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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唐婧 -【冰魄娃娃(死財門之四)】《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4:23     標題: 唐婧 -【冰魄娃娃(死財門之四)】《全文完》

唐婧 - 冰魄娃娃(死財門之四)

什麼叫天命不可違?荒謬!
若不是那只莽撞的野豹誤闖禁地,
他根本不知道那神奇的天山冰魄玉石裏,
竟長年冰封著一個無瑕美傃的少女!
而今,如謎樣般的她讓他起了惻隱之心,
違背師令、放火燒屋、劈開玉石,
他帶著這冰魄娃娃不顧一切離開鬼墓山!
每日他為著仍在沉睡中的她沐浴更衣,
雖然知道她遲早會醒來,
可卻沒想到這日來得讓他如此措手不及!
而讓他不解的是,外貌心靈仍如少女的她,
在提及自個的名字及稱號時卻心存抗拒,
似乎不願回想起過去……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5:07

楔子

      明憲宗成化三年

  春日的燕京城。

  大明首邑,人來人往,眾商雲集,大街道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攤販,一聲接著一聲吆喝著生意。

  “我說這位小爺兒。”

  一個額頭生了顆大黑痣的老頭兒,望著蹲伏在他攤前足足玩了約莫半個時辰的男童,再也奈不住性子了。

  “你瞧得也夠久啦,我老魯的雞仔、兔仔都快讓你給玩死了,你到底買是不買?不買,行行好讓個路,別阻著我招攬生意,今兒個過了一晌午,老頭兒連坨雞屎都還沒能買得出去。”

  “怎麼,老爺爺您也賣雞屎的嗎?”

  男童壓根沒在意對方嫌惡的臉色,凈是笑嘻嘻回了句。

  六歲男童一身尊貴服飾,看得出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少爺,這也是老魯會肯讓他在攤邊盤桓的緣故,但男童杵得太久卻沒有掏錢動作,才使得這個勢利的老頭兒按捺不住。

  男童身邊沒跟著半個大人,臉上凈是泥漬條斑,只那對盈著笑的黑瞳可以容人覷個分明。

  沒得說,小家夥許是蹺家出來的,若真如此,那肯定是搾不出油水的。

  “去!去!去!”

  老魯惱了火,動手驅趕男童。

  “我就算賣雞屎也好過被你玩死家當。”

  “老爺爺莫惱!生意差不打緊,我來幫您……”男童嘻嘻笑,左右開弓各捏了只雞仔,“這樣吧!讓我來幫你擠出些雞屎賣!”

  兩只雞仔被男童捏得臉紅脖子粗,用力拍打著翅膀嘎叫掙扎,沒半晌,還真被嚇出了一長串穢物。

  “快放手,快放手,這是打哪來的潑孩兒,玩死了我的雞,你可賠不起,”老魯伸長手惡狠狠想奪下他手上的苦命雞仔。

  “賠不起?!”男童哼了哼,閃躲中依舊嘻笑的眸裏亮起挑釁,不但不還,還兩腳開弓,右邊踢翻了老魯的貓籠,左邊踹開了兔籠。

  一時間幼貓、小兔仔四處蹦跳竄逃。

  “老天爺呀!”

  老魯抱頭哀嚎,路人來來往往卻只是瞧熱鬧,許是這老頭兒向來人緣不好,竟也沒人想動手幫他,老魯一邊怕路人踩死家當,另一邊又得手忙腳亂捉貓擒兔,一時之間雙手忙得不可開交。

  “不錯嘛!老爺爺年紀雖不小,手腳卻還挺利落的嘛!”男童扔下雞仔,雙掌霍霍便要去打開那裝了赤腹鬃鼠的鐵籠。

  “住手!小祖宗!你……你……快住手!”又急又怒,老魯結結巴巴連話都說不全了。

  這鬃鼠生性狡猾動作又迅捷,難捉得很,若真能溜了,想捉可難。

  急歸急,男童離他太遠,壓根不及阻止對方動作。

  “小祖宗?”男童冷笑,“你我非親非故,少來攀親帶戚認祖宗!要我住手?”他嘿嘿笑,“我朱佑壬是你指使得了的嗎?你叫我住手便住手,那不顯得小爺沒主見?”

  他的手正當要使壞時卻突然讓身後一雙柔荑給按止住了,伴隨著蔥玉般纖手,是個好聽至及的女孩兒嗓音——

  “壬兒,別為難老人家了。”

  “小堂姑!”

  朱佑壬轉過身,笑嘻嘻看著眼前貌似天仙,韻如菟絲,聲如春鸝的十六歲豆蔻少女。

  少女蹲身用手絹兒細細將他臉上污泥拭凈。

  “是你央著小堂姑帶你出來的,”她無可奈何嘆口長氣,“一出來就鑽得沒了影,弄成這副德行,待會兒讓小堂姑回去怎生向你娘交代?”

  “交代不過去,索性,就不回去了嘛!”他笑得一臉耍賴。

  “不回去?”少女睜著瞳,“那咱們怎麼過日子?”

  “不怕,”他抬高胸膛,“你先養我,等我長大了定有本事養你。”

  “養我?”她失笑用纖指點著他額心,“這麼好心?”

  “當然呀!堂姑是大美人!誰不想在家裏供個美人兒瞧呢?”

  朱佑壬一臉甜笑,小小年紀竟已懂得貪看美人兒了。

  “這麼瞧得起堂姑?”少女輕哼,“只可惜,等你長大,堂姑也要變老了。”

  驀然間,一個早已被遺忘的聲音插入兩堂姑侄。

  “這下可好,看來潑孩兒是有人管的了。”

  老魯將家當歸位妥當後,朝著少女伸長了手掌,“這孩子險些捏爆我兩只雞,方才又逃走了只兔仔,連同我被踢歪了的竹籠和捉回家當所耗的時間,你總共得賠我十兩銀子!”

  “十兩?”朱佑壬不屑哼笑,“老爺爺您詐騙的本事比賣雞的本業還強,您也別擺攤了,索性去搶吧!”

  “閒話莫說,今兒個不交出銀子來,老魯就揪著潑孩兒見官。”老魯是個行家,一眼便看出眼前少女和男童出身不低,是以大刺刺想狠敲一單,雖被男童一語道破,卻連臉都沒紅,更沒打算讓步。

  “老人家別生氣,壬兒小,不懂事……”少女自手腕取下一枚玉鐲,“咱們出來得匆忙,身上沒帶銀兩……”

  她將玉鐲遞給老魯,“這鐲子也不知值多少?不如,給老人家抵了帳。”

  他瞪大眼瞧清了那通體碧綠的嫩玉鐲子,就算再不識貨也看得出這東西價值不菲,眼前姑娘美則美矣,可那稚嫩眼神一看就知少見世面,才會將個可值千兩白銀的玉鐲當十兩來抵債。

  “算了,這回看在姑娘的面子上就饒了娃兒吧,”老魯扮出一臉委屈,“大事化小,隨隨便便就收了這鐲子了帳了吧!”

  他正要去接玉鐲,手卻被人在半空中給硬生生塞入了十兩銀子。

  “閣下……”老魯傻了眼,瞪著眼前那年約二十五,高大俊朗,卻一臉冷漠神情的男人,“這是什麼意思?”

  “十兩銀。”男人漠著瞳,沒有別的表情,“尊駕開的價的,不是嗎?”

  “原先是十兩沒錯,可後來,我已同這姑娘說定改以玉鐲抵帳……”

  “不用抵,我幫她給,反正……”他冷笑,“依閣下說法,這只玉鐲也不過就只值十兩銀罷了,不是嗎?”

  老魯開了嗓卻在男人冰肅眸光底消失聲音,他努努嘴一臉委屈。

  “算了,算了,咱們做生意的以和為貴,懶得與你們計較。”

  少女手上還捉著玉鐲,見此結局只得訥訥將它套回手腕,側過身,她望向眼前那生得俊逸出塵卻冰冷著神情的男人。

  “多謝少俠幫忙!”

  天光底,眼前少女年紀雖輕,模樣兒雖還稚嫩,卻已微現絕代風華,連那向來鮮少將女子看入眼裏的男人也不禁微微失了神。

  “請問少俠如何稱呼?這十兩銀又該如何歸還?”

  “華延壽!”他淡然吐語,斂回了神旋身舉足,“歸還?”他冰哼,“為十兩銀跑趟鬼墓山?太傷了吧。”

  “閣下請留步!”少女急追而去硬生生擋在他面前,瞼上滿是固執。

  “對閣下,這或許只是區區十兩銀,可對我,卻是負了人債,”她的稚氣瞼龐中滿是認真,“我朱昭漓向來是不欠人的。”

  “朱昭漓?!”他瞇緊了眸,明顯對這三字起了反應。“你是朱昭漓?”

  “你知道我?”她臉上滿是驚訝。

  “不!”華延壽漠然,斂去眼底神秘玄影,轉過身,他拋下話,“別擔心十兩銀,你很快就有機會還了。”

  他踱遠,這邊廂,一個嫩嫩童音喚回了朱昭漓的注意力。

  “別瞧了,人都走遠了,”朱佑壬笑嘻嘻,“那好看的大哥哥既說你有機會還,自然,會和你有緣再見的。”

  “小鬼頭,你——”朱昭漓的嗓音斷在訝異裏,她再次蹲身,瞇著略帶威脅的眼神睇著他及他手上的紅傃物事。

  “這糖葫蘆,哪來的?”兩人身無分文,難不成,小家夥當了賊?

  “趁你和人說話時得來的!”他一臉得意。

  “用騙?”她秀氣的眉頭緊了緊,“還是用偷?”

  “別小看人了,小堂姑,不過是根糖葫蘆嘛,需要用騙用偷?”朱佑壬笑嘻嘻,“我有分寸,自然是請君入甕、甘心情願。”

  “請君入甕?”她一臉迷惑,“甘心情願?”

  “方才一個女娃兒打我面前經過,我不過是湊上前伸長舌頭舔了她的糖葫蘆一口,她就哭哭啼啼將東西扔給我跑了,天賜的禮,不收可惜。”

  他一邊笑一邊認真出聲,這會兒你該相信壬兒真有本事了吧?”

  “信!”朱昭漓邊嘆息邊伸手把玩他的嫩發,“堂姑早知你本事。”

  “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喔!”朱佑壬勾玩著她的手指頭做出約定,“二十年,等我二十年,如果到時候姑姑還沒嫁人,那就讓壬兒來照顧你吧!”

  二十年?!

  美麗的朱昭漓淺盈著笑和他打了勾。

  二十年後,她都快四十了,這孩子,肯定早就忘了今日的約定。

  當時的她卻沒想到,不久後,她的生命出現了巨大的轉變。

  一切暫止,歷經多年不曾前進。

  以十六歲的樣貌沉睡於冰冷的世界裏。

  成了個——冰魄娃娃!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5:22

第一章

       朱昭漓,明景帝朱祁鈺之女。

  土木堡之役,邸王朱祁鈺取代兄長英宗朱祁鎮坐上皇位,之後的“奪門之變”朱祈鎮再度奪回大權,朱祁鈺失權數日後驟逝,他的死因,眾說紛雲。

  他究竟是病死?還是被人給害死的?

  誰也沒膽也沒那立場去查個究竟。

  曾有傳言,朱祁鎮為了防止再度生變,是令太監蔣安用帛勒死景帝的。

  朱祁鈺死時年僅三十歲,那一年,朱祁鎮將景泰八年改為天順元年。

  朱祁鉉曾生有一子朱見濟,那孩子卻福薄早夭,至於朱昭漓,出生於景泰三年,正當父親朱祁鈺在位之際,她誕生時,天空出現異象,星象家卜言走告,這女娃兒命格太硬,天命有皇脈,若為男兒身,該是真命天子!

  可卻偏偏,為女兒身。

  朱祁鈺抱著甫出世的女兒痛心疾首,怎會是個女娃不是男孩呢?

  難道天命已定,由他傳下之皇脈難保?

  果不其然,五年後,奪門之變,朱祁鈺不僅失權還喪了命,朱祁鎮重掌大權,除卻兄弟私怨,他對朱祁鈺遺下之嬪妃倒還禮遇,至於年僅五歲的朱昭漓,亦未革除其已被誥封的公主之位。

  不動朱昭漓,一方面朱祁鎮念著兄弟舊情,另方面,她自小生得粉雕玉琢,深受祖母孫太後疼寵,手心手背都是肉,朱祁鎮、朱祁鈺都是孫太後所生,兩兒子為了奪權一事已惹得老人家痛心,這會兒,朱昭漓成了孤女,她自是更將這嬌柔的孫女兒護在掌心。

  朱祈鎮重新掌權後卻也只活了八年,他死後,接任的是憲宗朱見深。

  這一年,憲宗成化三年,昭漓公主,芳華十六。

  深宮內苑,閒雜人等不得進出,寅夜裏,朱見深生母周太後所居靈安宮裏卻傳出了低低人語。

  “皇上!皇城中幾個年高德助術士都算出了相同卦象,分分明明,事到如今您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出聲的是周太後,她蹙著眉心睇著眼前身著龍袍的兒子——二十一歲的青年皇帝朱見深。

  “那丫頭不過是個前朝公主,難不成一條命還比您這天子的安危要緊?”

  “皇兒不是這意思,只是……”朱見深鎖著眉觀向廳中另一女子,“堂嫂,這事兒您怎看?”

  他口中所喊之堂嫂湛碧落乃前彰榮王朱見齊發妻,朱見齊生父朱祁誠乃朱祁鎮手足,同出於孫太後,朱見齊、朱見深兩堂兄弟自幼交好,連帶地,朱見深對這堂嫂始終敬重,並未因著堂兄已逝有所疏離。

  就連今兒這檔極機密的事情,他還是找上了她來共商事宜。

  湛碧落環顧眾人,遲疑地啟了口,“皇上,老實說,天命卦象這種事情我也不懂,是以這才特意央人千山萬水找到了江湖中人最生敬重的佔卜奇士——死財門門主老不死居士,這會兒先同您和太後引見一下這位……”

  她指了指立於身後淡漠著臉龐的俊美男子。

  “這位華少俠是老居士的三徒兒,老居士是化外奇人,不喜搭理塵事,是以,我是托人將皇上及昭漓生辰八字及命盤送去請他佔測的,華少俠,是來幫居士回送結果的。”

  “結果……”朱見深朝那姓華的男子緊張問出聲。

  “天命相克!”男人淡淡吐語,“這時節雙方命格尚未直衝,時辰尚未成熟……”他眼底起了渺茫,語氣卻是十足十肯定。“此女十七歲生辰之期當為閣下斷魂之日!”

  簡單一句話凝止了廳中所有的聲音及思維。

  “換言之,”周太後咬著牙,“這丫頭是個禍患絕不可再留!”她環視在座幾人。

  “恰好那整日維護著丫頭的太皇太後日前甫逝,這事兒也不用再聽誰的意見了,就這麼著,”周太後眸中是冷光,“就說太皇太後生前極寵昭漓公主,撒手時捨不得,留了遺命讓昭漓做陪葬!”

  “陪……”湛碧落險些擠不出話,“葬?!”

  心底浮起那嬌美清靈,柔弱動人的少女,湛碧落心底慨然,常聽人說女子生得太美不是福氣,紅顏注定薄命,昭漓的美世間難尋,難道冥冥中注定了她早夭的命?”

  “一定得這麼做嗎?”

  朱見深起了猶豫,昭漓是個好姑娘,是與他極為親昵的小堂妹,難道就為“天命”兩字,便硬要活生生將她誅滅?

  朱見深和朱昭漓還不同樣是一條命嗎?

  “皇上呀,”周太後怒發衝衝,“都什麼時候了,您竟還存有此等婦人之仁?您一條命可不僅係著自己存亡,而是係著大明朝江山千萬百姓的福祉……”

  “成了!”

  周太後立起身,手勢一壓不想再談。

  “此事毋庸再議,明兒早我下道懿旨就說是太皇太後死後的遺願,想必丫頭會認命的。”她拂拂袖袍表明了送客,卻突然,那寒漠男子嗓音響起——

  “如果在下能有方法既不用殺昭漓公主,又不會讓她留在世上礙著皇上命脈,那麼,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了?”

  “什麼方法?”朱見深和湛碧落同時驚問出聲。

  “如果,她十七歲時會命克聖駕,那麼……”男子面無表情。“我們就讓她永遠活在十六歲。”

  “永遠……十六歲?”驚訝的嗓音已分不出是誰發出的了。

  “將她的軀體凍結在寒玉冰魄裏,抑止她的所有年歲增長,”男子氣定神閒。

  “凍結?”湛碧落吞咽口水。

  “你確定這樣子她不會死。”

  “我自有辦法延著她的命!”男子目中是玄思,“我會凍著她直到皇上命終之後才放她自由。”

  “你當真有把握不傷著她?”是朱見深的問句。

  “九成!”男子觀著他。“之前曾用過動物試驗,這是首回我試圖用在活人身上,可畢竟……”

  雖是漠然的神情,他眸中有著玄思。

  “若她已注定要因此而死,那還不如留著條命讓我試試。”

  “如果真沒別的辦法,”朱見深點點頭,“這倒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閣下先幫昭漓延著命待我逝後再讓她活轉過來。”

  周太後冷哼,“皇上!您當真要為那丫頭冒此等奇險?”

  “昭漓是無辜的,”朱見深很堅持,“兒也不想見她因我而死。”

  周太後嘆口長氣,看出兒子的堅決,她睇向那姓華的男子。

  “華少俠!既然皇上信任你,一意要將此事交由你處理,我也不再多語,可今兒個,當著眾人面前,我要你立下毒誓……”她頓了頓。“倘若這項計畫出了任何閃失,如果朱昭漓自冰中脫困,我要你答應我,毫不猶豫——立即殺了她!”

  男子不吭氣,半晌才出了聲,“此事牽連甚廣,在下理會。”

  “不單單是理會而己,”周太後用著尖刻嗓音起身迫近他。“你若不願立下重誓,那丫頭我即刻便遣人給殺了,以絕後患!”

  男子沉默良久,在眾人目視裏舉高了手掌。

  “我華延壽今日起誓,絕不在當今聖駕尚在人世時讓朱昭漓脫離冰魄命途,如有違誓……”他停了停,“五雷轟頂,絕子絕孫!”

  “換言之,”周太後冷著嗓,“若果朱昭漓不服安排,你會幫哀家殺了她?”

  華延壽緩緩點了頭。

  當時的他並不知曉這項決定不單只改變了朱昭漓的未來——

  卻也在同時改變了他的。

  可在當時,除了幫這無辜姑娘取得開赦延命外,他似乎已然沒了選擇。

  就這樣,一場深夜密會,決定了個十六歲少女將囚置於冰牢中的未來。

  ★☆★☆★

  “一曲新詞酒一杯,
  去年天氣舊亭臺,
  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小園香徑獨徘徊。”

  馬背上男人無語睇著前方那穿梭在桃花叢間,輕輕吟唱著小曲兒的少女。

  男人向來冷漠的神色裏出現了絲不自覺的溫柔,一種只當屬於情人之間的眷戀眸採。

  “華大哥!”

  那穿梭在花間的精靈朝他笑盈盈奔了過來,自小生長於深宮,鮮少有奔跑的機會,不過是幾步路便跑得她氣喘吁吁酡了腮,少女舉高了手上的桃花枝,圓睜的眸子是稚氣的。

  “怎麼你們外頭的花都比我們宮裏的還要開得大呢?”

  “因為外頭有自由的空氣,”華延壽斂下半天移不開的眸採,試圖漠著嗓,她只是他的任務,他卻得時時提醒著自己。“和自由的雨水。”

  “那就難怪了,”朱昭漓閉著眼舒展著胸,“這幾天我總覺得特別開心,原來,是因為嗅著了自由的空氣,華大哥!”

  她再度提出問題。

  “可無論宮裏宮外,咱們頭頂就只有同個日頭吧?”她笑得嬌柔,比手上的桃花還要絢麗奪目。

  “陽光是公平的,一個人活著若見不著外頭的陽光,”她喟然起了憐心,“那可就真是生不如死了。”

  華延壽不出聲將馬踱遠,人雖是活著卻無緣得見天日山川。

  她可知,再過幾天,這卻將是她的未來!

  “這一路上你都還沒教我醫術呢!”朱昭漓跟緊著,眼底滿是認真。“自從那天堂嫂跟我說讓我同你一塊兒去習醫術時,我就一直雀躍著,雖貴為公主,但這一生我還從不曾認認真真想過自己未來的人生。”

  她眸中綻著興奮的光彩,“若我當真能夠濟世行醫,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那就不用再理會太後老想把我指給哪位公卿貴爵的婚事了,”雖微噘高了嘴,她的神情卻依舊是柔美動人的,“我才十六,壓根沒想過嫁人,更沒想過讓別人左右自己的一生!”

  “不讓別人左右一生?”華延壽淡睇著她,在柔弱外表下,發現她與外表並不相符的性子。“難不成,你有把握可以自己決定一生?”

  “沒把握,”她紅紅臉說得老實,“可總得試試呀!”

  “喏!欠你的十兩銀子。”她塞了銀子到他手裏。

  “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她稚氣地笑著,“我早說過我是不欠人的,不過,我一直很好奇,那次在街上咱們是頭回見面—可你卻倣佛知道我?”

  “江湖上有個傳言,”華延壽別開視線眺著遠方,“前景帝遺下幼女,誥封昭漓,是當世最美麗的女子!”

  朱昭漓酡紅著瞼沒出聲,只聽他淡淡然續語——

  “所以,我聽過你的名字並不為奇。”

  她沒再吭聲,由著他一把將她拉上馬坐至身前。

  “咱們上哪兒去?”

  “鬼墓山!”

  “好陰森的名。”

  “死財門人住鬼墓山巔,”他並不在意,“相得益彰。”

  “到那裏之後,我就會展開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生了嗎?”她一瞼殷盼,孩子似地。

  他不作聲,在朱昭漓眼底,讀到了全然的信任與依賴。

  夕陽燦目,襯著落日餘暉下的她美傃得不可方物。

  他再度同乍見她時一樣失了魂,險險忘卻了呼吸!

  可最終,他還是記起了自己的任務。

  換言之,他是無論如何都要背棄她的信任的。

  數日後,華延壽帶著朱昭漓抵達了鬼墓山,在她飲下迷藥後,將陷入昏迷的她抱到了靈樞屋。

  意識不清的她在軟倒至他懷中時聽見了幽幽然,屬於他的嗓音——

  “如果你不是朱昭漓,這故事,勢必改寫!”

