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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嬋 -【情迷水蓮】《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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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0 00:11:23
標題:
默嬋 -【情迷水蓮】《全文完》
默嬋 -
情迷水蓮
小心!別讓天上掉下的禮物砸昏頭
濃眉大眼又帶點憂鬱溫柔,應該是女生自古以來都愛的偶像典型
可惜「它」外表完全符合要求,偏偏腦袋空空,一開口就破了功
光天化日之下竟以「變態角色」吸引目光,穿著打扮搞得像娘兒們一樣
小姑獨處心情欠佳,就算遇上怪物也要拿來廢物利用一下!
不顧禮教來個金屋藏「妖」,「人面獸心」害她差點凍未條
哪有人袒胸露肚不當一回事,硬要黃花閨女把屎把尿受盡委屈
猛男外型綿羊個性,成天泡在水中混吃等死不求長進
行為幼稚不斷惹禍,被人圍毆也不敢還手,「遜腳」貨色教人不知所措
為了訓練「拖油瓶」長大成人,不惜走上街頭實地操練
目睹欲望城市的男女情愛,一心想在女人面前大放異彩
嚴重鄙視自己的軀體,妄想蛻變成人逃過腥風血雨
「老」字型大小的女人死守情場不離不棄,恰好變成它浴血重生的祭品……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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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0 00:12:08
序
久違
默嬋
Bonjour!
大家好久不見,我是嬋子。
想想,應該有半年以上不見了吧,不知道大家是否還記得我?
總之,跟大家說聲安安囉!
《情迷水蓮》也許大家看了之後會覺得很像《瀲水情》,我要在此跟大家說:「沒錯,是很像。」
因為嬋子很無聊的,想用不同的人物性格來表現相同的劇情,所以大家會發現到很多地方跟《瀲水情》很像,但是,嬋子要說,這是兩個不一樣的故事,嬋子也是以兩種心情來寫的。
所以歡迎大家比較《情迷水蓮》與《瀲水情》的相同與不同之處。
也許大家會問:「嬋子失蹤的這幾個月來在做什麼?」
嬋子去工作了。
所以也許無法像以前一樣出書出這麼快,大家也不會常常看見嬋子,不過嬋子會努力將故事完成,然後給大家看的。
工作的這幾個月,讓嬋子重拾不少以前失落的心情,也更加珍惜某些人事物……這或許就叫作成長吧!
成長總是會讓人憂喜參半,但對嬋子而言,得到比失去多,那就是好事了吧!
總之,嬋子會加油的!
我想祝福所有的讀友們,希望不論是工作或是在學,每天都能快快樂樂的。
嗯,就這樣囉!
大家下回見。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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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0 00:12:27
楔子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各位看倌上溯至祖宗十八代都還有找的以前……」
「別多嘴,快說!」
「再以前下去,就丟你花生米。」
「是、是,各位看倌,小生這就繼續說下去,別急,別急呵!」深吸口氣,他繼續說道:「有位道行高深、足以位列仙班的修道人,好大喜功,凡見非我族類之妖、靈,盡皆殺之,還因此引起幾場『天災』,殃及人類。
天庭為此召開緊急會議,一致決議撤去他所有的法力,施咒將他的肉身化為一條不成形的龍,封鎖他的元靈,將所有的記憶消去,並下咒縛將其元靈鎮壓於某深海下。」
「這修道人活該,本來就不該濫殺無辜啊!」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子,說書兒的,你繼續,別理那人。」
「是啊,是啊,然後呢?」
說書人朝那位出面維持秩序的客倌笑了笑,「不知過了多久,化身為龍的修道人開始有了意識,然而記憶全失的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等到他能於水中呼吸、泅泳時,他以為自己是條魚,但等到他開始能幻化成人時,他就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了。」
「那他到底是什麼?」一名客倌問。
「這……」說書人頓了頓,笑了,「其實,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心』。」
「心?」這下子又有人不懂了,「是什麼東西跟有沒有心有何干係呀?」
「說書的,你別淨賣關子,大爺我今兒個就坐在這兒不走,等你說完故事!」
「多謝客倌,其實小生想說的是,萬物眾生貴在有『心』,小生接下來要說的故事,便是一個無心人找到心的故事,那個無心人……」
作者:
現在登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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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0 00:12:47
第一章
原本灰雲佔據的天空一下子便讓烏雲給吞噬,緊接著,一滴、兩滴、無數滴斗大的雨珠猶如珍珠般傾盆而下,砸得林間枝丫撼動,砸得路上行人莫不紛紛走避……
「下雨了!」一聲驚叫突地響起,隱沒在滂沱大雨織就的雨幕間。
「怎地突然下起這大雨啊?」另一個聲音跟著響起。
「我們快找個地方躲雨吧!」前者建議。
「那這只怪東西……」後者指指地上那一團不明物體,遲疑著。
「別理它,讓它自生自滅!」
「也好。」後者狠狠踹了它一腳後才跟隨前者的腳步消失在林中,找地方躲雨去。
「嗚……」被揍得不成形的「東西」在雨的潤澤下,漸漸開展其形,幻化為人。它盤坐在泥地上,妖異的雙眸盯著自己的手,原本有些龜裂的麟片經過雨的浸染,癒合為光滑的皮膚。
「呃……」它動了動雙手,感覺到一股不適自肩胛骨傳來。
它微眯起眸,艱困地轉頭看向自己的右肩,瞧見上頭有紅色的液體流出來,於是,它不假思索地伸出舌頭舔舐,傷口沒多久便止住血,然後它碰了碰那傷口,不適感再次傳來,讓它擰起眉頭,妖眸升起無限疑惑,似是不知如何處置肩上的傷?
眼角瞄到肩上有黑色的絲線,它的注意力立即轉移到那教雨浸濕的黑絲上,尚不知如何運用的手大力地拉了下那承載著豐厚雨水的黑絲──
一股劇痛自頭皮蔓延開來……
「啊嗚!」它痛叫一聲,驚嚇萬分地鬆開手,肩膀因急促的喘息而一抖一抖的,未久,它再嘗試伸手去碰它們,這回它懂得放輕力道,得以拿起它們,而它們的長度也足夠讓它湊到眼前看個清楚。
它才知,這黑色的絲線是「長」在自己頭上的。些微狹長、眼尾斜飛的黑眸環視著周圍,大片的雨絲及綠意映入它的眼底,爾後,它體認到一個事實:這兒不是它生長的地方。
它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帶到這兒來的,只記得有人阻去它前進的路途。
之後,它全身上下皆被綁住,等到它清醒,尚不知發生何事,即被外物攻擊,讓它反應不及,只來得及護身。
然後……下雨了。
這倒是它唯一覺得熟悉的東西。它仰起頭來,接受雨水的滋潤,雨由大變小,斗大的雨珠降為飄動的細絲,騷動著它的鼻尖。
「噫……」不夠,這些水不夠。
於是它踉蹌起身,赤腳踩著不穩的步伐,閉著眼,鼻尖動了動,往它一心嚮往的濕澤前去……
不知過了多久,泥地已由深棕色乾涸為土黃色,它的氣息也愈顯微弱,腳步也跟著緩慢下來。
「哈……呼……呼哈……」在哪裡?怎麼這麼久還沒到?它質疑著,懷疑自己的鼻子騙了自己。
水,水……
身體的水分隨著它的行動流失,讓它更加渴求水的補給,終於,它蒼白髮顫的手撥開一方綠葉,映入妖眸的是那一大片茵綠的湖水。它撐著僅剩的一口氣,竭力衝到湖邊──
「砰」的一聲,它整個人趴在泥地上,掙扎地往它的歸屬地──水爬去……
然而,體力盡失的它猶如困於淺灘的魚兒,只能以跳躍來抗議無法得到水的潤澤。
「啊……嗚……」水、水,它的水……它的水……
它張大眼,映入眼底的水是多麼的誘人,它巴不得身上長翅,可一躍而進那熟悉不已的地方去……
「呼呼……哈……」發著無意義的聲音,它眼前的世界開始模糊扭曲,任憑它怎麼眨眼也無濟於事。
黑暗宰制了它的視界,也宰制了它的意識……
***
苻蓮樗沒有見過這種生物。
即便身為醫者,她見過的山林野獸算多不算少,但這種樣子的「東西」,她未曾見過。會不會是蛟?苻蓮樗思索著,卻沒個定案。該不該救?該不該碰觸?這樣的疑惑在她腦海裡迴旋著。
爾後,她輕咬下唇,腳跟一旋,想離開的念頭教心上那抹情感給拭去,於是她回身放下采滿藥草的籃子,脫下身上的外套放在地上,上前將它拖上岸,為防它身上的麟片因她這一拖而剝落,她事先將泥土抹上它的身軀。
它的身體冰冰涼涼的,經由她的掌心直透至她的四肢百骸,幾乎讓她以為它已經死去,但指尖觸及的脈動告訴她:它還活著。
「嗚……」突來的哀叫讓苻蓮樗嚇了好大一跳,抹拭它身體的手立刻收回,她起身跑離它,站在不遠處觀看它。
然後……她訝異地發現它由一條似魚非魚、似蛇非蛇的生物幻化為人形,它翻了個身,一切歸於沉寂。
「妖……」怪!
苻蓮樗硬生生地將「怪」字吞下,心驚惶地狂跳著,她動彈不得地緊盯著它,卻不再見它有所動靜。
逃!妳得逃!苻蓮樗,妳得逃!苻蓮樗不停的告誡自己,但她的腳似生了根,動也不動,凝視它的眼眸敏銳地察覺它滿是污泥的身上混著鮮紅的血。
它受傷了!
苻蓮樗無法視若無睹,她眨眨眼睫,惶然的眼眸閃爍著,終是下定決心提起裙襬走向它,「老天保佑我沒有救錯人……不,是妖。」
她喃喃唸著,在它身邊蹲下,取出布巾小心地拭開她適才為它抹上的污泥,眸裡的驚懼惶恐隨著那遍體麟傷的身子映現而消褪……
「嗚……呃……」水,水!
大片的光亮朝它襲來,讓它無所適從,只能任那光亮帶領它,飄浮不定的身體在它睜眼的瞬間落定。
「你醒了。」一張突然湊近的五官讓它驚恐的掙紮著要起身。
「啊……啊……」它揮舞著雙手,想要驅趕它以為接踵而來的毒打,但它的雙手被一雙具有熱度的手給制住,它覺得深具威脅而想要躲開。
「別亂動,小心傷口,乖,別動,別動。」苻蓮樗壓著它,所幸它因受傷未能使出太大的力量,使她順利地壓制住它的蠢動,邊柔聲安撫著。
「嗚……」它發出一聲痛呼,利爪往她身上捉去,幾道血痕立現,苻蓮樗吃痛地收回手,而它將自己蜷成一團,妖眸盛滿恐懼地看著她。
人類!是人類!是人類!
「我不會傷害你。」苻蓮樗出口撫慰,為自己包紮傷口。
它看起來比她還怕,全身發抖的它無聲地吶喊著:牠很害怕。
真好笑,她才是該害怕的人吧?她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對,明明只是來採藥的,偏教她遇上一隻受傷的妖怪,還一時心軟救了它。好不容易等它醒過來了,卻得到這樣的對待。
「嗚……呃……」咽口口水,乾澀的喉嚨未因此而得到救贖,亟欲回到水裡的它邊注意著苻蓮樗,邊緩緩移動。
「別動。」苻蓮樗看出它的企圖,連忙制止它。
牠一震,果真僵在原地動也不動,只有那雙妖異的眼眸游移不定地閃耀著。
「幸好你還聽得懂人話。」苻蓮樗不知該慶幸自己救到一隻能幻化成人形又聽得懂人話的妖怪,還是該覺得不幸?她無聲地嘆口氣,「你想要什麼?」
它戰戰兢兢地看著她,未敢稍移,她給它一個笑容。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苻蓮樗為自己這樣的保證感到可笑,但當她見著它因她的保證而些微鬆懈下的神情時,她明了到這樣做是正確的。「你想要什麼?」
它再次吞吞口水,飢渴的眼神越過她落至她身後那泓湖水。
苻蓮樗順著它的視線轉頭,再回過頭來看它,「你是水怪?」
此話一出,她不免為自己的大膽搖首,她該擔心的是自己是否會被它吃掉,而不是問起它的身份來。
牠是水怪?水怪是什麼?它又是什麼?它不知道,不知道……它沒有回應,眼眸定定地看著那潭湖,強烈的冀求連苻蓮樗都能看得出來。
「來。」她朝它伸出手,面帶善意地微笑著。
它盯著她的手,抬起自己的手,湊到眼前翻轉,再好奇的看著她的手。
「一樣的。」苻蓮樗勉強一笑,為它眼底升起的疑問解惑,「過來,我帶你到水那邊去。」
理智告訴她:這樣是不對的,它是妖怪,萬一它攻擊妳,那該如何是好?
但情感告訴她:送佛送上天,救「妖」一命,也勝造七級浮屠。
是呀,醫者父母心,不該因為對方是只妖就不伸援手,她該高興自己沒有看錯「妖」,否則現下只怕自己早成了它腹中食物。
「啊……」它聳起肩,發出叫聲,邪異的妖眸仍余恐懼地凝望著,試探地將手遞向苻蓮樗,在碰到她溫熱的指尖時,如遭電亟般地縮回。「呼呼……」它將被燙傷的手指送進嘴裡含住,又縮成一團,害怕的看著苻蓮樗。
這是什麼?不舒服,不舒服。未敢再靠近她分毫,只敢用眼睛看她,眼裡刻畫著深刻的懼然。
然而,身體發出急切渴求的訊息,讓它無法忽視,但因苻蓮樗擋住它的去路,讓它只能待在原地,不停地發抖。
苻蓮樗不明所以地盯著自己的手,明明它都伸手了,卻在碰到自己的一瞬間又縮回去。她只覺得它的手奇涼無比,但沒有感受到什麼奇特的現象。
為何它會如此害怕?
「我不會傷害你的。」苻蓮樗再次保證,只是這回不論她再誠懇,都得不到它的回應。
它視若無睹的透過她看著那幾乎伸手可及的湖水,想要過去卻發現自己沒有氣力,只能貪戀地看著它,望梅止渴。
「啊!」肩上突被一個熱燙的東西碰到,它驚叫一聲,揮開它,發著顫,伸出舌頭來舔著被熨傷的地方。
「原來你會痛。」苻蓮樗沒有想到自己的體溫對它造成傷害,想必先前它躲避自己也是基於這個原因。
「嗚……嗚……」水!水!
陣陣哀鳴打動苻蓮樗,她不由得伸手想要安慰它,隨即一頓,想到自己的手會燙傷它而未敢稍加碰觸。
她四下張望,靈機一動,於是起身將內裙撕成條狀,「你忍忍。」
之後她拉過它的手,不顧它的痛吼掙扎,硬是將布條纏上它的腕,打好結後,她執著布條的另一端,「好了,你起來吧。」
她拉拉布條,示意它起身。它抬眼看她,她的拉扯輕盈不傷人,不明所以的它跟著她拉扯布條的力道站起身,苻蓮樗方才發覺它是赤身裸體的!她雙頰一紅,連忙彎身拾起自己髒透的外套,為它穿上,雖擋不了多少外洩春光,但至少能讓她比較能正視它。
「來。」她雙頰紅雲未褪,要它跟著自己的腳步前進。
它任她拉著,尾隨她緩步走向湖邊。
「這樣我不必碰到你,你也可以回到水裡去。」苻蓮樗笑道,但她的笑沒有得到它的回應。
直至腳邊感受到湖水的浸染,它方覺得自己幹枯的身軀重獲生命的泉源,它深吸口氣,往湖的深處走去,讓自己的身體得到更多的水分。
水,是水,是水!它覺得自己活過來了,全身上下充斥著活力,也有能力自我療傷。它垂眸望著纏繞在自己腕間的布條,猛地抬首看向岸邊的人類。
她察覺它的注視,唇畔的笑意未減反增,「下次別再離水太遠。」
「啊……」它發出殘破的叫聲,妖眸凝望著她,試圖釐清她與其他的人類有何不同。
「怎麼了?」身子側過一半預備離開的苻蓮樗聽見它的叫聲,因而回頭顧盼。
「嗚……呃……」它張口欲言,然而發出的僅是毫無意義的叫聲,它伸出手想要捉住什麼似地在空中揮舞。「啊……噫……西……西……西西哩……」
苻蓮樗聞言一楞,又聽見它說了好幾次「西西」,經一揣測,想到它可能是在跟自己道謝,於是揚起唇角,粲笑如花,「甭客氣,下回小心,後會無期。」
「啊……」它低叫,伸出的手無法觸及苻蓮樗,僅能呆站在水中望著她拿起籃子,背起箱子,纖影教林間樹木給隱沒。
直到苻蓮樗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它眸底,它仍站在原地,注視著她離去的方向。它抬起腕來,凝望著腕間未拆解的布條,咬掉它,布條被咬得粉碎,浮在水面上。
它端詳著布條,直到它們被水吞沒,沉落湖底,才轉身走向湖的深處。
湖心因它的潛沒而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沒多久,湖面又恢復平靜,一如往常。
***
月,倒映在平靜無波的水面上,和那彎拱橋相映成趣,猶如黑絲絨般的色澤沉沉地籠罩著水面,為月的倒影鋪上一層神秘的色彩。
「咚!」
物品掉落平靜水面,使之泛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漣漪,喚起陷入深眠的它。
它睜開殘留睡意的眼眸,水面粼光閃閃,它不得不眯起眼來躲避那刺入眸裡的光芒,待它稍稍適應後,它方看清湖上的橋有人在。
它抬眼望了下天色,此時該是萬籟俱寂,怎會有人出來呢?它待在這兒很久、很久了,久到它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只知自己從睜開眼睛開始,就身處在這湖裡了。
它每天看著橋上走過的人們、聽著他們說的話,漸漸地它也開始渴望說話。它會寂寞,會想要親近人,就像它親近水一般,只是……前些日子,它不小心被人類給捉住,那次慘痛的經歷讓它從此對人類只敢遠觀不敢稍近……
現下這個待在橋上的人類,讓它不由自主的觀望著。
「咚!」又一泠音撞擊水面,濺起小小的水花,同樣的水花也沉入湖面,造成的效果微小,到不了它手上便教湖流給拂平,卻在它心底捲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它感覺自己跟著那漣漪動了起來,有股意念讓它想要親近。
聲音是從那人身上發出來的。這讓它不免好奇地盯著那人,候著那人下一步的行動。這個時刻,城裡的人都在休息,鮮少有人仍在路上閒逛,即使有,也皆是人類口中稱之為「窯子」地方出來的人。然而他們皆是路經,而非停留。
「對不起……」那人輕吐出的話語教它一楞,觸動它記憶深處的某一點。「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原諒我……」那人的輕聲細語猶如震耳欲聾的響鐘,一陣又一陣地蕩進它心裡,喚起它的記憶。
正當它在苦苦思索時,那道身影忽地一顛,搖搖晃晃,接著往橋下跌落,這讓它心一慌,不由得伸出手來接住她的身子。
「啊!」苻蓮樗驚叫一聲。
今天她救不了一名沉痾已久的病人,心情沉悶,看著病人的家屬哭泣的模樣,她也感同身受,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受影響,才想到橋上來哭一哭,好發洩鬱悶的心情。
怎知才想離開,突來一陣怪風讓她站不住腳,整個人重心不穩,跌落橋欄──
完了!
一股力量打橫抱住了她,讓她免去被水鬼拉去當替死鬼的命運,可濕涼的冷意透過衣裳傳來,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謝謝。」那股力道固若盤石,讓她可以依恃到自己站穩為止。
她低頭,由挽住自己的手臂確定拉她一把的是一名男性,微微掙動手臂,沒有得到預期中的放鬆,因而抬首凝望,望入兩泓似曾相識的眼眸。在月光的反射下,她看不清這人的面孔,只能勉強看見那雙眼眸閃著妖異的光芒。
「哩……」它想起來了,眼下這名人類是前些日子救過它的人。
只是……為何她會想要跳進水裡呢?它曾見過與她打扮相似的人類在水邊清洗他們身上穿的怪東西──後來它知道那怪東西名叫「衣物」;也曾見過小人類們在淺水的地方遊玩;就是沒見過有人類站在橋上想要跳進水裡的。
莫非──她同自己一般,喜歡水、親近水?
思及此,它不由得多瞧她幾眼,但它沒有嗅到相似的味道以及感覺,加上她身上有人類的味道還有……那令它記憶深刻的熱度,縱使有衣物的隔絕,仍淡淡淺淺地朝它緩慢浸染,讓它推翻了先前的臆測。
它有趣的盯著她,覺得她掙動的模樣跟水裡的魚兒被捉住時的模樣相去不遠。
「多謝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沒齒難忘。」即使一隻手被挽住無法掙開,苻蓮樗仍有禮地先道謝語,輕輕一福,發覺它仍是捉著自己不放,幾次掙扎無效後,她方開口:「請公子放開奴家。」
放開?聞言,它才松手。
苻蓮樗得到自由,連忙退離幾步,原想轉身就走,卻在瞧見它的模樣時忘了離去……
「公子,你……」好面熟。
苻蓮樗偏頭就著月光打量它的臉,然後……隨著往下移的目光,她不由得低吟一聲背過身子。
老天!怎生有人不穿衣服在湖邊走的?不過,也由於這原因,讓苻蓮樗想起了前些日子她曾救過的一隻水怪,眼前的男子不就是前些日子她放走的那隻水怪嗎?她對它的印象仍深。她脫下外袍,往後一伸,「穿上。」
有總比沒有好,她可不想長針眼,她以為它是離群索居的;沒想到會在城裡遇見它。
它盯著她的手,不明所以,於是輕叫:「啊……」
「穿上。」這回苻蓮樗將外袍塞進它懷裡,明白示意它得穿上。「你得穿上衣服,不然會被捉到官府去的。」
雖說此時四下無人,但這座橋是城裡的交通要道之一,若是它一直站在這兒,不必天明,它便會被提拿到官府去。把水怪捉到官府,離水過久的它可能會死掉。一想到這個可能性,苻蓮樗便無法丟下它不管。
衣服。
它捉住這個詞,捧抱泛著香氣的外袍,一個轉身,身上便多了一套與苻蓮樗相同的衣物──上著淡黃色的女衫,下著墨綠色的長裙,裙間繫著同色的腰帶,佩有一個玉製的圓型飾物──玉環授,外罩件袍子,所幸它的發仍是披散的。
只是這樣的裝扮穿在它男性的外表上,顯得格外不搭調。
「噫……噫啊……」它伸出不甚靈活的手拍拍苻蓮樗的背,要她回身看看它。
苻蓮樗一回頭,藉著明月看清它的樣子,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只見她拿回自己的外袍說道:「你是男人。」
「爛倫……」那是什麼?它遲緩的重複,搖頭晃腦的注視著她,在它眼裡,「人」都是一個樣兒的,而它不是「爛倫」,也不是「人」。
「男人。」苻蓮樗糾正它的發音,上次會面她料定它懂人話,卻不知有些東西不是它能理解的。「你身上穿的是女人的衣服。」
她不想知道它這身衣服是怎麼「變」出來的,她只知自己的膽子忒大,竟可以兩次面對一隻妖怪而心無所懼。說無懼是騙人的,苻蓮樗只是下意識地相信眼前這只精怪不會傷害她。
「男人……」它學著苻蓮樗的音調再發一次音,果然,人類的語言就是格外不一樣。
「對,你是男人,所以要穿男人的衣服。」苻蓮樗像個夫子般教誨著。
妖眸清晰浮現兩個大大的問號,它低頭看著自己的衣服,彆扭萬分卻不覺得有任何不妥,然後它再次抬頭看著苻蓮樗,清清楚楚地問了句:「為什麼?」
「因為……」苻蓮樗逸去話尾,睜大杏眸看著它,不敢相信先前只會哼啊亂叫一通的它竟會吐出一句完整的話語。
沒有發覺苻蓮樗的訝異,得不到回答的它一徑的問著:「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男人有男人該穿的衣服,女人有女人該穿的衣服。」苻蓮樗被它的「為什麼」逼急了,一串繞口令似的話語疾吐而出,弄得它頭昏腦脹,沒法兒消化。
苻蓮樗回望,抬手撫額,不太明白為何自己會跟它站在湖邊扯這些話語,平日這個時候,她該是在居所中沐浴更衣休憩,而不是在外頭與一隻精怪說話。
「多謝公子相救,告辭。」走為上策,也是明哲保身之道。
苻蓮樗告誡自己,因而再次一福,轉身想走,但這回,她離去的步伐因臂上的力道而停止。
完了!苻蓮樗想也知道拉住自己的人是誰,眸子由臂上的手往上移,望入它閃耀著無邪光芒的妖眸,無力地收回早已跨出去的步伐。
「還有事嗎?」不該救它,不該被它所救。苻蓮樗滿腦子的「不該」盤旋迴繞,早知道就別站在橋上哭。
「啊……」它不知所云的發聲,不明原由地拉著她,甘冒被她燙傷的危險,卻未明白自己拉住她的原因。
「咦?苻姑娘,這麼晚了,妳怎地還在外頭?」城內的夜巡路經橋頭,見著苻蓮樗的身影,便領著手下步上橋來到他們身邊。「這位姑娘是……」
說著說著,他的視線內除了苻蓮樗外也一併納入了它的存在。
「我朋友。」苻蓮樗眼明手快的反手將它的頭壓上自己的肩,「它適才有些不舒服,是以我們才停下來讓它稍事休息。」
「女孩子家怎會在外頭待到如此晚呢?小心惡徒啊!」夜巡未再存疑,目光不再流連在它身上,對它明顯高於一般女子的身材也未曾稍加留意。「要不,讓弟兄們陪妳們一道回家?」
「不勞煩差大哥們,我們有伴,可以自行回家。」勉強扯了個笑顏,不讓他們看出任何異樣,苻蓮樗遏力保持平靜的婉拒。
她沒事做啥保護起這只妖怪來?她不止一次懊悔自己一時的婦人之仁。
「再怎樣說妳們都是兩名弱女子,還是讓我差名弟兄護送妳們到家吧!」
「這……也好。」苻蓮樗婉拒未果,只能接受。
「嗚……」被壓得很痛苦的它想要抬頭看她,卻被她死壓在肩膀不放。
「別叫。」苻蓮樗以著只有兩人聽得到的音量命令道。
它一聽,強忍下不適感,很可憐的被苻蓮樗帶回家。
那夜,月明星稀,涼風輕拂,柳樹低垂點水,揚起陣陣波瀾。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3-11-10 00:13:03
第二章
「啪」一聲,伸向桌上菜餚的手立刻縮回主人嘴邊,有一下沒一下的舔著,另一隻空閒的手卻悄悄地再次伸出,往桌上的菜餚攻去。
「啪」的又一聲,這回多了聲輕柔的斥責:「不可以。」
遭受到同樣命運的手再次縮回,它飢渴的望著桌上的菜餚,邊舔舐被打到的地方,然後,再揚睫看著那道忙著煮菜、背後有長眼睛的纖影,乖乖的候著她說可以。
好不容易,她轉過身來、雙手捧著湯碗上桌,人也跟著坐上長凳後,它方躍躍欲試的伸手想要捉東西吃。
「啪」的再一聲,它垂下嘴角,迎上她含笑卻帶著強硬的眼眸,慢吞吞的執箸,不熟練的使用這兩根細長的棍子夾著涼透的菜餚入口,卻因生硬的動作而屢次失敗。
吃不到東西的它把筷子往桌上一丟,賭氣地別過臉,情願餓肚子也不願意用那兩根怪東西吃。
「別鬧脾氣。」柔柔的女聲傳入它的耳膜,震動它的心,讓它再次轉回臉來嘗試著使用筷子夾菜。
好不容易,它在失敗數次後終於品嚐到食物的芳香,那濃淡適宜的口味填飽它空空如也的餓腹,讓它幾乎要落下眼淚來。
「好不好吃?」蘊含笑意的輕問遞送。
「豪豬。」它大力的點點頭,再次舉箸攻向那些刻意放涼的菜餚。
「好吃。」輕聲更正它的發音,見著它欣喜若狂的笑臉,就算菜是冷的也覺溫暖。
「好吃。」重複一次她的糾正後,它又埋頭大吃。
像個剛學會用筷子吃飯的孩童般,它吃得滿臉都是菜渣飯粒,苻蓮樗拿起一旁備好的布巾往它臉上抹去,還它一張乾淨俊逸的臉。
「樗。」它傻呼呼朝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拿過布巾擦臉。
苻蓮樗嘆口氣,不厭其煩的糾正:「蓮樗。」
「蓮樗、蓮樗、蓮樗。」牙牙學語的它不停的叫著她的名字,它的叫法讓她雙頰一紅,覺得自己是專屬於它的,然而明明……明明不是的……
眼前這只大啖特啖的「妖怪」,是七天前她由城中的湖畔帶回來的。
而見它這模樣,任誰也不會將它和「妖怪」兩字連在一起。
至今她仍不明白為何自己會一時衝動犯下順手牽「妖」的罪行,至今回想起來,那時的情況也容不得她不帶它回來,僅因它不知打哪兒冒出來救了她一命,而她為了不讓它被捉到官府去,只好裝作兩人是朋友──幸好那時它穿女裝──將它帶回家。
一眨眼,七天便過去了,孤寂的生活開始習慣了它的存在。
有它在,日子過得好快,也特別開心。
「好了,好了,去洗把臉。」苻蓮樗拍拍它的頭,要它去將臉洗乾淨。
它聽話的起身,因力道過猛而弄倒長凳後跑出去,未久,外頭傳來潑水的聲音和它的笑聲。只有叫它去碰水,它才會跑得比什麼都快。
她還記得剛帶它回來的時候,它連路都不太會走呢!
