下他。
「螅吸夠了血,會自動剝離,用蠻力去扯,驚嚇到它,它會咬得更緊,造成嚴重傷口。」這般常識海底城民皆有,四龍子急到忘了嗎?
「一點都不痛,你別這樣。」她仰頭,以眼神安撫蒲牢、只是抽一小管血,蒲牢就這副慌張神色,若她真要被斷手斷腳,他不與人拚命才怪,唉,這衝動性子,真是糟糕……
糟糕得讓她忍不住發笑。
蒲牢不敢擅動,只能收手掄拳,窩囊地慢慢等,等血媳膺足,心甘情願鬆開吮血的嘴。
蒲牢瞪著越鼓越大德血螅,滿嘴咕噥:「貪吃蟲,到底還要吸多久?!」牙,咬得卡卡作響。
大概是蒲牢目光太凶狠,血螅猛然抽搐,牙口皆松,由紅棗肘間滾落,冰夷迅速接住,交付魟醫處置。
蒲牢立刻拉過她手肘,對看凝聚一顆小小血珠的傷勢,一口堵住。
「蒲牢你……」幹嘛學起螅來?塗有蛋膏的肘內,明明應該麻痺無知,為何還能感覺到他口腔的炙熱,以及砸吮的力道?
「嘖,那東西也不知道乾不乾淨一」被它一咬,萬一染上怪病怎麼辦?!
冰夷推開蒲牢腦袋,為她抹上逾傷藥膏後,咧開牙,給蒲牢一個刺眼曬笑。
「這些螅管全仔細浸泡過藥汁,隻隻無毒,我想,會比直接以口吮傷,來得乾淨許多哦。」
言下之意,嫌蒲牢的嘴才不乾淨哩。
「好了,取好的血液分別裝管,再慢慢來研究,到底小丫頭是因何無淚。」魟醫沒瞧懂蒲牢和冰夷之間,正嚼哩啪啦、電光交錯,互瞪得暢快淋漓,他喜滋滋說道。
「麻煩魟醫了……」紅棗先是道謝,後則望向蒲牢問:「我可以留在這裡,看魟醫是如何進行嗎?」她對海城醫療方式,滿滿探究的慾望。
「可以。」
「不行!」
前者,分別由冰夷和魟醫口中而出;後者,吠得好響,自是蒲牢
「必須我也在場才可以!」絕不給冰夷和她獨處的機會!
「但你在一旁,處於聽不懂的狀態,不是很無趣嗎?你去忙你自己的正事,我一人留下就可以了。」她怕他感到無聊。而且,他和冰夷,最近……似乎有些針鋒相對?
「我沒有正事要忙。」蒲牢大言不慚。
堂堂四龍子,說出這種話,令人發指呀,態度還這麼理所當然,羞也不羞?!
「在二龍子帶回靈參之前,龍子們各自保管自己尋回的藥材,四龍子眼下的正事,確實是顧好紅棗沒錯啦。」魟醫為龍子緩頰,謅媚說著,雙眼骨碌碌轉,配上臉部佞笑,倒有幾分小頭銳面的昧道。
他頓了頓,試圖用閒聊口氣,再道:「四龍子,您有沒有興趣翻翻醫書?裡頭對備種藥草介紹齊全哦,有人參、當歸、川七、以及『紅棗』——」那兩字,特別加重,特別強調。
「沒有。」蒲牢不求上進,也不是一日兩日之事。
嗚。
暗示,再度失敗。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2 00:21:59
第七章
藥材「紅棗」,大過稀鬆平常,激不起各龍子爭相觀賞的興致。平時喝補湯時,連湯裡載浮載沉的紅棗,都嫌它礙事,撥到一邊涼快去,又哪可能費功夫特地找上蒲牢,要看「它」一眼?
要看,也是看六龍子負責尋回的『鱻』,那才叫珍貴。
直到某一天,蒲牢心情欠佳,找上幾位兄弟喝酒,無意間,口吐埋怨:「可惡的臭紅棗,又往藥居裡鑽,每天去,去不膩嗎?!還跟冰夷說說笑笑,把我放在哪裡呀?!」捏緊酒杯,一臉窩囊。
幾名龍子停下談笑飲酒的動作,耳朵豎起,越聽,越覺得古怪。
往藥居裡鑽?
紅棗會滾動沒錯,能拿來當彈珠打……
跟冰夷說說笑笑?
是指……冰夷手捧紅棗一粒,自言自語,看看「它」說話?
那冰夷病得不輕哦,魟醫該替他瞧一瞧。
蒲牢下一句又說:「也不想想她身上的衣裳,哪件不是我買給她?鵝黃那件,我都沒看過她穿,就先穿給冰夷看……我真想打她一頓屁股!」
買衣裳給「紅棗」穿?
打「紅棗」一頓屁股?
原來……有病的是蒲牢?!
「四哥,紅棗圓滾滾,你分得出哪是前胸、哪是臀部哦?」九龍子眼神敬佩,從不知自個兒四哥心細如發。
「哪有圓滾滾,我嫌她沒肉哩。個頭那麼小,腰那麼細,像一陣風來就會被刮跑。」蒲牢一聽,反駁。到底要餵她吃什麼,才能把她養高養壯呀?
嗯?我們……錯過了什麼嗎?
幾名龍子彼此相視的眸內,都有同樣的疑惑,所以,他們立即決定轉移陣地,要去看看那顆「會往藥居鑽、會說笑、會穿衣裳,還有屁股挨蒲牢打的妖棗,究竟是啥鬼……
這一看,乖乖隆地咚,個個不由得讚歎起蒲牢——遲鈍,遲鈍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呀!
最好那種嬌滴滴的小女娃,跟熬湯用的「紅棗」,沾得上邊!
「我吃過成千上萬顆『紅棗』,獨獨沒吃過這副模樣的,不知道滋昧如何?」
紅棗望向說出此番話語的男子。他俊美漂亮,不可思議的精雕細琢,帶些年輕驕氣,調侃人時,雙頰浮現梨渦,小小的,淺淺的,很是可愛討喜。
她聽見蒲牢喊他「小九」,想必便是龍子最末,排行第九的那一位。
「魟醫說,她是難得一見的特殊紅棗,當然跟你吃過,那些一般般的玩竟兒不同!」蒲牢很驕傲,鼻尖朝天。魟醫的弦外之音,光憑轉述,大伙都聽懂了,偏偏,該懂的,還是不懂。
「四哥,你去尋藥之前,我不是同你說,紅棗呢,小小的,圓圓的,紅紅的……」只差沒親自畫給四哥瞧而已呀,竟能曲解成這樣?
「對啊,小小的,圓圓的,紅紅的。」蒲牢復誦,額著首:「瞧!小小的一隻,臉不及我巴掌大,個頭玲瓏;圓圓的眸兒,圓圓的鼻頭;紅通通、軟嫩嫩的腮幫。」全數口勿合小九的描述!
九龍子哭笑不得,轉向一旁的溫儒男子,控訴道:「大哥,又是你的錯!」
「嗯?」一字輕吟,如春風,如暖陽,僅表不解的單音都清悅好聽,鑽入骨髓的酥。
那聲「大哥」一喊出來,紅棗瞪大杏眸,驚訝無比。
大哥?大龍子?……與蒲牢,是同父同母所出的那位至親兄弟?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兩人身上找不出半點相似,連一丁點都沒有。她來不及收起失禮的表情,便聽見九龍子續道。
「你把四哥的智力,也搶先一步生走了!」九龍子替蒲牢抱不平。
前有音律天分,後有聰明才智,大哥連渣都不留給四哥,害四哥變成今天這副德行啦!呀,對了,還有長相,大哥也是把「俊美無儔」、「溫雅清瞿」這類優點,從娘胎出世時,一併生光光!
「喂!臭小九,你什麼意思呀?!」罵人的話,他蒲牢可不遲鈍。那番渾話,在嘲諷他沒智力就是了!
「呀,四哥,你聽出來囉?」九龍子俊顏驚訝。聽出他的暗貶?
「廢話!我又沒聾!」蒲牢縱牙咧嘴,神情很凶惡。
那,沒聾的你,怎麼完全聽不懂,大家努力給的暗示?九龍子非但不怕,嘴裡還咬嚼海葡萄,啵啵有聲,連同咕噥聲,全和在嘴裡。不過,面對蒲牢的弩鈍,為何沒人打算「明示」他?
嗯……
多多少少,都帶有看戲的惡意吧。想看蒲牢獲知真相時的神色,一定很精采。
紅棗淡淡噙笑,望向兄弟間笑鬧,沒有一分一毫的懼怕。
他的兄弟們,如同蒲牢曾言,每位皆出色炫目。
但蒲牢說錯了。
他,絲豪不遜色於他們。
或許,容貌光彩比上不足,可是蒲牢的炙熱活力,他們同樣不及。
比起大龍子俊雖俊笑,笑容之中卻不帶半分暖度,給人遙遠之距,蒲牢就溫暖太多太多,彷彿,誘著人向那般的暖熱偎去。
他們,比不上蒲牢的清澄透徹,喜怒哀樂表露在外的真誠。
幾位龍子將目光覷向紅棗。
身為待熬的藥材,不該態度如此冷靜,除非她也知道,她是遭人錯尋,並無性命危險。
「這紅棗……看起來挺美味的,到時,我也求父王賞我一碗湯喝,這次我不會把『紅棗』撥到一旁去,會認真啃乾淨。」九龍子故意說道,要看兩人反應。
她,紅棗,連眉都不挑,笑容猶自清淺,綻放。
他,蒲牢,卻氣急敗壞,雙眸睦大,吼了出來——
「她只會切一小塊入鍋,最多就是十根手指……甲!你想吃什麼?!」
鮮鱗靈參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湯,「紅棗」擺在最後頭,代表它是配料,放多放少,對那鍋湯的影禹,一點都不大!
本打算犧牲她的手或腳,話甫離口,他才驚覺——
原來,連手與腳,他都捨不得了。
「四哥,我蟠龍梨隨便一摘就是一大簍,你帶回來的『紅棗』,只貢獻手指甲十片……」九龍子嘖嘖搖頭。
太不孝囉,四哥。
「萬一藥效不夠,治癒不了父王,老四,你要獨擔罪名,負起全責嗎?」吁弄煙沫的男子,先是呵呵一笑,長長吐納之後,口銜銀亮煙管,淺淺微笑,接續九龍子的話語。
蒲牢不答腔,下頜緊繃如石,口中的兩排牙齒,正使勁咬合。
「最起碼,得擺半個『紅棗』進鍋才行。」九龍子努力佯裝正色貌,實則內心竊笑翻騰。
四哥的反應、四哥的神情,真好玩,眸色都氣紅了呢。
不肯再聽兄弟們更多的「指教」,惱怒的蒲牢,鐵青著臉,獰然無比,拉起紅棗走人。
可惡的小九,還追在後頭,大聲嚷嚷:「四哥,你別自己一個人獨吞哪——」
蒲牢不理,疾步踩上彎由的階,將九龍子的吐喝聲,遠遠拋在身後。
紅棗的手,覆上牽扣腕間的大掌掌背,帶來安撫。
「他們鬧著你玩的,別認真。」他腳步一頓,背脊僵挺,沒回頭覷她,她看不見他說話的表情,只聽見他說:「萬一是真的,怎麼辦?!」他悶狺,低郁如沉雷的嗓,顯得無措。
光聽兄弟們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如何分食她,他的胸口,如萬箭貫心,很痛。
「不會的,不要自己嚇自己——」她本欲再說,同時,他轉身,踩在高她兩階的梯上,居高臨下,俯視她的姿態,讓她噤聲無言。
他……
明明站得又挺又直,高壯於她許多許多,俯瞰的氣勢,應該壓倒性地教人感到威肅。
可是,她看到的,是個眉心蹙愁的男人,是個凜著眸光,瞳心的紅艷,滿滿倒映著她的男人。
沒有半分高傲,沒有任何信心,甚至,是心慌意亂的男人。
這副模樣,她怎忍心再看他被蒙於鼓裡?
怎忍心,再教他煩惱、若他憂愁,全為了她?
不忍。
她淺歎,決定要開口吐實了。
「你擔心之事,不可能成真的,因為,我這個紅棗,並非你所以為……」
海空,閃掠一道陰影,游馳而過,淡淡的灰霆,如蔽日烏去籠罩兩人。
蒲牢本能抬頭,眼眸瞪大。
「二哥?!」
二龍子睚眥,返回龍雕城。
偕同最後一味藥材,靈蔘。
「這一株,不許動,我會另外帶回一株,三日之內一定回來。」
返城的二龍子,留下任性至極的一句話,連椅都沒坐熱,人,又走了。
吃驚歸吃驚,錯愕也很錯愕,幾隻龍子對睚眥的反常,議論紛紛。
每回吃酒閒聊,難脫對睚眥行徑的指指點點,談話之中,有調侃、有數落、有不信,當然,更多的是難以理解——
唯一顯而易見,是二龍子絕絕對,捨不得讓龍主吃掉那株小蔘。
「原來,還有這一招……」
***
蒲牢腦筋長長一直線,沒拐彎、沒抹角,不擅變通,二龍子的妙招,他未能第一時間想到,而是數日後,與七只兄弟喝完小酒、撻伐完睚眥婆媽行為,他獨自一人,微微醺醉,走回他的樓閣。
一步,一步,極緩,極慢。
念頭,來得突然,一種……當頭棒喝,敲散腦中渾沌的感覺。
他猛地擊掌,豁然開朗,滿臉光芒璀璨。
「我也去找另一個紅棗,沒那麼甜、沒那麼軟的次級品,代替她,不就得了?!
拾兄弟牙慧,會被狠狠恥笑,但,換不來用送她進湯鍋,怎麼想,都划算!
越想,越覺得可行,越想,越有幹勁,趕快跟紅棗商量,問問她的意見!
步伐轉向,充滿雀躍,風風火火往藥居奔去。
詭異的是,藥居空無一人。遠遠看去,所有小學徒全集中到藥居外的庭院,磨藥、配藥,就連冰夷也在。
蒲牢沒空去管那些傢伙,不理會他們為何全待在庭院,瞄了一眼,確定紅棗不在其中,他直直闖進屋內。
一個大鼎,佇立在藥居正中央,擋住去路。
薄透的圓沫裹著它,沫膜七彩生輝,染上虹的顏色。
鼎下,數十顆石火礦並列手排放。
石火礦,火紅色的礦體,被藍焰包圍,藍焰終年不滅,浸於水中亦然,散發火的熱力,是龍雕城裡很常見之物,城民多以它烹煮熱食。
此時,石火礦也正在烹煮看。
咕嚕咕嚕……隨沸騰聲音,傳出濃郁的藥材香氣。
大鼎太深,蒲牢必須走得更近,才能看清鼎內之物。
鼎內之物……
熱騰的水煙蒸散而上,在圓沫空間中形成一片氤氳,蒲牢瞇細眸,試圖瞧清楚些。
隱隱約約,看見鼎內泡著什麼……
或者該說,煮著什麼……
熱煙,時消時聚,忽濃忽淡,他湊近之際,一瞬間的煙散,教他看個仔仔細細!
大鼎裡,正在煮著紅棗!
她脖子以下,浸入深褐色藥汁,臻首微微歪傾,長髮潑墨似地披散開來,垂落冒煙的湯水間,一片潮紅的臉上,雙眼緊閉,額際浮汗。
那細微的起伏,他不確定是她吃力的吐納,或者,是藥汁煮費時,她被動地隨之搖擺。
沉吼聲,衝破喉頭。
紅鱗洶湧直豎,映出他眼眸深艷、駭人,他箭步衝入圓沫,披覆看滿滿鱗片的雙手,伸入熱藥汁內,將她迅速撈起。
紅棗瞬間驚醒,不知發生何事,身子被擒進寬闊胸膛裡,她聽見那胸腔之中,痛苦撕裂的獸狺,正沉沉迴盪。
他的狺吼聲,引來了待在爐房的魟醫,魟醫尚未瞧清來人,倒先數落起來。
「我不是盼咐過,所有人不許踏進藥居、不許偷窺、妨礙她浸泡藥汁……」
話,硬塞喉裡,罵人的氣焰,在看清來者身分時,消滅得飛快。
「四、四龍子?!」
不能怪魟醫口氣迷惑,而是眼前的蒲牢,渾身紅獰,怒發衝冠,似烈火,他浸浴火中,狂焰焚身的樣貌,龍眸狠厲、
「誰准你煮她?!誰准的?!」龍吼咆哮,尖牙鋒銳,彷彿隨時要撲來,任意撕扯、任意咬殺……恁般嚇人。
震搖著藥居,細長的瞳仁,明明鮮紅似火,又森冷如冰。
若不是手上抱著她,無暇出擊,蒲牢的雙掌,絕對是緊緊勒在魟醫脖上!
