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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柳殘陽] 梟霸《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44:18     標題: [柳殘陽] 梟霸《全文完》

梟霸  作者:柳殘陽


襯合著晴空的碧澄,

那幾條白絮似的浮雲,

再加上這分深遽的寂靜,

鳥鳴清亮,空谷回應,

結廬在山腳谷邊,

則是一種多麼脫俗超凡的優雅境界.....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45:42


第一章 怨與德 人獸之間

淡遠的山,蓊鬱的林木,如帶般碎玉濺珠的細瀑流泉,襯合著晴空的碧澄,那幾條白絮似的浮雲,再加上這分深遽的寂靜,鳥鳴清亮,空谷回應,結廬在山腳谷邊,則是一種多麼脫俗超凡的優雅境界。有福的人能在這樣的所在修真,或是至少做短時期的隱居,讓山水林泉來陶冶心性,使鍾靈秀逸之氣來洗滌滿腔的塵囂煩惱,會享受的人不一定能有這分出世似的淡泊,此般的寧靜同合著禪意的空幻,蘊孕著恆久的生之定論,人在其中,亦是無形中的解脫了身心兩面。但是,會享受的人不見得能欣賞這種境界,有福的人才知道如何容身其間,咀嚼那股子安詳與縹緲的人天之間的感受………那一條細細的流瀑,便從山腰的一塊突崖之上垂掛下來,水花晶瑩的閃跳裡,匯成一彎小小水潭,又沿著一條淺溪往低處蜿蜓流去;水潭的旁邊,稍稍往高處去約丈多遠,是一片青翠的樹林,掩隱在林中,呵,果然有一幢孤伶伶的茅屋。若從茅屋出來,遠山層峰隱約飄浮在雲霧之間,近處的嶺巒卻又以各種不同的姿勢聳疊雄峙,一條狹谷橫在左邊的兩山夾之下,右邊則又是一座平崗再連著無數座遠山了。若要從山道出去,從這裡往前直著走,也得大半天的功夫才行,這裡,真算得上深山群嶺之內,僻靜幽寂之至了。茅屋中是有著人住的,喏,現在那人業已踱了出來,他一身紫袍,足踏薄底紫靴,背挽著手,意態極其優閒的遠眺著眼前一片山色。這位“隱士”,嘿,生了一張娃娃臉,流露著那種金童似的純真笑容,模樣在幼嫩中還帶著那麼一股子嬌憨的意味,宛如某處豪門巨室的公子哥兒,或是自小嬌生慣養的富家少爺,全是一派入世未深,不解人間疾苦憂患的孩兒神韻,簡直就是一個大孩子。可是,一個大孩子會有這分閒情逸致來到荒山僻野中修心養性?能夠接受那種含有禪意的空遠感懷?容納得了此等只有高人逸士,才可通悟體會的恬淡境界?他的形態與他如今處身的環境太不相宜,他實在還不到當“隱士”的年紀。但事實上,他的歲數已不是個“大孩子”,他也確然在此靜避養息,目的全是為了暫且擺脫俗世的煩雜冗務,求在身心上獲得短暫的陶冶與調劑。不錯,他是燕鐵衣,北六省的綠林盟主,黑道巨擘,“青龍社”的魁首,主宰著千萬人命運的“梟霸”燕鐵衣!他是一個龐大江湖組織的首領,又是武林中聲威喧赫的雄才大豪,平時,不管有事無事,必須由他躬親裁決的幫務委實大多,而外面紛至沓來的大小雜事又更不少,日久天長累積下來,人不但乏累,更且厭倦了,因此,只要有機會,他總希望能找個空暇獨自出來走走,那怕是避入閃無人跡的荒山大澤中也罷,只要能清閒幾日,使身心都能暫且鬆懈一下,就是他最大的享受與願望了。這一次,他好不容易找著了一段空暇,立時便將幫務交待了他的副手“魔手”屠長牧,然後一溜煙似的自個“溜”了出來,尋找他的“清修”之境去了。他沒有帶任何人跟在身邊,那怕是他的兩個貼身護衛“快槍”熊道元、“煞刀”崔厚德也一樣被他拋丟家裡,他需要的只是安靜,不受絲毫打擾的安靜──他找著了這裡,這個地方,的確能給他所期冀的那種安靜。來到此處,業已有三天的光景了,這遭他自定的“休假”日數,只有半個月左右,到了時候,他便不能不回去;自身的養息固然要緊,但基業的維持更為要緊,他不會忘掉他的責任,不會忽略他雙肩的重擔,有多少人是指望著他才能如常的生活下去。沒有人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連他自己也不曉得此處是什麼地方以及叫什麼名字,他只是到處走走,碰上了滿意的所在,便住下來;此地,很使他欣賞,所以他住下來了,如果不被寂寞逼慌,他打算一直住到“假滿”的那一天。這裡,距離他“青龍社”的大本營“楚角嶺”,至少也在千里之外了………燕鐵衣很慶幸他自己的好運氣,他似乎一直有著好運氣──他來到這附近的時候,便發現了林中的那幢茅屋,茅屋很殘破,而且有好幾處坍頹,但這並沒有削減他的興趣,於是,他自己將茅屋草草修葺了一番,便湊合著住了進去;地方雖然不夠理想,但聊可避風遮雨,也算差強人意了,人到了這種境地,便該學著適應環境,而燕鐵衣慣常是能適應環境的,可以享人享不了的福,也能受人受不了的罪,何況,是苦是樂亦全在個人的感受上呢?不知道是那個雅人逸士留下的這幢茅屋,可是燕鐵衣是懷著一種感恩的心情住進來的,至少,他省了很多麻煩,不必再辛辛苦苦於荒野深山裡,四處尋找材料來建築另一幢,那樣的話,就傷腦筋了,所以,茅屋儘管簡陋破敗,他倒也心安理得,相當自得其樂。午時剛過,燕鐵衣才用了一頓他自烹的豐盛野餐──火烤幼羌腿,挺夠味,他尚不曉得自己在這一方面也頗有天分。極其滿足的,他揹著一雙手,溜達著走向流瀑左邊的那座山谷,在想像中,他好像是這片山野中的主人,又似是這片天然林園的維護者,他在巡視完全屬於自己擁有的“王國”………嘴裡哼著小調──他已久久沒像這樣心情愉快,胸襟開朗過了,如果不是長久以來的尊嚴束縛著他,他幾乎要把兒時所學的山歌也用荒腔走板的唱出來啦。那兩座山並不高,但卻極為陡峭,中間這條穀道,就宛如是被什麼刀斧劈開的一樣,狹窄而細長,只有五六尺寬,長卻在百丈以上,站在谷底朝上望,壁悄如立,絕崖豎直,天空上成一線,好不驚險詭異!谷底非常陰涼著,著腳處全是細軟的灰褐色砂粒,偶而點綴著幾顆半埋砂中的光滑卵石,更有點乾澗或舊河床那樣的味道;宛若“穿堂風”似的冷風,時時從狹谷中穿過,偶而還打著忽哨,總算在冥寂裡陪襯了些音響………燕鐵衣長長噓了口氣,一時竟有脫下靴襪來赤腳在細砂上奔跑的衝動念頭,但他隨即抑止了自己這樣的想法,縱然不能說是“返老還童”吧,這樣做也未免稍嫌狂放了些………遊目四顧,他閒閒的走進了谷底,腳踩在軟綿綿的砂地上,就像踩著雲頭一樣,舒坦極了,他不由又在暗想──就算走這幾步路吧,也較之在“楚角嶺”上要自由自在,在手下面前,他一向是步履沉疾,四平八穩的,為的,也只是要保持自己一幫之主的威嚴。在這裡,什麼身分、地位、儀態,全他娘不必去理會,想蹦就蹦,要跳就跳,甚至大唱大叫也沒關係,世俗的禮教外衣,傳統的幫規約束,通通都可以暫時脫下來,拋開去!真是優哉遊哉啊………走到山谷的那頭,則又是一片山,一片林,在層疊著,銜接著,他極目眺望了一會,剛想倚在谷口的石壁上坐下來歇口氣,谷口旁邊不遠處的那叢雜草裡,忽然傳出了似那蟋蟀搖動聲響,還加雜著什麼小獸的嗥叫聲!注視著那叢齊脛的野草,燕鐵衣沒有動作──他不喜歡這一份寧靜與安詳被擾亂,就算不是由人來擾亂他也不喜歡!然而──草叢裡的蟋蟀聲更劇烈了,那宛如什麼小獸的嗥叫聲也變得益加悽怖惶急,草梢在抖動,在搖晃,在起伏,好像那隻小獸正在同什麼惡毒的東西掙扎著以圖活命一般!遲疑片刻,燕鐵衣有些遺憾的嘆了口氣,他天生是一副不忍見死不救的心腸,縱然只是頭野獸吧,他也看不慣那種弱肉強食,暴虐欺凌的場面;草叢的震動,獸嗥的哀怨,實在令他聽不下去,心裡煩躁。於是,他大步來到那片草叢之前,微探上身,順手撥草一看──哼,原來竟是一條兒臂粗細,通體花斑燦麗的毒蛇,正緊緊纏繞在一頭小獸身上,那隻小獸,很像一隻狐狸,卻又不是狐狸,它沒有狐狸那樣的蓬鬆尾巴,它的尾巴只是短短的一撮毛球,而且顏色並非黃褐,卻呈油光黑亮,此外,不論是體形外貌,尖嘴長喙,倒是和只狐狸差不多。現在,那隻黑色的狐狀小獸,正在以它的兩隻前爪拚命推拒著那條毒蛇的頭頸七寸部位,一邊猶發出那種絕望的悲慘號嗥,它可能力氣太小,在推拒掙扎的過程中,眼看著那條毒蛇的三角形,佈滿疣瘰的醜惡可怕蛇頭,已越來越近小獸的喉部,勾牙森森,鮮紅的蛇信伸縮,在“噓”“噓”怪響裡,業已快沾上小獸的毛皮了。黑色小獸的嗥叫,在掙動,在抗拒,與那條毒蛇的加緊纏噬相應合,雙方的搏鬥更形劇烈,可是,黑色小獸顯然已每下愈況,是註定了要失敗的一方!燕鐵衣生平最厭惡的東西,就是蛇一類的長蟲動物,他極度憎嫌那種黏溼溼,滑──的細長胴體,尤其對於蛇類的冰冷而木然的殘酷雙眼,遊走時的波顫,攻擊獵物時的悄無聲音,在在都令燕鐵衣感到邪惡、陰毒、以及作嘔;他痛恨這種玩意,此外,他也吃過蛇的虧──多年前,在“北固山”有一條名叫“白娘娘蛇”的奇毒長蟲,便差一點要了他的命!黑色小獸似是也察覺了外界的異動,它發現了燕鐵衣,它那雙蠶豆般大小的眼睛便望向燕鐵衣臉上,儘管只是一隻獸類,燕鐵衣也能體會出那雙小眼中的祈求、希冀,與惶恐的神韻,甚至,他還看出來那雙碧綠小眼竟是淚汪汪的呢!憐憫之情油然而生,燕鐵衣身子微斜,一道寒電宛如起自虛無、又逝向虛無,他的“太阿劍”只是那麼來無蹤,去無影的飛探,那顆呈現三角形的可怖蛇頭,已經血淋淋拋出三丈多遠!完全和燕鐵衣的預料相符合,他知道,若要救這隻黑色小獸的命,只須舉手之勞便行,如今,他的確只是舉手之勞。蛇頭一去,蛇身自松,那頭小獸拚命掙扎著自盤繞的蛇箇中間脫了出來,但可能是受了傷,也可能是太過疲倦,它只脫出蛇皮,立即又踣倒於地,一邊猶在不停的悲叫著,似是呻吟求助。望了一眼那尚在蠕動的蛇身,燕鐵衣生恐再出意外,他打算好人做到底,毫不考慮的走上前去將那隻黑色小獸抱起,並擁在懷中,一邊溫柔的加以撫摸,一邊低聲呵慰著:“別怕,小東西,別怕,你的危難已經過去了,不會再受到傷害,乖乖的歇上一會,我再餵你點吃的,好生去吧;以後可要小心了哪,蛇這玩意最是陰毒不過,你千萬要留意,它們那一族類,就專門弱肉強食,欺凌幼小………”黑色小獸在燕鐵衣懷裡輕輕聳動著,不時哼唧出聲,似在撒嬌一樣,並用它的尖嘴觸嗅著燕鐵衣的手腕部位,似是十分溫馴──不只溫馴,更有幾分感恩的味道。抱著小獸走向谷口,燕鐵衣笑道:“小傢伙,還會使嬌呀?今天若不是遇上我,你早進了蛇肚子啦,別再賴著,我餵你點吃的,再喝幾口水,你就不要緊啦………”說著話,燕鐵衣一面撫摸著小獸身上光滑如錦的毛皮,同時很自然的笑著俯臉查視小獸的軀體有無其他傷痕,但是,當他的目光一旦與這頭小獸的碧線眼睛相觸,不由驟然全身一冷,不寒而慄!先前還是那樣可憐生的充滿祈求的一雙眼,甚至淚盈盈的一雙眼,只這一會,竟變得那樣的兇暴、狠毒、猙獰,更且和蛇眸一樣的木然冰冷!碧綠的光芒凝聚著邪惡的意韻,透露著冷血的殘酷,它張口嘴,現示出一口細密卻尖銳的牙齒來!一驚之下,燕鐵衣的第一個反應便是猝然伸手掏住了小獸的長嘴,可是,就在他的手指甫始掏住長嘴的瞬息,左胸上突覺一下刺痛──異常尖銳的刺痛,他猛的將小獸高高拎起,正好來得及看到小獸那毛球似的短尾中,有一根黯赤色的錐狀骨在迅速縮隱進去!怒叱如雷,燕鐵衣大旋身,奮力將高高提起的黑色小獸擲向石壁,只見黑影一閃,隨即傳出一聲尖嗥,黑毛蓬飛飄舞,血肉四濺,整隻小獸,已像一灘肉泥般糊上了石壁!燕鐵衣氣得臉上泛青,他咬牙大罵:“真是禽獸之屬,毫無人性──我一片好心,救你於蛇吻之下,不求你報恩回報,你這惡獸至少也不該恩將仇報,居然在救你之後撫慰之中反給我來了一下,簡直可惡可恨透頂!”叫罵著,他一邊檢視自己左胸上的傷口,傷口很淺,大約只入肉分許不到,這種深度,僅算割破皮肉而已,沒有什麼大不了,可是並沒有什麼血跡滲透,半粒米大小的傷痕周圍,卻隱透著一圈紫烏!燕鐵衣用力在傷口四周擠弄著,但卻擠不出汙血來,他又咒罵了幾聲,並不十分在意的掩上衣衫,走了回去──令他憤怒的,不是這點小傷,而是他的一番慈悲仁厚之懷受到了悔辱,雖然,那僅是一頭小獸!方才的悠閒愉快情緒,頓時被一掃而空,代之而起的,是恁般的氣惱與悔恨,他怒衝衝的回到茅屋,就著那張下嚥乾葉的破草蓆躺下,一半時那股窩囊煩躁的感覺還消不下去!越想他越恨,越恨就越惱,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他感到身體極度不適起來──腦袋暈沉,胸腔沉悶,有種要嘔吐的抽搐,雙眼也變得模糊了,他拭拭自己額門,在發燒,又檢視一下左胸的傷口,老天,什麼時候轉成如此烏紫,又腫漲得像個小饅頭一樣了!凸出的部位上,米粒般的刺孔裡,正津津的往外分泌著烏紫色的黏液!驚愕之下,他霍然坐起──但卻使不上力,全身一軟,又倒了回去,這時,他更駭然發覺,自己竟像半癱了一樣,軟塌塌的虛脫至此了!心腔急速收縮,他全身冒出了冷汗,這是怎麼同事?驀地,他想到了!“那頭天打雷劈的黑毛惡獸,是那根透自尾毛中的赤紅錐骨,那是根有毒的錐骨!”但是,他隨即又迷惑了,那會是一種什麼野獸呢?在他的知識與見聞中,他不曾知道或記得有這麼一類有毒的野獸!思索了半晌,他又猛的想到了現實問題──看情形,這毒性相當不輕,才只是剛剛發作,已是如此劇烈,設若蔓延下去這還得了,目前他獨自一人在此深山荒野之中,別說求救無門,就連找個人告警也沒法子,萬一………可不連個收的人都沒有!像這樣不明不白的埋骨荒郊,曝屍山野,算的那門子名堂?休說世人不知其終,不曉其果,自己的基業,整個“青龍社”的未來又如何是好!千百人的生活,出處多年來以血汗創下的江山,北地的江湖局面,豈不要天翻地動,混亂成一團了?不,他喘著氣告訴自己,不能死,還不到可以瞑目的時候!但是,在這裡卻難以求生,他要活下去,就必須離開此地,到外面去尋生路,只有到了有人的地方,他才能夠獲得生存的希望!啊,有人的地方,文明的世界,一剎那間,他又那樣渴盼再回到同類聚集的所在,回到那嘈雜喧囂的環境裡,他頓時覺得極度的寂寞,異常的孤獨,無可言喻的惶恐!人的社會,人的天下,人儘管是最複雜,最難相處的,卻也是最善良,最有理性的,人與人之間,發生了不可勝數的罪惡同爭鬥,但也一樣有著那樣多的慈悲及和諧,人最壞,可也有最好的,至少,不似禽獸那樣無端兇殘和沒有是非感!體內開始像燒著一把火,烤炙得他全身滾燙,雙睛發紅,他噓噓的喘息,肌肉骨骼都似碎裂了,零落了,他用不上勁,站不起來,他的舌頭腫漲,喉嚨焦乾,他尚未發覺自己的臉色已呈紫黑……他掙扎著,在視線一片蒙朧,神智十分暈沉中下向茅屋外爬,爬,爬………他只有一個思想──趕快離開這裡,趕快,趕快,趕快……就像一隻充滿空氣的膽囊,突然破了洞,洩了氣,扁癟了,軟塌了,燕鐵衣也一樣,他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爬到了那裡,一陣昏黑中,他便失去了知覺,俯仆地下,任什麼也不曉得了。此時,天色剛剛轉為陰暗,入黑了。荒山野嶺中,冷寂如死,風簫簫,林木簌簌輕晃搖落,幽靜得彷佛是人間世上早已被人遺忘了的處身在另一個世界中。燕鐵衣便那樣俯僕在地下,呼吸粗濁,身子卻毫無動靜。*──*──*先是耳邊聽到斷續的流水聲音,像很遠,又似很近,宛若是那邊流瀑的聲響,又似是溪泉膛過自己的身側──燕鐵衣從一個混僵的,漆黑的惡夢中開始有了知覺,他尚在迷惘于思維的紊亂及感官的遲鈍,一片冰涼的,柔軟的東西,已輕輕覆上了他額頭。緩緩的,艱澀的,他努力將眼臉撐開,視線原是一片模糊,但逐漸又轉為清晰了,於是,他看清楚一個人正盤膝面對他坐著………。閉閉眼,燕鐵衣休息了一下,再度睜開眼,這一次,他更仔細的看清那個人了──那是個四旬左右的中年人,但是,卻是個截然不同於其他平凡庸碌之屬的中年人,那個人有著一張方長的面孔,臉色蒼白,濃眉斜飛入鬢,鼻管細長,顴骨高聳,薄如刀刃般的嘴唇緊抿著,唇角微微下垂,他的雙眼最是特異,尖銳如鷹,光芒有著一股無比的侵徹力,彷若能看透人的心腑,然而,卻又那般的冷酷,那般的深沉,又那般的堅硬。縱然在這樣甫自暈迷中甦醒的情形下,燕鐵衣的神智尚未完全恢復,但一種敏銳的反應同直覺已告訴了他──眼前這個人,是個極其強悍、狠厲執著又冷靜的人!這樣的人,主觀強烈,自視極高,而且習慣於專橫,如是正道的人,則必有矯枉過正的習性,嚴肅不苟到了頂點,如是邪路的人,則恐邪得不可收拾了!那人正用一雙銳利冰寒的眼睛注視著燕鐵衣。試著深深呼吸了幾次,燕鐵衣驚喜的發覺,居然有這麼個恬適舒坦法,不但火熱的感覺全已消失,沉悶與暈眩的情形也沒有了,呼吸之下,氣暢神爽,胸襟清朗,連那種撕肌裂骨的痛苦亦已不再覺得,他又略略活動著四肢,哈,竟然能以舉臂伸縮,雖說沉重僵木之感並未盡除,可是比起毒發之時,已不知要好上了多少倍。吞了口唾液,燕鐵衣再試著張口,嘿,舌頭的腫漲也消了,說話沒有任何困難!他噓了口氣,聲音嘶啞的開了聲:“這位兄臺……想必是尊駕救了我這一命了?”那人微微點頭,口氣果然冷凜之極:“不錯,是我。”燕鐵衣潤潤唇,又感激莫名的道:“大德不言謝,兄臺救命之恩,舉凡我有生之日,皆是補報之時!”那人漠然道:“也不必說得那麼好聽,只希望你不要受恩之時是一種口氣,報恩之時卻又另是一種想法了!”心中一動──燕鐵衣暗自驚惕,他發覺對方果然是個迥異常人,不大近情理的個性,孤僻怪誕之屬。擠出一抹微笑,燕鐵衣道:“兄臺言重了,兄臺待我恩重如山,續命之德,唯恐回報不盡,豈有背義忘恩之理?”對方冷冷的道:“這就好,你記住你說的話。”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但有所示,必當傾力以赴。”那人面無表情的道:“說一次就夠了,行動上的表現,還勝過空口表達的慷慨。”燕鐵衣沒有生氣,他低沉的道:“敢問兄臺高姓大名?”那人注視著燕鐵衣,目光如刃,聲音也冷削如刀:“‘天刀鏤魂’屠森。”大大的震動了一下,燕鐵衣不禁頗感意外的盯著對方──他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此景裡遇上屠森,這西陲一帶的人魔,天下聞名的劊子手,武林中號稱第一把刀的屠森!緩緩的,屠森道:“有些意外?”燕鐵衣苦笑道:“確然,有些意外。”屠森陰沉的道:“我給你祛毒治傷的時候,發現了你身上的兩柄劍,長劍‘太阿’,短劍‘照日’,果然,那是兩柄曠世難求的好劍!”燕鐵衣默然半晌,低聲道:“那麼,我是誰,想你也知道了?”屠森寒酷的道:“燕鐵衣,‘青龍社’的魁首,北六省的綠林盟主,梟中之霸!”思索了一會,燕鐵衣有些惴惴的問:“屠兄,你我之間,大概不曾有過爭執吧?”屠森道:“沒有。”燕鐵衣寬懷的一笑,道:“我記得是沒有。”屠森冷峭的道:“如果有,你也不能活著與我說話了!”點點頭,燕鐵衣坦然道:“這倒是實情,憑我中毒後的樣子,別說你,三尺童子也可以收拾我!”屠森無動於衷的道:“不要以為你這樣說能對我發生任何刺激作用,我一向的作風是隻問目的,不擇手段;如果我想剷除一個敵人,我不會考慮到方式的問題,一點也不!”燕鐵衣道:“我看得出來,你是這樣的人。”頓了頓,他又道:“但是,我仍不會忘記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屠森生硬的道:“也不要忘記你有生之日,皆為補報之時的幾句話!”燕鐵衣覺得好像上了賊船了,這一下,可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包袱背啦,他卻平靜的道:“當然。”過了一會,屠森忽問:“燕鐵衣,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燕鐵衣笑,道:“什麼也沒幹,修心養性而已。”屠森濃眉微聳,狐疑的道:“就這麼簡單?”點點頭,燕鐵衣道:“就這麼簡單。”屠森的音調變得更峭銳了:“恐怕你是言不由衷吧?以你身分地位與所處的環境來說,那容得你如此悠閒,無所事事獨自一個人跑來荒山僻野‘隱居’?”燕鐵衣直率的道:“就因為平時的工作太冗煩,雜務過於膩人,我才在百忙中抽暇一個人跑出來靜一靜,減輕一點身心上的負擔,好令自己鬆弛一下;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實際上確是如此。”注視著燕鐵衣,屠森道:“這未免太牽強,燕鐵衣,你獨自出現在這裡,我認為裡面必然另有文章,只是你有所顧忌,不願直說罷了!”嘆了口氣,燕鐵衣道:“我告訴你的全是實情,屠兄,你若不信,我也沒有法子………”屠森哼了哼,道:“不要把我估得太低了,燕鐵衣!”不禁真的上了三分心火,燕鐵衣仍然儘量忍耐著道:“屠兄,你救了我的命,我非常感激你,但在此之前,我們毫無瓜葛,甚至互不相識,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只是你救了我,我受了你的恩惠而已,至於我個人,有什麼打算,俱屬私事,屠兄你似乎不須太過關切才是吧?”屠森冷冰冰的道:“我不是‘關切’,只是‘生疑’。”燕鐵衣道:“大可不必,屠兄,我保證我在這裡的原因,與你風馬牛不相及!”屠森微帶點鄙夷的味道:“從來,我也沒在乎過任何事件牽連上我!”燕鐵衣感到對方蠻傲得不近情理了,但誰叫自己受了人家的好處呢?他只有再次忍住一口氣,岔開了話題:“屠兄,我自覺身子好得多了,幾與中毒之前相差不遠,看情形再養息一時就可痊癒如常了吧?”屠森緩緩的道:“你現在已經與未中毒前一樣壯實康健了,你體內劇毒,全已祛除乾淨,並已敷服了我特製的幾味靈藥,絕無後患可慮──幸而你遇上了我,換成別人,非但未見能治好你這毒傷,即使有法子,也不會有我這樣的奏效如神,我只用一夜的功夫,便可使你痊癒保命,再好的郎中,亦少不了十天半月的時間才做得到相同的結果!”燕鐵衣忙道:“屠兄不僅武學精湛,俠名蓋世,想不到岐黃之術,活人之技亦如此高明,真可謂文武雙全,稱得上一代奇人了!”屠森傲然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暗裡忐忑著,燕鐵衣又含笑著問:“屠兄,只不知我中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毒!” 得不可收拾了!那人正用一雙銳利冰寒的眼睛注視著燕鐵衣。試著深深呼吸了幾次,燕鐵衣驚喜的發覺,居然有這麼個恬適舒坦法,不但火熱的感覺全已消失,沉悶與暈眩的情形也沒有了,呼吸之下,氣暢神爽,胸襟清朗,連那種撕肌裂骨的痛苦亦已不再覺得,他又略略活動著四肢,哈,竟然能以舉臂伸縮,雖說沉重僵木之感並未盡除,可是比起毒發之時,已不知要好上了多少倍。吞了口唾液,燕鐵衣再試著張口,嘿,舌頭的腫漲也消了,說話沒有任何困難!他噓了口氣,聲音嘶啞的開了聲:“這位兄臺……想必是尊駕救了我這一命了?”那人微微點頭,口氣果然冷凜之極:“不錯,是我。”燕鐵衣潤潤唇,又感激莫名的道:“大德不言謝,兄臺救命之恩,舉凡我有生之日,皆是補報之時!”那人漠然道:“也不必說得那麼好聽,只希望你不要受恩之時是一種口氣,報恩之時卻又另是一種想法了!”心中一動──燕鐵衣暗自驚惕,他發覺對方果然是個迥異常人,不大近情理的個性,孤僻怪誕之屬。擠出一抹微笑,燕鐵衣道:“兄臺言重了,兄臺待我恩重如山,續命之德,唯恐回報不盡,豈有背義忘恩之理?”對方冷冷的道:“這就好,你記住你說的話。”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但有所示,必當傾力以赴。”那人面無表情的道:“說一次就夠了,行動上的表現,還勝過空口表達的慷慨。”燕鐵衣沒有生氣,他低沉的道:“敢問兄臺高姓大名?”那人注視著燕鐵衣,目光如刃,聲音也冷削如刀:“‘天刀鏤魂’屠森。”大大的震動了一下,燕鐵衣不禁頗感意外的盯著對方──他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此景裡遇上屠森,這西陲一帶的人魔,天下聞名的劊子手,武林中號稱第一把刀的屠森!緩緩的,屠森道:“有些意外?”燕鐵衣苦笑道:“確然,有些意外。”屠森陰沉的道:“我給你祛毒治傷的時候,發現了你身上的兩柄劍,長劍‘太阿’,短劍‘照日’,果然,那是兩柄曠世難求的好劍!”燕鐵衣默然半晌,低聲道:“那麼,我是誰,想你也知道了?”屠森寒酷的道:“燕鐵衣,‘青龍社’的魁首,北六省的綠林盟主,梟中之霸!”思索了一會,燕鐵衣有些惴惴的問:“屠兄,你我之間,大概不曾有過爭執吧?”屠森道:“沒有。”燕鐵衣寬懷的一笑,道:“我記得是沒有。”屠森冷峭的道:“如果有,你也不能活著與我說話了!”點點頭,燕鐵衣坦然道:“這倒是實情,憑我中毒後的樣子,別說你,三尺童子也可以收拾我!”屠森無動於衷的道:“不要以為你這樣說能對我發生任何刺激作用,我一向的作風是隻問目的,不擇手段;如果我想剷除一個敵人,我不會考慮到方式的問題,一點也不!”燕鐵衣道:“我看得出來,你是這樣的人。”頓了頓,他又道:“但是,我仍不會忘記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屠森生硬的道:“也不要忘記你有生之日,皆為補報之時的幾句話!”燕鐵衣覺得好像上了賊船了,這一下,可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包袱背啦,他卻平靜的道:“當然。”過了一會,屠森忽問:“燕鐵衣,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燕鐵衣笑,道:“什麼也沒幹,修心養性而已。”屠森濃眉微聳,狐疑的道:“就這麼簡單?”點點頭,燕鐵衣道:“就這麼簡單。”屠森的音調變得更峭銳了:“恐怕你是言不由衷吧?以你身分地位與所處的環境來說,那容得你如此悠閒,無所事事獨自一個人跑來荒山僻野‘隱居’?”燕鐵衣直率的道:“就因為平時的工作太冗煩,雜務過於膩人,我才在百忙中抽暇一個人跑出來靜一靜,減輕一點身心上的負擔,好令自己鬆弛一下;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實際上確是如此。”注視著燕鐵衣,屠森道:“這未免太牽強,燕鐵衣,你獨自出現在這裡,我認為裡面必然另有文章,只是你有所顧忌,不願直說罷了!”嘆了口氣,燕鐵衣道:“我告訴你的全是實情,屠兄,你若不信,我也沒有法子………”屠森哼了哼,道:“不要把我估得太低了,燕鐵衣!”不禁真的上了三分心火,燕鐵衣仍然儘量忍耐著道:“屠兄,你救了我的命,我非常感激你,但在此之前,我們毫無瓜葛,甚至互不相識,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只是你救了我,我受了你的恩惠而已,至於我個人,有什麼打算,俱屬私事,屠兄你似乎不須太過關切才是吧?”屠森冷冰冰的道:“我不是‘關切’,只是‘生疑’。”燕鐵衣道:“大可不必,屠兄,我保證我在這裡的原因,與你風馬牛不相及!”屠森微帶點鄙夷的味道:“從來,我也沒在乎過任何事件牽連上我!”燕鐵衣感到對方蠻傲得不近情理了,但誰叫自己受了人家的好處呢?他只有再次忍住一口氣,岔開了話題:“屠兄,我自覺身子好得多了,幾與中毒之前相差不遠,看情形再養息一時就可痊癒如常了吧?”屠森緩緩的道:“你現在已經與未中毒前一樣壯實康健了,你體內劇毒,全已祛除乾淨,並已敷服了我特製的幾味靈藥,絕無後患可慮──幸而你遇上了我,換成別人,非但未見能治好你這毒傷,即使有法子,也不會有我這樣的奏效如神,我只用一夜的功夫,便可使你痊癒保命,再好的郎中,亦少不了十天半月的時間才做得到相同的結果!”燕鐵衣忙道:“屠兄不僅武學精湛,俠名蓋世,想不到岐黃之術,活人之技亦如此高明,真可謂文武雙全,稱得上一代奇人了!”屠森傲然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暗裡忐忑著,燕鐵衣又含笑著問:“屠兄,只不知我中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毒!”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46:56


第二章 幸不幸 天刀鏤魂

雙瞳中的光茫凝聚,屠森幽沉的道:“你所中的毒,是一種屬於熱性的罕見奇毒,先使人昏沉不醒,並令體內血氣沸湯紊亂,促成那種無比焦渴,有如火焚五臟般的感覺,待到毒性全發,則必將令中毒者在極度痙攣窒息下致命。”燕鐵衣倒吸一口寒氣,喃喃的道:“天爺,這麼個霸道法?”屠森道:“傷害你的,可是一種混身毛色黑亮,狀如狐狸般的碧眼小獸?”燕鐵衣連連點頭:“不錯,就是那可惡東西!”屠森道:“那種小獸,已極為罕見了,聽說已快到絕種的地步,它的名稱叫‘蜂狐’,這‘蜂狐’之名的由來,便是專指它隱藏尾毛中的那根毒錐骨,就好像蜂類尾中的毒刺一樣,當然它的毒性,卻不知要比蜂刺劇烈上多少倍。”燕鐵衣憤恨的道:“不管這畜生叫什麼狐,可是邪惡透頂;我是眼見在一條毒蛇對它的攻擊下,這東西危在旦夕,一時不忍,方才出手救它於蛇吻,那知就在我抱它起來加以撫慰的當兒,它居然以怨報德,竟猛的反刺了我一下,它攻擊人不用爪,不用齒,卻以隱藏在短尾毛叢中的錐骨施狠,真是匪夷所思,叫人防不勝防。”屠森淡淡的道:“這是由於你見識太鮮薄,才會吃上這種虧;‘蜂狐’的尾錐骨,乃是它全身最厲害,最狠辣的武器,也是它全身唯一蘊聚毒性的地方,這種小獸,奔躍很快,易受驚恐,因而稟性多疑,時常處在不安的狀態中,任何同它接觸的,它都會認為含有敵意,你不明白它的性情,自是免不了要受罪。”燕鐵衣悻悻的道:“可是,我並非在尋常情況下接近它,我是在那條毒蛇纏住它,幾乎就將它咬死的緊急關頭救了它呀,它怎能如此──如此恩將仇報?”屠森平靜的道:“此亦不足為奇,禽獸到底不比於人,不通人性,不識善惡好歹,你怎能將人的思想行為套用在畜生身上?”燕鐵衣道:“不過,我一向以為禽獸之屬,也該分辨得出敵友,體會得到恩怨。”屠森道:“你的‘以為’過於美化禽獸了,那些非人類的東西,總不會生有人類的習性;倒是一個人,‘不’要以怨報德才好!”像這種一語雙關,並隱含諷刺與警告的話,燕鐵衣如何會聽不出來?他壓制著自己的不快,聲音有些僵硬的道:“當然,人與禽獸,乃是截然不同的………“屠森問道:“傷了你的那頭‘蜂狐’,朝那個方向跑了?”舐舐嘴唇,燕鐵衣道:“它沒能跑掉,被我擲撞在石壁之上。”竟惋惜的低喟一聲,屠森道:“真可惜………”怔了怔,燕鐵衣道:“可惜?”屠森道:“像這種稀罕的小獸,如今已極為少見,它的用途很多,尤其難得的是它那根尾錐骨,經過練制之後,可治多種寒毒,效果極佳。”燕鐵衣道:“現在大概還來得及,它就被我摔死在那邊的谷口,雖然身子成為血糊一團,但那根尾錐骨應該還摔不碎,在狐屍裡找出來也就行了。”搖搖頭,屠森道:“你說的是外行話;拔取那根尾錐骨,要在它活著的時候血氣相通,連著錐骨根部的一枚毒囊並同取下,方才有效,現下那蜂狐已死,血竭氣盡,錐骨中的精髓也早已乾枯,一點用場都派不上了!”“哦”了一聲,燕鐵衣道:“倒是真的有點可惜……對了,屠兄,你是怎的曉得‘蜂狐’這惡獸的?”屠森木然道:“我精研醫理,窮究天下各種異禽奇獸,對人體的功能奧妙,自是廣覽群書,博徵見聞,像我知曉‘蜂狐’此物的由來以及睹狀之下便明白你身中何毒,皆是不足為奇的事,否則,還算有什麼本領?”笑笑,燕鐵衣道:“這一次巧逢於此,屠兄想亦是採藥而來的了!”屠森道:“不錯,我正是為了採藥而來,我也風聞這‘百聚山區’出現過‘蜂狐’之類的異獸,採集藥材之下,亦未嘗不想一碰運氣,豈知沒遇上‘蜂狐’,卻遇見你這吃了‘蜂狐’大虧的瓢把子!”又是言中有刺!燕鐵衣牽強的一笑,道:“就算夜路走多了,碰上了鬼吧,我是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頭惡獸身上栽跟頭。”屠森道:“若非是我恰巧經過前面的水潭想汲點水飲用,若非這邊有幢茅屋顯示目標,只怕我還不會在這深山莽莽中發現你呢,你正好倒在茅屋門外,我一見到你,就知道尚不太晚,仍來得及施救……這是你的運氣,也是我的運氣!”有些迷惑,也有些警惕,燕鐵衣試探著道:“我是幸蒙施救,保得一命,當然是運氣,可是,屠兄你無故增加麻煩,又何來運氣可言?”屠森冷笑道:“燕鐵衣,你是真個不知,抑是有意裝佯?”燕鐵衣道:“我不懂你的意思………”屠森臉色陰沉的道:“好,我便告訴你我是什麼意思──你有運氣,遇上我救了你的性命,我也有運氣,因為平空增了一股力量,一股只有我才可以馭使的力量!”燕鐵衣謹慎的道:“什麼力量?”屠森道:“你!”怔了怔,燕鐵衣道:“我?”用力點頭,屠森的腔調提高了幾分:“不錯,你,我救了你的命,你要感恩圖報,但是如何報這個恩,要由我來決定,而你藝業卓絕,功力深厚,不但是劍術一門的宗師巨匠,更為江湖上一等一的霸主大豪,因此,我可以運用你這難以匹敵的力量,來令你幫助我去做一些事,在你來說,即乃報恩,對我而言,則平添威勢,所以,你有運氣,我也一樣有運氣!事實上,在見你之初,當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以後,我就曉得,我的運氣來了!”沉默半晌,燕鐵衣道:“屠兄,你救了我,我十分感激,但是如何報恩,我認為似乎應由我斟酌,不該由你來決斷,若然,怕有些難以調和之處。”屠森冷削的道:“燕鐵衣,你說過的話不算?”燕鐵衣道:“我從來沒有說話不算!”屠森厲聲道:“那麼,你就該回報我!”燕鐵衣道:“當然!”一昂頭,屠森道:“如何回報較為恰當,我知道,你卻不知!”燕鐵衣也冒了火:“我欠你的情,我必須償還,可是卻不該由你指定方式,如果你叫我幫你去做些人天共憤,心理不容的事,我又怎麼苟同法?這也未免失去報恩的意義了!”重重一哼,屠森道:“我不一定叫你幫我幹這些事,再說,報恩的意義直接決定於被報的人,其他一概可以不予理會!”燕鐵衣從草蓆上坐起來,悻然道:“好吧,你想叫我幫你幹什麼?”屠森酷烈的道:“報仇!”嘆了口氣,燕鐵衣道:“我就猜得到是這一類的事!”屠森嗔目道:“你不願?”燕鐵衣儘量把聲音放得柔和:“屠兄,這不是願不願的問題,而是你這報仇的性質能不能由我插手的問題,至少,你要把找誰報仇,以及為什麼報仇的內情告訴我呀!”略一遲疑,屠森雙目寒凜的道:“好,我告訴你,但你在聽完之後,不管願與不願,你都沒有選擇的餘地!”燕鐵衣忙道:“你且先說完了再說,其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屠森沉重的道:“第一樁………”大吃一驚,燕鐵衣急道:“什麼?莫非還不止一樁?”屠森道:“共是三件,也就是說,我有三處仇怨必須洗雪,而你就得助我一一將仇報過,方算還了我的情!”燕鐵衣不滿的道:“總算你還不太過分,知道遵守那‘事不過三’的原則。“屠森也尖銳的道:“你也不要忘記你說過的話──凡有生之日,皆補報之時!”燕鐵衣道:“我絕對不會食言,但我有我的意思;譬喻說,你在生活上有了困難,銀錢上遇到緊迫,甚或性命受到威脅,我都會在此生中無遠弗屆,隨時助你,但我並非指去幫你殺人,而原因上為了你要報仇!”屠森大聲道:“我當然有道理,我不是平空無故便要殺人濺血,我是為了我的尊嚴,為了骨氣,也是為了自衛,我總不能光等人家來對付我!”搓搓手,燕鐵衣無可奈何的道:“先別嚷嚷,屠兄,你倒是一樣一樣說出來聽聽看………”屠森冷冷的道:“在‘虎頭溝’的‘彩玉坊’,住著‘五絕十刃’這麼五號人物,你聽說過麼?”燕鐵衣頷首道:“‘五絕十刃’都是白道上拔尖的好手,足可開山立派的角色,五人金蘭結義,情逾親手足,我早已聽說過他們………”忽的一怔,他又道:“莫非你與他們有過節?”屠森道:“不但有過節,更是仇深如海──我吃過他們的虧,在這五個匹夫手上栽過筋斗。”燕鐵衣驚訝的道:“會有這種事?這怎麼可能呢?憑你的功夫,‘五絕十刃’當中,任是挑出那一個也不是你的敵手呀,你怎會栽在他們手裡?”屠森狠毒的道:“一個對一個,甚至兩個並同上,我全不在乎他們,那一次,他們卻是五人一齊動手,更加一個有力的臂助──‘黑雕毒爪’谷青,六人圍襲我自己,到末了,雖然‘黑雕毒爪’谷青喪在我的刀下,‘五絕十刃’也有三人掛彩,但我,同樣受創不輕,險些便將一條性命墊上!”說著,他猛一扯領鈕頭,露出了脖頸後的部位給燕鐵衣看──乖乖,兩條紫紅色的凸突疤痕,像兩條瘰藶的蚯蚓般交叉橫過屠森的後頸直達背脊之下,怕沒有尺多長。燕鐵衣是武家高手,搏命的行家,什麼部位的傷勢會成什麼後果他全清楚;屠森頸上的兩條傷痕,卻是危險,稍微一偏,即將切斷頸側大血管,略略一深,便可斬折頸骨,而任是那一樣情形發生,他現在便看不著屠森了!嘴裡“嘖”了一聲,他道:“好險,屠兄,你可真是福大命大,只要這傷口隨便朝那個方向一變,你就二十年後再稱好漢了。”屠森帶著極狂的口氣道:“這不是我福大命大,而是我多年苦練的技藝救了我,換成另一個庸才,只怕早叫他們幾個匹夫給活活坑了!”燕鐵衣道:“但是,你又為了什麼同他們拚命呢?”咬咬牙,屠森道:“為了一票鏢銀。我單獨劫了一票鏢銀,但那家失去鏢銀的鏢行,卻與‘黑雕毒爪’谷青有淵源,那總鏢頭是谷青的徒弟。”燕鐵衣了悟的道:“而‘五絕十刃’與谷青又是莫逆之交,谷青替徒弟找場,便約了他們來助拳……你後頸上的傷,是‘五絕十刃’給掛上的?”屠森點點頭,道:“就在我刀挑谷青的那一剎那,‘五絕十刃’突然施展他們的獨門絕學‘流星織網’向我猝攻,後頸上的傷,便是在那瞬息間由‘五絕十刃’中的田佩與譚奕留下的!”燕鐵衣道:“這是多久以前的事啦?”屠森道:“兩年前。”算算時間,燕鐵衣道:“怎麼你直到今天方才打算報仇?這兩年裡,你是到那裡風流快活去了?”瞪了燕鐵衣一眼,屠森道:“光是養傷就養了半年多,待到一切痊癒如常,已是一年以後的事了!我也幾次想找他們算帳,但是,我在得到一個消息之後,便只有暫時將復仇的計劃暫時擱置。”燕鐵衣道:“什麼消息?”屠森冷硬的道:“他們請了‘閃流蛇’韋無名常川駐守,隨時準備再和我遭遇,以便重來一次以眾凌寡的勾當……韋無名是兩湖一帶的怪傑,出了名的勇士,他的那條‘金蛇鞭’極其難纏,凌厲詭異兼而有之,是個扎手人物,我不含糊他一個人,若再加上‘五絕十刃’──事實上他們也一定會並肩齊上──我就沒有把握了,我吃過大虧,不願重蹈覆轍!”燕鐵衣道:“所以,你想到了我?這倒是個聰明法子!”屠森道:“有了你相助,‘五絕十刃’便再請上三兩個韋無名,也一樣要吃不完兜著走!”不似笑的笑了笑,燕鐵衣道:“可也別把我估得太高,連你也罩不住的場面,我不一定便能行,說不準我們兩個都把筋斗一同栽也未敢言!”屠森怒道:“燕鐵衣,你不要推託!”燕鐵衣道:“我不是推託,屠兄,只是請你考慮,我並沒有你想像中的本事,若連你這天下第一刀都有了問題,我又算得了什麼?”屠森陰惻惻的道:“你只管與我前去,這些顧慮,你不必操心,讓我來擔憂就行!”燕鐵衣澀澀的道:“這仇,你是想怎麼個報法?”屠森殘酷的道:“斬盡殺絕。”搖搖頭,燕鐵衣道:“不至於這麼嚴重,屠兄,他們受這種懲罰,未免稍嫌過分了些!”屠森粗暴的道:“燕鐵衣,你不要忘記,你是幫我的,你是在報恩,在盡你的本分!”燕鐵衣道:“我沒有說不是,但事情總該講個公道,講個理字,偏袒不是不可以,卻也不能離譜太遠,屠老兄,你這樣心狠手辣,不是在叫我報恩,是陷我於不義了,這叫我如何苟同?”屠森咬牙道:“你是什麼意思?”又搓搓手,燕鐵衣道:“這樣吧,我可以幫你掠陣,替你承擔一部分壓力,甚至在萬一之際助你脫險,但我不向他們任何一個人施辣手,至於你自己要怎麼辦,那是你的事;不過,我奉勸你適可而止,找回面子就行,不應太過苛酷………”屠森重重的道:“我這樣做是‘苛酷’麼?”燕鐵衣平靜的道:“這段過節,算算帳,還是他們吃虧較大,屠兄,你固然傷得重,但人家卻同樣三個掛彩,更賠上一個死了的,況且,此事打開頭起,就是你先主動挑釁………”雙眼怒睜,屠森大吼:“燕鐵衣,你到底是在幫那一邊?”微喟一聲,燕鐵衣道:“幫你自是幫你,不過………”驀地打斷了燕鐵衣的話尾,屠森狠厲的道:“你只要幫我就行,其他一概不須多言──好,就照你所說的,你僅僅助我禦敵,下手由我親自來幹!”燕鐵衣道:“可是,我反對你那種做法!”屠森強硬的道:“我怎麼做,你無權,也不該過問,你只須明白如何報恩,怎麼樣報得無愧於心便行──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嘆息一聲,燕鐵衣喃喃的道:“真叫人拎著鼻子了!”屠森凜烈的道:“這只是履行你的諾言而已,燕鐵衣。”看著對方,燕鐵衣無精打彩的道:“好了──請你再接著說,那二件報仇的內容吧,唉,第二件!”屠森挑著眉道:“燕鐵衣,你要把觀念弄清楚,就不會覺得有什麼礙難或不妥之處了,你要知道,你這樣做,乃是………” 得不可收拾了!那人正用一雙銳利冰寒的眼睛注視著燕鐵衣。試著深深呼吸了幾次,燕鐵衣驚喜的發覺,居然有這麼個恬適舒坦法,不但火熱的感覺全已消失,沉悶與暈眩的情形也沒有了,呼吸之下,氣暢神爽,胸襟清朗,連那種撕肌裂骨的痛苦亦已不再覺得,他又略略活動著四肢,哈,竟然能以舉臂伸縮,雖說沉重僵木之感並未盡除,可是比起毒發之時,已不知要好上了多少倍。吞了口唾液,燕鐵衣再試著張口,嘿,舌頭的腫漲也消了,說話沒有任何困難!他噓了口氣,聲音嘶啞的開了聲:“這位兄臺……想必是尊駕救了我這一命了?”那人微微點頭,口氣果然冷凜之極:“不錯,是我。”燕鐵衣潤潤唇,又感激莫名的道:“大德不言謝,兄臺救命之恩,舉凡我有生之日,皆是補報之時!”那人漠然道:“也不必說得那麼好聽,只希望你不要受恩之時是一種口氣,報恩之時卻又另是一種想法了!”心中一動──燕鐵衣暗自驚惕,他發覺對方果然是個迥異常人,不大近情理的個性,孤僻怪誕之屬。擠出一抹微笑,燕鐵衣道:“兄臺言重了,兄臺待我恩重如山,續命之德,唯恐回報不盡,豈有背義忘恩之理?”對方冷冷的道:“這就好,你記住你說的話。”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但有所示,必當傾力以赴。”那人面無表情的道:“說一次就夠了,行動上的表現,還勝過空口表達的慷慨。”燕鐵衣沒有生氣,他低沉的道:“敢問兄臺高姓大名?”那人注視著燕鐵衣,目光如刃,聲音也冷削如刀:“‘天刀鏤魂’屠森。”大大的震動了一下,燕鐵衣不禁頗感意外的盯著對方──他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此景裡遇上屠森,這西陲一帶的人魔,天下聞名的劊子手,武林中號稱第一把刀的屠森!緩緩的,屠森道:“有些意外?”燕鐵衣苦笑道:“確然,有些意外。”屠森陰沉的道:“我給你祛毒治傷的時候,發現了你身上的兩柄劍,長劍‘太阿’,短劍‘照日’,果然,那是兩柄曠世難求的好劍!”燕鐵衣默然半晌,低聲道:“那麼,我是誰,想你也知道了?”屠森寒酷的道:“燕鐵衣,‘青龍社’的魁首,北六省的綠林盟主,梟中之霸!”思索了一會,燕鐵衣有些惴惴的問:“屠兄,你我之間,大概不曾有過爭執吧?”屠森道:“沒有。”燕鐵衣寬懷的一笑,道:“我記得是沒有。”屠森冷峭的道:“如果有,你也不能活著與我說話了!”點點頭,燕鐵衣坦然道:“這倒是實情,憑我中毒後的樣子,別說你,三尺童子也可以收拾我!”屠森無動於衷的道:“不要以為你這樣說能對我發生任何刺激作用,我一向的作風是隻問目的,不擇手段;如果我想剷除一個敵人,我不會考慮到方式的問題,一點也不!”燕鐵衣道:“我看得出來,你是這樣的人。”頓了頓,他又道:“但是,我仍不會忘記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屠森生硬的道:“也不要忘記你有生之日,皆為補報之時的幾句話!”燕鐵衣覺得好像上了賊船了,這一下,可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包袱背啦,他卻平靜的道:“當然。”過了一會,屠森忽問:“燕鐵衣,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燕鐵衣笑,道:“什麼也沒幹,修心養性而已。”屠森濃眉微聳,狐疑的道:“就這麼簡單?”點點頭,燕鐵衣道:“就這麼簡單。”屠森的音調變得更峭銳了:“恐怕你是言不由衷吧?以你身分地位與所處的環境來說,那容得你如此悠閒,無所事事獨自一個人跑來荒山僻野‘隱居’?”燕鐵衣直率的道:“就因為平時的工作太冗煩,雜務過於膩人,我才在百忙中抽暇一個人跑出來靜一靜,減輕一點身心上的負擔,好令自己鬆弛一下;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實際上確是如此。”注視著燕鐵衣,屠森道:“這未免太牽強,燕鐵衣,你獨自出現在這裡,我認為裡面必然另有文章,只是你有所顧忌,不願直說罷了!”嘆了口氣,燕鐵衣道:“我告訴你的全是實情,屠兄,你若不信,我也沒有法子………”屠森哼了哼,道:“不要把我估得太低了,燕鐵衣!”不禁真的上了三分心火,燕鐵衣仍然儘量忍耐著道:“屠兄,你救了我的命,我非常感激你,但在此之前,我們毫無瓜葛,甚至互不相識,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只是你救了我,我受了你的恩惠而已,至於我個人,有什麼打算,俱屬私事,屠兄你似乎不須太過關切才是吧?”屠森冷冰冰的道:“我不是‘關切’,只是‘生疑’。”燕鐵衣道:“大可不必,屠兄,我保證我在這裡的原因,與你風馬牛不相及!”屠森微帶點鄙夷的味道:“從來,我也沒在乎過任何事件牽連上我!”燕鐵衣感到對方蠻傲得不近情理了,但誰叫自己受了人家的好處呢?他只有再次忍住一口氣,岔開了話題:“屠兄,我自覺身子好得多了,幾與中毒之前相差不遠,看情形再養息一時就可痊癒如常了吧?”屠森緩緩的道:“你現在已經與未中毒前一樣壯實康健了,你體內劇毒,全已祛除乾淨,並已敷服了我特製的幾味靈藥,絕無後患可慮──幸而你遇上了我,換成別人,非但未見能治好你這毒傷,即使有法子,也不會有我這樣的奏效如神,我只用一夜的功夫,便可使你痊癒保命,再好的郎中,亦少不了十天半月的時間才做得到相同的結果!”燕鐵衣忙道:“屠兄不僅武學精湛,俠名蓋世,想不到岐黃之術,活人之技亦如此高明,真可謂文武雙全,稱得上一代奇人了!”屠森傲然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暗裡忐忑著,燕鐵衣又含笑著問:“屠兄,只不知我中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毒!”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48:25


第三章 仇如縷 一而再三

燕鐵衣搶著道:“我明白,我明白,我這是在報恩,報你的救命之恩!”屠森又加重語氣:“天底下,再沒有比救命之恩更要意義深重的了,一個人的生命,因為另一個人的幫助而得以延續,這分賜惠,何啻再造?沒有施救者的幫助既便沒有這被救的人;相反,如果受恩者不知盡心圖報,則此人與禽獸何異?”燕鐵衣硬邦邦的道:“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屠兄,報恩是受恩人的事,那有施恩者自來指定的?尤其老是掛在嘴皮子上嘮叨,生怕受恩人報慢了,還少了,這豈不是顯得太缺度量,也過分斤斤計較了些?”冷寞的一笑,屠森道:“這只是大家的看法不同罷了,我一向就認為,付出多少,便該收回多少,沒有吃虧白搭的理由,更沒有隻講道義,不求實惠的理由!”燕鐵衣發覺自己的思想觀念,與屠森實是南轅北轍,相差不能以道里計,在這種情況之下,要使彼此意見統一,心念溝通,乃是絕不可能之事;他奇怪,同樣是一個人,為什麼卻有著恁般巨大的思想差異?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先天的遺傳,抑是後天環境的薰陶?淡淡的,他開了口──他已沒有興致再與屠森爭議了:“屠兄,你那第二樁仇怨的因果內容還沒告訴我。”屠森垂下視線,彷佛在回想什麼,也好像在考慮著敘述的層次,過了片刻,他方才語聲沉緩又幽冷的道:“曾有一個女人,我非常喜歡她,那是我這半生以來,第一次真正傾心於一個女人,我想,也該是最後一次了;我對她付出了全部的情感,出自內心的情感,沒有保留,她是那樣令我迷醉痴狂………”燕鐵衣提不起什麼勁來,懶懶的問:“人家對你是否也這樣?”雙眼中宛似突然噴射著火焰,炙熱赤紅,屠森厲烈的道:“你這是什麼意思?”燕鐵衣無所謂的笑笑,道:“我是在請教──你所傾心的那個女人,對你是否也和你對她一樣的傾心一樣的付出全部情感,並且,迷醉痴狂?”“格崩”一咬牙,屠森激動的道:“這還用問?她當然對待我和我對待她一樣,甚且更有過之,她親口向我說過,沒有我,便活不下去!”燕鐵衣在想:只怕未必。他靜靜的又往下問:“好吧,便算她沒有你真的活不下去──後來呢?”屠森忽然臉孔漲紅,憤怒的咆哮:“後來,她卻嫁了別人。”聳聳肩,燕鐵衣道:“真意外,是不?”屠森充滿怨毒的眼睛盯視著茅屋頂的一處破隙,切齒道:“那賤婦竟然欺騙了我,捉弄了我,耍戲了我……就在我有一次出去幹買賣的時候,只兩個月的時光,她已跟著另一個人跑了!”燕鐵衣道:“是個男人?”屠森惡狠狠的道:“這還用問?當然是個男人,那個天打雷劈,狗一樣的男人!”燕鐵衣忙道:“先別激動,屠兄,慢慢說,那女子是跟著什麼樣的男人跑了呢?”聲音是從屠森齒縫中迸出來的:“岑二瘸子!”猛的一楞,燕鐵衣愕然道:“岑二瘸子?你說的是‘旗斗山’‘八虎將’的頭一號人物岑二瘸子?”用力點頭,屠森道:“就是他。”燕鐵衣愁眉不展的道:“屠兄,這一番真是風雲聚會,群賢畢集了──你怎的專和這些有隻有角的扎手朋友結下樑子?你大概不會不知道,‘八虎將’是北地的另一根巨柱,他們也形成另一股勢力,頗不易相與,一個比一個驃悍,又一個較一個難纏,平素,他們是不大賣人帳的。”屠森冷硬的道:“但你乃是北六省的頭一號人物,撐天罩落的大招牌,‘八虎將’在你的勢力範圍之內,莫不成你就看著他們橫行?”燕鐵衣搖頭道:“有關此中情形,屠兄你還不太瞭解;不錯,‘八虎將’也是北邊的黑道同源,但他們與我一向河水不犯井水,我做我的生意,他幹他的買賣,他們也不觸擾我,而我也一樣不找他們麻煩,大家和平相處,誰也壓不著誰,多少年下來,彼此皆安然無事。”屠森大聲道:“我不相信你有這麼大的度量!”有些迷惘,燕鐵衣道:“這與度量何干?”屠森冷笑道:“方才你說過,他們另成一股勢力,換句話說,他們就不一定會聽你的,頗有自立天下的意味,難道憑你燕某人半座江山之主,就能任由臥榻之傍容他人鼾睡?你真看得這麼豁達?”無奈的一笑,燕鐵衣道:“屠兄,北地的局面,你仍還陌生了些;我這個綠林盟主的封銜,固然是北地大多數同道的尊奉才冠加上去,但只是個空名罷了,實際上,北地綠林的各個組合,並沒有加以約束或統一,也就是說,大家仍然各自為政,各行其事,尚未能脈絡一貫,形成系統,我被尊為盟主,僅是名譽上而已,他們很崇敬我,很多事也假我之名而行,不過,我對他們卻沒有掌握控制之權………”頓了頓,他又道:“先前我已說過,大多數的北地同道尊奉我為盟主,但卻仍有少部分朋友並不贊同,像這些人,或這些組合,他們便根本不聽我的號令,甚至連我這個‘盟主’他們都不承認,譬喻‘八虎將’,即是一例。”屠森悻悻的道:“可是,至少你是擁有強大實力的人物,憑你,憑你麾下的‘青龍社’,足可併吞或剷除這些異端分子!”燕鐵衣道:“不,我的看法與你不同,屠兄,雖然他們不聽從我,不承認我這‘盟主’之名,但是,在一般情形之下,他們也不侵犯我,不與我作對或採取敵意態度,大家各混各的,各循著自己的路子找生活,相安無事,豈不很好?只要他們不攔著我們生活,不危害我們,又何苦非要兵戈以見,弄個血雨腥風不可?”笑笑,他接著道:“說句不怕漏底的話,像這少部分與我無干的江湖組合,彼此界線分明,互不侵犯,倒還易防,最叫人頭痛的卻是那些表面上崇奉我名,背地裡盡扯我腿的朋友,這才腦筋傷透吧!”屠森道:“你自己除了‘青龍社’之外,對別的幫派就全控制不住?”燕鐵衣道:“倒不至如此糟法,我當然也有我連繫密切,關係堅定的結盟組合,我也可以如臂使指的調遣他們,不過,為數不多,與那些我不能加以控制的幫派或各人相較,比例就很少了。”屠森不以為然的道:“如果我是你,我必將獨霸北六省,真正的獨霸,而非只屬名譽上的。”燕鐵衣淡然道:“所以你才不會是我,否則,江湖之上,就要一片混亂了!“露出一種輕視的表情,屠森道:“燕鐵衣,生為男人,必須有大丈夫氣概,既有大丈夫氣概,便須具壯志雄心,有一統江山的豪勇,氣吞河嶽,威凌九州;你什麼都有了,卻獨缺那壯志雄心,優柔寡斷,瞻前顧後如何,偏又創下如此局面,真不知是叫人惋惜,還是叫人不值?”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隨他們怎麼想都行,我做人立世的原則是永不改易的──不恃強凌弱,不以併吞或屠殺做為壯大自己的手段,只要能夠生存,能夠共處,便以和平為第一要件,大家都可以活下去,他們是否徹底受我節制掌握,並不是最重要的問題。”屠森冷冷的道:“你想得倒怪祥和慈悲,只怕別人卻沒有你這樣的寬宏大量,一旦如‘八虎將’那樣的角兒健壯強大了,他們就會連你的老根也給刨掉,眼前他們和你互不相犯,並不是也有意與你和平相處,只為了他們的力量還不到吞滅你的時候!”燕鐵衣平靜的道:“‘八虎將’不會有吞滅我的想法。”屠森道:“何以見得?”試著盤上雙膝,燕鐵衣邊道:“他們一直沒有招兵買馬過,從來只是他們八個人加上手下的百十名兒郎而已,憑這股力量,雖可稱雄一地,但要對付我卻嫌不足,要獨霸北地更嫌不足,近十年來他們一直維持現狀,將地盤自限於‘旗斗山’方圓百里之內,並未有向外擴張的企圖及事實,這是其一;其二,‘八虎將’自成為一股勢力,獨行其是,卻儘量避免與我‘青龍社’發生磨擦,他們的字號叫得響亮,卻頗知收斂,也證明並無野心,所以,我不認為他們會有你說的那種狂妄想法!”屠森忍不住了,粗暴的道:“不管你怎麼說,岑二瘸子我是找他找定了,他勾引了我的女人,這口氣不出我是永也安穩不了的,你必須陪我同往!”低喟一聲,燕鐵衣道:“我曉得,這也是報恩。”屠森剛烈的道:“而且你無可選擇,沒有我,你的性命早休,你的基業、部眾、聲名也全將化為烏有,追本溯源,想想看,還有什麼事比我救你的命更重要?”燕鐵衣心中在叫;良心、道義、做人的本分、忠恕的傳統……比救命更重要的事多著呢?嘆一口氣,他道:“你叫我怎麼說好?”屠森冷銳的道:“什麼也不用說,一起前去才是正經!”燕鐵衣道:“那女的叫什麼名字?”臉色又變得極其酷毒了,屠森道:“賈仙仙!”燕鐵衣在嘴裡唸了幾遍,道:“也是江湖出身?”屠森硬邦邦的道:“不錯,人家都叫她‘黑芙蓉’。”燕鐵衣一笑:“想是又黑又俏的了?”屠森怒道:“我不是在與你開玩笑。”點點頭,燕鐵衣道:“當然,我怎會以為你是在與我開玩笑?”屠森陰鷙的道:“那賤人,也一樣不能饒過!”燕鐵衣有些納悶的道:“屠兄,岑二瘸子我曾在一次偶然的機緣裡與他照過面,那傢伙四十多快近五十歲了,不但瘸了條腿,而且又乾又醜,黃臉上還生著疏淡麻點,他那副尊範和你一比,實是不能相提並論,那位賈仙仙又怎麼挑上他的?你就算再不擠,也要比岑二瘸子高明上多多呀。”屠森恨聲道:“所以我說那女人犯賤,一點也沒說錯!”望著對方,燕鐵衣道:“就這麼簡單?”屠森怒道:“你以為還有什麼原因?”雙手抱著膝蓋,燕鐵衣道:“會不會尚有其他原因?例如,賈仙仙看上了岑二腐子的財富?受到他的要脅?或是認為岑二瘸子比你更有辦法?也或者,你對那女人有不夠溫柔的地方?”說到後一句,屠森的神色奇異的變化了一下,他立即咆哮:“總之一對狗男女,姓岑的色膽包天,勾引我的女人,賈仙仙水性楊花,為情不忠,通通該凌遲碎剮,我無須去猜測什麼理由!”燕鐵衣暗裡嘆氣──你無須猜測理由,我卻不能昏天黑地地跟著你去打這場糊塗仗啊……他搖搖頭又接著道:“賈仙仙和你,可是好過一陣子?”屠森削厲的道:“你以為我是剃頭的挑子──只一頭熱?”燕鐵衣道:“我是說,她和你要好的形式。”哼了哼,屠森道:“說得好聽點,是同居,說得難聽點,是姘軋,她跟了我前後有半年光景,卻在我外出兩個月之後席捲潛逃──跟著岑二瘸子,真是姦夫淫婦,一對狗男女!”燕鐵衣道:“屠兄,你確定賈仙仙是隨同岑二瘸子跑了?”屠森憤怒的道:“完全確定──因為我除了得到可靠消息之外,更親自上‘旗斗山’探視過,一點不假,那賤人是姘上了岑二瘸子!”燕鐵衣問:“他們,成親了麼?”面孔立時扭曲了一下,屠森大吼:“我怎麼知道?”由對方的反應裡,燕鐵衣判斷岑二瘸子與賈仙仙八成是拜過花堂了,就算一樹梨花壓海棠吧,其中必然有著某種隱諱的原因存在,否則,賈仙仙不會如此心甘情願的!他又和悅的道:“屠兄,這件事,多久啦?”屠森唇角微微抽搐著道:“不到三個月!”燕鐵衣道:“還是最近發生的事──你摸上‘旗斗山’是什麼時候?”屠森道:“一個月之前!”燕鐵衣道:“沒幹上?”屠森陰沉的道:“我不傻,‘八虎將’個個功力高強,修為精湛,又加上那麼些爪牙幫兇,力量雄厚,我估計過,若是正面拚敵,只怕要兩敗俱傷,落個同歸於盡的結局,我並不喜歡這樣的結局,我只要他們死,而我卻不能死,否則,這報復就沒有意義了。”燕鐵衣噓了口氣,道:“對於報復這門學問,你倒相當講究。”屠森木然道:“不要說風涼話,燕鐵衣,若是你換成了我,恐怕其激烈兇狠之處,尤有過之而無不及?”笑了笑,燕鐵衣道:“若我是你,我也不會去惹那些麻煩了,屠兄,色字頭上可就有一把刀!”屠森雙頰的肌肉往上扯緊,兩條濃眉聚成山形,於是,便投下一抹陰影在雙瞳之中,他煞氣隱隱的道:“色字頭上是一把刀,對我是,對岑二瘸子亦然!”燕鐵衣趕緊又道:“那第三樁呢?屠兄,第三樁的樑子又是和誰結下的?”屠森直爽的道;“‘煙霞院主’管婕妤!”燕鐵衣好久不出聲,卻緊皺著雙眉。屠森狐疑的問:“有什麼不對?”搖搖頭,燕鐵衣道:“你又招惹上一個人王。”屠森道:“我是什麼人?我的仇家當然不會只是些泛泛之輩,而泛泛之輩也不配與我結仇,便結了仇,我也不須勞你大駕!”燕鐵衣沉重的道:“管婕妤是黃河兩岸的鎮河鎖,是那一帶‘筏幫’的女龍頭,在黃河流域,她的字號如同金字招牌,踏踏實實的地頭蛇,潛勢極大,手下尤多亡命之徒,更有些狠角色為她效力,陸上水上,誰見了她也要讓步三分……屠兄,你怎的又和她豁上了。”屠森凜然道:“她的力量大,我明白,所以我才會想到請你相助一臂,否則我還麻煩你幹什麼?我和管婕妤翻了臉全是為了生意問題,在河面上,我下手幹過幾次買賣,有一次不巧碰上,她橫加攔阻,表示這是她的地盤,河行的船隻都受她的保護,又指責我行事之前不拜碼頭,不打招呼,羅哩羅嗦一大套,我豈是吃這個的?當場一言不合就動了手,那知我竟入了圈套!”燕鐵衣道:“怎麼回事?”屠森恨恨的道:“後來我才弄明白,那次下手遇上了管婕妤這婆娘,並不是湊巧,而是她早就埋伏著人跟蹤我了──她要找出前幾遭‘上線開扒’的人來,我和她才一動手,立時便由河心四邊及兩岸叉港裡飛劃出幾十只梭頭快船,至少有近二十餘名可以高來高去的好手往我這裡圍抄,他們的身法手眼俱極老到,我一看就曉得皆非弱者,他們人多,又在水面上,我只好暫且退去,硬逼著把一塊到口的肥肉吐出……此事過後,管婕妤更到處宣揚,把我詆譭得分文不值,燕鐵衣,你說,這個仇怎能不報?這個恥又怎能不雪?”點點頭,燕鐵衣悶懨懨的道:“當然,我也必須報恩。”屠森道:“對了,所以我們就一起去。”燕鐵衣憂慮的道:“你可曾想到過,屠兄,這些事當我助你一一辦妥以後,你固可一走了之,鴻飛冥冥,我可是有山有廟,有基有業,我結下這麼些樑子,又往那裡走?”屠森咧咧嘴,道:“以你的本領,以你的力量,你無須畏懼他們!”燕鐵衣沉沉的道:“但是,這總是一個極大的負擔,如果他們一旦聯手合力來對付我,亦足可造成嚴重威脅,屆時刃閃血濺,就頗不輕鬆了,為我的報恩,再令人令己賠上多條性命,未免於心不安。”屠森大聲道:“你含糊?”燕鐵衣道:“這不是問題,問題是該不該連累他人?”屠森厲烈的道:“我們在找過這些人報仇之後,他們能剩下的紮實角兒也就不多了,對方力量大減,又自顧不暇,那有功夫再向你尋仇?”燕鐵衣苦笑道:“等他們整頓過來,恢復元氣之後呢?”窒了窒,屠森隨即強橫的道:“那就是你的事了!” 得不可收拾了!那人正用一雙銳利冰寒的眼睛注視著燕鐵衣。試著深深呼吸了幾次,燕鐵衣驚喜的發覺,居然有這麼個恬適舒坦法,不但火熱的感覺全已消失,沉悶與暈眩的情形也沒有了,呼吸之下,氣暢神爽,胸襟清朗,連那種撕肌裂骨的痛苦亦已不再覺得,他又略略活動著四肢,哈,竟然能以舉臂伸縮,雖說沉重僵木之感並未盡除,可是比起毒發之時,已不知要好上了多少倍。吞了口唾液,燕鐵衣再試著張口,嘿,舌頭的腫漲也消了,說話沒有任何困難!他噓了口氣,聲音嘶啞的開了聲:“這位兄臺……想必是尊駕救了我這一命了?”那人微微點頭,口氣果然冷凜之極:“不錯,是我。”燕鐵衣潤潤唇,又感激莫名的道:“大德不言謝,兄臺救命之恩,舉凡我有生之日,皆是補報之時!”那人漠然道:“也不必說得那麼好聽,只希望你不要受恩之時是一種口氣,報恩之時卻又另是一種想法了!”心中一動──燕鐵衣暗自驚惕,他發覺對方果然是個迥異常人,不大近情理的個性,孤僻怪誕之屬。擠出一抹微笑,燕鐵衣道:“兄臺言重了,兄臺待我恩重如山,續命之德,唯恐回報不盡,豈有背義忘恩之理?”對方冷冷的道:“這就好,你記住你說的話。”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但有所示,必當傾力以赴。”那人面無表情的道:“說一次就夠了,行動上的表現,還勝過空口表達的慷慨。”燕鐵衣沒有生氣,他低沉的道:“敢問兄臺高姓大名?”那人注視著燕鐵衣,目光如刃,聲音也冷削如刀:“‘天刀鏤魂’屠森。”大大的震動了一下,燕鐵衣不禁頗感意外的盯著對方──他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此景裡遇上屠森,這西陲一帶的人魔,天下聞名的劊子手,武林中號稱第一把刀的屠森!緩緩的,屠森道:“有些意外?”燕鐵衣苦笑道:“確然,有些意外。”屠森陰沉的道:“我給你祛毒治傷的時候,發現了你身上的兩柄劍,長劍‘太阿’,短劍‘照日’,果然,那是兩柄曠世難求的好劍!”燕鐵衣默然半晌,低聲道:“那麼,我是誰,想你也知道了?”屠森寒酷的道:“燕鐵衣,‘青龍社’的魁首,北六省的綠林盟主,梟中之霸!”思索了一會,燕鐵衣有些惴惴的問:“屠兄,你我之間,大概不曾有過爭執吧?”屠森道:“沒有。”燕鐵衣寬懷的一笑,道:“我記得是沒有。”屠森冷峭的道:“如果有,你也不能活著與我說話了!”點點頭,燕鐵衣坦然道:“這倒是實情,憑我中毒後的樣子,別說你,三尺童子也可以收拾我!”屠森無動於衷的道:“不要以為你這樣說能對我發生任何刺激作用,我一向的作風是隻問目的,不擇手段;如果我想剷除一個敵人,我不會考慮到方式的問題,一點也不!”燕鐵衣道:“我看得出來,你是這樣的人。”頓了頓,他又道:“但是,我仍不會忘記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屠森生硬的道:“也不要忘記你有生之日,皆為補報之時的幾句話!”燕鐵衣覺得好像上了賊船了,這一下,可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包袱背啦,他卻平靜的道:“當然。”過了一會,屠森忽問:“燕鐵衣,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燕鐵衣笑,道:“什麼也沒幹,修心養性而已。”屠森濃眉微聳,狐疑的道:“就這麼簡單?”點點頭,燕鐵衣道:“就這麼簡單。”屠森的音調變得更峭銳了:“恐怕你是言不由衷吧?以你身分地位與所處的環境來說,那容得你如此悠閒,無所事事獨自一個人跑來荒山僻野‘隱居’?”燕鐵衣直率的道:“就因為平時的工作太冗煩,雜務過於膩人,我才在百忙中抽暇一個人跑出來靜一靜,減輕一點身心上的負擔,好令自己鬆弛一下;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實際上確是如此。”注視著燕鐵衣,屠森道:“這未免太牽強,燕鐵衣,你獨自出現在這裡,我認為裡面必然另有文章,只是你有所顧忌,不願直說罷了!”嘆了口氣,燕鐵衣道:“我告訴你的全是實情,屠兄,你若不信,我也沒有法子………”屠森哼了哼,道:“不要把我估得太低了,燕鐵衣!”不禁真的上了三分心火,燕鐵衣仍然儘量忍耐著道:“屠兄,你救了我的命,我非常感激你,但在此之前,我們毫無瓜葛,甚至互不相識,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只是你救了我,我受了你的恩惠而已,至於我個人,有什麼打算,俱屬私事,屠兄你似乎不須太過關切才是吧?”屠森冷冰冰的道:“我不是‘關切’,只是‘生疑’。”燕鐵衣道:“大可不必,屠兄,我保證我在這裡的原因,與你風馬牛不相及!”屠森微帶點鄙夷的味道:“從來,我也沒在乎過任何事件牽連上我!”燕鐵衣感到對方蠻傲得不近情理了,但誰叫自己受了人家的好處呢?他只有再次忍住一口氣,岔開了話題:“屠兄,我自覺身子好得多了,幾與中毒之前相差不遠,看情形再養息一時就可痊癒如常了吧?”屠森緩緩的道:“你現在已經與未中毒前一樣壯實康健了,你體內劇毒,全已祛除乾淨,並已敷服了我特製的幾味靈藥,絕無後患可慮──幸而你遇上了我,換成別人,非但未見能治好你這毒傷,即使有法子,也不會有我這樣的奏效如神,我只用一夜的功夫,便可使你痊癒保命,再好的郎中,亦少不了十天半月的時間才做得到相同的結果!”燕鐵衣忙道:“屠兄不僅武學精湛,俠名蓋世,想不到岐黃之術,活人之技亦如此高明,真可謂文武雙全,稱得上一代奇人了!”屠森傲然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暗裡忐忑著,燕鐵衣又含笑著問:“屠兄,只不知我中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毒!”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49:52


第四章 屠如戲 草菅人命

僵硬的笑了笑,燕鐵衣道:“是的,這是我的事。”所謂“報恩”原是一樁該由承恩者心甘情願來做的事,這才益顯其風格及韻味,似屠森這樣強索硬迫,就大大失去報恩的本意了,尤其在燕鐵衣的感受上來說,他覺得自己這條性命固然已被救回,但是,付出的代價卻太高,只他一條命,卻不知要用多少條命來交換!想想,實在心中窩囊萬分。屠森疑惑的道:“你好像不大高興?”燕鐵衣惱火的道:“如果在這種情勢之下,我告訴你我高興,那就是在騙你了。”屠森不快的道:“有什麼值得不高興的?”燕鐵衣道:“只是你這叫人‘報恩’的方式,就令我高興不起來,這不像在‘報恩’,更似在為我招攬麻煩,無窮的麻煩!”古怪的一笑,屠森道:“麻煩可能會有,但並不一定便會無窮,燕鐵衣,這就要看你怎麼做了!”燕鐵衣連搓雙手:“我知道你是指什麼,斬盡殺絕!對不住,敬謝不敏!”屠森湊近了點,道:“只要你肯進一步幫我,讓我們聯手協力,不怕那些人渣不被清理淨盡!”燕鐵衣道:“不行,我不能這麼做!”雙目一寒,屠森道:“你也不用假慈悲,姓燕的,你一向都不是善人;我固然雙手染血,身背無數條人命,但是,你比諸我,卻有過之而無不及!”燕鐵衣坦然道:“不錯,我並不否認這一點,但堪可告慰者,是我所殺之人,俱乃該殺之人,我未曾濫殺過一個無辜,沒有傷害過一個善良!”屠森憤怒的道:“‘五絕十刃’‘八虎將’‘煙霞院主’他們,也沒有一個是善類!”燕鐵衣道:“這只是你的說法,你要知道,人的表裡,並非完全一致,往往,在你認為十惡不赦之徒,也有其可取的一面,壞透爛透的人到底不多!”屠森咆哮起來:“我不聽你的胡言亂語,我要報復,一定要報復,沒有人能阻止我,燕鐵衣,即使你,也一樣不行!”燕鐵衣慢慢的道:“我沒有阻止你,僅是儘量希望自己不要被你牽連太深。“氣虎虎的,屠森道:“深淺之間,由你自己決定,但你非去不可!”燕鐵衣冷淡的道:“我還有選擇麼?在‘報恩’的大帽子之下?”屠森重重的道:“這不結了?”將下巴殼擱在膝蓋上,燕鐵衣並不熱心的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啟程?”屠森斷然道:“今天!”燕鐵衣道:“何苦這麼急,恁久的時光都熬下來了,何妨再忍幾天?也好叫我休歇休歇,恢復一下體力元氣。”屠森惡狠狠的道:“燕鐵衣,你可知道一個叫仇恨壓著,被怨意拴著,受恥辱刺著的人,日子是怎生過的,我告訴你,就和在油鍋裡煎,針尖錐扎,光著身子走路一樣,那種痛苦、折磨,不是容易承受的,非但在精神上是一種負累,連靈魂也似遭到桎梏的拘束,走到那裡,頭都抬不起來!”燕鐵衣軟塌塌的道:“好吧!今天就今天………”屠森又餘怒未息的道:“你更犯不著裝熊,在我的精湛醫術與特製靈藥的療治下,你的毒傷已經做了最完善的處理,不僅毒性全除,傷口合縫,體質元氣更已康強如昔,且猶勝往昔,還有什麼休歇的必要?”澀澀的一笑,燕鐵衣道:“不休歇就算了,你也犯不著生那麼大的氣,何苦!”屠森冷凜的道:“我警告你,燕鐵衣,除非你要做一個忘恩負義,不忠不信之人,除非你要與我姓屠的誓不兩立,否則,你莫要亂找藉口推拒!”燕鐵衣無可奈何的道:“我找不著藉口,也無意推拒,但是,我在這裡要特加強調,屠兄,我只幫你我所應為的那種限度,替你掠陣,替你承擔部分壓力,以及必要時助你脫險,此外,你不要指望我另替你做什麼,只這樣,我就算報了你的大恩了。”屠森咬牙道:“就是如此!”燕鐵衣道:“你的第一個目標是那裡?”屠森滿臉殘忍之色,激昂的道:“‘虎頭溝’的‘彩玉坊’!”燕鐵衣道:“先找‘五絕十刃’他們?”屠森強悍的道:“不錯,他們是第一批要抵償血債的匹夫,黃泉道上,他們先行!”揉揉雙頰,燕鐵衣道:“你也不要太往好處想。”屠森道:“有什麼不?有我,有你,已經足夠做到想要做的程度!”燕鐵衣趕緊聲明;“屠兄,我不幫你殺人!”一揮手,屠森道:“我不須你再三提醒,你只要做到你所說的即可!”燕鐵衣無精打彩的道:“第二個目標呢?”屠森暴烈的道:“岑二瘸子──和那個淫婦、娼婦,臭不知羞的婊子!”恩恩愛愛,卿卿我我的那時,怕不會是這麼個出口稱呼法吧?──燕鐵衣搖搖頭,男女之間的愛恨分野,是多麼明顯,又多麼現實啊………屠森兩眼中血光淋淋,酷厲之極,他怨毒的道:“這一對狗男女,我要用盡天下最狠辣的方法來懲罰他們,我要以最殘酷的手段來整治他們,一丁一點的,連皮削肉的………我要聽他們哭叫慘嗥,看他們輾轉哀號,我要叫他們慢慢的死,受盡痛苦的死。”燕鐵衣安詳的道:“恕我攔你一句貴言,屠兄………”屠森嗔目道:“什麼事?”燕鐵衣笑道:“只是提醒你一下,在你構想著如何折磨岑二瘸子與賈仙仙的時候,不要忘記他們背後還有‘八虎將’在撐腰。”怒哼一聲,屠森道:“我們也不是省油之燈!”燕鐵衣道:“話是這樣說,但我認為還是順著事實情狀進行較佳,別墜入一個自我安排的幻境中,那就不十分合宜了。”屠森陰冷的道:“燕鐵衣,你怎麼老是潑我冷水?”燕鐵衣道:“這不是潑你的冷水,相反的,屠兄,我是請你認清現實,而現實與理想,時常差上十萬八千里,憧憬得太完美,並不是件好事。”屠森強硬的道:“多年以來,我一向都能達成我的願望,這幾次,亦不會落空!”燕鐵衣不欲爭辯,只平靜的道:“你主我副,你前我後,可能是我顧慮得太多了──為你。”屠森冷冷的道:“燕鐵衣,你的好意留著,還是替你自己外作打算吧!”點點頭,燕鐵衣道:“老實說,我看也確有這個必要!”屠森又直接說下去:“等我們對付過‘八虎將’與賈仙仙那賤人之後,便直赴黃河上游的‘大旺埠’,逕至‘煙霞院’把管婕妤那婆娘幹掉!”說得好輕鬆愉快,就似是管婕妤已伸長脖子只待他一刀斬落般的容易,燕鐵衣有氣無力的道:“全憑吩咐,橫豎,我只是附諸尾驥,搖旗吶喊的分………”“霍”的站起,屠森僵冷的道:“該怎麼做才適當,燕鐵衣,你是老江湖,不用我來多說,你自己作摩吧,起來收拾收拾,我們上道──你的長短雙劍,就在右手邊的草蓆底下!”伸手自席底下摸出“太阿”“照日”兩劍來,燕鐵衣將它們配置在自己習慣的部位上,然後,他站起來,遊目四顧,攤攤手:“走吧!東西我也不帶了,全是些破爛貨;倒是這地方,驟別之前,未免叫人有些留念,可是個頗值回憶的所在,唉?”一言不發,屠森大踏步行向茅屋之外。*──*──*距離“虎頭溝”還有二十里地的所在,驛道邊有一家簡陋的酒館。這家酒館也相當殘舊了,以竹杆為主要材料的門窗、梁脊、甚至桌椅,都全泛了黃黑,土牆斑剝,露出裡面的竹篾條來,連茅草頂都塌裂了好幾處,在屋裡抬頭就能望見幾道天光。當燕鐵衣與屠森進入這家酒館歇足打尖的時候,裡頭已有幾張桌子上坐著人,靠櫃檯邊的那一桌上,卻坐著五個橫眉豎目的大漢,五個人正在笑語喧譁,肆無忌憚,幾把傢伙便擺在桌面,一派目中無人的氣勢!燕鐵衣與屠森就挑在門邊的座頭對面坐下,店小二過來招呼之後,他們點了半斤滷牛肉,整切煮鴨,一碟泡花生米,加上兩壺“花雕”並十個“白饃”,然後,燕鐵衣摸著肚皮,笑道:“可真餓了,這一路來,怕有五六十里地沒沾過一點吃的了吧?”屠森面無表情的道:“這算什麼?我有過五天五夜不食不飲的經驗。”燕鐵衣有著比五天五夜更長的不沾飲食記錄,但他懶得抬槓,也不願提這些往事以資眩耀,他笑得十分天真的道:“乖乖,你居然能活著?”屠森傲然道:“並且還仍然健壯如常,一口氣劈倒十二名大漢!”燕鐵衣道:“你真行,換了個人,只怕早就餓癱了!”掀開桌上那一疊倒扣的藍瓷粗腕,屠森拎起茶壺來為自己倒了杯茶,深飲一口之後,他瞪著燕鐵衣道:“少來這一套,你也知道你一樣做得到!”笑笑,燕鐵衣道:“從沒試過,可不敢說。”屠森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茶漬,冷冷的道:“人只要被逼到那等辰光,便不能不逆來順受著了,滋味並不好,一輩子不再嘗,也不會想去嘗一下。”燕鐵衣道:“這個當然,沒有必要的話,誰又願去找罪受?”屠森正要回答什麼,櫃檯那五名大漢的那一桌上,已突然爆起一陣大笑,背對這面的一個大塊頭興致飛揚的在高聲說著:“………‘鐵頭’李大元剛被楊五哥的肚皮頂翻了個筋斗,跌了個倒翻元寶,他師兄‘柺子腿’錢盛從背後就飛向五哥兩腿,你們猜怎麼著?姓錢的踢是踢中五哥了,但五哥就似一座山,紋風不動,連馬步全不浮一浮,那錢盛就‘唉唷’一聲,手抬著腳蹦了起來,五哥一上步,一手提起他師兄弟的一邊後領,扯著便摔過了矮牆,就那麼巧法,堪堪跌進了牆外的臭水灣裡。”又是一陣鬨笑,面對著這邊的一個馬臉漢子眉飛色舞的道:“我一打外頭回來,就正好看見這一雙活寶落湯雞似的從臭水灣裡爬出來,師兄弟兩個身上,不但沾滿了爛泥滴淌著混水,每人頭頂上還黏著一把腐草爛葉,黑糊糊的活脫一人加上一頂冠,卻臭不可聞。”另一個破鑼嗓子呵呵的笑:“這師兄弟兩個,真叫‘蜻蜓撼柱’,自不量力;跑到我們‘虎頭溝’這地面上開鑼賣解,也不知道拜一拜坐地的人物,哥兒們去知會他倆,不但不受教,反而仗倚著那身笨把式耍橫;五哥叫他們來‘彩玉坊’,原意只是訓斥一頓也就算了,這兩個傢伙,居然膽大包天,硬要同五哥見過真章才肯說話,看吧!真章見過了,兩位仁兄可是抱頭鼠竄而去,連場子上的吃飯玩意都不敢要了。”屠森的神色冷寞,舉起筷子挾了一塊剛上桌的熟鴨放進口裡咀嚼,好似不聞不問,但是,燕鐵衣知道他正尖著耳朵在聽那些人的說話。是的,他們提到“彩玉坊”。看情形,這五個人極可能與“五絕十刃”有著淵源。如果確是如此,他們可就笑得太早了。背對著這邊的大塊頭又在得意洋洋的拉開嗓門嚷:“不是我們自己往臉上貼金,孃的,在這‘虎頭溝’的一畝三分地裡,無論那一樁營生,不管什等樣南來北往跑碼頭的角兒,若未經過我們‘五絕十刃’的五位阿哥點頭,便什麼買賣也別想做,否則,他們就是在為自家找麻煩了。”馬臉仁兄大笑道:“一點也不錯,甭說我們那五位大哥,光憑我們哥兒幾個,也足夠叫那些不開眼的混蟲吃不了兜著走!”那邊在旁若無人的肆意叫嚷喧笑,一派盛勢,這邊,屠森默默喝酒吃菜,連臉上一條筋絡的扯動都不見,平靜極了。但是,燕鐵衣十分明白,屠森心意早已動了怒火!啜了口酒,燕鐵衣低聲道:“他們都是‘五絕十刃’手底下的人!”微微頷首,屠森道:“我知道。”燕鐵衣笑笑,道:“全是些小角色,不值得一斗。”屠森也喝了口酒,道:“是麼?”隱覺有些不妥,燕鐵衣忙道:“屠兄,我們行事須要慎重,不可打草驚蛇,以免──“話未說完,屠森已離坐而起,只見他白色的長袍輕飄,人已去到那五個大漢的桌前。這時,燕鐵衣已來不及再勸止他。五名正在高談闊論,談笑喧囂的仁兄,甫見桌前多了這麼個陌生人,都不由楞了楞,那馬臉大漢直覺的感到屠森神色不善,他卻仍然擺起架勢,一副耍大爺的味道:“幹什麼的?你朝我們這裡一站,莫非還想求我們賞你幾文?”其他四人又不禁鬨笑起來,然而,屠森卻好像沒聽到對方的嘲弄一樣,他的語聲宛如一柄利劍,直塞進人的心窩:“你們都是‘虎頭溝’‘彩玉坊’‘五絕十刃’的手下?”馬臉大漢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道:“一點不錯,我們正是‘五絕十刃’屬下的哥兒,你莫非………”“莫非”下面的話,馬臉朋友永遠也接續不下去了,不但他難以接續,他的四名夥伴也一樣永遠聽不到了──那抹透亮晶瑩得就好像一泓秋水也似的冷冽光鋒,在一度弧形的凝結後,忽消逝於無形,五顆人頭拋起半空,五股鮮血分散噴射,五具體體東倒西歪!閃亮的光輝帶著鋼質本身的雪銀色,透明、冷森、鋒利,那是一種要命的閃亮,令人興起一種感覺──鋒刃帶起的光芒,將無堅不摧,何況是幾條人類的軟弱脖頸?人頭在拋擲,鮮血在灑濺,而屍體尚未沾地,屠森已坐回他的位子,依然喝酒吃肉,表情木然,彷若這血淋淋的場面,與他毫無牽連似的。沒有人看清楚他用來殺人的是什麼兵刃,除了燕鐵衣。一剎那間,酒館裡另幾桌客人,包括掌櫃與店小二,全都目瞪口呆,僵在當場,他們幾乎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更不相信造成這等結果的那種方式與過程。燕鐵衣嚥下了一塊滷牛肉,十分不悅的道:“走吧!”屠森平淡的道:“你不喜歡見血?”燕鐵衣冷冷的道:“我不喜歡以這種方式見血!”他們才只對答了兩句話,酒館中,突然像沸了鍋一樣響起一片鬼哭神號,這時,其他酒客,以及掌櫃和店小二,方始發了瘋似的奔逃而出,跌滾翻擠,好不倉惶狼狽!屠森生硬的一笑,道:“這些人很不習慣這種場面。”燕鐵衣道:“我也不習慣。”勃然色變,屠森道:“你怎麼回事?”燕鐵衣削銳的道:“那只是五個無名小卒,龍套角色,你殺了他們,對你來說,有什麼值得驕傲之處?又有什麼露臉的光彩?”屠森冷寞的道:“只為了洩憤而已,誰叫他們是‘五絕十刃’的手下?”燕鐵衣怒道:“但他們不是‘五絕十刃’本人!”屠森狠毒的道:“舉凡與‘五絕十刃’任何有牽連的人或物,一概都要斬盡殺絕,斷不寬容!”燕鐵衣沉著臉道:“我已向你建議說,他們五個不值一斗………”喝了口酒,屠森道:“誰說我要與他們‘鬥’?我只是‘殺’而已!”燕鐵衣的聲音有些厲烈了:“你這豈不是打草驚蛇?”屠森無所謂的道:“遲早,他們也會知道!”站了起來,燕鐵衣緩緩的道:“不要再施濫屠,我再奉勸你一次!”屠森也站起來,凝視對方:“這是我的事,燕鐵衣,你盡你的本分,我行我的公道!”燕鐵衣也注視著屠森,良久,他才冷冷的道:“希望你能使我把這個‘恩’繼續報下去,不要令我做一個以‘怨’報‘德’的人。”屠森強硬的道:“不要忘了誰救過你的命,沒有我,你便不會站在這裡叫囂!”嘆了口氣,燕鐵衣道:“讓我們彼此都能容忍對方,至少,也容忍到你這三樁大事辦完之後,我不願有遺憾,相信你也一樣不願。”屠森陰沉的道:“我不習慣接受警告,更不習慣遭至威脅,燕鐵衣,以後對我說這些話,你要特加審慎了,我並非是個修養很好的人!”燕鐵衣眼神一冷,但隨即又深深吸了口氣:“自古以來,忠言都是逆耳的,想不到連你也參悟不透這個道理!”屠森一揚眉,道:“我有我的想法,而你所說的也未必然就是忠言!”再談,也談不攏了,燕鐵衣搖搖頭,道:“老實說,似你這樣個性的人,我還確是見得很少。”屠森哼了哼:“你亦未見高明!”燕鐵衣離坐往門外走,頭也不回的道:“屠兄,你來‘虎頭溝’的目的是要找‘五絕十刃’算帳,我想,該不是專程來此同我抬槓的吧?包涵點,也小不了你。”跟著走出門外,屠森僵硬的道:“你記住,燕鐵衣,你欠我的情,此來乃是報我的恩,我不是你‘青龍社’屬下的一員,你想呼來叱丟,若是那樣,只怕於你於我,都有不便之處!”來在坐騎旁邊,燕鐵衣忍耐著沒有說話,他只暗恨著自己,倒了什麼黴?偏偏遇上了這麼一個楞頭貨! 得不可收拾了!那人正用一雙銳利冰寒的眼睛注視著燕鐵衣。試著深深呼吸了幾次,燕鐵衣驚喜的發覺,居然有這麼個恬適舒坦法,不但火熱的感覺全已消失,沉悶與暈眩的情形也沒有了,呼吸之下,氣暢神爽,胸襟清朗,連那種撕肌裂骨的痛苦亦已不再覺得,他又略略活動著四肢,哈,竟然能以舉臂伸縮,雖說沉重僵木之感並未盡除,可是比起毒發之時,已不知要好上了多少倍。吞了口唾液,燕鐵衣再試著張口,嘿,舌頭的腫漲也消了,說話沒有任何困難!他噓了口氣,聲音嘶啞的開了聲:“這位兄臺……想必是尊駕救了我這一命了?”那人微微點頭,口氣果然冷凜之極:“不錯,是我。”燕鐵衣潤潤唇,又感激莫名的道:“大德不言謝,兄臺救命之恩,舉凡我有生之日,皆是補報之時!”那人漠然道:“也不必說得那麼好聽,只希望你不要受恩之時是一種口氣,報恩之時卻又另是一種想法了!”心中一動──燕鐵衣暗自驚惕,他發覺對方果然是個迥異常人,不大近情理的個性,孤僻怪誕之屬。擠出一抹微笑,燕鐵衣道:“兄臺言重了,兄臺待我恩重如山,續命之德,唯恐回報不盡,豈有背義忘恩之理?”對方冷冷的道:“這就好,你記住你說的話。”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但有所示,必當傾力以赴。”那人面無表情的道:“說一次就夠了,行動上的表現,還勝過空口表達的慷慨。”燕鐵衣沒有生氣,他低沉的道:“敢問兄臺高姓大名?”那人注視著燕鐵衣,目光如刃,聲音也冷削如刀:“‘天刀鏤魂’屠森。”大大的震動了一下,燕鐵衣不禁頗感意外的盯著對方──他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此景裡遇上屠森,這西陲一帶的人魔,天下聞名的劊子手,武林中號稱第一把刀的屠森!緩緩的,屠森道:“有些意外?”燕鐵衣苦笑道:“確然,有些意外。”屠森陰沉的道:“我給你祛毒治傷的時候,發現了你身上的兩柄劍,長劍‘太阿’,短劍‘照日’,果然,那是兩柄曠世難求的好劍!”燕鐵衣默然半晌,低聲道:“那麼,我是誰,想你也知道了?”屠森寒酷的道:“燕鐵衣,‘青龍社’的魁首,北六省的綠林盟主,梟中之霸!”思索了一會,燕鐵衣有些惴惴的問:“屠兄,你我之間,大概不曾有過爭執吧?”屠森道:“沒有。”燕鐵衣寬懷的一笑,道:“我記得是沒有。”屠森冷峭的道:“如果有,你也不能活著與我說話了!”點點頭,燕鐵衣坦然道:“這倒是實情,憑我中毒後的樣子,別說你,三尺童子也可以收拾我!”屠森無動於衷的道:“不要以為你這樣說能對我發生任何刺激作用,我一向的作風是隻問目的,不擇手段;如果我想剷除一個敵人,我不會考慮到方式的問題,一點也不!”燕鐵衣道:“我看得出來,你是這樣的人。”頓了頓,他又道:“但是,我仍不會忘記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屠森生硬的道:“也不要忘記你有生之日,皆為補報之時的幾句話!”燕鐵衣覺得好像上了賊船了,這一下,可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包袱背啦,他卻平靜的道:“當然。”過了一會,屠森忽問:“燕鐵衣,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燕鐵衣笑,道:“什麼也沒幹,修心養性而已。”屠森濃眉微聳,狐疑的道:“就這麼簡單?”點點頭,燕鐵衣道:“就這麼簡單。”屠森的音調變得更峭銳了:“恐怕你是言不由衷吧?以你身分地位與所處的環境來說,那容得你如此悠閒,無所事事獨自一個人跑來荒山僻野‘隱居’?”燕鐵衣直率的道:“就因為平時的工作太冗煩,雜務過於膩人,我才在百忙中抽暇一個人跑出來靜一靜,減輕一點身心上的負擔,好令自己鬆弛一下;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實際上確是如此。”注視著燕鐵衣,屠森道:“這未免太牽強,燕鐵衣,你獨自出現在這裡,我認為裡面必然另有文章,只是你有所顧忌,不願直說罷了!”嘆了口氣,燕鐵衣道:“我告訴你的全是實情,屠兄,你若不信,我也沒有法子………”屠森哼了哼,道:“不要把我估得太低了,燕鐵衣!”不禁真的上了三分心火,燕鐵衣仍然儘量忍耐著道:“屠兄,你救了我的命,我非常感激你,但在此之前,我們毫無瓜葛,甚至互不相識,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只是你救了我,我受了你的恩惠而已,至於我個人,有什麼打算,俱屬私事,屠兄你似乎不須太過關切才是吧?”屠森冷冰冰的道:“我不是‘關切’,只是‘生疑’。”燕鐵衣道:“大可不必,屠兄,我保證我在這裡的原因,與你風馬牛不相及!”屠森微帶點鄙夷的味道:“從來,我也沒在乎過任何事件牽連上我!”燕鐵衣感到對方蠻傲得不近情理了,但誰叫自己受了人家的好處呢?他只有再次忍住一口氣,岔開了話題:“屠兄,我自覺身子好得多了,幾與中毒之前相差不遠,看情形再養息一時就可痊癒如常了吧?”屠森緩緩的道:“你現在已經與未中毒前一樣壯實康健了,你體內劇毒,全已祛除乾淨,並已敷服了我特製的幾味靈藥,絕無後患可慮──幸而你遇上了我,換成別人,非但未見能治好你這毒傷,即使有法子,也不會有我這樣的奏效如神,我只用一夜的功夫,便可使你痊癒保命,再好的郎中,亦少不了十天半月的時間才做得到相同的結果!”燕鐵衣忙道:“屠兄不僅武學精湛,俠名蓋世,想不到岐黃之術,活人之技亦如此高明,真可謂文武雙全,稱得上一代奇人了!”屠森傲然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暗裡忐忑著,燕鐵衣又含笑著問:“屠兄,只不知我中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毒!”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51:09

第五章 閃流蛇 五絕十刃

“虎頭溝”這個地方,乃是處鎮甸的名稱,近千戶人家聚集著,三街六市俱全,倒也相當熱鬧;“彩玉坊”乃是“虎頭溝”的一條巷子,座落在北邊的一片方場之側,場子頂頭是一座城隍廟,圍著廟,櫛比相連的住家便在四周排了開去,“彩玉坊”那條巷子,卻算是附近最寬敞最有氣勢的了。要找“五絕十刃”的住處,就和掛著招牌那樣容易法,“彩玉坊”裡,最恢宏的一座屋宇便是他們的宅居,六級麻石階,黑漆油亮的大門,嵌著抹拭得淨亮的黃銅獸環,兩邊高挑的紅油紙燈籠上各寫著一個“義”字,門楣上橫懸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大匾,“盟結五心”;看排場,確是一方雄立的味道。屠森大踏步上了麻石階,他不拍門,也不叩環,只見他猛的蹲身飛蹴,雙腳揚處,那麼厚重的黑漆木門居然在一聲“嘩啦啦”震響裡碎裂倒塌!真是尋仇啟動的架勢,就只風度上欠缺優雅穩重,燕鐵衣嘆了口氣,百般無奈的拖著兩條腿走上了麻石階!回頭向燕鐵衣看了看,屠森道:我們進去!”點點頭,燕鐵衣道:“真省事,連等他們來開門的時間都不用。”屠森冷然道:“既然來此是為了豁命濺血,便犯不上那麼些客套,不如叫他們一眼就看明白的好!”說著,兩人走進了倒塌的大門裡,他們也只剛剛繞過內門牆,來到一處兩旁蒔花植草的院落中,左邊一排平房裡,已奔出來六七名勁裝大漢!六七個人還隔著二十幾步遠,為首的一個黃臉漢子已厲聲吃喝起來:“站住,什麼人不經通報,亂往裡闖?”黃臉漢子身邊緊跟著的另一個環眼仁兄也大吼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們也不打聽打聽?都他孃的活膩味了?”於是,屠森與燕鐵衣全都停下卻步,燕鐵衣生恐屠森再次亂宰一通,因而他特地往前站了幾步,意思是方便阻著屠森向這些人下手。屠森挺立不動,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那些大漢甫一來近,立時分散開將他們兩人圍在當中,黃臉仁兄雙手叉腰,瞪著一雙眼吆喝著:“你們兩個是幹什麼的?怎麼溜進來的?想趁我們不備之際偷偷摸摸搞什麼名堂?若是不說實話,休怪我們招呼上欠斯文!”環眼漢子也在一旁助威:“快說,你們別想推搪!”拱拱手,燕鐵衣笑道:“各位朋友,我們只是有點事,想要………”屠森冷冷的打斷了燕鐵衣的話:“去把你們的頭子‘五絕十刃’通通叫出來!”幾條大漢齊齊一楞,又互相覷視了一眼,黃臉漢子勃然大怒:“他孃的,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對我們五位哥如此出言不遜?叫我們五位大哥出來見你?你配不配?”屠森殘酷的笑了:“我若宰殺你們,只是汙染了我的寶刀,在我尚未真正動怒之前,你們還是趕快把你們那五個主子叫出來的好,否則,恐怕你們就永遠沒有第二次後悔的機會了。”燕鐵衣忙接著道:“聽他的話,你們不要楞在這裡白搭上性命。”黃臉大漢往前一挺胸,怪叫道:“真是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哇,你兩個是那裡來的牛頭馬面?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更不弄清楚這是什麼所在,居然跑來活神活現的擺威風?我們五位大哥兩個你不配見,只我們便多親近吧。”環眼朋友也怒喝道:“和這種熊貨二流子沒什麼羅嗦的,放倒了抬出去才是正路!”其他幾名漢子也紛紛橫眉豎目的叫罵:“那來的白痴狂漢打出去再說。”“擺平他們,再灌他一肚皮稀泥!”“奶奶的,吊起來………”那把刀,就在這時出現了,然而,它的形狀仍只是一溜光,一溜冷冷的,森寒的,泛著藍銀色眩目透瑩的光,它僅僅那麼一閃已從四周七個人的胸膛中戳進又拔出,當七聲悶嗥尚未響起,刀刃早已隱劍入鞘。燕鐵衣的右手早已伸入襟內,但是他沒有動,他非常憤怒,又非常懊惱,他來得及救這幾個人的命,不過,如果他這樣做,就必須阻截那把刀,這樣一來,他就開罪了屠森,甚至反臉成仇也未敢言──他不能說這個“恩”怎生報得完美,至少,他尚不希望恩猶未報,先成了仇!斜睨著燕鐵衣,屠森幽冷的一笑:“你這樣做是對的。”燕鐵衣怒道:“我什麼也沒做!”屠森雙目中光芒凜烈:“不錯,你什麼都沒做,這樣才算做對了;燕鐵衣,當我出手,便不要妄想攔阻,否則,我的刀可不長眼睛!”燕鐵衣寒著臉道:“你這是向我示威?”屠森大聲道:“如果你認為是,那就是!”注視著對方,燕鐵衣極其平穩的道:“屠森,你的刀法毒且快,我也見識過了,但有一樣錯誤你千萬犯不得,那就是──切莫認為我的雙劍比你的刀慢,或是比你的刀慈悲!”緩緩的,屠森道:“我會記住,燕鐵衣,我會記住的………”就在這時──大外門傳來一片驚呼與叫罵的喧囂聲,緊接著步履杳雜,十來個勁裝漢子迅速繞過內門牆奔了過來。屠森目光一掃,不由得浮起了笑容──那是一絲陰酷的,殘忍的包含著極度怨恨的血淋淋笑容,他往上迎了幾步,卓然挺立。奔過來的十幾個人也頓時站住了,為首的一個,年紀不大,約莫三旬上下,白淨淨的一張臉,五官端正,身材適中,就只那雙眼的眼角有些傲氣的朝上挑著;他才同屠森打了個照面,已不由驀地怔住,十分吃驚的往後倒退了一步!屠森凝視著那人,漠然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活潑。”那人的一張白臉更白,他深深呼吸,強持鎮定:“是你,屠森!”屠森慢吞吞的道:“不錯,是我。”年輕人的目光四巡,驚怒交加:“這七個人,全是你殺的?”屠森淡淡的道:“除了我,還會有誰?”雙眉一揚,他又接著道:“怎麼?楊斌,你莫非還嫌這個見面禮太輕了?如果你嫌輕的話,沒關係,離‘虎頭溝’二十里外那家路邊酒館裡,尚有你手下五個人等著你去替他們收屍!”楊斌──這位“五絕十刃”中的老麼,此時不禁憤恨至極,他厲聲道:“屠森,兩年以前,你已受到莫大的教訓,你就該以為戒惕,收斂兇性,豈知你在兩年之後,仍然積習不改,殘酷如昔,你這般嗜殺逞暴,必遭報應!”屠森優閒閒的道:“提到兩年之前,楊斌,很好,我就是為了兩年之前的那件事專程而來的,我要看看,究竟我們誰會遭到報應!”面孔因為過度的激動而扭曲著,楊斌咬牙道:“我們不會含糊你,屠森,兩年之前不會,兩年之後就更不會!”點點頭,屠森道:“有志氣──楊斌,兩年前,你們合六人之眾圍鬥於我,乃造成了那樣的結果,今天,你們也有六個人,而我只請了一位幫手,你六我二,你們仍佔優勢,彼此不妨再戰一次,看看是否亦同兩年前的結果一樣?”楊斌目光如火,昂烈的道:“屠森,你已是到了不可救藥的邪惡地步了,今天你既是自己送上門來,我們拚著再大的犧牲,也不會容你生出此門一步。”屠森冷峭的道:“光用嘴巴說是不能算數的,楊斌,試試看,怎麼樣把我放倒於此?我要領教,這兩年餘來,你們賢昆仲又學得什麼高招絕活?”楊斌大吼:“姓屠的,你冷血殘暴至此,今天就是你要償付代價的日子!”哼了哼,屠森不屑的道:“我不認為這兩年來,你除了原有的那幾下子之外,就只學得‘叫囂’這一樁本領,楊斌,拿出點真功夫來叫我看!”院子那頭的前廳裡,生硬的飄過來一個聲音:“你會看到的,屠森!”燕鐵衣轉臉望去,廳門中,五個人緩步行出,最前面的一位,長得高頭大馬,面如重棗,雙目精光閃閃,形態威武,第二個,卻是一副五短身材,頭如巴斗,眼睛點子卻又細又小,只佔住面孔的中間部分,宛若擠成一堆了,這個人,卻是殘缺的,只剩下一條左臂!、第三個人,瘦長宛似竹竿,尖尖的腦袋,死眉死眼,走起路來“冬”“冬”連聲一拐一拐的,敢情也僅剩下了一條右腿,另一條左腿齊脛斷去,乃是套著一根鐵棒在走路。緊跟著這缺腿的人,是個門板似的身軀,又橫又厚,又粗又壯,活似頭黑猩猩一般,這人的腦袋很怪,頭頂削平,頭蓋骨與頭皮黏合,結成了一片黃臘似的硬疤,尚可隱見筋絡浮實──燕鐵衣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那不是天生的,而是被什麼鋒利的刀刃之類削斬後的結果!最後一位,不高不矮的身材上穿著一襲赤色勁裝,外罩同色長袍,眉豎如刀,星目隆準,嘴唇上還蓄了一排小胡,神情在堅毅冷靜中,更透出一股強悍的意味!這五個人裡,居然有兩個是殘廢,一個是破了相的!燕鐵衣心裡有數,這必然都是屠森在兩年之前的傑作──尚有一個業已死在屠森刀下的“黑雕毒爪”谷青,他卻無緣一睹了。此刻,屠森的雙頰肌肉在不住抽搐,左右“太陽穴”也“突”“突”鼓跳,額頭上掙出青筋,兩隻眼,毒得宛若閃縮的蛇信!仇人見面,自來是分外眼紅的,可不是?吸了口氣,屠森陰沉的開了口:“古從浩、田佩、譚奕、康坤──很好,加上楊斌,‘五絕十刃’算到齊了,那一位,想是兩湖怪傑‘閃流蛇’韋無名?”著赤紅罩袍的那人凜烈的道:“不錯,我是韋無名!”上下打量著對方,屠森冷冷的道:“我早就知道你長住在此,幫姓古的兄弟五個護場子!”韋無名大聲道:“你的消息倒頗靈通。”屠森聲平板的道:“韋無名,你還有機會做最後的考慮──這灣混水,我勸你不淌的好,你拿命來抗,姓古的兄弟五個給了你什麼好處?”韋無名緩緩的道:“沒有什麼好處,屠森,只是我與‘五絕十刃’之間的道義同情感而已,我來這裡已經很久,主要便是幫他們來應付你的,我並不惜用生命做陪襯,這,恐怕是你所不能瞭解的吧?”屠森壓制著自己,蕭索的道:“韋無名,你將後悔莫及!”冷寞的一笑,韋無名道:“我不會後悔的,因為我在做此決定之前,已經覺悟這是怎麼一回事,士為知己者死,屠森,在你這個獨斷專行,自以為是,孤僻怪誕又狂妄涼薄的人來說,你是永不會相信人間世上會有這樣的友誼存在的!”屠森僵窒了半晌,狠毒的道:“韋無名,我就叫你死給他們看。”韋無名冷沉的道:“只要你有此手段,我便毫無怨言。”差一點,燕鐵衣便要喝起彩來,他心中對韋無名讚揚不已,這位兩湖一帶的怪傑,果然是一條鐵錚錚的硬漢。那身材偉岸,面加重棗的人物,便是“五絕十刃”中的大哥古從浩,他以灰黯的眼神看著屠森,十分沉重的道:“今天你來,是要再一次搏命染血?”屠森斷然道:“廢話!”古從浩緩慢又陰晦的道:“兩年前的那場慘烈血戰,莫非你已淡忘?那還不夠使你有所省悟?屠森,殺人與被殺,對你而言,有什麼益處?”屠森強橫的道:“不要來這一套,古從浩,我與你們之間,仇深如海,恨比天齊,我所流的血不是白流的,我所受的辱更不能白受,你們曾給了我什麼,我就要你們十倍百倍償付,用你們所有的一切償付!”搖搖頭,古從浩傷感的道:“在兩年以前,屠森,你仗著你那一身本領,那一把‘巨蘆’快刀,於隴西隘口劫奪了‘英義鏢局’所保的六萬五千兩鏢銀,你劫鏢不說,更當場斬殺護鏢的鏢師七人,夥友及夫子十一人,四名歷劫餘生的殘存者,尚有兩個帶了重傷,你這種暴虐無道的行為,試問合乎那一條武林傳規,那一樁江湖道義?事後,‘英義鏢局’的總鏢頭韓英千里追尋於你,苦苦相求,人命血債一筆勾消,只盼你退還那筆鏢銀,以免他再無餘力撫卹難屬,更免他半生事業冰消土崩,但你的反應如何?你竟再次刀傷了韓英!”屠森似是異常滿足,又異常得意的咧開了嘴,露出森森白齒:“我不認為我有絲毫錯誤,古從浩,我一向對付像韓英那樣的無膽懦夫即是如此,他有骨氣,自可找我報仇雪恨,低三下四,軟弱無能的人,除了挨刀,我不會有第二種答覆!”古從浩“格登”咬牙,悲憤莫名的道:“韓英並非懦弱,更非無能──即使他明知敵不過你,他之所以如此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只是為了要對託鏢的東家有所交待,為了繼續能養活鏢局子裡那些夥伴,但是………但是你竟毫無憐憫之心,毫無情感道義的反過來重傷了他!”屠森冷酷的道:“正如韋無名所說──我不瞭解這些,我只知道照我的想法去做,依我的目的去做,過程中的一切枝節俱不考慮,一切阻礙全須剷除,不管是人倫道義也好,情分是非亦罷,通通不在斟酌之列。”韋無名怒喝:“你冷血!”陰沉的笑了,屠森道:“如果你把我的個性稱為冷血,也沒有什麼不好,韋無名,希望我們即將看到你是怎麼個熱血法。”韋無名剛烈的道:“我已經迫不及待了!”點點頭,屠森道:“你會有機會的,韋無名,我允諾你!”古從浩沉痛的道:“屠森,你已沒有是非之分了,你就從不為你的行徑感到慚愧,感到不安?你刀傷了韓英,他的師父谷青亦在忍無可忍的情形下邀了兄弟五人找你談判,以論公道,但你卻橫不講理,盛氣凌人,半點妥協的餘地也不我們給………不錯,最後是廝殺起來,因為對你只有訴諸暴力一途你方才能以接受,結果谷青死在你的刀下,我們兄弟五個也有兩人成殘,一人重傷,你已經夠本了,屠森,我們沒有再尋你報復,你竟然仍不甘心,反過來猶要趕盡殺絕?你,你到底是一種什麼人?是一副什麼心腸?”屠森冷厲的道:“古從浩,你不必羅哩羅嗦把那本陳年老帳拿出來翻,前因後果全無須再提,我當時在你們那‘流星織網’的陣勢下掛了彩,逼得我只有突圍而去,古從浩,我流的血乃是經你們之手,我當場未能將你們盡殲即為恥辱,你們曾以眾人之勢傷害過我,我若不把你們一一誅絕,便永生難安!”古從浩激動的大吼:“但谷青的一條命怎麼說?我們的折損你又如何算?”冷冷一哼,屠森輕蔑的道:“你們的傷亡是你們的事,我受的創傷卻不能白了,說穿了吧!我的一滴血要你們用十鬥血來抵,我的一處傷便要你們賠上百條命,這樣你夠清楚了麼?”古從浩氣得混身發抖:“狂徒,你也太囂張了。”屠森無動於衷的道:“古從浩,你們當初膽敢幫助谷青同我為敵,就不只囂張,更且愚蠢之極!”站在古從浩身邊的田佩,不由切齒大叫:“你算是什麼東西?”屠森鄙夷的道:“你那條斷臂大概不覺得痛了,田佩。”一張大臉掙成赤紅,田佩嘶啞的吼:“我們不會放過你,我們絕不會放過你,你這冷血寡絕的劊子手。”屠森冷寞的道:“相信我們彼此間的心意全無二致。”韋無名強悍的道:“來吧!屠森,我先領教你的‘巨蘆刀’!”陰鷙的一笑,屠森道:“只你一個?”韋無名怒道:“不要太把你自己估高了。”屠森傲然道:“如若你想面子好看點,死得慢些,韋無名,我勸你不要一個人上來冒險!”韋無名暴烈的道:“試一試,屠森。”伸手一攔,古從浩沉聲道:“無名,穩著點,姓屠的今天既然來此,便沒安著善心,我們不能叫他逐個擊破,好歹,也得撈他個夠本,就算不為我們自己,也是替天下蒼生除一大害!”屠森冷笑道:“講得多麼詞嚴義正,就好像你們一個個,都是替天行道的豪俠義士一般,其實說穿了半文不值,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呸!”韋無名大吼:“你才是冷血兇徒,暴虐狂夫,自私自利,橫行霸道的孽障,妖物。”屠森古井不波的道:“我等著看你回這些話,韋無名。”激動的,韋無名叫道:“屠森,用你的‘巨蘆刀’來逼我呀!”攔著他,古從浩急道:“不要衝動,無名,穩著點,穩著點!”一邊,譚奕也陰沉的道:“無名,你只要一浮躁,就正合姓屠的心意,中了他的圈套!”望了一直默立那邊的燕鐵衣一眼,他又充滿敵意的道:“況且,姓屠的這個幫手,還虎視眈眈,等著伺機打我們的後背!”怒視燕鐵衣,韋無名憤恨的叱喝:“你是那座山,那條道上的?難道說,你也和屠森一樣是個罔顧仁義、滅絕天良的冷血野獸、兇殘殺胚?”燕鐵衣十分尷尬的道:“韋無名,你且慢急躁,我站在這邊廂,半句話也沒說過,你又何苦衝著我叫囂?這未免略嫌不夠友善。”狂笑一聲,韋無名道:“友善?你和屠森這雙手染血、冷酷殘暴的魔星在一起,明擺著同他沆瀣一氣、狼狽為奸的態勢而來,你這也叫‘友善’麼?”燕鐵衣苦笑道:“我和他在一起,並不一定便是‘沆瀣一氣’、‘狼狽為奸’,我們另有一段淵源,而我,實有隱情難以盡言。”譚奕怨毒的接上了口:“朋友,不要再玩這一套花樣了,你分明和屠森是一丘之貉,幫著他來行其血腥報復的,大家何妨把話說開?畏首畏尾,算不得是條漢子!”古從浩緩緩的,悒悒的道:“這位老弟,屠森行為怪誕,手段酷毒,心性更是寡絕涼薄無比,你或是年紀太輕,入世未深,或是識人不清,受他欺矇,現下回頭,猶算及時,否則,不論你今日是否助紂為虐,將來必遭其害,後悔莫及!“燕鐵衣窘迫的道:“這個,我不是不明白,但我確有苦衷,今天與他相偕而來,實在──“屠森神色一冷,寒著臉道:“怎麼啦?在這個節骨眼上卻冒出這麼一番話,莫非你也想學那‘蜂狐’一樣,來個‘恩將仇報’?”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52:12


第六章 龍虎鬥 泰山當前

燕鐵衣莫奈何的道:“喏!你們也聽見了,這位屠兄對我有恩在先,他的行為固不足取,但是,我至少也不能反恩成仇,轉過來與他為敵,對不對?”古從浩深沉的道:“你不必與他為敵,老弟,只要不幫他作惡行兇,就算做了好事了!”燕鐵衣正色道:“我不會幫他作惡行兇,不過,他救過我的命,我欠他的人情,在我的本分上來說,也不能袖手於側,眼看著別人取他的命?”大喝一聲,韋無名道:“說來說去,你還是偏袒這個殺人狂?”聳聳肩,燕鐵衣道:“這是報恩,不叫偏袒,他救過我,我總不能不替他盡點心,韋無名,我瞭解你的想法,但你也要設身處地替我打算打算!”田佩跟著咆哮:“替你打算什麼?姓屠的陰狠暴戾,十惡不赦,你跟著他當爪牙,做幫兇,正是為虎作倀,蛇鼠一窩,卻把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給那一個聽?”燕鐵衣嘆了口氣:“我已告訴過你們,我不是幫他來逞暴行兇,我只是防著他被傷害,這樣做,全為了報恩,報他的救命之恩。”冷笑一聲,韋無名道:“講了一大套,卻忽略了中心的問題,朋友,你是誰?我們還不知你是那山那窯來的二皇上,你在這裡耍弄了這一番威風,自問分量上得了稱秤?你夠格插得上手麼?”笑了,燕鐵衣道:“我沒有耍威風,只是奉告各位我的立場,至於我的分量夠不夠,就要看各位的本領是否硬紮了?另外,多少講點武林規矩也是必要的。“田佩厲聲道:“看你這半生不熟的樣子,充其量也就是跟著你家大人出來混過幾天世面罷了,卻到我們‘五絕十刃’面前賣弄那一門子?”韋無名也鄙夷的道:“小孩兒,俗話說──‘初生之犢不畏虎’,可是你先要搞清楚,在你面前的都是些那一等類的‘虎’?有的虎是紙紮的,有的虎,可利牙利爪,真能咬得死人,你要斟酌了!”田佩又猛辣的接著道:“你不要以為姓屠的可以為你撐腰,護著你,目前他是自身難保,怕的是你也要跟著遭殃,落個替他墊棺材底!”韋無名石破天驚的呢喝:“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朋友,你無須淌這灣混水,現在就走,還來得及!”忽然,屠森極其古怪的笑了,他的笑聲非常尖厲,非常奇特,含著無比的譏誚與嘲弄味道,強烈的流露著那股惡作劇之後的滿足,就像豺狼在逗戲過獵物,又準備將獵物撕裂以前的得意同興奮一樣:“你們這六個白痴、楞頭、有眼無珠的蠢東西,真不知道你們這些年歲都活到什麼地方去了?大言不慚,空自驕狂,呸!你們曉得這個人是誰?”韋無名雙目中宛似噴著火焰,他憤怒的道:“不管他是誰,只要和你在一起的就不會是好人!”屠森陰惻惻的笑了:“罵得好,罵得真好………”一斜眼,他對著燕鐵衣道:“燕鐵衣,看樣子你作的孽也不少,否則,怎麼會背上這麼個罵名?”就只這三個字──“燕鐵衣”,“五絕十刃”以及韋無名等人全都在陡然間僵窒住了,他們的臉色在迅速變化,每個人的眼神裡俱皆映現出那樣無可名狀的震驚與恐駭,他們沒有想到,真的沒有想到,燕鐵衣,北地綠林的宗主,這聲威雄峙如山嶽般的“青龍社”魁首會是面前的這個半大小子,會在此時此地又以此種姿態隨同屠森出現!燕鐵衣拱拱手,笑中泛苦:“慚愧慚愧,真是慚愧………”當然,燕鐵衣不會不明白屠森抖漏出他底細的原因,屠森的用意非常歹毒,一是不叫他置身事外,推託干係,二是似他的聲名來震懾對方,好令對方在抗拒之前,即已蒙受威脅,挫了銳氣!也就是說,燕鐵衣便在屠森這幾句話之間,已做了人家首當其衝的工具,成為屠森挾以逐其報復意圖的利器了………所以他才笑中泛苦,連道“慚愧”。在片刻的震窒與驚悸之後,韋無名首先強行鎮定下來,他的嗓門樣已有了啞:“燕鐵衣,果真是你?”燕鐵衣的模樣微現靦腆,就宛若一個犯了過失的孩子一樣,他澀澀的道:”不錯,是我………”韋無名沉重的道:“閣下乃天下英豪,一方霸主,有宗師之尊,稱八表之雄,俠義綠林,無不欽服,黑白兩道,俱皆景仰;而屠森聲名狼藉,作惡多端,其妄行逆施,暴虐血腥之行為,罄竹難書,令人髮指,此等邪異妖孽、涼薄寡絕之徒,憑閣下之功德名望,四海之所重,竟然與其沆瀣一氣,而為其張目?”一番話,說得燕鐵衣好不自在,雖未汗流浹背,卻也鬧了個面紅耳赤,他自行道以來,這還是頭一遭被人數落得如此失措。古從浩也十分懇切的道:“燕大當家,不論任何理由,你都不該幫著這屠森逞其暴行,而且我們與屠某之間的──,方才業已詳加申述,燕大當家,你是明白人,孰是孰非,不須爭辯,尊駕也自心中有數,尚請尊駕退出這場糾紛,嚴持不偏不倚之立場,避免介入其中,任憑我們雙方決一死戰!”田佩緊接著大聲道:“這才現得出你是個真正的人物!”嘿嘿一笑,屠森猙獰的道:“你們想得挺美,企圖說服燕鐵衣撤消對我的幫助,好叫你們再重演一次兩年前的那場醜惡把戲?再來一遭聚眾相圍,以多攻少?一群掛羊頭,賣狗肉的下作無賴,還虧你們自稱‘俠義道’的人物呢,你們打錯算盤了,今天任你們舌上生蓮,巧說能辯,看看燕鐵衣肯不肯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燕鐵衣被挾在中間,真是受夠了罪,這種苦惱,他可還甚少經驗,他發覺,自己居然已到了身不由主的地步了!目光掃巡,屠森冷酷的道:“廢話說得不少了,你們亮傢伙吧!血債血償,讓我們來一次徹底的了斷!”韋無名剛烈的道:“我來奉陪。”往旁邊一站,古從浩再一次祈求:“燕大當家,務請置身事外!”燕鐵衣沒有作聲,僅是苦笑而已,他委實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回答了。這時,屠森站到院子的中間,白袍如雪,大袖飄飄,神態在威猛凌厲之中,更帶著那種睥睨自雄的狂傲之色。也不知怎的,燕鐵衣就生了一種預感──彷佛這場火併,註定了是屠森要贏一樣,他那副勁道,業已明擺明顯的吃穩了!韋無名一身紅袍,宛如一身的火,他面對屠森而立,雙目凝聚,全身肌肉緊繃,兩臂微微半曲,看得出這位兩湖來的怪傑是如何心情窒迫,如臨大敵!咧嘴一笑,屠森又露出了他的牙齒;他那上下兩排牙齒潔白而整齊,只是顆粒略嫌細小了些,而且齒端尖銳,森森如鋸,閃閃泛動著白色的瓷光,更有一種暴虐的、殘酷的可怖氣息,就像是──像是野獸在噬撲獵物之前的準備動作,含著恁般示威的滿足意味。韋無名全神貫注,卓立不動。屠森也大馬金刀的站在那裡,沒有反應。於是,只在人們意念尚未形成的一剎那裡,那種令燕鐵衣十分熟悉的雪銀色光芒,又冷電流蛇一般眩映入人眼,激起了漫空飄忽的瑩亮幻影!韋無名猝然斜移,他身形移動的同時,一溜烏油黑亮的細長光影暴飛,尖端穿透空氣,發出一聲刺耳的呼嘯!屠森半步不退,手中刀,閃翻劈斬,光華流織,交燦縱橫,猛烈反捲回去,韋無名穿走騰掠,把兵器揮舞得有如狂風驟雨,竭力反拒。燕鐵衣早已看出韋無名所使用的傢伙,乃是一條七尺長的“鏈子槍”,七節槍身,由鐵環扣連,與一般的“鏈子槍”相彷,但韋無名所用的這條槍,卻略有不同,他的槍尖特長,比一般要長一倍,約有尺許左右,且槍尖不是梭形,而是三面有刃的菱形,這樣的槍尖,其深透力便特強;此外,韋無名這條槍的把手也有點不一樣,普通“鏈子槍”的把手底部大多平整或是多出一個圓凸,而韋無名的槍把手底部卻形成一個尖錐──必要時,這也是近搏制敵的利器。忽然間,韋無名退出五步,屠森亦未追擊,他的刀便斜斜上舉著。燕鐵衣也是第一次能這麼仔細的觀察屠森那把名聞遐邇的“巨蘆刀”;只容一手握的鋼板柄反纏細牛皮條,下留半指之隙,那把刀的刀刃比尋常的刀要短一點,大約只有三尺上下,但卻比尋常的刀面要寬上許多,大概總在四寸左右,背脊窄而不厚,由刀柄處向刀尖延伸,形成了一個微微的,優美的弧度,通體光芒晶瑩隱流,毫無半點瑕疵,宛似一波波的暗紋在浮動──那是一種刀刃本身鋼質所表現的光彩,不是人工打磨的那樣亮得發燦,也不是加上什麼其他色調那般亮得華麗,它只是一種半透明的冰雪似的銀白,一種寒森森的,陰凜凜的,真正殺人奪命那樣的光芒,一見到這樣的一把刀,那等鋒利的刃口所透出的酷厲氣息,已足夠懾魂裂膽了………喃喃的,燕鐵衣道:“好刀,卻真是一柄殺人刀。”韋無名站在五步之外,呼吸急促,臉上業已見了汗漬,他緊盯著對方,雙手各握“鏈子槍”的頭尾,表情上似是有些激動。燕鐵衣明白韋無名激動的內涵──方才那一陣狠鬥,韋無名已落了下風,他一定已經體會到,要想突破屠森的防守與有效阻截屠森的攻勢,是如何艱辛得近乎無望。站在那裡,屠森臉色木然,他紋風不動,甚至連視線的方向也固定不變──他微微仰望著上方,然而,只此一樣姿態,已充分的流露出他極度輕藐敵人的意念來!韋無名略略平靜了一下,他的腳步又在緩緩移走。但是,這一次又是屠森搶先動手。屠森斜舉的“巨蘆刀”飛劈而下,韋無名猛一仰身,手中槍“刷”的直點敵人咽喉!飛劈的刀刃猶在凝映那一抹寒光,卻已猝然回翻,“倉”聲震開了來槍,又突的幻成一蓬光雨反罩過去。韋無名一手執槍柄,一手握槍尖,閃晃如電,急速攔截,屠森在第一波攻勢餘力未截之際,已倏旋向右,連串的刀影流射,再彈躍而起,虛空九十九刀布成了漫天的刃芒狂飛,非但阻止了對方的退路,更似凌空落下一片刀雨!眨眼間,韋無名貼地翻滾,“鏈子槍”飛舞,他的防身旋槍與眾不同──如若漣漪,圈圈擴展,但越近中心越為嚴密;一時但見銀雨烏光,交激閃耀,連串的金鐵撞擊聲摻融在四濺的火星裡,兩條人影一上一下,又驀而分開。屠森嘴角含著一抹鄙夷的冷笑,斜睨著丈許外單膝跪地的韋無名;韋無名滿臉油汗,混身灰土,他的左手緊握槍把,右手執著尺長槍尖,顫顫的遙指向對面的屠森………驟然,韋無名大吼如雷,騰空而起,“鏈子槍”倏閃之下,抖得筆直,對準屠森的天靈蓋暴剌而來!屠森的“巨蘆刀”猝而橫架,帶起一條虹光似的匹練,當匹練映形,他的身子已一個倒翻彈起,刀刃流射宛如千百隕星的曳尾,在尖銳的嘯聲裡卷向了韋無名!“鏈子槍”急回快翻,細長的蛇影點戳飛擊,在迷眼的烏芒掠掣中,同流燦而來的銀電交觸,於是,光影紛亂,密響連連,韋無名紅色的衣袍翻落,屠森惡魔般的白影追魂也似緊隨向下。就在這時──斜刺里人影暴掠,兩溜冷茫突刺屠森背脊!“巨蘆刀”“削”聲反挑,“倉郎”兩響,磕歪了那猝襲者的一雙鋒利匕首,但是,屠森卻也失去了追殺韋無名的機會。一個筋斗斜倒躍回去的那個猝襲者,不是別個,正是“五絕十刃”中的老大哥──古從浩。屠森氣得面色泛青,目光如火,他咬牙切齒的道:“好,很好,你們一點也沒有忽略你們的優勢,就在應該以眾凌寡的節骨眼上,你們便毫不考慮的重演當年的醜劇了。”古從浩一言不發,只是凝重的注視著屠森;他的四位拜弟,也和他一樣的反應,這時,五個人剛好站在五個互連的頂點上,而屠森便是中心!那邊,韋無名正從地下站起,他喘息得厲害,汗透重衣,面頰上,有一條微微的刮傷,很輕,但已足夠判定方才一戰的勝負了。屠森又憤怒至極的向著站在圈外的燕鐵衣大叫:“你看見了,燕鐵衣?你睜大兩眼看清楚,他們又倚仗持人多勢眾圍殺於我了,你還站任那裡看什麼把戲?剛才姓古的老賊從背後偷襲我,你又在幹什麼?為何不加以阻截?你到底安著什麼心?”燕鐵衣沉沉的道:“別緊張,我說過我會替你分擔壓力,現在還不到你承受不住的時候,我認為你至少可以再抵擋一陣他們全部力量的總合,屠兄你放心,什麼時候該助你一臂,我估得準時間!”屠森咆哮道:“剛才古從浩抽冷子暗算我,你為何不阻止他?”燕鐵衣不能說他也不願韋無名被殺,只好微笑道:“很簡單,因為我知道你自己足能應付,古從浩的那一手,傷不了你!”屠森粗暴的道:“但是,卻害我失去了宰殺韋無名那裡的機會!”聳聳肩,燕鐵衣道:“稍安毋躁,屠兄,機會多的是,你還怕如不了願?”屠森正想再說什麼,站在他後面位置的譚奕已鋼足一點地面,在“叮”的脆響中,凌空飛掠,雙手伸縮,一對匕首急刺屠森背脊。微微偏身,屠森的“巨蘆刀”“削”聲反劈,其快無比!而就在譚奕行動的同時,田佩也正面撲到,只那一隻匕首閃掣之間,完全籠罩了屠森上中下盤的十六處要害!屠森反劈的“巨蘆刀”,在光芒初現的一剎那,竟那麼怪異的又翻了回來,倏然十六刀又準又快的封住了田佩的攻勢,在冷電揮霍間,他的雙腳猝起,“哼”的一聲便把田佩踢了個跟頭!凌空人影鷹隼般罩落,匕首的寒光眩目,顫移不定的指向屠森頭頂。那是康坤。屠森狂笑一聲,刀起似流瀑倒卷,呼轟反捲,紫氣銀輝,威力萬鈞!康坤連可以接觸交鋒的位置尚未夠上,已被逼得倒翻退出。貼地滾進的田佩半聲不響,一柄匕首由下往上,暴剌敵人丹田,卻在匕首出手之後奮身躍起,以腰肩之力猛撞敵胸!屠森吸腹弓背,“巨蘆刀”猝斬如電,往下橫切──瞬息裡,半空中兩條人影以無匹的快速交叉飛越於屠森頭頂,四柄匕首翻飛的冷電彷佛穿織成一面光網罩落!“巨蘆刀”在往下切斬的同時又映現向上,凝成一個奇大的,嚴密又猛烈旋轉的刀輪,剎那時逼開了那兩條人影,但是──往後貼地滾出的田佩卻突然回頭,“撲”聲張口,吐出了一把銀芒──距離很近,屠森又沒料到對方在倉惶滾逃之際居然會從嘴巴里來上這著絕活,待他旋閃躲避已嫌稍慢了一點,身形微微搖晃之下,他的大腿上已中了三根銀針!怒極狂嘯,屠森大吼:“卑鄙無恥的,下流鼠輩,豈敢用暗器算計於我,你們還要不要臉皮?是不是人種?”田佩業已站立起來,他也咬牙嗔目的叫:“屠森,算你運氣好,尚能苟活片時,我在急切中抓錯了針囊,只給你釘上了幾根無毒針,而我的原意卻是要噴你滿身的淬毒針。”古從浩冷靜的這:“不要衝動,老二,毒針入口,對你自己也有影響,未到必要,不可造次!”田佩激動的道:“只要能取姓屠的狗命,我豁上一死也不足惜。”屆森怨毒已極的道:“看看你們這副無行無義的嘴臉,你們心腸之狠辣,手段之惡毒,比我猶要勝上十分,天下的好話叫你們說盡,天下的歹事卻也叫你們幹遍了!”田佩狂吼道:“你這萬死不足贖其衍的三等豬狗,九等禽獸,你還配來指責別人?只你自己就是罪大惡極,拔尖的混世妖孽!”屠森扭曲著面孔,朝圈外怪叫:“燕鐵衣,你還不動手,更待何時?”燕鐵衣心裡實是為難至極,但口裡卻不得不道:“你還撐得住,何須我現下就多此一舉?到了該我上場的辰光,我包管誤不了事就是了。”屠森氣湧如濤的厲吼:“姓燕的,你到底想怎麼樣?我在‘百聚山區’救的是個人,不是條狗,就算是救條狗吧!它也會向我搖搖尾巴,表示親切,救的是個人,莫非那個人就連一點感恩圖報的心也沒有?難道人還不如狗麼?”燕鐵衣惱火的道:“我無時無刻不記著你的大恩大德,也無時無刻不思圖報,但你卻犯不著老掛在嘴皮子上不饒人,更犯不上打這種豈有此理的譬喻。”屠森怒叫:“那你就上手呀,我業已中了姓田的暗器,你猶楞在那裡看什麼光景?你是真要恩將仇報,看著你的救命恩人吃虧?”不待燕鐵衣回答,韋無名已從那邊走來,他在燕鐵衣身前站定,低微微的道:“燕大當家,多謝你方才未曾阻截古大哥,否則,只怕我就要傷在姓屠的刀下了。”燕鐵衣無精打彩的道:“沒有什麼,你用不著謝我,更不必領情,我只是認為屠森尚可應付你們而司,我並沒替你們設想,這一點希望你弄清楚;再說,很可能我們之間就要展開敵對行為了。”韋無名失望的道:“燕大當家,你真要助紂為虐?”咬咬牙,燕鐵衣道:“我無可選擇,我要報恩,我欠他的情!”韋無名痛苦的道:“燕大當家,報恩的方式很多,像這樣報恩,豈非自陷於不義?”燕鐵衣搖頭道:“這是屠森要求的報恩方式,他救過我的命,我不得不答應,否則,受恩而不報,就更是不美了!”深深嘆息,韋無名憂慮的道:“燕大當家,尚乞三思。”燕鐵衣提高了聲音道:“無可更改了,韋無名,再說句不中聽的話,各位與我素無淵源,為了你們各位,我犯不著背上那負義忘恩的罪名。”猛一摔頭,韋無名悲壯的道:“好,燕大當家,暴力之下,不見是非,私授之情,亦罔顧公義,你既堅持如此,我們除了誓死一拚,夫復何言?”燕鐵衣心中感觸良多,口裡卻賣著狠:“我的運氣不好,各位的運氣更不好,事到如今,多說無益,也只有刀口子下見真章了!”退出幾步,韋無名厲烈的大叫:“五位兄弟,燕鐵衣執意替屠森幫兇逞暴,我再三求告,其心不回,兄弟們,我們今天便與燕、屠兩獠拚死血戰到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方才被人喻作不如“狗”,如今又由人罵為“獠”,燕鐵衣是滿肚子悲苦焦酸,再加上哭笑不能,這一趟“休假”,可真黴到他孃的姥姥家了!“五絕十刃”仍然包圍著屠森,聞言之下,五個人全是一片沉默,然而,在那樣的沉默中,卻流露著極度的悲憤仇恨之慨。冷森的笑了,屠森道:“不錯,燕鐵衣,這才像個報恩的樣子!”燕鐵衣板著臉沒有說話,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實在想不出如何來表達他心中那股子複雜,無奈,又互相矛盾的懊惱情緒!於是──韋無名又振吭大吼:“五位兄弟,你們圍牢屠森,傾上全力加以殲殺,由我攔阻燕鐵衣,除非我命喪血濺,否則,我不會容他越前一步!”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53:06


第七章 霹靂火 劍下超生

燕鐵衣忙道:“韋無名,不必這麼激動,彼此之間要分個勝負是不錯,但卻不一定非要拚命不可,尤其我,並不願意鬧得過分慘烈………”韋無名嘶啞的叫:“你是劊子手的劊子手,是野獸的爪與牙,是殺人者的幫兇!燕鐵衣,你白搭上這套尊崇的身分,虛佔得如此威勢的地位,拆穿了,你只不過是個昧於私情,妄斷曲直的偽君子!”燕鐵衣忍耐的道:“我有我的苦處,韋無名,你休要站在你自己的立場上驟下定語!”淒厲的大笑,韋無名道:“不須多為你自己爭辯了,燕鐵衣,越描就越黑!“站在“五絕十刃”包圍圈中的屠森揚聲道:“燕鐵衣,你可是自己生受了,這幫子掛羊頭賣狗肉的東西有多麼個跋扈法吧,難道憑你的身價,就任由他們如此侮辱謾罵而不還以顏色。”燕鐵衣沒好氣的道:“我自會斟酌,不用你來操心,你還是多留神你自己那身皮肉才是正經!”狂笑一聲,屠森道:“今非昔比了,燕鐵衣,往事不可能重演,更何況還有你這樣一位首屈一指的好幫手?”燕鐵衣冷冷的道:“不要忘了,人家也是今不同昔,凡是你所體驗到的對方優劣強弱之處,人家對你也極可能有著相同的體驗!”屠森傲然道:“但是,他們卻沒有燕鐵衣!”燕鐵衣瞪著眼道:“你別口口聲聲全把我掛在嘴皮子上,我自己知道我要做什麼,以及怎麼做才算公允!”屠森緊接著道:“殺,與我一樣的殺,就算公允了!”燕鐵衣煩躁的道:“那是你的意思,我要照我的意思做!”屠森大叫:“不要迂,燕鐵衣,他們都不是善人,只要給他找著機會,看他們會如何來零剮了你!”沒有理會屠森的叫囂,燕鐵衣注視著站在五個頂點上的“五絕十刃”,他微微搖頭,有些感嘆的道:“‘五絕十刃’只剩九刃而已,田佩已經缺了一刃………一待激戰興起,缺這一刃,恐怕就要露出破綻,搏命之事,分釐之差,往往遺恨終生!”表面上他是在感嘆,實際上,他等於暗暗點化對方,站在他對面的韋無名聽得最清楚,卻只冷笑一聲,沒有答腔,但屠森聽在耳中,立時勃然大怒,橫眉豎目的咆哮:“燕鐵衣,在這個節骨眼上,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燕鐵衣淡淡的道:“沒什麼意思,只有點感慨而已。”屠森惡狠狠的道:“我提醒你,你是我這邊的人,可不要敵我不分!”韋無名冷寞的道:“燕鐵衣,用不著來一套貓哭耗子假慈悲,你這種曖昧態度只是更證明了你的陰險狡猾,我們絕不會領你的情!”一番好心,一種在不得已之下猶出自善意的提示,居然被人家指為“曖昧”,指為“陰險狡猾”,燕鐵衣真覺得處在這夾縫當中左右為難,譬喻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了!屠森冷冷又加上一句:“聽見了?人家存心要揭下你一層臉皮來,燕鐵衣!“燕鐵衣陰鬱的道:“任由他們吧,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誰叫我跟你以這種姿態來到這裡!”屠森暴烈的道:“你明白就好,燕鐵衣,我們幹了!”雙目驟睜,韋無名大叫:“小心!”由刀刃的寒光所交織成的線條倏然映凝穿舞,宛如煙火銀花爆開之後那一剎那間的璀燦景色──三條人影六柄匕首自空中飛掣流閃,而兩條身影三柄匕首便從地下平鋪橫卷,芒射光騰,卻俱被阻於“巨蘆刀”那突起的三十三圈層壘刀輪裡!燕鐵衣本能的往前一湊,眨眼下,韋無名“鏈子槍”的三刃菱尖已猝然對準他的眉心暴射而至,狠辣快猛,無可言喻!強勁的槍尖破空透點,但燕鐵衣的身形就宛如失去了重量,彷佛羽絮一般,隨著對方槍尖的來勢飄飄蕩出,槍尖急進中,永遠就點上那麼一丁點著不上力!韋無名暗中吃驚,卻越發憤怒了,他長身而起,“鏈子槍”“呼”聲,閃抖,宛如一排半弧似的扇骨般直瀉而下!燕鐵衣突然挺立不動,右手猝翻,一蓬光矢陡然散射,就那麼準,那麼穩,“叮噹”連聲中,將全部過程融為一剎那,半著不失的通通點出了韋無名這怪異的招式。身形猛沉,韋無名的槍尖飛刺燕鐵衣咽喉,同時進步,以槍柄尾端的錐角狠扎敵人小腹,行動快逾電光石火!燕鐵衣淡淡的注視著韋無名的動作,“太阿劍”只是上下彈探,“倉”“倉”兩響合為一響,韋無名的槍尖及柄錐立被磕開,其速無匹的,右一溜冷電已適時暴射,韋無名急切中猛抖屍身橫截,卻稍慢一步,他的胸前衣襟“括”一聲輕響,業已裂開一條尺許長的口子,但是,卻未傷及皮肉!恍如電殛般,那突來的冰寒感觸,令韋無名驀地僵窒住了,他就像泥塑木雕也似呆呆的仍然延續著尚未中劍前的姿勢,右手高,左手低,橫扯著“鏈子槍”的槍身!燕鐵衣只有他的“太阿”長劍拄地,方才割裂韋無名前襟的“照日”短劍早已歸鞘,他以同情的眼光看著韋無名,沒有第二步行動。正在與“五絕十刃”火拼中的屠森看得清切,不由嗔目大吼:“燕鐵衣,你做得好人情,怕只怕姓韋的不會感恩圖報!”那邊這一吼,韋無名方才如夢初覺般機伶伶打了個寒噤,急忙收招換勢,一面檢視著自己衣襟上的裂口,由頸下至胸前,斜斜的,細細的一長條,割破罩袍,勁裝,中衣,小衣,但是,就沒傷到一點皮肉!不消說,這是人家手下留情了,憑這樣的手勁與分寸,休言裂肌破骨乃是輕易之事,人家甚至對他透穿成劈成兩半亦非不能!令韋無名震駭、驚悸、惶恐又激動的,不光是燕鐵衣對他的容讓,而是燕鐵衣的功力竟然高到這樣深不可測的地步!在韋無名原先的預料中,他判斷燕鐵衣的藝業與屠森只在伯仲之間,相差極其有限,他能夠與屠森周旋多久,大約也能同燕鐵衣周旋多久,然而,他錯了,燕鐵衣造詣之精湛,竟大大出乎他的推測,他與燕鐵衣糾纏的時間,居然還不及他同屠森的拚鬥那樣長!乾脆俐落,只是幾下子,這筋斗就栽了。韋無名感到那樣的沮喪,在武術上說,他自己早已可列為高手之流,但是,直到今天,他方體認出什麼才是真正的高手。燕鐵衣平靜的道:“雙劍的妙用便在於此,一劍以防,一劍以攻,一劍是虛,一劍為實,下一次,你可要小心預防了!”面頰的肌肉抽搐了幾下,韋無名的聲音有些顫抖:“你………你何須如此?你不必示惠於我,大可痛下辣手。”搖搖頭,燕鐵衣道:“我沒有示惠於你,只是我的短劍尚未夠上尺寸罷了。“韋無名知道燕鐵衣不肯承認手下留情,一則是保住自己的顏面,再則是便於對他的立場有所交待,實際上,他不是留情又是什麼?天下竟會有如此湊巧的事?短劍未夠上尺寸?割裂了所有的衣衫獨獨沒沾上皮肉?咬咬牙,韋無名道:“不管怎麼說,你仍然不能超越過我!”燕鐵衣微笑道:“我當然要超越過你,而你也一樣可以拚力攔截,我們彼此全無須顧慮,該怎麼做,還是怎麼說,沒有客氣的理由。”韋無名激動的道:“燕鐵衣,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燕鐵衣喟了一聲,有氣無力的道:“報恩的人,唉………”韋無名錶情痛苦的道:“你為什麼不一走了之?否則,為什麼不乾脆把我殺掉?”沉默了一下,燕鐵衣道:“韋無名,我認為你應該知道為什麼!”兩邊的“太陽穴”在跳動,脖子上的兩條青筋凸起,韋無名切齒道:“但我會殺你的,燕鐵衣,只要我抓著機會,我不會同你講那些情分,那些道理,我會毫不考慮的將你除去!”點點頭,燕鐵衣道:“如果你能,你儘管下手,我不會有絲毫抱怨,韋無名,這是你的責任!”猛一跺腳,韋無名大叫:“燕鐵衣,你不僅善用你的劍,你更善用你的心啊!”燕鐵衣嘆了口氣:“好歹之間,真是難做………”那邊──業已拚鬥得殺氣盈溢,惡生膽邊的屠森厲聲叱喝:“燕鐵衣,‘五絕十刃’的‘流星織網’合擊陣勢果然已不同於兩年之前,如今更形凌厲精密,你還不過來與我連手破除!”燕鐵衣懶懶的道:“好,我過來。”橫攔一步,韋無名嗔目如火:“慢著,你得先放倒我方能如願!”燕鐵衣低沉的道:“我實不願再與你較手,但又不得不這樣做,韋無名,我沒有選擇的餘地!”韋無名冷硬的道:“沒有人迫你做其他選擇!”微微頷首,燕鐵衣道:“那麼,我就冒犯了?”韋無名強悍的道:“無須客氣!”“太阿劍”一閃而出,韋無名深懷戒心,他不敢硬截,只後退三步,“鏈子槍”斜斜飛射,但燕鐵衣並不強攻,長劍一回,“當”一聲擊開槍尖,又那麼明顯的划向韋無名下盤!猛退暴進,韋無名在避過劍刃的一剎那,“鏈子槍”有如排排的樁影柵木一樣,呼嘯卷襲敵人,而燕鐵衣騰挪翻移,劍光如練般遊旋抵擋,一點也不劇烈,更一點也不凌厲!在雙方拚鬥了十幾個回合之後,韋無名方才恍然大悟──燕鐵衣根本無意在眼前闖過他這一關!表面上看,燕鐵衣在進退回轉,高躍低竄,劍舞活躍,光芒如電,似是與韋無名打得相當火辣,但實際上,燕鐵衣全是用的些花招虛式,既不隼利,亦不兇狠,劍術上能夠致人死命的那些絕學毒著,那些足夠造成重大壓力的突破技藝,那些他所擅專的精湛功夫,他通通沒有施展,他甚至都是取的守勢,連攻撲的身法亦只乃佯做姿態,像這樣的打鬥,難怪韋無名會支持得這麼久,難怪雙方聲勢猛烈,卻有驚無險,呈現膠著之狀了!更明白的說吧,燕鐵衣是在讓著韋無名,在他雄渾浩大的武功籠罩下,有如一把巨傘罩掩著韋無名,而燕鐵衣僅是在轉動著那把巨傘,並沒有真的將他的敵人吞噬!當韋無名發覺到這種情況之後,他的內心並不好受,反而益加沉痛、悲憤、與惶恐了,更有著一股無可名狀的羞慚感,他──韋無名,兩湖的強者,一方的風雲人物,招牌亮晃晃的“閃流蛇”,居然在人家的承讓下討教,猶甚者,即使人家在容讓著他,他依然一尺半寸的進展都沒有,半點上風也佔不到,主動權全掌握在對方手裡,對方想如何,便可如何,這場拚鬥的延續,抑或立即結束,全憑人家的意念轉動間,他自己是絲毫也做不得主!武術上的修為,素有高下深淺之分,而分野最明白的顯示,便在於此,在於真正用到武術憑以搏命爭勢的關頭!“鏈子槍”仍舊似急風暴雨般嚴密又狂銳的飛舞閃繞,“太阿劍”則在冷靜中快速與準確的穿彈流燦,沒有什麼變化,也沒有什麼移轉,雙方的陣仗看上去猛烈,實際上只等於糾纏──由一方造成的糾纏!但是,“五絕十刃”與屠森的拚戰,情況就完全不同了,雙方俱是在豁命,在狠殺,在處心極慮的要置對方於死地!“五絕十刃”早已祭起他們的法寶──“流星織網”合擊之陣,現在,他們在此陣勢的推動下,已與屠森進行了二十個回合以上的接觸。對於“五絕十刃”的“流星織網”陣形及其演變中的奧妙,屠森是過來人,早經領教過了,所以,他在小心翼翼中非常審慎的應付著,一點也不敢掉以輕心,同時,他發覺對方的陣勢變化,在這兩年以來,似是又精密靈活了不少,他曾用鮮血的代價嘗試過這“流星織網”陣勢的厲害,這一次,他不打算再付一次代價,他要設法在自保的前提下徹底擊潰敵人!相似的,“五絕十刃”也有著與屠森搏命的經驗,他們也深知屠森那把“巨蘆刀”的威力與功能是如何強大又如何神鬼莫測,為了與這把刀爭高下,他們更已蒙受了慘痛的犧牲──一條性命,兩個人的殘廢及另一個人的大量熱血,對於“巨蘆刀”,他們有著些微的認識,也深懷戒懼,因此,他們便特別的持重,特別的仔細,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們不願重蹈覆轍,再蒙受那樣血淋淋的犧牲!就這樣,戰況便延續到現在,可是,越拖得長,越見驚險酷烈──雙方都沒有慈悲的打算,沒有仁恕的胸懷,沒有容人的度量,拚鬥之所以延續,並非表示著任何一方的忍讓或周全,只是那適合痛下殺手的機會尚未屆臨,彼此全在尋找著這個機會,一旦讓他們其中的某人攫取得到,那麼,流血奪命的後果便是無可改易的了!在一次騰空交擊中,屠森大叫:“燕鐵衣,你還在黏纏什麼?!”燕鐵衣劍刀揮展下,頗為不悅的道:“什麼?我在‘黏纏’什麼?”“巨蘆刀”翻轉如電閃矢射,屠森咆哮:“你倒是趕快過來幫我破除這勞什子的‘流星織網’陣勢呀,卻在那裡與韋無名那廢物磨蹭個什麼勁?!”燕鐵衣沒好氣的道:“睜大眼看看,我是在閒著?不放倒姓韋的,我那能過得來?”一個翻滾裡一百七十七刀並射四揚,屠森怪叫:“那就放倒他!”燕鐵衣進退有度的道:“我可不正在這麼做?”屠森雙目暴睜氣湧如濤:“燕鐵衣,你休要取巧,憑你的功夫,要擺平韋無名直如反掌之易,那裡用得著耗費這麼時光?你是暗裡存心‘放水’!”燕鐵衣“太阿劍”矯舞飛旋里,大聲道:“怪了,我這廂鬥得汗流浹背,氣喘如牛,在你說來我卻好像只是逗樂子捉迷藏一樣輕鬆法?韋無名本領相當精湛,不是好纏的角兒,你當他是三歲稚童?就那麼好收拾!你不相信,我們換個場面,看你怎麼‘易如反掌’的將他擺平!”屠森反搏著六柄匕首的飛刺,狂吼道:“姓燕的,你敢同我玩這一套?”燕鐵衣冷冷的道:“屠森,你也未免太難侍候了!”就在屠森盛怒之下的微微分神裡,“五絕十刃”中的康坤猝然在暴起斜翻後雙刃並飛,屠森的“巨蘆刀”“削”聲回截,“倉郎郎”震響中,匕首居然斷為四段,而匕首內部竟是中空的,當匕首截斷的一剎那,內藏著千百粒有著尖銳角的鐵沙猝往四濺──只一看那蓬鐵沙的青藍色彩,便可確定淬有奇毒!屠森大吃一驚,往下急沉,“巨蘆刀”剎那時抖起一片漩渦也似的光圈,那四散蓬飛的淬毒鐵沙,立刻紛紛被吸往光圈之內,宛如泥沙溶水,無影無蹤!然而,康坤便在這須臾之間,全身由側掠擊,不知何時手中又多出的另兩柄匕首,便閃電般刺向屠森腰腹各處!旋舞中的“巨蘆刀”驀地一彈,光圈驟起,幻為一道流電倒射,但見康坤的兩柄匕首稍差一線沾上屠森身體之前,“括”的一聲連兵刃加四隻手指一同拋起,背後,楊斌由上,田佩由下雙雙閃撲,一對半匕首的寒光流燦,屠森猛往前僕,背上三條血痕立現,但“巨蘆刀”在“當”一聲的顫響裡,彷佛炸開了一團琉璃球,萬千光點倒卷反罩。就在這時,燕鐵衣一閃而至,他的長短雙劍宛若落下了漫天的芒雨冷電,在那種刺耳的尖銳呼嘯聲中暴襲田佩,楊斌!也不知是湊巧,還是燕鐵衣與屠森的默契不夠嚴密,兩人的凌厲攻勢只是稍差分釐掠到,卻大部分撞擊在一起──田佩與楊斌因此躲過了這次致命浩劫,僅是各中一刀,混身浴血的滾了出去!屠森幾乎發了瘋似的尖吼:“燕鐵衣你──“斜刺裡,古從浩與譚奕分左右齊衝,屠森的“巨蘆刀”在他尖吼聲中倏忽兩條暴射,毫光冷焰裡,古從浩半步不躲,挺身而上,他的兩柄匕首在猛厲的抖顫下宛如千百流矢直指屠森!燕鐵衣倏飛而落,“太阿劍”匹練也似卷蕩,金鐵撞擊,聲聲如吟,古從浩被震得滾出老遠,屠森的“巨蘆刀”也失去準頭!譚奕卻趁著這微細的空暇,在閃過敵人的首度反襲之後,一對匕首外翻猛合,狠戳屠森背脊!剛剛歪指向地的“巨蘆刀”突然像活的一樣在屠森手中跳動,由右手跳到左手,屠森隨著刀身的跳動,立時飛旋,刀刃如雪,在譚奕的肩頭帶起了一大塊皮肉!好像天空中飛來的一條烏虹,韋無名人與槍合,筆直射向屠森,同時,古從浩也發了狂似得猛衝過來,兩柄匕首揮舞如風!屠森大吼厲嘯,“巨蘆刀”頓時幻為一團參差不齊,往四面閃射的刀球,卻仍擋不住韋無名筆直投入,古從浩奮力掩上!橫裡,燕鐵衣長短雙劍斜舉,他目光凝聚,全身弓起──幾十次刀刃的翻飛,幾十次震開了韋無名蘊有巨大勁力的槍尖與古從浩揮舞的一雙匕首,在刀刃最後磕開槍尖及匕首的一剎那,韋無名身形倒轉,猛力用柄錐刺向屠森胸膛。屠森側移,刀鋒割開了韋無名的左臂肌肉,也在同樣的回斬中於撲近的古從浩面頰上劃開兩條血淋淋的傷口,然而,他也就要被對方的柄錐紮上肩胛以及被匕首刺入腰肢!“太阿”“照日”兩劍便在這時以雷霆萬鈞之勢削下,“鏗鏘”兩響裡,韋無名的“鏈子槍”與古從浩的兩柄匕首全被挑上了半天!韋無名和古從浩雙雙倒翻出去,對面混身血透的譚奕卻滿臉猙獰之色,他往前搶步,嵌以鐵棒的那隻假腿突舉──那隻上粗下細的鐵腿也是中空的,底端有個圓洞,此刻,“錚”聲脆響,一點烏光直取屠森!身形尚未站穩的屠森雙目凸突,容顏慘厲,他毫不考慮,“巨蘆刀”暴翻,以無比的力道反劈那點射來的烏光──他打算把這枚暗器震彈回原處!悶不吭聲的燕鐵衣倏忽閃進,驀地以“太阿劍”直指屠森,寒芒飛瀉中,他嘬唇如嘯,“呼”的一股淡淡白氣出自口中,頓時將那粒眼看射至面前的拇指般大小的烏球卷向一側!屠森在猝不及防之下,幾乎被燕鐵衣一劍刺上,他揮出的“巨蘆刀”急回,“當”的擋住了這勁道極大的一劍,自己卻震得往後一個踉蹌!勃然大怒之下,屠森剛待張口大罵,那粒被燕鐵衣用一口內家真氣卷飛的小小烏球,猛的炸裂開來,“轟”聲爆響中,煙硝赤火迷漫,就和從天上打下一個焦雷也似!突來的震盪,使屠森慌忙貼地滾開,煙霧迷漫中,他儘先舞刀自保。燕鐵衣卻趁這一剎那的空間掩護,撲向古從浩與韋無名那邊,當他們方才發覺燕鐵衣的身影,正待倉惶防衛時,燕鐵衣已低促的,但卻充滿友善與誠摯的吐出兩個字:“快走!”不等對方有任何反應,他已急忙竄離一邊,燕鐵衣的心意只能盡到這個地步,能否體會,願不願接受,就全是他們的事了。時間只有須臾,但在燕鐵衣的感覺裡卻極其漫長──那樣輕細的,他聽到三聲口哨的傳湯。於是緩緩的灰黑色的煙霧消散了,除了空氣中還飄漾著刺鼻的火藥氣味外,就只剩下丈多遠處的地面上一大團焦黑的炸痕。舞刀防範著,屠森一躍而起,蓄勢待撲,但是,視線掃處,卻不由目瞪口呆院子裡靜蕩蕩的,空寂寂的,除了他的“搭檔”燕鐵衣伏僕在老遠那邊的牆角下外,竟連一個人影也不見了!狂吼一聲,他振吭大叫:“古從浩、田佩、譚奕、康坤、楊斌、韋無名,你們這些無膽懦夫都到那裡去了?你們就這麼逃走了麼?你們還要不要臉面,有沒有一點骨氣?你們在江湖上就靠了臨難退縮這一手來揚名立萬的麼?”慢吞吞的,燕鐵衣從地下爬了起來,若有餘悸似的咋舌道:“好險,那是一枚火藥暗器呢,就好像爆開一記天雷………”屠森憤怒已極的咆哮:“人呢?燕鐵衣,他們那些人呢?”模樣有些發怔,燕鐵衣左盼右顧,也是一副迷惘不解之色:“可不是?那些人呢?怎的一個也不見?”連連跺腳,屠森厲吼著:“他們都到那裡去了?燕鐵衣,他們在那裡?只那一陣煙硝黑霧之後,便連個鬼影也找不著了,他們會跑到那裡?”抬頭往屋角重簷以及四周的樹梢上眺望著,燕鐵衣猶是納罕的樣子:“奇怪,怎麼眨眨眼就全不見啦!會不會叫那枚火藥彈都給炸碎了!可是,這四周又找不著一丁點殘肢裂肉。”屠森暴喝如雷,氣勢兇狠:“不要裝佯,燕鐵衣,你不會不知道他們到了那裡以及怎麼逃走的。”燕鐵衣做了個驚愕的表情,隨即沉下臉來:“什麼意思?屠森,你可知道你這樣無端指責的嚴重後果?”屠森咬牙嗔目的道:“你就在這裡,怎會不曉得他們的動靜?你………”燕鐵衣冷冷的打斷了屠森的話:“你也在這裡,屠森怎麼也不知道他們的動靜!那顆火藥暗器爆炸的時刻,你要顧著躲避自保,莫非我就不用?只你的命值錢,我就該死?你自己看不住你的對頭,我就應當替你承擔責任?”一時間,屠森窒噎住了,張口結舌了老半天答不上話來!燕鐵衣得理不讓人,接著道:“我一心一意幫你的忙,冒了偌大風險來助你報仇,不是我,你早就和他們兩敗俱傷了,不是我,那枚火藥暗器只怕已將你炸上了南天門,我這般出力,到頭來半句好話沒落上倒也罷了,聽你的口氣我好像還和他們私通勾結了似的?你也不用你的腦子想想,我一不認識他們,二未有意‘放水’,三沒同他們串通打你落水狗,四還與他們拚了個一塌糊塗,在這種情形下,我會和他們勾結?再說,我用什麼法子叫他們逃走的呀?你聽見了?看到了?”屠森洩了氣似的悻悻的道:“好了好了,別再說啦!”燕鐵衣餘怒未息的道:“真是好人難做,我豁上這大力氣,不惜工本的賣勁,弄到後來,全像是白搭了不說,連個好臉色全看不上!”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54:00


第八章 舉烈焰 百諫不回

在院子裡踱了幾步,屠森低沉的道:“燕鐵衣,你看,他們都會往那裡跑?“燕鐵衣沒好氣的道:“我怎麼知道?”屠森冷沉的道:“你好像對他們頗生同情?”燕鐵衣平靜的道:“不錯。”神色一寒,屠森怒道:“為什麼?”燕鐵衣坦率的道:“因為你與他們之間的──,其咎在你!”屠森大喝:“胡說!”哼了哼,燕鐵衣道:“是非自有公論,並不是只憑你一張口便可盡掩天下耳目的!”屠森惡狠狠的道:“我就是公論!”燕鐵衣有些哭笑不得的道:“你既這樣蠻橫,我還有什麼說的?”注視著燕鐵衣,屠森緩緩的道:“在我與‘五絕十刃’拚鬥的中間,燕鐵衣,你似乎有意放過韋無名?”燕鐵衣淡淡的道:“那只是你的看法!”屠森火焰的道:“明明如此,你還不承認?”燕鐵衣也冒火道:“與韋無名交手的人是我,不是你,其中情勢我比你更瞭解,我說沒有‘放水’就沒有,你卻憑的什麼在此橫加誣陷於我?如果我有心成全他們,何不讓你與他們同歸於盡甚至任你被炸死?”沉默片歇,屠森不滿的道:“另外,到後來你下手攻擊‘五絕十刃’的辰光,出招相當古怪,雖是截住了他們對我的進撲,卻也封住了我的刀路………好幾次都是這樣,你卻又數度解了我的圍,也曾任由我傷了他們兩人………真摸不清你是搞什麼名堂?打什麼主意?”燕鐵衣不能告訴屠森,他之所以阻止屠森痛下毒手的原因,乃是因為他反對“五絕十刃”及韋無名遭受這樣殘酷的報復,而他同時也不願屠森受到傷害,便只有在出招之下堵截雙方的攻勢,他幾度替屠森解圍,的確為了報恩,而任他傷了對手,亦是間接助他報仇雪恨,但程度上卻不著痕跡的為屠森打了折扣,如此一來,他總算沒有辜負屠森的救命之恩,也未曾助紂為虐,迫害不該迫害的人,從那一方面講,都可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仰首四望,屠森又切齒道:“不,不能就這樣便宜他們。”燕鐵衣冷寞的道:“你還想怎麼樣?人早就逃走了,他們一定是往外逃,不會仍留在屋子裡,你再進去搜也搜不出個鬼影來!”屠森狠毒的道:“我只是傷了他們六個人,卻尚未能將他們全部誅絕,這不夠,這與我的理想差得太遠!”燕鐵衣不滿的道:“兩年前你劫奪鏢銀,殺人無數,又重創了人家的總鏢頭韓英,更殺死了韓英的師父‘黑雕毒爪’谷青,再將‘五絕十刃’弄得兩個殘廢,一個重傷,而你的代價只是捱了兩匕首,今天,‘五絕十刃’個個掛彩,韋無名也受創不輕,你卻只遭了點皮肉之痛,屠森,你無理在前,但又屢屢得勢於後,面子也有了,氣也爭回來了,難道說,你還覺得不夠?”屠森兇惡的道:“當然不夠!”燕鐵衣冷然道:“你認為怎麼樣才叫報了仉?”屠森酷厲的道:“刀刀斬絕!”燕鐵衣陰沉的道:“屠森,不要太過趕盡殺絕,那並不是些好事!”屠森悍然道:“屠某人行事自來如此,沒有人能以干涉,也沒有人敢於阻止誰也不行!”心裡的反感越來越甚,燕鐵衣卻忍耐著道:“我勸你切莫過於殘暴嗜殺,屠森,慈悲點,寬厚點,大度些,總是有益無害的,否則,天怒人怨,報應也就不遠了!”狂笑一聲,屠森道:“少給我來這一套,燕鐵衣,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乃是世間不變的定理,不狠不毒,活得下去麼?我更不是個慣於容讓的人,也不巴望人家對我寬厚,至於報應,哈哈哈,那是嚇鬼的話,我刀頭染血二十餘年,仍是好端端的站在這裡,又何曾遭受過什麼報應來?”嘆了口氣,燕鐵衣不響了,像屠森這樣的人,業已走火入魔,惡性深固,還怎生去渡化他呢?這時,屠森又開口道:“姓燕的,你也別再談那些悲天憫人的調調了,你在這裡替我好生把持著,我進屋去搜搜!”燕鐵衣道:“算了吧,屋裡不會有人的!”滿面猙獰之色,屠森陰毒的道:“找不著人,便一把火燒掉這座狗窩!”燕鐵衣忙道:“這又何苦?豈不是太過分了些?”屠森粗暴的道:“不這樣做,消不掉我心頭之恨!”燕鐵衣大不以為然的道:“如這樣做,才更顯得你欠缺氣量與風度?”屠森怒衝衝的道:“姓燕的,我請你來是幫我報仇雪恨的,不是請你來扯我後腿的,你少管我的閒事!”臉色凝重,燕鐵衣道:“屠森,你罔顧忠言,遲早後悔莫及!”重重一哼,屠森掉頭進入屋裡,燕鐵衣望著他的背影,不禁益發感到這個人的狠辣殘暴,業已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了。在江湖上闖蕩這麼些年,他見過一些本性惡毒,手段冷酷的人物,但是,像屠森這樣視殺戮為當然,將血腥比兒戲,根本不把人命當做一回事的角兒,卻還確屬少有,屠森那種睚眥必報,極端偏激的觀念與行為,已不止是糟蹋了他自己,更要牽連上許多的無辜,這類人物燕鐵衣一向都不會輕恕過的,然而,以前遇上的和屠森不同,屠森救過他的命!這該死的救命之恩。他氣恨卻又無從發洩的獨自在院子裡蹀踱著,直到這幢屋宇冒出了騰騰黑煙,吐現著熊熊的火焰,直到幾聲顫窒的慘號驚動了他。燕鐵衣急匆匆的剛奔到廳門之前,屠森已昂首闊步的走了出來,一見到他,只是揮了揮手:“走吧!”燕鐵衣望了望屋裡業已蔓延過來的火舌,濃煙忍受著炙熱的空氣薰烤,忙道:“我聽到幾聲呼叫,怎麼回事?”屠森不耐的道:“幾個大概是下人僕役一流的混帳東西,躲在後面的兩間屋子裡。”燕鐵衣急道:“起火了,該放他們逃生才對──。”屠森快步走出,頭也不回的道:“用不著麻煩了,我早已劈死了那幾個廢物!”隨後跟上,燕鐵衣大聲道:“屠森,幾個下人僕役,也值得你下此毒手?”屠森冷冷的道:“凡是與‘五絕十刃’有關的事物,都該死,通通不能留著,房子要燒,雞犬豬狗,包括人,也一概斬殺無赦!”燕鐵衣心火上升,厲聲道:“你這算幹什麼?簡直是一種病態,是瘋狂!”到了大門邊,屠森霍然轉身,雙目陰狠的盯視著燕鐵衣緩緩的道:“不要對我大呼小叫,燕鐵衣,我翻了臉是六親不認的!”燕鐵衣冷冷的道:“如果有興趣,屠森,你可用你的‘巨蘆刀’來試試我,看看到底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劍利!”眼皮急速跳動了幾下,屠森突的大吼:“你放肆!”燕鐵衣陰森的道:“你狂過頭了,屠森,在我面前如此囂張,恐怕你還不知道有幾個人仍保有第二次的機會呢!”屠森一言不發,死盯著燕鐵衣,半晌,他才生硬的道:“我救了你的命,你就用這種態度來對待我!”燕鐵衣搖搖頭,十分洩氣的道:“你不要逼我太甚,屠森,我沒有忘過你的救命之恩,只盼你不要逼我太甚!”這時,整幢屋宇已經烈焰騰空,火舌竄舞,煙硝迷漫中,隱隱傳來了坍柱倒牆的轟隆聲響,火燒得好猛好快!屠森急步往外走,邊道:“我們先快離開這裡再說。”燕鐵衣回頭望了一眼,這幢已被火焰吞噬了的屋宇,嘆了口氣,悵然走出了大門。*──*──*遠去“虎頭溝”已有百餘里了。馬上,燕鐵衣默不出聲,眉梢唇角之間,蘊隱著深鬱的陰影,答應屠森那三樁報仇之舉,只做了一件,他已感到心頭的負擔沉重,這不是打殺的問題,亦不是艱險的問題,乃是一個道義上的問題,他不怕流血,不怕拚命,但要出師有名,佔得住一個“理”字,生平他最顧忌的便是罔論曲直,以非做是的行徑,然而,眼前他卻無法推卻往裡面去陷,第一樁,已令他內疚神明,那第二樁,第三樁,還不知是個什等樣的黑白之分?不過看情形,屠森佔得住“理”的成分不會太大,他所憑藉口,恐怕又是一股暴力而已了!屠森也沒有說話,形態上卻更見陰鷙與冷酷,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天刀鏤魂”,即使在他沒有殺人濺血的時候,模樣也似帶著一團冰雪般寒氣逼人,就沒有一丁半點的熱絡味道。蹄聲得得的敲擊著地面,很單調,天氣也很枯燥,那樣的冷清同沉悶,再襯著渺渺茫茫的荒野丘巒,就更窒翳得不成話了。燕鐵衣的心中就似膠合著一團黑霧,那等的陰暗又那等的膩味法,撥不開沉厚的氳氤,益發覺得懨懨憎憎提不起精神來了。忽然,一邊鞍子上的屠森冷冷的開了口:“燕鐵衣,你在想什麼?”燕鐵衣橫了屠森一眼,淡漠的道:“什麼都在想,你要我告訴你那一樁?”屠森僵硬的笑──縱使這僵硬的笑容,也挺不常見──他道:“別在話中帶刺,我判斷你包是在嘰咕我吧?”燕鐵衣明明白白的道:“如果你認為我會暗裡頌揚你,那就是你我當中的某一個人腦筋有毛病了!”屠森道:“你倒相當坦直。”目光飄向一邊,燕鐵衣道:“為什麼要掩飾?”歪頭注視著燕鐵衣,屠森道:“燕鐵衣,讓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每個人的心性不同,習慣有別,作風也大不一樣,你有你的行事手段,我有我的一貫方式,我的所行所為,你或者不盡滿意,相似的,你的觀念看法,我也未能苟同,我並不勉強你接受我的意念,而你,也不必耗費心思來勉強我與你協調一致,本來,我們就是兩絕對無關的個體,彼此之間,又如何能夠事事融合?”燕鐵衣平靜的道:“我沒有這樣的奢望──能夠與你‘協同一致’,更不敢盼你同我事事融合,屠森,我只是站在一個同道,一個朋友的立場,奉勸你做一個真正的武人,平和,寬大,有涵養的武人,向你做善意的陳諫,無論我們是混的那一行生活,殺戈與血腥總不是唯一適應的手段,以威來服人遠不如以德來感人,刀鋒是銳利的,卻比不上以正當的心術來超渡對方更為有效,暴力不能持久,反會拖累了自己。”屠森不屑的冷笑道:“燕鐵衣,我瞭解這一套比你更透澈,說出來比你更動聽,但這卻只是掛在嘴皮子上用來騙騙那些‘老憨’的,真正的應世之道,除了現實的力量,你還能到那裡找其他的法門?”燕鐵衣搖頭道:“屠森,你已是不可救藥了!”屠森輕蔑的道:“你免了吧,燕鐵衣,我和你一樣也是老江湖,甚至資格比你更深,這些陳腔濫調,拿去哄那些初出道的孩兒去,在我面前,談也不用談!“燕鐵衣低喟道:“本來,我就不準備再向你提這話的,我早就知道說了淨如不說。”重重一哼,屠森道:“燕鐵衣,你自己也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犯不著滿口的阿彌陀佛,你雙劍在手,染血如漿,背了混身的人命,卻還唱什麼慈悲調子?“燕鐵衣安詳的道:“幸而所除皆惡,劍誅者俱乃歹邪之徒,別的沒有,至少還落了個心安。”屠森冷峭的道:“我也並不覺得自己的作法有何不安之處!”燕鐵衣悠然道:“一個小孩子,從小教他知書識禮,長大了以後,他就會知道如何做人行事,方才符合規矩,不悖人倫綱常,但若從小不教,則是非之間,他便全憑本身善惡為準繩,罔顧世道傳統,俱以個人的觀念為理所當然的看法了,從根本上既對事物的適應之道鑄下錯誤,偏激的反應,那麼在這個人而言,錯誤也就不成其為錯誤了,屠森,譬如你。”屠森無動於衷的道:“我說過,我們截然是兩個個體,實在無法觀念妥協,是非之間,我們的判別差異便謬以千里,我不勉強你接受我的意念,你也不必枉費心力要我接受你的!”燕鐵衣緩緩的道:“不以誤作誤,不視曲為曲,就實在沒有法子再糾正過來了。”屠森冷硬的道:“我看,你才正是這樣!”燕鐵衣澀澀的道:“算了,不談也罷!”屠森道:“最好如此──燕鐵衣,你受了我的救命之恩,如今正是向我報恩來的,我那三樁宿仇,你業已算是幫我辦了一件,還有兩件,一待辦妥了,你的恩即算報過,此後你我便無牽涉,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分道揚鑣,各奔前程,他日若尚有緣再見,該採取怎麼樣的態度,就全看你了!”燕鐵衣低沉的道:“我實是迫不及待的等著那‘分道揚鑣’‘各奔前程’的一天來臨!”狠狠瞪了燕鐵衣一眼,屠森道:“對你,我更不欣賞!”點點頭,燕鐵衣道:“我高興聽到你這句話,否則,我豈不是真和你同屬一窩的了?”屠森氣得老半天沒有開腔,過了好一會,他方才悻悻的道:“我們現在直上‘旗斗山’?”燕鐵衣頷首道:“這一帶的地形我熟,我知道你是往那裡去!”略一猶豫,屠森道:“‘旗斗山’岑二瘸子同他的‘八虎將’,比之‘五絕十刃’與韋無名更難應付,燕鐵衣,這次你可要紮實點幫我,別像在‘虎頭溝’那裡玩些叫人莫名其妙的花樣,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燕鐵衣道:“不必吩咐,我該幹什麼我心裡有數。”頓了頓,他又道:“‘五絕十刃’與韋無名他們,你以後還要繼續報復?”屠森斷然道:“這還用說?不一一將他們誅絕,我誓不甘休!”燕鐵衣輕撫著坐騎的鬃毛,淡淡的道:“不過,以後若再找他們,可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屠森,我已幫過了你那一遭,不能回過頭來重新起灶,以後那兩樁事,也是如此,能達到你的目的最好,否則,你就自己再幹,我是無以奉陪的了!”屠森憤怒的道:“這是當然,你的報恩過程只限於這三樁事,過了一樁即了一樁,多出來的任何一件我也不會再麻煩你,你大可放心!”點點頭,燕鐵衣道:“很好,先小人後君子,還是把話在前頭說明白的好,否則,到末了萬一牽扯不清,我又會落個‘忘恩負義’之名了。”屠森冷冷的道:“無須顧慮,姓屠的講究現實,但卻並不纏賴!”燕鐵衣忽問:“你背上的傷勢,怎麼樣了?”屠森恨恨的道:“還好,皮肉之傷,並無大礙。”燕鐵衣笑道:“我看你自己上藥包紮,相當在行呢。”屠森硬邦邦的道:“相當在行?我是第一流的治傷好手,我能把你這條命從鬼門關上救回來,自己這點小傷莫非還醫不好?”燕鐵衣道:“你腿上那三根銀針──?”屠森道:“早拔出來了,那更不礙事──姓田的吐針傷人的本領還不到家,他大概原意是要用銀針釘我穴脈,卻全穿進肉裡,除了像被蚊蟲叮咬幾下之外,我並沒有其他感覺,更沒有其他遺患!”燕鐵衣道:“真是不幸……”雙眼一瞪,屠森道:“什麼意思?”笑笑,燕鐵衣道:“我是說,你被這三根銀針射中的事。”屠森陰鷙的道:“只要你不認為田佩的失手是不幸就行了,燕鐵衣,放明白點,你和我是站在一條路上的!”燕鐵衣苦笑道:“誰說不是呢?”屠森稍稍催快了坐騎,回頭道:“待至‘旗斗山’之際,你可要好生為我出力,燕鐵衣,那些悲天憫人的迂腐念頭給我拋開,‘八虎將’他們對我不會客氣,對你也一樣不會留情!”燕鐵衣道:“我已經牢記在心了,屠兄。”屠森蕭索的道:“不管你對我有多不滿,至少,現在你是在報恩!”燕鐵衣沒有作聲,又來了,他何嘗不知道他是在“報恩”?層山疊峰的那邊,雲霧飄繞,“旗斗山”,便在其中的一處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54:58


第九章 逞獸行 色字頂刀

那座形勢崢嶸,綿亙險峻的“旗斗山”遙遙在望的時候,燕鐵衣與屠森不由全各自提高了警覺,他們估量,大約再過兩個時辰,也就是傍晚的辰光,便可抵達山腳下了。如今,天上的日頭已略微朝西偏了些兒。兩匹馬不徐不緩的沿著這條窄窄的土路往前這是一條比較僻靜的捷徑,屠森挑選了這條路的原因便是儘量避免洩露形跡,官道固是好走些,但岑二瘸子在官道上的耳目也較多。就在他們經過一道山崗子下的密林邊時,兩個人同時聽到一聲窒噎的呼叫──像是一個人被撫著嘴巴時所迸出的叫聲,那叫聲很痛苦,也很驚恐,更含著一種絕望的顫抖,而且,像是個女人!屠森在聽到聲音之後,僅是略略朝林子裡聲音傳來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後,又頭也不回的繼續趕他的路。燕鐵衣猶豫了一下,立時勒住坐騎,目光冷清的朝林子裡注視著,他想伸手管管這樁小事──雖然,他也明白這不會是樁好事!沒聽到燕鐵衣隨後趕來的聲息,屠森只好也停下馬,轉過身來,十分不耐的道:“你想幹什麼?”燕鐵衣瞧著林子,目不轉睛的道:“方才那聲呼叫,你聽到了?”屠森漠然道:“我聽到了。”燕鐵衣道:“我就是想幹這個──進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屠森冷冷的道:“開什麼玩笑?現在我們已來在對方的腳下,進入人家的地盤裡,一舉一動應該益加小心才是,那還有功夫去管閒事?”搖搖頭,燕鐵衣道:“不搞清楚,心不落實,屠兄。”屠森把坐騎圈了回來,沉著臉道:“我們自己的事情已夠麻煩了,豈能再節外生枝另找樓子?燕鐵衣,在到‘虎頭溝’之前的酒館裡,你曾勸過我不要打草驚蛇,然則你目前想做的事不是打草驚蛇又是什麼?”燕鐵衣平靜的道:“事情的性質大不相同──你那是濫殺,而我可能是在救人,你本不須在酒館生事,我卻必須去一探真相好求心安,又怎能一概而論?況且,那酒館離著‘虎頭溝’只有二十里,此地距‘旗斗山’,怕不在六七十里以上?我們再什麼吵叫,也驚不著‘八虎將’那些山大王,你放心吧!”屠森怒道:“你一定要管?”點點頭,燕鐵衣道:“看來是如此了。”屠森冷寞的道:“我可不插手!”燕鐵衣道:“無須勞駕,我這兩把傢伙不比你的刀慢。”說著,他軀騎奔向林邊,屠森悻悻的哼了一聲,也無可奈何的隨後跟了上來。馬兒剛剛來到林前,燕鐵衣已一飛沖天,在半空中以極度美妙的姿態盤旋半匝,宛如大鳥投林也似的落下!當他穿過林梢,悄無聲息的落地之際,剛好看到一個體格魁梧的黑衣大漢正在面對林外,側耳聆聽著什麼動靜!燕鐵衣掩向一堆雜草之後,目光掃巡,卻另外發覺在那黑衣大漢的右邊十來步遠,有一間半塌的草寮倚架在一片斜坡下,而這時,一個虎背猿腰,面孔狹長泛紫的人物,正從草寮鑽了出來,一邊抄扎著衣裳,一邊猶不停在靴底上抹拭著一柄短刀──血汙滿沾的短刀!站在外頭的這個黑衣漢子,似是已經查覺燕鐵衣與屠森策騎來近時的音響了。那狹臉人物帶著一種滿足後的疲憊神色,剛懶洋洋的走上坡頂,黑衣大漢已搶進幾步,語聲低促的道:“八哥,有人來了!”紫色的面孔上是一片毫不在意的淡漠之情,他嗓門略帶嘶啞的道:“是些什麼角兒?”黑衣大漢有些緊張的道:“還不曉得,我剛才聽到了馬蹄聲往林邊接近,似乎有兩騎──。”將衣衫整舒齊了,紫臉人噓了口氣:“穩著點,不要瞎攪擾,天塌下來有我辛老八抗著,你含糊個驢鳥?在這附近一畝三分地裡,還怕有什麼人啃了我們一根汗毛去?!”黑衣大漢赧然笑道:“怕我倒是不怕,八哥,只是那檔子事,可不能落進別人眼裡。”朝著那間半塌的草寮瞄了一眼,紫臉人嘿嘿一笑:“那騷娘們業已被我幹掉了,再也哼不出一個字啦,孃的,荒山野地,誰叫她獨個兒出來砍柴火?八爺看上她,猶還扭捏著不肯順從,我他娘霸王硬上弓以後,本還想留著她,這小婊子居然口口聲聲哭嚷著要去告發我,告吧,我一刀子通穿了她的喉嚨,看她還拿什麼去嚷!”黑衣大漢向著林外探頭探腦,邊道:“八哥,如果有人來,我們怎麼辦?”紫臉人猙獰的道:“不管是誰,若不入林便罷,一旦入林,天皇老子也給他擺平!”往前走了幾步,黑衣大漢疑惑的道:“奇怪,剛才明明聽到了馬蹄聲往這邊來,怎的一下子沒有響動了?”紫臉人打了個哈欠,道:“說不定你他娘心裡恍惚,聽錯了?”黑衣大漢忙道:“不會錯,我可是聚精會神在替八哥你把風,馬蹄聲又恁的個清脆法,怎會聽錯?起先那蹄聲是奔過林子直往前衝下去的,後來又不知怎的繞了回來,朝林子這邊移近。”紫臉人慢吞吞的道:“我們就等著吧,看看是那一路的牛鬼蛇神要來自觸黴頭?!”那邊,燕鐵衣早已掩進了坡下的草寮中,在那黝黯又散發著腐溼氣息的半塌草寮裡,景像之慘怖真是觸目驚心──一個女人成“大”字形的手腳攤開著,上身的衣裳已被撕成稀爛,裸露出那並不豐滿的胸脯來,下體的裙裾褻褲更是撕裂成一條條一塊塊,血汙狼藉的四處拋擲著,那女人頭髮披散,面孔歪曲──極度的痛苦與驚悸下所造成的歪曲,兩眼暴睜,眼球全已突出了眼眶,致命傷是咽喉上的那個窟窿,黏稠的血沾染得女屍一頭一臉,而咽喉裡尚在緩緩往外冒著鮮血,如果用手拭拭,那血一定還是微溫的。燕鐵衣注視著那女人的面孔,很年輕,約莫只在十八九歲之間,說不上標緻,只是中等之姿而已,看她肌膚微帶棕黑,手腳粗糙厚實,碎裂的衣裙全是粗布剪裁,簡陋得很,於是,燕鐵衣知道,這只是一個村姑,一個可憐的村姑而已。把眼前的景像,再與那紫臉人從這草寮中鑽出去的動作一對照,配上他的言詞,便乃鐵證如山了──一幕先奸後殺的殘酷醜劇,一個心如禽獸的人,不折不扣的兇手,畜牲!退出了草寮,同時,燕鐵衣也已決定了要怎麼做。緩緩的沉重的,他也走上了坡頂,而林邊,屠森亦正好面無表情的大步行向這邊。紫臉人與黑袍大漢先發現的是屠森,他們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注視著屠森的動作,屠森從林外來,卻已看見了在那兩人後面的燕鐵衣。就在距離對方還有七、八步遠的時候,屠森閒閒站住,揹負著手,一派“隔山觀虎鬥”的架勢。紫臉人忽然冷冷一笑,開口道:“這一位莫非是要來找碴架樑?”屠森生硬的道:“我沒有這麼好的興致,你找錯主兒了!”紫臉人微微一怔之後隨即狠辣的道:“不是你來生是非還會有誰?朋友,你可要搞清楚了,大家吃的全是江湖飯,任是那一個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們………“屠森不耐煩的朝他們身後一指,大聲道;“你少對著我羅嗦,生是非的不是我,是你們後面的那一位!”紫臉人與黑衣大漢吃驚之下立即回顧──可不是?在他們身後正站著一位面如冰霜的年輕人,就如同一個大孩子!燕鐵衣看著對方,往前走了幾步,雙眼中光芒冷森如刃!紫臉人不期然的起了輕視之心,他大刺刺的打了個哈哈,輕蔑的道:“幹什麼繃著一張臉?莫非沒向你娘討著那塊酥糖頂饞?!”黑衣大漢“撲”的笑出了聲,跟著揶揄:“乖乖,看這半大小子的那股氣恨勁吧,活像夜來尿溼了坑,被媳擰痛了屁股蛋蛋一樣,多委屈哪。”燕鐵衣冷冷的道:“先奸後殺,真是歹毒。”紫臉漢神色一變,又立即獰笑道:“好小子,你也夠精靈,居然先找著地場去捏我的把柄啦?不錯,我幹我的,你也看見了,請教,你要把我怎麼辦?”燕鐵衣緩緩的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何況你還是先奸後殺?更該償命之外再加綴上活罪難逃,我就打算這麼辦!”紫臉人狂傲的道:“就憑你?扮個相公脫下褲子來賣‘腔’差不離,可惜八爺沒有豔陽鮮的毛病,否則你正好派上這個用場合適。”燕鐵衣陰沉的道:“那只是一個可憐的村姑,一個貧苦人家的女孩子,你卻把她強暴了之後加以殺害,你還算不算個人種?有沒有顆人心?你這狗彘不如的畜牲,天打雷劈的王八羔子!”勃然大怒,紫臉人大吼:“你,你這小狗操的竟敢罵我?”燕鐵衣狠酷的道:“你的活罪死罪一大串全在後頭,慢慢等著消受吧,下流無恥,冷血不仁的惡毒妖孽,江湖的敗類,第九等的禽獸!”紫臉人咬牙如挫的咆哮:“小雜種,我活劈了你!”黑衣大漢也怒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乳臭小子,你死到臨頭,猶敢在這裡充你孃的人王?你可知道站在你面前的這位祖師爺是誰?!”燕鐵衣不屑的道:“我知道他是誰,但卻嚇唬不了我!”紫臉人狂笑一聲,張牙舞爪的道:“好兔崽子,你說這種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我只用一隻手,就能活活掏死似你這類的小王八蛋十個八個,你自以為就上了天?”黑衣大漢也暴烈的道:“真是有眼無睛,不識泰山當前,小子,你死走了。“燕鐵衣深沉的道:“只怕死定的是你們,不是我。”紫臉人伸出右手小指,極其藐辱的向燕鐵衣勾了勾:“來來來,小兔崽子,你上來試試,我倒要看看,你是怎生叫我們死定法?”燕鐵衣古井不波的道:“不用我動手,自有人收拾你們這一對畜牲!”紫臉上嘿嘿冷笑:“誰?你是說穿著白袍的那一位?”點點頭,燕鐵衣道:“正是!”斜眼睨著那邊的屠森,紫臉人狠辣的道:“朋友,這小子指望你幫他充打手呢!”屠森淡淡的道:“我不管閒事!”得意的大笑,紫臉人滿臉驕狂之色:“小王八蛋,你聽著了?你期望的這位朋友不肯幫你的忙,人家不願管這檔子閒事,看樣子,這個‘打抱不平’的英雄角色,仍要由你來扮了!”燕鐵衣靜靜的道:“他會替我收拾你們的,一定會!”屠森大聲道:“不關我的事,我早說過我不插手,你別往我身上推!”紫臉人笑得更張狂了:“這一次,小兔崽子,你該聽清楚了吧?”燕鐵衣沒有理會對方,向著屠森安詳的道:“如果這一位是‘八虎將’裡的辛老八辛傖呢?也不關你的事,你也不插手麼?”屠森驀地雙目睜大,精光如電中,他肅然的道:“他是‘八虎將’中的一員?是‘邪虎’辛傖?你不要胡說八道。”冷冷的,燕鐵衣道:“我一點也沒胡說八道,你可以自己問問他,是不是辛傖!”屠森忽然變得極其和善──罕見的那種溫柔──他對著紫臉人道:“請問兄臺,兄臺可是‘旗斗山’‘八虎將’之屬的‘邪虎’辛傖?”紫臉人大馬金刀的挺著胸道:“正是,我就是‘邪虎’辛老八,怎麼?你認識我?”連連點頭,屠森陰笑道:“久仰大名,如雷貫耳,早思結識,只恨無緣,今日得見,真是‘心願得償’,‘快慰生平’──“辛傖有些狐疑的道:“你又是誰?報個萬兒上來聽!”屠森答非所問的道:“辛兄,大當家的岑老哥好吧?”辛傖慢吞吞的道:“我們大哥很好,你是──“屠森又笑吟吟的道:“大奶奶,也好吧!”辛傖端詳著對方道:“大嫂當然也好,呃,你這位是………”屠森跟著往下問:“你們大奶奶的孃家芳名好像姓賈,是不是?”辛傖已有點不耐煩了,他道:“是姓賈,你問得這麼仔細幹什麼?你直到現在,還沒有告訴我是誰?”屠森極緩的道:“她叫賈仙仙以前,人家都稱她‘黑芙蓉’!”覺得屠森的口氣不大對勁,辛傖戒備的道:“朋友,你淨提我們大嫂作甚?你認識她?你到底是幹什麼的?”屠森似在回憶,又似在夢囈:“這一向她也不知變成什麼樣子了?才幾個月不見,她的模樣似清晰,卻又模糊得像在霧中,唉………”辛傖突然厲聲道:“朋友,你的神態不大地道,你先是急著追問我們大嫂的近況,又屢屢查探她的過往,再又失魂落魄似的自言自語,你是打的什麼主意?你想幹什麼?說!”屠森搖搖頭,陰沉的道:“賈仙仙如今可是你們的龍頭大嫂,押寨夫人了,這恐怕還是最近幾個月的事吧?”紫臉泛著煞氣,辛傖厲聲道:“是最近幾個月的事,怎麼樣?”屠森冷冷一笑,道:“你知不知道她在和岑二瘸子姘上以前,是誰的女人?“辛傖粗暴的道:“他孃的,你說話怎麼是這種口氣,竟敢當著八爺的面對我大哥大嫂出言不遜?我大嫂以前的事你管得著?他是誰的女人更不………”突然,辛傖住了口,驚疑的打量著屠森,一邊看一邊慢慢往後退,臉色在連連變化,卻是越變越難看,他不敢置信的結巴著道:“你…你該不是……屠……屠………”屠森獰厲的笑了:“不錯,我是屠森,‘天刀鏤魂’屠森,也就是賈仙仙在岑二瘸子之前的那個男人,現在你大概知道我是想幹什麼了?”辛傖的紫臉歪曲了一下,他吃力的道:“你,你待如何?”屠森酷厲的道:“問得好,辛傖,你的拜把子大哥勾引了我的女人,賈仙仙那個淫浪貨背了我偷人養漢,最後索興捲逃而去,冤有頭,債有主,如今我找上了門來,辛傖,你告訴我,我找上門來是待如何?!”又退後一步,辛傖色厲內茬的道:“姓屠的,你這塊招牌拿去嚇唬別的莊猢孫猶可,亮到我們‘八虎將’面前,可半文鳥錢不值,賈──不,我們大嫂同你,一無媒,二無證,憑什麼算是你的女人?你與她只是一段露水姻緣,緣分盡了,自然拆夥分手,她愛跟誰,你他娘管得著這一段?再說,她壓根就厭惡你,卻喜歡我們大哥,莫非你還能壓著一個不屬於你的女人一輩子抬不起頭?”屠森冷淒涼的道:“說得中聽,辛傖,別把岑二瘸子描繪得那般可人,這個老殘廢其醜如鬼,卻偏生一張能言善道的臭嘴,遇上了賈仙仙那樣水性楊花,爛汙無比的賤貨,一個花言巧語會勾搭,一個冶蕩妖媚不守婦道,兩掌一拍合做出了這一樁無恥勾當,姓屠的今天來,不問男女,便要拎下他們一對狗頭,叫他們陰曹地府再去做搭擋!”辛傖吸了口氣,大聲道:“我們也不含糊你!”屠森道:“這才夠種,姓辛的,就由你先開始表現你們‘八虎將’的骨氣吧!”辛傖紫臉發青,他趕緊道:“慢著,我有話說!”屠森陰沉的道:“我不急,辛傖,有的是時間,有什麼話,你儘管說,犯人棄市前,猶有留遺言的機會,何況你不是犯人,我亦非官家,讓我們慢慢來。”嚥了口唾液,辛傖急切的道:“屠森,你既是來找場的,行,我們‘八虎將’接著,但像這樣不明不白的幹,卻未免太草率,我們約個時間地點,到時雙方碰頭,再徹底將這樁過節做一了斷!”屠森望著辛傖嘿嘿笑了起來,越笑越高昂,越笑越激盪,聲如狼嗥梟號,刺入耳膜之外,連一身汗毛都被他笑得豎了起來!辛傖又驚又怒的咆哮:“你,你笑什麼?什麼事如此好笑?”猛的重重“呸”了一聲,屠森暴烈的道:“做你的春秋大夢,瞎了眼的狗東西,你把屠某人看成了白痴!容你施這緩兵之計,好回去調集人手,邀約同黨來一場大吃小,眾凌寡的圍襲?辛傖,你死了這條心吧,就在這裡,就是現在,我們便先對上一陣,看我屠森將你們‘八虎將’各個擊破,逐一殲殺!”那邊,燕鐵衣平靜的道:“我舉雙手贊成這樣的拚鬥方式公平之極!”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55:49

第十章 惡報應 以毒攻毒

辛傖粗濁的呼吸著,腦門子上已經冒出汗珠,他又是恐懼,又是焦惶,又是懊惱;誰知道在自己的地盤裡“小小”的風流快活上一遭,便遇上了這等要命的陣仗?他固然也橫慣狂慣了,但是,眼前姓屠的這個人,可不比往昔他碰著的那些對象,姓屠的是狠出名的殺星,掛了招牌的冷酷無情,趕盡殺絕,辛傖對屠森的那把“巨蘆刀”更是久已聞名,他非常清楚人家在那把刀上的造詣業已老辣到什麼地步,他也知道自己的功架穩浮如何,若是單挑單的上了手,辛傖委實不敢再往下面想下去……當然他不會不受到他們“八虎將”大阿哥岑二瘸子的警告,打岑二瘸子把賈仙仙帶回來的那一天起,岑二瘸子已經預感到事情恐怕難以輕易了結,因此,岑二瘸子也曾做過可能情況下的預防措施──他召集了他的兄弟們,說明了賈仙仙的來歷以及可能惹下的麻煩,他要求他的弟兄提高警覺加強防範,同時,他也對屠森這個人的特徵及個性做了種種必要的描述,在岑二瘸子來說,他只能辦到這個程度,消極的戒備而非積極的攻擊,屠森單刀匹馬,飄忽不定,但他們卻是有窩有巢的,以明對暗,除了等待之外,就沒有更好的法子了。令辛傖大出意料的是,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這等境況之下與屠森遭遇上,在與屠森朝面的那一刻起,他壓根就沒往這回事上想過,有關岑二瘸子對於屠森的描繪,也就只是虛虛幻幻的一個輪廓而已,空口說話,同實際的形態往往有些出入,辛傖又忽略了那種比率並不高的可能性,直到他確切明白了自己是中了“大彩”,則除了悔恨驚恐之外,猶有什麼好說的?“無巧不成書”,老古人說的話吶,不錯是不錯,只不錯得太叫人心裡泛寒了……還有一件事辛傖不知道,否則,他更要悔恨死了──假如他不幹下這麼一樁姦殺惡極的罪行,眼前即使遇上屠森,尚有條活路可走,燕鐵衣是會暗中幫他一把的,然而,他闖下那樣的大禍,燕鐵衣不火上加油多補他幾家夥已是大慈大悲了,壓根兒就不可能再護著他,明裡暗裡,如今就靠他自己去撐啦!這時,屠森冷沉的道:“辛傖,把腰桿子挺直,扮個好漢給我看看,‘八虎將’莫非除了有本事勾引人家婆娘,就再沒有別的長處了?”辛傖伸手抹了把汗,硬著頭皮道:“姓屠的,你衝著我一個人施狠也不見有什光彩,你要充便能讓,我們雙方兵整將濟的徹底幹上一場,那才乾淨俐落!”屠森陰惻的道:“兵整將齊?姓辛的,眼下我們只有兩個人,而你們也有兩個人,但只要你回去一吆喝,你們就會變成兩百個人,而我們卻仍然僅只有兩個人,這兵,是怎麼個整,將,又是如何個齊法?”艱澀的吞了口唾液,辛傖似是掙扎著一樣:“我們,呃,不會以多吃少……包給你們一個公道也就是了……”屠森眉梢子一挑,驀然破口大罵:“放你孃的屁,睜著一雙眼淨說瞎話,你把我當成三歲孩子?受你這種偏門?公道?你們‘八虎將’是講公道的人?甭笑掉我的大牙了,一撮吃爛飯、打群仗,陰著坑人的下三濫,你們除了臭不要臉,還懂屁的個江湖規矩?”燕鐵衣淡淡笑道:“姓辛的說了這一大堆,無非是心怯了,想搪過一劫好求個活命而已!”辛傖再是含糊,到底也是個人物,經過人家這一陣冷嘲熱諷,又罵又損,委實是受不了,掛不住啦,他一張紫臉漲得通紅,激動的大吼:“一對狂徒,兩個匹夫,你們當我辛某是何等樣的人物?又當‘八虎將’是些什麼角兒?他孃的皮,我們也是有字號,有江山的‘霸’字輩大爺,豈容你兩個紅口黑牙,肆意詆譭!”屠森冷冷的道:“有種,辛傖,有種,來,我們試試,你這種是隻在嘴皮子上掛著,抑或手底下也擺得出來?”辛傖厲聲道:“我怕了你不成!”仰起頭,屠森傲然道:“你不怕麼?辛傖?我卻看扁了你只是個殼子硬的縮頭活王八!”將心一橫,辛傖怪叫:“我要你的狗命!”雙手一拍,屠森緩步逼近:“這條命,我送到你面前來,姓辛的,你可要收得下才行!”面孔倏然歪扯了一下,辛傖猛的躍起丈餘,連串三個筋斗翻落──在每一個筋斗旋轉的過程中,冷電驟射,刀芒如串!嘿,他用的傢伙是“三尖兩刃刀”,也是刀。屠森半步不動,當強銳的刃光射刺而來,他的右腕暴翻,雪銀色的透亮匹練“削”聲迴繞,帶起漫空的晶瑩光束,流蕩風雲,辛傖又一個筋斗反翻回去!大側身,屠森的“巨蘆刀”倏忽交織成一面光網,兜頭罩向敵人!辛傖奮力抵抗,他的“三尖兩刃刀”揮劈強猛,式式連密,刃尖的閃動,形成一團參差不齊的光圈,在震耳的金鐵交擊聲裡,屠森驀地遊移四周,“巨蘆刀”左右兩手急速互換,於是,一溜溜一條條的光焰便蛇火也似掣掠飛射,凌厲無匹!辛傖拚命躍騰躲避著,汗如雨下,用盡他吃奶的功力攔截招架,然而,卻步步後退,險象環生。斜刺裡,那黑衣大漢半聲不吭,從一邊猛撲上來,一條“七節鞭”“嘩啦啦”摔纏屠森腰際,同時雙腳齊出,蹴向屠森後股!冷冷一哼,屠森不退反迎,“七節鞭”“呼”的一聲纏個正著,但是,黑衣大漢飛踢的雙腳卻在屠森“巨蘆刀”的猝回下“抬”一聲斬拋向空,聽吧,那漢子幾乎是叫魂般尖號著翻滾出去!辛傖虎撲而起,“三尖兩刃刀”惡狠狠的直刺屠森胸膛,卻在刀光一閃之下又抖射屠森的面門!“巨蘆刀”便幻成一蓬雨矢般噴灑出去,辛傖的兵刃連遭磕擊,湯揚歪斜,他怪叫著撲地滾躲,刀身舞成一圈光幕,護著身子一挺而起──屠森根本沒有追趕,他山嶽也似挺立不動,雙目凝聚,滿臉狠酷之色,他等待著,等待辛傖由地下躍起,他的動作與辛傖的躍起幾乎是連帶的反應,“巨蘆刀”宛若一道筆直的毫光,那樣眩目奪魄的透空飛射!辛傖賴以護身的光幕,隨著一聲暴起的“克察”震響而消滅,他的“三尖兩刃刀”被撞斷成數截,血光濺映中,他的身子更倒弓而起,吃“巨蘆刀”透胸釘在七尺之外!地下,辛傖只是微弱的掙扎了幾下,便已寂然不動了,他拳曲在那裡,紫臉泛著青灰,一雙眼珠子凸出了眼眶,鼻口之間,全凝寒著濃稠的鮮血!屠森面無表情的走過去,猛力拔出透過辛傖胸膛的“巨蘆刀”然後,他轉身來到那失去雙腿,正趴在那邊呻吟著的黑衣大漢身側。黑衣大漢雖然處在極度的痛苦的煎熬中,見狀之下,猶不忘先求饒命:“屠……屠大哥……刀下留情……刀下留情啊……”屠森俯視著對方,僵硬的問:“你是‘旗斗山’‘八虎將’手下的什麼角色?”喘息著,黑衣大漢乞憐的顫聲道:“屠大哥……你老明鑑……我只是‘八虎將’屬下的……一名頭目……跟在辛老八身邊打雜跑腿的小角兒……屠大哥……我不情願也不行啊……憑我這麼個芝麻豆點大的人物……又怎敢與你老……作對?屠大哥……求你開恩……求你饒命……我如今業已是個殘廢人啦……”屠森冷寞的道:“‘旗斗山’現下都有些什麼人在?”痙攣了幾次,黑衣大漢提著氣道:“都在……‘八虎將’的幾位大哥都在……我……我是隨著辛老八出來談一樁買賣的……在前面‘安家寨’……買賣談妥了……正要趕回去……不想……不想半途出了這麼個岔子……”屠森低沉的道:“那賈仙仙也在山上麼?”黑衣大漢嗆咳著,雙目往上翻白:“在……在……山……上……”屠森木然道:“很好,很好,這樣可以少費功夫……”掙扎著,黑衣大漢驚恐的哀號:“屠大哥饒命啊……可憐我只是個受人支使,身不由主的小角兒……屠大哥……你開恩……你慈悲……求你……高抬貴手……”臉上的任何一條微小筋肉都不見抽動,每一絲紋褶亦不見疊皺,屠森手起刀落,寬大的鋒刃,深深透進黑衣大漢的左胸,又血淋淋的拔起來。“嗷……唷……”黑衣大漢兩隻眼恐布的圓瞪著,從肺裡倒湧的血漿灌滿了他的喉管,更從鼻孔裡朝外溢,一出聲便是一口的血,他的雙手剛剛曲勾著抬起,又頹然垂落,連號叫都沒叫出一聲!燕鐵衣緩步走了過來,微微笑道:“乾淨俐落,屠兄!”屠森歸刀入鞘──純銀燦亮的刀鞘是佩在他的左脅下──淡淡的他道:“對付這兩個稀鬆貨色,勝之不武,贏是該贏,沒什麼光彩好沾!”燕鐵衣笑道:“殺得好,兩個衣冠禽獸,披著人皮的畜牲!”哼了哼,屠森有些惱火的道:“燕鐵衣,你這手‘借刀殺人’的把戲,玩得的確不錯!”燕鐵衣一本正經的道:“這不是‘借刀殺人’屠兄,這是‘賓不壓主’,他們是你的仇人,是你這趟來此要找的目標之一,我怎能不徵求你的意見便越俎代庖?如果你不下手,當然,就是我的事了,我自會義不容辭!”屠森冷冷的道:“你明知在你道破他們的身分之後,我是斷不會饒過他們的!”燕鐵衣和悅的道:“那是你的權利,屠兄,設若你在知曉他們是誰之後仍不動手,就該輪到我來替天行道,誅除淫惡了!”屠森搖搖頭,道:“總之,我是被你利用了一次,但事實上卻又不容我不受你利用,燕鐵衣,你可真是文韜武略兼備,智勇俱全了!”拱拱手,燕鐵衣道:“客氣,客氣。”屠森朝地下的兩具體體看了一眼,道:“這兩個野種作下什麼孽啦?”朝那邊的草寮一指,燕鐵衣恨聲道:“一個村姑,先奸後殺,好慘,辛傖是罪首,這斷腿的黑衣漢子是幫兇,兩個畜牲,一個也饒不得,真是死有餘辜!”屠森冷峭的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犯得著如此慷慨激昂?玩個把女人,算得了什麼?要管這種閒事,一輩子都管不完!”燕鐵衣驚異的道:“你不覺得這種行為乃是如何泯滅天良又毫無人性的殘暴罪惡?!”屠森平淡的道:“外頭混世面的朋友,任是那一個也免不了好這種調調,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之處,誰叫那村姑不順從點?她不識抬舉,自就只落下挨刀的分了!”燕鐵衣嚴酷的道:“男女之間的關係既可如此隨便,把一個女子的貞潔又看得這般稀鬆,屠兄,你對賈仙仙,卻何苦恁般看不開?反正玩個把女人算不上一回事,你睜隻眼閉隻眼過去得了,犯得著拚這種不值得拚的命?”屠森神色立變,厲聲道:“這是什麼話?你不要忘了,那是我的女人!”燕鐵衣強悍的道:“你也不要忘了,那村姑也是人家父母的女兒,嫡親骨血!只有你的女人才是人,別人家的女人就不能算人?你的女人是寶?別的女人就可任憑糟蹋?簡直強詞奪理一派胡言!”雙目驟寒,屠森凜烈的道:“燕鐵衣,你是想找我的碴?”燕鐵衣冷笑道:“正是!”“格登”一咬牙,屠森兇暴的道:“你當我‘巨蘆刀’下,見不得你的血?“眯著眼笑了,燕鐵衣道:“要不要試試?”屠森冰寒的道:“這可是你說的,燕鐵衣!”點點頭,燕鐵衣大馬金刀的道:“是我說的!”兩個人鬥雞似的互相瞪視著,兩雙眼睛裡全透出了那樣峭銳酷厲的光芒來,四周的空氣,也彷佛剎那時凝凍了!猝然,屠森微微一晃“巨蘆刀”拔鞘而出,但是,燕鐵衣卻業已好整以暇的雙劍直指向他!呆了呆,屠森望著那一長一短,宛若秋水泓漾的劍身,望著那劍尖上吞吐閃縮的芒尾,在片刻的僵寂後,他重重將“巨蘆刀”插入鞘內!笑笑,燕鐵衣的長短雙劍右手腕上各繞一轉,前後歸鞘。屠森冷冷的道:“你也不要得意,姓燕的,你出手的速度快不了我多少!”燕鐵衣安詳的道:“武家苦練終生,爭的也只是分釐之差,你是內行,該明白一發之別,便是生與死的境界了!”屠森恨恨的道:“我們之間在方才仍有距離,燕鐵衣,我有足夠時間拔刀自衛!”燕鐵衣道:“不錯,但在拚搏進行的過程中,怕你不一定皆能保持住那種距離,屆時,誰快一點──只要快上一點點,誰就是贏家!”表情陰沉得嚇人,屠森緩緩的道:“聽你的口氣,似乎想真的試試?”燕鐵衣靜靜的道:“只要你想試的話!”咬咬牙,屠森道:“燕鐵衣,不要得寸進尺,對你而言,我已給予從未有過的容忍了,你要搞清楚,我屠某並不是一個慣於容忍的人!”燕鐵衣淡淡的道:“說穿了吧,對你,我又何嘗不然?”屠森大叫:“但我救過你的命!”嘆了口氣,燕鐵衣道:“就是因為如此,否則,我怎會百般遷就你?”屠森兇悍的道:“燕鐵衣,我警告你,不要再有一次像剛才那樣的情形發生,我可以忍受一次,卻決不能再忍受下一次!”燕鐵衣沉沉的道:“我勸你自己也剋制一點,屠森,要不然,對你對我,都將是一樁憾事!”屠森吼了起來:“你少來威脅我,我屠某人不吃這一套!”擺擺手,燕鐵衣厭倦的道:“得了,你也不用大呼小叫,我們趕緊點,把那兩樁事辦完,我還了你的債,馬上拆夥,咱們兩人,還是少湊合的好!”屠森惡狠狠的道:“這正是我的心意!”兩人一起往林外走去,屠森急道:“燕鐵衣,我們吵歸吵,到了節骨眼上,你可不能使壞!”燕鐵衣頭也不回的道:“我不是這種人!”趕上幾步,屠森大聲道:“你能記著就好!”冷冷一哼,燕鐵衣道:“如果我有心坑你,根本用不著親自動手,只要一走了之,自有‘八虎將’或‘煙霞院主’管婕妤他們把你治得面目全非!”屠森怒道:“我要面目全非,他們也好受不了!”燕鐵衣“嗤”了一聲:“那就已經達到坑你的目的了!”屠森窒了窒,用力拔起幾把野草拋了出去,惱火的道:“我若不救你的命,就不會受這些閒氣!”燕鐵衣道:“那麼,只在‘虎頭溝’,你已與韋無名和‘五絕十刃’等人同歸於盡了,也沒有機會在此發熊,更熬不到和‘八虎將’及‘煙霞院主’管婕妤朝面的辰光,報仇,就甭提了!”狠狠瞪了燕鐵衣一眼,屠森的聲音是從齒縫裡迸出來的:“如此說來,全是你的功勞羅?”燕鐵衣來到坐騎旁邊冷冷的道:“至少,一半是吧。”雙雙翻身上馬,又朝著“旗斗山”的方向奔去,屠森猶在憤然啾咕:“我並不領你的情,姓燕的,這是我該收的報酬,你不是在示惠於我,乃是在還債,這是你分內應盡的責任!”燕鐵衣放緩了奔速,低沉的道:“屠森,你的天性是很涼薄的,因此,我們委實難以互相適應,這且不去說他,對於世事的看法,你也有著絕大的謬誤與差異,可怕的是,你居然將這謬誤與差異視為當然,這就令人更難接受了………”屠森氣沖沖的道:“我早說過,你是你,我是我,我不強迫你適應我的觀念,你也不要想叫我苟同你的想法,咱們誰也不用管誰。”看了看策騎並轡的這個怪物,燕鐵衣覺得他們實際的間隔是這樣近,但無形的距離卻遠得不能以道里計了………屠森繼續道:“所以,舉凡有關涉及我們彼此之間意念及觀感上的問題,還是少提的好,否則,徒傷和氣,卻於事無補!”燕鐵衣冷淡的道:“只要你不強姦我的人倫思想,我就饒了高香了。”屠森腰桿子一挺,怒道:“說明白點!”燕鐵衣道:“譬如說──方才在林子裡,你表示每一個在外面混世面的人,都免不了恃強凌色,這種行為,請問,我還算是個混世面的角色不?”屠森憋著氣道:“這還用問?”燕鐵衣道:“但是,我從來沒玩過這類齷齪把戲,同樣的,我的手下,我的朋友們,也沒有任何一個,玩過這種齷齪把戲!”屠森重重的道:“你肯定?”用力點頭,燕鐵衣道:“絕對肯定,否則,他們便早已不是我的手下及朋友了!”目光轉向遠處,他又悠然道:“因此我一提醒你,你的觀念謬誤,卻不要以為每個人全如是想,包括我在內,我們對事物的看法南轅北轍,差之遠矣,設若你硬要把我或其他人的行為思想認為與你乃是一體,則不啻犯了無形的強暴罪過!”屠森寒著臉道:“至少,我見過很多那樣的人!”燕鐵衣沉穩的道:“那都是些武林中的敗類,江湖上的害群之馬,人間世的渣滓,但有一寸正氣的人,皆可誅之無憾!”沉默片歇,屠森不解的道:“奇怪,燕鐵衣你出身黑道,領袖綠林,卻那來這些仁義道德的毛病?”燕鐵衣正色道:“黑白兩道,只是劃分江湖中人出身的形式,僅乃各謀生計的法則不同而已,俠義綠林,亦如是解,並非表示黑道中人就一定乾的些齷齪事,白道朋友便個個忠義無雙,形式的區別,出身的高下,改變不了人的本性,俠義道中不少無恥鼠輩,綠林叢裡,盡多血性之士,退一步說,就算黑道里都是些強梁梟雄吧,但大盜亦有道,只是人,便得講求人性,論點公理,淪入黑道已屬不幸,如果再失去善惡曲直之念,就更是不幸了。”屠森大不以為然的道:“走江湖,闖天下,憑的是功夫,恃的是膽氣,那來這麼多歪理好講?如果我像你這樣顧前顧後,夾三纏四,早混不到今天了!”笑笑,燕鐵衣道:“屠兄,莫非我今天在道上的地位還比你差?”又被頂駁得好久答不上話來,半晌,屠森固執的道:“我還是照我自己的路子走比較方便,你那一套,留著給你自己和你那一幫子人受用吧,歸在你的屬下,也叫倒了八輩子黴,束手束腳,脖子上生像架了把無形鋼刀,任什麼也不能幹了!”燕鐵衣道:“國有國法,幫有幫規,做人,也便有良知來剋制住種種不端的思想,這樣,天下才沒有大亂,人類方能平安渡日,如果沒有約束,沒有紀律,沒有是非公理,大家全隨心所欲,這人間世還成其為人間世麼?只怕早已一片血腥,滿目瘡痍,形同黑地獄了!”屠森硬邦邦的道:“我逍遙自在的過了半輩子,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要如何做就如何做,活到今天,也仍然痛快悠悠,沒有出紕漏,而這天下,亦未見大亂呀!”燕鐵衣寓意深長的道:“這就要感謝上天了。”怔了怔,屠森道:“感謝上天什麼?”燕鐵衣道:“幸虧生出像你這樣肆無忌憚,獨斷專行又毫無正義感的人物並不多!”屠森勃然大怒:“姓燕的,你又在繞著圈子罵我!”燕鐵衣笑笑,道:“我說的全乃實情,對不對?”“呸”了一聲,屠森咒罵,道:“對你孃的頭,對!”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世間有一種病入膏盲的人──在意識上那種人,就屬你這個典型。”屠森惡狠狠的道:“你才腐迂得應該入土了,姓燕的!”指了指遠處的“旗斗山”,燕鐵衣道:“不要激動,屠森,留點精神準備應付‘八虎將’你那些好朋友吧!”抖韁急奔而出,屠森邊粗暴的道:“用不著你羅嗦,只要你少出讕言,就算幫我大忙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56:35

第十一章 八虎將 恩怨情仇

在“旗斗山”山腰上,突出一片平陽地,四周圍滿了濃密的黑松樹,形成一圈天然的屏障,在這片平陽地靠著山壁的那邊,便是整整齊齊擺成“同”字形的石砌屋宇,三排高大堅固的石屋,圍繞著中間那座特別恢宏的建築。天已入黑,當燕鐵衣與屠森掩進到這“八虎將”盤據的老窩所在時,但見幾排石屋中燈火通明,人影幢幢,敢情正是進晚膳的時間。伏在一株枝幹盤虯的黑松之後,燕鐵衣朝前窺探了片刻,低沉的道:“他們正在吃晚飯,屠兄。”屠森冷冷的道:“怎麼樣!”燕鐵衣道:“何妨等他們吃飽了再說!”瞪了燕鐵衣一眼,屠森火辣的道:“你這是什麼意思?等他們吃飽喝足,好有力氣來收拾我們?”燕鐵衣搖頭道:“當然不是,我只是想,遲早都會是那樣的場面,我們何妨寬宥點?”哼了哼,屠森道:“這也算是慈悲的一種?”也有些火了,燕鐵衣道:“隨你吧,我是幫場的,正主兒是你,你想怎麼樣悉聽尊便,強賓不壓主,我附諸驥尾,還有什麼話說?”屠森道:“這才像話,我們這就上,孃的,他岑二瘸子搶了我的女人,我恨不能剝他的皮,事到臨頭,這頓安穩飯他就更別想吃了!”燕鐵衣冷冷的道:“我說過,我只是‘附諸驥尾’而已!”站了起來,屠森笑得極其陰沉:“燕鐵衣,記住了,可不作興抽我後腿!”燕鐵衣板著臉道:“這是什麼話?”於是,屠森大步踏出松影的掩護,就好像專程趕來赴宴的貴賓也似昂首闊步,旁若無人的往前面那幾排石砌屋宇走去。當然,“八虎將”這老窯裡並非是“無人”的,他們也早有著必要的警戒與防範了,屠森與燕鐵衣的身影方才出現,屋角陰暗處,已突的響起幾聲厲叱:”什麼人?站住!”“幹啥的?不準再往前走!”屠森步履如常,照直前行,連回答一聲都懶得張口,燕鐵衣跟在他後面,就更不便表示什麼了……屋簷下,倏忽閃出三條身影,一式的黑色勁裝黑色頭巾,映著屋裡的燈火,刃芒閃泛,三人甫始出現,已往上圍了過來。屠森視若無睹,筆直往中間那幢房子走去。三名放哨的大漢不禁勃然大怒,齊齊橫過鬼頭刀,為首的那個大吼道:“狗雜種,你是活膩味了?叫你站住你裝聾,這是什麼所在,容得你他孃的橫衝直闖?”另一個也橫眉豎眼的咆哮:“奶奶的,包管不是好路數,先放倒了困起來再說?”屠森接近了那三名漢子既不停,也不讓,對著他們中間硬往前闖!三名黑衣大漢可真忍不住了,其中一個怒叱一聲,扁過刀背來便砸向屠森腦殼!然而,他刀背方始往下落,但見寒芒倏閃,這個漢子已殺豬似的長號一聲,打著轉子翻了出去,他的兩個夥計尚未弄清是怎麼回事,也驀地撫腹弓腰,慘嗥著倒在地下。屠森連眼皮子也不撩一下,仍舊大步邁向他的目標──中間那幢石屋,就好像那三個漢子的死活與他根本毫無牽連一樣!燕鐵衣望了望那三條正在痛苦痙攣的人體,他已見過太多的死亡景像,他知道這又是斷氣之前慣有的掙扎形態!打殺的聲響業已驚動了正在用膳的人們,一片驚呼怒叱聲中,四邊的石屋裡立即擁出了不少的黑衣漢子,他們都已抄著傢伙,一剎那時便將屠森與燕鐵衣包圍在中間!但是,屠森面如泥塑木雕,仍然毫無表情的往前硬闖,腳步連一丁點猶豫都沒有!人群囂叫喧譁中,一名魁梧的黑衣壯漢橫往中攔,石破天驚的怪吼:“那裡來的王八羔子,你們膽上生毛了?居然敢到‘八虎將’的堂口來撒野?都他奶奶的壽星公吊頸,嫌命長啦?”燕鐵衣生怕屠森又胡幹一氣,連忙趕上幾步,低促的道:“屠兄,屠兄,慢一點,現在正好罵山門,把正主兒引出來……”他話尚未說完,屠森己身形暴旋,如帶也似的透亮光彩飛掣,除了那攔路的黑衣大漢一顆腦袋骨碌碌的拋上了半天外,四周圍上的人們也剎那時鬼哭神號的滾倒一地,有的斷臂,有的折腿,更有的被齊腰橫斬成兩半!血肉濺灑中燕鐵衣大叫:“你這是幹什麼?”屠森卻宛如一頭發了瘋的野獸,他雙目泛紅,嘴唇緊抿,“巨蘆刀”縱橫閃掠,翻掃斬劈,寒光雪映裡,斷體,殘肢,血雨齊飛並舞,一片慘嗥哀呼之聲,景像淒厲之至!幾條人影便在此刻掠空而來,先是四個人從四個角度猝然撲擊,四種不同的兵器交相合聚,威力之強,難以言喻!屠森的“巨蘆刀”暴展,在四射的冷芒蛇電中,“叮噹”撞響之聲充溢入耳,空中的四條身影落地,屠森的濫殺也被阻止了!那四個人分成四個方位挺立著,八隻眼睛全像噴出火來似的怒瞪著屠森,呼吸之間,也全都那樣的急促沉重……站在屠森身後的燕鐵衣,也被對方無形中圈了進來,他平靜的打量著這四個人──前面靠右的一個,身材修長,面如冠玉,一付恂恂儒雅的書生風範,只是手上那柄“月牙鏟”冷森森的有些霸道,左邊的那位,黑黝黝的如同半截鐵塔,窄額扁鼻嘴唇奇厚,斜舉著一條兩頭帶勾的生鐵扁擔,活脫要劈開一座山的架勢,後頭兩位,一個光腦袋的組橫漢子,豹眼鷹鼻,更見野氣十足,另一位,卻白白胖胖,面團團的“和氣生財”模樣,儘管瞪著那雙眼,依然有股子笑眯眯的味道……書生似的那人冷冷的開了口:“朋友是何方神聖?我們又在何時何地開罪了閣下?是好是歹,總該先把過節交代明白,那有一上來二話不說便如此心狠手辣,亂開殺戒的道理?”屠森僵木的道:“看樣子,你是‘八虎將’裡的老四‘玄虎’任宇澄了!”那人十分冷靜的道:“我是任宇澄,你又是誰?”屠森又望了望那半截鐵塔也似的彪形巨漢,生硬的道:“這是坐第五把交椅的‘巨虎’潘照奇……”眼角瞟向那光頭仁兄,他又沉沉的道:“呃,老六‘瘋虎’薛敬堂……”白胖胖的那位平心靜氣的道:“不用說,你也會知道我是‘八虎將’中倒數第二的‘無爪虎’全世暉!”屠森突然“呸”了一聲,火爆的道:“其他三頭瘟虎呢?岑二瘸子呢?叫他們通通滾出,今天聚齊了你們,好一遭算帳!”“玄虎”任宇澄峭銳的道:“朋友,你大概是叫鬼迷心竅了,憑你這塊料,還用得著我們八虎聚齊?就我們四個,已足夠送你上路!”屠森冷悽悽的道:“瞎了眼的狗王八蛋,你放這種狂屁,可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活祖宗是誰?”任宇澄穩如磐石般道:“無論你是誰,你這項上人頭也再帶不走了!”“瘋虎”薛敬堂粗悍的大吼:“老子眼下若不碎了你這野種,老子這薛字就倒轉來寫!”“巨虎”潘照奇也咆哮著:“橫到‘八虎將’的頭頂上來了,這可真是新鮮事,不分了你這匹夫的屍掛起來,當醃肉賣,還讓人家以為‘旗斗山’的哥們都姓了‘孫’!”屠森緩緩的道:“去把岑二瘸子那幾個人一起叫出來,讓你們湊成一堆,此較乾脆些!”任宇澄不屑的道:“你配!”屠森這一次倒是相當有耐性,他殘酷的道:“冤有頭,債有主,我這次來,主要是拎岑二瘸子的腦袋,你們只不過是陪榜而已,正主兒不伸頭,你們就不明不白的挺了屍,豈不太過窩囊?”“瘋虎”薛敬堂霹靂也似叱喝:“什麼鬼頭蛤蟆臉?人樣都長不周全,居然也敢賣這等人賣的狂?你撒泡尿照照你那副熊樣,襯不襯你他孃的?”潘照奇跟著大叫:“掠下這龜孫子,他劈了我們多少兒郎,我們便生剜他身上多少塊肉!”微微擺手,任宇澄有些狐疑的道:“你與我們當家的有什麼過節?”屠森狠厲的道:“不共戴天之仇!”皺皺眉,任宇澄道:“有這麼嚴重?”屠森暴烈的道:“你懂什麼?去把岑二瘸子叫出來!”任宇澄打量著屠森,遲緩的道:“你是──?”緩緩的,屠森伸手入襟,一聲清脆的聲響起處,淨亮如雪,寒氣森酷的“巨蘆刀”斜映於他的面頰之側,冷瑩閃眩的光華,明幻不定的照著他那陰狠惡毒的臉容,模樣殘布兇悍之極!猛退一步,任宇澄神色大變,脫口驚呼:“屠森!”冷峭的,屠森道:“不錯,‘天刀鏤魂’!”就接在他這句話的話尾,三條身影自一側分開人叢走了進來,為首那個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人沙啞回應道:“你果然來了,屠森……”說話的人年約五旬,業已禿了半個前額,乾巴巴瘦癟癟的身子,一張面孔又黃又扁,在燈火的映照下,鼻側腮邊還散佈著疏淡的暗黑麻點,那副尊容,的確令人不堪承教。然而,人卻不可以貌相,這位其貌不揚的人物,即是北地自成一股勢力的領導者,獨闢局面的另一位大豪──“八虎將”頭一號“混世虎”岑雲,岑二瘸子!正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屠森霍然轉向岑二瘸子,雙目中宛似閃著淋淋血光,他的面部肌肉抽搐著,聲音裡煞氣盈溢:“岑二瘸子,你總算伸頭了……”在岑二瘸子身邊那個體魄壯實,面部輪廓有如刀削斧鑿般稜角突出的人物,立時臉色下沉,鐵錚錚的道:“姓屠的,你嘴巴放乾淨點,二瘸子有你叫的?”屠森冷冷一笑,微微昂頭:“就算你真是一條‘煞虎’吧,黃長定,你也嚇不住屠某!”這位在“八虎將”中,高踞第二把交椅的“煞虎”黃長定,聞言之下暴烈的一笑,語聲有如撒了一地的冰珠子,又脆又冷:“我們就會知道你說得對不對,屠森!”另一位跟在岑二瘸子身邊的人,是副赤臉虯髯的威猛生像,他端詳著屠森,四平八穩的開了腔:“模樣倒是挺歹毒的,屠森,今晚上來,只怕你是存了心要大幹一票了?”屠森重重的道:“你真有點心眼,巫子咎,你不該叫‘虯虎’,應改稱‘刁虎’才對!”“虯虎”,巫子咎深沉不動的道:“屠森,別狂過了頭,在這裡,在眼前,你不一定就能吃得住!”屠森慢慢的,卻極其傲倨的道:“姓巫的,沒有三分三,還敢上梁山?”巫子咎淡淡的道:“或許你是被你的自大沖昏了頭也未敢言。”屠森陰冷的道:“不要在那裡安慰自己了,巫子咎,很快你要吞回你所說的這些幼稚童言!”“煞虎”黃長定果斷的道:“屠森,地下的這些條人命,你全都得給背上了,我們會與你一樁一樁的結算清楚!”屠森凜烈的道:“很好,但是我認為先從岑二瘸子那裡開始結算比較合適!“黃長定冷森的道:“對我們當家的,你態度上要放慎重點,屠森,混到今天,你已不能說是青皮二流子那一行當的角色了,就不該學那套無賴才具有的粗陋下數!”勃然色變,屠森怒道:“要輪到教訓我,黃長定,你還嫌太嫩了,再回你師孃褲襠下磨蹭幾年再來現世吧,什麼東西!”黃長定眼神一冷,方待翻臉,岑二瘸子已擺了擺手,越前一步,十分緩和的道:“屠森,事情總要解決的,但不論用什麼方式解決,謾罵卻不是有益的法子,今天你來‘旗斗山’,想是為了仙仙吧?”一聲“仙仙”,又叫得屠森妒火中燒,兩眼泛赤,他痛恨的道:“仙仙,仙仙,仙仙有你這野種叫的?真是姦夫淫婦,一對狗男女,我若不把你兩人生剜活剮了,如何對得起天下的綱常大道?”站在屠森背後的燕鐵衣差一點笑出了聲,老天,像屠森這樣的人,居然也把“綱常大道”掛上了嘴皮子啦!圍峙四周的“八虎將”以及他們的一干手下,在聽到屠森對岑二瘸子如此辱罵之後,不由群情憤激,鼓譟出聲,眼看著就要亂將起來!岑二瘸子雙手微舉,壓制下眾人的憤怒,相當平靜的道:“屠森,你的來意不外是用暴力報復,而在你造成這樣的血腥情勢之後,我們也無法再行容讓,彼此交鋒只乃遲早之事,但,在刃血之前,道理卻要先講明白,你我知道我們為何相拚,同樣的,我的手下,以及天下同道也應該知道我們為何相拚,辯過一個曲直之後,我們自可豁命,那時,生與死又是另一回事了。”屠森粗暴的叫:“強詞奪理,滿口胡柴的東西,你還有什麼道理可講,什麼曲直可辯?你勾引我的女人,誘使賈仙仙那婊子不守婦道,偕同私逃,正是男盜女娼,畜生一對,你還能辯出個什麼仁義道德,冰清玉潔來?”大吼一聲,“煞虎”黃長定嗔目切齒的道:“你是滿肚皮糞便,一嘴的葷腥,汙言穢語,下流齷齪,尚稱你什麼天下第一刀的字號?你也不怕辱沒了你把刀?”屠森狠辣的道:“黃長定,你只不過是岑二瘸子手下的一頭忠實走狗,馬前嘍羅,就憑你這副巴結奉承的態勢,你還當成得了氣候?呸!”黃長定神色冷凜,口氣兇猛:“姓屠的,我們不妨試試,看看你又已經成了什麼氣候?”屠森生硬的道:“正想一試!”伸手一攔黃長定,岑二瘸子道:“且慢,我話還沒有說完!”屠森蕭煞的道:“還有什麼話說?”後面,燕鐵衣輕輕碰了屠森一下,小聲道:“讓他說。”屠森咬牙道:“不用再讓他們拖延時光……”燕鐵衣十分有興趣,也十分堅定的道:“讓他把話說完,時間有的是,不必著急。”重重哼了一聲,屠森強行忍耐著不再作聲了。岑二瘸子緩慢卻清晰的接著道:“屠森,不錯,賈仙仙是跟了我,但不是我用花言巧語騙她,也不是以財帛金錢買她,更不是使暴力脅迫她,她跟了我,乃是心甘情願,兩相同意的,至於她以前和你的那一段,我也很清楚,你們只算有過一個時期的交往甚或同居關係,然而,她並不能算你的女人,因為其一無憑無媒,其二未曾經過婚姻儀式,其三她也沒有在你那裡獲得任何名分,她走得乾乾淨淨,沒有取走屬於你的一件一物,她是在與你毫無瓜葛牽連的情形下才走的。“屠森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岑二瘸子又接著道:“如果硬要指她有什麼不對,就是她在離開之前未曾徵得你的同意,就是不顧你對她的感情束縛,可是,這不能構成她的罪名,屠森,你想想,我有什麼地方可以同你比,甚至還優於你的?當然沒有,我年紀超過你許多,既醜且殘,也並不富有,在江湖上的名聲地位亦未見能與你相擬,表面上的一切,我全不及你,然而賈仙仙為什麼寧肯冒險放棄你跟著我走?”屠森火躁的迸出一句話:“她犯賤!”搖搖頭,岑二瘸子道:“不,她一點也不犯賤,屠森,她離開你而跟了我,只因為一樣──我有人性,賈仙仙是個女人,是個有血有靈氣的女人,她也需要相對的情感溫慰及精神寄託,而不是僅僅供人洩慾,供人凌虐,供人像一件裝飾般冷冰冰的擺在那裡!”屠森忽然陰沉的笑了,笑得好毒:“說得真動聽,岑二瘸子,你還有什麼更好的理由來為你們這種無恥淫行作辯解?”岑二瘸子老醜乾癟的面孔上浮現起一種無比安詳又澄靜的光彩,他和悅的道:“當然有,屠森,在你與賈仙仙相處的那段時光裡,她得不到快樂,得不到慰藉,得不到一點點情感的溫潤及心靈的充實,你只是給她吃穿,你從沒向她說過一句柔和的話,表露過絲毫愛悅之情,連任何體貼的舉止都沒有,你對她一直冷淡漠視,一直專橫霸道,更一直只把她當作一件附屬品來看,你言語無味,生活毫無情趣,你完全忽視了她是一個人,一個正常的女人,她也需要過正常的日子,真正像一個主婦的日子。”屠森咒罵了一句,在嘴裡。岑二瘸子聲音略略提高了:“但是,這些皆不足以促使她下定離開你的決心,因為她怕你,屠森,令她實在不能忍受的卻是你加諸於她身心兩方面的凌虐──你多疑善妒,經常對她的細微言行監視盤詰,或為辱罵,或為毆打,你不把她當人,卻也不容許別人把她當人,更壓制她自己去求得像一個人,你是個暴君,是個變態者,是個確確實實的冷血,孤癖,怪誕,又毫無人性的凌虐狂!”叱吼如雷,屠森厲叫:“放你孃的狗臭屁,姦夫淫婦,罪大惡極,你還有些什麼歪理謬論好講?不管你說些什麼,我是一概不睬,殺,我只要殺,殺,殺……”岑二瘸子淡然道:“不必衝動,屠森,你來此的目地,便只抱了‘殺’字一個,我明白,也不打算逃避,只要把話講完,無論豁命之下是個什麼結果,是非也自有定論了!”屠森歪曲著瞼,兩眼赤紅,殺氣騰騰的道:“岑二瘸子,我要把你全山上下通通斬盡死絕,雞犬不留,掘土三尺,我要燒你們的屋,碎你們的屍,刨你們的祖墳啊……”“煞虎”黃長定大叫道:“姓屠的,你在嚇你那一個爹!你喊給誰聽?有本事你儘管施展,看是你坑了我們,還是我們能將你活埋?”“虯虎”巫子咎也鎮定的道:“屠森,把形勢看清楚,只憑你一個人,只怕勝算的把握不大──恁情你是天下第一刀!”狂笑一聲,屠森狠厲的道:“來者不善,善者就不來,你們八個人加上一干爪牙嘍羅,我單刀雙拳和你們玩?你們一窩子傾巢上,莫非我就邀不得幫手?豁開來卯上,你們就知道誰的勝算不大了!”直到他提及“幫手”二字,“八虎將”的朋友們方才將注意力集中到一直半掩在屠森背後的燕鐵衣身上,他們全要仔細看看,屠森所請來的“幫手”,到底是一位什麼樣三頭六臂的人物?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57:12

第十二章 草莽君 黑白明斷

這時,“八虎將”手下的弟兄們已經亮起了幾十只火把與風燈,加上四邊石屋門窗中原本透出來的燈光,紅通通,藍亮亮的將這一片並不寬大的場子照得清清楚楚,恍如白晝。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燕鐵衣的模樣有些靦腆的站了出來,他那形態看上去相當生嫩,更有點含羞帶怯的味道,這不像上陣交鋒的武士,反更似一個初懂人事,被尊長硬領了來相親的毛頭小夥子了。於是,在那些周遭圍立的粗獷漢子當中,便響起了竊笑與嘲弄的聲音,他們原認為“屠森”的幫手會是怎樣一副威武風範,豈知卻指的是這麼一個只似他跟班一樣的夾生青年!燕鐵衣的表情,七分是自然的反應,三分是做作,從來,在這種場合中,起初他都是被人低估了的,然而,他也最喜歡被人低估,在對方的錯誤想法裡,他往往會收到莫大的好處。有時候,被人輕視,委實也是一種制敵不備的最佳掩護!屠森心裡在冷笑,他對“八虎將”這些人的幼稚與疏忽感到同樣的歡迎,他知道,一旦動上了手,對方就要為他們的有眼無珠悔恨萬分了……但是,在眾人的輕慢及怠忽情況之下,有一個人卻十分凝重,甚至是隱懷驚疑的打量著燕鐵衣,這個人,就是“八虎將”的首領岑二瘸子!“煞虎”黃長定看著燕鐵衣,冷冷的道:“可真是英雄豪傑出少年,這一位年輕朋友不知是那一路的後起之秀,居然有這麼大的膽子更加上這麼糊塗的腦筋,幫著姓屠的跑來‘旗斗山’找我們的麻煩?”“虯虎”巫子咎笑道:“模樣倒還機伶,好生造就,將來不失是塊材料,可惜他認人不清,跟著姓屠的胡闖亂攪,固是迷糊,但卻也要葬送在姓屠的手上了!”那邊,“巨虎”潘照奇大喊著:“管這渾小子是誰,只要和屠森混在一起就不會是好玩意,死活一遭坑了這兩個膽上生毛的野種!”“瘋虎”薛敬堂也輕蔑又帶著諷嘲的道:“我還當姓屠的請了一位什麼樣的‘人王’來幫打,原來卻是這麼一號‘大霸天’,姓屠的自己作賤要把老命搭上,這位後生朋友卻也暈頭暈腦跟著來替他墊底,不知他肚子裡敲的是什麼算盤?““玄虎”任宇澄平靜的道:“約摸是想扳倒‘八虎將’,藉以成名露臉,將來好在江湖上有個光彩說詞吧?”“無爪虎”全世暉摸著下巴,眯著眼道:“也說不定姓屠的另給了什麼好處,或是許他點銀錢,或是答應他將來跟著姓屠的闖,姓屠的用這條件來‘提攜’後進,好使這小子自覺能竄得快些。”“煞虎”黃長定冷硬的道:“傻東西,他只怕沒想到只要他跟了姓屠的淌這灣混水,他就到此為止,永也不會再有將來了!”搖搖頭“無爪虎”全日暉一派悲天憫人的口氣:“真可憐,年輕人最忌血氣之勇,如果再加上交友不慎,後果就更不堪設想了!”燕鐵衣那樣純潔的展露出一抹童稚無邪的笑,帶著幾分天真意味的道:“各位老大哥對我竟知道得這麼多,連我都不敢相信哪。”嘿嘿一笑,“巨虎”潘照奇斜睨著燕鐵衣:“我們知道的這些莫名其妙的事可多著了,小年輕人,你在出山之前,你師父沒叮囑過你叫你常近有道之士,早卻無情之友?沒教你慎思明辦,潔身自好?”點點頭,燕鐵衣笑得有若金童:“教過了,都再三教過了。”“瘋虎”薛敬堂厲聲道:“然則你怎的如此糊塗?竟然不辯是非,不知利害的隨同屠森為惡逞暴?你可知道你如今站的什麼地方?面對著的又是些什麼人物?你上了屠森的大當,他一個人送命尚嫌不足,更要拉你墊底襯背,小子,你被他冤了!”燕鐵衣微見迷惘的道:“真的?”薛敬堂大吼:“我們有閒功夫逗你說笑不成?”燕鐵衣吶吶的道:“這倒未曾料及,我原以為跟著他來可以露露臉,沾沾光,至少也可開開眼界,見識見識,他說過,他是拿定能夠吃住你們的,我卻沒想到會是這等場面。”“巨虎”潘照奇吆喝道:“趁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小夥子,我們答應你放你下山,給一條活路你走!”不待燕鐵衣回答,岑二瘸子已突然長嘆一聲,神色憂慮,面容泛著那等悽楚惶苦:“玩笑也開夠了,你也把我的兄弟戲弄得差不多了,這為的是什麼?燕大當家?”“八虎將”的朋友們一時尚搞不清楚他們大哥怎的會如此沮喪法?也沒仔細聽明岑二瘸子對燕鐵衣的稱呼,一個個全滿頭霧水,莫名奇妙的望向岑二瘸子,每一張面孔上,都透出了一股迷惘狐疑的神氣……燕鐵衣卻面色一整,收起方才的遊戲態度,嚴肅的道:“岑兄好銳利的眼光,我到底在你面前掩飾不了行藏!”雙手重重抱拳,岑二瘸子躬身道:“多年以來,‘八虎將’容身北地,局盤‘旗斗山’一隅,吃刀頭飯,舐刃面血,討的是江湖生活,走的乃黑道旁門,大當家統率北地綠林,稱尊三萬裡江山,‘八虎將’雖在北地隆威之下伏存,卻素未進謁朝奉,亦未承受節制,獨樹一幟,自來自往,然大當家寬厚仁慈,非但不予排擠,杯水薄羹猶亦勻分於我,度量海涵,誠霸主風範,在此,岑雲先行謝過。”這時,四周“八虎將”的眾人業已一片肅靜,鴉雀無聲,每個人的臉色都轉為那樣凝重,神態也全都恁般敬畏了──現在,他們已明白了這個“毛頭夥子”,“小年輕人”是誰,他不是別個,正是北六省的綠林盟主,“青龍社”的魁首,一跺腳震山撼嶽的梟中之霸燕鐵衣!鎮懾住他們的尚不止此,他們都清楚他們和燕鐵衣乃是各行其是,各樹一幟的,他們向未遵從燕鐵衣的盟主身分,也沒有聽命於他的號令,更不曾與他所直接統率下的“青龍社”有過任何來往,換句話說,他們乃是自成一股力量,一股在人家無匹潛勢之下生長的力量,他們生存在燕鐵衣巨大的盟翼傘隙當中,他們卻昂首獨特,不但酣睡於猛獅之側,更爭食奪利於鐵掌之下,然而,燕鐵衣卻未排擠他們,壓榨他們,欺凌他們,燕鐵衣任由他們用自己的方法過生活,甚至更約束他的手下避免可能的磨擦,限制他的勢力往這邊延伸,這些,他原可不必忌憚,原可無須考慮的,任何一個如他這般的黑道雄主都不會像他這樣的寬大,可是,他卻做得這樣完美。真正的開闊胸襟,恢宏氣度,不一定侷限於某一類人的身上,綠林中的豪士,也一樣有白道里的英雄們所不及的器宇!燕鐵衣像岑二瘸子還禮道:“岑兄太客氣了,江山是朝庭的,大地乃屬萬民,誰都有權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燕某何人?豈敢獨霸?只要兩道同源皆有瞰飯之術,自可循之維生,我燕鐵衣怎能獨吞全份?”岑二瘸子敬佩莫名的道:“早聞大當家仁滿天下,厚待四海,寬嚴得宜,恩威並濟,今日初見,果然名不虛傳,‘八虎將’謹此再叩謝包容德意!”拱拱手,燕鐵衣道:“言重了,岑兄。”目光四掃,岑二瘸子沉著臉向他的一干手下道:“你們全聽清楚了,這一位乃是北地的巨鼎,黑道上首屈一指的霸主,‘青龍社’魁首‘梟霸’燕鐵衣,我們這多年來,全是由燕大當家賞的飯吃,若非燕大當家仁厚相待,只要他手指一偏,‘八虎將’在此即無立足之地,飄零天涯猶算大幸,恐怕你我各人連生路皆將不存,可笑你們一個個有眼無珠,不識泰山在前,真是幼稚荒唐,愚昧之至,還不趕快過來一一叩見燕大當家謝罪領罰!”“八虎將”的人們還不待有所動作,屠森已猛的狂笑一聲,怪叫道:“姓岑的,你這是幹什麼!演戲麼?演給誰看,你以為來這打阿諛奉承的下作手段就能套住燕鐵衣,藉而免卻你們那一場浩劫?錯了錯了,你是大大的錯了,岑二瘸子,今天別說你奴顏婢膝,下跪叩頭,全改不了燕鐵衣既決的意念,便是你剜出心來,燕鐵衣也會一腳踢出去餵狗!”岑二瘸子臉色鐵青,他緩緩的道:“屠森,你說話措詞,最好溫厚些,如此尖酸刻薄,只怕增加不了人們對你的好感──包括燕大當家任內!”屠森冷峭的道:“又想來挑撥離間啦?岑二瘸子,你就甭做那樣的美夢吧,我和燕鐵衣之間是什麼牽連你不知道,你抱住他的大腿喊天試試?看他會不會稍微軟活點,饒你們這些人的狗命?”燕鐵衣不快的道:“屠森,你說話怎麼這樣說法?”屠森狠狠的道:“姓燕的,我警告你不要想動任何歪點子,你來這裡原本是要幹什麼,仍然一樣要幹什麼,別叫他們用眼淚與這條苦肉計把你騙了!”哼了哼,燕鐵衣道:“我已一再向你表示過,取捨之間,我自有主意,不須你來指點!”屠森瞪著眼道:“記著一路上我向你說過的話,記著你為什麼隨我來此!”燕鐵衣咬咬牙,臉上宛似颳得下一層霜來!岑二瘸子踏前一步,凜然道:“屠森,我要把事情先講清楚──對於燕大當家,我們由衷的欽佩與感激是一回事,他同你相皆而來的目的又是一回事,橋歸橋,路歸路,我們分開來算,你不用著急;更不須擔心,我們的過節我們自當一肩相抗,便宜不了我們,也虧不了你!”冷冷一笑,屠森道:“只怕你不這樣算也不行!”忽然,“煞虎”黃長定激昂的道:“燕大當家,請你暫且一旁主持公道,莫要涉入這場紛爭之中──待我們與姓屠的之間樑子了結過後,你有什麼交待,我們聽著,有什麼懲罰,我們受著,只這件事請你高抬貴手,不要助長了姓屠的氣焰!”“虯虎”巫子咎也忙道:“燕大當家,請珍惜名聲,務必三思!”燕鐵衣苦笑道:“二位心意我是深切體會,然而此事我實有苦衷,如果可能,總希望能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法子方為上策。”“煞虎”黃長定大聲道:“燕大當家!你乃是親眼看到,姓屠的這副架勢,可是能以善甘罷休的模樣麼?”屠森蕭索的道:“善甘罷休?姓黃的,你說得也太輕鬆了,我受到這等侮辱,豈是除了鮮血之外能以消恨的?”岑二瘸子低沉的道:“燕大當家,請問,在我們同屠森的交刃中,尊駕將採取什麼適應方式!”這一問可真是問到了要緊所在,關鍵之處,燕鐵衣正在遲疑著考慮如何回答,屠森已越俎代庖的開了腔:“岑二瘸子,這還用得著問?你先摸著自己心口說一句──你們是要怎麼個與我‘交刃’法呀?”岑二瘸子冷冷的道:“我想你自己也該有數!”嘿嘿一笑,屠森道:“很好,你們是打定主意要一窩子上了,你們這麼多人妄想吃我一個,燕鐵衣是幫我而來的,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也要加入一份不說,他與我之間的關係吧,單憑他那樣講究武林規矩,也不作興以眾凌寡,他看在眼裡,怎能不打這不平?”岑二瘸子目注燕鐵衣,平靜的道:“大當家可是此意?”燕鐵衣嘆息一聲,道:“如果你們是齊上的話,我就不能不助他一臂了!”岑二瘸子艱辛的道:“大當家一定也明白,只有齊上,才能自保,憑他的刀法修為,若是以一對一我們兄弟恐怕全非其敵!”屠森昂然笑道:“這隻能怨你們學藝不精,白活了這大把年紀,卻難以作為群毆圍攻的藉口!”“煞虎”黃長定暴怒的叱叫:“和你這種人,還談什麼道義規矩!”屠森尖刻的道:“所以,你們要這種不要臉之下,就莫想拖著燕鐵衣也同你們一樣恬不知恥!”“巨虎”潘照奇叫了起來:“大哥,我們還和這裡嘮叨什麼?併肩子上了哇!”屠森獰笑道:“來,通通來,大家拚個血流盈河,屍積如山,今晚上屠某就要痛殺一個淋漓盡致!”“瘋虎”薛敬堂也咆哮道:“我們豁上看,姓屠的王八蛋,試試誰割誰的人肉!”屠森不屑的道:“薛敬堂你這架勢,同你的拜弟辛老八一個熊樣,色厲內荏,嘴硬手軟,除了到時挨剮,半點用場派不上!”幾句話一出口,頓時引起一片死寂──半晌,岑二瘸子才沉重的道:“屠森,你已見過我八弟辛傖!”屠森硬邦邦的道:“見過。”岑二瘸子的雙眸中掠過一抹驚慮之色,他吸了口氣,緩緩的問:“如今,他人呢?”屠森乾脆的道:“宰了!”於是,又是一片死寂,在這樣的僵寒氣氛裡,“八虎將”的人們卻一個個熱血沸騰,雙目噴火,悲憤業已扭歪了那些張人臉。屠森那“宰了”的兩個字,像是在對方心中埋進了一包炸藥,只待引信點燃,則天崩地裂,一發不可收拾!岑二瘸子的語氣仍然鎮定,但卻掩隱不住那顫抖的尾韻:“你真狠,屠森………”一揚頭,屠森蠻不在乎的道:“才只是開始,岑二瘸子,狠的場面還在後頭,你會親身體驗到的!”岑二瘸子悲切的道:“你今晚來此,目地即是殺戮,本來我認為在容忍之下,可能尚有環轉的餘地,但你殺害了我的拜弟,屠森,你就準備著承受血腥的洗禮吧,你便想要罷手,亦勢不可能了!”屠森強硬的道:“簡直說你孃的渾話,岑二瘸子,我來此是與你握手言歡的麼?打那賤人被你誘走的一天開始,我就下定決心要取你們的狗命,這個決心,我從未改變,也永不會改變!”點點頭,岑二瘸子道:“那麼,就讓我們血血互報吧!”燕鐵衣忽然高聲道:“且慢!”屠森怒道:“你又想幹什麼?”沒有理會屠森,燕鐵衣對著岑二瘸子道:“岑兄,有關令拜弟辛傖,我有數言奉告!”強忍悲憤,岑二瘸子頷首道:“大當家,請說。”燕鐵衣凝重的道:“我平素對‘八虎將’賢昆仲的心性行為不甚明瞭,今日得見七位,觀言察色,皆乃磊落之士,俱屬豪邁之輩,想是以往亦然,但各位拜弟‘邪虎’辛傖,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禽獸,無行無德的畜牲!”話剛說完,立時引起了“八虎將”一干人的大譁,岑二瘸子連連叱喝,好不容易將大夥鎮壓下來,方才滿臉驚怒之色,勉強平靜著腔調問:“大當家名重位高,尊蓋一方,如此說來,想是有憑有據了?”燕鐵衣嚴肅的道:“一點不錯,無憑無據,我怎敢如此輕言?”“煞虎”黃長定咬牙道:“若有憑據,拿出來!”岑二瘸子叱道:“二弟不可無禮!”燕鐵衣襬擺手,心平氣和的道:“不要怪他,岑兄,在未明就裡之前,黃兄對於我在辛傖身上所下的評語,自然不會愉快,但各位聽我敘過實情之後,怕就會對辛傖不愉快了。”岑二瘸子啞著聲道:“大當家,我們洗耳恭聽。”燕鐵衣聲音清朗但卻鏗鏘著力的道:“距此六十里許外,有一條蜿蜓於僻野山丘中的土路相通,那裡的一片樹林內,一個村姑被人施暴在一間草寮中,施暴者先予姦淫,繼而殺之滅口,那不幸的村姑於被殺前發出了一聲呼喊,因此這一幕殘酷醜劇便由而揭破──我來得及親眼目睹辛傖剛剛乾過的這一樁慘事!”又是一片死寂!過了半歇,岑二瘸子方才抖著嗓音道:“大當家,你,………你證實是他?“燕鐵衣冷森的道:“高個子,虎背猿腰,紫長臉,用的是‘三尖兩刃刀’,前腰板帶上習慣插一柄短刀,而且,他自稱他是‘八虎將’的老八‘邪虎’辛傖。”“瘋虎”薛敬堂脫口道:“天爺,這可不正是他?”岑二瘸子苦澀的道:“大當家,我是說,你能證實是他幹下的這樁醜事?”燕鐵衣深沉的道:“我親眼目睹──他又完全承認。”“煞虎”黃長定激昂的道:“幹下這樣見不得人的事,他怎會毫無顧忌的承認?”目光冷凜的注視著黃長定,燕鐵衣緩緩的道:“第一,因為他自恃功夫不弱是地頭蛇,又有似你這樣的兄弟撐腰,方才百無禁忌,肆意猖狂,其二,他已打定主意要把發現此事的人一併殺卻滅口,因此不須顧慮,其三,他根本賤視那村姑的生命與貞潔,以為他應該可以做那種事而不必負任何責任,其四,他不知我是誰,其五,他更不知屠森是誰,黃長定,這些理由夠不夠?”在燕鐵衣那宛若利刃也似的冷銳眼光下,黃長定不禁感到少有的畏懼與瑟縮,他低下頭去,咬著嘴唇不再說話。燕鐵衣又沉重的道:“我以我的名譽,甚至生命來為這件事做見證,如果你們為了與屠森之間的舊怨而拚鬥,我容忍你們,但是,若以此事為藉口,我抱歉不能苟同,各位與屠森的──,他不應過於相逼,殺戮更為我所反對,然而,他除去辛傖和那名爪牙,我絕無異議,相信各位也不該有異議!”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57:51

