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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曹堯德] 屈子傳《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46:40     標題: [曹堯德] 屈子傳《全文完》

屈子傳  作者:曹堯德


山東龍口市文聯副主席曹堯德先生,博雅君子也。

餘嘗獲讀其所著《孟子傳》、《孫子傳》及《孔子傳》(此書與人合著),第覺其鎔經鑄史,出言有章,功力深厚,左右逢源,非泛泛者所可比擬。

尤其是以章回小說的形式,用飄逸清新的筆法,使人物栩栩如生,故事歷歷如畫,令人有石破天驚拍案叫絕之感,奇哉妙哉!

寫“聖賢”大傳而能有此,實不數數見也。

此殆脫胎於史遷之“世家”“列傳”而復大而化之者歟?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47:22

序——魏際昌

山東龍口市文聯副主席曹堯德先生,博雅君子也。餘嘗獲讀其所著《孟子傳》、《孫子傳》及《孔子傳》(此書與人合著),第覺其鎔經鑄史,出言有章,功力深厚,左右逢源,非泛泛者所可比擬。尤其是以章回小說的形式,用飄逸清新的筆法,使人物栩栩如生,故事歷歷如畫,令人有石破天驚拍案叫絕之感,奇哉妙哉!寫“聖賢”大傳而能有此,實不數數見也。此殆脫胎於史遷之“世家”“列傳”而復大而化之者歟?

今先生又將出版其第四部鉅著《屈子傳》矣,而丐餘為序。未睹原稿,自是難題,然而由此及彼,舉一反三,亦可以思過半矣。例如:必復出以豐富多采之說部筆法;以時系人,以人系事,突出重點,繁簡適當之“年譜”定已具備;名言選譯、嘉惠後學之“附錄”亦必再現(還有圖表)。因而與之單話屈原之神思。

巫風雲:“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祠,一作祀,《九歌》前言)。”按“靈”又訓“神”,《說文》雲:“天神,引出萬物者也。”《周禮·大宗伯》則稱:“昊天、上帝、日月星辰、司中、司命、風師、雨師,皆天神也。”《漢書·郊祀志》亦云:“《洪範》八政,三曰祀。祀者,所以昭孝事祖,通神明也,旁及四夷,莫不修之。”“是以聖王為之典禮,民之粗爽不貳,齊肅精明者,神或降之。在男曰覡(《說文》:能齊肅神明也)。又鬼之靈者亦曰神。”《史記·五帝紀》:“依鬼神以剬義。”《呂覽·順民》:“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高誘注曰:“天神曰神,人神曰鬼。”這樣的話,孔子說得更早:“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敬鬼神而遠之。”(《論語》)既然鬼神聯稱,等於同義,“禱爾於上下神祗”,“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些孔子常說的話,直到戰國時期南國的屈原,不但依舊存在,還要變本加厲地從敬神上靈巫上下工夫,也就可以理解了。擬人誇飾,神靈合一,通天徹地,逍遙六合,實在是古之傷心人別有懷抱的,非隻字面上的絢麗而已。

此外,屈原也常用“靈魂”的字樣:“羌靈魂之慾歸兮,何須臾而忘反”(《九章·哀郢》),“何靈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與吾心同”(《抽思》)。他也單用“魂”字,好像“靈魂”出殼一樣。如:“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煢煢而至曙”(《遠遊》),“昔餘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惜誦》),“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願徑逝而未得兮,魂識路之營營”(《抽思》)。我們的古人說:“陽之精氣曰神,陰之精氣曰靈。”(《大戴禮》)《說文》:“魂,陽氣也,魄,陰神也。”《禮記·檀弓》:“魂氣則無不之也。”《九歌·國殤》:“子魂魄兮為鬼雄。”於是不能不叫我們認為他這“魂”也可以單獨活動的了。屈原有時還“形”“神”並舉,以“神”代“魂”。《遠遊》雲:“神倏乎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留”,“質銷鑠以汋約兮,神要眇以淫放”,都是“魂靈”遠逝“身體”獨留的意思。《老子》雲:“神得一以靈,神無以靈將恐歇”(卅九章),“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四十二章),可與屈原的話參互著看。

莊周的“物化”:蝴蝶、莊周,栩栩然,遽遽然,夢醒互化,一而二二而一;與其鯤、鵬互化之道:無小大,無終始,無死生,無差別,逍遙物外,任天而遊的精神,又何莫不是上下齊一人鬼不二呢?但,屈原的“神思”及“巫象”則遍現於《九歌》《九章》及《離騷》之中,千變萬化,意境開朗,出神入化,心情玄妙。

因此種種,我們大可以說:

1.巫師遠在殷周之時即已興有,其根源來自奴隸統治者尊天崇鬼假人以為。降至春秋,雖由史、卜代以筮、蓍(蒿屬,《易》以為數。《說文》:筮,《易》卦用也。《廣韻》:“龜曰卜,蓍曰筮。巫咸作筮,筮決也。”),而南國之楚不止沿襲,甚至變本加厲,此屈原之所以有《九歌》之作也。

2.屈原之“靈”卻是天人合一借題發揮的。不止“神靈”、“靈巫”、“靈氛”、“靈瑣”,還有“靈脩”以代君,“靈均”以自謂的。而且“靈”的本身還具有“靈魂”的作用,它可以“遺世獨立”單一活動,好像今之宗教家所謂Soul,死後都不泯滅的。與老子的“鬼神”,莊子的“物化”又自不同。

最為重要的一點,是屈原的“裝神、弄鬼”別有深意:“思君念國,憂心罔極”,“屈原執理忠貞而被讒邪,憂心煩亂不知所訴,乃作《離騷》”,“復作《九章》,援天引聖以自證明”(《劉向·王逸注引》),“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仝上),“怨誹而不濫”(班固語)。

總之,屈原雖採巫風,卻非巫師(如聞一多等人所云);雖亦卜筮,卻不泥執(甚至與之抗衡棄置不顧);雖談鬼神,別有用心(神人共通,未嘗單獨崇拜);雖稱靈魂,獨立不倚(形神分離自有看法,前所罕見)。就是說,他的宇宙觀與人生觀是開拓的、突破的、超人的、浪漫的,既不同於老、莊,也與孟、荀有異,純乎其為屈原的。這種思想反映到辭賦上尤其如是。“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紀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脩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虯龍鸞鳳以託君子;飄風雲霓以為小人。”(亦劉向、王逸語)這種說法雖然還不夠明確,卻基本上提出了問題:

1.主題思想:忠貞。愛國愛民盡己之謂忠,潔身自好守正不阿之謂貞,嚴格地說,兩者是互為表裡不可分割的。

2.肯定人物:善鳥香草,靈脩美人,宓妃佚女,虯龍鸞鳳(君、賢臣、君子)。

3.否定對象:惡禽臭物(讒佞),飄風雲霓(小人)。

然而“依《詩》取興、引類譬喻”的話,卻是值得商榷的。《三百篇》中的草、木、蟲、魚、鳥、獸,確實只是起一個比(以此物比它物如《衛風·相鼠》:“相鼠有皮,人而無儀。”)興(先言它物以引起所詠之詞,如《周南·關睢):“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作用。這裡的美人香草惡禽臭物,其本身便是代表人物的,有的甚至得到充分的描寫,如《橘頌》,從“后皇嘉樹橘徠服兮”開篇,直至“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的結語,可以說作者賦予了“物性以人性”,也就是以“物德”為“人德”來自我寫照的,最末一句已經點了題麼:忠貞不二,清如夷、齊(寧可餓死,恥食周粟)。

他的愛國思想,尤以體現於《國殤》中的為最強烈最有代表性。它託跡於追悼陣亡將士,可是如火如荼地描寫了車戰的場面,殺敵致果為國捐軀的英雄們,殊死格鬥,浩氣長存:“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真是驚天地而泣鬼神的絕唱,“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離騷》)。神的實驗,特別是此中關於“靈”與“魂、魄”的認定,王逸注曰:“言國殤既死之後,精神強壯,魂魄武毅,長為百鬼之雄傑也”。洪興祖引《左傳》補註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魂,陽曰魂,用物精多則魂魄強”。孔穎達疏雲:“人秉五常以生,感陰陽以靈,有身體之質名之曰形,有噓吸之動謂之為氣,氣之靈者曰魄。既生魄矣,其內自有陽也,氣之神者曰魂。魂魄神靈之名,本從形氣而有,附形之靈,附氣之神為魂。附形之靈者,謂初生之時,耳目心識,手足運動,啼呼為聲,此則魄之靈也(按今人謂之“本能”);附氣之神者,謂精神性識漸有所知,此則附氣之神也(按今人謂之“後天習慣”,由學而能);魄在於前,魂在於後,魄識少而神識多。人之生也,魄盛魂強,及其死也形銷氣滅。聖人緣生以事死,改生之魂曰神,改生之魄曰鬼,合鬼與神,教之至也。魂附於氣,氣又附形,形強則氣強,形弱則氣弱,魂以氣強,魄以形強。”《淮南子》曰:“天氣為魂,地氣為魄。”高誘注云:“魂,人陽神;魄,人陰神也。”這說得不為無理,但屈原對於靈魂的“主觀能動性”:認為它是激發的超凡的獨立存在的妙用,沒有點染出來。

如同對於鬼的看法一樣,屈原不但不否定它存在,反而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惹人愛憐。如“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注曰:“山鬼彷彿若人見於山之阿,薜荔兔絲皆無根緣物而生,山鬼亦淹忽無形,故衣之以為飾也。體含妙容,美目盼然,又好口齒而宜笑也。”五臣雲:“山鬼美貌,既宜含視,又宜發笑。”補曰:“山鬼無形,其情狀難知,故含睇宜笑以喻誇美,乘豹從貍以譬猛烈,辛夷杜蘅以況芬芳,不一而足也。”按:美人媲君,《詩》有先例:“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邶風·簡兮》),這是頌美文王的。“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衛風·碩人》),這都是刻畫莊姜之美的,與虛擬的山鬼有異。倒是喜歡“齊諧志怪”的莊周,他那“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莊子·逍遙遊》)的“神人”與此同類,都是抒發其超凡的心靈,自樂其美妙的形象的。蓋“神者,申也,引出萬物者也”(《說文》),“人所歸為鬼,從人象鬼頭,鬼陰氣,賊害從厶”(仝上)。其實“田”的大頭,乃是古代舞人的面具(今之跳舞也有戴假面的麼,尤其是跳神,如藏僧的驅魔)。“鄉人儺,朝服而立於阼階”(《論語·鄉黨》。按“儺”,字亦作“裼”,強鬼也,必驅除之,自孔子時而已然,不用說,扮演者應戴面具或塗鬼臉)。《荊楚歲時記》雲:“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春秋謂之端月。雞鳴而起,先於庭前爆竹以闢山臊(臊《御覽》作魈)惡鬼。”按《神異經》雲:“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長尺餘,一足,性不畏人,犯之,則令人寒熱,名曰山臊,以竹著火中燁撲有聲,而山臊驚憚。”《元黃經》所謂“山猓鬼”也。”是則“山鬼”既醜而惡也,屈原卻把它美化起來,說“山中人兮芳杜若,思公子兮徒離憂”,豈非別具慧心,奇文壽世。所以我們應該透視作者心靈深處的“忠貞”之美,念念不忘“君、國”。其它篇章裡的“美人”都屬此類: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王逸曰:“美人謂懷王也。”

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九章·抽思》)。王逸曰:“結續妙思作辭賦也。舉與懷王使覽照也。”

思美人兮,攬涕而佇眙(《九章·思美人》)。王逸曰:“言思念懷王,至於佇立悲哀,涕淚交流也。”

與美人抽怨兮,並日夜而無正(仝上)。王逸曰:“為君陳道,拔恨意也,君性不端,晝夜謬也。”

可見“美人”與“靈脩”同義,都指楚君而言(特別是懷王)。有時亦泛稱“萬民”和自己。如“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九歌·少司命》)。王逸曰:“言萬民眾多,美人並會盈滿於堂,而司命獨與我睨而相視成為親親也。”“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河伯》)”。王逸曰:“子謂河伯也,言屈原與河伯別,子宜東行,還於九河之居,我亦欲歸也。美人,屈原自謂。願河伯送己南至江之涯,歸楚國也。”

憂國的人沒有不憂民的。屈原雖是楚國貴族統治階級裡的成員,一樣關心人民的疾苦。如《離騷》雲:“怨靈脩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王逸曰:“言己所怨恨於懷王者,以其用心浩蕩驕傲放恣無有思慮,終不省察萬民善惡之心,故朱紫相亂,國將傾危也。”“民心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為常”。王逸曰:“言萬民秉天命而生,各有所樂,我獨好修正直以為常行也。”“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王逸曰:“言皇天神明無所私阿,觀萬民之中有道德者因置以為君,使賢能輔佐以成其志。”“瞻前而顧後兮,相觀民之計極”。王逸曰:“前謂禹湯,後謂桀紂,觀湯武之所以興,桀紂之所以亡,足以觀察萬民忠佞之謀,窮其真偽。”(以上所引並見《離騷》)屈原的敬天法祖重視民心,以及對於懷王如怨如訴的心情於此可見。

《離騷》曰:“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王逸、洪興祖引五臣注云:“內美謂忠貞,修能言己之生,內含天地之美氣,又重有絕遠之能與眾異也。”又曰:“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捨也。”王曰:“謇謇,忠貞貌也,言謇謇諫君之過,必為身患,然中心不能自止而不言也。”屈原是忠心耿耿,忠不離口的,“所陳忠信之道,甚著明也”(王逸《九章》引言)。

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惜誦》)。

王逸曰:“言己所陳忠信之道,先慮於心。合於仁義,乃敢為君言之也。”

竭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疣(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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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群,眾也,贅疣,過也。言己竭盡忠信以事君,反得罪謫也。

忠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賤貧(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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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言己憂國念君,忽忘身之賤貧。以忠信事君可質於明神。

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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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以,亦用也。

忠湛湛而願進兮,妒被離而鄣之(《哀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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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言己體性重厚而欲願進,讒人妒害之。

按“忠”,信也,正也,盡己之謂;而“貞”,則潔也,亦正也。《易·乾卦文言》曰:貞者,事之於也。故屈原亦必以“貞臣”自居:

國富強而法立兮(楚以熾盛,無盜賊),屬貞臣而日娭(嬉也,委政忠良而遊息也)(《惜往日》)。

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異(同上)。洪念祖曰:“黨,朋黨,謂椒、蘭之徒也。”世並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惟此黨人之不諒兮,恐嫉妒而折之(同上)。言不尚忠信之人,共嫉妒我正直,必欲折挫而敗毀之也。

夫惟黨人鄙固兮,羌不知餘之所臧(《九章·懷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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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云:鄙固,狹陋。臧,善也。

是非混淆,黑白不分,這是屈原最為憤恨的。他說:“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世以濁為清,常人以愚為賢也)”,“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賢愚雜廁,玉石不分)”。他甚至罵道:“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傑兮,固庸態也”(德高者不合於眾,行異者不合於俗,故為犬之所吠,眾人之所訕也)。蓋屈原自謂:“眾不知餘之異采”(眾人不知我有異藝之文采也)”,“莫知餘之所有”(國民眾多,非明君則不知我之能也)。“重仁襲義兮,謹厚以為豐”(言眾人雖不知己,猶復重累仁德及興禮義,修行謹善以自廣大也。以上所引並見《九章·懷沙》)。這可真是“離群索居”“光榮的孤立”了。法堯舜湯武,斥夏桀商紂,講道德,說仁義,尊天地,敬鬼神,再聯繫到家庭出身,又綻露出來屈原的大一統思想了。其所繼承非只“江漢文化”(所謂“南國”的菁華),也未嘗不蘊蓄著“齊魯文化”(擴及黃河的,也概稱為“中原”的政教)。如同他的文章(辭賦)一樣受有《詩》、《書》的影響,不過“推陳出新”自成體系,不歌而誦,蔚為奇觀。

如此絮絮不能自已,而堯德先生卻“唯唯”首肯,並雲“箇中許多精神已包孕於所作之《屈子傳》中矣”,遂以為序。

乙亥之春贅言於河北大學之紫庵

時年八十有八

(編者注:魏際昌,中國屈原學會常務副會長,河北大學中文系教授。)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48:35


第一章 天陰地晦 山悲河泣

一位德隆望尊的老者從遠古走來,他身軀偉岸,步履雄健,容光煥發,精神矍鑠。他有自己光輝的歷史——盤古開天闢地,女媧煉石補天,精衛銜石填海,羿援弓射日,禹率眾治水,堯舜禹禪讓,等等。也曾踏過泥濘,步過坎坷,披過荊棘,有過煩惱、辛酸和悲哀,諸如夏桀暴虐,殷紂無道之類。他不間斷地前進著,或緩或急,或快或慢,待到公元前770年,業已跋涉了三千多個年頭,可謂高壽古老矣!然而此後的五百餘年,災星當頭,時運不濟,老人常在淚水中掙扎,熬煎中拼搏,這便是中國歷史上的春秋戰國時期。孔子以“禮崩樂壞”概括這一時期的特點,可謂準確無誤,其主要表現為“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王室衰微,諸侯爭霸圖伯,致使戰爭頻仍,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正如孟子所描繪的那樣:“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戰爭,這個殘暴的魔王,可怕的怪物,令人詛咒的瘋子,走到哪裡,哪裡便田園荒蕪,餓殍遍地;在哪裡徜徉,哪裡便屍橫血流,白骨成丘;在哪裡定居,哪裡便易子而食,折骨而炊。戰爭之外還有昏君佞臣,苛政淫風,饑荒瘟疫,等等,它們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角逐,弄得道貌岸然的老人遍體鱗傷,滿身瘡痍,莽莽華夏,漫漫五百載,天陰地晦,山悲河泣……且看如下史實——

鄭武公與衛武公同為周朝卿士,公元前758年,衛武公卒,鄭武公獨秉周政,常往來於鄭都滎陽與周都洛邑之間。鄭武公夫人姜氏,於夢中生下長子,心中不悅,取名寤生。次子段,長得一表人才,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且多力善射,姜氏愛若掌上明珠,常向武公稱道其賢,宜立為嗣。武公不允,立寤生為世子,只以小小的共城為段食邑,號共叔。姜氏憤憤不平。武公薨,寤生即位,是為莊公,代父為周卿士。姜氏一心為段奪國,以母命令莊公封段於京城——京城有百雉之雄,地廣人眾,與滎陽相等。謝恩後段進宮向母親辭行,姜氏曰:“寤生不念同胞之情,待汝甚薄。我一再懇求,方有今日之封,實非寤生情願。汝到京城,宜聚兵搜乘,暗作準備,倘有機可乘,我當相約,汝興師襲鄭,國可得也!”共叔領命,遷往京城居住,國人改稱京城太叔。段一到京城,便將西鄙、東鄙、鄢、廩延諸邑收為己有,驅使其邑宰,鞭策其民眾,內挾母后之寵,外恃京城之固,肆無忌憚地練兵習武,以待時機。這一切,莊公探聽得一清二楚,與老臣祭足、公子呂訂下一計。一日早朝,莊公宣旨,命祭足監國,自己往周朝面君輔政。姜氏聞訊大喜,即刻修書一封,派心腹送到京城,約太叔五月上旬舉事。公子呂預先遣人伏於要道,獲懷揣姜氏之書者殺之。莊公啟封看過,重新封好,另派人假裝姜氏所差,送達太叔。索有回書,以五月初五日為期,要在城樓上豎白旗一面,作為接應地點。莊公入宮辭別母后,然後徐徐望廩延前進。太叔接姜氏密信,使其子往衛借兵,自己率京城與諸邑之眾,託言奉莊公之命回都監國,祭纛犒軍,揚揚出城。公子呂預遣兵車十乘,扮作商賈,潛入京城,只待太叔兵動,便於城樓放火。公子呂望見火光,閃電般殺來,裡應外合,不費吹灰之力,攻佔了京城。太叔途中聞京城陷落,知事洩露,慌忙率眾逃往封地共城固守。莊公與公子呂兩面夾攻,區區小邑,怎當得泰山壓卵般攻擊,須臾即破,太叔段自刎身亡。姜氏驚聞兵敗,羞愧得無地自容,即時離了宮門,出居潁地。

衛莊公夫人莊姜,貌美而無子。次妃厲媯,也不生育。厲媯之妹戴媯,隨姊嫁衛,生完與晉。莊姜生性不嫉妒,視完、晉如己出,又進獻宮女給莊公,莊公十分寵幸,生子州籲。州籲暴戾好武,喜歡談兵。莊公溺愛州籲,任其所為。莊公薨,公子完嗣立,是為桓公。公元前719年,周平王崩,桓王林新立,桓公欲赴周吊賀。三月中旬一日,州籲命石厚領壯士五百,埋伏於西門之外,他親自駕車,迎桓公來到行館,早已排下筵席,請桓公上坐。州籲躬身進酒曰:“兄侯遠行,愚弟奉薄酒為餞。”桓公微笑道:“又教賢弟費心。我此行不過月餘便回,煩賢弟暫攝朝政,謹慎從事。”州籲唯唯諾諾。酒至半酣,州籲起身斟滿一大杯,雙手捧著獻給桓公。桓公接杯在手,一飲而盡,也以滿杯回敬。州籲伸手去接,詐為失手,杯盞墜地,慌忙拾取,親自洗刷。桓公不知其詐,取杯復斟再遞。州籲乘機騰步閃至桓公背後,抽出短劍,從背後刺之,劍透胸而桓公命亡。從駕諸臣,都知州籲武力過人,石厚又引五百名甲士圍住公館,只得降順,於是州籲代立為君。

魯惠公元妃早亡,寵妾仲子立為繼世,生子名軌,欲立為嗣。惠公薨,群臣因他妾所生之息姑年長,奉立為君,是為隱公。公子翬比軌年長几歲,求為太宰。隱公回答說:“國乃軌之國也,因其年幼,寡人暫時居攝耳。待軌居君位,汝自求之。”公子翬聞聽,懷疑隱公有忌憚公子軌之心,說道:“臣聞之,利器入手,不可假人。主公已嗣爵為君,國人悅服,百年之後,傳於子孫,為何以居懾為名,引人非望?今軌年長,恐將來不利於主公,臣請殺之,為主公除此隱憂,如何?”隱公急忙掩耳道:“汝非痴狂,安得出此亂言!吾已使人於菟裘築下宮室,為養老計,不日當傳位於軌矣。”翬默然離去,自悔失言。翬怕隱公將這一段話告訴軌,他日軌即位為君,必當治罪,於是當夜來到軌府,說道:“主公見汝年齒漸長,恐來奪位,今日召我入宮,密囑加害於汝。”並獻毒計一條。息姑當年囚於鄭,曾得錘巫之神相助,歸魯後在城外立一座錘巫之廟,每年冬至必親往祭之。公元前711年冬至,公子翬使勇士充作徒役,雜於從人中間,夜間宿於寫大夫府。夜深人靜,隱公睡熟,有力士揮劍刺之,當即命絕。行刺後,軌嗣位為君,翬為太宰,討寫氏以推託罪責。

宋殤公即位以來,頻繁對外用兵,百姓怨聲載道。宋司馬孔父嘉之妻魏氏,美豔絕倫,舉世無雙。忽一日,魏氏出郊省墓。時值陽春三月,繁花似錦,柳色如煙,青年男女三三兩兩,踏青遊春,魏氏為車外景物所誘,不斷揭簾窺視。太宰華督正在郊外賞玩,驀然瞥見,驚得似痴若呆。當他得知這是孔司馬家眷時,嘆道:“司馬竟有此尤物,不枉活於世矣!”回府後日思夜夢,魂魄俱消,心想:若後房得此美人,足夠下半世受用!可是怎樣才能將這朵玫瑰花移來相府呢?……唯殺其夫,方能奪其妻!自此,華督處心積慮地謀害孔父嘉。為借刀殺人,華督將民眾對殤公用兵之怨全移到了孔司馬身上,說他不恤百姓,輕師好戰,害得國中妻寡子孤,生靈塗炭。公元前710年仲春一日,孔父嘉檢閱車馬,號令頗嚴。華督使心腹在軍中揚言:“司馬又將起兵伐鄭,故今日治兵。”軍士聞言,個個悚懼,成群結隊地往太宰府上訴苦,求其向國君進言,休動干戈。華督藉機大肆煽惑,說道:“孔司馬主張用兵,殃民毒眾。主君偏於信任,不從吾諫,三日內又要大舉伐鄭。宋國百姓何罪之有,受此勞苦!”華督一言出口,激得眾軍士人人咬牙,個個切齒,齊聲喊“殺”。華督一心腹扮作校尉,高聲喊道:“我們父子親戚,連年征戰,死亡過半。今又大舉伐鄭,鄭國兵勇將強,我們如何敵得過?橫豎是死,不如殺卻此賊,為民除害,死而無怨!……”華督似乎無奈,猶豫再三,才下定了為民請命的決心,在軍士的簇擁下登車率眾,呼嘯著直奔司馬府。時值黃昏,孔父嘉在內室飲酒,忽聽敲門聲急若驟雨,使人傳問,答道:“華太宰親自到門,有機密事相商。”孔父嘉忙整衣出迎,剛開大門,軍士蜂擁而入。孔父嘉心慌,正待舉步轉身,華督登堂高喊:“害民賊在此,何不動手!”孔父嘉未及開言,頭已落地。華督引心腹直入內室,搶了魏氏,登車而去。魏氏於車中暗解束帶,系喉而死。眾軍士乘機將孔宅擄掠一空。孔父嘉只有一子,名木金父,家臣抱之奔魯,這便是孔聖仲尼之六世祖也。宋殤公聞孔司馬被殺,親臨其喪,車杖剛到孔府大門,暗伏軍士鼓譟而起,侍衛驚散,殤公死於亂軍之中,勿需交代,這自然又是華督所使。

齊僖公的兩個女兒,都有絕世姿色,次女文姜,生得秋水為神,芙蓉如面,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真乃絕代佳麗,國色天香!世子諸兒,長身偉幹,粉面朱唇,是曠古罕見的美男子。二人從小在宮中長大,攜手並肩,戲鬧玩耍。孩提時倒也罷了,待到兄妹情竇初開,諸兒見妹妹如花似玉,言辭伶俐,出口成章,琴棋書畫,無所不精,便生愛慕之情。加以文姜舉動輕薄,妖豔成性,不顧禮義,言語戲謔涉及閭巷穢褻,全不避忌,每每弄得諸兒心猿意馬,抓耳撓腮。如此輕薄女,多情種,聚於一處,男女無別,天長日久,豈不壞醋!只是礙於宮人耳目,未成苟且之事。文姜忽染一病,朝涼暮熱,精神恍惚,半坐半眠,寢食俱廢。諸兒以探病為名,時常闖入閨中,挨坐床頭,遍體撫摩,耳鬢廝磨,只是未曾及亂。後來僖公為諸兒娶宋女為妻,諸兒愛戀新婚,兄妹漸疏。又過一年,僖公將文姜許給魯桓公,諸兒聞訊,狂心復萌,遣宮人送給妹妹一枝桃花,並附詩一首曰:

桃有華,燦燦其霞。

當戶不折,飄而為苴。

吁嗟兮復吁嗟!

文姜得詩,領其意,解其情,以詩答曰:

桃有英,燁燁其靈。

今茲不折,尚有來春。

叮嚀兮復叮嚀!

諸兒讀答詩,心底流油,垂涎欲滴。

九月上旬,喜期來臨,文姜先與六宮妃眷告別,然後到東宮來見哥哥。諸兒設宴餞別,四目相視如火,各不相舍,但礙於元妃在座,僖公又遣宮人守候,無法表情達意,暗自嗟嘆。臨別之際,諸兒挨近車前,含蓄而深情地說道:“妹妹留心,莫忘叮嚀之語!”文姜答道:“哥哥保重,後會有期。”僖公命諸兒守國,親送文姜至讙,與魯桓公相見。

公元前698年,齊僖公薨,世子諸兒立,是為襄公。公元前694年,魯桓公與夫人文姜赴齊省親,齊襄公迎至濼水,殷勤接待,各敘寒暖,然後一同發駕,來到臨淄。齊侯盛設國宴,為魯侯夫婦接風洗塵。酒宴過後,齊襄公陪文姜來到後宮,只說與舊日嬪妃相會,誰知他預先造下密室,另治私宴,與文姜敘情。飲酒中間,四目相視,你貪我愛,不顧天倫,竟至顛鸞倒鳳,雲雨成歡。兄妹迷戀不捨,遂留宿宮中,日上三竿尚交頸未起,撇下魯侯一夜冷冷清清。魯桓公生疑,遣人探得實情,與夫人文姜口角竟至面紅耳赤。齊襄公得知事洩,深怕魯侯懷恨成仇,恰在這時,魯桓公來辭。齊襄公佯為不知,堅決請其牛山一遊,算作餞行。魯桓公雖然心懷忿恨,但身在齊國,無可奈何,只得勉強應邀。齊襄公只邀魯桓公一人,文姜留於館舍,悶悶不樂,牛山大宴,盛設歌舞,襄公百倍殷勤,諸大夫輪流把盞,宮娥捧樽跪勸。魯侯心中憤鬱,也想借酒澆悶,不覺喝得酩酊大醉。襄公命公子彭生送魯侯回館舍。彭生抱魯侯上車,行至離國門二里許,見魯侯睡得死豬一般,伸手探其兩肋。彭生力大,臂似鐵棍,指若投槍,魯侯被探肋折,慘叫一聲,血流滿車而死。從此以後,文姜移居於齊魯交界處之禚地,齊襄公常以狩獵為名,來此與之廝混;有時竟常住齊宮,與襄公形同夫妻。

公元前701年春,鄭莊公病篤,使公子突出居於宋。夏五月,莊公薨,世子忽即位,是為鄭昭公。諸大夫分聘各國,相國祭足行聘於宋。公子突的母親是宋雍氏之女,名曰雍姬。雍氏宗族多在宋廷為官,甚得宋莊公的寵愛。祭足入朝,正在致聘行禮,甲士突出,將其上索捆綁,囚于軍府。祭足疑懼,似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晚上,太宰華督攜酒菜來為祭足壓驚。華督倒也爽快,三言兩語便攤了牌:祭足必須廢昭公而立公子突,否則,宋將派南宮長萬為將,發兵六百乘,送公子突回鄭,興師之日,斬祭足之首祭軍。祭足恐懼,只得應諾,並被迫立約盟誓。經過一場驚心動魄的宮廷爭鬥,公子突終於為君,是為鄭厲公。昭公出奔衛國去了。厲公即位,割三座城池給宋,獻白璧百雙,黃金萬鎰,每年輸谷三萬鍾,作為酬謝之禮,國政盡委祭足。祭足有女,許配雍糾為妻——雍糾自宋來鄭,官為大夫。自此,大小政事全由祭足決定,三年之後,厲公成了受人擺佈的傀儡。厲公恨祭足專權,決心把他除掉。公元前697年,仲春一日,厲公在後花園遊玩,只有大夫雍糾一人跟隨。和風習習,春意融融,飛鳥翔鳴,勵公見此美景,非但不樂於心,喜於面,反而長聲悲嘆。雍糾驚問原因,厲公答道:“百鳥飛鳴自如,全不受制於人,寡人反不如鳥,是以嘆耳。”厲公所言,雍糾心領神會,有頃說道:“臣聞‘君猶父,臣猶子’,子不能為父分憂,即為不孝;臣不能為君排難,即為不忠。倘主公不以糾為不肖,有事相委,必竭死力!”厲公屏去左右,問道:“卿非相國之愛婿乎?”雍糾答曰:“婿則有之,愛則未也……”他向厲公簡敘了一段與祭足不共戴天的怨隙。厲公聞後大喜,說道:“卿能殺祭足,寡人以卿代之。”接著君臣擬就了一條密計:鄭都東郊被宋兵殘破,明日,厲公命司徒前往監工修民居,相國以車載粟帛安撫居民,雍糾設享慰勞,以鴆酒殺祭足。雍糾回家,當夜酒醉洩密,其妻轉告父母,祭足預作防備。次日,祭足東郊撫民,雍糾途中迎迓,宴享十分豐盛。祭足曰:“為國奔走,理之當然,何勞大享。”雍糾答道:“郊外春色可娛,聊具一酌慰勞耳。”說著斟滿一大杯酒,跪於祭足膝下,雙手捧杯,滿臉堆笑,口稱百壽。祭足假作躬身攙扶,右手抓住雍糾臂膀,左手接杯澆地,怒斥道:“匹夫可敢弄我!……”話音未落,祭足心腹強鉏與眾勇士一擁而上,擒住雍糾,當即斬首,屍首拋進了周池。厲公聞雍糾被殺,出奔蔡國。

衛宣公名晉,為人淫縱放蕩,為公子時,與其父莊公之妾夷姜私通,生兒名急子,寄養於民間。宣公即位後,元配邢妃失龐,只有夷姜得幸,二人如同夫妻,欲立急子為嗣。急子長到十六歲,聘齊僖公長女為妻。聘使自齊返衛,宣公聞齊女有絕世之姿,心貪其色,選能工巧匠在淇河上築一高臺,朱欄華棟,重宮復室,極其華麗,喚作新臺。宣公先以聘宋為名,遣開急子,然後派公子洩赴齊,迎姜氏徑至新臺,據為己有,是為宣姜。需知,宣公胞妹,嫁齊僖公為妃,這樣算來,宣公為宣姜之舅。齊僖公之二女,宣姜淫於舅,文姜淫於兄,人倫天理,喪盡滅絕!……