  靈樞屋的下層穴室裏,貯藏著天下冰凍至寶寒玉冰魄石。

  那些冰魄玉石永遠不會溶解,需常年保持著比尋常冰霜風雪還要更低的溫度,在這樣的溫度下,任何生命跡象都會暫停了運作,起了凝固。

  冰魄玉石中心,華延壽已鑿了個足以容下朱昭漓身長的洞窟,他輕輕將她放人,再在她身上鋪滿了零散的冰魄玉石,玉石遇人體熱度緩緩凝結,片刻後,在她身上身下連成一氣,自成一座透明棺槨。

  這只玉石制的棺槨裏,一位當世最美麗的少女就此長眠在冰封的歲月裏。

  在她躺入玉石剎那,華延壽突覺心口狠狠抽疼,那時,他才猛然驚覺初時對她懷有的愧意與憐惜早變了質,成了鍾愛。

  可悲的是,這份情愛尚不及開始卻已注定了落幕。

  他必須謹守住他所許下的承諾。

  守著她,不能讓她清醒。

  冰魄玉石有形地囚禁了她。

  卻同樣地,也囚進了他的愛情!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5:38

第二章

      九年後

  原來,死亡也不過就這麼回事罷了!

  少年冷冷地笑著,感受著身體一寸寸起了僵硬,靜觀著死神一絲絲地奪去了他的神智,原先總無名泛著痛楚的臟腑反倒因此而輕松自在了。

  還有那原先因著眼見親人一個接一個死去的悲傷也因之遠揚了。

  不過就是死嘛!

  不過就是四肢百骸不會再有感覺嘛,真的沒什麼的。

  雖然他年僅十歲,可這會兒,他已恍若得道高僧,看破了塵世!

  兩個月前,少年原有個幸福家園的,周遭全是快樂生活著的親人,但這樣的世界卻在那條蠻橫大川毫不留情改道決堤後瞬間天地變色。

  那場大水卷滅了少年家園附近數十裏田地,少年的親人一部分死於洪禍,一部分則死於洪災後帶來的可怕瘟疫。

  沒經歷過瘟疫的人絕不會知道這玩意兒有多駭人!

  前些天還與你言笑晏晏,約定要共戰天命,在災後要攜手重建家園的人,躲過水患卻躲不過瘟疫這惡魔的侵擾,這會兒一個個全噤了口爛著身軀疊成累累,腐在不遠處的小丘下。

  因瘟疫而死的屍體需用火燒方可抑制疫病蔓延,可這會兒,死人多過活人,屍體多到連燒都來不及,那座小丘,成天漫飛著蒼蠅和鑽動的耗子。

  前兩天聽人說,官府對他們這區難民的救助早已停了手,畫開成一處隔離的禁區,不許人進,不許人出,就等著他們一個個死絕了,再來放場大火燒個幹凈。

  少年原是健康的,這些天幫著扛屍體、堆屍體,直至他知道自己終於也被那惡魔攫住了心口,接下來,就是躺著、看著身邊一個個活人變成死人。

  他的世界,突然整個安靜了下來!

  再也,似乎再也沒有聲音了。

  原來,死亡也不過就這麼回事罷了!

  少年無力癱在地上,靜靜等待著死神降臨。

  一片黑影移來擋住他頭上僅有的日光,他試圖凝聚早已渙散的視線。

  是死神嗎?

  映入他眼簾的是個高大男人,他蹲身探了探少年脈搏,再翻了翻少年眼瞼。

  沒想到,少年微有欣慰,死神竟然生得如此英俊呢!

  而且,還有股濃濃藥香,讓人聞了十分舒坦的香氣。

  感覺死神傾身將自己抱起,少年闔上眼,真心地歡迎著死亡降臨。

  可若真是死了,為何他還能感覺得到自個兒身子隨著死神前進時產生的晃蕩?還有,為什麼他能聽到聲音……

  “華爺!上頭請您過來,只是想讓您給禁區外的百姓開防治藥方的……”

  急促的聲音伴著死神和少年追緊著。

  “上頭有規定,誰都不許自禁區中帶人畜出來,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已染了病,此次大瘟疫死了上千人,這疫情可千萬不能向外蔓開孳生的……”

  “我既敢帶人出來就有我的把握!”

  是死神的聲音嗎?少年想著,果真是寒冽難言!

  “這次大瘟疫,若非你們上頭既等公函、又怕惹麻煩,處理得太慢,通知得太晚,”男人冰哼,“也許就不會死這麼多人了。”

  少年感覺得出那抱著他的雙手因著怒氣緊了緊。

  “現在你們連尚有氣息的活人都打算撒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若真如此,就別再自稱地方父母官!”

  “華爺!您先別惱,這事兒下官自當再斟酌,您好歹先將那孩子給放回去吧……”

  “讓‘死人對頭’棄將死之人於不顧?”依舊是凍寒而毫無轉圜的嗓音,“恕難從命!”

  “華爺、華爺……”

  追喊的聲音被拋至身後,少年松弛了神經,不論男人是不是死神,他也都無從選擇了,沉沉倦意襲上,他失去了知覺!

  ☆★☆★☆

  推開層層迷霧,少年神魂在黑暗中尋著光明與出路。

  他不知道山口個兒究竟是昏睡了多久,更不清楚這會兒他究竟是身處地獄,或是天界?

  是天界吧!他心底玄思,只有天界才會有這樣稚嫩甜軟的小女孩嗓音。

  “這就是你說的寶?”那是個小女孩,亮亮的嗓帶著不以為然。

  “輕聲點,”是另個小女孩,少年聽得出,這就是幾天來他昏迷時常會聽見的甜軟聲音,可這會兒,她的語氣中卻帶著慌。

  “薔絲,你別把他吵醒了,我爹會罵人的。”

  “你怕你爹,我可不!”甘薔絲哼了哼,“睡豬似地有什麼好玩?起來、起來,別裝死了,快陪咱們玩!”

  少年感覺到自個兒的臉頰上被人用小手指頭掐扳著扯動,用勁之大,怕就是死人也承受不住的。

  “別!別!別!”另個小女孩急得都快哭了,“壞薔絲,人家不想看到爹爹生氣啦。”

  看來,小女孩不許人欺負他,倒不是維護他,而是怕著爹罷了。

  “華依姣,你真沒用,”說著說著甘薔絲還編起了童謠拍手和唱著,“華依姣,滑一跤,天不怕,鬼見愁!卻偏偏,看到了爹,她就開溜!”

  “出去,”小女孩漠著嗓惱了,一把把推動著小玩伴,末了還砰地一聲甩上了門,“我不同你玩了,趕僵屍的!”

  被趕出去的甘薔絲也不惱,依舊笑嘻嘻,隔著窗還能聽到她的——

  “華依姣!滑一跤,天不怕,鬼見愁……”童音漸漸遠去。

  這邊廂,少年突然聽到聲響,不一會兒,一個冰涼涼觸感在臉上滑動,原來是還留在屋裏的那小女孩許是見小玩伴弄臟了他的臉,正用著溼布巾想幫他擦幹凈。

  小女孩是好意的,只可惜手拙了點,為了換水方便,她還將水盆拿到床邊,卻一個不慎啪地一聲響,一兜子水全淋上了少年的身子和臉。

  這下可好,什麼迷霧、什麼昏沉都沒了,少年霍地被冷水驚醒坐起身。

  坐直了身,雙眼綻開,那一臉愧疚還不及縮回身的小女孩就這樣摔進了他溼溼漉漉的懷裏,弄得兩人同樣一身溼。

  她好小,五歲左右吧,也難怪連盆水都拿不好,臉蛋生得很清秀,尤其引人的是,她有雙長長亮亮的丹鳳眼,小貓咪似地。

  “對不起,”小女孩嘟嘟噥噥,手上一條溼布巾還往他臉上擦拭著,“我再幫你擦擦,待會兒就幹了。”

  “幹?!”少年環顧全身再看了看陌生的屋內,漫不經心續語,“我看很難。”

  “再難我也辦得到,只要你……”她咬著唇,“別告訴我爹!”

  “你怕你爹?”

  少年觀著她的一臉認真微有恍神,他也曾有過個五歲的妹妹,“也曾”,是因為妹妹死在瘟疫裏了。

  小女孩點點頭。

  “你爹很兇?”少年想起他垂死前見著的死神,如此看來,她該是那死神的女兒吧!

  她搖頭,“他不兇,他只是,”她歪著脖子尋著適當的字句,“他只是很偉大!”

  少年點頭認同,他和她有同樣的想法。

  “偉大”似乎會是個滿貼切的詞兒。

  “你叫華依姣?”小女孩點點頭,“那麼,你爹呢?”

  “我爹叫華延壽!”光三個字就說得她眼神發亮,胸膛抬高,十足十深以父親為傲的模樣。

  “延壽?!”少年咀嚼著二字,久久不語。

  “大哥哥叫什麼?”

  “辛步愁。”他淡淡吐著,沒有特別情緒,對於劫後餘生似乎並沒有太多激動。

  “不愁?!不用發愁?”華依姣問著。

  “不!”他糾正她,“是步入憂愁!”

  “別愁、別愁!”她一臉認真用力搓平著他的眉心,“以後有我陪你,你就再也不用愁了!”

  是嗎?

  他心頭空蕩蕩,想起那一張張由生到死的親人面孔,由他們的快樂想到了他們的痛苦,驀然,他用力將身前的華依姣攬緊在懷裏。

  將頭埋入了她溢著草藥香氣的細發裏認真地嗅著。

  華依姣先是嚇了一跳,卻也沒出聲沒抗拒,凈由著他。

  那是個溫熱熱、活生生、會呼吸、會叫他別發愁的小東西!

  是否,真能熱暖起他凍寒得已失了知覺的心呢?

  ○●○●○

  就這樣,十歲的辛步愁在鬼墓山上待下,成了死財門三徒華延壽的嫡傳弟子,成了“死人對頭”當今神醫的徒兒。

  華延壽話少,辛步愁也是,兩師徒在一起的時間裏除了傳授醫理、研習針砭之術外,鮮少有過旁的話題。

  有關那場大瘟疫,華延壽不曾再提,辛步愁亦不曾再問,那段曾與他有關的過往歲月,似乎都已被他鎖進了記憶裏,不願,也不堪再去碰觸。

  鬼墓山上人雖多,可都很好相處,只要有人聲就會有笑語。

  可自然,華家這死財門三徒之係是個例外。

  華延壽寡言,辛步愁少語,久而久之,連華依姣都愈來愈漠了性情,三個人相處依恃的是眼神和默契,言語已然可有可無。

  華延壽授徒毫不藏私,他依著進度按著順序,由入門到枝末,一分一毫依序傳遞給了徒兒。

  辛步愁也有慧根,加上他的家人都是死於疾病,使得他習醫的心念更加堅定。

  相較起,原是一塊兒習醫的華依姣就明擺著一點兒也沒承繼到華家神醫的血脈了,光個奇經異脈、點穴搜位,她就能搞得錯誤百出,沒多久,向來耐性就差的華延壽再也忍不住了,驅走笨女兒只單單教起了徒弟。

  “陰、陽、表、裏、寒、熱、虛、實,此乃八綱辨證,”華延壽詳解著,“其中陰、陽是總綱,表、熱、實可歸陽證,裏、寒、虛則歸屬於陰證,咱們療病就是以調治陰陽,使其恢復平衡,即以‘陰平陽秘’為目的。”

  辛步愁學得很快,不久便能舉一反三,並問出了艱深的問題。

  一年後,辛步愁總算學完了基本醫理,一個春日清晨,他按例又來到書齋,卻沒見著師父,只在書牘上見著了留言。

  到靈樞屋。

  即使是向來淡漠的辛步愁,也忍不住要心旌動蕩。

  靈樞屋?!那個向來被師父封為禁地的地方?

  師父真肯讓他進去了嗎?

  換言之,師父已經肯定他了!

  辛步愁在屋外叩了門,華延壽開門讓他進入,為他介紹了屋中所有陳設及藥草貯放處所。

  “習醫者所有理論都是假的。”華延壽看著徒兒淡淡出聲,“如果沒有實際動過手、扎過針、操過刀,那麼,一切都形同虛物。”

  “這屋裏有所有咱們習醫者所需的醫書和器具,”華延壽皺皺眉,“剛開始時自然不會讓你用活人試針動刀,師父會去擒些山中野獸供你試驗,不過,野獸畢竟不是人,很多情況是不能通用的,你要自己領會。”

  辛步愁點頭。

  “有任何狀況就喊我,就算下錯了刀也別怕,”他冷冷哼,“不怕用錯刀只怕救不活,有師父在,這點你大可放心。”

  辛步愁無語,他羨慕師父能夠如此漫不經心的傲語,更深信師父所言屬實,凡“死人對頭”不許斷了氣的生靈,想來,是難有例外的。

  而他,得要多久才能擁有師父一半的本事呢?

  “靈樞屋上有閣樓下有穴室,閣樓與平面之處任你使用,惟獨地下穴室……”華延壽瞳眸閃著異樣的芒思。

  “你不許進去!”

  辛步愁再點了頭,連原因都不想問,師父會這麼說肯定有他的道理,沒什麼好問的。

  不出兩年,靈樞屋便成了辛步愁最優遊自在的地方了。

  不過十三歲的他,卻已用刀如神,好幾日,在他將那些原是病懨懨生靈治至再度活蹦亂跳後,他在師父漠然眼底觀著了讚許。

  師父雖然寡言,可他卻可從他的目光裏獲得肯定。

  對他而言,這世上除了得到來自於師父的肯定外,似乎已沒有更重要的事情了。

  至於師妹華依姣,還是同兩人初見面時一樣,總愛三不五時尋些借口在他身旁打轉,除了他到靈樞屋時。

  靈樞屋是禁地,華依姣在限制內。

  辛步愁雖不擅語詞,卻也曾臆想過將來。

  習醫濟世將是他日後惟一命途,如何成就一條活命是他惦在心頭最要緊的事,至於師妹,因著師父救他養他教他,這條命,早屬華家,如果師父當真開口,那麼,他會接過師父托付的任何事情,包括師妹。

  可卻在一個夏日午後,他的認知起了驟變,他的世界重新起了組裝。

  而這改變的開始,竟緣起於一只莽撞的野豹!

  那是只已經受了傷的野豹,在辛步愁一刀劃開肚皮後,它哀哀慘叫,求生本能激發了野性,它狂動的四肢掙脫了辛步愁的手,帶著血開始在靈樞屋裏竄逃。

  相對於野豹獸性的淒叫及張牙舞爪,辛步愁沉穩而冷靜,他皺皺眉,擔心的只是它的血弄臟了屋子。

  幾番對峙後,野豹突然消失了蹤影,辛步愁漠著瞳,這家夥只有一條路,那就是逃進地下穴室。

  他無意違逆師父的吩咐,可更不願的是,一只死豹子弄臟了師父的禁地。

  他循著血跡下到了穴室,玄冶鐵門向來緊闔著,這會兒卻讓野豹用僅餘力氣給推出了條縫,果真是只蠢豹,辛步愁還未走進裏頭就已感受到了寒意迫人,這地方,它就算原不死也會被凍死的!

  辛步愁推門而入,果不其然,見著了身上顫著白霜,蜷縮在角落裏的野豹。

  他搖搖頭正想趨至角落抱起它,不過是瞥眼的剎那,他卻見著她了!

  一個睡在冰魄玉石裏的美麗少女。

  一個躺在透明棺槨裏的神秘女郎。

  她是誰?

  辛步愁全然忘了野豹,忘了師父,忘了一切,呆愣愣走向那眠在玉石裏的少女。

  就近打量,少女有著薔薇似粉潤的膚色,顯見並不是在死後被封入冰魄玉石的,辛步愁曾在醫書裏見識過天山冰魄王石,可當時並不曾特別留意,直至這會兒才真正見識到它的神奇用途。

  那少女該是被用瞬間乍冷的方式,由冰魄玉石封住了所有感官與呼吸,凍住了她全身膚理肌致的吧,她沒死,只是被人抑住了成長。

  打量起那只玉石冰槨,辛步愁起了讚嘆,這樣毫無瑕疵完美的手法當今世上無人能出其右,換言之,是他的師父,華延壽將少女冰凍於此的。

  可,為的是什麼呢?

  辛步愁再向前一步,再一步,只為了能夠看清楚少女的模樣。

  穴室中沒有燈火,光線是室外廊間那盞油燈透過門轉折而來的。

  可這樣的光源幾經轉折,射在冰魄玉石上卻制造了詭異的絢麗效果,讓少女倣若托生於爛彩之上。

  真觀清了少女之後,濃濃懊惱自辛步愁心底泛開,他不該看清她的,因為,這樣美麗而罕有的容顏將一生一世纏入他記憶底,永遠不得開解!

  少女美得極不真實,恍若是讓人用細刃精心地一絲絲、一縷縷細細琢雕而成,那彎彎細細的黛眉,秀氣巧挺的鼻梁,線條完美而誘人的唇瓣,整個組合起就是一幅美傃絕倫,令人神搖意奪的絕美畫面。

  還有她被困在玉石裏的柔美無助,更予人一種纖弱待援的氣韻。

  就這樣,十三歲的辛步愁呆看著眼前冰魄少女恍了半天神,直至角落裏野豹的哀嗚驚醒了他。

  他抱起野豹,拭掉了一路上留下的血跡,掩緊玄冶鐵門離開。

  他治好了野豹,卻治不好他對冰魄少女起了迷戀的心思。

  辛步愁不曾開口詢問過師父,有關少女的來歷及她的冰刑何時可解。

  他尊敬師父、相信師父,不容許自己有質疑師父決定的心。

  他發現,師父盤桓在靈樞屋裏的時間極長,留在穴室裏的時間也很長。

  少女和師父是什麼關係?

  少女又是犯了什麼大錯,何以師父要將她冰拘於此?

  神秘的少女常常侵入他夢裏,他常會夢見她由冰魄玉石中笑著起身,笑著同他說話的模樣。

  夢中的她笑盈盈開了口,他卻沒法聽見她的聲音。

  他老揣思著少女的嗓會是什麼聲音呢?

  他也想恪遵師父警語不下穴室的,可那少女對他卻起了神奇的魔力,致使他常會趁著師父下山時,去探看被囚禁在玉石裏的她。

  初初見著少女時,依模樣判斷,少女該是十五、六歲的及笄之齡,而他,不過十三。

  年歲荏苒,他一次次去探她,他長大了,她卻沒有。

  這一年,成化二十三年,辛步愁來到鬼墓山已然過了十一個寒暑。

  這會兒,立於冰魄玉石前深情看著少女的他,已不再是當年那青澀少年。他已然長大,這會兒的辛步愁,是個二十一歲的男人了。

  看著自己愛戀已久的人兒,在他心底,那股想將她救出冰魄玉石的熱火不僅未曾減熄,還似乎一年比一年更要熾烈。

  眼看著,就要將他燒熔殆盡!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5:52

第三章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為什麼不可能?”

  “天命不可違!”

  “什麼叫天命?什麼又是天命?”

  “你不需要知道。”

  “為什麼不需要?”辛步愁跺了足,“因為那是陰謀?還是詭計?師父!您明知咱們可以讓她活轉的,可為何,您從沒想過試試?”

  “她現在這個樣不是好端端的嗎?”華延壽冷哼。

  “好端端?!”辛步愁沉吼,“我們剝奪她應有的生存權利,摒去她應有感受世間美好一切的可能性,這樣還算好端端的?”

  “這世間美好罕見,”華延壽語氣中凈是冰鋒,“多的卻是醜惡!步愁,”他冷目瞧向徒兒,“對於她,你似乎逾越了醫者當有分際。”

  “那是因為……”辛步愁總算尋回了冷靜,“對她而言,我們身分並非醫者,而只是個,”他嗓音漠冷,“執行懲戒的劊子手?!”

  “隨你評斷!”華延壽漠然,“此事毋庸再議!”

  他提步離去,不曾回頭。

  月光拉長了靜杵著的辛步愁的影,他冷著瞳,身子似被釘在地上,遠看著師父離去的背影。

  一個決定在他腦海中成形。

  自從他的命被師父救起後,他從不曾違逆過師父的意思,更不曾質疑過師父昀任何決定,生平首次,他有了自主的意願。

  他要救她,要釋放她,要讓她重新“活”在人世裏!

  轉回靈樞屋,辛步愁開始搬遷屋中所有物事,除了穴室中的冰魄玉石和他的冰魄少女,不久,他已將屋中重要典籍、針砭藥具另置他處。

  接下來,他在穴屋裏倒滿油料開始點火。

  這是個艱難的工作,穴屋裏溫度太低,火壓根點不起來,最後他只能選擇由平面的屋宇燃起,這樣做風險極大,他很有可能因為控制不了火勢不及逃生而葬身火窟,但他已沒有別的選擇了。

  火勢終於燒到冰寒的穴室,冰魄玉石雖還不至於被火勢燒溶,但它的表面開始起了凝化,一顆顆晶瑩剔透的冰珠在那透明的棺槨上綻起,捉緊時機,辛步愁將備妥的巨斧施出全力自棺槨中心劈下。

  第一下,巨斧被匡當彈回,玉石文風不動,他不死心,用力一劈再劈。

  烈火帶來了嗆人濃煙,卻也幫了辛步愁大忙,在數不清第幾個劈落後,冰魄玉石開始出現了裂縫,且急速地嘎嘎龜裂綻開,他再劈了劈才放下巨斧,一腳踢開碎玉石並抱出了少女。

  少女依舊全身裹著冰霜,僵冷冷地沒有氣息,沒有知覺。

  辛步愁謹慎地將這珍貴的寶物護在懷裏,依著他安排妥當的退路竄出已然烈焰狂作的靈樞屋。

  屋外,有他打點妥當的包袱,裏頭有醫具、換洗細軟,還有他這十多年來陪師父下山診療時累積下來的銀兩盤纏。

  鬼墓山上多的是奇珍異寶,只要隨便拿幾件就可讓他在外頭逍遙快活一生,可他想都沒想過,他的離去不是叛逃私離,若非為了想讓少女重獲自由,他從沒想過會有離開鬼墓山的一天。

  但為了少女,他必須離開鬼墓山,因為他無法確定師父是否會再用“天命”兩字對少女不利,或者,再將她囚回冰魄玉石!

  墨夜沉沉,靈樞屋的火光焰天不久就會引起深夜裏熟睡人們的注意了,辛步愁抱著少女翻身上馬,雙腿一策喝著聲。

  在火舌燃得劈劈啪啪的夜裏離去。

  ●○●○●

  八義集位於晉北,西北出關外,東行至燕京,是大明西北境一處頗具戰略位置之區,就同一般邊陲縣集般,這兒的人口並不稠密,大部分是過往商旅或出關將卒兵士罷了。

  這一天,日頭正熾,黃沙蕩蕩,集子裏的客棧來了個風塵僕僕的男人。

  男人的出現引起了客棧裏所有人的注意力。

  引起注意不光是因著那男人出色高大卻冷漠的外貌,還因著他懷中正抱著一位少女。

  他肩上勁揚著黑黝長發,面若冠王,斜飛濃眉下是一雙漠如寒潭的黑眸,高大、英挺、瀟灑不羈,一如曠野千裏駒。

  他神色旁若無人,絲毫不在意四周好奇的眼神。

  少女偎在他懷裏,眾人好奇的目光只襯得著她側面,可光是側面就足以讓人看傻了眼,那該是個很美的少女吧,美得有些不太像真人。

  “客倌!”掌櫃出了聲音,順手再給已看傻了眼的店小二頭上一個爆栗子,客人上門不出聲凈瞧著人傻看?