第十三章 風雲起 撼山動嶽

岑二瘸子就在這片刻間,不只是變得更乾癟、更難看,也宛似衰老了很多,他沉沉的嘆了口氣,十分悲涼的道:“既是大當家這麼說,我們還有什麼好講的?‘八虎將’出此不肖兄弟,只怪我領導無方,管教不嚴,向大當家負荊請罪猶恐不受,那還敢有異議?”燕鐵衣神態逐漸緩和,他道:“岑兄,我話要說明白,辛傖如此惡行,就算屠森不下他的手,我也一樣會下他的手,固然屠森格殺辛傖是為了與你之間的仇恨使然,但卻是由我間接促使;你能通曉大義,不因私情兩罔顧曲直,足見你是個識體統,講公理的君子,只因此一端,我已對你有了更深一步的瞭解及認識。”岑二瘸子裡澀的一笑,道:“還望大當家的多成全。”當然燕鐵衣知道對方這句話裡含的是什麼意思,同時他心中也已有了計較,但此刻他不便表明什麼,只有淡淡的道:“總要大家全過得去就是了。”映著青紅閃閃的火把光芒,屠森的臉孔陰沉像罩上一層陰霾:“燕鐵衣,你還要羅嗦多久?你不要忘了,你來這裡是幫我找場報仇的,不是叫你來套交情,做好人,你千萬要搞清楚!”燕鐵衣厭倦的道:“我不是白痴,屠森,無須你不停的‘耳提面命’!”屠森白袍一探,厲烈的道:“那麼我們就放開手幹了!”燕鐵衣道:“你請!”雙目怒張,屠森吼道:“什麼意思?我請?你卻做什麼?”燕鐵衣淡淡的道:“我替你掠陣,替你分擔壓力,使你不致送命,我沒有記錯吧?要放開手幹,當然唯你馬首是瞻,不該由我來打前鋒!”屠森粗橫的道:“好,你記著就好……”“好”字還在他舌尖上翻滾,“巨蘆刀”的泛芒已流電也似在一次閃掠後暴劈岑二瘸子。岑二瘸子為“八虎將”之首,久經陣仗,見多識廣,自亦不是省油之燈,屠森未動手之前,他業已防著了,這突兀的一擊,亦並未出他意料之外,那抹冷芒甫始閃擊,他半步不動,反手間一對藍光泓漾的“冷月環”已經飛現,“倉郎”一聲,硬生生震開了屠森那凌厲的一刀!斜刺裡,“煞虎”黃長定斷喝一聲,旋身進撲,左手斧,右手叉,交相揮斬,風嘯光幻,威猛隼利無比!“巨蘆刀”翻揚截擊,兩人又是一觸立分!“虯虎”巫子咎卻毫不哼聲,彈躍七尺,一個筋斗倒轉中,一對三尺半長的白鋼“盤龍棍”兜頭蓋臉罩向了屠森!目光凝聚,屠森倏急閃晃,七十九刀分成七十九個不同的角度飛刺巫子咎,刀雨才現,岑二瘸子已一滑而到,“冷月環”的環刃迴繞縱橫,在圈圈弧影中,又急又密的卷罩過去!屠森行動如電,七十九刀立封,在蓬散的光束如輪裡,他同時二十三刀暴劈黃長定,二十三刀罩削巫子咎,以一對三,仍不失其猛悍野之概!尖叱著,“玄虎”任宇澄自半空飛撲而洛,“月牙鏟”揚起的粼粼冷芒,就有如串串的波紋,那樣強勁的交織成一個十字旋舞落!身形半蹲,屠森的“巨蘆刀”奮起橫揮,劃過一道扇形的光面,金鐵交擊聲裡,任宇澄又一個筋斗倒翻五步。瞬息間,岑二瘸子、黃長定,巫子咎三個人又從三面暴屍而至,不給屠森有絲毫喘息的機會,又將他緊緊纏住!在四團人影的遊走旋飛裡,屠森大吼:“燕鐵衣,你還不上?”在一旁揹著手的燕鐵衣閒閒散散的道:“你可不要挫了自家的銳氣,屠森,‘八虎將’中的這三虎最是難纏,但是以三對一,你猶未落下風,反而越戰越勇;你的行情高漲呢,卻急躁個什麼勁?定下心來,你吃不了虧!”屠森刀光如練中,憤怒吼叫:“你只要插上一腳,我就可以叫他們死得更快!”搖搖頭,燕鐵衣道:“何須我插上一腳?你自己能夠下手放倒他們不是更見光彩?況且我可以幫你阻敵,卻不能助你殺敵,如今你的壓力還不到難以負荷的時候。”左右晃移,屠森的“巨蘆刀”分向三個方位飛刺,他咬牙道:“姓燕的,你休想再玩老把戲!”燕鐵衣慢條斯理的道:“老的把戲沒玩過,新的把戲我更不會玩,屠森,我是照我的承諾行事,到了該進場子的時節,我絕不慢上一分一寸!”屠森封開巫子咎的一對“盤龍棍”,又斜截岑二瘸子的“冷月環”,他氣湧如濤的咆哮:“你沒看見他們業已併肩子上啦?”燕鐵衣頷首道:“看見了,但你仍然挺得住,撐得穩是不是?再說,你也大方點,至少亦該給他們一個能夠抗拒掙扎的機會呀!”連連翻騰中刀旋宛似傘張,由細而粗,由小而大,漸擴漸寬,屠森惡狠狠的叫罵:“你他娘就是一張嘴巧,燕鐵衣,我警告你,你可不要想給我‘小鞋’穿!”笑笑,燕鐵衣道:“簡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在這時,“玄虎”仟宇澄再次暴龔,“月牙鏟”在一片寒光閃映中猝刺屠森背脊!另一邊,“瘋虎”薛敬堂也一個箭步搶上,手中一柄“大鍘鐮”橫著飛削,彎闊藍亮的刃面反映著異彩,令人心悸!大吼一聲,屠森躍騰而起,尚未回刀反擊,一長一短兩溜蛇電也似的流光已猝然飛射,“叮噹”兩響,“玄虎”任宇澄與“瘋虎”薛敬堂俱已雙雙側退三步!平平淡淡的,燕鐵衣道:“朋友,我這不是來了?”又與岑二瘸子、黃長定、巫子咎等戰成一團的屠森,這才冷冷哼了一聲:“你早就該來了,虧你還好意說得出口!”被生生逼退的“瘋虎”薛敬堂,這時不禁把一顆光頭都氣得泛了亮,他嗔目如鈴,瞪著燕鐵衣激憤的大吼:“燕大當家,你你……你,你這是什麼意思?”燕鐵衣和悅的道:“勢非得已,還望各位海涵!”“玄虎”任宇澄也鐵青著一張臉道:“燕大當家,何苦為虎作倀?”燕鐵衣低沉的道:“我已說過了,勢非得已。”一咬牙,薛敬堂的聲音迸自齒縫:“好話業已向大當家的你說上了十籮筐,就差沒向你下跪,大當家的,逼人可不能逼得太絕,我們也要臉!”燕鐵衣苦笑道:“我不逼你們,薛兄,我欠屠森的情,且對他有過承諾,我不能受恩不報,更不能空口不行,尚望各位多多諒解。”“玄虎”任宇澄冷冷的道:“憑大當家的能耐與神通,又怎會欠姓屠的情,受姓屠的之恩?只怕大當家是遁詞吧?”燕鐵衣正色道:“全是實話,任兄,‘家財萬貫,也有一時不便’,何況我輩江湖人成年累月淨在危難中打滾,誰又敢說永不承別人的情,受別人的幫?而一旦承情受幫,就是欠了人虧了人的,不報償行麼?”任宇澄僵硬的道:“報償當然免不了,卻不必要以這種方式來報償!”微喟一聲,燕鐵衣道:“我也不願用這種方式來報償,但我無可選擇,這乃是屠森特意指定的法子,也是他救了我性命後所索取的條件!”怔了怔,任宇澄不大相信的道:“憑他?他會救了你的命?”燕鐵衣道:“一點不錯,我受了毒傷,暈迷在深山荒野裡,若不是他適時為我解毒療傷,這條命怕已不是我的了。”沉默了一下,任宇澄道:“大當家,也就是說,你一定要在這種場合中為他‘跨刀’了?”燕鐵衣並不以對方的用詞不當而慍怒,他只淡淡的道:“我有過承諾,任兄。”任宇澄沉重的道:“你不再斟酌,無可變通?”燕鐵衣靜靜的道:“君子一言,如九鼎並立,又如何再加斟酌變通?”“瘋虎”薛敬堂氣憤膺胸的道:“大當家,這可是助紂為虐啊,你就不替你自己的名聲打算打算?”燕鐵衣嘆了一聲,沒有回答。“瘋虎”薛敬堂又咬著牙道:“那麼,大當家,不是我們斗膽要同你比劃,是你逼得我們非與你動手不可了!”燕鐵衣溫和的道:“形勢相逼,你我立場迥異,不得不如此對峙,各位放心,儘管向我下手,不論掛彩負傷,甚或丟命,也絕不會抱怨各位就是了!”“瘋虎”薛敬堂的面頰肌肉扯緊了,他窒迫的道:“大當家……怕我們要得罪了……”點點頭,燕鐵衣道:“請便。”搶在薛敬堂前面動手的卻是“巨虎”潘照奇。潘照奇那根粗重的兩頭帶勾生鐵扁擔,挑起來便從背後砸向了燕鐵衣背脊!好像背上生著眼,燕鐵衣動也不動,“太阿劍”倒翻上刺,快得只見一抹光影,森森寒氣,已逼得潘照奇倉惶躲開!霹靂般的叱喝,“瘋虎”薛敬堂的“大鍘鐮”斜著猛抬燕鐵衣的脖頸,那副狠勁,似是要把燕鐵衣的腦袋給硬搬下來!倒翻的“太阿劍”在半空中映起光華如閃,“倉”的一聲便擋開了“大鍘鐮”,薛敬堂悶不吭聲,身形暴挺,往裡猛竄,左手揚處,一枚兒拳大小,中間綴連著黑色細鐵鏈的堅硬鐵膽,已猝然砸向燕鐵衣眉心!燕鐵衣微微偏頭,只是恰到好處的微微一偏,鐵膽強勁的擦過,他的“照日”短劍已倏閃倏現,薛敬堂怪叫一聲,倒翻出去,這位“瘋虎”只覺得面頰泛涼,用手一摸,卻沾了滿掌腥黏的血跡,這一下,不由將他驚窒得半天發不出聲來。薛敬堂“瘋”是夠“瘋”了,但卻不蠢,他呆在那裡,心中有數,燕鐵衣業已手下留情啦!否則,剛才那神出鬼沒的一劍,便可以透進臉孔上任何一個部位!“玄虎”任字澄急著過來搶救他的兄弟,“月牙鏟”狂風驟雨也似卷向了燕鐵衣,燕鐵衣好整以暇的揮劍迎截,但見光閃如雪,瓢飄忽忽,四散繽紛,在連串的兵刃交擊聲裡,任宇澄的攻勢已被全部封住!“巨虎”潘照奇又大吼著撲上,生鐵扁擔呼呼轟轟的掃向燕鐵衣。燕鐵衣只在鐵扁擔那急勁又嚴密得幾近於無的間隙裡穿射翻騰,根本不還手,但潘照奇任是使盡了吃奶的力氣,也沾不上他一根毫毛。透了口氣,任宇澄低促的問薛敬堂:“怎麼樣?六弟,傷得可重?”搖搖頭,薛敬堂道:“皮肉之傷……四哥,燕鐵衣的確名不虛傳!”任宇澄猶有餘悸的道:“剛才那一劍,好險,我以為你完了!”薛敬堂有些沮喪的道:“他是手下留情,要不,不完了怎的?”眼皮子跳動了幾次,任宇澄喃喃的道:“真不知他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是友是敵,也叫人搞不清楚。”薛敬堂有氣無力的道:“四哥,咱們真是井底的蛤蟆,只見著那麼一小塊天,一向以為自己能蹦能跳,上得了檯盤,今晚上與姓燕的這一比劃,才知道委實差得太遠,看看人家那一身功夫吧!那像人練得出來的?”任宇澄也沙啞的道:“不用你說,一上手,我就有這個感覺……他怎麼能練到這種火候?簡直叫人不敢相信,他那兩把劍,不似劍,倒和兩溜閃電一樣,來去無蹤,千變萬化,快得就無以言狀了。”薛敬堂吶吶的道:“如果今晚上他是存心要幫姓屠的話,四哥,我們這‘八虎將’,除了今生拆夥來生再重拜把之外,就沒有第二條路好走了!”任宇澄陰晦的道:“看樣子倒不至於如此糟法,他對姓屠的並不怎麼熱心。”目注著燕鐵衣飄移於潘照奇的鐵扁擔揮舞中,薛敬堂又吁嘆口氣:“我們的大個子還煞有介事的在那裡賣力呢,四哥,瞧瞧吧!人家燕鐵衣那麼個輕鬆自在法,根本就不當一回事,大個子不是在與人較手,他是在被人當大狗熊耍尚猶不知,唉……”任宇澄皺著眉道:“六弟,我們該怎麼辦呢?”薛敬堂振作了一下,道:“怎麼辦?除了拿鴨子上架再挺下去,還能怎麼辦?總不成楞在這裡看光景,要幫大哥他們的忙也幫不上,姓燕的包管會截住,只有找他豁上玩玩了!”任宇澄無精打彩的道:“玩也未見能玩出個名堂來,人家是一心相讓,手下留情,這種打法最叫人不帶勁,好像欠了他什麼似的。”薛敬堂道:“可又不能站在這裡裝傻鳥呀!”他們兩兄弟尚在磨蹭著,那邊的潘照奇業已滿頭大汗,氣喘噓噓,直到現在,他才赫然查覺人家壓根就沒有還過手!燕鐵衣不但在對方的鐵扁擔中穿掠自如,有時更圍著潘照奇身子四周飛快打轉,弄得這彪形巨漢像頭蠢牛一樣跟著團團迴轉,口鼻間噴出的熱氣連燕鐵衣都感覺得窒悶。“無爪虎”全世暉卻蹲在旁邊,目不轉睛的注意著燕鐵衣的動作,這位和氣生財似的仁兄,正打算窺準了燕鐵衣的弱點,找出一絲空隙好抽冷子來一手!當然,燕鐵衣看在眼裡,肚中雪亮,他也早就等著這頭“無爪虎”來一手了,他甚至已決定故意露個破綻好誘使對方鑽進來。鐵扁擔漫天揮舞中,潘照奇忍不住怪叫起來:“喂!喂!你們都在搞啥名堂?怎的全變成木頭啦?這可不是看戲的辰光呀!我這廂業已挺不住啦,快他娘上來幫一把哪!”突然,燕鐵衣身形一緩,笑道:“不急,潘兄,不急,我等著你緩口氣就是了……”就在他身形往下一慢的當兒,蹲在一邊的“無爪虎”全世暉猝然貼地竄進,一柄“雙耳戟”由下往上暴揮,直插燕鐵衣的小腹!微微一笑,燕鐵衣“太阿劍”斜起穿出,“鏘”的一聲,正好插在戟耳中,換句話說,全世暉的戟耳便也絞住了燕鐵衣的劍刃!大喝一聲,全世暉奮力扭腕,企圖將敵人長劍絞脫,同時藉勢騰身,雙腳飛踢燕鐵衣的頭臉!緊跟著,“巨虎”潘照奇也捨身急進,生鐵扁頭摟頭蓋臉對著燕鐵衣的面門便惡狠狠的劈了下來!於是變化便在突兀裡發生了,燕鐵衣身形猛弓,穿入戟耳中的“太阿劍”急帶斜扯,全世暉做夢也想不到燕鐵衣具有如此巨大的力氣,兵刃往上抬舉,雙腳也正好踢到,就那麼巧的便把自己一隻右腳套進了自己“雙耳戟”的耳格里,他這裡一聲怪叫才往下跌,燕鐵去已暴閃向前,潘照奇的生鐵扁擔才揮到一半,眼前寒光驟閃,明明白白看到那柄“照日”劍指向了他的咽喉!燕鐵衣這前撲之勢,快不可言,剛好掩到身材高大的渚照奇右臂部位,而短劍出手,逼得潘照奇這位巨無霸不得不偏身旋躲,這一偏身,乖乖,他的鐵扁擔便對著橫跌地下的老兄弟“無爪虎”全世暉身上砸了下去!“哇呀呀……。”潘照奇已經收不住勢了,情急之下,他不由自主的出聲怪叫,同時駭得猛的閉上眼睛!快如電光石火,燕鐵衣的“太阿劍”猝然橫架,“當”聲震響中,火花四濺,沉重的生鐵扁擔,只在全世暉頭頂一寸之處,已被燕鐵衣架住,險極了!當扁擔擊劍的那一剎那,全世暉出於本能的反應,趕忙雙手抱頭,弓背下伏,一邊也本能的尖叫長號起來,如同宰豬也似!退後三步,燕鐵衣微笑道:“潘兄,下次掄你的生鐵扁擔,可得小心一點,看仔細了,別淨朝自己人腦袋或脊樑上招呼才是!”潘照奇全身冷汗淋漓,雙眼發直,慄慄抖個不停,歪咧著那張大嘴巴,一個勁的在喘著粗氣,他真是被嚇壞了!地下的全世暉,這時已被“瘋虎”薛敬堂拖了起來,這位“無爪虎”摸摸腦袋,又活動了一下四肢,證實自己沒有受傷,方才滿頭霧水的轉過身來,木楞楞的朝著燕鐵衣發呆,一張白淨臉孔,卻已泛成了紫醬色!“玄虎”任宇澄走了上來,感激莫名的壓著嗓門道:“大當家,我們兄弟一再承你手下留情,劍下超生,這分恩德,我們是報不完了,這場火併,也實是並不下去,但大當家,你叫我們怎麼辦才好?”燕鐵衣低聲道:“你們只看不動,我也只看不動,正是兩全其美,不傷和氣,怎麼樣?”任宇澄苦笑道:“大當家,你與姓屠的關係只是欠了他的情,受到他的勒索而已,你當然樂得袖手一旁,但我們卻不能罔顧手足之情,兄弟之義,乾瞪著眼任由我們的幾位哥哥,在與仇人浴血苦戰啊。”這可也是實情,但燕鐵衣卻也有難處,他說過要替屠森承擔部分壓力,在屠森以一對三的時候,他可以“打馬虎眼”不伸手,但若“八虎將”其餘的幾虎一擁而上,他卻不能不幫著屠森擋一擋,否則,他就算失信了。眼前的場面,確是叫他腦筋傷透!任宇澄目注著屠森力拚他的三位拜兄,依然驃悍凌厲,進退騰掠如電,雖不能說一定佔著上風,但顯然正採取主動,一把“巨蘆刀”威力萬鈞,對他的三位拜兄有著極大的壓制,他看得出,時間拖下去,對他的三位拜兄便越發不利,如果再不加助力,最後的結果,於他三位拜兄來說,是頗不樂觀的!但燕鐵衣又擋著路,休說他們的力量不足以與燕鐵衣抗拒,便是能,也委實拉不下臉來,對一個幾次三番手下留情的人而言,縱然那是敵人,亦萬不能豁上命同人家去拚啊。任宇澄苦惱又焦灼的道:“大當家,好歹,你也得給我們拿個主意才行,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姓屠的太厲害,眼看我的三位拜兄就圈不住他了!”挨挨蹭蹭的靠了過來,“巨虎”潘照奇表情十分窘迫的道:“大當家,我們四哥說得對,我們和你之間,這個仗再也打不下去了,沒法打了,可是,我們總不能不救我們的三位拜兄。”燕鐵衣皺著眉道:“我也不能失信於屠森,更不能以怨報德呀,不管怎麼說,他總救過我的命,你們各位也得替我設想一下!”潘照奇苦著臉道:“那,怎麼辦呢?”咬咬牙,任宇澄道:“大當家,我們打個商量如何?”燕鐵衣道:“說說看!”任宇澄低促的道:“我們哥四個,好歹過去一個,大當家,你抬抬手,裝作疏忽的樣子,讓我們溜過去一個人,這樣的話,多少尚可扳回來一點劣勢!”燕鐵衣略一沉吟,有些猶豫的道:“萬一叫屠森看出毛病來,我就不好說話了。”任宇澄近乎哀求的道:“但是,大當家,你也不情願看著我三位拜兄喪命在屠森那魔王的刀下吧!再怎麼說,我們都算是一個地面上的同道,人不親,土也親,流水花樹,全是一個根同源啊……”燕鐵衣低沉的道:“現在你們方才想到這些?好吧!四位中那一位過去?”任宇澄忙道:“當然是我!”微微點頭,燕鐵衣小聲道:“好,你們一齊上!”任宇澄大喝一聲,“月牙鏟”斜掛燕鐵衣胸前,燕鐵衣倏進一步,“太阿劍”反掠上去,任宇澄大旋身,邊壓著嗓門向站在側旁發楞的三個兄弟狂叱:“上啊,看什麼光景?”“瘋虎”薛敬堂箭步暴撲,“大鍘鐮”閃耀中,他趕緊問了一句:“談妥啦?”任宇澄翻騰起來,“月牙鏟”迎截來劍,迅速的道:“我過去!”這時,“巨虎”潘照奇,“無爪虎”全世暉已一同圍上來,同樣兵刃揮舞飛旋中,燕鐵衣只以長劍“太阿”應對,而且,儘量使戰況在表面上激烈化,實則全是花樣,他骨子裡乃是採的守勢!幾次的迂迴進退後,在四虎突然加強的一陣猛攻裡,燕鐵衣似是微微躲避了一下,於是,“玄虎”任宇澄便一閃而過,急撲正在以一對三的屠森!“巨蘆刀”“鏘”聲截開了任宇澄的來鏟,屠森飛快晃移中,不禁氣得大吼:“燕鐵衣,你搞的什麼名堂?怎麼又讓他們衝過來一個?”燕鐵衣有聲有色的在與其他三虎拚打著,聞言之下,故意裝成一副又惱又屈的音調,火辣辣的吆喝:“我是故意的不成?你沒見我在這廂,也和你一樣是在拚命麼?”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58:25

第十四章 仇滲血 劍分曲直

屠森連續十一次騰挪,刀光閃射回旋,他咆哮道:“你甭在那邊和那幾個飯桶夾纏,過來幫我攔住這裡的角兒才是正經!”燕鐵衣大聲道:“那也要我過得來才行,你看這三個,全是發了瘋似的豁著命在幹。”“巨蘆刀”“倉、倉”連聲架開了岑二瘸子與巫子咎的傢伙,屠森怒叫:“你不會放倒他們?”燕鐵衣猛的讓過潘照奇的生鐵扁擔,平起一劍又逼出了全世暉,他冷冷的道:“我說過,我不能幫你殺人!”屠森吼道:“你不一定要殺了他們,只要制住他們或拋開他們就行,由我自己來殺!”身形移回中,燕鐵衣叫:“我試試看。”刀光映著屠森充滿殺機的面孔,明暗之間,越現狠酷,他咬著牙道:“不要玩花樣,姓燕的,憑你的本事,足足收拾他們而有餘,你給我紮實點,休想再在中間搞鬼送人情!”燕鐵衣沒有吭聲,他一面默忖情勢,一面在迅速思考著自己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方式來處置眼前這個局面才最為適當?他在那裡左右為難的猶豫不決,但屠森卻已不再纏鬥下去,屠森已看出這個局面如果一直拖延膠著,對他來說,乃是有害無益的,同時他也明白燕鐵衣除了只會象徵性的幫他承受一份壓力之外,不可能助他實際殲殺敵人,現在,他就要以冒險的行動逼迫燕鐵衣履踐另一個承諾──在他生命遭受危難的時刻獲得安全的保障──屠森知道燕鐵衣會做到這一步,而他利用險招搏殺,本身的生命有了保障,重創敵人就大有方便了,逼迫燕鐵衣實踐此一承諾,等於為屠森自己貼上了一道護身符!陡然間,屠森在一個橫翻裡避過了黃長定的斧叉,這一次他卻不再跟著挪位,反而猛的迎向了巫子咎的盤龍棍!岑二瘸子的“冷月環”急起飛削下,沉聲叱喝:“老三留神!”巫子咎雙棍立時加勁,奮力劈砸下來,屠森上掠的身形驀然橫平,順著雙棍下砸之勢貼著棍棒迴旋,“巨蘆刀”暴閃之下,巫子咎急忙仰身,卻也免不了斜胸被劃一刀,皮開肉綻,鮮血飛灑。這時,岑二瘸子的雙環如弧,狠切屠森背脊,屠森沾血的“巨蘆刀”“削”聲回翻,“倉郎郎”磕擊雙環,而黃長定的斧叉卻又猛然攻到。屠森大吼一聲,刀刃縱橫擊舞,震斧蕩叉,岑二瘸子目嗔如鈴,猝彈倒翻,“冷月環”“擦擦”兩響帶起了屠森肩背上的兩大塊皮肉,然而,屠森的“巨蘆刀”卻在環刃濺血的一剎那,流電也似激射,岑二瘸子悶哼一聲,頭頂上一塊巴掌大小的頭皮已連著毛髮揚上半空!人影暴撲,“玄虎”任宇澄和身衝進,“月牙鏟”倏插屠森肚腹,屠森猛的吸腰弓背,“月牙鏟”的力道在消除大半之後,仍然夠上了屠森的肌膚,然而,才只堪堪劃破了表皮,屠森的“巨蘆刀”已猝斬而下,任宇澄厲嗥著滾倒在地,一條握鏟的右臂卻齊肘削斷!滿臉鮮血的岑二瘸子悍不畏死的連環撞進,雙環直削屠森咽喉,而胸前血肉翻綻的巫子咎也虯髯倒豎,面孔歪曲的揮棍狠砸向屠森天靈蓋!屠森驀地尖吼:“燕鐵衣……”吼聲中,他根本不理砸劈下來的巫子咎雙棍,“巨蘆刀”微偏飛削,“當”“當”震開了岑二瘸子的“冷月環”,刃芒冷映,“嗤”的透進了岑二瘸子的腰側!由於屠森揮刀前刺,他的身軀便微微半俯,眼看著他就要付出傷害岑二瘸子的代價──背脊上承受巫子咎的雙棍,斜刺裡“太阿劍”的劍身急顫如嘯,已”鏗鏘”兩響接住了那狠狠砸落的一對“盤龍棍”。一抹冷酷的獰笑浮現在屠森的面孔上,他猝往後仰,“巨蘆刀”藉勢反揮,雙棍擊落於燕鐵衣劍上的巫子咎慘號著飛起五尺,又重摔跌下來──也是一條右臂,完完整整的一條右臂被斬斷了!狂叫著,黃長定的短柄山叉脫手飛射,屠森的“巨蘆刀”拔出,於岑二瘸手腰際,又快又準的將射來的小叉滴溜溜劈拋半天!黃長定便在這時雙手握斧,旋身橫斬!屠森快不可言的側翻急撲,貼地前射,斧刃在他背上急勁揮過,他的“巨蘆刀”眼看著就要透進黃長定的小腹!淒厲的呼號著,業已倒在地下的岑二瘸子奮力挺身翻滾,一隻“冷月環”閃電他似飛削屠森的頸項。屠森依然刀去如矢,根本不理不睬,他不相信燕鐵衣會任由這枚利環將他傷著!滿心惱火的燕鐵衣猛一咬牙,“照日”短劍驟然流燦蓬飛,逼退了他的三名對手,“太阿劍”橫彈,寒芒映現中,硬生生撞開了那枚射向屠森頸項的“冷月環”!就有那麼快法,當第一枚“冷月環”甫始歪歪斜斜的震向一側,第二枚“冷月環”已呼呼旋響著暴飛而到──仍是指向屠森的脖頸。這時,黃長定在吸腹弓身之下,依舊不能躲開屠森的刀勢,寒光閃耀中,鋒利寬闊的“巨蘆刀”刃,即將穿進他的身體之內!屠森也不理會這第二枚來環,他一心一意只要殺死黃長定,至於身外的問題,燕鐵衣自會為他承擔解決!剎那間,燕鐵衣已決定他該怎麼做,他仍然出劍攔截那第二枚“冷月環”,然而,長劍的去勢卻並非只用一股“撇刀”,更暗中貫注了“壓”力在內,但見冷電一抹,急流猝閃,第二枚“冷月環”“倉”聲脆響,往上一揚,又倏而瀉落,剛好削在屠森那柄“巨蘆刀”上!而這時,“巨蘆刀”的刀鋒業已透進黃長定的小腹分許,被落環削震,刀身外彈,又割開了一條兩寸多長的傷口!黃長定夠種了,他竟然不顧腹部的創傷,咬牙切齒的挺身猛撲,利斧揮處,硬是在屠森大腿上砍了一記。屠森刀被震斜,刀身橫扯的力量,使他的姿勢也連帶歪俯了一下,只這微微的歪俯,大腿上就著了黃長定的一斧!叱喝宛似焦雷,屠森大掌橫過右臂翻揚,黃長定轉背硬接,“碰”聲悶響,合著他的一口鮮血噴出,這位“煞虎”便僕跌出去七八步!那邊,“巨虎”潘照奇哇哇怪叫,拚命似的衝了過來,生鐵扁擔有如狂風暴雨,呼呼轟轟,又急又快的攻向屠森!屠森大腿挨的一斧著實不輕,血糊糊的肌肉往兩邊翻裂,紅嫩紋絲的裹肌中顫蠕著細白的筋絡,傷口深可見骨,這時在潘照奇那兇狠凌厲的攻勢下,他就顯得有些吃力了。燕鐵衣在和“瘋虎”薛敬堂較鬥,在燕鐵衣來說,只是找一個不能正面幫助屠森的藉口,但薛敬堂而言,於目賭他的兄弟們連受損折後,急怒攻心,卻已是真的在傾力拚命了!“無爪虎”全世暉則已退出搏戰,正在指揮手下們搭救他受了傷的拜兄們,在一片混亂叫喊聲中,岑二瘸子、黃長定、巫子咎,任宇澄等人都已被抬到一邊,由幾名漢子在進行急救……屠森大腿的傷勢痛徹心肺,對他的行動造成極大的牽扯,背上的傷,也在大量出血,就更使他感到壓力沉重了;他如今不能隨意遊走騰挪,只能在小幅度範圍內做著艱辛的迴避動作,功力上便大打折扣,雖然僅是一個潘照奇,也對他形成了相當的威脅!生鐵扁擔翻飛摔砸,猛辣沉重,呼呼帶風,屠森的“巨蘆刀”截攔磕擊,只能在近距離中招架,由於他難以靈活進退回轉,便夠不上足以傷害敵人的位置,這一下,他可是吃足苦頭了!潘照奇一面拚命攻擊,一面狂厲的吼叫:“狼心狗肺的賊種,千刀殺、萬刀剮的狗王八蛋,我要活活劈死你,把你砸成肉漿,搗為泥糊,我要你死透死絕啊。”屠森雖處劣勢,“巨蘆刀”的擊掠揮斬仍然準確隼利,他在對方瘋狂的進襲下沉著氣招架迎拒,並貫注全神,要窺穩一個空隙反取敵人性命!“瘋虎”薛敬堂竭力想突破燕鐵衣的封鎖衝往屠森那邊,但燕鐵衣卻不容他越前半步,“太阿劍”只守不攻,卻已把薛敬堂罩得捉襟見肘了。“大鍘鐮”的寒光迴繞裡,薛敬堂喘息噓噓的道:“大當家,大當家,請讓我過去,幫忙幫到底,你算行好事。”燕鐵衣長劍彈閃翻飛,形勢綿密而嚴謹,他平靜的道:“稍安勿躁,薛兄,這種情況之下,你若過去挾擊屠森,於你於我來說,都不太好!”薛敬堂急切的道:“大當家,姓屠的連受兩創,業已是強弩之末,支持不了好久了,只要我一過去合同潘老五,必可很快將他收拾下來!”搖搖頭,燕鐵衣長劍縱橫中,十分穩重的道:“你把屠森看得太簡單了,薛兄,目前他確因傷勢牽扯,行動受到頗大影響,但是他的後勁極強,耐力悠長,尤其他素來狠毒,睚眥必報,斷不會輕易受制,更不會給你們有任何得手的機會,他心裡想什麼我知道,雖然在目前情形之下,他仍於本身不利的境況中意圖達到他盡將殲殺的目的!”“大鍘鐮”霍霍上下,薛敬堂神色狠厲,而且有一股決死不回的執著:“大當家,不管他怎麼樣,我都不能饒他,兄弟們的血豈可白流?有本事,他就連我們剩下這幾個一起放倒,否則他也就認了命吧!”燕鐵衣微往後退,道:“但是,薛兄,你可曾為我想想?”步步前逼,薛敬堂道:“怎麼說?”“太阿劍”抖出幾蓬絢燦的光雨,燕鐵衣道:“我怎能任由你們殺死我的救命恩人?縱然這位恩人不是個善類!”薛敬堂激昂的道:“大當家,事到如今,恕我們考慮不了這麼多了。”燕鐵衣的臉上一片冷硬,劍式越密:“薛兄既不體諒,那麼,你就憑本事闖吧!”表情立轉悍野,薛敬堂加強了攻勢:“大當家,你以為我辦不到?”燕鐵衣又笑笑,道:“恐怕是辦不到!”“大鍘鐮”幻化著奇異的晶瑩光彩,薛敬堂雙目中閃射著炙人的火焰。“我會試試,大當家!”點點頭,燕鐵衣的防禦忽然鬆了很多:“請。”薛敬堂略一猶豫,又咬咬牙:“大當家,得罪了。”燕鐵衣的長劍在一點至一點的過程中,連衡著成條成線的光束,而光束好像是凝固的,帶有森森的寒氣,他淡淡的道:“不必客氣。”於是,薛敬堂驀地暴喝,身形急偏,“大鍘鐮”狂劈狠削,在旋迴的冷電交織卷舞裡,他陡然翻滾,在前式的光華眩映中,勾刃晃飛,猛的砍向敵人頭頂!“太阿劍”就在這時長龍也似吟嘯,劍身倏忽形成一面扁形的光弧,劍氣破空,發出“絲”“絲”激響,冷芒精電,燦耀生輝,立時將薛敬堂的攻勢全部封出!薛敬堂咬牙欲碎,揚起他的“大鍘鐮”,七十一次傾力劈揮,燕鐵衣根本不與他正面接觸,七十一次閃躲連成一氣,每一次都那麼恰到好處的避過了快速削來的鋒利刀刃!怪叫著,薛敬堂的“大鍘鐮”攔腰橫斬,他自己卻兇猛的往前衝出!燕鐵衣眼睛前視,反手一百劍凝成一百道曳光,串連擴展,急速流射,薛敬堂才只衝出幾步,雖然也奮力招架,卻在連中九劍之後打著轉子往外滾出!旁邊六七名黑衣大漢齊齊吶喊,居然對著燕鐵衣撲了過來!六七柄“鬼頭刀”橫豎並舉,亂斬而落,燕鐵衣仍然沒有正眼相視,“太阿劍”由左至右,劃過一條弧線,六七柄“鬼頭刀”便在“鏗鏘”連聲裡紛紛脫手,那六七名大漢也各自驚喊著往四周蹦跳開去!燕鐵衣長劍拄地,安詳的道:“不要激動,朋友們,我不是各位的對象,各位找錯主兒了;另外,你們的六當家也沒受什麼大傷,僅是皮肉上掛了點彩而已,這該不能算是什麼深仇大恨吧?”掙扎著從地下爬起來的“瘋虎”薛敬堂,果然只是受了些輕傷,看上去好像混身血糊淋漓的怪嚇人,其實,僅在皮粗肉厚之處,如肩背腿臂等部位的皮膚表面,被劃破了幾道裂口而已,他自己也明白,燕鐵衣又放過他一馬了!喘著氣,他咆哮道:“退下去,你們通通都退下去,連我都不是對手,你們往上湊,除了送死還管屁用?一群不自量力的蠢東西!”燕鐵衣笑道:“你也不必責罵他們,說起來,你的這些手下倒挺忠心耿耿呢,救主心切,那還顧得到自己是不是對手?”這是大框套小框──畫(話)裡有畫(話),薛敬堂豈會聽不出來?他面紅耳赤的道:“大當家既然明白我們的苦衷,就不肯網開一面?”燕鐵衣搖頭道:“我也不能背個蒙恩不報的罪名,薛兄,你該心裡有數,今晚偕屠森來此,我已經儘可能的給各位方便了!”抹了一把血與汗,薛敬堂急切的道:“但還不夠,大當家,真的不夠!”燕鐵衣靜靜的道:“請也替我想想,薛兄。”往潘照奇與屠森火併的那邊望了一眼,薛敬堂堅決的道:“我必須過去與潘老五會合,大當家,這是唯一的機會──”微喟一聲,燕鐵衣道:“歉難從命。”薛敬堂滿臉血汗汙染,他急促的呼吸著道:“大當家,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你到底是幫屠森抑是幫我們?”燕鐵衣低聲道:“兩邊都幫──幫屠森是因為報恩,幫你們是為了你們不該遭至殺戮,就是如此,薛兄,我的難處你也該諒解!”薛敬堂猛一昂頭,迸出一句話:“我仍要衝過去!”燕鐵衣沉沉的道:“再試試吧。”臉上的肌肉痙攣著,薛敬堂痛苦的道:“大當家,像姓屠的這種人,你根本不該對他如此守信……”燕鐵衣冷冷的道:“屠森不是好人,的確不是,但他卻救了我的命,我報恩報得不情不願,焦酸悲苦,然而卻不能不報;這是我做人的原則問題,與他的善惡好歹並無關連!”薛敬堂絕望的道:“大當家,任怎麼說,你都是不肯讓步的了?”燕鐵衣深沉的道:“我對你們一直都在讓步,但是,也只能讓到這個限度為止?”薛敬堂緩緩舉起他那彎曲鋒利,光芒閃耀的“大鍘鐮”,神情悲壯的道:“也罷,大當家,我還是豁命硬衝吧!這一次,你不用手下留情,我也要盡朝絕處幹,衝不過去,我就死在你的劍下。”燕鐵衣眉宇深鎖,目光陰黯:“這又何苦?”薛敬堂道:“勢必如此了,大當家……”燕鐵衣尚未再做表示,面對著他的薛敬堂突然形色變化,視線越過他的肩頭凝固在某一點上,想張口,嘴巴吻合了一下,卻又忍住沒有出聲。於是,燕鐵衣也微微偏臉,順著薛敬堂的目光望了過去──中間那座寬大的石室門口,一個窈窕的身影正緩步走下臺階,那是個女子,模樣約在三十左右,在火把光芒的映照下,清楚的顯出了她的輪廓、柳眉、杏眼、蔥管鼻,嘴唇稍大卻削薄,看上去相當俏,皮膚是那種淺淺的褐黑色,這樣的膚色,就襯得她更俏了。燕鐵衣心裡明白,那就是引起這場血戰的正主兒──“黑芙蓉”賈仙仙!賈仙仙在眼前這種情形之下出現,並不是很適當的,然而,卻也是無可奈何的,有些人不習慣在別人為了自己拚命的時候苟安或退縮,有些人會在任何形勢之中與自己所愛的人同甘苦,共禍福,看來,賈仙仙便是了。賈仙仙的出現,非但使薛敬堂有些愕然失措,連正在與潘照奇火併的屠森也於查覺賈仙仙的身影后大受震動,他猛的用力架住了潘照奇揮來的生鐵扁擔,目瞪如鈴的大喝:“且慢!”潘照奇滿臉油汗,憤怒的大吼:“姓屠的,任你跪地求饒我也不會放過你,少來這套‘偏門’。”屠森沒有理會潘照奇的吼叫,他的表情極其古怪的凝視著緩步走近的賈仙仙,那張冷酷的、缺少變化而且也沾滿汗水的面孔上,漾浮著罕見的激動,他的雙頰肌肉往上扯緊,唇角在一下又一下的抽搐,兩邊太陽穴不停跳動,雙眼中光芒宛如熊熊的火──一種怨毒的、憎恨的火,一種愛戀的,祈求的火,一種不忘前情卻要加以毀滅的火,神色複雜,但卻表現著各樣意識的強烈。於是,潘照奇也發覺了屠森的異態,也發覺了賈仙仙的出現。呆了呆,潘照奇驚叫:“大嫂,大嫂,你怎麼在這時往外跑?大哥不是吩咐過叫你別出來麼?”賈仙仙十分平靜的道:“五弟,躲藏並不是唯一解決苦難的方法,更不是能以獲得平靜的途徑,何況你大哥與你們正在為了我要命?我怎能安心苟避於一隅?”潘照奇急忙喊著:“站住,大嫂,別再往這邊走,姓屠的歹毒得很,他會傷害你啊!”賈仙仙連看也不向屠森看一眼,她站住了,對著潘照奇道:“你大哥傷了?”潘照奇點點頭,咬牙道:“傷了,是姓屠的下的毒手。”賈仙仙痛苦的抖了抖,目光移動:“人呢?”潘照奇朝著那邊屋簷下的一堆人呶呶嘴:“在北屋下,正由老七他們施救中。”賈仙仙幽幽的道:“除了你大哥,還有誰掛了彩?”潘照奇恨恨的道:“二哥、三哥、四哥全躺下了!”賈仙仙朝四周看了看,七八十條黑表大漢固然木樁也似圍包著這裡,個個兵刃當胸,火把高舉,看上去似是頗有氣勢,然而,只要從他們那每一張僵硬的,怔忡的面孔上,從那每一雙驚悸的,愁苦的眼睛去探尋,便可體驗到在這種陣勢之中的實情是怎麼回子事了……她的視線在燕鐵衣身上略略停頓,便又繞了回來,這時,她才正面望向屠森,毫不畏縮的,直直的望向屠森。牙齒挫得“格崩”響,屠森的面孔扭曲著,迸出來的語聲尖冷如箭:“才幾個月不見,賤人,我還以為你不認識我了!”賈仙仙冷冷的道:“即使你化成了灰,我也能從灰燼中把你挑出來!”屠森狠厲的道:“敢對我這樣說話?你的膽量什麼時候大起來了?賤人,是仗倚著你那個姦夫來撐腰?你這爛汙婊子!”潘照奇暴喝道:“姓屠的,你嘴巴放乾淨點,你算他孃的什麼東西?也配在這裡對著我大嫂呼來叱去!”屠森極端不屑的道:“你大嫂?真是新鮮,問問賈仙仙,她被我騎了多少次,壓過多少夜?她身上的那一塊肉我沒摸過,那一處私隱我不清楚?爛汙貨,浪蹄子,煙視媚行的賤種,姓岑的當塊寶一樣抗了回來,搖身一變,居然成了你們的大嫂?其實岑二瘸子只算為我‘刷鍋’,丟人現眼到了極處,也只有你們這些王八羔子恬不知恥,一口一個‘大嫂’,叫得好像真的一般,呸!也不嫌嘴!”潘照奇幾乎氣炸了肺,他一張臉孔漲得赤紅,嗔目怪吼:“滿口放屁的匹夫,你他娘還有句人話沒有!我要把這一張臭嘴給你撕破,狗孃養的……”賈仙仙輕輕搖頭,神情平靜的道:“五弟,不必在口頭上和他爭執,向來,他總是不饒人,無論那一方面他總不饒人,在他的心目中,除了他自己,從沒有替第二者設想過……”屠森粗暴的道:“臭婊子,你也不想想,在你們這一堆裡,那個能算是個人?”潘照奇大吼:“你更不是個東西!”屠森冷冷的道:“姓潘的,你儘管嚷嚷吧!我只怕你也嚷不多久了!”潘照奇火辣的道:“試試看,姓屠的,老子看你瘸著一條腿尚能蹦得多高?孃的皮,自己業已死到臨頭,卻猶在那裡充你孃的那門子人王?”陰沉的,屠森道:“潘照奇,我用你四個兄弟的血肉換來這兩處傷,我就能再舍上點什麼要你的狗命!”潘照奇暴躁的喊叫:“瞎吹你孃的渾牛,屠森,看我怎麼用這根生鐵扁擔把你砸扁搗爛,不知死活的狂口匹夫!”賈仙仙輕按住潘照奇的手臂,幽幽的道:“五弟,小心他,千萬不要激動,他端會在對方分神的當兒伺機下毒手,他徹頭徹尾就是個不擇手段的豺狼,對任何人、任何事,他除了專為自己利益打算之外,就沒有一星半點道義觀念!”屠森邪惡的冷笑:“好,賤人,把我出賣得好,辱罵得好,真會栽誣人啊!那怕這個人曾經與你有過一段夫妻之情……”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59:07

第十五章 情幻灰 禍連身心

賈仙仙面無表情的道:“我們曾經有過一個時期的關係,不錯,但那並非‘夫妻之情’,屠森,你只是為了男人的需要,我也只算是供你洩慾的工具,除了我這個身子能使你滿足短暫的獸慾外,你何嘗有過一絲絲‘夫妻’的情分?”屠森怒叱道:“你竟敢這麼說?”一昂頭,賈仙仙道:“句句實話,我為什麼不敢這麼說?”屠森雙目泛紅,形色獰厲:“賤人,揹著我偷人養漢,更趁我外出之際席捲細軟跟著姦夫潛逃,無行無恥,罪大惡極,你卻毫無慚悔之念,居然猶如此振振有辭,自以為是!”賈仙仙非常冷靜,也非常清晰的道:“屠森,我們把話說明白──我與你沒有夫妻名分,更無夫妻之情,我們同居過一段日子,你供我吃穿,我替你洩慾,更綴上挨你的打罵與一再的侮辱,因此,我們兩抵。在和你一起的時候,我沒有偷人養漢,我認識岑大哥是在你那次出走之後,他對我好,我也實在無法再與你共同生活下去,方才跟著岑大哥走了。在那以前,我從沒有揹著你和任何男人有過曖昧,就算岑大哥,我也沒瞞著你,我要走就走給你看,明明白白和你脫離關係……所謂‘席捲細軟’,屠森,那更是你昧心之論,舉凡你的東西,我未曾拿過一點,我取走的,全是我自己的幾件衣物,僅僅是一個小包裹,我來山上的時候,各位兄弟還看見我把著的那個小包裹……”眼睛平視著屠森,賈仙仙又侃侃說下去:“屠森,你從來沒有把我當人看待,更沒有把我當一個妻子,甚至一個女人看待,在你來說,我只是你某種需要時的工具,譬喻吃飯時的碗筷,睡覺時的床榻,或是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樣;你要我的當兒,呼之即來,厭倦了以後,揮之即去,你毫不關心我,毫不顧慮到我心靈上、精神上、情感上的空虛及彷徨,你隨時進出這間房子,要來就來,要走即走,從不向我招呼一聲,你的一切只是純屬於你個人,與我沒有牽連,而我,充其量僅是你所有的一件物品,私用的,卻不值愛惜的一件物品而已……”屠森面帶嚴霜,一言不發,兩眼的光芒卻狠毒得嚇人!賈仙仙毫不畏怯,更不激動,只是那樣平淡的接著繼續敘說:“對你而言,我不但怕了,倦了,更是心也死了,屠森,我們沒有經過正式的婚約,我沒有妻子的名分,也不曾有兒女之累,我們之間只是那樣輕率的攪在一起,所以也就那樣容易又平淡的分開,我與你已毫無瓜葛,我未曾佔有一丁點你所有的──無論是有形無形的什麼,你亦不曾佔有我的什麼,因此,對這次的分手,我毫無愧疚。令我傷痛的是,你卻如此狠毒的追我、迫我、恐嚇我,似是非要將我逼上了絕路,你才稱心如願;屠森,我永不會再回到你那裡,你更無權阻止我去尋求我自己的幸福遠景,現在你要倚仗著暴力來毀滅我已經得到的安樂,我們當然要抗拒,要掙扎,但是,縱然我們全數犧牲,也決不會向你屈服及遷就,你能殺死我們的軀體,卻無法分拆開我們連在一起的心,屠森,你不能算人,你已經早就是一頭毫無人性的野獸。”屠森緩緩的,但卻冷硬如鐵的道:“說完了,你……”點點頭,賈仙仙道:“不錯,說完了。”屠森陰沉的道:“我今晚至此,不是同你們講道理,論是非的,過去的事,不必再提,提了也沒用,賤人揹我私逃,就是該死,岑二瘸子勾引了你,更是該死,你們這兩個狗男女通通該死,你們周圍這些爪牙幫兇也不能活,你們所做的,便要付出代價,我會血洗‘旗斗山’,將‘八虎將’上上下下連人帶物一同毀滅,斬草除根,雞犬不留,我的心頭恨,要你們流盡所有的鮮血方能滌除!”賈仙仙幽幽的道:“不管你怎麼做,我們還是不會向你屈服,一點點也不!”屠森冷冷一笑:“賤人,你死定了!”賈仙仙古井不波的道:“只要能求到心裡想求的幸福,雖然付出生命的代價,也了無遺憾。”屠森半開著眼,眼皮卻不住跳動:“當著我的面,你竟敢一再說這樣的話,賤人,真恬不知恥,喪心病狂,你在發瘋、發癲,你是在侮辱我、刺激我,真真可恨可惡透頂!”賈仙仙冷寞的道:“如果是,也全是你所自找……”突然大吼一聲,屠森的身形矯捷有如豹躍,他竄掠的姿勢彷佛含蘊了無比的憤怒,強烈的兇悍,至極的仇恨力量,像一座滿含溶岩流漿的火山炸開,挾著雷霆萬鈞的震撼臨頭壓向賈仙仙。賈仙仙早已在全神預防著了,屠森的身形甫動,她已猛然旋出六步,身法手眼竟也相當俐落。潘照奇更不怠慢,怒叱厲喝連聲,生鐵扁擔有如平地起風,“呼”聲卷掃向空中的屠森!甫始前撲的屠森,凌空斜滾,“巨蘆刀”恍同流星的曳尾,劃過長長的一道光芒,急指閃躲中的賈仙仙!賈仙仙一面努力躲避,翻腕之下,背上斜背的青鋼劍也自出鞘招架,刀劍相撞,賈仙仙雖未傷著,卻被震出了好幾步。潘照奇方才的一掄急攻完全落空於敵人的斜滾中,他又急又怒,奪身再撲,生鐵扁擔挾著強勁力道狠狠砸來!屠森一擊不中,把滿腔怒火通通發洩到潘照奇的身上,對方的生鐵扁擔一到,他竟不再閃躲,猛的迎上,扁過刃鋒橫向肩背,居然剎那間硬硬捱上一記!“砸”一聲的震響裡,屠森雖已刀面墊隔於肩背之上卸消了不少壓力,然而重擊之下,仍然打得他一個踉蹌,滿口噴血,但是,就在那一個踉蹌裡,他的”巨蘆刀”已在狂旋中斬斷了潘照奇的兩條腿。“哇”的一聲慘號摻合在賈仙仙那聲遲來的“五弟小心”的驚呼裡,潘照奇小山也似的身體重重橫跌下來!猛一挺身,屠森形容獰厲如鬼,“巨蘆刀”倒翻,全力揮向潘照奇的背脊!人影便在這時撲到,青鋼劍的鋒刃閃亮,對準屠森腰脅直刺!屠森無奈之下,轉身揮刀橫截,可能由於他受創不輕,血氣未定之故,這一橫刀回截,居然稍慢一步,刀刃雖然擋開了劍鋒,卻仍被劍尖在腰際劃開一道半尺長的血口子!大吼著,屠森左掌飛翻,去勢如電,“哼”的一聲,便把手執青鋼劍的賈仙仙打了個溜地滾!這時,四周喝叫紛起,二三十名黑衣大漢奮勇衝上,刀光霍霍,拚命攔截屠森!身子搖晃著,屠森的“巨蘆刀”卻依然隼利無匹,寒光飛閃流燦,剎那時血肉橫濺,嗥號連聲,眨眼間已翻跌出七八個人!但是,緊接著又有二十多名大漢一齊撲上,“鬼頭刀”揮舞如林,個個悍不畏死的向屠森狠攻猛纏。燕鐵衣就在這時凌空而落。長短兩道冷電相互映輝,穿射如虹,在一片耀眼的光華交織裡,但見一把把的“鬼頭刀”四散拋擲,一條條的身影也連帶被震得滿地翻滾!拄刀身前,屠森連連喘息,一張面孔慘白泛青!雙劍擊掠迴旋中,燕鐵衣大聲道:“我來替你解圍了,屠兄!”一面喘,屠森邊咒罵著:“姓燕的……你太可惡……你原該早……早就可以來的……你……你故意磨蹭……分明……分明心懷鬼胎……別有圖謀……”燕鐵衣氣憤的道:“胡說八道,如果我‘心懷鬼胎’‘別有圖謀’,我尚過來做什?乾脆叫你死在亂刀之下不好?我何必還多此一舉?”狂笑一聲,屠森嗆咳著道:“你也把我太……太看低了……姓燕的……不錯,我負傷累累……但若說這些個廢物就能收拾了我,那卻是齊東野語……不信………你住手,讓我將他們全部……全部宰殺給你看!”燕鐵衣冷冷的道:“別想得太簡單,對方還有幾個硬角色,看吧,‘瘋虎’薛敬堂也衝過來了,你自認在你這種情況下還應付得了他?”屠森咬牙道:“就是宰不了他……至少也叫他替我墊棺材!”燕鐵衣尚未來及答話,“瘋虎”薛敬堂真同一頭瘋虎般不要命的衝了過來!“大鍘鐮”的冷光有如彎彎新月交映迸射,綿密又凌厲的罩落,薛敬堂一邊目眥齒裂的狂呼大喊:“屠森你這惡賊、魔星、劊子手,你這心黑手辣的不仁匹夫,我今天要叫你能全屍抬出,就算我姓薛的祖德不修。”他吼罵是吼罵,但他的攻勢卻全叫燕鐵衣給封了出去,不但是薛敬堂難以攻進,四周的幾十名黑衣大漢也一樣難越雷池半步。拚命揮舞著“大鍘鐮”砍斬的薛敬堂,不由氣湧如濤的大叫:“燕鐵衣,你要講點是非,分明好歹,不能一昧報你的私恩就抹殺公義啊!姓屠的值得你這樣替他出力效命?你要幫也該幫那值得幫的,像屠森這種天人共憤的卑鄙禽獸,惡毒畜牲,你幫他就不怕玷辱你自己的名聲麼?”燕鐵衣雙劍揮掠,心平氣和的道:“薛兄,說話也不要單看一面,對你們,我已是很對得起了,如果我從開始就協助屠森向各位下手,如今各位躺下來的就決不止是那幾位,退一步講,我仍由屠森承擔了大部分的陣仗,設若我代他頂下你們多半力量,各位除了被他逐一殲殺,各個擊破之外,尚能有個什麼結果?”薛敬堂狂攻中,切齒吼喝:“燕鐵衣,無論你說什麼,你還不能辭那幫兇之名!”燕鐵衣小心封截,冷冷的道:“各位若是如此不知好歹,我也無話可說,只有任由各位論斷了!”背後,屠森惡狠狠的道:“姓燕的,你可是說了實話了?”燕鐵衣淡淡的道:“本來你也心裡有數,我想瞞也瞞不住;但是,你也別和他們一樣不識好歹,屠兄,我沒有漏掉一樁我所允諾過的事,我已幫你阻截了部分敵人,分擔了你的壓力,而且,現在就正是在救你的命!”屠森恨聲道:“但你原可做得更多!”雙劍迴繞四周,燕鐵衣道:“多與少,是由我來決定,屠兄。”身子抽搐了一下,屠森憤憤的道:“就在我要刺殺黃長定的時候,岑二瘸子飛環搶救,他的第一枚‘冷月環’你倒攔得不錯,但第二枚‘冷月環’來的當口,你是怎麼搞的?明明挑起了,卻又為何反落下來更砸到我刀上?”燕鐵衣的雙劍在一片四湧的光波下逼開了當面的薛敬堂,他安詳的道:“大概是挑得太急,一時沒將分寸拿捏準確,失了點手!”屠森怒道:“胡說,憑你的功夫也會失手?”笑笑燕鐵衣道:“人有失神,馬有亂蹄,吃飯還有不掉飯粒,吃燒餅還有不掉芝麻粒的?偶一失算,誰也免不了,否則,我豈不變成神仙啦!”屠森陰毒的道:“總之,你自己心裡有數!”兩劍交合驟分,燕鐵衣平靜的道:“希望你也稍稍知道滿足才好,屠兄。”重重一哼,屠森道:“你這是在教訓我。”一團劍花有如一朵蓬蓬映現擴展,冷光劍氣,盈盈生寒,燕鐵衣淡漠的道:“如果你這樣認為,那就是了!”屠森不由自主的緊握刀柄,咬牙道:“姓燕的,你不要太過囂張──”沒有回頭,但燕鐵衣卻似腦後生眼般看得分明,他劍刃擊閃中,緩緩的道:“你的手,屠兄,最好在這時不要亂動,我的反應很敏銳,往往過於敏銳了,就全憑直覺而不經大腦,如若有什麼萬一,對你對我,只怕還不甚愉快……”屠森緊握刀柄的手慢慢鬆了,卻嘴巴強硬的道:“燕鐵衣,你以為我含糊你?”燕鐵衣長劍上翻,短箭直穿,冷冷的道:“我並不以為你含糊我,但至少,你也應該明白我不含糊你,尤其在你眼前的的情況下。”屠森挫著牙,雙眼冒火:“你是個怪物,不折不扣的怪物……”燕鐵衣七十六劍並射四飛中,回首一笑:“這已算是你對我最友善的稱呼了,屠兄。”就在這時,斜刺里人影閃晃,“無爪虎”全世暉已經撲到,他的“雙耳戟”一輪,立時加入戰圈,邊大呼道:“燕大當家,請讓一步,這正是我們收拾屠森的大好機會。”燕鐵衣嘆了口氣,長劍飛旋:“全兄,如果能讓,我還不早讓了?”薛敬堂厲烈的道:“燕鐵衣助紂為虐,不分是非,他是全心要與我們豁到底了,老七,用不著再央求他!”全世暉揮戟進擊,急切的道:“大當家,你何苦如此幫著姓屠的迫害我們?”燕鐵衣一百劍流電也似逼退了全世暉,搖頭道:“我沒有幫著他迫害你們,全兄,我只不能任由你們將他殺害罷了!”戟飛強猛,全世暉悲憤的道:“大當家,我們‘八虎將’已被屠森茶毒至此兩個重傷,三個殘廢,一個業已身亡,就連我們大嫂也落了個血染當場,這仇這恨,你就狠心攔著不讓我們報?”燕鐵衣遮擋著,無可奈何的道:“我不能讓救過我命的人死在你們手中,死在我的眼前,全兄!”薛敬堂貼地掃揮他的“大鍘鐮”,犴暴的吼:“老七,不用再說了,任你說破了嘴,姓燕的也不會體諒我們半點!”長劍點彈中,燕鐵衣凜然道:“薛敬堂,你們又何嘗體諒了我什麼?我一而再三的包涵你們,容讓你們,成全你們,你們知不知道我的苦衷與我的難處?如果我真要對你們不利,薛敬堂,你‘八虎將’在我燕鐵衣面前還不算什麼金剛羅漢,未見得就已經成了氣候!”於是,薛敬堂不響了,全世暉也放緩了攻勢,形態有些畏瑟的道:“大當家請恕過我拜兄的無禮失言,他實是太激動,太悲憤了……大當家,任是誰落到這步田地,恐怕也會像這個樣子……”燕鐵衣冷冷的道:“全兄,我為你們著想,你們多少也應該替我想想,形勢是相對的,大家全憑良心,你們不欠我什麼,同樣的,我也不欠你們什麼!”全世暉吶吶的道:“大當家,我們也不敢使你為難,實在是……”忽然,一名黑衣大漢就在此時奔了過來,大呼著打斷了全世暉的話:“六哥、七哥,當家的方才傳令,說立刻停止廝殺,並禮送燕大魁首等下山。”薛敬堂與全世暉早就沒有勁了──攻又攻不進,打又打不贏,辣手施不下,也無計可施,這樣的膠著實在沒有意義,若不是岑二瘸子受傷後尚能及時下這麼一道諭令,他們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才好?這一來,正中燕鐵衣下懷,本來,他是打的突圍的主意,但突圍在這種場合中不見得漂亮,尤其留下一個恩怨不分的尾巴最令他所不願為,岑二瘸子及時想到這上面,可說一舉兩得,替彼此都解了困。薛敬堂與全世暉立即退後,並連聲喝令手下停止進攻,正在亂嘈嘈的當兒,站在燕鐵衣背後的屠森竟然一聲不響,猝然前掠,“巨蘆刀”閃飛如雷,暴劈薛敬堂與全世暉兩人!薛全兩人正在分神叱令手下退後,又猝不及防,得到發覺情勢有了突變之後,業已躲不過“巨蘆刀”的刀圈以外了!然而就在這危急萬狀之際,一團黑影以那樣猛烈的快速凌空飛落,直撞屠森。正要得手的屠森驟遭意外,不禁氣得大吼一聲,飛快回刀自保!那團直落下來的黑影又在這時驀地翻出,打了個轉一個踉蹌搶出好幾步才堪堪站穩。屠森怒目瞪視那人──他原以為是燕鐵衣,但目光一瞥之下,不禁頓吃一驚,有些發呆,原來那只是個“八虎將”手下的黑衣漢子!那黑衣漢子更是在發呆,滿臉的驚悸與迷惘之色,他連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原先好端端的站在一邊,就突的在一條黑影閃晃下便騰雲駕霧飛了起來,卻在往下跌落的瞬息又橫翻出去,更且那樣湊巧的居然沒有摔跌,以兩條腿落了地他從頭到尾還是在一種混亂迷糊的情形下被一股奇異的力道操縱扭轉著,身不由主,莫名其妙,直到他站穩了,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當然,說穿了很簡單,那是燕鐵衣的傑作,力道上的靈活運用以及熟悉慣性反應的預先操縱而已,他強過人的只是那兩個“快”與“巧”字!屠森正在怔愕狐疑的當兒,脫出刀口下的薛敬堂與全世暉已勃然大怒,兩個人齊聲暴喝,對著屠森就撲了上來!燕鐵衣一閃而至,攔到屠森身前,雙劍胸前交叉,微微一笑道:“二位,怎麼又要翻臉?”薛敬堂嗔目切齒的咆哮:“你方才可是親眼看到了.大當家,姓屠的竟然趁我們歇手退兵的空隙,抽冷子打我們暗算,差一點就著了他的道!”全世暉也憤怒的道:“大當家袒護這裡,不想他卻這等卑鄙狠毒法,大當家,你叫我們再怎麼出這口氣?”燕鐵衣平靜的道:“有驚無險,二位,總算你們的兒郎見機得快,及時替二位解了圍,我看,就不必再計較了吧?”說著,他眨了眨眼。於是,薛敬堂與全世暉立即明白了,方才並否是他們那個手下機警或者本領高強,其中一定又是燕鐵衣暗裡施手腳助了他們一臂!吸了口氣,薛敬堂道:“也罷,既是大當家如此交待,我們也不敢再說什麼,就便宜了這裡。”全世暉也躬身道:“送大當家等下山!”這個“等”字,內含的意思便指明也可讓屠森離開了,當然,“八虎將”之所以如此忍氣吞聲,委屈容讓,並不是對屠森的仇恨有任何消彌的意思,完全為了燕鐵衣攔在中間,他們根本報不了這個仇,既然目前報不了仇就只有放到將來,否則,仇不能報更得罪了燕鐵衣,就未免太不值了!瞪著屠森,薛敬堂把話說透:“姓屠的,‘八虎將’與你仇深如海,不共戴天,這筆血債,只要我們一日不死,便一日不休,你等著吧!錯開眼前,我們終有與你結算的時候!”屠森陰沉又沙啞的道:“很好,今日未能將你們刀刀誅絕,我更乃如芒在背,如骨梗喉,恨不可抑,我定會再來找你們,那時,‘天刀鏤魂’與‘八虎將’之間,就必須要從這人間世上劃掉一方,此仇不消,此恨不了,我永生也不得安寧!”全世暉咬著牙,怨毒的道:“就是這話,屠森,我們與你,勢必有一方不能存在於世,血仇血債,總要清償結算,不是你找我們,便是我們找你!”屠森雙目泛赤,聲音迸自齒縫:“不錯,讓我們彼此全銘記在心──不死不忘,不死不休!”燕鐵衣道:“好了,這是以後的事,現在讓我們且先離開此地再說。”他又轉向薛全兩人,和悅的道:“二位兄臺,我們走了,尚請代向岑兄以及其他各位致意,燕鐵衣祝福他們早日康復,再享人生!”薛敬堂與全世暉雙雙躬身:“多謝大當家盛情,更謝大當家成全,大當家一路順風,山高水長,後會有期,請恕我們不遠送了。”雙劍入鞘,揮揮手,燕鐵衣道:“不必多禮,二位,就此告辭!”說著,他轉身插手屠森肩腋之下,半扶半攙,頭也不回的飛掠而去。深夜,“旗斗山”黑暗陰沉,只有這火把照耀著一片山腰平陽,映閃著點點青綠赤紅的焰苗,照著地下的斑斑血肉,那一張張木然僵硬的人臉……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3:59:50

第十六章 山可移 本性難移

只離開“旗斗山”三十多里地,屠森就撐不住了,在這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荒野裡,於晨光微熹中,燕鐵衣費了好大功夫,方才在官道旁不遠的一片斜坡連接著山崗的中間,找著一處淺洞,攀上這片小坡,那座崗子灰禿禿的往下俯壓著,這淺洞,不,說是縫隙還更要貼切些,便在崗腳下像裂開一張怪口般掀張在那裡,洞呈狹長形,不深,高矮剛容一個人直立,倒還相當乾燥,略一清掃,便也顯得乾乾淨淨的了。燕鐵衣又找了一堆乾草鋪在洞裡,再忙著攙扶屠森躺下,緊接著提拎水囊到附近尋找小溪之處汲水,等一切弄舒齊,便在屠森的指揮下開始為這位人王療傷。屠森隨身擁帶著一個皮卷,將皮卷伸展開來,裡面是綴連著各形各式,大大小小的扣環,釦環中便套著一些小瓶小罐,或瓷式木式玉的筒盒,更有些奇形怪狀的精巧器具,真是琳琅滿目,蔚為大觀。燕鐵衣雖對醫道有點粗淺的認識,但見了這個場面卻不禁眼花繚亂,大感無措,屠森勉力半撐起身子,先叫燕鐵衣取淨布沾水為他洗滌傷口,又仔細指點著先拿這個瓷瓶傾多少藥來,再取那個玉盒敷多少藥膏,無論是盛藥的物件,藥形的種類,顏色,分量,甚至使用那一樣器具上藥,屠森都異常謹慎而細密,直將燕鐵衣手忙腳亂的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方才把這樁治傷的工作做完。收拾好了一應雜物,燕鐵衣又看著屠森自懷中另外取出一隻羊脂小玉瓶來,旋開瓶塞,傾在掌心中三粒翠綠色的藥丸合水服下,才長噓一口氣側身躺臥,模樣似是輕鬆不少,燕鐵衣眼睛在看,心裡不禁想──屠森殺人如麻,心狠手辣,但對他自己的性命卻愛惜得緊,只看他對身子的維護珍攝,就知道他是多麼希望他自己長命百歲,青春不老……屠森忽然冷森森的開了口:“你老望著我做甚?”燕鐵衣聳聳肩,道:“沒什麼,我只覺得你的醫術很高明,尤對臨到自療的情形下,不但高明,更且心細如髮了。”哼了哼,屠森道:“江湖浪跡多少年,卻只混來個孑然一身,無親無故,自己若不關懷自己,又叫誰來費心?再說,我對你也不敢太信任了!”燕鐵衣不悅的道:“什麼話?莫不成我還會害你?”屠森沉沉的道:“照說是不會,但我還是小心點好,這年頭,什麼事也不敢保準不出岔。”搖搖頭,燕鐵衣道:“對我也懷疑,未免小心得過了分,我若想要害你,大可明著來,犯不上暗裡坑你,我是個什麼個性的人,你該有數。”屠森眼珠子一翻,道:“信任如同毒藥,燕鐵衣,我就是因為處處仔細,時時自慎,方能在強敵環伺之中活到了現任,而且我尚打算再繼續活下去。”燕鐵衣笑笑,道:“屠森,假設你的習性不改,作風如舊,恕我冒昧的說驚恐怕你就不見得能活到你想像的那麼長久。”瞪了燕鐵衣一眼,屠森冷銳的道:“我知道你是有此心念,燕鐵衣,你巴不得我早死,但是如不了你的意,我會活得夠長久,甚至比你還要長久!”燕鐵衣道:“你別看錯了我,屠森,我其實也希望你多福多壽,然而,與多福多壽相連的,尚得多慈悲,多仁恕,你也是飽經世故的人了,應該看得出多行不義嗜殺的人到底還是多福多壽的少。”屠森粗暴的道:“我只管自己,我認為是便是,非便非,什麼仁義慈悲,雞毛蒜皮的那一套我顧不了這麼多,我活得很好,這麼些年來我一向如此,還不一樣繼續活了下來?也不見遭到什麼橫禍!”燕鐵衣靠著凹凸不平的洞壁坐了下來,淡淡的道:“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屠森,看樣子你是回不了頭了!”屠森輕蔑的道:“回不了頭的是你,燕鐵衣,你迂腐虛偽,做作,圓滑,巧飾,口是心非,完全一套表面功夫,以為我看不出來?”燕鐵衣不慍不怒的道:“日久見人心,屠森,表面功夫是遲早要露破綻的!”大約傷口在扯痛,屠森透了口氣,厭煩的道,“行了,不要再與我說這些了,我不喜歡聽,一派陳腔濫調!”沉默了片刻,燕鐵衣道:“屠森,你的傷,你自己估量著什麼時候才能痊癒!”屠森忖度了一下,道:“半個月可以合口,完全痊癒則可能要個把月以上的功夫才行。”燕鐵衣道:“必須這麼長的日子麼?”臉色一冷,屠森不快的道:“這是我的醫術高藥效特靈,方才能在個把月中完全康復,隨便換了別的郎中,他要在三個月以內治癒我身上的傷,我就跪下來向他叩頭拜師!”燕鐵衣道:“這一點我倒深信不疑。”屠森憤憤的道:“姓燕的,你不要不耐煩,個把月的辰光一瞬即逝,快得很,待到把與管婕妤的那檔子事一辦完,你我便立時分道揚鑣,我不會多牽累你一天!”燕鐵衣愁眉不展的道:“不用你說,辦完了事我也就算還清了債,屆時甭提一天,一個時辰我也不與你多纏夾,馬上就得避瘟疫一樣躲開你,令我頭痛的是,到那一天之前,中間這段日子可就難熬了。”屠森滿臉陰晦的道:“這就要你勉為其難,好歹‘熬’過去……燕鐵衣,此乃你的承諾,也是你的責任,要知道你留在這裡,乃是……”打斷了他的話,燕鐵衣連連點頭:“報恩,報恩,我清楚,我明白,我記得……”無精打彩的他又道:“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呢?總不能在你養傷的這個把月裡,全縮在這荒地野洞中不見天日呀,況且還有些現實問題要解決,譬如飲食啦,生活上不可或缺的一般物品啦……”屠森冷冷的道:“少羅嗦,我們在洞裡至少要住上七天,待到傷口生長肌肉,開始黏合的時候,方可離開,而我尚不便騎馬,你再去替我僱輛篷車,一路往‘大旺埠’去,邊走邊養傷,待到了‘大旺埠’,約莫也就痊癒個七八成了,稍微再休歇幾天,便可按照計劃進行正事。”燕鐵衣道:“這是你在同我商議呢,抑或只是把你的決定告訴我而已?”屠森板著臉道:“商議什麼?你照做就是了!”燕鐵衣頷首道:“我就曉得你是這個意思。”良久,屠森沒有出聲,他臉色在隱隱變化,好似正在回憶著什麼……。燕鐵衣也就默然不響。果然,屠森終於恨恨的開口了:“燕鐵衣,我越想,越覺得你不是個東西!”怔了怔,燕鐵衣道:“怎麼突如其來放出了這一句?我又在那兒叫你看著不開心啦?”屠森咬著牙道:“在‘虎頭溝’的‘彩玉坊’,雖然重創了‘五絕十刃’與韋無名,但卻沒有達到我刀刀誅殺的目的,於‘旗斗山’對付‘八虎將’,除了事先先幹掉一個‘邪虎’辛傖之外,其餘七個人也只是重創其二,殘肢其三,連那婊子賈仙仙都未能殺卻,僅僅打傷了她而已,這次行動,也一樣沒有完成我的心願,將他們斬盡殺絕,追根究底,全是你在當中搞鬼作梗,至少,也是為了你不曾徹底同我合作的緣故!”燕鐵衣平靜的道:“你不要在那裡瞎抱怨,屠森,在‘虎頭溝’‘彩玉坊’與‘五絕十刃’同韋無名的拚鬥中,我替你擔了多少風險?擋住了多少危難?不是我,你即使未曾與他們同歸於盡,也逃不過那一顆炸藥暗器,‘旗斗山’上,你身掛重彩,若非我一力相救,你能豎著下山?早就橫過來了,我答應你的事沒有一件不兌現,我幫你掠陣,為你承擔壓力,分散敵手,危急時救你出險,俱偕一一做到,我那一點不夠紮實?你這句?不是東西,真叫傷人的心!”屠森火辣的道:“但你原可更進一步支持我,如果你幫我敵住他們的主力,我就能以逐一殲殺他們,退一步說,你便是在我同對方拚搏之間助我幾次,我也有把握乘隙斬殺敵手,你卻沒有如我希望的那樣做,害我兩次報仇之舉,都弄得虎頭蛇尾,不上不下,又耗了力,又沒落個徹底了結!”燕鐵衣道:“屠森,我只幫你到我所答應的程度,我沒有說直接助你下手殺人,我就不能那樣去做,至於當時情形如何處置才適當,那是我的事,我自會斟酌忖度,只要我沒有違背承諾,你就不能對我有所責難,否則,便是你的偏執了!”屠森懊惱的道:“我實在不明白,像你這樣報恩,到底算幫了我多少忙?”燕鐵衣道:“幫大了。”屠森冒火道:“幫大了,你倒是說說看,有多麼個大法?”燕鐵衣和緩的道:“如不是我,屠森,你便有三條命,如今只怕一條也不剩了!”咕嘟了一聲,屠森沒說話,但由眉梢眼角的神韻上來看,顯然他對燕鐵衣並未諒解,仍然抱著極大的不滿與怨恨!燕鐵衣也知道屠森的想法,但他毫不覺得氣憤──因為他深切明白,屠森壓根就不是個可以和他講通意念的對象,更不是個肯講道理體諒他人的人!屠森在一陣憋著氣的僵窒之後,又生硬的開口道:“‘五絕十刃’與韋無名那檔子仇怨,固不能了,以後我還會想盡方法再找他們算帳,‘八虎將’和我之間的這股子恨,更難以消除,尤其岑二瘸子與賈仙仙這一對狗男女,我對他們恨之入骨,食其內,寢其反,凌遲碎剮,挫骨揚灰,猶不能使我解恨,只要我一息尚存,有任何可能傷害到這兩個姦夫淫婦的機會,我都將毫不考慮的去進行,我要叫他們痛苦哀號,生死不能,叫他們受盡人世上所有的折磨,再讓他們眼睜睜的,一丁一點的趨向滅亡。”燕鐵衣沒有回答,僅是靜靜的看著屠森。臉頰的肌肉微微痙攣,鼻窪兩側與唇角的下垂處便形成一片大略的三角陰影,屠森的模樣,在這時看上去更為酷厲狠毒了,不帶絲毫人的氣息:“燕鐵衣,可能你沒有真正體驗過‘恨’的滋味,這個‘恨’字,不光是它表面上那樣一個字而已,甚至它所包涵的意義也形容不了確實的感受,燕鐵衣,恨是一種齧噬,一種刺戳,一種火炙的痛苦,它絞腸剜心,錐骨裂肉,它像一副枷鎖,帶刺的枷鎖,它套著你的不只是你的身體,更是你的精神,你的靈魂,你的自尊,它充滿了暴戾,是一切折磨的組合,殘酷又毫不容情,它會虐待得你發瘋發狂,發痴發癲,你走到那裡,它便如蛆附骨,如影隨行,如一個惡魔盤據在你心裡,它太可怕,太可憎,太可厭……”燕鐵衣仍然一言不發,仍然那樣看著屠森。嗆咳了幾聲,屠森稍顯激動的道:“而消除‘恨’拋脫‘恨’的唯一方法,便是將那‘恨’的起源毀掉,由物體引起的‘恨’,便毀滅那物體,由人引起的恨,當然只有將人毀滅,除此之外,再沒有更好的方式,說些天官賜福或仁義道德的話,都是空談,都是不著邊際的虛言,根本解決不了身受者的痛苦……只知道用空話去勸解別人忘卻恨,或寬宥恨的人,是世上最不負責任的人,最可惡的人,因為他不明白‘恨’的殘虐,不知道身受者的委屈無奈,更因為他自己沒有遭到‘恨’的侵蝕!”燕鐵衣只是微微嘆了口氣。屠森像是十分疲乏,他喘息了一會,道:“你同不同意我的話?”燕鐵衣平靜的道:“有關你對仇恨的解說以及感受,我完全同意,但是,不同意的是你忘了一件事。”屠森睜大雙眼:道:“什麼事?”燕鐵衣緩緩的道:“產生這種,‘恨’的原因,屠森,恨要有足夠的支持力量才恨得深,恨得重,恨得如此強烈,而且恨的力量與來源要正確,方才恨得有聲有色,但你的恨,恕我冒昧的說,起源卻頗值斟酌──大部分是你自己造成的,更講得明白些,是你自己找上這些事去生恨,由你造成恨的起源,所以,你是咎由自取,完全是自己把自己推進了自我煎熬的火坑中!”閉上眼,良久,屠森才沉重的道:“那麼,你是說,過錯在我?”燕鐵衣坦然道:“是的,過錯在你。”頓了頓,他又道:“你劫鏢殺人,又連續傷害苦主師徒,所以才造成與‘五絕十刃’韋無名等人的爭端,你虐待你的女人,藐視她的存在,逼她離你而去,進而演變成你同‘八虎將’的──,在管婕妤的地盤裡打劫逞暴,明裡是無顧她的尊嚴,影響她在當地的威信,暗裡,是抽她的後腿,削弱受她庇護的一般商旅對她的敬仰,就好像在你的家門前毆打你的鄰居,而不將你置於眼中一樣,她找你算帳,其起始之原因尚是由你造成……種種端端,屠森,這恨全是你自己堆砌的,也是你將自己侷促在你堆砌成的恨之石堡裡。”慢慢睜開眼,屠森的瞳孔深處就似在燃燒著兩把火,在伸縮著毒蛇那猩紅的蛇信,狠厲極了,也兇邪極了,他低沉的道:“燕鐵衣,你竟敢對我這樣說話?”燕鐵衣戒備的道:“屠森,難道你不喜歡聽實言?”屠森注視著燕鐵衣,道:“這不是實言,一切違揹我心意,不為我所喜的話都不是實言,我厭惡的事情亦就是錯誤的事情,總之順著我意願的才是好的,拂逆我意願的就是罪過,你知道麼?”燕鐵衣道:“這只是你自己才如此認為,屠森,其實此乃莫大的荒謬,張狂,跋扈,蠻橫,加上至極的不可理喻,屠森,你要明白,在這人間世上,你並非唯一的主宰,事理的準法,你也沒有掌握無可抗拒的權力,尤其你沒有一套以非為是的魔術本領,憑什麼你要這麼任性放肆到幾近瘋狂的地步?”屠森喃喃的道:“一把刀,夠不夠?”燕鐵衣搖搖頭,道:“有比你更快的刀,屠森。”哼了哼,屠森道:“誰都知道天下之刀,數我最快!”燕鐵衣道:“那是有形的,有限的,屠森,還有無形的,無限的刀,在人心裡!”屠森道:“沒有用。”燕鐵衣道:“不敢說,屠森,這些無形的刀,往往便會聚成一股澎湃的力量,一片憤怒的浪潮,那股力量雄渾無比,不是你手上這柄有形的刀所能抗拒於萬一的!”屠森冷冷的道:“我尚未見過。”燕鐵衣道:“如果你迷途不返,一直像這樣兇橫下去,你遲早便會遇上,而那時,你便千悔萬悔,也再來不及了。”屠森不屑的道:“試試看!”燕鐵衣道:“世上有些事,只有試一次的機會,試過以後,永無第二遭了。”屠森道:“任你怎麼說,我都不信!”嘆了口氣,燕鐵衣道:“你會信的,當到了那一天,那一刻……”屠森奇異的瞪著燕鐵衣,道:“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燕鐵衣安詳的道:“不會感念我,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咬咬牙,屠森道:“我想殺了你,燕鐵衣,自‘虎頭溝’開始,我無時無刻不想殺你,這個念頭越來越強,越來越烈,但從未像此時這麼迫切過!”燕鐵衣安詳的道:“沒有出我意料之外,屠森,我早曉得你視我亦如仇敵,但我尚可忍耐,因為一個忠諫者,往往受到對方的忌恨。”屠森狠毒的道:“你要注意,燕鐵衣,對你而言,我已是盡到最大的耐心,我生平從未容忍任何一個人像對你這樣的容忍過,但你必須放明白,一旦我的耐心完了,不能再忍受你了,你也就宣判了死亡的命運!”燕鐵衣淡淡的道:“對你,你很容忍,不錯,但若說你一朝不容忍我,便是我生命的終結,那也未免言之過分,屠森,你這‘天下第一刀’對別人去耍,在我燕鐵衣面前,只怕就未見能像你對付其他人一般隼利了!”屠森緩緩的道:“看樣子,你是真想嘗試一下?”燕鐵衣微笑道:“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當然奉陪。”屠森的雙目中宛似流燦著淋淋血光,他陰鷙的,卻全心全意的道:“早晚,燕鐵衣,我會如你的心願。”燕鐵衣和悅的道:“無遠弗屆,隨時候教。”屠森的唇角抽搐了幾下,沉沉的道:“你太狂,也太靈,燕鐵衣,遲早是我的心腹之患!”燕鐵衣輕輕的道:“那全看你願不願意我成為你的心腹之患?”側臥的身子微微轉動,屠森沙啞的道:“燕鐵衣,我不在乎你!”點點頭,燕鐵衣道:“你無須‘在乎’我,屠森,只要你‘在乎’你的行為就行。”短暫的岑寂之後,屠森蕭索的道:“這一輩子,我都會依照我自己的方法去為人行事,燕鐵衣,你左右不了我,更威脅不了我,你不行,任何人都不行!”燕鐵衣低喟道:“我說得不錯,一開始我就說得不錯,屠森,你真是病入膏骨,無可救藥了!”屠森冷淡的道:“在我看來,你才是!”燕鐵衣道:“是非自有公論,並非單憑自己的意氣來下結論的,屠森,那樣就顯得幼稚了。”濃眉上揚,屠森強硬道:“我早告訴過你,我就是‘公論’,我就是是非,我就是代表所有的一切!”話談到這裡,就像船觸了礁,還能再朝那裡進行?燕鐵衣對屠森是完完全全的失望了,一個人,執迷不悟到這等地步,尚如何再超渡他,點化他,自懸崖之側拉他一把?站了起來,燕鐵衣轉身朝洞外走去。屠森冷寞的在他背後開口:“你到那裡去?”燕鐵衣彎下身子趨向洞口:“到外面走走,透透氣,散散心,這裡太叫人覺得翳悶。”屠森提高了嗓音:“別忘了我必須有人侍候,早點回來!”燕鐵衣頭也不回的鑽出洞口,是的,他看得不錯,屠森就是那樣的典型除了他自己,心目中永遠不會有第二個人存在!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0:37

第十七章 狠冠絕 冷血鑄孽

在這蝸洞似的確穴裡蟄伏了七天,在屠森來說,因是相當難受,對燕鐵衣而言,尤其痛苦,因為屠森帶傷在身,目的是為了休養,有其必須忍耐的理由,但燕鐵衣好端端的一個人,卻也硬被拘限在這不見天日的蝸洞附近,又陪伴著這麼一個與他格格不相入的人王,可就夠苦了。今天,已經到了第七天,也就是屠森認為可以上道的日子,一大早,燕鐵衣便迫不及待的趕向前面的鎮甸去租車,最近的一處鎮甸也在四十多里以外,一來一回八九十里地,他希望午後可以走得成──對於屠森,他侍候得自覺像二十五孝了。燕鐵衣走後沒有多久,屠森便獨自撐著起來伸腿,這些天,他也被憋得不輕,悶得心慌,拗斷了一根樹枝權充柺杖,一個人步履蹣跚的走到坡下路旁,覺得累了,揀了個地方坐下來歇息。他歇息的所在挑得很好,很隱密,是一叢雜樹的後面,路上的動靜他看得很清楚,但走在路上的人若不接近,卻看不著他。這不是杞人憂天,屠森的顧慮很有道理,此地隔著“旗斗山”太近,他要掩蔽點行藏,不希望被“八虎將”的人發現他的蹤跡,否則,在他目前的情況下,就不是一樁有趣的事了。天氣很好,日頭曬著雖有點躁熱,但坐在陰涼裡便又是另一番感受了。屠森悠閒的坐在那裡眺望遠近的景色,看久了,便膩膩味味的打起盹來,也不知道瞌睡了多長的辰光,一陣轆轆的車輪滾動聲突然將他驚醒!車輪的聲音不急不緩的徐徐接近,屠森眯著眼望過去,呃,是一輛單轡拖的木罩殼馬車,他抬頭看看天色,還早嘛,燕鐵衣來回八九十里路,會這麼快就把車僱回來了?他正在疑惑,那輛木罩殼馬車卻並未在坡下停頓,管自沿著官道朝前馳去,前座上那個穿著一身短襠的車伕,卻像在尋找什麼似的探頭探腦往四邊打量。屠森微微朝後縮了縮,他已確定這輛車不是燕鐵衣所僱的了,那車伕雙眼到處巡邏,屠森不願被對方發現,心裡卻有些著惱,他不知道趕車的那仁兄在尋視些什麼?又想找些什麼?忽然,那輛木罩殼馬車在三十多步前停了下來,趕車的扭頭對著車窗裡不知說了幾句什麼,匆匆奔下馭座,一邊東張西望,一面對著這片雜樹叢便奔了過來。屠森看在眼裡,不覺有些怔忡與驚疑,他搞不清楚,那漢子朝這邊奔過來,到底是什麼意思,有什麼企圖?屠森自認並沒有被那人查覺行藏,而四周又無甚值得對方如此發生興趣的事物,他這麼急切的停車跑過來,是叫什麼吸引住了?正在迷惘間,那漢子業已奔近,不但奔近?更一個蹦子跳繞向雜樹叢之後,屠森這時想要躲避,卻已來不及了。那漢子跳了過來,伸手就扯開了褲腰帶,手忙腳亂的往下褪褲子,他剛把褲腰拉到一半,抬頭處,又嚇得“猴”聲怪叫,差點一個筋斗倒仰回去──他這才看到,屠森正坐在對面,滿臉嚴霜,目光炯炯的瞪視著他!面青唇白的,那漢子抖索索的指著屠森,哆嗦著道:“我的天爺……你………你是幹啥的?坐……坐在這裡搞什麼名堂?悶不吭聲的,險險呼嚇破我的膽……”屠森凝視那人,緩緩的道:“你跑來這裡又想做什麼?”對方抹了把冷汗,餘悸猶存的道:“我?我是來方便的呀,一泡尿差點漲破了肚皮,這一路上來偏又少掩遮,時刻都有行腳經過,難得找到一處可以方便的地方,好不容易看準了這裡,又竟遇上了你這麼一號祖宗,還幾乎嚇得我把這一泡尿撤進了褲襠裡。”屠森素性多疑,他不禁打量著說話的漢子──結結棍棍的身架,黑臉膛,細眉毛,腫眼泡,滿臉絡腮鬍子,長相有點粗,但江湖氣卻極少。那漢子左盼右顧,急著道:“這位呃,老哥,你避一下吧?當著你的面拉開褲子撒尿,總不大合宜,你說是不?我這裡急得業已像什麼似的了!”屠森冷峭的道:“一個大男人,隨便那裡都能方便,為什麼還如此尊重其事的這等避隱法?莫非只為撤泡尿也要挑處好風水地?又把車子停得恁遠,約莫生怕那股尿騷薰著了車裡的寶貝?”那漢子忙道:“你這就有所不知了,老哥,我何嘗不曉得在路邊便可解決?但車子裡坐的可是兩位女眷呀,更且不是尋常的女眷,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如此放肆。”屠森轉頭自叢密的枝杆間隙裡,朝車子停著的地方瞄了一眼,他冷沉的道:“不尋常的女眷?什麼樣不尋常的女眷?皇親國戚?”這車伕往前湊了湊,神秘兮兮的道:“好叫你得知,車上的兩位女眷,雖不是皇親國戚,但在這周圍幾百裡的地面上來,說也就和皇親國戚差不多了,一位是‘旗斗山’‘八虎將’大當家岑舵把子的出閣女兒,一位是大小姐的貼身丫環。”說到這裡,他不覺頗有點“與有榮焉”的沾沾自喜味道,好像出這趟車,轉彎抹角與“八虎將”攀上了點交道,也就無形中挺得直腰桿了──這位仁兄做夢也想不到,這幾句話一出口,卻業已給他自己貼上了幾道加急的“催命符”!屠森面無表情,慢吞吞的道:“岑二瘸子有個女兒?”那車伕面色一變,神色驚惶的連連搖手:“呃……這位老哥,你說話可得小心點,稱呼岑大當家的渾號乃是大不敬,萬一被他手下的什麼人聽了去,就是自找麻煩了。”屠森忽然溫和的一笑,道:“我是說順了口,你別見怪,夥計,你剛才說,車上坐著的兩位女眷,一個是岑大當家岑雲的出嫁女兒,一個是這位少奶奶的貼身丫環?”胸膛一挺,這一位道:“一點不錯,莫非我還會騙你?是因為街頭騾馬行的廖老闆賞識我,在接到那邊的知會後方才叫我出車,廖老闆知道我做事仔細,懂規矩,我這輛車的騾兒又溫馴,而我小李鬍子的馭術又是‘六通橋’那一帶有名的。”屠森像是全沒聽到這小李鬍子在說些什麼,他諱莫如深的道:“岑雲這出嫁女兒住在‘六通橋’?他為啥又突然趕回孃家?”小李鬍子似乎已忘了內急了,他表現著他雖是個趕車的,卻大不同於彼類的權威身分,壓低了嗓門,一派慎重的道:“我說與你聽,老哥你可千萬不要向外傳,前幾天‘旗斗山’‘八虎將’的老窯裡出了岔子啦,被兩個武功極高的仇家找上了山門,一場昏天黑地的拚殺下來,‘八虎將’的幾位大爺受創很重,但到底把那兩個仇家給宰了,岑家大小姐就是在得到山上出事的消息後,急著趕回探視她爹。”屠森“哦”了一聲,點頭道:“‘六通橋’距此約有兩百多里路,自傳到信息,岑姑娘再往這邊趕可不須五六天的時間?車子走得到底較慢。”小李鬍子忙道:“不算慢了,兩百六十里地,我只走了三天便近邊啦,換了別人趕來,怕不要個四五日?再說,車上是婦道人家,要急,也急不來。”屠森笑臉道:“那兩個上‘旗斗山’去尋仇的人,你方才說已經被‘八虎將’幹掉了?”嘿嘿一笑,小李鬍子道:“可不,兩個膽大包天的傢伙,一個也沒活著出來,全吃‘八虎將’的大爺們給掠下了,不是我說,那兩個人就算是兩個人王吧,也不應這麼個狂法,他們該打聽打聽,‘八虎將’的八位大爺是怎麼回事?人家一個個都懷有一身絕技,功高蓋世,勇猛無雙,水裡來,火裡去,上天捉飛鷹,越嶺搏猛虎,入海擒蛟龍,那等的能耐,豈是輕易招惹得的?可笑他兩人卻楞著往山上闖,在‘八虎將’的大堂前撒野肆威,那不叫自找黴倒叫什麼?任是他兩人功夫也不差,傷了那八位爺中的幾個,但搭上了性命,說起來也是不值呀!”屠森淡淡的問:“岑雲那女兒,多大啦?”小李鬍子笑道:“二十三了,打十九歲出嫁給‘六通橋’‘鄭家油坊’的少東鄭有為相公,算算也近四個年頭啦,我還記得她嫁過來的那年……”屠森打斷了小李鬍子的話,神情古怪的道:“小李鬍子,剛才你說,你做事仔細,懂規矩,尤其駕車的功夫高人一籌,這都是你的些好處,是不是?”怔了怔,小李鬍子道:“是呀,怎麼啦?”屠森陰惻惻的笑道:“可是,你有一樁缺欠,大大的壞處,你自己知不知道,別人有沒有告訴過你?”小李鬍子迷惘的道:“呃,我卻不曉得我什麼地方像你說的這樣?”屠森眯著眼道:“你太多嘴,小李鬍子。”張大了嘴巴,小李鬍子又趕緊再合上,乾嚥著唾沫道:“老哥,你別說笑了,我可一向不是個愛傳話的人。”屠森伸出大拇指來點了點自己:“我就是七天前上‘旗斗山’找‘八虎將’尋仇的主兒,我沒有死,並且更重創了那八個沽名釣譽的無能匹夫,小李鬍子,你卻聽風是風,聞雨是雨,在這裡附會盲從,胡說八道,瞎了雙狗眼替他們吹噓掩遮,正是一丘之貉,是可恕猶不可恕,該殺之至!”一下子僵住了,小李鬍子面青唇白,禁不住混身慄慄發抖,他直著眼,歪著嘴,只曉得不停朝裡吸著涼氣哆哆嗦嗦的道:“什什麼?你你……你就是那………那上‘旗斗山’攪攪擾的人?老哥……老哥你可……別別嚇唬我……我我不信就這麼巧……天地蕩蕩……恰會叫我遇上……”屠森煞氣盈眼的道:“信不信是你的事,混帳東西,你這條狗命卻不容你再活下去了!”小李鬍子一邊往後倒退,一邊急忙搖手:“老哥,老哥,你,你不要胡來………就算你是那個人王,我與你也無怨無仇,你你……你怎能對著我下這毒手?”哼了哼,屠森半步不動,聲音狠得帶血:“你和我在這裡朝了面,又正在替姓岑的那一家子幹活,就這兩樣已足夠死有餘辜,舉凡與姓岑的任何有關連的人事物,都該斬盡殺絕,寸草不留!”小李鬍子的那一泡尿,早已化成了冷汗溼透衣衫,他呼吸急促,驚恐至極:“老哥……老哥……我斷不會洩露你的行跡……我也可以馬上不替她們趕車,轉身就走,……老哥……你可害不得我……我沒有得罪過你過!”屠森冷酷的道:“現在求饒,業已遲了。”說著,他猛然往前跨步──由於他想要以這種較為強烈的動作震懾對方,這一跨步便不禁用力了些,牽動傷口,痛得他身子一弓,臉色都變了!正在又驚又怕,打算抽冷子奔逃的小李鬍子,見狀之下不覺先是迷惑,繼而竊喜,現在,他忽然另發奇想,乾脆不跑了。不但不跑,反而往上湊近了些!一陣子痛苦的抽搐過後,屠森透了口氣,緩緩直起腰來,剛以衣袖拭去額頭上的汗水,也同時發現那小李鬍子的異態!小李鬍子打量著屠森,口氣與方才的情形是截然不同了,竟是強硬得緊:“喂,你說你是前幾天上‘旗斗山’撒野的那個人,就算你是吧,你有什麼憑證證明你是那個人?還有,另外一個呢?”屠森不曉得對方在搞什麼鬼,他有些不解的道:“你是什麼意思?”小李鬍子雙手叉腰,擺出一副狠像:“孃的,老子險些便吃你糊住了,憑你這副熊樣,也會是敢上‘旗斗山’發威的人物?明明傳聞那兩個人都已死了,你卻他娘打橫裡鑽出來硬要頂這口缸,不消說,你便不是那兩個人的同黨,也必然與他們有著牽連,賊頭賊腦躲在這裡,八成是刺探虛實觀望風色來的,老子今天先擒住你,好歹困你回山上領賞報功!”原來如此──屠森不覺又好氣又好笑,他慢條斯理的道:“你小子居然打的是這個主意,我只怕你一頭撞進黃泉道上,還不知道是怎麼個去的呢?”小李鬍子早已拿定了主見,他斜吊起一雙眼道:“去,去,去,少他娘又來裝狂賣狠,活像真的一樣,看看你自己這個架勢吧,混身帶傷,離死只差一口氣,連兩條腿全拖不動了,尚敢煞有其事的威嚇於我?活該我小李鬍子走運,這一遭就要反擒住你大大露臉──孃的皮,也幸虧我機靈,看出了你的破綻來,老子若真個被你嚇跑了,丟人不說,這一樁功勞也就白拋啦?”怪不得這小子原先一副窩囊像,唯恐逃命不及,眨眨眼,就全反過來了,更兇橫得叫人迷糊,屠森這才想到,小李鬍子是欺負他一身帶傷!淡漠的,屠森道:“來吧,我就站在這裡,有本事,你就困了我去報功領賞!”小李鬍子一捋兩臂衣袖,露出了結實粗壯的肌肉,他更作勢舉臂,使肌肉更形突虯墳起,瞪著眼,咬著牙,他兇巴巴的道:“你就認了命吧,誰叫你露了底來?這就叫‘弄巧成拙’,你想擺空架子嚇我,如今說不得我就要好生收拾你了!”屠森平靜的道:“請。”小李鬍子猛一挫身,張牙舞爪的便往上撲:“好狂徒,你還不……”“不”的下面那個字,便如同小李鬍子憋在肚皮裡的那泡尿一樣,永遠掙不出了──“巨蘆刀”的刀鋒斜過小李鬍子的胸膛劃過,幾乎切進了他半個身子,血沫與被削斷並擠而出的腑臟碎糜揚飛半空,這些過程的始終,只蘊於寒芒的一閃而沒。歪咧著嘴巴,僵直的伸出舌頭,小李鬍子連哼全沒哼出一聲,雙手略一揮舞便仆倒於地──如果在他死前尚來得及思想,他一定會後悔他這“報功領賞”的念頭可是起得大大的謬誤了!屠森眼皮子也沒撩一下,拄著樹枝,步履滯緩的轉出這叢雜樹,直向官道前面停著的那輛木罩殼車走去。這時,車子的後門剛好啟開,一個十八九歲,眉清目秀白白淨少女怯生生,又急惶惶的踩著腳踏下來,一邊口中聲音不大卻相當迫切的叫:“小李鬍子,小李鬍子,你到那裡去了?快點回來趕車呀,少奶奶可急壞啦……”閒閒的,屠森逐漸接近了那輛木殼車,也接近了那個一身淺綠衣裙,丫環模樣的少女……那少女也發現了屠森,她先是怔忡,繼而羞怯的低下頭來,但是,等到屠森來在身邊,她卻鼓足勇氣,十分靦腆的啟聲招呼:“請問──這位大爺……”站住了,屠森和藹的道:“有什麼事?”少女羞紅著一張清水臉兒,垂著目光道:“這位大爺,請問你方才可曾看見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趕車大哥?”屠森淡淡的道:“是不是很結實的身子,黑臉膛,細眉毛,睡眼泡的那麼一個人?”連連點頭,少女不由仰起臉來,接觸的是屠森那抹和善的笑容,於是,她益發放心的道:“可不,那就是他,小李鬍子,大爺,我們打通‘六通橋’來,要往‘旗斗山’去,小李鬍子是替我們趕車的車伕,他剛才這裡停車,說……說……”臉兒更紅了,少女講不出“方便”兩個字來,期期艾艾了半晌,方才接下去道:“他說有點事,叫我們主僕倆等一下,但一去這麼久全沒回來,四周又不見人影,不知死到那裡去了,把我家大小姐都等急啦……”屠森伸手朝右前方的一處路邊窪地指了指,道:“我看見他好像是鑽到那個附近去了,這麼久,大概……唔,出恭吧?”那少女飛紅著臉吶吶的道:“這死人……”屠森四處一望,裝做一副熱心熱腸的樣子:“這樣吧,小姑娘你先上車,我在前頭牽著馬將車拖到那裡,你們主僕便在車上等著,我再下去幫你們吆喝兩聲,催他出來。”少女感激的道:“這位大爺,麻煩你真不好意思,全是小李鬍子害人。”擺擺手,屠森親切的道:“不客氣,出門在外嘛,誰也會有個不便處,何況二位都是婦道人家?些許小事,自可代勞,小姑娘,你上車吧。”又是連聲道謝,少女上了車,關好門,於是,屠森便繞到前面牽著馬轡頭,將這輛木罩殼的馬車一直拖到那處窪地邊。這塊窪地斜沿向下,底部是平的,然而從路邊開始便蔓生著及脛的野草亂,並一直延伸向下,站在路上往下望,盡是萎萎雜草,蓬長掩隱,根本便看不到底部是個什麼情形!屠森很滿意,臉上浮起了猙獰狠酷的笑容,他回頭望望車子──可憐車中那兩個姑娘尚不知厄運臨頭,正在被人往俎板上送!一剎那間,屠森猛然牽馬自大路轉向窪地,他動作如風,硬拉著馬兒朝下奔,馬兒掙扎著,嘶叫著,車身在顛震,在搖晃,在跳動,就在馬嘶車撼,又如雜著女人的尖叫驚呼裡,這輛車便轟隆嘩啦的衝到窪地裡,由於勢子太急太猛,又一下子側翻過去!屠森忍住身上傷口的痛楚,一咬牙,刀起如電,“拍”的一聲便將一顆巨大馬頭血淋淋的削拋於丈外,然後,他不顧車箱裡那種悽怖的哭叫,來到業已震開的車門後,先一伸手,抓著頭髮把那綠衣丫環拖了出來,那可憐的少女已是釵橫鬢亂,秀髮蓬散,額角也碰破了一大塊,血淋淋的好不慘然。屠森一把將那少女拖出,那少女驚恐欲絕的大睜兩眼,淚水汪汪中,尚不及出聲求饒,“巨蘆刀”的鋒刃已深深透進了她的心臟!“嚶”的慘哼了一聲,這少女全身一挺,抽搐了幾次,便軟塌塌的垂下了頭,寂然不動了。屠森拔出血汙的刀鋒,看也不看那少女一眼,回身又鑽進了車箱,拎著另一個女子便橫拖直曳的又扯到了車外!這是一個比那綠衣丫環年紀稍大的少婦,二十三四歲的模樣,體態豐腴,膚色白晳細嫩,長像只算中人之姿,一張圓圓的面龐,眉宇目梢,隱隱然有幾分岑二瘸子岑雲的神韻!這少婦的黑髮也散開了一邊,釵鈿落地,眼角大概撞著了什麼,烏瘀了一大塊,嘴唇也滲著血,再加上滿臉的恐怖驚悸之色,模樣悽慘得緊。屠森的“巨蘆刀”寒凜凜的比在少婦咽喉上,他扭曲著面孔,暴烈的低叱:“你是不是岑雲的女兒?”少婦的身子像篩糠似的發抖,她驚嚇過度,哭泣著語不成聲:“是……是………我是……我姓岑……不……我姓鄭……我叫……叫鄭岑巧貞……”屠森以口咬刀,猛一把撕裂了岑巧貞那襲繡工精緻,質料高貴的紛紅縷刺百蝶兒的羅衫,又瘋狂的將她中衣撕碎,最後,一條小紅肚兜也揚上了半空。岑巧貞似是已被嚇呆了,驚痴了,她不知道掙扎,也忘記了叫嚷,只是一雙眼震駭驚怖的直直瞪視著不遠處她那貼身丫環僕俯在血泊中的屍體,瞪視著那邊失去了頭顱的馬身。在那一身雪白豐滿的皮肉眩映中,在那玲瓏凸凹的明暗影像浮現裡,在屬於女人特有的肌骨馨香誘惑下,屠森插刀身邊,不顧一切,恍同餓虎撲羊般壓了上去!有如一陣狂風暴雨的肆虐,像浪濤的澎湃洶湧,這是一闋邪惡的,兇猛的,殘酷得毫無人道的蹂躪之曲!良久……屠森滿足的噓了口氣,吃力的從岑巧貞身上爬了起來,他一面穿衣,一面注視著仍然和方才承受強暴時一樣,姿勢絲毫未變的岑巧貞,他發覺,岑巧貞的臉上是一片木然,一片僵硬,一片凝固的驚恐形態,兩隻眼依舊直楞楞的瞪著她那婢女的屍體,瞪著那失去頭顱的馬身!俯腰抓著岑巧貞的頭髮拉得她半坐起來,屠森惡毒的咆哮:“小婊子,你聽清楚,我是屠森,七天前上‘旗斗山’尋仇,重創了你那老朽父親及另外七個廢物的人就是我,你那無恥無義的父親勾引了我的女人,我就玩他的女兒,這叫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一報還一報,懂不懂?”岑巧貞雙眼直視,茫然又空洞的瞪著屠森,吶吶的毫無平仄的道:“我姓岑……不……姓……鄭我叫鄭岑巧貞……”右手翻飛,重重兩記耳光,摑得岑巧貞頭臉歪揚,鼻口濺血,屠森扭著面孔怪叫:“小娼婦,臭婊子,你爹搶了我的女人,我就強姦他的女兒,這就是那老王八蛋的報應,聽明白,到了陰曹地府,別忘把原由說清,好讓閻王老子知道這筆帳該朝誰的身上記!”岑巧貞似是已不覺得痛,不知道怕了,她仍然直直瞪著一雙眼,於頰腫唇裂中,鮮血津津的重覆那幾句話──僵硬又空洞:“岑……不……我姓鄭……我是鄭岑巧貞……我姓岑……不,姓鄭……我叫鄭岑巧貞……”望著手中抓牢的女人,屠森亦不覺一股寒氣沿自背脊升起──這女人業已被嚇痴了,驚瘋了!猛一咬牙,屠森手掌一翻““巨蘆刀”又準確無比的穿進了岑巧貞的左胸,鮮血湧處,岑巧貞甚至連哼也沒哼一聲,就像那樣──雙眼直瞪,嘴唇微張著,仰頭向後的斷了氣!就似拋開一把汙穢的垃圾一樣,屠森急速將岑巧貞的屍身推出,然後,他艱辛的站立起來──此刻,他才發覺自己混身痛楚,宛如要被撕裂般的火炙感覺,幾乎令他搖搖欲墜!他檢視自己,汗透衣衫,血漬浸染,也不知是方才沾染上那兩個女人的血,抑是他自己身上傷口迸裂時流出來的血,總之,狼狽不堪!透了口氣,他試著舉步,卻頭重腳輕,飄飄晃晃,像每一步全踏進了雲端裡,站住腳,他顫巍巍的伸手入懷,又取出那隻羊脂小玉瓶來,旋開瓶塞,仰起頭一口氣吞了五顆翠綠色的藥丸!這種藥丸,是屠森自己採集藥材,精心煉製而成的,對於止血生肌,平和中氣俱有神效,他一連服下五粒,便又坐下來開始調息休歇。過了片刻,也許是第六感吧,屠森老覺得心神不寧,惴惴難安,直覺中,他老感到這裡不只是他一個人,就好像在附近什麼隱密所在,尚有另一個人在望著他一樣,使他混身泛冷,如芒在背……陡然間,他扭頭回視。這一看,差點使他失聲駭叫起來,沒有錯,就在身後兩丈許處,野草飄搖中,一個人正凝視著他──燕鐵衣!四目相對,屠森不由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他永生永世也不會忘記,燕鐵衣在這一瞬間裡的眼神與表情!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1:14

第十八章 齧心痛 河濁氣戾

燕鐵衣挺立在那裡,僵硬得彷佛石塑木雕,兩眼睜得幾乎破裂,目光中泛映著盈盈的血彩,又像噴射著紅毒的火焰,他臉上的肌肉扭絞,好像在忍受著什麼錐心刺骨的痛苦,而他的牙齒深深陷入下唇,血絲隱隱滲現,他的整個形態,便由這樣無比的憤怒、悔恨、失望、沮喪、悲駭、與辛酸所組合了,表露得淋漓盡致,強烈尖銳至極!屠森忽然有些瑟縮,他避開了燕鐵衣的目光,別過頭去,強欲掩飾什麼似的故意重重呼吸著,一次又一次。緩緩的,燕鐵衣一步一步朝這邊走近,他的步履沉重,宛似拖著萬鈞之物,而他的面容在這時更顯得憔悴與晦澀,他像忽然變得蒼老了,臉上,再也找不著絲毫那種天真的神韻,童稚的表情,他宛如一個剛剛受過絕望打擊的落拓浪者,表裡之間,俱是一片灰暗。屠森沒有說話,燕鐵衣也沒有說話,彼此皆是那樣的僵寂與冷寞,彼此也都感覺得到那樣的距離同隔閡,彷若兩個相對的三角錐形態與意議上,充滿了尖銳及火辣!屠森站著沒動,燕鐵衣極其緩慢的在四周繞巡了一圈,當然他更清楚的看明瞭一切,看明瞭翻傾的車體,失去頭顱的馬身,那丫環的屍體,以及,岑巧貞裸袒的遺骸──對於岑巧貞的面孔,他特別注視了良久。燕鐵衣依然默無一言。最後,屠森實在忍受不住了,這股沉重的翳悶與僵冷,幾乎將他的心肺壓炸,突然間,他嘶啞的大吼:“你少管我的事,燕鐵衣,你算什麼東西,你想什麼來指責我?我想如何就如何,要如何便如何,我這是報仇,你知不知道?這叫報仇,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岑二瘸子勾引我的女人,我就強姦他的女兒,我要叫他痛苦終生,悔恨終生,我要使他睡夢也不得安寧,我叫他時時刻刻不忘這樁慘事是因他造成,我要叫他一輩子都在心靈上,精神不如死,活也活在魘境那般的悽惶恐悸裡,我要他發瘋,發狂,家破人亡……”目光冷峭的看著屠森,燕鐵衣依舊沉默不響。屠森面孔漲得赤紅,兩眼凸突,口氣四濺的大叫:“你,燕鐵衣你不用假正經,假道學,你純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欺世盜名,沽名釣譽,偽君子,真小人,混帳透頂,卑鄙齷齪,掛著黑道大豪的招牌,淨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你是個下九流的鼠輩,戴著假面具的毒夫,你不準管我的事,而諒你也不敢管,我不聽你那套陳腔濫調,胡言亂語,我有我的行事方法,有我的主觀思想,你算老幾?呸,也配來左右於我?你住口,不準狡辯,你什麼也不是,只堪稱個刁猾奸狡之徒,我比你要清高得多,堂皇得多,同我相比,你只有為我提鞋的分……”燕鐵衣看著他,嘴唇緊閉,額頭兩邊的“太陽穴”卻不停的,急速的跳動!屠森揮舞著雙臂,激動的吼叫:“你不服氣想對我不利?哼,你過來呀,拿出你的雙劍,過來和你的救命恩人拚上一場,不要緊,讓我們對殺,即使我重傷未愈,被你殺死在此,也不會有人知道你忘恩負義,殺害了你的救命恩人,你可負天下士,不可天下士負你,過來,姓燕的,有種你滾過來,我和你決死一戰!”燕鐵衣終於開口了,聲音廝亞而低沉:“到現在以前,屠森,我尚未開過口。”屠森咆哮:“你說,你說,你憑你要說什麼,要做什麼,我姓屠的全接著,全不含糊!”冷硬的,燕鐵衣道:“眼前的情景,你所犯下的罪惡,屠森,你知道其嚴重性與無可寬恕的決斷性?”屠森直著嗓子喊:“你憑什麼管我,指責我,威嚇我?我沒有錯,我的做法完全是正確的,我是在報仇,在報仇啊。”燕鐵衣道:“這已經不叫報仇了,屠森,這是在作孽!”屠森嗔目怪叫:“放屁,你是什麼東西?你又有什麼仗倚?你敢如此對我謾罵指責!”燕鐵衣沉痛的道:“對你屠森,我早已失去謾罵與指責的興趣了,人間世上的任何勸解方式,對你來說,都不會再有功效,除了自趨毀滅一途,再也沒有什麼能以阻止你這樣的瘋狂與暴虐,屠森,你真正使我心灰意冷──現在我所求的,就是你自趨毀滅的那一天越早來臨越好,而不論是以任何一種形式來臨皆為我所期盼!”屠森大罵:“你,你忘恩負義,燕鐵衣,你吃裡扒外,受了我的救命之恩,你卻幫著不相干的人說話?你竟為了這樁子事來詛咒我?你混帳,無恥,毫無心肝。”燕鐵衣凝注屠森,緩緩的道:“小事?屠森,你殺害了那個無辜的車伕,又屠殺了一個可憐的弱質少女,更將岑雲的女兒先奸後殺,這種狠毒的,滅絕人性的,殘酷邪惡得無以復加的罪行,你竟稱其為小事?”屠森怪吼:“我這是報仇,你懂不懂,我這是報仇?”燕鐵衣面色陰晦的道:“冤有頭,債有主,屠森,和你有仇的是岑雲,你那女人所投奔的對象也是岑雲,與岑雲的女兒毫無牽連,她沒有過失,更無罪行,憑什麼要她來承受這樣殘酷的命運?你心狠手辣,斬盡殺絕,不顧一丁半點的仁義之道,喪天害理,業已至極,你簡直不是人,是一頭野獸,最最歹毒的野獸!”屠森豁出去了,他把心一橫,兇猛的叫:“姓燕的,我就是這個樣子,你想怎麼辦,任憑你吧,看我屠某是不是憚忌你?”燕鐵衣冷銳的道:“三條人命,三條無辜犧牲的人命……屠森,你要記住,千萬記住,在我蒙受你的恩惠迄今,這是我最後對你容忍的一件事,最後一件,如果還有下一次,那麼,就是你迫得我要忘‘恩’負‘義’了!”屠森厲吼:“你真敢這麼做?”目光是灰澀的,燕鐵衣道:“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你也明白,而是我願不願的問題,屠森,姦殺之事,是首惡重罪,列入十不赦之條,我有生以來,只要遇上此類惡行,向未放過任何一個作孽者,屠森,你犯了,你於我卻有救命之恩,看在這個情分上,我不得不再次容忍,然而,我內心的慚愧、羞惶,歉疚卻是無可言喻的,行道江湖以還,自來沒有做過一樁負咎含私,有失公道之舉,今天,我卻為你做了,屠森,這比刀剜,刃利刮,猶更令我痛苦十分……做一個人,尤其一個武士,講究的便是一個‘義’字,若連這一個字的內涵也受到了矇蔽與混淆,無論是否得已,亦算有失立場,愧對良知,愧對人格了……”屠森重重一哼,雙眼望天,沒有說話。燕鐵衣又嘆了口氣,道:“想你不會忘記辛傖姦殺那村姑的暴行,我沒有饒過姓辛的,事情被你重演,而我卻容忍了你,對我來說,乃是一種極大的諷刺,也是一種無比的恥辱,我精神上的負擔,良心上的影響至深至鉅,也是我自己為自己的操守上汙瑕,在這件事上說,公正業已被我歪曲了,侮蔑了……屠森,你就算不替你想,也請你念在我多年以來謹慎維護的名聲清譽上,莫叫我一再失去我立身處世的原則。”屠森蠻橫的叱喝:“少來這一套,什麼名聲,什麼清譽?什麼立身處世的原則?完全一派男盜女娼,掛羊頭賣狗肉,燕鐵衣,你拿去哄哄那些二楞子尚可,在我面前,休要一提再提,你不覺膩味,我早已耳生老繭,厭煩之極,如果你以為你那些陳腔濫調可以對我發生作用,就是無比的可笑同愚昧了!”燕鐵衣表情木然的搖搖頭──人心如此,夫復何言?屠森大聲叱道:“車呢!僱來了沒有?”燕鐵衣沉沉的道:“在山坡下的路旁停著。”屠森兇惡的道:“駕車的人可也看見那叢雜樹後的屍體了?”燕鐵衣道:“沒有,否則只怕早嚇跑了,那具體體還是我在洞穴中找尋你不著,正在四下遍尋中方才偶然發現的,由屍身上的傷口看,我即知是你‘巨蘆刀’的傑作!”屠森冷笑道:“真好眼力!”燕鐵衣平靜的道:“由那屍體的傷口,證明人是你殺的,屍體穿著短襠,草鞋,兩手虎口部分起著厚皮老繭,臀後市質打磨光滑,且結有補釘,左右全顯示著這是一個慣常握鞭久生的粗活人──車伕,因此,我找那輛車,路上有極淺的新印輪轍,至這片窪地邊緣消失,然而斜沿向下的雜草卻有被輾壓拖扯的痕跡,我順著找了下來,剛好看到你把岑雲女兒的屍體推了出去!”咬咬牙,屠森道:“多巧!”燕鐵衣道:“是巧,但尚不夠太巧,我正在往下尋找中,隱約聽到有人的聲音傳自這邊,那聲音很古怪,好像是在一種極度震駭下陷於麻木狀態的囈語,空洞的反覆念道著什麼姓岑姓鄭的,我急忙隨聲過來,卻已來不及阻止這件暴行,你已下了毒手,我僅看到那具體身被你兇狠的推出,看到你‘巨蘆刀’上沾染的鮮血!”屠森怒道:“幸虧你來晚一步,否則,我斷不容你對我的行動有任何妨礙!”燕鐵衣恍若未聞,接下去道:“在我聽到那種反覆的念道聲時,我就有個預感──會不會是岑雲的什麼親人?及至我來到現場,查視過這一切情景,又端詳過那女人的面孔輪廓後,我斷定,這被你奸而後殺的女子,必然是岑雲的妹妹或女兒之屬,現在我知道這是他的女兒,你已經在囂叫中告訴了我。”屠森突然激烈的叫:“姓燕的,甚至在你尚未肯定那小婊子的身分之前,竟就先打定了要阻止我的念頭?就擺出這麼一副拚命的架勢來給我看!”冷寞的,燕鐵衣道:“被害人的身分並不頂重要,屠森,重要的是你犯下的這樁罪行──不管對象是誰,都一樣無可寬恕!”屠森雙目如鈴,挫牙如磨:“燕鐵衣,隨你賣什麼狠,發什麼狂吧,只要你膽敢幹涉我復仇的事,我就要將你生剝活殺,不信,你可以嘗試一次看!”燕鐵衣冷冷的道:“類似這樣的情形,不要再有下次,屠森,否則我向你斷言,你的刀同我的劍勢必交鋒,你的血或我的血也必將有一人濺揚!”屠森大喝:“不要再說了,燕鐵衣,為著你,不要再說下去,我們上車!”燕鐵衣唇角抽搐了一下,僵木的道:“當然,上車,我與你同行的道路,也就快到盡頭了!”說著,他轉身管自飛掠而去,毫無回顧。狠毒的瞪視著燕鐵衣一陣風也似往上捲去的背影,屠森的表情宛似一條蛇——一條露齒噬取獵物之前的百步蛇!※※※在來到“大旺埠”的這一路上,屠森獨臥車內,燕鐵衣策騎跟隨,每日的行程相當緩慢,走了大半個月,這天傍晚,方才抵達“大旺埠”前的集貨碼頭,這處熱鬧非凡,嘈雜混亂無比的大碼頭,就叫“帆子集”。大半個月來,燕鐵衣與屠森沒說上十句話,彼此間冷淡異常,那模樣,不像是結伴尋仇的搭檔,倒似是一對找場地決鬥的冤家了。“帆子集”靠臨黃河濱的一帶,泊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船隻,桅檣密密地聳立,燈火高懸,燦若繁星,儘管天色已暗,六條石砌碼頭上還人來人往,堆集如山的南北貨物也正由抗夫們一件件的往船上搬運,船弦與碼頭間橫搭的踏板,不住上下起伏,有韻律的“嗨唷”聲,粗沉不絕,還有人們的叱喝聲,叫罵聲,笑語聲,交織成一片暗囂的音浪,就好像混濁河水激湯,及浪花的聲響,不絕不息。碼頭的形勢乃是被圍在略呈鉗形的河灣裡,“帆子集”只有濱河的一條街,住家極少,大多是棧房、客店、飯館、酒樓、茶肆,以及這種地方不可或缺的賭場及妓院,此等景況,光想想,也就知道是怎麼個烏煙瘴氣法了。由這裡到“大旺埠”只有三里地,旱路水路都是瞬間可達。屠森吩咐在一家極為狹小髒亂的客棧前停下車,並打發了車子,自顧自走進了客棧裡,顯然,他是要在這裡住下來了。燕鐵衣對於這種龍蛇雜處,各形人物會集的地方最是討厭,那等充滿腥羶騷臭的髒亂環境,更為他所不敢領教,但是,眼看著屠森執意住下,他也不願出聲,只有硬著頭皮跟進了店裡。訂了兩間樓上的客房,在這家店裡已算是較上等的了,然而房間的狹小汙穢,與那股子隱隱約約的黴腐氣息,仍叫燕鐵衣吃他不消,望著那張蟲蛀斑剝的木床,以及床上黃黑泛著油光的粗劣被褥,燕鐵衣連坐都不想坐,更甭提躺上去了。自然,他也明白屠森在此落腳的用意,這裡四方雜處,三山五嶽各行各檔的人物皆有,地方亂,來往的人穿流不息,便不易引起注意,住在此處休歇個幾天,要比起住在“大旺埠”,牢靠得多,行跡亦不惹眼──只是,燕鐵衣卻真被憋苦了。屠森的傷勢,在他自己的悉心治療下,比他預料中的恢復得更快,差不多已將好全了,但他對於自己的身體非常愛惜,不到徹底痊癒,他是不肯再去冒險的。於是,在這間客棧裡,一耽擱就又是五天。五天中,燕鐵衣除了晚間盤坐於卷掀起被褥的床榻上調息運功,並藉以休歇外,白天便獨自一人四處溜達,這裡沒有人認識他,或到茶館坐坐,酒樓裡來上幾杯,要不便至碼頭上看看光景,日間的時辰要比夜晚深宵容易打發得多。屠森五天裡可是一步房門未出,除了吃就是睡,該服該抹的各種藥物更是按時按重,一絲不苟,完全一派高枕無憂,優哉遊哉之狀,他不像處在尋仇的前夕,而似到這裡當老太爺來了。不知道屠森還要在這裡呆上多少天?但燕鐵衣也懶得去問他,正如燕鐵衣所說的,他與這位人兄搭擋的旅程,就快要到達盡頭了,這麼些日子全忍了下來,只剩幾天光景,他還犯得上害急?又入夜了,這是來到“帆子集”第六天的夜晚。一更天。“帆子集”的街上比較清靜了些,可是有些地方仍然鬧得緊──賭檔,妓院,以及碼頭上那裡像是永無盡止的循環著嘈雜與喧囂,循環著一些為求生存而耗損又輪轉的生命,表面上熱鬧,其實枯燥乏味得很。現在,這些聲浪便隱隱約約傳入了燕鐵衣的房裡,像很遠,卻又似很近。他盤膝打坐,垂眉閉目,狀似老僧入定,彷佛凜然盤坐於天魔亂舞中的一尊菩薩,神彩湛湛,寶像莊嚴。就在這時一聲極輕極細的音響傳自屋頂,又跟著傳來了第二聲第三聲,前後竟有八次音響從瓦面傳來,非但如此,窗下的窄巷裡,門外的走廊上,也都發出了這樣相似的聲音,人的雙腳在與物體點觸時的聲音!那全是些有著極佳輕身功夫的人自高處或遠處掠至著地點一剎那間的聲響,人數相當不少,看樣子,這裡已被包圍了──主要目標似是隔壁,屠森住的那間房子!燕鐵衣靜坐不動,他在等候進一步的變化。顯然,隔室的屠森也已經有了警覺,這次他卻機靈得緊,不再與燕鐵衣乾耗著打冷仗了,木板壁上,立時傳來他連續不斷的彈指聲!燕鐵衣沒有回應,他實在極為厭惡──屠森這個人,是不肯放棄任何促使燕鐵衣向他報恩的機會的,他付出的,時時刻刻都不忘收回!於是,在屠森的房門外,一個冷沉的聲音響了起來:“姓屠的,出來亮個相吧,你有什麼打算,不妨明著說出來!”屠森的房間裡沉默著沒有答腔。那冷沉的嗓門又開口了:“屠森,何必這麼藏頭露尾?你也是混世面的人,況且更混得響噹噹的,是個人物,來到黃河兩岸,就是我們的客人,無論你來的目的如何,總該讓我們朝個面,是好是歹,彼此全開誠佈公!”接在這人後面,另一個剛烈的聲音也發了話:“怎麼著?還要我們進房來請駕?”這時,屠森終於回答了,陰狠得緊:“外面說話的人,大概是管婕妤那婆娘手下的二管事‘九手君子’上官如波與三管事‘玉簫’曾雙合了?”冷沉的聲音生硬的道:“不錯,難為你還記得,我正是上官如波!”剛烈的嗓門也鏗鏘的道:“好記性,還記得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曾雙合,屠森,大家既是老朋友了,你該放大方點,出來交待幾句話吧?”屠森冷笑道:“有什麼好交待的?”房門外,上官如波的語聲更見峭銳:“譬喻說,你來‘帆子集’有什麼目的?對我們‘筏幫’懷有何種企圖?為什麼來此五六天足不出戶?對上次那樁你是持的什麼態度等等!”重重一哼,屠森火辣的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又不是你‘筏幫’的私家地盤,莫非我來不得?既來了只怕亦犯不著先向你們稟報吧?對你們‘筏幫’有什麼企圖則更是笑語,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三竿子撈不著,我對你們還會有什麼企圖?至於我五六天足不出戶,那是我高興,各位還管得著這一段?上次那樁──,我的態度如何是我的事,二位總不會期望我對管婕妤這婆娘感恩頌德吧?”上官如波冷冷的道:“聽你的口氣,是來意不善了?”屠森暴烈的道:“善與不善,你們又待如何?”那曾雙合突然厲聲道:“屠森,自從上次你在我們水面上擅行劫奪商船,被我們當家的逐走之後,即已嚴重告誡你不得再回此處,可是你竟敢藐視我們當家的所提警告,去而復返,足見心懷叵測,圖謀不軌,這一次,只怕你來得去不得了!”上官如波也強硬的道:“在你那次挑釁行動之後,我們當家的即已下令‘筏幫’上下,以及境內各水路碼頭同道,對你嚴密加以防範,一旦發現你姓屠的行跡,馬上傳報,你當你尾縮這客棧房內不出,便可高枕無憂?姓屠的,你太也低估我們了,只在前天,我們業已得到有關你各項可疑情況的報告,在我們隱伏監視下,你雖極少露面,卻終於被我們摸清了底蘊,今日,我們確定來人是你,方才在入夜之後來請你的駕,你卻言詞閃爍,口氣蠻橫,看樣子,大約是想前來找場或啟端的了?”屠森惡狠狠的道:“好狗才,算你們有爪有牙,更有一隻能夠嗅味聞腥的鼻子,不錯,我正是來找場的,你們總不至天真到以為我會忘記昔日那一箭之仇吧!”上官如波蕭索的道:“我們當然不會以為你有如此度量與胸襟,所以,我們也就早防著你了,所以,今晚上我們才找上門來!”重重一哼,屠森道:“充其量,你們也就是故技重施──來個以眾凌寡罷了,姓上官的,只不過這一遭恐怕你們就不會有上一次的好運氣了!”上官如波語聲輕藐的道:“我們知道你帶了個幫手來──住在你隔壁的那一位,我們也暗中吊著他好幾天了,儘管我們表面上裝作並不相識,但蛛絲馬跡,在在證明你們乃是一丘之貉,姓屠的,你放心,我們將有機會給你讓你與你那幫手發揮個夠!”燕鐵衣暗中撇撇唇角,默不作聲──他當然知道,他的門外,房頂,窗下窄巷附近,也一樣被對方釘上了,只不過人數沒有釘住屠森的多,他們似是把主力全放在屠森身上啦!不過,燕鐵衣雖然因為對方的語氣太狂而頗不悅,但也不得不佩服人家確有兩套,別說能在這雜亂喧嚷的地方,探出他們的行藏來已屬不易,即使他自己被人跟蹤了三天居然也懵然不覺,人家這分能耐,亦不可謂不高了!此刻,隔壁房中屠森嘿嘿笑了起來:“很好,上官如波,就憑你這幾句話,我就會讓你們樂個夠!”上官如波譏剌的道:“屠森,話先不要說得太滿,我們就拭目以待,看看誰會樂個夠吧!”屠森粗暴的道:“這一次我來,目的便是要報仇雪恨,給管婕妤那賤婦一個徹底的教訓,向你們這群烏合之眾討回昔日的公道,上官如波,我若不血洗‘筏幫’,不盡屠‘煙霞院’的大小活口,我就不算是人生父母養的!”冷森的一笑,上官如波不屑的道:“就憑你!”屠森狂聲道:“不錯,就憑我,老子如沒有把握,也不會來,既來了,便好歹叫你們弄個人仰馬翻,雞飛狗跳!”曾雙合大吼一聲:“你配?姓屠的,把你連皮加肉帶骨頭一遭算上,也不夠秤一次的!”“呸”的吐了口唾沫,屠森叱道:“管婕妤褲襠下的狗腿子,你敢先來秤一秤!”曾雙合怒喝:“我看你能上了天?”隨著這句話,立時傳來一陣“嘩啦啦”的木門碎裂聲,緊接著數聲暴叱齊起,一片金屬破空之聲,襲進了隔壁那間狹小房子!當各種驚心動魄的聲響才起,只聽窗戶輕響,屠森的聲音飄曳落下:“免崽子們,後面來!”不錯,這句話也算是通知燕鐵衣的!搖搖頭,燕鐵衣無可奈何的剛剛伸開腿準備下房,他的房門已在突起的一聲響碎裂分散,五條人影閃電般衝了進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1:51

第十九章 殊死鬥 手辣膽毒

房間已經夠窄了,猛一下再衝進了五條大漢,幾已沒有轉身之餘地,而五個人的五樣兵刃,卻又那般緊密的對著床上的燕鐵衣劈砍下來!燕鐵衣不禁心中有些惱火,對方一照面就是要命的架勢,未免也太歹毒了點;他半聲不哼,“削”的一聲鋒刃破空之響猝起,寒光眩閃中,五件兵器全部歪斜跳蕩,失去準頭,燕鐵衣長身掠向半敞的窗外,身形移動間,“照日”短劍回射蓬飛,在一束晶瑩穿織的芒影裡,五名大漢嗥叫連聲,剎那時滾做一堆──全都在膝蓋骨上捱了一劍!當他們倒跌,燕鐵衣的身形業已落向樓後的窄巷裡,然而,就在雙腳堪堪沾地的瞬息,背後屋頂上面,幾點冷星,暴襲而至!燕鐵衣看也不看一眼,“太阿劍”倒翻彈點,“叮噹”數響,那幾枚挾勁風銳勢襲來的暗器,立時激飛,散落於沉沉的暗影中。就這一個動作之後,燕鐵衣發覺,他已經被埋伏巷中的筏幫人包圍了!過去只有六、七步,屠森更是早已陷入重圍之內,圍截屠森的人手,要比對付燕鐵衣的多得多,很明顯的,人家是把重點擺在屠森的身上!這條窄巷,位置是在那家客棧之後,正對著客棧背面的上下窗口,直形的巷子略微帶彎,巷寬大約只有五、六尺,兩個人面對面的一站,便覺得很擠迫了;巷子兩邊,其實並沒有巷牆,僅是客棧背面的建築與連衡的幾戶人家後院,與對面櫛比的房舍相夾持,便留下了這麼一條通巷,很黑暗,也很汙穢,一股騷臭腐黴的氣味直衝入鼻。屠森不挑屋裡,不上房頂,更不另約地方,卻偏偏選了這麼一處所在準備動手,其實乃是最聰明的做法;巷子窄,可以佔取空間便不大,相對的,攻擊面也就縮小了,在這種形勢裡,人數多的一方自然比較吃虧,因為人數再多,受空間限制,能夠容身巷內加入攻擊的也就是幾個人,遞得進招式的便亦只有那幾個角度而已,另外,此處一片沉黑黝暗,人多的那邊動手時就要越發小心,以免傷了自己夥伴,如此一來,更可收牽足扯肘之效了!堵著屠森的人有十三個之多,圍在他身前三邊的就有五名,客棧屋頂上又是五名,巷子這邊的房脊上猶有三個,十三個人,便把屠森鐵桶似的困緊了。燕鐵衣這邊卻比較輕鬆,從上算到下,也只有七個人而已,客棧瓦面上有三位,巷子裡三位,背後屋頂上一個,如此而已。現在,截著屠森的那些人裡,有個身形瘦瘦小小的朋友開了腔……一聽口音,就是那位“九手君子”上官如波:“姓屠的,這可是你自己挑揀的好風水地,我看你再怎麼個插翅飛騰法!”屠森冷峭的道:“上官如波,我看你還是替你們自己多打算吧,這條臭巷子,正好適宜你們這些酒囊飯袋,做為伏屍曝骨之所!”和上官如波站在一起的,是個粗橫漢子,他狠辣的道:“死到臨頭居然還敢大言不慚?屠森,你不止是瘋狂,而且是愚蠢!”屠森雙手一拍,傲倨的道:“曾雙合,你先來試試,看看我屠某人是不是瘋狂,是不是愚蠢?”那粗橫大漢──“玉簫”曾雙合暴烈的道:“正有此意,姓屠的!”屠森大刺刺的道:“方才在房間裡,你未能一顯威風,諒是耿耿於心,曾雙合,眼前場面正好,你可在眾目睽睽之下,亮幾手你那蓋世絕技!”曾雙合大吼:“你接著,姓屠的混帳狂夫……”突然,站在對面屋脊上的三個人中為首的一個沉穩的開了口:“雙合,且慢。”聽到聲音,曾雙合立時頓住,微微仰首卻略現激動的道:“大管事,屠森這廝執意挑釁,居心歹惡,若不即時加以制服,深恐再生變異,一旦縱虎歸山,則本幫後患無窮……”屋頂上的那人語調平靜的道:“我曉得,今晚我們奉當家的交待來此,目地也就是為了要收拾姓屠的,但是,卻不可因一時意氣而亂了步驟,雙合,稍安毋躁,照著預定的計劃來!”屠森嘿嘿一笑,道:“今晚上‘筏幫’可真是群英聚合,精華會萃了,想不到連管婕妤手下的大紅人,盛名喧嚇的‘金麒麟’嚴長卿嚴大管事也‘御駕親征’了,我屠某人的面子可真不小!”屋頂上挺立著的高大身影,宛若泰山不動,聲音更是異常凝重:“屠森,從上次在河面上與你親近過,以為你經此教訓,或會痛定思痛,捫心自省,多少改一改你那種乖張暴戾又跋扈傲倨之態,然而你竟是毫無悔意,非但蔑視我們的警告,又在此地出現,更且懷有報復惡念;屠森,今番你捲土重來,不論有什麼打算,只怕你都將噬臍莫及!”狂笑一聲,屠森道:“嚴長卿,不要賣狂,你們這群縴夫船工出身的苦力角色,扳穿了只是一干下九流的烏合之眾;說到教訓我,你們憑的是那一門?這條浩蕩黃河是你們‘筏幫’買下來的麼?我做我的獨腳生意,挑揀我認為合宜的肥羊下手,玷辱了你們還是冒犯了你們?你們居然見著眼紅,由管婕妤那婆娘帶頭,聚合‘筏幫’總管事以下十名管事,並其四‘勇衛’,藉人多勢強相襲於黃河水面,擋我的財路,掃我的臉面,這是你們乖張暴戾,跋扈傲倨,還是我?你們不捫心自省,竟然尚硬要以非作是,把過失諉諸我的頭上?呸,你們算是什麼玩意?我屠森又豈是吃這一套的?今日我來此處,就是要報那一箭之仇,雪那受困之恥,刀刀誅絕你‘筏幫’這幹牛鬼蛇神,用血抹紅你們的‘煙霞院’!”嚴長卿緩緩的道:“屠森,你真是強詞奪理,皂白不分,荒謬歪曲之極江湖同道,各有基業,各據地盤,這是一貫的傳統,也包容了多少年來血汗的累積;我們在這裡紮根,生長,延續,自有我們的淵源及依據,我們付出了代價,當然有權在此求取生存的所須,和維護我們生存的所須;你越界行事,上線開扒,一未先打招呼,投帖告幫,二不事後解說,獲致諒解,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連續蠻幹,在我們的地面上橫做無本生意,屠森,我們在此創威立信,有我們立定的規矩與成律,水陸上的行旅客商按時向我們繳交規費,由我們包攬大部分運送買賣,我們亦便保護他們的安全,使其不遭侵害,像你這樣劫掠搶奪,無所憚忌,設若我們不聞不問,任你胡鬧下去,往後還能再混字號嗎?又如何再接受人家的供奉?你說說看,屠森,是誰在斷誰的財路,誰在掃誰的臉面?”屠森兇悍的道:“不要羅嗦這麼多,嚴長卿,我不管你們是怎麼個內情,又有些什麼烏七八糟的規例,這全是你們自已在關著門起道號,自己封的名,自己封的地,別人如何且不去說,我就先不承認,天下人走天下路,我姓屠的浪蕩江湖幾十年,走八方,闖四海,向來便不理這一套,否則江山全叫你們霸佔瓜分了,我吃那一份!”嚴長卿搖頭道:“屠森,枉你也是道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居然卻說出這麼一番諢話來,豈非不可理喻?”屠森粗暴的道:“你們除了只能接受一個‘殺’字外,又曉得什麼歪理?”嚴長卿俯視著他,低沉的道:“如你所言,屠森,武林中的規矩,江湖上的統,甚至黑白兩道的道義全可棄而不顧了?大家全似你這般隨心所欲,胡作非為,這天下還是一個什麼天下?一干並無自衛能力的老民百姓就應該飽受蹂躪宰割麼?”屠森冷笑道:“不錯,適者方能生存,這原本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人間世界,嚴長卿,對我對你,也全是一樣,你們的力量能夠壓制我,我只有認栽,反之,你們就也承受了吧,什麼道理,什麼規矩,都是狗屁,武力才是一切,刀刃始為公義,說什麼冠冕堂皇,天官賜福的話皆是白搭!”面對屠森的“玉簫”曾雙合咬牙切齒的道:“大管事,姓屠的如此蠻橫乖張,你可也都聽到看到了,這種人還能和他再說什麼?他既要在刀口子下見真章,我們便成全了他!”上官如波也冷靜的道:“大管事,我們奉諭前來圍兜此獠之際,當家的即已推測他是來意不善,挾怨而至,當家的並已授權,如在實在無可婉轉之情勢下,可以先斬後奏,以除遺患,大管事,眼下業已到了這個辰光了!”嚴長卿微喟一聲,道:“屠森如此冥頑不靈,執迷不悟,真是可惜他那一身好本事。”“呸”了一聲,屠森厲烈的道:“用不著貓哭耗子假慈悲,你們早就是打了譜來對付我的,而我更是一心一意來找你們清結舊帳,大家全不必客氣,豁上命拚上一場,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道!”上官如波尖銳的道:“姓屠的,你好像認為你很有把握?”雙目中光芒如焰,屠森道:“正如同你們也認為很有把握一樣,上官如波,誰能吃定誰,很快我們就可以知道!”這時,曾雙合又大叫:“大管事,請下令襲殺!”屠森陰惻惻的笑了:“甭擺這些臭架勢了,姓曾的,橫豎你們也是要併肩子一擁而上,來個眾凌寡,多吃少,這是老章法,沒個新鮮處,來來來,就湊合上來吧,別淨顧著吆喝,嚇唬不了人,反叫自家喪了元氣!”屋頂上的嚴長卿嘆了口氣:“屠森,你是怎麼渡化也渡化不了,如何勸解也勸解不來,我們業已盡了本份,這血腥後果,你可怨不得人!”屠森狠厲的道:“閉上你那張烏嘴,嚴長卿,你們從根本上是起著什麼心來的?明明是打算硬幹狠殺,斬草除根,偏又滿口的仁義道德,虛情假意,說穿了,也就只是想落個殺人的口實,對外推卸責任的藉口而已,不要緊,你們儘可大夥一起上,你們不要臉已經成了習慣,用不著再掩飾什麼的,你們拿得出,老子就收得下!”嚴長卿淡淡的道:“好,屠森,你準備著吧。”不待屠森回答什麼,他已向著客棧樓上原先屠森住著的那間客房窗,提高了聲音道:“總管事,我們下手了。”屠森與那邊的燕鐵衣仰頭望去,這才發覺在屠森那間房子的窗口邊,居然也映現著好幾條人影,嚴長卿的語聲甫落,窗口裡的一個人已中氣十足的開了口:“亮燈!”隨著他這兩個字,客棧對面的那排屋背上,立時以長竿穿瓦,挑出了二十多盞“氣死風燈”,而客棧樓下揹著巷口的幾扇窗戶也紛紛燃亮了燭火,光輝映照,上下通明一片!看來,“筏幫”的人也早有準備了,那二十多盞“氣死風燈”悄無聲息的穿瓦而出,可見是預先就在屋頂上量妥了方位,挖好了洞孔,而這麼多盞燈火能在一聲令下即刻挑出,亦是早就備齊了的!如此一來,屠森想利用黑暗以增加敵人困難的打算就被挫消了一半,現在,他只有妥善運用地勢來同對方周旋了!就在燈火挑現的瞬息,屠森毫無先兆的猝然進步,冷光有如匹練,“削”的一聲便飛擊向他面前的五個敵人!光芒閃映中,上官如波等五人立時暴退,屋頂上的嚴長卿急撲而下,黃袍飄揚裡,兩團斗大的“金瓜錘”猛砸屠森!屠森身形倏晃,反手一百七十刀彷佛一百七十條流電閃射,鋒刃破空,聲如鬼哭,嚴長卿大喝一聲,雙錘翻飛,又一個筋斗倒躍回去!巷子裡,曾雙合貼地暴竄,一雙“紫鳳刀”揮霍燦耀,宛如端雪花飄,捲揚向上,屠森半步不退,刀舞芒銳,眨眼間便將曾雙合的招式全部封出!上官如波身形微閃,猝撲猝回,這一來一回的過程中,他那粗逾兒臂的“判官筆”已向屠森吞吐攻擊了六十六次!屠森的六十六刀同時並出,金鐵撞響聲混激一片,兩側,一個使兩隻短柄銀槍,一個使長“喪門劍”的大漢合襲向前,但甫一照面,已被屠森的“巨蘆刀”截逼而出!這一邊,正對燕鐵衣的三名“筏幫”好手也展開了攻擊,燕鐵衣背靠著牆,輕描淡寫的化解著對方招式,完全採取和以前在這種場面中一樣的策略──守,他的注意力大都集聚在屠森身上,他要預防著屠森萬一不支,好來得及施援。屠森在上下六個敵人的攻撲裡,仍然進退自如,遊刃有餘,他的武力的確是高,那六個人,在“筏幫”裡全是一流的硬把子,但待到和屠森玩上了,卻頗受威脅,攻拒之間,完來處於被動的地位,莫說傷到屠森,能夠勉強將他纏住,業已是相當吃力。燕鐵衣看在眼中,卻並不覺得輕鬆,他知道“筏幫”的內容很不簡單,組織嚴密,能者眾多,尤其規劃謀略,更有獨到之處,他們必然也清楚屠森的不易相與,因此,他們既然主動堵上了屠森,便是有備而來,絕不會虎頭蛇尾,虛張聲勢,目前的陣容,可能只是主力的一部分,恐怕壓軸好戲還在後面呢。就在他暗自忖度的須臾裡,屠森已是豁開來幹了──他在再次以凌厲的刀法將由上而下的嚴長卿擋出之後,於迎接那雙槍敵人的快刺中,猛然身形側偏,雙槍貼著他的身子落空,“巨蘆刀”的光華倏映,使那雙槍的大漢整個身體便平撞起來,半邊腦袋剎那時拋揚,白白的腦汁與濃濃的血漿迸濺,連一聲嗥叫都未及發出!“殺──。”“玉簫”曾雙合的“紫鳳刀”暴斬橫劈,同時嗔目狂喊,屠森驀地矮蹲,”巨蘆刀”飛劃出兩條眩目的光流,兩聲撞響融為一響,“紫鳳刀”跳蕩歪斜,但是,曾雙合猝而拋肩急旋,就在他的領口中,“呼”聲飛出來一溜渾圓細長的白影,白影甫現,立時響起一片高低不同的尖銳音律,屠森的“巨蘆刀”循聲挑削,竟在連削三次中,俱未中的──聲音的變幻怪異而飄忽,明明在上,那溜白影卻旋舞向下,明明在左,白影的實體卻迴轉於右了!屠森三次快削,次次落空,這三次削斬的動作快逾電閃,卻也微微露了空隙,曾雙合便抓緊這一線之機,雙刀暴切入內!寒芒交織中,屠森刀翻有如石火映現,“紫鳳刀”的利刃擦過他的大腿兩側,皮開肉綻下,他已不容對方生出,“巨蘆刀”順著翻揚之勢,劃過曾雙合的咽喉,一抹血水隨著曾雙合的悶嗥同起,可是,那溜在空中旋飛的白影也倏忽尖嘯著直落,屠森回刀橫截,又因為對聲響的判斷錯誤而截空,他奮力躲避,讓過了後頸,卻未能避開肩頭,但聞“撲”的一聲,那溜白影已插進了他的左臂內!那是一根奇異的東西──兩尺長,只有拇指般粗細,兩頭尖銳,中間略寬,上帶七個對穿小孔,通體潔白如玉,且呈現著微微的弧形,這樣的一件暗器,不但能以發出奇異飄忽的音響,亦可做多次的,難以捉摸的旋舞,而且由於質地光潤滑溜,便是受到撞擊,由其弧線作用,更能順勢翻折,的確是一種別出心裁又頗為狠毒的暗器!曾雙合號稱“玉簫”的由來,便在於這根簫形的利器上,但是,他若不施展這件東西,只怕再怎麼樣也不會叫人猜得到!肩頭上捱了這一記,不禁把屠森往前撞出了兩步,當面那個生了一雙豹眼的壯漢狂吼著衝撲,一對“虎頭鉤”兜胸便挑!“巨蘆刀”斜起橫截,兩柄“虎頭鉤上下”分開,斜起的刀鋒暴落,狠狠透入對方的肚腹,但是,那名大漢卻不往後仰,一聲長號,反朝前挺,刀尖穿露出他的脊骨,他卻雙臂合力,死死抱住了屠森!事情的始與終只是一剎那間,那個使長“喪門劍”的漢子已扭曲著面孔,十九劍暴卷屠森背後!屠森也夠狠了,他怒吼半聲,就以摟抱著自己的這個身體迎接對方驟雨也似落下的劍鋒,只見血肉裂卷,紅芒映濺,那死力摟抱著屠森的大漢,固然頭臉背脊上佈滿縱橫劍痕,一道道的可怕傷口累累交織,但屠森也捱了好幾下,雖說僅是劃破皮肉,也令他怒火如熾,憤不可抑!在寒光的瀉落中,屠森突然左右暴閃,大斜身,連著那大漢的屍體往前猛衝,同時奮力將早已透入這具體體裡的“巨蘆刀”往前硬撐,使“喪門劍”的那人慌忙往後急退,“咚”一聲碰上了牆壁,急迫裡,他長劍方待由橫變直,卻已來不及了,透出他同伴背後的寸許“巨蘆刀”尖,業已重重戳進了他的左胸!“嗷……哇。”慘號著,這人雙眼上翻,身體僵挺,長劍“倉郎郎”墜地,屠森猛力拔刀,血水狂噴中,倒下的是兩具體體!上官如波飛竄上來,“判官筆”抖起點點晶芒,有如一蓬星雨罩上屠森的背部!“巨蘆刀”在一團繞回穿射的冷電中迎拒,雙方筆刀交鋒,火花四揚,脆響密集,方才各退一步,對面屋頂上,兩條身影怒矢般射到!屠森尖嘯著,“巨蘆刀”左右飛閃,刃芒揮斬穿擊,由上撲來的兩人不但雙雙招出被封,更各自捱了三刀,兩個身體在空中連連翻滾,血雨紛灑,而在此瞬息,上官如波的“判官筆”急出,連在屠森腰脅間刺中兩次!屠森猛然吸腹凹胸,竭力使對方的筆尖刺入不深,他的“巨蘆刀”凝結成一蓬光燦交織的蛇電,暴落急罩!於是,上官如波雖然揮筆招架,臂飛腕轉恍同九手齊舞,卻仍未完全擋住屠森這起於一剎那的狂厲斬劈,在一片金鐵互擊聲中,他還是捱了七刀──七刀刀刀皆是致命的要害!上官如波混身濺血,他像喝醉了酒一樣,東跌西撞,連連打著轉子往外摔出,一對“判官筆”早就拋落於地。兩串斗大的金弧便在這時有如迅雷殛頂般兜頭飛來,力道萬鈞,兇猛無比——嚴長卿的“金瓜錘”!屠森咬牙嗔目,血汗滿臉,他不退反進,長身上迎,“巨蘆刀”的刀刃彷佛吐射著冷焰,帶著銳風,在點與線的光彩閃映中彈跳穿舞,“當”“當”“當”有如密集的鐘響,硬是將嚴長卿這輪狂猛的攻擊破除!猝然弓身縮背,屠森的軀體一團珠也似滾動,在嚴長卿的飛躍退避裡,刀芒似雪融風,呼嘯捲揚,“括括”兩聲,嚴長卿的大腿上已被削掉兩片厚厚的皮肉!大吼一聲,嚴長卿左手裡擲飛,屠森的身形斜掠三尺,剛剛讓過,嚴長卿的右手裡也緊跟著拋出,這一次,屠森可躲了,他形容猙獰悽怖,狂笑如號,橫身側旋向前,在那枚“金瓜錘”擦著他腰邊掠過的一剎那,他的“巨蘆刀”已臨至嚴長卿的頸邊!客棧樓頂瓦面上,五條人影便似五頭大鳥般急掠而至,閃閃爍爍的幾十點寒光,流星殞石般凌厲的先後射向屠森背後!屠森的刀鋒只要稍稍再挺揮一寸,便可割切到嚴長卿的脖頸,但是,如果他不立時躲避或運刀自保的話,固然他能夠傷害嚴長卿,但是,他自己亦恐不免!猛然嘶啞的怪叫,屠森恨不可抑,他扭身翻轉,“巨蘆刀”宛若炸碎了一團琉璃球,幻為千百條,千百點光影冷芒,四散噴彈,在一片刺耳的銳氣破空聲裡,他的雙腳暴飛,急踢嚴長卿!情況的變化是快不可言喻的,一剎那的起始,便也在一剎那間終結,而過程只是那樣令人眼花繚亂的一團影像閃動,一片光華流燦!幾十枚暗器拖曳著晶凝的光尾拋揚四方,嚴長卿也被踢得“嘩啦啦”的壓塌屋頂墜落下去,但是,就在嚴長卿跌落前的瞬息裡,他靴筒中一柄專備用於水底貼身搏殺的尖鑽,也刺進了屠森的足踝中,透過屠森軟靴,前後對穿而過!屠森切齒欲碎,不顧一切的躍空滾翻,“巨蘆刀”縱橫劈掠,將那五個凌高撲下的敵人逼得叱喝連聲,紛紛後退!但是,那五個人只是略略一窒,又合擁而上,五個人的五件兵刃如若狂風驟雨般兇狠的攻殺挺進,復與屠森混戰成一堆!屠森連受多處創傷──有大腿內外兩側各卷裂開一道三、四寸的血口子,肩頭那隻“玉簫”入肉透骨,痛苦非凡,臉上,雙臂也有幾處割傷,腰脅間的傷處亦血流不止,再加上左足踝這透穿的一鑽,各種創傷的組合,非但已將他染成了一個血人,更見嚴重牽制了他的行動能力!五條大漢的這一次撲擊,也是不要命的野悍法,五個人全都是一副“與敵偕亡”的架勢,個個奮不顧身,豁死進攻,招招是同歸於盡的動作一式,是玉石俱焚的打算,五個人全像瘋狂了!又一次的齊進合撲裡,屠森驀然貼地橫翻,“巨蘆刀”“倉郎”架開一柄”霸王鑭”,一把馬刀,刃鋒閃射,眨眼間已各分九次穿刺又縮出自兩個對手的肚腹中,腸臟溢出裡,那兩個尖號著的大漢竟然不倒,以“霸王鑭”與馬刀交叉暴劈!屠森人是貼地翻進的,對方兩人這出乎意外的垂死反擊,令他大感狼狽,刀鋒橫起,架是架住了,但旁邊的三件傢伙又疾速地刺向他身體各部致命之處!客棧的窗口中,此刻又有七條人影驚鴻也似,一現而落!比一切更快來到的,是燕鐵衣,──他流光般穿越出他那幾個對手的陣勢,長劍“太阿”的寒芒有如一條經天而起的白虹,紫電迸濺,劍氣森森,匹練也似的旋繞,立即將三件向屠森身上招呼的兵刃激震開去,並同時把樓上撲落的七條人影逼得四散躲避!以刀撐地,屠森挺躍而起,卻不由大大的搖晃了一下,幾乎一個踉蹌又摔跌下去!燕鐵衣低促的道:“走吧!”屠森喘著氣,憤怒又怨恨的道:“我還以為你真要恩將仇報,看著我挨剮了?”燕鐵衣冷冷的道:“別多說了,我們快走……”屠森再度搖晃了一下,切齒道:“不,我要斬斷這些龜孫子,一個也不容他們活著出去,你要幫我,一定要幫我,這正是你報恩償債的最佳時機,也是最後時機了!”望了屠森一眼,燕鐵衣沉著臉道:“我看你有點迷糊了,屠森,你掛了這一身彩,又在重圍之中,憑什麼再‘斬絕’人家?‘筏幫’今晚乃是有備而來,好手雲集,精英會萃,裡裡外外全把這附近圍滿了,以你現在這種情形,若不是有我為助,能否突圍都成問題,尚奢談什麼進一步的報復?”屠森一臉的血汗汙染,映著紅豔豔,青慘慘的燈火,看去越發恐怖獰厲,他瞪著燕鐵衣,惡狠狠的道:“你又是幹什麼的?你難道就不能幫我抵制他們?不能幫我誅殺他們?”燕鐵衣生硬的道:“不要忘了,屠森,我不助你殺人!”屠森火爆的道:“但你至少也該幫我不遭對方傷害。”燕鐵衣道:“不錯,我現在同你一起突圍,正是為了不讓你被他們坑死在此!”就在兩個人互相對了這幾句話的當兒,方才從客棧樓上窗口中躍下來的七個人,與原先自瓦面上撲落的五人裡面存的三個,業已會合一起,又再圍了過來,不但如此,那邊對抗燕鐵衣的七位亦同時奔近!就在人影晃掠中,巷子對面的屋脊上又冒出了二十多條身影,另外,巷子兩頭更有不知多少火把燃起,刀光閃閃,鋒芒隱隱,大批“筏幫”的人手開始擁進,看情形,他們為了要截殺屠森,真是不惜孤注一擲,傾巢而出了!客棧樓上的窗口裡,仍然尚有人在,此刻,又是那位“總管事”宏亮堅定的聲音傳來:“裡外全把穩了,兄弟們,大家沉著應戰,姓屠的身受重傷,業已是‘箇中之鱉’,難以逃脫,我們照著預定的計劃來,今晚必要誅除此獠,永絕後患!”“筏幫”那邊的人雖多,但卻肅靜無譁,有條不紊,除了沉疾移動的腳步聲,便是兵器輕微的磕撞聲,再就只有火把偶而爆起的“劈拍”聲了,然而,越是如此,越見其一股蕭煞陰森的窒人氣息!悄細的,燕鐵衣道:“看仔細了,屠森,這等陣仗豈是你眼下的情況所堪對抗的?直到如今,管婕妤連面尚未露,你要再強撐下去,很可能正主兒的邊都沾不上一下,便叫她的手下人給擺平了!”屠森目光四邊巡視,惱恨無已:“卑鄙無恥的‘筏幫’,下賤齷齪的管婕妤,竟然用這種不公不平的手段來對付我,倚仗人多取勝,算是什麼英雄好漢,簡直把武林同道的顏面全都丟光賠淨了,一群打濫仗,眾凌寡的豬狗,畜牲……”燕鐵衣低聲道:“你要罵,以後有的是時間,現在卻不適宜,屠森,我忠告你,再不走,只怕就更不容易脫身了!”雙眼裡兇光如火,屠森咬咬牙,極為不甘的道:“好,我們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馬上就會捲土重來!”點點頭,燕鐵衣道:“這才是聰明的做法,識時務者方為俊傑──走,我替你開道。”說著,他猛旋身撲向巷外,長短雙劍齊出並飛,看不見他的身影,只見一大一小兩團光輪交織翻滾,氣流波動,尖嘯如注,屠森在後揮刀跟隨,刀芒縱橫,蓬射閃掠,雙劍一刀,便有如一片由刃鋒組合成的勁風,挾著無比的銳勢捲了過去!堵塞巷子裡的“筏幫”人眾,根本便不能靠近,接觸之下,不是滾跌翻僕,就是傢伙出手絞脫,一時間但見身影倒飛,人體撞傾,兵器大把丟棄滿地,怒叱厲喝,怪嗥長號之聲亂成了一片!就像這樣滾湯澆雪般,燕鐵衣替屠森打著衝鋒往外突圍,真是所向披靡,摧堅陷陣,待到客棧中及後巷裡的“筏幫”大批好手見情不妙,臨時調聚增援,他們兩人早已衝出巷外,鴻飛冥冥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2:25

第二十章 彼岸渺 黑道英雄

從“帆子集”那個刀林燈海,血濺屍橫的慘烈場合裡突圍出來,屠森的情況可真是夠狼狽了,混身的血,混身的傷,滿腔的怨恨同憤怒,他一路上不停的詛咒著,詛咒“筏幫”,詛咒管婕妤,甚至連燕鐵衣也在他詛咒之列!來到距離“帆子集”十餘里外的一處荒野裡,屠森堅持不再走遠,燕鐵衣無奈之下,只好挑選了一片松林子暫時棲身;在無燈無火又無水的情形裡,屠森毫不遲疑,立即為他自己治傷上藥,摸著黑,他的動作依然熟練而正確,並且,這一次他沒叫燕鐵衣幫忙。坐在一邊,燕鐵衣的雙眼在黑暗中閃眨著,就宛似兩顆晶瑩冷澄的烏亮墨玉:“屠森,不要我代勞?”屠森哼了哼,道:“你歇著吧。”燕鐵衣低聲道:“其實,我們大可以再往前走走,找處可以遮風避雨,有火有亮的地方,說不定可以弄上一壺熱水,這樣你治起傷來就要比現在方便多了。”屠森像是觸著了傷處,黑暗中,他噎了一聲,隨即又冷冷的道:“多謝你的好心,在這裡就動手療傷,要比再拖下去好得多──這是對我來說,當然有些人是希望我越晚治傷越好,甚至死得越快越好!”燕鐵衣慢吞吞的道:“屠森,我可沒有這種意思。”咬咬牙,屠森道:“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燕鐵衣有些惱火的道:“我如果要對付你,我會堂堂正正的做給你看,像這種惡毒想法,我絕不會有;屠森,你不可用你的觀點來印證我的心念!”屠森沒有回答,管自在忙著替自己周身傷處敷藥,燕鐵衣可以聽到他粗大的喘息聲,強忍痛苦時的噎氣聲,喉嚨裡的痰窒響,以及瓶罐相撞時的輕細微響,在治療的過程中屠森不時突而痙攣歪扭,強忍著那種尖銳的痛楚。過了好一會,燕鐵衣又緩緩的道:“不用大急,屠森,慢慢來,我們有的是時間。”屠森喘噓噓的道:“正好相反,沒多少時間了!”燕鐵衣疑惑的道:“怎麼說?”屠森怨毒的道:“我固然受傷不輕,‘筏幫’更是損失慘重,就在他們元氣大喪,人手調配不全之際,我們立即回頭再次下手,抽冷子打他們一個猝不及防,叫他們連番折損,便不一蹶不振,至少也能搞得他軍心渙散,風聲鶴唳,於混亂驚擾裡取管婕妤性命,就要容易多了!”燕鐵衣道:“你肯定他們的力量會因今晚一戰而大受影響?”屠森惡狠狠的道:“當然肯定;管婕妤手下,有‘大掌舵’一名,‘二掌舵’一名,這兩人仍實際負責‘筏幫’的大小事務,除非有十分重大的問題才須向管婕妤請示之外,一干日常瑣事俱由此二人決斷裁行;除了這兩個人,就是總管事,以及依次的十名管事了,這些角兒,便也全是‘筏幫’中真正有本領,擔得起的人物,今晚上管婕妤沒有露面,她那兩名大、二掌舵亦未現身,減去這三個,那總管事固未受創,但他們的大管事‘金麒麟’嚴長卿卻必然負傷不輕,而二管事上官如波,三管事曾雙合,四管事柏永昌,五管事牛兆欣,六管事叢威全已當場殞命……。”燕鐵衣忙道:“這幾名管事,你全認得?”屠森道:“當然認得,昔日在黃河水面,我曾同他們拚過一場,我記人的本事素強,見過一面便永難忘懷──對我的仇敵尤其如此!”燕鐵衣又道:“那麼,跟在嚴長卿身邊的兩個人又是‘筏幫’的什麼人物!我是說從屋頂凌空撲下時被你劈死的那兩個?”屠森陰沉的道:“那兩人是誰我不知道,但後來從客棧瓦面上下來的五個,我卻曉得是‘筏幫’那十名管事以下的‘筏老大’,‘筏老大’乃是‘筏幫’裡直接引水隨船的角色,一條黃河,分段分區,‘筏幫’這種‘筏老大’數約七、八十人,大多是身體結實,水中功夫好又有幾下子的人物,這批傢伙倒不見得真個有什麼精湛武功,但個個又粗又橫,驃悍兇猛,憑的就是一股子野勁,人數多了,倒有點棘手;據我想,那第一次從客棧頂上撲下的五涸,以及後來再又撲下的七個,加上嚴長卿墜落之後二十多人,可能都是‘筏老大’之屬。”燕鐵衣道:“那些位朋友確是狠,功夫都不算有什麼獨到之處,但硬是悍不畏死,前仆後繼的朝上衝,像是打了譜就不想活的架勢。”屠森憤怒的道:“我也不是善人,這些王八蛋既然嫌命長了,‘巨蘆刀’下便看看他們有幾許頭顱可斬?”燕鐵衣謹慎的道:“屠森,你真打算馬上再幹一次?”屠森斷然道:“一點不錯!”燕鐵衣道:“但是,你的傷?”屠森挫著牙道:“這不是問題,問題是如何能以最快的方法血洗‘筏幫’,搏殺管婕妤。”凝視著屠森,燕鐵衣道:“但你的傷卻是實際上的困難,屠森,我已一再強調過,我不能幫你殺人!”屠森嗓門略帶沙啞的道:“這個你無須掛慮,我自有辦法!”燕鐵衣搖頭道:“老實說,我看不出你有什麼辦法,能使你身上的創傷不至影響你的行動。”屠森大聲道:“你懂什麼?難道在這方面我不比你更有經驗?我告訴你聽吧,第一,我已在傷口上加敷了雙倍分量的藥物,藥物當中更含有強力止痛的成分;第二,我方才已經吞下固氣凝血的藥丸,使中氣平順,創處快速結為血痂;做過這兩件事後,我便以布條將傷處困緊,不令破裂,如此一來,暫時可保行動無礙。”燕鐵衣冷靜的道:“做任何事,總應適度才好,治傷療疾亦然;屠森,我對醫理雖然欠通,但也知道過量的藥物對於創傷固能奏效於一時,卻乃種植其他遺患的根源,更是觸反本疾的禍由;好比一個十分飢餓的人,突然間大量進食,飽是塞飽了,但腸胃也就大大受到了損害,這是飲鴆止渴的危險做法,你可不要為逞一時意氣,而糟蹋了你自己,使傷口在將來轉向惡化。”屠森粗暴的道:“少羅嗦,你只記著你應該做什麼,用不著管我的事,我決定了要怎麼辦就怎麼辦,你跟著我走,湊合著如何還你的‘債’也就是了!”燕鐵衣低沉的道:“屠森,我會實踐我的諾言──在你正式與管婕妤對陣之前,我不能算是還完了債,但是,一待你和管婕妤遭遇過後,無論你的目的是否達到,我即已報恩至盡,那時,也就到了我們分手的辰光,如若你未能償願,以後,便全是你自己的事了,這一項,我要先和你說明白!”屠森咆哮起來:“我知道,用不著你一再提醒我!”燕鐵衣淡淡的道:“為了你自己好,屠森,你還有機會再考慮一下──是過些天等你養好了傷再去尋仇,抑是馬上就去?”目光宛似火焰般熊熊燃燒,紅豔豔,青慘慘,屠森兇狠的道:“我已經決定了──明天晚上就到‘大旺埠’‘煙霞院’去殺他一個滿堂紅!”連燕鐵衣也不自覺有股寒氣自心底泛起,他嘆了口氣,道:“我只是勸你,屠森,你既然這樣說,我還有什麼好講的!”屠森重重的道:“原本你也就是說的些廢話,燕鐵衣,先前在‘帆子集’那一場拚鬥,你毫未盡到責任,你有意縱容他們將我圍困,你是存心替他們製造機會,好遂你借刀殺人的毒計,你原可為我分擔更大的壓力,幫我敵住更多的對手,甚至在我受傷以前便挽我於危難,但是你沒有,你完全沒有這麼做,你是眼睜睜的要看我流血,看我遭到對方的攻殺而不顧……燕鐵衣,我知道你怨恨我,仇恨我,只因為我救過你的命,你唯恐遭致不義的罪名,方才忍住不向我施辣手,然而你心裡時時刻刻在詛咒我,希望我早死,希望我被我的仇家殺害,這才遂你的心願,才會使你滿意,對不對?燕鐵衣,你好狠的心腸啊。”燕鐵衣淡淡的道:“你似乎有些不正常了,屠森。”屠森“呸”了一聲,又激動的道:“從‘虎頭溝’‘彩玉坊’與‘五絕十刃’韋無名等的那檔子事開始,你就是一副不情不願又牽強為難的可惡姿態,及至‘旗斗山’同‘八虎將’的爭端,先前‘帆子集’與‘筏幫’的血戰,過程中你更是有力不發,有能不用,磨磨蹭蹭,要死不活的作風,令我幾番受創,險遭大難,你原可幫我幫得十分徹底,十分完美,但是你不,你只是漫不經心,輕描淡寫的象徵式上場子亮亮相而已,你半點也不為我盡力,你僅乃應付我,敷衍我,目地是不叫你自己背上一個忘恩負義的罪名,說來說去,你全為了你自己打算,燕鐵衣,你太無恥,太自私,太可恨了。”燕鐵衣目光如電,冷銳削厲,他凜烈的道:“屠森,你純系站在自我的場上斷章取義,以非作是,簡直一派胡言,滿口諢話──你要報復的對象並不是些十惡不赦的人,你要報復的動機謬誤無比,每一樁仇恨的起源都是因為你的過失而造成,你素性暴戾,心地狠酷,本質邪惡,手段更是兇殘寡絕,冷血毒辣之至,但我為了受恩於你,不得不昧於良心,虧負道義,冒著被天下人責罵的困窘,精神上承擔著莫大的負荷,咬牙硬撐著來報你的‘恩’,還你的‘債’,我固不能幫你殺這些不該殺的人,我也有言在先,但我亦曾幾次救你於生死邊緣,數度挽你於瀕亡瀕絕之境地,我不計利害,不顧後果,不在乎為你而結仇結怨,種種般般,全為了幫你這個根本不值,也不配受幫的兇人,你尚不滿足,更口口聲聲惡言相向,一再誣陷於我,你要我像你一樣將人家斬盡殺絕,像你一樣做些天理不容的禽獸行為,像你一樣不仁、不義、不忠、不恕你才高興,才認為我算‘報恩’,屠森,你不但瘋狂、乖張、蠻橫、更且愚昧、幼稚、糊塗;論到無恥、自私、可恨的人不該是我,正應是你才對!”猛的從地下站起,擺置身邊的藥瓶藥罐,也被唏哩嘩啦的撞倒一片,屠森雙目怒瞪,握拳透掌,模樣兇狠至極的大吼:“燕鐵衣,你竟敢如此辱罵我?”燕鐵衣冷酷又堅定的道:“因為你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屠森,我沒有一句話、一個字是冤屈了你!”眼裡像是噴著猩赤的火焰,屠森面孔扭曲,不自覺的,也是本能的伸手摸向左脅下的“巨蘆刀”刀柄!微微仰起頭來,燕鐵衣雍容自若,更帶著那麼一種淵臨嶽峙的沉穩威儀:“很好,屠森,如果你想和我一爭長短,眼前正是時候──不過你要記住,你在拔刀之際,要非常快速才行!”手指接觸到冰涼堅硬的刀柄,一股寒氣順著指尖透入屠森的心臟,透入他的血脈,他猛的打了個冷顫,微微痙攣了幾下,又那般僵木的把手退出衣襟之外。燕鐵衣冷冷的道:“至少,你總算做了一件聰明事!”屠森的表情怨毒得就像一條噬人之前的“青竹蛇”,他的聲音從齒縫迸出:“不要忘記這一次,燕鐵衣,不要忘記,我會同你結算的,只是個遲早而已!”燕鐵衣生硬的道:“我等著,不論何時何地!”長長噓了口氣,屠森一言不發的又坐了回去,他沉默片歇,開始撕裂內襟中衣,做成長長的布條,那麼用力的逐一困縛傷處。燕鐵衣踱到一邊,心頭沉重鬱悶無比;天下有許多施恩者,也有許多受恩的人,施受之間,原是一樁崇高的美德,一種人類至善的表現,更是一片溫馨的情操,這本乃一段佳話,然而,目前的施與受者,卻竟是弄到了這麼一個結局!※※※“煙霞院”座落在“大旺埠”的郊邊高亢處,旁鄰著埠集,面對迢遙數里之外的滔滔黃河;四周植滿青松翠柏,圍繞著架築成巧雅圖案的青磚矮牆,隨著地勢的起伏,在石板砌成的小路相連間,點綴著亭臺樓閣,精舍小軒,情調非常優美而寧靜,一片的和祥,一片的幽柔,不帶絲毫那種江湖人聚集之所慣有的野氣。縱然是現在,“煙霞院”表面上依舊平靜,並不似一般江湖組合,在遭遇大敵之前那等劍拔弩張,一派刁斗森嚴,更鑼不絕的烏煙瘴氣法。屠森大概在開始尋仇行動之前,業已對仇家們的情況做過刺探工作,他領著燕鐵衣撲進“煙霞院”之後,毫不遲疑的直闖那座最高處的樓閣,兩人一前一後,身形如雷般飛掠,眨眼間便已來到那座恢宏的樓閣門前。沉沉的黑暗中,屠森微喘著氣,他剛剛仰頭打量著要從什麼地方衝入,緊閉的樓門已突然啟開,隨著那兩扇沉厚的包銅嵌環大門開啟,一盞一盞的燈火也迅速相繼燃亮!門內,是一間氣勢豪華的深廣大廳,沿著左右兩排,各挺立著二十名面目粗獷,牛高馬大的彪形壯漢,他們的兵刃全都撐在身前,個個雙目直視,沒有丁點表情,大廳中間,一把鋪著錦墊的太師椅上,坐著一個面目姣好,卻略嫌神情精悍了些的瘦峭中年婦女,在這中年婦女背部一字排開四名大漢,兩側,亦站著七八個形態各異,但神色卻一樣陰沉的人物。大廳的燈火,很快已被十多名手腳俐落的青衣漢子完全點亮,在一片通明輝煌中,仍是恁般的肅穆無譁,一股森的懾窒氣息,似是逼到了人的心上!管婕妤竟然擺出了這樣一個陣勢,這樣一個場面來迎接“貴賓”,不但屠森大出意外,搞得有些驚愕,即連燕鐵衣也不禁頗覺怔忡!直楞楞的望著這副光景,屠森猛一搖頭,喃喃的道:“好婆娘……”燕鐵衣沒有哼聲,他向來對事情的順利與否,或多或少,都會先有點預感,眼前的形勢,他一看就曉得十分扎手,管婕妤的精明老到,辛辣沉穩,好比一個滾燙的蕃薯,不必去觸試,光看看那股子氣勢,業已夠叫人頭痛的了!兩個人便站在大廳門前,都沒有動作,廳裡的人,也保持著靜默,只有坐在中間的那個中年婦女,以她那雙冷峻的目光,一直灼亮逼人的凝視著屠森與燕鐵衣。踏前兩步,屠森先開了口:“管婕妤,你還算光棍落檻,沒叫我到處找你,便先把陣仗亮出來了,這樣好,好大方,我也乾脆,大家少黏纏!”那中年婦人,果然正是管婕妤──這把黃河的鎮河鎖,統率上千驃悍男子漢的女霸主,“筏幫”的大龍頭,冷冷一笑,聲音在平淡裡別帶一股峭寒之氣:“屠森,你的刀天下有名,而你的膽量尤其強韌,昔日在黃河面上,被你突圍脫走,我還道是你不敢再蹈覆轍,豈知大謬不然,你非但捲土重來,這一來竟尚是專程找我們算帳的呢,不錯,你有種!”屠森傲然道:“管婕妤,你對我還不配褒貶,你除了手下多了些蝦兵蟹將之外,並沒有任何強過我的地方,一點也沒有!”管婕妤的臉上絲毫不現她內心的反應,口氣依然冷寞:“昨晚上,我們損失的五名管事,四名‘筏老大’,嚴長卿也受了內傷,此外,更傷了八名‘筏老大’及十六名弟兄,屠森,這全是一筆筆血債,這些債,就全都要記到你的身上!”屠森無動於衷的道:“這是些廢話,管婕妤,此時我來,就是要欠下更多這樣的債!”目光閃了閃,管婕妤道:“屠森,你臉孔泛青,氣色灰敗,大約昨晚上受的傷尚未痊癒吧?這麼快急著前來,只怕對你並不十分有利呢!”屠森生硬的道:“這是我的問題,管婕妤,你不也正希望如此麼?”管婕妤又注視著燕鐵衣,緩緩的道:“我知道,你請來了一位好幫手──朋友,你的劍真快,不但照面間就擺平了我手下五名‘筏老大’,更在重重圍困中,護著屠森突圍而去;聽說你劍似矯虹旋輪,出神入化,進出千軍加入無人之境,功力高不可測,朋友,可要我猜猜你是誰?”燕鐵衣微笑道:“我想,你可能已經知道我是誰了。”管婕妤忽然嘆了口氣:“大魁首,以屠森這樣的惡人來說,他根本沒有朋友,更找不著幫手,可是,他如今不但找著了幫手,更是請到了你這麼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實在是太出我們的意外;大魁首,此中除了有特別的隱情之外,我在懷疑──你是否想併吞我們?”燕鐵衣鄭重的道:“從無此意,管大姐,我助屠森,只是為了他救過我的命,目前的舉止,乃是‘還債’,這也是他指定的‘還債’方式,我受人恩澤,無可推卻,但絕對沒有侵犯貴幫基業的野心,否則,我也不會單單以這種姿態出現了;管大姐明人,一定知道以貴幫的實力而言,我如有併吞之念,定將大聚人馬,合眾而至,豈會孤身一人來此冒險?”點點頭,管婕妤道:“好,只憑大魁首一句話,我就定下心了,但不知閣下要如何幫助屠森報仇?”燕鐵衣道:“很簡單,我不會幫他殺戮貴幫中人,卻也不會任由貴幫中人殺他,但如貴幫各位在動手之際要以眾圍襲的話,我就必須替他分擔一部分壓力了!”管婕妤正色道:“很公道,大魁首,你如此不偏不倚,格守本分又情理兼顧,正是一代大豪的本色,無論以後的情勢發展如何,我們對你絕不記恨!”拱拱手,燕鐵衣道:“多謝。”自椅中站起,管婕妤微微昂首:“就在廳前空地上一決生死;孩兒們,把地方照亮。”一聲令下,樓角兩側的陰暗裡,立時奔出來數十條身影,片刻間,火把風燈便燃亮起來,將中間一塊十丈方圓,鋪著青石板的地面映照得恍同白晝!管婕妤一伸手,沉穩的道:“大魁首先請。”燕鐵衣與屠森來到圈子中央,一身淡青衣裙的管婕妤也跟了進來,同時,她身邊的一干好手,那四十名“筏老大”也一起圍上!屠森咬牙切齒的道:“管婕妤,你還有多少人,何妨一同擺出來現世?”管婕妤陰冷的道:“犯不著說反話,屠森,你自來行事狠酷寡絕,卑鄙齷齪,無所不用其極,是個根本沒有人性的狂夫,所以,我們對你也就不能講究武林規矩!”嘿嘿獰笑,屠森道:“好託詞,姓管的潑婦,為什麼不說你們怕我的功夫強,單打獨鬥定難取勝?為什麼不說你們恬不知恥,一向就是群毆群殺,打濫仗打慣了!”燈火的映照下,管婕妤臉上如布嚴霜,冷硬蕭煞之至,她僵木的道:“屠森,你不配是個江湖人,更不配立足於武林,道上有了你這麼一號人物,是道上的災難,亦乃天下蒼生的不幸,現在,我們就要用我們的鮮血,用我們的生命做代價,來為人間世上剷除你這個禍害!”屠森目光寒凜,閃閃有如蛇信伸縮,他暴厲的道:“好一篇大道理,管婕妤,來試試,看你能剷除我這個人間‘禍害’,還是我能斬殺你這個混世的‘妖精’!”管婕妤的答覆是抖自衣襬掩遮下的一道銀輝──帶著“嘩啦啦”的震響,去勢強猛,有如流光電繞,她用的兵器是一條三節棍,一條銀亮璀燦的沉重三節棍!屠森早有準備,身形倏偏,“巨蘆刀”斜揮,“倉”一聲擋開了棍頭,同時,六條人影亦自六個不同的方位齊襲過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2:59

第二十一章 行大義 血染恩仇

撲向屠森的那六個人,四個是先前並列管婕妤身後的大漢,另兩位則是方才曾站在管婕妤身邊的人物,不消說,那四個是管婕妤的“四勇衛”,這兩個單看功力之高,亦非“大掌舵”“二掌舵”莫屬了!燕鐵衣剛剛在估量著那六位仁兄,燈火映照下人影閃晃,五個人靠著他便圍了上來!五人中為首的一個,身材偉岸,方面大耳,好一副堂皇之概,他手握一柄”七環大砍刀”,先朝著燕鐵衣重重抱拳:“大魁首,‘筏幫’總管事‘長河一龍’曲志遠率屬下四名管事向尊駕求教,得罪之處,伏乞大魁首海涵!”燕鐵衣笑道:“不客氣──請問曲兄,那協同貴幫當家的圍襲屠森的六位,是否乃為貴幫的大、二掌舵,以及四勇衛?”曲志遠躬身道:“正是本幫‘大掌舵’‘飛鵬’玄滇,二掌舵‘金竿漁夫’倪勉,以及本幫當家的‘四勇衛’──‘八杖罩乾坤’錢良甫、苟顯三、邱福明、於舜南。”燕鐵衣和悅的道:“令當家的使的是三節棍,看樣子棍身沉重非凡,婦道人家用這種兵器的倒還罕見,定然是造詣精湛,有獨到之處了?”曲志遠笑笑,諱莫如深的道:“只怕比起尊駕的功力來,敝當家的仍然相形見拙甚多。”微笑頷首,燕鐵衣兩臂張開:“曲兄卻是謙懷;各位,請吧。”又一次告罪,曲志遠的“七環大砍刀”兜頭便砍,但是,刀光才現,鋒刃閃晃,又快不可言的分自左右合斬而來──他嘴裡客氣,一待動手卻隼利異常,半點不容情!燕鐵衣雙目平視,“太阿劍”一溜冷光彈揚卷掠,準確無比的擋開了對方的刀式,另四名管事往上齊攻,卻又在劍尾的顫抖,疊弧中急忙退後!曲志遠立時旋走如飛,大砍刀在連串的“啦唧唧”環震聲裡揮斬劈舞,刀光宛似匹練迴繞穿織,綿密緊迫,氣勢雄渾!其他四名管事也一同動手,進退攻拒,配合恰當,而且,他們並沒有稍存僥倖之念,完全是豁命相拚得架勢。屠森以一敵七,這時卻已逐漸有些支持不住了,他那一身創傷對他的影響很大,而最令他感到威脅的,乃是管婕妤與“飛鵬”玄滇,“金竿漁夫”倪勉,這三位都是“筏幫”武功最高強的人物,屠森即使在身體狀況正常的時光,以一敵三也未必能夠佔著上風,如今不但創傷牽扯甚巨,更加上那“八杖罩乾坤”四個拚命仁兄的幫襯,均勢消長越大,他比預期的時間更快就覺得難以往下撐了………在這種情形裡,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拚命,二是突圍;突圍是他不願做的,拚命卻有燕鐵衣保著他不受傷害,至少,他在冒險之下可以宰殺敵人,而自己卻翼罩於燕鐵衣的維護中,別的不敢說,他深信要了敵人的命後自家的命還丟不掉。於是,他將心一橫,決定拚命!猝然間,他的“巨蘆刀”飛速九十二次暴翻四斬,七條身影驟退又合,管婕妤身形快速如電,騰躍旋舞,三節棍縱橫交擊,神鬼莫測,呼轟澎湃之下,勁力萬鈞!屠森刀鋒幻映出千百流光,燦織似網,凝形於一剎那,而“飛鵬”玄滇瘦削的身影往裡斜偏,一對黑烏的“五爪鉤”疾若石火一現,兜向屠森胸腹!悶不吭聲,屠森貼著玄滇的“五爪鉤”驀地弓翻,寒電倏飛,玄滇的右耳連著一大塊皮肉“括”的一下血淋淋拋起,玄滇卻半步不退,雙鉤猛沉,十隻鋼爪嵌進屠森腿肉裡將他硬生生扯了一個筋斗!屠森尚未站穩,凌空一道金虹暴揮而落,銳氣破空,尖嘯彷如鬼號!大旋身,屠森的“巨蘆刀”急速彈跳,“當”“當”“當”十七次震開了”金竿漁夫”倪勉的金色長竿,斜刺裡,八隻鐵杖又狂飆般捲到!怪吼著,屠森撲地翻滾,刀芒閃掠,宛似漣漪,圈圈擴散,又猛又急,在層疊的光弧裡,冷電一束,猝然伸縮,“四勇衛”中的苟顯三已痛呼一聲橫摔出去左大腿對穿兩孔,血湧如泉!這時,銀亮的三節棍便有若天虹寸斷,殞石齊落,一片片,一條條,一溜溜的猛罩飛掠下來,急密強勁,似已平極大地!屠森在地下旋迴流轉,刀刃翻飛舞掠,傾力招架著這由上而下,猛烈綿密的棍雨,但見石屑迸濺,火花四射,重力擊石的“撲”,“撲”之聲,與金鐵交截時的“當”“當”聲,業已混為一團,分辨不清了!“八杖罩乾坤”未傷的三位合力齊撲,杖起彷佛巨杵攪海,呼轟並落,而”飛鵬”玄滇也負傷不退,會同“金竿漁夫”倪勉左右挾擊,爪飛竿旋,像織成了一面羅網般,那麼牢不可破的罩下。由鐵杖、爪鉤、金竿、三節棍合織成的這面網,乃是嚴密又殘酷的,更且威力無匹,屠森在地下仰滾拒擋,絕對支持不了多久──他不該使用“地堂刀”的招術應變,雖然他以這種方式傷了一名對手,卻使他自己失去了制敵的先機,失去了靈活閃挪的餘地,他已完全被敵人封死在當場!“筏幫”的人,自管婕妤開始,全抱著同一個心思──傾力在最快的時間裡削屠森於死地,不使燕鐵衣有插手救援的機會!驀然,屠森在連續一百一十刀截阻了又一輪猛攻之後,倏而橫彈翻滾,刀光左右閃眩,全力刺殺管婕妤,管婕妤的三節棍在她暴收之下前兩節彎曲飛打屠森背脊,後一節便揮舞成一度扇弧平遮面前,同時,爪鉤、金竿、鐵杖,也如影隨形的緊跟著卷向了屠森!一長一短兩道光輝,就像兩股晶瑩的冷焰來自虛無,瞬息間便震磕開了追襲向屠森身上的爪鉤、金竿、與鐵杖,而幾乎發生在同時,屠森的刀鋒突破管婕妤的防衛,在管婕妤的肩頭上擦過,血雨湧現中,屠森自己也被倒彈起來的三節棍後兩節掃砸滾地!狂吼如雷裡,不但玄滇的爪鉤,倪勉的金竿,“四勇衛”的鐵杖再次卷罩向屠森,四十名“筏老大”也頓時有如一群出柙瘋虎般撲了過去,漫天的兵器揮舞,漫天的寒芒閃動,他們不止要殺死屠森,更且要將他分屍支解,剁為肉糜!“太阿”與“照日”兩劍,在燕鐵衣的手中旋舞成兩團巨大無朋的光輪,光輪四周更映浮著各形各樣眩目流燦似冷電的劍芒,隱隱的風雷聲裡,空氣震湯,排擠澎湃成大小回旋的渦流,燕鐵衣護著屠森,周圍層層疊疊,狂揮猛砍的兵器就沒有那一樣能夠透進半分!雙劍飛旋中,燕鐵衣大叫:“屠森,我們走……”咬牙欲碎,屠森扯歪著臉孔,一頭一身的血汗透溼,他尖吼:“我和他們拚,我要和他們拚,我不能走,這是我最後的機會……燕鐵衣,你要幫我,你無論如何也要幫我,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求你,燕鐵衣,我求求你……我會一輩子感謝你啊。”燕鐵衣身形轉動,雙劍更快四射回舞,他凜烈的道:“我說過不幫你殺人;屠森,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屠森嘶力竭,幾乎在伏地哀號:“求求你,燕鐵衣,我求求你幫我殺了他們,幫我將這些畜牲刀刀斬絕,一一誅淨,燕鐵衣,不要叫我恨你……你要報恩,要對我報恩……”額頭上也滲出了汗珠,在刀刃與無數浪潮般湧落的兵器碰撞中,燕鐵衣斷然道:“助你連闖三關,更數度挽你於危亡,屠森,我這恩,也就報到目前為止了!”屠森淒厲的喊:“燕鐵衣,你真要如此絕情絕義?你要讓我恨你入骨?”光輪縮小了些,燕鐵衣冷酷的道:“最後再問你一次──你是要我保你脫離險境,還是要死在此地?如果你同意走,我們馬上突圍,否則,恕我就要自行撤離了!”怨毒已極的瞪著燕鐵衣的背影,屠森歪曲著面孔道:“好──我走!”於是,陡然間燕鐵衣的雙劍擴張,在幾百圈重疊層累的光弧波顫中,一片一片的劍芒如雨,合著刀光如雪卷瀉迥蕩,縱橫摔掠,空氣被劍鋒割碎,發出那樣顫慄尖銳的悠長呼號,在四周的圍攻者紛紛驚叫怪吼著又倉惶的閃避下,幾個憤怒焦灼的聲音連接著響起:“截住他們,他們要逃了!”“往上豁死撲,姓燕的要帶著屠森突圍!”“攔過去,以縱深陣形堵著他們!”“快、快、貼地滾進呀……”幾十條人影,幾十樣兵器不要命的從四面八方罩下,光影繚繞,人體撲騰裡,燕鐵衣早已在劍刃的迥旋下拖著屠森掠出了三丈之外!他只希望離開此地,不願傷害對方,否則,他如挺住不走,僅是方才那一輪劍雨刃雪,已足夠造成“筏幫”慘重的傷亡了!奔躍中,燕鐵衣發覺屠森幾乎已不能行動,把全部的體重都倚賴在他身上,非但如此,屠森更不肯好好由燕鐵衣攙扶著脫走,拖拖拉拉,時僕時跌,這樣的阻力再加上屠森原來的體重,燕鐵衣就感到非常吃力了,隱約裡,他覺得屠森似是另在打什麼邪惡主意。“筏幫”的人馬在後緊追不捨,這時,整座“煙霞院”裡到處都是人影,是火把,是燈光,是憤激的吼叫與叱喝,有的人隨後迫近,有的人繞向前面,有的人從兩邊挾擊,更時時有暗器箭矢飛來,燕鐵衣行動受到屠森的拖累,想快也快不了,他們又已陷入重圍裡了,只是,這一次的包圍,圈子拉得大些而已!是管婕妤的聲音從後面飄來,悽怨如哭:“燕大魁首……你放掉屠森自行離開吧……我們不難為你……我們只要屠森……”“長河一龍”曲志遠也在那邊大叫:“大魁首,你對姓屠的已經仁至義盡了,何苦再受他連累?拋掉他你自己走,我們不但不懷恨你,更會感激你,大魁首,你斟酌,姓屠的不值得你如此效力……”燕鐵衣半聲不響,滿頭大汗中,他等於抱著屠森在“煙霞院”偌大的闊幅裡繞回,躲閃,穿走,屠森掛在燕鐵衣肩膀上,索興閉上了眼睛。就在他甫始飛躍過一幢精舍門前之際,簷下的一排花樹裡,突然撲出了八名大漢,似是不要命的朝著他衝了過來,燕鐵衣左臂擁著屠森,右手“太阿劍”暴起飛旋,三柄朴刀滴溜溜的拋上了天,三名大漢也橫摔出去,就在此時,屠森也不知是有意無意猛的一歪,燕鐵衣不防之下往後打了個踉蹌,另外五名大漢已齊齊撲上!燕鐵衣的身形搖晃中,屠森已脫出他的攙扶,骨碌地滾向門邊,身體撞上了門扉,發出“碰”的一聲大響,燕鐵衣不遑多看,單膝點地,長劍橫翻,短劍九十九次吞吐,芒射電閃下,五名大漢慘呼連聲,各自抱膝滾跌,然而,雜在這些慘呼聲裡,燕鐵衣似是隱約聽到了一聲童稚的,顫抖的,驚恐喊“娘”的聲音!怔忡裡,他迅速回頭,剛好看見屠森奮力將門撞碎,正又跌又爬的衝進了屋裡!燕鐵衣不禁有些迷惘,更有些氣憤,他一個旋身來到門邊,低促的朝屋裡吃喝:“屠森,你瘋了?這是什麼辰光你還往屋裡鑽?趕快出來,再不趕緊就要被他們圍上來了!”就這幾句話的工夫,剛才被絞脫兵刃,摔跌地下的三名大漢又發了狂一樣衝來,他們業已抬起了傢伙,這一次,來勢更兇猛了!燕鐵衣嘆了口氣,“太阿劍”飛灑出一蓬光雨,那三名大漢,一面舞刀遮攔,一面仍朝前衝,“照日”短劍便在這時倏然穿射,同一時間透進了他們的膝蓋骨,又同一時間拔了出來!當那三名大漢滾跌成一堆的須臾,燕鐵衣又突然聽到屋裡傳出一陣撲騰搏擊之聲,這陣騷動剛起片刻,即又靜止,他正在迷惑,隨即又有一聲哀號尖厲悽怖的響起,卻中在那樣痛苦的窒噎裡──是個女人,是個垂死前呼叫的女人!燕鐵衣在驚怒不安之下,回頭朝屋裡大喊:“屠森,你又在裡面搞什麼鬼?你再不出來我就要走了!”這時,已經受創不輕的那八名大漢居然各自拖著一條傷腿,連爬帶滾的往這邊翻近,個個咬牙切齒,悲憤無已,但是,燕鐵衣卻由他們憤激的形色中,另外查覺了一股惶恐驚慌的神韻。他正在考慮著該要如何應付這八名形同拚命的仁兄,屋子裡,已傳來屠森因過度興奮而喘息不停的聲音:“燕鐵衣,燕鐵衣,快進來,你快進來,看我攫取了一樁什麼奇寶!”屠森這一叫嚷,那八名爬過來的大漢也聽到了,八個人齊聲悲吼,猛力前撲,其中一個還驚號著:“小少爺啊……”隨著這一聲號叫,屋裡也響起了幼童在極度驚恐後突發的尖泣聲,屠森出現在門口,右手上,緊緊抓著一個八九歲男孩的衣領!那八名大漢剛剛衝近,屠森已狂笑出聲,跟著大吼:“那一個膽敢上前一步,我就把管婕妤的這個小雜種給活活掏死!”八名大漢驀地全僵住了,他們一個個凸瞪著雙眼,歪咧著嘴巴,滿臉滿身的血汙,全是那樣悲惶,那樣恐懼,又那樣無助的望著這邊,八張面孔上,皆是一副欲哭無淚的絕望神情。這時,“筏幫”的人馬已經全部聚集過來,但是,在發覺眼前的情景之後,也都完全和那八條大漢一樣的呆了,傻了,沒有人敢越前一步,更沒有人想得出應付的方法來,任是火把通明,刀槍如林,將這幢小巧的精舍層層包圍,卻俱皆束手無策,僵窒著不知何所適從。燕鐵衣現在才明白那八名大漢為什麼會如此緊張搶先向他攻擊,才明白他們又為何再拚死衝撲,原來,他們是負有特殊使命的,這特殊使命,就是保讓他們當家的嫡親骨血,管婕妤的兒子!這才真叫鬼差神使了,燕鐵衣不禁暗暗嗟嘆,如果這些人沉著點,不貿然向他發動攻擊,如果管婕妤的孩子在屠森身體撞門之際不受驚哭喊,無論那一樁,只要稍稍一錯過,便不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也就不會有此等的困難場面出現了。燕鐵衣注視著屠森手中緊緊抓著的這個小孩子,可能八歲,最多九歲,清清秀秀的一張小臉,白白淨淨的皮膚,長像確肖管婕妤,更帶著管婕妤那種倔強又精明的神韻,但孩子到底只是孩子,大概受驚過度,如今一張小臉不但灰白泛青,小小的身體更索索顫抖個不停,模樣好生可憐!忽然,燕鐵衣注意到屠森緊抓著孩子後領的五指中,大拇指竟是虛扣在孩子後腦上的──這是異常惡毒的一招,可以在任何時間,將拇指插入孩子的後腦中,致其死命!冷冷的,燕鐵衣道:“屠森,你的手鬆一點,這樣會使孩子窒息!”屠森嘿嘿一笑──彷佛天下在握一樣的趾高氣揚:“讓我們看戲吧,燕鐵衣,這小兔崽子抓在我手上,我會叫管婕妤發瘋發狂,叫整個‘筏幫’鬼哭神號,叫他們比死還要難受!”不待燕鐵衣回答,包圍四周的人群已紛紛讓開,管婕妤在左右的簇擁下,面色慘白的走了過來,她左肩上已裹捲了白布──她來晚一步,想是先行治傷去了,但只這片刻的耽擱,情勢就起了此般意想不到的鉅變!管婕妤的形狀,一看就知道是強持鎮定,她的臉龐比紙還白,嘴唇卻帶著紫烏,更不停的抽搐著,來在房門之前七八步遠,她站住了,目光不看孩子,卻盯著屠森,聲音裡有著掩隱不住的顫抖韻尾:“屠森,放掉我的兒子……”屠森吃吃一笑,陰沉的道:“你是在對那一個下命令?臭婊子!”身子抖了抖,管婕妤咬咬嘴唇,低緩的道:“仇恨只是我們之間的事,屠森,與我的兒子無關,他什麼都不懂,他才僅是一個九歲不到的天真稚童,屠森,你何須作踐他,威嚇他?”屠森“呸”了一聲,惡毒的道:“現在才知道說好聽的?管婕妤,遲了,太遲了;你與一般爪牙嘍羅倚多為勝,以眾相凌,我受夠了冤枉氣,吃盡了窩囊虧,現下就正是我要痛快報復的時候!”管婕妤深深吸了口氣,沙啞的道:“屠森,如果你傷害了我的孩子,你也休想活著出去!”獰厲狠酷之色溢於言表,屠森粗暴的道:“不要來這套過門,管婕妤,你這老娼婦從頭開始也就沒打算讓我活著出去,很好,既想要我的命,我就一樣不叫你好受,先在你面前宰了你的兒子再說!”半邊臉孔敷滿了藥膏的“飛鵬”玄滇踏前一步,沉重的道:“說吧,姓屠的,什麼條件之下你可以放孩子?”屠森瞪著玄滇,好一會,方才冷寞的道:“好,我就告訴你我的條件──第一,所有‘筏幫’的‘筏老大’每人自斷一臂一腿;第二,從總管事曲志遠開始,他以下的各管事要自斷兩臂一腿;第三,管婕妤,你,倪勉,以及管婕妤的‘四勇衛’,通通在此自刎以向我謝罪,第四,解散‘筏幫’;第五,將‘煙霞院’一把火燒淨!”五個條件一說完,反應卻是一片死寂,半晌,玄滇長嘆一聲,回首向管婕妤道:“當家的,為了拯救化龍這孩子,使你夫家四代單傳的骨肉不致斷絕,我一死固不為惜,但是,我卻不能勉強我的兄弟們和我一樣做……”“金竿漁夫”倪勉黝黑的面孔上起了一陣痙攣,他咬牙道:“只要他放孩子,我就死給他看!”一側,“長河一龍”曲志遠也緩緩的道:“大當家,我也沒有話說!”立在管婕妤身後的“四勇衛”之三齊聲道:“我們甘願成全小少爺!”立時,四周響起了一片悶雷似的激動呼喊:“大當家,我們願意自斷斬臂腿。”“只要小少爺得以保全,殺我們的頭也認了!”連連揮動雙臂,管婕妤帶著悲咽大叫:“靜下來,都靜下來──兄弟們,大家聽我說,這是絕對行不通的事,也是一件根本豈有此理的事,兒子固是先夫四代單傳的一縷香菸,是我的命,也是我唯一的精神寄託,但卻只是先夫與我私人的問題,我憑什麼為了這孩子要犧牲眾位兄弟們的生命?憑什麼要解散上千人以血汗創立了二十四年,並賴以餬口的‘筏幫’?更憑什麼令多少弟兄的家屬怨恨傷痛?百人哭不如一人哭,我自己獨力承擔我兒子的生死後果;兄弟們,大家不要衝動,不要盲從,屠森的話絕不可信,無論我們付出任何代價,他都不會放過我兒子的!”在一片肅靜沉寂裡,屠森突然稍稍鬆開一點抓緊孩子後領的五指,於是,孩子透過一口氣,駭恐又祈求的顫抖著哭喊出聲:“娘,娘啊……”管婕妤全身猛的打了個冷顫,她痛苦至極,也愛憐至極的咽噎著叫:“化龍,化龍,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孩子掙扎著要奔向母親那裡,做母親的也伸展雙臂要擁抱孩子,但事實上卻不可能,流露在母子兩張面孔上的表情,是那樣迫切,那樣渴望,那樣充滿了愛,充滿了依慕,又充滿了恐懼與悲傷,鐵石心腸的人,見到此情此景,也會辛酸無已。管婕妤再也忍不住淚水如泉,她再也把持不住,無法鎮定了,她哭泣著,哀痛的哭泣著──她是一位女中英豪,是一位統率千名粗獷好漢的女霸主,但,她卻也是一個女人,更是一個母親,母愛的天性是超越一切,是無可掩飾的。“屠森……我求你放了我的孩子……屠森,只要你放了他,我可以自刎在你面前;屠森,只要你不傷害我的孩子,我保證可以替他死,而且保證我的人不會向你尋仇……”屠森桀桀怪笑,有如狼嗥:“放了他?做夢,管婕妤,除非你依從我方才所提出的全部條件,否則,我先宰了這小孽種,再同你們豁死一拚;不要以為我做不到,天下任何絕事,我沒有做不到的!”管婕妤抹著淚,而淚卻淌個不停,她乞求著:“你不能這樣狠毒……屠森,孩子是無辜的……他不該受到這樣的摧殘與迫害……他沒有罪,他仍有享受生命的權力……屠森,求求你,放了他,我可以代他死,你恨的怨的都是我,隨你叫我怎麼死法,我都不會推拒,只求你放了孩子……”一揚頭,屠森五指驟緊,在孩子的窒息般呻吟聲中,他狂厲的叫:“放你孃的狗臭屁,要不依我的條件,一切免談,管婕妤,你知道我要將‘筏幫’斬草除根,刨底掀滅?我要叫你們伏屍遍野,血流成河,我要一個個逼死你們才能消我的心頭恨啊……”管婕妤全身痙攣,搖搖欲墜,一邊的曲志遠急忙扶住她,這時,玄滇忍不住悲憤的大吼:“燕鐵衣,你身為江湖巨霸,又是此事的始作俑者,你就不站出來講句公道話?”燕鐵衣早已在心裡做了決定,他那張童稚似的面龐上,是一片冷硬深沉之色,蕭煞得令人驚懾;緩緩的,他對著屠森道:“把孩子放掉。”怔了怔,屠森勃然大怒:“什麼?你居然敢叫我放掉這小畜生?燕鐵衣,你簡直吃裡扒外,可惡之極!”燕鐵衣冷冷的道:“管婕妤說得不錯,孩子是無辜的,他沒有罪,他不該遭受摧殘與迫害,他仍有遠景,仍有享受生命的權力……屠森,所以,你要把孩子放掉。”屠森猛一咬牙,兇殘的道:“燕鐵衣,我救過你的命,你卻幫著我的仇家來對付我?你還有沒有一點心肝?一點人性?我今天絕對要宰掉這小孽種,你如要發慈悲,來吧,過來救他試試,看你快,還是我快!”低沉的,燕鐵衣垂目道:“你救我的命,我也已還過你的恩,屠森,這件事卻在你我的恩怨之外,由你那遭姦殺岑雲的女兒起,我已對你做了最大的容忍,我曾告訴你,那是最後一次,我也要求你不要逼我和你反目;因此,這孩子必須釋放,否則,我不會再容忍你,你也即是迫我同你生死相見了!”雙目中似是淋淋的閃動血光,屠森狠毒的道:“當真?”燕鐵衣平靜的,卻堅定的道:“當真。”兩人互相凝視著,良久,誰也沒有言語,沒有動作,但彼此的血液都在沸騰,心腔在急劇跳動──這樣的緊迫氣息感染了四周的每一個人,大家皆在注視著這一為劍聖,一為刀魔的兩人間的發展,而每個人全是冷汗涔涔,連呼吸都似要窒息了。猝然間,屠森右手五指突緊,大拇指扣向孩子後腦,同時將孩子拎拋向燕鐵衣,他的左手也閃電般拔出“巨蘆刀”暴刺燕鐵衣小腹──這些動作,全是一連串展開!兩道長短交織的光華比人們意念的轉動更快映現,快得彷佛要追趕業已逝去的千百年時光,但見冷芒在凝成那般眩目的彩圖於一剎那,屠森的整條右臂齊肘斷落,尚連著一根斜飛的拇指,“照日”短劍便透進他的胸膛,更將他撞跌出五步之外!當人們的神智剛剛恢復,燕鐵衣已抱著孩子連連輕拍,突然,孩子“哇”的一聲哭叫起來──好了,至少證明孩子是活的!管婕妤尖號一聲,發狂般奔了過來,一把從燕鐵衣手中搶去孩子,緊緊抱在懷中,密密親親重重的吻,混著嗚咽,合著淚。在一片雷動的歡呼聲中,所有“筏幫”的人都圍擁上去,讚美著,慶幸著,叫嚷著,那種興奮同欣悅之情,幾能震撼天地。燕鐵衣悄然從自己左大腿根上拔出了透入甚深的“巨蘆刀”──他在那一剎那間躲過了小腹要害,但卻避不開這大腿上的一刀之痛,然而,比起屠森,他已是太幸運了。艱辛的來到屠森身邊,他屈下一膝,默默望著屠森。屠森仰臥在那裡,混身都叫鮮血浸透了,右臂斷處以及胸膛上的傷口,還在不停的大量往外湧血,他一張臉孔已泛現了死灰色,雙眼凹陷,瞳孔的光彩擴散,連嘴唇都乾得癟了;他困難的呼吸著,喉嚨裡發出“噓”“噓”聲響,身體也在一下又一下的痙攣,這種情形,燕鐵衣與大家都知道,屠森業已是快到油乾燈滅的辰光了。燕鐵衣痛苦的搖搖頭,嘶啞的道:“我說過,屠森,我對你已不能再做容忍,我也說過,你不要逼我成一個‘負義’之人,但你太專斷,你充耳不聞,我無從選擇……”喉嚨裡變成了痰響,屠森雙眼上翻,掙扎著嗡動嘴巴:“錯了……了……我……錯……了……我……不……不該救你……不……該救……救你……”燕鐵衣愴然道:“屠森,你救過我的命,我也會感恩圖報,但是,卻不能因為你救過我一命,便該犧牲無數無辜的命,也不能因為我受了你的恩,就該流濺這樣多的鮮血做補償;屠森,你與我只是二者相對的事,若由彼此間的恩惠授受而演變成罪惡,就欠缺公道了……”屠森還想再說什麼,卻突然吐了一口氣,半張著嘴,木然瞪凸雙眼,寂然不動了,永遠不動了。伸出手,撫合上屠森不瞑的雙目,燕鐵衣緩緩站起,俯首沉思了一會,然後,他轉身獨自離去,步履蹣跚,身影孤伶,彷佛無視於背後那正圍擠一團,歡欣騰笑,興高彩烈的“筏幫”人們……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悲歡離合,無從而定,人的遭遇同命運,也沒有絕對的痕跡可尋,原來是完美的起始,卻落得悲慘的下場,而充滿戾恨的開頭,卻未必然不會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就像屠森,像管婕妤,唉!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3:31

第二十二章 惡耗傳 迷離鳳釵

“黑雲樓”中。燕鐵衣十分舒適的盤膝坐在那張紅木雲床上獨自小酌;他喜歡在心情開朗的時候來上幾杯,這會使已經開朗的心緒,再增添一點蒙朧感與飄忽般的輕暢,多少帶著些忘我的境界,也可使他自己在精神上獲得暫時的鬆懈。平素,他很少有完全無拘無束的機會,而現在,他在自己的書房裡對著自己的影子喝酒,那種悠然的快活同恬靜,就不足為外人道也,尤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這是約莫二更天的辰光。房中,燈光明亮卻柔和,熒熒的光亮映照著四周,那經過匠心獨運的雅緻陳設,這配襯對稱的精美佈置,在熨貼的淨爽裡,更有著一股子安詳又溫暖的意味在浮漾,人在這樣的環境裡獨酌,情調之悠哉,自是不在話下。用牙箸挾了一小片薄脂醃肉放在口中咀嚼著,燕鐵衣一邊品味,一邊頗露讚賞之色,連連點頭──那個新來的二廚,手藝還真不壞;然後,他舉起白瓷藍花的精緻酒杯來,向著自家映在壁上的影子邀了邀,又眨眨眼,一飲而盡──他現在的模樣,不只輕鬆愉快,更和他那幼嫩的面容相稱,十足的頑童像。喉中的酒才只剛剛滑潤的經過食道,流進肚裡,書房外面,已突的響起急促的叩門聲,聲音來得突兀又猛烈,驚得燕鐵衣差點把嚥下去的酒液,又從鼻腔中嗆出來!經驗及預感告訴他,今晚上這恬靜舒適的享受又要泡湯了,此時此刻,在他的門上響起這樣的叩擊聲來,便不是大事,也是大事,而無論這“大事”的內容是好是壞,其結果卻簡直是肯定的──他已不能再悠然忘我。望了小几上的酒菜一眼,他伸腿下床穿上便鞋,沒好氣的答應:“進來!”門未下閂,推門而入的是他的近衛“煞刀”崔厚德,春寒料峭的天氣,崔厚德的一張大臉上居然全是汗珠,這位有“煞刀”之稱的大塊頭,一個箭步搶上前來,神情是恐慌又驚悸的,他急促的喘著氣,卻因為控制不住唇角的抽搐而一時講不出話來。燕鐵衣不覺一顆心立往下沉──看崔厚德的表情,他將要說出的事情只怕決不會好到那裡去,崔厚德一向鎮靜,眼前的模樣,竟好似見了鬼般的悸慄無措。雙眉一皺,燕鐵衣大聲道:“你是怎麼回事?失魂落魄的,叫邪祟給魘著了?”猛的吸了口氣,崔厚德強自鎮定,躬著身子,語聲顫抖:“稟……稟告魁首,出了禍事了……”燕鐵衣雖明知不會有好消息從崔厚德嘴裡報出來,但一聽他的口氣,卻也忍不住暗自緊張;他帶著怒意道:“說清楚點,出了什麼禍事?看你這副窩囊德性!”乾嚥著唾液,崔厚德期期艾艾的道:“二……二領主被刺……被刺了………”“霍”然站起,這一回輪到燕鐵衣面上變色:“什麼?你是說應青戈應領主被刺!”點著頭,崔厚德激動的道:“正是應二領主,不知遭了誰的暗算!”燕鐵衣猛一跺腳,踏上兩步,厲烈的道:“人呢?如今他人在何處?”瑟縮的往後退,崔厚德結結巴巴的道:“在……在他自己的住處,‘大風閣’……”燕鐵衣匆忙換衣套靴,邊疊聲咆哮著,連珠炮似的叱喝:“現在情況如何?人死了沒有?若是受傷又傷到什麼程度?召李大夫去了來?通知了其他各有關司職人員沒有?”崔厚德惶恐的道:“我是方才得到二領主身邊的近衛向長貴通報,才知道此事的,他在告訴我這樁惡耗之後,又馬上接著傳知其他各人去了,熊道元已趕往‘大風閣’照應,我想向長貴在稟報之前,一定已先去召請過李大夫……”雙目中光芒熊熊如炬,燕鐵衣臉上是一片至極的憤怒之色,他的聲音迸自齒縫:“一群飯桶!你還不立時以鼓聲發出警號,傳令所有弟兄緊急戒備,並立時封鎖各路進出孔道,展開搜查兇嫌的行動,莫非樣樣都要我來教你!”崔厚德連聲答應,又吶吶的問:“魁首,但你──。”燕鐵衣大吼:“做你的事去,不用管我!”說著,他頭也不回,抓起他的長短雙劍,一陣風也似卷出房外。“大風閣”座落在“彈劍樓”的左後方位,正好與燕鐵衣所居的“黑雲樓”遙遙相對,中間還另隔著些院落與房舍,燕鐵衣不及繞經迴廊或徑道,他採取直線,有如鷹隼般連連飛過中間的障礙,疾速無比的趕了過去。在一圈扶疏的花木圍繞中,“大風閣”那幢兩層樓的建築業已是上下燈火通明,更有點點火把風燈的光輝在四周閃動映眩,人聲隱隱,雖未沸騰,卻也透著那樣一種不祥又緊張的意味了。燕鐵衣凌空而落,無視於左近那些勁裝攜刃的手下紛紛肅讓躬身,自管匆忙登門。前廳里人影一閃,熊道元早已迎了上來,滿臉憂色的開口道:“魁首……”燕鐵衣迅速上樓,邊急躁的打斷了對方的話:“應領主現在情形如何?是生是死!”熊道元緊隨於後,忙道:“回魁首,二領主還活著,只是受傷甚重,人已陷入暈迷。”略略鬆了口氣,燕鐵衣咬著牙道:“知道是什麼人乾的?”熊道元道:“尚不清楚兇手是誰,向長貴察覺出事的當口,二領主業已昏倒在地,兇手也早逃了!”燕鐵衣又怒罵一句:“都是飯桶!”熊道元噤若寒蟬,不敢出聲,他知道自己主子的習慣,在這個節骨眼上,無論回答什麼話,都免不了要吃癟!經過樓上的走道,燕鐵衣熟悉的來至右邊最後一間的房門前,門外兩名守衛,早已將門推開,肅立於旁,連大氣也不敢透。裡面,便是應青戈的臥室了。這時,房中站滿了人,燕鐵衣一進去,房裡的人立時靜肅下來,紛紛躬身為禮,燕鐵衣一揮手,快步走向那邊一張勾掛著青色帳幔的銅床之前,床前三個人正在滿頭大汗的忙碌著,像是在為躺在床上的人施救,燕鐵衣的腳步略緩,一側的“魔手”屠長牧已湊近來低聲道:“魁首,李大夫正在替青戈急救,是否可請魁首稍待再趨前探視?”燕鐵衣默默退回,臉色卻陰冷得似能刮下一層霜來,他在房中一張太師椅上坐下,又赫然發現地下的幾灘血跡,以及數件破碎的傢俱──顯然,事情便出在這裡,這是暴力衝突後留下的跡像!窗外,隱隱的,卻急促的擂鼓聲業已傳來。燕鐵衣冷冷的道:“長牧。”屠長牧走近:“在。”燕鐵衣目光冷森的掃過房中的每張面孔,生硬的道:“是誰最先發覺青戈被刺的?”屠長牧回頭道:“向長貴,過來向魁首回話。”一個年約四旬,黑瘦精悍的高個子急忙走上前來,單膝點地,誠惶誠恐的道:“向長貴叩見魁首。”燕鐵衣面無表情的道:“你是什麼時候才知道應二領主被刺的?”向長貴苦著臉道:“回稟魁首,約莫是將近二更天的辰光,屬下在睡夢中被幾聲似是物件碰擊的聲音驚醒,在屬下摸清聲響傳來的方位後,匆匆趕去查看,誰知卻看到這麼一副景像──二領主竟然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下。”燕鐵衣沉沉的道:“再說得詳盡些!”不安的舐潤著嘴唇,向長貴侷促的道:“屬下是在起更之前就離開二領主寢居了,二領主當時還好好的,在屬下侍候二領主用過宵夜點心之後,二領主說他覺得乏倦,吩咐屬下把碗筷收下去後不必再進房當差,所以,屬下就自行回房歇息,直到在睡夢中被那幾聲物件的碰擊聲驚醒;屬下醒來之後,大概曾經蒙朧了一會,方才完全定下神來,仍舊有些疑疑惑惑的摸上樓去查看,那時,屬下尚不敢斷定到底是確實發生了聲響,還是自己在酣睡中夢魘著了,直到屬下上樓後,發覺二領主房門大開,走道頭的窗戶也已掀起,始感到事情不對,急忙撲向門口,二領主已是仰躺地下,混身鮮血,人事不省……”燕鐵衣半合著眼道:“從你在夢中驚醒,直到發現出事,這中間相差多少時間?”向長貴回想著,吶吶的道:“大概……一柱香,或是一盞茶的辰光,屬下不放肯定,因為當時方自酣睡中吵醒,還有些迷迷糊糊的,神智不大清爽……可能,夢中聽到聲響,其間還盹了一會……”燕鐵衣陰沉的道:“你當得好差!”向長貴面如死灰,顫抖著,連連以額碰地:“屬下該死,屬下該死……”這時,屠長牧穩重的開了口:“魁首,向長貴跟隨青戈左右已十有餘年,平素忠心耿耿,謹慎篤實,從未出過什麼紕漏,眼前的不幸,固然他難辭疏失懈怠之罪,但當請魁首念在他往昔並無大過的份上,曲予饒恕,從輕發落。”燕鐵衣默默片刻,方才緩緩的道:“就由你和陰負咎研議處置!”屠長牧知道這就是寬容的表示了,他趕緊躬身:“是,我與負咎自當依據家法辦理。”再度以額觸地,向長貴感恩由心:“叩謝魁首慈悲……”一直沒有開過口的“九牛戟”莊空離忽然乾咳一聲,神態愧赧的道:“魁首,這個月的堂口警戒權責輪到我來負,堂口裡的安全我就該承擔最大幹系,出了這樣嚴重的紕漏,我自不能推卸責任,謹向魁首請罪領罰。”揮揮手,燕鐵衣煩躁的道:“這件事以後再行追究責任,眼前最重要的事是如何保住青戈的命,以及追捕兇手──對了,你們還沒有告訴我青戈的傷勢到底情形如何?是被什麼東西所傷?那一個人明白,出來說說看!”屠長牧與莊空離全不由臉孔發熱,屠長牧忙道:“魁首,青戈的傷勢十分嚴重,是由一件銳長利器透伸入肺,造成內腑溢血現象,人仍在暈迷中,李大夫正全力救治,但他並沒有把握可以保證救活青戈,如今是盡人事,聽天命,青戈是否可回生天,據李大夫始才相告,恐怕要再過六、七天方能知曉,也就是說,只要青戈能捱過這幾天,活命的機會就大了……”頓了頓,他又接著道:“青戈的暈迷狀態,最是令人擔心,李大夫說這幾天內還會發高熱,正盼他能熬過這段日子,熱退了,神智將會逐漸清醒,待到他能夠恢復意識,開口說話了,方熊確定脫離險境。”微微點頭,燕鐵衣沉重的道:“在這最重要的幾天裡,乃是青戈性命交關的辰光,叫李大夫就在此房中搭鋪,與他的兩位助手日夜輪番守候,一應須用藥材及器具也要預先備齊,他要用什麼,缺什麼,不惜一切代價皆要為他供應周全,費用由李大夫直接向帳房支取,花多少是多少,無須顧慮,人手聽憑調派,另詢李大夫意見,他若感到有與人諮商的必要,想邀請什麼同行高手前來會診,悉由其便,總之,我們要以任何可以使用的法子,來挽救青戈的性命!”屠長牧道:“魁首放心,我會完全遵照魁首交待辦理。”燕鐵衣又道:“青戈重創未死,恐怕不是那兇手的希望,從此刻起,‘大風閣’開始嚴密戒備,加強守衛哨卡,巡邏更次,閣中上下通道,派遣好手專司扼守,不準有絲毫疏忽,這些,責成空離完全負責!”莊空離道:“遵魁首諭。”雙眉緊皺著,眼臉下是一抹濃翳的陰影,燕鐵衣低沉的道:“刺傷青戈的,是一件什麼樣的利器?”屠長牧、莊空離、向長貴等幾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其他五六位頭領級的大漢也是噤若寒蟬,肅立於側,一句話也不敢說。熊道元忍不住開口道:“那件東西,好像是由大領主收著了。”燕鐵衣不悅的道:“長牧,你們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這件事搞到這步田地,你們猶尚對我有所隱瞞,如果因此而造成什麼不良後果,這個責任由誰承當?”嚥了口唾液,屠長牧狠瞪了熊道元一眼,表情上卻有著極度的苦惱與困惑,他搓著一雙粗厚的手掌,語氣異常艱澀的道:“魁首……是這樣的,我們由於這宗兇器上,已經可以揣摸出那下毒手的嫌犯是誰來,但是……我們卻又希望不是這個人……因為這個人的蒙受嫌疑,在青戈,在我們大家每個人而言,那是一樁極其痛苦又殘酷的事……人性不該如此邪惡,如此變幻無常,當某樣本質美好的行為,應該也有圓滿延續的時候,卻突然轉為恁般暴戾及冷血的結局,委實令人心寒……”似乎在考慮著措詞及表達的方式,屠長牧沉吟了一會,又悒鬱的道:“這個發現,不但不能予人以鼓舞或是報復性的振奮,更把人拖向由驚悸、悲憤、悔恨、迷惘所組合的混沌裡;這是一樁無比煩惱、無比沮喪的打擊,所以我們不願叫它也來困擾魁首、刺激魁首!如果魁首不堅持要知道,我們就打算自行處置過了以後再向魁首稟報經過。”燕鐵衣嘆了口氣,道:“你認為像這瞞我是對的麼?長牧,你又認為我不該在精神與實質上分擔大家的喜悅及困惑麼?‘青龍社’上下的一切作為由我負責,好的也罷,壞的也罷,我必須對大家有所交待,尤其似這樣的大事!”莊空離無奈的向屠長牧道:“大哥,魁首既然一定要查究,我看也只好向魁首坦陳一切了。”屠長牧又搓著手,吶吶的道:“魁首,我的意思是,這查究兇手的事,就請責成我來處理,魁首終年辛勞,瘁心傷神,我……”打斷了他的話,燕鐵衣平靜卻堅決的道:“把那件兇器拿出來給我看看?”屠長牧沒有法子,只好遲遲疑疑的伸手入懷,取出一隻金閃閃的細長物件來那是一隻金質的鳳頭釵,長約五寸,頂端尖銳,尾部雕刻著一隻鳳,凰鳳頭向下微勾成一個優美的角度,鳳喙垂掛著細碎串連的三條各色寶石嵌,晶瑩繽紛,每一晃動,彩光盈閃,鳳尾的羽毛便鏤貼在釵身之上,往後延展,越長越細,終至滑隱消失;這隻鳳頭釵的雕工,配飾,全是第一流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時下一般俗匠所能製出的佳品,精緻極了,也高雅極了。上前一步,屠長牧的雙手奉上鳳釵,燕鐵衣接了過來,細細審視,不覺有些意外的道:“就是這隻金釵傷了青戈?”屠長牧頷首道:“不錯,就是這隻金釵!”用手指輕試著釵尖,接觸的反應果然銳利而又堅硬,燕鐵衣反覆查看,語氣十分冷峭:“如此說來,這惡毒的兇嫌,竟是一個女子?”顯然,屠長牧微覺意外:“魁首,當然是個女子,莫非──魁首認不出這隻鳳頭釵是誰人之物!”怔了怔,燕鐵衣道:“這話倒問得奇怪,這隻金釵,也不過就是做工精細點,配飾物相當珍貴而已,釵鈿環鐲一類,皆是女人所用,此類飾物何止累千上萬?我又怎會知道手上這一樣是屬於何人所有?”屠長牧和莊空離互覷一眼,這位‘青龍社’的第二號頭領不覺嘆息一聲,低沉的道:“魁首一定知道四個月前,青戈收了一位義女的事?”燕鐵衣“哦”了一聲,道:“是的,我當然知道此事,而且青戈還帶她來見過我,記得我還賞了她一份見面禮,那女孩子姓舒,叫舒妲,對不對?好像出身十分貧苦,有個時期跑碼頭賣解生活。”屠長牧呼吸粗濁的道:“魁首大概不常見她?”燕鐵衣想了想,通:“似乎只有那一次吧……她的模樣我尚有印象,生得非常白淨,面容也相當俏麗,穿一身白緞衣裙,給人一種潔淨純真的感覺,說話的聲音很甜、很清脆,體形亦均勻,是個不錯的女孩。”屠長牧沙啞的道:“難怪魁首不認識這隻鳳頭釵,原來魁首平常甚少見到它的主人;但我們卻對這隻鳳頭釵非常熟悉,因為這釵經常簪插在舒妲的鬢髮間,更明確的說,乃是青戈送給她這位新收義女的幾件禮物之一,這隻鳳頭釵,乃是青戈特地派人專程到長安最有名的金飾老店‘萬寶齋’合同其他幾件飾物一起訂製的;在四個月前,青戈正式收下舒妲為義女那場叩拜儀式裡,這隻鳳頭釵便連同另外幾樣飾物贈給了舒妲,以後,她也經常配用,我們常來青戈這裡,所以對這件東西十分熟悉。”燕鐵衣慎重的道:“你的意思是說,青戈的被刺,兇手便是他義女舒妲?”屠長牧嚴肅的道:“我們都希望不是她,但魁首,事實俱在,罪證確鑿,她原來簪於髮間的鳳頭釵,卻深插進青戈的胸腔,若說此事與她毫無干係,怕亦殊少可能!”左右盼顧,燕鐵衣問:“舒妲人呢?”莊空離搶著回答:“業已失蹤了;在我們得到傳報此處發生鉅變之後,立時趕來查看,一見青戈身上的這宗兇器,我們馬上就撲向對面舒妲的房內,可是,已經找不著人了,她房間床上被褥凌亂,但櫥櫃中的衣裳,妝臺上的飾物箱卻擺置得整整齊齊,似未動過,好像是在極端匆忙中突然離去一樣。”靜聽著,燕鐵衣道:“當你們撲向她的房間時,門是關著的抑是開著的?窗戶呢?”莊空離道:“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窗戶卻是關緊下栓了。”燕鐵衣道:“檢查過她可能攜走些什麼東西,以及是在何種情況下離開的麼?”回味了一下燕鐵衣的話,莊空離道:“關於第一項,魁首,舒妲的衣物用品,絲毫沒有翻動的痕跡,甚至連她藏在床下一隻小木盒中的若干碎銀都還在,另外幾雙花鞋,兩隻樟木箱也好端端的擺在那裡,實在不像有準備的攜走了什麼東西,至於魁首垂詢的第二項,大約是懷疑她被逼迫出走,可是也有問題,因為房裡並無掙扎凌亂的現象,不似她曾被暴力脅迫的樣子,再說,如果她遇到某種侵襲,為什麼不喊叫求援?她的義父住在對面,樓下住著向長貴,嚷叫起來,還怕引不了人來?”屠長牧接著補充:“舒妲武功不弱,尤其輕身之術更臻上乘造詣,以往她在江湖上賣藝之際,便曾搏有‘白鳥’的稱譽,設若遭受襲擊,勝負不言,至少初期掙扎抵抗尚可應付,但房中卻並無紊亂情形,實令人費解!”燕鐵衣敲著椅子扶手道:“這種跡象有點矛盾──如說她是在十分從容的情況下出走,不會連最有限的隨身衣物銀兩也不帶,設若她是被迫離開,也不該毫無動靜,甚至掙扎的痕跡亦沒有……”目光一閃,他又道:“長牧,你有什麼看法?”屠長牧澀澀的一笑,道:“依我看,她一定是在某種預謀或突發的情形下,傷害了青戈,驚慌中急忙逃走,否則,便不會有這種費解的矛盾現象發生!”燕鐵衣道:“你把‘預謀’和‘突發’的本意再解釋一下。”屠長牧坦然道:“‘預謀’的意思,就是舒妲之拜青戈為義父,純系一樁有計劃的行為,乃是在某一種惡毒的目的下執意造成的勢態──譬如說,她與青戈之間有著仇恨,而這樁仇恨又不為青戈所記憶,她明著無法向青戈下手,只有採取這種方式接近青戈,在青戈不備中加以襲擊;‘突發’的所指比較含混,可以代表一切是以造成衝突的事件,而我們如今要猜測是‘突發’了那一樁情況才造的不幸,卻是不易推斷的。”燕鐵衣正色道:“青戈的為人我們大家都很清楚,所謂‘預謀’且不去說,在任何‘突發’的可能因素下,我相信都不會為了涉及青戈本人的不端行為!”屠長牧凜然道:“魁首所言極是,這一點我們堅信不疑,問題是,若在某種‘突發’狀況下造成此般不幸,那到底是為了什麼事?”燕鐵衣冷靜的道:“這即是動機問題,舒妲為了什麼要向青戈行刺?”屠長牧搖頭道:“我看,只有捉回她來才能分曉了!”熊道元忽道:“大領主,會不會……不是舒姑娘乾的?”屠長牧哼了哼,道:“若不是她,她為何潛逃?她的鳳頭釵又怎麼插進了她義父的胸腔?”咧著大嘴,熊道元尷尬的道:“說不定另有什麼人下了毒手,嫁禍於她………”屠長牧冷然道:“然而事實並未指向其他的人,道元,沒有根據的事,不可妄加猜測,驟下定論,我們不願冤枉那一個人,但也絕不放縱任何一個嫌犯!”燕鐵衣道:“不錯,應該抱有這樣的原則行事,才不失公允。”屠長牧又道:“還有一件事對舒妲極為不利,魁首,除非功力極高的好手,等閒近不了青戈身邊,更莫說要以這種細小之物傷害於他了,除非在一種情形下這人是青戈熟悉的,不會防範的,譬如舒妲,他的義女!”點點頭,燕鐵衣道:“你說得有理,青戈藝業精湛,反應神速,再強的人物,也難以於瞬間將他擊敗,除非是在極度接近而趁他不備之際,這,只有熟人才做得到。”屠長牧道:“魁首,我們都不願懷疑舒妲是兇手,但我們卻不能抹煞事實,事實所指,般般件件,俱形成對舒妲的控訴,我們不希望事情是她做的,卻必須對青戈的被刺有所交待,血債,就要用血償,尤其忤逆滅倫,忘恩負義之輩,更加不可姑息!”燕鐵衣道:“如果確然證實,自是難以包容。”莊空離又道:“且看舒妲如何為她自己辯護,以及舉出什麼反證來證實她的無辜吧。”沉思著,燕鐵衣徐徐的道:“原因在那裡呢?如若是舒妲下的毒手。”莊空離道:“但願她能以解釋。”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4:03

第二十三章 驍騎動 茫茫飛鴻

燕鐵衣想起了一件事,問道:“陰負咎呢?怎的不見他在?”屠長牧道:“負咎帶著他手下幾名‘司事’,另與幾名‘衛山龍’各率弟兄分成五路追趕舒妲去了,天亮前約莫便能趕回。”燕鐵衣道:“你告訴陰負咎沒有?要活口!”屠長牧道:“說過了,他會留下活口的。”微喟一聲,燕鐵衣道:“嫌疑是一回事,事實又一回事,在未肯定真相之前,我們不可魯莽急躁,以免釀成無可彌補的悔恨,不枉不縱,才算做得公允。”屠長牧道:“魁首說得是,我們會特加註意。”燕鐵衣輕輕的道:“舒妲那丫頭,多大年紀了?”屠長牧道:“二十二歲。”燕鐵衣道:“倒還挺年輕的,一般而言,像這樣歲數的人,心性大都不會太過毒辣,尤其是女孩子……舒妲的五官端秀,氣質清靈,神韻中並無暴戾之概,照說,這事不該是她乾的。”屠長牧道:“設若其中另有隱情,魁首,就不能一概而論了。”莊空離也道:“人不可以貌相,魁首,越是工於心計,本性陰鷙之輩,表面上越看不出端倪來,這種人,最是可虞,更為可恨!”燕鐵衣道:“不要存有偏見,空離。”莊空離忙道:“但,事實俱在。”噓了口氣,燕鐵衣搖頭道:“就是這一項難以解釋。”屠長牧道:“魁首,我怕舒妲是脫不了干係了。”燕鐵衣目光移注左腳下的地板上,他平靜的道:“現在還不能斷言,長牧,她的嫌疑最大,但並非意味著絕對是她。”屠長牧道:“魁首明察。”點點頭,燕鐵衣道:“有關青戈收那舒妲為義女的前因後果,我只是大略的聽青戈提了,提不甚清楚,你們是不是能夠詳盡點告訴我?”屠長牧沉聲道:“事情是這樣的,魁首,在四個多月以前,青戈因公路過豫北的‘涇城’,在城裡的都市邊上,正遇著舒妲偕同她的幼弟兩人在開場賣解,由於姐弟二人模樣都甚伶俐乖巧,青戈一時興起,便也駐足旁觀,那知正演到一半,當地的地頭蛇白老虎便怒衝衝的帶了他大批爪牙來搗場子了。”燕鐵衣淡淡的道:“約莫姐弟二人未拜碼頭,未繳規費!”屠長牧道:“正是這個道理,吃這行飯的朋友們總是犯這個忌憚;白老虎他們一圍上去,三句話不說,便開始動手砸傢伙傷人,舒妲和她弟弟自也不甘示弱,竭力抵擋,但是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人多,混戰下來,舒妲的幼弟受傷倒地,舒妲自己在白老虎那邊眾人的圍攻下也已岌岌可危,後來,青戈實在看不過去,慨然伸手幫著舒妲攔了下來,白老虎與他的一干手下人,也被青戈打了個抱頭鼠竄,落荒而逃。”燕鐵衣頷首道:“打得好!”屠長牧接著道:“一場爭紛過去之後,舒妲姐弟的攤子也被砸爛了,姐弟二人更躺下了一個,青戈好人做到底,幫著舒妲收拾了殘餘,然後護送她姐弟回到住宿的客棧,舒妲那幼弟只有十六歲,身底子本來就弱,風霜雨露沾多了,再加上這一折騰,吃什麼靈丹妙藥也救不過來了,雖在青戈悉心照應,並延醫診治的情況下,也只拖了五天就洩了氣,如此一來,幼失姑恃,孤苦伶仃的舒妲,就更加無依無靠,只剩孑然一身了……”燕鐵衣喃喃的道:“可憐……”屠長牧續道:“青戈也是覺得她可憐,在問明她的身世來歷之後,惻隱之心油然而生,青戈一來感到舒妲遭遇淒涼,一個孤身少女,獨自在險惡的江湖環境闖蕩,頗為不安,二來也覺得這個丫頭聰明伶俐,頗討人歡喜,這才在再三考慮之後帶她回來,又為了將來便於照顧,少不得須立名分,方才收她為義女。”燕鐵衣道:“這乃是再造之恩,舒妲應該感恩圖報才是;我看這女孩並無奸邪寡情之相,至不濟,她也不致於以怨報德吧?”屠長牧深沉的道:“怕就怕她這樣苦心經營,全是在某一個目的下的預謀!”燕鐵衣不以為然:“甚至犧牲一條生命?”屠長牧道:“魁首,這世間上,有些人為了完成一樁心願,是會謹慎策劃並不惜一切代價去換取的,他們會考慮到每一個進行步驟的細微末節,製造出事實上的經歷,程序真假難分,如果再加上一份表演的天才,則往往天衣無縫,難尋破綻。”燕鐵衣沉默了,不錯,他也明白是有這種情形,他本身就曾經驗過,那是一項可怕的經驗,幾乎否決了人性與常情……然而,心底下,他卻仍對舒妲的蒙嫌存有疑竇,他一向相信人的相格及他自己對人的觀察。他總覺得,一個似舒妲那樣柔靜靈秀的女孩子,實不該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罪孽來,這,未免太否定了人的本質因素。”又過了一會之後,那位以醫術報效“青龍社”多年,業已形同“青龍社”一份子的李大夫,移動著他胖敦敦的身體,滿面倦容的走了過來。衣襟上尚沾染著斑斑血跡,雙手也是血汙狼藉,他匆忙的在一塊淨布上揩了揩手,向前揍近,朝著燕鐵衣施禮:“魁首,這件意外,可真叫不幸啊!”燕鐵衣忙問:“情況怎麼樣?”嘆了口氣,李大夫道:“眼下暫可保住性命,往後怎麼說,可難講得很,主要看他能否在發熱後退燒,以及神智是否漸次恢復;那隻金釵的前端,插入二領主右肺中約五分許,肺葉受損,引起瘀血內溢,進而影響及腑臟功能的失調,除了這些,外部失血也多,那是令人暈迷的原因,我已為二領主灌下順氣潤腑,除汙血並固本保元的藥物,外敷以凝肌生肉的粉散,使以藥力易於滲透,此外,將繼續以補虛造血的方子次第增量加服,自然,防其體熱增高及退燒的準備也已有了,一待病況變易,立時投藥。”燕鐵衣憂慮的問:“以你看,青戈的希望如何?”搓搓手,李大夫肥胖的面孔上泛著一抹苦笑:“難說,主要得看二領主在發熱之後,能否退熱,是不是清醒得過來。”燕鐵衣隱含怒意的道:“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額頭泌出油汗,李大夫頻頻擦拭,期期艾艾的道:“是……魁首,我總會傾力而為,傾力而為……”舐舐嘴唇,他又道:“二領主身底子厚實,稟賦特異,且有內家修為的根基,依我看,魁首,他生存的希望比較大──如果沒有意外的話……”燕鐵衣重重的道:“你的責任就是不要使他的傷情發生意外──大夫,只要你需要的支援,一切我都儘量供應,只盼望你最大可能來挽救青戈的生命!”李大夫惶恐的連連揖手:“魁首寬懷,魁首釋念,我敢不以一己之力竭誠而為?”燕鐵衣稍為緩和的道:“那就好;李先生,重託你了。”李大夫忙道:“不敢,魁首,不敢……”房門外,便在此刻傳來一陣急促的步履聲響,門啟處,清癟瘦削的陰負咎昂然而入,這位“青龍社”的“大執法”,江湖道上煞名四播的“笑臉斷腸”,現在的表情卻陰沉而冷森;他一見燕鐵衣,趕緊趨前致意,第一句就問:“魁首,青戈的傷勢?”燕鐵衣沉沉的道:“暫可無礙,最後分曉,還要看再過幾天的變化。”雙眉微挑,他又道:“追的人追到沒有?”陰負咎搖頭,有些火氣:“沒追上,好個刁鑽的丫頭,居然如此滑溜精靈法!”燕鐵衣似在意料之中,他毫不動容的道:“其他四路弟兄也是空手而回?”陰負咎道:“是的,都撲空了,我們五路人馬,分成五個不同的方向,一直追出三十里外,卻連那丫頭的鬼影子也不見絲毫,回程中採取交叉穿行搜索,亦同樣徒勞無功,我把孫三能與汪岱兩個留下,帶著六十名弟兄繼續在嶺腳周圍搜捕,其餘人手都已撤了回來。”燕鐵衣道:“黑沉沉的晚上,視線不良,你們又是大隊人馬,鐵騎騁馳,音響行藏俱難掩藏,舒妲只是一個人落單,曠野幽林之中,隨意躲避,就夠你們頭痛了,似這樣的搜索行動,奏效者十不成一!”陰負咎乾笑一聲,道:“所以,我後來已交待孫三能他們,舍馬步行,以免打草驚蛇,洩了形跡!”燕鐵衣淡淡的道:“只怕不易追著她了。”陰負咎忙道:“萬一今晚那丫頭命大,逃出我們的搜捕圈,魁首,我們還可以立時傳令本社所屬各地堂口協助緝拿,此外,通告每個與我們有來往的組合幫派,懸賞道上同源,傾力加以圍堵兜截,我就不信憑她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尚能飛得上天去!”沉默了一下,燕鐵衣道:“這樣做,是不是太轟動了點?此事發生,委實不沾半分光彩,宣揚出去,只怕對我們大家顏面上都不好看!”陰負咎遲疑的道:“魁首的意思是?”燕鐵衣乾脆的道:“還是由我們總壇直接派人追捕較為適宜!”屠長牧接口道:“但是,到那裡去找她呢?”燕鐵衣深思的道:“多想想,總會有法子的,長牧。”莊空離開口道:“最傷腦筋的地方就是摸不準她的去處,舒妲那丫頭孑然一身,無親無故根本連個可以投靠的目的地也沒有,好比一片無根浮萍,隨波逐流,飄到那裡就是那裡,我們要想在偌大的天地間找她這一個人,不啻大海撈針,沒個下手處。”陰負咎悻悻的道:“虧你還形容得這麼個詩情畫意法,‘無根浮萍’,那有恁般的美?她如今純系落膽亡魂,急急乎如喪家之犬!”莊空離眼珠子一翻,道:“你也別叱喝,再把她說得怎麼個狼狽法,人抓不著也一樣濟不上事!”陰負咎怒道:“風涼話誰都會說,你不服氣,掉她回來給我看看!”臉色一沉,燕鐵衣道:“幹什麼?這是亂起鬨麼!”兩位“青龍社”的首要人物立時悶聲不響了,燕鐵衣又凜烈的道:“誰也不用說誰,太平糧吃久了,弄得上上下下金都失去當年闖世面、打江山時的銳勢,懈怠輕浮,耽於逸樂,‘青龍社’往昔的活力與朝氣何在?為首者不知自省互勵,捫心檢討,猶在這裡鬧意氣,鬥口舌,簡直罔顧尊嚴,疏忽於職守,,我告訴你們,若是再不振興革弊,發奮圖強,只怕‘青龍社’的好日子也不多了,今天人家膽敢於總壇中刺殺我們的首要人物,誰敢說明朝沒有人來刨我們的根,掀我們的窩!”於是,整間房裡,鴉雀無聲,一片肅靜,人人面色惶恐慚愧,神態侷促赧然,冷汗涔涔裡,大家連呼吸也都粗濁了。過了片歇,燕鐵衣才略略平和了一點:“青戈被刺的事,必須要追究到底,求個水落石出,我們將不惜一切代價找出那個兇手來,不管那個兇手是誰──這就端賴全社上下同心協力,團結以赴,而責任是我們大家的,每個人都有此義務,這樁公案一旦不了,我們便一日不休!”屠長牧趕忙道:“全憑魁首作主,我們唯命是從!”燕鐵衣大聲道:“自動自發,尤為重要!”抹了把汗水,屠長牧連連躬身:“是,是……”燕鐵衣冷肅的道:“無論行刺者是不是舒妲,她的行蹤遲早都會洩露,而我們也有可以沿循的線索去追拿她,並非想像中的一籌莫展!”精神一振,屠長牧急問:“莫非魁首想到了什麼?”燕鐵衣道:“舒妲離開的時候除了身上穿的一襲衣裙,可以說別無長物,一文莫名,或許她可以在短時間裡隱匿一陣,但絕對躲不長久,除非她搞那些下三流的把戲,否則她便難以維生,然而,我不認為她會淪入偷雞摸狗甚或劫盜的行當中去,那麼,她就只有一條生活的路子。”陰負咎恍悟道:“再幹她的老本行──賣藝?”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我看也只有這條路可走!”陰負咎興奮的道:“如此一來,要找她就方便多了!”燕鐵衣道:“一個年輕少女,生相俊俏,氣韻清靈,獨自一人賣藝於江湖,這種情形並不多見,一旦入了人眼,便不易忘懷,我們查詢起來,就也不會太難,以一個人的腳程來說,再加上她可能隱伏的最長時日計算,我判斷她出現的地方不會超過‘楚角嶺’周圍三四百里方圓!”屠長牧道:“只要抓得住她,再遠一點也不要緊!”燕鐵衣道:“任何有關舒妲下落的消息傳來,我們便立時形成如下佈置屠長牧坐鎮堂口,總司全局,莊空離專責‘大風閣’內外警戒,全力維護青戈生命安全,陰負咎主理整個總壇防務,兼為空離接應;‘大風閣’這邊,我再派熊道元協助左右。”屠長牧不解的道:“那麼,誰去追拿那丫頭呢?”右手拇指一點自己胸膛,燕鐵衣道:“我。”屠長牧忙道:“魁首,這件事似乎不勞魁首親自奔波,我們幾人中任是那一個去相信也能圓滿奏功,擒著舒妲歸來,魁首行徑,是殺雞用牛刀了!”燕鐵衣平靜的道:“我去的效果,至少不比各位任何一個前去為差,這是原因之一,然而,最重要的是,只有我對舒妲尚不存偏見,在這樣的情形下,我便有足夠公允的觀察力來追查舒妲的行為是否無辜,才在不受主觀的影響下判斷出舒妲是否有罪!”用力點頭,陰負咎道:“對,魁首說得對,以我主持刑堂多年的經驗而言,於事物的推論上,的確以客觀的出發點去進行,比較公平!”屠長牧低聲道:“魁首隻一個人去?”燕鐵衣道:“叫崔厚德跟著。”熊道元堆著滿臉諂笑道:“老崔笨頭笨腦的,怕侍候不了魁首,還是我跟著去吧!”燕鐵衣哼了一聲,道:“少羅嗦,你在堂口裡有你的事,跟著我去做什?叫你跟出去幾次,我看你心都野了!”縮縮頭,熊道元吶吶的道:“魁首,我可是一片孝心。”燕鐵衣沒好氣的道:“多以事實表現,少用口說。”陰負咎接上來道:“魁首,是否要傳令給我們派駐各地的分支堂口,叫他們留意舒妲那個丫頭的行蹤回報?”燕鐵衣道:“當然,諭令今天便須用快馬傳出,不可延誤!”陰負咎道:“放心,我會即時去辦──其他盟幫友派,道上同源,要不要也知會一下?”燕鐵衣道:“不必了,以我們分駐各地堂口的力量,應該辦得了這件事!而且,顏面攸關。”想了想,他又道:“記得找個能寫丹青的好手,把舒妲的容貌繪錄下來,隨令分發各地堂口,有了圖式,查詢起來就方便得多了。”陰負咎頷首道:“沒有問題,魁首。”站起身來,燕鐵衣道:“事情大致上就這麼決定,我回去了,沒事的人該早歇著,留存點精神天亮後應付局面,李先生與空離更須謹慎!”李大夫與莊空離趕忙同聲回應:“錯不了,魁首。”燕鐵衣望了熊道元一眼:“從現在開始,你就留在這裡,暫受三領主調遣。”熊道元躬身道:“遵命。”於是,燕鐵衣轉身出房,緩步離去,從他的背影看來,仍是那樣安詳與穩定。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4:35