「呀不……龍子誤會了……誤會大了……我不是在煮她……」要解釋並不難,可是一緊張便開始結巴,是魟醫自個兒也治不好的怪症。
蒲牢吼斷魟醫的支吾:「把她剝個精光,擺進大鼎裡,搭配這麼多藥藥草草,用石火礦細火慢熬,不是煮她,是什麼?!」他看不出來有第二種可能!
剝、剝個精光?
紅棗一聲驚呼,猛然想起白己的現況。
對,她一絲不掛,宛似初生嬰娃純淨,被他從藥湯中撈起,此刻,遭鎖在他臂膀間,緊緊鉗閃,每寸赤裸肌膚,與他貼合,密密地,毫無半點縫隙
「放我下去!快放我下去!」紅棗恨不得沉回大鼎的湯水之間,溺死都甘願!
「湯這麼燙,你想煮到皮開肉綻嗎?!不要亂動!」他喝止她的掙扎蠕動,一掌按在最順手、最好施力的部分,輕易制止住她。
那部分,又綿又軟,雪白細緻,渾圓可愛……
「……藥湯的溫度,我很細心調整,不會煮熟人的……」魟醫想辯解,可惜沒人理他。
「不要亂摸!」紅棗拍開蒲牢的手,身子略略下滑,立刻又被他重新逮上去。
這一回,托得更牢,扣得更緊,將蜜桃般的臀形捏到變形。
「你被燙到全身都紅了!像只熟蝦!」她體溫高得嚇人,蒲牢掌心觸及的肌膚,潮熱燙手。
不全是藥湯的緣故,更、更多的是因為他——
「還不去草燙傷藥來?」蒲牢惡狠狠瞪向魟醫甫吼完,紅厲的眸裡閃過詫異和……殺意。
詫異的是,他的掌心,終於感覺到它托捧的柔軟,溫膩看指掌,嫩膩如絲綢,輕輕微顫。
那是她有膚、她光滑挺翹的小臀,沒有衣物相隔,純粹掌心與嫩肌,親密接觸,完整服貼。
殺意則是……她全身光滑,魟醫卻站在這兒,站了那麼久!看了那麼久!
「你看到了?」
蒲牢嗓音轉淺,像吁歎,像軟喃,雙眼瞇到不能再更細,兩鬢的紅鱗卻反其道而行,彷彿鋒利小匕,片片似刀,挺直豎立。
「咦?」魟醫不懂他在問什麼,因為,他很不習慣蒲牢的「輕聲細語」。
「你,看到她的身體了?」一字一字,仍是緩慢,且輕軟。
「咦咦咦——」
魟醫懂了!
懂了蒲牢眼裡,滿到溢出來的凜冽殺氣!
「我沒有看到!我什麼都沒有看到!我只看到四龍子你雄偉寬闊的背肌,完全檔住她的身體!奇怪!天黑了嗎?!我眼前……怎麼一片暗?!我看不到東西——我什麼都看不到——失明了嗎?!」拙劣的演技,魟醫睜眼說瞎話,倣傚盲人行徑,伸手胡亂在半空中揮舞,想要取信於蒲牢。
這種破演技,誰會信呀?!
有,蒲牢信了。
睨向作戲的魟醫,一眼都嫌太多,他收回目光,落在胸前紅棗身上。
裸珵的肩上,弧形圓潤、光滑,凝掛著晶瑩薄汗,泛起一層淡淡的紅。
他的另一隻手掌,按在這麼美的肩肌上,他的深黝,與她的粉嫩,刺激看視線,教他瞳仁一縮,帶鱗的指掌略略收緊。
些些癢意、些些撓搔,在接觸著她肌膚的掌心間,竄了出來……
喉頭更是乾澀緊繃,猛吞再多的唾液,也止不住渴……
不對!
現在豈是看傻的時候!
蒲牢在心裡痛斤自己。
她那一身鮮嫩的紅,就不守就是燙傷,他竟還在想「好粉、好嫩、好妖、好像櫻花沾滿全身——」
下流!
「要滾之前,燙傷藥留下」
蒲牢喝住正欲「裝瞎」摸出藥居大門的魟醫。
魟醫一時忘了假裝眼盲,咚咚跑去翻箱倒櫃,抱出數大罐藥膏,謅媚奉上,又想起自己必須扮瞎,雙眼一吊,翻出白仁,再度揮舞雙手,「摸索」出門。
踏出門的同時,魟醫放鬆地噓口氣,慶幸保住老命一條,飛快游離,不敢多加逗留。
魟醫尚不知情,待會兒,不到一個時辰內,另一隻發狂的龍子,也會這樣對他,行徑更回凶暴,他這口安心的氣,噓得太早……
「你誤會魟醫!他替我祛毒……」不,此時並非為魟醫說話之際,紅棗腦門沸騰,更勝大鼎內的水溫。
灼熱感影響她的思緒,教她弄不清孰輕孰重,蒲牢的眸光深邃得像在告訴她——
她比魟醫更有危險!
「你為要看!不……先把我放回鼎內……不要捏我的——」臀!這個字,她羞於啟齒。
「奇怪,離開熱水這麼久,你的皮膚……怎麼反倒越來越紅,越來越熱?」連他都感覺到那種熱意,灼暖了他。
因為他看著她!
因為他抱著她!
因為他紅炫的鱗光,喂熱著她!
她控制不了潮紅席捲,爬滿全身,不爭氣地染紅每寸髮膚。
「先讓我把衣服穿上,好嗎?」她哀哀請求,好似聽到煮騰的聲音,在腦門裡咕嚕嚕作響。
「先上藥再說。」他很堅持。
「我沒有燙傷!藥湯……不燙人的,你自己探手試試,水溫很暖,我舒服到忍不住打起盹來……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她看見他咬開瓶口栓布,問得很絕望。
「上完藥再說,我會聽。」那時就來不及了,好嗎?!
揩了些冰涼膏藥,已經抹過她的肩頸。
身體是火熱的,更顯得膏藥沁涼無比,熱寒交雜,冷暖自知。
他輕輕推勻膏藥,粗礪的指竟也能如此輕柔。
大片白裡透紅的膚,從不示人,那是這麼私密的地方,藏在衣物底下,連她自己都看不到,他卻看了,摸了,指腹滑過背脊線條的凹陷——
麻癢,由他指尖傳導而來,猶似漣漪最中心處,先是騷動,開始擴散,鑽了膚,滲了肉,入了骨。
直到一聲輕吟,由她粉嫩嘴中逸出,她來不及咬唇藏住。
好悅耳的聲音,他想再聽一遍,不,兩遍、三遍……更多更多遍。
「好了,不要了……好癢……」她想推開他,但她不行,兩人距離若拉開,她狼狽赤裸的模樣,就會被他看個精光。
現在的姿勢,雖教人難為情,至少她與他胸口相貼,他無法盡看姑娘家的胸前美景……算是,好事吧?
「還沒。」他抹到了她腰側,好癢,她縮肩想避,可無論如何逃,都逃不出他的臂膀範圍。
「混蛋,我不需要上藥!不要你來做這些——」她裝出凶狠的口吻,要恫嚇他住手。
可是,他指腹撫過,醞麻竄上,讓她的聲音,聽來就是軟綿、就是嬌柔。
她必須用力咬緊下唇,才能忍住再度呻吟。
這男人……在她身上放火嗎?!
他碰觸過的地方,漸漸燃燒起來,好熱……
並非真的引發火勢,他的火屬於無形,熱度卻驚人,更勝燎原大火。
冰涼的藥膏,彷彿被他燃沸,抹在身上,已感覺不到沁涼。
抹藥,誰還記得?
指腹早已無暇再去沾取藥罐內的涼膏,兀自嬉戲於嫩肌之上,輕慢滑過,她膚間的小小疙瘩,便會隨其起舞,可愛的戰慄。
柔細的汗毛,絲膩的雪肌,他愛不釋手,幾乎無法由她身上撤離。
一低頭,便能碰觸到她紅通通的耳殼,他的吁歎,撫動她鬢邊青絲,他的納息,嗅進她發間淡雅香氣。
肺葉、血脈、知覺,全是她的香甜氣昧。
在她身後探索的指,並未停下動作,仍勤奮發掘她所有敏銳的反應,他的唇也加入了探索,抵向她的頸。
指尖,描繪她腹線,唇瓣,則是刷過她頸側,吮向那兒的脈動。
熱癢與震撼,同時由她頸脈間傳來,一股躁麻直直竄上腦門。她慌亂失措,本能去推他的肩腳,他不動如山,唇瓣仍吮著那兒,先是咂著,後又啃,舌尖也參與作亂,舔弄著、品嚐著……
頸脈、耳垂,圓潤的下巴,無一倖免。
而淪陷的部分,又豈止那些?
他是只畫地為王的獸,正標注他的領域範圍,舉凡他摸過舔過之處,全歸他所有。
我的,我的,這也是我的,他用強悍的行徑,做出霸道宣告。
最先失控崩潰的人,是她。
最先失控崩潰的人,是她。
淺嫩的吟喘聲,她隱忍不了,由唇邊流溢而出。
她驚慌想咬嘴,卻被他阻止,沒咬住自個兒的嬌吟,只咬著了探入她口中的長指,
可惡的男人,在她身上畫完領域,現在連她的嘴內也不放過,硬要闖入、佔據。
長指撥戲著她的舌,嘴也沒閒下,在她耳畔吐納,笑歎,熱息陣陣,很是撩人。
若說大龍子的聲音是天籟,蒲牢此時此刻,濃濃的喘息,摻雜一絲笑意,也毫不遜色。
他發滿一身的紅鱗,瀲灩如火,無關乍見她被浸於大鼎、以為她死去的憤怒。
那是「欲」,單純而直爽,反應看他對她的欲。
一種,想讓她變成他的,只屬於他,誰都不許瓜分的獨佔欲。
一種,他為了她,通體火熱、炙燙,幾乎燃燒起來,想要她抱著他、用甜美的聲音喊他的名字,不斷地、不斷地……貪慾。
一種,覺得她可口至極、秀色可餐,勝過任何一樣菜餚的……食慾。
一種,想在她身上,獲取溫暖、得到滿足,最好能縱情廝混個幾天幾夜的……獸慾。
她讓他背離控制、她讓他難以思考、她讓他……完全張狂,漲滿渴望的疼痛。
口中的長指撤去,他的唇舌取而代之。
像要將她吞噬下肚,化為他的骨血,成為他的專屬,那般的,吻著她。
一切,變成渾噩。
她無法再關注其他,眼眸時閉時瞇,身處之地,何時由藥居變成了他的房、由圓沫大鼎,換成了綿彈的蚌床,她完全喪失思索能力。
她只感覺到他。
感覺他鷙狂吻她,唇舌游移四處,掘探著連她都未知的敏感。
感覺他渾身似火,紅得艷嬈,盯向她的眼眸,好美、好美……
在那一瞬間,她棄守堅持,交付了自己,投入那片烈焰中,任其焚身,燃燒殆盡。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2 00:22:12
第八章
眼眶濕潤,有著承載不住的東西,在眼角逐漸匯聚成形。
是什麼?
她想伸手去抹,雙手卻落入他的掌心,與他十指密密交扣,她的指甲略略陷進了鱗次增生的掌背間。
床第凌亂,糾纏著兩道身影。
獸般獰美,傾力馳騁的男人,雙眼因慾火焚燒而炯亮,繃緊的雙臂,肌理憤張,覆上堅硬紅鱗,形成力與美的融合。
將他變成這副模樣的人,在他身上,甜蜜綻放。
迷濛的妖冶,可愛的艷媚。
那種對於白己發出羞人呻吟,又是惱,又是無能為力的神情,讓人更想放手欺侮。
他伸舌吮去殘留在嘴角,屬於她的芬芳。
這一景,煽惑、迷眩,教她雙腮炸開艷紅,飛快閉眼,不要受他勾引。
瞧見那樣的他……骨髓深處傳來了戰慄。
她害怕那種感覺,害怕那種完全失控的感覺。
眼角越來越沉,一絲濕意,蜿蜒而下,沒入鬢發。
她與他,同時怔住,所以繾綣激狂的動作,全數停止。
他一整個僵直,硬生生壓下想躁進的衝動,伸手撫摸她的發鬢,確定摸到了一股濕濕,染得指尖微微泛亮。
那是……眼淚?
「有這麼痛嗎?」他驚嚷起來,該死,他把她弄哭了……
「……怎、怎麼了?」她覷向他,眼睛一片濛濛水霧,看見的他有些模糊,但他臉上詫異的神色,仍是瞧得清晰。
「你哭了……」他將指尖湊近她眼前。
「不可能……是汗吧……」她也去碰觸眼角,淺淺的一道水痕,仍在。
他的汗水?還是她的?
兩者皆有可能,唯獨不會是淚水。
她沒有淚水,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一定是方才漂流律動之際,凝在他額際的薄汗,恰巧滴落她的眼角。
一定是……
「我弄傷你了嗎?!很痛是不是?」
蒲牢慌慌張張,斤責自己的失控。
明知她嬌嫩,受不住太激烈的折騰,他竟然還放任慾望主宰,下了重手,在中途失了理智,患意縱情貪歡……
「不要問——」她羞憤欲死,捂著臉,哀哀慘叫。
他問得太私密,太直率,她學不來他的大刺刺。
「到底是怎樣?!吱嗚啥呀?痛就喊痛!不舒服就直說不舒服!哪裡會痛?受傷了嗎?」不問,他哪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
她的表情,不像痛苦呀!卻哭了出來,雙眼紅通通的,水光瀲灩。
明明沒有眼淚的她,此刻眼眶裡全是淚霧,一定是太痛了,才會連眼淚都經搾了出來!
蒲牢越想越緊張,越緊張,越要問出個所以然。
「……」她埋首雙享下,面對他的逼問,相應不理。
結果,這男人,不只動口問,便直接打算動手,要扳開看!
她能揮拳打他嗎?!
能嗎?!
他還可以再遲鈍一點!
當他正準備從她身體退離,要好好「檢視」她的情況,她真的險些出手,朝他那張臉上揮去,或是直接戳向他的眼,阻止他繼續……
她知道,她有更好的辦法。
伸出的柔黃,不見半分暴戾,不往蒲牢臉上招呼,而是在他頸後緊緊攀附,將他按下。
同時,被吻得艷紅的嘴兒主動湊上,把他後頭更多的羞人話語封進口中,不再任其胡說。
天底下,沒幾隻雄性生物,能抵抗這種誘惑。
特別是他這種……理智力薄弱的雄性生物。
尤其,她反客為主,粉嫩的小舌刷過他的唇心,倣傚他做過的知徑。
慢目生澀地分開他兩片唇瓣,往內攫探,碰觸他的舌,與之纏綿。
她穿梭在他發間的手,膩在他胸前的豐盈,輕吐在他鼻梢的香息,還有,足以粉碎他意志力的甜美潤裹,溫暖、緊室、契合……
電般的酥意竄上背脊,歡麻了他整身,引發他濃濃低喘。
紅鱗,如下腹火燙的慾望、傲囂挺立,堅硬如鋼、似鐵。
被緊縛在她嬌嫩之中,他情願耽沉溺斃,淪為她的繞指柔,隨她掐揉,乖順聽話。
眼中,溫溫熱熱的水澤感,又再度蓄滿粉眶,這一次,紅棗很確定,不是汗水。
這陌生的感覺……是淚意?
是她曾經一時異想天開,拿淚鮫美人落下的泣珠,閉眸,將小小真珠擺上眼窩,再任它滾下眼角……所想要體會的「哭泣」?