苻蓮樗搖搖頭,笑著起身將長凳扶起,收拾桌上的杯盤狼藉。
「樗!」一聲大叫讓苻蓮樗一驚,手中的碗盤應聲落下。她皺起眉頭,一個轉身,恰巧和突然跑進來的它撞個正著,她及時穩住身子,免去一場災難。
「怎麼了?」糟糕,她的衣服濕了。微蹙起眉,她拍拍全身濕透抱著自己的它,柔柔地問。
「人……有人……」語間帶著無限恐慌與害怕,它全身發顫,顧不得與她接觸會燙傷的危險緊抱著她。
「乖,沒事,我在這兒,嗯?」苻蓮樗拍著它的後腦。
它對人類有幾近盲目的恐懼,也許是因為先前自己遇見它時,它身上的傷是人類所造成的。只是不知為何,它對自己便無這份懼意;這般受人完全信任是苻蓮樗二十年來除了爹親外未曾得到的。那種感覺,她很久沒有感受過,如今感受到,覺得格外的溫暖與……開心。
她越過它的肩膀穿過門看著外頭,什麼也沒看見,但隱約聽到一些聲音由遠至近,於是她推開它,將它帶進內室,只來得及披上外袍遮住濕掉的衣裳,一聲急喚便至。
「苻大夫!苻大夫,妳在哪兒?」
「在這兒等我,乖,必要時隱住身形。」她知道它有這個能力。
命令它待在內室,苻蓮樗獨自出房應對。
「我在這兒。」她揚開簾子,拉好外袍,理理鬢髮,笑道。
「我家小寶被毒蛇咬傷了!」來人手中抱著一名面色青白的小孩。
「我看看。」苻蓮樗瞧一眼他的面色,臉色大變,先以針插入小寶心口附近的穴道,「快進來。」
她掀起簾子,引他們到內室,讓男人把孩子放下。她拿過藥箱,順道巡視一遍周圍,如預料地沒有看見任何「東西」,方安下心為男孩診脈。
「苻大夫,妳一定要救救我家小寶,我只有這個兒子啊!」穿著粗布衣裳的男人紅了眼眶,急切地說。
「知道是被什麼蛇咬傷的嗎?」被咬傷的皮膚有紫斑,傷口出血嚴重,就她所知有兩種毒蛇的咬傷症狀是如此。
「五步蛇。」男人放下背上的竹簍,捉出一條早已血肉模糊的蛇來。
苻蓮樗吩咐男人放下蛇,找出五步蛇的解毒丹來碾碎,和水先喂小寶喝下,再替他用藥物清洗傷口,灑上解毒粉,包紮。
「怎麼樣?」男人迫不及待的問。
「放心,休養幾日,待毒清了便又是個活潑的孩子。」苻蓮樗弄濕布巾為小寶拭去冷汗,他的面色明顯比進門時好多了。
「太好了,苻大夫,要不是有妳,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男人全身放鬆,跌坐在椅上,頻頻拭淚。「要是……要是小寶有個三長兩短……我……我真不知該怎樣向小寶的娘交代……」
「趙大叔,先喝杯水緩緩氣,小寶不會有事的。」苻蓮樗倒了杯水給他,撫慰著,「小寶先留在我這兒一宿,明日再移動他會比較好,我怕他會有出熱的現象。」
「我們家小寶交給妳了,苻大夫。」
「嗯,趙大叔,你先回去休息,明兒個再來。」趙大叔家住街尾,以打獵維生,小寶是他家獨子,自是格外疼惜。「我保證明兒個讓您和趙大娘看見活蹦亂跳的小寶。」
「拜託妳了。」趙大叔背起竹簍,幾番顧盼,終是遠去。
苻蓮樗將那條被打死的五步蛇做一番處理後,回到內室,見到它站在床頭,看著小寶,猶若石像。
「他不會有事的。」苻蓮樗點點它的肩,微揚唇角。
「小寶是什麼?」它讓過身子來讓她坐下。
「小寶是名字。」苻蓮樗為小寶把脈,見他脈象緩和,才起身取過衣物來給它,要它換下剛剛在外頭玩水弄濕的衣裳。
「名字是什麼?」
「就像我的名字叫蓮樗一樣,那是用來稱呼人家的名詞。」苻蓮樗背過身子讓它換好衣服。
「我呢?我的名字呢?」它指著自己,期盼的追問。
「你的名字?」聞言,苻蓮樗才發覺它沒有名字,總不能叫它妖怪吧?是以,她試問:「你有名字嗎?」
「嗯……」它皺起眉頭,煞介其事的苦思,久久才開口:「妖怪……東西……這是名字嗎?」
它曾在自己被捉到的時候聽見人們這樣叫它,所以這應該不是它的「名字」吧!
不,這是辱稱。苻蓮樗眸光一柔,手背拂過它寫滿純真的臉龐。
它一驚,臉頰被那溫暖的熱度給燙紅,低鳴一聲,但沒有躲開,而且下意識的想要親近這屬於苻蓮樗的熱度。
她回過神來,見著那蒼白的臉上多了道紅痕,連忙收手,摀住自己的嘴,「對不起,你很痛吧?」
它搖搖頭,「我的名字是什麼?」
「你沒有名字。」苻蓮樗不想讓它知道世人是怎麼稱呼它這一類的生物。
「為什麼?因為我不是人嗎?」它垂眸,喃喃低問。
關於這一點,它非常有自覺。
「不是。」苻蓮樗想撫慰它的手頓在半空中,改而揪住自己發疼的心口。
「那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我還沒為你取名字,是我不好。」她眸漾水光地凝盼。
「幫我取!」它捉住苻蓮樗的衣袖,睜大妖眸看她。
「取名字是大事,我得好好想想。」苻蓮樗笑笑地拍拍它的肩,不敢碰觸它裸露在外的皮膚,深怕自己又燙傷它。
「小寶,叫小寶。」牠等不及要「名字」。
「小寶是人家的名字。」
「趙大叔,叫趙大叔。」
「趙大叔不是名字。」
「為什麼不是?為什麼?」
「這……以後我再解釋,好不好?」
「好。樗,叫樗呢?」
「蓮樗。」
「嗯,蓮樗,叫蓮樗,就叫蓮樗。」
「傻瓜,那是我的名字。」苻蓮樗好笑的搖頭。
「那我叫傻瓜?」它終於聽到一個「名字」了,不是別人的,也不是蓮樗的「名字」。
「別急。」苻蓮樗嘆氣,為它的急切感到惶然,靈眸溜動,「我在水邊遇見你,就讓你姓水,你又是水怪,因而命你名為水胤揚。水胤揚,你的名字叫水胤揚。」
「水胤揚,水胤揚,我的名字?」水胤揚得到苻蓮樗的肯定答覆後,不停的叫著這三個字。「我的名字……水胤揚,水胤揚……」
「你高興了吧,水、胤、揚?」
「嗯。」水胤揚傻憨地笑著,喃唸著自己的名字。
它有名字,它有名字了……沉浸在「命名」喜悅中的水胤揚不再纏著苻蓮樗要名字,只因它有自己的名字,不是別人的,是它的!
「水胤揚,替我打盆水。」苻蓮樗如它所願地喚著它的名。
「好。」它心悅臣服地捧起銅盆,往外走去打水。
***
是夜,苻蓮樗留在主屋內室裡頭照顧小寶,慎防任何突發狀況,水胤揚也守在一旁探頭探腦。
「胤揚。」
「嗯?」趴在桌上的水胤揚已然昏昏欲睡,糊成一團的意識一聽見那溫柔的輕喚,馬上驚醒,但沒多久,睡意濃厚的妖眸又蒙上一層濃重的氤氳。
「天色不早了,先去睡吧!」苻蓮樗拿著沾濕的布巾拭著小寶臉上的冷汗,頭也不回的說。
「樗呢?」水胤揚揉揉睡眼,極力抵抗黑甜夢鄉的強大召喚。
「我留在這兒照顧小寶。」苻蓮樗偏首凝望,就著油燈瞧見它扎的發凌亂不堪,遂招招手要它靠近。
水胤揚依言,拉了張凳子在她身邊坐下。
苻蓮樗將它的發放下,墨黑的發絲披散,為它添上一抹邪魅的妖氣,霎時,她有些出神。微弱的燈芒掩去水胤揚的無邪,反將它惑人的妖氣突顯,迷住她的眸眼,魅住她的心……
「樗?」水胤揚帶著童音的叫喚拉回苻蓮樗被迷惑的心神,她眨眨失神的眸,笑了笑。
「你的頭髮很軟,」像她曾在城里布莊撫過的絲緞,讓她不由自主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撫過它的發。「很少見。」
「樗喜歡?」水胤揚舒服地闔上眼,意識混沌不明。
「嗯,很喜歡。」因近它睡眠的時刻,她只替它扎個半頭。「好了,去睡吧。」
瞧它眼睛都睜不開了。
「那給妳。」水胤揚說著說著,手拉住自己的頭髮,想要把它們拉下來送給苻蓮樗,這一拉,也把它的神智拉醒了不少。
「別!」苻蓮樗捉住它的手腕,阻止它做傻事。
「啊……」水胤揚皺起眉頭,苻蓮樗的體溫很燙,讓它下意識的想閃避,才想掙開她的手,腕上的灼燙即自動散去。
苻蓮樗收回手。「對不住,你還好吧?」
她一時情急,忘了自己對它會造成傷害。
「嗯。」水胤揚傻傻一笑,見苻蓮樗容顏上有些許疲態,「樗要不要睡了?」
「我得留在這見看顧小寶呀!」先前說的,它顯然沒聽進去。
「為什麼?」
「因為他生病了。」側身回望床上的小寶,擰乾布巾再為他拭去額上不停冒出的冷汗。
水胤揚看著苻蓮樗清秀的側臉、溫柔的視線、輕盈的動作……眉頭跟著心頭高漲的不悅慢慢聚攏,它很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它不喜歡蓮樗這樣看小寶、對小寶。
「我也要生病。」也要蓮樗那樣對它。
「好端端的說什麼傻話?」
「我不傻,不要碰他。」它不喜歡苻蓮樗碰小寶的方式。
「胤揚。」苻蓮樗微揚眉,斂起笑,對於它的無理取鬧,她有的是方法治它,但說是說,事實上她鮮少處罰它。
「我幫妳。」水胤揚傾身伸手覆上小寶的額,動作之快,讓苻蓮樗措手不及。
「水胤揚,不行。」會燙傷的!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水胤揚並沒有在小寶身上感受到自苻蓮樗身上傳來的灼熱感。
「會痛嗎?」苻蓮樗憂心忡忡地問,不敢貿然碰水胤揚,怕自己在拉扯之間燙傷它。
「不會。」小寶不會燙傷它,可苻蓮樗卻會。
它不解地望著苻蓮樗,一邊把一雙手貼上小寶因發燒而泛紅的兩頰,仍是沒有感受到任何痛楚。「不會痛耶!」
綻開笑容,水胤揚舉一反三的拉住苻蓮樗的手,下一刻,它如遭電亟地放開,直吐氣呼著自己的掌心。
「好燙!」
「來。」苻蓮樗提起它的衣袖,往盆裡浸去,「好些沒?」
「嗯。」點點頭,水胤揚被弄混了,原先它以為只要是人類都會燙傷它,可現下為何小寶不會燙傷它,而蓮樗卻會?
她的肌膚炙熱,只要它一碰,總會熱得暈頭,可它好喜歡蓮樗呀,它好想好想親近蓮樗,偏生……偏生……為何?為何蓮樗對它會造成傷害?而其他人卻不會?
「先去睡好嗎?」苻蓮樗見水胤揚一個頭兩個大的樣子,倒不如先趕它去休息,不讓它有機會想個透徹。
「嗯。」摸不著頭腦的起身,水胤揚回房去睡。
苻蓮樗的笑容在它的身影離開自己視界時逸去,她掄起拳,不明所以且帶些悵然地盯著自己的手,那殘留在掌心的冰冷仍未教自己的體溫給融去,逐步地爬上她心頭,覆上一層寒霜。
也許,她注定孤獨一輩子吧!她的生活裡好不容易多了個伴,可她卻連碰也碰不得,或許是她前世造了什麼孽,今生才……才會這樣吧……
***
「啊!」一聲聲驚叫四起,人們只感受到一陣狂風吹過,臉上多了絲冰冷的感覺,卻不見有雨。
「呼呼!」不痛,都不痛,沒有碰觸到苻蓮樗時的痛楚出現。
「你怎麼了?」苻蓮樗聽見水胤揚呼氣的聲音,因而回頭瞅它。
「沒事。」水胤揚跟在她後頭,氣息有些紊亂,卻十分冷靜的回答。
剛剛它每見到一人,就努力地在他們身上摸了摸,卻怎麼也沒有預期中的痛楚出現,事實證明,僅有碰觸苻蓮樗會對它產生影響。它畏懼那些人類,卻不畏懼蓮樗,即使她僅僅碰觸便能傷它。
「緊跟著我,別跟丟了。」苻蓮樗自那天知曉除了自己之外的人類皆無法傷害水胤揚後,便不曾再碰觸過它,叮囑的話不減反增。
「嗯。」重重點下頭,水胤揚緊跟著苻蓮樗,一雙驚奇的妖眸眨也不眨的看著這繁華的大街。
曾經,它困在水裡,只能睜大眼努力地瞧著水的另一面,想看清遠處有些什麼東西。後來,它能離開水,試圖走出水的範圍,卻怎麼也走不出去。它也不強求,靜靜地等待著自己能離開水的一天。
等到那天終於來到,它能走動,能離開水,它卻深深愛上了水,只愛同水在一起,自然也離不開水。直至那天它在水中玩樂,被人類擒住,被苻蓮樗所救,它才真正見識到這個在它還被封在水裡時曾經亟想一探究竟的世界。
「苻大夫啊,今兒個妳帶了什麼藥來呢?」拐了個彎,進到一家懸有「藥堂」匾額的藥鋪,裡頭的夥計一見她,即笑開了臉問。
後頭的水胤揚一見,有些不開心,這個人類為什麼一見到蓮樗就笑呢?
「你瞧瞧便是。」苻蓮樗將背上的藥袋放下給夥計清點。
打從同樣身為醫者的父親去世後,為維持家計,她不得不在行醫之餘,也采些不常見的藥材販予所需的藥鋪,有些藥鋪衝著與父親的交情多少會買,但大多數的藥鋪仍以他們與藥材商打有契約而拒絕她。
一名孤女,身懷醫術,也會因自身性別問題而無法立業,即便她有心想證明自己有不輸給父親的醫術。
「蓮樗,妳來啦!」
「林伯伯,」苻蓮樗一福。「多日不見,您身子依舊硬朗。」
「妳這孩子則是愈發的漂亮,可有媒人上門提親?」林福招她一同坐下,笑望著這好友的女兒。
「我年紀也大了,怎可能會有人要個老女人呢?」為了久病不癒的父親,她延遲了嫁人的時機,卻也不後悔,反而慶幸自己毋需同其他女子一般。「況且……林伯伯忘了我也未曾纏足啊!」
世人皆道纏足好,嫁得好夫家,嫁入豪宅第,享得一切福報,唯有失恃之女享不了。自幼喪母的自己在父親的扶養之下,未曾纏足。
然而,苻蓮樗沒有一天遺憾過。
「這……倒是。」林福低頭瞄了眼她的大腳,摸摸鼻子,這倒是個大問題。「如果當初苻兄在妳娘死之時便帶妳下山,也不會礙了妳的婚姻大事。」
難得這孩子品行端正、容貌清妍,若非失恃,自小又居於山林沒纏足,怎會獨身至今?八歲之前的苻蓮樗與父親一道居於城外的山林,直至父親覺得該讓她上學堂,才帶她下山定居,此時早已過了她能纏足的年紀。
「蓮樗,蓮樗。」水胤揚拉拉她的袖角,讓自己的存在被重視。
林福上下打量著水胤揚,此人器宇軒昂,即使身穿陋衣,也掩不住非池中物的大器。
莫非……是蓮樗的……
「怎了?」苻蓮樗要它蹲下與自己平視。
「肚子餓。」水胤揚此話一出,讓林福絕倒。
苻蓮樗習以為常的勾起唇角,自袖袋裡拿出個餅。「來,到旁邊去吃,乖。」
「嗯。」拿了餅,水胤揚乖乖地找了個位置坐下吃。
「蓮樗,那位是……」林福好奇萬分的盯著水胤揚瞧,一時之間斷定不了它是正常抑或不正常?
「一位病人。」苻蓮樗抬出事先想好的說辭,原本她只想帶水胤揚出來走走,畢竟在家裡待太久,是人都會覺得無趣。
但她孤身一名女子,帶著名男子,定會惹來閒語,為杜絕這些耳語,只好委屈水胤揚了。
「得了什麼病?」林福見他不過是行為舉止怪異了些。
苻蓮樗笑笑地指指腦袋的地方,林福恍然大悟,爾後擺出一副「他知道、他明白」的表情。
苻蓮樗淡笑不語,帶點慈愛地看著水胤揚,收回視線,「林伯伯,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也好,來,這是這次的藥材費。」林福自櫃檯後面取出些銀兩給苻蓮樗。
「多謝。」苻蓮樗收好銀兩,喚來水胤揚,兩人相偕離開。
未久,與苻蓮樗熟識之人皆知她身邊多了名「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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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登入
時間:
2023-11-10 00:13:17
第三章
轉眼,水胤揚與苻蓮樗同住已有半年之久。
時序轉寒,不少原植於苑內的秋冬花兒皆爭相怒放,一時間,在春夏之際看來活似嚴冬般貧瘠的花苑讓人有季節錯亂之感。
附近的鄰人對於突然冒出大男人與苻蓮樗同住一事,顯然頗有微辭,但見水胤揚有大人的外表,行止卻完全像個孩子後,再怎麼猜想也明白苻蓮樗這女大夫將什麼麻煩攬上身。
久了,他們習慣於獨居的苻蓮樗身邊有水胤揚的存在,也習慣她出診的時候會帶著它,更習慣於它會同自家的孩子一道玩的事實。
寒涼的風襲來,捲起地面上的塵土,形成一個小小的漩渦。
風離去,失去倚助力量的塵土四散,有的飄落空中、有的沉落在地,順著風向,可以俯瞰整座三合院。
居於西廂的水胤揚摸黑起來,先是打水洗臉,然後汲了桶水,拿了勺子,不經意瞥見自己手背上顯現的麟片,遂抬起手來端詳片刻,用勺子敲了敲,吃痛的放下木桶,甩著手,想將疼痛甩掉。
「嘻嘻……」離它不遠處的花圃裡,花兒發出輕笑。
「喝!」水胤揚眯起妖眸,狠瞪它們一眼,花兒們不懼,反而笑得更大聲。
水胤揚揚眉,不悅地眯起眸,若不是蓮樗不淮它傷害它們,它老早一腳踩扁它們,哪容得它們如此放肆。雖然不能傷害它們,但它潑水洩憤總可以吧?
想著想著,於是手中勺子一舀一揚,開始朝它們潑水。
沒有任何「東西」願意在己身水分已夠的當口再被淋得滿身濕,花兒們對於水胤揚的「潑水助長」行止,也只能回以驚叫,無力躲藏。
「再笑,再笑啊,笑死你們!」水胤揚得意的看著花兒們狼狽的模樣。
「阿揚啊!你起得可真早。」路經他們家門口預備上工的農人們向它打招呼。
「早啊,李伯、趙伯,你們也很早。」它有禮地回以微笑,邊拿勺子舀水潑濕地面,一會兒好掃塵。「辛苦了。」
「哪兒的話,我們上工去了!」
「慢走。」
天際露出魚肚白,微亮的天色帶著許些涼意,空氣中的濕氣稍重,讓水胤揚倍感舒適。這是一天之中它最喜愛的時刻。
幻化為人身後,唯一不便的大概就是無法隨時親近水,所幸蓮樗家園子裡便有一口井,它可以隨時打來淋,可惜它不能跳進井裡玩──只因蓮樗嚴重告誡過它。
東廂的苻蓮樗教屋外的潑水聲以及水胤揚的叫聲給吵醒,一天的序幕就此拉開。
她推被下床,整裝梳洗,遍尋不著她日昨向布莊買的布。側首想了想,該是遺忘在藥房,於是她打開房門,透過相連的迴廊走向對邊的曬藥房,經過花苑時瞧見水胤揚的背影,紅灩唇兒微彎,腳步未歇地進藥房。
果真在藥房找到布料的蓮樗先將布料拿回房才又出來。
「胤揚。」苻蓮樗拿著把尺,走到迴廊喚著在外頭為花澆水的水胤揚。
水胤揚沒有聽見她喚他的聲音,忙著跟花兒們「玩耍」。
第一次叫它澆花的時候,它還會把水往自己身上澆,順道踩扁初生的花苗,結果被她打過幾次,它學會陽奉陰違,後來有次被她逮個正著,事蹟敗露的它才真正學會如何澆花。
「胤揚。」
這回水胤揚聽見她的叫喚,側首瞧見是她,露出燦爛笑容,手裡的勺子還有水,就這樣邊跑邊灑水的來到她跟前。「樗!早!」
它張大雙臂想抱苻蓮樗,但她怕燙傷它而退開一步,忽略水胤揚瞬間失落的神情,笑道:「背對我。」
苻蓮樗拍拍它的頭,小心地以指尖幫它撩開粘住臉龐的濕髮。
一切的一切都以不傷它為基準。
「喔。」一個大轉身,它背對她,一邊玩著手裡的勺子。
苻蓮樗比對著他的尺寸,一一記下。
水胤揚成長得很快,氣質的轉變讓他看起來像是個翩翩佳公子,已故老父的舊衣裳穿在它身上太短也太寬大,想想,是該為它量身製衣的時候,是以日昨她上佈莊為它裁了塊布回來,預備替它做新衣。
「樗在做什麼?」水胤揚對手中的勺子失了興趣,轉而問起苻蓮樗的怪異行止。
「量你的尺寸。」
「量尺寸做什麼?」水胤揚在她的教導之下,漸漸懂得一些「人」事,唯一不變的,大概便是這孩子氣的問話吧!
「做新衣裳。」小心避過它的臉及頸,苻蓮樗以尺隔開兩人肌膚相觸的可能性。
「新衣裳,給我的?」它一聽,回過頭來努力要往苻蓮樗這兒看。
新衣裳,新衣裳……牠要有新衣裳了!拉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水胤揚開心不已的在原地踮高腳尖又放下,沒一刻安靜。
「站好。」苻蓮樗扳正它的身子,不經意瞧見它手背上的麟片,因而取出手巾來捉住它的手腕,細細觀看,「你的手背是怎麼回事?」
前些天還沒有的。
「沒水。」水胤揚想了想,回道。
時序轉涼,水氣漸干,平素到了這時候,它該是睡著的,而不該仍醒著。
「天氣的關係嗎?」苻蓮樗想起它是水怪,跟著憶起它的原形,纖長的指尖輕碰,「忍一下。」
麟片有硬化的傾向。苻蓮樗沒有治療過有麟片的妖怪,事實上,除了水胤揚,她也未曾見過任何妖怪。
「會不會痛?」
「會。每天睡醒都會痛,全身都會痛。」垂眸看著手背上的麟片,眸一轉,溜到苻蓮樗臉上,好奇的看著她的五官,指尖蠢動著想要碰看看她的臉頰是不是軟的,但一想到她身上的熱度會傷它,便遲遲不敢動手。
可是奇異地,近來它特別想要親近蓮樗,好似跟在她身邊,它全身上下就不會痛似的。
「你有冬眠的習性?」想起它那像魚、像蛇、像蛟的原形,苻蓮樗不免猜想它有蛇冬眠的習性。
是否該是它停止活動,進入冬眠的時刻到了,而它仍醒著才會造成這種情況?
「冬眠?」沒事問它冬眠做啥?
妖眸倒映著苻蓮樗的容顏,而它從她的眼眸裡望見自己的人形,它算是個人吧?那人需要冬眠嗎?