第二十四章 混沌河 翠環白絮

舒妲的消息,來得比“青龍社”各首要們的預料要快得多,消息的來源,卻不是外地的堂口,而是由“衛山龍”孫三能,汪岱等人帶回來的。他們並沒有擒住舒妲,然而卻在持續的搜索行動中發現了兩樣令人振奮的物件──一塊碎裂的白色緞條,一隻細巧的鑲翠耳環;那塊細長的白緞,是掛在一株樹幹橫生的枝椏上,耳環,卻掉在一條泥路邊的草叢裡,兩樣物件是在同一個方向發現的,相距約有百多步遠,為了要查證這兩樣東西是不是故佈疑陣的手段,孫三能與汪岱曾就那塊緞條在衣裙上的可能部位,與撕掛下緞條的樹幹橫枝高矮做過比較,另就破裂的痕印,撕落的角度詳加對證研判,最後,他們的結論是純系偶然的疏失所造成的後果,而那枚耳環乃是活釦的一類,扣接耳墜部位的兩端尚沾著血跡,十分易見乃是在某種震動或扯拉中硬行脫落的;他們也曾分開向泥路的兩邊追趕,但是,沒有發現什麼,他們拾到這兩件東西的時候,業已遲了。在“黑雲樓”下的大廳裡,燕鐵衣仔細端詳著手中的沾血耳環與碎緞,反覆把視,臉上的表情不帶絲毫內心的反應……有“八臂金剛”之稱的“衛山龍”孫三能,一張寬大的黑臉膛上滿是汗珠,他喘噓噓的道:“經過屬下們再三比劃對照,魁首,這塊撕裂的白緞碎條與這隻沾血的耳環,準是在一種慌亂倉促的情形下被扯落的,不會是有意的安排,屬下們以為,那位舒姑娘必然沿著那條泥路逃走了。”另一位“衛山龍”,是號稱“大旋螺”的汪岱,他挺立著那副粗短如缸的身子,聲音嘶啞的道:“屬下們發現這兩宗物件的地方,是在嶺腳右側的一片斜坡下,那條泥路對面,即是‘混沌河’,魁首定然知道:‘混沌河’河面寬闊,八丈有奇,河水混濁,流速湍急,決非舒姑娘的輕功造詣所能凌虛飛渡,因此屬下們判斷她一定是沿著道路的某一邊逃脫了,除此之外,她再無選擇。”燕鐵衣淡淡的道:“何以證明這兩件東西必是舒妲的?”孫三能得意的咧嘴一笑,道:“回稟魁首,其一,這隻鑲嵌心形線翠的包金耳環,屬下們曾親見舒姑娘佩戴過,且舒姑娘向愛穿著白緞衣裙,其二,為慎重計,屬下們在面稟魁首之前,業已拿給向長貴辨認過了,他確定這乃是舒姑娘的東西不假,因此屬下們才敢正式稟告魁首此項發現!”微微點頭,燕鐵衣道:“辦得不錯,孫三能,你真是越來越能了。”孫三能受寵若驚,笑逐顏開:“魁首英明,這可全是魁首日常的教導磨練!”汪岱急道:“魁首,這兩宗物件,可是屬下與孫三能一起發現的,嚴格點說,還是屬下先看到的。”碰了汪岱一下,孫三能瞪著眼道:“你逞什麼能?其實你還沒招呼我以前,我已經看見了!”擺擺手,燕鐵衣道:“好了好了,你們兩個都不錯,這趟差事全乾得漂亮;下去之後,每人向帳房支領一百兩銀子聊為犒賞,其餘六十名弟兄每人十兩;拿了錢都去好好補上一覺,起來之後,事情還多著,別淨顧在這裡閒磕牙!”孫三能與汪岱謝了賞,相偕退出,站立在燕鐵衣身後的崔厚德,忍不住低笑著罵了一句:“這兩個兔崽子……”燕鐵衣搖頭嘆息:“人性就是這樣,爭強好勝,邀功逐名,說起來,原是無可厚非,只要不太過分也就罷了。”崔厚德笑道:“魁首似是看得淡……”燕鐵次微哂道:“老實說,比起他們,我稍微能夠把持一點,但也好不到那裡去。”崔厚德忙道:“魁首太謙了……”從椅上站起身來,燕鐵衣在廳中來回蹀踱,他似是沒有聽到崔厚德說的話,忽然問道:“你說,舒妲會不會沿著那條黃泥路逃走?”呆了呆,崔厚德順著本能的想法道:“約莫錯不了,魁首,到了那條路上,可再也沒有其他可去的地方啦,後有追兵,前橫大阿,不沿著路逃,就只有跳河!”燕鐵衣喃喃的道:“順著路走是比較容易些,但危險性也相對的大增。”崔厚德道:“她卻別無選擇。”燕鐵衣道:“我是怕,舒妲就希望我們照這種順理成章的情形,來判斷她的去向,如此,則她就把我們的行動引入岐途了!”有些迷惘,崔厚德道:“魁首是說?”燕鐵衣低沉的道:“我是說,舒妲不一定會沿著道路逃生,對舒妲而言那樣太明顯,也太不智,雖然以常情論,乃是理所當然的選擇,可是舒妲卻也必然忌憚這個‘理所當然’以後的結果!”崔厚德思忖了一會,不解的道:“那麼,她會逃到那裡?”笑笑,燕鐵衣道:“越河怎麼樣?”崔厚德連連搖頭:“方才孫三能與汪岱兩個不是說得分明?那條‘混沌河’河寬八丈有奇,流水湍急,以舒妲的輕功修為根本難以飛渡,她又怎生過得了河去?”燕鐵衣悠然道:“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崔厚德道:“確然,魁首,我可是真的不知。”燕鐵衣道:“人在危急之下奔命之際,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膽識與體能發揮,這是生命中一種神妙的力量;譬如說,平時跳不過的牆,在危難臨頭的時候也居然可以跳過,越不過的溝,緊迫時也能莫名其妙的越過,甚至在一般狀況下不敢經歷的危險,於性命交關的當口,也會不顧一切的強闖了……厚德,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句話你聽說過?人到了絕望的辰光,就會興起強烈的求生欲,奇怪的是,達成目的之比例卻很高。”崔厚德若有所悟的道:“經魁首這一解說,我倒明白了,類似的經驗我也有過。”揹負著手,燕鐵衣道:“所以,我們不可錯估一個人的智能勇氣於尋常及危急時的差異,這其中有著頗大的出入,如果我們以平時狀態中的判斷,去推論特殊境況下的反應,那是把自己朝牛角尖去鑽了。”頓了頓,他又道:“說了這麼多,只是我的推測而已,事實是否如此,尚難肯定;舒妲看上去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但她是否確如她的表面那樣聰明,以及具有的果斷力與冒險性夠不夠促使她採取‘死而後生’的行動,這就有待證明了!”崔厚德道:“魁首,我們是不是有親去現場勘查的必要?”燕鐵衣道:“當然。”咧著大嘴,崔厚德信心十足的道:“無論如何,魁首,舒妲是朝那個方向逃走乃是不會錯了,不管她耍什麼法門,總離不開附近的範圍,我看這一次她可插翅難飛啦,嘿嘿,活該我們要大大露臉不是?”燕鐵衣安詳的道:“物件的遺留,大概並非執意的安排,乃是慌張後的失誤,她逃走的方位約莫就是物件遺留的地方,這也不會錯,然而,若說一定可以把她抓到,我卻沒有你這樣樂觀。”崔厚德不大服氣的道:“憑魁首這等的精明,屬下如此般的幹練法,都是一等一的老江湖了,那丫頭片子再刁再滑,也只不過是個雛兒。莫不成還能玩出我們的手掌心去?”燕鐵衣笑道:“經驗同見識只是達成目的之有利條件而已,但機運、環境、以及突發的因素也佔著成敗的極大比例;厚德,自滿話不好說。”崔厚德搓著手道:“但信心總不能少,魁首,可不是?”點點頭,燕鐵衣道:“這倒不錯。”崔厚德輕聲問:“我們準備什麼時候上路?魁首。”燕鐵衣道:“知會過大領主,三領主與大執法之後就走。”忽然笑了,崔厚德道:“這一遭,魁首,叫熊道元那狗熊在家裡乘風涼吧,老是他跟著魁首出去,也理該輪到屬下我陪侍魁首散散心啦。”燕鐵衣橫了崔厚德一眼:“散散心?你可把事情看得太輕鬆了,我們此趟前往緝拿謀刺二領主的嫌兇,兼負查明事實真相之責,任務何其重大?豈是如你所說的這般輕鬆愉快法?你以為我們出去是幹什麼的?聽說書,逛廟會麼?胡鬧!”尷尬的搔撈著腦瓜子,崔厚德打著哈哈:“只是形容一下,魁首,至少透透風也是好的嘛!”燕鐵衣有些不耐的道:“去把大領主與大執法請來,我交待完了還趕著上道,少在這裡給我嚼舌頭!”於是崔厚德唯唯喏喏,急忙去了,他也急著早點出去“散散心”或“透透風”哩。※※※在一片形勢十分陡傾的大斜坡之下,是一段崎嶇不平的荒地,荒地盡頭,就是那條僻隱的黃泥土道了,道路旁邊,奔騰著“混沌河”,灰黃褐濁的流水,打著漩渦往下游奔瀉,別說船渡不行,只怕水裡的魚也一樣安不住身!燕鐵衣仔細查視著四周的環境,他東撥撥,西看看,有時俯腰檢視,有時蹲身翻弄,一會比擬作勢,一會探步仰合,而崔厚德則像要在那條黃土路上找出金子來一樣,全神貫注,哈著腰,勾著頭,走過去,走過來的搜索著什麼。過了好一陣,燕鐵衣才走迴路邊,大聲問:“你找到什麼線索麼?厚德。”站直了身子,崔厚德搖頭道:“啥的痕跡也沒有,這幾天天旱不雨,路上泥土硬硬的,根本連個腳印也不見,少許浮塵早亦叫風吹平了,這條路就和它以前是條路一樣,半點新鮮事找不出來……”燕鐵衣皺著眉道:“原也只是想碰碰運氣,誰知運氣卻果真不佳。”崔厚德道:“魁首那邊可曾有什麼發現?”燕鐵衣道:“沒有。”來到燕鐵衣身側,崔厚德道:“如此一來,就難以判斷舒妲是朝那邊去了鋪設若她是沿著這條黃土路逃命的話。”燕鐵衣沉思著道:“往右邊,地形是一片平原,城鎮較為密集,左面,丘陵山崗疊連,形勢複雜而崎嶇,稍微像樣點的人煙稠聚之處,間距稀落,兩方的這種地理環境,一直要延展出千餘里外才有改變;舒妲若是為生活計,沿路右行是對的,為生存計,則朝左走希望較大,右邊城鎮多,謀生餬口容易,左邊形勢荒僻幽隱隱躲藏起來方便……不敢說她的打算是什麼。”崔厚德直楞楞的道:“魁首,我看她往左走的可能性大!”怔了怔,燕鐵衣道:“何以見得?”崔厚德理直氣壯的道:“舒妲在行兇之後,一定是情虛膽怯,惶恐莫名,生怕遭到我們的追捕報復,因此,以當時的情況論,她最先考慮到的,必然是如何逃過我們的追堵問題,也就是她怎麼樣才能活命的問題,將來的生活維持,乃是次要的事了;她想活命匿藏,自然要找個易於躲避的地方,右去城鎮較多,耳目必雜,我們安排的眼線亦眾,她行跡的暴露機會甚大,往左,地形起伏深艱,藏個把人實在簡單,荒鄉僻壤求生不易,但她可退而藉著野果走獸裹腹,進而小做無本生意,都是能以生存的法子。”燕鐵衣含笑道:“不錯,厚德,你的推斷很有道理,足見你是大有進步了!”崔厚德十分榮幸的道:“魁首誇獎,這乃是魁首平時教導啟發得好。”燕鐵衣道:“方才你所說的,事實上有其可能,唯一尚待斟酌之處,就是舒妲的謀生方式問題;無本生意的行為,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幹的──縱然她業已具備有這樣的本領──或是思想上,觀念上,本質上的種種迥異,有些人是甚難接受與進行此等求生原則的,好比一個武功極高的人物,他的武功足以殺人而有餘,但終其一生,他也從未傷害過一條性命,為什麼!只是他不忍下手,下不了手,這是勉強不來的,我就曾經遇見過,因為不是殺人的人,就永遠狠不下心去殺人,同樣的,沒幹過劫盜行徑的人,要他強去打劫,也是一樁極大的痛苦,舒妲的相格相當秀逸挺正,神韻溫厚清靈,在心性上,也會是個善良的內涵,據我所知,她從未參與江湖黑道上的勾當,若貿然叫她仿效強梁作為,只怕亦屬匪易………”笑笑,他又道:“再說,靠著荒山野地的雜果獸禽維生,並非不能,但卻難以長久支持,一個大姑娘家,尤難忍受那樣蓬頭垢面,茹毛飲血的半原始生活。”崔厚德道:“人若是被逼急了,魁首,就沒有幹不出的事啦!”燕鐵衣道:“大多數人是如此,但並非所有的人皆如此;厚德,有的人能以堅守原則,有的人本質上就不能接受傳統思想以外的行為!”舐舐厚厚的嘴唇,崔厚德道:“魁首,有句話,不知能不能說……”燕鐵衣的表情明爽而沉靜──是一種“洞燭機先”的神色,他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說的是什麼話──認為我對舒妲的看法偏執於好的一面,也就是意味著在先入為主的觀念上,我已對她做了較有利的評估?”崔厚德趕忙躬身道:“屬下放肆。”燕鐵衣安詳的道:“不要緊,從我的言談及舉止上,的確會予人一種這樣的印像,但實際上其中卻有著基本的差別──我只是述明我個人對於舒妲的觀查及研判,絕不涉及她受嫌的行為本身;換句話說,我的看法如何只是我一己的意見,這對舒妲事情的演變並無關係,若是她行的兇,她一樣要受到懲罰,反之,亦不會冤枉她,我表明我的觀點,就如同你們表明你們的觀點無異,如果認為因此會改變我對及此事的立場及決心,那就是一項謬誤了!”崔厚德有些窘迫的道:“魁首恕宥,屬下我只是想到就說,沒有考慮到這麼多。”點點頭,燕鐵衣道:“說出來是對的,你把心中想說的話說出來,我才能據以分析,告訴你其中的原委,否則,你們會以為我這做頭子的已經迷糊了。”崔厚德急道:“不敢。”燕鐵衣淡淡的道:“做人不容易,厚德,帶人尤其不易,我經多見多了,很明白處世行事之間,總要守得住一個‘公’字才好!”額頭上泌出了汗水,崔厚德侷促的道:“魁首,是我一時失言。”燕鐵衣溫和的道:“不須自責──有些道理,不辯是不明的!”乾笑著,崔厚德道:“現在,我們是決定朝那個方向去追呢?”燕鐵衣沉吟著道:“老實說,我也不能斷定。”崔厚德低聲道:“折根樹枝朝天上拋,看枝子落下來,帶椏叉的一頭指向那邊,我們即往那邊去,這也是碰運氣,魁首以為如何?”燕鐵衣啼笑皆非的道:“看你年歲不小了,厚德,我尚不知你童心未泯,居然還有雅興玩這種把戲,如果任何取決不下的事,全用這種方式來定斷,你我的腦袋是否仍頂在脖頸上,我看都大成問題!”崔厚德尷尬的道:“我是因為無從選擇。”燕鐵衣道:“再是無從選擇,也不能用這個荒唐法子!”崔厚德焦急的道:“那又該怎麼辦呢?”燕鐵衣十分平靜的道:“我遭遇過許多次這樣的困境,每在逢到相同的情況時,我都用兩個方式中的一個來解決;其一,另找出路突破,其二,在無從選擇裡,儘量比較可能性較大的一項去進行,結果已經證實,如此做的成功機會並不低,至少,要比你方才所說的丟樹枝的方法來得高明且牢靠!”崔厚德吶吶的道:“魁首的意思是,我們現下是另找出路突破呢,抑或在這條道路的兩個方向中間,比較出一條可行的途徑來?”燕鐵衣道:“逐一試試。”崔厚德迷惑的道:“逐一試試?朝那裡試?”燕鐵衣指了指那邊的“混沌河”道:“先試試看能否在這條大路的兩個方向之中,另尋出第三個可能性來,譬如,那條河,我們且到河邊去查探一遍!”大大搖頭,崔厚德道:“不可能的,魁首,她越不過去。”燕鐵衣道:“我已告訴過你,當人在危急驚恐的情勢壓迫下,往往會有超過他本身能力的表現,或者在智力上突有啟發,或者在體力上有著奇異的擴展,這些都是極其難以解釋的玄妙反應,而類似這樣的可能性,我們仍不得不加以考慮!”崔厚德遲遲疑疑的道:“不過,這樣的情形可不是經常會發生的,而一個鬧不好,冒險之下,說不定會把性命也墊上。”燕鐵衣道:“光用嘴在這裡辯說不管用,我認為,我們還是實際上到河邊查視一下比較可靠;智慧與勇氣,再加上那股危急之下超乎常情的力量,往往能以做出一些你我都不會相信的事。”無奈的點點頭,崔厚德道:“我想,或許魁首是對的。”哼了哼,燕鐵衣道:“要心口如一才好,但至少有一點你可寬懷──比起你拋擲樹枝的法子,我這拙見仍然是強上多多的。”崔厚德忙道:“這個當然,這個當然……”燕鐵衣道:“快過去吧,別再磨蹭了!”兩個人匆匆來到河邊,燕鐵衣立時展開搜索的行動,崔厚德望著流水滾滾的“混沌河”,在奔湧的水花激盪聲裡,不由搖頭自語:“看這灰混湍急的河水吧,就像倒翻了一鍋滾熱的迷糊湯,連氣泡全在呼嚕,又那麼寬廣的河面,舒妲除非發了瘋,她敢楞著過才怪……”俯身彎腰的燕鐵衣抬起頭來,大聲道:“你一個人在那裡咕噥什麼?像得了痴癲症一樣!”嘆了口氣,崔厚德道:“越看這條波湧流急的‘混沌河’,魁首,我是越不相信舒妲敢冒險朝對面過,她既是活膩味了,找根繩子上吊也強似餵了河底的魚鱉蝦蟹……”燕鐵衣叱道:“不要瞎扯!”崔厚德吶吶的道:“魁首,我看我們是白費心思了!”一面仔細的沿著河邊尋找著任何可疑的痕跡,燕鐵衣一邊提高了嗓門道:“你是怎麼回子事?我帶你出來是叫你說風涼話的?抑是隻擺著做樣子的?你再不跟著我在附近查探,我馬上就請你回去睡高鋪!”崔厚德一疊聲的答應著,趕緊走了過來,遠不似他出發之前那樣信心十足,無精打彩的勾著頭在四處翻翻撥撥,一副茫茫然的不帶勁模樣。反過來,覆過去,兩個人就在河岸上穿梭尋找,一再搜查,但是,直到把這段河邊全找遍了,就差點沒有掘土三尺,卻仍然毫無所獲!滿頭的汗水,滿手的泥汙,崔厚德苦著臉道:“魁首,找了這麼久,也沒發現一丁半點可疑的事物或痕跡,再繼續下去,只怕也是白搭功夫,岸上已不會有啥奇蹟啦,莫不成再往河裡搜?”燕鐵衣神色一沉,正想叱責崔厚德幾句,卻突然一怔──好像在剎那間醒悟了什麼,他顧不得再罵人,急忙轉身奔至河邊,猛的俯下,以一隻手抓緊岸上的一綹根據,整個身子便大部分傾斜出去!大吃一驚的崔厚德不由急叫:“魁首,魁首,你你──你想幹什麼?”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5:07

第二十五章 小蝸莊 隱現芳蹤

燕鐵衣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他的左手上,那綹糾結半枯的根據,看上去似乎不勝負荷的往外緊扯,好像隨時都有被扯帶離土的可能,而燕鐵衣的身子便整個傾向河堤之外,滾滾流水在他腳底奔騰而去,翻湧的水花像點點細碎的霧氣,那樣溼陰陰的沾上了他的衣發,情狀相當驚險。就在崔厚德緊張的喊叫聲中,燕鐵衣目光急速向河堤下方左右掃視,很快又一個扭轉翻回岸上,這須臾之間,他的表情已發生了變化,一種喜悅又興奮的變化!崔厚德神情焦急的奔近燕鐵衣身邊,撫著心口直嚷嚷:“我的皇天老宗祖,魁首,你是怎麼啦!半句話不說,猛古丁便朝河裡倒,這可不是說笑的事啊,一個弄不好栽了下去,魁首你性命堪虞,屬下我也得跟著去應卯啦。”撣拂衣衫上的水珠,燕鐵衣閒閒的道:“不開眼界的東西,就憑這條濁河,也能困得住我?昔往所過的江海川湖,莫非全白過了?這條河同我以前經歷的驚濤駭浪相比,只能算是一條汙濁的小溪!”透了口氣,崔厚德餘悸未消的道:“話是這麼說,但魁首,還是少冒險的好,你乃金玉之體,一方之尊,可經不起什麼失閃呀,萬一出了紕漏,首先遭殃的就是我。”燕鐵衣笑罵道:“混帳,說來說去,居然還是為了你自己著想;我都不在乎,你尚含糊什麼?我若被龍王招了女婿,你小子不就正好充個蝦兵蟹將?”崔厚德乾笑道:“那倒又好了,怕只怕未到水晶宮之前,屬下就先了王八啦!”瞪了崔厚德一眼,燕鐵衣道:“少扯些閒話了,我們準備過河!”點點頭,崔厚德正待挪步,卻又突然呆住了:“過河?魁首,過河做什麼哪?我們不是還要順著路追舒妲麼?”燕鐵衣道:“舒妲越河而去了!”吃了一驚,崔厚德愕然道:“她……已經越河而去了?魁首卻是怎生知曉的!”燕鐵衣淡淡的道:“很簡單,就在河岸之下的壁層內凹處,我方才發現了一樣東西──半截女衫,只要看上一眼,我便查覺了兩樁情形,其一,那只是一套女用衣裙的上身,而且是有意撕裂下來的,其二,質料為緞,顏色純白;這半襲女衫,便掛在河岸下的一叢矮樹枝椏上,很幸運,沒有被河水沖走。”崔厚德怔怔的道:“但是怎麼能夠斷定必屬於舒妲之物?”燕鐵衣平靜的道:“因為種種跡象的聚合顯示,這不會是別人的東西──時間、地點、情勢、因由,再加上可能的預測及少有的特徵,所以,我肯定這是舒妲留下的衣物;世間有許多巧事,但若湊巧到這般程度,卻到底不多!”望了一眼滾蕩的河水,崔厚德迷惑的道:“就算那半截女衫是舒妲的吧,可是,她撕下來做什麼呢?一個黃花大姑娘,居然把自己的衣裳撕脫,這……這豈非太也透著古怪!”漫步走向河邊,燕鐵衣雙目凝視著對岸,低沉的道:“我認為並不古怪。”崔厚德跟在後面,搖頭道:“魁首,那位舒大小姐可正是在逃命的辰光哩,她一不發瘋,二未發狂,三不痴癲,怎會自己撕脫自己的衣裳,就算她暴露成癖吧,這個場面,卻也不該是暴露的適當處所,我看,有問題……”燕鐵衣道:“你真是腦袋裡少開一個竅,厚德。”崔厚德不服氣的道:“事實上講不通呀,魁首,一個人在驚恐交迫之下,急著亡命奔逃的當口,半途中撕下自己的衣裳,卻是怎麼個解釋法?”微微一笑,燕鐵衣道:“你記住一個原則,厚德,世間事,凡有因,必有果,有了實際的形成,便有其形成的由來,那種莫名其妙的情況乃少之又少,以這半截女衫來說,在你認為匪夷所思,在我看來,卻十分合情合理。”崔厚德不由嘿嘿笑了起來:“我委實是弄不明白,魁首,這樁事情怎麼會‘合情合理’?我可真個被搞迷糊了。”燕鐵衣道:“舒妲撕脫了她衣裙的上半身,又拋置在河岸之下,很顯然的,動機在於泅水時減少阻力及累贅,拋衣的地點,更證明了她的企圖,明確的說,她是為了要游泳過河才有此等舉動!”崔厚德不解的道:“然則為什麼只撕去半截女衫!”燕鐵衣瞪著自己這位手下,語聲裡帶著火氣:“她乃是一個尚未出閣的少女,在任何險惡情勢之下,也不能連下裳一起褪去,這還成何體統?你這腦筋竟然遲鈍至此,倒是頗為令我驚異!”不禁有些面紅耳赤了,崔厚德窘迫的道:“我只是一下子沒能轉過彎來,呃,我直在想,如果為了要減輕泅泳時的阻礙及負累,何不多脫一點來得更要方便,卻未考慮到禮教上的問題。”燕鐵衣道:“不只是禮教問題,還有人的羞恥心及道德觀;所謂‘君子慎獨’,便在隱幽之處,人仍須維持其行為上的最低標準,否則,就淪於虛詐不實了!”崔厚德一指腳下混滔滔的河水,道:“魁首,水流得這麼個急法,那舒妲若想游泳過去,恐怕頗有問題吧?”燕鐵衣思忖著道:“很難說,她可能遊得過去,也可能半途上被水沖走了,詳情如何,因為並無痕跡可尋,所以我也不敢斷定……依我看,舒妲若有遊過河面的企圖,說不定多少有點把握,要不,她大可採取其他較為容易逃生的法子,無須非冒此險不可……”想了想,他接著道:“而我們對這女孩子的認識並不十分深入,她有些什麼特長,我們也不盡瞭解,說不定她頗有水裡功夫,對遊潛之術獨見造詣也未敢言。”崔厚德道:“我可是沒聽過舒妲的水性有什麼特異之處。”燕鐵衣道:“但你聽過她其他方面有特異之處麼?”怔忡了一下,崔厚德不好意思的道:“呃,也不太明白……只曉得她的輕功不弱。”燕鐵衣道:“所以你也並不比我更瞭解她,既不瞭解,便不可武斷!”崔厚德趕緊道:“我可多見過她幾次哩,還在一起吃過飯,談過話,就在二領主正式收她為義女之前的一個月,是她的生日,那一次,我就和她聊了很久!”燕鐵衣注意的道:“和她聊了那一次之外,現在回想一下,可有什麼值得尋思之處──我是指,對眼前我們的行動是可獲得裨益之處?”楞了片刻,崔厚德尷尬的道:“卻是想不起來,我們當時盡聊些閒話。”燕鐵衣笑道:“沒關係,好在我問你這句話時,並不存什麼希望。”崔厚德慚愧的道:“說不定慢慢想,會想起點什麼蛛絲馬跡來也未可言。”笑了,燕鐵衣道:“可別忘了提醒我──如果你想起什麼能以幫助我們追尋到她的事。”崔厚德涎著臉道:“我們也該過河了吧?魁首,再待下去,你可把我調侃得無地自容啦。”燕鐵衣豁然笑道:“不錯,你還分辨得出好歹香臭來,足見並未麻木透頂,仍可救藥;好,在決定過河前往的目的地之後,我們立時便走。”崔厚德謹慎的道:“河的對面,再過去十來裡地,是‘小蝸莊’,靠南點,是‘錢家集’、‘走馬溝’,繼續伸延,便到了‘五福鎮’相距‘丹縣’縣城有二百多里,‘丹縣’再過去,就是‘龍泉府’,而‘下腳埠頭’便在千里之外了;魁首,我們到底是要指向那裡?”燕鐵衣估量了一會,道:“沿著這條土路往右走,集鎮較多,地方也較富庶,朝左去,則地形複雜,一般老百姓的情形也貧苦些,舒妲舍易於謀生之處不去,又便於隱匿之處不去,端端冒了莫大危險越河再行,其目的只在於造成我們的迷惘,進而引使我們轉入岐途,她這種使人自然產生錯覺的手法十分高明,縱然她並不認為我們追得到這裡,但她卻依舊採取了必要的迷蹤措施,只可惜……。”崔厚德搶著道:“只可惜遇上了反應靈敏、足智多謀又觀察入微的魁首,她這些心思,算是白費了!”燕鐵衣道:“不要胡捧亂拍──我要說的是,只可惜她在無意間遺失了她的耳環與衣裙上扯脫的碎屑,又未把撕落的半截衣衫處置妥當,因而留下了痕跡,也可能就此暴露了她的行蹤!”一記馬屁沒有拍中,崔厚德有些訕訕的道:“總也是魁首高明,像這些蛛絲馬跡與深入正確的判斷,換成了別人就找不出也想不出了;孫三能、汪岱他們不是就白忙了一場,卻連半點道理也說不上!”燕鐵衣道:“閣下呢?我看也比他們強不到那裡去!”崔厚德堆著滿臉諂笑道:“所以屬下我才說,魁首高明呀!”眉梢子一挑,燕鐵衣道:“得啦,我們上馬走吧!”崔厚德不解的道:“上馬?不是要過河麼?魁首,騎著馬又怎生過河?”燕鐵衣嘆了口氣:“沿路右行,十二里多,不是有座石橋可以過河麼?有寬敞平坦的石橋不走,費力氣凌空飛越,坐騎更帶不過去,豈不叫呆?”猛一拍自家腦門,崔厚德恨恨的道:“孃的,今天是怎麼啦?淨說些驢話,放些渾屁,莫非叫什麼邪祟惑著了不成?人居然變得恁般的楞法,腦袋裡的紋路似是一下子全抹平了!”燕鐵衣靜靜的道:“開口之前多想,你就會發覺要比自己估量的高明些了!”崔厚德忙道:“魁首,我們過橋後頭一站是那裡?”轉身大步行向對面坡下路邊的坐騎處,燕鐵衣飄飄忽忽的丟下一句話:“小蝸莊。”崔厚德急忙快步跟上,搶著過去牽馬,齜牙咧嘴道:“是,小蝸莊。”*──*──*一百多戶人家,散散落落的分佈在那片稍微凹低的盆地裡,盆地四周,遍植青竹,窗口的青竹林子形成那麼一個不規則的大環,好似“小蝸莊”天然的一堵牆也似,既風雅,又實用,這地方倒別具韻味。在這片巴掌大的小村子裡,“青龍社”的影響力絕對超過了官府的分量,但是,這卻並非以暴力形成的,卻為“青龍社”素來奉行“鋤惡扶弱”“安良濟貧”宗旨後的結果,德澤的廣被,收到的功效乃是立竿見影的,遠勝過威力的肆虐。燕鐵衣和崔厚德一進莊子,那裡也不去,即行來到村長的家中。村長是個四十來歲,黝黑肥胖的中年人,臉上透著那種莊稼人特有的淳洩氣息;老實忠厚,粗手大腳,叫人一看,就感覺到十分順眼,對人滿腔子熱絡,不帶半點虛假。這是一座前後兩進的磚瓦房,這樣的住宅,在“小蝸莊”來說,業已是首屈一指的了。村長是那樣謙恭,那樣榮幸,又那樣熱切的迎接著燕鐵衣與崔厚德的光臨,在他們眼中,“青龍社”即是生命的保障,生存的護符,而燕鐵衣,則不啻這左近的君王──不,不只是君王,更是集東主、士紳、財閥、善人、大豪於一身的主宰者,他不僅給予這附近百姓們以保護,以支助,更使他們享受到,便在大隊官兵屯駐下也不能有的平靜及安寧;人,就是這樣,你給予人傢什麼,便能收穫到什麼,種瓜與種豆,總不會有瓜豆以外的結果。這一帶地方,崔厚德要比燕鐵衣熟些,因為他來過許多趟了,自然,都是從河上那座他一時忘記了的石橋過來的。擰手巾把,倒茶、裝煙、端上瓜果碟子,這位胖敦敦的村長吆喝著家人張羅了好一會,方才氣喘喘的來到燕鐵衣身邊,他不敢落坐,垂著一雙手侍立於旁,口裡直在唸道:“真是簡慢,可真是簡慢,荒村僻野,拿不出什麼好東西來侍奉大當家的,叫人打心底起羞慚,大當家可得千萬包涵則是。”燕鐵衣笑道:“魏老哥,你也別張羅了,平時我不大敢來拜訪各位鄉親鄰里,就是怕麻煩了各位,今天冒昧登府,果其不然,看你忙得什麼似的,該感到不安的是我,可不是你呀。”村長雙手連搖,躬著腰道:“大當家的千萬別這麼說,大當家的玉駕,平素裡請都請不到,攀也攀不上,如今猛古丁來到寒舍,直似半空裡掉下來個太陽,不止是舍下,就連整片‘小蝸莊’,也都那等明晃晃、光耀耀的了,這,呃,真叫榮幸……。”燕鐵衣溫和的道:“你且請坐,魏老哥,別站在那裡,我都怪彆扭的……”村長忙道:“不不,大當家的在此,那有我們大模大樣坐下的道理?這太不成話,沒得叫人說我缺了規矩,大當家請寬坐,我站著侍候,呵呵,站著也習慣啦。”立於燕鐵衣背後的崔厚德,咧著嘴一笑,心想:“魏胖子只怕未必習慣,倒是我已站習慣了。”也沒有太勉強,因為燕鐵衣知道自己在這幹鄉民心目中是個什麼樣的地位,也知道他們對於主觀形成下的禮教,那種牢不可破的固執,於是,他端起桌上的粗瓷杯來啜了口氣茶,緩緩的道:“今天貿然前來打擾老哥,乃是有樁事情,向老哥請教一下!……”村長立時面色一整,肅然道:“大當家的不用客氣,有什麼事,儘管交待囑咐便是,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全心全力去辦,莊子裡大大小小,老弱婦孺,我也能一概出動!”笑笑,燕鐵衣道:“沒這麼嚴重,老哥,我只是向你打聽一件事情;昨晚上,或是今天一大早,可有什麼生人來到貴莊?”這位胖村長毫不猶豫的道:“有,就在天亮時分,莊子東頭上的安老瞎子家便發生了一樁怪事,約莫是他那老伴剛剛從坑上摸黑起來,要到灶房去煮稀粥的辰光,一陣敲門聲把安老婆子引了出去;那陣敲門聲並不急,又不重,倒像是什麼鄰居來借傢俬,串門子的味道,安老婆子還正在疑惑,咕唧著是誰在這大清早就來擾人,待到把門一開,卻嚇得老婆子差點一個‘坐股蹲’沒坐倒地下;門外頭,在天光暗微裡,居然是一個混身溼透,披頭散髮,又衣衫破碎凌亂的女人!”燕鐵衣想不到一問就問個正著,他是又意外,又驚喜,但表面上卻極其平淡自然,輕輕“啊”了一聲,他若無其事的道:“是個女人!”魏村長點著頭道:“可不是個女人,不但是個女人,還是個年紀輕輕,雙十年華的大姑娘哪!奇怪的卻是全身都叫水給溼透了,身上帶傷不說,衣裳撕得破破爛爛,一塌糊塗,猛一打眼,活脫一個女鬼現形,嚇得死了!”燕鐵衣笑道:“大概不會是鬼。”立在後面的崔厚德,忍不住興奮的道:“真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冷冷的,燕鐵衣打斷了他的話:“尚未‘得來’,隔著‘得來’還遠呢,你先不要這麼急躁,讓魏老哥繼續說下去!”魏村長忙道:“是,是;安老婆子正嚇得直打哆嗦,連叫都差點叫不出來,那女人反倒趕緊進門扶起了她,一邊溫言細語告訴安老婆子不必害怕,說她乃是南邊‘五福鎮’‘吉祥油坊’洪家的媳婦,因為要到‘白馬口’看親戚,半路上遭了劫,同行的家人都被衝散,她也被迫落‘混沌河’裡,好不容易才掙扎著逃出命來,在黑夜中跌跌撞撞了十幾裡地,方始摸到了莊子外,見到安家房舍靠得最近,且有燈火透出,這才拚著力氣摸上門來求救……”燕鐵衣道:“後來呢?”搓搓手,村長又接下去道:“後來,安老婆子總算定下心神,又趕緊喚起賴在坑上的老公,老兩口子張羅著燒水熬粥,又找出老婆子的衣裳來給那女人替換,忙碌了好一陣,方始安頓下來;那女人年紀輕,模樣俊,細皮嫩肉的出落得像棵水蔥一樣白淨標緻,說起話來輕聲輕語,舉止也文雅得緊,完全一派大家閨秀的氣派,安老瞎子老兩口巴結了大半時,天剛亮,那女人就要走,任憑安老瞎子夫妻兩怎麼挽留也留不住,那女人臨走的時候,還摘下手上一枚羊脂玉環交給安老瞎子夫妻,說是她身上財物已經失散盡了,只能拿那枚玉戒指表示一點謝意,安老瞎子老兩口還待推拒,那女人丟下戒指就走,待到安老瞎子追至門外,早已不見人影啦……”燕鐵衣道:“如此說來,那位姑娘並沒有受到什麼嚴重創傷。”魏村長連連點頭:“是沒有什麼大傷,只是頭臉身子上擦撞了好幾處瘀腫,另碰破了點表皮而已,約莫主要是脫力狠了,再加上驚嚇過度,方才形成那等的虛弱法,一旦歇息過來,就和常人一樣啦,沒見走得那等俐落,說抬腿,人就沒了影,若是傷得重,決計是辦不到的……”崔厚德急切的問:“那麼,人是走啦?”魏村長笑呵呵的道:“崔頭兒,人不走,我們留她在此也侍候不起啊,人家是名門閨秀,富家少奶奶,我們這野嶺荒村,寒舍蝸居,只怕反簡慢了人家哩………”崔厚德氣急敗壞的道:“糟了糟了,她這一走,可又是泥牛入海,到那裡再去找她?我們折磨了一個晚上,弄得人仰馬翻,雞飛狗跳,就是要找這個女人,眼下又吃她溜出掌握,豈不是斷了線啦!”滿臉的驚疑不安之色,魏村長期期艾艾的道:“這……呃,是怎麼回事?我不大懂,崔頭兒,那個女人是……”崔厚德氣惱的道:“我們從昨晚起,派出好些人手,費了恁大力氣,就是要抓這女人,只此際魁首與我來到‘小蝸莊’你們這裡,也全是為了這檔子事,眼看著她像只傷翅的鳥兒一樣飛落在你們這裡,你們卻竟又放她跑啦。”黑臉上頓時泛了青,魏村長雙手急搖,惶恐的道:“崔頭兒,你明鑑,你可千萬明鑑呀,我們確實不知這女人的身分來歷,更不曉得她乃是各位想要捉拿的人犯,否則,我們幫著堵住她猶恐不及,又怎敢將她放走?崔頭兒,我說的可全是實情,沒有一絲半點的虛假;人要有良心,我們大夥對‘青龍社’的各位阿哥掬誠報效,都找不著機會,就更別說在後頭扯腿了。”燕鐵衣又啜了口茶,淡淡的道:“魏老哥,你寬懷,沒有人會埋怨你們或是責難你們,因為這件事的原委各位並不知情,又未預先獲得通告,自然怪不得各位,崔厚德性子急,口頭沒遮攔,倒要請老哥多包涵。”連連拱手,魏村長又用衣袖拭著額頭上的冷汗,如釋重負:“不敢不敢,大當家與崔頭兒只要能夠體諒,並恕我們的疏失之罪,已是感激無量……咳,這都是我們粗心大意,毫無經驗,方才闖下這樁‘樓子’,也給大當家和崔頭兒憑添不少麻煩。”燕鐵衣微微一笑,道:“不必自責,魏老哥,該到手的跑不了,不該到手的也攢不住,倒是有幾項問題,我要請教,並請老哥不吝詳示。”魏村長立時道:“還請大當家的垂詢,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燕鐵衣道:“很好,第一,有關那位姑娘的事,魏老哥是幾時知道的?”魏村長忙道:“大約就在二位光臨之前的一個時辰,是安老瞎子親自跑來說與我聽的;在‘小蝸莊’的一般事情,鄉親們都主動來我這裡說,也算是告訴我一聲,有時也請我拿個主意。”燕鐵衣道:“那位姑娘臨走之前,可曾表示過要到那裡去?”回憶了一下,魏村長搖頭道:“似是沒提過……”燕鐵衣又道:“魏老哥,是否可請你派個人到安老瞎子那裡,去把那個女人換下來的衣裳拿來看看?”魏村長頷首道:“沒有問題,我這就吩咐人去辦。”走出幾步,他又停了下來,回過頭,有些迷惑的道:“大當家,先前你老問我,說是曾否有生人來過這裡,不知指的可就是我向大當家稟告的這個女子?”燕鐵衣道:“大概不會錯了,我想就是她。”楞了一會,魏村長匆匆出門而去,他一走,崔厚德已急迫的道:“魁首,一定就是舒妲無疑,可惜我們來晚了一步!”燕鐵衣安詳的道:“不用著急,舒妲的初步行蹤已在我們掌握之中,如今至少已經知道她逃走的方向,往前去,總脫不了那幾個地方,我認為追上她的可能性頗大,現在,我們業已有了一個好的開始!”崔厚德低促的道:“我們何不馬上就去追?”燕鐵衣道:“待我完全確定是她之後再說,我不喜歡追錯了人,白費功夫。”崔厚德毛躁的道:“不會錯的,魁首,準是她!”往椅背上一靠,燕鐵衣慢條斯理的道:“我也知道是她,但進一步的認定,豈非更好?爭時間不在乎這須臾,她的行動快不過我們,讓她先走一程也罷!”崔厚德沉默半晌,忽道:“奇怪,舒妲那丫頭看來夠機靈,卻也做了兩樁傻事,此刻想想,好叫我猜她不透!”燕鐵衣道:“傻事,她做了那兩樁傻事?”崔厚德遲疑的道:“有關她逃亡的方式與舉動,要不就是她精明得過了頭,反之,則是她真個迷糊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5:43

第二十六章 老瞎子 無心指路

燕鐵衣道:“你不妨說說看。”崔厚德低聲道:“魁首,距離舒妲過河的地方十二里處,不是有座大石橋麼?她為什麼不堂而皇之的順橋而過,反倒冒了恁大風險,費了如許力氣,硬要泅水玩命,我認為,她可能是想故佈疑陣。”燕鐵衣一笑道:“不然!”崔厚德道:“如果沒有這項企圖,她放著穩穩當當的大石橋不走,卻朝那條又急又湍的汙混河水裡泡,豈不是得了失心瘋啦?”伸手撫摸著下巴,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她一點也沒有得失心瘋,她之所以不從橋上過,而自水裡泅的原因,只是因為她並不知道隔著她過河的地方十二里外尚有座橋。”崔厚德道:“她在嶺上住了四個月,怎會不知‘混沌河’上有座大石橋?”燕鐵衣淡淡的道:“非常可能;‘混沌河’並不是到‘楚角嶺’的必經之處,這條河偏斜於嶺側向東流處,位置更在嶺腳較為隱僻的那片大斜坡之下,如無必要,組合裡的人誰往那邊走?平時也不會有人掛在嘴上談論;舒妲才來這裡四個月,恐怕連‘彈劍樓’附近都還摸不清楚,怎會知道那一條混河在十幾裡外有座橋的事?”頓了頓,他又道:“我和你打賭,厚德,就考驗一下現居於總壇裡的兄弟們,試試看尚有多少人不知道‘混沌河’上的這座石橋,我包管那個數目叫你吃驚!”乾笑一聲,崔厚德道:“這個賭我可不敢和魁首來,呃,老實說,我也是來到嶺上一年以後,才偶然知道‘混沌河’上有這座石橋的。”燕鐵衣道:“這不結了?連你這‘青龍社’的老人,久居‘楚角嶺’的地頭蛇,猶尚一時摸不清那座橋的方位,舒妲才住了四個月,又怎會在短時間內知曉?而她泅水之處,距離石橋尚有十二里之遙,除非她天生千里眼,只怕黑暗中也看不了那麼遠?”崔厚德急忙提出另一個疑問:“好吧,魁首,這樁事就算我自己迷糊,那麼,舒妲故意把撕下來的半截衣衫丟在河堤之下,卻又是什麼道理?”笑笑,燕鐵衣道:“這也很好解釋;她原意決不是要把那半截上衣,棄置於河堤下的樹枝上由人發現,而是存心丟在河水裡,但在情緒緊張中,隨手一丟,卻掛上了水邊堤下的枝椏上,她急著逃命,未及回顧,便留下了這麼一個破綻來,我們可以相信,在舒妲而言,也必然是樁意外的。”崔厚德不大服氣的道:“魁首怎能肯定便是這種情形,竟像魁首親眼看見的一樣……”燕鐵衣笑道:“我當然可以肯定。”崔厚德舐舐嘴唇,道:“魁首總說得出肯定的理由來吧?”燕鐵衣道:“不錯,我說得出──依情按理來判斷,加上一點對於人性的瞭解,其中再摻上些許智慧,事情就和真相差不遠了?”嘿嘿一笑,崔厚德道:“但我卻要親自問過舒妲之後才心服。”點點頭,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你會有這個機會的,而且,其結果也必將使你心服?”兩個人正談論間,客堂門外,魏村長氣喘噓噓的趕了回來,一隻手拎著一包東西,另一隻手還牽著個六旬左右的乾癟老頭子,那老頭子眯著一雙紅通通的爛溼眼,跌跌撞撞的幾乎在進門時一個跟頭翻跌。燕鐵衣趕緊起身扶住了那老者,又把對方引到自己坐的椅子上,一邊歉然道:“承情魏老哥親自跑了一趟不說,竟把安老丈也驚動了,打擾各位,實在於心不安。”魏村長一張胖黑臉由於來去趕路太急的原故,漲得紫紅泛油;他一面擦著汗,一面喘著氣道:“大當家的太客氣了,這可是樁大事,我叫他們去不放心,還是我自己跑一趟比較紮實,又怕安老瞎子漏了什麼話,索性把他一起帶來向大當家的面稟。”那翻動著一雙潮溼紅爛眼睛的枯乾老頭子,形色十分驚恐怯懼,他黏塌塌的眼皮子合著下眼瞼一起顫動,聲音裡帶著哆嗦:“大當家啊,青天在上,你可得明鏡高懸,莫要冤了我哪──我先前向村長稟告的句句是實,字字不假,若有欺瞞,你便把我活剝了這身老皮,我也不敢哼上一哼;村長知道我老瞎子,生平安分守己,不打誑語,眼睛雖是半瞎不明,看不靈光,心地卻是亮光光的。”燕鐵衣忙道:“老丈,你誤會了,我沒有說不相信,更無權來逼迫你,我只是來此向各位打聽這樁事,各位願意幫忙,說與我知道,自是感激不盡,否則,我也只好轉身上路,半點不敢難為各位鄉親。”安老瞎子呆了呆,這樣的話,這樣的態度,竟會出自黑道上一位霸主的嘴裡?聽聽吧,多麼的熨貼,多麼的溫和,又多麼的順利,那怎麼像是個長久生活於暴力圈的人所該帶的習氣?反倒真似個恂恂儒雅的後生了呢。魏村長急道:“老瞎子,你甭淨說些廢話,我們大當家的自來為人和善大度,敬老尊賢,又怎會難為你?你趕緊把該說的話向大當家稟明瞭,別嘮嘮叨叨的反惹大當家不高興!”燕鐵衣溫和的道:“不忙,慢慢來,慢慢來。”吸了口氣,安老瞎子寬心的道:“可把我老頭子嚇了一身冷汗哩,大當家的找我,先一陣裡,委實駭得我不輕,唉,莊稼人,沒見過世面,只帶著一身土腥氣,大當家的可得多擔待,多包涵啊!”燕鐵衣笑吟吟的道:“老丈言重了,其實我又何嘗不是農家子弟出身?只是不幸,闖進了江湖圈子,抱著刀頭,領著這群苦哈哈混碗飯吃,說來說去,比老丈更不見強,彼此彼此,老丈可別高抬了我。”安老瞎子樂開了,他那曾見過這種平易近人的強梁大豪,江湖巨霸?簡直就和同村的鄰居街坊或鄉里子弟並無二致嘛;心裡一落實,膽子也大了,於是,便詳詳細細,近於羅嗦的把晨來的那位孤身少女求助的事述說了一遍。燕鐵衣凝神靜聽著,表面上並無絲毫不耐的神情──雖然,安老瞎子所說的,幾乎與魏村長講過的沒有一點不同。接著,魏村長把手中藍布包袱裡的東西攤開,呃,不錯,是一襲撕掉上身,只剩下腰裙的白緞女衣,猶是溼的呢!安老瞎子又伸手入懷,顫巍巍的掏出一枚精緻細巧的白玉指環來,雙手奉向燕鐵衣。燕鐵衣沒有接,頭也不回的問崔厚德:“這枚指環,確是舒妲的麼?”崔厚德肯定的道:“不錯,她好像習慣戴在左手無名指上,我見過多次………”燕鐵衣對著安老瞎子道:“老丈,你行好助人,理該獲得補償,這枚玉指環,請留下吧。”安老瞎子十分猶豫的道:“這……大當家的,我怎麼好收?”燕鐵衣笑道:“沒說的,老丈,就算留著做個紀念也罷。”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回了戒指,安老瞎子吶吶的道:“真叫羞哪,幫人個小忙,就收了人家酬謝……那位姑娘不容推辭,丟下戒指就跑,今番大當家的卻也叫我老頭子留下。”燕鐵衣道:“或許將來留給老丈的兒女。”嘆了口氣,安老瞎子苦呵呵的笑:“不瞞大當家說,我這糟老頭子,除了還有個老伴以外,這人間世上就再沒有什麼親人啦,兒女子孫,這輩子甭想嘍。”燕鐵衣不解的道:“可是老丈的後嗣遭過什麼不幸?”搖搖頭,安老瞎子又嘆著氣:“這倒沒有,只是我那老婆子肚皮不爭氣,打嫁給我起,連個蛋也沒生過,年輕時候還巴望,如今,想也甭想啦。”這,就沒法子了;燕鐵衣同情的道:“真是遺憾!”安老瞎子澀澀的道:“命哪……”魏村長急忙打岔道:“大當家,這半件衣裙,可是大當家要找的那個女人所穿?”燕鐵衣道:“正是。”魏村長搓著手道:“那女人折磨了一宵,身子必然乏倦,料也走不到遠處,是否由我召集村人,向附近各個地方搜搜看?”燕鐵衣道:“不必了,魏老哥,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不勞各位費神,而有關追蹤搜索之道,我們也比較內行,由我們自己去辦,把握更要大些!”魏村長殷勤的道:“大當家的千萬別客套,我們都是自願效力,平素,想找這麼個機會為大當家儘儘心都找不到哩。”拱拱手,燕鐵衣懇切的道:“盛情心領,魏老哥,的確不須,人多雜亂,難免打草驚蛇,反為不美,還是容我二人自行前往試試運氣吧;我相信她也逃不了多遠,一路追查,總會發現端倪的,在遠在近,她藏身不易。”魏村長也知道人家說的是事實,他只好遺憾的道:“大當家說得也是,但令我們覺得不安的是未能替大當家的分勞效力,說起來,總有點慚愧,大當家照應我們這麼多,我們卻找不著地方補報,未免太也顯得無用無能了!”燕鐵衣微笑道:“那裡話,在這裡得到了由各位提供的這條線索,已經是非常可貴,各位的合作與協助之忱,尤令我們感激,此事之後,當再專程前來貴莊道謝。”說著,他又向崔厚德招呼:“我們走吧。”魏村長趕緊攔著道:“大當家,時辰不早了,我已吩咐賤內準備飯菜,淡酒粗餚,實也不成敬意,上請大當家與崔頭兒賞光,至少吃過飯之後再走!”燕鐵衣道:“不敢打擾,魏老哥?我們還急著趕路。”魏村長十分誠摯的道:“二位橫豎是要吃飯,在舍下也是吃,到外頭也是吃,何不在這裡吃過以後再走,鄉僻之處,辦不出山珍酒味,只是表示我們一點孝敬心意。”燕鐵衣一面稱謝,邊解釋著:“老哥,不是我們矯情,更不是挑剔吃的,老哥一番盛意,那怕是一杯白水,也會覺得情味淳厚,主要是為了爭取時間,去追那位姑娘,一頓飯吃下來,至少耽擱三五十里的路程,飯以後仍有得吃,一旦追脫了目標,可就不易補償了,我們的苦衷,尚望老哥體諒。”無可奈何的,魏村長側立一旁,他顯得有些怏怏的道:“大當家既是這麼講,我也不敢強留了,只盼大當家與崔頭兒在辦完事後,能再賞光一次,容我們有遭侍奉的機會。”燕鐵衣忙道:“一定,魏老哥,一定!”崔厚德也笑呵呵的道:“放心吧,下次來,包管大吃大喝,叫你破費!”魏村長這才咧嘴笑道:“巴望得緊呢,崔頭兒,可是請也請不到的貴客啊!”搔搔頭,他又忽然低聲問:“大當家,那位姑娘──可是闖下了什麼大紕漏?”燕鐵衣平靜的道:“她遭了點嫌疑,我們來追她,就是為了證明她是否有罪,如果有,她必須接受懲罰,沒有,也要她回去澄清──作惡的人,不管是誰,總不能逍遙於法外,老哥,你說是不是?”魏村長不停頷首:“對,對,一點也不錯……這年頭人心也變了,誰也摸不準誰會做出什等樣的事來;聽說那位小姑娘年紀輕輕的,長像又文靜,怎知道她身上竟擔了這大的干係?真難說啊,大當家……”燕鐵衣道:“人原來就是一種複雜的動物,因為環境,生活情緒,思維的變異而不時也在變著,人的本身都往往不瞭解本身,就更遑論人與人相互之間的瞭解了。”似懂非懂的點著頭,魏村長知道說“對”就沒錯:“真是有道理,大當家,有道理。”燕鐵衣道:“告辭了。”崔厚德問了一句:“魁首,我們下一站朝那裡去?”燕鐵衣道:“先朝前再說,試著和舒妲那丫頭一樣碰運氣吧!”聳聳肩,崔厚德道:“真不知道那妮子會朝那裡闖……”一直楞呵呵坐在椅子上的安老瞎子,猛的說出兩句話來:“那位姑娘好像問過我,‘龍泉府’隔著這裡有多遠……”正待轉身往外走的燕鐵衣,聞言之下不禁迅速站定,他急問:“老丈,你肯定她問過你這句話麼?”安老瞎子翻動著他那雙紅腫溼爛的怪眼,吶吶的道:“不會錯,她是問過,我記得告訴她說,‘龍泉府’離這裡遠得很,那是大地方,隔我們‘小蝸莊’怕沒有七八百里路遠。”氣咻咻的,魏村長一張黑臉透了紅,他大聲道:“這多重要的一句話,老瞎子,你怎的事先不朝我說,事後又不向大當家的稟告?”忸怩不安的往椅背上縮,安老瞎子畏怯的道:“我忘了……我以為這句話不關緊要……”魏村長冒火道:“你除了曉得上山砍柴,下河撈魚,再幫人打打零工之外,懂得什麼叫緊要,什麼叫不緊要?這得大當家的來分斷,你半瞎著一雙爛驢眼,又渾充什麼狗頭軍師?”安老瞎子囁嚅的道:“我……我又不是故意不說……委實忘了羅……如今提起來……可也不算晚吶……”重重一哼,魏村長氣沖沖的道:“險些就叫你這老瞎子誤了大當家的事,虧你還有這多的理由講。”燕鐵衣毫不慍怒的反勸著魏村長:“老哥也不必責怪安老丈,對這類事,他到底欠缺經驗,關鍵上也難分輕重,好在他仍能適時記起,業已是不容易了。”魏村長餘怒未消的道:“這老東西,真個暈了頭啦!”燕鐵衣走回兩步,和悅的道:“老丈,你再想想看,類似這樣的話,那位姑娘還說了別的不曾?”安老瞎子可憐兮兮的道:“就是問了這一樁,她除了告訴我們弄得那般情狀的原因以外,很少說別的話,我們問她什麼,她也只是扮個笑臉,或點點頭,搖搖頭作個答,連多一句也不講;大當家,我可不敢誑你,千真萬確是這樣,不信,你去問我渾家。”燕鐵衣柔聲道:“當然,我完全相信。”崔厚德插口道:“她是什麼時候問你這句話的?”想了想,安老瞎子道:“就在她坐在桌邊喝稀粥的辰光,模樣不大在意的問了一句,像是隨便提一提似的,我一回話,她就不再說了……”崔厚德皺著眉道:“魁首,你看這丫頭是不是故佈疑陣?”燕鐵衣道:“難說。”崔厚德道:“那麼,我們是否照著這條路往下追!”慢吞吞的一拂衣袖,燕鐵衣道:“沿途查訪,終也會走到‘龍泉府’的。”崔厚德惡狠狠的道:“加把勁,說不定半途上就能截下她!”燕鐵衣道:“這是最好不過的了!”魏村長反倒著急起來:“算時間,那女人走不了多遠,大當家和崔頭兒備有快馬,早走一陣,緊趕一程包能兜上她的去路,頭碰頭堵她回來!”淡淡一笑,燕鐵衣道:“希望如此,老哥。”魏村長又顧慮周詳的道:“二位水囊裡可已灌足飲水?乾糧帶得夠不夠?還有馬匹也該加料,一切齊備,就更要得心應手了。”燕鐵衣道:“不勞老哥,這些,我們早就事先安排妥當啦。”魏村長忽道:“附近地勢路徑,二位可熟?”崔厚德搶著道:“包管迷失不了,至少比那丫頭片子要熟悉得多!”噓了口氣,魏村長道:“這樣,我看就差不多了,那女人十有八九難逃二位的追捕!”崔厚德笑道:“此去若能擒她迴轉,老魏,你他娘可得記上頭功哩!”魏村長眉開眼笑的道:“崔頭兒別高抬我啦,我只不過是……呃,略盡棉薄罷了。”燕鐵衣再次抱拳:“魏老哥,安老丈,多謝一切,就此告辭,他日踵臨貴莊,再圖聚唔吧!”說著,他轉身大步出門,崔厚德緊跟於後;魏村長一邊相送,一邊猶絮絮不休的提著再請光臨,招待不周等等客套話。安老瞎子也一腳高,一腳低的趕了出來,就在他被門檻絆倒,掙扎著尚未立起的辰光,燕鐵衣及崔厚德二人二騎,早已一陣風也似卷出了“小蝸莊”。塵土飛揚,映合著垂暮的鬱郁浮靄,遠山近樹,也就同那條蜿蜓的道路一樣蒼茫迷濛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6:15

第二十七章 鳥投林 一瞥驚鴻

快馬加鞭往“小蝸莊”南邊的“錢家集”、“走馬溝”追查過去,但燕鐵衣和崔厚德卻沒再遇上在“小蝸莊”那樣的運氣,這兩個地方全無丁點舒妲的消息,找遍了關係人,結果亦是枉然。幾乎未曾閒著,二人二騎又連夜朝前奔趕,天尚未亮,業已到了距離“走馬溝”百多里外的“五福鎮”。這一路上的查探奔馳,真個是人疲馬乏了,燕鐵衣和崔厚德的模樣不止是”風塵僕僕”,更稱得上“灰頭土臉”啦!進了“五福鎮”,天還是半明不亮的,晨霧散漫未退,街頭上一片寂靜,靜得出鬼來。馬蹄聲清脆的敲擊在石板路面上,發出單調、有節奏的“得”“得”聲音,而聲音又在冷瑟的空氣中回應消散,顯得那樣不落實,又那樣茫茫然,好比此刻兩個人的心情一樣。長長打了個哈欠,崔厚德嗓門沙啞的道:“就算她會飛吧,魁首,我不信她也能飛得這麼遠,這麼快,恁情我們這般趕法也趕不上她!”臉色在陰沉裡泛著一抹灰,燕鐵衣冷冷的道:“要去‘龍泉府’,只有這一條道路可通,除非她寧願冒險攀山越嶺,耗日曠時的另繞大圈子;這條路之外,再無終南捷徑了!”崔厚德透著乏意道:“往‘龍泉府’固然只有這一條順路,但從山區走雖說要歷經絕壁峭崖,深澗幽谷,過程上艱難得多,卻也相對的容易掩隱行藏,魁首,我看這妞兒十有八九是摸進山裡去了,否則,為什麼這一路來都不見人影?”燕鐵衣道:“也不盡然,一路上我們是馬不停蹄的連夜趲趕,舒妲說不定不似我們這樣急切,只要她隨便在那個地方耽下來歇上一陣,我們就追過頭了。”崔厚德憂慮的道:“如果萬一她揀了山間小徑去走,可不就錯開啦?”手指在鞍上的“判官頭”敲了敲,燕鐵衣道:“不大可能。”崔厚德嘆了口氣:“怎會不可能呢?在她這種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情況下。”燕鐵衣懶洋洋的道:“她並不知道在無意中留下了指引我們方向的痕跡,而且,她要活著,在人多的地方比較容易活下去,深山大澤之內,到底活得辛苦。”體會著主子的話,崔厚德扮起笑臉:“魁首這樣一講,可就透著點意思了。”燕鐵衣唇角一撇:“你還嫩得很呢,崔厚德,別看你已在道上吃了這些年的冤枉飯!”打了個哈哈,崔厚德自嘲的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和魁首稱量,屬下我自是相差不可以道里計,但同一般角兒比,嘿嘿,不是我誇口,卻也強上一籌呢,就以狗熊熊道元來說吧!”燕鐵衣雙眼半合,無精打彩:“謙才受益,崔厚德。”崔厚德咧著嘴道:“我一向是謙,就怕魁首還不明白我有那多的長處,所以……”燕鐵衣道:“對你來說,我已夠了解了,瞭解到令我不想再費腦筋啦。”怕再說下去要吃癟,崔厚德趕忙岔開話題:“魁首,眼下我們要幹啥去?”燕鐵衣指著街口的一家客棧大門,道:“歇一會吧,在那裡。”崔厚德笑逐顏開:“真是皇恩浩蕩,魁首,這一身骨架子都快在馬背上顛散了!”燕鐵衣道:“少羅嗦,敲門去。”答應一聲,崔厚德放馬先行,搶到那家猶未開市啟門的客棧階前,飛身拋鐙,“冬”“冬”“冬”震天價響的擂起門來。等到睡眼惺忪,打著哈欠的店小二來開了門,燕鐵衣也已到了,他根本懶得多說話,崔厚德業已叱喝著交待了一切。開客棧,做的是過路買賣,侍候的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牛鬼蛇神,無所不包,無所不有,店夥計的眼皮子該有多寬,有多靈?五方雜處的場合,要的就是那一分眼力,燕鐵衣和崔厚德一到,店小二就知道是江湖上的爺們來了,經驗告訴他,這類的人王,最不能得罪,否則,吃不了兜著走都是說輕快了,一個弄不巧有兩條命也不夠墊的;陡然間,他振作精神,顯得十分殷勤,招呼著燕鐵衣與崔厚德進了上房。這是樓上甬道最前面的兩間相對的客房,倒還清靜明爽,店小二張羅了茶水之後,正待退出,崔厚德已叫住了他。垂著手,呵著腰,這黃皮寡瘦的店小二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爺,還有吩咐?”崔厚德打量著店小二,皮笑肉不動的道:“大清早,天只朦朦亮,我們卻在這個不該投店的時間來投店,你是不是覺得挺奇怪的?”店小二陪著笑道:“這也是常事,爺,出門在外嘛,各人有各人的營生,起早趕晚也不一定把握得準,我們開客店的理該侍候各位,什麼時辰來全都一概歡迎,而且保證賓至如歸。”吃吃一笑,崔厚德道:“說得好,吵擾了你的好夢,你也不羅嗦麼?”店小二忙道:“爺客氣,小的那敢?這是分內的事哪。”一雙環眼睜得老大,崔厚德慢吞吞的道:“夥計,你的大名是怎麼個稱呼法?”又是迷惑,又是忐忑,店小二神色不寧,提心吊膽的道:“小的姓潘,潘金蓮那個潘,爺就叫小的老潘好了。”點點頭,崔厚德道:“很好,老潘。”這位“老潘”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撲通著,卻摸不透對方悶葫蘆裡賣的是什麼野藥?他呆呆的站著,黃瘦臉上儘管堆著笑,但笑的味道已經走了樣啦。崔厚德回頭望了望斜倚在床頭的燕鐵衣,燕鐵衣閉著眼,卻似看得清清楚楚般微微頷首:“就這麼辦。”於是,崔厚德道:“老潘,我問你一件事,再託你一件事。”老潘惶惑的道:“爺,你吩咐……”崔厚德閒閒的道:“這一兩天裡,你可曾見過一個單身女人來投店?二十上下的年紀,白白淨淨的長得挺秀氣,說起話來細聲細語,是一副大家閨秀的風範。”仔細想了想,老潘歉然道:“沒有,爺,沒有你說的這麼個女人來小店住過,有的也只是客人的女眷,而且模樣也不符。”“呃”了一聲,崔厚德道:“這‘五福鎮’上,一共有幾家客棧?”老潘齜著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道:“只有小店一家,爺,這個鎮並不是什麼大地方。”崔厚德道:“這麼說,如果一般行旅客商要在鎮上投宿住店的話,就只有來你們這家‘平安客棧’了?”連連點頭,老潘道:“假如鎮上沒有親戚朋友的話,就非得來小店投宿不可,這附近再沒有第二家客棧了。”笑笑,崔厚德道:“我剛才說的那個單身女人,你若看見她來投店的話,就馬上通知我,老潘,願不願意幫這個小忙?”老潘不加思索的道:“爺交待的事,小的怎敢不從?爺放心,一定照辦!”在老潘斜窄的肩膀上一拍,崔厚德嘿嘿笑道:“好小子,夠意思,我就知道你是個光棍落檻的人,乾脆爽快,不愧漢子一條!”這一拍,几几乎就把老潘半邊身子全拍塌了,他斜著肩倒退了好幾步,痛得齜牙咧嘴,卻又不得不堆起滿面苦笑:“爺高抬了……小的理該盡力。”崔厚德又眯起眼來:“但記著行動要快,要隱密,別叫那娘們看出破綻來!”老潘忙道:“錯不了,小的自會謹慎。”崔厚德滿意的點點頭,自懷中掏出一條兩把重的小黃魚來,塞進對方雞爪般的手中:“會去吧,這是賞給你的,若是這趟差事辦得俐落,還少不了重重有賞,夥計,眼皮子活絡點!”暗暗一掂手裡那根小金條的分量,老潘立時更加了三分殷動,七分恭順:“這位爺,你可真是……呃,客氣,小的怎麼敢當?這原是小的該當替二位爺效勞的事吶。”崔厚德笑吟吟的道:“收下吧,咱們彼此全不用虛套,敞開胸懷談交易,這才叫四海,嘿。”老潘趕緊再三道謝,躬著身子退出房去,又那麼輕手輕腳的把房門給掩上了。崔厚德轉過身來,同床上半倚著的燕鐵衣道:“魁首,就是這麼辦吧?”燕鐵衣低沉的道:“眼下也只好採用這個‘守株待兔’的法子了。”崔厚德道:“但是,要等多久呢?”低喟一聲,燕鐵衣道:“兩天,或者三天也行,過了時間若還等不到她,我們就再往前下去。”崔厚德微顯愁容:“這裡假如還堵不著那丫頭,只怕我們就非要追到‘龍泉府’才行了!”燕鐵衣雙臂枕在腦後,眼望頭頂的斑剝“承塵”:“‘龍泉府’或是更遠的‘下腳埠頭’,甚至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拿住她,二領主的血仇不能不報,這段公案更不能不結!”崔厚德道:“但願她沒走別的路,更希望她不曾搶在我們前頭……”燕鐵衣道:“這種可能性不大。”欠著腰,崔厚德道:“魁首,你還是歇一會吧,我不打擾你了。”燕鐵衣頷首道:“你也回房歇著,放機靈點,可別睡得太沉。”崔厚德離開之後,燕鐵衣獨自躺在床上,雖然身體業已極度疲倦,但卻一時無法入睡;一個人在靜下來的時候,思潮便會相對的澎湃了,他想著很多事,也做著許多假設與推演,當然,主題離不開舒妲──那隻“白鳥”。燕鐵衣只見過舒妲一次,印象雖已不算鮮明,也還不至於糊,他仍然記得起舒妲的面貌來,那是一張柔美而秀逸的臉龐,瓜子型的輪廓,五官均勻而適中的相互襯托著,部位之間線條的對比尤其是精心的傑作,幾乎是無懈可擊的潤麗及高雅,充分顯示出一個少女明豔動人的光輝來,令燕鐵衣最不能忘懷的,卻是舒妲透露自眉目形態之間的那股神韻,那是一種清澄的,瑩潔的,真摯又純良的神韻,和善而坦率;與她相處,宛如面對自己的幼妹或長女一樣,毫無關閡或距離,又似春風,除了溫暖的氣息,尚感染著淡淡的芬芳甜美。只見過那一面,也只把晤了半個時辰的光陰,但燕鐵衣對於舒妲卻有了不算淺的認識與十分深入的觀察,現在細細回想,他實在找不出這位少女行兇的動機無論從事實的分析上,抑或她有形與無形的徵兆上!懷疑一個不願懷疑的人,是一種苦惱,更進一步來以暴力強制這個人,便毋寧說是一種痛苦了;燕鐵衣在個人的立場上,是不相信舒妲會闖下這樁血腥罪惡的,但是,般般的跡偏,又使他不能不無視於證據的所指,同時,經驗與世故告訴她,偶而,對人相格的觀察也會出錯,他親自嘗試過類似的悔恨,悔恨的滋味,尤其含蘊了太多的失望和感嘆……唯的一條路,便是追拿著舒妲,問出一個所以然來。可是,如果真是她乾的呢?“青龍社”的規律森嚴而酷厲,乃燕鐵衣所手定,對於這類的罪行將要遭至的懲罰乃是無可婉回的,燕鐵衣明白,設若證實了元兇確為舒妲,她便斷無活路,而紀律不能改易或通融,否則,非但是自己摑自己的臉,此例一開,將來影響之大,後果便不堪設想了。燕鐵衣搖搖頭,努力使自己不要往壞的方面去想。生平不愛同女人打交道,他尤其憎厭在這種血腥醜惡的事件中和女人打交道,然而,他卻總是避免不了,一次又一次。*──*──*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沉沉睡去的,燕鐵衣只覺得剛剛迷糊了一會,就猛的被一陣低促的敲門聲所驚醒!習慣性的反應,使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能保持機警與最快恢復的正常體力,神智甫始清醒,他的人已閃向門邊,聲音冷峻:“誰?”門外,立時傳來一個略現緊張的混濁嗓門:“是我,爺,老潘!”此時此刻,店夥計老潘以這等形態出現,很可能是那一條小黃魚發生作用了;燕鐵衣精神一振,殘存的丁點睡意也立掃而空,他迅速開門,老潘瘦──的身子一偏而入,燕鐵衣急問:“怎麼樣?有消息了?”喘了口氣,老潘慌慌張張的道:“就在方才,來了一個如同二位爺所說的單身女人投店,那女人的模樣長相加上舉止,全和二位爺描述的差不多,爺,小的看約莫是了……”燕鐵衣興奮的道:“好,幹得好,如今她人在何處?”老潘忙道:“是小的招呼她才填妥了宿客簿,由小的引導她住進樓下丁字客房,就是甬道左邊倒數第二間,小的直到她安頓下來,就趕著來向爺報信了!”燕鐵衣一面匆匆抄扎,邊問:“宿客簿上她是填的什麼姓名!”敲敲腦袋,老潘道:“好像姓白……白什麼……對了,白雁……”燕鐵衣哼了哼:“不錯,白色的鳥。”老潘期冀的問:“爺,可是那女人!”燕鐵衣道:“很可能;老潘,你沒有露出破綻來吧!”連忙搖頭,老潘道:“爺放心,我幹了這多年店夥計,經多見多了,別的本事沒有,但‘不動聲色’這匹字真言卻練得到家,爺,包沒錯!”燕鐵衣道:“你馬上到對面房裡把我的同伴喚醒,叫他立時下樓到丁字客房來接應我,辦完事後,老潘,少不得有你的報償!”老潘喜逐顏開,打躬作揖:“爺慷慨,小的謝賞啦!”門扉輕動,燕鐵衣早已掠下了樓梯。要找那間丁字號客房,非常容易,燕鐵衣悄無聲息的摸上門來,身子朝門邊一貼,倒翻掌,“碰”的一聲便推開了房門,人也跟著暴閃而入!然而,房中的景像,卻使他在吃驚之外又大失所望──竟然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目光急掃之下,燕鐵衣赫然發覺房中靠南的一扇窗房竟是啟開的,他猛搶向前,看出窗外是片院落,院落中也點綴著幾座假山,有幾叢花樹,他卻沒有直接追出,又旋風也似捲了回來,先找過床底以及房裡僅有的一具粗陋衣櫥,在確定無人匿藏之後,他才飛身自窗口穿掠而去。急速在院落四來及牆外附近搜索了一遍,燕鐵衣亳無所獲的轉了回來,他剛由窗口躍入房中,正好看見崔厚德在仰著頭髮楞!不由氣往上衝,燕鐵衣沉著臉道:“人來了,又走了,你不幫我去堵截,卻仰著你那狗頭望什麼天?”崔厚德趕緊上前一步,苦著臉道:“八十老孃倒繃孩兒,魁首,我們全叫那臭丫頭給戲弄了!”燕鐵衣怒道:“什麼地方被她戲弄了?”往屋頂一指,崔厚德唉聲嘆道:“看吧,魁首,舒妲那妮子不是從你追出去的窗口跑的而是打屋頂上掀瓦溜脫的!”燕鐵衣隨著崔厚德的手指處朝上望去,可不?木樑承排著的片子瓦有一部分已經紊亂錯疊了,看得出乃是隨意併攏上的──在掀開之後又隨意併攏上的,紊亂的位置約有尺許見方,剛夠一個瘦削的身體出入!崔厚德喃喃的道:“孃的,她竟恁般精法!”猛一跺腳,燕鐵衣恨聲道:“這房子上面該是二樓才對呀!”崔厚德沮喪的道:“正面打橫的一排是樓房,這伸延向後的一溜客房卻是較為粗陋的平房,整間客棧形同凸字形,所以舒妲才有機會掀瓦而逃,又誘使魁首朝錯誤的方向撲了個空……”輕易不肯罵人的燕鐵衣,忍不住也罵出了聲:“這狗孃養的建築格局……”崔厚德也加上一句:“還有那狗孃養的舒妲──。”怒瞪了崔厚德一眼,燕鐵衣叱道:“閉上你的嘴!”縮縮腦袋,崔厚德陪笑道:“我只是要替魁首出口醃洩氣……”燕鐵衣大聲道:“飯桶一個,你早幹什麼去了?如你能提前趕到,說不定仍有圍堵舒妲的機會,現在還放你那門子的馬後炮?”崔厚德忙道:“屬下該死,屬下該死……”重重一哼,燕鐵衣悻然道:“這間客房你搜過沒有?舒妲是否遺漏了什麼東西!”崔厚德垂著手道:“都搜過了,連點灰渣子也沒留下,這間客房原先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就好像根本沒人住進來過似的……”一揮手,燕鐵衣道:“出去上房頂看!”崔厚德不敢多說,飛身穿窗掠出,燕鐵衣又向房間四周打量了一會,方才滿懷心火的走出房外,迎面,卻遇上了閃閃縮縮蹩過來的老潘!果然是招子亮,分得出臉色來,老潘一見燕鐵衣的神情,就不由一楞,他站定了,期期艾艾的問:“怎……怎麼?爺,沒找著那位姑娘?”燕鐵衣沒好氣的道:“丁字號客房裡連條鬼影也不見,又到那裡去找活人?”呆了一下,老潘迷惘的道:“不可能呀,明明是我引她進房,還是我把她的一個小包袱代放在桌上的,只是霎霎眼的辰光,莫非她就飛了?”燕鐵衣冷冷的道:“可不是飛了怎的?”老潘有些畏瑟的道:“爺,請你相信,小的可沒有誑你二位,千真萬確是那個女人!”燕鐵衣嘆了口氣:“我沒有說你誑我們,老潘,那女人太精了,而你也可能在形色間露了破綻!”老潘惶恐的道:“爺,我一直小心翼翼,裝得若無其事,半點痕跡也未留下,她不可能查覺出什麼啊……”燕鐵衣道:“有時形色的反應,不是自己可以控制或察覺的,若非你有什麼舉動啟了她的疑竇,她不會突然離開,如果她早對這家客棧有所憚忌,開始也便不會來投宿了,老潘,你的神態是唯一的問題,但我們並不怪你,至少,你總算盡了心力。”不安的直搓著手,老潘灰著臉道:“果是小的給二位爺誤了事,還乞求二位爺包涵,恕宥……”燕鐵衣襬擺手,道:“算了,只能說我們運氣不好!”這時,崔厚德卻打店門前闖了進來,他抹著汗,氣噓噓的道:“搜了這一大圈,連街上也去了,硬是找不著那丫頭一點蹤影!”說著,他又怒衝衝的問老潘:“那女人來投店的時候,有沒有騎馬?”老潘怯懼的道:“沒有騎馬,爺,只是她一個人……”崔厚德又冒火道:“孃的,包管是你的行動出了岔子才驚跑了她,說,你用什麼來賠那個女人!”差一點就跪了下來,老潘哆嗦著道:“饒命啊,爺,小的冤枉,小的天膽也不敢故意這麼做……”燕鐵衣大聲道:“不要難為他,再賞他五兩銀子,然後馬上結清店錢,我們準備上路!”丟下這幾句話,燕鐵衣頭也不回的經過圍在左近,探頭探腦的一干店夥計及客人,匆匆上樓。崔厚德重重的把一錠銀子塞進老潘的手中,一邊衝著櫃檯上畏畏縮縮的禿頭掌櫃大吼:“結帳!”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6:48

第二十八章 巧思量 功虧一簣

出了“五福鎮”,燕鐵衣卻並不似昨日那樣放馬急奔,他任由坐騎的輕緩的步子往前,那模樣,不像趕路,倒似在馬了。他的表情卻不像馬時的輕鬆,臉上宛若布起一層陰霾,濃郁得化不開………。跟在一邊的崔厚德更是噤如寒蟬,不敢多說一句話;燕鐵衣的性情他深深知曉,每逢在這種形勢下,他明白只有少說話才是避免討沒趣的最佳方法。大約離開鎮街只有半里路不到,燕鐵衣已突然停了下來,他坐在鞍上,目光打量著周圍的地形。這是一條大路,要再過去半里,路才在一片松林的掩遮下拐彎,現在,他們的左近皆是毗連的莊稼地,地上的作物尚未下種,泥土都是新翻的,偶而也有幾戶農家點綴,在田野的中間或更遠處的高亢地上,“五福鎮”鱗次櫛比的屋脊,則已拋在後頭了。除了這條大路,再沒有第二條路往那邊去。燕鐵衣沉吟著,不時注視半里外的那片松林,又不時左盼右顧,端詳著附近的環境,一面更將坐騎驅到了路邊。實在是忍不住了,崔厚德低聲開了口:“魁首,我們還不放馬追人?再耽擱下去,恐怕那妮子就跑遠啦!”燕鐵衣冷冷的道:“你懂什麼?”碰了個釘子,崔厚德悶聲不響了,燕鐵衣思忖了一會,道:“朝前走,只有這一條路,對不對?”崔厚德小心的道:“是的,只有這一條路。”燕鐵衣道:“在平安客棧裡,我們從得信到採取行動其間的空隙非常短暫,但是,舒妲卻已經逃走了。唉?”有些迷惘的點點頭,崔厚德道:“她可不是逃走了?”燕鐵衣道:“這也表示了一種意義你想到沒有?”嚥了口唾液,崔厚德吶吶的道:“也表示了一種意義?我……我不太明白!”燕鐵衣緩緩的道:“多用用你的腦子,你想想看,我們那等迅速的撲下去截堵她,卻仍然被她跑掉,可見在她來說,應變的時間也是異常侷促與慌張的。”崔厚德仍然不解的道:“這又有什麼意思呢?”燕鐵衣道:“這表示她逃走的決定乃是在極為短暫的霎時間所形成,短暫到她可能只發覺了第一個疑點便立時做成決定,短暫到她根本沒有弄清躲避的是什麼人,她只是驚覺有異便馬上走掉了!”崔厚德頷首道:“大概是這個樣子……”燕鐵衣道:“因此,她不見得能以確定是我們在追她,更不會曉得追她的人是誰,她沒有機會在逃走之前辨明我們的身分;甚至她現在正疑自己是否意識錯誤,犯了庸人自擾的毛病也未可定!”崔厚德道:“魁首的打算是?”燕鐵衣忽然古怪的笑了:“讓我們大膽的推測一下;舒妲在匆忙慌亂中自客棧瓦面上逃逸,在奔出鎮外之後,又猛的醒覺到她此舉是否乃太過緊張而產生的錯覺?然而,她又不敢再回頭來弄清楚,她不能肯定自己的反應正確性如何,又遲疑於轉回查明,思忖之下,可行的方法是藏在某一個可以窺探來往形跡卻又不至暴露本身蹤跡的有利地點,來做進一步的證實,這個適宜窺探的地點必須具備下列原則──足可掩蔽的,進退方便的,而又是可疑的敵人追來時所非要行過的地帶,比方說……”眼眼遙望著半里外的那片松林,燕鐵衣含笑無言,這條道路是往那邊去唯一的道路,經過鬆林之前轉折朝另一個方向,而那片松林,卻是在轉彎前的這段距離裡,僅有的適宜隱匿埋伏的地點。隨著燕鐵衣的視線看出去,崔厚德恍然大悟:“原來魁首是判斷,舒妲那丫頭可能躲藏在前面那片林子裡去了?”燕鐵衣輕輕的道:“我是這麼想,但可也不一定準確。”立時興奮起來,崔厚德迫不及待的道:“既是如此,魁首,我們還應磨蹭什麼?撲上前去抓人就對了哇!”燕鐵衣搖頭道:“從這裡離那片林子,仍有半里之遙,任是再快的身法往上撲,也來不及在她逃走前將她截住,如果舒妲確是藏在林中的話!”崔厚德又不禁疑慮起來:“對了,魁首,假設她不是藏在那片林子內窺探,而是躲在鎮裡某個角落暗處查看呢?豈不是我們一出客棧門就露了底啦?”燕鐵衣道:“她不見得敢躲藏在這麼接近的地方,照常情來說,一個人的判斷力經由混亂而至正常,其間的過程總要在經過情緒的漸次平靜以後,從她倉惶逃遁至情緒平定,由鎮上奔至那片林子的距離正好合適,若她剛剛逃出客棧便即恢復冷靜,似不可能,她不是具有如此鎮定功夫的角色,否則,她也不會有著一連串的失誤及破綻留下了!”笑笑,他又道:“人在驚慌交迫之下,一般的本能都是往外逃,極少匿藏在危險的附近,況且,你也已經在客棧四周搜索過一遍了……”崔厚德回思著道:“如若她逃至林中躲藏,其目的自是欲待證實背後是否確有追兵,但,怎麼知道她一定會起這種念頭呢?”燕鐵衣道:“我只是揣測,並沒有說一定,而當然我的揣測也是有事實根據的,並非憑空猜臆,在舒妲那種惶恐、驚疑、倉促的情形下,對於真相的查證起念非常合乎情理,她沒有看見我們,不知道是誰要難為她,更不能確定是不是有人要難為她,只在某一個啟疑的反應下她便逃了,因此她極可能要確證一下她的行為是否合宜,同時,她也會想弄明白‘青龍社’的人到底追來了沒有?不要忘記,她原是估計不到我們會追來的,因為她自認沒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跡。”崔厚德急道:“那麼,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燕鐵衣道:“當然是摸進林子裡去逮捕她!”望了望前面,崔厚德頭痛的道:“正如魁首方才所言,從這裡往上撲,乃是一個急勁,不能半途歇氣,恁般架勢,她老遠就能察覺,只怕在我們接近之前,她早就又溜脫了!”燕鐵衣道:“所以,我們要用個避開她視線的法子,不能從正面楞上,以免驚走了她。”崔厚德低聲道:“迂迴?”燕鐵衣淡淡一笑:“不錯,你已開始聰明一點了;但除了迂迴,仍須加一項補助,就是分散她的注意力!”崔厚德忙道:“魁首明示!”略一沉吟,燕鐵衣道:“舒妲對你的形貌較熟,我與她才見過一次面,在印象上還算陌生,所以,便由我來擔任這個分散她注意力的工作;等一會,我牽著馬匹沿路往前走,你則橫過田間,繞個大圈子自林後摸進去堵她。當然我會走得很慢,以便儘量給你騰出接近的時間來。”點著頭,崔厚德道:“我的坐騎便留在這裡?”燕鐵衣道:“暫時拴著;我一個人若牽了兩匹馬,會使她有所懷疑而警覺!”崔厚德道:“就這麼說,魁首我們開始進行吧?”燕鐵衣道:“好,但記得動作要快速而隱密,別叫她查察出端倪來!”稍做抄扎,崔厚德道:“魁首放心,怕只怕我們費了這大功夫卻是判斷錯誤,弄到頭來她不在林中,反倒早就逃之夭夭了!”燕鐵衣聳聳肩道:“設若如此,也只好認命,再接著朝下追就是了!”說著,他把紫色頭巾解下,露出平結向上的黑髮來,又脫下紫袍,反過裡面的黑色襯裡披在肩上──紫巾紫衫,是“青龍社”的制式服飾,光天化日之下,極易被人辨出,他不希望在接近之前,先把破綻露了出去。向崔厚德使了個眼色,他先行牽馬緩步朝前走去。就在他往前啟步的同時,崔厚德已伏弓著身子,矯健如同一頭狸貓般竄向了田野之間。現在,又到了黃昏時分,暮色四合,煙靄浮沉。燕鐵衣側揚著頭,牽著馬,不疾不徐的往前走著,他的模樣悠閒而散漫,完全一派吃飽了飯後,領著坐騎出來徜徉古道,觀賞夕陽景色的意態,無所事事中,又顯得那等雅興十足。他表面上是如此的雍容自若,優哉遊哉,內心裡卻又焦急又迫切,恨不能生出翅膀飛到林子裡搜查個仔細,看看舒妲是否如他所料果在其中,一面,他又唯恐崔厚德一時毛躁,設若人在林中卻把對方驚跑了。就這樣提心吊膽的往前走,這半里路,在他感覺上,好像有十里百里那麼漫長。終於,他接近林子了,接近到只有百多步的距離,已可隱約看清林子外緣的參差枝椏,挺虯盤結的樹幹,甚至,可以聞到那種淡淡的松子芬芳,可是在這須臾間,他卻興起一種失望又自嘲的情緒,他認為他的估計錯誤了,很可能舒妲根本就不在林子裡,早已遠而去。慢慢的,他越來越近林邊,精神上的壓力也越來越重,意識宛若一根扯緊的絲!突然,他摔去馬,暴撲向前,人在半空中倏滾猝翻,有若一抹流光也似射入林中!落地的一剎那,他發覺四周是空蕩又寂靜的!雙臂急抖,整個身子又“呼”的一聲穿升上去,由這株枝椏飛躍至那棵頂蓋,又由那邊的樹梢閃掠至這邊的枝頭,就在這片松林子的梢頂,他倏點倏起,往返騰舞旋飛,有若燕子掠波,又似蜻蜓點水,輕靈極了,也飄逸極了,快捷之間,更無與倫比!在飛身穿躍的當中,他採取由上往下俯瞰搜視的方法來檢查這片松林,然而,他幾乎踏遍了每一棵樹端,卻沒有任何發現,不但沒有發現舒妲的蹤影,居然連崔厚德也找不著了!驚疑加上憤怒,燕鐵衣索性拔空更高,宛如一頭大鳥般盤旋迴繞,每一次起落,便擴大了一圈搜索的範圍,就像這樣一次又一次的騰飛於空,一次又一次的撲落於地,幾番上下,他差不多已把周圍一里以內的方圓找遍了。沒有舒妲的影子,也沒有崔厚德的影子!天際的光彩,已由金黃酡紫轉變為灰濛濛的沉暗,大地的景色,也更形糊,近晚了,夜幕即將垂臨。最後,燕鐵衣仍然氣噓噓的回到了林子邊,用衣袖拭著額門上的汗水,他找著一塊平坦的石頭坐了下來,這陣子,他心中的惱恨可就甭提了,一面為了自己的失算氣惱,一面又憂慮著崔厚德的安危,他火透了,煩透了,偏又無可奈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情況竟然是這樣的變化法,變得離奇又突兀,完全出了他意料!舒妲是否隱匿松林之中,原在未定之數,本來也就是一種臆測,但是,舒妲即便不在林子裡,崔厚德也不該失去蹤跡呀!在田野間奔跑時失足摔暈了!進入松林之際被什麼毒蛇惡獸噬了?遭遇到仇敵的襲擊或攔截?被舒妲取了命去?這全不可能,休說如果發生這些情況時崔厚德俱能應付,至少可以招架的,但總有一點痕跡,而燕鐵衣業已搜查過四周幾遍,卻沒有發現絲毫足資啟疑的痕跡,這真是匪夷所思的,絕對不合道理的事!燕鐵衣百思不得其解,他是真個有些無所適從了!直等到天色完全黑暗了,他才恨恨的站了起來,雙目中光芒如火,兩手緊握,咬牙切齒,一股怨氣,簡直像要活生生撕碎一個人的樣子!就在這時,呃,人來了!一條人影疾苦鷹隼般掠過樹梢,飛撲而下!燕鐵衣滿腔怒火,猝覺動靜,已猛的閃旋三步,蓄勢待發!來人見狀之下,急忙大喊:“魁首且慢,是我,是我呀!”一聽聲音,燕鐵衣如釋重負,他又氣呼呼的怒罵道:“混帳東西,你死到那裡去了?害我好等一場又擔足了心事,你算尋什麼開心?簡直可惡可恨到了極處!”不錯,那是崔厚德!急忙奔了過來,崔厚德是滿身的大汗加上一頭臉的灰土,他形狀在狼狽之外,更透著相當的疲憊,喘著氣,這位“煞刀”結結巴巴的道:“魁……魁首……息怒……息怒,屬下有天大消息回稟!”見到崔厚德這副樣子,燕鐵衣不禁神態稍為緩和了些,卻仍餘怒未消,火辣的道:“叫你辦件小事,看你這不中用的窩囊像,純粹飯桶一個,把我顏面都丟淨了!”喘噓噓的,崔厚德努力調勻呼吸,一邊急切的道:“魁首……這可是冤透我了哇……”燕鐵衣大聲道:“你搞的什麼名堂?就這短短的一段距離,你卻跑到那裡快活去了?可真叫滑溜,一個轉身,不但不見舒妲,連你居然也沒了影子,這算幹什麼,你是在同我玩捉迷藏的把戲麼?還敢強詞狡辯!”吸著氣,崔厚德趕忙道:“魁首,我已發現了舒妲。”大出意外之下,燕鐵衣也顧不得再生崔厚德的閒氣了,他精神立振,馬上問:“人呢?人在那裡!”舐舐嘴唇,崔厚德兩手一攤:“又被她溜脫了。”燕鐵衣的怒氣頓時又衝上了頭:“該死的東西,你怎麼飯桶到這步田地?真正不堪重託!你是在那裡發現她的?又是如何讓她溜走?人又朝那個方向逃掉了?”崔厚德被叱喝得連連縮頭,期期艾艾的道:“魁首……請先息怒………待我從頭向魁首稟報……”哼了哼,燕鐵衣寒著臉道:“我看你怎麼向我交待!”從回來倒現在,崔厚德就被罵得七葷八素,心慌意亂,方寸之間也全失了斟酌,直到此刻,他才算勉強定住心神,可以較有順序,有條理的說話:“事情是這樣的,魁首,原先不是說好了由魁首牽著馬沿正路上往這邊,藉以吸引舒妲的視線,而由屬下我掩著身形,繞到林後撲進去堵她個出其不意麼?打魁首一開始上道,我就立時展開了行動,起初,一切都很順利,我遠望著魁首才走到半路上,我已經快摸到林邊了,時機的拿捏也非常順利。”燕鐵衣重重的道:“你發覺舒妲果然如我所料,真個匿藏在林子裡?”崔厚德道:“起先我還不敢肯定!就在我隔著林邊尚只有二三十步遠近的當口,突然有了情況,一條人影像是十分倉惶的自林子後面閃了出來,那人的身法相當俐落靈巧,一出林子,立時向西邊奔走,我在事出意外之下,微微猶豫片歇,也只好加緊腳步,尾隨著跟了上去。”燕鐵衣道:“是她麼?”點點頭,崔厚德道:“那人的輕身功夫頗為不弱,平心而論,已在一般水準之上,尤其小動作之施展配合,更乃熟練而老到;我遠遠追著那人,一邊還得掩隱著自己的形跡,加以日暮光暗,視線不良,一直追出去三四里路,方才確定前面是個女人!”燕鐵衣冷冷的道:“後來呢?”嚥了口唾沫,崔厚德道:“後來,我暗中加快了勢子,逐漸接近對方,直到隔她只有三四丈遠了,我才出其不意的叫了一聲:舒妲!”說著話,崔厚德不知不覺也擺出了當時的架勢!微弓著腰,昂著頭,雙手虛往下按,是副隨時待機會飛撲的模樣,連表情也顯得緊張的道:“我這一叫,前面的那個女人似是猛然一楞,卻本能的回過頭來,一點也不錯,魁首,千真萬確,不是舒妲是誰?”燕鐵衣問:“她在那一霎時間,有什麼反應?”崔厚德口氣橫飛的道:“若問到她在回頭那一霎時間的反應,真是叫來天下第一流的丹青妙手,只怕也難以描繪傳神;她一看見後面居然是我站在那裡,乖乖,表情竟一下子僵木了,在僵木的瞬息,又宛似遭到什麼無形的勁力衝撞一般,踉踉蹌蹌朝後退了好幾步,臉色也在急速變化,又是害怕,又是驚異,又是惶恐,而且似還摻雜了那麼一股哀怨和悽苦,由這各種神韻組合成了那副複雜的臉容,一時也令屬下我有點怔忡遲疑了!”燕鐵衣道:“不是怔忡遲疑,恐怕是憐惜不忍。”乾笑一聲,崔厚德道:“反正就是這麼個味道;我急忙以其極柔和的態度向她發話,我說:舒姑娘,別再跑啦,事情業已闖出來,要面對現實,要跑也跑不掉,是你乾的,乖乖俯首認罪,不是你乾的,也理該挺身而出,回去做個解釋,再找出脫罪的反證來,像這樣盲目逃遁,如何是個了局?再說你只怕也逃不了多遠,魁首早已傳檄令諭‘青龍社’所有各地堂口繪影捉拿於你,這是一張天羅地網,自己估量著,飛得出去麼?”燕鐵衣十分注意的道:“她怎麼說?”崔厚德接著道:“她站在那裡呆了一會,忽然哭泣起來,用一雙手撫著臉,抽抽噎噎的,哭得恁般傷心法,好像受了莫大委屈一樣。”燕鐵衣道:“你又怎麼表示?”崔厚德道:“我暗裡向前湊,一邊勸解著她:舒姑娘,放聰明點,別再折磨自己又給我們增添麻煩,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好歹,跟我回去把事情交待清楚,我們魁首辦事自來公正嚴明,毋枉毋縱的,有什麼話全說明白,包管不會叫你受委屈;倘若一味想逃,那樁罪孽便不是你乾的,人家也以為是你乾的了!”低沉的,燕鐵衣道:“往下說!”崔厚德搓著手道:“我這廂話才說完,她突的放下雙手,露出一張淚浪斑斑,宛若梨花帶雨似的臉盤兒,朝著我尖叫:不要再往這邊靠,不要!”頓了一下,他接著道:“一時間,我真個是進退維谷了,只好站定下來,一邊仍不停的向她好言勸說,曉以利害,一面忖度形勢,怎生想個法子撲上去擒住她。魁首,老實講,若以輕身功夫而論,屬下我當然不比那個丫頭弱,可是,也不敢說強上多少,隔著好幾丈的距離,如果硬要欺近到能以下手的位置,把握的確不大,我一再考慮斟酌,生怕一個不妥,反倒驚走了她,那就不容易追上了。”燕鐵衣因為早已知道結果,所以一點也不起勁,他無精打彩的道:“你倒是用的什麼聰明法子?”崔厚德苦笑道:“那時的光景是我進一步,她便退後兩步,而且說什麼也好像打動不了她的心,及至後來,她似是越來越恐懼,越來越激動,感覺上,我已覺得不妙,看在眼裡,她像是一隻業已開始振翅的小鳥,稍一驚嚇,隨時隨地都能飛走,如果一旦飛走,我又到那裡去追?她光聽我在唇焦舌燥的說話,自己卻一言不發,只是哭,只是淚淌個不停,我一看不是路,再磨增下去可能益發不好下手,因此猛一橫心,抽個冷子便躍向前去……”燕鐵衣淡淡的道:“抓著了?”嘆了口氣,崔厚德搖頭道:“抓著倒又好了,豈知我一個虎跳,撲下來一拎一撈的當口,她那身子竟已閃出一丈多遠,再一轉身,業已涼到了三丈開外!”燕鐵衣道:“果然是這麼個場面!”崔厚德窘迫的道:“我一急之下奮身再追,她也拚命奔逃,一前一後,就這樣流星趕月一般出去了二十好幾裡,可是,卻越追越遠,越追越落後,到了一處蘆花蕩口,她突然加緊勢子衝掠進去,一剎那間就失去了她的蹤影,我也曾隨後跟入搜索,卻是徒勞無功,幾番折騰,又怕魁首等得心焦,所以只好匆匆趕回。”燕鐵衣道:“到底還是這麼個結局。”崔厚德臉皮發熱,赧然道:“魁首,我可是盡了全力,半點也不敢鬆懈大意,因為這丫頭的身法太過滑溜,且又起步在前,我才落了單,否則,只要容我逼近,憑真功夫,硬本事,拎她一對也包無問題!”燕鐵衣陰沉的道:“武功是一種綜合性的藝業,不能光比某一樣,你已經拈上了邊卻又失了手,虧你皮厚,還有這麼多的理由講!”崔厚德十分羞愧的低下頭,半晌不能出聲。負著手,燕鐵衣道:“她從頭到尾,難道就沒有替她自己說過一句話,有關這樁事的辯解!”崔厚德彷佛大夢初醒般“啊”了一聲,趕忙道:“有,有,只說了一句!”燕鐵衣冒火道:“那一句!”崔厚德急道:“就在她轉身奔逃的時候,她哭叫著說她是冤枉的。”臉上毫無表情,燕鐵衣道:“她還說了些什麼?有沒有說明她是在何種情形下被冤枉?”崔厚德吶吶的道:“這倒沒有……”雙眉緊皺著,燕鐵衣又道:“你再回想一下看,當你向舒妲再三勸說,要她跟你一齊回來的那些言詞裡,曾否表示過我們有些人相信她的無辜?”搖搖頭,崔厚德道:“我沒有這樣講,我只說她若回來,必將受到公平審判,既不會放縱和姑息她,可也不會冤枉和迫害她!”燕鐵衣沉默著,良久無言。忐忑的,崔厚德道:“魁首……莫非這樣說,有什麼不妥?”低喟一聲,燕鐵衣道:“沒有什麼大不妥,可是卻給她心理上增加了壓力,益發使她不敢相信她所受的冤枉能夠澄清──如果她是冤枉的話,因為你沒有表示還有人在同情她,在這種情形之下,她會連想到她所涉嫌的事件本身是何等嚴重,而當時的環境對她又如此不利,如果再沒有體諒她的人,她再找不出無罪的反證,回去豈非死路一條?這樣一來,我怕要加強她繼續逃下去的決心了。”崔厚德囁嚅的道:“呃,我倒沒顧慮這麼多了。”燕鐵衣沉重的道:“如今她這一逃,我們追起來就更要吃力了。”崔厚德不解的道:“怎麼會呢?”燕鐵衣目光黯淡,如同周遭的灰暗天光:“她會改變逃亡的路線,不一定再指向‘龍泉府’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7:29

第二十九章 不速客 滿天雲霧

呆窒了一下,崔厚德也喃喃的道:“可不是?她業已知道我們隨後追來啦!”燕鐵衣道:“你可已告訴她我也親自來到?”崔厚德道:“沒有!”小手指敲敲額頭,燕鐵衣有些茫然的道:“奇怪,按說她隱藏在林子裡的時候,不該發現你從後面摸上去的形跡才對,可是她卻驚覺了什麼,以至突然逸脫,害得我們的計劃白白落空……她會在那個辰光裡警覺出什麼破綻來呢?”崔厚德道:“這就費人猜疑了,魁首,照我來看,我們的行動是無懈可擊的!”燕鐵衣道:“我也一時找不出什麼足以她啟疑的地方來,但事情分明是出了差錯,否則,她怎會那麼倉促的趕著逃走?”崔厚德忽道:“會不會是她認出了魁首的容貌?”搖搖頭,燕鐵衣道:“太不可能,從你所說她逃走的時間來對證,那時我隔著林子還有二、三十丈之遠,在這個距離,任是目力再好,也難以辨清一個人的容貌五官,何況我和她只見過一面,當時又一直側著臉?靠近之後,她或許認得出我來,但在那麼遠的位置,她當不易看得分明!”崔厚德不安的道:“我可以向魁首賭咒,決不是因為我露了形跡才驚跑了她,我的行動一直小心翼翼,謹慎自持,而且,還暗中盯出她好大一段路,若是我驚動了她,便無法跟綴她下去了。”燕鐵衣道:“我並沒有說是你!”暗裡噓了口氣,崔厚德道:“然則,她卻為什麼猛古丁抽身便追?”燕鐵衣道:“所以說一定是我們的行動有了破綻,露了馬腳,否則,決不會驚走了她,只是目前我們找不出差錯是在什麼地方。”崔厚德低聲道:“老在這裡耗著也不是辦法,魁首,我們總得定個行程,找個目標才是!”燕鐵衣澀澀的一笑:“我還真有點無所適從了!”崔厚德焦灼的道:“還是魁首你拿主意吧,你出的主意總是有幾分把握的,不敢說十拿九穩,也差不了多少,這一次你判斷舒妲可能並未遠去,乃是匿在林子裡,可不就真個應驗了?魁首,眼下我是茫然無主,一雙招子望出去皆是漆黑一片,全靠魁首指點迷津,我唯馬首是瞻!”燕鐵衣不禁笑罵道:“渾小子,表面聽起來,你是在抬舉我,奉承我,其實骨子裡卻是在推卸責任,把後果的擔負全推到我頭上來了!”崔厚德苦著臉道:“事實上,魁首,我非但確然沒了主意,也負不起錯失的責任啊!”這可也是實話,燕鐵衣嘆了口氣:“也罷,我們仍朝‘龍泉府’走!”崔厚德忙道:“舒妲逃走的路線依然不會改變麼?在她知道我們尾隨上來之後?”燕鐵衣道:“這就只有碰運氣了,照我盤算,我們的希望也並不算小!”睜大了眼,崔厚德道:“魁首可是又有了計較?”微微頷首,燕鐵衣道:“舒妲只知道你已經隨後追近,也可能會推測到有其他的人一同追來,但是,她卻不一定會預料到我們已曉得她逃走的目標路線是指向‘龍泉府’;在‘小蝸莊’,她只是偶而不經意的問了安老瞎子那麼一句話,在她來說,不見得會認為是留下了痕跡,甚至她根本已忘了這句話也未可言,所以,我們在如今別無他策的情形下,也只好按著這條路走去了!”遲疑著,崔厚德道:“會不會……魁首,她是有意問安老瞎子那麼一句話來故佈疑陣?引誘我們摸錯方向?”燕鐵衣道:“不見得,因為她在問安老瞎子‘龍泉府相隔有多少的距離’這句話的時候,並不知道她已在‘混沌河’邊留下了指引我們追來的破綻,更不認為我們追得如此正確,快捷;而且,她若是以這句話來故佈疑陣,也未免太輕淺而冒險了,安老瞎子不是個適宜的轉達工具!”崔厚德頷首道:“經魁首這樣一說,我覺得果然大有可為!”燕鐵衣笑道:“先別高興,對與不對,現在還言之過早?”崔厚德大大有了信心:“我看魁首的盤算,八九也不離十,我就不信這兩截穿衣,三綹梳頭的小女人能有什麼大不了的聰明和才智,老辣的道行,能把我們兩個一等一的行家耍弄了!”燕鐵衣道:“你也不要把話說得太滿,陰溝裡翻船的事屢見不鮮,整日打雁,仍也有被雁啄瞎眼睛的!”崔厚德不服的道:“那妮子不是這麼塊料!”眉梢挑起,燕鐵衣道:“你已經栽過一次筋斗了,還不知道自加檢討?好了,快去把那邊你的坐騎帶過來,我們準備朝前趕上一程!”嘴裡也不知咕噥著些什麼,崔厚德匆匆沿路奔了過去,燕鐵衣無可奈何的搖搖頭,仰顧天空,天色可真是暗了……。*──*──*這一夜,燕鐵衣與崔厚德往前趕了百來里路,半途上,他們曾在那片蘆花蕩裡耽過了好一會,舒妲便是在蘆花蕩裡失去蹤影的,雖然燕鐵衣和崔厚德都不相信她還會再窩在其中,但仍不死心的又搜索了一遍;那片蘆花蕩方圓不算大,只約有二十丈的闊幅,下頭也都是軟沙和著細泥,著腳並不費勁,兩個人分頭搜查,結果不出所料──沒有人。但是,經過這一搜,卻使燕鐵衣對他先前的判斷更具信心;蘆花蕩的三邊皆是生長著雜草蔓的淺沼泥澤,再過去則是連著山崖了,因此,它的終極出路,仍是彎過蘆花蕩到那邊的道路,當時,天色一暗,加上崔厚德沒有耐心,才在搜過一遍沒有著落之後匆忙離開,如果他一直守株待兔的苦等,舒妲要逃走的話,便能藉夜色避過他的視線,也難以掩混他的聽覺。不過燕鐵衣卻承認,這片只有二十丈方圓的蘆花蕩,若要隱藏個把人,尤其此人的輕功不在敵對者之下,想要找出此人來卻顯然不是易事!然而燕鐵衣至少有了一樣收穫──舒妲除非往回走,就只有這條路朝前進,自然,往回走的話,舒妲這隻“驚弓之鳥”是難具此等膽量的!經過蘆花蕩的耽擱,他們夜來只趕了百多里路,便在天亮時歇馬了,這一次,他們沒趕上集鎮,也沒找著客棧,只好湊合著露天而宿。崔厚德也不知這幾天來是累狠了,抑是沒有心思,到了這片斜坡下的一個坳子裡,燕鐵衣剛吩咐在此休息,他也只是合衣往地下一躺,身子才擺平,業已打起鼾來!燕鐵衣卻沒有他這位手下恁般好福氣,又犯了毛病,獨自坐在那裡想著心事,雖然倦得很,偏偏就有那多想不完的……東方天際,這時已朦朦亮,泛著魚肚色,不知何時,周圍又飄起了薄霧,霧中有著細細的水氣,沾在身上溼冷冷的,黏膩膩的,帶著一絲絲寒意。遠近的景物,宛若罩籠上一層紗幔,──糊糊看不真切,尤其在這個內凹的坳子裡,更是一團蒙朧了……突然!燕鐵衣似有所覺,警惕的移目注視坳沿右側,方才一剎那,他像是聽到一聲極其輕微的“蟋嗦”音響,是衣衫的磨擦聲!非常寂靜,不再有聲息傳來。但是,燕鐵衣卻毫不鬆懈的一直注意著那邊──他相信自己的聽覺能力及意識反應,不會產生錯覺。四周,仍然飄漾著迷濛的霧氳,一片寂靜,連空氣都似凝凍了。過了好一會,那麼輕,那麼細的,又是一聲衣衫的擦動聲響起,這種聲音,令人連想到是在一種何等謹慎的移動下所發出!不再遲疑,燕鐵衣悶不吭聲,閃電一般暴飛而起,人在空中倏然伸展,有若一顆殞石般彈射向音響傳來之處!就在他身形往下急撲的瞬息,空氣中忽然起了“沙”“沙”的奇異聲浪,幾乎和這聲浪同時間發生的,是一片繁星也似,不,毒蛇的眸瞳也似,那樣綿綿又閃爍不定的藍色細碎光點,面朝著他反捲上來!燕鐵衣大喝一聲,長劍太阿“霍”的探起一道銀河般的匹練,紫電絢燦中暴漲飛旋,迎面而來的點點藍光立時四散並濺,有若虹芒射雪,不沾點滴。空中剎那間,銳風破空,又是一把三角形的烏黑銳利鱗片,緊接著,十二枚打磨如刃的黃銅圓薄物體,分成兩個不同的方向射到!身在半空的燕鐵衣長劍猝合四出,陡然間閃射出一蓬冷焰,冷焰凝結著吞吐伸縮的尾芒,向四面八方飛揚,而光接著光,芒銜著芒,又是一團以他身體為中心的虹球彩軸!當滿天的金屬物體叮噹拋灑,零落墜散,太阿劍的豪光如來自九天的閃電,畢直飛指襲來暗器的方向。但是,燕鐵衣卻撲了個空。咬咬牙,他身形立起,道路左近及左斜坡上下往返搜尋,迄無所獲,坳子裡,一條人影已匆忙騰躍上來。燕鐵衣大聲道:“崔厚德?”來人回應一聲,急忙來近,可不是,崔厚德。燕鐵衣收劍回鞘,凝思不語。睡眼惺忪又迷迷糊糊的崔厚德啞著嗓門問:“魁首,可是有什麼不妥?”燕鐵衣點點頭,道:“你也聽到聲響了?”打了個哈欠,崔厚德精神不振的道:“我在睡夢裡,好像聽到魁首叱喝了一聲,睜開眼卻只見白濛濛的一片霧氣,其他啥也不見,我大概怔忡了一下,才趕緊上來查看。”燕鐵衣又四處掃視了一遍,嚴肅的道:“下去再說。”兩人躍回坳子裡以後,崔厚德似是也清醒了,他忙著問:“魁首,剛才你是否發覺那一樁蹊蹺的事啦?我看魁首像是有些心神不定。”燕鐵衣冷冷的道:“有人隱伏在斜坡上面窺伺我們。”大吃一驚,崔厚德道:“竟有這種事?是誰。”燕鐵衣道:“跑了,沒有追上。”更吃驚了,崔厚德悚然道:“以魁首的身法,居然還追他不上?”燕鐵衣淡漠的道:“不稀奇,那人用三輪暗器遲滯了我的動作,當然,他也必是個好手,否則,以那須臾的耽擱,也一樣跑不出去!”崔厚德關切的問:“魁首沒有受傷吧?”燕鐵衣道:“廢話!”尷尬的咧嘴,崔厚德道:“魁首,會是什麼人呢?竟敢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嘴邊拔鬚?”燕鐵衣也不解的道:“我也想不起會是何方神聖?我連那人的身形也沒看見,這霧礙手不少,但對方身手也相當俐落,絕非等閒之輩!”崔厚德道:“舒妲?”搖搖頭,燕鐵衣道:“不會是她。”崔厚德道:“魁首,她被我們追急了,也難保不來個豁命反噬!”燕鐵衣道:“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舒妲不可能具有此等精湛身手,以及這般凌厲怪異的暗器手法!”怔了怔,崔厚德道:“怪異?”燕鐵衣沉聲道:“不錯,怪異;那人能在同一時間發射三種不同的暗器,暗器非但都是多件細細的一類,而且由三個迥異的角度發出,這一份手法、勁力、準頭、意念,皆甚為可觀,尤其還隔著一層霧氣,在我的感覺裡,對方似乎技不止此,若非不欲露面,急著離去,恐怕當有更歹毒的手段施出!”崔厚德不覺面上變色:“真有這麼個厲害法?”燕鐵衣道:“錯不了!”崔厚德迷惘的道:“但是,這位仁兄又是那一路的冤家對頭呢?為什麼單挑在這個節骨眼裡向我們尋,他是如何跟蹤我們的,有何仇怨,是否與舒妲的事有牽連。”蹀踱了幾步,燕鐵衣沉沉的道:“現在我也還想不透其中原委,但是,我已覺得舒妲的事越來越不簡單,也越來越複雜了,好像這裡頭另有隱情,不似表面上那樣單純。”崔厚德咒罵著:“孃的反,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不知是打那個狗洞鑽出來的野種湊得好熱鬧,端端在這麼個情況下又來觸我們黴頭。”燕鐵衣憂慮的道:“事情未免碰得太巧,我在懷疑,這不速之客的出現,仍可能也牽涉著舒妲的問題在內,但其牽涉的性質如何,就叫人不好推測了……”崔厚德恨恨的道:“有一點乃是可以肯定的,魁首,那裡必然是和我們對立,非仇即敵!”燕鐵衣道:“這還用說?如果是朋友,豈有朝面之前先用暗青子招呼的道理?”無精打彩的揉了揉臉,崔厚德又道:“現在可叫麻煩大了,魁首,一個舒妲尚未拈上邊,跟著半路上又殺出這麼一個程咬金來,一路下去,只怕有得我們麻煩的。”神色突現冷厲,燕鐵衣凜然道:“沒有什麼大不了,不管是誰,無論能有些什麼邪魔鬼祟的技倆可使,俱不足慮,人家拿得出來,我們便接得下。”崔厚德也一挺胸道:“魁首,就憑這等氣勢,還怕抖漏不平那幹跳樑小醜?”燕鐵衣又轉為平靜的道:“厚德,稍待霧散了以後,你去找那幾種拋落在四周的暗器──最好挑揀較為完整的,檢回來讓我查視一下,看看是否能在那上面尋出點端倪來!”點點頭,崔厚德道:“我會去辦,魁首。”於是,燕鐵衣就地盤膝坐下,他並沒有合上雙眼,目光凝視著前面土壁上的某一點,其實,他是什麼也沒看見,現在他不是在用眼看,而是在用心看。漸漸的,霧散了,朝陽透著霧氳,將霧氳迅速蒸融……崔厚德沒有閒著,立時往四面周圍去搜尋那些被擊落拋散的暗器殘屑去了。片刻後,崔厚德轉了回來,俯下腰,雙手捧呈在燕鐵衣眼前。崔厚德那一雙粗大的手掌上,赫然平擺著三樁物件──一枚大小有如碗豆,但卻呈現著不規則凸突兀角的青藍色閃亮鐵砂,一塊寸許寬窄,前尖后豐卻三面鋒利的烏黑三角鋼片,一枚圓邊其薄如刃的黃銅製錢!燕鐵衣剛要伸手拈取,崔厚德已低聲道:“魁首小心,這粒泛著青藍光華的鐵砂子似是淬得有毒,可別叫它刺破了肌膚!”燕鐵衣沒有回答,輕輕以兩指挾起那粒鐵砂,迎著朝陽光輝,仔細審視,好半響,他才緩緩的道:“不錯,是淬得有毒,而這還不像是經過特別鑄造的暗器,亦不似一般鐵礦所產的原砂,它表面稜角參差凸凹,十分粗糙,好像是某一種殊異的未經加工的原始鐵砂,上面的毒性,是人為的,反應在砂粒閃亮的光華上……”又拿起那塊薄薄的三角鱗片,他端詳了好一會,又在鼻下嗅了嗅,才道:“這玩意是用焦鋼打造的,硬且輕,有迴旋折斬的奇處,一次且可大量抖射,似乎也經過喂毒的處理了,聞著帶有腥甜味……”拈起圓圓的,周沿鋒利如刃的一枚黃銅製錢,燕鐵衣在手心裡拋了兩拋,冷冷的笑道:“金錢鏢,這是暗器中頂難練到火候的一種,多少年來,已不易見到玩得俐落的了。”崔厚德道:“以魁首之見,那人的手法如何?”燕鐵衣道:“很不差,準頭、手勁,都屬上乘,尤其他一次可灑出十餘枚之多,更不簡單,這類暗器很霸道,四邊開口,那一面都可傷人,但相對的,施展者也要提防出手時的技巧,否則便大有可能先割傷自己了。”崔厚德目光盯著這幾樣惡毒的玩意,道:“上面可有什麼表示物主身分的標誌!”燕鐵衣道:“沒有,我已注意過了。”崔厚德恨恨的道:“畏首畏尾的東西!”喟了一聲,燕鐵衣道:“有許多人,是不願意在行事之後洩露自己身分的,尤其所幹的事如果不夠光明正大的話!”崔厚德咬著牙道:“任這小子縮頭縮腦吧,只要他膽敢再來挑逗我們,遲早也能活蹦亂跳的拎他出來!”把手上的幾樣暗器交給崔厚德,燕鐵衣道:“收好,以後可以拿出來對證;我們且等著,看那不速之客一定還會再來,他必然有其窺伺及追蹤的目的,目的未達,料想他不會甘休,而直到眼前,顯然他的目的並未達到!”崔厚德氣勢洶洶的道:“下次遇上,便豁出命去,也要撈著他的狐狸尾巴!”淡淡一笑,燕鐵衣道:“很好,只要你再加上一點機靈。”面孔一熱,崔厚德訕訕的道:“再不會有失閃啦,魁首,我擔保……”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8:06

第三十章 燕歸來 事不過三

凝視著坳子外的萎萎野草,燕鐵衣又似在忖度著什麼,臉上有一種略帶猶豫的表情。崔厚德小心的問:“魁首,是再歇會呢,抑是現在就朝前趕?”燕鐵衣答非所問:“你說說看,厚德,我們經過這一夜的奔馳,業已出來了百多里地,會不會搶在了舒妲的前頭?”崔厚德點頭道:“頗有可能,她輕功再強,也只是用兩條腿在走,比不上我們坐騎的四腿來得快速耐久,況且,她一路定然是瞻前顧後,躲躲閃閃的,那就越發走不快了。”燕鐵衣道:“我也這樣想,此刻我們大概已超越了舒妲,不知她是繼續往這邊來呢,還是有了其他轉變路線的打算!”崔厚德道:“這就要看她是否察悉了我們的行徑才能肯定。”想了想,燕鐵衣毅然道:“再往回五十里!”楞了楞,崔厚德愕然道:“往回?”燕鐵衣道:“不錯,一則可以試行兜頭堵截舒妲,二則也叫那跟蹤我們的人多一層莫名其妙的疑惑!不論這步棋能否發生作用,我們的損失至多也就是多跑了百十里地而已。”崔厚德忙道:“魁首整夜奔勞,未曾稍事休息,這樣不停來往追逐,恐將過於乏累。”燕鐵衣漠然道:“此時此刻,那還有這麼多的顧慮?”崔厚德道:“我怕魁首會磨虛了身子。”燕鐵衣不以為意的道:“你放心,我這副身架骨,就算不上是鐵鑄的,可也強韌得很,別說這點辛勞,再勞累上幾倍,也包拖不垮我;你要知道,我曾經歷過比這更艱困,更吃力的場面,大江大海全渡了,豈還在乎這條小流溪?”崔厚德乾笑道:“魁首既是能夠撐持,屬下我當然附諸驥尾,硬著頭皮也得挺到底!”燕鐵衣笑道:“好,我們走!”二人雙騎,一陣風也似衝出了坳子口,又向來路捲了回去,直到塵頭遠了,從斜坡對面的一片疏林裡,那樣突兀又輕悄的奔出來一匹黑底白花斑的健馬,緊隨著遠處飄揚的沙霧綴上;這匹斑馬的四蹄包紮著特製的厚棉布蹄套,奔行之間,聲音極微,恍若只是幻象魅影的移動,帶著一種詭異的神秘氣息,馬上騎士,看背影,乃是屬於高瘦身形的一類……*──*──*五十里路往返,沿途搜尋之下,仍然空無所獲,但燕鐵衣並不沮喪,因為他這樣做,原本也便沒有抱著什麼太大的希望,碰上了,是運氣,碰不上,亦並未出預料,正如他所說,至多也就是多跑了百十里地而已。現在,他們直奔“丹縣”。“丹縣”城並不大,因為有城牆圍著,加上有座縣衙門設在此地,級屬上要比“五福鎮”高上一等,其實其市面人口的形成未見得繁華過“五福鎮”多少,別的不說,單講客棧吧,這裡也是隻有一家!在這裡,“青龍社”派有一名“鐵手”級的頭領長駐著,綜理一切有關事務,他已經接到協助緝拿舒妲的命令及圖繪形像,而且早在先一天即已開始佈署進行了,這個人叫尚孝寬,有個稱號是“虎牙”。“虎牙”尚孝寬是個非常精明強幹的角色,在地方上也十分兜得轉,燕鐵衣與崔厚德來到他的堂口之際,正逢著他打發一批橫眉豎眼的漢子出去辦事。牛高馬大,紫膛面孔的尚孝寬,剛用他的大嗓門叱喝著,交待過了那十幾個匆匆離去的大漢,轉回身來,正好與站在屋簷下向他頷首微笑的燕鐵衣打了個照面。就算皇帝老兒在這當口出現吧,也不會使尚孝寬如此大出意外又誠惶誠恐法,他在驟吃一驚之下,認清了站在那邊的果然是燕鐵衣與崔厚德之後,不禁全身一震,趕忙三步並作兩步的搶了過去,單膝沾地,頭往上仰:“該死該死,屬下不知大魁首躬親蒞臨,有失遠迎,疏怠不敬之罪,伏乞恕宥!”一把將尚孝寬拉了起來,燕鐵衣低聲道:“不知者不罪;我此行乃屬隱密,莫行大禮,以免在人前露底。”連連稱是,尚孝寬滿頭大汗的道:“魁首莫非是為了那個舒姓女子的事而來!”燕鐵衣道:“裡面談。”急忙讓開一邊,尚孝寬躬身自責:“魁首請,大護衛請;屬下真是糊塗透頂,居然忘記恭肅二位大駕入室侍奉。”在這間佈置相當不俗的小廳坐下之後,燕鐵衣開門見山的問:“尚孝寬,‘丹縣’地面上,可有舒妲的消息?”垂手肅立,尚孝寬謹慎的道:“自昨日接獲總壇大執法轉達下來魁首諭令及舒姓女子圖像之後,屬下已即刻召集所屬五名弟兄,以及在地方上可供我運用之江湖同道二十餘人,詳細交待各節,並立時進行佈署,舉凡本縣各處通道路口,客舍酒肆,一切須應留意之場所,皆已派人嚴加監視,一般分子混雜,出入紊亂的公眾場合,也有內線耳目安排,只要那姓舒的女子進入本地範圍之內,便難保不露行藏;只是方才,屬下還恐力量不足,又召來地角上的一批二混子協同行事……”點點頭,燕鐵衣道:“辦得不錯;‘丹縣’縣城不算大,我一路來此,好像只看見一家客棧?”尚孝寬道:“是,只有一家客棧,名喚‘悅來’。”燕鐵衣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適合在舒妲這種情形下隱匿的地方?”尚孝寬想了想,道:“城裡有三家妓院,兩處賭檔,一家酒樓、兩家飯,這些所在,她一個單身少女,只怕都不宜前往,另外有個說書兼賣茶的菜館,屬下已交待加強監視,城郊左近有兩座尼庵,屬下也派人守牢了。”燕鐵衣頷首道:“很周密,她會不會躲入民家求助?”笑開了嘴,尚孝寬露出上排牙齒上左右突出的兩顆尖銳“虎牙”:“本城一十三名地保,里正,皆與屬下多少有著交情,屬下已親託他們注意轄下的街坊鄰里,只要有類似舒妲的女子出現,便立時前來知會屬下……”燕鐵衣讚許的道:“你在這裡搞得相當有聲色,尚孝寬,你擔任‘鐵手’級的頭領有多久了?”尚孝寬躬身道:“回稟魁首,七年零三個月了。”端起小几的白瓷蓋杯來輕輕啜了口茶,燕鐵衣笑道:“也該挪挪位子了,嘿?”尚孝寬又是興奮,又是驚喜,卻竭力抑止,恭恭敬敬的道:“全賴魁首栽培……”燕鐵衣仰仰頭,道:“厚德記下,回去之後,‘丹縣’‘鐵手級’頭領孝寬晉一級,賞銀五百兩,交由大領主代行。”崔厚德答應一聲,洪亮的道:“尚孝寬,還不叩謝魁首提攜之恩?”尚孝寬單膝著地,頭往下觸,腔調帶著激動:“多謝魁首提拔栽培,往後有生之日,俱為報效之時──。”站起身來,燕鐵衣道:“往後對差事越要巴結,‘青龍社’從不虧待真正盡心盡力的兄弟;好了,我們這就上道。”匆匆站起,尚孝寬急忙道:“魁首怎麼走得如此急法?屬下好歹也該略盡孝心,為魁首及大護衛設筵洗塵,魁首若是不喜熱鬧,不願驚動地方上的同道,屬下可以擺席後室,由屬下獨自侍候──。”搖搖頭,燕鐵衣和悅的道:“不必,盛情心領了,我們還要再往前趕,因為曾經有個可靠的消息,指出舒妲的行蹤似往‘龍泉府’的方向。”尚孝寬道:“若是她要前往‘龍泉府’,就非要穿過‘丹縣’不可,除非她攀經右邊的‘十九波嶺’及左面的‘百澗山’,但是這兩處山嶺險峭崎嶇無比,且形勢起伏迴轉,異常難涉,那舒妲若挑選此途,越向‘龍泉府’,則是下下愚策了……”燕鐵衣道:“也難講,人被逼急了,就專挑邪路歪徑走啦,而且舒妲很聰明,她必然瞭解走順道要比越山區危險得多!”略一猶豫,尚孝寬道:“魁首──屬下尚可再多召集人手,試行在兩邊山區插哨按卡。”拍拍這位“熱心有餘”的手下,燕鐵衣笑道:“這是徒勞無功的事,層山疊峰,危崖絕壁之間,你要多少人才守得牢?既便守牢了,也未必然能攔住舒妲,她的輕身功夫是一流的,我們或可追上她,卻並非每一個放哨的人都追得上她!”這全是實情,尚孝寬不能再堅持,他遺憾的道:“魁首,屬下佈置的羅網,恐怕就要漏在這兩處山區之間了……”燕鐵衣道:“這不一定,你仍須竭力而為了,舒妲不經山區,便必走‘丹縣’,尚孝寬你只要守在你的地盤裡,盡你的本分就行,她如果繞離‘丹縣’,便不是你的責任了!”尚孝寬恭聲道:“謹尊魁首諭令。”燕鐵衣道:“一切小心,我們走了。”踏前一步,尚孝寬低聲問:“敢問魁首──二領主如今傷勢如何?”微微苦笑,燕鐵衣道:“目前暫可保命,生死之間,要看往後幾天的變化了;你們儘可相信,‘青龍社’會以一切力量來挽救他的生命!”尚孝寬嘆了口氣:“真是不幸……我佛定將默佑二領主!”燕鐵衣道:“讓我們一同為他祈禱吧。”往門邊,尚孝寬又道:“請容屬下恭送大駕出城。”燕鐵衣搖頭道:“無須如此,為了不露形跡,你甚至莫要送出大門之外;尚孝寬,盡你的本分,比任何形式上的表現都更加重要!”尚孝寬唯唯喏喏,只好止步,在他的大禮相送下,燕鐵衣與崔厚德出門上馬,頭也不回的直往“龍泉府”的方向離城而去。*──*──*馬上,燕鐵衣低沉的道:“我有一個感覺,厚德。”引騎靠近,崔厚德問:“魁首什麼感覺?”燕鐵衣道:“那個神秘客仍然一直在暗裡跟隨著我們!”悚然心驚,崔厚德急忙回頭,又四周環顧,接著噓了口氣:“沒有人呀,前後左右除了幾個挑擔負囊的販夫走卒在匆匆來往之外,壓根就不見什麼可疑的人物,魁首,你好嚇了我一跳!”燕鐵衣淡淡的道:“那人不會叫你看到他的。”崔厚德不服的道:“只要他一路跟下來,我就不信看不透他,莫不成他還會隱身法?”燕鐵衣道:“在‘丹縣’之前,那人業已暗中跟著我們了,你似是也未曾有過什麼反應,亦不見拎出他來。”大臉發燙,崔厚德訕訕的道:“那時我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是而不曾留意;如今我加了十分小心,看他還能怎生掩隱行藏!”笑笑,燕鐵衣道:“多做,少說。”崔厚德涎著臉道:“魁首,我是跟你比,才處處比低了,要是讓我和別人‘裱’在一起,不是我吹牛,包管也處處高上一著!”燕鐵衣眯著眼道:“你將有機會表現你自己的,厚德,但記住不要老把本事放在嘴皮子上!”崔厚德忙道:“魁首,我可不是光會說大話,你知道,我確是有幾下子真功夫哩。”平撫在“判官頭”上,燕鐵衣道:“得了,先用你的‘真功夫’注意那個窩在暗中的‘好朋友’吧!”本能的再次回頭探視,崔厚德恨聲道:“我會給他顏色看的,任他是怎麼個鬼祟法!”燕鐵衣閒閒的道:“要在這種情形下找尋出掩隱於暗處的敵人來,首先自己就得平心靜氣,毋急毋躁,然後才能使觀察力及反應力尖銳明敏,細緻入微,那個跟綴我們的角色,是個極其高明的人物,追蹤的技巧更是到家,我敢說他一直沿途就吊了下來,但我們卻在‘丹縣’之前才察覺了他,這人的膽量、心思、功夫,都是不容小覷了的,我們自己要鎮定,要審慎,由不至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驚疑裡,進而挖出他的底細來,這才是上策,主要一個原則,冷靜!”崔厚德道:“錯不了,魁首,下一遭,我便叫你看,我的定力!”忽然,燕鐵衣感喟的道:“一霎眼,又過大半天了,時光委實過得是快,一日、一月、一年、甚至人的一生,不也就是一霎眼的功夫就過去了?”崔厚德咧著嘴笑道:“我卻覺得還有老長的日子活哩。”燕鐵衣沉沉的道:“但願二領主也是這樣。”談到這裡,一抹濃濃的悒鬱便在不覺中罩上了人心,以至使他們的興致也低落了,情緒全似扭絞成股的那般舒展不開。半晌。崔厚德小聲問:“魁首,我們是上‘龍泉府’去麼?”燕鐵衣道:“不錯。”考量了一下,崔厚德小心的道:“如果那裡也沒有舒妲的下落?”燕鐵衣面色陰森的道:“只要她不死,不挫骨揚灰,總找得到她!”崔厚德趕忙道:“說不定,尚孝寬在‘丹縣’就能截住舒妲──如果她尚未過去的話!”燕鐵衣沉思著,沒有回答。遙眺遠山層峰,崔厚德又喃喃的道:“孃的,天地之間這麼個大法,真不知那賤人現在什麼所在!”燕鐵衣緩緩的道:“或許她正在籌思如何混經‘丹縣’,或許正在辛苦的攀山越嶺,也或許,業已是在我們前頭了……我們再趕百里,在那邊守株待兔!”行程的進展,並沒有燕鐵衣預定的那麼順利,他們只奔出了三十多里路,崔厚德的坐騎便因踢中路面的凸石而傷了蹄,一跛一跛的停了下來。馬兒的一隻右前蹄扭腫了。崔厚德非常心疼,這匹馬,是他一向所寵愛的,燕鐵衣知道,這種情形所以只好拚著耽擱辰光,也得先容崔厚德把坐騎弄妥。對於醫治馬匹的法子,崔厚德多少有點常識,他曉得有幾種草藥搗爛摻合之後,敷在傷腫部位,可以活血順筋,消腫除瘀,但是,這幾種草藥雖很普通,卻得臨時到野地去找。燕鐵衣指著一座小山下的半坍茅屋,無可奈何的道:“我們就牽著馬先到那裡安頓吧,你上山去採摘草藥,我在那間破茅屋等你。”崔厚德歉然道:“魁首,都是這畜生誤的事……但它實在不能再跑了,我又不忍心丟下它,你知道,這畜生是我一手極大的──感覺上,似是我的親人。”燕鐵衣苦笑道:“你放心,我並沒有叫你丟下它;武士與坐騎之間的那種感情我明白,有時候,這種感情往往超過人與人的依戀。”順著荒草迷徑的小路,來到那間半塌的茅屋前,燕鐵衣將兩匹馬牽到屋後一條小溪邊,任由馬兒自去飲水齧草,他自己便依坐在那堵頹牆的牆角下閉目養神。崔厚德早就急匆匆的上山採集那幾味藥草去了。天色又已昏暗下來,只剩山頭上染著那一抹紫紅如血的夕陽餘暉……燕鐵衣閉著眼,調勻呼吸,一面暗暗希望崔厚德能在天黑之前把那幾味需要的藥草採摘齊全。就在這時,一陣隱約的,細碎卻急促的聲音傳入了燕鐵衣的耳際,經驗立刻告訴他,這是人在倉惶奔跑於荒野草叢之間時,衣衫所帶起的磨擦聲,加雜著腳步的踉蹌與呼吸的緊迫音響!明確的說──有個人正在朝這邊奔跑,而且這個人宛如受到了什麼驚嚇,或正在逃避什麼!灰沉沉的晦暗光度下,燕鐵衣依坐的牆角位置更是一片陰影,由他依坐的地方朝外看,還可勉強辨認出景物的形像,然而,由外望向他那裡,則就是黑忽忽的一團了……燕鐵衣凝目注視音響傳來之處,默默不動。於是,不遠前的一叢矮樹突被分開,一條身影歪歪斜斜的衝了出來,那人似是遲疑了須臾,在辨清地形方向之後,又搖晃不穩的對著這間坍頹茅屋奔近!第一眼,燕鐵次已看出那是個女人,還是個受了傷的女人。不要再看第二次,他已幾乎不敢相信的認出了來人赫然竟是舒妲,那踏破了鐵鞋無覓處的舒妲!強行壓制下剎那時由驚喜、訝異、迷惑、震動所共同造成的興奮,燕鐵衣靜坐著不敢稍有輕舉妄動──他生怕驚走了對方,再造成莫可補償的遺憾!就這短短的幾十步路,舒妲已連續踣跌了三四次,她噓噓嬌喘著,形狀狼狽,孱弱,又疲倦不堪。燕鐵衣仍舊毫無舉動,暗影中,有如一隻耐心等候獵物送上嘴來的豹子!踉踉蹌蹌的,舒妲終於來近了,她的目的,顯然也正是這間半倒的茅屋;或許,她太累了,渴望找個可以聊做遮避的所在歇息一下,也或許,她是巴望著能在這也曾是人類住過的地方弄點果腹的東西……現在,燕鐵衣已能清晰的端詳出舒妲的模樣來。她身上穿的不再是那種慣見的銀白或淨白色的衣衫,而是一襲式樣古板老舊的青色女衫,寬大的腰袖掩遮住她原本窈窕多姿的身段,再顯不出玲瓏浮突的線條,她的頭上也包紮著一條青色泛著白點的褪色布巾,不復有往日雲髻高挽,環佩叮噹的飄逸雍容;她的臉色在此刻看上去不是那種光潤的細潔,而是蒼白中透著灰青,甚至,額角上滲出的汗水已浸沾到眉睫!走起路來是那樣艱辛而吃力,原來她的右腿上在流著血,她不時掩口嗆咳,好像也受了什麼內傷。喘息聲和呻吟相似,但燕鐵衣不得不承認,對舒妲而言,無論她是喘息也好,呻吟亦罷,都帶著那種嬌悄柔媚的韻味。於是,舒妲在燕鐵衣前面五、六步的地方頹然坐了下來。她目光惶悚不安的向周圍打量,怯怯的,顫顫的,宛如一頭受了驚的小兔子。但是,她張望了好半天,就沒有查覺身後的燕鐵衣。長長的,舒妲吁嘆口氣。低下頭檢視左腿上的傷口,舒妲用手輕輕撥弄,微微發出一聲呻吟,汗珠又已隨著眉梢往下淌落。她習慣的伸手入袖,似欲掏取絲絹拭汗,但顯然她已失去了這件“奢侈”的用物,於是,她幽幽嘆息,舉起衣袖來!一條柔軟的,摺疊整齊的雪白汗巾,便在這時輕輕遞到了舒妲面前。驀然間,舒妲的目光發了直,她全身急速顫抖著,僵木的視線由那條雪白的汗中上,緩緩移動向執著汗巾的手,又艱辛的隨著那條罩以紫色袍袖的手臂往上攀,往上攀,終於,像被磁石吸住一樣定在燕鐵衣那張微笑的,童稚又純真的面龐上。一時間,舒妲似是傻了,痴了,失去心神了,她木然的,怔忡的,又無比驚恐的瞪視著燕鐵衣,小嘴微張,半抬的手腕也停頓在那裡。燕鐵衣柔和的一笑,輕輕的道:“你已經很疲倦,很辛苦了,歇一會吧,用我的汗巾擦擦臉,然後,我們再好好談談;不須再奔逃,再擔驚受怕了,舒姑娘,不幸你有兩次拒絕了向我們解釋的機會,一定要明白,事不過三吧?希望你不要放棄這第三次的機會……”突然間,舒妲的面頰抽搐,娟秀的五官也似扭曲了,淚如泉湧,撫著臉孔泣不成聲。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8:36

第三十一章 訴曲衷 和淚明心

燕鐵衣沒有加以撫慰,更沒有叱喝威嚇,他只是靜靜的站在一邊,任由舒妲盡情的哭泣,他知道有些時候,哭泣也未嘗不是一種發洩的方式;這幾天來,舒妲所遭的磨難,擔的驚恐,受的委屈必不在少,憋在她心頭的怨恚也該讓她滌除一下了,女人的淚水,除了表示悲切以外,本來亦有其他多種意義的存在。非常耐心的,燕鐵衣一直等到舒妲哭夠了,他才再次遞上他的汗巾。舒妲沒有推拒,接過燕鐵衣遞來的汗巾,拭印著頰上的斑斑淚痕,一面仍在輕輕抽噎。燕鐵衣平靜的道:“現在,是否可以回答我幾個問題?”一雙略呈紅腫的鳳眼裡閃漾著殘存的淚波,舒妲嚥著聲道:“魁首……我向你發誓,我絕對沒有傷害我的義父。”燕鐵衣低沉的道:“既是如此,何須逃走?”舒妲的面頰又在痙攣了,她痛苦的道:“我沒有法子不逃,我被人誣陷了,當時的情景,對我過於不利,在在全顯示出我犯下這滔天大罪的證據,好像幾道鐵箍,把我套得緊緊的,毫無抗辯洗脫的餘地……”燕鐵衣沒有出聲,僅是凝視著舒妲。吸了口氣,舒妲又沙啞的道:“那一剎那間,我怕極了,驚極了,也震撼極了,我只想到要趕快離開現場,越快越好,否則,這些誣害我的證據便會形成鐵案,你們也將不由分說的殺死我,我想到一旦你們在查覺這樁血腥事件後,會如何激動,如何憤怒,你們不可能聽我申辯,聽我訴冤,你們必定亳不考慮把我處死……‘青龍社’的規律我知道,魁首,你的嚴厲我曉得,我不甘白白的含冤而死,更不甘那殺人的兇手,栽罪於我的惡徒逍遙於報應之外!”燕鐵衣古井不波的道:“你是想追查那個元兇的下落?”舒妲幽幽的道:“我一直有這個想法,但是,我首先必要逃出‘青龍社’的追殺,我活著,才能設法查出真兇的底細,才能去找無辜的反證,假設先被你們抓住,你們不會給我這樣的機會,你們壓根就不會相信我的冤屈……所以我要躲避你們,一再的竭力躲避你們。”燕鐵衣輕輕的道:“告訴我,你的那隻鳳頭釵是怎麼插進你義父胸膛裡的?”舒妲悲切的道:“出事的那天晚上,魁首,我早就睡下了,我的臥室便在義父的對面;一般的習慣,臨睡前我都把飾佩取下,擺置在臺上面,那天晚上我也是這麼做,除了手上的指環及耳墜,其餘一隻鳳釵,一隻玉簪,一對翠鐲,全順手放到了臺上;我很快便睡熟了,睡夢中,卻突發被一種奇異又暴烈的聲音所驚醒,那種聲音,似是人體的撲騰與物件的摔撞所組合,記得我被驚醒之後,最初的反應是短暫的迷惘和本能的悸懼,但我很快又恢復了鎮定,匆匆下床趿著鞋子趕到門邊……”燕鐵衣問道:“自你驚醒至趕到門邊,這中間耽擱了多少時間?”舒妲亳不考慮的道:“只是瞬息的功夫,魁首,我一向動作很靈敏。”點點頭,燕鐵衣道:“這個我倒十分相信。”舒妲又接著道:“我剛剛把門打開,才往外邁,便看到一個人的背影正好越窗飛出!”燕鐵衣仔細的道:“從那扇窗掠出?”舒妲道:“就是樓上甬道盡頭的那扇窗!”“噢”了一聲,燕鐵衣道:“出事之後,我趕去那裡,不錯,樓上甬道盡頭的那扇窗是開著的!”素白的臉蛋上閃過一抹希望的光彩,舒妲急切的道:“魁首,你一定相信我不是扯謊!”燕鐵衣含蓄的道:“繼續說下去。”舒妲又道:“我在看到那人形態十分倉惶的掠出窗外之後,不禁微微怔忡了一下,又馬上發現對面義父的房間門扉大開,還有燈光映出,下意識裡,我就有了一種奇異的不祥預感,我急忙走了過去,進門一看,房裡的情景,差一點把我嚇昏……”燕鐵衣道:“這是可以預想的。”神色間,仍然存留著回憶中的恐懼,舒妲的雙瞳裡透露著驚悸的顫窒:“義父就仰躺在地下,房間四周血色斑斑,猩紅刺眼,陳設也是一片凌亂,但這還不令我震駭,最叫我驚恐的,卻是燈光映照下,插入義父胸膛上的那隻鳳頭金釵!我的那隻鳳頭金釵!”燕鐵衣緩緩的道:“當時認出來那是你的東西?”點著頭,舒妲激動的道:“那是義父送給我的幾件飾物之一,我一直都簪佩著它,怎麼不認識?猛然間,我全身發冷,汗毛倒豎,幾乎連心跳也停止了;我又害怕、又悲痛、又迷惑,在極快的一陣僵木之後,我立時醒悟這是一個陷阱,一個要活活坑死我的陷阱,我怕極了,房中的一切,眼前的景像,全是對我的指控,那個人,那個惡毒的兇手,他是存心要陷我入萬劫不復的絕地啊!”燕鐵衣和悅的道:“不要急,慢慢的說。”喘息了半晌,舒妲接著道:“當時,我又驚怕又不甘,我唯一的念頭便是趕忙逃走,我不能這麼愚蠢軟弱的被人陷害,被人誣栽,我要以我所有的力量來反抗,來掙扎;我匆忙回房,隨便找了一襲衣裙穿上,心慌意亂之中,只把臺上的幾件飾物抓著,也從那個甬道的窗口逃離向‘楚角嶺’下。”燕鐵衣道:“在你義父房中的那片刻裡,你認為義父已經死了?”舒妲酸楚的道:“魁首,我見過死人,也見過人受了重傷的樣子,義父當時的情形,就算未曾斷氣,我怕他也難以再活下去……我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我不忍看……”燕鐵衣平和的道:“舒妲,是否能盡你所知的描述一下那個疑兇的形狀?”苦惱的咬咬下唇,舒妲道:“我只看見他的背影……倉促間的印象,那似是個中年人……瘦瘦高高的中年人。”燕鐵衣安詳的道:“慢慢想,譬如說:那人可有什麼特徵?舉止上的、衣飾上的、身體上的?”突然,舒妲記起了什麼似的脫口道:“我想起來了,魁首,那人後頸上有一條疤痕,極其難看的一條疤痕,瘰瘰突凸,像一條黃色的扭動的蚯蚓!”燕鐵衣欣慰的道:“再想看,說不定你尚能提供更多的線索,要知道,所提的線索越多,脫雪你所受冤屈的希望越大,這跟你本身的利害有著深切的關連。”苦思索著,舒妲又急促的道:“對了,魁首,那人穿著紫色的衣衫,式樣好像和‘青龍社’的制式服裝,一個樣子!”怔了怔,燕鐵衣的表情陰沉了:“是麼!不會看錯罷?”仔細回憶著,舒妲搖頭道:“不會看錯,現在我記起來了,魁首,那人的衣衫不但顏色、式樣和‘青龍社’的人一般穿著相同,甚至連束扎腰部的板帶也是打的上下雙摺。”燕鐵衣沉默了一歇,冷峻的道:“如此說來,這疑兇顯然早就混進‘青龍社’臥底了。”舒妲有些畏怯的道:“我不敢肯定,魁首,但他確實是穿著‘青龍社’的制式衣衫。”燕鐵衣澀澀的一笑:“事情真是越來越離奇了。”舒妲憂戚的道:“你不相信我?魁首。”燕鐵衣道:“現在談論這個問題,時機上未免嫌早一點;舒妲,不是你乾的就不必怕,如果是你乾的,我相信與不相信你也與事無補!”舒妲惶悚又悽鬱的道:“不是我,魁首,真的不是我……我是個人,有天良、有理性,知道感恩圖報的人,不是個畜生、禽獸。”燕鐵衣穩沉的道:“讓我們一同來證實你的無辜,舒妲。”眼眶裡又泛起了淚光,舒妲正想開口說什麼,山腳那邊,一條人影已如飛奔近,人尚未到,粗大的嗓門已先嚷嚷起來:“魁首,魁首,你在那裡啊?”燕鐵衣高聲道:“這邊,崔厚德。”喘噓噓的,崔厚德連蹦帶跳的來到眼前,他揚揚手中一大把尚連著泥根的草藥,邊抹著滿頭大汗:“總算採集齊了,一共是七味草藥,搗爛之後合敷在馬蹄傷腫處,至多兩天就能見效;天黑得很快,差點就看不清啦,魁首,也是………”驀的,他張大嘴巴,兩眼發直的瞪著坐在地下的舒妲,好一陣子,方才透過口氣來,手指舒妲,他怪叫道:“這這這……魁首,這不就是她麼?她就在你的眼前哪!”燕鐵衣沒好氣的道:“你當我是瞎子還是白痴!”一時未能會過意來,崔厚德仍在直著嗓門叫:“魁首,魁首,這就是舒妲哇,她就是我們千方百計要找的正主兒!”燕鐵衣冷冷的道:“我知道。”像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崔厚德迷迷糊糊的道:“呃,她!可是被魁首擒住了!”燕鐵衣道:“不是我擒住她,是她自己來到此處的。”呆了呆,崔厚德茫然道:“她自己來到這裡?”燕鐵衣不耐的道:“我坐在這裡等你,你尚未回來,卻等到了舒妲,你說是運氣也好,巧合也好,反正舒妲已經在此地了,我們的問題算是解決了一半!”崔厚德吶吶的道:“那麼另一半的問題又是什麼?”燕鐵衣緩緩的道:“證實舒妲的無辜,也就是找出真兇來!”吞了口唾液,崔厚德瞅了坐在地下的舒妲一眼:“如果,呃,如果下毒手的真兇並非另有其人,而就是舒妲自己,魁首,又該怎麼辦?”燕鐵衣重重的道:“依照‘青龍社’的規律辦!”崔厚德低聲道:“這樣的滔天大罪,正合上‘弒上滅倫、叛宗離德’的一條,魁首,按照幫規,可是活剮分屍的懲處!”哼了哼,燕鐵衣道:“規律是我定的,用不著你來提醒我!”崔厚德連連稱是,又湊了近些:“魁首看來,是不是這丫頭行的兇?”燕鐵衣道:“現在我還不能肯足。”一卷衣袖,崔厚德殺氣騰騰的道:“沒有問題,魁首,且交給屬下我來處理此事,包管刑不上三次,便叫這臭丫頭吐實!”燕鐵衣瞪起眼來道:“你在發什麼熊威?該叫你做事的時候,我自會吩咐,沒有叫你逞能,你便少充人王,還有點規矩沒有,你?”趕緊垂手退後,崔厚德諂笑道:“魁首千萬請息怒,我只是要代魁首分勞而已……”燕鐵衣板著臉道:“少替我找麻煩,崔厚德,便是功德無量了!”崔厚德乾聲打著哈哈,面紅耳赤的老久哼不上一句話來。這時,舒妲才有機會向崔厚德說話,聲音卻是幽怨又顫抖的:“崔大哥………我們曾有多次相處過的緣分,我也一向像對一位大哥那樣的尊敬你,親近你,我自信沒有開罪你或惹你憎惡的地方……人心是肉做的,人也該是有感情的,我不盼你替我掩袒什麼,可是,崔大哥,至少也請你不要對我抱有成見,不要冤枉我。”崔厚德十分尷尬的道:“不是我有成見,呃,但你見了我為什麼卻半點情面不留,轉身就跑?害得我空手而回,捱了魁首好一頓罵!”舒妲悽然道:“若是我跟你回來,崔大哥,你有力量替我申冤嗎?你會說服他們給我一個洗清嫌疑的機會嗎?”崔厚德大聲道:“我們魁首可以辦到!”舒妲沙啞的逭:“可是,你並沒有向我說過魁首願意這麼做,你甚至沒有表示‘青龍社’中還有主張給我伸冤脫嫌的人,崔大哥,我所想的,只是一旦回來,我就永遠失去為自己洗刷冤屈的機會了……我要活下去,清清白白的活下去,縱使要死,也該死得有個名目,有個因由,如像這樣不明不白的做了那惡人的代罪羔羊,你又叫我怎麼去甘心,怎麼瞑目啊……”崔厚德怔窒了一會,方才期期艾艾的道:“你跑得太快……我還來不及說到這些,你人已出去老遠了……”燕鐵衣平緩的插進來道:“今晚上我們就在這裡住一夜,天亮後便趕回‘楚角嶺’!”望著舒妲,他接著道:“答應不給我們增加麻煩?”舒妲淚光淋漓的道:“魁首的意思……是指我逃跑?”點點頭,燕鐵衣道:“我就是說的這個!”舒妲的神情裡,看得出她內心的真切:“魁首,請你放心,我決不會逃走,我甚至不會興起這樣的念頭;在你們前來追逐我的時候,我是為了尋查真兇,為了替自己的清白無辜蒐集證據,才不停的逃,現在,你們已追上了我,並且更蒙魁首允諾將做公平的處置,予我伸冤訴屈的機會,在這種情形下,我已沒有理由、沒有必要再打逃遁的主意,否則,豈非自承罪過、陷自己於無可爭辯的絕境!”燕鐵衣道:“能明白這一點,乃是最好不過的了;舒妲,只要你不起異心,不生詭念,我保證你將受到最佳的待遇,反之……”笑笑,卻毫無笑意,他接下去道:“你一定也聽說過,我的劍是非常快的,說不定快到出乎你的想像。”低下頭去,舒妲委屈的道:“我明白,魁首……”盤膝坐在舒妲的對面,燕鐵衣的語氣又轉變得十分和藹:“別怪我說話太過直率,我是一番好意,舒妲,有些事情,還是在未曾發生之前講明白的好,這樣,便可避免造成遺憾,或者,事情萬一發生,也不會遺憾,我想你該能諒解。”舒妲苦澀的道:“魁首言重了……”一拍手,燕鐵衣道:“崔厚德,該吃點什麼了吧?”回應一聲,崔厚德速將置於破屋內的粗布乾糧袋取了出來,打開之後,用一方濯淨的白綢襯底,上面擺著一隻油淋淋的焦黃雞腿,四條醃腸,幾片切好的滷牛肉,一根青白泛翠的大蔥,另加一塊烙餅,雙手呈奉上來。燕鐵衣接過,轉遞到對面的舒妲手上:“你一定也餓了?來,先吃點填填飢。”抬起頭來,舒妲有些惶恐的縮了縮身子,慌亂的道:“不,魁首,魁首請先用,我……我不餓……”燕鐵衣安詳的微笑著道:“不用客氣;整日奔勞,怎會腹中不飢?再說,現在也是該要吃晚飯的辰光了,拿去吃吧,再推拒就是虛偽了。”目光迅速掠過白綢上的幾樣食物,舒妲強忍住自己腸胃的需求,與飢餓壓迫下的貪婪食態,她喉頭間顫搐了幾下,怯怯的道:“魁首先吃,我……我,就檢點剩下的果腹……”燕鐵衣硬將白綢上的食物塞到舒妲手中──他已清楚看到舒妲吞口水的動作,笑吟吟的道:“在沒有證實真兇屬誰之前,舒妲,還不能認定你就是真兇,換句話說,你仍保有應青戈義女的身分,也就是我的晚輩,做長輩的怎能把晚輩餓著或只叫她吃剩飯殘羹,來,好好吃一頓,東西我帶得多,別怕我沒得吃!”說著,他一伸手,崔厚德果然已將另一份同樣擺在白綢上的食物奉遞上來。舒妲低下頭,默默進食,卻是含著淚在咀嚼,在吞。注視著舒妲,燕鐵衣發覺,這少女的吃相十分斯文,十分優雅,流露著那樣一種從容又高華的氣質,以至使他懷疑,舒妲是否真的並不餓?下一小塊烙餅,燕鐵衣和悅的道:“這些天來,怕都沒有安心吃過飯吧?”舒妲抽噎了一聲,輕輕頷首。燕鐵衣嘆口氣道:“也真委屈你了,一個大姑娘家,卻遭到這多折磨………”淚水頓時奪眶而出,沿頰涕泗橫流,舒妲嚥著聲道:“求魁首主持公道,代為申冤。”燕鐵衣平靜的道:“充吃飯,舒妲,不用急,我會找出那元兇禍首來的,不管那人是誰!”舒妲用衣袖拭去淚痕,哀傷的道:“魁首,我求你無論如何也要把真兇找出來……我不光是為了我,更為了我義父,如果任由那元兇逍遙於報應之外,不獨我死不甘心,義父更是不會瞑目的。那人的這條毒計,把我父女害得好慘,我背上千秋罵名,義父的血仇也難以報還,兩條生命,該是死得多麼不值,多麼冤枉。”燕鐵衣吸吮著手指上的油漬,閒閒的道:“青戈還沒有死。”突然睜大了眼睛,舒妲驚喜逾恆:“真的?魁首,我義父真的還活著?”點點頭,燕鐵衣道:“當然,我怎會騙你?”舒妲興奮的道:“魁首,至少我義父可以告訴你真兇是誰!”燕鐵衣舐舐嘴唇,道:“他沒有告訴我。”怔了怔,舒妲迷惑的道:“這……這是為了什麼呢?”燕鐵衣道:“因為他受傷太重,人已暈迷,從出事到我離開,他一直就沒甦醒過,當然更不會開口說話;我們正在全力救治他,希望能把他從死亡邊緣上拖回來。”舒妲呆了片刻,方始痛苦的呻吟:“哦,義父,可憐的義父……”燕鐵衣低沉的道:“不要難過,讓我們一同為他祈禱上蒼保佑吧!也為了你!”舒妲面色泛青的道:“魁首!義父的甦醒與否,是否乃是我最後的唯一的機會?”燕鐵衣道:“不見得,但是,這卻乃證實你無辜的最佳方式,是不?”稍稍平靜了一點,舒妲陰晦的道:“我不要義父死……魁首,那兇手的十條命也不配抵我義父的一條命……”燕鐵衣道:“我和你一樣有此想法,舒妲。”把白綢連著剩下的食物擺在一邊,舒妲急迫的道:“魁首,我們能不能現在就往回趕?”燕鐵衣笑道:“無須如此急切,你已經很累了,崔厚德的坐騎也因傷蹄要作調養;事情既已發展到這個地步,今晚上回去與明早回去,都不會有太大差別,況且……”視線掃過舒妲的腿側,他又道:“你似乎還受了傷?”舒妲苦笑道:“就在出‘丹縣’境的時候,半路上,突然遭到一個神秘客的襲擊,那人從我背後掩上來,悄無聲息的猝起發難,幸而我輕身術還算不弱,在危急中感受到掌風的拂掃,匆忙滾地閃躲,背心上只承受了一點虛勁,吐出兩口瘀血……”燕鐵衣非常留意的問:“那襲擊你的人,是副什麼模樣?”搖搖頭,舒妲道:“沒看清楚,魁首,我早已是驚弓之鳥,一旦遭襲,總以為是‘青龍社’的追兵到了,那裡還敢還手纏鬥?我撲地閃躲之後,藉勢竄向路邊的一片坡林中,頭也不回的拚命逃跑,那人卻在後面緊追不捨,當我奮身躍過一條乾澗的時候,那人就猛然發射了暗器,我腿上連中了兩枚暗器,卻又以身子旋撞之力撲跌向深草叢裡,幾乎是連滾帶爬的往前逃,直到天快黑了,我才確定擺脫了那人,卻又因為這一陣盲目奔逃而迷失了方向,天色昏暗中既找不著目標,又尋不著人問,只好誤走誤撞,在荒野崗陵間摸索,但做夢也想不到……”燕鐵衣接著道:“想不到竟然摸上我們面前來了?”侍立於旁的崔厚德,忍不住又插口道:“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投進來,自投羅網不是!”橫了自己這位手下一眼,燕鐵衣叱道:“少碴舌頭!”舒妲幽幽太息,道:“我想這也該是天意吧?在我費盡心機,受盡折磨,付出瞭如許辛勞驚恐的代價之後,卻仍然轉不出你們的掌握,更等於自己送上門來……這好比一個輪迴,註定在數難逃!”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9:08

第三十二章 荒寒夜 再現驚兆

燕鐵衣道:“這是你的運氣,舒妲,若是在某個情況不明或場合混亂的形勢下遭遇,結果就更要對你不利得多,何況,暗裡還有一個刺客企圖取你的性命!”舒妲沉沉的道:“我這也算是時乖命蹇吧。”把手上的食物交給一邊的崔厚德,燕鐵衣道:“你曾否想到,那個意圖傷害你的刺客是誰,以及他為了什麼原因要這樣做?”舒妲茫然道:“我不知道那刺客是誰,更不明白他為了什麼要對我下此毒手……在奔逃的過程中間,我也曾幾次回頭張望,但在心慌意亂又加上林木草石的遮擋下,卻沒能看清那人的形狀,只見到一條人影在閃動晃掠。”燕鐵衣問道:“你在以前,與人結過仇麼?”舒妲道:“沒有,若一定要舉出一樁,就是以前在‘涇城’和當地惡霸白老虎發生那場衝突;我和弟弟在集場邊上賣藝,白老虎率領他的一群爪牙,氣勢洶洶的圍上來砸攤子還要傷人,我姐弟倆……”擺擺手,燕鐵衣道:“我曉得這件事的始末,當時你義父便在場,也是因為出了這樣的一樁事故,才形成了你與義父之間的這段遇合和緣分;除了與那白老虎的過節之外,還有別的仇家麼?”舒妲道:“再沒有了,只是這一件。”燕鐵衣道:“襲擊你的人,當不會是白老虎那邊的角兒;白老虎只是一個小地方上的土豪,市井無賴的頭子而已,他沒有這樣的神通請來如許高手,他也沒有這樣的力量和膽識佈署出你所遭遇到的那等計劃來,最重要的是他與你之間,並無深仇大恨,他犯不上耗費偌大心力來追殺你。”崔厚德又開了腔:“對呀,那白老虎可能連你人在那裡都不知道,就算他想要對付你,可也沒個尋找處!”微蹙著一雙柳葉也似的秀眉,舒妲悒鬱的道:“我真像墜進霧裡了,那個暗算我的人,到底會是誰,又到底是為了什麼原由呢?”燕鐵衣道:“會不會──就是那個真兇?算計了青戈的真兇?”機伶伶的一哆嗦,舒妲恐懼的道:“很有可能,魁首,經你這一點,我才想到是他,不會錯,魁首,一定是那個狠心的惡魔,他在傷害了我義父之後,猶想殺我滅口!”崔厚德不以為然的道:“就算是那個傢伙吧,他的目標是我們二領主,卻緊追著你作什?你又有什麼地方抓著了他的把柄,使得他非滅你的口不可?”燕鐵衣淡淡的道:“多用腦子,崔厚德;那人佈置了一個誣栽舒妲為兇手的陷阱,目的就是希望我們相信舒妲是真兇,進而不分皂白的擒住舒妲加以報復,如此一來,他既遂了殺害二領主的心願,又有了代罪羔羊,豈非一舉兩得?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舒妲卻逃走了,他為了使他的計劃得以完成,自然也急於找到舒妲,痛下辣手,來個‘死無對證’,若是他的企圖能以達到,則兇手便不是舒妲,也變成舒妲了,據我研判,如果他真個襲擊舒妲得手,很可能還會弄一個像是舒妲自殺的現場出來混淆我們的耳目呢!”崔厚德不解的道:“弄一個像是自殺的現場出來?”燕鐵衣耐心的道:“不錯,他這樣一搞,就更會使人相信舒妲乃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畏罪自戕的了!”猛一咬牙,崔厚德惡狠狠的道:“這狗雜種!”臉色慘白泛青,舒妲悚慄的道:“魁首……經你這樣加以推敲解說,我才曉得我曾是多麼危險的在鬼門關上打了一轉……那兇手,太狠毒太沒有人性了。”燕鐵衣安詳的道:“這並不稀奇,舒妲,有些人為了一己的私慾,為了達成某一個目的,可以做出許多違背道義天理的事情出來,還有些更邪惡、更慘酷的事實你沒有遭遇過,你所碰上的,只是這人間世上無數樁不幸的一樁罷了。”崔厚德忽然道:“魁首,就算那狗孃養的殺胚能夠暗害了舒妲吧,他也掩不住二領主的口呀,一旦二領主神智復甦,也一樣能證實出兇手的身分底細來!”燕鐵衣冷靜的道:“那兇手並不認為二領主能夠活下去,崔厚德,至少二領主現在還不能說話,對方儘可以先毀掉能說話能指證的人,再回過頭來等待二領主的結果!”吃了一驚,崔厚德道:“照魁首這樣說,如果二領主得以不死的話,那窩在暗處的雜種還會再下毒手?”燕鐵衣道:“我是這樣判斷,那人當然是希望二領主永遠不能甦醒,從此暈迷不起,則他在殺害舒妲之後,便可省卻再去暗算二領主的麻煩,設若二領主能以脫離險境,得回生天,我認為那人也會在二領主意識恢復之前再次施展其陰毒詭計,以求消除後患!”崔厚德氣憤的道:“魁首,我們‘青龍社’的總壇又不是戲院子茶館,容得那裡般輕易的進進出出?何況如今更已加強了戒備……”低喟一聲,燕鐵衣道:“有檔子事,你還不知道。”怔了怔,崔厚德緊張的道:“什麼事?”燕鐵衣尚未及回答,舒妲已搶著道:“那個兇手,崔大哥,打扮穿著全和‘青龍社’的人一樣,魁首猜測他已經混進總壇裡面去了!”立時變了顏色,崔厚德瞪著一雙環眼大叫:“好個奸刁陰毒的殺才!魁首,這裡所用的方法,豈非和以前那個攪得我們雞飛狗跳、草木皆兵的‘大幻才子’公孫荒木如出一轍?這還得了?我們馬上趕回去將他清理出來才行啊!”燕鐵衣沉緩的道:“稍安毋躁,厚德,不錯,這人所用的臥底方式有些類似公孫荒木,但是,他卻沒有公孫荒木那樣易容換面的本事,只此一樁,他便缺少了最重要的掩護,二領主出事前後的時間不長,兇手臥底的時間也不會長,我們回去之後,細將近來加盟的弟兄徹底清點,便不愁拎那兇手不出!”崔厚德粗暴的道:“孃的,那裡雖說沒有公孫荒木扮裝易容的本事,其手段毒辣,行為之陰詭,心思之細密,卻不下於公孫荒木,魁首,這可是一個生長在我們內部的毒瘤,若不立時加以清除,恐怕一旦漫延開來浸蝕腐害之大,就要累及全社上下的糜化而至潰爛了!”燕鐵衣沉重的道:“這個我明白,好在眼前還不致於糟到這步田地,也就是說,那個魔星尚未開始在我們內部施展其破壞與蝕腐的行動!”崔厚德急問:“魁首怎麼知道?”燕鐵衣平靜的道:“那人的最大目標,便是暗算二領主以及殺舒妲滅口,如今二領主重創在身,人在暈迷階段,生死之間,未有定數,那人不會急於轉回去再向二領主施辣手,更不會急於茶毒本社其他人員。除了他的企圖全部落空,激使他兇性大發之外,而舒妲人在這裡,那兇手自然將以舒妲為他的第一對像……”崔厚德忙道:“魁首是說,行兇者便在附近?”燕鐵衣頷首道:“當然,你沒聽舒妲說,才出‘丹縣’就被那人綴上了?她還險些遭了對方的暗算;由她遇襲之處,到達這裡,中間相隔的距離並不太遠,下手的人必定容身於附近的範疇之內!”想了想,崔厚德:“魁首,這個藏頭縮尾又心狠手辣的傢伙,會不會就是暗中也跟蹤我們的同一個人!我是說,在坳子裡露形的那個精於使用暗器的人?”燕鐵衣道:“我看是同一個人的成分較大!”崔厚德道:“那麼,他是一直綴著我們下來的了?”又搖搖頭,他接著道:“但這就叫我納悶了,魁首,若是那裡一直暗吊著我們,卻又怎會落後老遠遇上舒妲的?莫非他另外尚有幫手?”燕鐵衣沉吟著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那人若非另有幫手,便是在某種情況下使他落後了一段路程,才恰好碰上了舒妲。”崔厚德不解的問:“他若是要殺舒妲滅口,又一直吊著我們做什?”燕鐵衣笑笑道:“這個問題我現在就可以給你答案──那人必然知道我們也是追舒妲的,他一直吊著我們,如果我們找著舒妲,他豈不是也一樣找著了?而且還不必耗費心力,正可利用我們替他代勞,一旦尋獲目標,他便能夠好整以暇的在暗中覷隙向舒妲下手!”雙手緊握,崔厚德恨聲道:“我恨不能現在就撈著那狗孃養的,活生生扭斷他的脖子!”燕鐵衣淡然道:“有個法子,能叫我們查證一下,那暗算舒妲的人是否與跟蹤我們的人同屬其一!”崔厚德兇狠的道:“對,現在我們就展開行動,四處搜尋那裡的蹤跡!”燕鐵衣道:“不必這麼麻煩──舒妲,你不是曾經中了那人的暗器麼?”舒妲點頭道:“是的,在左腿上半部,但傷得並不太重……”伸出手去,燕鐵衣道:“把打傷你的暗器拿給我看。”舒妲十分歉然的道:“我已經在半途上拔出來丟棄了。”燕鐵衣縮回手來,道:“是些什麼樣的暗器,大概你還記得吧?”舒妲道:“打傷我的暗器,一種是長約三寸,粗細只若人指的無尾鋼梭,另一種,是金錢鏢,那人在使用暗器的手法上有異常精湛獨到的造詣,不但技巧熟練,拋射準確,而且可以在同一時間以不同方式揮灑各樣類別的暗器,快準兼備,實在叫人防不勝防。”崔厚德怪叫道:“不錯了,魁首,正是同一個人!”燕鐵衣道:“是的,是同一個人,手法的特徵與使用的暗器相若,但那種小鋼梭我們卻未見識過,可見對方身上攜帶的破銅爛鐵尚有不少花樣!”忽然想起了什麼,崔厚德急忙道:“舒妲,我們知道那人的金錢鏢上是無毒的,可是那種無尾小鋼梭,你可檢視過上間是否淬得有毒?”舒妲感激的一笑道:“那小鋼梭上,幸而也沒有喂毒。”有些尷尬的苦笑著,崔厚德道:“眼前的氣氛和形勢,好像已經證明了你的無辜一樣,說著說著,居然不覺得你還沾有嫌疑啦。”舒妲嘆了口氣:“崔大哥,本來我就是被冤枉的,這全是受了人家的誣陷。”燕鐵衣笑道:“我們都希望你是無罪的,舒妲,可是卻要確實證明之後才行,我們不能造成冤屈,卻也不能縱容,這一切,我們會搜齊證據,不管這證據對任何人有利或無利,只要是真實的就行!”舒妲揚著臉,雙眼中光芒清澈不懼:“魁首,我比誰都更盼望水落石出的那一刻來臨!”燕鐵衣道:“不會太遲了,舒妲。”崔厚德也道:“只要把那隱在暗中的灰孫子拎出來!”舒妲的語氣裡透著難以抒發的悒鬱:“魁首……那個狠毒又狡獪的刺客,到底是誰?他來自何處?又為了什麼?”燕鐵衣道:“這幾個問題,我們也翻來覆去推敲了好多天,但卻毫無跡象可尋,目前,我們所知道的極其有限,對那人的認識只是如下幾點:他與應青戈必有頗深的仇恨,他的武功相當高強,他擅使多種不同的暗器,而且,可能還俱有‘分心合意’的特殊異稟。”舒妲不解的道:“‘分心合意’!”點點頭,燕鐵衣道:“那是一種天賦的異能,單靠後天的苦練仍難臻於自然純熟的化境,俱有這等修為的人,可以同時分心做多種不同的事,而效果卻與一般人在同一時間做一件事一樣的完善,舉個例說,我們在執筆畫圖的當口,要畫圓只能畫圓,要畫方也只能畫方,甚難雙手執肇同時各畫方圓,在動作上亦然,我們習慣於程序上的連接,有先後、快慢的分別,似那種稟賦的人,則可同時並行,比如說,用劍的人,在同一動作上無論怎麼變化,其招式都不會超過劍術本身所包括的範疇,然而俱有‘分心合意’特質的人,則能一面出劍,一面同時施展暗器,或者運用其他不屬劍術以內的招法。”頓了頓,他又道:“更明白的說,我們看書的時候非要凝神聚意,才能對書中所言產生記憶與認識,如果一面看書,一面與人談話,則往往書也看不進,話也談不具體,但懷有‘分心合意’本能的人,便能同時看書說話,且皆可接受於意識中,現在,你大概懂了?”當然是懂了,但舒妲卻面露憂色:“像魁首這樣說來,那人具有如此異稟,可以在同一時間並展各種不同的武功,豈非天下無敵了!”燕鐵衣微笑道:“那也不盡然,舒妲。”舒妲愁苦的道:“若是遇上這樣的對手,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才好,魁首,你卻像是並不憚忌似的……”燕鐵衣平靜的道:“俱有此種異稟的人,只是說他已有分心行事的條件,但對於他所要行的事,其成就如何,仍在於他的努力、悟性、以及機運,當然有關本能的優劣也很重要;一個人有此稟賦,若在功業或武藝上不勤加磨勵鍛練,其結果一樣平庸無奇;再比方說習劍,能以‘分心合意’者,最多可在劍術的招式之外另加上其他武功的花樣,但是,劍術中的精竅、變化、創革、和練劍時的神、氣、意等的凝聚和蘊含,則全在各人的體悟及融會,這裡面,又是一番境界,更不用說直接相連於意識本能,肌肉骨骼運用上的快慢反應了。”舒妲輕輕的道:“魁首,聽你這麼一講,以魁首的功力是必定可以挫敗那人了?”燕鐵衣道:“我可不敢這麼肯定,但是我至少能做到一點──對方若想挫敗我,只怕也不見得容易。”崔厚德大聲道:“就憑那個見不得人的三等窯子賊,別說他不配拈魁首的邊,單是我,就足夠那裡吃不了,兜著走,直著根脖子朝天喊!”那一片尖銳的呼嘯聲,便在此時突兀的響起,以快不可言的速度移罩過來!燕鐵衣的動作,彷佛便是那片破空而來的銳響的呼應,他的長短雙劍齊時閃射,並飛旋過如光雨輪環,四散迸揚!於是,密集的金鐵撞擊聲叮噹跳躍拋彈,崔厚德滾地而出,在舒妲的驚叫聲中掠身而起,出柙猛虎般撲向那蓬暗器射來之處。燕鐵衣反而一時不能飛身撲擊,因為他還得護著受傷的舒妲;來自黑暗裡的銳器,更移動著方位,一陣緊似一陣的射至!崔厚德的身影,隨著他手上“薄刃雙口刀”帶起的溜溜寒芒在急快穿掠迴轉,但是,他卻連連幾次都撲了空。顯然,隱在暗中的敵人,身法比崔厚德更要靈巧快速。而且,只怕心性也狡獪得多!就在崔厚德憤怒又兇悍的衝刺撲騰裡,像事情開始時一樣。那麼突兀的,激射密集的暗器又毫無徵兆的頓然停止!崔厚德揮刀猛斬亂砍,冷電飛舞,殘枝斷草四散紛揚,他赤著一雙環眼大吼大罵:“我操你的老祖宗,不管你是一頭什等樣的畜牲,你他娘總該伸個頭出來亮亮相,盡夾著尾巴朝暗影裡縮,抽冷子打人不防,算是啥的玩意!”燕鐵衣毫無表情的道:“省點力氣吧,那人大概已經走了。”悻悻走了回來,崔厚德咬牙切齒的道:“見不得人的邪魔鬼祟,偷雞摸狗的九流無賴,真正臭不要臉,卑鄙之至。這等角色,會是江湖上臺盤面打轉的貨!”哼了哼,燕鐵衣道:“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暗地裡扮雜碎的可也並不在少,只看你撕不撕得下那種人的虛偽面具罷了!”舒妲驚魂甫定,面色青白的道:“魁首……那人……竟然追來了。”燕鐵衣道:“真有本事,但卻不算太有本事,他追來這裡不要再逃掉才夠得上有種,只匿在暗處偷襲於人,氣魄上還差了火候!”崔厚德挫著牙道:“他要不是腿快腳滑溜,他那張人皮恐怕業已被我們揭下來了!”舒妲猶有餘悸的道:“我們……該怎麼辦?”燕鐵衣噓了口氣,沉沉的道:“好好在這裡休歇一夜,明天便往回走;舒妲,我這裡有上好的‘金創藥’,等會你拿去自行療治傷處,安心睡覺,把精神養足,準備趕路。對了,今晚你進屋裡歇著,我與崔厚德輪番守衛。”舒妲怯怯的道:“魁首,那個刺客……?”冷森的一笑,燕鐵衣道:“不必擔心他,他會再來的,只要他的目的一天沒有達到,他便一天不會罷休!”目光凝視向無邊的黑暗,他又陰鷙的道:“下一次再遭遇上,我就會設法叫那位朋友留下點什麼做紀念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09:42

第三十三章 霸王帖 挺身赴險

往回走的路上,燕鐵衣的坐騎讓給舒妲乘坐,他親自牽著韁繩走在前面,崔厚德的馬匹蹄傷未愈,不能代步,也只有牽著走,而且還一瘸一瘸的。到現在,他們已經走了快一個上午,但才行出三十里地左右,堪堪望見“丹縣”的城樓子。燕鐵衣忽然若有所思的回過頭問:“舒妲,你是怎麼通過‘丹縣’城裡的?我們在城裡有一位得力弟子,他早已接到諭令,在四下全佈置了眼線人手,不知道你是用什麼法子混瞞而過?”臉蛋微現紅暈,舒妲怯生生的笑著道:“我也知道不容易通過‘丹縣’城內,但南北只有一條路,其餘全是險峻疊連的山區,走起來不僅曠日費時,更且危難重重,幾經考量,只有冒險穿城而過了;也是我運氣好,就在於城外路邊一座涼亭附近踟躕無計的當兒,遠處忽然有一隊迎親的人群喧喧鬧鬧的走了過來,不但有吹鼓手前導,還抬著一頂空花轎,我靈機一動,便在那支迎親的隊伍通過涼亭前的一霎時,貼地閃入轎底,用手攀著橫檻,微一翻身,就鑽進了簾幕深重的空花轎裡……”前面走的崔厚德聞言之下,不禁吃驚的道:“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你便硬朝人家迎親的花轎裡鑽?不怕被人看見?也不怕轎伕覺得有異?”舒妲羞澀的道:“他們人多,而且擠擠蹭蹭的熱鬧得很,大家的注意力不會朝腳底下看,再說,我對自己的輕功有信心,至少瞞過這些門外漢沒有問題。我曉得我那貼地一竄,只要時間拿捏得準,動作再加快些,那些人最多隻會覺得眼底下有什麼東西閃了閃,不會看清我的跡像。但主要的,我是利用他們的心理,在那種情形之下,他們怎麼可能想到這類事情上面──一個被迫得走投無路的女子,竟然會利用他們迎親的空花轎過關?”悄悄看了看燕鐵衣的臉上表情──燕鐵衣也在忍俊不禁──舒妲方才又怪難為情的繼續往下說:“至於花轎的重量問題,我也盤算過了,那是一頂八人抬的龍鳳花轎,轎身本來已不算輕,而我的體重卻有限。一旦入轎,我就提氣屏息,儘量使自己的體重上浮不墜。因此花轎縱使會增加一點重量,亦不會達到啟人疑竇的地步,轎身由八個轎伕平均負荷,因我的體重而分承到他們八個人肩上的壓力,就更不顯得有什麼異樣了。”燕鐵衣頷首道:“不錯,這的確是個聰明的法子;那隊迎親的人果然不曾查覺麼?”舒妲搖頭道:“沒有,我只聽到轎後有個人似是微微‘咦’了一聲,但大概並未看清什麼,又怕人家笑他疑神疑鬼,那‘咦’了一聲的人也僅是‘咦’了一聲而已。”燕鐵衣道:“如果這支迎親隊伍的目的不是穿過‘丹縣’縣城,而是在城中某個地方停下來呢?你並不是就要露出破綻來了?”舒妲紅著臉道:“這一層我已想到,如果迎親的隊伍不出城,我便趁著停轎迎親,鞭炮響起又人潮紛亂的空隙再度溜走。那時節,必較鑽進花轎更為容易,我不認為他們攔得住我,就算‘青龍社’的人聞信趕來,我也早就躲開了……在一個城裡,要隱藏不難,但要搜查一個人就難了……”燕鐵衣笑道:“你的考慮相當細密,這次若非鬼差神使叫你自己撞進我們手中,要逮住你可還真沒有把握呢!”崔厚德又急著問:“後來呢?後來那乘花轎是不是穿城而過了?”點點頭,舒妲道:“是的,坤宅就在城外的一座小村子裡。他們剛朝通往村子的小岔路上走,我就溜出轎子,閃撲向路邊的草叢裡去。”崔厚德笑呵呵的道:“這一次,有沒有人喊叫──怎麼尚未接到新娘子,新娘子就跑了?”舒妲羞不可抑的道:“我……我沒聽到,我只急著離開……”燕鐵衣道:“別理崔厚德打諢;舒妲,還有個疑問我要問,在‘五福鎮’外那片松林裡,你是如何看出我們破綻來的?”舒妲有些窘迫的道:“本來,我做夢也想不到魁首竟會猜透我的心思。不錯,我離開‘五福鎮’那家‘平安客棧’之後,一直在反覆琢磨,猶豫不定──我不相信‘青龍社’的人會這麼準確的沿著我逃走的路線追來。我已經盡力佈下疑陣,而且是朝著並不合理的方向逃走的,我不認為‘青龍社’會有如此精密的推斷及恁高的效率,我怕自己是在過度緊張的情緒之下疑神疑鬼了。所以,我決定要躲在一個可以隱藏自己,又能窺伺外間動靜的地方看個明白;那片松林子正好合適,從裡面看得清外頭,但外頭卻看不清裡面。那片林子又恰巧扼守著唯一的來往通路,由‘五福鎮’出來的人,必須經過林子前面……”潤潤嘴唇,她又接著道:“我不知道崔大哥已從林後掩了上來,更不知道那沿著道路閒閒走近的人就是魁首,雖然我老遠打量著魁首的身形,有點疑惑,卻不至於把我嚇跑,充其量,我伏在林中不動聲色也就是了,直到我發現了一件事……”燕鐵衣頗有興趣的道:“你發現了那一件事?”靦腆的笑笑,舒妲道:“那時,正是黃昏,魁首還記得?”燕鐵衣道:“當然記得,天邊是一片紫藍酡紅。”舒妲又道:“夕陽餘暉,映照著魁首所牽的坐騎,也映照得那匹火赤駿馬上紅皮嵌綴著銀錐的鞍鐙閃閃發亮──在總壇裡,我見過魁首的這匹馬,對於馬身上所配的鞍鐙更是印像深刻。因為我從未見過和魁首這副鞍鐙相似的東西,那麼華麗,那麼悅目,又帶著無比的威儀……”燕鐵衣失笑道:“原來破綻是露在這上面!”舒妲道:“當時,我嚇得猛然一哆嗦,全身都僵木了,我沒有想到魁首居然親自追了上來,更沒想到已經追迫到如此接近的地步,我恐懼極了,震駭極了,我覺得雙眼泛黑,兩條腿全抖得幾乎站立不穩,我強撐著,跌跌撞撞的向林後狂奔出去,我什麼思想都凝凍了,只曉得逃、逃、逃……”崔厚德埋怨著道:“你這一逃不打緊,卻險些跑斷了我這一雙腿,轉回來,又被魁首罵了個狗血淋頭。”舒妲愧疚的道:“對不起,崔大哥,這全是我的不該。”燕鐵衣和悅的道:“在‘平安客棧’裡,你又是如何發覺情形有異的?”輕輕撫理鬢角的髮絲,舒妲低柔的道:“我在逃亡之間,擔驚受怕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任何一點跡像,都會使我懼慄疑惑,惶然而遁;進入‘平安客棧’的時辰,已是下午。我本來就是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投店的,才進店門,那夥計的模樣就透著邪味,他暗中老在不停的打量我,卻不敢與我正面對視,而且態度在鬼祟裡又顯出不該有的殷勤,我即刻便生了警惕,等到他叫我進房之後,那麼迫不及待的匆匆返身退去。我更加起了疑心,馬上躲在房門後窺探,只見他一面頻頻注視我的房間,又急吼吼的奔上樓去,這時,我不再考慮,先啟開側窗,又掀揭瓦面,穿屋而出。”燕鐵衣道:“那店小二是被我們買通的,他自認為機靈,卻不知道處處露了形底,若是他稍加鎮定,我們便不須費這麼多手腳,你也不會吃這麼多苦頭了。”崔厚德悻悻的道:“魁首,本來就不該給那個飯桶恁多賞錢!”安閒的邁著步子,燕鐵衣道:“你那襲衣裙,已經換過了?”舒妲不好意思的道:“不換怎麼行?為了游泳過河,我自己撕掉了一半,沿途躲躲藏藏的,若叫人看著,不以為我是個瘋子才怪!”眼珠子一轉,她又怯生生的道:“魁首,我還不知,你們是怎麼追上我的?照說,你們不該推想到這個方向才對……”笑笑,燕鐵衣道:“是你告訴我們的。”舒妲頓時了悟,她摸著右耳耳墜道:“魁首,你們找著了我的那隻耳環?”燕鐵衣道:“不錯,一隻耳環、一片碎緞、以及你在倉惶中丟棄於河水實際卻勾掛向河堤下面樹椏上的半截衣衫,這些東西,已足夠我們判明你逃走的方向了!”嘆息一聲,舒妲道:“這真是命……人算不如天算,命裡註定,再怎麼也拗不過。”燕鐵衣正色道:“舒妲,你應該慶幸才對,如果一直逃亡下去,何日才是了局?不但那口‘弒親逆倫’的黑鍋給你背定了,真兇也會殺你滅口,再說,我們的緝拿令亦已下達,整個‘青龍社’分佈在各處的人手都會全力追捕,天下雖大,你還有安身立命之地麼?於其到頭來弄得身敗名裂,何不如早行挺身而出作個辯解?還你清白與蒙受冤屈,兩樁你竟都不會挑選!”舒妲囁嚅的道:“我不是不會挑選……魁首,我是害怕,怕你們不給我辯解的機會。”燕鐵衣感喟的道:“你把我,以及‘青龍社’的人都看成什麼了?難道我們只是一群妄自尊大的狂徒,一批暴戾粗陋的莽夫,一干毫無理性的強梁?”連連搖頭,舒妲慌張的道:“不,不,魁首,我絕不敢這麼想,我也從來不曾這麼想過。”燕鐵衣淡淡的道:“你能瞭解最好,舒妲,或許時光再長遠點,你將會逐漸覺,‘青龍社’的傳統與風氣,乃是頗為開明並富有人情味的。”舒妲懇切的道:“我知道,魁首,我已承受了‘青龍社’給予我的太多照應和溫暖。”燕鐵衣道:“既是如此,你又自認並未犯過,何須逃亡?”舒妲畏縮的道:“因為我怕……魁首,這樁不幸的事,太過嚴重了。我怕你們會不諒解我,不相信我,我怕我連申訴的餘地都沒有。”燕鐵衣道:“現在,該明白你的想法是錯了?”舒妲赧然道:“我是錯了,魁首,好在……尚未錯得不可挽救。”笑了笑,燕鐵衣道:“算你運氣好!”舒妲真心真意的道.““不,是魁首救了我……”崔厚德忙道:“還有我姓崔的哩。”舒妲輕輕的道:“我當然也不會忘記崔大哥的再造之恩。”燕鐵衣道:“如今尚未到證實你完全清白無辜的程度──雖然我們已經相信你是清白無辜的──等到把那真兇拎出來,這樁公案才叫了結。我們才好向大家公佈你被人嫁禍栽誣的內幕!”舒妲苦笑著道:“全賴魁首為我申冤直曲了。”燕鐵衣道:“這是我份內的事,對你義父,你個人,以及‘青龍社’上下的每一位,我都有維護以及規束的責任!”表情帶著些感喟,他又道:“人生本就是一種負擔,對個人與組合都是如此;或者承受的分量不同,但責任的意義則毫無二致。舒妲,因此牽涉著你的這樁不幸,我也有連帶的關係,打一開始起,我已被捲入了,這是你們的事,也是我的事,明白麼?”舒妲的雙眸中浮漾起瑩瑩淚光,她頷首道:“我明白……”前面“丹縣”的城門就在不遠,大約還不到半里路了。崔厚德大聲問:“魁首,可要去知會尚孝寬?”燕鐵衣道:“不必驚動他了,我們不在城裡逗留,直接穿越離開。”崔厚德笑道:“真叫遺憾,竟不給老尚一個聊盡孝心的機會。”燕鐵衣道:“在他而言,奉侍於我左右,拘束太多又何嘗不是一種痛苦?”他們正說著話,自城門裡頭,有個牛高馬大的漢子,健步如飛的走了近來。那名大漢生著一雙銅鈴眼,滿臉胳腮鬍子,看上去一副兇霸霸的德性,道路恁寬,他卻端衝著崔厚德身前闖。突然站定,崔厚德挺胸凸肚,雙手叉腰,也立時擺出了“泰山石敢當”的架勢,準備給那迎面撞來的漢子一記“下馬威”!但是,那人卻就在三步之外驀的停了下來,瞪著崔厚德,聲音粗啞的問:“老哥可是姓崔?‘青龍社’魁首座前的兩大護衛之一?”崔厚德自鼻孔裡哼了哼,道:“怎麼樣?”那人伸手入懷,掏出一張單面灑金的大紅拜帖來,朝崔厚德眼皮子下一遞,形色倨傲,半揚著臉道:“有檔小事,我們大爺要請你家主子去談談。”上下打量著對方,崔厚德並沒有伸手去接拜帖,他慢吞吞的道:“你家大爺?你家大爺是那一號人物?玉皇大帝?閻羅天子?東海龍王?還是當今的萬歲爺?你又把我們魁首看成啥等樣雞鳴狗盜般的角色啦?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憑那一端那一樣,你們的大爺能夠隨便使喚我們的魁首?”銅鈴眼一翻,那人怒道:“你他娘是想找碴不是?”崔厚德嘿嘿一笑道:“正是,我的兒,你可算說對了!”這彪形大漢神色一硬,但顯然又強行壓制住了,他咆哮道:“走開,我要直接找你們主子說話,孃的皮,真個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橫跨一步,崔厚德攔著那人,同時冷豔悽的道:“不要說你了,就連你頭頂上那位大爺,配不配和我這‘小鬼’襯搭,只怕還不一定。想衝著我們魁首開腔,夥計,就更他奶奶棉花店燒了大火,談(彈)也甭談(彈)個舅子的啦!”那人氣沖牛斗,捋袖握拳:“咦,你算是什麼他孃的半吊子貨?我手拿大紅拜帖,要通過你向你們魁首投遞,並轉奉我家大爺的意思,這又惹著你啦?又有什麼地方不合規矩?看看你這副熊樣,還像是跟差的麼?恐怕你們的魁首也沒有你此等的凌人架勢哪!”崔厚德踏前一步,狠辣的道:“單憑你這個態度,我就得先替你家那什麼大爺教訓教訓你!”靜觀良久的燕鐵衣,終於淡淡的開了口:“厚德,讓他過來。”崔厚德悻悻不甘的道:“魁首,這小子一股跋扈勁,在魁首面前裝聾作啞,假痴假呆的扮人王,罵山門,總不能叫他就這麼便宜的豎著走回去。”擺擺手,燕鐵衣道:“我來問他。”於是,崔厚德只好往旁邊一站,那大漢昂著頭來到燕鐵衣面前,將手中的大紅拜帖往燕鐵衣胸前一伸,大聲道:“這位想是‘青龍社’的燕大魁首了?我家大爺有張拜帖囑我呈送!”也是沒有接過拜帖,燕鐵衣卻笑吟吟的道:“朋友,令居停是那位高人前輩呀?”大漢暴烈的道:“帖子上有得名姓!”“哦”了一聲,燕鐵衣仍然笑道:“你若不提,我還以為自己不知道帖子上有個名姓呢。”說著,他閒閒的伸手接過那張拜帖,卻在手執拜帖的霎時間,猝然翻腕,但見紅光倏閃,那名大漢已怪叫一聲,痛得往後猛一踉蹌,左邊耳朵,業已血淋淋的飛拋於地──是燕鐵衣用手上那張大紅拜帖當刀使用,就便給對方削落的!根本看也不看那人一眼,燕鐵衣目光掃過帖面上幾個蒼勁的字體──呈交”燕大魁首”,然後他展視背面的落款──“熊志甲頓首”。就在這時,那個失去耳朵,痛得發了昏的大漢,驀的狂吼一聲,瘋虎也似便朝著燕鐵衣衝了過來!斜刺裡,寒光暴閃,一柄“薄刃雙口刀”已那麼快速的攔向那人身前,尖銳的刀尖,正顫晃晃的指著這位仁兄的胸膛!刀勢來得太快,當這人發覺,業已不及應變,就那樣箕張雙手,狀似投降般僵在那裡,目光恐怖的盯著指在胸前的刃尖發楞。燕鐵衣抬起視線,溫和的一笑道:“在江湖上混世面,首須學習謙容的美德及忍耐的功夫,並要十分注意進退應對的禮數,切勿做出超越自己身分與立場的言談舉動。朋友,方才只是給你一點小小的教訓,在你來說,該是受益非淺,因為這樣會使你有所警惕,俾可避免將來有一天在同樣的情形下,失去的不是你的耳朵而是頭顱!”那人半邊面孔全是血跡斑斑,齊底削落的左耳部位,只剩下一道微微抽搐的內根,血糊糊的傷口看上去別有一股怪誕的意味,像是突然間便使這張面孔變得如此的不調和,如此的空虛了。燕鐵衣平靜的道:“你家大爺,就是熊志甲了?”大漢悶不吭聲,銅鈴眼凸瞪著,眼球上滿布血絲,額頭上也浮現青筋,他挫著牙,扭曲著臉孔,那種強烈的仇恨意識,就似燒著一團火焰。崔厚德的刀尖前挺,頂上了對方衣衫,一邊兇狠的叱喝:“你聾了你孃的?沒聽到我們魁首在問你的話!”微微抖了抖,那漢子在刀尖的威脅下,異常勉強的點了點頭。笑笑,燕鐵衣道:“他在道上的稱號是……?”吞了口唾液,那人極為艱澀的道:“‘十二飛槍’。”雙眉微皺,燕鐵衣在口中唸了幾遍,搖頭道:“‘十二飛槍’熊志甲?怎麼我對這個人並無印像?他能備帖請我,照說在江湖上應該多少有點名聲才是,但我卻陌生得很。”又搖搖頭,他道:“也罷,你們大爺叫你送來拜帖的意思是什麼?”那人吸了口氣,粗聲道:“我家大爺要請你前去談件大事,如今他已在城外‘白沙溝’等你!”燕鐵衣道:“白沙溝在那裡?”朝著面對城門的左邊一呶嘴,那人道:“順著城牆下的小道一直走,裡許路外就是!”燕鐵衣道:“那麼,你為什麼卻從城門裡走出來?”那人悻悻的道:“我一直在城樓子上等你們,老遠就看見你們來了,我下了城樓子,不從城門裡朝外走莫非還能從城外朝裡走!”崔厚德破口大罵:“你個大膽奴才,你是吃了硝煙子啦?放的這等火辣屁?你知不知道是在衝著誰說話?孃的,弄毛了老子,一刀通死你這狗操的!”燕鐵衣向崔厚德投去阻止的一眼,輕輕用右手上的大紅拜帖敲著左手背:“熊志甲要和我談的是什麼事,你知道麼?”那大漢倔強的道:“不知道!”燕鐵衣毫不動氣的道:“我們的行蹤,熊志甲是如何曉得的?”那人的回答仍然和前面一樣:“不知道。”忍不住了,崔厚德火爆的道:“魁首,這個姓熊的既名不見經傳,料想也不會有什麼策圖大計要和魁首商議,說不定只是個市井無賴或雞鳴狗盜之徒,故意擺出這副架勢以增身價去了,萬一那裡向魁首提出賞碗飯吃之類的要求,才叫笑話,已乾脆先宰了這個二楞子貨,再走我們的陽關大道!”馬背上,舒妲也憂疑的道:“魁首,我怕是那個人使的手段!”略一沉吟,燕鐵衣道:“厚德,放了這位朋友,叫他帶路,我們去!”崔厚德忙道:“魁首,請再斟酌,恐怕其中有詐!”燕鐵衣冷然道:“照我的話做!”崔厚德無可奈何的收刀入鞘,讓那缺耳的仁兄在前引路,三個人,兩匹馬,便隨後跟著,沿循城牆下的小路走去。這條道路很窄,約莫上有兩尺不到的寬度,道路兩邊,一是灰色的城牆腳,一是濃密生長的草叢,再過去半里,右側的城牆繞向那邊去了,則夾左右的野草雜樹便掩了小路。小路蜿曲幽深,很寂靜。舒妲從鞍上俯下腰來,儘量接近燕鐵衣的耳際:“魁首,這極可能是那真兇所安排的一個陷阱。”燕鐵衣低沉的道:“我就是為了這項可能才去,舒妲,他來找我們,比我們去找他要省事得多!”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10:16

第三十四章 烈焰起 劍魂化龍

輕悄的,舒妲又道:“這條路我走過──就是我曾暫時藏身的那頂空花轎抬過的道路,他們好像也是順著這條路到前面去迎親,只是尚未深入,我便溜脫了;魁首,我那時已發覺這條野草叢密的小路十分險惡。”燕鐵衣淡淡的道:“我會留意。”覺得再也沒有什麼可供獻議的了,舒妲只有坐正了身子,而她剛剛恢復了原來的姿勢,一點寒星,已那麼疾勁又準確的射向她的後腦。舒妲的反應很快,她猛翻掛鞍側閃躲,但是,比她更快的卻是燕鐵衣“太阿劍”那一朵彈躍而起的劍花,“當”一聲磕飛了射向舒妲腦後的寒芒──是一枚沉硬的“八角星”──燕鐵衣的身形已暴掠暗器飛來之處!深幽的草叢裡忽然起了一陣簌簌晃動,一條青色人影往後急退,燕鐵衣人在空中,長劍吞吐,只見劍尖的尾芒伸縮,那青色人影已怪號著蹦跳起來,灑著鮮血,打著翻滾橫摔出去!草叢裡,一柄鋒利的大板斧就像自虛無中凝形也似,突然出現,直劈燕鐵衣背脊!燕鐵衣頭也不回,長劍一顫,旋過身側劃過一抹燦麗的半弧,那柄大斧已連著一條粗壯的人臂,一蓬赤漓漓的血水揚向了半天!“呼”的一聲,另一團身影穿草而出,由高處往下疾撲,手上一對“鏈子錘”,交揮如電般眨眼十六錘暴擊燕鐵衣。不截不躲,燕鐵衣身形猝移於側,十六錘挾著強勁的風聲掃拂過他的耳邊,他卻好整以暇的長劍斜彈,硬生生把那使錘者兜脅穿戳撞跌。談到殺人的技巧,燕鐵衣不但熟練得已臻化境,是行家中的行家,更且講究到這門“藝業”的美感,便捷,與最大功效的運用上;如何判人於死,在他而言不是問題,問題是其過程間如何求得更為短促連貫的成果,而且,倘不失於其賞心悅目的內涵。當晶瑩閃耀的劍刃抖起一溜血珠子於空間,兩條人影又自草叢裡躍起,他們是分左右兩頭出現,二人手中各執著一面黑網的繩端,猛力扣罩下來!同時,草梗飛舞,一柄雪亮的大鍘刀貼地削到。一點不錯,這是上下並攻,雙管齊下了。在反擊前的一剎那,燕鐵衣猶冷靜的向後面瞥了一眼──窄道上,崔厚德,舒妲正和四名黑衣大漢在激烈拚鬥著。燕鐵衣沒有奔閃,他的動作優美而凌厲──單足倏抬猝落,有如石樁般踏定了那柄斬向足踝的大鍘刀刀面,長劍橫回,舞刀的大漢人頭飛起,而一道冷電從他左手掣閃,罩下的黑網便剛被削破一個圓洞虛滑過他的身子。“太阿劍”的劍尖不分先後朝左右灑出兩蓬光雨,當光雨的影像尚凝映於人眼,執著網繩兩端的兩位仁兄已長嚎著倒仰而出──二人的胸前血如噴泉,傷口更似各開了一個蜂窩。窄道上,崔厚德側身橫翻,雙足踢得他的一個對手下頷骨盡碎,“薄刃雙口刀”猛壓砍向他身後的另一名敵人兵刃,這位有“煞刀”之稱的好漢隨即現露了他的刀上絕技──“倒打”,刀身倏忽脫手倒拋,沉重的鋼鑄刀柄便正好敲上了那人的腦門!骨骼沉悶的碎裂聲合著花白的腦漿並起,不待對方身子倒下,崔厚德已經斜竄半回,伸手一撈抓穩了他的傢伙。另兩個挾攻舒妲的漢子,一見情勢不妙,忽哨出口,抽身便走,崔厚德飛掠攔截,焦雷似的大吼:“那裡逃?”兩個業已失去鬥志的襲擊者立即分成左右方向,亡命般各自奔開。崔厚德勃然大怒,衝著一個撲去,銜尾迫近下,那人猛的轉身,揚手一把藍瑩的光點反拋──崔厚德認得這玩意,日前遭遇的那神秘惡客,也曾露過這種暗器──因此,他也越發怒不可抑,突的就地一個大旋轉,藉著急旋之勢,人已撲伏向地,而他的“薄刃雙邊”則宛若流光一抹,暴射向前,兜胸將那尚未及再度翻身逃命的敵人穿透釘死!崔厚德急忙挺身躍起,拔回敵屍上的兵刃,那邊,僅有的一個敗逃者也早已仰臥在草叢裡了,一旁,燕鐵衣正在閒閒的端詳著他手上平舉的“太阿劍”刃鋒。喘噓噓的,崔厚德奔過去嚷嚷著:“魁首,都解決啦?”燕鐵衣歸劍入鞘,不帶一絲煙火氣的道:“約莫是吧,至少目前不見再有人攻擊我們了。”視線一轉,崔厚德赫然查覺那個引路的缺耳漢子竟仍站在那裡,既未逃逸,亦未受傷,甚至沒有丁點驚惶不安的表情!怪叫一聲,崔厚德吼了起來:“好哇,你這殺千刀的雜種卻還楞在那裡看光景,是叫鬼迷住你的心竅啦,老子正要迫不及待的找你開刀──。”缺耳漢子銅鈴眼一瞪,抗聲道:“憑什麼?”手中刀刃閃寒,崔厚德兇悍的逼近,聲如霹靂:“憑什麼?就憑老子這把殺人刀夠不夠?”那人重重一哼,道:“你真是瘋了,居然濫屠無辜!”“呸”了一聲,崔厚德大罵道:“放你孃的狗臭屁,你引我們進入早已佈設好的圈套,埋伏了同黨欲圖算計我們,正是罪魁禍首,萬死不足贖其衍,還敢自稱‘無辜’?你要是‘無辜’,天下再也找不出有過的人來,可笑你尚大模大樣,留在這裡充清白,奶奶個熊,看我活剮了你,叫你到陰曹地府扮善人去!”缺耳大漢雙臂環胸,昂然道:“姓崔的,我只是奉我家大爺之命來接迎你們前去‘白沙溝’談事情,半途上出了這麼一樁紕漏,卻與我何干?你若硬要栽我和這些刺客是同黨,至少總要拿出證據來,光憑這張臭嘴扯淡,算是什麼名堂?”崔厚德氣沖牛斗的叫:“老子認為是你搞的鬼就是你搞的鬼;什麼名堂?刀口子割上你的人肉,你就會曉得是什麼名堂了!”缺耳大漢桀桀怪笑:“你要給我扣帽子,栽罪名,便不妨抖明瞭下手,我他娘人是一個,命是一條,橫直也打不過你們三位,要誣賴我就由你們誣賴吧,我既是不走不逃,自然心中坦蕩,你們做了我,道上同源遲早會有個評論!”這時,燕鐵衣忽然笑道:“朋友,就算你與此事沒有牽連,請吧,前面帶路!”崔厚德大叫道:“明明是這王八蛋使的壞,魁首,否則那些雜種為什麼只攻擊我們而對他秋毫無犯?”燕鐵衣安詳的道:“說不定那些人看著他特別順眼,或者,要等收拾過我們之後再去侍候他。”香汗淋漓,雙手上還緊握著一對“牛角短刀”的舒妲,業已明白了燕鐵衣話中暗蘊的含意,她趕忙道:“崔大哥,魁首的話你還琢磨不出嗎?”悻悻的,崔厚德咕噥著:“好吧,就暫且放過這狗孃養的一遭,刀口上身,也不過就是遲早的事!”燕鐵衣柔聲道:“你能清楚這一點,證明你的腦筋已會拐彎了。”接著,他又向缺耳漢子道:“走吧,朋友。”缺耳漢子仍在前面帶路,崔厚德牽著馬亦步亦趨,緊跟在那人背後,燕鐵衣則牽著坐騎的韁繩與崔厚德相隔數步,舒妲仍然坐在鞍上,就這樣,一行人魚貫的沿著小路中間前行,步速卻都加快了許多。喘喘的,舒妲小聲問:“魁首,依你看,在到達‘白沙溝’之前,還會出事嗎?”燕鐵衣低沉的道:“我想會,這一路去,都免不了有情況,沿途皆是連串的麻煩,而‘白沙溝’那裡,只不過是另一個較大的麻煩罷了……”舒妲不安的道:“那‘十二飛槍’熊志甲,不知道是不是真兇本人?”燕鐵衣壓著嗓門道:“縱然不是,也必與真兇有著牽連。”舒妲吶吶的道:“就算那真兇要滅我的口,但為什麼還想一併暗算你們呢?”笑笑,燕鐵衣道:“傻孩子,他要殺你滅口,一則造成死無對證,叫你背定黑鍋,再則,也為了他自身的安全,避免由你嘴裡吐露出有關他的任何線索來;而他要一同把我和崔厚德收拾了,目的完全一樣,你已被我們先行找到,所知的一切,當然會轉告我們,那人要除你,也就勢須除去我們,他現在下手,自較以後我們力量集中之際容易得多,所以他便如此迫不及待了。”舒妲懼懼的道:“這……這是各個擊破,分化殲殺的惡毒手段啊!”燕鐵衣道:“你現在才明白?”吸了口氣,舒妲惶惶的道:“那人如此險邪惡心狠手辣,魁首,他既有膽傳柬約會,必然已有萬全之策,周詳準備,我們前去,恐怕便不易脫身了。”燕鐵衣悠然道:“不見得這麼嚴重,舒妲,我的潛力是很大的,我認為,我的潛力之大將會使他們頗出意外,任他們想要‘各個擊破’也好,‘分化殲殺’亦罷,只我這一關,就要令他們十分艱苦了。”舒妲苦笑道:“不知怎的,我有點怕!”溫和的回頭一笑,燕鐵衣語聲裡透露著撫慰:“鎮定點,我會護著你;對我的力量,你該懷有信心,似這類場合,我業已經多見多了,沒什麼大不了,你看,我不是也一樣好端端的活到現在?”忍不住笑了,舒妲悄細的道:“我那能和魁首比?”走在前面的崔厚德,突然凶神惡煞也似衝著引路的缺耳漢子吼:“兀那免崽子,‘白沙溝’是座落在天邊麼?磨蹭了這麼久怎的還不見影?”缺耳漢子頭也不回的道:“你便是喊破了喉嚨,‘白沙溝’也還在它原來的地方,半寸不會朝你面前移,吆喝什麼?不怕閃了舌頭!”崔厚德怒火頓熾,他踏前兩步,伸手便攫:“我操你個二大爺,你是壽星公吃砒霜,嫌命長啦?”那人縮頭急閃,怪叫道:“這算什麼江湖人物?幾次三番朝著引路供差的底下角色找碴逞兇!”燕鐵衣見狀叱道:“厚德住手!”崔厚德憤恨的道:“魁首,方才你也聽到了,我好言好語問他幾句,這王八灰孫子卻像吃了火藥一樣的暴烈法,給他顏色他就要開染坊,不教訓教訓他,成麼?”有些煩躁的揮揮手,燕鐵衣道:“得了,招子放亮,多注意四周的風吹草動,別在那裡惹麻煩!”騎在馬上的舒妲,模樣顯得十分迷惑的左右顧盼著,一面在不停的抽吸著她那小巧挺直的鼻子,邊狐疑的道:“魁首,我好像聞到一種味道,一種焦臭的味道,是什麼地方在燃燒東西。”怔了怔,燕鐵衣深吸了幾口氣,不錯,是有著焚燒什麼的焦糊味正在附近飄漾,或者正往這個方向飄了過來!崔厚德大聲道:“我也嗅到了!”這時,那缺耳大漢先是剎那的愕然,隨即神態轉為驚怒憤懣,他一言不發,拔腿便跑!崔厚德暴叱出口:“站住,再跑老子就要你的狗命!”那缺耳大漢彷若不聞,就像有鬼追著他似的奪路狂奔!燕鐵衣心頭一動,脫口道:“不好,他們要放火燒!”隨著他這句話,一縷黑煙已經冒起在前面,而這縷黑煙像是信號,又像是引線,甫始升起,四周便分做幾十處全叫骨骨突突的煙霧迷漫成一片,眨眼間,火舌吞吐,烈焰騰空,這條小路周圍的深草雜樹俱皆燃燒起來,呼呼轟轟的火焰捲揚裡,還摻夾著油脂的焦臭氣息!崔厚德跳著腳大罵:“不要麵皮的下流胚子,龜孫王八蛋,竟然用這種惡毒無恥的卑鄙手段來陷害我們,造這種孽,也不怕將來有人刨你們的祖墳哪……”燕鐵衣冷冷的道:“你歇著點吧,崔厚德,叫罵並不能助你脫險!”抹了把汗,崔厚德又急又恨的道:“怎麼辦?魁首,四面八方全是火,火勢縱橫極廣,我們如何逃過這一劫啊?”由於馬匹的驚嘶人立,舒妲早已坐不住了,她躍下鞍來,滿面通紅的道:“那些人是想活活燒死我們,魁首,這附近已是一片火海了!”越到危急的關頭,燕鐵衣越能顯示他無比的冷靜與不屈的毅力,他毫無半點驚慌之色,形態上反而淡漠得不帶任何表情,目光四掃,他緩緩的道:“這片火,是在四周點燃往中間燒來的,現在的風向對我們更不利,偏朝南吹,有三個方向的火勢會橫捲過這條小路,而我們可以退卻的一面卻也被他們燒著了;崔厚德剛才說得不錯,火焰的範圍縱橫頗廣,看起來不會少於二、三十丈方圓,因此強越火場是極為困難的了!”舒妲被陣陣撲面的熱風燻窒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尤其是連空氣也宛若變得沸騰了,每吸一口,全嗆炙進了心底,她咳嗽著,淚水流淌:“魁首……我們……怎麼辦呢?”大火在四周嗶磁燃燒,更挾著奔騰似的風吼聲,風吹著火,煙硝濃密中延展極快,強烈的熱力烤著人的膚體,那味道,就和被丟進了烘爐一樣的痛苦!崔厚德也眼淚鼻涕嗆得齊流:“我的老天爺,眼看著我們就全要被烤熟了……”兩匹馬也在淒厲的長嘶撲騰,團團打轉,火的驚恐,已使這兩乘訓練有素的健騎就快失去控制了!舒妲紅著眼大叫:“魁首,我們可以挖個淺穴伏在裡面,讓火從淺穴上燒過去……”搖搖頭,燕鐵衣道:“不行,烈火燃燒卷飆的時候,會使人因不能呼吸而窒息!”崔厚德拚命咳著叫:“總不能束手待斃啊!”此刻,由於火勢逼近,在火舌飛揚下,三個人的毛髮已經有了焦卷的跡像……咬咬牙,燕鐵衣斷然道:“厚德,你用雙手緊抓著我的腰帶,再由舒妲將你抱牢,在我叱‘起’的時候,我三個人一同用力往空中躍掠──。”舒妲驚疑的道:“魁首,這是要做什麼?”燕鐵衣冷凜的道:“我將發揮我最大的內家修為,併合劍術上藉力運展的妙用,攜你二人衝出火場!”舒妲幾乎不敢置信的道:“只以魁首一己之力,帶著我們兩個人飛掠出縱深如此廣闊的火場!”燕鐵衣道:“不錯!”抹著嗆出的淚水,舒妲吶吶的道:“魁首,這……成嗎?”燕鐵衣平靜的道:“姑且一試吧,總比呆在這裡被活活燒死的好!”崔厚德急忙伸出雙手抓緊了燕鐵衣的後腰帶,一面又叫舒妲將他緊緊抱牢,三個人剛剛並在一起,前路上,一個混身燃燒著火焰的怪物,已發著那種不似人聲的確布尖嚎,跌跌撞撞的向他們這邊奔了過來!天爺,竟是那缺耳大漢!他大半個身子已經被火燒著,一種烤肉炙油與焚毛的惡臭簡直叫人作嘔,他的面孔全都變形,好像融化了的蠟脂,那樣黏黏沾沾又血肉模糊的攪合在了一起,而火焰的青紅舌在他身上籠罩焚燒,“嗶嗶磁磁”的聲音,更帶著半透明的可怕形狀!那人只是在無比的痛苦中,由本能驅使的一種盲目反應,其實,他的意識已經混亂,他不會再看清楚任何景像,也失去了判斷的能力,當然,更不可能有任何方法挽救他的生命了。燕鐵衣視若無睹,大喝一聲:“起!”陡然間,三個人同時用力挺拔躍彈,“呼”的一聲,三個相連的身體飛起了四丈多高!接下去,就全看燕鐵衣的了!彈躍的勢子未竭,燕鐵衣右手翻飛,但見一道晶瑩透亮的銀電閃映,空氣中立即發出尖銳的嘯聲,周圍更波動著“絲”“絲”的氣流,而一股眩目的、亮亮的一圈冰寒的光,一片燦麗冷寒的劍氣便籠罩了他們全身,在突起的奇異力道之下,瞬息間自火海頂梢飛射出十丈之遙!但是,從底下往上看,卻看不見人影,那只是一束流電,一束有如滾桶般的流電,筆直而不曲的,粗渾而不細窄,光芒耀眼,速度驚人,彷佛是橫過穹蒼的隕星曳尾!劍術上的修為,如果達到登峰造極的至高境界,能以心馭劍,以意馭劍,或是以氣馭劍,而精、神、氣的結合,再將一股至純至厚的內家勁力貫注進劍身裡,發揮的功能真就足以驚世駭俗了;那是一種匪夷所思的神異顯示,是一種近乎超凡入聖的玄妙能力,它已突破了“人”的內勁機能極限,將速度、波震,運轉的連衡無間貫串成了另一樁形像及力量──強大的、凌厲的、超越時空所侷限的形像及力量!武林中的人,稱這種功能為“身劍合一”或“馭劍成氣”。然而,在燕鐵衣的劍術招式裡,卻稱這樣的境界為“劍魂化龍”,現在,他施展的藝業便是“劍魂化龍”的高度修為。十丈之後,這束流光猛然下墜,似是力量業已衰竭。突然間,燕鐵衣的“太阿劍”自光束的映像中穿起,倏顫向下,於是,一盤若霧似雨的光雲迴旋急繞,空中傳揚著風雷的咆哮異響,光束微散驟合,略略一沉,又如一條老龍般再度翹揚飛起,復射十丈之遙。崔厚德與舒妲的感覺,和騰雲駕霧沒有兩樣,他們只見滿眼閃耀的光亮,只覺耳邊呼呼生風,只感到身體在以從未經過的快速前進,他們的血液上衝,氣窒心跳,彷佛呼吸都被嗆噎了……在第二個十丈的縱射之外,燕鐵衣嘶啞的低叫出聲:“一齊奮力前掠──。”崔厚德和舒妲如夢初醒,二人猛力使勁撐挺著燕鐵衣前躍掠,而“波”的一響,光芒隱,三個人堪堪飛出七丈之外,全踉蹌不穩的僕到地上!腳才沾地,燕鐵衣已任什麼全不理會的匆忙坐下,雙目緊閉,迅速運功調息起來。火海已在他們身後十多步以外,他們剛落在滿是餘燼熟灰的邊緣!只有經過這一剎那的凌空騰飛,燕鐵衣宛若已跋涉了千山萬水,攀越了陰陽兩界一樣的虛脫及乏累;他的面色白中透青,眼眶周圍下陷,額上筋絡顫動,嘴唇發紫,汗流透衣,連呼吸也是那等喘息了。崔厚德一言不發,立時站到燕鐵衣身邊,抽刀護衛,半步不移。吃了一驚的舒妲,不禁忐忑的問:“崔大哥,魁首可是有了什麼不妥,受了傷還是逆了氣?”搖搖頭,崔厚德嚴肅的道:“都不是,魁首耗用真力過鉅,另加上精氣貫注於全力施為之中,頗為傷神,他如今身心俱受伐損,正在調息順氣──吐納歸元……”舒妲惶然不解的道:“以魁首的修為來說,應該不至於只經過此一段距離的飛掠,就虛脫到這種情形才對……”崔厚德低聲道:“你也是練過幾天武功的人,舒妲,怎的內行卻講外行話?方才魁首攜帶我們飛越這二十餘丈的空間,與一般施展的輕功提縱術大不相同,難道你竟查覺不出?”舒妲微窘的道:“我知道方才的凌空掠騰不同於尋常的輕功施為,但沒料到會把魁首累成這樣。”崔厚德,戒備的環視四周,他未曾發覺什麼異兆,這才略略放心的接下去道:“由你的問話裡,我才曉得你在武學技藝上所瞭解的委實有限,尚未登大雅之堂;舒妲,你的輕功不錯,甚至比我還好,但我問你一次至多能飛躍出多遠的距離?”舒妲道:“大概可以躍出五丈左右……”崔厚德濃眉一揚,又道:“如果──再加上兩個人的體重呢?”舒妲搖頭道:“那就連丈把遠近也沒有把握了。”崔厚德以一派教誨的口吻道:“正是,但魁首卻攜著我們兩人飛越了二十餘丈,在這飛越的當中,你可知道他付出多大的力量,消耗了多大的內勁?他完全是以一股精氣貫注於體能中,藉著在劍術上的奇異修為相輔相合,始可發揮出這樣驚人的效果來,只這二十餘丈的飛越,業已有如抗著一頭牛爬過九十九座高山了!”伸伸舌頭,舒妲駭然道:“有這麼吃力?”崔厚德有若一個劍道大師的氣勢道:“一點不錯,這可是意志,精神,身體機能加起來的力量總合,幾可突破人類所難達到的最高體能限制,當然在運用過後的疲乏與虛弱也是十分巨大的;我們魁首自出道以來,還很少施展他這門功夫,不到萬不得已或生死關頭,他是絕不輕易顯露的,因為這宗藝業固然威力是大,但相對的本身內力的消耗更大,使出一次,往往甚久不能恢復元氣,而這‘劍魂化龍’的招式在時間上亦運用不長,是而魁首也甚為顧惜,端留著致命的辰光才肯展現,先前若非我們兩個連累了魁首,他恐怕也不會把這宗絕活亮出來。”舐舐舌,舒妲道:“你是說,崔大哥,像以前那種情況,魁首如是獨自一人的話,便可以從容脫身?”崔厚德道:“這還用說?而且他也不必施展這宗耗力的功夫。”舒妲吶吶的道:“那……魁首全是為了援救我們兩個才累成這樣了?”崔厚德道:“你算是明白啦,莫非還以為魁首平常沒事便老玩這一招做耍子了。”那一片蔓草雜樹的叢生的地方,經過這一場大火焚燒,如今已變成黑焦焦的,只剩下的禿野,還有餘火未熄,天空中煙霧仍然──未散,空氣裡,尚透著炙熱,那種焦糊更帶著油脂的味道,衝得人腦袋泛暈。他們三人落腳的地方,是在一道做不規則狀的凹陷沙溝裡,而且,沙溝裡的石砂大都是灰白色的。這道沙溝寬約五六尺,彎彎曲曲的就像一條乾涸了的河澗,從地平面上看過來,是不容易發覺他們的形跡的。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10:49

第三十五章 白沙溝 魑魅如虎

舒妲神色有些緊張的左盼右顧,惴惴不安的道:“崔大哥,那些暗算我們的人,怎麼這一會都沒有動靜了?”崔厚德哼了哼,道:“火勢還沒熄呢,說不定他們正待搜索火場,看看燒死了我們沒有?這些狗孃養的壞種!”舒妲憂慮的道:“他們很快就會發覺我們已經脫險了,可能他們已有人看到我們飛掠火場時的身形……”“薄刃雙口刀”拄在地上,崔厚德得意的一笑:“身形?我們被魁首帶離火場,飛掠於空中的當口,根本就沒有形跡可尋,看上去只像一道流光而已,我曾見過魁首施展他這宗絕活,乖乖,人和劍混成一體,就和一股滾桶似的光華沒有兩樣,那還看得到人影?”舒妲道:“可是,那樣的一股光華,也很惹眼呀!”崔厚德不屑的道:“他們幾曾見過這等高深精湛的劍術顯示?那群土行孫,二楞子,就算他們發現了空中的這道流光,約莫也當做是神佛馭著雷甯過境了。”怯怯的,舒妲道:“崔大哥,我怕那些人不像你說的這麼天真幼稚,孤陋寡聞……”崔厚德有了火氣:“你懂什麼?以找的見識經驗,還比不上你這個黃毛丫頭?”舒妲微紅看臉道:“我只是提醒崔大哥……”一挺胸,崔厚德大刺刺的道:“不必擔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切有哥哥我替你承當,周不看含糊,那些王八兔子賊,我不信就能上了天!”舒妲惶然道:“崔大再……魁首還需要調息多久?”崔厚德沉吟看道:“難說,這要看魁首適才耗力的多少才能決定,耗力多,調息的時間長,反之,則較短。”舒妲忑忐的道:“最少運功多少?”崔厚德道:“一個時辰總不能免的。”舒妲目光驚疑不定的四巡,聲音窒迫:“如果,他們在這一個時辰之內掩了過來,我們怎麼辦?”臉上現出慍色,崔厚德不快的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了?有我呀,你還信不過我姓崔的這把刀麼?就憑那幹鬼頭蛤蟆臉,成得了什麼氣候?只我一人,也照樣能殺得他們人仰馬翻,恨爹孃少生兩條腿!”苦笑看,舒妲道:“但……崔大哥,魁首運功調息期間,也得有人守護,我怕力有不殆,有所失閃,而你,亦當不得兩個人用……”呆了呆,崔厚德大包大攬的道:“沒問題,如果他們摸了過來,由你負責守護魁首,我來對付他們,至不濟,我也能堵看那些灰孫子,不叫他們越過雷池一步!”舒妲不安的道:“你,崔大哥,有把握攔住對方嗎?”崔厚德怒道:“這是什麼話?你把我看成什麼樣的酒囊飯袋啦?我的本事你又不是沒有領教過,我這幾下子,可不是容易叫人接下的!”舒妲趕忙道:“崔大哥別生氣,我也但願如此啊。”極大馬金刀的挺立看,崔厚德傲然道:“就怕沒有不來,若是來了,且看我的手段如何!”舒妲沒有再說什麼,她望向盤膝跌坐在地下的燕鐵衣,此刻,燕鐵衣臉上原先那種青白的氣色已略見好轉,透出了一抹淡淡的紅暈,但看上去仍然顯得虛弱與疲乏,他的呼吸已順當了些,胸部的起伏也稍見平和,他盤坐那裡,只在全意的運氣行功,好像業已天人一體,渾然忘我了……崔厚德小聲道:“不須多久,魁首即可恢復元氣啦,你用不看擔心事。”舒妲惶惶的道:“這種等待,真和煎熬無異……”便在這時,遠處已有聲音傳了過來--那是出自人口的喊叫聲與吃喝聲。裡面色一變,舒妲驚道:“崔大哥,他們已在火場搜尋我們了。”崔厚德昂然道:“含糊什麼?”舒妲急切的道:“他們很快就會發覺一切,很快便將四處追搜過來……”崔厚德重重的道:“這樣最好不過,我這把刀久沒有當鮮了,今天正可叫它痛痛快快的飽餐一頓,吃足人肉,喝足人血!”心腔子在加速跳動,舒妲緊張的道:“不知道對方的實力如何?”崔厚德的架勢是“泰山石敢當”:“管他娘,讓我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給你開開眼界!”人語嘈雜,間或挾看驚喝吼叫之聲,逐漸向這邊接近了;由聲音判斷,人數還不少,恐怕要在數十名以上!甚至,運兵刃的清脆擊聲,步履沓雜聲,也隱約可聞!而舒妲與崔厚德卻無可掩藏,沒有地方,也不能掩藏!舒妲的臉色慢慢泛白,手心滲出冷汗,握在兩柄“牛角短刀”上的纖纖十指,也因為用力過度而使指節透凸出澀青。崔厚德心裹的感覺如何是另一回事,但他表面上卻毫不含糊,反而倒有些躍躍欲試的味道,似乎在尚未接觸之前,業已將對方吃定了!在這樣寂窒又緊迫的等待中,終於,他們聽到有人在吆喝:“兩個人到沙溝裡去看看,其他的再往前搜!”很快的,兩條身影閃掠,直向沙溝裡躍落。那是兩個黑巾黑衣,穿著一式雙排密扣勁裝的大漢!崔厚德根本就不哼聲,猛往上撲,“薄刃雙口刀”斜飛,寒光起處,一名黑衣大漢連對方是個什麼長像都沒看清,已經怪號半聲,被活開了膛!另一名黑衣大漢滾地急閃,手上的包銅三節棍“嘩啦啦”掄旋,同時口中驚恐的大叫:“來人啊,他們在這裡……”崔厚德暴退猝進,不待敵人的傢伙再次掄揚,甚至不讓對方有躍起的機合,他的刀刃猛翻,冷電映輝的一剎那,刀尖已偏壓三寸,透脅將那漢子捅出了五六尺遠。這名黑衣大漢的垂死呼號尚未斷竭,沙溝之上已是人影連晃,至少有三十名紛紛撲下,另外沙溝兩沿上還持立看二十多人!這些穿看打扮一式一樣的黑衣漢子,僅是分做四面八方將他們三個人團團圍住,一時並未動手,好似有所等待的模樣。沙溝上下左右的這五十多名黑衣大漢,俱皆沉默無言的各自守牢位置,每一張迥異的,粗獷冷硬的面孔上,都泛蓍那樣一種陰酷又悍野的氣息,每一雙眼眼裹,也都透露蓍無可掩隱的仇恨之火,赤豔豔的……──崔厚德亦是不言不語,斜乜蓍兩隻眼珠睨視周圍如臨大敵的這些人們,舒妲的一對“牛角短刀”早已拔於手,交叉胸前,她守護在燕鐵衣身邊,瑩瑩生光的彎曲刀刃,反映蓍她蒼白的面龐,更增添了一股冷索索的神韻。雙方的僵持,只是片刻的事,站立沙溝之上的黑衣人忽然讓開了一個缺口。五條身影,便自缺口中閃掠而下。這五個人裹的為首者,是個虎臂熊腰,國字臉膛的魁梧中年人物,他的背後,以頭顱為中心,分別展露看十二隻尖銳的,瑩亮的無纓的銀槍上半截,這十二隻現露出一部分的銀槍,便排布成一個半圓,帶蓍異常凌厲的架勢,使人想到,若自背後望來,這人插排在背上的十二隻銀槍,必然有似孔雀開屏般的惹眼刺目了!在這人的右手邊,站看的是位五官平扁的仁兄,他膚色臘黃,活像正害蓍“黃膽病”,而他的臉上表情也和一個患病的人差不多,懨懨的,無精打采的,在那張缺少起伏,稜角不顯的面孔上,就找不出來了半點屬於“情感”方面的痕跡來!這人的左邊,是個相貌猙獰可怖的角色--結實高大的身材上,頂蓍一顆毛髮蓬亂的腦袋,粗黑鬍子由腮到頷,密密叢生,在粗糙及佈滿了點點斑痕的麵皮上,齊蓍右眼到左唇角的是一道蚯蚓般的凸突長疤,這道疤痕橫過鼻樑,就好像貼了一條紅蠕色的腐肉,實在太過於破壞格局,使他這張原本就惡毒得叫人畏怯的尊容,便更加醜怪兇邪了……另兩位的長相倒還中規中矩,說得過去,那瘦長白麵的人物至少還懂得微笑;生得眉清目秀的另一個年輕人雖然不笑,尚不算討厭,看在眼裹,比他的幾位同伴要熨貼多了。為首的中年人瞪視看崔厚德,慢慢的,目光移向舒妲,最後,落到盤膝運功的燕鐵衣身上,他的目光在移動之間,充滿了凝形的殺氣,毫無保留的狠酷,彷佛流閃看血豔豔的芒彩!極點點頭,他暴烈的道:“正是他們!”那滿面病容的一個有氣無力的道:“志甲兄,既已驗明正身,我們就別再延宕辰光了,動手吧!”這中年大漢,果然便是投帖相邀的“十二飛槍”熊志甲!臉有疤痕的這一位聲如狼嚎般剌耳的道:“久聞燕鐵衣為北地綠林一霸,早就想會他一會了,如今正好掂掂他的分量,看看他是什麼不得了約三頭六臂!”像是害看“黃膽病”的仁兄搖搖頭,懶懶的道:“卓才,只怕你要大失所望了,姓燕的業已玩不動啦,你沒見他正瘟在地上裝孫子,連蓍氣通穴脈呢,一副縮頭縮腦的窩袞相。”被稱做“卓才”的大漢桀桀怪笑道:“管他是真在行功抑是嚇破的膽裝孫子,我少不得要替他鬆散鬆散,否則大老遠的來中土,豈非白搭功夫了?”滿面病容的這人道:“似姓燕的目前這副德性,玩起來就不帶勁頭啦。”打量著說話約兩個人,崔厚德突然笑了起來:“你兩個加料的活寶,一搭一檔,一應一合,倒蠻像那麼回子事,在下我可忍不住要問,二位是打那個師孃胯底下鑽出來現世的呀?”叫“卓才”的兇惡大漢驀地雙眼簾睜,憤怒的道:“好王八羔子,你竟敢罵我‘大荒雙魅’!”崔厚德揚著頭,氣勢昂昂:“辱罵?我操你的老親孃,辱罵算什麼?我還要活剮了你逭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癩皮蛤蟆,狂吠瘋狗!孃的,衝著我們魁首吹大氣,也不怕豉破了你們的心肝肺!”疤痕大漢像要吃人也似狂吼一聲,挫牙如磨:“我活劈了你們這孽種!”熊志甲伸手一攔,大聲道:“慢著,小心中了那裡的奸計!”他的同伴也道:“志甲兄說得不錯,卓才,稍安毋躁,我們要先弄清楚姓燕的是真在運功調息,抑是故意裝孫?別把事情搞岔了看了他們的道。崔厚德冷笑道:“少他娘在那裡磨蹭了,有種的就土來試試,我們敢情生嫩,卻更怕列位老掉了牙咬不動呢!”疤痕大漠厲烈的叫:“你記看你放的這些驢屁,我曉得你叫崔厚德,你也別忘了我‘大荒雙魅’中的‘混世閻王’皮卓才,等一歇,送你上道之後你可到陰曹去指名道姓,告我的狀!”崔厚德大馬金刀的道:“我們之間,那個要上路還真說不定呢,皮卓才,到了那一刻,你就會發覺你並不具有先見之明瞭!”似有病容的這一位冷──的一笑道:“姓崔的,姑不論你手底的那幾下子比不比得上你這張臭嘴來得犀利,先憑你這股子膽氣,我就認為你夠得上出來混世面了,只不過,怕你也混到今天此時為止啦!”崔厚德皮笑肉不動的道:“還沒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這人要死不活的道:“在關東,人家叫我‘陰陽拘命’,對了,我的名字是鍾。”崔厚德道:“馬上我們就要豁開來玩命了,鍾忻、你們‘大荒雙魅’老遠從關外跑來中土吊頸挨刀,總該有個理由吧?”吃吃一笑,鍾忻陰惻惻的道:“吊頸挨刀?也罷,先不說誰含吊頸挨刀吧;你要問我哥兒幾個為什麼來此觸你們的黴頭,折你們的陽壽?很簡單,我們乃受人之託--志甲老兄同我哥倆情交莫逆,而他也是受人之託,那個人是他的親姐夫,就是這麼回子事,你弄明白了麼?”崔厚德硬邦邦喲道:“熊志甲也是來自關外?”鍾忻眯著眼道:“當然,他是關外‘黑龍一百騎’的龍頭,頂頂大名哩,我們是同道的老夥計,多年的好朋友,親如手足,情比兄弟。”崔厚德心想--怪不得這熊道甲的名號他們十分陌生,原來竟是遠自關外來的人物,就連這‘大荒雙魅’吧,也未曾聞及,路遠山重,倒也不足為奇,只是不知他們在關外混的名堂如何?木身的功力又如何?”鍾忻又慢吞吞的道:“現在,你還有什麼疑問麼?”崔厚德脫口道:“熊志甲的姐夫是那一個?”嘲弄的笑了,鍾忻道:“崔朋友,這個問題,你就未免問得楞了些,我若回答了你,我就他孃的更楞了;看你生得牛高馬大,卻似缺了點心眼,嘖嘖,我倒比你略微精靈上那麼幾分,所以,你算自問啦!”崔厚德故意用話來刺對方:“諒你也不敢說出那個人來,否則,我們也好省事,連首加從,一併拴了起來做掉!”鍾卻毫不看“道”,他老奸巨猾的道:“別淨做些好夢啦,崔朋友,你們要知道那人是誰,容易得很,只要你們三位還能捱到那個辰光,他該現身的時候,自會現身,就怕三位臨不到那個節骨眼,就搶著先伸腿了……”崔厚德冒火道:“孃的,我若在做夢,你這些諢話就和放屁一個鳥樣!”極大吼一聲,‘混世閻王’皮卓才叫“老鍾,動手了哇,還和這雜種羅嗦個卵?”鍾忻不緊不慢的問熊志甲:“怎麼樣?志甲兄。”一直在謹慎觀察燕鐵衣形態的熊志甲,雙目中兇光閃閃,臉上也浮起了獰笑,他的聲音裹有著掩不的興奮同得意。真是老天助我--夥計,姓燕的果然是運功調息,他可能受了內傷,也或許在剛才的逃脫行動中妄耗真力過鉅,不管怎麼樣,目前他已無法掙扎抗拒了,夥計,我們趁早上吧,這乃是千載難逢的良機!”鍾忻陰笑道:“姓燕的約莫氣數也該盡了!”崔厚德蓄勢以待,仍然毫不示弱的咆哮:“先別急看替我們魁首算命,倒是莫忘了合合你們自己的八字夠巧不夠?只是眼前,我便看出你們每個人頭頂上俱皆頂看血芒三尺!”熊志甲冷竣的道:“崔厚德,你真是個不知死活的莽夫!”崔厚德怒目相向:“你他娘卻又算是個什麼東西?”突然狂笑出聲,熊志甲道:“有眼無珠的江湖小丑,武林末流,我便叫你嘗試一下關外‘十二飛槍’的赫赫神威--。”‘威’字有如一個火辣辣的炭球在空氣中爆裂,一溜銀燦燦的冷芒猝閃倏射,尖銳的風聲才起,崔厚德已急旋五步,‘擦’聲輕響,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上,已顫巍巍的插看一隻四尺無纓銀槍!刀鋒斜偏,崔厚德正待撲向對方,兩道寒電連串飛來,他揮入斬擊,竟皆落空,瞬息間,他藉蒼揮刀之力,暴移七尺!熊志甲冷酷的道:“還算小有功夫,崔厚德,你已躲過了我的頭三槍?”目切齒的崔厚德自唇縫中迸出聲音:“你狂得早了些,熊志甲,試試看你下的那九隻破槍,能不能沾得上我一根汗毛?”一邊,鍾忻嘿嘿笑道:“這匹夫是不見棺材不下淚,志甲兄,你就快點下狠手吧,露一露你那名震白山黑水的‘流絮飛雲槍法’,好叫他在一開眼界之後放心歸位!”熊志甲傲然道:“姓崔的要能在我這套槍法中撐過一半而不見彩,我就認為是天大的奇蹟了!”‘呸’了一聲,崔厚德大叫:“痴人狂話,不值一笑,熊志甲,你要能在我的刀下過關,我才更以為不可思議呢!”熊志甲猛然右臂揮舞,他肩後的一隻銀槍筆直穿升空中二十餘丈,但見銀光流燦,又滴溜溜的反轉倒插向下,幾乎在這隻銀槍升起的同時,熊志甲的左臂暴抬,冷芒映處,另一隻銀槍已到了崔厚德心口之前。雙手握刀,崔厚德身形快斜,並奮截來槍,光影掣映中,‘當’聲撞向,那隻銀槍‘哺’的一聲偏插入地,可是,又一抹銀電已毫無徵兆的來到了他的背後!直到這隻射向背後的銀槍快要沾衣了,崔厚德才聽到破空的聲音,他驚怒之下,全身往前撲俯,銀槍的菱形槍尖貼蓍他的背脊遙插丈外,然而,已經劃裂了他背上的衣衫!“姓熊的--”崔厚德怪吼看剛待躍起,半空中的那隻銀槍,正好對準他的頭頂直撅而下,時間、位置、角度拿捏之準確巧妙,真個匪夷所思!“薄刃雙口刀”橫起飛旋,電映光閃裹‘鏗鏘’脆向,落插下來的那隻槍甫被刀鋒彈開,又一抹寒光直指崔厚德心窩!熊志甲的出槍,是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怪,更一次一次毒,待到這一槍飛至的當兒,業已迅速得幾連人們的視線也不及追攝了!危急下,崔厚德吸胸凹腹,陀螺也似半轉,而銀彩夾著血芒映現,崔厚德的左脅已經翻卷開一條三寸長的血口子!一個踉蹌,崔厚德奮力站定,乃身斜豎,馬步扎穩,倘忍者傷處火辣的痛苦,汗水涔涔裹,雙眼宛如染血般瞪看熊志甲不動!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11:26

第三十六章 仇如環 十二飛槍

現在,熊志甲背上尚有五隻眨看森森冷眼的銀槍。業已出手的七隻銀槍,便歪斜不一的零落插入沙地之內,好像剛剛射落的銀矢矢,同樣也在反映看淨亮的光芒。緩緩向前走近,一步一步的,充滿了那樣的自信與脅迫力,熊志甲的模樣似是一頭猛獸,一頭兇惡的猛獸,正逼向從事掙扎中的獵物!崔厚德斜豎的‘薄刃雙口刀’突然橫舉,又猛的重指,接著,再度斜豎--他不停的變換著封門刀勢,卻也顯示出他內心的焦惶與不安來!一雙大手左右攤開,熊志甲極其輕蔑的道:“慢慢來,崔朋友,不用緊張,眼明手快,定心凝神,才是武家制勝的要訣,像你這樣慌亂,已經是輸了一半啦……”黃豆大小的汗珠子,順著崔厚德的額門、眉梢往下淌落,他臉孔的肌肉扯緊,唇角在不住抽搐,握著刀柄的手堂也黏滑溼膩,一顆心,活似擂鼓般狂跳個不停,他覺得胸膈間若燒起一把火,口乾舌燥,血液都似在沸騰了!”本來不把熊志甲放在眼中,而現在,崔厚德方才明白自己的錯誤--這該死的輕敵心,混帳的優越感,他居然未能顧慮到對方可能制勝的條件,他只以為自己才有操持全局的把握,才是贏家!燕鐵衣的武功、膽識、機智和毅力,造成了他的江湖上喧嚇的聲威,也樹立了他難以匹敵的氣勢,‘青龍社’便不隨著名揚天下,睥睨四方,因此久隨燕鐵衣的崔厚德,也自然養成了那種高高在上的習性及唯我為雄的傲氣,但是,他忽略了一點--他只是崔厚德自己,而非燕鐵衣,燕鐵衣能夠鎮壓的局面,平易渡過的險境,在他而言,就全不是那麼回事了!熊志甲停住腳步,陰沉的笑看:“我向你說過,崔朋友,你接不下我這套槍法,事實的證明,好像我是說對了!”艱澀的嚥了口唾沫,崔厚德倔強的道:“早著哩,姓熊的,現在的形勢距離結果,還有老大一段距離!”熊志甲搖頭道:“老鍾說對了,你果是那樣的人--不見棺材不下淚!”‘格登’一咬牙,崔厚德厲聲道:“等老子躺下挺了,你再賣俏不遲,眼前老子仍然有口氣在,姓熊的,便也難保你身上那處部位不開個血窟窿!”熊志甲冷森的道:“崔朋友,我勸你還是自行了斷為妙,若是非要等我來送你上道,恐怕你就會覺得痛苦不堪了--在這方面而言,我知道許多令人想死都死不得的法子!”崔厚德強硬的道:“少來這一套,姓熊的,老子成天糊弄別人,莫不成還會受你的糊弄?”熊志甲重重的道:“那麼,你是一定要我來代勞了?”崔厚德粗暴又狂悍的道:“老子早已豁上這條命,好歹也不過就是‘死’字一個,熊志甲,我會拉個墊背的人,黃泉道上結伴行,你就先應卯吧,老子看著你最順心!”熊志甲焦雷般叱喝:“狂妄流痞,碎嘴無賴,憑你也配出此狂言?”崔厚德破口大罵:“去你孃的那條腿,你又是什麼高人異士?你又有那一樣可以爬上人頭?關著門起道號,這個邪叫老子來信!做夢!”雙目中煞氣畢露,熊志甲一揮手:“圈殺!”於是,‘大荒雙魅’‘陰陽拘命’鍾忻,‘混世閻王’皮卓才二人騰空而起,快不可言的同時飛撲向盤坐地下運功調息中的燕鐵衣!崔厚德頓時氣湧如濤,吼叫著橫身待攔:“乘人之危的狗雜種啊--。”熊志甲身形暴進,隨看他的動作,也不知在什麼時候,他的雙手上已經各握一隻銀槍,槍尖微抖,星芒千百閃顫,雙槍如虹,卻筆直戳刺而出!崔厚德左右挪移十七次,‘薄刃雙口刀’揮舞劈掠,悍然硬接!熊志甲猝然躍起五尺,凌空一個筋斗倒翻,雙槍卻蛇信也似急速吞吐,剎那間倒刺九十七槍!刀鋒帶著寒光連成了點與線的形像,在連串的金鐵交擊聲裹,崔厚德強截敵人這凌厲的攻勢,然而卻已被逼退三步!貼地飛滾,熊志甲的雙槍由全身四面八尢往外射穿,只見他混身上下俱是蓬散並揚的冷芒銀電,有若一團炸碎的光球!崔厚德竭力運展著手中刀,做著能力極限的斬截切;原來使起來得心應手的這把傢伙,他不明白為什麼現在卻如此滯黏沉重,好像偏在這辰光掏起來一樣。一溜溜的刀光交織飛舞,翻滾流掣,而閃閃點點,或成曳虹,或為芒彩,或做星矢的槍彤,便密集又強烈的縱橫旋射,在火花的濺現,清脆卻硬朗的兵器碰撞聲裹,崔厚德業已左支右絀,連連退後,身上更有數處皮肉劃裂見血!那邊--舒妲的形勢更是惡劣危急之至,她以那一對‘牛角短刀’像瘋狂了一般拚命護衛著燕鐵衣,她完全是一派不要命的同歸於盡打法,處處奮不顧身,刻刻誓與敵亡,她這種玉石俱焚的博擊,一時倒令‘大荒雙魅’受了牽扯。‘大荒雙魅’中的任何一個,論武功論經驗,甚至論狠毒,都要比舒妲強上多多,若是單對單的拚鬥,他們兩人中隨便挑一人,也足可對付舒妲這樣本事的角兒三兩個,然則,現在的舒妲,只是在拚命,不顧自己生命的在拚命,如此廝殺,和一般的拚鬥就多少有點不同了,‘大荒雙魅’不願在本身的安全受脅下殺敵,招式運用上便頗為忌憚,有許多地方不能放手硬幹,進展自然稍有阻礙,但這樣的情況,並不會延續太久,‘大荒雙魅’僅是略受牽扯,卻並非無計可施,他們依舊能夠解決舒妲--只是時間上要比預料中的慢些--實際的形態,‘大荒雙魅’明白,舒妲也明白。‘大荒雙魅’都只用空手進擊,閃騰如風裹,舒妲已氣喘噓噓,披頭散髮,衣裙多處撕裂,現露於衣裙裂口外的肌膚不再白皙晶瑩--若非血痕交錯,便是烏青瘀腫了!眼看著舒妲已無法再支撐下去,眼看著她的危難就要臨頭,而崔厚德非但是不能過來援救,非但是自身不保,他那邊的形勢更不比舒妲好上多少!身形看似躍起,鍾忻卻突然詭異的竄落,舒妲的右手‘牛角短刀’斜揮落空,鍾忻已快逾閃電般飛起一腳將舒妲踢滾在燕鐵衣身邊!叱喝半聲,皮卓才隨形而上,兩隻船也似的大腳往下暴踩,模樣恨不能一下子便將舒妲踏透踏扁,踏成一堆肉糜!就在舒妲悲憤絕望,驚恐無告的那一剎那,她側伏於地,眸瞳中映凝著那雙套穿巨大牛皮軟靴的腳底迅速踏落,她甚至已準備承受對方雙足著體時的劇烈痛苦了,卻在驀然間--怪吼如雷,風勁力迥,光影錯亂中,皮卓才魁梧的身子竟斜翻倒滾,摔出了十幾步之外!正待撲上來跟著下手的鍾忻,倏而縮頭拳身,‘呼’的一個折轉旋了回去,一張黃臉上頓時泛了灰青!舒妲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正在被這突兀的變化弄得怔忡疑慮的當兒,一旁,燕鐵衣已經聲音低沉的出了聲:“沒傷著你吧?舒妲。”一骨碌爬起身來,呈現在舒妲眼裹的,是燕鐵衣那張雖仍微帶蒼白倦色,但卻浮漾著平靜笑容的面龐;於是,這須臾間,舒妲的心中湧滿了喜悅,湧滿了欣慰,湧滿了如釋重負後的輕快,她發覺自己居然已經很久沒像這瞬息間的興奮同歡榆了,而且,她從來也沒有覺得像現在這樣充滿了安全感,如此紮實,如此牢靠,又如此溫暖!顫著聲,笑裹含著淚,舒妲激動的道:“你好了?魁首,你已經好了?”微微點頭,燕鐵衣道:“只要把流循體內穴脈經絡間的那股真氣收歸丹田,不使它有反逆倒湧的危險,其他的便不用顧慮了;你們二位已幫我完成了這件事,雖然我的體力仍未盡復,亦不足影向根本。舒妲含著淚道:“魁首,多虧你方才救了我,我不知該如何向你表達我的謝忱才好!”笑笑,燕鐵衣道:“傻丫頭,原是我該謝你才對,若非為了護衛我,你也不一定會遭受剛才那樣的危險。”因為燕鐵衣的突兀行動,使“大荒雙魅”一個立刻受挫,一個趕忙退卻的情況變化下,使得緊逼崔厚德的熊志甲不得不立時收手退出戰圈,嚴陣以待,保持其最大的戒備!混身血跡,氣喘如牛的崔厚德,在壓力頓消之下,不由累得一屁股坐向地面,一面抹著汗水,一面提著嗓門嘶啞的叫:“魁首……天可憐見……你老幸虧及時恢復體能……運功竣事……只要再晚一會,我和舒妲便叫這幹王八蛋擺平啦……”緩緩站起身來,燕鐵衣先衝著熊志中端詳,又將目光逐一移過‘大荒雙魅’及另兩個場中人物臉上,他泛起一抹純真無邪的微笑,和悅的道:“列位的運氣還不算太好,我運息的過程要比列位所預料的時間稍快上一點。”頓了頓,他又道:“是而,列位想乘虛而入,落井下石的這個心願,恐怕就多少要遭受挫折了。”熊志甲臉色鐵青,冷目如鈴,他惡毒的道:“燕鐵衣,即使你及時運功完竣,於你們最後的悲慘結果並無二致,加上一個你,同樣不能扭轉你們業已註定的敗局!”燕鐵衣淡淡的道:“業已註定的敗局?熊志甲,是誰給我們註定的?你麼?還是你身邊的這些位朋友?”重重一哼,熊志甲道:“口舌爭強,不是好漢風格,手底下見真章,才是解決的唯一法則!”燕鐵衣安詳的道:“說到‘──’對了,方才我在調息之間,言詞舉止上雖然不能有所反應,但心裡卻明白,我已聽到你,以及你那幾位幫手的說話;只有一個問題要請教,熊志中,你派人投柬相邀,目的就是要聚眾伏屍於我等?”熊志甲大聲道:“一點不鍺。”燕鐵衣道:“如此麻煩周折,何不乾脆半途攔截省事?”熊志中凜烈的道:“此處僻靜荒寂,適宜下手,而且我們早已替你佈下了一個火場煉獄,待你投入,我故令我那手下惡詞傲顏相向,激使你們前來自投羅網,不錯,你們果然中計而來,雖然讓你們連闖兩關,燕鐵衣,這第三關也就是你們生命的終結了!”揹負雙手,燕鐵衣閒閒的道:“我想,熊志甲,你該知道我是誰吧?”熊志甲寒著臉道:“怎麼樣?”燕鐵表又道:“那麼,你也該明白我的身分,來歷、以及--我的武功修為如何?”熊志甲厲聲道:“我對你的認識,比你所預料的更多,燕鐵衣,但這卻嚇不住我!”點點頭,燕鐵衣道:“當然,若嚇住你,你也不會出現在此地了--讓我們開誠佈公的明說了吧,熊志甲,這可是你那位姐夫殺人滅口的計劃?”熊志甲略一遲疑,強悍的道:“一不做,二不休,你們那個知悉了他在‘楚角嶺’刺殺應青弋的內情,那一個便別想活蓍回到‘青龍社’,如今你們三人就正是這種情形,他不會容你們把話帶回‘青龍社’去,他截殺了你們,總比面對‘青龍社’全體的報復力量來得輕易!”燕鐵衣寬慰的笑了:“真高興你把這樁疑案明明白白的澄清了,這已證明舒妲果然是無辜的,果然是被人陷害誣諂的;直到現在才聽到了真話,確定了真相,我也總算了卻一件心事……”熊志甲冷森的道:“不管你知道了些什麼,你回不去‘青龍社’告訴你那群手下了!”不慍不愁的笑了笑,燕鐵衣道:“你姐夫是誰?”熊志甲生硬的道:“問這個,你是白費心思了!”燕鐵衣又道:“他刺殺應青戈,為了什麼原因!”熊志甲粗暴的道:“仇恨!”燕鐵衣慢條斯理的道:“什麼仇恨?”雙目中兇光閃閃,熊志甲道:“不能告訴你!”揚起頭來,燕鐵衣道:“如果他是條漢子,就該挺身出來擺平這檔子事才對,老是窩在暗處,不是暗箭傷人,便是指使其他無干者代其行兇以至犧牲,這種卑鄙行為,不配稱作一個真正武士!”熊志甲陰沉的笑了,他道:“談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燕鐵衣,你算找錯對象了,江湖上爾虞我詐,武林中詭異百出,用暴力,用計謀,用手段,不論用什麼,只要達到目的,其他全是白搭,若空口說些陳腔濫調就能濟事,天下也早太平了;玩這一套,燕鐵衣,我比你還高明,你那成筐成籮的聖哲之言,義德之理,收回去也罷!”燕鐵衣道:“熊志甲,你就心甘意願受他利用,為他充做代死的工具?”熊志甲冷凜的道:“我們有這個交情!姓燕的,你這是最幼稚的離間手段,最無聊的挑撥陋計,你將會發覺,效果正是相反!”濃眉怒軒,他又道:“至於說到‘代死的工具’,燕鐵衣,我看你把我們彼此之間的下場弄錯了!燕鐵衣明朗的一笑道:“你認為了你們勝得了我?”熊志甲狂傲的道:“當然!”燕鐵衣道:“在關外,你們的威名不管有多大,總不是那最強的--我聽過那號人物的名姓,豈非眼下各位中的任何一位--而我,我在我的地頭上,卻堪稱首屈一指,各位以弱博強,豈非自不量力?”神態是輊蔑的,熊志甲道:“誰給關外的同道判出等級,分過高低了?又有誰能稱做關外第一?憑什麼稱做關外第一?那一個信服了,遵從了?燕鐵衣,關外的江湖朋友,道上兄弟,全是各自為政,獨成體系,他說他強。我說我狠,誰也壓不上誰的頭頂,今番你佔上風,明朝我找頭籌,人家妄自稱尊,我還獨樹一幟呢;你認為某人最行,那是你的看法,我卻認為我,以及我這一系才是真正的強者!”搖搖頭,燕鐵衣道:“你是跋扈傲慢得離譜了,熊志甲,關著門起道號是不濟事的!”熊志甲狠狠的道:“那就試試真功夫!”燕鐵衣微進一步,道:“舒妲、厚德、你們退下歇息,眼前的這些位朋友,容我獨自領教!”站起身,踉踉蹌蹌走了過來,崔厚德中氣不足的道:“魁首,我還可以拚……”一揮手,燕鐵衣道“下去!”‘混世閻王’皮卓才憤怒的大叫道:“聽聽,聽聽吧,姓燕的居然要以一己之力對付我們大夥呢,孃的反,他簡直不知道他是個什麼玩意了!”‘陰陽拘命’鍾忻也歹毒的道:“叫他來試試,重擔上了肩,一旦承受不住,就要連命一起卸掉了!”燕鐵衣笑道:“二位是‘大荒雙魅’,我已經知道,站在熊朋友身邊的另兩位是誰?尚請逋個名號容我拜識拜識。”熊志甲猝厲的道:“別以為你能糊住誰,既敢千山萬水來此搏你之命,便也不會忌憚任何後果,更不會畏懼任何報復;燕鐵衣,這一位是我‘黑龍一百騎’的二當家‘白麵梟’刁剛,年輕的一位是本組合的公弟‘小豹子’江傑!”燕鐵衣頷首道:“幸會幸會,各位真是英雄氣度,豪士風範,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熊志甲陰陰的道:“中土武林系源,偏生恁多無能之輩,畏縮懦夫,對你奉承巴結之外,更加諂媚阿諛,那都是些窩囊廢,軟骨頭,無恥之徒,他們仰你的鼻息,受你的鉗制,這是他們無能無格,亦是他們被你的虛名浪譽矇住,燕鐵衣,你並沒有什麼大不了,沒有什麼超群拔萃之處,純乃一派鬼蜮技倆,邪行淫威,那些沒有骨格的人含糊你,但我們卻不!”笑笑,燕鐵衣道:“關外好漢,果是別有一番粗豪之概,尤其這種英武、明快、又無畏氣勢,更是令人欽佩--只不過,我並不似閣下所說的那麼壞,而各位,恐怕也不似自許的那麼不可一世!”熊志甲狂悍的道:“讓我們就來對證一下,誰是在沽名釣譽,誰是虛有其表--”一條白森森的光華,便在毫無預兆的突兀裹筆直飛射,這道光華彷佛是自虛渺中凝形,像是從九天之上穿越而下,眩目的,透亮的光芒,那麼凌厲快速的割裂空氣,運行於兩點之中的過程間,似是猝然將大地縮為一粟了。熊志甲暴閃急側,雙槍橫翻,卻仍然被那道流電般飛射的白光創落一片巾角,他在瞬息裹,甚至感受得到那滲肌透骨的寒意!燕鐵衣的出手是快得如此不可思議,幾乎見到形像的出現,實實即已接觸了目標--那種快法,宛若這個結果已擺在那裡了。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的那個年輕小夥子--‘小豹子’江傑,暮的貼地竄進,兩手伸縮,一對烏黑泛亮的‘穿心鑽’己二十二次串戳燕鐵衣!呃,果然勇猛如豹,而且,狡狠如豹!燕鐵衣身形紋風不動,長劍下襬,在一片扇形的光弧映閃中,陡然間截出敵人來自底盤的攻擊,而那片扇形的光弧猶在凝布未散,劍刃卻倏彈斜挑,任是‘小豹子’江傑倒仰得快,眉心處血水灑出一溜--仍被劍尖割裂了寸許!江傑滾撲出去之後,那劍尖一挑所帶起的破空聲方才傳出!‘卑鄙!’熊志甲狂吼著,雙槍輝燦宛似銀魚過江,流虹交織,密集又犀利無匹的卷而到,燕鐵衣一樣卓立不動,‘太阿劍’的劍刃飛施穿剌,抖灑迥掣,在各形各式光華的組合中,連串的擋開了敵人政勢!半空裹人影閃晃,‘大荒雙魅’鍾忻、皮卓才雙雙躍騰而起,他們的兵器早已亮相,鍾忻是一條‘九菱鞭’,一把短斧,皮卓才則是一柄‘厚背紫金刀’!燕鐵衣表情冷木,身形微晃,人已移出七步,當鍾忻與皮卓才二人的兵器落空於一剎那,燕鐵衣已暴翻空中,長劍橫掠,帶起一條匹練也似的毫光,‘大荒雙魅’怪叫如嘯,左右分閃,‘照日短劍’已經閃電般突出穿射,在鍾忻面頰上抹過一道血痕!亡命般搶出幾步,勉強站定,鍾忻一摸臉孔,滿手盡是腥赤黏紅的鮮血,他又驚又怒的嚎叫:“姓燕的畜生,你你你……你竟敢傷我?”拄劍於地,燕鐵衣淡漠的道:“已經傷了你,還有什麼敢不敢之說?”鍾忻暴跳如雷,嘶啞的怪吼:“我與你誓不兩立,燕鐵衣,我豁上這條命也要找回這一劍來,今天不是你,就是我!”古怪的一笑,燕鐵衣道:“早已是這個‘誓不兩立’的形勢了,鍾忻兄,莫非你到現在方才醒覺?”‘九菱鞭’蛇電也似凌空橫卷,鍾忻瘋虎般朝上撲:“我和你拚了……”背後,皮卓才金刀飛舞,亦如怒浪湧濤般罩下。燕鐵衣的長短雙劍同時暴閃,一長一短的劍刃,便映凝成一大一小兩團流轉滾動的光環,而且,更是宛若推輪刺圈般流轉的光環!密集的金鐵交墼聲震得人耳膜生痛,光影掣眩中,三條身形分開彈躍,兜頭揮劈的一條生鐵‘齊眉棍’,卻適好迎上了燕鐵衣!那是‘白麵梟’刁剛。燕鐵衣居然不躲,他的‘太阿劍’猛往上橫,棍劍相交擊,聲揚光顫,劍刃卻在沉彈的瞬息貼棍閃滑,‘括’的一記,刁剛執棍雙手,已各被削去三個指頭!血淋淋的斷指合著刁剛悶窒的號叫回起,刁剛往上搶,一頭撞向燕鐵衣胸前!“不可--”熊志甲尖吼著,雙槍暴刺,意圖逼迫燕鐵衣,‘十豹子’江傑也奮身衝撲,‘穿心鑽’齊指燕鐵衣背脊!燕鐵衣驟然吸胸側身,轉一半步,刁剛一頭撞空,正好迎上江傑的雙鑽。‘太阿劍’也同時掃截向熊志甲的雙槍。江傑瞥見他的二拜兄衝到自己尖之前,急切中,拚命旋拋雙臂,錯涉倒移,那青凜凜的‘照日短劍’光芒,卻適時穿進了刁剛的脅腰---進出於一剎那!眼睛裹看得見這樣的景況,但江傑的動作上卻來不及應理,他的身子仍在移退,兩臂仍在分拋,而燕鐵衣使那樣好整以暇的將他逼開,燕鐵衣的長劍翻刺進江傑胸膛,更將江傑撅出五步!‘太阿’與‘照日’的冷瑩劍身,抖起滴溜溜約兩串血珠子,又那麼輕靈的交併於燕鐵衣胸前成十字形--好在刁剛及江傑幾乎同時發出的慘怖哀號盤中。目眥欲裂的熊志甲,突凸看血紅的隻眼,五官扭曲著,悍不畏死的撲了上來,雙槍穿剌吞吐,急密凌厲得無法以復加,銳風縱橫,尖嘯如褸,他恨不能把他的敵人戳得千瘡百孔!‘大荒雙魅’也再度一齊挾擊燕鐵衣,他們兩人也和熊志甲一樣,安了心在拚命,因為他們非常明白,這時他們若不拚命,對方就會毫不容情的要他們的命了!燕鐵衣意態雍容而沉穩,他的長短雙劍以犀利又狠毒的招式抵制著三個敵人,在那樣神鬼莫測的變化中,可以看出他無比的從容與雄渾氣勢來,令人深深體會到--鬥中置蟲,還有多麼大的迴環餘地啊……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12:15