但,她為何會哭?
為何會……想哭?
最疼痛的時候,已經熬過了,初初嘗到情慾,女孩很難完全獲得歡愉,尤其她緊張顫抖、張惶失措,他帶領她所經歷的一切,遠遠超乎她的想像,兩個個體,竟能以那樣親密的方式,合而為一……
若非心中一個念頭——她想擁抱這個男人,這個性子直、嗓門大、粗手粗腳,卻待她細膩貼心,對她的關懷,在那對火燦的眼眸間,流露無遺的可愛男人——強烈支撐,她哪有足夠勇氣,主動索吻,用雙手,密密環抱,用纖腿,嬌嬌攀附,討著他的佔有……
淚珠,一顆顆,紛紛滾落。
她明明……覺得這樣的相屬、擁有,好圓滿,那因為包容著他,而產生的疼痛微不足道,不值得落淚。
可她哭了,生平第一次的眼淚,獻給了他。
不為難受,而是淡淡的幸福,在心窩深處,膨脹。
雙手掌心托在他肩後,抱住滿手的溫暖。
蒲牢沉沉進擊,追尋麻腦的快慰。
汗水淋漓,暢快宣洩之後的擁抱,饜足得教人歎息,有好半晌,他牢牢環住她,品味著迷人的餘韻,捨不得與她分離。
嘴唇本能尋訪她的柔嫩,要再索討甜甜的吻,吻過髮絲、吻著薄汗的鬢角,再往前,卻吻到一嘴的淺鹹——
他猛抬頭,看見她哭得好慘,臉上全是眼淚,長髮散在蚌床上,看來楚楚可憐。
他簡直想一頭撞貝蚌大床的殼蓋!
又、又又失控了他!
他的掌控力,到底是有多薄碎?!
大哥,你又全部從娘胎裡「生」走了嗎?!一點點渣,都不留給我……
他捧住她的臉,慌亂地抹去淚珠子,沾了滿手的水濕……
「我的技術……糟成這樣哦?」
他問,有些自責,更多的是汗顏。
他自己是做得很痛快,滿足到無話可說,光是回想起來,身體依然滾燙燙的,吮指回昧樂無窮。
她卻哭成淚人兒,梨花帶雨,像對他的蹂躪和床技不佳,嚴正控訴……
「不是……」她搖首,腮間水珠紛紛。
她自己也驚訝,淚水為何不止,如斷線珍珠,擦去了,又來。
「還是……太快樂?」他燃起一絲奢冀,希望答案是這個。
她捶了他一記,閉嘴!
蒲牢撫撫挨她軟拳的右頰,不痛,癢癢的,咧嘴一笑,她臉紅紅的模樣,訴盡了她到底是痛楚、或痛快居多。
「這攸關到下一次燕好,表現良好,『下一次』才會快快再臨,不然,你被嚇壞了,不肯跟我……哎喲!」又遭她捶歪另一邊臉頰。
被他逗得好氣又好笑,既羞又慚,用淚水朦朧的眼皖瞪著他,帶有一些嬌噎。
「……是魟醫替我治療,產生了成效?」她喃喃說道,做著猜測。
「魟醫替你治療?哪裡?」他怎不知她開始接受治療了?
在你張牙舞爪,一副欲置人於死地,險些把魟醫嚇破膽的那個時候。
「我之前浸泡於大鼎內,便是在治療。」她輕歎,內心對魟醫好過意不去。
「不是熬湯底嗎?」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紅棗煮湯」呀!
「並不是。」這一回,連歎氣都省。
又非每個人都與他一樣,當她這位「紅棗」熬得出藥效,好嗎?
「我還在想魟醫哪生的狗膽?!要動你,也不先問問我。」原來是誤會。
蒲牢臉上倒不見半絲歉疚,只當魟醫運氣不好。
「可是你哭個不停,很不尋常吧?!那只庸醫,藥效下得太過?則可惡,等會兒一定要去找魟醫問個清楚!她要是哪裡出了差錯,魟醫就當心他的一身魚骨!
就算他手掌又寬又大,卻對那些小東西無力招架,它們濕濡了他的指腹,燙著指膚,同樣從指縫之間匯聚渭落,擋都擋不住。
它們將他整治得很挫敗。
「我不清楚……」因為治療過程被蒲牢中途打斷。
原先魟醫吩咐她,須泡上半個時辰。
「我一點也不覺得難受、傷心,甚至感到久違的……安穩,為何眼淚還是掉個不停?」她困惑,需要有人為她解答。
自從爺爺過世,她一個獨立,雖不至於面臨生活困頓,布衣簡食亦能平穩度日,不願麻煩他人,她總是努力堅強。
有多久……沒有依靠過誰?
有多久,不曾再被誰抱進懷裡,揉揉發、拍拍臉蛋,讓她能軟軟膩著、賴著,像個孩子,隨興撒嬌,由著她任性?
現在,他摟抱著,雖然稍嫌懊熱,也不似長輩疼寵晚輩的單純摟抱,他太勃人,除了擁抱,不時摸摸這、親親那、上下其手,一整個不安分……
他的汗水、他的鬍子、他的鱗,摩掌在身上,微微粗礪刮人,她並不覺得討厭。
她將他摟進胸前,密密貼合,她努力展臂,環滿他。
「是魟醫的藥湯,解清我出世便帶來的餘毒?讓我得償宿願,體會落淚的滋昧?」
在他懷中,她輕輕喃語,吸著鼻,還在抽泣。
「若是如此,也不該是在……這種時候,讓我哭得這般狼狽,好醜……」她的聲音略略沙啞。
太羞人了……
竟是在歡好之際,哭成淚娃兒……
她還以為,她第一次的落淚,該是在危急、或絕望、或劇痛時……
之後,若要魟醫商談藥效、成果,教她如何啟齒,說得出口她是在什麼情況下……
思及此,兩窪淚泉滾流得更凶狠,還配上了艷紅的頰霞。
蒲牢手足無措,慌張去揩她的淚。
「你……不會是回想起剛剛……後悔了吧?」才會淚水嘩啦啦往外潑,他忍不住胡亂瞎猜。
「我才不是後悔」她連連搖頭,否認得好快:「一點後悔也沒有……」
邊說,邊哭。
他亂了手腳,猛昔她拍背,怕她哭到忿氣。
「沒後悔就好、沒後悔就好,你哭成這樣,害我很擔心……你對我不滿意——」他一臉很怕慘遭她「嫌貨」的神情,非常認真的怕。
她聽完,璞嗤笑出來,然後繼續哭。
「又哭又笑,你是小娃兒哦?」見她露出了笑,蒲牢稍稍鬆懈,才有調侃人的好心情。
她不怕他取笑,帶些驕縱的口吻,回嘴。
就算……她說得再任性,蒲牢都會包容她。
不知為何,她有這樣的感覺。
「所以,你現在算是『重新出世』就對了。」要不要找奶來餵她呀?
蒲牢笑著,真當她是小奶娃,攬在臂彎內,搖呀搖。
紅棗眉止俱柔,喜歡被他這般對待、哄著,她突地想到:「有人說,娃兒之所以落地啼哭,是因為他們知道,投胎入世,才是苦難與磨練的開始。」
跳離輪迴,才是天賜恩惠。
「那你沒哭著落地,代表你這一世沒有苦難和磨練,平安順利。
她眸兒微瞇。
「……還能這樣解釋呀?」
他,將她懂事以來,便暗暗自卑的「隱疾」,說成……好事一件。
「是呀,大家都哇哇大哭,就你沒有,他們哭入世苦,你說不定是帶著笑臉來的。」嗯……兒時的她,一定長得很可愛、很討喜、很粉嫩,軟綿綿的……
「我喜歡你這種豁達的說法。」
紅棗彎唇笑,淚珠滑過勾揚的唇角,笑意美麗。
「喜歡也哭哦?所謂的『喜極而泣』?」他把她按進赤裸胸膛,沉穩的聲音在胸腔震盪。
「喜極而泣?」她重複著。
「你不也說過,快樂是會掉眼淚呀。」他自身是還沒遇過開心到哭的情況啦。
此時此刻,他只希望,她的眼淚是為歡喜而流,不要扶帶一絲絲的悲傷或……後悔。
「快樂的眼淚……」她輕聲呢喃。
她凝眸,看看他。
看他,為了她的眼淚,露出這種表情——
這種好擔憂、好要緊,彷彿眼眶滴下的淚,是鑽刺在他心上,那般的表情。
她的心,都要為此融化了。
而無形間,化開的心,凝為有形的淚,盈掬在他掌,啜進他嘴裡。
或許,她的無淚,是老天爺的一種厚愛……
因為,那時的她,身旁沒有這樣的人——
這樣笨拙、卻在意她,這樣粗獷,卻細膩珍惜她的人。
當年,痛失至親,無論她哭得多聲嘶力竭,誰來撫慰她?
誰能像蒲牢,不捨,愛憐,因她的哭、因她的笑,而懸念掛心?
興許,她在等他的出現。
等待一個,能在她哭泣時,擁她入懷,輕言相慰,逗她歡笑的人。
在他面前,可以放聲哭、朗聲笑,不用佯裝堅強,無須隱藏的人。
眼淚知道,那個人,出現了。
眼淚在等的那個人……
它再也不用強忍,哭吧,他,會珍惜的……
捧在他掌心的嬌顏綻放清艷微笑,隨其頷首。
豆大的淚,一顆顆、一點點,酒下。
她開口,嗓音飽合清脆篤定:「這是,快樂的眼淚。」
她將他抱緊緊,緊到每寸肌膚沒有空隙,最赤裸純真的貼近。
「我以後變得很愛哭,怎麼辦?」她開始擔心這個問題了。
太依賴他的話,怎麼辦才好?
「只要不是痛苦的難過的淚,要流多少都沒關係。」他說。
紅棗閉上眼,聽看他的聲音,熱淚盈眶,好想……撲進他胸口,安心大哭。
蒲牢不懂見好就收,一肚子實話,繼續說下去。
「你剛躺在我身下,一身粉嫩,臉蛋紅通通,模樣好嬌、好美、好妖娩,一邊喊我的名,盈滿淚水的眼瞅看我,讓我好亢奮——」他一點都不介意這樣愛哭的她——限於床第間,受盡寵愛的狂歡淚水——時常出現哦。
她「打」斷他的話,一拳送他。
色龍!
***
鱻鱗靈參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湯,開煮之日,遙遙無期。
姑且不提六龍子帶著「鱻」,由地牢逃出,眼下不知去往何處,藥材少去這一味,如何能煮?
再者……
狐神勾陳,一隻得道成仙的才狐狸,恰巧光臨龍雕城,怡巧聽聞六龍子劫獄事件,也那麼怡怡好,鱻鱗靈參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湯,他飲過,對其功效,一清二楚。
修長手指輕輕梳撩濃紅長髮,再墉雅地托向臉頰,女交好的面容,嘻笑的姿態,無一不美、無一不魅。
「那滋味……永生難忘,可龍主說它能治心頭鬱結之症?怎麼與我印象中不太一樣?」
「勾陳大人,噓——」
龍主慌張揮手,想阻止,但太慢,不及勾陳輕笑過後,娓娓訴來的實情。
「鱗的金鱗帶毒,靈參不甘心死,也大放毒性,仙酒無毒,但能催化眾毒,激出最烈藥性,鳳涎微甘小毒,麒角是指麒角枕,而蜚麒麟之角,劇毒,雲水是毒蛇之名,蟠龍梨聽來可口,萬萬不能食,金耳是毒菇一種,紅棗……只是想讓湯嘗來有一點點甜昧。」
勾陳稍稍停頓,呷飲魚媲奉來的熱茶沫,潤完唯,才再笑道:「這麼毒的湯,一碗喝下,用不著半步,立即噴血暴斃,算算……確實是某種程度的治病方式。」
真相,令人咬牙切齒。
原來,幾名龍子耗費時間精力,所尋齊的藥材,根本不能拿來治病,一切,全是龍主和魟醫的陰謀!
戲耍龍子們的陰謀!
純粹看不慣兒子們的拂逆和不孝,才想出詭計,要教他們忙碌奔波,報報小小冤仇。
「難怪,我吃完蟠龍梨後,腦袋都有些昏昏的。」九龍子回憶著,那種飄飄欲仙的暈眩感,是中毒啦?幸好,他頭好壯壯,區區小毒,奈何不了他。
「父王真是太過分了,這種事也能草來玩?!把我們幾人耍得團團轉」離開大廳許久之後,這口怨氣還是沒消,幾隻龍子氣呼呼罵著。
相較兄弟們對於實情的惱怒,蒲牢卻是鬆了好大一口氣,胸腔的鬱積一吐而盡。
所以,當勾陳點破龍主伎倆,兄弟們紛紛爆發不滿時,他一個人呵呵傻笑,反常的安靜,不加入撻伐行列,獨坐一旁,心裡開滿喜悅小花。
「不用拿她下鍋煮湯,不用去找其他紅棗代替她,實在是太好了」蒲牢的開心,不僅寫滿臉上,更在喃喃自語時,無意間說得很響亮。
「二哥看來是要把那株小蔘留在城裡,六哥不知要多久,才會發覺自己淪為父王的玩具,狠狠耍弄了一頓……」九龍子雙眸掃去,朝不時傻笑的蒲牢方向瞄,他都快看到四哥的頭頂,開出滿園花朵了……
是有這麼快樂哦?
「四哥。」
某人,還在開小花,燦爛綻放。
「四哥」加重喊他的力道。
「嗯?」某人回神,表情……仍是一副身處「鳥語花香」的仙境一般。
「我找的蟠龍梨,幾口就能啃光,一點都不麻煩,你呢?你要怎麼處理……你帶回來的『藥材』?」
對於蟠龍梨的小毒性,絲毫無畏,九龍子的處理方式——嗑掉它!
本來,四哥的「藥材」他可以提供幫助的,幫四哥吃掉,肚裡多塞幾顆小玩意兒,不會浪費太多空間——前提,必須是正常的「紅棗」,小小圓圓那一種。
「處理?」蒲牢對這兩字,一臉茫然。
「對呀,又不草她來煮湯,呃,嗯……她也不能煮湯啦……留她下來,沒啥用途嘛,再說,她有想留在龍骸城嗎?」九龍子問得直率,人耶,在龍骸城,諸多不便,換成是他,他才不待哪。
蒲牢呆住。
她留在龍雕城的理由,沒有了。
她會想……留在龍雕城嗎?
這裡,與她生長、習慣的陸路,是全然不同的兩方世界。
海中,沒有日出,沒有月落,被海水包圍,身邊出沒的,盡是些魚模蝦樣的物種……半個她相熟的「人」,都沒有。
她會想回去嗎?
回到有耗有烏,有鄰人有朋發,晝夜相替,晴雨風雪的豐富陸地?
「咦,花不開囉?」九龍子好似看見,某人頭頂上的燦爛小花圃,正在凋萎、枯死。雖然花兒是無形的,但四哥臉上的精采,就很有想像空間。
瞧,又凋了一朵。
「我想要她留下來!」蒲牢猛然大吼出聲,聲波震天動地,如狂雷更響。
九龍子一時不察,來不及捂耳,遭巨響貫穿,雙耳俱麻,爆出震痛,整個聽覺被嗡嗡聲所侵佔。
待九龍子以術力治癒耳部不適,正欲抬頭,控訴四哥的胡吼瞎叫,只是再仰首,哪還有蒲牢的蹤影?
待留吼聲餘韻,裊繞海城,仍在說著——
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
相距甚遠的藥居內,紅棗和冰夷,同時聽見那道很熟悉的……雷聲,由遠端炸開。
兩人交換了心照不宣的眼神——是蒲牢,蒲牢沒錯,除他之外,沒有別人了——又低下頭,繼續研磨藥材。
紅棗在藥居裡,學習草藥新知,認識成千上萬的海中奇藥,以及獨特的治療方法。
一切對她都很新鮮,也有一部分與她自幼所學相去不遠。
無論是嶄新的知識,或是複習舊聞,她皆樂在其中。
既然打算留在龍骸城中,多學些海城藥理,總是有益無害……
「紅棗」
雷聲降臨!
