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唐婧 -【庸醫娃娃(死財門之三)】《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0:27     標題: 唐婧 -【庸醫娃娃(死財門之三)】《全文完》

唐婧 - 庸醫娃娃(死財門之三)

爹爹是人稱“死人對頭”的神醫,
她卻是個連動物都會醫死的庸醫娃娃,
漠然的她只對能增進醫術的傷者有興趣,
而這貿然闖入馬蹄下的無頭蒼蠅,
正好拿來當實驗品,
不料這瘸子竟騙走要救師伯的金縷玉衣,
還拐他父女倆進彰榮王府作客,
甚而惡心的喊她依姣妹妹!
讓她忍不住想打斷他另一條腿,
可他嘻皮笑臉的送上只快死的鳥兒,
和間設備齊全的醫療小屋供她練醫術,
從此以後,“必死居”正式開張……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0:45

楔子

      明憲宗 成化十五年 鬼墓山

  夏日,一群歡樂的小鳥棲落在枝葉間,歌唱著夏日的明媚風光,竹葉隱蔽的林間,隔開了夏日的亮暈與熱氛。

  竹林松泥間,插立了一根孤單單的糖葫蘆。

  糖葫蘆,孩兒們最愛的零嘴兒,那串得累累、顆顆紅傃晶亮的球狀甜物,任哪個孩子見了準會掉了一地的口水,可這會兒哪隱身在竹竿後方的八歲女孩兒卻只安安靜靜地睇著那根糖葫蘆,她沒有流口水,沒有被吸引,那根糖葫蘆對她而言只是個誘餌,沒什麼特別滋味的。

  女孩兒小名娃娃,爹怕麻煩,喊娃娃似乎要比想起她的名字要來得便捷。

  很多時候,不知是否她多心,她總覺得爹眼裏鮮少正視過她這女兒的存在,她的名字、她的形體對他而言似乎都可有可無到可悲。

  三歲前她也曾有過娘的,似乎,也曾有過個妹妹,只是那都是淡到不能再淡的記憶了,淡到她常會弄不清楚這是事實,還是只是她的想像罷了。

  她從不敢問爹,她的娘去了哪裏。

  就像她從不敢問爹究竟愛不愛她一樣!

  娃娃不偏愛甜,也不偏愛鹹,任何東西對她而言都是淡淡的不含特別滋味,只一項例外,那就是來自於爹爹難得的肯定與讚美。

  說難得絕不騙人,娃娃今年八歲,印象裏得到過的父親讚美,用五根手指頭來數都還嫌太多,所以,這會兒待在竹林裏,一方面是守株待兔等待有緣“患者”上門,另方面,是熟背祖譜討爹歡心。

  “華佗,字元化,三國時譙郡人,精通針灸藥之術,通曉養生之道,尤擅長以細刃開膛剖腹,遇病結在內針藥不能治者,便以酒服‘麻沸散’,即醉無所覺,因刳破腹背,抽割積聚,若在腸胃,則斷截湔洗,除去疾穢,既而縫合,敷以神膏,四、五日創愈,一月之間皆平復……”

  念得既乏且累,娃娃呵欠中擠出了鹹鹹的眼水,她瞇瞇丹鳳眼再度覷往她插在泥地裏半天的糖葫蘆。

  沒有,除了幾只在旁邊打轉空磨牙的螞蟻外,沒有獵物上門。

  可偏偏,螞蟻這樣的小東西,別說分不清楚血肉骨幹,就算真分得出,螞蟻才略大過她腰際裏的幾根小銀針,銀針是爹用鈍了扔棄,讓她給偷偷拾回的,爹總冷聲說她沒華家神醫血脈,拙得令人禁受不住,是以她壓根索不到新銀針,只能用撿拾到的舊銀針。

  不打緊,再鈍的針同樣可以刺得那些傷者鬼叫連天。

  娃娃抿抿嘴,打消用螞蟻來試針的念頭,她若當真治得好一只瘸了腿的螞蟻也無濟於事,畢竟,她總不能打著個“螞蟻神醫”的招牌到處向人炫耀她曾治好過一只螞蟻吧!

  用糖葫蘆當誘餌純屬誤打誤撞,之前爹下山幫貧戶義診時她都跟著的,可連著幾次,當她有模有樣另掛了個幫小動物義診的牌子,卻一個個醫死了那些毛孩子養的動物,惹來孩子們哭鬧不休後,爹下山時就再也不帶她了。

  “咱們華家人的手是用來救人的,”爹的嗓音是隔岸觀火的冷蔑,而非恨鐵不成鋼的冷蔑,“你的,似乎是用來殺人的!”

  爹在回山時買根葫蘆給她,事實上,她從未喜歡吃過糖葫蘆,而爹,似乎也從未真正去了解過她喜歡的究竟是什麼,帶糖葫蘆似乎只是向人,向自已有個交代,證明他還記得為人父的事實。

  娃娃的第一個糖葫蘆只啃了一口就扔到了草叢裏,可不久,她聽到了奇怪的聲音,撥開草叢她發現了一只奄奄待斃的兔仔,她抱起它才發現那是只貪吃的小兔,一只因貪吃而受傷的小兔。

  小兔該是發現了她落在草間的糖葫蘆,並且很貪心地一顆接一顆吃下才落到了跟前困境,它的喉頭讓串著糖葫蘆的竹簽給扎得很深,大張著嘴,合也合不上,吐也吐不了,用力掙扎的結果是讓竹簽愈插愈深,喉頭盡是甜腥的血絲……

  娃娃將驚惶的小兔溫聲哄慰在懷,先讓它信任了自己才開始動手。

  動手時她興奮得雙目晶晶發亮,完全不似平日的冷淡,她先將那根肇禍竹簽用勁拔出,拔出時小兔雙腿猛抽搐,眼神似乎亮著痛楚,接著她就著傷口灑下了厚厚的金創藥。

  灑了藥的小兔似乎舒服多了,至少它方才不斷抖顫的腿已然止了抽搐。

  之後,娃娃將這只取名為小奇的小兔抱在懷中睡了一晚;用她身體的暖氣維係它受傷後有些失溫的軀體。

  叫小奇,代表它將會是個奇跡,一個由她治活的奇跡,一個可以讓父親肯定的奇跡。

  娃娃打算過兩天小奇傷口痊愈後再拿去向父親炫耀的,那一天她足不出戶整日燉米粥、燉蘿卜給小奇,一口一口親自哺育著它。

  可,小奇只活了一天。

  娃娃抽抽噎噎,完全不懂原因何在,於是帶著它僵冷的屍體找上了師兄辛步愁。

  師兄是爹爹惟一真傳門徒,十歲時辛步愁的家人死於黃河決堤後的一場大瘟疫裏,死神一個接著一個帶走了他們脆弱的生命,最後輪到了這十歲少年,原先他氣息已絕,卻是娃娃的爹,人稱“死人對頭”的神醫救回了他的命,並帶回他授以醫術,那一年,娃娃年僅五歲。

  師兄不僅醫術傳承於爹爹,連那倨冷性格亦似絕,不過,他待娃娃還不錯,至少,比娃娃自個兒的親爹爹要容易親近多了。

  辛步愁接過小奇的身軀,只消一眼便斷出了死因。

  “傷口污染,積膿潰爛。”

  “什麼意思?”娃娃傻楞著。

  “它是不是曾在喉頭受過重創?”

  她點頭。

  “你沒將它傷口處理好,兼之,”他說得毫無感情,盯著手上小兔,似乎並沒當它曾是個有過生命的物體,“金創藥下得太猛,方藥不適,反倒加重了它的傷。”

  “不可能,”娃娃猛搖頭,“它活了一天,而且,沒嚷疼!”

  “依姣,”辛步愁喚她的名,眼神很淡,不是輕蔑,只是陳述事實,“它不會說話,還有,相當重要的一點,患者通常不會自覺病症加重,這點,是要靠醫者察覺。”

  娃娃將小兔葬在竹林裏,且去掉了小奇的名字,“小奇”這名只能給她醫治成功的患者用,現在躺在土裏的只是只平凡無奇短命的兔仔。

  她食髓知味,之後又用糖葫蘆引來了幾只貪吃的小動物。

  竹林裏埋的動物屍體不斷增多,“小奇”這名字換過了一個又一個,卻有志一同都是夭折的命。

  娃娃在一次次的挫敗中也算小有收獲,她練強了心腸,小奇的死曾讓她哭了幾天,之後的幾個小奇卻再也得不著她的淚水了,她習慣了面對死亡,甚至,到後來這些小動物的屍體亦不需再葬入竹林,她直接送去給管膳食的春蘿太師婆料理。

  有回太師父老不死在談著美味果子狸肉時,好奇問及食物來源得知此事後,拈須呵呵笑,“這麼說來,今晚得以加菜還得歸功於咱們的‘庸醫娃娃’!”

  他的話惹來眾人哄笑,及娃娃的小玩伴薔絲拍著手在她身邊跳躍打趣。

  “庸醫娃娃!庸醫娃娃!”

  她的小玩伴向來沒啥心眼只愛同人湊熱鬧,然而不只眾人,連娃娃那遙遙立於另旁漠然覷著一切的爹,都沒看出她偽裝在不在乎面具下的尷尬。

  只有辛步愁看出她的怏怏不樂,他從人群中將她帶出,到了竹林裏去看流螢。

  露入覺牖高,螢蜚測花深!

  自此後,庸醫娃娃這個稱號如影隨形地纏著她不放。

  但她還是不曾泯斷過當個神醫的美夢,雖然,這夢似乎遙不可及!

  這會兒,竹林松泥間,插立著一根孤單單的糖葫蘆。

  守在竹竿後的八歲娃娃,依舊固執地守候著!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1:05

第一章

  十三歲時,她的小玩伴牧琉陽隨大師伯下了鬼墓山。

  十三歲時,她的師兄在七夕夜當拒絕了太師父提出,讓他師兄妹兩人婚配的建議。

  師兄是怎麼說的?,“我向來只當依姣是妹妹,從未動過可能曾娶她的念頭!”

  那天晚上,她躲在竹林裏哭個半死,也是那天她才發現幼時對父親的孺慕之情及盼企得其歡心的念頭,竟在不知不覺間全轉移到大她五歲的師兄辛步愁身上了。

  原因何在?

  也許,是因為師兄不論在性格或行事上都似極了她父親華延壽。

  也許,是因為他得到了她父親難得的肯定,他輕而易舉地達到了她始終圓不了的夢。

  也也許,只是因為他常曾施予她難得的溫柔吧!

  “依姣丫頭,”跟著來的是春蘿婆婆,老婦人將啜泣中的十三歲少女攬入懷,“別哭了!”

  一向在人前力持漠然的華依姣這回卻是發了橫,拋卻保護層,她伏在春蘿婆婆膝上哭得眼淚鼻涕一臉糊塗。

  春蘿婆婆無語地由著她,這原該是丫頭娘親的工作,卻可憐了這沒娘的孩子!

  可偏偏,同樣是沒娘,依姣又不同於薔絲,薔絲是剛出世娘就死了,她壓根沒感受過失去娘親的滋味,再加上她有個疼她至極的老爹。

  依姣有娘,可卻選擇和她生活在不同的天空下,她是被娘親遺棄的,雖有爹,卻又冷冷然完全沒個爹樣。

  若真論起沒爹沒娘的倒也不只依姣,琉陽、星野甚至步愁也都是孤兒,可她卻沒有他們的沉穩與內斂自信。

  依姣在人前總一副漠然冷清,可事實上,卻是個內心極其脆弱的女孩。

  她的冷清是個偽裝,只是不想讓人有機會靠近她罷了!

  “傻丫頭,”春蘿婆婆撫著她的發絲,“天下男人又不只一個辛步愁,你才十三,外頭天地還大得很呢!”

  “天下男人再多與我何幹?外頭天地再大與我何關?”依姣發牛勁時是全然不講理的,“我只要我師兄!”

  春蘿婆婆笑呵呵不搭腔。

  “婆婆!您笑我?”

  依姣在她膝上抬起螓首,雙目盡是撒嬌。

  “不是笑你,”她繼續撫摸她柔軟青絲,“婆婆只是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曾說過同樣的話,不過,你倒是後生可畏,婆婆這句話時已經七十歲了。”

  好奇心蓋過傷心,她偏頭:“您說的那個人是咱們太師父嗎?”

  “不是他還會是誰?”春蘿婆婆紅過腮,像顆紅傃傃的熟果。

  “所以,您終究是成功了,”依姣斂下眼神,幽幽嘆氣,“婆婆那麼本事,自然是會成功的。”

  “什麼話?”春蘿婆婆彈彈丫頭額頭。“好像你很沒本事似地。”

  “我本來就沒有,”她悶著嗓。“我連小動物都醫不好,在別人眼裏,華依姣只是個上不了華佗子孫神醫裏的庸醫娃娃,也難怪師兄會不想要我。

  “這種奚落可以出自別人口,”春蘿婆婆正色道:“出於你自己嘴裏,依姣,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別人又如何信你?”

  “可婆婆,”依姣咬著唇。“我試過,好多次,可我對學醫真的毫無慧根。”

  “無慧根是沒人好好教罷了。”春蘿婆婆哼了聲。

  “不!婆婆別冤枉我爹,”依姣為父親辯護。“爹真的試圖教過我,只是,”她自嘲著,“誰教我是塊不起眼的爛泥?”

  “這話是你爹說的?”春蘿婆婆冷著瞳。

  她搖搖頭,“爹沒這麼說。”

  “算了吧!延壽那小子婆婆還不了解?”她哼了聲,“他就算不用說出口,那眼神,還表達得不夠分明嗎?”

  “真的不能怪爹的!”依姣固執得像條小牛,“婆婆別再說爹的不是!否則我不理人了!”

  “唉!算了,你這丫頭!”春蘿婆婆搖搖頭,轉而問。“你這會兒還整日盤桓在用針灸銅比學什麼經脈、絡脈,正經、奇經、別絡、孫絡,五臟六腑、四肢百骸、五官九竅,皮肉脈筋骨之類的嗎?”

  見依姣點點頭,她嘆口氣,“丫頭,所謂醫術範疇絕不僅此,你對這些沒興趣,自然學不好。”

  春蘿婆婆撫著依姣的發,輕柔柔的,春風一般,伏在她膝上的依姣恍若催了眠,她舒緩地合上限,溺在她輕柔的語音裏。

  “太古時代,咱們老祖宗們生活環境惡劣,那是因他們改變環境能力很差,只能住在洞穴裏與天與獸爭食,連生存都有問題,所以那時候的人壽命都很短,及後人們認識到惡劣的自然環境對人體的危害,認識到寒冷、潮溼、炎熱、風雨,以及蟲獸的侵擾都足以使人發生病痛,由於生活經驗累積,創造力提高,他們不再安於適應自然環境了,他們開始試圖改變環境。”

  春蘿婆婆恬靜地笑著,“於是人們鑽研出了以衛生保健、防禦疾病為目的的醫術,包括原始巫術、舞蹈、導引術、陰陽五行、方藥治療、針灸砭石、毒物相克、移精變氣、經絡學、保健氣功、藥物外治、養生及食療等,都不脫此範圍。”

  “婆婆,快別說了,”依姣懊惱著,“您說的東西,我一樣也不會!”

  “不打緊,你才十三,來得及的,”她語中帶笑,“老實說,方才婆婆說的那一堆東西裏,婆婆還不也只專精一項。”

  “食療?”

  依姣偏著頭猜。春蘿婆婆年輕時是使毒高手,這會兒隱居鬼墓山,金盆洗了手,洗手做羹湯,山上十多個大小人兒夥食不僅全由她包辦,且還個個養得精壯結實,沒病沒痛的。

  春蘿婆婆點點頭,“依姣丫頭,千萬別小看了煮膳一事,謹和五味,骨正筋柔,氣血以流,腠理以密,還有一點,”她笑呵呵道:“男人的嘴是抗拒不了一個愛他的女人的料理攻勢的!”

  就這麼一句話再度激勵了依姣。

  她開始苦學元代飲膳太醫忽思慧的(飲膳正要),其書三卷,圖文並茂、內容豐富,依姣也總算因此擺脫了一看醫書便會打盹的毛病。

  書中記載了常用食品兩百零三種,配膳十分講究,有各種湯、羹,漿、膏、煎、油、茶以及燒餅、包子、饅頭、粥、面等制作及作用,第二卷的“諸般湯煎”、“食療諸病”更是實用而易行,還有“養生避忌”、“妊娠食忌”、“乳母食忌”、“四時所宜”諸專題。

  依姣學得用心、做得專心,可成效究竟如何大只有辛步愁心有數。

  剛開始依姣先拿甘薔絲當試驗品,沒試幾次便讓她打死也不從了。

  “藥味好重,”薔絲苦著臉,仲長舌頭像只喘氣的老狗,“我的媽呀!華依姣,你不如拿刀殺了我吧,你明知我最恨吃藥了!”

  幾次之後,只要依姣抱著她的湯壺開始走動,原本熱鬧的鬼墓山,很快地,一片蕭瑟。

  太師父突然決定提前閉關、海棠婆婆和玉簪婆婆決定該下山採辦了,二師伯帶著薔絲說突然有個廟會要趕,星野師兄硬擠入太師父閉關石洞中說要和他研究武學……

  走的走,逃的逃,剩下的選擇裏只剩春蘿婆婆、依姣爹爹和師兄辛步愁。

  依姣不希罕來自春蘿婆婆的讚美,因為每回她一定會好吃,可偏偏,目中卻似乎閃動著悔不當初的淚光。

  至於爹,依姣則是不敢,她平生最怕的就是來自於爹的否決。

  所以那些東西,由大到小;由湯到飯,到末了,全進了辛步愁肚中。

  “好不好吃?”

  依姣心口提得高高,兩手托著下巴趴在桌上看師兄一口口吃乾凈她的心血,繼之,淡淡然睇著她。

  “不錯。”

  雖然他似乎永遠都只這兩字評語,但依姣聞言還是松了口氣,兩字總比三字好,她實在無法想像如果他說的是“不好吃”時,她該怎麼辦?

  事實上,無論她鑽研藥或洗手做羹湯,最終目的都是為了他,可原先,她是希望先經由眾人肯定後再呈獻成果給他的,並沒打算直接拿他當試驗品的。

  可偏偏,次次到後來,都只有他肯捧她的場。

  她笑了,很孩子氣的稚容,依姣極少在人前笑,辛步愁例外。

  “真的不錯?”

  “真的不錯。”

  “那麼,”她向來總噙著漠然的嘴角滿是笑花,“我下次還可以再燉給你吃嗎?”

  點點頭沒搭腔,辛步愁向來話不多。

  “師兄,我能不能,”這會兒的她似個向主人撒嬌討歡心的小貓,“永遠為你煲湯?”

  他不出聲,須臾後才自醫書中調出眸光睇著她。“依姣,學醫者是不相信永遠的。”

  “可我信!”她固執著。

  “所以你學不好。”他轉回視線結束話題。

  “學不好不打緊,”她膩在他身旁盤算著,“日後你行醫江湖,行腳天下,可肚皮卻不能不顧呀,咱們開個小醫館,你幫人治病,我幫你煮膳,你調理別人,我幫你養身。”

  他不說話盡是沉默,辛步愁向來不買任何人的帳,對誰都又冷又淡,惟獨對這師妹冷不下心。

  一方面,他感念師父救他教他養他的恩澤,另一方面,他是看著她長大的,自然比誰都楚她心底的寂寞。

  “好不好?”她賴在他身上推了又推,“好不好嘛。”

  “依姣,”辛步愁靜靜睇著師妹,“如果我說不好,那是在傷你,說好,是在騙你你,你自個決定答案吧!”

  “為什麼?”她賴在他懷中泫然欲泣,“你不喜歡我是因為我學不好醫?”

  “不相幹的。”

  “那是為什麼?”她固執追問。

  他睇著她,沉默良久緩緩吐語,“我心裏有人。”

  “騙人!”她不信,“你只是故意用這種藉口推搪的,你十歲上了鬼墓山,在這兒滿九年,荒山上除了琉陽、依姣和我外沒別的姑娘,可你和她們倆幾年來說過的話加起來還不到十句……”

  “依姣,”辛步愁截斷師妹;如果可以,他不願傷她,“你知道我從不說謊。”

  依姣咬咬唇沒再作聲,身子卻依舊賴在他懷裏沒打算離開。

  管他心裏有沒有人,至少,現在她還能霸著他的身子!

  她不會放棄的!

  ※     ※     ※

  三年後

  清涼如水的夜裏,藥香自灶房傳出;在眾人酣夢之際,灶房裏卻還有個紫色身影忙進忙出著。

  抹抹汗,少女自灶上蒸籠裏取出─盅煲湯放進竹籃裏。

  推開灶房的門,她提著燈籠步入夜的山林。

  端著湯藥的少女並非絕傃;卻有股獨特引人的神韻,一雙冷漠的丹鳳眼和微翹的唇角,自始而然地和總鎖著人的視線不放,少女正是依姣,十六歲的依姣。

  研習了三年的藥膳,這會兒的她已十分熟稔於各種藥草習性,並能適時運用四氣五味,七情合和達成她想要的療效。

  四氣是寒,熱、溫、涼四種藥性,五味是藥物的辛、甘、酸、苦、鹹五種味,五味分陰陽;作用互異。

  至於七情合和是指藥物的配伍關係,七情指的是相須、相使、相反。相殺、相惡、相畏六種藥物之配伍關係,再加“單行”,即不經配伍單用一味藥,而總稱為七情。

  自小她煲的藥湯都只為了一個男人,那就是她的師兄辛步愁。

  師兄是夜貓子,夜裏讀卷的人最歡迎的,該是碗用濃情細細熬煮的煲湯吧。

  依姣在師兄房中撲了個空,沒關係,這麼晚,除了房裏,辛步愁只有一個去處,那就是離住屋尚有段距離的“靈樞屋”。

  樞屋位於崎嶇難行的山腹,且離大屋尚踱行幾盞茶時辰,在夜裏,這段路十分難行,可端著湯的依姣想都沒多想就走上了碎石路。

  她不擔心路遙,只擔心湯涼了會苦。

  靈樞屋在四十多年前原是太師父初始研習醫理所建之屋,也是他們“死財門”的發源地,之後太師父改迷上旁的事物,這幢以醫術研究為主的偌大屋宇便轉給了三徒華延壽。

  裏頭據有自古至今多醫書,如被奉為醫學正典《黃帝內經》之《靈樞》和《素問》,有關經絡最早文獻的《足臂十一脈灸經》和《陰陽十一脈灸經》,東漢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晉代王叔和的《脈經》、皇甫謐的《黃帝三部針灸甲乙經》……等書籍,此外,還有各式各樣的針灸銅人,針砭藥材器具等等。

  不單此,太師父年輕時狩獵知識廣涉,聽說裏頭還有他自各處搜羅到極其罕見之奇珍異品,與藥石有關之奇珍異品。

  這些事,對依姣而言純屬“傳聞”。

  而說法,卻是來自於薔絲。

  靈樞屋自從華延壽接手後使成了個禁地!

  自從靈樞屋轉給了華延壽,這幢下有穴室,上有幾進隔室的大堂屋,聽說,使成了專讓華延壽對屍體“開膛剖肚”試針藥的地方,是以,薔絲才會打趣地說,三師叔在家裏“養”死人。

  禁地是對依姣這代晚輩所限的,不過辛步愁是例外。

  至於依姣,她雖身為華延壽的女兒,很可悲地同屬禁入者之列。

  不過,一般有形的限制向來就擋不住趕屍女薔絲,她曾潛入過靈樞屋,可因其對醫術毫無概念,很快便失了興趣。

  “什麼爛禁地?”薔絲自鼻中哼出聲音,“還不就一堆爛書、爛刀、爛藥材和些斷手斷腳,沒肚沒腸,沒眼沒鼻的爛屍體!不過……”

  她突然眼神故作神秘低了嗓,“地下那層似乎有點意思,可卻冷死人了,玄冶鐵門合緊著,我偷覷了個縫,裏頭是太師父白天山冰海中帶回的酷寒至寶寒冰玉石,冰氣茫茫地,待久了肯定會凍死人的!也不知是幹麼用的。”

  “瞧你爹和師兄整日流連在靈屋,哼!搞不好。”薔絲咭咭怪笑,“裏頭養了個死女人唷!”

  聽歸聽,依姣卻從未將薔絲的瘋話當真,這丫頭思路向來與人不同,不值得注意。

  思緒間,依姣已來到靈樞屋外竹林間,再十來步便可以出聲喚師兄了。

  未近屋,卻突然一陣風弄熄了她手上的燈籠,她只得扔開了燈籠,雙手捧著湯盅,正想移身,冷不防靈樞屋卻開了門。

  是她爹爹華延壽!