  掌櫃堆起笑向前,“住房還是用餐?”

  “請問,”男人嗓音低沉而渾厚,“這附近可有租屋?”

  “租屋?”

  掌櫃觀了眼男人懷中少女,這會連他也險些看傻了眼,好美的姑娘!急急捉回神志,他搔搔頭。

  “有是有的,賣豆腐的王五哥半年前上了燕京做生意,他那座店鋪空下想租人便托了我,可半年多來無人問津,只怕房子空太久都臟了……”

  “不打緊,”男人打斷話語,“在下想租。”

  “您不先看看再做決定?”

  “沒什麼可看的,”他漠著瞳,“不過是個落腳的地方。”

  “成!”見屋子能租出去,掌櫃也爽快了起來,”請您先跟我過來,待會兒我讓小虎子再幫您稍作清理。”

  邊帶著路,掌櫃忍不住好奇瞥了眼男人懷中少女。

  “姑娘生病了嗎?”他眸中亮著好意,“需不需我幫您找個大夫來?”

  “不用了,”男人連眸都沒抬,“我就是大夫。”

  “是嗎?”

  見對方是個大夫,掌櫃眼底多添了幾分敬意,俗話說一個秀才半個醫,要當個大夫可要比當秀才還難呢!只不過,掌櫃眉頭緊了緊,這男人若想來他們這兒開業行醫,只怕前途困難重重。

  兩人進了屋,掌櫃有些不好意思,急急將屋中糾結的蜘蛛網和爛了腳的桌椅清出,半天後才在後堂裏弄妥了張幹凈的床。

  “需不需要幫忙?”

  掌櫃想幫男人接過少女,伸出雙手卻只僵在空氣中,男人連瞥都不曾,逕自將少女輕輕放落床鋪上。

  掌櫃收回手,憨憨笑了,“不知這姑娘與您……”

  “她是誰,與你有關嗎?”男人抬起冷漠的眸,自懷中取出銀子塞在他手裏,“夠嗎?”

  “夠的、夠的!”雖碰了釘子,掌櫃還是沒忘了笑,是呀,這姑娘是誰本就與他無關,重要的是,男人付得出銀子便成了。

  “您先歇歇,”掌櫃笑呵呵退出門,“待會兒我就讓小虎子過來。”

  第二天,原是王五豆腐店的店鋪掛出新的招牌,男人開了間醫館。

  男人並非故作神秘,只是他向來就不愛同人多言語,住了幾天,連與他說過最多話的潘掌櫃都只知他姓辛,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空白。

  那與男人一塊來的少女卻始終沒再在人前現身,同初至八義集時一樣,靜靜地沉眠著。

  雖不清楚男人來歷,可不出三天,男人高超醫術就已傳遍一—附近鄉鎮。

  成名如此之速,起緣卻是肇始於“東方醫館”的挑釁。

  東方醫館,八義集惟一的醫棧,不僅八義集,晉北因地處邊漠,有名氣的方士大夫多不願在此長駐,是以十幾年來,東方醫館在八義集及附近幾個鄉裏間做的都是獨門壟斷的生意。

  藥材貴賤、開方施藥、治不治得全都得看其館主東方不拜的臉色。

  東方醫館是祖傳營生,自口東方不拜爺爺起就在此扎了根,不過,原先只是處小鋪,生意是著落在有商業經營頭腦的東方不拜手裏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光憑著醫館的生意,東方不拜已然富甲一方,一所美輪美奐宅第比人家當官兒住的還要氣派,手下更養了一群護院,就算一個不小心醫死人、下錯藥,病家也都只能摸摸鼻子不敢多吭氣,誰也不敢和東方少爺過不去,除非,能確定自個兒往後都不會再生病。

  之前,雖也有人想到這附近鄉裏開間醫館,卻都讓東方不拜給找人攆走了,偏生,這姓辛的神秘男人,絲毫不買他的帳。

  開館第二天,男人的醫館來了幾個晃動著肩膀惡狠狠的小癟三,警告他卷鋪蓋走人,否則當心死無全屍。

  男人連頭都沒抬,銀針出手半圈,幾個小癟三發出惡狗被人踩住了腳似的哀嗚,嗷嗷叫著竄逃。

  第三天,東方不拜這痞子大夫搖著把折扇,歪身斜腦袋吐著大氣抖著腳板,一身痞樣的帶了手下來砸館。

  “砸!”

  東方不拜吼了聲,可站在前方的正是前日剛在這吃了悶虧的小癟三,這會兒左顧右盼,誰也不敢當前鋒。

  “憑什麼砸?”辛步愁踱出了醫館,瞧著眼前那笑得一臉欠扁樣的東方不拜。

  “憑我東方少爺高興!”東方不拜斜勾著嘴笑,暗暗懊惱自己怎麼也擺不出眼前那冰冷男人的氣勢,不怒自威,這男人,還具有點兒神醫的模樣,他努努嘴試圖擠出點架式,“在八義集,開醫館是得經過我東方不拜同意的。”

  “閣下是‘醫藥提舉司’的人?”

  東方不拜搖搖頭,什麼提舉司?他只知道炒肉絲。

  “是‘太平惠民局’?”

  他再搖頭,什會燴面菊?吃的還喝的?

  “閣下既非統籌醫事的官吏,憑什麼不許人在此開設醫館?”辛步愁漠漠然。

  “憑我東方醫館已在此地行醫數十載,”東方不拜揮揮手像在趕蒼蠅,“這是我家的地盤,不容旁人來分羹。”

  “行醫救人不是分羹!”他冷著嗓,“行醫為的僅是救治人命罷了,你當是在據山頭為王嗎?”

  “我不管!”他蠻橫著。“來到八義集也不先打探打探,拜拜碼頭,足見你這家夥活得不耐煩了,總之,咱八義集是不許人開醫館的,省得有人來搶生意。”

  “搶生意?”辛步愁冷笑,“身為醫者自當希冀鄉裏居民少病少痛,開醫館還有怕人搶生意的嗎?”

  “沒見過嗎?”東方不拜哼著氣,“這回就讓你見識見識,你們這群廢物,當我帶你們來瞧熱鬧的嗎?還不快給我動手砸館……”

  他嗓音停在空中,眾人眼前激光一閃,一枚銀針自辛步愁指間飛出橫過了東方不拜喉間,瞬時微啞了他的嗓,雖微啞了嗓,他依舊火爆十足惱吼。

  “你……你,小人,攻人不備,出手傷人,惡行惡狀,敗性無德!傷……”

  “省點兒嗓子,”辛步愁哼了哼,“我不是在傷你,只是想試你,銀針無毒卻會勾觸鬱積起你喉間經絡腺體,將全身原有活絡菌毒集中於一處,一個時辰後暫啞你聲,三個時辰後瘀膿成囊,倘若你或你醫館中有人醫術了得,能夠治妥去囊,在下立刻走人。”

  轉過身,他踱回自己醫館,冷冷拋下話,“可若隔了一日一夜,東方少爺依舊束手無策,又不希罕在下救治,那就請家人備妥棺材吧!”

  “你……”東方不拜喑啞的嗓音消失在辛步愁甩上的門聲裏。

  他一邊按著咽喉一邊揮手低吼,“豬頭呀!你們!沒聽見本少爺快沒聲音了嗎?還不……快……快……”

  “快砸館嗎?”一個小夥計小小問出聲。

  “砸你這豬頭三!”東方不拜一腳狠狠踹去,踹得他鼻青臉腫。“砸館是晚點兒的事,還不快將本少爺抬回咱們醫館,再叫上所有當家管事,我就不信,咱醫館裏幾個管事大夫會抵不過他一個?”

  可事情就是邪門得由不得他不信,群醫環伺,束手無策,這會兒,東方不拜才知道,他養的都是群酒囊飯袋!

  氣歸氣,惱歸惱,可向來修養極差的他卻難得沒罵人,只因為一個時辰已至,他果真啞了聲,三個時辰後,一個腫得比碗公還大坨的膿包就這麼掛在向來自認瀟灑過人的他脖子上。

  “拜兒呀!”

  在東方不拜身旁哭得幾次喘不過氣的是東方老夫人和他幾個小妾,他的爹早死,東方老夫人方才在後院聽了家丁稟告,這才知道兒子去砸人醫館反落得被抬回的下場,又聽到對方說一日一夜沒治妥便要準備棺材的話後,嚇得腿凈哆嗦著打不直,還是讓下人給抬過來的。

  “你聽娘的話,別和自己小命過不去,不過就是去低個頭求個診嘛,有什麼了不得的?”

  東方不拜咿咿呀呀沙沙拿著筆在紙上寫著——

  “不幹、不幹!那廝太過狂妄,我東方不拜英名一世,可不能一次盡毀呀!”

  “傻孩子!”東方老夫人哭得鼻涕全黏糊上了兒子脖上的大膿包,旁人瞧著凈覺得惡心。“你得留著小命才有翻身之期呀,沒了命,還同誰拗呀?”

  好說歹說,天亮前,東方不拜還是被東方老夫人差人給綁進了辛步愁的醫館。

  見了擔架上的東方不拜,辛步愁沒費神冷嘲,氣沒吭,招呼沒打,幾下功夫,又臭又黑的膿血飛沱四濺,四周人全擠著閃躲,只個東方老夫人毫不避諱,滿臉沾著膿血抱著又能出聲的兒子又親又摟。

  “拜兒呀!”她哽咽出了聲,“還不快謝謝人家!”

  “謝?!”

  東方不拜摸摸咽喉,他媽的真是見鬼了,就這麼幾個起落,他竟然什麼毛病都沒了,反之,還因著身上穢物盡除,全身舒暢,妙不可言,這家夥,醫術不叫了得,而叫詭異!

  他哼著聲,“是他害我變成這個樣的,沒揍他就不錯了,還想我謝他?”

  東方不拜離了擔架,手勢揮揮叫老娘和家丁們先走一步,見大夥兒出了門,屋裏只剩他和辛步愁後,他溫吞出了聲音——

  “那個……嗯,那個,什麼、什麼大夫的……”他一臉不自在。

  “辛步愁!”他依舊淡漠。

  “辛步愁?!還真是鬼見愁了!”東方不拜偏身呸了呸,繼之嘆息,“我想,你肯定是不會願意到我那東方醫館當差的嘍?”

  辛步愁沒作聲,觀著對方的輕蔑眼神卻已給了回音。

  “算了、算了!當我沒說,”東方不拜搖搖手,“人各有志,我不為難你,你想在這兒開業也成,”他咳了咳掩飾不自在,“你醫好了我,咱們日後就是哥兒們了,我想向你多習點兒醫術,對別人,我東方不拜可不賣這帳的……”

  他嘻嘻笑,“這樣吧,你在這兒開醫館,但館裏的藥材醫具可都得上東方大哥那兒調貨唷!”

  辛步愁聳肩,“我無所謂。”

  “成啦、成啦!咱們就這麼說定了,”東方不拜上前拍拍他肩頭,生死之劫後還當真推心置腹地和死敵成了哥兒們,“你開醫館,我售藥材!兄弟合心,其利斷金,給你的藥,我會吩咐下頭用本錢賣的。”

  “怎麼做由你,”辛步愁淡然環胸,“我要的只是一個安靜的居處。”

  “成!成!”他笑嘻嘻。

  “日後大哥定當管束那些小嘍羅不來煩辛老弟,可若東方大哥有棘手病症求教,你可得行個方便啦!”

  “開醫館本為救人,只要上得門來,在下沒有推出門的理由,除非……”一邊說話辛步愁一步步將東方不拜推出了門,“像現在,夜已深,閣下病體已無恙,請歸。”

  “是!是!”他邊退邊笑得客氣,“夜裏不擾人,這道理大哥我還明了,老弟不用送了,大哥……”

  東方不拜沒機會把話說完,他的辛老弟已關上了門。

  見少爺摸摸鼻子僵著笑臉,幾個小夥計再度為求表現的湊近他。

  “少爺!這廝這麼不給您面子,反正您的膿包也沒了,需不需咱們這會兒開始真正動手砸館?”邊說著,小夥計還邊卷袖口吐唾沫。

  “砸?”東方不拜狠槌了手下,“你們這群廢物的頭啦!少爺我疼了一晚上的病痛沒哪個有本事可解,怎,這會兒要砸人醫館就個個來搶功啦?弄清楚,辛老弟已同我東方少爺稱兄道弟了,日後別再說什麼找碴之類的胡話,見著我辛老弟別忘了敬候聲‘辛爺’!否則,當心我給你們這些蠢蹄子剝筋撕骨!”

  剝筋撕骨?!

  幾個小夥計心底打鼓,再抬眼,少爺已同老夫人離去,幾個人忙急匆匆跟過去,倉卒間回瞥了那姓辛的小醫館一眼,眼中滿是佩服。

  也就因著這段因緣,這間小醫館和辛神醫的名聲就這樣被廣傳了開來。

  不過,神醫是有個性的,舉凡傷風感冒小症頭,他看不上眼,也不在乎對方捧了多少銀兩,一律冷眉淡淡將人趕去了東方醫館。

  只有那些奇症怪病,尤需開膛剖腹、揮刀見血的重傷者方能勾出他莫大的興趣,不過,倘使求醫者為貧戶,這神醫也不另推,不收分文將人治妥。

  旁人眼裏,這神醫怪得出奇,對他而言,錢財似乎並不重要,他要的,只是個安定的生活。

  姓辛的神醫在眾人眼底已屬神秘,可若要論起那與他一起出現在八義集的少女,那才要更算神秘。

  除了第一天他抱著少女來到八義集時曾有人見過她之外,這些日子,除了小虎子再也沒人見著她。

  十三歲的小虎子,原是八義集客棧裏的店小二,自從被潘掌櫃的遣來幫過辛步愁後,他就辭了原來的工作改在他身邊幫事,小虎子爹死於怪症,他娘老殷盼著他能習醫,這會兒見著辛步愁,一個化貝真價實的神醫,他千求萬懇寧不支薪俸一意想留在醫館裏當個小學徒。

  見小虎子執意,辛步愁也由著他留下,只不過按月支付的薪俸依舊照給。

  小虎子見過那名少女,卻不代表他能有機會照顧她,有關她的所有事宜全是由被他喊作師傅的辛步愁的事情。

  那少女,桃腮嫩紅,像極了在沉眠中,可怪的是,小虎子從未見過有人能睡如此長久,又睡得如此酣甜,若非少女若有似無的氣息和薔薇似的粉頰,他會當她只是個死人。

  人睡著,有關少女身子所需養分補給,全仰賴於辛步愁的銀針與他滴在她嘴裏的靈芝藥泉。

  她雖躺在床上,人卻是整日泛著甜甜藥香,足以顯見辛步愁對她的細致呵護日夜從無間斷。

  小虎子雖沒問,但他推論少女肯定是師傅心愛的妻子,虎子的師娘,雖得了怪症,連身為神醫的夫君也束手無策,可他卻因著深情,不願棄她於不顧。

  只能靜靜地,候著她的蘇醒!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6:05

第四章

  那日,恰逢東方老夫人壽誕,東方醫館日前已開始熱熱鬧鬧籌備著壽筵,晌午時院中擺設了數十桌酒席,日頭稍偏,辛步愁便被熱情滿滿的東方不拜給硬扯了去東方醫館。

  夜燈未點,滿天是量黃彩霞,東方不拜在向辛步愁展示過自個的富麗豪宅後,這會兒,一一將身旁那七個千嬌百媚的小妾向辛步愁引了引見。

  “老弟呀!”東方不拜維持一貫痞子似的笑容,伸手熱絡地搭著辛步愁肩膊,“咱們男人嘛!日裏操煩為生計,夜裏操煩為自己!”

  “養生之道重在隨‘性’,精於房中之術者多半延年益壽、老當益壯,咱們習醫者不可不知。”

  “是嗎?”他無動於衷,“我沒興趣!”

  “沒‘性’趣?!”東方不拜幫兄弟發了急,“這可不成,身為男人怎麼可以沒性趣呢?這很麻煩的……”

  “沒見著嫂夫人,難不成……”辛步愁視線巡過眼前女子,“你只納妾不娶妻?”

  “女人寵不得,自然,不能給予獨特地位!”他一副花叢老將模樣。“個個地位相當,就會乖乖聽話了,自然也不會為了爭權奪位勾心鬥角,惹人心煩。”

  “聽起來……”辛步愁一臉不茍同,“她們在你的心中似乎都只是個工具,不放感情的?”

  “什麼不放感情?”東方不拜招過小妾,一時間環肥燕瘦將他簇擁得幾乎見不著人,只見他一個個偷香吻著臉蛋,惹來閃躲嬌笑。

  “我對她們個個用的都是真情,只不過,東方大哥我是個多情種子,又有過人的‘能力’,自然,是不得專屬於一個女子的。”

  辛步愁凈冷哼著沒作聲。

  “別不信呢,”東方不拜一臉好心,“趕明兒個大哥同你推薦幾個好貨,包你通體舒暢……”

  他的話語卻被氣喘吁吁奔來的小虎子給打斷了。

  “師傅!師娘……她……”小虎子結結巴巴,“她不見了!”

  鎖著眉,辛步愁連招呼都沒,轉身而去。

  這邊廂留著的東方不拜見狀傻了眼,對辛步愁他是真心崇拜想結為莫逆,可幾日下來卻見他處事冷漠,彷佛啥事也沒放進心頭,這還是首日見他有如此激烈的舉措。

  “怎麼,”東方不拜好奇問著還沒正常過來的小虎子,“你師傅有老婆?”

  “那自然!”

  他喘回了神,東方不拜雖在鄉裏間算是個小惡霸,可小虎子是個硬性的孩子,只服辛步愁,對這廝,臉色不如對著師傅時的十分之一恭敬。

  “有個婆娘卻藏著不讓人見……”東方不拜笑著左擁右抱,“想來你那師娘肯定貌似無鹽。”

  “貌似無鹽?!”小虎子怪笑,手指點過東方不拜那一個個抹得嫣紅柳綠的小妾,“我師娘胭脂未施,可光素凈著容顏都還比你這七個庸脂俗粉加在一塊兒還要好看上千倍!”

  “小子吹大螺!好狂妄的語氣!”東方不拜掃掃鼻頭一瞼不信,“瞧你形容成這樣,難不成你那師娘是天仙降凡?”

  “認識東方少爺這麼久,”他笑嘻嘻,“您說過的話裏就這句最貼實了。”

  看著小虎子離去的背影,東方不拜沒來由一肚子火氣,揮揮手,便將他口中那堆“庸脂俗粉”趕走,並對那可以勾勒辛步愁如此冷情男子的神秘女人更添了幾分好奇。

  ◆◇◆◇◆

  他知道她遲早會醒來,卻捉不準會在何時。

  她竟日沉沉睡著,他日夜守護,卻沒料到,她偏挑了個他不在的時候醒來。

  她在冰魄玉石中被囚之正確年月他並不知曉,只是,根據醫書所載,在玉石中冰封得愈久愈需要一段恢復時間,而且,冰得愈久,她的記憶會愈遭到凝滯,剛清醒的她初時該只有孩童般的智力與記憶,要一段時間才能夠接回她被冰封前的那段年歲。

  若真如此,乍醒在陌生地方的她肯定是惶然無措的。

  辛步愁微有惱恨自屋中一路尋出,臥榻上還有點暖意顯見她離開未久,是乍然清醒卻見身邊空無一人時的慌亂讓她選擇出走的吧!

  他跟著她細細足印走了一長段路,那足跡時深時淺,說明她心底的慌亂,這塊陌生的大地再配上有限的記憶,可能連她自個兒都不知道究竟想尋些什麼!

  他突然想起,認識她雖已八年,可他卻連她的嗓音都不知曉。

  這會兒即將聽著,他的心,沒來由地一陣緊縮。

  她是依著落日方向行去的,出了城集,他終於在一處荒涼的崖頂看見了一抹嫩黃的身影。

  是她!他知道她今日穿的是鵝黃小襖搭著藕紫色的長裙。

  他清楚,因為那是他幫她穿上的衣裙。

  她竟日沉睡,成了他看顧的一尊安靜的娃娃,是以他每日幫她凈身,幫她更替不同顏色款式的衣裳。

  為她做這些事時,他並無多餘心思,純粹是以一個醫者的身分罷了。

  他踱至她身後,感覺得出他的身子在感受到外來事物時突起了緊繃,像只飽受受驚嚇的小兔,半天鼓不起勇氣回頭。

  “崖下之處叫‘錦繡谷’。”

  他淡淡出了聲音,眼神卻沒看著她,逕自投向彩霞逐著落日的遠天和兩人腳下谷底的繁花錦簇。

  “右側那池水叫‘巨指池’,傳說此地遠古時鬧過場大幹旱,有位好心腸的巨人路過此、插石入地,瞬即地下便有泉水湧出成池,每當池沸湧出氣泡時,山下便起層雲,當地人稱此異象為‘泉湧雲興’。”

  “這兒只是半山腰,再往上爬另有一處高峰,那兒是觀賞雲海最好的地方,春夏之交、雲煙繚繞,若在日出之際,則是紅日東升,雲霞煥彩,此外,還可遠眺大江,遊目騁懷,胸襟大開。”

  辛步愁停了聲音,由著崖上風聲呼嘯穿梭在兩人之間,由著她漸漸習慣他的聲音,甚至,他的存在。

  片刻後,一個細細的嗓音響起,他微挑著居用眼角餘光瞧著她,若非當真見她啟了唇,他會當那只是風兒輕喃的聲響罷了。

  那聲音,說不出的柔軟熨心,還有股淡淡的嬌憨。

  “為什麼池會沸?為什麼水底會有氣泡?”

  他遙眺著那煙氣緲緲的巨指池。

  “它的水是由地底冒生,由地心熱漿熔育而出的,一年四季都是溫水,泉水清澈並富含硫黃等礦物質,那水,不僅可以沐浴凈身,甚至還可以治愈皮膚惡疾,而一個個自地底竄生而出的氣泡……”他想了想形容著,“就像生命,泉源不絕地汰舊換新、世代交替的軌跡。”

  “你是夫子嗎?”她偏過頭,首次正視了他,亮亮的眼神中滿是稚氣。

  辛步愁搖搖頭,有些失笑,突然想起如果她當真只剩孩童般的思維,這些道理對她是深澀了點。

  “那麼,”她昂昂下巴,“你就是大夫了!”

  他在她的身旁坐下,用又是好笑又是佩服的眼神看著她,“你怎麼猜出來的?”

  “母後說過,”她笑了,又是稚氣又是得意,“這世上,既聰明又愛說道理的人,一是夫子,一是大夫,你既不是夫子,那麼,就該是大夫了。”

  “母後?!”他鎖著眉,“你想起了母後,那麼,也想起了自己是誰?”