第三十七章 生死鬥 奪魄追魂

汗水浸透了熊志甲、鍾忻、皮卓才三個人的衣衫,怨毒憤恨的火焰也燒紅了三個人的眼睛,三張面孔全都歪曲得變了形。他們將所有的力量會聚起來,把所有的功能俱皆施展,三個人是一個意願,一條心--搏殺燕鐵衣。當然,燕鐵衣何嘗不想搏殺他們?只是,燕鐵衣的模樣,不似對方那般惡形惡狀罷了。又是狂風驟雨似的一輪攻堆過去。熊志甲只槍挑剌中,嘶厲的大吼:“圈外掠陣!”在燕鐵衣長劍飛揮騰揚下,他不禁微覺一怔--‘圈外掠陣’?對方處在如此不利的形勢裹,熊志甲竟然猶令他的幫手退出戰陣?事實上,‘大荒雙魅’半聲不響,倏忽倒翻而出,只留下了一個熊志甲!燕鐵衣方始懷疑熊志甲是不是有些不正常或已迷糊,熊志甲已經大偏身,斜著雙槍分上下流矢般穿刺而來!燕鐵衣長劍閃翻,‘叮噹’兩聲合為一響,倏而擊開敵人雙槍,於是--熊志甲分揚的雙槍暴彈,‘削’的一聲,原來的插入沙地裹一隻銀槍便被他挑飛,急射燕鐵衣。身形側閃,燕鐵衣剛剛讓過這隻銀槍,態志甲貼地滾躍,雙槍掠橫,寒芒如電,又是兩隻插在沙地裹的銀槍飛刺並射。燕鐵衣猛騰空中丈許,卻巧好迎上了熊志甲磕激而來的第四隻銀槍!這些只銀槍的飛射,是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狠,一次比一次詭,第四隻銀槍,被燕鐵衣橫劍截切下,斷為兩半墾落。但是,那沉重的碰撞之力,卻也使得燕鐵衣懸空的身體打旋,右臂發麻!第五隻斜插地面的銀槍,便在這時飛到。打橫的身子驀然硬生生橫跳三寸,那隻銀槍流光般險險擦看燕鐵衣的頸背掠過,不待燕鐵衣扭回原式。第六、第七兩隻原插在沙地襄的銀槍,已同時為熊志甲挑射向燕鐵衣!凌虛的軀體猝而偏斜,燕鐵衣長短雙劍往反方向倒揮,‘嗆’‘嗆’兩響中,一隻銀槍震拋由三丈多遠,另一隻銀槍卻劃過燕鐵衣左肩,帶起一溜血影!熊志甲再接再厲,行動迅捷如風--他的左手搶驀拋三尺,右手槍暴砸空中的銀槍槍尾。於是,這隻拋起受擊的銀槍猛轉彈射,快得像要追攝千百年的光陰也似,透空氣射。正往下落的燕鐵衣雙劍突然交叉成十字形,光華燦眩中,重重絞截這隻銀槍,槍的去勢太猛,竟把他撞得連連歪斜後退!於是,熊志甲右手中的銀槍已適時投擲,冷芒若雪,映得一溜寒!踉蹌裹的燕鐵衣,長劍猝往下插,劍身弓由約剎那,他突然鬆手,‘太阿劍’顫震著跳彈,在跳彈的傾刻橫翻,那歷準確的磕飛了熊志甲這右手上第九隻凌厲的銀槍!燕鐵衣閃電般伸手撈住了他的‘太阿劍’,而熊志甲則騰飛起六丈之高來,只見他剛剛達到那個高度,又似雷霆萬鈞之勢對看燕鐵衣急瀉而至。雙足硬挺如樁,燕鐵衣的‘太阿劍’在一百一十七次融為一次的流燦縱橫裹,帶起了交織的芒彩及穿飛的冷豔。他的面前,宛若倏忽布升起一片網,一片由光與刃組合成的網!變化便在此時發生了!以那麼強勁之勢凌空撲來的熊志甲,竟在他突兀的奮力拋臂中整個身形‘呼’聲翻滾,他那一次拋臂的動作,便是藉著一隻銀槍的擲射,而將自半空撲落的全部力量貫注入槍中。更因此慣性的力道反應,抵消了他的衝勁、在不可預料的情形下轉換了他的方位與角度!燕鐵衣布起的刃之網是在他身體的正面。硬生生的接觸了敵人貫借力量、強猛刺來的那隻銀槍。但是,敵人卻藉此拋槍移勁的挫頓之勢,業已快速無比的翻到了他的背後!那隻正面刺撞的銀槍,力量之沉猛,震得燕鐵衣整個身子都在顫動,剌耳的金鐵折裂聲彷若是連串怪異的呻吟,尖銳中帶看泠硬,‘太阿’‘照日’兩劍的鋒利,已將這銀槍削為寸斷!幾乎在同一時間,熊志甲最後存下的兩隻銀槍已早由他背後槍囊裹拔出,又狠又快的朝著燕鐵衣背心猛刺!距離是這座接近,動作是如此快速,變化更是這般出乎預料。現在,燕鐵衣要在截擊那挾以萬鈞力量而來的銀槍同時再躲避背後熊志甲的攻殺,業已來不及了!在間不容髮的一瞬裹,燕鐵衣猛往前撲,比他前撲之勢更快,他的‘照日短劍’閃電般以一個半弦度倒拋於在脅之側!菱形尖銳的銀槍尖,甫始透入燕鐓衣的背肉裹,熊志甲的一雙手便已在‘照日短劍’的光弦閃映下齊肘斬蜥!當熊志甲在駭極的一剎那震愕中,‘太阿劍’已經自右側的斜角,從下往上。深深透入了他的腰脅!沒有呻吟,也沒有喊叫,熊志甲僅是踉蹌不穩的往後倒退了幾步。他的面孔表情驚怔得古怪,他好像不兌得痛苦,也不感到悲恐,他的模樣,只是透出無比的迷惘,至極的空茫……悄不哼聲的,‘混世閻王’皮卓才猛往上衝,‘厚背紫金刀’幻起九溜光華,劈頭齊罩向燕鐵衣!插在熊志甲腰脅之內的‘太阿劍’,猝然抖灑著滿天的血滴倒翻,有如捲起一蓬噴濺的碎浪銀珠,震擊得皮卓才的刀鋒速速跳蕩!鍾忻也是毫無聲音,鬼魅一般從側面掩了上來。燕鐵衣身形暴翻,‘太阿劍’在圈圈相套的弧光如環中反罩鍾忻,鍾忻鞭飛斧掠連連抗拒,更連連倒退。於是,皮卓才又大吼著衝近。沉重的紫金刀揮斬如風,勁力強悍之極。目光凝聚,燕鐵衣運劍似一束來自極西的流電,閃射穿織,瞬息間幻化著千百種無定無形的光影。皮卓才被圈內這飛掣的光影中,左支右絀狼狽不堪。鍾忻的‘九菱鞭’,就在這時怪蛇長戳至燕鐵衣血染後背。左手暴翻,燕鐵衣像是背後有眼,那麼準確的一把抓住了鍾忻‘九菱鞭’的鞭頭!冷哼一聲,鍾忻手腕暗揮,那條全以五寸一節亮銀尖菱所串成九節的‘九菱鞭’突被抖散,更齊向燕鐵衣射到!‘太阿劍’的劍尖倏彈,八點寒星紛撞向那八節尖菱。準得像有磁力,‘叮’‘當’串響裹,八節尖菱便拋墜向八個不同的角度……鍾忻怪叫著慌忙抽身,燕鐵去看似往他那裡迫去,身形卻在側起之際猝然迥旋--剛好迎上了再次掩過來的皮卓才。雙方全是一個急勁接觸,而皮卓才又大出意外。驚怒之下,他的紫金刀倉惶斜拒,但是燕鐵衣並未用劍攻敵,他左手驀翻。先前在掌中的一節尖菱,便在如此近迫的距離裹射進了皮卓才的肚子!那枚尖菱的撞激力,直把皮卓才碰出了六、七步,一屁股坐倒地下,這一剎,皮卓才那張猙獰的面孔已經透了灰青。臉上的疤痕也似在痙攣,連嘴巴都扯歪了!只剩下手中一柄短斧的鍾忻,見狀之下,不禁心膽俱裂,冷汗透衣,他同伴的下場固然令他悲憤,可是,對他自己生命能延續的恐懼。卻更大大超過了他的那股子悲憤感……有些疲乏的噓了口氣,燕鐵表先撿回地下染血的‘照日短劍’,跟著才擠由一絲微笑:“鍾忻兄,你大概還不知道,我對於使用暗器,也很內行吧?”這時,皮卓才業已開始淒厲呻吟,痛得在地下翻滾!艱澀的確看口氣,鍾忻悚慄卻又不得不強充好漢的道:“你……你待如何?”燕鐵衣緩緩的道:“我們談個交易,行麼?”鍾忻的面色十分難看,他勉強的道:“什麼交易?”輕咳一聲,燕鐵衣道:“告訴我那個幕後主使你們的人是誰--也就是暗害應青戈的兇手是誰?只要你據實相告,至少,你可以活命。”鍾忻神色一動,目光閃處。卻發現圍待在四周的那些黑衣大漢,他們個個悲憤之情盈溢於形。正以一種期待中的抑制力在按捺著他們自己--也就是說,這些熊志甲的手下們準備聽令行動,為他們當家的報仇,聽誰的‘令’呢?目前,除了他鍾忻沒有第二個主了。於是,鍾忻又猶豫起來,他和熊志甲是多年的老友,有過福禍與共的誓言。在關外,更蒙受了熊志甲不少照應,何況他拜弟的命也賠在這檔子──裹頭?無論從江湖道義、朋友交往、兄弟情分任何一方面來說。他都不能屈服退縮,否則,一旦背上了這個‘貪生相死’‘卑顏求命’‘棄義苟安’的臭名,這一輩子也就會完了!性命鍾忻是要的,但卻在將來能夠混下去的情形才行。他決不想死,不過,也不想活著羞於見人。然燕鐵衣看在眼裹,心中自然明白,對方骨子裹在想些什麼、遲疑些什麼,他差不多全能猜到,然而,這對他來說,也一樣是個難題,因為他極不願將這數十名小角色屠戮殆淨。他不認為有這個必要,但他卻難有妥善的法子來對付這些小角色的。--如果鍾忻肯屈服,唯一的顧慮便是怕這些人的宣揚。地下,皮卓才仍然在翻滾,在哀號,他混身的血,滿臉的汙黑,他抽搐著,爬動著,不似人聲的嗥叫:“老……老鍾……痛……痛死……我了……你……要替我……報仇……報仇……啊……老鍾……不殺那……燕鐵衣……我死……不瞑目……老鍾……呃……老……鍾……”鍾忻的臉色由原來的確黃變為灰白,漸漸的,又轉成紫紅。他的神情連連變幻,冷汗順額流淌,一雙眼珠都幾乎凸出了眼眶,呼吸是那樣的粗濁,一口黑牙也快挫碎了……。皮卓才顯然已近油枯燈滅的辰光了,他已慢慢停了抽搐、停止了翻動與滾爬,他仰躺在那裡,雙手撫看肚皮,只是偶而痙攣一下,有如一條涸澈之魚般大張著口在喘氣。但吸氣的時候少,吐氣的時候多,一邊猶極其微弱的在嘶喊:“仇……報老……鍾……替我……報仇……”燕鐵衣是那樣沉靜的站看不動,他的表倩冷肅而近乎寡絕--這種場面,他經得太多了,看得太多了。感覺上早已麻木,甚至覺得厭煩;曾經滄海,這水還能稱得上是水麼?搖搖頭,他又開了口:“怎麼樣?鍾忻。”抖了抖,鍾忻突然狂叫:“燕鐵衣,你不要逼人太甚!”燕鐵衣古井不波的道:“我是在逼你麼?抑是給你一條生命?”嘴唇抖嗉著,鍾忻慌亂無主的叫喊:“你是在陷我於不義……殺人不用刀,你要叫我這一輩子見不得人……”燕鐵衣淡淡的道:“是這樣麼?我卻不以為然,對你的兄弟朋友你業已盡了全力。形勢至此,再無可為之處,若是強要掙扎,非但於事無補,更會將你自己的性命也一起賠上。這不僅是毫無價值的愚蠢行為,亦是可悲可笑的莽夫見地,你如只知要尋死,只怕你的那幹夥友們在九泉之下也未必同意吧?”鍾忻大吼:“我不能出賣他們……”燕鐵衣道:“這不是‘出賣’這只是不叫你白白犧牲,鍾忻,事貴從權,相信你那些朋友們都會諒解你的……”鍾忻悲憤的道:“燕鐵衣,你是看人挑擔不吃力,嘴皮子說看輕鬆……”憋在那裡老久的崔厚德,再也忍不住了,他朝前拐了兩步。石破天驚的咆哮:“敗兵之將、待死之囚,你他娘還有什麼臉面在這裡大喝小叫?我們魁首看你可憐,有心放你一條生路,你居然裝模作樣。拿起‘喬’來啦?行,你想死也容易,豁開來動手不就結了?光窩在那邊廂扮什麼三頁九烈?”咬牙切齒,鍾忻狠毒的罵:“畜生!”崔德厚叫得更響亮:“你才是個不像人做出來的野種!”燕鐵衣道:“鍾忻,我看你還是妥協了的好。”視線閃縮四巡,鍾忻又被周圍那些火紅憤怒的目光逼得低下了頭,此時此刻,他實在沒有法子與敵方‘妥協’,雖然他內心裹是極為期盼的。燕鐵衣冷清的道:“給你考慮的時間並不太多,鍾忻。”沒有回聲,鍾忻雙手在交互的扭絞,汗水淌個不停。他的身體也微微顫抖著,呼吸孌得那等急迫--再再全顯示比他心中強烈的矛盾與惶恐意念來……於是,燕鐵衣轉過,臉衝著那些滿懷仇怨的黑衣人漢們道:“各位,這裡的主戲已經下場了,你們只不過忝為龍套,湊合看熱鬧吧了。如今戲完了,熱鬧也過了,各位還不走,莫非想再連一出?”圍持四周的數十名黑衣大漢俱皆沉默著--誰也體會得日來,那是一種沸騰的,激昂的,充滿了仇恨的沉默;一時沒有人回應,也沒有人有任何舉動。燕鐵衣耐著性子道:“朋友們,冤有頭,債有主,過節業已挑明落地了。我也不願再向你們難為,同樣的,但願你們也不要來招惹我。否則一待豁了邊又‘衝’起來。恐怕吃虧的還是各位!”驀的,一個青面厚唇的黑衣大漢挨前半步,強硬又激動的道:“燕鐵衣,你殺了我們的三位當家,莫非以為我們這麼簡單就會退走?以為只憑輕飄飄的幾句話便嚇寒了我們的膽?你錯了,這是不共戴天的血仇,重如山,深似海的仇,我們要你補償要你還債!”一時,怨毒又悲憤的激昂吼叫來自四周:“對,我們要替當家的報仇!”“血債血償!”“我們和姓燕的拚了!”“寧肯同歸於盡,也不能忍辱愉生!”“兄弟們,併肩子上啊!”燕鐵衣冷峻的道:“不要衝動,朋友們,三思而後行!”那青面大漢目吼叫:“我們要你抵命,燕鐵衣,要剜出你的心肝來祭我們的三位當家!”崔厚德立時氣湧如濤的高喊:“烏合之眾,跳樑小醜。一群酒囊飯袋,狗腿子嘍羅,你們自以為已經成了氣候啦?竟人模人樣的充起角兒來了,別光吆喝。那一個有種就往前上,孃的皮,看你們能那三替個早就該死的王八蛋報了仇,抑是正好陪看他三個黃泉路上一遭風涼?”青面大漢怒吼:“便是你這幫兇也難逃一死!”崔厚德重重吐了一口唾沫,不屑的道:“就憑你們這些熊貨?啐呸,蜻蜓撼柱你們都不配比方,正如螳臂擋車,看壓死你們這些狗操的孽種!”青面大漢仰天尖叫:“兄弟們,拚了,三位當家英魂不遠。保佑我們大夥替三位當家的報仇啊……”嘆了口氣,燕鐵衣喃喃的道:“到底還是化解不了他們這場浩劫……”崔厚德卻精神抖擻,殺氣騰騰的大吼:“來來來,灰孫子們,我業已是迫不及待的等著大開宰了。除惡鎮邪,誅暴安良,正是我輩江湖豪傑的天責--動手哇!”燕鐵衣皴著眉道:“厚德,不可輕率!”溝上溝下,四邊圉持著的數十名黑衣大漢,便在此刻潮水般擁撲上來,兵刃揮舞,殺喊震天,在寒芒的映閃與嘶厲的嘯叫組合裹,這些人已像瘋了一樣砍殺而到!混身血跡的崔厚德,猛往上迎,‘薄刃雙口刀’暴翻暴劈,伸縮回旋,照面間已被他砍倒了三人,刀光如雪揮灑中,又是兩名黑衣大漢吃他兜胸撅穿!燕鐵衣忙叫:“無須取命,崔厚德,只要令他們暫失抗拒之力使得……”一柄大馬刀,就在這時猛砍向燕鐵衣頸項!連看也不看一眼,燕鐵衣的‘太阿劍’晶芒猝閃,那柄砍來的大馬刀尚未夠上位置,即連著執刀的手一起拋上了半天!緊接看,又是兩名黑衣大漢衝近,一把朴刀一柄鋼叉齊齊劈刺過來。燕鐵衣搖搖頭,長劍微抖,劍尖已經各自那兩名敵人的左右膝蓋上插入又拔出,當那兩名黑衣大漢怪號著翻跌的一剎那,燕鐵衣的‘太阿劍’早已把另外四名圍到的敵人擺平了,每個人的一隻眼珠都被劍尖挑出彈到半空中,血淋淋的!一條身影突然衝進,連人帶著一股冷芒衝向燕鐵表的中宮。燕鐵衣左腳閃電般橫飛,那人還差半步,整個人已‘撲’的一聲側翻倒地,但是,卻在倒地的一瞬迥滾,那把‘鬼頭刀’再度寒森森的斬向飛鐵衣足踝。呃,是那青面大漢!燕鐵衣的右腳上提微微抬起兩寸,又驟而踏落,準確至極的一腳踩唯了敵人低揮的刀鋒;青面大漢正在死力抽拔,燕鐵衣的劍尖已顫凜凜的指到了這位仁兄的咽喉。青面大漢僵木的停止了動作,卻雙眼睜得老大,他額門上鼓著青筋,一頭臉的汗水,兩頰的肌肉痙攣著,硬是咬緊牙關,不出一聲。燕鐵衣注視著對方低沉的道:“困獸之鬥,最是愚蠢,朋友,你們得到了什麼?”青面大漢喉結顫動了一下,突然吼叫:“殺剮聽便,少來這套說詞,我姓李的站起一個人,躺下一堆墳,二十年後又是好漢一條,沒什麼大不了!”燕鐵衣冷森的一笑:“朋友,你要賣狠,還得從後頭數,似你這樣的貨色,我業已貝多見膩了!”背面大漢倔強的道:“你殺了我吧,燕鐵衣,想叫我降服卻是做夢!”笑笑,燕鐵衣道:“我不想殺你,也不稀罕你能降服,朋友,我只盼你起來之後。撿回你的傢伙滾蛋--當然,你若可憐你那些弟兄,招呼他們一同退走,則更是功德無量了。”青面大漢狂悍的叫:“你休想,只要你放開我,我仍會和你拚命。我要殺了你,替我們三位當家的報仇!”燕鐵衣緩緩的道:“再琢磨一下,我勸你!”青面大漢惡狠狠的道:“沒什麼好說的,但有一口氣在,我們與你誓不甘休!”燕鐵衣望向呆立在那邊的鍾忻--這一陣拚殺,鍾忻也不知是失了主張還是昧了心智,他只是泥塑木雕般站著,既未逃走,亦未協同這些‘黑龍一百騎’的朋友攻撲,他那一雙眼顯得迷迷茫茫的,空空洞洞的,似是靈魂已飛出竅了。當然,燕鐵衣知道鍾忻為什縻會這樣--他想活下去,卻找不出一條適於活下去的路,他又不甘使這唯一的生望破滅,便只有不動手了。否則,不動手對他死去的同伴來說,仍是有違道義的,便形成了他現在的僵木之狀。暗裹感喟著,燕鐵衣低看頭俯視那姓李的青臉漢子:“朋友,明明已不可為,你又何苦非要送死不可?對你而言,又有什麼代價及意義?”咬牙切齒的,青臉大漢:“我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劍尖微顫斜移,燕鐵衣冷莫的道:“話已說盡,本分亦盡,隨你吧!”青面大漢猛的在下翻滾,伸手撈住了他的‘鬼頭刀’,挺身躍起,奮力揮刀朝燕鐵衣劈下!鋒利的刀刃,隔著燕鐵衣的頭頂只有寸許了,‘太阿劍’的寒光卻更快的斜掠過去--宛若那抹光華早已等候在那裡一樣,‘括’的一聲,青面大漢一條執刀的右臂,已灑著鮮血拋出。悶嚎一聲,那人竟不稍退,猛揶步,左掌直插過來,燕鐵衣眼皮子都不撩,側身倏翻,又一條左臂落地!青面大漢雙臂俱失,居然弓背俯身,一頭撞上!厭煩的,燕鐵衣左手暴伸暴縮--像是生怕玷染上什麼汙穢一般--在一聲不似發自人口的慘叫中,‘照日短劍’透過敵人頭頂,瞬息出入三次,直將那青面漢子撞跌九步,尚未落地,人已斷了氣!燕鐵衣雙劍歸鞘,神態蕭煞的半轉過身去。這時,只見血光眩映,人肉橫飛,狂號哀嚎之聲此起彼揚。崔厚德在人叢中進出樅橫,乃揮如電,真個是虎入羊群、所向披靡!十分的威風又加上十分的英武!雖然鬥場中的情況相當慘烈,但崔厚德尚能把持住燕鐵衣對他的交待--儘量只做殺傷、而避免殺死的屠戮,饒是如此,那種缺腿殘臂,血流肉綻的酷厲景像,已是夠瞧的了!突然,燕鐵衣沉聲道:“厚德住手,放他們去吧!”崔厚德的‘薄刃雙口刀’在他身側迴繞起二道匹練也似的冷電,人已朝外暴退而出!五六十名黑衣漢子,經過這一陣折磨業已被放倒了一半還多,其餘的雖尚完整無缺,卻實實在在寒了心,破了膽。由悲憤鼓起的一股銳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若有可為,這股銳氣便將一發不可收拾,如無可為,宣洩得亦會似江河決堤一般的快速了。現在,這些險死還生的黑衣朋友們便正是這樣,他們看得日更嵌驗得出,再繼續糾纏下去,會有什麼收穫及結果呢?只是白白犧牲罷了,而這樣的犧牲,確是空洞得毫無意義,又毫無代價的!崔厚德躍出,燕鐵衣適時再做嚴峻的警告:“各位朋友,這是你們唯一的、也是你後活命的機會,我奉勸你們不要再做愚蠢又無益的掙扎,廝殺的結果,相信你們比我更為清楚;你們業已盡到你們的本分。若是再行堅持下去,便非識時勢,知利害的作為,只是一種盲目的自我毀滅,在此,生死之間,你們做一抉擇吧!”崔厚德跟看大吼:“再要動手交刃,老子便刀刀要命,格殺勿論,半條活口也不留下!”二十多名鬥志已失,心摧膽裂的黑衣漢子們,沒有一個還敢出聲抗辯,更沒有誰尚敢向前攻撲了;在片刻的沉寂之後。他們面面相覷,就好像有了默契一樣,各自動手背起遺留在地下的死傷同伴,垂頭喪氣的蹣跚離去……得意洋洋的笑了,崔厚德道:“魁首,屬下我方才的表現,還稱得上硬扎吧?”燕鐵衣沒好氣的道:“沒什麼大不了的,光衝看這幹小角色耍狠算是那門子本事?在對付熊志甲的時候,你那些威風都跑到何處去了!”麵皮發熱,崔厚德尷尬的道:“呃,魁首,和姓熊的對仗的辰光。我可也是豁開來硬拚,沒給你丟人哪。”燕鐵衣道:“若不是我及時插手,崔厚德,你也明白你現在早去了什麼地方啦!”崔厚德乾笑道:“魁首,就算我被姓熊的擺平,他也包不會完整無缺。孃的,好歹我也得在他身上撈點什麼……”燕鐵衣冷冷的道:“說得容易,熊志甲武功之精湛凌厲,我們都已見識過了,連我都應付吃力,你就只有一邊風涼的分,虧你事前還誇下那種海口!”回想起來,果是餘悸猶存,崔厚德吶吶的道:“說真話,魁首,姓熊的那幾下子居然恁等狠辣法,倒確是大大出乎我的意外,直到交上了手,我才知道碰上的硬把子,要砸!”燕鐵衣走向鍾忻那邊,低沉的道:“不談熊志甲了,還是再向姓鍾的朋友請教吧!”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13:17

第三十八章 陰陽路 掬心求命

來到並未乘隙逃走的鍾忻身前,燕鐵衣微微向鍾忻一笑,當然,鍾忻不是不想逃,而是他明白,燕鐵衣絕對不會客他逃走,在他沒有說出要說的話之前。嘆了口氣,鍾忻沙啞的道:“這一趟,我們實在不該來……”點點頭,燕鐵衣道:“你們各位早些體悟到這一點,不就天下太平了。弄成眼前這副慘情景,真是何苦來哉?”鍾忻澀澀的道:“想不到!你的武功竟高強得這種程度,我一直以為……熊志甲已是頂尖兒的了!唉。”笑笑,燕鐵衣道:“天外有天不是?”當然,燕鐵衣不願說鍾忻是井底之蛙,是自我陶醉,這有點損。頓了頓,他接著道:“有關先前我所提的交易,你願合作麼?”鍾忻這一次十分爽快的道:“我說!”這樣的反應,未出燕鐵衣預料之外,他判斷鍾忻會屈服的,因為,至少眼前令鍾忻難以開口的阻礙都已消除了。至於以後的發展如何,那是以後的事。燕鐵衣和悅的道:“很好,但請說真話--鍾朋友,我對於偽言的辦識及追查是頗有心得的!”鍾忻頹然道:“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可掩飾的?況且,我也知道誑不了你。”燕鐵衣笑道:“很簡單的一個問題--那人是誰?”本能的,鍾忻視線往左右一掃,壓低了嗓門:“柏慕仁……‘九心鬼王’柏慕仁……”怔了怔,燕鐵衣道:“是他?”鍾忻有些惶悚的道:“小聲點,請你……正是他在背後指使……”燕鐵衣汊目中浮漾著迷茫的霧氳,喃喃的道:“快十年了……柏慕仁失琮快十年了……怎會突然出現,又突然嚮應青戈下這樣的毒手?”鍾忻惴惴的道:“你以前也認得他?”搖搖頭,燕鐵衣道:“我不認得他,但我知道他這個人,可是,我記不起他和我們有過什麼仇恨,更不知道應青戈興他之有什麼──!”注視鍾忻,他道:“我想,你一定會曉得其中的因果吧?”吞了口唾液,鍾忻艱辛的道:“柏慕仁和‘青龍社’以及你本人都沒有過節,但是,他和應青戈卻有一段仇恨,十年前的一個夏天,應青戈途經川蜀,在‘巴縣’郊外的一條荒道上,他曾經殺害了兩個江湖朋友,其中,一個叫‘花猿’文蔭白的人,就是柏慕仁的師弟,也是他‘陽鮮之癖’的相好……”燕鐵衣緩緩的道:“你倒說得夠坦白--你尚未告知我,應青戈為什麼會殺那兩個人?”鍾忻的一張青臉變得陰晦了,他窘迫的道:“文蔭白和他的那位夥計,正在……正在荒僻處調戲一個婦女……”燕鐵衣冷冷的道:“僅是‘調戲’而麼?”鍾忻期期艾艾的道:“大概……大概還姦淫了他:“豪不放鬆的,燕鐵衣又問:“強暴了那個女人?”鍾忻勉強點頭:“可能是!呃,持強凌辱了那個婦女吧!”燕鐵衣緊迫的道:“恐怕除了強姦,還是輪姦,除了輪姦還待殺之滅口吧?”鍾忻張口結舌了一會,方才無措的道:“這個……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總之,他們在幹那事的當口。適好被應青戈遇上,雙方一言不合,便動了手,結果應青戈贏了,文蔭白和他那夥計當場一死一重傷,文蔭白是被人抬到他師兄柏慕仁處才斷了氣的。”哼了哼,燕鐵衣道:“柏慕仁真是涵養功夫到家,他為他師弟報仇,居然容忍了十年之久!”鍾忻沙啞的道:“那時,應青戈已是‘青龍社’的人,後頭有整個‘青龍社’及你替他撐腰,柏慕仁自忖力有不殆,所以,才一直隱忍未發,同時更儘量迸免在江湖上露面,等人們把他慢慢淡忘了,甚至把應青戈殺了文蔭白的這件事也淡忘了。他再從暗裹下手替他師弟報仇,如此亦可掩藏他自已的行藏,在原則上,他仍不願成為你們追殺報復的目標……”燕鐵衣道:“卻一再叫你們出頭替他頂缸?”鍾忻苦著臉道:“為了朋友交情嘛,我們又並不十分明白你的能耐到底強到什麼地步;熊志甲在關外素來狂慣了,在他眼中就沒有看得上的角兒。他認為他對付得了你,我們也以為他對付得了你,而我們在白山黑水之間,闖混至今又少逢對手,所以……我們便低估了你,絕未料到你竟然如此難鬥難纏……燕鐵衣淡淡的道:“柏慕仁嚮應青戈下手的經過及其事後的措施,也請你再敘述一下。”這時,舒妲與崔厚德早已湊到一邊,凝神傾聽。鍾忻舐舐唇,啞聲啞氣的道:“據我聽到熊志甲所說的情形,是這樣子的:柏慕仁早在動手之三個月,業已滲透進‘青龍社’你的總壇之內了,那一次,適逢你們新拓募了一批人手,他便是混在這裡頭一起加入的……”崔厚德大聲打斷了鍾忻的話:“那次招募新手加盟本社的事我很清楚,一共是一百二十名,除了身強力壯、能夠克苦耐勞等條件之外。尤其注重出身及來歷,一百二十個人每個人的身家我們都會加以調查,而且尚須有當地上得了抬盤的江湖同道或有頭有臉的商紳出面證實,我們才肯接納;為了招募這批新手,社裹發動了總壇及各地堂口好些能幹的頭目,參與工作,務求仔細慎重,目的便是怕有什麼心懷叵測的人物混夾進來臥底。姓鍾的,我倒是問你,柏慕仁又是用什麼法子混入的?”鍾忻慢吞吞的道:“以柏慕仁的能耐與手段,你該不會以為他連找個人替他引介都沒有吧?說到為他證實出身來歷,就更容易了。雖然明知他是故意編造,但仍有人會幫他的忙,這其中或是威迫利誘,或是另有隱情,就不敢斷定了……”燕鐵衣頷首道:“不錯,以柏慕仁的詭異陰詐來說,他如想雜在這批新手中混入本社總壇,實在不難,我們雖已做了必要的防範措施,對他而言效果卻是微不足道的;他若想在某些地頭上找幾個人推介他、掩護他,是一定辦得到的!”轉向鍾忻,他又道:“往下說。”鍾忻忙道:“柏慕仁混入‘青龍社’總壇之後,不知又用什麼手段分派到應青戈所屬的文繫裹,因此他就有機會接近應青戈左近,也把應青戈居處的內外形勢,及應青戈平時的生活習慣探查得一清二楚;直到行動的那一天夜裹,他先潛入廚房之內,在應青戈每晚慣用的宵夜點心裹放下了一種可使人昏迷及視力暫時失明的迷藥,等到那不知情的應青戈隨身侍衛把點心端上樓去之後,柏慕仁估量著辰光差不多了,他使悄然潛進了這位舒妲姑娘的房裹!”大吃一驚的舒妲立時恐懼的問:“什麼?那柏慕仁還進過我的房間?”點點頭,鍾忻道:“是的,他的目的便是要借用你那隻鳳頭釵,做為剌殺應青戈的工具,也好移禍於你,造成無可辯解的罪證,一切責任自然會落在你的頭上,誰也不會懷疑到他。”舒妲又恨又怒的道:“真是惡毒,真是陰狠--就不怕驚醒了我?”嘆息一聲,鍾忻道:“聽說你的輕身功夫不弱,但可曾見過柏慕仁‘無影術’?他能縮骨疊身,進出於人們想像不到的狹窄空間,而且輕悄有若棉絮,半點聲音不帶,以你的功力而言,他要在你酣睡中行動,是極難察覺的。”燕鐵衣問道:“後來呢?”鍾忻低沉的道:“後來,他摸著舒妲的鳳頭釵,便潛進應青戈的臥房之中,猛起下手--這一切經過都很順利,都完全符合了他的計劃。唯有一樁事,卻出乎他的預料,這一樁意外,便是他低估了應青戈的修為,他原以為應青戈在時間上算早該昏迷過去。那知卻在下手的一剎那竟遭遇應青戈的抵抗。事後據他判斷,應青戈一定是在迷檠發作的當口查覺了不對。因此運功排除,幸好他的動作夠快,才在應青戈迷藥發作又不及運功排除殆淨的時候展開行動;應青戈當時曾經奮力抗拒,但一則神智業已糊,二則視力不清,雙方在激斗數招之後,柏慕仁還是得了手。他怕劇然的聲響會很快召至人來,所以得手以後,立匆匆雛開現場……”燕鐵衣冷靜的道:“他不必逃走,只要回到他的班房中等著看結果,聽消息就行了,是麼?”鍾忻吶吶的道:“是的……直到他在得悉舒妲逃走,‘青龍社’緹騎四出,甚至連你也親自出馬追緝舒妲的消息後,方才決定搶在你們前頭,誅除舒妲以滅口,他希望死無對證,不希望由舒妲的口中說由任何有關真相的事實來……”燕鐵衣道:“柏慕仁一路都在跟蹤我們,是麼?”鍾忻道:“不錯,他知道若要找尋舒妲,以你的把握最大,而且有你與崔厚德這一組是主動積極的,你們是‘追’,不是‘等’,他僅須暗隨看你們,一旦你找著舒妲,也和他找著是一樣……”崔厚德悻悻的罵:“這個狗雜種,壞胚子,他倒想省力省事!”燕鐵衣道:“並不出我所料,我早就知道他是打的這個主意,鍾忻,我們的沿途行動,想是都在柏慕仁暗裹追攝之中了?”鍾忻道:“他的追蹤方法很高明,他尾隨在你們後面,從不靠近,總距離有好幾里路,他可以由路線的分佈,左近的形勢,地下的蹄印等來判斷你的往前的去處及宿營的所在,他的那匹馬,是口外有名的‘蘆花斑’,奔行快捷輕巧若風,加上也蹄染上了棉套,行動起來就更形靜悄了……我們這邊,也在每個山隘,路口,進出孔道派得有人埋伏監視,大都在你們來到之前,柏慕仁已交待大家沿著你們可能經過的路線派人放出哨丟,所以,你們的行止,差不多全在我們眼裹!”崔厚德大聲道:“怪不得熊志甲這麼湊巧便堵上了我們,更替我們把好風水地都揀妥了,又是火攻,又是偷襲,又是圍殺,真個隨心所欲他孃的!”燕鐵衣道:“我們比他幸運,先行追上了舒妲,柏慕仁一定料得到舒妲會向我們吐露一切她所知的內情,因此姓柏的就想乾脆來個一網打盡,是麼?”鍾忻苦臉著遒:“這是他預定的計劃一,為了這事,他很煩惱,在由‘丹縣’的時候,他很意外的碰上了舒妲,那知舒妲很機警,逃過了他的襲殺,等我們找著你們打尖的地方--那崖子山下的棄屋,業已快天亮了,柏慕仁曉得舒妲已有足夠的時間向你們吐露了所知,他才決定只有連你們一起解決……從頭到尾,也僅有這一段空際使我們迷失了你們的蹤跡,紕漏也使出在這一段空隙裹,偏偏叫舒妲先和你們碰上了頭!”這時,崔厚德又咬牙切齒的道:“你們這群王八蛋早就該死該殺丁,一場火,把魁首和我的坐騎全燒在裹頭,用你們一百條命也不夠抵的,如今留你活口,你還覺得冤了麼?”燕鐵衣用眼色阻止了崔厚德的叫罵,安詳的道:“尚有一事請教,鍾朋友,柏慕仁現在何處?”鍾忻竟毫不遲疑的道:“他在‘丹縣’過去七十里的‘馬家野’聽洋息……”燕鐵衣笑道:“離得倒遠,真是進可以攻,退可以守,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清閒安適得緊呢。”黃臉泛赤,鍾忻沒有作聲。燕鐵衣道:“好了,你可以走啦。”鍾忻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忽然,他又停下身來望著燕鐵衣疑惑的間:“有個問題,我也想請教!”燕鐵衣道:“說吧。”乾咳一聲,鍾忻道:“你們,呃,是怎麼逃過那一場火攻的?”摸著下頷,燕鐵衣間問的道:“列位竟未發覺?”搖搖頭,鍾忻道:“那時節烈焰騰空,煙硝迷漫,我們埋伏四周,只准備狙擊活口,卻是未曾注意你們何時逃出……”燕鐵衣道:“我們逃出火場的方法並不稀奇,鍾朋友,那只是一種武術上的修為而已。”呆了呆,鍾忻想說什麼,卻又嘆了口氣頭也不回的匆匆離開了。崔厚德憎厭的朝著鍾忻消失的方向吐了口唾沫:“孃的,真是沒種,一到這等要命的關頭。不但有問必答,恨不把祖宗十八代的家譜都背出來,甚且連朋友的生死也不願了,馬上一口就把姓柏的下落吐實,這樣的角色,也配在道上叫字號、混人面?”燕鐵衣深沉的道:“這就是你浮淺了,鍾忻如此合作的原因。固然為了保命--事到如今,他委實也沒有硬要尋死的必要--而他告訴我們柏慕仁的下落,亦是希望我們能將姓柏的除掉。表面上顯示他的誠意,骨子裹對他而言,亦是永絕後患,否則,他今天的行為叫柏慕仁知道了,還會放得過他?”崔厚德感嘆的道:“他們這些人,真叫無情無義,一個比一個齷齪,一個比一個卑鄙,看在眼裹,實在叫人心寒!”燕鐵衣緩緩的道:“這就是人生的體驗,崔厚德,你記著了,將來為人行事,善惡忠奸之間,便也知道有個原則,有所取捨!”三個人開始上道,他們的目的,不消說乃是七十里外的‘馬家野’。xxx靜蕩蕩的官道邊,只有這一片茅店,門外挑著一方由青而泛了白的酒招;茅店的生意十分清淡,清淡得那店掌櫃都在靠門邊的竹椅上打起瞌睡來了。燕鐵衣由前面、崔厚德及舒妲二人自後頭,三個人同時行動,一陣風也似分由前後撲進了店裹!土牆茅頂的這片陋店,合總不過巴掌大小,裹頭擺了三五張粗糙汙黑的木桌,靠門後是櫃檯,再就只是一副倚牆擺置著酒壺碗筷等物的貨架子,其他啥也沒有,真個一目便可瞭然!燕鐵衣目光四掃,衝著剛從後邊撲進來的崔厚德問:“有什麼發現沒有?”崔厚德手握傢伙,憤怒失望的道:“鬼影也不見一個,後頭只有一間木板搭成的汙糟廚房,我已搜過,耗子倒有幾隻!”舒妲也微喘著道:“連屋頂我也上去了,沒有人!”崔厚德忙問:“前面情形如何?”聳聳肩,燕鐵衣道:“除了那店掌櫃,什麼人也沒有!”崔厚德惡狠狠的望了過去,那個早被驚醒,顯得恐懼失措的店掌櫃正疑惑又畏怯的楞在那裡。他似乎想擠出點笑容來,卻似臉上的肌肉都僵疑了。大步走了過去,崔厚德朝著那又乾又瘦,面有菜色的店掌櫃大吼:“你是這片鳥店的老闆麼?”店掌櫃哆嗦了一下,結結巴巴的道:“客……客官,小小的姓馬……這家野子,便是小的張羅……”崔厚德粗暴的道:“我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姓柏的江湖人在你這裡打尖歇息?”瘦──又狹長的面孔上浮起了一片迷惘之色,店掌櫃瑟縮的道:“客官,小的開的是片路邊野店。時常有過住行旅進來打尖吃喝,有的模樣像做生意的:有的似苦力,有的像差人,有的似乎混江湖的好漢爺,但……小的只管侍候酒食,那敢上去問人家姓名?”不由也呆了一下,崔厚德隨即怒道:“老子也沒問你這麼多,你淨放些閒屁作什?就在這一兩天,你店裹是否有個看上去又奸又滑的江湖人在這裡待過?像是等人的樣子?”想了一下,店掌櫃期期艾艾的道:“似是沒有……客官,只不知你要打聽的人,是個什麼生樣?”崔厚德又傻了,他老羞成怒的吼:“混帳,老子怎知他是什麼生樣?老子只知道他叫柏慕仁,是個千刀殺、萬刀剮的狗王八蛋。老子來此為的就是要他的命!”店掌櫃驚慌的連連後退,悸懼的道:“小的真不知道……客官……小的確實未曾見過此人……”燕鐵衣大聲道:“不要難為人家,厚德,求人指點那有似你這樣惡形惡狀的!”店掌櫃感激的向燕鐵衣不住打躬作揖,聲言裹透著那樣的奉承:“這位小爺,像我們這種開野鋪子的小生意人,吃的是過路飯,攢的是巴結錢,來到店其的爺們,都是小的衣食父母,是活財神,小的侍候唯恐不遇,那裡還敢開罪爺們?小爺是懂道理明白人,一定會體諒小的、包涵小的,小的只要是知道的事,便沒有隱諱的話,委實是不曉得,才無從稟告啊。”燕鐵衣道:“算了,我們不怪夥。”跺著腳,崔厚德悔恨的道:“竟忘了問那鍾忻,柏慕仁到底是個什麼‘生像’!這一下可好,就管他站在我們面前,我們也不認識!”燕鐵衣望向店掌櫃的,平和的道:“多有打擾,我們告罪了。”店掌櫃微微低下頭,作揖不停:“那裡話,那裡話,小的怎麼承擔得起……”燕鐵衣有些洩氣的揮揮手:“好了,我們走吧。”崔厚德悻悻的出了門,一面咕喂著:“千盤算、萬盤算,居然就漏了這最重要的一件事,我們之間,誰也不知道柏慕仁長得是個什麼熊樣,有什麼特徵,像這樣兩眼墨黑,又到那裡去找他?”隨在他身後的舒妲也沮喪的道:“是嘛,如今去追鍾忻也追不上了……”燕鐵衣也走了出來,無奈的道:“這樣線索一斷,再要找他就不容易了,除非他主動來招惹我們。舒妲皺著雙眉道:“我們只曉得那柏慕仁長得瘦瘦高高的,後頸上有道疤痕,但只有這點線索是不夠的,天底下瘦瘦高高的人何止千萬我們又不能挨個去查看人家的後頸,如果守株待免,光等他來找我們,卻失之主動,他的行蹤又詭密狡獪,圈住他的把握便更小了……”他們正走在路邊,突然,燕鐵衣站走了,好像舒妲的話給他提示了什麼、點悟了什麼,他在一剎那的怔忡之後,迅速轉身行回‘馬家野’!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13:55

第三十九章 目如炬 鬼王現形

滿頭霧水的崔厚德趕忙追過來問:“魁首,你要做什麼去呀?”舒妲也莫名其妙的道:“莫不是魁首遺漏了什麼?”燕鐵衣頭也不回的道:“正是,我們可能遺漏了一樣大事!”三腳兩步來到店門,剛好看見那店掌櫃在往後走,燕鐵衣搶身而入,笑吟吟的開口道:“掌櫃的,你請留步!”店掌櫃背對向門的身體似是在一瞬間僵了僵,但卻很快轉了過來,仍然是那樣誠惶誠恐的表情,畏怯瑟縮的神態,他堆著帶著三分淳厚意味的笑容,囁嚅不安的道:“呃,小爺,你們不是剛剛才走麼?可是有什麼事忘了交待小的?”燕鐵衣站在一張木桌邊,上下打量著對方,微笑著沒有作聲。店掌櫃似是被燕鐵衣看得十分窘迫,他用力在褲管上拭著一雙手,又是靦腆,又是迷惑的道:“小爺……不知道有什麼事,小的……”燕鐵衣襬擺手,慢條斯理的道:“掌櫃的,我發覺你的身材是屬於高高瘦瘦的一型。”店掌櫃像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吶吶的道:“是,是,小的自來就長得比一般人要高,而且也總是胖不起來……”點點頭,燕鐵衣道:“心眼多,城府深的人,往往都不容易胖,大多把吃喝的時間用來動腦筋了,掌櫃的,我說得對不對?”店掌櫃擠出一絲非常勉強的笑意,唇角在不受控制的抽搐著:“小爺,我不大懂你的意思……”燕鐵衣淡淡的道:“懂不懂沒有關係,掌櫃的,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喉結顫動著,掌櫃的乾笑道:“還請小爺吩咐……”燕鐵衣瞇著眼道:“天氣並不算冷,甚至還有點燥熱,掌櫃的,你在衣領上加了一條‘圍脖’,不嫌悶箍得慌?”掌櫃的神色微變,卻仍然強笑道:“呃,小爺,因為小的我這幾天感染了點風寒,所以才紮了條‘圍脖’!”燕鐵衣心平氣和的道:“你這樣‘圍脖’式樣很別緻,半圈比一般要寬,圍在頸上高到掩至後腦,前面卻又上窄到喉下,我想借來看?行麼?”退後一步,店掌櫃的聲音已經發硬:“小爺說笑了,這只不過是一條極為尋常的粗布‘圍脖’而已,那有什麼別緻之處?”燕鐵衣吃吃一笑,揶揄的道:“大概你怕我們發覺你後面頸腦部位的那條疤痕吧?柏慕仁?”突然有一剎那的震動,店掌櫃的表情連連變幻,但是,他隨即獰笑起來,聲如狼嚎說:“好,燕鐵衣,算你眼尖,不錯,我就是柏慕仁!”燕鐵衣揹著手道:“柏朋友,閣下的旅程,就到此為止了。說真話,要找你的大駕,可委實不容易。”柏慕仁滿臉的怨毒之色:“要不是鍾忻那畜生出賣了我,你們永遠不要妄想能查尋到我的蹤跡!”先是迷惘,後是疑惑,現在卻恍然大悟了的崔厚德,猛的搶向了右側,他狂笑著大叫:“柏慕仁,柏慕仁,你演得好戲,扮得好角,真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刁滑陰毒的老狐狸,老蠍子老王八蛋,這一遭看你再往那裡逃?”冷冷一哼,柏慕仁不屑的道:“小輩,現在得意,未免為時過早,我‘九心鬼王’柏慕仁,大風大浪經多了,眼前這個陣仗,糊不住我,一旦交刃,鹿死誰手,只怕尚在未定之天!”舒妲再也忍不住了,她激動的叫:“陰狠惡毒的匹夫,你真是天良喪盡,人性毫無,你暗算了我的義父,卻又移禍於我,更圖殺我滅口,造成死無對證,你還有沒有一點心肝,講不講一點道義?我和你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你誰不好去陷害,去裁誣,卻偏偏要我來做你的替罪羔羊。你曾否為我想過了我背上了這樣的罪名,天下之大,還有我容身之地嗎?便是死,也將落個千秋罵名,萬年遺臭,你簡直可恨到了極處……”獰笑一聲,柏慕仁道:“我只求目的,不擇手段,你的問題,根本不在我考慮之例。別說是這點因果,便是再牽連大些,我也概不理會,小賤人,這口黑鍋,你就背定了吧!”燕鐵衣接口道:“柏慕仁,事到如今,真相已白。只怕你嫁禍於人的心思是枉費了,不但如此,你即將要為你的惡毒罪行償付代價!”柏慕仁陰鷙的道:“不會有你想象的那麼容易!”崔厚德大吼:“姓柏的老奸巨滑,任你用盡狡計,使盡毒手,也終逃不過應得的報應。兜來轉去,你仍是撞進了我們的掌心,就是今天,便是眼前。我們二領主的血債,舒姑娘的冤屈,正好一併清結!”柏慕仁森酷的道:“這也是我所期盼甚久的事;對應青戈,對整個‘青龍社’,我早已深惡痛恨,恨之入骨,無時無刻不思加以打擊、加以殺戮,我不管用什麼方法,只要能使你們有所損折,俱乃我生平快事,我毫不顧慮我將付出什麼,最重要的,而是能叫你們犧牲多少;此際亦然。我會傾以全力給你們我能之所及的傷亡!”燕鐵衣平靜的道:“你是有點瘋狂了,難怪你都是做出這些不通人性及人情的邪惡之事!”突然狂笑起來,柏慕仁模樣中透露出無可掩隱的兇戾之氣,宛如他體質內的人性俱已消失,只剩下原始的獸性了:“瘋狂?燕鐵衣,這不叫瘋狂,這是積怨的宣洩、痛快的報復,你們毀了我所愛、所親的人。我就一樣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叫你們承受慘痛的折磨,惶悚的煎熬,叫你們雞犬不寧,五內不安,隨你怎麼來形容我過去行為都好,我所知道,並且要貫徹到底,只是要求得我心裡慾望的滿足。這個慾望,是你們的血,你們的生命,你們呼天換地的哀號!”大吼一聲,崔厚德叫著:“只現在你這老殺才已是饔中之鱉,待決之囚,還楞在那裡稱雄道霸,做你的春秋大夢呢。真是不知死活者!姓柏的,今番任你蹦跳,你若能再度遁天入地,逃之夭夭,就算你的本事大!”柏慕仁臉色一冷,陰悽悽的道:“馬前走卒,跳樑小醜,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狐假虎威,狗仗人勢,不但可恥,更乃可笑!”崔厚德勃然大怒,刀口一翻,嗔目大喝:“老子是馬前走卒,跳樑小醜?好,老子便先來稱量稱量你又算什麼三頭六臂,霸主雄才!”柏慕仁嘿嘿冷笑:“怕你只是嘴皮子硬!”崔厚德暴叱:“老子劈了你這狗孃養的!”一伸手攔住了正待衝上去的崔厚德,燕鐵衣悠然道:“小小的激將法,厚德,你就這麼沉不住氣;不要忘了他說過的話,他所打的如意算盤——他會在倒下去之前,儘可能使我們受到損失!”猛的後退,崔厚德發得快收得也快:“魁首說得對,我不上他的當!”柏慕仁眼珠一翻,鄙夷的道:“早就知道你沒有這個種!”崔厚德這一次卻豁達得緊:“姓柏的,我們要看,看你是多麼個有種法!”舒妲凜然接口:“魁首,我和他拚,我要親手為義父報仇!”怪笑著,柏慕仁道:“歡迎歡迎,好個有志氣,有膽識的孝順女娃!”燕鐵衣搖搖頭,沉穩的道:“不必,你的義父應青戈身受重創是不錯,但活命的希望很大,我不認為他會在這一次的危難中倒下來,而他的意志也將支撐著他不倒下來。因此,舒妲,便要好好保重自己,莫在與你義父團聚之前,再為他憑添遺憾。”咬咬呀,舒妲道:“但這個萬惡的兇徒!”以右手大拇指朝自己胸口一點,燕鐵衣笑道:“我,舒妲,我不是與他清債結帳的最佳人選麼?”舒妲惴惴的道:“可是——魁首,你身上的傷?”燕鐵衣微笑道:“無礙,比這更為嚴重的創傷,我也受過,而且,仍然在每次克服萬難之後活到了現在;我那些沒有受傷的對手,卻大多早就去了。”重重一哼,柏慕仁道:“你這算是給我聽的麼?”燕鐵衣道:“你既聽到,便該心裡有數,早做準備了。”柏慕仁厲烈的道:“燕鐵衣,你還輪不到朝我頭上狂!”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我不是耍狂,柏慕仁,在狂態的後面,乃是有東西支持著的,那就是我的武功修為,以及廝殺的經驗!”又狡猾的笑了,柏慕仁斜睨著燕鐵衣詭異的道:“你受傷了麼?大概是,在‘白沙溝’的收穫吧?”燕鐵衣點點頭,道:“柏慕仁,你要算得上一個冷血的人,無情無義,自私自利到了極處:你的舅子熊志甲,‘大荒雙魅’等人為了你拚命灑血,屍橫曠野,你卻不問不聞,毫不關心,他們的死活,他們的災難,好象全與你沒有牽連一樣,而你,原是在此等候他們消息的!”柏慕仁寒森森的道:“可恨鍾忻那雜種竟然出賣了我,他明明知道我不能露面,不能現形,但他卻把一切秘密都洩漏出來,這個大逆不道的畜生、貪生怕死的懦夫!他已把我所有的計劃俱皆破壞無遺!”燕鐵衣嚴厲的道:“柏慕仁,你只顧責備別人的不當,就沒有考慮到自己的卑鄙、齷齪與寡仁絕義?你把本身的私怨推壓上人家的頭頂,強迫你的親人,戚友來代你承受犧牲,代你於仇恨的瘋狂驅使下流血捨命。而事後,你卻無動於衷,反應冷淡——熊志甲、刁剛、江傑,鍾忻,皮卓才以及那幹‘黑龍一百騎’的漢子們,真是瞎子眼,迷了心,會為你這樣一個狼梟之徒賣命!”柏慕仁雙目圓睜,光芒如火,瘦窄的一張長臉佈滿了煞氣,他兇悍的道:“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我就是這樣的心性,而且我也有能力,有方法去使得別人為我拚命。燕鐵衣,休說是他們,只要有必要,連我老子娘一樣得替我墊背!”燕鐵衣緩緩的道:“你真是個狗孃養的!”一側,崔厚德吼叫著:“魁首,似這類披著人皮不做人事的狼心狗肺之屬,還能留著他禍害人世?早宰了早乾淨!”回過頭來衝著崔厚德一笑,燕鐵衣道:“說得不錯,他的時辰就快到了——”舒妲的尖怖呼叫,突然,像緊繃的琴絃驟斷:“小心!”來得宛似極西的電閃映像,一抹金晃晃的光芒已快沾到燕鐵衣後腦,而九溜泛著寒彩的小鋼梭也由下並進,罩住整個店面的橫向空間。燕鐵衣回頭向崔厚德說話,便是有意誘發敵人先行出手,事情的變化,並未出他預料,“太阿劍”的光華,便那麼從容的揮起,先在正面抖凝出十二道交叉的光束,而同時九股尾芒飛灑自劍尖,瞬息裡攔截住敵人突發的攻勢!在鋼梭叮噹拋墜、那抹光芒跳蕩四周的一剎那,一蓬藍瑩瑩的星點飛卷舒妲,數十片黑黝黝的三角麟片便斜射崔厚德﹗好象一個人幻化成幾個人一樣,柏慕仁雙手連揮,卻目不斜視,手中那杆金燦燦的“如意金蛇槍”暴縮暴長,灑出漫天金星,兜頭罩向燕鐵衣,左手又翻,一串四面銳利的“金錢鏢”又“撲嗤嗤”破空直襲而到。“九心鬼王”之號果然名不虛傳,柏慕仁能在相同的時間,不分先後剎那時分心攻擊每一個敵人。且出手凌厲目標專一,宛如凝神聚意對付一個敵人相似!燕鐵衣的長劍縱橫,揮出彷佛經天白虹也似的匹練,交織迴繞,光芒眩目,整間狹小的店面裡,劍氣瀰漫,寒風如削,不但阻擋了柏慕仁的強攻,連崔厚德、舒妲所遭受的威脅也一併於須臾間解決!金鐵的撞擊彈跳聲,宛若密雨不歇,燕鐵衣明白柏慕仁心中的打算——要以同時對崔厚德與舒妲的襲擊來分散他的精力,劍勢揮霍下,他沉著的叱叫:“崔厚德、舒妲,你們兩個退下,容我獨自來應付!”崔厚德刀刃飛舞,擠向舒妲那邊:“我們這就避開,魁首!”但是,柏慕仁的“如意金蛇槍”卻閃掣穿刺,疾厲如猛飆流電,間或夾雜著一陣又一陣的暗器,迫得崔舒二人一時脫困不得。此刻的這片“馬家野鋪”,已經不成其為“鋪”了,裡面的那點可憐陳設,不是支離破碎,便是散裂掀翻。場面是一場胡塗,似一個被砸得稀爛的破攤子,那位不知被柏慕仁如何糟蹋了原店主,設若尚能親眼目睹這副光景,只怕就要沒命的呼天搶地了……燕鐵衣揮劍進擊中,冷峻的道:“你們注意聽著,我說‘倒’,你們便往地下撲,然後儘快脫出店外!”槍如快蛇翻騰,金芒流燦,幻化著奇異的光圖,柏慕仁獰笑道:“沒有你想的那麼如意,姓燕的,是好是歹我們大夥全‘裱’在一起!”突然,燕鐵衣長劍直挺,一股凝形的光束“撲”一聲透破空氣穿射,他口中大喝:“倒!”不管三七二十一,崔厚德與舒妲二人,聞聲之下往地便撲,柏慕仁身形狂旋,一大把“金錢鏢”天女散花也似滴溜溜的灑落,他的“如意金蛇槍”也在抖顫成千百條晶瑩冷焰下反捲向燕鐵衣!像是十五的圓月自夜空中飄落,燕鐵衣的“太阿劍”幻成了不止一個十五的圓月,那樣凜寒的,透亮的,泛著銀白色光弧的環圈套著串著,四湧迴旋。光弧中卻有點尖銳的芒刃穿刺飛揚,森森的陰冷,透骨的削厲之氣便在剎那時充斥到店裡的每一寸空間!於是,柏慕仁怒吼著退避,崔厚德與舒妲便乘時貼地滾出店門之外!柏慕仁便在此刻驀然躍起,金蛇槍挾著一股無匹的銳勢衝刺向燕鐵衣!看來,這位“九心鬼王”是要孤注一擲了!燕鐵衣半步不動,長劍挑飛,彈起一溜冷電射去!令人駭異的突變即在這時展現!那隻長有五尺,粗約核桃的“如意金蛇槍”脫離了柏慕仁雙手掌,原式不變的急刺而到,但柏慕仁卻倏忽竄貼向下,雙掌沉猛凌厲的暴劈燕鐵衣小腹,更不知何時,幾十片猝毒三角鋼鱗片,竟由另一個迴旋的角度飛蝗也似的斜掠過來!這樣的手勢,有如同時三個高手分以三種不同的方式,挾擊燕鐵衣。但實際上,燕鐵衣的對手卻只是“九心鬼王”柏慕仁一個人!猝然間,燕鐵衣左手閃電般翻揮,柏慕仁掌勁方吐,人已狂號著打旋仰出,燕鐵衣的長劍橫切由下飛刺的金槍,空著的左手在其快無比的半側中扯起罩袍卷兜。但聞“撲”“撲”急響,金槍的撞刺力震得燕鐵衣歪出一步,金槍斜滑,深深插入地面!門外,崔厚德與舒妲喊叫著雙雙撲進。燕鐵衣臉色泛白,他猛然抖展罩袍下襬,“叮叮”“噹噹”!棄落了幾十枚烏黑色三角形的鋼片。然後,他左臂伸直,倒過劍尖,“削”“削”“削”飛挑三次,三枚烏黑的鋼片,便連著挑剜出的血肉一同墜地!崔厚德大為吃驚的道:“魁首,你受傷了?”舒妲也悚慄惶恐的叫:“這種暗器似是猝得有毒……”噓了口氣,燕鐵衣低沉的道:“不礙事,這幾片東西剛剛入肉,我已連皮帶肉一起挑出,毒性還來不及散發;厚德,拿藥替我敷傷,肩背上的傷口也掙裂了,重新再包紮一次吧。”崔厚德答應著趕緊動手,舒妲回過頭去察視:“那柏慕仁!”話才說了一半,她已驀地噎窒住,柏慕仁半倚在牆角,雙手緊握,兩條腿大大伸開,瘦長的面孔歪曲得完全走了形,兩隻眼珠子死魚般鼓出眼眶,扯歪了的嘴巴還重掛著一條黏濡的口液,就在他的心口上,插著那柄“照日短劍”,劍鋒插得如此深入,只剩下一個劍柄留在外面了……。燕鐵衣伸著左臂給崔厚德上藥,邊淡淡的笑道:“柏慕仁已經死了——他忘記我還有一把短劍。”有些作嘔的趕緊轉過臉來,舒妲驚悸的道:“剛才,魁首,你好險啊……”點點頭,燕鐵衣道:“是險,他那‘分心合意’的特殊功能的確令人難防,但是我也曾經告訴過你,更精湛的修為,更敏銳的反應,以及更快的手法,才是取勝的最大因素!”仰頭望著燕鐵衣,舒妲輕輕的,卻顫抖的問:“現在,魁首,可以證明我是無辜的了?”燕鐵衣笑道:“你是無辜的,舒妲,雖然我早已知道你是無辜的……”***燕鐵衣,崔厚德,舒妲三個人回到“楚角嶺”“青龍社”的總壇之後,他們所獲得的第一樁喜訊,便是應青戈已經脫離了險境,而且甚有起色,只要盡心療養,傷勢的痊癒與健康的恢復,乃是指日可待的事了。不必他們來替舒妲聲明舒妲的受誣、洗刷舒妲的清白,當應青戈復甦之後,他已首先為他的義女做了最有力的證詞——他在被刺之時,因受迷藥發作的影響,已看不清刺客是個什麼模樣,但是,他卻肯定那是個男人!臥榻上,應青戈念念不忘的是為他去千里擒兇的魁首,焦盼不已的是為他蒙受冤屈的義女。肉體的創痛,已遠不及他內心的負荷來得擾人了。於是,燕鐵衣在回到青龍社總壇之後,立即領著舒妲前去探視應青戈。“青龍社”的首要們全都喜氣洋洋的陪同前往。他們跟在後面,燕鐵衣與舒妲走在前面。半路上,燕鐵衣塞了一個細小的布包在舒妲手中。在布包外面捏了捏,舒妲悄聲問:“這是什麼?魁首。”燕鐵衣微笑道:“是一隻‘鳳頭釵’。”怔了怔,舒妲不解的道:“‘鳳頭釵’?”燕鐵衣意味深長的道:“不錯,就是那隻你義父特地在長安‘萬寶齋’訂製了來贈送給你的‘鳳頭釵’,也是險些使你含冤莫白的那隻‘鳳頭釵’;以後,要更珍惜這件飾物,因為它上面染過你義父的鮮血,也凝就了生死的過往及你們父女間永恆不渝、永無隔閡的親情!”舒妲頓時熱淚盈盈,感動得咽噎起來:“魁首……我該怎麼說?我該怎麼向你表達我心中至深至誠的謝意?”燕鐵衣安詳的道:“就不必說,放在心裡吧,我能體會。”拭著淚,舒妲嚥著聲道:“直到如今……魁首,我才明白了‘恩同再造’的真正意義……”燕鐵衣和悅的道:“沒那麼嚴重,我只是盡了我該盡的責任而已——對你義父,對你,對每一個與我休慼相關的人。”這時,隨在身側的熊道元搶先奔向應青戈居住的閣樓,一邊急奔,一邊歡聲大叫:“快快稟報二領主,就說魁首同舒姑娘全都平安回來啦,現在正來探望二領主!向長貴呀,你還不加緊上樓通報?”跟在燕鐵衣,舒妲後頭的崔厚德不禁咕唧起來:“我可不也平安回來了?熊道元這小子目中無人,聽他口氣,就好象只有我死在外頭了一樣!”燕鐵衣笑罵道:“不要胡說。”於是,一行人鬧哄哄的擁進了閣樓的大門。燕鐵衣卻讓在最後,他抬起頭,長長舒了一口氣。他這些日來的心中積鬱,全在這一剎那間宣洩滌淨了,正好象此刻的天空,爽朗而又湛然。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14:54

第四十章 十全莊 氣象萬千

白玉為堂金作馬;財傾半國是老賈。“德安府”。在府城西郊,一片微見起伏的坡地上,好象也是一座小城建立在那裡,與”德安府”遙遙對峙。那座小城,卻要比“德安府”這府城之地更要來得壯麗堂皇,氣勢上亦更見高華雄偉;它是由連綿的亭臺樓閣所結,由廣衡的庭園林木所貫串,紅牆綠瓦之間,翠柳搖曳,松柏生姿,這邊的平陽上是畫棟雕樑的巨廈,那邊的突挺處便是飛簷垂角的亭樓,迴廊曲折相連,幽徑穿插於砌柳堆花的綠蔭之中,荷葉飄浮的清塘之旁,青蔥的一片翠色,繽紛的花叢爭妍,而在這偌大的範圍裡,無論是屋子樓閣的建築,亭臺山石的佈設,俱見匠心。任何一個小擺設,一處小安排,都是那等的清麗雅緻,恰好到處,不只是庭園之勝,尤其配襯出這大門宅第的奢華喧嚇,不可一世之概!這裡不是一座小城,它只是一個人的家宅而已,這個地方叫做“十全莊”,莊子的主人,便是天下有數的幾位豪富之一,北地最最有名的大財主,人稱“賈半國”的賈致祥。賈致祥確是不折不扣的“富甲一方”、“財可敵國”,他自己到底擁有多少財富家產,恐怕連他本人也算不清;他有的是錢,卻也不在乎花錢,但過多的錢財養成了他有異常人的怪癖,他專橫、粗暴,氣量出奇的狹窄善妒,更有著驚人的好強心理,他的一個最高信念是天下沒有用錢辦不通的事!高聳堅固的大青石牆端密佈著鐵勾刺網,傲然圍繞著這座氣象萬千的山莊,巨大如城的大門,是上等紅木製造的,釘著鋼釘,包著銅皮。門上四角的銅皮,全擦得浮亮如鏡,門兩側,是兩座黑獅子——不是石雕,亦非鐵鑄,竟是用兩塊巨大的“墨晶玉”連底座精工鏤刻而成,“墨晶玉”在玉類之屬中不算上品,卻也是玉的一種,一般人家用來作為飾物者頗不鮮見,“十全山莊”居然以這麼兩大塊“墨晶玉”來雕做守門的獅子,這一股豪華的財勢,不能不令人心中羨煞﹗門楣頂上,斗大的四個金字“十全山莊”;這四個字的引人注目,不在於它的筆力蒼勁,也不在於它的磅礡之概,只因為,它們全是純金打造成的。沿著大門往前筆直伸展,是又平又寬的拼花紅磚大道,寬闊到足供快騎馳騁,這條兩旁植滿蕭蕭巨大松樹的大道長有裡許,方才通到驛路上去。人往驛路上一站,只要朝這邊站過來,那平整寬闊的私人道路,那高聳的圍牆起伏迴繞於連雲樓閣之外,那對黑裡透亮的玉獅子,那閃閃泛著金光的四個大字,便能將人壓矮了半截,無形中便被那股子豪華壯麗的景像所懾窒住了。現在,是正午。初夏的正午,驕陽如火,紅豔豔,熱悶悶的炙烤著大地,可是驕陽似乎也諂媚於有財勢的人家,它的光芒在“十全山莊”這裡好象軟弱了許多,當陽光投灑下來,宛若也被山莊內外的一片青葾翠色給沖淡了。看上去,這裡仍是那麼寧靜,那麼安詳,那麼幽雅清涼得不帶一丁點暑氣,夏日在這裡,只像是一種時令上的點綴而已了。有一匹馬便在這時冒著火毒的日頭馳向了這裡。馬匹是純白色的,高大雄駿,混身不帶一根雜毛,白得油光水滑,白得潔淨,白得莊嚴又驃悍,馬上騎士,紫衣紫袍,一張童稚的面龐上卻浮漾著那等天真邪的微笑,有若一個方才出來見世面的大孩子笑容裡,包含了太多的憧憬、單純、幻想、與好奇。是的,他是燕鐵衣。北六省的綠林盟主,黑道上的頭號人物,梟中之霸,“青龍社”魁首﹗“十全山莊”的私家大道筆直通向那形勢巍峨的大門,燕鐵衣也從從容容的策騎筆直奔近,他的坐騎奔速不快,蹄音得得,清脆又悠閒的敲擊在紅磚地面上,這位劍術中的宗師在神情之間,也好象正準備前去參加一個愉快的宴會一樣。沒有好奇的張望,也沒有驚羨的盼顧,他總是這麼純真的微笑著,一直來到山莊的大門之前。恢宏堅實的門樓子,窗口裡早就有山莊的莊丁注意到他的來臨,他才駐馬,一顆腦袋便自窄小的窗洞中伸了出來,粗聲啞氣的吆喝:“喂!你哪,幹啥的?”門樓子有兩座,分築在大門左右,亦是用大青石砌就,體方頂圓,再配上一格格的小窗,就和堡壘差不多了,吆喝的這人是從左邊的門樓上窗口中在發問。爾雅的笑笑,燕鐵衣仰起頭道:“你們這裡敢情是‘十全山莊’?”那人一瞪眼,滿臉橫肉便扯緊了:“你生得有眼,可不是?”燕鐵衣點頭道:“當然。”重重一哼,那人大聲道:“也識字麼?”燕鐵衣謙虛的道:“幼時亦曾略讀詩書。”不屑的朝下一呶嘴,那位仁兄輕藐的道:“門楣頂上那四個大字,其大如鬥,金光閃閃,你睜大了眼瞧瞧吧!”燕鐵衣移目注視,逐一念出了聲,失笑道:“敢情這真是到了‘十全山莊’啦,我先前沒有注意這幾個字,心裡只在盤算這些鑄字的黃金到底所值若干去了……”莊丁氣勢凌人的道:“少在這裡窮磨蹭,大熱天下,我沒恁大精神和你泡;有事就說,沒事便請,此地可不是能隨便‘扯淡’之處!”燕鐵衣忙道:“我當然有事,這位老哥,尚麻煩你代為通報一聲!”那人不耐的道:“要找誰?你要見的人認不認得你?事先約好了沒有?”真個“主大奴也大”,燕鐵衣聳聳肩,道:“說真的,老哥,如要見的人是我認得他,他未必認得我,這次拜謁,事先也不及預約蒙準,但我可是從大老遠專程前來見的!”莊丁煩了,粗暴的道:“囉哩囉嗦一大套,你到底要找那一個?”燕鐵衣道:“貴莊可有賈致祥這麼個人?”那人似是怔了怔,待他回過意來,不由勃然大怒,哇哇叫道:“兀那乳臭小子,你當這是什麼所在?你又是什麼東西,真正武大郎當知縣——不知自己出身高低,就憑你這副熊樣,也配指名道姓要見我們太爺?呸,你要不快快滾開,還在這裡使賴賣乖,看我不下去打你個滿地找牙!”燕鐵衣毫不動氣的道:“老哥,你只不過是個有錢人家的奴才,在富豪之家執傭役的司閥而已,別這麼趾高氣揚,更出口傷人,說穿了,狗仗人勢,也可憐得很!”那莊丁幾乎氣為之結,他噎窒了兩聲,才大吼起來:“好,好小子,瞎了眼迷了心的潑皮癟三,你找碴居然找到‘十全山莊’來了?你是活膩味啦,你不要走,我這就下來收拾你﹗”燕鐵衣一哂:“慢慢來,別摔了觔斗,我等著你就是了。”於是,那顆腦袋急速縮了回去,在一陣隱約的叫嚷聲裡,兩扇沉厚木門上暗嵌的一扇小門已“嘩啦”一聲被推開,五六個腰粗膀闊,身著一式白亮真絲勁裝的大漢蜂擁而出,帶頭的一個,正是剛才與燕鐵衣展開謾罵的仁兄。那人滿臉橫肉,膚色又黑,再被質地細密,光澤柔潤的白色絲巾一襯,便益發黑得可以同大門兩側雄踞著的“墨晶玉”獅子比美了;但見他挽袖握拳雙眼通紅,衝著燕鐵衣大吼叫:“小猴崽子,小王八蛋,少潑皮,我看你再往那裡逃!”燕鐵衣微笑道:“你真要打架?”那人口唾飛濺,嗔目厲吼:“打架?我要活剝了你這身人皮﹗”他旁邊一個下巴颳得透青的漢子斜睨著燕鐵衣,嘿嘿冷笑:“這小子一定是窮瘋心了,妄想到咱們這裡來耍刁使賴,弄幾個錢回去混生活的,若不給他一頓教訓,還叫一干青皮二流子之屬以為咱們山莊好糊弄好吃哩!”另外三四個人跟著怨聲叱喝,連連喊打,燕鐵衣搖搖頭,道:“我可不是來跟各位要小錢的,我只是想見你們的莊主人,各位可得看仔細了,憑我的模樣、氣派、穿章打扮,豈是青皮無賴之流可比?”滿臉橫肉的一個重重吐了口唾沬,態度惡劣:“真是挖煤老二打飛腳——嚇(黑)人一跳哪,小王八蛋,憑你這模樣又能是幹什麼的官家公子、豪門少爺?我呸,老子看你身上穿的衣裳,胯下騎的駿馬,說不準都是偷來騙來的,今番先擺平了你,再扭送你到衙門去坐上幾天!”下頷青虛虛的那位叱道:“老張,少和他黏纏,狠狠揍一頓再說!”這位“老張”大約也練過幾天拳腳功夫,只見他一個虎撲,左拳虛晃,右拳猛搗燕鐵衣的脅側!笑得又甜又美,馬背上的燕鐵衣溫柔的凝視著對方,右腳猝彈又回——快得像根本就沒有動作,而那位“老張”才將自己一拳搗出,連邊尚未拈上人家,已不知怎的就一個大馬爬摔出了五步,一下子閉了氣!其它四五個人在齊齊一楞之後,立時怒吼連聲,像四五條蠻牛也似朝著燕鐵衣衝了過來!燕鐵衣的左腳便在馬頭上飛旋過半弧,半弧的過程上是瞬息,而瞬息中,四五條高大的身影已打著翻滾跌了一地!馬匹不驚不動,靜靜的站著,似乎馬兒也覺得這個小場面太不夠刺激。燕鐵衣歉然的望著滿地打滾的幾位仁兄,好似一個同情敗者的傍觀人一樣。幾個人掙扎著爬了起來,滿臉驚駭憤怒之色的瞪著燕鐵衣,他們猜不透對方是誰,不知道對方的目的為何?甚至,連他們怎麼栽的觔斗都不明白!笑笑,燕鐵衣道:“我只是用了我的一隻腳。每次只用一隻腳,各位。”那位下巴颳得一片青白的大漢滿嘴鮮血,吐了好幾口才說得清話:“你……你到底是誰?你想幹什麼?”燕鐵衣道:“我是誰,實在不願意告訴你們,至於我來此的目的,我已說過了!拜謁貴莊的莊主人賈致祥。”又吐了一口血唾,那人驚恐的道:“你——可是來向我們太爺尋仇的?”燕鐵衣道:“不,這只是一次友好的訪問。”不待這些人再回話,小門裡,一個冷硬的嗓音已傳了出來:“朋友,我怕沒有這麼簡單吧?”四五位鼻塌嘴歪的仁兄聞聲之下,俱不由興奮的呼叫起來:“頭兒來了,頭兒趕到了……”燕鐵衣閒閒的打量著自小門中出來的兩個人,前面的一位長了張馬臉,細眼窄鼻,表情冷漠,後頭的一位粗壯結實,模樣兒透著相當的精悍;燕鐵衣笑吃吃的朝著對方開口道:“二位想就是他們這幾個的‘頭兒’了?”馬臉的一個冷冰冰的道:“我是‘十全山莊’大門的首席門衛,這是我的伴當。”燕鐵衣道:“失敬失敬,敢問二位高姓大名?”馬臉人漠然道:“‘三纏手’符瑞就是我,我的這位伴當人稱‘鐵戟’孟明。”燕鐵衣道:“原來是符兄與孟兄,真個久仰了。”符瑞注視著燕鐵衣,僵硬的道:“朋友想也是道上同源,何妨光棍點打開天窗說亮話?”燕鐵衣和悅的道:“我早已說過了,此來乃是專誠訪謁賈莊主,有事相懇,其外並無他意。”遲疑了一下,符瑞道:“你這是真話?”燕鐵衣道:“千真萬確。”旁邊的“鐵戟”孟明謹慎又強悍的接下口:“朋友既然來探訪敝居亭的,也該明白‘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道理,那有隨意出手傷人的規矩?這豈不是太也不給敝居亭留餘地了麼?”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孟兄所言極是,但問題卻在於並非由我主動——乃是二位的手下先行啟釁施暴,我為了自衛,不得不略做抗拒,當然,天下沒有訪主人,打奴才的道理,可是,想亦沒有奴才可以施暴於主子訪客的規矩吧?”孟明一時答不上話,窒了窒,臉色便不對了。符瑞不悅的道:“朋友唇舌倒是相當鋒利。”燕鐵衣淡淡的道:“三人抬不動一個‘理’字,符兄。”踏前一步,孟明厲聲道:“看情形,朋友你是想稱量稱量我兄弟了?”穩坐鞍上,燕鐵衣帶著一種有趣的表情俯視著這位氣勢洶洶的“鐵戟”:“我好象並沒有這樣表示過,孟兄。”孟明將心一橫,粗暴的道:“你逞兇於前,狂妄於後,正是目中無人,不把‘十全山莊’上下放在眼裡,就憑這一點,今天你也好歹要交待清楚了才能過關!”燕鐵衣安詳的道:“告訴我,要如何‘交待’法?”孟明悍然道:“請罪賠補,或是手底下再見真章!”轉向符瑞,燕鐵衣道:“符兄,你這位夥計的話,作得準麼?”符瑞冷悽悽的道:“這要看你是個什麼答覆了。”燕鐵衣笑道:“我的答覆是——請罪賠補當然辦不到,手底下見真章也最好免了。”孟明厲烈的道:“你什麼意思!蔑視我們?”擺擺手,燕鐵衣道:“稍安毋躁,孟兄,便說穿了吧,要我‘請罪賠補’,別說多少年來我從沒有這一套,只二位的身分,恐怕也承擔不起,至於動武,我很坦率的奉告二位,為了你們好,千萬不要嘗試,休言是二位,即使貴莊所有的護院武師參加聯合起來,亦非我的對手!”孟明大叫:“好狂徒!”燕鐵衣道:“我說的是實情,不是狂言,孟兄。”嗔目如鈴,孟明咆哮:“符老大,我們‘做’了他!”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你們甚至不搞清楚我的來意,就無端替你們的主子得罪客人?”符瑞急忙一伸手阻止了孟明的衝動,惡狠狠的道:“別再打啞謎,朋友,明白說吧,你到底來此的目的為何?”燕鐵衣道:“同你們莊主人商談一件大事,事情的內容,不便說與二位知道。”臉色陰沉,符瑞道:“我們太爺事務煩忙,少有空暇,除非極端重大的事情,他例不接見,朋友你一不肯言明所求為何,二不能表示身分,我們怎能隨便放你進莊裡去,萬一發生什麼變故,我兄弟們可擔當不起!”燕鐵衣道:“尚煩代為通告一聲,能否賜見,你們莊主自會決定。”符瑞冷冷的道:“到現在為止,還不知你姓甚名誰?可帶有名帖?”孟明憋著一口怨氣道:“十有九成不是好路數!”燕鐵衣心平氣和的道:“我沒有攜帶名帖的習慣,但我認為,我的姓名或者可使貴莊主喚起些許記憶,因而加以賜見亦未可定!”符瑞挑著眉毛道:“說吧,你的尊姓大名。”燕鐵衣道:“燕鐵衣。”在嘴裡唸了一遍,符瑞有些驚疑不定的問:“燕鐵衣?你,你是那一個燕鐵衣?”笑了,燕鐵衣道:“天下之大,還會有第二個燕鐵衣麼?”退後三步,符瑞神色大變,連嗓門都有些發抖了:“北六省的黑道首腦,‘楚角嶺’‘青龍社’的大當家——你可是那個燕鐵衣?‘梟霸’燕鐵衣?”燕鐵衣露齒展顏:“正是不才。”符瑞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唇角肌肉的抽搐,眼皮子的跳動,他的音調越來越啞、越來越窄:“你……你……呃,來這裡,可是別有企圖﹗”一邊的“鐵戟”孟明,先前的那種氣焰業已一掃而空,代之而起的卻是無限的驚恐與怯懼,他直感到頸窩一陣陣的發麻,額頭上,手心裡,冷汗涔涔,他鼓圓著眼,微張著嘴,楞楞的望著這位威震江湖的黑道巨擘,過度意外的震撼及尷尬,已使他連句話也說不出了。前倨後恭的滋味總是不好受的——尤其在形勢上非得如此不可的時候,孟明知道,憑他自家這點分量,要與燕鐵衣來做比較,簡直連提都甭提,對方伸伸小指頭,就能點碎了他,但是,他卻逞狠在前,恐惶於後,心中不甘,又半點“則”沒有﹗燕鐵衣嘆了口氣,道:“符兄,你們替有錢人家守荷包守得太久了,無形中便也沾染了那種守財奴的惡習,以為人人來此都是想敲詐勒索的,其實賈致祥財產豐厚是不錯,但也不是天下人皆為窮鬼轉世,日子過得去的亦為數不少;就算人窮吧,有許多也窮得有骨氣,不親不故,無緣無由,便跑來耍賴使刁要小錢的角色到底還不多,至於我,生活尚堪溫飽,並無凍餒之慮,來見貴莊主人,純繫有事相商,沒有什麼其它‘企圖’,你大可放心。”乾乾的嚥了口唾液,符瑞期期艾艾的道:“既是燕大當家如此說法,我便試著通報上去看……”燕鐵衣道:“並請附告貴莊主人,我不是來揩油佔便宜的,他最好能夠撥‘冗’接見!”急忙回頭,符瑞交待道:“老孟,快去稟告太爺,就說‘青龍社’魁首燕大當家求見!”孟明無可奈何的答應一聲,匆匆轉身奔入門去。搓搓手,符瑞強顏笑道:“燕大當家,且請入內奉茶稍候。”燕鐵衣下了馬,昂然道:“我的坐騎符兄派人照顧。”符瑞朝著站在一邊的那幾個灰頭土臉的手下一瞪眼,叱道:“你們聽見了?莫非還要我一個個的請?”幾個狠狽不堪的莊丁趕緊誠惶誠恐的走了過來,四五個人侍候燕鐵衣的一匹馬,小小翼翼的牽入門去。符瑞躬腰,一伸手:“燕大當家請。”燕鐵衣凜然的道:“在我尚未亮出身分之前,符兄,我可以走小門,但在我表明身分來歷之後,對不住,走這小門就是一種莫大的羞辱了﹗”符瑞窘迫的道:“大當家是說?”燕鐵衣微笑道:“北地綠林的盟主,‘青龍社’的魁首,是不能躬腰側身於窄門的,符兄!”暗裡咬咬牙,符瑞硬著頭皮朝門樓子上叫:“啟開大門!”片刻後,兩扇沉重的大門緩緩啟展,面對大門的是一條蜿蜒向前,純以“白雲石”鋪設的四尺小道,小道兩側,或是繁花如錦,或是幽林含翠,入眼即是一片清雅的韻致。一座座的樓臺,一幢幢的亭閣,便在花木掩映中現露出它的碧瓦朱簷,飛角雕欄,而每一座樓閣之間,全有曲廊相連,幽徑互通;曲廊幽徑,錯接串貫,於青翠的林木,古拙的假山奇石與繽紛的花叢裡隱現,靜中有雅,清麗脫俗,確是一處充滿奢華意味的世外桃園!燕鐵衣被請到小路旁的一幢精舍中小歇,便只是這幢有著客室作用的精舍吧,也佈置得華麗巧雅,高貴堂皇,強似一般富家的廳堂了。坐在一張上墊精編籬席的紫檀木太師椅上,燕鐵衣流覽著房中精美華貴的陳設,不覺吟道:“白玉為堂金作馬,財傾半國是老賈……”打橫相陪的符瑞尷尬的笑道:“這不知是些什麼無聊人編造出來的歌訣諺詞,實在誇大渲染了……”燕鐵衣道:“一個人的財勢太過豐足,自就免不了受到某些渲染附會的影響,或褒或貶,總也是人性中嫉妒抑羨慕的下意識發洩……”符瑞解釋道:“我們太爺家當富厚是不錯的,但卻不似外面流傳的那等‘玄’法,他們有些人已把我們太爺描述成家藏‘聚寶盆’一樣取用不竭了……”燕鐵衣笑道:“關於賈先生的財富情況,我知道得很清楚。”符瑞不大自然的道:“哦,大當家的倒很仔細!”燕鐵衣道:“你不要誤會,符兄,由於我在黑道上的勢力廣佈,我會知道許多一般人所不知道的事,但也只是知道而已,並非意味著其中有什麼特別作用。”符瑞忙道:“大當家言重了,言重了,我沒有這個意思。”燕鐵衣閒閒的道:“符兄,你是‘十全山莊’的首席門衛,看來門衛之屬還為數不少?”符瑞乾笑著道:“也不算太多,不算太多……”對於燕鐵衣,符瑞像是相當顧慮,有些話,他不大願意說,燕鐵衣是老江湖了,如何會察覺不出?他只是感到很好笑,因為似他方才那一問,只是隨便聊聊的性質,以他的功力來說,若要對“十全山莊”不利,則類同符瑞這種角色的”門衛”,多幾個少幾個,實則併發生不了什麼作用。無所謂的聳聳肩,燕鐵衣道:“聽說,莊子裡的保鑣院也有很多?”符瑞點頭道:“總合起來,約有二三百人之譜……”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15:29

第四十一章 金玉堂 堆金砌玉

燕鐵衣不禁莞爾了。因為,他早經查詢,‘十全山莊’的保鑣護院,人數雖然可觀,卻只是百餘名上下,並不似符瑞口中說約有二三百人之多,符瑞之所以如此誇大,動機極為明顯-乃是在向飛鐵衣暗示他們的力量,造成一種形勢,以求戒阻燕鐵衣可能的什麼行動。實際上,燕鐵衣沒有什麼其它意圖,至少,目前沒有。燕鐵衣這一笑,符瑞竟臉色泛赤,他吶吶的道:“大當家,我可是有什麼失言之處?”燕鐵衣道:“沒有呀,你覺得那裹說得不妥麼?”符瑞苦笑道:“約莫是面對大當家如此喧嚇的人物,太過緊張了。”自椅上站了起來,燕鐵衣站到窗口,淡淡的道:“無妨輕鬆,符兄,沒有什麼可緊張的,我也只是一個凡人,與任何凡人一樣的凡人。”符瑞跟蓍站起,道:“大當家太謙了。”忽然燕鐵衣道:“符兄,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不安的趨前一步,符瑞忙問:“什麼事?”燕鐵衣道:“山莊之內,範疇遼闊,樓閣屋宇俱皆分散築立,雖有曲廊窄徑相連,為什麼不開可供車馬行馳的大道銜接?那豈不是方便得多?”符瑞舒了口氣,道:“理由很簡單,我們太爺生性愛靜,最煩車馬嘈囂之音,所以不建大路,便是有意不讓車馬奔行於莊內,圖的只是個安靜。”“哦”了一聲,燕鐵衣道:“那麼,在如此廣闊的莊子裹,大家都是步行來往?”符瑞道:“習慣了倒不覺什麼,尤其我輩練武之人,更是視同等閒。”燕鐵衣道:“我不是指各位,莫非連賈致祥也受得了這種奔勞之苦?”符瑞解釋道:“太爺極少出莊,甚至連他的居住的‘金玉堂’大門也不多邁,太爺若要進出莊子或前往莊內各處,都備有特製的軟轎坐用,不但太爺本身備有六乘軟轎,連內府的夫人、姨娘、公子小姐們各有專屬軟轎。”燕鐵衣笑道:“這確是要比車馬奔馳的聲音安靜得了,只是,稍慢了點。”舐舐唇,符瑞道:“慢點無妨,好在莊內景緻如畫,紅綠相映,林蔭鳥語之間乘轎而行,也是一種樂趣。”燕鐵衣正要說話,懸掛在房間中央的一隻水晶串,忽然輕輕搖動起來,大小的晶體碰撞晃盪,七彩折光下,更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向聲來。這時,燕鐵衣方才發覺那根通過雕花承塵,懸吊水晶串的一根銀絲,居然是可以扯動的,而且,除了裝飾之外,更有傳遞信息的作用。符瑞一聽聲音,我們太爺己在恭候駕臨了。”燕鐵衣笑道:“頗覺榮幸。”拉開門,符瑞躬身道:“大當家先請。”指了指垂懸於承塵之下的那串水晶飾物,燕鐵衣道:“這玩意設計得很巧妙,獨具匠心。”說蓍,他大步走出屋外,由符瑞陪同,沿看那條‘白雲石’小道朝上行去。一路上,燕鐵衣覺得他不只是徜徉於一座莊院,他更好象在走過大內禁宮,或是什麼王府候的內苑後園。一幢幢的樓,一座座的閣,這邊是八角亭,那邊是三層臺,形式各異,爭奇鬥勝,而花封庭園佈置亦恰到好處,金碧輝煌中點綴蓍雅麉清幽,真個氣象萬千,人間天上。”走蓍,燕鐵衣讚歎的道:“鐵的只是祥雲縹緲,彩光如虹了,若再加上鳳凰棲枝,麒麟徜徉,這裡就是啦。”符瑞不解的問:“就是什麼?”笑笑,燕鐵衣道:“西天的極樂之境。”有些哭笑不得,符瑞卻只好乾笑道:“大當家謬譽了……”前面一條岔道口,孟明早已等候在那邊,一見二人來到,匆匆迎了上來。符瑞問道:“太爺在那裡接見燕大當家?”孟明道:“還是‘金玉堂’的‘五福軒’。”面朝燕鐵衣,符瑞欠身道:“司職在身,不克陪侍左右,下一程便由孟明帶引,前往‘金玉堂’晤見太爺,大當家包涵則個。”燕鐵衣道:“偏勞二位了。”符瑞轉向來路之後,孟明略現窘迫的道:“請大當家隨我來,前面岔路盡頭,即是太爺所居之‘金玉堂’很近了!”燕鐵衣道:“勞駕。”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那條小路上,燕鐵衣發現前行的孟明,頻頻回頭向他注視,卻在四目相觸之際又趕忙縮回視線。加快兩步與孟明並肩而行,燕鐵衣奇怪的道:“孟兄,我臉上有什麼不對麼?”孟明忙道:“不,不,沒有什麼不對……”燕鐵衣笑笑,道:“你老是回頭朝我臉上看,我還以為臉上那裡抹上灰汙啦。”吞了唾液,孟明囁嚅的道:“有個問題……大當家,不知是否可以請教?”燕鐵衣道:“但說無妨。”孟明遲遲疑疑的問:“不知大當家今年……呃,貴庚?”這是個老問題嘍,燕鐵衣熟練的道:“三十出頭一截啦,孟兄。”睜大了眼凝視燕鐵衣,孟明好久沒有出聲。燕鐵衣加重語氣道:“不假。”孟明噓了口氣,道:“老實說,大當家,我看你的模樣只有十七八歲,別講三十出頭,二十有沒有出頭都難說,怎麼算也算不上而立之年去。”燕鐵衣道:“的確三十來歲啦,我只是生像嫩一點而已。”孟明搖頭道:“怎麼看都不像……”燕鐵衣道:“很多人都有你同樣的迷惑。”孟明道:“不光是年紀,大當家,你的樣子也不像一位有著那等聲威以及那等地位的人。你只似個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吃吃笑了,燕鐵衣道:“所以,我曾佔了許多便宜,我的仇敵們往往在容貌上就先低估了我!”孟明不覺打了個冷顫:“真可怕!”燕鐵衣道:“什麼可怕?”孟明老老實宵的道:“一朝面對著一個似你這般看來年輕生嫩的少年人,其實卻不啻站向閻羅之跟前應卯,這種莫大的危險性竟絲毫不見端倪,沒有徵兆,豈不可怕?”說著,他又忍不住細細打量起飛鐵衣來。燕鐵衣道:“越看越不像,可是?”嘆了口氣,孟明道:“越看越不像。”燕鐵衣安詳的道:“也越看越不甘,呣?”吃了一驚,孟明被道破心事,不禁面紅耳赤:“大當家說笑了,我怎會如此自不量力?”燕鐵衣意味深長的道:“自古以來,前人就教過我們一句話-‘人不可貌相’,孟兄。”孟明尷尬的道:“確是如此,大當家,確是如此。”微微一笑,燕鐵衣道:“一個人的成就-有形的無形的,都不會背在身上,刻在臉上。所以,以一個人的容貌去斷定那個人的高低深淺,就未免荒謬得可笑了,真正明智之士,必不屑為,亦不敢為!”孟明道:“大當家所教極是……”這時,他們已來到這條小路的彎折處,當轉過這個彎,便抵達目的地了。因為林木的掩遮,燕鐵衣沿途並未仔細觀查那‘金玉堂’的遠貌,這一轉彎,眼前的瑰麗景像不由使得他這見慣見多了大場面的人也暗裡咋舌--那是一座高有三層,佔地極廣的巨廈,全用一色,一式的純白大理石砌就,整個外形砌疊成宮殿般的風格,而頂上的琉璃瓦卻是紫紅的,四隻簷角飛翹,懸掛著金制的風鈴,樓脊中間,雕塑看一隻挺立的金鳳凰;十六級寬闊的石階延伸向上,石階的兩側豎立看髹為金色,刻著福壽篆紋的翼柱,左右各是六根,三隻玉鼎,便等距立在十六級石階的中央平臺上,金絲編制嵌以銀骨的軟門裝飾似的分敞著,門外長廊以四根合抱的大理石巨柱為撐持,廊上的鸚鵡架正棲立著兩隻翠紅相間的珍品鸚鵡;門內的大廳,更是堆金砌玉,富麗堂皇到了極點,地下鋪設著厚軟的白熊皮毯,壁上掛的俱為今古名家的字畫、白玉桌、珊瑚幾、琥珀臺、珍珠簾、水晶罩的銀燈配上釀著寶石瑪瑙的屏風色澤明豔,五彩繽紛,令人目為之眩,神為之奪!‘金玉堂’果然名符其實,金玉滿堂!孟明目不斜視,引導燕鐵衣穿過闃無一人的豪華大廳,自右側門出去,經過一條長長的信道,推開扇窄門,已來至巨廈後一處隱密的小花園裡,花園滿蒔牡丹,就在牡丹花叢的映襯下,一座小巧精緻、四面撐開綠沙窗的敞軒便築在那裡,位置之妙,恰是全園最適中之處!沿看園子裡的一條黑白碎石相間的小徑,來至敞軒之前,孟明回首向燕鐵衣示意止步,然後,他對蓍緊閉的冰花格子門跪了下去,必恭必敬的啟聲道:“小的孟明,已奉諭引導‘青龍社’魁首燕大當家前來謁見太爺!”冰花格子門輕輕推開,兩個凶神惡煞般的猙獰大漢現身而出,兩個人看也不看跪在地下的孟明一眼,那面帶奇異花斑的一個衝著燕鐵衣厲聲道:“你就是燕鐵衣?”燕鐵衣頷首道:“不錯。”另有一個鼻樑歪斜,左耳上剩一半的醜怪人物猛的暴叱:“來到‘五福軒’太爺清居之前,怎不下拜?”淡然一笑,燕鐵衣道:“你是在對我說話麼?”那醜怪人物勃然大怒:“不是對你說話又是對誰?”燕鐵衣背蓍雙手,安適的道:“我看你是三天飽飯一吃,就撐得不知東西南北了;你拿人錢財,做人奴才,原無可厚非,我卻大可不必。”醜怪人物惡狠狠的道:“燕鐵衣,你‘青龍社’那一套走江湖,賣狗皮膏藥的把戲,耍不到我們這裡來,而你這‘梟霸’的威風,也只能丟往‘十全山莊’莊牆之外。在此地,你玩不動,也玩不靈!”燕鐵衣冷冷的道:“你是否在代表賈致祥說話!”那人大聲道:“沒有人可以代表太爺說話!”燕鐵衣陰森的道:“那麼,你也不必節上生枝,替你家主人憑添麻煩;想表現,有的是機會,犯不上故意逞能逞勇在你家主子眼前!”臉上花斑的一個向他同伴比比手勢,然後道:“過來驗身!”燕鐵衣道:“驗身?”那人粗厲的道:“任何人都不能在太爺面前攜帶武器或兇物!”搖搖頭,燕鐵衣道:“我身上有兵刃,但從不輕離,不過,來我此乃是有事相懇貴主人,絕對沒有絲毫侵犯他身體的企圖,這一點你們大可放心!”花斑滿臉的大漢蠻橫的道:“我們怎麼信得過你?”燕鐵衣凜然道:“我的話就是保證,不但在你們這小小的‘十全山莊’便在北六省千萬裡方圓的地面上,燕鐵衣的諾言都是鐵律!”臉有花斑的大漢神色大變,門裡,已適時傳來一個冷漠的聲音:“斑怪、邪醜、放姓燕的進來!”斑臉大漢忍住怒氣,一揮手:“請!”於是,燕鐵衣昂首闊步,踏過三級木階,進入敞軒的小廳中。‘十全山莊’裡的每一座建築,都是金碧輝煌華麗豪奢,而且材料非即石,非金便銀,但只這幢敞軒,卻純為原木原色造成,內中陳設,也皆是原木製就,甚至連木材上的紋理都清晰可見,卻加工打磨得光滑細緻;軒內小廳是一片樸實潔淨的淡褐色,散發著木頭的香味,唯一的異彩,便是地板上鋪著的厚軟白熊皮。燕鐵衣有個感覺-賈致祥似乎特別偏愛這種價值甚鉅又珍罕難求的白色熊皮。一位身材修長,面色青白的瘦削文士便卓立在敞軒中小廳內;他一隻眼精芒閃閃,宛如寒星,清臞的臉孔上卻沒有絲毫表情,他站在那裡,直覺的給人一股透骨的泠森之氣,尖銳又凜厲。拱拱手,燕鐵衣道:“這一位兄臺是--?”身著灰綢長衫的這位文士,語調生硬的道:“‘地煞’管恩昌。”燕鐵衣笑道:“原來是管兄,久仰大名了。”管恩昌瘦嶙嶙的面孔冷木如故,平淡的道:“請坐,太爺即將出面晤閣下。”燕鐵衣道:“真是打擾各位!”他正說到說裡,小廳靠內一扇精雕銀屏之後,突然閃出了四條身彤-那是四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漠,四個人全生了一張赤紅臉膛,面如重棗,也都全留著一大把胳腮鬍子,在那四張面部肌肉粗糙凸突的臉容上,亦同樣不帶丁點表情。四個人一現身,立即跨前數步,在一張襯著錦繡軟墊的大靠椅後站成一排,於是,輕咳起處,一位臉龐豐潤、神釆飛揚的中年人已緩步從銀屏背面踱了出來。這人年紀,看上去最多四十上下,體形不高不矮,略見發福,方面大耳,闊嘴隆準,一雙斜飛的眉毛下是兩隻鳳眼;他滿頭油亮如墨的黑髮往上挽髻,用一根白絲帶紮緊,身著一襲玄色夾袍,足踏粉底軟鞋-除了那股雍容的氣質,特別光潤細膩的皮膚之外,的確沒有什麼出奇之處。“地無”管恩昌一見這中年人踱出,立時退後半步,躬身道,“太爺。”微微頷首,那人目光中卻透露著幾分譏誚的神色望向燕鐵衣,輕描淡寫的道:“替我引見。”燕鐵衣宛若不察對方眼神中的內涵,恂恂儒雅的做了個揖:“燕鐵衣這廂有禮了……”這中年人並不還禮,只微微一笑道:“我是賈致祥,燕瓢把子,你請坐。”燕鐵衣挑在那張襯以錦墊的大靠椅對面一隻軟凳坐下,賈致祥便坐在大靠椅上,兩個人面對面,都含著笑意,只是,彼此心裡卻全沒有半點高興的感覺。打量著眼前的賈致祥,燕鐵衣怎麼看也看不出這樣的一個人竟會是擁有如此鉅大財產的一位富豪,他實在沒有什麼特異的地方,身上不帶一點銅鈿氣,也沒有那種嚇壞人的奢奇服飾,除了保養得很不錯之外,就是這麼個人,便乃天下有數的財閥之一,北邊的頭一位金山王?賈致祥伸出右手來輕輕搓揉了一下眼下方的肌肉,站在他背後的四名大漢中那為首者立時回身在一隻長几的銀盤裡拈起一張雪白絲巾,雙手奉上。只這一個小小的動作,已令燕鐵衣心頭一跳-不是因為賈致祥的派頭大,規矩多。而是他發現了一樣東西,一樣小小的東西,那樣東西,便戴在這位財神爺的右手無名指上!那是一枚指環,翠線得晶瑩透明的一枚指環,圓潤的弧面上毫無丁點瑕疵,但卻仍不算這枚指環的珍異處,就在那樣的翠綠裡竟嵌浮著九條細緻如生,張牙舞爪的血紅色小龍,這九條須鱗俱現的血紅色龍形紋像,不是以人工雕刻在指環表面的,而是天生於翠色的內部,每在指環轉動,翠光映輝,霞氣裊繞,那九條紅血小龍全在翻騰舒展,宛欲馭雲飛去,玄異奧妙,真是天生奇珍!燕鐵衣早已聽說過天下有這麼一宗買物-‘九龍血痕’指環-但也只是聽說而已。現在,他卻親眼目睹,這‘九龍血痕’指環竟戴在一個人的手指上,而戴這指環的人,好象並不十分在意套在他手指上的東西是什麼!行了,不必再說別的,光這枚‘九龍痕’指環,已經是價值連城,不,無價之寶,而賈致祥的模樣,似乎只和常人戴著一枚玉班指差不多!燕鐵衣明白賈致祥財產豊厚,如今,在看到這樣東西之後,他已更進一步的瞭解,賈致祥的富裕已到了什等樣的程度。既使見多了大場面,載過成鬥珠玉上車金銀的燕鐵衣,此刻也不能不承認,賈致祥的財富,仍為他迄今所僅見!安詳的笑著,賈致祥道:“說吧,你要多少錢?”吃吃壹笑、燕鐵衣道:“賈先生,你怎麼知道我是來要錢的?”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16:06

第四十二章 賈半國 為富不仁

賈致祥往椅背上一靠,淡漠中帶著三分厭倦的口氣:“燕瓢把子,你是江湖上的一個幫會首腦,尤其更是一個江湖黑道中的幫會首腦,你今天突然來了,強求見我,而我眾所周知,我是一個財主,在這種情形之下,除了你對我有所需求,我實在想不出你還有其它目的……”燕鐵衣平靜的笑著,沒有出聲。賈致祥又道:“你還沒有開出數目,燕瓢把子。”搖搖頭,燕鐵衣道:“賈先生,你認為你的判斷一定正確?”賈致祥緩緩的道:“我是一個生意人,從祖上三代開始就是生意人,我喜歡我的求利方式,也習慣於我的日常環境,我不須同其它行道的人打交道,對於江湖圈子,我更是敬謝不敏!”頓了頓,他接著道:“我們生意人講究的是將本永利,和氣生財,我們過的日子歡愉而有希望,不似且湖道:“充滿了暴力、血腥、貪婪、自利、充滿了勾心鬥角的陰鷙氣氛,舉凡江湖人,個個如此,毫無例列!”燕鐵衣聆聽到這裡,不由得目光四巡—這敞軒的小廳裡,除了他之外,還有好些個江湖人呢,但他們卻都是替賈致祥出力的!知道燕鐵衣的意思,賈致祥仰起臉來,侃侃而談:“是的,在我周圍也有許多江湖人為我做事,他們充任我的護衛、保鑣、甚至伕役,他們只是為我做事,就如同任何行道中替東主做事的夥計一樣,並不意味著他們因出身附染而來的惡習有什麼改變,他們的劣性仍然存在,但他們對我十分忠耿,忠耿的理由並非我待人和善體貼,只是我有我的方法,絕對自由選擇的方法。另外,我付的酬勞極高,高到他們在別處一輩子也拿不到這樣的代價!”燕鐵衣道:“你倒很懂得駑馭之道——對這幹‘劣性’仍然存在的江湖朋友!”賈致祥道:“我從來就懂得運用方法達到我期望的目的,不止此事,幾乎事事如此,只要我想做到個什麼形態,便往往會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子。”燕鐵衣點頭道:“你很坦率。”賈致祥深沉的道:“無情隱諱的事便不須隱諱,直接了當,總要比繞彎子更能使得對方容易瞭解及接受!”燕鋨衣悠閒自若的道:“現在,我多少知道一點了—為什麼奶會這麼富有,賈先生,你是一個果斷又聰明的人,而且,十分慷慨!”微撫下頜,賈致祥道:“我一向慷慨,只要是對我有助,我是應該慷慨的時候皆然,我有錢,但是我不做錢奴隸,更不蒙受錢的傷害—錢財原是要被人支配的,支配到使人活得更好!”燕鐵衣笑道:“有道理。”眨眨眼,他接著道:“據我想,你一定向許多人慷慨過了。如此說,恐怕免不了有些朋友對你伸手,尤其是江湖朋友?”賈致祥道:“向我要錢的人很多,形形色色,什麼樣的人物皆有,但是,他們不見得都能如願,我有錢卻只打發那些值得打發的人,那些真有困難,無以為生的人—或疾病相纏,或老弱婦孺,這類的貧苦者我全不吝施捨,而且施捨之後心中快樂;至於江湖道上的朋友,也許不少伸手的,比較起來,我便相當謹慎了,他們大多難達目的二”燕鐵衣有趣的道:“對江湖上的同源而言,賈先生似乎成見頗深?”賈致祥道:“他們都很貪婪,且大多不替對方留存退步;他們向我要錢,不是求幫求助,更沒有感恩懷德的心理,他們認為這是應該的天經地義的,在他們眼裡,我只是個肉頭,是隻可以任由宰割的肥豬!他們憑藉暴力做後盾,便認定可以弱肉強食,予取予奪。所以,他們手段專橫又齷齪,他們來此伸手,已不是請求施捨,純系敲詐和勒索!”燕鐵衣由衷的道:“我承認江湖道上不少這種散類,忝為道上一員,實在慚愧!”以右手無名指上的‘九龍血痕’指環輕輕摸娑看面頰,賈致祥冷冷笑道:“我有龐大的財勢,可以很容易培植起一股武力來保護我自己以及我的產業,多年以來,我已擁有一支相當雄厚的自衛力量,使用這股力量,我曾無數次將那些寡廉鮮恥的江湖流痞,武林蟊賊摒阻於‘十全山莊’大門之外,並且痛予教訓,因而近些年來,已少有江湖道上的人物來勒索我了!”燕鐵衣輕輕的道:“仍有例外得逞的麼?”猛一咬牙,賈致祥恨聲道:“有!”燕鐵衣向:“在什麼情形之下,你才會讓他們如願?”賈致祥憤怒的道:“如果我衡量-我本身的武力不足以和勒索相抗拒,或是將在抗拒之後得不償失,我便只有滿足對方的需求,簡單的說,勒索者在江湖上的勢力過於強大的話,我的原則是依從他們!燕鐵衣笑笑,沒有表示什麼。噓了口氣,賈致祥道:“好在那些人索取的只是錢財,我便給他們錢財,我有超過他們想象中的那麼多家產,只要他們不過分,我亦不希望流血;破財消災,也算是支配金錢的一種適當的表現。”燕鐵衣道:“賈先生,對於財富的看法,我認為你也已很透澈了。”坐直了身子,賈致祥凝視蓍燕鐵衣,神態又變成帶看幾分譏誚:“已經說了許多,燕瓢把子,你也應該開價了-但在開價之前我必須先提醒你,不要太過貪婪,總該適分才好,我固然不願流血,相信閣下你也同樣不願吧?”燕鐵衣靜靜的道:“我已有言在先,賈先生,我不是來向你‘勒索’的!”微覺意外的端詳著對方,賈致祥古怪的笑了:“燕瓢把子,我知道你功高蓋世,精明絕倫,我也曉得你在武林中的威望,在江湖上的勢力。因此,我不願得罪你,為了我將來的日子好過,我有心要給你一筆錢-可是,方才你卻表示並非來要錢的,那麼,你是為了什麼而來呢?我們彼此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你該不是隻為了專程來看我的吧?”燕鐵衣深沉的道:“我乃有要事相求。”賈致祥脫口道:“我除了有錢,其它恐怕幫不上你的忙!”燕鐵衣道:“你能幫忙,賈先生,否則我也不會來了。”賈致祥有些迷惠的道:“你既不要錢,我還能給你什麼呢?要知道,‘錢為萬事之母’有了錢,便沒有做不到的事了!”燕鐵衣嚴肅的道:“不然,賈先生,天下也有錢辦不通,買不到的東西!”眉毛一軒,賈致祥問:“比喻?”燕鐵衣沉重的道:“生命。”長長‘哦’了一聲,賈致祥道:“不錯,錢是買不了命。但,只能說買不了自己的命-在大限屆臨之時。”隨即笑了,他又道:“我還不知道除了錢之外,你還希望我幫你什麼忙?”燕鐵衣清晰的道:“想請賈先生救一條別人的命。”怔了怔,賈致祥失笑道:“我又不是郎中,怎麼救得?”燕鐵衣嘆息道:“最好的岐黃高手,也已然能為力了!”雙手一攤,賈致祥道:“既是如此,我又有什麼法子?”燕鐵衣肯定的道:“你有,賈先生。”拂然不悅,賈致祥道:“不要同我戲謔,燕瓢把子。”燕鐵衣正色道:“不是戲謔,確乃實言—這也是我來此相懇的目的!”思索了一下,賈致祥搖頭道:“我實在想不起來我有什麼救命的手段,燕瓢把子,你還是明說了吧。”湊近了些,燕鐵衣低聲道:“久聞賈先生珍藏看兩株人間罕見的異章‘鶴涎靈芝’,這種異草,對於醫治‘血癆’、‘脾虛’等惡疾俱有神效,幾可起死回生,百應百驗—我的一位多年摯交不幸便得了‘血癆’之症,因延誤投醫時久,病情已到了難以挽回的地步,幾經奔波、才訪到一位極負盛名的老郎中,在他親自診治之下,亦表示無能為力,但他卻指出了一條明路,也是唯一的一條路。他說,若求得這種珍貴稀罕的‘鶴涎靈芝’為藥引,則便可救敝友之命。”,也是那位老神醫吧?”賈致祥木然笑笑,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燕瓢把子,不知是誰告訴你我家藏有這種異草?我想”燕鐵衣道:“這個恕我不能奉告。”賈致祥不懷好意的道:“那位老神醫是何許人呀?”燕鐵衣道:“賈先生不願知道吧?”突然重重一哼,賈致祥面帶青霜的道:“燕瓢把子,那個老郎中只告訴過你我的兩株‘鶴涎靈芝’對於‘血癆’、‘脾虛’等症俱有奇效,他可也告訴過你那兩株異草更能治‘中風’及‘風溼’等多種病症,在活血的功效上,‘鶴涎靈芝’堪稱續命奇寶!”燕鐵衣不解的道:“賈先生的意思是?”賈致祥大聲道:“老實說吧,我早就有頭暈目眩的毛病,且身上關節部位亦經常在陰雨天氣隱隱作痛,我的幾位專聘大夫診視之下,都已斷定我有中風的傾向及初期的風溼症候,我的大夫告訴我,風溼只是痛苦,尚要不了命。但中風如果發作,輕則殘廢癱疾,重則立可致命,因此我必須保留這兩株異草,作為有朝一日救我自己性命之用!”燕鐵衣柔聲道:“我可以向你購買一株!”揄笑了,賈致祥故作驚訝的道:“向我購買?真是新鮮事,我還是頭一次遇見要向我本人出錢買東西的人,燕瓢把子,你打算出多少代價呀?”忍住氣,燕鐵衣強笑道:“你可以開價,賈先生。”賈致祥似乎想一想,嘿嘿笑道:“這樣吧,你既是一番誠意,我就便宜點賣給你,有兩種出售的方式;其一,我要全同鴿卵大的珍珠一百鬥,色澤,質地、大小必須一樣,不能有絲毫差異,另加青磚大小的未剖翡翠一千塊,條件亦如前述;其二,你照著我的‘金玉堂’一模一樣再給我蓋上一幢。因我財力仍嫌不足,原蓋的‘金玉堂’使用純金的地方太少,所以,便煩你替我起一憧全為純金的‘金玉堂’以償我的夙願!”這不是在談價錢,簡直在講神話了。像賈致祥所開的條件,不要說燕鐵衣辦不到,縱觀天下以個人之力,恐怕也沒有第二個辦得到的!當然,賈致祥又何嘗不知?他所以如此表示,一則故意刁難,二則存心嘲弄,三則也擺明了他根本不想出賣的意念!燕鐵衣不笑了,臉色極其難看的道:“你這是在調侃誰?賈先生?”賈致祥重重的道:“我只是告訴你一株真正‘鶴涎靈芝’的價錢!”燕鐵衣陰森的道:“對你而言,賈先生,我不強取、不豪奪、以禮相見,以情相求,自問洝有過不去的地方,但如你想羞辱於我,賈先生,只怕你的後果也並不見得愉快!”‘地煞’管恩昌已悄悄掩近,敞軒門邊的‘斑怪’、‘邪醜’二人也緊張的伸手入懷,那大靠椅後並排的四名紅臉漢子,更已全身肌肉繃著隨時蓄勢待發了!揮揮手,賈致祥叱喝他的保鑣們:“退下去,燕瓢把子不是粗魯莽撞之輩,憑他在武林中的聲威及本頒,豈會傷害我這並無半點武功根底約六旬老人?”燕鐵衣怔了怔,訝然道:“什麼?你已有六十高壽了?”賈致祥呵呵笑道:“六十六嘍,正好應了個六六大順……”六十多歲的老人,看起來居然只有四旬上下,賈致祥的駐顏固本之術,似乎要比燕鐵衣更高明一壽了……”沉默片刻,燕鐵衣傷感的道:“我那快要病死的朋友才只有二十八歲……”賈致祥立時又不快的道:“燕瓢把子,年紀大的人並不是就該死!”燕鐵衣道:“我並沒有這種意思,賈先生,我只是在想,你已享受了大半世的人生,能不能施捨我那朋友一點?讓他有個尚可期盼的未來?”賈致祥固執的道:“燕瓢把子,我也得替自己的未來考慮考慮!”燕鐵衣懇切的道:“賈先生,你只是留著這兩株異草作預防,並非一定會使用。你的病情很輕,在轉趨嚴重之前,相信尚有其它藥物可以化解,甚至將來是否能夠發作亦未可知,就算真個有那不幸的一天,你還保有另一株‘鶴涎靈芝’當可挽救及時,而我的朋友卻已命在旦夕,對這‘鶴涎靈芝’的渴望是迫切又必須的,他不是預防,不是留備,乃是立即用以續命。賈先生,輕重之間,一眼便明,請你可憐我那位朋友,他還年輊,還沒有發揮他的抱負,只有你能救他……”賈致祥冷冷的道:“東西是我的,呃!”燕鐵衣苦笑道:“當然。”賈致祥狂傲的道:“所以,我要送耍賣,或不送不賣,至我毀了它,拿去餵豬餵狗,也全是我的事,根本犯不上述說任何理由,你也更無權干涉!”燕鐵衣深深吸了口氣,道:“我不是干涉,更不是反駁你的理由。賈先生,我只是在向你說明一個值得同情的事實,請你幫忙賜助!”賈致祥強硬的道:“沒有辦法!”燕鐵衣再一次委曲求全:“賈先生,我可以出價一萬兩紋銀向你收購,再高點亦無妨。”豁然大笑,賈致祥鄙夷的道:“一萬兩紋銀?那是多大的一個數目呀?以叫我開了眼界啦!”燕鐵衣叫著:“賈先生!”猛一拂袖,賈致祥厲聲道:“燕瓢把子,從我這‘五福軒’走出去,直入‘金玉堂’你可以隨意看看,閉著眼摸一樣擺設,也包不止一萬兩銀子!這簡直是在兒戲,燕瓢把子,於我賈致祥面談錢財,你的斤兩還太輕了,真正孔夫子門外念三字經!”臉色陰寒,燕鐵衣的語調也一樣陰寒:“賈先生,奶不再斟酌?”賈致祥堅決的道:“無能為力!”燕鐵衣咬咬牙,做最後努力:“賈先生,請你看在我的份上,多少發揮一點人溺己溺的慈悲!”一揚頭,賈致祥昂然道:“不必再說了!”霍然站起,燕鐵衣憤怒的道:“我曾見過很多不可理喻以及毫無道義感的人。但賈致祥,你卻更是這一類人中的佼佼者!”賈致祥臉色微見蒼白,卻強硬如故:“這只是你的說詞罷了,我不同樣你的勒索,難道就是不可理喻?我要替自己的性命安全打算,莫非便是沒有道義感?我的東西我當然有絕對的自主權,誰也干涉不了我!”燕鐵衣冷酷的道:“你將為你的這種行為付出代價—賈致祥,江湖中人,不錯有的是貪婪自利之輩。然則,你的品德卻並不高於這些人!”大吼一聲,賈致祥氣得連嗓調都變了:“你,你敢辱罵我?”不屑的一笑,燕鐵衣道:“賈致祥,奶以為你除了有錢之外還有什麼?而有錢並不能表示便有了一切,你只是一條金色的蛀蟲,一個欠缺良知的土佬倌!”嗔目切齒,賈致祥顫抖抖的指著燕鐵衣:“你除了暴力,又有什麼?”冷冷一笑,燕鐵衣道:“還有以仁義行天下,賈致祥!”賈致祥近乎吼叫的道:“我也一樣是個善土,我曾救助過許多貧苦無依的人!”燕鐵衣嗤之以鼻的道:“那不是仁義的表現,只能說是一種滿足你虛榮心與趣味性的施捨。賈致祥,在你而言,僅只是遊戲,是沽名釣譽的遊戲,你什麼都沒有,只有錢,錢太多了,施捨出幾文去,更收得個‘行善’之名,你自然樂於師法,這總要比你胡亂花費糟蹋掉要有利些,其實你心中,又何嘗有半個‘善’字?”賈致祥雙手握拳,憤恨至極的道:“一派胡言,你純系一派胡言!”燕鐵衣蕭索的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是真善。做得到的事去做了,遠比不上做不到而猶竭力去做的事更有意義,賈致祥,你的人生觀,是築在財富上的,你的自尊、威嚴,品格:也全和錢字分不開了;你已不是個人的腦袋,你的腦袋裡面,已被金銀珠寶塞成一團堅硬眩燦的五彩渾球!”猛的跳了起來,賈致祥赤著眼大叫:“燕鐵衣,你竟加此誣衊於我,你就以為我怕了你麼?”燕鐵衣冷硬的道:“希望你也不要以為我怕了你才好!”挫著牙,賈致祥,一個字一個字的道:“你聽著,燕鐵衣,你仔細聽著,我自來不受人的侮辱,不受任何人的侮辱,今天你已經侮辱了我。我將會傾以畢生之力,用盡所能用的方法,叫你遭到報應,而不管你是江湖上的什麼三頭六臂!”點點頭,燕鐵衣漠然道:“我會等著,賈致祥!”說完話,他身形往外微移,這個小小的動作,卻使得得軒小廳中的七位保鑣朋友悚然圍聚—四名紅臉大漢暴閃向前,將賈致祥遮於身後,而‘地煞’管恩昌、‘斑怪’、‘邪醜’三人卻已圈住了燕鐵衣!笑笑,燕鐵衣道:“幹什麼?想在這裡動手麼?”管恩昌陰沉的道:“這就要看你姓燕的了!”燕鐵衣淡淡的道:“不必如此大驚小怪,各位,如果我想對賈致祥不利,今天我就不會以這種方式求見。再說,只要我存心傷害賈致祥,憑你們各住也不一定擋得住;你們的功夫都很高強,可是,我的雙劍卻更快!”管恩昌全神戒備,口中卻冷冷的道:“有些事,我想還是告訴你的好—燕鐵衣,你若膽敢冒犯太爺絲毫,這‘十全山莊’也就是你人生族途的終點了,你以為我們就只有這裡的七個人保護太爺?”燕鐵衣安詳的道:“當然不止你們七個,外面牡丹花叢裡,更不知隱伏了多少七個,就說這敞軒內吧,我相信角隅暗影裡也尚有迄未露面的高手—好在這些全不重更,因為我並不想在這時傷害你們的主子,另外,你們也實在對我造不成太大的威脅!”管恩昌道:“不要太狂了,燕鐵衣,事情的發展並不是完全一廂情願的!”燕鐵衣笑道:“沒有三分三,還敢上梁山?”說著,他轉身大步行至門邊,又回過頭來向那面青唇白卻憤怒不已的賈致祥道:“我們這是死約會—賈先生,你找我也好,我找你亦罷,遲早,我們總會上一遭!”賈致祥氣得發抖:“我等著這一天,燕鐵衣!”揮揮手,燕鐵衣不再多說,徑自出了‘五福軒’,大踏步離開這片嬌豔無限,充滿富貴吉祥氣氛的牡丹花園。他知道,他很快就會再來的。因為,他的朋友已等不得太久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16:49

第四十三章 仁義至 先禮後兵

在一條清澈的流溪之畔,燕鐵衣坐在那塊石頭上,雙手支頤,默默凝視著潺潺的流水出神;從這裡往上看,“十全山莊”便在遠處,迤邐連橫,好一番巍峨氣勢﹗這次,他從“楚角嶺”“青龍社”總壇,不遠千里迢迢趕來,便只有一個目的——向賈致祥懇索一株“鶴涎靈芝”,或是向賈致祥購買一株“鶴涎靈芝”。以一個武林大豪,江湖霸主的身分,來對一個圈外人如此要求——縱然那是個富翁,除了錢外也無分量——在燕鐵衣而言,業已是紆尊降貴,無限委屈了,不想竟碰了一鼻子灰!在燕鐵衣最早的推斷裡,他以為憑他的聲望同威勢,賈致祥多少也會給他幾分面子,就算不肯出讓那株芝草,總也有個好叫他下臺的方式,但事實上居然全非如此,賈致祥可以說徹頭徹尾的令他“撞正大板”!顏面無光猶在其次,最主要的目的未達才更使他覺得事態嚴重——幾有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感受,尷尬極了,也困窘極了……因為,這裡牽扯著一條生命,一條他摯友的生命。害了“血癆”惡疾的那個人,乃真正是他的摯交,他們打很長遠以前業已在一起了,長遠到燕鐵衣尚未創建“青龍社”的時候;那個年輕人名叫馬修宏,比燕鐵衣要小几歲,在燕鐵衣尚未揚威江湖之前,他們曾是街坊鄰居,也是幼時的玩伴,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們已有了情感的基礎。馬修宏的家世很淒涼,他幼年喪父,由寡母扶養成人,母子倆相依為命,在“相依”的過程中,嘗夠了辛酸悲苦,也受盡了折磨慘痛,但好歹馬修宏長大了。最早,馬修宏的寡母是靠著替人打草鞋或者販織粗布維生,趕及馬修宏長大之後,便接替了乃母的工作,成為一個掮著貨色,走遍四鄉八野的布販子。在提著“貨浪鼓”的單幫歲月裡,母子二人也不過就只混了個溫飽,及至燕鐵衣創立了“青龍社”,在江湖上稱雄立霸之後,他在一次回到故居的尋舊追往之行中,偶然聽到了馬修宏的消息,也因此義不容辭的把馬家母子接到“青龍社”來,並替馬修宏安排了一個優厚的差事。燕鐵衣派馬修宏在“官橋縣”,一家隸屬於“青龍社”的糧行裡當管帳,這件工作單純而穩定,馬修宏且勝任愉快。“官橋縣”距離“楚角嶺”三百六十里,是個淳樸又安靜的地方,燕鐵衣每一年中,總要抽出時間去個三兩趟,與馬修宏聚首盤桓,重溫一下幼時的舊夢,也因此,他與馬修宏表面上的關係是首從主僱,其實,他們親同手足,誼如兄弟,毫沒有上下尊卑之分。燕鐵衣對於禮教、淵源極為重視,他一向尊馬修宏的寡母為大嬸。這是三年前的事了。馬修宏害病咯血的症候,是這年餘來才開始,並且漸趨嚴重的,燕鐵衣更在兩個多月之前方始得悉,等他知道,馬修宏的病情已經不易挽回。在最先,馬修宏只以為是工作過度,偶而的不適,咯過幾次血,他也沒在意,甚至沒向他母親提起,到後來,病情嚴重了,他又不敢提,怕他母親擔心,但最大的錯失,乃在他的因循怠誤,沒有積極求醫、投藥,待到情況惡化被他母親發覺時,一切也都遲了。為了馬修宏的病,燕鐵衣已花了許多錢,找過好些有名的郎中,可是這些郎中們的答案几乎都是一致的——沒什麼希望啦;直到燕鐵衣又尋著了那位大夫,方才有了這一線之機——“鶴涎靈芝”。馬修宏的癆病,種根於他以前做布販子的那段辰光裡,沐風櫛雨的辛勞,馬不停蹄的奔波,過分的乏累加上飲食的失調,他身底子本來也薄,病因便就形成了;來到“青龍社”以後的日子,雖然舒適得多,但馬修宏心要為燕鐵衣盡本分,責任感也就太重,他努力做好職司之內的工作,甚至做得過度的完美了,其辛苦與身心的負擔亦乃必然,早年種下的病根,便一發不可收拾……燕鐵衣要以他最大的力量來挽救馬修宏的生命,固然是摯友的情誼,同時,亦是為了馬修宏寡母的將來做掙扎——如果馬修宏一病不起,他那可憐的老母只怕也難以獨生。三間磚屋,兩叢翠竹,那一圈砌做空心花格的矮牆,或是向月對酌,抵足被談,或是把酒相奕,窗影言歡,老人親手烹調的美點,白髮如雲的慈祥叮嚀,這一切的一切,燕鐵衣都要保留下來,他不能任由病魔毀去這些,而他深切明白,只要馬修宏死去,這些使他感受過溫馨的所有事物,便將僅存回憶了。老大夫給他拿回藥引的最後限期是一個月,迄今,他已浪費了十一天,而十一天之後的結果,卻是一場空幻更加滿臉的灰土!緩緩站立起來,燕鐵衣搖搖頭:“不,這尚不是最後的‘結果’隔著最後還有一段距離。”目光幽渺的飄向遠處的“十全山莊”,在這裡的位置遠眺”十全山莊”,真是雕欄玉砌,仙家宮闕,那種瑰麗豪奢的景像,幾不似人間所有了。燕鐵衣喃喃自語:“賈半國,我可是仁盡義至,先禮後兵了,你不受抬舉,見死不救,便恕不得我要強行對付你,我一旦再來,就是兩個回回打一架——這一回不同上一回了。”溪水,仍在靜靜的流。燕鐵衣仰首觀看天色,快近黃昏了。他不打算耽擱,他已決定今晚上就下手——強奪“鶴涎靈芝”。當然,下手的時機稍嫌侷促了些,但他不願再猶豫,反正早晚也得這麼幹上一次,而最重要的是——馬修宏等不及了。一摔頭,他大步行向他那匹新近才選中的坐騎之前。***深夜月淡星稀。“十全山莊”燈火明滅,有的地方光影隱約,有的地方漆黑一片。燕鐵衣在一天之中兩次進入“十全山莊”,但這座莊院的遼闊廣大,仍然令他難辨位置,和第一遭來此的陌生感並無二致。現在,他是潛越進來的。關於如何奪取那株“鶴涎靈芝”,他已有了腹案,但他沒有把握一定能夠成功,他卻必須要試試,一次再一次的試!他藏身在一棵松樹上,松樹的位置,正可俯瞰山莊大門之內的那幢精舍,那幢有著款待來客作用的精舍——白天,他曾在裡面盤桓些時。他在等一個人——孟明。當然,他並不奢望能從孟明口裡逼問出那株異草的存放所在,他只想孟明告訴他一件事,一件將令賈致祥跳腳的事,這件事乃他奪取“鶴涎靈芝”的重要關鍵!他等待著,耐心的等待著,他認為一個具有“門衛”身分的人,應該不會遠離崗位,即便不當班,也有在附近徜徉的習慣,何況,“十全山莊”的司職人物,出入並不方便——有了他白天和賈致祥衝突的事發生,恐怕就更不會隨意出入了。耐心的攀附在松樹的枝椏間,燕鐵衣的雙眼不停向四周搜視和觀查……嘿——他沒有錯,有兩個人從精舍的後面轉了過來,其中之一,正是那位”鐵戟”孟明!在來至精舍門口時,孟明向他的同伴低聲說了幾句話,那一位笑謔的拍拍孟明肩頭,徑自推門進入屋裡。孟明輕哼著小調,走到樹側,陰暗處拉開褲子就蟋蟋嗦嗦小解起來。燕鐵衣在樹上好整以暇的等待著,他一點也不急,且待孟明解決了問題他再動手——這也算是一面之識後所留下的交情吧。伸了個懶腰,孟明還仰起頭來看了看天色,然後,他又哼起小調,便待往外走去。沒有絲毫風吹草動的跡像,甚至就似從虛無中凝形——燕鐵衣已經那麼突兀的站在孟明面前,含笑點頭。在強烈又驚窒的震撼下,孟明先是大大的一步,隨即神色倏變,張開嘴就待叫喊!燕鐵衣的手指便觸上了孟明的“啞穴”——當孟明嘴巴剛剛張開的一剎那;動作快,好象他的手指早已觸戳在那個部位上了。喉嚨裡瘖啞的咿唔著,孟明踉蹌後退,差點一屁股坐倒地下。燕鐵衣像影子一樣依附著他,孟明倒退了幾步,燕鐵衣亦同線扯連著般飄至近前。急切又惶悚的撫著自己的咽喉,孟明恐怖的瞪著燕鐵衣,無處退,進不敢進,求援告警更不可能,這須臾間,他已完全失措了。燕鐵衣以指比唇,低低噓了一聲,笑吟吟的道:“別嚷,孟兄,千萬別嚷,就算你幫我個忙行不?”嚷?“啞穴”受刺,孟明又如何去“嚷”?況且他不是白痴,當然知道燕鐵衣出手之狠疾絕對超越於他任何求救的舉動之前,人家方才那等輕易便點中了他的“啞穴”,又何嘗不能偏偏方位改點他的“死穴”?而人體的面積並不大,”啞穴”和“死穴”的距離更不遠,只要對方有意思要他性命,這一刻,恐怕他業已挺了屍啦!忙不迭的直點頭,孟明滿頭大汗,狼狽不堪。“呃”了一聲,燕鐵衣笑道:“這才算夠朋友,也是識時務,孟兄,只要你不搗我的蛋,同和我保持合作,下次再見,相信我們彼此之間仍極愉快,否則,你就永遠沒有再和我見面的機會了,你懂麼?”又是點點頭,孟明臉色已泛了青。燕鐵衣慢慢吞吞的道:“今晚上我又來寶地,可沒按著好心思——所謂先禮後兵,白天,我已盡了禮數,現在就要動粗的了,所以,你最好不要惹我向你動粗,你要知道我並不在乎殺人,我已殺過很多人了。”孟明急忙點頭——他當然明白燕鐵衣不是茹素吃齋長大的。燕鐵衣溫柔的道:“很好;孟兄,我有一個問題要請教,只有一個問題,你老實答覆了,我便決不難為你,呣?”孟明趕緊又點頭。於是,燕鐵衣輕輕拍開孟明受刺的“啞穴”,在孟明的嗆咳聲中,他笑笑道:“可以不用咳了,孟兄,如果因為你的咳嗽聲引來了人,我恐怕會被迫出手收拾你。”雖然是笑著在說話,但燕鐵衣的語氣中卻透露著一股冷銳的寒鋒與狠絕的肅煞,使得孟明強行撫住了自己的嘴巴,並且不可抑止的打了幾個冷顫!滿意的頷首,燕鐵衣道:“這才對,孟兄,讓我們回到方才的談話徵結上來——我有一個問題想向你請教。”孟明苦著臉,吶吶的道:“大當家……你一定是要問我那兩株‘鶴涎靈芝’的收藏處,我可以向你發誓,我是真不知道。”燕鐵衣安詳的道:“我當然曉得你不會知道——以你在‘十全山莊’的地位來說,還不夠參與這種機密的分量。”孟明如逢大赦,十分感激的道:“大當家能夠體念垂諒,孟明感恩不盡。”燕鐵衣道:“不必掛懷;我想問的也並不是這一樁事。”孟明志忑的道:“那大當家是要查詢什麼事呢?”燕鐵衣笑容可掬的道:“在我發問之後,你是否照實相告?”咬咬牙,孟明硬著頭皮道:“我總儘量使大當家滿意也就是了。”燕鐵衣閒閒的道:“貴莊主有多少子嗣呀?”孟明有點莫名其妙的回答:“太爺共有十二位子女,其中七位是公子,五位是小姐,七位公子中,有六位都已娶親生子,而且各立門戶,不住在莊子裡了;五位小姐也嫁了三位,只有二位還待字閨中……”燕鐵衣道:“留在莊子裡的那位少爺與兩位小姐有多大歲數啦?”孟明舐舐嘴唇,道:“七少爺今年十八,四小姐十七,五小姐十五……”點點頭,燕鐵衣道:“沒有更小的了?”孟明不解的道:“更小的?五小姐就是年紀最小的了……”略一沉吟,燕鐵衣又道:“最近這些年,你們主子沒有再生兒養女?”孟明怔忡的道:“這倒沒有,大當家,我們太爺業已六十多靠近七十歲啦………”笑笑,燕鐵衣道:“那麼,他不再有侍妾陪寢麼?”孟明不安的道:“每晚都有,但卻不一定會發生那等事兒……太爺日常對於養生保元之道極為注重,等閒不肯稍做伐喪,他最講究的就是如何珍攝滋潤於身心。”燕鐵衣道:“你們主子貪色不貪?”孟明摸不著頭腦的道:“這……以前好象比較喜歡,近些年來似乎淡多了,大概人的年紀有關係,何況,他又怕虧損了身子。”頓了頓,這位有“鐵戟”之稱的“門衛”又壯著膽子道:“大當家,你方才不是說只有一個問題要我回答麼?現在,你問了這許多我還搞不清你到底想知道的是什麼?”燕鐵衣輕鬆的道:“別急,孟兄,我問的這幾項,並非主題,只是對進入主題之前的狀況瞭解而已,還請你耐住性子,多多包涵,馬上我就要請教你那樁原本要請教的事了。”孟明期期艾艾的道:“大當家……只怕我位卑職輕,提供不了多少消息。”燕鐵衣和氣的道:“沒關係,你所告訴我的一切內容,其價值由我來評估,但是,正確性就要你來負責啦,我的意思你懂麼?”一身冷汗之下,孟明艱澀的道:“我懂……我當然懂……”燕鐵衣頷首道:“對,這才叫‘上路’;我說孟兄,你們主子最疼愛的是那位妾侍呀?”孟明脫口道:“還有誰比七姨太更得太爺歡心的?”“哦”了一聲,燕鐵衣道:“好吧,我們就決定是七姨太。”呆了呆,孟明這才突然會過意來,他驚駭的道:“你——你想綁架?”燕鐵衣不快的道:“不要說得這麼難聽,怎麼叫‘綁架’?只是‘交換’罷了,你們主子家財億萬,但我卻不要他一分錢,僅是用某樣他喜歡的東西和他‘交換’一樣他用不著的對象而已,論起來,他並不吃虧!”孟明瘖啞的道:“但,但是……你是用七姨太對我們太爺形成威脅。”嘆了口氣,燕鐵衣道:“這是他自找的,他原不須受這種威脅。”孟明沙啞的道:“七姨太本來就是我們太爺的寵妾,大當家,你又怎能拿著我們太爺的妾侍來交換我們太爺的東西?”燕鐵衣聳肩道:“因為我實在找不出自己所有的什麼而是你們主子所沒有又急須的,所以,只好借你們主子的‘珍藏’易換了,勢非得已,我自己也覺很抱歉!”孟明十分懊悔自己的失言,他憤憤的道:“大當家,任你名傾四海,威揚天下,卻仍脫不了江湖黑道上那種惡劣作風及卑鄙手段!”燕鐵衣平靜的一笑道:“要完成一樁心願,達到某項目的,可以使用的方法及手段很多很多,這些方法與手段的內容並不值得計較,值得計較的是——待要完成的心願和目的,其內涵是否乃為正當的,仁義的,無愧於心的?”雙眉一揚,他繼續說道:“譬喻暴力,暴力本質當然殘酷又血腥,並非一樁正當手段,不過,若用暴力來阻止另一種破壞毀滅更大的暴力,則暴力又何嘗不是一種權宜的仁慈手段?我用這個‘交換’的法子來獲得我行仁的目的,雖也說不上是上策,我卻不認為有更好的方式了,孟兄,你看還有麼?”孟明囁嚅的道:“大當家——你怎能拿我們太爺的異草靈藥來行你的仁?”燕鐵衣笑道:“問得好,孟兄,我要救我的朋友,但我缺乏救友的條件,若我有我絕不吝惜,而你們主子卻具備得有救人的能力,這種能力又是他不需要的,是他有餘裕的,所以我來求他,但他居然加以峻拒,孟兄,姑不論我的顏面問題,就算人類的同情心吧,你們主子竟也不帶絲毫;如果天下人每一個都只顧自己不管別人,這天下那裡還有人情道義可言?豈非全叫自私自利的邪氛佈滿了?”壓低嗓門,他又接著道:“而我向你們主子提出這項要求,也是有代價的——以找的聲譽、地位、名望、以至少一萬兩以上的銀子,再加上無限的卑辭厚顏!”孟明再答不上話來了,面紅耳赤,不知如何駁論是好。燕鐵衣道:“敬酒不吃吃罰酒,這句話就是專指你們主子而言了,我已做到我能做的,他拒而不納,我便只好用我自己的法子來強求啦。”孟明乾巴巴的嚥了口唾液,道:“你繞了這麼一個大圈子,原來竟是想綁架七姨太。”燕鐵衣和悅的道:“我這個圈子不是白繞的,我已經在你的回話中做了妥善的選擇;第一,賈致祥的子嗣多寡,可以斷定他的妻妾多少;第二,由他妻妾的數目,便知道他對女色的慾念程度如何,從而推測在他的子女與妻妾間,那一樣對他的比重較大;第三,他有七個兒子,六個都已娶親在外,這時時效上說,已不是為我的對象,他的五個女兒也嫁了三個,女兒一旦出閣了,情分自也淡了,亦非理想目標,眼前剩下的一男二女都是半大不小的年紀,恐怕不太和他們的父親接近,這其中就會產生情感上的距離,影響到他們在乃父心中的重要性,且賈致祥兒女多了,以他那種自私自利的個性而言,可能他不在乎犧牲一個兩個來保有他自己的利益,我不願冒著徒勞無功的險,我要一下子便擊中他的痛處——找一個無以瓜代,獨一無二更非使他急欲獲還的人來交換!”孟明掙扎似的道:“七姨太雖得太爺歡心,但卻不見得能用她來迫使太爺低頭……你要知道,我們太爺是個倔強又不服輸的人。”燕鐵衣道:“這就要看你供給的消息是否正確無訛,以及那位七夫人對他老爺的誘惑力如何了,不過,對於女人,有些爺兒們是頗想不開的,自古以還,為了女人不要江山性命的主兒都多得很,或者你們老爺也有這個癖好,不會在乎那樣‘鶴涎靈芝’異草雖好,有時候其性質卻比不上一個小嬌娘來得活色生香!”孟明忙道:“我沒有騙你,大當家,七姨太在太爺面前的確最為得寵,可是太爺會不會為了她而放棄一株‘鶴涎靈芝’,我實在不敢斷定。”燕鐵衣低沉的道:“讓我們大家都碰碰運氣——如果賈致祥的七姨太還不能迫使賈致祥就範,我就會一樣一樣專找姓賈的肉疼的玩意來試,他家當雖大,我就不相信般俱不放在他的心上!”孟明吶吶的道:“你也別以為‘十全山莊’是無人之境……我們莊子裡的好手眾多,並非個個都似我這般不濟說!”燕鐵衣莞爾道:“貴莊的一干所謂‘好手’,比起我來,恐怕分量不甚夠稱,比起我‘青龍社’的全部力量,就更絲線縛豆腐——提也不用提了!”孟明衝口而出道:“我們太爺有的是錢!”微微一怔,燕鐵衣道:“這又如何?”孟明避開了燕鐵衣尖銳的視線,道:“有錢可買鬼推磨﹗”燕鐵衣並不以對方這句話為渲染狂傲,他默然片刻緩緩的道:“若然,則我倒要看看,你們主子能買得了什麼樣的人物來為他‘推磨’!”孟明肯定的道:“你已經使得我們太爺對你切齒痛恨了,假使你又用這種手段來迫他屈服,他便一生一世不會饒恕你,他將傾以全力來報復你。”燕鐵衣淡淡的道:“以他一個生意人——就算是最有錢的生意人吧——他又能有什麼方法來與江湖上似我這種威望的強者抗衡?又有什麼力量來對付像‘青龍社’這般,有組織有潛勢的龐大幫會?商賈之民若要同好勇鬥狠的江湖黑道組合在武力上比高下,爭意氣,實在是愚蠢,在這個項目上,我們是行家!”孟明不服的道:“大當家,只怕不見得!”吃吃一笑,燕鐵衣道:“不是我有意蔑視各位——賈致祥就憑了你們這些人?”孟明窘迫又難堪的道:“大當家,我們太爺的門路很多,他有錢,會請到不少武林中的高手來助陣!”燕鐵衣點頭道:“或許;但他所請來的人,也同樣會考慮到將要對付的主兒是那一個,孟兄,錢財是好的,性命卻更珍貴些!”噓了口氣,他又道:“我燕鐵衣混到今天的地位,不是憑空撿來的,孟兄,我流血流汗,水裡來火裡去,在生死線上打滾,陰陽界邊掙扎,好不容易才有了這點小小局面,若是那一位道上朋友想來找我碰碰,只要他還有腦筋,他便會多想想,這將不是樁太過愉快簡單的事!”孟明有些心寒的道:“我不明白,是什麼人能使你為他如此賣命……”燕鐵衣正色道:“不止是那個人的關係而已,孟兄,這其中尚涉及了道義與同情心的問題。”觀看了一下天色,他又道:“時辰不早了,孟兄,請告訴我,那位七夫人的香閨設在何處?”遲疑著,孟明極其為難的道:“這……這個……”燕鐵衣臉色一沉,重重的道:“不要這個那個,孟兄,事到如今,也不由得你不說了;我並不希望對你動粗,但你自己卻得識相,我想你會明白,對於如何教人說出心裡原不想說的話,我有許多巧妙有效卻不太愉快的法子!”打了個哆嗦,孟明窒噎著道:“七姨太住在‘北鳳區’……”燕鐵衣問:“‘北鳳區’?”孟明愁眉苦臉的道:“整個‘十全山莊’,分為四個區域,分別定名為‘東鯉’‘南鶴’‘西龍’‘北鳳’,七姨太便住在‘北鳳區’。”燕鐵衣哼了哼,道:“真都是些吉祥富貴的名稱;‘十全山莊’‘金玉堂’‘五福軒’,再加上鯉、鶴、龍、鳳……天下的好彩頭,似乎全叫賈致祥佔遍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17:21

第四十四章 棲鳳樓 有女若蘭

孟明咧咧嘴,沒有答腔。燕鐵衣道:“所謂‘北鳳區’,面積一定也不會太小,屋宇樓閣又多,那位七姨太卻是住在那個位置,那座樓臺裡?”孟明低啞的道:“‘棲鳳樓’就是,位置在‘北鳳區’偏南角,那是一幢十分精美的二層小樓,樓房上下爬滿一種開粉紅色小花的藤蘿,樓外門前還有一條人工挖掘的溪流,溪上有朱欄三曲橋橫過,橋的兩端,全豎雕著大理石的蓮花燈座,很好找,老遠就能看見那四座蓮花燈的光芒。”燕鐵衣道:“不錯,很詳盡;請再告訴我,那位七夫人的姓名、特徵,也就是模樣兒長得如何?”孟明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道:“國色天香,美豔無比,尤其是她那種豔麗,簡直令人不敢逼視,幾乎所有美人該具有的條件她都有了,再就是她的眼神,看一眼,能把對方看得魂不守舍,心蕩神移……美極了,她的眉心中間生有一顆硃砂痣,一顆大小恰好,紅得透亮的硃砂痣……”燕鐵衣笑道:“姓名?”孟明道:“楊小怡。”望了孟明一陣,燕鐵衣道:“對於這位楊七夫人,孟兄,你似乎很注意?”臉孔泛熱,孟明狼狽的道:“不,不,我怎敢稍有孟浪失禮之處;我,我只是應大當家之命,向大當家描述她的長像。”笑笑,燕鐵衣道:“男人的通病,對美麗的女子都免不了特別感到興趣,甚至產生憧憬,嘿?”孟明失措的道:“大當家說笑了,我絕不敢如此放肆,我對七夫人素來尊敬有加。”燕鐵衣道:“得了,不必在我面前來這一套,我總不會到老賈那裡告你的狀。”頻頻以衣袖拭汗,孟明趕緊岔開話題:“大當家是否垂詢完了?”點點頭,燕鐵衣道:“是的,問完了。”孟明如釋重負,急忙道:“那麼,我可以走啦?”燕鐵衣笑吟吟的道:“你還不能走。”猛退一步,孟明驚恐的道:“你……你莫非要對我——?”燕鐵衣輕柔的道:“別胡思亂想,孟兄,我不會傷害你的,但你卻必須留在這裡片刻,待我行事完竣,自會放你離開,更明確的說,我雖然相信你的話,卻總得去求證一番,若是你未騙我,你便將十分平安的渡過此關,反之,孟兄,我還得回來與你算一算這本帳呢。”孟明惶悚又迫切的道:“我沒有騙你,大當家,我可以發誓,我所說的句句是實,字字不假。”拍拍對方肩頭,燕鐵衣笑道:“但願如此,孟兄,但眼下卻只好暫且委屈你一會了。”孟明慌張的道:“不,大當家,請你聽我說,大當家……”“家”字的音韻還在他口舌間打轉,他人已悶哼一聲,軟軟栽倒——燕鐵衣收回點戳在孟明“暈穴”上的手指,順手抱住了身子軟成一團的孟明,然後,他躍上樹頂,找了一處既安全又隱密的地方,將孟明四平八穩的擱架在椏上。下一步,他就要前往“北鳳區”的“棲鳳樓”去瞻仰瞻仰那隻“國色天香”般的活鳳凰了。在潛向“北鳳區”的途中,燕鐵衣保持著最高的警覺性,他知道在經過了白天的那場衝突後,賈致祥一定會全力加以防範處處,小心戒備——對於他這樣分量的人物,賈致祥是絕不會有半點輕忽之念的。整個“十全山莊”裡,顯然是以賈致祥本人所居住的“金玉堂”為中心,而“金玉堂”的防衛情形也是最為嚴密的,燕鐵衣發現在“金玉堂”周圍佈滿了明哨暗卡,甚至在樹梢、廊角、林叢、花影等任何可資掩隱的部位,也都埋伏著人;“金玉堂”內是一片漆黑,外面卻燈火輝煌,明亮耀眼,別說是朝裡摸,便稍稍靠近一點,也幾乎全不可能……如果以一己之力,想進入像“金玉堂”這麼一座巨大的建築物去對付某一個人,抑或尋找某一樣對象,乃是一樁愚不可及的事,只是“尋找”的時間與工夫,業已成為莫大的浪費,何況,更將遭受層層的阻礙及攔截?燕鐵衣並不愚蠢,他當然不會幹這種傻事。他心裡有數,賈致祥擺出這等陣仗來,表面上是顯示力量和眩耀威勢,骨子裡也不啻是在向他提出警告,然則,又何嘗沒有一點暗示他趨避遠走的微妙僥倖意味?燕鐵衣本來的主意就是要“趨避遠走”,他還沒有瘋狂到為了達成目的而瞎拚亂撞的程度——實際上,在這種情形下,瞎拚亂撞也解決不了問題——他便讓賈致祥高枕無憂的在“金玉堂”中做那黃粱大夢,他盡有方法叫姓賈的安逸不到天亮!“十全山莊”的人調配,是以“金玉堂”為重點,做為縱橫佈署,深廣防衛嚴密是夠嚴密了,但如此一來,其它地區的戒備就顯得單薄了許多,他們的好手加上大部分可用之兵,多數調去保護“金玉堂”,剩下的人便有限了,燕鐵衣這一路潛往“北鳳區”,可以說並沒有費什麼周折,十分順當的即已抵達目的地。賈致祥與他的手下們,恐怕不會想到燕鐵衣會來這一招——“釜底抽薪”,他們會期望燕鐵衣知難而退,卻未必料及燕鐵衣將找“不難”的一環照樣下手。那真是一條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小溪,流水清澈,呈現著透明的翠綠,點綴著古雅的奇石,溪畔兩側或是花曳柳垂,或是亭幾散置,極得自然幽韻,而溪水蜿蜓有致,雖是人工挖掘而成,卻不帶丁點浮俗意味。大理石雕就的蓮花形座燈,散漾出迷濛淡暈的光芒,柔和又溫馨;淡暈的燈光反映在粼粼的流水之上,似波波剪碎的珠屑,串串湧連,浮蕩明滅,而那些也是晶瑩透剔的,有著夢一樣的幽幻氣息……那座附滿了青翠蘿藤並點綴著粉紅小花的雙層小樓,便在眼前展現了有如憧憬中的溫柔鄉,它背後倚著一片色調蓊鬱的矮崗,四周是挺秀的龍柏相繞,過了橋,便可直達樓前的門階,一條鋪設著潔白碎石的窄徑,連接在橋與門階的中間。這裡,並沒有任何“鳳”的標誌,但卻使人相信,會有“鳳”棲於此。一種柔媚的翠色籠照了這裡,很幽美,很雅緻,很潔淨,很綺麗,免不了的,也很高貴。現在,燕鐵衣已感觸到“錢”的力量確實不小,至少,有了錢,已經能夠買到“憧憬”,買到某些腦子裡想象得到的東西,譬如,眼前的這座“溫柔鄉”。燕鐵衣在這時,對於賈致祥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無可否認的,賈致祥還算是個會用錢的人,他以他的財富製造出一個如此豪奢的環境,但卻不俗,天下有很多富豪,一旦身上的油脂增加,便彷佛心也迷了眼也迷了,一舉一動,一事一物,總帶著恁多銅臭氣與俗土味,與賈致祥相較,是不堪承教得多!窺伺了片刻之後,燕鐵衣已摸清了“棲鳳樓”的防守情形——一共有六處暗樁按在附近,每處暗樁是兩個人,他們配置的角度很巧妙,可以互相呼應,彼此支持,剛好形成了一個連點不聯機的圈子,“棲鳳樓”便在圈子的中間。這樣的防備,對付一般尋常角色是夠了,但要阻止燕鐵衣卻是笑話,燕鐵衣不怪賈致祥疏忽,只怪賈致祥的心思用錯了地方——這位大財主把他自己看得太重要了,重要得以為燕鐵衣除了他就不要別的人啦。從溪邊的一角涼亭飛掠到“棲鳳樓”頂,燕鐵衣使用的乃是一個古老卻有效的方法——“聲東擊西”;他投了一塊拳大石子向遠處的暗影裡,石子落地所帶起的音響,引得那六處暗樁的守護者本能的注視,而只在他們扭頭探查的瞬息間,燕鐵衣業已一縷輕煙般毫無聲息的飛上了“棲鳳樓”樓頂。他隱伏在那裡,暫時沒有動靜,穩定得有如是建築物的一部分。直到確定下面的守護者沒有起疑的舉動後,他才輕輕悄悄的翻轉身體,逐一試推簷下的窗戶——他的運氣不錯,第三扇窗沒有下栓。只是微微一閃,他已安詳的站立到房間內,沒有絲毫音響,那樣輕飄而寂靜,宛若一個幽靈。房間裡,散漾著淡淡的芬芳,是脂粉和花香摻合的那種氣息,高雅、溫馨、熨貼、又柔婉,引人遐思,卻是點到為止的遐思。燕鐵衣閒閒的打量著房中的佈置,情調之美,如同這沁入心脾的芳香,也是恁般的高雅、溫馨、熨貼又柔婉,來到這裡,會有一種並不澎湃的綺麗慾望——輕輕擁著原該屬於這房間的某一位少女或少婦,低低傾訴些夢樣的衷曲,然後,吻落於那含羞帶怯的嬌媚一笑裡……翠綠色的羅紗帳輕輕的,緩緩的懸掛在那張紫銅鏤花床的銀勾上,依在帳邊的紗縷旁邊,是一張略現朦朧,卻輪廓極美的面龐,輪廓固然朦朧,但面龐上那雙眼睛,竟瑩亮清澈得有如兩顆晨星,如此閃耀冷冽的注視著這邊,注視著站在窗前的燕鐵衣。那是個女人,年紀很輕的女人,而且,眉目如畫,美豔絕倫,尤其惹眼的是眉心正中那顆殷紅硃砂痣!燕鐵衣對自己的運氣喝起彩來——他在想,莫不是隻這一撞,就已攫著了那隻小鳳凰?非常自然的,那位少女坐直了身子,她伸手微攏略現零亂的一頭烏黑秀髮——那襲寬大又質地輕柔的純白睡袍,並不能掩飾她線條美好,玲瓏浮突的胴體,隨著她這個小小的攏發動作,她豐滿的胸脯便誇張的更形高挺了。燕鐵衣站立不動,他不否認,他也欣賞對方的這個姿勢。一雙纖柔白嫩的美足,垂掛向床下,輕輕搖晃了一會,那兩隻冷靜明麗的眼睛,仍然凝視著燕鐵衣。笑了,燕鐵衣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他喜歡這類典型的女孩,冷靜、俏媚、自然而不做作。聲音是稍帶嬌慵而且柔膩的,毫不慌張:“你是誰?”燕鐵衣溫和的回話,像怕驚擾了她:“這個問題,應該由我來問。”那少女落落大方的道:“我叫楊小怡,這裡是‘棲鳳樓’,你現在所站的地方,是我的臥室——你來到這兒,竟不知此是何處?”燕鐵衣心裡十分愉快,他慶幸自己的好運道,沒有太耗功夫——居然一點功夫不耗,就便找著了他想找的主兒,笑笑,他道:“我曉得這是什麼地方,只是,我先前尚不確知你是否乃我要找的那人!”微微一怔,楊小怡道:“你來這裡是要找人?”燕鐵衣道:“不錯,找人。”楊少怡輕聲問:“你想找誰呢?”燕鐵衣微笑道:“你。”有著三分譏誚意味的笑了,楊小怡挑著一雙新月似的眉兒道:“可是真巧,你一下子就找著我了!”燕鐵衣笑道:“這是運氣,楊姑娘。”楊小怡突然冷硬的道:“那是我孃家的稱呼,你應該叫我七夫人。”燕鐵衣不慍不怒的道:“當然,七夫人。”打量著燕鐵衣,楊小怡道:“你找我幹什麼?現在正值深宵,又在我的臥室之中?”燕鐵衣道:“七夫人,你先別誤會——”楊小怡凜然道:“給我一個不使我誤會的理由﹗”燕鐵衣陪笑道:“只是來向你借一樣東西。”冷哼一聲,楊小怡道:“你的膽子真不小,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又是什麼人?”點點頭,燕鐵衣道:“完全明白,七夫人。”盯著燕鐵衣,好一會,楊小怡才道:“看情形,你乃是早有圖謀,蓄意而為的了?”燕鐵衣無可奈何的道:“似乎是這樣,七夫人。”楊小怡緩緩的道:“說吧,你想要什麼?”搓搓手,燕鐵衣顯得有些難以為情的道:“要你,七夫人……”忽然,楊小怡吃吃笑了:“沒有出我所料,你果然是打的歪主意——你想怎麼個要法呢?要我的情、我的愛、我的心、還是我的身子?”燕鐵衣尷尬的道:“你的身子。”猛一仰頭,楊小怡臉色鐵青:“齷齪色狼,無恥淫棍,下流的登徒子,你是迷了眼,失了心啦,竟然把這種卑鄙骯髒的念頭動到我楊小怡身上來,你配不配、羞不羞、知不知死活?我告訴你,只要我在這裡呼喊一聲,你就會被他們拖出去活活杖斃!”燕鐵衣忙道:“七夫人,彆氣惱,我不是這個意思……”楊小怡憤怒的道:“你不是這個意思,又是什麼意思?”燕鐵衣苦笑道:“我只要你……”一咬牙,楊小怡道:“又來了,竟還強詞狡辯!”燕鐵衣低聲道:“請聽我說完——七夫人,我的來意,絕不似你想象中那樣下流,我方才所說要你身子的意思,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我是說,請你跟我走一遭。”疑惑的注視著燕鐵衣,楊小怡道:“走一遭?”燕鐵衣咧咧嘴道:“不錯,走一遭。”冷冷一笑,楊小怡道:“為什麼?又憑什麼?”嘆了口氣,燕鐵衣道:“為的是你那家財億萬的老丈夫為富不仁,替你背上了麻煩,憑的是我要這麼做,你就只好勉力相從了。”楊小怡怒道:“這是綁架——你想借以勒索太爺!”燕鐵衣道:“別說得這麼難聽,只是‘交換’罷了。”咬咬下唇,楊小怡威嚇的道:“你若現在就離開這裡,我答應不難為你,並且不將你今晚的行為宣揚出去,否則,只要我叫喊一聲,你就是死路一條了。”燕鐵衣雙臂環胸,竟變得特別和藹的道:“七夫人,你這算恐嚇我麼?”楊小怡狠狠的道:“你不相信?我怕你將後悔不及!”燕鐵衣安詳的道:“我知道樓外四周設有暗哨六處,每處哨卡是兩個人,但是,七夫人,可千萬不能倚賴他們,那只是些九流飯桶,他們救不了你,就如同我先前潛入你的香閨之內,他們亦無力阻一樣——甚至他們連查覺都不曾!”倒吸了一口冷氣,楊小怡猶倔強的道:“我會叫……”搖搖頭,燕鐵衣道:“我可以在你叫聲出口之前便制服你,退一步說,縱然你叫得出口,我也有絕對的把握在他們未及行動之際便挾住你遠揚而去!”聲音更柔和了,他接著道:“所以,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冒這種險,不吃這樣的苦頭。”楊小怡窒噎了一下,開始懼怯了:“你……到底是誰?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燕鐵衣誠懇的道:“我不會傷害你,七夫人,只要你不逼我傷害你,暫時請隨我去一下,悠閒的待上幾天便送你回來,而且,保證毫髮無損,起居照常,唯一稍有限制的,就是行動上有點範圍。”楊小怡緊張的道:“你擄我去,想向太爺交換什麼?”燕鐵衣道:“一株‘鶴涎靈芝’而已。”一下子撫住了自己的小嘴,楊小怡驚恐的睜大了眼睛,好半響,她才掙扎著吐出了三個字:“燕……鐵……衣!”拱拱手,燕鐵衣歉然道:“真是得罪了,七夫人。”面容透著青白,閃亮的雙眸也失去了原先那種冷銳與鎮靜,楊小怡惶悚的道:“你……你是怎麼……混進來的?他們……他們在那樣嚴密的防範著你……”燕鐵衣道:“關於如何乘虛穿隙,潛行滲入於刁斗森嚴的防範之中,乃是我們這一行必修的功課之一,沒什麼奇怪之處,但我不否認,‘金玉堂’的戒備十分成功,可惜這裡卻太過鬆懈了,賈先生只記得保護他自己與那兩株異草,竟疏忽了你這位活生生的‘瑰寶’!”楊小怡突然有一股火氣上升,她恨聲道:“不是太爺疏忽,是你太不擇手段!”燕鐵衣微喟道:“賈先生是這樣的人——不見棺材不下淚,叫我又有什麼法子?以禮求仁之不得,莫奈何,只好以暴求仁了,手段雖不足取,動機卻還高尚,七夫人,你多擔待包涵吧!”垂下頭,楊小怡幽幽的道:“你這樣做,太爺不會放過你的,他將傾以全力來懲治你,報復你。”燕鐵衣道:“如果我怕,我就不來了,是不?”楊小怡喃喃的道:“假設我不跟你走呢?”燕鐵衣笑笑,道:“那麼,我就只有用強啦——縱然這是我極不願用的方式!”難以查覺的抖了抖,楊小怡道:“就算你擄了我去,太爺也不一定會答應以那株芝草來交換我……”燕鐵衣道:“這是我的事,至少,有點希望;七夫人,請放心,無論姓賈的願不願拿一株芝草來交換,我都保證不會侵害你!”目光怨恚的注視著燕鐵衣,楊小怡悽楚的道:“沒有變通的法子,轉圜的餘地了!”燕鐵衣抱歉的道:“怕是沒有了,七夫人。”從床站向地下,楊小怡絕望的道:“好吧,我跟你走便是!”燕鐵衣踏前兩步,柔聲道:“你可換件衣裳,並且,帶點隨身應用的東西,或者會在外面住上好些天,我希望能儘量使你愉快安適的渡過這段日子。”古怪又氣惱的瞪著燕鐵衣,楊小怡無可奈何的開始收拾一些必須的應用衣物;看著她的動作,燕鐵衣有個感覺——活像新婚燕爾的小倆口急著趕回門一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17:51

第四十五章 煙臺靄 共話昏黃

三楹茅舍,一圈竹籬,面對蓍煙靄浮沉的廣原丘陵,背倚看秀奇挺拔的嶺峰層山,一條清而細的銀瀑,便自山崖上倒掛流垂,散珠碎玉般順蓍茅屋的右側那堆嵯峨亂石間並激濺流,這地方,淡遠清幽,冷寂了點,但卻自有一種超脫塵俗的瓢逸,不帶人間煙火氣息……是黃昏了,那一抹悽嫣落寞又形質動盪的霞照,便在極西的天際染成了一片悚慄又沁人心脾的紅。燕鐵衣靠在竹籬外的一方石墩上坐蓍,目光深沉的凝視蓍天邊詭異層布的暮色餘暉,他那張童稚純真的面龐上,也映眩蓍暗淡的紫同迷幻的赤,似乎神智已飛融向夕陽的深處。輕輕的,像怕驚動了燕鐵衣似的,楊小怡從籬門內走了出來,這位明豔照人的少女,身上穿蓍一襲蘋果綠的絲質衣裙,光潤柔細,一頭秀髮高高挽起,只簡簡單單的簪以一隻玉釵,顯得容顏煥發,白淨如一朵剛出水的蓮花。她的身上散發蓍一種淡淡的香氣,一種特異的,清幽又溫馨香氣,人走到那裹,這股味道也瓢漾到那裹……她站在燕鐵衣身邊,默默無語。好半向。燕鐵衣微微一笑,視線並不移動:“七夫人,你身上的香味,是天生的麼?”楊小怡‘噗嗤’笑了,柔柔的道:“你說呢?”深深呼吸了一下,燕鐵衣道:“大概先天的體質與後天的輔襯相融吧?”楊小怡有趣的道:“很正確,你定一對女人身上的香味做過深入的探討。”燕鐵衣安詳的道:“這只是一種常識而已,七夫人,我並不似你想象中那樣風流倜儻,江湖黑道上的生活,最忌便是一個,‘色’字。”楊小怡歪蓍頭道:“你成親了沒有?”燕鐵衣道:“沒有。”楊小怡又問:“那麼,你有侍妾、或者,有情伴?”搖搖頭,燕鐵衣道:“都沒有,甚至連個異性友侶也沒有。”露出扁貝似的光潔玉齒笑了,楊小怡道:“至步,你經驗過愛,體會過男女之間那相悅之情了。”燕鐵衣轉過臉來,平靜的道:“單隻我這方面而言,還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楊小怡訝然道:“當真?”燕鐵衣道:“這並沒有矯飾的必要,是不?”憐憫的望蓍他,楊小怡道:“你真是可憐,異性之間相互的愛悅,是天下至情至聖的人性表露,人自生而至死,必須經驗這樣的過程,方算不虛渡這趟輪迴,燕鐵衣,你居然在情感的收穫上貧瘠若此,實在令我惋嘆。”笑笑,燕鐵衣道:“人生的意義是廣泛又浩大的,並不侷限於男女中間的一個‘情’字上,除了這種愛悅的感受外,我們活看還有許多值得做的!”楊小怡不以為然的道:“但是,我懷疑在戀情之外,還有什麼比這更有意義的事?”燕鐵衣道:“在你的立場來說,可能對的,七夫人,男女之間的愛悅,對女方而言,是她生命的全部,不過,對大數男人,卻並非如此!”楊小怡輕哼一聲,道:“恐怕只是對你這樣的男人而言,才幷非如此吧?”燕鐵衣莞蕭道:“七夫人,你和賈致祥,是因為愛而結合的麼?”楊小怡坦率的道:“不是,至少以前不是,但我在嫁他以前,曾經有過一段雋永又甜美的回憶了,而嫁他之後,我們已逐漸培養起這種情感。”燕鐵衣道:“你愛他?”猶豫片刻,楊小怡道:“我已試看這樣做,有點困難,但至少不是全無進展的。”燕鐵衣笑道:“年齡是一個很大的阻礙吧?”楊小怡大方的道:“我不否認,比我想象中要難一點,他太世故,我太單純,可是,這並不能構成無以突破的隔閡,我一直在努力。”燕鐵衣道:“預賀成功,七夫人。”楊小怡古怪的道:“燕鐵衣,經過這短短一日的相處,我發覺你並不是個不通人情的人,你一點也不暴戾,一點也不冷酷,一點也不兇惡,相反的,你很和藹,很通達,很親切,似你這樣的一個人物,怎麼會容身在江湖黑道之中?更闖出瞭如此一片浩蕩天下來!”吃吃一笑,燕鐵衣道:“老實說,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這,大概是上天註定的吧,註定了要我這個不適宜的人來吃這碗不適宜的飯。”輕撫須角,楊小怡又道:“我問你,燕鐵衣,如果昨晚我真的抗拒你,奶會用強嗎?”燕鐵衣道:“會的。”楊小怡瞪大一雙美眸,道:“但你決不像那種粗暴的人,我想象不出你將如何施用某一樁激烈的手段來對付我。”燕鐵衣悠閒的道:“你要記得,七夫人,暴力的形像,並不是全屬粗惡的,有時候,暴力也可以美化,另外,別讓我的容貌眩惑了你,在必須嚴厲的關頭,我的反應往往也是猙獰得不堪承教的。”怔忡了一會,楊小怡有些勉強的笑道:“我不相信。”燕鐵衣懇切的道:“但願永遠不要有使你相信的事實來證明,七夫人,一個人的和悅,總比一個人的暴戾更能到良好印像。”沉思蓍,楊小怡慢慢的道:“燕鐵衣,假如太爺不肯用一株芝草來交換我,你打算如何處置我呢?”燕鐵衣平淡的道:“猜猜看?”不由自主的機伶了一下,楊小怡脫口道:“殺掉我?”燕鐵衣道:“不。”楊小怡又道:“傷害我?”燕鐵衣和祥的道:“也不。”眉兒一挑,楊小怡悻悻的道:“那麼,你一定會將我長期拘禁蓍了?”燕鐵衣柔和的道:“別胡思亂想,我會放你回去。”楊小怡疑惑的道:“雖然你一再這樣表示,但我不相信,你豈會如此大度?”燕鐵衣道:“我沒有騙你,七夫人。”楊小怡緊迫的道:“甚至在沒有芝草交換的情形,你也會放我回去?”右手託看腮頰,燕鐵衣微笑道:“不錯。”哼了哼,楊小怡道:“你是在哄我!”燕鐵衣正色道:“燕某人一言九鼎,豈會兒戲?”楊小怡不由赧然,她羞愧的道:“看來,你像是真有這個意思。”燕鐵衣道:“理在該我問你了,七夫人,以你看,賈致祥會不會用一株‘鶴涎靈芝’來交換你?”沉默了一會,楊小怡苦惱的道:“我不知道,我不能確定。”燕鐵衣輕聲道:“對奶自己在賈致祥心目中的分量,你竟如此沒有把握?”楊小怡忙道:“這是不能相提並論的兩回事。”燕鐵衣肯定的道:“不,這是考驗情感深摯與否的最佳手段,是證實靈與物,精神和形質孰重孰輕的連鎖反應!”咬咬牙,楊小怡道:“你是在強人所難?燕鐵衣!”冷冷一笑,燕鐵衣道:“愛是無我的,犧牲與奉獻,廣極浩極,博大至深,七夫人,如果‘愛’的本質還比不上一株芝草,也就談不上這個‘愛’字了,更何來‘強人所難’的藉口?精誠之情,無可或比!”於是,楊小怡深深垂下頭去,她在尋思,在體會在咀嚼;燕鐵衣的話,似醍瑚灌頂,又像一閃閃的的靈光照耀於她的腦際,眩亮於她的心田。天下之事,儘管形形色色,真理卻只有一個,真理有時或被歪曲,被朦住,但是良知的呼喚和靈魄的感應,永遠將是最後與最公平的審判。良久,楊小怡抬起臉龐來,幽幽一笑:“燕鐵衣,我想你剛才說的話是對的。”燕鐵衣深沉的道:“那麼,我們就給賈致祥一個考驗吧。”低喟一聲,楊小怡道:“現在,我真怕太爺不肯用芝草來交換我,如果我這個人還比不上他所藏的一株芝草,這夫妻做得還有什麼意思呢?”燕鐵衣穩重的道:“你地無須疑慮,七夫人,以賈致祥平日待你的寵幸情形來看,他可能會忍痛拿一株芝草來做交換。”楊小怡嘆了口氣:“但願他會這樣做,否則,往後的日子,怕就難熬了,我受不了這樣的事實,假使我還比不上太爺收藏的一株芝草。”目光飄向天邊的暮靄,她的雙瞳也顯得陰晦了:“你約的時辰是明晚?”燕鐵衣頷首道:“明晚初更,在‘十全山莊’五里地外的‘大龍石’。”像是說給燕鐵衣聽,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楊小怡喃喃的道:“他會去的,他一定會去的。”燕鐵衣道:“如此,就皆大歡喜了。”搖搖頭,楊小怡道:“你是歡喜了,太爺卻決不會歡喜,我知道他的脾氣。”燕鐵衣道:“若然,我只有抱畝了。”楊小恰低沉的道:“燕鐵衣,不管這件事的收場是什麼情形,但你的麻煩不會也成為過去,太爺會報復你的,他一生中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一口氣。”燕鐵衣緩緩的道:“希望他要衡量形勢,認清利害得失。”戚然一笑,楊小怡道:“很難了,我已視過許多次類似的事,太爺就是這種死心眼,鑽牛角尖的毛病,他為了賭一口氣,爭幾分顏面,不惜花費十百倍於事情本身的代價去硬幹強求,曾有一遭,鄰縣柴大戶出組的舞獅隊因為綴有銀片而特別的燦耀奪目,在氣勢上壓下了太爺原來以織錦繡縫的獅隊,太爺一怒之下,便連夜訂造了十二頭獅子——上全用純金綴片,反制了柴大戶的獅隊……更有一年,‘常州府’盧員外的花園裡購進了一座十分罕見的‘蛇斑石’假山,壞在盧員外兩句,常州左近五百里‘更無第二蛇斑山’的話上,‘十全山莊’距離‘常州府’四百九十里,我們太爺聽到傳聞,立時派遣專人四出蒐購‘蛇斑石’,他做到了,耗費幾萬兩銀子,買回來還比不上所花銀子本身重量的一些‘蛇斑石’,在園裡,他砌造這成三座‘蛇斑石’的假山。”聆聽著,燕鐵衣道:“賈致祥的性子倒是很拗。”楊小怡晦澀的道:“所以,我怕這一次他也咽不下這口氣,他會出盡辦法來對付你,而我……我並不希望發生這樣的結果。”燕鐵衣道:“你有這種想法,足證你的心地不惡——,只是,你願雙方不發生衝突的動機,是為了擔心賈致祥的勝算不大呢,抑是怕我栽了跟頭?”楊小怡苦笑道:“主要是我不認為這件事情值得擴大,如此,對大家都沒有好處,其次,我當然比較顧慮我的丈夫,至於你,我不太有理由來為你打算什麼對不?”燕鐵衣道:“很有道理,而且,你也很誠實。”眨動著眼睛,楊小怡忽問:“對了,燕鐵衣,你在我臥室妝臺留給太爺的信上是怎麼說的?”燕鐵衣笑道:“很簡單,信裡,我告訴他你已被我擄劫,必須用一株‘鶴涎靈芝’來做交換,交換的時間及地點你已經知道了,同時我在信上還特別強調,如他不允,則我便將你凌遲碎剮,並且逐日把你身上的一部分零碎打包投遞給他。”楊小恰惶悚的道:“你不會真的這樣做吧?”燕鐵衣道:“當然不會,我已向你保證,不損及奶的毫髮。”楊小怡怔怔的道:“你是故意恐嚇太爺?”燕鐵衣道:“不錯,好叫他知道事態嚴重;雖然實際上我不會傷害你,但說給賈致祥聽的話,卻越狠酷越好,我怎能告訴他,我是如何優待你?”唇抽搐了幾次,楊小怡寒慄的道:“就算你真個不會用這種殘酷手段對待我,但先是聽你講,也是夠叫人心裡泛涼,全身都起雞皮疙瘩。”燕鐵衣和悅的道:“別怕,這樣的效果,應該發生在賈致祥身上才對。”輕輕的,楊小怡道:“你想,太爺會相信你將對我採取的措施嗎——如果他不肯做交換的話?”燕鐵大道:“他會相信,因為,他知道我並不是個善人,而且在以前,我多少地做過幾件類似這樣的事,對於我的過往記錄,他將有所警惕。”恐怖的睜大了眼,楊小怡道:“燕鐵衣——你果真凌遲過人?”燕鐵衣淡淡的道:“有幾次而已。”臉色蒼白了,楊小怡吶吶的道:“天……你竟這麼殘忍……”站起身來,燕鐵衣低沉的道:“人間世上,有許多壞得不能再壞的角色,這些人邪惡的程度,業已超過了你的想象,如果你也深受其害,深悉其惡,就會覺得,便以凌遲的手段來做為懲罰,都未免太輕了。”抖了抖,楊小怡道:“這樣的行為,太不人道……”燕鐵衣冷靜的道:“有些罪行,有些喪天害理的事,必須以激烈的報復來達到遏止或嚇阻的目的,譬如對於習慣性和天生戾狂的殺人者,除了將其毀滅,便不能避免更多的善良無辜遭到危害,而對這類暴徒所採取的懲戒方式,表面上看好象殘酷,實則,卻是一種出自仁慈的動機,你明白麼?”楊小怡驚窒的道:“好可怕……”燕鐵衣仰首向天,緩緩的道:“連串的光怪陸離,連串的形形色色,再加上各式各樣的人心人性,便組合成了人間世;喜怒哀樂,七情六慾,都是每一種事端延展分岐的根由,大千世界,並不如想象中那樣安詳和平……”頓了頓,他又意味探長的道:“七夫人,你日常所過的乃是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疾苦的王孫生活,又怎會想到人的生活裡有恁多複雜交錯的脈絡與千奇百怪的糾葛?尤其是我們吃江湖飯,闖黑道混日子的人,要想活下去,就更來得艱辛了。”楊小怡透了口氣,不安的道:“我怕沾染上這樣的麻煩,但願……太爺能退一步想把東西給了你吧。”燕鐵衣笑笑,道:“這也是我的願望。”眼珠子打了個轉,楊小怡道:“燕鐵衣,我現在是你的俘虜,更確實的說,我是你的人質,但你好像並不怎麼注意我,任我進出自如,難道說,你不怕我逃?”燕鐵衣聳聳肩,道:“說真話,你想從手裡逃走,可能性絕無僅有,七夫人,我給你一個時辰的光景,要不要試試看我能否再擒你回來?”楊小怡忙道:“不,我不想試。”燕鐵衣笑道:“我知道你並不想試,所以我也就不在乎你會逃走了。”楊小怡無奈的道:“明晚,你是否也帶我去?”燕鐵衣道:“自然要帶你去,否則,如賈致祥拿了東西來,我又用什縻與他交換?”望著自己的裙裾下攏,楊子怡輕細的道:“燕鐵衣,這一趟你花費的功夫不小,擔的風險也不小,你想獲得的那株芝草,果真是要用在你的一位朋友身上?”燕鐵衣嚴肅的道:“一點也不錯。”楊小怡道:“你那個朋友?一定和你很要好了?”燕鐵衣頷首道:“我們自小一起,誼同兄弟。”‘哦’了一聲,楊小恰道:“原來是個男的?”笑了,燕鐵衣道:“別想得那般綺麗,我不是屬於情聖的一型。”楊小怡道:“男人與男人之間、也有這麼深摯的情誼?”燕鐵衣靜靜的道:“過命的交情,往往是男人和男人之間才有的,七夫人。”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風吹得有點涼,楊小怡微微打了個寒噤,不覺有些瑟縮的道:“我想進屋去歇會,可以嗎!”燕鐵衣一伸手,道:“就如同你方才自己願意走出來站一會一樣,七夫人,這是你原有的權利及應享的自由。”於是,楊小怡笑了,姿態婀娜的走進籬門之內,燕鐵衣望著她的背影,心裡卻在想賈致祥如果聰明的話,就該知道他這位七夫人要比一株‘鶴涎靈芝’珍貴得多!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18:28

第四十六章 探虛實 臥虎藏龍

天才剛剛入黑,燕鐵衣已攜同楊小怡離開了那片意韻幽雅,卻只得暫居兩天的茅舍,趕往‘十全山莊’附近的‘大龍石’去赴約。自他們隱居的地方至‘十全山莊’,大概有二十多里路,並不遠,所以,燕鐵衣的行動悠閒而從容,時間儘夠,他無須趲趕。他是與楊小怡合乘一匹馬,他那匹潔白如同一片雪也似的駿馬。這匹馬的名字叫‘飛雲’,燕鐵衣近半年來才新挑的一匹異種良駒,他原來的那乘棗兒紅的坐騎,業已在不久前與關外黑道強豪‘十二飛槍’熊志甲的拚戰裹,被焚於一場大火中……楊小怡坐在前面,燕鐵衣坐在後面。屬於女人的,更屬於楊小怡所特有的,那種半是天生,半是香料的芬香,就更這麼接近又這麼環繞得化不開了,清幽的香,媚馨的香,柔婉的香,聞蓍嗅蓍,能使人暇思逸想到凝脂般的胴體,嫩滑的肌膚,嬌喘中的笑靨,那扁貝似的玉瓷皓齒其透出的顫顫呻吟……兩個人靠得很近——實際上也非得靠近不可——彼此都可以感觸到對方的體溫、氣息、甚至、心腔的跳動;從表面上看,誰也不會知道他們之間,竟會是如此不調和的一種關係。馬兒平緩的走蓍,很穩,很安詳。楊小怡身上的香味在散發蓍,坐在她後面的燕鐵衣,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不可說’的享受。在得得的清脆蹄聲裹,楊小怡低徐的問:“快到了吧?”燕鐵衣道:“不遠了,其實辰光還早。”點點頭,楊小怡又道:“可是我和你一起到‘大龍石’和他們見面?”燕鐵衣道:“不,你會在另一個地方,一個距‘大龍石’很近的地方。”楊小怡不解的道:“為什麼不在一起呢?”燕鐵衣微笑道:“為了防範賈致祥出點子,你要知道,這並不是一樁十拿九穩的事,你的丈夫很可能用強——人也要,芝草也要;我不想發生什麼意外,所以還是小心點好,在混亂的場面裹,誰也不敢講會出什麼紕漏。”楊小怡輕輕嘆了口氣:“我想,太爺會答應你的要求的。”燕鐵衣道:“最好如此——為了你的緣故。”僵窒了片歇,楊小怡道:“太爺會憚忌你傷害我。”燕鐵衣道:“另外,還有一個‘比較’的問題,你應比那株芝草更重要,至少對賈致祥來說是如此楊小怡似乎並沒有太大的信心,她半側蓍臉,而臉上是一片蒼白又怔忡的苦笑,像是越到待要分曉的關頭,她越發情怯了……髮絲間飄漾蓍那種媚媚的,柔柔的,只有美麗的女人才具有的沁沁氣息,燕鐵衣呼吸蓍,卻把話題輕輕轉開:“能不能告訴我,有關你丈夫所僱用的那些保鑣們的情形?”楊小怡詫異的道:“莫非你還不清楚?”燕鐵衣笑道:“只知道個大概,詳細情況尚不確曉。”略略猶豫蓍,楊小怡道:“我好象不應該告訴你……”燕鐵衣道:“隨你,我並不希望稍有勉強。”楊小怡反而有些過意不去了,她忙道:“你真的不介意?”燕鐵衣道:“當然——因為不論你告不告訴我這些,該做的,我已經做了,而將要遭遇的,亦遲早都要遭遇,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楊小怡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問我?”燕鐵衣和氣的道:“如果我能多知道些,總是一樁有益無害的事,知已知彼,往往是一場爭鬥致勝的先決條件,但問題卻是,我不願勉強你。”嫣然笑了,楊小怡道:“燕鐵衣,我發覺你的為人真還不錯。”燕鐵衣道:“是麼?”點點頭,楊小怡道:“就以我來說吧,我只是一個人質,說得更難聽點,是你的囚俘,你原可不必像這麼優待我,尊重我,你甚至要打就打,要罵就罵,我也只能逆來順受,而你既便這樣做了,也並不影響你計劃的進行和結果,但你卻多溫和,多體貼,多真摯,燕鐵衣,老實說,雖然你擄劫了我兩天,我不僅不恨你,竟還覺得……蠻欣賞你。”豁然笑了,燕鐵衣道:“七夫人,小心這些話,可別叫尊夫婿聽到。”楊小怡哼了一聲,道:“你不相信?”燕鐵衣道:“我相信——如果你沒有這樣的感覺,大可不必編造,對不?”微微一笑,楊小怡道:“這是真話,燕鐵衣。”燕鐵衣道:“賈致祥有你這麼一房妻妾,也該心滿意足了,七夫人,你真是如花解語。”楊小怡笑道:“好伶牙利齒,但說得我好高興。”沉吟一下,她又道:“也罷,我告訴你。”燕鐵衣道:“告訴我什麼?”楊小怡輕啐一聲,道:“你原先問的事莫非這一刻就忘了?”拍了拍自己腦門,燕鐵衣道:“看我這記性——對了‘十全山莊’所僱用的保鑣情形,也就是說,他們的實力內涵如何。”楊小怡道:“你算問對了人,燕鐵衣,設若被你擄來的是其它幾房姐姐,他們還真不一定搞得明白呢。”燕鐵衣道:“此話怎說?”楊小怡道:“舉凡莊裹的大小事宜,除非極為特殊的,太爺都會告訴我,有時還會要我替他拿主意;像莊子裹僱請一干護院保鑣,他們的出身啦,本事啦,為人如何啦,太爺經常和我談起,並有所褒貶,是而那些人物的底細我很清楚,還偶然由我出面代表太爺搞賞他們呢。”燕鐵衣道:“好極了,看來我是劫對了人,你確是賈致祥最得寵的妾侍。”忽然又不高興了,楊小怡嗔道:“喂,你別老把‘妾侍’兩個字掛在嘴上行不行?聽蓍怪剌心的。”一點不錯,不是‘剌耳’而是‘刺心’——在身為妾侍的人來說。燕鐵衣抱歉的道:“對不起,七夫人,是我失言了。”身子往後靠了靠,在楊小怡而言,是坐得更穩了些,對燕鐵衣的感應,卻是擠得更緊密了,那種可人的香氣,越加濃郁得宛似凝成形了。於是,楊小怡悄細的開了口,似是生怕被別的什麼人聽了去:“‘十全山莊’一共有莊丁三百人左右,這些人負責護莊巡更,看守倉房及供調差遣,當然莊內的一應必須物品,也由他們補辦運送,此外,還有總管事、帳房、執事、男女傭僕領班等十六人,僕婦丫環百餘名,這些都是莊內的正式司職人員,除了莊丁,其它的可不承擔什麼動刀動槍的工作。”燕鐵衣道:“現在,應該說到問題的中心了。”楊小怡點頭道:“你別急嘛?我說了告訴你,當然就會告訴你,莫非我還敢拿蓍你開玩笑?”燕鐵衣笑道:“我並不急,只是,路程不太長了。”忍不住也笑了起來,楊小怡道:“好吧,我就快點說——莊子裡的保鑣,大概有百來人,其中‘門衛’有十五人,乃是專司門禁之責;‘東鯉區’有護院十名,‘南鶴區’也是十名,‘西龍區’十五名,因為那邊有一座金窖,兩座銀倉之故,而‘北鳳區’亦有十名‘金玉堂’的護衛較多,有三十餘人,其餘的十名則為‘巡更隊’,兩人為一組,每天不分晝夜輪流巡行全莊。”燕鐵衣問道:“跟隨在賈致祥身邊的那幾位仁兄,都是些什麼角色?譬如說,那叫管恩昌的,那什麼‘斑怪’‘邪醜’,還有幾個寸步不離賈致祥左右的紅臉漢子。”笑了,楊小怡道:“你是說他們呀,燕鐵衣,可千萬別小看了這幾個人,他們都是來頭極大,身懷絕技的勇士豪傑,每一位皆有一段叱垞風雲的歷史呢。”燕鐵衣安閒的道:“你這樣說,該不是暗示我叫我‘知難而退’或者另帶蓍什麼威嚇的意味吧?”楊小怡坦然道:“有這麼點意思,實際上,他們也確然本頜高強,兇悍無匹,我怕你難以佔著上風——縱使你也是個勇猛的人物。”燕鐵衣笑道:“七夫人,我是一個半生歲月都在出生入死,刀口子上找生活的草莽浪客,因此,我熟知暴力,深稔血腥與殘酷,而我平素接觸的對象,老實人極少,他們大多都似你口裹形容的這類角色——都有過一段叱垞風雲歷史的角色。”楊小怡迷惘的道:“你是在說?”燕鐵衣道:“我是在說,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看多了。經慣了,也就習以為常啦,水裹火裹,刀來槍去,凡是玩得上場子的,又有那一個不是有點來歷名堂的?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撐得到底,誰才算好漢!”心悸的抖了抖,楊小怡道:“聽你說得多嚇人……”燕鐵衣平和的道:“江湖上的歲月,原就是血與淚組合的,冷酷又尖銳,誰想活下去,誰就得面對現實,無視於漫天的腥風,逼睫死亡,更得心腸如鐵,把別人的命和自己的命吊在刀刃底下打晃盪,生又何歡死又何懼,看開了這一點,才能混得下去,不至叫現實給迫瘋嚇狂了。”楊小怡吶吶的道:“這……也叫生活?”燕鐵衣灑脫的一笑:“是的,這也叫生活,七夫人,享慣奢華富貴的你,恐怕想不到人間世上還有這麼一面吧?”艱辛的吞了口唾液,楊小怡瑟縮的道:“太殘忍了……”燕鐵衣平靜的道:“是殘忍,這本就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只是,弱肉強食的方式不一樣,有的你看得出,有的你看不出,但其內容卻並無分別。”又抖了一下,楊小怡急急的道:“不談這些了,燕鐵衣,方才我們說到那裹?”燕鐵衣道:“說到管恩昌,‘斑怪’‘邪醜’,與那四名紅臉漢子。”楊小怡透了口氣,忙道:“哦,是的,那管恩昌有個外號,人家都叫他‘地煞’,聽太爺說,此人武功精絕,心機更是深沉,他出身於西陲‘紫帶子幫’,是‘紫帶子’的二當家,只因在一次劫奪行動中,誤殺了西陲白道裹一位大物的親侄子,惹得那位大人物悲憤膺胸,不惜拚卻身家性命,廣發什麼‘俠羲帖’,號召西陲地所有正派武林人士,齊而聲討‘紫帶子’,管恩昌幾經抗拒,終因犯了眾怒難以支撐殘局,這才散了‘紫帶子’,偕同他的大拜兄一起奔向中土,恰巧那時我們太爺在召請護院武師他們兄弟倆託了‘廣濟府’一位武林朋友介紹,方始進入莊裹來任職……”燕鐵衣仔細聽蓍,忽道:“管恩昌的大拜兄,可是號稱‘天罡’?”‘咦’了一聲,楊小怡道:“怪了,你怎麼知道?莫非你認識‘天罡’包魁?”搖搖頭,燕鐵衣道:“不認識,但‘夭罡’‘地煞’總是成雙成對的。”楊小怡恍悟道:“原來如此,不錯,他的拜兄是叫‘天罡’這個人早些時便是‘紫帶子’的大當家,包魁人比較粗直,也很暴躁,他雖是管恩昌的拜兄,但一切主意都由管恩昌拿,他有什麼事也全問他拜弟的意思,所以,兩人表面上看包魁是兄長,實際上倒反聽他弟弟管恩昌的差遣。”燕鐵衣笑道:“聽來聽去,搞得在家都立不住腳了,姓包的固然是個莽夫,但他的拜弟管恩昌亦不見高明!”楊小怡道:“可是,管恩昌自從來到我們這裹之後,辦事應對,卻相當精明幹練,著實露了幾手,太爺可欣賞他得很呢。”燕鐵衣道:“這不稀奇,人不能老是犯錯,是嗎?”楊小怡道:“他的確很機靈,很老練,反應也快,我常奇怪,當初在西陲,他怎麼會搞出那麼一樁大紕漏?”笑笑,燕鐵衣道:“那次紕漏,搞得他兄弟混不下去了,如今好不容易找蓍一處安身立命之地,自然就得小心巴結點兒,否則,再砸了鍋,又朝那裹窩上?”楊小怡也笑了:“燕鐵衣,你說好有趣!”燕鐵衣道:“再告訴我‘斑怪’,‘邪醜’等人的事。”楊小怡道:“‘斑怪’的姓名叫索標,出身於‘崆峒派’,好象是犯了淫行,才被驅出師門,‘邪醜’是他的師弟,叫孫佑,聽說也是同一樁事情的從犯,因此一起被逐。”燕鐵衣道:“真是‘難兄難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楊小怡嗔道:“喂,說話小心點,我們‘十全山莊’可是清清白白的正當府第!”燕鐵衣道:“這兩位,功夫怎麼樣呀?”不情願的,楊小怡道:“聽說他們都是‘崆峒’一個什麼‘九手真君’的徒弟。”不覺一怔,燕鐵衣道:“他們會是‘九手真君’南無春的弟子!”楊小怡驚異的問:“你知道他兩人的師父?”喟了一聲,燕鐵衣道:“知道南無春乃‘崆峒’三奇之一,功高莫測,行為怪異,其‘大劈煉’絕技當世無雙,不過,這位前輩年紀已經很大了,該有七十多啦,且早已不在江湖上行走,卻怎會有這麼兩號徒弟?”楊小怡道:“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但他們的師父絕對是‘九手真君’郄不會錯,太爺對於他手下人的出身來歷,一向探查得很仔細。”燕鐵衣的表情有些沉量:“你見過他們施展‘大劈煉’的功夫麼?”楊小怡搖頭道:“沒見過,剛才要不是你說,我甚至不知道他們兩個還會這種功夫。”天色是黝暗的,燕鐵衣的心情也不覺沉翳了,現在,他己感到形勢逐漸嚴重起來,至少,不似他先前看得那樣輕鬆自如了。”楊小冶偏過頭問:“怎麼啦?你在想什麼?”燕鐵衣振作精神,一笑道:“我在想,對於蒐羅江湖好手的這一門學問上,賈致祥不愧是行家!”楊小怡道:“當然,太爺本身雖不懂武功,可是他會看會比較,那個人有什麼技藝,是否有獨到之處,甚至火候深淺,全逃不開太爺的那雙眼睛,每挑選一名保鑣,太爺都是親自考驗,他滿意了方得中選,因此若沒有幾分真才實學,是混不上‘十全山莊’這碗飯的。”燕鐵衣道:“看來,賈致祥用的並非全是奴才!”楊小怡道:“太爺喜歡人才!”燕鐵衣懶洋洋,的道:“說說那四個面容肖似的紅臉大漢吧。”楊小怡道:“那是‘虎帳四霸’,曹家兄弟、曹豪、曹傑、曹英、曹武。”燕鐵衣道:“又是那一路的牛鬼蛇神?”楊小怡道:“這四個兄弟的來歷又與他人不同;大摡在十五年前,一個叫曹化民的孤老頭子,被僱人莊做短工,乾的是搬運穀米的粗重工作,當時,他便要求帶他四個兒子一齊進莊,管事不肯答應,曹老頭苦苦哀求,說是早年喪妻,遺下這四個孩子,平日相依為命,更需要他照顧飲食起居,又怕他不在身邊,叫孩子們玩野了,但管事以無例可循,堅不同意,恰好太爺經過那裹,見曹老頭可憐,又喜歡那四個孩子生得濃眉大眼,結實活潑,這才一句話放他們父子五人全進了莊。”燕鐵衣低沉的道:“那曹化民恐怕是個不露相的武林高人吧?”楊小怡忙道:“一點不錯,你好機靈,竟然一猜就蓍!據太爺說,別看曹化民瘦稜稜的像個猴子,可力氣大蓍哪,他幹活的辰光,百多斤一句的穀米,一個人就能抗起五六包,一干年輕小夥子,卻連兩包都掮不上;這還不說,他在運米上車的時候,不是一包一包的搬抬,而是隔蓍幾十步的距離凌空拋擲,郄那麼準,又那麼穩上,百斤的穀米,受妥當當的一包包堆,疊得恰到好處,車不動,馬不驚,捧極了,他食量駭人,一頓能吃七八個白麵饃,或是三四斤麵條,十碗大米飯,但是做起事來也足頂上十個八個漢子用,後來大家混熟了,曹老頭表演過飛身捉鳥,肉掌劈石,甚至以他那乾癟肚皮烙熱過單餅,然而他雖有這麼高強的本事,卻不肯接受太爺的提拔——升任他護院武配之職。”燕鐵衣淡淡的道:“可能他的希望是放在他那幾個兒子身上。”楊小怡佩服的道:“燕鐵衣,你快成神仙了,竟有未卜先知明——是的,曹老頭在人莊五年之後,突然一病不起,臨終之前,才向太爺吐露心事,更重託了太爺,原來,曹老頭早時是個有名的江洋大盜,其次做了一票大買賣之後,由於分贓不勻,自己人中間起了內鬨,一場火併下來,他手刃了七個反叛他的弟兄,但是他的妻子卻也受傷不治,才經過了次打擊,又跟蓍被另一幫黑道上的人物圍堵攔截,黑吃黑,搶走了他到手的財物,幾番浴血苦戰,好不容易才頜著四個幼兒突出重圍,僅以身免;自此,他對江湖生活深惡痛絕,心灰意冷,發誓不再重操舊業,所以他才甘願吃苦受累,也不靠武功討飯吃。曹老頭的晚年淒涼,他卻不忍要他的孩子們受罪,暗地裹,他已把他的一身本領全部傳授給他的四個兒子,他在死前,他要求太爺收錄他的四個兒子在身邊效命出力,太爺答允了,後來,太爺也考驗過這四個人的功夫,據太爺表示,他極為滿意。”燕鐵衣道:“這就是‘虎帳四霸’曹家兄弟的來歷?”楊小怡頷首道:“曹老頭的四個兒子,即是如今的‘虎帳四霸’。”噓了口氣,燕鐵衣道:“這樣的情形,便是死士的淵源了。”楊小怡道:“如果有誰想侵犯太爺,曹家兄弟拚了命也要阻擋,他們比太爺的親生兒子都要孝敬恭順,而且,忠貞不二!”燕鐵衣嘆息一聲,道:“其它,還有些什麼辣手角色?”楊小怡道:“據我所知,‘東鯉區’五護院首領‘飛刀’尚浦,‘南鶴區’的護院首領‘黃金扁擔’牛子其,‘西龍區’的護院首領‘紅蛇’閻小武,‘北鳳區’的護院首領‘鬼臉’田兆熊等都是頂尖的好手……”皺皺眉,燕鐵衣道:“他們的總頭腦是誰?”楊小怡僈吞吞的道:“是‘護院總領’白泰山。”吃了一驚,燕鐵衣道:“‘白衫青鋒’!”楊小怡低聲道:“你曉得這個人?”燕鐵衣沉重的道:“白泰山是南海第一劍士,鼎鼎大名的奇才怪傑,我怎會不知?他已隱跡南海一十三年,不想卻窩在‘十全山莊’當了保鑣頭子,難怪我竟一時查不出賈致祥屬下的第一高手是誰。”楊小怡道:“對白先生的事,莊裹一向是極為保密的。”燕鐵衣頭痛的道:“如此一來,麻煩就大了。”楊小怡不解的道:“怎麼會呢?有我在你手上,他們不敢用強的。”燕鐵衣苦笑道:“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七夫人,你在我的手上,他們或一時憚忌,不敢蠻幹,但是,就算我拿到芝草,一路回程上,恐怕樂子便大啦!”靜默了一會,楊小怡竟然惴惴的道:“那……你怎麼辦呢?”燕鐵衣無可奈何的道:“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早知是這麼個狀況,我就不該單槍匹馬前來,好歹也帶幾個幫手,足可解除不少威脅力。”楊小怡關切的道:“現在回頭去召你的人,來得及嗎?”燕鐵衣一咬牙,道:“‘楚角嶺’距此一千二百里,路遠山重,且時不我予,罷了,是福是禍,便由我一力承擔了吧!”楊小怡沒有說話,她有些迷惘,因為,她竟發覺自己在情緒的感應上,居然替燕鐵衣的處境憂慮起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19:00

第四十七章 霸王會 針鋒相對

“大龍石”是一條突凸而略呈蜿蜒狀的灰黑色石脊,表面上佈滿了層疊的紋皺與風化的斑痕,它微現惰圓的脊背起伏著,遠遠望去,有幾分形似凸背於士中的蛟龍,有一種猙獰怪異的意味。當燕鐵衣準時來到這條位於林邊路傍的“大龍石”前之際,令他微微感到意外的是——就像彼此約好了參加一次野宴也似,賈致祥業已親自坐候在那裡了。一乘四人抬的紫藤軟轎,平穩的擺在“大龍石”下,那是一頂設計奇特,與眾不同的軟轎,轎頂由一面圓形的四周垂有流蘇的織錦華蓋所代替,轎的三面是可以隨時支起或放下的雕花髹金窗框,框內嵌以透明打薄的水晶,鋪設蓍紅色厚墊的內座能夠扳正,也能夠後伸,以便坐轎的人任意坐臥,腳下是襯蓍紅呢的踏板,當胸的部位,有橫擱的寬木條,這片寬木條的作用有如幾桌,能以置放對象於轎槓採用單槓雙橫的方式,前後兩個抬轎人並行,主要的轎伕與轎內人的距踓十分接近,顯然尚具有便於護衛的內涵。轎子裡,賈致祥正不耐煩的坐在其中,當胸的橫木條几上,置有玉壺銀盃,百果美點,所以,當燕鐵衣看見這副情景的時候,還以為他是與賈致祥約好了郊遊野宴來的。當然這不是郊遊野宴,不止是辰光不對,連氣氛也不對,賈致祥的軟轎左右,那四名亦臉大漢——‘虎帳四霸’曹豪、曹傑、曹英、曹武四兄弟,有如四尊門神也似,表情木然卻形色冷森的挺立著,‘地煞’管恩昌與一個體格魁梧,滿腮滿頷長滿了粗濃紅鬍子的黃袍人物站在轎前,而‘斑怪’索標,‘邪醜’孫佑二人則站立轎後,另外,一個身長玉立,面如圓月,風儀神態極其雍容高華的白衫書生,獨自悠閒灑脫的負手蹀踱,這位白衫書生,雙目若電,真直口方,臉龐光潤潔淨,無須無髭,雖有四盞銀燈高挑左傍,搖曳眩暈的燈影裡,卻也令人觀查不由他的確實年紀來。燕鐵衣滿面含笑,神情愉快又清朗的自黑暗中大步出現——宛似他正趕來參加一個有趣的,渴望已久的,又極受尊重的集會。在燕鐵衣出現的一剎那,賈致祥身邊的保鑣們——除了那白衫書生——俱皆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個個全神貫注,蓄力戒備,如臨大敵!燕鐵衣連連拱手,笑得非常熱情:“抱歉抱歉,得罪得罪,來遲一步,累及各位久候,真正不該之至,尚祈各位恕宥則個。”轎中的賈致祥一見燕鐵衣,臉上的肌肉不動,兩眼中卻似噴出了怒火,他深長的吸了一口氣,壓制住胸膈間那股上湧的憤恨浪潮,然後,他才冷漠的道:“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哈哈一笑,燕鐵衣道:“賈先生,你想我會不來麼?在耗費了如許功夫之後?”這時,那白衫書生往中間一攔,平靜的開了口:“燕朋友,請你就留步在現在的位置上。”燕鐵衣距離賈致祥的軟轎尚有七八步遠近。聞聲之下,立即站住,邊笑容可掬的,道:“當然當然,還沒有請教這一位兄臺是?”白衫書生淡淡的道:“不敢,在下‘白衫青鋒’白泰山。”再度雙手抱拳,燕鐵衣正色道:“原來是白前輩,燕鐵衣有禮了!”白泰山一邊還禮,安詳的道:“燕朋友無須客套,十幾年來,江湖上業已是閣下這等年輕人的天下了,後浪果推前浪,倒叫我們這幹老朽頗生羞慚!”燕鐵衣慎重的道:“白前輩為南海第一劍土,武林中的奇才,數十年前名揚四海,數十年後聲威猶懾五嶽,燕鐵衣末學後進,對前輩一向崇敬得很!”白泰山古井不波,未見絲毫欣喜自負之色,仍然平淡的道:“燕朋友過譽了。”說蓍,他半轉過身道:“太爺,人已來了,該說的,就說了吧。”出自白泰山口中一聲‘太爺’,不由聽得燕鐵衣心裡一涼——‘白衫青鋒’白泰山,昔年在江湖稱雄揚威之際,是出了名的鐵膽傲骨,錚錚好漢,待人接物彬彬有禮,氣度雍容,但卻外圓內方,嫉惡如仇,其風範之典雅,德操之高潔,人格之硬朗,乃是聞名天下的,不想,此時此地,他竟也出口叫了賈致祥一聲超過禮貌程度甚多的‘太爺’!逾了自己本分的稱呼,不管是太高抑太低,就未免貶低本身的尊嚴與身價了,燕鐵衣想不透,憑白泰山這樣的人物,何也隨波逐流至此?他正在暗裡笑望,那邊,轎中的賈致祥已陰沉的放過話來:“人呢?”燕鐵衣收歛心神,微笑道:“誰?”賈致祥重重的道:“還有有誰?楊小怡!”燕鐵衣和悅的道:“藥呢?”賈致祥怒道:“什麼藥?”笑笑,燕鐵衣道:“‘鶴涎靈芝’,還會有什縻藥?”又深深吸了口氣,賈致祥道:“我要先見人!”燕鐵衣道:“只要你肯做交換,當然你會看到人,不僅如此,人也仍舊是你的。”賈致祥沉沉的道:“本來,人也就是我的!”燕鐵衣道:“現在形勢卻變了,賈先生,如果奶不肯交換,恐怕那人就未必見得是你的,縱然是你的,也會被割切得不似個人形了。”賈致祥憤聲道:“你竟敢威脅我!”燕鐵衣夷然不懼:“我說的是一個事實,賈先生。”唇角抽搐了幾下,賈致祥惡狠狠,的道:“燕鐵衣,我曾見過許許多多的江湖人,有好的有壞的,有高尚的,有低賤的,但是,就未遇到過似你這等刁滑陰毒,無所不用極的劊子手兼無賴!”燕鐵衣不慍不怒的道:“設若罵幾句可以消滌一下你心中的不歡,那麼,我倒樂意做為你洩憤的對象。”賈致祥大聲道:“把人交出來,燕鐵衣,我不是與你鬥口舌來的!”燕鐵衣針鋒相對:“只要你把那株‘鶴涎靈芝’給我,賈先生,我更沒有興趣和你辯駁!”閉閉眼,賈致祥猙獰的道:“燕鐵衣,我可以將你廢在當場。”燕鐵衣靜靜的道:“在你打這個主意以前,我必須提醒你下列幾樁顧慮——一,你的保鑣們不見得能夠廢得了我,二,你將冒蓍楊小怡遭到凌遲碎剮的危險;三,奶會受到‘青龍社’傾巢而來的報復………賈先生,你有家有業,富貴利祿來之不易,想想看,犯得上同我們這種生來就伶蓍腦袋玩命的浪蕩漠子鬥麼?”白泰山忽然插進來道:“燕朋友,敝居亭便對江湖上的人與事不深入,我卻是過來者,你在恐嚇敝居亭之前,別忘了還有在下,以及在下的諸位兄弟於此!”燕鐵衣笑道:“我這是對賈先生說話,白前輩面前,自不敢班門弄斧!”白泰山緩緩的道:“但願你未曾太過小覷了我們。”燕鐵衣穩重的道:“白前輩言重了,燕鐵衣豈是如此輕狂之徒?”面色一凜,白泰山道:“想你不是,燕朋友,否則你便混不到今天的地位,活不到眼下的年紀!”燕鐵衣笑笑,道:“白前輩瞭解,那就再好不過了。”急躁的,賈致祥又打岔:“燕鐵衣,你還不交人出來?”燕鐵衣冷然道:“容我先問一句——你到底想不想用那株‘鶴涎靈芝’來交換你的七夫人楊小怡!”窒了窒,賈致祥怒衝衝的道:“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燕鐵衣陰森的道:“若是想,把芝草交給我,我立即告訴你們楊小怡藏身之處,若是不想,何妨兵戎以見!濺血橫屍之下,我們且看誰個最後玩到脫底!”賈致祥大叫:“你,你還敢脅迫於我?”燕鐵衣生硬的道:“我仍是先前的回答——我只在述說一個事實,賈先生。”頓了頓,他又道:“奶不妨多斟酌,芝草你有兩株,普天之下,楊小怡卻再找不出第二個;你的性命只有一條,火併起來,很可能你便得把命也綴上,鬧到那步辰光,恐怕任你萬貫家財,也同樣濟不上事!”賈致祥吼道:“莫非你就有十條命?”燕鐵衣峭銳的道:“不,我也只有一條命,但我的命要比你的命難取得多,況且,我若死了,自會有人代我索債,你若死了,請你捫心自間,還會有誰替你報仇?我存的是人,你積的是財,賈先生,生死之事,人比財要來得牢靠些!”氣得面上泛紫,青筋浮額,賈致祥顫蓍聲道:“你……你這自高自大,狡猾狠毒的狂徒鄙夫……”燕鐵衣道:“謾罵解決不了問題,且有失風度,賈先生。”‘地煞’管恩昌突兀出聲:“太爺,尚請下令剪除此獠!”來中土使橫賣狠法?”微微抑起頭來,燕鐵衣嘲笑的道:“好奴才,姓管的,我倒要看看你哥倆在西陲混不下去,又如何不禁怔了怔,管恩昌陰惻惻的道:“看來,你已知道我兄弟的來歷了?”燕鐵衣道:“不錯——可惜這段過往,卻未見精彩!”臉色倏寒,管恩昌尖刻的道:“比起你的綁架求贖行為來,恐怕並不見得更低下!”燕鐵衣閒閒的道:“但是,直到如今,我尚未被什麼人趕出地盤,並且聲譽之隆,有蒸蒸日上之勢,管恩昌,這就不太好比了。”雙目中的光芒宛如蛇信伸縮,管恩昌毒辣的道:“你要記住你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燕鐵衣,你將會為了這些而付出巨大的代價,你終會後悔不及——”燕鐵衣陋夷的道:“這是恫嚇呢,抑是也在述說一個事實?”管恩昌惡毒的道:“奶會知道的,燕鐵衣,你遲早會知道的!”吃吃笑了,燕鐵衣道:“就憑兩位這‘紫帶子’的大二瓢把子?落荒而逃的喪家之犬,關著門起道號的看門奴才?”管恩昌正氣得心肺欲炸,顫顫而抖,那滿頷紅鬍子的黃袍大漢已狂叫道:“燕鐵衣,我要活剝了你這滿口放屁的小雜種!”燕鐵衣瞄蓍對方,微笑道:“想你就是管恩昌的拜兄,‘天罡’包魁了?”紅鬍子大漠怪吼:“正是你老子!”燕鐵衣一拂衣袖,不屑的道:“一丘之貉罷了,不見出奇之處!”‘天罡’包魁全身骨節突然‘闢拍’密響,人把紅鬍子鋼剌般根根倒豎,雙目如鈴,巨口扁咧——有如一頭髮怒的雄獅,模樣兇猛之極。‘白衫青鋒’白泰山冷冷的道:“包老弟,不要衝動!”七個字,像是七顆水珠子彈進了人們心裡,蓄勢待發的包魁,忽然大吼一聲卸去勁力,惱恨得連連,往地下跺腳不休!白泰山面朝燕鐵衣,沉重的道:“燕朋友,你也是一方霸主,江湖巨擘的身分了,難道還不明白‘打人不打臉,揭入不揭短’的道理?”燕鐵衣平靜的道:“人必自侮,然後人侮,白前輩。”白泰山一時找不出適當的話來反駁,冠玉似的面龐上也有了慍色,他聲音帶蓍僵硬的道:“不要自視太高,燕朋友,普天之下,並非只有你一個人是‘唯我獨尊’的!”燕鐵衣嚴肅的道:“多承教誨——幸好我自來未做是想。”白泰山難堪的沉默了片刻,搖搖頭,方道:“鋒芒太露了,你。”燕鐵衣一笑道:“我不得不說,這句話幷非是對我最中肯貼切的批評。”轎子裡,賈致祥大聲道:“好了,泰山,別和他淨講些廢話,讓我來同他說。”白泰山一言不發,退到一邊;賈致祥朝著燕鐵衣叫:“現在告訴我,小怡人在那裡?”燕鐵衣道:“‘鶴涎靈芝’交給我,你便會得到正確的答案。”賈致祥怒道:“若是你得了芝草又失信呢?”燕鐵衣凜烈的道:“江湖喋血,風火草莽,生死界,陰陽線,刀口上掛,槍尖上挺,賈先生,姓燕的未曾失言一次,背信一次!”賈致祥恨聲道:“我怎能信得過你?”燕鐵衣肅穆的道:“我的承諾就是保證,賈先生,那更超過你金山銀山的價值!”神色森寒,他又緩緩的道:“而且,在這種情形之下,你沒有多大的選擇,你必須相信我,否則,你就會非常遺憾和悔恨了!”賈致祥的目光向白泰山臉上,白泰山幾乎察覺不出的微微點了點頭。給你,你可不能毀諾!”於是,這位富若‘半國’的財神爺只好咬咬牙,極其不甘的道:“燕鐵衣,算你狠——我把東西交燕鐵衣莊重的道:“一言九鼎!”賈致祥悻悻的道:“過來拿!”燕鐵衣亳不遲疑,大步行向轎前,環護軟轎的八名高手,並沒有稍加攔阻或迫近,任由燕鐵衣直趨賈致祥身側。隔蓍轎嵌三步,燕鐵衣站住了,伸出右手,笑咪咪的道:“賈先生,多謝饋贈……”轎中,賈致祥在衣袖裡的左手虛虛往外一擺,看樣子似是在傳遞什麼東西,可是,事實上卻任什麼也沒有遞出,卻是他的長袍掩遮下,猝然袍角掀起,一團黑影閃電般拋射向燕鐵衣面門!燕鐵衣身形暴退,同時冷芒倏現又歛,彷佛過去於瞬息的流光回現;那團黑影發出一聲尖叫,落地豁然伸長,卻打了一個踉蹌,幾乎摔跌。天爺,那居然是一個人。一個長不滿三尺,瘦得只盈一握的奇形侏儒!但是,那個侏儒卻有蓍半尺多長的花白鬍子,是個歲數很大的佚儒!那個侏儒雙臂特長,幾垂於地,兩腿甚短,且向外張扭,是‘羅圈腿’之屬。侏儒既黑又扁的面孔上,流露蓍一種尷尬的假笑,他雙手無奈的攤開,右手上握蓍一隻方方正正的白玉雕花盒子。燕鐵衣注意的卻是那侏儒的右手——粗短、厚韌、五指指甲烏紫勾曲的右手!侏儒斜眼看了看自己前襟處裂開三寸的一條劍痕,打蓍狠嚎般剌耳的哈哈:“好快好準的劍法,真個名不虛傳,燕大當家的,可是你卻太也性急啦,這。算是你對我‘老娃子’麻三的報答麼?我正待將這株珍貴的‘鶴涎靈芝’交給你呀……”燕鐵衣冷冷的道:“是這麼個交法,又是從這麼個‘地方’纘出來交給我?”‘老娃子’麻三呵呵笑道:“這才更見趣味,以博一燦呀!”燕鐵衣冷笑道:“我怕你原來的目的不是這樣吧?或者,你想‘更見血腥’,以博賈先生‘一歡’才比較貼切些。”轎中的賈致祥大聲道:“燕鐵衣你這是什麼話?我賈某人豈是此等無信無義之徒?”緩緩轉過視線,燕鐵衣不由笑了——軟轎的四周,以白泰山為首,九名最強悍的保鑣,已把賈致祥嚴密的掩護住!聳聳肩,燕鐵衣道:“你不是麼?賈先生。”賈致祥的聲音透蓍幾分‘色厲內荏’的意味,他誇張的吼叫:“笑話,我賈致祥說一不二,最是重諾守信,怎會玩弄那些花巧詭計?你可以看看,麻三手中的東西是不是‘鶴涎靈芝’的真品?然後你就會知道我的人格是如何崇高,品德是怎生公正了;我叫麻三把東西拿給你,便是他採取的方式魯莽了些,你也不能用來做為背信的藉口。”笑笑,燕鐵衣道:“當然,我不能。”‘老娃子’麻三脅肩諂笑道:“喏,喏,燕大當家,我沒有誆你吧?方才我的確是要把手中這株‘鶴涎靈芝’交給你,只是一時勢子用猛了些,想不到竟引起了你的誤會,差點捱了一劍不說,只怕回去還得受太爺的罰哪。”那邊,人群后的賈致祥呵叱蓍道:“你還想託辭避罰縻?麻三!”麻三聞言之下,一派惶恐之狀:“太爺我怎敢哪?但求太爺罰輕一點,我麻三業已是千恩萬謝,心滿意足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19:30

第四十八章 詭中毒 你狠我辣

冷眼看著賈致祥與那麻三在扮演這等無聊的‘雙簧’,燕鐵衣不禁興起一種又可笑,又有氣的感覺,這算玩的什麼把戲呢?明明是想抽冷子的打他個不措手,事敗之後又偏有這麼些說詞,但是,任他們如何掩飾彌補,除了看起來聽起來,令人覺得滑稽加上鄙夷之外,他們實在不能得到什麼預期的效果。燕鐵衣明白,這一步棋,乃是對方事先就已安排好了的——不論行動的程序及事後的應付之道,這些人早就盤算妥了。方才,如果燕鐵衣中了暗算,自將至少淪為階下之囚,成為‘十全山莊’的俎上肉,他們既會向燕鐵衣逼取他們所想逼取的一切,反之,他們便故意造成眼前這種無可奈何的氣氛,令燕鐵衣翻臉不得,而事實上,他們多少也吃定燕鐵衣不至翻臉,因為他們曉得,燕鐵衣此來最大目的乃是為了要取得那株芝草,而非啟端尋夢,除非被逼到絕處,燕鐵衣是輕易不肯動武的。他們瞭解這個形勢,燕鐵衣自然更是心中有數,他一肚皮怒恨,卻難以宣洩,正如實際的情況——燕鐵衣決不願為了逞一時之快而喪失獲取那株芝草的機會!忍住那股子怨氣,燕鐵衣不帶半點笑味的笑了:“我看,二位也不必太認真啦,當然,我看起來,先前的事情也是一場誤會。”,麻三眉開眼笑的道:“真是明人,真是明人,燕大當家,天下還有比你更明白事理的人麼?一代大豪,千秋英武,我麻老三這遭可遇上啦。”燕鐵衣淡淡的道:“你個子不高,肚皮裡的玩意倒不少。”麻三咧著嘴道:“那裡那裡,是燕大當家高抬了,我麻老三這點雞零狗碎,在燕大當家面前賣弄,豈不正合了‘孔夫子門前讀三字經’那句老話了?好有一比,螢光皓月,差多,差得太多囉。”燕鐵衣慢吞吞的道:“你手上那株芝草,該可以交給我了吧?”像是恍然鸄悟似的,麻三大笑喧嚷:“看我這豆腐渣腦筋,該打該打,光顧著說話,竟把這件最重要的東西也忘了,燕大當家,你多包涵,喏,這就雙手呈上。”燕鐵衣等著麻三搖搖擺擺的邁著一雙‘羅圈腿’走了上來,他連正眼也不瞄對方一下,只那麼漫不經心的順手接過了麻三高舉過頂的雕花玉盒,閒閒的道:“謝了。”剎那間,麻三那張又黑又扁的醜怪面孔上,掠過一抹憤怒又獰厲的神色,但這抹帶著殺機的神色一現即逝,他仍然諂笑著退後幾步,好象沒有發生任何事一樣。沒有發生任何事麼?當然不,就是方才這玉盒的須臾授受之間,麻三已經遭到燕鐵衣極度的輕蔑及藐視——燕鐵衣隻手接過他雙手高舉於頂的玉盒,甚至連正眼也不看他,這即已表示了燕鐵衣對他的奚落、冷淡,以及低估,簡明的說,燕鐵衣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不在乎他的年紀、地位、也不在乎他可能施展的襲擊,這亦表示,燕鐵衣自認吃定他了!麻三的尊嚴受到傷害,那種怨恨是難以擬的,但他卻強行壓制住了,而且掩飾得很好,就像沒有這回事一樣,表面上仍然是那般笑容可掬的阿諛奉承之狀。燕鐵衣乃是故意這樣做,當然也極其明白麻三心中的感受,任是麻三不露聲色,他也體會得十分深刻,這瞬息裡,他有一種報復後的快意。乾咳一聲,麻三笑道:“燕大當家,奶不啟盒檢視一下?”燕鐵衣道:“這是不可或免的一道程序,是麼?”麻三打蓍哈哈:“應該的,應該的,這也表示我們太爺昭信於人。”輕輕旋開了玉盒的盒蓋,燕鐵衣仔細端詳著襯擱在盒中紅色錦墊上的那株‘鶴涎靈芝’,微微呈現蓍‘如意’的形狀,長只三寸,寬約寸許,兩頭略粗,中梗較細,色澤是青中泛灰的,乾枯又暗澀;如果不知道這件東西的底蘊,恐怕丟在大路上也沒有人撿,然而,實則它卻是價值連城,且是無處可求的仙草靈藥!以兩隻手指,燕鐵衣小心翼翼的拈起盒中芝首,查看它的底部,於是,他笑了,在這樣靈芝的背面底部,有一圈圈極細極密的白紋隱現,宛如浸水後的蝕斑黴跡,這就是了,如假包換的‘鶴涎靈芝’,幾可起死回生的寶貝!一看燕鐵衣展顏而笑,麻三忙道:“沒有錯吧?燕大當家。”點點頭,燕絨衣道:“是真貨!”伸出大拇指,庥三巴結的道:“燕大當家真個上知天文下曉地理,樣樣通,般般精,想不到你連如何辨識這類奇藥異草,也是這等老練在行,了不起,了不起!”燕鐵衣微笑道:“老實說,對於如何辯識這類玩意,我不但不在行,更且根本外行!”麻三有些尷尬的道:“呵呵,大當家的太謙了,真太謙了,我們明明都看見大當家方才在檢視芝草背底部位的‘鶴涎’遺漬,這個竅門,外行人怎能曉得?”燕鐵衣雙眉一挑,道:“你總不會把我看得如此愚蠢吧——我來向你們主子索求‘鶴涎靈芝’,事先豈能不把‘鶴涎靈芝’的辨識方法弄清楚?”窒了窒麻三道:“哦,哦,原來是這麼回事……”望了望麻三,燕鐵衣道:“我還忘了請教閣下,閣下可也是賈先生的護院之一?”麻三捻捻鬍子,又笑了:“慚愧得很,我在‘十全山莊’擔任賈先生的貼身近衛,實在是小材大用,呵呵,被賈先生高看了,高看了。”燕鐵衣語含諷刺的道:“不必客氣,你閣下十分稱職,至少和賈先生真個‘近’到‘貼身’,只不過,我認為以後你若能挑個其它部位‘貼身’,更比從賈先生褲襠下鑽出來體面得多。”黑臉泛紅,麻三幾乎咬碎了滿口黃牙,表面上卻強笑道:“大當家說笑了,說笑了……”燕鐵衣一本正經的道:“我是真話,並非說笑;任憑賈先生家財億萬,富可敵國,但他胯下之異味,亦必不比一干常人來得容易消受,你老兄廁身其中,不覺得多少有點兒委屈麼?”這一來,麻三可再也掛不住了,他僵在那裡,臉上表情極其醜怪兇邪,但他卻發作不得,羞惱窘怒之情,溢於形外!轎子裡,賈致祥生怕把場面弄砸了,搞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結局,他趕緊大聲叫道:“燕鐵衣,你想耍賴不成?”燕鐵衣一笑道:“怎麼說法?”賈致祥怒道:“你要的東西業已給了你,可是,我的人呢?”燕鐵衣道:“放心,奶的人也包管毫髮無損的‘完璧歸趙’。”賈致祥氣勢洶洶的道:“人在那裡?”把手上玉盒妥善放好,燕鐵衣一拍手:“跟我來。”賈致祥有些不安的道:“你可不能搞鬼……”燕鐵衣冷冷的道:“笑話,我豈和你們一樣?”賈致祥一拍轎前橫幾,火爆的道:“這是什麼意思?”燕鋨衣道:“就讓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吧,說明了,大家不好看!”哼了哼,白泰山接口道:“燕朋友,你口氣有點不對,莫非東西到手,就另有打算?”燕鐵衣語氣轉為緩和的道:“前輩寬懷,燕鐵衣決非言而無信之輩,今所盼者只要各位不圖‘另有打算’,燕鐵衣已是燒了高香!”白泰山臉色微現陰沉,但卻沒有回答。賈致祥又吼叫起來:“喂,燕鐵衣,奶到底是交人不交?先在這裹窮磨茹,又讓我們如何相信你是‘言而有信’?”燕鐵衣皺眉道:“記得我已說過——跟我來。”賈致祥恨恨的道:“好,我們便跟他去!”軟轎迅速抬起——抬轎的人居然就是‘虎帳四霸’曹家兄弟,看他們那種‘駕輕就熟’的俐落身段,顯然幹這‘兼差’已不是短時間的事了。‘天罡’包魁‘地煞’管恩昌,‘斑怪’索標和‘邪醜’孫佑四人便分開左右前後環護軟轎四周,‘白衫青鋒’白泰山與‘老娃子’麻三兩個,領隊似的率先於前,也是他們二人距離燕鐵衣最近。燕鐵衣引著這一行人繞過‘大龍石’,直往石後那片林子走去,只是數十步的遠近,他便在林邊停了下來。前隨的白泰山冷然開口:“怎麼了?”燕鐵衣朝林內一指:“楊小怡就在裡面。”白泰山朝林子裡張望了一陣,因為光線太暗,林木過密,一時並無所見,他迫近幾步,強硬的道:“我沒有看見七夫人——”燕鐵衣道:“從我站立的這個方向進去,大概走十一、二步,就可以發現一株樹幹分叉生長的半枯老槐,楊小怡便在那樹幹叉生的中間凹窩裡——”後面,買致祥怪叫:“怎麼沒聽到小怡的聲音?燕鐵衣,你把她如何擺佈了?”白泰山的態度也逐漸變得狠厲起來:“燕朋友,告訴我們,這是怎麼回事?七夫人若在其中,為何聲息全無?你可是對她施用了什麼陰毒手法?”燕鐵衣冷冷一笑,道:“白前輩,你也是武功精湛的好手,莫非尚不知道武家千技雜陳之內有一門藝業,叫做‘點穴?’而穴道的頝別裡,有幾處稱為‘黑甜’的穴道?”白泰山急道:“奶是說——?”燕鐵衣道:“不錯,我是說我點了楊小怡的‘黑甜穴’。”賈致祥又在那邊叫:“燕鐵衣,你這天殺的,你竟點了小怡的穴道,你……”嘆了口氣,燕鐵衣道:“制人‘黑甜穴’,只是要那人睡上一覺而已,並無大礙,你犯不上如此緊張,如果奶不明瞭其中奧秘,何妨問問奶僱用的這些會家?”賈致祥急吼:“泰山,他說得可對?”白泰山深沉的道:“如果他確是只點了七夫人‘黑甜穴’,便無什要緊。”重重一哼,賈致祥憤然道:“燕鐵衣,設若你曾經仍害過小怡,我便會叫你拿命來頂!”燕鐵衣平靜的道:“不要恐嚇我,賈先生。”清楚傳來賈致祥挫牙的聲音,他惡狠狠的道:“說,是誰告訴你小怡是我寵愛的妻妾?又是誰向你洩漏她的住處,以及點明你用她可以來脅迫我?”燕鐵衣道:“我不能說。”賈致祥大吼:“為什麼不能說?”笑笑,燕鐵衣道:“‘朝廷有法,江湖有道’,如此而已。”賈致祥在咆哮:“我終究會查出來的,終究會……”燕鐵衣道:“那就是你的事了,賈先生。”突然又怪叫起來,賈致祥跺腳:“你們怎麼啦?還不快快進林子裡去救出七夫人……”白泰山剛待啟步,忽又回身:“太爺,可要燕鐵衣一同入內?”賈致祥怒衝衝的道:“這還月間?當然要他陪你們一起入林去找!”燕鐵衣冷淡的道:“不,我不奉陪了。”賈致祥厲聲道:“燕鐵衣,你有責任陪同我的人入林尋及找小怡,直到把她交到我手中為止!”燕鐵衣道:“只要你們照我方才所說的話去找,便一定可以找到她,這並非難事,更無須我親身臨場指點。”咻咻喘息蓍,賈致祥道:“你……你其中恐有說謀……燕鐵衣,你不肯陪同我的人入林尋找小怡,便是心虛……便是情怯。”燕鐵衣一笑道:“我保證楊小怡平安無事,毫髮不損,現在正做‘黃粱高臥’,而且,你們很容易就會找到她,入林直走十幾步,那株枝幹分叉的老槐樹中間。”賈致祥叫道:“你陪他們進林子裡去。”燕鐵衣微喟著,道:“把話說穿了吧,賈先生,我不想在你們得回楊小怡之後,再給你一個可以放手圍攻我的機會,你們至今不敢向我正面下手,可能是顧慮非我之敵,也可能為了楊小怡在我掌握之中,投鼠忌器之故,但不論為了那一樁,人質的威脅沒有了,便足堪造成你們無所憚忌的心理,對我形成不利的情勢;我不含糊你們,腳不願做這無益之鬥,因此,我不奉陪了,請你們自己略勞點神,舉步之間,便可尋及欲尋之人。”賈致祥怪吼:“你不準走,不準……”燕鐵衣一拱手,道:“多謝厚賜,買先生,我們後會有期了!”賈致祥似乎要從轎中衝出來:“截住他,你們給我截住他!”身形倏閃,白泰山沉喝:“站住!”比白泰山的動作更快,燕鐵衣的影子微晃,已如幽靈般消失在黑沉沉的密林中了。白泰山正在遲疑,要不要追進林子裡,賈致祥已從轎內跳了出來,蹦得像個瘋子:“一群飯桶,還不馬上入林救人,你們一個個都是些木頭啊……”XXX快馬加鞭的往回趕,從昨夜拿到那株‘鶴涎靈芝’到現在,只是幾個時辰的空間,燕鐵衣已馬不停蹄的奔馳了近二百里路。他急著趕回去,固然是為了儘早救治老友的惡疾,另外,他也希望擺脫可能隨後跟來的麻煩。賈致祥是決不會甘休的,這一點,燕鐵衣非常明白,他並不在乎拚殺狠鬥,但是,他卻不願在將芝草送回去以前發生纏戰,他深恐有失,而只要把東西送達目的地方,他倒頗有興趣與‘十全山莊’那幹人物比劃比劃。日頭很熱,他冒蓍火熱的日頭在鑽趕。直到他很累了很渴了,他發現路旁有一家簡陋的酒鋪,這家土牆茅頂的酒鋪,簡陋得甚至連塊酒招也不備,只擺蓍幾張竹桌竹椅,靠牆角幾隻粗瓷酒罈子,光景零落冷清得很。一路上來,燕鐵衣已經過了好些家飯館酒店,大都比這一片荒鋪子光鮮體面得多,當然吃食的口味類別也必較高明豐盛,但不知怎的,燕鐵衣在經過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飢渴,眼下,見到這麼片不像樣的路邊酒店,他卻出奇的疲乏起來,強烈的盼望能在這裡歇歇馬打打尖,小憩一會。他猶豫蓍,坐騎潑剌剌的奔過了店外,他不禁嚥了口苦澀的唾液,手搭涼蓬仰頭望了望火烤似的陽光,終於咬咬牙,掉轉馬頭又馳了回來。酒店的老闆,是個生蓍一雙匏牙的斑頂胖子,馬蹄聲早已驚動了他,他正在失望的瞪蓍那飛揚的塵沙發楞,不想過路的財神卻又轉回頭啦!下馬進店,燕鐵衣還小心的挑了一副靠褢的座頭,他往土牆上一倚,長長噓了口氣,一剎那間,感到無比的舒泰鬆快。胖老闆展露著那對大匏牙,殷勤的走了上來躬著腰笑:“呃,小爺,日頭真毒啊,大熱天下趕路,可當心中了暑哪。”燕鐵衣享受蓍這一份原可隨時享受的陰涼,他將一雙腿擱在另一隻竹椅上,安適又懶散的道:“所以,我不就不趕啦?”胖老闆忙陪笑道:“這才是,這才是,年紀輕輕你哪,可別仗蓍身子紮實不知愛惜,出門在外,萬一有個三病兩痛,可不是鬧蓍玩的。”燕鐵衣抹蓍汗,笑道:“敢情……”在搭肩的搌布上揩了幾把,胖老闆這才進入了正題:“我說,小爺,得吃點喝點什麼吧?”燕鐵衣道:“你店裡都有些什麼賣呀?”胖老闆忙道:“吃的呢,有熟雞蛋,滷豆乾,五香花生,醃菜梗,外加白麵饃,喝的有自釀老黃酒,帶勁點的是‘燒刀子’,小爺,你要那一樣啊?”舐舐乾燥起皮的嘴唇,燕鐵衣不大感興趣的道:“來碟滷豆乾,五香花生吧,酒,打一斤老黃酒夠了……”胖老闆趕緊道:“順帶幾個饃?”燕鐵衣無所謂的道:“就順帶幾個饃——”頓了頓,他又道:“還有,外頭我那匹馬,煩你好生替我加料餵飽,別忘了先弄桶水也叫牠解解乾渴。”胖老闆笑道:“錯不了,小爺。”酒菜來得快,燕鐵衣獨酌獨飲,慢慢的喝著,上桌的東西十分粗糙,味道更不見強,他於其說在享受飲食,遠不如說是在藉此空暇恢復疲勞,至少,這還是個陰涼地方,而且,有個坐處。他在吃喝中邊琢磨——這裡距離‘十全山莊’已有三百里開外,大概不會再有什麼問題了,對方若要追,早追上來啦,相隔這麼遠,要想綴住他就大不容易嘍……。正想蓍忽然,有馬蹄聲傳入他的耳中,他悚然一怔,傾耳聆聽,不覺又啞然失笑——他似乎稍嫌緊張了一點。不錯,那是馬蹄聲,但卻是從對面他要去的方向而來,不是從後頭路上來的,而且,蹄音清脆悠閒,絲毫不顯急迫。鐵騎追人,不會是這樣的安閒自得法,好象在踏青郊遊。於是,他放心的又幹了一杯。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20:16

第四十九章 荒寒店 佳人冶豔

妖媚的笑了,白衣少女道:“秋天裡,很少看得到燕子的。”燕鐵衣道:“現在不是秋天。”白衣少女道:“所以,我們才碰上了;天下很大,兩個素昧平生的人遇在一個共同陌生的中途站上,可是一樁綠分,而且我姓秋,你又姓燕,木來是有點犯忌的……”燕鐵衣覺得對方的話有些牽強,但他並不認真去體會,淡淡的道:“秋姑娘,想是道上同源吧?”白衣少女挪揄的笑了:“當然,否則你以為我這個樣子會是什麼出身呢?名門閨秀,大家千金?”燕鐵衣客氣的道:“其實,姑娘風儀亦並不稍遜。”白衣少女快活的道:“真的?”燕鐵衣本想說——‘只是舉止略顯輕佻’,可是他曉得這是夠煞風景的話,頓了頓,他道:“真的。”白衣少女笑道:“你這人的確不錯。”這時,胖掌櫃端來了酒食,一絲一樣擺在白衣少女的桌上之後,又十分知趣的退開了。目光掃過桌面的酒食,白衣少女嘆了口氣:“天,這也是人吃的?”燕鐵衣怔了怔平靜的道:“是人吃的,我已吃了不少,很多人也吃過。”白衣少女歉然一笑,道:“別多心,我無意影射你,我只是脫口而出。”燕鐵衣道:“沒關係。”替自己斟滿一杯酒,白衣少女舉起杯來:“燕朋友,為我們的相逢乾一杯!”燕鐵衣如言幹了,白衣少女抹去唇角的酒漬,笑道:“相逄何必曾相識,啊?”燕鐵衣道:“對,相逢何必曾相識。”白衣少女又道:“同是江湖飄零人。”燕鐵衣讚了一句:“說得好。”又斟滿酒,白衣少女道:“再來一杯。”燕鐵衣有些遲疑的道:“你不怕喝醉了?”白衣少女笑吃吃的道:“醉裡日月長,可不是?”微窘的一笑,燕鐵衣道:“留點量吧。”白衣少女道:“說真的,我醉不了,別說一斤酒,三斤五斤也一樣喝得下!”燕鐵衣道:“好酒量。”白衣少女道:“不算什麼,來,燕朋友,幹了。”望著白衣少女微揚蓍的,白嫩圓潤的粉頭,燕鐵衣無可奈何只有再陪蓍喝完一杯。白衣少女露出潔白細密,卻並不十分整齊的牙齒笑笑,道:“燕朋友,一個人在到達微醉的境界時,除了心情暢快,說話較直之外,是不是膽子也較尋常大了?”燕鐵衣道:“是這樣。”白衣少女放下酒杯,怪異的笑道:“我現在就有這樣的感覺。”燕鐵衣意識的覺得有什麼事不大對勁,他慢慢的道:“喝酒的人大多如此。”白衣少女凝視著燕鐵衣,酒後的眸瞳,益加熾烈如火:“我叫秋雲——燕鐵衣。”僵窒了一下,燕鐵衣輕輕的道:“原來,你早就知道我了?”白衣少女——秋雲靜靜的道:“不但知道你,我就是衝著你來的!”燕鐵衣不解的道:“我們有過樑子?”搖搖頭,秋雲道:“從無轇轕。”燕鐵衣道:“那麼,是什麼原因使你衝著我來?”秋雲撫媚的笑道:“受人之託。”敲敲桌面,燕鐵衣沉吟著問:“誰?”秋雲歪著頭道:“想想看,很容易,你最近得罪過誰呀?最近。”嘆息一聲,燕鐵衣道:“賈致祥。”笑了。秋雲道:“不錯,就是這位財神爺。”端詳著對方那張妖豔的面龐,燕鐵衣道:“你與他,是素識麼?”秋雲道:“昨天以前尚未見過。”燕鐵衣詫異的道:“那麼,是什麼原因使你替他出力呢?”秋雲格格的笑道:“還有什麼原因比之於金錢更使人樂意效命?”燕鐵衣感喟的道:“這倒也是個理由——賈致祥給了你多少?”秋雲坦率的道:“五千兩黃金,另加我雙手所能抓取的珍玉珠寶……”‘嘖’了一聲,燕鐵衣道:“真是驚人的大手筆——賈致祥確然富有,只是,恐怕他的錢要白花了。”秋雲道:“白花了嗎?不見得吧。”燕鐵衣正色道:“秋雲,不管你是什麼來路與出身,我對你卻是十分陌生,我認為,憑你一己之力,對我很難形成什麼危害。”秋雲眨眨眼,道:“別太肯定,燕鐵衣,來者便不善。”燕鐵衣一灑道:“賈致祥左右能人盡多,他們卻無奈我何,秋雲,你自認強過那些人麼?比他們更高明?”輕蔑的‘嗤’了一聲,秋雲道:“你是指賈致祥身邊那些保鑣呀?不錯,他們有的確然頗具功力,但除了白泰山、麻三、管恩昌,包魁,索標,孫佑幾個人我看著尚有點火候之外,其餘的,不過只是湊數罷了!”燕鐵衣微微笑道:“好大的口氣,你倒很狂!”秋雲悠然道:“狂字背後,得有點什麼真玩意撐著才行,要不,就是自己給自己找難堪了。”燕鐵衣道:“既如此說;秋雲,你打筧怎麼對付我呢?”秋雲乾脆的道:“奪回那株‘鶴涎靈芝’,並押你去見賈致祥!”燕鐵衣有趣的道:“然後呢?”秋雲道:“然後就是賈致祥的事了。”摸著下巴,燕鐵衣道:“你很有自信,秋雲,我看得出,你是真想同我較量較量。”秋雲又露出她那口不太整齊,卻更容易使人想入非非的牙齒:“不止要‘較量’而已,燕鐵衣,我還有其它目的!”燕鐵衣道:“怕你難達目的。”秋雲笑道:“可要打賭?”雙手扶在桌上,燕鐵衣低沉的道:“秋雲——我懷疑你有沒有打聽一下關於我的種種?”秋雲如數家珍般道:“你叫燕鐵衣,是北六省的綠林盟主,‘青龍社’的大魁首,有‘梟霸’之稱,在普天之下的黑道上,你是數一數二的權勢人物,尤其是,你乃劍中之英,對於劍術的浸淫,你已經到達化境;長劍‘太阿’短劍‘照日’交相映輝,千變萬化,神鬼莫測,是為萬人之敵!”拱拱手,燕鐵衣道:“過譽了。”秋雲道:“那裡,這全是實情。”燕鐵衣道:“如果你知道這全是實情,還敢照樣來找挑釁,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是瘋狂呢,抑或愚蠢了。”秋雲道:“都不是。”燕鐵衣道:“那麼,你憑藉的是什麼?”秋雲一本正經的道:“我的武功造詣。”忍不住想笑,燕鐵衣道:“你的武功造詣?秋雲,你這個年紀——就算從出孃胎就開始練功,恐怕也不見得強上了天。有如灰沙裡的蚱蜢,還能蹦跳多高?”吃吃一笑,秋雲道:“武藝之術,千奇百怪,武家之道,錯綜複雜,其中因稟賦,遇合,天分體能,以及門派的內涵與傳授方式,種種原因,造成了各人修為上的深淺差異,燕鐵衣,莫非你不明白這些道理?”燕鐵衣道:“我非常明白,但先天的體能與師承,仍須倚靠後天的苦練才能精益求精,秋雲,你是這樣有耐心及肯下功夫的女人麼?”秋雲傲然道:“對你而言,很不幸,因為我是。”燕鐵衣並不太過顧慮的道:“別人都稱呼你什麼?”秋雲笑道:“小白蛇。”燕鐵衣點頭道:“很恰當,非常非常恰當。”秋雲又道:“我也知道,你不喜歡蛇,尤其不喜歡白色的小蛇!”燕鐵衣承認:“不錯,我是不喜歡蛇,更不喜歡白色的蛇……”秋雲表情變幻不定的道:“多年以前,在‘北岡山’,你曾差點送命在一條‘白娘娘’的蛇毒齒下,是不是?”燕鐵衣苦笑道:“你倒知道得很清楚。”秋雲緩緩的道:“當然,我要來對付你,就必須先了解你……燕鐵衣,在白色的蛇之前,你的運氣總是不佳,所以,這次我來,信心十足!”不知怎的,燕鐵衣內心裹竟起了一陣不安的感應,他有點怔忡,難道說,當真如此麼?他遇不得白色的蛇,或白蛇似的人?秋雲詭異的笑了:“燕鐵衣,你的必勝意志有些搖動了,呣?”在杯中注滿了酒,燕鐵衣淺啜一日,道:“不要想得太脫離現實,我曾吃過一次小白蛇的虧,但我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人有了一次疏忽是無心,再犯第二次,便是愚蠢,秋雲,我並不愚蠢。”秋雲笑得又甜又豔又佻撻:“為了我,你就再犯一次吧。”豁然笑了,燕鐵衣道:“怕我無法從命——縱然在某些地方上,你是值得的!”秋雲道:“你真要叫我見識一下你的劍術?”燕鐵衣道:“假若你想見識的話。”秋雲的雙眼裹浮起一種火熱的光暈、明亮、鮮豔、熊熊跳動,帶著挑逗的意味:“我很希望嘗試一下,燕鐵衣。”燕鐵衣道:“我的劍很快,很鋒利,你知道?”秋雲興奮的道:“我知道。”迷惘的看著她,燕鐵衣道:“你好象很高興?”秋雲渴切的道:“是的,我很高興,燕鐵衣,當你明白我已經有多少年沒有遇見比我更快的對手,沒有碰上真正的勁敵時,你就會了解我現在為什麼如此高興了;我奇怪,以前那些躺在我眼皮下的人,為什麼老是動作那麼緩氣,等待他們驚恐的收回錯誤的招式,這樣比劃,實在提不起勁頭來……如今好了,我終於遇見了你,遇見了一個值得一拚的對手,燕鐵衣,我想你不會和那些人一樣稀鬆吧?”燕鐵衣啼笑皆非的道:“秋雲,但願你的本事有你說得那般高明才好!”秋雲嫣然一笑:“我們彼此都會過癮的,燕鐵衣,我保證!”‘過癮’兩個字,出自女人口裹,尤其出自像秋雲這樣妖媚誘惑的女人口裹,不免容易使人意會到另一個地方去,甚至在此時此景的燕鐵衣,也不由直覺的朝那另一方面附會了一下。秋雲又輕聲道:“辰光不早了,我們走吧?”款款細語,談風風生,這等情調,那似彼此將要廝殺火併的前夕?甭說局外人匪夷所思,就連那胖老闆也半點端倪不出來!燕鐵衣笑吟吟的道:“地方挑好了?”秋雲柔膩膩的道:“不用你操心。”噓了口氣,燕鐵衣道:“很周到。”秋雲笑道:“我多少費了點心思,你到時可別叫我失望呀。”燕鐵衣笑笑,舉起杯來:“我敬你——同是江湖飄零人。”斟滿了杯子,秋雲一乾而盡,照照空杯:“你很會諷刺。”站起身來,燕鐵衣大聲招呼:“掌櫃的,會帳——這位小姐的一起算。”秋雲也跟著站起,眼波如水的瞄了瞄:“謝了。”胖老闆匆匆趕了過來,三分好奇,七分巴結的道:“二位倒認識得快哩,呃,這就走啦?一路好走,一路好走……”付過超出本帳好幾倍的賞賜,燕鐵衣在胖老闆的千恩萬謝中,衝著秋雲一笑:“請帶路吧。”點點頭秋雲站在門口,伸出玉蔥似的纖纖手指,朝來路一點:“很近,就在那邊。”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21:01