藥居虛掩的門扉,砰地撞開,雷吼之後,是閃電般竄入的蒲牢。
一屋子滿滿的龜、魚學徒,他眼中誰也瞧不見。
只有她,嫻靜帶笑,姿容秀雅,正經端坐於石椅上,淺淺海湛籠罩在白哲芙顫間,那雙剪剪秋眸瞅來,落向他。
「留下來!不要走」
蒲牢用吼的,聲嘹亮、氣十足,乍聽下,真像來找人單挑,要拼個你死我活。
可是,他的表情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沒有狠勁、沒有猙獰,有的,僅是單純的驚慌。
驚慌。
那是眾人來曾在四龍子臉上,看見過的情緒。
他疾疾奔向紅棗,長臂一舒,把她摟個滿懷。
用看要將她埋向心窩深處的力氣,緊緊鑲嵌,抵在她發渦的唇,噓吐熱息和呢喃央求。
「不要走……」
「沒頭沒腦的……在說什麼呢?」紅棗不似他,能無視周遭數十雙眼,在眾人注視下,她哪能習慣這般親暱的擁抱?
試圖想推開他,不求將他推出一臂的距離,至少,別茹那麼緊嘛……
「你先答應我,不要離開」他口氣軟綿,近乎耍賴。
「我要離開哪裡?」撼動不了他的懷抱,她只能認命,由著他繼續把她「壓扁」在胸口。
他知道嗎?她的臉……目前呈現眼歪嘴嘟的慘樣,遭他厚實胸肌、寬闊手掌的雙面夾擊,正扭曲變形……
「離開龍骸城,回陸路去——」短短幾字,像刺,要由喉頭吐出,皆需要經歷一番痛苦。
「呀?」她一頭霧水,聽見他的胸坎呼咚呼咚,急急跳動。
「那什麼鮮熊鬼湯,全是一塊騙局!只能熬出一鍋毒湯,根本不能下肚」蒲牢一頓,鉗抱得更緊,生怕一瞬間,她就會溜開那般。
「哦?不是能昔你父王治病的湯?」
「全是他和魟醫搞出來的把戲!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不用你熬湯了。」
不會吧,還是沒人告訴你……我與「紅棗」的差別嗎?
她上回要說的,但被打斷,之後,似乎忘了要提……
「不用熬湯……你還會想留在海裡?……留在我身邊嗎?」末了幾字,輕得像歎息,充滿不安。
她終於懂了,明白他為何流露……這樣的慌張。
他以為,她沒有留下的理由了。
她來不及開口,他接著又說,細數起「海」的種種缺點:
「比起陸路,大海可怕許多,處處潛藏危機,有鱉有蛟、妖怪一堆,海空又那麼高、那麼寬闊,無邊無垠,不像陸路溫暖,有充足的日照……」
「是呀。」她額首,泰半同意。
蒲牢又急忙說,鬆開對她的緊抱,雙掌搭於她肩上,認真看著她。
「但是,那些鰲呀蛟的,我可以一隻只打跑,不讓它們靠近你半步!海水太冷,我可以隨時當你的暖爐!你不喜歡海裡的食物,我天天去人類城鎮,替你買你愛吃的東西!我也能常常帶你回陸路上,去曬曬日光,吹吹涼風,你……」
急促說完,喘了口氣,他聲音放輕,眸光卻更紅濃,問著:「留下來,好不好?」
渴求的希冀眼神裡,滿滿地,倒映著她。
「憑我一己之力,不可能游回陸地去,我既沒有羽翼,更無魚鰭,如何能走?」她笑笑反問。
這是事實。
海水無枷無鎖,對人類而言,尤其是她這種不諳水性之人,就是銅牆鐵壁,困住她,她哪兒也不能去。
蒲牢胸口一痛,臉龐扭獰,幾乎要室了氣息。
一點點……想留下的慾望,都沒有?
面對這種粗線條、又遲鈍、又直腸子的男人,話,說得越迂迴、越婉轉,他越不會開竅,一旦想錯了,就鑽進了牛角尖,一如此刻。
要嘛,就直來直往,說得字字清晰,語意明了,沒有模稜兩可之處。
好歹她是個姑娘家,臉皮薄,性子矜持,太直率的話語,由她來說,簡直是羞慚欲死,尤其周遭那麼多人,全等著要看……
唉。
誰都她愛上這種個性的弩鈍男人?
是呀,愛。
愛了,只好認了。
她輕吁,深深吐納幾回,迎戰他的眸光。
每一字,雖不鏗鏘有力,甚至是柔軟的。
嗓音卻無畏無俱,沒有遲疑,:「我想留下來,我會留下來,我要跟你在一起,從你伸手接住躍下海崖的我開始,我就跟定你了。你在哪裡,我也在哪裡,我沒有做好離開你的打算。」
大膽直白的言論,沒有半個字悖違她的真實心意。
說完,她才開始臉紅,紅暈炸開,兩腮艷麗無比。
即便如此,她也沒有逃開視線。
看著他面露驚喜,看著他笑容綻放,看著他……咧開了唇,兩排雪白牙齒,閃閃發亮。
她不願漏看,這麼開懷的他。
「我已經開始學習龍雕城的藥理,也認識了新的朋發,海中生活的不習慣,我漸漸適應,我有自信,能在海城裡——」話,沒能說完,她又重新被他壓回胸肌上,芙顏擠扁,美感盡失。
她實在不想用這張丑丑扁臉,繼續表達情意……
臉頰邊,密密熨貼的胸膛,熱熱暖暖的,浮現狂喜紅鱗,忠誠反應出蒲牢的開懷,不用抬頭看他,都能一目了然。
單純的龍子。
讓她忍不住雙手環抱,納入臂彎內,縱容著,呵愛著的率真龍子……
最近,她變得很愛哭,眼眶內隨時有淚水打轉,一點點的小撼動,便能使她淚眼汪汪。
光是像這樣,抱緊他,也被他所抱,溫暖交融,心跳共奏,越來越熟悉的水熱,又醞□眼中……
藥居裡,看戲的學徒只有更多,沒有變少,個個為了不破壞觀賞的樂趣,識趣地屏息無聲,瞳大雙眼,覷著四龍子笑得像個傻子…
呃,是孩子。
然而,不是每一隻旁觀者,對於眼前的甜蜜情景,都能給予誠心祝福。
也是有人,看見蒲牢臉上掛滿罕見的專注,以及……溫柔,感到天崩地裂,難以接受,近而氣憤尖嚷——
例如,兒香。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2 00:22:39
第九章
「你所謂『強壯健美,不需要靠男人保護,不會給男人帶來困擾,不礙事、不麻煩』的女人,就她這副德行?!」
兒香小臉怨慧,細數蒲牢過去說的字字句句,一字不漏,她倒背如流。
纖指氣呼呼指向紅棗,美麗的杏眸,則以一種俯晚的高傲,瞇覷著人。
不能怪兒香居高臨下,而是她比紅棗高出許多,身形豐映健美、炯娜多姿,凹與凸的線條、柔軟,完美無瑕。
紅棗的個頭只到兒香胸口,正好面對兩團盈滿,連女人都欽羨讚歎。
紅棗目光下移,瞄了自己,僅僅一眼,又趕快挪開,不願自取其辱。
兒香抿閉紅唇,將紅棗自頭到腳打量幾回,鼻兒嗤哼。
「我瞧不出她哪兒強壯,悴,眼裡還積著眼淚呢,動不動就哭的雌性,你不是說過最教人厭煩?」
「你怎麼又來龍骸城了?」蒲牢臉色難看,還以為她這回離開,沒個一年半載不會再來煩他!嘖!失算!
「因為我沒見到你沒有抱到你呀!我怎可能甘願回去?!當然半途就要折返回來,再碰碰運氣,看緣分是不是安排我倆重逢!」
兒香毫不羞怯,態度大方自然,對於感情不吝於表達。
兒香很想朝他撲過去,但他懷中位置遭紅棗佔去,沒端開她之前,兒香哪搶得到?
「你被抱夠了吧?!換我了!走開!」兒香指使紅棗,高傲無比。
太理所當然的態度,完全不給人反駁餘地,紅棗還真準備聽話,要從蒲牢懷裡退開,讓出位置——
「你幹嘛照她的蠢話去做?則蒲牢又把紅棗撈回懷裡,先是吼她一頓。
口氣雖凶,但只有音量大,並無殺傷力,比起他接下來那既淡又冷的語調,簡直可說是疼寵了。
紅眸掃向兒香,凜冽漠然,揮手如同揮蒼蝸,不吼不吠,冷冷說看:「該走開的,是你,別說得像你和我有啥關係。」
原來,吼人的蒲牢,並不是最可怕的。
而這一面的他,冰然無情,連抑揚頓挫都不屑多給……教人打從心裡感到寒意。
若有朝一日,蒲牢以這種冷嗓,這種面容待她,她會非常……非常難受的。
紅棗為兒香感到心疼,同為女子,愛上一個男人並無對錯,一顆真心,不該被如此對待……
正欲制止蒲牢再言,倒先聽見兒香咂舌,嘖了一聲。
兒香臉上可沒有半分受傷,仍是一副氣焰囂張、我行我素的嘴臉。
不知是強忍看脆弱,不願輕易示人,抑或是……她根本不痛不癢,無視蒲牢的絕情……
後頭的意味,似乎大了一點……
兒香掏掏耳,一整個散漫,對於蒲牢的冷言冷語,彷彿沒在聽。
當然,只是彷彿,蒲牢的話有聽見,一清二楚,不過……右耳進、左耳出,不往心上擱。
「我跟你的關係可大了。」兒香開口反駁,「我為了你,練功、練身體,你說喜歡堅強自主的雌性,我就讓自己變成那樣的女人……
兒香叉腰挺胸,但是勤勉自己,要吻合蒲牢喜愛的女子樣貌,才能與他匹配。
他要堅韌,很很堅韌;他要勇敢,她很勇敢;他討厭女人拖累,她就不許自己弱如累贅。
「拜你之賜,我改變自己、苛訓自己,我果敢、堅強,無所畏懼,不輸給泰半雄性,也不會淪為你的包袱,我很努力——我明明這麼努力,可是,你最後挑選的配偶,竟然是她這種軟綿綿、淚汪汪,看起來就很柔弱無用的傢伙」
越說,越不甘心,兒香生氣了——比起聽見蒲牢無情語句時,那般無所謂的慵散,她現在的憤怒是相當明顯的。
她跺腳,臉頰鼓得渾圓,忿忿瞪向紅棗。
「如果是個比我強悍、比我魁梧、氣焰比我更囂張的雌性,那也算了,我可以默默認輸,不會自討沒趣,可是她看起來,連我半邊魚鰭都挨不住!我不懂,我輸在哪裡——」
對,她不懂!
難道,眼前的小不點,不像外表無害單純,而是內斂深藏的高手?!
這不無可能,她見過武藝高強的戰鬥天女,也不過那麼一丁點大,小巧玲瓏,可是強悍度是仙界翹楚,不遜於男仙……
兒香盯人的眸光,添入了質疑。
「你,跟我單挑」接下來,兒香嚴肅命令。
是強是弱,打一場就知道!
紅棗望著那根落向她的蔥白玉指,直挺挺的,毫無彎折,她指指自己的鼻頭,做出確認。
兒香堅定額首,就、是、你!
「亂七八糟!你發什麼瘋?!」蒲牢第一個出言訓斤,立即反對。
「誰打贏,蒲牢就歸誰!」兒香目光跳過他,對紅棗嗆聲。
越說越離譜!
「你當我是啥東西?!可以爭來搶去,誰贏誰得手?」蒲牢不滿地吠。
「龍子真是好搶手,有佳人願意為你兵刀相向。」冰夷在一旁,很風涼,唇,雖勾起一抹笑弧,雙眼卻細細瞇起,掩住複雜眸光。
「最好紅棗有辦法和她兵刃相向啦!」蒲牢吼他,遷怒吼著。
兒香的無理要求,根本像是一頭狂獅與小兔兒之戰,拼個屁呀!
「確實是你不斷告訴兒香,你所喜愛的女子,定是強惶無比,無須費心照顧,也難怪……兒香好奇紅棗的本領。」冰夷掌著下顎,說道。
煽風點火呀你,混蛋冰夷……
「對呀,我很好奇,她究竟有多厲害!」兒香一邊附和,一邊扳折十指,卡卡作響,野蠻、暴戾:「藥居外頭又寬雙大,正適合比試,走!」
「還走咧?!她幹嘛要對你的話言聽計從?」蒲牢打斷兒香的挑釁,完全不苟同她的胡作非為,「你打贏她又怎樣?!我的人,我的心,全是她的,殘渣你也分不到!」
真是大膽又直接的告白呀……
有人聽了,羞而歡喜。
有人聽了,怒而不滿。
「就、就算你這麼說,我還是要跟她比!」兒香鐵了心,越發篤定。
這一次,她不只動口,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探手逮向蒲牢身旁的紅棗,趁蒲牢忙著面對她,張牙舞爪有破綻,拖住紅棗,往外頭飛奔。
「喂」蒲牢勿匆追上。
兒香跑得很快,紅棗被拽在後頭,幸賴海水托浮,她不用狼狽跟上兒香的步伐,任由兒香拉東往西。
一抵達藥居外廣庭,兒香擺開架勢,「喝呀」一聲,手刀就劈過來。
蒲牢趕上這記攻勢,長臂檔下,將紅棗護進臂彎之內。
兒香見狀,更加氣憤,雙手胡亂揮打,全憑蠻力出拳。
蒲牢的防禦滴水不漏,根本傷不到他分毫,更別越過他,去錯傷紅棗。
最初初,他只閃躲,但兒香欺人太甚,拳拳紮實,拳拳硬,逼蒲牢做出反擊。
攻擊,是最好的防禦。
「別!她是女孩兒,不可以出手。」紅棗出聲阻止,急於安撫蒲牢,靈機一動,食指按向他的迎香穴,啊,海底城人稱之為「睡穴」的穴位……
每次蒲牢一被觸及此穴,整個人立刻安分下來……至少,她每回按,他都會放軟在她懷裡,乖得像只貓兒。
呃,一隻又大雙魁梧的貓。
「這種時候不要按我——」他會酥麻、會軟化、會變成一塊糖怡,只是想癱向她啦……
「我怕你忘了她是姑娘,回手回得太麻利……」紅棗光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當真忘了!
「我當她是欠打的死小鬼……」死小鬼是不分公母的!
「不用你多事!我很強壯,不怕蒲牢回手!哼!我可不是你這種軟廢物!只會躲進男人懷裡!」兒香不領情,還藉機諷人一番,跳起了……倣傚八爪鱆蠕動的挑釁舞。
舞姿……非但不教人嫌惡,反倒有些逗趣。
不過,似乎只有紅棗輕鬆看待,甚至淡淡發噓,其餘海底城人皆視其為嚴重羞辱,紛紛抽息。
「這傢伙,真的是太超過了!」蒲牢率先被激怒。
生氣的點在哪裡?她當真覺得兒香跳起來,挺活潑可愛呀!
看來,這是相當無禮的一種舉動,才會讓蒲牢的頸上紅鱗片片豎起,渾身肌理繃得好硬好緊。
這一回,紅棗攔阻不住,因為想教訓「死小鬼」的蒲牢,意念太強太大,快狠准的出手,不諳武藝的紅棗,壓根反應不過來。
就連習過武的兒香,同樣措手不及,腦袋挨了蒲牢的打,痛得哇哇大叫。猛地想起,蒲牢最討厭女人示弱——
於是,兒香強忍痛意,故作堅強,抿起唇,不允許半聲軟弱哀號,再由口中逸出。
蒲牢已經很收斂為道,她若是雄性,他一拳就將她捶進巖壁裡,三天三夜都拔不出來!
「快住手」
紅棗出聲制止,而搶在她發嗓之前,冰夷挺身擋下蒲牢。
「這樣的教訓,夠了。」
「她有膽挑釁,就要有膽面對挑釁的後果。」在龍雕城裡,擺出那種舞姿,等同於置生死於度外,要與人決一死戰的覺悟。
「兒香做事衝動,非一日兩日之事,我你皆清楚。」
「所以,她的衝動欠人教訓」死小鬼,不打不成材!