  她微有落寞的轉回頭,再度將眼神拋向夭際雲霞。

  “這就是剛才我一直走一直走時思索的事情,奇怪的是,我就是想不起來我究竟是誰,一路上也沒見著半個認識的面孔……”她看著他,“你來找我,所以,你該是認得我的嘍?”

  他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對於她,他究竟算不算認得?

  老實說,連他自已也沒答案。

  她眼神微黯。

  “我只記得父皇突然死了,母後突然瘋了,奶娘張嬤嬤抱著我直哭,她叫著小公主、小公主,我苦命的小公主……”她抬頭正視他,小大人似的眼神,“所以,我爹娘都不在了,我是個孤女,你誠實說吧,我承受得起。”

  “我不知道,”他搖頭一臉澀然,“我真的不知道,別說你爹娘,我連你來自於何方都不知曉!”

  “那麼,”她目有訝異,“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你是我的一個……”他斟酌著字句,“病人,很重要的一個病人,你是因為被困在冰魄王石中太久所以才會暫時失了憶的,在你復原前,我有義務照顧你。”

  “病人?!”她偏著螓首上下審視他,哼了氣,“你說話像大夫,長得卻不像,我見過的太醫都有副山羊胡子,還有滿臉皺紋條斑的,你生得大好看了,一點兒也不像。”

  “謝謝小公主讚美。”辛步愁輕拂著她的發,如她沉睡時他幫她梳整長發時的習慣動作,她的神智不認得他,她的身子及毛發卻全是識得的,他的手撫在她發際,讓她舒服得微瞇起了眼眸,像只又想再睡回籠覺的小貓。

  “可我真的是你的大夫,”他解釋著,“專屬大夫。”

  “你說我被困在冰魄玉石中?”一個個問題源源不絕冒竄而生,“什麼是冰魄玉石?為什麼?因為我犯了錯,還是因為我父皇母後失了勢?而我究竟被冰凍了多久?我是從很小的時候就被困在裏頭的嗎?還有,你為什麼要救我?”

  “你的問題太多了,”他苦著笑容,“而且,大部分都是我無法回答的,我惟一能確定的是—你並不是從很小的時候就被困在冰魄玉石裏的,冰魄玉石會凍結住你的成長。所以,無論你被凍了多久,外界年歲更替都影響不到你,換言之,如果你是在十六歲時被冰凍住的,這會兒的你,依舊只是十六。”

  “十六?”

  她訝然垂首環顧己身。“我像十六歲嗎?”

  “像!”他笑笑拉她立起身,“瞧你這模樣,肯定清醒後還沒時間看清楚自己,”他帶著她前行,“這會兒的你,十足十是個十六歲的漂亮少女!”

  “漂亮?!”她眸底是孩子似的雀躍,“我漂亮嗎?”

  他失笑,原來只要是女孩兒,不論年歲,都是在乎別人的觀感的。

  “漂亮!”他點點頭,忍住嘆息,“非常非常漂亮!”

  ◇◆◇◆◇

  那天夜裏,他帶了她到“巨指池”裏洗了溫泉浴。

  他讓她一個人在裏頭泡了半天重新熟悉自己,而他,守在泉外,月影旖旎,星光點點—兩人隔了道巨巖各自翹首望著星月,有著各自的思維與滿載的喜悅。

  她像個孩子般欣喜於重獲新生。

  辛步愁高興的則是他終於圓夢聽見了她的嗓音,而且,一點兒也沒讓他失望。

  沒見著人,裏頭卻不斷傳出她玩水時的琳琳笑聲,這是她重獲新生後的第一次沐浴凈身,自是玩得不亦樂乎。

  卻突然一聲尖叫揚起,辛步愁縱身越過巨巖來到池畔,黑影一閃撲入他懷裏,正是他的冰魄少女,她連衣服都還來不及穿上就這麼裸身偎在他懷中。

  池畔煙氣彌漫著視線,蒙蒙朧朧什麼也看不清,其實,他在心底嘆息,對於她,他早已不用看清,照顧了這麼許久,她身上還有哪處是他不熟悉的?

  一伸手他將她的外裳披至她身上,柔聲詢問——

  “怎麼了?”

  “有東西!”她依舊將頭埋在他懷裏,用手指著池水左畔?個大石上,“有東西瞧著我!”

  他凝神望清後淺淺笑起,轉過她下巴要她一並看清楚。

  “只是只野猴仔。”

  “野猴?!”她小小聲瞪大眼,前方大石上方才那對晶亮的發光物體在煙霧裏緩緩澄明了線條,真是只長毛小畜牲!

  這會兒那小家夥正在大石上上下跳動著,還響起了奚落似地訕笑聲音,捧著肚子笑拍著毛毛頭,譏笑著她的膽小。

  “可惡!”她微惱,低身想拾石子扔擲那嚇了人還一臉得意的野猴。

  “別扔,”他笑著從她手上拿下石子,“它有同伴,若整群發了難,你會受不了的。”

  他話還沒說完,果不其然,大石後方又陸續攀出了四只小野猴,野猴仗著猴多勢眾,壓根不將辛步愁兩人放在眼裏,這會兒除了原先那只譏笑她的野猴外,另四只竟兩兩成雙抱成一團,模倣著她偎在他懷中的模樣。

  池畔,煙蘊蒙蒙,一個絕美少女依在個俊俏男兒懷裏原是極其賞心悅目的畫面,卻讓四只野猴東施效顰全壞了氣氛。

  其中一對是被抱者體型壯闊,半天擠不進對方懷裏還壓得另只猴吱吱嘎叫。

  另一對則八成是養眼情事看多了,思想受到嚴重污染,竟佯裝出一臉情意濃稠,銷魂媚骨的表情,咿咿呀呀出了難聽的猴音。

  “它們在做什麼?”她不解偏首問著辛步愁。

  “學我們!”他忍著笑,那些猴仔該去戲班耍猴戲的,資質甚佳。

  “我們?!”她訝然,“胡說,人家哪是那個樣了?醜死了!”

  她挪挪身子沒打算從他懷中抽開,張嬤嬤雖說過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可他不同,她孩子氣地向著野猴們扮了個大鬼臉。

  “你是我的大夫,又是我的再造恩人,哪像那些潑猴的惡心樣!”她一臉不讚同,孩子氣的心思,顯見對於男女之別尚無深刻認知,更不覺得自己在他面前的裸裎有何不妥。

  辛步愁嘆口氣將她攬了攬,看來,在這段等她恢復記憶的時間裏,他還有很多事情要教的。

  “這裏為什麼有野猴?”她好奇地問,顯見因著出身尊貴,對這些山林走獸陌生得緊。

  “這會兒,那些野猴也許正發出了同樣的問題,”他笑了笑,“這裏為什麼會有人?”

  “小公主,野猴們以山林為居,以野池為浴,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所以……”她孩子氣地偏了偏螓首,“我才是真正的闖入者?”

  “沒這麼嚴重,小公主,”他望著池上的煙氣,“這池活泉是上天的恩賜,所有生靈均有權使用的。”

  “別叫我小公主,”她嘟著嘴有些惱,“我只是個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的人,所謂的公主,似乎只代表了個乖舛而被人鎖在玉石裏的命運。”

  “那麼,”他失笑望著她,“你想叫什麼?”

  “我想叫什麼都可以的嗎?”

  “當然,”他揉著她的發,含著寵溺,“你是自己的主子。”

  “你呢?你叫什麼?”

  她反問他,此時才發覺她竟連他叫什麼都還不知曉,卻已全心全意地信賴著他了,不為什麼,只因眼前男人年紀雖不大,卻有股穩當得足以安定人心的力量。

  也許,因為他是醫者,才會有那股神奇的力量吧?

  “辛步愁!”他淡語,“步履的步,憂愁的愁。”

  辛步愁邊解釋邊略有失神的想起那曾將他名字解讀為不用發愁的小女孩,他下山好一陣了,她還好嗎?

  “步步憂愁?”她皺皺眉頭表明了不喜歡這名字,“太悲傷了!哈!”她拍拍柔若無骨的小手掌,“那我就叫去憂吧。”她對著他亮起無邪芙靨。

  “就讓我一步步幫你去除憂愁吧!”

  她伸出雙掌頑皮地又玩又扯,拉高著他向來淡漠昀唇角,“我會讓你整日笑盈盈地去除憂愁,這樣,才能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去憂?”辛步愁失笑,綻著亮眸,“你要知道,我救你,並非圖你回報。”

  “我知道,”她稚氣地笑著,“大恩不言謝嘛!只是,我……”她腦中突然一陣轟然作響,原要跟在“我”之後出口的三個字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如果你不是……這故事,勢必改寫!

  是哪三個字,為何會迫得她連想起都不願?即使在她經過冰凍後,卻仍心存抗拒至斯?

  “我去憂向來是不欠人的。”

  她試圖佯裝無事卻瞞不過他,對於她的一舉一動,一個表情一個痛楚,他都了若指掌,她似乎並不願意回想起過去。

  可這事是無法抗拒的,遲早,她會重拾她的過往,然後連接起一切的,他目前惟一能做的,只有守著她、幫著她,直至,她自己決定不再需要他的時候。

  “別想了!”他背過身囑咐她將衣裳穿妥,“你今天已經歷了太多事情,腦子會承受不住的,咱們先回家吧!”

  “家?”伴著細碎穿衣聲的是她的甜笑,“就是我醒來時身處的那棟醫館?”

  他背對著她點點頭。

  “那兒就是步愁和去憂的家?”她調皮地問道。

  “是的,”他點點頭,“如果你願意,那兒就會是步愁和去憂的家。”

  “那咱們快走吧,步愁大夫!”她一手挽著他,一手向那立在石上依舊還在嘻鬧的猴群們吐了舌頭。

  “我可不願再留在這同那群野猴生氣了呢!”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6:18

第五章

  就這樣,更名喚作“去憂”的朱昭漓就與辛步愁在邊域之境,蕩蕩黃沙與蔥綠中原交界處的八義集住了下來。

  初初時,小虎子還真是不習慣那原是整日躺在床上死人般的“師娘”,搖身成了活生生的去憂姑娘。

  師娘清醒後,師傅才解釋了清楚,去憂姑娘只是他的病人,之前為怕惹人非議,虎子將她喚成師娘他也沒多作解釋,可這會兒,去憂姑娘已然清醒,雖和師傅同住醫館裏,卻各有各的房,他日後不可再亂喊。

  至於集上其它人,師傅連解釋都懶,初時還有好管事的看病人問過去憂姑娘的來歷,師傅卻漠瞳加重了手上接骨的氣力,疼得那人哀哀鬼嚎,久而久之,集上人因著仰敬辛大夫醫術了得,也連帶地敬重起了去憂姑娘,可對於她身世的探索,卻也都聰明地選擇了沉默。

  當然,集子上的人對於去憂姑娘的敬重也不全因著師傅,這神秘的姑娘整日凈是恬柔地笑著,有著孩童似的純良,菩薩似的性情,又有著仙女似的姣好模樣,八義集是個過往旅站,許多跑過大江南北的人莫不拍著胸脯打包票,這去憂姑娘,當真令人一見去憂,堪稱是當今首屈一指的美人兒。

  於是乎,醫館外整日列這大排長龍,真正患了病的人倒不多,不少人都是從旁的地方聽聞了去憂姑娘的名而想藉機來此偷看美人兒的。

  對於這些無聊人士,小虎子愈看愈氣,這些沒長眼睛的笨家夥,難道還看不出去憂姑娘再美也只會是他的“未來師娘”罷了。

  普天之下,也只他師傅夠格站在去憂姑娘身邊的。

  每回只要他兩人一塊兒並立,瞬間天地失色,光彩全讓這對璧人給吸盡了。

  還有他們對視時,那種不言而喻、心領神會的默契及互遞的眸採,讓人即使只是在旁觀著了,都還能感受到一股恬適的溫馨。

  這種溫馨,就叫幸福嗎?

  小虎子私心底臆思著。

  辛步愁的脾氣本雖淡漠卻還算不錯,但這會兒整日被這些莫名其妙、沒病找病的“求醫者”纏絆著煩,不多時,便掛出了“每日只診十人”的告示。

  不過,十人並不包括急症垂危及老殘貧病者,可若有人打著“垂危”之名卻不是那麼回事時,他自有本事將其“整治”得果然頗具垂危之相。

  蒙混之人只消試過一次,下日就也不敢再試了,看美人兒雖要緊—但小命還是滿重要的。

  於是乎,醫館前常是天蒙蒙亮便開始有人佔位子排隊,排到十名外的,也只能槌胸頓足,徒負奈何,明兒個再來試試了。

  於是乎,上醫館看病原是頂穢氣的事情,這陣子在集子裏全走了樣成了卡位大戰。

  這一日,醫館裏大刺刺踱入了第十名幸運兒。

  望著對方死皮賴臉的笑容,辛步愁視線越過來人往他身後瞧,對著小虎子問——

  “怎麼沒人?患者呢?”

  “喂、喂!老弟!”來人一臉不服氣,“怎地,你面前這高頭大馬的人中俊傑不是人嗎?”

  “是人沒錯,”他松了肩,背倚在椅上,雙臂環握望著來人,“卻不該是我的患者。”

  “為什麼?”東方不拜摸摸鼻子,“東方少爺我又不是神仙,也是吃五谷雜糧的,自然也會有鬧腸胃的時候。”

  “你當然可以鬧腸胃,”辛步愁瞇眸瞄著他,“可你家裏多得是大夫,找上我這裏,浪費了個求診名額。”

  “才不浪費呢!”東方不拜嘆著氣,“若非佔了個名額,前陣子想見老弟可真是難上加難,你醫館前整日排著長城似的人墻,峰峰相連到天邊,沒邊沒際的。”

  “這話似乎有些怨氣。”他淡淡然。

  “辛老弟的話可枉了東方大哥我滿腔熱情……”東方不拜侃侃而談、橫飛唾沫,沒理會站在一旁的小虎子抖落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大哥想見賢弟,為的是敘敘見聞、談述醫理、切磋醫術……”

  見他邊說話眼神邊溜向後堂,辛步愁出了聲音——

  “若純為切磋醫理,這會兒醫館裏沒有閒人,你可以開始了。”

  “雖無‘閒人’,卻嫌人氣單薄了點。”東方不拜搓搓手掌笑得有些尷尬。

  “你來此若為看‘人’,只消言明,”辛步愁淡著語氣,“鬧腸胃、切磋醫理都不是真正原因,你想見去憂?”

  “是呀!是呀!”

  見對方爽快,東方不拜也不再遮遮掩掩了,他目中綻出好奇炬芒,“傳說去憂姑娘是當世第一美女,小兄一直盼著有緣得識,偏生辛老弟總不帶她來讓人一飽眼福,再加上,這去憂姑娘也不知和辛老弟是何關係,小兄不敢唐突,才會想藉著求診見見。”

  “去憂只是我的患者,虎子當日戲言,你不用放在心上,至於……”辛步愁將目光眺至東方不拜身後,眼底漾起不自覺的溫柔,“她是不是美女,這會兒她已回來,你自可評斷,倒不需盡信人言。”

  東方不拜猛回過頭,卻看傻了眼,心底成群小鹿打著亂圈,歪了脖子嘴巴半開著也忘了闔上。

  傃日下,那自外燦著的日頭而入,懷中抱著盆溼衣的女子,明傃不可方物,眼眉如詩似畫,清雅絕麗,身子裊裊如柳絲,膚嫩如春雪乍溶,一個不留神,會以為她不是打河邊洗衣而歸,而是自天上降下仙梯,款款落入幾間傾聽塵語的仙子。

  “去憂姑娘,”小虎子笑嘻嘻自去憂手裏接過木盆幫她分擔重量,去憂雖年長於他,卻生就一副弱不禁風嬌模樣,任誰見了都會不由自主心生憐惜,“今兒個怎這麼早回來?”

  “不想洗了!”她噘高了唇,那神情絲毫不讓人覺得矯情,只是很孩子氣、很自然的一個噘嘴動作,卻再度看傻了東方不拜的一雙牛眼,原來,美人連發嬌嗔都是絕美的模樣。

  “溪畔就那點空間,沒來由地,卻來了堆不洗衣不洗衫的閒人,凈望著人傻笑,就像……”別過螓首,去憂這才首次正眼瞧著那猛盯著她傻笑的東方不拜,“就像眼前這位大爺模樣,雙眼瞬也不瞬,凈盯著人笑。”

  “聽見沒!東方大爺!”小虎子在東方不拜眼前揮揮拳頭,“眼神收收,別嚇著了咱們的去憂姑娘。”

  去憂在辛步愁桌前落座,單手支顎,一臉的悶。

  “是你想太多,”辛步愁淡笑輕撫她落在雙髻外的細細發絲,“不洗衣不洗衫,或許,人家是去漉足的。”

  “漉足?!”

  去憂被逗笑了,她的笑純然是率真的清靈,稚氣十足,不含半點不潔,東方不拜見狀急急畝哦去嘴角剛淌出的唾液,這樣的笑,讓他覺得方才自己對這姑娘生出的所有綺思全成了不莊重的褻瀆斯地。

  只見去憂皺皺鼻子續語——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漉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漉我足,臟死人了,人家洗衣服他洗腳,害人家用了他們的洗腳水來洗衣裳了!”

  她對著小虎子嘟著嘴,“虎子,盆裏的衣裳都先擱著,待會兒我得重新洗過,步愁大哥,”她轉看著辛步愁,愁著眉,“你有沒有那種吃了就不會讓人家老想對著你傻瞧的藥?”

  辛步愁先瞥了東方不拜一眼,寒漠眼神先迫了對方正襟危坐安分了雙牛目後才轉回她。

  “藥是有,可我不讚成,”他思索著,“每人與生俱來的模樣都不相同,各有優缺,舉凡人都有嗜看美麗事物的習性,他們喜歡看你,可那畢竟只是上蒼賜給的皮肉之相,看久了他們自然會發覺你也不過是個凡人,與他們一樣都有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沒兩樣的。

  “所以你能做的只是去習慣別人的目光,讓他們也習慣了你罷了,”他看著她,“我不讚成一個人由美整弄成醜,就像我同樣也不讚成一個人由醜整弄成美是一樣的道理,每人都有他的獨特性,不全是外貌所能決定的。”

  “所以……”她無意識地用手指在他掌心依著深深淺淺掌紋摩挲著他,沒理會屋中另兩人探究瞪大的目光。在旁人眼底近似親昵的舉止,對她而言卻沒當回事,一方面她還是孩子心性;另一方面,她向來當辛步愁是大夫、是大哥哥,是不用避諱任何事情的。

  “如果我又醜又拙,也一樣還是你的小去憂?你也一樣,還是會將我從冰魄中救出來嗎?”

  辛步愁有些失笑,這丫頭,即使記憶不曾全數回復,卻也看得出在溫柔的外表下是個執拗又靈巧的性子,這話問得好,也一下就堵住了他的嘴。

  道理是一回事,可他真無法想象倘若她真是又醜又拙,他還會不會堅決要為她背叛師父,割捨下原有生活。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老實,搖搖頭,“也許你說得對,步愁大哥同那些凡夫俗子沒兩樣,還是喜歡看漂亮物事的。”

  “你喜歡看不打緊,”她嘻嘻笑,小寵物似地在他身旁打著轉,“只要你喜歡,去憂就不改模樣了,可其它人,去憂見被人盯著瞧是會生煩的,”她鎖著眉有些不開心,“就像那天在巨指池畔的野猴子一樣,惹人討厭!”

  拿人與野猴相提並論?辛步愁淺淺掛起了笑。

  見著一對璧人對視發出會心微笑,東方不拜談了口長氣。

  “虎子!你說的對,女人這玩意兒貴精不貴多,辛老弟可真是好福氣,一個抵人家百來個……”

  話沒完,外頭咕咚咚竄入一條人影,是東方不拜手下一名小夥計。

  “少爺!咱醫館外血跡斑斑倒了名漢子……管事問您,治是不治?”

  “治是不治?管事會問這種問題,難不成那漢子傷得太重,難以治愈?還是對方身上沒盤纏?”

  東方醫館大咧咧地列著幾條規章,全是他東方不拜立下的規矩,是以,即使來人傷得再重,少爺沒點頭,誰也不敢動手的。

  傷太重,不治,免得壞了東方醫館招牌。
  錢太少,不治,省得浪費東方醫館人力與藥材源。

  “倒不是,小夥計撓撓頭,“那家夥傷得雖重,但還存著一口氣,沒得準救不救得活,至於銀兩,他懷裏倒是揣了不少……”

  “有錢?有錢閻羅好打發!”東方不拜蹺高二郎腿,嘟嘟囔囔盤著疑,“管事幹麼不治?就算真治不妥都還有喪葬費可拿。”

  “那家夥……”小夥計壓低嗓,“穿的是韃靼國的服飾。”

  “是韃靼狗?!”這回東方不拜想都不用再想便揮了揮手,“不醫、不醫,讓管事們抬去城外亂葬崗子裏了帳。”

  雖平素愛在鄉裏間霸勢淩人,可他心底卻自認是個赤膽愛國的頂天立地男兒漢,八義集身處邊境,自小,他見多了被異族欺淩的同胞,是以對這些韃靼、瓦剌……等異族人土向來厭惡得牙癢癢,連活得好端端的人走過跟前都會被他吐口濃痰了,更遑論一條傷重垂危的韃靼狗。

  “抬來我這邊吧!”是辛步愁出的聲。

  “辛老弟!”

  東方不拜瞪著眼用力咬衣袖,像在阻止自己將牙齦咬上他頸項的衝動,“我……我有沒有聽錯?”他結巴著嗓,“你當真要救那韃靼狗?”

  “他不是狗,”辛步愁漠著嗓,“他只是個人,雖然身屬異族,但在醫者眼裏沒有分別。”

  “救韃靼狗?!”

  東方不拜氣憤填膺,用力拍落桌上,惹來桌子直晃蕩,連去憂都被他嚇了跳,柔弱的身子凈往辛步愁方向依了過去。

  “老弟乍來此境,沒見識過這些韃靼野狗在戰場上淩殺我族同胞時的模樣才會說這種話的,”他氣呼呼,“韃靼狗殺人時,視人如草芥、視命如芻狗,豺狼似地兇狠,又何曾對我大明子弟兵有過半點心軟?”