公元前700年,衛宣公薨,子朔立,是為惠公。惠公年僅十五歲,罷黜諸公子不用,庶兄碩心中不服,連夜奔齊。次年,惠公派賊殺異母兄急子與壽。同年,宋、魯、蔡、衛、陳聯兵攻鄭,惠公率衛眾前往。衛大夫趁機舉事,立公子黔牟為君。惠公伐鄭無功,歸途聞國內政變,黔牟已立,出奔齊國,向齊僖公借兵復國。不說齊僖公怎樣答覆衛惠公,單表他深恐衛人殺宣姜,派公孫無知送公子碩回家,且私下叮囑無知,要碩烝宣姜。因為碩在衛頗有威望,他與宣姜結為夫妻,定能保住宣姜性命。無知送碩回國,將齊侯之意遍致衛國君臣,並告訴了宣姜。那宣姜,真淫婦也,竟也心甘情願。衛之眾臣,為貶宣姜名號,討齊侯歡心,無不樂從。只有碩念父子之倫,決不允從。一天黃昏,公孫無知與公子職請碩宴飲,使女樂侑酒,灌得他亂醉,扶於宣姜宮中,醉中與宣姜合房。醒後悔之晚矣,二人遂成夫妻,生子女五人。當初宣公烝父妾夷姜,生急子。如今,他的兒子碩,又烝宣姜,生男女五人。這真是家傳,或者算作報應!……

南方的楚國日益強盛,滅鄧,克權,服隨,敗鄖,盟絞,役息,漢東小國,無不稱臣納貢,唯有蔡國,憑恃著與齊侯為婚姻,又加入中原諸侯之盟,共同用兵,未曾服楚。

蔡哀侯獻舞與息侯同娶陳女為夫人,息侯夫人媯氏,有絕世之色,歸寧回陳,途經蔡國。獻舞早知媯氏之美,說道:“吾姨駕臨,禮當相見。”於是邀至宮中款待,言語輕薄戲謔,倍獻殷勤,全無敬客之意。息媯大怒而去,待到自陳返息,竟繞道不入蔡國。息侯聞聽獻舞辱沒其妻,遣使於楚進貢,唆使楚文王興師討蔡不貢之罪。楚師伐蔡,如狼入羊群,蔡兵望風披靡,潰不成軍,哀侯被俘。

為謝楚王不殺之恩,蔡哀侯大排筵席,席間盛張女樂。有彈箏女子,儀容秀麗,色技俱絕,奉哀侯之命用大杯向楚王敬酒,連敬三杯,楚王皆一飲而盡,讚歎道:“好一個絕代佳麗!”哀侯搖頭擺手說:“大王此言差矣,天下絕色,不在蔡,而在息。”楚王圓睜雙目說道:“息國,彈丸之地。難道會有比這更豔麗的女色?”哀侯答道:“息侯夫人媯氏,號稱天仙,勝此何止千萬倍,見者無不骨酥肉麻,消魂失魄……”蔡哀侯將息媯的美貌與妙趣,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弄得楚文王目瞪口呆,六神無主。三日後,楚文王班師,載彈箏女子歸國。

楚文王思念息媯,寢食不安,便以巡方為名,率軍來到息國。息侯迎謁道左,謙卑恭敬,於朝堂盛設國宴,親自為楚文王把盞執爵。楚王戲謔道:“昔者寡人曾效微勞於君夫人,今寡人至此,君夫人似應進酒致謝,為何竟未睹其芳容呢?”息侯懼強楚之威,不敢違拒,忙傳語後宮,命媯氏進殿為楚王敬酒。不多時,環佩之聲由遠而近,來到殿前,媯氏盛飾而至,禮拜稱謝之後,取玉卮敬酒。媯氏進殿,楚王視之,目如秋水,面似桃花,長短適中,舉動生態,果然天上徒聞,人間罕見。楚王兩眼看得直勾勾的,半天才伸手去接那玉卮,媯氏早已遞給了宮人,由宮人轉遞。雖然如此,楚王還是連喝了三大杯。楚王尚未盡興,還想再喝,息媯已躬身施禮,拜辭而去矣。這一場宴飲,雖說是酒美菜豐,楚王心念息媯,終未盡歡。席散歸館,楚王一夜目不交睫。次日,楚王設享答禮,暗伏甲兵。息侯赴宴,酒至半酣,楚王假醉,對息侯說:“寡人有大功於君夫人,今三軍在此,君夫人不能為寡人一犒勞乎?”“這個……”息侯嚇得面如土灰,一言未出,楚王拋杯在地,伏甲猝起,擒息侯而捆綁之。楚王引兵徑入後宮,擄媯氏立為夫人,載於後車歸國。

晉獻公為太子時,娶賈姬為妃,久而無子,又娶犬戎主之侄女狐姬,生子名重耳,小戎允姓之女,生子曰夷吾。獻公之父武公,晚年向齊求妾,齊桓公將宗族之女齊姜送來。武公年歲已高,不能房事。齊姜年輕貌美,獻公悅而烝之,生下一子,在申氏家寄養,取名申生。獻公即位時,賈妃已死,遂立齊姜為夫人,申生為世子。公元前662年,獻公興兵伐驪戎,驪戎請和,將其二女驪姬、少姬送給獻公。驪姬生得貌比息媯,妖同妲己,聰明睿智,詭計多端,在獻公面前,小信小忠,獻媚取寵,且時常參與政事,出謀劃策,十言九中,所以獻公專寵不二,一飲一食,非驪姬作陪,則不下嚥。一年後,驪姬生下一子,名曰奚齊。獻公既寵驪姬,又愛奚齊,早把與齊姜一段情意拋到了九霄雲外。經過一番密謀策劃,獻公先以封疆為名,使世子申生居曲沃——晉始封之地,先君宗廟在此;重耳居蒲,夷吾居屈——蒲與屈近戎狄,乃邊陲重鎮,國之門戶,然後欲立驪姬為夫人,奚齊為世子。然而,種種原因促使,未能實施。直到公元前656年,驪姬才設巧計害死了申生,陰謀得逞,如願以償。

熊囏、熊惲兄弟二人,同是文夫人媯氏所生,熊惲才智勝過其兄,為文夫人所愛。熊囏嗣位,心中疑忌其弟,多次欲藉故殺之,以絕後患,因有眾文武為惲周旋,陰謀終未得逞。熊囏怠於政事,專好遊獵,在位三年,一無所成,且國力耗損,民怨沸騰。熊惲見時機成熟,私畜死士,乘囏出獵,襲而殺之,以暴病而薨告於文夫人。文夫人雖則心疑,終因偏愛熊惲,不予追究,遂使諸大夫擁立熊惲為君,是為楚成王,任命叔王子元為令尹。子元系放蕩酒色之徒,自其兄文王死時,便有篡立之意。又羨慕其嫂媯氏天下絕色,欲與之私通。當時囏、惲年齡尚幼,子元以叔父之尊,全不把兩個侄子放在眼裡,但畏懼正直無私、多才多智的大夫鬥伯比,才不敢放肆。公元前666,鬥伯比病卒,子元變得肆無忌憚。為誘惑文夫人,他在王宮側旁大築館舍,每日絲竹嫋嫋,歌喉甜甜,舞姿翩翩。對此,文夫人不僅無動於衷,反而生厭,指責說:“先君習武事,徵諸侯,是以朝貢不絕於廷。今楚兵不至中原十年,令尹不圖雪恥,而歌舞於妾身之側,真不知恥也!”子元得知文夫人之志,出車六百乘,大舉伐鄭。本欲以赫赫戰功討文夫人歡欣,結果卻不獲而歸。事與願違,子元內心不安,篡位奪權的心情更加急切。自文王駕崩,媯氏密居深宮,不與外界接觸,子元欲見,難於登天。忽然,文夫人患病的消息傳出,子元假稱問安,來到王宮,欲趁機向文夫人求顛鸞倒鳳之歡,哪知文夫人拒不相見。為表誠心,子元將床榻移到文夫人寢宮之外,三日不出,且以家甲兵丁環列王宮。消息傳出宮去,鬥谷於菟、鬥梧、鬥御疆、鬥班等忠勇良將,率部深夜殺進宮去,將子元的家甲亂殺亂砍,兵丁驚散。子元正擁宮女醉寢,夢中驚醒,急忙仗劍出擊,被闖進來的鬥班揮劍裁為兩截。

衛懿公不愛社稷江山,不愛文武百官,不愛黎民百姓,酒色之外專愛禽中之鶴。自公元前668年嗣立為君,懿公在位九年,不恤國政,不振農桑,不興工商,不辦庠序,不練兵習武,一心只在養鶴。懿公對鶴愛之有癮,好之成癖,凡獻鶴者,皆有重賞,舉國百姓,紛紛羅致,都來進獻,因而衛之苑囿宮廷,處處皆鶴,何止成千上萬!懿公所養之鶴,全都有品位俸祿,上者食大夫俸,下者食士祿。每當懿公出遊,群鶴亦分班跟從,那鶴按等級分別載於不同的軒車之中,置於駕輦之前,號為“鶴將軍”。飼鶴者亦有固定的俸祿,鶴糧徵於民間,水旱災荒,百姓飢餓凍餒,懿公全然不顧,照樣徵收。忠臣賢士屢屢進諫,懿公俱不採納,所畜之鶴與日俱增。公元前660年仲夏一日,懿公正欲載鶴出遊,牒報“狄人入侵,已到滎澤。”懿公大驚,急忙斂兵授甲,組織抗狄。甲兵車馬不足,徵於民間,百姓紛紛逃避。懿公命司徒四處拘捕,捉來百餘人。問其逃避的原因,眾人齊聲答道:“君用一物,足以御狄,何需我等小民百姓!”懿公問是何物,眾人回答:“鶴也。”懿公驚訝:“鶴何能禦寇卻敵?”

眾人答道:“鶴既不能禦敵,是無用之物也。君視有用之百姓若草芥,百姓飢寒交迫,全不撫卹,而耗巨資養無用之鶴,所以百姓不服,不肯從戎應戰抗敵……”懿公低垂了頭,有氣無力地說道:“寡人知罪矣!願散鶴以從民,可乎?”懿公果真使人縱鶴,然而已經晚了,衛雖勉強應戰御狄,終因眾寡強弱懸殊,難以取勝,懿公死於陣前,狄遂滅了衛國。公元前651年,晉獻公薨,群公子爭立,國內大亂,齊、秦以兵送夷吾歸國為君,是為惠公。夷吾先許割地賂秦,既即君位,自食其言,不肯割地。連年麥禾不熟,民有飢色。惠公五年,水旱蝗三災並臨,許多地方秋後顆粒不收,舉國倉廩空虛,民間絕食。惠公不顧先前負約之曲,派大夫慶鄭持寶玉赴秦告急買糧。秦穆公集群臣商議,蹇叔與百里奚同聲說:“天災流行,何國無有,救災恤鄰,理之常也。順理而行,天必祐我。”平豹振臂言曰:“晉侯無道,天降之災。乘其飢而伐之,可以滅晉。此機不可失!”繇餘說:“仁者不乘危以邀利,智者不僥倖以成功。乘人之危而伐之,不仁不義之舉也。”穆公曰:“負我者,晉君也;飢者,晉民也。吾不忍以君之故而遷禍於民。”於是動糧數萬斛於渭水,直送至黃河、汾河、雍水、絳水之間,大小船隻首尾相銜,河面上檣桅林立,稱作“泛舟之役”,以救晉飢。秦救晉民出水火,晉民無不感激。

第二年,秦國遭災,晉反大熟。秦穆公派冷至懷珠寶赴晉買糧,晉惠公忘恩負義,粒米不賣,反乘危興師伐之,引起了一場激烈的秦晉之戰。

楚師伐宋,大獲全勝,凱旋而歸。剛出宋界,有哨馬來報:“楚王親率大軍接應,現屯駐於柯澤。”大將成得臣聞訊,忙率部來柯澤謁見楚王獻捷。楚王告訴成得臣:“明日,鄭君將率其夫人來此犒軍,應大陳俘馘以誇耀之。”原來,鄭文公的夫人芔氏,正是楚成王的胞妹,稱作文芔,以兄妹之親,乘車隨鄭文公來到柯澤,與楚王相會。楚王向鄭文公夫婦炫耀俘獲之盛。鄭文公夫婦稱頌不絕,大出金帛,犒賞三軍。鄭文公請楚王來日赴宴。第二天一早,鄭文公親自出郭,邀楚王進城,設享於太廟之中,行九獻禮,比於天子。食品數百,外加籩豆六器,宴享之盛,列國少見。文芔生有二女,喚作伯芔叔芔,尚未許配人家,隨父母以甥禮來見其舅,楚王大喜。鄭文公同夫人女兒輪番敬酒,自午時直飲至戌時,喝得楚王酩酊大醉。楚王對文芔說:“今日之宴,寡人領情過厚,已過量矣!妹與二甥,能送我一程嗎?”文芔及兩個女兒與楚王並駕而行,直至軍營。原來楚成王看中了兩個外甥閨女,當夜拉入寢室,遂成枕蓆之歡。文芔彷徨於帳中,一夜不曾閤眼,然畏楚王之威,不敢出聲——舅納其甥,真禽獸也!第二天,楚王將軍獲之半贈給文芔,載其二女歸國,納於後宮。

公元前621年春二月,秦穆公薨,在位三十九年,年六十九歲,用一百七十七人殉葬,賢臣子車氏的三個兒子也在其中。

公元前613年,齊昭公薨,其弟商人殺太子舍自立,是為懿公。昭公夫人痛其子舍死於非命,日夜悲啼,令懿公厭惡,囚其於別室,節其衣食。懿公商人秉性貪橫,自其父桓公在位時,曾與大夫邴原爭田邑地界,桓公使管仲斷是非曲直。管仲因商人理曲,將田斷歸邴原。商人對此懷恨在心,等到殺舍自立,便將邴原的田邑全部奪回。又恨管仲偏向邴氏,將其封邑削減了一半。邴原已死,商人使軍士掘其墓,翻其屍,斷其足。當時邴原之子邴歜在場,懿公問道:“爾父罪合斷足否?卿不怨寡人乎?”邴歜應道:“臣父生免刑戮,已出望外,況此朽骨,臣何敢怨?”懿公仰天笑曰:“卿可謂有識之士矣!”懿公多次在國中購求美色,終日淫樂。聽說大夫閻職之妻甚美,下令凡大夫妻妾俱朝於中宮,閻職之妻亦在其中,懿公見其姿色出眾,對閻職說:“爾妻甚美,留伴寡人,可再娶也。”閻職敢怒而不敢言。後來懿公在申池竹林中酒醉被邴歜、閻職合夥殺死,也算是罪有應得。

宋襄公夫人王姬,是成公王臣之母,昭公杵臼之祖母,老而好淫,昭公有弟公子鮑,美豔勝過夫人,王姬愛之,以酒將其灌醉,逼其與之成雲雨之歡,並以扶立為君相許,鮑樂而從之。自此祖孫往來不絕,朝鋪夜蓋,王姬欲廢昭公而立公子鮑。

晉靈公年老,荒淫暴虐,橫徵厚斂,大興土木,在絳州城內建起一座花園,遍求奇花異草,種植其中。園中桃樹最多,每到陽春三月,桃花盛開,燦如雲霞,故名桃園。園中築起三層高臺,中間建一座絳霄樓,雕樑畫棟,丹楹刻桷,四圍朱欄曲檻,憑欄四望,市井俱收眼底。靈公登樓覽勝,心花怒放,常張弓彈雀,與佞臣屠岸賈賽飲酒取樂。一天絳霄樓上演戲,園外百姓齊聚觀看。靈公見濟濟人頭,對屠岸賈說:“彈雀何如彈人,寡人與卿試之。中目者勝,中肩臂者免,不中者以大杯罰之。”於是靈公彈右邊,屠岸賈彈左邊。臺上高叫一聲“看彈”,弓如滿月,彈似流星,人群中或瞎了左眼,或去了半隻耳朵,或中了右胛,嚇得百姓亂嚷亂擠,四處亂逃。靈公大怒,命在場臣僚、內侍、兵將一齊都放,彈丸雨點一般飛來,百姓躲避不迭,破頭的,傷額的,流出眼珠的,打掉門牙的,啼哭呼號之聲,耳不忍聞;喚爹的,叫孃的,抱頭鼠竄的,推擠跌倒的,倉忙奔避之狀,目不忍見。靈公在臺上望見,將弓拋之於地,哈哈大笑,對屠岸賈說:“寡人登臺,遊玩數遍,無如今日之樂也!”自此,百姓每望見臺上有人,便不敢在桃園前行走。

周人進一猛犬,名靈獒,身高三尺,色紅如炭,能解人意。左右有過,靈公即喚獒撲而撕之,嚼而噬之。有一奴僕,專飼靈獒,人稱獒奴,食中大夫之俸。靈公視朝或出遊,獒奴以細鏈牽犬,侍於左右,見者無不悚懼。

廚師煮熊掌,靈公急欲下酒,催促再三,廚師只得獻上。靈公嘗之,嫌其不熟,以銅杯擊殺之,又砍為數段,命人棄於野外。

公元前613年,陳靈公立。此人輕佻惰慢,毫無威儀,且沉於酒色,逐於遊戲,國家政務一概不問,全然不理,只與孔寧、儀行父等一班奸佞小人賭博飲酒,走狗鬥雞。司馬夏御叔,食採於株林,娶鄭穆公之女為妻,謂之夏姬。那夏姬生得蛾眉鳳眼,杏臉桃腮,有驪姬息媯之容貌,兼妲己文妾之妖淫,見者無不失魂落魄,顛而倒之。丈夫在時,夏姬便與孔寧、儀行父等酒色之徒私通,丈夫過世後,來往更加頻繁,關係更加密切,乃至毫無顧忌。孔寧與儀行父深知靈公是一色鬼,為了博得他的歡心,穿針引線,引靈公來株林與夏姬相會。夏姬著淡妝出迎,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好不雅緻。堂上筵席早已備好,夏姬把盞敬酒,飲酒中間,靈公目不轉睛,夏姬也流波送盼。靈公酒興加痴情,又有孔寧從旁打和事鼓,酒落快腸,不覺其多,喝得心跳腦熱之後,擁夏姬入,解衣共寢。這一夜,靈公只覺得夏姬肌柔膚膩,著體欲融,歡會之時,宛如處女,相形之下,六宮粉黛,皆糞土也。從此以後,靈公與孔寧、儀行父常往來於陳宮與株林之間。

公元前529年,楚靈王死於軍中,公子棄疾殺三兄而自立,是為平王。平王長子建,年歲已長,立為世子,使伍奢為太師,費無極為少師。平王初即位,四境安謐,每日專事聲色之樂。令尹鬥成然有功於國,費無極十分嫉妒,屢進讒言。平王信讒殺之。世子建常談起鬥成然之冤,費無極心懷畏懼,一心欲除世子建。秦哀公有妹名孟嬴,色勝妲己息媯,平王派費無極赴秦為太子聘婚。為離間平王與太子的關係,費無極自秦歸來,極言孟嬴之美,慫恿平王自己納之。費無極巧施調包之計,平王終於納兒媳孟嬴為妃,並驅逐了太子建,太子建逃宋奔鄭,最後死於鄭。太師伍奢忠言直諫,全族被誅,次子伍子胥逃奔吳國,方有十六年後吳王闔廬五戰克郢,伍子胥掘墓鞭屍的一段歷史。

……

五百年,這是一段漫長的時光,然而在整個人類歷史的長河中,卻不過是一段小小的支流,正是這涓涓細流,折騰得千古老人腰躬背駝,頭暈目眩,他多麼渴望有一位賢孝的子孫驀然出世,橫掃漫天烏雲,使那乾坤朗朗,日月燦燦,山歡水笑啊!老人在期待著……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49:14


第二章 瑞雪飄飄 紫氣緲緲

長江三峽的巫峽和西陵之間,有一塊神奇的土地,它鍾靈毓秀,風光幽麗,峽味十足,依山壘房,臨水搭樓,整座城池宛如一個巨大的葫蘆,滔滔江水浮著葫蘆肚,巍巍青山拽著葫蘆把,莽莽古城牆連綿起伏,似蛇蜿蜒,若龍騰躍。它水路發達,交通便利,據《歸州志》載:“州雖僻壤,但東通吳會,西接重夔,南達荊郢,北抵襄樊,洵所謂重地之咽喉,長江之鎖鑰也。”它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優秀人物層出不窮。它歷史悠久,文化燦爛,系楚文化之發源地。殷商時代,這裡為歸國;公元前1027年,周成王為獎勵啟用有功文武大臣之後裔,封熊繹為楚君,賜以子男之田,居丹陽,為楚子國;西周晚期至春秋中期,約公元前9世紀中葉,楚封熊渠嫡嗣熊摯別居歸國故地,為夔子國,為楚之附庸,命熊摯為夔子;公元前634前,楚因熊摯後裔不祀祖先,派令尹子玉(成得臣)與司馬子西(鬥宜申)率師滅夔,並於楚,稱歸鄉。這塊神奇的土地便是今之湖北省秭歸縣。這是一片開化得很早的土地。當人類正處於原始群,或剛脫離原始群開始定居的時候,以漁獵生活為主,而地跨長江南北的西陵峽河谷和香溪寬谷地帶,吳淞高程40~60米,氣候溫和,冷暖適度,打獵有山,捕魚有水,棲身有溶洞,比之一片草莽和一片沼澤的平原湖區,賴以生存的條件優越得多,因而聰明的祖先選中了這塊寶地,在這裡繁衍生息,遂有後世之荊楚。

從歸鄉沿長江逶迤東南,約二十里,便是著名的“天下第十四泉”——香溪。循著清澈碧綠錦緞般的香溪溯流而上,行近五十里,在右側下船登岸,便踏上了進樂平裡的通道——七里峽。

七里峽是一條彎彎曲曲的畫廊,兩邊懸崖峭壁千仞,中間幽谷深淵萬丈,樵徑蜿蜒於絕壁,似長蛇,若葛藤,人行其間,攀巖附壁,提心吊膽,似蕩於虛無縹緲之中。俯首鳥瞰,青峰翠巒倒映於碧綠的溪水之中,隨波盪漾;抬頭仰望,天成一線,非方非圓,酷似懸於高空的一縷藍色絲帶,絲帶邊緣的蒼松古柏,如同七八月藍天上飄忽的巧雲。幽深的峽谷中煙騰霧漫,氤氳繚繞,“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舉目所及,斷崖殘壁,犬牙交錯,滿山灌木,遍峽藤羅,織成了一幅奇異的錦緞。每當盛夏汛期,常狂風裹挾著暴雨,閃電照耀著霹靂,在峽谷中狂奔亂竄,轟鳴滾動,其勢若山崩地裂,其聲似翻江倒海。天氣陛下盛怒肆虐之後轉為和顏悅色,如煙似雲的霧氣從山腳下嫋嫋升起,懸崖上的巨瀑細縷飛激而下;若傘似蓋般的漫山喬木,如錦類緞似的遍谷灌木草叢,俱都蒼翠碧綠,枝葉上的串串雨珠晶瑩閃耀,顫顫欲滴;點染於綠叢中的山花如火似胭,嬌豔妖嬈;那從峰頭射入的束束五彩陽光,或令峽谷雲蒸霞蔚,或從谷底喚起弧弧彩虹,彩虹巧架峽中,整個七里峽瀰漫著一片七彩的光暈。深秋季節,片片紅葉燦若雲霞,陣陣蘭香浸人心脾,啊,七里峽,真是個醉心迷魂的奇異境地!……

越過“牛馬拐”是“半峽”,顧名思義,這是七里峽的正中,故有“七里峽半半峽三里半”的上聯,漫漫華夏,儘管不乏墨客騷人,但卻無人以對。半峽呈半月形,較為開闊,臨水之磧壩散佈著無數天然石礅,可供跋涉者乘坐小憩。去樂平裡者於無人煙之七里峽中艱難跋涉半日,早已累得腰痠腿疼,氣喘吁吁了,至此方聞雞鳴狗吠之聲,方睹炊煙裊裊之景,怎不坐石喘息……

越過半峽,再橫“獅子巖屋”,淌“頭道水”,踏“雷劈石”,頓覺豁然開朗,原來已經走出了曲徑通幽的七里峽,來到了風景如畫的樂平裡,真乃“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樂平裡四面環山,東面的五指山,似天池沐浴歸來的五位仙女,婀娜飄逸,連裙結帶,親如同胞姊妹;西面的九嶺頭,連綿起伏,氣勢雄偉,如同一匹由南向西奔馳的駿馬,直抵香溪河岸,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雕成了樂平裡與香溪、長江一脈相連的奇景壯觀;南面的月明山和北面的天池山,奇峰突兀,怪石嶙峋,峭壁神飛,巍峨高聳,雲遮霧障,天山一體。四山環圍俯臨,天然形成樂平裡這塊鍾靈毓秀的小小盆地,像龍口中的明珠,母腹中的胎兒。盆地中央,清粼粼的鳳凰溪水由東向西緩緩流淌,一路上似歡騰的小夥,如輕歌曼舞的姑娘,點點村落,裊裊炊煙,陣陣山歌,聲聲柳笛,畈畈稻田,還有那溪邊浣紗的少女,隴上甩鞭吆牛的農夫,棋盤似的阡陌,如雲似煙的柑林,如黛似絲的橘園,蒼翠欲滴的修竹幽篁,構成了一幅恬靜而富有生氣的圖畫,一首優美淳厚的抒情詩,一曲動人心絃的絲竹樂。

後山有塊秀美兀峙的臺地,中間凹而兩端突出,俗稱“半月”,酷似一個對半剖分的巨型香爐,故名“香爐坪”。秀麗的香爐坪上,有一座巍然壯觀的莊園,它方七頃,坐西面東,分南、中、北三廳,前、中、後三進,以中廳為軸線,南北對稱。整個莊園建築系木石結構,瓦脊草頂,中有假山真水,迴廊曲坊,亭臺樓榭,奇花異卉。這莊園的視野十分開闊,東為居高臨下,猶如臥虎的伏虎山,天山毗連處,一字排開三座挺拔秀麗的山峰,名喚“三星捧月”。“三星”與香爐坪隔溪對峙,故“三星對半月”為樂平裡之一景。南面是號稱歸鄉屋脊的九嶺頭,氣勢雄偉,峰峰相連,最高峰海拔六千六百餘尺,峰峰巔巔滿是鬱鬱蔥蔥的華山松。西面是傲然屹立的向王寨,寨子裡座座從下到上都用石板砌成的房屋,帶著濃郁的高山風味。北面則是壁壘森嚴的永定城,歷來多有好漢在此安營紮寨,鋤奸滅霸,為民除害。這座莊園的主人姓屈。屈姓出自春秋時期,楚武王的兒子瑕,受封於屈,他的後世子孫以其采邑為氏,因此,屈與楚王同姓,為楚王室貴族景、昭、屈三大家之一。然而,自屈瑕至今,漫漫三百六十載,屈氏雖為貴族,但卻已經敗落,眼下執掌這座莊園的屈伯庸,只在郢都做一介小小的御士。

長江三峽位於北緯31度,年降水量為1400毫米至1600毫米,屬溼潤地區。每年最寒冷的臘月,平均氣溫3—4度。即這裡冬季的氣溫在“0”度以上,罕見冰封雪飄的天氣,即使偶爾降雪,也多半是雨雪夾雜,像北國清明時節,隨下隨化,狗都趕不上。然而,天有不測之風雲,公元前339年的冬天卻異乎尋常。大約是過了臘月十五,連刮三五日東南風,吹得人們暖融融、懶洋洋的,彷彿春姑娘提前來到了人間。不料東南風剛停,西北風又起,或者因它過於強勁,才將東南風趕跑。它翻過巴山的千峰萬巒,穿過蜀水的溝溝壑壑,灌進長江峽谷,似無數頭兇猛的野獸,四處亂竄,橫衝直撞,猖狂之極。房屋上的茅草刮飛了,山坡上的樹枝折斷了,江中的漁船刮翻了,江水混濁旋轉,浪濤壁立,飛禽絕跡,走獸隱遁,人們則閉戶塞牖,蟄居不出,非出門不可者,無不抱頭縮肩,倉皇若過街之鼠。這西北風整整猖獗了兩天兩夜,大約是累死了,或因過於困頓而酣然入夢,天地之間死一般的寧靜,寧靜得令人悚懼窒息。仰望空中,鉛灰色的濃雲低垂凝滯,蒼穹似在慢慢沉落下來,與蒼茫大地合而為一。然而,它終究沒有沉落,不知何時,被一陣輕風撕成無數碎片,飄落下來。好一場瑞雪,這在長江三峽一帶,百年不遇,千載難逢。雪花似指頂,若銅錢,像鵝毛,天女散花般地從空中灑落下來,影影綽綽,紛紛揚揚,飄飄悠悠,似紛飛的蜂群,若狂舞的蝶陣,像漫天飄飛的碎瓊亂玉。站在雪地裡放眼望去,山在舞,嶂在馳,萬物皆化靜為動,好一幅奇妙的景象!物以稀為奇,倘在北中國,誰也不會稀罕這風雪瀰漫的天氣,在這裡卻又是一番景象。有幾隻狗,先是追逐著雪花狂吠,繼而在雪地上撒歡嬉戲,不到半個時辰,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了。母雞最是無用的東西,早晨睜眼一看,見這粉裝玉琢的世界,竟然不敢出窩。經不住這稀奇景色的誘惑,它們抱著開眼界、見世面的心情試探著出窩走走,卻又畏懼風雪的襲擊,咯咯咯的四處隱藏,很快為積雪所覆蓋,惹得老太太們冒雪呼喚尋覓。公雞則不失為大丈夫的膽識和氣概,從柴垛飛上樹枝,又從樹枝飛上屋脊,振翅引頸,長鳴不已,歡呼這飄飄瑞雪下個不停。老漢們三個一堆,五個一簇,手拿旱菸袋,指指點點,比比劃劃,談這久落不衰的雪勢,議這冰雪覆蓋的山川,憧憬著下一年的好收成。青年人對什麼都最敏感,最活躍,他們三五成群地在雪地裡漫步,奔跑,到鳳凰溪去溜冰。稍不注意,就會有某一對男女失蹤,他們隱於頭戴白雪的橘林深處偷情,說著那比冰雪更聖潔的悄悄話。天地是冰冷的,兩顆心卻是滾燙的,一旦相撞,火花飛濺,能將這冰天雪地融化。這銀裝玉砌的世界是孩子們的王國、樂園,他們成群結隊地滾雪球,堆雪人,打雪仗,或掃出一方雪地,撒上秕穀,支起籮筐,捕捉那貪嘴的麻雀。

晝夜飄飛的瑞雪終於停息了,風吹雲散,長空一碧如洗。清晨,一輪嬌羞的紅日冉冉升起在五指峰頂,既圓又大,嬌豔絕倫,猶似一位濃妝豔抹的少女,正微笑注視著樂平裡這塊風水寶地。倘說朝陽是少女豐滿圓潤的臉蛋,那麼環繞樂平裡的冰雪覆蓋的群山,便是少女那潔白飄逸的紗裙了,群山環抱中的丘丘陵陵,溝溝谷谷以及響鼓溪和鳳凰溪,則是紗裙上的皺褶,而高高突出的、隔溪對峙的伏虎山和降鐘山,便是位於少女酥胸那對豐隆的乳房。太陽真是個偉大的天使,她給世間送來了溫熱,帶來了光明,有了她,大地才能甦醒,萬物才有生機,人類才能大顯身手。鳥雀飛上了枝頭,跳躍、歡唱,弄得樹枝上的積雪簌簌下落。母雞邁著方步,在雪地上斯文地遊蕩,畫著一行行竹葉。公雞還是那麼調皮,那麼雄健,它翻牆越屋,專往高處攀,伸長了脖子,喊啞了嗓子,呼朋喚友,讓它們趕緊出來賞雪。雪地裡各色各樣的狗在追逐,在奔跑,它們變得異常矯健,野性十足,身子一縱便是丈把遠,彷彿騰空在飛,在它們飛過的地方,雪地上留下了串串梅花。不斷有野獸的吼叫聲從深山谷裡傳出,大約它們困圈了數日,腹中飢餒,此刻正在出穴覓食。人們則忙著打掃積雪,不僅將房前屋後掃得乾乾淨淨,連路面上的積雪也被鏟進了稻田裡。多年臥床的老人,此刻也讓兒孫們攙扶著,顫顫巍巍地挪出門來,坐在門前的竹椅上,觀賞連綿起伏的群山和壯麗的雪景,一個個張著沒牙大嘴笑而無聲。香爐坪屈府門前是一個小廣場,三五個下人忙個不停,有的在鏟,有的在掃,有的在用揹簍運,廣場上那錯落有致的雪堆,酷似羅列於棋盤上的棋子,煞是好看。黑漆大門洞開,門前那白麵饅頭似的雪堆尚未來得及全部運走,早已客人出入來往不絕了。大門裡走出來一位少婦,稍高的個頭,三十開外年紀,身體微胖,步履沉穩,舉止斯文,雍容雅緻,雖是隆冬臘月,但卻淡裝素服,張眼望去,簡直就是一尊玉雕神女。這位少婦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屈府女主人,屈伯庸的妻子修淑賢。說她是玉雕,並不過分,三十多歲了,依然肌細皮嫩,不敷粉而白,不塗朱而紅,再配上那柳眉杏眼,桃口膽鼻,笑靨貝齒,可不就是一件精美的藝術珍品!說她是神女,也不言過其實,她心地善良,為人寬厚仁慈,待人誠懇真摯,肯急人危難,願賙濟貧困。四鄰八舍,親戚朋友,只要有困難,無論求與不求,她都慷慨解囊相助,因而博得了眾口一詞的讚譽。她雖身著寬肥的冬裝,月白色繡花錦緞棉襖裡邊那鼓突的腹部還是顯而易見。她已懷胎十月,不久即將臨盆,故需常四處走走,散步散心,以利分娩。她踏著厚厚的積雪擇路而前,小心翼翼地走下香爐坪,跨過響鼓溪,攀上三星巖。這一帶路徑她走過千遭萬遍,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指紋,哪怕在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她也能往來如飛。如今雖為積雪所覆蓋,但雪下邊的情形——哪兒高,哪兒低�畝�部部攬潰�畝�湧油萃藎��路鸝吹謎嬲媲星校�邇宄��3先唬�O帳怯械模�O詹喚隼醋願哺巧膠擁謀����醋運�譴蟾貢惚愕乃�恚��檔��倒齲�詞勾蛞桓鑾鞍恚�ひ桓鯛篝潁��桓鯖攵祝�不嵛<澳缸擁納�����床⒉晃肪澹�彩敲跋漲敖��莢詼願怪械奶ザ��薪逃��嘌�漵賂椅尬返木�瘛P奘縵蛻�諍核�杜弦桓鍪橄忝諾冢�雜資芄�己玫慕逃��妒�貳妒欏貳獨瘛貳兌住罰�匏�煌ǎ�倨迨榛��匏�荒埽�移南�煳牡乩恚�裉熘簧硪蝗順雒派脫��庥�煤⒆映沙の�癖�┮謊�ソ嗟娜恕H�茄矣幸豢黴耪粒�啻�瞎攀貝笥碇嗡�創慫�玻�紗質�В�姆治辶眩��粗σ遁鈑簦�源漵�巍V猩�婚�荊�寥煌Π巍i��林校�拭�簾ч���制嚼鎦�瘓埃�黃妗2恢�文旰臥攏�簾ч�鱸飫諄鰨�婚�φ鄱�溝兀��床凰潰���椿睿�氳厝�擼�暄押嶸����渫洌�鋪諏��粲紊摺P奘縵屠吹秸簾ч�攏��諤諏�紊咧�希�誹髟渡澆�齲�酉咚�埃�憬園阻滴摜Γ�窠啾�澹�喚�男鼗砣唬�夾鞣商冢�矍壩壩按麓碌某魷至誦磯嗷鎂啊?