冰夷穩噹噹站定,沒有挪動的打算。
「你比她更不耐打,讓到一邊去,打到你,我可是不會說道歉。」蒲牢知道冰夷不是練家子,平時沒拿過比藥材還重的東西,兒香起碼學過紮實功夫。
冰夷動也不動地,斂起笑容的表情,異常堅定。
紅棗望著,幾乎是立刻明白了。
原來冰夷他……
「你走開啦!你不經打呀!擋在那裡討皮肉痛哦?!」兒香也催促冰夷快快離開戰場。
紅棗終於知道,為何她對兒香很難有惡感。
兒香和蒲牢,好相似。
尤其……是遲鈍這方面。
她不由得投給冰夷同情的一眼。
難怪,她總覺得冰夷對蒲牢,好似存有一些惡整之意,故意當著蒲牢的面,待她特別的溫柔,特別的好,就是要蒲牢吃酷生氣。看來,一方面是嫉妒自己所愛之人,竟被蒲牢如此不珍惜,另一方面,捨不得將氣出在兒香身上,於是,只好草同一類人遷怒。
眼前那兩隻傢伙,令人發指,竟同仇敵汽,你一句來我一句去,要冰夷閃邊讓,質疑冰夷幹嘛跳出來檔路,數落冰夷吃飽欠打呀……
愛上弩鈍之人,注定得多吃點苦頭的。
冰夷這苦頭,不知吃了多少年。
「我比你強多了,要站,也是我站前面,你躲後頭去喝茶啦!」兒香趕他。
「我想教訓的死小鬼,是她,你不用跳出來湊一雙」他大老爺今兒沒興致,沒這麼想找人開打。
「你是跌打傷藥做太多,想幫忙消耗一些,是不是?」兒香偏頭,做起猜測。
「還是皮在癢?」蒲牢挑眉。
「呀,你和蒲牢交情比較好,你認為……他顧及友情,不敢打你——」
「屁咧,我照打」
聽聽,越說越離譜,越說越喪盡天良。
「你怎麼可以說要打冰夷?」」兒香皺眉,指控他:「你這是欺負弱小!太無恥了!跟我欺負那個女人——有何不同?!」
「原來,你也知道你欺負弱小有多無恥了。」真高興她有自覺呢。
「你跟冰夷是朋友,我跟她什麼都不是,狀況不一樣,不能相提並論」所以,打紅棗,一點也不會手軟。
兩人爭著吵著,重點完全大誤,紅棗輕歎,不忍冰夷的心意慘遭扭曲,於是開口插嘴,暗示:
「男人,若愛著一個女人,無論她強悍與否,無論……自己是不是有足夠的力量,只要見她遇上危險,他都會挺身而出,保護他、捍衛他,義無反顧……」
「啥鬼?」
蒲牢和兒香異口同聲,表情如出一轍,皆是一臉茫然。
兩個寶,笨蛋寶。
冰夷露出一抹苦笑,以及毫不意外的神色。
他不是沒試圖表白過,面對兒香的遲鈍,同樣慘敗。
他更曾直接傾吐愛意,卻被兒香當他在說笑、在戲耍,在試探她對蒲牢的情感深淺,下場……便是換來兒香凶狠的一拳,打得他昏死過去。
紅棗不知道那些過往,可光瞧冰夷的落寞,都想為他掏一把心酸淚。
「在吵什麼?」
龍主大駕臨至,身後一串人粽,浩蕩而來。
他們全是讓蒲牢和兒香的爭吵聲吸引來的,吵到滿麻城裡轟轟烈烈,聽得一清二楚!
「龍主阿爹!」
兒香喜呼,飛奔過去,叫得好親密、好撒嬌。
她深諳「擒賊先擒王」的道理,想擄獲蒲牢,當然不能放過他家人,雖然擄獲蒲牢的成效,迄今慘淡,可她人美嘴甜,沒什麼心眼,豪爽可愛,待人真誠,倒是成功擄獲龍主的心,讓龍主視她如女。
對於她和蒲牢,龍主是樂見其成——他只求有媳婦,至於媳婦是圓是扁,是哪款生物,倒完全沒意見。
「龍主阿爹!您要替兒香做主啦」
兒香找到靠山——即便這座靠山不怎麼牢靠,但起碼必要時,他還是能發揮一些功用。
「香香,你幾時又回城裡來?」記得沒幾天前,兒香還來向他道別呀。
「龍主阿爹,先不提那個啦」您評評理,我追蒲牢追了那麼多年,他卻變心,愛上別人!他當初說的話,現在全不算數了!」兒香告著狀,一臉忿忿。
「喂,我說的話哪句不算數。」他自始至終都明白告訴兒香「離我遠點」、「我不喜歡你,現在不,以後也不。」,句句至今,效力仍在!
「他說他要找強壯勇敢的女人,可是你們看!他找了個軟團團!是不是說話不算話!」兒香指看活生生的鐵證,紅棗。
龍主瞟向兒子和紅棗,對那女娃兒很陌生,還沒有瞧過她。
「她是?」人類耶,龍骸城怎麼會跑個人類進來?
「她是紅棗,四龍子為您尋回來的藥材。」魟醫湊過來解釋。
「嘎?」龍主驚訝膛眸。
「一言難盡呀……」魟醫苦笑。
龍主揚手阻止。
「你不及『言』,我大概知道了……」知子莫若父,他這第四只兒子,有多蠢真,他會不清楚嗎?唉,「所以,本來為我找回的藥材,他準備自己留下來吃,是吧?」
「龍主英明。」就是這樣。
龍主打量紅棗,「蒲牢不是老掛嘴上,要找個壯女,越魁梧、越虎背熊腰,才越符合要求,但她——」也太嬌小了吧?一點都不達標準呀。
「對吧對吧!蒲牢說話不算話,自打嘴巴!龍主阿爹,您不能任由他胡來,破壞龍族誠信,欺騙我十幾年!」兒香這罪名扣得很重。
搬出龍族誠信,等同拖了全龍族人下水。
「你這是歪理」蒲牢哇哇大叫。
龍主拈胡沉吟,額首同意。
「嗯……這確實也算某程度的『欺騙』,兒香為了蒲牢那番話,做足了努力、吃遍了苦頭,好好一個小丫頭,練出一身肌肉……結果,換來蒲牢的變心,輸掉的姑娘還不及自己孔武有力,可以理解兒香的憤怒……」
換成是他,也不會甘心呀!
「我是要有她努力、要她吃苦頭了嗎?則蒲牢反駁。
明明是兒香不長耳,完全聽不到人說話吧?!一如此時此刻,兒香亦無視蒲牢的插嘴,逕自與龍主說:「龍主阿爹,這樣就輸掉,我不能認同啦!她贏得也不光彩!」
「那你希望龍主阿爹怎麼做?」
兒香哼哼叉腹,她老早就想好,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簡單,辦場決鬥大會,最終贏家,才能贏得蒲牢!」
「還真沒想過,我家老四,有被女人爭著要搶的這一天……」
龍主心生感歎,有種「男大不中留」的淡淡蕭瑟。
以及更多的是,訝然。
***
老四耶,女人緣似乎不差嘛,那些女人的眼睛,不知功能正不正常,有深海之中,有些生物的視力,會完全退化消失……
「去你的海蟄皮!放開我!放開我!老五,你再不放開我,我跟你沒完沒了!」
蒲牢坐在半圓吊椅間,掛於半海空之處,扯喉亂叫聲,持續震搖看全城,比巨雷更響。
他身上四肢既無繩索,也沒有鐵煉縛綁,他卻動彈不得,原因只有一個。
言靈。
他是少數幾隻會受制於言靈的龍子。
明明言靈是種小法術,對於小妖小怪很具力量,但他好歹是龍子,抵抗力遠勝過妖物,怎會……
連小九都對言靈免疫,他會不比小九厲害嗎?!
老五到底是哪學來的鬼言靈呀?!
掙脫不了,只好努力謾罵,罵透五龍子的祖宗八代——卻忘了,那也是他的祖宗八代。
競技擂場,築在龍骸城西的邊緣海溝內,一處單獨聳立的海峰之上,幾名龍子時常在此較量,鍛煉武魄。
海峰中央空地,癱甫以金剛石板,能抵禦破壞,任憑龍子盡興比試、嬉鬧。
此刻,競技擂場四周,滿滿圍觀,全城城民座無虛席,要看難得一見的「搶夫之戰」。
「老五,讓他安靜點,再罵下去,你那些祖父爺都要爬出來教訓他了。」龍主覺得耳朵好痛,被雷響過後的耳鳴。
「好。」五龍子狡倪也認為太吵了,該要靜些的好。
然後,雷一般的聲音,瞬間消失無蹤。
只剩細微的嗚咽,很細微的……太細微了,輕易就能忽略,當它不存在。
「靜多了。」呼,大伙終於不用扯著嗓說話,「最後參加挑戰的人數,有多少?」龍主問向左右。
「有十位。」蟹隨侍回報道,奉上十人的名冊。
「哇,四哥這麼搶手?」九龍子太看輕自家兄長,以為女人對於蠻獷型的男人,敬謝不敏。
「我本來以為,最多就兩隻。」兒香加紅棗,兩人廝殺,多出來的八只傢伙是啥呀?
七龍子邊說,邊瞄向報名參與的休憩區,十名競賽者,全員到齊,正在抽籤,決定出場順序和對手,扣除兒香、紅棗,以及一條纖荏的淚鮫氏人,其餘幾位……嗯,強壯威武,鰲、鱆、蟹、蟄……
「贏了,好歹有個四龍子妃當,不也挺風光的。」五龍子倒不意外,只是今日若換上大龍子招親,盛況恐怕不僅如此。
「小紅棗看起來好弱哦,怕是首輪就給刷掉了吧?」不能怪九龍子唱衰,而是紅棗站在那群女人之中,顯得嬌小纖細,大概只贏過淚鮫。
「可她的表情,倒瞧不過慌亂哪。」五龍子仔細端倪,沒錯,那是一張……很平靜的面容。
就連左手邊站看大娟女,八爪蠕舞,像八條長鞭,耍起來虎虎生風;右手邊,則是面容鬼獰,尖牙突出的雌鞍鞭,她也沒縮看發抖。
說不怕,是自欺欺人。
紅棗當然怕,那是很本能的反應,尤其周遭的對手們,摩拳擦掌得好火爆,故意弄出聲響,想嚇唬彼此,大鱗女更是口吐黑墨,一副……想將如吞活剝的姿態。
除怕之外,一股沸騰衝動,竟油然而生。
緩緩仰首,目光落向蒲牢,他急得滿頭大汗,用嘴形要她快逃,要她別跟那些野蠻雌性瞎攪和……
但她沒有要逃的念頭,完全沒有。
她像個要去搶奪愛人的英雄,勇敢、亢奮、不服輸,很清楚這場戰役何等重要。
從沒有任何時刻,如同此時,求勝欲沸騰旺盛。
她必須要贏,才能得到他……不,應該說,她已經得到他,現在,是要向所有看輸他的女人宣告——
他,是她的,她一個人的。
她給了蒲牢一個笑,要他安心。
笑得蒲牢嘴角抽搐。
都什麼時候了?!笑得這麼可愛做什麼?!
又不是在比誰的笑容甜美,誰獲勝!
抽籤時,得靠些運氣,她不知算好運與否,避開兒香,卻抽中雌安□。
由於兩兩對戰,勝出者晉級,下一輪再與其他勝者交戰,因人數關係,她和雌編鯨這組的晉級者,能少掉一場爭鬥。
最倒媚的,要屬淚蛟美人倩兒了,首戰便遇上兒香。
倩兒不過是當日受蒲牢營救,芳心暗屬,卻苦無機會報恩,見城內大張榜文,四龍子要比武招親,她便不顧安危,立刻報名,投入戰局……
然後,慘遭兒香一拳打飛。
傾散的晶瑩泣珠漫天落下,如雨傾盆,接著身影飛得好遠、好遠……
兒香不費吹灰之力,勝出。
場中央的她,叉腰佇足,一手指向紅棗,明白挑釁——看,這就是你的下場!
「兒香真強。」遠遠觀戰的龍子們,忍不住開起賭盤,紛紛下注,幾乎壓倒性認為,兒香會大獲全勝,通殺場邊挑戰者。
「萬一……最後真是兒香勝,四哥會乖乖認命嗎?」九龍子啃著魚醞問。
五龍子吁笑,香煙裊漫,「當然不會。」那時,就熱鬧了。「我們先來賭一賭那顆紅棗,能否打敗雌鞍嫉,順利晉級?」七龍子興致勃勃。
「能。」
「不能。」
下好離手!賭盤馬上要開了——
是的,勝負立刻要揭曉,紅棗與雌鞍嫉踏入場中。
相較於雌鞍嫉的步伐如雷,神情抖擻,紅棗所踩的小碎步,活似個小媳婦兒,氣勢上,高低立判。
蒲牢心急如焚,恨不得衝進場內,偏偏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叫狡倪,狡倪顧看抽香火,全然不理會他,他忿忿磨牙,狠狠狺吼——發不出聲的芍狺吼。
雌鼓鯨有口利牙,咬合時,卡卡作響,額心螢光閃爍,照得臉龐忽明忽暗,有種詭話的光影。
快逃!不要跟她打」你打不贏的!會死——你會死的!蒲牢吼著。
「別說我欺負你,我站著不動,讓你三招。」雌鞍鯨長相凶狠,性子卻出乎意料的寬大。
「可以嗎?」紅棗眸兒微睦,意外她的仁慈。
「你那種軟綿綿的拳,打了也不痛,當心些,別自己骨折了。」雌鞍統對自己一身堅硬,很具信心。
「那……謝謝你了。」紅棗真心誠意道謝,並深深一鞠躬。
「廢話不多說,盡管來。」喝!雌鞍皺馬步扎穩,站定,要接下紅棗三招。
紅棗慢慢走近,抬起手,不是掄握拳頭,而是伸出一根食指。
瞄準目標,按。
原先站得直挺挺、氣昂昂的雌鞍,驀地一軟,砰然癱倒。
場邊一片靜寂,背負評判大任的魟醫,也看得呆住,忘了該要查看,直到有人咄喝提醒,他才如夢初醒,蹲到雌鞍鯨身旁檢視狀況。
「呃……安康康選手昏、昏睡不醒,勝者,皇甫紅棗。」魟醫拉著紅棗的手,高高舉起,揚聲宣佈。
賭輸的龍子們,睦目結舌,「那是什麼回事?……古怪武功嗎?」
「穴道。」北夷替眾人解惑,「她按了安康康的睡穴。」
紅棗將海底生物的各處穴位,記得滾瓜爛熟,那些藥書她沒有白讀,關於每類物種的弱點,習性,摸個透透徹徹。
「原來如此,但是同一招,能用多少次呢?」大龍子淡淡挑眉,聲若音律,悠揚、清冽。
紅棗下了場,由第三組人馬開戰,她喝著茶沫水解渴。
胸口蹦蹦直跳,是殘餘的緊張,還有,獲勝的血脈債張。
「你那是什麼妖術?」」兒香站到她面前,一臉訝異又戒備的神色。
兒香還沒看穿這種小伎倆嗎?嗯,不該意外,畢竟兒香和蒲牢是同一類人,遲鈍……實屬正常。
「你真的跟蒲牢好像……」紅棗有感而發,脫口笑歎,就各方面來看……
「你是指……夫妻相?」兒香眉字綻笑,驚喜問道。
並不是。
場內戰況正熾,纏鬥不休,紅棗及兒香誰也無心關注。
紅棗望看兒香,那張倔氣而美麗的俏顏,忍不住與她攀談。
「你喜歡蒲牢……有多久了?」
兒香瞄來一眼,目測紅棗的年紀,嗤了聲。
「比你當人還要久。」這只雌人類,絕對不超過二十。
好長久的時間……
她望塵莫及的一段光陰……
兒香愛著蒲牢,愛了那般的久遠。
雖然清楚,愛情不是誰愛得久,便歸誰所有,有人愛了一輩子,心裡的那個人,仍不屬於自己所有。
愛,無關日子長短,便與先來後到並不對等,但兒香的癡,她不由得心疼起來。
「你願意跟我聊聊,你與蒲牢相識的經過嗎?」語氣放得輕柔、友善。
「咦?你想聽哦?」
紅棗點頭。
反正閒著也閒著,第三組勢均力敵,互毆得正琳漓,短時間內難分高下,後頭四五組亦等在那兒,既然這只雌人類想聽,講講又何妨。
兒香豪邁坐下,腿兒交疊,開講,「我遇見蒲牢的第一天,就不小心把他吞到肚裡去了」
吞到肚裡?