  霎時,像個犯了錯怕被逮著的孩子似地,依姣蹲低了身。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華延壽嗓音冷冽如昔。

  “為什麼不可能?”是師兄!月華下緊隨華延壽出屋的正是辛步愁。

  “天命不可違!”華延壽啟了口。

  “什麼叫天命?什麼又是天命?”辛步愁緊握著雙掌,雙瞳著了火。

  依姣睇著心驚,認識師兄這麼些年,第一次見他這種表情。

  “你不需要知道。”

  “為什麼不需要?”辛步愁跺了足。“因為這是陰謀?還是詭計?師父,您明知咱們可以讓‘他’活轉的,可為何,您從沒想過試試?”

  是“他”還是“她”?

  草叢間的依姣聽得一片茫然。

  “他現在這個樣不是好端端的嗎?”華延壽冷哼。

  “好端端?!”辛步愁沉吼。“我們剩奪他應有的生存權利,摒去他應有感受世間美好一切的可能性,這樣還算好端端的?”

  “這世間美好罕見。”華延壽語氣中盡是冰鋒,“多的卻是醜惡!步愁,”他冷目睇向徒兒,“對於他,你似乎逾越了醫者當有分際。”

  “那是因為……”辛步愁總算尋回了冷靜,“對他而言,我們身份並非醫者,而只是個,”他嗓音漠冷,“執行懲戒的劊子手?”

  “隨你評斷,”華延壽漠然,“此事毋需再議!”

  他提步離去,不曾回頭。

  月光拉長了靜杵著的辛步愁的影,他冷著瞳,身子似被釘在地上,遠睇著師父的背影。

  乍然見著師兄陌生至極的神情,草叢間的依姣失去了移動能力,她突然有些害怕,師兄的眼神,似乎不像她認識多年的辛步愁。

  直至辛步愁返回靈樞屋並合上門後,她才再度清醒。

  她摸摸懷中透著涼的湯盅,突然失去了上前叩門的勇氣。

  一手拾回沒火的紙燈籠,一手懷著盅,依姣踏上歸路,師兄心情不好,她還是別煩他吧。

  等明天再說,雞啼天明,一日之始,陽光下,師兄和爹爹都會回復正常的,那時,她再燉個去肝火的涼湯給他吧!

  可第二天,辛步愁還是沒喝著依姣的煲湯。

  不是不領她的情,而是因為他離開了鬼墓山,不單離開,還燒了靈樞屋!

  燒屋前,他已將屋中重要典籍、針砭藥具另置他處,除了屋子,藥具未毀。

  既然如此,他燒屋究竟是為了什麼?

  一個個問題湧生在鬼墓山頭其他人心上,卻沒人敢多嘴問冷著顏的華延壽。

  連別人都不敢問了,依姣自是噤若寒蟬。

  只是,她著實想不透,那個有辦法引得爹爹和師兄起了爭執的人究竟是誰?

  何以竟有如此魅力驅使向來視師如父的辛步愁,甘冒叛門之罪和師尊決裂?

  雖百思不解,她確定的卻是她恨透那斯!

  恨之入骨!

  是那人勾走她師兄,碎了她的夢的!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1:20

第二章

       “不可能呀!方才我明明見小姐往這邊過來的,怎地一晃眼便不見影?”

  “誰知道?”應聲的人嘆著氣,很長很長的氣,“你知道小姐多本事,她就有辦法咻地一聲隱了影,你又能怎地?”

  “不成的,不成的,”不大不小的跺足聲響著,“茍夫子已在書裏候著了,再尋不著人,我怎生向夫人交代?”

  “除了說實話又能怎地?”又是一個嘆氣聲,方才的更加綿長,“夫人知道小姐脾氣,她不會怪罪咱們下人的。”

  “要不?”一個小小聲音響起,“咱們進裏頭搜搜?”

  “你不要命啦!”應聲之人雖是壓低了嗓,可還是甩不脫驚惶,“祁康沒出府就代表……”下頭沒了聲音,說話的人自動吞了聲音。

  “王爺在府裏?”一個小小驚呼引來了一疊連的噓聲。

  “輕點呀!輕點呀!你活得不耐煩啦?”

  足音此起彼落,先是輕輕,次是緩緩,再是匆匆,最後是落荒而逃。

  “不懂,”幾個小丫環裏有人邊跑邊問了,“王爺明明整日笑嘻嘻地,幹麼大家夥兒都這麼怕他?”

  “你新來的呀?”

  “我之前在膳房跑堂的。”

  “難怪!”人雖在跑,出聲的人還不忘哼氣,“怕不怕老虎?”

  “怕呀!會吃人的猛獸誰不怕?”

  “那麼,如果一只老虎出現在你眼前,即使它是微笑著的,你怕不怕?”

  “微……笑……的老……虎?!”

  聲音漸離漸道,廂房中沉默著“不小心”聽到對話的人相覷著。

  房中是一男一女,一個二十多歲男子和個及笄不久的少女。

  兩人隔著書牘分坐兩頭,男人單手支頤,狀似悠閒,細長指頭在眼前紫檀木桌邊緣漫不經心地叩著,臉上,是渾不在乎的笑。

  “會微笑的老虎?”男人哼了聲,睇著眼前吐著丁香小舌的少女,“拜星婼郡主之賜,我總算知道了小王在這些下人心目中的地位了。”

  “不錯呀!”少女正是彰榮王府小郡主朱星婼,她笑嘻嘻地覷著兄長,“至少,她們沒說你是會吃人的猛虎。”

  “所以。”朱佑壬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該拜謝天恩?”

  她猛點頭,那一臉的嘻皮笑臉和兄長慣常掛在臉頰上的笑容有幾分相似。

  “收回你的笑容,會微笑的老虎的妹妹!”朱佑壬順手抄起奏疏一把敲上妹妹的頭,“給我乖乖回書見茍夫子!”

  “不回。”挨了揍,卻打不落朱星婼涎笑,“沒道理的,哪有人同‘狗’研習學問的?”

  “此茍非彼狗!”他面無表情。

  “可叫聲似絕!”她硬是死賴著不動。

  “成!”朱佑壬起身推開椅,“不想學就別學了,”他睇著妹妹突然笑了,笑得親切,可朱星婼卻不得不想到方才丫環們形容的──

  一只會微笑的老虎!

  “女孩兒學這麼多也沒用,遲早是要嫁人的,城西靖北胡同吏部王尚書同我提過幾次了,他那‘犬子’對捨妹心儀甚久,只望能有機會與我朱家結親。”

  “不!”朱星媚躍起身大喊,本來皮皮賴笑全收了,“大哥,你沒真打算讓我嫁給那王二麻子。”

  “王二麻子?”他涼涼地笑,“話說得太缺德當心有報應,人家姓王沒錯,排行老二也沒錯,可你又沒見過對方,憑什麼吶說人家是麻子?”

  “沒見過兒子卻見過老子!”她自鼻中哼出聲,“那王尚書整日找機會來拜候你,我雖見過他幾回了,可老實說,到現在都還沒弄清楚他究竟生的什麼德行,只因為……”她嘖嘖稱奇,“在他臉上那堆麻子裏,我至今還找不出眼睛鼻子嘴巴坐落何處。”

  “男兒醜,定四方!”朱佑壬笑逐顏開。

  “那可不一定,”朱星婼黏上兄長手臂,一變丹鳳眼亮著諂媚,“像你這樣又聰明又好看的才叫真男兒。”

  “是嗎?”他不受影響,漫不經心地道:“可惜缺貨了。”

  “不缺,不缺,”她巴著兄長,狗兒似地,“眼前不就一個?”

  “你昏頭了,”他捉起奏疏是重重一擊,“我是你大哥,朱星婼!”

  “那只是名義上的。”朱星婼似被打慣了,毫不在乎,“雖然娘疼我勝過疼你,可誰不知道朱星婼只是彰榮王妃收養的義女,和你朱佑壬壓根沒有血源關係!”

  此話屬實,朱佑壬父親早逝,彰榮王妃始終因著沒有女兒為憾恨,在朱佑壬十三歲時,她收養了當年年僅三歲的小女娃兒,並為她取名為朱星婼。

  “義女歸義女。”朱佑壬走了幾步,卻發現壓根甩不脫這只沉重的牛皮糖,“可星婼郡主封號是皇上親口賜的,難道,“他哼了哼,“是兒戲?”

  “不兒戲,不兒戲。”她笑嘻嘻道:“請皇上將郡主改為少王妃即可。”

  “不兒戲,不兒戲?”“朱佑壬回了笑,“請皇上將郡主改為尚書之媳即可。”

  “大哥。”她噘高了嘴不依。

  “我不是同你笑的,星婼郡主。”他扳開了妹妹的手,臉上雖是笑的,眼神卻是漠的,“我會去問茍夫子,只要在他課堂的出席表裏你累積了超過三次的不見人影,那麼,”他還是笑著的,笑意卻壞心得可以,“你就等著坐大紅花轎吧!至於嫁誰……”

  他笑哼著,“那可就完全都由不得你了!”

  朱星婼手扯著雙頰拉出長舌頭扮個鬼臉,繼之卻很沒志氣地鼠輩般夾尾落荒而逃,她看得出眼前男人是認真的,也知道雖然她在王府中備受疼寵,連王妃娘親都還讓她三分,可就只這笑面虎,她自知招惹不起。

  見丫頭逃竄無影,朱佑壬再度踱回坐定,他還一堆麻煩事,可不想讓那被寵壞的小祖宗弄壞了心情。

  “王爺。”在門外出聲求見的是王府大教頭王宸,朱佑壬點點頭讓他進了房。

  “有結果了嗎?”他微斂了笑,他對下屬較少使用笑容這項武器。

  “王爺神算!”王宸一臉的佩服,“那客居於‘聚寶天鋪’的牧金鑠當真發出了求助急訊,由聚寶天鋪各地分鋪一站站傳了去,而我們的人馬也就這麼一站站死咬盯緊著。”

  “最終落往何處?”朱佑壬沒有過多的情緒。

  “鬼墓山!”

  “原來。”他沉吟,“死財門老窩竟在那荒涼至極的鬼墓山巔?”

  “咱們的眼線遵著王爺指令,不敢打草驚蛇只是候在山腳下,果不其然,隔日見著一對男女似是父女般著馬車出了鬼墓山。”

  “父女?”朱佑壬睇著王宸,“看清楚那男人生得什麼模樣?”

  “那漢子神情冷倨清瞿,面目俊逸,身子高碩,雖近似中年,卻是個玉樹臨風好看極了的男子。”

  “所以,”他瞇著眼,“他就不可能是死財門老二‘死人首領’甘遊方,而是老三華延壽了。”

  對於與“死人債主”牧金鑠有關之死財門人,他早已打探了清楚,只是這門派行事低調面奇詭,江辮中人多是只聞其赫赫名頭面不知他們究竟居於何處。

  朱佑壬望向王宸,“目前人在何處?”

  “回王爺,他們日夜兼程趕路,再兩天左右的光景就要達燕京城了,不知王爺打算在何處狙擊奪物?”

  “誰說讓你們去搶東西了?”他長指漫不經心地叩在桌緣。

  “不搶?”王宸傻眼,“可王爺不是急著想要他們車上的寶物?”

  “動刀動槍傷和氣!”朱佑壬松了唇線淺淺勾了笑。

  “不動刀動槍?”王宸搔搔頭,“難不成寶物會自個兒生腳走過來?”

  “請君入甕,甘心情願。”淡淡吐語後,朱佑壬轉移了話題,“那些還守在劬紹侯墳冢外的人可有消息?”

  見王宸搖頭,他揮揮手,“撤了吧!”他微微笑道:“那姓牧的丫頭有後援,還是個厲害的角色,不打緊,待我請了她師叔回王府做客,我就不信丫頭不來求我!”

  ※     ※     ※

  過了石家莊、良鄉,一座石造拱聯橋隨著馬車搖晃擺動已然在望。

  河聲流月漏聲殘,
  咫尺西山霧裏看。
  遠樹依稀雲影淡,
  疏星寥落曙光寒。

  詩是雅的,月是殘的,橋是美的,而晃在馬車上的兩人,卻是安靜的。

  雖一路無語,但與父親同在馬車上的依姣卻已心滿意足。

  她已有近十年不曾與父親單獨出遠門,更遑論坐在父親身旁了。

  那日接獲大師伯急訊,爹驀然開了口,“收拾一下,明早上燕京。”

  聞育,依姣四下顧盼半天才傻傻指向自己,“爹!您在同我說話嗎?”

  “除了你,”華延壽連眼皮都不曾抬起,“這裏還有別人?”

  她點點頭,斂下眸子努力掩飾自己無以名狀的興奮。

  “這趟出門……”他頓了頓,低著嗓音道:“如果見著你師兄,勸他回來。”

  原來,依姣心底微有悵然,這才是爹要她同行的主要原因。

  她點點頭,心底卻對的爹指令沒多大信心,師兄對她好沒錯,可要說到左右他的決定?

  ·E那似乎很難很難,除非,爹打算用她的命要脅師兄。

  思忖歸思忖,依姣沒勇氣盤問父親,可說實話,若爹當真要她用性命來助他達成目的,她將連眉頭都不會皺的。

  自鬼墓山到燕京,一路上他們都被人盯了,依姣知道,華延壽也知道,只不過他們都沒放在心上,逕自披星戴月趕著路。

  有時夜深了,華延壽便會叫女兒到車睡下,即使因著趕路,車子微震顛簸,她卻睡得香甜,只因父親就在前頭。

  偶至客棧打尖用膳,兩人間的關係在外人眼中就有些撲朔迷離了,華延壽雖已年屆四十五,但在外貌上看來卻只似三十過半,面容雖有滄桑,卻不掩俊美,兩人既不像會彼此照料關注的父女,卻又不像愛侶。

  只是,他們都有著同樣出色引人的外表及漠然倨傲的神情。

  馬車答答響在夜裏,踩破了寧靜,突然黑影一掠,正策馬急馳的華延壽急斥勒停了馬,馬兒頸項吃疼前足高高立起嘶聲昂揚。

  馬匹停足,華延壽躍下車朝黑影而去,依姣雖還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亦跟著躍下馬車。

  來到父親身旁她才看清了父親懷中的黑影,原來,方才急掠而過被馬蹄縱踏的不是野貓,不是餓狗,而是個人。

  那是個男人,而且,該是個蠢男人吧,她雙臂環在胸前漠然地想著,瞧那家夥方才急著投胎的模樣,八成是好賭輸光了家產來此投河,卻又沒勇氣泡在水裏死得難看,才會找上了他們父女吧。

  華延壽翻翻男人眼險,自懷中掏出銀針對準額心,一針下,男人乍開眼瞼,第一眼,他覷著了華延壽,偏過視線,他見著了立於一旁殘月下瞳眸又漠又寒的依姣。

  男人黑眸深似瀚海覷不著邊,一層一層掩藏著無底的深淵,可他的目光在乍見著依姣時,一個不及掩飾的驚訝在燦眸中閃動,繼之,男人轉回了神睇往華延壽,接著是個全無設防的燦爛笑容。

  “謝謝!”

  華延壽沒回腔地扶男人靠上了橋墩,顰眉搭起對方的手把脈,繼之撕開了男人被馬蹄踐踩得血肉模糊的左腿。

  見了血流、見了傷,依姣首次對這受傷男人生起了點興趣,她蹲下身隨父親探視傷口,見父親迅速止停了男人的血,男人自她眸中覷著了遺憾。

  遺憾他傷勢不夠慘烈,好戲太短。

  “如果你們不介意……”男人雖因傷口疼得冒汗,臉上從容笑意不減,“咱們是不是可以到馬車裏再繼續,這兒人來人往的,在下褲不蔽身,會……”他努力擠出一臉羞澀,“人家會有些不好意思的。”

  華延壽不出聲,雙手喀喇一響熟練地接妥了他脫臼的腿骨,依姣亦不出聲,認真覷著父親毫不思索的手法。

  男人先是哎呦慘叫,接著半天才擠出了聲,“華大叔,您……的手法可真是俐落到了家。”

  華延壽停下手,和女兒的眼神首次攀上了受傷男人的臉龐,男人一身破爛,發未束,淩亂而桀不馴的發披散地遮住臉龐,此外他臉上還貼了幾塊狗皮膏藥,是以除了那雙總是盈盈笑的眸外,還真是沒法子睇出他的面貌。

  “你知道我?”華延壽漠著嗓,眼神冷冷起了戒備,“你是誰?”

  言語間他手握上了男人傷口,只要對方答案未能令他滿意,他便能一手斷了男人身上所有的骨。

  即便面對威脅,男人倒還笑嘻嘻的,“對您不太熟,對牧大叔就熟多了,這會兒,您總可以讓晚輩上車裏說個分明了吧?您也知道,”他眼神不經意地溜著周遭,低著嗓,“景近大叔身邊拉長了耳朵的耗子特別多。”

  華延壽沉吟片刻,立起身向女兒拋下話,“依姣,扶他上車,車上亂,爹先去打理。”

  依墳知道爹的意思,他得先去蔽妥車上那套大師伯要的寶物,她點點頭踱向還靠在橋墩旁的男人伸出了小手。

  殘月下,女孩兒的手又白又嫩,可她的神情卻又寒又漠,男人起了好奇,這樣的臉,這樣的眸子,究竟是否曾經綻過笑容?

  他拉起她的小手鼠牙咧嘴嚷著疼,她卻連瞄都不曾。

  心念一動,男人故意歪斜身子重倚向她纖小的身子,他高出依姣一個頭,這一壓下,他就不信這不愛說話光愛看人流血的女孩兒還能不出聲!

  可他很快就發現這丫頭不是尋常人,明明就快要支撐不住了,可她就硬是馱著他不出聲,不單此,連他故意將另一手跨過她肩頭幾次不小心吃著她豆腐,她都能哼都不哼當是被蚊子叮了似的。

  “你和我認識的一個小姑娘生得有幾分神似,方才乍看下,嚇了我一跳。”男人突然出了聲音,並沒指望會聽到回答。

  出乎意料外,依姣竟出了聲音,更令他訝異的是她的嗓音軟嫩嫩地有點兒孩子氣,雖然是刻意裹著寒的,全然不似她外貌給人的感覺。

  “你通常和陌生女子搭訕都是用這句當開場白嗎?”嗓音雖好聽,話裏卻全含著刺。

  “原來……”他笑意不減,“你是會說話的。”

  依姣冰哼著聲沒搭腔。

  “你猜錯了,我通常和其他陌生女子的開場白絕不會如此沒創意,方才說的是實話。”

  她沒出聲,擺明不管他說的是實話或謊話都沒興趣。

  “姑娘是華大叔的女兒,那麼……”他覷著她側面,“肯定也是個小神醫嘍?”

  她依舊沒出聲,可開始聚集紅霞的臉頰讓男人知道他猜得沒錯,在少女心目中,能和父親一樣成為個神醫該是她認為最重要的事情吧。

  怎麼他們死財門裏盡出些怪姑娘?

  他心頭暗笑,之前那牧琉陽是見墓寶便心喜得無法自己,而這冷冰冰的少女卻是見著了垂危患者便喜上眉梢?

  “想來該是的,”他自顧自地接了話,“自古虎父無犬女,好竹出好筍,那些神醫裏,什麼醫聖張機,什麼藥王孫思邈,什麼道家醫仙葛洪,什麼金元四大家,都比不上下刀如神,遊刃於患者腹腔身軀間的神醫華佗讓在下深深仰慕。”他拍著馬屁,“按傳統,華姑娘定也是個妙手回春的女大夫嘍。”

  “底下是條河,”依姣終於漠然出了聲,“專沉載一些話太多的人。”

  男人笑呵呵道:“馬屁拍到馬腿上!”絲毫不受依姣威脅,他故意加重倚在她身上的重量,眸中滿是促狹,“不是神醫,難不成,姑娘是個庸醫女娃兒?”

  依姣突然一個閃身,男人放了太多力量收勢不及,趴地一聲摔在地上哀哀叫。

  她在父親遙遙探詢目光中不得已踱回男人。“對不住,身子突然乏了力……”

  嘴裏含糊著冷冷的道歉,腳卻毫不留情地踩上男人腿上傷口,不僅踩,還左右旋轉增強蹂躪力道,在他拔高的哀叫聲中,依姣滿意地看見他原已收勢的傷口再度鮮血迸竄。

  “疼嗎?”她蹲身探問,眼底卻是無掩飾的得意。

  “不!”他搖搖頭,在慘叫聲中卻突然笑了。

  “有什麼好笑的?”依姣哼了聲,“受傷舒服嗎?”

  “不舒服,”男人嘻皮笑臉,“可能瞧見姑娘眼底的笑意卻很舒服,原來,”他笑容中帶著思索,“想逗你開心不難,只要開膛剖肚,只要血濺五步,只要垂垂待斃,只要哀呼慘鳴,便能哄姑娘開心!”

  “無聊!”她不屑的哼聲立起,“既然有本事笑,就有本事爬。”

  “爬上車不難,只不過,”他慢條斯理道:“就怕華大叔要多耗點時間等候了。”

  依姣停步回首,漠冷的清眸掃過男人,首次認真打量眼前這似個登徒子的男人。這麼快,他就看出了她的弱點?

  她再度向他伸出手,漠然眼神含著殺機,“我討厭多話的男人,相信我,神醫的女兒即使不會救人也會懂得殺人!”

  男人借她的手起身,眼泛笑意猶是涎著臉,“我喜歡寡言的女人,相信我,總有一天你會發現話多點兒的男人還是有他的用處的。”

  她冷肅著顏不再出聲,而他則依舊不怕死地再度將身子靠在她身上,一樣故意將重量丟到她身上。

  男人腳上傷口雖因方才慘遭蹂躪疼得撕心扯肺,依舊自得其樂得很,只因,在見著她撐著他時那副恨恨的神情。

  這丫頭雖不及那牧琉陽的美貌──

  卻似乎還要更好玩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1:43

第三章

  “所以……”華延壽聽完男人陳述後,戒備眼神未解,“是你們聚寶天鋪老板武昌吉老爺派你出來接應我們的?”他皺皺眉微有不解,“為什麼我師兄不親自來一趟?”

  “怎麼來?”男人自稱小朱,這會兒一臉自若的笑意,“死人債主,讓西廠禁軍給盯牢了,他只要打個噴嚏都會立刻被人知道的,是以,我家老爺才會派我這最機伶最聰明最可靠的夥計扮了副小癟三模樣在路上先攔住您,以免您還沒接近聚寶天鋪,寶物就先被人硬奪了去,壞了牧爺大計。”

  小朱壓低嗓眼神往馬車外覷,“相信華大叔這一路上都不寂寞吧?”

  華延壽漠然依舊,心底起了盤思,他冷冷一哼,“說歸說,我如何信你?”

  “牧爺早算準了華大叔是個謹慎的人,這事他早想到了。”小朱自懷中抽出一封信函遞給他。
  *
  *撕開印戳,華延壽抽出短箋,箋上印的是聚寶天鋪專用書箋,還蓋了印信,和那日他在鬼墓山上收到的急訊是相同的格式,上頭寫著──


  老三:

  被那些該死的畜牲盯得死緊走不開,這兒已被人盯著,恐進羊入虎口,請將玉衣交予來人另覓它途送抵,而你則依舊照原計劃另行抵鋪,以免引追兵起疑。


  老大

  字是牧金鑠的,口吻也是牧金鑠的,可華延壽覷向小朱佑的眼神仍有防備。

  “不能怪華大叔不放心,”小朱笑道:“當初晚輩為了想要確定您身份可也是煞費苦心的,雖然您的形體樣貌就同牧爺描述的一般,可在下還是擔心認錯人,負了牧爺托付,這才會……”

  “這才會像只沒長眼睛尋死的耗子,鑽到咱們馬蹄下?”依姣冷冷接話。

  “華姑娘聰明!”

  “謝過,”她懶懶睇著車外,“那只是因為閣下蠢得可以!”