紛雜齷齪的人世間變得像這冰雪覆蓋的山川大地一樣,瓊堆玉砌,潔淨光亮,晶瑩透明,無塵滓,無瑕玷,無汙穢,整個社會無貧富,無貴賤,無壓榨,無盤剝,無欺凌,無侵伐,無戰爭,無勾心鬥爭,無爾虞我詐,人與人之間和平相處,坦誠相待,友好往來,互尊互敬,互愛互諒,同處和樂安詳之中,共度美滿幸福生活。

虎,毛色黃,間有黑色斑紋,故世稱斑斕猛虎,而修淑賢面前的伏虎山卻因冰雪覆蓋而渾身潔白,無一雜毛。它伏臥於響鼓溪側畔,前肢半伸,後肢微曲,頭顱高昂,尾臀半撅,揚眉豎目,躍躍欲試,彷彿時刻警惕著,有誰膽敢進犯這方聖靈寶地,它便竄將過去,捕而啖之。修淑賢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這百獸之王,看著看著,它竟然慢慢地爬了起來,抖了抖鬃毛,仰天長嘯,空谷迴響,雷霆霹靂。不遠處有一偉岸青年,只見他峨冠博帶,腰佩長劍,慢條斯理地向白虎走來。白虎見了主人,搖搖頭,擺擺尾,扭扭身,親熱地湊上前去,嗅嗅這兒,舔舔那兒,像莊戶人家飼餵的騾馬,豢養的貓狗。偉岸青年拍拍白虎的前額,白虎即刻抖擻精神,立正站好。偉岸青年踏鐙騎上虎背,口中不知吐了一句什麼樣的虎語,白虎便款款而前,向著修淑賢走來。來到樟抱楠樹下,不待命令,白虎自動止步,並向修淑賢頷首微笑。偉岸青年翻身下虎,先向修淑賢作揖,然後五體投地而拜,口中說道:“母親在上,請接受孩兒一拜。”

修淑賢被弄得莫名其妙,下意識地摸摸自己那高聳的腹部,鼓脹脹的尚在,自己不曾分娩,何以會有稱母親的孩兒,且如此偉岸修長,不禁驚詫地問道:“你是何人?豈可妄稱他人為母?……”

五體投地的青年說道:“母親何必動問,旬日便知端的……”

經他這樣一說,修淑賢彷彿憶起,十多年前自己確實生過一個男孩,長到七八歲便離家出走,一直不知去向,為此自己曾哭腫了眼,痛斷了腸,想碎了心。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淡忘,不意今天突然歸來,急忙說道:“既是吾兒歸來,何必如此見外,快快免禮平身!”

青年奉命爬起身來,用手撣去戰袍上的雪粒,上前兩步,似很拘束地站在雪地裡一動不動,欲洗耳恭聽母親的訓示教誨。修淑賢亦站起身來,欲撲上前去,將兒子摟於懷中,仔細端詳一番,親熱一陣,然而她的四肢僵直,怎麼也抬不動腿,挪不開步,只能與兒子對面而立,上下打量。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使她難辨眼前這位青年究竟是男還是女,因為他粉面朱唇,既有少女的肌膚、矜持、羞澀與颯爽,又有男子漢的瀟灑、氣質和風度。其實是男是女並不重要,要緊的是知道離家後他到哪裡去了,這些年是怎樣熬過來的,現在又要去往何方。她迫不及待地提出了這一系列問題。偉岸青年見問,急忙回答說:“孩兒別離父母后,前往崆峒拜文曲仙翁為師,轉瞬一十五載……”

“吾兒所受何業,都讀些什麼書?”修淑賢打斷了偉岸青年的話問。

偉岸青年彬彬有禮的答道:“讀經世濟民之書,安邦治國之策,兼習些文韜武略,詩詞歌賦,槍刀劍戟。”

“這些年吾兒受苦了。”修淑賢眼圈溼潤,說著扯起衣襟擦淚。

偉岸青年安慰說:“母親何必傷心落淚,恩師待孩兒如同己出,十五年來不曾吃得半點辛苦……”

偉岸青年的話尚未說完,遠處傳來陣陣號角之聲。白虎首先聽到,它豎耳聳肩,前爪扒地,催促主人趕快出徵。偉岸青年聽到了號令,戀戀不捨地、眼圈溼潤地抱拳單膝跪地,向修淑賢告別道:“敵寇犯境,燒殺虜掠,民無寧日。兒即將征戰沙場,平寇保國,特來向慈母告別,望母親恕兒不孝之罪!”說完站起身來,深情地望了母親兩眼,然後車轉跳上虎背,那白虎狂嘯一聲,騰起四蹄,一道白光閃向西北,須臾不見蹤影。

修淑賢半天才愣過神來,高聲喊道:“吾兒慢走,為娘有話跟你說……”她邊喊邊站起身來,奔向西北,去追趕那逝去的白光,不覺從那騰龍游蛇似的楠樹幹上滑落於雪地,驚醒過來,竟是南柯一夢。

為籌備過年,這些天修淑賢拖著個雙身,裡裡外外的晝夜忙個不停,終日睏乏疲憊不堪。今日偷閒出來坐坐,一則賞雪,二來對腹中的孩子進行胎教,不料在暖烘烘的陽光下竟然睡著了。她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撫摸肚腹,回憶夢境,不禁啞然失笑。

修淑賢的這一覺睡的時間不短,坐下時紅日剛剛爬出了五指峰頂,如今已經踱近九嶺頭了,身邊的積雪開始消融,厚厚的雪褥不再像先前那樣鬆軟,如棉似面,而變得堅實起來,表面似塗著一層薄薄光光透明的油,許多地方露出了土石草木,它們周圍全都潤溼一片,甚至可見似有若無的細流在淌,響鼓溪冰雪下溪水流淌的嘩嘩聲亦聽得清楚。面對眼前這情景,修淑賢頗有感慨——冰雪也像夢境一樣,夢境再美,終得破滅,睡醒之後,還得回到殘酷的現實中來;冰雪再潔,終得融化,冰雪消融之後,山河土地和城鎮鄉村,還得呈現它那蕪雜的本來面目。修淑賢這樣想著想著,頓時冰消雪化,匯成了滔滔巨瀾。這狂奔不羈的驚濤駭浪,淹沒了莊園稻禾,摧毀了村莊房屋,吞噬了人畜生靈。自己混在逃難的鄉民之中,倉皇四顧,抱頭鼠竄,正有一洶湧巨流鋪天蓋地而來,可憐數百名男女老少,正面臨滅頂之災!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有一偉岸青年自空而降,他面似敷粉,唇若塗朱,峨冠博帶,腰佩長劍。修淑賢認識,這是她騎虎出征的兒子。不錯,這正是他的兒子,只見他姍姍走來,先向母親深施一禮,然後抱拳拜見眾鄉親,說道:“眾位父老鄉親,不必慌張,待孺子制服這洪水猛獸!”說著從腰間取出一面菱花銅鑑,對著那滔天洪水搖了三搖,晃了三晃,照了三照,立時冰凍雪封,山川大地又恢復了原貌,潔白一片。鄉親們一齊擁了過來,說不完的感激,道不盡的讚譽,並有人七手八腳地將她抬了起來,拋於空中。歡騰中彷彿聽兒子說,這是月婆婆借給他的一件至寶,名喚“清光寶鑑”。

歡悅中修淑賢睜眼看看,周圍一片冰天雪地,於是她堅信剛才所發生的一切並非夢境,亦非虛幻,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紅日當頭,陽光暖洋洋地照耀著她,撫摸著她,她感到很美,很滋,很舒服,很幸福,但也很困憊。她似乎神志尚清,意識到時近中午,該回府用膳了,但卻動彈不得,任思維繼續著她那似醒非醒、似夢非夢的馳騁與想象,讓感情的潮水再度洶湧奔放……

蹲伏於七裡峽口的獅子巖也是冰封雪裹,如棉似玉。它微閉雙目,似在養神。有它把守著樂平裡大門,誰也休想闖進這山繞嶺圍的世外桃園!然而,世上總有冒險家和亡命之徒,忽有數以萬計的豺狼虎豹順著七里峽谷向樂平裡奔來,一個個齜牙咧嘴,嗥嘯咆哮,彷彿飢餒數年,正欲到樂平裡來果腹飽餐。樂平裡的鄉親們似網中鳥,釜中魚,無處飛,無處逃,只好死心塌地靜候填塞餒獸之轆轆飢腸。正當這時,那位峨冠博帶的偉岸青年來到獅子巖下,拔出長劍,對那白獅吼道:“畜生,孽障!峽內正有群獸來犯,百姓危在旦夕,你還儘管在此酣睡,豈不可惡!……”

白獅聽了偉岸青年的吼聲與責罵,睜開雙眼,昂起頭顱,側耳聽聽,七里峽內果有虎嘯狼嗥之聲,於是機敏地爬起身來,前蹄按地,屁股撅起,抖了幾抖,怒吼數聲,整個樂平裡與七里峽,峰崩巖塌,冰雪飛揚,震懾得那虎狼之輩屏息斂氣,鴉雀無聲。雄獅支起前腿,放平後臀,微笑著向責罵它的偉岸青年點點頭,青年飛身躍上獅背,長劍一伸,同時高喊:“衝啊——!”喊聲未落,雄獅縱身躍入峽谷,它的上空是一道森人的寒光。

群獸見勢,不敢戀戰,紛紛逃竄,似山石滾落,若瀑流飛瀉,霎時不見蹤影,逃得慢者,俱皆斃命於長劍之下。

盛夏,天氣悶熱,紋風不動,蚊蟲嗡嗡亂飛,書齋內,如豆的菜油燈下,偉岸青年正襟危坐,伏案奮筆疾書,懲惡揚善,針砭時弊,抒豪情,寄壯志,創作那激動人心、催人淚下的詩篇,竹簡寫了一捆又一捆,絹帛寫了一匹又一匹。頓時,堆積起來的簡牘變成了連綿的高山,排列成行的絹帛變成了滔滔江水,洶湧澎湃。

蒼天震怒,連降暴雨,樂平裡平地水漲八尺,七里峽口兩山飛沙走石,峽口被塞,山洪漫積成澤。一條孽龍吞雲吐霧,呼風喚雨,從樂平裡順流而下,到了七里峽口一回身,兩岸山搖地動,把洪峰給鎖住了。眨眼之間,溝滿壕平,樂平裡的莊禾、房舍,全都泡在茫茫黃湯之中。腰佩長劍的偉岸青年急忙組織青壯年挖溝掘渠,疏浚河道。但河道被巨石堵塞,無法打通,情勢十分危急。只見偉岸青年抽出長劍,憤怒地向屋宇般的巨石劈去。隨著寒光一閃,只聽得一聲怪叫,偌大的一個東西濺到了流水的豁口,又變成了一塊屋宇般的巨石。兩塊巨石緊緊塞住河道,堵得嚴嚴實實。眾人驚奇地走上前去,用木槓子撬,用麻繩子拉,但無濟於事,兩塊巨石紋絲不動。偉岸青年義憤填膺,怒髮衝冠,再次抽出長劍,在劍刃上哈了一口長氣,赳赳而前,用盡平生之力,向那巨石劈去,一聲炸雷震響,迸出一陣耀眼的火光,兩丈多高的巨石被整整齊齊地劈作兩半。他又走到另一塊巨石旁,再次揮劍劈去,又是驚雷炸響,巨石兩分。慄木拗不過魯班斧,巨石既開,洪水便洶湧而下、乖乖地順著偉岸青年劈開的石縫奔騰而前,樂平裡的眾鄉親又免除了一場劫難。

望著這洪水渲洩,老幼歡騰的情景,修淑賢會心地笑了,笑得那樣甜蜜,那樣幸福,瓜子臉笑成了一朵出水芙蓉。

“做何美夢,竟笑成這般模樣……”伯庸邊給她披著斗篷邊說,不料這一披竟將修淑賢驚醒。

早飯後伯庸去拜見了幾位本家長者,歸來後妻子不在,放心不下,四處尋找,不料竟在這裡睡大覺。他心疼地責備道:

“如此冰天雪地,豈是成眠之所,小心著涼!……”

修淑賢將一幕幕夢境告訴伯庸,樂得丈夫擁抱妻子狂吻,在雪地上旋轉,兩顆心像中午驕陽不的冰雪,絲絲融化……

這一個年,樂平裡的鄉親們普遍過得不好,冰雪封住了七里峽,該賣的運不出,該買的囊無錢,即使個別人家腰包鼓鼓,也因出不了峽而將就飲食。這一個年,屈府亦過得不甚理想,主要是因為修淑賢的產期早過,但卻毫無分娩的朕兆,全府上下都在為此而著急、憂慮、煩惱,喜慶氣氛銳減。

公元前340夏曆正月初六日,午後,修淑賢開始陣陣腹疼,愈疼愈頻,愈疼愈劇烈,漸漸的竟然毫無間歇了,只覺得腹脹欲破,胎兒像一個沉重的鉛砣,拼命下垂,肛門與陰道既堵且脹,似被撕裂。開始,雖痛苦不堪,輾轉反側,心中卻有一絲將生兒子的欣慰、甜蜜與幸福,不久,這僅有的一點快慰也被疼痛折磨逐趕得一乾二淨。她的面色由紅潤而蠟黃,而灰白,而青紫;上牙緊咬著下唇,殷紅的鮮血順著口角流淌;渾身大汗淋漓,臉上汗似瓢潑,汗珠大如豆粒,半個時辰便擦溼了三方葛巾;兩手拼命地抓那桃紅色錦緞被褥,將其抓毛、抓破、抓得溼漉漉。儘管如此,她卻不哼,不怨,不罵,不喊,不叫,不呻吟,以頑強的意志忍耐,以拼搏的精神堅持,以馴服的品格聽從接生婆的擺佈。

伯庸的母親柳嫡範,一直守候在床榻側畔。她雖稱不上巾幗英雄,但卻是個女強人,丈夫品貌雙全,文武齊備,很為國君賞識和器重,不幸率部抗秦,馬革裹屍而還。那時候她僅有二十三歲,伯庸尚未出世。伯庸是個難得的好孩子,聰明睿智,讀書似吞,小小年紀,很能體諒母親的甘苦,只是生性忠厚懦弱,缺少男子漢大丈夫的應有氣概,故在沉浮的宦海中難能進取。三十多年來,一直是她裡打外開地維持著這個家,雖不敢有中興的奢望,但卻不再繼續敗落。兒媳婦修淑賢,既潑辣能幹,又知書達禮,十分賢孝。柳氏只有一個獨生子伯庸,沒有女兒,十多年來一直將淑賢當親閨女看待,婆媳親親熱熱,和和美美,商商議議,從未紅過臉。此刻,看著兒媳婦這樣苦受熬煎與折磨,她真心疼得肝膽俱裂,不時地給淑賢擦拭滿臉渾身的涔涔熱汗,一遍又一遍地勸她不要強忍,喊幾聲,哼一陣,也許疼痛會輕些。修淑賢總是搖搖頭,並不時強作微笑,寬慰婆婆。

接生婆何三娘雖說已在六十開外年紀,且半生從事這一職業,可謂經驗豐富了。但樂平裡畢竟是塊小小的天地,封閉得鐵桶一般,新的醫術傳不進來,即使傳進來,人們也未必接受,因而接生的時間雖久,卻總墨守舊的章法。正常情況下,何三娘尚不失一位老手,一遇疑難,便棘手抓瞎。眼下她束手無策,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亂轉。

丫鬟秋蓮侍奉於左右;女眷們出出進進,無不心急火燎,焦慮不安,但誰也不能替代,誰都無能為力;幾個平時受過恩賜的女傭在望空祈禱,默默垂淚。

伯庸奉母命將樂平裡的男女巫師都請來香爐坪,跳神驅鬼,唸經誦咒,粉墨登場,演出《少司命》。

不知折騰了幾時,鬧騰了多久,秋蓮眼尖,欣喜若狂地高喊:“來了!老夫人,小少爺來了!……”

眾人聞聽,圍攏過去,只見修淑賢盆骨鬆弛,陰門大開,露出了一雙圓乎的小膝蓋。難怪會這樣費時和痛苦,原來胎位不正,孩子跪生。見此情形,上了年紀的女人都嘴唇青紫,背淌虛汗,她們深知這跪生的厲害,都在為大人孩子的生命擔擾。

修淑賢讀書多,頗曉醫理,略通醫術,平日裡常給鄰里鄉親們治療個頭疼腦熱之類的疾病,尤以針灸見長。她躺在那裡,奄奄一息,當從人們的議論中獲悉孩子跪生時,強打精神睜開雙眼,有氣無力地問道:“何三娘,你可會針灸?”

“會,會呀。”何三娘答道,“只是不知該針哪些穴位。”

“我說你針。”修淑賢一字一句地說,但卻字字千鈞,“快,秋蓮,拿銀針來!……”

秋蓮反應靈敏,待主人發話,已經把數十根銀針遞給了何三娘。

這是一場特殊的治療,患者指揮,醫生施治,針三陰交、太沖、至陰、合谷、足三里諸穴,強刺激,留針,艾灸。在留針的過程中,何三娘幫其緊閉陰門,輕輕地按摩小腹。過了大約個把時辰,胎兒的雙膝縮回,大人的陰門閉合,腹中的胎兒頻頻蠕動。又過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修淑賢請在場的人一齊來幫忙,先是將她扶起,斜依在床榻上,然後由兩三個人架著,在床上運動,一會蹲,一會跪,一會站,一會彎腰。被折磨了五六個時辰的修淑賢,早已經筋疲力盡了,這許多活動,全靠外力的作用,自己那軟弱疲憊的身子,成了他人操縱的並不得力的工具。運動過後,仰臥於床,修淑賢雖無半點下排的力氣,孩子卻順利地降生了。當小傢伙吶喊著來到這個動亂的世界報到的時候,屈府上下一片歡騰,這不僅因為生了個白白胖胖的男孩,母子平安,還因為公元前340年夏曆正月初七這一天,適逢寅年寅月寅日,“天開於子,地闢於醜,人生於寅”,千載難逢,萬不及一,大吉大利,因而伯庸給兒子取名“平”,字“原”。平者方正,象徵著天;原者寬平,象徵著地;天地人合一,將來這孩子必成長為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楚之棟樑、柱石!……

雪後氣溫驟升,冰雪融化,水氣蒸騰。屈平呱呱墜地,迎接他的是新一天雄雞報曉的歡唱,一輪噴薄欲出的朝陽。晨曦透過漫漫雲霧,千山染醉,萬水橘紅,霞光輝映,彩虹橫空……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49:51


第三章 智掘鑑井 巧移牛砧

小屈平生在福囤子裡,吃得飽,穿得暖,無凍餒之苦;長在蜜糖罐中,香噴噴地睡,甜蜜蜜地笑。他在親吻中發育,讚譽中成長,轉眼已滿週歲。屈平所生之正月初七日,不僅符合人的生辰,大吉大利,而且正值新年,普天同慶,闔家團聚。屈府上下十多口人,無一缺漏,連在郢都為官的伯庸也回來了,加上前來慶賀的親朋好友,真有數十口之多。屈府大門張燈結綵,府內鼓樂齊鳴,笑語喧譁,人們進進出出,接踵摩肩,俱都身著節日盛裝,俏男,俊女,髯翁,白婆,無不喜氣盈盈,笑逐顏開,今天是屈平的第一個生日,活潑可愛的小傢伙要在今天抓周。

修淑賢的臥室很是寬敞,考究的床榻和各式傢俱擺放得井然有序,且頗具藝術風格,這端莊素雅的陳設和樸實無華的格調,反映著主人的品格和風貌。室內室外擠滿了人,連窗外也層層疊疊,水洩不通,致使室內的光線暗淡了許多。柳氏盤膝坐於床頭,雙手勒著小孫孫屈平的腋下置於膝上,伯庸夫婦立於床側,丫鬟秋蓮左右服侍。今天,小屈平的情緒特別高昂,圓瞪著一雙機靈的大眼睛,艱難地轉動著那支撐著大頭顱和胖臉蛋的脖頸,眯眯微笑之外,頗帶幾分驚奇,彷彿在說:“啊呀,來這麼多人幹什麼呢?……”大約因為過於興奮激動之故,不時地手舞足蹈,弄得祖母頗有些招架不住。寬大的象牙床上,陳列著許多供孩子抓的物件,諸如精製的笏板、玉帶、金銀、珠寶、簡牘、文房四寶、弓箭刀槍之類。抓周,這是古老的中華民族較為普遍的習俗,孩子一週歲這天,擺放出形形色色具有象徵意義的物件,讓其隨意抓取,以試其愛好、追求,以及將來的造詣和成就。譬如,抓金銀珠寶,預示著孩子將來必發財;抓笏板玉帶,將來必是官宦;抓弓箭刀槍,將來必為將帥,等等。其實,這是毫無道理的,不過是人們望子成龍的心理體現。

莊嚴的時刻到了,大家的目光聚光燈似的集中到了屈平身上。屈平趴伏於床,祖母依然雙手攏著他的腋下。他瞅著這光怪陸離的世界,似乎件件新奇,樣樣可愛,看花了眼,弄暈了頭,不知究竟喜歡什麼,該抓何物,目光在這些閃耀著奇異光環的物件上轉悠,分析著,判斷著,一時拿不定主意。在場所有人的眼神,都在跟隨著屈平的注意力掃來蕩去,屏息凝氣地等待著,冀盼著,尤其是他的父母。突然,屈平探身伸手,向著較遠的地方比比劃劃,嘴裡還“呀呀呀”的在說些什麼。祖母柳氏似乎心領其意,急忙勒了過去。小屈平伏下身去,於五光十色、琳琅滿目的什物中毫不猶豫地抓取了一枝玉雕白色蘭花。眾人見了,有的鼓掌,有的歡笑,有的讚美,有的搖頭,有的驚異,有的在交頭接耳。修淑賢雙眉緊鎖,滿臉陰雲,耳斷頭低,心凝血滯似的正欲轉身離開房間,丈夫伯庸將她喚住。見兒子屈平抓了一枝白玉蘭,伯庸的心態與表情跟妻子截然相反,他彷彿心中泛脂,口角淌蜜,既香且甜。他抑制不住激盪翻滾的心潮,熱血上湧,滿臉飛霞,杜鵑綻放。夫妻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淑賢的表情,早在伯庸的關注之中,他清楚地判定此刻妻子在想些什麼,為何竟會這樣怏怏不快。他認為有必要當眾闡述自己的見解,既為了妻子,更為了兒子。他很自負,堅信自己的理解與見地是正確的,明知故問道:“值此平兒首歲生日之際,親朋齊賀,濟濟一堂,淑賢該滿心喜悅才是,為何竟這般沮喪?”

經丈夫一問,修淑賢竟嗚嗚哭泣起來,且哭且訴道:“平兒生於正月初七,你說這是寅月寅日,完全符合‘天開於子,地闢於醜,人生於寅’之天地人三統一,因而大吉大利。如今抓周,平兒竟抓一枝玉蘭花,此係女人之所為,或者長成一個尋花問柳的花花公子,亦未可知,將來何望成才!……”

妻子泣不成聲了,伯庸卻仰天哈哈大笑,笑得前合後仰,淚水四溢。母親柳氏嗔怪道:“淑賢哭成這樣,你卻還在笑……”

伯庸止住了笑,將那枝白玉蘭拿在手中,親切地對母親說:“您看這玉蘭花,亭亭玉立,皎潔瀟灑,清香四溢,此乃美之天使,聖潔之化身。平兒今天抓一枝白玉蘭,日後必有玉潔冰清之品格,超塵脫俗之節操。母親,您說孩兒不該高興,不該笑嗎?”

伯庸的話似一陣清風,吹散了母親臉上的陰雲,老太太轉憂為喜了,她嘖嘖讚道:“吾兒言之有理,平兒定非凡夫俗子,大家都應該為此而高興!……”

經老太太這麼一說,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都附和著讚譽一番,室內室外洋溢著歡樂和喜悅,小屈平浸泡於祥和之中咧著大嘴憨笑。

屈平在望日迎風地成長著,至公元前333年,他已經七週歲了。常言道,七歲八歲討人嫌,即是說,這個年齡的孩子,頑過山羊,皮賽毛猴,最是令人討厭。小屈平卻與眾不同,他身材修長,舉止文雅,已是翩翩少年了。他長得肌嫩皮細,粉面朱唇,酷似一閨中少女。他生性謙和,面帶嬌羞,總以和顏悅色待人。他喜歡幽靜和獨處,不愛熱鬧,很少和其他孩子成群結隊地玩耍,更不吵嘴打架和闖禍。他有著與年齡不相適應的老成,愛動腦筋,善思考問題,常一個人於池邊溪畔獨步,若有所思,如痴似呆。愛整潔,好修飾打扮,是他的主要性格特徵,有時他掐桐葉做衣裳,有時他採蘭花鑲衣邊,有時他扯葛蒲編高冠。盛夏一日,屈平來到一個小小荷塘邊,見塘中翠綠的荷葉上閃動著晶瑩的露珠,一朵朵紅荷競相開放,不覺心中一熱,走上前去,掐下幾片荷葉裁綴成衣裳,又摘來荷瓣綴於衣邊,再從泥土裡掘幾根細長的絲茅草根,將蘭花串成一個花環,佩戴於胸前,還把白芷和秋蕙編成兩條長辮,盤於帽纓兩側,然後像舞臺上的小生似的邁著方步返回家中。姐姐女嬃見了,先是驚異,繼而高興得拍著巴掌跳了起來:“你這穿戴,真比巫山神女還神奇美麗呢!……”屈平被姐姐弄得莫名其妙,愣怔怔地望著她出神。

女嬃的心透亮得比窗戶紙還薄,反應比剃頭刀還快,行動比泥鰍更敏捷,她知道弟弟為什麼犯傻發呆,忙帶他到梳妝鏡前去觀看。很不巧,這天祖母與母親都不在家,銅鑑鎖在她們的房間,無法利用。女嬃毫不猶豫地又牽著弟弟的手來到水缸前躬身映照。屈府的水缸既高且大,靜靜的缸水猶如一面大銀鏡,姊弟二人的形象清晰地現於鏡中,煞是光輝奪目。屈平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倩影,既興奮,又羞澀,不禁開心地笑了,笑的是那樣滋,那樣美,那樣甜,那樣憨,簡直笑成了一朵出水芙蓉。

從此以後,每天清早一起床,屈平就跑到香爐坪下的響鼓溪去洗臉梳頭,梳洗之後便四處採擷各種香花馨卉妝扮自己,彷彿他來自大自然,又要還原於大自然,他要將自己妝扮成一個美麗與芬芳的統一體,給人們以希望,誘人們以追求,激人們以奮進。他似乎堅信,這種美與香的統一體是存在的,遲早要降臨這個世界。妝扮之後,他到塘邊溪畔去映照,去欣賞,然而,或因塘水混濁,或因溪流蕩漾,總也見不到水缸中那光輝的形象。他不想再伏到水缸上去照,怕母親見了會傷心落淚,說自己一身女孩子氣,全無男子漢大丈夫的氣度,終究不會有多大出息。他要將自己的行為瞞過家裡所有的人,理想著在村外的什麼地方,或山坡,或崖下,或溪畔,或池邊,挖一口水井,以井代缸,以井為鑑,來觀賞自己的面龐身影。他不會忘記父親給他講的那些古代聖君賢臣的故事,父親曾強調說,一個人注意保持衣著和外貌的整潔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莫使自己的心靈蒙上世俗的塵垢。因而,屈平所要挖的這口井,不僅要能照出自己的面貌,還要能反映出自己的內心世界,天天照,日日照,使自己的肉體和心靈永遠乾乾淨淨。

休看屈平小小年紀,且女人肌膚容顏,但卻執拗倔強,凡他欲行之事,誰也難以阻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挖照面照心井的主意既定,屈平便毫不遲疑地行動起來。他本欲在近水處挖掘,如河邊、池畔、稻田,這些地方沙鬆土軟,易於挖掘,且水位高,挖不上三、五尺便可見水,欲挖一口井,可謂不費吹灰之力。但屈平想到,在這些地方掘井,易則易矣,但卻有如下難點和缺陷:第一,正因沙土鬆軟,故易塌陷,壽命必不長;第二,離水源太近,水質必不清洌,所現之相必模糊不清;第三,這些地方,人們常來常往,易被毀壞。據此三點,屈平決定到人跡罕至的山坡上去挖。他肩扛小钁頭,來到了三星巖,先從東山動土,但掘開地皮之後,下邊全是石盤;無奈他又跑到西山,挖了許久,泥土愈挖愈幹,毫無半點水珠。他不氣餒,一直挖了三七二十一天,還是不見一滴水。他的腰累酸了,腿累麻了,兩臂腫疼,十指血泡。這天,他的汗水溼透了衣衫,肚子裡也咕咕亂叫,正欲依到一棵古松下歇息,突然面前一亮,腦海中電光般一閃,想起了三年前父親給他講的那個齊桓公率兵伐山戎的故事。故事講的是春秋初葉,山戎恃其地險兵強,對周不臣不貢,屢犯中原,齊桓公率師伐之。齊師下寨於伏牛山,山戎斷其汲水道路,軍中缺水,岌岌可危。桓公命軍士鑿山取水,先得水者重賞。可是,山高坡陡,亂石嶙峋,哪裡能掘得水呢?乾渴、飢餓和死亡嚴重地威脅著齊軍將士。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公孫隰朋進諫道:“臣聞蟻穴居知水,當視日蛭處掘之。”軍士各處搜尋,並未發現蟻蛭,又來稟報。隰朋說:“蟻冬則就暖,居山之陽,夏則就涼,居山之陰。現為冬月,必在山之陽,不可亂掘。”軍士按照隰朋的指點繼續尋覓,果然在山腰掘得水泉,清涼甘洌,全軍將士歡呼雀躍,士氣高昂。屈平回憶著這個故事,效法齊軍到山背後去搜尋蟻蛭,因為時值夏末秋初,蟻必就涼,居山之陰。尋覓了三五日,屈平於三星巖背陰處發現了數處蟻蛭,但他並不以此為滿足,為確有把握,欲尋一處蟻蛭密佈的地方。一天,屈平無意中發現一處地方,地皮潤溼,草木茂盛,石壁上塗滿了苔蘚。屈平斷定,這下邊必定水源旺盛,於是便在這裡剷除荊棘雜草,揮臂掄鎬挖掘。果不出屈平所料,費了不長的時間,花了不多的工夫,使了不太大的力氣,掘出了一口上好的透沙水井。水井既成,屈平整了整衣冠,靜靜地對著水井看了又看,只見水清如鏡,水面映照著一個面貌清秀、衣冠整齊、舉止端莊的少年。他久久地凝視著,凝視著,彷彿真正看到了自己那顆鮮紅潔淨的心正在怦怦地跳動著。從此,屈平每天清晨起來,都跑到井邊來梳頭洗臉,飾以香豔的花卉,然後坐於井邊,回想前一天的行為舉止,檢查自己的心靈是否沾上了灰塵。鄉親們聞訊,紛紛跑到井邊來照面照心。相傳善良的人們來到井邊,越洗越乾淨,越照越英俊。小夥子們照了,更加人品端正,聰明伶俐;姑娘們照了,更加賢淑大方,心靈手巧。而那些心地骯髒的壞人,只要往井邊一站,水面上立刻現出一個牛頭馬面、鼠眼猴腮的醜八怪來,一個個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

為了紀念屈原,後世人曾多次整修這口水井。石匠們把最好的石料鑿得四方稜正,鑲作井壁;又鑿出一塊半月形的片石,砌了個扇形井口;青年男女從山上移來花草樹木,栽在井周圍;花草叢中豎起一塊大石碑,石碑正中刻著“照面井”三個大字,旁邊刻著兩行小字:“此係屈公遺井,特遵神教重新整修,以後切勿荒穢。倘有故違,定遭天譴!”無論是當地百姓,還是外地的遊人,來到井邊,必彈衣整冠,面井而照……

屈平的愛清潔表現在各個方面,譬如,他有一個一天洗三次帽子的習慣,他常說:“冠者衣之主也,置於頭之上,冠不潔則心不淨也。”他這潔身自好的癖性,即使在晚年流放江南時,也未改變。一天,屈平正欲出門,門前老槐樹上一群烏鴉呱呱亂叫亂飛,數滴鴉糞淋漓下來,落到了他的帽簷上。他急忙摘下帽子,跑到響鼓溪去洗。前兩天落過一場暴雨,山洪剛退,溪邊盡是淤泥,踏不住腳,他只好翻過一個小山包,朝山後坡走去。走了不遠,見有一口池塘,塘水清清,還搭有洗衣服的青石跳板。屈平走到跳板上,蹲下身來搓洗帽子,只搓了幾下,又在水裡擺了幾擺,帽子就一乾二淨了。屈平站起身來,正欲返回村去,迎面走來了一位水靈俊俏的姑娘。屈平認識,這是當地大財主湛青山家的女傭姚妹子。她一手挎著個大籃子,籃內盛滿了待洗的衣裳,一手拿著棒棰,步履蹣跚,滿面淚痕。屈平見狀,親切地問:“姚姐姐,你又去給湛家洗衣裳嗎?”