  “那是在戰場上,”辛步愁漠漠然,“沙場無人性,殺戮成性,只求勝利不問手段,可這會兒,他與咱們卻不是在沙場上碰的面,對我而言,他只是條待援生靈,我不會袖手旁觀的。”

  “老弟也甭說袖手旁觀了,”東方不拜起身告辭,招呼著小夥計回家,“大哥就此別過,改日再來拜候小美人兒,那家夥既倒在我東方醫館前,無論他死他活,老弟都不用放在心頭,就當……”他邊走邊嘟嚷,“就當我沒來過,而你,就當也不知道這回事不就得了。”

  說歸說,阻歸阻,東方不拜依舊擋不住辛步愁救韃靼蠻子的決心,他親自到了東方醫館,並在東方不拜阻撓下扛回了韃靼壯漢,恨得一心想將韃靼狗送進亂葬崗子的東方不拜又開始撕咬衣裳了。

  就這樣,辛步愁獨排眾議在集子裏的人不讚同的目光中,一歧是將那身受重傷的韃靼壯漢帶回了醫館。

  此舉,倒為醫館帶來了難得的幾日安寧。

  患者一聽見辛步愁醫館裏躺了個韃靼狗,不管傷得再殘、再重,拐著腿拄著杖都寧可改上東方醫館。

  就連小虎子,那向來將辛步愁奉若神明的孩子,也義正辭嚴,事先言明了絕不伺候敵人的決心。

  相較起旁人的激烈反應,辛步愁卻沒當回事,對旁人不諒解的目光沒放在心上。

  小屋裏。

  去憂上半身攀著桌,隔了段距離看著辛步愁倒了酒在韃靼壯漢的傷口,繼之捏著細刀在那雪白著面孔,連哼氣都不會了的他胸腔上例落地滑動著,刀勢起落,鮮紅的血噴飛射出,濺污了辛步愁好看的臉,他卻連眼都沒眨,只是繼續著手邊的活兒。

  辛步愁不在意,去憂卻看不下去了,她不喜歡見著那駭人的血污了她的步愁大哥,雖瞧得心驚,雖瞧得肚內食物全起了翻滾,她依舊強忍著不適,捉起小手絹踱至他身後幫他拭去了血污和額頂的汗珠。

  “別擦了,”他撥不出手阻止她,只能用言語,“反正待會兒還會弄臟的。”

  “待會兒是待會兒,”她固執著,“可這會兒我瞧了凈礙眼,很臟的。”

  “血不臟,”他淡淡然,“它是咱們得以活存的源頭。”

  “一次湧出太多卻很驚人,”去憂微僵了頸項,半天不敢正眼瞧向他雙手正忙碌的地方,再補了句,“你不怕嗎?”

  他笑了,“當大夫的怎麼可以怕血?”

  乍見他笑顏,她有些失神,“你肯定很少笑,“她伸手摸了摸他唇側,“你的笑紋好淡好淡。”

  “是嗎?”他斂回笑,突然想起了那個曾嚷著要他別愁、別愁,還一臉認真用力搓平他眉心,說著“以後有我陪你,你就再也不用愁了!”的小女孩。

  “你的醫術真好!像人家形容的再世華陀一樣!”她躲在他身後微瞇著眸看著他純熟的動作。

  “不!”他搖搖頭,“我師父的醫術才真是華陀再世,別人都稱他死人對頭,凡他看上不許死的,再重的傷他都有本事治得好。”

  “好厲害!”她發出衷心讚嘆,“他叫什麼名字?”

  “華延壽!”雖是淡淡出聲,他卻留意著她的反應。

  果不其然,乍聞此名,登時見她身子晃了晃。

  “你認識他?”他瞥她一眼。

  “不!”她先是搖搖頭,繼之臉色起了迷惑,“我……我不知道!”她反問:“你會這麼問我,難道你認為我該認識他?”

  辛步愁將視線轉回手上冰冷細刃沒再瞧她,一刀起落,又是血肉模糊。

  “就是我師父把你因入冰魄玉石裏的。”

  “你問過原因嗎?”

  “他不肯說,”他搖搖頭,“他只說了是天命!”

  什麼叫天命?什麼又是天命?

  同樣的問題纏繞在兩人腦際,直到床上韃靼壯漢口中逸出了呻吟。

  “成了!”辛步愁取過細針線為他傷口做了縫合,繼之再取過方才那壺酒沾濡在他傷口。

  “為什麼要用酒?”去憂躲在他身後怕怕地問著。

  “一來消毒,二來有些麻醉的作用,可以減輕少許傷者的痛楚。”

  “原來,”她恍然大悟,“酒並不全是穿腸毒藥。”

  “本來就不是,”辛步愁在韃靼壯漢傷口上戴上膏藥,“酒有養生功效,在寒天裏還有活絡經血的功能,只是,任何束西都得淺嘗即止,運用得宜,會成穿腸毒藥—錯不在酒,而在酗酒無度的人們身上。”

  “淺嘗即止?”她貼在他背後細細思索,“運用得宜?”

  “很多東西取用都需有所節制,例如人參,”他解釋著在世人眼中它屬養生珍品,可若運用得不合時機、運用得過量,反而對人體有害。”

  “所以……”她偷瞄著他,“喜歡一個人也是要運用得宜?淺嘗即止?”

  他愣了愣,“小丫頭,你這陣子似乎又長大了點,這會兒,竟還考慮起了喜歡人的問題了。”

  “嘿!嘿!別叫我小丫頭,”她有些不服氣,“加上被冰凍的歲月,我肯定比你大。”

  “可事實上,”他氣定神閒,“那些歲月對你而言是不存在的,你依然只是個十六歲的小丫頭罷了。”

  “是嗎?”去憂靠在他身後思索著,雙臂環攬著他的腰,將小臉蛋憩在他背上用暖暖鼻息熨著他,深深淺淺嗅著他滿是藥香的氣息,“步愁大哥,這兩天我老在想,不論之前的去憂是什麼身分,是什麼人,我總不成老縮著脖子當沒事便了。”

  “你想……”他淡淡然,“你想尋回過去的自已?”

  她在他背後點點頭。

  “你讚成嗎?”

  “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有權決定一切。”

  “我是想尋回,可卻有點擔心……我怕之前的我是個十惡不赦之徒或者更糟……”她為難地咬了唇,“你會不會……因此而嫌棄去憂?”

  “傻丫頭!”辛步愁旋過身,沒在意手上血污,將惶惑的她攬在懷中,“任何時候,只要你願意當步愁的小去憂,你就永遠是的。”

  “即使我惡貫滿盈?”她愁著臉。

  他點點頭。

  “即使我淫蕩無行?”她悲著嗓。

  他唇角勾起了笑紋。

  “即使我禍國殃民?”

  他再也忍不住笑了,“若真這樣,你不會被冰凍,而是該被直接送往刑場候斬的。”

  “也許,”她嘟噥著,“就因我出身尊貴才會被豁免一死?”

  “你若會擔心,咱們就別去尋了吧!”

  “不成、不成!”她猛搖頭一臉認真,“我一定要知道的!”

  “你擔心的是做了太多壞事才會遭人囚禁,可我……”他將下巴擱在她發頂,眼神陷入幽邈,“我擔心的卻是,你突然想起遠方還有個等著你清醒的男人!”

  第一日,他在她面前坦承了自己心底的恐懼。

  她沒回答,只是僵在他懷裏。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6:32

第六章

      數日後,那韃靼壯漢才完全蘇醒了過來。

  而在他昏迷的這段日子裏,辛步愁醫館內門可羅雀,連東萬不拜都不上門了,但門外卻始終沒安靜過。

  有時是被集上頑童塗了鴉,有時是被人灑了狗血、扔了死貓死狗,還有次被人用稻草扎了個小人寫上“韃靼野狗”四字並扎了滿身釘,下降頭似地。

  這一日,辛步愁正在幫韃靼壯漢換藥時,小虎子氣嘟嘟踱進來。

  “師傅!又來了啦!”

  “這回是什麼?

  辛步愁連頭都沒抬,在韃靼壯漢戒備而森亮的眸底利落扯開了縛在他胸上的紗巾,惹來他齜牙咧嘴的低叫。

  “滿地的蛋殼屑,蛋汁糊在墻上,半天都清不掉。”

  “別浪費了,”辛步愁漫不經心地做著手邊的活兒,“帶個盆兒去盛蛋汁,接多少算多少,晚上還有蛋花湯喝。”

  “師傅!”小虎子蹦跳得像只螞蚱,“您當真不惱?不火?”

  “惱有用?火有用嗎?”他漠著嗓,“他們沒有惡意,只是與我們立場不同罷了!”

  “您既然也知道立場不同,”他嘟噥著,“那就改改您的決定,順了大夥兒的意!這幾天醫館裏冷冷清清地,好生無聊!”

  “無聊就去找事做,”辛步愁睨了他一眼,“切藥、磨藥、曬藥,有得你做的。”

  “師傅……”小虎子開口還要申辯,卻讓辛步愁給擋回了。

  “下去吧!當真沒事做,放幾天假回家陪娘吧。”

  見小虎子氣嘟嘟離開,躺在床上的韃靼壯漢首次開口說了話——

  “你我素昧平生,何以寧願為我眾叛親離?”

  他嗓音低沉渾厚,熊吼似地,只見辛步愁挑了挑眉,“你會說漢語?”

  他點點頭,辛步愁糾正他。

  “話雖說得字正腔圓,可這會兒用上‘眾叛親離’卻太重,這只能算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救我,是為討賞?”

  辛步愁瞥了眼那袋為了幫他治傷,而從他身上掏出扔在角落裏的腰袋,裏頭似乎很沉,他卻始終沒興趣打開。

  “怎麼……”辛步愁反問:“你以前被人救的原因都是為了討賞?”

  “那當然!”他虎挺著胸,“算你夠聰明,知道救我有好處,小王乃韃靼王子呼喝延,你救了我就等於救了座金山寶庫。”

  “我要金山做什麼?”

  辛步愁連表情都不曾變過,下手依舊沉穩,“蓋更大的醫館?醫更多的人?將自己操持得更累?”他哼了哼,“我幹麼沒事給自己添麻煩?”

  呼喝延沒作聲,觀向他的目光起了轉變。

  “你這家夥……”他斟酌著字句,“似乎和別人不太一樣”

  “家夥不是敬詞,少用為妙,”辛步愁看著他,“金山寶庫又如河?主子又如何?還不一樣會淪為喪家之犬,被人追殺。”

  呼喝延瞇起眼,目中有戒備,“你為什麼知道我被人追殺?”

  他不以為意,“你胸前傷口既深且長,當然不會是自己沒事砍出來的,對方看得出是一心想置你於死地,而若非遭人追殺得緊,想來,堂堂一國王子是不會落魄至敵境,且還笨得沒換服飾,擺明了自尋死路。”

  呼喝延先用韃靼話嘰哩咕嚕咒罵一陣後才再度開口說漢語。

  “你猜得沒錯,我是被幾名叛將所陷才會受傷逃入了你們中原,而現在,”他說得咬牙切齒,“只要我傷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回韃靼找那些家夥結帳!”

  “不是結帳,是算帳。”辛步愁掃了他一眼。

  “為什麼不是結帳?”他搔搔腦袋,“比如我們到店裏喝茶,不都是叫掌櫃的結帳嗎?”

  “結帳,單指金錢往來,”辛步愁看著他解釋,“你和那些人結的是仇怨,那就該說算帳了。”

  “你們漢人說話可真麻煩。”呼喝延搖搖頭。

  “中原地區幅員遼闊,文化傳承多年自是博大精深……”他微一使勁揭去黏著了他胸上痂血的布條,惹得呼喝延熊似地再度吼叫,辛步愁卻聽若未聞,“自然多的是你們該學習的地方。”

  “是呀!”呼喝延邊冒汗邊擠出聲音,“不說別的,單你這幾下子治傷剮骨的功夫就夠我族人學半輩子了……”

  “需要幫忙嗎?”

  一個嬌軟嗓音在聽到熊吼聲後,躡手躡腳自珠簾後探出了雙烏溜溜大眼,正是去憂。

  “幫我打盆水來吧。”辛步愁連頭都沒抬向後扔了句。

  不多時,她輕手輕腳端了盆水,卻不是幫呼喝延拭血漬,小方巾擠了擠,擰了擰,滑向的卻是辛步愁額上。

  “去憂,”辛步愁失笑,“我是讓你來幫病人清潔傷口的。”

  “我不要!”她噘著唇不從,“他既然醒了,好手好腳自然可以自己來,還有,他還是昏睡著好些,就不會這麼直勾勾地凈盯著人瞧了。”

  呼喝延聞言紅了臉訕笑著,搔搔頭。

  “小姑娘別生氣,小王盯著你瞧是因為……”他又開始用力搔頭且還使勁捉了捉下巴,“是因為小王似乎見過姑娘,可不對,也不可能呀……”他扳起手指算算猛搖頭,“對不起,小王見過的該是你娘親或姨娘或姑婆或嬸子吧!”

  辛步愁打斷他,知道漢文造詣低劣的他,光要弄清楚這些稱謂就足以花掉他三天三夜了。

  “你見過去憂?”辛步愁皺著眉,“什麼時候的事情?”

  “什麼時候的事情?”呼喝延回思著,“這麼美麗的小姑娘任何人只消見過一眼就不會忘記,那次是大明太後懿壽,那時節,大明與韃靼和平共處,我父達延尚未成為可汗,帶了我來到大明。”

  他目光陷入回憶,“大明皇帝朱見深當時才即位三年左右,在他身旁就跟了個這麼位美麗的小姑娘,朱見深是怎麼介紹的?”他想了想自問目語繼之重重擊掌,“‘前景帝遺下幼女,誥封昭什麼的,是當今世上最美麗的女子。’”他點點頭,“是啦、是啦!他是這麼說的。”

  “昭什麼?”辛步愁繃著神情追問。

  “昭什麼?昭什麼?昭、昭……”呼喝延用力槌著腦袋還險些扯開了傷口,半天後呵呵澀笑,“對不起,你們漢文難背得緊,下面那字筆畫太多,二十年了,小王當真記不起來。”

  “二十年?!”是去憂細細小小的驚呼。

  “是呀!”呼喝延豪氣地朗笑著,“那一年小王正好二十,而現在,我都快四十了,小王漢文不佳可數字卻算得精,不會錯的,所以,小王這才猜測那年所見的女孩兒該是小姑娘的娘親吧!可……”

  他盯著眼前的去憂一臉不可思議,“像極了,真像是一個模子印的,那姑娘十六歲,是你們皇帝朱見深的堂妹,之前聽聞奪門之變,外人都以為朱見深該會對景帝遺孤不善,可沒想到,朱見深對這堂妹倒維護得緊,各國使節在那次盛會中紛紛提出了結親締盟的要求,卻都讓朱見深給推了,他說堂妹年紀小,此外,他希望她能嫁到的是個真心所愛的男子。”

  “這倒難得,”辛步愁澀著語氣,“通常皇親後嗣婚配都僅是拿來做為鞏固權力、攏絡勢力的籌碼罷了。”

  “是呀!”呼喝延猛點頭,“所以我們才會說大明天子對這堂妹當真維護得緊。”

  語畢兩個男人同時望著去憂,卻只見她傻愣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呼喝延傷愈後只待了三日,就急著回韃靼找那些叛賊算帳。

  “辛老弟!”呼喝延用力拍著辛步愁肩膀,“要不要同老哥哥一塊兒到咱韃靼瞧瞧?”

  “瞧什麼?”辛步愁回望他,“瞧那些反賊長什麼模樣?還是瞧你如何被人追殺?

  “別這麼說嘛!”他不好意思呵呵熊笑,“馬有四蹄,吃烙餅哪有不掉渣?誰都偶爾會不小心中了壞人的計嘛!這趟回去老哥哥定當加倍小心,絕不會再上了別人的道了。”

  “馬有失蹄,吃燒餅會掉渣,”辛步愁溫吞吞糾正著,“中對方的計叫著了對方的道。”

  “唉、唉、唉!麻煩、麻煩!所以——”呼喝延搖頭苦笑,“所以你更得來我韃靼一趟了,不僅教我族人醫術,還可順道教教我漢文,有空暇時你也不妨學學咱們韃靼話,保證比你們漢文容易學多了。”

  “你學這麼多幹麼?”辛步愁瞇起了眼,“想揮軍南下?”

  “老弟別多心,前些日子是有些閒語傳說我父王有侵邊野心,可那些都是叛徒們放出的風聲,想擾我韃靼與大明失和,好漁翁得利罷了,在父王及我心底,如何改善我族人民生活狀況要比興兵作戰來得更要緊,只要人不犯我,咱們也是渴望著和平的。”

  “你先回去把家裏收拾幹凈吧!”

  辛步愁將他一把推出門,連揮手都懶,“現下我身邊還有事,上韃靼?”他目光飛向了遙遠天外,“或許真有那麼一天,我會去塞北看看大漠風光的。”

  呼喝延前腳才走,東方不拜後腳就來了,不但來,還帶了堆小嘍羅,個個臉上裹了短巾蒙住唇鼻,露出一對對鼠眼,個個手上都還提了桶子。

  “幹麼?”辛步愁坐在椅上懶懶啜著熱茶,看著那群偷兒似的小嘍羅,“拆館?”

  東方不拜捏著鼻子凈搖頭,一邊拉著他往外走。

  “消毒!”他撂下話。

  霎時只見醫館裏白煙茫茫,原來小嘍羅們手上提的都是明礬粉,這會兒潑的潑,灑的灑,刷地刷墻、刷椅刷床,連鍋碗瓢盆都刷了一遍。

  辛步愁哼了哼,“敢情我這兒是鬧瘟疫?這般大陣仗?”

  “比瘟疫還慘!”東方不拜依舊死捏著鼻,是以聲音起了些扭曲,像極了臺上唱戲的醜角,“是狗疫,韃靼狗疫!”

  辛步愁淡淡然由著他斥令手下東搬西挪地大半天才滿了意。

  “收拾得這麼用心……”辛步愁突然出了聲,這醫館就讓給你吧。”

  聞言,東方不拜停下動作別過頭瞪大牛眼。

  “你說什麼?”

  “我說的很清楚了,”他漠漠然,“我沒興趣再說一遍。”

  “你這醫館當真要讓給我?”東方不拜一邊是捨不得兄弟,另一邊心底已開始打起算盤,“讓渡資多少?還有……”他呵呵笑搓著掌心,“包不包括館裏的東西?”

  “不用讓渡資,”辛步愁條理說了分明,“館裏的藥材器具全歸你,虎子你得讓他繼續待下去,派個管事來教他,十八歲時,對這醫館,這孩子有優先頂回自營的權利。”

  “還有呢?”東方不拜堆滿了笑,口水都快淌出了。

  “沒了!”他冷下臉,“收回你的春秋大夢,去憂不是這館裏的‘東西’,不屬我亦不會屬你,別打她的歪腦筋。”

  一聲長長嘆息蕩在兩人之間,瞄了瞄辛步愁冰寒的臉色,東方不拜終於死絕了念頭,長臂一伸攬緊他肩頭。

  “幹麼這麼認真嚷著要走?別這樣嘍,最多大哥向你賠不是,找人來畫你醫館不對,找人扔死貓死狗不對,下降頭不對,扔雞蛋更不對,最多,你開個口,看要怎麼懲戒大哥都成的。”

  “原來……”辛步愁哼著氣,“這些全是你!”

  “是呀!是呀!”他笑得死皮賴臉,一臉欠揍痞子樣。

  “全是我、全是我,今夭我本還喊了十個娃兒來你門口齊撒童子尿,卻見那條野狗夾著尾巴開溜才作了罷,成了,大人不計小人過,老弟不計大哥錯,大哥會這麼做還不全都因著憂國憂民、義薄雲天、忠君赤膽、萬丈光芒……”

  “夠了!”辛步愁硬生生截斷對方話頭,走了個呼喝延來了個東方不拜,一樣都是不會用成語卻又偏愛咬文嚼字扔書袋的家夥!“需不需要將閣下事跡列入大明英烈傳?”

  “甭這麼麻煩,東方不拜笑嘻嘻,“只要辛老弟別嚷著走便成。”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辛步愁甩脫了他放在肩頭的手。“我真的決定要走了。”

  “為什麼?”他一臉錯愕,“這集上你都住熟了,大家夥兒也都將你看成了自己人,才會對你養條韃靼狗的錯誤舉止有些惱了火,好端端地幹麼真要走?”

  “我有事要辦。”他漠抿緊了唇線。

  “什麼事?”東方不拜一片熱心,“我讓手下去幫你。”

  “私人的事,”他雙眸幽邈而寒漠,“不容人插手。”

  “成!你去辦事,”東方不拜打量著醫館,“這裏我找人幫你頂著,等你回來。”

  辛步愁望著對方,良久後才緩緩出聲——

  “東方大哥,小弟知道你對我好,可對於未來的事情,我真的沒有譜,更無法對你許下回來的承諾。”

  “你叫我什麼?”東方不拜愣傻了半天,眼眶中凈是打轉的水珠子,雙臂一攬,硬生生將他抱緊在懷,“你終於……終於叫我聲‘東方大哥’了!”

  “放開。”被攬得死緊的辛步愁冷冷出了聲音。

  “不放!”他依舊沉浸在即將離別的感傷裏,“你人都要走了,不多抱抱,將來也不知還抱不抱得到……”

  “想抱也成,”辛步愁淡淡出了聲音,“可你別怪我沒事先說清楚,方才呼喝延走前也是這麼抱著我的,這會兒,你和他的氣息怕已交融成一氣,分不清大明或韃靼的了……”

  “啊、啊、啊!”東方不拜邊尖叫邊用力推遠了他,對著小夥計鬼叫著,“消毒、消毒、快消毒!”

  “消哪兒呀?”小嘍羅們全傻了眼。

  “豬頭!消你東方少爺我身上呀!”

  緩不濟急,東方不拜等不及手下們回神,二話不多說,捉起一桶桶粉末咕咚咚自頭頂倒下。

  霎時,白花飄、雪花飄,東方少爺成了個燦白的雪人。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6:51

第七章

  就這樣,辛步愁帶著去憂離開已稍有根基的八義集來到了燕京。

  事情已經明朗,去憂身世謎底是只能在這京師裏才能得著他們希冀的解答了。

  兩人共騎而行,辛步愁感覺得出,愈接近目的地,那原本在他身前柔軟如絲的身子就愈顯僵硬。

  “要不……”燦日下,去憂偎在辛步愁身前不安地咬著手指甲,一臉惶惑,“既然呼喝延盛意拳拳,咱們不如先上韃靼,燕京這邊,咱們……咱們改日再來吧!”

  辛步愁瞧了她一眼,卻只是伸手撫了撫她的長發。

  沒出聲,更沒動手調轉馬頭。

  去憂在他心底很重要很重要,可目前更重要的是——

  解開她心底的枷鎖!

  坐在他身前這上身穿著淡紫碎花緞夾襖兒,滾了道黑邊兒還加上精致盤花扣的她雖美如天仙,雖處處牽引著他的心魂,可卻還並不真是只隸屬於步愁的小去憂。

  還不是的!

  他沒有權利要求她當真拋卻那原屬於她的過往的,那樣的日子,有如登履薄冰,誰都不敢太過使勁,就生怕,一個不慎踏碎了薄冰,會直兜兜跌進了冰池裏。

  遠遠地,兩人已行至城門外,只見城外的天被秋風吹高了,推遠了,那朵朵雲片兒顯得格外的清邈,不光雲白,連天色也比早些時候要藍得多,像極了疋剛染出的藍布綢緞。

  原先沒留意上已入秋了呢!