  “這雖是個蠢法子,卻也是個最有效的法子,”小朱絲毫不以對方冷言為忤,眼中滿是佩嘆,“‘死人對頭’果真名不虛傳,接骨治傷手法俐落,這項本事想是天下間再也無人能夠頂替的了。”

  “牧爺讓你來,下步棋如何籌算?”華延壽冷眼覷著對方的傷.總算松了戒心。

  “按腳程,咱們還有一天才會進燕京城,晚輩這會兒因傷混入您車裏較不會引追兵起疑,屆時大叔您便在燕京城外三裏處陶然亭那裏將晚輩放在醫鋪前,陶然亭那批由江南來正候著入京的貢品,一箱箱寶物都蓋了珍玩處通關章印,即將整批入城不需開箱另查,負責主事統籌官員正是咱們老板武大爺親侄,這條路早已疏通,過了城門,在下便會帶著玉衣直接由秘道送至牧爺手裏。”

  “至於華大叔您父女倆的安危……”小朱自懷中取出一枚金令牌,“牧爺特意找人倣制了這只‘壬王令’,您倆若要進城通關只需亮出此牌,保證不會受到刁難火速通關,不過持有壬王令,人可過,車依舊要查,所以玉衣還是不能跟著您的。”

  “壬王令?!”華延壽微微一愣,接過令牌,“是彰榮王府的朱佑壬?他襲了父勳?”

  小朱挑挑眉,“聽來華大叔與這姓朱的王爺似乎認識?”

  “不!”他漠然搖頭,轉手將金令牌交給女兒,“只在他幼年時見過。”

  小朱笑嘻嘻,“那就可惜了,壬王現今是咱們燕京城裏最有本事呼風喚雨的人,若能得其助,很多事都會簡單多了。”

  “一個仗著父蔭的男人能有多大本事?”依姣把玩著金令牌不茍同地道:“不過,這牌子拿著挺順手的,用來搗藥該不錯。”

  沒人留意小朱微僵笑顏裏閃過一絲哀愁。

  “至於如何找到聚寶天鋪,大叔您心底可有譜?”他再度出了聲。

  華延壽搖搖頭,“聚寶天鋪是京師第一古玩店鋪,開口不難問得。”

  “那倒不用麻煩了。”

  小朱自懷中取出一張輿圖,上頭寫明了燕京城裏的街道名,再用朱佑筆畫出由城門口至聚寶天鋪一路而行的標示。

  “這是牧大叔為您父女倆特意繪出的圖,您進城通了關只消依圖上描出的路線走,自然便能找到咱們鋪子了。”

  小朱笑得親切,“還有,如果見到鋪外還有些未散的侍衛兵丁您也別愁,那些家夥許沒死心,還要站一陣的,屆時您只高亮出壬王令,自然誰也不會阻著您了。”

  華延壽收下圖,他將受傷的小朱留在馬車裏,重新攀回了駕車臺上繼續趕路,依姣自是跟緊著父親。那叫小朱的男人,不論他是如何得著大師伯信任的,她卻一點都不相信他,那是條滑不溜丟的錦蛇,會笑的錦蛇。

  可車行不遠,那躺在車裏男人的痛呼聲一聲大過一聲地同時鑽入兩父女耳際,華延壽再度勒停了馬。

  “去陪他,看他有何需要。”

  “不要!”長這麼大,依姣第一回向父親說不,“他騙人的,爹,您明知道他那些傷口死不了人的,更何況,他還是個大男人!”

  華延壽沒想到會得到女兒的反駁,他想起那從未對他有過反抗,卻在瞬間背叛他的徒兒,霎時眸中寒芒勝過臘月雪。

  他半天才吭了氣,“醫者仁心,你既無醫術亦無仁心,對外,日後別用我華家姓氏!”

  一句話險險勾出依姣抑制不住的淚水,她知道爹向來不喜歡她,可他卻也從來沒用這樣的話來傷過她,不許用華家姓氏?!

  她是他華延壽的女兒呀!再笨、再蠢、再不濟,好歹也是流著他骨血的女兒!

  她盯著父親半天無法動彈,希望能由他眸光中覷著懊悔,只要一絲絲就可以,可她畢竟是失望了,僵持半天,她止了傻傻殷盼僵身動作著,父親眸子冷漠如昔,似乎並不認為自己所言有誤。

  她無意識地爬入了架著頂蓬的車裏。

  這會兒,偎近一條壞心眼的錦蛇,或許會比守在那生她、養她十六年的男人身邊還要容易得到些許溫暖。

  真的!

  “陪我真這麼慘嗎?”躺在車裏的那條錦蛇邊繼續喳呼嚷疼,邊偷覷她漠冷覷向車外的臉色。

  在確定即使他哼到死也不會贏得佳人一瞥後,小朱總算停了嚷疼。

  “我餓了!”他大喊出聲。

  沒有聲音,沒有反應,女孩兒像是和他身處在不同的地方。

  “你不睬我?”他說得一臉委屈,“那我只有求助於華大叔了,華──”就在他敞開喉嚨喊出第一個字時,一個窩窩頭啪地一聲重重貼上他的臉。

  “出手神準!”他不以為忤地自臉上剝下那個窩窩頭,“力道又足,兼之,”他將窩窩頭剝成小塊笑嘻嘻地扔入嘴裏,“還有些女兒香呢!”

  依姣縮身坐在另一頭,曲著腿,兩臂枕放在膝蓋上,偏頭睇著車外殘月。若非車上只他兩人,他不禁要懷疑起這窩窩頭只是幻化成形,完全不幹她的事!

  “我渴了。”解決完窩窩頭,他出了另道難題,“光吃窩窩頭不喝水,會哽死人的,醫者仁心……”

  這四字果然有效,話未盡,水已到,是的,飛到在他臉上,一灘子水直兜兜灑潑到他臉上,他眨眨眼,才在水滴朦朧間看見了依姣和她還捉在手裏的盛水葫蘆。

  這回,人贓並獲,她可不能再佯裝襲擊與她無關了吧!

  可卻只見她面無表情將葫蘆扔給他,讓他自個兒用來盛接臉上正滴下的水珠免得浪費,接著她轉回頭,恢復原來姿勢,繼續看著她的月。

  小朱倒是修養好,用袖子抹乾臉上水珠子,仰高葫蘆啜著裏頭的餘水。

  “姑娘好本事,”他放下葫蘆目有玄思,“尋常女孩兒若見著條落水狗都會忍不住要笑的,卻只你……”

  他搖搖頭嘖嘖有聲,“是不是非得弄得對方一身狼狽、血肉模糊甚至肚破腸流,你才會理人?”

  沒有說話,沒有反應,依姣是一潭冰池。

  他陪她仰高了首,“月無情,照眾生,它可不是光眷顧你一人的。”

  “月多情,聆眾願,你不是月,何以知它無情?”

  軟嫩嫩的嗓音在夜裏聽來分外動人,即便是冷漠不含半絲情緒的,可聽在男人耳裏,心底卻不知何以生起了波動,他從不曾只是為了想聽到一個人的聲音而耗這麼多勁的,也從不曾感受過光只是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就能感到很滿足的滋味。“你也不是月,又何以知它多情?”她微哼不再出聲,再度鎖上聲音。

  “人生在世,若總在殷盼來自於別人的肯定與認可,那麼……”他語有深意,“必定會活得很苦!到最後,連自己原本面貌都記不清了!”

  依姣心底一愣,這男人,相識不到一夜,卻似乎懂她心結?

  小朱笑嘻嘻不再繼續嚴肅話題,他突然低著嗓哼起了一首童謠──

  “月光光,秀才郎。
  騎白馬,過篷塘。
  種韭萊,韭菜花。
  結親家,親家門前一口塘。
  打起鯇魚八尺長。
  月光光,女娃娃。
  跟著娘,翻過山。
  手拿杖,築雋笆。
  識冤家,冤家屋後山有嵐。
  為償相思路連長。”


  依姣身子微微一震,她似乎聽過這首童謠,好久好久,久到幾乎在她還沒有記憶的時候,一個月夜,一個輕柔柔的女音,一個喊她娃娃的女人,一個被她喚娘的女子……

  “你為什麼會唱這首童謠?”她轉過頭,眸中一片迷蒙,像個迷失在霧裏的孩子。

  小朱半天沒作聲,不知何以她的目光竟讓他微有心疼。

  “小時候,我娘唱給我聽的。”他聳聳肩,意圖去掉些微的不自在。

  “你娘?”她掩不住一臉欣羨,“原來你是有娘的!”

  他將那句“廢話,誰沒娘!難不成還從石頭縫蹦出來?”的話吞進了肚裏,看得出眼前這丫頭是沒娘疼惜的那種。

  “再唱一遍給我聽!”依姣難得出口央人,那模樣全沒了平日的寒漠,而是濃濃的孩子稚氣。

  “不唱了,”他搖搖頭合上眼,“我受了傷,又累又餓又渴又倦,還有……”他兩手環胸開始打哆嗦。“受傷後元氣大傷,身子冷,又沒人陪在我身旁讓我汲取點暖意,沒精神唱童謠……”

  小朱話還沒完,影一閃,身旁偎近了個溫熱的身,她乖乖坐到了他身旁。

  “原來。”他毫不留情地調笑著,“不光血肉模糊能吸引你,還有個叫童謠節玩意兒。”

  依姣不出聲,只是並屈著雙腿枕在膝上,用企盼的眼瞅著他等候。

  沒法子,他只得再度壓低嗓,一遍遍為她哼著那首叫“月光光”的童謠,直到她靠在他身上進入夢鄉。

  小朱伸手將她弄妥睡在他沒受傷的那條腿上,睇著車外殘月,突生自嘲,若讓人知道堂堂壬王竟為哄個少女開心,傷條腿還一遍遍為她唱童謠,肯定會讓人笑掉大牙的!

  馬車外,殘星稀疏,天光微現,黑夜似正在緩緩蛻化成清晨。

  ※     ※     ※

  “康兒!你瘋啦!”彰榮王府總管祈磊拉著兒子,老臉急急道:“你……你怎麼可以讓他們拆王府牌匾呢?”

  “老爹呀!”祈康一臉無奈,這邊要安撫老爹,那邊又要指揮家丁護著匾額以免在卸下搬運時遭到碰毀,“別說您不懂,康兒也不明白呀,可這是咱們少爺的命令,您敢不從?”

  “是王爺的意思?”祈磊松開了兒子,眉頭依舊皺著,祈康打小便是朱佑壬的書僮,少爺少爺地叫慣了,即便在朱佑壬十八歲授了勳爵後也常會改不了口,是以兩父子口中一個少爺,一個王爺指的是同個人。

  “你問過為什麼了嗎?”祈磊一臉迷惑。

  “您今幾個才認識少爺的呀?”祈康哼止,伸長手比著方向,讓那些扛著牌匾的家丁將物事護妥送至後院,“他決定的事情什麼時候高要同人解釋理由的?”

  “那倒是,只不過……”祈磊忍不住叨念,“老王妃帶著郡主出了城,待會兒回府一抬頭發現牌匾不見了,那不罵死咱們這些下人才怪。”

  “山不轉路轉,”他笑嘻嘻地幫爹出主意,“您先送個訊讓盧大叔待會兒回來時兜到後門進府不就成了。”

  “前門不走走後門?”祈磊哼著聲,“咱們都知道王爺是個聰明人,可別忘了他娘也不是容易哄騙的人呢!”

  兩父子絮叨了半天,可除了乖乖照著王爺吩咐去做之外,誰也沒膽不從。

  卸了匾額,日頭過了半,馬聲答答地來到彰榮王府前,駕馬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和個豆蔻少女。

  兩人在護院兵丁們橫抵著的刀戟前停了馬。

  “來者何人?”今兒個輪當班的是莊侍統,他喝問出聲,“這兒不是尋常人可以來的地方,更別提你們竟還大剌剌地駕著馬車!速迷離開,否則……”

  策馬男子漠著眸子沒出聲,只見他身旁少女氣定神閒自腰際取出一枚金令牌,日頭下,那上頭鏤刻著“壬”字,親授於天子足以代天巡狩,上斬昏臣下砍逆賊,能夠調動千軍萬馬的壬王令牌閃耀著光輝。

  見金令牌如見壬王,不只莊侍統白著臉慌忙躬身問禮,他身旁十多名兵丁亦急急退開至兩側。

  “否則怎樣?”少女冷著嗓,見對方不敢回話,哼了聲繼續道,“這會兒咱們這大剌剌駕著馬車的尋常人是否可以進去了?”

  “當然可以,”莊侍統再度恭敬傾身,“對不住,是在下唐突了!”

  手勢一揚,駐守在門口的兵丁開了大門,由著少女和那中年男子進了府邸。

  退避一旁的莊侍統心底起了疑惑,不單為那小姑娘竟然持有王爺金令牌,更著那冷冰冰的小姑娘竟與他們的小郡主有幾分相似呢!

  甫進府邸,一望之下,兩父女雖未對談起了同樣心思。

  “這聚寶天鋪雖說是京師第一古玩店鋪,可……”依姣視線遊動在眼前─池大潭和雕刻精細的亭臺樓閣間疑惑低語,“這樣的光景也未免太豪麗了吧?”

  此時兩人卻同時聽到後頭傳來車聲轆轆抵近的聲音。

  來人鑾車未停妥,一個衣著華麗的小姑娘已自車上躍下,雙手叉在腰際一臉兇悍。

  “盧大叔,是誰說前門挖坑不能進的?”

  她指著燦日下的門扉一臉得理不饒人,方才擋下華延壽父女兩人的莊侍統及其他兵丁則是趕忙趨身向前喚了聲郡主。

  駕馬的盧大叔則臊紅了臉擠不出聲,心底暗咒著死祈康,好端端的幹麼傳訊要他騙王妃和郡主?

  “算了吧,星婼,”鑾車裏傳來婦人溫吞的嗓音,“別為難盧大叔了。”

  “誰為難誰呀?娘,”朱星婼依舊雙手叉腰,哼著氣,“蔽主犯上要變天的,有些事情可千萬縱容不得,傳將出去,讓人批評咱們不會管教下人,砸了咱們‘彰榮王府’招牌……”

  她話語未盡,一聲尖尖拔高叫聲自她口中逸出,嚇得原安坐在鑾車裏的老王妃湛碧落掀開了廉,俟見著女兒無恙後才松了口氣。

  “星婼呀!別嚇娘了,叫成這樣,娘還當你出了事兒。”

  “我沒事,家裏卻出事了,”朱星婼手指著空無一物的王府門楣,一臉氣急敗壞,“反了!反了!不過出個城,這一屋子上下就全造反了,莊侍統,去給我叫祈總管過來,不只他,還有你們,這麼一堆廢物守在門口曬太陽?連咱們彰榮王府的大匾額讓人給撬走了都還不知曉?”

  “不是這樣的,郡主,”莊侍統一身汗,“您聽小的解釋……”

  “解釋個屁!”她揮揮手,“誰的話我都不想聽,個個都給我拉緊了皮,待我大哥回來,不剝了你們一層皮才怪……”

  一道陰影移來,嚷嚷著的朱星婼停了聲,發現眼前站了個男人,一個雖似中年,兩鬢微銀,卻依舊好看得緊的男人。

  他眸子冰漠地問:“這裏是彰榮王府?壬王所居?”

  他嗓音磁性而低沉,有著渾厚的男子氣概,卻和他的眸子一樣沒什麼溫度,睇著他冰冷的眸,朱星婼像只被人閹了的大公雞,沒再喔喔啼。

  一旁的湛碧落在乍見男子時身子震了震,緩緩踱下鑾車。

  “好久不見。”她向華延壽頷首。

  “好久不見。”他回了禮.神情依舊倨漠。

  “用盡思量。”他冷哼,“其實,依壬王兵馬人力大可直接奪寶,又何需如此委屈自己?”

  “對死人對頭用搶的?”他笑嘻嘻道:“那豈不是對閻王失敬?依大叔本事,若小侄硬要用搶,只怕您會在急促間毀了寶物,兩敗俱傷的蠢事不是小侄的行事風格。”

  此時依姣坐在一旁漫不經心地聽著兩人對話,原來這會兒還在她懷裏的那塊爛金牌也是真的壬王令嘍?

  耳邊雖聽著父親與那姓朱的騙子的對話,她眼角卻忍不住溜向那正躲在屏風後從隙縫中偷覷著她的少女。

  原來,那姓朱的騙子只一件事沒撒謊,他還真認識個和她有幾分神似的姑娘,而且,還是他的妹妹!

  相似的容貌卻有迥然不同的命運!

  那個叫朱星婼的女孩兒不只有個慈祥的娘親,還有個寵溺她的兄長,這才會明知她躲在後頭偷聽,卻還若無其事地縱著她。

  “侄兒已找人去信聚寶天鋪牧爺那兒,一來告之牧姑娘無恙,未遭小王留難請他寬心,另一方面說明那套金縷玉衣已送至皇宮面交了聖駕,死人債主寶庫中多得是寶,犯不著為這檔子事和天子過不去!”

  華延壽淡然瞥視朱佑壬,“那麼,對於我父女倆,壬王又做怎生安排?”

  “能邀得華佗傳人客居自是敝府盛事,再加上,”他笑道:“大叔與家母似是舊識,自然,更沒有不賞光的理由了。”

  他冷哼,“你是怕我走了後,玉衣再度被人扒走吧!”

  “大叔若要如此認定,小侄無言以對,”朱佑壬無所謂地聳肩,“要緊的是您能同依姣妹妹開開心心,當這兒是自個兒家住下就是了。”

  入廳大半天,依姣第一回將視線至他臉上,瞇著的丹鳳眼中滿是嫌憎。

  依姣妹妹!?

  噢!別吧,這男人若真打算這樣喚她,那就別怪她用他的壬王令牌打斷他的另一條腿!

  ※     ※     ※

  夜裏,彰榮王府沉香閣,這兒是湛碧落所居的廂房院落自朱佑壬父親彰榮王朱見齊死後,這處院落除了幫傭老管尊及兒子定期拜候,不曾出現過男人。

  這一夜,燭影幢幢.湛碧落屏退了幾個貼身丫環,沉香閣裏,故人到訪。

  “我還以為,”湛碧落的聲音響起,她雖貴為壬王之母,但待人向來客氣熱呼,少有如此嘲諷,“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你。”

  華延壽沒出聲,盡是覷著燭芯,沒見著湛碧落前,他還沒驚覺日子匆匆,這會兒猛回過頭,才發現很多事情竟已同白頭宮女話當年般的遙遠了。

  “二十年不見,”他淡淡開口,“很多事情都變了,連你們王府的外觀也變了,莫怪乎我會被你兒子騙進王府而不自知,”他睇她一眼,有些諷刺亦有些真心地道:“恭喜你!有個本事的兒子。”

  “不只兒子,”湛碧落眼神滿是滿足,“我還有個可愛又貼心的好女兒,華延壽,”她一臉認真地道:“今日有緣故人得見,不計其他,我是真心喜悅的,只不過,我愛我的女兒,而她是個很單純的孩子,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情打亂她的生活,也從沒打算讓她知曉有關她親生爹娘的事情,當年的事,無論對錯,都已與今日的朱星婼毫無關聯了。”

  “這丫頭……”華延壽冷哼,“命倒不錯!”

  “比起那倒楣跟著你的丫頭,”湛碧落哼了回去,“星婼當然命好!”

  “你是在指責我嗎?”

  “不敢,”她淺淺勾起笑,“誰有膽罵死人對頭?老實說,你善當醫者卻不善當人父親,尤其那丫頭……”她略有喟嘆,“你能容著她的存在已算大量。”

  華延壽不出聲,表明對這話題沒興趣。

  “昭漓她……”湛碧落看得出眼前男人在聽見這名時,神情明顯起了變化,“現在人在何方?”

  “這次出門大半是為著她,”他冷著眸,“她被人帶走了,我希望能盡快找著她,這回陰錯陽差來了你這兒正好,彰榮王府會是她回復記憶後該會出現的地方。”

  “恢復記憶?”她眸中盡是不解。

  “冰凍二十年,她的軀體、容貌、智力不損,都還停留在她十六歲時的模樣,可卻會稍稍延緩了她的智能,乍重回人世,她會有段孩子似地重新摸索成長過程,然後,”他眼神幽邈,“重回原來年歲並想起她曾有的一切。”

  “在她恢復過來前,肯定會需要個醫術精湛的人守在她身邊的,而你,”湛碧落有些發急,“卻讓她被帶走?”

  “這點你大可不用擔心,”華延壽漠然道:“帶走她的人盡得我真傳,昭漓跟著他不會有問題的。”

  她長聲一嘆,“如果昭漓不會有問題,那麼,回過頭我又得替朱見深擔心了,”朱見深即當今皇上,她憂心忡忡道:“你當真深信當年卦象?”

  “那道卦象是我師父親自佔出,之後我亦曾請我二師兄盤過,”他嘆口氣,“他兩人命格相衝,昭漓十七歲生辰必是朱見深死期!”

  兩人陷入沉默,各有思量。

  “如果我沒記錯,距昭漓生辰只剩幾個月,希望在這之前咱們能找著她,並想出解決的辦法。”湛碧落用著安撫的聲音道。

  華延壽不出聲,什麼叫解決的辦法,殺了她嗎?

  在他給了她冰凍二十年的刑期之後。

  朱見深的命值錢,那麼,朱昭漓就注定該被犧牲?

  徒兒辛步愁臨去前的聲音再度在他耳響起……

  “我們剝奪了她應有的生存權利,摒去她應有感受世間美好一切的可能性!”

  “對她而言,我們的身份並非醫者,而只是個執行懲戒的劊子手!”

  懲戒?劊子手?

  他心底滿是冷冷的痛,天知道他懲戒的是她還是他自己!

  她整日躺在他面前,沒有溫度,沒有知覺,沒有痛苦,不會成長,不會衰老,永遠和他初初見著她時一樣的美麗,他卻只能在旁覷著她,完全無能為力!

  對她的刑期無能為力,對自己不能停止的老去也同樣無能為力!

  “當年你雖沒說……”湛碧落覷著眼前神惰復雜的男人,“可你是喜歡昭漓的吧?”

  華延壽不出聲,眼神透過眼前的人望向窗外黑漠的夜。

  “所以當年碧沁無論對你多用心,你都始終不曾動心,你雖遵聖旨娶了她,卻從不曾將心思放在她身上片刻,所以,才會有了今日的結果……”她睇著眼前面無表情的男人,“這麼多年了,難道你當真一點兒也不惦記她?不想知道她人在何方?”

  “離開我,想必,”他冷冷自嘲,“她應該活得更好。”

  “那倒是,”湛碧落點頭承認,“現在的她凡事已然看開,不再似年輕時的毛躁執著,那種愛個人就非得弄得天下皆知,矢志強求,完全不計後果的拗性了,”她忍不住笑,“回想起,她這脾氣倒與現在的星婼有幾分相似。”

  她想了想,凝睇著華延壽,“當年威國大將軍麼女湛碧沁,這些年來都在碧雲庵裏修行,法號怯情。”她搖搖頭,“至於真是心底膽怯了情?還是忍心卻除了情?這答案也只她自個兒有數了。”

  怯情?!

  華延壽沒作聲,努力消化著來自於湛碧落的訊息,眼前不由得浮現那在陽春三月天,發上綴著珠蝶兒,雙手叉在腰際,神氣十足老嚷嚷著她是威國大將軍麼女的女孩兒!

  那曾是個多麼愛笑鬧愛玩耍的女孩兒,卻在苦戀他、苦恨他之後作了遁入空門的決定?

  那個總愛纏捉著他的手嬌膩喊著我最最最親愛的相公,全然不在意身旁他那兩個師兄、三個師娘拉長耳朵笑彎了腰的那個女孩兒,最終──

  竟選擇了“怯情”?

  ※     ※     ※

  黃昏的天色,一聲聲叫喚在她窗外響起,她當狗吠,連眼皮都沒抬。

  可那叫聲卻毫無倦意,也不在意她究竟是不是聽到了。

  “依姣妹妹!姣妹妹!”

  “親親小姣姣!親親華妹妹!”

  “小水餃、小湯餃、素花餃、小蒸餃、叉燒餃……”這前陣子還瘸了腿的男人還真有本事,將茶樓裏所有“餃”字輩的點心全點到了名。

  她冷哼,他如果餓了,該上的是酒樓茶肆而不是她這裏。

  “庸醫娃娃!”

  砰地一聲,門被用力拽開了,晨風中,依姣站在朱佑壬面前,冷著眸。

  “你在叫誰?”

  朱佑壬笑嘻嘻道:“怎麼,和自己的小寵物說說話不成嗎?”

  “小寵物?”

  依姣將視線移上他捧著的雙掌,這才發現了個小黃點,“這是什麼?”她踱向他,難得對他稍稍解除了戒心。

  “一只生病的黃色小鸚哥。”

  他眼眸雖是覷著手中奄奄一息的小鳥,眼角餘光卻全著落於身旁女孩兒的一顰一笑,這陣子事忙,他已幾天沒見她了,看得出,沒他來煩她活得很不錯,可偏偏,他在忙碌中卻老沒來由憶起這個愛聽“月光光”的落寞小女娃。

  這種感覺很奇怪,沒原由地,就像有根針扎在你心口,拔又拔不脫,卻會三不五時地隱隱作痛提醒你它的存在。

  她雖和星婼生得相似,性子卻全然沒半點相同,星婼愛纏他,可偏偏,他只惦記著這總是漠然隔得遙遠的姑娘。

  “它好像快斷氣了。”

  依姣自朱佑壬掌心接過鸚哥,審視之後,她抬頭睇著他,“如果你真要它活下去,那就該帶給我爹,拿給我,是想它必死無疑嗎?”