姚妹子見問,長嘆一聲道:“是呀,平小爺,不管是三伏六月,還是寒冬臘月,他們湛家十幾口人的衣裳,全都包在我一個人的身上。這倒也罷了,咱命苦,什麼苦活、髒活、累活都能幹,可就是受不了那窩囊氣……”姚妹子說著,竟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

原來,半個時辰以前,湛家三小爺正陪客人飲酒,姚妹子進屋沖茶,一個無賴見她長得頗有幾分姿色,慾火中燒,竟伸手觸摸她的乳房,惹得滿桌人哈哈大笑。姚妹子掙扎脫身,來洗衣服暫避,回湛府後還不知將是怎樣的厄運呢。姚妹子見屈平似見親人,挽起襖袖、褲腿給他看,到處是血紫爛青的傷痕,可見她在湛家過著怎樣非人的生活。屈平義憤填膺,恨恨不已,但卻無能為力,只能狠狠地罵湛府不仁不義。在此之前,屈平只常見姚妹子挎著籃子出村為湛家洗衣裳,但卻不知正是到這口池塘裡來洗。不巧的是今日自己在這池塘洗過帽子,真是後悔莫及,連連跺腳說:“嗨!糟了!弄髒了我的帽子!弄髒了我的帽子!”

姚妹子不懂屈平的意思,以為他的帽子還沒有洗,伸出手來,恭恭敬敬地說:“平小爺,請你把帽子給我,我來給你洗乾淨。”

“不!不!”屈平急忙解釋,“我是說,在你家主人洗衣裳的池塘裡洗我的帽子,反而弄髒了我的帽子!”

“怎麼會弄髒你的帽子呢?”姚妹子越發莫名其妙了。屈平分析說:“你家主人是個黑心肝的財主,他欺壓百姓,魚肉鄉里,無惡不作。他的心是髒的,手是髒的,身子是髒的,衣服自然也是髒的。他的髒衣服常在這裡洗,把水都弄髒了,我在這髒水裡洗帽子,豈不是把我的帽子弄得更髒了嗎?”

屈平勸慰姚妹子一番,告辭而去。他在前山後山轉悠了半天,欲尋一條清泉,重洗他的帽子。終於在後山腳下,他發現了一條小溪,這條小溪雖說是窄窄的,淺淺的,但卻是清清的,淨淨的,水底石子,粒粒可數,溪水打著旋,跳著高,歡唱而前,像調皮的小夥,頑皮的馬駒,輕歌曼舞的翩翩少女。屈平來到溪邊蹲下,把帽子浸到水裡,搓了又搓,漂了又漂,足足洗了有半個時辰。從此,屈平每天來這溪邊洗帽子,直至離開家鄉到郢都為官,後世人為紀念屈原,稱這條小溪為“濯纓泉”。

倘說愛整潔、好修飾是屈平的性格特點,那麼聰穎睿智便是他的素質特徵了。既然屈氏為楚之同姓,屈府是貴族世家,不用說,管理賬簿,負責會計,就有一個不小的班子。公元前332年歲末一日,屈府的賬房先生們正在忙著結賬,屈平走來,信手拿過一本賬簿,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然後放回原處。都怪屈平年歲太小,渾身孩子氣,辦事毛手毛足。賬簿未能放牢著穩,落於几案下的火盆中,登時燃燒起來。也是屈平年少機靈,急忙探手盆中,去取那燃燒著的賬簿,但是已經晚了,賬簿燒掉了一半。屈平見狀,很是氣憤,索性將殘存的賬簿撕得粉碎,投於火盆之中,讓其盡成灰燼。在場的先生們全都驚呆了,特別是負責這本賬簿的那位,簡直是三魂離舍,七魄出竅。小屈平卻從容鎮靜,若無其事地說:“簿子上的賬目,我已銘記在心,可重寫一份,有何懼哉!”於是便逐一口述,由一位先生筆錄,一本新賬簿脫穎而生了。後來新賬簿經使用,果與實際無一差錯。

消息順著大江流淌,繞著巫山飛揚,遠近數百里都在傳頌著這個過目不忘的神童的故事。

屈平雖說尚未正式拜師入門,但卻早已能識文斷字,而且文思敏捷,出口成章,令人交口稱絕。隨著時間的推移,屈平的名聲漸漸遠播中原各國,常有文人墨客和達官貴人慕名遠道來訪,來者多以詩文試其才,屈平總是脫口而出,應答如流,常弄得許多有身分者瞠目結舌,尷尬難堪。

楚左尹視察夔州,順路來樂平裡訪屈平。為試屈平的才智,左尹一連提出了八十個稀奇怪誕的問題,屈平一一從容應答,不驚慌,不頂板,不繞舌,令左尹讚歎不已。左尹此來,彷彿旨在難為屈平,八十個問題都未難住,還不甘心,又贅了第八十一個:兩典一百古人名。而且要口敘,不得筆答,不得思考,不能吞吐其辭。

左尹的話音剛落,屈平應聲答道:“二十八宿,宿宿有名。七十二賢,賢賢有德。”回答得乾淨利落,簡潔明快。接著,他將一百個古人的名字順口背了出來,興奮得左尹將他攔於懷中,親了又親,吻了又吻,像在親吻一個吃奶的嬰兒。

三天後,左尹離開樂平裡,屈平跟隨地方官吏和鄉紳送至回龍嶺。

響鼓溪是姑娘們的王國,孩子們的樂園。它隱於香爐坪深處,謐邃幽靜,鳥語花香。這裡河床曲曲,山嘴彎彎,溪水清清,游魚悠悠,浮萍漂漂。姑娘們成群來這裡洗衣裳,她們置身溪岸,屁股下坐一方石或蒲墊,探身水中,苗條的身段一起一伏,似雞啄米,悠哉遊哉。有時停止手中的動作,靜靜地注視著水面,這是在以水為鑑,觀察自己那俊俏的面影。其實,來此洗衣,並非都是她們的迫切需要,而是藉機來與同伴們玩耍,拉些家常裡短,說些悄悄話,相互傾吐內心的隱密。孩子們則結隊來此嬉戲打鬧,他們或捉魚,或摸蟹,或游泳,或打水仗。七八歲的孩子,一個個脫得渾身赤條條的,跑來竄去,泥鰍一般,好不快活自在!姑娘和孩子們散於響鼓溪上,互為補充,相映成趣。但彼此也有矛盾,如孩子們捕魚捉蟹,將搗衣砧掀進了深潭,致使溪邊的搗衣砧愈來愈少,姑娘們為搶佔搗衣砧而爭爭吵吵,傷了和氣。離響鼓溪不遠的低窪處,有一塊長方形的巨石,其狀如臥牛,據說當你貼近它時,還會感到一點溫熱呢。女嬃是洗衣姊妹中的領袖,見大家為爭砧石而爭吵,心急火燎,提議將臥牛石移至溪邊作搗衣砧。眾姐妹紛紛響應,於是一場挖掘臥牛石的大戰開始了。大家一齊上陣,有的掄鎬,有的揮鍬,有的肩挑筐抬,搬沙運石,可是整整幹了半月,一個個累得腰痠腿疼,渾身散架,也沒挖出臥牛石的根基。其實,即使挖出根基,也是枉然,偌大的一塊巨石,怕在千鈞以上,如何搬移得動呢?

在響鼓溪的孩子群中,很少見到過屈平的身影。他偶爾來過幾次,但卻並不加入夥伴們的戲鬧,只是這兒走走,那兒看看,彷彿在研究其中的奧秘。正當女嬃率眾姐妹大戰臥牛石的時候,屈平再次來到這裡,問明情由之後,不禁啞然失笑,他笑姐姐們太憨,太傻,偌大的一頭巨牛,如何牽得動呢?盡幹些勞而無功的事情。笑過之後,他登上一座小山岡,一會立,一會蹲,一會伏,東望望,西瞧瞧。然後又攀上了另一個山頭,做著幾乎類似的活動,誰也不知道他在搞些什麼名堂。轉悠了半天,回到了姐姐們中間,興高采烈地說道:“眾家姐姐,我有牽牛的辦法了!……”

姑娘們唿啦一聲圍攏過來,一個個屏息斂氣,聽屈平講那牽牛的辦法。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50:34


第四章 石洞讀書 橘林賦詩

屈平牽牛的辦法很簡單,趁山溪發早水以前,把河床向臥牛石的方向掘一道缺口,把溪水引過來,直流到石牛身邊,這樣石牛的半個身子就浸在水裡了,姑娘們可以成群結隊地騎到它的頭上、脊背上和屁股上掄棒棰搗洗衣服。當眾姐妹挖掘溪岸,開鑿缺口的時候,屈平率石登、漢生、昭春、牛仔、春伢子等小夥伴,手持小釘耙、小羊角鋤、小鶴嘴鎬等工具前來幫忙,人多勢眾,幹了不到三五日,石牛便被乖乖地牽了過來,成了後世這個樣子。為了感激屈平,也為了表達喜悅興奮的心情,姑娘們你一言,她一語,湊成了一首《石牛》詩:

石牛隻服屈平牽,

牽到溪邊臥千年。

風吹颯颯無毛動,

雨打噓噓流細汗。

皮鞭任抽不回頭,

四隻蹄子從未見。

春草發芽難啟口,

數九寒冬三分暖。

不問人間興衰事,

只供姊妹搗衣衫。

公元前330年,屈平整整十歲,已經是樂平裡官學裡的高才生了。每天清晨,當太陽公公嬌羞地爬上三星巖,山醉林染,河歡水笑的時候,他背起藤包,雀躍出門,約上石登、漢生、昭春等幾個好友,花喜鵲似的蹦蹦跳跳,唧唧喳喳地奔向學校。在學校裡,屈平學習很用功,成績出類拔萃。他從不調皮搗蛋,總是儒雅斯文,少年老成。然而,老師對他並不十分滿意,他有兩個致命傷:一是好提些稀奇怪誕的問題,常使老師難堪;二是總看些與學業無關的書,諸如《孺子歌》、《庚癸歌》之類。老師曾將這些情況反映給伯庸,伯庸似乎並不同意老師的見解,孩子興趣廣泛,知識面寬闊,有何不好?一個學生,光學會課堂上老師教的知識,是遠遠不夠的,必須以整個社會為課堂,掌握先人創造的全部知識財富。由於這一觀點上的差異,伯庸並不對兒子作什麼批評指責,只是泛泛地談了些該怎樣學習的道理,因而屈平學習上的這兩個特點,不僅沒有改變,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來愈突出,致使老師常常對其吹鬍子瞪眼。入夏以來,屈平經常放學回家很晚,開始,母親認為孩子在學校裡用功,心中暗喜。時間一長,便擔心會在外邊跟野孩子們胡混,惹是生非,每每遣女嬃去找。一天,掌燈時候了,還不見屈平歸來,修淑賢似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不時到門外眺望。天陰得像烏盆瓦碴,愈來愈低,愈來愈暗,彷彿就要天地合而為一了。天邊有閃電在蜿蜒,不時傳來隱隱的雷聲。空中無一絲風,天悶熱得蒸籠一般,人處天地之間,酷似籠屜裡的饅頭。空氣的溼度很大,抓一把能拽出水來。躁熱,憋悶,窒息,宇宙似乎就要爆炸,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女嬃見母親焦慮不安,心似油煎。她聽人說,這樣的夜晚,路上常有野人婆出現,她們專騙童男童女,賣給惡人,剖腹挖眼,或入藥,或下酒……想到這裡,她不顧母親阻攔,抓起蓑衣,衝出了家門,消失在茫茫夜色裡。其實,半個時辰以前,管家就已經派家奴四處尋找去了。

起風了,由小漸大,直至呼嘯吶喊。林木、莊禾在風中搖擺,傾倒,發出淒厲的怪叫。野獸的吼聲隨風傳來,聽得格外真切,嚇得女嬃毛髮倒豎,渾身冷汗。但她不能畏縮,不能後退,一心只在尋找屈平,放開喉嚨聲嘶力竭地高喊:“平弟,你在哪裡——”然而,這呼喚,這吶喊,跟大自然的偉力——搖撼山嶽的狂風,耀人眼目的閃電,崩塌峰巒的驚雷——相比,實在是太微弱,太渺小了。她漫無目標地奔跑,跌跌撞撞地前進,腳下一步深一步淺,不時地摔跤跌倒。突然,狂風送來了陣陣樵歌:

高高山上去砍柴,

一砍砍上蟒蛇寨;

蟒蛇不怕棍棒打嘞,

樵哥不怕虎狼來!

高高山上去砍柴,

刀兒磨得溜溜快;

要砍就要砍上頂嘞,

莫在半坡把刀甩。

高高山上去砍柴,

杉樹柳樹我不愛;

要砍就砍檀楠木嘞,

它是山中材中材。

……

歌聲愈來愈近,愈辨愈清晰,這是村西青山哥那粗獷的嗓門,高亢的歌聲。聽到這樵歌,女嬃頓時心中踏實了許多,膽子也壯了起來,眼前彷彿一片光明,拼命向著樵歌傳來的方向奔去……

按照青山哥的指點,女嬃來到仙女山對面的一個溶洞前。洞內射出了微弱的紅光,她循著光線躬身彎腰鑽進洞去。這是一個不太大的天然石洞,洞內別有一番天地——洞壁像似刻滿了浮雕圖案,花草鳥蟲,千姿百態。從洞頂懸下的鐘乳石,如同朵朵白蓮倒掛,晶瑩玉潔,玲瓏剔透,煞是好看。岩漿水像朝露,在順著白蓮花瓣一滴滴落下,叮叮咚咚,比珠落玉盤還要好聽。洞內幽靜清涼,石凳、石桌、石床、石几,錯落有致,真是一個酷暑季節讀書的好地方,難怪屈平會選中這裡。女嬃進來時,屈平正伏几酣睡,吃水豆順著口角流淌,鼾聲勻稱,微笑甜蜜,大約正在做著美夢。他的身旁放著一盞菜油燈,燈油將盡,燈光如豆,周圍堆滿了書簡。女嬃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藉著苟延殘喘的微光,翻閱著這些書簡,不禁大吃一驚。這哪裡是什麼溶洞,簡直是浩瀚的書籍的海洋——《楚公逆鎛》、《子文歌》、《楚人歌》、《滄浪歌》、《優孟歌》、《越人歌》、《徐人歌》、《接輿歌》、《孺子歌》、《庚癸歌》、《巫風》、《喪歌》、《斷尾虎》、《小腳神》、《楚聲》、《漁夫歌》、《樵郎謠》、《蠶花曲》、《五穀調》以及《陽荷》、《陽阿》、《採菱》、《陽春白雪》、《下里巴人》、《陽阿薤露》、《招魂》、《涉江》等楚之歌曲,盡是些難登大雅之堂的民歌俚曲,其中有些甚至被列為禁書,老師不準帶進學校去讀。

女嬃吃盡了苦頭,方才尋見了屈平,他竟在這裡酣然入夢,母親在家裡還不知急成了啥樣子呢。她真想衝上前去,拽著他的耳朵拉醒,扇他兩記耳光,狠狠地教訓他一番。既至看了這堆山成嶺的書簡,她的滿腔怒氣頓消,愛心激盪,那顆本來就執著地愛著弟弟的心,此刻簡直要融化了。她真不敢相信,弟弟小小年紀,竟能讀這麼多的書!她在為弟弟擔心,擔心他這小腦袋瓜承受不了如此重負,長此下去,是會累壞的。她輕輕地吻著弟弟那稚嫩的臉蛋,欣賞著他那優美的睡姿,反覆地端詳著,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女嬃愈看心裡愈美,臉上愈喜,愈看愈感到驕傲和自豪,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屈府的藏書極豐,伏羲、神農、黃帝的《三墳》,少昊、顓頊、高辛、唐堯、虞舜的《五典》,記八卦的《八索》,記九州土地風情的《九丘》,記物的《詩》,記歲的《時》,談民之利害的《行》,議知百官事業的《令》,治國之善語的《語》,記前世成敗的《故志》,記五帝的《訓典》,記九州之義的《數》,記夏之四時的《夏時》,記殷商陰陽的《乾坤》,歷代和春秋各國的史書,如《夏書》、《商書》、《周書》、晉之《乘》、楚之《檮杌》,天文、曆法、醫藥、農桑、工藝、神話等文獻資料和各種圖書及這些圖書的各種版本,應有盡有,但卻沒有這些歌謠俚曲,女嬃心裡納悶,弟弟是從哪兒弄來這麼多家中不曾有過的書簡?這裡簡直稱得上是一個規模不小的書庫!……

近兩年來,屈平時常去找樵夫、獵戶、漁翁、蠶女、巫師、廟祝,向他們採集民間歌謠,來這小溪畔的石洞裡記錄、整理、吟誦。大家見屈平熱衷於楚地歌謠俚曲的蒐集整理,紛紛都將自己的藏書獻了出來,供他學習,希望他能成為一個為百姓吟詠的詩人、歌手,達民之願,抒民之情,為民吶喊。聚沙成塔,積腋成裘,不到兩年的時間,就積攢了這麼多書,這是屈平成長的精神食糧。

時光如駒過隙,轉瞬來到了嚴冬。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雪也比往年多,常常風雪交加,弄得人們聳肩縮首,懶得出門。風雪夜三更將盡,屈平仍在熒熒如豆的燈光下伏案苦讀。遵女主人的叮囑,家奴將屈平居室的暖牆燒得烈火熊熊,因而室內室外迥然有別,室內溫暖如春,屈平燈下讀書寫字,毫無寒意;室外則狂風肆虐,玉龍翻飛,周天寒徹。屈平正在專心致志地研究一首剛採來的民歌,忽有一蒼老的聲音由遠而近,來到門前。屈平不無驚異地放下手中的筆,推開案頭的簡,站起身來,屏息諦聽。這是一位老者唱著一首古老而陌生的歌;歌曰:

趕快把天門大大打開,

我要乘駕濃濃的烏雲下來。

我命旋風作我的先導,

我使鵝毛大雪洗滌那空中的塵埃。

你盤旋著已經降臨下界,

我越過空桑山跟隨你來。

……

歌聲未落,敲門聲已響。屈平猶豫片刻,起身前去開門。隨著門扇的漸漸啟開,狂風送進一個粉妝玉雕的雪人。雪人毫不客氣,取下斗篷,抖了幾抖,與此同時,狠命地跺著腳,並命屈平拿笤帚將他身上的積雪掃乾淨。雪人頗有些趾高氣揚,彷彿他才是這室內的主人,屈平是他的奴僕。屈平趁掃雪之機,仔細地打量著面前這位牆堵似的大漢。這是一個駝背老人,披一頭亂蓬蓬的散發,長長的鬍鬚上結了一層薄霜,一個酒糟紅鼻子,一雙綠豆細眼,一臉雞皮疙瘩,真是又醜陋又邋遢,叫人既噁心又害怕。他自稱是巴山野老,要在此借宿一宵。

屈平從不以貌取人,他深明“奇貌、奇才、奇人”的道理,對這位深夜破門而入的不速之客十分恭敬,欣然答應他的請求。屈平料定這位可憐的老人昨日不曾晚餐,此刻定然飢腸轆轆,急忙吩咐廚下燒飯。冒著騰騰蒸氣的香噴噴的飯菜端上來了,置於老人面前。屈平先將竹筷遞過去,再盛一碗熱粥,雙手捧著呈獻。老人的面孔板得緊緊,無一絲笑紋,更無半點感激之情。他似乎並不滿意這種接待,木偶似的坐在那裡,半天不飲不食,不言不語,弄得屈平很是尷尬,不知何處得罪了客人。二人相對默默,坐了有一盞茶的工夫,野老突然吼道:“孺子無禮,老朽既冷且渴,無酒何以進食!……

屈平恍然大悟,原來野老是在挑剔飯前無酒。他忙賠禮道歉,親自下廚燙了一壺陳釀老酒,命廚師又加了兩個菜。野老並不催促,耐心地等待著,直至屈平把盞,他也毫不謙讓,有滋有味地品評著,吞嚥著。三杯熱酒下肚,野老面紅心躁,放肆地敞開胸襟,伸直雙腿,將脊背依在牆壁上,眯起了雙眼,搖頭晃腦,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我心中鬱結著無窮憂思,

孤獨地長嘆越來越悲傷。

愁思糾纏心情難以舒展,

這茫茫黑夜多麼漫長。

……

野老似乎在發洩胸中的鬱悶,這樣沒頭沒腦地唱過一段之後,伸過酒杯,屈平給他斟滿,他舉杯在手,一飲而盡,咂巴咂巴嘴唇又唱:

宇宙多麼渺茫無邊無際,

天地多麼廣闊無與倫比。

聽不見的聲音還可感觸,

無形的事物卻不能造出。

道路遙遠漫長無法估量,

憂思難以斷絕縹緲綿長。

悲愁總是悄悄伴隨著我。

神魂飛逝心情才會舒暢。

我要乘著波濤隨風而去,

走向彭咸所居住的地方。

……

野老就這樣唱了又飲,飲了又唱,直至將一壺老酒全部喝光,方才用餐。野老的這些歌,屈平似懂非懂,但卻興致極濃,聽得津津有味。休看野老已近古稀之年,食量卻相當大,屈平準備的飯菜,他幾乎吃了個盤了碟光。

酒足飯飽之後,野老放肆地翻閱屈平的書簡,查戶口似的尋長問短。直到這時,他臉上才第一次現出了笑意,張開蒲扇似的右掌拍著屈平的肩,翹起棒棰般的拇指贊屈平少而博學,將來必有大作為。他坦誠地指出,這些民謠俚曲很重要,它是成材的基礎,屈平小小年紀不僅掌握了很多這方面的知識,而且能夠走向社會,深入民間,蒐集整理,實在是難能可貴。他衷心地希望屈平不要侷限於這個範圍,視野要寬闊些。他說,讀書好比游泳,要選擇既寬且深的江河湖海,到那兒去搏擊風浪,在知識的海洋中拼搏奮進。講解中,野老如數家珍般地念出了一串書名,屈平雖過目成誦,無奈野老說得太快,放鞭打機槍似的,難以記全。即使勉強記住的這些,也有許多隻知其音,不辨其字,不解其義。聽野老這番侃侃而談,聞野老所數的這一大串書名,對眼前這位邋遢的老頭,屈平不禁肅然起敬。他向老人深施一禮,口尊“恩師”,請他複述那些尚未記清的書名。野老變得和顏悅色了,跟剛進來時判若兩人。他先是閉而不答,繼而微微一笑道:“夜早過午,老朽奔波一天,早已筋疲力盡,該休息了。”

屈平的心透亮如水,自然明瞭野老的心意。人家既不情願傳授,自己也就不好勉強相求,強扭的瓜不甜呀!……

野老既要休息,卻並不上床,等屈平給他燒水洗腳。熱水端來了,野老坐於矮凳之上,將雙腳伸進水盆裡,命屈平來洗。他說,既尊“恩師”,這點恭敬之心還是該盡的。其實,出於對老者的敬重,對他淵博知識的崇拜,“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也為了求書索文,掏他腹中的學問,即使野老不開口,屈平也會這樣做的。洗腳之後,野老又提出了更加苛刻的要求,要屈平先上床給他將被窩暖熱,然後再給他偎腳。屈平依野老要求欣然而為,野老心滿意足,睡前贈他兩句詩:“學海萬里勤是舟,書山千仞志為梯。”

野老進門時,解下斗篷,腋下是一個用棕繩編制的口袋,口袋不大,但卻異常精緻,袋內裝得鼓鼓囊囊。這口袋像野老的影子,總是隨他而動——野老脫下斗篷,抖抖上邊的雪,漫不經心的一拋,棕口袋卻提在手中;屈平給他掃雪,他將棕口袋從右手換到左手;飲酒時,棕口袋置於體右;吃飯時,棕口袋倒於體左;洗腳時,右手按在袋口上;睡覺時,口袋置於枕下。這鼓鼓囊囊的口袋裡究竟裝了些什麼,竟如此寶貴,屈平在猜測,在納悶……

一夜無話。所謂一夜,不過打個盹,閉閉眼罷了,夜裡野老折騰得屈平太久,太苦了。雞叫頭遍,野老便起了床,不洗刷,不梳妝,未用早餐,只跟屈平打了個招呼:“將此口袋暫留貴處,老朽瞬息即歸。”說完便揚長而去了。然而,屈平等啊,等啊,一直等了半年之久,終不見巴山野老歸來。他打開棕口袋看看,裡邊裝的全是書,而且盡是些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書,風雪夜野老所提的那些書,自然也在其中,如《巫陽曲》、《靈氛調》、《彭咸傳》、《伯夷傳》等等。從此,屈平眼前又出現了一個嶄新的知識領域,展現著一片繁花似錦的天地。他如飢似渴地刻苦攻讀,依照巴山野老的指示,以“志”梯來登千仞書山,用“勤”舟來渡萬里學海……

姚妹子是個苦命的女子,在湛家吃盡了人間苦,好不容易盼得一個叫王青的青年農民將她贖出來,二人成了親,小兩口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對仁慈善良的婆婆也十分孝敬。一家三口相依為命,日子雖過得艱難,倒也和睦平安。這一年楚國大旱,蝗蟲成災,連長江和漢水也淺下去數尺,許多地方秋天莊稼顆粒未收,窮苦百姓被迫背鄉離井,逃荒謀生。王青家更是困苦不堪,其母因飢餓所致,臥床不起,眼看就要離開人世。王青救母心切,一天夜裡潛入湛宅,未及行竊,被家丁發覺。撕鬥中王青失手傷一人命,被捉入獄,關進死牢,只待秋後處斬。

王母驚聞噩耗,一命歸陰。姚妹子含泣忍悲,變賣了家產,殯葬了婆母,乞討為生,常往獄中探望丈夫。

臨刑之日,王青被綁赴法場。此刻,他萬念俱滅,只盼早赴黃泉,與慈母相見,就連催命鼓響過三遍也充耳不聞了。午時三刻,劊子手剛舉起屠刀,隨著一聲“且慢”的高喊,姚妹子披頭散髮地闖進了法場。邑宰大怒,命人將其拖走。姚妹子雙膝跪於邑宰面前,連連叩頭,泣號撼天震地。她哀求邑宰,在丈夫未死之前,割下發辮,留作紀念,以緬懷夫妻之情。邑宰聞聽此言,深受感動,此乃節婦之舉也,理當表彰,便應允下來。姚妹子手捧王青發辮,向邑宰發問道:“啟稟大人,不知死囚罪犯,該遭何刑何律?”

邑宰答道:“按律該遭一刀之刑。”

姚妹子理直氣壯地說:“如此說來,大人該釋吾夫還家!”

“這……”邑宰愕然,“一派胡言!……”

姚妹子從容辯解道:“適才我夫已受一刀之刑,幸賴蒼天保佑,大人施恩,不曾斃命,倘若再來一刀,大人豈不就要違背刑律了嗎?”

邑宰瞠目結舌,雖不甘就範,但既有律條,他自然不肯違犯,加之他同情案由,顧惜百姓,便不了了之。處理好善後事,瞞過上司不難。

姚妹子智救丈夫這出戏,全是由屈平導演的。

鳳凰溪雷劈石南岸,有一突兀巨石,走近細看,卻像一座米倉,倉下面還有一個豁嘴,活像梭米的漏斗,人稱米倉口。相傳古時大旱,天柱山山神曾於七里峽口點石為倉,指沙成米,救人飢困,助民度荒。有一貪婪之徒,嫌山神賜米不足破口大罵,惹山神盛怒,從此倉口便不梭米,而梭沙子。

至今,漏斗裡仍每日窸窸窣窣地向外滾著白米似的細沙。

卻說楚遭大災,田地歉收,農民、樵夫、漁郎、船姑無不面黃肌瘦,啼飢號寒之聲,利劍似的穿刺著屈平這顆並不飢餒的童心,他跑到米倉口去,面對堆堆細沙垂淚,感嘆道:“米倉口呀米倉口,你為何不梭點白米出來,你不見百姓戶戶無米,家家斷炊嗎?……”

過了些天,村子裡傳說天柱山神又顯聖靈,有人從米倉口揹回白米,填飽了肚皮。正在這時,屈府管家發現倉庫裡的米在逐日減少。老管家心中納悶,莫不是山神從屈府暫借,來賑濟災民嗎?他不敢聲張,只是暗暗地觀察著。

又過幾日,米倉口梭米的事得到證實,又有幾個窮家小戶去那裡揹回一點白米。於是窮苦百姓紛紛前來米倉口敬神求米,一時人來人往,香火不斷。雖則大家只得到一撮半合,或者是一小把,但能夠果腹充飢,也都虔誠地感激山神的大恩大德。

屈府管家見倉米在迅速減少,頗為驚慌,每日望天祈禱,求山神慈悲饒恕,但卻無濟於事。一天夜裡,管家將家丁分成兩撥,一撥秘密監視米倉,一撥乘夜色來到米倉口,藏在附近的石洞裡,欲看個究竟。石洞裡的家丁苦熬了一夜,直到五更雞鳴,才發現峽口悠悠晃晃走來一個人影,似乎這個人的背上還揹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大家誤認為山神到了。只見人影輕輕卸下包袱,置於米倉口豁嘴下,轉身便走。家丁們偷偷爬上去,伸手一摸,果然是上等白米。他們竄出石洞,追趕人影。追呀,追呀,好容易在鳳凰溪畔追上了——這哪裡是什麼天柱山神,原來是屈府的平少爺!……恰在這時,米倉監視的家丁也追來了,他們於天亮前聽到米倉有響動,急忙上前察看,發現是平少爺背米出門,就跟蹤而來了。至此“山神散米”的真象大白,聞者無不拍手稱絕。

伯庸被從郢都請了回來,平兒從小心中裝著窮苦百姓,自然無可厚非,他循循善誘地教導說:“平娃,你這樣做,能濟幾人貧困?你年尚幼,該好好讀書,學古聖先賢治國安邦之道,通曉民間疾苦,以便將來振興楚國,使家家豐收,人人足食,天下饑民雲合而歸,這才是真正的經世濟民啊!

……”

從此,屈平更加專心苦讀,常廢寢忘食,不辨晨昏寒暑。

屈平有許多志同道合的密友,大家常聚一處,屬文吟詩,言志抒懷,縱論天下時勢。一天,江北望霞峰麓的景柏與匯南巴村的昭春結伴來訪,屈平不在。女嬃帶客人找到讀書洞、照面井、玉米田,均不是,最後在香爐坪背後的山坡上找到了屈平,他正在橘林中培育橘樹苗。這是一處規模壯觀的橘林,橘樹依山而植,層層疊疊,蓊蓊鬱鬱。這是一處年輕的橘林,樹齡多在十歲以下,枝葉繁茂,泛著油綠的光;葉片肥厚,蒼翠欲滴;青滾滾的枝幹顯示著它的勃勃生機,一枝枝,一棵棵水蘿蔔似的,掐一指,直冒綠湯。看到這橘林,令人想到棒實實的小夥,水靈靈的姑娘,鬥虎的牛犢,翱翔的雄鷹,穿雲的燕子,撒歡的羊羔,嫩綠的草地,歡唱的溪流……

三人親如兄弟,情同手足,一旦相聚,如膠似滾。相約來至一塊林間草坪,或坐,或立,或臥,賞橘苗,觀橘林,品甘橘,任思緒駿驥似的狂奔,憑激情瀑布般的傾瀉,屈平出了個“試論七雄天下”的題目,三人一起口頭作起文章來。醞釀片刻之後,屈平與昭春齊推進造詣最深的景柏先說。景柏今日心緒不佳,本不打算吟詩作賦,但不作有失禮節,只好借題發揮,議論起來:“當今天下,七雄並存,各顯神威。為了捷足先登。列國君王爭奪能臣謀士,頗費心機。而七雄之中,各具其長,尤以魏國君賢,齊國民富,秦國兵強,而我們楚國,只不過國土遼闊而已……”

聽了景柏的這番議論,屈平心中很不是滋味,他那顆極強的自尊心被景柏戳了一槍,淋漓著滴滴殷紅的鮮血。

昭春正欲插言,景柏又侃侃而談:“自先靈楚莊王後,我楚國日漸衰弱,現已瘡痍滿目,危在旦夕!……”

屈平覺得,景柏正在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不禁反問道:“縱然如此,又當如何?我輩豈能袖手旁觀!富強的祖國可愛,而危難中的祖國呢?”