呀,她忘了,兒香是鯨嘛。
「我那時嘴張得好大,顧著覓食,根本沒看到蒲牢,大口一吞,稀哩呼嚕,就把他掃進嘴啦!」一開始,兒香還佯裝冷漠,故意說得毫不熱絡。
不過,兒香性子畢竟直爽,不一會兒,她便比手畫腳,演來活靈活現,抑揚頓挫,越說越高昂。
紅棗專注聽著,這更加鼓舞了兒香,她起勁續道:「蒲牢氣得在我肚裡大吼大叫,威脅要打破我的肚子,因為太疼了,我一直哭、一直求、一直拜託他不要,他後來竟然真的停手了門那時,她險此以為死定了!」那時,她險些以為死定了!
「他停手了?」
紅棗的眸光總受他吸引,此時,不自覺地,又覷現被言靈縛綁的他。
同樣的,他也正在看她,用一種……擔心煩惱的眼神,生怕兒香對她不利。
「不猛捶我肚子,不在我腹中翻天覆地。」兒香補充。
紅棗明白,因為蒲牢是個溫柔的男人。
粗獷的他,對待比他弱小之人,有其特殊的細膩。
「他給我時間,讓我想辦法找人將他弄出來,而又不需把我大卸八塊……口氣非常凶惡——」
確實像是蒲牢的習性。
語調懷、表情獰,戰牙咧嘴,撂出狠話,但——
心腸、軟。
「最後,是大龍子救蒲牢出來的,出來後,蒲牢他呀,一臉想打爆我的很勁,又忍著不能出手,我則是嚇得半死,縮在角落,半句話也不敢哆嗦……」
「蒲牢是面噁心善之人……不,他的面容也並不嚇人,他有雙明亮的眼,眸裡紅光醞酞像一簇火焰,溫暖、炙熱,看看人時,彷彿要將人融了一般……」紅棗說這番話時,始終凝望蒲牢。
兒香腦袋歪一邊,流露困惑。
「會嗎?我只覺得他那雙眼,很凶惡,要瞪穿人一樣……我一開始很怕很怕他。」相較起來,冰夷的眼睛還要美多了,彎彎的,暖暖的,時時都在笑。
「怕?」
「非常的怕,夜裡夢到他時還會驚醒,接連幾十天都夢見他,我姊妹們才跟我說,我應該是愛上他了。」
「咦?」紅棗對於兒香此番「前因後果,聽得相當不解。
夢到蒲牢,會驚醒,接連幾十天都夢見他……應該是愛上他?
明明聽起來……像是受驚過度,夜裡不斷髮起惡夢……
「因為愛,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才會想起他的模樣,胸口急躁亂跳,有一種……好慌好悶的感覺。」兒香認真道,這也是姊姊們說的。
「……」怎麼……越聽,越怪?
「因為愛,所以我一定要來見他,每年起碼要來一次,見到他,我就可以安心回家去,等下一回再游來龍骸城。」兒香雙手撐在臀後石椅上,身子後仰,舒展肢體,一副了卻大事的模樣。
紅棗聽出了一些……勉強。
像是強迫自己一定要來見他,見著了,了事了,又能開心地走,不聞半絲離情依依。
紅棗正欲提出見解,場邊傳來斥喝,打斷了她。
原來是第三組的勝負已分,由雌獅細獲勝。
場地大略整理過後,第四組人馬上場。
「我講完了,你也要說,我要聽你跟蒲牢的相識經過。」兒香比她先一步開口。
「我與蒲牢……」
太甜蜜的部分,你不要講,我會吃醋」兒香警告說在前頭。
兒香的不矯揉造作,讓紅棗會心微笑。
「我第一次遇見他,以為他是魔教中人……」武林軼聞錄裡描繪過的詭異族派。
「魔教中人是什麼?」兒香沒聽說過。
「是書中出現的一種邢教,不屬於名門正派,行事率性自我,狂放不羈難以用禮教約束。」
兒香有聽沒懂,胡亂點頭,也不求甚解了。
「我沒有見過他那樣的男人,既高大,又強壯,逆看光,向我走來……」
輕易便能回想起。
初見時,他帶來的震撼,他喊她名字的沉沉聲調;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還有,他遭她以竹帚亂打,不閃不躲,一副不痛不癢的模樣……
再見面,是他的龍形真身,接下來,則是她全然意外的生命轉折……
紅棗娓娓說著。
說沇川鎮的河神娶親;說嬰親之日,白蛟現形;說白蛟之後,是火般的紅龍,將其吞噬,說她投身入海,蒲牢等在那兒,接住了她——
「為什麼你一提到蒲牢,就會紅紅的?」兒香指指她的雙頰,不懂它由白哲轉粉嫩,變成好好看的色澤。
「因為,想到了他,想起了開心的事。」紅棗輕笑,以及,甜蜜的事。
「我剛提到蒲牢時,有像你這樣臉紅紅的嗎?」兒香疑惑問她。
「沒有。」紅棗實話實說,兒香方才在說件有趣的事兒,只是有趣,其中卻沒有女孩兒情竇萌綻的氣息。
「一定有!是你故意裝作沒看到!」兒香控訴道。
紅棗淺淺歎息。
「你確定……你是真的愛上蒲牢嗎?當你閉起雙眼,浮現眼簾的他,是笑意,或是怒著?當你靠近他,是更渴望靠近,還是看他一眼就好?當你離開他會想念他、會依依不捨,抑或是大鬆了一口氣?」
「我……」
兒香被問倒了,有些潛藏的心緒,確實讓紅棗說中。
「蒲牢待你的態度,若易地而處,他那般淡漠的眼神,冰冷的語調,發生在我身上,我會非常、非常的疼痛,像是數把刀刃割剮在心上,凌遲一樣的劇痛,兒香,你呢?」
「呃……」她完全無感,一點都不難過,她習慣了……
對,是習慣了……吧?
「所以我才說,你跟蒲牢好像,你們都鈍鈍的,遲鈍得有些可愛,有些……傷人。」
「傷人?」
「傷了真心喜愛你,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從錯愛中清醒的人。」
「那是誰——」
尚未問完,便遭打斷。
「你們還有閒工夫聊天?!下一場,換你跟我打!」佇立在兩人面前,是雌獅細由。
當紅棗與兒香談得正起勁之際,第一輪的比試已經全數結束,即將展開第二輪續戰。
雌獅由正是兒香此輪的對手。
兒香瞪她一眼。
「你剛才完全沒看見我和海蟄的比試吧?這是你的失策,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可把你首戰的招式,瞧個仔仔細細,你勝不過我的——喂!你怎不聽人說完話?」雌獅細氣呼呼,追趕起身就走的兒香,在她身後喳呼。
一上場,魟醫才喊了「開戰」,兒香一拳找昏雌獅細,沒有半點累贅動作,又折回場邊。
「到底是誰?」兒香追問紅棗,心急想知道答案。
那個真心喜愛她,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從錯愛中清醒的人,是誰?
「你希望是誰?」紅棗眸光溫柔,反問,而不直接回答。
她不能干涉兒香的想法。
愛或不愛,不該由他人口中為誰作答。
那是自己才知道的答案。
一個名字,一張容顏,躍進腦海,快得教兒香還來不及思考。
不不不……怎麼可以跳出「他」?!「他」老朋友耶!
「他」是她每回來到龍雕城,都會順路繞過去,同他說上幾句話的好朋發!
兒香心裡猛烈甩頭,甩開那張不該浮現的臉孔,努力再思忖,到底還有誰與她關係密切……
呀,有了!
「是……最愛跟在鯨身旁,吃鯨背上小蟲子的……鱻魚阿粘」
唉,紅棗幽歎。
冰夷,抱歉,我盡力了。
你,好自為之吧。
場上,第二輪的對戰,仍在持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2 00:22:59
第十章
最後晉級第三輪者,終於出爐。
紅棗、兒香,以及擊敗金鰲的八爪娟女。
紅棗好運略過一戰,但第三輪,她無法再避免。
三人奇數,無支兩兩對點,乾脆省事些,三人同時與戰,進行三打混斗。
混斗比對戰難上許多,攻擊之際,亦可能遭另一人偷襲,須攻須守,耗費的心力等同於加倍。
此時,三人分站三角,敵不動,我不動。
誰也猜不透,對方會朝哪一人先出手。
三人之中,最弱便屬紅棗,她像只誤闖叢林的小白兔,隨時會被豺狼虎豹撲殺吞食。
八爪娟女臉上神情淡淡,瞧不出端倪,偶爾縹向紅棗,又看看兒香。
倒是兒香心中所想,清楚傳達在眼神裡,她一雙瞇眸全盯緊八爪娟女,最後再與紅棗一對一,逼紅棗認輸。
若不是紅棗跟她搶蒲牢,這點教她不滿,不然……她並不特別討厭紅棗,甚至,與她閒聊是件有趣的事。
兒香率先沉不住氣,腳尖一跪,身子飛躍,如箭疾竄,一拳便往鱗女胸口揮去。
鱗女早有準備,一手擋下兒香的拳,一手像甩鞭,反擊兒香。
兒香迅速改攻為守,避開了鞭手,卻忘了防備第三隻等在後方的腕足——
「唔」兒香被纏住了!腕足一圈一圈,收得死緊、紅棗見狀,欲上前幫她脫困,鱆女冷冷一笑。
「都自顧不暇了,還想救她?」空下的五只腕足用來對付紅棗,還嫻太多了呢!
鱆女甩動一足,迎面襲向紅棗,紅棗踉蹌躲開。
娟女似乎存心戲弄,故意放慢速度,讓紅棗逃,偏又緊追不捨,不給她喘息機會,打算耗盡紅棗的體力,等玩夠了,再擒捕她。
她就這般戲著、耍著,惡意至極。
兒香瞧了好火大,奮力想掙扎,但有個人比兒香更怒!
蒲牢。
充血雙瞳,紅似烈焰,仍在加深赤澤,膚上被覆的紅鱗,正忿忿盒動,胸膛劇烈起伏,吞吐熊熊怒息。
每見紅棗一次跌撞,他倒窒息一回。
他咆哮、他嘶吼,他吠得胸喉俱痛,可是,聲音離口之後,消失無蹤,誰都聽不見。
紅棗被腕足絆倒,這一跤,跌得紮實,無法再逃。
鱆女也覺得玩膩了,捲起紅棗,騰舉於半空,準備重重甩於古板上,砸她個頭破血流!
「呀——」
這聲尖叫,並非來自於紅棗。
只見纏繞紅棗的腕足,瞬開松放開來,如遭電擊,痛麻難當,直直顫抖。
原來,紅棗趁觸手貼身之際,使勁按了「鱆」的弱穴,教她麻刺疼痛。
「你——」娟女怒瞪她,咬牙切齒。紅棗試驗成功,想要如法炮製為兒香解套,所以,由腕足間獲釋的她,非但不轉身逃,反而企圖往兒香方向奮力奔去。
快逃!
蒲牢大吼,他在至高之處,看見鱗女身後數條腕足,蠢蠢欲動。
吼不出的聲音,阻止不了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
腕足使盡氣力,化身為鞭,莎良狠掃向紅棗。
湛青的海,濺開血色紅霧。
仿似落日餘暉中,一抹殘紅,乍現,又逝,被海水稀釋。
而更快消失天眾人眼前,是被腕足擊中,飛出場外的紅棗——
場外,萬丈深淵。
怒嘯,衝破蒲牢的喉頭,已非一個男人的聲音,而是獸——
獸在絕望、憤怒、失措之際,所發出的震天巨吼。
巨大的紅鱗龍,取代人形,掙破言靈之縛!
他吼得發狂,目毗俱裂。
音中霸氣,震碎周身數百尺內之物,競武場內的一石一磚紛紛迸裂,由場邊觀武台開始,到場中金剛石板,無一倖免。
甚至,連支撐競武場的海峰,亦轟然傾倒——
崩裂,那僅是眨眼一瞬的事。
更快的是,嘶嘯不絕的紅鱗龍,往被深淵吞噬的紅棗急疾衝去,馳擺的有力龍尾,打碎了倒榻中的海峰,將其徹底毀壞,場內眾人四散逃避……
紅棗正在下沉。
背脊間,是骨碎肉綻般熱辣辣的痛。
口鼻瀰漫著腥血氣味,濃烈倒嗆,阻斷她的呼吸。
四肢好重,無法動彈,身子……像要被拖進更黑、更暗、更閩靜的國度……
一簇火光,在逐漸迷濛的眼前,驀地燃起,看起來……好暖和,好耀眼。
火?……
不是火,海裡怎會有火?
火紅的……
火紅色的……龍……
蒲牢!
神情猙獰著的龍,又急又慌,筆直衝向她,嘯聲吼得她耳痛,銳利如勾的龍爪,趕在她更墜沉之前,握住了她。
粗獷駭人的爪子,絲豪未讓她感到一些些疼痛,她彷彿仰躺於一處柔軟間,被輕輕托捧。
趕上她下墜速度的蒲牢,此時,終於記得要喘息,屏氣過久的肺葉,現在才知道刺痛。
「笨蛋!你這個笨蛋。」他斂起利爪,恢復人形,唯一沒有恢復的,是臉上的焦躁、發滿的龍鱗,以及濃烈的忐忑不安。
喘一口,罵一次。
「跟她們胡鬧什麼?你打得過嗎?」
罵一次,卻將她抱得緊一分。
「肋骨……斷掉了,疼……」剛沒被鱆女打斷的,也差不多被他抱斷了。
蒲牢又罵了一遍「笨蛋」,嗓,出奇的低,小小一聲,不像罵她,而是罵他自己。
他鬆了手勁,環疊在她背後的雙掌運起術力,暫且為她止痛,真要治療,仍必須帶給魟醫檢查,所以匆勿處置憲,便抱起她直衝海空。
「我輸掉了……是不是?被打出場外,算失去資格了?」
「不要再管那種破比試!我蒲牢屬於誰,不需要受任何人命令」
管她是輸是贏,他認定的,都是她!
你的!你的!只是你的!誰也搶不走!
他只差沒這般吼出來。
「真可惜~?…」紅棗歪著頸子,靠向他胸口,軟軟放倒,全心依賴他,事實上,她已經沒有自己坐挺的力量,怕他擔心,所以撐著,「我本想,光明正大把你贏下來……讓大家心服口服……」
她虛弱說道,聲音無力,似輕吐,但語氣堅毅。
你到底是哪來的自信?!
蒲牢還以為,不知輕重,不愛拈斤兩的傢伙,非他莫屬哩!
「贏了的話,就可以證明……我也是你口中那種強悍勇猛的女人……我跟她們一樣,有權愛你……」
話說了一半,紅棗昏厥過去,不省人事。
蒲牢大受驚嚇,心跳隨之乍停!
「魟醫!」
蒲牢急得發狂,不敢稍頓,加快馳回速度,一路暴汗,一路吼,響徹海空,凌厲的聲音,叫紅了某人之名——
「魟——醫——」
「小傷。」
嗓如天籟,淡然清冷,聽不出調侃或取笑,但,緊接在後頭的,可句句毫不客氣。
「不足掛齒的小傷。」吐煙聲,混雜其中。
「死不了人的小傷。」大驚小怪啥呀?!真不耐打!
「多吃兩顆海藻團團,就補回來了嘛。」吃,可是最好的良藥——對他而言。
蒲牢頭也不回,狂吠那一干風涼的兄弟,「別拿她跟你們這些健壯的傢伙相提並論!她是人!被鱗腳打飛出去,隨時都會死!」
一隻一隻全是神獸,有法力、有更鱗,當然不覺鱗的腕足有何可懼!
可她嬌嬌小小的,築似最纖致的骨骼、最細膩的膚肉,像朵柔嫩小花,得細心呵護。
跟他們這種粗皮硬骨,拿頭去擂牆,也能毫無無傷的龍子,全然不同!