「天氣變冷的時候會一直睡覺。」以為它不知道什麼是冬眠的苻蓮樗將尺往腰間一插,空出的手拿過它手上的勺子,舀起一瓢水浸濕手巾,再將手巾折成長條狀覆在它的手背上綁好。
「謝謝。」手背上因氣候乾燥而異變的麟片經過苻蓮樗的處理後,漸漸癒合,原本昏昏欲睡的它也跟著清醒過來。「我會。」
「你是不是該找個地方冬眠?」苻蓮樗察覺到它的轉變,很是憂心的問。
撿它回來的時候沒有考慮到它是否挨得過嚴寒的冬天,這幾天天候轉變,再見它手背上出現麟片龜裂的痕跡,讓她不由得擔心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找地方冬眠?」水胤揚沒想過要找地方。
它唯一可以找的地方就是水,可從它發現自己可以離開水的時候,它便沒想過要回到水那邊。它喜歡蓮樗,喜歡待在她身邊,只有她不會因為它與眾不同而傷害它。
現在她要不理它,趕走它了嗎?
「我怕你挨不過冬天,如果不冬眠的話。」苻蓮樗望著水胤揚盛滿濕意的眼眸,微揚唇角,抬手拍拍它的頭。
它比自己高出一顆頭不止,健壯修長的體格不似南方人反倒像北方人,這兒地處南北交界,像它這般體格的北方人常出現,但鮮少逗留,因而不顯突兀。事實上,苻蓮樗巴不得水胤揚不顯眼,只因它是妖,即使她不在意,若是有人知曉它真正的身份,恐惹禍事。
水胤揚聞言露出個笑容,呆呆傻傻的,讓苻蓮樗不由得伸手輕拍下它的臉頰。就是這個笑容讓鄰人們都以為它是癡呆,雖然先前是她主動向旁人表明它有些問題。
這樣倒好,免去了她得費口舌解釋為何獨自居住的她身邊會多出一個「它」。
「挨不過冬天?為什麼?」水胤揚不知道已捱過多少個冬天了。
每當它一闔眼,再張眼時春天便至,然後是惱人的夏季,每回到了夏季,它都巴不得天快下雨,那太陽曬得它好難過。
冬天有什麼難挨的呢?到了冬天,那烈陽反倒成了好東西。
只是那時只有它一人,現在它有蓮樗,與那時不同,它覺得有蓮樗在的地方都會發光發亮,好舒適又暖和。
蓮樗就像太陽一樣,卻比太陽舒服太多太多。
「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蓮樗抬手拉袖擦擦它額上的汗水,見它站得直挺挺的,遂命令:「低頭。」
水胤揚低首讓她替自己擦臉,「為什麼挨不過冬天?為什麼?」
「安靜。」苻蓮樗不想一大早就被一大串「為什麼」環繞,拿起尺來替它量身。
水胤揚不甘不願的閉嘴,但妖眸卻緊迫盯人的纏鎖著苻蓮樗不放。
「好了。」量完尺寸,該做的是裁布縫衣。
苻蓮樗記下最後一個數字,轉身入屋準備裁剪布料。
若無意外,三天後水胤揚就有新衣穿……
「蓮樗,為什麼?」水胤揚拉住她的衣袖,得不到答案它不讓她走。
「進來再說吧!」瞧瞧天色,太陽炙烈,水胤揚會無法承受陽光的熱度。她反手牽過它的衣袖,將它帶進屋。「太陽變大了。」
「好。」水胤揚點點頭,挺挺被陽光曬疼的背,跟著她進屋。
一進廳裡,它被苻蓮樗安置在為它準備的八足圓凳上。
爾後她忙著進進出出,水胤揚一開始還有耐心的等待,但沒多久,便坐不住地起身跟著她進進出出,看著她取出一個籃子,再拿著一塊布到廳裡,拉過長凳坐下後,逕自裁剪起來。
「坐好。」苻蓮樗發現它尾隨在自己後面,於是命令道。
「喔。」他依言坐下,下巴放在桌上,睜大異眸盯著苻蓮樗的一舉一動,忘了先前曾追問她的事情,反似被蠱惑般地看著那布剪,妖眸散發著異樣的光亮。
那布剪好像很好用。
水胤揚著迷的聽著那剪布的聲音,清脆俐落,一聲一響皆剪進它腦海裡。接踵而來的邪念開始佔據他的心思,所思所想全是如何傷害人的方法。
苻蓮樗裁剪布料的聲響與水胤揚驚異地隨著布剪轉動的頭顱,形成一幅特異的景象。
苻蓮樗頓住剪裁的動作,俯首與它的妖眸相對,水胤揚佈滿邪念而呆凝的眼眸好一會兒才容進她的容顏。
他一楞,支撐全身重量的八足圓凳一個重心不穩,讓它整個人往後傾倒,尚來不及意會到任何事,苻蓮樗伸出欲扶助的手,跟著它後仰的動作往前傾……
***
「砰」一聲巨響,一切歸於平靜。
久久,「啊……」一聲哀叫自苻蓮樗頭頂傳來,喚回她的意識,抬首一看,望入那雙帶著關懷的妖眸。
水胤揚忍著後腦的痛楚,伸手在她怔忡的眼前搖了搖。
「嗯?」苻蓮樗還不清楚水胤揚在兩人跌下時當壂背的慘況,只疑心自己怎麼會救人不成反被拉走?
「好痛……」後腦好痛。水胤揚皺著臉投訴。
苻蓮樗這才發現自己是倒臥在它身上的,連忙支起身子離開它,關心地問:「你還好吧?哪裡覺得燙?」
她沒忘了自己的體溫會燙傷它!
「沒有……沒有燙……」水胤揚不是因她的體溫而痛。「痛……」
它摸著自己的後腦勺坐起身,睜眼只見滿頭的金星亂繞,於是伸手想捉那些金星,卻怎麼也捉不到。
試過幾次失敗後,它放棄地搖搖頭,哪知愈搖眼前的金星愈多,它的頭也愈痛,它扶著頭不想讓它搖,邊叫:「好痛……」
「別搖了。」一雙包著布巾的小手覆上它撐著頭的雙手,熟悉不已的柔和勸慰傳入它轟然不止的耳內,撫平它的脹痛。
「好痛……」好想吐,好難過。水胤揚嘟著嘴,妖邪的眼眸閃著不定的火光。
想要擺脫這份痛楚,想要得到痛快……
「誰教你嘟嘴的?好醜。」苻蓮樗以袖子隔著肌膚捏住它的唇,笑道,自懷袋裡取出個瓷瓶,抽出塞子,湊到它鼻下讓它嗅了嗅。「好些沒?」
「嗯。」水胤揚點點頭,想搶她手上的瓷瓶,卻晚了一步。
「不可以。」一個清脆的聲響在她拍上它的手背時發出,水胤揚舔著被打痛的手背,眼露殺機地看著打人的苻蓮樗。
「那是什麼?」
「醒神油。」苻蓮樗站起身,沒有拉它。「起來。」
「我想要,它涼涼的。」水胤揚擺明想要她懷袋裡的醒神油。
它想要……它想要……誰也不能阻止它拿取……
「你要它有何用?」她一笑置之。
「我要。」水胤揚眸光幽深,一抹掠奪的黯火燃起,讓它原本清峻的五官蒙上一層陰暗。
「不行。」苻蓮樗拿起布剪,將布料裁剪成形,沒有察覺它的異樣。
「我要!」水胤揚手成利爪,往苻蓮樗的肩攻去。
「啊!」一股劇痛自肩上傳來,苻蓮樗耐不住疼,拿著布剪的手隨著反過的身子打上水胤揚的右臉,尖端劃過它的額,留下一道血痕後離了她的手,飛竄落地。
空氣中浮著淡淡的鐵鏽味,苻蓮樗壓住肩,血自她的指縫緩緩冒出,染紅她的衣裳,容顏血色盡褪,唯有教貝齒咬紅的唇瓣挽住些許流失的紅潤。
怎麼……怎麼……會?
「嗚……」她額上冷汗直冒,眼前時黑時亮,勉強轉頭想看水胤揚,見著它猶不知自己犯下何事的天真面容,想要說些什麼,但全身的氣力似被抽乾,連說話的力量也逸失……
她不喜歡這樣,她什麼都沒有了,不能連呼喚人的能力也沒有,被人丟棄的孤寂淹沒她,她不要只剩自己一人,不要……
水……水胤揚……
眼前一片白茫茫,苻蓮樗眼角滑下淚水,不知是因心傷還是傷口而哭?
水胤揚盯著自己的手,不是很明白指上沾染的血從何而來,它舐去指上的血,妖眸轉至苻蓮樗身上,見她喘著氣的模樣像只魚,很是有趣,於是湊到她身邊,綻開笑顏。
但不知為何,苻蓮樗的喘息愈來愈輕淺,然後她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等著苻蓮樗說話的水胤揚推推她,「樗。」
沒有反應。
「蓮樗!」推著她的力道加大,哪知平素壓根不可能被它推倒的人竟應聲倒下。
視界納入她蒼白若雪的容顏、微顫的身子、出血的肩,終是理會到事態的嚴重性,水胤揚狂吼一聲,屋頂差點被它掀掉。
「樗!樗!」怎麼辦?怎麼辦?
它慌了、亂了,一徑地搖著懷中的柔軟身軀。
蓮樗不動了,不動了,怎麼辦?怎麼辦?
「呃……」苻蓮樗被它搖醒,揚起無力的眼睫,教黑暗佔去大半的視界隱約可見水胤揚焦急的面容,「別……」
「蓮樗!」水胤揚大叫,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肩膀怎麼有紅色的東西在流?「嗚……」
「別搖……」她氣虛地阻止水胤揚加重自己的傷勢,肩上的傷似火燒,威脅著要吞噬她的意識。
想笑,扯開的唇角未彎先抿直,無力地撐著沉重的眼皮,想看清水胤揚。
她好卑劣,因太寂寞想要找個人陪伴,就將水胤揚鎖在身邊,也許是上天懲罰她強留下它的過錯吧!所以讓她死在水胤揚手中……
她不怕死,怕的是自己死後,無一人能記住她在世時的模樣,胤揚,她能期待它記住她嗎?
「喔!」水胤揚一聽,馬上停住不搖,而苻蓮樗得到「平靜」,緩慢地闔眼,任由黑暗帶走她。
水胤揚等了好一會兒,發現苻蓮樗沒有任何動作,害怕的哭了起來。
「樗!樗!樗!妳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想搖醒她,但想到她叫它「別搖」,猜想她想睡覺,它只好抱起她,往東廂走去。
東廂的門被大力踹開,一道黑影飛竄而入,將懷中人兒放上床,蓋好被子。
「樗乖,樗睡覺,我陪妳,可是妳不可以不醒……」它輕拍著苻蓮樗漸次冰冷的頰,頭一回自苻蓮樗身上感受到何謂「涼意」,以往她總是給它「燙」的感覺。
然而,它不喜歡這樣的苻蓮樗,它還是比較喜歡以前那個「燙燙」的苻蓮樗。
好一會兒,它後知後覺的發現她肩膀上還流著紅色的液體,於是它想也不想起撕開她的衣裳,露出她被自己捉傷的肩,低首舔著她的傷口,希望她別再流出紅色的液體,更希望她別變「冷」。
等到她傷口止了血,水胤揚覺得自己的額頭有點痛,於是抬手一摸,摸出一堆血來,妖眸瞪視著手上半乾的血跡。
垂眸看看床上滿身是血的苻蓮樗,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她,來回幾次,這才明了自己做了什麼。
「啊──」一聲狂吼自它口中發出,隱含著無限的悲痛與後悔。
秋風瑟瑟,織就一幅淒涼的畫面……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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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23-11-10 00:13:33
第四章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不絕於耳的哭聲、落在鼻尖的冰冷雪花,擾亂著苻蓮樗的神智。
別吵。
苻蓮樗皺起眉頭,想要揮開那粘人的哭聲。
「嗚嗚嗚……樗……樗……」
好吵。
不必細想也知是水胤揚在哭,若是她「怎麼了」,也只有它會替自己哭泣。
孑然一身的她有了水胤揚的陪伴,原本冷漠的性子也染上溫暖,想著若是水胤揚能與自己一道生活直到老死也好。
這念頭近來常常縈繞在她心中,卻不知從何而來,這暫且不想,她又沒事,水胤揚做啥哭?
「樗……對不起……對不起……」
好端端的幹啥道歉?
苻蓮樗不堪其擾地奮力張眼,渙散的視焦好一會兒才凝聚,也才認明自己身處她的房內。
「嗚嗚嗚……對不起……對不起……」低低的氣音跟著抽搐的哭聲在她似隔上層紗的耳膜上震動著,直達她混沌的腦海,硬是拉醒她的神智。
她無力的眨眨眼,只覺得肩膀甚疼,熱熱辣辣的刺痛隱隱作怪,教她無法忽視。
發生……什麼事了?
尚未完全清明的她輕轉首,望見跪在床旁地上哭泣的水胤揚,它身上染有點點血跡,不知是何時沾上的。是不是跟鄰家孩童玩耍時受的傷?
說來好笑,水胤揚被鄰家孩童欺負時往往只會護住自己,也不會反擊,受傷往往只會喊痛,卻不知自己是受了傷才會造成痛楚,教了它幾次,也不知有沒有記熟?
只知道後來它鮮少受傷,也鮮少與鄰家孩童玩耍,像是長大的孩子,懂事多了。
爾今,見它哭得如此慘烈,想必是在外頭打輸架,回來哭訴。
記憶中,水胤揚只有在打輸人家、自己又受了傷時才會回來哭。
輕嘆口氣,苻蓮樗抬起不知為何無力的手,拂過它滿是涕淚的臉龐,然後沒力地垂在床緣,水胤揚沒有察覺,一徑哭著。
「不要變冷……不要變冷……樗不要變冷……嗚嗚嗚……對不起……對不起……」哭到天地為之變色的水胤揚口裡模糊不清地喃唸著,完全沒發覺苻蓮樗正細細傾聽它哭泣的內容。
聽到愈多,苻蓮樗漸漸甦醒的理智也憶起愈多自己昏迷前發生的事。
水胤揚「獸性大發」,她始料未及,但也不是未曾想過,只是她不清楚自己是哪裡觸動它的獸性?
不知該怕還是該氣,身體的痛與水胤揚的哭泣交錯凌遲著苻蓮樗的心神,聽它哭成這樣,不知個中緣由的人還當她真撒手西歸、回天乏術了呢!
「咳……」她想開口說話,卻因喉嚨過於乾澀而無法成言。
以她現下的情況,連輕咳都是極為困難。
所幸水胤揚的聽力還不算太差,就在她發出輕咳之時,猛地抬頭,哭紅的妖眸瞪著苻蓮樗,眸裡閃過千百種思緒,最後留下的是懼怕。
「蓮……蓮樗?」它極不確定的輕喚,像是獵人怕驚動獵物刻意放輕呼吸那般,末了還加上幾聲抽噎。
「對。」不是她是誰?
「妳……妳……」水胤揚的心揪作一團,好痛好痛,痛到它無力負載,見著蓮樗醒過來,它仍以為是場夢。
手不怕燙地撫上她的臉頰,苻蓮樗反應遲緩地想要揮開它的手,深怕自己又傷了它,但它怎麼也不肯放手。
「胤揚,」肩上的傷讓她放棄嘗試,改以口喚,「放手。」
「不放。」水胤揚明白自己做了什麼,怎麼也不肯放手,寧願自己被燙死也不要苻蓮樗不要它。「樗,對不起……」
「我肩上的傷需要包紮,你去替我拿藥箱好嗎?」苻蓮樗輕嘆口氣,沒有責怪的意思。
水胤揚雖不是動物,但它成「人」時日尚淺,野性未馴,會有這樣的舉止,她並不意外。
她比較擔心的是,皮肉傷易愈,心頭傷難痊。以水胤揚的個性,它會永遠記得自己曾傷過她,即使她原諒它,它也會有好一段時間的自責。
「好。」水胤揚起身走了幾步後又轉身叮嚀:「妳不能跑走喔!」
「好。」她現在哪兒也去不了。
水胤揚用最快的速度衝到藥房去拿藥箱,猶若一陣風,來去匆匆,未及一刻,苻蓮樗眼前一花,它人即站在床前。
「太好了,妳沒跑掉。」水胤揚高懸的心在見著蓮樗仍躺在床上時,放了下來。
苻蓮樗啼笑皆非的看著它,「我不怪你。」
水胤揚單純得不像只妖,她不會因它一時的失控就全面否定它。
「可是我怪自己。」它無法原諒自己失控的行為。它將藥箱打開,拿了金創藥,才想脫苻蓮樗的衣服時,被她制止。
「我自個兒來便行。」傷口在肩,怎麼也不能讓名男子看見自己的身體。這點認知她有。
「我幫妳。」水胤揚巴不得受傷的是自己。
「你替我到外頭守著,別讓人進來,好嗎?」她儘量溫言勸哄,此時此刻,她不由得怪起自己未曾教導它男女有別之事。
「為什麼?」水胤揚只當苻蓮樗想隔離它。「妳不原諒我嗎?」
「我──」「沒有」兩字來不及說出口,即讓水胤揚受傷的神情給打斷。
她微嘆口氣,忍著肩痛以及佔據腦袋大半的暈眩撐起自己。水胤揚一見,連忙上前幫助她。
「小心。」不理會是否會被她所傷,它硬是將她攬進懷裡,順手脫下她身上的長衣和單衣,露出被自己抓傷的傷口。
數條血痕像河道,自肩上蜿蜓至後背,水胤揚胸口更痛了,那抹痛,連自己的手被苻蓮樗燙得紅腫也毫無所覺。
「水胤揚……放開我。」老天,她的身子……被看光了……苻蓮樗虛軟無力的命令著。這一來一往,扯動她的傷口,血似流水,緩緩溢出,一波又一波,浸染已成殷紅的衣裳。
「流血了,又流血了……怎麼辦?怎麼辦?」水胤揚眼前只有苻蓮樗的傷口,什麼也聽不進去。它冰冷的手壓上她的傷口,苻蓮樗痛叫一聲,它慌得放手,扯下自己的衣袖來輕擦她流出的血。
怎知,怎麼也擦不完。
「水胤揚……灑金創藥……」橫豎它是不肯放開自己了,倒不如支使它來得快些。
「喔!」水胤揚咬開塞子,將瓷瓶內的金創藥傾灑在她的傷口。
她的身子因藥性而輕顫,但血總算是止住了。
「蓮樗,蓮樗,妳還好吧?」水胤揚一問出口,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她傷得如此重,會好上哪兒去?
「血……血……止了沒?」瞧不見自己的傷勢,只好問水胤揚。
「嗯。」它眉頭糾纏,像它始終鬆不開的心結。
牠知道自己不是人,卻不知道自己與人根本上的不同會讓自己傷害人,它沒有傷害苻蓮樗的記憶,只知道自己極想要一樣東西被人制止,它很生氣、很生氣……
等它一回過神,蓮樗就全身都是血……那一幕,它今生今世永難忘懷。
「替我包紮傷口。」苻蓮樗強打著精神下令。
不能昏,至少在她交代完事情、安撫完水胤揚之前不能昏……
「好。」碎聲應著,它盯著藥箱裡剪好的布巾,一眨眼,布巾即自藥箱消失,安躺在它掌心,爾後它小心而笨拙地替苻蓮樗包好傷口。「樗,好了。」
「嗯……我困了……」所幸仍來得及說出一句謊言,苻蓮樗尚未聽到水胤揚的回應即放任自己沉入黑暗。
「喔困了要好好睡。」水胤揚沒有聽見她的回答,低首凝望她蒼白的容顏,心口又是一悶,見她臉上沁出小小的汗珠,連忙抬手替她拭去,一接觸到她的肌膚,感受到那炙人的燙,它方真正安下心。
蓮樗變「熱」了,她沒有變「冷」。
太好了,太好了……
小心地將她放在床上,拉好她的衣裳,即使那衣裳早不成樣,但為免打擾蓮樗休憩,它還是讓它留在她身上,替她蓋好被子,人下床窩在床邊,手握著蓮樗的,即使會燙傷,也不想放開……
***
「林伯,我帶藥材來了。」水胤揚背著大袋藥材進「藥堂」,見著林福便笑喚。
「胤揚,你來啦!」林福往它身後探去,沒見著預期中的身影。「怎地蓮樗不在?」
半年來,他早已習慣有蓮樗就有水胤揚在,現下見著它獨自一人,反倒不習慣。
「蓮樗有些不舒服,留在家裡休息。」提起這事兒,水胤揚眸一黯,隨即堆滿笑意,笑容明亮得連藥鋪都被照亮。
「還好吧?打不打緊?」林福一聽,關心詢問。
這已故好友的女兒看似纖弱,身子骨可好得很,從小到大沒生過什麼病。
「只是小風寒,休息幾天即可,謝謝林伯關心。」這些是蓮樗教它說的,水胤揚心好痛,一想起蓮樗會躺在床上都是因為自己,它就好痛苦,它從未想過自己也有能力傷人。平日它連魚兒都不殺,那天它是怎麼了……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水胤揚,你還好吧?你臉色不太好。」林福雖不是大夫,但藥賣久了,自然也稍會看人臉色,水胤揚的臉色活似內傷鬱結。
「我沒事。」水胤揚聞言,笑容更大,藉以分散林福的注意力。「林伯,我將藥材給您扛進去。」
「放著便行,一會兒出來算錢給你。」林福對著已進內堂去的身影叫著。
見水胤揚的模樣,任誰也無法料想在半年前它還是個有著男子外表、行止心智完全是孩童的人。可惜它舉止間仍未脫稚氣,否則光是那相貌,與蓮樗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若是他的心智能有所長成,他倒樂見其成。
「林當家的,替我依這份藥方抓三天份的藥。」一名身著紫金緞衣、身邊還跟著名丫鬟的女子取出藥單,要林福捉藥。
「文夫人,來來來,請坐,請坐,小的馬上替您抓藥。」林福涎著討好的笑拿過藥單,親自為她捉藥。
「勞煩當家了。」城中首富文家夫人在丫鬟的扶助下坐定。「唉,希望這帖藥有效才好。」
「文夫人,文員外病況如何?」長年為文家捉藥的林福自是明白文家家財萬貫,但萬貫家財難買身體健康啊!
文員外長年在外奔波,好不容易將家業交予兒子,得閒之際,身體始終不好,是以常求助於醫。
「還不是老樣子。」一提起丈夫的毛病,文夫人只能再三歎息。「老身真懷疑,這些大夫開的藥是否真能見效,這兩年,看了幾位名醫,吃了一堆藥,雖無再壞,卻也不見起色。」
「文員外心地良善,老天爺一定會照顧他的。」林福將藥包好,送上。
文夫人命令丫鬟接過,給錢。「希望如此。」
「林伯。」水胤揚放好藥材走出來,「藥材我放好了。」
「胤揚,來來來。」林福將另一包藥和銀兩交到水胤揚手裡。「這帖藥帶回去給蓮樗服用,要她多休息。銀兩要收好,裡頭有幾文錢讓你買糖吃,其他的銀兩要如數交到蓮樗手上,知道嗎?」
「嗯。」水胤揚回以笑容,接過藥及銀兩即離去。
「林當家,那小哥是……」一旁的文夫人見林福的態度有異,遂問。
「文夫人,那是苻大夫家裡的人。」林福及鄰人們早已將水胤揚歸為苻蓮樗的家人之一。
「苻大夫?是不是……前些年過世的那位?」文夫人想了想,再問。
苻大夫的醫術超群,可惜良醫連自身的病也沒法救。
「是。現在苻家只剩他女兒蓮樗和水胤揚這小子。」
「夫妻?」
「不,胤揚這孩子……這邊……」林福照著苻蓮樗的說法告訴文夫人,指指自己的腦袋,「有點問題。」
「喔……」文夫人點點頭,「可惜了點,這小哥樣貌生得端正,誰知是個傻子。」
「蓮樗醫術了得,將他治好。」林福最佩服的便是蓮樗帶水胤揚來一回,水胤揚就比上回還要「正常」。
「是嗎?」文夫人眼睛一亮,眸裡燃起絲絲希望光火。「那她現在人在何處?」
「文夫人?」林福不明所以。
「我想讓她過府瞧瞧我家老爺。」
「這……文夫人,蓮樗是個女子。」林福知曉大多數人除非必要,否則十分不願意給女大夫看病。
為了蓮樗,他當然希望她能進文府替文員外看病,但也是為了蓮樗,他不得不點明這個事實。
「是女子也罷,能將那小哥治好的大夫,是女子又如何?」重要的是她家老爺的病能好。
「這……文夫人說得是。」
「告訴我苻大夫家住何處,我差人前去請她過府看診。」打定主意,文夫人要速戰速決。
「這……」林福遲疑著。
「快說。」
「是。她家住……」
天晴,風高遠颺。
事發,人心異變。
***
初秋的風溫和中帶著些許沁涼,猶如一波強過一波的浪潮,為夏日遞上一抹清爽。
文府位於城北朝南,富麗堂皇的建築猶如王公人家,牆築得又高又厚實,不是平常百姓可一窺究竟之地。
馬蹄聲以及車輪聲由遠至近,緩緩地,空曠的大道隱隱出現一輛繪有文家標記的馬車,馬車行進的速度緩慢,車內的人跟著車子搖晃的頻率搖晃著。
「為什麼?」水胤揚從坐上文家派來的馬車至抵達文府,口中的「為什麼」始終沒有得到答案。
「文府不容得拒絕。」早在苻蓮樗接獲這份邀請,便知拒絕不得。
文家在城內財大勢大,要封死她的生路很容易,若是今天僅有她一人,她大可拒絕,大不了到別的地方另謀生路,但她不是。
文老爺的病情全城人皆知,原本她還慶幸自己身為女子,又是個不見經傳的女醫者,即使有意延請她過府看診,也會因她是女子的身份而作罷。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終是逃不過命運。
「為什麼?」水胤揚不明白,它只知道蓮樗仍在養傷,可這什麼文不文府的,竟就這樣強要她上馬車過府看診,著實不通情理到極點。
更讓它難以相信的是蓮樗竟然答允他們。
平素若是它有什麼霸道行為,都會遭到她的訓誡,而今這些文家人所表現出來的,豈止霸道?簡直是強盜!可是蓮樗卻不制止他們,反倒要它控制自己。
若非他們想強迫蓮樗,它也不想動手!
「為了我們日後的日子著想。」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它還是不要知道太多比較好。苻蓮樗私心上仍願它只是一名天真的小妖,不需要習得太多「人性」。
一旦知道愈多關於人的事,水胤揚便再也回不去原來的天性,學會太多關於現實的黑暗面,對它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苻蓮樗寧願它維持現狀,私心希望它眼中只有她。
只有她?苻蓮樗下意識的捉住水胤揚的手,顧不得會燙傷它的危機,死捉著不放,揚睫望著它的側臉,感覺心中那抹浮動的不安漸漸平息。
「我們又不靠文府吃飯。」水胤揚沒有動,安分地讓她捉著,即使會痛,它也覺得開心,只因這是她第一次不用布巾隔著手來碰它,它開心都來不及了,哪管痛?