一句話勾起了景柏心中的隱秘,他再也不願將苦悶壓在心底折磨自己了,便坦誠地對屈平說:“楚材晉用,此乃常事。我已與昭春弟談過,以春秋仲尼先師為榜樣,遊說六國,擇賢君而事之,完成統一九州大業,以遂今生宏志!”

屈平萬沒料到,兩位摯友竟和自己的志趣出現了偌大的分歧,真是水清能見底,鏡明難照心。屈平縱然心胸坦蕩,也難以容忍這種見異思遷,拋棄祖國的人。他後悔自己過去只是在詩文上交才華出眾的朋友,卻忽略了一個人心靈的美醜。

女嬃送來了酒菜,要弟弟陪客人飲酒詠詩,她走進橘林摘橘子給客人嚐鮮。酒真是個好東西,它能使人興奮激動,讓人忘掉痛苦和悲哀,消除人與人間的隔膜與嫌怨。三杯酒下肚,沉寂消解,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酒也就喝得心酣意暢。三個人喝得興致正濃,忽有一條雙頭蛇從草叢中竄出,直襲屈平。景柏眼疾手快,抓起身邊屈平育橘苗的鋤頭,狠命打去。景柏的手藝真準,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那兩個蛇頭上,一個既斷且續,另一個則崩離數尺。蛇身先是蜿蜒,繼而痙攣,很快便僵直不動了。三人碰懷相慶,欣喜若狂。為感謝景柏捨身相救,為讚揚景柏見義勇為,屈平連敬三懷,景柏俱都一飲而盡。然而樂極生悲,酒落愁腸之後,景柏竟傷心落淚起來。原來,當地有句諺語:“打死雙頭蛇,活不到天黑。”景柏正為此而憂傷。屈平不信這些,他借題發揮說:“斯蛇雙頭,此時爬這,彼時爬那,到處害人,實在可惡!景柏兄為民除害,何以會有災難降臨呢?”景柏只顧傷心,沒聽出屈平這話的弦外之音。昭春像中藥裡的甘草,是個和事佬,有他在,保證矛盾不會激化。他見情勢不妙,勸住了兩位好友,不再繼續喝酒。他以幽默滑稽的語言安慰景柏,三言兩語便令其破涕為笑了。恰在這時,女嬃摘來了蜜橘,於是三人品橘作詩。昭春頌橘樹之風貌,景柏贊紅橘之甘美,屈平則將橘樹的形美質優糅合一處,取象立意,詠物託志,寫成了一首《橘頌》。

《橘頌》突出了兩個重點,一是表達了“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稟性堅貞不移,在南國的土地上生息)的深厚愛國情感和強烈的民族意識;二是表達了“蘇世獨立,橫而不流”(選離濁世,超然孤獨,善自約束,絕不放縱自流)的守志不移、嚴於律己的高尚情操。這些思想感情的表達,都寄託在對橘樹的讚頌之中。

橘樹有一個生就的天性:只適應於生長在南方的土地上,倘若移植到淮北去,葉子雖然相似,果實的味道卻截然不同。橘樹的這一特殊習性,在屈平的心目中顯得十分寶貴,因為他是一個愛土愛鄉的人,因而後來遭讒被放,堅決不肯離開這塊養育他的熱土。屈平找到了自己的品行和橘樹的習性的共同點,歌頌橘樹,寄託自己愛國守志的情感。

在這首詩裡,屈平不僅讚頌了橘樹特殊習性的可貴,也讚美了它的外貌和內質的美:它有梗直的幹,且紋理很美;它有碧綠的葉,素白的花,金黃的果;它“精色內白,類任道兮”(皮色精純,內瓤潔好;多麼像君子仁人立德懷道)。這外美與內美的統一,使它“姱而不醜”(出類拔萃,無比美妙)。屈平正是要以這橘樹為光輝榜樣,既重外美,更重內修,將自己修養成完美無缺的正人君子。

秉德無私,(你保持美德,沒有私慾,

參天地兮。品行高尚與天地同齊。)

……

年歲雖小,(你雖然年紀輕輕,

可師長兮。卻能作我的師長。

行比伯夷,你的品德好比伯夷,

置以為象兮,我永遠向你學習,對你敬仰。)

屈平朗誦著,無數紅光柱透過枝葉罅隙,射進橘林,染紅了草坪,橘林內變成了一個紅彤彤的世界,三人無不驚詫!

……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51:15


第五章 香溪漫遊 昭府溫情

三位摯友相聚之日,適逢雲垂天陰,加以身處密林之中,更覺昏暗幽晦,開始頗有矇矓窒息之感,時間一久便習以為常了。三人久未促膝傾腸,今日俱都敞開了心扉,天南地北,縱橫暢談;意見不一,激烈爭論;飲酒賦詩,言志抒情,半天時光轉瞬即逝,不覺已近黃昏。不知何時風吹雲散,夕照輝映,晚霞似火。這夕照,這霞光射進橘林內,便這般瑰麗燦爛。

《橘頌》的內容和深義,屈平飽含激情的朗讀,深深地感染著昭春和景柏,他們羞紅了臉,低垂了頭,臨別時各向屈平討幾株橘苗,回家栽種,培養成林,並以它們為光輝榜樣,“深固難徙”,“獨立不移”。

又過兩年,即公元前323年,屈平十七歲。一般說來,十七歲還是個孩子,屈平卻已經長成九尺昂藏之軀了,人稱偉男子,張眼看去,頗似高原上的白楊,密林中的松柏,沃野裡的梧桐,挺拔,偉岸,嫩綠,水靈,俊俏。這是美的化身,力的象徵,生機的體現。此時的屈平,與其說是一位亭亭玉立的美男子,不如說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這身軀,這儀表,這風采,博得了多少女子的青睞傾心,令多少姑娘神魂顛倒,心碎腸斷。這一年的深秋,屈平徵得了父母的同意,出門作一次漫遊。此番漫遊的目的有二:一是採風,蒐集香溪、長江一帶的民謠俚曲;二是體察民情,瞭解民間疾苦。

一天,屈平拜別了府上尊長,不帶任何侍從,獨自一人出門離鄉。繞過情態畢露的獅子巖,沿響鼓溪、鳳凰溪逶迤而前,小心翼翼地行進在攀崖附壁的樵徑上。不知走了多久,行了多遠,前邊來到了出樂平裡的唯一通道,人稱“曲徑通幽”的七里峽。後世有詩描繪其險峻風光道:

峽行七里未雲遙,

廿四瀠洄路一條。

綠樹蔭中涼籟度,

青峰影外斷雲飄。

風搖雜卉巖峻土,

石鎖江橫水激濤。

……

這是一條狹長的衚衕,或寬或窄,似吞了老鼠的蛇。溪口恰似兩扇壁立千仞的石門,細細的一條門縫,需扁著身子方能擠出去。石縫中怪石嶙峋,峭壁高如天齊,壁上寸草不生,壁下古木蔥蘢,枝梢藤蘿蔓延,終日雲飛霧罩,紅日當頂才得一線陽光。腳下的溪流剪開直插雲天的扇子巖,從崇山峻嶺中破門而出。擠出峽口,天高地闊,陽光璀璨,心胸開朗,原來面前已是打著旋、跳著高、唱著歌潺潺流淌的香溪。水清質純,是香溪的第一特點,立於堤岸,蕩槳溪流,溪中游魚歷歷可數,卵石、白沙、綠萍清晰可辨。河床平,溪流穩,是香溪的第二個特點,波光粼粼,漣漪片片,你追我趕,似熱戀中的情人。甘甜可口,芳香宜人,是香溪的第三個特點,這也是溪名的由來。泛舟溪上,若漫步桃林杏園,徜徉百花叢中。

秋高氣爽,巧雲飄浮,長空雁聲不斷,溪面風平浪靜,木船揚起白帆,順流而下,不顛不簸,悠悠盪盪,搖籃炕頭一般,屈平彷彿伏於母親那坦蕩柔軟的胸脯,溫馨,甜蜜,心曠神怡。從這幸福享受中,他悟出了許多世間哲理,香溪的品格是他效法的楷模,做人的典範。

自古香溪多美女,這裡的姑娘,雖不能說人人臉蛋周正,個個身段苗條,但卻俱都肌細皮嫩,像蔥脖,似純玉,若凝脂。朝霞染醉了溪水,夕照給叢林鍍上一層橘紅,姑娘們三五成群來溪邊浣紗。柳樹下,砧石旁,溪岔口,河灣頭,姑娘們或一字排開,或相向而聚,全都將褲腿挽過膝蓋,雙腿浸於水中,躬身浣洗,或搓揉,或掄棒槌捶敲。姑娘多是喜歡穿紅著綠的,紅衫,綠水,白腿,相映成趣,配搭得竟是那樣協調柔和。特別是那白嫩細膩的胳膊腿,在水中浸泡一久,便白裡透紅,泛著瑪瑙似的光澤。最優美的還是姑娘們搓洗衣服時的姿勢和動作,上身一起一伏,似雞啄米,胸前那對豐盈的乳房一抖一顫,節奏明顯。閒暇無事的小夥子們常來這裡竊觀,他們隱於樹後草叢,看個沒完沒了,看著看著便垂涎三尺,心猿意馬了。行路人經過這裡,無不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有甚者竟躑躅不前,呆愣愣地盯著姑娘們發怔,他們的眼神,他們的魂魄早讓姑娘們那白白嫩嫩的肌膚和極富彈性的酥胸,勾攝而去了。特別是外鄉人,他們在自己的故鄉和其他任何地方,難睹這樣的風采,難飽這樣的眼福。樂平裡距香溪並不遙遠,因而屈平稱不上是外鄉人,但對香溪女性的肌膚也頗感驚異,由衷讚歎。他真希望有一位姑娘會撲入懷中,自己仔細摸摸,看有多麼滑膩;輕輕按按,看有多麼暄騰。來香溪的第一個夜晚,屈平目不交睫,輾轉反側,他第一次嚐到了失眠的滋味,但不知這究竟是為什麼……

時令雖是深秋,卻颳起了駘蕩的春風,因為屈平來到了香溪。人們奔走相告,爭相傳播這一消息,尤其是姑娘們。其實,屈平是香溪的不速之客,他第一次來到這裡,何以會如此轟動呢?人們並不瞭解他博聞強志的聰慧,嫻於辭令的辯才,明於治亂的淵博學問和善於修飾的個性特徵,只是有人觀其美貌,睹其風采,觀其風度,便為之傾倒。不出三五日,見者極力描繪渲染其朱唇粉面的臉蛋,亭亭玉立的身段,翩翩儒雅的舉止,且廣為傳播;未見者則四處打聽,八方尋覓,欲以睹為榮。屈平所到之處,或有當地男女尾隨,或眾多百姓聞訊聚攏而來,將他圍於垓心,議論紛紛,尋長問短。屈平有個“日三濯纓”的習慣,即一天要洗三次帽子。這個生活規律被細心的香溪姑娘發現了,一傳十,十傳百,於是每當屈平溪畔濯纓,姑娘們便成群結隊地來溪邊浣紗,她們儘可能蹲得離屈平近些,彷彿並不以目睹尊容為滿足,還要感受他身上所散發的特有氣息,那臉皮厚些的,還要搭訕攀談幾句,刨根問底,似乎屈平跟她有什麼切身利害。其實,姑娘們欲跟屈平接觸,何需溪邊浣紗!屈平問路,姑娘們爭相指點,有甚者竟不辭勞苦,導引其前;跋涉乾渴,屈平欲討水喝,姑娘們紛紛端來了各種器皿,裡邊盛的是清涼甘甜的香溪水;日落黃昏,鳥回巢,獸歸林,嬸子大娘們爭先恐後地請屈平來自家的茅廬草舍過夜,老嫗們背後,是其調皮任性的姑娘;屈平欲採風,姑娘們聞訊蜂擁而至,排隊等候,傾情地將自己心中的歌兒唱給這位月中吳剛聽……

一天,屈平乘船來到一個柳暗花明的村莊。小船靠上了碼頭,船家攀上岸邊,將纜繩在岸邊的石碇上拴牢,小船晃了幾下便穩如床榻了。屈平頗有些戀戀不捨地躬身走出船艙,伸伸懶腰,目光攝像機鏡頭似的掃視著岸邊村頭的美景。他提著裝滿沉重筆筒的藤包,在同船人的攙扶下登上碼頭。這是一個小巧玲瓏的村莊,村子裡的男女老少正身著節日盛裝,奔向一個小廣場,屈平也隨著人流湧去。廣場的北邊,搭起了一座巍峨華美的祭壇,猶如後世演戲的舞臺。有人告訴屈平,人們這是在祭祀“子嗣之神”的“少司命”。為了迎接少司命的到來,人們在祭壇前供滿了秋蘭和蘼蕪,這些花草長著清新的綠葉,開著素潔的白花,香氣菲菲,顯得是那樣芳潔,那樣清雅。祭壇下儘管人數眾多,但卻鴉雀無聲,人們全都伸長了頸項,聚精會神地盯著壇上,期盼著少司命的降臨。少司命果然不負眾望,一位荷衣蕙帶的美麗女神,輕盈飄忽,悄然無聲地降臨祭壇,她嫻雅,秀美,令人肅然敬慕。與少司命同時降臨的還有另外幾位女神,她們既歌且舞,似後世舞臺上的演員。壇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誰也說不出這些女神的姓名,她們跟少司命是怎樣的關係。更令人費解的是,在這歡樂祭祀的良辰,少司命的美眼卻為何總帶幾分哀愁?大約她時刻關心著新生嬰兒的命運,神情才總這般喜中帶愁吧!少司命一邊誇讚花草的芳潔,一邊用那關切的目光掠過那滿祭壇的“美人”,她終於發現,其中獨有一位美人,正目光灼灼地向她含情致意,希望自己能有美好的子嗣。祭壇上載歌載舞,抒寫著少司命的來去所帶給人們的歡樂與悲思。從唱詞的口氣看,主人公應該就是那位與少司命含情目視的美人,她剛剛向少司命傳達心中的願望,美麗的少司命卻又乘著旋風,飄展著雲旗很快離去了,竟然沒有一句告別之辭。這固然使主人公悲傷,但想到神靈早已心心相印,瞭解她的祈求,心中又生出了無限歡樂。主人公抬頭遠望,只見少司命已倏然消逝於青雲縹緲之中。但那雲層卻還久久留在空中,彷彿在等待著什麼。那麼,她究竟在等待什麼呢?原來她要偕美人一同到太陽神洗澡的咸池去沐浴,然後再到日出之暘谷去把秀髮曬乾,以實現這位美人求子的熱望。可見這位少司命對那些“求子”的“美人”真是關切備至。然而這些世間美人終究不能同神靈一起沐浴,少司命不禁臨風放歌,柔情綿綿……

這位賜福人間的少司命生的是那樣秀美,她的車乘也絢麗多彩,車蓋由漂亮的孔雀羽毛編成,旗旌則飾有青藍的翠羽。她既是位國色天香的女神,又是位身披長劍的巾幗英雄,她登上九天監守著彗星,手挺長劍,懷抱著幼童,於嫻雅溫和之中又透出一派英姿颯爽之氣。有這樣一位少司命做兒童的保護神,人們怎能不喜形於色,由衷地讚歎!

屈平的這番見聞,便是日後創作《少司命》的素材。《九歌》中的大部分素材,都是這次漫遊獲得的。

香溪漫遊數日,屈平又泛舟順流而下,從西陵峽口入長江。長江的風貌、品格與氣度,跟香溪斷然不同。倘說香溪是嫋嫋婷婷的少女,長江則是拔山舉鼎的彪形大漢;倘說香溪是潔白跪乳的羊羔,長江則是興風狂嘯的猛虎;倘說香溪是潤物細無聲的淅瀝春雨,長江則是滂沱的暴風驟雨;倘說香溪是優美動聽的輕音樂,小夜曲,長江則是雄渾磅礴的大合唱,交響樂。啊,長江,偉大的母親河流!她有坦蕩的胸懷,江面寬闊遼遠,江水浩蕩,茫無際涯。她有雄偉的氣勢,洶湧著,咆哮著,奔騰著,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將妄圖阻撓她前進的一切衝跨,毀滅,吞噬。她的性格多變,有時像怒吼的雄獅,掀起千層浪,捲起萬堆雪,勢若雷霆經天,霹靂萬鈞;有時像剛生過寶寶的年輕母親一樣慈愛安詳,情竇初開的少女似的溫柔文靜。她有著執著的追求,懸崖、峭壁、巨礁、沙石、水怪、逆流、漩渦,誰也休想阻擋她奔騰向東的氣勢,一往無前,矢志不渝。她素質美好,儀表堂堂,服飾簡樸——江面或寬或窄,江水或緩或急,江流或曲或直,不矯飾,不造作,一切順其自然;茫茫江水,滔滔巨瀾,可運輸,可灌溉,造福於民;兩岸連綿起伏的峰巒,情態各異的崖壁,綠茸茸的草坂,密不見天的茂林修竹,熊熊烈火般的楓林,令人眼花繚亂的江中倒影,將她裝扮得永遠年輕俊美。

長江流域的秭歸地段有“歸峽三絕”和“歸水三險”。“歸峽三絕”指的是兵書寶劍峽、牛肝馬肺峽和空舲峽。

屈平的一葉輕舟啟碇離開香溪碼頭,順水揚帆,滑翔似地穿進了一座氣勢雄偉的長峽,峽峰高不可攀,峽壁陡如刀削,江面窄得船舷幾乎擦著絕壁而過。江南巨壁聳立,白石隱見,狀如狗吠,人稱白狗峽。隔江與白狗峽對峙,壁立千仞,人跡罕至,飛鳥不棲,有穴如室,內疊石如風展書卷,其側屹立江邊的石壁入水處,有一細長的岩石凸出於壁面,形似一把寶劍從水底伸出,直刺藍天,名曰兵書寶劍峽。相傳此劍乃治水英雄大禹之神劍,他一路劈關斬隘,至劈開萬里長江第三峽後,把寶劍留在這裡鎮壓河妖,不使峽門重鎖,百姓重遭洪水氾濫之災。

屈平乘船行於西陵峽中段,但見兩岸怪石突起,江面泡漩翻騰,水底暗礁密集,一路險象叢生,千仞絕壁,隔岸相峙,大有束長江為一線之勢。在峽谷北岸有絕壁之腰,東邊懸著一團赭黃色的頁岩,形似牛肝;西邊垂下了一堵黯褐色的購巉石,酷若馬肺。據形命名為牛肝馬肺峽,峽中橈工縴夫歌曰:

怪石生來此肝肺,

儼然懸掛碧雲端。

三春陰雨淋不朽,

六月炎天曬未乾。

船中過客頻相顧,

隔岸漁翁仔細觀。

老鷹為它空展翅,

欲待充飢下喉難。

船過九曲堖,來到空舲峽,峽長五里,峽中有一巨大石峰,露出水面部分約6000尺,寬約120尺,高可45尺,絕巖壁立,時逢深秋枯水,巨石將江水分成南北二漕:南漕亂石嵯峨,惡浪飛滾,暗礁縱橫,水道窄淺,難以航行;北漕水勢雖緩,但航道彎曲,湍水迅急,行船需慎。出口處三石鼎立,名為大、二、三珠,大珠上鐫刻“對我來”三字,往來船隻必先卸貨由人揹負過峽,然後船對著大珠駛去,靠近時順水勢擰舵方可避險,否則必船破人亡,故有“青灘、洩灘不算灘,空舲才是鬼門關”之說。

“歸水三險”則指的是洩灘、青灘和空舲灘。三灘各有特點——洩灘,漩渦萬千,江水若萬馬奔騰,但卻旋轉不前,船處江中,酷似沸水鍋中的水餃,上下翻滾;青灘,江面陡然下降,波濤洶湧,浪花四濺,舟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斂氣,驚恐萬狀,小心翼翼地操舵划槳,瓢蠡似的小舟用盡全副精力,戰抖著、震顫著前進;空舲灘,亂石林立,石礁密佈,小舟像在蒼莽的小徑跋涉尋覓,激流剛剛滾過,前面卻又有一奇峰突起,小舟似一盲人,手持竹竿,點地探路,半天才繞過這山嶽般的巨礁。

屈平是黃帝的後裔。黃帝生昌意,昌意生顓頊(高陽)。高陽傳到陸終,他有六個兒子,六子名季連,姓芔。楚國創業始封的君主是熊繹,後代便都芔姓熊氏。屈平的始祖屈瑕,是楚武王熊通的兒子,受封於屈,後世便以屈為氏,所以司馬遷說:“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屈在今何地,史不可考。昭、屈、景,是王族三氏,猶魯之“三桓”,把持楚之朝政,彼此歷有聯姻。香溪的昭氏,便是其中的一族,與屈家不僅是世交,而且是至親——屈平的曾祖母系昭氏長女,如今昭氏的當家人昭明暉,是伯庸的表叔。昭府藏書頗豐,聞名遐邇,啟程前,父親曾再三叮囑屈平,定要前往拜訪這位姑表祖輩,必要時可在昭府多住幾日,力爭滿載而歸,不虛此行。

昭府坐落於香溪畔的竹島上。所謂竹島,是斜插在香溪裡的一座小山,山不大,風景卻別緻,它三面環水,一面連陸,是遊覽避暑的勝地。小島坐北面南,一年四季陽光燦爛。島上半山半坡,瀕臨香溪環帶平原,則是湖泊沼澤之地。山並不巍峨,但卻茂竹修篁,密不見天,故名竹島。竹篁之外,還有樟、楠、梓、檀、橘、柚等雜木和果木,奇花點染林間,異卉遍生樹下,珍禽繞林唱和,奇獸追逐嬉戲,蛇蠍蜿蜒,狼蟲奔突,一派勃勃生機。桃柳相間,環島而栽;楓疏杉密,遍植溪畔,仲春季節,柳綠桃紅,若煙似霞,倒映水中,隨波盪漾,妙不可言,令人心醉神迷。漫步柳林桃行,徜徉溪畔湖邊,猶置身燈紅酒綠之宴席,若安臥嬌妻之體側,似匍匐美妾之酥胸,這是情的陶醉,美的享受。昭府建在向陽的山坡上,其範圍不亞於三個村莊。莊園的圍牆順山勢而走,遠眺猶蛇舞龍騰,獸馳畜奔,十分壯觀。圍牆之內,亭堂樓閣,廳廈軒齋,歌榭舞臺,迴廊曲坊,魚池荷塘,皆依山而築,故整個莊園眉目清晰,層次分明。每當夏日清晨,水汽升騰,雲蒸霞蔚,遠遠望去,這莊園便似雲霧中的天宮一般,那飄忽其中的男男女女,便是宮中的神仙了。

昭明暉老人早年在郢都為官,花甲之年後告老還鄉,聚徒講學,培養過諸多得意門生。古稀之年後不再過問世事,專心只在頤養天年,經營昭府,培育晚輩。目下雖說已八十有六,因身高體大而腰微躬,背略駝,但卻耳不聾,眼不花,頭腦清醒。雖說早已鬢髮如銀,但卻紅光滿面,正所謂鶴髮童顏。方面大臉上總掛著慈祥的微笑,鬚髯齊胸,飄擺有致,好一副道骨仙風!

屈平的到來,像和煦的春風,吹綠了大江南北,令香溪漣漪片片;似漫天朝霞,給竹島鍍上了一層火紅;若淅淅瀝瀝的春雨,滋潤著竹島的每一寸土地,也滋潤著昭府每個人的心,使大家從心底裡泛起由衷的喜悅;猶一壺甘醇的美酒,令明暉老人興奮激動,墨菊盛開。老人差不多有三十年不曾開心到今天這個程度,其表情可用“喜形於色”乃至“得意忘形”來描繪。他像三歲寵兒獲得了一件理想的玩具,工匠選中了一件得心應手的器具,考古學家手捧出土文物,愛不釋手,賞玩不已。他一會與屈平對幾而坐,一會兒將屈平喚到身邊,或促膝,或並肩,或疊股,一會兒命僕人獻茶,一會兒令丫鬟敬果品,欲藉機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層面鑑賞這件高雅的藝術珍品。只見眼前這位後生,高挑挑,苗條條,簡直就是一株嶧山桐苗,青滾滾,茂堂堂,無疤無節,蒸蒸日上。四方的臉龐,兩道劍眉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身穿長袍,腰繫博帶,頭戴切雲高冠,英武俊秀,文雅標緻。明暉老人命全府上下都來見過客人,盛宴款待,與屈平交談三天三夜,提出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問題,屈平一一對答,有如香溪流水,有時緩緩款款,波瀾不驚,有時滾滾滔滔,頗有氣勢。屈平的睿智與學識,昭明暉早有耳聞,今日相見,果然名不虛傳。豈但是名不虛傳,簡直是大出意料,整個交談過程,老人時而嘖嘖稱讚,時而拍案叫絕,最後以孔夫子的“後生可畏”作結。雖說十多年來昭明暉不再過問世事,但目睹國君昏庸,國政腐敗,國勢日衰的現實,難免時常憂國憂民,暗自悲嘆。經過與屈平的長時間交談,老人不禁眼前一亮,胸中的鬱結在漸漸消散。他在暗自思忖:莫非這是上天賜給楚國的棟樑之材,楚國的振興就寄託在這位後生身上?他不禁浮想聯翩,構成了絢爛的漫天雲霞……

在近百名家族成員中,昭明暉最鍾愛的是小孫女昭碧霞。隔輩愛是人的天性;俗話雲:爺爺親孫無二心。昭明暉生有五個兒子,正所謂“五子登科”。五個兒子各有子女,合到一起,他共有十五個孫子,八個孫女。這二十三個隔輩後生,人人像羊羔,個個賽馬駒,無一不討爺爺喜愛歡心,爺爺目睹他們先後長大成人,一個個離巢出窩,每每淚溼沾襟。為這些孫輩的成長,老人耗費了許多心血,付出了若干代價。老人以博大的情懷慈愛著他們,以滿腔的熱血溫暖著他們,以豐沛的知識哺育著他們,因而老人博得了晚輩們的一致崇敬與愛戴,在這個家族裡,老人確係德隆望尊。常言道“十指連心”,十根指頭咬咬哪根也疼。意思是說,長輩對晚輩一視同仁,愛得一律平等。其實不然,在這諸多孫子孫女當中,年齡最小的碧霞,是爺爺的心肝寶貝,掌上明珠。非是老人心偏不正,實在是取決於碧霞小姐的稟賦與美德。豈止是祖父一人對她另眼看待,全府上下無不恭而敬之,兄長姊妹俱都甘拜下風,於是祖父的鐘愛便是合情合理的了。碧霞有著如花似玉的容貌,過目成誦的聰慧,通曉古今的淵博知識,嫻於辭令的辯才,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的技藝,尊老愛幼的美德,矢志不渝的操守,寬容大度的胸懷,溫柔纏綿的性格,矜持不苟的風度。一個閨中少女,能夠如此盡善盡美,怎不令人敬愛!因此,慕名而登門求婚者不計其數,昭明暉卻終未選中。天賜良緣,屈平突然造府,老人一見鍾情,心中暗喜,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欣喜的同時,老人也頗感內疚。近三五年來,老人曾查戶口似的在門當戶對的豪門貴族中為孫女擇偶,為什麼就沒有想到屈平呢?深刻反省起來,怕與屈家的敗落有關。由於自己的勢力,險些誤了這美滿姻緣,他在懺悔,在自責。他堅信自己的判斷與選擇,屈平與碧霞是天生的一對,二人相處,必磁鐵相吸,膠漆相愛。昭明暉這樣想著,八十高齡的老人,竟孩子似的樂得笑出聲來,笑得屈平莫名其妙。凡事都有美中不足,半月前碧霞隨母赴郢都省親去了,按計劃需十天後方能歸來。昭明暉年齡雖高,思想卻開明,他決定先掩住心頭的隱秘,待碧霞歸來後,創造條件讓他兄妹多接觸,待水到渠成之後,順水推舟可也。

屈平在昭府住了下來,他每天起早貪晚到藏書樓去苦讀,翻閱查找自己所需要的一切資料,邊讀邊記,孜孜不倦。昭府的藏書樓可真夠宏偉壯觀,佔地畝餘,上下三層,草頂瓦脊,飛簷斗栱,在整個建築群中,可謂雞群之鶴。窗高門大,以便通風透光。室內無遮無礙,擺滿了書櫥和書架,其中一捆捆,一摞摞,一堆堆,青一色的全是書簡,陳設得琳琅滿目,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屈平雖說也去過幾家官宦府第,但卻從未見過有這麼多書。他像飢餓者撲到食物上一般,不分晝夜晨昏,專心致志讀書,恨不能一口吃成個胖子。自此屈平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食而不知其味,夜間則在書叢中和衣曲肱而寢……

一天,屈平正在專心抄錄簡牘,忽有家臣來喚:“屈少爺,老太爺有請。”

屈平隨家臣來到昭老太爺書房,彷彿來到了暘谷——太陽昇起的地方,室內變得格外明亮。原來室內除了昭老太爺,還有另外兩個人。一位雍容華貴的中年婦人,稍高的個頭,身體微胖,滿頭首飾,遍身羅綺,閃閃生輝,腰間環佩,丁當韻生,臉上堆笑,親切慈祥。她的身邊是一位少女,雖是深秋季節,但卻淡裝素裹,令人賞心悅目。她外罩一件潔白色的細紗深衣①,內襯緊身短襖。這深衣是昭府的一寶,當年昭明暉有功於國,楚宣王將這件外國進貢的寶衣賜予他,以彰其功。它質地柔軟,放在手上輕輕一握,揉作一團,輕如鴻毛。穿在身上長可曳地,瀟灑飄逸。屈平張眼望去,面前明明是一株蓓蕾初綻的玉蘭,一枝亭亭玉立的荷箭,一朵高山傲放的雪蓮。他真想猛撲過去,撫其質,聞其香,吮其甜,掐之於手,揣之於懷,為己所有。然而,屈平是個理智能夠控制感情的青年,他沒有那樣作。雖然如此,他那貪婪的目光卻不能不在她周身上下移動,反覆掃視。她高矮適中,身段勻稱,體態輕盈,裙幅下隱約可見一雙淺色軟緞繡鞋。她站在那裡含首低眉,閉唇斂笑,顯得異常莊重典雅,但屈平還是不難想見,當她纖纖細步時,必若水中仙子。深衣內那緊身夾襖,把她身體的曲線繃勒得十分醒目,特別是那隆起的酥胸,鼓凸凸,顫巍巍,雖隱於數層絲綢之後,仍頑強地表現著它的發達與彈性,給男性以質的誘惑。毫不誇張地說,眼前這位妙齡少女是個綜合藝術,她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閃耀著璀璨的藝術光華。她滿頭秀髮,若雲似瀑;一雙柳眉,兩彎新月;一對大眼,兩泓清池;膽鼻中懸,是點睛之筆;朱唇桃口,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淺淺笑靨,兩缸蜜酒,令人不飲而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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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這是春秋始興的上衣與下裙相連的女裝,稱為“深衣”,大約頗似現代的連衣裙。

休看描寫時這樣費筆墨,其實當初屈平看時,不過是閃電般的一瞥。然而就是這一瞥,使得他魂魄顛倒,神不守舍。他手足無措,素稱嫻於辭令的博學公子,見了表祖父及這兩位陌生女人,竟然瞠目結舌,呆若木雞。是表祖父打破了這尷尬的局面,給屈平作了介紹。屈平聽了,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碧霞小姐,難怪會如此光彩照人。他忙上前拜見伯母,與碧霞表妹相見。

碧霞母女郢都省親方歸,昭明暉便請屈平來見。他向兒媳和孫女說明屈平的來意,命碧霞自明日起,照料屈平的飲食起居,與屈平一起到藏書樓去查閱資料,抄錄簡牘,兄妹共同完成這項前所未有的浩大工程。碧霞唯唯聽命,心花怒放。

屈平與伯母離去之後,祖父又留碧霞坐了一盞茶的工夫,向孫女吐露了自己的隱衷。碧霞聽了,含情脈脈,笑而不答。

自此,碧霞成了屈平的親密夥伴,除了夜間睡眠,幾乎是朝夕相處,形影不離。

有道是“郎才女貌”,如今是男女俱都才貌雙全,乾柴烈火,豈能不熊熊燃燒!