  不單如此,兩人入了燕京城,見了滿街賣鬥香、大蠟燭、芋頭、菱藕、新鮮瓜果、茶食和面兔兒的小販兒,這才意會到,今兒晚正逢八月十五。

  恰是中秋!

  進城後,辛步愁先找了間客棧將馬兒安置妥當後,才牽了去憂上街。

  月影還不明,天色尚暈亮,幾個小攤販卻已陸續收了工,就等著待會兒全家團聚共賞明月。

  兩人正走著,一陣亂馬嘶啼,三、五個穿了白皂靴頭頂翼善冠的禁軍,在兩旁還夾雜著攤販的石板道上縱蹄著快馬。

  城中原有規定,騎馬的人到了石板道上均需下馬改用牽的,可這些西廠禁軍向來呼風喚雨慣了,誰也沒將規矩放在眼裏。

  只見群馬帶來了惡風一掃,年紀輕的還懂得急急護著家當閃人,年紀大點兒手腳不利落的則半天回不過神,像這會兒,一名提著桂花串的老婦,就這麼直愣愣地杵在路旁,眼看就要被馬蹄踐著了。

  幸得辛步愁瞬時出手將老婦和她懷中的桂花串全給護上行道旁,這才躲過了一劫。

  “謝謝!謝謝!”老婦一邊忙不迭地向辛步愁致謝,一邊轉頭向著禁軍離去方向惱罵著,“惡徒,趕著去投胎嗎?你們這些壞家夥也只能在咱們這些小老百姓面前逞威風罷了,就別讓老婆子告到壬王跟前,否則,可有你們受的了!”

  轉回頭,她瞅向辛步愁,滿是感激的笑容,“少俠!今兒個幸好有您在,否則老婆子可沒福氣瞧見今兒晚的月亮了……”

  驀然發現那緊跟在他身後的去憂時,她瞇著眼偏過頭。

  “這位姑娘……”

  老婦一邊睜大了老眼,一邊咕咚咚跪下,“公主吉祥!公主吉祥!天可憐見……”她跪著身沱著淚花,“嬤嬤我原沒敢指望今生餘年還能有機會見著您呢!”

  她的舉動引來街上不少人側目,辛步愁卻渾然未見,只是一意盯視著去憂的反應,卻見她原是愣了愣,片刻後那原是稚氣得緊的神情卻突然緩緩起了轉變,她皺皺眉,像是撥開了厚厚霧層走出來,神情也在瞬間經歷了種種變化,最後,變得有些矜貴,有些距離,有些,讓他覺得陌生。

  她緩緩走近老婦,傾身將她牽起。

  “嬤嬤免禮,”她睇緊老婦淚流滿面臉上的每條細紋,雖經過不少年月,這張臉,她還是識得的,她輕輕問出聲,“你就是……我的奶娘……張嬤嬤?”

  她的話引來老婦點頭如搗蒜。

  “而我……”去憂上下環顧己身,像是看著個陌生人似地,“昭漓公主?當今皇上朱見深堂妹——”她一字一字吐得有些不敢確定。

  “朱昭漓!”

  ▲  ▲  ▲

  清雅小屋裏,一頭是倚墻漠著瞳的辛步愁,另一頭,則是自始至終不曾松開過朱昭漓的手的張嬤嬤。

  “嬤嬤就住這?”朱昭漓打量著房裏,“該有的家當一件也不少,卻何以會淪至街上賣桂花?”

  “賣桂花不為生計,只是老婆子閒不下,喜於節慶與人結納善緣罷了,”張嬤嬤笑嘻嘻拉著她坐下,“嬤嬤兒子在定陽城落了戶,叫我過去幾回了,可我總嫌燕京城裏住慣了,懶得搬,事實上,私心底,”她模糊了老眼,“卻老存有個冀望,企盼著能再聽見公主的消息。”

  屋中一片沉默,各有思量。

  “這屋……”朱昭漓盯著壁上珍貴字畫及幾旁幾只古董花瓶。

  “這屋子及裏頭擺設全是壬王爺送給老婆子的,”張嬤嬤笑咧著嘴,“那孩子可真是不錯,他還惦記著小時候老婆子曾照顧過他的小小恩情,知道婆子想等著見公主回來,所以,特地幫婆子備了這幢房子。”

  “壬王爺?”朱昭漓微側螓首,眸中透著惑。

  “不就當年彰榮王府那小少爺朱佑壬,公主您堂侄嘛!”張嬤嬤比畫著高度竊笑,“當年還只到這幾子高度,卻整日纏鬧著說長大要養您的那小頑士裏呀!”

  “壬兒?”朱昭漓悵然若失。

  “是呀!是呀!”她猛點頭,“不就您口中那壬兒小少爺嗎?他現在可威風的呢,是咱們皇帝老爺身邊的大紅人!一句話,風雲可變色。”

  “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喔!”朱佑壬勾住朱昭漓手指頭做約定,“二十年,等我二十年,如果到時候姑姑還沒嫁人,那就讓壬兒來照顧你吧!”

  “壬兒他……”要在瞬間將那腦海中的稚童與張嬤嬤日中的壬王爺相連一起,朱昭漓深覺困難,“還好嗎?”

  “他本事得很,不勞公主費心,只不過……”張嬤嬤呵呵笑,“每回他來,我都要笑他,許是小時候跟個美女堂姑走得太近,害他現在雖然長大了,卻還改不了四處貪看美女的性子,仕途上雖是有聲有色,可年已二十六,卻連個王妃、妾室都沒納,為這事,這些年老王妃也不知叨念了他幾日,可他總還那副嘻皮笑臉,一點兒也沒正經的模樣。”

  “壬兒……”朱昭漓半天無法消化,“二十六了?”

  “是呀!公主,”張嬤嬤喟然撫撫她柔荑,“您不知道嗎?歲月匆匆,您離開都二十年了,”目中滿是傷懷,她絮叨叨出聲,“年怕中秋,月怕半,嬤嬤今年都要六十了,前兩天見近中秋,老嬤嬤心裏凈是疙瘩惦著您,任我兒子怎麼勸也拉不走婆子去過節團圓,只因公主您正是在中秋夜裏降的生,還生得粉雕玉琢模樣,誰見了都要說您是月裏嫦娥仙子降的凡。

  “二十年了?”朱昭漓幽幽出聲。

  “是呀!”張嬤嬤上下打量著她,笑得滿意,“看來當年彰榮王妃倒沒騙人,她要我寬心,說您只是暫時被冰封住了歲月,是不會變的,不菅多少年後,只要婆子能有緣再次得見,您還會是當年那十六歲少女的俏模樣,這事兒王妃囑著婆子無論如何不能告訴任何人,就連壬王也不能說,就怕事情另起變化。”

  “為什麼,”角落裏的辛步愁出了聲,問的正是朱昭漓心底的問句,“為什麼要將她冰封住。”

  “還不就那些江湖術土的鬼話,”張嬤嬤搖頭嘆息,“咱公主自出了世便始終與那些術士鬼話爛卦象脫不了關係,公主出世五年,她父皇的遜位與瘁然而逝當年也被說成了是因公主命格太硬,她父皇過了世,若非有孫太皇太後護著這孫女兒,公主早被送出了皇宮,之後,則幸好還有個皇上,公主的堂兄也不信那套,凈維護著她。”

  老人家眨巴著滿是魚尾紋的眼,一臉心疼,“可卻在公主十六那年,天空再度出現異象,接著就是孫太皇太後的辭世,那些鬼道士這回又賴上了我家公主,直嚷嚷著接下來就輪到皇上了,皇上雖不信這套卻又拗不過周太後等人,只得情商彰榮王妃藉著與江湖人士交好的力量,將公主命格送至當時的江湖奇人老不死居士手上。

  “那居士卜了一卦,預言道……”張嬤嬤看著朱昭漓半天才艱難地出了嗓音,“公主十七歲生辰之期當為陛下斷魂之日!!”

  “這卦象說得斬釘截鐵,由不得皇上不信,依太後之意,原是要公主做為太皇太後入墓之陪殉,卻讓皇上給擋了下來,所幸,當時老居士的徒兒亦在現場。”

  “華延壽?”

  朱昭漓緩緩吐出三字,臉上是沉沉的霧影,倣佛看見了個手持桃花笑盈盈的少女,對著馬背上倨傲俊美男子送上了桃枝——

  “怎麼你們外頭的花都比我們皇宮裏的花還要開得大呢?”

  “因為外頭有自由的空氣和自由的雨水。”

  是他!

  是他剝奪了她二十年的自由與陽光嗎?

  “就是他!”張嬤嬤猛點頭,“他為了能在聖駕及太後面前護下公主的命,提出了建議,說他有辦法將公主冰封住歲月,讓她永遠停留在十六歲,不會變成十七,不會危及皇上,並自願替皇上看守住公主,凍著她身軀直至皇上命終之後再還給公主自由。

  “這方法,太後原是不肯的,她覺得如此方法仍大有風險,若非皇上力爭,且太後還逼了那華少俠立下重誓,公主您那時可真是命在旦夕。”

  “重誓?”朱昭漓愣愣問出聲。

  “是呀!聽彰榮王妃說,太後要華少俠承諾絕不得讓公主在聖駕命未終前脫出冰牢,若有違誓,則五雷轟頂,絕子絕孫!”

  一聲驚慌而短促的喘息在小屋中響起。

  “嬤嬤,當今天子還是見深堂哥嗎?”

  張嬤嬤點點頭,“公主,所以婆子說這些都是江湖術士的鬼話嘛!您瞧,您好端端的站在婆子面前,而聖駕也沒……”

  朱昭漓沒理會她的話,掙開她,奔向一逕沉默在另頭的辛步愁。

  “成了,現在我己清楚來龍去脈,也都想起一切了,決,趁我還沒十七,你快動手,幫你師父也幫我!”

  “幫?”辛步愁無法呼吸,看著她,“怎麼幫?”

  “再凍住我,或者……”朱昭濰拿起他的手掌環上自己纖弱頸項,“施點勁兒殺了我!”

  張嬤嬤傻眼,辛步愁沉默,屋裏是凝滯的氛圍。

  “去憂,別逼我,你明知道……”他痛苦著嗓,“我下不了手!”

  “我不是去憂,不是步愁的小去憂!我只是個命格太硬處處會害人的禍水!”她急急地喊著,“你不該救我,也不能救我,現在,該是你為目己闖的禍收拾殘局的時候了!”

  撲簌簌,朱昭漓沱了淚。

  “步愁,我求你!求你成全我,我相信你師父,他不是江湖術士,他不會出錯,更不會拿我的性命或自由來兒戲,華大哥困住我必有他的思量……”沱著淚,她耳畔響起當年她陷入昏迷前,華延壽艱澀的嗓音——

  “如果你不是朱昭漓,這故事,勢必改寫!”

  這瞬間,她突然能感受到他的為難與情感了。

  “步愁,幫我……”她急著嗓音,“朱昭灘從不欠人,我不想拖累任何人,更不想在往後歲月裏帶著遺憾,你幫我,你的銀針呢?”她急匆匆在呆滯著身軀的辛步愁懷中掏翻不止,“我知道你夠本事,有方法不出勁,只消一根銀針便能要了我的命的……”

  辛步愁不出聲、沒動作,寒著眸看著她在他懷中取出所有形狀互異的銀針,並全被她掏出散落了一地,她隨意捉針、隨意往自己手腕刺入,沒有章理,不怕疼地,又割又刺,弄得自己雙手血跡斑斑。

  他突然想起,她原是怕看血、怕碰血的,可這會兒,是怎樣的意志力迫使她竟能如此義無反顧地戕害著自己?!

  他習醫一世,從不知道,那原意是要設計來救人的針砭,竟也可以淪為殺人的工具。

  而且,殺的還是他最心愛的女子!

  “公主!你瘋啦!”一旁的張嬤嬤看不下去了,又是淚又是慌健步上前奪去朱昭漓手上銀針,沉聲怒吼,“您這是在做什麼?”

  她將搶下的銀針全拋到了窗外,心疼拭著朱昭漓滿是血跡的手腕,“您這一生被那些鬼話害的還不夠嗎?被白白蹉跎了二十年還不夠嗎?螻蟻尚知偷生,可現在,您居然連命都不想要了,為何您不試試和那些鬼術士口中所謂的天命賭一把呢?”

  “嬤嬤!”朱昭漓一臉傷心掙開她,退了又退,“這一把,昭漓賭不起。”

  她轉頭望向始終沉默著的辛步愁。

  “幫我……”她泫然欲泣,楚楚可憐,美麗的眸中是令他心碎的眸光,“求你,”她啜泣著,“別讓我恨你!”

  辛步愁僵硬著身軀,自她眸中讀出她的堅決,她賭不起,同樣地,因著他對她的愛,他也賭不起。

  朱見深如果沒事就好,當真有事,她和他都輸不起!

  一個是一國之君,一個是先皇遺下公主,兩人相比,她永遠注定了該是要被犧牲的那一個。

  辛步愁突然恨起了自己,二十年前,師父有本事護住她的性命,二十年後,他卻無計可施。

  “我幫你!”

  簡單三字在小屋中響起,辛步愁將滿手是血的朱昭漓拉至身前。

  “不行!我絕不許你傷——”

  張嬤嬤的話僵在空中,霎時已被辛步愁點住了穴道和抗議。

  雙目漾著深情,辛步愁伸手輕撫朱昭漓的臉龐。

  “你說的對,該是我為自己闖的禍收拾殘局的時候了!只是……”他在她的眼睫上落吻,吮去她滾亮晶燦的水珠兒,“我要你知道,無論你是朱昭漓或是去憂,在我心底,你絕非禍水,而是惟一能讓我感受到生命悸動的活水!”

  他舉高手掌,她闔上雙眼,候著他的掌蓋落天庭。

  “黃泉路有期,你不會寂寞的……”

  巨掌落下,遠處卻突然傳來了喪鐘嘶嗚。

  “皇上駕崩,駕崩了!”

  原該是歡慶團聚的中秋夜卻突然傳來了哀慟的消息,伴隨著繚繞不絕的喪鐘響徹在整座燕京城裏。

  也響在,屋裏呆愣的三人中間。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7:14

第八章

    硬要把這樣的結果定論於天命是很荒謬的事情!

  硬要把一個人的死歸咎於另一人的活存也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可偏,這一切的荒謬與不可思議就是這麼發生了。

  朱見深駕崩得突然,數日後,天子祭典,湛碧落見著了久違的朱昭漓,經過了長長一段歲月分離,兩人乍見百感叢生,朱昭漓只低低喊了聲堂嫂便與湛碧落哭成了一團。

  在湛碧落身旁的,則是僵硬著身軀的華延壽。

  辛步愁是隔了段距離護送朱昭漓過來的,自從聞知朱見深死訊,她不曾再開口出過聲音,凈是呆愣愣著神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不說,他卻知道她是惱著自己的,如果可以,她一定會寧可用自己的性命來換朱見深的平安。

  朱昭漓不願負人,卻甩不脫命運的擺弄,且還要將這樣的愧疚攬於己身一世?

  可事實上,錯的人是他,不是她,如果他能忍下心別將她由冰魄玉石中帶出,是不是,今天的遺憾就不會發生?

  他不知道,而此事亦已無法再重來一遍予以證實了。

  朱見深已死,那始終扣在朱昭漓身上宿命的枷鎖似乎也沒機會可以再澄清了。

  見到她安然回到親人身邊,辛步愁毫無戀棧地轉身離開。

  她的世界已不再需要他了,雖隔得遠,他卻依舊能在師父眸底看著了柔柔亮芒。

  原來,他是奉命囚著她的,囚禁了她的軀體魂魄,卻似乎,也囚禁了他的愛情。

  相較起師父沉默而無悔的付出,他似乎只是個卑劣的掠奪者和莽夫罷了,一個美好的圓裏是不該出現第三個點的。

  這時節,除了離去,他已沒有別的路了!

  他安靜地離去,由著冰冷的風撕裂了他墨黑的長發!

    ▲  ▲  

  細雨如柳絮,紛飛入眼簾。

  帝王陵冢,原就富麗堂皇。

  生前,享極權勢,死後,依舊彰榮。

  朱見深遵循父風並未從葬妃嬪,但既是帝王陵寢,自是佔了極大的腹地。

  皇陵中,依著陵園中神道,兩側立著石人像四對。

  文武各半,文臣朝冠執笏,武將披甲執戈,顯示備有文臣武將可供其於陰世間差遣驅使。

  另有石獸十二只。

  獅、獬、麒麟、駱駝、象、馬各一對,隨著山勢起伏,夾道排列成一條肅穆神道,直直延伸至入口處的石牌門坊。

  墓冢頂上,滿種松柏,安靜中有著翳翳的新綠。

  細雨中,孤零零一抹雪白纖弱人影凝瑟在小小油紙傘下。

  遠遠望之,猶如風雨中一株柔弱菟絲,隨時會被風雨刮走似的。

  不久以後,另把灰傘自石牌門坊外踱入,靠近了站立已久的白色身影。

  “就知道你會在這裏。”灰傘下傳出男人含笑的嗓音。

  “自小,”少女輕輕開了口,“我就知道你本事。”

  “謝謝小堂姑讚美,”男人正是壬王朱佑壬,寒寒落雨及死氣沉沉的墓園都未能減損他臉上的笑靨,“不過,這是件事實,到也沒什麼可特別感到高興的了。”

  朱昭漓抬高傘,望著比自己高了個頭的堂侄。

  “這麼快……”她心生唏噓,“那時你還只到我腰際,怎麼一眨眼,你竟然長得這麼高了?”

  “一眨眼?!”朱佑壬怪笑,“小堂姑,二十年耶!你這一眼眨得可真夠久了。”

  他打量朱昭漓一臉佩服,“華大叔當真本事,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竟藏得如此隱密,讓人費盡思量也找不著。”

  “你找過我?”

  “當然嘍,活生生一個人莫名其妙不見,怎能不找?偏偏娘和張嬤嬤口風緊得很,每回只要問起你事,不是狂拉肚子就是突然被毒啞了嗓,屁也放不出半個,不過我知道她們全是為了你好,所以,也才懶得再查了。”

  “找我做什麼?”淡淡語氣中不見半絲怨懟,純然直述事實,“你不知道你小堂姑是個不祥之人嗎?”

  “祥與不祥,壬兒並不知曉,可知道的是……”朱佑壬笑嘻嘻,“每日只要在你身旁就會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讓人很安詳、很舒坦。”

  他微斂了笑,語氣認真,“而你,也必須知道的是,在這世上還是有朱昭漓存在的價值,還是有在乎著她死活的人的。”

  細雨迷迷離離似乎有變大趨勢,雪白的身影微起了僵硬,紛飛的雨絲撲打在朱昭漓蒼白臉頰上卻撲不進她心底。

  悠悠然,朱佑壬在雨裏吟起了“西江月”——

  “世事短如春夢,
  人情薄似秋雲;
  不需計較苦勞心,
  萬事原來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
  況逢一朵花新;
  片時歡樂且相親,
  明日陰晴未定!”

  “為何不換個角度想想,”朱佑壬瞇起眼睛望著眼前墓冢小丘,“對你而言,這墓中之人才真是個不祥之人,才真是一攤禍水,若非如此,你又何需去坐那二十年冰封的囚牢?”

  “另種想法,他笑嘻嘻對著墓碑眨眨眼睛,絲毫不忌諱躺在地底下的人,“你好歹也多給了他二十年的風光歲月,怎麼說,都該是輪到你為自己過活的時候了。”

  朱昭漓未出聲,瞳眸裏靜然無波。

  “會跟你說這麼多,是怕以後沒機會了,很多事想太多了只會往死胡同裏鑽,多思無益,不在的人既已遠去,活著的,卻還有漫漫人生呢!”

  “為什麼沒機會了?”朱昭漓不解地望著他。

  “明日,佑壬便要披上戰袍去當個沙場大將軍了。”

  “戰袍?”朱昭漓目中難掩驚駭,“可你只是個王爺文官,出徵的事何以會找上你?”

  “什麼話嘛!”朱佑壬笑,“文官就做不得武將嗎?咱們大祖爺爺永樂帝不也是幾次北徵韃靼,雖然最後一次死於徵途,但好歹也證明了咱們姓朱的血液裏還是流著可以領兵作戰的因子的。”

  “說是這麼說,”她神思忐忑,“可我還是不放心。”

  他淺笑,“放心吧!相信佑壬夠本事就行了,可如果,小堂姑,佑壬這回上韃靼若真是有命去無命歸,行行好,你跟娘可別又把原因攬在自個兒身上了,這回若真有天命,那也是出在朱佑堂那家夥身上,與旁人無關的。”

  “都什麼時候了……”朱昭漓微惱,“你竟還這樣口無遮攔?”

  “若不如此,難不成得哭著去幹活?”朱佑壬笑意未卸,“瞧瞧你,這會兒訓誡人的語氣倒還真有點兒姑姑樣了!”

  旋著傘,他貪玩地瞧著那由傘骨上滴下的雨絲旋成了個水弧,不論明日之行他有多外把握,這會兒,他看來倒還真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生必有死,人道之常,隨哲所不免。皇叔這會兒躺在裏頭,至少圓了他與心愛女子死後同寢的心願,可你呢?今年才十七,別在一個勁兒地將自個兒的心給葬在天命裏了,二十年前的朱見深不捨得讓你為他而死,二十年後,他也一定不願見你為他終日鬱鬱寡歡的。”

  聲音漸落,終至無聲,他同來時一般悄然離去。

  留下依舊怔愣在雨墓前的朱昭漓。

  ●◎●◎●

  彰榮王府,除夕夜。

  朱佑壬頭一回不在王府裏過年,由湛碧落到大小僕役,突然之間,連這個年該怎麼過都有些茫茫然了。

  當然,掃年、換門神、貼楹聯都還是要的,在看過總管祁磊一一遞上的“加宮進爵”、“帶子上朝”、“當朝一品”及“福祿壽喜”的聯紙後,湛碧落一一撕去只剩張“子孫滿堂”。

  “讓茍夫子再寫個‘平安歸來’及‘卸甲歸田’吧。”

  “夫人……”祁磊一臉為難,“過年寫的都是些吉利話,沒人這麼寫的。”

  湛碧落吱了聲,“我管人家怎麼過?對我而言,這兩只楹聯才是我彰榮王府現今最要緊的期盼。”

  沒得說,祁磊只得照辦,接下來便是祭神祀祖的大事了,他利落地遣人在中庭列下長案,準備供以百分,百分者,乃諸天神聖之全圖也。

  百分之前,陳設了滿裏著糖蜜的酥炸面條黏合成塊狀甜點類之蜜供一層,蘋果、幹果、饅頭、素菜、年糕各一層,供上則牽以通草八仙及石榴等供佛花。

  這邊人忙呼著層層堆壘,那一頭卻有只小手自桌下伸出亦忙乎著。

  “小郡主!”