第五十章 強中手 驚濤乍現

離著這片陋店百多步外,有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荒地和道路中間,不知為什麼築著一條高低不勻的殘剝土堤,堤頂上還錯落栽植著樹木,而那些枝葉並不茂密的樹林,看上去也高矮不一,枯黃瑟縮,不帶生氣,但是,這堤和堤頂的樹,卻堪可掩遮那片荒地。引著燕鐵衣自土堤的頹陷處繞進荒地,秋雲回眸一笑:“怎麼樣?這裡風水不錯吧?”燕鐵衣鬆鬆握著僵繩的手,任由馬兒自顧自的一邊徜徉,他左右盼視,並不怎麼帶勁的道:“辦這種事那裡都行,地方如何,並非重要問題。”走到荒地中間站定,雲秋雙手一拍:“現在嗎?”燕鐵衣平靜的道:“且慢。”格格一笑,秋雲道:“你有點含糊,還是有點緊張?”燕鐵衣卓立如山也似的道:“別把你自己捧得那麼高,以你而言,還不至於使我有這樣的反應。”秋雲道:“那麼,為什麼叫‘且慢’?”燕鐵衣道:“有件事,我還不明白。”秋雲柔柔,的道:“問吧,但有所知,無不奉告。”燕鐵衣低沉的道:“你是如何追上我,找到我的?”長長‘哦’了一聲,秋雲道:“問得好,這也算是個小小的秘密,但我無妨告訴你,因為,你洩漏出去的可能性並不大了——記得麻三這個人?”燕鐵衣道:“‘老娃子’?”秋雲笑道:“他是個畸形的株儒,所謂‘矮子矮,一肚子怪’,他之所以生成那副德性,據我想,主要因為他是長心眼不長個頭,才落得一輩子三寸丁;在‘大龍石’他在遞交那株芝草給你的時候,曾出其不意的向你撲襲,可對?”燕鐵衣道:“不錯。”秋雲道:“但他卻未能用他的‘黑鷹爪’傷著你,更被你的快劍割裂了衣襟一角是麼?”笑笑,燕鐵衣道:“似是如此。”秋雲狡詰的道:“不過,他雖然未能達到主要目的,卻已完成了次要計劃,表面上,他鬧了個灰頭土臉,但另一方面,他已暗裡將一種名叫‘百里香’的特製粉末灑到你的頭巾及衣衫上……”微微一怔,燕鐵衣道:“‘百里香’?”秋雲笑吃吃的道:“是的,‘百里香’,那是一種細如灰粉的末子,淺黑色,而且根本沒有重量,這玩意附著性極強,一經沾灑於物,很快便會滲化浸融,以人的嗅覺來說,它是毫無味道的,然而,對於訓練有素的‘金毛犬’,這股氣味卻濃得宛似凝形了;‘百里香’沾上任何人物體,都可以保持其異味三天不散,所以,你溜得夠快,我們的‘金毛犬’卻循著你身上散發出來的‘百里香’味道,引著我們一路找到了你,準確有效的很,而且,毫不費事。”燕鐵衣恍然大悟,卻火大了,他悻然道:“逭主意可是麻三那武大郎出的?”秋雲笑道:“不但主意是他出的,‘百里香’與‘金毛犬’也是他自備的屬件!”咬咬牙,燕鐵衣恨聲道:“好個老小子……”秋雲道:“此事內情,你已經知道了,還有其它什麼要問的嗎?”燕鐵衣搖頭道:“暫時沒有了。”踏前一步,秋雲的語氣同神態突然轉為陰狠——有如一個施術之前女巫的變形,變得恁般怖厲又獰獰了:“既然沒有要問的了,燕鐵衣,你還等什麼?”燕鐵衣視若不見,大馬金刀的道:“等你出手呀!”秋雲冷銳的道:“你防著了,燕鐵衣,我很快。”雙臂環胸,燕鐵衣安詳的道:“我亦不慢,所以,最好你也多少留神。”站在那裡,秋雲的左手朝腰間微按,‘錚’聲輕響——輕響才入人耳,一倏白虹,已閃電也似彈向燕鐵衣的小腹!燕鐵衣身形微挪,秋雲已到了他的頭頂,藍汪汪約三角形錐影布凝成宛若千百條鑽動的毒蛇頭,呼嘯罩下。貼在地暴掠,燕鐵衣在掠飛的過程中,長劍蓬射四揚,晶瑩的光芒,參差為一個隨著他動作而旋舞的光輪,連串的金鐵交擊傳出,秋雲俏生生的站定在五步之外。燕鐵衣注視著對面的這條‘小白蛇’,‘太阿劍’拄地,一泓秋水也似的鋒刃,幻映出森森寒意,也襯托得他那張天真的孩兒臉益加深沉了。秋雲笑道:“確實不錯,你果然有幾下子!”燕鐵衣淡淡的道:“待你贏了我,再批評不遲。”秋雲的右手上,握著的是她原來圍紮在小彎腰上的白色錦帶,但是,這條錦帶如今在她手上,並非軟塌塌的垂向地面,而是強性極強的微顫著成一個斜度在抖動,顯然,那倏長約五尺,寬上兩指的削薄錦帶之內,另包縫蓍什麼極具軔性的金屬條片;她的左右上,是一隻尺許長短約三角形錐牙,藍汪汪的矛面稜脊,襯陷出三條可怖的血糟,這件傢伙,一看就知道是專門設計來要人命的!展露出那口特具缺陷美的牙齒,秋雲道:“我們再試試。”燕鐵衣道:“這次,你要更加小心。”噓了口氣,秋雲道:“別小看了我……”‘我’字剛剛才形成音韻,那條白色錦帶已幻化成漫天的雨,一下子捲住了燕鐵衣的周圍。突然間,燕鐵衣身影偏斜,隨著對方暴洩的錦帶急速起伏上下——宛若是那種強勁的風力把他扯得飄浮了,‘太阿劍’毫光如烈日貫雲,一指而出!吃吃笑著,秋雲鬼魅般滑動,左手錐矛業已不可測的剌向燕鐵衣背脊——來勢之快,似是它早已靜止在那個角度一樣!燕鐵衣驀而側回,快不可言的順著錐矛的斜面倒滑,長劍穿自左臂之傍,彷佛冷焰流光,倒灑向敵!白色錦帶猝顫如曲虹,將百次斬劈融為一個形像,兜頭卷落,削薄的帶沿割裂空氣,發出尖銳的泣號,迫使燕鐵衣退避。於是——燕鐵衣的長劍暴翻,縱橫的,交熾成形影色色的光之圖案在剎那間變化出千奇百怪的映像,絞截擊撞著白色錦帶。藍芒一束,就在這時指向燕鐵衣眉心。燕鐵衣沒有躲,同樣的,他的‘照日短劍’也以電掣般的芒彩閃射向‘小白蛇’秋雲。彼此之間,在這一招上沒有技巧可言,純系比快!藍色的,白色的光華從兩個相反的方向穿射,肉眼看去,幾乎速度一樣,但是,陡然間,秋雲六個空心觔斗翻山了三丈之外。三丈的距離中,點點滴滴灑印著迤邐的血跡,溼漓漓的,殷紅的,而且,新鮮得剛從人的身體裡流出。秋雲的右肩上,業已是腥赤一片!白衣浸紅,越見豔麗!好整以暇的,燕鐵衣正在以他的拇指與食指拭短劍的鋒刃——不知何時,他的長劍早已歸鞘了。搖搖頭,秋雲顯得極為洩氣的沙蓍聲道:“還是你贏了……”燕鐵衣微微一笑,道:“並不值得奇怪。”秋雲瞪蓍眼問:“為什麼?”冷冷一哼,秋雲道:“你很狂!”燕鐵衣和顏悅色的道:“秋雲,你以為我的江山,我的名聲,我的威望都是如何得來的?靠吹噓麼?渲染麼?誇大與自我沉醉麼?抑是向人苦苦哀求方始有成?當然都不是,我是靠我的真才實學加上辛苦奮鬥,經過了多少年的努力與無數的坎坷,才有了今天這點小小的局面,我用我的本領創造了基業,也用我的本領保障我活到了現在,你低估了我,所以就要吃虧了。”秋雲忽然笑道:“燕鐵衣,你知不知道,你是第一個傷害我的人?”燕鐵衣平淡的道:“這不足奇,秋雲,我曾遭遇過許多誇言不敗的人,而這些人一旦與我動手,就幾乎沒有一個不掛見紅的!”秋雲嬌媚的道:“方才你那一劍,我輪得無話可說,但我心有不甘,而且我恨你,這一點,你想得到?”點點頭,燕鐵衣道:“你是這樣不易心甘的女人,你這樣說,可是要再試試?”秋雲又臉色陰暗的道:“如果仍以我個人的力量來說,不必再試了,你比我快,修為也比我精湛,然而,我一向有個原則——我決不放過傷害我的人‘也就是說,我要報復!’燕鐵衣閒閒的道:“每一個失敗的人都會有你這樣的想法,不這樣想才令我意外,問題是,秋雲,你非我之敵,至少,目前來說你是難達報復之願了。”表情怪異的一笑,秋雲瞇蓍眼道:“是這麼麼?”燕鐵衣才覺得有些警惕,荒地左邊的低窪處在雜草掩映中,一條人影突然鷹隼般拔空七丈還高,一個半弧線的折轉落向他的面前!好俊的身法!那是個模樣扎眼之極的怪人,大腦袋,不矮身材,穿蓍一襲色彩鮮豔華麗的錦衣,濃密粗重的毛鬍子遮住了下半邊的面孔,頭頂上卻牛山濯濯,不生寸草,他睜蓍一雙半眼,管自上下打量蓍燕鐵衣。朝那怪人身邊一靠,秋雲狀似撒嬌:“二叔,姓燕的小子欺負我……”乖乖,原來竟是一路的人物!怪人瞪蓍秋雲右肩處那一片殷紅,眼皮子開始抽搐緩緩的,他又轉向燕鐵衣,驀然聲如悶雷般叱喝:“好免崽子‘你是不想活了!’”燕鐵衣鎮定的道:“打了孩子,出來大人;這位仁兄你又是那座出的山神?”怪人仰天狂笑,中氣十足,震人耳膜,他吊蓍一雙牛眼大吼:“‘九龍屠靈’古中仁就是我!”這個名,這個號,燕鐵衣竟耳生得緊,他皴皺眉,道:“卻是未曾久仰,古老兄,不知在何處得意過?古中仁呸了一聲,道:“少給老子來這一套江湖過門,老子學了一身武藝,卻不屑與你們這幹江湖混混為伍,老子看不慣江湖道上的齷齪,瞧不起江湖道上的下流,你們乃是行徑卑鄙,手段邪惡的一群狼梟!”原來如此——武林中人,卻非江湖同源,難怪這般陌生了,燕鐵衣氣定神閒的道:“恐怕,你也受不了江湖上的雪雨風霜,做不到江湖道上的義薄雲天吧?”古中仁大怒道:“住口,你敢頂撞於我?”燕鐵衣道:“你已經先辱罵我了。”古中仁厲聲道:“我可以罵你,你卻不可以反駁!”燕鐵衣道:“閣下自認有什麼地方比我優越麼?”古中仁憤怒的道:“無處不比你優越!”笑了,燕鐵衣道:“那麼,便拿出最實惠的一套來叫我折服——譬如說,你的武功。”嘿嘿怪笑,古中仁道:“好小子,你像吃定我啦?”燕鐵衣溫和的道:“至少,你也不見得吃定我吧?”古中仁上下打量蓍燕鐵衣,凜烈的道:“你傷了我的侄女兒,小子,這是一樁非常不幸的事——對你而言:她所流的血,所受的痛苦,你都要十百倍來補償,我不會讓你拖欠,我們馬上就兌現,也好叫你看看,你這隻井底的蛤蟆,見過多大的天!”燕鐵衣自若的道:“多少年來,我一直在尋找比我更強的人,古老兄,但不知是不是你。”古中仁吹鬍子瞪眼的吼:“很快你就會知道是不是我,小子,答案的揭曉,將快得使你驚異!”燕鐵衣道:“只怕也會使你驚異呢。”咆哮如雷,古中仁怪叫:“小王八蛋,你是吃了熊心豹膽,喝多迷糊湯啦?死在眼前,猶敢大言不慚?”一邊秋雲狠狠的,道:“非給他點顏色看不可,二叔!”古中仁兇惡的道:“不止是‘一點’顏色,雲丫頭,我要叫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今天的教訓!”秋雲催促道:“二叔,就是現在,侄女我替你老掠陣!”雙手一攤,燕鐵衣道:“或是二位一起上?”大吼一聲,古中仁叫:“放你孃的屁!”唇縫還在那把亂鬍子當中蠕動,一溜無影的功力已猝而打著旋轉暴卷而至。燕鐵衣只移了一步,短劍斜揮,長劍飛灑,寒星晶芒宛似由天角擠落,閃閃眩耀,卻挾著冷氣四溢涵括迫擊。古中仁身形微翻,已‘呼’聲如一頭大鳥般騰空,雙掌狂風暴雨也似由各個不同的角度揮展,相互微蕩,融合卷掃,聲勢之浩蕩,彷佛江河決堤,天雲變色,威猛怪誕之極!燕鐵衣倏閃旋,長短兩道虹電矯遊騰舞,上下於天地之間,樅橫於五嶽之內,在敵人的強猛掌力中凌厲政拒。這古中仁的武功,確然渾厚精深,更且狠毒詭異無比,他如今只憑一雙肉掌,卻能力敵燕鐵衣威震天下的雙劍;他這兩隻手掌,每在顫動間變化無窮,遊移裡神鬼莫測,更可借力加力,轉勁合勁,運用之純熟巧妙,簡直已臻化境,幾乎不是人類生理上肌肉筋骨所能達到的地步了。而到現在,燕鐵衣尚看不出對方所使的是什麼掌法,以及貫注的內力屬於何種類別!兩條人影在穿掠交舞,飛展旋閃,呼轟的勁氣摻融著流眩的冷電晶芒,剎那時人從卷蕩的罡風中躍起,一剎那時人自交合的寒光下彈翻,招式蘊於瞬息,變化幻出機先。百餘招,彈指而過。古中仁沒有佔蓍燕鐵衣的上風,然而,燕鐵衣竟也未能將古中仁制服!在燕鐵衣來說,他已久未遭逢過這等棘手的對頭了,每在他與一個強有力的敵人拚鬥時,他都會有,一種感應一種勝負程度上的把握,而這種感應,屢試不爽,但是,眼前這一戰,他竟有些茫然。古中仁的技藝變化萬千,蘊於其如波濤般循循不息又澎湃有力的內勁中,他的功力已可融會貫通,隨心由意。這形成了他動作上的無懈可擊,高手之為高手便是如此之能,於是,逼得燕鐵衣不能不以險招求勝。連串的掌影出自古中仁的雙臂分合中,掌影明明分散,卻在著力的須臾融為一體,強擊燕鐵衣!‘太阿劍’猝然抖成一團層疊的光圈反捲,銳風如削裡,燕鐵衣的身驅硬生生向側扭轉。但是,古中仁狂笑著騰空而起,攻勢不變。燕鐵衣在扭身的同時,左手上抬,暴撲十步,而古中仁的掌勁尚未吐實,人已怪叫著猝退七尺!燕鐵衣汗透重衣,他就地迴旋,‘太阿劍’倒翻,‘錚’聲輕響,已將方才順著‘太阿劍’鋒面揚手推接上去的‘照日短劍’抖回手中——他以一股內力的妙用及劍勢的力道慣性作用,使短劍黏接上去的‘照日短劍’剎那間等於使長劍多出了一截,在古中仁未及預料的失算情形下,削掉了這位‘九龍屠靈’的一綹鬍子!撫看鬍子被削落的部位,古中仁暴跳如雷,瘋狂大吼:“小王八蛋,小兔崽子,不要臉的下流胚,用這等登不了大雅之堂的無聇詭計暗算於人,稱不得武技正統,說不上光明磊落……”微喘著,燕鐵衣笑道:“比武較技,不僅是分判藝業本身的高下,更在於智謀、經驗、反應的綜合,古中仁,這些加在一起,才決勝於高低!”古中仁氣沖牛斗,嗔目切齒:“不要狂,小子,更不要驕,這才只是開始,離結果尚遠,我有的是玩藝讓你消受,咱們的樂子在後頭!”燕鐵衣有些倦怠的道:“你還不服輸?”古中仁暴吼道:“我服你孃的頭!”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21:32

第五十一章 九龍昂 神仙不老

燕鐵衣以食指輕試短劍鋒刃,搖頭道:“你既不服,那麼,你總要有所依恃才對。”古中仁咆哮道:“我當然有!”‘錚’的一聲,短劍回鞘,燕鐵衣一笑道:“那是什麼?”豁然狂厲大笑,古中仁一掀錦袍,解下一把奇形怪又金碧輝煌的兵器來了,那是九條長約六尺,粗若兒臂的精緻龍鞭,甚至說,根木就是九條匠心鑄造,卻巧奪天工的金龍;金閃閃的龍頭,尖銳的龍角,細緻的龍鬚,與成斜度平整層疊鱗片,活似九條張牙舞爪的幼龍,在古中仁上蠕動掙扎,似欲乘風而去,九條金龍之鞭,逼真極了,也神氣極了。儘管燕鐵衣見過不少形形色色的奇異武器,在看到這九條龍鞭以後,也不由讚美的道:“好傢伙!”古中仁惡狠狠的道:“燕小子,你就在我這九條龍鞭之下認了你這條狗命吧!”燕鐵衣靜靜的道:“我一向不甘認命——尤其是在不如我的對手面前!”甚至連光禿的頭頂都泛了紅光,古中仁兇暴吼道:“你狂,我叫你狂,小王八蛋,古爺爺的玩意多得很,會一樣一樣抖露給你看,你全能接住,便算你的八字巧,否則,你就得玩兒完!”燕鐵衣輕描淡寫的道:“古中仁,你的功力精湛,藝業不凡,我承認,但和我相比,你卻仍然差了一點,你本身為武家高手,應該知道,在像我們這種境界的修為裡,差一點便有很大的分別了。”古中仁挫蓍滿口牙道:“我偏不信你這個邪!”點點頭,燕鐵衣道:“如此,我們只有再分個高下了!”也一樣又怒又驚的‘小白蛇’秋雲,在傍激動的道:“二叔,我們的威名不能折在姓燕的手裡,今天怎麼說也得扳倒他;二叔,不管了,侄女我同你一道上?”古中仁一臉嚴肅,殺氣騰騰的道:“你一邊站蓍,雲丫頭,且看二叔我的,‘九龍鞭’取他狗命!”秋雲忙道:“別忘了人家要的是活口,二叔!”重重一哼,古中仁惱怒的道:“真是縛手縛膷!”秋雲聳聳肩,道:“看在那偌大一筆酬勞的份上嘛,二叔!”古中仁大聲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便不取他的命,也得剝下他一層皮來,要不,怎能消我心頭之恨!”吃吃笑了,秋雲道:“只要二叔不失手砸扁了他就成啦!”古中仁瞪起一雙牛眼道:“失手?胡說,你跟蓍二叔這許多年,幾曾見過二叔失手來?”兩個人在那裡一彈一唱,像真有這回事一樣,彷佛都已忘記不久前一雙在燕鐵衣手裡栽了觔斗的情形了……燕鐵衣微笑道:“古中仁,有一樁,我可得先向你說明白。”古中仁吼道:“什麼事?”燕鐵衣道:“這一次再動上手,我就不敢說只削你的鬍子而不割你身上的肉了,因此,利害得失,奶不妨先行權衡一下!”‘小白蛇’秋雲首先尖叫起來:“姓燕的,你算什麼東西?竟敢衝蓍我二叔說這種滿話?你真以為你就能上了天?”古中仁吼道:“好鱉羔子,你他孃的這是在羞辱我,低蓍我?我活了這大把年紀,還未曾碰上一個似你這般膽上生毛,死活不知的楞頭青,奶以為吃定啦?小王八蛋,我要生生抽掉你身上的十六根筋!燕鐵衣一擺手:“請。”他那擺手的動作還凝形於人們的眸睛中,一溜冷芒已暴射古中仁的咽喉,來勢之快,無言可喻。抓在古中仁雙手上的九條龍鞭,倏忽齊揚,有如九龍騰舞,金光燦眩裡形,成一片顫動的瑞雲霞彩,反捲燕鐵衣。點彈的短劍激揚,長劍筆直透出,一長一短兩道寒電,矯旋穿織,照面間,燕鐵衣雙劍合揮二百七十次,卻在鋒刃影的流射並舞中陡然再展二百七十劍!漫空的劍勢形同了極快遊移的刃之山河,而山在壓迫,河在澎湃,那九條金龍亦竟須顫角昂,宛若龍騰雲起,馭風駕霧,帶蓍閃掣流燦的煌煌,飛撲捲回於天地之間。看不見雙力的模樣,甚至連輪廓也因為動作的過份快速與光華的變幻輝映而顯得那等突怪迷離了,見那森森劍氣,挾蓍雷霆萬鈞之勢,山搖地動;又見九龍騰撲,有如巨浪排空滔天,風雲變色!站在場邊掠陣的秋雲也不禁神態惴惴起來——她以往素來少遇敵手,因為她的確有蓍一身狠辣又詭異的武功,而據她所知,她的這位二叔更是脾睨天下,傲然自雄,她從來沒有看到過能在她二叔手上走過百招的人,連挺得住十招八式的角色也少之又少,而那些栽在他二叔腳跟前的人物,又得是極負盛名甚或稱雄一方的高手!然則,眼前他們所遭遇的這一位,竟大非昔往的一干敵對者差可比擬,他們爺倆不但再也擺不出以前的威風,甚至連本身的尊嚴與信心也將蕩然不存了!一旦從高高在上的勝利者,淪墮為匐匍於地的失敗者,形成的變異說起來是一回事;感受起來卻又是一回事,轉變的過程雖短,其中的滋味是震愕又辛酸的,看人家在自己的足尖前打滾,與自己在人家的足尖前打滾,心境上的逆差,有如天淵。‘小白蛇’秋雲自家的藝業修為乃是頂兒尖兒的,因為她在境界上已經達到這樣的水準,所以她對於武功衡量之間的微妙處也能夠深切體會,更明白的說,她看得出兩個較技者的勝負比數,以及造詣深淺來。現在,她聚精會神的目睹她的二叔在與燕鐵衣拚鬥,越看下去,也就越對她二叔擔心了。雙方的廝殺,已經超出了二百招以上。燕鐵衣全身汗溼,面色透紅,而古中仁更是喘息如牛,咻咻有聲,彼此間已都耗費了太多的力氣。九條金龍在古中仁的旋展下,不但像變成了活的,更似帶看仙靈之氣了,。那樣的威猛厲烈,又那樣的細緻巧妙,大處卷舞於穹蒼,小處迴環於袖底,運用之活,難以匹敵!燕鐵衣的長短雙劍卻已似蘊棸了天地之精華,吸足了日月之靈髓,它們如此不受時空限制的跳動、樅揮、穿射、彈點、固定的劍型卻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光之影像,劍刃與劍刃在追逐,在奔騰,在連貫,於是,那便成為一波波的浪,一團團的雲,一蓬蓬的雨,一束束的箭,它變幻蓍,幻映著,已不似一對劍,更彷佛如來的手指,王母的纓絡飄灑了……古中仁的‘九龍鞭’,並不是由他的雙手在指揮,他除了可以用雙手運展兩條至四條鞭身之外,他的嘴牙、肘彎、腋下、甚至雙膝的關節處,都能咬或挾蓍鞭身做有力又靈活的攻拒,而他更不時利用身體的轉折起伏,在適當的角度與空間,以軀體上的任何部位觸動鞭身,使鞭身詭異難測的飛卷繞回,他的動作快速至極,呵成一氣,宛若多手的哪陀!九條金龍在烈陽的照射下閃閃如電般飛轉伸縮,長短兩股芒彩在不定形的眩舞隱現,風雷之聲摻合蓍銳厲的尖嘯,真是一場驚鬼泣神的龍虎之鬥!驀然——‘太阿劍’急顫長吟,破空飛出,劍身在旋滾,旋滾的一剎那形成了一股粗若人腿的渾圓光華,它去摯是這般強勁神奇,又這般狠烈猛銳,但見光彩甫展,古中仁的九條金龍已有三條被激上半空!‘小白蛇’秋雲瘋狂撲上,口中尖叫:“二叔快躲——”古中仁暴吼如雷,但奇怪的是他竟沒有反擊燕鐵衣的本人,卻傾以全力攻取那柄幻化成一道匹練的‘太阿劍’——六條金龍鞭分自六個不同的角度,挾以萬鈞之力,猛卷合纏,古中仁使用的勁道之大,幾已盡了他吃奶的力氣!於是,燕鐵衣身形石火般側旋,左手斜揮,古中仁已怪嚎蓍一個踉蹌橫出五步!就在古中仁橫出,背上的血水迸濺,秋雲快要搶到位置的瞬間,燕鐵衣單足柱地迴旋,右手猝翻,剛好接下了落地的‘太阿劍’。‘小白蛇’秋雲那雙突凸的眼睛裡,宛似噴著炙紅的火焰,她妖媚豔麗的面容的扭曲得有若一個變形前的女巫,她怖厲的嘯吼著撲向燕鐵衣!古中仁堪堪站穩,他猛一搖頭,滿頷鬍鬚根根倒堅有若鋼刺箕張,他嚎叫得有似一頭傷獸,口沫四濺的狂吼:“我要宰了你,小雜種,我什麼也不管了,我現在就要宰了你!”燕鐵衣連續三次躲開了秋雲悍野的攻撲,他冷冷的道:“二位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空負一身卓絕身手,怎的卻竟做出這般近似市井無賴的行徑?”秋雲三次撲擊,俱皆落空,不由氣得連連跺腳,神色羞怒至極:“你才是市井無賴,才是死不要臉——”燕鐵衣卓立如山,沉聲道:“勝負已分,你們是要至此便收呢,抑是仍欲糾纏下去?”歪歪斜斜的走了幾步,古中仁大吼:“什麼叫‘勝負已分’?孃的臭皮,人還沒有死絕冷透,算分那門子勝負?小王八蛋,你挺蓍玩吧,樂子在後頭!”秋雲也激烈的道:“你甭想全身而退了,燕鐵衣,今天無論是個什等樣的結局,我保證你得留下點什麼來!”燕鐵衣緩緩的道:“奶的意思是,你們還要繼續糾纏下去?”古中仁搶著叫:“我們要你的命!”秋雲吸了口氣,生硬的道:“沒有人能在傷害過我們之後仍可保全他的完整,便是你,燕鐵衣,也一樣不行,你必須為你的行為付出代價!”燕鐵衣道:“如果受了傷害的人是我,你們又怎麼說?”眼角一挑,秋雲狠狠的道:“你就只有自認倒黴!”笑了,燕鐵衣道:“這句話正是我想對二位說的,眼前的結局,看來二位也只有自認倒黴的份了!古中仁厲烈的道:“若是我們自認倒黴,燕鐵衣,你就必須認了你這條命,而且,眼前還不是‘結局’,隔著‘結局’尚有那麼一段呢!”目光巡梭,燕鐵衣道:“第三次開始,大概二位就會一起上了吧?”從燕鐵衣的背後,從一個高高的位置,輕飄飄的傳過來一個人的聲音,那是一個柔和朗潤,毫不帶煙火氣的聲音:“不,燕鐵衣,這第三次,由我來奉陪。”燕鐵衣慢慢的迴轉頭去,循著聲音的來處尋視——天爺,那個人竟盤著膝坐在那裡,坐在一株枯樹的幹細枝梢上,承擔他全身重量的,只是一根小指般的乾枯條!能站上那根乾枯枝椏並不算太過驚世駭俗,但若盤膝坐著,重心就甚難把握了,而且表現這樣的功夫,主要在於一個‘提氣’,氣凝上提,是不能開口洩勁的,否則便極易出醜,但如今樹上的這個人,卻輕輕鬆鬆,談笑自若的盤坐該處,隨風上下搖晃,不說別的,光只這一手,業已相當懾人心魄了!覺得喉頭裡有些幹苦,燕鐵衣澀澀的吞了口唾液,喃喃的道:“怎麼又來了一個?他們到底弄了多少這樣的好手來對付我?”秋雲不懷好意的格格笑道:“我看你神氣有點不大對勁,燕鐵衣,心寒了嗎?”沒有搭理秋雲,燕鐵衣凝目注視著樹頂之上,隨著那根枝顫顫晃搖起伏的人——那只是一個看上去二十來歲,長得白白淨淨,清清秀秀年青人;身著一襲淡青綢袍,滿頭黑髮自然披落,混身上下樸素鮮潔,點塵不染,而除了這股子飄逸的味道之外,實在就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了,但是他竟然坐在那樣一個地方談笑自如!拱拱手,燕鐵衣沉著氣道:“不知閣下是——?”那人笑了笑,聲調清越的道:“我姓梅,叫梅逸竹。”在嘴裡把這三個字唸了幾遍,燕鐵衣的腦海中卻早已將他儲存的記憶迅速查遍了,但是,他很失望,他記不起這個姓名,也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人!強笑一聲,燕鐵衣道:“閣下俱有此等超凡身手,我卻素昧平生,說起來,未免遺憾。”樹頂上的梅逸竹平淡的道:“天外有天——燕鐵衣,不要太過自滿自信於眼前的形勢與成就,那並非恆久不變的;五湖四海之內,盡多深藏不露之人,他們不出來爭強鬥勝,只是因為他們恬淡或厭倦,而現已出來如蕩的一些有成之士,卻也未見得是最好的,所以你要隨時自勵自惕,不可妄大肆狂才是!開口就是一派教訓口吻,燕鐵衣度量雖大,卻也覺得不是滋味,他剋制自己,緩緩的道:“看來,閣下就是那種‘深藏不露’的奇士高人了?”梅逸竹安詳的道:“大概可以算上一個吧,要不,以我的武功造詣來說,也不至於混到藉藉無名,令你不感陌生了。”這倒是真話。燕鐵衣往後一指,道:“你們三位是一夥的麼?”梅逸竹笑道:“不但是‘一夥’的,而且關係極為深厚親密。”怔了怔,燕鐵衣道:“關係極為‘深厚親密’?”點點頭,梅逸竹道:“古中仁是我的師弟,秋雲是我的義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燕鐵衣驚駭的道:“什麼?古中仁是你的師弟,秋雲是你的義女?”梅逸竹道:“有什麼奇怪的麼?”燕鐵衣迷惘的道:“那——你高壽呀?”梅逸竹恬然自得的道:“七十五了,老弟臺。”眨眨眼,燕鐵衣道:“七……七十五了?”梅逸竹道:“看著不大像,是麼?”大大搖頭,燕鐵衣道:“這簡直是匪夷所思,你看上去只有二十幾歲的模樣,居然卻已經七十五啦?真叫人疑惑……”梅逸竹感慨的道:“老弟臺,你若不信,有機會可以去問問白泰山,想當年,白泰山的授業師父與我還是老朋友呢,時光不饒人,老成凋謝了,回顧昔往,幾疑夢幻,唉……”‘白衫青鋒’白泰山,據燕鐵衣所知,年紀約在五十四五歲上下,白泰山的師父,如果還活著的話,當然少說也在七十幾上了,如果照梅逸竹自報的歲數比起來,年代上倒是極為接近,但是,燕鐵衣再怎麼看,也不敢相信這位二十來歲的青年人,實際竟會是個古稀之年的老頭子!對於駐顏保元的這門學問,燕鐵衣是一流的行家,他知道如何可使容顏不老,青春久駐,也知道如何保持活力與體氣泉源不使涸竭,然而,人力所能做到的程度到底有其極限,人們可以把形想表面上的痕跡淡褪,卻無法完全袪除時光的摧殘,人們能夠將體氣上的功能延長,卻難以把既去的衰耗恢復,簡單的說,懂得保元養顏的人,做得到比同年紀的人更要年輕,煥發,活力充沛,可是,決非神蹟似的有甲子上下的差異,這,就不是內家的修為,而是近乎齊東野語了。那麼,眼前梅逸竹這個生生的例子,卻又如何來解釋呢?燕鐵衣是真想不通,猜不透了,他吶吶的道:“這個人間世上,真是無奇不有……”那邊,秋雲得意洋洋的道:“好叫你知道,我爹的尊號就叫‘不老神仙’!”燕鐵衣苦笑道:“設若梅先生真個所言不虛,‘不老神仙’之號,便確然當之無愧了!”秋雲大聲道:“我爹所說的當然千真萬確,姓燕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見過多大世面?關起門來起了幾天道號,你就自認不可一世了!”燕鐵衣搖搖頭,道:“秋雲,縱然眼前的形勢對我頗為不利,但你也不必囂張得過早,這樣對你而言,未免稍嫌輕浮了些。”臉色一沉,秋雲怒道:“你配教訓我?”上面,梅逸竹優閒的道:“燕鐵衣說得不錯,雲丫頭,事情未待最後分曉之前,切忌輕敵自大,否則,就是自己在給自己找麻煩了……”這條‘小白蛇’柔順的低下頭去,沒有說話——在梅逸竹面前,她果然是如此的恭謹自抑,像是個甚具孝心的小女兒。這種情景,予人極其怪誕的感覺,一個看來二十幾歲的青年,卻有一個對他百般依順孝敬的義女——而這個義女的年紀居然在表面上和他不相上下,儘管梅逸竹的說法表明他已年逾古稀,然則,事實上這兩位‘父女’的外貌,卻產生了恁般不調和的詭異氣氛。燕鐵衣心情沉重,謹慎的道:“梅先生,你是否也抱有和古中仁及秋雲相同的目的?”梅逸竹微微頷首:“非常遺憾,我的確如此。”燕鐵衣道:“莫非——你也是為了貪圖那筆豐厚的酬勞?”梅逸竹坦白的道:“不錯。”嘆息著,燕鐵衣道:“以你的輩分,武林中的地位,本身技藝的修為——梅先生,這樣做,你不覺得太委屈,也太羞辱了自己麼?”梅逸竹十分懇切的道:“燕鐵衣,不要被世俗的高調所矇蔽,我告訴你,我已虛長這一大把年紀,見得多了,以我而言,我有頗為精深的武功,為人也還恬淡散泊,說起來,我已堪可算個雅士,不過,這些卻不能當飯吃,不能換取較佳的生活;當然,如我甘心捲入江湖這個大染缸,又當別論,問題是我不願在江湖上混日子,也看不起那些零碎的錢財,所以我一直過的是那種半隱居的清苦歲月;人要有所不為,學了一身本事,未必然樂意於用本事換錢的環境,我就是個例子。”燕鐵衣緩緩的道:“現在呢?”梅逸竹道:“現在不同了,這一件事,甚為合乎我的原則——不須蹚進江湖這灣混水裡,又可以換取一大筆報酬,且動機高尚正當,我何樂不為?我活了七十多年,只有這次,我十分願意用我的本事來賺錢。”燕鐵衣道:“賈致祥說得對——‘有錢可買鬼推磨’,看來他不僅已買到‘鬼推磨’,甚至連‘神仙’也買到了。”秋雲厲叱:“燕鐵衣,你嘴巴放乾淨點!”梢頂上梅逸竹搖搖手,笑道:“雲丫頭不必氣憤,人的立場不同,觀點自亦迥異。”燕鐵衣大聲道:“梅先生,賈致祥出的價錢,想是十分驚人的了?”梅逸竹道:“是的,在我,或在任何人而言,那都是一筆龐大的數目,龐大到豪奢的過上三輩子也用不完,我說過,我的個性很恬淡,我也很珍惜自己的身分,但是,我直率的說,在賈老弟出的這個價錢之前,我已沒有其它的選擇,這是令人無法推拒的一筆巨大財富,我已渡過了大半生的清苦日子,臨到晚年,也應該享受享受才對,何況,師出有名?”燕鐵衣冷冷的道:“只怕未必師出有名!”梅逸竹淡淡的道:“我剛才已講過了——人的立場不同,自然觀念迥異。”燕鐵衣深沉的道:“梅先生,錢財可以買你的清高,淡泊,可以買你的尊嚴,武功,甚至也能夠支配休的良知?”雍容的一笑,梅逸竹坦然道:“我不諱言——如果數目出得夠的話,可以;天下之大,恐怕非我獨然!”燕鐵衣失望的道:“既是如此,我就無話可說了。”梅逸竹和悅的道:“你也是個人物,燕老弟,與你為難,我深覺歉然。”燕鐵衣苦笑道:“賈致祥既已買去奶的一切,梅先生又何妨將此‘歉然’一併出售?”梅逸竹輕輕的道:“燕老弟,你很倔強,也很大膽。”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22:06

第五十二章 驚顏色 天外之天

唇角微微抽搐了幾下,燕鐵衣表情陰晦的道:“因為我頂撞了你?梅先生,這不是倔強,也不叫大膽,只是因為我理直氣壯,於心無愧!”梅逸竹平靜的道:“那麼,我就問心有愧?”燕鐵衣生硬的道:“你自己應該更明白,梅先生。”略顯空茫意味的一笑,栴逸竹道:“真是後生可畏了,燕老弟,白泰山的師父‘玄火叟’俞陵,當年脾氣最是暴躁,可是連他也不敢衝著我說狠話;像以前名重一時的‘黑蠍子’劉半奇,‘蛇嶺雙絕’李光武,李光文,‘神腿’孫義等人,任何時地見了我也是規規矩矩,恭謹有加……,年代不同了,想不到在幾十寒暑以後的今天,居然冒出你這樣一個半大娃子來對我談道理,說良心……”在梅逸竹口中提起的這些個人,全是當年武林道上盛名喧嚇的奇才,或是江湖正邪兩途中獨霸一方的大豪,而這些人在他說起來,竟也是那樣的平淡尋常,似乎只是在和一個老朋友敘述兒輩們的日常素行一樣,語氣安詳又柔和,更帶著一股自嘆老大的意味。當然,燕鐵衣不會不知道梅逸竹所說的,這些比他出道至少早了三四十年的前輩,他也暗裡戒惕於梅逸竹自誇身價的暗示,但他卻並不含糊,從來,他就是如此——寧肯流血,也不能屈忘!燕鐵衣也有他的打算——儘管梅逸竹的神態、語氣、舉止、甚至在現身之際這一手功夫的賣弄上,在在令表示出他的輩分,藝業已是到達登極之境,然而,燕鐵衣好歹總要掂掂對方的分量,探一探真假,如果說,光憑這些表面上的徵狀就能嚇退了他,那是決不可能的事!人外有人也好,天外有天亦罷,燕鐵衣是認了命了,無論眼前他是否不幸撞上了剋星,也只有硬著頭皮朝上撞啦!吸了口氣,他道:“梅先生,我並沒有絲毫不敬之意,我只是向你闡明,一個做人行事的道理,是與非,尚在你自己揣摸斟酌——”梅逸竹和藹的道:“孩子,做人行事的道理我比你知道得更多,無須你來指點,難道說,在我這一把年紀,還有什麼看不透,摸不清的事麼?”燕鐵衣抑制著聲調道:“容我斗膽直陳——梅先生,有關金錢的意義及取捨之道,恐怕閣下就多少有所未能參透之處。”笑了,梅逸竹道:“不然,我已說過,我們彼此之間立場不同,觀念自亦有異;我所做的,我認為十分正確,便如同你之所為,你他覺得十分正確一樣。”說到這裡,還有什麼可以勸諫的呢?燕鐵衣感慨甚深的太息著,沙啞的道:“梅先生,你是勢必要動手的了?”梅逸竹由樹梢上俯視著下面,他的兩隻眼睛黑得透亮,但是,卻缺少某種生氣的木然凝盯著一點不動:“看來,這是不可避免的——燕老弟,而且我必須傷害你。”燕鐵衣大聲道:“一旦展開搏殺,栴先生,我亦並未奢望你能手下留情!”梅逸竹心平氣靜的道:“不要激動,燕老弟,我是個不善虛行妄言的人,讓我把我的心意告訴你,原先,我只想將賈致祥所要的東西替他取回,再把你生擒押交‘十全山莊’並沒有要傷害你的意思,可是,現任我的原意改變了,因為你已傷了我的師弟及義女,你使他們流血,你便必須用你的血來補償;我不想這麼做,但卻別無選擇,這是我們‘梅門’一向的傳統與規矩!”冷冷一笑,燕鐵衣道:“梅先生,恕我放肆的說,要流我的血,恐怕沒有點什麼憑藉是辦不到的!退後幾步,燕鐵衣蕭煞的道:“我等著了。”梅逸竹頷首道:“這是無庸置疑的,燕老弟,我會拿點憑藉給你看。”一聲吼叱,憋了老久悶氣的古中仁大叫:“師兄,對這小子犯不上講求什麼規矩,我們一遭上,先把他擺橫了再說!”梅逸竹搖頭道:“你是信不過你師兄的這幾下子玩意呢,仰或真個氣極了?師弟,你師兄幾時與人過招,用過以眾凌寡的法子?”鬍鬚掩遮下的毛臉不禁一紅,古中仁尷尬的道:“呃,師兄,我只是恨這小子太奸刁——”梅逸竹道:“罷了,一邊掠陣,容我親來向燕老弟領教高招。”說著,未見他有任何運功提氣以及揮展肢體的動作,整個人已有若乘風而起般飄落——飄落的速度極為緩僈優雅,似有祥雲隱託,衣袂微微掀拂中,人已毫無聲息的站在地下!這一手,燕鐵衣知道,乃是輕身之術中最最上乘的修為顯示——‘如有蓮座’。現在,他已有幾份信了——梅逸竹確然是個俱有高度武學成就的人物。眼珠子固定不動的直視向前,梅逸竹清朗的道:“燕鐵衣,我已多年未曾與人動手,對這種粗魯的動作不太習慣,因你,便煩你先攻如何?”凝注著對方的兩眼睛?燕鐵衣突然道:“梅先生,你的眼睛?”微微一笑,梅逸竹毫不在意的道:“你看出來了?是的,它們已經瞎了許多年了,差不多是我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吧,那時我的功力尚未到家?還不能用我的‘貫氣’之學保養及維護我的眼睛,據我想,先天的遺傳可能有更大的關係,我梅家祖上四代遺傳,都是在而立之年得了這種眼病——清眼睛;眼睛看上去好端端的,可是卻逐漸看不清,看不見了,直到如今,尚不明白它的原因所在……”燕鐵衣不禁躊躇了——叫他如何去向一個眼睛目盲的人去揮劍?即使這個人功高莫測!梅逸竹眼睛看不見,但卻似能用心來更為透澈的觀察事物,他彷佛已清楚看到燕鐵衣的猶豫之狀,溫雅的,他道:“不要緊燕老弟,無須為了我的眼睛而有所遲疑,這幷非問題,四十多年來,我早已過慣了這種視而不見的生活,黑暗中的日子,更寧靜,更安詳,也更充滿了心境上的光亮,我可以提醒你,我在各般機能的感應上,只怕要比一般視力正常的人猶要敏銳細膩得多,我已將我的聽覺,嗅覺,肌膚毛髮的接觸,甚至下意識的反射狀態,全都發揮到了極致,我的整個形體,便宛如一個輕而又輕的棉絮,任何一丁一點細微的動靜,都能使我受到強烈的波震……”舐舐嘴唇,燕鐵衣為難的道:“話是這樣說,但梅先生,我若如此做,終不免有一種負疚的感覺——”梅逸竹低沉的道:“我願意你這樣做。”燕鐵衣進退維谷的道:“可是,要我和一個雙目全瞎人的動手——”梅逸竹灑脫的笑道:“怕人家批評你欺負一個老瞎子麼?”燕鐵衣正色道:“這是其次的問題,梅先生,我更怕自己內心的責備!”梅逸竹道:“大可不必,燕老弟,因為你尚未嘗試過瞎子的手段;有些情形之下,一個失去了視覺,亦未見得全無益處——在其它的感應方面人將可獲得意外的補償呢。”燕鐵衣還在猶豫:“不過了梅先生——”打斷了他的話,梅逸竹道:“行了,燕老弟,你還不一定能贏得了我,雖然你的兩眼是明亮的,但我已經數不清叫多少雙目明亮的人躺了下來,你又豈會例外?”燕鐵衣道:“這算‘激將法’麼?”梅逸竹笑道:“隨你認為是什麼吧,但你必須面將現實,燕老弟,就算你不忍‘欺負’我這個瞎老頭子,這個瞎老子卻也照樣放不過你呢!”燕鐵衣極其牽強的道:“梅先生既然堅持,我也只好勉力應命了。”點點頭——是嘉許的模樣,梅逸竹道:“很好,你可以動手了。”燕鐵衣忙道:“不,還是梅先生先行施教吧。”梅逸竹道:“照我的話做,燕老弟,燕老弟。”咬咬牙,燕鐵衣道:“那麼,我便得罪了——”‘太阿劍’的鋒刃閃閃生寒,帶著幾分‘保留’的勢子斜削過去,雖說燕鐵衣業已留住了循環之勁,其快速仍極驚人!梅逸竹的身形只那麼一晃,倏然失蹤,完全不分先後,一股銳氣直指燕鐵衣後腦!大旋身,燕鐵衣長劍暴翻,繞旋橫斬,卻又失敵影,同時,另一股銳力已射向他的背脊。貼地低掠,燕鐵衣長劍傾彈,千星萬點蓬散飛卷:往四面八方縱橫流曳,但是,那股強矢也似的銳勁卻如影隨形,並穿透星芒,猝襲而至。在點與線的交織仍不能阻遏敵勢的情況下,燕鐵衣‘照日短劍’怪異的橫揚於背,‘當’聲震響,他已如受重擊,幾乎把短劍脫手墜地。十二個空心觔斗的串翻中,迄今未見身影的梅逸竹似是安了心不給燕鐵衣喘息的機會,九股強銳的力道,又破空而來?燕鐵衣不往下落,長身猛起,那九股銳勁彷若有靈性般隨勢反揚,燕鐵衣猛沉氣,急落有如隕石,然而,九股銳力卻在無形無影中不可思議的折轉,激射合撞過來!長短雙劍倏忽交融,燕鐵衣的周身並濺著眩目的冷電精芒,他整個形體好象包裹在一束水晶之中,一束流閃著致命鋒刃的寒光的水晶中!於是,銳力衝激著護身的刃電,燕鐵衣頓時有如高山滾鼓,蹦跳翻滾,驀地,他一個斜旋急掠,又半空倒挫落地暴轉。十步之外,梅逸竹閒散的負手卓立,面帶微笑,狀如一位正在吟哦低徊的詩人,瀟灑極了,也安適極了。自出道以來,燕鐵衣從未遭遇過似此等不能置信的高強對手,他簡直不敢相信這竟是真實的事——有形的武功,居然已練到無形的精氣,這種出神入化的境界,豈也能稱為‘技擊’?梅逸竹的功力居然精深浩瀚到這個程度,確令燕鐵衣大出意表,他直覺的感到,在人家那削瘦的身體裡,不是血肉的組合,彷佛乃是一座山似的渾厚,一汪海般的廣邃了!梅逸竹平靜的道:“你有什麼感覺?燕老弟。”燕鐵衣十分痛苦,對方的話就像刀子一樣在剜割他的心吞了口唾液,他苦澀的道:“我不得不說,你在武功的修為上,已經超出我的預料甚多……”梅逸竹微笑道:“在動手之前,我已忠告過你,是麼?”燕鐵衣低沉的道:“這並不能減輕我的震驚程度,梅先生。”笑笑,梅逸竹道:“回答我,燕老弟,你以往甚少遇到對手吧?”燕鐵衣難過的道:“不錯。”梅逸竹瞭解的道:“所以,我也很能體會你現在的心情——一個長勝的強者,比一個常敗的弱者,更難以接受逆境的刺激,但是,卻應該學習接受,因為人不是神,無法永遠保持高高在上的優越,對麼?”燕鐵衣沉重的道:“在這一點上,梅先生,我倒是比你所說的要看得開,我之所以不好受,主要在於我竟低估了你這麼多!這是不可饒恕的錯誤!”梅逸竹正色道:“你已知道我是說,如果你輸給我,並不算丟人!”搖搖頭,燕鐵衣道:“不,梅先生,在我今天的各方面情勢來說,在我成為我自己全心靈的主宰那一天就開始,我已註定要保持我的尊嚴和威儀——不顧一切犧牲的保持,因而我無論敗給誰,都不是一椿應該的事,那樣,我不獨對敬仰我的人難以交待,更無法對自己交待!”梅逸竹同情的道:“我想,我能夠明白!”頓了頓,他又道:“方才的一場比試,你知道,你尚未輸,只是你已處在劣勢了。”燕鐵衣道:“這是很公允的評論,梅先生。”梅逸竹接著道:“我知道,也感覺得出,燕老弟,你尚未曾發揮出你最大的潛力,讓我們再開始,這一次,你要多留心了。”燕鐵衣澀澀的道:“我會的。”梅逸竹輕柔的道:“同時,我要告訴你,勝敗之分,將不是點到為止。”怔了怔,燕鐵衣道:“你的意思是?”梅逸竹道:“我會使你流血——流多少血,從什麼部位流血我才滿意,那是我的事;相反的,對我而言,你也可以如此做,設若你做得到的話!”燕鐵衣一橫心,道:“就是這樣吧!”梅逸竹雙手一攤:“還是你先請。”‘太阿劍’猝然挑起一溜冷芒灑向梅逸竹,梅逸竹身形才動,‘太阿劍’倏幻暴映,又是九十六溜寒電射拋——緊踉蒼梅逸竹的形體!就在閃眩的光蛇流燦裡,梅逸竹已忽然在側斜之下消失於燕鐵衣的視線死角之中,同樣的,九股強有力的銳勁破空襲至!長劍拄地,倏彎急彈,燕鐵衣的身體快不可言的躍騰半空,短劍抖出青虹千百,如線如褸,狂卷向敵。只看見梅逸竹的衣袍一角,倏閃又失,而銳勁增加為十二股,由十二個不同的角度強射急噴!燕鐵衣雙劍並展如扇,扇光弧芒之中流波如電,交相閃織,十二次撞擊,震得他飄出了十二尺,餘力未消下,一抹暗影兜頂揮落!弧光反迎向上,那抹暗影竟只是一隻手掌的幻像,燕鐵衣驟覺不妙,劍身捲回,卻已稍遲一步,左胯如被錐頭刺撞,碰得他連連打著旋轉倒退。又是十二股強勁尖銳的勁勢,緊跟著迫襲而來。燕鐵衣忍住左胯的疼痛,猛以長劍石火般反刺,左手‘照日短劍’吞吐一百九十九次於一剎那,空氣被穿割的刺耳響聲裡,他又被兩股透人的銳勁擊中肩脅,再次踉蹌後退,但是,敵人卻也顯然受到他雙劍的壓力,猝閃又轉,只是一轉,又消失了蹤影!‘九鬼大挪移’!是的,梅逸竹如今施展的身法,竟然和傳說中湮滅了五十年之久的‘九鬼大挪移’相似!陡然間,燕鐵衣想了起來——‘九鬼大挪移’是一種詭異又神乎其技的身眼步法,其主要的竅門在於將身形偏斜側轉,首先把本身形體的正面減到最少,然後以搶奔敵人視線的死角為主,當然,學這套玩意,必須要先具備極為精湛的輕功根底,再輔以‘九鬼大挪移’特殊的步法,施展起來便千變萬化,有如神龍乍現,見首不見尾了!燕鐵衣早年聽過一位前輩異人談論過這套東西,他還依稀記得,這種‘九鬼大挪移’最大的特點是可以用一口氣旋迴九次,這九次連貫無間,快若閃電,詭似鬼魅,九次旋閃之後,其間便有剎那的頓挫以為換氣易勁之須,也就是說,破這‘九鬼大挪移’,如果沒有其它特異的絕技奇功,那瞬息的頓挫,乃是唯一的機會。可是,說著簡單,親身嘗試就難了,梅逸竹身形奔旋之際,快不可當,且聲勢凌厲無匹,燕鐵衣要想連續九次躲開對方的襲擊,實非易事,何況,人家那頓挫之隙能否適時查覺而不錯過,也是一大問題!腦子裡靈光閃映,燕鐵衣的動作卻半點不敢遲緩,他往後急退,身形迴旋,雙劍隨著這連串的弧線有如兩團參差不齊的光之刺輪般四射紛飛,於是,那一股股的強銳勁力便也上上下下,流穿激透——只是仍難斷定梅逸竹的正確位置。燕鐵衣的劍勢綿密隼利到無以復加,然而,對於那種強力銳氣的四面穿透,亦未能做到絕對有效的阻遏,有的勁道能被擋住,有的便無法攔截,因此這一遭抗拒下來,燕鐵衣身上又捱了兩記!因為銳氣透穿之際所受的阻力大小,燕鐵衣身上的傷勢也便各有輕重不同,左胯的一記,已是破肌血流,其它的部位,僅是紫腫而已;他不知道梅逸竹所用的是一種什麼功力,但他卻可確定,那是指功上的修為無疑!又是一抹暗影人眼,左面門。燕鐵衣短劍下插,整個身形陀螺般狂旋,於是,他的長劍便怒光飛織,寒刃成渦,空氣的尖嘯裡,他聽到衣袂的飄掠聲總是在他四周迴繞——快得令人不敢置信的迴繞!然而,至少梅逸竹也不能像開始那樣得心應手的攻擊了!驟然間,燕鐵衣雙劍滾繞全身,一道渾圓的,鬥粗的桶形光華便包捲了他的身體,他的身體也和那晶瑩燦麗的劍氣融合為一了,彷佛一條光之龍,一股烈陽的毫光聚縮,發出那樣尖怖的破空音響‘霍’聲矯騰!‘劍魂化龍’——劍術中身劍合一的至高絕詣。燕鐵衣是在算準了敵人方位的一剎那,催動起這門玄功做致命之一擊!劍刃的震動與身體的翻滾,相輔相合的後果,使這‘劍魂化龍’的一式絕活在速度上超越了任何招術的動作過程,但見光流如江河舒捲,一塊青綢拋空而起,梅逸竹的‘九鬼大挪移’,已不能避隱入燕鐵衣與劍身結為一體的死角內——因為那道滾桶般的光虹渾圓無隙,沒有死角!長笑有如龍吟,梅逸竹突兀的四肢拳縮,身體曲弓,居然飄飄而起,好象頓時失去了重量,和空氣,一樣虛浮了。身劍合一的穿刺波動乃是由無數次連貫的鋒刃與人體動作所促成,這,就免不了帶有震盪的力道,而且這力道更大逾尋常;梅逸竹的身子這一失去重量般的飄浮起來,便每在光虹的波動中隨著飄移,好比用劍去刺棉絮,一沾一蕩,根本用不上力!而‘劍魂化龍’的這一式劍術是極度耗損體力的,燕鐵衣催動劍氣,幾次三番刺戳不中,多次繞回之下,業已顯露了力竭不支的徵兆!渾圓的光桶開始有了曲折的變形前兆,流燦的晶芒也在散亂波顫,甚至劍氣的先端,也搖擺著失去準頭了……就在這時——梅逸竹飄風飄浮的身子,驀而彈躍——只見他形態突變,人已切入光虹之內,而光虹立時迴旋流閃,兩條人影分向兩邊滾出!是的,是‘滾’出!梅逸竹臨到沾地之前,挺身站好,前肩斜襟,交叉四道皮肉翻卷的血口子,殷紅的鮮血,順著袍擺涔涔滴落?丈許外,燕鐵衣坐在那裡,臉色青中泛白,他的背後衣袍大片破裂袒裸的,背脊上,是血糊交錯的十道指痕,而十道指痕,條條人肉透肌!一聲帶著泣音的尖叫淒厲響起,‘小白蛇’秋雲撲向梅逸竹:“爹,爹啊……你傷了,你被姓燕的小子傷了………”‘九龍屠靈’古中仁也驚恐憤怒的奔了過去,氣急敗壞的狂吼:“師兄,師兄,那小王八蛋竟然暗算了你,我和他拚了!”輕輕擺手,梅逸竹安詳自若如昔:“你們靜一靜,靜一靜。”緊擁著梅逸竹半邊身子,秋雲淚下如雨:“這怎麼可能?爹,爹爹啊,這怎麼可能?你老的修為,已可比陸地神仙,不壞金剛,怎會被那小子傷著?他一定是暗使了某種陰毒手法……”咬牙如挫,古中仁跳著腳叫:“姓燕的小雜種,小畜生,小王八羔子,我要抽他的筋,剝他的皮,吃他的肉,我和他誓不共存啊……”梅逸竹微微嘆了口氣:“多年的修心養性,對你們二人而言,所收的效果實在不大;你們別光看我的傷勢,也應該把我的傷和燕鐵衣的傷比較一下,我固不好受,恐怕他卻更要難過呢。”跺著腳,秋雲激動的道:“我不管,爹,我不管,燕鐵衣算什麼東西?他怎配與你比?他全身的血肉也不能換你的一根毫髮,他他……他卻將你割了四劍,我要他抵命,我一定要他抵命?”梅逸竹平靜的道:“如何要他來補償這四劍之過,雲丫頭,是我的事,我自會求得我認為合理的代價,你不須吵叫,徒增我心煩!”古中仁昂然的道:“師兄,要他的命來抵,這小王八蛋——”梅逸竹緩緩的道:“你也給我住口!”坐在那邊的燕鐵衣,開始十分艱辛的以劍撐地,掙扎著站立起來,他目光冷森的望向這裡,臉龐上除了青白,沒有任何表情!梅逸竹的眼睛空洞的轉向燕鐵衣沉沉的道:“燕老弟,我不得不告訴你,你那‘劍魂化龍’的一招劍式,功力火候已是十足,難得你年紀輕輕,居然已有如此深湛的造詣;尤其是,你竟能在後勁不繼,真氣渙散的瞬息,再度聚功凝勁,強為反搏,這一手,更是少有人及,我倒也是低估你了。”燕鐵衣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他晦澀的道:“今日向梅先生領教高招,才令我更覺武學之道,深如瀚海;先不提我這‘劍魂化龍’的一式劍法迄今無人能以抵擋,梅先生卻可化解,便是閣下所用的幾種武功,我也大多見所未見,甚至不知其來歷。”伸出猶染著燕鐵衣血跡的殷赤十指,梅逸竹和悅的道:“一直攻擊你又傷了你的是我這雙手的十根毛指,燕老弟,我用的乃是‘貫心指’法……”笑笑,他又道:“化解你‘劍魂化龍’那一劍招的輕身術,有個名稱,叫做‘一絮融靈’,這門輕功,除非有特殊稟賦及毅力,卻非人人可以練成。”燕鐵衣恍悟的道:“對了,我聽說過這門奇特的輕身術,我好象記得,練這‘一絮融靈’的功夫,必須要肺部吸氣量特別悠長的人,另外,骨質的比重也極其要緊。”梅逸竹道:“不錯,但最重要的一項,卻是童身未破,否則,元陽一洩,便永也練不成了……”緩緩的,他又接著道:“至於我在開始的時候所施展的身法——”燕鐵衣搶著道:“可是叫做‘九鬼大挪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22:48

第五十三章 重英於 惺惺相惜

微露詫異之色,梅逸竹道:“你知道這種身法?”燕鐵衣道:“略曉皮毛而已,梅先生。”梅逸竹道:“那麼,有關其中的竅訣,你大約也明白了?”燕鐵衣道:“也只是知道一點。”梅逸竹低徐的道:“在你來說,你已經很值得自豪了,燕老弟,你居然能夠使我也遭到損傷——在以前,這是我從未遇過的事,甚至我連想也沒想到……”嘆了口氣,燕鐵衣道:“梅先生,老實說,今天碰上你這樣的高手,同樣令我覺得震撼又驚駭,我沒料到你的本頜已卓絕到這等境界,而這也是我以往所未曾遭遇的事……”背上傷口的痙攣,使得燕鐵衣的面龐扭曲了一下,他停頓了須臾,又接蓍道:“在我的對手中,沒有人能夠傷了我之後猶可避免比我更輕的傷害,但眼前,我卻傷得比你重,梅先生,你的武功,你的經驗,你的反應與機智,我不得不推崇敬佩,確切的說你在藝業的修為上,是高出我的……”梅逸竹穩沉的道:“這一點,我並不否認。”燕鐵衣艱辛的笑了笑,又道:“你詭異又精深的技巧,純熟而入通達變化,古奇玄奧的功力,可稱登峰造極,已臻至善之境,我在你之前,再未見過第二人具此火候!”梅逸竹微笑道:“謬譽了。”燕鐵衣道:“只不知梅先生在我這個年紀時,同已具有我今天的功力?”梅逸竹的神態忽然變得傷感了,他道:“及不上你!”點點頭,燕鐵衣道:“所以,在我到了你這個歲數的辰光——如果我能夠活到這樣長久的話——梅先生,再歷經四十餘年之浸淫,安知我不比你今天的造詣更為精湛!”梅逸竹連連頷首,道:“說得好,燕老弟,有道理!”站在旁邊的‘小白蛇’秋雲,不禁急了:“爹,你還和姓燕的嘮叨這些閒篇做什麼?再扯下去,他會以為爹要同他把臂言歡了。”梅逸竹悠然道:“雲丫頭,一個敵對者,並不見得就必須受到憎厭——設使他的本質不該受到憎厭,往往,你的對手也會令你感到暢快及歡愉,如逢知音,燕鐵衣便具有這樣的優點,我是以一個武林同道的身分,在向另一個武林同道討究技藝的內涵,敘述招套的淵源及優劣之處,同時並省得失;我要告訴你,我已有很長久的時間沒有遇到能夠和我相互鑽研事功的人了,但是,我並未忘記,燕鐵衣仍是我們的敵對者,而且尚須繼續敵對下去。”秋雲迫切的道:“爹,我怕夜長夢多。”搖搖頭,梅逸竹道:“不關緊,註定的結局總是早已註定的了,遲一點,早一點,又有什麼干係?”燕鐵衣謹慎的問:“梅先生,你的意思,可是還要較鬥下去?”梅逸竹含笑道:“這是不可避免的,燕老弟。”燕鐵衣苦笑道:“我己受了傷,且傷勢比你更重,這至少證明你比我強,梅先生,你獲得這個結果,還不滿意麼?”梅逸竹嚴肅的道:“這不是我個人滿意與否的問題,燕老弟,你的功力比我不上,原在料中,因為你本來便不該強過我,雖然事實證明我的修為高出於你,但我付出的代價卻使我慚愧,這令我的自尊受損,此外,我的目的尚未達到,我一則要恢復我的自尊,一則要達到最初的目的,所以我們之間的搏戰便不能停止,也無法停止!”燕鐵衣鬱郁的,道:“要到一個什麼程度,才是個了局呢?”梅逸竹灑逸的道:“等我認為我已經彌補了自尊的損傷,再取回你身上的東西,押你回到賈致祥面前之後!”燕鐵衣沉重的道:“你是在迫我拚命了,梅先生。”梅逸竹道:“那麼,你就拚吧。”燕鐵衣深深吸了口氣,他站穩,雙劍交叉於胸前,語聲瘖啞的道:“梅先生,請再賜教。”梅逸竹伸手入懷取出一件兵器來——一柄黑黝黝的怪異小鐵刀,鐵刀長只尺半,寬約兩寸,鋒口不但不利,還有三個並連蓍的,鋸齒般的缺凹,這柄鐵刀看上去一點也不起眼。但是,燕鐵衣絲毫也不敢輕視梅逸竹手上的這柄小鐵刀,他深切明白,在一個武功高強到有如梅逸竹這樣的宗匠大師之屬,不僅是一柄鐵刀,甚至一根枯枝,一片樹葉,甚至赤手空拳,同樣俱有難以思議的威力!小鐵刀在手上掂了掂,梅逸竹笑道:“燕老弟,這柄小鐵刀,是用‘焦鋼打造’的,已隨身相伴近一甲子的歲月了,它除了可以像尋常刀劍一樣削肉切骨之外,尚另有類似‘綿力’般觸肌而碎內裡的功用,所以,你須小心防範。”燕鐵衣慎重的道:“多謝梅先生點化提示。”梅逸竹道:“我們就開始吧。”‘吧’字剛剛在他的舌尖上跳動,他的小鐵刀已遞到燕鐵衣面門。雙目凝注,燕鐵衣短劍橫閃,長劍暴飛,兩道晶芒交叉眩射,然而面前的小鐵刀卻突兀的幻現為百條刀影,更那樣緩慢的在流轉晃動!燕鐵衣身形急旋,雙劍彈顫如電,光織芒掠,一以拒敵,一以截止對方怪異晃轉的刀影!梅逸竹手腕輕振,一抹刀的形像急掠入密集的芒彩之中,燕鐵衣奮力切削,居然仍被透穿!大仰身,燕鐵衣長劍貼地反捲,寒光如雪,平鋪直舒,卻在層重的雪疊光眩下暴回,短劍‘照日’,閃出一溜銳虹,飛指梅逸竹咽喉!梅逸竹面露笑容輕起三尺,手中小鐵刀變化莫測又詭奇至極的翻揮,竟那麼準,‘叮’的一聲接住了‘照日短劍’,更同時以刀鋒上的缺口卡壓住了短劍的劍身!燕鐵衣不抽短劍,猛朝前送。梅逸竹身形猝起,收刀彈逼,燕鐵衣姿勢微俯之剎那,長劍電翻,卻跟不上敵人搶人之速,‘騰’一聲悶響,他人已滖出七步!小鐵刀跟蓍梅逸竹的身體飛旋隱現——有如一股黑色的流星曳尾在穿回閃動,燕鐵衣人在地下滾躍,雙劍縱橫舞織如波,如波如濤,相貫相連,但是,小鐵刀的吞吐掣映下,仍然帶起了他身上的幾溜血雨!雙劍倏忽旋身而動,燕鐵衣整個身體橫滾騰起,帶蓍燦亮晶瑩又環繞明滅的冷芒紫電撞向梅逸竹!梅逸竹驀地挺立不動,側耳聆聽,小鐵刀快得無可比擬的做了一次——其實已含蘊了二百一十次的振動——揮展,在一片密集的金鐵交擊聲裡,他竟然用他的小鐵刀鋒刃上的缺口,絞咬住了燕鐵衣的長短雙劍!燕鐵衣的表情透露蓍足以移山撼嶽的堅毅及勇猛,他奮起挺劍,並欺身衝撲——梅逸竹手上的小鐵刀猛沉又翻,明明只見刀刃揮閃了一次,衝撲而至的燕鐵衣身上卻立時展現了九道肌翻肉裂的傷口!燕鐵衣的雙劍被對方壓沉之勢尚未及抑起,而梅逸竹的小鐵刀甫始沾血離肉,又再搶前於他雙劍的阻截,插向燕鐵衣左脅——刀身的連續運動,宛如靜止的極致!就在這時——燕鐵衣猛然昂頭側臉,嘴巴忽張,在他嘴裡,一道細若拇指般的寒光如流電般飛射而出,有如傳說中劍仙的口吐飛刃,梅逸竹大叫一聲,鐵刀拋落,一條右臂立刻軟軟的垂掛晃盪鮮血橫溢之下,半邊身子都被染成了腥紅!半空中,兩條人影發出那種不似人聲的嚎叫,瘋狂了一樣雙雙撲向燕鐵衣!燕鐵衣歪歪斜斜的倒退,鼓起餘力,正待豁命相拚,那邊的梅逸竹已石破天驚的叱喝出聲:“住手!”兩條人影——古中仁與秋雲聞聲之下,各自在虛空中硬生生煞勢折轉,一個迴旋相偕落地,秋雲已首先悲號起來:“爹啊……”用左手向上抬舉蓍右臂,梅逸竹的形色仍能保持慣有的平靜:“半條臂骨,一根主筋,如此而已,雲丫頭,休得哭叫!”秋雲淚如雨下,歪曲蓍她那張妖媚的面龐:“我要和他拚命——”梅逸竹緩緩的道:“不要忘了‘梅門’的規矩,雲丫頭,流血捨命等閒事,要緊的是不可輸了志氣;勝,須勝得光明磊落,敗,也該敗得心安理得,如果你們現在向燕鐵衣下手,豈非趁人之危更落了個以眾凌寡的罵名?我寧肯白遭剜剮,也厭惡這樣的報復手段!”秋雲悲憤逾恆的道:“莫非就這麼算了!”梅逸竹臉色蒼白,連擠出來的微笑也是蒼白的:“以一對一,各憑木身藝業較鬥,這是十分公平的,我受了傷只怨我的疏忽大意,對方並無過失,談到報復,也該由我親為,設若你們在人家受創力竭之下來而攻之,便是為我出了氣,也是可恥又可悲的,我亦不屑接受此等事實!”‘九龍屠靈’古中仁滿面戚然的呆立蓍,他原先的火爆脾氣已不知怎的消失殆淨,嗓音竟也有些顫索索的道:“師兄……我們不甘心啊……”梅逸竹雍容安詳的道:“名節更為重要,中仁;看開一點,是我們先開始的,我們就該負起一切後果的責任,甘與不甘,都只好由自己囫圇吞嚥了——”古中仁沉痛的道:“不能輕易放過他,師兄,我和雲丫頭仍能將他收拾了——”梅逸竹第一次有了冷厲的表情,他削銳又生硬的道:“你們是要我在七十五歲的年紀再落個不仁不義之名?叫我活也無顏見人,死亦不得超生?你們是要用灰抹我的臉,讓人在我身後唾棄我?”於是,古中仁瑟縮的退後,不敢再說了,秋雲也只好含蓍滿眶的淚,空自恨到銀牙咬碎!梅逸竹面朝那邊混身血跡的燕鐵衣,溫文的道:“告訴我燕老弟,方才從你嘴裡吐出來的是什麼東西?”勉強支撐蓍的燕鐵衣沙啞的道:“那是一圈緊卷的軟韌刃條……薄而且利,卷緊之後,只有一枚制錢大小,可以含在嘴裡,運用一股內勁噴展而出,當然,須要長時間的習練,也有極奧妙的技巧在內……”梅逸竹笑道:“碰巧?倒碰得真巧——我問你,你以前也使用過麼?”搖搖頭,燕鐵衣道:“尚是第一次,梅先生,這還是我的一項秘密。”澀澀的一笑,他又道:“而且,這門功夫不入正流,欠缺那種正大光明又浩蕩凜烈的氣勢,我也嫌……這圈薄刃,是用‘緬鋼’淬就——”梅逸竹低聲道:“這門功夫,可也有個名稱。”燕鐵衣道:“我叫它‘舌刃’。”笑了笑,梅逸竹道:“很適當的名稱,施展起來,大概與傳聞裡的劍仙劍俠之口吐飛劍一樣有趣了。”燕鐵衣道:“差堪比擬,我練這門功夫,也是自那湮遠的傅說裡得來的靈感,只是,我做不到口吐飛劍取人首級於百里之外,只能在近距離——不超過三尺的空間發生效力。”梅逸竹道:“你很聰明,更有觸類旁通,鑽研變化的靈巧智惹,燕老弟你真真正正是個人才,是個不可輕侮的俊傑!”燕鐵衣不安的道:“梅先生高抬了。”梅逸竹懇切的道:“這是由衷之言,燕老弟。”燕鐵衣歉然道:“梅先生,你的右臂——”淡淡一哂,梅逸竹道:“不要緊,還不至於殘廢,由此可見你這‘舌刃’的功夫很有分寸,或許,你是有意只取我這條臂,有意放過我其它的致命部位?”燕鐵衣閃避的道:“梅先生,這沒有追究的必要,‘舌刃’之術能以傷你,我以為那只是碰巧……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23:34

第五十四章 心是劍 富貴不淫

從午辰啟程,一口氣奔馳下來,二百八九十里的路途,他在二更天的辰光便已抵達,這一路狂奔,任是馬兒再健百強,也幾乎將他的坐騎‘飛雲’累垮,燕鐵衣本人,更是被顛得腰痠背痡,臀胯火熱,全身骨架子都似要抖散了,身上的創傷,益發扯動得宛若在用刀口子剜割一樣錐心斷腸。但是,他卻咬著牙強自忍受,鞭策著馬兒在汗透如雨,噴氣若霧的吃力情況下拚命飛馳—他不能輕易放過那佈局陷害他的人,他必須宣洩這股心頭怨恨,誰坑過他,誰便要對此行為負責,他流的血、灑的汗,遭受的痛苦,得有個人,或好些人來承擔後果。他一路上不停的在心裡呼叫——賈致祥啊賈致祥,你施得好詭計,要得好奸謀,我在鬼門關上打旋轉,你卻穩坐窩裡扮大爺,等著瞧吧,你尚能安逸多久?懷著滿腔的憤怒與怨氣,他又回到了‘十全山莊’,來到了牡丹園中的‘五福軒’;毛皮透爆四蹄打抖的‘飛雲’固已險些癱瘓,他又何嘗不是倦乏得幾欲躺下?現在,隱伏在牡丹園裡,他也只是方才喘了口氣。一面窺探,一面也是在歇息,此刻,他又感激起梅逸竹來,不錯,梅逸竹確如所言,他的目的只是要使燕鐵衣流血,並非要拚到生死相持的程度不可,燕鐵衣受的刀傷,因此幷不十分嚴重,真的只是些皮肉之創,未曾傷及筋骨,否則,梅逸竹雖不見得就能要了他的命,但至少,他的傷勢會比現在麻煩得多——他也很自慰,梅逸竹的好心,他已已給予報答,他那‘舌刃’突發之際,原是可以刺射梅逸竹要害的,他放過了對方,正如對方加諸於他的慈悲一棣。等待著,燕鐵衣的體力已在逐漸恢復,他在估量,賈致祥這個‘慶功宴’,一定已經繼續不短的時間了,而看上去,竟有‘通宵達旦’的意思呢,這些主兒們可真快得很哪。燕鐵衣知道,梅逸竹失敗的消息,至少也要一兩天的時間才傳得到這裡,他為了搶先一步趕來出這口烏氣,方始豁力拚馳趲趕,他猜想得到,梅逸竹等人不會比他更快——他們都掛了彩,受了傷,不免影響行動,而最主要的是,傳達失敗的信息,是不必這麼急迫的……眼前,可笑賈致祥與他的一干手下們,卻都以為‘泰山篤定’了,一個個正在興高釆烈的等候佳音呢,說不定,他們已經商量好了如何來對付他們的俘虜啦!燕鐵衣想要懲罰的對象不只是賈致祥一個人,凡是賈致祥身邊的那些保鑣武師,也一概在他報復的計劃之內,所以,他不須悄悄的暗裡行動,他要大大方方,堂而皇之的將‘十全山莊’鬧個人仰馬翻!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從花叢裡站了起來。拂丁拂衣袖,他大搖大擺的走向‘五福軒’的階前,形態之自然安詳,宛若他也是受邀來參加盛筵的貴賓。守在門邊兩側的‘斑怪’索標與‘邪醜’孫佑,聞及聲響,霍然扭頭注視——拱拱手,燕鐵衣爾雅的一笑:“席開已久了吧?抱歉我來晚一步,好在,還不算太晚。”他的臉容青白,血汙斑斑,混身衣袍破碎不堪,更展露山橫豎包紮的白色布條來,棋樣雖狼狽,卻帶著一種狠厲的霸勢!懷疑的打量著燕鐵衣,燈光輝映裡,‘斑怪’索標一時尚未辨清來人是誰:“請問閣下是?”“才只一天不見,你老兄就不認得我啦!說是‘貴人多忘事”吧,你又分明不是’貴人’,只是個奴才而已!”呆了呆,索標勃然大怒,一邊凝目細瞧,一邊火辣的道:“你是幹什麼的?到這裡來找碴,算你活膩味了——”這邊廂索標的話還未及說完,瞪著一雙怪眼的‘邪醜’孫佑已驀的像被紮了一刀也似跳將起來,手指燕鐵衣,見了鬼般駭叫:“老天爺,他他他……他是燕鐵衣啊……”猛退一步,索標這才看明白了,他雙堂驟提,同時暴喝:“打不死的程咬金,居然恁般個‘冤魂不散’法,這一遭,我看你還能往那裡逃上?”孫佑閃向門邊,振吭大叫:“白大哥,白大哥,姓燕的又摸回來啦……”於是,軒堂之內,立刻形勢大亂,先是剎那的沉寂,隨即響起了一片驚呼怒叱之聲,更挾雜著女人的尖叫,幾桌的掀翻,杯盤的碎落音響,劈哩拍啦,混成一團!燕鐵衣閒閒的道:“不用急,不用急,慢慢的來,我會給你們足夠的準備時間。”門內人影連閃,白泰山、麻三、包魁、管恩昌等四人當階而落,緊跟著,賈致祥也軒眉怒目,氣不可抑的由曹家四兄弟護隨著出現在門口!這時,已可聽到遠近一片急劇的銅鑼聲響!燕鐵衣似笑非笑的瞅著一個,驚怒交集,又疑惑怔忡的朋友們,他高高興興,的道:“實在不好意思,華堂開筵,珠光美酒,我原該打扮整齊點方來赴會才是,卻又怕誤了時辰,只有將就著先來湊合湊合了……”咬牙切齒的,賈致祥的聲音並自唇縫:“燕鐵衣,果然是你!”燕鐵衣笑道:“是我呀,為什麼不是呢?”‘白衫青鋒’白泰山的表情,再也保持不住他那一慣的沉著冷靜了,他大睜雙眼又驚又怒的道:“燕鐵衣,你——你竟能自己回來?”燕鐵衣淡淡的道:“莫非還應該由什麼人綁著我回來麼?白前輩。”白泰山已經掩飾不了他內心的惶怵與焦急:“梅老師呢?還有古二叔與秋師妹呢?他們都在那裡?”燕鐵衣笑容可掬的道:“他們三位的後面路上,怕要再過一兩天才趕得到,我性子急,所以先一步來了。”白泰山迫切的問:“你已經和他們遭遇過了?”點點頭,燕鐵衣道:“遭遇過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泰山大叫:“而你竟能好端端的過關?”燕鐵衣嘆了口氣,道:“說實話,並不是‘好端端的’這麼簡單,我流血拚命。挨剜挨剮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方才勉強活了出來——”隨又一笑,他接著道:“白前輩,我不能不佩服你,混沌天下,草莽龍蛇之中,居然能被你請到這樣的三位好手前來對付我,尤其是梅逸竹梅先生,功高蓋世,技超群倫,有生以來,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麼厲害的人物!”白泰山期期艾艾的道:“但……但你好象……好象並沒有吃虧?”燕鐵衣搖頭道:“不,我吃了虧,吃了很大的虧。”指指自己血跡斑斑的身上,他又道:“看看我,白前輩,累累創傷,血跡遍體,這還像個沒有吃虧的人麼?不幸中之大幸,我尚活著罷了。”澀澀的吞了口唾液,白泰山道:“梅師父他們……怎會放過你?”燕鐵衣道:“他們並沒有放過我,白前輩,我之所以能夠在此地出現,完全靠我的努力奮鬥,以及多年來這點辛苦磨礪的武功基礎!”白泰山神色憂惶的道:“梅師父——也會敗在你手裡!”燕鐵衣苦笑道:“他沒有敗在我手裡,白前輩。”白泰山狐疑的道:“若他未敗,你便不該以這種姿態轉回——”燕鐵衣低沉的道:“我便把整個的結果告訴你——梅先生的修為深湛,無論養氣與蓄勢的功力,俱極精博,武學上的成就,更冠絕天下,無人能出其右,我比不上他,但是,我們彼此之間卻以兩敗俱傷的場面做了了斷!”白泰山驚震的道:“兩敗俱傷?”燕鐵衣道:“一點不錯,兩敗俱傷;白前輩,你該明白,較技比武,成敗的差異,關鍵並非全在單純的武功根底上,還得融合點其它的東西——譬如說、反應、機智、甚至運氣,藝業本身的深淺,不是絕對的原因!”白泰山有些窒迫的道:“那麼——古二叔與秋師妹?”笑笑燕鐵衣道:“他們都很高明,但卻不比我更高明,白前輩,這夠回答你的疑問了麼?”軒門之前,賈致祥厲聲的開了口:“泰山,你請來的好幫手!”抹了把額頭上的虛汗,白泰山艱澀的道:“梅師父是我所知道的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太爺,這是事實,梅師父為人重信尚諾,一言九鼎,他必然已盡了全力……”重重一哼,賈致祥憤怒的道:“你還有臉辯駁?在我面前,你把梅逸竹這個人說成天上少有,地下無雙的奇士,形容得活似神仙轉世,金剛再生,他是那樣的法力無邊唯我獨尊,然而事情的結果如何?他甚至對付不了一個燕鐵衣!”白泰山惶恐又委屈的道:“太爺,事出意外,我也頗覺驚異——但請你諒解,燕鐵衣本頜高強,身手卓絕,尤其機敏驃悍,甚難相與,梅師父能夠將他挫竭至此,已是極為不易了!”賈致祥突然大吼:“一派狡論胡言!白泰山,你誤了我的大事,造成這種局面,你說,你待如何來替我收場?”眼神一硬,白泰山仰起頭來,沉重又凜烈的道:“無他,便為太爺豁上這條命吧!”賈致祥粗暴的道:“好,我且看你如何將功抵罪!”吃吃笑了,燕鐵衣道:“賈致祥,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你除了有幾個臭錢,就只剩下一肚子的壞水,你專橫、怪誕、自私、狂妄、你是一個最狡獪的暴發戶,一個最卑鄙陰毒的守財奴,你貧乏得可憐,因為你在財富之外,竟然已沒有半點人格、人性、與人味了!”賈致祥頓時青筋浮額,雙目凸瞪,他氣得顫顫發抖:“你,你竟敢如此辱罵我?”燕鐵衣神色一寒,冷酷的道:“姓賈的,你是‘武大郎當知縣——不知自己出身高低’,你根本不是個玩意,在我眼裡,你和任何一頭畜生無異!”怪叫如嚎,賈致祥幾乎憤怒到發狂了:“給我殺,給我殺了這個妄自尊大,滿口放屁的混蛋!”於是,‘天罡’包魁第一個行動,他暴叱如雷,猛撲而上,照面間,一對斗大‘千錐’錘便如滾磨般罩向了燕鐵衣!燕鐵衣快如電閃也似騰空翻折,長劍‘太阿’,掣映如極西的流火,猝射包魁背心!悄無聲息的,‘地煞’管恩昌倏彈而起,衝著燕鐵衣懸空的身形便是七十二戟並連卷刺!人在空中突然橫滾,燕鐵衣斜揚起他的長劍,在一溜弧形的晶芒灑映中,他驀的貼著管恩昌右手的‘無耳短戟’翻進!往後倒抑,管恩昌奮力振臂,同時左手戟急速上挑——‘照日短劍’的寒光猝閃於剎那——管恩昌的一條右臂血淋淋的拋起,而他的左手戟根本尚未能夠上截擊位置!管恩昌的一聲呼號還沒有出口,燕鐵衣已貼地暴旋,一串驟雷似的錘影揮過他的頭頂,他的長劍已在星芒如雨中撞得包魁連連打著旋轉翻出。‘天罡’‘地煞’兄弟二人的長號,便在這時齊聲應合!又是一團黑影彈射而至,勁風如削!燕鐵衣不退反迎,硬是把自己的胸膛湊了上去!那一雙勾曲如爪的手,狠力扣向他的胸膛——似欲一扣之下,便掏出他的心肝五臟!‘照日短劍’的森森鋒刃,便在雙方接觸的瞬息,藉著燕鐵衣挺胸振肩的動作自動拋出鞘外,做了一度扇形的迴轉——迴轉的過程裡,那一雙堪堪沾肌的人手已齊腕斬落!跌地滾號著,血如泉溢——是‘老娃子’麻三。一股青瑩澄澈的冷鋒,便如此穩定又迅疾至極的挺剌過來。不消說,白泰山出手了。燕鐵衣長劍橫飛,光華眩閃下,他的‘照日短劍’卻迎截上了敵劍!白泰山面容。沉寂冷毅,身形倏旋,抖手九十七劍如狂風暴雨般緊接灑下。燕鐵衣。突然卓立不動,長劍閃掣翻揮,九十七劍準確無比的飛迎硬截!斜側穿進,白泰山的劍鋒挑起一抹冷電洩入,卻在那抹冷電凝形的同時,劍身又怪異的則向燕鐵衣小腹!燕鐵衣長劍上下交織,‘叮噹’兩響,震開了敵刃,他形似鬼魅般晃出三步,反手一百七十劍有如白浪銀濤,包卷敵人。長嘯驟起,白泰山以劍當胸直豎,欻然旋迴,身劍已融為一體,彷佛一道光流,青森森的舒捲長射——寒氣四溢,形震質蕩,光流所過之處,皆是一片青碧。這也是‘以氣馭劍’的至高劍術顯示,白泰山竟已具有此等精深造詣!於是,燕鐵衣的‘太阿劍’繞身飛旋,‘霍’然一轉下,他的身體亦已隱入那股桶形血渾圓光柱中,白芒如雪,冷電並濺,怪龍也似帶著‘絲’‘絲’劍氣的波動,強迎白泰山的攻勢。青白兩道光柱,矯如飛龍騰舞,快不可言的相互做了三次糾纏——俱是一閃而過,將浮沉迴旋融於瞬息之間。點點滴滴的血雨,染紅了一大片斷頭的牡丹花!青光倏歛,白泰山踉蹌幾步,突然坐倒——他的一襲白衫之上,縱橫交錯的佈滿了十一道血痕!白虹繞折處,燕鐵衣身形現出,也的額頭上裂開寸長傷口,鮮血順著眉梢流淌至頰,另外,左大腿上也掛落了巴牚大小的一片皮肉。賈致祥目瞪口呆了一剎那,隨即嘶裂的吼叫——魂飛魄散似的吼叫:“你們快上啊,一起上,通通上啊……”兩條人影鷹隼般凌空,幾乎不分先後,兩條怪蛇般的長煉略一曲折,倏忽抖直暴劈——宛如兩根巨棒,力道萬鈞!燕鐵衣長短雙劍猛往地擲,同時身形倒掠飛射。鐵鏈砸空,花莖與泥土齊濺並揚,兩條人影方待收煉換勢,燕鐵衣擲向地下的長短雙劍已反撞激彈——時間、位置、角度、拿著得準確無比,冷電劃破夜空,也切。斬過那兩條人影的雙踝!當四隻斷足與寒光交相穿插的剎那,燕鐵衣已自空中翻落,剛好分別握住了他的雙劍!倒在地面上哀號翻滖的兩人,一個是‘斑怪’索標,另一個,是‘邪醜’孫佑!燕鐵衣冷冷的瞥了他們一眼,冷冷的道:“看來,你們兩個尚未得‘九手真君’的真傳,他的‘大劈煉’功夫,你們連十成中的一成也沒學到!”四周,早已有兩三百名白衣大漢在包圍擁動著了,但是,很顯然的,這幹‘十全山莊’的莊丁們都已經嚇破了膽——連他們素來敬畏有加的那些頭子們皆已血灑身殘,他們又算得了什麼呢?猝而,人叢裡有三溜寒光射向燕鐵衣的背後!燕鐵衣頭也不回,‘太阿劍’自脅側暴翻,抖起三點星芒,擊得那三溜寒光往回猛拋——一聲慘嚎,便那樣淒厲又悠長的傳來。提高了聲音燕鐵衣道:“還給你了,我想你就是什麼‘東鯉區’的護院首頜‘飛刀’尚浦——朋友,你的飛刀還練得不夠到家!”在周圍一片隱隱的顫慄同沉寂裡,他開始緩緩逼向軒門前的賈致祥!生平第一次,賈致祥感覺到恐懼,感覺到空虛軟弱、絕望、剎那間、他覺得他是如此無能為力,如此赤裸裸的毫無保障——他所擁有的一切,在眼前來說,竟不能給予他任何超逾常人的翼護!於是,他禁不住顫抖了,發自內心深處的丈慄與驚駭,使這位富可敵國的財主爺面色慘白,五官扭曲,再也找不著他平昔的雍容及高傲,再也不見丁點那種輕蔑又優越的氣勢,他已不是高高上在這一刻,他變得那麼可憐,那麼平凡得可悲。‘虎帳四霸’曹家兄弟仍然面無表情的從賈致祥身後繞了出來,併成一排,以他們魁梧的身體像一堵肉牆般屏障著他們的主子。不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曹家四兄弟果然忠心可嘉!燕鐵衣冷森的道:“你們讓開。”四張重棗似的寬大面孔宛如凝凍的化石,曹家兄弟沒有響應,自然,也沒有讓開。長劍的鋒刃便陡然灑向曹家四兄弟的脖頸!四個人突而分散,四面傘一樣的銀白色兜罩狂勁捲來——那是四張純以銀絲編制而成的兜罩,像傘,上尖下闊,是卷襲攘裡的最佳武器。燕鐵衣驀閃向空,雙劍伸縮如萬千蛇信的吞吐,當驟雨流矢般的鋒芒數十次點撞開那四面兜罩之際,曹家兄弟四個人左手上的雪亮短斧已交叉翻劈,焦點所在,全聚向燕鐵衣的身體!‘照日短劍’顫抖著跳動,只見刃尖微微波震,四柄短斧已蕩斜撥歪!曹家兄弟中的兩個低叱一聲,雙雙飛躍?他們執著兜罩下沿的右手倏忽滑向尖端,於是,像魔術也似兜罩,‘霍’聲展開,變成兩面銀光閃閃的奇大菇菌!幾乎在同一時間,另兩個曹家兄弟也齊一動作,四面原本質地軟軔,而此刻卻挺硬如輪的兜罩,便從上下合逼燕鐵衣!燕鐵衣沒有躲避,他任由四面兜罩向他身子合攏——就在將要沾肌的一剎那,他以牙齒含咬短劍,雙手緊握‘太阿’,倏然有如一團刃球般狂旋暴翻,名劍犀利,果然不同凡響——裂帛也似的刺耳聲音怪異的串連成一片,四面兜罩,頓時飛散碎掀,宛似大風強猛,吹毀了四把銀傘!‘照日短劍’微沉猝揚,‘鏘’的一聲由上下壓正好壓住了四柄利斧的斧背——只是瞬息的空間,四柄利斧便在這時再度斜揮而來!‘太阿劍’已四次插進又拔出於曹家兄弟的‘軟麻穴’中。劍尖的透穿極有分寸因此流血不多,主要的,燕鐵衣並不希望曹家兄弟流血,他僅想使他們躺下來,現在,曹家兄弟四人便都橫豎倒成一堆了。賈致祥仍然泥塑木雕般站在軒門之前——不知他是嚇掉了魂,驚破了膽而拉不動腿,還是他業已看開,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啦。燕鐵衣目光尖銳的往四邊掃視,四邊卻沒有一條人影,那些第二流的保鑣,以及數百名僅具花拳繡腿功夫的莊丁們,居然已逃得一個不剩——他們溜得很技巧,竟如此不動聲色呢!這樣的場合,這樣的結局,夠悽清,也夠冷酷的了,但燕鐵衣卻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人性本就現實,世態本就炎涼,樹快倒了猢猻們焉得不散?一步一步的,他走近向軒門前的賈致祥,每一步,皆似有萬鈞之力!機伶伶的打了個哆嗉,賈致祥恐怖的瞪著他,嗓門抖得幾乎連不成句:“你……你……請你高抬貴手……不要殺我……我……我可以給你很多錢……很多很多的奇珍異寶……求你……燕鐵衣……我一切都給你……只求你讓我活著……我不要死……我還不想死啊。”敞軒之內,一條人影瘋狂似的撲了出來,那種似曾相識的香味甫行透入燕鐵衣的鼻端,撲出來的人已重重跪倒在他的雙足之前,一張梨花帶雨的幽怨面龐,一顆眉心中間殷紅的硃砂痣,以及,那淚盈盈的剪水雙瞳,哀哀的乞求:“不,燕鐵衣,你不能傷害太爺,你不能,他的過失他已經得到了教訓,你不可以再下毒手……燕鐵衣,請你,請你發慈悲,請你起善心吧……”是的,這人是楊小怡——唯一一個不曾在賈致祥蒙難之際棄他而去的女人!燕鐵衣低沉的,卻冷硬的道:“你要知道,楊小怡,你丈夫十分狠毒,他幾乎要了我的命,如今我是收債來的!”淚流滿頰,楊小怡抑著頭,錐心泣血般哭求:“燕鐵衣,你是個大度寬宏的人,求你包涵,太爺已經知錯了,你怎能不給他一個懺悔自省的機會?燕鐵衣你歷經生死,該知道其中滋味的艱苦……”燕鐵衣大聲道:“女人,只會幫著你的丈夫說話,卻幾曾顧及我的艱苦!”匍匐在燕鐵衣足下,楊小怡悲痛的咽泣:“我不否認我自私,燕鐵衣,但他總是我的良人……求求你,燕鐵衣,放過他吧……”賈致祥也嘶亞的呼叫:“高抬貴手,高抬貴手啊……”長劍的冷電暴映,賈致祥慘號出聲——卻只是他的一綹頭髮隨風飄落而已!楊小怡駭然注視,一剎那驚窒之後,她已迅速明白了燕鐵衣的心意——慈悲的心意,於是,她抖了抖,感極而泣:“謝謝你,燕鐵衣,謝謝你,我永不會忘記你的恩惠,不會忘記你寬大的賜予……燕鐵衣,你所保全的不止是我丈夫,還有我……還有這莊子的許多人,上天佑你,燕鐵衣……”雙劍歸鞘,燕鐵衣淡淡一哂:“罷了,我只是要給賈致祥一個警告,一個戒惕,這將告訴他,世間事並非樣樣都能用金錢收買或解決,也有財富所無能為力的,譬如說,人的志節和骨格!”楊小怡拭著淚,抽噎著道:“我們都會記得,真的都會記得……”燕鐵衣長長吁嘆了口氣,轉過身去,大步離去。夜色,很濃,‘五福軒’內冷清的燈光,映照著呆若木雞的賈致祥與跪在地下的楊小怡,也映照著那遍地零落的富賈牡丹……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24:22

第五十五章 逍遙遊 變起肘腋

冬日。剛下過一場小雪,遠山近水,便早就是凝固的了,一片濛濛的白,襯著灰暗陰霾的天空,而天地之間,便只剩下這兩種單調的灰白色,朔風未號,捲雲不揚,極目所盡的景緻看起來是這般的平和與寂靜,但卻是一種屬於淒寒的寂靜。雪地裡,燕鐵衣仍然一身是紫,僅比平常多加上一襲紫緞狐皮裹的披風,他跨著那乘神駿昂揚的坐騎,在“快槍”熊道元的跟隨下,雙人雙馬,意態十分悠閒的往前趕著路。裹著紫棉袍的熊道元,看上去更形魁梧粗橫了:他坐在馬上,會令人擔心那匹也算強健的馬兒,是否能以負荷得了如此般龐然大物?八隻鐵蹄,輕巧的在淺淺的積雪裡踩動,撥起散碎的雪花,蹄聲“得”“得”的響仍不失清脆,這也表示牠們的主人並不急著兼程趲趕。入冬的景色都免不了帶著落寞的情調,有幾分僵木的蕭索,可是燕鐵衣與熊道元的興致卻挺好,他們沒有那種瑟縮佝僂的模樣,也沒有愁眉苦臉的神氣,他們一路談笑風生,似是對這次的旅程相當愉快。百里外的“雙鞍鎮”是他們此行的目地,他們將要在鎮上最大的一家客棧裡住上幾天,等候從南邊運來交割的一票紅貨,那是“青龍社”在南邊的幾個堂口,每於天寒歲暮例進的“公積金”,這是一筆很大的數目,每一年,“青龍社”上下便靠著這筆錢過個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的肥年。本來,迎護這票紅貨的責任,慣例是“青龍社”,三領主“九牛戟”莊空離的事,但這陣子莊空離不巧受了點風寒,身子不適,業已在病榻上躺了好些天,大領主屠長牧負有守山重責,向來不能輕離,二領主應青戈又早在月前奉派到金陵處理一樁糾紛去了,因此“青龍社”總壇裡適宜代辦這趟差事的,還是燕鐵衣自己,他早就在堂口裡悶得慌,找著這麼個機會,怎能不趕忙自告奮勇,挺身而出?這是趟愉快輕鬆的差事,多少年來,由南方解運的這票“體己銀子”就未嘗出過紕漏,到達“雙鞍鎮”,已算入了北地的盤口:“青龍社”是北地黑道的大霸天,任他是那條路,那座山,那個碼頭的江湖朋友,牛鬼蛇神,除非活膩味了,誰敢妄想伸手拈上半點油腥?所以麼,這趟出來,於其說有任務,還不如說是旅遊來得恰當,賞賞雪景,看看風光,散散心,透透氣,可愜意得很哩。鼻子凍得紅通通的熊道元,擰了一把清鼻涕,順手在袍襟上擦了擦,他咧著嘴道:“魁首,今年南邊押過來的孝敬銀子,聽說比往年都要多,不知是否確實?”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報單我已看過了,大概比前兩年多了個三成。”呵呵的笑了,熊道元開心的道:“這可又是個大肥年啦,我早就盤算過了,得給家裡多捎點錢回去,我大姑前個月託人帶信來,說老山腳下的那五十畝地主人家肯賣了,正好買它下來;還有我那老相好的,辛苦侍候了我這一年,說不得也多少給她添點什麼,犒賞犒賞。”燕鐵衣莞爾道:“你自己呢?不想添置點東西?”熊道元笑嘻嘻的道:“不嘍,在堂口裡有吃有穿有住,啥也不缺,這回分了一份以後,我除開留下幾十兩銀子做賭本,剩下的全另派用場,說不定,大年下賭過來,還能從幾十兩老本翻成幾百兩。”燕鐵衣笑道:“說得倒好,天下的便宜事全叫一人佔啦?一賭起來,誰不想贏?平素裡吉祥菩薩你拜得太少,到了節骨眼上,難說他佑你不佑,別輸脫了底,又向夥計們做起伸手大將軍來。”熊道元忙道:“今年包管順風順水,摟它個滿谷滿坑,要不然,我情願摟著棉被困大覺,也不做伸手大將軍。”燕鐵衣道:“你在賭桌邊的德性我見過,只怕沒那麼大的耐心。”尷尬的打著哈哈,熊道元道:“其實這也不關緊,玩玩嘛,大家自己人,輸贏何須那麼個計較法?”仰頭望望天色,燕鐵衣道:“今天約莫趕不到‘雙鞍鎮’了,我們在‘拗子口’打尖落腳吧。”坐騎的勢子稍稍快了些,熊道元快活的道:“‘拗子口’隔這裡至多二十來里路,幾句話的辰光便到了,魁首,那可是個好地方哩,熱鬧得緊,玩樂的名堂不少,別看那幾條窩在黃土裡的破街,骨子裡卻包羅萬象,要啥有啥。”燕鐵衣無動於衷的道:“我對‘拗子口’的情形雖不大熟,但也多少知道點那裡的內容;那是個相當雜亂的地方,龍蛇混淆,五方齊聚,什麼樣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本來當著通邑大道的集鎮都是這種調調,但‘拗子口’又自不同,它更加上了後頭‘黑蟒山’的一干荒野老民,驃悍獵戶,再由於這個所在恰好座落在府邊縣界,形同三不管,情勢就更復雜了。”熊道元自負的道:“魁首,可不是我在講狂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北邊這一畝三分地裡,我們是頭頂一塊天,腳踩香火壇,管他娘什麼三山五嶽,黑白兩道,誰敢不看我們的顏色行事?管他‘龍蛇混淆’‘五方齊聚’尚能亂到我們跟前來?哼哼,便叫他加吃兩副狼心豹子膽,怕也挺不起脊樑骨吶!”燕鐵衣平靜的道:“道元,‘滿飯好吃,滿話難說’,你不是不知道江湖上的詭詐,武林中的譎秘,人心卻更是難摸難見的;就算以北地的環境來說吧,暗裡想對付我們,坑陷我們的兩道角兒,不知有多少,想扯我們腿,砸我們悶棍的‘朋友’,更不知凡幾;江湖的形勢,原就不易絕對把握,由於人性及利害關係的變異,種種突兀莫測的變化,都有可能發生。昨天尚衝著你打躬作揖,唯命是從的同道,今天說不定就會血刃相向,青鋒加頸,而暗地裡,那一股隱隱的逆流,便更不能不時刻防範了。”熊道元嘿嘿笑道:“魁首,我就不相信有那個不開眼的人熊,膽敢到太歲頭上動土!”抿抿唇,燕鐵衣道:“多著了,以往那連串的浴血鏖鬥、生死之搏都是怎麼來的?天下硬是有些不懼不畏的人物,道元,不能看輕了自己,卻更不應低估了別人!”熊道元吶吶的道:“魁首……我發覺,你似是越來越小心啦。”笑笑,燕鐵衣道:“那是我能活到現在的最大原因,而我還想活下去,領著你們這一大批酒囊飯袋活下去,所以,我不能不小心。”乾笑著,熊道元道:“其實,魁首大可不必如此謙虛自束,天皇老子是老大,魁首你是老二,憑魁首在道上的赫赫聲威,除非是那一個楞頭青嫌命長了,誰會來招惹你這位端要人命的活祖宗?”搖搖頭,燕鐵衣道:“我倒不覺得自己有你說的這種狂法兒,卻是你,令我感到你業已是個僅次於天皇老子之下的老二了。”熊道元一張粗皮臉居然也泛了熱,他窘迫的道:“魁首是在調侃我了。”燕鐵衣正色道:“總之,我們在‘拗子口’只住一夜,明天天亮就上道,你別想打什麼歪主意,乖乖跟我在客棧裡矇頭睡大覺,任那裡也不準去!”苦著臉,熊道元道:“去逛逛總行吧?魁首。”燕鐵衣淡淡的道:“不準,你那身毛病我清楚得很,一逛,包逛出樓子來!”緊了緊紫緞狐皮披風的領口,他又道:“你要記得,我們這趟出門,是為迎護南邊押送來的那票‘體己銀子’,可不能出什麼差錯,否則笑話鬧大了不說,今年大夥這個肥年也就別過了;我不想在這樁事上背黑鍋,你呢?也就老老實實的陪我撐下去。”熊道元嘆了口氣,只好死了這條心,跟著燕鐵衣朝“拗子口”走,在這時,他對那即將抵達的有趣所在,已忽然變得興味索落起來。***“黑蟒山”有如一條蜿蜓卷伏的巨大黑色蟒蛇,它是那麼陰森的,幽邃的,猙獰迤邐在這一片白色大地上,連善於粉妝萬物的雪花,也未能完全掩布住它那野性又濃郁的黑,遠處看過去,“黑蟒山”的山脊嶺峰是黑白交斑的顏色,在險峻崢嶸中,更似一條點綴著斑斑白鱗的黑色巨蟒了。就在“黑蟒山”山下,旁依著南北大道,有一處凹進山腳裡的集鎮,但見房舍綿密鱗次櫛比,橫豎也有幾條街道,老遠就能看見部分髹著硃紅油漆的樓閣高臺,特意誇張挑起的各式酒招,搖搖晃晃的紅紙燈籠,以及自人家屋頂煙囪中冒出的裊裊炊煙,這一切,表示了一種熱烘烘的多人聚集處的氣息,尚未踏將進去,業已感染到那股子貼切的窩心味了。是的,“拗子山”。這地方熊道元走過好幾次,也算是識途老馬了,他前引著,直往橫街街頭上那一家氣派不差,卻帶著三分土俗味的客棧門前。兩個人下了馬,正在店小二呵腰諂笑中朝店門裡進,街道的那一邊,卻突然傳來一陣沸沸蕩蕩的人聲,拐角那頭大群漢子正向這裡簇擁過來。原本只隨意瞟了一眼的燕鐵衣,卻在舉步的一剎那間又停了下來,他轉過頭,仔細望向那群人當中,不禁雙眉微微皺起。跟在一邊的熊道元怔了怔,低聲問道:“魁首,可是有什麼不對?”燕鐵衣沒有說話,只管注視著逐漸來近的那幹人群——這竟是一些處在極端忿怒與激動下的人群,他們在咆哮著,吼叫著,謾罵著,更不時一路走一路踢打唾吐他們當中一個:那全身被剝得赤條精光,只剩下一條內褲,並緊緊倒縛在一扇門板上的一個!這時,熊道元也看清了,他朝地下吐了口唾沬,憎惡的道:“魁首,沒啥好看的,這種情形在此地常有,人被如此剝脫倒縛,遊街示眾,則這人非奸即盜,斷不是好玩意。”燕鐵衣緩緩的道:“在沒有弄明白事情真相之前,不可隨意肯定什麼。”熊道元陪笑道:“魁首,就算那傢伙非姦非盜,卻和我們無干,何苦費這些心思?請進吧,小二還在這裡侍候著呢。”望了望那仍在躬腰打恭的小二,燕鐵衣平淡的道:“夥計,這是怎麼回子事,你可知道?”瘦小幹黃的這位店小二,瞇起眼細細朝那群逐漸來近的人們打量著,卻猛的一楞,脫口驚道:“咦,走在前面的那位不是‘鐵中玉’孟季平孟爺麼?連‘大金刀’耿爺,‘小金刀’胡爺也都在,怪了,他們怒衝衝的是為了啥事呢?”燕鐵衣道:“我正在問你。”向前走了兩步,店小二嘴裡“嘖”“嘖”連聲:“乖乖,今天是怎麼的啦?我們‘拗子口’地面上有頭有臉的大爺們幾乎十有八九都在裡頭,喏,那位滿臉絡腮鬍子的是山上獵戶首領‘搏虎神叉’廖剛,只剩一隻獨眼的是廖爺的拜弟‘飛鷂子’彭彤,左邊長得活似白無常的那個是此地皮貨幫的老大‘白財官’趙發魁,跟在他屁股後頭的兩個是他的大徒弟‘癩狼’孫九和二徒弟‘泡眼’葉福………嘿,連我們‘拗子口’的大鼎,‘雲裡蒼龍’章寶亭章老爺子也在,不得了,定是出了什麼大事啦!”燕鐵衣搖搖頭,懶得再問。熊道元卻沒好氣的道:“爺們又不是來拜碼頭,闖地盤,用得著你他孃的指點這些鬼頭蛤蟆臉?他扮他的土大王,我演我的金不換,你這鳥操的店小二卻至今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呀!”店小二連連躬著身子陪笑道:“是,是,這位爺,眼下的光景,約莫是那倒縛在門板上的人犯了淫行啦,在‘拗子口’,犯了淫罪的人大多是這麼個處置法,剝光了衣裳遊街示眾,然後再豎插在場子口由大家活活打死;至於偷東西的毛賊或打劫的老橫(強盜),則一頓板子揍個殘廢,要不乾脆吊起來風乾。”哼了哼,熊道元道:“你們倒挺乾脆。”店小二脅肩道:“乾脆不敢說,多少能壓住一段時期不出案子倒是真的,這位爺,你不知道,在我們‘拗子口’這地方,執法不嚴可不行哪,這裡不屬府不屬縣,官家是誰也不管,誰也管不著,全靠了‘坐地’的一些大爺們維持規矩,要不是他們呀,咳,就更不曉得要亂成個啥光景嘍。”熊道元揶揄的道:“小二,這些維持規矩的‘大爺’們,是誰封他們的官,授他們的權呀?生殺予奪,似是皆可隨他們高興呢……”急忙擺手,店小二緊張的道:“別,別,這位爺,你可千萬說話仔細些,若是不小心漏了風,一個傳到他們耳朵裡只怕對你多有不便。”熊道元嘿嘿笑道:“我含糊個卵子,沒有三分三,還敢上梁山?我他娘生平最恨的就是一干關上門起道號的人熊,只看著就不禁犯心火!”店小二驚恐的“噓”著聲道:“我的祖宗,你就少說一句吧,又不幹爺你的事,何苦平白惹麻煩?二位還是店裡請,店裡有酒有肉,有賭有色,至不濟熱哄哄的被窩裡還可縮困上一覺,這種醜事,看著也犯嘔心,二位,裡邊請啦。”熊道元湊過去道:“魁首,也沒啥個看頭,我們進店去吧?”喧嚷吼叫的人群業已來近,怕沒有好幾百個?那扇門板被高高舉起,反綁在門板上的人是被極韌的細牛皮索與極細的鋼絲箍緊密縛住,捆縛的手法粗野而殘酷——全是捆綁野獸的方式,但顯然動手的人是行家,他們門板上的這位纏得如此牢靠,細韌的牛皮索及鋼絲完全嵌進了四肢的關節和筋脈連貫中間,更深深陷入了肌膚以內,形成一倏一條紫腫的,鼓漲的肉縫;這人四仰八叉的躺在門板上,瘦骨嶙峋的身體益發顯得骨突皮緊,由於天寒地凍,他的表皮全被凍得泛出了烏紫,混身更在不停的,劇烈的顫抖,那些遍佈身上的笞痕,傷斑、瘀跡,尤其觸目心驚,看樣子,再這樣下去,便不用施以毆打,光是凍也就凍死了!燕鐵衣對這種蠻橫暴戾的懲罰方式,打心底感到厭惡,他並不反對向犯罪者施以報復,但是,卻不能超逾出文明的範圍之外,過度的殘虐,則便失去儆尤的意義,顯然變成野性的宣洩了!熊道元似是不願再看下去,他催促著道:“魁首,進店歇著吧,這傢伙自作自受,誰也幫不了他的忙。”嘆了口氣,燕鐵衣望著門板上那人瘦長枯細的身子,那些傷痕、血跡,以及凍得烏紫的皮肉,這那裡還像個活人?簡直是一條待宰的狗,一頭奄奄一息的瘦羊;他又搖搖頭,道:“這人太受作踐了!”熊道元忙道:“萬惡淫為首,是他自找的,怨得誰來?”叫嚷激動的人群這時喧騰得更厲害了,無數隻手在向門板上的那人攫抓,搥打,無數忿怒的聲音在咆哮:“不用再遊街了,就在這裡打死這個狼心狗肺的淫棍!”“這畜生,他還能算人?好好一個大姑娘,居然把人家先奸後殺……”“造孽的東西,他和孟爺還是多少年的老交情呢……”“放下他來,剝他這身人皮!”“打死他,把屍身餵狗!”“剁碎這雜種!”“打,打死……”“殺……”群情憤激裡,原來高抬著的門板在搖晃,在掀動,眼看著就要落入眾人之手,門板上的那位,也即將在這些充滿怨恨的暴民撲打下,化為肉糜血漿,就在這時,那位一直沉默無言的高大老者——店小二嘴裡所說的“拗子口”那隻“鼎”“雲裡蒼龍”章寶亭,忽然舉起雙臂,重棗般的面孔漲得通紅,青髯拂動:“各位鄉親,各位街坊鄰居們,大家稍安毋躁,我有話說!”老人果然是個有分量的人物,他這聲若洪鐘似的一開口,原本衝動激昂得像是發了狂的人群立時便受到影響,先是停止了動作,再是一陣唧唧喳喳的私語,又迅速歸於寂靜,大家的眼睛,都註定在章寶亭的臉上。一拂青髯,章寶亭扮像十分威嚴的繼續往下講:“我們‘拗子口’有‘拗子口’的規矩與傳統,老夫我承蒙各位鄉親抬許,在這裡擔負一點維持善良風俗的責任,我就必須向各位鄉親有一個明白的交代;這姓鄧的奸徒淫棍,將孟季平孟老弟的表妹先奸後殺,當然要受刑懲罰,他將按照我們‘拗子口’的慣例被豎立街場,活活打死,而他姦殺友妹,尤其不可輕恕,在將他活活打死之後,更要懸屍三日,以儆效尤。”於是,群眾裡裂帛似的爆出了一片鼓掌聲,喝彩聲,叫好聲。那位面如冠玉,唇紅齒白的“鐵中玉”孟季平,則神態無限哀傷的垂下頭去,默默拭淚,模樣顯得悽慘痛苦之極。連連揮動雙手,章寶亭似是在答謝著群眾向他的歡呼:“鄉親們,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拗子口’也有拗子口的傳統;在這姓鄧的淫棍尚未正式受罰之前,第一個動手的應是被害者的家人,而被害者的苦主只有一位年紀老大的孃親,如今老太太業已悲慟過深,倒了下來,因此,我們按規矩,便請被害者的表兄——也就是孟季平孟老弟,代表苦主動手施懲,在孟老弟尚未動手之前,尚請各位鄉親忍耐著莫要衝動,第一個報復的權力該予孟老弟,我們不可剝奪他這最後宣洩痛苦與仇恨的機會……”群眾裡又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與附合聲,表示贊同這位“雲裡蒼龍”的意見。目光一閃,章寶亭指著街口,大聲道:“很好,我們也不再耽擱時間,就把這該死的淫徒豎在前面路口,然後,由孟老弟首先施懲,眾位鄉親再群起而攻——”那種流循在人們血液中的原始獸性,似一把火般被燃燒起來,人們狂叫著,怪吼著咆哮著,有似一頭黑猩猩似的“搏虎神叉”廖剛在大喊:“孃的個皮,孟兄弟下手輕些,容我來取他狗命,我他奶奶要一拳不搗碎他的五臟六腑,再從口裡給他擠出來,我就不姓廖﹗”獨目如鈴,滿臉橫肉累累的“飛鷂子”彭彤也粗暴的嚷嚷著:“我要將這廝全身骨頭都給他一根根砸斷,再割下他那闖禍的傢伙來!”那頭頂癩瘡斑斑的“癩狼”跟著孫九怪叫:“用刀子片他的內,娘操的,片下來餵狗!”他師弟——生了一副豬泡眼,像根楞鳥一樣的葉福口沬四濺的吼:“打死他,打得死的……”於是,那扇高抬著的門板,便猛的豎立起來——反綁在門板上的那人,卻垂不下頭臉去,他的腦袋也被一根牛皮索齊額勒住,脖頸上也扣緊一條深陷入喉的細韌鋼絲!這是一張黝黑的,狹長的面孔,卻已經被毆打得幾乎不像一張人的面孔了——額頭橫眉一道傷口,兩隻眼睛腫漲得有如兩顆紫中透青的核桃,鼻樑生生打斷,齊中凹陷成一道軟溝,鼻根及鼻準卻怪異的突凸歪斜,雙頰聳現著一個個大小不等的血泡,嘴巴差點裂到耳根,有兩顆牙齒,還連著肉筋搖搖晃晃的吊懸在唇邊,血已凝結成了瘀塊,瘀塊更黏上了他的髮梢。又嘆了口氣,燕鐵衣已經開始轉身,但在轉身之前,他帶有幾分好奇的輕瞥了那門板上的“淫棍”一眼,這一眼,卻使他驀地一震,陡然僵窒住了!正在挪步的熊道元,見狀之下不由一怔,他迷惘的低問:“怎麼啦,魁首?”定定的凝視著門板上的人,燕鐵衣面色大變,呼吸急促,雙眼圓睜,兩頰的肌肉劇烈抽搐,甚至全身都在慄慄顫抖起來。可以說從來沒有見過自己主子有這樣激動驚震的神情,熊道元不但是迷惘,更是惶恐了,他抓著燕鐵衣的手臂——感覺到那種強烈的顫抖——這位有快槍之稱的江湖好漢大大驚慄的道:“你怎麼了?魁首,有什麼不對?你怎的忽然——”燕鐵衣臉容灰白,握拳透掌,聲音自齒縫中迸出——也是抖索的:“看……看門板上的那人……是他!”熊道元不安的道:“魁首說的是那淫棍?”青筋浮額,兩邊太陽穴在“突”“突”狂跳,燕鐵衣咬著牙,幾乎呻吟似的道:“蠢才——我叫你看?”熊道元滿心的驚疑,他趕緊移轉目光瞧向那業已被豎立起來的門板上的人,面對著面,他才覺得那人有些熟稔,再仔細端詳,突然間他也開始顫抖起來,整張臉孔也剎那時扯歪了,倒吸著冷氣,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天……這……這不是鄧長麼?半個月以前才告假下山的鄧長?”不錯,門板上被反綁著的“淫棍”,正是鄧長——“青龍社”的刑堂司事首領,大掌法,笑臉斷腸陰負咎手下的第一員大將,當然,亦是燕鐵衣的部眾,”青龍社”的一分子!要從鄧長那張血肉模糊,創痕累累的變形面孔上辨認出他就是鄧長來,的確不是一樁易事,但長久相處的兄弟之情,手足之誼,那種息息相關的默契,肝膽相照的體認,使他們直覺間就能產生某一項下意識的關懷反應,而這反應更連繫在事實的鑄定上,令他們終於在尚未釀成悔恨之前掌握住扭轉的機會!喃喃的,燕鐵衣十分痛苦的道:“是鄧長……一點不錯,是他!”熊道元顯然尚不曾自突兀的震驚與意外恢復過來,他目瞪口呆,舌頭僵直的道:“老鄧……他向大執法告了四十天假……說是去棗關參加一個多年摯友的大婚之禮……怎的……我的天爺,怎的卻跑來了這裡,更被糟蹋成這般模樣?”門板在這時已被十八個精壯大漢提將起來,在群眾的簇擁包圍下,正經過客棧門前,一路沸騰喧囂著朝街口那邊擁去。燕鐵衣深深吸了口氣,大步行向眾人之前,熊道元也在瞬間的怔忡後,趕忙隨著跟上;那個猴頭猴腦的店小二情急之下,先是叫了一聲“二位爺”,立時又警覺到事情不妙,要出亂子,脖頸一縮,像躲什麼瘟疫一樣逃回店裡。吵鬧呼叫的人群,有如一波湧起的潮水般往街口上衝卷,而十步之外,燕鐵衣攔路於中——他淵渟嶽峙似的挺立在那裡,堅定又沉穩,頭巾飄拂,披風輕揚,宛若抵擋狂瀾的中流砥柱!燕鐵衣獨自站在街道的中間,雖然他並不粗橫,也不魁梧,但卻無形中流露著一股蕭蕭的煞氣,一片凜烈的威儀,一種強悍的霸勢——而世界上,再沒有比一個武士的孤獨更嚴肅與冷酷的了。他的懾人的氣質威儀,有如中天的輝煌陽光,將陪侍在他幾步之外,腰粗膀闊的熊道元掩映得暗然失色,宛如整條街道上,只有一個燕鐵衣的身影﹗“雲裡蒼龍”章寶亭第一個發現燕鐵衣站在那裡,由經驗及直覺告訴他,對方的意圖不善,頓時,他已料到了麻煩的意識!而群眾還在呼嘯,還在謾罵著往前擁!燕鐵衣石破天驚的怒吼出聲:“一群瘋狗,通通給我站住!”吼喝聲宛若九天響起的焦雷,帶著霹靂般的焦烈氣息,在冷瑟的空氣中迴盪顫揚,壓制得那一片喧譁的聲浪迅速往下消沉,散落……人群停頓了,先是迷惘的怔忡,接著是竊竊的互詢,而極快的,便又會結成激昂的怒潮,好些年輕力壯的漢子已在高聲叫罵及吼喝!燕鐵衣面色陰寒,形容酷厲,雙目中的光芒閃閃似血,他兩臂在披風內叉起,顯得如此冷靜淡漠,恍若無視於面前這群憤怒叫囂的人。又張開雙臂連連揮動,章寶亭搶前幾步,趕忙高聲叫道:“大家靜一靜,靜一靜,天塌下來有老夫我先使頭頂,眼下的事,我來解決!”說著,他轉回身來,以一種輕蔑不屑的口氣衝著燕鐵衣道:“小友,你這是什麼意思。”燕鐵衣冷冷的道:“我已說過,要你們這群瘋狗通通站住!”青髯拂動,兩眼驟睜,章寶亭開始動了真火:“大膽小子,你知道老夫我是什麼人?這又是什麼地方?現在你又在招惹什麼禍事,乳臭未乾的東西,你是活膩味了?”燕鐵衣毫無表情的道:“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也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當然更明白我在招惹什麼事,但是福是禍,現在還言之過早,你這點局面並糊不住我!”章寶亭氣湧如濤,嗔目大喝:“黃口小子,後生晚輩,你就要為你的狂言後悔!”於是,群眾中,又立時爆起一片怒罵喧騰之聲:“把這小王八蛋先綁起來!”“揍,揍死這不開眼的渾帳東西!”“砸斷他兩條狗腿,看他還敢不敢賣狂?”“捆上了先掌嘴,打落他滿口牙再說!”“打,打打……”“要他跪下向章老爺子謝罪……”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24:53

第五十六章 淫近殺 不辯是非

就在一片鼓喊叫聲裡,那瘦長得有如一根竹竿,生了一張狹窄白臉,還在白臉上點綴著幾顆淡麻子的人物——“白財官”趙發魁,慢條斯理的排眾上前,他上下打量了燕鐵衣一會,才啞聲啞氣的開了口:“這位,呃,朋友,看你的模樣,似是從外地來的過路客吧?”燕鐵衣靜靜的道:“不錯。”趙發魁先轉頭朝寒著臉的章寶亭使了個眼色,然後再道:“朋友,出門在外,求的是個順遂,圖的也只是個平安,如果惹事生非,逞強爭勝,恐怕不見得會是一樁合宜的事呢!”燕鐵衣道:“不錯。”乾咳一聲,趙發魁接著道:“方才你頂撞的這一位,乃是我們‘拗子口’‘坐地’的大爺,南北有名的‘雲裡蒼龍’章寶亭章老爺子,你知道?”燕鐵衣生硬的道:“我知道?”皮笑肉不動的,趙發魁又道:“而朋友你伸手攔下的這樁事,更已犯了我們‘拗子口’居民的大忌;門板上的那一位,姓鄧名長,有個匪號,叫做‘鴛鴦腳’,他的出身,是江湖黑道中的盜賊之流,平時殺人越貨,燒劫擄掠,可謂無所不包,簡直是個十足的懷胚惡徒,這,倒也罷了,前兩天,他來到咱們這窮山僻野的小地方,表面上,是來拜望他的老朋友,我們的‘鐵中玉’孟季平孟老弟,孟老弟對他殷勤招待,無微不至,服侍得就像是自家的老祖宗一樣,可是,你猜他後來怎麼著?”燕鐵衣漠然道:“要聽你說了。”點點頭,趙發魁提高了腔調:“孟老弟府上的一牆之隔,住著的是他守寡多年的二姑姑,以及一位年方及笄的小表妹,他那小表妹,今年才十八歲,正是一朵花的年齡,唉……”燕鐵衣道:“你已表示你的意見了。”趙發魁猛一挫牙,變得有些激動的往下說:“想不到啊,想不到,這鄧長人面獸心,天良喪盡!就在昨天晚上,一頓烈酒燒起了他的兇淫本性,趁著孟老弟一家人入睡的當口,翻過牆去強姦了那位可憐的姑娘,事後更活活勒死了她——卻幸是天惘恢恢,疏而不漏,他幹完了這檔子罪大惡極的醜事後竟因為酒力發作,疲憊過甚,就躺在那遭害的裸屍之旁呼呼大睡過去,到了天亮,終被這位姑娘的寡母查覺,哭號著奔告了孟老弟,姓鄧的罪證確鑿,不容狡賴,而這種令人髮指的暴行,在我們‘拗子口’早有懲罰的傳統——遊街示眾,活活打死,朋友你現在看見的就是這麼回事,而你逞強攔阻的,也是這麼回事!”燕鐵衣緩緩的道:“你說的這些,都是事實?”微微一怔之後,趙發魁勃然大怒:“當然都是事實,字字不虛,句句不假,你莫非以為我們‘拗子口’的人會誣賴他,陷害他?”燕鐵衣削銳的道:“有什麼憑據?”趙發魁大聲道:“姓鄧的便在犯罪現場——孟老弟的表妹赤身露體,跨襠之下一片血汙的被勒死在床上,他則只著一條短褲,光著脊樑躺在地下呼呼大睡,短褲上更玷著穢血斑斑!這就是如山的鐵證,事實的憑據,難道說還不夠?”燕鐵衣道:“恐怕是不夠﹗”忽然陰惻惻的笑了,趙發魁道:“朋友,如果由你來斷這件案子,你認為還得要什麼憑據?”燕鐵衣道:“首先,嫌疑者必須要認罪,他認了麼?”冷笑連連,趙發魁道:“他會認罪?這才叫新鮮,天牢大獄裡不知關著多少罪犯,任是據足證實,再三招供,臨到了刑場上,還個個呼冤呢,朋友,你在開什麼玩笑?”燕鐵衣沉聲道:“第二,可有親眼目睹的人,或者其它足以辨明他犯罪的證物?”趙發魁不由咆哮起來:“你這是什麼熊話?人死了,他就躺在死人旁邊,打著赤膊,只著短褲,褲上又玷著汙血,這不是明擺明顯著是他乾的好事?猶要找什麼證人證物?這一切的一切,業已點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的了!”唇角微撇,燕鐵衣道:“只怕內情不會有你們判斷的這麼簡單!”踏上一步,章寶亭厲聲道:“你倒是說說看,還有那些‘不簡單’的地方?”燕鐵衣夷然不懼的道:“我問你們,一個犯了姦殺重罪的人犯罪的對象及場所又是自己朋友的關係所繫——他會在強暴殺人之後留在原處呼呼大睡?”章寶亭忍耐著問:“還有麼?”燕鐵衣冷清的道:“此外,他才到孟家兩天,見過孟季平的表妹幾面?可知道她居住何處?而他又如何那般正確的摸進那位姑娘的閨房尚不驚動他人?”章寶亭咬著牙道:“你說完了?”燕鐵衣蕭煞的道:“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們可曾給嫌疑者申辯的機會?至少,他可曾俯首招認了?”重重“呸”了一聲,章寶亭暴烈的道:“我便說與你這乳臭小子知道,也好叫你得點教訓,長些見識——鄧長那廝闖禍之後未曾逃走,不是他不想逃,而是酒力發作,混身虛軟,尤其在神智昏沉下難以逃脫;他到孟家雖只兩天,卻因孟季平與他熟不拘禮之故,為他引見過孟季平的表妹小玉姑娘,間中亦數次碰面,小玉姑娘家住孟季平隔壁,一牆之分,且有便門可通,由於小玉姑娘家中只有寡婦弱女,生活貧苦,孟老弟素極照應,雙方來往甚勤,話風口頭,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鄧長何難探悉小玉姑娘之住處及居室?”頓了幁,他又語聲鏗鏘的道:“鄧長這廝狡猾無比,雖在這等如山鐵證之下,他竟抵死不肯招認,但事實俱在,如何容他推賴得了?為了替死者申冤,為地方樹立風紀——保一股善良民俗之長存,我們自該對他加以懲治,責無旁貸,而只要問心無愧,俯仰不怍,便上幹天和,老夫我亦當一力承擔!”一片熱烈的叫好聲,喝彩聲,鼓掌聲,又一次響在人群之中!章寶亭向群眾微微頷首,卻面如嚴霜,是一副“肩挑重擔,任勞任怨”的神氣。燕鐵衣一看這光景,知道有理也說不清了,人家的地方,人家的勢力圈,一張嘴對千百張嘴,再加上這些愚民先入為主的成見,他既便有抗山的能耐,也辯不過對方認定的事實,但他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他所知道的鄧長,是一個生活嚴肅,守正不阿的人,鄧長的個性內向,頭腦清楚,平素沉默寡言,但卻判明是非,嫉惡如仇,有正義感,責任心。從不苟且,也未聞及他有女色的嗜好,所以,他才有資格在再三審定中擔任“青龍社”執律掌刑的司事首領之職,像這樣的一個人,竟會姦殺好友的親戚?就算在他喝多了酒之後!此際,“白財官”趙發魁嘿嘿冷笑道:“朋友,是非自有公論,卻不是單憑你一個人可以抹殺混淆的,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目光是澄澈得冰寒的,燕鐵衣堅定的道:“你們眾口一詞,咬定不放,成見深植之外,更處心積慮要殺害此人,在這種情況下言詞並不是適宜證明真相的方式。”趙發魁一聽對方的口氣,是“大畫框套著小畫框——畫(話)中有畫(話)”,他不由心中發火,更興起一股仇恨的怨氣:“朋友,你好象還是認為你是對的?”燕鐵衣凜然道:“至少,在這個時候還不能表示你們就一定不會錯?”章寶亭大喝道:“你想怎麼樣?”燕鐵衣冷森的道:“我要插手管這件事﹗”狂笑一聲,章寶亭道:“告訴我,你待如何‘管’法?”燕鐵衣陰沉的道:“這個人,我要帶走他,並且由我來澄清事實的真相,他如做過,我自會加以懲治——決不會輕過列位現在所待施為的分量,他如被冤屈,則你們便得償付如此糟蹋他的代價!”章寶亭極其輕藐的笑了,斜著眼道:“你似乎說得很有把握——你是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插手管這檔子事?”“白財官”趙發魁也瞇著眼道:“年輕人,煩惱皆因強出頭,這個姓鄧的淫棍,可是和你有什麼牽連?竟使你為了他這般豁命出力?抑或你只乃逞一時之勝?”燕鐵衣冷峭的道:“你以為呢?”虯髯拂張下,那“搏虎神叉”廖剛跳了出來,他衝著燕鐵衣怪叫:“小兔崽子,我看你是喝多迷糊湯了,竟敢闖來這裡朝著我們撤野賣狂?你這模樣,像是也在道上跑跑的,卻他娘混過幾天世面?連個‘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都不懂?任情你還只是個雛兒!”燕鐵衣淡淡的道:“不是猛虎不下崗,不是強龍不過江,我要是怕了你們,也不敢手攔事了,姓廖的,我是個雛兒,你可也不見得精練老辣到那裡!”哇哇大叫,廖剛張牙舞爪的吼:“小雜種,小龜孫我要活活把你捏扁——”燕鐵衣冷哼一聲,目光環顧:“聽著了,你們是自行把人交給我,還是要我動手硬搶?”章寶亭氣極反笑,他狠厲的叫道:“江湖後輩,道上小卒,居然也敢誇那萬人之敵?好,好,我們就叫你硬搶試試,也看看你家大人傳給你多少逞能耍刁的本事﹗”在燕鐵衣身側的熊道元湊近幾步,壓著嗓門道:“魁首,這班荒野毛人,窮山莽夫,豈用你老費心?交給我辦了吧。”燕鐵衣陰冷的道:“我們一齊動手——我對付他們,你搶人,不管鄧長是否做過那種事,他所承受的酷虐,現在我就先替他收回一點代價來:‘青龍社’的人犯了錯,自有‘青龍社’的律規懲治,我痛恨別人越俎代庖!”熊道元也氣憤的道:“我也痛恨!”對面,二三十個強壯的漢子擁出人群,紛紛叱嚷:“各位老爺子,讓小的們來收拾這廝!”“殺雞還用得著牛刀?別汙了爺們的手,我們來!”“看那小子一身骨架,光我哥幾個壓也給他壓扁﹗”“爺們一邊看熱鬧吧,包管手到擒來!”章寶亭搖搖頭,大聲道:“你們退下,這小子可能練過幾天功夫,不得只憑幾斤力氣便可制住他,我們是兵來將擋,也找會家子出馬!”“白財官”趙發魁笑道:“老爺子,注意他還有個幫手呢,塊頭尚不小﹗”冷冷笑的,章寶亭傲然道:“我看見了,也不過就是橫粗一塊,饒他會得幾手把式,亦強不到那裡去,正好將這兩人捉個一雙,吊起來晾他三天﹗”趙發魁揚著兩條吊死鬼眉毛問:“老爺子,派誰出馬收拾他們?”那滿臉悲憤之色,表情痛苦的“鐵中玉”孟季平突然挺身而出:“老爺子,由我自己來吧,他們竟然蠻橫到連一個替死者申冤的機會都想剝奪。”章寶亭慰藉著道:“你歇著,老弟臺,這件事自有我及一干鄉親同好替你擔待,你所遭愴恨,不宜勞累,些許阻礙,當可一蹴而就!”“白財官”趙發魁拉住了孟季平,低聲道:“兄弟,你這副身手我們全曉得,此等跳樑小醜,還犯得上你去舞弄?叫我兩個不成材的徒弟露露臉,好歹拿下來讓你出口冤氣也就是了!”孟季平竟哽咽著道:“二哥……我是看不慣,憋不住啊……小玉死得慘,都是我害了她……連想替她報仇雪恨,居然都會有那狂妄之徒橫加干預……”連連拍著孟季平的肩腑,趙發魁勸著道:“你的痛苦二哥我知道,寬寬心,兄弟,寬寬心,誰也干預不了這檔事,我們該怎麼做仍怎麼做,不信你看著,二哥我打包票。”此情此景,看得熊道元一肚皮惱火,他氣咻咻的道:“魁首,那個白無常,我操他的老孃親,他把我們看成挖壁打洞的小毛賊啦,我非得給這不開眼的土驢鳥一個教訓不可!”燕鐵衣低沉的道:“會叫他們嚐嚐滋味的,這些人在山拗子裡窩久了,便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越比越大,該給他們一記當頭棒喝,令他們醒覺了!”熊道元惡狠狠的道:“孃的,幾手莊稼把式,幾個上不了大臺盤的毛人,竟也稱孤道寡,劃地為王起來,好叫他們見識見識,真正闖蕩江湖的角色是什麼樣的角色!”這時——趙發魁的兩個徒弟——“癩狼”孫九,“泡眼”葉福,已經大搖大擺的走了過來,顯然,這是章寶亭派出的“急先鋒”!熊道元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道:“娘操的,他們真把我們當豬吃定啦——居然抬出這麼兩塊活寶來﹗”燕鐵衣低促的道:“道元,你去收拾這個兩人,記著下狠打,但不必要他們的命,等你來個下馬威給他們抖上了,我們再一齊動手——我對付其它的那些,你救人!”熊道元忙問:“救了人之後呢?”燕鐵衣道:“你就先護著,大概我耽擱的時間會稍長點?”熊道元正在點頭,三四步外,那“癩狼”孫九已站定了,他用手一指,真有點狼嗥的味道嚷嚷著:“別在打商量,怎麼跪地叩頭求饒求恕啦,來不及了,你們兩個給九爺滾過來,且叫你們嚐嚐九爺我的手段!”“泡眼”葉福也楞頭楞腦的跟著吆喝:“若不打得你兩個‘滿地找牙’,我就不叫葉福!”大步踏上,熊道元破口罵道:“你們等著喊祖宗吧,孃的皮,癩狼,還有你這把‘夜壺’(葉福)!”猛一蹲身,“癩狼”孫九又狠又快的一記“雙炮拏”擂向熊道元的肚皮,”泡眼”葉福卻搶向左邊,連打帶踢攻擊熊道元側面。呃,兩個人的手腳都還頗俐落。熊道元連正眼全不看一下,雙腳硬碰硬的暴飛,左掌同時反揮,其疾若石火電擊劈劈拍連聲響,那孫九兩肘立斷,更被踢中下頷,一個觔斗重重跌出,幾乎不分先後,葉福的拳腿尚未夠上位置,已被熊道玩的反手掌摑上面頰,鼻口噴血,鳴鳴悶嚎著一頭撞在雪地上!在人群裡發出一片驚呼聲中,熊道元大旋身,十七腿連環彈揚,孫九與葉福兩個人的身子便鬼哭神號般凌空上下翻滾,手舞足蹈,冷似繡球拋擲!大吼如雷,“搏虎神叉”廖剛一個箭步撲了過來,缽大的巨拳狂風暴雨般擂向熊道元!隔在幾步外的燕鐵衣不屑的一笑,單掌隨意揮拂,地面上就似突的揚起一陣鬼旋風,積雪夾雜著泥塵,“啐”“啐”飛卷,像一把鐵砂子般,那等強勁的噴灑在廖剛的背頸上!火辣的驟痛刺得瘳剛狂吼著蹦跳扯抓,熊道元半聲不哼,身形斜偏,掌影晃閃間忽起一腳,將廖剛踹成了個滾地葫蘆!人群裡一條身影猝竄向前,兩柄雪亮的“勾子匕首”快不可言的狠刺熊道元頸項,勁風起處,雙腳也到了熊道元面前!就彷佛是極西的一抹蛇電閃了閃——當人們的瞳孔尚未及收攝這閃亮的實質是什麼,那條攻撲熊道元的人影已尖叫著橫跌落地!是“飛鷂子”彭彤,他拖著一條腿側倚於地,由足踝至大腿根,六道傷口正在鮮血湧溢,血染赤了雪地,彭彤獨目凸突,一張醜臉都痛扁了!在場的任何人,沒有一個看清楚剛才那抹寒芒來自何處,如何出手,以及是什麼物體,但他們猜測得到,那造成這個後果的人必是燕鐵衣!燕鐵衣仍然卓立不動,毫無異態,像是彭彤的受傷與他沒有丁點關連一樣,他甚至不朝地下的彭彤望上一眼。這一下,“拗子口”的人才算驚恐了,他們也才明白已經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真正江湖縱橫、玩命搏狠的行家!“雲裡蒼龍”章寶亭神色變幻不定,中氣已欠充足的喊了一聲:“住手﹗”發覺章寶亭望著自己,燕鐵衣平靜的道:“我原來便未動手,姓章的?”熊道元磨拳擦掌的大罵著:“孃的個熊,群毆群打不說,竟還抽冷子動傢伙啦,老子道上混了幾十年,也少見似你們這類的賴貨痞貨,不要臉加上下三濫,丟死你們祖宗十八代的人了!”章寶亭驚疑的打量著燕鐵衣,嗓門有些泛啞的道:“你——呃,到底是誰?”燕鐵衣冷寞的道:“不用管我是誰,只問你交不交人?”章寶亭又氣又懼的道:“你有種就留下萬兒來,如此畏首畏尾,算不上是條漢子﹗”鄙夷的冷笑著,燕鐵衣道:“像你們這樣不分皂白,不問因由的硬要將人私刑處死,就算是些漢子?章寶亭,要論骨頭硬,你們還差得遠!”惴惴的,“白財官”趙發魁開口道:“這位朋友,看你身手不弱,想也不是無名無姓的人,何妨亮亮底?也好叫我們有個斟酌。”燕鐵衣不耐煩的道:“少囉嗦,放不放人?”熊道元也大吼道:“不放人就一個一個打斷你們的狗腿!”章寶亭氣得髯眉皆張,雙目如火,他怒不可遏的道:“簡直蠻橫囂張,欺人太甚,你兩個就把我‘拗子口’上下看得如此無能無用?”燕鐵衣重重的道:“山野愚夫,井底之蛙,你們還以為成得了什麼氣候?”撐著上半身坐起來直喘粗氣的廖剛,紅著眼睛叫﹕“老爺子,這口烏氣決不能咽,‘拗子口’豈容外人如此撤野賣狂?今朝吃人踹了場,往後還能在地面上混麼?我們更用什麼來維護這裡的規矩呀?”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25:24

第五十七章 求屈直 劍虹挫敵

拖著一條傷腿,痛得齜牙咧嘴的“飛鷂子”彭彤也不甘平白挨剮,他呻吟著附合:“我們老大說得是……章老爺子,可不能叫人把我們看扁了,任殺任剮,這口氣可是輸不得。”“白財官”趙發魁也橫了心:“老爺子,在‘拗子口’,我們好歹都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再怎麼說,打破頭亦只好使扇子搧,眼前的事,只有豁開來幹,我們有恁多硬把子在這裡,再加上好幾百鄉親助陣,我就不信會輸到那裡去!”“搏虎神叉”廖剛咬著牙發話:“好虎架不住一群狼,這兩個混帳東西縱然是三頭六臂吧,我們群起而攻,也包管將他們擺平一雙。”燕鐵衣微微笑了,道:“各位一唱一合,倒是有趣得緊,只是我不耐煩多聽,姓章的,你待要‘文場’交人,還是‘武場’交人?”章寶亭猛一跺腳,厲烈的吼叫:“大膽狂夫,我們與你拚了。”燕鐵衣更不遲疑,暴叱道:“救人!”只這兩個字出口的過程,他已閃電般騰入人群之中,身形迴旋起落間,二三十條粗瘦不等的漢子已拋空而起,連哭帶叫的滾跌四周!熊道元更如一頭出柙猛虎,橫衝直闖,掌劈腿飛,打得一干擋路的人眾東歪西倒,撞擠翻僕,亂成了一團!冷叱起處,那唇蓄短髭,神態精悍的“小金刀”胡長順,倏忽截向燕鐵衣,他腳步微滑,雙肩暴沉,一柄隱在長袍之內的蓮刃金刀已在光芒猝閃下削斬燕鐵衣﹗猛吸氣,燕鐵衣已挪出半尺,胡長順雙手握刀,健步如飛,緊接著又是十三刀狠揮疾砍,勢銳力渾,不同尋常!燕鐵衣不躲了,“太阿劍”劇過一抹弧電反削,搶在對方十三刀之前如虹流射,但見劍氣森森,盈目奪神,胡長順頓覺無以招架,他金刀反揚,騰掠倒退——那一抹晶瑩的刃芒尚在凝形,更快的,另一道冷電突自虛無中展現,而寒光突起又歛,胡長順已悶哼著拋刀撲跌——右腕血噴如雨!“大金刀”耿清凌空暴落,口裡憤怒的吼叫著道:“好殺才!”一張團字臉已由原來的淡黃色漲成了赤紅,他人尚未到,沉厚的“金背砍山刀”已在閃晃縱橫的光影中罩住了燕鐵衣!“太阿劍”便在這時化做一團芒刺參差的巨大光球,在尖銳的鋒刃破空聲裡朝四面八方飛激流射,陡然間,宛似群星迸洩,銀瀑濺灑,密集強勁得不容一發!耿清的“金背砍山刀”立時被連續的磕彈震盪,準頭全失不說,几几連手柄也把持不穩了。沒有人看見“照日短劍”是什麼時候從那個角度插進耿清大腿內的,待大家發現情形有異的辰光,耿清業已一屁股坐了下來!臉孔鐵青,挫牙欲碎的“雲裡蒼龍”章寶亭,猛往前搶,他大概未攜兵刃,高大的身軀斜起處,外罩的一襲狼皮袍子已“呼”聲抖直,竟同一塊鐵板般堅實的掃下!燕鐵衣“嗤”的笑出了聲,“太阿劍”暴映出波波如浪的光影,迎向章寶亭的狼皮袍子,章寶亭懸處翻騰,再次橫著揮袍猛卷!流閃的劍芒倏然幻成千百條曳光飛射章寶亭,而卻在那條條瑩燦隼利的光矢流電隱滅前,又驀地彈出一蓬星點,章寶亭的狼皮袍子尚不及收回,已剎那時變成了千瘡百孔,斑斑絮絮的袍面毛絲,隨風飛散。駭然驚叫,章寶亭棄袍急退,頓又覺得頷下一涼,半把青髯,也一同飛削落地!斜刺裡,一條人影鷹隼般橫掠過來,藍汪汪的劍鋒抖眩成雨散雪飛,截擊燕鐵衣的“太阿劍”——那人藝業不凡,出手尤快,但卻劍劍空失,沒有碰上燕鐵衣的“太阿劍”一下!不錯,那是“鐵中玉”孟季平。敢情他也是使劍的角兒。對於用劍的敵人,每次遭遇都會使燕鐵衣興起一種遺憾的感覺——這種感覺,包括了惋惜無奈,以及一絲兒揶揄;劍是隨心的兵刃,是非好惡,便全要看這使劍的主人了,而孟季平,到底會是一顆什麼樣的心呢?現在,燕鐵衣又有了這種遺憾的感覺。他注視著對方手上那柄劍,鋒刃較尋常的劍身來得較寬較長,通體透藍泛亮,吞口處鑲嵌著正反各一塊菱形的青玉,護手兩角上彎,雪紋雕鏤——是一把上好的,適於削肉濺血的利器!孟季平神態悲憤表情激動,他緊握長劍,朝著燕鐵衣厲吼:“你這蟊賊梟盜之屬,今天我便拚了一死,也不會叫你們得逞!”燕鐵衣目光飄了過去——熊道元衝刺撲打,已把那些只會虛張盤勢,盲從附會的山民愚眾搗得翻跌滾爬,狼奔豬突,驚恐惶懼的呼號吶喊聲亂成一片,熊道元經過之處,宛以虎入羊群,所向披靡,如今,他正在追逐著那十幾個壯漢擎抬的門板,門板被那些人抬著奔,躲熊道元吼喝著追趕,而大群的人眾卻在擠迫推擁,形成一個個流蕩的、紛混的人旋!又望向對面這位情緒不穩,氣恨膺胸的“鐵中玉”,燕鐵衣語聲十分平靜的道:“孟季平,你該比那一干頭腦簡單,蠻橫愚魯的山野悍民理智些才是,至少,鄧長是你的朋友,你應比他們更瞭解鄧長的為人及操守,無論在情理上,在情分上,你都有替鄧長明辯真相查清事實的義務,怎可不問是非,濫與他們同流合汙,沆瀣一氣?”孟季平切齒如磨,怨恨至極的叫:“我瞎了眼,迷了心,才交到姓鄧的這種‘朋友’,他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牲,天良喪盡,無心無肝,他不但害死了我的表妹,更害了我三姑,害了我,他這種獸性之後的餘恨,將使我終生負愧,不得安寧,我幾不能生啖其肉,還和他有什麼情分可言?”搖搖頭,燕鐵衣道:“現在就硬把這個罪名朝他身上扣,是有欠公允的,孟季平,你怎能對他懷有成見,和那些顜頇胡塗,自以為是的混帳一樣皂白不分?”孟季平大叫著:“罪證確鑿,如山不移,他還算被冤了麼?”燕鐵衣冷冷的道:“不敢說被冤,至少也不能因此便給他套死扣定,孟季平,其中啟疑之處甚多,你該在道義上不失你的立場才對,可惜的是,你竟也附會他們的論調,在未能給鄧長申辯查證的機會便剝奪他表明清白的權利,這不止是不公平,更已到了迫人入罪的惡毒地步,一個曾是多年朋友的人會這樣做,未免令人齒冷!”孟季平雙目中閃動著淋漓血光,他吃人似的瞪著燕鐵衣,兇狠的咆哮:“你只是個為了出風頭而故意逞強爭勝的狂徒,是個無聊無行的好管閒事者,你憑什麼在這裡信口雌黃,替鄧長狡言掩護脫罪?你懂得什麼情理情分?呸,我看你定然別有圖謀,心懷叵測!”笑笑,燕鐵衣道:“我倒想不出在你們這貴寶地,或是在你孟季平身上,有什麼值得我‘圖謀’的東西?”孟季平正要說話,那邊,一聲獅子吼,熊道元已抓牢了捆人的門板,他奮力搶奪,猛扯暴翻,原來擎抬門板的那十幾個精壯漢子立時驚號哇叫,紛紛自門板上倒飛過來,個個摔了個狗吃屎﹗厲叱著,孟季平身形倏躍,斜掠急撲——但“太阿劍”的冷電寒光卻猝然閃眩成一面耀目奪魄的刃之網,暴映立歛下,又將這位“鐵中玉”生生逼回﹗後面,“雲裡蒼龍”章寶亭奮起迎堵,燕鐵衣好似腦勺子上生有眼睛,他微微倒移劍尖彈出一蓬星芒灑飛,而星芒才現,劍刃已快若石火般再次削掉了章寶亭一綹青髯!驚窒的悶嚎著,章寶亭踉蹌倒退,一邊急不迭的檢視著自己的下頷。燕鐵衣頭也不回的冷笑道:“老頭子,下一次你要再想撿便宜,你失落的就不會只是髯須,恐怕還得帶上你半個下巴殼!”這時,熊道元舞弄著門板,連揮帶掃的衝開一條路子,威風十足的奔來燕鐵衣的身邊!孟季平幾乎氣炸了心肺,他歪扯著一張白臉,嘶啞的狂吼:“我不會放過你們這兩個狂徒,我發誓,我必將要你們償付干預此事的代價,即便因此賠上我的性命,我也在所不惜!”憐惜又痛心的端詳著門板上早已人事不省的鄧長,然後,燕鐵衣才緩緩回過頭來,他神色蕭煞的道:“如果鄧長是受了冤枉,孟季平,你就會一語成讖!”孟季平手中長劍一展,激厲的尖叫:“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旁邊,“白財官”趙發魁急忙一把抱住了孟季平,這位當地的“皮貨頭子”早已被燕鐵衣那神乎其技的凌厲劍術嚇破了膽,從頭到尾,他也就一直在裝腔作勢,可就不敢真上硬幹,但他勇氣不夠,心眼倒活,他十分明白,目前的情勢,是不能再逞強撐持下去了,人家的功力火候,絕不是他們這幾塊料所可抗衡的,他緊拖著孟季平,急促的叫道:“兄弟兄弟,你忍著點,且先忍著點,小不忍則亂大謀,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聽二哥我說,這一陣便叫他們佔便宜,好歹我們總有法子找回面子來,如今平白無故的受挫辱才叫不值,兄弟,別毛躁,你還怕這兩個人熊飛上天去?”只剩半把鬍子的章寶亭,也強行按捺著滿心的怨恨,一肚皮怨氣,啞著嗓門道:“我們就暫且叫他橫上這一歇,他狂得過今天,我就不信也能狠得過明朝,忍著這口氣,我倒要看看這兩塊來路不正的邪貨還能霸道到什麼地步!”對於這種場面上的“過門”,燕鐵衣早就膩味得厭煩了,他鄙夷的道:“你們放心,此事若未得澄清,弄個水落石出,你們叫我走我也不會走,在我求得真相以前,你們有什麼手段,不妨儘可施展,只要你們經得起皮肉的痛苦!”他扭頭望了望客棧的招牌,又閒閒的道:“我們就住在這家客棧裡:‘招安’。”說著,他連眼皮也不撩一下,大步行向客棧門,隨在後面熊道元抗著門板,昂然跟上。人群慢慢的散了,垂頭喪氣的散了,再也沒有先前的那種瘋狂氣焰,驕滿情態,與野性的呼號了,他們窩窩囊囊,頭破血流的散了去,有的腰僵腿直,有的步履踉蹌,有的還得被人攙扶著……那幾個為首的人物,更是灰頭土臉,几几連腿都挪不動了!***“招安”客棧裡接了這麼兩位“人王”,加上這麼一位眾矢之的棘手客人,那種惶恐不安的味道可是難過透頂,但他們豈敢不接,又豈敢不盡心奉侍?熊道元連罵帶吼的要了兩間二樓上房,先把鄧長解了綁,將那扇門板由窗口擲向了大街,然後又急毛竄火的要湯要水要爐盆,攪得客棧上下,連掌櫃帶夥計,全都趕命似的忙個不停,你來我往,到處張羅,走馬燈般連口大氣都來不及喘!不久之後,燕鐵衣招來了客棧的掌櫃,他就坐在房間的床沿上,面含微笑的向這位胖敦敦的大掌櫃提出了要求:“掌櫃的,我想煩你去請一位郎中,要此地最好的郎中,銀子我們不會少給,但是,他卻必須盡心盡力的替這位傷者調理醫治。”胖掌櫃站在房門口,一張圓臉上泛著青白,他搓著雙手,吶吶的道:“呃,這位爺……不是我不肯效命,實在是……呃……你方才抗出來的樓子,叫我們做生意的人不敢沾惹,這答於幫著你扯那些位‘坐地’大爺的腿,你不含糊他們,可是,我們卻得在此地混下去……”點點頭,燕鐵衣道:“掌櫃的,如果你這樣做了他們會對你不利,可是?”胖掌櫃趕忙苦著臉道:“你老體諒——那些位大爺,全是地面上有頭有臉的‘霸’字號人物,任憑那一個發了威,我這片小店也承受不起,只要他們歪鼻子瞪瞪眼,我這小本生意,也就別打算再做啦?”燕鐵衣同情的道:“他們會砸你的店,趕你出‘拗子口’,呣?”店掌櫃以一種委屈的神情道:“可不是,一個弄毛了那些人,說不準還會叫他們狠揍一頓哩。”燕鐵衣忽然和悅的笑了:“不過,掌櫃的,你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幹什麼營生的?”呆了呆,店掌櫃惴惴的道:“二位不是武林中的豪傑,江湖上的好漢……”翹起二郎腿,燕鐵衣閒閒的道:“你只說對了一半,我可以告訴你另外的一半——我們專門在刀頭舐血,在殺戈中求生,也就是說,我們是靠暴力,靠搏命鬥狠渡日的,宰宰人只是家常便飯,小小的把戲,如果有那不識相的什麼角兒膽敢違抗我們的諭令,我們的手段十分簡明,我們不砸那人的店,不趕走那人,也不揍他,我們只是乾乾脆脆的一刀殺卻。”說著,他用力在脖子上一比,又笑瞇瞇的道:“掌櫃的,利刃砍頭的情景你見過麼?但見刀鋒如雪寒光一閃,刀口子重重砍進人的後頸環椎骨中間,‘哺’一聲,血冒得像泉噴,一顆腦袋就骨碌碌滾出了好遠,有時候,頸腕子的血都冒光了,那顆人頭還會齜牙咧嘴的覺得痛呢。”突然乾嘔了一聲,店掌櫃的胖臉透著青灰,混身的肥肉也在哆嗦,他像害了病似的覺得一陣冷、一陣熱,嗓門也開始了抖索:“爺……你……你是說……你是說……”燕鐵衣慢條斯理的道:“我是說,我們總喜歡用這種爽快的方法來懲處那些不肯與我們合作的人,你大概已注意到我的那個同伴了吧?他對砍人頭顱最是有癮,我也不知說過他多少遍了,可就是毛病不改,老愛找藉口玩這種遊戲,噯,在這‘拗子口’,又難保那個倒黴的要挨刀啦。”眼睛裡流露著惋惜不忍的神色,但燕鐵衣卻是有意無意端詳著店掌櫃那白嫩的脖頸,似乎在估量那一刀從何處下去比較適宜。心腔子陣陣收縮全身透冷,虛汗涔涔,店掌櫃痛苦的喘息著,他扯咧著嘴巴道:“這位爺……我想……我可能替你們找到一位郎中。”燕鐵衣愉快的道:“是麼?那真太好了,希望還是此地醫術最精到的郎中!”用力點頭,店掌櫃拭著汗道:“保不會差,爺,只是你那位貴友……”“哦”了一聲,燕鐵衣道:“你放心,掌櫃的,對於幫助我們的好人,譬喻你,他是十分友善的!”想擠出一抹笑容,卻是任怎麼也擠不出來,店掌櫃侷促不安的道:“我這就去設法,但這位爺還請你口風緊著點,我一家老小,全靠這片店餬口啊!”燕鐵衣道:“當然——我只有一個要求,掌櫃的,你所請來的那位郎中,最好老老實實的盡他本分,否則,他的脖子也怕挨不起一刀呢。”店掌櫃忙道:“你老寬懷,錯不了。”笑笑,燕鐵衣道:“很好,掌櫃的,你快去快回,我也不耽擱你了。”在店掌櫃腳步不穩的離開之後,燕鐵衣隨即進入隔壁的房間,守護床邊的熊道元迎了上來,急急問道:“成了沒有?魁首。”燕鐵衣頷首道:“約莫不會有問題了,掌櫃的還想活下去。”嘿嘿一笑,熊道元道:“不錯,誰不想活下去呢?好死也不如賴活著,何況,他胖敦敦的似乎還活得不錯。”燕鐵衣望著床上仍未甦醒的鄧長,低問道:“他情況怎麼樣?”熊道元恨恨的道:“傷得不輕,大多是鈍器打出來的,多處瘀血浮腫,恐怕還波及內腑,尤其一張臉盤,被打得差點不像是鄧長了,連牙齒也生生打掉了六七顆,嘴巴裂了好大口子,這些王八蛋也真叫歹毒!”燕鐵衣陰沉的道:“他們是想活活打死他。”熊道元慶幸的道:“魁首,幸虧我們恰巧到了這裡,否則,老鄧這條命就不是他的了!”哼了哼,燕鐵衣道:“更幸虧的是沒依著你的意思不聞不問,若照你的說法,鄧長也一樣沒命了!”訕訕的,熊道元紅著臉道:“魁首,你可別生氣,誰能想得到門板上的那人竟會是他?我連做夢也夢不到老鄧居然有一天會叫人擺佈到這步田地!”燕鐵衣冷冷的道:“人一生的際遇變幻,誰也難說,不但鄧長,你我亦是一樣。”吞了口唾沬,熊道元陪著笑:“魁首,總算老鄧這小子福大命大,跟了魁首這麼一位好主子,處處都能照應他,周全他,要不然哪,任憑他八字生得再巧,若非魁首伸手一攔,他也逃不過那一頓無情的棍棒去。”燕鐵衣猶有餘恨的道:“這是個山拗惡野的所在,偏又有這麼一群愚昧無知固執不化的土豪劣紳之流在這裡掌握操縱,興風作浪,擺弄著一干肓目的人眾鼓譟起鬨,動私刑,循酷例,搞著原始獸性的粗暴把戲,卻尚自以為是,說不出的清明公正,簡直可惡可恨,荒謬昏瞶之至!”熊道元道:“魁首說得是,這個鳥地方真正無法無天,亂七八糟,尤其章寶亭那一夥子混帳東西,關著門起道號,自己加封自己,滿口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偏偏一個個還有那麼副假面具掛著硬充清高。”走至床前,燕鐵衣注視著昏睡不醒的鄧長——這陣子,已比他在板上的時候稍稍好看了一點,熊道元已替他全身上下的清潔過,一些血汙穢垢經已除去,但是浮腫瘀血的所在依然,那一塊塊青紫,一條條傷痕,倒顯得更為清晰明確了;肌膚的綻裂,皮肉的翻卷,傷口的血糊黏黏,再襯上那一張凸凹不平,烏赤紫瘀的面孔,看了委實令人心酸。熊道元在一邊喃喃的咕噥:“看他們把老鄧糟蹋成什麼樣子?這些心狠手辣的九等窯子貨。”低喟著,燕鐵衣道:“人被硬生生打成這樣,其痛苦尤勝刀劍相加,鄧長受罪了。”熊道元乾咳一聲,小心的問:“魁首——呃,依你老的看法,這檔子事,我是說他們楞指老鄧犯了姦殺罪行的事,真會是老鄧乾的麼?”燕鐵衣靜靜的道:“現在還不能斷定,要等鄧長醒過來之後,我詳問過他才可多少顯點端倪。”頓了頓,他又沉重的道:“我想鄧長不會這麼胡塗,也但願他不會這麼胡塗,據我平時對他的瞭解,他不像是幹得出這種事的人,一個人的素行,極難做突兀的改變,好的方面是這樣,壞的方面也是這樣。”熊道元輕聲道:“魁首,假如——我只是說假如,這事是鄧長乾的,魁首會怎麼處置——?”燕鐵衣神色嚴凜,緩緩的道:“如果真是鄧長乾的,他就準備承受那剖腹剜心之刑——‘青龍社’有規律在,對那犯奸殺重罪的人有明白的處置,上下一例,誰違反了誰都免不掉,只是,不論我們的了斷方式為何,這是我們‘青龍社’自家的事,外面的人決不能插手代行!”熊道元忙道:“魁首,我只是隨便問一問,我可以用性命擔保,這事不會是老鄧乾的,平時他連較熱鬧的地方都不去,舉凡花街柳巷之屬更是絕少涉入,有年輕點的女人朝他多說幾句話他都會臉紅耳赤,手足全沒了個置放處,像他這種木訥靦腆的性子,會姦殺人家的黃花閨女,豈不是匪夷所思,荒天下之大唐?”燕鐵衣沉吟著道:“我也是這麼想,鄧長素來生活檢點,自律甚嚴,更無女色上的嗜好,他擔任刑堂司事首領之職多年,亦一向厥盡本分,表現至佳,這樣的一個人,按說是不會出毛病。”熊道元強調著道:“我就不相信多少年來他是故意裝給我們看的——只為了今天來這裡姦殺一個女人!”燕鐵衣平和的道:“本性所在,是裝扮不來的,或者可以短時間掩飾,卻難以長久不露。”熊道元肯定的道:“這事決不是老鄧乾的!”燕鐵衣比較慎重的道:“等他甦醒之後,我會問個明白。”搓搓手,熊道元道:“魁首,我們就一直住在這家客棧裡處理這樁公案?”燕鐵衣道:“這不是個很方便合宜的所在麼?彼此都隔得近。”熊道元謹慎的道:“就是隔得太近了,這裡是他們的地盤,又當五方混雜之處,人來人往,情勢難以控制,魁首,提防他們動歪點子算計我們。”微微一笑,燕鐵衣道:“他們是一定不肯善甘罷休,也一定會找我們麻煩,挑釁啟端之舉在所難免,流血殘命之爭亦非意外,道元,等著瞧吧,熱鬧場子在後面,江湖上凡屬了過節、申曲直的事,有那幾樣是文縐縐的?”忽然笑了,熊道元道:“不過就憑那幾塊草包廢料,倒也不值得我們慎將其事,只要他們敢來,光拿掃把朝外掃便行了!”燕鐵衣卻搖頭道:“你錯了,道元,慎勿輕敵,只要他們敢來,他們就會多少有了點倚靠,有了點仗倚,否則,他們豈會愚蠢到再自取其辱?”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25:59

第五十八章 金刃展 寒心破詭

熊道元不在意的嘿嘿笑道:“魁首,他們那點功底架勢,今天業已承教過了,任他再蹦再跳,還能變出什麼花巧來?一批如假包換的酒囊飯袋,便充能充上了天,也仍是酒囊飯袋一批,而物以類聚,他們找得著的幫手,尚會是什麼三頭六臂的角色?”燕鐵衣走向擺在房中的那隻斑銅獸耳火盆,伸出雙手在盆火上烘烤著:“事情不會這麼輕鬆容易,如果他們再度找上門來的話。”熊道元舐著嘴唇道:“其實,他們若敢再來,根本用不著魁首你煩心,屬下我一個人就能夠把那幹加料的草包,通通從二樓窗口給扔出去!”燕鐵衣笑笑,道:“這些年來,你別的不見長進,口氣倒狂多了,也不知你是跟誰學的?我自己好象還沒有這種自大的習慣。”有些尷尬的打著哈哈,熊道元道:“什麼樣的形勢下才敢講什麼樣的話嘛,魁首,那些寶貨是真的不行,否則,我怎敢如此自狂自大?”燕鐵衣道:“還是小心點好,正如你方才所言,這總是他們的地盤,人頭熟地頭熟,明明暗暗,都得提防他們耍花樣——這些人,並不是什麼講究仁義道德之輩?”房門就在這時被輕輕敲響了,極輕極輕的幾下,顯示出門外那人是一副做賊心虛似的德性。熊道元立時閃向門邊,低沉的問:“外面是誰?”燕鐵衣呶呶嘴,接話道:“開門吧,大概是店掌櫃的帶著郎中來應卯了。”果然,門外傳來掌櫃的低促不安的聲音:“是我,二位爺請快開門——”熊道元拔栓啟門,胖胖的店掌櫃臉色發灰的衝進房來,在他後頭,還跟著一個焦黃面孔,唇留兩撇鼠須的中年人,這人的舉止,倒要比店掌櫃從容鎮定得多。燕鐵衣爾雅的笑著道:“偏勞了,掌櫃的,這一位是……?”胖掌櫃在這大冷的天氣裡,居然滿頭是汗,他不住的用衣袖拭擦著,喘氣噓噓的道:“這是我們‘拗子口’周圍百里一帶最高明的全科郎中,專治各項疑難雜症,跌打損傷,舉凡內外疾患,筋骨創痛,無不妙手回春,藥到病除。”拱拱手,燕鐵衣道:“佩服佩服,請問先生高姓?”那面孔焦黃的人物也趕忙還禮道:“末學歐少彬,閣下是?”燕鐵衣道:“我姓燕,燕子的燕。”“哦”了一聲,歐少彬話歸正題:“燕少兄,患者約莫就是躺在床上的這一位了?”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先生應該也有個耳聞吧?”歐少彬面無表情的道:“聽說過此人,但未親眼瞻仰。”一聽這位“大郎中”口風不大對,燕鐵衣立時沉下臉來:“歐先生,希望你一本醫德,盡心救治此人,他本身所牽連的問題,是非好歹與閣下並無相干,還盼你不要因而成見在心,影響到你本分之內的工作!”歐少彬既然知道鄧長的事,自然也不會不知道燕鐵衣與熊道元大展神威,於眾人手中解救鄧長的事;他焦黃的面孔上浮起一抹強笑,道:“這個,燕少兄尚請釋懷,我們學醫之輩,只管濟世活人,為病家袪除苦痛,至於病家本身的轇轕纏連,不是我們能以過問的,我們也沒有這個過問的力量,對傷者的調治,末學自當一力為之,少兄寬念。”燕鐵衣形態稍見緩和的道:“如此,便有勞先生了。”歐少彬不再多說什麼,管自提著他那隻深褐色的檀木藥箱,走到床前,開始為鄧長檢傷診脈起來。熊道元站在床的另一邊,雙手叉腰,虎著一張臉,雙目毫不霎瞬的注視著這位大夫的治療行動,模樣業已擺明了——朋友,你最好不要出差錯!來到惶惶不寧的店掌櫃身旁,燕鐵衣閒閒的問:“還沒請問掌櫃的貴姓大名?”胖掌櫃趕忙道:“我的貴姓大名是劉景波。”微微莞爾,燕鐵衣曉得這位大掌櫃是真的發了慌——他稍稍放低了聲音:“姓歐的這位郎中,靠得住麼?”吸了口寒氣,劉景波的臉色越發青白了:“靠得住,靠得住,當然靠得住………”燕鐵衣安詳的道:“他和你是什麼關係呀?”額頭上又滲出了汗珠子,劉景波幾乎有些窒迫的道:“是……老朋友,好多年的老朋友了。”燕鐵衣道:“怪不得他肯這麼幫忙。”搓著一雙胖手,劉景波笑得比哭還難看:“這點事,呃,我自信還求得動他。”燕鐵衣道:“他不會令我們失望的,對不?”劉景波粗濁的呼吸著,一邊用手抹汗:“錯不了,燕爺,包管錯不了。”燕鐵衣注視著劉景波的眼睛,這位掌櫃的卻目光畏瑟,不敢與燕鐵衣的視線接觸,總是頻頻轉動,神態顯得異常忐忑慌張。在房中蹀踱了幾步,燕鐵衣關心的道:“劉掌櫃,你的樣子不大對,是不是那裡不舒服呀?”不由自主的混身痙攣了一下,劉景波的嘴唇都透了青:“我?不舒服?沒有呀,我很好,沒有不舒服的地方。”燕鐵衣笑道:“這就好,如果感到身子不適,郎中在此,正可一併醫了。”劉景波努力扮著笑容,但不可否認的,卻實在笑得叫人心裡起疙瘩。現在,坐在那裡的歐少彬,正由熊道元幫著在以淨布沾了熱水,細心洗拭鄧長全身上下的傷處,而且,藥箱子也打開了,裡頭膏丸丹散,瓶瓶罐罐的玩意卻是不少。燕鐵衣揹著手,笑嘻嘻的道:“歐大夫的手藝不錯,呃!”劉景波僵了僵,又好象才聽清楚,急忙點頭:“不錯,不錯,是不錯……”燕鐵衣道:“他府上還有什麼人呀?”呆了一剎那,劉景波含混不清的道:“只……只他獨身一位。”燕鐵衣以玩笑的口吻道:“是貴寶地的閨女忌諱嫁郎中,還是他自己不願娶親?”劉景波的頭皮似是發麻,他掙扎著道:“是他……不願……不,是一時未有合宜的對象。”這時,那歐少彬扭轉頭來,淡淡的道:“景波,過來幫我個忙吧。”熊道元馬上開口道:“不用了,大夫,我在這裡聽你使喚還不是一樣?掌櫃的笨手笨腳,那有我靈便?再說,對跌打損傷這一套,多少我也比他在行。”歐少彬無奈的笑笑,沒有再堅持,開始用藥物為鄧長敷治傷處。拖了張竹椅,燕鐵衣坐了下來——正是歐少彬與劉景波兩個人都能看得到的位置,然後,他從胸前金鞘中拔出了他那柄震懾江湖的“照日短劍”,兩指寬的鋒刃流閃著瑩瑩秋水也似的青光,劍尖尾芒耀燦,略一擺動,吞吐若電;他輕輕握住了金龍形的把手,緩慢的平著刃口在指甲上磨擦,劍身反映著虹彩隱隱,淨亮透澈,宛如反映著一片魔性的光影,甚至連房中的景像,也加雜著爐火的殷紅,交融成怪誕的、合著閃閃猩赤的圖案。“照日短劍”在他手上玩弄著,這間客房中已似漾起了一股無形寒氣,陰森森的寒氣——任是爐火燒得那等旺法!歐少彬雖在專心一意的替鄧長療傷,其實目梢眼角,仍然瞧得見燕鐵衣的動作,他表面上看不出異態,骨子裡卻已在怔忡不安了。大掌櫃劉景波自從燕鐵衣不明所以的拔出了那柄短劍之後,便已惶恐得禁不住慄慄輕顫,他的視線像是被那柄鋒利的短劍吸牢了一樣,定定的瞪著刃口不動,燕鐵衣每次翻轉刃面,他就嘴巴張開,表情也會痛苦的扭曲——似是劍刃翻轉在他心裡。忽然露齒笑了,燕鐵衣朝著劉景波道:“劉掌櫃,我這把短劍算不算得是‘上品’?”用力吸了口氣,劉景波舐著發乾的嘴唇,聲音瘖啞的道:“好劍……是一柄好劍……”燕鐵衣和悅的道:“你也懂得劍麼?”劉景波期期艾艾的道:“不……我不大懂……燕爺,但、呃,但我看得出你這把短劍不是凡品……”似是十分高興,燕鐵衣道:“有眼光,劉掌櫃,它的確不是凡品,它是用一種特異的,如今業已失傳的鑄煉方法所打造,連它的鋼質與合成方式,迄今也再難尋覓;這是一柄古劍,削金斷石,可韌可堅,尤其是它的折旋光性強,刃面的曲斜適當,所以,它永不沾血,主要的是它鋒利的程度更令人喜愛。”乾嚥著唾沬,劉景波覺得喉中又燥又苦,心腔子在擂鼓似的跳:“燕爺真是行家……”笑了笑,燕鐵衣又道:“習武之人,總得有個一兩樣趁手的隨身兵刃,兵刃用的年歲久了,就變得和自己的心靈互為呼應,有如自己身體上的一部分啦。”連連點頭,劉景波卻驚懼得冷汗涔涔——他摸不清燕鐵衣為什麼會突然向他說這些話?骨子裡是否另有其它暗示或影射?於是,燕鐵衣主動為他做了解答:“我的這柄短劍,隨著我出生入死,歷經艱險,已有很多很多年了,它是我的夥伴,是我的靈魄,更是我忠心不二的守護者,它永遠幫著我,協助我,尤其是,當有人,或某一樁陰謀正待對我做惡毒的侵害時,它就會以一種微妙的方式來向我發出警告。”嘴巴抿合著,劉景波卻抖得說不出一句話來!燕鐵衣隨意伸手在懷中摸出一張小額銀票來——那是一種毛頭紙質的銀票,有點粗糙,也很輕軟,他左手兩指拈住銀票一角,高高舉起,又任其飄落。劉景波正不知燕鐵衣葫蘆裡是賣的什麼野藥?但見燕鐵衣右手上的“照日短劍”倏然眩閃波顫,只是一下,只好像劍刃抖動了一下,那正往下飄落的一張銀票又飛上了天花板,可是,卻分為一小片,一小片的再次紛墜﹗頓時,劉景波全身的血液都似凝固了,他凸瞪著兩隻眼珠子,張大幾可塞進一隻拳頭的嘴巴,只見出氣,不見吸氣……替鄧長療傷中的歐少彬,也幾乎不易察覺的震了震,他的雙手仍極穩定,但鼻尖上卻已滲出了細碎的汗珠。燕鐵衣不以為意的道:“雕蟲小技麼?”劉景波惡夢初醒般連連打著寒噤,他以為他方才所看到的,已不是人的技巧表現,那更像是一種障眼的魔法!燕鐵衣又像在解說某一樣手藝的訣竅般,興致勃勃的道:“這玩意,主要練的就是個眼明手快,在這方面有了火候,動作上的連貫就會奇妙得不可思議了,好象是邪術似的;在這種情形下刺殺另外的活動目標——尤其像人一類的笨拙物體,便將收到難以料想的豐碩結果,幾乎是要叫劍刃透入什麼部位,它便極合心意的透入什麼部位,如臂使指,揮灑自若……”劉景波已經站不住了,他顫巍巍的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下,全身的肥肉都在哆嗦。用劍刃輕颳著下巴,燕鐵衣吸吸鼻子:“有個傳說,講刃器見血太多,便會在鋒面內凝結成抹不掉的一抹血痕,其實,這話並不太可靠,就以我自己這把短劍而言吧,它染的血,奪的命,只怕已有你們貴寶地‘拗子口’一半的人數了,但它卻光亮如昔,點汙不染,澄淨得依然秋水一泓;不過呢,偶而聞聞,倒似隱約裡透著那麼一股腥氣……”忽地,劉景波像被誰猛踢了一腳也似從椅子上跳起,他不帶人聲的哭喊著:“歐爺子,歐爺子,你就死了心吧,千萬妄動不得啊……”坐在床邊的歐少彬,身子甫始一硬,尚未有任何動作,熊道元雙手猝翻,一對銀燦如雪的短槍,已抵住了這位大郎中的胸口!燕鐵衣端坐不動,溫文的微笑著:“很好,劉掌櫃,說你知機識趣也好,天良未泯亦罷,你總算覺悟得早,在尚未釀成大錯之前就先明白了利害,要不然,我實在不知我這短劍該挑你身上那個地方插進去好。”站在那裡抖索個不停,劉景波淚水直淌,嗚咽著道:“燕爺饒命,燕爺饒命啊……你不能怪我,我是身不由主……是他們強迫我這麼幹的……我若不從,他們也一樣放我不過……”點點頭,燕鐵衣道:“我瞭解,我這個人一向恩怨分明,你且老老實實的站在一邊,這位歐先生,我卻要和他親近親近。”劉景波恐懼的哽著聲道:“燕爺,歐爺子也是受人之託,情面上不好推卸………”燕鐵衣淡淡的道:“這個問題,由我來處置。”轉對歐少彬,燕鐵衣慢吞吞的道:“歐先生,你是要我們逼你說出來呢,還是你自己說出來?”放下手上的一包藥粉,歐少彬十分鎮定的道:“你們要我說什麼?”雙槍微微加力頂挺,熊道元惡狠狠的叱罵:“早就看你不是路,你還裝你孃的什麼人熊?”擺擺手,燕鐵衣道:“告訴我們,你原準備用什麼法子來算計我們?”沉默半晌,歐少彬嘆了口氣,卻相當乾脆的道:“既是叫你們察覺了破綻,我也用不著再掩飾下去,在我的長袍左腋下,吊掛著一隻極薄的紙裘,內中裝的是一種甚為劇烈的迷魂香,名叫‘見風倒’,只要我脫下長袍,用力一抖,即會袋裂粉溢,房中的人,全都會在吸氣之後暈倒——這種迷魂香藥性霸道,令吸入者還來不及再次呼吸前,便已人事不省。”熊道元咬牙切齒的道:“好歹毒的東西,老子這一傢伙就捅穿了你。”燕鐵衣道:“不可造次——歐先生,我想請教,你出身醫門,打著懸壺濟世的招牌,做的是救人活命之事,這種下九流的奸、殺、淫、盜的媒介物——悶香,卻是自何而來?”歐少彬沉沉的道:“這不是我的東西。”燕鐵衣道:“誰的?”略一猶豫,歐少彬始道:“是‘白財官’趙發魁交給我的。”“呣”了一聲,燕鐵衣道:“所謂‘物符其主’,姓趙的那個傢伙,倒是像有這類玩意的主兒,那麼,點子也定是他出的了?”歐少彬緩緩的道:“是趙發魁與章老爺子門下的‘大把頭’柴響鞭子兩人偕同劉掌櫃的一齊來找我幹這件事。”咽泣了一聲,劉景波哆嗦著道:“我是被他們硬挾持前去的……我本來不是去請歐爺子,而是到‘拗子口’外頭去找一個姓黃的郎中,他和我有親戚關係………誰知道才一出門,就被趙發魁手底下兩個漢子拖進了暗巷,趙發魁與柴大響鞭全窩在暗巷裡,他們強逼著我說出燕爺交待的事來,我有心不說,他們又威脅我,要燒我的店,把我以私通江洋大盜的罪名處置……”哼了哼,燕鐵衣道:“這些人倒似自辦官府了,他們要按人什麼罪名就是什麼罪名?”劉景波抹著淚,鼻子裡“呼嚕”“呼嚕”的響道:“可不是?燕爺,你是外地人,不明白我們這‘拗子口’的情勢:這裡最早尚未發達的辰光,全是松木場,炭窯,皮貨商的天下,而章寶亭老爺子便擁有此地最大的三處松木場,一家炭窯,趙發魁卻壟斷皮貨生意,與山上的獵戶頭子廖剛勾結起來,形成一股努力………孟季平是他那死去的大哥替他在這裡扎的根,他也有著兩處松木場,兩家炭窯,另一家毛皮店,還有‘拗子口’的大片土地,他和‘大金刀’耿清,‘小金刀’胡長順更合開了一家驢馬行,專門包運‘拗子口’出往外地的貨物……”燕鐵衣冷冷的道:“這人真叫精明,好處全被他們佔了!”劉景波醒了把鼻涕,又接著道:“後來,‘拗子口’逐漸熱鬧起來,又有人陸續遷來這裡定居或做買賣,但不論是人頭上,地頭上,和產業的雄厚上,全比不了他們原來深植的基礎,慢慢的,大家就習慣聽他們的,順他們的,任什麼事,這些人說了就算數,要怎麼辦便怎麼辦,天長日久下來,這已成了規矩,待要不依也不行了,何況他們財大氣粗,有人有力,一般老民,誰也不敢犯著惹著,給自己找麻煩。”燕鐵衣搖頭道:“這明明是一批土豪劣紳,惡霸奸商,竟卻公然以地方上的名人善士,富賈達官姿態出現,處處標榜仁義,實則為非作歹,聲聲維護公理,實則欺壓善良,而魚肉鄉里,橫行地方,其獨斷專行,蠻橫暴戾之作為,更是斑斑可見,我奇怪,你們當中竟沒有一個人敢出來揭發反抗?”哭喪著臉,劉景波道:“燕爺,我們沒有你這一身能耐,無謀無勇,拖家帶眷的,那一個不想活了?敢去虎嘴上捋蕦?”望著歐少彬,燕鐵衣道:“我們劉掌櫃方才所說的話,都不假吧?”歐少彬嘆息了一聲,道:“差不多是這個樣子。”燕鐵衣道:“看來,歐先生,你比他們都來得明白,對事理的看法也必較深入,怎麼也逆來順受之外更和他們狼狽為奸,叫人家牽著鼻子走?”歐少彬苦笑道:“正如劉掌櫃的說法,我也要在這裡生活下去,開罪了他們,對我並不是一樁合宜的事,他們只要願意,隨時可以趕我離開!”燕鐵衣正色道:“你身懷一技,還怕在別處找不到飯吃?”低喟著,歐少彬道:“少兄,放棄一個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不似口頭上說那樣簡單,殊不論情感與人之間的關係,就以我行醫這一行當來說,要經過多長久的考驗才能獲得病家的信任;多少次的悉心施術才能立下這點名聲?我已經快五十歲了,已倦於奔波流離之苦,叫我再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從頭來起,只怕我已沒有這個精力,也沒有足夠的時光了。”燕鐵衣同情的道:“說得也是……”重重一哼,熊道元瞪著眼道:“那就正好叫你壽終正寢在這個鳥操人不愛的所在!”橫了熊道元一眼,燕鐵衣皺著眉道:“你少打岔!”歐少彬沉重的道:“燕少兄,我同劉掌櫃的處境,都已據實告訴了你,你若能原諒我們,自是感恩不盡,否則,便任你處置吧……”劉景波膽顫心驚的央求著:“燕爺,求你高抬貴手,我們全是身不由己,受人逼迫……燕爺,你恕罪啊……”熊道元大聲道﹕“別吆喝,那有這麼便宜的事?”燕鐵衣卻報以純真童稚的一笑:“算了,我原也不想難為你們。”呆了呆,熊道元急道:“魁首,就這麼拉倒啦?”燕鐵衣瞪著熊道元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可以代我發號施令或更改我的意思起來?我看你是釘子碰得少、毛病越來越大了!”熊道元忙道:“屬下不敢……”燕鐵衣道:“還不收回你的傢伙?”於是,熊道元趕快將抵在歐少彬胸前的一對銀槍收回,訕訕入套;歐少彬拱拱手,微笑道:“多謝留情——這位兄臺好俊的手法﹗”熊道元有些不大是滋味,只好瞪了對方一眼。接著歐少彬又向燕鐵衣長揖:“少兄寬懷大量,末學感恩不盡。”燕鐵衣忙道﹕“不客氣,歐先生,當心你衣袍之內的那包‘見風倒’!”歐少彬笑道:“少兄放心,得經過震盪紙袋才會破裂。”走上幾步,劉景波也打躬作揖,感激涕零的道:“多謝燕爺不殺之恩,燕爺,你可真是個好人,比起他們那一夥來,不知要強上多少了。”燕鐵衣調侃著道:“劉掌櫃,你卻差點把我這‘好人’算計了。”劉景波面紅耳赤的道:“燕爺包涵,一想起這檔子事來,迄今還混身泛寒,膝頭哆嗦。”燕鐵衣一笑道:“罷了。”接著,他又向歐少彬道:“歐先生,他們要你前來施計暗算我們,除了這‘見風倒’之外,可尚有其它什麼手段?”搖搖頭,歐少彬道﹕“只此一計,再無其它策謀。”頓了一頓,他又接著道:“不過,或另有某些詭計對付二位,他們未曾相告亦未可走。”燕鐵衣道:“這一次他們未能得逞,必有下一次,不到黃河他們是不會死心的!”熊道元又憋不住了,他悻悻的道:“魁首,我們莫非就只能窩在這裡裝孫?”燕鐵衣心平氣和的道:“不要急,且待我問明瞭鄧長的事,然後,有的是時間去一個一個刨他們出來算帳!”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26:44

第五十九章 計就計 撒網捉魚

望向歐少彬,燕鐵衣又似笑非笑地道:“歐先生,你剛才替這位鄧長治傷,可是真的是在替他治傷吧?”歐少彬莊容道:“絕對悉心醫治,沒有絲毫不盡不實、敷衍馬虎之處。”燕鐵衣道:“可已峻事了麼?”歐少彬忙道:“尚未竣事,外敷藥抹遍之後,還有多味內服丹散,此外,他頭臉上的裂痕及歪塌的鼻骨亦須加以包紮湊合,以令新肌生長接愈。”回頭看了床上的鄧長一眼,燕鐵衣又道:“請告訴我,他的傷,是否會有性命之慮?”歐少彬道:“這人顯然身底子甚厚──或是習武之輩;顯然此一陣毒打,卻是外傷多於內傷,皮肉之創多於筋骨之創,內腑亦曾波及,但血氣尚稱穩當,他因為連續遭受震擊,一時痛苦過甚,又在天寒地凍的煎迫下,方才暫且暈迷,而血也流得不少,這卻都是虛脫現象,只要善加醫治調養,不難痊癒如常。”燕鐵衣聞言之下,寬心不少:“這麼說,他是不要緊了?”點點頭,歐少彬道:“他的情形,表面上看似是相當嚴重,實則尚不至危及性命,自然往後的珍攝方面不可忽視,約莫個把月的功夫便可恢復健壯,在此調治期間日常養生之道尤須謹慎。”燕鐵衣頷首道:“我會記得──歐先生,先前的情形,可真叫我擔心,我怕他們已把鄧長打殘廢了。”歐少彬道:“如果繼續對他折磨下去,莫說殘廢,活活打死亦非意外;這還是他底子強,抗得住,換了別人,恐怕情況就要比他惡劣多了。”略一遲疑,他小心地道:“燕少兄,這人與你,大概頗有淵源吧?”燕鐵衣坦然道:“老實說,不止有牽連,關係還近得很呢!”歐少彬道:“難怪少兄對他如此關懷,更為了他擔冒這般風險。”燕鐵衣深沉地道:“你一定心裡在想──值不值得?”面色一肅,歐少彬道:“少兄恕過──”嘆了口氣,燕鐵衣平靜地道:“此人名叫鄧長,是我的一個得力手下,半月之前,告假下山,卻不知為了什麼來到此處,更遭此橫禍;我是因事路過這裡,原只打算留宿一宵,明日大早便走,卻鬼差神使,恰巧遇上了這個場面,你說,我怎能不管,又怎能不氣?”歐少彬輕聲道:“依少兄之見,那姦殺的勾當,可是令屬下所為?”燕鐵衣凜然道:“我想不會是他乾的,因為他不是能幹下這等醜惡之事的人,但話雖如此,我卻仍要查個水落石出,若是他所為,自有幫規派律嚴加以懲處,反之,他如受了冤枉,我亦必替他洗雪,同時,那冤屈他的人更得承擔一切責任!”歐少彬感喟地道:“這樣一來,只怕事情就要鬧大了。”目光冷峭而森寒,燕鐵衣道:“生死事小,譽節事大,歐先生,總有那始作俑者要食其惡果──不論是誰都一樣!”默默片刻,歐少彬欠身道:“容我續為傷者診療。”燕鐵衣抬起身來:“請便,歐先生。”站著發楞的劉景波,此刻挨挨蹭蹭的靠了過來,愁眉苦臉地道:“燕爺,你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吧。”燕鐵衣不解地道:“怎麼說?”劉景波惶悚地道:“我剛剛想起,歐爺子同我受迫前來暗算你們,如今事敗,又蒙燕爺寬恕不究,這樣好是好了,我與歐爺子卻怎生向那幹人王交待?”燕鐵衣“哦”了一聲,道:“若是事成,他們如何得到消息?”劉景波吶吶地道:“只要一個時辰之後我們尚無動靜,就表示那‘見風倒’業已得計生效,把二位及我和歐爺子通通迷暈,那時他們就會上來拿人……”燕鐵衣冷笑道:“倒是一條擺明了的‘苦肉計’!”劉景波忙道:“燕爺,這是他們事先說好了的,那‘見風倒’的解藥只能事後將人救醒,卻無從預防,他們說過,我同歐爺子只是暫時暈倒,待他們一旦成事,馬上就把我們解救過來。”燕鐵衣道:“現在已經有半個時辰了。”急得直搓手,劉景波道:“怎麼辦呢?燕爺。”想了想,燕鐵衣道:“最好的方法是──你們不要牽扯進這件事裡來,我很明白你們當前的處境,既不能得罪我們,又不敢得罪他們,因此,要有一個令你們敷衍得過去,而我們又不至受害的法子,尤其是,尚須顧到你們與那些人表面上情分的維持,縱然是不得已亦罷。”劉景波無限感激地道:“燕爺,就指望你成全了。”來回踱了幾步,燕鐵衣又深思著道:“在等候消息的那幹人,都是些什麼角兒?”劉景波數著指頭道:“有‘白財官’趙發魁,柴響鞭子,還有他們幾個底下的混混,這一陣裡是否又有其他的人趕來,就也不敢說啦。”燕鐵衣道:“你不用著急,我會使你二位交待得過去就是。”劉景波哈著腰,是從心底流露出的敬佩服氣:“燕爺,人間世上似你這般的磊落漢子可真是太少了,尤其混江湖的角色,更罕見你一樣寬宏大度,肯為人設想的君子;這年頭誰都是自顧自,燈籠撐起照門前,伸伸手沾沾光都不幹。”燕鐵衣平淡地道:“這不算什麼,劉掌櫃,你們原本不該受牽連,又何苦非拉著你們二位進來墊背不可?”過了一會,替鄧長治傷的歐少彬業已各般弄妥,他為鄧長掩好棉被,又淨過手,一面使巾帕揩著,邊向熊道元囑咐:“大概再過頓飯功夫,他就會甦醒過來,如今血氣已順,脈跳平和,除了身子仍虛,精神不濟之外,別的都已不會再有問題;請記得那幾包白色粉藥,按兩個時辰一包以溫水服,那三十粒紅色丹丸,則每於睡前一次吃下五顆,過幾天,我會再設法暗裡送些藥來。”熊道元似乎早已忘了不久前還朝著人家發狠施威的事;他笑呵呵的將歐少彬留下的藥物收拾妥當,點著頭道:“錯不了,大郎中。”歐少彬仔細地道:“還有我這番帶來的金創藥都已用完了,他身上的外傷,仍須每日清洗換藥。”熊道元一拍胸膛道:“放心,這個我們會做,上好的金創藥我們也隨身帶得有,夠用了。”燕鐵衣忽然開口問歐少彬道:“歐先生,你長袍之內的那包‘見風倒’可是效力十分霸道的悶香?”歐少彬有些不解地道:“是的,顧名思義,見風倒人,只要吸入一口,便能持續暈倒上三個時辰,吸入多了,一天一夜不見醒轉也非奇事。”燕鐵衣道:“如果閉氣不使吸入呢?”笑了笑,歐少彬道:“那要看能閉氣多久,以及這‘見風倒’的毒氳消散的快慢,當然若是絕對不使吸入絲毫,就不會有什麼影響。”燕鐵衣道:“從閉氣停止呼吸開始,一直到下一次透氣,中間有一個時辰的光景,這樣夠不夠?”驚訝的望著燕鐵衣,歐少彬道:“少兄,你說你可以挺得住一個時辰之久不呼吸?”燕鐵衣笑道:“差不多能撐到這麼個時間。”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歐少彬道:“簡直匪夷所思,令人難以置信。”燕鐵衣安詳地道:“這乃是內家功夫上的一種修為,歐先生,聽起來有點奇妙,是麼?”熊道元忙問:“魁首,你想幹啥?”燕鐵衣道:“我要設法給歐先生與劉掌櫃一條退路走──他們未能暗算到我們,卻又不便將事實透露給對方知道,你們不願同我們為敵,亦不敢開罪那一干人,我再三考量,只有這個法子可用。”歐少彬關切的問:“少兄,請問是什麼妙策?”燕鐵衣低聲道:“說不上是‘妙策’,只算一個小小的障眼法而已,我的意思是這樣──在快到你們二位進來後一個時辰的定限前,由歐先生你弄破那包‘見風倒’,然後,大家一齊躺下,而其中有別的是,歐先生與劉掌櫃,加上床上的鄧長,你們幾位是真的被迷暈過去,我和我這位夥計則是偽裝的,當然在你弄破紙包散放毒霧之前,我們已經閉住氣停止呼吸了。”不大放心的遲疑著,歐少彬惴惴地道:“這樣──妥當嗎?”燕鐵衣道:“歐先生,我只問你,以你所瞭解的有關這‘見風倒’迷香的毒性是否正確?”歐少彬點頭道:“不會錯,在這方面,我也多少有點研討心得………”燕鐵衣又道:“也就是說,只要不吸入,便不會受害?”歐少彬道:“是這樣。”燕鐵衣微笑道:“那就行了──等你們暈倒過去之後,趙發魁那批二流子貨一定會衝上樓來拿人,在他們動手的辰光,我和我這夥計就將打他們一個猝不及防,丟盔曳甲……”背起雙手,他又繼續往下說:“自然,我不會忘記給他們一點空暇,好叫他們注意到迷漫房中的毒氳,也令他們辨定你幾位業已真正暈倒過去,如此一來,你們的嫌疑同麻煩便都消除,對他們而言,二位確已從命施為,至於又起突變──我和我的夥計並未著道受害,那是我們功夫高,反應快,就不幹二位的事了。”劉景波忍不住一拍手道:“好,這個法子好極了,真是般般兼顧,兩全其美。”歐少彬無可無不可地道:“我沒有意見,只要少兄認為可行,我和劉掌櫃照做就是。”燕鐵衣道:“就這樣決定了,時辰將屆之前,歐先生你預做準備,或許,我會事先發覺他們什麼行動上的徵兆亦未可定,那就更將得心應手,逼真十分了。”於是,歐少彬慢慢脫下了他外罩的那襲灰布長袍,果然,就在他的左腋之下,墜懸著一個豬泡膽似的拳大白色紙袋,每在他身體動作間,都搖搖晃晃的擺動不已。燕鐵衣注視著那枚紙質薄韌的大袋子,輕輕的問:“就是這玩意麼?”歐少彬道:“不錯,紙袋裡裝的便是‘見風倒’。”熊道元退立壁角,把雙槍調整到更適於出手的位置,一面卻悻悻地道:“看吧,看這一遭是那個龜孫王八蛋要倒!”燕鐵衣形色自若道:“此事之後,二位口風上得多加註意,別露出破綻引起對方猜疑,那就不上算了。”歐少彬鎮定地道:“少兄釋念,我們自會小心謹慎。”一張胖臉又緊張得透了青白,劉景波抖索索地道:“燕爺………你放心,即便你不關照,我們也不敢說錯一句話,這是玩老命的事,豈能不益發留神?”燕鐵衣笑著道:“劉掌櫃,其實你無須如此緊張恐懼,大不了只是睡上一覺而已,何必這般惴惴不安?”透了口氣,劉景波苦著臉道:“燕爺,你是水裡來,火裡去,大風大浪經多了的人物,我這小生意人怎能同你比?眼前這檔子麻煩,業已迫得我神魂若煎了。”燕鐵衣道:“真會有這麼嚴重?”乾吞著口水,劉景波晦澀地道:“也不知你們這些江湖好漢那種刀山劍林的日子是怎麼過的?換換我,恐怕連一天也熬不住,恁情不瘋,也早嚇成白痴了。”燕鐵衣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卻在笑容初露的瞬息又凝回了──他微微側耳隨即低促地道:“有人在躡著手足摸向門口──歐先生,動手吧。”一咬牙,歐少彬猛的抖袍揚臂,極輕極輕“波”的一響,一蓬淡紅色的粉霧已由他左腋的部位飛漫飄漾向四周,粉霧散發著一種怪異的甜香,帶點腥氣味道並不令人受用,軟綿綿的,柔膩膩的,好像能夠透過人的鼻管,把心肝五臟全都融化癱瘓………身子一歪,歐少彬首先縮倒地下,門邊的劉景波圓睜著兩眼,卻突兀僕跌,床上的鄧長似是睡得更為香酣了………在窗口那邊,燕鐵衣身形微弓,雙掌半提,他是緊閉著眼的,甚至,連嘴唇也抿合了一條嚴密的縫!熊道元早已閉住呼吸,他眯著眼睛注視房中迷漫的粉紅色霧氳──緩緩的,的霧氳,極其輕柔的在浮沉飄漾,幻襯得四處是一種帶有綺麗意味的嫣紅,有點深山雲靄的詩情,也有點絳帳掩映的暈沉,像那樣媚冶的溫柔鄉,使人想一頭睡進去。正在發楞的熊道元,還未及再循著眼前的景像使遐思深入,窗口側的燕鐵衣已急速向他比了個手勢,接著燕鐵衣輕輕臥倒。熊道元這才陡然想起自己尚有戲尾續接,他也趕忙趴向地下,閉上眼,暫時歇息一番。片刻後──“嘩啦啦”一聲暴響起處,單薄的房門已被一股大力撞開,七八條人影猛衝而入,衝入的同時,又紛紛迅速散開!這些人完全用一條浸得透溼的巾帕蒙著口鼻,每一雙眼睛卻流露著掩隱不住的惶悚;他們略略一停,又畏畏縮縮的走上前來,逐個檢視躺在地下的燕鐵衣,熊道元,歐少彬,以及劉景波。查驗燕鐵衣與熊道元的兩位仁兄,其實根本不敢靠近翻動,他們只是略略一看,便又提心吊膽的跳了開去,一面急忙向那為首的瘦高個子點頭示意──他們在想,人都橫下來了,還會有假?於是,迫不及待的,瘦高個子搶到窗前,一把將緊掩的紙窗撐起,他自己先伸出頭去深深呼吸了幾口,房中其他的人,也一邊急速揮拂著外衫使毒霧消散,一邊仍然緊掩口鼻匆匆退出換氣。過了好一陣子,當這些人確定房裡的毒氳已經散盡飄淡,不足以再形成危害之後,方才一個個的又轉了回來。一直伸著腦袋在窗外的那一位,更是小心翼翼的縮回身子,待他轉過臉來,掩在口鼻間的溼布未拿開。這時,一個虎背熊腰的大塊頭首先輕輕的吸吸鼻子,又較重的再吸一次,然後點頭笑道:“二爺,行啦!”瘦高個子拿開緊撫口鼻的溼布──哈,“白財官”趙發魁!趙發魁視線巡掃地下,有些忐忑的問:“都著道了麼?有沒有還醒著的?”大塊頭順手抓住劉景波的前襟將他半提起來,這位胖掌櫃歪著腦袋,張大嘴巴,還有一條亮晶晶的口涎自唇角淌下,人癱軟得有似一堆爛泥!一鬆手,劉景波又“冬”的一聲躺下了,連動都不動;大塊頭一拍手,獰笑道:“二爺,這德性像醒著麼?”另一位缺了門牙的漢子上去踢了歐少彬一腳,醜表功似的嚷嚷道:“這草藥郎中也昏睡得似條死豬哩,二爺。”目光瑟縮的望向窗側背對這邊躺著的燕鐵衣,趙發魁努力提起中氣道:“呃,柴響鞭子,那個………那個穿紫衣的小子呢?”大塊頭──柴響鞭子粗枝大葉地道:“通通放倒啦,二爺,如今他們就和砧板上的狗肉是一樣,你愛怎麼切,就怎麼切,揀肥挑瘦,大小隨心!”房裡起了一陣鬨笑,先前上去檢視燕鐵衣的一個尖下巴漢子連忙阿諛的附合:“那渾小子挺得像具體首,僵混混的那麼一根,二爺,只怕割下他的腦袋來他都不知道痛呢。”塌鼻子的那個也忙道:“牆腳下的大狗熊業已軟成一團啦,只見出氣,不見入氣,看樣子,睡上三天三夜他也醒不轉來,二爺………”“哦”了幾聲,趙發魁忽然嗓門高了,神氣也來了:“我早就說嘛,這兩塊料根本不是什麼成氣候的貨,略施小計,便可手到擒來,章老爺子還生怕我們失了算哩,現下看看,到底是誰的法門高?”柴響鞭子得意洋洋地道:“不是我們自誇,二爺,這點小場面,包管能給他擺整得舒齊平順;只兩個混充人王的楞頭青,尚犯得著捧起卵子過橋──那等小心法兒?”趙發魁嘿嘿笑道:“活該叫我們露臉,困回去先一頓死揍,再將這三塊料一起抬在門板上游街示眾,孃的,讓全‘拗子口’的人都看個明白!”柴響鞭子拍著馬屁道:“二爺,你是頭功,我柴某人可就當仁不讓,居他個第二功啦!”倒八眉一揚,趙發魁道:“那還用說?這番風光大夥全得佔一份;來,響鞭子,甭盡扯些這個,趕緊把人給我困起來再講!”環眼一瞪,柴響鞭子向房裡幾個大漢吆喝:“動手呀,你們一個一個還楞在這裡看他孃的什麼光景?”轟喏一聲,五六條漢子各自從腰間解下了牛皮索──專門在山裡困綁野獸的那一種牛皮索,然後,他們紛紛搶過去就待縛人。尖下巴的這一位來到燕鐵衣身邊,不知是他被當前自認得計的氣氛衝暈了頭,抑是已經落入他一廂情願的勝利幻覺裡,他竟毫不考慮──也失去了原有的畏瑟與警惕──一把將背對這邊側臥著的燕鐵衣扳了過來,手中的牛皮索一抖,就待開始綁人。燕鐵衣仰面平躺,卻睜著一雙閃亮的眼睛,溫柔的微笑著注視尖下巴。呆了呆,尖下巴第一個反應,還以為燕鐵衣失去知覺後便是這個樣子,他略微猶豫,本能的伸手去觸動燕鐵衣的面龐。忽然,燕鐵衣露齒笑了,很小聲地道:“你還不趕快逃命麼?”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27:22

第六十章 懲惡漢 牛刀小試

伸到一半的手驀然僵硬的停頓了,尖下巴恐怖的瞪視著燕鐵衣,他全身在顫抖,嘴巴努力吻合,終於,他像見了鬼似的猛跳起來,殺豬般尖號:“這一個是裝暈的啊……”似乎應合著這一聲長叫,另一位前去困綁熊道元的仁兄,那個缺門牙的──也“碰”的一下子飛上半空,又重重跌落,鮮血噴處,不但門牙,嘴裡任是什麼牙也沒有了!熊道元緩緩坐了起來,呵呵怪笑:“這一個也是裝暈的哩。”趙發魁,柴響鞭子,與屋裡其他的人頓時全都傻了,他們一個個呆鳥似的挺在那裡,面色又青又白,膝蓋不住打抖,每一張曾吐狂言的嘴巴也都扯歪了!輕輕站起,燕鐵衣用手指彈拂衣衫上的灰塵,客客氣氣,又漫不經心的像在和些位老朋友說話:“你們是怎麼進來的呀?我好像沒聽到敲門聲?咦?各位的形色怎麼也不對?有那裡感到不適麼?”“白財官”趙發魁退了兩步,哆嗦著手指燕鐵衣:“你……你沒有被迷倒?”笑笑,燕鐵衣道:“趙二爺,你是指先前那一蓬粉紅色的霧氣?那倒是上好的悶香,不過,若想用那種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來對付我,卻嫌分量差些,饒是如此,你們這兩位害人的同黨,反而經不起這陣子自己施放的仙氣,雙雙躺下來神遊太虛去了。”趙發魁嘴角抽搐著,冷汗滾滾:“壞事了……天爺……壞事了……”燕鐵衣眯著眼道:“壞事了?不,眼前的事,還不算最壞,各位的樂子,尚在後頭呢。”揹著手,他又道:“譬喻──從窗口飛出去怎麼樣,當然不會由你們自己出去;我和我的夥計理當效勞,此外,在送走各位之前,多少也得在各位身上留下點什麼做紀念,才更叫禮數週全。”背脊是一陣一陣的泛涼,心腔子是一陣一陣的收縮,趙發魁像突然得了氣喘似的喘個不停!“朋友……呃……你且聽我說……這,這原是一場誤會,不錯,是一場誤會……為了那檔子事,我們是奉差前來與你商談說和的,想請你去我們那裡把事情了結擺平……”他透了口氣,又急忙補充:“當然,當然是在絕對和諧友好的情勢下把事情了結擺平,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們全是一番……呃,一番誠意。”燕鐵衣似笑非笑地道:“誠意?”連連點頭,趙發魁慌張地道:“我保證,保證誠意化解這場誤會,而且,我們也想交你一個朋友。”燕鐵衣神色不善地道:“姓趙的,我似乎依稀聽到你說──我和我的夥計都是什麼不成氣候的貨,你要將我們雙雙困回去,先是死揍一頓,然後像對付那位鄧某人一樣,把我們縛在門板上游街示眾,好叫全‘拗子口’的人看個明白……你是這樣的‘誠意’麼?是這樣的‘冤家宜解不宜結’法?”趙發魁窒迫的張著口,舌頭打轉,卻吐不出一個字來!吃吃笑了,燕鐵衣道:“你很會胡說八道,一張臭嘴也懂得翻雲覆雨,不過,你以後要注意到你待欺騙的對象是誰,這種哄孩子的謊話,不該朝著我這樣的老江湖瞎扯;姓趙的,天下人並非只有你才生有腦筋,以我來說,我還不至蠢到不明白你使悶香迷我乃是不懷好意!”那柴響鞭子一看這光景,知道裝熊業已是撐不過去了,他不由把心一橫,焦雷般大吼:“給你三分顏色,你倒要開染坊了?他孃的,敬酒不吃吃罰酒,你真當我們含糊你?”燕鐵衣笑吟吟地道:“難得‘拗子口’總算出來了一條好漢,這一位,想就是章寶亭手下的‘大把頭’柴響鞭子了?”猛一挺胸,柴響鞭子厲聲道:“正是柴爺!”那邊,熊道元怪叫:“什麼驢鳥玩意?別說你這塊貨,整個‘拗子口’似你們這一窩,全是一吊錢擺在門檻上──裡外都是些半吊子,還充你娘那一門大霸天?”柴響鞭子一張寬臉膛漲得又紅又亮,他衝著熊道元狠喝:“你個二舅子,光會動嘴皮算不上英雄好漢,有種的外頭跟你柴爺見個高下!”熊道元嗔目喝道:“好極了,我要不在你身上通個三搶六洞,我就跪下喊你是爹!”朝前一站,燕鐵衣攔著道:“這位柴爺,你待從那裡出去?”柴響鞭子色厲內荏地道:“你說我待從那裡出去?”以右手大拇指倒著向空一點,燕鐵衣笑道:“我認為那個出口不錯!”環眼怒睜如鈴,柴響鞭子運起一口氣,混身肌肉立時突虯墳起,凸結跳動,聲勢洶洶的咆哮:“小子,你就叫我從那裡出去試試!”輕輕“嘖”了兩聲,燕鐵衣道:“見獵心喜呢,我,一看你這副架勢,我可得真個試試才行!”柴響鞭子扎馬沉腰,兩臂伸展,一頭大猩猩也似的吼:“免崽子,上來納命!”熊道元急叫:“魁首,我來………”擺擺手,燕鐵衣笑道:“不,我來,可不能叫柴爺失望。”趙發魁急忙轉開視線,不忍卒睹──他親眼見過燕鐵衣的功力顯示,同時,也深知柴響鞭子那幾下把式的火候如何,兩相一比吧,就算螳臂擋車也是高誇柴響鞭子了,但是,他卻不能阻止,他有他的苦衷,自己怯了膽,又怎能再長對頭的氣焰,煞自傢伙伴的威風?柴響鞭子是沒有與燕鐵衣交過手,雖也聽人繪影繪形的描述過燕鐵衣的本領是如何了得,如何高不可測,這樣的感受,總有些不盡不實的味道,下意識裡,他認為多少有些誇大渲染,也多少有點不大服氣,心中忐忑不安之外,卻也有幾分躍躍欲試的衝動。燕鐵衣先不動手,他和氣地道:“柴爺,你既然號叫‘響鞭子’而不名,想是在長鞭這一類的傢伙上深具功夫,怎的不亮出來叫我們見識見識,領教領教?”獰聲一笑,柴響鞭子道:“你先不用急,小王八蛋,且待你嘗飽了我的拳腳滋味後,我再賞你一頓響鞭子吃!”攤攤手,燕鐵衣道:“何不現在就露兩手給我瞻仰一番?待一會,我怕你連抽鞭子的力氣也沒有了!”柴響鞭子嗔目吼喝:“敢情你只是練口把式的?你狠就施狠出來呀,淨用張嘴能啃得了我姓柴的一根鳥毛?”揹著臉的趙發魁,這時以一種帶著哭腔的聲調道:“我說響鞭子你,就亮傢伙吧。”柴響鞭子越發拗起來了,他兇狠的叫:“二爺你放心,就憑這小龜孫一把骨頭三根筋的身架,我能一把捏碎了他,不信那些邪祟說法,他再是行,單看這副個頭,諒也行不到那裡去,我不用鞭子,一樣砸得他喊爹叫娘!”嘆了口氣,趙發魁不再說了。燕鐵衣走上一步,笑道:“好吧,柴爺,我們這就親熱親熱。”突然虎吼一聲,早就蓄勢以待的柴響鞭子,身形一偏,雙手扼向燕鐵衣脖頸,下面一腿飛踢燕鐵衣小腹,動作倒是頗見狠辣!燕鐵衣只是微一仰頭,右手輕翻,已拎著對方的足尖扯帶一邊,柴響鞭子就被這麼輕輕一帶,“撲通”一聲便跌了個“大馬爬”,差點沒把樓板震塌!心腔子猛跳,趙發魁呻吟著喃喃:“完了………”燕鐵衣拍拍手,道:“柴爺,你包涵沒跌痛吧?”掙扎著,柴響鞭子搖搖晃晃的爬了起來,他忍住全身似欲散裂的骨骼疼痛,喘息如牛般直著嗓門吼叫:“你不要得意………這只是我一時疏忽失算………孃的皮小兔崽子………我就用響鞭來收拾你。”燕鐵衣微笑道:“這裡地方小,柴爺,響鞭出手,可得小心點別傷了自己人”柴響鞭子驀然後挫,反右手,往上一揮,乖乖,一條纏在腰間,原以衫擺掩蓋著的丈許長鞭已亮了出來;那是一條並不多見的老滕鞭,粗約兒臂,前銳后豐,通體呈現著油光水滑的黃褐色,顯然,這根傢伙曾經用桐油浸泡過以增加其韌性!燕鐵衣頷首道:“不錯的一條老滕鞭………”半聲不響,柴響鞭子往下一矮,滕鞭怪蛇也似左右齊飛,鞭梢子掠空,馬上帶起“劈拍”暴響,聲勢竟是不弱。燕鐵衣沒有還手,整個身子卻怪異的隨著對方揮來的鞭勁飄漾轉蕩──好像他的身體已失去了重量,與空氣相融合了一般。大吼連聲,柴響鞭子的老滕鞭翻掃卷笞,揮舞如風,在一陣急劇的暴鞭聲中,他一口氣攻出二十多鞭,但是燕鐵衣卻總是隨著他的鞭勢浮沉旋迴,似一片毫不著力的棉絮羽毛,任是柴響鞭子用盡了力氣,也一下子也沾不著他。於是,就在柴響鞭子再次一鞭揮空之後,燕鐵衣已經飄飄的繞到他的背後,趁他揮鞭前傾的瞬息──在略做選擇後──一腳蹬上柴響鞭子那肥厚的屁股!“哇呀呀呀………”柴響鞭子喊叫著一路往那邊撞出,就那麼巧,正好衝破窗口飛跌出去,從二樓到落地的中間,還聽得到那狼嚎般的號叫。往門口一站,燕鐵衣呶呶嘴道:“道元,剩下的,你都打發了吧,記得都得從柴爺出去的地方走。”野性的笑了,熊道元道:“一定,魁首。”滿頭大汗的趙發魁連連往後退縮著,驚駭的叫:“不,二位朋友………二位大哥………請聽我說,請聽我一言………”大步逼近,熊道元桀桀怪笑:“說什麼也不成,奶奶的,你們用悶香坑人,老子就叫你們──,空中滾繡球的味道。”趙發魁抖個不停,面青唇白的央告:“你手下留情………這位大哥………我們自己往下跳也就是了……”熊道元大吼道:“不行,老子定要一個一個拋你們下去!”那尖下巴的仁兄悶聲不響,一個箭步便朝房門口衝,熊道元動作如電,倒抑身,單腳反勾,手臂立振──尖下巴的朋友一聲驚喊尚未及出口,整個身子倒翻,腳不沾地的從窗口飛出。可不是真有點像“空中滾繡球”?另兩條漢子齊聲喝叫,拚命撲向熊道元,這位“快槍”一個筋斗翻至二人身後,伸雙手反扯住兩位的褲腰,奮力拋擲──只聽到“嘩啦啦”震響,窗口撞裂,那兩個人早已不見了影子!第四個恐懼的尖號著,縱身便待自破碎的窗口下躍,熊道元身形暴旋,剛好一腳踢上那人後臀,“碰”的一記,那人便手舞足蹈的斜斜飛上半空,又發狂似的喊叫著往下墜落。沒門牙──不,什麼牙也沒有了的那一位,猶尚趴在地下不動,熊道元轉過身來,猛的將人提起,三不管便丟出了窗口,身子騰起半空,那人才嘴不關風的“嗚”“嗚”驚叫了起來。現在,就只剩下一個“白財官”趙發魁了。站在門口,雙臂環胸的燕鐵衣淡淡的笑著:“這一回該你露臉了,趙二爺,這番風光,你們全得佔一份;他們都已沾過光了,怎能獨獨漏了你?二爺,請啦。”熊道元也粗聲道:“你就好比砧板上的一塊狗肉,姓趙的,我們愛怎麼切,就怎麼切,揀肥挑瘦,大小隨心!”篩糠似的料索著,趙發魁面無人色,幾幾乎乎就癱了下來,他兩手前拒,用乾嚎的聲音嘶喊:“你……你們不能這樣……這是謀殺,是不公平、不人道的暴行……”熊道元“呸”了一聲:“當你們把鄧長反困在門板上狠揍著遊街的辰光,你怎麼沒想到這些?”扁著嘴,趙發魁的模樣似在哭:“這不是我出的主意……你們一定要明白,這是他們大家的點子……我一個人,胳膊拗不過大腿,又叫我怎麼說好?”熊道元暴烈地道:“放你孃的狗臭屁,只你就不是個好東西,歪眉斜眼,陰陽怪氣,十有八成,那種惡毒卑鄙的害人法子都是你搞出來的!”一疊聲的喊叫,天呼著冤,這位無常似的“白財官”駭怖憂急的直著嗓門鬼叫:“不,不是我,我可以向二位發誓賭咒,用這樣的法子懲治姓鄧的不是我的意思………二位明察秋毫,明鏡高懸啊!”忽然,燕鐵衣道:“趙發魁,我問你一句話。”趙發魁彎腰弓背,惶恐戰慄地道:“是,是,但憑大哥吩咐。”燕鐵衣好整以暇地道:“看你的樣子,你也練過武功,是道上的角兒?”趙發魁抖著腔調道:“末學後進,無名小卒,實在是上不了大臺盤。”笑笑,燕鐵衣道:“既然是會得把式,也在道上亮過字號,就不該這麼窩囊,沒得也使江湖朋友不見光彩;姓趙的,拿出勇氣來,好歹挺上一陣再說,寧豁一身剮,也不能不裝好漢呀!”趙發魁驚恐畏瑟的哆嗦著:“大哥你高抬貴手,我自己這幾下子,有個什麼火候,自家心裡有數……大哥你多包涵,放我一馬,我恁情爬出去,也不敢冒犯你老!”熊道元大喝:“真正沒出息的東西!”燕鐵衣道:“何妨橫上心,硬起頭皮試上一遭?”趙發魁那種可憐樣子,活像一頭喪家之犬:“這位大哥,不是我沒種,英雄好漢誰不想扮?問題是亢不亢得起啊,沒這個本事,硬要逞強,豈不是豬八戒照鏡子──自找難看?”燕鐵衣笑道:“信心,趙發魁,別忘了信心!”趙發魁扮孫子是扮到底了:“信心是要靠實力來撐持的,這位大哥,沒有這樣的本事,那來這樣的信心?你就饒了我,放我走路吧………”熊道元兇神惡煞般道:“你是在做夢,姓趙的,不留下胳膊大腿什麼的,就想走路?我看你能朝那裡走?”聳聳肩,燕鐵衣道:“罷了,趙發魁,你走吧。”熊道元驚叫著:“魁首,這傢伙最是一肚子壞水,他便是‘拗子口’這一夥土霸劣紳的狗頭軍師,放什麼人走,可也不能放了他啊!”燕鐵衣平淡地道:“叫他走吧。”熊道元急道:“就這麼容易的放他走?”指指窗口,燕鐵衣道:“當然他也得從我們指定的地方,不過,由於他的謙虛美德,我們不必以暴力相逼,容他自己越窗而出即可。”轉向趙發魁,燕鐵衣又道:“不論你的功力高低深淺,趙二爺,這種二層樓的高度,相信你自己往下跳總不會有問題吧?”趙發魁有些不敢置信地道:“這位大哥…………你可真是容我自己往下跳?”露齒笑了,燕鐵衣道:“否則我何必這麼說?”趙發魁又是驚喜,又是暗懷鬼胎地道:“恕我再多問一句──這位大哥,你們不會說話不算話,自背後抽冷子算計我吧?”燕鐵衣面色一沉,道:“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叱喝一聲,熊道元厲聲道:“姓趙的,你既不願走,我也正好捨不得放你走,來來來,就容我送你一程吧!”幾步搶向窗口,趙發魁急切地道:“好,我走,我這就自己走…………”一伸手,燕鐵衣道:“好朋友,不送啦。”惴惴的,趙發魁還在猶豫著,卻在猶豫的中間,猛然轉身自窗口跳了下去──他是真怕燕鐵衣或熊道元乘他不備之際送他的終呢。熊道元急趨窗口探視,不禁破口咒罵起來:“孃的皮,敢情這小子是裝孫,你看他從二樓窗口上往下跳,著地的時候踉蹌都不打一下,俐落得緊哩──如今一溜煙逃之夭夭啦。”燕鐵衣安閒地道:“放他去吧。”熊道元頗不甘心地道:“魁首,這白無常似的老猾貨最不是個東西,我懷疑他們那一夥人中間的歪點子大多都是他出的。”燕鐵衣道:“我也相信是這樣,道元。”燕鐵衣不解地道:“那──魁首怎麼還放他走?”燕鐵衣道:“他是個習武之人,也是‘坐地’的有頭有臉的角色,對不對?”熊道元迷惘地道:“可是,這與放他走又有什麼相干?”燕鐵衣道:“一個這樣的人物,在面臨危難之前,竟然畏懼怯懦至此,他的人格及骨節也就相當可悲了,我饒他這一次,純系出之於憐憫,但也只限於一次,如果他怙惡不悛,我相信他還有再落在我們手中的時候,若然,他便是哭斷了肝腸,也沒有人再能救得了他。”咬咬牙,熊道元道:“我是怎麼看也看他不順眼,孃的,這個傢伙決不是塊好料,下次如再碰上,我不叫他吃不完兜著走,就算他八字生得巧!”燕鐵衣一笑道:“我想,或者會再碰上的──現在先不談這個,道元,下去招呼店裡的人,上來把劉掌櫃及歐先生抬回丟;他們二位躺在這裡,我們可是太怠慢了。”熊道元點頭道:“是,屬下這就去交待。”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28:25

第六十一章 盤真情 掬心示冤

到了深夜,鄧長終於甦醒過來。若不是跟著受累,也吸入不少那種悶香,他原該早就醒過來的;他精神很差,人也顯得十分孱弱,但意識的恢復卻相當迅速。在暈黃的燈光裡,鄧長認清了燕鐵衣,也辨出了熊道元,於是,任他這樣鐵打的漢子,也禁不住潸潸淚落,興起恁般激動的,酸楚的,恍同隔世的感覺。熊道元在一邊安慰著他,間中,並將如何湊巧救下他來的經過簡單說了,鄧長更不由百感交集,悲憤與慶幸,喜悅同酸澀,感恩和悔恨,太多的滋味擁塞在他的心頭。燕鐵衣冷靜地道:“不要難過了,鄧長,我還有些事情要問你?”哽咽著,鄧長因為嘴鼻部位的傷口影響,話說得異常吃力:“魁首………我鄧長………何才何德………竟蒙魁首親自搭救………挽命迴天………魁首的恩義………我這一生一世………也報答不盡。”燕鐵衣和悅地道:“用不著說這些,鄧長,你是我的手下,也是‘青龍社’的一份子,在你遭難歷劫的時候,我們能不救你?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而你更該感謝上天對你的優渥保佑──給你這樣的好運氣,令我們如此湊巧的在你正處危急中遇上了你?”熊道元插嘴道:“老鄧,情況可真叫險呢,早一步,晚一刻,便都錯開了,天下就有這麼巧的事,不過,也是你小子福厚命大,註定不該死。”青瘀烏紫的面孔微微扭曲了一下,鄧長的聲音,悶窒而嘶啞:“我以為………這次我就是完了……我就是被他們生生打死,也死不瞑目。”拖了一把竹椅坐到床前,燕鐵衣道:“很好,我就是要問問你這檔子事,鄧長,老老實實的回答我,那個叫小玉的少女,可是被你姦殺的?”腫漲的雙眼憤怒的睜大,鄧長呼吸急促,神態中充滿了委屈與悲恨:“魁首………我怎麼會幹這種天打雷劈的事?我………我又怎麼敢,怎麼能?直到現在,我連那小玉姑娘的模樣都不甚清楚………我前後才見過她一面。”燕鐵衣緩緩地道:“你說的是真話?”痛淚又再潸潸湧出,鄧長沙啞地道:“魁首………如果屬下有一句虛言,甘願承受五馬分屍,凌遲碎剮之罰………”點點頭,燕鐵衣道:“我相信你──但鄧長,我卻不得不繼續求證,你一定會了解,我也是為了替你洗脫罪嫌,找出真兇,還你清白!”鄧長感謝得泣不成聲:“多謝………我明白………”連忙用巾帕輕輕為老兄弟拭淚,熊道元邊道:“行了行了,怎麼三句話說不完就掉下一把淚?老鄧,虧你還是刑堂的司事首領,卻這麼麼定力也沒有,你這些年的差事全白乾啦?”凝噎著,鄧長心酸地道:“道元哥………就因為兄弟我是組合裡執律掌刑的身分,才益發覺得窩囊,益發感到丟人啊………一向是維紀司憲,懲奸除惡的清正工作,幾曾何時,自己反倒被外人栽誣,變成囚犯了………還是這等不光彩的罪名。”熊道元慰藉著道:“你寬心吧,好好把事情從頭到尾稟報與魁首知曉,一切自有魁首為你作主,那些害你的,坑你的灰孫子們,一個也別想漏網。”鄧長吸著氣道:“我會仔細稟告魁首的,道元哥………”燕鐵衣低沉的問:“鄧長,你和那什麼‘鐵中玉’孟季平,是什麼關係?”一提到孟季平,鄧長就傷心大了:“我們曾是交情不惡的朋友………相識也有七八年了,是在一個堂會上的場合由人引介結交的………當時彼此很談得來,脾胃相投,便成了朋友,後來,也經常有來往………”燕鐵衣道:“這人沒有到‘楚角嶺’咱們總壇裡去過吧?”微微搖頭,鄧長道:“沒有,他從來沒去過,我們見面,或在外頭,或是我來看他。”燕鐵衣道:“難怪他不認識我──對了,鄧長,這次你向陰負咎大執法告假四十天,不是說要到‘棗關’去參加一位摯友的婚禮,卻怎的跑來了這裡?”鄧長沙啞地道:“我下山之後,沿途順道探訪幾位朋友,打算趁便與他們敘敘契闊………‘棗關’那邊的應酬日子還早,一路盤桓著去時間已足夠有餘………兩天前,我便經過‘拗子口’,也造訪了孟季平,卻做夢也想不到會引出這麼一樁禍事來。”燕鐵衣道:“鄧長,事情既不是你乾的,你怎會不明不白睡到人家一個大閨女的床下?而且還赤身露體,短褲上染有血汙?”痛苦的抽搐了幾下,鄧長道:“這一點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只記得出事前的當天晚上,我和孟季平對酌互飲,由於大家興致都好,便喝了不少酒,從太陽下山一直喝到快近二更天,我………我好像是喝醉了,因為我當時似乎連站都站不穩。”燕鐵衣皺著眉道:“你再回憶一下,你最後記得住的事情是什麼?”鄧長喃喃地道:“我記得………我說不能再喝了………我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身子搖晃,還碰翻了坐椅………然後,像是孟季平過來扶我,似是一邊尚在取笑我的量淺………後來我像被攙著走進一片黑暗,一片混沌,什麼也不知道了!”沉默半晌,燕鐵衣道:“當晚你們喝的是什麼酒?”鄧長道:“是‘燒刀子’………孟季平好喝烈酒,我也喜歡強一點的。”燕鐵衣用兩指輕捏著鼻樑,道:“在平常,你喝酒的習慣也是這樣?時時爛醉如泥?”鄧長忙道:“不,魁首,平時喝酒,就算喝得再多再醉,某些事或者會記憶模糊,甚至忘了其中片斷,但絕不可能被人剝光了衣衫,搬來背去似不知道。”目光注視著搖曳的燈角,燕鐵衣慢慢地道:“孟季平是怎麼個說法?”鄧長艱辛的嚥了口唾液,道:“他告訴他們,說我當時喝多了,他攙扶著我回房歇息,然後他也去睡了………他表示根本不知道我是‘裝醉’………說我在他就寢以後始摸到隔院他表妹房中,幹下了姦殺的勾當………他說我因為費力耗神太劇,才酒性發作,於心智迷糊下竟忘了逃跑,也暈頭轉向的就地躺下酣睡過去。”燕鐵衣道:“你外面穿著的衣衫呢?”鄧長嘆了口氣:“除了罩袍之外,其餘的便四散拋置在那少女的房裡。”燕鐵衣沉吟著道:“喝酒時不必穿罩袍,後來你大約是和衣躺下的了?”鄧長頷首道:“想是和衣躺下的,但幾時被人剝脫淨盡,我真是一點也不知道………待我醒過來的辰光,便就是那種樣子,而且還是被他們執住以後弄醒我的。”熊道元忍不住問:“那一刻裡,老鄧,你怕是嚇呆了吧?”鄧長沉沉地道:“我先是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被他們用涼水一潑,才搞清楚自己置身何地……我不禁傻了………可是我相信他們會聽我解釋,至少,孟季平會聽………但事情的發展全不對………他們打我、踢我、唾吐我,硬指是我乾的………連孟季平也一口咬定,他們不理我呼冤,不睬我喊屈,他們眾口一詞,都說兇手是我………我開始覺得這是一個蓄意佈置的陷阱,一條存心裁誣的奸計………我意識到其中有人在移禍於我………但我說不出是誰………我知道,必是他們中間的一個!”燕鐵衣冷清地道:“不錯,必是他們中間的一個。”鄧長哀切地道:“魁首,我再是糊塗,再是愚蠢,也不至於對我做過的事一無所知,一無所覺………我既不痴,也不瘋,怎會在造了這種孽之後竟半點記憶不存?”熊道元大聲道:“很簡單,因為事情不是你乾的,叫你怎麼記得起?定是有那個天殺的淫胚嫁禍於你,他佔便宜,卻叫你背黑鍋!”鄧長唏噓著,悲涼的搖頭。恨恨的,熊道元又道:“魁首,你認為那些人當中,那一個嫌疑最大?”燕鐵衣靜靜地道:“要說嫌疑,‘拗子口’的男人都有嫌疑,但我覺得他們這一幫土豪集團的蹊蹺較大,可能的隱兇,或者就是孟季平!”一拍手,熊道元道:“對,我也猜到是這小子!”鄧長吶吶地道:“會是他?”燕鐵衣嚴肅地道:“我只是說‘或者’,現在就肯定什麼,還為時太早;當然我懷疑孟季平,有我的理由,但我不能肯定,也有我的理由!”鄧長道:“魁首的意思是?”燕鐵衣思慮著道:“先說我們懷疑他的原因──孟季平和你是朋友,還是交情不錯的朋友,你和他沒有利害衝突,沒有不可告人的矛盾,自來相處和諧,這次你來訪他,又是順道而至,他亦沒有預先坑陷你的動機,在此種形勢下,他卻翻臉無情,絲毫不念往昔的舊誼,冷酷狠毒得必欲置你死地而後已;這就未免不是朋友的態度了,從任何一方面說,他或許不便幫你,不宜助你,但至少公道話講幾句,可是事實上全然不同,他竟與那些人沆瀣一氣,尤甚者,他比那些人更急迫的要你認罪受罰,這些違反常理的情形,會是一種什麼目的呢?”熊道元氣憤地道:“他表妹一朝橫死,這小子是瘋了心啦,巴不能抓個人來頂罪洩恨,老鄧不就正好是個倒黴的。”搖搖頭,燕鐵衣道:“不然,孟季平看來是個頭腦明白,頗有城府的角色,就算他再是悲憤激動,也不可能隨便找個人開刀,何況這個人還是遠道來訪的朋友?此外,憑據不足,事實未明,他也不該一口咬定就是鄧長?”熊道元迷惑地道:“那──這小子到底是搞的什麼鬼?”燕鐵衣道:“在這種情形下,他只有一個可能──為了掩護某一個人,這個人和他的關係,必較鄧長親密得多。”鄧長尋思著道:“我還想不起他們這夥人當中,有那一個值得孟季平如此賣力………甚至以犧牲我的性命為代價。”燕鐵衣道:“如果沒有這樣的一個人,那麼,孟季平就極可能是在掩護他自己了。”猛挫牙,熊道元道:“我要活剝了這陰毒畜生。”擺擺手,燕鐵衣道:“你先別急,方才所說,是我懷疑他的理由,但另有一樁,卻使我不能斷然肯定,也就是說,他似乎不該做出這樣的傻事。”熊道元忙問:“魁首又看到了什麼?”燕鐵衣道:“他那表妹一家只得孤寡二人,另一個是孟季平的姑母;孟季平混得不錯,手上頗有積攢,而他的姑母表妹卻相當貧苦,孟季平有財有勢,外貌也一表堂堂,聽說平日對他的姑母亦十分照應,連她們居住的房子都是孟季平提供的,在這種情形之下,他若有心要娶他表妹,決不是件難事,又何須用這種姦殺手段?所以這件事看起來又似乎不是他所為。”熊道元呆呆地道:“那麼是誰幹的呢?”燕鐵衣沒好氣地道:“如果我現在知道,還用得著反覆推敲麼?”咧著嘴,熊道元道:“真是撲朔迷離,把我都弄迷糊了。”沒有理他,燕鐵衣問鄧長道:“據你的觀察,孟季平對他的表妹是種什麼樣的心思?”鄧長回憶著道:“他的表妹好像並不常來,我住在孟季平家裡兩天,也不過只見到一次………孟季平對他表妹似乎不錯,他表妹態度上羞羞答答的,卻看不出對孟季平是否有表兄妹以外的感情………魁首,我只是見到那姑娘一次,而且說不上三兩句話,所以知道的也極有限,魁首不問,我連想也沒朝這上面想。”熊道元卻記起了什麼似地道:“魁首,趙發魁那混帳不是說老鄧與那姑娘見過好幾次面嗎?又說那姑娘時常到孟家來,如今聽老鄧一講,姓趙的豈不是一派胡言?”燕鐵衣淡淡地道:“他一心要加罪鄧長身上,自然就得編排一些足以加罪的口實,這沒有什麼值得生氣的地方,謊言終必會在真相之前現形!”熊道元急切地道:“魁首,我們如何才能把那個真兇找出來,以還老鄧的清白?”燕鐵衣頗具信心地道:“總會有法子的,而且,不用太久………”頓了頓,他又道:“鄧長,那位小玉姑娘的姿容如何?”鄧長道:“長得很秀氣,白白淨淨的,身材也很窈窕嬌小,是個不錯的少女。”燕鐵衣喟了一聲:“真是可惜了………”忽然,鄧長似是鼓足了勇氣道:“魁首,還有一件事………”望著他,燕鐵衣道:“說吧。”竟又態度靦腆起來,鄧長那張浮腫青瘀的面孔上也現出了極其尷尬的神情,他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是想稟告魁首………稟告魁首一件私事。”燕鐵衣有點奇怪地道:“你說呀,有什麼不能出口的?”偷覷了一旁的熊道元一眼,鄧長更是表情窘迫地道:“這件事………是我………是我向來沒告訴任何人的一樁隱衷。”熊道元惱火地道:“什麼他孃的心法口訣,還犯得著如此慎將其事?我又不是外人,老兄老弟了,你莫非還怕我聽了去?扭扭捏捏的,一點都不乾脆!”鄧長猶豫了好一陣,方才異常難為情的開了口:“我……魁首………我有不振的毛病………這個毛病,業已許多年了。”燕鐵衣眼睛閃亮,用力頷首:“好,這是你表明無辜的最佳反證,鄧長,你原該早點說出來才對!”鄧長耳根子都發熱地道:“男人有這種隱疾,總不是樁光彩的事………所以………所以我一直羞於提起。”哈哈大笑,熊道元道:“好小子,難怪你不近女色,原來卻是‘陽萎’呀,他奶奶的,我還當你真是吃素的哩,嘿嘿,有心無力,怪不得,怪不得。”瞪了熊道元一眼,燕鐵衣沉著臉道:“人家害有這種隱疾,你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幸災樂禍,最要不得!”連忙收住笑聲,熊道元訕訕地道:“魁首,我只是開開玩笑………”燕鐵衣冷冷地道:“這樣的玩笑聽在對方耳中會是什麼滋味?而色慾上功能的長短並非是一種榮耀,雜交野合,上得了什麼堂堂正正的場面?”熊道元灰頭土臉地道:“是,魁首……”這時,鄧長反倒過意不去了,他有心打岔:“魁首,我這毛病也曾經求醫治過,但不見什麼功效。”燕鐵衣稍見緩和地道:“這麼說,郎中可以檢查得出來?”點點頭,鄧長道:“應該可以。”燕鐵衣道:“如此一來,我們已立於不敗之地,那個真兇必須找出來之外,凡是曾經加害於你的人,也將受到懲罰與教訓!”鄧長有些顧慮地道:“但,魁首,他們也不是容易打發的,據我所知,其中頗有些難纏之處。”笑了笑,燕鐵衣道:“只怕你是不明真相,才言過其實了,鄧長,他們除了人多,功夫尚佳的角色寥寥可數,大部分是些花拳繡腿,這幹烏合之眾,張張聲勢還勉強,若待硬拚狠幹,明槍上陣,卻是不堪一擊!”熊道元又來了勁,他接著道:“老鄧,我們業已與對方那幹毛人幹過好幾場啦,沒有一次不是打得他們雞飛狗跳,丟盔曳甲,恨爹孃少生兩條腿。”燕鐵衣道:“若說真正有點底子,具有實功夫的,那孟季平還差強人意,章寶亭與耿清、胡長順幾個也尚可湊合,其餘的就不能提了。”鄧長低聲道:“魁首,你老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怔了怔,燕鐵衣道:“你是說,他們還另有名堂?”鄧長點頭道:“魁首所遭遇的,只是他們在‘拗子口’的這點聲勢,當然算不了什麼,可是他們另外尚有奧援,背後還有靠山及黨羽。”“哦”了一聲,燕鐵衣道:“這倒是有點出乎意外──你可知道,他們都有些什麼黨羽與幫手,靠山又是誰?”鄧長小心的伸出舌頭潤溼著乾裂的嘴唇,然後方慎重地道:“我也是聽孟季平在閒談中告訴我的──當然是在發生這樁禍事之前──他們在‘黑蟒山’的深窩子裡,有一夥叫做‘紋額’的人,這是一些兇悍又怪異的獵戶,大概有三十多個,他們全是住在深山叢林已好幾代的世傳獵人,平時從不離開山野,除了做毛皮獸獵或其他山間某些特產的交易外,也甚少同平地人交往,這些統稱做‘紋額’的獵人約莫一共有七八戶,從老的到小的,自男人到女人,個個額刺青紋,體形魁梧,更身若飛鳥,力大如牛,在荒嶺惡澤的天然艱險環境裡,練成了擊鷹擒鷲,搏獅伏虎的奇技異能,他們看上去茹毛飲血,生活原始,但在鬥力鬥狠方面,卻抵得過有幾年修為的習武之人。”熊道元咒罵道:“說了這麼多,這乃是一批尚未開化的野人生蕃嘛,我操他祖奶奶的,他們除了有幾斤力氣,吃得下血淋淋的死獸肉,尚有什麼過人的本事?”燕鐵衣道:“不要打岔;鄧長,往下說。”歇了口氣,鄧是接著道:“其實,這些‘紋額的先祖’也都是我們漢人,他們的言談,習俗全和我們無異,只因為在深山裡住久了,思想與體形上便不免起了變化,生活方式也流入粗陋,但不管怎麼說,他們的搏擊之術乃是與生俱來的,加以後天的磨練適應,一個個自然就形成了驃悍的打手──如今,我們最要注意的就是這一點!”熊道元哼了哼:“老子就不信這個邪,充其量,這幫子野人也不過就是身子靈便些,勁力紮實點。但諒他一個個笨頭笨腦的蠢東西,怎能同我們正宗技擊武學出身的行家相比?”燕鐵衣卻緩緩地道:“話也不能這樣說,道元,人和動物一樣,都有其天性的本能,但看是在那一種環境中生存,自然也就會形成適於生存的條件;馬兒善飛,所以雙翼特長,虎豹好撲,其爪齒尤利,夜梟昧於視,卻聽覺奇敏,鹿兔柔弱,但毛色與草樹混雜難辨,且奔躍疾速,這都是隨著環境逐漸演變的結果,目的也只是為了活命,唯人亦然,雖是同祖同宗,只要分開在不同的境地裡求生,那麼各人的生存習慣與適應之道,也就大相逕庭了………”笑笑,他又繼續說:“技擊這東西,消極的說是強身自衛,積極的說是攻撲自殺,它的起源與由來,也脫不掉前人對姿勢的透悟,力道的揣摸,以及有利形態的運用,舉手投足或轉回騰躍之間,身法步眼離不開原始的基本──‘人’的身體構造和最適當巧捷的反應,這種技能,有師父指點傳授,固然學得快,懂得多,容易融會貫通,但若沒有人教,只要處在那種必須以力來保命的環境裡,久而久之也能領悟個大概,其中差別,僅是無師自通者欠缺章法系統,不明所以然地道理而已。”熊道元不大同意地道:“可是,我如果沒有人傳授武藝,就決到不了今天的火候!”燕鐵衣安詳地道:“不錯,那只是因為你沒有容身在必須用力道和技巧來活命的情況裡──設若你身無寸縷,天寒地凍之際就會設法捕獸取皮,遇上了兇猛的野物,你就得儘速奔逃,碰著陡壁絕澗,你就要揉攀飛蕩,餓了,你得與人獸爭食,渴了,你只好遠涉求水;或是追逐奔躍,或是攀樹越枝,辰光一長,你學不會也自然會了。”熊道元猶有話說:“魁首,武功有內涵的巧妙,有外在的招式,有傳統,有沿革,更有變化,那裡會似他們一干野人無師自通般的簡單?”燕鐵衣頷首道:“這就是彼此不同之處了,他們只憑本能,我們卻有心得,他們全靠反應,我們更知變化,他們只曉得施展力道,我們明白運用力道,他們的方法比較單純,行動也很直接,我們有更精更進的路數,更巧妙深入的融會;這是經驗、智慧、文明、與心血的結果,自然要比那些‘紋額’所懂的博大精深,也浩繁複雜,但我所說的重點只是一個原則──技擊之術,本是原始暴力的演變,他們和我們在道理上是一樣,迥異的地方是,我們把暴力美化了,也更研究得浩瀚殘酷了。”鄧長由衷的欽佩著道:“魁首,練了這多年功夫,也跟了你這多年,我尚是頭一遭聽到如此詳盡合理的剖析,看來魁首在武學的修為上,早已由外而內,透澈貫通了。”燕鐵衣閒閒地道:“這沒有什麼大不了,問題是看你去不去思考罷了。”熊道元急著道:“老鄧,還是說說那些‘紋額’吧。”鄧長辛苦的笑了一下,道:“孟季平說過,一旦他們這裡發生了什麼不能應付的大事,他們便可以把那些‘紋額’召下山來相助。”瞪著一雙牛眼,熊道元道:“孃的個皮,那些荒山野人是他們的乾兒子,灰孩子?就這麼聽他們的召遣?”鄧長解釋著道:“是這樣的,那些‘紋額’當中,也有一個首領,叫做馬瘤子,號叫‘大棍’,馬瘤子的老婆就是孟季平在平地買了個雛妓送給他的,‘搏虎神叉’廖剛也曾和馬瘤子結拜為兄弟,他們不但平時經常帶些禮物給馬瘤子及所有的‘紋額’,也以特優的價格收買‘紋額’的山貨,久而久之,便結成了死黨,那些‘紋額’自然俯首貼耳,甘為所用了………”燕鐵衣道:“看來,他們倒是有遠見,存心籠絡。”鄧長嘆息著道:“不但‘籠絡’,如此一來,‘黑蟒山’的各樣山產,也幾乎可以‘壟斷’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29:02

第六十二章 笑天叟 夤夜造訪

熊道元站得雙腿發洩,不過他有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習慣:“那些‘紋額’──孃的,叫得可不順嘴──他們為什麼要在額頭上刺青?既然都屬漢族一派,怎的卻搞出化外蕃夷的一類把戲來?”鄧長嗓子有些沙啞地道:“聽孟季平說,其中有一個荒謬的故事──在他們上一輩的時候,有一天,結夥十幾個人出去放獵,卻不幸碰上了一群‘黑蟒山’上最最兇殘嗜血的‘短尾豹’,雙方立即展開一場惡鬥,結果那群‘短尾豹’固被宰得一條不剩,十幾個‘紋額’也傷亡殆淨,只有一個人是完好無缺的,那個人恰好因為額頭上長上癤瘡,塗了一片散熱拔毒的‘青槿葉’汁漿,從此,他們就認為在額頭上抹染‘青槿葉’汁漿便可避邪除崇,逢凶化吉,長久沿傳下來,乾脆在額頭上刺上一片青紋,就省去許多麻煩了。”燕鐵衣笑道:“原來這是幸運的表記。”熊道元不屑地道:“荒唐透頂,也只有這些化外野人才會興起如此幼稚的念頭。”燕鐵衣道:“也不一定,我們老古人留下許多湮遠縹緲的神奇傳說,這些傳說經久輾轉,有的甚至變成了風俗節日的傳統,這也能叫做幼稚麼?當然不,這是一種精神的寄託,以及人性深極處,因為恐懼而謀求的慰藉,或者是有些無稽,但當人們在彷徨迷茫的時候,對於那樣的說法,倒毋寧是極大的安定力量了。”點著頭,鄧長道:“魁首說得有理。”燕鐵衣道:“他們在額頭上刺的是什麼花紋?抑或只有一片青?”鄧長道:“似乎刺的是‘青槿葉’的形狀,葉子的稜角越多,越表示這人在‘紋額’中的身分尊貴,地位崇高,通常年紀較大的人才有這個榮耀。”熊道元大大搖頭道:“總共三十來個毛人,七八戶人家,還有什麼卵的尊貴崇高?再是榮耀吧,也榮耀不出那片荒山野林去,這些傢伙真叫無聊!”燕鐵衣道:“孟季平那幹人,莫非就只有這些‘紋額’來撐腰?”鄧長忙道:“當然不止,除了‘紋額’以外;章寶亭還和‘大仙林’的‘大天星’祝尚正有深交,他們也是換帖兄弟。”雙目閃了閃,燕鐵衣有些意外地道:“章寶亭和‘大天星’祝尚正居然有這樣深的交情!倒是沒有料及!”對於“大天星”祝尚正,燕鐵衣是多少知道一點的──祝尚正是“坤宇派”的掌門人,在各地開設有二十四個教場設館授徒,因此門人眾多,勢力極大,屬於白道的人物,聽說此人年近七旬,卻火氣仍大,一身本領也異常純厚,不是個易與的角色!熊道元悻然道:“祝尚正這老小子只要膽敢伸頭,他以後的樂子就大了!”燕鐵衣冷靜道的:“白道人往往有股拗執脾氣,一犯上性子倒有些棘手!”熊道元大聲道:“姓祝的要同我們結樑子,成,他得先問問他那二十幾家教場還開是不開了?他豁得出,我們便能給他通通踢散!”燕鐵衣道:“還有麼?”鄧長又道:“‘雙飛宮’的‘雙飛比翼’方良漢,李小嬌夫婦,他們也和孟季平是深交……”微微一怔,燕鐵衣蹙著眉道:“方良漢夫婦都是硬把子,都尚沒有什麼,難纏的是方良漢的老丈人‘笑天叟’李凌風,這位老先生出身‘崑崙’,最是護短,平時都住在北邊‘雙飛宮’他女婿那裡,卻從未與我們有過糾紛,這一次,我看是難說了………”舐舐唇,鄧長顯得乏倦地道:“還有哩,‘大小金刀’耿清、胡長順的師父就是‘刀匠’田一英,他們師叔乃是以急躁量狹出了名的‘釣命竿子’莫恆!”緩緩噓著氣,燕鐵衣道:“想不到這小地方竟能扯出一連串的大人物來,好似拉著象尾巴,全貌盡現的時候,卻是那樣一個龐然巨物。”熊道元這時也不禁有些怔忡了,他喃喃地道:“還都是些白道上亮噹噹的角色。”因為走的路子不同,某些思想念迥異,所以黑白兩道的立場一向便有極大的差距,也由於如此,雙方不到必要,都不願發生衝突,怕的是異道之爭,會逐漸演變成整個俠義和綠林的對立,釀至武林的浩劫,這與同道中的恩怨,性質便大不一樣了。這樣的形勢,燕鐵衣不是不明白,但到了這步田地,他也決不肯有頭無尾的退縮,白道人物的力量在北地是相當龐大的,然而,他並不顧忌,他求的是一個公理;要的是一個清白,雖然,他是擔負瞭如此嚴重的風險!鄧長覷及燕鐵衣的臉色,自也體會得到主子的心事:“魁首………我的這件事。”燕鐵衣道:“如何?”瑟縮的,鄧長道:“我的意思,最好在避免大興干戈的情形下查明真相………如果………如果有越演越烈之勢,我看,我們就忍了這口氣也罷。”燕鐵衣沉重地道:“鄧長,你該對我的個性為人多少了解些才是,現在我們所爭的不止是一口氣,更是一個事實,一個真理,一個屬於‘青龍社’上下數千人的節譽!”雙眉揚起,他又凜烈地道:“那些人如若俱有良知理性,他們便該還我們一個公道,假使他們仍然不分皂白,只圖憑著‘俠義道’三個字的招牌,倚藉人多勢眾而意欲武力相脅相迫,那麼,他們更將看到流血的人並非只是我們!”熊道元喝彩道:“對,魁首,我們幹了!”燕鐵衣陰冷地道:“且看對方的施為吧!”熊道元似乎迫不及待地道:“魁首,我們可以馬上回去召集弟兄,以雷霆萬鈞之勢踩平這塊‘白虎地’,或者等幾天南邊押送‘公積金’的隊伍到了‘雙鞍鎮’亦正好召來左右夾攻,殺他個片甲不留!”燕鐵衣目光閃亮,──有威地道:“犯不著這樣勞師動眾,我燕鐵衣只憑一己之力,也足堪與他們這些以‘俠義’自許的人物一爭長短!”胸膛猛挺,熊道元道:“還有我哩,魁首,我是附諸驥尾,誓隨左右!”鄧長強笑著道:“我以為………魁首,這些人也不一定都會來………和‘青龍社’為敵,他們多少也要斟酌斟酌?”燕鐵衣並不存僥倖之念,他硬邦邦的問:“孟季平知不知道你是‘青龍社’的人?”鄧長洩氣地道:“知道。”燕鐵衣冷笑道:“就以孟季平這樣的二三流角色,在明知你是‘青龍社’所屬之後,仍敢毫不顧忌的坑陷你,謀害你,可見他們狂妄放肆之一般,他們根本就沒有把‘青龍社’放在眼裡,連他們都敢,他們的後臺靠山又豈會不敢?”熊道元狠狠地道:“孃的,這是他們從來沒吃過‘青龍社’的苦頭,沒嘗過‘青龍社’的厲害,方才養成的驕狂氣焰,若是再不及時教訓教訓這些人,在北地作主的不是我們,反倒是那幹鬼頭蛤蟆臉了!”站起身來,燕鐵衣道:“鄧長,剛才你所說的,是否都是得自孟季平口裡?”點點頭,鄧長道:“都是在閒談中由他告訴我的,但是否尚有什麼其他隱情他未曾提起,就不敢確定了。”燕鐵衣道:“你所知道的就是這些?”鄧長咳了一聲,道:“是的,皆已向魁首稟告過了。”燕鐵衣道:“你說話不少,一定累了,先歇著吧──道元,好生護侍在側,若晚間有什麼變異,我會及時來援。”熊道元躬身答應,於是,燕鐵衣自行啟門走回自己的房間,一邊走著,他腦子裡一邊在思索某些急待澄清並解決的問題。伸手推開房門,燕鐵衣正要舉步朝裡進,卻突然覺得有些不妥──一種本能,一種直覺,使他在剎那間湧起某類不安的反應,房裡是漆黑的,寂靜無聲,但他卻感到似乎有一個不屬於這片沉靜的異物隱伏著。經驗同謹慎,形成了尖銳的敏感,燕鐵衣極為相信自己這種疑慮的反射──他有過太多太多的記錄,證實這反射的準確性。於是,他站在門口,輕輕用一個手指點門,門兒緩緩啟開。他看見了──房中桌邊,有一團模糊的影子,而顯然,那人還是大模大樣的坐在那裡呢。笑笑,他道:“朋友,只怕已等了一會啦!”一抹火揩子的光芒閃動在黑暗裡,那人不慌不忙的點亮了桌上的油燈,搖曳的燈光,映出一張紅潤胖圓,卻滿嘴花白鬍子的笑臉來。確定房裡再沒有另外的人了,燕鐵衣才走了進來,並隨手將門掩上。那個不速之客,肥肥胖胖的五短身材,同樣花白的頭髮在頭巾染成一個束以黑帶的發頂,他坐在那裡,挺著一個肥胖的肚皮,雙腳還沾不上地。瞅著燕鐵衣,他忽然低聲笑了起來──那是一種並不帶敵意的,只是感到有趣的笑聲。燕鐵衣也微笑著道:“你來得真快,比我想像中要快得多,我以為你最早要明天才趕得到;‘雙飛宮’離這裡也有將近兩百里呢?”胖老頭嘻開嘴道:“看樣子,你已知道我老頭子是誰了?”燕鐵衣平淡地道:“‘笑天叟’李凌風,久仰了。”點點頭,李凌風的臉色漸漸嚴肅起來:“我雖然從來沒見過你,但我也不會猜錯,他們一告訴我,我已想到你是什麼人,這樣的強悍、這樣的鎮定、這樣的威猛,又這樣的狂傲得目無餘子──‘梟霸’燕鐵衣!”拱拱手,燕鐵衣道:“不敢………”連忙抱拳回禮,李凌風道:“這半天及將近一夜的辰光,他們已召集了許多好手,但是,至今尚沒有采取行動的原因,便是這個道理──他們知道了你是誰!”燕鐵衣漠然一笑:“他們知道了麼?”李凌風正色道:“再沒有人能具有你這般的浸澈之力與沉如山嶽般的氣勢了你公然犯眾怒,折辱當地的權勢人物,更在強劫姦淫重犯之後留居鬧市之中,真正睥睨天下,令人又是憤恨,又是欽服!”燕鐵衣道:“那並非‘姦淫要犯’,李前輩,他只是一個被人陷害移禍的受冤者,一個跟隨我十有餘年的手下!”僵窒了一下,李凌風的模樣似是不幸說中了一樁他但願說不中的事:“那人果然與你有牽連?唉,我也是這麼判斷,可是我但願你們沒有淵源,你出手抗事,只是偶發性的惻隱之作!”燕鐵衣道:“這又有什麼不同?”苦笑著,李凌風道:“不同大了,那人如果和你沒有關係,問題解決起來就單純得多,反之,便麻煩了!”燕鐵衣沉聲道:“我是個十分忙碌的人,李前輩,若非必要,我不會無聊到胡亂伸手管閒事,我的個性,也缺少‘偶發’的興趣,所以,我既管下了,就有必須管到底的理由!”點點頭,李凌風道:“我想,我能夠了解。”燕鐵衣道:“這是我所希望的,李前輩,不止你,但願你們那邊的每一個人都能夠了解!”李凌風忽道:“燕老弟,你剛才說,叫鄧長的那個人是被冤枉的,是無辜的?”燕鐵衣斷然道:“一點不錯!”望著燕鐵衣,李凌風道:“你有反證?”燕鐵衣道:“有!”略略遲疑著,李凌風又道:“也有指出真兇的憑據?”燕鐵衣緩緩地道:“我會找出來!”李凌風微笑著道:“真兇若非那鄧長,你心目中可已有了另一個嫌疑?”燕鐵衣直率地道:“我還不能肯定,李前輩。”摸著花白的鬍子,李凌風似是有些為難地道:“今夜我獨自造訪,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燕鐵衣平靜地道:“正要請教。”李凌風低沉地道:“我來這裡,是要轉達一個信息,奉勸一點淺見,信息是受人之託,屬於公,淺見是個人的心意,屬於私………”燕鐵衣上身微傾,做出“洗耳恭聽”的姿勢:“還請前輩明示。”輕咳一聲,李凌風道:“那個信息是,以章寶亭為首的那幹人,給你一個轉圜的機會,他們已不堅持非要處死鄧長不可,亦不堅持圍堵你們,但是,他們要求卸去鄧長的雙腿,另外,由你當眾擺酒陪罪!”頓了頓,他又寓意深刻地道:“燕老弟,他們並不是容易退讓的人,這在他們而言,已經十分委曲求全了,他們所要的是個面子──這皆是因為他們發覺你是燕鐵衣的原故!”笑笑──卻沒有一點笑的味道,燕鐵衣聲音也是冷冰冰的:“李前輩,容我向你奉告我的由衷之言──鄧長並沒有犯下那姦殺之罪,憑什麼要斬去的雙腿!我的行為亦無過失,憑什麼該擺酒陪罪?這是一種荒謬的,可恥的,囂張到近乎愚昧的要求;‘拗子口’只是處山野荒地,不在龍脈上的小集埠,想不到卻也出了這麼一干昏聵不明,自以為是的白痴之屬!”李凌風暗裡老臉一熱,忙道:“不過,我勸你再考慮考慮………”燕鐵衣斬釘截鐵地道:“我是要考慮,李前輩,但我考慮的不是他們的要求,而是我個人的手段──他們明知鄧長是‘青龍社’的一員,卻毫不留情的以罪名坐實,用酷刑相加,更處心積慮欲置之死地,這對鄧長而言,固是冤屈,是迫害,是羞恥,對我整個‘青龍社’,又何嘗不是一種侮辱與藐視?這些,他們必須還我一個公道!”乾笑著,李凌風道:“這是彼此的立場問題,燕老弟………”燕鐵衣冷凜的又道:“為了辯明一個是非,一個清白,一個真相,一個公理,也為了替那慘死的少女申冤,使那狠毒狡猾的兇手受到應得的制裁,我不但不能答應他們的要求,更要在這裡查清事實,求個水落石出──不論在任何壓力脅迫之下!”李凌風道:“可是你不要忽略了一點──他們並不易與的,正好相反,他們有很多奧援,很多幫手,其中有些確是強者,而這些人不見得會憚忌你;燕老弟,這是一股相當的力量,所以,你再三思!”搖搖頭,燕鐵衣道:“多謝前輩的那點‘心意’。”嘆了口氣,這位“笑天叟”道:“老實說,我在未來之前,便曉得這條路行不通,你是斷不會接受他們要求的,如今果然未出所料──不過,我自己倒有個辦法,燕老弟,武林中殺氣本已夠重,江湖上也紛亂不已,實不宜再起兵刀,鬧得血雨腥風,為了仁恕的原因,你何不就此一走了之?帶著鄧長一起走?我甚至可以做你的掩護!”燕鐵衣肅穆道:“李前輩的磊落胸懷,佛心一片,我是感佩莫名,然而,前輩可也想過這乃是姑息,是畏縮,是縱容?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受屈者受屈,為惡者為惡,仁而不仁,恕亦不恕,這還成個什麼人間世,我們還算打著什麼‘替天行道’的招牌?佛亦云: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又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也不佑歹惡,主張報應,那殺人害人的真兇,我們又怎能任他逍遙於苦海之外?”窒迫了好一陣,李凌風也吶吶地道:“我……我只是擔心事情擴大,殺戈不息。”燕鐵衣狠厲地道:“以殺止殺,以殺行仁,本也是千秋不變的定律──十惡不赧之徒,除了殺劫,還有什麼更好的維護善良的手段?”沉默片刻,李凌風離坐而起,表情已顯得悒鬱起來:“天亮之後,這裡怕就不得安寧了。”燕鐵衣徐緩地道:“我並不覺得意外,前輩,更明確的說,我早已在等待這一刻了。”搓搓手,李凌風苦笑道:“我受之託,恐也免不了將有得罪之處。”燕鐵衣諒解地道:“前輩放心,我自有斟酌。”來到窗口,李凌風又回頭道:“燕老弟………你善自珍攝,我告個罪,從這裡走了。”燕鐵衣微笑道:“前輩好走,恕不遠送。”於是,窗扇輕掀,李凌風的矮胖身影只是一閃,業已失去蹤影,果有凌風馭虛的功夫!遠處,已經傳來了隱隱的雞啼。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29:34