沒看到她吐了好多血嗎?!
光想到當時,腕足重重鞭打在她背上,將她掃出場去,那一擊,打得她嘔血不止,也打得他肝膽俱碎!
***
「我沒事了,所有的傷口已經治癒了,你……」紅棗出言安慰,試圖鬆懈他的擔憂,以及——始終收緊在她腰際,扣得好牢的手:「別抱這麼出勁……」
從她清醒過來,他便維持同一姿勢,不曾變動,長臂鉗摟看她,彷彿怕她被誰給搶走,不許她離開他懷中。
顯然,紅棗的勸說並不奏效。
他依舊故我,抱她抱緊緊。
「父王都治好她了,四哥你還在緊張呀?」九龍子對於四哥的婆娘行徑,很不齒哦。
「是呀,從海溝裡衝上來一個大吼大叫、渾身發滿紅鱗,連龍牙都冒突而出的男人,咬牙切齒,咆哮著魟醫的名,活似要將魟醫碎屍萬段,嚇得魟醫昏死過去,才勞父王出手,為那個快哭出來的男人,醫治他懷裡的小東西……」
五龍子笑笑地與九龍子閒聊,彷彿視若無睹,身旁那個「快哭來的男人」,正怒火恫恫,死死瞪他。
「四弟沒有哭。」大龍子替他作證,「是汗水流進眼裡。」
那時,蒲牢額上的汗,可是源源不絕呢。
「你們到底還要說多少次?」
一而再,再而三給他難堪,草他的失控當有趣!
蒲牢氣呼呼說完,胸前傳來淺淺笑聲,銀鈴可愛,發笑者,不做第二人想。
「連你也笑?」良心哩?!良心被鱆女腕足打碎了嗎?!
「抱歉……」紅棗顏面一整,收斂開心,不敢造次。
她不是真的喪盡天良,還能取笑蒲牢,只是覺得……他好可愛。
雖來能親眼看見那時情景,也不難想像蒲牢有多受折騰……被恐懼、被心慌、被害怕失去,重重折騰著。
「那場比試,最後……由誰勝出?」紅棗轉移話題,一方面為蒲牢解套,不任由他那些兄弟,繼續戲侃蒲牢為樂,另一方面,這亦是她醒來之後,最最掛心的事。
「該怎麼說呢?」九龍子稚俊的臉上,流露出一抹苦惱,想了想,開口:「你被打飛的同時,四哥掙脫言靈,衝了出來,音威震碎競武場,巨龍擺尾時,把鱆女掃撞而飛……」
紅棗往下墜,鱆女往上飛,後者遠貶的神速,前者望塵莫及。
真要論誰先離場落敗,還有得爭吵哩。
「意思是,我和鰻姑娘算是一同失格?所以……兒香勝了?」
「兒香沒有勝。」五龍子搖扔頭,微笑。
「嗯?」紅棗不解。
「同一時刻,競武場崩解塌壞,場側看臺全毀,看臺上,蝦蟹亂竄,氏人奔逃……」五龍子耍轉看銀煙管,管身晃動的銀光映入黑眸裡,笑意,閃閃發亮。
他嘿口煙香,緩緩吁,緩緩吐,唇間笑意更深了些。
「全場都是海城物種,不用擔心哪一隻會跌傷或摔斃,偏偏第三位競試者,眼見看臺潰壞,竟然自己跳離場中,伸手去接……」話沒有說完,五龍子倒先笑了出來。
「她竟然跑去接住冰夷。」九龍子替他補完,哈哈大笑,「接住一條人身魚尾的氏人,怎樣呀?!是擔心氏人在海裡活活摔死嗎?」
兒香……在危急時刻,未加思索,便衝去救冰夷?
意思是……
「兒香她……終於察覺自己的心意,認清冰夷在她心中地位?」紅棗欣喜問,忍不住聲音飛揚,樂見其成:「然後呢?他們兩人……互表情愫、互通愛意,彼此願意接受對方了?」
「啥情愫?啥愛意呀?我只瞧見,那兩個人一臉大受驚嚇,抱人的,比被抱的,神色更加驚惶。」九龍子當時瞄了一眼,兒香臉色複雜,似乎比任何人都更不能理解,自己為何做出這種行為……
「兒香……神色驚惶?」紅棗柳眉淡夔。
「對,神色驚惶,猛然出掌,打歪冰夷的臉,打完就跑。」非常的不負責任,既不解釋理由,更別提是道歉了。
可憐的冰夷,滿嘴鮮血,真是招誰惹誰呀……
紅棗聽完,都想歎氣了。
不過,再想想,起碼……也算有所進展吧,至少兒香的「神色驚惶」,多多少少明白了些什麼吧。
「那麼,我們三人都失格了,這場競技,如何收尾才好?」紅棗不由得擔心起來。
「讓我父王去收尾,你管他的」蒲牢悴道。
「是呀,我父王習慣收拾殘局了,你無須擔心。」大龍子輕柔說著,僅是淡笑,也足已令俊頗生輝。
幾名龍子玩也玩夠了,不打擾人家的獨處時光,識趣地找了理由,各自離開。
「你以後給我膽小一點?怯懦一些——不要太勇敢……你再勇敢下去,我連心臟都快跳出來了……」蒲牢的氣息抵在她發間,吁看歎,無奈。
原來,女人太勇敢,男人所要操的心不會變少,只會加倍增多。
看她勇往直前,他追在後頭,驚心動魄。
看她為愛奮戰,他坐立難安,幾乎要窒了呼吸。
拜託她,乖乖的,安分的待在他身邊,由他來保護她,起碼他不用嚇得半死……
「我覺得,我參加的那場競技還挺有趣。」她輕笑,實話實說。
畢竟,她沒吃到多少苦頭——扣除掉被腕足擊中的疼痛外——首戰又贏得漂亮,憑靠醫理學識,勝了雌鞍轆。
回想起來,也算某種成就吧。
「哪裡有趣?」蒲牢完全不認同!他三魂被她嚇去兩條,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這輩子從沒想過,有這麼一天,我會為了搶男人,和一群女孩站上武場,比個高下。」紅棗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以前,若有人如此預言,她會當那人腦子燒壞了,病傻了,才說起憨話。
「我一點都不想讓女人搶。」蒲牢撇唇,一臉不屑,轉向她時,神情稍懈,但口吻很強硬,「這種蠢事,你別再做第二次,聽見沒?」
「不會了。」她在他懷裡,仰首微笑,眉眼溫柔甜蜜。
指腹撫向他的髮鬢笑得縱容,笑得眸中合淚,粼粼銀美。
「不是沒勇氣再做,而是不會再有第二個男人,教我想霸佔、想爭取,絕不讓給任何人……」
話語,消失在他蟄襲而來的唇間,擒獲那般甜美的聲音、甜美的小嘴,以及傾吐而出,最甜美的情意。
一字一字,吞噬入腹,化為骨血,餵養他的貪婪,和渴望……
她無法再說,也無須再說。
遲鈍的他,在這一刻,聰慧起來。
完全懂了。
懂了他是如何地被她所愛著。
他貪心吻看、吮看,絲量不客氣,甚至,想搾取更多。
她放任這樣的他。
面對他的索求,她給予,她回應,她也同樣,渴求看他。
「你是在領取獎賞嗎?」這麼熱切?主動纏著索吻,像舔食餌食的貓兒,簡直是要魅惑人。
「我今天的表現,不值得獎勵嗎?」她貼看他的唇,一啄一啄,喘吁吁笑了。
收穫前的耕耘,她可是盡心盡力做了呢。
「行為不值得,心意無價,有賞。」雖然他沒資格說,但……愚勇,是不好的行為呀!不鼓勵。
「賞什麼?」
重新封了她的嘴之前,他低低輕吐,「我。」
這獎賞,正合她意。
領賞了,來呀。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2 00:23:22
終章
曾答應過,偶爾,帶她回陸路上去,呼吸新鮮空氣,見見故鄉發朋。
出口的承諾,總是要還。
蒲牢心裡,忐忑,擔憂,充滿不安。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她再踏上這塊土地,不希望她去憶起,在陸路上才能擁有的那些……
偏偏——
「我想回去走走、看看。」某一日,她主動開口,道出要求。
回去。
自然是指,她自幼生長的家園。
再不情願,蒲牢也只能點頭,擇期不如撞日,帶著她出了海空。
蒲牢滿腦子全是胡思亂想。
萬一,她下一句說:我不想離開沇川……
萬一,她說:我不想再回到冰冷海城裡,我不走了。
萬一,她開口求他了……
該怎麼辦?
「蒲牢?」
紅棗撩起帽紗一角,在淺綠色薄紗底下,臉蛋浮現憂心,輕喚他。
她不解,從站上海岸開始,他便心在不焉,雙眉皺燮,唇不時抿撇,神色困擾,嘴裡唸唸有詞。
與她交扣的手,總是不自覺絞緊,把她握緊,掌心一片的汗。
他,不舒服得……很明顯。
他快手拔下帽紗,攏平,確定它覆蓋完好,沒讓旁人窺見她的容貌。
他們正乘坐輕舟,泛行於沇川河上。
舟上僅僅三人,船夫、蒲牢,以及她,即便如此,蒲牢仍是小!x翼翼,不許半點閃失。
他怕她會被故發認出,熱絡交談起來,聊著他無法參與的往事,牽動她的思鄉心情。
「你習慣這兒的懊熱,是嗎?」她拎起手絹為他拭汗。
比起龍骸城,沇川燥熱許多,當頭的炙陽,雖有稍偏,河畔樓影落入河面,帶來些些遮蔽、些些蔭涼,仍不及龍骸城的沁爽。
他搖頭,沒說話,還操著莫名的心。
兩旁河畔,綠柳正翠,一陣陣微風,撫得細葉曼舞,一屋一亭、一樹一石,兩兩相襯。
海中一日,人間一年,只是謠傳。
她再回到這兒,並非已過十數年,她離開洗川快滿一年,城裡景緻略有增減,瞧得出變化。
「那處水榭,先前好似沒有……」紅棗指向右邊河畔的新建物。
那兒……記憶中是片草圃,不大,一大群毛孩子,最愛在上頭打滾白天撲蝴蝶,夜裡還能躺平賞著流螢。
「夫人以前來過沇川鎮?」船夫劃著槳,熟練而優哉。
「嗯……」她只能這般虛應。
她識得這位船夫,他姓胡,她喚他胡叔,他總愛跟她買兩罈藥酒,說是夜裡喝一小杯,好睡。
「水榭是半個月前蓋好的,下方是歇腳亭,小梯子上去,則是祠堂。」
「祠堂?」
「祭那些在沇川裡失去性命的鎮民,前兩天,才又溺了個小女娃,娃兒入不了家祠,就送進這兒。」船槳拔水,聲音清冽,掩住船夫的低歎。
當輕舟行經水榭之際,紅棗雙手合十,誠心一拜。
「這河啊,平時瞧它溫馴,帶走的人命還真不算少。
「沇川…仍會時常氾濫成災嗎?」她問。「少多了,瞧,以往這個時節,年年漲水年年淹,說也奇,就今年沒淹,河水平得像面銅鏡,還能出船做生意。」希望明年同樣如此,川水寧靜。
船夫笑聲爽朗,續道:「以前相信河裡有神,早晚對著沇川拜,求河老爺心花怒放,求河老爺大發善心,求呀求,求來的還是河水暴淹,現在,沒人求了,反而風平浪靜。」
「城裡人……不再拜河老爺了?」
「哪有什麼河老爺?」就是一隻蛟嘛,大伙親眼目睹,還看見那只蛟被龍神給香進嘴裡。」
薄紗底下的眼,淡淡瞥向身旁男人。
胡叔若是知道,那條「天蛟龍神」正坐在他的小舟上,不知做何感想?
「夫人怎麼聽了……一點都不吃驚?」這件事他時常草出來說,當成神話故事一樣,外地遊客最愛聽此類神怪,聽完都會喳呼個好半晌,他倒是頭一回載著這麼……淡然冷靜的夫婦。
一個,臉繃得好凶惡,渾身發散著「本大爺心情差,別來招惹我」的氣息,讓他連試圖去攀談都不敢。一個,面蒙都會好徹底,不知是貌似買仙,不想分人欣賞;或是貌若無鹽,羞於見人?嗓音倒是清脆好聽,有些耳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蛟耶,從河裡竄出來!比鎮東的豪華大酒樓,高出半層樓有!……您是不是以為我在胡謅呀?」
「不是,我聽了嗯?很怕,蛟耶,世上真的有?」她很盡責,揚了一下聲音,給了胡叔想要的「反應」。
「真的真的真的」船夫胡叔連說三次,頭點得可猛烈了,「不過,中交也不算什麼,那條火紅色的龍,巨大威武——」
接下來,再多的描述,也不及紅棗對「那條龍」的認識。
船夫胡叔開始敘述那一段,有河蛟、有龍神,還有迫嫁河神的苦命女子,交織而成的故事……
自己經歷之事,由旁人口中聽來,頗為新奇,那是透過第三人的眼所看見的情況,與實情多少有些出入。
例如,胡叔對於龍神吃完河蛟還沒放過苦命小女子,反倒行徑同樣惡劣,強迫小女子投海,胡叔可是罵了好半晌,滔滔不絕呢。
「大家求龍神放過她,她完全不理,強硬堅持……都不知道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大家事後哭了好幾日,心裡頭,多難受呀……」
紅棗不打斷胡叔的說書情緒,靜靜聆聽,偶爾點頭,偶爾應聲。
知道鎮民們為她難過,她窩心,也自責。
她平平安安活下來,卻無法捎來信息,讓他們寬心……
胡叔的神情,分明仍在責備他自己……
「那位姑娘……不會樂見你們為她傷心、難過。」紅棗希望鎮民們皆能走出陰霆,可也僅能淡淡勸道。
「我們知道她不會責怪我們……她是個好姑娘,正是知道才更不捨,要是她還活著……多好……」胡叔大概也自覺感傷的情緒,會破壞客人的遊興,悲哀的神色一斂,不敢在臉上多做停留。
抓起頸上的巾子抹了把臉,將汗呀淚的全吮進巾布裡,巾子一離臉,又是張熱絡的笑臉。
「老爺夫人您們瞧,那是沇川鎮的鐘樓,每日固定敲三響,一響是天亮,二響是正午,三響是歇工回家吃晚膳……」輕舟靠近的城景,胡叔立即介紹起來。
「胡……船夫大哥,請在前頭岸邊稍做暫停,好嗎?」紅棗在下一處河灣前,出了聲。
「夫人,您要做什麼?」
「我想買兩塊菜餅,它的滋昧教人好懷念……」
「您真內行」蔣婆婆的菜餅可算是沇川的特產呢。」胡叔操著輕舟,俐落輕鬆地將小船靠岸,還沒泊妥,便先朗聲道:「蔣婆婆,我船上客人要買聖餅,兩塊」
「馬上來」
紅棗更為熟識的面容——蔣婆婆包妥兩塊熱呼呼的餅,步下河畔石階,那速度令她險些驚呼,提醒老人家當心。
「慢點慢點,不急嘛。」胡叔也看不慣蔣婆婆一把老骨頭了,還用跑的?!
「燙,小心草。」蔣婆婆遞來菜餅,收下她給的餅錢。
「謝謝。」帽紗下,紅棗熱淚盈眶,看蔣婆婆老當益壯,只是發更白、背更駝,仍是心有感歎。
蔣婆婆一怔,這聲音……
「走囉,夫人老爺,坐穩。」胡叔木槳一撐,船再度離畔,順水而下。
蔣婆婆腳步瞞姍,追了幾步,不肯停下,目光牢牢地定在紅棗背影,瞇著眸,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蒲牢瞧向逐漸遠小的蔣婆婆,她臉上的表情、眼中的淚光,還有似乎要出聲,喊叫紅棗姓名的遲疑,教他驚驚。
她似乎……認出了紅棗。
蒲牢不由得收掌,將掌心間的她攏得更緊,像怕誰來搶走。
「來,嘗嘗看,很好吃的。」紅棗草了餅,要餵他。
直到完全看不見蔣婆婆身影,蒲牢才收回視線,落在那塊餅上,唇一抿,不甘不願,咬了一小口。
菜的清香,餅皮的香氣,充滿嘴鼻。
「不怎麼樣。」哼,又大大咬上一口。
他死也不誇它好吃。
不要她為了這種餅,而動起念頭,想留在這裡。
紅棗以為是餅的味道有變,拿回來,也嘗了一口,仍是記憶中吮指回味的好滋味呀……
或許,不合蒲牢品味吧。
畢竟,海與陸,吃食之物、料理之法,確實差異頗大。
她不強迫他接受絨喜愛,自己默默吃餅,品昧久違的餅香,吃得眉開眼笑,一臉滿足。
船夫胡叔瞧見了,真替小夫人不值。
那大老爺的牌性,未免太糟了吧?