  祁磊再也忍不住一把掀開了大紅桌巾,小手在空中停了停,半晌才爬出了個發上膝上全是塵灰蒙蒙的朱星姥。

  遭人活逮,小丫頭猶是一臉滿不在乎的賴笑。

  “好巧唷!祁伯,怎麼……”她目光巡遊著眼前忙得不可開交的下人,嘴裏還咬著的蜜麻花卻沒歇下之意,“大家夥兒都在忙?”

  “是呀!”祁磊邊嘆氣邊整弄著郡主鑽出後被弄歪了的大紅桌巾,“既然看見大夥兒都在忙,好郡主,您就別再給大家添麻煩了。”

  “大家在忙,星姥自是不能偷懶,”她先將手指上蜜屑舔了幹凈後再出聲,“說吧!有什麼我能幫的呢?”

  “真要幫忙……”

  是祁磊兒子祁康過來出的聲音,他是朱佑壬的跟班,這回壬王上韃靼卻無論如何不許他跟,弄得他這陣子總是滿腹悶氣。

  “就請郡主轉移陣地到灶房裏去找東西吃吧!”

  “不成!不成!”

  朱星姥猛搖頭,“拜神最重誠意,所以這拜神用的供品沒得說,我都得先嘗嘗,確定吃了不會鬧肚子的才能給神吃,省得神明全排到了茅房外,那就沒人能幫咱們上天庭說些好話了。”

  “讓神明吃郡主吃剩的東西?”祁康哼了哼,“這話可別讓王妃聽見了。”

  “就算聽見了,她也沒心思理我,”朱星姥舔著手指頭,雙眸滴溜溜轉,“娘的心思全在塞外那生死未卜的大哥身上,這會兒,我就算用火燒了王府,她還會傻笑著摸摸我的頭,讚聲丫頭本事。”

  “生死未卜”四字弄寒了祁康的臉,扔下手邊的活,他抑鬱而去。

  望著兒子猝然離去的背影,祁磊搖搖頭。

  不能親自跟著王爺上戰場一直就是一這孩子心底的痛,這話若是由別人說出,早挨拳頭了,偏生,話是由向來肆無忌憚的小郡主說的,連回嘴罵都不成。

  “祁總管!”遠處跑來個家丁,“必死居那裏沒了熱水……”

  “我去,我去!”朱星姥跑得比誰都快,“祁伯這兒沒人走得開,只我是閒人!”

  聲音伴隨著人影漸邈,祁總管搖搖頭,恭送這難纏的“閒人”離去。

  ◎●◎●◎

  必死居那兒原是華姑娘住的地方,王爺出徵,華姑娘也沒了影,她雖沒說,可大家夥兒都猜她是陪著王爺去了韃靼,這對歡喜冤家雖從沒在人前表過態,但早就是眾人眼底最樂見其成的一對了。

  這會兒,住在必死居中的是華姑娘的爹華大夫。

  華大夫是讓王妃給死命勸留下來的,年關將至,府裏人多點兒添熱鬧,華大夫留在必死居,歲末寒冬,居裏開了幾日義診,不少病患還是聞訊特意自外縣趕來的。

  除了華大夫,必死居另個幫手是朱姑娘。

  這甫於幾個月前來到王府中的姑娘,娘親只讓大家夥兒稱她為朱姑娘,眾人聞言點頭不敢多問,事實上,不只祁磊,只要在府裏待超過二十年的老管事都認得出,這姑娘和當年那昭漓公主似絕,只是,怎麼可能會有人在過了二十年後還能夠保有二十年前的模樣呢?

  奇哉!怪哉!

  可娘親向來不喜歡下人多嘴,是以,雖然幾個人心底都盤著疑思卻也沒敢多問。

  那邊盤著念頭,這邊朱星姥已來到了必死居外。

  厚雪堆黏在茅廬上,這幢自有小小院落的屋宇在雪飛季節另有一番極其可愛的風貌,小雪屋似地。

  院中原是種滿花花草草的泥地上,這會兒全是白茫茫一片,別說花草,連依姣在時插的那堆小竹片都見不著了。

  朱星姥蹲在籬笆外看見幾個上門求診的病人千恩萬謝地出茅廬小屋,送他們出來的是朱姊姊。

  她也在這裏?

  朱星姥歪著頭想了想。

  這朱姊姊出現得神秘,娘只說她是他們朱家的遠房親戚,原還要她喊她聲姑姑的,朱星姥可不依,兩人明明年紀相當,喊她姊姊已夠吃虧的了。

  不知是否多心,她卻感覺得出,對誰向來都冷冰冰無所謂的華大叔,那雙深黑的瞳眸卻只在看見這朱姊姊時起了些許的不同。

  不同些什麼?

  朱星姥也說不上來,所以這就是她何以沒出聲想先在外頭偷看兩人私下互動的原因。

  躡手躡腳她偷偷摸摸進了院攀上了窗欞,她難得輕手輕腳辦事,是以幾次咕溜溜險些滑倒在雪地裏。

  不過,也幸好,厚厚雪堆掩蔽了足音,她就算真摔了個狗吃屎,裏頭的人怕也是聽不著的。

  隔著窗,裏頭只他兩人,是個暖暖的小世界,朱星姥努努嘴,沒來由有些吃味。

  吃味些什麼?

  她也解釋不清,事實上屋中兩人始終忙著自己手邊的活兒,連交談都不曾,可怪的是,在他兩人之間,就是有股十分自然的默契,不需開口,都能知道彼此所需,並適時供予。

  華大叔伸了手,朱姊姊便遞給他一抹溼巾子,華大叔這邊才咳了聲,朱姊姊那邊就送上了茶水。

  他清理著菜單,她收拾著藥櫃,兩人之間的溝通,不消言語,一切清明!

  為什麼?

  朱星姥邊看心頭邊旋著不解,他們不是在王府裏才認識的嗎?

  認識不過一段時日,何以卻似乎已有著天長地久似的默契?

  那交情,似乎,認識了至少超過二十年!

  二十年?!

  朱星姥笑自己,那朱姊姊連二十歲都沒有,他兩人又從哪去產生所謂認識“二十年”的交情?

  “開年後,我要回鬼墓山了!”

  是華大叔的聲音,朱星姥看見那正站在藥櫃前的朱姊姊明顯震了震,卻沒出聲依舊慢條斯理著手邊的活兒。

  “你……”朱星姥看得出,只是一句話卻似乎讓華大叔深吸了半天的氣,“是否願意和我一塊兒離開?”

  裏頭朱姊姊半天竟愣著沒回頭,躲在窗外的朱星姥卻已在心底伸手伸腳,狂喊了百聲“願意”。

  “昭漓……”

  裏頭華大叔出了聲,外頭朱星姥噘著嘴,原來,朱姊姊有個這麼好聽的名,原來,他兩人早已熟得以名字稱呼了,她從不知道那向來冰冷著嗓的華大叔竟能有如此溫柔醇情的嗓音呢!

  如果,他願用這樣的聲音喊她聲星姥,那可真是立刻要她去死了都成的。

  “之前的事情,我一直找不到機會同你說聲對不起……”

  “不,華大哥!”朱昭漓終於轉過身,一臉的認真,“你從不曾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情,反倒是我,始終還沒同你說聲謝謝,若不是你,世上早就沒了朱昭漓,二十年前就該沒了,你救了我,而我……”她咬咬唇一臉愧色,“卻還害你破了自己立下的重誓!”

  二十年?!什麼意思?朱星姥聽得茫茫然。

  “你從來沒有對不起過我,”朱昭漓亮著美目,幽著嘆息,“你只是幫我延續了壽命,延壽,延壽,這世上也只你擔得起這樣的名了。”

  美!真美!

  連攀在窗外的朱星姥都看癡了!心底嘆息,這朱姊姊本就美得去凡脫俗,這會兒不過是一聲嘆息,卻連她同為女兒身的人都要看傻了眼,也難怪,華大叔要對她另眼相待了,唉,古人有個西施捧心,想來真有此事。

  “可對不起,華大哥,”朱昭漓斂下瞳眸,沉默良久,“為了回報你的恩情,昭漓可以陪你四處行醫,卻就是……”她再度咬緊著唇,“就是不能陪你一塊兒回鬼墓山。”

  華延壽僵身良久,屋外雪落得急,他人雖在屋裏,卻能感受到那股窒人的冰魄,就像那二十年裏,壓沉在她身上的冰魄玉石一般。

  對於這樣的回答他心底雖已略有數,具正聽到,卻另是種澀苦。

  “為了步愁?”

  她沒出聲,卻形同默認。

  屋裏死寂良久,朱星姥將頭縮得更低,烏龜似地,深知這會兒更不能出現了。

  “對不起!”是朱昭漓細細的嗓音。

  “你沒有錯,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華延壽恢復了原有神色,淡淡然,他看著眼前垂低螓首他看護了二十年,也愛了二十年的美麗少女。

  “這事若真要細究,”他淺淺地笑著,卻難掩澀意,“也只能歸咎於天命了!”

  他想了想,“不知那時你是否聽到,冰封前我曾對你說過,如果你不是朱昭漓,這故事,勢必改寫……”

  她看著他沒作聲,不敢告訴他,這句話,曾是當初阻止她回想起過去的一個重要關鍵。

  私心底,她似乎尚可承受來自於別人的傷害,卻不願接受來自於他的背棄!

  他畢竟,是曾在她心底很重要很重要過的一個人,直到,那個將她救出冰魄玉石的男人出現,才改變了這一切。

  “所以,”他輕嘆口氣,“既然當初我已做下了決定,本就該接受這故事已然改寫的結局,而你……”

  他真心誠意地說:“日後也別再記掛著什麼恩情之類的胡話了,華大哥已經幫別人耽誤了你二十年,今後執掌命運的,就是你自個兒了!”

  “華大哥!”朱昭漓嚶嚀一聲哭倒在華延壽懷裏,她口口聲聲不願負人,卻畢竟,還是負了他的惰。

  “對不起!”

  一聲飽含著為難的道歉讓華延壽僵了身軀,半天才回過神撫慰著哭泣中的她。

  而窗外,看傻了的朱星姥,盡管飛雪飄落卻絲毫感受不到寒意,不多時,竟在窗外杵成了個眼睫上還凝著薄霜的小小雪人兒。

  一個原是不解愁的小人兒,卻突然胸懷間滿是連她也弄不清楚的情緒。

  這感覺,就叫愁味兒嗎?

  注:小郡主實名為“朱、星、
  女若”。但不知“女若”何音何義,故以“姥”替之。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7:27

第九章

      初夏的燕京城。

  朱佑壬的凱旋歸來為整座京城帶來了熱騰騰的氣氛,也為彰榮王府帶來了久違的熱鬧。

  湛碧落四處忙酬神,另邊,還得笑逐顏開打發絡繹不絕上門恭喜討賞的人們。

  這些人,湛碧落在心底哼了哼,佑壬出徵時也不知全上哪兒去了,這會兒倒是跑得快,人情冷暖,如人飲水,點滴自知,也難怪這孩子執意要辭官了。

  原先朱佑壬有好些官場朋友都紛紛致函邀宴,卻全讓他給推了,歷經生死劫數,這會兒,他惟一想陪的只有自個兒的親人罷了。

  晚膳時刻,餐桌旁,湛碧落特意讓祁磊、祁康父子及王宸三大教頭全上了桌,佑壬不在時,這些人才是真正護妥了王府的人,這會兒佑壬能夠無恙而歸,他們才都是真正最關心他的人,這時候,自是不該再有主僕分際的。

  原先祁磊、王宸等人是怎麼也不敢同座的,最後還是讓朱佑壬幾句話給嘻嘻哈哈拱上了桌,幾個人坐在桌上,一雙雙眸子滿是激動看著眼前那高大英挺,歷經戰火卻更加英姿煥發的主子。

  尤其是祁康,還趁人不注意時偷擦了幾回眼角裏的淚水。

  桌上除了這一大夥人和湛碧落外,還有個凈是微笑著沒出聲的朱昭漓。

  朱佑壬在母親一再幫他夾入菜肴使他再也無法消受之際,才摸摸肚子環視眾人一圈,“方才一回來就覺得不對勁了,可始終想不出問題在哪。”

  他將視線轉回母親。

  “這會兒想起來才知道是太安靜了,”他左顧右盼,“怎不見我那寶貝星姥妹子?難不成,”他挑高眉毛,“和大哥玩躲迷藏?”

  提到朱星姥,湛碧落垮了瞼,虎地一下重重放下碗筷。

  “吃飯時別提她,省得我吃不下東西!”

  “幹麼氣成這樣?”朱佑壬對著寒著瞳的母親不當回事凈笑著,“這丫頭向來不都是您的心頭肉、手上寶?”

  “還說,”她氣得牙癢癢,“這小丫頭的胡鬧脾氣還不都全你這做大哥的給縱生出來的,要不然又怎會……”

  湛碧落瞪了兒子一眼,不再說話,吞了白飯也吞了下面的話。

  “若真要追究起縱壞朱星姥的主謀,這事且有得爭議,”朱佑壬瞥了母親一眼,涼涼笑,“好笑,這還是我頭一回聽見有人在怪咱們太寵那小魔頭,難不成,丫頭同男人私奔了?”

  一句玩笑話卻引來眾人佩服的眼神,和湛碧落還停在喉間的那口白米飯。

  急急噴出了米飯卻害得她險些噴岔了氣,幸好她身旁的朱昭漓端來了水,這才止住了她的猛咳。

  “死小子!”湛碧落邊咳嗽邊罵,完全沒了兒子不在身邊時的慈母光輝,“你外頭死不成,是為了想回來嘔死你老娘的,是不是?”

  “幹麼這麼禁不起打擊?”朱佑壬順了順她的背脊,眼角含笑波。

  “怎麼,罵不著女兒,還得兇兇兒子才能出得著氣?”他摸摸下顎思索著,“這可真是燕京城的頭條大事了,不過,依那丫頭的眼光,外頭尋常人等想來她是看不上的,斷不會是跟著什麼戲子、馬夫之流的人偷跑的。”

  “少爺!”是祁康悄悄出的聲音,“這回,任您聰明絕頂也絕計猜不出郡主是跟誰……”

  朱佑壬持箸敲打桌緣,漫不經心吐了三個字——

  “華延壽?”

  一瞬間,他再度贏得了眾人五體投地般的讚佩眼神。

  “為什麼你會知道?難道那丫頭曾同你提過?為什麼你什麼都沒有跟娘說?為什麼你明知她若跟他,這一輩子肯定沒好下場,你卻沒好好勸勸她?為……”

  “娘!”

  朱佑壬幫母親盛了蓮子雞湯塞進她手裏,暫時止了她的不歇的話語及緊張。

  “星姥什麼都沒同我說過,我只是由她盯著人思春的眼神猜測的罷了,只是……”他強忍著笑意,以免再度招來母親責難,“只是我沒想到她是認真的,更沒想到華大叔會由著她跟。”

  “華大夫也是被逼的!”

  在旁出聲解釋的是祁康,此話一出,王宸、賀歸仁、章承儒三人在旁猛點頭,證明這些人個個都有在場證明。

  “除夕夜,哪家不來點兒小賭應應景?少爺您不在,咱們都怕小郡主悶得慌,她四處邀賭做莊家,咱們也就只得一個個全陪著她了。”

  “是呀!那一夜,可真是熱鬧非凡!”是祁磊接的話,邊說話目中還邊綻著亮彩。

  那一夜,因著王爺不在,大家夥兒都有種前途未卜的傷懷,是以全忘了分際拿出老本四處開殺,而他,還收獲頗豐的呢!片刻後,祁磊那因贏錢而綻亮的眸在觸著湛碧落銳利眼神後忙急急垂下。

  “看來,”朱佑王哼著氣,“我不在時,你們都還活得不錯嘛!所以……”他搖搖頭深覺好笑,“星姥也硬拉著華大叔來賭,還故意,將自己輸給了他?”

  “是呀!是呀!”祁康接下話,想起那又精彩又令人錯愕的一夜,“原先郡主拉著華大夫下來玩牌九,華大夫推了又推凈說不會,郡主就說好,那咱們就賭骰子,一局定輸贏,只一局,從此再也不來吵人。”

  “想來,賭前並未先說明了賭注為何?”朱佑壬慢條斯理啜著熱湯。

  “就是說嘛!如果你在就好了,”一旁的湛碧落恢復了理智,嘆口長氣,“延壽壓根就沒在意那丫頭說些什麼,一意只想盡快打發丫頭走圖個清靜,哪想得到,贏了一局竟得了個甩不脫的黏人精。”

  真是失算至極!

  湛碧落瞥了眼安靜坐在一旁的朱昭漓,在心底嘆息。

  當初她死命留著華延壽為的是昭漓這孩子,原想能為這兩杯溫吞水多制造點共處機會,這麼多年了,她自然明白延壽對昭漓的心意,也知道當年昭漓對這男人確實也曾動過心的,可千思萬想沒料到,竟會殺出個朱星姥!

  想起星姥親娘的下場,湛碧落眉毛鎖了又鎖,如果這丫頭又走上了和她生母相同的路,可讓她,怎生向妹妹交待?

  “後來延壽要回鬼墓山時,這孩子硬是不顧我的反對,死命地要跟著延壽走,口口聲聲願賭服輸,烈女不輸兩次,輸了就是輸了,沒得抵賴……”看著兒子,湛碧落眼底起了殷盼,“你這做大哥的,還不趕快幫我想點辦法,上山將丫頭給拎回來?”

  “算了吧!”朱佑壬嘻嘻笑,“丫頭大了關不住的,關得住人關不住心。”

  “什麼叫算了?”

  湛碧落瞪大眼一臉心疼,“這事兒縱不得她的,這丫頭,咱們是看著她長大的,你忍心見她撞得灰頭土臉一身傷嗎?”

  “不忍又如何,”朱佑壬斂起笑對著母親緩緩出了聲音,“成長的代價本就驚人,可有些時候,若非親自一嘗,誰又能決定‘怯情’與否?”

  湛碧落煞停了聲音,自兒子眼底看見了然。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湛碧落心底一驚,沒想到這孩子竟連怯情的事兒都知曉了?

  眼神自母親身上移開,朱佑壬看著自始至終沒出過聲的朱昭漓。

  “所以,到末了,結論就是不該跟的跟了,該跟的卻沒跟?”他勾勒著笑容,“換言之,小堂姑,”他眸中凈是玩味,“在你心底,已有了最終抉擇?”

  “什麼最終抉擇?”湛碧落眼神在兒子和不出聲的堂妹之間兜著圈,怨著聲,“說些什麼都聽不懂!”

  “人家的事情,娘聽懂做啥?”朱佑壬笑嘻嘻,話鋒一轉,“娘!這回兒子出徵,您肯定是四處求佛了。”

  “是呀!”她再度添滿了笑,“你怎麼知道的?”

  “若非神佛顯靈,你兒子這條命還真的差點兒就給閻王當女婿了。”

  “是嗎?”聽得驚險問出聲的是祁康,“少爺,那究竟是何方神祗將您給救回的?”

  “是只叫小奇的鳥神和個……”

  朱佑壬話還沒說完便惹來哄堂大笑,人人眼底寫滿了不信。

  “嘿!別這樣,”朱佑壬也陪著笑,“沒騙人的,可別不信!若非小奇,吾命已絕,不過,小奇只是暫時延下了我的命,那在韃靼王子面前護下我命的卻是依姣師兄辛步愁。”

  “依姣師兄?”沒留意身旁朱昭漓聞言猛然僵住的身子,湛碧落凈是好奇追問,“怎麼這麼巧,依姣竟有個師兄在韃靼?而且,還能使那韃靼王子聽他的?”

  “所以我說娘有四處拜佛嘍,”一句甜話再度哄得湛碧落笑靨如花,“若非神佛讓辛步愁曾救過呼喝延一條命,若非神佛讓辛步愁為情所困避居韃靼,你兒子這條小命還真是險些就沒了。”

  “既是如此,”湛碧落熱呼著,“你回來時怎不邀人一塊兒來?好歹得讓娘親自謝謝這個大恩人呀!”

  “叫不回的。”朱佑壬搖搖手心底也砸著舌,就算真叫得回,這會兒打死他也不會讓那男人回來的,誰說得準依姣會不會情海生變,突然和她師兄來個舊情復熾?

  “人家心底有個大創口,就怕觸景傷情,餘生裏怕都不敢再回中原唷!”

  刻意用“餘生”兩字加重猛藥,朱佑壬果真在朱昭漓臉上見著失落,嘻嘻一笑,低下頭,他開始向眼前大餐進攻,自動結束了話題。

  此事看來已有著落,先填飽了肚再說吧!

  夜裏,朱佑壬敲敲門進了朱昭漓閨閣。

  “你既然沒同華大叔走,想來心裏是割捨不下他的……”他看著倚在窗牖旁的朱昭漓,“既然如此,為何不去尋他?”

  “尋他做什麼?”她看著院落裏幾點流螢,幽著嗓,“我是個命硬的人,在他身邊會累了他,如果他能在異域裏有不錯的發展,我一樣會遙遙為他祝福的。”

  “祝福卻不參與?”他笑笑,“若幹年後,你確定不會後悔?這一生,先是讓人給誤了,然後,又讓自己給誤了?”

  踱近安靜的朱昭漓,朱佑壬輕語。

  “即使發展再不錯又如何?他的心是空著的,能救人卻無法自救,他需要的……”他斬釘截鐵,“是你這帖世間僅有的活藥。”

  她身子僵硬,那段屬於去憂的歲月一再在她腦中浮現。

  “如果彼此都是真心相愛,又何必要讓遺憾不斷在你們之間重演?之前存在你們之間的情感或許會因著事情尚未定論而有所保留,可現在所有事情己塵埃落定,為什麼不能給彼此一個在異地重新開始的機會?”

  一把將愣在窗牖旁的她扳過身,朱佑壬一臉認真。

  “不論你是朱昭漓或曾代表過什麼身分,你必須記住的是——”他用手試圖撫去她眉心總鬱結不散的輕愁。“你才十七,別凈將那段對你壓根就不存在的年歲強行扣在自個兒身上,明明是個小女孩兒卻要盤著個老婆子似的心思,硬載個白發宮女話當年的憂愁,硬成了個終日只信天命的縮頭烏龜……”

  長長一串連珠炮,朱佑壬自個兒倒先笑了。

  “對不起,請自動省去烏龜這段,佑壬沒罵你的意思,只是,你和那家夥都還年紀輕輕,卻都是同樣沉得住氣的拗性,你不去,他不歸,難道,這一生,當真要如此錯過?”

  這一生,當真要如此錯過?

  他的話如警鐘般不斷在朱昭漓腦海中吶喊著——

  當真要如此錯過?