第六十三章 破曉光 寒刃映雪

這一夜,燕鐵衣通宵未寐,天也只是朦朦亮,在他所居二樓客房的窗下,已有了難以察覺的異動──是人們在極為輕悄謹慎中移走的聲音。用壺中業已冷透的茶水嗽嗽口,他又以食指沾了一撇到眉額上,然後,略為抄扎,不輕不重的向牆板上擂了幾下。幾乎是立即的,熊道元的聲音從隔壁傳了過來。“是魁首麼?”燕鐵衣沉著地道:“大概那話見已經來了,道元。”熊道元大聲道:“我們現在就下去?”燕鐵衣道:“不必,我先觀察一下再說,你就留在房中護衛鄧長,這一陣,由我來打發。”那邊敲敲牆板,熊道元有些不大願意:“魁首,不是我要逞強,那可是一大幫子人哩,而且其中不少硬角色,你怎能獨自一個下去冒險?我陪著你一道吧………”燕鐵衣冷冷的聲音,在凌晨冰寒的空氣中更顯得僵硬與蕭煞:“我獨自應付過的艱險可是太多了,比眼前的情勢更要惡劣的場面我也經歷過;你少嘮叨,好好給我守在那裡,如果鄧長出了事,我就唯你是問。”熊道元無可奈何的回應:“好吧,魁首,我便留在這裡,你可得小心點啊。”哼了哼,燕鐵衣轉身道:“你自己就首先要記住這句話!”忽然,熊道元又在隔壁急著喊:“魁首,有件事──”站住了,燕鐵衣有點煩:“什麼事?”熊道元忙道:“魁首昨晚回房之後,是和誰在講話呀?談了老半天。”燕鐵衣目光瞧著窗戶,平淡地道:“‘笑天叟’李凌風。”那沒傳來一聲低呼:“乖乖,竟是他?他怎的來得這麼快?”燕鐵衣道:“他願意來得快,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他總已來了就是?”說著,燕鐵衣來到窗前,輕輕撐開一線──外面沒有下雪,而原先的積雪亦未融化,街面,人家屋頂上,全是白皚皚的一片,由於天色陰沉的關係,那遠近的一片雪景現得有些灰鬱的味道,蒼茫的‘黑蟒山’,卻是白頂壓著黑松蓋,更透出那樣的猙獰倔強了。窗簾下凝結著細小參差,晶亮透明的冰柱子,人站在窗口裡,呼吸之間亦皆是白濛濛的白氣好冷!窗下的橫街下,業已站著上百的人影,只要一看這些人的穿章打扮,便知道是來意不善,存心挑釁的架勢、一個個都身著勁裝,端著傢伙,如臨大敵般分佈在客棧左近四周,更有人不時抬起頭來,打量燕鐵衣與熊道元這兩間客房的窗口。橫街上除了他們,再也沒有一個鬼影子了,連整個客棧裡,似也成了一片死寂!燕鐵衣緊了緊紫面狐皮裡的披風,他也覺得寒意甚重,手腳都有點僵麻不靈的味道,房中的盆火,早就熄了。隔間的熊道元又在低喚:“魁首,魁首………”燕鐵衣移開窗口一步:“又怎麼了?”熊道元氣呼呼地道:“下面人還不少哩,怕沒有百多個?這些灰孫子存心打群仗,吃爛食來了!”呵了口氣,燕鐵衣道:“你不要窮緊張,這百來個人是能嚇住你,還是嚇住我?就算他全‘坳子口’的居民傾巢而來,也休想拌住我一步!”靜了靜,熊道元的聲音透著迷惘:“怪了,天寒地凍的,他們既然來勢洶洶的到了這裡、卻怎的不開始叫陣動手?一個個只木鳥似的站在雪裡發呆。”燕鐵衣毫不奇怪地道:“正主兒還沒有到場,光憑這幹小龍套,拿什麼同我們動手?”熊道元不大明白地道:“大將不動,小卒先行,這算什麼名堂?”笑笑,燕鐵衣道:“可能是先行監視我們,或者擺個架勢叫我們看著吧。”就在這時,他已聽到了另一陣腳步聲晌起──由橫街的那一邊晌起;冬晨陰晦寂寥,寒氣如凝,這一陣腳步聲遙遙傳來,攪動著宛似透明凍冰般的空氣,益發在人心裡增添了一種驚怵惶慄的不祥預感!那邊熊道元壓著嗓門叫:“來了!”燕鐵衣迅速地道:“你守緊些!”轉個身,他又到了窗側,微微撐起窗扇,嘿,橫街的那頭上,果然已有二十多條身影像風似的朝這。邊捲了過來。燕鐵衣雙眸澄澈半點雜光不帶的凝注著那些疾行而至的人,逐漸的,他已看清楚了──那群人中,有‘雲裡蒼龍’章寶亭、‘鐵中玉’孟季平、‘白財官’趙發魁、‘搏虎神叉’廖剛、‘大小金刀’耿清、胡長順,更有著‘笑天叟’李凌風。在李凌風身後,是一對金玉相襯的璧人,男的年約三旬,身長玉立,星目膽鼻,氣宇在軒昂中更現英挺,女的大約二十出頭,亦是美豔嫵媚,麗質天生;走在章寶亭旁邊的,卻是一個瘦小枯乾,形容冷竣得毫無表情的老頭子,這老頭子身材瘦小,但手中拿著的一柄鯊魚皮鞘的銅柄刀卻是又寬又沉,同他本人一比,倒似還長出一截。這穿著完全似一個鄉巴佬般的小老頭,左邊靠著高大的章寶亭,右邊也靠著一個門板似的寬橫壯漢,壯漢禿頂光光,金魚眼,蒜頭鼻,一張嘴卻生得又小又薄,抿起來便是緊緊的一道縫──他原本看起來還有三分和氣的面孔,就全叫這張嘴破壞了情調,變得那等古怪的陰狠法了。走在眾人之外的一個,是位一襲寶藍色長袍,頭頂員外巾,而團團似富家翁般的福泰人物,五十上下的年紀,白淨斯文得緊,這人後頭,倘跟著好幾個形色驃悍,虎背熊腰的魁偉角色………還有五六個容貌各異,胖瘦不同,但卻俱有一般精狠神態的人物,也自沿成一路隨至。但是,在這些人當中,燕鐵衣卻沒有發覺任何一個‘紋額’之屬的角兒在裡面,以他們那種怪異奇突的蠻悍形狀,如果摻雜其內,是不難一眼便可分明的!他們來到客棧門外,朝橫街上站開;只剩下半撮青鬍子的章寶亭看上去有點狼狽可笑的感覺,他向左右打了個招呼,先是重重咳了一聲,然後仰起頭來,朝著這裡的窗口吼叫:“燕鐵衣,請現身說話!”房內,燕鐵衣緩緩撐起窗戶,他由上俯視看下面的人群,語調堅冷得有若一串彈跳的冰珠子:“章寶亭,說吧。”燕鐵衣這一出現,雙方雖然距離得不近,章寶亭卻不由退後兩步,他想伸手捋拂長髯以示雍容氣概,手伸到一半,又猛的記起長髯業已被削成了短胡,於是,他急忙又以乾咳來掩飾窘態:“燕鐵衣,我們終於知道了是你:在北地,你是黑道上的首腦,為武林一霸,你的身分地位如此崇高,何苦到我們這種小地方來攪擾逞強?”燕鐵衣沉穩地道:“我不是攪擾,更非逞強,章寶亭,鄧長是我‘青龍社’的弟兄,也是我的得力手下,你們不分青紅皂白,以莫須有的罪名將他糟蹋至此,這樣的過節,你叫我怎生受下去?”章寶亭大聲道:“鄧長犯了姦殺大罪,鐵證加山,他理該受到那樣的懲罰!”冷冷一笑,燕鐵衣道:“這只是你們一面之詞,他分明是被人嫁禍栽誣,中了圈套,你們竟罔顧他的申訴辯解,意圖以非刑處死,令他永遠沉冤莫白,章寶亭,這是黑獄,是謀殺,你懂麼?”章寶亭氣憤地道:“你憑什麼說他是冤枉?”燕鐵衣生硬地道:“因為他告訴我是冤枉!”一邊,‘鐵中玉’孟李平怒聲道:“這也只是他一面之詞!”燕鐵衣陰森地道:“我也握有相當的反證,只要你們肯給我三天的時間,讓我把憑據採齊,便包管能將那個該死的真兇找出來!”孟季平厲聲道:“你這是故意延宕辰光!”燕鐵衣重重地道:“我延宕什麼辰光?”孟季平咬著牙道:“你想把時間拖延下去,好等待你的爪牙趕來劫接鄧長突出此處!”暴烈的笑了,燕鐵衣道:“幼稚的東西,我燕鐵衣若有心離開這去,就憑你們這些市井流痞之屬便能阻止得了?我老實告訴你們,單以各位的斤兩來說,在我眼中,各位簡直不配稱量!”忽然,一個冷峭的笑聲哼出那鄉巴佬的瘦老頭鼻孔,他仰著頭,形色陰狠地道:“我們是不夠稱量,我們也向來不以什麼霸主宗師自期,但你,燕鐵衣,你卻未免放肆得叫我們這幹小人物也難以忍受了;眼前的這檔子事,你若不給我們一個滿意的交待,便任憑你是金銅羅漢,皇上老子,我們也得和你豁開來幹!”燕鐵衣緩緩地道:“這一位,大概是‘刀匠’田一英了?”那瘦子的老人嚴峻地道:“我就是田一英!”燕鐵衣平靜地道:“你說的這檔子事,是鄧長的事呢,抑是你徒弟裁筋斗的事?”田一英粗聲道:“都包括在內!”雙眉微軒:燕鐵衣道:“如果是鄧長的事,田一英,我奉勸你最好不要淌這彎混水,假若是你徒弟的事,以你二位令高足的修為來說,他們栽在我手上也並不冤枉!”大吼一群,田一英叫:“好狂徒!”神色倏寒,燕鐵衣道:“我明白的告訴你,田一英,不要說只是你的兩個徒弟,就算你本人,也一樣不夠我的看!”瘦臉突青,田一英暴叱:“姓燕的,我這來領教高招!”橫裡一條身影攔了過來──是那禿頂薄唇的中年人物,他的一雙金魚眼鼓瞪著,聲音尖銳地道:“師兄你不勞動手,我先來會他一會!”這時,‘笑天叟’李凌風忙開口道:“莫老弟,且忍片刻,容章兄再問他一問,是否接受我們的倏件──”那禿頂薄唇的粗橫人物,即是‘大小金刀’耿清、胡長順的師叔,田一英的師弟──‘釣命乾子’莫恆;此刻,他激昂地道:“姓燕的驕狂太甚,目中無人至此,不論他是什麼身分,可也曾想到替別人留個後步?李大哥,是可忍孰不可忍!”李凌風勸解著道:“事情總會有個了斷,莫老弟,到時侯再出這口怨氣不遲,目前,還得看正主兒章寶亭章兄的意思才是。”田一英冷冷地道:“師弟,就看章兄的斷處吧!”怒瞪著窗口中的燕鐵衣,但莫恆卻好歹退了下來;那面團團如富家翁般白淨斯文的朋友已揹著手踏前兩步,衝著燕鐵衣一笑:“我是‘大天星’祝尚正,燕朋友,或者你也有個耳聞。”燕鐵衣道:“久仰了。”祝尚正心平氣和地道:“燕朋友,有關這樁公案,你的打算是怎麼個了結法?”燕鐵衣冷沉地道:“很簡堅,其一,找出真兇,其二,‘拗子口’的這些人必須對鄧長的受屈還出一個公道。”祝尚正文雅地道:“那麼我倒要請教,受嫌最重的鄧長你待如何做個公平的處理?章賈亭章大哥及孟季平老弟,耿清,胡長順、廖剛等人和你的過節你又如何擺平?”輕拂頭巾,燕鐵衣強硬地道:“鄧長是無辜的,所以他必須受我的保護,以免被這一群別有居心的陰毒之輩再加危害;而我與章寶亭等人的過節,乃是他們咎由自取,他們願了,在鄧長所應討還的公道之外,我亦不過分追究,反之,隨他們有任何打算,我一概接著便是!”微微搖頭,祝尚正道:“燕朋友,這就是你們黑道上處理──的方法?”燕鐵衣冷森地道:“這是我燕鐵衣處理──的方法,祝尚正,而我並不認為這方法比你們這些自我標榜‘俠義’的白道之屬來得粗魯不支!”祝尚正聞言之下,不禁面有慍色:“燕朋友,黑白兩道,本不相近,道不同便不相為謀,但你若以為黑道上的作風足可代表完美,甚至比白道的傳統更為正確,那就令人不敢苟同了!”燕鐵衣古怪的一笑:“至步,我們的一切作為強得過白道中某一部分的人,祝尚正。”祝尚正怒道:“你在影射誰?”燕鐵衣狠酷地道:“誰在掛羊頭,賣狗肉,我就指誰,如果你是,你也包括在內!”氣得白臉泛赤,祝尚正昂然的叫:“典型的綠林莽夫黑道狂徒,你們這些出身邪路的武林敗類,就是沒法子脫胎換骨,改質易氣,永遠都是那樣蠻橫驕矜,不可理喻!”燕鐵衣尖刻地道:“這樣沒有什麼不好,一碗清水看到底,還能令人辨得出,躲得開,就怕一些表面上岸然道貌,暗裡為非作歹的偽君子,那才更是禍害無窮!”祝尚正咆哮看:“燕鐵衣,你生為黑道之雄,一方之霸,竟是這樣尖酸刻薄,出言無狀,真正叫人替你汗顏慚愧……”冷笑道,燕鐵衣道:“閣下貌似斯文,實則滿腹敗絮,一腔惡水,狀若端重,乃是邪異其中,刁狡黑心,說穿了,無行無德,卑鄙齷齪之至,不值半文大錢!”深深吸著氣,祝尚正用這個動作來壓制著自己不致發狂──他調運著呼吸,怨毒之極地道:“你等著吧,燕鐵衣,你就會為你的驕狂跋扈而受到懲罰,令你永生難忘的懲罰……”燕鐵衣漠然道:“祝尚正,我見多了似你這類不登大雅之堂的人物,也聽多了你口中的妄言,我會等著,並且我也要看,看你在北地能有多大個分量!”章宵亭高盤叫道:“燕鐵衣,辰光不早,我們沒有那多功夫與你乾耗,現在你回答我們──接不接受我們的條件?”燕鐵衣陰沉地道:“你是指夜來李凌風所轉達的那個條件?”章寶亭道:“正是!”突然狂笑一聲,燕鐵衣粗豪的叫:“我本不願罵你,但為了你們所提條件的荒謬及愚蠢,我不得不重重相告──放你孃的狗屁!”章寶亭先是一呆,隨即勃然大怒,暴跳如雷:“給你抬舉你不受,敬酒不吃吃罰酒,燕鐵衣,我不管你是什麼北地線林盟主,‘青龍社’的魁首,我都要你死在這裡!”燕鐵衣狠辣地道:“行──但卻不是光用口說能夠辦到的!”一揮手,章寶亭臉如紫醬般大吼:“你給我滾下來受死!”窗口人影猝閃──只是那麼一閃,燕鐵衣已站到橫街的中心,卓然挺立,宛若山嶽不移!‘釣命竿子’莫恆尖叫道:“章兄,我早就說過談不攏的,果其不然,燕鐵衣咄咄相逼,盛氣凌人,事情既已掀開,我們便饒他不得了!”章寶亭氣湧如湃般怪吼:“殺了他,怎麼說也得殺了他!”瘦小的身影暴旋向前,一道匹練也似的寒光繞飛縱橫‘刀匠’田一英,他已首先發難!燕鐵衣一動不動,‘太阿劍’流電也似倏忽穿刺彈顫,照面間已將田一英的凌厲攻勢破解!於是,半空中晌起一抹尖銳的呼嘯,怪蛇般的一根細長銀竿凌空掠擊,竿影晃動點圈,竟是罩住了兩丈方圓!燕鐵衣長劍豎立,雙目凝聚,突然一劍閃射,‘當’聲點開了對方的細長銀竿,而只見竿身蕩起,一溜背芒已快得匪夷所思的帶飛了莫恆的一角衣衫!怪吼著,莫恆急往後躍,田一英的沉重銅刀在一片電映雷鳴中九十九刀合斬齊削!燕鐵衣身形橫飛側滾,長劍尾芒伸縮──一百一十劍融於須臾──在田一英傾力招架回截下,‘照日短劍’己‘噓’聲颳去了田一英的左耳!鮮血隨著一隻乾癟的人耳凌空,祝尚正做獅子吼,猛抬雙手,一對流星也似的‘如意八角錘’準狠無匹的暴砸燕鐵衣!橫滾的動作還在持續,燕鐵衣卻絕不躲讓,他頭往下翻,身體驟縮倒俯,長劍形成一蓬芒球爆開,短劍飛映如虹,逼得祝尚正狼狽倒退不迭!章寶亭早已亮出他的兵器──‘盤龍杖’,但他卻一時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只在那裡嘶喊狂叫:“兄弟們,摯友們,上啊,一起上啊……”眼看‘大天星’祝尚正與‘釣命竿子’莫恆就要挺不住了,‘笑天叟’李凌風不由暗裡嘆氣,錯走向前,那樣無奈的截向燕鐵衣──李凌風用的是一柄‘雙頭月牙鏟’!現在,燕鐵衣在與三個功力高絕的強敵廝殺:‘大天星’祝尚正、‘釣命竿子’莫恆、以及‘笑天叟’李凌風,但他長短雙劍起如天河卷展,落似群星並頹,勢若狂濤,威比山動,晶芒紫電閃射濺飛之間,他的三個對手仍然毫絲便宜也佔不上!章寶亭還是在氣急敗壞的吼:“不能讓他脫身,我們必須在此地,在此時除此後患──”在雪地上抓了一把積雪撫向自己血淋淋的左額側,田一英推開他兩個徒弟的扶接,宛似一頭瘋虎般再次衝入戰圈!如今是四個高手合攻燕鐵衣一個了!章寶亭情急之下,居然老不要臉起來,他衝著那一對仍在掠陣的俊秀男女道:“方老弟,李姑娘,形勢不大好,你們二位也相助一臂吧。”那身長玉立的男子,即是‘飛飛宮’的方良漠,那少婦,則是他的渾家李小嬌──武林中極負盛譽的‘雙飛比翼’!方良漢出身名門大派,為人極是端正,聞言之下,不禁十分為難地道:“章前輩,眼下已是以四對一,如果我們夫婦再上去湊熱鬧……”章寶亭急得直跺腳:“唉,唉,二位賢伉儷,如今是什麼辰光啦?還顧得著這些窮規矩?我不殺人,人即殺我啊,二位與孟老弟誼屬至好,老遠來此助拳,總不能眼看著我們的對頭相凌相迫到這等地步而猶袖手在一旁呀。”方良漢面現慍色,語氣不悅地道:“前輩這話未免有欠斟酌,朝廷有法,江湖有道,武林的傳統豈能漠視?到了該出手的時節,雖濺血豁命我夫婦亦不退縮,然則目前雙方正在纏鬥之間,更是聚眾凌敵,此際再要入戰,只怕就要落人口實了!”‘鐵中玉’孟季平忙陪笑道:“良漢兄,章老爺子也是為了全盤大局著想,一時情急,語欠思考,還請你與嫂子看在我的面上,莫要認真才是。”章寶亭趕緊打著哈哈道:“二位不要誤會,我決無他意,只因勝負所擊,事關匪淺,心懸於內,憂形於外,賢伉儷包涵則個,包涵則個。”嬌美豔麗的李小嬌代她夫君打著圓場道:“章前輩與孟大哥也不必介懷,只要該動手的時候,我們一定會動手;良漢就是這種倔脾氣,直楞楞的什麼事都得按規矩來。”便這幾句話的功夫,鬥場中的情形,已突然發生了急劇的變化!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30:07

第六十四章 金弧眩 黃袍鐵掌

‘笑天叟’李凌風的‘雙頭月牙鏟’正以他獨步江湖的‘崑崙’心法‘大雷閃’做連續的凌厲撲擊,頭尾的月牙彎刃因為急速的飛旋穿刺,而形成一個個大小不等的弧光環影,激風排氣,響起隱隱的雷鳴之聲力道驚人,雷霆萬鈞,果真有著雷動電閃的聲勢!同時,‘刀匠’田一英的鋼刀、‘釣命竿子’莫恆的銀竿,以及‘大天星’祝尚正的‘如意八角錘’,也狂風驟雨般湊合卷掃,集四名白道高手之力,其驚鬼泣神之威,確然不同凡晌!燕鐵衣騰掠穿閃的身形竟在這一剎那猛而停頓,長短雙劍分成反方向上下交揮而起,於是,猝然間寒芒篷射繞飛,參差密集的光束有若流電怒矢般往四面八方噴灑,當那臨身的各種兵器受到芒刃的撞擊在晃盪彈揚的傾刻,燕鐵衣已身興劍合,彷佛一道經天的長虹,迸濺著冷焰異彩,發出那種驚人的裂帛之聲,矯卷舒展!也是慣於使劍的孟季平,當然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然而,他多年用劍,卻還是頭一次親眼目睹到這樣傅說中的奇技神藝──劍術裡業已登峰造極的功力顥示:“身劍合一!”陡然裡,他張口結舌,僵在當地,窒迫到連聲音都發不出了!‘笑天叟’李凌風更是識貨,見狀之下,暴騰六丈:“躲!”光華眩目奪神的長虹,宛若游龍飛翔於穹宇之間,化天地為一粟,它以快得難以言喻的速度盤旋繞回,空氣波盪中其聲尖銳若泣,‘大天星’祝尚正首當其衝,‘如意八角錘’‘倉噹噹’飛上了半空,人也乾嚎著滾地而出,‘釣命竿子’莫恆的丈長銀竿,‘察’‘察’連晌,斷為數截,他打著旋轉朝外摔,每一旋轉,灑出鮮血如雨!而‘刀匠’田一英更是簡單,一隻僅存的右耳,也在冷電一閃下彈離了原來依附的位置,痛得這位使刀的好手一下子彎下腰來!四人中,唯一沒有受到傷害的只有一個──李凌風!‘雙飛比翼’方良漢,李小嬌真正動似鷹隼,兩個人半聲不晌,卻配合得無懈可擊──他們雙雙掠空,反手間,十二隻沉重粗長的‘燕尾梭’已尖嘯著猛射那道滾桶也似的銀龍!這是他們夫婦高人一等的精明處,他們知道這種‘身劍合一’的劍術在施為時的凌厲與霸道──劍刃與劍刃的連頁,鋒口及鋒口的接合,力的透澈,光的渾厚,氣的強勁,皆是嚴密到幾乎無可招架的,所以,他們不直接攻截或纏阻,他們只用恁般沉重的暗器作突破與遲滯!長虹倏然舒捲,十二隻‘燕尾稜’好像穿過一股透明的光束,但是,在穿過之前猶是力道雄渾,形態完整的十二隻‘燕尾稜’,卻在穿過之後,奇幻的變成了一蓬碎鐵鋼屑,粉粉灑落!方艮漢沉喝一聲,再次凌空翻滾,又是雙手連揮,六隻‘燕尾梭’宛加六抹藍電,暴射飛掠!撲向地面,李小嬌仰身貼地,雙手向上,同樣亦是六梭激揚!翔舞中的光柱突然擴展,聲如龍吟裡彷佛水銀灑地,又似月輝籠罩,帶著如此寒凜削銳的氣勢卷括四周,在一片駭叫嗥號聲裡,滿地的人影滾爬跌撞,方良漢的白袍化做蝴蝶翩翩,人朝斜僕,而李小嬌的簪發玉釵也挑起成粉,落了個青絲蓬散!‘身劍合一’之下,其威力所至,大到劈山斷鼎,橫掃千軍,小至穿孔挑眼,無微不及,燕鐵衣出手施展,已是留情得大多了!霎時間──‘笑天叟’李凌風驚魂甫定,急往回搶,花白的鬍子迎風箕張,他狂叫道:“避其鋒面,迂迴環繞──”話雖是這樣說,他自己卻似橫了心,鋒刃縱橫交織,豁死堵向那道騰飛穿射的銀虹光柱!於是,光柱突然偏飛,芒洩氣收,燕鐵衣卓立不動,長短雙劍斜指向下,他冷冷的,也有些微微喘息的衝著撲近的李凌風道:“前輩,得些好意便回頭。”撲來的李凌風反應好快,月牙鏟猛往上掄,前衝的姿勢就地迴轉,頓時定住不動!是的,為什麼不呢?‘得些好意便回頭’,李凌風明白燕鐵衣的暗示──方才,他對李凌風業已表現出寬宏的氣度了,四個敵手當中,唯獨沒有割切李凌風的人肉!一百多人奔逃突脫的場面,也是相當夠瞧的,不管正主兒,助拳者,小角色,全都混成一口,分不清誰是誰了,驚呼狂喊聲是那樣經過極端的恐懼透過丹田,以至聽起來不免心魄悸動,令局外人搞不清楚這是在躲避妖魔鬼怪呢,抑是洪水猛獸?便在這混亂動盪的一剎那,由橫街兩邊的屋角、簷下、窗口,暗巷之中,猝然飛蝗密集群蜂也似噴出來一陣陣的寒星芒雨,以如此密集的形勢射向燕鐵衣!‘笑天叟’李凌風窒噎半聲,浮起歉疚的神色於瞬息,他的月牙鏟橫帶,人已斜撲數丈之外!微微有些意外的燕鐵衣,雙劍立閃若電熾焰舞,光芒飛繞交穿,連串的叮噹聲晌驟若冰雹彈灑──那竟是一隻只徑寸,又尖又細的淬毒吹箭!接在這幾陣吹箭之後,幾乎不似出自人口的一種野性的恐怖吼聲便晌澈四方,二十多條高大魁梧的人影紛紛自隱蔽處疾若奔馬般衝了過來!天爺,這可是從那裡來的一群蠻族野人?燕鐵衣匆忙的一瞥裡,也不禁有些怔忡──那全是些像煞狗熊,或是黑猩猩的巨號身材,個個頭髮蓬豎如刺,更與滿臉的鬍鬚糾結著,大冷的天氣,竟都穿著形形色色的獸皮翻毛背心──無袖無頜的那一種背心,似裙似褲的獸皮齊膝短襠,個個袒胸露腿,顥示著他們濃重黝黑的汗毛與粗壯結實得生鐵般的四肢,他們所執的武器是各式的戰斧、板刀、長矛、以及錐盾,而且,都是打造得特別巨大沉重的!這些全不足引起燕鐵衣的不安,最令他注目的,是他們每個人額頭上的刺青──一種宛如桑葉般的刺青;於是,他知道了,這是那些‘紋額’。驃悍的,勇猛的,粗野得已和文明脫了節的‘紋額’!多少,燕鐵衣有點失望,也免不了氣惱,他原以為這番激戰業已到了尾聲,或者已接近收場的辰光──但他忘了這些額紋──而‘紋額’已殺了出來,看樣子,這可能又是另一番苦鬥的開始!燕鐵衣方才使用‘身劍合一’的劍術,耗費了太多的真力與精氣,時間也稍長了些,他本來應該多保留一部分內勁的,他卻採取了速戰速決的方式,這個法子對是用對了,而且也收到預期的效果,問題是,他的估計有了差錯他沒有把這些‘紋額’算進去!現在,那些野人正似一群瘋虎般撲了過來!燕鐵衣已經覺得疲倦,但怒火卻更為熾烈了,他紫色的披風暴掄成圓,人往前閃,兩柄犀利的戰斧掠過他的頭頂,他的短劍已在那兩頭黑猩猩粗大的大腿根處做了三次穿透!一隻長矛‘削’聲飛刺,燕鐵衣反劍斬落,半空裡,幾團黑影橫滾過來,連人帶傢伙一齊撞到!燕鐵衣身形猝蹲,雙劍光芒倏忽彈射,凌空撞撲的幾團黑影卻竟那樣矯健的分躍四周,背後,又是五六柄大板刀劈至!長劍劃過一道半弧,濺現著星芒瑩點,便生生將五六柄板刀震歪磕斜,而‘照日短劍’吞吐若電,其中三名‘紋額’緊抱肚皮悶嚎著仰跌出去!一雙粗厚如革的大腳便在這時由上面猛踩燕鐵衣頭頂!‘太阿劍’的冷焰‘絲’聲映起一抹反光,直指那雙大腳,大腳暴張,如此粗長沉渾的一根鐵棍居中砸至燕鐵衣天靈!此人的反應好快!燕鐵衣抖腕振劍,‘太阿’倏顫如波,十九條流光再次卷射!於是,那人怪叫一聲,一個筋斗翻開──燕鐵衣看到一張猙獰如鬼的面孔上垂吊於左頷下的一枚拳大褐色肉瘤!是了,‘大棍’馬瘤子,這群‘紋額’的首頜!身形倏然前掠,燕鐵衣閃過中間的數度攔截,雙劍有若閃電燦擊,連連曳刺馬瘤子!獸嗥般猛回急旋,馬瘤子出棍如風,掄起疊至山重嶽般的棍影,劈頭蓋臉反擊過來。冷冷一哼,燕鐵衣雙劍分揚,青白色的光芒彷佛來自九天的詛咒,有影無形快得無可比擬的穿過棍影交疊之中,逼得馬瘤子蹦跳得似個大毛猴!斜刺裡,又是兩隻長矛石火般一同刺來!燕鐵衣長劍暴揮百次,凝成一面光網於剎那間,卷罩馬瘤子,短劍猝彈橫飛,兩隻長矛激指向地,兩名執矛的‘紋額’也窒吼著像喝醉了酒一樣歪歪斜斜的頹倒──都是洞喉一劍!在光與刃凝織成的那面網下,馬瘤子滾地狂翻──其快其疾竟更甚於武技之中的‘十八滾跌’;雪地上但見泥雪飛濺,‘撲’‘撲’聲裡一道又一道的劍痕便追魂般排列於馬瘤子滾過的地方!驀然,馬瘤子鐵棍拄地,往外翻滾的身形,竟一個倒仰反彈過來,橫棍攔腰一擊勢若雷電!這一手,不但快,不但狠,更且詭異無匹,完全與力道的慣性相違背,燕鐵衣不及躲避,‘太阿’側豎,只好硬擋硬迎。‘鏘’聲撞擊下,火星迸射,燕鐵衣虎口頓裂,人也踉蹌兩涉──兩步的過程中,短劍七十七次暴揮流射!馬瘤子拚命撲滾,肩脅處六股血箭齊噴,痛得他厲嘯尖號,幾能撕破人的耳膜!燕鐵衣尚未站穩腳步,大約在八丈多遠的一家屋頂上,一朵黃雲──不,簡直似一抹黃色的曳光,於眨眼間業已臨頭。同時臨頭的,還有一團團似已籠括天地的金弧環影!燕鐵衣甫始發現這突兀的變異,尚在他沒有來得及做任何思考判斷之前,已經遭受到凌厲兇猛得難以比擬的攻擊!這樣雄渾又這樣強烈的壓力,燕鐵衣能夠體會到是出自一個何等人物之手──那必是一個藝業修為已達化境的強者,一個甚至超過了李凌風,田一英,莫恆或祝尚正任何人以上的強者!時間的迫急,不容燕鐵衣多想,本能的藉勢伏竄,卻在伏竄的一剎那又倏而彈躍,在連串的空心筋斗裡,雙劍有似殞星的曳尾橫空,更像煙火的焰花蓬飛,與那滾蕩縱橫的團團金弧織舞成了一片!青白色和金黃色,圓弧和蛇電,便映幻成一幅奇異又璀燦的光之圖案,它們在閃動,在波顫、在跳躍、在變化,在交回穿雜,金屬的交擊已不是零落的單音,而是那樣緊密的一串!兩條人影猝然分往兩個方向掠開,燕鐵衣沾地之際,身形微微搖晃,臉色泛赤,額角鼻端也見了汗珠,他喘息著,紫緞面的披風裂開一道口子,口子的周圍,更陰溼了一片。站在距離他十步之外的,是一個身材瘦長,容貌陰鷙冷酷的五旬人物,這人一身黃袍,頭扎黃巾,黃袍腰際束著一條金光閃閃的環帶,黃巾齊額也是一條較細較小的金燦環帶;他的雙手上,分執著兩面斗大如盆,同沿鋒利若刃的銅鈸!這個人,燕鐵衣沒有見過,但是,他一看就知道對方是誰;有關此人的傳說,可是太多太多,也太玄太玄了,這人是聞名天下的‘金環門’第一高手,相傳曾獨闖少林寺,折服少林上下兩院方丈,挫敗一十二名‘達摩殿’護法;在南邊他於九個門派的武技磋商裡棋高一著,在北地,也殲殺過十七撥黑道強梁的首頜,聞說他力能擒龍伏虎,威凌萬夫,連當今御林軍的總教頭都是他的弟子!他──‘黃袍鐵宰’穆邦!令燕鐵衣不瞭解的,卻是憑穆邦這種聲威蓋世的喧嚇人物,怎麼會突然來到這個小地方?又為了什麼原因與自己為敵?在他記憶裡,似是和對方從未有過任何──。穆邦在緩緩的轉身,於是,人們可以看見他的左耳後凝結看一條蜿蜓的血痕,顯然,燕鐵衣肩後的一記,亦不是毫無代價的!一個激動的,驚喜逾恆的聲音便在這時帶看沙啞孱弱的顫腔晌起:“姐夫………姐夫………感謝上天,你總算趕來了………”那個呼叫的人,呃,竟是胸脅等處翻裂著六道傷口的‘大天星’祝尚正。不知從什麼地方,章寶亭竄了出來,這條‘雲裡蒼龍’巾散發亂,衣袍上沾滿泥濘,連臉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他模樣雖然狼狽,這一刻的表情卻透著異常的驚喜與振奮──活像正受欺負的孩子見了家裡的大人一般,趨前數步,他朝著穆邦必恭必敬的長揖下去:“穆大俠,巴望閣下到來施援除奸,真個眼也為穿,天可憐見,閣下業已適時而至,要是再晚來一步,只怕強徒若斯,俱皆受難蒙害了。”掙扎著爬行向前,祝尚正混身鮮血淋漓的嘶叫:“姐夫,我們都裁了,這心狠手辣的黑道頭子,綠林奸梟,真正是趕盡殺絕啊,你說什麼也得替我們出這一口怨氣………”‘黃袍鐵宰’穆邦微微昂臉,聲音也和他的形態一樣冷峻森酷:“你們這裡人數不少,其中亦不乏佼佼之輩,我倒沒有料及,竟會落到這麼一種情景!”章寶亭十分尷尬的苦笑著:“委實慚愧,委實慚愧,但尚請穆大俠包涵諒解,此人是個極為難纏的厲害角色,他乃是北地綠林的盟主,‘青龍社’的魁首燕鐵衣,……我們已經盡了全力,可是………唉,穆大俠也已看到這等場面了。”祝尚正痛苦的呻吟著道:“姓燕的其兇狠霸道之處乃是我生平所僅見,他那一身修為之精湛卓絕,亦為我首次所遭遇……姐夫我們實在不是對手,除了你,單挑獨鬥,只怕誰也別想贏他。”這時,‘鐵中玉’孟季平也閃了出來,向穆邦躬身為禮:“前輩,我們驅奸除惡一心以維護律治,保全善良為己任,不想這燕鐵衣卻仗勢相欺,橫加阻擾,挾其超凡之武藝,施其血腥手段,再三脅迫,屢行殘暴,我們技不如人,雖豁命抗衡亦難以為敵,前輩,行忠義,鋤淫邪,原為白道中人之本分,而遭此荼毒凌辱,又何甘屈忍退縮?”微微點頭,穆邦沉聲道:“這些我都知道,尚正已事先告訴我了。”‘大小金刀’耿清,胡長順兩個,亦已分別攙扶著他們的師父及師叔,自暗處蹣跚出來──‘刀匠’田一英滿頭滿臉的血,用一條黑布帶齊額包住兩耳俱失的部位,‘釣命竿子’莫恆斜著面頰一條傷口,從右眼下橫過鼻端至達左頷,翻卷的赤肉猶在顫動,宛如一條凸浮臉上的大蚯蚓,此外,左臂割開了半尺,連左手的無名指與少指也被削掉了。田一英和莫恆過來與穆邦朝面,田一英首先抖著聲道:“穆兄,血債如山,全憑穆兄作主了。”莫恆也咬牙切齒地道:“姓燕的不止是在迫害我們,酷虐我們,穆大俠,他更是在向所有屬於俠義門的同道挑戰,他存心擴展綠林的邪惡勢力,卻拿這個藉口作為打擊我輩的掩飾,把白道諸人的臉面踐踏於腳底之下………”穆邦陰冷地道:“二位等著看吧,有我穆邦活看的一天,姓燕的便休想趁心如意!”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過來巴結穆邦的人,只有李陵風與他的女婿方良漢,女兒李小嬌三個,連馬瘤子都在廖剛與趙發魁等人的陪同下,齊齊向穆邦施了大禮。原已散逃的那些驚弓之鳥,如今又紛紛繞了回來,他們團聚在四周,一個個又恢復了挺胸突肚的神氣,彷佛穆邦一到情勢就會全部扭轉了。乾咳一聲,章寶亭陪著笑臉道:“眼前的光景,穆大俠是明白人,一定心裡有數,不知該要如何做個了局?但憑閣下發號施令,我們誓死跟同進退。”穆邦沒有回答,一雙如鷹的隼利眼睛,毫不瞬眨的盯著燕鐵衣,這位‘黃袍鐵宰’,果然有其不比尋常的定力與威儀!燕鐵衣一面暗裡調息運氣,也一邊夷然不懼的凝視著穆邦,大風大浪見多了,生死陰陽的界線也就只是那麼一抹,他看得很平淡,在他而言,這人間世上,已少有能夠引起他驚惶疑慮的事物。面對著面,穆邦竟微笑了,第一次微笑了,露出那一口森森的白牙:“已經有許多許多年,燕鐵衣,我沒有遇上似你這樣強悍的對手,不錯,你的確名不虛傅,稱得上是個人物!”燕鐵衣平靜地道:“你謬獎了。”穆邦忽然搖頭道:“可惜的是,燕鐵衣,你這身上好的本事末能用在正道上,而越是有本事的人,一旦淪入歧途,其為非作歹之列尤勝於那幹泛泛之輩,這對你,對整個武林來說,豈非皆乃一大損失?”那樣安詳的一笑,燕鐵衣道:“穆邦,你的善意我極為心領,只是我還不明白我何時何地把我的本事用在歪路上去了?而我容身的環境我倒未曾發覺竟是條‘歧途’──有關是非正邪之分,未知你遵循的準則在那裡?”穆邦嚴厲地道:“我出身俠義門戶,平素端正行止,砥勵節礪,為天下行公義,替蒼生謀福澤,鋤惡扶弱,除暴安良,堂堂皇皇行道江湖,明明白白伸斷曲直,如我這般,才是正當守份的立身傳名之道。”點點頭,燕鐵衣道:“我的恩師當年在授藝解惑的時候,記得亦末教我為非作歹,橫行霸道;同樣的,他老人家亦諄諄告戒處世守身之道,令我端正行止,砥勵節礪,為天下行公義,替蒼生謀福澤,鋤惡扶弱,除暴安艮,堂皇行道,明斷曲直,捫心自省,這多年來,似也差強人意,尚沒有違背師命之處,穆邦因此你出身‘俠義門戶’,想我這門戶也不能說是偷雞摸狗之流吧?”穆邦大聲道:“但你卻是黑道中的一員……”燕鐵衣冷冷地道:“穆邦,黑白兩道,只是浮面上口詞的分野,白道之中不乏奸邪惡毒之輩,黑道之內,亦多行俠仗義之屬,黑白出身的意羲,乃指其所虛的環境性質,謀生的方式途徑而已,並不是黑道皆乃下品,白道唯獨尊高;‘俠義’之名,自要以事實行為來表現,更非單憑自稱自誇便可欺瞞天下,從而鑄定!”雙目中光芒閃爍如火,穆邦陰酷地道:“你竟敢強詞狡辯,頂撞於我?”燕鐵衣悠然自若地道:“穆邦,不要把自己的身價抬得太高,見識看得太深;你是個鼎鼎大名的強者,但我亦非搖旗吶喊的龍套,在你的天地裡,你高高在上,我的世界中,我亦唯我獨尊,只要你敢,我便沒有不敢的,不錯,你行正立穩,我江湖半生,也未嘗幹過不能見人之事,如若你自認出身白道,便待高我一頭,那麼,我不得不提醒你,這只是你個人的幼稚優越感罷了,我毫無這樣的感覺。”穆邦突然又笑了,好狠厲的笑:“燕鐵衣,我還是第一次碰到有人當面如此對我說話,我不知這是由於你的勇氣,抑或你的愚蠢!”燕鐵衣無所謂的聳肩道:“我想你會知道由於我的什麼、穆邦,我要告訴你一點,縱然在你如今的地位同名聲下也還不盡明瞭的事,尊嚴和威儀固然要維持,但對是非曲直的判斷亦不可受了情感的矇蔽而失去原則,傲氣與信心都須具備,卻也要分別用在什麼環境與對象之上,混淆了這些,便是混淆了立場,若然,也就隔著自取其辱不遠了!”穆邦端詳著燕鐵衣,嘆喟地道:“你真有膽量,燕鐵衣,我殺過似你這類的黑道匪人無算,但以氣勢來說,不可置疑你乃他們當中最粗豪的一個。”燕鐵衣笑笑,道:“穆邦,你這毛病將是你的致命傷驕狂自大,又分不清輕重高低!”勒額的金環帶與眼睛中火熾的光芒互映,穆邦的形容便顯得恁般蕭煞同殘忍了,他徐徐地道:“我會來稱量一下你的輕重,比一比你的高低,燕鐵衣我會的。”燕鐵衣不作希望的問:“縱然你伸手管這件事是個錯誤,你也要堅持到底?”穆邦重重地道:“這不會有錯!”燕鐵衣道:“如果錯了?”穆邦如削的眉毛豎起,暴烈地道:“如果錯了,至少對你的惡感不會錯,只這一端已足夠我插身其中!”旁邊早就想要挑撥情緒擴大事實的章寶亭,立即補土來道:“穆大俠,我們說得沒有錯吧?姓燕的之蠻橫囂張,霸道狠辣,簡直令人難以忍受,在閣下面前,他猶如此跋扈,不可一世,光衝著我們,他那種狂態,就更不用細說了。”‘白財官’趙發魁也不甘寂寞地道:“可不是?穆大俠,他這種大包大目無餘子的氣焰,還把你穆大俠或我們任何一人置於眼中麼?是可忍勃不可忍呀!”注視著趙發魁,燕鐵衣似笑非笑地道:“趙二爺,只這麼一宵,你就忘記昨天跳樓而遁的事了?不要緊,下一次,我會找個叫你跳不下去的地方──那將比兩層樓高得多!”暗裡打了個哆嗉,趙發魁色厲內荏吆喝:“姓燕的,你當我含糊你?在穆大俠面前,我看你還有什麼威風可施!”燕鐵衣淡淡地道:“別以為你很安全──就算你站在穆邦身邊──趙發魁,要記得我的劍是非常快的,有時候,它會快得令人來不及求饒!”臉色泛青,趙發魁感到後頸窩的汗毛也豎立起來,他不由自主的朝後退了幾步,嗓門發顫地道:“大膽狂徒,今天便叫你知道,天下之大,還有令你所須忌憚之人!”燕鐵衣笑了:“‘狐假虎威’,趙發魁,這句話用在你的身上,沒有再切實的了。”咆哮一聲,章寶亭惡狠狠的叫:“你不用賣狂,燕鐵衣,明年今日,你的那幹嘍羅爪牙便要因為祭你都無從可祭而號淘大哭了!”燕鐵衣不慍不怒地道:“明年今日,會有被祭之人,章寶亭只是還不敢說是你我當中的那些人!”‘刀匠’田一英怨毒的瞪著燕鐵衣,聲似嘔血:“我的這雙耳朵,燕鐵衣,必要你以性命來抵,我便拚了一死,也不會客你全身而退!”燕鐵衣冷硬地道:“我接著,田一英,你也將會知道,我們彼此之間,到底誰的骨頭硬,氣魄大!”‘釣命竿子’莫恆眥目嘶喊:“姓燕的,我們會把你碎屍萬段,挫骨揚灰………”燕鐵衣峭銳地道:“莫恆,你如此誇口,恐怕你那兩隻削落的手指卻在呼冤叫屈呢!”‘格登’的一挫牙,莫恆氣得全身抽搐:“你………你這天打雷劈的野種………你敢取笑我?”不屑的撇撇唇角,燕鐵衣道:“江湖末流,武林之醜,你還以為成得了什麼氣候?”尖嚎一聲,莫恆扭曲看面孔:“我宰了你。”‘嗤’聲笑了,燕鐵衣道:“莫恆,如果我不能在十招之內取你項上人頭,我便自刎於此──只要你有種獨鬥!”伸手一抓自己情緒激動的師弟,田一英悲憤膺胸地道:“且慢,我們看穆兄的打算。”穆邦陰騖地道:“不要讓他逃掉,我答應你們,你們所遭受的一切傷害與折磨,我都會要他償還──一絲不少的償還!”章寶亭大聲道:“穆大俠和這種暴戾兇殘,無法無天的梟匪奸徒,也用不著講究什麼武林規矩,正可並肩而上,傾力殲殺。”‘白財官’趙發魁又趁機燒了把野火:“不錯,穆大俠,為了替蒼生除害,保地方安寧,正風紀,維綱常,只有權宜將事,儘早絕之於公義的懲罰之下!”‘大天星’祝尚正也嘶啞的附合:“姐夫,勢已至此,也就說不得了,否則一旦有失,後患無窮姑且不論,此地的百姓民眾只怕亦免不了慘遭報復。”穆邦毫無表情地道:“也罷,便如各位所請!”於是,燕鐵衣不覺笑了起來:“‘俠義門’,‘白道’,列位英雄好漢,磊落君子,亦不過只是一群打濫仗,吃爛食以眾凌寡的青皮無賴而已,不見高明。”穆邦冷寞地道:“對你這類人來說,禮遇乃是一種荒謬可笑的舉止,你不配!”燕鐵衣閒閒地道:“好藉口,好託詞,不必如此文過飾非,你們也放乾脆點,就一起上吧!”穆邦雙鈸分舉,深沉地道:“散開,圈住。”章寶亭跟著喊:“穆大俠有話啦散開,圈住………”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32:32

第六十五章 龍虎鬥 白虹凌穹

他們在那裡打著如意算盤——散開、圈住,但燕鐵衣卻沒有那麼聽話,乖乖的站著讓敵人包圍,他閃電似的彈躍向空,卻在身形騰起的一剎那側旋,兩團金弧剛飛襲過他原在空中的位置,他的長短雙劍已似千百光雨迸射,逼得田一英,莫恆,及“大小金刀”耿清,胡長順四個滿地翻滾!“雲裡蒼龍”章寶亭也不知是從那裡來的勇氣,居然一個虎跳蹦了起來,兜頭攔腰就是十二杖猛掃燕鐵衣!翻騰的身影猝而貼黏上章寶亭的“盤龍杖”,一抹冷芒宛若來自千百年前,又追攝向千百年後,倏閃之下,這位“雲裡蒼龍”的一塊頭皮業已連著半束毛髮,血淋淋的拋上了半天!“哇!”驚叫著,章寶亭棄杖撫頭——活像個老龜孫似的弓背呵腰,跌倒於地!雙鈸翩掠,幻化成圈圈套連的圓弧,流旋成環互接的飛輪,金光眩燦生輝,有如無數個烈日在奔騰滾動!燕鐵衣連串的觔斗翻飛,每一次迴轉的間隙,全是劍如虹矢,刃若流光,在他上下躍動的過程中,幾乎只是一股一般灑著紫電的精芒!雙鈸猛帶,穆邦單足拄地,急轉如螺,他藉著急轉的拋回力道,狠狠的一百七十二鈸,彷若一百七十二個金輪般暴瀉向敵!“太阿劍”展現出一面扇形的光幕,光幕中劍影森森,連串的金輪飛至,激起一片刺耳的“鏗鏘”之聲,扇形的光幕在顫動,在倒退,但卻不散。一百七十二鈸掠擊的瞬息,那一抹隱於扇形光幕後的青電也猝射於瞬息!穆邦黃袍飄舞,雙鈸橫切,但是,青芒卻急速無比的搶先一分,在他右臂上濺起一溜猩赤的血球子!似是在同一時間,穆邦腰身猛扭——自他腰間,那條環狀如拳,圈圈釦結的金環帶散崩飛曳,像是拋出了一把眨著異彩的金箍。燕鐵衣身形突然晃擺,他雙劍抖出十九條凝形的光束,當光束透空穿環——才響起了這些枚金環破氣磨擦時帶起的“撲”“撲”聲音!兩名“紋額”,悄然無聲的猛自燕鐵衣背後撲來,一面錐盾與一柄戰斧,如此凌厲的招呼向燕鐵衣背脊。長劍的鋒刃電翻,反壓上戰斧的柄杆,燕鐵衣沉劍橫起,鋒刃削脫了那名“紋額”執斧的雙手十指與半張毛臉,另一面錐盾的擊空下,他的“照日短劍”已透進對方的頸頂之內!漓漓的鮮血正在交彈中,馬瘤子的巨棍又石破天驚般重重劈下!燕鐵衣微滑兩步,馬瘤子的巨棍也立偏兩步,動作之快,真正不比等閒,燕鐵衣的短劍倏彈,劍尖觸棍,立彎又直,馬瘤子已倒挫一步!此刻,穆邦黃色的身影閃動,連人與鈸,在激盪呼嘯的弧光迴繞下挾著無匹的威勢長射而出。燕鐵衣單膝點地,雙劍龍吟般長顫,剎那時光彩並飛,異像幻生——似湧卷的波濤,滾滾的雲霧,爆裂的光球冷焰,那樣各形各色的光束組合,便反罩過去。光影震動於須臾,人體也分躍於須臾,燕鐵衣身上淌著鮮血,穆邦身上也淌著鮮血,兩人各在踉蹌中,“鐵中玉”孟季平已悍然撲襲。藍汪汪的長劍揮舞穿刺,有如攪動著一片碧波,寒氣懾人;燕鐵衣的“太阿劍”暴眩橫閃,硬生生將孟季平擋了出去。而馬瘤子的巨棍又迎頭而來!燕鐵衣屏著呼吸斜身旋走,馬瘤子大吼如雷,巨棍翻回成了一團風車般的旋渦,呼呼轟轟的追逼不捨!旋走的燕鐵衣反手一百劍直射那團流渦,卻在刃芒凝形未散裡身形側拋,短劍突破空氣激起了隱隱的波紋,也透過馬瘤子肩骨,將他龐大的身體頂得橫摔於地!沉喝著,穆邦居中挺進,十餘名“紋額”由左撲來,而孟季平、廖剛、耿清、胡長順,更加上田一英和滿臉無奈之色的李凌風、從右面挾擊而到。深深吸氣,燕鐵衣執劍的雙手穩定如常,他正待傾力反攻,目光無意中掃視,卻駭然發覺“白財官”趙發魁指手畫腳的引領著十餘名原在一旁掠陣的精悍人物奔向客棧,在他們後面,還跟隨著舉止遲疑,似是頗不情願的“雙飛比翼”方良漢夫婦!急怒之下,燕鐵衣立下決心,他長嘯入雲,“太阿”“照日”雙劍上下交揮,於是“霍”的一聲,光華融合成一體,又變成一道渾然無間的光柱!“黃袍鐵宰”穆邦神色倏震,他往後暴退,口中厲叱:“快退——”不用他吩咐,這些吃過燕鐵衣“身劍合一”劍術苦頭的人誰還敢硬往前湊?駭叫起處,紛紛朝四面散躲。穆邦雙鈸橫於胸前,兩眼凝定,全神貫注,準備做生死交關之一擊——桶柱形的光虹驀然舒捲盤繞,但是,卻在那陣裂帛似的響聲裡,在眾人心驚膽顫的防範裡,筆直射向客棧的二樓!當這些人未及恢復意識之前的瞬息,那道光柱已透窗消失於二樓的一間客房內。猛一踩腳,穆邦大叫:“他想逃——”孟季平翻身急奔,一面高吼:“燕鐵衣意圖帶著罪犯逃走,我們快截——”比他更快的是穆邦與十多名“紋額”,起落之間,如風似的卷向了客棧。於是,孟季平、廖剛、耿清、胡長順,甚至連田一英也追了過去,李凌風暗裡嘆氣,不得不隨後跟上。滿頭一片血糊的章寶亭,從地下拾回了他的“盤龍杖”,瘋狂的揮舞著怪叫﹕“不能讓他們逃了,先把客棧團團包圍——”一百多名大漢齊聲吶喊,潮水似的湧了過去,但是,等他們簇擁著來到客棧門前,卻正好遇上滿面嚴霜,從樓梯上走下來的穆邦!呆了呆,章寶亭越眾上前惶惑的道:“穆大俠,人呢?”穆邦冷森的環顧四周,眼睛不看章寶亭:“逃掉了。”章寶亭張口結舌的道:“逃……逃掉了?”穆邦陰沉的道:“他是用‘以氣馭劍’的功夫飛掠而去,我認得那種劍術上的修為——‘劍魂化龍’;在這一招法的施展下,快得不是人力所能望其背項的。”章寶亭頓時變得十分虛軟的道:“這什麼‘劍魂化龍’的一招劍法,竟帶得動兩個人一齊飛掠?”穆邦面色晦暗的道:“本是不能,但他卻做得到,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他們三個人融於那一道光虹之內,像一條眩眼的銀龍般翔飛往山的那邊。”站在一邊,表情極度不安的孟季平忙道:“穆前輩,他們是朝‘黑蟒山’的方向逸去?”點點頭,穆邦道:“不錯。”孟季平急切的道:“山區那邊我們極熟,應該可以搜尋得到,前輩,是否繼續追蹤圍殺?”穆邦沉重的道:“當然,不能輕易放他們生離,否則,非但你們,我今後的麻煩也就無窮了!”俊臉上是一抹帶青的白,孟季平沙亞的道:“前輩,燕鐵衣技藝之高,我們固然難與相匹,但前輩你亦非等閒,豈會憚忌於他?”穆邦嚴峻的道:“老實說,此人在劍術上的修為,已超出我的預料,竟然達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有生以來,我還沒有見過第二個劍上功夫更勝於他的,對於我,這是一項嚴重的挑戰,一個可慮的威脅,而仇怨既已結下,我便不容它對我造成長久的隱憂,我必須儘快解決——不管是那一種結局或方式的解決!”章寶亭吶吶的道:“我們也和閣下是同一心意………”嘆了口氣,穆邦道:“久聞燕鐵衣稱霸綠林雄踞一方,為黑道中睥睨群雄的第一號人物,本來我還不甚引以為慮,今日一戰,證明此人果然英武勇悍,才智俱全,不是易與之輩;黑道上有此人為首,則我俠義諸門只怕難以安枕,壓力倍增,因此無論如何,我們都要群策群力,將其早日剷除,為白道同源在武林中保一席之地!”章寶亭心驚肉跳的道:“是,閣下說得是。”孟季平低聲道:“前輩,你身上的傷勢?”微嘆著,穆邦悒鬱的道:“已經有很久的辰光,沒人能使我流血了……我的傷不太要緊,包紮一下,好歹能湊合過去。”孟季平發覺穆邦除了左耳後的傷口,業已凝固成一條兩寸多長的血痂之外,左脅處也是平橫著兩道衣裂血透的創痕,在右臂近肩處,更明顯的有一塊肉綻肌翻,一邊袖口全染成猩紅的了。舉步向街上走去,穆邦邊對隨後跟來的孟季平道:“我們這邊折損甚重,傷亡累累,實力大有削減,看樣子還得再召若干幫手前來助陣才較穩靠。”孟季平趕緊道:“若能如此,則是最好不過了。”街下,“白財官”趙發魁與“搏虎神叉”廖剛等人,正在吆吆喝喝的忙著收拾殘局,死的要抬,傷的也要抬,就連那不損毫髮的人,也都軟綿綿的自覺拉不動腿了。“笑天叟”李凌風現在是半點也笑不出來,他板著一張臉隨在大家後面沉重的拖著步子,他的女婿方良漢,女兒李小嬌也都沉默無語,三個人的表情全是一般的晦澀陰鬱——更帶了點隱隱的懊悔,不錯,他們皆已感到前來蹚這灣混水,委實不是一樁明智的決定………※※※“黑蟒山”崢嶸幽深的綿橫在雪與雲霧的籠罩下,在山腳一片黑松林的遮風低窪處,燕鐵衣剛由過度的疲倦中恢復過來,他緩緩睜開雙眼,對著他的,是熊道元那張愁苦的大臉。燕鐵衣望了一下捲曲在窪底角落的鄧長,不由嘆了口氣:“他還好吧?”熊道元低聲道:“沒大關係,就怕頂不住這露天的風雪,他身子還相當虛脫。”燕鐵衣頷首道:“當然不能長久窩在這裡,別說鄧長,連我們也不一定捱得住凍,歇一會,就得另找個較為暖和的所在。”搓搓手,熊道元道:“那些狗孃養的約莫還不會死心。”燕鐵衣冷清的一笑:“這是無庸置疑的,就和我們也不會就此罷休是一樣。”熊道元舐舐嘴唇,道:“是不是回去召集人馬?”擺擺手,燕鐵衣道:“不必,我們自己應付吧。”呵了口白濛濛的氣,熊道元手腳僵冷,不時搓揉著:“魁首,天色不大對,越來越冷了,落雪之前,總會是這個樣子。”松蓋一響,掉下幾片積雪來,雪散了像粉花,沾到人的頭臉上,涼冰冰的瞬又化成了水;燕鐵衣抹去眉間的一點融雪,道:“怕有一場風雪要來,我經驗過這樣的光景,山裡的風雪,益發凌厲兇猛,叫人難以承受。”熊道元摸著肚皮道:“不止風雪來了叫人發愁,魁首,就是這‘五臟廟’吧,也早該修一修了,從昨夜到如今,除了幾口冷茶,可是任什麼也沒吃過一口………”燕鐵衣打量著周圍的情景——白的是雪,黑的是松幹,其它連株野草和山石都找不著,真是蕭煞淒寒,天地茫茫!吞著口水,熊道元道:“別看了,魁首,這樣的冰天雪地,任什麼鳥獸蛇蟲也早窩著不出啦,要找野味填肚子,怕會落空,抓幾把雪充飢倒是現成。”燕鐵衣澀澀的一笑:“也不見得,說不定運氣好,能逮著只把出來尋食的野兔什麼的。”熊道元唉聲嘆氣的道:“怕不容易——雖說我恁情只啃一條兔腿,實則我已餓得能吃下一頭活熊。”燕鐵衣沉沉的道:“看吧,天無絕人之路。”湊近了些,熊道元道:“魁首,你的傷礙事麼?”燕鐵衣道:“還好,天冷也有好處,傷口收得快,血也凝得急,就是硬僵僵的有點難受。”熊道元道:“得趕緊找個地方調治才行。”伸展了一下雙腿,燕鐵衣道:“若能覓得一處暫可避雪遮風的所在我心滿意足了,療傷之事,倒是次要。”熊道元忙道:“天氣不大好,已經起風了,魁首,你且歇著,我先到各處找找,看有沒有適合休憩的地場。”有點吃力的站了起來,燕鐵衣道:“我們一起去吧,你揹著鄧長先朝上攀,如果不見苗頭,再往下翻。”熊道元擔心的道:“可是,魁首,你的傷………”燕鐵衣笑道:“這點小傷小痛,算得了什麼?我受過比這更要嚴重多倍的傷,還不是一樣活過來了,熊道元,你家魁首還不似你想象中那麼嬌嫩。”熊道元走過去將裹著一條毛毯,捲縮著身子直哆嗦的鄧長背了起來,可憐這位屢遭折磨的“青龍社”刑堂司事首領,在一頓毒打之後尚未及調養過來,又經歷了這一番雪地奔命的苦楚,虛弱的身體早就支撐不住,連神智也都僵凍得迷迷糊糊的了。燕鐵衣朝著臉色透青的鄧長低問:“還能挺一會麼?覺得怎麼樣?”用力睜開眼皮,鄧長艱辛的擠出一抹微笑,近似喃喃般道:“冷……就是冷一點………”拍拍他的肩頭,燕鐵衣憐惜的道:“咬住牙根,鄧長,好歹再撐持片刻,我們馬上去找個暖和點的地方。”走出窪地,他們開始往山上攀升,山區的地形本就崎嶇傾斜,起伏不平,加上積雪覆蓋四野,任什麼突凸低凹或是隙巖裂澗的所在也不易辨清了;那一片無盡的林坡山勢伸延著,奇峰惡嶺崎嶇著,壓頭的密密黑松在吟顫,在呼嘯,雪塊時時墜落,北風一起,更是松濤如海,波動抖索,宛似千百魔影在晃擺,無數鬼爪在抓攪,那等情景,就像要吞噬什麼似的。熊道元費勁的揹著鄧長,手足並用的跟隨在燕鐵衣後面朗上攀爬,他是如此小心,如此仔細,卻仍然免不了好幾次差點摔跌;燕鐵衣受創傷的牽扯,在這樣的雪地荒山裡走動,也並不輕鬆,他一面搜視尋找,一面還得不時攙扶熊道元一把。天空中的雲層越積越厚,色調也越來越濃——陰沉厚重的那種烏黑灰暗,就像鉛塊般似快要壓向人的頭頂;而陰霾混合在霧氣中在滾動,起風之後,便更是白茫茫,灰濛濛的,陰沉沉的冷冰冰的一大片了。已經有細碎的雪花隨著朔風飄舞繽紛,一陣一陣的捲揚浮掠,打在人身上,冷得透骨,活似一把把的冰渣硬往人身上塞的一般。喘著氣,滿臉是融雪以後的水痕,熊道元一腳高,一腳低的踉蹌著叫:“起風了,魁首,雪地下開了頭………再找不著避風雪的地方,我們就得凍僵在這鳥山上啦。”燕鐵衣以手遮著眼眉上方,極目四眺:“鎮定點,沉住氣,只有我們自己才能救得了自己,光是叫嚷埋怨是無濟於事的………”天色昏暗得很快,周圍業已膠凝著這般猙獰又絕望的迷濛景色,熊道元目光迴轉,不覺連嗓門都啞了:“魁首啊,入黑啦,看出去遠遠近近都是灰壓壓黑糊糊的影子,山林峰頭連著冰雪雲霧,混混沌沌的任是什麼也分不清了哇。”燕鐵衣的面龐也凍得泛起淡青,他低促的道:“不要嚷………”嘴唇透紫,熊道元歪歪斜斜的移動著,抖索索的道:“刀山劍林……水裡火裡……進出了這多年……全沒叫我躺下來……莫不成,……今天就在這窮山惡野裡凍硬了我這副身軀?”長短雙劍頻頻插試向雪地裡,燕鐵衣一邊探路,一面攀行,他弓俯著腰身,一步步往前走,頭巾與披風向斜飛揚,獵獵作響。寒冷是一種自然界的酷刑,它非常能折磨人,它是看不見,摸不到的,但它卻尖銳得足以裂膚刺骨,鋒利得割肉砭肌,它總是那樣緩慢的凝聚,無形的浸澈,摧殘著大地一切有生命與無生命的東西。如今,燕鐵衣,熊道元與鄧長三個人,就正在寒冷的襲迫下掙扎,他們算是體會到這種痛苦的滋味了。嗆著風,熊道元又在咕噥:“魁首……如其凍死在這荒山裡,我情願回頭進‘拗子口’同那些王八蛋拚上一場,好歹也能撈個本利,強似白搭一條命在此處。”燕鐵衣微喘著,偏過臉正要斥責熊道元,眼角目梢,卻突的閃入一抹豔豔的紅光——他立即咽回了已到嘴邊的話,固定偏臉的角度,凝注向紅光映來的地方。只是,他這一細看,那抹淡淡的光影又消失了,右側邊,仍是黑沉沉的一片。熊道元也停了下來,不覺迷惘的問:“魁首,怎的又不動啦?”低“噓”一聲,燕鐵衣沒有回答,依舊一瞬不瞬的註定那個地向——那個右側邊黑松虯蜒,於一道石脊周圍的方向!一陣風嘯卷拂,黑松搖晃,天爺,那抹隱約的,微弱的紅光又出現了,只是一現之下,便覆被松影枝蓋掩擋。這已經夠了,燕鐵衣就這一瞥,便能肯定那是一抹火光,照情理推測,有火光的地方即會有人,有人,也大概代表了溫暖與食物吧?精神一振,他朝那邊指了指:“看到了麼?”熊道元茫然盼顧,疑惑的道:“看到了,看到什麼了?”燕鐵衣懶得多說,領先行往那道隆起斜伸向下的石脊那邊,熊道元緊跟著,卻擔心的低問:“魁首……魁首……你看到什麼啦?可別是花了眼吧?人在這種飢寒交迫的光景裡,時常會神智迷亂,產生錯覺及幻像。”燕鐵衣加快了速度,沒好氣的叱道:“閉上你的鳥嘴!”於是,他們先穿過那片舞動的黑松,剛剛出了松林,跳閃的火光便如此清晰,如此溫暖的映進他們淒寒的瞳孔裡。隆起的這道石脊,好象一座屏風,在石脊的背面,也就是燕鐵衣他們現在能夠看到的地方,有一個狹窄的洞口,熊熊閃耀的赤豔豔火光,便是從那裂隙般的洞口中透露出來的。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33:04

第六十六章 黑蟒山 悲屈訴血

攀升向那個洞口,燕鐵衣和熊道元真是費了不少力氣;燕鐵衣身上的創傷令他不敢提氣運功,怕扯裂了傷口,熊道元揹負著鄧長,也不便躍掠,地勢又險,光度不足,他們只能像常人那樣手腳齊展的辛苦攀高。好不容易來到了洞邊,自洞中熊熊透映的火光,便首先飄過來一陣暖暖的熱力,上天啊,這是多麼舒適,多麼貼心,又多麼受用的一股熱力,燕鐵衣他們奇怪以前竟從未發覺到火與熱居然是如此美妙的東西。深深透了口氣,熊道元嘻開了大嘴:“老天保佑,這可是那一座慈悲仙人的洞天福地啊?”燕鐵衣道:“你先等一下,我進去看看是否有人。”熊道元迫不及待的道:“可得快點,魁首,我已不能馬上進去在那堆火裡打個滾,可憐我凍得連心都不大會跳了。”瞪了熊道元一眼,燕鐵衣側身擠進那個狹窄的洞口裡,裡面相當緊迫,他只走了三步,便看見了地下燃燒著一堆熊熊松木,松木是劈成一條條架疊起來的,所以燃得很旺,煙氣更少,由此亦可想到,那生火的人是一個久習山中生活的內行人。火堆的後面,是一處凹陷進去的窪壁,形成一片小小的空間,大概只有五六尺寬長,彷若一個石室——一個人便盤膝坐在那裡,凝視著紅豔豔的火光發怔。那是一個年輕人,約莫最多二十來歲,閃亮的火焰映照著他那張黝黑又鬍髭叢生的面孔,濃眉大眼間卻透出了恁多的憔悴與陰鬱;他穿著一身打了個補釘的破棉襖,棉襖的色澤灰中泛白,看樣子也不知穿多久了,一雙加了幫的布鞋亦破了洞,露出腳上的布襪來。他就那麼呆呆的盤膝坐著,注視火苗的跳動,好似神魂早已不附在他的軀體上了。這是個有心事的年輕人,而且,顯然也是個窮苦人家出身的後生。那人一直沒有舉動,連眼珠都沒轉動,他似乎還不知道已經有人進來侵犯了他這寧靜又孤寂的小天地。燕鐵衣只好低咳一聲——生怕驚著了那人。果然,抖震了一下之後,年輕人急速抬起視線望了過來,當他看見了燕鐵衣,嘴巴忽張,臉上的表情怪異,甚至在雙眸中閃現出淚光!燕鐵衣歉疚的道:“對不住,風雪逼人,無可容身,只好冒昧前來打擾朋友。”年輕人似是噎嚥了一聲,他吸了口氣,嗓調微顫著:“沒……沒關係,這原是無主的地方……請近靠火堆,也好暖和暖和。”燕鐵衣道:“多謝了——”探身朝外望了望,年輕人問道:“只你一個人嗎?好象還有二位才對。”忽然一怔,燕鐵衣不由打量著對方,他在奇怪,這年輕人如何會知道另外尚有兩個人?而且口氣之間,似是早已認定了一般!燕鐵衣頷首道:“不錯,就在洞外,正要招呼他們一齊起來,還望朋友一併包涵。”看樣子,對方不識武功的可能性較大,以方才他側身入洞,近在咫尺這年輕人猶尚懵然不察的情形來判斷,亦並無太敏感的聽覺或反應,可是,他為什麼曉得又近乎肯定尚另有兩人?年輕人好心的催促著道:“快請你兩位同伴一起進來吧,外面風雪大,待久了吃不消的。”燕鐵衣笑笑,轉臉朝洞口呼叫:“道元,可以進來啦。”響應一聲,熊道元揹著鄧長好不容易擠了進來,只這片刻,兩個人又凍得臉青唇紫了。年輕人趕緊站了起來,幫著熊道元把鄧長扶在火邊他剛才坐過的位置躺下,燕鐵衣這才發現,那裡敢情還鋪著一塊毛茸茸的獸皮呢。接著,這人又回身從角落處一個竹製揹簍中扯出一條補綴湊連的皮襖來,小心的替鄧長蓋在身上,熊道元則早就蹲在火邊,猛力搓手跺腳,一面團團烘烤著周身。燕鐵衣感動的道:“非常承情,朋友,這才叫‘雪中送炭’。”年輕人忠厚淳樸的面孔上浮起一抹羞澀的笑意,他吶吶的道:“不客氣………人與人之間,本就應該互相幫助,而不是彼此殘殺。”望著對方,燕鐵衣有所感觸的道:“說得對,可惜的是這麼簡單的道理,天底下悟得透的人卻是不多!”神色又轉為黯然,年輕人的唇角抽搐了幾下:“是的……悟得透的人不多。”燕鐵衣和悅的道:“朋友貴姓大名?”年輕人微顯靦腆的道:“我叫全兆忠。”燕鐵衣點頭道:“全兄弟。”業已多少暖和過來的熊道元,此刻衝著全兆忠齜牙笑道:“夠朋友,全老弟真正夠朋友,要不是你,我們幾個就通通凍成冰棍了。”全兆忠紅著臉道:“只是各位碰得巧,我已說過,這原是無主的地方,誰都可以來。”熊道元笑哈哈的道:“要不是你生的這堆救命火引導我們,荒山風雪,加上連天帶地黑糊糊的一片,我們又到那裡去找這個局處在角落下的老鼠洞?所以這一份情一定得領你的!”全兆忠吶吶的道:“不敢當,不敢當。”燕鐵衣道:“我叫燕鐵衣,他是熊道元,我們是夥伴!”點點頭,全兆忠道:“二位是一起的,我知道。”指指鄧長,燕鐵衣又道:“這一位,名叫——”全兆忠道:“他叫鄧長,我見過他。”熊道元的神態微微變了變,他戒備的瞅著對方,道:“全老弟,你也是‘拗子口’的人?”全兆忠笑得悽苦:“是的,我是住在拗子口的人:……”燕鐵衣平靜的道:“既然如此,我想‘拗子口’這兩天來發生的事你也都清楚?”模樣透著那等的辛酸,他悲痛的道:“如果你們指的是徐小玉和鄧長的事,我當然十分清楚,還有你們昨天在那些人手中搶回鄧長的經過,我也在遠處親眼目睹。”燕鐵衣道:“你認為,我們做得對不對?你只要以‘拗子口’一個居民的身分,說句你心裡的話就行,儘量客觀的批評,不要顧慮我們的感受,隨你怎麼講,我們也不會怪你,我所要知道的,是聽聽‘拗子口’除了那乾土豪集團以外的人是怎麼個想法!”全兆忠突然有些激動的道:“你們要我說實話?”燕鐵衣緩緩的道:“不錯,說真話。”仰起臉來,火光映照著全兆忠淳厚裡無限悽楚,又無限委屈的面容,他的頰肉抽動著,雙手緊緊握拳,咬牙切齒的道:“我說——你們做得對,做得一點都不錯,該殺的不是鄧長,是孟季平那個狼心狗肺——天良泯滅的畜牲!”暗裡鬆了口氣,熊道元不禁一拍手:“罵得好,全老弟,可見‘拗子口’這無情無義的鳥地方,至少還有一個似你這般明白事理的人!”燕鐵衣溫和的道:“你同情鄧長的遭遇?懷疑他犯罪的真實性?”全兆忠吸著氣道:“都不——”燕鐵衣不大瞭解的道:“那麼,你怎麼如此肯定造孽的兇手不是鄧長,而是那孟季平?”全兆忠的內心顯然在受著某種情緒的衝激,他慄慄顫抖著,兩眼圓睜:“因為我比誰都明白孟季平的本來面目,因為徐小玉和我………和我早就情投意合,相互心許——要不是小玉突遭橫死,最多一兩年後我就會正式託媒前去說合了。”暗念了一聲佛,燕鐵衣真是慶幸不已,也感嘆不已——誰說冥冥中沒有定數?誰說天底下沒有報應?就在鄧長的這樁公案正陷膠著的時候,主宰善惡因果的上蒼,業已用——他的手點開了一條明路。熊道元初是一楞,隨即大喜過望,興奮莫名的道:“乖乖,真叫巧,不是?巧得連我都以為是在做夢了;在這荒寒山野裡,居然碰上了這麼一位打著燈籠都無可尋的關鍵人物,這不是老天爺的安排是什麼?又免了凍餒之苦,又獲得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反證,入山掘寶吧,也掘不出這麼一塊活寶來,鄧長的冤屈可要洗刷明白了。”燕鐵衣沉穩的道:“全兄弟,你可願意告訴我們點什麼?老實說,我們如今只能確知鄧長是無辜的,但卻找不出有力的反證來指明真兇,為了使受冤者獲得平直,使受害者瞑目九泉,我們希望能有人本著良心協助我們,令這樁公案及早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全兆忠努力抑止著自己的悲慟及憤怒,卻仍然微微抖著嗓門道:“你們放心,我會說的,我會一五一十,清清楚楚的告訴你們我所知道的一切,以及我所能綴連起來的一切………這是天意,就在我自悔自恨,詛咒自己的懦弱與無能的時候,你們竟像神蹟一樣的闖了進來,除了上天的意旨,還有什麼更適當的解說?我個人的力量不足以替小玉報仇伸冤,最少,我還可以揭發,可以投訴,可以證實。”燕鐵衣低聲道:“讓我們坐下來說,全老弟。”三個人圍在火堆邊坐下,面對著面而火光熊熊,燃燒得很旺,在焰舌的跳動下,三張臉龐全透著些奇異的紅暈,與顏彩明暗交替的閃眩;燕鐵衣和熊道元凝視著全兆忠,形態好象問道於大賢的信徒——專注又虔誠。金兆忠深深呼吸了幾次,開始沙啞的敘述:“我家很窮,自我父親開始,就住在‘拗子口’南邊靠山腳的一幢茅屋裡,我們父子是依靠‘黑蟒山’為生的,我們上山打柴或狩獵,再販到‘拗子口’的市集上以掙些微薄的利潤,賺頭很少,幾個辛苦錢也就只是夠我父子活下去而已,有時候青黃不接,柴價太賤或是獵獲的野味太少,我便到人家家裡做零工補貼,就這樣,我認識了小玉,第一次,我是到她家送柴薪,後來接著去幫她家打掃修整房子,搭前後院的棚架,清理樹木花草,一連好多趟,我們由相識而熟稔,再由熟稔而瞭解,相愛……我們在一起,大概已有兩年多的辰光了。”燕鐵衣道:““徐小玉的寡母知道麼?”全兆忠傷感的道:“老太太多少曉得一點,因為時機尚未成熟,所以我們表面上也一直避諱著她,但是,我相信她心裡是有數的;她對我很好,我出身貧苦,毫無恆產,而且又和小玉發生情感,老太太卻仍然在每次需要的時候喚我去打工,還常常留我吃飯,包些滷菜烙餅什麼的讓我帶回家………”燕鐵衣道:“這樣說,她至少是不反對的!”全兆忠嘆了口氣:“我因為太窮,一時湊不出錢來成家,所以只好拖下去,但我已經下定決心,以一年到兩年的光景,拚命工作,積攢下一點錢來做為迎娶小玉的費用,小玉也一直鼓勵我,安慰我,她亦暗裡儲存著凡是她能省下的每一文錢,小玉一再向我說,她跟我的目的只是為了跟我,她甘願過苦日子,任什麼也不講求,她說,我們謹須存夠多搭一間茅屋及最低的,最簡單的婚禮開銷就行了,她說我們還年輕,憑著兩隻手,將來不怕沒有飯吃。”熊道元插口道:“這倒是個挺看得開的女娃子。”全兆忠唏噓著道:“她是我這一生中,所見過的最好的女人。”燕鐵衣道:“可以談談孟季平了。”一提到孟季平,全兆忠就憤恨得嗔目挫牙:“那是個禽獸,是一個枉披著人皮的畜生——從外表上看,孟季平相貌堂堂,人長得俊,又能說會道,舉止也很斯文,尤其他故示慷慨,假冒偽善,騙得很多人都昏淘淘的迷惑於他那副虛假的面具之外,但是我卻知道他真正是一個什麼東西,他狠毒,寡情,自私狡詐,而且,好色貪淫——”雙手又握緊成拳,他昂烈的接著道:“小玉同她母親的日子過得並不寬裕,她們也很拮据,平時的生活,大多靠孟季平接濟,可是,這決不是由於孟季平心好、更不是他念著親屬的情分,而是孟季平不得不這樣做給人看——小玉的母親是孟季平的二姑母,如果她們寡婦弱女在‘拗子口’無以維生,孟季平卻視若無睹,袖手旁觀的話,他如何還能在地方上混充他‘君子’的名聲,擺他‘大爺’的威風?為了自己的臉面同憚忌人言的評論,他只好並不甘願的挑起這副對他而言並不沉重的擔子………”燕鐵衣道:“接著說。”全兆忠恨聲道:“孟季平對於徐家母女的日常接濟,相當苛刻,他只給她們剛夠生活的錢,連個傭工僕婦也不肯代為僱請,平時家務操勞,不管粗細,全由她母女親為,就算添件衣裳,補點傢俱,也得求告多次,他才打發叫化子一樣施捨若干,孟季平自己卻一揮千金,呼朋引友,終日通宵尋樂,他在‘拗子口’就長期包得有兩個女人,另外,在‘雙鞍鎮’也有一個青樓出身的姘婦………他這最好做表面功夫,他故意把徐家母女的住處裝飾得不差,叫別人看來覺得他的確是善盡照顧之責了,但骨子裡,徐家母女卻苦得淚往肚內流,對外又不得不強扮笑臉,還少不了提起孟季平就歌功頌德一番。”熊道元喃喃的罵:“這個雜種。”全兆忠繼續往下說:“對於小玉,孟季平早就存有染指之心,他不知調戲過小玉多少次,更有過兩遭意圖行強的事實,一次是三年前的中秋節,他喝多了酒,闖進小玉房裡,是小玉及時呼叫,老太太聞聲趕來才驚走了他;還有一次,年前冬至的晚上,他也是喝酒喝到半醉了,硬在徐家柴房門口攔著經過那裡的小玉,想把小玉拖進柴房裡,幸好柴房中早有一個人在打地鋪睡覺——那也是在山上行獵的一個老獵戶,名叫尤九如,幾十歲了還是孑然一身,平素與徐家母女相處得很好,冬至下他提了幾隻野味送來徐家,老太太留他吃飯,見天色暗了,怕他年紀大摸黑走山路危險,才留他在柴房過一宵——結果小玉的掙扎聲驚醒了尤九如,他跑出門來喝止,孟季平老羞成怒之下,痛揍了尤九如一頓,才悻悻的離開——”燕鐵衣道:“尤九如這人還在麼?”全兆忠道:“還在,就住在西山麓的一座窩棚裡。”燕鐵衣又道:“孟季平有喝過酒亂性的習慣?”全兆忠痛恨的道:“他這個毛病只要接近他的人都知道,每次喝酒過量,都要千方百計設法宣洩獸慾,他家的一個丫環翠花,就是這樣被他糟蹋了的,他在‘拗子口’所包的兩個女人,也最怕他喝了酒去胡纏。”略一沉吟,燕鐵衣道:“那翠花人在何處?”全兆忠道:“孟季平早把翠花打發走了,但翠花目前還住在‘拗子口’裡,改在一個山藥店的掌櫃家中做活。”燕鐵衣道:“你剛才說三年前的中秋節——那次發生的事,徐小玉的母親看出是孟季平來沒有?”全兆忠點頭道:“看出來了,但為了小玉的閨譽,為了以後生活的依靠,徐家母女都不敢向外聲張。”熊道元大聲道:“孃的皮,這一遭我們就通給他揭出來!”火光映著全兆忠的面孔,赤紅透亮,似是血在騰了;他激憤的道:“小玉是個聰明人,如果孟季平從開頭就真心待她,而不是隻想加以玩弄戲辱,憑他們之間的關係,孟季平的條件,那裡還會有我拈邊的希望?小玉告訴過我,孟季平只是在動她身子的念頭,著眼點完全是在淫慾上,抱著始亂終棄的主意,沒存一點好心,更沒有絲毫情感上的關注,孟季平十足一條淫棍,一頭色狼,而小玉要的是終身的寄託,要的是一個男人對她全部的愛悅,因此從頭至尾,她都是堅拒孟季平於千里之外………”望了躺在那邊的鄧長一眼,他又悲哀的道:“前天晚上,小玉終於未能逃過孟季平的魔掌,事情一揭開來,我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一個什麼的內情,這位鄧大哥,只是一個替罪的羔羊,一個被移禍,被裁誣的不幸者,我一直沒有恨過他,沒有怨過他,因為我知道這件事不是他做的,真正犯下這姦殺大罪的人,就是那一口咬定鄧大哥是兇手的人!”熊道元道:“全老弟,不是我說你,你既然知道這件事的內幕,為什麼不給他揭開來?卻聽任鄧長被他們裁誣折磨,更差一點就冤到送了老命!”全兆忠痛苦的道:“熊大哥,不是我不說,問題是在‘拗子口’我去向誰說?說了人家肯不肯信?信了又有那一個敢出頭?熊大哥,孟季平在地方上是一個有勢力的人,又有財勢,又有人勢,當地一般有頭有臉的大爺們,或是與他有交情,或是與他有利害,或是靠他,或是怕他,別講他們還摸不清真相,就算明明知道是孟季平乾的,也不會撕破臉來管這閒事,何況,替罪的人業已頂上,就更可能有人主持公道了。”熊道元不以為然的道:“你自己總可以挺身而出呀!”全兆忠淚盈盈的嚥著聲道:“沒有人會幫我的,熊大哥,我和孟季平比較,在他們心目中的分量相差得不能以道里計,誰敢為了我這一個不足輕重的窮小子去開罪孟季平?或者有人同情我,但能給我的也就只是同情而已………”抹了抹淚水,他又道:“而且只要我一開口,孟季平準會殺我滅口,我還不能死,因為我怕我死了之後,連個喊冤的人都沒有了。”燕鐵衣道:“全兄弟有他的苦衷;道元,你該明白一件事實——任何真理都須要以實力來闡揚,否則,真理也就理成謬論了;有的異端邪說之所以能大行其道,不是這異端邪說的本身有何誘人之處,而是推動這異端邪說的某些力量,或是殘暴,或是酷虐,或是欺騙,或是財勢惡毒的謊言,往往也能扭曲事實,混淆黑白,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形成的,你想想,以全兄弟與孟季平來抗衡,他除了死路一條,還會有第二個下場麼?”熊道元道:“我他娘就是氣不過。”燕鐵衣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你這只是匹夫之勇!”頓了頓,他向全兆忠和悅的道:“不過全兄弟,你既已知道有我們替鄧長出了頭抗了事,自然我們就和孟季平是對立的,不會和他沆瀣一氣,你為什麼不主動找我們談談呢?”全兆忠十分窘迫不安的道:“我一點也不認識你們,你們又都這麼兇狠厲害,而且我也怕你們嫌我冒失,根本不理會我所說的話……我……我心裡怕,不敢接近你們……昨天你們從章寶亭那些人手中硬搶鄧大哥的一幕,實在令我驚心動魄,想起來都全身發冷。”笑笑,燕鐵衣道:“於是你就獨自離開,一個人跑來山上自怨自艾,悲苦哀傷?全兄弟,我不知道你這樣做是不是也算一種為小玉姑娘雪恨明冤的方式?只是這種方式未免太消極了吧?”雙手緊絞,全兆忠羞愧不已的道:“我……我太無能……太懦弱太不中用了。”燕鐵衣懇切的道:“全兄弟,人在遭遇逆境的時候,總要設法想一條可以渡過難關的路子,不管這條路如何艱險,好歹也得一試,試試多少還有希望,若是不試,就毫無機會了;或許在進行的過程中極為痛苦,但比坐在那裡空自怨恨要強,對不?”全兆忠又是感動,又是穎悟,又是慚愧的沙啞著聲音道:“燕大哥,你說得對,我會一輩子記住你的教誨。”燕鐵衣安詳的道:“人活一生,打擊是不免的,重要的是在受到打擊之後如何掙扎著站起來;全兄弟,不必氣餒,你還年輕,往後的日子長著呢。”連連點頭,全兆忠已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熊道元洪聲道:“別再難過啦;老弟臺,記住我們魁首的金玉良言,只要你能做到我們魁首所說的一半,就包管終生受用不盡嘍。”燕鐵衣一瞪眼,道:“你非要在節骨眼上來幾句不過癮,是不是?”縮縮頭,熊道元諂笑道:“我只是幫襯一下,魁首,你老別生氣?”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33:59

第六十七章 謀後動 先發制人

全兆忠順過氣來之後,一邊抽著鼻子,一面囁嚅著道:“燕大哥………你的武功那麼高強,一定也是江湖上的大俠客了?”燕鐵衣笑道:“行俠仗義談何容易?我們只能說本著良心不做虧心事也就是了,至於我的武功麼,還差強人意,比那些花拳繡腿稍稍強上一點倒是真的。”望著燕鐵衣,全兆忠又道:“方才,我聽這一位熊大哥稱呼你是‘魁首’,燕大哥,不知這個稱謂是什麼意思?”不待燕鐵衣回答,熊道元已哈哈笑了起來:“魁首就是首領,龍頭,當家的,瓢把子等等的意思,這個你也不知道?我們魁首燕鐵衣號稱‘梟霸’,北六省綠林道的大盟主,‘青龍社’的頭腦………”全兆忠的反應似乎有些茫然——熊道元所介紹的這個人:“燕鐵衣”,在江湖黑白兩道上,在武林正邪各派中,是一個何等喧赫響亮有如霹靂般的名字?但全兆忠卻沒有什麼特殊強烈的感受,在他的印象裡,如果他沒有見過燕鐵衣那一幕以寡凌眾、強行救人的經過的話,恐怕“梟霸”燕鐵衣的名號甚至不會比章寶亭那一干人來得對他更有震懾力。真是“隔行如隔山”啊。熊道元一看人家的表情,不由有點生氣:“你以前沒有聽過我們魁首的名號?沒聽過‘青龍社’?”全兆忠抱歉的道:“熊大哥,在這以前,我是不大熟稔………”熊道元頗不愉快的道:“簡直孤陋寡聞,閉塞不開之至;我們魁首是北地,不,是天下有名的霸主,是綠林道上的一塊天,‘青龍社’為江湖中數一數二的大組合,力雄勢強,睥睨四海,我們魁首一跺腳五嶽齊顫,‘青龍社’動顏色群醜俯命,你,你卻,不大熟稔?”瑟縮的往後靠了靠,全兆忠吶吶的道:“請熊大哥見諒………我整日價在山上砍柴射獵,要不就是到市集沽賣所得,或打工做活,與江湖的各位英雄好漢素無來往,所以………所以難免生疏,但像章寶亭,趙發魁他們,我卻早就知道。”熊道元重重一哼,道:“指望你能提出個人樣的人來,弄來弄丟,卻單單把這兩個窩囊廢抬上了嘴,老弟,我明著告訴你吧,就憑他們這樣草包,給我們拎鞋我們還嫌他孃的粗手笨腳呢!”燕鐵衣一笑道:“好了好了,孔老夫子不是早在那麼多年前就告訴過我們——‘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全兄弟不在這行,你硬要叫人家信服你,豈非無聊?”全兆忠忽道:“不過,燕大哥,從昨天開始,我已明白章寶亭、孟季平那些人並沒有什麼不得了,他們欺侮一干不識武技的老民百姓是可以,但遇上你們這種真正的好手就不行了,像你們這樣,才是我所聽過的英雄俠士之流。”熊道元挺胸,道:“這才說到了節骨眼上,全老弟,若是你以前沒見過正牌的好漢子,喏,你面前的幾位個個都是!”全兆忠誠心誠意的道:“我相信,我絕對相信。”目光冷澈的注視著火苗的閃動,燕鐵衣淡淡的問道:“全兄弟,徐小玉的遺體下葬了沒有?”輕輕淡淡的一句話,便把全兆忠的情緒一下子轉變了——剛剛才開朗一點的心境立時又一片鬱暗,一片酸苦,他低下頭,沉重的道:“還沒有………聽說總要停柩到做完法事之後。”燕鐵衣靜靜的道:“什麼時候做法事超渡?”全兆忠瘖啞的道:“明天就開始了,好象是一連七天的水陸道場,一切費用都由孟季平支付。”熊道元“惡向膽邊生”,虎著臉道:“這個貓哭耗子的粉面畜生,看他刨坑下土的辰光,有那一個來為他做道場?”燕鐵衣瞅著他這位老心腹,笑得有些古怪的道:“道元,有件事,你敢不敢辦?”自己主子每逢有這樣的笑容時,總不是些叫人窩心的主意業已形成,熊道元肚裡明白,可是嘴皮子上猶不肯服輸,他誇張的放大聲音道:“魁首儘管吩咐,上到南天門,下至閻羅殿,水裡火裡,刀山油鍋,只要魁首一句話,我豁命也得走一遭。”燕鐵衣柔聲道:“忠誠可嘉,勇氣更可嘉,道元,你真是我的得力幫手,但你放心,事情沒有這麼嚴重,我叫你去辦的,只是一樁小小的查證工作,需要的是一點機靈,當然,至少也得有點膽量。”嘿嘿笑了,熊道元道:“魁首放心吧,我別的沒有,就是有膽氣,至於機靈呢,自信更不比人差,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敏捷得緊哩!”燕鐵衣讚許的道:“很好,那麼就決定你去了。”熊道元咧著嘴道:“魁首吩咐,自乃當仁不讓,只不過,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魁首要交待我去辦的是什麼事?”伸手在火堆上烤著,燕鐵衣閒閒的道:“很簡單,你在今晚和我們一同摸回‘拗子口’,約定一個見面的時地,然後,你趁黑摸去徐小玉停靈的地方,在她的遺骸上找一點東西。”一下子張大了口,熊道元舌頭打著卷:“什麼?要………要我去死人身上………找東西?”燕鐵衣笑道:“不算是難事吧?”倒吸一口涼氣,熊道元覺得後頸窩的汗毛都豎立起來,他臉色泛灰的道:“魁首………事呢,當然不算是樁難事………但………但我可從來沒有過在一具女屍身上翻搜的經驗,尤其還是一具凶死的女屍。”燕鐵衣輕描淡寫的道:“我們不知製造了多少具屍體,將活人經過極短的過程變成死人,其中猶有些窮兇惡極之輩,這麼一想,你就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了。”混身直起雞皮疙瘩,熊道元忙道:“魁首,呃,常言說得好,人死如老虎,虎死若綿羊,這人一死,那種情調就和活著完全兩碼子事啦;只要有一口氣在,任他兇得似個人王,我也敢同他使頭硬碰,但那口氣假設斷了,就………呃,就不是人啦………”燕鐵衣皺眉道﹕“道元,所謂‘上到南天門,下至閻羅殿’你就是這麼個喪氣法去得的?還沒叫你水裡火裡,刀山油鍋闖,你便耍了狗熊,這未免透著不妥,言猶在耳,反口即變,就更不似個‘正牌漢子’了!”期期艾艾的,熊道元苦著臉道:“可是………魁首………停靈的地方是不作興摸進去抄翻的啊,萬一驚動了死人,會化為冤魂厲魄糾纏不休的,凶死的鬼魂更是有這種忌憚,以前在我的家鄉,我那二大老爺死後被人擾了靈,就曾出現過許多稀奇古怪,聽起來膽顫心驚的事。”燕鐵衣道:“別的情況之下我不敢說,但徐小玉一定不會怨你的,因為我們觸動她的遺體,並不是瀆褻,更非有意冒犯,我們乃是為了蒐集證物,替她伸冤雪恨,她如死後有知,當會感激我們才對!”咬咬牙,全兆忠毅然道:“燕大哥的話有理,我們這樣做,小玉的魂魄也應知而相感………如果熊大哥一個人前去不太方便的話,我可以陪同一起………”熊道元趕緊“打蛇隨棍上”:“歡迎歡迎,榮幸榮幸,老弟臺,我們哥倆便搭擋一遭,小不了你,也大不了我,萬一在行事的辰光起了什麼異變,你們小倆口也是老交情了,雖說幽明路隔,情分仍還在,好歹也能擋上一擋。”全兆忠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但也有更多充塞心中的悽楚,他搖搖頭,傷感的道:“你不必掛慮小玉會生氣,熊大哥,她不會怪我們的,我和她早已互許終身,彼此都把對方認作自己未來的伴侶了,我們說過要永遠在一起,要永遠恩愛不渝,我忘不了,她也忘不了,我們是未經正名的夫妻,但心已係牢了,這點主我可以做,她多少也得依從我點。”口氣言詞,儼然是在談著一個活人,全兆忠的神態透著一抹憧憬,一抹幻異,一抹迷茫,更有那樣一抹隱約的喜悅,熊道元不禁心裡發毛,他齜牙咧嘴的急著打岔:“我知道,我知道,老弟臺,只是到時候你可千萬別控制不住又對著屍體嘮叨起來,死人和活人總不大一樣。”全兆忠眼睛一瞪,生氣的道:“小玉和別的死人不一樣,就算她死了,她仍然在愛著我,惦著我,佑著我,她絕不會做出叫我不安的事來。”呆了呆,熊道元暗裡叫了聲親孃——到了節骨眼上,可發不得這種痴癲,要不然,可真叫辣椒粉子混蒜泥,這一口就麻了心啦!燕鐵衣似是更能體會這一層,他道:“全兄弟,你一同去也可以,只是行事的時候不能觸景生情,有所激動,否則一旦洩底,前功盡棄,徐小玉的沉冤就難白了!”全兆忠右眼窩下的肌肉在不停跳動,他悲切的道:“燕大哥寬懷,我想我把持得住的。”燕鐵衣道:“這就最好不過了。”望向熊道元,他又道:“你曉得去找些什麼東西,以及從屍體那個部位著手麼?”熊道元乾笑道:“還得請魁首示下。”燕鐵衣道:“不必去觸動屍體其它的地方,只要注意雙手十指的指甲就行,注意指甲縫中有些什麼物品——當然那都是極其細微的,或是幾絲碎屑,一點皮肉,或是小撮泥垢,數根毛髮,這些東西雖小,卻皆是極有分量的左證,你們要十分小心的刮取包妥,給我帶回來由我檢視。”熊道元不解的道:“魁首,你要這些玩意做什麼?”燕鐵衣道:“做什麼?要坐實那真兇的罪名!你記住,屍體可能已經淨過身了,也可能還沒有,但不管有沒有,由於被害者當時身體赤裸,恐怕不易在她身上找著什麼蛛絲馬跡,唯一可以下手的部位,只有她雙手的十指指甲,你且先不用多問,照我的吩咐去做就行!”嚥了口唾沬,熊道元道:“是,我會盡量仔細。”側過臉來,燕鐵衣又道:“全兄弟,那老獵戶尤九如住的地方離這裡遠不遠?”全兆忠道:“大概有十幾裡山路,但我知道一條近道,可以省去不少功夫,只是天雪路滑,不大好走………”燕鐵衣道:“這不成問題,你把詳細位置告訴我,我去找他。”全兆忠詫異的道:“找尤老頭?”點點頭,燕鐵衣道:“作證;還有那翠花在那裡你也清楚吧?”全兆忠道:“我知道,燕大哥,你也要翠花來作證麼?”燕鐵衣道:“當然,多一個人指證孟季平的罪行,他便少一樣推諉狡賴的藉口!”全兆忠表情沉重又疑慮的道:“但是,燕大哥,尤老頭或者還會講點做人的道義,敢於挺身而出,那翠花一個女流之輩,恐怕不見得有膽量得罪孟季平,聽說孟季平在糟蹋了她以後,給了她一筆銀子打發她走的,她懷裡摟著錢,何苦再招惹這樣的麻煩?”燕鐵衣平淡的道:“我會有辦法——她若為了錢不開口,我給她更多,如果她是為了怕而不開口,她將會發覺,我比孟季平那一撥人更要可怕得多!”全兆忠老老實實的道:“燕大哥,翠花人並不壞,求你別太難為她。”燕鐵衣笑道:“當然不會,如她推拒太甚,充其量我也只是嚇唬嚇唬她而已。”熊道元涎著臉道:“魁首,乾脆我們兩個把差事換一換,你去那靈堂中搜集證物,我來找這尤老頭和翠花,有關脅迫恫嚇這一套,我可是在行得很哩。”燕鐵衣笑罵道:“你少在這裡胡鬧,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在我面前,那有你出主意的地方?”熊道元嘆了口氣:“這就是坐在高位置上的好處。”全兆忠插進來問:“燕大哥,我們是分頭進行,然後再於‘拗子口’會合嗎?”燕鐵衣道:“是的,我先去接尤九如,再趕回‘拗子口’找那翠花;在‘拗子口’,你可有比較隱密方便一點的聚晤所在?”想了想,全兆忠道:“有個地方,不知合不合適,就在孟季平的宅居斜對面,是座棧倉,儲存米穀雜糧的棧倉,看倉的蘇小結巴和我十分要好,可以信得過他,燕大哥認為能不能用?”燕鐵衣道:“行,就在那裡聚首吧,你們兩個記住務必要在天亮之前回到棧倉,先到的先等,別忘了隨身攜帶火摺子,還有,照會你那位貴友蘇小結巴一聲,說明我會去,以免引起人家不必要的驚疑;那麼棧倉是什麼樣子?”全兆忠道:“青磚砌的大屋子,年代很長遠了,看上去古舊灰暗,卻還牢固;棧倉的簷瓦是‘虎頭瓦’,屋脊中間已經陷下一段,門板是黑漆的,很好找,就在‘招安客棧’那條橫街頭朝右一拐就能看見。”燕鐵衣道:“這就成;全兄弟,待會我們下山,不會有什麼問題吧?我是說在這種天氣之下?”搖搖頭,全兆忠道:“其實我們現在容身的這個洞穴,離著平地只有兩裡多山路,只因為山間地勢層疊起伏,延綿百里,非常廣闊邃密,我們如今所在的地方,才只能算是山邊。”熊道元喃喃的道:“孃的,我們摸黑攀爬了這久,我還以為業已到了山頂啦。”燕鐵衣道:“從這裡下去,得要多久?”全兆忠道:“由我帶路,至多半個時辰就行。”燕鐵衣道:“我去那尤九如的地方,從那裡走?”全兆忠道:“先下山,有一條小道通過去順著小道走,約莫十來裡處,就可以望見尤九如那座搭在一片斜坡下的松木窩棚,他只有一個人住,天亮前準在。”歇了一下,又接著道:“翠花住在山藥店的後進屋裡,山藥店就在‘拗子口’才入市的道路右邊,平瓦房,名字叫做‘萬家老號’。”燕鐵衣頷首道:“這就不會錯了,下山之前,我們還是順路。”火堆的那邊,傳來鄧長低弱的聲音:“道元哥………請過來扶我一把………我要坐起來。”熊道元湊過身子,關切的問:“你醒了?覺得怎麼樣?我看還是躺著吧?”鄧長瘖啞的道:“我一直都沒睡………就是人太虛軟,精神不濟,腦袋裡也昏昏沉沉的似在打旋………現在好多了,倒想坐一會。”於是,熊道元小心的扶著鄧長坐好,鄧長那張斑痕累累的面孔上用力擠出一抹僵硬的微笑,朝著燕鐵衣道:“魁首………拖累你了。”燕鐵衣溫和的道:“不要說這些,虧得道元在照護你。”鄧長轉向全兆忠,十分友善的道:“全兄弟,先時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這檔子不幸的事,我很抱歉,同時對你也極為同情。”全兆忠苦澀的笑著:“鄧大哥,他們加在你身上的罪名,施在你身上的酷刑,才更是暗無天日,居心狠毒,你完全是橫遭誣陷,代人受過,而我明知真相,卻又無能無力替你伸冤訴屈,該致歉的是我,我太不中用了。”鄧長孱弱的道:“別這樣講………好在我們魁首已在這裡,任什麼委屈,自有魁首替我們作主。”全兆忠低聲道:“你也是燕大哥的手下麼?”點點頭,鄧長沙啞的道:“不但我,魁首的直屬手下有數千人之多。”全兆忠咋舌道:“老天,你們的組合有這麼大?”得意的一笑,熊道元接腔道:“你才知道呀?我們‘青龍社’不但人多勢大,財厚力雄,連南北各地的大小碼頭,也全分佈得有我們的分支堂口,嘿嘿,放眼天下的各幫各派,不論黑白那一道全算上,有幾個能同我們相提並論的?”全兆忠欽佩的道:“真是出人想象………燕大哥也一定十分愛護你們,從他為鄧長大哥這次事情如此盡心竭力的奔勞來看,燕大哥待各位之深厚,已和手足兄弟一樣了。”鄧長喘息了一會,口吻變得嚴肅的道:“全兄弟………我們魁首在江湖上是有名的行俠仗義………扶危濟困………他是確確實實的‘替天行道’………這樣的不幸,若是落在別個不相干的人身上………我們魁首也同樣會慨旋援手,主持公道。”深深點頭,全兆忠道:“我明白,燕大哥是一個如此光明磊落,充滿正義感的英雄………”笑了,燕鐵衣道:“你們不要窩在洞裡淨用轎子高抬我,全兄弟,有吃的沒有?”這一問,熊道元的肚子裡馬上就響起了“咕嚕嚕”的聲音,他吞了口唾液,愁眉苦臉的道:“魁首不提,我還忘了肚子在唱空城計,這一想起,才覺得飢火如焚,腸子打結,我這廂業已餓得前心貼後牆啦。”全兆忠忙道:“有吃的,有吃的,就是不算什麼好東西,只得一塊鍋餅,兩條醃黃瓜,另加一小條鹹魚。”又“嘓”聲吞一口口水,熊道元舐著嘴唇道:“好極了,這已是山珍海味,無上的美味了,人一到餓得發慌的辰光,那怕是幾片地瓜幹,一把青菜葉,也他娘勝似燕窩魚翅雞鴨魚肉,我說老弟臺,還不快拿出來敬客?”全兆忠趕緊從揹簍中取出那塊兩斤多重的厚厚鍋餅來,由熊道元先雙手捧呈到燕鐵衣面前,在燕鐵衣取用過後,他迫不及待的再一分為三,自己取著的一塊只幾口便去掉了一半!燕鐵衣道:“慢點吃,別噎著了。”滿口咀嚼著鍋餅,熊道元吃得噴香的咂著嘴巴:“呃,——好;——好鍋餅………我從來沒吃過這麼香的餅。”其實餅是又硬又幹的,除了它是面做的食物並經過烘烤之外,談不上有什麼其它味道,但飢就不擇食了,熊道元吃他手中那塊半斤有餘的厚餅,就像風捲殘雲似的快法!燕鐵衣把自己的餅遞了一多半給熊道元,熊道元伸手待接,卻又有些不好意思:“魁首,你吃得這麼少怎麼夠?”燕鐵衣道:“不少了,我的食量沒有你大。”說著,他又向吞嚥困難的鄧長道:“怎麼樣?吃東西不大方便吧?”鄧長苦笑道:“還好,牙齒掉了幾顆,嚼起來不大習慣,嘴裡的傷有時也會牽扯得痛。”燕鐵衣道:“慢慢吃,人是鐵,飯是鋼,總得吃點東西提提勁。”鄧長低啞的道:“魁首受的傷礙事麼?”燕鐵衣平淡的道:“沒有什麼,我只是左腿內側裂了一道口子,右胸皮肉被劃破,後肩的傷處掙裂又凝痂了,比較稍重的是穆邦的一枚金環撞在我腰胯部位,直到現在,還有點僵麻,也許是瘀腫了……”鄧長吃驚的道:“那穆邦的功力竟有這麼高?”塞了一小塊鍋餅在嘴裡嚼,燕鐵衣細聲道:“的確不凡,他是我所遭遇過極少數的勁敵之一,傳說他當年闖過少林,並在南邊九大門派聯合競技的擂臺上獨壓群雄,看來不會與事實離譜太遠,他是有這種造詣。”熊道元悻悻的道:“我還聽說他踹過北地十七撥黑道同源的老窩,更宰殺了那十七撥組合的頭子,孃的皮,看來他是存心與我們這一行為難了!”燕鐵衣平心靜氣的道:“這已是好些年以前的事,我亦約略聞及,詳情卻不甚明瞭,那十七撥黑道組合,都不是什麼有根底,有實力的團體,和真正的強勢幫會比較,差得很遠;當年發生事情的時候,他們並沒有派人向我求援或投訴,可見只是一批不入流的烏合之眾,而且,他們遭到穆邦的‘踩盤’之後,居然忍氣吞聲,就此煙消雲散,我判斷其咎只怕不在穆邦,理虧的是他們那一邊。”熊道元道:“話雖是這樣說,但是‘物傷其類’,聽到這種事,忝屬同道,心裡總不是滋味。”燕鐵衣道﹕“但是我們不能諱言,江湖黑道里藏汙納垢,是作奸犯科之輩的樂園,其中不乏貽害天下的敗類,茶毒黎民的交惡,這一種人,不但白道不容,黑道亦不該放過;綠林的聲譽,就是被他們這般人破壞到零落不堪!”熊道元道:“我寧肯我們自己肅奸除惡,也不情願叫白道的人下手!”微微一笑,燕鐵衣道:“問題是我們的力量有其極限,管不了那麼多,我們不及之處,也就不能限制別人代勞了——只要下手的人做得對!”鄧長道:“魁首,那穆邦怎能傷得了你?”燕鐵衣道﹕“因為他是真正的好手;當然,我那時甫行施展過‘以氣馭劍’的心法,耗力太鉅也是原因之一,此外,我已在他到來之前先鏖鬥過一陣了。”鄧長有些不安的道:“以魁首自己的看法,穆邦的功力比諸魁首如何?”燕鐵衣安詳的道:“他高不過我去,但鄧長,有時候雙方在拚戰廝殺之際,功力的比較並不是勝負的唯一決定因素,機運、反應、智謀、以及心緒的影響往往可以左右戰局的結果!”僵硬的一笑,鄧長道:“希望下一戰魁首能給穆邦一個教訓。”燕鐵衣深沉的道:“等著瞧吧。”這時,熊道元問:“魁首,稍停我們下山,老鄧是否一起走?”燕鐵衣道:“一起走,在指證真兇的當口,鄧長是不可缺的人證之一,另外,他也必須在那些栽誣他的人面前洗雪他的冤屈!”全兆忠道:“燕大哥,時辰不早了,我們可以動身了吧?”燕鐵衣一笑道:“好,可真捨不得這暖烘烘的一洞溫熱。”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34:32

第六十八章 懾群英 單刀赴會

天剛朦朦亮,燕鐵衣已來到全兆忠告訴他的那座棧倉,是不錯,地方很好找——一幢巨大又古老的灰暗屋子,看到這種格調的房屋,便也彷佛聽到它對時光無情流逝的深沉嘆息。燕鐵衣不是一個人回來,正如他自己所預料,他已成功的帶來了那個老獵戶尤九如,以及形色驚慌畏縮的翠花。寒冬的清晨,冷得叫人全身發麻,從裡到外,都是這般凝重的僵木,宛似血肌透過厚裘,皆同空氣中的蕭索凍在一起了。口鼻間呵著白氣,燕鐵衣輕輕叩門,於是,大門板下的一扇小門迅速啟開,來開門的人,正是熊道元。燕鐵衣放了心,招呼尤九如和翠花跟他進去,由熊道元領路,穿過兩邊直堆疊到房頂的重重麻包,來到最裡面靠牆角處的一塊空間——也在麻包的圍繞之中。一張木桌兩把椅子擺在那裡,還有一張臨時用板子拚湊的床榻,床上髒兮兮的被褥還凌亂的掀擁著,似乎睡在被窩裡的人才給拉起來。木桌上是一盞如豆的油燈,燈焰微弱的搖曳著,在這陰沉又黝暗的倉房裡發出青慘暈鬱的一點亮光,如同鬼火森森。倉房裡浮漾著濃重的潮氣,還加雜著米麥糧谷的那種土腥味,這等所在,實在不在個適合生活起居的地方。全兆忠坐在桌前,呆呆的注視著那一點燈焰發楞,他旁邊,一個粗短結實,滿臉憨實模樣的年輕夥子,正在喃喃向他勸說著什麼。燕鐵衣望望熊道元一眼,是詢問的表情,熊道元聳聳肩,低聲道:“從徐家靈堂一回來,全老弟就是這麼副神氣,像失了魂。”那粗矮的年輕人已看到燕鐵衣他們了,趕緊走過來幾步,問熊道元:“熊熊大哥……這這這一位可可就是……是……是……”看他那種張口結舌,睜眼窒氣的急切樣子,燕鐵衣知道,便不是蘇小結巴也是蘇小結巴了,他微微一笑,道:“我是燕鐵衣,兄弟你是蘇小結巴?”連連點頭,蘇小結巴難為情的笑道:“是,是,我我是……”這時,全兆忠才像回了魂似的抖了抖,他站起來,悽悽慘慘的遺:“燕大哥,你回來了?”燕鐵衣道:“回來了,尤老丈和翠花也一起。”後面那乾巴焦黃的尤九如,充滿感慨及憐憫意味的和全兆忠打招呼:“小全哥,這一遭可苦了你啊。”全兆忠立時激動起來,雙目蘊淚,哽咽著道:“老爹……”燕鐵衣先讓尤九如和翠花坐下,蘇小結巴殷勤的張羅熱茶去了,燕鐵衣平靜的問熊道元:“事辦妥了不曾?”熊道元忙道:“差不離,也不知屍首淨過身沒有,卻穿戴打扮得很整齊,臉上還抹了胭脂花粉什麼的好厚一層,若不是魁首早有交待,我們真還不知從那裡下手。”燕鐵衣淡淡的道:“發現了什麼沒有?”從懷中小心翼翼的摸出一個白紙包來,熊道元雙手奉上:“徐小玉的十隻手指,有兩隻折了指甲;在她右手的中指與無名指的指甲縫裡,卻找到了幾絲黑白相雜的線縷,好象是緞織一類的零絮,另外,指甲蓋內面還有小點乾涸的血跡,其它就沒有什麼了。”接過紙包,燕鐵衣道:“裡面包的是那幾絲黑白交雜的線縷吧?”熊道元頷首道:“是,只有頭髮屑似的幾根,魁首可別弄丟了。”輕輕的啟開紙包看了看,燕鐵衣又謹慎的包好放妥,邊道:“縱然只有這一點收穫,也足夠了,我們的運氣不差,就算徐小玉已淨過身,洗屍的人顯然工作得並不徹底,他忽略了指甲縫中的細微處,不過,我也判斷得到這個小地方會被他們疏忽過去。”熊道元臉上是一副“餘悸猶存”的表情:“魁首,我寧可爬刀山,下油鍋,這類的差事,可真不敢再幹了;徐家前廳布成的那個靈堂,一片白素,陰風慘慘,白燭白幔白花,連躺在後面棺材裡的死人一張臉都是雪白的,稍有風吹,燭苗子搖晃透青,忽長忽短,幔簾顫動,錢紙的灰燼飄飛,那些紙人紙馬紙屋也都像變成活的了,天老爺,就在我執著死人一隻冷僵有如硬柴似的手臂也輕輕動了一動呢。”燕鐵衣道:“疑心生暗鬼罷了,況且徐小玉也不忍心驚嚇著幫她伸冤報仇的人。”全兆忠悲慼的接口道:“我就站在小玉的身邊,中間只隔著一道棺板,卻似隔得那麼遙遠了……這是陰陽兩界啊……小玉的眼唇都是閉著的,但我知道她想看我,想叫我……她仍是那麼好看,那麼文靜,那麼和祥……可是我知道我已失去她了,永遠失去她了,我站在那裡,似是也能聽到她的哭泣聲。”兩個人的心情感受,因為關係與立場的不同,居然是如此南轅北轍,天上地下,差得其遠,真是不能以道里計了。燕鐵衣輕輕的道:“全兄弟,你要節哀順變才是,目前最要緊的還是如何替死者雪恨,繩真兇以法,悲痛並不能對事實有任何補益,徙自增加生者與死者的困擾,你說是麼?”全兆忠沉重的點著頭,沮喪的道:“我知道……可是心裡總是苦得泛酸。”燕鐵衣寬慰著他:“這是人情之常,免不了的,但好歹你得忍過這一陣,往後,會有一段很長遠的日子容你在心裡對小玉姑娘做深雋的悼思及回憶。”接著,他又問熊道元:“行事的當口,沒出樓子吧?”熊道元道:“沒有,我們是打院牆側面翻進去的,靈堂裡連個守靈的人都不見,真個靜得出鬼,倒是隔壁孟季平的家裡,卻燈火輝煌,人聲喧譁,似是熱鬧了個通宵呢。”哼了哼,燕鐵衣道:“更熱鬧的還在後頭!”熊道元笑道:“魁首去請的這兩位,也沒有太費手腳吧?”燕鐵衣笑道:“尤老丈很幫忙,聽我說明來意,馬上一口允諾,他對孟季平恨得不得了,同時他也知道小玉姑娘和全兄弟之間的事,十分情願把他所知道的說出來提供公斷;這位翠花姑娘比較畏懼,不過在我保證她的生命安全與一千兩銀子的補償之後,她也只好勉為其難的答應了。”壓低了嗓門,熊道元湊近問:“只是這樣?”笑笑,燕鐵衣道:“她也知道我是誰及我對付章寶亭那幹人的事,另外,在我說話間,輕描淡寫的用手掌把一錠銀子搓成了碎屑,吹得滿地。”“格”的一笑,熊道元道:“魁首,你真有一套!”忽然,燕鐵衣發覺了什麼:“鄧長呢?”“哦哦”了一聲,熊道元忙道:“是這樣的,魁首,下山之後,鄧長感到不舒服,還嘔吐起來,我看不是事,先悄悄摸回‘招安客棧’裡叫起劉景波,由他幫忙把鄧長送到歐少彬那草藥郎中處去了;說好我們開始行事的辰光,便繞過去接他。”點點頭,燕鐵衣道:“歐少彬還算識大體,明利害,劉大掌櫃也不敢出賣我們,鄧長在那裡,應該沒有問題。”熊道元笑道:“何止沒有問題?他們可巴結得很哩!”轉身朝著桌子,燕鐵衣和悅的向尤九如道:“尤老丈,我們準備到孟季平那裡去,當眾揭發他的罪行,屆時老丈你千萬鎮定莫慌,把你以前看到的事照實說出來就行,此外一切都由我來擔當。”乾瘦的腦袋連點著,尤九如佈滿皺摺的老臉上是一片氣憤悲昂之色:“老弟你放心,我決計不會含糊,知道什麼便說什麼,孟季平那王八羔子不是個好種,別人不曉,我卻一清二楚!”燕鐵衣又轉向披著一件褪色的淡粉縷花邊鬥蓬的翠花道:“希望你也能和尤老丈一樣有勇氣,講義氣,翠花姑娘。”只是中等姿容,如今卻面色灰白的翠花,不住的哆嗦著:“這位英雄……你可得護著我……那孟季平,人前人後是兩回事……兇狠得嚇人,他說過如果我敢洩露此事,他必將要我的命。”燕鐵衣嚴肅的道:“我保證不會使你受到傷害,你可以信賴我;孟季平如今最大的問題,已不是取你的性命,而在於如何保全他自己的性命了。”燕鐵衣的語聲沉穩而堅定,宛若盤石不移,予人一種極其深刻的安全感,信任感,似是他這麼說,便必然是他所說的這樣了,他站在那裡,冷靜又威嚴,在翠花眼中,覺得這個人像能雙肩抗起穹天!吶吶的,翠花道:“好吧……你既這麼說,我就豁上了。”尤九如大聲道:“不用怕,翠花姑娘,休說你這一口怨氣不能不除,小玉姑娘生前待你也一向不薄,便為了小玉姑娘的血冤屈恨,也不該悶聲不響,要知道,這是做好事,因果有報,幫著小玉姑娘伸冤,她做鬼都會保佑你!”抖索了一下,翠花面色發青:“尤大爺,你別說了……我把孟季平欺負我的那樁醜事講出來便是。”蘇小結巴提著一把銅壺,手夾著幾隻粗瓷碗,從那邊繞了過來,碗擺在桌上,他一面將銅壺中滾熱的茶水倒下,邊抱歉的笑著:“對對不住……對對不住,沒沒啥好好好東西待客,大大寒天,先來來上一碗熱熱茶,暖暖心吧……”燕鐵衣笑道:“有勞你了,蘇兄弟。”雙手在那件油烏烏的棉襖上使勁擦著,蘇小結巴靦腆的道:“不不客氣,不不客氣……我我和小小全哥是好好好兄弟,小小玉姑娘的事,我我也心裡難難受,別別的幫幫不上小小全哥的忙,跑跑腿,打打……打雜什什麼的,還還能勉勉強湊合……”喝了口燙是夠燙,卻味道不佳的茶水,燕鐵衣道:“我們先把這碗茶喝了,暖過身子,就好到孟季平那裡豁開來卯上啦!”熊道元昂然道:“這一遭,要叫他們吃不完,兜著走!”是的,燕鐵衣也一樣是這般心思,他已成竹在胸,要把這樁公案抖明坐實,令有冤的伸冤,有罪的服罪,當然他也預料到,在達成目的之前,中間是免不了會有阻礙及波折的。***在孟季平那座佈置得豪華又帶有三分俗氣的大廳之內,燕鐵衣以一種爾雅雍容的微笑面對著在倉惶驚怒中擁入廳來的那些人——章寶亭、孟季平、趙發魁、廖剛、耿清、胡長順,還有拄著柺杖的“飛鷂子”彭彤;待他們聞報之後,衝進廳裡如臨大敵般包圍住燕鐵衣,“黃袍鐵宰”穆邦才和包著雙耳的“刀匠”田一英、由人攙扶著的“大天星”祝尚正、“釣命竿子”莫恆幾個緩步走來,“笑天叟”李凌風和他的女兒女婿也隨在這些人後面,形態上,仍然是那副不起勁的味道。燕鐵衣揹負雙手,頷首招呼:“各位早哪,我就知道只要找來這裡,便一定可以很快的見到你們每一位,孟季平的宅第寬大舒適,地位適中,正合宜你們聚集磋商,決定行動,這要比分散開來方便得多,也安全的多。”穆邦冷峭的道:“你說得對,在將你殲殺之前,我們聚住一處,調動進退更為靈便,但如今看來,顯然是我們過慮了,你已主動解決了我們的問題,自行送上門來。”燕鐵衣笑道:“寒天凍地,我不忍各位勞師動眾的冒著風雪往‘黑蟒山’去找我,所以,我就先來這裡與各位朝面了……”雙目如冰,穆邦陰沉的道:“燕鐵衣,我不知你有多少長處,但至少,你的膽量是足夠了,你竟敢單獨來此,孤身履險——雖然就算你不來,我們也會到‘黑蟒山’挖出你來,可是你畢竟搶在我們前面再一次展露了你的狂妄!”揚揚眉,燕鐵衣道:“你們動作不夠快,穆邦,若我沒有你說的這麼‘狂妄’,早就逃之夭夭了,卻不一定仍會窩在‘黑蟒山’等你們來敘舊呢。”冷森的一笑,穆邦道:“別人或者會逃,但你不會,因為你是燕鐵衣,你也是一個固執己見並且硬要證明其正確的人。”燕鐵衣忽然神色凝重的道:“不錯,我來這裡的目的正是要向各位證明我見解的正確!”怒喝一聲,孟季平厲烈的道:“姓燕的,你休想妖言惑眾,混淆黑白,再一次強詞爭辯,沒有人會相信你,而你為非作歹,逞惡施暴之後的累累血債,今天便正要你一併清償!”燕鐵衣安詳的道:“你是作賊心虛麼?否則犯不著這麼急切的想滅我的口呀!”孟季平形容微變,憤怒的道:“滿口胡說,一派諢言,我孟某人坐正立穩,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心胸之內光明坦蕩,你這含血噴人的齷齪技倆,豈能蒙惑於智者?”笑笑,燕鐵衣道:“那麼,你願意留一點時間給我,以證明你‘仰不愧天’‘俯不怍地’的‘光明坦蕩心胸’麼?”孟季平大吼:“姓燕的,你不要夢想再施什麼陰毒狡計!”“刀匠”田一英也怨毒的道:“這大廳之內,就是你斷命之所,燕鐵衣,今番你不會再有僥倖!”被人攙扶著的“釣命竿子”莫恆也嘶啞的喊叫:“和這個目中無人又心狠手辣的狂夫還有什麼好說的?宰了乾淨!”“大天星”祝尚正亦惡狠狠的狼嚎般吼叫:“只他便是這一切罪惡血腥的禍首,為天下蒼生的福祉,為千萬庶民的安寧,今日縱然血濺三步,頭拋五尺,也斷不能不除此獠!”嘴裡“嘖”“嘖”幾聲,燕鐵衣十分有趣的笑道:“你們何苦這麼慷慨激昂,更抬出大帽子來壓迫別人為各位賣命出氣?其實說穿了,你們只是在我手上栽了觔斗捱了刀,這般慫恿他人去做犧牲,就大大有失光明磊落的氣度了!”祝尚正氣得面孔通紅,全身發抖:“燕鐵衣,你這利牙利齒的混帳,真正刻毒尖酸之至——。”燕鐵衣冷冷一哼:“祝尚正,你掛羊頭賣狗肉,假俠義之名叛經離道,更不是個善類!”黃袍微拂,穆邦凜然道:“徒爭口舌之利,不是斷仇解怨的根本之道,燕鐵衣,你既然獨闖此地,想必有所準備,多說無益,我們手底下見生死!”燕鐵衣夷然不懼的道:“穆邦,你有心同我分個長短,見個高下,甚至做存亡之爭,我也一定會奉陪到底,只是,我卻希望你能珍惜你的聲譽,保全你公正清白的人格,不要受人利用!”穆邦臉色一沉,冷厲的道:“什麼意思?”燕鐵衣語聲鏗鏘的道:“我便打開天窗說亮話——穆邦,你受邀來此淌這灣混水,想是由於你和祝尚正的關係?”穆邦森酷的道:“不錯,尚正業已過世的堂姐,曾是我的妻子!”燕鐵衣緩緩的道:“祝尚正請你出馬助拳,總該有一個名目給你?”穆邦大聲道:“非常充分的理由——請我前來阻止並制裁一個橫行霸道的綠林兇梟,來殲除那個強攬是非,包庇姦殺罪犯的狂徒?”浮起那樣一抹金童也似純真的微笑在臉上,燕鐵衣道:“但是,如果事情並不是像祝尚正所說的呢?譬喻,我實際乃為了主持公義,維護真理,而非橫行霸道,目的只為了伸冤直屈,求得真兇,決不是強攬是非,包庇偏頗——在這種情形之下,你豈不是師出無名之外,更背上一口胡塗不明,愚昧魯莽的黑鍋?穆邦,你在白道中成名不易,氣節凜然,是個極有威望的人物,我勸你先分黑白,再見高低,否則,怕你受了那個姦殺真兇的矇蔽利用,留下千秋臭名尚不自覺!”穆邦定定的,兩眼如刃般盯視著燕鐵衣,他似要看穿對方的靈魄,看透對方的五臟六腑——他的形色陰沉得可怕,也蕭煞得可怕,但是,他的左右“太陽穴”卻在急速鼓跳,額頭上也浮起了隱隱的青色筋絡。祝尚正有些怯懼,卻硬著頭皮叫嚷:“姐夫,你不要聽姓燕的胡言亂語,挑撥離間,那犯下姦殺重罪的人,早就明擺明顯的是鄧長,是姓燕的手下,他存心在偏袒。”“雲裡蒼龍”章寶亭也應合著道:“事實俱在,鐵證如山,如何能容他狡辯推託?”悲喊一聲,孟季平慘呼著:“我那可憐的表妹,遭到如此不幸之後,猶竟有人不能將她放過,橫加阻攔,表妹啊,你屍骨未寒,冤魂不遠,怎不顯靈詛咒那妄圖使你血恨不湔的惡徒?”穆邦倏然暴喝:“通通給我閉嘴——”狠厲的望著燕鐵衣,他又道:“燕鐵衣,依你說,真兇是誰?”燕鐵衣古井不波的道:“不要聽號叫,不要看做作,穆邦,真相是不會被表面上的某些虛偽掩飾所歪曲或抹煞的,徐小玉的事,你不覺得太明顯了?鄧長如若果真姦殺了她,豈會把自己橫擺在現場做招供?而且沒有人證,沒有物證,憑的只是這一干人的片面之詞整便一口咬定坐實,他們能誣陷,至少,我也該有反駁伸辯的權力!”穆邦揮手阻止了孟季平正待再起的吼叫,他生硬的道:“你認為——真兇是誰?”燕鐵衣淡淡一笑,悠閒的道:“我說出來,你是否同意給我證實的機會,而不容某些人阻撓攪亂?”用力點頭,穆邦重重的道:“可以,我用我的聲譽向你擔保!”燕鐵衣的右臂如劍伸直,食指穩固不移的指著孟季平:“就是他,孟季平,這呼冤喊屈的人,這虛假做作,表面上正人君子,暗地裡陰狠邪惡,貪淫好色,無所不用其極的‘鐵中玉’!”剎那時,大廳裡一片僵寂,一片窒靜,空氣都凝凍了。突然間,響起孟季平那裂帛似的狂叫:“冤死我了,黑天的冤枉啊,燕鐵衣,你這含血噴人,歪曲事實的惡賊!”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35:14

第六十九章 雪冤屈 果因不爽

燕鐵衣徐緩的道:“我是麼?抑是你?孟季平,你的表妹屍骨未寒,冤魂不遠,對的,她會顯靈的,顯靈詛咒那慘害了她,又妄圖使她血恨不湔的人!”孟季平的一張俊臉扯歪扯斜了,他凸瞪著兩隻眼珠,靈著森森白齒,面如死灰,顫抖的指著燕鐵衣:“謊言……古今未有的謊言……你竟敢如此冤裁我……誣賴我……燕鐵衣,你將遭到報應,受到懲罰……你必要為你的昧心之論遭受天譴……”這時,祝尚正忙叫:“簡直是胡鬧,是荒謬,姐夫,你不能……”穆邦冷森的道:“閉上你的口!”“白財官”趙發魁也嚷嚷道:“這真叫笑話,孟老弟會是真兇?說給誰聽誰也不會信……”連連點頭,章寶亭道:“可不是,這才乃匪夷所思,無中生有的奇觀!”穆邦陰沉的道:“是你們說話還是由我來說?”一干人面面相覷,又個個噤若寒蟬,不敢再起鬨了;穆邦向著燕鐵衣,表情凝重又蕭索的道:“燕鐵衣,你這樣指控孟季平,可也有憑據,有反證?”燕鐵衣斷然道:“有!”穆邦嚴酷的道:“拿出來!”燕鐵衣道:“不要忘記你的保證!”穆邦兇悍的道:“有若五嶽不移!”燕鐵衣響亮的道:“好——”他隨即回頭,朝大廳門外,積雪遍地的院落中大吼:“熊道元,帶他們進來!”就在眾人膽顫心驚的窒迫注視下,院子右邊一座玲瓏堆棧的假山之後,幾條人影立時出現,並迅速向大廳行近。圍在院中的,尚有數十名舉刀擎槍的壯漢,及十多個兇惡的“紋額”,他們一陣騷動,尚未及有所阻攔,穆邦已厲叱出聲:“放他們通過!”於是,門外圍堵廳門的那些人只好勉強讓開一條路,容對方進入——那一共是六個人,熊道元、全兆忠、尤九如、翠花、鄧長、以及歐少彬!穆邦冷冷的道:“這是些什麼人?”等他們在燕鐵衣身邊站定了,燕鐵衣才平靜的道:“證人,穆邦,都是證人。”鬥蓬罩頭的翠花,回到她舊日主子的大廳之內,面對的卻是這麼一個殺氣騰騰又壓力萬鈞的場合,不由嚇得她全身發抖,幾乎站都站不住了。尤九如卻老而彌辣,他可真是豁了出去,直挺挺的立著,揚起一張幹黃的老臉,頗有幾分慷慨赴難的凜然味道,歐少彬卻顯得有些侷促不安,他扶著身子虛軟的鄧長,一雙眼只往自己腳尖看。全兆忠的面孔蒼白,嘴唇緊閉,也在微微顫抖著,但一雙手卻握成了拳——像是在他身體之內,正有一股什麼力量,在醞釀,在澎湃。向燕鐵衣一躬腰,熊道元洪聲道:“魁首,可以開始了吧?”燕鐵衣踏前一步,朗聲道:“各位,我首先要說明的一樣事實是,我的手下鄧長身為我‘青龍社’刑堂司事首領,追隨我十有餘年,因此,我對他的為人品格都有深度的瞭解;他個性素來內向,平日沉默寡言,生活嚴肅,毫不苟且又工作審慎,更自來沒有女色上的嗜好,他能飲酒,但從不及亂,永不會喝醉到失去理智的程度!”穆邦峭銳的道:“這只是你的說法,不能成為有力反證!”燕鐵衣安詳的道:“自然,但我總該敘明我所知道的一個事實——同樣的另一個事實是,孟季平卻有醉後行淫,且不擇手段的習慣!”尖叫一聲,孟季平怪吼:“你胡說……”冷笑著,燕鐵衣道:“翠花,該你向他們各位講述一樁你親身體驗過的慘痛侮辱了。”孟季平形容猙獰如鬼,他宛似吃人般狠盯著翠花,鼻孔急速嗡合,牙齒挫磨有聲強烈的透露出那等的脅迫恫嚇聲勢來……於是,翠花害怕了,她不由自主的往後瑟縮,篩糠般抖個不停,嚇得臉色泛青,連目光都不敢向孟季平那邊稍移。燕鐵衣低沉的,充滿穩實意韻的道:“不用怕,翠花,我向你保證過的我必承擔,小玉姑娘的遺體就在隔牆,想想她遭受的悲慘,想想你經歷的折磨,這是你唯一求得控訴及平直的機會!”翠花哆嗦著,嘴唇發紫:“可是……可是……孟……大爺……他………”燕鐵衣輕輕的道:“現在若不能揭發孟季平的罪惡使他伏誅,今後他會饒得過你?何況有我在此,他動不了你一根汗毛,放心大膽的照實說吧!”咬咬牙,翠花掀掉了篕頭的鬥蓬,也不知是從那來的勇氣,她急促的抖著嗓子喊:“孟大爺是我的主人,以前是,但在一年前就不是了,他攆我走,因為他糟蹋了我,在他有一次喝多了酒之後姦汙了我,他每在酒後都會衝動到失去常性……他給了我二百兩銀子,把我趕走,並且恐嚇我不得洩露此事,要不他會殺掉我……”孟季平握拳透掌,狂暴的吼叫:“滿口放屁的賤人,你竟敢誣陷你的舊主,該死的胡塗奴才,你得了多少好處,如此聽令他們指使利用?”翠花臉孔扭歪,口沬四濺:“我沒有受人指使,我說的全是真話,若有一句謊言,甘受天打雷劈,孟大爺,你前後汙辱了我三次,一次在後院的花棚下,兩次在我房裡,都是在你喝了酒以後……我還記得你的下腹有塊黑疤,指頭大小的黑疤。”孟季平怪叫:“胡說,簡直一派胡說——”燕鐵衣拉回翠花,微笑道:“好了,我們且先不必查驗孟季平的右下腹是否有塊黑疤,現在,尤老丈,輪到你上臺向列位明鏡高懸的朋友們作證了。”用力咳了一聲,迎著對面一雙雙炯亮又帶著威脅性的眼睛,尤九如算卯上了:“我叫尤九如,是山裡的一個獵戶,小玉姑娘的母親徐老嫂子因為在市集上買過我幾次野味,大家就混熟了,徐老嫂子憐我孤苦老弱,晚來無依,常叫我到家裡吃點喝點,我與徐老嫂子同小玉姑娘相處得就和一家人相似,去年冬至下,我提了幾樣野味送到徐家,承老嫂子的情,留我吃飯,因多喝了兩杯,耽誤了辰光,天暗了,老嫂子不放心我一個人摸黑走山路回去,才好意叫我在後頭柴房裡過一夜,就在我剛剛迷糊著快入睡的當口,卻聽到柴房外響起驚叫拉扯的聲音,我心裡奇怪,趕忙喝問著推門查看,你們猜我看到了什麼?”沒有一個人答腔,卻都目光不瞬的看著他——尤其孟季平那一雙眼,幾乎似毒蛇的舌信閃動!尤九如將心一橫,大聲道:“我看見的是孟季平這畜生,他噴著滿嘴酒氣,兩眼通紅,就和發了狂的野狗一樣摟扯著小玉姑娘往柴房裡拖,是我一聲吼喝,他才放開了手,卻蠻橫無理的把我痛打了一頓……”孟季平咬牙切齒的道:“尤老匹夫,你休要落井下石,幫同別人來陷害我。”尤九如激動的道:“我今年六十一了,大半截入土的人,如果我方才所說的話是成心捏造編排的,便叫我不得好死,出門嚥氣。”燕鐵衣示意熊道元勸回尤九如,才又和悅的道:“兩位證人,至少已證實了一點——孟季平才是喝多了酒起淫慾之念的那種人。”穆邦臉色陰晴不定,極其煩躁的道:“但是,燕鐵衣,這仍不能確定鄧長便不會酒後亂性!”燕鐵衣一笑道:“好,很好,歐先生,你出來說明一下吧。”當歐少彬神情不安的正待開口時,“白財官”趙發魁已怒叫起來:“好個草藥郎中,你是吃了狼心豹膽啦?竟和姓燕的扭成一股同我們作對?孃的,你以後還想不想在‘拗子口’混下去?你……”燕鐵衣暴烈的道:“趙發魁,如果我是你,我會首先想到自己今後還能不能在‘拗子口’混下去?你若膽敢拈動歐少彬一根毫毛,我不把你碎屍萬段就算你命大!”熊道元跟著吼道:“此時就先活剮了這狗操的!”穆邦先喝住了業已縮頭王八似的趙發魁,然後才冷凜的道:“那歐少彬,你有什麼話說?”乾咳幾聲,歐少彬提著氣道:“我所說的,只是兩件醫術上的事實,這乃由我親自檢驗後的結論,其中若有任何牽扯,概由各位自行斟酌判斷——第一,鄧長久患不振隱疾,無法勃起交合,根本不能發生苟且或強暴之事,第二,他小解時尿液呈淡紅之色,這是中過一種‘見風倒’的迷香之後三天才開始有的徵狀,三天之前,也正是發生異變之時,在‘招安客棧’他亦中過這類迷香的毒性,但時隔僅有兩日,餘毒似乎尚不該出現於尿液之中。”燕鐵衣突然疾厲的向趙發魁道:“趙發魁,只有你才藏有這種惡毒下流的迷香。”猛一哆嗦,趙發魁神飛魄散的叫:“不,不是我,是彭彤拿給我的……”拄著柺杖的彭彤立時驚恐的喊道:“趙二哥,你別朝我身上推,這東西不止我一個人有,我還給過孟老弟……”一拍手,燕鐵衣道:“穆邦,三天前是發生異變的時間,而迷香的餘毒要在三天後才能摻融於尿液中,孟季平也藏有這東西;我想,你該瞭解為什麼鄧長會如此令人擺佈猶不醒覺的原因了吧!”穆邦面色難看已極,他憋著氣,唇角抽搐不停:“還有麼?”自懷中摸出那個小小的白紙包,燕鐵衣謹慎的打開,攤展出那幾絲黑白交雜的線縷,他道:“這是幾絲黑白相雜的絞織線縷,是從徐小玉的屍體手指甲縫中剔出的,三天前徐小玉遇害的時上,孟季平便正穿著一襲黑底縷織白紋領襟的長袍,這一點,當夜與孟季平對酌的鄧長可以證明,相信看過孟季平這件長袍的人也知道他有這麼一襲服裝。”孟季平幾乎是在椎心泣血般半瘋狂的嘶喊:“這是栽……是誣陷……是安排好的詭計……”燕鐵衣冷靜的道:“此外,徐小玉的雙手十隻指甲折斷兩隻,在殘存的指甲中,沾有業已乾涸的血跡,這乃說明了一點,兇手當遭到徐小玉的強烈反抗,並且多少被抓傷了皮肉——事隔三天,痕跡應該尚在,孟季平,可願褪下你的上衣讓我們看看你的背頸各處是否完好麼?”下意識的,孟季平緊掩著他的襟口及中衣襯領,狂亂的叫吼:“誰也不能查看我的脖頸,誰也不能,我是被冤枉的,被冤枉的……”就在這時,大廳的側門處,一個老態龍鍾,形色憔悴的婦人顫巍巍的走了出來,她指著孟季平,激動的哭叫著:“畜生,你一點都沒有被冤枉,小玉就是被你害死的,三年前的中秋節,你想強暴小玉卻因聞聲及時趕至,驚走了你的那件事你忘了嗎?這一次可憐的小玉終究未能逃出你的魔掌,你害死了她,我當時悲痛疑惑,沒有敢講,我第一個發現小玉的慘死,我也發現她手裡緊抓著一塊碎襟——你那件黑底白紋襟的碎片……”全兆忠悲慟的呼天搶地起來:“小玉,小玉啊……你死得多冤,多慘啊………”這位顯然便是徐小玉的寡母,孟季平的二姑老太太,伸出手來,張開,手掌上,赫然是一塊寸許長條的襟片,黑白交間的圖案,比燕鐵衣那幾絲辛苦所得的線縷更要清晰多了……孟季平臉色慘白,全身僵硬,大廳中章寶亭那一干人也個個是相同的反應。於是,站在門邊的“笑天叟”李凌風重重一哼,陋夷的道:“良漢,小嬌,我們走!”在他們三人拂袖而去之後,穆邦深深吸了口氣,語聲出奇的柔和:“尚正,你過來。”由人攙扶著,祝尚正哭喪著臉來到穆邦身邊,穆邦不看他,只緩緩的道:“尚正,你千方百計把我從一百七十里外的‘南安府’找來這裡,目的只是要陷我於不義,叫我去丟淨臉面,失淨威信,幫著這樣一個滅倫逆親,狼心狗肺的惡毒禽獸來迫害無辜,抗衡真理?你是嫌我這多年來名聲好了,氣節高了?要一棒子打我下萬劫不復的十八層地獄?”祝尚正畏縮顫慄的道:“不,姐夫……我怎敢有這種該死的念頭?我是受把兄章大哥的重託……”章寶亭惶惶不安的急忙申辯:“穆大俠務請明察秋毫,我也是受了這孟季平的矇蔽與迷惑,中了他移禍於人,花言巧語的詭計,穆大俠,閣下萬莫誤會,說什麼我們也不敢對閣下稍存不敬之心……”大廳門外,原來圍堵四周,如臨大敵般的那些漢子們——包括一干“紋額”——已開始悄悄散去,而人影閃處,又一條精壯人影掠身而入,那人直來穆邦面前,滿頭大汗,喘噓噓的急著躬身道:“回稟穆前輩,前輩差令小的前往‘南安府’敦請‘神鷹’李子安李爺,‘鐵膽雙雄’單慕青單大爺,單慕白單二爺幾位前來助陣,但李爺與單爺二位卻十分為難,不便應命,並要小的回稟前輩,說燕鐵衣乃北地巨霸,綠林大豪,非但功高蓋世,力雄勢厚,更且為人光明磊落,忠義無雙,轉請前輩能以和解息事,化干戈為玉帛最為上策,小的……”一把掌打得那稟報的壯漢仰跌出老遠,穆邦臉色鐵青,衝著燕鐵衣大聲道:“我穆邦半生縱橫江湖,數十年睥睨武林,從未向人陪罪道歉,燕鐵衣,但今天我穆邦自認不是,特此請你包涵,怪我有眼無珠,認不清這奸刁狠毒的淫棍邪胚,怪我耳根太軟,誤聽了內親的遊說慫恿,就此幾陷不仁不義不公不明之地;前怨舊隙,但求一筆勾消,山高水長,再容補過!”燕鐵衣笑得多麼的真稚,多麼的純厚:“言重了,穆兄,我一點也沒有怪你,相反的,對你這樣深明大義,更斷是非,更猛省回頭的坦直作風,猶敬佩不已。”穆邦又同章寶亭厲聲道:“孟季平就交給你辦了,章寶亭,姦殺之罪再加上滅倫逆親,陷害無辜兩條,該怎麼辦你明白,若有袒偏徇私之處,我穆邦的手段你自會有數!”說完,他頭也不回的出門而去,祝尚正叫嚷著,也由左右攙扶,慌忙追上。燕鐵衣笑吟吟的對章寶亭道:“老爺子,聽到了?這姦殺之罪,再加上滅倫逆親,陷害無辜兩條,你看該怎麼辦?你是‘拗子口’的一隻大鼎,有維持地方善良風俗並執律掌法的責任,‘拗子口’對這樣的事不是有一向的傳統方法來處置麼?我們等著拭目以待呢。”就在章寶亭又是尷尬,又是悔恨,又是無措的當口,孟季平突然動作如電,飛似的撲向了大廳的側門那邊。比電還要快的,是燕鐵衣那一式“劍魂化龍”——只見銀虹暴閃,整座大廳之內寒光盈眼,冷氣四溢,在那奪神眩目的青白異彩迴繞下,孟季平的一聲慘號已令人毛髮悚然的響起,混身鮮血迸濺著滾地,他那柄寬長利劍,也斷為數截,拋置四周。光歛芒收,燕鐵衣含笑卓立:“孟朋友,論玩劍,你遠不如犯奸殺之罪的門道高;在劍術這一行裡,你只能算個初入門的雛兒,同我比劃,你只能配上‘勇氣可嘉’四個字的評語而已!”躺在地下的孟季平,全身叫血浸透了,他在痛苦的痙攣著,臉孔變形,呼吸粗濁,喉鼻間發出獸嚎般的“嗚”“嗚”聲,他的四肢是癱軟的,燕鐵衣已挑斷了他雙手雙足的主要筋骨!燕鐵衣向“刀匠”田一英,“釣命竿子”莫恆二人頷首笑道:“二位是否還有興致與在下一試?”田一英閉閉眼,愴然對莫恆搖頭:“罷了,我們走吧。”莫恆咬咬牙,轉過身,在他們的徒弟“大小金刀”耿清,胡長順攙扶下,步履踉蹌的黯然離去。燕鐵衣猛的厲吼:“章寶亭,你還在等什麼?再不處置孟季平,我便連你們一起算上,扣你們一頂幫同姦殺徐小玉並意圖助其脫罪的帽子!”哆嗦了一下,章寶亭急忙道:“當然要辦,當然要辦,而且一定秉公處理,大當家的放心。”“白財官”趙發魁立即吆喝:“來人呀,還不快快把這個天打雷劈的姦殺重犯給我捆上門板,遊街示眾之後立於市場活活打死,你們莫非是想徇私偏袒麼?燕大當家就在這裡,他老人家可是大公無私……”幾名原屬廖剛手下的壯漢奔了上去,七手八腳便把混身血跡的孟季平捆上了一塊剛剛拆自大廳側門的門板——這些人顯然也都是獵戶出身,捆縛的手法和縛獸是同出一轍……於是,燕鐵衣招呼熊道元,與鄧長、歐少彬、尤九如、翠花等一齊出門,全兆忠卻過去扶著徐老太太,那樣體貼恭順的打另一邊走了。***出“拗子口”的路上,熊道元牽著兩乘駿騎,燕鐵衣則正與大家在話別,他們是全兆忠、尤九如、翠花、劉景波、歐少彬、蘇小結巴、還有多少恢復了點神色的徐老太太。這些人手裡,都捧著燕鐵衣贈送的一樣禮物——足兌一千兩的銀票一張,當然,全兆忠比較多些,燕鐵衣送給他三千兩,為的是他幫了大忙,更為了他將來得侍奉徐老太太,說不定還能再用這點錢娶個媳婦。全兆忠離情依依,哽咽著道:“燕大哥,熊大哥,你們這一去,不知何時再見?”燕鐵衣笑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全兄弟,離是合的果,合是離的因,這番別了,下次總能聚晤——別難過,我在你的哭聲中見你,該不是又在你的哭聲中相別吧?”尤九如看上去幹巴巴的,嗓門卻不小:“是呀,小全哥,你難受個什麼勁?冤伸了,仇報了,正該高興才對,何況燕大當家以後隨時能來,咱們‘拗子口’正當驛道邊,只要大當家往這頭走,還怕他不來歇腳?”燕鐵衣道:“不錯,往後辰光長遠著呢,我少不了打擾各位?”徐老太太由翠花扶著走了上來,傷感中帶有無限真摯的謝意:“大當家,小玉的冤屈,虧著你是替她昭雪,要不,她死了也不瞑目啊……我真不知要怎麼向你說我心中的感激……”燕鐵衣輕聲道:“不說最好,老太太,我能領略。”這時,劉景波也湊到一邊,咧嘴笑道:“大當家,下次來,可別忘了投宿我的老字號‘招安客棧’,一切免費招待……”拱拱手,燕鐵衣道:“多謝了,大掌櫃。”歐少彬接口道:“鄧老弟在我這裡調養,大當家的裡外放心,待你們打回頭的時節,包管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精壯漢子……”燕鐵衣笑道:“偏勞歐先生,我們回途經過這裡,再派人前來接他。”全兆忠忙道:“你最好也能來盤桓幾天,燕大哥,容我們多少儘儘地主之誼。”笑笑,燕鐵衣道:“再見吧。”“拗子口”的市街上,此際隱隱傳來人群的喧譁聲,叫喊聲,吼罵聲,沸騰得似一鍋滾開的水,還加雜著一響又一響的銅鑼在敲擊。朝那邊望了望,燕鐵衣皺眉道:“他們又在幹什麼?”木訥於言詞的蘇小結巴,這次卻搶著開了口:“銅銅鑼一響……棍棍棒齊齊齊上,打打的是那犯犯奸又犯犯殺的罪魁惡惡首……”“哦”了一聲,燕鐵衣向各人抱拳道別,轉身上馬。雙騎行向“拗子口”外,熊道元笑道:“真個天理昭彰,那孟季平遭報了。”燕鐵衣嘆了口氣,道:“不要再提這件事,我們趕到‘雙鞍鎮’接車隊要緊。”側臉看了熊道元一眼,他又小聲道:“道元,說說看,‘雙鞍鎮’上可有什麼尋樂子的去處?”於是,熊道元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裡,馬蹄揚著積雪,輕快的漸去漸遠……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36:08

第七十章 血染面 劍氣如霜

那個人便從山坡上連翻帶跌的滾了下來。混身的血跡,還透著淋漓的汗溼,胸前肩後是幾條縱橫交錯的傷口,皮肉翻卷,蠕動嫩赤的肌肉沾著泥沙草屑;他的頭裂開,頭髮合著頭皮向兩側拉扯,露出一抹白慘慘又紅糊糊的頭蓋骨來,這人在地下痛苦的掙扎,爬行,粗濁的籲喘著,每爬出一步,便染淌下一步的血印。他似是雙眼迷濛了,那樣毫無目的,也毫無希望的在這條土路上打著圈子爬行,血黏攪著沙土,聚成大小不一的疙瘩黑裡泛紫。這是日正當中的辰光。一匹駿馬早在他自山坡上滾跌下來的時候,業已停歇在這裡,但他似乎毫無所覺繞來轉去,他竟爬到馬兒的前蹄邊。於是,他的頭額撞上了馬蹄,他驚駭的用手去觸摸,又霎時慌亂的倒翻出去,一面神智不清的嘶叫:“你們來吧……是好漢的一起上……我和你們拚了……”馬上,燕鐵衣以一則悲憫的神情注視著這個人。說起來很湊巧,就在他策騎從路上奔近山坡的時候,便看到這一位剛從山坡上滾下來。他不知道這人是誰,更不清楚這人為什麼會被傷成如此模樣,但他並不覺得驚奇,也無意迫切的去探究每件事情,見到了“果”,便必有其“因”;而江湖中類似這般的血腥殺戈層出不窮,總有它內蘊的理由,亦有其各執一詞的是與非,不論誰對誰不對,事實到底已鑄成這個形態,他本人所面臨的問題只有一樁,管是不管?燕鐵衣並沒有好管閒事的個性,他有他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事務,這些,已夠他忙,夠他煩的了,如無必要,或情勢上的不能推諉,他的確提不起興趣來插手與他無干的某些意外,但眼前——嘆了口氣,燕鐵衣心想;這大概又算是情勢上不能推諉的局面了,這樣的事,又叫他恁般湊巧的碰上?流血與流汗,搏命與豁命,燕鐵衣早已習慣得變成了生活上的一部分,這些他全不在乎,全看得極為平淡,他在乎的是管了不該管的事,看得更嚴重的是深恐某一次的疏失算忽而釀成終生不可彌補的憾恨或歉疚!凝視著那人,燕鐵衣在考量。那是個看上去與燕鐵衣年紀相仿的人,約莫三十出頭的歲數,五官端正,衣飾都麗——如果不是那樣血汙狼借,想會更為中看些。對於善良之輩或歹惡之徒,燕鐵衣有著一眼之下,即可大略分辨的經驗,他相多了人,經多了人,形形色色的,各等各類的,什麼樣的角兒,很難逃過他那雙尖銳的眼睛,而這一位,燕鐵衣認為乃是個摯誠忠厚的君子之屬。輕輕的,燕鐵衣飄身下馬,走向前去。那人還在地下掙扎,緊張又恐懼的向虛無中揮舞著手臂。燕鐵衣笑笑,溫柔的開了口:“朋友,你傷得不輕。”驚窒的悶吼一聲,那人滾到一邊,全身都在抽搐:“好……我便讓你們這些卑鄙狠毒的奴才趕盡殺絕吧……我死為厲鬼,也不會饒恕你們……”搖搖頭,燕鐵衣道:“你誤會了,朋友,我並不是與那些傷害你的人為同夥,我只是一個恰巧經過此地的過路人。”那人聞言之下,似是意外的怔忡了須臾,隨即又不信的叫:“少來這套障眼法門,要殺要剮,儘管動手,我若求一聲饒,喊一句苦,就不是‘青河少君’江昂!”“青河少君”江昂這個名號燕鐵衣聽來十分陌生,或者,在這咸陽附近的地面上有點名堂,但卻決不會在整個江湖道中佔有多大分量,否則,燕鐵衣不會沒聽說過;他安詳的道:“江朋友,你最好理智點,我的確不是與你為敵的那些人,在片刻之前,我甚至從來沒見過你……”這時,江昂似是才恢復了神智及理性,他摔摔頭,用手抹去沾染在雙目四周的血汙,疑惑又戒備的瞧向站在面前的燕鐵衣。不錯,他見到的是一張善意的,微笑的面龐,不屬於他仇家中任何一個人的面龐。嗆咳了幾聲,江昂如釋重負,又十分歉然的擠出一抹臉色在灰白中的苦笑:“對不起……這位兄……臺我是一時太過激動,加以受創之下心智迷亂,才險些認錯了人……還請兄臺你多包涵。”燕鐵衣道:“好說;朋友你傷得不輕,我既然遇上了,總不能放手不管,這樣吧,我用坐騎載你到前面的‘三寶集’去,找個郎中且先替你治療一番。”江昂略一猶豫,頷首道:“如此,便有勞兄臺了。”燕鐵衣沒有詢問江昂為什麼原因會被傷成這樣,他怕問多了又給自己再添麻煩,目前的做法,總是救人,救人,照說是不會有錯的。把江昂扶上馬背,燕鐵衣在前面牽韁,他回頭道:“江朋友,坐得穩麼?”江昂孱弱的道:“還行,只是累及兄臺無以代步,好生不安……”燕鐵衣一笑道:“不必客氣,我騎馬騎了大半天,胯骨都痠麻了,正好落得走幾步路松活松活血脈……”說著,他剛剛牽馬往前走了一小段,路邊那片山坡頂上,人影突閃,一個暴烈的嗓音已經破鑼也似傳了過來:“追著了,姓江的就在這裡!”五條人影,隨即由山坡上騰空躍落,身形之快捷隼利,有若五頭九霄之上俯衝下來的鷹鷲!鞍上的江昂,神色立即大變,他噎窒了一聲,悲憤又絕望的低吼:“來吧………都來吧……好歹我全豁出去了……”燕鐵衣心裡深深太息,表面上亦是一片愁苦之色——他在忖度這一遭,恐怕又免不了惹上一場麻煩。五個人身形甫落,業已極其矯捷的分散開來,站向五個包圍的角度,恰好截斷了燕鐵衣與江昂的前後去路!這五位仁兄,正面擺出“泰山石敢當”架勢的一個,身材又粗又短,朝橫裡發展,有若一塊厚實的門板,一張鍋底臉,生了雙銅鈴眼,白盆嘴,貿然一見,宛如黑風洞裡鑽出的妖怪,直能嚇人一大跳!右撥的那位,身著粗麻衣,腳踏草鞋,長髮披肩,臉色青中透白,死眉死眼,和閻王殿裡的白無常頗堪比美,所差的就是頭頂上那“對我生財”的尖帽子了。左側的這個,虎背熊腰,滿臉累累橫肉,黑色的緊身衣,胸前圍兜著一條寬皮帶,帶上有鞘扣十二,十二把雪亮生寒的闊口短刀便插在其中,看上去好不威猛兇悍。一個文質彬彬似的青年人與另一個白袍儒巾的書生型後生便一同攔在後路上,這兩個人,乃是五位仁兄中還算沾著點人味的角色。於是,燕鐵衣無可奈何的乾笑著開了言語:“呃,我說,五位大哥,你們這樣來勢洶洶的把路一截,可是有什麼見教?”正面那鍋底臉大吼一聲,焦雷般道:“他奶奶個熊,你找小王八羔子居然膽敢插手管爺們的事,你約莫嫌命長了?”燕鐵衣陪笑道:“這位大哥,我和各位素昧生平,無怨無仇,那裡敢插手管你們各位的事?只怕其中有點誤會……”鍋底臉怒道:“你他娘還在狡辯——你分明是等在這裡接應姓江的,和姓江的是一夥,這不叫與我們作對又叫什麼?”燕鐵衣忙道:“好讓各位大哥得知,我呢,不止不認識各位,就連這位江朋友,我也一樣是剛才初見,只因我恰巧路過此地,發現江朋友受創流血,正在掙扎,方才動了惻隱之心,想幫他一把,送他到前面‘三寶集’去調治調治……”左邊那橫肉滿臉的高大漢子重重“呸”了一聲,破口大罵:“調治你娘個頭!姓江的乃是我們仇敵,你幫他一把,就等於扎我們一刀,孃的皮你是存心要同我們為難,理當該殺不赦!”燕鐵衣襬擺手,道:“各位稍安毋躁,我不想找麻煩,各位也犯不上亂動肝火,大家有話好說,何苦這麼咄咄逼人?”鍋底臉大喝:“孃的,你是不服氣嘍?”橫肉累累的一個也咆哮:“錢大哥,管他是什麼牛頭馬面,一概宰掉再說?”馬背上的江昂,掙扎著待要下來,一面瘖啞的叫:“不關這位朋友的事……人家純系不知內情的局外人……你們要逞兇施狠,衝著我來,荼毒無辜,算不上英雄好漢!”嘿嘿冷笑,鍋底臉不屑的道:“姓江的,你以為你是那門子的英雄好漢?釜底遊魂,喪家之犬,挨宰受剮便在眼前,還充他娘什麼硬骨頭?呸!”那高大漢子惡狠狠的叫:“江昂,你那好友施貴麟業已上了道,如今諒還走得不遠,黃泉路上,你也就趕緊一步與他結伴去吧!”江昂悲憤逾恆的悲喊:“我和你們這群天打雷劈的豺狼虎豹拚了……”鍋底臉酷厲的道:“不拚也不行,充歪充能你橫豎也是個死!”那橫肉累累的大漢跟著叱喝:“孃的,原本不干你的鳥事,我們找上施貴麟了結一段樑子,你他奶奶卻楞要強出頭,這一下便叫你幫襯到底,施貴麟送了終,你好歹也就陪著上路,陰間世上,你兩個再稱兄道弟去!”此刻,燕鐵衣回手接住了江昂,低聲道:“江朋友,你身受重創,體氣虛弱,怎能運力動嗔?且先穩著,由我來向他們通通關節,說說道理看——”江昂苦澀又悽惻的道:“兄臺,他們是不會放過我的了,我好友的一條命業已喪在這幹人手中,我衛護不力,就和他們豁死拚了也罷,卻不能連累到你……兄臺,多謝你的好意,這樁事,你便撤手別管了,免得玉石俱焚,不明不白的跟著受害……”燕鐵衣淡淡一笑,道:“我生平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見死不救,江朋友,你在如此衰弱虛脫的情形下,和這五位看來功力不凡的高人異士拚鬥,那等光景,十有十成是討不了便宜,討不了便宜的直接後果,大概就是把一條性命交出;生死之事茲事體大,我既碰上了,怎能硬著心腸袖手旁觀?何況,他們中間有一位仁兄亦已說了話,硬要栽我一個‘該殺不赦’的罪名呢!”江昂急道:“不,兄臺,我不能連累你……”燕鐵衣道:“這不是你要不要連累我的問題,江朋友,而是他們饒不饒得過我的問題,你看似眼前這種形勢,他們會輕易放我過關麼?”鍋底臉的兩隻銅鈴眼凸瞪,兇光閃閃中語聲狠毒的道:“小子,聽著你的口氣,倒是刁狂得很,顯然你是打算幫著姓江的和我碰一碰了!”燕鐵衣平靜的道:“設若你們各位買我一次薄面,撤開圈子讓我們過去,我就答應不和你們‘碰’了。”怪叫一聲,那大漢口沬四濺的厲吼起來:“好個大言不慚的雜種,你是他孃的什麼玩意?你還有什麼鳥面子可賣?死到臨頭,猶還混充人王?你有本事就擺出來,爺們若不將你分剁八塊,就算你上輩子燒了高香!”鍋底臉也暴烈的道:“早看這小王八蛋不是路數,果然不錯,我們也別磨蹭了,一遭送他們轉世吧!”黑衣大漢煞氣盈目,身形一偏,雙手已摸上皮鞘扣的闊口短刀刀柄,後面,那青年人與書生型的朋友也悄然的掩近,一對無耳短戟,一柄鋒青劍,早已寒森森的亮了出來!”忽然,那亂髮麻衣的怪人腔調沙啞的叱喝一聲:“慢著!”正待往上掩撲的這四位,聞聲之下全有些詫異的停止了動作,鍋底臉不解的望著麻衣人,微顯迷惘的道:“曹老大,可有什麼不對?”麻衣人瞅著燕鐵衣,嘴裡卻是在對鍋底臉說話:“兄弟,這傢伙有點透著古怪,骨子裡不知道在耍弄什麼花巧,在殺他之前,至少得把他的來歷‘盤’清!”鍋底臉嘿嘿笑道:“看他乳臭未乾,胎毛尚沒褪盡的這副生嫩模樣,充其量也只是個不知天高地厚,剛出道的雛兒,還會有什麼不得了的來歷?”麻衣人傍觀者清,他早已發覺燕鐵衣氣宇深沉,英華內歛,一股隱隱的威儀形而不露,這樣的人物,往往都是極為精練強悍的雄才之屬,尤其燕鐵衣的容貌,在童稚中透著老辣,在平和裡現著尖銳,他一直是那樣不溫不火,然而恁般的鎮定雍容,卻業已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壓力——麻衣人感觸得到,嘴裡卻不好明說,他乾咳一聲沙啞的道:“還是謹慎點好,兄弟,和他攀攀道!”未待鍋底臉有所表示,燕鐵衣已笑吟吟的道:“犯不著‘攀道’了,我只有一個意見——你們放手,萬事皆休,否則,便卯上幹一場也罷!”後面,那柄青鋒劍便毒蛇也似,在一溜寒芒的閃掣裡,猛然扎向燕鐵衣的背心!鞍上的江昂,睹狀之下,一聲驚呼才只到唇邊,沒有看見燕鐵衣有任何動作——僅是毫無微兆的在虛無裡有一抹冷電猝然凝形又消失,那柄青鋒劍已長顫著飛上了半天,執劍偷襲的那個書生,也急拋著手往後蹦跳。燕鐵衣頭也不回的閒閒笑道:“朋友,論到玩劍,你這幾下子,只能算是剛剛起步,差得遠嘍。”書生的一張面孔是一陣青,一陣紅,他目瞪口呆的楞在那裡,原先握劍的右手虎口,鮮血津津滴淌,他傻呵呵的望著斜插在丈許外的自己那柄長劍,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弄清楚人家是用什麼手法及兵刃絞脫他長劍的!於是,其它四張人臉也就立時走了原樣——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似這樣的功力顯示,其精湛深厚的程度,業已到達出神入化的境界了,雖然是隻有一擊!麻衣人驚疑不定的瞪視著燕鐵衣,一張死氣沉沉的面孔上浮現著不可掩抑的羞惱怒恨之色,他努力鎮靜著自己,提著中氣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燕鐵衣道:“先說,各位自己——你們都是些什麼人?”麻衣人的一雙倒八眉挑動了一下,忍耐的道:“我叫曹非,‘麻衣勾魂’曹非,這一位——”他指了指那鍋底臉,接著逭:“矮金剛錢威。”圍著皮鞘刀帶的黑衣大漢強硬的道:“大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飛刀子’葛義全!”燕鐵衣頷首微笑:“果然氣魄十足,葛爺!”那文質彬彬的年青人極不情願的道:“‘鐵戟化雪’李慕春。”失劍的書生咬牙切齒的仰頭望天,不肯開口;“麻衣勾魂”曹非只好瘖啞的道:“那撥是‘木秀士’徐上修徐老弟……”拱拱手,燕鐵衣道:“原來各位皆是一方英才,當地俊彥,倒是多有失敬了;這擋子事,我還是那句老話,冤家宜解不宜結,各位看我薄面,高高手,放這位江朋友與我過去,彼此皆大歡喜,要是不然,我固好受不了,各位只怕卻更要難受了……”“矮金剛”錢威憋不住抗聲道:“朋友,就算你是個三頭六臂吧,也不作興這麼個跋龜法,不干你的事,你卻楞要插手攪混,在道上闖,有你這樣闖法的?”燕鐵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說錢兄,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位江朋友與各位一無殺父之仇,二無奪妻之恨,充其量也只是為了幫朋友的忙,這亦沒有錯,就算因此同各位結下怨隙,他人已傷成這樣,各位大可不必趕盡殺絕,佔了便宜,抖足威風,該收手的辰光就該收手了……”“飛刀子”葛義全怒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兩句話你懂不懂?我們留著他這條禍根不拔,莫非還等著他將來回頭收拾我們?”燕鐵衣笑道:“我管不了這麼多,將來的事,你們自己去解決,只是眼前,我卻不能見死不救呀!”“麻衣勾魂”曹非陰沉的道:“朋友,由你方才出手的那一記招法顯示,我們都知道你是一位高手,因此我們也不想和你為敵,只要你放手不管這件事,你現在就可以離開。”燕鐵衣道:“你令我為難了,曹兄。”馬背上的江昂低啞的開口道:“兄臺,你已經盡到你份外的責任了……兄臺,不必再為了我越陷越深……你走吧,無論最後是怎樣的一個結果,我都對你永生銘感……”燕鐵衣道:“我們一起走,江朋友。”“矮金剛”錢威憤怒的道:“費了這多唇舌,遭了恁般窩囊,我們對你已是忍氣吞聲,一讓再讓,你到底還是非要逞強出頭不可?你當我們真個拿你無可奈何?”燕鐵衣冷冷的,道:“我想你們是拿我無可奈何的了!”“飛刀子”葛義全大叫:“孃的皮,老子就不信這個邪,就憑他那鬼畫桃符的一下子,便真能抗得住我們的全力圍攻?”蕭索的一笑,燕鐵衣道:“葛爺,我這‘鬼畫桃符’的一下子,就耗了我十年以上的辰光方才練成,你不信邪,何妨湊上來嘗試嘗試看?”葛義全雙目赤紅的吼叫:“你以為老子含糊?”燕鐵衣平淡的道:“希望你也別以為我含糊了才好!”咬咬牙,“麻衣勾魂”曹非強行壓制著滿腔怒火,陰鷙的道:“朋友,你若執意要與我們架樑結怨,也只好由你,但冤有頭,債有主,這樁轇轕,至少也該讓我們知道正主兒是誰,我們業已報了萬,如今,便請你也亮個底吧!”燕鐵衣搖頭道:“不必了,但我可以告訴各位的是,憑各位在道上的氣候,決高不過我去;各位現下退走,乃是萬幸,若待暴力相向,你們五位便將有兩雙半打橫躺下了!”“飛刀子”葛義全猛的怪叫:“看你這副‘相公’樣子,活脫瘟在大姑娘襠下的小兔崽,還充他娘什麼大霸天,二大王?”燕鐵衣半點不生氣的道:“光是嘴裡吆喝濟不得事,葛爺,你人高馬大的這麼一塊,何不先上來抖抖威,也好教訓教訓我,出你那口怨氣?”額際暴起一條條蚯蚓似的青筋,葛義全嗔目切齒的怒吼:“我要活劈了你!”“麻衣勾魂”曹非也似豁上了,他粗厲的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我們不管你是什麼牛鬼蛇神,性命擱上也得惦惦你的分量!”燕鐵衣笑笑,道:“並沒有人攔著各位。”又是從後面……這一次,動手的是“鐵戟化雪”李慕春,雙戟閃飛穿刺,冷點,如雪,有若狂風捲洩般指向燕鐵衣背脊!燕鐵衣的身形猝然凌空,在凌空的一剎向後暴翻,千百道劍光刃尾便彷佛漫天的驟雨灑落,冷電交織,精芒縱橫,空氣呼嘯打漩,李慕春的雙戟才出,人已慘號著翻跌出去!這位“鐵戟化雪”的雙臂雙腿上,一共對穿了八劍十六個洞,鮮血泉湧,人在翻騰滾動,但是,卻要不了命!燕鐵衣凌空滾動的身形完全包裹在那一片回射蓬飛的寒光之中,以至葛義全的六把飛刀在拋擲近身的同時,又“叮叮噹噹”的反彈墜落!“麻衣勾魂”曹非躍身而起,不知什麼時候,他手上已多出一副粗短霸道的“狼牙棒”來,捧舞如杵,以強猛無比的力道硬砸燕鐵衣!偏斜著身形,燕鐵衣便將十一次的掠穿融合為一次,瞬息裡由對方“狼牙棒”的劈砸間隙中逸過,“太阿劍”反抖劃孤,宛若秋月雲環,連連飛飄,曹非大叫閃躲,一角麻衣,業已隨刃翩舞。又是兩柄闊飛刀,暴射燕鐵衣面門。燕鐵衣驟扭身腰,長劍“太阿”像是來自極西的流電,“削”聲直指葛義全,幾乎不分先後,他的左手倒揚,短劍“照日”已在一閃之下擊落了那兩柄飛刀!但見盈眼的森森光華當頭而來,葛義全就宛若掉進了一道寒流裡,他驚嚎著拚命竄逃,左耳倏涼,已經血糊糊的彈上了天空。“哇呀呀……”撫著血淋淋的傷口,葛義全痛得跪倒地下,“矮金剛”錢威狂吼著,奮力撲截燕鐵衣,手上一柄“金環大砍刀”“譁噹噹”的以泰山壓頂之勢劈落。燕鐵衣微笑得如沐春風,他稍挪兩寸,大砍刀沉利的刀鋒貼著他的肩膀削過,他的左手暴翻,冷光如電,錢威竭力抬刀遮攔,卻在驀然間悶嚎著打著旋轉朝外翻——右頰上,業已裂開一道皮肉卷掀的血口字。腳步似是輕靈得浮在空氣中,燕鐵衣只那麼略略一動,人已飄逼向前,滿臉是血的“矮金剛”錢威嘶叫如泣,“金環大砍刀”震天價暴響著,刀刃揮舞,霍霍生風,而燕鐵衣便在如此狠厲的劈斬中飄移晃動,像是二兩棉絮般隨著鋒面所帶起的勁風浮漾。滿頭大汗的錢威不止是脫了力,更且破了膽,他一面拚命招架,一面喘息如牛般吼叫:“快……曹老大……快來幫我一把……我他娘擋不住啦……”驚魂甫定的曹非,暗裡早喊了天,但這等節骨眼下,卻不得不裝熊樣,他悶不吭聲,暴閃向前,一對“狼牙棒”呼呼轟轟的猛自燕鐵衣背後罩下,聲勢兇猛,彷佛壓到了一座棒山。棒影層疊中,燕鐵衣步步不退,他突然大回身,“太阿劍”抖閃吞吐,一溜溜,一抹抹的寒光便其快無匹的穿射飛流,透隙滲入曹非的強勁棒山內,曹非咬牙倒躍,燕鐵衣左手探展,冷電暴映又歛,於是,曹非一個觔斗撞跌出去——左胯骨上,是一個拳大的血窟窿!事情的經過只有一剎那,發生於人們的意識之前,結束於人們的意識之前,當“矮金剛”錢威還在吁吁喘著,一口氣尚未轉換過來的須臾,他業已驚恐的發覺那流掣的劍芒再度反捲回來,宛如怒浪飛瀑!“金環大砍刀”傾力揮架,錢威已踉蹌倒退,他突目咧嘴,汗下如雨,這瞬息間,他初次感到他的大砍刀竟是如此笨拙無用,如此礙手礙腳——任他怎生舞展,皆似以門槓擋雨,不切實際,陡然間,他兩腿倏軟,整個人萎頓下來,大股的鮮血,便自他兩條大腿根部朝外噴灑!燕鐵衣動作不停,運展如風,他一個觔斗倒翻,“太阿劍”“嗡”的一聲指定某個方向——插在地下的那柄青鋒劍的方向,恰好在“大秀士”徐上修伸手觸及劍柄之前。駭然縮手,徐上修一時進退維谷的楞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應變才好,燕鐵衣衝著對方一笑,氣定神閒的道:“徐朋友,你號稱‘木秀士’,真正有幾分神髓在內,不是我輕慢你,你確然有點本訥;要奪回兵刃,該找我分不開身的混亂時機,如今我大功告成,你想,豈還有你抽冷子佔便宜的辰光?”徐上修臉紅脖子粗的僵窒了低傾,忽然昂烈的大叫:“你,你待怎麼樣?別以為我會向你屈膝求饒,我寧肯血濺三步,屍橫就地,也決不會踐踏我的尊嚴和氣節!”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沒有人要你踐踏你的尊嚴與氣節,徐朋友,只要你老老實實的待著,別動歪腦筋,你就會是你這夥同伴中唯一不帶彩的一個。”徐上修一挺胸,意氣悲壯的道:“我不求這種施捨下的僥倖,我要和你拚!”有些納罕的打量著對方,燕鐵衣道:“你是說,你無視於眼前你這些夥伴的慘敗教訓,仍要與我一搏?”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36:45

第七十一章 青河鎮 有燕姣俏

徐上修激動的道:“我正是這個意思!”燕鐵衣覺得十分有趣的笑了,徐上修這位仁兄不止是“木”,更還帶著點”楞氣”,不過,卻顯然不失為血性中人,單憑這一樣,燕鐵衣就不打算太過難為對方;他點點頭,道:“好吧,你既要明心求義,我便成全你。”說著,他的“太阿劍”輕輕舉起,手著鋒面擱在自己右肩上,同時頷首示意,要徐上修拔回他插在地下的青鋒劍。徐上修的面孔上是一種“慷慨赴難”的神色,他搶上一步,奮力拔劍,劍鋒翩舞中劍花朵,然後迅速斜身前欺,抖手七劍刺出!燕鐵衣微笑著注視對方的動作,直到劍刃近身,他手擱肩頭的“太阿”才猝然揚起,七點寒星彈射,徐上修的七劍便全被封出。歪歪斜斜的退出三步,徐上修大喝一聲,躍空而起,雙手握劍,怒矢硼穿射而下!燕鐵衣橫跨一步——只是橫跨一步——徐上修的刺戳便落了空,這位“木秀士”一擊不中,反應倒也不慢,他急切收劍擰腰,就待換式,但,燕鐵衣卻已沒有閒情再與他“遊戲”下去,左掌閃電般反拋,“坑”的一聲,打得徐上修整個人橫著滾跌五步,扒在地下只有呻吟喘息了。目光回掃其餘那四位混身血糊淋漓,狼狽不堪的朋友,燕鐵衣像是一位老師傅在向他們的人講解某一樁業上的竅訣:“凌空往下搏擊所採取的純是一般銳勢,首須考慮的條件便是出手的準確與位置的判斷,否則,一擊落空,便把自己的破綻露在敵人之前了;如果在身法的轉換上能夠具有連續變化的潛力,施用這種招式才比較可靠,徐上修的落敗,主要便在於他氣不能貫一,力無可連衡,段節散亂,自然難操勝算。”那四位先生是迷惘了片刻,隨即悟到對方忽然來上這一段話,乃是一種只可意會的輕侮與自比尊上的教訓,於是,四張早已變色的面孔,便益發被憤怒扭曲得走了原形了。“麻衣勾魂”曹非舉起一隻血汙的手指著燕鐵衣,痛恨至極的沙著嗓門道:“你狂吧,你樂吧,我們今天所遭的挫辱與恥敗,必將十倍從你身上索還……只要一息尚存,便誓不與你甘休……”燕鐵衣安詳的道:“曹非,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幾句真話——以各位的武功造詣及江湖上的分量來說,你們想和我爭長短,見高下,委實還差得太遠,不要說我,我手下二三流的角色便能將你們打發得乾乾淨淨;本來,我不妨像宰狗一樣把你們屠戳殆盡,但我與你們並無深仇大恨,你們的所作所為也未曾牽扯上我,是而我放你們生還,如果你們不服氣,隨時地我都歡迎你們來尋我報復——”深沉的一笑,他接著道:“只是,那時候就怕各位受不到今天的寬大待遇了,我極少對我的敵人有過兩次以上的恕宥。”曹非咬牙如挫,聲音迸自唇縫:“任憑你怎麼說,我們也決不會被你嚇唬住……你等著,我們一定會和你再朝面,那一天到來我們再見,誰將哀告求饒,誰將血濺屍橫!”燕鐵衣道:“我們會看到的,曹非,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奉勸你們慎重考慮,是否真個希望有那麼一天?”曹非嘶啞的叫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血債必用血償,若不將你凌遲碎剮,今生今世我們都不得安心!”笑笑,燕鐵衣道:“不得安心不大緊,不能保命就更嚴重了,曹非。”撫著左邊頭臉的“飛刀子”葛義全歪曲著一張臉,氣湧如濤的吼:“你,你他娘有種就報出名號來,如此縮頭縮尾,算不得男子漢,大丈夫!”燕鐵衣道:“不是我不報名號,只怕報出來嚇壞了你們,都在趣味上說就遜色多了,何不由你們各位自己去打聽打聽?”“矮金剛”錢威呻吟著道:“孃的……你分明是沒種……大底下這麼大,一個無名姓的人,叫我們如何去打聽?”燕鐵衣道:“天底下是這麼大,像我的人物,卻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你們可以去問,江湖道上,專使長短雙劍的是那一位活祖宗?”說真的,要不是燕鐵衣自己表明他使用的兵刃乃是長短雙劍,這五位仁兄尚還迷迷糊糊的搞不清楚,他們只見到燕鐵衣的“太阿”長劍,壓根就沒弄明白他左手中倏收倏歛的那抹寒電乃是一柄短劍。五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全擺出一副“記住”的誇張表情,而燕鐵衣卻不黏纏,他走上前去,帶起馬韁,朝著鞍上神情流露著無限欽敬感激的江昂一笑:“江朋友,我們走吧,‘三寶集’找個地方為你療傷。”江昂的語調有些哽塞:“兄臺,叫我如何來報答你的德意……”擺擺手,燕鐵衣牽著他的坐騎大步前去,意態揚長,留下後面那五個丟盔曳甲,灰頭土臉的尋釁者,空自挫碎了那五副牙齒!***當然,燕鐵衣不會真個帶著江昂到“三寶集”去,把要去的地名透露給對方之後,他就立時變更了目的地。他先用自己的金創藥替江昂暫時敷紮起來,然後,他直接送江昂回家。江昂的家住在“青河鎮”上,由於遠溯祖上數代為官在朝,加以現今的富厚家財,在“青河鎮”,他們乃是首屈一指的名門世族。百餘里的路程,近晚時分,燕鐵衣已護送著江昂抵達那一條青河傍依東去的“青河鎮”。在鎮南角上,便是江家那座佔地寬廣美崙美煥的府第,似這等飛簷重角,樓臺掩映的深宅大院,不要說像“青河鎮”這小地方是獨一無二,便在大城鎮裡,如此般氣派的住宅,亦並不多見。下了馬,燕鐵衣仰望那高大的瓦簷門楣,流覽那聳立迤邐的堅厚院牆,再看十二級青石階下兩側蹲伏的一對巨大銅獅子,不由讚道:“好一座侯門府第!”馬上的江昂,腦袋及胸背處全纏著白布,外面用一件綢質罩衫掩遮著,蒼白疲倦的臉孔上浮起一抹到了家門的喜悅笑容,他低啞的道:“老房子了,還是我曾祖那時起造的……”燕鐵衣道:“很夠氣派;你在路上說,只有你及令妹令弟三人合住著?”點點頭,江昂道:“雙親過世得早,我和一個妹妹一個弟弟相依為命,家裡雖有若干下人侍陪著,有時也覺得怪冷清的……”燕鐵衣道:“你們兄弟妹三位都未成親麼?”江昂道:“都還沒有;大概我們是手足情深,捨不得驟爾分開吧……”笑笑,燕鐵衣道:“我來叫門。”江昂歉然道:“有勞兄臺了,門上有獸環,略加叩擊便會有人相應。”燕鐵衣沿階來到那兩扇烏黑油亮的黑漆大門前,十分文雅的輕輕敲叩著一枚拭擦得白燦燦的獸環,沒敲幾下,門內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即有人將大門的一邊啟開,沉暗的光線裡,可以看出那是個傭僕打扮的壯漢。那人打量了燕鐵衣一眼,問道:“尊駕要找那一位?”一開口,就顯示得頗有禮數,這當然是主人教導有方,燕鐵衣客氣的拱拱手,笑笑道:“老哥,我是護送你家大爺回來的,還煩你隨我過去扶他一把。”怔了怔,那人隨即驚慌的跨出門檻,一面往階下張望:“什麼?我家大爺遭遇到什麼不測?”燕鐵衣安詳的道:“不算嚴重,只是受了點傷。”這時,江昂抬起頭來有氣無力的招呼:“是江喜麼?來扶我下馬……”叫江喜的下人急忙響應著奔下臺階,小心翼翼的攙扶著江昂落地,口裡邊驚慌的問道:“大爺,我的老天,是誰把你傷成了這副模樣?若叫二小姐知道,只怕能把她急瘋……”江昂舒了口氣,道:“別嚷嚷,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倒是方才叫門的那位兄臺,千萬不可慢待了,他便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我這條命必已難保……”石階上,燕鐵衣聽得清楚,他笑著道:“我認為你還是先進去歇著的好,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這麼急著向人訴說。”江昂懇切的道:“兄臺,你千萬不可就此而別,好歹也要在舍下盤桓些日,讓我們多少盡一點心意。”燕鐵衣道:“再說吧,至少今晚上我是不會走的。”於是,由江喜扶著他主人在前,燕鐵衣牽著坐騎跟在後面,進了門,穿過寬大幽雅,花木扶疏的前園,來到一幢精緻的樓閣之前,到了這裡,又有兩名下人奔迎出來,一個接走燕鐵衣手中的韁繩,另一個幫同江喜扶著他們的大爺進入樓閣下的廳堂。江昂微喘著對燕鐵衣道:“兄臺,請隨便坐,我先上去更衣,這就下來相陪!”燕鐵衣忙道:“不要客氣,江兄,你創傷在身,體氣虛弱,得趕緊找個郎中來診治,尤其這百里奔波以你如今的情況來說,更是辛苦,你還是早早歇著,不用管我了……”江昂執意不肯,燕鐵衣無奈之下下只好依允,心裡卻打算好了,待會只說幾句話,便即託詞辭出,不能讓主人家為了自己太過勞累,否則,他這不是救人,反成折磨人了。待江昂上樓之後,他獨自揹著手流覽著這間陳設華麗又高雅的小廳,一面欣賞壁上懸掛的幾幅名人字畫,他一邊暗贊江昂的富而不俗,一般財勢人家,無論擺設佈置,大多免不了有那種傖俗的銅臭氣,似這等華而不奢,雅而不庸的清淡意韻,的確並不多見。當他正專注的觀賞著牆上的那幅“寒竹傲雪圖”,端詳著竹節的挺逸,葉片的秀奇,揣摸著風霾的陰紋與雪花的飄零,神遊於那種孤寒裡的倔強氣氛中時,門外突然人影一閃,翩然而入。本能的,燕鐵衣退開一步,注視來人。那是個極美極甜的女孩子,俏麗得十分惹眼,小巧、纖細,白淨淨的,有若一朵出水的蓮花——該正是含苞待放的年華吧?少女的面龐上,此刻卻是一片焦惶憂慮的神色,她急匆匆的奔入門來,猛與燕鐵衣照面之下,不由頗為意外的怔住了,她一時有些失措的站在那裡,輕咬著下嘴唇,迷惑的望著燕鐵衣,雙手不安的扭絞著一條淺黃的絹帕……燕鐵衣在見到這少女的一剎那,那竟也前所未有的興起了一陣悸蕩迷亂的感覺,他覺得自己體內的血液突然加速了流動,心跳也立時劇烈起來,短促的相對裡,他宛似鐵鑄於永恆的那種昇華。還是那少女首先恢復了常態,她向燕鐵衣微微點頭,羞羞怯怯的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哥哥這裡有客人……”燕鐵衣暗中吸了口氣,心裡直在自責方才的失態;他欠欠身,笑道:“我是剛剛陪著令兄一起回來的,姑娘你想就是江昂江兄的令妹了?”少女的表情比較自然多了,她柔柔的道:“我叫江萍,江昂是我大哥。”燕鐵衣道:“在路上,令兄曾經一再提起你,他說過你的許多長處,唯一沒有提的,是你的秀麗與柔美。”江萍白晢的臉蛋上浮起一抹淺淺的紅霞,她有些窘迫的道:“你過獎了,我我其實很平凡……”忽然,她想起了自己的來意,急忙又道:“請問,我哥哥是不是受了重傷?聽下人江坤說,哥哥在外面被什麼人打傷了,連路都不能走,還是由江喜扶進來的……”燕鐵衣正要回答,樓梯口上,江昂的聲音已傳了過來——疲乏而低啞,但卻透著愉快的音韻:“二妹,別聽江坤瞎扯,你看我,像是傷得很重的樣子嗎?”江萍趕緊望了過去,江昂正由江喜及另一個僕人扶持著緩步自樓梯上下來;經過方才的一番梳洗,加上換了一襲乾淨衣衫,江昂的形色看上去比剛才抵家門時好多了,雖然臉上還透著蒼白,現著憔悴,卻有了幾分精神。“哥——”江萍激動的叫了一聲,奔向江昂面前,她緊緊擁著乃兄的一條手臂,聲音裡已不覺有了哽咽:“哥,你還說沒有什麼?瞧你連站都站不穩了,猶強撐著不肯服輸……是誰把你傷成了這樣?是那一個這麼狠心?”輕拍江萍柔荑,江昂笑道:“不要急,二妺,不要急,事情已經過去了,我這不是好端端的站在這裡麼?”輕輕跺腳,江萍恨聲道:“哥,你又不是弟弟,決不會妄生事端,恃強欺人,你被傷成這樣,一定是有原因的,哥,你說嘛,那些人是誰?”江昂低沉的道:“說真的,二妹,我的傷倒還不算重,只是今天的情勢卻極為險惡,要不是這位兄臺臨危伸援,救我於強敵環伺之下,哥哥這條命早就完了。”江萍那雙水盈盈似的雙瞳轉註燕鐵衣,小聲道:“哥,你說的可是他?”點點頭,江昂道:“正是這位兄臺,我今後有生之日,皆乃他的賜予。”燕鐵衣淡淡的道:“江兄,別再提了,你老把這句話掛在嘴上,可是要逼我現在就走?”連連拱手,江昂忙道:“兄臺包涵,我滿腔感恩之忱,只是覺得傾盡所有也難以圖報於萬一,若再不讓我提起,豈不悶壞了我?”江萍悄悄的道:“哥,你也得替我正式引見一下,好讓我謝謝人家呀。……”江昂笑著輕挽江萍來到燕鐵衣面前,道:“兄臺,這就是我的二妹江萍。”燕鐵衣忙抱拳道:“方才業已見過二姑娘了。”江昂又朝著襝衽還禮中的乃妹道:“二妹,這一位乃是我的救命恩人。”忽然,江昂傻住了,滿臉的尷尬之色一時期期艾艾的不知要如何接下去說才好。江萍等著不聞下文,詫異的望向江昂,這時,江昂才十分窘迫的向燕鐵衣連連致歉說:“該死,我真該死,直到現在,居然還不悉恩公大名,整日相處,竟也忘了請教,兄臺,疏失之罪,萬望恕宥。”燕鐵衣微笑道:“不怪江兄,原是我自己沒說。”江萍也頗覺羞窘的道:“哥,你這人也是,怎麼胡塗到這步田地了,人家救了你的命,你卻連救命恩人的姓名都不知道,說出去,不是笑話嗎?”江昂面紅耳赤的道:“真是胡塗,真是胡塗。”燕鐵衣靜靜的道:“我叫燕鐵衣。”江昂忙道:“原來是燕兄。”“兄”字由他微微抿合的嘴唇中甫始吐出,他已猛的睜大了一雙眼,臉上的肌肉也一下子僵硬了,他瞪著燕鐵衣,舌頭髮直:“燕鐵衣?你,你該不會是‘梟霸’燕鐵衣吧?”燕鐵衣笑了笑,道:“不幸的是,我正是他。”江昂呆呆的望著燕鐵衣,好半晌,才突然打了個寒噤,呼吸急促的道:“天爺,久聞‘梟霸’燕鐵衣為武林中的雄主,是北地黑道的一隻鼎,尤其劍術修為,出神入化,堪稱一代宗匠,而你,你就是他?”燕鐵衣道:“有些人把我渲染得太過玄虛了,江兄,我只是個會幾手劍法,懂一點武技的江湖草莽,手下有幾個苦哈哈的兄弟跟著一同在道上混碗飯吃而已,說起來,不但平凡,更且粗俗得很。”江昂掙脫了左右攙扶的下人,十分艱幸的向燕鐵衣長揖為禮,一派真誠欽仰之色:“燕兄,請容許我高攀依附,稱你一聲燕兄;燕兄稱尊武林,為一方之霸黑道之雄,我江昂何德何幸,既蒙燕兄施救於前,又承燕兄垂注於後,但求燕兄不棄,視我為友,提攜眷顧結忠義之好,則我江昂也不枉歷經生死,換來這一場際遇了。”趕忙扶著江昂,燕鐵衣深沉的道:“江兄言重了,只要江兄願加接納,我自當樂於論交,至於什麼高攀依附之言,江兄切莫再提,否則,倒令我汗顏不安了。”用衣袖輕拭著額頭上的汗水,江昂歡愉的笑道:“想不到,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救我一命的人竟然就是威震天下的‘青龍社’大魁首‘梟霸’燕鐵衣,謝謝天,我的運道實在太好了。”江萍在一邊也掩著唇兒笑:“不但大哥意外,連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方才,燕大哥說出姓名,我只感到耳熟,還沒想起是誰,大哥這一提醒我才恍然大悟,這樣一位大人物,就是站在我們面前的燕大哥!”燕鐵衣道:“江湖過客,粗魯武夫,算得上什麼大人物!二姑娘謬譽了。”江萍懇切的道:“燕大哥,我不會說恭維話,也不慣作違心之論,我只想告訴你我自己的想法——天下之大,有各行各業,每一個行道中都有它的傑出者,都有它成功的代表,這些人,當他們在處身的行道中能夠出人頭地,不知經過了多少努力與奮鬥,辛苦及磨練,始才奠定他的基礎和地位,他們的成就都是來之不易的,尤其在江湖黑道上,一個傑出的領導者,一個方面之雄,他的名望及聲威,但不是由血同刃中搏得,更是從生和死裡求取,只要這個人不敗倫喪德,不暴戾兇殘,有任俠尚義之心,他該受到尊敬和欽崇,便應和任何一個成大功,立大業的人一樣……”一拍手,江昂喝彩道:“說得對,二妹,我早知道你一向聰慧明理,卓見獨到,卻不曉得竟有這等精闢的高論,哥哥我想說而說不出的話,全叫你講透澈了。”燕鐵衣深深看了江萍一眼,微笑道:“我覺得很高興,二姑娘,總算有人能夠對我們這種出身的人惠予瞭解同公論,尤其這樣的想法出自一位少女心中,就更為難能可貴了。”江萍臉色紅紅的道:“燕大哥我只是說出我認為是對的話,或者其中有些論調幼稚及膚淺,還要請燕大哥包涵指點。”燕鐵衣一笑道:“我以為,再沒有比你剛才所說更正確與公允的了,但願天下人都有你這樣的看法,我們江湖上這些草莽之屬才能熬出頭來。”此刻,江昂忽然失聲道:“我的天,什麼時辰啦?燕兄與我都還沒進晚膳呢……”江萍輕輕的道:“哥,看你這迷糊勁,只怕把燕大哥餓壞了;你身子不適,先去歇著吧,我來侍候燕大哥用膳……”江昂經過這一陣興奮之後,也確然感到虛軟疲累,他向燕鐵衣歉然的道:“燕兄,我果然得找個郎中瞧瞧,便由我二妹侍奉左右並望恕過不周之罪。”燕鐵衣道:“江兄請早調治休歇,我自會順應安頓。”於是,江昂又被攙扶著上樓而去,江萍對燕鐵衣柔柔的道:“燕大哥,我們走吧。”燕鐵衣道:“隨便弄點吃的就行,睡的地方我也並不講究,有個鋪位足夠了。”嫣然一笑,江萍道:“請跟我來,燕大哥,如何盡地主之誼,是我們的事,你能湊合,我們可不能怠慢呀。”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37:18

第七十二章 影是雙 落英折爪

今晚,月光皎潔,繁星閃爍,黑得透亮的夜空高爽而澄朗,微風習習,樹影婆娑,是個充滿詩情畫意的清宵。尤其是,在這點綴著山石小榭,亭臺曲橋的江府後花園中,在江萍這樣一位如花少女的陪伴下,情調就顯得益發優美了。剛用過一頓精緻豐盛的晚餐,燕鐵衣吃得非常舒服而滿意,已有很多天,他沒有像今晚這樣盡興的吃喝了。他與江萍在後園中悠閒的散著步,月影襯著荷池的波光,花香幽幽,隔著透自江萍身上那種青春氣息的芬芳,這樣的景色,如此的享受,他不得不承認,乃是他多年的鐵血生涯中極少經驗過的。兩人並肩徜徉著,燕鐵衣低聲道:“二姑娘,你真的不累?”江萍笑了:“燕大哥,是不是不喜歡我陪你?”搖搖頭,燕鐵衣道:“當然不,我是怕耽擱你就寢的時間,我一向是個生活起居違反常規的人,但是我卻不該為了自己而侵擾別人的作息程序。”江萍坦率的道:“你放心吧,燕大哥,我的精力充沛得很,三天三夜不合眼,一樣累不倒我。”燕鐵衣笑道:“倒是看不出,你生得纖細嬌小,身底子似不見強,竟有這麼個熬勁。”江萍“格格”笑道:“這就是人不可貌相呀,燕大哥,你還不是瘦瘦小小的,模樣像個大孩子,又嫩,又稚氣,但你其實卻是江湖道上鼎鼎大名的‘梟霸’,有萬夫不當之勇!”輕輕用腳尖踢開一塊碎石,燕鐵衣閒閒的道:“二姑娘,你也學過武功麼?”江萍頷首道:“學過七年,鎮上的人叫我大哥是‘青河少君’,稱我為‘青河燕’。”燕鐵衣道:“既稱‘青河燕’,你的輕身術一定不凡了?”江萍抿著唇道:“你以為呢?”望了江萍一眼,燕鐵衣道:“我想是不差。”江萍笑道:“燕大哥,你是在故意恭維我;每一種藝業的造詣,其深淺得看評論的人本身所具有的修為而定,譬喻說我的提縱術,在一個只懂花拳繡腿的人看來是很了不起了,但在如你這樣的高手眼裡,卻必然是不值一笑的,呃!”燕鐵衣道:“二姑娘,你的言詞不但精闢獨到,且頗為尖銳,我有些招架不住了。”江萍若有所感的道:“奇怪,我平時並不愛說太多的話,尤其在不太熟的人面前,我說得更少,為什麼今晚上和你竟好象有講不完的話呢?而且,感覺上,似乎已與你非常熟稔了,一點也沒有初相結識的那種陌生距離。”燕鐵衣脫口道:“大概這就是所謂‘一見如故’吧。”轉過臉來,江萍的表情有些奇怪,她深深的凝視著燕鐵衣,雙瞳中的光芒卻是朦朦朧朧而迷茫的。燕鐵衣一言出口,不禁頗為失悔,他更驚異於自己的孟浪及輕率,從來,他不都是最能把持,最能控制自己情緒的麼?今天晚上,卻是怎麼回事?江萍已經發覺到燕鐵衣的沉默,她悄聲道:“燕大哥,怎麼不說話?想起什麼事,或者有什麼不高興?”燕鐵衣忙道:“沒有什麼,只是忽然體悟到人生的際遇,真是變幻無常,玄妙得無可臆測。”江萍道:“是的,譬如說我們,在今天之前,誰也不會想到我們會結識,在今天之前,我們彼此陌生得就和天下任何一個陌生人相似……”燕鐵衣笑道:“不錯,記得今晨一大早起來,我自己預定的投宿地點,是距此刻約兩百里路的‘昌城’,做夢地想不到竟會轉折到‘青河鎮’來。”兩人信步而行,這時已來在一座花棚之下,花棚搭得很高,青綠色的藤蔓點綴著朵朵細小的紫紅色花蕾攀滿了花架,有的更垂掛下來,隨著夜風,輕輕搖曳生姿;花棚下並有一張八角形石桌,幾隻石墩,倒是個賞月清談的好所在。江萍以微詢的語氣道:“可要坐下來歇會?”燕鐵衣點頭,兩人走進花棚下對面落坐,江萍舉手輕撫鬢角,低笑道:“如果有兩杯香茗在手,情調就更優悠了……”燕鐵衣道:“不,若來上一壺美酒,氣氛才越見雅緻。”江萍道:“我去拿。”燕鐵衣笑道:“不必了,我只是說而已,像我們這樣無拘無束的聊天,無須要什麼陪襯,不也一樣愜意?”雙手託著下顎,江萍看著燕鐵衣道:“燕大哥,那些傷害我大哥的人,都是些什麼人?”燕鐵衣道:“我對他們也並不熟知,共是五個‘麻衣勾魂’曹非,‘矮金剛’錢威,‘飛刀子’葛義全,‘鐵戟化雪’李慕春以及‘木秀士’徐上修……”江萍恨恨的道:“這幹人好狠毒,他們居然把我大哥傷成這樣……”吁了口氣,燕鐵衣道:“令兄已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聽說他的一位好友施貴麟,業已把命性送在這五個人手裡。”吃了一驚,江萍道:“什麼?他們把施大哥殺害了?”燕鐵衣低喟道:“那些人不知和施貴麟在以前有什麼過節,去找他尋仇,令兄正巧和施貴麟在一起,當然義不容辭,拔刀相助,大概是寡不敵眾,施貴麟遭了他們毒手,令兄已被他們一路追殺,正在危殆裡,恰好經我路過遇上。”江萍氣憤的道:“燕大哥,那些惡棍心狠手辣的,你該重重教訓他們。”燕鐵衣道:“五個人都見了彩,沒一個是完整的,但我並未要他們的命。”江萍道:“為什麼還留著這樣的惡人?燕大哥,除暴便是安良。”笑笑,燕鐵衣道:“不錯,除暴即是安良,可是有一項事實你不要忽略,他們在我面前的行為,只是意圖加害一個人,而他們並未得逞,在這種情形之下,不該要他們五條命的代價,我認為當時給他們的懲罰業已很夠了。”江萍有些懊惱的道:“但是,他們害死施大哥。”燕鐵衣苦笑道:“武林中有許多爭紛,江湖上有無窮恩怨,這樣的因果糾纏著,輪迴著,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天下的每一個角落發生,二姑娘,我的能力有其極限,我只能就我所遇上的情勢聊盡心力,在我身外不及的廣闊時空裡有某些無相牽連在演變的事,縱然那是不平的,恐怕。我也難以一一兼顧了。”怔怔的想了一會,江萍嘆息著:“你說得也對,燕大哥,你維護忠義之道,但你的力量卻不是無限的,我不該強求你做為無所不及的神效……施貴麟施大哥來過家裡很多次,他和我大哥交情極厚,他是一個正直坦率的好人,就是脾氣過於暴躁剛烈了些。”燕鐵衣平靜的道:“我曉得令兄心裡很難受。”江萍愴然道:“因為你在這裡,大哥內心的悲痛總得在稍加掩飾;我知道我大哥的個性,他遲早會替施大哥報仇的。”燕鐵衣道:“假如這樣,或者我可略盡棉薄,助你令兄一臂之力!”江萍驚喜的道:“真的?”燕鐵衣笑了:“否則,我何必說出口來?”江萍又是感激,又是興奮的道:“有燕大哥幫忙,施大哥的血仇就一定可以報還了,燕大哥,你真好!”伸手摘下一小段藤梗在指上曲扭著,燕鐵衣安閒的道:“你還有一個弟弟,怎的不大聽你提及?”江萍的神色怔窒了一下,隨即轉為晦暗了,她搖搖頭道:“燕大哥,在你面前,我無庸隱諱什麼,我弟弟——實在令我羞於啟齒,他和大哥與我,是同父同母同胎生,嫡親的骨肉,但是,在他體內流循的血液,卻和他的兄姐截然迥異,他……他真叫人痛心!”燕鐵衣平淡的道:“可能是年紀還小,少不更事,再加上先天環境的優裕,方才養成某些不良的習慣或心性,再長大點,約莫就會改過來了。”江萍苦澀的笑道:“事情並不像你說的這麼輕鬆,燕大哥,我今年二十二,弟弟只小我一歲,也二十一了,二十一歲,已經算是個大男人,思想觀念中該成熟,不能再說是‘少不更事’,但他的所作所為,卻實在令我們難以忍受,橫行鄉里,欺凌善良,平時交結一干孤群狗黨,吃喝嫖賭,招搖過市,把我們的家祖上的名譽全糟蹋淨了……”這是人家的家務事,清官都難斷,燕鐵衣自然更覺不便過問,他輕揉鼻樑,溫和的道:“令弟是叫江——?”江萍幽幽的道:“江奇,人家背後都叫他‘青河蛟’!”燕鐵衣笑道:“蛟騰化龍,當非池中之物,少時荒唐,及長便大有作為!”哼了哼,江萍道:“人家可不是似燕大哥你這樣的說法,蛟伏於河,掀濤起浪,氾濫村鎮,流害百姓,淹良田而墨祖盧,純屬一大害!”燕鐵衣道:“大概還不至於這麼嚴重吧?”深深太息,江萍道:“我已經多少替他掩飾些了,弟弟的行為,實在惡劣,有些事,我都說不出……”燕鐵衣道:“令兄也管不住他?”江萍悒鬱的道:“起初他對大哥還略有忌憚,久而久之,他竟敢頂撞大哥,最近越發氣焰囂張,和大哥爭吵了好多次,就差沒有大打出手……因為爹孃去世得早,弟弟又最年幼,大哥也不忍過分責難於他,能讓總是讓著,能容總是容著,弟弟卻不知好歹,以為家人也怕他,更是變本加厲,肆無顧慮,長此下去,早晚會出事情……”燕鐵衣心想——大概也就是個富家出身的紈衿子弟之流罷了,生活糜爛點,荒唐點,行為免不了張狂跋龜些,倒還算不上什麼罪大惡極,江萍是女兒家,道德觀念與思想範疇自然保守些,感覺上就認為她弟弟已是才忤逆,難以救藥了,燕鐵衣帶著安慰的口吻道:“二姑娘,請寬懷,平時不妨多開導他,勸解他,甚至替他娶一房妻室試試看,男人一般都是如此,年輕時行事狂放,待到年長成家,就會收心多了。”無聲的嘆了口氣,江萍沉重的道:“說是這樣說,燕大哥,我們也不是沒試過,苦口婆心,一再勸導,總是無濟於事,我看,弟弟一定會闖出大禍來,我們能原諒他,別人只怕沒有這麼寬宏大量。”說到這裡,燕鐵衣覺得已無法再參與什麼意見了,他輕咳一聲,道:“夜深了,二姑娘,我們回去吧?”江萍的情緒也宛似低落了許多,她點點頭,站起身來:“燕大哥怕也乏了;住處我已著人替燕大哥收拾出來,是傍鄰大哥‘竹雨樓’邊的‘小西軒’。”燕鐵衣道:“多謝姑娘費心,我想今天晚上一定會睡得非常暢酣。”江萍勾勾唇角,道:“我送你去。”二人走出花棚,正待隨著原來的小徑往回走,在林蔭深幽的那一邊,卻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異響。江萍宛似沒有聽到,她行出幾步,卻發覺燕鐵衣未曾跟來,她不禁詫異的回頭探視,迷惑的問:“燕大哥,你怎麼啦?”以指比唇,燕鐵衣低“噓”了一聲,目光炯然的注視著那一簇深幽陰暗的林木;江萍狐疑的惦著腳步湊近,低細的道:“有什麼不對嗎?”於是,又是一聲較為清晰的聲音響起——那是一種極難辨別的聲音,宛似衣衫的悉索,又如步履的輕響,也像是某一種推扯的聲息!這一次,江萍也聽到了,她怔怔的問:“燕大哥,這是什麼聲音?”燕鐵衣道:“我們靠近去看。”兩個人輕悄的掩向聲息傳來的地方,而越是靠近,那聲音便越加清楚,終於,他們聽明白了——那是一種各項動作混合的音響,是扯裂衣衫的聲音,是掙扎的聲音,更是掩壓著的哀告與啜泣的聲音。江萍到底是女孩子,一時尚未體會過來有些聲響中所蘊括的內涵,她微皺著一雙柳眉兒,迷惘的道:“好象有人在哭泣,或是推拒著什麼……”當然,燕鐵衣明白在這樣的情景下這些聲響乃是代表著什麼意義,他的神色已經陰沉下來,猛然長身,人已一陣狂風也似卷向那叢幽暗的花木之後。這叢濃密的花木後面,是一塊修剪得十分平整的草地,四周還堆砌著幾座小巧雅緻的假山岩石,因此,草坪中間便相當隱蔽,更適合進行某些見不得人的事。燕鐵衣的突兀出現,帶著身形動作時的那股子勁風,草坪上原來壓擠成一堆的那兩團黑影在受驚之下,惶怵的立時分開——不,確實點,是上面那個人猛的跳了起來。黑暗中,燕鐵衣仍能看清楚跳亂起來的那個人——瘦削的身材,容貌俊秀,只是臉色微微透青,而且眸子的光華閃爍不定,帶著幾分狡猾的意味,那人的年紀很輕,約莫二十一二歲左右。地下的那個,是個女人,衣裙破碎,鬢亂釵橫,袒裸出身體上大部分的細白皮肉來,她正在驚恐又慌張的抓扯著碎裂的衣裙,竭力意圖掩遮身上暴露的肌膚;這也是個年齡不大的清麗少女,而且,淚痕滿面。那年輕小夥子外衫拋在一邊,中衣亦已敞開,甚至一條綢褲也脫了下來,只剩貼肉的底褲,他瞪著那雙邪眼裡,雖然充滿了驚怒與懊惱,卻也殘存著尚未褪盡的亢奮的色慾,淫光宛若一頭春情勃發下獸性未逞的豺狼!於是,燕鐵衣立刻明白了這個是誰!粗弱的吼吸著,那年輕人憤怒的吼叫起來:“他孃的,你是從那個鱉洞鑽出來的活王八?擅闖私宅,非奸即盜,你也不打聽打聽這是什麼地方?悶著個狗頭便瞎撞一氣?少爺若不剝下你這一張人皮,諒你猶不知道自家正是碰上了棺材板!”燕鐵衣嘆了口氣,沒有說話。年輕人雙手叉腰凶神惡煞般咆哮:“大膽蟊賊,瞎眼鼠竊,今晚上你是死定了,你且看少爺我待怎生收拾你。”一聲羞憤的,激動的,悲切的尖叫便在這時響自一側:“弟弟,你,你竟卑鄙齷齪到這種地步,你真是不要臉,下三濫,無恥無行,把我們江家祖上的顏面都丟淨了,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醜事?”呆了呆,年輕人轉臉望過去——江萍已站在那少女的身邊,一張俏臉由於過分的震驚羞怒而現得鐵青,全身更在不可抑止的慄慄顫抖……這年輕人——江奇,忽然吃吃笑了起來,油腔滑調的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二姐;我說二姐,你也犯不上生這份閒氣,食色性也,男人嘛,到了這個時候,便免不了有這種需要,嘉嘉這丫頭蠻逗人的,我喜歡她,這有什麼不對?”江萍氣得連聲音都在發抖:“滿口胡言,一派歪理,你簡直沒有人性,你,你還是少爺主子的身分,怎麼可以用這種下流無恥的手段來汙辱一個丫環?何況嘉嘉猶是我身邊的人,你眼裡還有沒有一點規矩,一點道德?”江奇吊兒郎當的笑道:“你身邊的人又怎麼樣?充其量只是個丫頭,三大少看上了她,是她的造化,給三少我玩一玩,樂一樂,也小不了她,說出去更是她的光彩。”臉蛋兒因為無比的憤怒而扭曲了,江萍啞著聲道:“不要臉,你,你是一頭畜牲,毫無人性的畜牲!”江奇形色倏沉,厲聲道:“二姐,你少給我來這一套,要不是因為你在名分上是我姐姐,像你這樣說話,我準他娘幾個大耳光打上去了,你還以為有什麼了不得?”雙目中淚波隱隱,江萍顫不成聲:“怨爹孃死得早,也怨大哥和我沒把你自小管教好,不知道我們前生作了什麼孽,會有你這樣一個禍害弟弟……江家的家聲,江家的氣數就全要敗在你手裡……”重重“呸”了一聲,江奇怒叱道:“閉住你那張嘴,大哥和你算是什麼東西?偽君子,假淑女,拆穿了男盜女娼,半文不值,你們少他娘倚老賣老來教訓我,一個把我弄毛了,找幾個人宰掉大哥,再把你賣到窯子裡去,看你們還成天嘮叨不?”江萍連站都站不住了,她忽然軟軟跪了下來,全身痙攣,淚下如雨,地下的嘉嘉,驚駭之下,也顧不得自己赤身露體,慌忙扶擁住江萍,哭泣著喊:“二小姐,二小姐,你順口氣,順口氣啊。”眼珠子一吊,江奇悻悻的道:“孃的,最好一口氣上不來,憋死去了,什麼雌貨,也敢橫來破壞少爺的好事!”嘉嘉一面拚力用手搓揉江萍的胸口,一面嘶啞的哭罵著:“二小姐說得沒有錯,你是一頭毫無人性的畜牲……你是黑心黑肝,天良喪淨,你防著天打雷劈啊……”怪叫一聲,江奇發狂似的飛撲上去,雙腳猛踢嘉嘉,嘴裡咆哮罵:“我踹死你這臭婊子。”就在他的雙腳快要沾上嘉嘉胸前的一剎那,斜刺裡,一股力道突然兜扯,將他整個身子撞翻,又一個觔斗拉跌。幾乎跌嚥了氣的江奇,拚命張口呼吸著,好一陣子,他才全身骨架子都似散了般艱辛的掙扎爬起,滿眼金星迸濺裡,他直著嗓門嚎叫:“孃的個皮,是什麼人暗算三少爺?有種的站出來比劃,窩在暗處施手段算不得大丈夫,只配躲在孃兒襠下扮孫子。”一記清脆暴辣的耳光,便在這時重重摑上了江奇面頰,打得他鬼叫一聲,身子打橫摔倒於地,他撫著臉,吐出一口血水,殺豬般吼號:“暗箭傷人的灰孫子,你他孃的是個男子漢就站出來啊……唉喲……我同你拚了!”燕鐵衣面對著江奇,臉無表情,冷峭之極的道:“打你的就是我,這只是一點小小的教訓。”暈天黑地裡,江奇總算看清了是燕鐵衣,他猛的撐持著站起,口沬加合著血水亂噴說:“小毛賊,狗強盜,原來竟是你在暗處算計少爺?你你你你,他孃的死定了,少爺今天非活剝你王八蛋不可。”甫始轉過一口氣來的江萍,見狀之下不由驚怒的泣喊:“弟弟,快住手——”這一喊,越發增加了江奇的氣焰,他怒吼一聲,居然搖搖晃晃的,向著燕鐵衣撲過來。燕鐵衣連看也不願看他一眼,身形斜出,反手擰著江奇的後領,振腕之下,這位“青河蛟”已有如一頭癩皮狗也似摔跌出四五步去。江萍驚叫著,掙扎開嘉嘉的攙扶,慌忙奔向江奇身邊探視;江奇趴在那裡,全身癱瘓若一堆爛泥,一個勁的喘著粗氣,江萍用力搖晃著他,顫泣的叫:“弟弟,弟弟,你傷得重嗎?覺得怎麼樣?你說話啊。”江奇搖動著腦袋,含混不清的咒罵:“滾……滾開……我還要同那……小蟊賊拚……”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37:52

第七十三章 性難移 善惡早判

這就是了,燕鐵衣已經多少明白了江奇為什麼會如此頑劣,如此兇邪,如此淫惡的原因,當然,本質與本性的偏異自不待言,而祖上的蔭庇,親人的寵縱又何嘗不是助長其惡行的端始?江萍心疼又焦惶的按撫著乃弟,似是沒有聽到江奇對她的叫罵:“弟弟,你安靜點,別把事情鬧大……人家是我們的客人,你的態度不可以這樣惡劣。”喘著氣,江奇憤恨的叫:“客人?什麼狗屁客人?這小子竟然到我的家門裡來扳我的臺,掃我的臉,還能算是客人?孃的,簡直如同盜匪……好,他叫我難看,我就讓他也好看不了。”江萍歉疚的看了燕鐵衣一眼,又忙著阻止江奇:“你就少說幾句吧,你難道還看不出,人家對你已是手下留情了?”用力掙脫開江萍的手,江奇兇惡的咆哮:“好呀,你竟幫著外人來壓制我啦?我江奇是條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水裡來,火裡去,皺皺眉頭就不算人生父母養的,我要這小子手下留什麼情?我是寧肯被他打死,也不甘輸這口鳥氣!”江萍又氣又惱又無奈的道:“弟弟,你在措詞上稍微注意點行不行?滿口髒話,人家聽了去,不但看不起你,更會譏笑我們江家祖上欠缺教養;你闖的禍事已經不少,莫非還要把江家僅存的這點家聲也玷汙殆盡?”嗔目切齒的瞪著燕鐵衣,江奇惡狠狠的嚷:“不用跟我說教,你和大哥也並沒有使江家的家聲發揚光大,如今更好了,竟不知從那裡弄了這麼一個毛頭小子來迫害我,你們的居心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是想假借口實,拔除我這眼中釘,好叫大哥和你瓜分財產,吞掉我名下的一份,你們可真是做得狠毒啊。”江萍立時又氣得粉臉泛青,聲音發抖:“江奇……你怎麼可以這樣無事生非,含血噴人?你是我們的嫡親手足,我們愛你護你,幾曾有過一絲半點這種卑鄙念頭?你……你純粹是在歪曲事實。”冷冷一笑,江奇斜吊著眼珠子道:“得了吧,我的好二姐,我不承情,你和大哥早就看我不順心,我對你們二位也一樣討厭,這‘嫡親手足’不論也罷,我還是老話,把我該分的那筆家產分給我,我拍拍屁股走路,從此恩斷義絕,誰也不用沾誰,彼此落個乾淨!”強忍住眼眶中滾動的淚水,江萍噎著聲道:“祖上留下來的產業,總不會少給你分毫,弟弟,大哥和我為的也是你好,怕你野性未收,揮霍成習,把到手的家財花費淨盡,這才暫時替你保管著,一旦你能改過向善,大哥就會交還給你。”江奇兇蠻的道:“這算那門子的欺人之談?打五年以前你們就老拿這個理由來搪塞誆騙我,至今你們仍是這套陳腔濫調,在你們認為,什麼才叫‘改過向善’?你們總把我看得不成器,沒出息,你們自己又好在那裡?強在那裡?其實這全是你們心懷叵測,目的只想找機會整死我,吞沒我的一份,行,你們就試試看,看我江奇是不是這麼容易對付的?”江萍淚水潸潸,激動得嘴唇都在哆嗦:“弟弟……你,你真是無可救藥……”江奇大聲道:“一哭二鬧三上吊,你的眼淚比青河的水都不值,這種把戲我早膩味了,往後我們是走著瞧,看你和大哥的心思狠,還是我的手段毒!”一邊,燕鐵衣靜靜的道:“江奇,強暴一位少女的事,似乎和你爭產的行為沒有什麼直接牽連,可是?”瞪大了眼,江奇吼道:“你是什麼意思?”燕鐵衣道:“我的意思是,當令姐為你眼前這種可恥行為提出指責的時候,她的動機乃是純正的,你不必在此時橫加牽扯,相顧左右而言他,至少,你對這位姑娘的妄行是絕對違反禮教及道德的,但你並不感到這是一樁錯誤,一項罪惡,呣?”江奇強橫的道:“不管你是什麼人,和我大哥二姐有什麼關係,江家三少的事,你沒有資格來聞問!”燕鐵衣道:“看在令兄與令姐的份上,江奇,我不便繼續追究此事,否則,你方才的醜行,就要使你付出極大的代價了!”江奇大叫起來:“我不怕你的恫嚇,你也別以為你挫辱我的事我會就此罷休,我一定要找回這場過節,給你一次令你終生難忘的教訓!”笑笑,燕鐵衣道:“為了你自己好,江奇,你還是多斟酌吧!”提著褲子,掩好衫襟,江奇恨聲道:“今晚三少爺便認倒黴,可是你們倒黴的辰光也不會遠了!”燕鐵衣淡淡的道:“你可以請了,三少爺。”在江奇離去之後,江萍用絲絹輕輕拭印著頰上的淚痕,幽幽的道:“三弟他……怕是完了……”燕鐵衣嘆了口氣:“或者將來在他碰過大釘子之後,多少會懂得收歛些。”江萍悲哀的道:“他會嗎?”燕鐵衣低沉的道:“問題是——人間世上有許多錯誤只有犯上一次的機會,正如人間世上很多過失無可彌補一樣,我們對他寬容,但不會人人對他寬容,江姑娘,這還是靠他自己的省悟,我們幫不上什麼忙。”江萍靠近了點,歉然道:“燕大哥,你——不會再生他的氣吧?”搖搖頭,燕鐵衣道:“我對江奇沒有什麼氣好生,江姑娘,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也經過各類各樣的事,像他這種典型與今晚類似的情形,我也曾遇上過,向來,我有我一慣的應對之道,我不發怒,不衝動,我只用我認為適當的手法來處置,要不,我所面對的這個複雜環境中所發生的一些變異,早把我氣瘋了。”江萍驚悸的道:“燕大哥,江奇是我的弟弟。”燕鐵衣道:“不錯,就因為他是你的弟弟,所以他才能做出如此行為又對我一再無禮之後仍然完整不缺的離去,江姑娘,你該明白,並非每一個犯了似他這種過失的人都有這樣優渥的待遇。”有些忐忑,又有些感激,江萍道:“多謝你的寬大,燕大哥。”燕鐵衣道:“沒有什麼,我素來是個重感情的人。”心裡覺得暖暖的,江萍現在稍稍好過了些,她輕輕的道:“很對不起你,燕大哥,你才來的第一天晚上,就遇著這麼一件掃興的事……”燕鐵衣微笑道:“我很看得開,江姑娘。”江萍道:“可是……我好窘……”燕鐵衣道:“別放在心上,這件事不能怪你。”回頭望了望業已穿好衣裙,卻仍然顯得狼狽惶懼的嘉嘉,江萍愛憐又關切的問:“三少爺他……沒有傷害到你吧?”這位餘悸猶存的小女人畏怯的道:“幸虧二小姐早來一步,否則……我真不敢往下想了。”江萍道:“你得謝謝這位燕爺,要不是他聽到動靜,我還不知道呢。”嘉嘉上前一步,深深萬福:“燕爺,婢子叩謝你老搭救之恩……”燕鐵衣笑道:“罷了。”江萍低聲道:“嘉嘉,以後離著三少爺遠點,出來的時候記得找人做伴,別再讓他得著機會。”垂下頭,嘉嘉輕細的道:“是,二小姐。”江萍又道:“還有,這件事不要向人提起,知道嗎?”嘉嘉馴服的道:“我曉得……”揹負著手,燕鐵衣道:“江姑娘,令弟一向住在府中何處?”江萍伸手朝北邊一指:“他住在那邊的‘仰星閣’,可是平時很少回來,偶而回家住上一天半日,也都是呼朋引伴,酗酒狂歌,搞得烏煙瘴氣,四鄰不安。”燕鐵衣道:“今晚上他倒很安靜,只是消遣的方式卻略有改變。”臉兒一熱,江萍尷尬的道:“燕大哥,請你務必包涵。”笑了,燕鐵衣道:“我已說過,我很看得開。”頓了頓,他又意味深長的道:“不過,江姑娘,你與令兄還是多留意,江奇這些毛病如果不改,將來很可能碰上看不開的主兒,那就比較麻煩了!”江萍憂慮的道:“我明白,燕大哥。”仰望天色,燕鐵衣道:“該歇著了,江姑娘。”江萍頷首道:“我送你去‘小西軒’。”三個人慢慢的在後園中走著,彼此都沉默著,都在想不同的心事,腳步聲輕細而緩滯,夜色仍然美好,但已了無情趣可言。這原來是一個友愛和諧的家,燕鐵衣在想,只因出了江奇這麼一個“嫡親手足”,恐怕這個家的問題就多了——他不願明說,但他相信江萍與江昂不會看不出來,設若江奇的惡行劣習不能加以約束或規導,則將來這個家的保全實在未敢樂觀,而顯然江家兄妹對乃弟的溺愛與縱容更使得這條禍根在無形中長大,延展,最後的結局,會是怎樣一個收場哩?無聲的太息,燕鐵衣不願再深思下去,在這裡,他只是一個過客,犯不上插手入人家的家務事裡來,他離去之後,這裡發生的一切,將與他再無牽扯了。現在,他只盼望好好的睡上一覺。***第二天,當燕鐵衣向江昂辭行的時候,他才發覺要想實時離開這個地方的打算,並不如預料中那樣順理成章。江昂對他的挽留是真摯又懇切的,最後,已是近乎祈求。對於江昂的挽留,最令燕鐵衣不能推拒的理由,是江昂希望燕鐵衣暫時留下來衛護他的家宅,以防曹非等人乘他創傷未愈之際前來尋仇,這是一個雖然有些逾份但卻在於情理的要求,燕鐵衣頗覺不便推託,江湖中事,他也甚為明瞭,江昂的顧慮,很有成為事實的可能,人命關天,燕鐵衣怎忍任由江家人去流血豁命而自己置身局外?尤其是,他對江昂與江萍兄妹二人的印像又是如此良好。儘管自己歸心似箭,儘管堂口裡還有許多大小事情等著他回去料理,但眼前的形勢卻不容他一走了之,再三思量,他只有勉強留了下來。總是合了那句俗詞兒吧?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這樁麻煩,他既然伸手攔下,就只有一路撐下去了,他唯一盼望的是,好歹能早一天解決問題,別拖延個沒盡沒完,在私心裡,他已打定主意,至多,他再留下個把月。燕鐵衣答允暫時不走,江昂的慶幸感激之情難以言喻的,江萍也同乃兄有著相似的,甚至更為興奮歡欣的心緒,只是女兒家比較矜持,她不像她哥哥那樣毫無保留的把心中感受溢於言表,她僅是順著哥哥的意願幫同挽留燕鐵衣,但她的雙眸,她的神韻,卻比她哥哥的千百句話更要來得強烈而濃郁。燕鐵衣當然體會得到,情誼加上道義,再添那一股柔柔的期盼,便把他縛緊了,又怎能如此絕決的拂袖而去?於是,他留了下來。很快的,十天過去了。這十天裡,日子是恁般的平靜又祥和,沒有絲毫波瀾或驚兆,就似一池如鏡的春水,更綴著點兒淡淡的芬芳及幽幽的甘甜,有些像蜜摻合著辰光,盪漾的漣漪,則在人的心底。江昂的創傷,在大夫仔細的調治下,頗有起色,痊癒之期,已是指日可待,江萍的神彩便越見開朗煥發,連帶著使燕鐵衣的心境也愉暢多了,他樂見江昂早日康復,樂見江萍的笑靨如花,自然,也樂見自己的歸期能以提早。燕鐵衣剛從江昂居住的“竹雨樓”出來,午後的陽光偏曬著;相當燠熱,他正想回到“小西軒”歇一會,迎面已見到倚欄俏立,盈盈含笑的江萍。江萍今天穿著一襲淡青滾灑著白色花邊的衣裙,滿頭秀髮往後梳理,用一根淡青色的絲帶札挽著,容顏光致,豔麗逼人,她以那雙澄澈晶瑩的雙眸注視燕鐵衣,眼波流動裡,蘊蓄著多好的柔媚,好多的溫馨。站住腳步,燕鐵衣微笑道:“你今天特別的美,江姑娘。”江萍嫣然一笑,抿抿唇:“平時我一定很醜了,燕大哥。”燕鐵衣道:“那裡,時時刻刻,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來,你的姿容儀態都是無懈可擊的,只是現在,更有一種飄逸脫俗的氣質,宛似水中青蓮,點塵不染……”江萍“噗嗤”一笑道:“你大概心情很好,燕大哥,所以今天看著我比較順眼;和你相處這些天,我可從沒聽你誇過我一句呢。”燕鐵衣笑道:“心中讚美,未曾形諸言詞罷了。”眨眨眼,江萍道:“我幾乎有點飄飄然了。”二人相對笑了起來,燕鐵衣道:“你是來看令兄的吧?”點點頭,江萍道:“上午出門去選了些繡花樣式,沒來看大哥;他今天感覺得怎麼樣?”燕鐵衣道:“好多了,日日俱見起色,像這樣調理下去,令兄康復之期當在不遠,依我看,至多再有十天半月,就能夠活動如常了。”江萍輕聲道:“有燕大哥在這裡,我大哥心寬神定,才是他身子漸次痊癒的最大原因……”燕鐵衣道:“姑娘高抬我了,你該謝謝那位替令兄調治的郎中才是。”江萍笑笑,道:“大哥現在精神還好吧?”燕鐵衣道:“我出來的時候,他已經睡下,如今該是睡得正酣之際。”江萍朝門裡望了一眼,道:“那,我就不進去找他了,燕大哥,你要到那裡?”燕鐵衣道:“正想回房小憩一下,有事麼?”略一猶豫,江萍道:“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嗎?”燕鐵衣遲疑著道:“如果我們兩人都不在,萬一發生什麼突然變故,只怕不及應援……”江萍笑了:“別這麼緊張兮兮的,燕大哥,好多天來,又幾曾見過一點驚兆?我就不相信事情會有這樣巧法,偏在我們離開的片刻時間裡出岔子,況且,我們又不走遠,只在附近河邊上溜溜,即使萬一有了事,也能夠很快趕回來接應。”話既這樣說了,燕鐵衣還有什麼可推託的?何況,他原本也不想有所推託,天下事,尚有什麼比和一個投緣的異性偕遊更令人愉快而曠怡的呢?於是,他聳聳肩:“好吧,我們出去走走,但家裡得先招呼一聲。”江萍顯得十分高興,她匆忙奔向“竹雨樓”側邊的一排小舍,隔著窗口朝裡面說了幾句話,又乳燕投林般輕盈的奔了回來,神情歡欣的道:“我已向江坤交待過了,叫他好生侍候大哥,照應門戶,並且轉告大哥,我們過一會就回來。”燕鐵衣道:“我們只是到河邊散散步而已?”微微一怔,江萍道:“是呀,莫非你還另有計較?”燕鐵衣吃吃笑道:“不,我看你心情奮悅,逸興遄飛,還以為我們不止是去散步,更有什麼盛大慶典要去參加呢。”橫了燕鐵衣一眼,江萍佯嗔道:“燕大哥,你看你嘛,就會調侃人家。”燕鐵衣拱拱手,道:“不敢,逗趣罷了。”一拋腦後的秀髮,江萍雙瞳中含著笑意:“我們還在等誰?”於是,兩人出門而來,由江萍在前引路,不往鎮上走,反向郊外行去,沒有多遠,即見悠悠河水,青碧如帶也似蜿蜒東流,鎮集臨河迤邐,倒是別有風味。江萍領著燕鐵衣離開道路,沿著一條小徑攀向靠河的一座矮崗,矮崗上下,全生長著鬱綠簇密的雜樹蔓草,只有這條黃土小徑,彎曲著延伸向上,沒入崗頂那一片青翠掩映的林叢裡。跟在江萍後面,燕鐵衣有些迷惘的道:“不是說沿著河邊走走麼?怎的卻攀山越嶺起來?”江萍回眸一笑,細碎的香汗如珠盈額:“到了上面你就知道了。”燕鐵衣隨手摺了一片樹葉咬在嘴裡,邊流覽著四周的景緻:“這座崗子上,莫非還有什麼不同尋常的風光?”輕提著裙裾,露出腳下那一雙青緞鏤花的淨素繡鞋來,江萍用同色的絲絹拭印著唇邊的汗漬,盈盈笑道:“這要看你的觀點與興致如何了,燕大哥,風光雅俗,也在於個人胸懷中的包羅有無。”笑笑,燕鐵衣道:“如此說來,得要先看你的反應才行,否則,落個不識情趣,大不如強做附庸風雅來得令人堪受。”江萍微撫鬢角,道:“你倒是很謙。”綠蔭蘊翠的小徑盡頭,便是崗頂,到了崗頂往下看,景緻豁然開朗,山崗的這一面,繁生著細密的點點紅白色的小花,由上而下,宛似鋪設成一片花園錦簇的繡氈,間中雜陳奇巖怪石,兩株枝蓋重疊的古松虯立如巨傘,松蓋之下,則築有一座八角小亭,亭內備有石桌石椅,潔淨明爽,碧水粼粼,波光晶瑩的青河,便在崗腳下靜靜流轉,遠山群峰,越似淡淡煙籠霧迷之中,輕風徐來,爽宜沁心,這的確是一個幽美恬靜的好地方。側臉望著燕鐵衣,江萍注意著他的神情:“燕大哥,感受如何?”燕鐵衣深深吸了口氣,頷首道:“風光宜人,景色絕佳。”江萍滿意的一笑:“要真正領略青河的溫婉秀美,只有在這裡看它才是最為適當的;青河的流水柔和平靜,水色碧瑩,但未免稍嫌單調,如果在河邊岸沿,再襯托上一點什麼相關的景緻,就更可收到牡丹綠葉,相互映美之效了。”燕鐵衣笑道:“姑娘胸中,竟是‘包羅’了不少詩情畫意,細緻深邃,更見境界不凡,倒令我這個江湖老粗自慚形穢啦。”江萍柔柔的道:“燕大哥這是謙虛,天下之大,誰不知道‘梟霸’燕鐵衣胸羅萬有,勇冠三軍?是一位文武全才的奇人異士,也是一位恂恂儒雅的雄主?我和燕大哥比較,從那一方面來說,都是不能相提並論的。”燕鐵衣打著哈哈道:“草莽陋夫,武林異端,實在是不值恭維,江姑娘這麼一誇讚,反叫我益覺汗顏了。”江萍靜靜的道:“你會越來越有聲望,越來越有發展,燕大哥,在你處身的圈子裡,你將有著更輝煌及更遠大的前途。”燕鐵衣安詳的道:“何以見得?”江萍慢慢的道:“謙受益,滿招損,這是古訓,最重要的是,你有一顆仁厚寬恕,忠義正直的心,這樣的一個人,定會蒙天之佑,無往不利。”燕鐵衣笑道:“我倒還不知道自己竟有你形容的這般完美法,江姑娘,老實說,我也並不奢求將來如何掌權奪勢,如何求名近利,只要弟兄們能夠安安穩穩的吃著這碗刀頭飯,我自己落個壽終正寢,別遭橫死,也就心滿意足了。”江萍搖頭道:“燕大哥,志氣別這麼小,你原該是個極有抱負的人!”微拂頭巾,燕鐵衣道:“但我也沒有逾分的野心;江姑娘,你雖曾習武學藝,卻並非江湖中人,因此只怕不太明瞭江湖中事,在我們這一行裡,我目前這點小小的局面,業已可說近極而滿了,僅這點小局面,便是灑了多少鮮血,賠上多少人命方才撐持起來的,黑道的基業,說是用白骨疊架而成,乃是不誇張的一句話,我若想更擴展,再延伸,則必須侵犯他人的地盤,搶奪同行的飯碗,如此,流血犧牲自所難免,這乃我不願為者,固然我愛惜自己手下的生命,可是別人的生命我也不忍輕易剝奪。”頓了頓,他又道:“人生就是這麼回事,自己能活下去當然好,大家都能活下去豈不更好?名利之爭,看得淡薄些,則日子便會過得有趣多了。”注視著燕鐵衣,江萍低徐的道:“我看得沒錯,燕大哥,你真是一個仁厚的人。”燕鐵衣微笑道:“仁厚或者還談不上,只是有些時候多多少少也替別人想想,留一步轉圜的餘地罷了。”摔拋了一下腦後飛拂的黑髮,江萍道:“我們下去到亭子裡坐坐吧?”燕鐵衣道:“當然,原就是為了這個來的。”於是,兩人順著一條曲折的窄徑,行向座落在崗坡下半段,面臨悠悠青河的八角亭——越近亭前,便更覺風涼氣爽,景色可人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38:24

第七十四章 心綰結 乍領柔情

凝望澄澈無波的流水,燕鐵衣意態閒適的問:“這個地方,可也有個名稱?”雙肘撐在亭中的石桌上,江萍圓潤的下頷便擱在兩腕的中間,她俏麗的一笑,道:“沒有正式的名稱,鎮上的人叫這裡是‘江家崗’,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怡心亭’。”“哦”了一聲,燕鐵衣恍悟道:“難怪這麼一個清幽所在卻不見閒人,原來竟是你家的私產。”無所謂的笑笑,江萍道:“這也沒有什麼稀罕的,‘青河鎮’上共有七條大街,有三條街的房地產都是屬於我家的。”燕鐵衣莞爾道:“的確是富豪人家,江姑娘,將來那一位年輕兒郎得以垂青,有幸相娶,則便終生受用不盡了。”表情陰澀了瞬息,又立時恢復原狀,江萍笑得有點勉強:“燕大哥就會取笑人家,我……我並不急著許人,更明白的說,我這輩子都不想出嫁……”燕鐵衣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豈有終身獨守的道理?況且,就算你不想嫁,令兄也由不得你呢。”哼了一聲,江萍道:“大哥才管不了我這件事,好歹全由我自己作主!”燕鐵衣道:“你這種想法,不久就會改變的——在遇到一個真正知心知性,情誼相投的人之後;當然,其中得有點緣分才行。”似是有些煩躁,也有些怨恚,江萍道:“我們不談這個問題好嗎?燕大哥,你說說你自己的事給我聽,我希望能夠多瞭解你一些。”燕鐵衣心裡泛起了某種敏銳的感觸,但他表面上卻絲毫不露,語調平淡的道:“我自己的事?其實我是個非常平凡又庸俗的人,我的事大多如你所知道的,我是個江湖黑道的強梁,有一個叫‘青龍社’的組合屬我指揮,在綠林中小有名位,此外,我慣使長短雙劍,在劍術的修為上,略略有點基礎,如此而已。”江萍很有興趣的問:“燕大哥,你們‘青龍社’這麼一大撥人,都是靠什麼生活呢?完全以打家劫舍或強取豪奪來渡日嗎?”燕鐵衣道:“不,正和你所說的相反,我們不搶不奪,更明確的講,我們只是一批生意人,和一般生意人不同的是,我們較有組織,有紀律,營生的行道也略為廣泛複雜些。”不解的望著燕鐵衣,江萍道:“你們——是一批生意人?”燕鐵衣解釋著道:“這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江姑娘,我們正是一批生意人,我們有各式各樣的買賣散佈在各地,譬喻說,酒樓、客棧、綢緞莊、皮貨行、油酒坊、以及票號等,又譬喻說賭場、當鋪、驢馬隊等,明的暗的,正的邪的,各種生意我們都做,與每個生意人一樣,講的是將本求利,論的是和氣生財,如果一定要說我們有什麼特色,那就是在這些買賣後面,有一股相當強大的武力支撐著,但這股武力,卻不是用來欺凌於人,乃是保衛於己的!”嫵媚的輕笑著,江萍道:“想不到,真想不到,在武林中叱吒風雲,名鎮一方的‘梟霸’燕鐵衣,居然還是一位講究‘將本求利’、‘和氣生財’的生意人呢。”拱拱手,燕鐵衣展顏道:“慚愧慚愧,湊合著嫌點蠅頭小利,大夥兒堪堪混混生活。”江萍顯得興致極高的又問:“那麼,燕大哥,你們生意既然做得這麼大,一定也有雄厚的本錢了?”燕鐵衣道:“‘將本求利’嘛,沒有本錢那能做生意?至於資金的調轉,倒還馬馬虎虎應付得過去,說數目,也沒有多少。”掩唇悄哂,江萍道:“聽你說得頭頭是道,燕大哥,我幾乎不敢相信這位滿口生意經的人,竟然就是江湖上的一霸,劍道中的宗匠燕鐵衣了!”豁然大笑,燕鐵衣道:“在一行言一行,江姑娘,人若不圖個正規營生,吃什麼穿什麼?總不能真個成日價去劫掠搶奪呀,這豈不是等而下之了?”江萍坐正了身子,道:“經你這樣一點明,燕大哥,使我對你及你的組合增進了不少了解,原先在我的想法裡,還以為你們都是無法無天的一群強豪,完全用刀口子換生活呢……”燕鐵衣道:“老實說,以暴力維生,非不能,是不為,用這種方式換來的享受,我難以心安理得,淨不如餓死的好。”江萍讚許的道:“燕大哥,你是多麼與眾不同。”燕鐵衣道:“沒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我只是天性如此,比較講求道理,尤其不肯違背忠義信守的法則……”好象忽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江萍問道:“對了,燕大哥,你怎麼會如此湊巧,剛好在我大哥受難遭危的時候經過那個地方?”燕鐵衣攤攤手道:“這次我是特地到‘咸陽’去處理一樁岔子的——我們派在‘咸陽’城的大首腦,和當地一位最有勢力的人物起了衝突,雙方相持不下,勢同水火,隨時都有一觸即發,血刃相向的可能,我在得報之後,只好匆匆趕來調解。”睜大了眼,江萍道:“奇怪,難道真有人敢和你們作對?而且,你就只單槍匹馬跑這麼遠的路來調解這場爭紛?如果萬一對方不聽你的。”燕鐵衣笑道:“其中內由你不明白,且聽我往下說——對方那位深具勢力的人物,與我結識多年,有著極厚的交情,也因此他才不怕得罪我的手下,更敢公然和我的得力弟兄衝突;我派在‘咸陽’的大首腦拿對方無可奈何,忍又忍不下,硬來又礙著我的情面,弄得處境頗為尷尬,我那位朋友也是相同,因而雙方都有信息給我,逼得我不能不親自跑這一趟;當然我相信事情不可能鬧開來,是以連一個人也沒帶,免得帶多了人引起老友的誤會,就連我左右兩個近衛熊道元與崔厚德,我都臨時給了假叫他們暫且逍遙幾天去。”江萍關切的問:“後來呢?”燕鐵衣道:“簡單得很,我一到‘咸陽’,馬上命令我的手下向老友賠罪,我那位老友反過意不去,十分歉然,大家三頭對面,一桌筵席上便杯酒言和,前嫌盡去,滿天雲霾立即消散,我也就在住了幾天後打道回府了。”江萍羨慕的道:“你的面子可真不小,燕大哥。”低喟一聲,燕鐵衣道:“江湖上的人或事,重的就是一口氣,賭的也是一口氣,一句話說岔了,往往引得豁命以拚,同樣的,血濺三步的紕漏出來,一句話也能擺平,主要就得看順不順得下這口氣,消不消得了心間那個結,說穿了,顏面攸關,掙的是個說詞而已。”江萍深有所感的道:“可不是,想想也真沒多大意義……”燕鐵衣道:“我們說是這樣說了,然而一旦事情臨到我們自己頭上,何嘗也能參得破這一關?”江萍苦笑道:“我個人恐怕就沒有這種雅量?”燕鐵衣道:“我也強不到那裡——自‘咸陽’迴轉之後,便那麼湊巧半途上遇著令兄遭困的事,或許這也是天意吧,原本我還該在‘咸陽’多住些時的,他們堅留,我是堅辭,否則,只要遲上個一天半日,就不會碰著令兄了。”江萍怵然道:“假設這樣,我大哥就凶多吉少啦。”燕鐵衣一哂道:“所以,令兄是註定了命不該絕。”江萍道:“燕大哥,你也是註定了要惹上這樁麻煩。”坦率又真摯的,燕鐵衣道:“我很樂意惹上這樁麻煩。”江萍問道:“為什麼?是閒膩了?”唇角輕輕一挑,燕鐵衣覺得胸膈間有股熱流在湧動,他不經考慮的道:“消遣的法子很多,既使閒膩了,也不至於在刀口子上找快活——因為就此而結識了賢兄妹,尤其是……你。”心頭猛的一跳,江萍呼吸有些迫促:“真的?你真有這種想法?”燕鐵衣近乎僵窒的道:“否則,我何必說出來?”於是,江萍美麗的臉蛋上浮現起一種光輝,一種異彩——嬌羞的、嫵媚的,興奮的、又激動的,那是一種反應,亙古以來就不曾有變的反應,當一位少女在感受到心靈的呼喚有了共鳴的時候。兩人都沉默下來,似是一時之間彼此都探悉了對方掩隱在心底深處的什麼,反而有些窘迫與尷尬了。燕鐵衣的目光投注在河面上,流水安靜無聲,但他的情緒卻頗為波盪,多少年來的鐵血生涯,殘暴歲月,辰光在風急雲湧中渡過,在酸澀艱辛裡渡過,眼睛看的是猩赤的鮮血,寒凜的刃鋒,耳朵聽的是悍野的叱吼,慘怖的呼號,連思維、連魂夢,也都是交錯的刀光劍影,幻映的生死人面,那一段,扭曲變形的過往,滲和著一段,扭曲變形的回憶,就彷佛扯出了人的心肝五臟,揉捻成一團,血顫顫,赤淋淋的,老是迫得人有種作嘔的感覺,其間也有著異性的慕依,情愫的系投,但若非曇花一現,便是形勢環境的阻礙,使他不能,也不願承受……多少年了,他自信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他亦有過不娶不婚的念頭,然而,眼前他竟悸震於這樣一位少女,不波的心湖憑空生起漣漪,神魂顫抖於如此微妙的呼應裡,溫馨、甜蜜,卻也有著太多的怔忡與駭異,他不明白,莫非這就是碰上了?碰上了那個千百年前早已註定的有緣人?江萍也在顫震著,她卻沒有燕鐵衣那樣的定力,她的心情已由她的面龐上透露了太多,她幾乎有些興奮得窒息了,她知道這是什麼——短短的幾天裡,她已經找到以前二十二年都不曾找到的東西!在過了好一陣子之後,江萍終於先出了聲,腔調卻是抖抖的:“燕大哥……”面頰痙攣了一下,燕鐵衣強自鎮定的道:“呃?”江萍的臉兒紅暈如霞,她避開燕鐵衣的視線:“你——你不討厭我?”吞了口唾液,燕鐵衣覺得喉嚨裡又幹又苦:“當然不。”深垂下頭,江萍聲如蚊叫:“你有沒有——朋友?要好的朋友?”燕鐵衣頗覺迷惘的道:“要好的朋友?”江萍似是在掙扎著道:“我……我的意思是……是……指女孩子。”臉頰的肌肉又在抽搐,燕鐵衣竟不知自己如此面嫩:“沒有,還沒有。”江萍更是羞怯,卻鼓勇氣問下去:“那……大概……大概更不曾……娶親了?”連連搖頭,燕鐵衣面紅耳赤的道:“我還是一個人。”深深吸了口氣,江萍的兩眼望著地下,非常靦腆的細語:“燕大哥……你能不能……在這裡多住些時?”燕鐵衣搓著手,吃力的道:“讓我想想看,好嗎?”江萍羞澀的,但卻極為清晰的道:“大哥和我……都那麼希望你能在我家做較長時間的盤桓,尤其是……尤其是我;燕大哥,我們相識相處的日子雖然不久,但是……但是你該明白,我們對你的情感卻有著超乎時空甚多的深度……”燕鐵衣沙啞著嗓道:“我知道……”江萍把自己那條青色絲絹纏繞在手指上又解開,她反覆做著這個相同的動作,低細的道:“所以,燕大哥,我……我願你能留下來,時間長些……或許……或許我們彼此間可以更瞭解些。”燕鐵衣吶吶的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咬咬下唇,江萍輕輕的道:“我們才相識不久,燕大哥,你會不會因為我講這些話而看不起我?”燕鐵衣忙道:“不,我怎會這樣想?”江萍怯怯的道:“在你之前,我不曾向任何一個人說過類似的話,我原以為,今生只怕也不會有了,可是……忽然遇上了你……燕大哥,我不知為什麼,我好煩躁,又好悸動……我覺得實在太突兀了。”舐舐唇,燕鐵衣道:“是的,太突兀了,幾乎不像真的。”江萍急切的道:“但,但這是真的!”燕鐵衣點頭道:“我是說‘幾乎’……”雙眸的光暈微現朦朧,夢似的迷濛,江萍的語聲也有些幻漾如霧了:“從那天晚上第一次見到你……燕大哥?我就禁不住有一種迷眩的感覺,隱約裡,好像我們不是初識,好象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熟稔了,陌生中,帶著那樣一種親切的意味……”燕鐵衣略顯笨拙的道:“當時,我也有點心神不定。”摔摔頭,江萍道:“你知道不?那天晚上,我是頭一遭陪伴一個初識的陌生男人在後院裡散步?但我卻好樂意,好自然,沒有絲毫拘束不安的感覺。”燕鐵衣試探的道:“大概因為我救了你哥哥,你的心裡懷有感恩的成分在內吧!”肯定的搖頭,江萍道:“不會這麼單純,那隻能使我對你尊敬銘感,卻不會令我樂於向你接近,燕大哥,這其中的微妙分野,我辨別得很清楚。”燕鐵衣道:“不知道你哥哥會怎麼想?”江萍堅決的道:“我自己的事,由我自己作主,燕大哥,我早已向你說過。”燕鐵衣謹慎的道:“讓我們試著更進一步的相互瞭解——如你先前所言,好嗎?”江萍輕喟一聲:“但是,我們有時間嗎?”怔了怔,燕鐵衣道:“你是說?”江萍幽幽的道:“你若急著離去,我們那來‘相互瞭解’的時間?”微微沉吟,燕鐵衣道:“我何嘗不願在府上多住幾天?可是,我不能離開堂口太久,我的事情繁雜而瑣碎,他們有些問題只能等著我回去解決。”江萍嘆了口氣:“在這裡,對我,就那麼不重要?”燕鐵衣苦笑道:“話不是這樣說,江姑娘,你知道我的想法,但願兩邊都能兼顧,才是較為妥當的方式。”江萍沉重的道:“燕大哥,我們的相逢相識,有若浮萍偶聚,原是天南地北,互不相干的兩個陌生人,卻因機緣巧合而遇在一起,如有一方驟然而去,我恐怕……恐怕這段緣分就會中斷不綴了。”默然半晌,燕鐵衣道:“讓我們雙方都努力維繫吧!”江萍憂鬱的道:“我是怕你……”燕鐵衣嚴肅的道:“我素來是個重情感及負責任的人,江姑娘,我不會有輕玩之心——只要我一旦有了允諾!”江萍深沉的道:“好吧,燕大哥,我會等著這個‘允諾’。”燕鐵衣又溫和的道:“你沒有生氣吧?江姑娘。”強顏一笑,江萍道:“沒有。”燕鐵衣道:“可是你的神色愁怨。”江萍低徐的道:“我是擔心——擔心我二十二年生命中不曾尋及的東西,一待尋及了起始,便又消逝無蹤。”燕鐵衣輕聲道:“別這麼敏感,我們的時間還多,江姑娘,這才只是開頭,而且,我既便離去,也不是一去不返,問題只在於我們彼此間是否覺得合宜。”江萍笑得有些蒼白:“我會盡量做得使你合宜,燕大哥。”怔忡了片刻,燕鐵衣道:“不要太委屈自己,江姑娘,我們雙方的立場都是公平的,讓我們自然去發展,好不?”點點頭,江萍道:“我聽你的,燕大哥。”燕鐵衣和悅的笑了:“這原是一樁值得慶幸的事,別因為一點小小的波折而損傷了它原有的真摯,江姑娘,時間的長短並不是情感成敗的唯一因素,更重要的是彼此的瞭解與信賴,我想,我們都會好好珍惜而益求雋永。”江萍深深凝視著燕鐵衣:“燕大哥,我會記住你的話。”燕鐵衣寬釋的笑道:“這才是個好孩子。”面靨浮丹,江萍抗辯著道:“我不是個‘孩子’,燕大哥,我已是個大女人,夠大了。”哈哈一笑,燕鐵衣道:“當然夠大了,要不,我對著一個小娃娃談這些,豈不是在發痴癲?”江萍也覺為自己的急切爭辯而啞然失笑,她細細回味著燕鐵衣的話,這才心裡舒坦了許多,同時,她也頭一遭體會到男女相悅的滋味——甜蜜中,更摻合著那樣的酸與苦……燕鐵依柔聲道:“出來好一會了,我們回去吧?”江萍依戀的道:“再坐一會,燕大哥,好嗎?只要一會就行。”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38:53