它只關心苻蓮樗的傷勢,什麼文老爺,管他去死。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身為醫者,沒有權利選擇病患的富貴貧賤。」苻蓮樗在馬車停下時將話鋒一轉,改口說道,邊拍著不服氣的水胤揚,要它稍安勿躁。
果不其然,在她說完話未久,遮簾被掀開,文夫人以及文員外之子文並茂就候在外頭,顯然都聽見了她適才的話語。
「苻大夫,妳終於到了,可盼死老身了。」文夫人在苻蓮樗被水胤揚攙下馬車時上前打招呼,熱絡的神態好似她與苻蓮樗是八百年未相見的姊妹。
「文夫人,小女子何德何能,得到夫人的賞識?」苻蓮樗輕輕一福,略施胭脂的容顏掩不住病態的蒼白,纖弱的體態在水胤揚焦急不顧禮教的扶持下見形。
「苻大夫,咱們先進屋裡去,瞧妳,都快昏倒了似的。」文夫人扶起苻蓮樗,拍拍她的手。「手也這般冰冷,屋裡溫暖,進屋去吧,一切等妳安頓好再談。繡兒,扶苻大夫進屋去。」
「是。」名喚繡兒的婢女上前想要扶過苻蓮樗,卻教水胤揚給拒絕。
「胤揚。」苻蓮樗輕喚一聲,它即不甘不願的放手,跟在她後面,面色不佳的環視所有人。
「多謝夫人厚愛。」苻蓮樗微彎唇角,扯開一個有禮的弧度,任繡兒領著她進屋。
文並茂盯著苻蓮樗的背影,有些出神。
「娘,那苻大夫今年多大歲數?」
苻蓮樗穿著淺紫色衣裙,外套著寬袖的袍子,遮掩住她的身軀,一頭秀髮以同色布巾紮成了辮,從左肩垂至胸前,耳穿著素雅的耳環,清柔秀逸中帶著些許堅毅空靈,在女子中倒是少見。
「雙十。」
「這麼大了?」文並茂的觀念裡,二十歲就該為人妻,且有兒有女。
「父親死得早,親事就這麼拖延了,娘親也死得早,才會沒纏足,白白任她失了姻緣。」文夫人見苻蓮樗相貌清秀討喜,可惜就是年紀和未纏足這兩點害了她。
「噢,真可惜。」長得不錯。文並茂輕嘆。
「她是大夫,可不是那些任你玩耍的鶯鶯燕燕。」文夫人先行警告,不願文員外病還沒醫好,大夫就先讓兒子給玩上手。
兒子「花名在外」她可是一清二楚,別將她錯當他那養在深閨的媳婦兒。
「是。」文並茂虛應母親兩句。「那她身邊那位是……」
「傻子一個,也不知打哪兒撿回來的病人,若非她治療他有起色,我也不願延請個女大夫回來。」
「這麼說她醫術了得?」文並茂輕浮的眼一斂,對她另眼看待。
「讓她試試也無妨。反正老爺的病毫無起色,若是她醫術不過爾爾,我們也沒啥損失,不是嗎?」言下之意,文夫人也不知苻蓮樗的醫術如何,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
「娘親所言甚是。」文並茂應和著母親的話,跟著她進屋。
***
水胤揚環視這間裝飾典雅的房間,坐立不安的扯扯苻蓮樗的衣角,妖眸滿是惶然。
「別慌,我會請他們將你的房間安排在我隔壁的。」苻蓮樗輕柔的哄慰,撫平了它滿心的波痕。
她特地向文夫人討了處僻靜有水的別院,為的便是讓水胤揚方便近水。
「我不喜歡這兒。」一切的一切都太過高貴,反而讓它渾身不自在,深怕連坐下來都會破壞這兒的東西。
「忍耐一段時日,便可回家。」苻蓮樗趴在床上,馬車的顛簸對她的傷只有壞處。
可誰讓她教文府的人「看上」呢?也只好多花些時日休養,拖長自己復元的時間。
「蓮樗,妳還好吧?」察覺到苻蓮樗的不適,水胤揚想起她的傷。
「還好,只是背有些癢。」苻蓮樗淡淡回道。
「不可以抓。」水胤揚謹記苻蓮樗的教導──傷口癒合時不能捉它。「不然會有疤痕。」
她聞言一笑,眼眸柔柔地望著它關心不已的臉龐,「你學得倒快。」
「蓮樗的話我會聽。」歉疚不已的妖眸落在她纏繞布條的背上。「我也只聽蓮樗的話。」
「那好,我命令你不可以再露出這種表情。」苻蓮樗伸手拉拉它的發,吸引它的注意。
「啊?」水胤揚睜大眼,滿臉問號。
「也許你有錯,但罪不致死,況且我也沒死,不是嗎?」苻蓮樗把玩著它的發,愛不釋手。這也許是水胤揚全身上下唯一她能放心觸摸而不必擔心傷它的地方。
「蓮樗會長命百歲,永生不死。」水胤揚立刻接口,它不喜歡蓮樗說什麼死不死的。
「活那麼久成妖啊!」苻蓮樗失笑。
「妖不好嗎?」牠垂下肩,失落地喃喃:「也對,妖是不好,像我這樣會傷人的妖更不好。」
一股炙熱撫上它冰涼的頰,讓它揚睫以對,望入蓮樗秋水般的瞳眸,然後,它在蓮樗欲收回手的當口,握住那對它而言如烙鐵般的葇荑。
「好熱。」水胤揚需要這樣的熱來提醒它犯下的錯誤。
「會傷你的,放手。」苻蓮樗只是想引起它注意才將手冒險放上它的臉頰,不是為了傷它。
「不放。」水胤揚在她試圖抽回手時握得更緊。「我罪有應得。」
「胤揚,我不愛你這般。」她語氣、神態未改,但出口的話語就是有讓水胤揚折服的能力。
牠乖乖放手。
「你沒有必要為傷了我而責備自己,這是正常的,有時候人們不必動手也能傷人,這種傷,比身體上的創痛更甚。」苻蓮樗輕風一般的軟語字字打進水胤揚的心頭。
「人類如此厲害?」若是如此,那它不想當人類,它只想當自己,不傷人,也不讓人來傷自己。
「當人也有當人的壞處啊!懂得愈多,就愈貪心,終會招致自我滅亡。」苻蓮樗沒有想到自己這番話會在日後印證。「你明白嗎?」
「不明白。」怎麼會說到這兒來的?
「不明白也好,只要胤揚還是胤揚就好了。」她拉住牠的袖角,不敢碰牠。
「我還是我。」水胤揚似懂非懂的說,允下它還很懵懂的諾言:「我會在蓮樗身邊,保護妳。」
苻蓮樗勾起唇角,綻放笑顏,「等你長大再說。」
「那我會努力長大,保護妳。」它坦率無偽的凝望讓苻蓮樗有些招架不住。
「好。」淺笑吟吟地答允,苻蓮樗的心被這只冰冷的水怪給溫暖。
「哎呀,小哥,你怎麼可以進內室呢?」繡兒因文夫人到來而將紗簾掀開,一見水胤揚坐在床邊,臉色大變,連忙叫道:「男女授受不親,你這樣是在破壞苻姑娘的名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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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0 00:14:14
第五章
「什麼叫名節?」水胤揚楞楞的問。
這一問,讓在後頭進來的文夫人一呆,連帶地,一干婢女也掩嘴輕笑起來。
水胤揚也不覺得丟臉,直勾勾的望著床上的苻蓮樗,滿頭滿腦的惑然。
「扶我起來。」苻蓮樗抬手,水胤揚再自然不過地握住她的手臂,小心地扶她半坐而起。
「文夫人,小女子有傷在身,恕我無法起身請安。」苻蓮樗任水胤揚在她身後塞好靠枕,半倚在床頭。「讓您及各位妹妹見笑了,水胤揚不懂事,還望大家見諒。」
此番話語擺明了她不在意這些事情,反讓先前出言指責的繡兒面子有些掛不住,連帶地,將其他婢女們也輕摑上一巴掌。
「這些個禮數就免了吧!」文夫人在丫鬟的扶攙下坐上椅子。「是我們不好,在妳養傷之際還得讓妳出診。」
「有病人求診,做大夫的再怎麼樣也得出手相助,就怕蓮樗無法達到夫人的期望,讓夫人失望。」
「我相信苻姑娘繼承了妳爹精湛的醫術,我家老爺就交給妳了。」文夫人不理會苻蓮樗的推委之辭,逕自說道:「不過不急,待妳身子好些再看診也不遲。」
不急幹啥硬要他們到文府?水胤揚實在不懂這些人類是怎麼想的?
「那蓮樗恭敬不如從命,先謝過夫人大恩。」苻蓮樗順水推舟,作勢輕咳。
水胤揚馬上送上杯茶,讓她順喉。
文夫人揚眉,不動聲色的觀察著他們,「苻姑娘,恕老身說句不中聽的話。」
「夫人請說。」苻蓮樗給水胤揚一抹笑後直視文夫人。
「這小哥……是否哪兒有毛病?」文夫人見水胤揚毫不忌諱男女之別,不是傻子便是過度張狂。而她在心底早將水胤揚歸為傻子之列。
「夫人高明,見多識廣。胤揚父母雙亡,他的雙親在死前托我代為照顧,如同我親弟一般,可惜的是,他有些毛病,不足為外人道。」苻蓮樗似真似假的話語教文夫人安下戒心。
「可惜這小哥相貌堂堂、器宇不凡,若是能痊癒,想必是人中之龍。」文夫人說著場面話。
「小女子醫術不精,竭己之力,也只能讓它維持目前的狀況。」
「聽藥堂的林當家說他日有起色,足見苻姑娘的醫術了得。」若不是水胤揚,她也不會想請位女大夫回家來為她家老爺看診。
「謬讚之語,謬讚之語。」苻蓮樗笑容可掬,卻太過粲然而顯得虛假異常,之後,她斂起笑容,鎖緊眉頭。
「樗?」一直在注意她情況的水胤揚連忙叫道。
「苻姑娘?」文夫人一聽水胤揚叫也跟著叫。
「不礙事,傷口發疼,挨一下便過去。」苻蓮樗勉強拉開笑容解釋。
「那苻姑娘妳好好休息,老身不打擾了。」文夫人見狀起身。
「真是對不住。」苻蓮樗微眯起眸,狀似傷口疼入骨髓。
「樗快躺下,別再說話了。」水胤揚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以為她傷口裂開,想為她檢查傷口。
「老身留下繡兒伺候姑娘,有事喚她即可。」
「多謝夫人。」
直至文夫人一群人浩浩蕩蕩的離開,苻蓮樗遣離繡兒後,方鬆口氣,靠上軟枕,撤下掛在頰畔僵硬的弧度。
「累煞我也!」跟大戶人家打交道,就是這點辛苦,她寧願治治附近農家獵戶的傷,也好過跟他們打口水戰。
「蓮樗?」水胤揚仍不放心的輕喚。
「我沒事。」苻蓮樗安下它高懸的心。
「……蓮樗說謊。」水胤揚細一推敲,結果不難猜想。「為什麼?」
「因為很累。」
「蓮樗累了?」
「不,是跟文夫人說話很累。」
「沒錯。」它點頭贊同,總覺得這文府的人類個個說話都很奇怪。
「你不喜歡?」苻蓮樗好心情地笑著。
水胤揚的喜怒哀樂總是大剌剌的不加掩飾,她能很容易的從它的臉上讀它出現的心情。
「是不喜歡,他們說的話都很怪異。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什麼名節的。」水胤揚下意識排斥去理解這些東西。
「那叫禮教,人人都得遵從,尤其是女子。」苻蓮樗為其解惑。「名節是女子最重要的東西,女子失了名節,猶如失了性命一般。」
「名節跟性命一般重要?」這名節……似乎是很重大的東西。「那它在哪裡?」
「哈哈,這很難解釋。」苻蓮樗輕笑兩聲,愉悅地看著水胤揚。
「蓮樗也要守名節嗎?」它覺得當人類很辛苦,當女人更辛苦,除了保性命之外,還得保名節。
「我老了,再怎麼守也沒用。」苻蓮樗雖出自平常百姓家,但托其父有不凡見解,拿她當兒子養,讓她上學堂讀書、識字,授她醫術,習得一技之長。即使她無法脫出女子的身份,至少她能自給自足、獨立生活。
對她而言,名節並不能養活她,也不能供予她日常所需,何以她得死守?而男人卻毋需死守自己的名節?這不公平。
「蓮樗不老,我才老。」水胤揚再怎麼不解世事,也明白自己活了不止百年。
搞不好它還見過蓮樗小時候的模樣呢!
「是啊……」苻蓮樗雙眸蒙上一抹晦暗,「等我死了,你還會活在人世間,永永久久。」
那麼,她貪圖一點水胤揚的陪伴不為過吧?身為醫者,看多了生死,反而不那麼在意生死之事,僅僅那孑然一身的孤獨會讓她害怕。
現在有了水胤揚,她那空虛的心有了依靠,只想留它在自己身邊,一生一世。也許她很自私,但她知道他們兩個人無法永遠在一起,她的「永恆」與它的「永恆」截然不同。
「蓮樗不會死,要是蓮樗死了,我陪蓮樗一道死。」水胤揚純然執著地許下承諾。
苻蓮樗一楞,霎時覺得心頭暖暖的,爾後她揚起唇角,綻放一朵欣悅的笑靨,「小孩子。」
然而她的心卻怦怦跳個不停,正因水胤揚單純,是以它說的字字句句盡皆出自肺腑,也字字句句打動她冰冷的心。
「我說真的,蓮樗要是死了,我會陪妳一道死。」妖眸瞇起,點點怒光閃爍,怒於蓮樗明顯不相信它的話。
「我相信,可以了吧?」苻蓮樗寵溺地笑著,笑意卻不曾到達她眸裡。
只是這份情感,她不知如何承受,而承受之後又該如何維持?水胤揚終會通曉「人事」,而她年華終會老去。到時候怎麼辦?
水胤揚出其不意地捉住她的手,緊緊與她手指交纏。
「放手!」苻蓮樗失了笑意,大力掙著。
「不放!」水胤揚正色拒絕,「妖是不會說謊的,至少我這只妖不會說謊,蓮樗相信我。」
「我沒說不相信你呀!快放手,我不想傷你。」她急急命令道,失了平素的冷靜。
「為什麼?」水胤揚有些悲傷的看著她。
「胤揚,放手,我才聽你說。」苻蓮樗焦急地看著它的手變紅,眼眶跟著泛紅。
她向來不傷人,只救人,遇著水胤揚,卻成了她人生中的意外,只因為她的一個觸碰便能傷害它,若是所有的人都會這樣還好,偏生只有她一人的體溫會傷水胤揚。
這教她怎能不格外小心?怎能不焦灼憂慮?
「好。」水胤揚放手,卻在放手之後起身,掄拳、垂首地背對她。
「水胤揚?」苻蓮樗有些慌然地喚著。
「我沒有說謊。」它轉身面對她,堅持己見。
四眸相對,苻蓮樗嘆息了。
「我知道你沒有說謊。來,讓我看看你的手。」苻蓮樗不明白為何水胤揚會突然變成這樣,但她不能放任它受傷。
「嗯。」它坐回床邊的圓凳,讓她看它的手。
「下次不可以再這樣,明知故犯!」苻蓮樗一見它的手,氣急攻心,出口責罵:「你要是被我燙死了,誰來陪我死啊?從今以後,你不可以隨便受傷,不然我就趕你走!反正你無法陪我到死,我何必留你?」
「嗯。」水胤揚任她罵,將她的一字一句皆烙刻在心上,永遠不忘。
「聽懂了沒?」苻蓮樗這一生還沒這般動怒過。
它不需要用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的決心,它這樣……只會……只會讓她難過……
「懂。」水胤揚低首,掩去嘴角上揚的弧度,讓蓮樗瞧見,肯定又是一頓罵。
「去泡泡水,再回來讓我看。」苻蓮樗突然有種自己陷落陷阱的不祥預感,隨即甩甩頭,甩掉這份想法,水胤揚再怎麼聰穎,她沒有教它的事情,它該是不會懂的。
「好。」水胤揚聽話的離開,到園裡的池塘泡過水後,渾身濕漉漉地回來。
「好些沒?」
水對它而言是最佳的藥劑,再重的傷一碰水,便會痊癒,這自然是水胤揚身為水怪的緣故。
「好了。」它抬高雙手,讓苻蓮樗看個分明,笑容灼目,猶如秋日炙陽。
苻蓮樗未消的怒氣在見著水胤揚的笑容時,更似引火線般爆發,只見她怒極反笑,朝它招招手,要它靠近自己。
水胤揚毫不遲疑地走近,一股劇痛自頭皮傳來,「啊!好痛!」
「不痛我幹嘛拉你頭髮?」苻蓮樗得意的笑著,「下回別再傷害自己,否則我絕不輕饒!」
「是!」水胤揚吃痛的壓著頭皮,整張臉全皺成一團。
「很好。」她滿意地鬆手,笑容滿面。
「蓮樗高興了?」水胤揚笑意滿滿地望著她,覺得此時的她會發光。
周身亮得讓它不得不眯起眼來,才能繼續看著她,雖辛苦,但它卻覺得這樣的蓮樗好似陽光下閃動粼粼金光的水面。
苻蓮樗頷首,笑意不減,很久很久,她很久沒有這般開心。
「蓮樗笑起來很漂亮,以後要多笑。」水胤揚著迷地看著她的笑顏,決心讓她往後每一日都能笑得如此開心。
「我不笑的時候就不漂亮嗎?」苻蓮樗聞言斂笑,但眸裡的笑意未減反增。
「都很漂亮,可是笑的時候特別漂亮。」水胤揚由衷的說。
她是它見過的人類裡,最美也是最好的一個。
「謝謝你。」苻蓮樗回以笑顏,「你很好,是個善良的孩子。」
「我會長大,不會永遠是孩子。」它要趕快長大保護蓮樗,而不是一直被蓮樗保護著。
「如果我要你一直當個孩子呢?」她深知長大的意義為何,但顯然地,水胤揚長大的定義跟她的想法有所出入。
「長大不好嗎?這樣我才能快些保護妳,快些控制住自己不傷害妳,也不讓別人傷害妳,不是嗎?」
苻蓮樗一忡,有些不知所措,覺得自己回答是也不該,回答不是也不該,不知如何應付這個問題。
「你餓不餓?」想不出答案,只好轉移話題。
「嗯。」一路顛顛簸簸,讓頭一回坐馬車的它不餓也難。
「代我喚繡兒,請她為我們張羅一些吃的好嗎?」
「好。」
「記住,要有禮貌。」苻蓮樗不放心的叮嚀。
水胤揚應聲好,隨即離去。
而苻蓮樗卻教它留下的問題困擾著,理不出個條理來。
***
「苻大夫,情況如何?」文夫人禁不住房內漫長的沉寂,因而開口問道。
「文夫人,我們借一步說話。」苻蓮樗為文大富把完脈後,稍稍安撫同樣急欲得知情況的文大富後,朝文夫人如是說。
「好,請。」文夫人在丫鬟的扶持下與她一同離開文員外的房間,來到外頭花園的亭子。
「到底是何情況,請苻大夫明言。」同樣關心其父病情的文並茂跟著出來,急急問道。
「文員外這病是長久以來的疲勞累積而來──」
「這些話前些個大夫都說過,可服用了幾帖藥,都不見任何起色啊!」文夫人打斷苻蓮樗的話,揪著手絹,咬著下唇說道。
「夫人,能否將前面幾位大夫開的藥單讓我瞧瞧?」苻蓮樗被打斷話也不生氣,笑笑地轉開話題。
「好。」文夫人交代丫鬟拿藥單來。
苻蓮樗比對著幾份藥單,皆是大同小異的內容。
「苻大夫,依妳看,家父的病可好得了?」文並茂喝口香茗後問出個關鍵問題。
「積勞成疾,稍事休養即可。」苻蓮樗說出與前幾個大夫同樣的診斷結果。
「莫非真是這病症?前些個大夫都是如此說的,可服了藥卻不見任何起色,這……苻大夫,除了積勞成疾,老身確信我家老爺還有其他病症,妳可有診出?」
面對文家母子殷殷期盼的神情,苻蓮樗有些無奈的嘆口氣,「想必是小女子醫術不夠精,實在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病症……然而……」
「然而什麼?」
「不知文夫人以及文當家的有無想過一個可能性?」苻蓮樗不答反問。
「什麼可能性?」兩母子像九官鳥般重複她的關鍵字。
「文員外會久病不見起色,也許是因病由心生?」
「心?」
「妳是說心病?我爹怎麼可能會患心病?這話可得說得有根有據!」
「茂兒!」文夫人制止兒子發飆,但臉色同樣不佳的看著苻蓮樗,「苻大夫何出此言?」
這等於變相在指責他們文家有問題。
「我看了這幾份藥單,大抵不脫強身健體的補藥,然而文員外的病情絲毫未見起色,只有朝心病診斷。」苻蓮樗不卑不亢的說出她診斷的結果。「心病尚需心藥醫,找到病根,再加以調養身體,文員外即可藥到病除。」
「我爹哪會有什麼心病啊?苻大夫,我看妳不會是診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胡亂編派理由來誑我們的吧?女人就是這樣,事情做不好就光會推卸責任。」文並茂輕蔑的看著苻蓮樗,在在指明她的性別等同於她的能力。
「文當家要如此說,蓮樗也沒有辦法。」她眸底迅疾閃過一絲怒意,即刻隱斂而去,泰然回道:「即便現下蓮樗身為男人,也會回您同樣的話。」
「妳──」
「茂兒,退下,成什麼體統!」
「娘──」
「我叫你退下。」
文並茂懊怒半參的揮袖而去,留下文夫人與苻蓮樗。
「苻大夫,小兒衝動,話中若有冒犯──」
「文夫人毋需多慮,蓮樗明白。」苻蓮樗隱於衣袖下的拳頭掄得死緊,但表面上仍笑意盈盈。
「唉!我們都很關心老爺,何以還會有心病之說?」文夫人也亂了頭緒。
「也許文員外要的不只是你們的關心,而是你們的陪伴?」從那名臥病在床的老人眼中,她看到了自己每天都會在銅鏡裡看見的一雙相似眼眸。
那是孤獨與空虛。像她這樣無依無靠的人會有這種感受並不意外,可會在一名有錢有勢、有家人的老人身上看見,便不尋常。
文夫人不解,苻蓮樗也無意多加說明,揮筆重新寫下一份藥單。「這份藥單是我綜合前幾位大夫開出的,再加上幾味寧神的藥,一帖藥捉三天份,每日餐後服用。再者,飲食方面,以清淡為宜。」
「苻大夫,老身有個不情之請。」文夫人將藥單拿過,吩咐丫鬟立刻去辦後,挽留住起身告退的苻蓮樗。
「夫人請說。」苻蓮樗重新坐下聆聽。
「能否暫居下來,等到我家老爺完全康復再走?」文夫人明則請求,暗則威脅,不容得苻蓮樗拒絕。
「我想我留下也對於文員外的病情沒有助益。」苻蓮樗這回明確拒絕。
這幾天,水胤揚十分不適應,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想來是冬眠期將近,它的行動愈見遲緩,若是答允居下,對他們的處境十分危險。
「若是發生什麼突發事件,苻大夫在會比較安心。」
「我想──」
「夫人,夫人!不好了,老爺一直吐!」
「苻大夫,請!」
「嗯。」
照顧文員外的婢女一聲緊急通報,注定了苻蓮樗被強留下來的命運。
***
房門小心地被打開,發出一聲輕響,來人因門的開啟聲而受到小小的驚嚇,頓住步伐,直到沒有聽見房內的人有所影響後,才放下心踮起腳尖行動。
撥開內室、外房之間的珠簾,探向床上鼓起的一團,動也不動,眉隨著憂心而微蹙,輕移腳步走近床邊。
爾後,來人被出奇不意的握住手腕。
一雙閃著戒意與邪魅的妖眸自被下露出,然而發出痛叫聲的反而是捉人的它。
「啊!」好燙!
水胤揚立刻鬆手,掀開棉被盤坐而起,揚睫迎上來人盈滿笑意的眼。「樗,妳做什麼不發聲音進來?」
害它以為是別人。
「我怕吵醒你。」苻蓮樗撥撥它凌亂的頭髮,往床邊的圓凳坐下。
「我老早醒了,可身體卻重得爬不起來。」它搖頭晃腦的說。
這幾天,氣候急遽轉變,寒冷的風自北方襲來,為秋天的腳步帶上羽翼,讓它走離,而屬於冬天的氣息則趁隙而入。
「嗯。」苻蓮樗要它拉好被子,保持溫暖。近來,它對自己的碰觸,反應愈來愈遲緩,再不冬眠,也許會害了水胤揚。「你要不要先回家去?」
「嗯。那妳呢?」它揉揉眼睛,試圖睜開上下相親相愛分不開的眼皮,看清苻蓮樗的模樣。
「我還不能回去。」文夫人打定主意要她醫不好文大富便休想踏出文家大門,真不知她是看上自己哪一點,又憑哪一點如此肯定自己的醫術?
「為什麼?蓮樗不回去留在這兒有何用?」水胤揚一聽,整個人清醒不少。「文家的老爺有救嗎?若是沒救,為何妳得留下來?又為何我得先回去?」
問了一串問題,只有最後一個是它最關心的。
「因為你得冬眠,而這兒不適合你冬眠。」人多口雜,若是它睡著現出原形,只怕會生事。
大戶人家的行事乖離,常是哪兒有奇珍往哪兒跑,水胤揚算得上是一絕,她必須杜絕所有的可能性,以保水胤揚安全。
「我不冬眠。」說著說著,它眼睛不受控制的闔上,這回還包著棉被往苻蓮樗的方向傾去。
苻蓮樗在它跌下床之前抱住它,人跟著坐上床沿,讓它靠著自己,撫弄著它的頭髮。「這是天性,你無法逃避的天性。」
「天性是什麼?」
「就是你一出生就有的東西,無法改變。」苻蓮樗低語。
「那我不要。」它不要這種天性。
苻蓮樗但笑,「睡吧,用晚膳時我會叫你。」
「嗯……」在她懷裡調整個舒適的位置,它環抱住她的腰,隔著衣物感受她散發出的熱度。
隨著天候愈冷,她的熱愈成了它想親近的理由。
沒多久,苻蓮樗親眼見著熟睡的它現出原形。
說不驚慌是騙人的,但一想到它是水胤揚,她心頭纏繞的驚惶便減去大半,剩餘的一半是為它擔心。
她能預想,若是有旁人見著它這副模樣,肯定會被嚇破膽,連她都是因它是水胤揚才收起恐懼的心,何況他人?
但它是水胤揚啊……那天真懼怕人類的水胤揚啊!就算牠是妖,牠也是一名好妖。
這樣的它,怎教她懼怕?