  “必死無疑?”他怪笑,“這麼慘?可它是只公鳥,喜歡給女大夫看!”

  “你懂鳥語?”她哼了聲,“問過它本人?”

  “是呀,“他笑嘻嘻,“我說如果你想給男大夫看便叫一聲,不出聲便是要女大夫,等了半天,它連哼都不曾哼呢!”

  “病成這樣還能哼氣,那它可真是神鳥了。”依姣搖搖頭將鸚哥放回他掌中,“你帶它走吧,別說我現在手邊沒有藥石針具可使,就算有,我也沒把握幫它。”

  “沒針具?”他將鸚哥揣在左掌,右手拉起她,“走!”

  “上哪?”她掙了掙,冷著臉,“我不想去,也沒興趣。”

  “有個地方許能救它!”她被他拖起不由分說地跑著,一路上,不少僕役丫環都睜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們這少年王爺,自幼聰穎卻老成穩持,處事雖屬率性,卻罕有未經思慮的莽撞舉止。

  更別提,在他們這些下人面前有失身份地跑跳著了。

  跑過幾處堂屋院落,過了一畦荷塘湖泊,再穿過幾道回廊,就在依姣已然分不清東南西北之際,朱佑壬卻突然佇了足。

  眼前只是個毫不起眼的小小角落,有個小小的院落。

  那院落乍看之下像極了鄉下民宅,有著竹籬笆環伺的那種,院落中心矗著一幢茅廬小屋,屋外院種了如茵花草,未近屋已聞到滿溢著花香。

  他開了竹籬門拉她進了院落。

  “這是哪?”

  她問了,他沒回答,只一逕神秘地笑著拉她進了小屋。

  屋子一開濃濃藥香撲鼻而來,屋裏素素凈凈,除了一張臥鋪,一只躺椅,兩張桌幾和幾個簡單的擺設外,兩個落地大型五鬥藥櫃並立著,兩個櫃加起來怕不只百來個小抽屜,屜上用宜紙寫明了裏頭所放的藥材,從常見的甘草,明礬到珍貴罕見的何首烏、天山雪蓮均可見其蹤影。

  屋裏另一進是個小小的針具刀砭貯存室,不只鋼針、鐵針、銀針,金針,且另有各種用途的針具,型如(靈樞)中所載之饞針、員針、鍉針,鋒針、鈹針、員利針、毫針、長針、大針等九針形狀互異,功能各具之針砭均有。

  除了針,所有與醫術有涉之相關設備一應俱全,別說外頭醫鋪,怕是連皇宮太醫的草藥鋪都還沒備得如此齊全。

  “你想轉行?”向來寒漠的依姣終究忍不住要被眼前一箱箱藥材設備吸引,她一格格拉開抽屜,在見著滿溢的藥材時,清冷的瞳不自覺地添上了些許暖意。

  “傻水餃妹,”朱佑壬笑嘻嘻地不在乎道:“這屋子是給你的。”

  給我的?

  依姣突然真傻了,在鬼墓山,靈樞屋和爹的草藥鋪都是她的禁地,她的銀針是撿爹不要的,藥材也只能由書中所繪圖形或春蘿婆婆膳房裏的材料窺知一、二,而現在,這樣一個完善的寶窟卻是要給她的?

  她突生敬畏。

  “連屋子裏的東西?”她不敢置信地睇著他。

  “連屋子裏的東西!”他點點頭給了肯定,有些心疼她的無措。這丫頭,不過是些醫療器具了,枉她生為神醫之女,難不成真連這些物事都不曾擁有?

  “我不要!”依姣砰地一聲甩上抽屜,冷冷踱回門口,“你這麼好心肯定有問題。”

  她睇著他,用那雙冰冷卻奇異地生起獨特嫵媚的丹鳳眼表達她的輕蔑,“這回你打的又是咱們死財門哪項寶物的主意?”

  “沒錯,我是打著你們死財門寶物的主意。”他笑著上下打量她,別有深意,“可那也要看你們是不是真的笨到次次都讓我如意,還有,難道死人對頭的女兒膽子這麼小,連接受挑戰的勇氣都沒有?”

  “不是沒有接受挑戰的勇氣,”她微微上噘的菱唇,個性十足啣著不屑,“只是沒必要浪費時間同條錦蛇周旋。”語未畢,她已啟步向外。

  “謝謝姣妹妹謬讚,”他也不阻她,只是語帶惋惜,“小黃小黃,既然上天注定你當亡命於此,那也怨不得我了。”

  依姣沒作聲,半天咬咬唇再度回到屋裏,自朱佑壬手中接過那妄垂死的鸚哥。

  “它叫小黃?”她扁扁嘴,“好土的名字。”

  “不叫小黃叫什麼?”他引開話題,沒讓她再想起方才她已決走要走的事。

  “如果治得好,”依姣偏頭想了想,“就叫小奇,如果治不好,那叫什麼也都不打緊了。”

  “小、奇?”他笑笑,“小小的奇跡?”

  她點點頭,沒再理他,逕自抱著鸚哥翻索著藥櫃。

  那日,由黃昏到深夜,朱佑壬和依姣都沒再離開那座小小的茅廬小屋,連晚膳都是讓祈康親自端到屋裏來的。

  不只晚膳,朱佑壬還叫這些日子伺候依姣的丫環將她在原來住屋裏的細軟用品全搬到這幢小屋,沒知會華延壽,反正他清楚,依姣的爹該是不會太在意她究竟身在何處的。

  她盡張羅著小鸚哥,他盡張羅著她。

  她醫療得太過專注,連被人了家當都沒感覺,連晚飯是他一口一口喂她的也不知道,直至夜很深很深,她才在無意識間被他抱到了床上躺平。

  而他,就睡在另張躺椅上。

  清晨,是一陣嘰嘎嘎鳥叫聲同時吵醒兩人的,燦日透過窗欞射在那躺在軟布墊上,昨日還奄奄待斃的鸚哥身上。

  “它活了!它活了!它真的活了!”

  依姣嚷著翻身跳下床,沒知覺自己昨兒晚睡在陌生的床上。

  “是呀!”

  朱佑壬懶洋洋起身,用手爬著發,睇著她和她掌心的那團綠色小東西。

  “小奇?!”他笑了,燦日攀上他好看至極的清朗笑顏,清晨微風中的他笑得非常可愛,“這會兒它可真是個貨真價實的奇跡了!”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2:24

第四章

“這樣能算治好嗎?”

  “活蹦亂跳地,”她橫他一眼,“叫聲清脆響亮,哪邊沒治好?”

  “如果沒記錯,”他佯裝困惑,“我這只小寵物昨日送到華大夫手上時是黃色的,而不是眼前這只綠色扁毛小畜牲,若非我也在旁陪了一夜,我會以為姑娘用了別只健康鳥兒換過了我的小黃。”

  她試著忽略微微漲紅的臉頰,哼了哼,“如果不想要綠色,送來治療前該先說清楚的。”

  “那倒也不是啦,”他打哈哈,“綠色鸚哥罕見,倒還不錯,我只是怕送它回去時,它的爹娘兄姊、左鄰右捨全不認識它了。”

  “不難!”她漠著嗓,“我一掌將它捏爆埋在院裏,反正它的家屬早當它死定,那就由著它原本命途,塵歸塵土歸土。”

  “說得這麼狠,”他早摸透她性子,一只會叫不會咬人的小貓而已!“我卻不信你當真下得了手殺這熬了你一個晚上才救回的小生命。”

  “你說是不是呢?小奇!”朱佑壬用手捉起綠鸚哥左右端詳,“綠身黃眼圈?”他斜過眸,“水餃妹,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要改它毛色,好歹變勻些,留著兩圈黃眼毛,瞧它這副怪樣,怕將來找老婆時只會得到羞辱。”

  “是命重要還是老婆重要?”依姣哼著氣,“別讓我再試了,一只鳥沒兩次好運道的。”

  依姣的醫術還真不是普通的了得,因為很快的朱佑壬就發現了小奇不單是換了毛色,而且還變成不會飛了。

  一只不會飛的鳥?

  這還真是個奇跡!

  只見地上的小奇振了半天翅膀掉了滿地毛就是飛不高,這下可好,朱佑壬忍著笑,這只鳥過了水餃妹的手不單被自動整容換膚,還變成了個只會跳躍卻不會飛的笨鸚哥了。

  無論如何,小奇的成功終究是激起了依姣些微的自信,她當真動了在茅廬小屋住下的念頭,當天下午,咬著釘子,她自個兒匡當當在門口釘上了個木牌。

  “必死居?”

  朱佑壬左看右看不敢笑,他知道丫頭其實是在意別人評論的,臉上雖是寒漠,心底卻脆不可當。

  “你的意思是……”他一臉誠心請教,“凡來此求醫者都要有必死的決心?”

  “包醫不包好!”她撇撇嘴,“來我這裏便是認了命,治好算運高,治不好,只能怨自己福薄。”

  “外頭大夫若個個都這論調,那麼,”他笑嘻嘻道:“保證沒人敢生病。”

  “那更好,我樂得清靜。”

  依姣垂首睇了眼小奇,這只綠毛鸚哥打從被她治活,就跟她跟得緊,不會飛,整日盡盤在她腳底打轉兒。

  “你這兒……”她將視線由小奇身上轉回眼前男人,“當真全給我?”

  他點點頭,捉起小奇捏在掌心沒作聲。

  “沒壞心思?沒別念頭?毫無所求?”她邊問邊疑惑地哼了哼,“你是不是壞事做多了,在和菩薩套交情?”

  “普救眾生,濟世為懷,”他一臉聖潔光輝,“這世上,多個神醫許能多拯救幾條生靈。”

  “偉大!”她冷冷道,在藥櫃前磨蹭老半天後,終於鼓起勇氣抬起螓首喊出聲,“朱大哥!”

  這邊朱佑壬正背對依姣將小奇握在手心裏逗弄,“朱大哥”三個字嚇得他松開它,小奇不會飛,在空中振拍翅膀後滑落於地,嘎嘎嘎亂叫聲,弄得他身上全是羽毛,他沒在意轉身覷著她,一邊掏耳朵一邊瞪大眼怪叫。

  “水餃妹,你……你方才叫我什麼?”

  依姣杵在藥櫃旁漲紅臉,卻無論如何再也擠不出那三個字。

  朱佑壬睇著她搖搖頭,一臉無可奈何,“說吧,三個字換一個請求,你若非當真有求於我,可不會喊出那三個字。”

  她斂下眼眸,尋思良久,整理完思緒後才再度開了口,“我知道你聰明又有本事,普天之下,似乎還沒有難得了你的問題……”

  “所以……”他環著雙臂,懶洋洋的笑裏是暗沉的芒,對這丫頭突然硬扣在頭上的高帽毫不心動,“你想我幫你什麼?”

  “我想你幫我……”她咬咬牙,逼自己拋去羞赧,“得到一個男人!”

  朱佑壬怪笑,眼眸深處是玄思。

  “你要男人該找的是媒婆而不是壬王,”見她漲紅臉扭過頭,他嘆氣斂笑正經道:“那男人是你師兄辛步愁?”

  “你怎麼知道?”她轉回滿是訝異的看著他。

  “郎騎竹馬來,遶床弄青悔!”朱佑壬吟道:“水餃妹十六年的歲月裏都是在山裏過的,幾根指頭數來數去又怎會猜不出你喜歡的是誰?”

  她只聽著不出聲。

  “那麼你師兄呢?”他勾著笑好奇問:“他對你又如何?”

  “他很疼我、很關照我、會帶我去看夜螢、會吃我親手幫他燉的藥,可……”巴掌大的小臉蛋上是掩不住的輕愁,“可他在眾人面前說他只當我是個妹妹。”

  “他現在人在哪裏?”朱佑壬漫不經心地問。

  依姣皺皺眉將那日躲在草叢裏聽見爹爹和師兄爭執,隔日師兄不告而別的事情道出。

  “沒指望了你,水餃妹,”他將小奇捉起摳摳它的細鳥爪,“請將你爹那句:‘對於他,你似乎逾越了醫者當有分際!’話裏頭的他改為女字旁,你師兄愛上他的病人了,不單愛,還愛得沒天沒地,甘願背叛師門,甘願捨下他的師父以及,”他沒有表情地道:“他的親親水餃小師妹!”

  依姣僵著身,神色幽幽,這可能性她不是沒想過,卻總拒絕去相信,可這會兒一番話由朱佑壬口中道出,似乎已由不得她不信了。

  他踱近她,捉起小奇鳥爪刮刮她雪白的粉頰,留下幾道紅痕,卻得不著她反應。

  “幹麼一副天要塌的樣?”朱佑壬笑道,“你才不是還說你朱大哥又聰明又有本事,似乎沒有辦不到的事情?難不成,你不信我能幫你?”

  “你有辦法?”她覷著他,眸中重新注入了生氣。

  “不過是愛上了別人嘛!這事兒有什麼難的?”他出著餿主意,“找人先殺了那女的,再把你師兄捉來開膛肚換顆心,讓他重新愛你愛得半死不活不就得了?開膛剖肚向來不就是你華家最拿手的事?”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依姣冷下眸,神情又寒又遙,重新對他築起高墻。

  “我也不是在開玩笑!”朱佑壬嘆口氣,“我既開口說有辦法辦到,那麼自然有我的把握,可水餃妹,我不是那種施恩不求報的人,你既敢開口求我,難道,不怕我向你索報酬?”

  “只要你能幫我,”她傲著臉,“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話別說得太滿,”他笑得邪氣,“你不怕到時我開口索的是水餃妹?”

  “壬王是聰明人,”她哼了聲,“我不相信你會傻得開口索個沒價值的東西。”

  “沒價值!?”他愣了愣一臉恍然,“原來,在你心底是這麼認定自己?”

  他思索了會,“成,就衝在朱大哥三個字,我可以不索報酬幫你,不過……”他睇著她重新亮採的瞳眸,“你得先練足了本事,不再如你所言是個沒價值的東西後,我就幫你!”

  “什麼意思?”她皺眉。

  朱佑壬遞給她一根小竹片,那是她用來逗弄小奇玩的物事,“你在必死居裏若醫死了小畜牲,就把它們埋在院子裏當中花肥,插根竹片載明死亡日期及原因,而倘使,”他自藥櫃中隨意抽出一條綁藥材用的紅絲繩,“你救活了一個小生靈,就可以係條紅絲繩在必死居牌子下面,當紅絲繩多過地上的竹片時,我就無條件幫你!”

  “還有,”他先說清了規則,“我所謂的醫好是包括傷者的原形原貌完好如初,”他捏捏小奇的肥脖子笑道:“你可別個個學小奇,能蹦能跳卻壓根沒了原來模樣還拿來充數。”

  “如果我做到了,”她眸中燦亮,難掩興奮,“你真肯幫我?”

  “小奇當證人,”他點點頭找張白紙寫了字,押著鳥爪找印泥,“小奇落了印,”他笑道:“如果有人反悔就宰了小奇燉肉吃。”

  “別這樣,”她有些惱地自他手中搶過那只被他捏得嘎嘎叫的綠色鸚哥,放它自由後,她踱近他,認真地睇緊他眼眸,“我是認真的,你是嗎?”

  他嘆口氣,由著自己眸子墜入她黑黝深邃的瞳子裏,心頭緊了緊,“我也是認真的,長這麼大,第一回這麼認真。”

  “那好,”她點點頭一臉滿意,“我信你!”

  朱佑壬盡是笑著,在依姣沒留意的當兒不作聲地狠踢了小奇一腳。

  ※     ※     ※

  就這樣,依姣在必死居裏住下。沒多久,如朱佑壬預料,琉陽找上了彰榮王府,想用她自個兒換出她以為被困在王府的華延壽父女。

  華延壽在王府中候了一段時日,沒見著他想等的人,因著時間急迫本就想著要上別處找,湛碧落也答應了會跟他保持聯係,是以,他毫不戀棧地走人。

  而琉陽是心甘情願耍留在王府裏當壬王姬妾的,華延壽無話可說,他沒想到的是,那向來以能追隨父親為傲的女兒竟也沒打算跟他一塊兒走。

  雖然朱佑壬放了話,一個換一個,他沒打算放依姣,可華延壽並沒真將這年輕人的話放在心頭,若他當真決心要帶女兒離開,那麼,除了死人誰也阻不了!

  可這會兒,不是死人來阻,是他的女兒,他養了十六年的女兒對他搖了頭。

  “我不走!”

  “為什麼?”華延壽冷著嗓,他在意的其實較多的是女兒的抗拒。

  “沒有為什麼。”

  依姣試圖表現漠然,內心卻並不如外表堅定,只要父親對她稍假辭色,只要父親好好與她勸說,只要……

  也許她會改變主意的。

  “難不成,”他冷哼,“你也想當壬王妃?”

  “我沒有!”她微惱,十六年了,爹爹難道真的一點也不了解自己的女兒?

  “沒有就好,人是要有自知之明的。”

  她的心再度破了個洞口,冷颼颼地,她不清楚別人的爹爹是否也都這樣肆無忌憚地傷自己的女兒的?

  “就因有自知之明,”依姣拾回嗓音,“所以我不想再跟著您了,以免丟您的臉。”

  “我再問最後一遍,”華延壽毫不遮掩他的不耐,“華依姣,你究竟走不走?如果你硬要賴在這勞什子的必死居,”他輕蔑地掃了眼木匾上三字,“華佗子孫淪落到開設必死居?真是荒天下之大謬,你若不走,就別再當我華家子孫!”

  她搖搖頭,臉上冷冷,心頭淒淒。“姓華的既不希罕我,那麼我就不姓華,”她忍著淚,硬著眸,“從今天起我只是必死居居主,我叫水餃妹!”

  兩父女僵硬著沒反應,只小奇邊叫囂邊跳躍,似乎覺得聽了個好笑的笑話。

  華延壽長袍一揮轉身走人,後頭傳來依姣低低嗓音,“爹,如果當年您是這樣對娘的,那麼,我真的不怪她狠心捨下我們!”

  他沒說話,身子僵了僵,瞬間消失在她眼前。

  走了華延壽來了琉陽,必死居因著朱佑壬的命令,除了下人在送些垂死的動物來會有人聲外,向來罕有人跡,可自從琉陽來後,在候著與朱佑壬拜堂前的時日,她多半的時光是待在依姣的必死居裏的。

  天天過來陪依姣,可兩人對話並不多,依姣很忙,忙碌的結果是院子裏插在泥土裏的竹片一直在持續增加中,而掛在必死居木匾下卻只幾條孤零零的紅絲繩,隨著微風飄來蕩去地。

  “依姣,”琉陽一臉迷惑,認真睇著好友在竹片上寫字,“寫這些東西是幹麼用的?”

  “計數,沒別的用處。”依姣漠然地繼續手邊工作。

  “我一直想向你說聲對不住,依姣,”琉陽環顧四周,“害你被困在這裏。”

  “牧琉陽,你有病嗎?”她連頭都沒抬,“你不認為我在這裏過得很自在?”

  “那倒是,”她審視著好友,“你這個樣兒真的一點兒都不像個被困的人,依姣,”她斟酌著用字,“你和朱佑壬之間究竟……”她拉長語氣,掩不住好奇地問:“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依姣掃了她一眼,“總之我們不會是你將和他在三天後建立的關係就是了。”

  琉陽漲紅臉嘆口氣,“依姣,難道你從不好奇我為何會答應嫁給朱佑壬?”

  “不會!因為那不關我事。”她起身將手上那只已然喂妥藥昏沉沉的大田鼠放入鋪了軟墊的竹籃裏,“他肯娶,你願嫁,兩廂情願的事兒,咱們外人還有什麼好問的?”

  “你對朱佑壬也是這麼說的嗎?”琉陽更不解了。

  依姣搖搖頭,“他從沒同我說過這事,他來我這裏,有時是發發怒火罵罵朝中惡狗,有時是垂頭喪氣惱皇上近小人,有時只讓我幫他捏捏筋骨不出聲的。”

  “他在你面前,”她有些無法置信,“似乎全然不像那個會在人前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壬王。”

  “他也不過只是個人,”她怯了聲,“有什麼了不起的?”

  “你說你還幫他捏筋骨?”琉陽微微酡了腮,“隔著衣服?”

  “隔著衣服捏個屁!”依姣毫不文雅地道,白了她一眼。

  “所以……”她吞了吞口水,“你們的關係已到了可以袒裎相見?”

  “袒你的頭,你在想什麼?”依姣用量藥用的秤桿敲了她的頭,“醫者父母心,在我眼裏,他只是個需要幫助的患者,別他想,若是你在我面前褪盡衣衫,我照樣不眨眼的。”

  琉陽嘆息著,“我原想單憑他為你打造這幢必死居看來,他對你必然是有情的。”

  “別傻了,”她漠然道:“憑他的智慧,如果他真想要一個女人,那麼,他不會要麻煩到還得蓋個房子這步落魄地的。”

  “也許那是因為,”她盤思著,“他不單要人還更要心,所以,才會費盡心思。”

  “如果他真是要心勝過要人,那麼,”依姣靜睇著她,“他就不娶你了,琉陽,你心裏有別人,是吧?”

  琉陽漲紅臉擠不出話。

  “別擔心,我不會問你那人是誰的,”她聳聳肩,“那不關我的事,不過,既然你已同意要跟朱佑壬,對於那男人最好盡早死心,朱佑壬別的性情我不清楚,可卻確知一點,他對於自己所有的物品是絕對不會與人共用的。”

  除了琉陽,還一個女孩兒也愛往必死居裏跑,那就是朱星婼。

  來到必死居,這自小嬌憤了的小姑娘竟也會扳起袖口幫依姣松土埋那些短命的小生靈。

  “你這兒真好玩,”朱星婼用小鐵鏟挖土,“大哥偏心,那天我纏著要他給我弄座小花園,他連正眼都沒瞧我。”

  “那是因為你已經有了整座王府,”依姣插著竹片,一邊還得呼斥小奇走遠點,別被埋進土裏,“又何必要座小花園?”

  “那不同的,”朱星婼噘著嘴睇她,“真可悲,明明長得相似,可偏偏我大哥眼裏似乎只看得到你!”

  “那是因為你是他妹妹,整日看,自然不希罕。”

  “我不是他親妹妹。”朱星婼自依姣眼底覷見驚訝,她不在乎地聳聳肩,“我只是彰榮王妃的養女,三歲時才到這裏的,這件事大家都知道。”

  “三歲。”

  依姣停下手邊工作,首次認真打量起眼前這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少女,想起了那在三歲時離開的母親和自己似乎曾有過的孿生妹妹。

  “難道,你從不曾問過王妃關於你生父生母的事情?”

  朱星婼搖搖頭,沒好氣地道:“有什麼好問的?這裏人人都將我捧在手掌心裏,我幹麼沒事要去探問那個不要我的親生爹娘是誰?我幼時體弱多病,很多事都記不全了,而他們……”她哼著氣,“除了與我曾有過的血脈相連外,又給過我什麼?”

  “既然要將我送人,那麼,他們肯定有不想要我的原因,”向來一派天真的朱星婼難得有如此清冷的時候,“我不想,也沒興趣去發掘。”

  “我們長得很像,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依姣睇著眼前的她,“我會是你的親姊妹?”

  “我不要!”她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我寧可在這裏備受恩寵也不想當華家神醫傳人。”

  “為什麼?”依姣蹙著眉,“因為我有個冷漠得難以親近的爹!”

  “是呀!”朱星婼點點頭,“如果你真是我姊姊,那華延壽就是我親爹了,而那就……就……就……”她嘆息著就了半天,“就太可惜了。”

  “可惜?”她不解。

  “是呀!”朱星婼眼底是少女夢幻似的芒,“你那爹爹雖冰傲傲地,可生得真是一等一的好看,這世上除了我大哥朱佑壬,他是我惟一看得上眼的男人,身邊又沒老婆,如果他不嫌棄,”她疑疑笑著,“我不會介意當你後娘的。”

  “朱星婼!你有病!”依姣捧了一掌土扔向還傻愣地笑著的她臉龐,殘了她的夢,“我爹大了你快三十歲,當爺爺都可以的!”