第七十五章 碧波盪 舟載惡客

燕鐵衣不忍拂逆江萍的意願,微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莞爾道:“自是奉陪。”江萍若有所思的道:“這麼多年來,燕大哥,我似是從未發覺時光竟然流逝得這麼快,和你相識迄今的這段日子,現在,就和一剎那前的光景一樣。”燕鐵衣道:“傳聞中,當人們有這樣的感覺時,尤其在和某一個人在一起有這樣的感覺時,那麼,就是已經墜入那張無形的網了。”江萍輕細的道:“什麼樣的‘無形的網’呢?”笑笑,燕鐵衣道:“是由兩個人互為結織的網,用心、用意、用情,那是看不見的,但卻極為堅韌,牢固,這網,帶有奇異的魔性,可使墜入其中的人痴迷而瘋狂,專注而忘我,這網便是一個單獨的世界,一個隔絕的天地,網中只容兩人,墜入網中的這兩人,便也代表了他或她全部的形神,雙方凝鑄在永恆,除了彼此,在他們整個的心目中,再也沒有其它,心田外的穹宇,宛似恍同無物。”江萍感動的呻吟著:“多美……我寧肯死在這面網裡,永不復出。”燕鐵衣意味深長的道:“但是,這面網卻須這兩個人用真心、真意、真情來結織,否則,它便經不起內在的矛盾與外來的衝激了。”眼眶有些溼潤,江萍的聲音微微哽塞:“我懂,燕大哥,我懂……”燕鐵衣穩重的道:“那最好不過了,摯誠的人,便會有其收穫。”抬起頭來,江萍的面龐上的神韻迷幻若夢:“是的……摯誠的人,便會有其收穫……燕大哥,但願你能透視我的心,那麼,你就會知道,這顆心是多麼鮮赤又摯誠。”燕鐵衣低沉的道:“我無透視之能,但我可以體會。”江萍輕柔的笑:“你相信?”燕鐵衣道:“我相信。”輕吁了一聲,江萍道:“這就是了。”於是,兩人又沉默下來,但沉默卻融化在彼此靈魄深處的呼喚裡,他們都能感應到對方的思維,對方的意念,感應到心的契合,血的交流,這是多麼美妙的沉默,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他們互相凝視著,在兩雙瞳孔中尋找著關注,傾訴著心聲,吮吸著甘醇的汁液——這些全是無形無質的,但感受上卻恁般的充實……輕碎的櫓槳款乃聲,便在這時由河面上傳來。那種輕碎的水花攪動聲,卻已是夠驚醒這一雙沉迷於渾然世外之境的兩個人,他們雙雙自滿漾情韻的,只容彼此的夢的,小天地裡回到了現實,又都赫然相視而笑,這一瞬,幾溯太古。河面上,有一艘髹金抹紅的華麗舟舫緩緩的順水而下,那是一艘豪奢鮮豔得極為惹眼的船,雕成龍形的船首船尾高翹水面,沒有風帆,只有下層兩弦的十六隻扶槳划動,上頭的一層,則是如同宮頂般的飛角艙房,花窗錦簾,雕鏤精細;船首船尾,各有垂手肅立著四名黃衫軟帽的大漢,艙房四周花窗敞開,錦簾高卷,裡面坐著四個老少不同,俊醜各異的人物,正在圍著一張描金矮几淺酌低飲。這艘船的外形便代表了一種氣勢——一種財富或權閥的氣勢,它說明了它的主人是位大人物,是位講求高度享受的尊貴之士。青河本不太寬,船體又大,且靠著河邊行馳,從岸上到船弦,幾乎就是兩臂長的距離,只要夠俐落,船上岸邊的人,差不多都可互為躍返。當然燕鐵衣與江萍被這艘舟舫的滑動聲驚醒的時候,它已經來得很近了,就在兩三丈外了,如果平時,燕鐵衣會在超越十倍或二十倍外的遠處便察覺這條船的動靜,可是方才,他的耳目心神卻全部融注於另一個境界中,而那個境界,乃是與身外的一切有所隔絕的啊……燕鐵衣和江萍看到這條舟舫的時候,舫上艙中對飲的四個人也同時看見了他們——只是一邊微微仰首,一邊略略低頭而已。忽然,江萍的表情變得冷寞了,也變得僵硬了,她極為輕細的哼了一聲,半側過臉去,不再注視那艘來近的舟舫——這是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嚴峻神態,更帶得有三分不屑的意味在內。燕鐵衣看在眼裡,卻淡淡一笑道:“這些人倒是風雅得很,泛舟碧波之上,臨窗小飲,而舟舫如畫,煙水含翠,顯然都是些挺會享受生活情趣的人。”江萍唇角一撇,輕蔑的道:“你說錯了,燕大哥,這只是一些窮極奢侈,浪蕩逍遙,仗勢橫行鄉里的紈衿闊少,膏粱子弟,以及一干附炎趨勢,奉承巴結的小人!”燕鐵衣靜靜的道:“你好象認識他們?”江萍冷冷的一笑:“是的,我認得他們,而且,我也厭透了他們。”這時——靠近河邊,順流而下的那艘華麗舟舫,突然櫓槳高舉,往後反搖,偌大的船身立刻止住前進之勢,微微打橫,那麼穩當平順的靠向岸來。江萍見狀之下,急切的道:“燕大哥,我們走——”燕鐵衣安閒的道:“怎麼又急著走了?”江萍的模樣顯得有些不安,又有些焦慮,她匆忙的道:“這不是善類,燕大哥,我們不必與他們打交道——”笑了,燕鐵衣道:“誰說我們要和他們打交道來著?”江萍臉上飛霞,又羞又窘的道:“他們把船靠過來了,或者他們會對我糾纏不清,燕大哥,帶我走吧,詳情等我回去再告訴你……”燕鐵衣道:“莫非你對這些人有所畏懼?”江萍忙道:“不,但我不願和他們朝面,他們之中的某一個,對我的困擾已經夠了,燕大哥,我們犯不上再惹這種不必要的麻煩,趁他們尚未靠岸之前,我們快點離開……”搖搖頭,燕鐵衣道:“‘君子越讓,小人越妄’,這句話你明白?”江萍道:“可是,我不要為你增加一些無謂的煩惱!”燕鐵衣平靜的道:“你不會為我憑添煩惱的,只是我想看看這個糾纏你的人,是個什麼樣的高明人物?”江萍低促的道:“燕大哥,這是何苦?”燕鐵衣道:“我早已不是‘血氣方剛’的那種心性了,逞勇鬥狠,更有所不為,江姑娘,你且寬懷,我的修養功夫並不太差,只要他們不惹你,我自然不會主動去招惹他們,否則,你總不願叫我畏縮怯懦的做個望風而遁的窩囊廢吧?”江萍吶吶的道:“我……我是怕影響你的威譽。”吃吃笑了,燕鐵衣道:“怕人家說燕鐵衣為一個女子爭風吃醋麼?不,這絕不是爭風吃醋,這是一個武士天賦的責任與義務——濟難扶弱,行俠仗義;何況,為的還是一位自己理應維護的女子?”江萍驚喜的道:“你真的這麼想?”燕鐵衣道:“我真的這麼想,不過,可能我們的顧慮太多了,這些人登岸的目地不是來騷擾你的也未可知。”江萍小聲道:“等著瞧吧,燕大哥,這般人的惡形惡狀,不須多久你便可以領略了。”燕鐵衣沒有再說什麼,他悠然望著那條業已靠在岸邊的華麗舟舫,此刻正在下錨上栓,艙房中的四個人,亦在四名黃衣大漢的簇擁下躍至坡底——看他們的動作之間的身手,顯然都是功力不弱的練家子,而其中有一個面色蠟黃,凹目塌鼻樑瘦小猥瑣人物,更在舉手投足間,展露出一股沉渾精悍的氣韻來,與這人的外形有著頗不相稱的強烈對比。他們一登岸,立即毫不猶豫的直朝著上面的八角亭攀行而至,四名黃衣大漢兩前兩後的引隨著,中間走著的這四位,在前頭的是個高大魁梧,生像尚稱端正的華服青年,他塊頭不小,卻偏在手上輕搖著一把金骨絲面的水磨折扇,邁著斯文步,再襯上他略嫌黝黑的皮膚,便予人一種不類不倫的感覺——那把摺扇,遠不如換成一根齊眉棍握在手上來得貼切些!緊靠著這大個子華服青年的一位,是個年約五旬,也穿著一身錦裳的赤臉胖大老者,花白的頭髮紮成條條細小的辮子,怪形怪狀的有如滿頭小蛇般盤在頂上;在他後面,又是一個油頭粉面,吊眼削腮的少年郎,第四位,便是那凹目塌鼻,形容猥瑣的瘦小人物了。在燕鐵衣的含笑注視下,主僕八人,幾乎是大搖大擺擺的來至亭外,那手摺扇的高大青年搶前兩步,正眼也不看亭中的燕鐵衣,只衝著板起一張俏臉的江萍長揖為禮,堆滿諂笑的拉開嗓門道:“二小姐,多久不相見啦,真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自從半月之前登門造訪,吃了二小姐的閉門羹後,害得我回到家裡,茶飯不思,夜難成寐,不但身子益見消瘦,連神智也時而恍惚,上天憐我一片痴誠,竟於此時此地,巧遇二小姐,慰我相思,償我心願,豈不是前緣早定?所以,二小姐,我——”實在忍不住了,江萍冷冷的打斷了對方的話:“你?你說什麼?滿嘴胡言,狀若瘋癲,易連順,你還有沒有一點教養,知不知一點羞恥?你若不怕遭人鄙視,也就不替你易家祖上的名聲著想?”哈哈大笑,這位易連順像是捱罵慣了,絲毫不見惱怒的涎著臉道:“二小姐,不是我沒有教養,更非我不知羞恥,只是魂縈夢繫,相思太重,人到這等光景,神情日見異常,眼睛所見,心頭所想,則除了皆是伊人倩影,別無所餘,越是狀若瘋癲,便越顯我專注之誠,用情之深……”江萍又是氣憤,又是窘迫,又是擔憂——她生恐引起在旁的燕鐵衣什麼誤會,那豈不是冤枉大了?她急切的提高了聲音:“易連順,易江兩家,已是多年世交,請你顧全兩家的顏面,不要再胡鬧糾纏下去好嗎?大庭廣眾,你連這一點尊嚴都不維持?”易連順依然笑容可掬的道:“是了,二小姐既是嫌這裡人多口雜,我倆何不換個清靜所在細細談談?也好讓我一傾衷曲,盡表思懷……”一跺腳,江萍咬著牙,臉若青霜:“你——你簡直不要臉!”易連順面不改色的道:“但得二小姐垂青,生平夙願已償,更不枉來此人間世上一遭,若得見憐以慰痴誠,這張臉要與不要,俱無相干……”那油頭粉面的年輕人這時也湊了上來,嘻皮笑臉的道:“呃,江姑娘,你可也該朝遠處想想,我們易大哥祖上與尊府乃是世好,當年一同在朝為官,後代沿傳,地方上亦都是舉足輕重的仕紳大老,門當戶對不說,我們易大哥更是堂堂一表,文武全才,再加上對江姑娘你如此刻骨思慕,一片痴情,這般合宜的人選,你挑著燈籠又到那兒去找?若尚不依,我怕你要後悔莫及呢。”江萍憤怒的道:“小蠍子,你更不是好東西,少在那裡油腔滑調,推波助瀾,誰不知道你和易連順向來是一搭一擋,狼狽為奸?易連順的多少壞主意都是你在背後替他出的!”怪叫一聲,這“小蠍子”喊起冤來:“哎喲,我的二姑奶奶,這可是冤死我啦?我‘小蠍子’胡謙乃是個處處為人設想,把一顆心放在正中的君子人物,一片善意撮合這段大好姻緣,卻換來這口黑鍋背上,豈不令人憾然?”江萍恨恨的道:“不用裝腔作態,小蠍子,你人如其號,是一點不假的一條小蠍子,又毒又狠又陰損,滿肚子壞水!”那胡謙沖著易連順一擺手,做功十足的嘆了口氣:“易大哥,你可也看見了?小弟我為了你簡直被人罵得半文不值啦,這又有什麼法子呢?為朋友不惜兩肋插刀,又何況是咱們這份交情?罷,罷,認了也罷。”易連順趕忙慰藉著道:“小胡,一切看在為兄的面上,你就委屈點吧,只要江二小姐一朝能以回心轉意,我這做哥哥,必偕她雙雙向你賠補。”江萍啼笑皆非,尖銳的道:“你們兩個真正一對活寶,自彈自唱,一廂情願,純粹是痴人說夢,可笑亦復可恥!”赤紅著一張大圓臉的肥胖老人,突然聲如洪鐘大呂般開了口:“江家姑娘,我們大少爺看中了你,一再委屈相求,而你卻幾次三番的給我們大少爺難堪,這樣做,莫非就仗著江家那點虛名?”江萍氣得鳳眼圓睜,柳眉倒豎:“牛寶亭,你在易家做食客,享閒祿,就該維持你的本分,休要為了那區區三鬥白米而喪失了人格,落個諂媚主子的臭名!”牛寶亭勃然大怒,咆哮起來:“好妮子,竟敢罵我‘蛇肥’牛寶亭自辱人格?只憑你這句話,今天我老人家就要叫你結實受一頓教訓!”一摔頭,江萍道:“你以為我怕?”牛寶亭形容倏變,猙獰如虎:“大膽丫頭,我這就叫你知道利害!”“小蠍子”胡謙連忙朝當中一攔,疊聲道:“慢,慢,慢,牛老哥,你且請息怒,所謂男不同女鬥,不看僧面看佛面,江姑娘得罪了你是她的不該,但偏偏易大哥對她又是那等痴心法,你萬一失手傷了她?卻叫我們易大哥何以自處?牛老哥,便請你好歹忍下這口氣,易大哥自會領情。”重重一哼,牛寶亭道:“便全看在大少爺面上!”易連順苦著臉對江萍道:“二小姐,這又是何苦?為了你,我業已心力交瘁,難道就不留一步餘地給我麼?”“小蠍子”胡謙也接著道:“江姑娘,我們易大哥那一點配不上你?在‘青河鎮’,江家固是首屈一指的名門,可是,於‘大裕集’,易府亦乃無出其右的大戶,你在江家吃的是山珍海錯,穿的是綾羅綢緞,到了易府,一樣是海錯山珍,綢緞綾羅,在江家你是嬌生慣養,到了易府,還怕易大哥不把你供養在眼皮子上?”江萍氣極了,腔調都有些發抖:“你們……你們真是一干恬不知羞的狂徒,一群大言不慚的小人,你們憑什麼如此硬迫軟逼,死纏活賴?更憑什麼非要我接受某一個我所憎厭的人?”“小蠍子”胡謙形色陰沉的道:“江姑娘,你的意思是?”江萍激動的道:“我的意思非常簡單,這件事是我的事,我有我的自主之權,誰也不能干涉,誰也強求不了,我願意跟誰就跟誰!”說著,她猛然扭頭,朝一直閒閒坐在旁邊的燕鐵衣道:“燕大哥,帶我走,這些人令我作嘔。”站起身來,燕鐵衣笑吟吟的道:“時辰不早,也該回去了,我們走吧。”一聲怪叫突然出自“小蠍子”胡謙口中,他嚷嚷著道:“好呀,怨不得江家姑娘再三推阻,態度不善,原來竟是受了這個毛頭小子的勾引教唆,只一看這小子的一副熊樣,就知道其中毛病,必是出在他的身上!”立時放下臉來,易連順這才正式看著燕鐵衣,模樣似要吃人般大吼:“小兔崽子,你,你是他孃的什麼人?”燕鐵衣拱了拱手,不以為忤的道:“我是姑娘的朋友。”雙眼瞪如銅鈴,易連順怒喝:“什麼性質的朋友?”笑笑,燕鐵衣慢條斯理的道:“就是你想和她交往的那種性質的朋友,或者也可以說‘一片痴誠’,‘刻骨相思’的那種朋友吧。”呆了一會,易連順又宛似被人踢了一腳般跳起老高,他口沬四濺的吼叫著:“反了反了,完全反了,你們看看,你們大家都看看,這小兔崽子算是個什麼玩意?胎毛未脫,乳臭不幹,也不知從那個鱉洞裡鑽將出來,居然就敢橫刀奪愛,搶起我易公子的心上人來?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我必要把這不成氣候的混帳東西抖散來方能洩我這口怨氣!”“蛇肥”牛寶亭大叫:“大少爺,且容我活剝了他!”江萍怨恨的叫:“你們怎能不分皂白遷怒於人?你們都是一群不通情理的瘋狗嗎?”易連順黑臉漲紫,氣沖牛斗:“江萍,你竟敢背叛於我,暗地裡與這野小子勾搭,你是存心掃我的顏面,抹我滿臉的灰?”江萍更是氣得全身發抖,嘴唇哆嗦:“你!你真是不要臉,下三濫,不知自己為何物……你是什麼身分,有什麼資格來管我的事?”點點頭,燕鐵衣笑道:“不錯,易公子,你與江姑娘一無名分,二無干系,三無交往,相反的,她厭惡你厭惡之極,你卻是憑了那一端來指責她?”頓了頓,他又安詳的道:“莫非只憑了你這一廂情願的‘痴心妄想’?”那張面孔就是一副吊掛的豬肝,易連順咬牙切齒,額頭青筋暴浮,幾乎要氣炸了心肺:“小王八蛋,你完了,你死定了,我要不分你的屍,挫你的骨,我他娘就不是姓易的人家所生養——”“小蠍子”胡謙也挽袖磨拳,氣勢洶洶:“不說別的,只他娘這頂撞我們易大哥這一樁,已足夠這混小子死上加死,難以超生!”踏上一步,“蛇肥”牛寶亭厲烈的叫:“大膽小輩,給我老人家滾出來受死!”燕鐵衣襬擺手,笑容親善:“各位且請稍安毋躁,且容我把話講完……”易連順大吼:“還有什麼好說的?你今天是死定了!”“小蠍子”胡謙跟著吶喊:“孃的,拖他出來!”燕鐵衣雙手背後,表情安閒:“不要衝動,各位,就算真要動手,也犯不著擺出這等陣仗,好歹我總會奉陪各位鬆散鬆散筋骨便是。”牛寶亭大馬金刀的叱喝:“小輩,有本事勾引我們大少爺的心上人,便該有本事承擔這個後果,你裝他孃的什麼孫子?”燕鐵衣不理牛寶亭,衝著易連順一笑:“我說易公子——”易連順惡狠狠的道:“任你舌上生蓮,說破了嘴皮子,我也不會放過你!”燕鐵衣平靜的道:“易公子,情感是雙方面的事,尤其是男女相悅之情,更須出自雙方,發乎本心,絲毫不能勉強;你對江姑娘一往情深,她對你卻拒之千里,這樣就撮合不來了,人家對你既無興趣,且感憎厭,你又何苦非要強求不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的事,最為難受難堪,若再不知進退,纏糾不清,則就更是等而下之,不足為取了……”“絲”“絲”自齒縫中吸著氣,易連順生硬的道:“你說完了?”燕鐵衣緩緩的道:“易公子既為名門世家出身,就該懂得最低限度的禮教與道理,為人行事之間,自有法則可循,尚盼自律自重,懸崖勒馬,若非要弄到誤人誤己,便怕追悔莫及了。”易連順一字一頓的道:“還有麼?”微微一笑,燕鐵衣道:“言盡於此,易公子,取捨之間,但憑斟酌。”左右環顧,易連順挫著牙道:“你們聽到了?他勾引了我所喜歡的女人,還膽敢來教訓我,諷刺我!”“小蠍子”胡謙囂叫著:“放肆瞎眼的東西,萬留不得!”全身骨節“劈拍”作響,“蛇肥”牛寶亭蓄勢貫勁,狀如野獸攫取獵物之前的形態:“只待大少爺一句話,我便生拆了他!”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39:59

第七十六章 懲惡少 飛虹破膽

燕鐵衣安詳又和悅的道:“用暴力來做為搏取女子青睞的手段,乃是最淺薄又愚昧的,各位,希望你們在付諸行動之前,要再三斟酌。”雙目凸瞪著,小蠍子,胡謙厲聲吆喝:“斟酌奶奶的頭!你這端會吃軟飯,在奶奶跨襠底下扮英雄的臭小白臉,既承勾引我們易大哥的女人,就得有這個種豁出命來!”易連順陰險又鄙夷的斜視著燕鐵衣,冷森的道:“小子,你含糊啦?不敢朝前靠啦?做護花使者有你這等方法的?我可真想不透,我們江家二小姐怎會挑上你這種窩囊廢?”急忙伸手拉著燕鐵衣,江萍又羞又急的低聲叫:“燕大哥,這些人從來不可理喻,我們走!”“蛇肥”牛寶亭大吼一聲:“走?從那裡走?”燕鐵衣小聲道:“我不是早說過麼?‘君子越讓,小人越妄’,江姑娘,這是他們迫人太甚,可不是我硬要給他們虧吃!”江萍急道:“你,燕大哥,你不值得和他們動手!”聳聳肩,燕鐵衣閒閒的道:“他們侮辱你,又侮辱我,本來,因為他們的無知及幼稚,我也不屑與這等人一般見識,所以並不打算教訓他們,但我有容忍的雅量而這幾位爺無適可而止的修養,我要讓也無從讓起,看情形,值與不值,總得試上一下才行了。”易連順怒道:“混帳小子,你在說誰無知,說誰幼稚?”燕鐵衣道:“我說你,以及你身邊的幾位!”“小蠍子”胡謙尖叫:“死到臨頭,你這邪龜孫尚敢大言不慚?胡少爺就要看你怎生滿嘴啃泥,五體投地!”“蛇肥”牛寶亭滿頭的小發辮晃動,握拳吼喝:“好小輩,我業已是忍無可忍了!”往亭口走近兩步,燕鐵衣笑容可掬的道:“你就先來吧,牛師傅,誰在攔著你啦?”易連順暴吼一聲:“給我拿下!”於是,牛寶亭胖大的身軀挾著強勁的風聲,便有若一座小肉山也似衝了上來,雙臂由上往下攫取,純是一副“老鷹捉雞”的架勢!燕鐵衣瞇著眼瞅著對方的功架,就在那雙粗肥的手掌兜頭而落前的瞬息,他才以非常優雅的步伐斜走半步,這半步的容間,恰好避開了牛寶亭那攫撲的來勢。好一位“蛇肥”反應竟也不慢,他一撲落空,桶似的腰身猛挫,雙肘暴回,撞向燕鐵衣胸腹。微微點頭,燕鐵衣似在嘉許對方的應變動作,但這一次他卻分寸不移了,眼看牛寶亭的雙肘就要搗上他的胸腹,他右腳猛飛,表面上是一腳,實際卻是十七腳的連貫,牛寶亭的招術尚未攻上位置,整個龐大的身體便突然中了邪似的跌撞翻滾起來,八角亭裡的石桌石凳,頓時“嘩嘩啦啦”被他碰倒撞歪,人打這邊進來,卻由另一頭摔了出去!尖叱一聲,“小蠍子”胡謙搶步而上,兩掌翻抖,奮力劈斬燕鐵衣的背脊!早已躲讓在亭角的江萍,睹狀之下不由急叫:“小蠍子你——”留在江萍舌尖的話,竟尚未及吐完,燕鐵衣的右手已快若石火般貼脅倒攏,“拍”的一聲截開胡謙的雙掌,但見胡謙雙掌剛剛蕩揚而起,燕鐵衣的右手已正反六次摑了胡謙六記火辣辣的大耳光!齒血與碎糜噴吐中,胡謙倒地滾爬,幾名黃衣大漢吶喊著齊往上衝,粗臂毛腿掄舞踢騰,燕鐵衣卻連正眼也懶得瞄上一下——他身形平起三尺,雙腳交合彈飛,只有淡淡的影像閃晃於一剎那,幾名黃衣大漢就同吃了“齊心丸”一樣,悶嚎著跌撞成了一堆!易連順在一陣過度意外的驚愕下,猛的激起了他那股兇暴的野性,大吼如雷中,忙掀開外衫,“錚”的拔出一柄形式特異,卻極為霸道的寬口兩刃刀,雙目宛如噴火般咆哮:“大膽奴才,放肆狂夫,我這就活劈了你!”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你快點上,易大少,還來得及和你手下這些爪牙一同擠在地下熱活,熱活!”往上一起,易連順狂吼:“我要你的狗命……”另一條身影比易連順更快的攔向當中,同時冷硬又陰沉的叫了聲:“公子且慢!”易連順勢子在收,口裡氣憤的嚷:“尤老二,你這是幹什麼?快給我站開,我今天非要宰了這龜孫王八蛋不可!”被稱做“尤老二”的,赫然正是那凹目塌鼻,面色蠟黃的瘦小人物,他從出現到如今,這尚是第一次開口說話呢。尤老二神色嚴峻的注視著八角亭中的燕鐵衣,話卻對著易連順在說:“公子,這一位可是真人不露相的高手,我們切莫衝動急進,再招閃失,尚請我尤某人先行摸摸他的底細再說!”易連順對這尤老二是頗為倚重,聞言之下,雖然有著不豫之色,但好歹退後一步,悻悻的道:“也罷,等你摸清了他的來龍去脈,再給我擺平下來,這一遭,說什麼也不能輕饒了他!”尤老二凝重的道:“我省得,公子!”這時,鼻青眼腫的“蛇肥”牛寶亭,與面頰烏瘀,血跡滿襟的“小蠍子”胡謙,業已和那幾名黃衣漢子從地下爬了起來,他們跌跌撐撐的來到這邊,卻沒有一個再敢搶身前撲,全都畏畏縮縮的儘量朝外圈擠,方才那種不可一世的氣焰,皆已化做了滿腔窩囊。燕鐵衣也看著尤老二,思索著道:“朋友,你該不是出身‘大涼山’‘黑髮白眉’宮老怪宮不禮門下的那位尤老二吧?‘黃面仙猿’尤老二?”似是略覺意外的一怔,尤老二微微詫異的道:“江湖上知道我的人並不多,你卻是從何處聽來的?”燕鐵衣道:“如此說來,你果然就是‘黃面仙猿’尤老二了?”尤老二道:“不錯,我是尤老二,家師亦正是‘大涼山’的‘黑髮白眉’宮老。”笑笑,燕鐵衣道:“尤老二,說起來你也是道上響噹噹的一號人物,令師更是西川武家的宗匠之尊,名震大江南北,你什麼營生不好做,真的替這姓易的紈衿子弟幹起保鑣護院的差事來了?這不是太也委屈了麼?”尤老二面無表情的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各人也有各人的際遇,這位朋友,我幹什麼差事,與你並無干係。”燕鐵衣淡淡的道:“當然,我只是覺得不值得罷了。”尤老二哼了哼,道:“值與不值,要由我來認定,朋友,這不是我們眼下所須爭論解決的問題徵結所在!”點點頭,燕鐵衣道:“我想眼前的事,是非曲直乃是明擺顯眼的,尤老二,你容身江湖之中,至少也該明白一個‘理’字為輕重吧?”尤老二冷冷的道:“情理情理,情字在前,理字在後,我勢須為我的東主維護顏面,爭一口氣!”燕鐵衣道:“連是非黑白都可棄之不顧?”易連順大叫道:“混帳東西,你竟敢挑撥我和尤老二之間的情感!”擺擺手,尤老二道:“亮出你的萬兒來,朋友,今天沒有個交待,是散不了局的了!”燕鐵衣平靜的道:“不必多此一舉,尤老二。”深陷的雙瞳中閃射出一抹火花,尤老二語氣漸厲:“你認為我尤某人不值一顧?”嘆了口氣,燕鐵衣道:“別這麼自暴自棄,我不是認為你不值一顧,而是以我的身分立場,以及和你在眼前所處的局勢來說,實不便輕易露底。”尤老二冷硬的道:“怎麼說?”燕鐵衣道:“很簡單,我若一旦報名亮萬,你就不好自處了,另外,為了這種事而和易連順這類的角色動手,傳出去我也無甚光彩。”尤老二陰沉的道:“你或者把自己看得太高了!”燕鐵衣態度十分悲切的道:“尤老二,你在道上是個介於黑白兩可之間的人物,平素也常行俠仗義,名聲不惡,提起‘黃面仙猿’來,知道的人都很高抬於你,為了你好,現在這場爭紛你就該設法加以化解平息,莫再使它擴大,否則,一旦把你自己捲入其中,只怕你多年英名,便要因此白璧玷汙。”眼下的肌肉抽搐了幾下,尤老二緩緩的道:“你是說,我敵不過你?”燕鐵衣坦率的道:“是的,你必然敵不過我。”後面,易連順又在吼喝:“大言不慚的臭小子,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你以為尤老二又是什麼樣的角色?豈容你如此恫嚇?尤老二在走三江,過五湖,刀上玩命的辰光,只怕你還窩在孃胎裡未出世哩,居然放出這等狂言,真正可笑之至,尤老二啊,你還不收拾他,更待何時!”燕鐵衣揶揄的笑了:“易大少,我不知你在武功上的修為,是否也有你興風作浪的本事來得高明?”易連順怒叫:“我就讓你多說幾句風涼話,往後,怕你再也沒有機會開口了!”揹負雙手,燕鐵衣不理易連順,又對著尤老二道:“朋友,真金不怕火煉,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我既敢擺明瞭這話,便有這個本領,所以,還請你多加作摩。”尤老二咬咬牙,道:“任憑你怎麼說,我也要稱稱你的分量!”燕鐵衣道:“這是極為不智的,尤老二。”當然,尤老二在道上闖了這多年的世面,各式各樣的人物也見得多了,什麼角色是什麼德性?他大致上走不了眼,燕鐵衣的模樣,不論風範氣質,言談反應,舉手投足之間,俱是如此鎮定雍容,深沉不迫,在平淡中流露出隱隱的威儀及強悍來,無形中,便令人感受到那種懾窒的壓力——此般形質的人物,必然不是等閒之輩,尤老二又何嘗不清楚?武林裡鬥力鬥命,講求的是真才實學,充殼子擺架勢的主兒除非是活膩味了,否則,在搏生豁死的節骨眼上,誰還敢旱鴨子上架,硬著頭皮扮人王?事實是這樣,但尤老二卻無從選擇,他是易連順畀為肱股,依為靠山的人物,平日在易家被尊做上賓,享的是“爺”字輩待遇,實際上,他也是易連順變相的頭號護衛,在這種情形之下,到了目前的關頭,再是心裡咕噥,暗中忐忑,也只好豁出去頂上一遭了!易連順又在催促:“尤老二,露點顏色給這廝看,好叫他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也好,消消他的氣焰!”燕鐵衣友善的道:“易連順還在找觔斗叫你栽,尤老二,你聽我的勸,不會錯,我們彼此之間無怨無仇,我對你純係一片好意。”眼色一硬,尤老二酷然的道:“不必再講了,你出來,我姓尤的豁上這條命,也得領教領教你的高招!”微喟一聲,燕鐵衣道:“你是真個想不開啊!”亭子那一角的江萍忽然低促的道:“燕大哥,你要小心,這姓尤的功夫十分精湛,招術怪異毒辣,別成一家,你可千萬輕敵不得!”燕鐵衣恬適自若的道:“寬懷吧,江姑娘,‘大涼山’宮不禮那幾下子我多少也知道點底蘊,算不上什麼‘驚世駭俗’!”這些話全叫尤老二聽在耳中,他神色立變,狠毒的道:“你竟敢藐視我師門的獨家武學!”燕鐵衣一笑道:“老實說,尤老二,‘大涼山’宮不禮的那一套,或許在某些人看來是頗為奇特不凡的,但在我眼中,卻沒什麼大不了,尤其以你的修為而言,更不會有什麼大不了,我要請問一句,你自信學得令師的本事幾成?”尤老二激動的道:“我得到師門幾成功夫,你一試之下當可知曉!”燕鐵衣道:“在我認為,令師宮不禮親來與我過招,大約還有來有往,平添幾分熱鬧,若是由你上陣,雖然你也是一把好手,但可能擋不住我多久!尤老二,明明白白有敗無勝的事,又何必要往臉上抹灰?”突然狂笑一聲,尤老二昂然的道:“好,好一個武中之尊——我尤老二浪蕩江湖二十一年,刃口舐血,槍尖玩命,跑遍了三山五嶽,闖走盡大江南北,會過多少名家,遇上多少好手,今日碰著你這麼一位人物,卻能替我卜算未來——在未曾動手之前便金口敲定我尤老二要落敗現眼,罷,罷,就算尤老二再是飯桶無能,為了賭這口氣,我也要舍著腦袋陪你走上兩趟,見識見識!”燕鐵衣平淡的道:“尤老二,我是有言在先,實話的說,從不入耳,你若一定要逼我見真章,也就只有依著你了!”尤老二驀地大吼:“你給我滾出來!”燕鐵衣不慍不怒的道:“犯不著這麼嚴重,尤老二,我人在亭中,一樣可以收拾你——如果我願意收拾你的話!”蠟黃的面孔已經漲成紫紅,尤老二凹眼睜大,兩條疏眉扯成一高一低,連嘴巴也有些歪了,他雙手縮入寬大的袍袖中,待到再自袍袖內亮出的時候,業已分別拴著一隻長上尺許,粗逾鴨蛋的筆形兵器。這對筆形兵器,通體烏光沉暗,毫無光澤,但呈現三角錐狀的筆端,卻閃泛著汪汪藍彩,燕鐵衣一見之下,便曉得這對傢伙的名堂,它們在兵器譜中有個名稱,叫做“黑骨錐”!燕鐵衣注視著對方手中這兩隻“黑骨錐”,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使這類短傢伙的人,大多善於近搏閃騰,欺身逼敵,尤老二,只不知你在這方面火候如何?”尤老二深深吸氣,陰狠的道:“你會知道的,很快你就會知道……”燕鐵衣和悅的道:“對了,搏敵之前,首先求的便是凝神定氣,心意不揚,將外慾摒除,雜念滌消,專注一意,做準而強之狠擊——”切齒如挫,尤老二道:“亮你的兵刃!”燕鐵衣微笑道:“不要著急,尤老二,我當然會亮我的兵器。”半瞇上眼,他又接著道:“但你可要非常小心了,尤老二,我出手是很快很快的,會快得超乎你的想象,而且,我的準頭從不失誤。”尤老二憤怒的道:“我會挑去你這副喋喋不休的舌頭來!”吃吃一笑,燕鐵衣毫不在意的道:“如果你有這樣的本事,不但我的舌頭,尤老二,便是這條命,你取去又有何妨?”後面,江萍不安的叮嚀:“小心,燕大哥,小心……”燕鐵衣索性扳頭回來道:“這不算什麼大陣仗,對我而言,只是一場小小的遊戲而已,所以……”江萍一見燕鐵衣如此輕敵大意,竟在強敵對峙之前轉頭說話,不由又驚又急的道:“別看我,燕大哥,注意尤老二!”二字甫始形成於口唇之間,這位“青河燕”的表情突然變為僵懾窒恐,她尚未及出聲示警,由兩股銳勁幻化成的二十六條錐影,似蓬射的箭矢般卷襲向燕鐵衣!還在側著臉,燕鐵衣臉上是一抹古怪的笑意,他甚至連目光都沒有移轉,右手輕翻,一片弧蓋似的透亮寒光已經凝布反罩!尤老二猝然半空卷身,迴旋間,錐影交錯,流射如雨,再次據高撲擊。燕鐵衣毫不移動,手勢的揮展,彷佛帶起了漫天的雲霧風雷,劍氣刃芒,摻合交織,恁般威力強猛的推過去。於是,尤老二連連抵擋,卻身不由主的連連後退,在他退到丈許遠近的時候,劍光息歛,燕鐵衣雙手空空,含笑卓立。汗水滲自額頭,尤老二羞惱之情無以復加,而他心中的驚恐尤甚於他的羞惱,他是見過世面,會過高手的角色,對於一個人所懷藝業的深淺精陋都是一試即知的,眼前,他明白他是遇上真正的、少見的強者了,那樣的劍術,那樣的修為,乃是深厚精純到無懈可擊的,至少,以他的功力來說,乃是無懈可擊的。燕鐵衣方才所展示的劍法,在尤老二的感覺中,宛若雪山凝凍,又似晶球無隙,根本就找不著個下手處,其連貫,綿意,快疾,皆是一個整體,而燕鐵衣的身形步伐俱未移動,否則,劍勢的兇猛凌厲,更將倍增,燕鐵衣所採受的守勢,已為尤老二所束手無策,若一旦展開反撲,尤老二自然明白本身必無幸理!僵在那裡,尤老二滿頭冷汗,神情窘迫之至,他已難以決定,到底該要如何適從了……易連順一看尤老二的神態,不禁急怒交加的吼了起來:“怎麼停手啦?我說尤老二,快上呀,這可不是發楞的時候,還不趕緊將這小子擺平,替我們一出這口怨氣!”面頰的肌肉痙攣著,尤老二表情十分難堪的道:“是……”還是“小蠍子”胡謙心眼多,主意多,他雖是被揍得鼻塌嘴歪,顯然腦筋尚未胡塗,此刻,他連忙撫著腦低叫一聲:“易大哥,稍等一下!”不待易連順回答,他已湊到尤老二身邊:“尤老二,怎麼回事?說出來也好讓兄弟我為你拿個主意!”嘴唇嗡合了幾次,尤老二終於窒著嗓門道:“老弟,實不相瞞,此人功力之高,乃為我多年來僅見,這種劍術上之造詣,我尚未曾遇過第二個可以比擬者……”呆了呆,胡謙小聲道:“那……以二哥你的本領來說,能不能敵過他?”苦笑一聲,尤老二沙啞的道:“我不是他的對手,更洩氣點講,恐怕兩個尤老二也不行!”胡謙吃了一驚,悄聲道:“如果……我們併肩子一起上呢?”搖搖頭,尤老二道:“沒有用的,如果楞要硬挺,十有十成大夥全得栽在這裡!”怔了一會,胡謙恨聲道:“既然連二哥你都這麼說,我們就不必再碰運氣了,孃的,只是這口氣卻好生難消!”咬咬牙,尤老二似是橫了心:“也罷,是好是歹,我拚了這條命算完!”連忙揮手,胡謙低促的道:“不,不,這怎麼可以?尤二哥,俗語說得好,君子報仇,三年不晚,這小子和江萍那賤人有一腿,跑得了神,跑不了廟,我們將來找江萍要人總錯不了,眼前便吃個啞巴虧,且容他們逍遙幾天,待我們請到幫手,再好生把這一對狗男女收拾個夠!”尤老二沮喪的道:“話是這麼說,只是我的顏面問題……另外,恐怕易家公子也不答應!”更接近了些,胡謙咬著尤老二的耳朵道:“我說二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就暫且嚥下這口氣,還怕往後報不了這一箭之仇?設若眼下你硬要拚命,豈不是跟頭栽得更大?這就不上算啦,至於易大哥那邊,我去說,鬥力不如鬥氣,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我們大家都委屈點,別意氣用事,一待我們湊足了人手,孃的,就要看我們真去擺弄這對狗男女了!”像是頗為勉強的點點頭,尤老二道:“就依老弟你說的吧!”幾步之外,易連順瞪著一雙牛眼,滿腹狐疑的叫道:“小胡,又是怎麼回子事?人家站在亭子裡耀武揚威,看我們的笑話,我們這廂都他奶個個扮人熊來啦!”胡謙快步走了過去,邊陪笑道:“大哥,兄弟有下情回報!”接著,這個“小蠍子”又開始在易連順耳邊咕噥起來,易連順起先臉色大變,嗔目抬頭,片刻後,又憤然切齒,連連跺腳,再過了一陣,慢慢平靜下來,像一枚洩了氣的豬泡膽般,沮喪加上悻然,揮揮手,頭也不回的向河邊走去。“小蠍子”胡謙先向尤老二點點頭,又衝著亭子裡的燕鐵衣叱喝道:“今天算你小子運氣好,這筆帳暫且擱著,但遲早我們會找你結個清楚,有種的別夾著尾巴逃之夭夭,否則,江家便脫不了干係!”燕鐵衣安閒的一笑道:“小蠍子,你從頭到尾說的都是大話,但最窩囊的也就是你,你也不想想,我既能打得你‘滿嘴啃泥’‘五體投地’,又何須‘逃之夭夭’?你若再來,我充其量再給你一頓狠揍也就是了,犯得上勞駕江家?”臉頰上除了瘀腫烏紫之外,又加上一片褚赤和灰白,胡謙的這張面盤兒有似打翻了包醬缸,他憋著一口氣,窒著聲道:“你不用得了便宜賣乖,咱們是騎在驢背上看唱本,大家,走著瞧吧!”燕鐵衣道:“各位好走,順風順水。”“小蠍子”胡謙一扭頭,怪叫道:“我們回去!”靠在河邊的那艘華豔舟舫,在這些鍛羽而歸的人們狼狽登上之後,迅速解纜離岸,卻已不是順水而下,反槳逆河向上——那是返回“大裕集”的方向,顯然,他們已經提不起遊興了……悄悄的靠了過來,江萍楚楚的,含情脈脈的道:“謝謝你,燕大哥,今天全虧了你!”燕鐵衣一笑道:“這原是我的責任,江姑娘,我可不能任由這些青皮無賴欺負你呀!”江萍羞怯怯的含笑道:“燕大哥,你不會為了這件事而對我的品德另有評估或猜疑吧?”搖搖頭,燕鐵衣直率的道:“當然不會,我怎能阻止別人對你的羨慕?雖然那些人不是些正人君子,但你確有值得吸引異性的能力,這也是我的驕傲。”江萍嬌羞的道:“你總是喜歡揶揄人家!”輕拍江萍的手背,燕鐵衣笑道:“我說的是真心話,好了,時間不早,我們也該結束這‘怡心亭’之遊了。”依順的頷首,江萍隨著燕鐵衣離開亭子,令她驚喜的是,在上坡的時候,燕鐵衣竟已那麼自然的牽著她的手……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0:29

第七十七章 九曲芒 孤老傾冤

步履是悠閒又安詳的,燕鐵衣與江萍並肩而行,一路上,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他們在享受著這種無聲的契合及甜馨,偶而,回目相對,目光的接觸,便也有似心靈的密貼了,彼此沉浸在如此水乳交流的融洽感受裡,他們覺得是這般接近,又這般親切,在這片刻中,還有什麼言語足以表達此等境界呢?經過先前那一場糾紛之後,他們都覺得雙方的距離更縮短了,相知相悟也更深了,不錯,他們自互識至互悅,時間上並不長久,但,是誰說的來著?若是真心以待,真情以傾,便一天一夜,也就是一生一世……快到鎮南角大街了,江萍側過臉來,對著燕鐵衣盈盈笑道:“燕大哥,你在想什麼?”燕鐵衣眨眨眼道:“沒想什麼呀!”江萍道:“沒有什麼,怎麼一路上都沒聽你說過一句話?”燕鐵衣一笑道:“我是在意會著一種情趣,怕言語破壞了這種情趣的雋永。”江萍輕輕道:“那一種‘情趣’?”燕鐵衣低聲道:“你和我之間心靈上的呼應,江姑娘,我以為你也該有所感受。”臉色微紅,江萍卻坦然道:“燕大哥,你總不至於把我看得這樣木納吧!”燕鐵衣道:“當然,你原是個有靈性的女孩……”不自覺的更向燕鐵衣靠近了點,江萍悄聲道:“我們應該早就相識才對,燕大哥,在千百年之前,或者,在幾輩子之前……”燕鐵衣道:“可是,這些日子的相處,不也有著超過時空甚多的熟稔感覺?”眼角眉梢,浮漾著絲絲的甜意,雙瞳在眨而著瑩亮的光芒,江萍的神色歡愉而滿足:“我有一種想要跳躍,奔跑,呼喊的衝動,燕大哥,我全身的血液好象在激騰,心跳得好快,似是有太多的興奮充斥在胸膈間,我的身體幾乎已包容不下這些奇異及美妙的迴盪。”這就是在愛了,荳蔻年華的少女,每在墜入情網的辰光,便總有這樣的情緒在滋生澎湃——燕鐵衣懂得,他溫和的笑笑,沒有說話。羞澀的低下頭去,江萍怪難為情的道:“你不會取笑我吧?燕大哥……”燕鐵衣平靜的道:“摯情摯性的流露,乃是最坦率又純真的,沒有虛偽,沒有矯飾,充滿了赤子的無邪,童稚的不欺,這沒有什麼可笑的呢?”江萍道:“我怕我有些忘形了。”燕鐵衣道:“真情的宣洩,才會忘形!”江萍細細的道:“燕大哥,我真是會這樣呢?覺得你越來越好,越來越可親。”笑了,燕鐵衣道:“是麼?但願你會永遠這樣感覺下去,把話說得如此中聽的人並不很多,相反的,有些人更視我如豺狼虎豹,避之唯恐不及呢。”江萍不解的道:“怎麼會?你是一個這般忠義無雙又至情至性的人。”燕鐵衣道:“其實,在某些環境或形勢之下,我並非如此,有時候,自己也會迷惘於本質的趨向了。”江萍瞭解的道:“人總難得十全十美的,燕大哥。”吁了口氣,燕鐵衣道:“不錯,十全十美就是超凡入聖了,那樣未免有失於人生的樂趣呢!”江萍若有所思的道:“燕大哥,你曾說過,要我們彼此間再多瞭解些日——我想,你還是在我們這裡多逗留一段辰光,不必太久,相信我們就會非常瞭解相處了,其深度,足以使我們的情感做更穩定的延伸。”又繞自這個老題目上了,燕鐵衣溫婉的道:“我會回來的,江姑娘,我不是一個沒有責任感及素性放浪的人,你必須諒解,我不能為了自己的私事而不顧整個組合的利益前提,我已出來很久了,但我會盡量在府上盤桓下去,直到我認為——無可再留的時候,這個時候的到來由我決定,那時,你要相信我已做了最大的寬限了。”沉默了一會,江萍終於點點頭:“燕大哥,只要你記得你說過的話!”燕鐵衣正色道:“我說過的,便不會懷疑。”兩個人走得很慢,現在,他們已來到街邊,只要再繞一個彎,便可望見江字府第的大門了。燕鐵衣問道:“今天在河邊發生的事,要不要對令兄提起?”江萍道:“要告訴大哥,易家太欺侮我們了,大哥以前總是勸我忍,忍,忍,現在可好了,再忍下去他們甚至不把我們當人看!”燕鐵衣道:“這一次給他們的教訓,應該可使他們警惕自重一個時期。”哼了哼,江萍悻悻的道:“只怕不一定,燕大哥,這些人除了死皮賴臉,恬不知恥以外,更是心胸狹窄,睚眥必報,這次吃了虧,他們不會就此善甘罷休的!”燕鐵衣道:“如果再有下一次,他們的結局就更不會愉快了,我並不喜歡流血,但盼他們不要迫我無從選擇!”江萍道:“我倒希望他們在你劍下狠狠再受教訓,燕大哥,我今天還是第一次見你出手,好精湛凌厲的劍法,只見光閃風寒,幾乎連你那柄劍是個什麼樣子我都沒看清,燕大哥,你在劍術上一定經過長久的苦練吧?”燕鐵衣笑道:“不止是苦練,早年為著劍,恨不能把身軀與劍鋒融為一體,我已不僅是在練劍,更等於在‘迷’劍,往往心神意念,也在和我的劍交會通靈,你可知道?劍是活的,竟也有魂魄,有精髓!”江萍睜大了眼,吶吶的道:“當真?”燕鐵衣頷首道:“在你練劍練到我這種境界時,你也就會有和我相似的感覺了!”江萍訝聲的道:“好奇妙,燕大哥!”燕鐵衣道:“這也是一種情感的交流,江姑娘,依戀與愛悅的發生,並不僅限於人和人之間,只要是和我們相倚長久而密切的,不論是對象抑或其它鳥獸昆蟲,都會產生情感,有時候,這樣的情感,甚至駕凌對人的情感之上。”江萍忙道:“我怎麼沒有這樣的經驗?”燕鐵衣道:“那是因為在你所接觸的環境裡,沒有此等機會的緣故。”咬咬下唇,江萍道:“燕大哥,你的想法有點怪!”燕鐵衣莞爾道:“並不怪,這也是人性的一種。”他們已走到這條僻靜的街道轉角處,沒有多遠,便到家了,江萍以右手握拳輕捶著左肩胛,笑道:“不曉得燕大哥還有這麼些獨特的見解,往後,我一定要多聽教益,請你開導指點了。”燕鐵衣微笑道:“怕你當作謬論厥詞,越聽越覺得我精神不大正常!”江萍也有趣的笑了:“怎麼會!”街上一條窄小的橫巷裡,有一陣低弱的哭告聲隱隱傳出,這低弱的哭告聲似在強行抑制著,因此,要去近了才聽得到,江萍的笑語突然噎住,她已經發覺橫巷傳出的聲音了。燕鐵衣淡然問:“有什麼不對?”站住腳步,江萍朝巷中一指,悄聲道:“巷子裡似是有人在哭泣,燕大哥,你沒聽到?”燕鐵衣靜靜的道:“我聽到了,這有什麼奇怪的呢?人間世上充滿悲歡離合,喜樂哀悲,無時無刻不有人哭泣。”江萍嬌嗔道:“看你說得這麼輕鬆,燕大哥,你平時標榜行俠仗義,難道次次都要人家主動到你面前央求你,你才肯管?”燕鐵衣道:“打抱不平也要看環境與時機,江姑娘,天下的不平事太多,但性質輕重大有不同,豈能事事都管!巷子裡的這一位,可能只是受了點小委屈,獨自躲在僻靜處宣洩一下積鬱也未可定,我看我們就不必驚動他了。”側耳靜聽了片刻,江萍道:“這個哭告的聲音十分蒼老,似是個老人在央求著什麼!”燕鐵衣耐著性子道:“大概是個受了媳婦怨氣或者和老伴剛吵完嘴的老頭兒,在那裡自言自語!”江萍吶吶的道:“不對,隱隱約約的還像有其它的聲音……似是在叫罵或恫嚇。”不錯,江萍說的都對,燕鐵衣又何嘗沒有聽到?但他的麻煩業已夠多了,不到萬不得已,他實在不願意再往身上攬事,原想打個“馬虎眼”含混帶過,那知江萍這妮子卻興起惻隱之心來了。燕鐵衣忙道:“約莫街坊吵架,鄰居鬥氣,江姑娘,這些雞毛狗皮的小事我們又何苦去湊熱鬧?快回去吧。”江萍祈求的道:“我們要過去看一下,假若沒什麼事,儘可離開,我怕不是像你說的這麼簡單。”燕鐵衣遲疑的道:“光天化日之下,又在街巷之中,不至於會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題!”江萍殷切的望著燕鐵衣,就是不肯移步:“去看看嘛,燕大哥,你想……一條深幽僻靜的巷子裡,一個老人在哀告著,有人的聲音宛似脅迫著老人,此情此景,頗不尋常,我們如果想到不顧,說不定便因我們的疏冷而釀成某樁慘事,我們原可挽回的都任其發生,這就會使我們難以安寧了。”燕鐵衣嘆了口氣:“大概因為我在這裡,你的興致與膽量都大為增高了!”江萍老實的道:“這確是原因,另外,我們也都有著一顆俠心,可不是?”燕鐵衣無可奈何的道:“好吧,進去看看再說。”欣喜又振奮的伸手拉著燕鐵衣往巷子裡奔去,江萍輕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一位見義勇為的好人!”搖著頭,燕鐵衣道:“希望你待會還笑得出來!”這條橫巷相當之長,且曲折幽深,兩個人隨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迅速奔近,在一扇栽著兩株柏樹的紅大門前,果然發現一個六旬左右,白髮蒼蒼的乾瘦老人,正跪在地下哀哀哭泣。老人穿著一襲寬大陳舊灰布長衫,正對紅門跪著,滿面涕淚縱橫,而且額角面頰等處,烏青瘀血,他一邊哭,一邊蒼啞悲切的在央求:“求求你們……放了我的孫子……她還小……還不懂事……我造的孽已經夠了……不能再讓我孫子他們受罪……求求你們啊……我欠你們的債會還給你們的……只求你們把我孫子還給我!”原來緊掩的紅門突然啟開,兩個腰粗膀闊,斜眉瞪眼的漢子跨了出來,其中一個惡狠狠的咆哮:“黃老頭,你他娘是真正不想活了?從你跑來這裡嚎啕,業已個把時辰有餘,方才一頓狠揍,居然當打你不夠,孃的,你把這老骨頭還當是銅澆鐵鑄,以為我們拆你不散!”老人以額觸地,“冬”“冬”“冬”叩了三個頭,嗚咽著道:“二位大哥……我在這人間世上,唯一的親人便只剩我那小孫女……我欠你們的賭債自當連息奉還……求你們放了我那孫女,我已是風燭殘年的光景,可不能為了我這老糊塗造的孽,害了她一輩子啊……”說話的漢子重重唾了一口,罵道:“說得倒比唱的還好聽,還?你他媽拿什麼來還?就憑你那一間茅棚,兩把破被絮,沒有錢那個叫你來賭?混充大爺充到我們頭上來啦?你進場子下注的辰光,我們哥兒侍候你像供奉祖宗,豈知不上三兩注你就輸脫了底,早知你是這麼個空心佬倌,孃的,當初就不該準你進場子才對,活該我們兄弟看出了眼,蹶著屁股巴結了老久,都他奶沾來一身黴氣!”另一個雙手叉腰,聲如破鑼般道:“姓黃的老不死,你如果想要多活幾天嗎,就趕緊給我夾著尾巴滾開,否則,先前那頓打,你便得從頭再嘗試一遍——我們方才是手下留了情,這一遭,你要再挺得住,老子就跟你姓!”滿面涕淚,老人泣不成聲:“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啊……我是不好,叫鬼迷了心,跑來你們這引賭場賭錢……我可是前後來過七次,也輸了七次,輸掉幾一千二百兩銀子,我輸了我大半輩子積蓄,輸了我的豆腐店,也輸了我那幢老屋……我不該賭錢,賭得我敗光了家財,賭得我一貧如洗,這些,我全認了,可是……我都不能連我唯一的嫡親骨血,我的小孫女也輸進去……她才十六歲,十六歲啊……”雙眼一翻,先吆喝的那個又叫了起來:“好老不死,賭行賭滑不賭賴,你他媽跑來我們場子賭錢,可是你自己來的,沒有人去拉你抬你,我們場子一向規規矩矩的做生意,正正經經管輸贏,你輸了一千二百兩銀子,就算一萬二千兩又怨得著誰?借錢押人,也是你自己立的字據畫的押,那個又叫你賭光輸淨了?到了期限你還不上帳,當然我們就照字據要人,你這老王八蛋卻跑來這裡死纏活賴,哭鬧不休,老小子,你是以為我們奈何不了你麼?”那破鑼嗓子跟著吼道:“你把招子放亮,老傢伙,我們可不是一般的二流子貨,你若再不識好歹,硬要賴在這裡瞎熱鬧,可別怪我們心狠手辣,生剝了你這老癟三!”老人涕淚滂沱,放聲大哭:“好……好……你們既不放我的孫女,我也不用再活下去了……我這條老命,也就一併交給你們吧。”兩個漢子勃然大怒,一個暴叱:“你以為這就糊住我們了?爺們先活活揍死你,再把你的屍首丟到荒野餵狗,看看有那一個能替你伸冤喊屈?”破鑼嗓子一捋衣袖,凶神惡煞般叫:“老子這就捏扁你這老狗頭!”隱立在場子轉角處的燕鐵衣與江萍,業已大概明白了老人哭告的原因,江萍不禁大起憐憫之心,她低促的道:“燕大哥,這位老先生好可憐,我們得幫他一把,不能眼睜睜的看見他家破人亡,陷入絕境!”燕鐵衣冷冷的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這樣的慘痛,全是他自己找的,實在不值憐憫。”江萍急切的道:“燕大哥,他只是一個老人。”燕鐵衣木然道:“年紀越大,越該經驗過世道的險惡,人心的叵測,知曉什麼該為,什麼不該為,賭是無底深坑,吃肉吸髓,沒有人誘惑或強迫他,誰叫他朝裡跳?”搖晃著燕鐵衣的手臂,江萍祈求的道:“幫幫他吧,燕大哥,就算不為了這位老先生,也請看在他的孫女份上,至少,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子是無辜的啊!”燕鐵衣皺眉道:“應該給這老人一個教訓。”江萍央告著道:“他的教訓已經受夠了,燕大哥,他已失去了他的家產,他的生意,甚至他的尊嚴及活下去的生趣,他不能再失去他的孫女,燕大哥,你看到了?縱然他死,他也不會心甘他的孫女為了他的過失而陷身火坑。”燕鐵衣沉沉的道:“這該怪誰?誰是犧牲者?”緊緊握著燕鐵衣的手臂,江萍抬起面龐,神色直摯而惻然:“就算為了我,燕大哥。”哼了一聲,燕鐵衣沒有再說什麼,大步走了出去。這時,那兩個大漢正將老人從地上拉起來,意思似乎是要拖到門裡去施以毆打,而燕鐵衣才懶洋洋的站在他們身後出了聲:“慢一點,二位。”兩位仁兄驀地一楞,齊齊本能的轉回頭來,他們又是迷惑,又是怔忡的瞪著燕鐵衣,個吊起眉毛問:“什麼事?”燕鐵衣視線低垂,平淡的道:“二位左右挾持這位老丈,氣勢洶洶朝門內拖拽,不知所為何來?”說話的這個上下打量了燕鐵衣一陣,嘿嘿冷笑:“你管得著麼?”燕鐵衣道:“路不平,有人踩,憑你們牛高馬大的兩塊料,竟對這麼一位瘦弱老人橫加暴虐,未免叫人看著不大自在,所以,我得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破鑼嗓子怪叫起來:“孃的皮,你這小兔崽子是從那個龜洞裡鑽出來的?胎毛未脫,乳臭未乾,居然也學起管大人的閒事來啦?你也不打聽打聽我們是幹啥的,又是跟著誰在辦事?就人模一樣楞裝英雄好漢?我看你是不要命了你!”燕鐵衣慢條斯理的道:“我還真不明白二位是幹啥的,又是跟著誰在辦事?就算你們是刑部的刀頭史,總督的二舅子吧,可也不作與如此兇橫張狂,無法無天,朗朗乾坤,清平世界,豈容得二位這般霸道?”那個漢子猛的轉回身來,滿臉煞氣的盯著燕鐵衣,一副吃人的模樣:“咦,看樣子你倒挺有點勇氣,怎麼著?我們就是兇橫張狂,無法無天,你還能啃了我哥倆一根鳥毛去?”燕鐵衣不慍不怒的道:“為了你們好,這位老先生就不要再難為他了!”那漢子一捶胸,見著一張大黑臉,表情極為不屑的道:“小兔崽子,別再他孃的誇海口啦,你還是先盤算盤算你自家如何來收這個場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雜種,找我們的碴,你可算交上好運了!”破鑼嗓子一邊拖著老人,邊吆喝著:“黑三,你還跟他磨什麼嘴皮子?先給他一頓狠揍,再拖進去吊他個三天三夜!”搖搖頭,燕鐵衣道:“這樣說來,你們是不肯放人了的?”叫黑三的大漢怒聲道:“放人?我放你孃的頭!”破鑼嗓子怒叫:“不知死活的東西,你業已自身難保,還想我們放誰?”燕鐵衣聳聳肩,雙目平視,揹負著兩手,就這樣筆直衝著對方那兩位走了過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1:08

第七十八章 蛟是邪 牛鬼蛇神

叫黑三的大漢怪笑一聲,往前迎了兩步,雙臂環胸,斜吊著眼珠:“可真是英雄氣概呢,老子倒要看看,你憑什麼本事抱那“不平”?”破鑼嗓子也在那裡助威:“摔倒他,黑三!”燕鐵衣腳步不停的走了過來,黑三攔阻在前,有若半堵肉牆,燕鐵衣仍然揹負雙手,提起右腳便踹向黑三的小腿脛骨。這一腳,踹得不快,甚至有些拖泥帶水的笨重,黑三嘿嘿笑了,他不躲不避,身子猛往前傾,斗大的雙拳奮力揮向對方兩邊的“太陽穴”,他想搶在燕鐵衣那一腳踹來之前打翻燕鐵衣。明明那一腳踹來的勢子尚在半途中繼續,黑三的面門上已猝然捱了一記重擊——沒有風聲,沒有影像,就這麼平空捱了一記重擊之後“唷”的一聲,整個人打著旋轉踉蹌的退出去好幾步,右頰立時腫漲,齒血並濺!燕鐵衣笑笑,道:“是我的左腳、朋友,這一腳比較快。”用力晃了晃腦袋,黑三又吐了口汙血,因性大發的狂吼:“我要撕碎了你這小雜種!”燕鐵衣道:“別閃了舌頭!”於是,黑三又一個虎撲躍了上來,拳腿齊上,狠攻燕鐵衣。只是打橫走了兩步,燕鐵衣左腳暴飛,閃映起一排弧狀的腿樁,風勁力猛中,那黑三業已是叫著手舞足蹈的上了半空,在半空連連翻滾,斜撞上屋牆,又重重的反摔落地。這連續的過程上是頃刻之間,而頃刻之間的演變對燕鐵衣來說他純像是個局外人——揹著手,悠閒的注視黑三滾上半空,撞上茅牆,摔落地下,他是那樣平靜又安詳,宛若黑三是在自己運動,和他毫無干係……臥在那裡,黑三就像一團死肉,連哼也不哼一聲了。剎那的僵窒後,破鑼嗓子殺豬般嚎了起來:“你你你……你竟把黑三幹掉了!”燕鐵衣笑容可掬的道:“放心,你這個伴兒皮粗肉厚,想弄死他還不大容易,如今他約莫是吆喝累了,暫且臥在那裡歇歇氣……”顧不得再對付老人,破鑼嗓子一抬腿,便自靴筒裡拔出一柄“手叉子”來,他赤紅著一雙眼,張大嘴已窮嚷:“孃的皮,你打死了我的夥計,我便要你償命!”燕鐵衣無動於衷的道:“看樣子,若不叫你也受點教訓,你尚不曉得自家能吃幾碗乾飯,糊大糊二,好象真個上得了檯盤也似。”那位仁兄怒叱一聲,“手叉子”暴起多刺,對著燕鐵衣的胸口就刺了上來!燕鐵衣足尖斜彈,但見一抹黑影倏現,那人的“手叉子”便擁上了半天,幾乎在同一時間,足尖掃過這位朋友的面頰,他身子猛轉,一頭便撞進大門之內!揹負著手,燕鐵衣向站在那邊表露著一副讚美之色的江萍道:“現在,江姑娘,還要怎麼做?”江萍匆忙奔了進來,興奮的道:“燕大哥,你真行!”燕鐵衣道:“先別誇我,人已救了下去,是否到此為止?”江萍忙道:“不,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燕大哥,莫忘了這位老先生的孫子還在那幫歹徒手中!”燕鐵衣道:“我沒有忘,是以為你至此業已盡興了!”怔了怔,江萍隨即委屈的道:“別挖苦我,燕大哥,我決不是為了好玩,我僅是想幫助一個處於苦難中的老人……”燕鐵衣嘆了口氣,道:“好吧,我們便繼續幫助下去!”忽然,老人“撲通”一聲雙膝落地,跪了下來,淚水潸潸的哽咽著:“上天開眼了啊……英雄小姐便是神佛遣來的差使,是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惡棍現眼報……多謝二位的大恩大德,老朽黃瑞向二位叩頭。”江萍急忙將黃瑞扶起,一面有些失措的道:“別這樣,別這樣,老先生,你這豈不是在折煞我們?有話好說,只要我們辦得到,總會為你承當的。”黃瑞老淚縱橫的控訴著,由於太過激動,嗓音都在顫抖:“這位小姐……說起來……也都怪我不好,……是我性喜賭博,把一點積蓄和賴以為生的買賣全輸了個盡淨……我又不甘心,老想翻本,由於輸得一貧如洗,負債累累,連告貸的門路都跑了,無奈何,才畫個字據,將我那唯一的小孫女抵押了三百兩銀子,原打算多少撈幾文回來,好好把買賣再撐開……那裡知道,抵押我嫡親孫女的三百兩銀子,都是攤了一把莊,便又輸光了。”燕鐵衣沒有作聲,表情平淡得很——像這類人間世上的小悲劇,他可是見得太多,也經得太多了,實已激不起他什麼感受來,對黃瑞這樣的遭遇,他一向並不如何同情,因為,遭致如此的下場,起始全在個人的一個“貪”字上,苦幹想贏人家的錢,就會去賭,一旦手氣不順,賭輸了,便總想撈本,往往,越撈就越深,終至陷入絕境不可自拔,以這樣的結局,悽慘是悽慘了,又怪得了誰?怨得了誰?江萍卻不似燕鐵衣這般世故而堅強,她居然紅了眼眶,萬分悲憫的道:“這真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啊!他們還忍心來贏人家到這種情形還不夠……”燕鐵衣冷冷的道:“賭場開門,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釣,別說典兒賣女的錢,棺材本也一樣照收不誤,問題是賭與不賭,賭注的來處並不重要!”黃瑞唏噓著道:“英雄說得是……我真胡塗,真該死,竟然為了想翻本,質押了我的親孫女……至到輸光了,才像醒了這場惡夢……他們給我還帳的期限是三天,我發了狂一樣到處奔走,張羅借貸……天啊!我都連一文錢都借不到,親戚避著我,朋友冷落我,就像我生有楊梅大瘡,怕沾我就染上瘟疫……三天期限一到,他們差人來硬將我的孫女搶走,任我哭泣,跪求,他們全不理。”江萍愴然道:“好可憐……”抹了把眼淚,黃瑞接著道:“我錯了,我一千一萬個錯了……孩子自小死了爹孃,由我一手扶養長大……我都是個老糊塗,平日除了照顧生意,就是曉得賭錢,把孩子冷落在家裡,從也沒想到孩子是不是需要照應,需要關愛……她才十六歲,從小就孤伶,就寂寞,沒遇上一天好日子,我如今才明白孩子的委屈,才知道她多麼需要親人的溫暖……孩子多苦啊,我都為了好賭把她抵押給了那幹豺娘虎豹。”燕鐵衣靜靜的道:“在你這把年紀來說,只怕留給你後悔的時光已不大了,老丈,為人一生,錯不了幾次!”黃瑞咽噎著道:“我該死……我怎麼對得起孩子……怎麼有臉去見她泉下的爹孃!”江萍眼眶含淚,哽著聲道:“你也別太自責了,老先生,我們會為你拿主意的。”說著,她望向燕鐵衣:“燕大哥,是啊?我們會救出他的孫女?”燕鐵衣苦笑道:“誰說不是呢?”黃瑞感激而又驚訝,怕不能再跪下來謝恩:“我是前生積了德,上輩子修了福,才遇上二位這救世救難的活菩薩,二位對我祖孫的恩德,我們將永生不忘,英雄,小姐,供奉你們的長生牌位,長相頂禮膜拜,祈福二位世代興旺,子孫綿綿……”燕鐵衣道:“不必這麼隆重,老丈,你能自此戒賭,就算是對我們的報答了。”江萍正在心中盪漾於老人,“子孫綿綿”那句話的羞赧與喜悅中,聞得燕鐵衣這麼一說,不禁有些氣惱的道:“燕大哥,你就稍許包涵點不行啊?人家已經這麼可憐了。”燕鐵衣一笑道:“這也是為他好,江姑娘,人在處境最悲苦的時候,才是感受最深刻的時候,節骨眼上一句話,便彷佛醍醐貫頂,勝似日常千百句金玉良言。”江萍急道:“好吧,好吧,總是你有理,燕大哥,我們這就想法子救人吧。”燕鐵衣向黃瑞道:“老丈,眼前這戶紅門人家,可就是那片賭場?”連連點頭,黃瑞道:“正是那片賭場,英雄,我的孫女便被他們搶來這裡。”燕鐵衣道:“他們的頭子是誰?”黃瑞忙道:“是本地的一個二混子,人家都叫他“癩虎”常濤。”燕鐵衣道:“很好,冤有頭,債有主,知道了管事的,就比較好辦了……”江萍忙道:“燕大哥,我們先進去吧。”好象是回答江萍這句話似的,接在她的語尾上,見那扇紅門“碰”的一聲完全拉開,門裡十多個歪戴帽子斜瞪眼的人物就那麼氣勢洶洶的一擁而出!領頭的一個,前腳才跨出門檻,就昂臉叉腰的大聲呼喝:“莊大順,是那個瞎了眼的上門找碴?給我點出來!”那莊大順——原來就是破鑼嗓子的尊姓大名——他鼻青眼腫的一指燕鐵衣,咬牙切齒的道:“喏,三爺,就是這個小子。”聽聲音,那位三爺的調門似曾相識,燕鐵衣仔細一看,不由大大搖頭——三爺不是別人,竟然正是江萍的三弟:“青河鮫”江奇!江萍也同時發覺了這個事實,她在一呆之後,吃驚的叫了起來!“弟弟,你怎麼在這裡?”當江奇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誰之後,亦不禁微微的怔忡了須臾,但他隨即又沉下臉來,陰惻惻的道:“我道是誰有這大的膽子,敢來觸我兄弟常濤的黴頭,原來竟是二姐,及二姐請來家中的這位“貴賓”!”江萍變色道:“三弟!你怎麼會和這些不三不四的歹人混在一起?”江奇大聲道:“二姐,你不要胡說八道,什麼叫做不三不四,什麼又叫歹人?這全是我的兄弟夥好哥們,我們都是曾經歃血盟誓的結拜兄弟,金蘭之交,你休得隨口誣衊!”江萍憤怒的道:“這是一群賭棍,一干無賴,他們開賭場害人,騙人家的血汗積蓄,又強搶人家嫡親骨肉,簡直窮兇極惡,無法無天,你怎能和他們同流合汙,更且與這些人稱兄道弟?”重重哼了一聲,江奇道:“你少來教訓我,你才懂得多少事,居然就端起架勢來,不錯,我兄弟開的是賭場,他可不曾強迫誰來下注,黃老頭是自己找上門來賭的,願打願挨,怪得誰來,他輸脫了底,上次他手氣差,運道不好,立字據抵押他孫女,也是他自願的,白紙黑字,還有他親手畫的花押,這全假不了,到了期限還不上帳,我們當然照字據約定要人,否則大家都要學他的樣,輪賴贏要,抵押銀子耍賴皮,兄弟們吃啥喝啥?這是開口賭場,可不是他孃的善堂!”江萍氣極了,尖聲道:“你——你怎麼學得這樣流氣?弟弟,家裡缺你吃缺你穿了?我們又是何等門第?你做什麼不好,竟和這些市井流痞串通一氣,你也不怕丟我們江家祖上的人?”汪奇惡聲惡氣的道:“別臭美了,老拿著祖宗的招牌當幌子,其實你又有什麼清高處?家裡那套腐朽規矩和我早就厭了煩了,幾個老頭子便做過幾任官兒,又有什麼大不了,古板名堂倒來得個多,我就偏偏不受這個邪門!”江萍臉色透青,她尖叫:“你瘋了,你……你竟敢辱罵祖宗起來?”“呸”了一聲,江奇道:“弄毛了我,看我能不能刨倒他們的墳!”江萍激動又悲憤的道:“是他們害了你,都是這群惡徒賭棍教壞了你!”咆哮一聲,打江奇背後閃出一個滿頭癩瘡,人高馬大的黃臉漢子,這人怨瞪著江萍,猙獰的道:“江姑娘,你說話最好斟酌些,你他媽的左一個惡徒,右一個賭棍,滿口胡言放屁,我們哥們是看在老三份上,這才一再容忍,你他奶奶的可別得寸進尺,逼人太甚,否則,只怕今天你好看不了!”江萍氣得混身發抖,指著那人道:“你……你是什麼東西?你不配和我說話!”又一個倒八眉,鼠眼狹鼻的瘦子人物走了出來,陰著聲道:“妮子,你是不知道你沾了你家兄弟多少光,要不是看在老三和你的關係上,此番你要脫得了身,我們就不算在“青河鎮”上叫字號的角色!”江奇皮笑肉不動道:“二姐,為了你好,還是趕緊請回吧,要是不然,我好說話,我這些兄弟可不好打發,當心觸怒了他們,我也幫不了忙。”跺著腳,江萍哭出聲來:“弟弟……你真是無可救藥了?”神色一寒,江奇叱道:“你還走是不走?”滿頭癩瘡的大漢邪笑著道:“我說老三,你姐姐若執意不走,待我留下她來,你他奶奶的,替哥哥我撮合一下如何……”拍著手,另一個湊到旁邊的肥胖漢子起鬨道:“結義兄弟加上郎舅多好,這可是親上加親哦,我們常二哥,一妻三妾之外,正好湊個“五美圖”……”鼠眼狹鼻的那位搖頭道:“老肥,你錯了,二哥已準備把黃小芳收做第五房妾侍,堪堪已成了一幅“五美圖”,若再上一個,就是六順堂了!”於是,一片戲謔的暴笑響起,江萍呼吸急促,全身顫抖,俏臉兒透了青灰,連嘴唇也哆嗦得說不出一個字了。故意嘆了口氣,江奇似笑非笑的道:“二姐,這是何苦來哉?不在家裡好生納福,卻跑來此處拋頭露面,豈非自尋煩惱?憑你這兩下子,老老實實當大小姐是夠了,若要幫人找場,還差得遠哩,所以說,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要不是我在這裡還有點擔當,今天你就不止是難堪,很可能就回不去啦。”江萍的面頰的肉在抽搐,小巧的鼻翅兒不住嗡動,她想說什麼,但由於唇角痙攣得太厲害,硬是連不成聲。那滿頭癩瘡的大漢怪聲道:“老三哪,你姐姐到底走是不走呀?再要黏纏下去,我看就非得勞你做個媒不可啦……”江奇嘿嘿一笑,衝著他二姐道:“二姐,再不趕緊離開,我就撤手不管了,那時,怕你想走卻走不成啦?”慢吞吞的,燕鐵衣這時才接上腔:“江奇,你不管,我卻要管,我倒想看看你們列位中,那一位有本事能留得下江姑娘?”猛的神色大變,江奇怨毒的瞪著燕鐵衣道:“好小子,今天你可是來得正好,即使你不來,我也會去找你,咱們前些日那筆老帳,該仔細結算一下了!”燕鐵衣道:“你是不知道你沾了令姐多少光,江奇,要不是看在令姐和你的關係上,此番你就是不橫下來,至少也得脫一層皮!”江奇大吼:“放你孃的屁,我今天要不將你擺成三十六個不同的樣子,我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冷冷一笑,燕鐵衣接著道:“江家有你這種不肖子弟,還不如沒有!”那鼠目狹鼻的人物也尖銳的道:“雜種,原來就是你挫辱過我們老三,你是死定了,你算計老三在前,又上門找碴於後,無論那一樁,也是足夠你死上兩遭而有餘!”滿頭癩瘡的大漢氣湧如濤的吼喝:“龜孫王八蛋,你幫著姓黃的老不死來找碴,傷了我的手下,更妄想要回黃老匹夫的孫女黃小芳,我倒要看,你是吃了什麼熊心豹膽,突然張狂到這步田地!”叫“老肥”的那位跟著吼叫:“今天說什麼也得把這小子放倒,真正膽上生毛啦,居然敢到“鐵膽十英”的頭頂上揚土撒灰!”燕鐵衣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他指著那“老肥”道:““鐵膽十英”?你是說,你們這些人號稱“鐵膽十英”?”那老肥怒道:“有什麼不對?”燕鐵衣的表情中流露著極度的嘲謔與輕藐!“不對的地方大了,朋友,憑你們這幹青皮無賴,市井蛇鼠之流,只配在陰暗的角落裡吃爛飯,在下三濫的邪魔惡道裡討生活,既稱不上“鐵膽”更算不上“英才”純系一些二等窯子,烏合之眾!”那“老肥”一張面孔立時漲成了一副豬肝色,氣沖牛斗!“好也媽的小兔崽子,你,你,你,你是不想活了!”燕鐵衣不屑的道:“一群關著門封道號的井底蛤蟆,以詐騙纏賴起家的酒囊飯袋,你們還以為稱得上是些什麼人物,簡直貽笑江湖!”癩瘡滿頭的大漢氣得一雙眼珠子都似要凸出了眼眶,他挫牙如磨,嘶啞的吼叫:“不知死活的東西,我“常濤”要不將你剝皮抽筋,碎屍萬段,就永不在”青河鎮”這塊地面混下去!”燕鐵衣昂然道:“要是自今以後,你還能在“青河鎮”這塊地面上混下去,那才真叫異彩,叫奇蹟了!”鼠目狹鼻的那個惡狠狠的叫道:“大言不慚的狂夫,你要是能夠生離這“九曲巷”,就算你八字生得巧!”燕鐵衣半瞇著眼道:“朋友,看你獐頭鼠目,形像猥瑣,氣勢都還相當不小,你方才不是說我死定了麼?我們打個賭如何?我賭我不會死,甚至毫毛無損,你呢?我看,呣,我賭你卻會掉一隻大耳,斷一條右腿,你信不信?”倒八眉聳動著,這位仁兄兩隻鼠眼似要往外蹦,他張牙舞爪的吼:“你他媽的痴人說夢,滿口狂言我“馭風鼠”刁才若是收拾不了你,便一頭撞死在你面前!”笑了,燕鐵衣道:“當真?”“馭風鼠”刁才咆哮:“只怕你看不到這場好戲!”燕鐵衣安詳的道:“刁才,這樣吧,我只要一招,一招之內如果不叫你躺下,我就一頭撞死在你面前!”刁才幾乎氣瘋了,他跳著腳怪叫:“你這白痴,狂徒,雜種,我操你的老孃,我要一片片零碎割了你,一塊塊將你分割。”江奇踏上一步,氣得不可抑的抽曲著面吼哦道:“冤有頭,債有主,這畜牲算計過我,讓我先來收拾他!”站在一邊的江萍到底手足情深,不由驚恐的叫:“不,弟弟,不……”燕鐵衣閒閒的道:“我看,你們最好還是併肩子一起上,免得我多費手腳,對你們而言,人多壯膽,彼此也有個鼓勵!”江奇雙目如火,赤毒毒的閃射著兇光,他咬著牙道:“你儘管囂張,儘管神氣,雜種,我馬上就會令你肉綻血濺,輾轉哀號,那時我再叫你知道,你將是怎麼個死法!”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1:42

第七十九章 踩不平 威優群醜

燕鐵衣抬眼望天,似笑不笑的道:“這是我所聽過的最拙劣的笑話之一,江奇,你要令我“肉綻血濺”,“輾轉哀號”,在你今生今世來說,約莫是難以辦到的了。”靠近燕鐵衣幾步,江萍低低的道:“不要傷害我弟弟,燕大哥,請你……”燕鐵衣視線平直,沉沉的道:“你尚不認為令弟已經到了該受教訓的時候?”江萍驚恐的壓低著聲音:“但他到底還是我的弟弟,是我的嫡親手足,燕大哥,他做錯了事大哥和我會開導他,規勸他,卻絕不能使他遭受損傷!”心裡嘆息著,燕鐵衣道:“你替他設想得太周全了,江姑娘,我懷疑這是否也屬於愛護的一種!”江萍哀悲著道:“不管怎麼說,燕大哥,我當姐姐的有維護弟弟的責任,那怕他再壞!”燕鐵衣木然道:“隨你吧,江姑娘,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歹惡行多了,總會遭受報應,令弟若不肯悔改,遲早會遇上一個不似我這般寬宏大量的人!”這時,江奇已拔出他的傢伙——一對浮亮尖銳的純鋼分水刺,他雙刺互擊,聲響鏗鏘中,嗔目大吼:“不用在那裡咕噥了,任憑你們今天出什麼點子,動什麼腦筋,三爺兒只認定了一個“殺”字!”江萍急怒交加的叫道:“弟弟,不可無禮,你還不收下兵器,跟我回去受罰!”“呸”的吐了一口唾沫,江奇厲聲道:“滾到一邊去,賤人,否則連你一起算上,通殺不赦!”窒噎了一下,江萍容顏慘變:“你……你瘋了……你竟敢這樣罵我……”江奇咆哮道:“宰都宰得,罵你又算什麼?你走不走開?惹翻了我,我認得人,這對傢伙可沒生眼睛!”滿頭癩瘡的大漢暴叫:“老三,少嘮叨,我們先宰下那小王八蛋再說!”悄沒聲息的,“馭風鼠”刁才從斜刺裡突然竄上,動作相當快速,抖手間,六抹青芒在近距離之中飛射燕鐵衣,跟著暗器的飛射,他的一對尺長短劍也惡狠狠的刺了過來!燕鐵衣目不斜視,腳步釘立不動,只見他右臂微起,“削”的一聲寒光暴映成一圈弧虹,弧虹內流電並射凝穿,眩目奪魄,倏現又歛,而“馭風鼠”刁才業已發出那種不似人聲的哀號,兕空反跌出去五六步!刁才跌在地下慘厲的號叫著,掙扎著,一隻右耳齊根削落,不知去向,一條右腿從膝上寸許所在斬斷,血糊糊的拋在一邊,僅此瞬息間,原還好端端的一個整人,便已剩下一半了!燕鐵衣兩手空空,無動於衷的道:“我說過的,一定兌現,刁朋友,這是一招,而我已照單收下你的左耳及右腿!”混身被鮮血浸透的刁才,如今那還顧得聽話回話?痛得他一張瘦臉扯成了一張扁臉,連面孔五官全都扯離了原位,他撐著地,昂起頭,滿嘴的涎沫流溢,死魚一般翻插著白眼,業已是隻見死氣,不見人氣了。那“老肥”在猛一哆嗦下,如夢初覺般怪叫:“救人,快救人哪!”四五名彪形大漢立時慌做一團,匆忙上前,欲待救人,燕鐵衣冷冷一笑,身形輕旋半步,半步的旋轉中,卻宛似扭動了乾坤,引發了雷電——一蓬閃耀的,燦亮的,急劇又猛烈的冷芒雨,便猝然噴灑!四五個龐大的軀體長嚎著分散倒仰,赤血飛舞中,凝形成一幅半透明的猩紅彩圖於須臾,寒芒再現,有若一片流星掃掠而過,又是三四名大漢滾跌出去老遠!於是,就只剩下他們三個人了——江奇,癩頭大漢,以及那老肥。燕鐵衣仍是空著兩手,漠然站在一邊,完全是“置身事外”的味道,他沒有注視對方那三個早已嚇得面青唇白,宛如呆鳥般的活人,彷佛在自言自語:“救人麼?得要看我答不答應,此時此地,好叫你們知曉,誰說了才算數?”江奇兩隻眼球都幾乎要爆了出來,他像是置身在一場可怖的夢魘中,恁般沉重的蠱魅壓迫在他身上,心中,他四肢僵麻,舌頭髮硬,似是中了邪般動都不能動了。癩頭大漢,“癩虎”常濤更是滿身的冷汗朝下淌,手腳泛冷,一陣一陣的抖索著,他想要強撐著點,偏偏生理的反應不聽大腦的指揮,肌肉與骨骼便似還癱軟成一團了。那老肥如今才察覺,他的褲襠裡竟已潮溼了一大灘!燕鐵衣緩緩瞧向他們,面無表情的道:“各位,你們還在等待什麼?”三個人僵立在那裡,誰也沒有動作,甚至連向自己同伴望一眼的勇氣也沒有,所謂心驚膽寒,大概就是形容這等情景吧?不耐的向前走了一步,燕鐵衣道:“你們客氣,許是要我先動手來“拋磚引玉”吧?”抖了抖,“癩虎”常濤哭也似的逼出了聲調:“慢,且慢……”燕鐵衣冷冷的道:“怎麼說?”嘴唇動著,常濤吶吶的道:“這位……呃,兄臺,可是真人不露相……兄臺,我們之間,可謂不打不相識……”燕鐵衣道:“打過了,也算相識了,又如何?”艱辛的嚥了唾液,常濤畏縮的道:“我想,兄臺……這其中只是一場誤會,所以……所以實不須再行爭執下去。”燕鐵衣硬邦邦的道:“沒有誤會,誤會只在我做得對,而你們卻大錯特錯了,至於爭執,更沒有爭執,僅是一場拚殺罷了,你們想流我的血,我更打算剜你們的肉,如此而已!”江奇掙扎著開口道:“你,你不要逼人太甚。”凜烈的一笑,燕鐵衣道:“你們是一群豬狗,一群窩囊廢,一群狼心兔子膽的九流蟊賊,欺善懼強,仗勢為惡,拆穿了不值半文錢!”江奇嘶啞的道:“別以為吃定了我們……我們……不含糊!”燕鐵衣冰寒的道:“我聽厭了這類粉飾門面的廢話,江奇,不含糊並非掛在嘴皮子便可證明,拿出行動來給我看看!”江萍急道:“燕大哥,你答應過我的……”雙眉一挑,燕鐵衣忍耐的道:“是的,我並未忘記。”突然,江奇的嗓門大了起來:“有種的就上來拚個死活,今天我江三爺任情豁上這副臭皮囊,也咽不下這口烏氣,孃的,說什麼也和你卯上了。”“癩虎”常濤膽顫心驚的低著腔調道:“老三,老三,別嚷,別嚷呀,人家這副身手,豈是我們哥兒幾個侍候得了的,你忍著點,我們從長計議。”江奇嗔目切齒,口沬橫飛的叫道:“士可殺不可辱,頭能剁下來,要我裝孫扮熊可做不到,血債血償,好歹我全認定了。”那老肥混身的肥肉都在哆嗦,他幾乎向江奇跪了下來,連嗓音都走了調:“三爺,三爺,三祖宗,你就少說一句吧,好漢不吃眼前虧啊……這可是要命的事,一個弄岔了,大家全玩完。”跳著腳,江奇大吼大叫:“不行,我定得和這不開眼的狂夫見個高下,分個生死。”當然,燕鐵衣明白,江奇之所以突然有了種,全是因為乃姐的關係給他壯了膽,他是個聰明人,體會得出江萍在這個局面中的微妙立場——他認為江萍可以做他的護身符,生命無虞之下,何妨一充英雄?江萍生恐觸怒了燕鐵衣,她慌忙叱道:“弟弟,你不要胡鬧,燕大哥會寬恕你的!”額門上浮突著青筋,喉結在上下顫動,江奇吼喝道:“什麼燕大哥,我要砍下他的腦袋當球踢!”江萍氣急敗壞的叫:“弟弟——”彷佛極西的電閃映現於永恆——只是那麼一閃,江奇已怪號一聲,“撲通”一聲坐倒在地下,頭頂一片巾絮連著一蓬毛髮,還悠悠自空飄落!駭窒的撫住了自己的嘴唇,江萍像撫住了自己那顆跳到唇邊的心,她不可抑止的抽搐著,臉色頓時透上了青灰色。坐在地下的江奇,更是魂飛魄散,周身僵冷,像痴了一樣發呆的僵坐在那裡,好半天沒有透過氣來。燕鐵衣冷肅的道:“你還是老實點好,江奇,正如你自己所說,我認得你,我的傢伙卻沒長眼睛——下一次,可能它就不會斬得如此有分寸了!”江萍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驚悸的喃喃:“我的天……”燕鐵衣嘆喟的道:“這些人真是勇氣可嘉,不知他們是痴是瘋,就憑這麼一點火候,居然也敢張牙舞爪,橫行霸道?他們的邪惡是夠了,陪襯邪惡的實力卻稀鬆得可憐……”江萍沙啞的道:“嚇死我了……剛才……剛才我以為你傷了他。”燕鐵衣道:“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警告而已,我那會輕忽對你的許諾!”撫著心,江萍悄細的道:“謝謝你,燕大哥……”燕鐵衣道:“不必,這原是我答應的!”目光一冷,他對著那邊惶惶自危的“癩虎”常濤叫道:“你,姓常的,過來!”驀地哆嗦一下,常濤腿肚子打轉,恐怖的嗦叫:“兄臺,我認輸了。”燕鐵衣陰沉的道:“這副德性,也算是地面上混字號的人物麼?簡直可恥!”常濤只要能夠保命,刨他的祖墳他也認了,何況“可恥”二字!他窒息的道:“兄臺……請高抬貴手,只怪我們兄弟有眼無珠,不識真人,冒犯之處,必當負荊謝罪。”燕鐵衣生硬的道:“不想把我剝皮抽筋,凌遲碎剮了?”滿頭冷汗,常濤悚慄的道:“全是我們兄弟該死,我們兄弟混帳……”燕鐵衣又道:“聽著,我的八字生得巧,可以生離這“九曲巷”了!”常濤幾乎跪了下來:“大人不記小人過,兄臺,大兄,務請包涵……”唇角一撇,燕鐵衣道:“有兩條路給你們走。”又抖了抖,常濤喉嚨裡像是掖著一把沙:“尚請示下……”燕鐵衣冷寞的道:“其一,你們全死在這裡!”面孔可笑的扯歪了,常濤“咻”“咻”喘著粗氣:“那……那第二條路?”燕鐵衣不似笑的一笑:“歸還這位黃老丈輸掉的銀子,實時送回他的孫女!”抹了把冷汗,常濤忙道:“我們自是走這第二條路,兄臺,你放心,包管一一遵辦。”燕鐵衣道:“就是現在!”連連點頭,常濤一疊聲道:“是,是,就是現在,就是現在……”說著,他趕緊轉過頭去,向那老肥交待道:“你都聽明白啦?老肥,快去辦來。”老肥急急回諾,抖著一身肥肉奔進了門裡。揹負著雙手,燕鐵衣優閒的道:“姓常的,你們這什麼“鐵膽十英”,現下露面的已有幾位?”常濤忐忑的道:“已有四個……我、江奇、刁才,以及老肥餘樂山……”燕鐵衣道:“其餘的六位呢?”常濤囁嚅的道:“兩人先去辦事了,尚有四個分住鎮裡,猶未到來……”“呣”了一聲,燕鐵衣道:“他們的武功,比你四位如何?”常濤顫顫的道:“約莫……都在伯仲之間。”笑笑,燕鐵衣道:“告訴我,你們見過真正的江湖殺手,武林強者麼!當然我是指那種絕對的行家而言!”抿抿唇,常濤吶吶的道:“不知……兄臺說的是那一種人?”左手大姆指向自己喃喃一點,燕鐵衣道:“譬喻說,我這種人呢?”常濤誠惶誠恐的道:“兄臺功高蓋世,藝業超凡,出神入化之處,乃為我兄弟生平所僅見。”燕鐵衣神色一沉,兇狠的道:“我且把話擺明,姓常的,要說賣狠使毒,提著腦袋玩命,你們只能算是業餘的角色,連替此行中的人物提鞋都不及格,正是跳樑小醜,雞鳴狗盜之輩,一批純粹的流痞無賴,二混子下三濫,動了你們,我都嫌汙手,你還以為你們成得了氣候,上得了檯盤!”那張怪臉是一陣青,一陣赤,常濤卻低聲下氣的道:“是,是,兄臺教訓得是……”燕鐵衣冷森的道:“懂得什麼才叫武功,明白什麼才算殺人的本事麼?現在我這樣還差不了太多,你們那兩下子,充其量只配去做個剪徑的蟊賊!”冷汗涔涔,常濤垂手低頭:“是,是……”燕鐵衣緩緩的道:“所以,為了使你們自己能夠多活幾年,我勸你們早早洗心革面,從新做人,否則,你們這幾塊料,隔著弔頭的辰光也就不遠了。”常濤哭喪著臉道:“我們一定遵照兄臺的指示,捫心自省,改邪歸正。”燕鐵衣道:“為了你們的性命著想,最好你是言出由衷,姓常的,這一次你們保全了腦袋,下一遭就不一定了,冥冥中有著因果在循環,如若你們怙惡不悛,報應便會臨頭,你們加諸於人的,也就會有人加諸於你們——”常濤忙道:“兄臺放心,我們怎敢稍有違背兄臺的教誨!”燕鐵衣淡淡的道:“很好,但願這句話你是記在心裡,不只是掛在嘴皮子上!”常濤誠惶誠恐的道:“自當刻骨永志,時刻警惕,要有半句虛言,任憑兄臺處置!”燕鐵衣道:“人的際遇是很奇妙的,常濤,如果你們的惡行劣跡不改,邪異卑鄙如初,你便會非常驚訝的發覺,我們不久又在節骨眼上碰到了。”站在那裡,常濤除了像是一頭捱了悶棍發楞的狗熊外,任是什麼架勢也擺不出來了,而江奇仍然坐在地下,臉上宛似挾了一層灰,透著那等的窩囊帶裹氣憤,甚至連硬充的一點膽量也都化為冷汗,再也表不出絲毫“頭可斷,志不可屈”的英雄氣概來。至少,江奇已經感觸到了逼頭的危險,他覺得他姐姐的維護並不見得有絕對的功效,力量是在人家手裡,收發如心,他怕若再囂叫下去會弄假成真,那時,好漢扮不成,反搞得丟人親眼,可就大大不上算了……門裡,響起了一陣低促的步履聲響,那“老肥”餘樂天滿頭大汗的領在前面走了出來,在他後頭,跟著一位十六七歲,面容姣好,但卻顯得相當瘦小纖弱的少女,這少女形色倉惶瑟縮,青白的面龐中透著單純的童稚之氣——只是個大女娃子罷了。“老肥”餘樂天搶前幾步,自懷中掏出一張銀票,雙手奉在燕鐵衣面前,堆起滿臉孝子賢孫般的阿諛笑容,巴結的道:“這位大哥,實足兌現的銀票一千七百兩如數奉上,黃小芳也帶出來了,喏,就是這位姑娘!”燕鐵衣伸手取過銀票,在票面的數字上瞟了一眼,回頭向縮在一邊,恍同做夢般的老人黃瑞道:“老丈,這是他們退遞還給你的賭資,還有那位小姑娘,可是你的孫女黃小芳無訛!”於是,黃瑞突然機伶伶的打了個寒噤,張開雙臂踉蹌奔前:“小芳啊,我的乖孫女……”那低頭秀眉,模樣驚惶侷促的女孩子,聞聲之下先是猛的一呆,等她看清了老人,也不禁哭喊出聲,奔投向老人張開的雙臂裡。搖搖頭,燕鐵衣對著常濤道:“姓常的,這個小女孩,就是你打算以做第五房妻妾的對象?”常濤心腔子倏縮,又冒出一身冷汗:“不,請兄臺明鑑,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說著玩……真的只是說著玩。”冷冷一笑,燕鐵衣道:“就算摘果子吧,也該揀那熟透了的往下摘,青青澀澀的生果子你楞要攀折,不怕澀嘴,也不怕摧殘了果子的正常成長?尤其一個人,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你這更是在斷送人家的幸福,埋葬人家的青春,傷天害理之至!”常濤囁嚅的道:“是,是……我知罪了……知罪了。”燕鐵衣道:“說起來,就該宰了你這狗頭才對!”常濤駭叫:“兄臺饒命,我再也不敢了啊。”哼了哼,燕鐵衣道:“這一次便記在帳上,姓常的,我的習慣可是隻能賒欠一遭——你那“五美圖”便不繪也罷!”此時,黃瑞與他的孫女黃小芳互相攙扶著走了過來,祖孫二人“撲通”一聲便跪倒在燕鐵衣腳下,黃瑞老淚縱橫的噎著聲道:“恩公,你是老天遣來的救命菩薩啊……你是我們祖孫兩人的再生神佛……恩公,我們向你叩恩謝德,願你多福多壽,世代昌旺……”一把扶起了祖孫兩個,燕鐵衣順手將銀票也塞進黃瑞懷裡,他正色道:“用不著謝我,老丈,所謂行百里,半九十,同樣的道理,人這一生,晚節最是重要,你也算辛苦了大半輩子,弄到老來失足,傾家蕩產又賠上孫女,不但誤了自己的至親骨肉,也險些送掉自己的一條老命,真是何苦來哉?賭這玩意乃是無底坑,陷入網,最沾不得,以後務必要避而遠之,不可重蹈覆轍,否則,只怕你就沒有這次的運氣了……”抹著淚,黃瑞啞著嗓門道:“恩公……這一輩子我也不會賭了,只要我手再拈一下賭的邊,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燕鐵衣道:“你謹記這次的教訓,當今有所警惕——不良嗜好的戒絕,總真要在受過巨大的切身之痛後才有效果,老丈,相信你已經受到這樣的痛苦了!”黃瑞沙啞的道:“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燕鐵衣和悅的道:“你輸掉的錢,業已由他們如數退回,老丈,拿回去好好過日子吧,今後,你將會發覺,天底下有許多事要比賭博有趣得多!”黃瑞感激涕零的道:“恩公,我們還不知你的大名——”擺擺手,燕鐵衣道:“我是一個江湖人,幫你,只是聊盡一點江湖人維公義的本分,不必問我的名姓,往後你們日子過得好,就算對我的報答了。”黃瑞還想再說什麼,江萍走了過來,扶著祖孫二人,半勸半請的送他們直朝巷外走去——燕鐵衣噓了口氣,他最怕施恩於人之後,受恩人的那種黏纏,反覆的表達著感激,往往也令人難以消受。江奇從地上撐持著站了起來,他瞪著燕鐵衣,忽然冒出一句話:“你到底是什麼人!”笑笑,燕鐵衣道:“我麼?可以這樣說,我是一個與你之間的階層和距離相差極遠的人,當然,我是高高在上,而你卻是等而下之的!”一下子又氣灰了臉,江奇怨毒的道:“你不敢亮底!”燕鐵衣毫不動怒的道:“我是不忍亮底,江奇,因為我怕嚇壞了你!”江奇大聲道:“我知道,你是被我大哥和二姐請來的人!”眉梢子一挑,燕鐵衣道:“被你大哥與二姐請來的人?請來做什麼?”江奇惡狠狠的道:“霸產!”微微一怔,燕鐵衣道:“霸產?霸誰的產?”江奇憤怒的叫:“霸我的產!你還裝什麼佯?他們早就看我像眼中釘,背上芒,勢必拔除而後快,他們要逼出我去,擠出我去,但他們卻不敢自己下手,所以把你弄來,用種種方法來打擊我,壓迫我,目的就是要將我驅逐,好吞掉我名下的那一份家財,獨享自肥!”燕鐵衣道:“是這樣的麼?”江奇激動的道:“他們是做夢,他們的陰謀毒計永遠無法得逞,我不會讓他們趁心如意的,他們既然不顧手足之情,骨肉之義,如此迫害於我.我便拚個玉石俱焚,同歸於盡,也不能叫他你占上了點便宜,我寧肯攪個家破人亡,全都搞砸他孃的!”燕鐵衣淡漠的道:“江奇,恐怕你錯了,你最好先打聽個明白,我是為了什麼原因才到你家來的,然後再下定論不遲!”江奇咬牙嗔目的道:“我不必再打聽什麼,你們的手段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大哥二姐貌似忠厚,實如豺狼,而你,你就是他們的幫兇,爪牙,行使詭謀的工具!”搖搖頭,燕鐵衣道:“假若不是你姐姐的再三要求,江奇,憑你這副德性,我早就該廢了你,有關你們家產分配的事,我是絲毫不知,也不願插手來管,我只知道你兄姐待你極厚極寬,你卻不思自省自愛,反而含血相噴,視親若仇,依著我,你這種無心無肝的東西,早早殺卻也罷!”江奇額浮青筋,切齒如挫:“這將是你們最後的手段,——殺我,我知道,我明白,你們只是在等待一個有利的時機,那個時機一到,你們不會有所遲疑的。”燕鐵衣道:“你瘋了,江奇。”揮舞著雙臂,江奇昂烈的叫:“但你們都要記著,我江三爺不是任人宰割的瘟豬肥羊,不是任人擺佈的白痴肉頭,我會對付你們的,我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你們斬盡殺絕,叫你們永世不得超生!”燕鐵衣沉重的道:“江奇,你不憫悟你淫邪的本性,兇殘的為人,暴戾的行徑,不自省於你的叛經離道,猜忌貪婪,竟對這些累累的罪惡融會於一股自私自利的逆倫怨毒中,發洩向你兄姐的頭上,你簡直沒有人性,毫無天良!”江奇狂叫:“不管你怎麼說,我都要報復你們,整治你們,我要叫你們個個不得好死!”燕鐵衣緩緩的道:“你要記得你所說的是些什麼話,江奇,三思而行,免得噬臍莫及!”江奇直著嗓門,扭曲著面孔,真像發了瘋似的喊叫:“我一定要對付你們,我發誓我會做到,你有種現在就殺了我,趁早如你們的心願……”燕鐵衣冷然道:“很有可能——正如你所說,我在等待一個有利的時機!”說著,他轉身大步離去,巷子拐角那邊,江萍已經匆匆轉了回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2:17

第八十章 含雙情 鳳願棲枝

“竹雨樓”的客堂裡,江昂滿面怒容的挺坐著,他的劍傷尚未完全恢復,臉色在青白中透出一抹病態的紫赤,是人在強忍氣憤時的那種慣常神態。燕鐵衣一腳踏進門檻,便覺得氣氛不對,他看見了江昂,更有些意外,江昂正在養傷期間,原該躺在樓上自己的寢居內憩息才是,怎的卻坐到了客堂中,而且,又是這樣一副氣沖牛斗的形態!他抬頭髮現了燕鐵衣,江昂動作吃重的撐著一根烏木柺杖站立了起來,先吸了一口氣,強笑道:“又煩大當家勞駕了……”燕鐵衣打量著這位“青河少君”皺著眉道:“江兄,你不在樓上養歇,倒來下面坐著?看光景,傷勢還沒俐落,上下勞累,只怕不太妥切。”江昂咬咬牙,道:“不瞞大當家,我是叫一口怨氣衝得躺不住了!”燕鐵衣道:“什麼事?”江昂恨聲道:““大裕集”易連順那個混帳東西!”笑笑,燕鐵衣道:“令妹終究還是告訴你了!”江昂忿忿的道:“姓易的仗恃祖上的蔭庇,家裡有幾個醃釀錢,便橫行霸道,胡作非為,平日欺壓善良,魚肉鄉里,這一次更敢公然調戲二妹,汙言以辱,穢語以羞,簡直無法無天,下流齷齪之至,似這等卑鄙小人,無恥莽夫,若不加以教訓,痛予懲治,將來豈不是被他攪翻了天!”燕鐵衣道:“易連順那幾下子,還沒有“攪翻天”的能耐,一個登徒子,一個典型惡少罷了,單憑他,離著成氣候的辰光尚早得很呢?”忽然,江昂吃力的躬下身,感激不已的道:“大當家,二妹說,這一遭又多虧了你,要不,二妹的處境便將險惡得不敢想象了。”燕鐵衣伸手扶住他,淡淡的道:“也不見得有這麼嚴重,彼此會清楚底細,光天化日之下,他們還能做出些什麼事來!”江昂搖頭道:“大當家,你還不太瞭解易連順這個人,貪色好淫,暴戾狂妄,偏又喜歡附庸風雅,表面上裝扮成一派恂恂文儒之態,其實他完全是個粗胚,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獨夫,在他的思想裡,他就是至高無上的,應該予取予求,為所欲為,他喜好的便必須得到,譽如說,我的二妹!”頓了頓,他又接著說下去:“在“江家崗”遇著這些牛鬼蛇神的時候,若非大當家仗義伸援救助二妹,後果之嚴重,我敢斷言這必將令人摧肝裂腸!”燕鐵衣微笑道:“無須說什麼客套話,江兄,只要有我在場的地方,維護賢兄妹的安全乃是理所當然的事,至於你所說的後果問題,我認為,必能有個“正本清源”的根治法子!”江昂跺了跺柺杖:“對,好歹得除掉這個禍害,至少也要給他一次終生難忘的教訓!”燕鐵衣道:“這不算什麼大不了的困難,江兄,你放心讓我來辦吧?”江昂吁嘆了一聲,道:“真是差一點氣瘋了我,大當家,待我們商議一下,該如何來收拾這廝!”兩人分別落坐,燕鐵衣安詳的道:“這檔子閒事你就不必擔心了,如今處理得燙燙貼貼,令妹也算是憋得住,事情發生五六天了,她才告訴你,在我的想法,還以為她當天一回來就迫不及待的奔來這裡向你告狀呢。”江昂訕訕的笑道:“二妹是方才不久前說給我聽的,大當家,講老實話,要不是有你在這裡,二妹便來投訴於我,一時間我還真奈何不了人家。”燕鐵衣道:“你的身子尚未康復,自然力有不支,令妹將如此拖延了好些天方始相告,想也是為了怕影響到你傷勢的原故。”江昂道:“大當家,聽二妹說,易連順那幫子爪牙全吃你打得連滾帶爬,人仰馬翻,易連順本人甚至不敢動手,便灰頭土臉的狼狽退走了?”燕鐵衣道:“挫敗他們並不算什麼有光彩的事,江兄,易連順那夥人,充其量只是一干土豪劣紳,半吊子混世角色而已!”江昂笑道:“在大當家眼裡,他們自然不值一顧的。”唇角輕撇,燕鐵衣哂道:“前幾天同姓易的他們在“青河”濱上演的那場戲,說不上是拚鬥,更算不得是搏殺,只能稱為一種鬆散筋骨的運動,我曾與許多真正的好手和強者對陣,也曾同不少形如惡魔厲鬼般的煞星豁命,那才是較量,要用心用力,但易連順之屬都隔著這一類的人物差距太遠,就說走邪門吧,他們堪堪才算初出道的貨色。”江昂低聲道:“大當家,舍妹對你,可真是佩服得無以復加呢……”有些尷尬的微笑,燕鐵衣掩飾的道:“那是令妹高抬於我了!”江昂忙道:“不,大當家,這絕不是客氣話,令妹她——呃,她是真的欽佩你之至,我看得出,她對你那種仰慕的神情乃是出自內心,我還從來沒見她對那一個人似對你這般讚美過……”不禁覺得臉皮發熱,燕鐵衣微現窘迫的道:“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奇,江兄,我總算替令妹做了點事,她因此存有感激之心,言語中略有表露,亦在情理之中……”江昂道:“話固是這樣說,大當家,但舍妹的個性我最瞭解,如果只是單純的感恩懷德之心,她不會流露出那樣的喜悅、興奮,卻又嬌羞的形態,更不會展現著恁般湛然的神彩,氣潤眉朗,瞳眸盈輝,當我聞及此事,正是氣得要死之際,她卻竟似述說別人的經過一樣,反倒連半點惱怒都不帶……”燕鐵衣道:“令妹原是一位心胸豁達的女孩?”微妙的一笑,江昂道:“大當家,我並不太胡塗,我知道一個少女在什麼情形之下才會有這樣的反應,大當家,你也知道麼?”窒了窒,燕鐵衣趕緊岔開話題:“談了這一會,想你也乏了,江兄,還是上樓歇著去吧。”輕咳一聲,江昂道:“大當家,請你告訴我,你對舍妹的印象如何?”搓著手,燕鐵衣吶吶的道:“令妹秀外慧中,玉質蘭心,是一位品德教養俱佳,完美的姑娘……”江昂笑開了嘴,道:“如此說來,大當家並不嫌棄捨妹了?”燕鐵衣硬著頭皮道:“令妹嫻淑端莊,知書識理,心性又很善良,我為什麼會嫌棄她呢?”江昂笑道:“請問大當家,可已娶親立室?”燕鐵衣道:“我尚沒有妻室?”江昂緊跟著道:“也沒有適當的對象吧?”兄妹兩人前後所問的話是大同小異,如此一轍……可真是血源相連的嫡親骨肉,燕鐵衣無奈的道:“江湖浪蕩,草莽奔命,一時尚未顧及這些!”這回輪到江昂搓手了,他連連點頭道:“太好了,太好了,實在太好了……”燕鐵衣笑了笑,沒有作聲,當然,他明白江昂所指的是什麼。湊近了點,江昂堆著滿臉的笑,卻十分謹慎的道:“大當家,有件事我想給大當家提一提,若有冒昧之處,還請大當家包涵……”燕鐵衣舐舐嘴唇,道:“我知道你要提的是什麼事,江兄。”江昂興奮的道:“真的?大當家的意思是——?”燕鐵衣有些侷促的道:“江兄,請你給我一段時間,讓我與令妹再做深一層的瞭解,我們彼此間都有好感,我想,不必太急促,一切依照自然發展將會來得益加順應及貼合,我們在一起的辰光,到底短暫了些,是麼?”江昂相當滿意的道:“全憑大當家尊見,有大當家這幾句話,我業已是心安理得了,但求能夠高攀,便是我今生最大的祈願。”拱拱手,燕鐵衣道:“多承江兄抬舉,我自有計較!”江昂笑著道:“那易連順,竟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再搔擾舍妹,以後叫他上門試試,大當家不用出手,先報個名,就能震翻了他!”燕鐵衣道:“他會主動來找我的,江兄!”江昂道:“舍妹也同我說過,這不足為怪,只因為他尚不知大當家究系何人。”燕鐵衣道:“恐怕他知道之後,也不會罷休。”江昂迷惑的道:“此話怎說?”燕鐵衣平靜的道:“正如你方才所言,易連順乃是一個狂妄自大,桀傲不馴之輩,他把自己看得不可一世,驟遭此等折辱,怎堪忍氣吞聲?縱然對像是我,他也不會就此罷休?”重重一哼,江昂道:“設若他竟如此不知死活,上門啟釁,管得叫他豎著來,橫著去!”笑笑,燕鐵衣道:“姓易的即使不來,我們也不會就此便宜了他,江兄,等他送上門來乃是個省事的辦法,否則,我也會到“大裕集”去找他。”江昂道:“對,總之要給以顏色,也好令他明白,天下之大,他易家還算不上什麼字號!”燕鐵衣道:“易連順本人的武功造詣如何,因為他未曾出手,所以尚不能確知深淺,但依我判斷,怕也高明不到那裡去,他左右的幾個腿子,除了那,黃面仙猿,尤老二還稱得上是個角兒之外,其餘的稀鬆平帶得很,我想,易連順如果前來報復,他的力量所繫,大概仍在尤老二身上。”江昂思索著道:“黃面仙猿尤老二?我對此人的出身來歷都不大清楚,亦不知易連順手下還網羅了這麼一號人物……舍妹言及此事時,似乎不曾強調過他!”江萍心目中要強調的只有一個燕鐵衣,別的人她那還顧得了?燕鐵衣安詳的道:“尤老二是“大涼山”那個老怪物“黑髮白眉”宮不禮的門下。”神色間不覺凝重了,江昂低聲道:“宮不禮這人我聽說過,大當家,這老頭子可不好惹,傳聞他心性怪異,脾氣暴躁,有許多莫名其妙的習癖,一身技藝精詭潑悍,尤其是他的“迴風七斬”,更是快逾電閃,隼利無比。”燕鐵衣頷首道:“這些我都知道。”江昂急急的道:“大當家,這卻不得不防。”燕鐵衣道:“江兄,你或許也聽人說過,燕鐵衣的長短雙劍亦非常靈巧鋒銳吧?”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2:49

第八十一章 逆天道 報應乃血

找到河邊的堤林子,並不是一樁難事,燕鐵衣在略略詢問過幾位路人之後,業已來到那一片黑壓壓的,成長帶狀沿著河邊密植的樹林之前。這一段沿河而植的林木,迤邐約一里多長,植林的部分,也是“青河鎮”面臨青河最寬的地方。入林之後,燕鐵衣幾乎不費什麼功夫,便已找著了那一幫人——而呈露在他眼前的景像,都是一副如何令人血脈賁張的地獄寫實!二十多個人圍在林中的一塊空地上,四周空地上有兩丈方圓,七八盞風燈高挑著,青虛虛,與赤豔豔的光焰便映照在兩個赤身裸露的身體上,那兩個人,一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男的被倒吊著,兩條大腿分開懸掛於兩棵樹的枝椏上,承擔他全身重量的,卻只是分別勒陷入雙腳大姆指之內的兩根細韌鋼絲,他全身上下都是縱橫的傷痕,有被銳器刺破的窟窿,有遭利刃割裂的翻卷肌肉,也有受重物擊打的烏腫瘀紫,周身沒有一塊完整處,紫紅的血,便隨身上往下滴,流過頭臉,凝黏髮絲,玷汙了地下一大片,這個人的面孔早已變了形,但見血糊糊的一團,也分不清原來是個什麼模樣了,他姿勢古怪的倒吊在那裡,微微在顫抖,在晃搖。女的是被平擺在地下,四仰八叉的伸展手腳,手腳腕筋處全以深釘入土的木樁連靠著,緊縛皮索,使人便固定在四根木樁上了,女人的全身在痙攣,在顫抖,痛苦的蹦直又扭曲——這不是由於她身上的幾處傷痕,而是那個壓在她身上的醜怪的,惡形惡狀的粗漢!一個狂笑著,像頭飽食的野豹般滿足又笨重的爬起來,另一個又似餓紅了眼的豺狼撲了下去,喘息聲混合著獸性的狂笑,混和著窒噎的呻吟,那落紅,那痛淚,女人扯歪了一張臉,偏向一邊的嘴裡啃滿了泥沙!閃耀的燈火映幻著那些通紅的,昂奮的,充滿原始殘暴意味的汗溼面孔,他們一個個凸瞪著眼珠,開合著鼻孔,張大著嘴巴,呼吸粗濁而急促,他們都在注視著這幕刺激而慘無人道的醜劇,看他們那種狂熱迫切的模樣,似乎除了刺激之外,並沒有誰體會及其中尚蘊有慘絕人寰的事實!燕鐵衣閉了閉眼——每在這樣的情景下,他便特別的冷靜,瞬息裡,他已決定了他該怎麼做。於是,他很快的找到了江奇,遺憾的是,江奇也同他身邊每一個惡胚的形狀相似,竟無能以令人諒解的任何一絲可恕處——兇殘、狠毒、醜惡,充滿了獸性!假以神的手來抱報應吧。燕鐵衣用頭巾的下襬連接上另一角,剛好掩住了他半張面龐,他的身形便一陣旋風也似激卷而起。風聲帶著迴盪的狂飆掠出,一抹眩目奪神的寒芒閃電似的來自虛無的長虹,長虹是飛旋的,流燦的,快如無定的飛向永恆。十幾顆人頭便骨碌碌拋擲起來,當溜溜的鮮血還在熱哄哄的競相標射,另六七名漢子業已駭然發現自己的胸腹開了膛,那麼怪誕的溢出了花花綠綠的五臟六腑!當兩名心膽俱裂的大漢剛剛拔腿想逃的一剎那,冷芒已突然降散,有如炸碎了一枚晶球——兩個人發出那種不似人聲的慘號,倒摔向後,他們的胸膛上,赫然呈現著集如蜂窩般的密集傷口。一個牛高馬大的塊頭猛吼如雷,舉起手中利斧狠劈過去,燕鐵衣連瞟都不瞟他一眼,“太阿”輕彈,一抹星雨逼得那人怪叫急退,星雨的絢燦幻映中,劍鋒卻來自另一個角度,深深插入對方的肚皮,又將那手舞足蹈的巨人軀體拚甩出林外!有五六條身影在亡命般打橫裡奔逃,爭先恐後,跌跌撞撞,而江奇亦在其中。凌空躍起,燕鐵衣長衫兜風,彷佛馭氣飛騰,他連串的筋斗翻滾,劍刃閃電般吞吐,在同一時間,透進了奔逃中的人同一個部分,後腦。是的,除了江奇。赤豔豔的鮮血摻雜著白膩膩的腦漿,全在劍尖飛揚中成串彈揚,而悶嚎聲如傷獸瀕絕前的呼號,奔逃中的幾個人齊齊往前滾跌。江奇也嚇破了膽,雖未挨劍,都也嘶叫著仆倒,癱瘓般連爬也爬不動了。回過身來,燕鐵衣先解下倒號著的那個男人,略一查視,微覺寬心——這個男人雖然受創甚多,奄奄一息,都還活著,而且,很可能會繼續活下去。先自懷中摸出一粒止血順氣的金丹來塞進對方嘴裡,然後,他慢慢走向女人那邊,一個大漢褲子退下一半,猶當臥在女人身上,正在白痴般張口結舌的瞪著他。燕鐵衣木然注視那呆鳥一樣的漢子,冷冷的道:“起來!”漢子宛若掉了魂,楞楞的沒有動。燕鐵衣的聲音突如霹靂。“滾起來!”猛一哆嗦,那人手足無措的從女人身上滾跌,才只屈起一隻右膝,太阿的鋒刃已透穿了他的咽喉,這位仁兄雙目穿直,一聲慘叫正受阻於喉管,劍身猝彎彈,這人已飛撞上丈外的一棵樹叉中間,定定的插在那裡,像是早就丈量妥當,由他自已一頭撞入的!救下那女人,燕鐵衣迅速剝下一件屍體上的外衫替她蓋上,這可憐的女人似乎尚未由過度的悲恐震悸中恢復過來,在不停的顫抖,痙攣,仍在不停的扭動。背後的傳來一陣輕微的哆嗦聲——有人想趁隙潛逃。咬咬牙,燕鐵衣長劍反射,他整個人也凌空飛旋,冷電閃處,倏然翻回。江奇慘叫著一頭栽跌,撫著大腿劇烈的抽搐,五官扭曲,冷汗淋漓——燕鐵去已一劍透穿了他的左腿根,裡外兩個血窟窿。又找了一件衣衫掩在那男人的身體上,燕鐵衣正在考慮著如何救活這一對不幸的兄妹,滾跌在地下的江奇已驀的怪叫起來:“好……你殺得好……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別說你矇住臉,即使你化成灰,我也能一眼就把你挑揀出來……哎……痛死我了。”燕鐵衣轉過身來,目光冷凜的注視著灰頭土臉,扯歪了嘴巴的江奇,江奇甫一接觸到燕鐵衣冷銳如剪的雙眸,不覺機伶伶的打了個哆嗦,彷佛被什麼無形的禁制懾伏住一樣,連連往後退縮……踏上一步,燕鐵衣平靜得可怕的道:“你知道我是誰麼?”臉頰的肌肉跳動著,江奇心腔狂跳,冷汗如漿,他恐懼的瞪著眼睛,硬撐著上半身,努力拖著那條傷腿朝後移……。燕鐵衣緩緩的道:“不錯,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是誰。”突然全身震跳了一下,江奇驚駭的嘶喊:“不……你不能殺我……你不能……”燕鐵衣低沉的道:“我沒有殺你,但你必須明白,我為什麼沒有殺你!你原是這群惡毒畜生裡最該殺的一個!”粗重的喘息著,江奇急迫的叫:“你是我哥哥的朋友……也是我姐姐朋友……天底下那有殺戮友人胞弟的道理?”燕鐵衣生硬的道:“沒有殺你,是我的不該,江奇,以你的邪穢天性,齷齪本質,以你神人共憤的罪行來說,你早就應下地獄去,我一再次地饒你,我必將懊悔對你的寬恕,然而,看在你兄姐的情分上,我情願承受自己錯失下的結果。”江奇吸著氣,掙扎著嚷:“你說話要算話……不能像剛才那樣抽冷子放倒我……”燕鐵衣咬著牙道:“自來,我未曾漏殺過一個像你這種天良滅絕的惡棍,但卻無法不將你超生——江奇,你千萬記住,這一次,乃是最後一次了!”兩眼中閃掠過一抹極難查覺的惡毒之色,江奇心裡在狠狠的詛咒著,表面卻一派誠惶誠恐的模樣:“我不會再招惹你……真的,我將學著像平常人一樣過下去。”燕鐵衣漠然道:“看你的造化吧,江奇,好自為之。”於是,這條浮上淺灘的青河之蛟,便拖著那條傷腿,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自林隙中狼狽遁去。燕鐵衣的感受異常深澈,他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對,他也清楚江奇不是一個可以渡化的人,但他卻只有如此,為了江昂,更為了江萍,他不能太過刺傷這兩位兄妹的心。回首望著地下那兩個陷於暈迷中的兄妹,燕鐵衣心中有著無限的悲憫,這也是走江湖的人,在風霜裡掙扎活的苦命男女,但蒼天啊,他們犯了什麼錯,作了什麼孽!竟被那群流痞無賴,糟蹋到了這田地?嘆息著,燕鐵衣沉重的走了過去!***才只是第二天的清晨,燕鐵衣已聽到門扉上急促的敲擊聲。他早已起身梳洗完畢了,陣陣的叩門聲傳來,他不禁微皺雙眉,放下手中的茶盅親自往應門。門啟處,赫然是滿面焦急憤怒之色的江萍。晨間的江萍,也有著晨間的清新與鮮潔,容顏細緻,肌膚光淨,如果不是臉上的表情顯得有異,她在此刻看來,應該是嫵媚柔腕的。並不太覺驚訝,燕鐵衣安詳的一笑:“江姑娘,你早。”江萍三不管匆匆走進門裡,未曾開口,已幽怨的瞪著燕鐵衣,跺了跺腳。燕鐵衣平靜的道:“你的神氣不對,可是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江萍悻然道:“問你呀!”笑笑,燕鐵衣道:“問我?我又不能未卜先知,怎麼曉得是什麼事?”江萍氣急的道:“燕大哥,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昨天晚上在河邊堤林裡出了大亂子,我三弟江奇也受了重傷,傷他的人,就是你!”“哦”了一聲,燕鐵衣閒閒的道:“原來你問的是這件事,不錯,傷了江奇的人,就是我。”江萍又惱又恨的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燕大哥,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江奇雖有錯處,卻總是我的嫡親胞弟,好歹你也該看在我的面上曲予包涵,怎能把他傷成了那樣?而你這麼對不起我,竟還似個沒事人一般優哉遊哉……你,你根本就不尊重我!”燕鐵衣銳利的道:“江姑娘,我們能不能平心靜氣的來談論這件事?不要激動,不要爭執,只是判定一下是非,評議一個公理?”江萍已醒悟到自己的失態與失言,她有些不安的咬著嘴唇,面龐已浮現了紅暈,輕輕的,她點點頭。還請江萍在小廳的圓椅上坐下,燕鐵衣卻站著,他古井不波的道:“有關令弟受傷的事,是誰告訴你的?”江萍微垂下視線,低聲道:“鎮上昨天夜裡就傳開了,下人們聽到風聲,回來告訴我,我急忙趕了出去,忙了半宵,才在一個郎中家裡找到正在療傷的三弟,一見面他就向我吼叫謾罵,說是你把他傷成了這樣。”燕鐵衣道:“那只是一點很輕微的創傷。”一聽這話,江萍不禁又有了氣:“很‘輕微’的創傷?利刃透穿了左腿根的部位,相對兩個血窟窿,肌翻肉綻,鮮血染赤了半截衣褲,只差他那條腿還沒斷掉,燕大哥,這種險些造成殘廢後果的傷勢,你竟視為輕微?”燕鐵衣道:“是的,不算重。”江萍怒形於色的道:“那麼,燕大哥,請你告訴我,在你看來,要把江奇怎麼樣割剮了才算適當?”揹負雙手,燕鐵衣道:“江姑娘,以他所犯的罪行來說,刀切碎剮也不算過分!”猛的站起,江萍氣得臉色鐵青:“什……麼?你,你竟這樣對我說話!”燕鐵衣道:“因為我說得是有道理。”江萍眼眶紅了,唇角抽搐著:“你……一點也不顧惜我,一點也不讓我。”燕鐵衣搖搖頭,道:“可要聽我把話說完?”窒噎一聲,江萍又重重坐下去。慢慢的,燕鐵衣道:“昨天晚上,青河邊的堤林裡,發生了一樁令人髮指的慘事——也就是你所說的那場,‘亂子’。”頓了頓,他又接下去道:“有兩個來自外地的兄妹,到‘青河鎮’的集場子上賣解獻藝——我想你也知道,這乃是江湖上最落拓的一種求生方式,但卻正當,哥哥名叫杜仲平,妹妹名叫杜仲如,是相依為命的同胞手足,就如同你和江奇的關係一樣……”江萍注意聆聽著,卻仍未開口。燕鐵衣又道:“兄妹二人,練的是外門功夫,實在說,粗淺得很,只是花巧多,式樣俏而已,管不上什麼用場,然則江湖賣藝的行當也不必真刀真槍地與人命,學的就是個好看罷了,只要熱鬧緊湊,不冷場就行,他們兩位,是在昨天上午才來到‘青河鎮’的……”江萍忍不住問道:“來了以後呢?”燕鐵衣不徐不緩的道:“昨天下午,兄妹二人已在集場上演過一場,收入尚稱不惡,黃昏時分,他們再度鳴鑼開場,正在人頭圍聚,將要表演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大幫橫眉豎眼的當地無賴,這幫無賴不但趕散了圍觀的群眾,更蠻不講理的動手搗砸賣藝兄妹的攤子道具,他們兄妹自然出面阻止,並詢問原因……。”江萍急道:“真是欺人太甚——那些混蛋,是為了什麼要如此胡來?”燕鐵衣道:“為了這兄妹兩個不曾拜碼頭,叩山門,乞求他們恩准賞這口飯吃!”江萍怒衝衝的道:“簡直豈有此理,他們既不是官府,又不是公衙,鎮裡的集場亦非私產,人家賣藝營生,憑什麼要向這些幫無賴求拜?”點點頭,燕鐵衣道:“說得正是,但這兄妹二人都尚不敢像你這樣頂撞他們,只是好言相求,陪笑求情,然而這幫子牛鬼蛇神卻硬是不肯甘休,非要拆他兄妹的攤子,攆他們離開不可,事情就這樣鬧僵了。”江萍抱不平的道:“任是誰也忍不下這口氣,泥菩薩還有三分土性呢,他們如此橫行霸道,當然人家受不了。”燕鐵衣道:“於是,這幫子流痞便一擁而上,和賣藝的兄妹打了起來,前面我業已說過,一般跑江湖賣藝的大多沒什麼真本領,舞弄著好看則可,硬拆硬拚都不見得高明,對方人多勢眾,打久了,兄妹二人自然不是敵手,便雙雙落敗被擒。”江萍著急的道:“後來呢?怎麼樣?”燕鐵衣道:“後來,兄妹兩個被那些三等畜生押到河邊的堤林子裡,男的在飽受毒打之後,用兩條細韌鋼絲縛在雙腳姆指之上倒吊起來,女的則被大字形釘牢在地下,由那群無賴予以輪姦……”倒吸了一口涼氣,江萍驚驚又震駭的失聲道:“天,竟真有這樣慘無人道的事?那些禽獸,他們就不怕報應!”燕鐵衣微笑道:“在我趕達堤林之中的時候,恰是第四個人在強暴杜仲如,旁邊還圍繞著十餘名看戲的,要說沒有報應麼?我就是他們的報應了!”江萍快意的道:“燕大哥,殺得好!”表情有些古怪,燕鐵衣道:“真殺得好?”用力點頭,江萍道:“當然!”燕鐵衣穩沉的道:“這群畜牲不如的青皮無賴,自稱為‘鐵膽十英’之屬,其中,便有令弟江奇在內,而且,看情形,他還是處於發號施令的地位!”僵木了半晌,江萍用手扶著額角,艱澀的道:“原來……還有這麼一段內情。”燕鐵衣道:“這是千真萬確的實際經過,江姑娘,我可以為我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起誓,也歡迎你向任何一個目睹此事的人查證!”臉色是青白的,青白中含蘊著羞辱,包融著悲哀,江萍像是隻這一會就變得憔悴了,疲憊了,她痛苦的道:“我!我相信你所說的……燕大哥,江奇他……他太令我失望……”燕鐵衣淡淡的道:“那二十餘頭畜生,我悉數斬殺於當場,只留下令弟一命,江姑娘,這算不算看在令兄及你的面上?算不算尊重你們?”江萍愧疚不安得連聲音都噎住了:“對不起……燕大哥……請原諒我……我錯怪你了……”燕鐵衣安閒的道:“我半生江湖以還,鬥殺豁命,求的是個義字,凡是一旦遇上逆倫敗德,喪天害理之輩,俱皆斬盡殺絕,毫不遲疑,江奇乃是少之又少的例外——犯下他這種罪行,而只受一劍之報,江姑娘,還能說是過重麼?”江萍怯怯的道:“是……是不重。”燕鐵衣直視江萍,道:“若不是為了令兄,不是為了你,江姑娘,令弟此時早已輪迴轉世了。”垂下頭,江萍囁嚅著道:“燕大哥……請你恕宥我先前的失態……我……我收回那些冒犯你的話。”燕鐵衣嘆了口氣道:“我不怪你,江姑娘,問題在於你的弟弟,他是如此殘暴狠毒,邪惡寡情,而且已經定了型,紮了根,再難改易,將來,真不知該如何善後?”江萍喃喃的道:“這……叫我怎麼說?”燕鐵衣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神情悒鬱的道:“江姑娘,令弟惡根已深,只怕難以渡化,遲早,也是一個禍害,目前不加束縛,以後必將更為大患,為了不使令兄及你遭其牽累,還是儘快籌思因應之策,求個了斷。”怵然一驚,江萍道:“你的意思是?”燕鐵衣冷肅的道:“法子是有,怕是賢兄妹難下決斷!”舐舐嘴唇,江萍苦澀的道:“說說看,燕大哥……”略微躊躕,燕鐵衣苦笑道:“我在考慮,這樣做是不是太過越俎代庖?在身分及立場上,我原不該涉入府上的家務糾紛之中,況且又是出的這種伐人手足的主意……”江萍真摯的道:“不,燕大哥,你的出發點是至善的,又是為了我們好,我明白,你尤其不願我受到傷害……”燕鐵衣寬慰的道:“你能想到這一層,我就安心了。”江萍輕輕的道:“燕大哥,你打算要我們用什麼方法來約束三弟?請你直說,大哥和我也可以斟酌辦理。”燕鐵衣沉吟著道:“讓我再想想……”咬咬下唇,江萍道:“看你,燕大哥,剛才你還怕我們難下決斷,現在倒是你,怎麼又忽然猶豫推搪起來了!”燕鐵衣凝重的道:“我實不該出這樣的主意,但為了你們兄妹將來的日子能得和祥平靜,為了令弟得以安安分分的活下去,我又勢須甘冒不韙,表此心跡!”江萍急道:“燕大哥,你就別猶疑了,快說吧!”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3:22

第八十二章 昧情親 變起不測

燕鐵衣雙手互握,低沉的道:“江奇對令兄及你有著極深的恨意,恨意的來源始自兩端;其一,賢兄妹的為人處世及心性操守與他的做法南轅北轍,相距甚遠,觀念上的不能配合,自然就影響到行為上的迥異,也因此造成了賢兄妹對他的力圖約束和他對賢兄妹的執意反抗,久而久之,他便產生了怨恨,雙方也就有了隔閡。”點點頭,江萍憂慮的道:“是這樣。”燕鐵衣接著道:“其二,由於他名下應得的一份祖產,令兄迄今尚未分配給他,在他下意識的想法裡,便認為賢兄妹有意侵吞他的應得利益,排擠他於繼承體系之外。”江萍急道:“燕大哥,這完全是三弟的想法錯誤,曲解了大哥和我的一番苦心,祖上遺留下來的偌大產業,乃是屬於我們三人的,分配的細則早經爹在臨終時一一詳列,並有親族尊長在場為證,大哥和我,各有各應得的家產,又怎麼會覬覦三弟名下的一份?江家的財富甚厚,我們各自所得,已足夠終生享用不盡,我們怎會這麼貪,這麼狠,還想侵佔三弟的繼承權利?”燕鐵衣道:“賢兄妹當然不可能有這種念頭。”江萍有些激動的道:“三弟名下應得的一份祖產,所以到現在尚未劃分給他,只因為他年紀尚輕又品德欠端,平日浪蕩逍遙,胡天朗帝已慣,毫不懂得保成守業之道,大哥和我深怕他一旦掌握瞭如此一筆財富,難免遭受歹人誘惑,將到手家財揮霍盡淨,因此而更入歧途,越陷越深,是以由大哥和我替他暫加保管,等他將來稍能收歛,定心悔悟之後再交付給他,我們可向天起誓,絕對未存有絲毫異念。”燕鐵衣道:“不錯,你兄妹二位是這樣想,實際上也是對江奇的一種愛護,但是,江奇會這樣明白麼?他已完全被他自己的偏邪觀念所矇蔽,完全被他自己的歪曲意識所迷混,以非作是,早就否定了你及令兄對他的一片善意!”江萍十分難過咬著嘴唇,痛苦的搖著頭。燕鐵衣緩緩的道:“在瞭解江奇的思想觀念之後,再談到他的為人及操守,江姑娘,那更是醜惡得可怕,暴戾得可恨,涼薄得可憎,針對他的一切,我想給你們兄妹一個慈悲卻又似乎過分了些的建議,但我的建議不管表面的形態如何,實質上卻是為了你們全家好,為了你們將來的平安和祥設想……”靜靜的,江萍道:“我在聽著。”燕鐵衣肅穆的道:“江奇名下應得的一份財產,可以立即分給他,他得到他所要的,便會離開這個家。”江萍遲疑的道:“但是,燕大哥……”擺擺手,燕鐵衣道:“你怕他財富到手,便會揮霍一空麼?無須顧慮,我將在他獲得這筆家產之後,廢去他的武功,閉鎖他力量之泉,要他變成一個不能逞暴施虐的弱小之人,他沒有了活動的本錢,失去行惡的體能,自然就會安分守己,老老實實的過日子了……”江萍驚得臉色泛白,期期艾艾的道:“不,燕大哥,你不可以這樣做……這是在傷害他。”燕鐵衣道:“在我施展此項手法的先期——大約有兩三個月的光景,他免不了會受點折磨,譬如說虛軟,疲乏,以及經常暈眩或筋骨僵麻等反應,但時間不會太久,這段日期過去之後,就會一切如常了,只是往後不能再行運力貫勁,而這點小小的痛苦,比起他因此所獲得的福澤實在算不了什麼。”連連搖頭,江萍道:“我不能這樣對待三弟,燕大哥,一個男人失去了他代表男人的本能,便等於失去了自尊,失去了希望,更失去了生機,那是在糟蹋和凌辱他,叫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不,燕大哥,這太過分,也太殘酷。”燕鐵衣耐著性子道:“江姑娘,天下有許多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弱書生,儒雅秀士,人家照樣活得很驕傲,過得很愉快,人的自尊,希望、與生機,不在於暴力的運用或威勢的表現,乃在於這個人有沒有品德操守,有沒有仁厚善良之心。”江萍固執的道:“請替我想,燕大哥,江奇是我的嫡親手足,同父同母同胞所生的弟弟,他再怎麼胡鬧,再怎麼對他兄姐不諒解,他可不仁,我們不能不義,說什麼也不該如此對付他,令他痛苦終生,怨恨終生。”燕鐵衣慎重的道:“他痛苦也好,怨恨亦罷,江姑娘,至坐要比他毀了自己,又毀了你們來得容易承受,縱然是傷害了他,也強似有一天被人將他凌遲碎剮!”江萍尖聲道:“你——你竟然詛咒他?”燕鐵衣沉沉的道:“我是在告訴你一件必然的事實!”江萍氣苦的道:“你對他存有成見,才這樣放不過他……江奇是壞,我們是該設法加以約束,但卻不是你所說的這種方法,這種殺人不見血的惡毒方法!”默然了,燕鐵衣深深太息。江萍繼續激昂的道:“不管怎麼說,你要如此對付江奇我是決不答應,原先我是以為你有什麼妙計良策,想不到竟是這麼粗陋的手段,你不要忘記,江奇好歹總是我的弟弟,對他我負有父母的囑託和身為姐姐的責任,我教導不好他,已是罪孽深重,卻不能反過來陷害他。”燕鐵衣變得出奇的冷靜,他淡淡的道:“江姑娘,我原就不該逾分多此一舉的,只是為了替賢兄妹二位打算而已,你贊同,固然很好,否則也無所謂,在我個人來說,並沒有什麼損失;我要特別強調的是,對江奇,我毫無成見,亦非放不過他,我之如此獻議,動機純系出自慈悲,為了將來府上的長遠安寧設想,更為了防禍患於異日。”江萍堅持著道:“我不會贊同你的看法——燕大哥,我弟弟雖然不好,也是個有心肝有血肉的人,我不相信感化不了他,規正不了他!”燕鐵衣道:“希望你的觀念是正確的,江姑娘。”江萍自信的道:“不會錯,或者這需要化多點時間。”帶著悲憫意味的瞧著江萍,燕鐵衣道:“告訴我,你為了勸他當好,以前已花費了多少辰光?”面容浮暈,江萍卻不悅的道:“那是以前的事,一個人要從根本改變,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功的!”吁吁嘆口氣,燕鐵衣道:“只有一點要提醒你,江姑娘,人這一生,沒有多少光陰可供虛耗,瞬息間,便已走到盡頭了。”江萍惱怒的道:“你的方法倒是乾脆省事,但你莫忘了,你要對付的人是我的弟弟,不是你的弟弟!”漠然笑了,燕鐵衣道:“老實說,如果我有弟弟若此,只有兩種結局,一是這個弟弟早已不在,一是他早已脫胎換骨了,我斷不會遺患迄今!”江萍氣憤的道:“你諷刺我。”燕鐵衣平靜的道:“這也是告訴你一個必然的事實!”小巧的鼻翅兒急速嗡合唇角在不住抽搐,江萍的眼眶又紅了,她忍著淚,窒噎著道:“我從未想到……從未想到你是如此利嘴利舌……而你竟用你的利嘴利舌來刺傷我。”燕鐵衣沒有生氣,他溫和又真摯的道:“江姑娘,你說錯了,我這不是在刺傷你,我的所作所為,全是為了你好,為了你兄弟好,否則,我大可置身事外,或盡表此“天官賜福”般的讚詞,豈不是彼此順心順意得多?然而,這就失去朋友的立場與一個知交應有的態度了;我想,你寧肯要一個直率忠耿的諫者,而不甘取一個諂媚奉承的小人吧?”江萍拭著淚,委屈的道:“但你一點也不讓我。”燕鐵衣道:“原則上我是不肯苟同的,江姑娘,因為愛護的意義不是柔順奉承,真理更不容私情來抹煞,忠言往往逆耳,可不是?”江萍嗔道:“你又來了。”燕鐵衣無可奈何的苦笑著:“關於這件事,我已說了我想說的了,業已盡了我對你的本分,江姑娘,取捨之間,便在於你自己的選擇了?”江萍站了起來,幽幽的道:“我不會改變主意的,你的方法我不能接受,並且,希望你不要去遊說我大哥,有時候,男人的心比較硬,也比較狠。”跟著站起,燕鐵衣道:“我不是個有慣於重複自討沒趣的人,江姑娘,這樣的反應,有一次已經很夠消受的了。”怔了怔,江萍神情哀怨的道:“你在恨我?”燕鐵衣笑笑,道:“沒有,只覺得你不夠理智,太昧於情感。”江萍酸楚的道:“燕大哥,我求你一件事……”燕鐵衣道:“不必客氣,請說。”垂下視線,江萍極輕極細的道:“別讓這件事影響了我們……就當做它從沒有發過生,你和我……還是你和我一樣。”燕鐵衣尊重的道:“我並不似你想象中那樣心胸偏狹,江姑娘,是的,你和我,仍舊是你和我!”仰起目光,江萍淚波盈盈的注視著燕鐵衣:“謝謝你,燕大哥,這樣我就定心了。”微嘆一聲,燕鐵衣道:“你真是個心地善良的傻女孩。”帶著淚笑了,江萍急速轉身奔出門外——望著她裙裾飄飛的背影,燕鐵衣不由暗自太息,溺愛與偏袒也許種下了禍根,將來,一旦惡果蔓延開來,又該如何收拾?***自燕鐵衣來到“青河鎮”江府,轉眼間已經住滿一個月了。這期間,江昂的傷勢痊癒得很快,月餘來,差不多完全康復如常,除了體氣還有點虛弱,其它方面已和未受傷前一樣的健朗。在這段辰光裡,江府上一切都很平靜,沒有外來的搔擾或警兆,而燕鐵衣與江萍之間的情感,也與日俱增,越發深摯——雖然他們曾經有過一次不大不小的爭執。光陰總是會消逝的,感覺上或是慢,或是快,對流走的歲月而言,併發生不了絲毫影響,有影響的只是生活在這一段光陰中的人們;幾天來,燕鐵衣已在盤算歸期了,責任就似重擔壓著他,溫柔鄉在、這裡,鐵血風雨中兄弟們的呼喚卻在那邊。這是午後。燕鐵衣正想小睡一會,才待往寢室走,外面已傳來江昂的聲音:“大當家,大當家……”轉回身來燕鐵衣迎向房門,只見江昂一邊走近,一邊笑吟吟的道:“果然大當家未曾出去,你一個人在麼?”燕鐵衣笑道:“只有我一個人在。”呆了一下,江昂道:“舍妹沒和大當家一起?”燕鐵衣道:“沒有,昨天我們聊了好一陣,今日尚未見到她呢。”江昂迷惑的伸手朝自己腦門上敲了敲,道:“奇怪,這丫頭片子瘋到那裡去啦?大半天沒見人,如果她有事上街,也不會不告訴我一聲呀。”燕鐵衣閒閒的道:“大概在她自己房裡吧?”搖搖頭,江昂道:“不在,我已經去找過了,不但不在房裡,整個宅院全尋遍了也不見她的影子,我還以為她在大當家這裡,因為有一樁佃租的問題,定得問問她才清楚,一時我尚猶豫著該不該前來打擾,誰知她竟沒同大當家在一起。”燕鐵衣道:“會不會上街購物或到她閨中姐妹什麼人的家裡去了?”江昂道:“不可能去買東西,因為她的小錢囊還擺在妝臺上,舍妹更沒有串門子的習慣,況且,一向她只要出門,我在家的話,她都會和我招呼過了才走,從來未曾不聲不響的離開過。”燕鐵衣神色已有些凝重,他低聲問:“侍候令妹的幾位婢子傭婦呢?她們也沒見著人?”舐著嘴唇,江昂道:“只有一個小丫環大早提水進房供舍妹梳洗時看見她業已起身,由嘉嘉服侍著,正在更衣,以後就沒有再看見她了,連什麼時候出門去都不知道。”燕鐵衣皺著眉道:“令妹的閨閣之中,有誰與她同住?”江昂忙道:“除了她的貼身使女嘉嘉外,就沒有別人了,其它的婢子傭婦等在舍妹另一幢相鄰的屋舍裡,怪的是嘉嘉,也不知去了何處。”燕鐵衣道:“如果令妹閨閣之內發生了什麼變異,她們能夠查覺麼?”江昂不解的道:“變異?大當家是說?”燕鐵衣急躁的道:“我是說,如果令妹所居之處出了事,她們聽不聽得到!”大吃一驚,江昂慌張的問:“大當家,不可能出什麼事吧?否則我們怎會一點聲息都沒有察覺?宅子裡很平靜,也不像發生了什麼亂子的模樣。”燕鐵衣出了房門,冷冷的道:“不露痕跡便偷天換日的事多得很——江兄你還未曾回答我的問題!”江昂抹了把汗,忙道:“啊,是的,舍妹居處與下人的屋舍相距甚近,如果有了什麼較大的聲響,應該可以聽到。”燕鐵衣喃喃的道:“但她們卻絲毫未覺異動……人卻不見了?”江昂不禁也緊張起來:“大當家,真會出事麼?”燕鐵衣道:“難說,我也但願是一場虛驚,走,帶我去看看令妹的住處!”從那精巧淨雅,充滿了馨怡氣氛的江萍閨閣中出來,燕鐵衣的表情更為陰沉了,陰沉中,煞氣隱現,有一種遭人戲弄後的憤怒神色。江萍的香閣裡陳設有條不紊,擺置的傢俱對象井然有序,絲毫不見零亂,當然,更沒有掙扎或碰撞後遺留的痕跡——就如同她只是安安靜靜的移步出了房門一樣,平順得沒有半點勉強的味道。可是,她去了那裡?還有嘉嘉?照江昂所說,他妹妹從來不曾私自外出,也從來沒有不告擅離的習慣,而她人卻不見了,整座宅子裡也毫無蹤跡可尋,這其中,到底顯示著什麼玄虛?江昂悄覷著燕鐵衣的臉色,忑忐的道:“大當家,依你看,是不是出了樓子?”燕鐵衣答非所問的道:“其它的人也都沒有見過令妹及嘉嘉?”江昂不安的道:“我都問過了,全沒見著。”緩緩沿著庭院中的碎石小徑往前走,燕鐵衣形態沉重,默然無語。跟在一旁的江昂忍不住了,又小心翼翼的道:“大當家,我們該怎麼辦?”燕鐵衣硬的道:“我正在想。”江昂又抹了把汗,吶吶的道:“說不定……呃,舍妹只是偶然興致來了,出去逛逛,臨時忘了告訴我。”燕鐵衣嘆了口氣:“人的最大毛病,便在凡事總朝好處想,待到變起肘腋,就手足無措了,江兄,我們要面對現實,先往最壞的方面打算吧。”江昂惶然道:“大當家,這最壞的方面,又會是什麼情況呢?”燕鐵衣道:“譬如說——綁架一類。”倒吸了一口寒氣,江昂張口結舌:“綁……綁架?老天,誰會來綁我妹妹的架?”燕鐵衣冷寞的道:“很簡單,或許是你的仇家,唾涎你們的財富的人,也或許是對令妹渴慕而不得的主兒——”江昂脫口大叫:“易連順!”燕鐵衣微微頷首:“有此可能,但亦非必然?”咬牙切齒,江昂憤怒的道:“易連順這畜生,如果真是他綁架了二妹,我要不將他剝皮抽筋,就不姓江!”燕鐵衣道:“先別衝動,我們會查個明白不是姓易的所為最好,否則,他就要為他的失策付出巨大的代價了!”江昂握拳擊掌,恨恨的道:“大當家,我們馬上去“大裕集”找他算帳!”燕鐵衣蕭索的道:“沉住氣!江兄,易連順的根盤在那裡,他跑不了,如果是他乾的,他既然敢幹,便必不打算跑!”江昂正待再說什麼,小徑的那一邊,下人江坤業已氣噓噓的奔了過來,一面跑,一面揮動著手上的一方藍緞錦囊,口裡急促的呼叫:“大少爺,大少爺,有人剛剛送了一樣東西到門上來,乃是關於小姐的事。”才想開口斥責江坤的大驚小怪的江昂,聞言之下顧不得罵人,他趕忙搶上前去,一把將錦裡取過,匆匆啟裡查視,這一看,不由臉色立裡,汗如雨下:“燕鐵衣站在側傍斜乜了一眼,看到錦囊之內,只有一樁對象——一面晶瑩碧綠,上雕浮紋的翠牌,薄如銅板,大小有似人的姆指。江昂氣急敗壞的跺著腳道:“糟了糟了,二妹果然被人架擄走啦,這就是她一直掛在頸子上的吉祥牌符啊,貼身配帶的東西都落到別人手裡,只怕是凶多吉少,江坤人呢?人現在何處?”惶悚怔忡的江坤,有些迷惘的道:“人?大少爺說的是什麼人?”江昂大吼:“送這東西來的人呀,你這楞頭,我還會問什麼人?”江坤囁嚅著道:“人已經走了,大少爺。”江昂咆哮一聲,起步前衝:“沒用的飯桶,還不隨我去追!”冷冷的,燕鐵衣道:“不必追了。”猛的煞住勢子,江昂又急又慌又惱的叫:“大當家,這送符牌來的人便是一條線索,也是找出舍妹下落的唯一關鍵,如此重要的人證,怎麼可以放他離去?”燕鐵衣緩步走上前來,平靜的道:“稍安毋躁,江兄,看你平時蠻機警怎的一旦事情臨頭便慌了手腳,失了主張?這樣魯莽是不行的,你且先定定心,從頭問起。”江昂急得頭頂冒煙的喊著:“大當家,大當家,眼下不是談道理論修養的時候,我們再要延誤上一會,那送東西來的人便追不上了!”雙眉深皺,燕鐵衣道:“你怎麼還在鑽牛角尖?誰叫你去追趕那送東西來的人?你追他的目的又在何處?”江昂嚷嚷著:“追上那人就能問出舍妹的下落來啊,大當家,你想……”打斷了對方的語尾,燕鐵衣漠然道:“不用你告訴我“想”什麼,江兄,論江湖上的閱歷,行事處事的經驗,你還稍嫌生嫩了些,現在你且先住嘴,讓我來問幾句話,行麼?”江昂十分勉強的退開了兩步,不再出聲,但臉紅脖子粗的憋了好一肚皮怒氣。燕鐵衣沒有理他,徑自詢問江坤:“送東西來的那人,是否留下了什麼話?”江坤連連點頭道:“就在柱香時刻之前,門上來了一個又瘦又幹的漢子,衝著小的便塞下這方錦囊,說了一句,要找你們二小姐且來“大裕集”易府便知分曉,然後轉身自去,小的追在後面呼叫了幾聲,那人卻頭也不回,又快又疾的走了個無影無蹤。”燕鐵衣向江昂道:“江兄,你聽到了?”搓搓手,江昂訕訕的道:“原來那人留下了話……”燕鐵衣毫無表情的道:“我早就猜想對方一定會有言語或信函留交下來,因為他們若須保密,便不必多此一舉,再派人送來令妹的貼身對象;他們既然有了如此明確的表示,理所當然會點出一條路,好叫我們順著路往前走。”江昂難為情的道:“大當家,我是一時情急……江坤也混帳,未曾儘早告訴我對方留話的事。”苦著臉,江坤吶吶的道:“大少爺,你壓根就沒給小的稟告下文的機會。”一瞪眼,江昂叱道:“你還多嘴?”燕鐵衣襬擺手,道:“江兄,以道上的一般情形而言,舉凡這種傳信遞萬的角色,大多是專門跑腿聽差的小人物,沒什麼分量,也不會知道很多事,他們只是受人差遣,奉命而行,即使拿下,對我們亦不可能有太大幫助,反倒落給對方一個譏我無量失度的口實,放他走,才是比較在行的方式!”江昂心悅誠服的道:“大當家說得是,只怪我經驗不夠,定力太差。”說著,他不禁又急了起來:“舍妹夫蹤的原因果然不出我們所料,她是被易連順那小子劫擄去了,大當家,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呢?”燕鐵衣道:“找易連順去!”握拳向空揮舞了幾下,江昂咬牙道:“這個橫行霸道,無法無天的狂徒莽夫,他真是欺人太甚,目無餘子,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綁架起我的妹妹來了,要不還他一個公道,給他幾分顏色,我江昂往後尚能在“青河鎮”住下去麼?”燕鐵衣道:“他會付出代價的,江兄,而且這代價之大,將要大大超出他的預料?”江昂焦灼的道:“我們得趕快,大當家,我妹妹落在他們手裡,只怕危在俄傾,姓易的小子唾涎舍妹已經不是一朝一夕。”燕鐵衣的面頰微微抽搐,語氣卻異常冷峭:“如果她對令妹做了什麼,他就後悔莫及了。”頓了頓,他又道:“江兄,你的身子挺得住麼?”江昂忙道:“沒有問題,我業已壯健如牛!”點點頭,燕鐵衣道:“那麼去取你的兵刃,我在門口等你!”江昂交待江坤立即備馬,他自己有如一陣風似的奔了回去;燕鐵衣揹著手走向前門,一路上,他在思索著一樁疑惑,一樁可能潛伏在“大裕集”的陰謀!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3:53

第八十三章 施小計 請君入甕

蹄聲如雷中,雙騎並轡奔向“大裕集”。江昂全身勁裝攜配著一對又薄又鋒利的無鞘“雙葉刀”,雙刀合一,斜別腰側,在衣袂飛揚,束髮絲帶的飄拂中,英姿自見,頗為灑逸不凡。燕鐵衣長衫迎風拂動,嘴裡咬著頭巾一角,策騎奔馳,默然無語。靠近了一點,江昂高聲問道:“大當家,你在想什麼心事呀?”燕鐵衣吐出咬在嘴裡的巾角,微微放緩了坐騎的速度:“你有沒有想到,易連順為什麼故意把這件事告訴我們?”呆了呆,江昂憤怒的道:“他是要藉此羞辱我江家。”搖搖頭,燕鐵衣道:“姓易的不會這麼幼稚,劫擄令妹的事,非同小可,傳出去對他有害無利,但他卻悍然幹了,並且毫不忌諱的通知於你,這其中,恐怕別有圖謀!”江昂氣恨的道:“這畜生,他莫非是想勒索?”燕鐵衣道:“以他的富厚財勢來說,他會麼?”江昂在鞍上移動了一下坐姿,自己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測:“易家有的是錢,似乎不該有這種打算。”燕鐵衣道:“不是為財,而他唾涎令妹,亦已劫擄到手,他卻不求隱密其事,反倒唯恐我們不知,立時遣人來告,骨子裡,他在動的什麼邪門?”敲敲額角,江昂不解的道:“不錯,這王八蛋是在動的什麼邪門?”燕鐵衣深沉的道:“據我想,他是要一勞永逸,一網打盡!”江昂愕然道:“大當家,此話怎說?”燕鐵衣目注前路,緩緩的道:“你是令妹的兄長,在‘青河鎮’甚有名氣,本身亦非可欺之人,而我是你的朋友,與令妹相交頗善,令妹的被劫,你我自然不會甘休,依情度理,我們兩人都將立時追究探查令妹下落,而最大的嫌疑,便是‘大裕集’的易連順,這一點,我們想得到,易連順也會想得到!”江昂忙道:“這又如何?”燕鐵衣道:“你身懷技藝,我不易相與,他們全很清楚,令妹雖被劫擄,易連順卻難以高枕無憂渡其逍遙歲月,為了一勞永逸,他勢須將我二人誘往殲殺,才能免除後患,去其忌慮。”眼皮目下的肌肉猛跳,江昂破口大罵:“這個惡毒陰狠的狗東西,真是天良喪盡,人性全無,他居然定下如此一條斬盡殺絕的毒計,妄想坑害我們——上蒼有眼,便看他的陰謀能否得逞?”燕鐵衣道:“你且莫激動,這只是我的猜測,是否保準,目下也還不敢斷言。”江昂嗔目切齒的道:“錯不了,大當家,姓易的定然是敲的這等算盤,這天打雷劈的孽種!”望著兩邊迅速倒退的景物,燕鐵衣又道:“此次前往‘大裕集’,江兄,我們都得加上幾分小心,對方必然是早有準備,認為吃定了我們,才會來上這一手。”“呸”了一聲,江昂怒道:“做他的清秋大夢,吃定了我們?他們即使吃定了我,也能吃定了大當家你麼?真是笑話!”燕鐵衣道:“問題是,不知他們業已曉得我的底細否?”江昂迷惘的道:“知不知道大當家的底細,對局面的演變也有影響麼?”燕鐵衣道:“當然——如果他們已經明白了我是誰,猶敢前來傳信挑引,則他們必已請到極為厲害強悍的高手助陣方敢如此,反之,他們縱然有人幫場,實力便不會過於鋪陳了,這其中的關係很大……”江昂有些忐忑的道:“但是,以大當家震山撼嶽,力敵萬夫之能,不管他們擺到何等陣仗,該也不堪大當家一擊。”淡淡一笑,燕鐵衣道:“我們講事實,不要說神話,江兄,我是一個人,一個與你同樣為血肉之軀的人,或許我比較強而有力,但也止於人所能的極限,不要把我看得太超凡,否則,你就會失望了。”江昂不安的道:“大當家,你可得撐著啊,這一趟,全賴著你了。”燕鐵衣道:“放心,我會盡力——我請你不要把我看得太過神奇,但是,你也不必對我洩氣,比你所想象最好的我要差些,比你所想象最壞的,我多少要好一點。”尷尬的咧著嘴,江昂道:“我知道,大當家是謙虛。”燕鐵衣忽道:“江兄,我們把奔勢緩下來,不必急著趕。”江昂瞪大了眼:“大當家,事情慢不得啊!”燕鐵衣道:“我們並不延宕,江兄,我只是要狙擊後面的跟蹤者,或許可以得點收穫。”吃了一驚,江昂急忙回頭,卻見來路上一片靜蕩,除了他們雙騎奔行之際所揚起的灰塵滾滾以外,並沒有發覺其它的異兆;抹了把汗,他道:“後面沒有人呀,大當家,你莫非搞錯了?”燕鐵衣道:“比較高明的跟蹤是不須太過接近目標的,江兄,跟蹤者可以遙遙吊綴於後,隨著遠處的塵頭行動即可;我的判斷大概不會有錯。”江昂微現緊張的道:“那麼,我們在何處狙擊他們?”略一顧盼,燕鐵衣道:“前面有條橫過路中的小河,河上那座木橋,江兄你看見了?”長身朝前望瞭望,江昂道:“看見了,就在半里開外。”燕鐵衣道:“稍停過橋的時候,我便翻身離鞍攀附橋下,你仍然騎馬照直前奔,讓跟蹤者隨著塵頭跟蹤而來,我就會在他們行經木橋的當口加以狙擊!”江昂道:“我可在大當家動手之際相助一臂。”燕鐵衣道:“不必了,收拾幾個小角色,犯不上如此勞師動眾。”江昂沒有堅持,他又問道:“我在過橋多遠再轉回來呢?”忖度了一下,燕鐵衣道:“大概三四里路之後,你再往回轉。”江昂又扭頭看了看,驚疑不定的道:“你留神,大當家。”笑笑,燕鐵衣道:“多謝關注。”於是,雙騎奔至那座木橋之前,橋下,半滿的河水黃黑混濁,河面約有丈多寬,沿河兩邊生著雜亂的草叢;木橋的年代也相當久遠了,馬蹄踏上,除了響起轟轟的空洞回聲之外,橋身也在不住晃動,策騎奔至橋的中間,江昂方待提醒燕鐵衣準備行動,扭頭間卻赫然發覺燕鐵衣蹤跡早杳,他那乘坐騎還在跟著騁馳。江昂騎著一匹馬領著一匹馬,揚起漫天的灰沙往前蹚了下去,從遠處看,根本搞不清楚那匹馬上有人或是無人。燕鐵衣便靜靜的攀附在木橋的橋樑下,他全身緊貼著樑柱,雙手十指宛若鐵勾也似扣在橋板之內,他一點也不著急,他的預料很少出錯,他相信會有情況隨後發生——如果不是他推測的那樣,才真叫意外呢。易連順在大白天裡計擄了江萍,跟著又派人到來明揭實表,完全一副挑釁煽動又輕藐狂妄的架勢,然而,這只是表面上如此,燕鐵衣判斷對方骨子裡必然早有了安排,定下了步驟從劫擄江萍,報信逗引,一直到“大裕集”佈下的陷阱,絕對皆有在他們認為十分完善的計劃,燕鐵衣本人與江昂的可能反應及行動,他們也會預作推斷,因此,燕鐵衣認為己方的舉止,業已受到敵人的監視,乃是極其合理的,現在,他就要證明一下他的猜測是否正確。大約過了盞茶光景,攀隱在橋底的燕鐵衣,便已聽到了一陣急劇的蹄聲,正從“青河鎮”的方向奔來這邊,他在蹄聲的落點及疏繁聲音中聽辨,不禁笑了——敢情那也是兩騎。等待著,燕鐵衣在默默估量對方的奔速及位置,當那種擂鼓似的蹄聲滾到了橋上,橋身又開始了有些晃動時,他猝然斜射於橋側的空間,卻在一個不可思議的折曲動作裡筆直上衝,宛若鷹隼,猛撲而下。那只是一抹光影的閃映,一陣飆的卷蕩罷了。正騎在馬上奔過橋面的兩名大漢,甚至連什麼景像尚未看清,只覺一團黑影暴閃之下,兩位仁兄已經怪叫著自鞍上摔落。燕鐵衣一言不發,雙手各自提著那兩個人的後領,連拖帶拽的扯到路邊,將他們橫摜於地,而不待這二位跌得七葷八素的朋友定下神來,他已揚手如電,左右開弓,一個人給了他們十幾下響脆沉重的大耳光。齒血噴濺中,兩位仁兄被打得一邊,“嗷”“嗷”慘號,一邊溜地翻滾,三魂六魄幾乎都被打掉了一半。揹著手,燕鐵衣氣定神閒的站向一旁,等著對方從驚亂昏沉中清醒過來,他的模樣就和一個與事無關的局外人相似。爬在地下晃動著腦袋,喘著粗氣,一口一口唾吐著血水的那兩位仁兄,好歹總算恢復了神智,各自抬起兩張血汙瘀紫的腫漲面孔,迷迷糊糊的找尋著目標——那狠揍他們的人,視線蒙朧中,燕鐵衣正向他們頷首微笑。陡然間,那兩人表情大變,卻在一剎那的驚駭之後勉強扮出茫然的神氣來掩飾,但是,他們的表演顯然不是天才,內心的反應難以與面部的形態互為溝通,轉變之間,笨拙而又僵木。笑了笑,燕鐵衣道:“久不相見了,二位。”抑著頭,其中一個生了雙倒八字眉的仁兄拭去了嘴唇的血債,期期艾艾的道:“你……你是什麼人?怎麼突然襲擊我們?朝庭有法……江湖有道……就算……你要攔路行劫……好歹……也該先放下句話來……那有……那有才照面便施辣手的規矩?”另一位窄額狹鼻的朋友也咿唔不清的道:“可……可不是……你看……竟把我們揍成……這等模樣……”燕鐵衣笑容可掬的道:“二位不認識我麼?”那兩人極難察覺的極快的,互覷了一眼,齊齊搖頭;倒八眉吶吶的道:“認識你?我們……我們怎會認識你?”燕鐵衣道:“當真不識?”倒八眉苦著臉道:“朋友,若是真個認識你倒又好了,我哥兩何至於吃這等苦頭?的確,我們不知道今天以前和你在那裡見過。”點點頭,燕鐵衣問另外一位:“那麼,想你也是和你的夥計一樣,不認得我了?”那一位拚命舐著嘴唇道:“我……我想不出在何處見過你……”燕鐵衣笑道:“剛才揪你們下馬的那一著,便叫‘下馬威’,接下來每位奉送的十來記大耳光,權做‘當頭棒’,‘下馬威’也施了,‘當頭棒’也喝了,可憾你們執迷不悟,猶不醒覺,把我看成了一頭呆鳥,罷罷,二位既不上路,我便只好朝絕處幹。”驀地一哆嗦,倒八眉駭然道:“你,你待幹啥?”燕鐵衣搓搓手,道:“對不住,二位便搭當一起到閻王老子那裡應卯吧!”窄額狹鼻的那個尖聲叫:“喂,喂,你莫非是瘋了?我們與你遠日無怨近日無仇,只為了不認得你,你居然就要殺害我們?這算什麼名堂?”燕鐵衣安詳的道:“為了要證明二位所言不虛——如果我先宰了你們當中的一個,另一個仍然不認識我,你們說的話就有一半真實性,設若再將剩下的一個也宰了,你們依舊是不認得我,便表示你們全說的是實話。”倒八眉驚怒交加的喊了起來:“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就算你是大霸天,二皇上,也不作與這般整治人,你完全是蠻幹一通嘛。”另一位跟著嚷:“餵你到底想要做什麼?不妨擺明了,犯得上開這種損人的玩笑?”臉色倏沉,燕鐵衣暴烈的道:“好,我們彼此之間都不用再玩笑下去了,說吧!你們是‘大裕集’易連順那狗頭手下的什麼角色?”倒八眉反應迅速,他立即一疊聲的呼起冤來:“你可冤死我們了,我們和那什麼易連順素不相識,又如何與他扯得上干係?朋友,你是找錯人啦!”那一個也道:“可不是,我哥兩隻是自混自管的苦哈哈,姓易的高高在上,有錢有勢,我們又如何攀得上交情?你弄岔了!”燕鐵衣看在眼裡,笑在心裡——你有你的千般妙策,我有我的不變之規——他早就辯實了,認定了,閒閒散散的道:“說你們不上路,是半點也不錯,天底下就有你們這種不見棺材不下淚的角色,好吧,你們楞要玩花巧,我就只有叫你們顯原形。”那倒八眉忐忑的道:“朋友,你可得多少講點道理,那能屈打成招的硬朝人頭上加罪名?我們……”“們”字還在舌尖上跳動,燕鐵衣的手中已暴眩起一溜寒森森的芒彩,宛若自他的手掌心裡耀閃起一蓬冷花花的焰苗,倒八眉殺豬般狂號半聲,半片左耳已血淋淋的彈向一邊。露出潔白的牙齒一笑,燕鐵衣道:“數你最壞。”說著話,他的右手彷佛托盤似的旋動——看不清拔劍的任何過程,又是,一抹光焰像邪術般閃亮自他的手中,尚撫著左耳乾嚎的倒八眉猛的蹦起老高,右耳又去了半片!側過臉來,燕鐵衣衝著那窄額狹鼻的仁兄笑道:“兩隻耳朵不能只剮一邊,左右必須對稱,是麼?現在讓我看看,你這副尊容上該要如何加以修飾?當然,我也不會忘記‘對稱’的原則。”面色早已青中泛紫的這一位,突然全身一軟,“撲通”跪下,帶著哭嘶號:“手下留情,求你手下留情啊,我說,我任什麼都說……”燕鐵衣笑嘻嘻的道:“真的說?”這位仁兄抖個不停恨不能剖心以示:“皇天在上,我要再敢一字推搪,便叫我不得好死呀!”燕鐵衣頷首道:“可要注意,起誓賭咒往往都是相當靈驗的,如果你不說真話,老弟,這‘不得好死’的下場只我就能令你應驗,犯不上麻煩蒼天了。”轉向倒八眉,他又道:“你呢?是否還得侍候點什麼才能掬出你那‘體已話’來?”兩手撫著兩邊的傷耳,倒八肩痛得冷汗直流,噓噓吸氣,他憋著嗓門呻吟:“不……不……我認了……我認栽了……”燕鐵衣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們真是何苦來哉?早點輸誠合作,彼此不是都少麻煩?更無須傷了和氣。”路的另一頭,便在此刻又傳來了馬兒奔馳的聲音,不太急,似是騎馬的人一邊策行,一邊觀望。倒八眉與他的夥伴不由眼睛一亮,不期然浮起了某種祈盼巴望的神情,更透著緊張之色,偷偷向蹄音傳來的那邊覷視。吃吃一笑,燕鐵衣道:“不必興奮,二位,來的是我的朋友,不是你們的朋友。”正說著,江昂業已出現在道路上,他的後頭,緊緊跟著燕鐵衣的坐騎。那兩位立時像洩了氣道兩枚豬泡膽,滿臉懊喪的垂下了腦袋,模樣兒這才真似認命了。望見了這邊,江昂急忙催騎奔近,一面高聲問道:“大當家,姓易的果然派得有人盯梢麼?”燕鐵衣一指那兩位道:“喏,不是都在這裡?”躍下馬來,江昂怒視這兩個倒足了邪黴的仁兄,狠狠咆哮:“好一雙奴才,今天你們要是膽敢混瞞搪塞,不說實話,江爺我在這裡就先活剮了你們!”燕鐵衣道:“江兄,你忍著點,這兩位業已明白利害,知道輕重,審情度勢,想會有所取捨。”江昂咬著牙道:“一見著易連順或是他手下的爪牙,我不禁就怒上心頭,恨不能一個個把他們挫骨揚灰!”拍拍江昂肩頭,燕鐵衣平靜的道:“冤有頭,債有主,江兄,我們找那始作俑的罪魁禍首,這幹小角色,倒不必過分計較,他們也是端人的碗看人的臉,由不得自主?”江昂問道:“大當家盤詢過他們了?”燕鐵衣道:“還沒有,這才剛要開始。”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4:23

第八十四章 省思居 魅怪列陳

江昂低促的道:“事不宜遲,大當家,還是趕緊問完了將這兩個奴才打發掉,我們把握時機,救人要緊!”燕鐵衣道:“好,我來問。”轉過身來,他朝那倒八眉的仁兄古怪的一笑,道:“老弟,我們不必轉彎抹角,這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易連順派了幾撥人來盯梢?我是指除你們之外。”倒八眉哭喪著臉道:“共有兩撥……一撥仍然隱伏在江家門外,一撥隨後跟蹤,我們就是跟蹤的一撥。”眉頭微皺,燕鐵衣道:“那隱伏在江家門外的一撥,又是什麼作用?”舐著嘴唇,倒八眉吶吶的道:“是提防你們這邊再有什麼幫手出現,好隨時向大爺示警。”重重一哼,江昂道:“易連順這狗頭倒是奸狡!”燕鐵衣凝重的道:“用什麼方法示警?”倒八眉吞吞吐吐的道:“用一種……呃……傳信的法子……”冷笑著,燕鐵衣道:“江兄,把這一位請遠些,稍停再拿他們的回答互做印證,只要略有出入,他們就會體驗到一種極其痛苦的死亡方式了。”江昂一把揪住那窄額狹鼻的漢子,硬是拖出了三丈多遠去,同時,他的“雙葉刀”也已交叉架上了對方的後頸——純是一副隨時準備追魂奪魄的功架!燕鐵衣緩緩的道:“好了,現在你就老實點頭說了吧!”吞了口唾液,這一位顯得有些艱辛的道:“是用飛鴿傳信……”燕鐵衣心裡嘆了口氣,說道:“如此說來,我與江昂的行動,你們也早已用鴿傳信的法子通知易連順了?”倒八眉瑟縮的道:“是的!”燕鐵衣生硬的道:“江家二小姐及其貼身婢女已被易連順劫擄了去,想你也知道?”倒八眉畏怯的道:“我知道……”燕鐵衣冷森的道:“是誰動手劫的人?如今又把人藏匿在何處?”那倒八眉忙道:“這兩樣我就不清楚了,這位朋友……”猛揚手,打得對方仰頭跌了個倒翻元寶,燕鐵衣凜然的道:“不要稱我‘朋友’,你還不夠這個分量——現在回答我方才說的問題!”抹著滿嘴的血,倒八眉幾乎哭出了聲:“我是真不知道啊……我只是易大爺下面一個管事,平日受差遣跑腿,他們搞的什麼名堂,又怎會說與我聽;這位……爺,我向你賭咒,我沒有誆你。”觀顏察色燕鐵衣相信了對方的話,他毫無表情的道:“易連順向我挑釁,他原該沒有這個膽量,他請了那些幫手來助拳?”倒八眉又抹了一把唇角的血漬,喉嚨裡打著“呼嚕”道:“我只知道尤二爺的師傅尊宮老前輩來了……另外另外似乎還帶著他一個朋友同來。”燕鐵衣有些疑惑的道:“宮不禮來了,是尤老二到‘大涼山’去搬請他的麼?”倒八眉囁嚅的道:“不是,好象是宮老前輩下山經過附近,特來探望二爺的。”點點頭,燕鐵衣冷峭的道:“除了宮不禮與他隨行的朋友,其它還有些什麼角色!”倒八眉吃力的道:“還有……還有……‘黃小靴子’……‘大銅釦’汪煥堂……‘翻皮筒’老谷……我知道的就是這些。”燕鐵衣忽然徐徐笑了起來,他搖頭道:“‘黃小靴子’黃翔,‘大銅釦’汪煥堂,‘翻皮筒’谷如賓這幾個,全是道上聲名狼藉之輩,一個個心狠手辣,無惡不作,易連順招引了他們,往後可是有好日子過了。”倒八眉頗覺意外的道:“這位爺……你,你認得他們?”燕鐵衣道:“他們認得我。”倒八眉鼻青眼腫的陪著笑:“是,是,他們認得你。”燕鐵衣道:“還有沒有其它什麼人,你是真不知曉?”倒八眉誠惶誠恐的道:“給我十副膽,爺,我也不敢瞞你。”燕鐵衣冷冷的道:“另外,我是誰?”呆了呆,倒八眉愕然道:“你,你是誰?”燕鐵衣陰沉的道:“不錯,你可知道我是誰?”倒八眉迷惘的道:“爺,我可真不知道你是誰……他們只告訴我,江家有個幫手,紫巾紫袍,模樣生嫩,但卻武功極高,尤其一手劍法凌厲異常,可就沒說你是什麼人……依我看,他們怕也不明白。”燕鐵衣道:“易連順那幹人料定我會偕同江昂前去索人麼?”倒八眉點著頭道:“他們說你一定會去,因為……因為江家二小姐對你很好……他們還說你和江家二小姐業已定情,斷不會坐視不救。”燕鐵衣低沉的道:“易連順來這一著的目的,可是要斬草除根,以絕後患!”吸了口氣,倒八眉澀澀的道:“我想是這樣吧,要不,有你在,有江昂在,你們豈會就此罷休?大爺若不趁早交待了你們,他又如何逍遙得起來?”燕鐵衣尖銳的道:“眼下易連順就有得受了,且看誰能‘交待’了誰吧,任他請了宮不禮或是那些牛鬼蛇神!”倒八眉噤若寒蟬,一聲也不敢響。燕鐵衣望望,他緩緩的道:“你知道麼?你與你的夥計全有著好運氣,在這裡截下你們,是你們的造化,如果在易連順那裡相遇,你們能否留著這條命看明天的朝陽,那就很難說了!”抖了抖,倒八眉乞憐的道:“這位爺,我業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求高抬貴手,饒我一命。”燕鐵衣道:“當然,我素來言而有信,你與你的夥計,便暫時在路邊草叢裡睡上一覺,黃粱夢醒,你們便會知道已經生死轉回,再世為人了!”倒八眉驚慌的道:“但是,爺——”燕鐵衣的手指輕輕自倒八眉的“黑甜穴”上收回來,這位仁兄還牟張著嘴,已經軟軟側倒,燕鐵衣扶住了對方,抱向路邊草叢深處,當他放下倒八眉的身子時,還謹慎的不使草葉搔沾上這位朋友的兩邊傷耳。三丈外,江昂高聲問:“盤問過了麼,大當家?”來到江昂身邊,燕鐵衣道:“差不多了,我叫他好生睡上一覺,聊作補慰。”江昂迫切的道:“大當家,那小子都說了些什麼?”微微一笑,燕鐵衣道:“別急,同樣的問題,我們還得問問這一位,兩邊對照一下,他們若是說得相似,都可以得到一覺的補慰,否則,這一覺下去,他們就永難甦醒了。”窄額狹鼻的仁兄驚恐駭怖的道:“我說,我說,我任什麼都說,你們可千萬別殺我啊!”燕鐵衣湊近了些,又把方才詢問過的問題再一次重複盤詢這一位;一邊是冷冷的問,一邊是掬心以答,於是,燕鐵衣的面龐上接漸浮起了笑容——那種金童也似稚真無邪的笑容……***易連順在“大裕集”乃是首屈一指的人物,這“首屈一指”的意思包括了很多,在財勢上,家聲上,固然無出其右,而他的兇橫暴虐之名,也是一樣迎風臭出四十里,遐邇聞名。在“大裕集”東頭,靠著一片密密的棘林,便是易連順那座豪華恢宏的宅院,這座宅院氣派之雄偉,格局之精奇,絕不在江昂的府第之下,它還有個挺雅的名稱:“省思居。”隱在森林之中,燕鐵衣與江昂打量著這座宅院的形勢及外貌,江昂輕唾一聲,不屑的道:“叫易連順這等的粗胚住在名為‘省思居’的屋子裡,真是一個大笑話!”燕鐵衣笑道:“是誰起這個名字?”江昂撇撇嘴道:“易連順的祖父;那位老人家倒還明理曉事,有幾分儒氣,但傳到易連順,風水就全變了,姓易的只是附庸風雅,肚皮裡一包亂草,除了胡作非為貪淫好色,剩下的那還有半點書倦味?更別提省思明辨四個字了。”燕鐵衣道:“這一次給他重重教訓過後,或許他能夠多少明白他祖父留給他這幢宅院的意義。”江昂低聲道:“我們進去吧?”點點頭,燕鐵衣一馬當先,偕同江昂自宅後越牆而入。兩人落腳的地方,是一處佈置精巧的園圃,他們繞過那株四周圍砌以方形花磚的古拙槐樹之後,便堂而皇之的踏上了曲廊,曲廊幽折,弓頂朱欄,沿回於樓閣之側,迤邐而去,卻是頗富畫意。周圍十分寂靜,闃無人跡,好象這只是一座空蕩廢置的宅院一樣,靜得有點古怪。燕鐵衣與江昂的腳步聲沙沙擦響,雖然聲音不大,但在這寂靜的環境裡,卻也能傳出老遠,然而,就是沒有引起任何反應。心裡不覺有些發毛,江昂左盼右顧,十分不安的低語:“大當家這是怎麼回事?連條鬼影也不見?他們是在弄些什麼玄虛?”燕鐵衣雙目平視,行色從容自若:“太陽之下,沒有不可理解的邪魔鬼祟之事,江兄,你放寬心,沉住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憑他們那幾塊料,還能變出什麼花巧來?”江昂頻頻探視四周,仍然忐忑的道:“說是這樣說,但我總覺得不大對勁……陰暗中,似是潛伏著什麼危機,醞釀著什麼詭謀。”微微一笑,燕鐵衣道:“這是不消說的,他們早在準備著對付我們了。”吞了口唾液,江昂忙問:“人呢?怎麼看不見一個?”燕鐵衣靜靜的道:“別急,到了該讓你看到的時候對方自然會現身而出。”江昂又氣又恨的道:“這幹鬼祟的東西!”順著曲廊轉過一幢樓宇,景緻豁然開朗,右邊是一片鋪著黃沙的場上,方圓約有二十餘丈,左面,是塊鋪設大麻石的院落,也有二十餘丈的範圍,兩側的曠地上,光禿禿的毫無點綴——除了分立其上的百餘名大漢。這些一式勁裝,手執兵刃的漢子們,全都並息靜寂的挺立著,百多雙目光,冷厲又兇狠的瞪視著出現在這曲廊中的燕鐵衣及江昂;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人出聲,百多人的擁立便形成了一種寒森森的懾迫形勢!燕鐵衣吃吃笑道:“江兄,這不全是些人麼?我早告訴過你,該讓你看到的時候,他們自然會讓你看到的!”緊握著“雙葉刀”的刀柄,江昂微顯惶亂的道:“他們人還不少,大當家,我們原該從‘青河鎮’多調些幫手來。”燕鐵衣輕輕的道:“兵在精而不在多,形勢的優劣比較,人數並非唯一的條件,江兄,這些小角色不足為慮,得注意的是他們那幾個帶頭的人物!”不待江昂回答,曲廊前頭的彎角處——徑由一幢雙疊臺的側面——已經有十來個慢條斯理,或是故示雍容的走了出來。江昂緊張的低呼:“來了,大當家——”燕鐵衣頷首道:“我曉得,我也早已判知他們會從那裡轉出來!”一面說話,燕鐵衣一邊微笑,似是在向對方那些人打招呼——其中可真有幾個是他熟悉的,易連順,“小蠍子”胡謙,“蛇肥”牛寶亭,“黃面仙猿”尤老二……走在正當中的一位,年紀大概六十出頭了,橫扁厚實的五短身材,頂著一顆東瓜般的奇大腦袋,一雙尾角垂掛至眼梢部位的眉毛皎白如雪,但是,大腦袋上卻披散著漆黑的一頭亂髮,這人身著粗布葛衫,腳踏粗牛皮絞扣鞋,金魚眼,蒜頭鼻,看上去突梯醜怪,令人印像深刻之至!老人旁邊,卻是一位瘦長有如麻桿的人物,馬臉黝黑,雙臂垂膝,一件黑袍子掛在他身上,就像能被風吹走,帶有幾分“黑無常”的味道。另外三個人走在一起,一個是矮小枯乾,滿臉皺皮深紋的青衫朋友,這人卻端穿了雙鮮黃扎眼的軟皮尖靴;一個體壯如牛,面生橫肉累累,全身黑皮衣靠,對襟兩排制錢大小的銅釦,擦得淨亮生光;第三個的打扮更是稀奇古怪,在眼下的時令裡,竟然反套著一襲灰毛茸茸的羔皮筒子,這人體形粗肥,滿面油光,裹上這件皮筒子,看上去不覺令人興起“可宰而食之”的連想——好一頭肥羊!四名黃衣大漢刀提在手,卻只有跟在各人屁股後頭的份了。燕鐵衣低沉的道:“江兄,那五短身材,黑髮白眉的老兒,就是‘大涼山’的老怪物宮不禮,矮小枯乾,穿著一雙尖頭黃靴的仁兄,是‘黃小靴子’黃翔;滿臉橫肉,皮衣銅釦的一位,是‘大銅釦’汪煥堂,反穿皮襖扮老羊的朋友,便是‘翻皮筒’谷如賓了……”江昂忙問:“大當家,靠著宮不禮身邊的瘦麻桿,活像黑無常的那人又是誰?”搖搖頭,燕鐵衣道:“這一位也我眼生得很,約莫就是隨同宮不禮一起來此的他那位朋友了。”江昂目光回掃,悄聲道:“那凹目塌鼻,面色蠟黃的乾瘦漢子,可就是宮不禮門下的弟子‘黃面仙猿’尤老二?”笑笑,燕鐵衣道:“確有頭名符其實帶幾分‘猿’味,是嗎?”江昂卻無心逗樂子了,他喃喃的道:“看來我們半路上截下的那兩傢伙沒說假話,露面的這些人他們都提到了。”燕鐵衣道:“但我們得采取保留的想法,江兄,說不定對方另有好手隱伏未出,卻是我們截下的兩人本身也不知道的!”江昂喉結顫移著,嗓門有些沙啞:“希望對方不會再有幫手了。”燕鐵衣平淡的道:“不必擔心,我們且先卯起來幹上一場再說!”這時,雙方業已接近到不足十丈的距離,對方的人站定下來,易連順“譁”的一併他手中搖著的描金扇,欠身斜向老者面前,宛如孩子向大人告狀:“宮老前輩,喏,一再欺凌晚輩及令徒,並且出言誣衊你老的就是這兩個人!”“黑髮白眉”宮不禮一雙金魚眼炯利的瞪視著燕鐵衣,臉頰上的肌肉慢慢抽緊了,自齒縫中“絲”“絲”吸氣,他聲如破鑼般開了口:“果然是你,燕鐵衣!”拱拱手,燕鐵衣踏上一步,笑吟吟的道:“六年前在陝南‘鼓石頂’一別,再未有緣把晤,宮老近來可好?”重重一哼,宮不禮道:“易連順聽那丫頭說你是燕鐵衣,轉告於我,我還不大相信,雖然形容的模樣近似,我卻認為大不可能;燕鐵衣,你不在‘楚角嶺’當你的二皇上,跑來這裡撒什麼野,賣什麼狂!”哈哈一笑,燕鐵衣道:“因為手下出了點事,特地前來把事情擺平之後,順道在‘青河鎮’江兄府上小住些日,又怎敢撒野賣狂?”宮不禮怒道:“你欺侮易連順,折辱小徒,就是不該,甚且出言詆譭老夫我,便是更大的不該,燕鐵衣,你當你北地的綠林頭子,幹你‘青龍社’的山大王,卻休想橫到我頭上來!”燕鐵衣謙恭的道:“不敢,宮老,但有下情上稟。”宮不禮氣咻咻的道:“你犯不著裝模作樣,故示虛懷,你骨子裡對老夫我並沒有多少尊重,老夫我自量也承擔不起,你有話就擺過來,大家明說明斷!”燕鐵衣和詳的道:“事情很簡單,卻決不似令高足與易連順所說的那樣——易連順覬覦江昂二妹江萍已久,唾涎其美色而妄思染指,但江萍惡其為人,堅拒不納,易連順羞惱之下竟圖以暴力遂其願,日前於‘青河’之濱,雙方不期而遇,易連順先則汙言穢語調戲江萍,繼則欲加強持,令徒尤老二為虎作悵,助紂為虐,在旁搖旗吶喊,更步步進逼,執意以脅迫手段裡使江萍就範,而我不幸適逢其會,安得坐視不出?可嘆任我再三勸阻委曲求全,令徒與易連順俱皆悍然不從,仗恃人多勢眾,更待將我一齊擺平,宮老,人處此情,此境,豈甘俯首認命?我無奈之下,只得勉力自衛,遺憾的是,我居然承讓於令徒;經過情形,便乃如此,屈直之間,尚請宮老秉公評斷了。”宮不禮大聲道:“燕鐵衣,你少在那裡咬文嚼字,拿酸氣衝我,你們中間那些亂七八糟的糾纏事我全不管,我只問你為什麼挫辱我的徒弟,又出言侮罵老夫我。”嘆了口氣,燕鐵衣道:“方才我業已說明了,令高足‘為虎作悵’‘助紂為虐’,幫著易連順妄行逆施,且‘步步進逼’,更欲暴力相加,宮老,我‘豈甘俯首認命’?‘勉力自衛’總不為過吧?”窒了窒,宮不禮又咆哮:“但,但你不該又辱罵我。”燕鐵衣道:“我沒有辱罵你,我只是說你那幾下子也嚇不著我而已,就算這幾句話不大中聽,但‘相罵無好口,相打無好手’,宮老體諒,想能曲予包涵。”宮不禮瞪著一雙金魚眼道:“孃的,燕鐵衣,你竟敢如此小看我,單憑這一樁,我便不能與你罷休!”燕鐵衣一笑道:“宮老,你的意思是說,我該臣服於你才算正確的了?”略一猶豫,宮不禮騎虎難下的吆喝道:“正是!”燕鐵衣道:“這樣不嫌太過高抬了你麼?”宮不禮大吼:“燕鐵衣,你是什麼東西?你以為你就上得了天?好,這些年來你狂也狂夠了,橫也橫遍了,孃的,我便惦惦你是否真有這等不可一世的分量!”一側,“黃面仙猿”尤老二叫道:“師父,且容徒兒先來頂這頭陣,煞煞姓燕的銳氣!”宮不禮叱道:“滾到一邊,你還嫌人丟得不夠?”燕鐵衣閒閒的道:“你們無須爭先恐後,只要真個豁開了,大家都有機會玩……宮老,你是不是再斟酌一下?何苦為了一件不值出頭的事而搞得大動干戈,白刃相見?這對我固然不好,對宮老你只怕更不愉快呢。”宮不禮怪叫道:“你當我含糊你?”擺擺手,燕鐵衣道:“沒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不值罷了。”宮不禮氣湧如溝的吼道:“燕鐵衣,不管你怎麼說,只為了賭這口烏氣,今天也要與你見個真章,分個高低,好叫你知道我姓宮的這幾下子,是不是如你所說沒有什麼大不了!”燕鐵衣道:“那麼,令高足與易連順劫擄江萍的這筆帳,你又如何同我結算法?”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4:55

第八十五章 恩威並 不禮亦禮

宮不禮惡狠狠的道:“我早已說過,你們中間這些亂七八糟的閒事我不管,我只是衝著你對我的不敬而來,你們雙方的一筆爛帳自己去算,與我無關!”點點頭,燕鐵衣道:“那麼,令徒若涉於其中,你也是一概不管的了?”宮不禮一時回不上話來,憋了半晌,才老羞成怒的吼道:“人是一口氣,佛是一爐香,燕鐵衣,你他孃的人前人後說我閒話,看我不起,好歹我也要與你比劃比劃,爭回這個臉面,你如果勝得了我,我拍拍屁股領著徒弟走路!否則,你就得橫下來往外抬,別的事你便想管也管不了!”燕鐵衣道:“當真?”宮不禮大聲道:“老夫我自來言而有信!”“黃面仙猿”尤老二的表情有些陰晴不定,他趕忙插嘴道:“師父,和姓燕的這種人何必講什麼道理,談什麼信用?乾脆大夥併肩子上,先放倒他才是正經。”“呸”了一聲,宮不禮吼道:“給我閉上你那張鳥嘴,這算說的什麼諢話?老夫我行南闖北,江湖大半生,武林四十年,水裡火裡,刀槍劍林的拚進拚出,掙的就是一個‘名’字,立的就是一個‘信’字,豈能似你這般胡鬧一氣?你他娘不要臉,我這為師的也能跟著臉不要?”尤老二一碰了個大釘子,卻又不敢頂撞半句,只好灰頭土臉的站到一邊,嘴皮子抿動著不知在咕噥些什麼。燕鐵衣一拱手,讚道:“好,宮老,真正是前輩風範,豪士氣度,輸贏不論,只這副磊落坦蕩的肝膽,便令我燕鐵衣敬佩莫名,特先此向宮老表過。”宮不禮相當受用,表面上卻火辣辣的道:“少來這一套,老夫我不領情!”笑笑,燕鐵衣又向尤老二道:“我說尤兄,令師雖然脾氣比較躁烈,個性比較衝動,但仍不失為道義君子,尤兄你在江湖上也混得有聲有色,名氣不弱,尚請愛惜羽毛,珍攝自重,與令師同進退,要不然,英名毀於一旦,就會扼腕不及了!”尤老二鼓著一肚皮怨氣,恨聲道:“姓燕的,你那算盤也別敲得太如意了,你是否為家師對手,現在還言之過早!”燕鐵衣一指易連順,神情頓時冷森下來,他蕭煞的道:“易連順,你是這一切糾紛的始作俑者,也是所有不幸後果的罪魁禍首,只因你個人貪淫無行,便惡意歪曲事實,興風作浪,蠱惑這許多江湖同源來為你助陣幫場,卻將你自己的卑鄙企圖與醜惡行徑,掩飾在他人的意氣之爭裡,易連順,你唆使得可恥,鼓動得可悲,我們且看你這‘借刀殺人’之計是否能夠行通!”臉上是一陣紅,一陣青,易連順嗔目咬牙的道:“你休要居中挑撥離間,姓燕的,你才是個淫棍,是條色狼,更是個目無餘子的狂徒,你,你竟然膽敢勾引我的心上人,橫刀奪愛,恃強碎情,你要我過不去,我就不會讓你好過,別說各位前輩早已看不慣你那囂張跋扈之氣,受不了你那詆譭譏誚之辱而誓欲連手相懲,就只我的這段姻緣橫遭破壞之恨,也斷不能與你罷休!”一直未曾開口的江昂,這時再也忍不住了,他憤怒的叫了起來:“易連順,你真是死不要臉,無恥無行之至,我二妹厭惡你到了極處,睬都不願睬你,你只是單相思,胡糾纏,一廂情願的在那裡做白日夢,竟還口口聲聲嚷著什麼‘心上人’‘橫刀奪愛’‘恃強碎情’,那個是你的心上人?誰又同你有情有愛?自說自話,昏頭昏腦,簡直是個瘋子,尚且是最下流的瘋子!”易連順的面孔漲赤似一副豬肝,他跺著腳,口沫四濺的大叫:“老子要的是你妹妹,不是你,你便想當我易大少的舅子我還不屑接受,你等著,江昂,待我收拾了姓燕的再來處置你,我要你把方才那番屁話一個字一個字的給我再吞回去!”江昂極端鄙夷的道:“姓易的,你還是替自己琢磨琢磨等會怎生逃命,才是當務之急,你劫持了我二妹的這擋子事,以為我會輕易將你放過!”易連順厲吼道:“我一定要宰了你,江昂,你這不識抬舉的王八蛋,比起你弟弟來,你是半點腦筋與人味都沒有,天知道江萍怎會有你這麼個狗熊哥哥。”江昂生硬的道:“姓易的,你以為你拉攏得了我三弟?那才真叫笑話!”獰笑一聲,易連順道:“江昂,我說就叫你江家來個‘窩裡反’給你看看。”旁邊的尤老二急叫:“公子!”哼了哼,易連順嚥下了剛想說的話,卻不懷好意的陰著聲道:“便讓你們狂上一時,終會有場好戲叫你們看!”江昂狐疑又氣惱的道:“你是什麼意思?你又有什麼陰謀?”易連順嘿嘿奸笑道:“你就慢慢去猜吧,江昂,這可是一樁非常有趣的事哩!”額角上暴起青筋,江昂激動的吼:“易連順,如果你又向我江家人施下什麼詭計?布了什麼陷阱?我必要你拿性命來抵償!”易連順冷笑道:“你可嚇死我了!”一伸手攔阻了氣不可抑的江昂,燕鐵衣低沉的道:“現在無須同姓易的在口舌土爭上下,他話中有話是不錯,但目前辣手的主兒不是他,待我們打發了他請來的這些幫手,姓易的自然就是甕中之鱉,那時,我們要問他什麼,他若還能堅不吐露,我就不姓燕!”深深呼了口氣,江昂痛恨的道:“這真是頭畜牲。”燕鐵衣目光轉向“黃小靴子”黃翔臉上,黃翔似乎頗為侷促的挪動了一下身子,用力擠出一抹笑顏,卻笑得好乾澀。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小靴子,你也是來‘琢磨’我燕鐵衣的嘍?”滿布縐褶的面孔上浮起一片掩隱不住的尷尬與無奈之色,黃翔趕忙陪笑道:“大當家包涵,我受人之邀,來此助陣,事前並不知道待要對付的主兒是誰,至到大當家蒞臨前不久,才弄明白他們的對頭居然就是大當家,局面搞成這個樣子,實非預料所及,千祈大當家見諒。”燕鐵衣淡淡的道:“你打算怎麼辦呢?”搓著手,黃翔苦笑道:“江湖規矩,大當家比我們更明白,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固是一則,明知不可為仍須為之,亦乃顏面骨節攸關;大當家是何等人物?我們並非是嫌日子過得枯燥乏味了來找大當家玩命尋樂子的,平白無故誰敢衝著大當家擺架勢?無奈勢成騎虎,欲罷不能,好歹還得請大當家指點,冒犯之處,尚求大當家寬宏大量,莫予計較!”燕鐵衣想了想,道:“這也是實話,小靴子,我自會斟酌。”微微躬身,黃翔道:“謝大當家寬宥。”雙眉一揚,燕鐵衣又向早已躬腰咧嘴的“大銅釦”江煥堂道:“夥計,好多年不見你了,買賣還幹得愜意吧?”“大銅釦”汪煥堂滿臉的橫肉堆至著,呵呵的笑:“還不是全靠當家的賞碗飯吃?否則,只要大當家一聲令下,北地的黑道營主,那還有我們獨腳的買賣可做?”神色驀沉,燕鐵衣冷冷的道:“既知如此,我饒得過你們,你們就放不過我!”汪煥堂表情惶恐的踏前一步,垂著手道:“大當家明鑑,我的情形和小靴子完全一樣,事前不知道是大當家,事後又拋不開手,作蠟到了極處,要早知是大當家,那個還敢到來觸自己的黴頭?”燕鐵衣緩緩的道:“好吧,夥計,待會大家不妨卯起來,你們別負他人所託,我總也叫你們下得了臺就是了!”抹了把汗,汪煥堂忙道:“全靠大當家手下留情。”眼睛一斜,燕鐵衣又瞄向了“翻皮筒”谷如賓;谷如賓窘迫的打了個哈哈,雙手用力抱拳:“谷如賓向大當家請安。”燕鐵衣笑道:“三年多前,你打橫截了一票紅貨,苦主是與‘青龍社’有關的商家,我們大領主屠長牧氣憤之下硬要追殺你以示嚴懲,你託了北地大豪胡半仙前來說情,是我壓制下屠長牧,只叫你吐出紅貨就算了事,一根汗毛也未動你,姓谷的,有沒有這擋子事呀?”谷如賓紅著一張油臉道:“有,有,當然有,這皆是大當家一念慈悲……”“呣”了一聲,燕鐵衣道:“我以為你忘了。”谷如賓惶然道:“大當家高抬貴手,始能由我過關,超生之德,豈敢稍忘?”燕鐵衣突然狠酷的道:“若是未忘超生之德,你今天就拿這種方式來報答我?早知你是個如此無心無肝之人,當年我還留你作甚?”滿頭冷汗,穿著厚羊皮筒子皆未流出一滴汗珠的谷如賓,只這瞬息之間便淌滿了汗;他舐著嘴唇,愧疚不安的道:“谷如賓知罪了,但仍乞大當家垂察下情,賜予包涵……”嘆了口氣,燕鐵衣道:“你們三個,都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之輩,在道上混的這些年,傷天害理的事也做得不少,但向來你們都沒招惹過我,念在同行之誼,我也不願貿然收拾你們,今天你們總算和我面朝面的碰上了,不管你們有多少道理可說,這已表示你們該遭報應的辰光到了,姑念你們尚知是非之處,且對我不失尊重之心,多少我會體諒你們,然而你們卻不須客氣,儘管傾以所能,攻殺於我!”黃翔、汪煥堂,谷如賓三人齊齊躬身,形色惶恐:“我們不敢……”就在這時,宮不禮業已憋不住了,他怪叫道:“孃的個皮,這是在扮演那一出好戲,燕鐵衣你別再擺弄你綠林盟主的威風了,此地不是‘楚角嶺’你‘青龍社’的大堂,你他娘沒那多的‘高高在上’;還有黃老弟、汪老弟、谷老弟三位,你們含糊個鳥?燕鐵衣眼下乃是浮灘之龍、離山之虎,爪不全、牙不利,正好趁此時機擺平了他,也可免除後顧之憂,犯得上一味低三下四的去央求他?”易連順也急道:“宮老前輩說得是,三位大哥,姓燕的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三位今朝開罪了他,若不索性加以剪除,往後他還會容你們混下去麼?有道是‘剪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各位既已蹚了這灣混水,便只好橫下心來狠到底,殲殺此獠,方為上策!”尤老二打鐵趁熱的跟著吆喝:“我們別磨蹭了,併肩子上!”大喝一聲,宮不禮瞪著金魚眼道:“胡說!我叫他們三位老弟挺起脊樑,不用含糊,大家豁開來拚,卻並不是要一窩子上去打群仗,老二,你少他孃的推波助瀾,壞了為師一世英名!”尤老二又氣又急,卻不敢表露出來,他焦慮的道:“師父,目下可不是講規矩的時候,他們三位………”宮不禮憤怒的打斷了徒弟的話:“不管你怎麼說,我可承擔不起這個‘以眾凌寡’的臭名,大半輩子來,我老夫未乾過一樁落人口實的事,莫非老到快入土了反倒要搞上一遭不要臉之事?你不必再講,照我的法子來!”尤老二囁嚅的道:“徒弟只是擔心師父失閃!”宮不禮咆哮道:“放你孃的狗臭屁,真正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東西,你這是在觸我的黴頭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你昏了你孃的頭!”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尤老二連連後退,哭喪著一張黃臉,連大氣也不敢出了。宮不禮目光四巡,火爆的道:“勝負事小,氣節事大,老夫絕對單挑單打與燕鐵衣拚上一場,你們若想打群仗是你們的事,但至少也得在老夫我敗陣以後;有我在此,你們不可胡來!”沒有人答腔,自然,也沒有人出面反對。燕鐵衣笑道:“有氣魄,宮老!”往鋪著黃沙的場子一指,宮不禮大聲道:“燕鐵衣,這邊來!”說話中,只見這位涼山老怪略一提腿,人已飄了起來,彷佛風送羽絮般那麼輕巧的落向三丈之外的場子裡,甚至連一抹塵沙也未拂動。點點頭,燕鐵衣笑道:“好,好一手‘天風來羽’。”他口裡在贊,卻自自然然的翻過欄干,跳到場中,半點不見賣弄。宮不禮氣呼呼的道:“少囉嗦,燕鐵衣,你亮傢伙!”正對面站著的燕鐵衣和悅的一笑道:“宮老,我是動招即出劍,不會和你客套,還是你先請吧。”宮不禮猝然進撲,在他身形甫動的一剎那,一個身影竟奇詭的幻化為十六條真偽不辨的影子,而每一條影子具皆帶著一條丈許長兒臂粗的黑虹!黑虹翻卷迴旋,宛若扭曲著的蛇體,怪異而猙獰。燕鐵衣身形倏偏,幾乎不可思議的斜身從十六個真幻莫定的影子空隙中閃出,閃出的同時,一片寒光倒流——像似一道半懸著奔流的河水。宮不禮居然不動,他手上的“黑蟒鞭”突然繞體飛舞,將他囊成了一股烏黑的旋風,貼地衝入——這一次,揚起了漫天的黃沙!猛挫身,燕鐵衣雙手握劍,而劍便在他手中疾速吞吐,刃芒的收縮似是自劍尖上噴出的冷焰光雨一般,快不可言的彈射飛刺——於是,滾動的黑色旋風便速速歪斜,又連連倒退。狂吼如雷,宮不禮暴退丈外,他的“黑蟒鞭”立時布成了,一面黑網——有形的,與無形的網影又像是一片黑雲,摟頭蓋頂罩了下來!於是,燕鐵衣的“太阿劍”在發出那樣尖銳的呼嘯聲中貼身翻飛,劍芒宛如匹練般將他卷裹其中,就如同方才宮不禮相似,他的形體也凝成了一股激盪捲揚的旋風,只是,卻像一道晶瑩而閃耀著電光雷火的旋風!縱橫交織的黑網罩落,但竟似罩在一枚倒豎的,尖滑的錐體上,未能發揮任何扣蓋的效果。那枚倒豎的尖錐突然化為銀亮璀璨的光柱,衝破網,彷佛經天的長龍波顫而起,冷芒紫氣,並濺炯灼!是的,“劍魂化龍”。宮不禮兩隻金魚眼驀地凸突出來,石破天驚的大吼:“老夫與你拚了!”他的“黑蟒鞭”在吼聲中迅速幻化為兩個扭絞的大圈,他往前飛掠,揮著長鞭結連的圓圈,準確無比的套向正在折射而來的光柱。就在雙方快要接觸的一剎那裡,眩目奪魄的那道璀璨光柱倏然收歛——燕鐵衣連人帶劍暴穿過鞭身舞成的圓圈中心,半空返轉,面朝著宮不禮的方向輕輕落地。宮不禮一著落空,猛抖鞭身,人隨著揚鞭之勁來了個大回旋,他吼叫著剛向前衝出兩步,卻又立時收住勢子,呆了一樣僵在當地。“太阿劍”斜指向下,刃鋒閃閃生寒,燕鐵衣微笑道:“宮老,還有興趣再戰麼?”僵窒了半晌,宮不禮搖搖頭,緩緩將他的“黑蟒鞭”纏回布衫掩遮著的腰際,他的神色陰沉而晦暗,一邊喃喃的罵道:“燕鐵衣,你是個陰損的鬼東西……”燕鐵衣笑道:“該駕,宮老,該罵。”宮不禮咂了咂嘴,有些赧然的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可不是?”欠欠身,燕鐵衣低聲道:“我佔的是個年輕,宮老,退回三十年去,我怕不是宮老的對手。”才想笑,宮不禮又板起面孔:“小他娘奉承我,老夫不受!”其實宮不禮不受才是對的,燕鐵衣是客氣,如果把宮不禮的年齡退回三十年去,他的藝業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深厚造詣。燕鐵衣道:“宮老,我們彼此之間原無仇恨,宮老豁達,就此作罷了吧?”宮不禮意態闌珊的道:“我他娘、人雖老,麵皮倒還不厚,本事比不過你,莫不成還能撒賴?我是算了,但我那老友卻只怕仍得和你較量較量。”燕鐵衣道:“宮老是指?”宮不禮道:“就是那黑麻桿似的一位,想你也該有個耳聞—‘烏鬼盜魂’應光清。”燕鐵衣喟了一聲:“原來是他,滇邊的獨行大盜,也算盜字輩的祖先了……”宮不禮輕聲道:“老應一旦動手,就得見彩——不論是見人家或自己的彩,等會他下場子,你他娘可別朝絕處幹,否則,我就和你沒完!”燕鐵衣道:“宮老放心,我不怕他應光清,還能不在乎宮老你?”“呸”了一聲:宮不禮道:“孃的,你不但劍快,嘴也來得巧!”燕鐵衣又道:“宮老,你那寶貝徒弟?”宮不禮又嘆了口氣:“他不會和你試了,做師父的都不行,徒弟還出他娘什麼洋相?我會壓住他!”燕鐵衣誠懇的道:“全憑宮老——。”曲廊上及場子邊觀戰的各人,只有寥寥可數的幾位看明瞭這次拚鬥的結果,大多都是懵然不覺其妙,而易連順卻已忍不住叫了起來:“宮老前輩,你老和姓燕的還有什麼可談的哪?不要中了他的鬼計,接著幹啊,我們誓為你老的後盾,好歹同姓燕的分個生死再說……”宮不禮勃然大怒,嗔目吼道:“易連順,你他娘這是在看耍猴戲麼?吆吆喝喝的窮湊熱鬧?該怎麼辦老夫我還不知道?尚要你來指點?”易連順一時弄了個下不了臺,他臉紅脖子粗的申辯著:“老前輩切莫誤會,我只是眼見前輩和姓燕的太過接近,生想前輩中了這廝的暗算,一時情急,方才出聲催請前輩留意……”重重一哼,宮不禮往場子邊那些個大漢面前一站,冷冷的道:“老夫我與燕鐵衣之鬥到此為止,下面那位有興趣盡請自便。”靠在廊邊欄干上的易連順聞言之下大吃一驚,他與身側的“小蠍子”胡謙面面相覷,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惱怒的叫出聲來:“這……這算什麼?勝負未分,怎的就拉倒啦?我們豈不是都跟著丟人?”那邊,宮不禮暴叱道:“放你孃的屁,易連順,你再要出言無狀,別怪老夫我翻臉無情!”尤老二搶前一步,氣急敗壞的向易連順道:“公子,公子,你就少說一句吧,惹火了家師可不是鬧著玩的,不但你,連我也同樣吃不了兜著走;公子你且稍安毋躁,好在我們還有幾步棋可行,姓燕的不一定能討得了便宜。”咬咬牙,易連順果然不哼了,但卻幾乎氣炸了心肺。此刻,那麻桿似的黑無常——“烏鬼盜魂”應光清突然越過廊欄,大步來到場中,他衝著燕鐵衣,嗓音低啞的道:“燕鐵衣,好劍法,宮老兄退避三舍,我卻要來討教!”燕鐵衣一笑道:“非比不可麼,應老兄?”應光清那張黝黑的馬臉上毫無表情,他冷冷的道:“燕鐵衣,任你名重四海,威凌五嶽,可也糊不住我,勝負是一回事,這口氣卻受不得!”燕鐵衣平和的道:“老兄,我們自來無怨無隙,這樁轇轕與你本身又無牽連,犯得上把臉撕破?”應光清怒道:“你故意表示委曲求全,裝成一派息事寧人的謙和之狀,實則並非如此,你乃是認定了我姓應的不配與你動手?”燕鐵衣忙道:“應老兄這是說到那裡去了?我只一秉和祥之念,祈盼應老兄息干戈之心,至誠至意,豈敢稍有藐視應老兄之處?”馬臉一沉,應光清壓著嗓門,卻狠狠的道:“姓燕的,宮老兒與我相交莫逆,你當著我的面挫敗了他,也等於刷灰了我這張臉,是可忍孰不可忍,有本事你就連我一起打發掉,否則你休想就此安穩!”燕鐵衣也低聲道:“但是,我和宮老業已言和啦,至少你也該念在我不曾予宮老難堪的份上退讓一步吧?”應光清執意的道:“這是另一碼子事,宮老兒栽了跟頭,我這做朋友的萬沒有袖手旁觀之理,不管你怎麼做法,我們臉面上總是無光,燕鐵衣,今天說什麼我也要爭回幾分顏色來!”無奈的聳聳肩,燕鐵衣道:“那麼,就意思意思,點到為止吧?”應光清硬邦邦的道:“沒有這等便宜的事,燕鐵衣,不見血便不能休——我使你掛了彩,你自認倒黴,你使我掛了彩,我一拍屁股偕宮老兒走路;但話說在前頭,掛彩的部位可沒有挑揀的餘地,那裡豁開那裡算?”嘆了口氣,燕鐵衣道:“好吧,還求應老兄手下留情。”應光清大聲道:“我不聽你這套‘言不由衷’,姓燕的,動手!”“太阿劍”的芒光便彷佛連結在應光清的語尾上,隨著他這一聲叱喝飛射至這位“烏鬼盜魂”的面門,狠準凌厲,快不可言……怪叫半聲,應光清身形猝矮,有如螺陀般急速旋轉,而旋轉的過程中,溜溜寒電閃掠穿刺,宛似灑濺出雨點萬千,強勁驟密,掄成一圈又一圈的弧彩!燕鐵衣倏然騰挪——在瞬息間做了三十六次的翻躍,長劍掣揮,凝映出一副多角的,不規則的光之圖,而角與角的連貫卻是嚴緊到無懈可擊的,銳風破空,恍同嘯泣!暴退十步,應光清手上的獨門兵器“龍舌鑽”晃顫著如波的冷電,抖灑出流星曳尾般的錯雜光束,飛卷敵人,當光束映起,一鑽如虹,像似來自九幽,那麼突兀得難以思議的猝戳向前!這老強盜真是來勝心急立功心切,只是才上手,他便施展了浸淫其中有三十餘年的那式絕活兒——“幻虹盜魂”!燕鐵衣驀的挺身如樁,非但不閃不躲,更且不攔不架,只見他往前突胸,似是準備以大好胸膛迎接對方疾如石火的一刺——。扁銳的鑽頭帶著冷芒一點,倏然閃映,已經到了燕鐵衣胸前,一剎那間,應光清看明瞭燕鐵衣的反應,不禁大吃一驚,暗覺有異,但雙方的勢子都快,起於俄傾,結於須臾,當應光清警惕到不對,卻已不及換招收手了。“龍舌鑽”閃電般札上燕鐵衣的胸膛,然而,不見預期的血光,只是並揚起一抹火星——交雜在金鐵撞擊的一響清脆裡。那是燕鐵衣豎截胸前的“照日短劍”,應光清竟然忘懷了。觀戰的宮不禮,睹狀之下驚叫一聲:“慢著——”燕鐵衣的“太阿劍”劍尖彈顫,抖起一滴血珠向空——剛好是應光清手背上那小小的一抹破皮傷口中所能挑出的流血量!呆了半晌應光清望著自己手背上那道極小極小的傷口,傷口細微得宛似精心比測過再用薄利的小刀謹慎劃了一下也似,只有些微麻痛的感覺,嚴格說來,這根本不能稱為“傷口”。但是,皮肉上的傷口不大,應光清內心的創傷卻鉅痛,他緩緩的收回傢伙,灰沉著馬臉向燕鐵衣沉啞的道:“你以前聽誰說過我這‘幻虹盜魂’一招的奧妙?”搖搖頭,燕鐵衣道:“不曾聞及,但多年來的搏殺經驗告訴我,當某一種招術的形像密集在眼前的時候,則真正的致命一擊往往隱伏於後,而你的姿勢微傾,手肘自腰下上抬,施展此招的攻擊部位,大概就不會超逾胸膛的範圍之外了;應老兄,幸蒙承讓,不是我功夫好,只是仗著心眼稍活,還有,你忘了我的另一柄短劍。”應光清洩了氣似的連腰背都顯得佝僂了,他垂著那雙長臂,喃喃的道:“就這麼輸了?又輸得連拚命的機會都沒有……”燕鐵衣忙道:“是你自己說的,應老兄,見彩便收。”大步走了過來,宮不禮拍拍老友的肩膀,低聲安慰著道:“算了吧,烏老鬼,這原不是拚命的事,說得難聽點,在姓燕的手裡栽個小跟頭也沒啥丟人的,方才他那一劍,原是不挑你的手而順斬你的頭,就好象先前他大可創我的肩而刺穿我的眼一樣,人家業已夠包涵啦,我們豈能太不承情?況且,我們都有言在先,打得起,也該輸得起……”應光清沒有再說話,一拋衣袖,轉身便朝場外行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5:33

第八十六章 因果循 只爭遲早

宮不禮扭頭向著廊下大喊:“老二!咱們走啦!”正在廊下暗自心驚的“黃面仙猿”尤老二聞聲之下,不覺大為狼狽,他急切的道:“師父,現在如何走得了,我們總要設法扳倒姓燕的,找回幾分面子來才是,徒弟卑微不關緊要,師父你老可塌不起這個臺呀,一走了之,豈不落人話柄——。”宮不禮的一雙金魚眼怒瞪,他厲聲道:“你懂個屁!燕鐵衣與我們原無深仇大恨,言語上有所不快,鬥過一場也就是了,難道非得拚命不可?你少囉嗦,跟我走,這裡的事不准你管,實際上你也管不了!”尤老二進退維谷,猶硬著頭皮申辯:“師父,師父,易公子待弟有衣食之惠,知遇之恩,徒弟不忍就此相舍,更乞師父看在徒弟份上,賜予周全……”大吼一聲,宮不禮氣沖牛斗:“混帳畜生!大膽孽徒!為師我自小把你養大,教你育你,衛你護你,不比這什麼衣食知遇更來得情深義重?而我叫你離開,亦是為了你這條狗命著想,連為師我與你應二叔都不是姓燕的對手,你自己稱量稱量,罩得住麼?燕鐵衣為劍中宗師,綠林巨霸,有整個‘青龍社’為其後盾,你算老幾?竟取螳臂擋車,真正自不量力,自尋死路!”黃臉透青,尤老二囁嚅著道:“但是——師父……”猛一跺腳,宮不禮吼道:“尤老二,你若再要遲疑不決,便遭自斷生機,不但你的死活與我無涉,‘大涼山’師門之路你就此半步不得踏入!”咬咬牙,尤老二回身朝易連順一揖到地,帶著哭腔道:“易公子,情形你都已看見了,不是我尤老二臨危相舍,實是師命難違,就此別過,山重路遙,公子你善自珍攝吧。”易連順臉色大變,他伸展雙臂,嘶啞的大叫:“不不,尤老二,你不能走,不能走啊……宮老前輩,應老前輩,我們勢仍可為,你們別走,收拾姓燕的並不困難,只要你們幫我一把……”尤老二早已躍出欄干,頭也不回的跟著宮不禮向外走去,易連順在後面步履踉蹌的一邊追趕,一邊仍在扯開喉嚨呼叫:“你們不能就這麼棄我而去啊,你們必須幫著我……我還有法子對付姓燕的,真的有法子……別走,你們別走,你們要錢?我有,要多少都給,珠寶、珍玉、屋地田產也行,只要你們開口,尤老二,兩位前輩……”在他嗆啞淒厲的呼喚聲中,牆頭人影晃閃,別說應光清早已鴻飛冥冥,宮不禮師徒也都蹤影不見了……失魂落魄般呆立在那裡,易連順滿面絕望之色,雙目茫然的喃喃自語:“走啦?就這麼走啦!我像祖宗似的侍候他們,天皇老子一樣奉承他們,居然說走就走?在我瀕臨危難的時節?尤老二……你這沒心沒肝的東西,我這些年來大把的銀子,豊美的酒食,都拋在狗身上了……”突然,他發了狂般跳將起來,口沫四濺的紅著眼吼罵:“宮不禮,應光清,還有尤老二,你們算是什麼武林高手?江湖好漢!我操你們的十八代血親,你們都是些窩囊廢,下三濫,不仁不義的豬狗,不忠不勇的畜牲,臨危退縮,遇難苟免,你們都不是人啊?你們……”吃吃笑了,燕鐵衣悠閒自若的道:“姓易的,他們在你面前你敢這麼破口大罵我才叫佩服你,人都快走到南天門了,你自個兒在這裡窮吆喝,管個屁用?”赤紅的眼睛突凸著,易連順指著燕鐵衣,聲嘶力竭的叫:“是你!燕鐵衣,就是你說卑鄙齷齪的狠毒東西,你強搶了我所愛的人,更且欺凌到我頭上來,要刨我的根,揭我的底,叫我不能再混……燕鐵衣,你是個色狼,淫棍,土匪,強盜!”燕鐵衣淡淡的道:“至少,我沒有發瘋如你!”易連順雙臂高舉,激昂亢烈的吼叫:“我的朋友們,我用重金禮聘而來的各位朋友啊,你們拿了我的錢,受了我的惠,豈能眼見我陷此困危,遭此羞辱而坐視不救了?你們該出手了哇,幫我殺了他,殺了燕鐵衣……”曲廊中,便在這時騰掠起三條人影,疾若鷹隼般撲襲而下——三個人的來勢聚向個焦點,燕鐵衣。“太阿劍”錚然料舉一片寒焰繞了朵青白璀璨的花影,凌空的三個人欻然分散,極其俐落的翻落著地!嘿,是“黃小靴子”黃翔,“大銅釦”汪煥堂,及“翻皮筒”谷如賓三個!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三位,被易連順用話一逼,坐不住啦?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可不是?”三個人相視苦笑,黃翔踏前一步,低聲道:“大當家業已明白我們幾個的苦衷,形式上不能不應付應付,尚請大當家體諒,冒犯之罪,容後叩山請恕。”谷如賓乾咳一聲,跟著緊壓嗓門道:“猶要請大當家手下留情。”笑笑,燕鐵衣道:“我說過的話我會記得,你們三位卻不必顧忌,儘量衝著我下狠手就是了!”三個黑道上的狠貨,在燕鐵衣面前卻是這般狼狽,他們尷尬的僵立著,一時竟不知如何來展開這場好戲的序幕。那邊,易連順已由“小蠍子”胡謙及“蛇肥”牛寶亭拖回廊下,這時節,易連順眼見他的“幫手”們又都磨蹭開來,不禁火冒三丈,嗔目大吼:“你們動手哇,還在那裡發的那門子楞?牛寶亭代我去請你們來,憑的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大筆錢財拋下去,並非請你們到這裡乾瞪眼來的……”“大銅釦”汪煥堂神色憎惡的低罵了兩句:“真他孃的不是玩意,幾文臭錢,就把我們連人買了?”“翻皮筒”谷如賓也恨恨的道:“姓易的小子盛氣凌人,錯開眼前的場合,我反過來就要叫他好看!”吸了口氣,“黃小靴子”黃翔道:“誰叫我們拿了他的?揍合著替他意思一下也罷。”燕鐵衣有些不耐的道:“你們可以動手了,如果三位不方便開始,我無妨代勞!”黃翔低促的道:“就請大當家指點。”燕鐵衣腳步只移動了半尺,“太阿劍”的冷弧已同時籠罩了這三個黑道高手,“大銅釦”汪煥堂猛然斜身,雙手伸縮,一對“蛇頭矛”泛著點點寒星流燦,“翻皮筒”谷如賓身形倏矮,倒肘翻揮,敢情他使的是一柄寬鋒紫金刀,刀貼肘臂,出式之下,凌厲無匹!而黃翔卻一飛沖天,躍騰三丈有餘。“太阿劍”的弧芒猝然變幻成一蓬密集的光雨,急瀉狂罩,汪煥堂與谷如賓雙雙暴退,半空中的黃翔電翻而下,凌虛旋迴,他那雙尖頭黃靴便石火般連串蹴踢而至。燕鐵衣似乎無視於黃翔那雙靴層頭裹著三角鋼錐的黃靴,他微微昂頭,毫不躲避,左手閃動,一抹白芒剎那時呈現成大小不一的幾十個光之漩渦,反捲敵人。驚叫著黃翔急忙扭腰展臂,倒翻向後,谷如賓則大吼一聲,紫金刀揮如匹練,正面砍劈過來。燕鐵衣的長劍自斜刺裡的偏鋒抖飛,一片冷焰撞刀身,當谷如賓的紫金刀受擊震跳的須臾,比閃電還快的一道流虹已“擦”一聲掠過他的胸!人前怪叫著往後倒退,谷如賓驚恐的察視胸前,他才駭然發覺,他這件羊皮筒子竟已由中間削裂開來,變成了一件不倫不類的嵌肩!背後,汪煥堂悶不吭聲,雙矛晃飛,直刺燕鐵衣背心,當矛尖要沾及燕鐵衣衣袍的一剎那,“太阿劍”猝然像一陣旋風般自側下方倒捲上來,芒彩並射,眩目奪神。汪煥堂的動作也快捷至極,他整個身體突向橫飛,雙矛交叉硬截,人便“呼”聲掄轉,直撞對方。不分先後,黃翔貼地撲滾至前,雙鞭暴彈,急蹴燕鐵衣小腹。在這樣強猛又凌厲的攻襲下,燕鐵衣的反應卻簡明而有效——他揮挫倒卷的劍勢向下,劍刃拄地,人已撐射出六步之外,而黃翔那急勁的鋼靴上揚,便恰好迎上汪煥堂掄掃過來的身體!陡然之間,黃翔與汪煥堂的四隻眼珠子都凸了出來,但他們業已收不住勢,一個“哇”“哇”吼叫,一個“噢”“噢”悶嗥,而哇噢之聲才起,眼看著兩個,“自家人”便要“大水衝翻龍王廟”攪成一團了,燕鐵衣才好整以暇的踏前一步,“太阿劍”手扁鋒刃,宛若來自極西的一道電閃,“錚”一聲敲在黃翔的靴尖!黃翔雙腳猛歪,把人也帶出了幾個翻滾,汪煥堂飛拋出十多步去,方才踉蹌著地,待兩個人站穩了,業已發現對方都變成了一個同樣德性面如土色,冷汗滿頭!驀的,“翻皮筒”被“太阿劍”改作了“皮嵌肩”的谷如賓大吼如雷,揮舞著紫金刀猛衝上來,燕鐵衣雙眉輕皺,劍刃才指,谷如賓已一個虛晃打他身邊掠過,雙方交錯的俄傾,這位黑道同源已又急又快的丟下一句話:“江姑娘囚禁在最北面的‘煙水閣’密室中。”語尾飄漾,谷如賓人已衝出丈外,更不停頓,對著院牆的方向飛奔而去。叫叱著,“大銅釦”汪煥堂也攻到面前,雙矛閃抖下,低促的道:“老谷遞過話了,大當家,‘煙水閣’密室在底層,開啟密室的機關是小廳左側牆壁上的一塊凸龍浮雕,按下龍目,密室自啟。”劍矛撞擊中,汪煥堂退出幾步,這一退,他便一直退到失去了蹤影!“黃小靴子”黃翔凌空又來,橫飛七腳,在七腳的連貫裡,他壓低嗓門道:“這次出點子擄劫江姑娘的幕後主使人物,乃是江姑娘的嫡親胞弟江奇……”震了震,燕鐵衣劍勢稍亂,差一點真個刺著了黃翔。豎過來又是七腳飛彈,黃翔迫切的道:“再謝大當家手下留情——請注意密室之外,尚隱有一名殺手。”凌虛踢空的黃翔三度翻身,蓄勢再起,又是雙腳閃飛,然而,說一踢卻踢得好遠——直踢由了“省思居”的外面。看得發了呆的易連順,過了好一陣子方始如夢初醒,他的黑劍透赤,面頰的肌肉在不停的抖動,憋著氣,他僵硬的道:“牛寶亭,你給我過來……”滿頭結著髮辮的“蛇肥”牛寶亭,侷促不安的湊了過來,一邊搓著手道:“真想不到真是想不到,這些人,呃,怎麼可以這樣下作?”易連順雙目突出,額頭上青筋暴起他猛一轉身,揮手痛摑牛寶亭:“我操你的老孃,你這個廢物,白痴,酒囊飯袋,我養你餵你,把你當成個人看,你你……你卻給我辦下這等好事?請了一批二混子下三濫來丟我的人,拆我的臺;這分明是詐騙,是欺侮,把我當豬吃。”牛寶亭慌忙招攔著,一面退,一面羞惱又委屈的爭辯:“大少爺,你怎能怪我?他們分明都是道上響噹噹的人物,誰又知道,見姓燕的全變成了縮頭王八?我對大少爺你盡心盡力,更不曾在其中沾上半分好處,你多少也得替我想著點,吃你穿你不是白搭,犯得上如此不給人留臉?”跺著腳,易連順瘋了似的又待往上撲:“你這老肥頭、老狗熊,你還敢頂撞我?你是要造反了……”“小蠍子”胡謙趕緊死命拖著易連順,氣急敗壞的道:“易大哥,易大哥,你沉住氣,沉住氣呀,強敵當前,形勢險惡,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自己人那裡還能再鬧窩裡反?叫人家看笑話事小,誤了大局可不是玩的!”易連順好歹收住勢子,卻怒不可抑的吼道:“孃的臭皮,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是誤在那一個身上的?都是一群窩囊廢,平時吃我的,花我的,拿我的,一旦來在節骨眼上,沒有一個能幫我的忙,分我的憂,拖腿扯肘卻個個有餘,氣死我了……”胡謙一看易連順業已亂了章法,失了把持,連內外全分不清了,情急之下,他只有代為發號施令:“兄弟們,併肩子朝上給我殺啊!”一直處在興奮及驚喜狀況中的江昂,這時不由熱血沸騰,鬥志激揚,他躍身來到場中,“雙葉刀”揮舞閃動,振吭大吼:“易家的一干走狗奴才,那個不怕死的便湊上來!”場子裡的五十餘名大漢先是一剎那的僵寂,隨後又爆開一片吶喊,曲廊另一邊的五十多條漢子也齊聲應合助威,並紛紛越過廊欄蜂擁衝來,兩邊的人馬立時擰成一股,彷佛潮水般逼向燕鐵衣及江昂!豁然大笑,燕鐵衣猝躍空中,身形暴瀉立橫,長短雙劍噴灑著紫電晶芒,宛若一陣雨,一片倒掛的銀瀑,一面刃之羅網!於是,尖呼慘號聲便榨擠自人們的肺腑,經過喉嚨,凝成了那等恐怖淒厲的意味,二十多名牛高馬大的壯漢頓時血糊淋漓的滾做一團!人往下落,燕鐵衣的雙手中不見雙劍的形質,只見那兩抹吞吐閃掣的冷電寒光,他宛若握著神的報應之棒,光華過處,是一片,翻頑的人牆,爬滾的人體,對方百多名漢子,居然沒有一個的兵刃來得及架攔,更遑論攻擊了!在紛亂又尖厲的狂號駭叫聲中,叮叮噹噹的各式武器拋擲滿地,能跑能逃的人便效法狼奔豖逃的形態四散亡命,個個都恨爹孃少生兩條腿!自始至終,江昂甚至連動手的機會都沒有!大翻折,燕鐵衣落回原地,他衝著雙手握刀,卻站著發楞的江昂低叱:“江兄,姓易的逃了,我們快追!”目眩神迷中的江昂悚然一震,慌忙道:“逃了?大當家,不能讓他逃呀,我二妹的下落便在這傢伙身上!”燕鐵衣一招手,領先朝北邊奔去,江昂竭力跟隨在後,片刻間,他們已來到北角,一幢精巧的樓宇之出,在老遠,燕鐵衣已經看清樓下門楣上鑲嵌著的三個銀白色體字,“煙水閣”!喘息著,江昂低促的問道:“大當家,我們來這裡找誰?姓易的抑或我二妹?”燕鐵衣迅速的道:“運氣的話,都找得著!”江昂精神抖擻,猛往前搶,一邊昂烈的大叫:“易連順,你這敢做不敢當的懦夫,給我滾出來受死——”燕鐵衣忙道:“江兄留意……”樓閣下的左側方,有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居高臨下,正掩遮著飛簷一角,江昂甫踏上樓前石階,樹林深處,已猛然射落一條人影,那人身形疾勁如矢,動作間,尚帶著一溜藍汪汪的光彩!江昂驚覺有變,他暴叱著雙刀反劈,人往側躍,那狙擊者與他擦身而過,藍芒閃晃,江昂已悶哼著倒撞在門扉上!“太阿”與“照日”雙劍幻成了長短兩道烈焰——彷若來自旭日,來自九天,那狙擊者一著得手,身形尚來及轉過,狂號一聲便摔跌出去,鮮血噴湧如泉,胸腹之間,並排著十六道傷口!一腳踢開了掉落地下的那柄“雙刃勾尾刀”,燕鐵衣急步來到倚在門扉上的江昂身邊,這位“青河少君”面色透灰,嘴巴痛苦的扯歪,冷汗涔涔裡,正在“噓”“噓”吸氣……燕鐵衣匆匆檢視著江昂的傷勢——右臂是一條尺許長短,皮肉裂卷的傷口,右大腿兩面透穿,連里肌也血肉糊糊的翻了出來,不消說,大腿上的一記是刀刃的刺戳,右臂的創傷,則無疑是那把刀柄上鋼勾的傑作!蹲下身來,他迅速掏出金創藥來暫先為江昂上血敷治,痛得微微發抖的江昂不禁又是羞愧,又是歉疚的啞著嗓音道:“大當家……我,我實在太魯莽了……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為你憑添麻煩……”撕下長袍的一角為江昂包紮妥當,燕鐵衣站直起來,淡淡的道:“不要緊,痛苦是否減輕了些?”舐舐嘴唇,江昂又囁嚅著道:“好多了……大當家,請你寬宥。”輕拍江昂肩頭,燕鐵衣低聲道:“不必如此,說起來我也難避疏失之責,忘了預先警告你一聲;我曾獲得通知,曉得這附近伏有狙殺手,但事起倉促,竟未及應變,倒害你吃苦受累。”江昂靦腆的道:“皮肉之傷,算不得什麼。”回頭望望早已死透了的那個狙擊者,燕鐵衣唇角輕撇:“這個傢伙不知是那條道上的人物,功夫雖不見得頂好,動作卻快,尤其心狠手辣之極,他方才的招式,完全是奪命的做法,半點慈悲不帶。”江昂也向那狙擊著的屍身看了一眼,餘悸猶存的道:“幸得大當家施救,我那躍閃截攔的一招,自認已經夠快,不想仍未躲開。”燕鐵衣道:“江兄,你就在這裡暫且歇著,我進去尋找令妹。”江昂忙道:“舍妹果在樓中?大當家,容我陪你一道……”擺擺手,燕鐵衣道:“眼下不是逞能強撐的時候,更不須客氣,你若跟著我,反倒分我的心神,形同拖累,江兄,在這裡待著,我馬上就會出來!”江昂不敢繼續堅持,只得點頭:“也好,大當家小心了。”閃身進入樓下的前堂內,燕鐵衣很快便找著了左邊牆壁上的那塊三尺見方的青石玉浮雕,浮雕是嵌入壁中的,畫面飄緲的雲霧,以及一條在雲霧中昂吐珠的龍,雕刻相當精細,尤其龍目凸出閃金,更帶著三分活鮮鮮的味道。燕鐵衣沒有用他的手去點按龍目,“太阿劍”抖出一點寒星,龍目忽陷,果然有陣,低沉的“軋”“軋”聲傳出,浮雕的下方,一塊牆壁已緩緩內移,現露出一扇窄小的門戶來!可見谷如賓,汪煥堂及黃翔三個說的都是實話,他們並沒有誑騙燕鐵衣。於是,燕鐵衣三不管地側身暴進,而當他的身形剛剛進入窄門的一半,門後一對大板斧已狠命照著他的後腦劈了下來!這是一種慣常的偷襲手段,毫不足奇,也因為毫不足奇,燕鐵衣便早在防範之中,他甚至未曾出劍,跨入門內的一條左腿猝向後飛,快若電擊,那一對大板斧尚未夠上下落的位置,一聲痛號起處,跟著又是一聲人體沉重抑跌的聲音!冷芒映動著,又是一柄青鋒劍兜胸刺來——嘿,這一位竟也是用劍的呢。燕鐵衣不由笑了,他右手翻抖,“照日短劍”泛起蛇曲似的流光,眩目奪神,那柄刺來的青鋒劍上響起“叮”的一聲,卻彷佛突然脆散了一樣斷為三截。執劍者尖叫著拋手,連剩餘的劍柄也嚇得丟到地下,燕鐵衣的短劍一彈而回,對方腦門上的一圈毛髮已隨著飄起,露出一塊巴掌大的青白油皮頭——比剃刀括得還乾淨。那人,是“小蠍子”胡謙。這間密室之中,陳設得頗為富麗堂皇,大多是以粉紅的顏色為襯托,更透著綺麗的韻味,密室裡有三個人,“小蠍子”胡謙,還有坐在地下喘著粗氣的“蛇肥”牛寶亭,以及,靠在牆角,狀若失魂落魄的易連順!沒有江萍,也沒有江奇!燕鐵衣心中一緊,表情頓時陰沉下來,他殺氣盈盈的道:“胡謙,江萍呢?”小蠍子滿頭冷汗,面色泛灰,他張口結舌的道:“我——我……這不關我的事……”燕鐵衣突然暴烈的道:“我已經失去耐性了,再問你一次,只此一次,不管你是真不知道抑或假不知道,不關你是充好漢還是玩花巧,胡謙,這是你活命的唯一機會,江萍呢?”喉結顫移著,胡謙往後倒退,全身都在不可抑止的打著哆嗦;燕鐵衣眼神一硬,“照日短劍”的尖鋒“錚”的一聲揚向——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6:08

第八十七章 青河水 悠悠東流

像驀然撕裂了胸肺,胡謙的聲音是被他自己擠壓出來的:“不要動手,我說、我說、我馬上就說……”燕鐵衣冷酷的道:“人在那裡?”拚命吞著口水,胡謙似是真個心膽皆破了,他唇角一抽一抽的道:“我們躲來……這裡之前,江萍……江萍已被她弟弟江奇挾持走了……易大哥不見人,業已氣急過度,有些神智不清。”燕鐵衣狠狠的道:“你說的是實話?”“撲通”一響,“小蠍子”胡謙跪了下來,幾乎聲淚俱下:“燕大當家,我可以指天盟誓,沒有一個字是訛詐你……這件事,完全是江奇那狼心狗肺的東西,主動找上我們代出的騷主意,他領了人去劫擄他的二姐,也是他唆使易大哥廣邀幫手誘你來此,以便加以圍殺……後來形勢僵成了這樣,我們是一敗塗地,他不但不拉我們一把,反而臨危抽腿,帶走了江萍,害得我們耗盡心力的結果上掙了個損兵折將,落得一場悽慘。”燕鐵衣大聲道:“江奇與你們勾搭著幹這卑鄙無恥之事,條件是什麼?”胡謙惶悚的道:“他……他的意思是……是先拿他二姐來交換他二姐名下的一份家產,然後誘來你和江昂,一併解決,易大哥再無後顧之憂,江家的產業便可全部歸屬於他。”燕鐵衣生硬的道:“姓易的有錢,不在乎江家的財產,他只要得到江萍就行——無論用什麼手段,不管有什麼結果,是麼?”胡謙顫抖的道:“燕大當家,我全是實話實說……這樁事我作不得主,也沒有參予意見,我只是跟在他們屁股後面跑龍套,你明鏡高懸,手下留情啊。”冷冷一哼,燕鐵衣道:“江奇領著誰去劫擄他二姐的?”哆嗦著,胡謙道:“是……是尤老二……還有……還有‘勾心刀’丘明……”燕鐵衣道:“那一個是‘勾心刀’丘明?”胡謙活命要緊,任什麼也不顧了:“丘明便隱伏在閣外的那棵樹上,準備你們前來時狙殺你們……”當然,燕鐵衣知道這個丘明便是傷了江昂的那個人,他卻懶得告訴對方丘明必須等到來生才有再一次的狙殺機會——冷寞得透著血腥氣息,他道:“江奇逃到什麼地方去了?”胡謙畏縮的道:“我們一見密室裡沒了人,也曾問過一直伏守樹上的丘明,據丘明說,江奇和他一個同夥在挾持江萍主婢出來的時候,似乎隱約提過‘八斗坪’這個地名……丘明本待加以攔阻,但江奇卻騙他是奉了易大哥之命帶人離去,事情這麼一差錯,就整個砸了……”燕鐵衣凜然的道:“‘八斗坪’距此多遠?”胡謙趕緊道:“不太遠,往東去二十里地就到,很容易找……燕大當家,你好歹得追上江奇這個陰毒刁滑又無情無義的東西,奪回江萍再給江奇那混帳一頓教訓。”蕭煞的笑了,燕鐵衣緩緩的道:“不錯,我是要追上他,給他一次狠狠的教訓,然而,你們都是一丘之貉,全扣得上‘陰毒刁滑,無情無義’的美譽,因此江奇免不了接受教訓,你們三位又豈能逍遙於報應之外?”先是一呆,一呆之後胡謙的腦子才轉過彎來,他駭然驚號:“你你你……燕大當家,不,你不能……”不能麼?那片晶芒閃映出一溜璀璨的光芒,胡謙的右手五根指頭便散落了一地,當胡謙狂嚎著,當那五根血淋淋的指頭還在地面上跳動,“蛇肥”牛寶亭一頭便衝向窄門,燕鐵衣頭也不回,反手劃過一條半圓形的弧影,牛寶亭業已加速出門而去,只是,留下了屁股上的半斤肥肉!靠在牆角的易連順,居然視若無睹,聽而不聞,他雙眼發直,嘴巴微張,毫無表情的時而咕噥著什麼,看樣子,確似有些神智不清了……燕鐵衣猛長身,“太阿劍”的尖端閃耀於易連順的眼前,“刮”聲帶飛了他一片衣襟,但是,他仍然是那樣——雙眼發直,宛若未見。希望的破滅,顏面的喪失,加上精力的虛耗與心願的失落,這些蘊齊在自尊的碎裂裡,便形成了一口怨氣,鑄成了一股壓迫,人的神智有時是很經不得震撼的,譬如易連順,他已被刺激得帶幾分的痴癲了。然而,自己造的孽,也是自己作的繭,又能怪得了誰?微微搖頭,燕鐵衣轉身而去,他已不須再給易連順以任何教訓,易連順業已受過了——心頭的禁錮,又豈是形體的創痛所可比擬的?***“八斗坪”遙遙在望。那是一片斜起於荒野地中的平坡,一邊挨著道路,另一邊便接衡著起伏的崗嶺。坡頂,錯落著八塊磨盤般的大的如墩巨石,看來這就是“八斗坪”之稱的由來了。這地方很冷僻,很荒寒,沒有什麼特殊的景色可資觀賞,但確如胡謙所說,並不難找。至少,江昂本人就知道“八斗坪”在那裡。馬鞍上,江昂面色鐵青,呼吸粗短而急促,他在儘量壓制著自己的憤怒而激動,燕鐵衣已經告訴了他有關江奇的一切罪行,以前的,與現在的。燕鐵衣認為江奇的所作所為,已沒有必要替他再掩隱下去,江奇是一棵扭曲歪斜了的樹椏,再也正不起來是一個墜入苦酒而甘怡自若的冷血者,再也無可救藥,而他天性澆薄,心如豺狼,更不惜向他的兄姐伸出血手——繼續的姑息或包庇,不是慈悲,乃是對倫常道德的一種汙辱,對善良的扼殺了。江昂是氣憤的,羞惱的,但心痛如絞,他不知道對自己的弟弟還能做些什麼?又該怎麼做?勸也勸過,罵也罵過,到頭來,他養成了一頭忤逆的虎,一條反噬的蛇,而虎也好,蛇也罷,竟是他同父同母的嫡親手足!燕鐵衣低沉的開了口:“江兄,前面就是了。”面頰的肌肉不由自主的痙攣了一下,江昂苦澀的道:“不錯,前面就是了。”燕鐵衣策騎奔向坪頂,江昂緊緊跟隨於後,這時,他忽然興起一種想法——天可憐見,但願他的弟弟弟江奇不要在這裡和他碰頭,而且,更願江奇的行為不似表面顯示的那樣醜惡又無可饒恕。“八斗坪”的八塊巨石不規則的峙立著,渾然又冷寂,除了雜樹野草,闃無人跡,風吹拂著,只有發自郊荒的簌簌的落花雜草聲息,那是一種很平常的,又單調的,大自然的音韻。擦了把冷汗,江昂吶吶的道:“好似沒有人……大當家,我們可能被‘小蠍子’騙了。”縱馬前行的燕鐵衣語氣十分平靜:“不見得,一個人如果處在‘小蠍子’當時的情況下,必須要有很大的膽量才敢說謊——‘小蠍子’的膽量並不夠大,他是個愛惜生命的人;設若錯了,便是‘八斗坪’這個地名出自江奇之口乃是另有含意。”江昂不安的道:“或者他們不在這裡,已經回‘青河鎮’家裡去了。”眼神中包含著憐憫的意味,燕鐵衣道:“在江奇幹出這等齷齪陰毒的行為之後,他回去做什麼?”江昂正要說話,左側方的一座巨石頂上,突然冒出來一個人——那人出現得如此古怪,就像是從石頭裡鑽出來的!燕鐵衣停下馬來,望著站在石頂上的那人,不禁吃吃而笑。江昂慌忙跟來仰視,卻不由臉色大變,嗔目切齒!那站在石頂上的人,竟是“飛刀子”葛義全——曾經殺害了江昂摯友,又險些奪去江昂性命的人!右面的一座巨石頂上,也站起來兩條身影,他們也都不外,一個是“矮金剛”錢威,另一個亦乃他們的伴當“鐵戟化雪”李慕春。坪頂的稜線之後,從深草叢裡,緩緩走出了“麻衣勾魂”曹非,隨在曹非之後的便是那“木秀士”徐上修。人生的軌跡真彷佛是一個大圓,開始的那些人,往往便是結束的那些人,轉來轉去,總會再度遇上——縱然不在同一點,卻也脫不了這個大圓環。江昂窒著聲呻吟:“竟是他們……”燕鐵衣意會得到江昂這句話所包含的,真正驚恐——江奇與“八斗坪”有關,而他哥哥的仇家卻也出現在“八斗坪”,天下豈會有這般湊巧的事?於是,“麻衣勾魂”曹非突然陰惻惻的笑了,一張青白的醜臉上鬼氣森森:“江昂,山不轉路轉,我們可又碰上了。”江昂人在馬鞍上晃了晃,他深深吸了口氣,語聲並自唇縫:“曹非——你竟蠱惑了我的三弟……”冷冷一笑,曹非道:“江奇不是三歲孩子,更非白痴之屬,誰能蠱惑得了他?相反的他要比你更聰明,更識時務,更明白利用機會,江昂,今天你就認命了吧!”安詳的燕鐵衣接上口道:“曹非,可否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瞪著燕鐵衣,曹非形色怨毒的道:“江奇已經點明瞭你的身分——原來你就是燕鐵衣;姓燕的,我們不管你是龍是虎,在道上抗盟旗,雙指朝天頂,你流過我們的血,我們就必須報復!”笑笑,燕鐵衣道:“這是無庸置疑的,否則,你們也不會出現在這裡了,但你能否說給我聽聽,你們是用什麼法子勾搭上江奇的?”曹非陰沉的道:“其中因果,並不似你想象中那樣複雜,說穿了十分簡單,八天之前,我們業已來到‘青河鎮’,目地便是找你們一清舊帳,在‘青河鎮’,我們認識一個‘坐地’稱字號的朋友,這人恰巧是江奇的拜把兄弟,他對江家的內情頗為了解,在明白我們的意圖之後,他便主動勸說江奇和我們接頭,江奇對我們行將展開的計劃甚為歡迎,把我們安排為第二步棋……”燕鐵衣道:“何謂‘第二步棋’?”曹非死眉死眼的道:“第一步棋是‘大裕集’易連順,他若行動順利,江萍成了易夫人,再將你同江昂並殺齊斬,則我們報了仇,江奇也就順理成章的變做江家唯一的繼承者,彼此各得其好,江奇便付我們紋銀十萬兩,大家一拍兩散。”頓了頓,他又接著道:“如果易連順未能成事,則江萍仍然挾持我們手中,任是二位如何硬朗,除了甘受擺佈之外,我們不相信你們尚能有什麼其它作為——這便是‘第二步棋’!”好毒的連環計!江昂不由氣得混身發抖,嘶啞的吼叫起來:“曹非,你們不要妄想做這等美夢,我們寧肯拚上一死,也決不可能接受此安排——把江奇這逆倫敗德,無心無肝的畜生給我叫出來,我要問問他是不是我的手足,算不算江家的骨血,江奇啊,你還不滾出來和我朝面?”於是,一陣陰冷的,譏嘲的笑聲傳自他們後邊的一塊巨石頂上——江奇出現了,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他的拜把二哥“癩虎”常濤,另一個,赫然正是全身捆綁,形容憔悴委頓的江萍!江昂見狀之下,目眥幾裂,他悲憤至極的狂叫:“二妹、二妹、二妹啊……”石頂上的江奇寡絕的冷笑著:“大哥,我業已和你朝面啦,你又能把我怎麼樣?你真不受威脅麼?你不妨試試看,只要你膽敢一動,我就先宰了二姐!”那常濤故意亮出他藏在江萍背後的右手——右手上,是一柄鋒利淨亮的匕首!五官歪扯著,江昂的胸膛在急劇起伏,他以泣血般的聲音哀號:“江奇——那是你的二姐,是你的嫡親手足,你怎能這樣對待她?你是我們江家的子孫,江家的骨血,又怎能同外人沆瀣一氣來謀害你的兄姐?更何況這些人又都是你兄長的仇敵?江奇,你想想,你摸著心想啊……”重重“呸”了一聲,江奇不屑的道:“少他娘給我來這一套呼天搶地,你兩個串通著排擠我、壓迫我,視我為眼中釘,肉裡刺,一心一意要謀奪我名下的家產,更欲將我不著浪跡的整掉,你們表面上假慈假悲,暗裡陰著使壞,你們當我看不出來?孃的皮,你們狠就莫怪我毒,大家全豁開來幹,什麼同胞手足,嫡親骨血?我是一概不認!”江昂悲慟的仰天呼喊:“江奇,你不要傷害你二姐,只求你不要傷害她,你要的,我們全部給你,我們一點也不保留的通通給你,江奇,江家的人手上切莫沾染江家人的血……”眉毛一揚,江奇嘿嘿陰笑:“別嚎你孃的了,我的好大哥,我早知道自己不入你的眼,平時不是這樣錯就是那樣壞,你總是成心編排我,欺壓我,我這一次就要把你和二姐的根也刨掉,任你怎麼說,也休想我會放過你們!”石頂上,江萍淚如泉湧,她努力抑制著哭聲,但仍咽噎不停:“三弟……江家祖上造了什麼孽?竟出了你這一個子孫?大哥和我又幾曾虧待過你?卻遭你如此凌虐?三弟,你這是引狼入室,手足相殘,你也不怕泉下的爹孃傷心慟哭!”探手摑了江萍一記重重的耳光,江奇大罵著:“你這賤人不配來教訓我,什麼東西?我受了這多年的怨氣,今天就要一起洩還在你們身上,叫你們到陰曹地府向爹孃訴冤去!”一邊面頰浮腫著,五條指痕宛然,江萍唇角淌血,啜泣著道:“三弟,你,你怎能這樣對我?我們疼你、愛你、護你,那一樣不是為你好,那一般不是替你設想?你就忍得下心來傷害我們,傷害你的親兄親姐?”猙獰的狂笑著,江奇道:“親兄親姐?我是六親不認,現在我就讓你看清楚我待如何收拾你們!”江昂惶急驚恐的以求助的眼神投向沉默無言的燕鐵衣,而燕鐵衣垂首合目,毫無表情,宛若老僧入定。江奇站在石頂上叫:“燕鐵衣,你與我大哥立即下馬受縛——稍有抗拒,你們便等著收我二姐的屍!”對面的曹非桀桀怪笑:“認命了吧,姓燕的,我們知道你與江萍那妮子有情,你捨得要她為你而死麼?江昂一向鍾愛他這個妹妹,應該更不忍目睹她送命於前了……”江昂胸肺幾裂,他摧肝瀝膽也似的狂叫:“你們都是一群野獸,一干毫無人性的下等畜牲——”時光似乎在一剎那間僵凝了……因為寒光閃眩在燕鐵衣的手上,而當那抹寒光映現,竟未見劃空過程中的任何影像或痕跡,燕鐵衣的“照日短劍”業已透額穿釘在石頂上的“癩虎”常濤腦門,常濤宛如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突瞪著一雙眼珠,正在緩緩的仆倒……“照日短劍”似乎早就像這樣插在常濤的腦門中一樣。燕鐵衣的身形在一聲怒浪般的呼嘯裡,卷裹於一般圓桶狀的光柱之內——光柱凝成,亦已飛射到石頂上。驚駭裡醒悟的江奇,尖號著奮力抓住他二姐推向光芒,而光芒快逾電掣般側斜撞得江奇飛向半空,一路翻滾著下墜,每一滾動,灑血如雨!站在另一座巨石上的“飛刀子”葛義全,震悸的喝叫著抖手擲刀,十二柄飛刀碰上那桶形的光圈,便並碎成一蓬的碎屑散揚,葛義全尚未及第二次出來的機會,人已從石頂上拋落——分做好幾大塊的拋落。劍光矯騰,電光石火也似的反折向第三座巨石。“矮金剛”錢威吼叫若雷,拚命揮動他的“金環大砍刀”攔截,在一陣陣金環的暴響聲中,卻極其可笑似的彷佛只在斬劈一道透明的光影,須臾間七刀落空,錢威已手舞足蹈的撲跌下來——一直重重的跌落,結結實實的仰摔在大地上。幾乎在同一時間,鐵戟分為兩截甩開,李慕春的全身似是一個擠破了的爛柿子,突然間就染成一團赤紅,他發出那種不似人聲的長號,打橫翻下。於是,“木秀士”徐上修挺劍衝向光芒,他竭力舞劍,瑩瑩的青芒面對紫電並濺的長虹,滑稽得像是小蛇纏轉著巨龍,瞬息裡,徐上修騰起倒摔,落地前的一剎那,令人清清楚楚看到他全身縱橫交佈的翻卷傷口——如同才自砧板上取下的一塊豬肉!“麻衣勾魂”曹非再也不敢“勾魂”了,他拔腿狂奔,一心只想保住自己的性命,然而,他沒有逃出多遠——光芒的飛掠有如涵括天地的快速,長劍舒捲,將曹非抬上半空,又送出十丈,曹非慘嚎著,背心與胸前,兩邊的血全似泉湧!光華驟歛,燕鐵衣卓然挺立,“太阿劍”插地,他的面龐上,除了一片冷凜,就只剩一片悵然了——似有所失的帳然。江昂慘厲的號叫著,撲下馬來,奔向那邊江奇血肉模糊的屍體。燕鐵衣飛躍至巨石頂上,救下早已暈厥過去的江萍。很慶幸的,他在救下江萍之後,於巨石的背面發現了被捆得像只粽子般的嘉嘉——那可憐的小丫頭倒還活著。***終於,燕鐵衣離開“青河鎮”了。在那座橫跨“青河”的石橋上,有一個人在送他。那是江萍。江萍全身縞素,眉宇間悽切憔悴,有一股掩飾不住的哀愁流露。馬上,燕鐵衣俯視江萍,神色戚然,連那一抹微笑也好牽強。江萍的聲音低柔得令人心痛:“燕大哥……你為什麼一定要走?”燕鐵衣輕輕的道:“事情完了,我總該回去了,是麼?”江萍哀傷的道:“我明白——你是在生我的氣,氣我在‘八斗坪’回來之後所說的那些話……”嘆息一聲,燕鐵衣道:“不,我沒有生你的氣,江姑娘,相反的,我認為你說得很對。”抬起目光,投向橋下悠悠的青河水,他又緩緩的道:“你有兩個兄弟,我給了你一個,又收去了一個,如此,算是相抵了,江姑娘,但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眼眶開始溼潤,江萍幽幽的道:“燕大哥,我是說的氣話……你該能夠諒解我當時的心情……”燕鐵衣和悅的道:“我很諒解,唯其諒解,才不願傷你的心。江姑娘,你的靈魄深處,已有一道創傷——那是由我烙刻上的,見到我,你會想起令弟的不幸,雖然這不幸的因果是他自肇,然而事實的鑄定卻是我的責任……請相信我,我是為了你,為了令兄才這樣做,可是,我仍然感到遺憾……”江萍急切的道:“但,燕大哥,你和我……”燕鐵衣酸澀的一笑:“等你心頭的創傷平復了,我們再開始——我想,我們都不希望彼此意念之間橫著一道陰影,那將是可悲的……”淚水頓時滿眶,江萍嚥著聲道:“你這不是變相的拒絕吧?”搖搖頭,燕鐵衣道:“當然不是。”江萍哭了:“燕大哥,那要多久?”——那或許是一年,十年,甚至終生……燕鐵衣沒有像這樣說,他低沉的道:“這該由你告訴我,江姑娘!”咬咬下唇,江萍噎泣著:“會很快,燕大哥,真的很快……”像金童似的露出一抹純摯無邪的微笑,燕鐵衣柔柔的道:“那麼,到時候你託人帶個口信來,‘楚角嶺’很好找,你知道?”滿頰的淚痕,江萍泣不成聲,卻拚命點頭:“燕……大……哥……哦……”於是,燕鐵衣揚騎而去,風,飄起了他的巾角,拂舞著他的衣袂……悠悠東流的青河水啊,那佇立橋頭的孤伶倩影……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6:45