其實,膽小的人是她。
過慣了有水胤揚相伴的日子,過往的獨自生活像場噩夢,她放不開手……不願也不想放開手,那只有一人的空房她不知如何面對,她是怕寂寞的膽小鬼。
「苻大夫?」輕聲的叫喚自門口傳來。
是繡兒。
「我在,等會兒。」苻蓮樗忙將懷裡熟睡的水胤揚用棉被整個包得密不透風,然後將它放在床上,裝作是自己過來看顧他的模樣,「繡兒,進來吧。」
繡兒的身影透過收起的珠簾若隱若現,「苻大夫,繡兒在房裡找不著妳,便知妳又到水公子的房裡來了。」
自那日被反損一頓後,她再也不敢在苻蓮樗面前提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話。
「它近日身體不適,我來看看它的情況。」苻蓮樗鎮定自若地微笑著。
「水公子情況如何?」繡兒連續好些天沒瞧見水胤揚在苻蓮樗身邊跟前跟後的,還有些不適應。
「休息幾日即可。」苻蓮樗笑容未改,但手心不停地冒汗。「有事?」
繡兒這才想起自己原先的目的。
「夫人囑咐廚子為苻大夫和水公子做了些點心,吩咐繡兒送過來,就在外房,趁熱吃。」繡兒好奇的眼眸往床上溜去,只見一坨隆起,完全看不見水胤揚的人。
「謝謝妳,去忙妳的吧。」苻蓮樗不著痕跡地起身,挽住繡兒的臂膀往外房走去,阻去繡兒欲探究竟的念頭。
「繡兒告退。」繡兒一福,轉身離去。
苻蓮樗緊繃的神經在繡兒離去後告罄,她虛脫地扶著桌緣坐下,入眼的點心散髮香味竄入她鼻間,誘發她的食慾。
然而她卻只想著該怎麼將水胤揚騙回家冬眠,對眼前的美食視而不見。
今年的秋季比以往冷上許多,讓許多人措手不及,作物凍死,農人損失慘重,交不出賦稅,爆發饑荒。
這一季,是所有人度過最嚴寒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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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登入
時間:
2023-11-10 00:14:23
第六章
明月高懸,萬籟俱寂。
「水胤揚,水胤揚,起來。」
嗚……讓它睡……
水胤揚困頓的意識被一道聲音給刺穿,但它不想醒來,直想窩成一團好好的睡覺。
「水胤揚!」
不要吵……
「水胤揚。」冰冷的濕意滲進它的身體,它不醒反而陷落更深的睡眠。
「嗚……」好舒服,是水,是水。
它無意識地扭動身軀,往那濕意的來源靠去,顯見那濕意是大片的水澤,讓它足以伸展四肢的大水澤,它依偎在水波中,漸漸清醒過來。
睜開許久未開的妖眸,映入眼裡的是飄在水面上的浮萍,那與自己視線等高的水平線,讓它體認到自己整個人是浸在水裡的。
它試著動動手腳,那舒坦的感覺它已遺忘良久。
「水胤揚。」那在睡夢中不斷呼喚自己的聲音,近在耳畔。
它望向聲源,苻蓮樗的容顏倒映,她提著一隻燈籠,衣衫不整、髮絲凌亂、眼眶泛紅,神情焦急的看著自己。
「蓮……蓮樗?」發生什麼事了?
「太好了,你終於醒了……」苻蓮樗有那麼一刻以為它會死。
如今見它生龍活虎的模樣,拉得死緊的心弦「啪」的一聲斷裂,這份放鬆化作一顆顆的淚珠自泛紅的眼眸裡滑出,止也止不住。
「蓮樗?妳怎麼了?」水胤揚游近岸邊,伸出手接住她滴落的淚,「為什麼妳的眼睛會有水流出來?」
這水,溫溫熱熱的,舌一舔,還鹹鹹的。
「因為我太高興了……」天知道當她怎麼也叫不醒水胤揚時,她的心有多痛、有多害怕。
原先以為讓它好好的睡便是好事,卻忘卻它是水怪,在悶熱沒有一絲水氣的房內無法存活,直到她怎麼也喚不醒它時,方知事態嚴重。
所幸時當午夜,這座別院又偏僻,不會有人走動,她才敢把水胤揚拖出來丟進池塘,直到它自池底浮出,這才軟下膝蓋,坐在池塘邊安下心來。
文大富的「病情」日有起色,本認為他們離開指日可待;沒想到發生這突發事件,讓苻蓮樗三魂丟了六魄。
「為什麼高興?」就著燈籠的微光,水胤揚瞧見她臉上佈滿水,不似平時它玩水時潑在她臉上,而是從她的眼睛流出來的。
不知為何,它不喜歡看到這樣的蓮樗,眼睛會流水的蓮樗,它不願意看見,再次抬手想替她擦去臉上的水。
一看,抬起的手有麟片覆蓋。反覆再看,卻發現它一直是人的模樣,除了手有麟片之外,其餘與人無異。
「啊!」它一驚,連忙潛下水面,久久不出。
怎麼會這樣?
「胤揚?」苻蓮樗抬高燈籠照著水面,久久不見它浮出水面,想湊近瞧個分明,卻發現她沒氣力起身,只好叫出聲。
沒有回應。滿是浮萍的水面不現波瀾,好似適才水胤揚未曾潛進去,而它也未曾存在過似的。
「胤揚?」會不會因為太久沒有接觸到水,一時太高興潛下去玩了?
若真是如此就好了。苻蓮樗寵愛的想著,比起它昏迷不醒,全身玩到濕只是小事。
再怎樣,能活著是最好的,活著才能感受世上萬物。
「別玩太久喔!」這兒畢竟不是家裡,可以讓它無所顧忌。「我在房裡等你。」
苻蓮樗吃力地起身,適才搬動水胤揚費去她所有的體力,一旦安下心後,才感受到氣力的逸失,但外頭的冷意侵襲,讓她無法久待。
「咕嚕嚕……」
身後傳來一陣水聲,苻蓮樗轉身探個究竟,只見化為人身的水胤揚一臉慌張的站在水中,妖眸盈滿焦慮,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樣。
「水胤揚,別玩太久,這兒不是我們家,隨時會被人發現的。」苻蓮樗撥開被風吹拂阻去視線的發,笑著叮嚀。
「蓮樗……妳……妳不怕嗎?」
水胤揚欲言又止的看著她,想叫她不要走,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怎麼了?是不是我剛剛弄疼你了?」見它要哭不哭的,她一細想,很有可能是她在搬動它的過程中讓它的麟片刮傷。
她宰過魚,可以理會魚身上的麟片被刮掉時有多痛苦,同理可證,水胤揚想必是忍著巨大的痛楚。
「沒有。」有也因為接觸到水而痊癒,水是它最好的藥劑。它疼的是跳動的心,每一次跳動都痛得它無法言語。
「那你是怎麼了?」苻蓮樗乾脆坐在地上,省得自己一會兒腿軟,將燈籠放在身邊,仰高頭看著站在水裡的水胤揚。
它下半身整個浸入水裡,凝望著苻蓮樗,妖眸裡的遲疑以及恐慌參半,俊逸的臉龐有大半是隱於黑暗的,教苻蓮樗看不清它的表情。
「我是妖……」頭一次,水胤揚痛恨起自己為何不是與苻蓮樗一般的人類,這樣它就不會被排斥。
它想要變成人,想要跟苻蓮樗在一起,想要……想要……擁抱她不被燙傷……可是……可是這份小小的冀求卻是極深的鴻溝,怎麼也跨越不了。
苻蓮樗聞言,揚高燈籠來,藉由那微弱的暈黃火焰看清水胤揚自怨自艾又失魂落魄的模樣。
「你本來就是妖,這是你我皆知的事實呀!」柔柔軟軟的嗓音送進它那教黑暗吞沒的心,為它帶來一絲光明。
苻蓮樗笑望水胤揚,明白就算它是妖,她也不放手。
說她離經叛道也好、說她自甘入魔也罷,她只知道是水胤揚及時拉了快被孤寂滅頂的她一把。
「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會變不回原形……」水胤揚低垂著頭,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水面上,掀起無數漣漪,一下子平靜的水面即教這一番景象給攪亂。
它心底有個感覺,好似它原本便是人,只是被人變成了水怪的模樣,它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妖當然會有原形,你在別什麼扭啊?」苻蓮樗說得容易,水胤揚掙扎得好困難,幾乎要奪去它所有的氣力。「也對,你是否該變回原形,這樣對你比較好?」
久久,只聽到它幾不可聞的喃語:「我的原形很恐怖……而且我也變不回去了……」
水胤揚很不願意這樣說自己,但每當它見著水面上的「自己」時,都覺得又醜又難看。加之自己曾被人類捕捉到,得到那「刻骨銘心」的記憶,又曾被那些人類指稱「不堪入目」,教它不想承認自己的原形長得很恐怖也難。
「胤揚自己覺得呢?」苻蓮樗聞言,眉眼皆柔。
「啊?」水胤揚傻傻呆呆的吐出一個語助語。
「你自己覺得你的原形很恐怖嗎?」
怎麼會有這麼……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妖?苻蓮樗所認知的妖不是像水胤揚這般無害,也不是像它這般的不解人事,甚或不解自己,但也是它這份無害、這份無邪,才能讓她與它共處至今,不是嗎?
否則她老早成了它腹中的食物,不知過了幾個輪迴。
想著想著,她心一柔,揚起迷人的笑。
「人類說我好醜。」水胤揚大皺其眉。丑到鬼神避之唯恐不及。這是那些人說的。「我在水面上看過自己,很醜,不像人類。」
「胤揚……」苻蓮樗微睜杏眸,哭笑不得的一哂。「不是一定要像人類才好看,你知否?」
「可是……不像人類,就是妖,像人類就不是妖了。」
天!是誰灌輸水胤揚這種想法的?苻蓮樗又是好笑又是生氣的敲敲他的頭。
「人又如何,妖又如何?只要你是你,我就永遠在你身邊。」她勾起一抹柔媚笑意,握住它又冰又濕的手輕語。
它哪兒也不會去,它會留在自己身邊,直到她死。
此刻苻蓮樗終於明了,自己孤寂一生,唯有水胤揚融化了她內心那曾經以為永遠不會融解的冰冷。她的生命有限,水胤揚的生命至少會比她長,是以,她自私的渴求在自己短短的一生中有他相伴,不為過吧?
「真的?」它飄著幽黯光火的妖眸霎時放亮,一顆提到喉嚨口的心像是停了又重新跳動般的測試著自己的能力,「怦怦怦」的猛跳。
「嗯。你前些日子不是才說要一直陪我到死嗎?」苻蓮樗肯定的點頭。
「對,我會陪著妳一直到死,妳死,我也陪著妳死。」
「那你就別再煩惱你的原形是否恐怖、是否醜惡,或是變不回原形,那都不是重點。」
水胤揚整張臉都笑開了,它的心塞滿了很多很多的喜悅,很想很想拿出來同蓮樗一道分享,但它不知如何拿,只好死命以笑來表達它內心的狂喜。
「我們進房去吧,我好冷。」夜晚不比白日,氣溫明顯低到只著單衣的她難以承受。
「好。」水胤揚走回岸上,提起燈籠,跟著苻蓮樗入屋。
寒風吹不散他倆的情誼,卻為他們日後的命運悄悄寫下註解。
***
「呼呼……呼呼呼……」
疾奔的腳步因氣息紊亂而急急頓住,努力平順氣息後,因背後傳來的輕響致使她嚇破膽地摀住嘴驚叫,她盯著那大片的黑暗,好似厲鬼即藏身於黑暗之中。
救……救人吶!抱持著這樣強烈的求生意念,她未經通報即衝到書房,直想通知主人家裡有大事發生。
「誰?」文並茂打開門,只見繡兒往他身上癱去,他一驚,將她推倒在地。「繡兒,妳做什麼?」
「少……少爺……不得了了……不得了了……」繡兒語不成句,顫抖不已的坐倒在地,怎麼也直不起身來。
「有事起身再說。」這樣成何體統?文並茂瞄眼深夜來訪的客人,不願自家奴僕的醜態見笑。
「少爺……奴……奴婢有事稟告……」繡兒起起跌跌好幾次後,好不容易站起身,抖得像寒風中的落葉般,連話語也跟著顫抖不已。
「何事?不能明日再說?」文並茂也瞧出繡兒的異常,眉只有皺得更緊的份。
「稟少爺……奴……奴婢……適才起來上茅房……」為了就近服侍兼監視苻蓮樗和水胤揚,她就睡在苻蓮樗隔壁的小房間,「看見……看見……」
一想起那景象,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牙齒打架。
「看見什麼?」文並茂所能聯想的不過是苻蓮樗預備連夜夥同水胤揚逃離文家。
畢竟他們被扣在文家有一段時日,而文大富的病情日有起色,或許因為如此,她才起了逃走之心。
哪知繡兒說出的事卻是超乎他的想像。
「妖……妖怪……苻大夫……還有……水……水公子……他……他……是妖怪……是妖怪啊!」繡兒驚恐莫名的抱住自己,神情呆滯,語間的惶然失措不是假的。
「妳說什麼?」文並茂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出手拉過繡兒,要她坐下。「再說清楚一點,什麼妖怪?誰是妖怪?苻大夫?還是水公子?抑或是……他們兩人都是妖怪?」
「奴……奴婢……他……他們……」繡兒不停的發著抖,好一會兒,她才深吸口氣,又吐出話來:「奴婢看見水公子在水裡……他站在水面上如履平地……」
繡兒未再說下去,腦中塞滿的情景教她深受驚嚇,以致無法成言,只能不停的發著顫。
「妳說水公子是妖?」文並茂對水胤揚並無多大印象,尤其苻蓮樗又以他身體不適為由,鮮少讓他露面。
現下繡兒指稱他是妖怪,這……
「少爺……奴婢句句屬實,不敢欺瞞……水公子是妖怪……是妖怪……」如今教繡兒再踏入別院,八人大轎來扛她也不肯。
「繡兒,真是妳親眼所見?」文並茂深知繡兒這婢女忠心不二,否則也不會派她去監視苻蓮樗,怕他們逃走。
可她所說的……讓文並茂無法信服。
「文兄,這小婢女所言……未嘗是假。」書房內一直未出言的另一人突然開口。
「高兄,何出此言?」文並茂不解的望著深夜到訪的友人。
高進遞給文並茂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朝繡兒微微一笑,給她一杯茶水,溫言問道:「繡兒姑娘,可否請妳將妳今夜所見所聞,再重述一次?」
繡兒不安的看眼主子,不敢造次。
「說吧,若是被我發現妳說謊,處罰可是很重的。」文並茂揮揮手,要繡兒全盤托出,不得有隱瞞。
「是。」繡兒雙手死握著那杯子,先是喝口溫熱的茶水,定定心神之後才娓娓道出……
夜愈深,月愈隱,雲愈濃。
***
「高兄,為何你對繡兒所言特別感興趣,甚至還要夜探?」文並茂實在弄不懂友人心裡在想什麼,邊拉緊斗篷邊問。
「實不相瞞,文兄,你知道我在總督府當差……」
「我知道,這與我們得像賊一般藏匿在花叢中有何干係?」呼,冷死人了!文並茂沒想過在自己家裡頭還得像賊一般躲藏。
「總督大人與朝廷的關係向來良好,近來他收到一封朝中要人發的密函,文兄猜猜內容為何?」若非那封密函,高進怎麼也不會做出這番偷雞摸狗的事。
「什麼?」文並茂盯著沒有一絲動靜的房門,開始懷疑繡兒所言是真是假,都近午夜了,連個鬼影也沒見著。
「日前,隴西的總督捉到一隻奇珍異獸,像馬又像鹿,呈報朝廷,經國師驗證無害後,聖上大悅,對此獸喜愛無比,賞黃金萬兩,加官進爵,一路連跳好幾級啊!」
「這跟苻大夫他們有何關連?」
「文兄,若是繡兒所言屬實,那水胤揚真是妖怪……只要你我兩人將水胤揚擒住,呈給總督大人,讓總督大人提報朝廷……若喜愛嘗新的聖上見著歡喜的話……」
顯然是想到接下來的利益不斷,文並茂愈聽,眼愈發光,臉也拉開大大的笑容,「高兄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啊……」
想他文家不過是一城之首富,終究權力有限,若是擒得水胤揚,接踵而來的利益可說是數也數不盡。
「現下,文兄明白何以我會當真了吧?」高進的聲音在呼嘯的寒風中顯得格外縹緲虛無。
「明白,明白,高兄,事成之後,可別忘了不才小弟我啊!」文並茂被眼前的利益矇蔽了雙眼,咧開嘴直笑。
「是在你家捉到的,當然會有你一份,文兄。」
「好,好兄弟。」文並茂摀住狂笑的嘴,心甘情願地同高進一道守株待兔。
未久,苻蓮樗的房門開了,一抹燈籠的微光在寒風中若隱若現,吸引躲在暗處的文並茂和高進兩人如同撲火的蛾般死盯著她。
***
苻蓮樗打開房門,先是左探探右探探,見沒人才出房,小心地闔上房門,來到隔壁房前,沒有敲門便推門而入。
她點燃水胤揚房裡的燭火,然後進到內室去看它,發覺它又睡得死沉,因而叫醒它。
「胤揚,胤揚。」
「嗯……」水胤揚被動地睜開眼,映入妖眸底的是苻蓮樗的容顏,他睡意濃重地問:「蓮樗?什麼時辰了?」
「半夜,你又睡了一整天。」幸好這次叫得醒。苻蓮樗輕噓口氣,微彎唇角。
「喔。」水胤揚推被下床,倒了杯水來喝,「我還是好想睡覺。」
「這樣不行,若是你像昨日那樣喚不醒怎麼辦?」苻蓮樗就是怕它一睡不起才會在半夜來看它。
「我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昏昏欲睡。」
「那是因為這時節你該在水裡冬眠的。」違背天性,當然會傷身。
「好想到水裡去。」這樣或許會清醒點。
「你想玩水?」苻蓮樗撥開粘住它頰畔的發,疼惜地望著它。
「或許會清醒些,不會像待在屋內這般容易睡著。」水胤揚照實說出自己的盤算,它也不想一直睡呀!
這樣什麼事都沒法辦。有些痛恨自己這項不能違背的「天性」,水胤揚多想跟在苻蓮樗身邊,而不是只能被獨自留在房裡,抵抗那無法抗拒的「天性」。
往往稍一鬆懈,再次轉醒必定是天昏地暗,而蓮樗則總是一臉憂心的看著自己。
最嚴重莫過於昨日,嚴重到苻蓮樗不得不拖著它到水裡去。
它不喜歡這樣,讓蓮樗為自己掛心,它已經發誓要快些長大好保護她的,可它發覺,若是自己無法成長,在蓮樗眼裡,它永遠是個該納入她羽翼之下的孩子。
孩子?水胤揚下意識地排斥這兩個字,更憎惡自己該躲在蓮樗身後。
「好,我們到池塘去。」苻蓮樗想也不想便答允。「你可以走嗎?」
「嗯。」水胤揚見苻蓮樗沒有加外衣,隨手捉了她為自己縫製的袍服披上她的肩。「天冷,別著涼。」
苻蓮樗心一暖,備受感動的看著它。
水胤揚長大了,懂得體貼別人,現在的它,讓她很容易聯想到日後的它會有多少人喜愛──撇去它不是人這一項。
「怎麼了?」水胤揚辨不出她的眼神,只覺得她的眼似乎又泛著昨夜裡它瞧見的水光,心一擰,忙問。
「沒,謝謝。」苻蓮樗拉緊袍服,一手提著燈籠出房。
「我來。」水胤揚接過她手上的燈籠,朝她一笑,「妳走在我後面,我來擋風。」
「呃?」苻蓮樗震驚地凝視前頭的背影。
曾幾何時,在她無所覺的時候,它已變得如此?昨日之前她都未曾發覺它的轉變,今日她感受特別深刻。
「胤揚,誰教你這些的?」
「妳。」兩人一道走到岸邊,水胤揚將燈籠交給她,人往池裡浸去,只剩下一顆頭露出水面,笑望岸邊的苻蓮樗。
「我?」她不記得自己教導過它這些「體貼」的舉止。
「對。」它用力點頭後往水裡潛去。
果然,在水裡的它最是快樂。
苻蓮樗席地而坐,把燈籠擱在一旁,吹熄它,今晚的月光明亮,毋需燈籠也能辨識景物。
幽幽暗暗的池面被月光照得發亮,飄浮在水面的浮萍也格外清晰,唯一不明的,是池裡的生物。
等著等著,苻蓮樗有些寂寥地傾身撥弄池水,一抹無以名狀的情感襲上心頭,讓她不由得輕嘆口氣。
也許根本不該強留水胤揚在身邊的。
它有它的世界,與她十分不同,而她無法涉足它的世界。
她不該因一時的機緣巧合便留它至今。
也許……離不開的人,是她,是她呵!
苻蓮樗就著月光拚命地想看清楚池底,用目光搜尋著水胤揚的身影,太過專注的結果是失了平衡,她來不及呼叫便「撲通」一聲,掉進池裡。
「啊……」
苻蓮樗掙紮著想要浮出水面,卻沒想到吐出的氣讓她愈往池裡沉去。
老天……老天……誰……誰來救她……
苻蓮樗不諳水性,加以事出突然,壓根兒無法做出反應,只能像一般溺水之人任由自己的氣息愈來愈弱而束手無策。
意識愈加渺遠之際,水胤揚的面孔突然冒出,阻去那將她眼耳矇蔽的黑暗。
「胤揚……」苻蓮樗無力地喚著,想叫它,卻發現自己發不了聲,努力數次未果,她沮喪的想放棄,然而有個力道直搖晃著她,不讓她安眠。
「蓮樗!蓮樗!」
誰?誰叫她?苻蓮樗無法聽出是誰在叫她,但隱約聽得出那聲聲急叫中的迫切。
「蓮樗!醒醒!」
好……她會醒,會醒……不自覺地,她隨著那叫喚而起舞,即使不明白她何時睡著的。
「蓮樗!」
「咳!」一股鬱悶直往喉頭衝去,讓她無可抑制地重重一咳,喉嚨和胸口好痛,似被火灼燃般。「嘔……咳咳咳……嘔嘔……」
當她幾乎將腹裡的東西掏空吐出,也是她飄浮的意識沉落時,她喘息著自動往可倚靠的地方倚去,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蓮樗?」一個低低的男聲在她耳畔響起,含帶著無比的焦灼。
苻蓮樗緩緩地眨動眼睫,頭一個感受到的是周身的冰冷,連她倚靠的地方也是冰冷異常,她不自禁地發起顫來。
「蓮樗,應我一句。」水胤揚拍拍她冰冷至極的頰,忙不迭地替她卷乾濕透的發和衣裳,在察覺她不停地發抖後,下意識地將她緊抱在懷,卻未曾料想到兩人的體溫相差無幾,此舉不過徒勞無功。
「呼……哈……哈……哈……」苻蓮樗呼出一口長噓,那口氣在離開唇畔之時凝結成白霧,牙齒不受控制的打起顫來,發出怪聲。
水胤揚發覺不對低首一看,發現苻蓮樗臉色蒼白異常,大驚失色,直叫:「蓮樗!蓮樗!回答我!回我一句!回我啊!」
苻蓮樗凍得僵硬的意識硬是擠入水胤揚強力的叫喚,讓她下意識地自顫抖發白的唇瓣間吐出一字:「冷……」
「冷?」那是水胤揚從來不知道的感覺,但此刻它感同身受,將苻蓮樗打橫抱起,往屋裡衝去。
月兒明明,映照那教土地吸收的水漬發光,恰似蛾灑下的磷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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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0 00:14:39
第七章
躲在暗處的兩人一直到水胤揚抱著苻蓮樗的身影隱沒在屋內,見屋內燭影幢幢,一時不會熄滅,才現身離開。
提在半空中的心一直到了書房才安下。
「那水胤揚到底是何物?」文並茂即使己身處書房,那刺骨的寒意仍無法剔除。
打從苻蓮樗失足跌落池塘後,一切走樣,他們看見潛到水底的水胤揚以另一種面貌抱著苻蓮樗自池底竄出,多虧月明,讓他們兩人將水胤揚瞬間轉化成人的過程看得一清二楚。
那等於直接證明繡兒所說是真實的,而更等於他們的前途大放光明。
「由此看來,它應是水怪之類的妖。」高進不停地搓著雙臂,試圖活絡沒有知覺的它們。「可它的長相……」
「它的長相如何?」文並茂猛喝熱茶,莫怪繡兒一介小女子會怕成那樣,就連他這大男人見著那情景,也不免打顫。
一個人模人樣的人竟然能站在水面上,還能潛於水中兩個時辰以上……太可怕了……就算長得像人,它也一定不是人……
「與人無異,但它卻能在水裡潛伏兩個時辰以上,這實在太奇怪了。」高進發抖的手接過文並茂遞過來的茶杯,抖出半杯茶水,一口氣將剩餘的茶喝下。
「怪異?」文並茂揚眉、順胡。
「他不像珍獸,是一隻妖怪。」高進思前想後,愈發覺得他們挖到寶。「說不定……水胤揚真能讓咱們賺進大把錢兩。」
「若是,咱們皆大歡喜。」文並茂沒想到苻蓮樗那大腳女竟然會帶只妖在身邊,難道她都不怕嗎?在見著水胤揚的異樣後,她怎還能與之相處?
「是啊。」高進連喝了好幾杯熱茶,方感覺到出走的溫暖再次回歸。「事不宜遲,明兒個我稟報總督大人,晚上就來捉人……不,捉妖,省得夜長夢多。」
「也是,高兄,一切拜託了。」
「哪兒的話,文兄,你可得看緊他們,別讓他們跑了,知道嗎?」
「這我知道,再怎麼樣,我也不會讓咱們的金雞母跑掉的。」
兩人相望一眼,不約而同地想起適才的景況,不約而同的打個冷戰,更不約而同地朝對方窘然一笑。
***
「噢!」
一聲哀叫將苻蓮樗拉回現實,她睫羽輕顫、微揚,一雙黑白分明的水眸立現,閃動著微光的眼眸在眨闔數次後,終是將床的帷簾給納進視界中。
當知覺漸漸復甦,第一個感受到的是那沁入骨髓的冰冷。
她記得……苻蓮樗不自覺地將手腳蜷起,發現它們冷得可以,吐出一大口氣,她擁緊被子,試圖讓被子溫暖她的四肢百骸。
她記得她在池邊等著水胤揚上來,後來等得無聊,才好奇地探頭看池水,想找尋水胤揚的身影,之後……
之後呢?
「嘖!」又一聲低啐,打斷她專注的凝思,轉頭望向聲源。
黑色的身影背對著她,在圓桌那兒不知在做些什麼?
輕易地認出那穿著黑色袍服的人是誰,她微揚唇角,開口想喚它的名字,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因吸進新鮮的空氣而灼痛。
於是,她清清喉嚨,終得以發聲:「胤……揚……」
從未想過要喚它的名是如此的困難。想想,這好像是第二次她想喚它,卻得用盡全身的氣力,像是要將自己的心肺全掏出一般。
水胤揚這回不似上次那般遲鈍,還得要她弄出聲響才聽得見,早在她喚出第一個字時,它即轉身,一個眨眼,它人已近在眼前。
「蓮樗?」它不確定的輕喃,冰冷的指尖輕觸她蒼白如雪的頰,感受到那比往常更加炙熱的溫度後,不安地蹙起眉。痛對它而言是正常的,早在碰觸蓮樗之時,它已有被燙傷的準備,它情願被燙傷也不願放開她。
這灼熱,該是好的吧?