  一個潑來一個灑去,一院子被埋著的屍骸都快露出腐骨了,最終還是祈磊來才止了這場沙戰。

  祈磊是來傳話的,老王妃湛碧落要上碧雲庵,小郡主自然得跟,還有,她讓他來說一聲,她想帶依姣和未來兒媳婦琉陽一道兒也去上個香。

  “碧雲庵?”

  依姣不解地嘟噥著,“一個是女兒,一個是未來兒媳婦,卻不知,找我這外人去做啥?”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2:37

第五章

  可依姣還是乖乖聽命跟著去了,一來,老王妃畢竟是朱佑壬的娘。她沒理由給她難看,另方面,自從知道朱星婼只是王妃養女後,她實在很想找機會問問有關朱星婼身世的事。

  碧雲庵坐落於燕京城外西北香山東麓,是香山風景區中最雄偉壯觀的古剎之一,四個女人家共乘一輛大馬車過了十八盤道、蟾蜍峰、朝陽洞等名勝後,一座巍峨莊嚴大庵靜然矗立於依姣等人面前。

  朱星婼是庵中常客,馬車剛停,她便跳下車四處尋樂子,庵門口常有些當地小販聚集販賣著當地土產或飾品,她擠在頭光東瞧西看就夠消磨半天了。

  湛碧落慣例先和庵中住持問安並添了香油,還領著乖巧安靜的琉陽上了香,將自個兒未來兒媳同神明做了引薦並為兒子祈福後,末了,才回身招呼依姣。

  “華姑娘,”湛碧落睇著她,眸子深邃,“勞你去幫我叫星婼過來,就說要去拜候怯情師太。”

  “怯情師太?”

  依姣點頭不作聲離去,出聲問的是琉陽。

  “小時候星婼身體不好,三天兩頭都病懨懨的,”湛碧落解釋著,“人家教我要到廟裏找個師父拜做誼母,代這孩子日夜伺候菩薩求平安,怯情師太,”她頓了頓道:“是星婼的誼母。”

  這邊依姣找著朱星婼,聽說要去見怯情,小丫頭沒啥興趣。

  “不見行不行?”她眼神東瞄西移,像在找洞逃竄的耗子。

  “不行!”依姣冷然回道:“是你娘讓我過來的。”

  “每回來都見!煩呢!不上回才剛見過嗎?”朱星婼嘟著嘴,掐疼了依姣扯著她的手掌,“見了尼姑,逢賭必輸。”

  “你賭嗎?”

  “不賭!”

  “那忌諱個啥?”依姣哼了聲,手依舊不放,不理會她的反抗。

  “哎呀呀!你不懂的啦,見怯情等於見墻壁,你就算在她眼前放了個響屁她也不會笑的啦,”她搖頭晃腦地像個老學究,“無喜怒無哀樂、無笑無嗔無愛無恨,泥人兒似地,這種人真不知道活著幹啥?”

  “人家這叫修為高深,入了定,”依姣睨著她,“哪像你,整天毛猴性。”

  “少來,”朱星婼哼著聲,“這庵裏就她一個尼姑?住持蔚心師太都當了四十多年老尼姑了,還不整天笑逐顏開,拉著人手噓寒問暖,問長問短地?”

  “每人都有不同佛緣,”她心底傲有側然,“怯情,怯情,也許,她對人世當真已然怯了情卻也了情。”

  “當真卻了情也好,”朱星婼嘟著嘴,“偏就我那多事的娘老愛來擾人清修。”

  怯情師太在碧雲庵中地位不高,卻擁有一處獨立廂房院落,琉陽原先不解,可在想到老王妃方才供奉給住持那筆令人乍舌的香油錢時總算了然於胸。

  院子坐落在大殿後方極遠處,隔遠了梵音,也隔遠了人群,兼之,是密不見天的翁鬱林木,甫踱入院,除了人踩在落葉上的聲音聲外,一切氛圍安靜得有些死寂。

  幾步路後,依姣等人眼前出現了個灰色影點,那是個正在掃地的中年尼姑,清瘦的身子裹在灰蒙蒙大袍裏,看來弱不禁風,讓人直以為她懷中揣著的那只大竹帚隨時可能會壓垮了她似地。

  “怯情!”湛碧落親熱地喊,撇開三個女娃兒上前去握那女尼的手,“瞧你氣色不錯,上回我托人幫你送來的那盅人參喝了嗎?好不好喝?如果喜歡我叫人再燉……”

  “不用。”

  淡淡兩字,怯情不落痕跡地由湛碧落手中抽回了手,臉上真如朱星婼所言,是一潭死水,連眼神的波動都沒有。

  怯情無波動,依姣卻半天透不過氣。

  淡淡兩字,怯情的嗓音卻讓她如遭雷擊,這聲音若能再溫柔點,再慈愛點,是不是就是那為她吟唱“月光光”的女子?

  很多很多以為已然消失的記憶再度浮光掠影,一對孿生女出了娘胎,一個健壯一個病弱,她們的爹雖為神醫,卻似乎對女兒的存活不太在意。

  “不該存在,何需強求?”

  是她記混了,還是這八字當真聽過?然後是一場大吵,然後是一個誓言永不見面的分離!

  “怯情呀,”湛碧落絲毫不受對方冷淡影響,笑嘻嘻地賴在怯情身旁,“上回你做的那個豆皮酥糯可真是好吃呢,什麼時候再試試?”

  “沒空。”

  竹帚一掃,險險打上那貼著她打轉的老王妃笑臉,幸得湛碧落機伶閃過,笑容依舊地再度黏上她。

  “休息一下吧,今兒個我帶了幾個小丫頭來見你,星婼又長高了點……”

  朱星婼背著母親做鬼臉,才多久沒見就會長高?

  可真是見鬼了,娘當她吃的是豬食嗎?每次來每次報告,像同上頭回報似地。

  “這位牧姑娘,”湛碧落招招手叫過來琉陽,一臉得意,“是我未來兒媳,”她喜孜孜道:“我為了佑壬這孩子的親事也不知道求了菩薩多少次,哪有個二十六歲王爺沒妻沒妾的?見了琉陽,我才恍然大悟,佑壬不是不娶,只是眼界太高!”

  怯情將眼神掃向紅著臉的琉陽,沒作聲亦無特別情緒,聽過便了。

  “至於那華姑娘……”湛碧落不經意地遲疑了下,手指指向朱星婼身旁的依姣,“我想……也許,你會想見見她的,她的爹來頭不小,人稱。”她咽下唾沫,“嗯,死人對頭!”

  從人眼前,鮮有情緒波動的怯情首度僵了身,她緩緩抬起頭,冷冷的一雙狹長丹鳳眼覷向依姣。

  “這回她父女應佑壬之邀到咱們王府作客,那華太夫豐採依舊,依姣也是個出色的女孩兒,她現在在咱們王府裏還專幫些小動物治病療傷,還有……”湛碧落絮絮叨叨在旁又了一堆話,可都沒能再勾起怯情的情緒波動。

  “我想休息了!”怯情淡然掃看眾人,包括依姣,繼之轉身毫不戀地離去。

  “你累了呀?”即使只是對著背影,湛碧落依舊沒卸下笑容,“那我們就不吵你清修了,要多休息,多保重……”

  遠遠傳來冷冷合門聲,看來湛碧落是連把話說完的機會都沒了。

  “走吧!小姑娘們,”湛碧落拍拍掌,一副志得意滿的解脫輕快,“回家嘍!”

  鑾車上,朱星婼怨著娘親,“娘呀!你幹麼老愛這樣來碰人冷釘子?人家不領情的,您看不出嗎?”

  “人家是修佛靜心!小丫頭不懂別多話!”湛碧落沒理女兒,臉上缺乏了笑,合上眼有些倦了,少了方才在怯情面前的熱呼勁。

  車行半途,沉默著的依姣突然喊停了駕馬的盧大叔,她在眾人不解目光中跳下鑾車。

  “對不住,王妃,我突然想起缺了味藥材,你們先回去吧!”

  “要不要我陪你?”琉陽問出聲,依姣雖向來就不愛說話,可她今天的臉色似乎特別出奇地蒼白。

  依姣搖搖頭漠然地轉身便走,不再理會身後幾人。

  日正當中,她再度行回了碧雲庵前。

  “我想見怯情師太。”她在擋她入內的知事尼姑面前吐了要求。

  “怯情師太不見外客的,”知事尼姑用力搖頭,“她只見彰榮王妃。”

  依姣固執地守在殿外,“請師父行個方便,通傳一聲,是華姑娘有事求見。”

  知事尼姑勸了半天拗不過她,只得進去問,半晌回來還是搖頭。

  “怯情師太說不見,誰也不見。”

  “她不見我,我一定要見她的!”她雙膝一落,跪在庵外。

  不只幾個知事尼姑,連靜心師太都來勸過,她卻毫無所動,盡是固執地跪著不起。

  佛門清靜地,有人硬要跪在門外,你也不能拿掃把趕,就這樣,依姣從正午跪到了黃昏,碧雲庵是座寶剎,香客眾多,一個小姑娘跪在門口自然惹人側目,可無論旁人如何絮語,如何投以怪異目光,她就是鐵了心斂首跪著。

  黃昏時,香客逐漸散去,庵裏鳴了暮鼓,對出家人而言,黃昏已是一日之末,她們用了簡單的膳後念著晚課,凈了身準備就寢。

  而依姣卻還依舊跪在庵外。

  靜心師太踱來又勸了勸,才吩咐小尼姑由內合緊了大門,匡啷一聲,將安靜跪著的依姣隔到了門外。

  夜裏的香山,冷冷的、靜靜的,碧雲庵裏原先還有些許細細聲響,幾炷香後,隨著夜色深沉,一切歸於寧靜。

  很久很久之後,遠遠傳來答答馬蹄聲,聲音到了靜跪著的依姣身後停下,一個人影翻身下馬;來到了她身後。

  “回府裏沒見你,聽娘說起今天帶你們來上香,我就猜到你會在這裏……”朱佑壬在她身旁蹲下,用著帶笑的嗓音道:“水餃妹,不是所有事情都非要挖出個分明才行的,知道少些並不是壞事。”

  “我不能……”她睇著他,一臉固執,“我有權知道答案的。”

  “知道又如何?”他笑笑,伸手幫她撫了被風吹亂的劉海,“你能改變什麼?如果不能,又何苦硬要挖舊傷口求個結果?”

  “我不管!”她伸手攀著他手臂,眸子裏盡是衷懇,“幫我。”

  “幫你?”朱佑壬怪笑,“你該記得我幫人是要索報酬的。”

  “只要能求得答案,”依姣一臉認真,“我不計後果。”

  “我幫你,”他嘆氣覷著她,“只希望你求得答案不要後悔。”

  “幫我,你想要什麼?”經過一夜困頓無助,她的眼神首次綻了亮。

  “現下沒想到,”他哼了哼,“先欠著吧!”

  他放開她的手,扯動起懸在檐下用來撞鐘的扯繩,霎時深夜鐘聲大作。

  暮鼓晨鐘,晨鐘已動,就表示夜漏已殘,可偏偏這會兒還只三更天,離天明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方才還死靜著的碧雲庵裏迅速出傳了窸窣聲響,接著燭火陸續點亮,而鐘聲卻依舊不留情地響著。

  碧雲庵的晨鐘不只關係著庵內尼姑們的晨昏定省,方圓數十裏鄉民都是依恃著鐘聲作息,這深夜裏的鐘聲即將打亂一切。

  “住手!快住手!”

  庵院大門一敞,奔出氣急敗壞的靜心師太和知事怯疑師太,兩老尼身後跟著群還弄不清楚始末的小尼姑,奔出門,見著手上還捉著扯繩的朱佑壬,靜心師太沒得說,只得暗自咽下火氣。

  “壬王爺!”幾個尼姑跟著靜心師太向那笑咪咪的年輕王爺施了禮,“夜安。”

  “師太好!”朱佑壬笑得客氣,動作雖暫歇,可沒松繩的手說明了他繼續擊鐘的興致未減。

  “王爺子夜造訪,老尼失禮未曾遠迎,是以王爺擊鐘以示?”

  “已然子時?”他笑得無辜,“對不住,小王一心求教沒留意天光,古人有雲朝聞道夕可死矣,小王方才讀經時遇著問題久思不得其解,是以急匆匆來到貴庵,想貴庵乃千年古剎,定能予小王一個滿意答覆的。”

  “王爺能有渴知之心乃有福之人,”靜心師太睇著他,“請隨老尼至後室,老尼自當竭力為王爺解憂。”

  “那倒不需,”他搖搖手,“小問題怎敢打擾住持?在下想問的是怯情師太。”

  靜心師太嘆口氣,瞥了眼還跪在一旁的依姣,“王爺當知,怯情是不見客的。”

  “聆經悟法,渡己渡人,修行之要,”朱佑壬語氣帶著調佩,“佛家子弟予人方便,怎地,也有例外?”

  “王爺,”靜心師太堵得險些接不下話,“還請高抬貴手,予人方便。”

  “予人方便?”他笑道:“小王是向來最愛予人方便的了,只是偶爾也需要別人給個方便,見不著怯情,就只怕手兒癢癢又想撞鐘了。”

  “別!別!別!”

  靜心師太聞育嚇白了臉,直瞅著朱佑壬還放在繩上的手勢,“王爺您幫幫忙,亂了晨鐘,亂了時辰,受災殃的可不僅只是本庵,”她無可奈何地嘆口長氣,“煩您稍候,老尼再去勸勸怯情便是。”

  很久之後,靜心師太再度出現在門口,雖有疲意卻又不掩松了口氣的輕松。“壬王爺,請您和這位姑娘先至庵內堂坐坐,怯情,她答應見你們了。”

  朱佑壬攙起那軟麻了腿,半天直不起身的依姣,總算進了碧雲庵。

  執事小尼遞過熱茶,合上門後便離去,夜裏的碧雲庵似乎已再度恢復寧靜。

  朱佑壬掃了眼安靜的依姣,看出在她掩護的冷靜外表下是一片心慌,那向來漠然無波的眼神底處是掀著巨浪的。

  “別想太多!”他拍拍她冰冷的小手,眼中是安撫的笑,“你只是來求個答案的,不是嗎?”

  她給了他一朵笑花,有些柔弱而毫無自信的笑,滿是可憐兮兮的感覺。

  “謝謝你!”她說得真心誠意。

  他怪笑了,“水餃妹,知道嗎?這是咱們認識這麼久以來,你第一回對我笑,卻偏偏,這種笑容比哭還難看。”

  她還沒出聲,門已呀地一聲開了,繼之安靜地踱入一抹灰影,正是怯情。

  怯情在兩人目視中迤迤落坐,面無表情地睇向朱佑壬,“你是佑壬?好多年沒見到你了。”她漠然的眼神掃向他,“就是你深夜擊鐘要求見我?有問題要問?”

  “鐘是我敲的,”朱佑壬笑得像個小頑童,食指向旁比了比,“可有問題的不是我,是這位小姑娘。”

  “華姑娘,”怯情將視線轉至依姣,那眼神既飄邀遙遠,似是透過了她身於射向一個無人可及的角落,“你找我有事?”

  “我想問師太,”依姣緊張地咽著唾沫,“我……您……”她吸口長氣,再度出聲,“您,是不是我娘?”

  屋裏很安靜,除了燭火燃焰的聲音,三個人似乎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我是。”

  怯情淡然地點點頭,口中說是,她望向她的眼神很難尋出乍見久違女兒的情緒。

  依姣愣在椅上,她原臆思過千百種與母親重逢的場景,卻沒一種是這樣的,方才沒見著怯情前,她擔心的是如果她不承認,她該如何再問,她沒想到怯情會爽快承認,更沒想到她就只淡淡兩字“我是”,沒有淚水,沒有愧疚,沒有想將她攬入懷中疼惜的情緒。

  那淡淡的兩個字,比她的否認更割著了依姣的心。

  “為什麼?”依姣半天才能夠再度傻傻出聲,“為什麼你不要爹爹?為……”她的眼角又乾又疼,沒有淚水,“為什麼你不要我?”

  怯情拉回落入遙遠的視線,重新睇著眼前這經由自己懷眙十月生下的女孩兒。

  “二十年前的怯情身為威國大將軍幼女,有個身為彰榮王妃的姊姊湛碧落,”她溫吞地道:“我父為國效命死於沙場,先皇對我湛家始終禮遇,加上得到周太後疼寵,自小,湛碧沁便是個要啥得啥,事事順心遂意的天之驕女。”

  她哼了哼,“這樣的天之驕女卻在生平首次喜歡上個男人時受了挫,那男人便是你爹華延壽,那個好看至極又孤冷至寒的男子……”雖說怯了情,她的眼光卻在提起那男人時毫不自覺地添入了不經意的溫柔。

  “用盡千萬種思量卻掙不得這男人一顧,不過我不怕,這男人不是僅對我,他對誰都這副愛理不理樣,年輕的湛碧沁是團熱火,有信心溶解冰巖,當時他是被我姊姊和太後、皇上等人延請至皇城處理一件要務的,處理什麼我不知道,也沒興趣,我只看見了我對他義無反顧的情愛,到最後,我纏著太後讓皇上下了聖旨,逼他娶了我。

  “延壽將我帶回了鬼墓山,在那兒,我見到了他的師父、師兄和三個師母,我滿心歡喜,認為自己已真真實實進入了他的生活,即使原本無情,久了,也會生出情感的,為了他,我拋去了原本奢豪的生活,去了大小姐的裝扮,守在山裏為他洗手做羹湯,守著我一廂情願的情愛。”

  “可不消多久,”怯情哼了哼,“我才發現我太天真了,這男人與我以前生活中曾碰觸過的人都不同,他有絕堅的意志力與性情,他雖難逆聖命娶了我,卻始終不曾放過真心在我身上,他似乎在等著我自動放棄,自動離去。”

  “娘!”依姣困難地喊出聲,“您口口聲聲說爹不愛您,可……您們畢竟還是有了愛的結晶,爹只是不善言詞,只是不善表達,他對您……”

  怯情用狂笑打斷了她的話。

  “愛的結晶?!”像是聽到了個大笑話,多年鮮有過喜怒一樂的怯情笑出淚水,“是誰告訴你,你是你爹娘的愛的結晶?是你師伯?還是你太師婆?是誰告訴你這笑話的?”

  不是愛的結晶!?

  依姣僵冷著身子,不是愛的結晶,那麼,又會是什麼?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2:51

第六章

     好半天怯情才止了笑,“是我自己糊塗,華延壽心底早有了人,是我硬要疑纏,他娶了我,卻寧可流連在靈樞屋同他的死人群為伍,卻不願陪我,只要得著空便往靈樞屋跑,在他心目中,我似乎不曾存在過。”

  “可……”依姣難以置信,“那我呢?您們不是生下了我?”

  “你!?”怯情一臉輕蔑,“我嫁給華延壽三年,用盡所有溫柔誘惑、嗔罵哀求,他連我的手都不肯碰,更別提我的身子。”

  她睇向突然冷顫了身的依姣,眼角終於起了些許似於憐憫的情緒,“這會兒,你確定還要聽下去?”

  她僵著身,半天才硬硬地點了頭。

  “三年的挫敗使我對他的愛轉成了恨,一個如此美麗而年輕的軀體竟這樣被深愛的男人忽視,一個獨守空閨的夜裏,我起了報復他的念頭,既然不能成為名正言順的華夫人,好歹,我可以頂著華夫人頭啣做些壞了華家門風的事,因為我了解,華這姓氏對他是個多大的驕傲……

  “一個月圓之夜,我下了鬼墓山巔,在山腰一個獵屋裏喚醒了個正沉眠中的男人,夜裏,我看不清他的模樣,也不在乎,雖然他又臟又臭又笨又拙,卻是個有血有肉有溫度的男人!在那樣骯臟而窄狹的空間裏,我獻出了我的初次……”

  “別說了!別再了!我不想聽了!”

  依姣兩手捂住耳朵,眼神又慌又亂,她該學星婼的,她該聽朱佑壬的,很多事情,不知道會比知道好。

  怯情卻絲毫不在意女兒的控訴,這些回憶已然糾纏在她心底太久、太久,不是“怯情”兩字便能快意斬除。

  “我不只下山一次,也不只找過一個男人,因為我要的不是肉體貪歡,而是真真實實背叛華延壽的證據!那些夜日後全成了我的夢魘,我恨那些對我而言沒有面孔只有汗臭的男人,可為了達成我的背叛,我一次又一次地奉上了身體,直到,我懷了孕。”

  “所以,依姣,”她第一次喊出女兒的名字,卻是沒有溫度的,“你的生父不但不是華延壽,且還是個連你母親都弄不清楚的男人!”

  “我有了身孕,鬼墓山上一片喜氣,那時延壽二師兄的妻子也恰好懷了孕,‘雙喜臨門’。”怯情諷刺地笑了,“山上每個人天天都把這四個字掛在嘴邊,春蘿師母整日忙著燉藥膳為兩個孕婦補身,延壽兩個師兄一見了面便皺著眉,為孩子取名而傷腦筋,惟有華延壽依舊冰漠著臉,其他人早看慣了他的冷面孔,我卻清楚,在他心底定當惱極了這即將盜用他華家姓氏的小生命!

  “我原盼他罵我淫婦,甩我耳光,或者,用藥除去我腹中骨血,背叛他的證據,可偏偏他冷漠如昔,他的冰冷比憤怒更傷了我,原來,不管我做什麼,是好是壞,在他眼裏都無關緊要,十個月後,孩子出了世,是對雙胞胎姊妹,除了小的那個生來體弱易病外,兩個娃兒都活得好好的,她們並不知道這世間並非竭誠歡迎她們的到來。”

  “既已為人母,”慨然出聲的是朱佑壬,“華延壽也不追究孩子生父一事了,你又何苦依舊放不下怨憎?”

  “為人母!”怯情冷哼,“要我整日面對那兩個只會提醒我,我曾做過如何不堪報復手段的女兒?且還要面對個依舊不將我放在心裏的男人?”

  “那曾擁有過年輕驕傲靈魂的湛碧沁已死在鬼墓山巔,死在一個枉稱神醫再世,卻連自己妻子的心都救不回的男人身邊。”她頓了頓又道:“孩子們三歲那年,我再也受不了這種自我摧殘的痛苦,我放過他放過自己,大吵一架後,我帶走了體弱的小女兒,回到燕京將她交給姊姊,孤身上了碧雲庵,在佛前懺洗罪業。”

  禪房再度死寂,怯情起身,睇著依姣的眼神已不復方才曾有過的激動。“如果沒有旁的問題,貧尼就此別過。”

  門扉呀地一聲輕響,一個冰冷又悲涼的嗓音自依姣喉中硬生生擠出,“我只想再問一句……”

  她困難地迫出聲音,“難道您從不曾有過一刻欣喜,甚至只是一刻的不後悔……”她將傷心的眸子盯向那她原該叫娘的女子,“生下了我們兩姊妹?”

  怯情身子僵在門口停下。

  “對於你們,我真的很抱歉,不諱言,你們出世剎那,我曾有過片刻身為人母的悸動,可後來……”她淡了嗓音,長聲一嘆,“你們的存在卻時時提醒著,我曾為了華延壽犯下了多麼可怕的錯誤。”

  門合上,腳步聲在夜裏隱沒。

  接下來,依姣連自個兒是怎麼離開碧雲庵的都不知道,她無意識地任由朱佑壬牽著她向靜心師太辭別,無意識地上了馬,由著他帶她答答馳騁在即將逝盡的夜裏。

  神思恍惚間她沒留意到他並未將馬策往王府方向,而是攀上了另座山頭。

  山之巔,清晨的雲海間緩緩透出了鬱藍的光,陰霾霾的灰雲之際,日頭像只即將破繭而出的蟬,拚命咬噬著那還層層包裹著它的厚雲尋求解脫。

  天,就要亮了嗎?

  冷不防,山頭一陣風襲來,依姣下意識往身後熱源縮了縮,這才發現身後男子雙目一瞬也不瞬視著她。

  “水餃妹,”感受到她的視線,朱佑壬淺淺勾起笑,不似往日那嘻皮笑臉,他笑得微有收斂,“記得你還欠我一個要求嗎?”

  她點點頭,雖回了神卻依舊魂不守捨。

  “我要你哭出聲來。”

  “哭!?”她傻愣著,“我為什麼要哭?”

  她不解地反問,卻沒發現一顆顆滾滾燦亮的淚珠綻著日光爭先恐後地擠出了眼眶,“我為什麼要哭?”她抽抽鼻子,有些惱他突如其來的要求竟勾出了她泛濫的情緒,“我已經得到那困擾著我十六年的答案了,我為什麼要哭?”