  她將無助的目光攀向他,細嫩嗓音像個迷途的孩子。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一臉惶惑,“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不打緊!”朱佑壬笑中半是撫慰,半是松了口氣,日後,看來他是甭再擔心辛步愁這只頭號大情敵了!

  他伸手拍了拍她纖弱肩頭注入信心。

  “相信我就成了,打小,姑姑就知道佑壬本事的,”他笑了,用孩子氣的笑容,“不是嗎?”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7:41

第十章

    初秋腳步漸漸移近,朗朗的青天上開始出現了成群追逐的雲霓,綠洲地的青綠也漸漸染上了點點金黃。

  登上淩霄峰頂,凝視塞外,只見萬裏蕭疏,莽莽蒼蒼,遼闊無際。

  可這一切,對於身在韃靼的辛步愁並沒有太大的吸引力。

  別說天氣,他連那幾個由呼喝延送至他營帳的韃靼美人兒都沒多搭理,不但沒理,還索性搬出了營帳,省得那些八爪女老來煩人。

  自從來到韃靼,他才首度改變了之前錯誤的觀念,韃靼在醫理上不僅並非真是不毛之地,而且,還有些不少是他可以學習的。

  元朝滅亡,順帝北走大漠,蒙古貴族分裂為二,東方的稱為韃靼,西方的稱為瓦剌,蒙族向來受中醫、藏醫影響很深。

  元時,蒙人在醫藥方面,對於漢族醫藥及養生之道至為重視。

  蒙族依遊牧過活,善騎射,在骨傷上擁有極豐富的實際經驗,如《蒙古秘史》等文獻中就載有用燒紅的鐵烙治療流血的傷口,用蒸氣熱罨的活血方法治療內傷的法子。

  元代時的《永類鈐方》和《世醫得效方》對骨傷科均有極重要的貢獻,前些日,辛步愁還衍用了書上的概念再創新招,為個自馬上重跌而下的老漢雅裏斯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懸吊復位療法。

  雅裏斯被抬入他營帳時頸椎骨折脫了位,光會嗯嗯哼哼,連話都說不全,加上年紀又大,一幹子送他來的人全都認定了愛逞強的他這日就算活得下去,下半輩子也只能在床上捱日子了。

  眾人眼前只見辛步愁用一塊長巾,從雅裏斯頜下繞過後腦係牢接在一根繩上,繩另一頭拴在房梁,讓他坐在一個大酒壇子上,再咕咚一聲準確地踢去了壇子,利用其身體突然由坐變蹲的變化完成了成功的牽引復位。

  那日後,辛步愁營帳外每隔幾日便被人堆滿了殺洗妥當的獵物或小羊羔,全是雅裏斯的子孫輩為了感念他救回老人家一命的謝禮。

  辛步愁先是推卻了幾日,之後實在拗不過,也只得收下,不過還是請他們少堆些東西,他只一個人,東西太多吃不完,光瞧者也嫌煩。

  隨著時日,他已在這只遊牧民族間建立止了個特殊的地位,沒人再拿他當異族人士看待,他依舊寡言淡漠,卻深得眾人愛戴。

  就連他自己,也因著忙碌於吸收另個地方的知識,嗜習著不同的麻醉、縫合、器械等經歷而生活得更加充實。

  自然,也就沒有時間去看逐雲、聽風鳴……

  或者,思念某個人了!

  直到那一天,他自外而歸被人給喚進了呼喝延營帳內。

  一進帳,呼喝延虎吼似的笑聲險些震破了辛步愁耳膜,他顰了顰眉,這家夥,還當自己在戰場上嗎?

  “辛老弟,”呼喝延呵呵笑,“剛從闊灤海那邊回來嗎?幾日沒見,老哥哥可惦你得緊。”

  “是嗎?”辛步愁淡淡然下意識摸摸耳朵,“可幾日沒見,我的耳朵卻舒坦多了。”

  “不可能!”呼喝延親昵地攬了攬他肩頭,“人雖見不著?我可整日在嘴邊叨念著你唷,說你耳根不癢,老哥哥可不信。”

  “你派人找我來,”辛步愁在他招呼下落坐皮氈,淡然問道,“就是要和我討論耳朵的事情?”

  “當然不是!”呼喝延笑意晏晏,“這些日你不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方才你進我營帳前難道沒見著有人在外頭搭臺子?”

  “幹麼?”辛步愁不帶勁,“又是角力大賽?”

  “不!”他搖搖手。“是那日打咱們這兒離去的壬王爺,回燕京後與他們大明天子一塊兒回送咱們韃靼的和平贈禮。”

  呼喝延扳著手指頭,笑意更濃,“金絲織品、銀制器皿、中原特產蜜果點心、字畫陶瓷……”他數了半天笑嘆口氣,“更絕的是,壬王還特意請了燕京出了名的戲班子來咱們這兒演幾出野臺戲,還請了通議管事先將腳本在演前印妥了發送,說想讓咱們人民嘗嘗中原人情風土事物的風雅典故。”

  “是嗎?”辛步愁向帳外瞄了瞄,果見著一群韃靼婦孺興高採烈手上捉著紙張比手畫腳著,他轉回頭看向呼喝延,“這男人倒是懂禮的。”

  “是呀!是呀!”他笑晏晏。

  大明皇朝尊重了的感受,只不過……”他搔搔頭一臉不解,“壬王爺也送了份禮給你,按理說,你是他救命恩人,可為何他會送這樣的禮呢?按理說,他這麼懂禮的人是不該送這樣的禮……”

  “成了!”辛步愁打斷對方,漠然環著胸口,“他到底送了什麼給我?”

  “千裏迢迢,”呼喝延心裏依舊盤旋著疑惑,“壬王他送了個女人給老弟。”

  “女人?!”辛步愁瞳眸寒漠,下意識便要開口讓呼喝延將這禮給退回燕京。

  “是呀!若是個千嬌百媚的女人也就罷了,可卻偏生……”呼喝延鎖著眉有些接不下去。

  “偏生怎樣?”聽見後語,辛步愁反倒被挑起了興趣。

  “那是個,”他澀然而笑,一副幫朱佑壬深覺羞赧的樣,“又聾又啞又瘸又長滿了麻斑的醜女。”

  邊說著話呼喝延身子還邊泛起大小疙瘩,那日初見著壬王遣人送來給辛步愁的“禮”,他乍見之下的反應就是如此。

  聞言辛步愁反倒沉默了,朱佑壬是個聰明絕頂的男子,每著棋都有他的思量,送這樣的“禮”自然也有他的原因。

  見辛步愁不說話,呼喝延一邊勸慰一邊幫他出主意。

  “你也別為難了,雖然他是你們大明的王爺,反正你又沒打算回轉中原,倒也不需買他的帳,這女人不論咱們怎生安排,壬王也看不見了,老弟先忍耐個幾天,過些日子等她那些唱戲的同鄉離去後,小王再來幫你想辦法,還有……”

  他自書牘中取出一封信函遞給他,“呶!給你,這封信是同那女子一塊兒來的,是壬王爺給你的。”

  辛步愁攤開信,上頭寫道——

  辛兄臺鑒:

  壬在韃靼承兄鼎協,不勝感念。
  韃靼別後,想兄在異地萬事均妥,惟欠心藥一帖。
  區區藥引,懇請笑納!

  心藥?!辛步愁滿腹疑雲,什麼意思?

  此女,名去病,換言之,從頭到腳都是病,
  後半生若無神醫相伴,想來命不久矣!
  外傷便罷,最麻煩的,還是她的心病。
  外傷易醫,心病難療,此女心病,就在太信天命。
  天命雖達、但真情,卻才使人在逆境中得以活存的原因吧!

  辛步愁愣了愣,持著信的手掌冰冷著——

  去病去憂,
  朱顏未改,
  昭然若現,
  漓水之湄。

  “那女子……”啟了嗓,辛步愁才發現自己的喉間有多麼緊繃幹澀,“現在何方?”

  “你人不在,我只得先將她安置在你營帳裏,她一來,還嚇得那幾個韃靼美人兒都跑光了……”

  呼喝延話還沒說完,眼前人影已杳,沒得說,只得訥訥然搔搔頭。

  “這辛老弟也是怪脾氣,營中有美人兒時躲得跟避豺狼似的,這會兒,不過是個醜女,卻為何跑得這麼快?”

  想了半天,他頭發都快搔光了,卻依舊想不出個所以然。

  ※◎※◎※

  甫掀開帳幕,辛步愁半天回不過神。

  除去營帳,除去外頭蔽天的風沙,眼前所見,一桌一幾全是那時在八義集時他所寄住的醫館模樣。

  當然,除了擺設,還有那正背對著他搗藥的少女,不同的是,他的去憂美若天仙,這叫去病的少女,聽見聲音轉過身來,貌似無鹽,臉上凈是疙瘩,可雖是滿臉疙瘩,他卻依舊在其中輕易尋著了那對讓他魂牽夢縈了大半生的美麗眸子。

  “你回來了?”

  見他進帳,少女倒是處之泰然,她踱過來幫他先卸了皮裘取下氈帽,那模樣,就像當年去憂在八義集時伺候他時一樣。

  他不出聲看著她行動自如的腳。

  “我以為……”他悶著笑,“呼喝延告訴我在營帳中等著我的該是個又啞又聾的瘸子姑娘?”

  “在人前是的,”她輕輕掛著笑,“可若在你面前還要扮,那就太累了吧。”

  “所以,”他打量著她的臉,“你以前就老想要我給你種服了就不會再被人盯著瞧的藥,這會兒,去憂姑娘如願了嗎?”

  “如願?”她哼了哼,“才沒呢!原來,太好看的和太難看僅是一線之隔,同樣是會惹來斷不絕的議論與眼神的……”

  “所以……”他輕輕揚手撕去那黏在她美麗瞼龐上的偽裝,“這會兒的去病也該變回小去憂了吧?”

  她闔著眼不出聲,由著他久違的手指在她臉頰上柔柔滑動著。

  有多久?她心生疑思,她的身子等待著這熟悉而令人戰栗的悸動有多久了呢?

  撕開表皮,裏頭還有一層層關卡,沒得說,辛步愁只得拉著她躺在他膝頭,取了清水,輕輕地幫她揉搓著,就怕一個不慎弄傷了她細致的肌膚。

  “是我二師叔的傑作?”他苦笑發問。

  她點點頭,臉上起了搔癢感,卻只能閉緊了眼強忍著不敢笑。

  “你師叔說他的大作只有你能清妥,換了人,我就等著破相吧!”

  “他這麼說了你還執意要來?”

  “如果你當真不要我……”她幽幽的語氣隱著幽幽的嘆息,“那麼,破不破相對我都不再重要!”

  他沒說話,停下手上的活,心頭是濃濃的感動。

  見他沒動作,她小小聲輕問:“好了嗎?”

  “還沒!”

  他用唇回答她,並傾下身用唇烙上了她的唇。

  好半天後,一個重新恢復了絕傃豐採的朱昭漓,才亮著幸福的瞳眸輕偎在辛步愁懷裏。

  “為什麼……”他一邊把玩著她纖纖素指,一邊睇著她,“為什麼決定要來?”

  “之前,”她在他懷中嗅著熟悉的草藥香,湧生此生已足的喜樂,她睇著他,瞳眸中凈是柔情,“我想尋回的是屬於朱昭漓曾有的歲月過往,可過了這麼許久,我才領悟到,屬於去憂的那段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當步愁的去憂?”他淡淡問著,心底卻是繃緊了弦。

  “當步愁的去憂!”

  她點點頭,毫不猶豫給了他,他想要的回答。

  他摟緊著她,回想起初時見著她一個睡在冰魄玉石裏的美麗少女,一個躺在透明棺槨裏的神秘女郎,到之後天真無邪的去憂,到那承載者過多悲傷盡信天命的朱昭漓,到今日能讓他牢牢實實握在手心,將與他終生為偶的伴侶。

  這,就叫美夢成真嗎?

  美夢畢竟是成了真的。

  三日後,辛步愁與朱昭漓在呼喝延的主持下,趁著大漠裏的野戲臺尚未拆除前在眾人面前舉行了婚誓。

  前一場戲裏的“西廂情緣”還讓韃靼眾婦女尚未自繾綣情深中回過神,接下來這幕貨真價實的俊郎美女鴛盟,才真叫她們傃羨不止。

  “你說那嫁給辛大夫的仙子般的女子,真是那日同戲班子一塊兒來韃靼的無鹽瘸女去病?”

  一個個女人在臺下交頭接耳,在接收到肯定的證實後上交頭接耳成了一個個心動的企盼。

  也許有一天,她們也能美夢成真?

  “趕明兒個,我也要上辛大夫那兒求診!”一個肥婆喘著氣擠在人群裏,眼底凈是星子夢幻。

  “求啥診?”旁人好奇。

  “即使得耗盡千金萬兩……”星眸肥婆指著臺上的樣本,噴著唾沫,“那!那!那!我就指定要辛大夫將我塑成他的夫人那模樣。”

  旁人紛紛搖頭離去,由著星眸肥婆繼續她的美夢,夜將至,想作夢的人還是先回家躺下會快些。

  而當呼喝延乍然見著那醜得嚇人的去病姑娘上成了美麗動人的去憂姑娘時,這才了解了朱佑壬的用意。

  “好壬王,果然聰明!”

  他對著眼前璧人笑呵呵,“這樣美麗的姑娘若真依原貌由中原護送到韃靼,一路上可還不知道會招惹多少麻煩呢!”

  “去病亦去憂,”他做了完美注解,“果真是個天賜的大禮!天賜的大禮!”

  辛步愁輕擁著身旁天賜的大禮,向來鎖緊了的眉宇隨著唇角難掩的笑意漸漸淡了、遠了、杳了……

  既有了步愁,就該有去憂,這樣的人生,才堪稱得圓滿。

  不是嗎?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3 00:08:05

尾聲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數年匆匆。

  一輛馬車遙遙行了數月餘,終於由塞北進入中原,馬車上一對夫妻在入關後首站八義集做了稍事逗留後,繼續撒蹄,朝向鬼墓山奔去。

  馬車到了入山口卻遭到攔阻,一個清朗朗嗓音硬生生擋在車駕前。

  “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若想入此山,留下買路財!”

  馬兒停下,珠簾內伸出一只蔥白嫩玉似的小手,再探出了張絕麗似仙的清麗臉蛋。

  美麗的少婦和正執著韁繩的夫君忍不住對視一笑,對方那話放得惡狠狠,那氣吐得意蕩蕩,卻偏偏,還只是個年僅八歲左右的男孩。

  執韁繩的男子淡著笑意審視眼前男孩。

  “你娘是甘薔絲?”

  男孩手上原還揣著把大刀的,這會兒聽見了男人的問話連手上的刀都嚇扔了。

  “你是誰?為什麼知道我娘?”氣勢被人硬生生扼斷,他歪著脖子,好奇探視著眼前男人。

  “我是死財門徒,與你娘師出同門。”

  “騙人!”男孩倨高著頸項哼哼氣,“咱們死財門的人,由大到小由老到幼沒有我於崎不認得的。”

  “我不騙人的,”男人依舊淺著笑,“我是死財門三徒華延壽的徒兒,我叫辛步愁。”

  “華延壽?”於崎往草叢裏喊了喊,“婭婭!你外公有徒兒嗎?”

  “不知道,從來沒聽過!”

  這會兒辛步愁和朱昭漓才發覺草叢裏還伏著小小人兒,而且,不只一對,是兩對眸子,只是,那兩對眸子長得極像,長長的晶亮丹鳳眼,像煞了那在辛步愁年少時整日兜在他身邊打轉的小女孩兒的眼。

  隨著聲音,小腦袋兒鑽出了草叢,果真是兩個年僅六歲左右的小娃兒,一男一女,是對雙生子,不過兩人神情迥異,那叫婭婭的女孩一臉古靈精怪,直讓朱昭漓想起了六歲時的朱佑壬,那小男孩,神情就明顯漠漠然,不太愛理人的模樣了。

  “你說是不是,厚辰?”女孩瞥向男孩,沒得著反應,轉回頭她看向辛步愁兩人,卻突然亮起了笑容,“不打緊,無論如何,我都許你們上山的。”

  “為什麼這麼好?”朱昭漓逗著她,喜歡她的甜笑。

  “一來,因為你們生得好看,二來……”那叫婭婭的女孩一副小大人樣,“大叔叫‘心不醜’,人好看,心又不醜,那麼,自然是好人嘍!”

  心不醜?!

  兩個大人聞言同時莞爾一笑,這倒是個好注解!

  “朱婭婭!”於崎插起腰,“我比你大,這兒是我做的主,我只是問你的意見,可沒讓你做決定!”

  “成!崎哥哥,你做決定,你比我們大,比我們本事,自然,是該由你做主的,”朱婭婭漾起甜笑對著於崎後方朗著聲,“這學人攔路打劫的遊戲,本來就是你帶的頭的!自然,也該由你來決定如何處理。”

  “是嗎?”於崎搔搔頭,這遊戲本是婭婭出的主意,這會兒,她怎麼會這麼好要將決定權交到他手上。不管、不管,他昂起胸膛一副帶頭老大的模樣,“是呀!這裏的事兒可得全由我來做主的……”

  他話說了一半被哀叫聲打斷,原來是後邊一只老掌揪住他耳朵將他半拎在空中。

  “死小子!你爹娘千叮萬囑將你托在鬼墓山學本事,你啥都還沒學成,竟先學會攔路打劫!”

  “大爺爺,您輕點兒吧!”婭婭眨巴著無辜的丹鳳眼,“崎哥哥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只是貪玩了點,偷刀是他的主意,打劫是他的主意,我和厚辰也是被他逼來的,可您真的別生氣,當心氣壞了自個兒身子劃不來。”

  “死小子!學學婭婭!人家還小你兩歲呢,瞧瞧她,多懂事,你娘老指望你會是個奇跡,我看,你八成會是那第一個有本事氣死‘死人債主’的奇跡!”

  中年漢子叨叨念,卻在眼底見著馬車上那環臂含笑望著他的男人時乍然停下。

  “步愁?”牧金鑠這邊甫放下雙耳紅通通的於崎,那邊已箭步上前雙手握住了那由車上跳下的辛步愁雙肩。

  “是你嗎?步愁小子?”

  “是我!大師伯。”

  “真好,真好,那天我和你二師伯還正念起你……”牧金鑠拍拍他肩膀,目中滿是欣慰,“過兩天是你太師父生日,你是專誠為此趕回來的?”

  辛步愁淡著笑點點頭。

  “那就甭在這裏浪費時間了,咱們快上山去,大夥兒都很掛念著你呢!”

  片刻後,牡金鑠招呼著三個毛孩子坐進坐進車廂裏,他則和辛步愁坐在駕車臺上,牡金鑠先和對著他淺笑問安的朱昭漓打過招呼後,再轉回頭和辛步愁話起家常。

  “你娘子……”他目中有好奇,“就是當年那冰魄娃娃?”

  辛步愁點點頭。

  “美若天仙!”牧金鑠搖搖頭,繼之給了他一拳,“難怪你這悶葫蘆會為她火燒靈樞屋不告而別。”

  辛步愁看著前方沒作聲。

  “幾個孩子了?”

  “沒有!”他瞅回牧金鑠,“冰魄玉石還是有副作用的,她身體始終不太好,所以我沒打算讓她再為這種事折騰。”

  “身子不好不打緊,反正有你這神醫在,這次回來,打算什麼時候走?”

  “不走了,”辛步愁搖搖頭,“在外頭遊歷夠久,我們已經決定回來定居了。”

  “那好、那好,反正咱們山上大得很,人多點熱鬧。”

  “其它人呢?”辛步愁看著牧金鑠。

  “薔絲生了三個,全是壯丁,送了這個最大的跟著他外公學本事,卻……”他壓低嗓,“樣樣都好,就那腦子像極了他娘,直腸直肚,學東西老少根筋。”

  “也許是太小……”

  “不小啦!”牧金鑠擺著手,“人家朱佑壬和依姣那對雙胞胎比他還小兩歲卻精死了,朱佑壬這幾年在江南經商有成,富甲一方,可疼老婆得緊,一陣子就嚷著要過小倆口的日子,所以也將兩個孩子丟了來,再扔下一堆生意給他那三大教頭師傅,帶著老婆四處遊歷,不過,甭擔心,過兩天你太師父生日,他們一定會趕回來的。”

  “星野呢?”

  說起自己徒兒,牧金鑠呵呵笑,“那兩個家夥拖了這麼多年,總算在去年底給我乖乖成親了,這會兒,琉陽正大著肚子,你三個太師婆伺候一個,這丫頭的命還真是不錯。”

  一陣沉默後,牧金鑠側過頭瞥了辛步愁一眼。

  “東問西問,最想問的卻鎖在肚裏?”他哼了哼,“小子,你最想問的是你那師父吧?”

  辛步愁點點頭,凝著嗓,“他老人家……還好嗎?”

  牧金鑠哼著氣,“不好!不好!非常不好!他整日過得簡直是逃亡的日子!”

  “逃……”他傻眼,“亡?”

  “是呀!”牧金鑠用力搖頭,“早勸過老三不會賭的人還直是見鬼的一次都不能心軟,沒事贏了個小姑娘在身邊趕也趕不走,轟也轟不去,還真是……”他嘆口長氣,“慘絕人寰!”

  “真這麼慘?”辛步愁蹙著眉,“是朱星姥?”

  “不是那意志堅定的蠻丫頭還會有誰?”

  牧金鑠白了他一眼。

  “無所不用其極整日死黏著你師父,大江南北,死跟不休,你師父也是死腦筋,咱們都勸他用點手段打斷那丫頭的腿,或讓老二做場法事斷了她死跟的念頭,或叫忠義莊的人來揍她,可你那笨師父一聽說咱們想幫他的忙對那丫頭不利,反過來冰冷著臉扭頭就走,還放下話,誰敢對那丫頭不利就會讓誰後半輩子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牧金鑠做了戰栗狀,“死人對頭掠下了這樣的狠話,誰還敢多事?”

  “師父向來誰的帳都不買的,卻何以……”辛步愁起了疑惑,“對這丫頭似乎有些與眾不同?”

  “誰知道?”牧金鑠聳聳肩,“老三說他當年曾對不起人家的娘,留下了遺憾,是以對這丫頭他就是硬不下心,鬼才知道當年老三曾做了什麼對不起朱佑壬他老娘的虧心事?”

  “也許我們不該為師父擔心的……”辛步愁淡著嗓,幽幽看著遠方,“聽起來,師父也許也對那少女另有層連他自己都還沒察覺到的特殊情愫……”

  “胡扯、胡扯!瞎鬧、瞎鬧!“牧金鑠硬生生打斷他的話。

  “你大師伯這輩子雖從未曾談過情愛,可好歹看也看多了,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有這樣躲躲追追,纏鬧不休的……”

  辛步愁漾著無所謂的笑容,由著他叨念著,揚高鞭子加快速度,載著一車子笑鬧聲響,奔向他最思念的地方。

  這長長一路的奔波,總算,也有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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