「嗯。」苻蓮樗闔了闔眼做為回答。
「妳跌到池裡去。」水胤揚不敢去想若是它沒發現有異物掉進池裡,那蓮樗會如何?
「我真笨。」虛軟地笑笑,苻蓮樗小心地自被窩裡探出手來想碰水胤揚。
水胤揚一驚,別開臉。
她一楞,手頓住又收回,斂睫掩去眸底一閃而逝的失落。
「會冷。」水胤揚解釋道,一邊幫她蓋好被子,將她包得密不透風。
「嗯?」苻蓮樗不解,抬眸相視。
「我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熱的。」水胤揚微笑了下,起身去將圓桌上擺的臉盆端近。
苻蓮樗方才發覺,那臉盆裡冒著陣陣白煙,而水胤揚聰明地用兩條白布巾阻隔手與臉盆,然後擰了條布巾,布巾因水的熱度而跟著泛起白煙,它毫不受影響地擦拭著她的臉。
「胤揚。」苻蓮樗捉住它的手,聲音低啞難聽。
「怎麼了?」水胤揚掙開她的手,將布巾貼近她的頰,讓她感受布巾的熱度。
「該是我問你……怎麼了?」苻蓮樗即使頭昏腦脹、全身發冷,也還不至於眼花到看不見它顯而易見的難過。
「沒。」水胤揚勉強扯開唇角,發覺布巾冷掉,再將它弄熱。
「我可沒教過你說謊。」苻蓮樗胸口一窒,不知為何,水胤揚的態度讓她無法適應。
也許它長大了,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粘著自己,原本該替它高興的,卻只感受到浪潮般一波又一波沖刷而來的難過。
「對不起。」水胤揚低垂著頭囁嚅。
「為什麼?」苻蓮樗不禁覺得好笑,怎麼現在立場對調,變成她常常對水胤揚發出疑惑?
「我讓妳變冷。」水胤揚無法忘懷它自池裡撈起像破布的她時,她全身的冰冷,像是她曾告訴過它的冬天……不,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它卻無法供給她曾說過的「溫暖」。
「我不也讓你覺得燙?還常常燙傷你?」苻蓮樗好笑的反問。
「那不一樣。」它的掌心貼上她的頰,「我沒想過我也會傷到妳。」
它沒想過傷害蓮樗的,但他倆天生的差異造就彼此無法親近不打緊,還會互相傷害對方。
上一次是它失控,這一次是它無法救她。
「你沒有傷害我,是我自己不小心。」苻蓮樗將她發熱的手覆上它的,「涼涼的,很舒服。」
水胤揚這才微泛笑意。
「但是,沒多久,你便會被我燙傷。」真格說來,她才是那個該傷心難過的人。
分明其他人傷不了水胤揚,偏就她,連稍一碰觸都能傷害它,她在它身上造的孽足以讓她被打下幾次地獄都不止。
她想放手,但被水胤揚反手捉住,迎上它盛滿不知緣由的焦慮妖眸。
「你很喜歡被我燙傷?」水胤揚近日愈來愈愛握她的手,總是握到它受傷才肯放手。
「我不喜歡跟妳不同。」
「你我本來就不同,我是女子,你是男子,一陰一陽,難不成你想變成女子?」苻蓮樗為它語焉不詳的話語失笑。
「不是,我指的是,我想變成人類,跟妳一樣的人類。」水胤揚多麼希望能擁抱她而不受彼此傷害。「至少……當我這麼做的時候,我們都不會受傷。」
「傻瓜。」苻蓮樗起身,卻因氣力告罄而無法支撐自己地倒入水胤揚的懷裡。
那一瞬間,他們倆都感受到什麼,卻在四眸相對時讓那份感覺逸失。
「妳還好吧?」水胤揚的手背拂過她的頰,扶住她的後頸,將她放上床。
「我困了。」反手捉住它的手,十指交纏,怎麼也不肯放手,不顧自己是否會傷它。
「睡吧。」水胤揚也任她握著,拿著布巾的手替她拭去額間的汗水。「希望妳早點好起來。」
它的手發出光芒,有股力量自它身上往苻蓮樗身上渡去,它有些訝異地看著苻蓮樗由原先的虛弱逐漸恢復。然後它才發現,原來自己並非一無是處,只是它不會使用自己的力量。
一抹睡意襲來,明日,待明日起來,跟蓮樗說,她一定會想到辦法教它怎麼使用力量的。
還有,它變不回原形了,它似乎……依了自己的心願,成了個人……成人真好……雖然它碰蓮樗還是會痛,但至少……至少它的形貌與她無異了……
而在他們無所覺地當口,文並茂率領一群家丁將房子的門窗封死,限制住他們的自由。
天,緩緩泛白,一日之晨一如往常地降臨。
***
一股突來的寒意讓水胤揚驚醒,它察看床上安睡的苻蓮樗的情況,發覺她的溫度回覆到原來的熱度,甚至還有些下降,但總是比先前那樣來得好。
想起昨晚自己施下的法術,水胤揚不由得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
輕輕掙開交纏的十指,苻蓮樗嚶嚀一聲,仍是沉睡著,水胤揚看著自己毫髮無傷的手,有些疑惑,曾幾何時,苻蓮樗的體溫不再燙人?
昨夜他們倆握著手睡了一晚,什麼事也沒發生,水胤揚不禁懷疑他們兩人之間發生某些它無法理解的事情,因而解除了他倆的差異,讓它得以碰觸苻蓮樗而不再為她所傷。
也許……也許是它的祈求上天聽見了,讓它和蓮樗這層隔閡消失?那能不能……能不能再實現它一個願望?
能不能……能不能讓它成為真正的人類?成為人類就能和蓮樗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不只是碰觸,它還想更深入地……
「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不然何必要我們一大早將房的門窗全給封死?」
外頭的聲響及竊語讓它凝神,豎起耳朵傾聽。
「沒想到……」
「是呀,聽說繡兒被嚇到得了失心症,現下鎮日關在房裡什麼人也不認得呢!」
「真是引狼入室啊!沒想到咱們文府也會有這種事情。」
「可不是?真不知是不是文老爺為富不仁,積不了福報,才惹得妖怪入宅──」
「小聲點,這話讓旁人聽見可不好。」
「怕什麼?這兒除了房內的人之外,就我們兩個。」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還是小聲些好……」
談話聲隱去,但水胤揚在聽見「妖怪入宅」四個字時,整個人一震。
這妖怪……不會是它吧?水胤揚頭皮發麻,有不祥的預感。
「嗯……」苻蓮樗的呻吟聲奪回它的注意力。
「蓮樗?」冰冷的掌心覆上她冰涼的額,水胤揚沒有感受到那熟悉不過的燙熱。
心再次教疑惑給籠罩,若不是她仍有鼻息,且發出聲音,水胤揚還真怕她在它不知道的時候失去生命。
它緊緊握住苻蓮樗的手,將她的手掌放上臉頰摩挲著,這種感覺它從未有過,就像是……像是親近水那般自然,親近苻蓮樗的意念也似親近水那樣的難以拒絕。
是牠的天性之一,如同牠喜水一般。
「嗯。」苻蓮樗輕應一聲,清眸染笑,「天亮了?」
能一張眼就看見水胤揚的感覺很難形容,好似它守護著自己,她可以安下心,不必害怕那些無所知的人事物,心頭漲滿某種感覺,但她不知用什麼來形容。
「嗯。」水胤揚笑望著她,一直到胸口傳來窒礙的警訊,才知自己是屏著呼吸的,它喘息輕問:「妳餓不餓?」
「不餓。」她支起上身,環視房內,微皺起眉,「門窗怎麼都是關的?」
她記得為了不讓房內過於悶熱造成它昏睡不醒,水胤揚的房間總是會留一扇窗做為通風之用。
「剛剛有人在外面談話。」水胤揚倒不是十分在意門窗開闔的問題。
「你還好嗎?」苻蓮樗關切,發覺它的臉色有異。
「嗯。」它點下頭,眉頭深鎖,「適才我聽見外頭有人在談話,說到妖怪的事,我在想會不會是在說我?」
「怎麼可能?」苻蓮樗一笑置之,讓水胤揚扶下床走到門窗前,想開扇窗來讓空氣流通,卻發現它怎麼也打不開。
她微變臉色,擰眉,「其他窗子也是如此嗎?」
水胤揚先扶她坐下後,才去檢查所有的窗子,不出所料,他們所處的房內,窗子全被人從外頭封上木條,連門都被纏上鎖。
不知是何時封上的,總之他們是被困在房裡出不去,如同坐牢。
「蓮樗,我們被關起來了!」水胤揚第一個聯想到的是他方才聽到的談話,斷定文家的人已經知道它妖怪的身份,他們才會被關住。「一定是他們發現我是妖怪,才會這樣。」
「冷靜點。」苻蓮樗朝它招招手,要它靠近自己。
水胤揚依言,她握住它的手,柔柔笑道:「假若真是如此,我相信我們能逃出去的。」
「啊?」水胤揚真不知道她這份自信是打哪兒來的,反握住她的手,很開心他們握手再不會對彼此造成傷害,這份莫名其妙的轉變讓它開心異常,不想追究原因。
「我們待在這兒太久,也是時候離開了。」苻蓮樗輕嘆口氣,只是沒想到他們不能光明正大的離開。
「蓮樗不怪我?」不怪它造成他們陷入這種窘境?
若是當初它肯先回去的話,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胤揚,你多慮了,我沒有怪過你,也不覺得該怪你。」若真要怪,也只能怪他們太不小心,以至於被人發現水胤揚的身份,但若時光倒轉,她不覺得結果會有所不同。
「是嗎?」在文家的這段日子,它看了不少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總覺得蓮樗是特別的,卻不知她與其他人有什麼差別。
現下,它明白蓮樗之所以特別是因她從不怨天尤人,也從不放棄希望,更不……放棄它。
一股暖意自心底擴向四肢百骸,它有種「甦醒」的感覺,好似心底某個被囚禁的地方因苻蓮樗而解放,這讓它有專屬於苻蓮樗的感覺,一種相生相屬的契合。
它是屬於苻蓮樗的,而蓮樗也屬於它。
「你是妖,大家都怕你,不敢對你怎麼樣,有你擋在前面,我們逃走的希望是很大的。」苻蓮樗巧笑嫣然,分不清是說笑抑或是真話?
水胤揚乍然覺得心頭那份沉痾讓苻蓮樗的笑語如珠給帶走,重重一點頭,「嗯,我會帶著妳走,我們一起逃吧!」
「好,我們逃吧!」苻蓮樗將一切簡單化,好似逃出文府這件事如同翻掌那般容易。
「要收拾細軟嗎?」它一臉躍躍欲試,兩人共識達成就該立刻執行。
「這種情況也不能收拾細軟呀!」苻蓮樗苦笑。
本來他們到文府居住之時,沒有預料到會久住,因此所帶的換洗衣物不多。
「那我們要帶什麼走?」水胤揚四下張望,發覺房內沒什麼東西值得帶走,若強要拿,也只有苻蓮樗替它縫製的新衣袍對它而言是最有價值的。
「啥也不帶。」苻蓮樗站起身,一陣暈眩襲來,教她搖搖晃晃,水胤揚及時環住她的腰,扶住她。
「蓮樗!」苻蓮樗應該已經好了。水胤揚不由得懷疑起自己的力量是否沒有完全發揮效用?也許他們該等苻蓮樗狀況好一些再走。
「我很好,不礙事。」坐太久,突然站起會有這樣的後果。
「還是多待些時日,等妳好些再走吧!」
「不,待在這兒我反而好不了……」話尾隱去,她睜大眼,抬高兩人交握不離的手至眼前,呆呆的看了好一會兒,才移開視線,凝盼著等她說話的水胤揚,「你不會痛?」
水胤揚的手沒有出現被燙傷的痕跡。
「不會。」它搖搖頭,綻開笑容,另一隻手摟住她的肩,讓她整個人被他的懷抱所圍。
「水胤揚?」她有些不知所措。
一直以來,她同它未曾如此靠近過,現下她清楚地感受到他寬闊的胸膛與淡淡的男性氣息,不由得心慌了起來。
「不會痛,我終於跟蓮樗沒有距離了!」水胤揚緊緊地抱著苻蓮樗,狂喜的情緒展現在狂放的心跳上,一擂一動全都捶於苻蓮樗的心,她的雙頰燥熱了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真……真的不痛了?」苻蓮樗揚睫,水漾的瞳眸凝視它專注的黑眸。
「嗯,不痛,原來蓮樗好軟好好抱,我以後要一直抱妳。」
苻蓮樗紅了雙頰,放鬆自己偎著水胤揚,心裡漲得滿滿,滿到她好想哭。
「所以……蓮樗……」
意識到水胤揚要說什麼的苻蓮樗在它開口之前堵住它要說的話。「事不宜遲,一入夜,我們立刻走。」
「可是──」它不希望苻蓮樗受到任何傷害。
「沒有可是。」這一點,苻蓮樗絕不會讓步。
久留只怕夜長夢多,她怕文府的人如此待他們不只因為水胤揚是妖,更因他們另有所圖,才如此謹慎地將他們囚禁起來。妖怪與人類,兩者對她和水胤揚而言沒有分別,但對其他人來說,卻猶如天壤之別。
她不是他們,不知他們心中所思、所想,可她不願意水胤揚被捉,任人冠上任何名號百般利用,水胤揚是水胤揚,它就是它,不是人們隨便加上任何名義就能左右它存在的意義。
即使賠上她的性命,她也要保護水胤揚,縱使她的力量微薄得不能再微薄。
未諳苻蓮樗心中千回百轉的水胤揚只能點頭答允,末了守在窗前,候著夜晚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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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0 00:14:55
第八章
黑夜漫漫,杳無人跡的郊道透著一股詭譎難辨的氣息。
兩道黑影迅速穿過無人郊道,爬上山坡,往樹林裡竄去。
沒多久,一陣陣破壞寧靜的腳步聲兼叫喊聲紛然而至,提著燈籠的他們兩兩一組,一人提燈籠,一人牽著官犬,布下天羅地網,發誓不捉回那兩人絕不罷休。
「別讓他們跑了!」帶頭的下令,緊跟在他們之後幾乎捉到他們的衣袍,無奈他們總是能在最後一刻躲開他們的擒拿逃開。
「胤揚,我們分頭跑開,機會大一些。」苻蓮樗再怎樣料事如神,也無法臆測到文府的人竟能請動官府之人來幫忙,光是為了躲那些官犬,她和水胤揚已筋疲力竭。
「不。」水胤揚再怎麼不解人事也知此時兩人一旦分開,日後再遇機會渺茫。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的,一入夜,它踹開那不堪一擊的門,帶著苻蓮樗經由與外頭河水相通的池塘逃出文家──它玩過幾次,是以知道經由水路逃走是最好的方法。
卻怎麼也想不到文府的追兵多到不可思議,他們一路跑,追兵鍥而不捨的追,他們力氣用竭,追兵仍毫不留情的襲上,讓他們不得不強撐著沉重的身軀能逃多遠是多遠。
不知不覺,他們已逃出城,來到郊外,然而後頭的追兵只有更多,沒有減少。
「他們的目標是你,不會對我怎麼樣的。」苻蓮樗體力透支,冷汗涔涔,全靠著水胤揚的力量在移動,但這樣只會拖累他們行進的速度。
即使苻蓮樗再怎麼不願承認自己是累贅,她也不得不面對現實。
「別想。」水胤揚邊撥開及肩的雜草,邊牢牢握緊苻蓮樗的手,毫無礙障地在草叢中行進,在黑夜中仍能通行無阻,這是它新發現的本事之一,也是他們能在緊要關頭及時逃開的要素之一。
「胤揚。」苻蓮樗無力地喚著,發現它不再對自己的命令全盤接收,她已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高興?
她不介意被丟下,若是兩人之中注定只能有一人逃開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讓水胤揚逃走,畢竟她不是那些人的目標,就算被捉到,諒他們也不能拿她怎麼樣。
可水胤揚不同,她所能預想到的結局都是水胤揚被折磨至死,一想到這個,她心頭就像被人大力揪住般,無法呼吸。
「要走一道走,要死一起死,絕不獨活。」水胤揚怎麼也放不了手,寧願一道被捉也不願放開她。
「你……」
「在那裡!追!」
官犬的叫聲近在耳邊,聲聲大喝打斷他倆的僵持不下。
水胤揚眯起妖眸,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顯得格外晶亮,它大力揮了下手,前方的草叢即往兩旁倒下,讓出一條小路,它硬是拉著苻蓮樗往前奔去,不顧她是否跟得上。
她腳步踉蹌,整個人跌倒之際,它也只是彎身背起她,健步如飛地跑著,而草叢在他們跑過之後又折回原狀,掩沒他們的足跡。
他們拉開的距離不夠,一下子便讓那些人追上,尤其當他們放火箭燒掉整片草叢時,水胤揚和苻蓮樗的處境更加艱困。
數道火光化為道道利芒,迅捷燃起,阻去他們的去路。
火!是火!水胤揚慌了手腳,狼狽的躲避著那些突然竄起的火苗。
「胤揚,放我下來,快。」苻蓮樗見狀,急喊。
水胤揚鬆手,讓她滑下自己的背。
「走。」她捉住它的手,躲開那些火苗,趁它們還沒連成一氣時衝過缺口。
然而官兵們繞到前頭堵住了他們的去路,後頭火燃燒的速度之快,讓他們很快陷入兩難之中,立足之地愈來愈小。
「苻蓮樗,若是妳乖乖將水胤揚交出來,我可以替妳向總督大人求情,饒妳一命。」文並茂對苻蓮樗動之以情,希望她束手就擒。「畢竟妳救活了我爹。」
「我想在你想到我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之前,並沒有想要放過我。」苻蓮樗不笨。
「所以我常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文並茂迎上她的眼眸,從裡頭探出堅決的不屈。「高兄,你說……咱們要如何處置他們?」
現在的他們已如甕中鱉,怎麼也逃不出他們的手掌心。
高進站在文並茂身邊,「殺了女的,捉走男的,總督大人只需要水胤揚。」
「高兄說得是。」文並茂朝高進打個揖,兩人一道退開,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架著火箭的弓箭手。
「胤揚,快走。」苻蓮樗擋在水胤揚身前,側首命令著。
「不。」水胤揚搖搖頭,「我說過要保護妳的。」
它拉過她到身後,凝聚心神,想著這些緊追他們不放的人都該死!
是妖又如何?它又不傷人!反倒被人害得遍體麟傷,他們還想如何?還想做什麼?為什麼不放它一條生路?它只想跟蓮樗在一起好好的過一輩子而已!為什麼他們還要來招惹他們?
心緒起伏不定的水胤揚無法控制自己的妖力,忿忿地瞪視那些人,他們手中的武器霎時震動了起來,像被人奪走般地,反過來指著他們。
「啊──」
老天!老天啊!這是怎麼一回事?!
一群人立時做鳥獸散,就怕反被自己的武器傷到。
「胤揚,不可以,不可以傷人!」苻蓮樗沒有料到水胤揚有這個能力,急忙叫著。
「蓮樗,他們都該死!」水胤揚被怒氣掌控,齜牙咧嘴地回頭看苻蓮樗。「不能原諒他們!他們不是人!不是人!是魔鬼!」
它的胸口隨著心緒的高昂而劇烈起伏,妖眸盈滿旺盛的殺意,與它身後的火焰相映。
「主使者不是他們,你傷了他們是造孽!這些人只是聽命行事啊!」苻蓮樗不想水胤揚冷靜下來後後悔。
水胤揚的心好痛、好痛……教殺氣宰制的心痛得他難以忍受。
「你不配為神……殘害生靈,不配為神……」
「不!我沒有錯!沒有錯!」
「你無心,沒有心的神,是無法有慈悲的……」
「神不需要慈悲,需要的是律法……」
「你仍是不懂,是吧?那就貶你入凡,成為你最鄙夷的生靈,直到有人教會你,什麼叫『心』為止。」
「不,不不不……」
這是什麼?流竄過水胤揚意識的談話觸動它禁錮的心,讓它只能抱著頭跪於地,痛得打滾,那股鑽入骨髓的痛讓它受不了的大吼:「不,他們都該死!人類都該死!」
他們身後燃燒的火倏然往天際衝去,形成一道火柱,那道火柱沒有維持多久即消逸在半空中,無數的灰燼緩緩飄下。
所有人皆被這異象給駭住,一時間,慘叫聲隨著放開的弓箭而散開。
「殺了它,不然會被殺死啊!」
不知是誰率先叫出聲來,所有的人全拔刀刺向水胤揚。
「殺了它,殺死妖怪!」
水胤揚不閃也不避,一揚手,第一批人被它的力量給震飛,第二批人跟進,也被彈開,第三批人來得更快、更凶,水胤揚被逼退幾步,來不及震離,他們的刀即往它身上砍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股強烈的力道推開水胤揚,代水胤揚承受這致命的一擊。
待水胤揚看清是誰推開它時,苻蓮樗吐出大量的鮮血,像雨,噴灑在它身上、在地上……
「不!」水胤揚狂吼一聲,抱住軟倒下來的苻蓮樗,泣不成聲的看著浴血的她。
它的「心」……原來它的「心」就是苻蓮樗……心死了,也活不了了……它什麼都不想要,只想要蓮樗……只想要她啊……
「蓮樗……蓮樗……」它不停地擦著她唇角滑下的血,用自己的身體當大抹布,緊覆著她,試圖替她止住由傷口流出的血。
「快走……」苻蓮樗勉力揚睫,失去焦距的眼眸無濟於事的想看清水胤揚,看它最後一眼。
「蓮樗……妳不要說話,我……我治得好妳的……我可以……可以……」水胤揚方寸大亂,眼見苻蓮樗的生命流失卻挽留不住。
為什麼好人不長命?為什麼壞人就可以活得比它的蓮樗久?為什麼?