  他不出聲將她攬入懷中,由著她不被承認的淚水溼了他的衣。

  “我為什麼要哭?”她抽抽噎噎,“這會兒我總算明白為何我再怎麼努力也得不到爹的認同,明白為什麼他會叫我別用華家的姓,明白為什麼我再如何努力也只能當個庸醫娃娃了。”

  她笑了,笑得十足嘲諷。“因為我根本沒有華家的血統,只是個不知父親是誰、母親又不歡迎的野種,就算努力了一輩子,我也當不了神醫,當不了神醫的……”

  她低低的自語消匿在他的懷抱裏,她哭了很久、很久,似乎想將十六年來所有受到的委屈一次傾盡,然後再也不哭,再也不痛了。

  “換一個角度想,”他突然出了聲音,“雖少了個爹,這會兒的你卻多了個親妹妹、一個姨娘和一個表哥,”他語中添了笑意,“上蒼待你其實不薄!”

  她在他懷中悶悶問出聲,“這一切,你早知悉?”

  “猜出了八成,”他的笑聲傳入她耳中,雖覺刺耳卻又有股濃濃的暖意,“我早猜到了你和星婼是我的親表妹。”

  “可連你也想不到,”她冷哼,“我是個父不詳的野種。”

  “別再用這樣的字眼說自己了。”他斂了笑,“你和星婼的出生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妄想用自己的墮落來報復別人的心思,生命都是可貴的,它不需要經由任何人的肯定才能建立價值。”

  他嘆口氣,“之前,你總活在你父親否定的陰影下,難不成,日後漫漫歲月裏,你又得活在母親對你的否定裏?”

  “華依姣,”他正了聲,“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自己的存活不為了任何人,即使那人在你心頭佔了多大的份量,你依舊是要為自己而存活著的。”

  依姣不出聲,細細咀嚼他的話,半晌後,她推開他瞇起瞳,眸中盡是質疑,“你這麼幫我,這回要的又是什麼報酬?”

  “不難,”他嘻皮笑臉,“叫聲表哥來聽聽。”

  “作夢!”她微紅臉,這會才發現兩人共騎在馬上的親匿,她躍下馬往山下徒步行去。

  “水餃表妹!”他喊著,輕輕踢著馬腹跟在她身後,“上來吧,難不成你真要這樣走回必死居?”

  “我是怎麼來的,自然,”她已恢復了平日的漠然,“就該怎麼回去。”

  他嘆口氣,“我懷念那個會哭的水餃表妹。”

  “喜歡就好好留在記憶裏吧,”她哼了聲足下未歇,“你不會再有機會見著了。”

  ※     ※     ※

  回到必死居裏的依姣生活一切如昔,那一夜的事情似乎不曾發生過。

  只不過,朱佑壬看得出,她在睇著朱星婼時,眼角底多添了絲不經意的溫柔,至於對他這正牌表哥,則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地愛理不理。

  她正眼瞧他的時候還不如瞧綠鸚哥小奇得多。

  隔日夜裏,王府來了兩個不速之客──牧星野和牧金鑠,琉陽的大師兄和師父,死人債主牧金鑠夜探王府原還當是來送嫁粧的,到最後才總算弄清楚了徒兒來人家府邸是來搶新娘子的。

  在王府三大教頭圍攻下,牧星野雖受重傷,也因為撕裂衣袖露出了左臂上的疤,意外地揭露了他皇子的身份,成了朱佑壬的堂弟。

  朋友妻不可戲,更何況,堂弟的心上人!?

  朱佑壬將傷重的牧星野留在府裏養傷,並取消了隔日的婚禮。

  為了這事,湛碧落又是搖頭又是嘆息,對於琉陽那粉雕玉琢的乖巧女孩兒她早已當成了兒媳看待,也終於對於含飴弄孫一事萌生些許期盼,哪想得到半途會殺出個牧星野。

  所以,原本該是洞房的夜,必死居外傳來叩門聲,門一敞,是朱佑壬。

  依姣未出聲,只是挑高的眉和冷幽的眸子寫滿了驚奇。

  “幹麼驚訝成這副德行?”朱佑壬依舊笑著,“不歡迎?”

  她側身讓他進了房,拿下爐上剛燒好的水沏了壺熱茶,朱佑壬腳上感到癢意,蹲下身他將啄弄著他腳踝的小奇抱上了桌。

  “瞧瞧你,”他一臉悲情,“連你的鳥都還比你歡迎我。”

  “這屋子是你的,你隨時想來想去都沒人多語……”她給了他一杯熱茶,慢條斯理地剝起了葵瓜子,睨了悲情男人一眼,“只是,今夜似乎是你的洞房花燭夜。”

  “虧咱們還身置同個宅第,你除了必死居那堆死貓死狗外,當真毫不過問紅塵俗世?”他哼了哼,“我這彰榮王府又不是深宮內苑,消息真這麼難以傳遞?還是,你壓根就排擠任何與我有關的消息……”

  朱佑壬的牢騷發到一半,見依姣遞來剝好的葵瓜子肉,一聲謝謝斷了嘮叨接過,尚未進口被她硬生生奪回還橫了他一眼。

  “不是給你的!”她將瓜肉塞入在他掌邊早張大了的鳥嘴。

  朱佑壬抿緊嘴,忍住想一掌掐死小奇的衝動。

  “幹麼罵到一半就停?”依姣睇他一眼,“你可以繼續了。”

  “不罵了,”他瞪了瞪小奇,有無意將它推到桌沿,然後,再有意無意藉著拿杯子的動作,將這只不會飛的鳥兒狠狠掃向地面,引起小奇嘎叫與一堆鳥毛飛揚,“人不如鳥,沒什麼好說的。”

  “人不如鳥?”她睇他一眼,“你是人,自個兒可以動手剝瓜子,這種事有得計較嗎?”

  “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自己剝!”他哼了哼,“今夜本該溫香軟玉在懷的,被搶走也就算了,沒想到連想吃個瓜子都會被只不會飛的死鳥給搶走。”

  她覷他一眼沒作聲,俐落剝了個瓜子遞給他,怪的是這家夥一吃下瓜子,面色立即和緩地漾起了笑容。

  “你惱的究竟是少了美人在懷,還是……”她突然有些想笑,為了他從未在別人面前顯現的孩子氣,“小奇搶了你的瓜子?”

  他嘿嘿笑不作聲,逕自一顆顆吃著她遞來的瓜子,惹得桌下小奇又叫又跳,見自己食物被人奪走無計可施。

  “賠了個小美人兒,釣出了個落難民間的皇子牧星野也算值得了,”飲茶吃瓜子的朱佑壬恢復了笑容,“至少,皇上交托的任務大功告成。”

  “牧星野!?”依姣微訝,“原來,琉陽喜歡的人是他!原來,昨天夜裏前院傳來的打鬥聲響是他!”

  “原來,”朱佑壬哼著氣,“你還是聽到了嘛!”

  見依姣點點頭,他再問。“難道你就不好奇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已睡下懶得起來,”她漠然道:“只要沒殺到必死居就不關我的事。”

  “你不擔心是刺客來殺我?”

  “你的命太硬,”她覷著他,“死不了的。”

  “我的命不如你的心硬。”他有絲遺憾,“水餃妹,如果有天我真的死了,你會不會為我掉眼淚?”

  “無聊!”她起身撣去瓜子殼,漠著眸子拒絕作答。

  他聳聳肩無所謂地笑了,片刻後她背後傳來窸窣聲,回過頭她才看見他褪了衣,光著上身趴在那只躺椅上。

  “表妹!”他嘆著氣,“我今天心情不好,幫我松松筋骨。”

  “明日請早,”她漠著嗓沒有動作,“我累了,想睡了!”

  “累了就睡下吧,別理我,”他再嘆口氣,“反正我也從不曾幫過你什麼,不曾在你心情不好時捨命陪君子一夜到天明,不曾在你哭泣時提供臂膀供你憩息,你睡吧,別理我,夜裏露水雖寒,但還不致命……”

  他的絮絮叨叨終於在那雙柔若無骨的小手欺上他背心時停了。

  不管依姣是不是心甘情願服侍他的,她都做得很好,軟軟的小手依著穴門筋絡緩緩遊走在他向來繃得死緊的肌肉上。

  “所謂神醫不光是治病用的,”他舒服地嗯出了聲音,“水餃表妹,你真的可以掛個‘松骨神醫’招牌的。”

  “對於神醫我已熄了念頭,”她淡然道:“必死居現在研習的是如何幫垂死生靈盡速走完最後一程。”

  朱佑壬嘖噴作聲,“難怪院子裏的竹片愈來愈多,紅絲繩寥寥無幾……”他語中難掩好奇,“難不成你不再在意那賭約?對辛步愁也死了念頭?”

  “那是我的事情,”她加重勁道,引起手底下的他哇哇大叫,“不勞費心!”

  “不費心,不費心,”他一邊哇哇叫一邊笑嘻嘻,“表妹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這樣吧。”

  他突然一個旋身,在她措手不及時將她壓在自己身下,單手箝住她雙手,依舊嘻笑的瞳眸中卻有潭黑焰焰的小火苗,“不如,你賠我個洞房花燭夜。”

  她沒作聲,連呼吸都偃下了,生怕一個動作便要觸及他光裸著的上身,對於與他之間的碰觸,她向來抱持著醫者心態,可這會兒,兩人即將融合糾纏一起的呼吸,卻已全然叛離了醫者與患者當有的分際。

  她雖未出聲,但向來無情緒的眸光中卻粉碎了淡漠,很惱、很火、很恨。

  他嘆口氣,將臉降下,貼近她臉旁,末了卻只是用俊挺的鼻尖輕觸了她的鼻尖,再滑向額心,然後在她唇上做了暫憩,他鼻中輕淺的呼吸搔得她的唇癢麻麻地,她卻冷著眼毫無動作。

  最後,他將鼻尖俯近她耳際,身子一沉將全身重量壓到她身上,他在她耳畔輕輕笑著,搔得她全身發癢。

  “好表妹妹,別惱了,當心氣傷身子,我要的不多,只是想嗅嗅你上的藥草味罷了……別擔心我,我不會動你的,知道嗎?一個行事向來無所忌憚,不擇手段的男人,在遇上了這世上他惟一真正想要的東西時,他反而會亂了方寸,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了……”

  話語未盡,他突然離開她躍起身,沒有道歉、沒有解釋,只是笑著穿妥了衣服,揮揮手向她和小奇道了夜安便踱出必死居。

  這世上惟一真正想要的東西?!

  依姣鎖著眉心用力甩上門,將這句話和心上惱思一並關在門外!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3:06

第七章

  幾天後,向來不管事的必死居卻闖入了個不速之客於昊!

  衝著薔絲,依姣用壬王令從西廠禁軍統領叢勖手中護下他,趕走了叢勖,之後她依舊將壬王令插回搗藥臼中,這塊牌子在別人眼中或許神聖不可侵犯,但於她而言,還是用來搗藥實際點。

  依姣讓牧星野找來了華延壽,自鬼門關前救回了於昊。

  兩父女多日不見,再次碰了面彼此都有點兒尷尬,尤其依姣,對於這自小喊爹的男人,心底起了另番感受。

  之前她總要怨他對親生女兒的漠情,現在知道了真相,她卻想感激他的大量,依舊將她養大,依舊由著她掛華家的姓,沒將她扔在荒山野嶺自生自滅,沒將她父不詳的事公諸於世。

  見於昊脫險,華延壽舉了步,離去前卻躇躊了片刻。

  “上回爹在這裏說的話,”雖是和女兒說話,華延壽卻沒望向女兒,“只是氣話。”

  上回說的話?

  依姣心訝,想起那句“你若不走,就別再當我華家子孫!”

  “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他語中難掩淡淡惆悵,“不再是那整日將爹奉若神明的小女娃了,這是好事,爹總不能看著你一輩子……”他覷向女兒,“只是日後身邊沒人看著,凡事得多當心點。”

  依姣眼底飽蓄了淚水,半天擠不出聲音,是誰說最無情的人往往最是多情?

  爹那麼多年始終無法對母親動心,只因,他心底早有了人。

  幫別人養了女兒十六年,雖不擅表達情緒,心底卻早已認定了她這蠢女兒。

  “爹!”她伏進父親懷裏,哭得像個孩子,“謝謝您!”

  對於會哭的女兒,華延壽明顯亂了手腳,這女兒自小與他少有親匿互動,他壓根不懂該如何安撫一個會哭的女孩兒,急匆匆撂下幾句話,便帶著一臉不自在離開了必死居。

  睇著父親離去背影,還掛著淚珠的依姣卻漾起了釋懷的笑容!

  ※     ※     ※

  離開了女兒,華延壽來到沉香閣裏。

  “還是沒她的消息嗎?”他鎖著憂心忡忡的眉。

  “沒有,”湛碧落試圖開解他,“你別這麼煩心了,也許,這一切只是咱們多心了,也許,當年卦象已因時光荏苒有了變遷,也許……”

  華延壽搖搖頭,“我二師兄曾幫朱見深卜過一卦,他命中近日當有兇劫……”他目中起了悵惘,“是生死兇劫!”他喟然嘆氣,“如果經過了這麼多年的防範,到最後這事兒仍要發生,除了歸論於天命早定,咱們也只有徒負奈何了。”

  ※     ※     ※

  天壇上,一個圓滾胖道士在眾人面前懲戒了惡徒張彥嶼並撂下了話,“……無論當今聖上該有多少天命,可總之,他絕不是命喪於你張彥嶼之手的!”

  這話說得沒錯,因為張彥嶼被牛頭馬面勾走了魂魄,朱見深卻回了魂,依舊活得好好的。

  可甘遊方當眾撂下的話裏其實早已透露了些許玄機,一個多月後,朱見深在病床上躺了十天後,藥石無效,溘然長逝,享年四十一歲。

  對於朱見深的死,有人傳言是因著心傷所愛萬貴妃的死而泯了生趣,有人言之鑿鑿說是張彥嶼鬼魂作祟,拉著當今皇上共赴陰司。

  卻沒人知曉,朱見深死辰正是其堂妹朱昭漓十七歲生辰之日,正如二十年前卦象所示。

  天命!

  華延壽陪著湛碧落出現在朱見深國喪大典祭禮一側,心底默念著。

  繼承大統的是太子朱佑樘,即歷史上的明孝宗。

  朱佑樘能繼大統亦曾有番曲折,他本是皇三子,只因當年萬貴妃所生之皇長子活不到一年,而萬貴妃為了怕失寵,買通了太監宮娥,只要發現哪宮妃子有孕便強逼其墮下腹中胎兒,成化七年,好不容易賢妃柏氏為朱見深生了個皇二子朱佑樘,隔年卻讓忌恨成性的萬貴妃給害死了。

  朱佑樘能在如此殘酷的宮闈鬥爭中求得幸存,實因當朱見深知其於存在時,這孩子已然長到了五歲。

  成化元年,廣西平樂府賀縣土官的女兒紀氏進了皇宮,因為她聰明機警,能認許多字,便被委派為管理皇上的私人財產,職稱叫“內藏典守”。

  成化五年秋,朱見深到內承運庫詢問內藏收支出納情況和紀氏相遇,對這女子的美貌與機伶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久,紀氏懷孕,萬貴妃得知此訊一方面封鎖不讓朱見深得知,一方面派宮女強迫紀氏墮胎。

  由於紀氏在宮中人緣不錯,宮女們編了個謊,說紀氏只是得了腹脹病,於是萬貴妃就把紀氏謫居到安樂堂。

  安樂堂說穿了,就是一處皇家的畜欄和收容所,內有虎城、牲口房等措施,凡是年老、有病,或有過失的宮女都被打發到這裏。

  成化六年七月,紀氏在安樂堂生了個兒子,盡管宮女們多方保密,萬貴妃通過各種途徑還是知道了這消息,於是她叫來太監張敏,命他去溺死紀氏的孩子。

  張敏接到任務,心裏很不踏實也非常害怕,因為他知道皇上很希望有個兒子,如果他真聽命殺了皇三子,日後皇上若知道了那還得了?

  最後他和幾個太監決定將這孩子藏到別的屋手裏,用宮中的乳制品來養,並謊報萬貴妃孩子已死。

  成化十一年春,朱見深二十九歲,正因著沒有兒子的長期期苦悶而懶於政務,張敏見時機成熟,壯著膽子一邊在地上磕頭一邊道:

  “其實萬歲爺您早有兒子了!”

  問清楚事件始末,朱見深喜不自勝,立刻命人至安樂堂將皇子迎回,接著他命禮部給皇子取了名字叫佑樘,再立他當皇太子。

  朱見深並讓紀氏移居永壽宮,正式封她為淑妃。

  萬貴妃事後得知,又氣又恨,千方百計還是毒死了紀淑妃,太監張敏見淑妃突然死去,心知不妙,只得吞金自盡,這時節,是周太後起了作用,她是朱見深生母,當時住在仁壽宮,她開了口要求將朱佑樘索至身邊親自照料,這才絕了萬貴妃加害之心。

  害不到朱佑樘,萬貴妃心有不甘,她不再用毒死及墮胎的方式殺嬪妃們的孩子,而是讓她們多生孩子,以便這些皇子將來可以有和皇太子爭高低的機會。

  於是乎,在朱佑樘之後,朱見深又陸續有了十一個兒子。

  由於自始萬貴妃對朱佑樘便有忌心,自然不會在朱見深耳旁少說他的壞話,致使朱見深久而久之對這皇太子亦缺了好感,有幾回還險些罷黜了他太子的位置。

  到後來,朱佑壬入了朝班,朱見深對這侄子是出自真心的欣賞與喜愛,是以,對這見識與氣度均遠遜於朱佑壬之親子更起了嫌棄。

  對於父親舉止心思,朱佑樘心知肚明,卻始終忍妒於心,在宮廷多年為求自保的歲月裏,已將這年輕人磨練得極懂人心,表面上,他敬重著朱佑壬,實際上,對這堂兄,他心底是擺脫不去遠不及其的心結。

  再加上前些日子,朱佑壬竟還幫父皇尋回了年長於他的民間皇子牧星野,更使得朱佑樘心中生起恐懼,雖然事後牧星野因不慣皇室生活留書而去,但在朱佑樘心底卻已成了個揮不去的陰影,他就怕朱佑壬會在父皇耳畔建言,找回牧星野取代他這皇太子的位置。

  誰也沒想到,朱見深卻在四十一歲壯年之雙腿一伸,下了黃泉!

  朱見深葬禮上,即將繼任的太子朱佑樘雖一臉哀慟,心底卻是說不出的快活。

  也終於,輪到該由他朱佑樘大聲說話的時候了嗎?

  偌大國喪,除了文武百宮、後宮嬪妃外還有眾多朱氏宗室子孫,廣場上人山人海,一式身著白衣。

  依姣是跟著父親來到會場的,會場上到處白影幢幢,在雖是哀傷卻有些嘈雜的氛圍裏,一個白衣少女緩緩踱近了湛碧沁身旁。

  會場上穿白衣的人觸目皆是,這少女卻出奇地搶眼,她美得恍若天仙,清靈得彷佛不屬人間當有,少女踱近湛碧落,兩人低喊了聲,繼之少女伏進湛碧落懷裏泣不成聲。

  不只湛碧落認得這少女,依姣感覺得出她的父親也認得,華延壽身子乍然僵硬了起來,眼神停駐在少女身上久久不移。

  可有關於少女來歷及其他事情依姣已無暇搭理,她突然在遙遙角落裏發現了一抹灰影,那抹灰影是隨著白衣少女出現在人群裏的,可這會兒,少女來到湛碧落身邊,那抹灰影卻只佇足了片刻,繼之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了會場。

  那抹灰影就算化成了灰,她也能一眼認得出,毫不猶豫地,依姣撥開人群,沒命地往灰影追了過去。直到出了城垛遠離了人群,她才追上了那抹灰影。

  “師兄!”依姣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男人聽見她聲音停下腳,回過頭,正是依姣師兄辛步愁。

  “依姣!”他神色依舊漠然,可眸中有掩不住乍見師妹的喜悅,“你也來了燕京?”

  “不只我……”她邊點頭邊喘氣,半天才恢復了正常呼吸,“爹也在這裏。”

  “我知道,”他眼神微黯,“方才我已遙遙見著他了。”

  “見著了還不過去問候一聲?”她微微哼氣,“爹不生你的氣了。”

  “是嗎?”他淡淡笑,不太在意,“事已至此,他再氣也無濟於事了。”

  “我不懂,”她搖搖頭,“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他恢復漠然,伸手撫了撫師妹為了追上他被風吹亂的發絲,“這陣子,你還好嗎?”

  依姣不作聲點點頭,心頭是暖的,畢竟,師兄還是惦記著她的。

  “當時倉卒間離開鬼墓山,我惟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他說得真心,“再次見面,你好像又長大了點。”

  “人如果不會長大,”她哼了哼,“那豈不成了妖精?”

  聞言他微愣,繼之淡淡笑了,“是呀!是人就該長大的,”他嘆口氣,“看你這樣我也能放心地離開了。”

  “離開?”依姣愣住咬著唇,“你要上哪裏?”

  “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為什麼?”她傻傻問道:“你不回來了嗎?”

  “一次問兩個問題讓我怎麼回答?”

  辛步愁睇著遠方,“離開是因為這裏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讓我留戀的東西了,有人邀我去作客,而我正想嘗試過些不一樣的生活,至於回不回來,”他淡著眸子,“我也不知道,也許哪天想想又回來了,也或許,就此客死他鄉。”

  “能不能不去?”她問得有點可憐兮兮。

  “不能!”他回答得俐落,卻突然揚起頭,淡淡睇向依姣,“你曾說過想陪我行醫江湖,行腳天下,為我煲湯的,這提議還有效嗎?”

  她突然不能呼吸也無法思考了,怎麼可能?

  她係在必死居木匾下的紅絲繩還沒多過院裏插著的竹片兒呢,怎麼可能上蒼便好心要來應許她心心念念想要達成的夢想?

  十三歲時她賴在師兄身上懇求過的話語再度湧現在腦際──

  “日後你行醫江湖,行腳天下,可肚皮卻不能不顧呀,咱們開個小醫館,你幫人治病,我幫你煮膳,你調理別人,我幫你養身。”

  眼看著她企盼了一生的夢想即將實現,眼看著她喜歡的男人就要屬於她了,可為何,那明明只是個簡單的點頭動作,她卻半天仍做不出來,只能傻傻愣愣地盯著師兄瞧,像是無法理解他的意思似地。

  “別為難了,丫頭,”辛步愁淡淡地笑了,伸手疼惜地揉開她鎖著的眉心,“見你神情,師兄心底已明了,這裏已有了個讓你放不下,想為他煲湯的男人了嗎?”

  “沒有的,師兄!”依姣回過神忙不迭地搖頭,“什麼都沒有,我只是掛念不下我的必死居,只是有些捨不下我養的鸚哥小奇,只是有些捨不下爹,你讓我再想想,再想想……”

  “沒什麼好想的,依姣。”他淡語,“相信自己的直覺吧!師兄走了,如果有緣,自然後會有期!”

  辛步愁朝師妹瀟灑地揮揮手,很快地就在煙塵間隱沒了身影。

  而這邊的依姣卻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似地,除了傻眼覷著師兄離去外,全然舉不起步子。

  為什麼她會拒絕?為什麼她沒向師兄背影飛奔而去?

  她懊惱自問,卻全然不得其解。

  待當天夜裏,必死居叩門聲響,進了個腳步顛簸的朱佑壬時她才有了解答。

  依姣想起師兄的話,難不成,她是為了放不下這討厭的男子而拒絕了師兄?

  “你喝了酒?”她抽抽鼻子,難掩訝異,朱佑壬自我控制力極強,再心煩,再著怒,他也不曾酗過酒。

  “好表妹,”他笑嘻嘻地由著她努力撐持著他重重的身子,“原來你還在,今天我見到小堂姑回來,卻沒見到送她回來的人,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

  雖是醉言醉語,依姣還是忍不住稱奇,這男人,還有他猜不到的事情嗎?

  “既然以為我走了,那你還來?”她沒好氣地將他一把扔到躺椅上,自屋外拿來汲了水的絲絡巾帕敷在他額上。

  “以為是一回事,總要眼見為憑嘛!”他笑道:“沒走是捨不得小奇還是捨不得表哥?”

  “無聊!”