碧霞小屈平兩歲,均系情竇初開之年,這樣一對美人朝伴夕隨,久而久之,自然要膠合漆黏,難分難離。

屈平不再由下人服侍,碧霞命丫鬟們遠離,自己當起了貼身丫頭。清晨,屈平尚在甜蜜的夢鄉憨笑,碧霞便躡手躡腳地來到了他的寢室,默默地坐在他的床側等候。有時屈平將胳臂伸出被外,碧霞便輕輕將它送進被窩,把被角掖好。待屈平睡醒,服侍他穿戴梳洗。洗刷之後二人或到後花園散步聊天,或於窗外的陽臺上對弈鬥智,或漫步迴廊,觀魚鬥鳥。當架上鸚鵡振翅高喊:“少爺小姐,請用早餐!”二人攜手並肩回到房間,早點陳於几案,二人對幾而坐,“食不言”,四目相碰,秋波顧盼,交談對說,咀嚼著生活的芳香,品味著愛情的甘甜。屈平是個生活規律嚴格的青年,無論怎樣繁忙,飯後半個時辰內絕不讀書和工作,碧霞便陪他遊山觀景。休看他們生活得這般逍遙安閒,辰時進入藏書樓,卻是一場緊張的戰鬥與廝殺,或靜坐苦讀,鎖眉凝神,或抄錄簡牘,腕酸臂疼。為了節省時間,中午和晚餐在書叢中用膳,又是“食不言”,但這時屈平的眼神卻是呆滯的,毫無神采,因為此刻他正嚼蠟似的回味那些剛讀過的書,剛抄的筆記。屈平每天晚睡早起,故午飯後必伏案打盹,以養精神,保證下午有健旺的精力。碧霞沒有這個習慣,每每在側旁讀書相陪。忽一日,天氣突變,烏雲密佈,狂風大作,氣溫驟降,屈平凍得瑟索發抖。閨房中無男子衣衫,又不好外處去借,萬般無奈,碧霞只好跑回繡房,拿來自己的二龍戲珠紅緞斗篷,輕輕地給屈平披上。片刻之後,屈平不再顫抖,於溫馨中美美地睡了一覺,雖然只有不足半個時辰,但卻是那樣的漫長。屈平一覺醒來,發現斗篷,瞥見窗外如注的大雨,心中明白了一切。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將碧霞攬入懷中,摟抱得緊緊,緊緊。碧霞則順從地依偎著,將頭埋進他那寬厚溫暖的前胸,腮邊掛著幸福的喜淚。他們相互撫摸著,親吻著,無休無止,沒完沒了,彼此的激情啊,似雨後香溪的微流,滾滾滔滔……

屈平並非時刻都在工作和學習,基本上是每旬日休息一天。每當休息的時候,碧霞便帶他去山林狩獵,驅狐逐鹿;或下湖捕撈,網魚捉蟹。九九豔陽天和十月小陽春,天氣清和,二人便到香溪去游泳洗浴。在這一系列遊樂中,自然少不了嬉戲調笑,耳鬢廝磨,肌膚相觸,這是情的抒寫,愛的催化,二人在這情愛的浸泡中沉醉、融化……

屈平墜入了情網,但卻並未浸於溫柔之鄉,而是將愛化作了無窮的動力,夜以繼日地學習和工作。時間一久,他因勞成疾,病倒了——高燒不退,嘴唇青紫,囈語連篇,嚇得碧霞面如土灰,手足無措……

屈平的病情實在是令人憂慮,也不知是否會危及生命?

……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51:57


第六章 病癒還鄉 擂鼓殲敵

卻說屈平病勢日重,嚇得碧霞小姐六神無主,哭哭啼啼地去稟報母親景夫人和祖父昭明暉。消息驚動了昭府上下內外,一連數日,請醫的,抓藥的,採藥的,探病的,出出入入,來往不絕,但卻不見有多少起色。明暉老人心急似火,忙修書一封,遣人乘專船到郢都去請太醫,晝夜兼程,五日方還。太醫姓史,是一位古稀老人,身高不過五尺,鬚髯盡白,慈祥斯文,任昭府老少急如熱鍋螞蟻,他卻慢條斯理,雖溼衣而不亂步。當史太醫抵達昭府時,已是太陽落山時分,他彷彿趕路人步入旅館,茶飯過後倒頭便睡,根本不提診治病患一事。直到次日辰時,方由昭老太爺和景夫人等陪同,邁著方步來到屈平房間。景夫人急於介紹病症,史太醫搖手笑道:“病家勿需開口,老朽自知端的。”

史太醫再次淨過手,漱過口,然後翻眼皮,看舌苔,切脈。一切過後,瞑目凝神,沉思片刻,伏於案頭,奮筆疾書,呈予昭明暉。明暉接帛在手,見上邊書寫的全是患者的病症——倦怠,心悸,自汗,惡寒,高燒不退,口渴,喉疼,周身痠疼不適,便幹溺黃,神昏譫語。昭明暉哪裡知曉這些,忙命丫鬟轉遞景夫人。景夫人亦不甚瞭然,持帛步出房間,詢問女兒碧霞與服侍的下人。一盞茶工夫,景夫人返回,盛讚史太醫斷病若神,與實情不差毫髮,真乃扁鵲轉世也。

昭明暉獻茶,與之對幾而坐,詢問病因及病症。史太醫答道:“因勞思過重而致心脾兩虛。正氣虛弱,外邪乘虛而入,內外交困,故而脈浮弦,舌苔黃膩,舌質紅,此係外感風熱,實熱之症也。”

景夫人探詢道:“此症可好調理?”

史太醫解釋說:“難倒也不難,只是需要些時間,正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似抽絲。”

昭明暉由衷地讚歎道:“有史太醫的神針妙藥,必收藥到病除,妙手回春之效!……”

“過獎,昭右尹實在是過獎,史某愧不敢當!……”史太醫畢恭畢敬地說。

彼此又說了些客套話,史太醫便秉筆處方。他一共開了三個方子,第一個為:

雙花,連翹,荊芥,薄荷,甘草,桔梗,牛蒡子,淡豆豉,蘆根,淡竹葉。

三帖,鮮姜三片為引,水煎服。

第二個方是:

菊花,連翹,蘆根,甘草。

三帖,水煎服。

第三個方:

人參,炒白朮,當歸,黃芪,龍眼肉,茯神,木香,遠志,炒棗仁,甘草,大棗。

煉蜜為丸,早晚空腹各服一丸。

擬就藥方,史太醫呈予昭明暉,解釋道:“第一方服三劑後,病情將明顯好轉;第二方服後五日,症狀將全部消失;第三方調服靜養一月,心脾必由虛轉實。”

史太醫因郢都太忙,不能在此久留,故同時處好三方,以便早些歸返。

屈平依方服藥,一月後身體果然完全康復。

在屈平患病的整個過程中,碧霞一直守候在病榻之側。她煎湯熬藥,餵飯喂水。她彷彿與屈平血脈相通,經絡相連——屈平高燒,她渾身冒汗;屈平疼痛,她心肝抽搐;屈平食慾不振,不思飲食,她腹脹胃飽,水米不進;屈平神昏譫語,她失魂落魄……

屈平高燒淌虛汗,碧霞先是將葛巾浸溼,擰乾,疊成長方形,敷於他的額頭,後來竟然身著一件薄若蟬翼的內衣,伏於他那仰臥著的前胸,讓屈平心中的火往自己心裡燒,讓屈平身上的熱往自己身上流。屈平持續高燒,嘴唇乾裂,血珠點點。開始,碧霞用溼布給他擦拭,用羹匙舀蜜水給他滋潤。後來索性伏下身去,用舌舔那血球,用唇潤那裂縫。有一段時間,屈平口不能咀嚼,連橘瓣也不能吃了。開始,碧霞將橘瓣榨成汁,濾純,用羹匙舀著一勺一勺地喂,後來乾脆填入自己口中咀嚼,像母親喂嬰兒那樣,嘴對嘴地喂入他的口中……

服完第一個方子的三劑藥,屈平燒退神清,漸漸有了食慾,碧霞一日數次喂他進些燕窩粥、參湯、鮮奶、蛋沫之類高營養宜消化的飯食,打開窗戶透透空氣,曬曬陽光,扶他起身,斜依在床榻上,彼此說些閒話。當碧霞娓娓敘說病中照顧他的情形時,屈平羞得雙手捂臉,兩耳與脖頸兒也變得緋紅,艱難地將上身扭向一邊。服過第二個方子的三劑藥,屈平不僅能下床走動,而且常與碧霞調笑戲謔,償還病中碧霞所付出的深情厚誼。服蜜丸的一個月內,屈平並未遵醫囑“靜養”,而是拿出多半天的時間讀書學習。離去的時間迫近,昭府藏書樓內的許多書籍他尚未涉獵瀏覽,必須抓緊這段寶貴的時間。讀書之餘,便與碧霞敞開心扉交談,探討知識學問,常常爭辯得面紅耳赤。有時二人也相依相偎,或談古論今,或吟詠賦詩,其樂無窮!……

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十月下旬的一天,屈平要告別昭府,歸返故里了。頭天夜裡,昭明暉給伯庸寫了封長信,信中詳敘屈平此番駐足昭府的情形及遲歸的原因,盛讚屈平的聰慧與刻苦攻讀的精神,描繪屈平同碧霞的交往與愛情,明確表示欲成全這美好姻緣,屈昭兩家親上加親,永結秦晉之好。村頭上,橘林旁,昭明暉將信遞與屈平,叮囑他“轉交令尊大人”。碧霞帶丫鬟送出了竹島,四目相對,迸火淌淚,礙於下人與艄公,不得擁抱廝磨,恨恨悵悵……

屈平登上了帆船,船離開了溪岸,順流而下,漸去漸遠,漸遠漸小,直至融於藍天碧水。碧霞舉手勞勞,別情依依,珠淚滾滾,心血滴滴。起風了,秋風蕭瑟;下雨了,秋雨淅瀝;風愈刮愈猛,在香溪狂奔,在竹島肆虐;雨愈下愈急,竹島煙籠霧罩,香溪迷迷茫茫。風雨裹挾著碧霞,碧霞佇立於風雨之中。她彷彿在等候著什麼,究竟在等候什麼呢?她自己也茫無所知……

父親不在家,屈平遣人將書信送到郢都。伯庸啟封拜讀,受寵若驚,欣喜若狂,忙請假歸裡,為平兒操辦六禮文定之事。

樂平裡距歸州不足百里,西通巴蜀,北連雍州,系交通要道,兵家必爭之地。秦強楚弱,秦之兵匪流寇常竄來樂平裡一帶騷擾,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給百姓造成了極大的災難——

秦之兵匪進村,搶糧食,劫財物,擄牲畜,捉壯士,淫姑嫂,殺老幼,如狼似虎,致使天陰地晦,哭聲直衝雲霄,其慘目不忍睹,其悲耳不忍聞……

一天,秦兵闖進村莊,專捉不滿十歲的童男童女,一次竟捉了二十名之多。為施淫威,震懾楚之百姓,他們將捉來的二十名幼兒,捆邦手腳,置於一個稻場中間,驅趕未來得逃跑的村民都親觀看。稻場上砌起了臨時爐灶,灶下烈火熊熊,灶上滾湯沸騰。爐灶周圍豎起了二十根木樁,孩子們被捆綁在木樁之上。寇首一聲令下,二十個袒胸露乳的強盜闖入場內,他們右手持牛耳尖刀,左手捧陶盆,豺狼般地分別撲向捆綁在木樁上的孩子,撕扯其上衣,剖開其胸膛,摘取其心肝,集於一處,揮刀於砧板上切而碎之,潑掉鍋中沸水,鍋內加油,煎炒心肝為餚,有人搬來一罈白酒,暴徒們蜂擁而上,狂飲亂嚼,碰杯行令,仰天大笑。

村民聞聽秦兵欲來,紛紛逃散,匪徒進村,只捉到了幾個老頭和老婆。他們見撲了個空,一個年輕婦女也沒逮著,不免惱羞成怒,將這些老人趕進一間草房,關門上鎖,又在屋外堆柴,放火將他們連同草房燒成了灰燼。這間草房在村東南角一塊臺地上,這天正颳著呼呼的東南風,風助火勢,火借風威,綿延熊熊,又無人來救,燒燬了半條街。

秦之兵匪,正當青春盛年,他們遠離妻室,久居軍旅,像欄裡的驢,圈裡的豬,轅裡的馬,套裡的牛,每當春秋兩季,慾火中燒,嗷嗷亂叫,一旦掙脫了羈絆,便獸性發作,既殘忍,又無恥。

秦兵闖進村頭一家茅舍柴扉,這家的兒媳婦正在分娩,故全家不曾逃離。灶間,公爹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慘叫聲、呻吟聲從裡間傳出,撕扯著老人的心肺。秦兵闖來,老人伸手阻攔,向他們說明原因,請他們不要進裡間。秦兵哪裡肯聽,老漢長跪於地,苦苦哀告,說道:“產婦是見不得的,見了產婦必一生晦氣……”

一秦兵冷笑道:“管她媽晦氣不晦氣,反正當兵的遲早得掉腦殼。”說著將老人踢翻在地,破門而入。

裡間,助產婆與女主人正在忙著給年輕的媳婦接生,媳婦仰臥在床榻上,下身一絲不掛,小腹高聳,陰道裂開,露出了黑絨絨的胎兒頭頂。痛苦不知折磨了多久,產婦臉色煞白,滿臉淌汗,上牙緊咬著下唇,頭歪到一邊,已經無力掙扎了。兩位老婦人似乎比生產的媳婦更緊張,她們渾身汗溼,面帶愁容,氣喘吁吁。秦兵見狀,先是口淌涎水,繼而仰天大笑,笑過之後用力將老婦推到一邊,說道:“兩個無用的老貨,看我的!”說話間拔出一柄寒光四射的鋒利匕首,插入產婦那高聳的腹部,順手向下一拉,產婦慘叫一聲,血流如溪,血泊裡躺著兩條生命。

有一個秦兵,捉不到年輕的婦女,便向著一個十歲的女孩發洩獸性。光天化日之下,長街之上,他捉到了女孩,剝光了衣服,拿出了淫具,便行姦淫。可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如何能夠成就淫事,粗大的陽貨,怎麼也插不進緊閉的陰門。蹂躪了半天,女孩奄奄一息,惹怒了秦兵,他拔出匕首,將女孩的陰道割大,鮮血流淌,待秦兵發洩完畢,女孩早已死於他的腹下。

幼女遭此厄運,老嫗也難倖免。有一家,兒子歸州為吏,家中婆媳相依為命。媳婦生了寶寶三天,秦兵來擾,無法逃離。也是婆婆急中生智,將兒媳和小孫孫安頓到後院的地窖內避難。剛安置妥當,外邊敲門。為了掩護兩個晚輩,婆婆只好前去開門應付,她想:“我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子,秦兵能把我怎麼樣!……”不等婆婆抵達門樓,門扇便被踹了下來,一夥秦兵蜂擁而入,一個個凶神惡煞,如狼似虎。他們向老嫗要閨女,要媳婦,老嫗回答說:“我沒那個福分,二十幾歲守寡,孤身一人過了一生,哪來的閨女媳婦!……”秦兵不信,四處亂翻。翻了半天,一無所獲,正欲離去,一個歪鼻子的跟一個斜眼的小聲嘀咕:“老東西既然二十幾歲守寡,從未生育,倒也能有幾分處女的妙處,不妨試試看。”斜眼者咂巴著嘴說:“老兄言之有理,不妨試試看。”兩個野獸撲了過來,逮著老嫗,剝光了衣服,便行姦淫。既有兩個帶頭,另外一些豈能袖手旁觀,可憐的六十歲老嫗,被秦兵輪姦致死。這需要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後院地窖內的嬰兒一覺醒來,哇哇啼哭,哭聲傳出,秦兵如貓兒聞到了魚腥,蒼蠅見了血臭,轉瞬產婦被拖到了當院。剛生過孩子三天的女人,怎經得住這群野獸蹂躪,不到半個時辰便僵死於地,她的身下汪著一攤鮮血。當秦兵闖入地窖的一剎那,產婦本能地將孩子拉入懷中,摟抱得緊緊。一秦兵撲過去,奪過嬰兒,扯腿劈作兩半,拋出地窖。在這茅舍柴扉的小院內,不到半天的時間,秦兵就害死了老弱三口,其行為之下作,其手段之殘忍,令人髮指!……

其實,秦兵連殺三人,為數並不驚人。一次秦兵進村,捉不到男女青年,便將無力逃跑和未來得及逃跑的老弱病殘驅趕到村頭的一塊天井般的窪地,掘堤放水,將他們統統淹死,一下就淹死了近百口。

……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楚之西北邊境各郡縣的百姓,從未間斷過反抗秦兵騷擾侵略的鬥爭。開始他們寄希望於國君與官府,然而國君昏庸,官府腐敗,只好自發組織成各種社團,拉起隊伍,與秦兵針鋒相對,打擊其囂張氣焰。公元前321年,19歲的屈平,成了樂平裡禦寇的天然領袖。他平日愛讀兵書,尤精《孫子兵法》,懂得戰略戰術。加以他身體魁梧,膂力過人,練就了一手好劍法,所以老年人信賴他,青年人欽佩他,連老婆孩子也都擁戴他。他的主張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有狠狠打擊,給他點厲害嚐嚐,才能制止秦兵的騷擾。屈平把全村青壯年組織成一支“平寇隊”,並將其中對秦兵有深仇大恨者,組成“敢死隊”。屈平有個堂妹叫么姑,父母為秦兵所殺,財產為秦兵所劫,宅第被秦兵燒為灰燼,現寄居在屈平家中,屈平把她當作親妹妹看待。這么姑長得聰明伶俐,又生性倔強。她不僅學會了紡紗織麻,挑花繡朵,還酷愛使槍弄棒。平日裡,兄妹倆常在後院練習武藝,如今組織平寇隊,屈平便委任她為敢死隊隊長。屈平帶兵不同他人,他既重視學習兵書,訓練武藝,更重視對平寇隊進行思想教育,讓大家明白為什麼要“平寇”,為誰“平寇”。為激勵戰友們對秦兵的仇恨,他將秦兵在樂平裡犯下的滔天罪行寫成文章,讓大家讀;編成故事,講給大家聽;繪成圖畫,四處張貼。他多次舉行控訴大會,請遭殃最重的村民在會上講秦兵慘無人道的獸行。平寇隊的戰士們對秦兵,人人慾啖其肉,個個欲寢其皮,大家同仇敵愾,訓練則必刻苦認真,戰鬥則必英勇果敢。

屈平並非狹隘的復仇主義者,他常居高臨下地給隊員們講天下形勢,楚國的歷史,未來社會的發展趨勢。

春秋時,諸侯遍佈各地,周天子名存實亡,諸侯連年征討,先後稱霸者有齊桓公、宋襄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後世稱作春秋五霸。通過諸侯征戰、兼併,到戰國時只剩下秦、楚、齊、燕、趙、魏、韓七大強國,後世稱作戰國七雄。五霸、七雄,都有楚國,在幾百年的征戰中,它曾先後滅掉了五十多個小國,使其疆土包括了長江流域、漢水流域、淮河流域的全部及今陝西、河南、山東等省的一部分。

據說在周文王時,有一個叫鬻熊的人,知識淵博,德高望重,在長江中游一帶領導人們墾荒和狩獵,受到四方人們的尊敬,周文王曾拜其為師。鬻熊的後代熊繹,又繼續領導人民櫛風沐雨,披荊斬棘,開荒墾田,也做出了很大的成績。

周文王論功行賞,賜熊繹一國號,名曰“荊”。

荊之發祥地原是丹陽(今湖北省秭歸縣),公元前689年始都於郢(今湖北省江陵西北之紀南城),並改國名為“楚”。強大的荊楚在郢都經營長達四百餘年,有二十多個國君曾在那裡發號施令,其中以楚莊王的業績最為輝煌。

楚莊王初登基時,整日尋歡作樂,沉溺於酒色,不理朝政,不問國事。後經諸御己、蘇從等人冒死進諫,翻然悔悟。從此他振作精神,奮發圖強,整頓朝綱。他裁減庸官,選賢任能,虛心傾聽臣下意見。莊王身邊既有知己知彼的軍事家,又有善於收攬民心的政治家,他們幫助莊王處理國家大事,鼓勵開荒,興修水利,發展生產。他還注意法治,制訂了許多規章制度,法令如山,不徇私情。經過幾年精心治理,楚國的實力一天比一天雄厚,先後吞併了南方不少部族和周圍的一些諸侯。公元前606年,楚莊王率師攻打陸渾戎族,之後繼續北伐,飲馬黃河,直逼洛陽,問周九鼎。問鼎後莊王更加積極發展自己的實力,在公元前601年至公元前597年的四年間,他相繼滅舒,滅陳,圍鄭,敗晉、圍宋。楚莊王在位二十多年,共統一了二十六個國家,擴充國土三千里,確立了霸主的地位,使楚強大了起來。

楚莊王之所以能夠稱霸天下,與令尹虞丘子的精心輔佐分不開。後來虞丘子年歲漸高,深感工作吃力,為不誤國事,再三請求讓位給年富力強的孫叔敖,他說:“臣過去雖做過一些有利於社稷民生之事,但如今年歲已高,耳聾眼花,精力衰退,疾病纏身,倘繼續執政,對國事不利。倘臣長期留戀高官厚祿,即為自私自利;不薦舉才德兼備之人,便是自欺欺人;不將自己的工作讓給更適合者,非公正廉潔之舉。如此心術不正之人,何能算作忠臣,大王又如何能繼續信任之!故懇請大王恩准臣辭令尹而薦孫叔敖以代!”經多次交涉,莊王終於納諫,任命孫叔敖為令尹。孫叔敖當令尹後,樂不忘憂,福不忘禍,凡事從正反兩方面考慮問題。他生活儉樸,秉公執政,處事果斷,頗得朝野內外的擁戴。虞丘子辭職後莊王尊其為“國老”,賜采邑若干,在楚德高望重。虞丘子有奴僕依仗“國老”之威,為非作歹,無故致死人命。孫叔敖面對這一棘手案件左右為難,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秉公而斷,判處其死刑。虞丘子對此不僅毫無怨言,反而向莊王讚不絕口地說:“孫叔敖只講國法,不徇私情,辦案斬釘截鐵,公平合理,不愧國之棟樑!……”

莊王之後還有悼王,也是個開明的聖君,他重用吳起,進行變法,使楚一度“南收百越,北並陳、蔡”,“戰於州西,出於梁門,軍舍林中,馬飲於大河”,成了僅次於魏國的第二強國。

然而,楚國的歷史並非章章光輝,頁頁燦爛,正因為有荒淫的靈王,無道的平王,無能的昭王,無主見的惠王,等等,如今才這般國貧兵弱,受盡了強秦的欺凌與侮辱。屈平認為,天下分爭的最後結局必然是“定於一”,可是,由誰來統一天下呢?從目前形勢看,齊國最富,楚國最大,秦國兵力最強,這三國都有統一天下的條件。我們既是高陽氏的後裔,自然希望由楚來完成這一偉大使命。如此說來,眼下的平寇抗秦鬥爭,乃是強楚之舉,是統一天下的先聲和序幕。

平寇隊的戰士們能站在統一天下的高度,從富國強兵出發,進行訓練,加以屈平以《孫子兵法》為基本教材,處處身先士卒,嚴格要求,不出半年時間,便成了一支攻之能克,戰之能勝的精銳部隊。

屈平在北山的一棵大樟樹上掛起一口青銅古鐘,日夜派人放哨,發現敵情,就把鐘敲響,敵人尚未進村,平寇隊就布好了陣勢,常常把小股秦兵殺得落花流水。秦兵吃了幾次敗仗,恨透了屈平,想方設法要來報復。

公元前321年正月十五日,樂平裡家家張燈,戶戶結綵,大鬧元宵。屈平將平寇隊召集起來,叮囑夜間要多加小心,多派人巡邏,和衣而眠,武器枕於頭下,一聽見鐘響,馬上到香爐坪集合。

後半夜,果有秦兵從北山襲來,屈平聞報,連忙喚來么姑等敢死隊員商量迎敵之計。屈平下令,今夜不敲鐘,火速分頭通知隊員們集合。

平寇隊平時訓練嚴格,個個動作敏捷,今晚又早有準備,一聲傳喚,各持長矛、大刀、漁叉等武器飛快跑來香爐坪集合。屈平作了簡短有力的戰前動員,他說:“秦兵欲殺我措手不及,我等將計就計,擺一個十面埋伏陣,讓其有來無回!”隨後一一作了部署,最後強調:不準說話,不準點火,箭傍弦,刀出鞘,我以鼓聲為令。

安排停當,屈平與么姑等將戰鼓隱於隔溪與讀書洞相對的山丘上,等待秦兵闖進埋伏圈。

元宵之夜,月明星稀,四周靜悄悄的。秦兵摸進村子,雞不叫、狗不咬,萬籟俱寂,鴉雀無聲。秦兵自以為得計,喜出望外,正欲砸窗破門,動手搶劫,忽聽“咚咚”一陣鼓響,彷彿春雷滾動。“殺啊!”“衝呀!”平寇隊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吶喊著殺向秦兵。秦兵頓時慌作一團,嚇得抱頭鼠竄——竄到東邊,東邊箭如飛蝗;竄到西邊,西邊寒光閃耀。東西南北,四面八方,到處是平寇隊,到處是漁叉和棍棒。經過一場激戰,秦兵死的死,傷的傷,十去三四,餘者丟盔棄甲,狼狽敗退。

退至村口,隨著一陣鼓響,路旁又殺出一支人馬,高叫:“休放賊寇逃跑!”平寇隊員們似猛虎下山,蛟龍出水,揮舞著手中的武器殺向秦兵,剖瓜切菜一般,只殺得秦兵屁滾尿流,鬼哭狼嚎,十去六七。

餘者拼命逃奔,一口氣逃了十數里,回頭看看,平寇隊並不追趕,正欲坐下喘息,忽然驚魂動魄一陣鼓響,響聲未落,數十支戈矛齊上,數百支利箭齊飛,秦兵只恨爹孃少生了兩條腿,連滾帶爬,喊爹叫娘,被箭射死者,被矛戳死者,被刀砍死者不計其數,四五百人的隊伍生還者無幾。

這一仗打得秦兵亡魂喪膽,一連數月不敢前來騷擾,楚之西北邊境上的百姓過了近半年太平日子。

天下大勢畢竟是秦強楚弱,秦兵受此重創,豈能善罷甘休!一切俱在屈平的預料之中,半年後,經過充分的整頓和訓練,秦兵便堂而皇之地前來報復。他們改騷擾偷襲為大張旗鼓的侵略進攻,並於發兵前派人給屈平送來了檄文,繼而是最後通牒:七月十五日與屈平決一雌雄,將樂平裡踏為平地!樂平裡的鄉親們十分悚懼和不安,更為屈平捏一把汗。屈平卻處之泰然,他還是那句老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屈平並非盲目樂觀,為粉碎賊寇的瘋狂報復,在這半年的時間裡,平寇隊加強了訓練,進行了多次模擬演習,構築了許多隱蔽工事,擬定了十多個戰鬥方案。樂平裡盡屬山區,峰巒、河谷、溪流、山澗、湖泊、深潭,無所不具,縱橫交錯,地形複雜,敵人遠道而來,深入異國他鄉作戰,地理不熟,縱有千軍萬馬,英雄無用武之地,亦難取勝,故屈平滿懷必勝的信心。

樂平裡有一個張維利,常去秦韓等國經商,做裘皮生意。此人利慾薰心,早為秦所收買,做了秦的奸細,秦兵的不斷騷擾,與他有直接的關係。屈平組織平寇隊之初便發現了這一秘密,對他早有防範。張維利的堂兄張維義,因先輩的財產分配而跟張維利結下了怨仇,彼此勢不兩立。張維義現為平寇隊的教練,深得屈平的重用和隊員們的擁戴。

七月上旬,秦將忽怒爾贈張維利一車上等狐裘和一絕世女色,張維利叩頭致破,涕淚縱橫,對主子戴之若天,視之若父,決心效犬馬之勞,肝腦塗地,在所不辭!為了獲取準確的情報,張維利厚禮造府登門,見了張維義長跪於地,痛心疾首,泣不成聲。

他說,你我乃同一祖父母之精血,本系兄弟手足,但數十年來,卻一直心相背,情相離,令親者痛,仇者快。這都是先嚴的罪過,他不該見利忘義,害死了同胞手足……張維利愈說愈傷心,以頭觸柱,痛不欲生。他表示,只要張維義肯饒恕其父的罪惡,不記前嫌,老兄比父,老嫂比母,他便尊張維義夫妻為父母。經商多年,他積攢了若干資財,今後張維義夫婦不必再下田勞動,由他供給,專享清福。他之所以要這樣做,是為了替父贖罪,若干年後大家能團聚於九泉之下,共享天倫之樂。對張維利的首次造訪,張維義取不即不離的態度。隨後張維利又來過幾次,禮一次比一次重,情一次比一次真摯,態度一次比一次謙恭。張維義也許為情所動,為禮所感,漸漸變得熱情似火起來,不出三五日,竟勝同胞兄弟,彼此形影不離了。

七月十三日,張維義被屈平指揮他的平寇隊五花大綁地拉上了屋樑,罪名是他裡通賊寇;根據是他與張維利交往密切,出賣了平寇隊的情報。張維義緊咬牙關,拒不招供,被平寇隊打得皮開肉綻,死去活來。當晚張維利前往探傷,兄弟二人相抱悲哭,恨屈平入骨髓。

七月十五日,秦兵果然來犯,規模之大,人數之多,聲勢之兇,前所未有,看來他們真的要將樂平裡夷為平地。

秦軍來到樂平裡,並不進村,而是兵分兩路,一路東南,一路東北。

向東南的一路,前進不足三五里,進入一條狹窄的河谷,戰車無法通行,只好棄車步行。又行三五里,隱約發現前邊有無數黑點在移動,經驗告訴他們,這是樂平裡逃難的民眾。狩獵之犬,既發現了獵物,自然要拼命追趕。愈追離村莊愈遠,愈追離目標愈近,愈追山谷愈深。漸漸的可以辨認前邊的各種形象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拖兒帶女的,有扶老攜幼的,有肩挑揹負的,有手提頭頂的。最惹眼的是幾位紳士打扮的老者,他們懷抱精製的珠寶木匣藤篋,正跌跌撞撞地前進。見到了這些,秦兵的腳步加大了,追趕的速度加快了,簡直變得瘋狂起來……

將近山谷的盡頭,溪畔的羊腸小路向右拐去,逃者與追者也都右轉彎向前。逃者愈快,追者愈急,不知逃了多久,追了多遠,迎面是一懸崖峭壁,石壁正中,一門洞開,河谷中的水便是從這洞中流出來的。難民們爭先擠進門去,秦兵們相繼擁進門去。當最後一個秦兵進門之後,只聽山崖一陣鼓聲,接著訇然一聲巨響,數千斤重的石門自空垂落下來,將個石洞堵得嚴嚴實實……

向東北的一路,行約二里許,見前邊有一群姑娘媳婦在逃,她們穿紅著綠,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像是逃難,倒像是走親戚趕廟會一般,遠遠望去,如火似霞,更像是點染在山澗綠草叢中的朵朵紅花。這裡也是一道深澗,左右高山對峙聳立,懸崖如林,峭壁斧削,怪石嶙峋,犬牙交錯,中間的一條通道逆溪流蜿蜒而前,伸向崇山峻嶺的深處。這通道時窄時寬,像長蛇吞了老鼠。窄處一人需側身方能通過,寬處則是一塊小小的盆地。青年婦女對秦兵最有誘惑力,猶花叢之對於蜂蝶,血腥之對於蒼蠅,魚肉之對於貓狗,他們在拼命地追趕。說來奇怪,這些年輕女子毫不知隱蔽自己,且愈來愈多,還不時有人回頭向秦兵招手,搔首弄姿,惹得秦兵心猿意馬。穿過一段狹窄的巷道,前邊來到一塊小盆地,那形狀酷似一個酒葫蘆。當秦兵闖進了葫蘆的腹地,卻不見了花花綠綠的姑娘媳婦。他們四處尋覓,正在納悶。又是一陣撼山震嶽的鼓響,天池山頂上瀉下了無數條飛瀑,直往這小盆地裡衝灌。秦兵見勢不妙,紛紛欲逃,然而出路被截斷,歸途被封閉,左右山坡上滿是平寇隊的伏兵,飛矢若雨,插翅難飛。剎那間,盆地變成深潭澤國,秦兵盡為魚鱉。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52:40


第七章 出山進京 上殿面君

樂平裡東南深山狹谷之中,有一天然洞穴,當地百姓,盡人皆知。在防秦軍侵略的備戰活動中,平寇隊控制了這條山谷,將天然洞穴進行了改造。洞中有穴,穴中有竅,內中地勢十分複雜。樂平裡逃難的鄉親進入洞穴,迅速轉移到安全地帶隱藏;秦軍進入洞穴,迷失方向,四處亂闖,待懸門一落,洞中暗無天日,空氣漸漸稀薄,時間一長,便全部憋悶而死,這洞穴成了他們的集體葬身之所。半月之後,平寇隊打開懸門,將這些橫七豎八的屍體拖出洞穴,拋于山谷,成了野獸果腹之美餐。

樂平裡東北山谷中那些穿紅著綠,花枝招展的青年婦女,是由以么姑為首的敢死隊的姑娘們裝扮而成,她們將秦兵引于山谷的絕境。這裡的天池山頂上有一黑龍潭,潭深不可測,潭水終年墨綠,陰森可怖。相傳當年大禹治水至此,將茫茫大地之水皆聚於此,以減小水患。屈平率領其平寇隊,利用這一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消滅敵人。

秦軍來到樂平裡,並不進村,而是兵分兩路,一路東南,一路東北,這完全是根據張維利提供的情報行事。

張維義是平寇隊的中堅分子,骨幹力量。屈平指揮平寇隊將其拉上屋樑,打得皮開肉綻,這行的是“苦肉計”,以騙取張維利的信任。假情報由張維義傳給張維利,再由張維利傳給秦軍情報機關,秦軍深信不疑,於是平寇隊牽著秦軍的鼻子轉,秦軍乖乖地聽從平寇隊的指揮調遣,近萬名官兵的大舉進攻,一心欲徹底消滅楚之西北邊陲這支抗秦武裝,結果卻適得其反,落了個全軍覆滅的可恥下場。從此以後數年,歸州一帶不再有秦軍騷擾,百姓暫得安生,過上了和平寧靜的生活。

按照華夏民族的風習,對尊長不得直呼其名,必須雅稱其“字”。自屈平擂鼓殲敵之後,不僅樂平裡,連歸州一帶的壽星與顯貴,亦張口閉口必稱“屈原”,“屈平”這個稱呼漸漸在人們口頭上消失。

數年來,對秦兵的騷擾,楚之地方官吏及國君,均無可奈何。而今,年輕的屈原,組織指揮樂平裡的平寇隊給以毀滅性的還擊,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這實在是楚之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驚動了朝野上下,國家內外,楚懷王頒下徵召文書,召屈原進京,欲委以重任,封以要職。

楚自悼王駕崩,吳起變法失敗以後,政治一天比一天腐敗,國勢一天比一天衰弱,人民生活一天比一天痛苦。從小就憂國憂民的屈原,決心把重整朝綱、振興楚國的重任擔當起來。在赴京前的一段時間裡,屈原經常深入民間,瞭解百姓的疾苦,與鄉親們共商救國救民之大計。他有的放矢地閱讀了有關歷史典籍,研究商鞅、李悝、吳起等人變法的經驗教訓,提出自己主張改革的具體意見。每天他都伏案工作到深夜,或閱讀,或抄錄,眼看花了,手寫疼了,竹簡寫了一堆又一堆。

赴郢都的前一天晚上,鄉親們來到屈原家裡跟他告別,有的送給他一些路上吃的東西,有的幫助他整理書簡,收拾行裝,張維義說:“進京為官,需向君王進貢禮品,不知原侄將向懷王進貢何等珍寶珠玉?”