「現在不是浪費氣力的時候……你得……」她一頓,話尾因嘔出的血而逸去,血腥噁心的味道在喉間流連不去,但她仍試圖交代:「你快走……快走……」
「不……不……」水胤揚抱緊苻蓮樗。
它覺得她的身子好冷好冷……它也跟著變得好冷好冷……怎麼也無法感受到曾有的溫暖,而它無法給予她溫暖,只能拖延她失溫的速度。
「趁現在!」高進大吼一聲,一張大網隨即撒下,罩住它和苻蓮樗。
水胤揚無動於衷,手成爪,往網子用力一畫,網即破了個大洞,霎時,只見水胤揚擁住苻蓮樗高高躍起──
「快!射箭!」高進再次下令。
存活的弓箭手紛紛放開拉滿的弓弦,往空中射去──
水胤揚躍高再落下時,人已在遙遠之處,只剩餘黑點。
「快,快給我追!」沒料到那隻妖竟會使妖法,高進只能發著抖下令,「你不是說水胤揚像個普通人嗎?甚或像個白癡!」
「剛剛之前,我也以為他像個白癡啊!」文並茂同樣驚異。
「沒關係,苻蓮樗受重傷,活不了多久。」
「她的血恰巧成為我們的利器。」
「要捉水胤揚,靠她即可。」
月,悄悄然自烏雲後露臉,灑下輕柔光芒。
雨,悄悄然凝聚,細若牛毛的雨絲織就一張遮蔽網,衝去水胤揚和苻蓮樗的蹤跡。
自此,他們逃亡的日子未曾間歇。
***
「蓮樗……蓮樗……」水胤揚滿臉濕意,分不清是雨是淚,抱著苻蓮樗,不停地呼喚她的名字,手也不停地擦著她身上的血。
可是血怎麼擦都不止,跟外頭的雨一樣,好多好多的血,流不盡似地。
「怎麼辦……怎麼辦……」水胤揚看不清楚苻蓮樗的模樣,隨手一揚,原本闃暗的山洞即燁若白日,看清了苻蓮樗背上的傷痕,也在它心上刻下相同的痕跡。
它竭力舔著她的傷口,卻怎麼也止不住血,慌亂失措的它只能緊緊地抱著她,「蓮樗,怎麼辦……妳流了好多血,一直流、一直流……怎麼辦……」
誰……誰都好啊……救救蓮樗……救救蓮樗啊……它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只要能換得苻蓮樗的復活。
它親吻著苻蓮樗冰冷的唇瓣,感受不到任何脈動。
蓮樗死了……她死了……為什麼……為什麼……
山洞裡的光亮隨著水胤揚悲傷的心暗下,恢復到原有的黑暗。
水胤揚不知如何挽回蓮樗的生命,它甚至不知道為什麼那些人要殺了跟他們同類的蓮樗,人類為什麼要殺害人類?人類殺動物還不夠嗎?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蓮樗……蓮樗……」水胤揚喃喚著苻蓮樗的名,漸漸地,它全身的氣力像被什麼抽光一般,連擁抱她的力道也削弱。
爾後,它的意識漸離,墮入無底深淵……
一起死吧……蓮樗,等等我,妳別走太遠……我就來……就來了……
久久之後──
「柳沕微,快來,快來啊!」清脆的女聲叫著。
「怎麼啦?」
「你快來看!」
光亮隨著兩人的談話聲由小至大,照亮山洞,也將裡頭的四人照得顯明。
「這女的……」出聲說話的是拿著火把、約十五歲左右的少年,但一雙眼眸老成持重,連說話的口吻也不符年齡。「傷得很重。」
「還活著吧?」約十六、七歲的少女雙手搭在他肩上,探看著那對男女,靈活大眼在看清男子時睜大。「沕微小弟,這男的……他……他不是人吧?」
「嗯。」柳沕微輕應一聲,將火把交給少女,想檢查女子的傷勢,卻發現男子環抱女子的力量大到他得大力掰開。
「好怪,他不是人,也不是妖,更不是神仙……他到底是什麼?」甘采棠好奇不已的碰碰男子蒼白冰冷的臉頰,問出一連串的問題。
「采棠,釆棠,你們怎麼那麼久?」一名比他們都小的小孩也跟了進來。「不是說找山洞避雨的嗎?」
「吉祥,我們發現好東西喔!」甘采棠漾起笑,朝吉祥招招手。
吉祥湊過來看,圓圓的眼睛眨了好幾下,「采棠,這兩個人……」
「好稀奇。」甘采棠笑容粲亮。
「女的快死了,男的似乎受到不小的打擊。」柳沕微診視後說道。
「啊?!」甘采棠和吉祥聞言,一大一小急得同聲喊道:「那怎麼辦?柳沕微,你一定要救他們!」
被賦予「眾望」的柳沕微回頭看他們一眼,淡笑:「采棠,借我力量。」
「好!」甘采棠撩起衣袖,露出光潔的臂膀,伸到柳沕微跟前,「要多少都借走吧!」
「我呢?我呢?我也要借!」吉祥有樣學樣的露出手臂,也伸到柳沕微跟前。
「好,你來就好。」柳沕微握住吉祥的手,口中唸唸有辭。
未久,吉祥與柳沕微交握的手發出光芒,柳沕微將另一隻手貼上女子的背,也發出光芒。
光芒大放,籠罩住女子,女子逸出陣陣疼吟,不知過了多久,她額上開始冒出大顆大顆的冷汗,氣息不穩,她闔上眼,大口大口的呼吸著,努力忍痛。
柳沕微濃眉緊皺,抿緊的唇角滑落殷紅的血,爾後他嘔出一大口鮮血,收回貼在女子背上的手。吉祥睜開緊闔的眼睫,滿頭大汗,喘息地看著柳沕微,空出的另一隻手貼上山洞的牆。
掌心與土牆接觸的剎那,「砰」的一聲,土牆裂開一個大縫,他們兩手交握處的光芒亦失。
「柳沕微,你還好吧?」甘采棠問,甘釆棠掏出手絹兒來替他擦去嘴角的血……
「沒事,吉祥呢?」柳沕微抬手握住她的手,轉頭問滿頭大汗的吉祥。
「死不了,好得很,做媒介的你比較辛苦。」吉祥不一會兒又蹦蹦跳跳,不似柳沕微流血又流汗。
「那位姊姊的傷勢如何?」甘采棠看著女子。
「我們發現得太晚了……只怕她日後的行走會成問題……」
「喔!」甘采棠喟嘆一聲,「人總愛互相殘殺,真不懂這樣有什麼樂趣可言?」
「我也不懂為什麼。」柳沕微將掌心貼在男子眉間,不久,即聽到男子呻吟一聲,清醒過來。
「你們是誰?」水胤揚醒過來第一個反應是抱緊苻蓮樗,不讓她再受到任何傷害,驚恐又氣憤的它眥目欲裂的瞪著他們。
「喂,我們救了你們,好歹也說一聲謝吧!」吉祥出聲,不滿的看著水胤揚。
水胤揚瞥眼吉祥,驚異地瞪大眼,「你是什麼東西?」
「我不是東西!」吉祥最恨人家說他是東西,氣得跳腳,「大爺我是吉祥!」
水胤揚皺起眉頭,為眼前這奇異的存在不知所措。
「小兄弟,你別怕,我們是好人,不會傷害你們的。」甘采棠笑逐顏開,和善說道。
「這位姑娘傷得很重,不若我們先行離開這兒,另找地方讓姑娘休養。」柳沕微也開口。
「蓮樗……蓮樗……」水胤揚感受到懷中人兒微弱的脈動,震驚地抬頭看他們。「是你們嗎?」
「我們怎樣?」吉祥口氣火爆的扠腰反問。
水胤揚不理吉祥,盯著柳沕微看,期盼他給自己一個答案。
「是,不過她需要長時間的休養。」柳沕微點頭。
「你們……你們不是跟他們一夥的吧?」水胤揚不知自己該信什麼、不該信什麼,它的一切都以苻蓮樗為中心,只要是為了苻蓮樗,要它做什麼都可以。
「放心,我們是自己一夥的。」甘采棠甜美的笑容讓水胤揚不由自主的也跟著笑。
「快!他們逃不遠的!快搜!」遠處傳來巨大的喝令聲,水胤揚臉色一變,竭力壓抑內心的恐懼與怒氣。
「小兄弟,假若你信得過我們,不如同我們結伴而行。」甘采棠看出水胤揚的不安,遂開口邀請。
「這……」
「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乾脆點。」吉祥看不過去的催促。
「吉祥!」柳沕微出口制止,口吻有些無奈。
那聲聲的命令愈來愈近,水胤揚把心一橫,點點頭。「好,我跟你們走。」
「嗯。」甘采棠的笑容更大、更粲然。
「嘖,真是的,一開始點頭不就好了嗎?還婆婆媽媽的。」
「吉祥,少說兩句。」
「小子,別以為你比我高我就不敢對你怎樣。」
「小兄弟怎麼稱呼?」
「水胤揚。」
「姑娘呢?」
「蓮樗。」
「嗯!我叫甘采棠,喚我采棠便行,他是柳沕微,他是吉祥。」
「小鬼,不會叫人啊!啞啦?」
「要叫也不會叫你。」
「你說什麼?」
「吉祥!」
「哼!」
聲音漸離,身影漸淡,雨幕斜織,絲絲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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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登入
時間:
2023-11-10 00:15:08
第九章
冬雪紛飛,片片舞動,沒多久,原本沉寂涼冽的大地刷上一層皚皚白雪,覆蓋住人行步道、樹梢枝頭、屋頂飛簷。
除卻陣陣上旋的裊裊炊煙,一切的一切都像結凍般令人不由得心生寒意。
「卡」的一聲,窗戶打開,某座獨立在雪地中的獵人小屋抖落窗櫺上的雪,外頭的冷意霎時流竄入屋。
「呼……好冷。」一名身著淺藍色緞面衣裳、外套件短棉襖、明眸皓齒的少女因感受到那份冰冷而狠狠打個寒顫。「今年冬天的雪竟然會挑在這時候下,真是奇怪。」
她將窗子留下一個小小的縫隙,回身在屋內生起暖爐,試圖讓小屋暖和起來。
「啊,忘了房裡的姊姊了。」少女生好爐火,突然想起另一人,於是她先將暖爐端進僅有一道青色布簾阻隔的內房。
房內有一炕,炕上躺著一名女子,她面容妍美水柔,唇兒微紅,眉似月彎,唯一比較不搭調的,是她的臉色猶若方才下的那場雪,甚或比雪還白,隱隱尚可瞧見她淺綠色的血管。
她呼吸微弱,幾乎感受不到胸口的起伏。
「姊姊,剛剛下了一場雪,好冷好冷,吉祥他們應該遇著雪,會晚一些回來。」少女巧笑嫣然地替床上女子理理長發,拍拍被上的塵埃。「不知道姊姊有沒有看過雪呢?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雪喔!可是啊,我沒想到下雪會這麼冷,害我在雪中跳舞的浪漫想像全數破滅……」
少女自顧自的說著,渾然不覺女子沒有回應是件奇異的事。
「沙……沙……」聲音自小而大,兩道頎長的黑影伴著一道明顯矮半截的黑影一同走在教雪初覆的步道上,往獵人小屋而去。
「沒想到這雪來得如此突然。」戴著皮帽、身著滾毛邊褐色長袍、背掮銀弓銀箭,還拖著幾隻兔子和山雞的少年雙手合抱在袖內,緩緩踩著未凝結的雪,邊說話邊呼出白氣。
「天啊!有夠冷,該死的雪,早不下晚不下,偏在本大爺出門的時候下,老天是不是專門跟我做對啊?」男孩個頭小雖小,嗓門可一點也不小。
它有一雙綠色的妖眸,張狂地露在特地讓它戴著的斗帽外,小小的身子不停地抖著,一邊大聲的抱怨。
「你很吵。」一直沒有表情、不受影響的黑袍男子終是不耐煩地瞪了眼男孩,要它住口。
「你……你那是什麼態度啊!你不冷也罷,幹啥干涉本大爺喊冷的權利啊!」男孩不甘示弱地回瞪,指著它的鼻子大罵。
「好了,好了,別吵,一場雪也能讓你們兩人摃上。」走在前頭的柳沕微回頭打圓場,唉,出來打場獵還得當和事佬。
「誰跟這只冷血動物一樣啊!他是水怪,我可不是!天氣如此冷,若不是本大爺道行高超,早死了!」男孩不給柳沕微好臉色。
尤其是同柳沕微「逃亡」的這段日子以來,男孩對柳沕微滿是怨言。
柳沕微不在意地輕搖首,任男孩發洩。
「我有名有姓,你別冷血動物、冷血動物的亂叫!」水胤揚火了,橫眉豎目的怒視男孩,一雙如水沉瀲的妖眸因心緒的起伏而變化不定。
「你本來就是冷血動物!」男孩不怕死地朝水胤揚扮鬼臉。
「你……」水胤揚擰眉,克制著想撕裂男孩嘴巴的衝動別過臉,不與它一番計較。
「怎麼?我說對了,你無話可說是吧?」男孩不肯停口地挑釁,非得逼水胤揚出手不可。
「別吵了!」柳沕微真不知自己是造了什麼孽,出來尋吃的還得當兩隻妖怪的監理人。「吉祥,你難得出來一趟,非得弄得狼狼狽狽的嗎?」
「哼!我就看不慣它的死人臉。」吉祥不屑的啐道。
「吉祥,你太久沒淨口了喔,開口閉口都是不馴的話語。」柳沕微沉下墨眸。
就是不知這兩人哪輩子相互欠債,一個老冷著張臉,一個則老要招惹它,以看它變臉為樂趣。
柳沕微推開小屋的門,一股暖意兼異香即迎面撲來。
「哇!好香喔!」吉祥一聞到那香味,整個人撲進屋內,將手上的東西隨意丟棄,往燒著香木的火堆依去,心滿意足的說:「呼呼,又香又暖。」
水胤揚皺起眉頭,家教使然地將那些被吉祥拋棄的物品拾起安放在桌上,冷冷瞪了一眼正在大快朵頤的吉祥,往內室去。
「甘姑娘,今天如何?」水胤揚見甘采棠為床上的苻蓮樗梳髮,於是上前接手她的工作。牠執起一綹烏黑的發絲,用梳子小心地梳順它們。
「還是老樣子,來,藥給我,我去煎。」甘采棠拿過它手上的藥包,才要轉身出房,即碰上要入室來的柳沕微。
「你幹嘛?」
「沒幹嘛。」柳沕微越過她肩膀看著床上的苻蓮樗,以及正在替她梳髮的水胤揚。「苻姑娘今兒個仍是老樣子?」
打從他們救了他們開始,除了水胤揚在的時候,他從未看見苻蓮樗清醒過。
「是呀,睡了一整天也不見清醒。」甘采棠大力推著柳沕微不動如山的胸膛,「走唄,走唄,別在這兒擾人相處。」
兩人退出內室之際,似乎聽見水胤揚與苻蓮樗交談的聲音。
「呵呵,果然對姊姊而言,最好的良藥是水胤揚。」甘采棠嬌笑一聲,輕哼著不成調的曲子,邊動手煎藥。
「每次苻姑娘睡著,能喚醒她的,就只有水胤揚,感情之深,羨煞旁人。」柳沕微處理著獵回來的兔子,語間滿是欣羨。
「怎麼,你很希望像他們一樣嗎?」甘采棠聞言,眯起美眸,口氣充斥著危險地問。
「要妳像苻姑娘一樣……」柳沕微頓了頓,還上下打量采棠好一會兒才搖首嘆道:「除非天下紅雨啊!若妳哪天真變成跟苻姑娘一般,只怕會嚇死所有人,想想,為了拯救天下蒼生,妳還是──」
接下來的話全在甘采棠掄拳大力捶向自己時逸去。
「姓柳的,你再說啊!再說啊!你不怕死就再說啊!」
柳沕微聞言,僅是神秘莫測地笑笑,任她打罵也不還手。
***
「今天入城去,為妳抓藥,回程的時候遇著下雪,我從來沒有看過雪,它們原來不是白色的,而是澄透如水,又蒙上一層薄薄的霧,很有意思,很希望妳也看看。」水胤揚邊梳著發,邊說道。
冰冷的指尖在梳完發後輕碰苻蓮樗蒼白的頰,為她拂去幾綹髮絲,然後見著那彎長睫羽舞顫,爾後揚起,在眼眸焦距尚未凝聚之時,她的唇角已然先行彎起。
「醒了?」水胤揚自動湊到她眼前讓她不必稍動即可見著自己。
「嗯。」苻蓮樗朝它一笑,鼻尖因接觸到它發上不小心沾上的雪花而小小地打了個噴嚏,「下雪了?」
「是呀。」水胤揚替她拭去化成水的雪,傾身抱起她,靠坐在牆上,濕冷的唇輕觸她幹熱的唇,感受她的體溫,彷彿在確定她真的在它面前,真的朝它笑,真的跟它說話。「外頭很冷。」
「吉祥恐怕最先耐不住吧!」
「反正牠死不了。」水胤揚一提起吉祥,神情顯見輕蔑。
「人家好歹是我的救命恩人。」苻蓮樗抬起虛軟無力的手,覆上它冰冷的臉龐,「當你以為我死去時,是它救活我的。」
那日,水胤揚帶著她逃走,兩人躲在山洞裡避雨,而她傷重昏迷,若不是巧遇帶著吉祥的甘采棠和柳沕微,只怕她現在早已魂斷,哪還有命再同水胤揚一起?
「我知道,只是那傢伙的脾性讓人無法心生感激。」水胤揚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纏,緊緊相扣不放。
只要一想起那時的情景,它全身血液不禁沸騰,恨不得將高進和文並茂拆解入腹。
「我以為你不再生氣了。」苻蓮樗有些黯然、有些欣慰地笑望,眸裡漾著盈盈水光,她還是喜歡看見喜怒形於色的水胤揚。
「我是不生氣了,生氣的報應我看得很清楚。」它澀澀一笑,壓下心頭奔騰的殺意,妖眸滿是情意地望著她,望到她雙頰微泛紅暈仍不肯罷休。
「那是我心甘情願,別自責。」苻蓮樗不後悔替它擋刀,唯一後悔的怕是日後一提起這事,水胤揚會浮現自責的情緒。
這些日子,水胤揚的轉變她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卻也明白它一切的轉變皆因為她。思及此,她再怎麼不忍,也只能由它去。
「禍事因我而起,後果卻由妳擔,我真不知該怨誰。」水胤揚凝眸相望,「說起這,我便不知自己在世上究竟有何用?」
除了不斷惹麻煩外,它毫無建樹,還讓最重視的蓮樗為自己受重傷,在鬼門關前走了好幾趟才換來近日的短暫清醒。
「你在世上的唯一要務便是陪我到死,不離不棄。」苻蓮樗傾身倚入它懷裡,一抹淡淡的藥香自她身上鑽入它的鼻息,它的手把玩著她的發,輕嘆口氣。
「哪怕是妳要趕我走,我也不走。」
「我就知道你是個麻煩。」苻蓮樗輕輕一笑,炙熱的氣息呼在它的頸窩,「我宅心仁厚,也只好勉為其難的收留你。」
「呵,如此勉強啊!」水胤揚笑開了俊顏,擁著她,力道輕盈,深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傷了她,妖眸滿是深濃情意。
「用膳之前我想到外頭走走。」苻蓮樗輕語,抬眸看它。
果不其然,她瞧見它面色一僵,極為細微,它以為她不會察覺到,而事實上,它掩飾得極好,若不是她數次提出要求未果,她也不會心存懷疑。
「外頭天寒,等妳傷好些再去,好不?」水胤揚溫柔地哄慰著,心跳卻異常地快速,要它對蓮樗說謊,即使是善意的謊言,它也會在事後良心不安老半天。
「難得下雪,我想試試在雪地走的感覺。」苻蓮樗敏銳地感受到兩人交纏的手指力道加重。
水胤揚咬牙撐過那幾乎淹沒它的悲傷,深吸口氣,「妳得答應讓我抱著妳,我才允妳出去。」
苻蓮樗抬眸凝視,自它那深沉的妖眸裡探出些什麼,笑問:「我想自己走走看,畢竟我躺在床上好久好久,再不走動走動,恐怕會成殘廢。」
「不會的,妳尚在養傷,毋需走動,我抱著妳便行。」水胤揚低垂眼眸,避開她的注視。「好不好?」
「好。」變相證實她內心最深最沉的恐懼,苻蓮樗將臉埋在它的頸窩,哽咽道。
水胤揚替她穿好衣裳,多加件厚衣,然後將她攬腰抱起,布簾在他們靠近時自動掀起,首先注意到他們的是在火堆旁大吃特吃的吉祥,它睜大妖眸,難得在吃東西的時候分心。
「喂喂喂……」吉祥塞滿食物的動嘴,語焉不詳的叫著,但口吻顯然是警告成分居多。
水胤揚冷眸凌厲地一掃,要它別多嘴。
「可惡!」好不容易吞下食物,吉祥急得跳腳,自火堆旁躍起,跟著他們往外跑去。「等我,等等我啊!」
尚未走遠的水胤揚轉身看它,「有事?」
「我跟你們一道去。」吉祥擺明了不讓它跟就咬水胤揚的態勢,讓水胤揚大皺其眉。
「你成熟點好不好?」別以為它是小男孩就可以當小霸王。
「我是為你好耶!」吉祥不悅的吼著。
也不想想當初若不是它,苻蓮樗早就香消玉殞,哪來現在這白泡泡軟嫩嫩的苻蓮樗讓水胤揚抱?
「吉祥,你想跟就跟,但小心些,別著涼。」被水胤揚包得密不透風的苻蓮樗清清喉嚨笑道。
「放心,我沒妳那樣虛弱。」吉祥抬高下巴,高傲地同水胤揚以眼神交兵,誰也不讓誰。
「也是,我還是個病人,怎麼也健康不了。」苻蓮樗若有所指的說。
「蓮樗,別這樣咒自己。」水胤揚不讚同地擰眉,言語有若利劍,她可知她這樣說,每字每句都重創它?
「我說笑而已。」柔弱無骨的小手捉緊它的衣襟,微微一笑。
「我帶妳到附近的梅林去逛逛如何?」才下了場初雪,想那寒梅該不會如此脆弱,下了場雪便失去生命。
「好。」在小屋裡待了近兩個月,苻蓮樗已分不清時間流逝多少。
印象中她一直在沉睡,沒有醒過,而他們為了躲避追兵,一直在逃亡,直至兩個月前找到這間獵人小屋,地處偏僻又不會離城太遠,成了最佳的躲藏處,她才有機會釐清一直被刻意忽略不提的「事實」。
大片被雪覆蓋的梅林轉眼間入眸,苻蓮樗深吸口寒冽的空氣,倒映著梅樹的黑眸如鏡,反教人看不清它透露的真實情緒。
「蓮樗?」水胤揚有些不安的輕喚,她的神情飄忽,好似不屬於這個世界,這讓它有種她的心離它很遠的疏離感。
「嗯?」她的眸裡容下它的存在,這才拉回它忐忑難安的心。「別一臉不安的表情,我不是在你身邊嗎?」
水胤揚緊緊抱住她,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的體內,「答應我,別離開我。」
「嗯,我答應你。」苻蓮樗爽快的答允,眼神一黯,「反正我也無法『離開』。」
水胤揚嗅出些許不尋常,才想追問,吉祥殺風景的大吼,打斷他們談話。
「蓮樗啊,妳想不想吃梅花?梅花很好聞、梅子很好吃喔!」吉祥老早興奮的搖掉其中一棵梅樹上的雪,站在樹梢浮上浮下,笑得像烈陽。
「好啊!」苻蓮樗像沒事人一般回應道,笑靨如花,卻不真實。
「不過現在天候如此之惡劣,找不到梅子,只好多摘一點,然後叫采棠做梅的點心。」結果玩得最開心的是吉祥。
「這渾球!」水胤揚冷哼一聲,有機會它會好好的跟吉祥鬥一場──若撇開它是蓮樗的救命恩人的話。「它以為我們都同它一樣嗎?」
「你啊……是不是想跟它鬥一鬥?比誰的能力強?」苻蓮樗不會錯認水胤揚眼底那好鬥的光芒。
「我不會跟它動粗。」只要它一天是蓮樗的救命恩人,它就一天不會動手。
「你是個好孩子。」苻蓮樗疼惜的說。
「蓮樗。」水胤揚面色凝重的注視她。
「嗯?」染上輕愁的瞳眸笑望。
「妳怪怪的。」從剛剛她提出想要出來走走時,就怪怪的。
「有嗎?」苻蓮樗的笑延伸到唇畔,綻開一朵清清柔柔的笑花。
「妳現在只要想著,如何復元即可。」其他的全交給它。
「復元不了怎麼辦?」苻蓮樗笑笑地問,卻觸動它內心潛藏的驚懼。
「不會的,蓮樗會好,會好,比以前更好。」比起安撫苻蓮樗,水胤揚這話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是嗎?」她輕問,聲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語。
「蓮樗,無論如何,我都會一直陪伴在妳身邊,到老到死,妳死我也死,妳活我也活。」水胤揚轉換姿勢,讓她環著自己的頸子,讓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看清四周的景色。
「嗯。」她吸吸鼻子,只回以一聲輕哼。
涼風息息,遍地雪融,吹落梅花,苻蓮樗伸手接住那飄落的梅,笑了。
「胤揚,梅花真美。」
「嗯。」見苻蓮樗終是露出發自真心的笑容,它也跟著高興。
「此番美景,只怕我不知何時能再見。」
「蓮樗年年都可見。」
「在你抱我的前提之下?」她低頭看它。
「此話怎講?」水胤揚故作不解地問,然而它僵硬的神情已洩漏它內心的想法。
「我不能再走路了吧?」苻蓮樗挑明了說,抑住聲聲輕嘆。
她雖一天到晚昏迷,可不代表她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不瞭解,她傷得太重,背上的刀痕交錯有些見骨、有些傷筋,即使她無法看見,她仍能感受到。
「怎麼可能?妳的傷在背,不是在腳。」水胤揚眸眼閃爍不定,不敢看她。
「水胤揚,我是醫者,再怎麼遲鈍,自己的身體狀況如何,總有一天也會察覺的,你想瞞我到何時?」苻蓮樗只想知道真相。
水胤揚選擇沉默,視線落在玩得不亦樂乎的吉祥身上。「他真像個小男孩。」
頑皮、天真、無所懼。
「胤揚。」苻蓮樗有些急切地喚著,「我只希望得到一個真實的答覆,不願意自欺欺人。」
「蓮樗會好的,不論如何,妳都會好起來的。」人類的身體不比它們,脆弱無比,常常它們一下子可以痊癒的傷,人類得花上兩倍不止的時間來療養。「只要找一個安定的環境好好休養,一定會好的。」
水胤揚不正面回答,若有所思的垂首。
「水胤揚,我要的不是這個,而是真相,無論真相如何,我都會接受。」苻蓮樗額碰上它的,不讓它有機會轉移視線,扯出更多的謊言。「我不記得有教過你說謊。」
「蓮樗。」水胤揚慌了,面對任何人它都能面不改色,唯獨苻蓮樗,它無法隱瞞太久。
「嘩!」吉祥及時出現,手裡捧著一堆梅花。「蓮樗,我們今天晚上可以聞到好多的梅花香了。」
說著說著,他小心地將梅花塞進袖袋,預備一會兒拿給甘采棠做點心,笑容粲粲,只差沒狂笑。
水胤揚從沒有一刻如此感謝愛殺風景的吉祥出現,藉機說道:「是時候回去了。」
「水胤揚──」苻蓮樗還想追問。
「好啊好啊,回去正好可以吃飯。」吉祥拉住苻蓮樗的衣襬,一臉天真爛漫,「蓮樗,柳小子今天可勇猛了,獵到好幾隻兔子跟山雞,晚上有好吃的囉!」
「吉祥,給我放手。」若不是它兩手為了穩住蓮樗不敢稍動,水胤揚肯定以手直接揮開吉祥那可惡的小手。
「你怎麼那麼小氣啊!拉拉衣襬又不是親她,人家蓮樗都沒說話了,你這只寵物敢代主人發言!」吉祥大吼。
「你敢親她!」水胤揚青筋暴凸,它敢動蓮樗一根寒毛,它就讓它死無葬身之地。「蓮樗只有我一人能碰、能親!你連替她提鞋的資格也沒有!」
邊說,大腳邊往吉祥身上踢去,吉祥閃得快,放開苻蓮樗的衣襬,朝水胤揚齜牙示威。
「哼!你這只膽小鬼!」
「哼!」水胤揚不屑的抬高下巴,睨著吉祥。
它就是它,它的世界除了自己還有蓮樗外,不需要其他人來干涉,偏生它不得所願,被追殺不打緊,還害蓮樗受重傷。
這是不是就叫天不從人願?不,是不從妖願。
「好了,好了,你們別吵了。」打從認識吉祥開始,它們沒有一天不吵。
「蓮樗,我是看在妳的面子上才不跟這只冷血動物計較的喔!」吉祥朝苻蓮樗露出個大大的笑容,轉臉看見水胤揚,朝它使個大大的鬼臉。
水胤揚眯起妖眸,忿忿地瞪視。
「怎樣!」
「去死!」
「回去吧,別吵了……」
兩大一小的腳步聲夾雜著不曾間斷的爭吵聲和勸架聲,隱沒在漸漸增大的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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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0 00:15:31
第十章
連續好些天,天天下雪,將他們一干人全困在獵人小屋,除卻柳沕微苦命的得擔起獵食的工作天天外出之外,水胤揚和吉祥則負責當柳沕微不在時的警備工作。
「姊姊,妳好像很不開心。」甘采棠在替苻蓮樗換衣裳時,見她愁眉不展,情緒跟著有些低落。
「采棠。」苻蓮樗握住她的手,「我有話問妳。」
「姊姊請說,我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甘釆棠朗笑,替她綁好衣帶,然後拿起梳子跪坐在她背後替她梳髮。
「我還有多久能復元?」苻蓮樗採取了比較迂迴的問法。