  “啪”地一聲她手上另條巾帕正中他高高鼻尖,蓋住了他的醉言醉語。

  小奇乍然聽見自己名字,興奮地在她腳邊跳來跳去,依姣無暇搭理,兩只嫩似蔥白的小手流連在他額心頂上穴門。

  “原來上蒼待我還算不薄,不是一次奪走兩個重要物事。”他突然起身要吐,她早備妥了木盆,只見他漸瀝嘩啦吐了一盆穢物,依姣手腳俐落,小奇卻閃避不及,咕咭吼叫著淋了一身臟東西。

  依姣起身將穢物清理乾凈,然後才得暇慢條斯理幫小奇打水洗澡。

  “我從不知道,”她冷冷出聲,“朱見深的死活對你有這麼重要。”

  “也不算頂重要啦!只是……”吐得乾凈,這會兒的朱佑壬似乎神智清醒了點,見依姣在打理小奇,他語氣很酸很酸,“我不舒服得都快死掉了,你還有心思理那只死鳥?”

  依姣不作聲,用條乾布巾裹住小奇,再度踱回朱佑壬身邊,繼續幫他捏著額心。

  “你活該,”她嗓音又涼又冷,“誰讓你喝這麼多酒。”

  “表妹!”見依姣回到身邊,他再度嘻皮笑臉,“如果我不再是個王爺了,你還會這麼伺候我嗎?”

  “我伺候你……”她冷著嗓,“幾時因為你是王爺?”

  “那倒是……”他點頭笑了笑,“既然如此,那麼,這勞什子的王爺當不當也無所謂了。”

  “什麼意思?”她皺著眉一頭霧水。

  他卻漫不經心吟起宋朝戴復古的懷雪蓬姚希聲使君

  “有感中來不自禁,
  短長亭下短長吟;
  梅花差可強人意,
  竹葉安能醉我心?
  世事無憑多改變,
  仕途相識半升沉;
  摩挲老眼從頭看,
  只有青山古今同。”


  “不會吧?”她哼了哼,“你這壬王爺的豐功偉業難不成只係於朱見深?他一死,你就得跟著鞠躬下臺?”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笑了笑,不介懷她的嘲諷。

  “不會吧?”她還是不相信,“那朱佑樘明明對你十足禮遇,連他父皇的喪事不也都事事以你馬首是瞻嗎?”

  “那是他夠聰明,”他哼了哼,“知道龍椅還沒坐穩前不該動我。”

  “可你卻猜他不會容你繼續在朝?”

  “不是猜而是肯定,”他有些倦容,“我雖無意與他衝突,但在他心裏卻是個傷肝傷肺的頭號眼中釘,是以,”他笑得有點澀,“雖然我還有好些抱負未能施展,可看來已然太遲,時不我予也。”

  “即使他有心害你,可依你的智慧,難不成,還玩不過一個朱佑樘?”

  “不是玩不過,而是輸贏與否沒了意思,”他聳肩,“他畢竟是天子,一國之尊,我即使贏了又能如何?在朝者若不能忠心為主,老想著自己利害得失,那還不如及早解甲歸田。”

  “解甲歸田?”她眸中透著不信,“你還不滿三十,卻想著要解甲歸田?”

  “不歸田也成,”他笑嘻嘻地拉住她柔荑,“我雖辭了官,父勳還是在的,這座彰榮王府就留給我娘和星婼,我們到江南經商做點小生意,依我的頭腦,當個富可敵國的商賈不是問題,屆時,別說一個必死居,十個我都可以開給你玩。”

  她漠然抽回手,“你打你的算盤,幹我什麼事?”

  “懷雪蓬姚希聲使君不陪我,”他一臉可憐相,“如果我又頭疼了、又犯筋骨酸痛了、又喝醉了,誰來幫我?”

  她哼了哼不作聲,撇下他起身踱往另一頭,摸了摸布巾裏的小奇,發現它的羽毛已大致乾爽了。

  冷不防,他自後方環緊著她,語氣中全是撒潑,“好表妹,答應了吧!”

  “別這樣,”她閃了閃皺皺眉捏著鼻子,“一身酒味兒。”

  “你的意思是……”他嘻皮笑臉不松手,將臉埋入她發中,不管她許不許硬將熱熱酒氣呵在她耳裏,“只要我不喝酒,你就許了我?”

  “我什麼都沒說,”她冷冷出聲,“全是你一個人的醉話!”

  “你陪我,然後我幫你養十只,不,百只小奇!”他孩子似地晃著她。

  “養那麼多做啥?”她哼了聲,“只這麼一只就整日纏得嫌煩了,百只小奇?!豈不要我的命?”

  “不養小奇,”他笑嘻嘻道:“那我們就養孩子吧,”他掐指盤算,“一半像你、一半像我……”

  “像你的頭!”她使出吃奶力氣,終於將醉醺醺的他推出了門,“壬王爺,請收回你的醉言醉語,明日請早!”

  “我……”朱佑壬的聲音消失在猛然闔上的兩扇門扉裏。

  摸摸被門扉打到的鼻子,他無所謂地嘖嘖作聲,“表妹好狠的心,枉你表哥我這樣死心蹋地對你……”

  門外男人聲音漸低漸緲,片刻後,依姣悄悄開了門,卻發現他並未走遠,只是癱軟在門檻旁睡著了。

  她嘆口氣,蹲身覷著眼前那意氣風發慣了,現在卻酣睡得孩子似的大男人。

  依姣回到房中取了被褥與枕頭,將門檻外的朱佑壬密密裹在被裏,繼之轉身踱回房裏。

  再度,闔上了門!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3:24

第八章

  朱佑樘承繼病逝先父朱見深大統,十八歲即位。在終於將先皇喪葬告一段落後,是日早朝,擊鼓鳴鐘,百官進宮,文武大臣來到奉先殿,跪叩新皇。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卿平身!”

  朱佑樘揮揮金龍袖袍,滿臉是毫飪遮掩的得意,原來,當皇帝是如此威風的事情,原來,一呼百諾是如此爽快的事情,原來,他這麼多年來的忍氣吞聲是如此值得的事情。

  “眾卿家,”朱佑樘略收了笑,肅了顏,“這些日子幸得眾卿鼎力協助,朕方能順利安妥了先皇葬儀,今後,且讓咱們戮力為大明百姓共創福祉!”

  “皇上賢明乃萬民之福。”

  步出朝班恭身揖首,笑得諂媚的是戶部尚書尹升,此人在先皇在位時為官十三年,依仗的是宦官與萬貴妃的關係,前陣子萬貴妃剛逝,他便急急轉舵全心巴結著朱佑樘,如今看來倒還真是押對了寶。

  “微臣這裏有幅萬民聯手簽署恭賀新皇登基祝祈文,”他笑呵呵地自袖口抽出一幅紙卷,交由太監頭子符壽轉承給了朱佑樘,“這紙祈文乃燕京城百姓們自動自發聯名簽署,昨兒來到微臣府邸懇請臣獻給皇上的,”他衷心慨嘆著,“新皇甫登基便能得遍民真心愛戴,此乃大明之福!”

  “是呀!皇上。”

  急著出聲的是刑部尚書章岳,輸人不輸陣,這討厭的尹升幾句話說得既臭且長,可別耗盡了大夥兒的時間。

  “這兩天微臣已陸續接獲兩廣。湘鄂、蘇淮等地方官吏來函,近日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各地百姓都紛紛表示這是新皇登基所帶來的吉兆,對於未來,全國百姓都抱持著無比殷盼,相信能在新皇帶領下為大明朝的未來努力……”

  章岳說得口沫橫飛,朝班上一群善於逢迎拍馬諸臣紛紛點頭稱是,惟有立於左首的朱佑壬自始至終掛著抹似有若無的笑。

  風調雨順?

  他心底冷哼,若當真風調雨順,那還壓在一堆奏疏下的兩湖潰堤待築壩公文難不成是假的?

  瞥了眼坐在龍椅上面色光潤、神採奕奕的朱佑樘,他忍不住嘆息,他太了解這堂弟了,對他而言,聽取這些逢迎之詞絕對遠比聽取治洪築壩來得更要緊。

  “啟稟皇上,”緊接著出聲的是兵部尚書陳鉞。“這幾天朝鮮、安南,哈密、交趾、阿魯臺等鄰邦諸國亦陸續遣使來貢,表明赤誠擁戴大明新皇心意。”

  “算這些蠻子識時務!”其他官員哼出了聲音。

  “使者裏有韃靼、瓦剌來使嗎?”朱佑壬出了聲。

  新皇年輕識淺,很多事情壓根捉不到重點,方才陳鉞口中諸國早已順服大明皇朝,他們的擁戴壓根都是廢話,而真正令人頭疼卻是位於西北邊境的韃靼、瓦剌兩大部。

  “嗯……有關這部分或許是下官看漏了,“陳鉞支吾著,“啟稟壬王,此事下官將火速派人查清……”

  “不用查了,”朱佑壬揮揮手,淡然睇著朱佑樘,“皇上,您新繼位,對這曾是大明勁敵之頑強的兩部可要多費心思了,不過,目前比較頭疼的只剩韃靼,景泰五年時,瓦剌太師也先為阿拉所殺,脫脫不花子麻兒可兒立,瓦剌衰,韃靼盛,次年韃靼曾遣使入貢,卻在天順四年時入寇。

  成化六年,韃靼達延可汗立,達延可汗野心勃勃,多次起了入寇之念,在成化十六年時,亦即七年前,遭我方王越將軍領軍敗之。可近來,聽說達延可汗之於呼喝延近日卻在西北蠢蠢欲動、養兵黷武,似有欲借天子更替,九州未靖前犯境我朝之念。”

  “既然如此……”朱佑樘聽得發急,“當年那曾大敗韃靼?的王越將軍人呢?”

  “三年前,王將軍被兵部上了奏疏,說他自恃功蓋過主,膽大妄為,出言不遜詆毀上司,再加上些莫須有罪名……”朱佑壬冷眼覷著猛轉身咳嗽的陳鉞,和佯裝撣著肩上灰塵不敢觸及他視線的符壽,“目前王將軍已被貶至黔州任職當地土司管理邊界藩民。”

  “這樣呀……”朱佑樘語帶惋惜,“這倒是可惜了。”

  “微臣亦作如是思量,”朱佑壬揖首,“還望皇上重審此案,如果可能,請調回王將軍,以泯西北邦界豺狼歹念。”

  “壬王建議,朕自當考量,”朱佑樘原擬點頭,卻話鋒一轉漠了語氣,“可自恃功高過主是項大罪,大明人才濟濟,想來也不是非那王越不可的。”

  人才濟濟?!

  換冒之,大明也不是非他壬王不可了!

  朱佑壬在心底嘆息,他看得出朱佑樘已愈來愈容不得他了,他提議的事情無論對錯他定會反對,如此方能彰顯出新皇有辦法壓下壬王的氣勢,朱佑壬憶起英宗、景帝兩皇在位時的於謙,土木堡之變中,若非於謙擊退也先,那麼,他們朱氏子孫還能有今日高高在上的局面嗎?

  而到最後,於謙又是得到了怎樣的善終?

  接下來,又是一堆阿諛奉承的奏琉,下頭說得人口沫橫飛,上頭聽的人志得意滿,時間一瞬瞬過去,朱佑壬只覺無力與荒謬。

  難道這就是他的未來?

  日日夜夜守著一堆廢話與謊言?

  “今日早朝時辰將盡,”朱佑樘嗓音劃破重重迷霧喚回朱佑壬失落已久的神魂,“眾卿家有事便奏,無事退朝。”

  “皇上!”

  安靜中淡淡出聲的是朱佑壬,他臉上是如往昔般漫不經心的笑容,說出的話卻讓殿上的人全傻了眼。

  “微臣懇請告老還鄉,回歸田野。”

  “告……告老?!”

  連朱佑樘都結巴了,他雖恨朱佑壬,可絕沒想過要將他攆出朝班,一來,依其智慧定當尚有可用之處,二來,他還沒折損夠此斯呀?

  “壬王真會說笑,”代出聲的是皇上身邊的符壽,老實說壬王自動請退對他們這些整日籌思著撈油水的人自是天大好消息,可表面上自然還得作作假,他一臉皮笑肉不笑地道:“您今年年方二十六,正當少壯,您開口要告老,豈不折煞了咱們這批真正的老骨頭?”

  “是呀!是呀!”紙糊三閣老和泥塑六尚書共計九個廢物拚命點頭。

  “年歲未老心已老,”朱佑壬笑道:“反正咱們大明人才濟濟,想來也不是非我朱佑壬不可的。”

  “新皇初登基,”符壽漠然出聲,“壬王便開口要退,難道對咱們新皇有所不滿?”

  “符公公慎言,”朱佑壬依舊笑晏晏,“這樣的罪名可要比那些莫須有的更加可怕,碗大的腦袋都要落了地,新皇既與小王同姓,又是血脈相連的堂兄弟,若說不滿那就是不滿咱們朱家的列祖列宗,佑壬自小以姓朱為榮,怎可能有貳心?”

  “既然如此,”朱佑樘皺皺眉,“王兄何以執意要退?”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似真似假認真著語氣,“皇上您剛及位,雖才十八,卻已開始擇後擇妃了,微臣卻整日忙於政務,將這等正經事一延再延,年二十六,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不堪娘親在耳邊整日叨念,是以決定乾脆辭官,以求把增產報國,此外……”

  他笑意不減地續道:“方才聽了諸位同僚奏言,深覺他們都將全心全意輔佐皇上導入常軌,相較起,有沒有朱佑壬對您而言,並沒有差別。”

  朱佑樘沉默著,老實說,若想去掉這個眼中釘,這倒是個好機會,然他尚未答覆,身旁的符壽卻已出了聲音──

  “壬王此言差矣,報國衛主是人臣分際,皇上身邊雖不乏人才,可求才若渴絕不嫌多,不過倘使壬王之退純為孝思,咱們旁人自是不容多加置喙,不過還望壬王若當真要退,好該退得轟轟烈烈,留名青史,也順道為皇上分點兒憂。”

  “符公公建議……”朱佑壬瞇起眼,知道今日最大的敵人自是早已恨他恨得牙癢癢的這只老狐狸,“小王先幫皇上做件事情,再談辭官?”

  “是呀!”符壽笑得很和氣,搓著手掌的模樣還真像只老狐狸,“壬王是個不世出的人才,大明朝班少了您肯定失色,您雖不擅武,卻精通各部語言,口才便給,是個一等一的溝通人才……”

  “符公公是想建議讓小王去擺平韃靼?”朱佑壬笑容不減,眼神卻是寒的,好狐狸,一招借刀殺人,答應了是去送死,不答應就是逆旨。

  “當然,”符壽也是笑的,卻笑得可怕,“這只是卑職一點愚見罷了,行不行得通還是得視聖駕之意。”

  “好建議!”

  朱佑樘順勢接下話,將個不擅武的朱佑壬送到那些亮著牙的餓狼跟前,他就不信這回那向來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朱佑壬還有幸存的可能!

  “方才聽王兄說了邊境之危,朕正忐忑不安,若能有機智過人的王兄代朕走這一遭,相信將會是大明百姓之福,咱們以求和為先,但帶足了兵馬,蠻子若是不從,便攻打至其屈服為止。”

  朱佑壬心底怯聲,想除去眼中釘就直說嘛,還硬扯個什麼大明百姓之福?

  “依皇上的意思……”他懶懶問出聲,“只要微臣此次出使韃靼成功,您就答應讓微臣辭官並保留父勳?”

  “那是當然的,”朱佑樘在接到身旁符壽鼓勵的目光後更加確定了心意,他在群臣面前朗聲道:“君無戲言,朕當號令相關官員竭盡所能全力協助王兄所需以達成目的,讓咱們靜心等待壬王早日凱旋得歸!”

  就這樣,秋濃之際,朱佑壬領了十萬大軍浩浩蕩蕩朝向西北之境而去。

  大隊人馬剛出了居庸關,負責保護朱佑壬的趙燕姚將軍在夜裏急急進了主帥營帳。

  “稟王爺,兵營裏捉到一名佯作男裝打扮,混入兵丁行列的……的女子。”

  “女子?!”朱佑壬挑高眉,“立刻請她過來!”

  “壬王爺,”趙燕姚臉上疑懼未除,“是否要先將她搜個身?妄然將她帶過來,如果她身上藏有兇器,如果她是方對敵營派來的探子……”

  “對方再蠢也不會派個女人來探底,”朱佑壬冷冷打斷對方,向來漫不經心的神情難得凝肅,“我說了立刻請她過來!”他冷著聲,“誰也不許碰她,趙將軍,請聽清楚,我用的是‘請’字。”

  趙燕姚急急領命而去,不多時,隨著他出現在帥營中的是個身上還穿著兵卒服飾的冰傲少女。

  “趙將軍,”朱佑壬眼神自始至終沒睇向趙燕姚,僅鎖在少女身上,他揮揮手,“退下吧!”

  趙燕姚還想出聲,卻讓他漠寒眼神給抑住了,他摸摸鼻子退出帥營,雖然負責的是壬王安危,他還懂得保住自個兒小命也是很重要的。

  夜裏的帥營,燭火幢幢將人影剪上了牛皮帳幕。

  朱佑壬盯著少女,她卻連眼角都沒覷他,見趙燕姚去遠,才溫吞吞自懷中掏出一團綠色溫熱物體。

  見狀朱佑壬拍拍額頭,這丫頭,她竟連小奇都帶來了!

  “你當我是來郊遊的嗎?”他將她拉至臥鋪坐下。

  她搖搖頭,終於肯覷他了,“我知道你是來送死的!”

  他失笑,“那你還來?”他搖搖頭嘆氣,“就因為知道此行兇險,我才不肯讓祈康及王宸等人一塊兒跟,而寧可他們守著王府的。”

  “你也可以別去的,”她瞳中難得有波動,“我們抗旨躲到鬼墓山裏,那兒處處都是機關,誰也找不到我們的。”

  “我們?!”朱佑壬恢復了嘻皮笑臉,“什麼時候開始,表妹的計劃裏已包括了表哥?”

  她扭過頭沒吭聲。

  “寧馬革裹屍當沙場戰魂,毋逆旨叛逃做不忠懦夫!”他笑了笑,“別忘了我還有母親、妹妹,還有個彰榮王府,我不是只需擔待個人存亡的,更不願辱沒了我的姓氏。”

  “所以,”她轉回頭,“你甘願任人宰割?”

  “對我這麼沒信心,”他笑嘻嘻道:“未徵先言敗?”

  “如果朱佑樘是真心想要你成功,如果朝中沒有那麼多等著扯你後腿的人,”依姣向來漠然的眸出現了悲意,“那麼,我自然對你有信心,可事實是,你我都知道,不是的,他們都不是的。他們只是設下了個陷阱逼得你不得不跳罷了。”

  “表妹!”朱佑壬依舊漫不經心,“我還當你真是凡事都不搭理的呢。”

  “我是的!”她冷著嗓站起身,“我來只是來同你話別的。”

  她旋身欲走,卻讓他拉住了手。

  “千裏話別?!表妹果真是有心人,”他的笑聲有些澀,“那天開拔出發前我曾到你小屋外盤桓了一陣。”

  “我知道。”手掙不脫,她只得坐下,卻不願看他。

  “知道了還裝睡?”

  “不裝睡難道笑嘻嘻祝你早死早超生?”她斜睨著他。

  “原先我還當你的心真是鐵打銅鑄的,”他放開她,伸手戀戀不捨地輕拂著她春柳似的劉海,“直至方才趙將軍說營裏逮到個女人,我才知道你是故意躲著不見我不與我話別的,”他笑中難掩得意,“因為你早已決定要跟來了,你終究,是捨不下我的。”

  依姣噘著嘴,不表承認亦不否認。

  他心疼地觸著她的短發,“難為你為了陪我連頭發都剪成了這副狗啃樣,那些笨蛋又是怎麼發現的呢?”

  “我該佯裝啞巴的,一開口,”她聳肩,“就露了餡。”

  他忍不住大笑,他這表妹性子雖冷,卻有個又甜又軟的嗓音,只有白疑才會聽不出她是個女娃兒。

  “露餡最好,”他哼,“我可沒法想像多留你一天在那堆臭男人的情景。”

  “出關之後,”她覷著他,“你有何打算?”

  “走一步算一步,”他不太想談,“我的腦子沒用過帶兵作戰,對於行軍作戰一竅不通,可如果,真能讓我見著韃靼小王子呼喝延,也許,我能動之以情,將局勢分析給他聽,讓他知道惟有和平才是對兩國都有益的事情,然後簽定互不侵犯協議。”

  “可現在你最擔心的卻是連呼喝延都還沒見到,戰火即已燎原?”她低聲問。

  朱佑壬點點頭,“畢竟咱們與韃靼近年都是兵戎相見,一見了面便不分青紅皂白先殺紅了眼再說,和談未啟,先天的成見就已影響了彼此的心,要讓他相信我們的誠意並不容易。”

  “雖然我們都認為朱佑樘對你有成見,可這回他竟肯調派十萬大軍給你,”依姣想了想,“也許,情況並不如咱們猜測的那麼槽。”

  “錯!”他搖搖頭,“明著他要我去做和平使臣,卻又莫名其妙撥給我這麼多兵馬說是要保護我的,但這十萬兵馬的十個領頭將領卻又都是符壽與兵部尚書陳鉞的人,現在你還以為朱佑樘是想幫我嗎?”

  “那麼,”她睇著他,“現在我們的下一步該是什麼?”

  “我想想,”他撫撫下巴,“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放下小奇,待會兒我會讓人去燒一大桶熱水送來,你先沐浴更衣,然後我會讓人在我的床旁搭座小床,若困了你就先睡了吧!”

  “沐浴更衣?”她斜瞇著他,丹鳳眼裏是懷疑的芒,“在這裏?”

  “不在這裏難道還在外頭同那十萬大軍共浴?”朱佑壬笑,“表妹不妨評估一下何者可行。”

  她冷著眉,“我不喜歡開這種玩笑。”

  “我也不喜歡,”他有些無奈,“可這不是玩笑而是現實,老實說,我私心底早殷盼著你能來陪我,就說是我自私也好,”他深情地撫著她的短發,“可這會兒你真圓了我的夢,我才發現現實裏諸多考量都是我沒想到的,這一路,長途漫漫,你總不成這個樣子忍上幾個月吧。”

  “我可以找到機會躲到河裏凈身的。”她噘著菱唇不表讚同。

  “好表妹,”他嘆氣,“行軍時的男人禁欲過久,是禁不起一丁點兒的誘惑的,漫漫徵途你只能待在帥營或我身邊。”

  雖是笑語他卻是認真的,“我無法承受你會遇到麻煩的可能,而你,也不會希望看到我為了保護你天天拿把大刀跟在你後頭砍人吧?”

  她沉吟著,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事實。

  “好!我聽你的,可你不會……”她眸中閃著警告。

  “都這時候了你還不了解我嗎?”他伸手將她輕攬入懷,低笑晏晏,“你該明白我是在乎你的,又怎可能不尊重你而恣意胡為?你永遠不會知道當你沒跟辛步愁離去時我有多麼的感動……”

  感人氛圍正緩緩展現,他卻突然轉回了嘻皮笑臉,“雖然我也很想很想趕快生個一半像你一半像我的孩子,可倒還分得出輕重緩急,行軍在外,你若在戰馬上挺著個大肚子,那還真是難看了點,一箭射來,一屍兩命,表哥我可承受不起。”

  她睨他一眼,怯了聲推開他。

  他笑嘻嘻接下去,“還有,明日我會將你介紹給其他將領,你的身份將是禦用太醫。”

  “禦用……”她顰眉,“太醫?”

  “是呀!”朱佑壬聳肩,“無論說你是我表妹或未婚妻都有循私之嫌,主帥帶個女人上戰場,雖說此行以議和為首要,但總是難看了點,但若告訴人說你是死人對頭的女兒,是特地派來照料壬王起居,並適時給予藥石護理的,那麼,是不是就通情達理多了呢?”

  “隨你吧!”依姣無所謂地取出葵瓜子喂小奇,反正她壓根就不在意別人做如是想,她只是很執意地想要伴著他罷了。

  “你放心,你不會太忙的,你的惟一患者將只有我,因為……”他笑道:“我雖有十萬兵卒,可也禁不起必死居居主的折騰。”

  “折騰?”她睨著他,瞇著的眼神有著威脅。

  “醫一個死一個,醫兩個死一雙,”他避開她揮來的粉拳,話語卻不肯歇,“就怕我大軍還沒開到韃靼,就個個都埋在徵途裏了。”

  冷冷帥營滿是暖意,兩人雖無法確定還能有幾個明天,卻心意相同珍惜著每個尚且握持得住的今天!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3:41

第九章

      時裏挑燈看劍,
  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裏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
  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
  贏得身前身後名,
  可憐白發生。

  雪片如飛羽重重墜落在原該是風沙飆狂的漠海,西北塞外冬季那種酷寒絕非久居中原的人們所能想像,也難怪,這些塞外蠻子常要不顧一切南下攫取屬於南方那樣肥碩而溫暖的土地。

  帥營外,一個身著厚重皮裘衣帽,雙掌圈在唇邊呵氣汲暖的少女遙遙睇著遠方空邈蒼宇,翹首著的美麗丹鳳眼眸中雖淡而無波,深處卻暗藏著濃濃的憂愁。

  來到塞外已然月餘,空涼景況、乾硬難吃的夥食及起居上種種不便她都能接受,惟一無法習慣的是身邊那老愛逗著她笑的男人離開她的時候。

  十萬兵馬同行自是需有嚴密的統籌與控管,對個新手而言,老實說,這一路上,他已經表現得很好了,帶兵帶心,除了回營睡覺的時間外,朱佑壬幾乎都是和兵丁們胼手胝足一塊兒共度,嗅不著半點世襲王爺的架子。

  他一天的時間裏只有深夜是屬於她的,可她甘之如飴,只要知道他還活著,活得好好的,她真的別無所求!