屈原先是憨厚地一笑,繼而風趣地指著身邊的一大堆竹簡說:“我屈氏乃敗落之族,平侄我係一介寒士,哪有什麼珍寶珠玉進貢,只有這一堆竹簡而已……”

大家被弄得莫名其妙,竹簡也可作為貢物?屈原忙解釋說:“屈平不才,想了一些救國之策,書於竹簡之上,作為大禮,進獻懷王,此乃愚之赤膽忠心也!……”

眾人聽了,齊聲贊好。有人說,我們楚國越來越不像樣子,對外老打敗仗,內部又貪汙腐敗,你到了朝廷,一定要好好規勸懷王。

為兒子出仕,伯庸從郢都趕了回來,他首先給兒子講述了屈氏的光輝歷史,說道:“我屈氏乃楚之宗臣。我祖屈瑕,官為莫敖,此後的屈重、屈完、屈禦寇、屈朱、屈蕩、屈到、屈建、屈生、屈巫、屈孤庸、屈申、屈罷、屈春、屈廬、屈子閻、屈子蕩、屈弗忌等先人,都曾功勳卓著,顯赫非常,其中屈重、屈到、屈建、屈蕩、屈生,都像祖宗一樣官為莫敖。

“周惠王二十一年,齊桓公統率眾諸侯伐楚,屈完奉楚成王之命於召陵(今河南郾城縣東南)與齊講和。齊桓公約屈完同乘兵車檢閱諸侯之軍,威脅曰:‘以如此強大之軍出擊,孰能抵禦?以如此強大之旅攻城,何城不破!’屈完微笑道:‘大王倘以德義結聯諸侯,諸侯則莫敢不從者;倘以武力相威脅,楚則以方城(山名)為城,以漢水為池,汝卒雖眾,有何懼哉!……’此言有理有節,不卑不亢,令齊桓公不戰而還。”

講完了族史,伯庸語重心長地叮囑道:“孩子,此番進京,到朝堂之上,無論官大官小,都要為國盡心,為民盡力,切莫辜負了鄉親們的厚望啊!……”

與屈原同庚,小屈原三個月的昭春接著說:“是呀,原哥,鄉親們的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你只管大膽地給懷王講,他若是不聽,你就乾脆回來,我們還一起種田平寇。”

屈原頻頻頷首,一一答應。昭春把行李書簡分成兩捆,用棕繩捆好,又拿起竹扁擔挑著試了試,說道:“啊呀,好沉哪,還是我送送你吧。”

屈原執拗地說:“不用,我挑得動,只要挑至香溪碼頭,就可以乘船前往了。”

屈原奉旨進京為官,郢都方面有義務前來迎接,歸州方面有責任前往護送,樂平裡的每一個鄉親都情願偕行,但屈原拒絕所有人的誠心相助,硬是像以往採風訪疾那樣獨來獨往。

公元前320年仲春一日,屈原於村頭告別了父母與鄉親,獨自一人挑著書簡出發了。他走下香爐坪,繞過擺鼓臺,穿過響鼓溪上的石板橋,循著鳳凰溪奔向七里峽。時值陽春三月,山歡水笑,草木青蔥,鳥在枝頭唱和,獸於林間嬉戲,狐兔追逐於草叢,路邊的山花爭奇鬥豔,迎來送往,散發著誘人的芳香。屈原的心比天晴,情比春深,胸比谷豁,志比山高,步比風輕,像一隻翱翔蒼穹的雄鷹,似一頭撒歡密林的花鹿,猶一匹奔馳草原的馬駒,若一尾遊於深潭的鯉魚。他趕路心切,解開了衣釦,敞開了胸懷,加快了腳步,正行之際,前邊出現了一條橫截道路的水溝,他必須抬高腳步跨過去。然而當他用力一跨,不慎腳下一滑,擔子猛然晃盪一下,“咔嚓”一聲,兩根挑繩都晃斷了,竹簡“嘩啦啦”散了一地。這裡是一處漫漫長塅,前不夠村,後不著店,到哪裡去找繩子來捆呢?屈原望望四周,又看看地下的竹簡,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正當屈原一籌莫展之際,一位正在耕田的農夫吆住了牛,停住了犁,昂首問道:“先生,怎麼了?”

屈原答道:“趕路趕得急,擔子上的繩子閃斷了。”

那農夫手提牛鞭,爬過田埂,向屈原走來。農夫尚未走近屈原身邊,驚喜地叫了起來:“啊呀呀,這不是屈原先生嘛!……”

屈原張目凝視眼前這位農夫,他六十上下歲年紀,花白的頭髮,花白的鬍鬚,滿臉核桃殼似的佈滿了皺紋,很是眼熟,但一時卻又想不起曾在哪裡見過。老人見屈原目光呆滯,指指田裡那頭大黃牯:“屈先生忘了,這條牛還是先生送給我的呢。”

屈原更加莫名其妙了,自己家裡雖說有幾頭耕田的水牛,但卻不曾送過任何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老人見屈原怎麼也想不起往事,心中更加敬佩,有恩於人,不僅不圖報,且早已忘得一乾二淨,這是怎樣的仁人君子啊!老人這樣想著,不禁眼圈紅潤,半天才指著屈原的腰間問:“先生,您那佩玉呢?”

經老人一問,屈原恍然大悟,他急忙撂下手中的扁擔,上前抓住老人的兩手說:“哦,您是宋二爹!……”

原來,早在去年的這個季節,屈原在民間調查,一天他路過這丘田,見一對老夫妻正在耕田。老漢在後邊扶犁,妻子在犁前背拉,她彎著腰,喘著氣,艱難地一步步往前挪,肩上的繩子深深地嵌在皮肉裡。屈原見狀十分不忍,忙上前打聽,才知道老人的兒子投軍死於陣前,家中的耕牛病死了,無錢再買,只好讓年邁的妻子當牛做馬,艱難地春耕。聽了老人的訴說,屈原毫不猶豫地解下腰間的一塊佩玉,雙手捧著遞與老人,讓他回家賣錢買牛。老人自然不肯收受,屈原卻執意相贈,一片赤誠。彼此推讓再三,老人才勉強收下,熱淚盈眶地跪地謝恩。屈原忙躬身將老人扶起,勸慰一番。有道是“兩座山不見面,兩個人常相見”,一年後屈原出山進京,二人真的又見面了。

宋二爹問道:“屈先生這樣急急忙忙,挑這麼多書簡往哪裡去?”

屈原將懷王召他入朝的事說了一遍,指著散在地上的竹簡道:“挑得太重了,半路上斷了繩子。”

宋二爹聽了屈原的介紹,先是心花怒放,喜笑顏開,誇屈原有出息,說他早就看出了屈原滿臉福相,不是一般的青年後生,將來必做大官,然後仔細打量散在地上的書簡,說道:“屈先生不必著急,我有辦法。”

屈原不解地說:“這荒郊野外,有何辦法?”

宋二爹朝田裡一指說:“有牛綯繩嘛!”說著跳下田埂,跑到犁邊,解下牛綯繩,返回來便為屈原捆行李和竹簡。

綯繩又叫撇繩,它是犁地時專用的繩具,長可數丈,兩端繫於騾馬驢的嚼子或牛鼻栓上,雙股平行後拖,繫於犁杖的後把上,這樣扶犁者便可通過這綯繩控制牲畜前進的方向,使其不致偏離。

屈原拉住宋二爹的手製止說:“這使不得,用了你的綯繩,再怎麼犁田呀!”

宋二爹喜形於色地說:“屈先生進京上任,掌管國家大事,比我犁地重要。再說我家還有備用的綯繩,回家拿來就是,牛也藉機喘喘氣。”

就這樣,宋二爹不容分說地為屈原捆好了竹簡和行李,打發他繼續趕路。

然而,歸州一帶卻因此演義出了一則“靈牛獻綯”的故事。

卻說宋二爹與屈原站在田埂上,一個要去解綯繩,一個堅決不讓解;一個說趕路要緊,一個說犁田重要。二人正在爭執不下,忽聽得“哞!哞——!”兩聲牛叫,田裡的大黃牯甩掉牛軛,朝這邊跑來,一直跑到田埂邊,仰起脖子,銅鈴般的大眼睛直直地瞪著屈原。

宋二爹牽住牛綯,高興地說:“屈先生,你看,這畜生多通人性,它自己獻綯來了,你快快收下吧!”說著轉過身去,撫摸著黃牯的頭說:“黃牯呀,屈先生要進京去給我們窮人辦事,他捆書簡的繩子斷了,取下你的綯來,好不好?你若是答應,就連叫三聲。”

宋二爹的話音剛落,黃牯就“哞,哞,哞”輕輕地叫了三聲,一聲不多,一聲不少。宋二爹說:“你聽,黃牯答應了,你還推闢什麼呢?”

屈原還是不肯接受,這時,黃牯比宋二爹還急,它低下頭,左一甩,右一擺,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三搖兩晃,搖掉了鼻栓,把綯繩甩到了田埂上。它銜起綯繩,送到屈原手邊。屈原接過牛綯,心裡又驚又喜,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見黃牯又仰起頭,“哞——”的一聲長叫,塅裡的牛銜著綯繩跑來了,欄裡的牛也銜著韁繩跑來了……樂平裡九十九頭牛,銜著九十九條繩索,一齊送到屈原跟前。屈原激動得熱淚盈眶,自言自語地說:“這怎麼好呢,這怎麼好呢?牛無韁不能牽,牛無綯難耕田,這便如何是好呢?”

宋二爹說:“屈先生,你儘管放心,樂平裡的牛把韁與綯獻給了您,往後不用韁與綯,它們也一樣會聽使喚的。”他對九十九頭牛大聲說:“你們將韁與綯獻給了屈先生,往後拉車、耕田、推磨,要像有韁綯一樣聽使喚!”九十九頭牛一齊“哞”地叫了一聲。宋二爹就用這些靈牛獻的韁與綯,幫屈原把書簡、行李捆綁得紮紮實實,送屈原上路。

從此以後,樂平裡的牛,耕田、耙田,真的不再用綯繩了,它們不用綯繩比用綯繩還聽話。不僅樂平裡土生土長的牛是這樣,就是從外地買進來的牛,只要過了三天,也就不再需要綯繩了。

人們還傳說,屈原死後,他借去的綯繩又飛回了樂平裡,但因這裡的牛耕耙不再用綯繩,這些綯繩便落到了山崖上,落到深谷裡,落到小溪旁,變成千千萬萬條葛藤,所以樂平裡的葛藤像牛綯一樣結實,有韌性,樵夫繫上它,可以在懸崖上砍柴;藥夫繫上它,可以在峭壁上採藥;船伕把它擰成繩索背纖;姑娘把它編成揹簍、籮筐,採桑摘橘。在屈原的家鄉,這靈牛獻綯的故事和葛藤的傳說,緊緊聯繫在一起。

郢都十分繁華,熙來攘往的行人摩肩繼踵,被稱為“擠爛城”。郢都的規模很大,城牆周圍三十餘里,城牆四周開著八孔高大的城門,城門一般為兩門墩,三門道。八孔高大的城門之中,有一孔名“棘門”,這是郢都的特色,為天下其他任何都城所不具。屈原來到棘門之前,佇立瞻仰,心潮激盪。他知道,楚都之所以要設棘門,是為不忘先人創業之艱難。西周時,楚人立國於山林之中,連城池也沒有,只有由荊棘圍繞的寨子,“荊”由此而得名,故世稱“荊國”、“荊人”。

“荊”和“棘”雖是兩種不同的植物,但它們卻總是雜生而競長。楚之先人曾長期生息於荊棘叢生之地,被後人奉為楷模。後世有書記載道:“昔我先王熊繹,闢在荊山。蓽露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由此屈原猜想,楚都設棘門,也許是為了禳災。桃弧棘矢,即以桃木為弓,以棘枝為箭。在古人看來,棘是一種神物,將國都的一個城門命為棘門,似有藉以禳災避禍之意。荊也是一種神物,故重要的旗幟,多以荊為柄。諸夏也有這個風俗。

棘門之外還有“茅門”,因其以靈茅苫頂而得名。茅門之內是祭祀先祖之靈和社稷之神的場所,它是聖地,因此不得驅車過其門。屈原來到門前,彈衣正冠,十分虔誠地行三拜九叩之大禮,招來觀者若堵。行禮間,屈原面前浮現出了莊王執法如山的一幕。

前一章講過,楚莊王很注重法治,他制訂了許多法令制度,任何人都必須遵照執行,不得違犯。其中《茅門之法》規定:“群臣大夫諸公子入朝,馬蹄踐霤①者,廷理斬其輈②,戮其御。”有一次,太子入朝,馬蹄踐霤,廷理依法行事,砍斷了太子的車轅,殺掉了為太子趕車的御者。太子大怒,哭哭啼啼地找到父王說:“廷理目無尊長,猖狂已極,求父王為我戮廷理!”莊王嚴肅地說:“法者,所以敬宗廟,尊社稷,故能立法從令。尊敬社稷者,社稷之臣也,焉可誅?太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倘寡人徇私枉法,滿朝文武必議論紛紛,法則失其威嚴。民不守法,天下必亂,亂極國亡,朕無社稷江山傳太子矣!……”太子聽了父王的這番話,不再要求懲辦廷理了。茅門之茅應是靈茅,又稱苞茅,為祭祀所必需,是楚地的特產,楚君有向周室貢納苞茅的義務。縮酒祭神離不開靈茅,望祀也非用靈茅不可,“男巫掌望祀,望衍授號,旁招以茅……。”進了茅門向裡,還有相當遠的距離才能到達楚宮正殿,寬闊的石板甬道兩邊,是硃紅色的高大牆壁,牆壁中央,鑲嵌著數以百計的白色浮雕,形成了長長的歷史畫廊。這些浮雕畫倒也忠於歷史,既頌揚了歷代君王的光輝業績,也再現了某些國君的昏庸無能。那一幅幅小腰秀頸的人物雕像,令屈原重溫了楚靈王那荒淫恥辱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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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霤liù:同“溜”,屋頂上流下來的雨水,簷霤,此指宮門屋簷處。

②輈zhōu:車轅。

楚莊王逝世後,相繼在位的是楚共王和楚康王。公元前545年,當政十五年的楚康王一病不起,他的兒子郟敖繼承了王位,任命其叔父公子圍為令尹,主持軍政大事。

公子圍是個野心家,他不甘令尹之職,陰謀篡權奪位。一天,他乘新王郟敖臥病在床,隻身闖進宮闈,將郟敖的左右侍從趕走,自己用繩子將郟敖活活勒死。他轉身跑出王宮,在宮門前,跟太子莫及其弟平夏相逢,趁其不防,抽出青銅佩劍將兄弟二人刺死。害死了新王父子三人後,公子圍帶著瘋狂的喜悅直奔朝廷大殿,召集文武百官宣告:“大王暴病而亡,二子爭位械鬥致死。”滿朝文武雖感消息突然,但懾於令尹淫威,為保自己的官位和身家性命,誰也不敢吭聲,彼此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瑟索顫抖。公子圍見群臣無敢反抗者,便直言不諱地說:“自即日起,寡人便為楚國之君!文武百官都需依令而行,有竊竊私語,妄加議論者,殺無赦!”這個通過陰謀手段爬上寶座的新君就是楚靈王。

楚靈王是個不務政事,只知遊山玩水、貪圖享樂的昏君,他上臺後乾的第一件事,就是勞民傷財地修建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他在皇宮內住膩了,就遊蕩於水鄉澤國,逍遙於高山峻嶺,觀看波光水色,欣賞林蔭山影。長江的怒濤,淮河的激浪,洞庭的浩瀚,鄱陽的壯麗,巫山之險,荊山之秀,令其目不暇給,流連忘返。在這遊覽的過程中,他於長江之濱發現了一處風景特別秀麗的地方,欲長期在這裡過那醉生夢死的生活,便驅使數以萬計的百姓為其修建了以豪華巍峨著稱的章華臺。這章華臺高十丈,寬十五丈,周圍是人工湖,湖岸綠樹成蔭。綠蔭映於湖水,千姿百態;湖水清澈照人,碧波盪漾。附近的每個角落,湖濱與路旁,到處栽種著奇花異卉,在微風中傾吐著醉人的芬芳。

靈王為了炫耀他的榮華富貴,經常邀請各國諸侯或文武百官來此飲酒作樂,飲至興致勃勃時,便自我讚譽一番,說什麼這座章華臺前所未有,舉世無雙,登上此臺能高瞻遠矚,瞭解民情。客人們自然也斷不了隨聲附和地誇獎讚美。不僅如此,為了取樂開心,竟異想天開地提倡細腰。他下令宮中男女都要設法將腰勒細,細腰的宮女才能博得歡心與寵愛,粗腰的便趕去做粗活。宮女們為了使腰變細,每天只吃一點點飯食,飢餓難忍,還要強作歡顏,為靈王唱歌跳舞。靈王不僅喜歡細腰的宮女,也喜歡細腰的大臣。文武大臣為了討好靈王,也都用帶子將腰勒細才去上朝。

大凡腰是細的,頸通常也是細的,由此,小腰秀頸便成為楚女之美的重要特色了。對此,先秦諸子及後世文人均有所記載:“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韓非子·二柄》)“昔者楚靈王好士細腰,故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為節,肱息然後帶,扶牆然後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危。”(《墨子·兼愛中》)“昔者荊靈王好小腰,當靈王之身,荊國之士飯不逾乎一,固據而後興,扶垣而後行。”(《墨子·兼愛下》)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杜牧)……

進了楚宮,觸目皆紅,宮牆是紅的,殿堂樓閣的瓦脊是紅的,飛簷櫛椽是紅的,棟樑檁柱是紅的,楚王以下的文武百官所著之上衣下裳,其色皆紅,連陳列的漆器,也是以黑襯紅,絕無例外,旌旗戰具,色色硃紅……

屈原深知,楚色尚赤,與他們的神話傳說有關。他們自信自己的祖先是祝融,而祝融是火神。後世有書記載:“祝融,南方炎帝之佐也。”炎帝和祝融都是火神,一先一後而已。炎帝號神農氏,別號烈山氏。“炎帝……始教天下種谷,故人號神農氏。又曰,本起烈山,或稱烈山氏。”南方多山林沼澤,古代流行火耕水耨。火在古代南方民族的生產與生活中,起著莫大的作用。當上古之世,南方楚族先民,因此而信奉炎帝。所謂炎帝,應是人們把自己的遠祖作燧生火的偉大發明神化的產物。所謂神農氏,即教會人們種穀的神。所謂烈山氏,即教會人們燒山焚林的神。火是紅的,所以炎帝又稱赤帝。對赤帝的崇拜,即對火的崇拜。以紅色為貴,即以赤帝為尊。

在楚宮的諸多彩畫中,幅幅都有大而圓的火紅太陽。太陽,在矇昧時期的人類的心目中,是一個既神聖又神秘的火球。對火的崇拜,往往與對太陽的崇拜駢生而並行,由此,太陽就被視為炎帝的化身了。後世的文獻記錄著這個萌生於太古的觀念:“炎帝者,太陽也。”

楚宮的每一處建築,幾乎都有鳳凰的浮雕,每一堵牆壁,幾乎都有鳳凰的彩繪,懷王寶座的背後,偌大的粉牆上,繪著一隻引頸振翅的火紅鳳凰。有人說,鳳凰就是祝融的化身,又是日中踆鳥的變種。“楚之祖先為祝融,……本為日神,即‘日中之踆鳥’。”“祝融者……其精為鳥,離為鸞。”鸞也是鳳凰。最早的鳳凰是紅色的,故又稱朱鳥或朱雀。

有別於中原諸國,楚之茅門向東,宮內整個建築多坐西面東。即是說,楚人以東向為尊,這自然又與日出東方有關。楚人稱日神為“東君”,日之行程,晝則東來,夜則東去。對崇日的楚人來說,東向面日而坐,自然便是尊位。

屈原雖系布衣,且年齒尚輕,但因他率眾平寇功大,楚懷王破例在明堂接見了他。

這是一座雄偉高大的建築,在龐大的建築群中,如鶴立雞群。立於階下,舉目仰觀,正面四大朱漆圓柱並列,中有明堂內室,左右有房,房前各有階,右為賓階,左為阼階。屈原在內侍導引下,沿右階拾級而上,步入明堂內室。室後牆壁上盡是彩繪,新穎別緻,古樸典雅。左右房與室之間以及前側兩面,均垂簾幕,可以透視——房之後壁正中是門,門上金獸銜環,門及壁上也是彩繪,柱色深紅,簾幕米黃,右翼系總章內寶之右房,左翼為青陽內室之左房,均有階,有柱,有簾,有壁畫,只是右簾潔白,左簾藏青。正中是高大的王位,寶座面以虎皮,其前以虎皮鋪地,其後是一隻昂首展翅的火紅鳳凰。王位以下左右兩側各置一位,面以豹皮,其前亦以豹皮鋪地。環室所陳,珠玉珍寶,古玩字畫,鐘磬琴瑟……

懷王安坐於王位之上,他身材不高,體態微胖,面目慈祥,身著火紅色寬大袖袍,頭上鮮冠高聳,玉旒晶瑩,頗具幾分尊嚴。然而,細細端詳,從那眉宇,從那目光,從那神情,屈原料定,這是位缺精明少主見的君主,這樣的君主,究竟能有多大作為?屈原滿腔升騰的烈焰,似乎落上了一層晨露。

懷王的右側是令尹司馬子椒,這是個乾巴老頭,滿臉深皺,一把花白鬍須,坐在那裡昏昏欲睡,見了屈原,幹核桃似的臉上並無多少反應,看不出是歡迎,還是反對。仔細瞧瞧,他的右眼角還堆有眼屎,苘麻似的鬍鬚上,殘存著許多飯渣。不難結論,這純屬老朽昏庸之輩,一個在其位而不謀其政的古董,佔著茅坑不屙屎的廢物。

懷王左側是上官大夫靳尚,這是一位瘦削的中年,頗有些短小精悍的樣子。他鷹鼻鷂眼,兩頰凹陷,行動敏捷。那高聳而帶鉤的鷹嘴鼻子,標誌著他的兇殘,隨時都在攫取食物,危害同類,靠他人的血肉來養肥自己。那雙鷂眼圓而有神,滴溜溜亂轉,閃著貪婪與狡黠的兇光。那凹陷的兩頰之中,盛滿了文韜武略和陰謀詭計,令人敬畏,不得不隨時提防。

不用說,這是楚國命運的主宰,子椒與靳尚,系國之棟樑,懷王的左膀右臂。看了這場面,見了這形象,屈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本欲上殿面君,縱論天下時勢,闡述改革方案,敬獻治國圖強之良策。然而彷彿進食,見了眼前這葷腥敗餚,蒼蠅嗡嗡飛轉,便連半點胃口也沒有了。特別是那鷂眼靳尚,頗似置於身邊的一顆炸彈,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因而滿腹經綸湧到舌邊,又都嚥了回去。只作應酬之舉,寒暄之辭,恭維之態。

屈原表示,三日後將再次面聖,與懷王一人作徹夜之談。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53:17


第八章 徹夜之談 利民之舉

初次會面,屈原雖無多少言語,更未拿出什麼經世濟民之策,卻給懷王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屈原偉岸的身軀,堂上一站,給人以頂天立地之感。兩道劍眉,神采飛揚,這是睿智的標誌,敏捷的象徵。圓而明亮的前額,大而渾然的後腦勺,裡邊裝滿了智慧和學問。面板似的胸脯,山嶽般的肩膀,這是力的體現,量的展示。溫文爾雅的氣質,謙謙君子的風度,像優美的旋律,柔和的光線,協調的色調,令人感到親切、隨和、穩妥。勻稱的身段,周正的五官,還有那朱唇粉面,更讓好色的懷王鍾情。可惜南後鄭袖當時不在宮中,否則他真能喚來,與這位儀表堂堂的美男子比試一下,看誰的眉眼更俊,誰的肌膚更細、更白。正因為如此,懷王欣然恩准,三日後與屈原徹夜暢談。

夜深了,繁華的郢都安靜下來,車馬歸隱,人流絕跡,只有縱橫的河流依然在流淌,其聲潺潺,那是安眠的都城在勻稱地喘息;還有那奔騰的大江,濤聲若雷,是沉睡郢都的鼾聲。除了江上的漁火,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窗戶全都閉上了眼睛。不,宮牆內的一座高大建築,尚有一扇窗內燭光明亮,遠遠望去,頗似東方的啟明星,在黎明前的天幕上晶瑩閃爍。走近前去,紙窗上有一個碩大的剪影,那是屈原在伏案苦讀,為了楚國的振興和強盛,進京前屈原做好了面君的充分準備,不料首次相見,礙於腐朽的子椒和狡猾的靳尚在場,不便多言,未能如願。這好比奶孩子的年輕母親,兩隻乳房鼓脹脹的,裡邊盡是甘甜的乳汁,但由於某種原因,嬰兒無力吮吸,乳房便脹得難受,以至於疼痛難忍。雖然如此,屈原心中還是很不踏實,正抓緊這僅有的三天,夜以繼日地翻閱書簡,力爭彈無虛發,箭箭中的,博得懷王的歡心與器重。

第三天傍晚,有內侍來召,屈原隨同前往步入一處別緻的院落——蘭臺之宮,這是楚之歷代國君學習和工作的地方,頗似後世的書齋。它坐落於楚宮之西北角,雖偏僻,卻幽靜。這是一處玲瓏別緻的院落,院內亭臺水榭,中疊假山,花木扶疏,略有園林之勝。進院門,繞假山,滂湖濱,穿曲廊,踐花叢,登臺階,來到了“蘭臺之宮”匾額下。這是一座二層樓閣,木結構,飛簷斗拱,頗有氣勢。十根雕鳳朱漆圓柱一字排開,圓柱內一色鏤花門窗,精緻而大方。高舉足跨進門坎,室內藏書頗豐,陳列井然,擺放有序。書案之外,有漆器,有陶器,有珠寶,有古玩,俱都光閃輝耀,潔淨可鑑。紅席鋪地,席上置幾,几上有文房四寶可供書寫。懷王端坐幾後,正全神貫注地在讀一本書簡。內侍稟報過後,屈原大禮參拜:“布衣屈平,拜見聖上,祝陛下龍體康泰,大楚民富國強!……”

懷王急忙欠身,算作答禮,同時滿臉堆笑地說道:“屈愛卿免禮平身。”說著揮揮手,讓內侍退下。他尊重這位英俊瀟灑的青年的意見,今晚只有他們君臣二人在場,作一次徹夜暢談。當然,晚餐和夜宵是不能少的,腹中飢餓,如何傾腸?

懷王見屈原手足無措,為緩和氣氛,他站起身來,倒背雙手,在室內踱來踱去,他那圖案繁縟,色彩斑斕,以紅色為主調的寬大繡袍飄飄然,像一隻碩大的蝴蝶在翩翩起舞,邊舞邊說:“這裡只有你我二人,今夜廢除一切君臣之禮,你我對幾而坐,促膝而談,愛卿意下如何?”

屈原聞言,若雷轟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正視面前這位大國之君。“廢除一切君臣之禮”,“對幾而坐,促膝而談”,這難道是可能的嗎?他懷疑自己正在做夢,眼前發生的一切全是幻覺。他越發變得拘謹起來,竟至於兩腿發軟,渾身瑟索顫抖,彷彿正置身於冰窖雪窟之中。

懷王彷彿正陶醉於某種境界之中,獨自一人飄飄然,翩翩然,屈原的表情,他全然不曾察覺。他踱回几案,躬身抓起玉盤中的一隻蜜橘,玩於股掌之中,說道:“屈愛卿,朕讀過您的《橘頌》,詠物言志,以昂揚之筆觸細膩地描繪了橘樹之‘內美’與‘外修’。朕想,此乃愛卿自身高尚人格和美好品質之追求與體現,足見愛卿之磊落胸懷與高風亮節……”

屈原會心地笑了,笑的是那樣由衷,那樣甜蜜,那樣美和滋。是呀,理解,世上還有比被人理解更幸福的嗎?而且是一位國君對剛相會的青年臣下的理解。豈止是理解,簡直是評價和抬舉!……他的拘束,他的緊張,猶如雪堆冰塊,太陽出來了,在無聲無息地消融。

懷王將手中的蜜橘剝皮,掰開,遞給屈原一半,微笑道:“屈愛卿,有橘在幾,我們何不品橘而言志呢?”

懷王說著,先自在幾後坐下。屈原見狀,毫不猶豫地也坐了下來。君臣二人,真的對幾而坐,促膝交談了。

懷王咀嚼著口中的橘瓣說:“朕料定,愛卿所言,早已成竹在胸,請盡情傾吐,言者無罪,朕當洗耳恭聽。”

屈原奉命,真的盡情傾吐起來。他本來就嫻於辭令,加以有充分的準備,正如懷王所言,“早已成竹在胸”,又解除了一切束縛和戒備,一旦開言,猶如高山飛瀑,一瀉千丈;決堤洪水,滾滾滔滔……

屈原首先論述了天下時勢。他說,如今七國爭戰的目的,已經不再是像春秋時代那樣為了爭奪霸主,而是要在全國範圍內,建立起統一的政權,一個統一的中國的出現,正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當今最有條件統一中國的是秦與楚,因而楚便成了秦進攻的主要對象。在這種形勢下,楚只有和齊結成聯盟,才能與秦相對抗。然而,外交上的策略固然重要,關鍵的關鍵卻是國內政治制度的改革。

為了說明改革政治的必要和重要,屈原將七國作了橫向對比,並回顧了各國發展變化的歷史。韓、趙、魏三國,都曾強盛過一時,尤其是魏,魏文侯師事卜子夏、田子方、段幹木,重用李悝、樂羊、西門豹、吳起等人實行經濟、政治制度的改革,一度成了當時最強盛的國家。後來由於改革未能貫徹到底,加以所處地勢不利,戰爭繁頻,在秦的不斷攻伐下,逐漸衰弱下去。趙國在趙烈侯時用公仲連為相,以士出身的“中畜為師,荀欣為中尉,徐越為內史,推行變法,以仁義,約以王道”;“選練舉賢,任官使能”;“節財儉用,察度功德”。韓國也經歷了變法改革,“韓昭侯八年,申不害相韓,修術行道,國內以治,諸侯不來侵伐。”一句話,三晉經過變法改革,開始強盛起來。趙僻處北方,所受戰禍較少,致力於開拓東北的疆域。齊因歷史悠久,文化又高,一直保持著東方大國的地位。近數十年來,以田氏為代表的新興勢力在迅速發展,控制了齊國的政治、經濟、軍事大權,使齊國漸漸強大起來。在田氏代齊之後,公元前386年田和正式列為諸侯,齊國的勢力僅次於秦楚兩大強國。這些新起的列強,都在覬覦著楚國。秦地處西北,本來十分落後,人稱牧馬賊。秦孝公元年(公元前361年),由於當時經濟發展的要求,中原各國進步的社會經濟和文化的影響以及他自己比較遠大的目光,就“振孤寡,招戰士,明功賞”,下令求賢。公元前359年,任用商鞅變法,獎勵發展農業生產,大力提倡勇武戰鬥精神。政治、經濟上的巨大變革,促使社會生產力迅速增長,行之十年,秦民大悅,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攻戰,怯於私鬥,鄉邑大治。孝公卓有成效的變法之後,惠文王能在先君變法致強的基礎上繼續發展。這樣以來,國富兵強,銳意擴充的秦,就成為六國的最大威脅。秦不僅兵強糧足,而且其國君高瞻遠矚,老謀深算。他們依照預定計劃,首先用全力攻魏。魏屢遭慘敗,失去河西地方七百里,被迫遷都大梁(今河南開封市),自此以後,國勢大衰,將霸業讓給了東海之濱的齊。齊距秦遠,不會直接妨礙秦向東發展的路徑。自此,秦就在攻韓、趙方面打開了一條通道。魏、韓、趙既滅,秦便以全力對付齊、楚,妄圖鯨吞……

屈原愈講顧忌愈小,愈講興致愈濃,愈講勁頭愈大,其勢如風暴,似雷霆,若萬丈懸瀑,猶大江東去之洶湧波濤,摧枯拉朽,吞天噬日,竟不知日落西山,夜幕籠罩。懷王聽得津津有味,似痴若呆,不時發問,答覆均令其心滿意足。他像個飢餓的乞丐,一旦遇到了飯菜,便手拿把抓,狼吞虎嚥,忘記了自己乃一國之君,需要某些約束。

敲門,經懷王同意,內侍方推門進來,遍掌燈燭,書齋內紅光閃耀,一片通明。直到這時,懷王才意識到天色已晚,腹中也有些飢餓了。徵得屈原同意,晚膳端到書齋來用。為了節省時間,更為了保證徹夜之談,這餐飯吃得十分馬虎,無酒,無魚肉葷腥,更無助興的歌舞。國君與臣下同席,只有在盛大的國宴上方能見到,而今,不年不節,無祭無典,君臣對幾而食,相視而餐,有滋有味,既香且甜,且伴君進餐者並非卿相,而是一位剛出山的無名無位的青年,豈不是今古奇觀!……

“食不語”,君臣以最快的速度默默地食完了一餐飯,漱口,淨手,稍事休息之後,屈原便又打開了閘門,於是波推浪湧,激流澎湃——

楚乃古帝高陽之後裔,高陽傳到陸終,陸終生六子,最小的一個名季連,姓羋,是為楚之始祖。楚和殷、周進行過長期的對抗,其原因主要是北方強大的民族視楚為披髮左衽的南蠻鴂舌之人,是野蠻的落後民族,故而多次對楚興師問罪,奮伐荊楚。楚人為了取得生存和發展的環境,在對強大敵人的抵禦中不斷地發展壯大起來,殷末便開始定居於長江和漢水流域。這裡土地廣袤肥沃,氣候溫暖,雨量豐富,滾滾長江縱貫其中,江河湖泊星羅棋佈,有舟楫、灌溉和漁獵之利,是著名的魚米之鄉,更有東海之鹽,章山之銅,豫章之金,長沙之錫及漫山遍野之竹木,後世有史書記載道:

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勢饒食,無饑饉之患……無凍餒之人,亦無千金之家。(《史記》)

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東有云夢之饒……楚夏之交,通魚鹽之貨,其民多賈。(《漢書》)

公元前11世紀,周昭王興師南下,大舉伐楚,但結果兵敗身亡。到了公元前9世紀初,楚王熊渠,進一步大面積開拓疆域,並自立分封,與北方的周王朝分庭抗禮。公元前8世紀,楚武王之子楚文王遷都於郢。接連伐申、蔡,滅鄧、息,兼國三十九,凌江漢間諸小國,小國皆畏懼之。面對這一現實,周天子無可奈何,只好順水推舟地賜其胙肉,讓楚“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到了公元前7世紀時,楚莊王並國二十六,開地三千里,成了春秋五霸之一,問鼎周室,大有取而代之之勢。戰國以來,楚又相繼滅蔡、樞、莒等國,到楚威王時,已是天下強國,“地方五千裡,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天下莫能當也”。總之,從西周經春秋到戰國,楚先後兼併了長江和淮河流域的近七十個國家,版圖幾乎相當於其他六國的總和,是七國中疆域最大、軍備最強、人口最多的國家。楚對外擴張之所以如此得手,除因國內有強大的物質基礎,更因其歷代明君政治清明。有史書記楚莊王之世道:“商農工賈不敗其業,而卒乘楫陸,事不奸矣……其君之舉也,內姓選於親,外姓選于歸。舉不失德,賞不失勞,老有加惠,旅有施捨。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貴有常尊,賤有等威,禮不逆矣。德立、刑行、政成、事時、典從、禮順,如之何敵之!”