從一上船,就擺起一副臉孔,活似誰欠了他十萬八千兩。
小夫人好幾回與他交談,他愛理不理就算理了,也是「哼、嗯,悴」之類的簡短單音,小夫人腫氣好,處處忍讓、處處縱容,但胡叔這旁觀者,快看不下去了!
在外頭,連假裝恩愛都不願了,回到家,哪可能善待小夫人?!
他開始同情起小夫人了……
「蓮開得好美,你快瞧。」小夫人對牛彈琴一般,指看一畦引河水種植的蓮田,笑音滿溢,可惜,大老爺屬生,只眸了……不,是嗯了一聲。
「回去煮些蓮子湯給你喝,蓮子好,清心益腎,健腫止瀉,降心火。」
回去煮蓮子湯?
這一句稍稍讓蒲牢開心了些,抿閉的唇線柔軟下來。
不為一碗蓮子湯,而為她的「回去」。
意思是,她會跟他「回去」,對吧。
「船夫大哥,麻煩你,前頭靠岸吧,我們下去走一段路,散心。」紅棗說道,河岸兩旁約數十尺便搭個木棧小道,方便船隻停岸可上下般,木棧小道邊,也正有人等著搭船。
「好的。」
胡叔照辦,舟槳一擺,拋了粗繩,勾向前端的木樁,穩住船身,下船,要扶小夫人一把。
臭臉大老爺一把撥開他的手,位置一換,橫檔在中間,胡叔連她的衣角也沾不到。
他輕輕鬆鬆抱她下船,由搖昊的小舟跨到森棧上,毫不見狡猾顛簸。
動作很是俐落,但那張冷臉,讓胡叔真的忍不住了。
「這位老爺,別怪我老胡多嘴,您對夫人的態度實在有待改進,兩夫妻出來玩,開開心心,快快樂樂,不是挺好的嗎?板張臉孔,對夫人不愛理睬,當心夫人一氣之下,收拾包袱回娘家去。」胡叔並非咒人,而是說出最壞情況。
教訓完蒲牢,輕舟載滿下一批客,解開粗繩,又咄喝著上路。
「那只雄人類……是在教訓我嗎?」呆住的蒲牢終於回神。
「連胡叔都看出來了你的不悅。」她牽看他,走過木棧小道,踩上街磚,「你今日若不方便上陸,可以直接告訴我,我只是說『想回來走走』,不是非今天不可,我能等你有空閒些,也有想遊玩的心情時,再跟你一塊兒來。」
她沒有動怒,淡淡說看,認為他的不悅,來自於她的突兀要求。
「我……不是的……嘖!跟那個沒關係啦……」
「不然,跟什麼有關係?」
她問,他卻是抿嘴,不說話。
「再陪我去一個地方吧,只要再一個地方就好。」她的口吻,有種「抱歉,請你再忍耐一下下……」的虧欠。
***
她步行的方向,牽動他的記憶。
七街,左拐,第二個轉角……直直走再直直走……
當初,他走過相同的街道。
為了找到「紅棗」。
上了半山腰,瞧見一間竹屋,新鮮的、曬乾的、熏烤的,或是笑起來甜甜、抱起來軟軟的,都有。
那片綠蔭,依舊青翠。
那叢間的果串,一樣纍纍飽滿。
他就是在這裡,初見了她。
屋舍同樣完好,由窗外望入,裡頭擺飾不變,似有人居住一般,整潔有序。
四周的藥草圃,綠意然然,不見半裸枯死,土壤仍微微帶濕,雜草除得乾淨,藥株長得極好,正逢花期的那些,開起了鮮妍的藥枕。
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座墳。
她卸下紗帽,走近細看,竟是她的墳。
寫著她姓名、她生卒之年的衣冠家。
墳前,一盤素果,一杯清茶,一性快燃盡的清香,顯示著,孤墳在此地,並未被遺忘。
「誰的墳?」蒲牢跟著湊來,看見墓碑之名,睦大了眸。
「我在這兒,已經是個死人了。」她不意外,但意外……鎮民為她造墳。
親眼見她投海的鎮民太多、太多,她相信,他們事後出過海,尋過她,希望生能見人,死能見屍……
不知尋了多少回、失望了多少回,他們才願意接受事實。
她再度環視她的家園,由這兒的一草一木,都能感受到鎮民們對她的疼愛和懷念……
她,在沇川鎮,短暫的一生,沒有白活。
深深幾回吐納,嗅滿無數草藥的昧道,清芳熟悉,和著泥地氣息,當做最後的巡禮。
「我們,回去吧。」
她說,準備戴回紗帽之際,看見他濃眉一動。
那神情,像驚喜、像訝異,像……
如釋重負。
她看著他,一絲清明,一些領悟,如曙光,乍然而現。
「……你從上岸後,悶悶不樂,若有所思,意興鬧珊,不會是……鬧彆扭吧?」她試探問。
當他唇線一抿,一副「不打自招」的坦承,她知道,她完全猜中。
「你怕我……回了一趟沇川,便不想離開?」她又蒙測著。
「你怎麼知道?」他啥話都還沒說呀!
因為,你太容易看透啦……
回顧他一路上的反常,終於獲得了理由。
難怪,介紹沇川美景時,他不屑一顧,咕嚷:「哼,龍骸城美多了」
難怪,餵食沇川美食時,他嗤之以鼻,碎悴:「這有什麼好吃?」
他就是故意貶低沇川,不讓她心生眷念嘛。
這只龍子,真是……
她幾乎失笑,不知該氣,或是無奈。
「我從頭到尾,沒有這般想過。」最後,她笑著輕歎,蟒著搖搖。
不曾想過,踏上沇川,重新生活。
不曾想過,離開龍雕城,離開他。
真的不曾。
「回沇川,純粹是對這塊土地的懷念,希望回來,看看熟識的大家,過得可好。」她甚至連與沇川鎮民重逢相認,都沒有打算,「我不知道你會擔心,若知道,我就回來了……」
「我是擔心你『比較』,擔心你後悔。」蒲牢一吁,也許是安心了,才敢坦白,「怕你『比較』食物,『比較』朋發數量,『比較』加快多寡——拿沇川鎮和龍骸城兩相較量,分出高低,然後決定……留在你比較眷戀和地方。」
怕她人類城鎮的食物,多過於海城。
怕她在人類城鎮所牽掛的朋發,多過於海城的小魚兩三隻。
怕她對沇川,充滿回憶……
「我不是說過,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在哪裡,我也在哪裡。」當時那番表白,她可是鼓足了勇氣,難道,他聽過,便忘了嗎?
「你說過的話,我全都記得。只是……」怕。
她用擁抱打斷他的話。
「你呀,瞎操心。」口吻,無比愛憐。
雙臂圈纏在他腰間,密密的,沒有空隙。
她在他懷中,輕輕開口,「我若離開你,獨留沇川,一定是因為你告訴了我,你不愛我,不要我膩著你、不願再看見我,用著……對待兒香那樣,冷淡的神色、刺人的口吻,教我傷心絕望,我才能割捨得掉你,走得頭也不回。」
「不會有這麼一天。」他的回答,如同此時的回摟,力道十足,幾乎要將她揉進胸膛深處:「絕對不會」
雖然,男人的承諾,須用時間方能證明,並非靠著誰喊得響,誰就不會食言。
她卻願意相信他、願意給他機會、願意執他之手,共同去領受、去驗證,他的保證。
「那麼,你還怕什麼呢?」
她的去留,取決於他。
他若待她不好,她才會走。
她已經說得明明白白。
要留住她,就好好珍惜她、疼愛她,她會回應他的情意,毫無保留,反之,不糾纏,不死賴,永不相見,她做得到。
他,還怕什麼呢?
她把選擇的權利,交在他手上呀
蒲牢像是一口氣吞下十幾瓶定心丸,整個人穩穩噹噹,終於露出笑顫。
哼哼哼,他要對她很好很好,好到她捨不得離開他,好到再也沒有誰,能贏過他!
「再說了,我還想在龍雕城裡,瞧瞧兒香和冰夷,到底會有怎樣的進展呢……」她笑出聲來,呵呵清脆。
那出冤家大戲,有得磨哩。
「冰夷真蠢,找個溫柔可愛的女人,就不用吃苦頭了。」蒲牢曬笑。
據小龜孫們說,前幾日,那兩隻傢伙,好端端在藥居外聊天,突然,兒香湊過去苛即勿冰夷的嘴。
吻完,冰夷都還沒表示意見,兒香又是一臉青天霹雷,直拳揮來,差點打斷冰夷的鼻樑……
看來,在兒香完全接受自己對冰夷的「異樣情障」之前,冰夷得多吃點補,練強壯一點。
「不知是誰,還曾嫌棄女人的溫柔可愛呢。」她貌他。
「女人,還是溫柔可愛點的好。」他現在很有感觸了。
像她,剛剛好。
一點點溫柔、一點點可愛、一點點勇敢、一點點固執、一點點傻勁,全部加起來,就足夠了。
「還有,龍骸城的食物,我討厭,龍雕城的朋友,也越來越多,日後,或許更會有新同伴加入……魚姬,延維、還有,蔘娃。」她的眼睛,隨著最近兩字的精神抖擻,晶亮起來。
「你幹嘛這麼崇拜那枝蔘?」蒲牢想起這件事就很無力。
沒錯,紅棗崇拜著蔘娃,非常、非常的崇拜……
讓那枝小蔘,鼻樑都快頂上龍雕城的屋瓦。
「你不懂,『靈蔘』對我們皇甫世家而言,是神一樣的存在。」紅棗的神情無比草敬,提及蔘娃,只差沒屈膝下跪,表達最崇高的敬意。
對啦,他真的不懂,不就是一根成精的植物嗎?
「醫書裡,記載了太多靈蔘的神跡,我沒料想過,這一生,竟有幸與靈蔘相識,還握過她的手,跟她做朋發……」這是身為醫家兒孫求之不得的奇說到靈草呀、仙藥啊,她便一臉容光煥發,他連吃醋都嫌懶了。
「是是是,靈蔘好,靈蔘妙……」不同她爭論了,她歡喜就好。
他接著她的肩,她環著他的腰,綠菌上的影子膩成了一塊兒,彷彿單翅便無法飛翔的比翼之鳥,必須兩兩雙雙,才能翱翔。
她與他相伴的決心,有多強烈,蒲牢很遲鈍,或許還未發覺,但紅棗不同,她所做的一切,是如此的昭然若揭。
魟醫調製的長生之藥,她已飲下,捨棄了幾世輪迴。
只為,留在他身邊。
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
源自於腹內,那小小的心跳,微細、規律,卻真實存在著。
魟醫說,人類懷上龍胎,活著生下龍子的可能性……零。
不僅是懷胎時間,孕期長,相較對人類的十月懷胎,那段時間,確定長得驚人。
再加上,龍子幼胎的體型,為人類胎娃的數十倍大,母體要能承受,不能單憑毅力或奇跡。
長生之藥,能普她背負起這項重責大任……
望向蒲牢燦爛笑顏,開心得毫不遮掩,她隨其淺笑。
罷了,先不說。
否則愛操心的他又要胡思亂想,鑽起牛角尖,甚至去找魟醫麻煩——如果,讓他知道,魟醫打算待時日成熟,剖開她的肚子,取出龍胎,再縫合……
她怕,先被剖成兩段的,是魟醫。
上回,魟醫好心為她醫治無淚之疾,讓她淚眼汪汪了好幾日,急瘋的蒲牢,差點把魟醫給片了煮魚粥……
所幸,魟醫事後百般觀察、診治,確定她無恙,發誓她玉體安康、頭好壯壯,沒有半點後遺症,才免於遭蒲牢痛宰……
她已經很過意不去了,這一回,也不好再讓魟醫太快面對狂暴的龍子。
暫且先瞞著蒲牢吧,呵呵。
現在操心,還太早了。
她由著他,將她抱起,回返那處湛藍廣闊的家。
皇甫紅棗,在陸路上,已成黃土一杯。
在海底深處,展開新生。
《全書完》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8-12 00:23:46
大蔘紅棗鮮蚌雞湯
決明
有了人蔘,有了蚌精,也有了紅棗,真的都可以煮一鍋湯了……
(所以,下一本是當歸,還是雞呢……)
我是已經拋棄了自尊和顏面,才推了這個書名上場。
本來一直打算且寫且走,要是有更好的idea,我就會變動書名,但到最近,整本都寫完了,書名的靈感卻始終沒來臨(大家到底都是吃什麼,才能想出那些好聽的書名?教教我一也請教教我呀呀呀呀一)。
請大家不要以為這是一本中藥書,嗚嗚。
紅棗和老四的伏筆,感覺埋了很久,久到差點都想跳過他們了(因為有種老夫老妻的…)
不過,他們本來就有在預訂計畫中(不像某只,真的都是突然殺出來,嗯,下一本也是……),按部就班,該還的,還是要還。
這本的故事,是發生在《參娃》、《魚姬》同期,但比《煙華》和《珠芽》要早,交錯穿插的劇情,向來是我最害怕的,因為,我很常在這種情況下,發生Bug(反省),不管畫了時間表、做了人物圖,都避免不了。……
我還是喜歡那種時間點沒有分又,完全按照順序進行的劇情(當然,看別人寫穿插的時序,看得很過癮就是了一贊)。
這回,同樣不用介紹角色的姓名讀音。
不過還是分享一些資料給大家:
龍生九子,蒲牢——
蒲牢,形似盤曲的龍,排第四,平生好鳴好吼,洪鐘上的龍形獸鈕是它的遺像。原來蒲牢居住在海邊,雖為龍子,卻一向害怕龐然大物的鯨魚。
當鯨魚一發起攻擊,它就嚇得大聲吼叫。人們根據其「性好嗚」的特點,「凡鐘欲令聲大音」,即把蒲牢鑄為鐘紐,而把敲鐘的木件作成鯨魚形狀。敲鐘時,讓鯨魚一下又一下撞擊蒲牢,使之「響入雲霄」且「專聲獨遠」。
(以上資訊,來自於奇摩知識)
總之,蒲牢是一隻很吵的龍子,總是在哇哇大叫,給他紅鱗龍的形象,就是感覺他風風火火的,隨時熱力十足。
他的淡定完全被同父同母的大龍子給生走了,分到的只剩下渣,我就憑著那些「渣」,把老四給出清了。
雖然我個人比較萌氣質型的男主角,但對於狂野派的,又有另一種情感(寫狂野派的,總是不用考慮形象呀風度呀,寫起來,一整個暢快,可以惡搞、可以亂整)。
他的形象就是真三的司馬昭呀?(請容我大喊一下:「真三的開頭動畫一趙哥一你這麼帥可以嗎?可以嗎?每一代都是你出來賣弄色相,這樣沒問題嗎?)
至於紅棗,她就是某神醫世家,開枝散葉後的子孫輩(第幾代就不囉嗦,多說多出錯),以藥草為名。
雖然她的老祖宗作古許久,我對他的偏愛絲毫不減(他讓我想起了我的青春哪……)。
所以,對他的後嗣,當然要好好給它疼愛下去。
紅棗初初的感覺,是個弱女子,可是骨子裡,屬於女人的那種堅毅,還是會在某些時候展露出來。
我一直認為,男人的強悍表現在外,而女人的強悍則是藏於內。
有時遇上變故,反倒是女性的耐力、耐心和堅強,勝過男人許多——不是指力量上的強弱,而是理智或抗壓性。當然,世事無絕對,也是會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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