  十萬大軍西徵,遠涉苦寒不毛之地,雖有十個將軍為輔,可那些將軍用意僅只是監視罷了,是以他諸多事項仍堅持親力親為,點兵備糧、選馬擇械、統理將軍以下之千夫長等種種瑣事,每日都能將他累到幾乎都是用爬的回到帥營。

  每天他都累得像狗似地回到她身邊,自然也沒心力再與她說笑,她也無所謂,只是幫他拭著臉、捏著筋骨,看顧著累癱了的他昏睡在鋪上。

  可這會兒,依姣顰眉眺著遠方,前日夜裏號角聲暴響,前陣發喊,幾裏外都聽得見對陣斯殺的叫吼,他也有兩日未曾歸營了,若非她得守著自己允過他絕不上戰場的承諾,若非她擔心他受傷回營時尋不著她,她的人早已同她的心一般飛去了遙遙數裏外火光連天的雪地上。

  遙遙一個黑點駛破了雪幕朝她奔來,依姣認出那是朱佑壬的馬,她控制不了自己地飛奔向馬,馬嘶趨近,她才在雪地裏看了個分明,不是他,她的心口突然破了個大洞發著寒,是趙燕姚,他被鮮血惹了滿身!

  依姣將視線投向他身後,卻覷不著她想見的人。

  “別看了,華姑娘,”趙燕姚一手捂著肩上傷口一邊急吼,“是壬王讓我來的,他要我告訴你,此地不宜久留,快回中原去!”

  “回中原?”那紅傃傃的血灑在雪地上使她有些恍神,她從不怕血的,今天卻首度覺得惡心,“壬王呢?”

  “他……”他搖搖頭,“他受了重傷,該死的,”他咬牙切齒,“原來程將軍他們都是奉符公公之命來的,我也是聽了傳聞才知道,出徵前,符公公給了密令,哪個將軍能先拂起戰火,能率先攻打韃靼,回朝重重有賞,符公公還讓他們甭在意壬王指令,難怪前些天壬王派出去致送和平信函的探子全沒回音,那些人剛出了營地便讓人給殺了。”

  他惱火道:“這幾天咱們已近韃靼領域,對方早有線報見咱們大軍緩緩開至戒備已妥,就等著看咱們如何表態,前天夜裏,程將軍先沉不住氣開拔奇襲,其他將領自不願落於人後,一個個領著手下兵丁開殺,韃靼自不善了,立即予以反攻,王爺人在陣前,但統的卻是一盤各有鬼胎的散兵,眼看著咱們就要敗了,所以,王爺讓我來叫你快點走……”

  趙燕姚話未盡,但聞馬嘶,只見依姣俐落翻身上了帥營外的戰馬,方向卻不是往中原,而是往向火光蔽天的戰場。

  “華姑娘,你!”趙燕姚咬咬牙勒轉馬頭,“你當真要去?末將陪你!”

  “不!你不可以去!”她冷著眸,“你必須安安妥妥回中原見朱佑樘,然後告訴他壬王留下的話,‘寧馬革襄屍當沙場戰魂,毋逆旨叛逃做不忠懦亡’,朱佑壬並未抗旨,並未戰前廷逃,他會謹遵聖旨守在屬於他的沙場的!”

  馬鞭飛速下,輕靈身影倏地馳遠了趙燕姚視線外。

  急飛的雪片,很快就掩沒了那纖巧的人影。

  ※     ※     ※

  遍地觸目驚心殘破累累的屍骸混在雪堆裏,幾次拖慢了依姣的速度,這輩子她死屍見多了,卻從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的人間地獄,這麼多折耗傷亡的生靈共憩在這陌生的雪地裏,而這,就是戰爭的代價?

  她心無旁騖在哀鴻遍野的傷兵殘屍間搜尋著,她有信心找得著他,即使,只是具死屍!

  果不其然,在一個小小雪白的山丘處,一個孤獨的旗幟下,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

  那只沽滿了鮮血的旗幟已然殘破不堪,卻還隱約認得出是個明字,說到底,這一切,就是為了這個“明”字嗎?

  她坐在雪地裏將閉著眼的他抱至她膝上躺定,就像他每天累癱在她懷中時的模樣。不同的是,他傷得很重,氣息微弱,肩頭上還嵌著一只箭頭。

  他睜開疲重的眼瞼,見是她,竟然笑了。

  “我早該猜到你會不守約定的!”

  “約定是你定的,”她審視著他身上的大小傷口,哼了聲,“我從沒答應過。”

  “別看了,”他笑了,笑得有些無可奈何,“我心底有數,好人不長命,誰讓我平日好事做太多,我現在只一個希冀……”

  她不作聲,睇著他又疲又累卻深情的眸子。

  “叫聲表哥吧!黃泉路有期,來生……”他發出一陣猛咳,口中不斷溢出鮮血,“來生我還是只要你的!”

  “不叫!”她睇著他冷聲拒絕,“我不叫個快死的人的……”她伸手自懷中抱出一團綠色物事送到唇邊吻了吻。

  他瞪大眼滿是酸意,“表妹!你太過分了,我都要死了,你還帶這家夥來氣我?你寧可吻小奇不吻我?我……”

  朱佑壬的聲音突然變成一聲哀叫,原來是依姣倏地拔出了他肩上的箭頭,繼之,眼睛眨也不眨地用箭頭一刀劃破了小奇頸項,青光閃,它連悶哼都來不及,頭與身軀已然分了家。

  “張開嘴!”

  她睇了眼不可置信的朱佑壬低聲吩咐,接著將熱熱鳥血直接灌進他嘴裏。

  “小奇曾誤吞於昊身上一顆救命丹,那丹丸十分珍貴能救一條人命,是我爹獨門研制的,藥效就存於它的血液中……”她幫他輕輕拭去唇上血絲,再一扯便將那沾滿了血絲的大明旗幟拉下裹住了小奇屍身揣入懷中。

  “你知道我和我爹之間的關係,我不願開口向他索藥,是以,小奇養在身邊就形同養了顆藥,有備無患。”

  “可……”他起了結巴,“可……小奇不是你的奇跡嗎?”

  “不!它不是的!”她搖搖頭,俯身在他冰冷唇上烙了吻,繼之在他唇畔低語,“你才是的,你才是我的奇跡,“她頓了頓,“表哥。”

  他摟住她,漫天的雪依舊灑落,兩人卻感受不到冷意。

  接著遠遠傳來雜沓蹄音,打在雪地上,打入心坎底,黑壓壓的覷不著邊際,面眼前那朵黑雲正緩緩向兩人逼近,黑雲前方是迎風大展著的韃靼旗幟。

  他環著她,對望一眼兩人無語,手卻是緊握著的。

  兩人一樣坦蕩心思,無憂無懼。

  而黑雲,已乘風破雲,朝兩人壓至!

  ※     ※     ※

  斡難河畔,極目遠眺,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營帳一座連著一座,成千成萬的戰馬奔躍嘶叫著,成千上萬的矛頭耀日生輝,雪勢已停,冬日暖陽格外溫馨!

  “壬王爺。”

  出聲的是韃靼王子呼喝延,他向著身旁俊美男朗笑,一只巨掌豪氣地向著底下千軍萬馬舞動,“您可以看得到咱們這些部屬個個都是赤忠於我韃靼的,只要一個號角鳴響,草原上定當烽火彌天,箭如蝗發,長刀閃動,鐵蹄奔踐,不論是要迎戰何方敵陣都不會是問題的。”

  “那是當然的,”朱佑壬笑嘻嘻,“我朝新皇也就是因為風聞韃靶王子的厲害,這才會派我這皇親親自走上一遭來同您表達善意……”

  前頭兩人漸行漸遠,後面跟著一對男女緩了勢落於兩人後方。

  睇了眼身旁黑發迎風,面若冠玉,斜飛劍目下熒熒黑眸淡著漠然,高大英挺,瀟灑不羈一如曠野千裏駒般的男人,依姣出了聲音──

  “原來,這裏就是你指的很遠的地方,原來,你說被邀來作客指的是韃靶王子呼喝延。”

  辛步愁點點頭,審視著師妹,那日見她渾身是血坐在遍地殘骸中,驚得他迅速翻身下馬急急探問查看,這才知道那些血並不是她的,而是來自於她身旁那正用著一雙極酸的眸子瞪著他的男人身上。

  “韃靼內亂出了叛賊,呼喝延受傷逃到中原……”辛步愁淡淡解釋,“我救了他,和他結成莫逆,是以後來當戲無處可去時,才會想到接受他的邀請來這裏作客。”

  “幸好你來了,”依姣覷著前方正與呼喝延談笑生風的朱佑壬,“否則,我們就慘了。”

  辛步愁哼了哼,並未居功,“那倒未必,當日我能做的只是保住了你兩人性命,可要說到勸服呼喝延盡釋前嫌,與我大明和平共處,我可沒這麼大本事。”

  他笑了笑,“你那表哥,死人都能說成活的了,一張嘴厲害之極,我從沒見過呼喝延這麼開心,也難怪,”他瞥了師妹一眼,“他能哄住你的心。”

  依姣不作聲,只是紅了雙頰,她不會忸怩作態,不會騙人,尤其眼前是辛步愁,那個自小她最崇拜的師兄。

  “那麼你呢?”她眸中盡是關懷,“你當真不回去了?”

  “我也不知道!”幽幽瞳眸中是讓人看不透的沉澱心思。

  “師兄,”下意識想抹去他眼底那抹令人心疼的落寞,依姣拉起辛步愁的手漾起笑,她極少在人前笑,辛步愁例外!“走!去吃我幫你煲的參湯,身處異域,整日冰天雪地,藥膳補身更重要了……”

  她拉起他往營帳方向,辛步愁笑了笑,想起師妹的拙手藝,“你也常煲湯給那壬王爺喝嗎?”

  “才不呢!”她皺皺鼻子,與他一塊矮了身踱入營帳,“我的煲湯是只燉給你的,那家夥,我……”她紅紅臉頰,“我肯幫他捏捏骨頭已算是他的運氣了。”

  辛步愁失笑,“依姣,你是個好姑娘,那家夥算是有福的。”

  “卻不知,”她睇著師兄,有些悵然,“將來是哪個有福氣的姑娘能與你為偶。”

  “什麼福氣不福氣的?”

  掛著乾笑衝進營帳的是朱佑壬,雖是與呼喝延說著話,他的眼神可不曾稍離過這對師兄妹身上,異地重逢,冰天雪地,乾柴烈火,是最有可能舊情復熾的,出使邦誼雖重要,可最重要的,還是守好表妹!

  方才遠遠瞧見水餃妹對這家夥笑,他就已險險要將正巧蹲著身子的呼喝延一屁股踢下高坡,再見著她牽著辛步愁進了營帳時,他連告辭都忘了撂下就急急跟著衝了進來。

  不落痕跡,他笑嘻嘻地自辛步愁手中抽出了依姣的手,“我餓了,傷又復發了,肩膀好疼……”

  她抽出手,淡淡哼了聲,“師兄正好在這裏,你讓他幫你看看傷口吧!”

  “那麼,參湯呢?”朱佑壬抽抽鼻子,笑得很客氣,“我好像聞到了藥香。”

  “聞到了也不是你的,”她白他一眼,“我燉了一早上,是要給我師兄補身子的。”

  “那我呢?”這回他真的快笑不出來了。

  “你若真想喝,待會兒可以喝熬湯後的洗鍋水。”依姣冷冷吐語。

  “華依姣!”朱佑壬終於完全卸下了笑容,“你別忘了,你曾說過我是你的奇跡的!”

  “是呀,是奇‘跡’!”她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已微微長長的發梢,“奇怪的痕跡!”

  “你……”

  營帳中炮火隆隆,沒人留意辛步愁安靜的悄悄自帳中踱出。

  ※     ※     ※

  初夏的燕京城,一早,城裏便熱騰騰著歡欣鼓舞氣氛,比過年還要熱鬧。

  只因壬王爺與韃靼國小王子簽妥了互不侵犯條款,消息早在十來天前便已傳回了京城,而那正班師回朝的兵馬是在今幾個早才要入城的。

  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出了徵,雖有折損並在壬王令下砍了些不聽話的將軍腦袋,所幸尚且保有八成左右的兵馬,這樣的損傷在能夠達成和平使命的前提下,已算是受挫極為輕微的了。

  這一大隊當時臨時捉湊而成的散兵,在經歷一場嚴冬的考驗後已成一隊精銳之師,無論在定謀、審事、攻伐、守禦、練卒,使將各方面都令人眼睛為之一亮,前導部隊行過,洶湧人群發出了一聲聲喝採叫好和如雷掌聲,趙燕姚將軍身後正是身著戰袍,騎著戰馬,笑晏晏向人群揮手致好的朱佑壬。

  “壬王爺!壬王爺!壬王爺!”

  “壬王保咱們熄了兵燹之患,讓咱們祝壬王千秋萬歲!”

  “壬王棒!壬王讚!壬王是咱們大明的希望!”

  雷鳴似的眾議叫好聲幾乎要將人給掩沒了,倨立於皇城城垛上的朱佑樘卻鎖緊了眉。

  “都是你出的餿主意,”他怒目瞪著身旁垂著首一臉無精打採的符壽,“這下可好,他不但沒死,還成了百姓們心目中的大英雄,功蓋過主,倘若他開了口要朕這金龍寶座,朕都還不知怎麼回呢!”

  “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符壽低頭猛拭汗,當初壬王要辭官,他和皇上都認定那只是他以退為進,想要攏權的手法,這才非置他於死地不可的,卻萬萬沒想到這樣都害不死他?

  符壽盤算著,“聖上,待會兒若壬王來同您邀功,您可千萬要沉得住氣,他這會有百姓們的支持,您可千萬別動他。”

  “廢話!這點朕比你清楚!”朱佑樘拂袖一臉不耐,“可他如果是來興師問罪,盤問起程將軍那些家夥在軍隊中不服命令造反的事兒,朕可真是不知該如何回應了。”

  “自然是只能抵死不認了!”

  “不認?”朱佑樘哼了聲,“朱佑壬是何等厲害的角色,你光是不認就能解決事情嗎?他滿肚子鬼主意的,肯定會拋出更棘手的問題來懲戒那些躲在幕後想要置他於死地的人!”

  那倒是,符壽聽得冷汗涔涔,“所以皇上,待會兒不論他開口向您索些什麼,您可得全允了再說。”

  片刻後,擊鼓鳴鐘,百官進宮,文武大臣來到了奉先殿。

  眾臣眼前瀟瀟灑灑踱入尚未褪去戰袍的朱佑壬,戰火不但未減損他的銳氣,反倒更增添了他向來斯文俊美面龐上的男人氣概,連走起路來都顯得虎虎生風。

  斂首單膝跪下,他對著龍椅上有些坐立不安的朱佑樘出了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壬王平身。”朱佑樘趕緊步下龍椅伸手攙起他,臉上是不自然的笑,“王兄辛苦了,朕早就算準依王兄本事肯定沒問題的,這次遠徵成功,求得了和平,可真是大明之福呀!”

  “是呀!”朱佑壬懶洋洋笑著,想起了那面沾滿了鮮血的大明旗幟。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符壽在旁出聲,“此次西徵另有個大收獲,那就是發現了咱們壬王在軍事上的長才,此乃聖上與黎民百姓之福呀!”

  “是呀!是呀!”朱佑樘澀笑著,“王兄文武雙全乃大明之福,還真讓朕不知道該賞賜你些什麼,封個什麼將軍頭啣才好。”

  “大明之福卻不一定是微臣之福呢!”朱佑壬漫不經心地笑著,不理會朱佑樘顯得有些僵硬的臉色。“皇上!”他揖首,“微臣上金鑾殿只是來請求您履行承諾的。”

  他自懷中取出一紙正式書函,上頭是他代表大明和呼喝延共同簽定的互不侵犯友好盟約,他將書函親自遞給了朱佑樘,“皇上曾在此開過金口,說只要微臣能取得韃靼不犯大明領土的承諾後,微臣便能辭官,並保留父勳的,是不是?”

  “朕確皆說過此話,可……”朱佑樘一臉茫然,這男人現正爬上了人生頂端,要急流勇退?他當真捨得?

  “王兄如今立下這天大的功勞,卻仍執意只要辭官?不要別的賞賜及封勳?”

  “自始至終,臣要辭官的意念就不曾改變過!”他喟然一笑,“皇上,臨走前聽臣一語,大明需要的是會做事的真人才,面不是光會說話的狗奴才,朱氏江山能有幾載風光,還得看您了!”

  語畢朱佑壬三叩首跪謝皇恩,起身後,瀟灑除下烏紗帽和戰袍扔給了杵在朱佑樘身後老臉尷尬的符壽,繼之笑盈盈離開。

  出了奉先殿,朱佑壬見著了趙燕姚,他皺眉問道:“華姑娘呢?似乎入關後就沒見著她了。”

  “是呀!王爺!”趙燕姚一臉喜意,顯見還未從立功而歸的興奮中拔出,“入關後,華姑娘就離隊走了。”

  “她走了?”一向愛笑的朱佑壬再也笑不出來了,他兩手捉著趙燕皖肩頭猛搖著,“她有沒有上哪去?”

  “王爺,您冷靜點。”他被晃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全了。

  “冷靜個頭,還不快說!”他吼警,那眼神似乎想殺人。該死的,他心頭咒罵,他該盯著她的,她一定是回頭去找辛步愁了,她一定是後悔和他回中原了!

  “華姑娘說……”趙燕姚說得斷斷續續,“您……您剛回燕京……千頭萬緒,一定有很多事要忙,她不吵您了,她……她先回鬼墓山了,順便……”

  “順便什麼?!”朱佑壬不耐煩地虎吼。

  “順便等您!”四個字總算順利滑出了趙燕姚口中,也解救了他的危機。

  “順便等我?”朱佑壬呵呵笑得有些憨,全然沒了平日的精明幹練,他喜孜孜搓搓手掌兩眼發亮,“她真說要等我?”

  見趙燕姚點頭,朱佑壬拍拍他肩頭,“這趟真是辛苦大家了,我雖不領賞,可你們的福祉我是不會忘了幫你們爭取的,尤其是你……”

  兩個戰友搭著肩膀邊說話邊遠去,壓根沒理會身後奉先殿裏那些依舊紛擾拍馬逢迎的人語。

  ※     ※     ※

  又是隆冬,窗外飄著落雪,襄樊忠義莊前翩然來了一對璧人。

  男子伸手叩門,老管家開了門尚不及出聲,裏頭已遙遙傳出尖厲的女子叫喊,乍聞聲,門外女子推開老管家漠然地往正傳出女子尖叫的堂屋踱去。

  門外男人搖搖頭尾隨老管家踱入花廳,甫坐入廳便聽到了內室傳出的女子叫罵。

  “依姣!你可來了,你再不來我就等不及了,琉陽!你去告訴死小五!死於昊!說我不生了,不生了,叫他別整天哄我當娘有什麼好處,說娃兒有多可愛……”女子低了嗓音,抽抽噎噎,“他騙人,壞透了,人家不要生孩子啦……”

  “當真不要?”屋內傳來依姣冷冷嗓音,“那也簡單,我幫你在肚子劃上一刀,挖出那壞小子,割了他臍帶,斷了他咽喉,再用針線縫好你肚子上的大洞,然後,咱們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就成了!”

  屋內還沒回聲,屋外就先有人受不了了,冷著瞳的忠義莊少莊主於昊一掌擊在幾上,猛然起身奪門便要衝人,卻讓個笑晏晏的男人給硬生生攔下。

  “冷靜!冷靜!”朱佑壬笑道:“這麼久了,你還不了解我表妹的脾氣嗎?她只是說罷了,不會真將你老婆開膛剖肚的。”

  “薔絲已經疼成那樣了,”於昊一臉心疼,“你那表妹竟還說出這樣的話,叫她怎麼受得了?虧她死撐著不肯尋穩婆,死等活等都說要等到依姣,這可好,還真等到了滑一跤,提前破水,若不是你們剛好來到,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是你太順著她了,”坐在另旁涼涼出聲的是牧星野,“她說非要等到依姣,你也就這樣由著她?”

  “她說她只信任依姣,”於昊捉著頭發,“她說她不讓不相幹的人碰她兒子。”

  “信任依姣?”朱佑壬忍著笑,“信任那庸醫娃娃?”他搖搖頭,“既然現在都到這步田地了,我勸你還是盡早求神拜佛好些,不過,依姣那些話對個在痛苦中卻想求生存的女人會有幫助的,她會寧可閉上嘴巴用力生孩子也不願人家拿自個兒孩子動刀的。”

  朱佑壬的話果然有道理,屋內不再傳來薔絲的喊叫,不一會兒,滿臉喜色的琉陽自內室中抱出個用被褥包妥的娃兒走出了內室,那一屋子人裏除了三個男人外還有一臉焦慮的於老爺、於夫人、甘遊方和於昊姊姊、師兄及眾家丁們。

  “生了!生了!”琉陽笑嘻嘻地將娃兒塞入愣住了的於昊手中,“恭喜你,於家有後了,是個小小子呢!”

  之後,她再度回到內室,只見依姣正在幫幾乎虛脫了氣息的薔絲拭去下體的血絲。

  “薔絲!”琉陽柔著嗓,“孩子的爹想見你呢!見不見?”

  “不見!不見!”雖乏了力,薔絲卻還一臉想躲在床下的模樣。

  “打死也不見,剛生了孩子醜死了,你們兩個一定要幫我守好不許他進來,至少一個月不見,免得這副醜樣兒嚇著了他,嚇了之後,他就……”

  雖流些了一灘血,這會兒的薔絲還是紅著腮,“他就不會那麼愛我了。”

  “蠢丫頭,”依姣叩叩她額頭,“你連孩子都幫他生了,他怎會不愛你?還有,醜樣兒怕嚇著他就不怕嚇著我們。”

  “好姊妹們才不怕呢!”薔絲哼聲笑,“這就是我幹麼一定要等到你來才肯生的原故,對了,依姣,你說我兒子該叫什麼好?”

  “叫小奇!”依姣冷哼,“能經由我的手順利產下的孩子還真是個奇跡!”

  “別吧!依姣!”琉陽笑道:“怎地你不煩呀!身邊個個寵物都叫小奇,趕明幾個你自己去和朱佑壬生個小奇吧!”

  三個女娃兒笑成一團,半天薔絲才止了笑一臉正經地拉住依姣的手。

  “依姣,說正經的,自從知道要當娘後,我就一直想向你說聲對不住的,當人家的娘才真能體會那種感覺,小時候我老拿你娘拋下你不顧的事情開玩笑,真是不應該,現在想來,她一定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別再說了,薔絲,”依姣將一臉愧色的好友攬入懷中,“我真的……從來沒有怪過你,你說的對,”她向來漠然的眼眸有些茫然,“我也相信她一定有她的苦衷……”

  夜裏,朱佑壬尋著了坐在涼亭中傻楞愣不知想些什麼的依姣,他不出聲貼近將她揉入懷裏,捉起她一雙柔荑搓揉著。

  “好冰。”他用鼻尖觸她的鼻,“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

  “想我娘,”在他面前,她倒是毫無隱諱,偎入他懷中,她雙目起了茫然,“想她在剛生下我和星婼時,心頭想的是什麼。”

  “無論當時她想的是什麼,”朱佑壬心疼地攬著她,“都不再重要了。”

  “為什麼?”她抬起眸,憨憨地問。

  “因為現在的你已經有我了!”他露出自得的笑,深信能給她一世的幸福。

  “是呀,”她嘆口氣將螓首埋入他懷中,“都不重要了,我已經有你了!”

  一切安靜,亭外的雪,再度無聲款款飄落。

  【全書完】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