第八十八章 斷層崖 覆車結緣

初秋時分,在白晝,炎熱一如盛夏,秋老虎的威力,宛如一把高強的火傘,仍然烤得人全身朝外冒油汗,而現在,正是白晝,過午不久的時刻。剛從離著“楚角嶺”五十里外的“銅玉驛”回來,燕鐵衣人在馬上,也不禁燥熱難當,口乾舌燥,急待找處地方涼快涼快,順便來幾口水滋潤滋潤喉肺。他是昨天晚上趕到“銅玉驛”的,沒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卻非去不可——“銅玉驛”的陳家祠甫告落成,舉行一個盛大的祭奉儀式,他們請得了好些位貴賓觀禮,而燕鐵衣就是被請的貴賓中最受尊敬的一位,他必須趕去,並不單純為了陳氏一姓是“銅玉驛”當地最大的家族,也是為了情面,為了給予對方一個敬人者的回報。直被到了今天用過午膳之後,熱情的主人們才意猶未盡的放燕鐵衣回來,他真是巴不能越早離開越好,對這樣繁縟的應酬,他實在是視同畏途,但有時候卻又非得硬著頭皮參加不可,誰叫他是燕鐵衣呢?此刻,他已出來“銅玉驛”二十夜裡路了,天氣很熱,懸空的太陽不啻高掛的火盆,向大地傾瀉著它的赤焰流輝,天上沒有半片雲,地下也沒有半絲風,這裡,那像入秋的季節?燕鐵衣手搭涼棚,向四周眺望,真是邪,這附近一段地頭上,甚至沒有半戶人家,除了荒野,就是林木,靠左面是綿亙遮雲的一片高地——嘿,他目光定住了,從高地的斜腰上,卻有一線流泉垂掛下來,水已映著日光,晶閃閃的好不誘惑!嚥了口唾液,燕鐵衣估量高地的下方,流水的平淌位置,隔著這裡最多不過五六里路,他寧可繞上這一程,也不願再冒著暑氣奔馳幾十裡外找那口並無把握的水喝。於是,他毫不遲疑的奔騎向左邊的曠原裡漫野而過。野地起伏不平,馬兒奔行起來十分顛躓,燕鐵衣一邊在鞍上不停的晃動,一面不禁後悔此行沒有帶同熊道元及崔厚德沿途侍候,若帶了他們來,至少不會像他這樣忘了配掛水囊……五六里路,雖說崎嶇難行,總也很快就到了,那片延綿無盡的高地迤邐向西,彷佛是大地的疊層,由這裡抬頭向上望,頂端怕沒有十來二十丈高?斷面並不太過陡峭,形勢略是平斜,其間生長著雜草矮樹,土色黃褐中嵌突著岩石,而那條由上淌下的泉水,便在高地的底部匯成一道溪流,遺憾是,水色都不見清澈。燕鐵衣望著眼前那條丈來寬,混濁泛貫的流水,心裡大大的惱火起來,他不由發了楞,乾脆調轉了頭,沿著岸邊叢生的雜樹野草朝上游走,他打算直溯源頭,在泉水下掛的所在找口乾淨水喝。上下顛晃的只出去裡許遠近,燕鐵衣已被溪水對面的一副景像吸住了視線——那是一輛黑漆的,鐵殼包鑲硬木的馬車,東窗上還嵌著鐵柵欄,看樣子,這是一輛雙轡馬車,但是,拖來的兩匹馬卻不知去向,連轅槓都折斷得不成話了。車身像是經過了翻滾撞擊,頂蓋全飛了,左右車壁也凹剝斑斑,車宅壓扁大半,另有一部分業已碎裂,它前半段浸在溪水裡,後半段便斜擱在岸邊一塊突石上,草蔓樹叢拾映車身,部份可在它的馭座後方車皮上端發現受了刮擦的幾個白色模糊字體:“西豊縣衙禁戈”。停下馬來,燕鐵衣順著車身的方向上望,但見由高地沿斷層斜面而下,一路盡是折枝斷草,崩土滾石,好大好長的一條凌亂痕印,不用說,這輛車乃是從上面翻滾下來的了。燕鐵衣同時也知道,這乃是一輛送人犯的囚車,由車上的字跡顯示,這輛囚車是屬於“西豐縣”縣衙的。那輛囚車便靜靜的斜倒著,沒有響動,也沒有人跡。但是,人呢?囚車總不會無緣無故的從“西豐縣”跑來這裡,又怎會連翻帶滾的掉落這十多二十丈的坡地呢?略一猶豫,燕鐵衣下了馬,飄身過溪,這一靠近,他便聞到空氣中宛似凝結了般的血腥味了,順著血腥味看去,王爺,敢情車尾部壓扁的那一段裡,也同時壓扁了一個人,那個人的身體扭曲成與車尾擠壓的形式相吻合——活人是不會這等順從的擺了此般姿勢的,更不必說那流沾四周,業已半涸的那大灘血跡了。人湊進了些,於是,燕鐵衣發現另有一個人的軀體伏臥在車底下,腦袋碎裂得宛如一個爛柿子,紅白交雜,血肉模糊,他不用再看第二眼,就知道車底下的這一位不須再糟蹋食糧了。他正在猜測車箱之內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景況時,一聲微弱的,沙啞的呻吟聲突然像遊絲一般,震人心絃的傳了出來。怔了怔,他在想:“哎,敢情尚有人活著,這傢伙也算命大。”飛身躍上空了的車櫃木邊,燕鐵衣看見車簡一角併疊著兩個人,上面的一個凸目咧嘴,面色灰青,腦袋一半縮進脖子裡,全身軟塌塌的像灘稀泥,下面那一位,哈,卻竟還在微微顫動著。當然,下面那個是活人了,方才的呻吟聲,想必也是由他口中發的了。輕輕落在車內,燕鐵衣搓著手道:“壓在下面的這位朋友,你還活著麼?”那人立時有了反應,全身又顫動了一下,同時透了一大口氣,顯然還費了好大勁力才掙扎出了聲:“我的皇天……可算有救了……是那位老兄……請幫幫忙……把上頭這個傢伙移動一下……真壓死我啦……”燕鐵衣一腳踢開了壓在上面的那具屍體,道:“朋友,你似乎活著,你上面的這一位早就斷氣嘍!”那是個體形粗壯的人,他原來俯臥在車箱一角,重壓消除之後,他十分吃力的翻坐過來,正面朝向了燕鐵衣——。呃,這卻是生長得好一張威猛面孔的人,團字臉膛,透視著古銅色,環眼如鈴,挺拔的鼻樑下面是一張略呈方形的嘴,虯髯似戟,粗黑蓬張中根根見肉,但是,他卻穿著一身土藍布囚衣,翻坐之際,金鐵鏗鏘,居然雙手雙足上還載著屍長的手銬腳鐐!這人額角上腫起好大一個紫色,臉孔也有幾處瘀青,除此之外,好象並沒有別的創傷,比起其它幾個人來,他已經是太過幸運了。瞅著對方,燕鐵衣一笑道:“看情形,你們是從高地上頭翻車下來的?”那人深深吸著,嗓門仍有些沙啞:“不錯,連翻帶滾,人在車箱裡,就像是騰雲駕霧一樣……這輛殺千刀的囚車,對他們說等於棺材,但卻罩不住我。”燕鐵衣道:“高地上也有道路,怎會翻跌到下面?”那人直率的道:“我想是一邊的車軸斷了,車身突然傾斜,拉身的兩匹馬受驚狂奔,不聽駕駛就這麼衝著斷層的一面飛車而下。”笑了笑,燕鐵衣道:“你受傷不算太重吧?”連連點頭,對方道:“還好,除了腦門上起得一個大包,頭臉碰腫了幾處,尚沒有其它不妥,內腑未遭波及,骨骼還完整,就只腦袋子有點暈沉……”燕鐵衣道:“這是由於撞擊滾動的影響,休息個一天半日,便會恢復正常了。”那人真心誠意的道:“老兄,你救了我,我十分感激你,看你模樣,也似個道中人,尚請你留個萬兒,山高水長,日後必有補報。”擺擺手,燕鐵衣道:“這倒不必,還未請教朋友尊姓大名?”那人爽快的道:“‘風鈴黑戟’朱世雄就是我!”端詳著這人,燕鐵衣頷首道:“朱世雄?原來你就是那個橫行大江南北,專做單幫買賣生意的獨腳大盜‘風鈴黑戟’?”朱世雄忙道:“我做無本生意也是劫富濟貧,鋤惡扶弱,表裡一致的替天行道,決非那般掛羊頭賣狗肉的欺世盜名之輩可比。”燕鐵衣笑道:“不錯,我也聽說過你是一位俠盜之屬,還聽說你剪徑落草以來,撈了大起錢財,卻都左手進,右手出,賙濟貧苦去了,自家經常搞得身無分文,連打壺老酒都得當東西!”咧嘴笑了,朱世雄道:“慚愧慚愧,奈何我就是這副窮德性,口袋裡多了幾兩銀子便覺累贅得慌,不分光了不輕快,但好歹這些年來還混了個‘心安’。”燕鐵衣讚許的道:“積財那如積德?朱兄,你的確是個人物,是條好漢!”朱世雄哈哈笑道:“不敢當不敢當,是老兄把我高抬了。”目光一轉,燕鐵衣道:“然則,朱兄英明半生,縱武天下,卻落得這副光景?”神色頓黯,朱世雄不由嘆了口氣:“說起來也是我太過粗心大意,個多月前劫了‘金壇府’首富顧齊三一票,孰知那顧齊三不但和‘金壇府’的知府是拜把兄弟,更是皖境六府十三縣的總捕頭‘大鷹爪’姜宜的表親,這一來紕漏大了,‘金壇府’衙門固然逼著追緝,姜宜這老小子也發動了他手下大批狗腿子,他的門生徒弟,甚至武林同道,像搜翻了天似的大肆搜尋我。”燕鐵衣的表情忽而有些怪,他默然俄頃,接著道:“‘金壇府’知府那個官兒不算什麼了不得,但你得罪了‘大鷹爪’姜宜卻頗為麻煩,姜宜此人不但本領強,心計多,決非時下一般六扇門的酒囊飯袋可比,他為人處世也極為方正,講道義,論是非,沒有官場中狗屁倒灶的那套玄門,據我所知,姜宜的辦法不但在公衙裡行得通,外面黑白兩道上他也很兜得轉,這是個極具實力的人物!”朱世雄苦著臉道:“可不是麼!便在大前天,我在靠北邊的‘姑子集’遇著一個同道朋友,那小子一見我就表熱絡,套關係,堅欲請我喝兩杯,我不疑有他,跟著到了一字小酒肆,誰知這一喝就人事不省啦,待醒過來,便成為你如今看見的這副德性,衣裳也換了,傢伙也沒有了,手銬腳鐐倒全套上了身,就這麼坐在囚車裡一路晃了過來……”燕鐵衣道:“可是你那‘朋友’出賣了你?”朱世雄恨聲道:“這還用說?孃的,那小子以後別再讓我遇上,否則,我要不剝他的皮,抽他的筋,我就不算是人生的父母養的!”往周遭看了看,燕鐵衣道:“‘姑子集’隔著‘西豐縣’最近,難怪是由‘西豐縣’衙派囚車解送你了,他們一共派了幾名解差?”朱世雄道:“共是四名,兩個在車裡,兩個在前座,對了,老兄,你已經發現了幾具屍首?”燕鐵衣道:“三具。”想了想,朱世雄笑道:“還有一個,大概是車子翻落時,不知摔到那裡去了!”燕鐵衣道:“你的運氣也真叫不錯,那三個解差死狀之慘,有兩個甚至連身著公門長衣都辨別不出了,而你卻僅遭皮肉之傷,活蹦亂跳的精神好得很!”赧然一笑,朱世雄道:“在車身翻落的一剎那,我業已運上氣啦,四肢百骸便不如精鋼也似生鐵,自是經得起碰撞,不像這幾個花拳繡腿的鷹爪般,既沒有這等的修為,當然後果也就有了兩樣。”燕鐵衣忍住笑,道:“是的,朱兄功夫硬扎,修為深厚,乃是眾所素知,如果在含蓄上再略加謹慎,則便益加完美了!”朱世雄舐了舐嘴唇,道:“不瞞老兄說,我這個人就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直楞楞的脾氣,生平行事,最見不得那等皮裡陽秋,轉彎抹角的把戲,這多年來,就是因為個性使然,挾了不少紕漏,卻也交了不少朋友。”燕鐵衣略一沉吟,道:“這樣吧,朱兄,你我雖是萍水相逢,也算有緣,我替你出個主意,看看能否化解這場爭端,免卻這遭麻煩,你認為如何?”朱世雄忙道:“這敢情好,老兄,我正是求之不得,被姜宜那老頭這麼邪纏一通,就好比陰魂附體,走到那裡都吊著一顆心,不上不下的憋得慌,這老小子人手多,眼皮活,我實在也不願招惹他。”燕鐵衣道:“不過,你總得與我合作才行。”朱世雄連連點頭:“這個當然,老兄,你成心幫我,我豈有反著來,扯你後腿的道理?”燕鐵衣道:“先請告訴我,你在‘金壇府’首富顧齊三那裡,一共劫了他多少財物?”翻動著眼珠,嘴裡唸唸有詞的咕噥了一陣,朱世雄追懷著道:“兩尊三寸玉佛,一座五寸翡翠馬,半尺紅珊瑚樹一對,青銅雕龍紋古香爐四隻,琥珀杯十二隻,貓兒眼寶石約莫三十來粒……百年老燕二十盒,名人電軸十一卷,上佳鼠須筆百餘支,雞血石七十來顆……還有若干瑪瑙戒指,玉墜,罩環……還有黃金千多兩,銀票大概也有三萬餘兩的數目。”燕鐵衣有些發怔的道:“你這不止是在打劫,朱兄,你等於在給姓顧的搬家了,連青銅香爐也要!”朱世雄趕忙解釋道:“那四隻青銅香爐形式古拙典雅,是頗有來頭的古董哩,老兄,我是識貨的行家,知道東西貴賤,四隻青銅香爐的價錢不啻買舍同值,上門收贓的老行家眼皮上下一放,他可就連嘴都張大了,活似要將香爐生啃了一樣。”燕鐵衣失笑道:“真不簡單,看來幹無本生意,也得具備某方面的專門本識才能混下去了……”朱世雄得意洋洋的道:“這可不是胡說瞎扯的,老兄,在這一行,至少得把一般貴重玩意之所以為貴重的竅門先弄清楚,下起手來,才不會叫人看成孫頭,而且收穫也較豐富,譬如說吧,顧家擺設在花廳裡的這四隻尺長青銅古香爐,表面上看起來毫不扎眼,大不了是四隻青銅香爐罷了,可是再看它的外形,雕琢的花紋,銅質的色調,爐底與爐沿內側的暗鈴,便可知道此物的確實身價了,老古人在很久以前即已說過:‘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用斗量之。’檢定真正有來歷,有名堂的寶物珍品,也合得上這兩句話,打眼一瞧很平凡的東西,卻往往價值連城,若是視若不見,棄之如蔽屣,不獨會被苦主識為九流蟊賊,卑陋小盜,就是自己也對不起自己哪。”燕鐵衣笑道:“學問不小,真個學問不小。”似乎已經忘了自身所處的環境以及尚未了卻的無限麻煩,朱世雄越說越起勁了,他口沬橫飛的道:“走他娘半夜摸進顧府,先捆起兩名守夜的下人,然後,自落腳處的花廳,又到了顧老兒的書房,書房裡的藏書倒不少,也有善本和名家手抄的冊子,我翻了翻,值錢的不多,亦就懶得費功夫了,但顧老兒書桌那上座翡翠馬卻是珍品,說不得笑納,筆架上九隻‘湘妃竹’制筆的各式粗細白毛鼠須筆,也是價值不貲的好東西,雖然用過,仍賣得出大價錢,我又流覽四壁,哈,共是十兩幅今古名人的字畫,其中有一幅潑墨的巨荷圖都有了煙黃水漬,我舍而不要,把剩下的十一副全拿了,書房的檀木格架上另有擺設觀賞的琥珀杯,玉佛像等等,我拋下若干光彩花色形貌取勝的鮮亮瓷品,只挑了這兩樣,對了,還有立櫃和抽屜,打開,看,乖乖,上託的貓兒眼寶石,上好的雞血石,封妥筒裝的全新白毛鼠須筆,我老實不客氣的通通要了。”燕鐵衣道:“滿載而歸,可不是?”朱世雄哈哈笑道:“那有這麼便宜的事?我去了顧老兒書房,又到他的寢居,兩老口子也不用綁,更不用嚇,早就全身打了哆嗦,我看他老夫婦的模樣,怕再加逼問會驚死了人,乾脆自己抄搜,還算不錯,箱櫃裡有金錠,銀票,老參、鏡的首飾盒裡還有瑪瑙戒面,玉墜,翠環,我打了一大包,待要出門之際,偶然看見房角的高几上並排一對紅珊瑚樹,這玩意也是熱門貨,順便就一遭帶走了。”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怎的不到庫房再打一轉!”朱世雄嘆了口氣,道:“大概是被我捆倒的那兩名守夜人掙扎束縛跑去傳警了,我才從顧老兒的寢捨出來,外頭業已鑼敲響,火把通明,雞毛子喊叫的亂成一團,我看,不是路數,來不及再去庫房,只好就這麼離開,你不知道,光這些東西已經夠重,我獨個進出,也是背連了三次六遍搬上停候在暗處的馬車。”燕鐵衣喃喃的道:“居然還趕了車去行劫。”朱世雄道:“顧老兒是大戶頭,我在尚未動手之前就曉得所獲必豐,不是隻用一匹馬駝得了的,所以先做準備,弄了輛去車搬連,結果固不盡如人意,一輛車沒裝滿,好歹都也裝實了近半。”燕鐵衣道:“你傷了人沒有?”朱世雄頷首道:“第一趟把四隻青銅古香爐弄出來的辰光很順利,到第二三趟進出的時候就多少費了點手腳,顧家那些二流子護院保鏢之屬竟向我包抄攔阻,我急著脫身,只好放開手腳放倒他們七八個人。”皺皺眉,燕鐵衣道:“有否傷亡?”朱世雄想了想,道:“被我放倒的那些人,受傷大約是免不了,至於送命倒還不至於,我下手的時候,自信分寸拿捏得很準。”燕鐵衣道:“但願是如此,否則就不好講話了。”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朱世雄急切的道:“對了,老兄,你方才不是說要幫我出主意,籌思個什麼法子化解這樁麻煩麼?你尚未告訴我你要使的那一條好策呢。”燕鐵衣道:“我既然說過這話,當然一定替你效力,但你也別忘了,我雖有法子幫你,你可也得同我配合,照我的意思行事才能收效。”朱世雄道:“這還用說?”燕鐵衣道:“首先,你劫得的所有財物,必須一件不少的收攏,包裝妥當,並得立具清冊,然後由你隨我一同前往姜宜處,我來替你週轉說項,你就賠禮道歉,雙管齊下,姜宜便不會追究了,‘金壇府’的海捕公文也要姜宜取消,顧家的狀子亦可結案歸檔,如此一來,你就高枕無憂啦。”僵窒了片刻,朱世雄滿臉的尷尬神色,古銅色的面孔也泛現起一片褚赤,他有些囁嚅的道:“老兄……你這個法子,好是好……都只怕呢,難以行通。”燕鐵衣聞言之下,立生不悅的道:“朱兄,你的意思是不願附合鄙意了,這也隨你,但你要明白,我這樣做可全為了你好,錢財乃身外之物,無時無處不可求取,而生命與自由都是難以補償的,你若硬要擔冒這等風險,甘願在追迫要脅之下過日子,也全在於你,值或不值,端在個人的看法了。”朱世雄著急的道:“你誤會了,老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燕鐵衣雙眉一揚,道:“那麼你是為了不願向姜宜認錯道歉?朱兄,這就更不對了,姜宜坐五望六之年,比你的歲數大得多,姑不論他在公門中的威望操守是堪令人敬仰,就算在江湖上,他也是個行正立穩,崇德修美的先進人物,你向他低低頭,說幾句好話,大不了他,也小不了你,再說,理一字還人家佔著,錯在於你,就算為了理虧,賠個不是亦乃應該的,人要講究氣節骨格,都並非執著於既成的過失……”朱世雄臉紅脖子粗的道:“也不是為了這個,老兄,大丈夫能屈能伸,何況我姓朱的又是掃了人家臉面,砸了人家招牌在前?至於歸還所劫財物,那是道上修好言和的慣例,當然更不會不明白,但,問題就是出在這裡。”燕鐵衣道:“什麼問題?”嘆了口氣,朱世雄無奈的道:“從老顧字撈來的那票財寶,這一個多月來早就散光啦,我在第二天就一連施捨了十二家所善堂,第三天便賙濟了七十九家貧戶,西轉三百多里的‘闊龍河’上那座陳年木橋已塌,阻塞了河兩頭的村落通路,也令過從行人諸多不便,我一下子就拿出三千兩銀子來重砌新橋——可是磚石疊砌的新橋哩,還有‘赤土山’那手燒窯的老尼,經年踩著條爛路上下,遇上風雨便泥濘難行,我也出了兩千兩銀子幫他們重新修路,一路上大小七個‘花子幫’,我亦各分了千兩銀子略表心意……就這麼搞下來,那裡還有剩餘?我在‘姑子集’的辰光,身上業已不足十兩銀子啦。”不禁呆了半晌,燕鐵衣沒好氣的道:“你可真叫慷慨大方——那些珍玩古董以及字畫呢?”朱世雄哭喪著臉道:“全賣光啦,還有送人的,當然都是些急須變現求財的人。”燕鐵衣搖著手道:“這就令人‘作棘’了,道上規矩,輸誠修好或賠罪求恕,先決條件便是理虧的,預為彌補已犯的過失至最低限度,流血剜肉,劫奪還原,這才能鋪路免罪,什麼都沒有,光憑一張嘴遊說,又如何叫對方接受?”朱世雄吶吶的道:“就是這話嘍,所以……我才表明難以行通啊……”燕鐵衣頭痛的道:“你在當初莫非毫未考慮到事情的嚴重性,能不能罩得住?就這樣三不管的流水般捨去把銀子做你的‘萬家生佛’?”朱世雄窘迫的道:“我……我以為沒有什麼,就和以前再一次的光景相同……”燕鐵衣道:“你說吧,事情到了這步田地,該怎麼辦?”朱世雄聳聳肩,是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老兄,我還有什麼法子?姓姜的如果了得,我再到別處撈幾票還給他,了卻這段公案,他要等不得,我只有和他耗上,他人面廣,手眼活是不錯,我朱世雄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大家全卯起來,或者我佔不了便宜,他也不一定穩吃。”哼了哼,燕鐵衣道:“可是你這一遭就栽了!”自嘲的一笑,朱世雄道:“吃次虧學回乖,這遭是他娘是疏於防範,太信任別人,方才著了那廝的道,以後可不會這麼簡單啦,老薑宜要對付我,他可得綴上點功夫才行!”燕鐵衣接頭道:“你是個直心直腸的人,朱兄,恐怕比不得姜宜的足智多謀,況且他人頭熟,關係多,可以運的的力量廣泛,在那一階層幾乎都能發展潛勢,你只孤家寡人一個,雖是老江湖,也未見能鬥得過他!”朱世雄苦笑道:“所以我只好挺下去,否則又待如何?總不能伸長脖子自己去找人砍吧?”思量了片刻,燕鐵衣似頗遺憾的道:“朱兄,請恕我無能為力,這件事上,我就僅能做到這裡了,還希望你善自珍重,進退審慎,另外,你需要的就是‘吉星高照’了……”朱世雄忙道:“多謝關懷!但是老兄,能不能請你設法替我打開手銬腳鐐?他們套在我手足上的這兩件傢伙,非但挑揀了最大號的,更是特選上好硬鋼的貨色,我試過好多次都弄不斷,這陣子身體又虛,就更無可奈何了……”燕鐵衣稍微猶豫,又毅然道:“好吧,我來替你弄開。”說著,他蹲下身來,深深吸氣,雙手分別抓住腳鐐中間的那條鐵鏈,猛一用力,但聞“克察”一聲,粗逾姆指的鐐環業已失去自主從中崩斷!朱世雄脫口讚道:“好功力!”燕鐵衣一言不發,再用雙手抓住朱世雄右腳踝上的鐐環,屏息凝神,徐徐發力,於是,那枝寸許厚,兩寸寬的鐐環便慢慢擴張,變形,扭曲,終於“崩”聲脆響,被分開為二!朱世雄欽佩莫名的道:“老兄必非凡人,想也是道上大名鼎鼎的英雄好漢,務請賜下名諱,也好叫我朱某人有個圖報之機……”又伸手抓住朱世雄左足踝上的鐐環,燕鐵衣平靜的呼吸著,緩緩的道:“你為人行事雖說有些胡塗任性,但卻是一個血性男兒,一個具有俠心熱膽的直性子草莽之屬,我欣賞你的忠義豪邁,讚美你的磊落慷慨,你是個大度的人,也是個狂放的人,我幫你,就是為了這些,但你最好不要問我的身分來歷,這樣,對你,對我,對姜宜,都比較合適些……”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7:21

第八十九章 大鷹爪 四面埋伏

朱世雄不禁覺得頗為困惑的道:“老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燕鐵衣低著頭,開始貫注力道在兩手之上,只見他雙腕的肌膚繃緊,微透青白,脈絡略見凸起,顯然已在運功分裂鐐環,可是他仍可照常說話:“不用多久你便會明白了,朱兄,我很遺憾不能進一步助你化解這樁轇轕,但只如此幫你,業已不免招致某方面的嫌疑,然而我依舊樂意為之,我說過,這是緣分,何況我也很看得起你。”說話聲中,朱世雄的足踝上的這枝鐐環,也“崩”的一聲斷為兩截,朱世雄怔怔的看著燕鐵衣,滿頭霧水的道:“老兄,你越說,我越迷糊了,你幫我的忙,會引起那一方面的嫌疑呢?又和什麼人有關係呢?你似乎有著難言的苦衷。”燕鐵衣站起身來,道:“你會想通的,朱兄,否則也終將知道我的‘苦衷’何在,只是個遲早罷了。”吶吶的,朱世雄道:“我,我真弄不懂。”燕鐵衣和悅的一笑,道:“不談這個了,朱兄,讓我再把你的手銬給解開。”也只是剛剛伸出雙手,朱世雄正想說什麼,燕鐵衣已忽然停止動作,神態凝重的側耳屏息,彷佛在聽著來自車外的某些聲響。朱世雄一看燕鐵衣的形色,也馬上閉住嘴巴,跟著注意聆聽起來,這瞬息間的靜止,他們都已先後聞及聲響的來處是源自高地斷層的斜坡,而且,迅速移向這邊——是人在滑走之際的衣袂飄拂聲,以及偶而擦落沙石的細微聲音!表情立變,朱世雄緊張的壓低嗓門道:“有人來了!”燕鐵衣沉穩的道:“不錯,有人來了,還不只一個人,大約有十數名之多,他們都是練家子,功力不弱,其中有幾個的身法更是輕靈快捷,為上乘之選!”咬咬牙,朱世雄驚怒交集的道:“老兄,你看會是些什麼人?”靜靜的傾聽著,燕鐵衣低聲道:“似乎來意不善——他們是採取包抄的形式從車箱附近圍攏的,動作顯得十分小心謹慎……近了,大概已在三四丈的距離之內……”朱世雄雙目圓睜,虯髯箕張,他急促的呼吸著,氣不可抑的道:“不管這是些什麼人,只要他們敢向我進襲,我就和這些王八蛋拚了!”眉頭輕皺,燕鐵衣悄然道:“他們停下來了,可能是要試探一下車裡的虛實,他們好象難以確定車箱內是否還有活口存在。”驀然一條人影掠過車頂,斜著掠過,極快,有如一隻飛逸的鳥!朱世雄抬頭瞥處,不由切齒咒罵:“我操他的血親,這個縮頭縮腦的沒種鼠輩,我要兩手得便,只他這一掠,便可從半空裡來砸下他!”燕鐵衣歉然道:“我卻不能如此魯莽,朱兄,還得請你包涵!”朱世雄急道:“你可別想岔了,我決不是繞著彎埋怨你!”笑笑,燕鐵衣道:“他們已經探明虛實了,知道車箱裡有著兩個活人在——你與我。”停歇了一下,他又接著道:“或者他們早就知道了,只是更進一步的求證而已。”朱世雄愕然道:“怎麼說?”燕鐵衣深深的道:“我的坐騎就在對岸,他們若是稍加留意,定可發現,此刻,必然已由這匹馬兒連想到它主人的行蹤何在了。”似是響應燕鐵衣的這幾句話,車箱外,一個蒼勁又隱隱含蘊著威嚴的嗓音響了起來:“朱世雄,你好命大,這一摔居然還沒摔死你,乖乖的給我滾出來,免得我們多費手腳,你可免除皮肉之苦!”勃然大怒,朱世雄瞋目吼叫:“孃的個屁,你又是什麼鬼頭蛤蟆臉?人五人六充你孃的那門子大霸天!”外頭,那人冷森的一笑:“你不認得我,我都早就聽人描述過你這副熊樣,朱世雄,你也該值得驕傲了,我‘大鷹爪’姜宜親來請駕啦!”呆了呆,朱世雄吸了口氣道:“原來是這老小子親自來了。”燕鐵衣喟了一聲,神色間有些無奈,他低沉的道:“那確是姜宜,他已有多年不曾親自出馬辦案,這趟他來,可見對此事看得極為嚴重!”朱世雄恨聲道:“這老鬼逼人太甚,半點餘地都不留,他既然如此趕盡殺絕,我他娘也就豁上這條命,同他耗到底!”燕鐵衣苦笑道:“眼前的場面,可真是叫我左右為難了!”朱世雄凜烈的道:“老兄,你搭救我一場,大恩大德,今生不報待來世,你放心,我不會拖你下水再替你增加麻煩,好歹我一個人承當!”這時,姜宜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朱世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是註定難逃此劫了,乾脆點認命了吧,再要纏賴下去,打得你爬出來未免太不好看,我敬你是個有頭有臉的角色,特地留個臺階給你下,你可別不受抬舉!”朱世雄雙目中兇光暴射,氣湧如濤的吼:“姓姜的老雜碎,老公奴,老狗腿子,你他孃的就認定吃穩我啦?你這替官家為虎倀,為衙門做幫兇的鷹爪孫,專門坑害江湖同道,謀算武林忠良,我只要一口氣在,也誓必與你周旋到底,決不屈服!”一陣狂笑起處,姜宜語聲高亢的道:“我為虎作倀,為幫兇?我坑害江湖同道,謀算武林忠良?朱世雄,任得你含血相噴,橫加誣衊,都勝不過事實,瞞不了千萬人的眼睛,姜宜身在公門,修的是德,結的是緣,講的是義氣,論的是是非,多少冤屈在姜宜手上得以洗雪,多少無辜在姜宜手下得以平反?不但江湖朋友,武林同伴,三教九流的任何人物,在我姜宜心目之中也一樣要先比那個‘理’字,較那個‘法’字!”朱世雄怪叫著:“你要說得如此中聽,姓姜的,你要不是徇私苟情,為了巴結你那闊親戚,為了替你自己爭顏面,你又豈會這般緊緊相逼,寸步不饒!”姜宜的聲音更加透著厲烈了:“朱世雄,我身在公門,執的是法,先論刑律,再談親情,你恃強行劫,逞兇傷人,正乃法所不容,職責所在,何能輕縱?不要說你劫的是我姜某親人,便是貧家小戶,也概不可饒!”朱世雄咆哮道:“我叫你盡放些堂皇屁,姜老奴才,你待捉我結案,行,姓朱的人是一個,命是一條,有本事你就來動手拿我,想我俯首就縛,你這美夢還是儘早別做!”姜宜在外面暴叱:“大膽兇犯,張狂蝨賊,你當我便制你不住?任你頑抗拒捕,我要不用枷鎖套你回去‘金壇府’落案,就算你這盜匪之屬成了氣候!”“呸”了一聲,朱世雄怒喊:“姜老雜碎,你這六扇門的一套陳腔濫調拿去嚇唬那幹雞鳴狗盜,三流宵小去,在我面前張揚,你家太爺是不受這個調調的。”姜宜似是接近了一點,聲音更大了:“說得像個人樣的人,朱世雄,你便窩在那輛破車裡充你的英雄好漢去?有種的滾出來現現你的硬氣,縮著腦袋只算個挖壁打洞的鼠穴之流!”朱世雄“霍”然站起,由於起身太急,車箱的角度又是斜陡的,他身子一晃,險些跌坐回去,猛一跺腳,他靠在車角上吼叫道:“你少充能,姓姜的老狗,我會叫你稱心如意,玩個痛快,老子即便豁上這條命,你也包管囫圇不了!”外面又是一陣狂笑,姜宜在道:“甕中之鱉,網內之魚,口氣倒還不小,朱世雄,我見過似你這等蠢賊宵小不知多少,未有不手到擒來者,你便替你自己多鼓上一口氣吧,待到了‘金壇府’大牢,有你提不住勁道的辰光!”朱世雄大吼:“你等著,老子這就出來,老子一步登上黃泉路,你們這些狗腿子少不得多半陪著上道,‘金壇府’的大牢囚不住老子,充其量,你們運具屍首回去!”姜宜殘酷的回答:“屍首也一樣結案,朱世雄,死活我姜某人會收下!”努力調勻著呼吸,朱世雄向一邊沉默無語的燕鐵衣低促的道:“這老狗……他是非整倒我不休的了,說什麼我也不能嚥下這口烏氣,就算拚上一死,也叫他們便宜不了,我定得剮他們一個七零八落。”燕鐵衣緩緩的道:“你拚得過姜宜去?還有他手下一干公人?據我所知,他的左右,很有幾個功力紮實的硬把子,非是等閒雜役可比。”朱世雄挫著滿口鋼牙道:“去他娘,管他什麼王八兔子賊,總會有人替我墊背,我宰一個狗來,宰兩個有賺頭!”燕鐵衣道:“我看,你便設法突圍也罷了!”悲烈的一笑,朱世雄道:“話已說絕了,突圍豈不等於退縮?這種貽人笑柄的事我不幹,寧可拚死,也不能落個‘不好’字,再說,他們人多,我也跑不了,不如豁起來卯上,弄不成同歸於盡,好歹也要拚個兩敗俱傷!”燕鐵衣低聲道:“怕的是你勝算之望不大。”朱世雄握拳透掌,氣湧如濤:“人在道上混,混的就是個名,求的乃是口氣,老兄,生死皆不足論,遑言勝敗二字!你的關懷我永世不忘,眼下我卻難承美意!”燕鐵衣咬咬下唇,道:“那麼,你是非要和他們正面對上不可了?”用力點頭,朱世雄大聲道:“我別無選擇,老兄!”喟了一聲,燕鐵衣道:“也罷,我陪你一齊出去!”朱世雄急忙道:“不,老兄,你我萍水相逢,多蒙屢加援手,救我於困窘危急之中,老兄待我,業已仁盡義至,我又怎能再加拖累?這是萬萬使不得的!”燕鐵衣道:“朱兄,我們要顧及現實,無須客套,照目前的形勢看來,我若不居中替你擋上一擋,只怕你不但求生不能,連死也不易,咱們既在這等情景上相遇,也算緣分,我總不忍眼睜睜的看著你遭罪。”朱世雄猶豫傾刻,不禁感激涕零的道:“我心領了,老兄,也不知我朱某人在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魚,積下多少陰德,方才修來這段福祉,於苦難中碰著你這樣一位貴人,老兄,我向來粗魯不文,滿肚子的恩銘盛德之意,越到了這等關頭,竟就表達不出萬一。”燕鐵衣道:“不必表達什麼,朱兄,我這樣做,是我樂意如此,我說過,我欣賞你,只這惺惺相惜,除此之外,你對我並無所欠。”不待朱世雄再答腔,車箱外面,姜宜的嗓音又響了起來——在焦躁中包含著鄙意——顯然,他已更往這邊接近了:“朱世雄,你真個畏懼了麼?含糊了麼?這就是你自吹自擂的江湖好漢典型?像一隻縮頭的王八,破膽的癩狗!”狂吼如嘯,朱世雄厲叱道:“姜老雜種,老子這就叫你看看誰是縮頭的王八,破膽的癩狗!”嘯吼聲中,手銬間的鐵鏈“嘩啦!”暴響,朱世雄已長身飛騰,有如一陣旋風般揚出車箱之外!於是,燕鐵衣自己向自己扮了個苦笑,懶洋洋的追掠跟去。車箱左側,在那野草黃土交雙的斜坡上,朱世雄已經身陷重圍之中,約莫有七八個人將他團團圈住,和他對面而立,站在較高處的一位,是個年近六旬的魁梧老者,老者生了一張透青的長臉,鷹目闊嘴,一把灰鬍子迎風蓬飛,氣勢好不威武雄壯,也只有他是身著一襲黑色夾袍,並不似圈住朱世雄的其餘那些人,個個都是公差的裝扮!燕鐵衣也才剛剛落地,斜刺裡,又猛的衝上五條大漢來截攔四周——敢情他們早就分派出人手來端候迎駕了!由於燕鐵衣和那老者隔得較遠,再加上中間有人遮攔著視線——或許,老者的注意力太過於集中在朱世雄身上,他並沒有仔細對燕鐵衣端詳,只是凜然交待:“孩兒們給我把穩了,來從各犯俱須一律捉拿!”朱世雄瞪眼如鈴,像要吃人般吼叫起來:“姓姜的老公奴,你休要瞎他娘擺你的臭威風,人家那位老兄與我所犯的事毫無牽連,甚至不相識,你憑什麼要拿下人家!”那老者——“大鷹爪”姜宜,冷笑著道:“是不是有牽連,該不該遭捕拿,這是老夫我的事,朱世雄,你還是多為你自己打算打算吧,你的一干黨徒爪牙只怕不是你能包庇得了的了!”朱世雄張牙舞爪的叫道:“你個昏天黑地,好歹不明白的老龜孫,我他娘朱世雄向來單槍匹馬,獨來獨往,幾時撿過股子帶過手下?又那來的黨羽爪牙?這位老兄與我並無淵源,你居然皂白不分,兜頭給人家扣上這口黑鍋?簡直是誣良為盜,傷天害理到了極點!”姜宜暴烈的道:“此時此地此境,和你匿藏一處,私相聚晤,不是你的同黨,還會有什麼正人君子?所謂物以類聚,若非你朱世雄的伴黨之屬,誰會出現於這等情況之下,我問你能作何解釋!”朱世雄直著喉嚨咆哮:“這位老兄乃是偶然發現覆車現場,出自一片好意前來查探,莫非這也叫有罪?”頭一昂,姜宜冷森的道:“不用再編些笑話了,朱世雄,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這套胡扯?”“格登”一咬牙,朱世雄狠狠的道:“老子不必你相信什麼,姓朱的好漢做事好漢當,案子是我一個人犯的,你們製得了我,殺剮任便,拿著好人身上栽贓,算不得堂皇!”姜宜酷厲的道:“那人應該怎麼處置,由我來決定,朱世雄,這不是正題,正題在你身上,你是俯首就縛,老老實實跟我回去結案呢?還是非要我們耗費手腳侍候你服貼不可?”粗悍的一笑,朱世雄道:“老子打出孃胎以來,就沒聽說過‘俯首就縛’是怎麼一擋事,姜老雜種!我看還是麻煩你們鬆散鬆散我吧!”姜宜的一雙鷹目寒光暴閃,他表情狠辣的道:“只怕動手之下,你就難得完整無缺了!”朱世雄強硬的道:“如此一來,豈不正遂了你的心願?一則可對你的頭頂上司表功,二則可討好你那有財勢的親戚,既挽回了顏面,又消洩了惱恨,對你而言,再沒有比擺平我更兩全其美的手法了!”此際,卓立朱世雄左側的一名削腮突唇的捕快,忍無可忍的開了口道:“我說頭兒,姓朱的這個江洋大盜實在也刁悍可惡,頭兒還不下令加以圍殺,猶等著聽他發什麼癲狂!”另一個站在偏角的赤臉濃眉大漢也氣咻的接腔道:“尖嘴子說得對,大師兄,只憑你交待一句,這個蠻賊便有他消受的了!”朱世雄目不斜視,極為不屑的道:“歇著吧,一干牛頭馬面們,似你們這等酒囊飯袋之屬的鷹爪們,老子不用硬掌,光使搓手也不知搓碎了多少,孃的皮,仗勢欺人,壓制善良,強索民脂民膏,你們乃是一流好手,除此之外,你們還有個鳥的能耐?”赤臉大漢頓時面孔漲紫,石破天驚的大吼:“我活劈了你這血口噴人的狗賊!”“呸”了一聲,朱世雄輕蔑的道:“朋友,那裡涼快那裡去!就憑你,老子拔下根汗毛來也能敲扁你的驢頭!”擺擺手,姜宜制止了赤臉大漢的衝動,他形容肅煞的道:“朱世雄,你是認定敬酒不吃吃罰酒了?”朱世雄大聲道:“不錯,姓朱的生來就是這麼個賊毛病!”冷悽悽的一笑,姜宜神色倏沉,跟著叱喝:“拿下!”當圍繞著朱世雄的七八名公人捕快往上衝摸,當朱世雄手銬上的鐵鏈方才“嘩啦啦”震響著撐揚,那邊,燕鐵衣已不徐不緩的開了腔:“通湧住手!”正在雙方聞聲愕然僵持住的一剎那,姜宜已怒衝衝的拉開嗓門吼喝:“大膽賊徒,你自身業已難保,猶在扮的那門子魯仲連?孩兒們,一併拿下!”包圍著燕鐵衣的五名捕快齊聲叱喝,兵刃紛起,燕鐵衣往後半退,揚聲道:“才上年把辰光不見,姜頭兒就不識得故人了麼?”聽到這兩句話,姜宜不由怔了怔,他趕忙叫道:“且慢!”五名捕快立即收住勢子,卻仍然採取戒備的勢態圍在燕鐵衣周圍。姜宜滿面迷惑的朝這邊觀望,略顯遲疑的問道:“你是誰?”燕鐵衣笑吟吟的道:“我是燕鐵衣,姜頭兒。”“燕鐵衣”這三個平淡的,甚至帶著笑的波韻的字音,居然把包圍著他的五名捕快震得齊齊哆嗦,猛向後退,其中有兩位竟連傢伙也拿不穩了,“倉郎”兩響中,一把鐵尺,一柄單刀全落了地!姜宜也大大的一呆,他慌忙飛身奔近,細細瞧向對方,這一看,老臉上的神情可就複雜了,他匆匆整理衣襟,踏前幾步,抱拳道:“該死該死,想不到竟真的是大當家法駕在此,一時疏失不察,未能儘早拜竭,勉乞大當家恕罪。”燕鐵衣拱手還禮,笑道:“姜頭兒客氣了,也是我不好,沒有實時招呼閣下,好在時尚未晚,再遲一步,只怕姜頭兒就會把我一併當做盜匪從犯治罪啦!”寬廣的額頭上業已流出了汗珠,姜宜惶愧不安的道:“萬望大當家乞罪,老朽我老眼昏花,出言不遜,乃是確然不知來人即為大當家,冒犯不敬之處,還請大當家曲予寬諒!”燕鐵衣和詳的道:“言重言重,姜頭兒無須如此,幾句戲言,你要當真,我就更不好意思。”暗暗透了口氣,姜宜態度謙恭的道:“經年不曾拜見大當家,大當家近來可好?”燕鐵衣道:“好壞談不上,還是老樣子,姜頭兒,你知道吃我們這行飯的人,總是成日裡為討生活奔忙,到頭來仍只落得兩肩荷這一口,不賠上性命,就算有嫌的了!”陪著笑,姜宜又道:“陰二弟想必也是公私迪吉吧?”燕鐵衣微笑道:“他很好,這些日來還一直也望著你呢,你們老兄弟兩可不也有年把沒碰面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8:12

第九十章 情理法 勉從其難

姜宜連忙躬腰,堆著滿臉的笑:“可不是吶,算起來確有年把光景未曾把晤了,陰二弟忙,我也一向閒不著,這一蹉跎,知道內情的還不會說啥,若叫那不明就裡的人,尚以為我們老兄弟兩疏遠啦。”燕鐵衣搖頭道:“這怎麼會?你們是二十餘年的金蘭之交,換了別人,說不定有閒話,你二位誼重情篤,若山之不移,休說年把不見,再長的時間,也不會影響你們的情感絲毫。”姜宜笑道:“大當家說得是,再沒有別人比大當家更瞭解我與陰二弟的情義了。”燕鐵衣頷首道:“所以,當我知道今天到來的主兒乃是姜頭兒你之後,我這一頓七上八下的心總算安穩了不少!”“大櫃只靠著小櫃兒”——畫(話)中有畫(話),姜宜這一聽,不覺暗中叫苦,但是,口裡卻又不能不接,他乾咳一聲,小心的道:“尚未向大當家請敢——大當家怎麼會突然來到這裡呀?”燕鐵衣明白姜宜真個想問的是什麼,他也不急著說明,只順著問題回答:“哦,說來也叫無可奈何,‘銅玉驛’陳家新建宗祠落成,要大大的鋪張熱鬧一番,陳姓族長陳老和與我交情不錯,死拖活拖,非拉我去幫襯幫襯不可,沒法子只有前往應邀了,這兩天酬酢來往,真叫夠受的。”姜宜打著哈哈,道:“大當家這也叫作‘盛名之累’啊!”燕鐵衣笑道:“說是‘虛名之累’才對。”搓搓手,姜宜憋不住了,他壓低了嗓門,湊近了些,道:“有件事,斗膽向大當家明揭!”燕鐵衣道:“儘管說,我們是老朋友了,犯不著客氣。”用力擠出一抹笑容,姜宜措詞審慎的道:“大當家,不知道大當家和這朱世雄之間,有著什麼淵源?”燕鐵衣安詳的道:“今天之前,毫無淵源。”於是姜宜頓時寬懷了,他咧著嘴道:“原來如此,卻令我好生擔憂,大當家方才那一招呼,我還以為朱世雄與大當家別有干係,動他不得了呢!”燕鐵衣平靜的道:“不過,姜頭兒,我另有不情之請。”表情僵窒了一下,姜宜強顏笑道:“大當家客氣了,但有所指示,能力所及,無不遵令。”好一個的能力所及!燕鐵衣微微一笑,道:“朱世雄這個人,以前我只是聞名,從未見過,換句話說,這乃是頭一次和他照面。”姜宜唯唯喏喏的應道:“原來大當家以前並不認識他。”燕鐵衣接著道:“不過,我曾聞人言,姓朱的雖是幹那無本生意,劫掠行當的卻向來重義守諾,除惡扶弱,的確做到了‘替天行道’這四個字的內涵,而他為人豪邁磊落,心地坦蕩,更是條至情至性的好漢子,這次遇上,同他往深處一談,益覺傳言不虛,朱世雄這個人,是一個值得交往結識的人物!”張口結舌了好一會,姜宜吶吶的道:“大當家的意思是?”燕鐵衣道:“有關朱世雄與姜頭兒你之間的過節,我非常清楚,朱世雄業已毫不保留的明言了,自然,我也不能只為了個人對他的影響而忽略了姜頭兒的立場,何況你我還有一層不比尋常的關係?”連連點頭,姜宜忙道:“就是這話嘍,大當家。”燕鐵衣道:“我不能偏袒他,因為姜頭兒你與我淵源非淺,可是,朱世雄卻又分明是一條可親可敬的好漢子,我們也不該就此將他糟蹋掉,為了找出一個對雙方都能交待的法子,我認為我們得細細研討一番,目地是求個兩全其美……”嘆了口氣,姜宜道:“不瞞大當家說,這兩全其美的法子,可就難尋啦!”燕鐵衣道:“此話怎講?”姜宜愁眉苦臉的道:“大當家,其一,我的頭頂上官知府老爺追逼太急,限令限期結案,其二,朱世雄行劫顧齊三為數鉅萬,事情鬧得太大,若無交待便難卸責,其三,姓朱的劫財不說,又曾傷人,傷者亦皆江湖同源,不得元兇,他們亦勢不罷休。”燕鐵衣忽然冷冷笑了,極為不悅的道:“姜頭兒,我把你當自己人看,說的全是直話,你真的卻抬出官家那套浮理虛詞來搪塞我?這樣未免不大夠情吧?”姜宜急道:“大當家這是說到那裡去啦?憑大當家與我的關係,我又怎敢稍有搪塞推諉之處?對任何人我都難保不別具用心,但對大當家卻是一意輸誠!”燕鐵衣緩緩的道:“姜頭兒,你確是‘一意輸誠’?”姜宜凜然道:“皇天后土,鑑可此心!”燕鐵衣正色道:“很好,如此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直來直去,不必繞著彎兒較量心思。”姜宜忙道:“全聽大當家教示。”燕鐵衣道:“姜頭兒,容我不客氣的說,你方才所舉例的各項理由,只是表面上的公事詞兒,也就是一般官家慣常所用的論調,其中毫無人情道義之存在,所之我極難苟同!”嚥了口唾液,姜宜申辯著道:“但大當家,我的立場所在,職責攸關了。”燕鐵衣面無表情的道:“這一點我能諒解,可是,你能不能在我的諒解之後,也還覆我一份於人之情?讓我們在‘法’之外再多少加上點‘情理’?”額頭上又冒汗了,姜宜忙道:“當然,大當家,當然,吃公門這碗飯,我從不敢忘記各行各道的朋友們予我的包涵與支持,更不敢稍忘故人相待相期的情義。”燕鐵衣神色稍見緩和,他道:“姜頭兒,你仍能心存故舊,重視江湖情義,不由令我胸懷溫暖,是而我便不惴冒昧,盡所欲言了。”姜宜低聲道:“我在靜聆訓誨,大當家!”燕鐵衣拉著姜宜往一邊走了幾步,估量著交談的聲音不會落入人耳了,他方才形色凝重的道:“姜頭兒,你個人的身分乃是皖境六府十三縣的總捕頭,在公門中的地位業已相當崇高,再加上你在外間的名望與人面,就更為鞏固了你的權威,‘金壇府’的知府在體制上說對你有督察之責,卻無絕對的豁遣之實,你雖在地方上吃公糧,骨子裡乃直接聽令於刑部,別說‘金壇府’,六府中任是那一位知府,也都得尊重你的職權,不便,亦不願過於對你的行事法則有所幹擾——我說得可是?”姜宜尷尬的笑道:“大當家對我的底蘊知之甚詳,那會錯得了?不過,在體制上言,六府的知府皆為我的上官,他們但有令,我仍得遵辦!”笑笑,燕鐵衣道:“可是你要怎麼辦?想怎麼辦,其中的彈性就大了,表面上的公事是一碼子事,私底下的斟酌又是一碼子事,超生與否,姜頭兒,便全在你的仰俯起承之間了。”姜宜苦笑道:“是大當家把我高抬啦!”燕鐵衣笑容忽斂,嚴肅的道:“是故,姜頭兒,你方才所謂的上頭追逼太急之言,也全在乎你個人的願否包涵,肯否開脫,再大的案子在你手中亦曾擺平過,何況只是眼下的這麼一樁?”姜宜艱澀的道:“大當家,就算公事上我能夠設法替姓朱的多少疏攏,但,但被劫的財物總得如數追回,一干受傷的苦主好歹也須有個交待,要不然,這案子還是結不了啊!”燕鐵衣頷首道:“這兩項倒是實情。”姜宜緊接著道:“大當家,如果姓朱的只是小小不過撈了個千兒八百兩,衝著大當家這一出面,便是我自己墊也理該,可恨他貪心不足,一傢伙劫奪去一大筆金銀財寶,想要周全他也是遮攔不住,而這樁劫案早已傳揚出去,莫說‘金壇府’鬧了個沸沸蕩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便外間各地亦都有了風風雨雨,我若稍稍辦出了差錯,不但上頭與地方的壓力承擔不住,自家的招牌顏面也皆一遭砸了,大當家,我的苦衷,萬望大當家能諒解。”大當家沉吟俄傾,慎重的道:“姜頭兒,現在事情是這樣——我決心要幫朱世雄這個忙,能幫到什麼地步便幫到什麼地步,我的意思相信已說得夠明白,衝著我們彼此間的交情,你不妨告訴我,你可以給我多少方便,也就是說,我的意願及要求,在你的衡量中有多大個分量!”後面這句話不由使得姜宜全身震了震,他臉色泛白,十分吃力的道:“這……大當家太也言重了……我不明白,朱世雄與大當家今昔俱無深交,僅仍萍水相逢,大當家又何苦為他耗費如許心力?”燕鐵衣低沉的道:“要幫一個人,主要在於這人值不值得幫,而並非會著重在雙方的關係上,朱世雄素有豪俠之行,仁義之舉,為人光明坦蕩,爽直磊落,是一個可相交之輩,也是一個曉忠知男的硬漢,如此豪士,任由他身陷囹圄,或於四面脅迫之中走投無路,豈不是一樁極為惋惜之事?”姜宜吶吶的道:“如此說來,大當家是一定要周全他了?”燕鐵衣道:“一點不錯。”抹了把腦門上的汗漬,姜宜道:“大當家既然心意已決,我也只好盡力順著大當家的意願去做,但是,我的立場也很困難,若有什麼不周之處,還請大當家多包涵。”燕鐵衣平靜的道:“你尚未回答我,姜頭兒,你能幫上多少忙?”姜宜猶豫著道:“不瞞大當家說,以朱世雄犯下的案子,若全按法律定罪,終生監獄或是流放邊關還算是輕處,判個監斬首也極有可能,大當家既要全力開脫他,我只有設法疏通‘金壇府’府衙的刑案,把案情化重為輕,去繁為簡,大案變成小案,再求知府大人格外開恩,照是批結,那樣判下來罪就輕多了。”皺皺眉,燕鐵衣不大滿意的道:“就此結案不行麼?還非得叫他坐幾天牢不可?”姜宜懇切又帶著點委屈的道:“大當家,公門之中比不得江湖幫會,朝庭定下的律例明擺在那裡,任何人要想徇情褊袒,也只能走律例的間隙,在同一法則的內容裡求其輕者,要說像江湖幫會那般全憑當家的一句話便可完全開脫平反,實際上極不可能,以朱世雄的情形而言,恐怕連刑部大吏也一樣做不到就此結案的程度。”燕鐵衣搖頭道:“真憋扭,比較起來,似乎還是草莽山林之屬逍遙自在,是恩是仇,也快意爽脆得多!”姜宜嘆了口氣,道:“王法的定律是硬性的,那比江湖道的規矩能自己主宰去靈活運用?”燕鐵衣道:“便算如此,朱世雄將落個什麼懲罰?”估量了一會,姜宜道:“大概挨一頓板子,罰個三兩年役是免不掉的。”燕鐵衣道:“太重了!”姜宜忙道:“大當家,打板子有名當,事實傷不著他什麼,罰苦役也只是個名詞,我只要向裡面關照一聲,調他到個松閒所在,兩三年呆下來,權當是養歇。”想了想,燕鐵衣道:“我還得問問朱世雄的意思。”忽然,姜宜的神色變得悲楚了,他眼眸有點泛紅的望著燕鐵衣,嗓門沙啞的道:“大當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有些話如梗在喉,斗膽犯顏要向大當家稟告呈訴,以情感來說,大當家與我交識十有多年,時相過從,互為呼應,大當家待我素寬,我對大當家也尊仰有加,‘青龍社’助我甚多,然而大凡大當家一句交待,我亦無不全力以赴,以淵源而言‘青龍社’的大掌法陰負咎與我又是二十餘年的金蘭之好,如同胞生,是手足情,陰二弟的組合我一向視為我的奧援,我的根源,也是我的一個窩,我親近‘青龍社’的每一個人,更仰望大當家的英明勇武,敬敬愛愛,莫此為甚,這種種般般的關係,是如何親密摯誠?眼下遭遇到朱世雄的這一檔事,大當家固是惜他的忠義豪邁,受他的慷慨耿直,但從那一方面講,大當家也該顧慮到我的困難與立場,我的顏面及聲譽,才不至於過分的厚此薄彼啊!”燕鐵衣和悅的笑了,他道:“姜頭兒,我當然會對你的情形先做考量,以你能夠順應的權限範圍為度,不使你太過為難,而我的目的只是和我商議如何來援救一個正遭追迫的可恕之人,也是我們的江湖同道,決非有任何勉強你或壓迫你的企圖,你說得不錯,也是我要向你尊重表明的我斷不白為了要幫助朱世雄而造成對你的傷害,無論是有形式無形的傷害。”於是,姜宜眼圈更紅,嗓門也更沙啞了,但卻浮起了安慰的笑容:“大當家,我就知道你不會淨幫著姓朱的,胳膝時那有往外拋的事呀?”燕鐵衣道:“老實說,姜頭兒,我一向的為人作風及行事法則你也不是不清楚,如果我不顧慮你,這檔子事我既已掃平,早可用我的方法來解決了,又何須翻來覆去一再與你蹉商討論?”連連點頭,姜宜道:“正是這話,大當家,正是這話!”燕鐵衣道:“那麼,在今天疏攏方面,就以你剛才所說的為原則,當然還是越求其刑輕越好,等會我告訴朱世雄,叫他好好受著也就是了。”姜宜搓著手,道:“大當家,但這裡頭還有一層關連。”燕鐵衣道:“你說說看。”姜宜道:“要把案子的內情壓輕,原告的苦主得把狀子抽回重繕畫押才行,否則衙內自行動了手腳,原告苦主若不答應,上門逼著,盯著,上頭再告,事情就弄大了,屆時非但周全不了朱世雄,怕連知府大人與我皆得吃不了兜著走!”燕鐵衣道:“這倒確是一層顧慮,我說姜頭兒,那遭劫的苦主顧齊三,不正是你的表親嗎?憑你同他的這門親戚關係,出面去轉轉圜,莫非他還能不買帳?”姜宜忙道:“我親自前去託請,料想顧老表多少也會給予我的幾分薄面,但我去託請沒有問題,問題是我又如何向他開口呢?”燕鐵衣揚著眉道:“你倒說看這不好開口的原因!”姜宜苦著一張臉道:“我那老表家裡遭了劫,又傷了好些護院保鑣,如今更要逼著他撤回狀子重報案由,他既便能答應,至少被劫的東西得替他找了回去才好做這個要求,否則叫他賠了夫人又折兵之外,再不明不白的吃啞巴虧,連個追訴都不得,別說他點不下頭,我也難以啟齒,大當家,他若反問我一句:‘你這六府十三縣的捕頭親戚,原來真能管這點用呀?’我就無地自容啦!”燕鐵衣頭痛的揉著額角道:“說來說去,關鍵還是在那些被劫的財物上……”姜宜道:“可不是,完璧若不能歸趙,至少半數也得送回去,絲毫綴頭沒有,光頂著張嘴說白話,聽的人不中聽,我們說的人也涎不下這張臉;大當家,你想想,若我那表親換成你我,這口烏氣可也一樣咽不下哪。”燕鐵衣沒有作響,姜宜說得不錯,立場互易的話,都確是令人難以忍受,這個問題,他早就料到了,也曾為此想撤手不管,然而事情變化到了這步田地,他又豈能虎頭蛇尾緊敲退堂鼓?便是硬著頭皮,也只有往下撐了。這時,姜宜又接著道:“大當家,如今問題不在我們身上,乃在朱世雄這紕漏精身上,大當家好歹叫他把劫奪顧家財物吐出來,就算多少差上一點,我也湊合著替他搪塞過去,可不能光彩不見,這就叫人為難了。”舐舐嘴唇,燕鐵衣道:“據他告訴我,全耗盡了。”呆了一呆,姜宜不由心火上升:“別聽他胡扯,大當家,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顧家早列出被劫財物的清單,上銀票的數目就有三萬餘兩,黃金一千多兩,此外珠玉寶石,古董奇珍,名人家畫等等照時價算少也在四萬餘兩紋銀之上,七八萬兩銀子的鉅額,足夠一個普通人家耗上祖孫三代也花不完,他居然才一個來月就用光啦?他是幹什麼花的?吃龍心鳳肝,套袞袍玉帶,還是蓋了華廈,置了良田?真正滿口放屁,一派謊言。”燕鐵衣無可奈何的道:“照情理說是難以在月餘辰光便耗盡這鉅額銀錢,但朱世雄的為人行事,都不能以常情去判斷,依我看,他大概是真的散光了。”姜宜急道:“大當家,你可千萬不要受他的騙,被他的謊言矇蔽,這傢伙分明是存心使詐,編出一套假話來爭取大當家的同情。”燕鐵衣道:“我想朱世雄所言不假,因為他告訴我此事的時候,尚未面臨眼前的惡劣形勢,他沒有必要詐我,再說,他花錢的項目都有人頭,地點,時間可查,你只要派人一問,真假立見,朱世雄該明白,撒這樣的謊,乃是一樁十分愚蠢的行為!”瞪目半晌,姜宜恨聲問:“大當家,他說他把這多銀錢都用到那裡去了?”燕鐵衣一邊想一邊道:“一路來施捨了十二家賬所善堂,賙濟過七十九家貧戶,‘鬧龍河’上砌造了一個新橋,‘赤土山’修妥一條登山大道,七個花子幫亦皆分沾雨露,此外若干窮苦孤伶之屬,他也有許多即與分派的傑作,總之,那筆錢財是光了!”“克崩”一咬牙,姜宜氣得快要吐血:“這個慷他人之慨的胡塗蛋,紕漏精,他自家身無分文,都拿著搶奪而來的財物大做其‘天官賜福’的舉止,媽的,這算那門子暴發戶?又那行的慈悲。”燕鐵衣道:“朱世雄這做法,當然是不大合宜,好在他乃是出自一片苦心,到底要比拿了大筆非分之財去狂嫖濫賭來得強。”姜宜憂心忡忡的道:“大當家,不管他搶了錢去做什麼,這些與他的罪行並無直接關連,目前的麻煩是該要如何回覆上命,有以交待?遭劫的財物若不能歸還原主,又叫我怎生向人家啟齒提出要求?”燕鐵衣也在沉吟了,這筆銀錢的數目太大,他雖然墊得起,但名目士都頗費周章,“青龍社”的庫存豐足,存底甚厚是不錯,可是乃屬於整個組合的名下,他有權支配,卻要有理有由,原則上組合的財物是用之於組合的,對於接濟並無淵源的外人,有其差額合理的限度,若耗之過鉅,既便手下人不會說話,他這一幫之主也礙難獨專,要不,此例一開,只怕金山銀水亦將挖空了。姜宜不但是老公門,也是老江湖了,燕鐵衣的難處,他自是明白,更靠近了些,他低細的道:“大當家,你也不必再為姓朱的傷腦筋了,這不是個小數目,任誰也幫不上忙,‘青龍社’,本身的開銷已夠浩繁,那有閒錢幫襯這個冒失鬼!”燕鐵衣輕輕的道:“這樣吧,姜頭兒,以你自己估量,如果由你親自去向顧齊三說項,他肯不肯犧牲一點?譬如說,照半數收回抵償?”吃了一驚,姜宜大大搖頭:“大當家,你這麼做犯得上麼?就算顧老表答應以半數抵償損失,可也有三四萬兩銀子之鉅,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呀,姓朱的與你一無深交,二無舊誼,你何苦替他掯負這重的擔子?再說,你這例子一開,將來‘青龍社’上行下效,這年頭需要救助的人多了,你們如何吃得消?”燕鐵衣深沉的道:“這筆錢我不會向組合裡調用,我另外設法籌措,我有許多財力雄厚的朋友,他們之中不可是想送我錢都尋之無路的人物,只要我開一句口,休說三四萬兩銀子,就算三四十萬兩銀子也不成問題,我將來會還給他們,我有許多種還帳的方法,有些是他們拿錢也買不到的……”姜宜不安的道:“大當家的潛力自是無庸置疑,徵結只在於劃不划得來。”燕鐵衣微笑道:“錢財並非是衡量一切事物的準則,有時候,一個人的品格與骨節,心性與本質,乃是積世上有價之財也難相比擬的。”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8:47

第九十一章 惜豪義 慨承艱鉅

深深的思量著,姜宜那張老臉上的皺紋全都折在一起了,好一陣子,他才咬咬牙,彷佛下定了決心,豁將出去:“大當家既然這麼說,我也只有盡力替姓朱的周全到底了;為一個萍水相逢的江湖同道,大當家都肯承擔些許責任,便衝著大當家與我這多年的交情,我又有什麼不能湊合的?大當家,你吩咐吧!”燕鐵衣低緩的道:“首先,姜頭兒,我們決定以紋銀四萬兩的數目抵還顧齊三的損失,另外他一干護院武師們的湯藥費亦少不了奉敬,這樣做法你認為顧齊三是否能夠接受?”姜宜苦笑道:“大當家憑空背上這樁麻煩,對兩邊雙方來說,都已是仁盡義至,我想顧老表應該答允下來才是,否則,我也會曉以利害,析之得失,非勸他答允下來不可;最現實的問題,莫過於朱世雄劫得的財物早已分散一空,他如硬要堅持法辦,就算殺了朱世雄的頭,我那老表又能得回什麼?眼下有人負責半數以上的賠償,已是他天大的運氣,像這類案子,苦主連抹灰渣也撈不著星點的,可多著啦。”忍不住莞爾,燕鐵衣道:“人的嘴,兩片皮,向著誰講誰有理,姜頭兒,你聽聽這一番說詞,可真是比我所想的還要完美周到哪。”姜宜啼笑皆非道:“大當家,這可全是衝著閣下,我才搬弄起老公門中那套兩頭巧的玩意,若只是姓朱的那個紕漏精,我才犯不上去傷這等腦筋。”燕鐵衣道:“這我明白;姜頭兒,官裡的事,便也偏勞費神,刑罪是越輕越好,海捕告示早點撤消,顧家的狀子也叫他們抽回從繕,總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天下太平則上上大吉!”搓搓手,姜宜小心的問:“是否要有個時間上的約定!我也好對上頭和顧老表交待。”沉吟了一會,燕鐵衣道:“這個當然免不了,姜頭兒,從今天開始,以一月為期如何?下個月的今天,我擔保錢和人都帶到你的面前!”呆了呆,姜宜忙道:“大當家的意思是說,現下不能把人交給我?”燕鐵衣笑道:“別緊張,姜頭兒,眼前不叫朱世雄跟你走,我是另有盤算;其一,這件事的解決方法,固然由你我私下談妥了,但官面上,苦主那裡卻仍然是樁懸案,八字不見一撇,朱世雄跟了你去,先得當重犯受罪不說,萬一坐實了刑名,你往後又得費多大力氣才能替他翻案?其二,我們空口說話,雖則實實在在是幫朱世雄的忙,若叫他在沒有見到結果前,伸著腦袋甘心坐進大牢裡,非但他不情願,尤恐因此引起他的猜疑,錯把我們一片好心做了驢肝肺,一個不好胡幹起來,不僅彼此有損,我們一力想替他開脫的意願豈不更是白耗了?”連連點頭,姜宜道:“大當家的顧慮很有道理,姓朱的是個渾東西,懵懂毛躁,腦子裡沒有幾條紋路,要先帶他走,說不定他真會想岔了路……”燕鐵衣道:“所以叫他跟著我,在我設法籌措這筆銀錢的時候,他也很有可能派上用場,如此一來,他出力得酬,對我人情上的負擔也輕些。”忽然又遲疑起來,姜宜猶豫著道:“不過,大當家,你可有把握屆時一定能把人帶到!這不是玩笑之事,稍有差池,我就會吃不完,兜著走。”燕鐵衣一笑道:“你該信得過我,姜頭兒。”姜宜正色道:“我相信大當家的程度,超過對我自己的信任;我是怕這小子臨時動了什麼歪腦筋,節骨眼上拖大當家的後腿,那就防不勝防了!”燕鐵衣道:“不會,朱世雄不是這種人,我看得出來。”姜宜無可奈何的道:“但願是如此了,大當家。”於是,兩人迴轉身來到原處,朱世雄仍在嗔目切齒,劍拔弩張的與那幹公差對峙著,一副拚命三郎的架勢。姜宜也不管他,只朝自己的手下門一招手:“夥計們,收隊!”命令一下,那些幹久了六房門的仁兄們雖是十分驚異又迷惘,但卻沒有一個多問半句,立時紛紛後撤,把路讓了出來。覺得更加意外的是朱世雄,他大大一怔,一怔之後不禁滿頭霧水的嚷嚷:“你們是他孃的吃錯藥啦?方才還來勢洶洶,恨不能剝掉我老朱這張人皮,只這一會,怎的又忽然敲起退堂鼓來了?光打轟雷不下雨,就是你們這幹鷹爪孫一慣嚇唬人的法寶麼?”姜宜權當沒有聽見,他對著燕鐵衣重重抱拳,一派恭謹的道:“我們這就告辭了,一切還憑大當家仲裁。”燕鐵衣還禮道:“那邊的事,姜頭兒更得多為擔待。”十幾名差役,像來時一樣輕快,在姜宜率領之下,瞬息便退走一空。瞪大了一雙眼,朱世雄喃喃的道:“這是怎麼回事?莫不成他們都遇見鬼啦?”過來輕輕拍了拍朱世雄的肩頭,燕鐵衣道:“不用瞎猜,等我解下你的手銬,咱們還有很多正事要辦。”朱世雄一下子跳將起來,他衝著燕鐵衣,感激涕零的大叫:“是了,是了,老兄,一定是你幫我開脫了這場大難,老兄,老兄啊,你可真是我姓朱的命中註定要遇上的大貴人。”燕鐵衣微笑道:“你是條好漢子,我也想結交你,要結交一個朋友,總該為朋友做點什麼才算誠心,你說是麼?”朱世雄直楞楞的看著燕鐵衣,用那種直楞楞的情感在說話:“天下竟真有你這樣的好人,這樣見危伸援的好人……我,我怎的遲到今天方才遇上?”運力拗脫朱世雄雙腕上的手銬之後,燕鐵衣隨手拋在一邊,在手銬“晃當!”的墜地聲中,他又用力一拍朱世雄的肩頭:“行了,別淨扯這些,朱兄,來,我們商量點正經的。”嚥了口唾沫,朱世雄忙道:“但憑吩咐,老兄,你怎麼說,我怎麼做。”燕鐵衣道:“你的事,眼前算是暫且應付過去,可是尚未根本解決,對於姜宜,我有著承諾,承諾實現的那天,再配合上你的合作,才算徹底擺平了這樁麻煩!”一邊搓著腕上被鋼銬久扣的部位,朱世雄急切的問:“莫非姓姜的不肯就此拉倒?老兄,你對他有什麼承諾?我又該如何來與你合作!唉,這樁樓子可出大了。”拉著朱世雄找了塊平滑點的石頭並肩坐下,燕鐵衣耐心的道:“老薑宜買了我的薄面,答應以一個月的期限讓我們籌還苦主的損失,他更允諾只須抵償一半的實慣——約四萬兩銀子,便可為你變更案情到最低的限度,大概只是挨一頓板子,再坐上個三年兩載便算完事;朱兄,姜宜很幫忙,這已盡了他最大的力量,我對他的承諾就是一月之後,準時賠出四萬兩銀子,要你合作的地方是請你同意接受這最輕的懲罰。”朱世雄哭喪著臉道:“打家劫舍的罪名一朝按進官裡,挨一頓板子坐幾年牢,這已是莫大的寬容處置,我自然樂於接受,問題是,老兄,我到那裡去弄這四萬兩銀子?除非再幹上一票,猶要碰上真正的肥羊才撈得滿。”擺擺手,燕鐵衣笑道:“只要你答應投案,讓姜宜交待得了就行,四萬兩銀子的事,由我來負責,不勞你煩心。”朱世雄表情痛苦的道:“但……但那是四萬兩銀子啊,我怕一時還不出來。”燕鐵衣道:“誰說過叫你還來著?”不覺睜大了一雙眼,朱世雄難以置信的道:“不用還?你,你是說你替我墊上四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卻不用還?天下居然會有這樣的事?”燕鐵衣安詳的道:“這並不奇怪,朱兄,主要還在於某人值不值得我們這樣關切與愛護;我曾向姜宜說過,錢財並非是衡量一切事物的準則,一個人的品格與氣節,心性與本質,乃是積世上有價之財亦難相比擬的。”朱世雄期期艾艾的道:“老兄……我只怕沒有你預料中的那麼清高,更沒有你敘述中的那樣超凡脫俗,充其量,我……我只是一個獨腳強盜罷了。”燕鐵衣和悅的道:“強盜也分很多種,朱兄,你乃是此中最令人寬諒與欽佩的一種;不要妄自菲薄,你雖側身草莽,仍有你存在的價值,至少,比某些冠冕堂皇之士,掛羊頭,賣狗肉,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人要高明多了,你實在,你坦蕩,你磊落無私,這就夠了,人,並不能從他的表面,從而斷定他的內涵!”朱世雄靦腆的笑了笑,道:“說了這麼多,老兄,只有其中一樁我還聽了不覺臉紅,這一樁就是我還算得上實在,有什麼表什麼,心裡憋不得一隱私,眼裡看不得一點奸邪,直進直出,不會繞彎兒,不懂那套皮裡陽秋,但,但這也值不上四萬兩銀子呀!”燕鐵衣道:“值了,在我認為只這一樁已經值了,何況你的長處還多著呢?”咧著嘴,朱世雄道:“這是一筆大數目,老兄,你可有了計較到那裡去籌?”燕鐵衣道:“我有個朋友,很有點身家,我先找他去借。”朱世雄道:“能一下子拿出四萬兩銀子來,須要極厚的底子才行,老兄,可別為了我難為你的朋友……”燕鐵衣很有把握的道:“放心,難為不了他。”朱世雄道:“不知你那朋友是作什麼為生的?竟有這等的氣派。”燕鐵衣淡淡的道:“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買賣,只開著三家錢莊。”又吞了口唾液,朱世雄吶吶的道:“‘只’開著三家錢莊?乖乖。”忽然,他瞪大了眼,有些驚疑不定的道:“對了,老兄,你到底是什麼來頭,那一路的角色?你的武功根底相當深厚,連那最難纏,最不論情面的老公奴姜宜都要看你三分顏色,這還不說,你開口要借四萬兩銀子的鉅數,卻口氣輕鬆自在,好象尋常人去借四吊制錢一樣的安閒法,而你舉止雍容,神韻高華,看你年紀輕輕,竟威儀自露,你,你的底蘊恐怕大有不凡之處吧?”燕鐵衣道:“和你相同——我也只是一個江湖過客,綠林草莽,沒啥可稀罕的。”張開嘴想笑,朱世雄卻又若有所思的把那聲笑凝結上了眉頭,他在回想著:“姜宜一直稱呼你為‘大當家’,可見你說你也是道上同源的確不假,至少,你是某個組合或碼頭主事發令的角兒,不過,組合有強弱,碼頭分大小,似你這般的功架,卻決非那等小家小戶的堂口大哥擺佈得出來,你一定是個大幫大派的瓢把子。”燕鐵衣笑道:“都是混飯吃的苦哈哈,賴的是人招人無價寶,其實我又有什麼三頭六臂?稱得上什麼局面?大家捧著給幾分臉色罷了。”思尋著,朱世雄自管在追索:“是了,你曾經回答老薑宜,報出你的萬兒……由於腔調很低,我沒大聽清楚,好象你是姓燕……不錯,叫燕什麼……燕什麼衣來著!”燕鐵衣道:“燕鐵衣。”點點頭,朱世雄一拍自家腦門:“對了,燕鐵衣,你不說,我可真想不起來。”猛的噎回了最後一個字的尾音——朱世雄像一下子吞了顆火燙熱栗子下肚,他凸瞪著一雙眼珠,大張著嘴巴,好半晌都沒轉過氣來!燕鐵衣看多經多了這種場面,早已習慣於人們對他名姓初報時的驚震反應,他也總是遺憾不能使這種反應變為平淡,樹大免不了招風哪;眨眨眼,他道:“我想,你可能也知道我。”大大噓了口氣,朱世雄摸著自己胸膛,嗓門沙啞:“可能知道你?我的皇天,燕大當家,‘青龍社’的魁首,就算如雷貫耳吧,也沒有剛才那一剎那的震動法,對你,我不但是仰慕已久,聞名已久,更是想巴結你很久了,求都求不得一見,今天卻誤打誤撞的遇上了你,尤蒙垂助施恩,一而再三,孃的皮,說我朱世雄命中註定有貴人扶持,可是半點不假,道上混世面的朋友,誰不曉得‘梟霸’其人?可是有幸親近,仰承德惠的,卻是少之又少,端的造化啦。”燕鐵衣靜靜的道:“別把我說得那麼玄虛,一般傳言,往往流於渲染誇大,不符實際,我亦僅是個食人間煙火,有血肉之軀的凡夫俗子,或者略有手段,豈能真個通天入地?”朱世雄異常興奮的道:“你不用謙,大當家,任什麼讚美獎譽之詞,你全他娘承擔得起,毫不過分!”露著那一口參差不齊,卻還算白淨的大板牙,他又接著不自勝的道:“難怪姜老鬼一見到你就是那副低三下四的德性,更難怪你的口氣這麼大,我像個掉在水裡的人,如今不止是攀著一根浮木,簡直是抱住一座山啦,如此一來,我還沉得下去麼?大當家,一個人背時久了,總該有交運的辰光,遇上你,我就是運道來了,真個運道來了。”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等把問題全部解決之後,你再輕鬆自在不遲,朱兄,我們還是準備上路,先去湊合那四萬兩銀子吧!”急忙站了起來,朱世雄不禁有些訕訕的道:“我是樂極忘形了,大當家,你可千萬包涵則個!”燕鐵衣道:“沒關係,以你這種爽朗直率的性格,要憋著悶不吭聲,那才叫奇怪呢!”稍稍抄扎了一下,朱世雄道:“大當家,我們先朝那裡去?”燕鐵衣往南一指,道:“‘全家店’,離這裡大約百多里路,從容著走,明天一大早就到了,我那朋友的住處在‘全家店’外街,找著他以後,如萬一他手上的現銀不夠,總得給人家幾天時間調轉,拿到了錢,趕往‘金壇府’也要一段辰光,到了那裡再疏通打點一番,個把月的期限也就差不多快要到了。”朱世雄深覺不安的道:“大當家為了我的這樁紕漏,真是費了不少心思,大當家待我恩深義重,我姓朱的領受著,就怕時間一長,耽誤了大當家堂口裡的要務。”燕鐵衣道:“不要緊,個把月影響不了什麼,再說,我也會就便交待分支堂口或有關連的友人先帶口信回去,你的事可不能延誤,這不但是你的切身利害問題,也牽扯上我的信譽與尊嚴。”朱世雄低聲道:“累及大當家,我實在……”打斷了對方的話,燕鐵衣道:“才說你直爽脆落,你就婆婆媽媽起來了,朱兄,不必再客氣,我幫你是因為你值得幫,可並非衝著你掛在嘴皮子上的那幾句謝詞才招攬下這檔子事,你就別再叫我難受了!”朱世雄趕緊道:“行,行,大當家,我不提就是,我這個人也真他孃的,舌頭和腦筋一樣,總是轉不過彎來!”燕鐵衣道:“走吧,趕早一程,入黑之後還得找個地方打尖住店。”兩人一齊騎上燕鐵衣的坐騎,轉朝南邊“全家店”得得而去,馬行並不急促,涉伐間透出十分的優閒安適,正如燕鐵衣所說,他們時間足夠,趕路不妨從容點,銀子,可不就擺在那兒?***秋老虎的天氣,白晝裡炎熱炙烤,汗透衣襟,一到了入黑,夜風吹襲,暑意全消,反倒有點冷瑟的味道,這才叫人覺得,季候業已入秋了。眼前的村子叫做“大石鋪”,只有十來戶人家聚集著,卻也有一片雞鳴早看天式的簡陋客棧,半間客堂聊賣酒食,穿過門角,是四間客房,其中尚有兩間是專供鋪位的統艙,設備談不上,橫豎湊合著叫你免受雨露風雪之苦的睡上一覺就是了。交馬上槽之後,燕鐵衣與朱世雄先把那兩間單間客房訂下,這才坐到前面來,吩咐店家弄些酒食,且將就著祭飽五臟廟。朱世雄的酒量甚大,四兩一壺的“燒刀子”一斤下肚,猶是面不改色,甚至連個酒呃也不打,由於酒味不夠純,燕鐵衣只喝了幾十杯,就開始用饅頭夾著白切羊肉進餐了,朱世雄抹去唇角酒漬,笑道:“大當家,怎麼不喝啦?”燕鐵太挾幾顆鹽水花生送進嘴裡,搖頭道:“我酒癮不大,而且喝酒毛病也多,你別管我,儘管喝他個夠,只是莫要醉了。”朱世雄一口又幹了杯,嘿嘿笑道:“你寬唸吧,大當家,我的酒量不敢誇稱千杯不醉,但喝上個三斤兩斤卻絕對沒事,這點酒,潤潤嘴喉罷了,算不上什麼……”燕鐵衣微哂道:“在‘姑子集’,也就是被你那位朋友灌倒的時候,你喝了多少?”古銅色的臉盤上立刻透視了一抹褚赤,朱世雄尷尬的道:“那次我只喝了半斤花雕,以我的酒量,花雕足可喝上七八斤也醉不了,半斤花雕就醉得我暈頭轉向,人事不省,實在叫我納罕,我猜定是那小子在酒裡撒下了迷藥一類的玩意。”燕鐵衣頷首道:“可能那人暗中做了手腳,不過,喝酒雖是賞心樂事,總該有個節制才好,酒能亂性,也足以麻木一個人的警覺與意識,勿使過量才算有益身心,尤其是我們江湖人,乃頭舐血,危機時在,處處都不可鬆懈了防範,刻刻全得注意突兀的變化,我們想活得長久,可別讓酒這東西給坑了!”悚然動容,朱世雄推開杯壺道:“大當家說得是,幾十年英雄豪傑,全以血肉性命換來,若只為了這幾杯馬尿便永陷於萬劫不復之境,平素裡拚著腦袋去爭強鬥勝,又是為了何來?”燕鐵衣道:“朱兄,你能想透這一層,便會在舉杯大醉之前,多少有點惕悟了。”把個饅頭也一分為二,朱世雄挾上了幾大片羊肉,大口咬嚼,邊食邊口不清的道:“大當家……我這就不喝啦,呃,這片野店的東西味道還不差。”燕鐵衣道:“多吃點,試試那盤風雞,在這種小地方,能把風雞燻成這等火候,手藝也叫不惡了。”大口吃著,朱世雄邊道:“大當家,你以前可曾來過這裡?”燕鐵衣道:“曾路過幾次,但打尖留宿,還是第一遭,地方很簡陋,可是?”朱世雄大笑道:“謀生綠林,求命江湖,似我們這類角色,天是幕,地是席,風吹霜凍,暴雨淋的生涯才叫摸慣了,能有個地方伸展身子睡上一場好覺,業已是享受不盡,簡陋?大當家,在我們來說,只要不是露天而宿,就是天大的奢侈啦。”燕鐵衣和悅的道:“你是個頗能適應環境的人,朱兄,一個人若能適應環境,便有更多生存下去的韌力!”忽然嘆了口氣,朱世雄道:“活在這一道上,大當家,不湊合點行麼?我這輩子也不想別的,但求能夠自由自在,做什麼無愧於心,也就足了。”燕鐵衣默然點頭,他在想,朱世雄是個直腸直肚的人,對於生活與生存的定義原就下得十分簡單,只可惜仍是一種過高的祈求,人活著,能夠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絲毫不受外來的牽扯及影響又是談何容易?至於行為之間,無愧於心,更是難上加難,有多少人敢說他的一生之間,每一樁舉止都是合乎平準之義,公允之道的?在這人世間,尤其江湖裡,要想維持一個起碼的原則,皆乃恁般艱辛啊……。又吞下了一大塊滷牛肉,朱世雄就著衣角揩拭雙手上沾著的油漬,邊撫著肚皮道:“飽了飽了,可真是吃飽了……”燕鐵衣尚不及回答,一陣隱隱的馬蹄聲已自店外的那條土路另頭傳了過來,蹄聲中,另還夾雜著轆轆的車輪轉動聲,顯見是有一撥車馬來近了。朱世雄朝店門外望了望,詫異的道:“這個辰光,又在這等荒村野地,還會有人車經過?”燕鐵衣不以為意的道:“‘大石鋪’是個小荒村子不錯,但要南往‘全家店’,北朝‘銅雀驛’,這裡卻是條快捷方式要道,日常往來的行旅不少,否則,你以為光憑村子裡的十來戶人家,就能養活這片店?而有的人出門在外,貪著多趕一程,到了這時候方才找地方落腳,卻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朱世雄笑道:“聽這車馬喧騰,似乎來的人不少,店老闆又有生意做了。”他們在這廂說著,那矮胖禿頂的店掌櫃,可不業已提著一隻燈籠,大聲吆喝著兩個小夥計,三腳兩步地趕到門外早早侍候去啦。燕鐵衣低聲道:“現在回房歇著麼?或是叫小二再砌壺茶來消夜?”朱世雄道:“光景還早,大當家,現在上床只怕睡不著,泡壺茶喝吧,順便也看看來的是些什麼人,閒著無聊,瞅瞅熱鬧也是好的。”笑了笑,燕鐵衣道:“趕晚落店的行腳,又有什麼熱鬧可瞧的?”這時光,一行車馬已經吆吆喝喝的來到了客棧門外停下,呃,是三輛雙轡烏蓬車,另外騎馬的也有七八條漢子;店掌櫃與夥計們殷勤上前招呼,忙著往裡頭讓,騎馬的漢子們落了鞍卻先不進來,其中一個湊在掌櫃耳邊低聲咕唧,其餘的人則幫著車蓬車伕將拉近併攏,靠在客棧門牆前面,等車尾厚簾掀起車上的人往下了,才有兩條大漢搶先奔入,目光銳利的查看四周。自然,他們對坐在那裡的燕鐵衣和朱世雄特別注意,兩位仁兄的神色,不期然的流露著杞人憂天式的狐疑,二人匆匆互視一眼,一個竄進了門角之內,一個急急轉身出去,看情形,約莫是有所稟報去了。過了片刻,一位臉膛朱赤,虎背熊腰的仁兄大踏步走了進來。這一位,也就是剛才和店掌櫃咬耳朵的同一個人,在他後面,緊跟著掌櫃的以及先前入店查視的那個漢子,他們跨進門檻,便直楞楞的來到燕鐵衣和朱世雄的坐頭之前!朱世雄本能的覺得對方來意不善,他雙眼一翻,臉色便沉了下來,燕鐵衣卻輕輕按了按他的手背,示意不要魯莽。站在桌前尺許之處,赤臉仁兄與他的伴當沒有開口,店掌櫃卻從後面冒將出來,衝著燕鐵衣打恭作揖,脅肩諂笑:“我說,這位爺,呃,小的有個不情之請,還千萬請你老包涵著,實在是不好啟齒的事,你老可別見怪。”赤臉朋友重重一哼,十分不耐的道:“開店的,你趕快把話說明白,我們大老爺和夫人小姐還等著地方歇息,那來這麼多婆婆媽媽?真叫黏纏!”店掌櫃忙道:“是,是,我這就說,這就說。”燕鐵衣淡淡的道:“掌櫃的,可是外面來了貴客,要我們讓出單間上房來?”躬腰拱背,店掌櫃惶恐不安的道:“你老明察,你老體諒,住店落宿,原是分個先來後到,沒有把前面住進房的客人攆出來給後來的客人住的道理,但……但這一撥貴客身分不同,乃是京裡告老還鄉的一位都老爺及其寶眷,小的……小的不能不來向你老打個商量。”朱世雄冷笑一聲,尚不及發作,燕鐵衣已使了個眼色,微微笑道:“原來是位退隱歸鄉里的御史大人;都憲老爺們聞風言事,職司憲律,多是體恤民疾,揭奸發伏的清官,我們草野之士,讓出一間客房來以奉賢吏安頓家小,正乃表示一點虔誠敬意,真是何樂不為?掌櫃的,你放心,我們讓一間房子出來便是。”店掌櫃還來不及再說什麼,赤臉朋友已惡狠狠的接口道:“誰說只要一間客房?這片破店一共兩間上房全叫你們佔了,我們大老爺及夫人小姐只住一間如何得夠?通通都要給我讓出來!”忽的跳起,朱世雄怒火衝頭,哇哇大叫:“真他孃的主大奴也大,你是幹什麼吃的?居然橫到我們頭上來了?別說一個不在其位的御史,就算皇帝老子,也不能不講道理,怎麼著?你是看我們頭上頂著個‘孫’字不成!”赤臉大漢瞪著朱世雄,哼哼冷笑:“好個山野村夫,不長眼的野猢孫,你敢情是吃了熊心豹膽啦?衝著我錢大教頭面前發威賣狠?要不給你點教訓,怕你永不會懂得怎麼說話才叫規矩!”忽然大笑起來,朱世雄往外挪步,斜吊起一雙眼道:“想不到在這個荒野陋店,還碰上了向我叫陣的人物,來來來,錢大教頭,我這身筋骨早就該鬆散鬆散,你正好偏勞。”捋起衣袖,赤臉大漢暴烈的道:“狂妄東西,看我收拾你!”一個身材胖大,滿面油光,穿著一襲銀團壽字圖長夾袍的福相老者,突兀的踏進門來,同時高聲叱喝:“錢濤,還不給我住手!”紅臉大漢聞聲之下,立時後退,形色轉得異常恭謹的垂下雙手:“老爺,是這廝太過不通情理。”一揮手,老者極其威嚴的道:“不用說了,我這些年來告誡過你多少次?待人要謙和,對事要容讓,切莫仗著有一點官勢便肆意驕狂,尤其要善視百姓,德惠子民,這才能上報朝庭恩遇,不負庶黎仰望;我一再教訓你這些話,只一轉眼,你就全忘了?”叫錢濤的仁兄連忙躬著身道:“不敢,老爺,錢濤不敢稍忘。”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9:21

第九十二章 五豹子 虎嘴採須

燕鐵衣跟著站了起來,和悅的道:“就衝著這位都老爺的一番話,朱兄,我們兩間上房全讓了也罷!”怔了怔,朱世雄不甘的道:“可是,我們先訂下的房間呀!”燕鐵衣道:“隨便湊合一宿吧,你不是說過,但能避風吹日暴,不受霜打雨淋,就算天大的享受了麼?眼前咱們至少還有個屋頂遮擋著,光景尚稱不惡。”舐著嘴唇,朱世雄無可奈何的道:“你既然要讓,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其實我無所謂,兩條板凳一搭,照樣睡場好覺,就怕你不習慣。”燕鐵衣笑吟吟的道:“我也不要緊,荒野地裡霧宿打滾的經驗可多著呢,天天睡錦榻熱匟,我那有這等好命?”走前幾步,那老者象徵性的做了個揖,聲音恢宏,氣勢十足的道:“老夫溫以敬,草號之源,半生為官,聞風言事,察查民隱,只因年老體衰,精力難荷,幸承今上恩典,賜準卸職還鄉,數十年宦海浮沉,上對朝庭,下待子民,尚稱未曾妄食王祿,有負聖恩,雖只落得一肩行李,兩袖清風,而此心堪慰。”望著這位“年老體衰”的都老爺,燕鐵衣抱拳道:“久仰賢名,溫大人,難得你為官清正,馭下有方,不才我先訂下的兩間上房,便敬奉大人你暫充行館吧。”溫以敬矜持的道:“卻之不恭,老夫這就受下了。”說著,他一昂頭,邁起八字步,神態儼然的在店掌櫃躬腰前引下緩步入內,接著,眾人提著大箱小包,又簇擁著一位頗有風儀的中年貴婦,一位青春年華的大姑娘匆匆跟進——由於那大姑娘被好幾個僕婦丫環圍繞著,外面的人誰也沒看清是個什麼長像,但從倒影及其裝扮穿著來瞧,包管是一枝花的年齡乃是錯不了的。悻悻然坐下,朱世雄惱火的道:“大當家,只看著這副架勢,我就不覺有氣!”燕鐵衣笑道:“你沒聽他說‘宦海浮沉數十年’?官做久了,難免帶點官氣,顯著官威,就像我們江湖上打滾的年歲一長,也多少會帶著一股子悍氣野氣或等而下之的青皮流氣一樣,都是無可厚非的。”朱世雄啼笑皆非的道:“你似乎半點心火全不上?大當家,虧你還這麼優遊自在呢。”燕鐵衣道:“人總該有點修養,是不?”往四周一看,朱世雄又搖頭道:“不但我們訂下的兩間上房讓了出來,我看連另外兩間的統鋪也沒有了,姓溫的官兒手下丫環傭婦加上保鑣跟隨一大堆,那還有我們的一席之地?大當家,我們今晚很可能真個搭板凳睡覺啦。”燕鐵衣道:“老實說,我早就在這麼盤算了。”說話間,那錢濤已由裡面折了出來,他看也不看這邊的燕鐵衣與朱世雄一眼,管自招呼著另外六七名伴當及幾個車伕在一大圓桌坐下,一邊大聲吆喝店家往裡屋送水送飯,一邊急催自己桌上來酒來菜,加上其餘的人們幫腔插嘴,亂哄哄的鬧成一團,不止是店掌櫃內外忙得額頭上見了油汗,兩個小夥計也幾乎跑斷了腿。嘆了口氣,朱世雄喃喃的道:“這群惡胚就這麼個嚷嚷法,今晚想睡得著覺麼?”燕鐵衣道:“大概要先侍候他們歇了睡下,才輪得著我們,而且,店家忙著招呼貴客財神,我們早就叫泡的一壺茶,約莫也喝不上嘴了。”朱世雄恨聲道:“孃的,算這批奴才福大命大,休說大當家你從不吃這口烏氣,我姓朱的又幾曾如此逆來順受著?要不是大當家你再三攔阻,我不搗他們個人仰馬翻,我就算他們合著揉出來的!”燕鐵衣安閒的道:“稍安毋躁,朱兄,稍安毋躁。”朱世雄伸手打了個哈欠,才想找幾條板凳並湊兩張床鋪,目光一轉,卻驀地定向了門外——很快很快,門外,五條身影旋風似的捲了進來!那五個人甫一進門,立時分散,五個人一式的豹皮頭巾,豹皮緊身衣,豹皮軟靴,一片黃褐色的斑點閃晃中,他們手裡同樣的五對斗大金環刃也映著燭光熠熠生寒!五人裡,一個濃眉獅鼻海口的魁梧人物首先大吼如雷,聲如洪鐘:“通通不準動——我們哥幾個和列位無冤無仇,不打算傷害你們,我們乃是來替天行道,索回溫以敬那狗官多年來搜刮的民脂民膏;知機的乖乖坐著看戲,有熱鬧你們瞧,那一個想要插手管事,就莫怪我們哥幾個翻臉不認人,朝橫處宰!”一剎那,整個前堂裡是一片死寂,一片僵窒,那兩桌上的十餘位仁兄們個個面色泛白,形態倉惶再也不嚷不叫了,再也不見方才的那等氣焰。這五個不速之客頗識聲勢之竅,他們只一露臉,那股子銳勁,業已懾住了場面!朱世雄忍不住竊笑,他小聲道:“大當家,這可來了我的同行同道啦,大水沖倒龍王廟不是?成年的幹那無本生莣,今天堪堪也被人當作了肥羊。”笑笑,燕鐵衣道:“且看他們搞什麼把戲。”朱世雄壓著嗓門道:“眼下還沒出你大當家的地盤哩,這些渾頭居然敢明火執杖,橫著打劫?大當家可允忍著?”燕鐵衣平靜的道:“約莫是外地來的朋友,或者是一路跟綴下來作案的夥計,江湖一把傘,四面八方都得多少掩遮一點,只要不過分,將就著算了。”朱世雄打量著對方,低聲道:“你不認識他們?大當家。”燕鐵衣道:“不認識,很顯然的,他們也不認識我。”另一個黑瘦細長,卻雙目如鷹的豹衣人朝他們這邊一瞪眼,凶神惡煞地叱叫:“不許咕噥——你們兩個!”就接著他這聲叱叫,裡間已傳來幾聲驚呼,接著響起一片跌騰滾僕之聲,殺豬似的尖嚎跟著響起——沒有一點矜持,沒有半分威嚴,更不含絲毫“官氣”的響起。是溫以敬都老爺:“救命啊……來人……救命哇……錢濤……陳子軫……趙宏……你們快來救我啊……”一聲比一聲急,一聲較一聲慘,更挾持著女人的哭喊及叫嚷聲,於是,自錢濤以下,那十餘條漢子可就越來越坐不住,越來越臉泛黃了。點點頭,朱世雄悄悄的道:“是行家的手法,裡應外合,明暗齊下,看來這是有計劃的行動……”突然,那錢濤一躍而起,猛往門角里衝,只一惦步,手上已翻出了一柄雪亮匕首,但比他更快,一個矮壯結實的豹衣人身形閃電橫截,金環暴切猝翻,流芒飛眩中,錢濤才往後挫,手上的匕首,尚未及插出,另一個塊頭甚大的豹衣人已倏忽掠近,雙彈腿,踢得錢濤偌大的身子連連翻滾,重重摔落!兩聲怒叫又起,大概是錢濤的行動激發了那股子責任感,又有兩位仁兄雙雙撲擊向站得最近的一個豹衣人。這是個勾鼻蛇眼,面目陰鷙的人物,他紋風不動,恍同未覺,卻在對方二位撲近的剎那間左手斜揮,五指箕張中掠折如飛,慘嚎聲便挾雜在骨骼的折斷聲裡,令人毛髮悚然,發動攻襲的那兩位齊齊打橫摔出,每個人都奉上了一根琵琶骨,而且,全斷在右邊!一陣桀桀怪笑出自那為首的豹衣人口裡,他濃眉軒揚,雙目如鈴,一副睥睨四方的神氣:“一干不知死活的東西,螳臂猶想擋大車?簡直自不量力,徒取滅亡,再有那一個膽敢輕舉妄動便決不寬饒,斷殺無赦!”那兩桌上剩下的七八個人,早就喪魂破膽,誰還敢拿著自己性命來招惹這些凶神?儘管對主子心懷歉疚,也鼓不起那股子忠義之概了。裡面響著翻箱倒籠的聲音,響著求苦哀懇的聲音,接著一行人跌跌撞撞的就被趕了出來。退職的都老爺溫以敬在最前頭,那中年婦人緊摟著她的閨女跟在後面,幾個僕婦丫環也幾乎是連滾帶爬的朝外擠,四位形容驃悍的人物隨即出現,這四個人手上只拿著有限的一點東西,二三具烏檀木雕花小箱,一條皮製的搭連,以及一隻繡工精緻的錦鎖囊;他們拿著這幾樣東西十分輕鬆,決不似在拿著溫以敬十年宦囊所得的那般沉重。溫以敬與他的家屬早已不成人樣,一個個披頭散髮,衣衫不整,溫以敬本人的一邊面頰更是浮腫紫紅——顯然還吃了苦頭,尤其令人悲憫的是那幾張人臉,幾張沮喪絕望,不復再有幸福憧憬的人臉!為首的豹衣人看也不看這些苦主兒一眼,管自朝那四個人問:“怎麼樣?到手了沒有?”四個人全把手上的玩意照了照,其中一個滿臉麻點的仁兄吃吃而笑,並叉開五指:“這狗官的家當比我們估量的要多,大約共值這個數!”豹衣人微微點頭,覺得滿意的道:“孃的,這就叫龍歸大海,飛鳥入林,姓溫的狗官取之於民,我們便讓他還之於民,誰是民?我們就是,活該我們鴻運當頭,人不發橫財,朝那裡富得了?兄弟們,大家湊合湊合!”前面一段話,倒還說得有那麼點板眼,但一到後頭,就全不是那回事了,燕鐵衣不由暗暗搖頭,同時開始認真考慮他該不該插手管這檔子麻煩?那中年婦人——溫以敬的元配,一把放開摟著的閨女,“撲通”一聲跪到在豹衣人跟前,涕淚泗流,泣不成聲:“英雄好漢……你就給我們這一大家口人留下點底子吧……我們不是貪官汙吏,我家老爺一輩子也沒佔過肥缺……你們想想,御史乃是出了名的窮京官,養家活口全靠那幾文微薄俸祿,不曾舉債渡日已經大不容易,一星一點積攢下來幾個錢,可都是血汗堆積啊……英雄好漢,你們就忍心劫掠一空,眼看著我們全家陷於絕境,淪為餓鬼?”冷冷一笑,豹衣人揚著眉道:“你這婆娘倒是生就一副伶牙俐嘴,能說善道,奈何你家大爺卻不吃這一套,一個窮御史每月所得若干?既要養家活口,又要應酢往還,耍排場,充殼子,那個不窮得嗷嗷叫?偏你們過得舒坦,更挾著大筆餘財回家享福,這些錢要不是蒐括壓榨得來,莫非還是天上掉下來的?任你編得一篇好詞,七情上面,亦休想大爺發一點慈悲,再要纏賴不清,惹得爺們火起,連命一起納上!”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這位御史夫人嚇得面青唇白,混身不住哆嗦,怕是怕到了極處,約莫那點身家真被全搶空了,不得不橫起心來再求:“好漢哦……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個家,上上下下全是我在打理,平時居家過日子,我可是從一棵蔥,一碗米上積攢下來……幾十年了,存下這點錢,也就是為著有一天回老家買幾畝薄田,蓋一棟草房,湊合著養老送終……可憐我們老爺既無恆產,又無祖業,只在家鄉有間孤伶伶的破舊老屋,我們不能仗著那間破屋生活下去啊,英雄,求你們發發善心,行行好事多少還我們一點。”豹衣人豁然大笑道:“真他奶奶的邪門了,我們是幹啥的?做無本生意居然也作興討價還價來了!我他娘吃這行飯吃了半輩子,倒是頭一遭遇上,你們看看,這婆娘渾不渾?”那蛇目勾鼻的豹衣人陰冷的道:“她要是再黏纏下去,乾脆做掉算完!”御史夫人又驚又怕,又氣又急,一想到往後的日子,忍不住嚎淘大哭:“你們不能這麼絕啊!……你們是在逼我們全家大小往死路上走……這全是我積下來的血汗錢,是我們活命的老本……天啊,靠後怎麼辦,日子怎麼過啊。”為首的豹衣人大吼道:“閉上你那張臭嘴!孃的皮,老子們是強吃橫取的祖宗,玩的這一套就是打家劫舍,擇肥而噬,老子管你的錢是怎樣來的?管你準備派什麼用場?老子們只知道姓溫的狗官悶著一大票油水辭官歸裡,這票油水老子們要吃下來,這就是了,其它一概不論,你這老婆子,如果再跟我嚕哩八嗦,老子一腳踢死你這娼婦!”蛇目勾鼻的那位也沉沉的道:“還叫我們發善心,有誰對我們發善心?幹強梁結黨的夥計們若懂得行好積德,早他娘餓死光了,他孃的早就沒有這一行存在了,這婆娘倒是天真!”婦人匍匐倒地,哭聲悽慘:“行行好吧……各位英雄……我求你們啊。”面色灰白,頰肉浮腫的溫都老爺再也憋不住了,他噎著嗓顫聲叫:“夫人……夫人……不必求他們……我溫以敬在朝為官清明,公正不阿……退……退隱於野,也是鐵骨嶙峋,不向惡勢力屈服……夫人你起來,讓他們搶,叫他們奪,總有一天,他們逃不過王法的制裁!”哪大小姐——姿色不錯,只是稍嫌發了點福——也哭哭啼啼的奔過去,將她娘從地上攙起:“娘,娘啊……用不著再求他們,這都是些鐵打心肝,如豺似虎的強盜土匪,他們貪得無厭,永不滿足,再怎麼哀告也不能激發他們一丁點慈悲……娘,爹是有地位有身分的人,我們寧肯將來窮死苦死,卻犯不上折了爹的名節!”猛一昂頭,官夫人滿面淚痕,唇顫手抖,形色悲憤,她衝著那兩桌上一干好似呆鳥般的漢子大叫:“還有你們,你們都是我家的護宅武師,是老爺多年的跟隨,老爺栽培你們,照應你們,給你們飯吃,供你們錢用,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今天老爺蒙難,我們全家大小眼看著就要陷入絕境,你們……你們竟貪生怕死,畏縮不前,個個都在那裡袖手旁觀,你們還像不像是些大男人?還有沒有一點忠義之心?窩囊廢啊,你們這些懦夫……就算養的是幾頭狗吧,逢到這時也會跑上來幫著主子咬兩口。”哭喊叫罵著,溫夫人是聲嘶力端,涕淚加上口沫四濺,約莫是太過怨恨,啼號聲中突然兩眼上翻,一口氣有點轉不上來,她這裡身子癱軟,她那閨女不由悲怨交集,一邊大哭出聲,一邊摟著乃母拚命在胸口上搓揉,溫以敬也顧不得他的“官威”了,抖抖索索的搶前幾步,拉著女兒和老婆,禁不住淚下如雨,咽不成聲,一家三口,頓時哭做了一團!為首的豹衣人狠狠朝地下吐了口唾沫,罵道:“真他娘晦氣,竟碰上這麼一個苦主兒,善財難捨不是?你看看,對丟這幾個銅鈿,一家人活脫像死了祖宗,有那等如喪考妣法!”另一個大塊頭的豹衣人不耐煩的道:“我說老大,錢財到手,咱們還在這裡磨蹭個鳥?要看戲讓他們自己人看去,咱們早早開路,把時間用在找樂子上不好?”做頭兒的立刻一揮手,大聲道:“兄弟們,我們走?”這時,坐在那邊的朱世雄正殷切的望著燕鐵衣,燕鐵衣明白他的眼神中所流露的意思;輕輕點頭,燕鐵衣輕聲的道:“也好——但小心點。”於是,朱世雄站起身來,不緊不慢的整理著衣衫,一邊火刺刺的發了話:“各位朋友,暫請留步。”一干英雄好漢正往外走,聞聲之下又紛紛站住,為首的豹衣人回頭一看,忍不住嚇嚇怪笑起來:“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位老兄——怎麼著,有啥指教?”朱世雄推開板凳,笑呵呵的道:“列位發了橫財,就這麼拉腿一走,未免太不光棍吧?”豹衣人雙眼一瞪,氣勢兇猛的道:“什麼意思?”朱世雄非常輕鬆自然的道:“道上規矩,見者有分,你們總不能獨吃獨吞,列位也該多少賞幾文給在下腥腥手才是道理。”細細打量著朱世雄,豹衣人火辣的道:“想黑吃黑,呣?”拱拱手,朱世雄道:“不敢,而且這多難聽?有財大家發,列位油滿脂肥,撈個飽漲,在下我卻窮得四大皆空,好比列位吃撐外溢了,在下竟餓得前心貼後牆,這似乎不大合宜;再說憑江湖情誼,我要求分上幾個,也不算過分呀!”那大塊頭的豹衣人搶上一步,滿臉煞氣:“放你孃的狗臭屁!你算什麼東西?居然膽上生毛,搶食搶到我們‘五豹子’嘴裡來了?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們‘五豹子’是何等角色?你他娘想朝我們兄弟頭上跨,簡直壽星公吊頸——嫌命長了!”體格結棍的豹衣人重重一哼,暴烈的道:“管他是那棵蔥,擺平了再說!”為首的豹衣人注視著朱世雄,慢慢的道:“看樣子,老兄你也是江湖同源,非但是江湖同源,恐怕和我們這一道還相當接近吧?”朱世雄眉開眼笑:“一點也不錯,我們正是同行!”對方慎重的道:“報個萬兒聽聽如何?”朱世雄大方的道:“我姓朱,叫朱世雄,道上朋友給我起了匪號:‘風鈴黑戟’,小角零料,不登大雅之堂,倒有辱列位清聽了。”名號一報,“五豹子”與他們一干夥計俱不由臉上變色,面面相覷,全透著那等驚愕意外又懊惱悔恨的表情——他們當然知道朱世雄是個什麼人物,而且更清楚朱世雄的道行在他們之上,幹無本生意的圈子裡,獨腳挑單的主兒本是真正的好手,朱世雄便一向是單槍匹馬!嚥著口水,為首的豹衣人乾咳幾聲,露著極不自然的笑容道:“呃,原來尊駕竟是‘風鈴黑戟’朱世雄朱大哥,請恕我兄弟們眼拙,一時未能拜識,冒犯之處,還請尊駕多多包涵。”朱世雄笑吟吟的道:“客氣客氣,我也是老不中用,越混越回去啦,長江後浪推前浪哪,承的還是列位老弟臺們多抬舉,留條路走,賞口飯吃!”打了個哈哈,那豹衣人搓著手道:“朱大哥太謙啦——呃,剛才朱大哥也不出聲打個招呼,就一直坐在那裡看我們兄弟獻醜,還差點開罪了大哥你哩。”朱世雄笑道:“不關緊,不關緊,我是被列位的氣勢懾窒了哇。”又幹笑幾聲,豹衣人小心的道:“朱大哥,呃,既然是自己人,你又是我們的先進,當然,呃,當然少不了孝敬大哥你一份,不過,朱大哥的意思是多少才算合適?”朱世雄捻著鬍子,眼珠轉動:“你說吧,老弟臺,真是怪難為情的。”豹衣人笑得十分牽強的道:“那裡那裡,應該應該,我看,還是請朱大哥你開個價吧。”朱世雄道:“這,不大好意思吧?”豹衣人忙道:“不用客氣,朱大哥,我們兄弟好歹使你滿意也就是了。”朱世雄笑得見牙不見眼:“既然列位一番誠意,我也就厚著麵皮開價囉。”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49:54

第九十三章 不苟得 盜亦有道

豹衣人顯然並不帶勁的道:“朱大哥,請。”朱世雄的視線釘在執握財物的那四位仁兄手上,有條不紊的道:“因為不是現銀,說起來數目上就有些籠統——我要那三具檀木雕花的小箱子,那條皮搭連,還有,那隻繡工不壞的錦鎖囊也不差,我想一併笑納了,老弟臺,不多,只是這幾樣。”呆了好一會,豹衣人才喃喃的道:“三具檀木雕花小箱,一條皮搭連……一隻錦鎖囊……這,這豈不是……豈不是……”猛的怪叫一聲,他嗔目怒吼:“這豈不是全要了?孃的皮,吃人有這種吃法的?朱世雄,你連湯帶面一口吞,乾的溼的涓滴不留,闖道混世的朋友如果個個都和你一樣,還有別人活命的餘地麼?你簡直瘋狂癲悖,不知自身為何物。”大塊頭的豹衣人也臉紅脖子粗的咆哮:“不要說姓朱的也只是個人,就算他是三頭六臂,大羅金仙,我們今天也受不下這等屈辱,我操他的老親孃,刨人的祖墳吧,也不過就是這種光景了!”蛇目勾鼻的那位仁兄冷森的接口道:“我早就知道他是來意不善,絕不會這麼容易便打發得了,現在可不是?姓朱的業已表明欲待啃肉吸血,裡外一把抓了,像這類吃人不吐骨渣子的狂夫,除了和他硬拚一場之外,既使跪地相求,他也不會迴轉心腸!”朱世雄不悅的道:“你們這個一句,那個一言,到底是在搞些什麼名堂?價碼是你們叫我開的,如今我一旦開了出來,你們卻又起鬨,這不是明擺著欠缺誠意麼?”為首的豹衣人一雙眼珠瞪得宛似要掉下來,他氣得一張臉盤全泛了紫:“你——朱世雄,你是個老江湖就是這麼混的麼?你他娘賣身價就是如此賣的?你要朝高處攀,我們就都該扒在你腳底下吃灰?個老鱉羔子,你想吃定我們?夢也休夢,我們恁情一文不要,全與你拚了!”大塊頭的豹衣人跟著吼:“我們和他幹,爺們今天非要稱量稱量他這個‘先進’到底有多重的斤兩,見識一番黑吃黑的大佬憑什麼有這個威風!”退後一步,朱世雄沉下臉道:“話是你們說的,臨到頭來卻不認帳,反倒衝著我張牙爪舞,叫囂謾罵,奶奶個熊,你們真當姓朱的含糊你們人多勢眾?”為首的豹衣人厲聲道:“老子們不含糊你!”又搓著手,朱世雄道:“很好,大家既然把話略明瞭,也就不必再繼續幹耗下去,你們劃道吧,水水裡火裡,我朱世雄一概奉陪到底!”蛇目勾鼻的豹衣人冷笑道:“這家破店風水不錯,姓朱的,你就湊合著在此地挺屍吧!”拉了個弓步式,朱世雄一派力敵萬夫之概!“誰今挺屍,現市還言之過早,列位何妨一齊上來弄個結果給大家看看?”悶不哼聲的往斜刺裡一湊,那一雙眼銳利如鷹的豹衣人又猝然倒挫,一對“金環刀”暴削狠帶,金芒擊映中兜頭罩落!朱世雄尚來不及有第一個反應,矮壯結實的這一位已低竄向前,雙環平出,又快又狠的截斬朱世雄的腿脛骨——和他的夥伴一樣,兩個人都存了心要在照面間便把這位棒老二的“先進”放倒。驀地怪叫著,那模樣似是真被剮掉了肉,朱世雄魁梧的身子在剎那間古怪的橫躍而起,只在四隻金環刃落空飛擦的一瞬,打橫的身子已風車般旋轉,勁風如飆裡,踹踢骨肉之聲不絕,兩名豹衣人手舞足蹈的拋空而起,在一片嘩啦啦震響下,撞碎了幾張木桌,加上好一堆碗碟杯盞!不待其它的敵人們有任何動作,朱世雄七個筋斗成串翻躍,當前那大個子豹衣人連擊不中,正在他第七次的滾動完竣時,那麼巧妙又準確的把雙腳踢上對方的下巴,於是,任那豹衣人像瘋子似的衝來,雙環飛舞,流電冷焰交相縱橫,朱世雄大笑著騰挪跳彈,便在對方如風如雨般的攻襲中穿走閃回,身形快捷俐落,柔滑輕巧暢快真如行雲流水,在如此的火辣場面裡,別有一種優美之概!於是,那蛇目勾鼻的仁兄驟然長身,由上往下撲擊,他雙環互撞,聲似龍吟,火花四濺,在聲與光的眩震裡,環刀分斜揮削,凌厲無比。朱世雄閃挪的身形突兀的搶向“五豹子”老大的前面,這位朋友立時吐氣開聲,力貫兩臂,雙環交叉併疊,想要一傢伙便橫切了朱世雄,但是,朱世雄槍進的勢子在不可思議的瞬息間變成斜側,為首的豹衣人雙環並切落空,便重重的互相擊撞,由於用力過猛,左手環“倉郎”飛脫,他一聲驚叫還未及出口,朱世雄的反掄一臂已打得他一頭栽倒!僅剩下來的豹衣人眼看著朱世雄迫纏他盟兄的身前,這樣接近的距離他也無法冒險撲襲,而只是一調頭的功夫,他那盟兄已躺下了——蛇目突然大瞪,面孔也不禁歪曲,這豹衣人是心驚膽裂又加上憤怒激昂,他尖叱著,環刃掠旋,不要命的攻向朱世雄。“這才夠勁道,老弟臺!”朱世雄口裡吆喝,滴溜溜的圍著一張木桌打轉,對方再三攻撲,隔著木桌硬是夠不上位置,豹衣人是急怒交加,暴叱如雷,幾轉下來,憋不住砰的踢翻木桌——行了,朱世雄等的就是這一下,當那張可憐的木桌四分五裂,板拆腳斷的一剎那,朱世雄已猝而雙手撐地,足前頭後,強矢般標射出去,豹衣人半聲嚎號,身子已徑倒穿門外,不知跌到那裡去了。一個挺身站好,朱世雄也不知衝著誰雙手抱拳,連道“獻醜”,然後,他一轉身,朝那四位呆若木雞般的“五豹子”同黨一伸手,霹靂般大喝:“拿來!”四個人齊齊打了個哆嗦,更好似吃了同心丸一樣,動手劃一的急忙把手上的東西交給朱世雄,而四張人臉業已全驚得不象樣了。朱世雄惡狠狠的道:“聽著,把地下這幾頭癱豹子給抬走,回去告訴他們,姓朱的這次雖沒要他們的命,卻把帳記上了,下一遭再要碰見,我要不活剝了他們那身獸皮,就算是這幹邪龜孫生著的!”那四位仁兄如何還敢回一句話?趕緊手忙腳亂的背起地下躺著的伴當,有如喪家之犬般落荒而逃——光景很狼狽,大不似先前出現時的威風了。猛過頭來,朱世雄迎著的是燕鐵衣含笑的目光——顯然,其中頗有嘉許的味道;他挺一挺胸,走到燕鐵衣面前,微微躬腰:“班門弄斧,倒叫大當家見笑了。”燕鐵衣笑道:“你果然有一身好功夫,朱兄,可要好生珍惜。”弦外之意,發人深省,朱世雄有所警惕的道:“我明白,大當家。”燕鐵衣和悅的道:“這‘五豹子’也算有幾手,但與你卻難相比擬,你只以空手便可挫敗他們,顯見未盡全力,朱兄,我只看你放倒他們第一個人,就知道不必我插手多事,你乃是泰山篤定了。”朱世雄咧著嘴道:“殺雞還用得著牛刀?這幾個上不了抬盤的東西,沒得沾汙大當家的手,只我一人,已經足足有他們消受有餘了。”望了望朱世雄手上的那些零碎,燕鐵衣平靜的道:“這些財物,朱兄,你有何打算?”楞了一下,朱世雄道:“還給原主呀,莫非大當家另有卓見?”深深點頭,燕鐵衣道:“很好,就照你的意思辦吧。”於是,朱世雄大步走了過去,一把拉起早已甦醒過來,卻縮在那裡發呆的溫夫人,將手上的一干對象通通塞入對方懷中,邊高聲道:“別再瞎猜疑了,官夫人,這些雞零狗碎的玩意原璧歸還,一個一點也不少,你可得小心藏妥,如果下一次又遇上這種事,恐怕不一定會有個老朱拔刀相助啦!”御史夫人這邊廂正在迷惘怔楞,尚未會過意來,溫都老爺已經踉蹌上前,長長為揖——幾乎額頭碰地,哽咽抖索的道:“壯士……多謝壯士見義勇為,救我全家於絕困,挽我老小於飢貧,壯士古道熱腸,赤膽仁心,真是虯髯再世,公孫重生,壯士大恩,請受我一拜。”挽起了溫以敬,朱世雄笑呵呵的道:“不用客氣啦,我可是承當不起,小事一件,我說官老爺,你就少禮吧。”拭去頭上的汗,又抹著眼角的淚,溫以敬顫聲道:“以天下之大,盡有枉顧王法,橫行逞暴之徒,然亦不乏公正無邪,英雄豪士之輩,在朝廷律法所不及或虛弱之處,任俠仗義,制暴安民,藉使朝野之城市、四郊得以平靖安寧,壯士崇德修身,維護善良,任重道遠,肩負奇巨,敬祈自勉自勵!”朱世雄眨著眼道:“你這樣一誇,我倒覺得大大的不好意思了,官老爺,其實我他娘也不是塊好貨,論起來比那些傢伙還要糟。”溫以敬忙道:“壯士莫謙,草莽之中,實多坦蕩英豪,江湖浩浩,更乃臥虎藏龍,溫以敬今日算是親身體驗了。”略一猶豫,他又咬了咬牙,回頭道:“夫人,你快揀出足值二萬兩銀子的珠寶來,敬奉這位壯士,亦聊表我們感載之忱!”正在不敢置信,驚喜交集的溫夫人,雙臂環著她那些家當尚未暖和過來,一聽丈夫這麼吩咐,不覺肉痛,她期期艾艾的道:“你是說……老爺,二萬兩啊?”溫以敬大聲道:“不錯,足值二萬兩銀子的珠寶,你快點給我挑揀出來!”又朝傻在一邊的女兒瞪了瞪眼,他接著道:“小英,去幫你娘挑揀,不許給我鬧笑話!”溫小姐低聲答應,剛往前移,朱世雄已伸手攔阻,笑著道:“盛情心領,官老爺,錢你留著吧,往後日子長,你們的開銷大著呢,我起來一身,躺下一根,孤家寡人也不需要這多銀子。”溫以敬懇切的道:“萬望笑納,壯士,這只是我一點小小的心意。”朱世雄正色道:“絕對不可,我幫你們一把,為的不是要收受你們的酬謝,否則豈不是完全失去意義了?人在世上,總該多少做點益人之事,求個心安理得,我若拿了你的錢,還能稱得上是個正經角兒麼?”溫以敬為難的道:“這……壯士,這卻叫我好生歉疚。”朱世雄態度安詳,但十分堅決的道:“銀錢我決不能收,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雖然算不上君子,也不至下流到和那些表裡不一,掛羊頭賣狗肉的爛汙玩意相提並論;我幫你是因為尚不能證實你必屬貪官汙吏之流,更且他們做得太絕太過分,大大的違背了這一行中的傳統,路不平,有人踩。”溫以敬拗不過對方,只好一派無奈的道:“壯士既然如此說,我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壯士高風亮節,卻益發令人欽佩!”朱世雄笑道:“官老爺謬獎太甚,也罷,權當你們佔住那兩間上房的回敬吧!”溫以敬一疊聲的道著罪過,又叫來他老婆與閨女,再三向朱世雄叩恩致謝,折騰了好一陣子,方才相攙相扶的回房而去,這一段辰光,兩口子的神態間竟似龍鍾了不少!不理溫家的一干保鑣跟隨著收拾著殘局,朱世雄把剛從櫃檯後鑽出來,猶有餘悸的店家叫到面前,交待泡壺濃茶端來——他知道,今晚上是休想閤眼了。燕鐵衣伸了個懶腰,道:“不睡了麼?”坐下,朱世雄道:“大當家睡得著?”燕鐵衣道:“我要是想睡,隨時隨地都可以小息養神,只是今晚卻不想睡了。”朱世雄道:“我已叫店家泡茶,正好陪著大當家聊聊。”望著他,燕鐵衣道:“有件事,我想問問你。”立時上身微傾,雙目端注,朱世雄的模樣十分慎重:“尚請大當家見示。”燕鐵衣緩緩的道:“那二萬兩銀子,你為何不要?”朱世雄愕然道:“難道說——大當家,我應該麼?”燕鐵衣靜靜的道:“你身上揹著四萬兩銀子的紕漏,你曾否想過,一旦有了這二萬銀數,便可減少你一半的負擔?也給我少掉一半的麻煩!”舐舐嘴唇,朱世雄苦澀的道:“我想到過……可是,大當家,我不能接受在這種情況下所給的錢,我們闖江湖,混綠林,別的不談,至少還講道義兩個字,至少還須分是非,辯善惡,該為與不該為之間仍得有個依據……大當家,我寧肯去做牛做馬,豁命去搶那些不義之財,幫人家卻要人家的酬謝,我實在拉不下這張臉來。”燕鐵衣目光炯然的道:“你真這樣想?”朱世雄極為不安,心頭忐忑的道:“大當家包涵……我,我的確是這樣想。”綻開了一抹金童似的笑容,燕鐵衣把聲音放低,好沉厚好沉厚的道:“你是對的,朱兄,你正是我所希望的樣子;立身兩道,寄命草澤,求的亦無非是個公理,講的原也就是道義二字,所謂骨格節操,同道不同,亦便區分在此了!”朱世雄轉憂為喜,卻仍撫著胸口道:“幸得大當家諒解,我還以為我做錯了。”燕鐵衣平緩的道:“我只是試探你,看看你是否表面功夫,心口如一,兩萬銀子是個極大的誘惑,但是銀子好拿,品格便不值了,朱兄,擇善固執,朝該為的去為,莫苟且,勿動搖,不受外來的影響,這才是正名江湖的不二法則!”朱世雄感受深刻的道:“道上打滾了許多年,也不曾有人給我點明這些道理,承蒙大當家不棄。我朱世雄受教了。”這時,店掌櫃把泡好的新茶連同茶壺恭恭謹謹的捧了上來,他對朱世雄神態之敬畏,舉止之崇欽,就差沒當座菩薩像供香膜拜起來,連往後退都是躬腰拱肩。燕鐵衣微哂道:“你看,俠行義為,總是受人尊敬禮遇的,既便一個荒村陋店的東主,也知道該對扶危鋤惡之士保持其欽仰之概。”朱世雄站起來先為燕鐵衣斟茶,邊有些靦腆的道:“大當家,你可別調侃我,就幹了這麼一丁點事,算得上什麼呢?比起你的所行所為來,我就好象……好像……呃,對了,腐木瑩光,與當天皓月,簡直相差不能以道里計了。”左手輕撫杯沿以表謝意,燕鐵衣用右手端杯。淺啜一口,安閒的道:“不然,我們各有立場,背景與出身也有所不同,有的事我或者做起來順理成章,在你而言便難能可貴了……”頓了頓,他又繼續說下去:“譬喻方才的事,你本人就是‘老橫’出身,響噹噹的大行家,目前正遭受錢財上的煩惱,又是在救人之後獲到回報之酬,雖則照道理,依規矩講是不該拿這筆錢的,但在實際的需要狀況下,有幾個人守得住,把得牢?而你卻堅持到底,不為所動,這就相當難能可貴,如果一樣的情形換成是我,我雖和你做法無異,由於種種客觀的條件不同,也就沒這麼稀罕了。”朱世雄笑得不大好意思:“我也想到過,正如大當家所言——銀子好拿,意義就欠缺了,品格更不值啦,咱們既要幫人,可不作興這麼個幫法。”燕鐵衣頷首道:“說得是,我們要拿該拿的,取之無愧的,這才心中安暢,神明無疚;天一亮,‘金家店’就會有一筆銀子在等著我們,那才叫妥當。”朱世雄道:“大當家,借了可要還的哪。”喝了口茶,燕鐵衣道:“誰說不還!”雙眉輕揚,他又接著道:“當然由我設法來還,你不必操心。”朱世雄憂慮的道:“大當家用什麼法子來還呢?你的情形我知道,‘青龍社’底子厚,進帳豈是不錯,但那是公家的錢啊,大當家可不能拿來填補我闖下的紕漏。”燕鐵衣正色道:“我怎會隨意調支組合的公款?若是我有這樣的打算,也犯不著費如許周章了,只要我一聲交待,組合的銀子還少得了一分?我就是不願開這個例,方才另外合計著其它的辦法。”嘆了口氣,朱世雄道:“大當家,我擔心將來你為我‘作蠟’啊……”笑了笑,燕鐵衣道:“你寬懷吧,我自信有法子償還這筆錢,而且法子還多得很呢。”朱世雄愁眉苦臉的道:“恐怕我篤定是要牽連大當家了,四萬兩銀子不是小數,而銀子是白的,人的眼珠是黑的,大當家再有妙計,錢還是得點出來。”兩肘頂靠桌面,身子往前湊近,燕鐵衣低笑道:“朱兄,你不必犯愁,其中奧妙,就不是你這獨腳飄晃的強梁所能深切體會的了;我向人借了這四萬兩銀,點實數歸還債主當然最好,否則,另有好些種變通的法子,乃是對方同樣歡迎的,包管十足頂抵,更叫借錢的主兒眉開眼笑,道謝不迭!”朱世雄不解的道:“大當家,竟有這樣的事?”燕鐵衣道:“讓我說給你聽,假如到時候我湊不出數目來還給人家,卻又不能失信,我便會答應債主一個對等條件,比方說,替他解決某一樁困難,調停某一樣糾紛,甚至在地方上做某些事為他增加聲望等等,此外,我也可以把‘青龍社’獨家經營的買賣或路線在一定的時間裡劃出來給他,叫他好好賺上一筆——當然,我必須俱備此等潛力,才能運用這些法子,而且要有言在先,卻不是人人都可以炮製不誤的!”朱世雄睜大了雙眼道:“只是解決點麻煩和爭紛,就值得上四萬兩銀子?”燕鐵衣淡淡的道:“老實說,朱兄,這還是較哆嗦的,你相不相信,我只要點頭收個乾兒子,或是表明一句那家生意有我的一份,就會超出四萬兩銀子的代價!”大大的驚愕了,朱世雄張口結舌的道:“居然……有這樣的事?大當家,這豈不比我們幹無本生意還要收得豐,撈得足?簡直不可思議。”燕鐵衣道:“不稀奇,因為我有點名氣,俱備些許聲望,還略微保持實力,本身的功架也還過得去,是而就免不了有人要借重依附以及利用,說穿了,是虛榮心作祟、有的打算賴我作護身盾符,藉之自保或驕人——這都是有錢有身家的主兒所好的一套,不過,我也要多少罩得住才行,所以我先前說過,這幾下子把戲,不是人人皆可如法炮製的!”朱世雄有著豁然貫通的表情:“孃的,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江湖之雜,更是五花八門,我一向只知道劫不義之財,散八方貧苦,千金散盡還復來,在黑道打滾多年,卻不明白名勢的用途竟有這麼個玄妙法,大當家,幸承指點了!”燕鐵衣一笑道:“人間世,江湖海,勾心鬥角,爭強逞能,玩的就是這些,比的也是這些,其繁雜微妙,往往只憑意會,難以言傳,是而運用之竅,在乎一心,朱兄,財勢聲名,卻並非全靠暴力能得!”朱世雄感慨的道:“但是,要兜得轉,要得開,光懂運用還是不夠,主要尚須具有最起碼的條件,大當家你什麼全齊了,若叫我照胡蘆畫弧,跟著你來,不砸鍋才算有鬼!”搖搖頭,他又若有所悟的道:“一個人在到達某種地位之前,中間的過程中必然歷盡艱辛,飽受折磨,他要一步步的走,一級級的爬,直到攀附至目的地,有了配合身分的影響力,卻也因而奠定了他能發揮這影響力的潛勢——大當家,人要呼風喚雨,亦不簡單,乃是經過多少奮鬥努力才修成的道行啊。”喝乾了杯裡的茶,燕鐵衣搓揉著雙頰:“有了此等道行,日子亦不見得就過得愉快,人活著,還是單純點好,我這是說的真心話——呃,天快亮了吧?”望著門外的光度,朱世雄道:“快了,我們什麼時候走?”站起來丟了一角碎銀在桌上,燕鐵衣松活著四肢:“現在就走,免得我們的都老爺見上面後又黏纏。”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50:29

第九十四章 全家店 財神送喜

說說“全家店”的居屋,數著這一家最氣派了,這片房子座落在“全家店”的外街,大塊大塊堅實渾厚的材料築成了這佔地盈頃的宅院,更是塗金抹紅,光彩耀眼,俗雖是稍稍俗了點,但卻牢靠堅固,顯見屋主人有子孫萬年,長居斯宅的長遠打算。當然,住這樣恢宏寬敞的房子,沒有點身家是不行的,要說身家,開設著三家錢莊應該是夠得上富裕了,宅院的主人正是如此,他的名字叫全保,十分給人安全感與殷實感的名字。燕鐵衣要找的主兒便是全保,“全家店”首屈一指的富翁。當然燕鐵衣和朱世雄剛剛在這間佈置都麗,堆集著甚多華貴擺設的客堂坐下,連屁股還沒坐熱,主人全保已由裡面三腳兩步的趕了出來,一面急匆匆的朝外奔,一面猶頻頻回頭詢問那進去傳報的小廝:“人呢?人在那裡呀?”站起身來燕鐵衣笑吟吟的道:“人在這裡,老全。”個頭矮胖,額門特亮的全保,一見燕鐵衣,趕緊迎了過來,躬腰脅肩,拱手堆笑好幾個動作同時完成,神情又是親切,又是榮幸,彷佛面上抹金,光彩洋溢中更添了無比的熱絡:“該死該死,大當家移駕臨寒舍,我居然未曾先啟大門恭迎,實在該死,大當家也不事前傳個口信,我也好準備準備……門上報說來客姓燕,我一聽就猜想是大當家到了,本還納悶,趕到親眼睹及,呵哈,果是大當家在此。”等對方把這一串連珠炮似的客套放完了,燕鐵衣才抱拳還禮,微笑著道:“不敢當,老全,本來早就想來看看你,卻老是抽不出空,你知道,我的閒雜事太多太煩。”全保忙道:“我知道,大當家你是何等人物?肩負重任,日理萬機,有多少本事得靠你指點,又有多少人端候著佇聽吩咐?虧得是你啊,換了別個,誰擔得起這等挑子?”不待燕鐵衣回話,他又急急的道:“大當家請坐,快請坐——咦!茶呢!果盤呢?這些下人越來越不象話了,竟敢給我怠慢貴客!”說著,他側臉提高了嗓門:“阿福,阿貴,你兩個混帳到那裡去了,還不端茶上來敬客?果盤也不見奉來,你們是存心叫客人說我沒規矩呀?”他還在吆喝,兩個青衣下人已手忙腳亂的各端著煮碗茶及銀果盤,一疊聲的響應著趕了進來,全保兩眼一瞪,大聲問:“茶葉可是尋常敬客的那種?果子可已隔了夜?”兩個下人呆在那裡,期期艾艾不敢回話,全保冒火道:“看你這一雙呆鳥,真正半點心眼也沒有,還不快到夫人房裡去拿我珍藏的極品‘毛尖’,今早山上才送來一籃新鮮雅梨,揀幾個皮淨的給送上來!”待到兩個下人匆忙去了,他才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油汙,連聲道歉:“大當家,對不住,這些楞頭楞腦的東西連個高下尊卑也分不清,沒得替我開罪了貴客,大當家你千萬包涵。”待燕鐵衣笑道:“別張羅了,又不是外人。”全保已經面上見光,從心窩裡感到榮寵有加,他搓著手,不斷的道:“應該的,應該的,不成敬意,實在不成敬意。”直到這時,他才突的發覺到燕鐵衣身旁還坐著另一個人,趕忙欠了欠身,他以充滿了歉意的語氣問:“大當家,這一位貴友是……?”燕鐵衣道:“好友朱世雄,朱兄,這一位便是我常提起的全保大老闆。”二人立時彼此見禮,互道久仰——其實誰也不知道誰在此之前是怎麼回事--落坐後,全保乾咳一聲,笑道:“大當家,今天是怎麼得空的呀?難得你還跑這老遠的路前來看我,真是承當不起。”燕鐵衣道:“此次前來拜候,一是多日不見,思念得緊,要與你敘敘闊契,二則麼,也有樁小事,順便麻煩你一下。”全保呵呵笑道:“別說‘麻煩’一字,大當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甚且比我的事更要緊,大當家,有何吩咐,盡請示知,我無不全力以赴!”燕鐵衣道:“說起來沒有什麼大不了,只是我個人有點需用,不便調支組合的錢,所以,想向你……”不等燕鐵衣說完,全保已毫不考慮的接上了口:“小事小事,大當家,你需要多少?”燕鐵衣道:“四萬兩銀子。”全保爽快的道:“不成問題,大當傢什麼時候要用?”燕鐵衣道:“如果方便,今天如何?”全保並無難色的道:“行,只是大當家也曉得,我最近的一家生意也在百多里外,一來一往,用加急快馬亦須俟到起更之後才能取回,今天可以拿到銀票,恐怕辰光上要稍微晚點。”燕鐵衣道:“沒關係,我候著便是。”全保懇切的道:“做我們這一行,為了安全起見,家裡是不存什麼現銀票據的,還請大當家諒解。”燕鐵衣道:“我明白;另外,你要多少日子的期限歸還,利錢若干?”全保一下子面孔漲紅,站起來嚷道:“什麼話?大當家,你這是什麼話?就憑你我之間的交情,你要用錢就拿去用好了,還談什麼歸還,利錢?這豈不是在摑我嘴巴子一樣!莫說我老全尚拿得出,就算拿不出,去借去當我也會給你如數湊齊!”擺擺手,燕鐵衣道:“老全,話不是這樣說,親兄弟,明算帳,借是借,要是要,兩回事:四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任你開三家錢莊,也夠賺的,將本求利的營生,一點一滴的攢積,說什麼我也不能不還。”全保態度十分堅決的道:“朋友有通財之義,這四萬兩銀子還拖不垮我,再說大當家這多年來又幫了我多少忙,替我解了多少難!大當家能幫我們,我們莫非就不該向大當家表示點心意?這筆錢,算我孝敬的了!”燕鐵衣為難的道:“我不能這樣做,老全,若是小小不大的數目,我也不會客氣,如此鉅金,怎敢受領?”全保著急的道:“你若要還,大當家,就是你看不起我,不想要我這個朋友,我知道大當家你的為人心性,若不是你把我老全當自己人,才不會向我開口,我更明白只要你肯把言語擺開,拿著送你金銀財帛巴結你的人可以排成長龍,還輪得到我表示孝心!大當家就給我這次機會,讓我盡點心意吧。”燕鐵衣搖頭道:“不行,無功不受祿。”全保跺著腳道:“大當家,你就是不肯賞臉啊?”燕鐵衣道:“你既然明白我的為人心性,老全,你就不該勉強我才對,我們之間的交情再深,也不能平白無故的接受你這四萬兩銀子。”沉吟了好一會,全保才無可奈何的道:“也罷,大當家,你一定要‘受祿就有功’,我們只好來個變通的辦法。”笑了笑,燕鐵衣道:“說說看。”全保神秘兮兮的道:“你對別人曾經有過的規矩,大當家,呃,給我一個許諾,自然,許諾的範圍不超出大當家的意願之外,到時候,大當家能辦就辦,不能辦,再換另一次,另一樁事。”燕鐵衣莞爾道:“在你,划得來麼?”全保忙道:“大當家的許諾乃是無價的啊,譬如說有人想要我命,大當家出面替我化解了,想想看,這豈是區區四萬兩銀子買得到的?”燕鐵衣正色道:“其實你明白,既便我沒有這個許諾,只要你來求我,我也一樣會周全你!”連連點頭,全保道,“誠然不錯,但如換成別的事,大當家不曾有過許諾的話,我就難以啟齒相求了。”燕鐵衣笑道:“好,我給你一次聊盡棉薄的許諾,只是在你要找我之前,須先核計核計,事情值不值得上四萬兩銀子?”全保大笑道:“我說過,大當家的許諾乃是無價的啊。”燕鐵衣道:“老全,你只是在幫我的忙。”藉著下人進來獻茶敬果的當口,全保告個罪,入內安排提錢的事去了,等服侍的退下去之後,朱世雄不禁伸了伸舌頭,低聲道:“大當家,竟這麼簡單?光憑几句話,四萬兩銀子就完成交割了?”燕鐵衣安詳的道:“本來這就不算什麼難事,在我,在全保來說,四萬兩銀子並不成某項問題。”朱世雄嘆了口氣,道:“要在江湖闖闖混,就該混成大當家你這等氣派才叫有意思,不但風雲叱吒,英名蓋世,遇到什麼困難更是一言可解,看看吧,大筆的金錢,談笑之間便立呈面前,呈獻的人還這麼巴結奉承,心甘情願,更生怕你不收似的誠惶誠恐法,唉,同樣闖道,怎的就會闖成如此迥異的局面?”燕鐵衣端起桌上精緻的瓷杯來喝茶,又輕輕用舌尖品味,然後才緩緩的道:“一點機運,一點奮鬥,再加上一點決心而已;你曾說過,人在攀到希冀的地位之前,中間的過程亦是歷盡艱辛的——不錯,更要算機運、奮鬥、決心的互輔合成,或許便會有些收穫,朱兄,這裡面並無其它奧妙。”朱世雄欽慕的道:“話是這樣說,但有些人,不,絕大多數人,傾終生之力也不會達到你這個威望,大當家,這可不是全憑武力就能形成的啊。”燕鐵衣頷首道:“全憑武力就早散了盤了——武力固然是‘能’的一種,必該具備,卻須適當運用,靈活收發,不可濫用,更不可做為達到目的唯一手段,掌握得確實才會產生效果,否則,便將適得其反;我今天的局面也不算什麼,比我更吃得開的人還很多,只是不曾結識或發覺罷了。”也端起杯來啜了口茶,朱世雄又感嘆的道:“好茶,真的,連這種香醇的茶我都是頭一遭喝到;我說大當家,跟了你來,可算開了不少眼界,卻又越覺自家混回了頭!”燕鐵衣道:“不須妄自菲薄,朱兄,你也有人所不及之處,有你獨特的優點,羨慕別人做什麼?你本身在許多地方亦是被別人羨慕的對象,只是你不自覺而已。”指著自己鼻尖,朱世雄好笑的道:“我?我是被別人羨慕的對象?大當家,你是在吃我的老豆腐哪!”燕鐵衣沉穩的道:“一個人具有深湛的武功,過的是馬嘯風揚,天涯縱橫的歲月,有豪情壯志,懷俠心赤膽,行忠義、重然諾,臨危不亂,見利不苟,鐵錚錚的這麼一條好漢,誰不敬仰,誰不愛慕?要咬定說此是個調侃之言,朱兄,就是你看輕自己了!”吶吶的,朱世雄道:“你,呃,大當家,你是在說我?”燕鐵衣用力點頭:“當然是你!”朱世雄動容道:“我活了這半輩子,大當家,竟不知我自己還這麼不錯……經你一說,我倒真覺得有點意思了。”燕鐵衣道:“朱兄,勉之勉之,百尺竿頭,要更進一步!”便在這時,客堂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步履聲,跟著有匆忙交談聲,但步履聲卻並未停頓,一路響著來到了客堂門外,先是剛才端茶的一個人如飛般奔進了裡屋,接著又有兩位衣著華貴,卻形色倉惶的肥胖人物走了進來——看這兩個人的模樣舉止,好象也是生意人,殷實的生意人。那兩位比全保更肥大的仁兄,進門一見有客,神態顯出幾分窘迫,卻仍不失禮貌的向燕鐵衣與朱世雄點頭招呼,然後十分不安的坐在對面的兩張太師椅上,一邊頻頻拭汗,一面不住往客堂通往裡間的側門探望,表情焦灼得緊。很快的,全保已匆匆趕出,那兩個一見全保,立時站起,不待全保開口,右首的一位已氣急敗壞的搶著道:“全兄,大事不好,前天由你寶號提解下來的那筆糧款,半路上出岔子啦!”另一個也不停的搓著手道:“你也曉得我們是特為託請省城‘勇泰鏢局’派人押來的款子,就這一百多里路,居然便出了紕漏,‘勇泰’派來的四個鏢師竟叫人家放倒了兩雙,十車現銀也被搶個精光……”全保雖也神色震動,卻把持得住,他忙道:“慢慢說,慢慢說,二位稍安毋躁,且先坐下歇口氣,事情業已出岔了,我們好歹商量個應付的法子,急也無濟於事。”兩位仁兄只好坐了下來,仍是不停的流汗,右首一位喘噓噓的道:“情形這樣,全兄,我們行裡這次收購四鄉八鎮的秋糧,今年乃是數目最大的一次,不得不預先把糧款準備周全,所以才提出這麼鉅額的一筆現銀,誰知道以往都是無驚無險,偏偏今年就出了樓子?銀車才山城不到六十里,就被一干強盜下手劫走,連護送的鏢師也全遭了殃!”另一位亦愁眉苦臉的道:“十二萬兩現銀乃是一筆喏大的數目,我們這一遭劫,臨時又到那裡籌措去?如果秋收以前籌不出錢,人家地上的莊稼就會賣給其他糧行,這樣一來,我們對原定的賣主買主就全失了信,兩頭一鬧,將來生意還能做麼?”左首的那個唉聲嘆氣道:“麻煩還不止這些,多年血本,憑空丟掉這大筆,進帳沒有了,外欠卻要付,裡外一差,週轉更難,那些強盜土匪是要害我們傾家蕩產啊。”全保摸著下巴道:“二位老兄,十二萬兩現銀,二位業已從我錢莊裡提出來了,二位來找我,是否另有計較?”坐在右邊的那位忙道:“我們別無他法,只有來求全兄幫忙,其一,我們知道全兄的辦法多,人面廣,想請全兄替我們出個主意,看看如何才能索回這票銀子;其二,如果全兄沒有這種門道,便請通融我們一次,容我們用房地契做抵押,向寶號暫借十二萬兩銀子。”全保坐在那裡,目光從他兩位客人的頭頂移到燕鐵衣的臉上,又慢慢轉了回來,他的眼珠不停梭溜著,忽然哈哈大笑,一派洋洋自得之狀。兩位來客不禁大大一怔,此情此景,他二人正值吊頸之前,卻想不到全保有什麼好笑之處?左側的那位顯然有些惱火了,他悻悻的道:“全兄,我二人遭難陷困,似乎不值得你這麼高興吧?”全保猛的站起,搶前向燕鐵衣長揖到地:“大當家,我得求你大發慈悲,救救我這兩位老友。”並不覺得意外,燕鐵衣平靜的道:“這不是你的事,老全,天天都有人出岔子。”全保真誠的道:“請大當家看在我的情分上,賞我全保這個薄面,救他們一次,就權當是我請大當家履行那個許諾吧!”燕鐵衣道:“不要輕易讓我實現了應你的許諾,老全,你會有更重要的問題等著這個許諾來解決。”全保祈求的道:“大當家,這就算是我的事。”默然片刻,燕鐵衣道:“好吧,我答應幫他們。”全保立時轉回頭來,興奮的道:“二位,你們好運氣,現在,救星就在你們面前,二位的窘境能否渡過,困厄是否得解,全憑他的支持,這一位,就是我的摯交好友,我的護身符,我的後臺大靠山,‘青龍社’大當家燕鐵衣!”兩位生意人並不很清楚燕鐵衣的出身來歷,對於“青龍社”也只是個模糊的概念,但全保在他們心目中卻是有財有勢的主兒,他們一見連全保都對燕鐵衣這般推崇敬仰,就明白眼前的人包錯不了,兩個趕緊走近,必恭必敬的長揖為禮:“在下趙昌、李子旺拜見大當家,還求大當家慨伸援手,救我二人於絕境,感恩載德,如同再造。”燕鐵衣站起來還禮道:“不必客氣,這都是看老全的面子,你們該謝謝他。”不等二人再向全保道謝,他已臉上飛金的道:“罷了罷了,二位老兄和我不見外,替你們想想法子也是應該的,呵呵,朋友就要互相幫忙才是。”待大家重新落坐後,燕鐵衣閒閒的道:“趙掌櫃、李掌櫃,銀車是什麼時候被劫的?”那趙昌恭謹的道:“回大當家的話,銀車是前天傍晚時出城,昨日近年遭劫,我們剛才不久方得到消息。”燕鐵衣又道:“可知道打劫的是那個碼頭的人物?”趙昌苦笑道:“對方未報名號,但據逃回來傳信的糧行管事說,打劫的一共只有七八個人,其中領頭的四個一戴紫帽,一紮黃帶,一扣白環,一執黑扇,事實上那四個人根本就沒動手,只在一旁觀看,是他們手下另幾個人上前,那幹鏢師和趟子手便被打得東倒西歪,連招架之功也談不到了。”李子旺接口道:“強盜們的武功高極,那四名鏢師也都是‘勇泰鏢局’的一流好手,居然連幾個照面亦應付不了,便腿折胳膊斷的橫了一地,景況真叫慘。”笑了笑,燕鐵衣道:“這件事,‘勇泰鏢局’可棘手大了。”趙昌忙道:“受傷的鏢師與趟子手已經救回城裡,可是照我們管事的說法,幾個鏢師事後曾明白表示,憑那幹強盜的本領,就算他們總鏢頭出馬,也一樣罩不住,所以我對‘勇泰鏢局’已不敢存有奢望,至於叫他們按規矩賠償,則是以後的事了。”哼了哼,李子旺道:“‘勇泰鏢局’幾片破瓦,數輛舊車,拿什麼賠我們的十二萬兩銀子?便是叫他們賣了老婆孩子,恐怕也賠不出一半來!”一直沒有作聲的朱世雄坐在一旁突然道:“是賠不出,而且他們也確然對付不了那幹強人,‘勇泰’總鏢頭‘六手神槍’曲大吉那幾下子我見識過!”趙昌與李子旺趕忙陪笑道:“這一位是?”全保笑道:“朱世雄朱兄,是燕大當家的好友。”於是,雙方重再引見,趙昌謹慎的道:“看樣子,朱兄對劫匪是那一路的人物,似乎已有了眉目?”朱世雄道:“我知道他們的來路,但燕大當家卻更清楚!”趙、李二人齊聲驚道:“當真?”燕鐵衣淺淺啜了口茶,道:“他們在道里相當有名氣,都不好纏,這檔子事,委實有點麻煩!”一聽這話,趙昌與李子旺兩個就差一點跪了下去,趙昌滿臉上皆是那種悲苦焦急的神情,連腔調都發了顫:“大當家,務請大當家振虎威,旋雷霆,挽救我們困窘。”燕鐵衣抬抬手,道:“二位放心,我既然答應下來替二位盡力,我就一定會有個交待,對方雖然不好打發,我也只有和他們硬碰一場了!”李子旺不由感激涕零的道:“全仗大當家周全,大當家的德惠,我們一輩子記得。”全保好奇的問道:“我說大當家,這些劫匪的底細大當家似是瞭然於心,他們以前和大當家都認得麼?”燕鐵衣道:“不認得,但人的名,樹的影,彼此都有個耳聞,是以方才趙掌櫃一提,他們的衣著打扮,我就知道必是這幾位主兒無疑!”全保大聲道:“不管他們是些什麼人物,竟敢在大當家眼皮子下胡作非為,豈不是有意和大當家過不去?”燕鐵衣哈哈一笑,道:“你這篇論調說詞,然而只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照江湖道上的傳統規矩,本地的幫會組合,道上同流,無論股子或獨闖,做了生意與出了手,都該向坐地的盟主先請準,後報備,外路的朋友初來此地,也應拜山投帖才能開始混生活,不過這種極有節制,且崇高美好的傳統,多少年來早已式微而渙散了,真正能夠遵行說話的人固然有,大多數的江湖朋友卻陰奉陽違,隨興妄行,全不按規矩來辦,而兩道情況又是這般複雜,盟主的美名猶存,若要嚴密掌握,切實把持,以有限的人力來說,談何容易”全保不服氣的道:“但大當家你卻是……。”燕鐵衣很快的接著道:“不錯,名分上我是盟主,然則我也沒有通天的本事把北六省這些三教九流,異門別派加上碼頭堂口全部納入控制,別說我,連當今皇上只怕也辦不到;老全,人都免不了心勞力拙的事,如果為了將這些反覆無常,狡獪陰詐又邪行異端的大把雞零狗碎,完全歸納起來,因而使我本身實力大受損傷的話,我是敬謝不敏的!”喝了口茶,他又道:“所以,我便有我的行事法則——我直接領導‘青龍社’,確實和幾個強大的組合保持呼應,永不磨滅我對他們的影響力,另外,我儘量與盟下一干同道互相連繫,使我的意願可以很快獲得傳播並支持,這樣一來,有許多問題便容易解決,而其它不能以名望和關係解決的問題,就只好訴諸武力了!”全保問道:“那麼,眼前的這檔子事,大當家認為用你的威望和名義是否可以擺手?”搖搖頭,燕鐵衣道:“恐怕沒這麼簡單,對方几個人乃是出了名的強悍霸道,自來就未曾聽說過他們有妥協的記錄,而且,他們乃是最近從遼西那邊移轉過來,原本就不是北六省地方的朋友;這幾位在遼西就混得響叮噹,我知道他們的名氣已經很久了。”趙昌與李子旺二人面面相覷,兩張臉全是煞白。燕鐵衣安慰著他們道:“不必焦慮,二位掌櫃,從我答應下這樁事開始,擔子就落在我身上了,不管他們是些什麼人物,又如何難以相與,皆有我來承擔!”趙昌雙眸含淚,抖索索的道:“大當家雲天高誼。”李子旺也喃喃的道:“這是今生敲破了多少木魚,方才逢上了這麼一位救命活菩薩。”重重抱拳,全保道:“大當家,我也一樣心領同受!”忽然,趙昌一把將他的伴當李子旺拖到一邊,低促的在李子旺耳旁咕噥不停,李子旺也連連點頭,兩人的面孔上全都流露著一種奉獻的,無私的,理所該為的神情,於是,他們那兩張原本肥胖平凡的臉盤,在此時看上去竟變得出奇的莊嚴明亮,似散發著湛湛的光彩。全保翻動著眼珠子道:“二位老兄,你們在咬什麼耳朵呀!一副怪稀罕的模樣。”趙昌形色肅穆,一派凜然的道:“全兄,我們方才商議了一樁事,也有了共同的決定。”李子旺頷首道:“我們誠心誠意,出自胸腑的願意這麼做,全兄,還希望你也能幫著成全我們!”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51:15

第九十五章 費周章 帽帶環扇

全保迷惑的道:“二位到底是在說的什麼事?你們不表明瞭,又叫我如何成全?”清了清嗓門,趙昌慎重的道:“是這樣的,全兄,燕大當家和我們不沾親,不帶故,卻慨然一肩承擔我們的困難,甘為我們冒險犯難,拿著生命去攙救我們的身家,他這般講仁義,行俠道,我們又怎能平白領受這一份人情?我們都是做生意的,別樣不懂,物物相易的道理還明白,燕大當家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多少也要表示一點心意……”喘了口氣,他又接著道:“因此,我和老李商量決定,如果燕大當家這次能把我們被劫的銀子討回來,我們便以其中半數六萬兩奉贈,算是對燕大當家略表謝忱!”李子旺補充道:“在這六萬兩銀子贈送燕大當家之後,我們的本錢便差了若干,請全兄答應能先在貴寶號借貸通融,利錢照算,一待糧食收集轉手,便本息奉還不誤!”一拍手,全保大笑道:“妙,妙,這個法子太好了,也難得你們有這番心意,我便替你們轉求燕大當家接納。”燕鐵衣並不做作,也不虛套,他開門見山的道:“二位掌櫃,按說江湖上有這樣的成例,代人消災,酌收回酬,只要是應事主的請託,便勿須推拒答謝,只因為這樁事中間挾著老全的面子,我本已打算單盡義務,而今兩位主動提起,我看更是出自誠心,是以我也不必故作矜持,但我有兩個問題,要先分別請教。”趙昌誠惶誠恐的道:“不敢,尚請大當家明示。”燕鐵衣道:“這趟生意,二位掌櫃大約可以賺上多少?”略一盤算,趙昌坦然道:“要照以往,約莫四五萬兩銀子的毛利可以賺得,四年回鄉豐收,糧價較賤,會比早前多賺兩成,在接近六萬兩銀子之間。”點點頭,燕鐵衣道:“很好,我只收二位回酬四萬兩。”不待對方再說,他又轉頭向全保:“老全,你能貸借他們此數麼?”哈哈一笑,全保道:“不要講尚有大當家此一問,便是大當家不開口,憑我和老兄兩位他們的交情,也是義不容辭的事呀!”燕鐵衣笑道:“光棍不擋財路,老全,你越來越落檻了!”搓著手,趙昌吶吶的道:“燕大當家……這是不是,呃,太委曲你老啦?”燕鐵衣堅決的道:“若是十二萬兩銀子全部要回,我只此此敕,更不回或有所短缺,我一文不收,二位掌櫃不必多說,我們就這麼決定!”在趙昌和李子旺二人的千謝萬謝中,燕鐵衣告訴他們以十天為期,十天以後,叫他們到全保家中來聽消息,兩位掌櫃至此才歡天喜地的回去了,看他們離去時的神態舉止居然那等輕快活潑法,就好象失去的銀子業已把穩了要重回荷包裡一樣!全保向燕鐵衣一伸大姆指,讚道:“大當家,重情重義,乾脆俐落,真正一代人傑!”燕鐵衣一哂道:“過獎了,老全。”搔搔頭,全保道:“對了,大當家要的四萬兩銀子,我先前已派專人快馬到櫃上提取了,約莫夜裡便可取回。”燕鐵衣道:“這筆錢,我先不借了,你暫且留著,如果我要得回他們的銀子來,你正可貸與他們,要不回來,再向你借。”全保忙道:“這是兩回事嘛,就算大當家要得回他們的銀子,再多加這一筆正好寬裕點使用,怎麼又不要了呢?”燕鐵衣道:“我目前只有這一筆四萬兩銀子的用途,要這麼多錢留在身上作什?老全,你可知道銀子不重人情重呀!”咂咂嘴巴,全保悻然道:“大當家,我知道,你就是不要我盡這一份心!”燕鐵衣笑道:“別胡說,老全,往後麻煩你的事還多著,況且我只是說暫時不借,設若銀子討不回來,仍少不了得求你幫忙。”唇角輕打,他又放低了聲音,“另外,老全,無論我借不借你這筆錢,我給你的那個許諾仍然有效。”睜大了兩眼,全保驚奇的道:“大當家,當真啊?”燕鐵衣道:“我不是生意人,不懂物物相易,但我是江湖人,卻曉得以義報義,你對我一片赤誠,我又怎能少得了還之一番肝膽!”全保興奮的道:“多謝大當家,我們今晚可得好好敬大當家幾杯!”燕鐵衣道:“不必多費張羅,我們明天大早就得上路辦事。”正啃著一隻雅梨的朱世雄,趕緊把嘴裡的東西嚥下,問道:“大當家,你知道去那裡找萬時雨、倪良、鮑志江與賀明仁?”全保愕然道:“這都是些什麼人?朱兄。”朱世雄捻著鬍子道:“紫帽兒、黃帶兒、白環兒、黑扇兒,就是搶奪糧款的那幹人王!”跟著唸了一遍,全保喃喃的道:“好怪的名字,真是邪門……”朱世雄解釋道:“這不是名字,他們的名字我已先說過了,那都是他們的稱號,紫帽兒是萬時雨,黃帶兒叫倪艮,白環兒是鮑志江,賀明仁就乃黑扇兒!”全保道:“那麼,到那裡去找這些帽兒帶兒呢?”燕鐵衣道:“有地方,我早聽說他們在十里旱河一帶出沒,隔著十里旱河不遠的流沙莊有我們一處分支堂口,只要到那裡一問,就八九不離十了!”全保讚歎的道:“還是大當家有辦法,要叫我找,只怕跑斷了腿也摸不上邊!”眉梢輕揚,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隔行如隔山,如果讓我開錢莊,不墊光賠淨才怪。”抹著嘴,朱世雄跟著道:“棒老二對棒老二的,孃的,正好一場熱鬧,我說大當家,到了時候,你可別叫我在一邊乾瞪眼!”燕鐵衣道:“放心,本是為了你的事,怎會讓你閒著風涼!”朱世雄腦筋拐不過彎來,他茫然道:“為我的事?大當家,你是說……”眨眨眼,燕鐵衣道:“以後再講。”全保卻在作摩朱世雄方才那句話,他迷惘的道:“朱兄,剛剛你說棒老二對棒老二,就是指強盜對強盜了?那幹人是強盜不錯,可是另一邊的強盜又是什麼人呢?”燕鐵衣尚來不及岔開話題,朱世雄已哈哈大笑,右手大姆指朝自家胸口一頂,洋洋得意的道:“另一邊的強盜麼?就是在下不才!”猛的凸出了一雙眼珠,全保的模樣像看到朱世雄頭上生了角似的驚愕,他張口結舌的道:“你?呃……朱兄,你?你,你是強……強盜?”朱世雄笑道:“別怕,我是強盜不錯,可不同於那些爛汙強盜,癟三強盜,我是他孃的盜亦有道!”燕鐵衣笑得十分有趣的道:“老全,你緊張個什麼勁?我是幹什麼的莫非你還不明白?以我的出身背景來說,什麼樣三山五嶽,各行各教的朋友沒有?莫說做無本生意的,殺人放火,把人頭骷髏當項鍊戴的角色和我稱兄道弟的也不少,假使我也像你這樣大驚小怪,早就發瘋了!”拭著腦門上的油汗,全保不禁訕訕的道:“大當家包涵,朱兄寬諒,我只是沒想到朱兄是做——呃,做這行買賣的,尤其頭一遭面對這樣的好漢,未免有失態之處,務乞二位莫怪。”朱世雄豪邁的道:“不要放在心上,全老闆,到底你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那能和我們見慣一干凶神惡煞,牛頭馬面可比?你要不奇怪,我才覺得意外哩!”全保也忍不住失笑道:“江湖中人,我只認識燕大當家,及他若干屬下,承他的名,領受不少好處,其它道上朋友,卻是不曾交結,是而萬想不到強豪大寇就是像朱兄這個樣子的,一時沉不住氣,倒叫二位見笑了。”燕鐵衣安詳的道:“老全,你要記住,舉凡和我一起的人,不論他以前幹什麼,現在做什麼,都是可交可信之輩,否則,休說我不會帶來這裡,根本也不可能和他仍稱兄道弟!”全保趕緊道:“我省得,大當家,我省得!”燕鐵衣輕喟道:“其實,人做什麼並不能表示這個人的忠奸善惡,主要還在於內在與本質的是否淳厚,老全,譬如你們買賣同行中,盡有些卑鄙齷齪,貪婪歹毒之輩,猶要比強盜狠上十分呢!”連連點頭,全保信服的道:“一點不錯,我就知道有好些這樣的同行,自私自利,不憑良心,做生意哄抬價錢,偷斤克兩,恨不能壟斷獨吃,不讓人家過生活。”燕鐵衣道:“這就是了,所以行行有正邪,道道分明暗……”正這時,下人已進來請用膳,全保先要燕鐵衣與朱世雄稍坐,他自己急匆匆的趕了出去,不消說,這位熱情過度的富家翁,又要親往檢點菜式,擺佈酒饌,擴大並加強他的招待了。朱世雄又揀了只雅梨,專心一意的吃著,咀嚼間,他忽然有所感觸的望向燕鐵衣,卻發覺燕鐵衣正閉目沉思,神情凝重,彷若在思量著一個擾人的問題。確實,燕鐵衣果是在思考著一個擾人的問題——不是那四萬兩銀子,也不是行將衝突的帽兒帶兒,而是某樁為人知的隱在麻煩:紫帽兒、黃帶兒、白環兒、黑扇兒的那個師叔,那個和他們一直形影不離的師叔“大腳仙”江壽臣!***十里旱河其實不止十里,到底有多長,誰也沒有去準確丈量過,只知道它從遠處那道傾斜又自怪石嵯峨的山谷中蜿蜓而來,抵至流沙莊,便只剩下一條灰白的沙溝,再找不著原有河床的蹤跡了。旱河、顧名思義,河裡業已沒有水了,它如今乃是一道涸渠,兩側斷層參差疊砌,偶生著野草一叢,河底全是石塊沙礫,高低不平,沙坑遍佈,這條旱河,想是乾旱得有年歲了。從那雜亂鬧囂得十分畸形的流沙莊出來,燕鐵衣和朱世雄已不禁額上冒汗,他們一人騎著一匹馬,沿著旱河邊往上蹚。中午的陽光燠熱火辣,秋老虎的威風尚未過去。吸著乾燥得泛著石沙味的空氣,朱世雄抹著汗道:“大當家,這名不見經傳的勞什子流沙莊,地角偏僻,風沙漫天,全莊頭尾找不出幾棵人高的樹來,似此等兔子不拉屎的所在,怎的卻這麼個繁榮?客棧飯鋪,茶樓酒肆有他孃的十幾家,我還發現好多處賭檔,另外滿街可見那種妖嬈女人,四處逛蕩,遇人就扭著屁股拋媚眼,八成都是些窯子貨;這流沙莊,端的邪門!”手扶著鞍前的“判官頭”,燕鐵衣平淡的道:“這個地方原就是那些混世的黑道朋友們的安樂窩,銷金窟,由來已經十好幾年了……”朱世推不解的道:“要想找樂子,湊熱鬧,盡有許多地方好去,這些人怎的就偏偏喜歡往流沙裡擠?大荒僻野中的一個小村子,有啥玩頭?”燕鐵衣朝前路上眺望著,安閒的道:“就是因為流沙莊位處偏野,周圍幾十里路全是一片不毛之地的沙礫,離著最近的城鎮也在一天的牲口腳程之上,正規人家在這裡不能謀生,才逐漸演變為一干牛鬼蛇神的聚集之所;先是有幾個瞎七雜八的小角色在莊子裡合夥開了一家賭場,招徠不少三山五嶽的朋友,因為生意不惡,有那心腥活絡的,便相繼來到莊子裡起酒樓,起客棧,另帶嫖賭吃喝,由於這裡荒僻隱密,天高皇帝遠,正適合那般歹徒惡棍,奸邪兇惡之輩在此將息廝混,調劑休閒,長久以來,便一天比一天繁盛,形成個反常的熱鬧所在了。”朱世雄笑道:“如此說來,在流沙莊出打轉的那幹人,都不是什麼正經玩意了?”燕鐵衣道:“這大流沙莊內部淨是些見不得日頭的人,其中十有八九不是好東西,隨便抓一個出來,他身上都可能揹著幾樁案子,或犯過不少罪行,當然,在這裡也有正派人物,皆是有心而來,別具用意,表面上你卻難以分清,因為到達流沙莊,前腳賭錢,後腳嫖妓,這邊酗酒,那邊生事,必須同流合汙才不至引起疑竇,總之,人去了那裡,不邪也帶著三分邪了!”嘿嘿一笑,朱世雄表情古怪的道:“呃!這地方應該叫姜宜那老小子來,他只須帶著繪有圖形的海捕告示,對照著人臉盡抓便是,包管擠破他的牢房,並把多少年積存下來的懸案全部結清!”燕鐵衣道:“老實說,凡和姜宜有關連的對象,我們也會替他注意,否則,我們一貫不包攬閒事,姜宜向來識大體,如進退,不到他的力量實在不夠了,他是不會麻煩我們的——就在流沙莊,三年前我們曾幫著姜宜逮住了七名姦殺搶奪的雙料兇犯!”“大當家對流沙莊的昔往知道這麼清楚,又有力量幫著老薑宜在這裡拿人,大當家按下的樁卡恐怕也有年歲了?”微微一笑,燕鐵衣道:“不錯,混世闖道,耳目必須聰靈,方能行事便給,判敵先機,流沙莊地角荒僻,卻四方雜處,品流不齊,各行各道的角色全都攪得有,在這裡,往往能得到極珍貴與具時效的消息,曾不止一次的使我們受益良多!”在馬背上移動著坐姿,朱世雄低聲道:“大當家,剛才你進到街尾那棟破瓦房打了一轉,可已探悉紫帽兒那批人熊的窩身處?”燕鐵衣點頭道:“差不遠了,今天大早,他們的一個手下才到流沙莊來馱了兩罈子老酒回去,約莫慶功宴還沒開完呢!”朱世雄道:“可是眾帽兒的那名手下漏了口風?”燕鐵衣道:“不用那小子漏口風,他們那批人總是在原來窯口的左近活動,很少遷移或隱藏;其實那有比十里旱河更適於容身的所在麼?他們大概從來沒有想到做了買賣會有人找上門去,縱然想到,也必定不信找上門去的人能再活著出來。”哼了哼,朱世雄道:“孃的,竟有這大的牛皮可吹?別說他們幾塊料,我‘風鈴黑戟’朱世雄也不敢賣這個狂!幹無本生意和其它行當一樣,小心才撐得萬年船,連這個道理都不懂,乾脆回家抱著師孃大腿討奶吃,還出來現那門子眼?”燕鐵衣輪流鬆開握韁的雙手,在袍衫上擦著汗漬,一邊笑道:“他們不是不懂,只是還沒有遇上個叫他們深切體認這個道理的角色。”右手大姆指往自家胸口一點,朱世雄粗豪的道:“那麼,我姓朱的已經來了!”燕鐵衣加快了坐騎的速度,道:“哈!哈!加緊一里,也好叫他們早些領受你的教訓呢?”於是,烈日之下,二人雙騎快馬加鞭,朝著目的地疾奔,鐵蹄揚起老高的沙塵,遠遠望去,彷佛兩條灰龍貼著地面滾蕩。在旱河頭的左方,遠遠已出現了一道半圚形的沙堤,沙堤靠著片斜坡由下往上堆集,它的中間,便是七幢石砌的平房;周遭沒有一棵樹,更沒一塊陰涼之處,陽光直照著,光打眼看看這地方,也令人感到那股子頭皮發漲的燥熱。身軀微微起伏中,燕鐵衣向前一指:“朱兄,沙窩子中間那幾幢石砌平房,你可看到了?”手搭涼棚,朱世雄瞇著眼道:“就是那裡?”燕鐵衣道:“不錯,就是那裡?”朱世雄人在鞍上,匆匆抄扎,邊道:“老子來了,我操你個六舅,老子來大水沖倒龍王廟啦。”“啦”字還在他舌尖上跳動,就在左側力的一堆沙集之後,“忽”的一條細長黑影懸空落下,怪蛇般纏向他的脖頸!同一時間,旱河邊沿也驀地冒出個人影,手執丈二長的青竹竿,怪不可言的暴戳燕鐵衣腰肋,出力之猛,動作之狠,顯見是要一下子便把燕鐵衣搗翻!怪叫著,朱世雄左臂猛揮,準確至極的撈穩了套來的長索,那邊,燕鐵衣全身離鞍橫縮,貼著青竹竿火般滑去,就像順著竹竿滑落地面,他的反應是如此快捷,當那偷襲者一竿戳出,他的身子已貼竿到來。朱世雄吐氣開聲,聲若雷鳴,在他奮力拋扯下,一個人體已散灑著漫天灰土,自沙堆後,凌空飛起,跟著長索的弧形摔出!這時,燕鐵衣坐在馬背上,雙臂環胸,冷然直視——丈許外,一個粗橫大漢,早已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青竹竿直挺挺的插在這人身邊,活像立著一根旗杆。“呸”的吐了一口唾沫,朱世雄破口大罵:“是那一路的龜孫王八蛋,不長眼的狗雜種,竟敢衝著你祖宗施暗算?有種的通通給老子滾出來,老子要不活剝了你們,就算你們‘湊’出來的!”在剎那的僵寂之後,高起的幾處沙堆背面鬼魅般轉出幾個人來,其中,一位面孔窄長黝黑,卻生著一口兩排尖細白牙的人物,一襲白衫,在此人的腰間扎著有半尺寬的深黃色板帶,另一個丰神俊朗,十分儒雅的朋友,手執一柄寸許寬,尺半長的烏亮摺扇——那柄摺扇,一看便知精鋼打造的霸道傢伙,不是尋常趕涼送風的用途。其餘三名彪形大漢,個個手握利刃,迅速分散,佔據了適於出手攻擊的位置,三個人全是嗔眉怒目,殺氣騰騰一副隨時皆可衝撲拚命的架勢。燕鐵衣神情冷寞,嘴唇緊閉,對於眼前的光景,視如不見,他好象根本不願和這些角兒接觸,甚至連搭腔都顯得這般厭煩。朱世雄向燕鐵衣望了望,然後,他雙手叉腰,氣沖牛斗的吼叫:“你們是幹什麼吃的?抽冷子玩這等不要臉的把戲?也不怕丟淨你們祖師爺的顏面?好一群狗操人不愛的九等雜碎!”腰扎黃帶的那位雙目陰森,開口更是一片寒氣:“我是‘黃帶兒’倪良。”俊雅的一位悠然道:“‘黑扇兒’賀明仁就是我。”朱世雄火辣辣的道:“管你們是誰,啃得了老子一根鳥毛去?怎麼著?當你家朱爺是叫人嚇唬著長大的!我操!”“黃帶兒”倪良面無表情的道:“你們未經允准,擅闖禁地,是一個死罪,傷害了我們手下兄弟,也是一個死罪,又出汙言不遜,恣意謾罵,更是一個死罪,所以,你兩個便死定了!”仰著狂笑,朱世雄大聲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真正是叫鬼迷心竅了,奶奶個熊,就憑你們便能定下你家老子的罪啦?我說,我的兒,你們一邊風涼去吧!還早得很哩!”倪良生硬的道:“你們很快就會得到因為你們的愚蠢及狂悖所招至的懲罰,而你們永遠不可能再有第二次累犯的機會!”“黑扇兒”賀明仁淡淡的道:“對於無端侵擾我們的人——不管是什麼人--我們都會施以教訓,像二位這樣,業已比侵擾的行為嚴重了許多,所以,我們只把二位埋葬此地,二位既然執意來到這裡,想必也喜歡這裡的風水吧?”連連點頭,朱世雄暴烈的道:“喜歡喜歡,太喜歡了,但強賓不壓主,老手們要請列位拔個頭籌,先埋進這片好風水地裡,大大替你們的後代子孫留個發達——我是說如果你們這些狗孃養的還會有子孫的話!”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51:50

第九十六章 曉義理 執惡不悟

倪良與賀明仁並未惱火,更沒有什麼激憤的反應,他們互望了一眼,雙雙緩步向前,只這跨幾步的過程,兩個人的四隻眼睛裡,頓現凝形的殺氣。偏腿下馬,朱世雄是一副“泰山石敢當”的架勢;他伸手摘下了掛在鞍側的那捲扁長黃布包裹,一抖而展,輕脆的一陣叮噹聲響,現露出一柄長有三尺,杆粗若兒臂,藍亮透烏光的單耳短戟來,戟柄角錐狀的握把處,更繫著一串銀閃閃的小鈴,數一數,剛好是六枚。這把傢伙,是燕鐵衣新近託人替他打造的,那鑄鐵匠是位製造兵器的名手,雖說才耗了兩日夜功夫就加工完成這柄鈴戟,火候用料卻是不含糊,打磨淨亮,刃口鋒利,比起他以前那一件來並不遜色,也十分趁手。等朱世雄的鈴戟一現,倪良同賀明仁兩個已不禁微生訝異之色,他們站住,又重新打量朱世雄,神態之間,都似有所領悟。手上的沉重傢伙掂了掂,朱世雄氣吞河嶽,意氣飛揚,活似衝鋒陷陣,業已攀旗奪帥歸來的虎賁將軍一般,聲似洪鐘大呂,“來來來,我的兒,你老子已經好些辰光未曾鬆散鬆散筋骨了,眼下正好拿你們一對寶貝試試手,順便活絡活絡!”“黃帶兒”倪艮吸了口氣,冷冷的道:“朱世雄,別在那裡耍寶現世了,你來這裡幹什麼?想找什麼人?大家都是一條路上的朋友,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再要裝瘋賣傻,就不夠光棍了!”朱世雄雙眼一翻,沉下臉來道:“還虧你們也是同一條路上混的,作摩了這一陣子,才搞清楚我朱世雄是誰,你們真他娘倒混回頭了!”“黑扇兒”賀明仁古怪的一笑,道:“不要倚老賣老,姓朱的,你有你的能耐,我們也有我們的本事,你撈你的,我們吃我們的,彼此河井不相犯,誰也壓不上誰的頭;今天你突然來到我們這一畝三分荒寒地,我們念在同道分上,姑不計較你的種種冒犯之處,且把來意表明瞭,你們便可走了!”朱世雄重重一哼,道:“不要我這條老命來襯這片好風水地啦!”倪良緊繃著一張黑長窄臉道:“別得了便宜賣乖,朱世雄,我們站在地主立場,讓你一步,卻不是怕了你,江湖情分做到,再要不識好歹,你就怪不得我們玩粗的了!”朱世雄側首望向馬上的燕鐵衣,燕鐵衣點了點頭,他才拉開嗓門道:“很好,我便把來意明白抖露出來,我們兩個頂著大日頭,嗆著滿口鼻的灰沙,遠巴巴的跑來這裡,為的就是要找你們討個交情!”倪良與賀明仁全不由一怔,一怔之後,他們已經感覺到不尋常,而且,他們也查覺燕鐵衣的分量和身價乃在朱世雄之上;他們發現,朱世雄每在開口或有所表示之前,都以眼色先行徵求燕鐵衣的同意,顯而易見,朱世雄雖已是響叮噹的人物,在目下的情形裡,真正拿主意的,卻乃騎在馬上未發一言的那位主兒!抿抿唇,倪良木然道:“找我們討什麼交情?”朱世雄粗聲道:“前幾天,在‘金家店’通往省城的道路上,你們哥幾個劫掠了一票糧款,數目是十二萬兩現銀,分成十車裝著,錢主是兩個人,一姓趙,一姓李,由‘勇泰鏢局’押的鏢,可有此事?”倪良回答非常乾脆:“不錯,是我們乾的!”朱世雄沉穩的道:“這票油水和我們有關連,站在武林一脈,江湖同道的立場,我們今天特為趕來向列位說明原委,還請列位賣個交情,賞幾個薄面,抬抬手,把這筆銀子賜還!”面孔上的表情立時變得憤怒又獰厲了,倪良的一張黑臉透出褚赤,他急促的呼吸著,額頭上青筋浮起,兩隻眼裡光芒如火:“朱世雄,這是你該說的話,該辦未辦的事麼?光棍不擋財路,更遑論同為一道?你憑著什麼要伸手包攬這件事?又憑什麼到我們口中挖食?如果道上朋友人人似你,還要不要咱們活下去?尚容不容我們討生活?那你簡直吃裡扒外,罔顧行規,我真不明白,這些年來,你的萬兒是如何闖下的!”“黑扇兒”賀明仁也厲烈的道:“姓朱的,你少給我們來這套過門,什麼與你有關連?什麼和你有淵源?我看你純系見錢眼紅,妄圖混水摸魚,想在我們身上撈一票!姓朱的,你做得好夢!”朱世雄勃然色變,粗狙的道:“老子出道捧這隻飯碗的辰光,你們兩個還窩在娘懷裡討奶吃,個龜孫居然尚用得著你們來告訴我這勞什子的傳規?老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挺著胸膛來索取這票銀貨,自就有老子的仗恃,老子良心擺在正中,頭頂著義理兩字,任你們給扣什麼帽子,老子一概不在乎!”倪良的聲音冷得發澀,從齒縫中並出來:“朱世雄,我們倒要看你的仗恃,聽聽你是頂著那個義字,那條道理?”朱世雄強硬的道:“行有行規,道有傳統,既便我們連無本生意的勾當,也照樣講究‘三縱不劫’,三縱者,縱孤寡、縱殘廢、縱伕役,三放者,放苦主、放盤底、放線信,四不劫,婦孺不劫,清貧不劫,方正不劫,親敵不劫,這其中你們就他娘堂堂犯了好幾條,十車白花花的銀子你們是一掃而光,那有一丁一點的盤底給人留下?傷了人家的人,搶了人家的財,更沒有擱個萬兒擺個道號出來,這不是分明想打胡塗仗,即使苦主央人出來說合,都沒個談斤兩的對象?再說姓趙姓李的兩位乃是老實本分,規規矩矩的買賣人,夠得上正當二字,他們更乃與我們沾有關係,這方正不劫,親敵不劫的條例,列位也是通通不論了;就憑這些,我們還能不來討個公道?列位要混下去,要活命,莫非我們哥兒就該他娘抹灰了臉去撞死!”倪良和賀明仁二人臉上的神色十分難看,賀明仁先乾咳一聲,提高了嗓門道:“姓朱的,想不到你還真個好記性,能把這一行的傳規背得恁般滾瓜爛熟法,但人的嘴兩片皮,正反是非全靠舌頭攪合,我們如何能相信你與姓趙姓李的主兒有什麼淵源!你光是紅矛白矛空說不行,得拿點憑據出來!”嘿嘿冷笑,朱世雄道:“我來了就是憑據,否則為什麼別人不來!設若你們不信,只要允下個期限把銀子送回去,當面點交苦主,也就知道真假了!”倪良陰沉的道:“你這個德性,又是強吃八方的出身,朱世雄,你怎麼會有做買賣的朋友?”朱世雄瞪著眼道:“這話可叫得荒他娘天下之大唐了,我幹我的老橫(強盜)他做他的生意,只要我不把歪腦筋動在他們身上,大家相處得好,又為什麼交不成朋友?我不但有做生意的朋友,還有在朝為官的朋友哩,就好比婊子上床是婊子,下了床,難道就沒有良家婦女的伴著走動走動!真正豈有此理!”賀明仁接口道:“那麼,姓朱的,在你這套歪理之外,恐怕就是你自憑有所仗恃了?”朱世雄大聲道:“不錯,老子是先禮後兵,把義理交待過去,列位若是仍難成全,那就對不起,只有手底下見真章了!”眉梢子一挑,倪良微帶譏誚的道:“單是你?”朱世雄大馬金刀的道:“單是我,就足夠叫你們不能安穩享受那十二萬兩銀子,何況除我之外,還有馬上的這位高人!”倪良與賀明仁的四道目光,再次凝聚在燕鐵衣的身上,燕鐵衣仍舊毫無反應,就好象參禪般端坐鞍上,一派四大皆空,悠然出塵之狀。猛一咬牙,倪良狠狠的道:“不要說你,朱世雄,就算你搬了大羅金仙,十殿閻王來,十二萬兩銀子也休想討回去一釐半錢,隨你有什麼仗恃,我們豁了命也全接著!”賀明仁也咆哮道:“要錢不必做夢,要命倒有幾十條,姓朱的,只要你有這個本事,便好歹一起收下!”朱世雄狂笑一聲,虯髯箕張,兩眼如鈴,他石破天驚的大吼:“你們是在嚇唬你那個爹?我操你們的老孃親,今天我早就打定了主意,銀子半文不能少,缺了一毫一釐,便必定用你們的狗頭來抵,你們既也有豁命之心,正和老子的想法不謀而合,行,大家卯起來看!”斜走三步,倪良雙手一翻一抖,原本紮在他腰際的那條寬長黃帶立時怪蛇般扭動著,擰成了直拓拓的一條,又“呼”聲繞著搭下。賀明仁更是乾脆俐落,他那把烏亮的鋼扇“刷”一聲展開,乖乖,十二隻扇骨立時短矛般彈現於扇頂,就連扇面的結構,居然也是由一條條極薄極韌的鋼片所串成,略一搖動,便發出那種金屬磨擦的鏗鏘聲,相當有著威脅力。朱世雄喉頭響動著低沉的咆哮,鈴戟上指,八字步扎地,用這般一夫當關的架勢叱喝:“咱們省時省事,不必夾纏磨蹭,你兩個還是一齊上,彼此打發起來都要便當快捷得多!”倪良表情木然,慢吞吞的道:“在這裡,在我們強取豪奪的圈子裡,原也就沒什麼規矩可言,無論你說不說出來,一旦打開豁鬥,我們弟兄都是一體侍候!”眼角一挑,他又冷硬的道:“不過,你也不用客氣,馬上你那位伴當,正好請下來一併湊合,好歹幫襯你幾分,免得你吃了虧,栽了跟頭又有說詞!”忽然,朱世雄吃吃笑了起來,先是抑忍著從喉管中笑,終於揚臉朝天大笑起來;他笑得如此狂放,如此亢昂,卻在呵呵的笑聲裡流露出一種十分強烈的輕蔑又譏誚的意味,彷佛剛剛才聽到一段荒誕不經的滑稽故事一樣。倪良憤怒的道:“朱世雄,什麼事值得你這麼好笑?”忍住了笑,朱世雄抹著溢在眼角的淚水,仍然想笑:“我眼前,光天化日之下,就在我眼前,竟活活的站著一雙呆鳥,偏又淨放些叫人噴飯的狂屁,自家業已把腦袋伸進了虎嘴,卻還以為虎心舉手可摘,姓倪的,這等楞頭楞腦怎不讓我笑得前俯後仰,直不起腰來?”倪良陰森的道:“你是指我們兄弟兩個?”朱世雄眼珠子四轉,故作訝然之狀:“除了二位,莫不成你們還看到別人?”賀明仁不屑的道:“姓朱的,你自喻就是那頭虎?”搖搖頭,朱世雄笑瞇瞇的道:“我不是,但我得十分誠懇的向二位做個忠告,當二位明明白所衝撞的人是什麼樣的主兒,就最好不要肆言無忌,徒放狂言,否則,犯克當然不說,叫我這瞭解底蘊的人聽在耳中,就免不了感到可笑之至;一笑你們不自量力,胡說八道,二笑你們神智不清,昏頭昏腦,三笑天下之大,為何偏生兩個這等瞎眼迷心的人,真是兩頭絲毫不會察顏觀色的土驢!”緩緩轉過臉去,倪良注視著馬上的燕鐵衣,僵硬的問:“你,又是何方神聖?”朱世雄大笑著插嘴:“我操,這也叫混世面的?你們列住在這一畝三分地沾葷染腥,秤金分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逍遙快活這一陣子,弄到頭來卻竟不認得馬上的人物是誰?混回去囉,真叫越混越回去囉!”賀明仁怒叱道:“沒有問你,少在這裡攪合!”雙目中光芒如火,倪良重重的道:“我在問你,你到底是什麼來路?”燕鐵衣一直遠眺的視線,這才悠然迴轉,他望著倪良,安詳更且淡漠的道:“倪良,在黑道上,你們也算得上是一號人物,但我卻驚異於你們的判斷力竟低劣至此——反應遲鈍與觀察粗略,便往往是這一行中致命的悲哀,你們混得出名堂來,實在令我不解。”倪良額頭上暴起青筋,他狠毒的道:“你居然敢在我面前倚老賣老,硬充人王?”燕鐵衣平靜的道:“我知道你們是誰,你們卻不明白我乃何人,而我來到這裡,更且用此般語氣態度對待你們,如果我不夠分量,我豈會這樣做?”賀明仁忍不住答腔:“朋友,亮個底吧,我們可不是由人嚇唬著長大的!”燕鐵衣道:“你們劫來的那票銀子,是不是能夠原封退還?”“格登”一咬牙,賀明仁厲聲道:“先亮你的萬兒,這和那票銀子毫無干係!”燕鐵衣道:“不,干係很大,在我尚未報名露底之前,我將遵照江湖道義,給你們一個折價的機會——我要告訴你們,這是你們唯一的機會,而也必然是值得的,設若各位自甘放棄,當然我仍要亮出我的名姓,不過,到了時候,十二萬兩銀子的歸還,你們就決無選擇的餘地了!”倪良突然暴烈的道:“你以為你是誰?你又當我們是那一等的酒囊飯袋?大言不慚的東西,就算你生得三頭六臂,具無邊法力,我們也斷不含糊!”燕鐵衣安詳自若的道:“如此說來,你們是不肯折價的了?”朱世雄忍不住叫道:“大當家,原本我們就沒打算讓他們討秤頭,十二萬銀子是一文也不能少!”燕鐵衣一笑道:“規矩不可輕忽,機會給他們了,是他們自己不要,我們且先站穩腳步,接下來就無妨放開手幹,正如你適才所言,這叫先禮後兵。”鋼扇在手上一晃,金鐵鏗鏘聲裡,賀明仁大吼:“我叫你這一對狂夫演得好雙簧,黑吃黑的把戲竟然玩到了我們頭上?那票油水只要你們能沾上一點半點,我這賀字便倒過來寫!”倪良冷硬的接道:“十二萬兩銀子一分一釐也不退,折價更是免談,這個回答該夠明白了;現在,除了朱世雄,你又是那個鼠洞鑽出來的二流子貨!”嘆了口氣,燕鐵衣道:“好吧,我原就是從你們站著的這塊土地上鑽洞而出,更明確的說,各位使橫賣狠的所在,也可以勉強算是我的碼頭範圍之內,這樣答覆,二位是否已有了點概念!”倪良大聲道:“一派胡言?十里旱河一帶壓根就不見你這號角兒,充賴在我們眼皮之下,只怕你就要現原形了!”賀明仁也冷笑道:“口氣倒不小,這裡也算是你的碼頭範圍之內?我看這裡挖個窩埋你才叫恰當;十里旱河你要做得了主,我們又算那棵蔥?真正荒唐之極!”燕鐵衣那張童稚又純真的面容上,浮漾起一抹無邪的微笑,他卻正經的道:“恕我大膽的說一句,莫論這裡,十里旱河的丁點彈丸之地,就算北六省,我也可以妄稱乃屬我的地盤,二位覺得更叫荒唐不是!”賀明仁不禁嗤之以鼻,揚臉嘲諷:“北六省也屬你的地盤?我們今天可真逢時走運了,竟遇到了這麼一號天大的人物,看似生嫩,卻當得起北六省綠林盟主的威風……”拱拱手,燕鐵衣一派謙虛的道:“不敢,在下燕鐵衣。”呆了呆,倪良的表情有些啼笑皆非:“先是冒充十里旱河的主兒,眼下更掛起‘梟霸’的招牌來了,若非是你膽量不小,早和朱世雄串謀之詐,便是你叫那大筆的銀子迷瘋了心——天下之大,真是光怪陸離,什麼角色都有!”賀明仁煞氣立升,狠酷的道:“二哥,管他們是串通行詐或是財迷心瘋,先做掉了再說,尤其朱世雄,更不能留下這個禍害!”朱世雄似是忘了生氣,他瞪著眼,張著嘴,迷惘不解的喃喃:“孃的,他們竟然不相信大當家的身分……怎麼會不相信呢?莫非他們真是一雙……呃,一雙呆鳥!”偏腿下馬,燕鐵衣笑道:“他們會信的,我遇見過許多這樣的情形,但我全用相同的法子叫對方信了,只是,有時候他們會感到信得遲了點。”此刻,倪良眼珠子向上翻,形色倨傲的道:“就算你是‘青龍社’的頭兒燕鐵衣吧,大盟主,大當家,我兄弟全等著領教你的高招呢!”燕鐵衣輕輕掀開他紫色的罩袍,伸手向後,握住斜掛肩背的“太阿劍”的金龍把手,慢慢的,一寸一寸的拔劍出鞘;寬若人掌,晶瑩剔透的鋒刃映著當空的陽光,眩閃著奪目的絢燦芒彩,劍身是那樣的淨亮,那樣的清澈,像是流動著嘩嘩的寒波,透現著這般森冷的氣韻——好一柄質地完美,無懈可擊的利器;倪良與賀明仁的神色,在燕鐵衣長劍出鞘的過程中都不由起了變化,他們非常戒備,也非常小心,但是,他們仍不相信他們面前的人會是燕鐵衣。燕鐵衣笑得十分深沉的道:“這口劍,名叫‘太阿’,是劍中的聖品,也是我相依為命的伴當,二位要注意它,因為它總是喜歡縱護我,永遠與我的心念相隨,它對我的敵人不大容情,它有許多種實質的攻擊的方法,其中有些是難以思議及預防的;‘太阿’有點危險性,每當我的敵對者出現,它這危險性就會大大增加。”倪良暴叱:“瘋言瘋語,你想糊弄那一個?”於是,“太阿劍”便似一串流星,猝然拋灑,銳勁的光點才起,又蛇電般飛斬向側。“黃帶兒”倪良身形半旋,搭肩的黃板帶長虹也似暴卷那串瀉至的星芒,而“黑扇兒”賀明仁卻悍然迎上,手中鋼扇硬接來自橫側的一劍。“太阿劍”一彈上揚,一片弧光劃過虛空,當弧光凝形,且斜面割切氣浪的尖嘯甫起,劍刃已怪異的脫形飛出,將兩個焦點合為一擊——快到不分先後。倪良怪叫一聲,貼地旋轉,大風車般一連十個周繞撲出,後腦的一撮髮絲卻跟著他的動作揚空分散,賀明仁向後連串的倒翻筋斗閃躲,長衫下襬亦有半片被削成片片如同百蝶翩舞!燕鐵衣沒有追擊,他回劍入鞘的手法是如此快速神妙,以至當他的兩個敵人正在亡命躲避之時,他揹著手卻像在觀賞和他毫無牽扯的一場把戲也似。鈴戟拄地,朱世雄笑得前俯後仰,樂不可支,他的那等開心法,就更像在看一場把戲了。老實說,倪良和賀明仁兩人的功力也算相當精湛,他們出手狠疾,反應迅捷,進退間動作之俐落比燕鐵衣預料中要強,他們原可多做周旋,不會這麼快便狼狽後撤的,終結乃在於他們的輕敵,因為他們直到出醜之前,猶不相信站在面前的人確然就是不相信是的那個人!摸了摸後腦,倪良形色全變,他像見了鬼似的驚怖的瞪視著燕鐵衣,黑臉扭曲,雙頰的肌肉在不停抽搐,連聲音都走了調:“你……你……你果真是燕鐵衣?”在另一邊匆匆檢視著長衫下襬的賀明仁猛的震了震,脫口駭叫:“二哥,錯不了,看他削落和外衫下襬的手法,那一劍竟是整塊的布面削脫又同時割切為片片,除了燕鐵衣,誰有這樣的劍術?”朱世雄笑得更起勁了:“奶奶個熊,這就叫有眼不識金山王,早早點化你們,你們卻當是嚇唬,把燕大當家看成充賴貨色,這一下你們約莫明白了?要是仍不信,也罷,便算他只是個不入沛的角兒,但能吃得住列位,亦就不必硬守著那個名分了。”艱澀的唾液,倪良沙啞的道:“燕老大,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平素河井水互不相犯,我們自問也未曾開罪過你,閣下以北稱綠林盟主之尊,都橫插一手硬斷我們的財路,只怕說不過去吧!”燕鐵衣沉聲道:“我既來此向各位討這一份交情,當然就有我的道理在,若是沒有立場,沒有依據,我也決不會承當下來;你們乾的那筆生意,確是罔視傳規,有失道上同源的風範,而且苦主亦恰是我的朋友,今天衝著我這張薄面,還求各位高抬貴手,賞個臉,讓他們能活下去,姓燕的更是深領各位的厚情!”倪良又咽了口垂沬,臉色十分難看:“燕老大,你是我們北地的頭兒,理應先顧下面兄弟的生計才是,那些腦滿腸肥的奸商惡賈要活下去,莫不成我們就應餓死?”燕鐵衣冷冷的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義理兩字頂頭當先,要是違背了這個原則,別說道上兄弟,便是我的手足骨肉,也一樣包容不得,而遭劫的苦主乃是老實本分,資金並不寬裕的生意人,倪良你隨口誣衊,莫須有的給人家扣上‘奸商惡賈’之名,更屬卑劣!總言之,這票買賣,你們吃不下,必須給我吐出來!”倪良將心一橫,抗聲道:“這就是你燕老大率領北六省綠林的規範!是你燕老大照顧弟兄的表現!”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52:45

第九十七章 劍刀合 血染黃沙

燕鐵衣眉梢上揚,重重的道:「盡其在我,不求諒解,是非自在人心!」倪良再也忍不住了,他目切齒的道:「燕鐵衣,是你不給我們路走,任你窮兇惡勢,淫威久積,我們豁上一死,也不受你這等壓榨欺凌!」嘿嘿一笑,旁邊的朱世雄眯著眼道:「所謂狗急跳牆,人急上樑,這些夥計們看全是真著急了,也不掂掂自家的分量,便想朝抬盤上坐,我說大當家,不等現在摔他們個狗不吃屎,他們還真會人模人樣充起架勢來哩!」燕鐵衣冷然道:「倪良,賀明仁,你們是否決意不從?」倪良似是一下子吃了狼心豹膽,形態昂烈的大叫:「燕鐵衣,你和朱世堆一樣,趁早別做此等美夢,要錢沒有,要命,我們兄弟全在候著!」朱世雄「嘖」「嘖」兩聲,撫著鬍子笑:「乖乖,好一副英雄氣概,是要拚命的模樣┅┅」突的暴叱如雷,他猛的翻下臉來:「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東西,老子便成全你們!」鈴戟響起短促的震晃,是一聲脆急的「叮噹」,戟尖指向倪良,卻在倪良的黃帶橫卷的一剎那,快不可言的刺到賀明仁面門之前!賀明仁凌空彈起,鋼扇斜削,同時身形側滾,兩腳飛也似的踹蹴過來,反應之速,招法之奇,只一照面已見功力!倪良聞聲不響,扭腰回竄,卻在往後移動的瞬息運帶成圈,挾著強勁的風聲,樓頭蓋頂罩落。大笑著,朱世雄半步不讓,卓立若山,他的鈴戟猛點賀明仁的鋼扇,濺揚的火花與金鐵的撞擊同並齊吟,而戟耳暴翻,幾手不分先後的生生逼退了對方踹來的兩腳,此際,黃帶似環,「呼」的掠擊他的上身。霎時間,朱世雄雙目怒瞪,滿面赤紅,發箕張倒豎,全身的肌肉鼓結,那等雄渾的,沉厚的,洪亮的一聲猛吼,轟雷般震人耳膜的響起,剎那間,他左手抓牢繞套的黃帶,力逾千鈞的往上揚扯,於是,倪良便全身騰空,整個人飛上了半天!一直圍立周圍的另三名大漢,見狀之下拚命衝來,三樣傢伙又狠又快的劈斬向朱世雄,朱世雄仍然不移不動,鈴戟暴響著連串「叮噹」,烏芒閃眩流射,三條執著兵刃的手臂便滴溜溜拋起,血雨紛酒,噴落大片的猩紅,當那三條漢子才抱著斷臂處的傷口滾僕於地,朱世雄已挫腕橫帶,正往下落的倪良整個身子又猛往一邊摔出,剛好撞阻再度攻來的賀明仁。雙方的遭遇疾若石火,在眨眼的過程產生匪夷所思的變化,而顯然的,盤踞十里旱河的這幫子人王,業已嚐到了難堪的滋味。賀明仁驟見他的拜兄當頭撞來,吃驚之下左手猛推右手,鋼扇斜偏,他的身子也趁勢撲出,這時,倪良卻有了突兀的反應原來橫空的軀體猝往下沉,雙足沾地的須央又倒彈而起,一頭撞向朱世雄前胸。烏藍鋒利戟耳便這般及時的當胸外翻脫圍,朱世雄是存心要倪良的腦袋剖成兩半!賀明仁睹狀之下,尖聲怪叫:「二哥小心」藍汪汪的戟耳上差著倪良的人頭寸許,這位「黃帶兒」已猝然側滾,姿態異常美妙的繞著朱世雄剖過一道圓周那條黃帶,便成了一條匹練捆住了朱世雄。倪良與他兄弟賀明仁之間的默契相當活絡,黃帶甫始纏上朱世雄的身體,賀明仁已執扇長撲,衝著朱世雄的要害下手!又是一聲令人心震耳鳴的獅子吼,朱世雄原地弓背挫腰,力量之強,竟將死死扯緊黃帶另一端的倪良再度扯飛,他同時順勢旋轉,鈴戟縱橫似將千百條藍汪汪的光流與烏森森的光芒織合編凝,正迎撲來的賀明仁!脆重的兵刃交墼聲有加成串的花炮燃放,也若花炮燃放時的星點爍亮,賀明仁驀地悶哼著,一個跟蹌躍出,左邊臉煩上多出一條兩寸來長的血槽,肉綻皮翻,血漬淋漓的傷口還在微微吻合蠕動!那邊的倪良,只是剛剛落地,他一直衝出丈許遠近,才堪堪抵消了那股拋摔他的力量,待他面青厝白,氣喘噓噓的急忙轉身過來,賀明仁早已掛彩了!輕輕晃動著戟端上的鈴串兒,發出柔脆的「叮噹」聲,朱世雄好整以暇的揪著他那兩個對手,說不出有多麼個得意法。燕鐵衣淡然一笑,道:「二位,勝負已見,高低亦分,那票銀子,還不吐出來麼?」猛一昂頭,滿面鮮血,賀明仁嘶吼著:「除非把我們兄弟斬盡殺絕,便難遂你們這黑吃黑的妄想!」倪良深深吸了一口氣,沉沉的道:「這才只是開始,我們永不會妥協,更不會屈服,我們將拚到奴後一個人,流完最後一滴血┅┅燕鐵衣,你要銀子,行,你能勝得我們的生死伴來取吧!」燕鐵衣冷硬的道:「你們以為我做不到?」嗆咳著笑了笑得非常悲烈,非常怨憤,更非常酷氣,倪良切著齒道:「我們明白你做得到,燕鐵衣,你做得到的事情太多了,特強凌人,仗勢施威,獨吞獨吃,隻手遮天,你還有什麼做不出,做不的。」朱世雄大吼一聲,火辣的咆哮:「你敢辱罵燕大當家,倪良,你就是在自尋死路了!」倪良狂笑著道:「好一個詔媚阿諛的奴才,朱世雄,你就來對我的了,替你主子先表一功吧!」鈴戟斜翻,朱世雄雙目圓睜光芒如火:「老子活挑了你這狗孃養的!」燕鐵衣一擺手,皺著眉道:「且慢!」朱世雄又氣又急的叫:「大當家,快刀斬亂麻,早結早了才是上策,這幾個王八是豬八戒秤錘,全他娘鐵了心啦,軟硬不受,老是這樣磨菇下去,可不知要拖到什麼辰光才解決得了問題,大當家,夜長夢多啊!」麻煩就在這,燕鐵衣也正在頭痛下一步的做法按照江湖傳統一上門找場,一是憑道理,二是靠威望,三乃藉武力,依著步驟來辦,差不多都會有個結果,但眼前的情形卻全不是這麼回事,對方真如朱世雄所言,是硬軟不吃,一意拚命,談到放開手來宰殺,實際上當然不成問題,問題卻在於為了這種事該不該出人命?要是真個弄得遍地血腥,屍首狼藉,外面傳揚起來只怕就會有所非議了,混到燕鐵衣今天的地位,行止之間,便不能不有某些顧慮。朱世雄又在催促:「我說大當家,不上路的是對方,並非我們,好言好語說盡,交情面子賣足,到頭來人家半分顏色不給,還硬逼著動手,孃的皮,他們既已撕破了臉,真章已見,我們尚有啥可客氣的?今番若不辦妥這檔子事,往後大當家又如何領導北地綠林,發號施令?大當家仁義做到,其他一概不必憚忌,大不了殺他個雞犬不留,誰又啃得了我們一根鳥毛去!」倪良亢烈的大叫道:「就是這話,朱世雄,你們便上來宰殺呀,光在那吆喝叫嚷,那十二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可不會自動飛到你們手上!」賀明仁血染滿面,形同厲鬼,也在發了狂般尖吼:「什麼北六省的綠林盟主,什麼假仁假義的英雄豪士?全是一批見財起意的黑心惡霸,一幫男盜女娼的豬狗蟊賊,要在我們嘴挖食,想斷我們的生路?你們著錯了,你們打錯算盤了,我們寧可拚死,寧可掉頭,也不會讓你們順利得逞!」朱世雄口沫濺飛,目如鈴的跺著腳大罵:「看著你們這兩頭瘋狗,紅著四隻狗眼,毗著滿口狗牙在那狂吠亂咬,六親不認,我操你們的六舅,任你們發癲起性,老子要不搓碎你們那兩把賤骨頭,就算你們八字生得俏!」在這片刻間,燕鐵衣已於極度煩躁有了決定,他向朱世雄招呼:「我們往前去,朱兄!」怔了怔,朱世雄急道:「往前去?大當家,這的事尚未完結,我們往前去幹啥?」燕鐵衣不耐的道:「到前面去取銀子呀,你該清楚十二萬兩銀子不會擺在這幾個人身上吧?」朱世雄趕緊道:「當然,這個當然,可是,他們幾個人?」燕鐵衣冷冷一笑;「誰要擋路,誰就是那個倒黴的!」連連點頭,朱世雄道:「不錯,誰要擋路,誰就倒黴,大當家我們闖!」燕鐵衣牽著坐騎,邁開大步往前便走,賀明仁果然雙目全紅,怪叫一聲,鋼扇展開如弧,對著燕鐵衣的咽喉划來!朱世雄鈴戟暴起,便待上前架接,然而,「太阿劍」封更快的閃亮,一抹寒電激射飛旋,芒尾如焰吞吐賀明仁卻真個豁上了,他的鋼扇崩打翻舞,居然硬封強截,於是,劍及在一個突起的碩大光環自中穿出,賀明仁鋼扇倏收,又準又重的對著這一劍敲落!燕鐵衣笑了,「太阿劍」猝然在一晃之下凝成三排九十道光彩,以排山倒海之勢壓出,空氣被割裂,旋轉翻蕩下,聲同鬼嘯!狂嚎著,賀明仁鋼扇脫手,連連打著轉子朝外滾跌,血如雨濺!半空中,黃帶宛如怪蛇矯伸,挾著強勁的力道直射過來顯然,倪良也真在玩命啦!瑩亮的劍身上滴溜著一串血珠子,微微顫抖間已響起「剖」「剖」的暴響,那條射至的黃板帶立時被削去三尺有多,更化為片片翩飛!倪良咬牙切齒,迅速凌空翻身,手上的黃帶突然筆直伸展,堅似精鐵般兜胸刺向燕鐵衣!「太阿劍」形同一片洶湧澎湃的光之浪濤,呼嘯著,迴旋著,揚舞著反拒,聲勢凌厲,威不可當!噎窒半聲,倪良極不情願的往斜側避去,由於他太過注意那片足以造成脅迫的刃波光海,以至忽略了來自虛幻中的另一溜冷芒「照日短劍」快得不可思議的穿透他的兩腿腿根,在他覺得痛楚的一剎那,燕鐵衣已經牽著坐騎走出五六步外!重重摔跌於地,倪良痛苦的掙扎,嘶啞的叫罵,他爬著,蹲著,伸出血汙的雙手往前抓舞,但他站不起來,發不出力量,眼睜睜的看著燕鐵衣走向前丟,眼睜睜的瞪著朱世雄狂笑而過。很快來近沙堤前的那幾幢石屋,燕鐵衣站住,冷靜的觀察著四周的形勢,他似在思忖著什麼,眸瞳中的神色深邃又凝鬱。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朱世雄回頭瞧了瞧後面的光景,嘿嘿笑道:「還在嚎著,孃的,給臉不要臉,便一個個好生受著吧。」燕鐵衣沒有作聲,謹慎的朝前走了幾步,又站住。朱世雄不覺迷惑的道:「大當家,這幾幢石頭屋子不就是他們的老巢麼?銀子包管藏在面,我們還不衝進去搶它回來,卻挺在這發的那門子楞?」搖搖頭,燕鐵衣道:「恐怕事情不會有你想像中那麼單純,朱兄,其中大有蹊蹺!」朱世雄急問:「蹊蹺?什麼蹊蹺?大當家可是看出有不對勁的地方?」燕鐵衣頷首道:「正是,所謂帽、帶、環、扇,一共是兄弟四個,直到如今,出現的只有『黃帶兒』倪良與『黑扇兒』賀明仁,『紫帽兒』萬時雨和『白環兒』飽志江為何不見?」搔搔頭皮,朱世雄臆測著道:「約莫有事情出去了,要不,就是喝多了老酒,窩在屋睡大覺。」燕鐵衣道:「決不會往屋,除非他們全是些木頭,否則外面鬧到這種情形,他們不可能不出來察著,由他們攔截我二人的警覺性推斷,他們是頗具戒心的,豈會容得我們放倒他們多人之後更迫至屋前而毫無反應?」朱世椎吶吶的道:「那,那就是不在這了?」燕鐵衣道:「問題是,他們去了何處?」朱世雄忙道:「大當家,管他們去了何處,無論是提著酒壺逛窯子或是斜癱在賭桌上,全與我們沒有相干,我們得趕緊進屋去搬銀子才是正經!」想點劃出什麼,燕鐵衣臨時又改了口:「好吧,且先進屋去搜搜再說!」於是,兩個人迅速撲進了當面的這幢石屋;屋很陰涼,光線沉暗,除了一張白木桌,幾把破椅子,再就是五六張毫無規則擺置著的簡陋床鋪,木桌上杯盤狼藉,床鋪上被褥凌亂,殘酒的酸味合著一股子汗臭,真個薰人慾嘔,但是,卻靜悄悄的沒有半條人影!朱世雄旋風般外搜索了一遍,又逐張掀開床板探視,一邊破口大罵:「他孃的皮,連半點銀屑子也不見,偌大一筆錢財,莫不成全叫那幹狗操的生吞下肚啦?」燕鐵衣道:「這間石屋闊幅不大,陳設簡單,一目即可瞭然,不必再費神了,且看看其他幾幢吧!目光亂轉,上下查視,朱世雄不甘的道:「屋頂上藏不住,大當家,這些王八蛋該不會把銀子埋在地下吧!」燕鐵衣笑不笑,道:「那可是十大車才裝得完的銀子,朱兄,若要埋在這石屋地下,只怕要挖掘數層,而且容易惹眼,你看目前這屋子中的情形,有此可能麼?」朱世雄咧著嘴吧,打著哈哈道:「呃,是不大像埋著銀兩的樣子。」燕鐵衣道:「走,到另外的屋子去看看!」散落在附近五六幢石屋,也和他們最先查看過的這幢屋子形形相若,髒、亂、臭,也一樣的闃無人跡!朱世雄又急又惱,嘔出一身的躁汗來,他火辣的吼叫著:「逃了,孃的個皮,可不是全都逃了?那倪良與賀明仁幾個龜孫一定是故意阻滯我們,延宕辰光,好空出時間來讓其他的人帶著銀子開溜,大當家,我們中計了,中了對方的拖刀之計啦!」燕鐵衣輕輕的道:「朱兄,去看著倪良他們幾個人還在不在?」朱世雄如夢初覺,大喊一聲,一頭衝了出去,而只是頃刻,他又發瘋似的奔了回來,紅著眼,咬著牙,模樣但要吃人:「走了,走了哇,連鬼影也不見一個,通通逃之夭夭啦,大當家,我們今天可是陰溝翻大船,著了那些強盜土匪的道啦┅┅」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稍安毋躁,朱兄,我們慢慢商議!」哇哇怪叫著,朱世雄額浮青筋,臉透褚赤,氣得急喘:「什麼帽兒帶兒扇兒,全是一批無膽匪類,是一干視財如命的下三濫,我一個一個挖他們的祖墳,我要把這些奸詐畜牲通通活剝了。」燕鐵衣揹負雙手,閒閒的走到陰涼處,慢條斯理的道:「讓我們推敲一番,朱兄,或者可以找著些許線索。」朱世雄覺得真個是急驚風遇上慢郎中了,而他又不能太逾規榘,只有連連跺腳:「大當家,大當家,你怎麼一點也不著急?眼看著銀子找不回來計劃就全泡湯啦,更輟了這大的功夫,耗費恁多的辰光,往後傳揚出去,我們這兩張臉可朝那擺?真他娘恨死我了!」燕鐵衣安詳的道:「沒這麼嚴重,朱兄,你且先靜一靜,我想,會有法子的!」驀地跳將起來,朱世雄像恍悟了什麼似的大叫:「對了,倪良那幾個人全都負傷掛彩,要跑也跑不遠,我們去迫,包管能夠追上!」燕鐵衣道:「用不著迫,朱兄!」朱世雄急吼吼的問:「為什麼不迫!」微微一笑,燕鐵衣道:「其一他們業已離開了一段時間,況且他們對附近的形勢地理較為熟悉,恐怕很難追上;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就憑倪、賀二人的那股子急性,既便追上了他們,也不易逼出什麼內情來,所以,不追亦罷!」朱世雄兇狠的道:「要是追上那幹王八蛋,不怕他們不吐實情,否則,我便一個個扭斷他們的脖頸,他們到陰曹地府使拗去!」燕鐵衣淡淡的道:「為了這件事殺人奪命,朱兄,約莫不太適宜!」窒了窒,末世雄洩氣的道:「大當家,這也不好,那也不行,到底該怎麼辦呢?總不成就此拉倒,空著一雙手回去交差呀,我那擋子能否擺平還在其次,這口鳥氣,卻叫人好生難嚥!」燕鐵衣道:「朱兄,你先聽我說,事情的發生,有其理性的演變,決非盲目猜測,只憑一己的直覺便可獲得正確的結論,你之所以躁急不安,乃是受了先入為主的觀念左右,實情不一定如此,是而我才勸你先靜下來,在心平氣和的狀況下,分析行為的內涵,始較周到完密。」朱世推沮喪的道:「我已經不知如何是好了,大當家,看樣子我們這一遭是白來啦。」燕鐵衣平靜的道:「未必見得,你是否願聽聽我的!」攤攤手,朱世雄吶吶的道:「到了這步光景,大當家,不聽你的還能聽誰的?」燕鐵衣沉緩的道:「我判斷,在我們到達之前,對方某些人已經押解著那票鉅額銀兩離開了,因為照一般的奪鏢習慣,在一筆買賣得手後,都會將財物移轉到另一個早定的隱密所在,這樣可以少掉很多顧慮,省去若干麻煩,他們這樣做,乃是十分合理的。」朱世雄無精打彩的道:「這個我明白。」燕鐵衣接著道:「我們二人前來索討這筆銀子,事先不曾透露風聲,行跡又十分秘密,對方便不可能未卜先知的躲避我們,而是你所說的倪,賀等人故意施展拖刀之計,好使他們的夥伴從容逸去之言,就欠缺根據了!」朱世雄似有所悟的點頭道:「似乎有些道理。」笑了笑,燕鐵衣接著道:「換句話說,在我們到達之前,對方根本不知道我們要來,甚至連我們是誰都不清楚,他們一切的行動上是預定的行動,我們撲了個空,只是恰巧遇在這個間隙上而已,否則,在我們收拾倪良與賀明仁等人之際,他們其餘的夥伴豈會縮頭不出!」朱世雄頷首道:「可不是?」燕鐵衣道:「我敢斷定銀子已經離開此地,除了按照這一行中人的習性判測之外,更重要的是,是我沒有看到『紫帽兒』萬時雨,『白環兒』鮑志江,這兩個人都是他們兄弟中的好手,眼前不在,老巢坐鎮調度,今去了那?當然他們乃是去辦另一樁重要的事,在此刻,什麼事如此重要,需要他二人並率同屬下一干硬把子親自出馬?我想除了押送那批銀子前往某地隱藏,不會有其他要務了!」一拍手,朱世雄道:「對,大當家,你說得對,姓萬的與姓鮑的兩個雜種,必是押著那十二萬兩自花花的銀了去匿藏了,要不,他們怎會不露面?」燕鐵衣道:「非但如此,因為還有一個更辣手的人物該出現而不曾出現,我就盡加肯定他們是去幹何勾當」朱世推不禁有些詫異,他睜大了眼道:「還有一個更辣手的人物!大當家,你是指誰?」燕鐵衣低沉的道:「『大腳仙』江壽臣,你可聽說過此人?」吃了一驚,朱世雄愕然道:「這是個狂悖兇狠,行事大異常情的老怪物,他一向出沒於海口一帶,七八年前已經銷聲匿跡,不再混世了,怎麼著?他與這些人王又有什麼干係?」燕鐵衣道:「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朱兄,江壽臣不在海口一帶廝混,卻來到了這十里旱河當祖師爺,算一算,也有五六年之久了。」朱世雄頗感意外的道:「你大當家,你怎麼知道?」燕鐵衣一笑道:「在這一畝三分地,我多少還算當家,稍大的事情,自會有人向我傳報,江老頭跑來十里旱河,我是早就得到消息了,只不過江湖一把傘,大家都遮攔,他不惹我,我也不去騷擾他,彼此湊合個相安無事。」朱世雄道:「可是,他和萬時雨、倪良、鮑志江,賀明仁這幹人又有什麼牽扯?」燕鐵衣道:「江老頭是他們的師叔!」呆了呆,朱世雄道:「師叔?」燕鐵衣道:「不錯,他們四個本來各有師承,在結盟為義兄弟之後,又遇著「大雲嶺」的「白禿鷲」舒一割,經舒一割磨練了兩年,幾個人的本事大有精進,在道上也混起了名聲,舒一割不知為何未來享他幾個徒弟的福,倒是他的師弟「大腳仙」江壽臣被哥兒幾個接了遇來,儼然成為太上皇啦!舐舐嘴唇,朱世雄道:「我卻不知其中還有個這麼一段曲折。」燕鐵衣道:「這不怪你,我的耳目較多,消息自然較你靈通。」朱世雄憂形於色的道:「大當家,照你這麼說,江壽臣那老小子既然和那帽、帶、環、扇有此等淵源,一旦對陣動手,他是必然會出頭幫他們的了?」燕鐵衣道:「他若不幫才叫奇怪!」朱世雄抹了一把汗水,道:「江壽臣的事,大當家早就知道?」燕鐵衣道:「早就知道,而且也早就防著了!」朱世雄苦笑道:「這老小子可不好惹,大當家居然能憋在心聲色不動,好像沒這回事一樣。」燕鐵衣沉穩的道:「何必叫你也擔這一份心事?況且江壽臣再是難纏,還吃不住我姓燕的!」朱世雄吁嘆了口氣,道:「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江壽臣就算是天皇老子,說不得也只好碰他一碰,問題是我們可到那找他去碰?」燕鐵衣笑道:「所以說,我們須要尋找線索,縱然是蛛絲馬跡,也有可能從而摸出頭緒,重要的是要冷靜,一毛躁起來,就不容易梳理得清楚啦。」朱世雄懶洋洋的點了點頭,道:「好吧,我們便開始在這尋找線索,但大當家,發現什麼樣的情形才會是線索呢?」聳聳肩,燕鐵衣道:「一塊紙片,一根繩子,或是石頭竹簡等等,誰知道,總之,去找找看,再加以研究判斷。希望能有點收穫┅┅。」朱世推心咕嚷,我的老天,原來你也並沒有把握呀?他嘆了口氣,只好悶著頭漫無目的的尋找起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53:19

第九十八章 來禿鷺 遊戲人生

火熱的日頭曬烤著,燕鐵衣與朱世雄兩個人屋屋外到處查看,找了大半天頓,除了滿身臭汗,任什麼心得也沒有。乾乾的吞嚥著唾沫,朱世雄沒好氣的丟掉了手上的幾隻粗瓷碗,沙啞著喉嚨道:「我說大當家,這一陣子,我一共找著破鞋十七隻半,臭襪子三十一雙,破的被褥十七條,結著黃垢的茶壺四隻,缺口沒把的茶杯十一隻,可以當抹布的衣四件,草紙二疊,舊火摺子一個,外加鏢五枚,爛襠一具,這又找著了幾個破碗┅┅再這樣找下去,真他娘要瘋了。」燕鐵衣端詳著手中一條泛灰的舊帶子,搖搖頭又棄在一邊,他笑著道:「歇會吧,不必找了,咱們碰碰運氣再說!」朱世雄一屁股坐到屋角,有氣無力的道:「找不著線索碰運氣,大當家,這不是更玄虛了?」燕鐵衣道:「不,這原本也在我的預計之中!」朱世雄眨著眼道:「怎麼說?」湊過來坐下,燕鐵衣道:「我最早的想法是,如果我們能在這發現什麼足以據而追蹤的線索,自是上佳,否則,便不防守株待免,等他們回來。」朱世雄驚道:「等他們回來?大當家,我們該攻其不備,找上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才是道理,若等他們回來,便必定有了萬全的防範,那時,我們就麻煩啦!」燕鐵衣道:「不然,等他們回來也有幾種可能,一是倪良和賀明仁他們追上去同夥伴們會合了,這樣他們自將知悉此處發生的變化,從而有備返來;二是他們沒與倪良等人碰頭,辦妥了事自行折轉,如此我們就可突起發難,制其機先,三是他們忽然記起有什麼事漏辦或遺忘了某項物件,臨時著人返回,那就算我們燒了高香了@」朱世雄想了想,道:「我比較喜歡第三個狀況,大當家,那才叫上上大吉!」燕鐵衣笑道:「我也比較喜歡第三個狀況,若是發生第一種情形,我們就要費點周章啦!」朱世雄忙道:「依你著,大當家,那一種情形的可能性大些!」略一沉吟,燕鐵衣道:「我認為第三種狀況發生的可能性較大!」雙目閃光,朱世雄喜悅的道:「當真?」點點頭,燕鐵衣道:「他們藏銀的所在不會離此太遠,但也不會過於接近,倪良與賀明仁那幹人見,受傷掛彩,行動諸多不便,如果負責贓銀的一夥人走得很早,如今已該折回,除非只有一條必經的通路,他們碰上的機會並不很大!」朱世雄哈哈笑道:「果然有理,大當家,果然有理,那麼,第二種情形為何也不大可能?」乾咳一聲,燕鐵衣道:「那第二種情形麼,老實說,我只是希望它不要發生罷了。」朱世雄哭笑不得的道:「大當家,虧你還有此等逗樂的雅興。」燕鐵衣微曬道:「凡事總該朝好的方面想想!」低唱著,朱世雄眯起雙眼,遙遙的望出去,一面百無聊賴的道:「這一片乾沙漠地,當頂的火毒日頭,連他娘一絲風也沒有,四野靜得出鬼來,人在這,不厭也厭了┅┅我真想不透那些龜孫子為什麼會選在這落窩?」燕鐵衣沉沉的道:「因為這最適合他們生存。」朱世雄道:「我也是幹無本生意的,但我在此地就難以住下。」笑了,燕鐵衣道:「乾的行當是一樣,但你終究不是他們,你認為這不好,說不定他們還當是人間樂土呢。」朱世推悶悶的道:「若說是這是他孃的人間樂土,地獄就不知該到何處去找了。」燕鐵衣也眯上雙眼,似乎有些睡意,道:「朱兄,那『大腳仙』江壽臣,你可曾見過?」朱世雄道:「不曾相識,只是個耳聞,但這老小子向來難纏,卻是眾口一致,料想與實際差不到那。」頓了頓,他問道:「莫非大當家見過他?」燕鐵衣道:「我也沒有見過亦從未打算和他見面!」朱世雄道:「這一次不見也得見了,然則,他亦未曾想到會和大當家碰面吧?」燕鐵衣吁嘆一聲,道:「我曾遇到過許多古怪荒誕的人物,結識的過程卻往往不大愉快,這些人大都分有著心理上的病態,舉止乖拗,行為邪異,使人難興回味之情,我寧肯和平凡普通的大眾相比,也不願與這類角色搭上一面!」朱世雄同感的道:「大當家說得是,但人在江湖,對此等局面,交往應付,怕也難選擇對象吧」燕鐵衣表情無奈的道:「這正是我的苦處,有時候又煩又躁,卻不得不勉強自己敷衍下去,我常想,似這種日子,到底那一天才有個解脫?」朱世雄同情的道:「如此說來,功成名就,高踞上位的人、也未必然都是快樂的呢。」燕鐵衣道:「一點不錯,朱兄┅┅」忽然噎住了話尾,他側耳聆聽,一邊向正待開口的朱世雄打了個襟聲的手式。朱世雄也靜靜的全神貫注,同時目光轉動他著到一個人走來,移動姿式,非常扎眼的走來,只距離他們不到二十步的遠近。換句話說,對方已經接近到二十步之內才被功力精深如燕鐵衣者查覺,若然是朱世雄自己,恐怕還得等那人堂而皇之的快到眼前方會有所發覺,不用說?那是個練家子,而且必是一等的好手!望著對方逐漸來近,朱世推驀地顫了顫,現在,他才恍悟為什麼那人的行進姿態有些扎眼而入不是用腳在地,也不是以膝踝在蹦,竟然像一陣風,一片雲般的往前飄,恁般輕悄浮蕩的往前飄,似一個有形無質,隨處浮動的幽靈,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陰森鬼氣!於是,朱世雄迅速注視乾軟的沙地,這一看,他才稍稍寬心,沙地上,仍然有著極淺極淺的腳印,雖然那印痕如此輕淡,至少也算腳印,至少證明了來的是個活人,並非他們在大白天見了鬼!那人身材瘦長,甚至可說是瘦骨嶙峋,穿了一襲寬大的黑布長衫,頭髮自然披散兩肩,齊額用一條黑布帶勒緊,每一飄動,衫角晃拂,更加有著幾分「乘風飛去」的味道。朱世雄望著對方的臉孔,不免有些發楞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張人面會有這等白法,那是一種怪異的白,白得深,白的慘,白的泛著淡青,就在這副長長的死白尊範上,是一雙黑得發亮,發冷的眼睛,而兩頰的觀骨特高,以至那張嘴唇便薄得有點內陷了,總之,這是個面部的五官色調全不配合的人,也是個叫人見過一次便永遠不會忘記的人。舐舐嘴盾,朱世雄喃喃的道:「邪門,這傢伙真有點邪門┅┅」燕鐵衣的反應更為奇怪,他以一種誇張的至少朱世雄認為是誇張的驚訝神色望著對方,在這股子驚訝中,尚另有一抹不該出自於他的戒備和疑忌的形態,似乎是,他要使對方立即能察覺他此刻的心理狀況!那人在三步之前停了下來,表情漠然的向四周打量,就好像根本不曾察覺燕鐵衣和朱世雄的存在。輕輕捏了捏朱世雄的大腿,燕鐵衣霍然站起,迎上一步,聲色俱厲的喝叫:「呸,你是什麼人7可知道這又是什麼所在?容得你探頭探腦,胡亂窺視?」朱世雄大大的一呆,他實在弄不明白燕鐵衣又在搞些什麼玄虛?堂堂約九八省綠林盟主,「青龍社」魁首,怎的一開口竟動起探風把哨的心褸羅口氣來7疑是疑,惑是惑,但他卻木然沒有表示,燕鐵衣那輕輕一捏,使他知道必須有所配合。那人這才好像看清了眼皮底下還有兩個大活人在,他慘白平板的面孔是一片僵硬,薄唇微微張合,聲音果然和他的模樣一般又冷又木:「他們都到那去了?」燕鐵衣兇狠的道:「你說的「他們「是誰?」那人雙目不瞬,光芒如刃般逼視著燕鐵衣,一個字一個字,毫無平仄音韻的道:「『紫帽兒』萬時雨,『黃帶兒』倪良,『白環兒』鮑志江,『黑扇兒』賀明仁,以及他們的師叔『大腳仙』江壽臣!」燕鐵衣往後退了退,似乎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表情上顯得有些色厲內荏:「你是誰?居然膽敢連名帶姓的稱呼我們四位當家以及太師叔?」對方冷寞的道:「我要不這麼稱呼,他們才真難過!」燕鐵衣一派狐疑的道:「不要兜圈子,你到底是什麼人?來這想幹什麼?」唇角微微勾動,那人道:「這幾天,你們當家的是在等一個人吧?」燕鐵衣一本正經的道:「不錯,等一個人又怎麼樣?」那人低沉的道:「你可知道等的那人是誰?」揚起臉來,燕鐵衣重重的道:「我當然知道!」那人平淡的道:「我就是那個人!」燕鐵衣的神色初是一震,接著又明顯的表示不信,他大搖其頭道:「你?你會是我們四位當家等候的人?你會是┅┅」對方似是不耐煩了,他左臂上伸,寬大的衣袖滑落至肘,在他白晰的小手臂正面,赫然紋刺著一隻神氣獰猛,栩栩如生的展翼飛鷲,接著,他反手一把抓住自己的頭髮,像不要命般使勁一扯我的皇天,竟露出一顆牛山濯濯,光光的禿頂來!那把披肩的長髮,敢情乃是假的!燕鐵衣的形容大變,一剎那間變得恁般惶恐,驚懼、敬畏,他單膝著地,就差一點沒有把額頭碰下:「該死該死,小的是罪該萬死,太爺法駕在前,竟有眼不識,疏忽失敬之處,萬乞太爺恕宥。」說著,他急忙又朝呆立一邊的朱世雄吆喝:「朱大鬍子,眼前的人,就是太師叔與四位當家恭候多日的大太爺,「白禿鷲」舒一割舒老爺子,你還不快快過來叩見!」在極快的俄頃,朱世雄的腦筋總算轉過彎來。他一面體味著「朱大鬍子」這個新稱呼,一面趕緊上前兩步,學著燕鐵衣的樣單膝跪下:「小的拜見舒老爺子。」擺擺手,舒一割奪回假髮,冷木如故;「他們都到那去了?怎麼只留你兩人在此?」燕鐵衣和朱世雄站起來,垂手肅立於側,此刻,燕鐵衣必恭必敬的答道:「回老子的話,前些日四位當家的做了一票生意,油水甚足,為恐有人起意覦覦,是而早早押送到另一處隱密所在去了,只留下小的二人看守家門;四位當家的臨行之前,猶一再叮囑小的們留意迎候老爺子法駕,說是老爺子如果到來,便先請屈駕暫歇,他們很快就會迴轉。」「噢」了一聲,舒一割道:「他們是什麼時候走的?」燕鐵衣忙道:「天剛朦朦亮的辰光,趕早走,為的是不惹眼,十大輛銀車,移動起來較為安事,但這一切也該料理妥當啦┅┅」舒一割道:「十輛銀車數目不少,小子們總算混了點名堂出來┅┅嘿,難怪也都更有孝心了燕鐵衣奉承著道:「全是託老爺子的福,賴老爺子的威名,自太師叔到四位當家,人前人後,日夜長,俱皆嘴上抬著老爺子,心中敬著老爺子,這幾日更是成天掛念,惦記得老爺子怎的還不見來哩。」臉上的冷硬稍稍柔和了點,舒一割道:「你二人可知道他們藏銀的地方?」燕鐵衣躬身道:「小的們職卑位賤,只要跟著四位當家跑腿聽差,這等大事,便無從知曉了點點頭,舒一割道:「說得也是!」堆著一臉的笑,燕鐵衣又道:「老爺子,小的這就去屋整了處乾淨地方來,請老爺子暫時歇一歇!」舒一割搖頭道:「不必,我隨便溜達一下就是。」便在這時,傳來了一陣隱約的馬蹄聲,蹄聲不是來自硫沙莊的方向,卻由十里旱河的另一頭移近,並且十分明確的指向了這。心腔子一縮,朱世雄不禁有些發慌,他本能的伸手摸上掛在後腰間的傢伙,燕鐵衣卻瞪了他一眼,十分不快的提高嗓門道:「朱大鬍子,看你那副沉不住氣的熊樣,也不怕老爺子笑話,來的說不定是自己人,犯得著窮緊張?」舒一割慢吞吞的道:「有我在,是誰來也不用操心!」燕鐵衣趕忙道:「回老爺子,小的先去看著」不待舒一割回答,燕鐵衣已快步跑到沙堤之列,可不是?一人一騎,正潑風般奔了過來!馬上騎士,是一個頭大如鬥,滿臉橫肉的彪形漢子,黑巾黑衣加上黑披風,著一身灰沙汙水到了面前他甫始身發覺燕鐵衣,形色上已充滿了疑惑驚詫,而立時又由疑惑驚詫的表情變為憤怒狠毒,尚未開口,已流露出濃重的敵意!即時燕鐵衣確定了來人的身分,事到如今,他必須再冒一次險極快的往上橫截,他低叱道:「你們都死到那去了,舒老爺子領著我們枯侯了兩個多時辰,還不見半條鬼影,這就是萬時雨兄弟幾個的待客之道?」彪形大漠楞了一下,多少有點迷惑的沙啞著嗓門道:「朋友,你是說┅┅」打斷了對方的話尾,燕鐵衣冷凍的道:「如果你是萬時雨手下的人,稱呼上就該多斟酌,我姓燕,是舒一割老爺子的門生,易言之,和萬時雨他們算是師兄弟,你算老幾?竟敢和我稱朋道友?」那人神情變換得好快,他匆忙拋蹬下馬,堆起滿臉的笑,躬腰拱背的道:「原來竟是燕爺,還請燕爺想過在下方才無狀,所謂不知者不罪,燕爺多包涵。」燕鐵衣板著臉道:「罷了;他們其他人呢?怎的還不見回來?」那人就像先前燕鐵衣對舒一割的模樣,垂著手,恭敬的道:「在下就是奉大當家的差遣,回來向二當家、四當家查詢老爺子到達不曾?沒想到老爺子和燕爺已經來了,一會有失遠迎,再請恕罪。」忽然,這位仁兄又愕然道:「對了,二當家與四當家,還有五六名兄弟都留在家的呀,莫非燕爺沒見著?」燕鐵表十分從容的道:「都見到了,就是一直枯侯不耐,老爺子才叫倪良和賀明仁領著幾個人前去催促你們,趕緊迴轉,算一算,他幾個也走了個多時辰啦!」那人是一副恍然了倍的表情,他笑道:「我們去的地方在旱河盡頭還要朝山腳下走上三十來裡地,而且岔路多,二當家和四當家他們,不是尚未趕到,就是同我走岔了┅┅」他又搖搖頭,不解的道:「但是,大當家曾經交待,只要老爺子一到,便著二當家四當家他們先請老爺子移駕過去,二位當家的怎麼不照著做呢?」燕鐵衣棘著眉道:「不是我背後說萬師兄他們,算算也受過老爺子幾年磨練、卻是半點也摸不透老爺子的脾氣,老爺子本就不好動,這一路長途跋涉,已夠使他老人家煩累,眼巴巴趕到地頭,卻還得再往幾十裡外的荒窩挪移,老爺子那得不冒火?再說,老爺子是何等身分?叫他老人家去遷就門下甚至不及門下的人,他肯麼?所以才叫他們趕緊回來向老爺子賠不是呀?」連連點頭,那人一疊聲的道:「我懂了,我懂了,這原是大當家沒有顧慮周全,也難怪老爺子不高興。」放低了聲音,燕鐵衣故作嚴肅狀:「還有叫老爺子不快的事呢,在倪良,賀明仁他們幾個離開之後,老爺子有點餓了,便差留下的另兩個人到前面『硫沙莊』去買貼吃食,可這下好,兩個寶貝一去就去了一個多時辰,迄今不見朝面,老爺子是大火了,待會你見著老爺子,少說話,少羅嗦,一切看我的眼色行事,包你大有好處,更吃不了虧!那人頓時受寵,頗覺受業知恩,他往前湊近,感激更加上親熱:「燕爺,還靠你老多加關照栽培,小的唐麟,人稱『鉅額虎』。」拍拍對方厚實的肩頭,燕鐵衣笑道:「咱們有緣,老唐,錯不了!」唐麟又唯恐表現不夠的道:「差遣到『硫沙莊』去的兩個小子,包準是藉機溜到賭檔式土窯子館快活去了,燕爺,你老放心,這件事交給在下,等他們回來,在下辦給你看!」燕鐵衣熱絡的道:「我就知道你是塊材料,老唐,這是小事,且先把老爺子侍候熨貼了,往後在萬師兄手下,你的路就越走越寬宏啦!」於是,兩個人三腳並做兩步趕到沙堤之內,老遠看見舒一割揹著手站在靠的那幢石屋門外,朱世雄仍然一派敬肅的侍立於旁燕鐵衣暗中透了口氣,又小聲道:「老唐,老爺子身旁的那位也是我的師兄大鬍子,人最古怪,你用不著搭理他┅┅」唐麟連連點頭,待來到舒一割面前,燕鐵衣也不替他們引見,管自躬著腰道:「秉老爺子,那邊只怕一時半刻還回不來人,他們派了個精幹弟子回來帶引,如果不覺得,是否還請老爺子移駕走上一趟?」不是說舒老爺子不肯去麼?唐鋼正在擔心燕鐵衣要碰釘子,而事實上本來就打算找過去的舒一割已經矜持的答了話:「不等他們回來了?」燕鐵衣陪笑道:「老爺子何等身分?在這業已枯候了一陣,怠慢之罪,大夥都難以承擔,由於那邊的事情還不能就緒,只好先請老爺子移駕過去。」舒一割頷首道:「好,我們就走吧!」這一來,唐麟就越發對燕鐵衣信服有加了,太老爺舒一割乃是什麼人物?原先那等的不肯遷就,只由燕鐵衣幾句話一勸,即便順理擺平,如此的影智力,他唐麟一旦能夠攀上交情,在這個圈子還怕沒得混麼?燕鐵衣非常技巧的運用著眼前形勢上的微妙因素,造成雙方的錯覺,使舒一割認為他是徒弟手下的人,而又令唐麟錯斷他們是舒一割帶來的親信門生;他小心的將兩邊的意頗先做阻礙,又在只能意會的情況下順理引通,他甚至連稱呼措詞也極為謹慎,在唐麟面前,他不能自稱「小的」,而在舒一割跟前,更不能暴露矯飾門生的身分,要叫唐麟看他真是舒一割的人,也要讓舒一割相信他無疑是徒弟的屬下,這個角色扮演起來,委實不輕鬆,不說別個,就算朱世雄吧,也被弄得滿頭露水,迷迷糊糊,搞不清燕鐵衣箱蓋是在賣的什麼藥了。」由唐麟小心翼翼的在前面引路,燕鐵衣,朱世推緊隨於後,他們都騎著馬,只有舒一割仍是徒步不是他們不讓馬給舒一割騎,而是舒一割堅持不要,事實上,舒一割即使光靠兩條腿,行程也不比他們的腳力稍慢,看這位「白禿鷲」走動時的輕飄樣子,就好像隨時都能飛到他們的馬頭前面。走到了旱河的盡頭,開始朝拐,在崎嶇不平的荒徑野地曲折的前進著,直繞了一個多時辰,方才隱約望見前面有座山頭,形勢險峻的橫阻在那。唐麟回頭衝著燕鐵衣笑一笑,意思是快到了,燕鐵衣也似微笑回報,他卻明白,彼此之間的笑意乃走大不相同!朱世雄暗自緊張,手心黏溼的滲著冷汗,嘴巴也不知為什麼總那麼乾燥,他曉得,不用多久,西洋鏡就會拆穿,到了那時,即乃豁命奪銀子的辰光了@只有舒一割,依然不疾不緩的跟著走,昂著一張白臉,是一種自負自尊大的神氣,不錯,在這,撇開燕鐵衣與朱世雄,他確是讓高高在上的!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0-30 14:53:53

第九十九章 入寶山 仁義皆存

山下,有濃郁的林蔭,林蔭深處有幢三合院的磚瓦房,一小小土路便由外面通向三合院的前門,燕鐵衣已注意到土路上輪轍深印,凌亂交織。他稍稍策馬趕上,低聲道:“老唐,你們也太大意了,銀車壓過路上的痕跡都不知道整理清平,萬一叫行家看到,立時就能體悟出是怎麼回事,那就少不了麻煩啦!”唐麟壓著嗓門,神秘兮兮又得意洋洋的道:“這裡的地形十分隱密,平時根本就沒有人來,再說,銀子是藏在屋後山腳下的石洞裡,洞外掩飾得極為巧妙,要不知道使用離著洞口七尺處那塊老青石底下的轆轤輪,就一輩子也別想打開洞門。”燕鐵衣是真心真意的笑了起來:“倒是不錯,確實不錯……”他立即驚覺的咳了一聲,跟著再加上兩句:“不過,凡事總該小心點好!”在門前下馬,燕鐵衣還沒來得表示什麼,他想不到唐麟已突的扯開嗓音熱切的叫嚷起來:“快去稟報大當家,就說舒老爺子和他的兩位得意門人燕爺,朱爺一齊到啦!”屋裡響起一陣騷動,有的人迎了出來,有的人在往後奔去通報,唐麟也滿面笑容的側立一邊,疊聲往裡肅客──沒有笑的卻是舒一割,他對眼前的一切恍如不見,只冷森森的凝視著燕鐵衣和朱世雄,燕鐵衣和朱世雄也感覺得出來,在對方那雙幽黑的眸瞳中,業已透現了濃重的殺機!很快的,從裡面奔出來一群人,為首一個年約四旬,頭戴一頂少見的紫貂帽,鷹目勾鼻,體形魁梧,他身後跟著另一位長像十分英俊,白皮淨肉的年輕人,年輕人斜肩套著一對刃口以皮封封住的閃亮銀環,隨在最後的那位,外貌形容都恰和年輕人成為對比──那是個身材寬橫,滿臉黑肉,又密佈著深凹麻點的怪漢,這怪漢一頭白髮,赤著雙巨號粗腳,真是說多醜就有多醜,他雖跟在大夥之後,一旦趕到門前,卻人人駐足側移,讓路給他先過。不用說,為首戴紫貂帽的人乃是“紫帽兒”萬時雨,肩套銀環者即為“白環兒”鮑志江,那位奇醜的怪漢,則除了“大腳仙”江壽臣,還能作何人之想?生得繭厚皮粗的那雙大腳重重踏著地面,江壽臣快步迎來,一邊咧著嘴呵呵的笑:“師兄哪,你可是來晚啦;平日孩子們孝敬你你嫌少,這一遭一口氣敬奉紋銀二萬兩,豈知你還是拖拖拉拉遲到了一天,莫不成仍嫌不夠哪?”“紫帽兒”萬時雨,“白環兒”鮑志江雙雙上前,態度恭謹的向舒一割見禮:“弟子等恭迎師父大駕。”舒一割面無表情,既沒有同門相會的振奮,也沒有受到厚贈的喜悅,他冷冷的道:“時雨,志江,你們過來!”萬時雨與鮑志江立時走近,萬時雨已覺得舒一割的神色有些不大對勁:“師父有何吩咐?”朝著燕鐵衣,朱世雄一指,舒一割陰沉的道:“這兩個,可是你手下的人?”目光尖銳的盯在燕鐵衣與朱世雄臉上,萬時雨搖頭道:“回稟師父,弟子不認得他們!”這時,旁邊的唐麟可真叫迷糊了,他也直覺的感到事有蹊蹺,卻不明白毛病出在哪裡?又有什麼能一下子把場面弄僵到這等狀況!萬時雨一扭頭,暴喝道:“唐麟!”心頭猛的一跳,唐麟忙應:“大當家,唐麟在!”萬時雨厲聲道問:“這兩個人是誰?”呆了呆,唐麟囁嚅的道:“他們……呃,不是舒老爺子的門生,也是……也是大當家的同門師兄弟麼?”鷹目中光芒火熾,萬時雨粗狂的叫:“放屁,誰說他們是老爺子的門生?是我的師兄弟!”唐麟面孔泛灰,期期艾艾的道,“是……是他們自己說的……我看他們在老爺子面前也……也有說有笑,亦就信了……”萬時雨猛的一記耳光,打得唐麟滿口噴血的退出好幾步,他惡狠狠的咆哮:“不中用,瞎了眼的狗東西,連自己人和外人都分辨不出,更把對方引來了這等隱密重地,我看你如何給我交待!”“白環兒”,鮑志江也憤怒的叱責著唐麟:“虧你還在道上混過滾過,連這麼點眼力勁也沒有?他說的,他是說你老子你就叫他親爹?你給大夥抗下這個紕漏,你就等著生受吧!”舒一割的白臉更白,感覺上有點火辣辣的,好像唐麟剛才挨的那記耳光也打在他的面頰上一樣,兩個徒弟的話固是指著唐麟而發,並非有所影射,但他卻越聽越不是滋味,唐麟不錯是糊塗,他自己又何嘗精到了,受騙上當,乃是毫無二致的呀!呵呵一笑,“大腳仙”江壽臣走了上來,他衝著燕鐵衣一露牙,怪腔怪調的道:“我說,小老弟,不管你們是為了什麼理由混充到此,膽識都算不錯了,來來來,別光叫人家代你們受過,有啥主意,二位不妨抖明瞭,好好歹歹,彼比也有個斟酌!”燕鐵衣也露出了他那抹慣有的,金童也似的微笑,柔和的道:“首先我要向各位告罪,為了我二人,使得各位鬧了個雞飛狗跳,實則我們也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江壽臣黑臉一沉,重重的道:“少來這套油腔滑調,給我擺明了講!”燕鐵衣不慍不火的道:“是,簡單的說,我們兩個冒著天大的危險來此,只是為了那十二萬兩銀子──也就是各位不久前劫掠自李子旺,趙昌二位苦主處的那票糧款!”狂笑一聲,江壽臣粗厲的道:“真個叫人為財死不是?橫行江湖大半輩子,居然也有人打起我們的主意來了!”他雙目圓瞪,又石破天驚的叱喝:“膽上生毛的稚兒,你們竟敢起這種貪心,不只是不知天高地厚,而且業已到了嫌命長的辰光,你們算是什麼玩意,也想發這等橫財?他孃的,要不活生整治你們一番,你們還真以為成了氣候,可以上臺盤分食了!”“白環兒”鮑志江大聲道:“師叔,不能讓他們生出,非將這兩個大膽潑皮埋了不可!”哼了哼,江壽臣翻動著眼珠子道:“包他們好受不了,你還當你師叔是善人?”燕鐵衣溫和的道:“你們先別吹鬍子瞪眼,大家有話好說,設若絕對說不通了,再動粗玩狠不遲。”江壽臣怪笑如梟:“有話好說?你兩個鬼頭鬼腦,用詐術哄我師兄與唐麟那傻鳥,摸到我們這隱密處所來開口要分銀子,這話,怎麼好說得起來?”搓搓手,燕鐵衣道:“我想,閣下有點誤會我的意思了,那十二萬銀子,我們不是要分沾,而是要全部取回,我是說,通通都要給我們。”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江壽臣凸瞪著一雙黃濁眼球,黑臉上的麻點子一顆顆泛著赤光,好半響,他才猛吼一聲,氣沖牛斗的叫了出來:“哇哇呀,你這小王八羔子,乳臭未乾的小龜蛋,你是吃多了迷糊湯將心也攪渾了?你他奶奶有多大的肚皮就想獨吞這大的油水?亦不怕噎死你個龜孫?就算痴人說夢吧,也沒有你這麼個離譜法!”冷冷的,舒一割開了口:“壽臣,他們不是痴人,相反的,這是兩個過分精刁姦狡的貪惡之輩!”江壽臣惡狠狠的道:“不自量力的東西,竟敢虎嘴撈食,來觸我們的黴頭!師兄,非幹掉他們不可!”舒一割陰冷的道:“我早已決定這樣辦了,而且,不能留他們的全屍在!”“紫帽兒”萬時雨兩眼透兇光,滿面鐵青,他暴烈的道:“師父,請交給弟子們親手處置這兩個奸惡之徒!”燕鐵衣神態安詳的道:“這樣做,你們不嫌太魯莽了麼?我怕事後你們將悔之不及呢!”萬時雨歹毒的道:“在你們被荒地的野狗拖著你們的肢體四處奔齧的時候,你就會明白誰將悔之不及了!”大腳一跺,江壽臣咆哮:“別和他嘮叨,宰了再說!”忽然,“白環兒”鮑志江叫了起來:“不好,這兩個人既從沙堤窩裡過來,二哥和老四他們呢?他們都去了那裡?會不會已著了道?”這一叫,不禁把這幫子強梁全叫傻了,俱是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在片刻的僵窒之後,江壽臣急忙問道:“師兄,你到了那裡的當口,可曾見得倪良與賀明仁那些人?”舒一割難堪的道:“若是見著,還會受他們的騙麼!”萬時雨氣急敗壞的衝著唐麟吼叫:“唐麟,二當家和四當家的人呢?你遇到了不曾?”畏恐著,唐麟哭喪著臉道:“回大當家,沒見著,我只遇到他們這兩個和老爺子。”江壽臣逼近幾步,活脫要吃人般對著燕鐵衣吼叫:“說,你們把倪良和賀明仁那幹人怎麼糟蹋了?要是有一字不實,且看我如何折磨你們!”非常而雅的一笑,燕鐵衣道:“無須緊張,我們只是給他們零碎掛了點彩紅,然後,就放他們各自逃生了!”江壽臣兇狠的道:“這可是真話?”“紫帽兒”萬時雨又是驚怒,又是狐疑的道:“只怕不實──如果他們確然未曾謀害老二老四,又放了人,老二老四一定會盡速趕來此地求援,如今卻蹤跡不見,毫無消息,豈不是大違常理?”燕鐵衣解釋的道:“我們的確沒有殺死他們,僅給他們身上添了點記號,或許是下手稍重了一點,使他們行動不便,因此我們後走先到,他們先逃卻仍未至,但未曾要他們的命卻是不假的。”萬時雨驟而臉色大變,悲憤的狂吼:“錯不了,老二老四賦性堅強蠻橫,百折不撓,寧死不屈,一定是他們逼迫老二老四說出藏銀之處不遂,這兩個殺胚便下了毒手,否則,老二老四就算受傷之後行動不便,也不會迄今未至!”這一番話,不啻在沸油鍋裡澆下幾瓢冷水,猛一傢伙便炸了堂,這幫子“老橫”立時群情憤激,怒火燒眼,叫罵叱喝亂成一片,江壽臣更是氣湧如濤,振臂狂呼:“去他娘那條腿,是冤也殺,非冤也殺,殺了就沒錯,孩兒們,給我活剝了他們!”燕鐵衣趕快提高了聲音叫:“且慢,你們聽我一言──”兩個高牛大馬的漢子悶不哼聲,從背後飛躍而起,一人一柄大砍刀,電擊光閃般猛劈燕鐵衣背脊!搶先反擊的乃是朱世雄,他身形微蹲,鈴串顫響,短戟倒揚橫翻,照面間已封出對方兩人的砍劈,錯步挺進,鈴戟再度刺掛如飛,一邊大聲道:“別說了,大當家,來硬的吧,這都是他孃的一些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東西!”不必朱世雄提醒,燕鐵衣也非玩硬的不可了,“白環兒”鮑志江自斜側撲上,雙環如旋閃的滿月,兜頭扣下,“紫帽兒”萬時雨同時挾攻而至,一對西瓜大小的“千錐錘”宛若潑風灑雨,又狠又疾的招呼過來,“太阿劍”便在此刻如經天的一抹彩虹,陡然間凝成由頭至踵間的一度光弧,弧光初現的一剎那,環錘俱皆跳震而起,“照日短劍”猝而吞吐著伸縮不定的焰光飛射,萬時雨及鮑志江已經難以招架的急忙後退!燕鐵衣一路旋進,彷佛螺陀迴轉,長短雙劍繞身飛舞,冷電晶芒穿剌交織,便有如一團滾動的刃球,四處衝撞,頓時慘嚎駭叫此起彼落,眨眼的功夫,已經血糊淋漓的打橫了十餘名仁兄!狂喝如雷,“大腳仙”江壽臣搶身迎截,一手一隻粗若兒臂般的慄木鑲包銅頭“兩節棍”,運展起來風起雲變,勁力似嘯,招法更且神出鬼沒,千幻萬化,只一上手,他便獨力擋住了勢如破竹的燕鐵衣。“紫帽兒”萬時雨與“白環兒”鮑志江更不遲延,兩個人扭頭就反撲向另一邊的朱世雄,朱世雄正在拼著六名兇悍敵人──包括原先那兩個使大砍刀的朋友──萬時雨和鮑志江衝到,他的鈴戟挑揚回掃,居然大馬金刀,毫無難色的一體笑納。“雙節棍”彈跳翻打,江壽臣身形遊閃疾速,他邊叱吼著:“小王八蛋,看你那兩把破劍再如何施展威風!”燕鐵衣雙劍掣掠,完美無懈的流動運轉著,他笑吟吟的道:“老小子,你可真想見識見識什麼才是第一等的劍術?”暴進倏退,這一進一退之間,棍影業已布成了漫天縱橫的杵椿,江壽臣力猛勁足,加意施展,聲威之盛更不可言,只要碰著一下,包管整個人都會拋上半天!於是,“太阿劍”與“照日短劍”忽而交叉相連,在雙劍比接的瞬息,十字形的光芒猝然射掠向四面八方,光彩的形態,強勁的變化,長短幻閃的十字冷焰滾動明滅,虛實隱現間立刻眩花人眼!十字形的光芒溜旋著,撞擊著棍身杵影,更成雙成單的穿隙而過,飄飛不定,難以捉摸的聚集向一個焦點──江壽臣那龐大的身體!“壽臣快躲!”四個字音並自舒一割的口中,一抹翠碧的光華也快得無可比擬的點擊到燕鐵衣後腦,幾乎不分先後,江壽臣悶哼聲裡打著踉蹌歪出,燕鐵衣的長劍已倒貼背後回削,“當”聲脆響,鋒刃截開的乃是一隻長有三尺,渾圓晶瑩的碧玉蕭!碧玉蕭輕嚥著突然揚起,在舒一割的身形微晃下,竟像鬼魅的移動一般絲毫無束於力道慣性的從另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指來!燕鐵衣有些意外,“照日短劍”心與意合,晶瑩一點,倏往上彈,舒一割冷笑著上一抬臂,人已猝升九尺,黑袍蓬飛里居然凌空移換了十七次位置──蕭影電擊般,自十七個不同的角度擊落!真是好一身絕佳的輕功!燕鐵衣心裡讚美著,長短雙劍由這十七個廣泛的點上連成一線,流芒似星,光帶如瀑,霍然反迎。那一雙特大號的粗厚雙腳,便在這一剎那間從斜刺裡力道如山的踹來,半空中的舒一割也騰昇再起,卻又隼利無比的振臂撲下──掌勾如爪,衣拂若翼,那股威猛之勢,果然不愧有“白禿鷺”之稱!於是,“太阿劍”與“照日短劍”的嘩嘩光彩,就那般奇異的、突兀的,像一片瀉地的水銀般立時掩沒了燕鐵衣,燕鐵衣的身體也宛如與他雙劍的瑩亮融合為一條光柱,一條桶形的,矯若遊龍般的,並濺著耀眼閃電的光柱!粗厚的大腳驀地由腳心對穿成雙洞,鮮血揚酒,原已肩胸帶彩的江壽臣狂號一聲,環抱雙腳,又蹦又跳的滾跌出去,半空中的舒一割卻在下擊的俄頃打旋拋起,一路濺血的撞跌出一丈之外!此時,和朱世雄火併的八名強敵中,已被他放倒了兩個,這位“風鈴黑戟”正在越戰越勇,舒一割和江壽臣那邊已經出了紕漏!“紫帽兒”萬時雨倉惶回顧,不禁駭然驚叫:“不好──”朱世雄覷準機會,暴翻一個空心斛鬥,鈴串急響,戟尖已挑起萬時雨肩頭一溜鮮血!紅著眼的“白環兒”鮑志江一聲不哼,猛竄而起,銀環並擊分揚,石火般狠削疾套,朱世雄一個斛鬥尚未落地,鈴戟倒飛,八次接觸於一擊,焰芒擊掠中,兩個人甫接立退,朱世雄小腿上去了巴掌大小的一塊皮肉,鮑志江的雙眉間也裂開了一條寸許長的血槽,彼此全見了紅!一拋肩頭的血水,萬時雨似是豁開了,他鎮目狂叫:“兄弟們,拼死也和他們幹到底!”不待其餘的人有進一步的反應,那邊矯飛的光柱已響著怪異的“絲”“絲”之聲,長龍般舒捲於頂,一陣森森的寒氣浸澈著四周,一片眩目的光亮照映著人眼,人就像剎那凍在冰裡,沉在水底,那麼慄慄的感覺便把人的心也凝結了!這樣的情景只是瞬息之間就過去,瞬息之間愣了好一會,他們才如夢初醒駭然驚覺,同時,他們也才發現,自己與每個夥伴的頭頂當中,無論是否束巾戴冠,都被削割去一道毛髮,成為兩指寬的露著青白頭皮的一條窄溝──窄溝整齊,甚至連寬長也都一致!這一下,他們才真正顫慄了,驚恐了,才真正受到了震懾,於是,一個個呆若木雞,心膽俱裂,任是誰也提不起勇氣,不再有雄心來拼死──毫無僥倖的拼到死,那一個還有這等興味!揹負著手,燕鐵衣意態悠閒的踱了過來,金童般無邪的笑著:“得罪,得罪──我以為,不該再有那一位意欲再試了吧?”朱世雄威風凜凜,有若門神般挺立著,這時大吼,“那一個敢?”這時舒一割手撫腹脅,血沁指縫──那裡一共捱了六劍,六道傷口全長七寸,細若一線,每道劍傷的距離相隔分明,排列整齊,就像精心度量,而事實上,卻為一剎那間於雙方的動態情況下完成,舒一割明白,設非在劍術上的修為登峰造極,便不可能有此結果,劍為兵器之聖,一個人練劍練成了氣候,所有武功上的綜合造詣,便亦臻至化境了!於是,他決定罷了,一切都為名也罷,為利也罷,自古艱難唯一死啊……。坐在地下抱著兩隻大腳,江壽臣猶在喘息著,硬爭面子道:“師兄……我們不含糊……孃的,我們幹,砍掉頭不過碗口大的疤……怕什麼?唉唷……。”沒有理睬自己師弟,舒一割的面孔慘白如死,他仍然毫無表情,只是嗓門沙啞:“我們認栽──但是,我們要知道是誰使我們栽的筋斗!”燕鐵衣安詳的道:“我是燕鐵衣,他是朱世雄!”良久沒有一點聲息,過了片刻,卻同時響起了粗濁吁嘆的聲音,眼前的每一個人,面孔都變得和舒一割一樣的慘白了。舒一割閉閉眼,低沉的道:“不錯,我們早該想到是你,也只有你才具有如此精湛的劍上功夫──師弟,你還要再拼麼?”楞著的江壽臣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趕忙搖頭,像是在自嘲:“海口和這十里旱河,也都算燕鐵衣的地盤,我們在地頭上混的,呃,就如同向瓢把子奉獻致敬吧!”舒一割又轉向他的弟子“紫帽兒”萬時雨,“白環兒”鮑志江:“你二人有什麼說法?”萬時雨看看鮑志江一眼,頹然道:“全憑師父作主!”點點頭,舒一割似是十分疲乏了,他沉沉的道:“燕鐵衣,你贏了,你要的東西當然給你,可是,我另兩個弟子倪良和賀明仁,你必須告訴我到底如何處置了?”燕鐵衣坦誠的道:“我傷了他們,但的確放他們走了,可能他們彼此扶傷相攜,行動不便,方才至今未到──請相信我,我不曾為此殺人,因為這樁事不適宜這麼做!”舒一割木然道:“我相信你,不管你別的,至少我知道你從不誑言!”燕鐵衣拱手道:“多謝謬譽!”舒一割轉向萬時雨道:“告訴他藏銀的地方,時雨。”笑了笑,燕鐵衣道:“不必了,我已知道藏銀之處──客居之後的山腳下,有方老青石,青石底即乃開啟山洞門戶的機關,老青石與洞口的距離,大約相距七尺左右,不知說得可對?”萬時雨愕然道:“你──你卻是如何知悉的!”那邊,唐麟早已心驚膽顫,滿頭的冷汗,“鉅額虎”縮成了一隻小瘟貓也似;燕鐵衣卻看也不看他一眼,模樣十分安閒的道:“在這塊地盤上,我有許多方法知道某些事情──縱然你們認為是極其機密的事,不過,我歉難奉告更進一步的內容!”萬時雨正要再說什麼,外面已經響起步伐拖拉與喘息呻吟的聲音,還挾雜著低弱的呼聲……一群人,倪良,賀明仁,以及他們約五六個手下於焉出現,個個蓬頭垢面,血汙滿身,有的柱著樹枝,有的彼此攙扶,形狀可真叫狼狽!“白環兒”鮑志江大叫:“來了,二哥和老四他們來了!”燕鐵衣微笑著道:“我沒有說錯吧!我只是略略傷了他們!”也發現了燕鐵衣和朱世雄的倪良、賀明仁等,立時雙眼充血,怒火中燒,一齊嘶啞的大喊:“抓住他,抓住燕鐵衣和朱世雄,他們是來挖我們老窩的啊……”須臾的沉寂之後,舒一割一探手道:“走,我們離開這裡!”倪良見此光景,迷惘俄頃,隨即又急切的叫:“師父,師父,他們曾將弟子──”還沒說完話,倪良和賀明仁等已被匆匆出門的同夥扶擁而去,那委屈又不甘的訴說聲猶不斷傳來,漸遠漸消。立時放聲大笑,朱世雄高興得手舞足蹈的道:“成了成了,大當家,我們終於成了,老薑宜那裡一交待,我他娘就又是自由之身啦,大當家,你真行,真是一把好手,文武雙全,唱作俱佳我算服了。”燕鐵衣笑道:“你說我會演戲?為了這一大票銀子,向舒一割該行次大禮,還值得吧?何況銀子的意義延伸,更是為善良行仁義,替朋友解危困呢。”一拍手,朱世雄的欽佩之色溢於言表:“你硬是猜得準,大當家,在沙堤那裡,你就知道來人是舒一割,知道舒一割乃是收取孝敬而來,更知道貼著舒一割便能找到這裡,大當家,你是在那裡學來這套神機妙算,未卜先知的本事呀?”微拂衣袖,燕鐵衣道:“我聽的傳聞多,得的消息廣,再細觀察,勤思考,行動上就比較佔先機了,朱兄,往後你也該謹慎點,使腦筋活絡些,如此,紕漏便會減少了。”一抱拳,朱世雄真心真意的道:“謹謝教示,大當家,下一步我們該去山洞取銀子了吧?”燕鐵衣頷首道:“當然,不過你且慢高興,那洞裡的銀子有十二萬兩之多,看我們如何搬取,又用什麼方法運走吧。”二人轉向屋後,暮色晚風中,朱世雄的大嗓門仍在響著:“銀子多不怕,那到底是銀子,扛起來三天三夜也不覺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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