「很快。」甘采棠梳髮的動作一頓,隨即恢復正常。
「給我一個確切的時間。」她等了很久,久到她的耐心全磨光。
她只想要一個答案,卻屢屢讓她失望,即使她已有最壞的打算,仍是希望由他們幾個人的口中得到確實的答覆。
「我也不知道,這要問吉祥跟胤揚,畢竟是他們救活妳的。」甘采棠還記得那時她和柳沕微帶著吉祥在雨中躲避追兵時,遇到全身是血的她和水胤揚的情景。
思至此,她便不願對苻蓮樗的傷勢多言。
「看來你們有志一同的瞞我,這只會讓我想得更糟。」苻蓮樗擱在腿上的手掄起,重嘆口氣。
「有些事情姊姊還是別知道得好,別胡思亂想才能長命。像我,這輩子就擔心沒好吃好玩的,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哪像姊姊,一天到晚擔心這、擔心那的,病人要有病人的樣子。而病人的責任就是負責把病養好,其他一切都不該操心,知道嗎?」甘采棠說了一大堆,活似繞口令,聽得苻蓮樗頭昏腦脹。
「妳在說些什麼呀!十句話裡我沒一句聽得分明。」苻蓮樗失笑,回頭想看甘采棠,眼角瞄到她眼泛淚光,因而更想轉身看個清楚,然而甘采棠硬是轉回她的頭,自顧自地替她梳頭髮。
「采棠?」
「別動,我在替姊姊梳漂亮的頭。」甘采棠輕咳幾下,試圖讓自己的聲音恢復原有的清朗。
「采棠,妳在哭嗎?」苻蓮樗聽見幾聲抽噎,於是問道。
「沒有。」甘采棠悶悶不樂的回答。
「妳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哭。」她柔柔喃道,盯著空無一物的木牆,眼神呆滯飄渺。「就算我真的殘廢了,我也很開心妳替我傷心,這代表世上還是有人關心我的。」
「這幾天天候不良,有些著涼而已,一會兒煮煮薑湯喝一喝就好了。」甘采棠梳髮的動作未停,吸鼻子的聲音也沒停過。「而且我、阿沕、吉祥,還有還有最重要的是……水胤揚它也很關心妳,牠把妳放在生命中的第一。」
「我知道水胤揚它很關心我,我說的是妳,我以為妳是因為我不能行走,成了殘廢,在替我哭泣,原來不是呀!」苻蓮樗輕鬆自在的惋嘆。
「姊姊才不會殘廢,別這樣咒自己。」甘采棠大力的吸鼻子,手顫抖得連苻蓮樗都感受到她的心緒波動。
「果然,我就說都過了兩個月,不可能連床都不讓我自己下,原來我真的不能走了。」她久病在床,身體欠佳,不代表她的腦袋跟著變壞。
「姊姊,妳想太多了。」甘采棠連忙拭去滿臉的淚,勉強擠出個笑容。
「我背上的傷不是止了血、愈了合便了事的,我很清楚,自己在鬼門關繞了一大圈才又兜回來的,因此付出一些代價也不為過。」苻蓮樗深吸口氣,抑住累積到一定程度的傷心。
傷心,不止為了自己不能行走,也是為了沒有人肯告訴她事實。
他們都以為她太脆弱,而她只不過是想要知道真相,不希望有人隱瞞,畢竟事關她的身體,她不願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姊姊,別想了,妳是庸人自擾。」甘采棠怎麼也不願苻蓮樗由自己口中證明這個事實。
「采棠,就當我真是庸人自擾吧!」苻蓮樗平靜的模樣有種風雨欲來的不祥感。
「姊姊……」甘采棠發現自己很難安撫得了她,慌然不知所以的輕咬下唇,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和話語來安定苻蓮樗猜疑的心。
這種事她最不擅長了,她擅長的是吃喝玩樂……要她說些安慰的好聽話,她實在是說不出口。
「釆棠,妳能替我喚水胤揚進來嗎?有些事想跟它單獨談談。」苻蓮樗揚起唇角,神態平靜。
「喔。」甘采棠有種大勢已去的感覺,下床去找水胤揚進來。
沒多久,水胤揚急急自外頭掀簾進房。「甘姑娘說妳有事找我?」
「嗯。」苻蓮樗點點頭,眸眼含笑。
它坐上床沿,握住她的手,替她把脈,「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沒有,我知道你和吉祥的能力了得,讓我很快就能復元。」苻蓮樗話中有話的笑著,「若不是有你和吉祥,恐怕我早已成了黃土一抔。」
「甘姑娘說妳懷疑自己走不動。」它的手背拂過她頰畔,替她拂開發絲至耳後,妖眸專注地凝望。
「是肯定,不是懷疑。」苻蓮樗的手覆住它的,喃道:「我都忘了你的手是冰的。」
「是啊,我也忘了妳的手是熱的。」水胤揚一直一直很喜歡碰觸她,想藉此感受她的存在,即使被燙傷也無所謂。現在它不需要煩惱這個問題,只需煩惱蓮樗的身體。「別想太多,好不?別再想妳是否能走,而是要想著快將身體養好,這樣逃亡也能逃遠些。」
「你愈來愈會開玩笑了。」苻蓮樗聞言笑出聲,笑出眼淚來。
「蓮樗?」水胤揚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淚珠,心痛不已,「哭吧!」
「我沒想要哭的。」她很少流淚,即使遭受到再大的打擊,她也不會哭,原以為自己堅強如鐵,竟敵不過水胤揚的柔情相待。
「我知道,蓮樗幾乎不哭。」攬住她的肩,將她擁入懷,它多希望自己能成為蓮樗的依靠,而不是她的累贅。
苻蓮樗抑不住淚的氾濫,放任自己哭泣,不再掩飾自己的害怕。「我不想變成你的負擔。」
可即使成為它的負擔,她也不想離開它。此生,它注定要背著她這個包袱過一輩子,在她有生之年帶著她,不離不棄。
「妳不是,妳永遠不是。」水胤揚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她的背,將臉埋進她的肩窩,不知如何安慰她。
「以前都是我跟你說這些事情的,原來我不如自己想像中的堅強。」苻蓮樗泣不成聲的捉著它的衣襟,不肯放手。
「事實上,我很高興。」水胤揚倍感欣慰的說。
「嗯?」苻蓮樗抬起淚眼,教淚水浸染的眸子瞧不清它的表情。
「這代表我可以讓妳依賴,也代表我不是一無是處,是吧?」水胤揚拭去她的淚,很是輕快的說。
「你很開心呵?」感染了它的情緒,她笑出更多的眼淚。
「是呀!」水胤揚坦承不諱,手不停地替她擦去淚水。
「我能不能走路對你而言重不重要?」苻蓮樗突然問道,眸裡漾著企盼。
「說不重要是騙人的,但也不是真的必要。」水胤揚親吻她的額,吻去她沾睫的淚珠。
「什麼歪理!」
「不論妳能不能走路,都是我的蓮樗,如果妳能復元,我當然替妳開心;假若妳真的一輩子不能走路,我雖然難過,卻也不會過分期待。」苻蓮樗受的刀傷多處傷及筋骨,即使傷口痊癒,能不能走路還是一個未知數。「因為妳還活著,能說能笑能哭,這對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嗯。」她依偎著它,漫應一聲。
「不過我怎麼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妳怎麼想。」
「我只想著如何才不用成為你們的負擔。要帶著一個殘廢逃亡,無疑是拖慢你們的速度,即使我不想變成包袱,你們也沒人當我是,但事實上我已經是了。」苻蓮樗最為掛懷的還是直至目前為止都還在追捕他們的那些人。
「傻話,妳不是包袱,有我在,妳永遠不會成為我們的負累。我可以當妳的腳,帶著妳逃到天涯海角。」水胤揚急急告白,極不願她有這種自暴自棄的想法。「妳告訴過我,天地萬物來到人世間,不論再渺小、再無用,都還是負有他的使命。因為有妳,才讓我的存在有意義;沒有妳,我窮極一生,都只是一隻妖怪,被人類欺壓、當人類的玩具──」
「不准你這麼說。」苻蓮樗大動肝火,聽到水胤揚這樣貶抑自己,比知道自己極可能不能走路還令她生氣難過。
「那妳也得答允我不再提自己是包袱之類的話,省得我想起以前『不堪』的往事。」水胤揚朝她眨眨眼,妖眸滿是疼惜和淘氣。
「你的往事哪裡不堪來著?我很喜歡以前的你。」苻蓮樗不悅地替「以前」的水胤揚辯解。
「喔……那現在的我妳就不喜歡了?」水胤揚故作傷心地低垂著臉,肩膀還一抖一抖的。
「油腔滑調。」苻蓮樗嘟起紅唇,難得顯現的嬌態令水胤揚情不自禁地吻上她嘟起的唇瓣。
四目相對,眸光緊緊鎖綁,一吻止歇,兩人都莫名其妙地難為情起來。
默默相望,久久才有默契地笑出聲。
「妳臉紅了。」水胤揚點點她的鼻尖,調侃笑道。
「你還不是?」苻蓮樗碰碰它的臉,彈彈它泛紅的頰。
雪花悄然透過微敞的窗子溜進來,一接觸到室內的空氣即消融,有些逃過融化命運的,也在著地時化作一攤雪水。
「雪。」水胤揚伸手接住不斷跑進來的雪,雪比它的體溫還低,於是也漸漸地融在它的掌心。「融化了。為什麼會下雪呢?」
「我也不知道,只知曉冬天一到,便會下雪。這樣也好,省得我們分不清時節,沒有辦法休生養息,只知道工作、工作、工作的,萬一累倒了,也是很麻煩的,不是嗎?」苻蓮樗也抬手接住雪花,雪花在她掌心融化,漸漸凝聚成一攤雪水。
「那我們之後要上哪兒去呢?」水胤揚突然想到這個問題。「冬天過去,就是春天,到時候,我們要往哪兒去呢?」
「我們啊……」苻蓮樗偏首想了想,爾後笑出聲,「胤揚想上哪兒去,我們就上哪兒去。」
「天下之大,我也想不出何處是我們能容身之地。」水胤揚明白這兒不是久待之處,與采棠他們總有一天也得分離。
他們有他們的目的地,而那不會是它與蓮樗的歸處。
「走一步算一步吧!其實到任何地方都無所謂,只要兩人能在一起就好。」苻蓮樗笑道,微揚的唇角蘊涵著無限情意。
「是啊,只要我們兩人能在一起就好,其他的,什麼也不必操心。」握住她的手,水胤揚沒有一刻像此時一般內心充滿著情感,那情感恰似一道暖流,將它冰封的心解除。
「等雪一停,春天來的時候,我們就離開這兒吧!」苻蓮樗提議,他們待在這個地方太久,容易被追蹤到,而采棠他們的行程也不能再耽擱。
「好,不過在那之前,妳可得答應我,快些將身體養好。」
「嗯。」苻蓮樗頷首,偎進它懷裡,沉沉入眠。
***
「胤揚,姊姊的情況如何?」甘采棠在水胤揚自房內出來後問道。
「很好,剛剛入睡。」水胤揚坐在窗前的長凳上,注視著外頭的情況。
「那姊姊還是很在意自己不能走的事嗎?」甘采棠再問。
「是有可能不能走,但這並不是絕對的事實。」水胤揚糾正她的話。
「當然囉,有我在,怎麼可能會有治不好的傷呢?」偎在火堆旁邊取暖的吉祥志得意滿的狂笑著。
「嘖,吉祥,你愈來愈自大狂妄了。」
「采棠,妳說話的方式愈來愈像柳沕微那死小子了。」吉祥瞟眼甘采棠,吸進一口香氣,舒適地噴氣。
「你不覺得是他愈來愈像我嗎?」拿著個鈴鐺在手中把玩的甘釆棠不服氣的反問。
「該說你們是互相影響吧!」水胤揚笑道。
「也許囉,不過我就覺得水胤揚你好聽姊姊的話,要是柳沕微肯對我言聽計從就好了。」甘采棠語間莫不欣羨。
「我聽蓮樗的話是天性,自然而然,不會突兀且怪奇。若是沕微他哪天轉性肯對妳言聽計從,到時,妳才該害怕吧?」水胤揚輕笑。
「我為什麼要害怕?我會高興得不得了。」甘采棠冷哼一聲,隨即因想到柳沕微對自己唯唯諾諾的模樣而打個冷顫。「別了別了,我寧願他當會反駁我的男人,也不要他對我唯命是從,那太可怕了。」
「這自然,愛一個人或是與人相處,都是要坦率以對才能長久,不是嗎?」水胤揚轉頭看向外頭的雪地,笑道。
「我一點也不覺得柳沕微那傢伙對我坦率過。」甘采棠咕噥。
「他那樣妳還埋怨喔!換作我是柳沕微,才不會神經出問題娶妳這只──」吉祥話一出口方知自己失言,要將話吞進肚裡已來不及。
「吉、祥,你吃我的、住我的,還敢攻訐你主子我?欠扁!」甘采棠用食指直戳著吉祥的頭,嘟起嘴來嘮念不斷。
只聞吉祥的慘叫聲連連,卻無一人肯出手「救」他。
門扉突然大敞,帶著一堆食物以及雜物的柳沕微站在風雪飄搖的外頭,走進屋來,臉上的疲累盡顯。
「怎麼了?」采棠一見他的臉色不對,連忙招呼他坐下,倒杯熱茶給他暖暖身子。
「適才我到市集去,猜猜我遇見誰?」柳沕微啜口熱茶,讓自己冰凍的舌活絡一下。
「遇見誰?」采棠心一涼,頭皮發麻,神色漸凝。「不會是……追兵吧?」
「嘖,無聊至極,為了那些閃亮的金銀財寶就可以亂殺妖,那為什麼我們不能亂殺人呢?」吉祥自鼻子哼出氣來,不屑到極點。
「無論如何,我們都是被追捕的一方。」水胤揚妖眸一沉,全身散發的氣勢足以讓屋內的一切凍結。「來的人最好是高進和文並茂。」
它不是兩個月前那個水胤揚,這次他們敢再追來,它會讓他們死無全屍。
「話不是這麼說,我也很想吃了那些追兵啊,可是我怕吃了之後牙齒掉光,到時我的一世英名全毀怎麼辦?」
「閉嘴!」水胤揚額角青筋暴凸,無論多麼正經嚴肅的話題,吉祥一插入,都會搞得人仰馬翻,忘了原先討論的主題。
「我是很認真的在警告你耶,若不是看在你這麼可憐的情況下,我才懶得好心提點你。」
「你……」水胤揚極為克制的攏眉,不願與吉祥那令人髮指的孩子性格計較,到時氣死的會是他。
「我都還沒說,你們怎麼就冒出一堆臆測啊?」柳沕微好不容易得回發言權,一臉無奈。
「不然是什麼?你講話別講一半啊!」
「我遇到的是城裡的土地公,順道問了祂附近的情況,城裡似乎還沒有追兵趕到。」柳沕微終於將事情解釋清楚,一口飲盡變溫的茶水,笑望想像力旺盛的采棠。
甘采棠聞言嘟起嘴,「你怎麼不早說?」
害她丟臉。
「你們有給我機會說嗎?」柳沕微好笑的反問。
「呃……」甘采棠支支吾吾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來煮飯吧!」柳沕微也不為難她,拿了東西便往廚房走去。
未久,食物的香味陣陣撲鼻而來。
屋內的每個人各有所思。
用膳時,水胤揚提出離開的要求。
「這種天氣你要帶著蓮樗離開,未免不智。」甘釆棠頭一個反對,「況且姊姊的身子尚未痊癒不是嗎?」
「我知道,我是說等蓮樗身體好些,我們再動身。」水胤揚早預料到會得到這樣的反應。
「為什麼急著要走?」吉祥不解的問。
「因為我們的目標不同,遲早得分。」水胤揚難得發揮耐心地解答。
「也是,畢竟我們要去的地方,你不適合。」回疆不是水胤揚這愛水的水怪能留之地。
「啊……」甘采棠皺起眉頭,「我們才認識兩個多月而已就要分離,而且還是得不到音訊的分離。」
「等我們安定下來,會捎信給你們的。」水胤揚也很不捨。
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無論再親近的友人,還是會面臨這種情景。
「一定喔,要跟我們說姊姊的情況如何喲!」甘采棠因意識到別離是必要的,情緒有些低落。
「也好,別斷了音訊才是。」柳沕微倒了杯水酒,先乾為敬。
水胤揚也回以水酒。
風雪飄搖,別離在即。
***
初春時節,冰雪初融,因避冬而停在同一個地方過久的他們,不可避免的被追兵給追蹤到行蹤。
一場混戰立時展開,混亂中,水胤揚和苻蓮樗同甘采棠他們走散,而身後的高進及文並茂則窮追不捨。
「你們別想再逃了!若你們肯束手就擒,也許會好過一點!」高進眼看獵物近在眼前,自然不肯放過。
「休想!」水胤揚背著苻蓮樗疾行,它唯一勝過他們的一點僅有體力與熟知附近的地形。
「胤揚,我記得附近有個斷崖。」苻蓮樗在它耳畔低語。
「可行嗎?」水胤揚擔心她病體初癒,再次受涼。
「緊要關頭,能活命要緊。」苻蓮樗雙手交抱在它的胸前,「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
「嗯。我們在一起,生死都不怕。」水胤揚展露笑容,氣定神閒。
於是它帶著她來到斷崖邊,而高進和文並茂緊追在後。
他們相視一笑,往崖底跳去,雲霧繚繞間,隱約可見一對儷影乘雲而行。
自此,任憑高進和文並茂如何找尋,也不見他們的蹤跡。
***
流水潺潺,大地回春,園子裡的藥草和花木欣欣向榮;微風輕緩拂送,所到之處,花草莫不折腰,樹梢莫不發出窸窣的聲音。
暖陽透過樹蔭化為光點一一灑落,描繪出新落成未久小屋的模樣。
沕微、采棠、吉祥:
我與胤揚數月前在一處小城鎮定居,我與鎮裡的藥鋪合作,成了鎮上的長駐大夫,而胤揚則在抵達沒多久後,因為幫處於乾旱中的居民找到水源挖了口井,成了全鎮的英雄。
不少未出嫁的閨女頻送秋波,水胤揚不堪其擾,我則樂見其成。
許是胤揚的忍耐到了極限,一個月前,在當地居民的見證之下,我與水胤揚成了名副其實的夫妻。
倒不是不高興,只是覺得有些遺憾,生平大事無法邀得友人前來,著實愧然,不過,「非常時期」也只能用「非常手段」了,是不?
我想,是時候告訴你們一聲,我與胤揚很平安,相信你們也平安無恙,與你們相處的那段日子,我與水胤揚時常在入睡前憶起,至今莞爾。
你們呢?好嗎?
你們是否安然將吉祥送回如意身邊?
不論如何,日子自指縫流失,從那日分離後,經過了兩載,我們終於找到落腳之地。
想著,一旦定下,得捎封信給你們,告訴你們,我們很好。
再者,也許明年春天,你們會有小侄子抱。
打從得知這個消息後,胤揚比我還緊張,原先就呵護有加,現在更是變本加厲,不知是否每個即將當爹的人……不,是妖,都會如此害怕?
讓我不禁懷疑,它比較愛我還是愛孩子呢?
「蓮樗,我自鎮裡的藥鋪拿了幾帖安胎的藥,煎好了,快趁熱喝。」一襲黑袍,衣襟、袖襬、衣襬都繡有圖樣的水胤揚端著碗黑色的湯汁進房。「藥鋪老闆還說,要妳好好休養,等到情況穩定些再回去即可,這期間若有什麼事,會找人來喚妳。」
見苻蓮樗伏案,不知在寫什麼,於是將藥碗放在桌上,跑到她身後偷看。
「什麼時候不進來,偏在我寫你壞話時進來。」苻蓮樗遮住信,不讓它看。
「我神通廣大呀!」水胤揚探頭探腦,就連個字也看不見。「妳到底寫了什麼啊?」
「在給采棠他們捎訊報平安。」蓮樗朝它伸手,它彎身抱起她,往圓桌走去,就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對喔!我們自那日分別之後,再也沒見過他們,不知他們是否已平安抵達回疆?」水胤揚執起碗來,吹開上頭瀰漫的熱氣,湊近她唇邊。
她啟唇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突然想到什麼似地,露出粲然笑容。
「什麼事這樣開心?」替她拭去唇邊沾到的藥液,水胤揚眉眼皆柔地笑問。
「我今天走了兩步。」比出兩根手指,苻蓮樗報告著自己今天的成果。
「真的嗎?」水胤揚一聽,笑得比她還開心。
「真的,只不過我才走了兩步就支撐不住自己。」
「有沒有跌傷?」水胤揚連忙上下檢視她是否有哪兒傷著。
「沒有,我不良於行,還有雙手呢!」苻蓮樗雙手在它頸後交握,巧笑倩兮。
在他們輾轉逃亡期間,苻蓮樗一直在努力地調養身子,好讓自己早一天能走路,最近幾個月是最有成效的時刻。
「那就好。」水胤揚這才安心,再執著藥碗喂她喝完。
「今天你的工作如何?」
「很順利,又替鄰家的王老還有謝老他們找到井泉,幾天後即可完工。」水胤揚目前的工作是替鎮裡的人們找尋井泉,替他們挖井。「鎮長說,近日想要建個水壩,將河水引進鎮裡,這樣就不必擔心沒水可用,也不必擔心井乾涸。」
「這附近可有河?」
「也許有,也許沒有,得找。」水胤揚環住她的腰笑道。
「若建成壩,你或許會有個好地方可以玩水。」苻蓮樗想得比較深廣。
「不行,若是被人發現,我們又得搬家了。好不容易有個地方可以安身,我不願因為一時的放縱而安不了命。」水胤揚十分小心謹慎,現在它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家累之「妖」,說什麼也不會做出任何危害家人的事。
「你把自己繃得太緊,要懂得適時放鬆,知道嗎?」苻蓮樗微微一笑,親吻它的額角,它仰頭,吻住她的唇。
「待在妳身邊,對我而言就是放鬆。」將頭倚上她的肩頭,水胤揚幸福地闔上眼眸,唇角微揚。
「呵呵……」苻蓮樗輕笑幾聲,抱著它,心頭的缺角因水胤揚而填滿,絲絲滴滴全彙集成一股名喚「幸福」的涓流。
事後,苻蓮樗提筆繼續寫信──
適才,胤揚煎好藥拿來給我喝,它近來愈來愈像人類,幾乎嗅不出妖的感覺,這或許是好的吧!
不論是好是壞,只要它仍是胤揚就好。
聽到它說:自己便是讓它安心的場所。讓我不由得感受到「幸福」的滋味。
原來,幸福就近在眼前,無論悲喜哀樂,只要活著,就有機會掌握。
同樣祝你們幸福。
蓮樗筆
***
是夜。
水胤揚突然驚醒,他轉頭看著身邊睡得安穩的娘子,鼓動的心跳因而平靜下來。
他伸手以手背拂開苻蓮樗頰畔粘住的發,忍不住低首親吻她紅灩的唇兒。
這些日子,他開始回想起「以前」的自己,也開始記起自己的身份,更加明白為何他會化身為妖怪。
他原是個神仙,卻因過於殘暴而被貶為生靈,爾後他由生靈變為妖怪,再由妖怪幻化為人。
他一直、一直以為自己是妖怪……一直覺得他配不上蓮樗這位好娘子。
在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份後,他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恐慌,怕的是天帝派人來找他,怕的是會被迫離開蓮樗。
有心慈悲,有愛寬懷,是蓮樗教他明白什麼叫「心」、什麼叫「愛」。
世間萬物皆有生存的權利,不該為一己之私而加害他們。
他以往明白這些道理,卻不曾真正理解,現在他了悟了,那天帝是否能答應他這個小小的私心──讓他留在蓮樗身邊?
蓮樗生,他亦生;蓮樗死,他亦死。
他情願死去,化為煙塵,也不願獨活於沒有蓮樗的世界。
突如其來的聲響讓他警戒地翻身下床,打開門,輕悄地闔上,走出屋子。
只見甘采棠、柳沕微與吉祥站在外頭。
「你們……」
「啊,原來你就是那個被流放了好幾千年的水神啊!」甘采棠手中拿著卷畫軸,比對過畫中人物與水胤揚後,驚異地喊道。
「哎呀呀,原來你是那個水神啊,難怪對水特別敏感。」吉祥雙手枕著後腦,好笑的說。
「你們是誰?」先前水胤揚只道他們並非常人,卻不知原來他們是仙界的人,此時甘采棠與柳沕微周身的仙氣再怎麼壓抑也無法完全隱去,而吉祥……吉祥應該是傳說中的祥獸,與「如意」是一對的。
水胤揚寧可自己仍是之前那一無所知的水妖,也不願是現下這個教天帝流放數千年的水神。
「我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你自己是什麼人嗎?」柳沕微捉住吉祥的衣襟,限制它的行動。
水胤揚不答,別開視線的舉動說明他已知自己的身份。
「胤揚,你安心,咱們並不是前來拆散你與蓮樗姊姊的。」甘采棠掏出一塊金牌。「水神胤揚聽旨──」
水胤揚遲疑著該不該下跪?
「跪呀,是好事不是壞事呀!」吉祥忍不住透露天機。
「吉祥!」柳沕微摀住吉祥的嘴,不讓它再說話。
水胤揚來回梭巡三人,發現他們面露喜色,才抱著惶然的心跪下。
甘采棠將金牌托於掌心,金牌懸空,微微散發著光暈。「命水神胤揚掌理此處水事。」
「呃?」水胤揚訝然抬頭。
甘采棠朝他眨眨眼,繼續宣旨:「朕念水神已知『心』,也知慈悲真義,特許水神於人間修行,掌理水文,使水事安泰,人民安居,期水神修得正果,回返天庭。欽此。」
「還不快謝天帝!」吉祥掙開柳沕微的手叫著。
「謝天帝。」水胤揚呆然謝恩,自甘采棠手中接過金牌。
「這是此處的水神令,你知道水神要做些什麼事吧?」甘采棠有些擔心的望著他的呆樣。
「我不懂,為什麼……」
「其實這是因為你為神時曾經發過一次善心。」
「我?我不是殘暴不仁嗎?」水胤揚以為他是個殘暴的神,才會被貶,否則……否則他就不必受這麼多苦了,不是嗎?
「你曾經救過一株蓮花。」
水胤揚無語,他能回憶起來的,全是自己殘害生靈的一切,對於他是否救過一株蓮花,完全沒有印象。
「想不起來不要緊,要緊的是,你能與蓮樗姊姊廝守,不是嗎?只要有這塊金牌,在姊姊有生之年,你都是此處的水神,毋需懼怕天兵天將的追捕。」甘采棠捲好畫軸,將它送給水胤揚。
水胤揚接過畫軸,握緊金牌,看著他們三人,「你們……到底是何人?」
「我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與蓮樗姊姊有情人終成眷屬。」
「是啊,水神啊,你就別想太多了,蓮樗快醒囉!」吉祥閒閒地提醒。
水胤揚聞言回頭,側耳傾聽,果然聽見苻蓮樗輕喚自己的聲音,連忙回道:「我在外頭。」
水胤揚轉頭,發覺他們三人已然消失,若非懷中的畫軸與金牌,恐會以為一切只是一場夢。他甩甩頭,強迫自己忘卻方才的異事,轉身進屋。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23-11-10 00:15:44
尾聲
「那水神的妻可是他曾救過的蓮花?」
「這個嘛……」
「快說、快說呀!」
「後來他妻子的腳可有痊癒?」
「呃……」
「說書兒的,快說呀!」
「各位看倌,天色不早了,欲知詳情,明日請早。」
「欸……」
「每次都這樣……」
「看倌,小生只是圖口飯吃呀!」
「好好好,明日就明日,你可別呼攏我們。」
「一定一定……」
聽得入迷的客人們一一起身離去,只留下那名說書的讀書人,收拾著他們打賞的銀兩。
「阿沕,辛苦了。」一名嬌俏的少女帶著一名小孩走至說書人身邊,笑道。
「不辛苦。」說書人收好銀兩,牽著少女的小手,兩大一小往客棧外走去。「咱們的盤纏已足,可以上路了。」
「哇,太好了!」
「終於可以走了,我在這兒待到快發瘋了!」
「吉祥,要不是你吃垮了我們,我們還需要每到一個城鎮就讓阿沕假扮說書人賺銀兩嗎?」
「食量大又不是我願意的……」
「哼!對了,阿沕,下回要不要換個故事說呀?總覺得胤揚與蓮樗姊姊的故事已經說太多次了。」
「好啊,妳說要說什麼好呢?」
「我想想……我想想……」
「說你們倆的故事算了。」
「吉祥!」
斜陽西下,橙紅似火,藍紫色的天空漸教黑暗吞沒。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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