屈原之所以講述楚國這光輝的發展史,目的自然在於激勵懷王統一天下的雄心和富國強兵的信心。至於近代楚國衰落的情況,屈原不便多談,講到先輩艱苦創業的光輝業績,懷王理當正視眼前的現實,從而振奮精神,奮發圖強。但屈原旗幟鮮明地指出,要完成統一大業,必得富國強兵,而欲達此目的,在目前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又必須實行變法。變法與否,變法徹底與否,決定著各諸侯國的命運。對於幅員遼闊、物產豐富、國基堅實,但由於統治集團腐敗和生產關係落後而使國家由鼎盛迅速趨於衰落的楚國來說,變法尤顯得重要,這是國家和民族生存發展的關鍵。屈原素以嫻於辭令著稱,講這一問題時既觀點明確,態度明朗,又異常委婉和策略,使懷王聽著入耳,品著有味,樂意接受。

屈原說,楚之明君早就認識到了變法的重要,君臣的法治觀念較強,遠在春秋時的楚成王(公元前671年——公元前626年)和楚莊王(公元前613年——公元前590年),就有兩則遵法崇制的故事。

楚成王的令尹子文的同族中有人犯了國法,而掌管司法的“廷理”知道犯人是令尹的本家,就把他放了。子文聞聽此事,便把該廷理找來嚴加批評,說他這樣做是“為理不端,懷心不公”,並且大義凜然地聲言:“吾執一國之柄,而以私聞,與吾生,不以義,不若吾死也!”而且還親自帶著他的這個族人到廷理面前說:“不是刑也,吾將死!”廷理只得依法處理了這個犯人。楚成王聽說令尹子文如此大公無私,大義滅親,執法如山,連鞋子都顧不得提,就慌忙跑到子文家檢討說:“我年齒尚輕,用人不當,有背令尹之心志。”於是罷了廷理的官,並從此更加信任子文了。百姓聞聽此事後說:“有令尹若此,楚有何慮哉!”並編成歌謠,唱道:“子文之族(人),犯國法程(律)。廷理釋之,子文不聽(不同意)。恤顧怨萌(偏顧私親,就會使人們產生不滿),方正公平(執法如山才算公平)。”

屈原再次講述了楚莊王有“茅門之法”的故事,太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屈原見懷王兩耳高聳,雙目圓睜,正聽得興致勃勃,進一步講道,楚不僅有遵法崇制的傳統,而且早已有法律制度的實行和法律典籍的存在。據《左傳》記載,楚國原有《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等法典。孟子也曾說過:“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是同樣性質的典籍)。”《左傳》還說:“蒍敖為宰,擇楚國之令典。”可見,楚不僅早有法典,而且還為別的諸侯所採用。

戰國初期,楚悼王(公元前401年——公元前381年)曾任用吳起實行過變法,變法實行一年之後,效果十分顯著:“於是南平百越,北並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楚之強。”在較短的時間內便南征北伐,鏖戰中原,飲馬黃河。但吳起變法實行的時間不長,楚悼王一死,強大的舊貴族立即復辟,廢除新法,亂箭射殺並殘忍地肢解了吳起。儘管如此,它對楚國政治生活的影響卻是深遠的,在吳起之後差不多半個世紀的楚威王,也傾心於法制術數,惜其未能實行。

為了進一步說明變法之必要,屈原又給懷王講了兩則很有風趣的故事。

有個搭船過江的人,一不小心,將所佩帶的一柄寶劍從船邊落到江裡去了。那人馬上在船邊落下劍的地方刻了個記號。有人問他:“喂,你劃記號於船邊,做何用處?”那人回答說:“吾劍從此墜於水,待船靠岸,餘將從此下水求之。”

舟行而劍不行,若干時辰之後,按所刻記號下水求之,豈不可笑!

楚人慾襲宋,使人先在澭水之上作了標記。澭水突然暴漲,楚人不知,於夜間循所作標記渡水,淹死一千多人,士卒驚駭,狂呼亂叫,其聲如同都市裡的房屋倒塌一般。先前楚人設標記時,是可以循標記而渡河的,如今河水暴漲,楚人仍循原標記渡河,這是其所以失敗的原因。

從古到今,由遠及近,屈原一直說到眼下。眼下,強秦與東方六國的對抗爭奪正日趨尖銳激烈,秦正處鼎盛時期,而楚則由盛轉衰,每況愈下。但這時的楚國仍不失為“天下莫如楚,楚強則秦弱,楚弱則秦強”的大國身份和地位,所以當時的形勢正是“縱合(東方六國聯合)則楚王,橫成(秦聯合東方六國)則秦帝”。當時稱為第三號強國的齊國處於秦楚之間,成為雙方爭奪的對象,而這種爭奪與聯合之成敗,關係到興盛滅亡之大局,正所謂“秦得齊則權重於中國……楚得齊則足以敵秦。”這就是說,楚欲生存和發展,不僅在內政上必須革除積弊,變法圖強,而且在外交上必須聯齊抗秦。

徹夜不眠,這在屈原並不是什麼稀罕事,為了充實和豐富自己,他常埋頭書案,孜孜吮吸,夜以繼日。鋼打鐵鑄的機器,可以晝夜飛旋,人的精力有限,連續工作則必困憊不堪,每當這時,屈原便站起身來,離開書堆几案,邊在室內踱步,邊伸懶腰。夜間,他的陶盆裡總備有一盆清水,待踱步和伸懶腰也難以驅除襲來的困頓時,他便走近陶盆,將葛巾浸於清水之中,用這溼葛巾擦面,直擦至滿臉通紅;或者索性將溼葛巾敷於前額,繼續學習。然而今番卻大不同於以往,來郢都三夜,他不曾上床安歇,睏倦已極,便曲肱而枕,和衣而寢,打個盹而已。特別是今夜,他彷彿服用了興奮劑,只覺得一陣陣熱血上湧,將疲勞和睡意衝到了九霄雲外,那能言善辯的一張嘴變成了火山口,突突突地向外噴射著灼熱的岩漿,這岩漿在懷王胸中流淌、蔓延。不知噴了多久,不知淌了多遠,忽有一聲雄雞的啼鳴闖入蘭臺之宮,抬頭望去,橘紅色的晨曦染遍了窗紗,啊,漫漫長夜轉瞬即逝,一輪紅日正噴薄滾動,訇然出世……

窗外並不十分明亮,但卻有了響動與腳步聲,大約是下人們黎明即起,正在灑掃庭除。人們立於庭院,舉目瞻顧,只見蘭臺之宮那橘紅色的落地窗上嵌著一幅剪影——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對面而立,四隻大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然而,懷王並不能完全左右楚國的形勢,一群舊貴族緊緊地包圍著他,諸如子椒、鄭袖、靳尚之類,使其不得隨心所欲,懷王欲重用屈原而不得實施。他們的理由倒也冠冕堂皇,說什麼一個敗落貴族子弟,無名無位,單憑於彈丸之樂平裡平寇有功,便擢任朝中要職,恐文武大臣心中不服,引起朝野波動。不如令其到地方任職,一則試其能,二則鍛鍊提高,倘果有經天緯地之才,再委以重任不遲。懷王素無主見,耳根子軟,覺得這些人說得不無道理,於是便派屈原到鄂渚去任縣丞。戰國時期,各諸侯國已設郡縣,縣之行政長官,凡民眾在萬戶以上者設令,萬戶以下者設長。縣丞系地方文官,協助縣令、長辦事,職掌文書、穀倉和監獄。

屈原是懷著振興楚國,統一天下的雄心壯志進京任職的,懷王給他的第一印象不佳,後經徹夜暢談,他深感恩寵若驚,時刻都在內疚與自責。在此後的一段時間裡,懷王對他奉若神明,戴若尊長,他做好了擔重擔、任要職的一切準備,而今卻委派他去做鄂渚縣丞,一時感情有過起伏,思想有過波動,但很快平靜了下來。他想到了道家的創始人老子,貫通禮樂的奧旨,深明道德的精義,熟於掌故,精於歷史,諳熟周禮,明於天道,通於歷數,似此博學多才之大家,方為周之“守藏室之史”①。他想到了儒家的創始人孔子,人稱他是“無書不讀,無所不知的博物君子”,但卻任委吏,做乘田,司吏人口,並表示說:只要有事情做,就要做好,要做好什麼事都不那麼容易,因此,叫我管倉庫,我就把倉庫裡的賬目計算得一清二楚;讓我管牛羊,我就把牛羊管理得肥胖強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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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守藏室之史,相當於現在的國家圖書館館長或歷史博物館館長。

他想到了雜於石間的玉,埋於地下的金,因它晶瑩閃光,人們便會開採它,提煉它,琢磨成器,以之為寶。孔子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不愁沒有職位,只愁沒有任職的本領;不怕無人知道自己,去追求足以使別人知道的本領。”)同時,他從心底裡認為,這個安排是合情合理的,自己年齒尚輕,無功於國,無惠於民,怎麼能委以朝中重任呢?再說,一個人,小事尚且幹不好,如何幹得了大事情呢?輕擔尚且挑不動,如何能挾泰山以超北海呢?他要從小事做起,從基礎做起,讓人們來了解自己,認識自己。基於這一認識,屈原欣然受命,興致勃勃地赴鄂渚走馬上任。

鄂渚系楚之腹地,隔江與夏浦相對,漢水從這裡匯入長江。這裡地勢平坦,土質肥沃,河網密佈,魚米豐饒,交通便利,本應五穀豐登,百業俱興,百姓豐衣足食,安居樂業。然而,三年前上任的縣令景博民荒唐瀆職,不務正業,加以連年水蝗並侵,致使水利失修,土地荒蕪,瘟疫流行,盜賊蜂起,野有餓殍,路有凍骨,百姓在水深火熱中掙扎呻吟……

景氏亦系楚之同姓,與昭、屈二氏共為王族三大家。這就是說,屈原與景博民雖從未相見,他們的先輩卻是同朝為官的世交。五年前,景博民在郢都任職,官為掌固,掌城郭溝渠之修治與防守。他為人正直,為官清廉,不阿不媚,因而為子椒、靳尚一夥所不容,幾經較量,最終敗下陣來,先是貶到夏浦為郡守,繼而放到鄂渚為縣令。從此以後,景博民對仕途心灰意冷,不再熱中功名利祿。他似乎識透了世態,看破了紅塵,由消極怠惰而玩世不恭,而墮落厭世,整日聲色犬馬,醉生夢死,根本不過問制下百姓之飢寒困苦,致使一方民眾辛苦備嘗,災禍橫生。

景博民對屈原的堂堂儀表,睿智博學,潔身自好,故鄉平寇,早有耳聞,傾慕日久,一旦相見,喜不自抑,心花怒放,設盛宴為屈原接風洗塵。酒宴之上,景博民終因心緒不佳,飲酒不多,竟酩酊悲哭,涕淚交流。同僚及眾鄉紳紛紛上前規勸,非但無益,反倒起了火上澆油的作用,直鬧騰到半夜子時,方不歡而散。屈原完全理解景博民的處境和心情,毫不介意。

次日午後,屈原過府探望,景博民尚矇頭未起,聞聽稟報,急忙披衣下床,未及梳洗,匆匆步出臥室,來客廳會見屈原。他衣冠不整,面容憔悴,步履蹣跚,頗有些狼狽不堪的樣子。但他的神志尚清,理智未失,見了屈原,連連拱手賠罪。屈原的為人,向來對自己要求得異常嚴格,對別人則寬容大度,十分馬虎,不僅不怪罪,還說了許多同情、理解、寬慰的話,感動得比自己大十多歲的景博民唏噓再三,熱淚盈眶。首次相會,兩個人談得十分投機,在長達兩個時辰的交談中,屈原對景博民不曾流露出絲毫鄙視、責怪和批評,兩顆心貼得很近,兩腔情融於一處,為日後兩個人的默契合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屈原未立即接任本職工作,徵得景博民的同意,到全縣各地去漫遊兩月有餘,觀民俗,察民情,採民風,訪民疾苦。為了廣泛接觸民眾,百姓能吐露真情,屈原不斷地改變著自己的身份——有時他是沿街乞討的叫花子,有時他是肩挑貨擔叫賣的小販,有時他是縣衙當差,執行公務的吏役。這是跋涉奔波的兩個月,櫛風沐雨的兩個月,吃苦受辱的兩個月,同時也是滿載而歸、收穫豐碩的兩個月,兩月所獲,是日後改革和擬定《憲令》的重要根據。

兩月後回到縣衙,屈原上堂拜見縣令景博民,彼此問候寒暄之後,給縣令講述了察訪中目睹的一件趣事。

一天中午,匆匆趕路的屈原翻過一座高山,涉過一條大河,步入一處密林。這裡林木蔥蘢,修竹幽篁,綠草如茵,溪水歡唱,彩蝶翩翩飛舞,繁花競豔鬥芳,珍禽枝頭鳴吟,異獸草坪安詳——好一個祥和迷人的世界!他為眼前的美景所陶醉,駐足觀賞,冥思遐想。行路人都有這樣的體驗,當你腰痠腿軟,飢困難支之際,咬咬牙,堅持下去,還能繼續再行若干路程;一旦坐下歇息,便再也難爬起來,此時的屈原正是如此。他東望望,西看看,忽而仰視,忽而俯視,忽而遠眺,忽而尋覓,忽而咀嚼品味。突然睏乏襲來,飢渴同侵,他不再流連觀賞,卸下肩上的包裹,置於一塊青石上,行十數步,來到一條潺潺流淌的溪邊,俯身下去,撅起屁股,咕咚咕咚地喝了個夠,飲了個痛快。痛飲之後,屈原踱回青石,下腰拾起包裹,來到一棵古樟下,倚樹而坐,解開包裹,拿出乾糧,填塞轆轆飢腸。他吃著吃著,頭一歪,身子一偎,竟酣然入夢了。不知睡了多久,是隆隆的雷聲將他從夢中驚醒,睜開惺忪的睡眼,只見天陰地晦,電閃雷鳴,風瘋狂地搖撼著枝幹,在密林中狂奔亂竄,發出陣陣尖厲的嘯叫和瘮人的哀鳴,枯枝敗葉漫天飄飛。目睹這一切,屈原清楚地意識到,一場暴風雨就要襲來了。他急忙起身,欲衝出這片密林,奔一個村落,暫避風雨。然而力不從心,無論如何也難以站起身來,幾經掙扎,死心塌地地倚在樟樹上,準備承受暴風雨的洗禮,聽憑命運的裁處。他精疲力盡渾身癱軟,漫無目標地望著密林深處。猛抬頭,看見前邊不遠處樹枝間掛著一張八卦陣似的蜘蛛網,一隻碩大的草綠色蜘蛛穩居網中央隨風飄擺。忽有一隻飛鳥,為風暴所襲,在林中橫衝直撞,恰好撞在這懸掛著的蛛網上,將其撞得絲斷網碎。鳥飛走了,蜘蛛從樹枝下爬出來,藉著風勢,從那棵樹枝飄向這棵樹枝,又從這棵樹枝擺向另一棵樹枝,然後循絲飛快地爬行,它是那樣執著,那樣專注,那樣孜孜不倦,那樣不懼風暴。若干時刻之後,蜘蛛又結成了一張新網,它以勝利者的姿態,悠然自得地居於網中搖擺。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霹靂,暴雨鋪天蓋地而來,銅錢般的雨點打得葉落枝折,風也變得更加狂暴肆虐,密林中一片轟鳴,難辨風聲和雨聲。風雨中掛蛛網的枝幹被折斷,新結成的蛛網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屈原在暗暗地為那隻草綠色的碩大蜘蛛心痛,惋惜!……

暴風雨過後,雲散天晴,夕陽的紅光從繁茂枝葉的罅隙篩進密林,林中一束束紅光交相輝映,五彩斑斕。再看那隻草綠色的碩大蜘蛛,它又爬上了新的枝幹,一如既往地東飄西擺,迅速爬行。在結更新更美更堅固的網。望著這蜘蛛的敏捷動作,屈原渾身充滿了力量,像加足了油的車輛,折一根樹枝做柺杖,朝著出密林的方向衝去……

故事講完了,不知景博民將受何啟迪,從中悟出怎樣的道理,屈原在注意觀察其表情和反應。只見他縮眉凝思良久,心情似乎很不平靜,忽而佇立若定,目光呆滯,忽而遙望窗外,如痴似呆。客廳內靜得可怕,彷彿世間的一切都已不復存在,只有兩個人呼吸的氣息和心臟的跳動尚存。時光在慢慢消逝,日影在漸漸東移,空氣凝滯不動,廳內憋悶得令人窒息。是屈原打破了這寧靜,這沉悶。他說:“人乃萬靈之長,理當勝萬靈一籌,事實卻並非如此。即以蜘蛛為例,區區一小蟲,任何人舉手投足,皆能置其於死地,可謂渺小之極。然而,正是這不足掛齒的小蟲,為了生存,對待自己的事業竟是那樣的執著,頑強,堅毅,無畏無懼,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屈原講話,每講到興奮激動處,必眉飛色舞。他在慷慨陳詞的同時,十分關注聽者的神志與表情,從中窺探其心靈深處的奧秘。在屈原發這通議論的時候,景博民在全神貫注地傾聽,眉宇不時地抽搐收縮,那對眸子似乎也大而明亮起來,且頻頻轉悠,腮頰泛起陣陣紅暈。察顏觀色,屈原知道自己的話說到了對方的心坎,且正在發生效應,於是興致更濃了,侃侃而談道:“豈止蜘蛛,再如那引頸長鳴於高空的大雁和築巢於屋樑簷下的小燕,都是人類的楷模。為奔向溫暖的樂園,它們不辭辛勞地翱翔於茫茫長空,翻過高山,越過大洋,搏擊風暴,矢志不渝,且一歲一往返,從不苟且。而人類之多數,則苟且偷安,見異思遷。他們胸無大志,鼠目寸光,蠅營狗苟於一己之私。這些人,當風平浪靜之時,倒也能划槳揚帆,一遇驚濤駭浪,便骨酥膽喪。他們竟不如飛禽,不若昆蟲,何談人類之精靈!……”屈原想繼續講下去,見景博民羞愧得面紅耳赤,使勁低垂著頭顱,眼圈汪著晶瑩的淚水,戛然收住了話題。

望著景博民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屈原不禁有些後悔,後悔自己說話太多,出言太重……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54:01


第九章 汙穢齷齪 腐朽敗壞

雄鷹有時也會為雲霧所惑,當風吹霧散,天晴日朗時,它便又扶搖九重,翱翔藍天了;驥驁有時也會誤入歧途,但它迷途知返,回至正途,便四蹄生風,追星逐月;蛟龍有時也會被困於孤島海灘,大潮湧來,它依然能夠回到海洋,興風作浪。人獸異質而同理,浪子回頭金不換。楚莊王熊貲初即位時,聲色犬馬,怠於政事,後因諸御己、蘇從等人力諫,他發奮圖強,勵精圖治,“一飛沖天”、“一鳴驚人”,飲馬黃河,問周九鼎,為春秋五霸之一。景博民亦是這樣一位回頭的浪子,他痛心疾首,決心不辜負先祖父為自己取的這個“博民”的名字,定要有功於國,博施於民!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即俗話所說的:魚軋①魚,蝦軋蝦,王八軋個鱉親家。屈原與景博民雖說在個性、學識、修養等方面有諸多差異,但在忠於祖國、熱愛人民方面都是一致的,因而兩個人能夠心心相印,密切合作,取長補短,互為補充,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迅速改變了鄂渚的面貌,令舉國矚目,朝野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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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軋gá,結交。

深秋季節,塞外已經是寒風淒厲,銀霜遍地了,而這裡卻還是陽光明媚,薰風徐徐,溫暖如春。這天,景博民一大早便起了床,親自重新佈置客廳和書房,莫說下人,連他的妻子顏氏也插不上手。正几案,布古玩,陳書簡,掛字畫,理文牘,備筆硯,擺水果,放饌饈,俱都認真仔細,一絲不苟。精神猶天地之精,日月之靈,一個人的精神頹喪了,他便名存而實亡。自從仕途受挫,景博民日趨墮落,猶桑梓田園,原本堂皇的客廳,雅緻的書房,如今變得荒蕪不堪,雜草叢生。客廳、書房,常有貴賓來往,它是一個家庭的窗口,一個人的臉面,需下工夫花力氣徹底整理,令其向來往的賓朋無聲宣告,景某從此洗心革面,重整旗鼓,東山再起。今天,他要在這裡接待振作後的第一位客人屈原,這是一位潔身自好的佼佼者,猶似一塊美玉,白璧無瑕,因而不得有絲毫馬虎,連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側面,都細心地關照過,直至吹毛亦無疵可求為止。

剛過卯時,屈原便翩翩過府而來,他像往常一樣,頭戴切雲高冠,身穿縫掖寬袍,腰繫龍鳳博帶,帶掛陸離長劍,足登高底皂靴,一身豪氣,滿面春風,瀟灑似柳煙撫堤,儒雅若出水芙蓉。隨著一聲“屈縣丞駕到”的喊聲傳入縣衙後院,景博民忙彈冠整衣出迎。二人相見於儀門,彼此施禮問安,攜手並肩而前,徑至書房落座,對幾品茗,促膝交談,親如兄弟,情同手足。屈原首先介紹了兩月微服私訪所獲,這是今後擬方針、定措施的主要依據。

鄂渚的社會現實,可用三句話來概括:一、貴族猖獗;二、風氣腐敗;三、民生艱難。

鄂渚西與郢都比鄰,系江漢平原之腹地,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註定了楚之名門貴族多在這裡盤踞,他們像豺狼,似猛虎,若洪水,為害一方,侵凌百姓,致使民眾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他們有著種種特權,有恃無恐,為所欲為。

賈崇仁,舅父為楚宮宦者令,自十六歲起便搶男霸女,無論是大閨女小媳婦,只要為其相中,無一倖免。他有初夜權,凡新婚娘子,稍有姿色者,都必須先供其淫樂三宵,有敢不從者,本人被凌遲處死,孃家和婆家都要橫遭塌天大禍。在這裡,男婚女嫁不再是喜事、樂事,而是愁事、悲事,有許多人家將喜事辦成了喪事。

宮佑德,孫女為楚宮玉妃,貪婪成性,任意榨取民脂民膏。他曾率家丁騎馬圈地,迫使圈內人家遷徙,百姓撫老攜幼,背鄉離井,流離失所。土地既圈,遍植林木,栽種奇花異草,畜養珍禽怪獸,謂之“佑德園”。園中大興土木,不到三年,亭臺矗立,樓閣高聳,虹橋臥波,溪流縱橫。廣購佳麗,充實其間,每日笙歌陣陣,紅袖飄飄,或驅鷹逐犬,猿哭狼嚎。鷙禽猛獸常衝出園林,踐踏莊禾,殘害牛羊,攫老食幼,百姓苦不堪言。

公孫良,姨父朝中為執珪,壟斷江河,霸佔湖泊,手掌生殺予奪之大權,魚肉一方苦難的漁民。此人脾氣暴躁,喜怒無常,高興時,狂風暴雨,他驅趕著漁民入江出湖,結果牆傾楫摧,船打舟翻,漁民墜水溺死者不計其數;惱怒時,他數月不準漁民揚帆划槳,斷了血脈的窮苦漁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賣兒鬻女,啼飢號寒。漁民們捕捉的魚蝦必須賣給他,他低價收,大秤撅。漁民所需之糧食、布匹、衣物及生活用品,必須到他那裡去買,只此一家,別無分店,且言不二價,以次充好。魚稅由他專收,無標準,無定率,說幾壺是幾壺,隨心所欲,中飽私囊。

貴族世卿世祿,不服役,不拿稅,雖然法律上亦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條款,但那不過是掩人耳目,自欺欺人罷了,實際上理與法對他們無任何約束力。他們無功於國,無惠於民,但卻高官厚祿,大權在握,權比法大,以權代法,橫行無忌,整日酒池肉林,過著紙醉金迷的奢侈生活。耿仁忠朝中為士師,他的三個兒子耿龍、耿虎、耿彪,不從政,不經商,不為農,不做工,父輩的薪俸和祖輩的萬貫家產足夠他們揮霍一陣的。待老頭子一死,耿龍便可襲父職而為士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莫說手足兄弟,親戚朋友亦可乘其蔭,潤其澤,仍不失為榮華富貴,何必要辛勞從業呢!人是個活躍的動物,主賤的玩藝,不會靜靜地呆在一個地方老實不動,特別是那些腦滿腸肥的絝絝子弟,正所謂飽暖生閒事。他們整日遊手好閒,提籠架鳥,尋釁滋事,有誰家的閨女媳婦生的水靈,長的俊俏,難逃他們的魔爪。一天,耿虎騎馬在街上橫衝直撞,將一位七十老嫗撞倒跌傷,他問也不問,睬也不睬,打馬揚長而去。老嫗的兩個兒子聞訊趕來,先求人幫忙將老母抬回家中,請醫調治,然後結伴到耿府去辯理。與虎狼之輩打交道,或者將它打死,或者被它吃掉,哪裡有什麼理可辯!這兄弟二人在鄂渚城以能言善辯著稱,都有綽號,大的叫鐵嘴,二的叫鋼牙,對此耿氏兄弟亦有耳聞,倘使雙方爭辯起來,龍、虎、彪不是“鋼鐵”的敵手,一則他們無理可辯,二則他們笨嘴拙舌。其實,他們根本不屑與之一辯,什麼叫理?權便是理,權愈大理便愈充足。家父既在朝中為士師,審全國的官司,辦全國的案子,他的兒子自然便是“理”的化身,何需爭辯!“鋼鐵”兄弟來到耿府,尚未辨明東西南北,便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擒拿在手,剝光了衣褲,綁在兩根木樁上。耿龍一手擎鳥籠,一手搖巴蕉扇,邁著方步來到被捆者面前,他身邊跟著一位凶神惡煞般的手執鐵板的打手。他嘿嘿冷笑數聲之後,說道:“先生雅號鐵嘴,今天我倒要看看你這鐵嘴能硬到何等程度!”說著用嘴一噘身邊的打手:“給我狠狠地掌嘴!”打手奉命,掄起鐵板便掌。皮肉怎禁鐵板扇掌,三下五除二便鼻青臉腫,唇破牙掉,鮮血迸流了。

耿虎則赤膊上陣,他挽袖捋臂,手拿鐵鉗,走上前去,惡狠狠地說:“讓我看看,到底是你的鋼牙硬,還是我的鐵鉗硬!……”說著,將鐵鉗伸進他的口中,把那如貝似的白牙一個個掰掉,只疼得他渾身大汗淋漓,肌肉抽搐,一陣掙扎呻吟之後,昏死過去。

耿彪趕來,見狀責備兩位兄長無知。他說,一個人的能言善辯,不靠嘴唇和牙齒,而靠舌頭。於是三人不謀而合,命家丁將其兄弟二人的舌頭割去。一聲令下,家丁手持利刃上前,把頭的,抱腿的,操刃的,隨著一聲聲慘叫,鮮血染紅了前胸,二人再次昏死不省人事。

不知“鋼鐵”兄弟的性命究竟怎樣,即使倖免一死,也都變成了殘廢,他們那呻吟於病床的七旬老母,由誰照料呢?

……

一天,耿龍、耿虎兄弟二人踏青遊春,於阡陌之間見一剜菜的村姑。這姑娘的身段、肌膚並不出眾,且個頭不高,微有些發胖,但卻生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耿氏兄弟高聲議論,說如此蠢大姑,何需生這麼一雙蠶眉鳳眼,汪汪有神,好比是一枝鮮花插到了糞堆上,實在是可惜。村姑聽了,在心中狠狠地罵了幾句,不禁怒目而視。耿氏兄弟沒聽見罵聲,看到了瞅①眼,怒火中燒,命家奴將其捉回府去,吊打非刑,逼她交代究竟罵了些什麼。村姑至死不說,且破口大罵。耿氏兄弟惱羞成怒,咆哮如雷:“挖掉她的雙眼,再讓她瞅!……”他們說到做到,姑娘那雙水汪汪的美麗大眼睛,真的被挖掉了,變成了兩個窟窿——多麼殘忍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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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瞅:憎惡、鄙夷不屑地看。

在這裡,酷刑豈但是割舌挖眼,他們逼人光著膝蓋跪釘板,一跪便是幾個時辰;他們將成群的蜂蠍放進被摧殘者的褲筒裡,讓這些毒蟲亂刺亂蜇;他們將女人捉來,蹂躪後用香火觸她的乳房,或將幹毛蟲研成細末,撒進她們的陰道里;他們將人打得血肉模糊,然後與獵犬和野獸關在一起,讓獵犬和野獸任意撕咬,活活吃掉……

宗尚義,春秋末期其先祖曾為楚莫敖,自此以後的一個半世紀,宗府未出息一個像樣的子孫。猶如一座大山,不出金銀,不出玉璧,卻盡出頑石,宗尚義便是這樣一塊久浸於廁所裡的頑石,又臭又硬,仗著先祖曾為莫敖的貴族身分,憑著虎狼的野性和滾刀肉般的品格,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四十多歲了,卻一直在吃人奶。他的吃奶不同於他人喝牛奶,飲羊奶,將奶擠於器皿之中,置於火上燒開,加糖調好,用勺舀著喝,而是要像嬰兒那樣口含乳頭吮吸。他吃奶還有個講究,餵奶的女人必須姿色超群出眾,且定是生頭胎男嬰之奶。他口銜左邊的乳頭,手摸右邊的乳房,摸著摸著便慾火中燒,淫具勃起,不分晝夜,拖至後室便行姦淫。天長日久,為其踐踏霸佔的女人難計其數。他自然是喜新厭舊,不斷更換。他的身體奶胖了,奶壯了,喂他奶的女人淚流乾了,心揉碎了,可憐的嬰兒們一個個嗷嗷待哺,骨瘦如柴,許多則成了野狗們的佳餚美味。

司馬仲春是上官大夫靳尚的表姨父,靳尚既是朝中權臣,他在鄂渚也就不可一世。是人學道修行,一心成仙,故而不近酒色。但既為貴族,家有良田千畝,水面萬頃,豬羊滿圈,騾馬成群,奴僕若雲,朝中又有堅強的靠山,若不盡情享樂,豈不枉活於世,虛度人生!修道成仙得有一個過程,需若干時光。為了贏得時間,不致前功盡棄,他必須健康長壽。為達此目的,除一般的養身之道外,他還常年喝人血,是個名副其實的吸血鬼。他府中匿藏著數十名彪形大漢,食以美食珍饈,將他們餵養得膘肥體壯,強悍有力,然後輪流採他們的血液,將採來的鮮血兌到熬製好的人參、鹿茸、燕窩湯中飲用。雖說他待這些強男壯漢不吝飲食,但男人們身上的血畢竟有限,因而剛擄來時肩寬腰圓,不過半年,便骨消形瘦,沒精打采,耳斷頭低了。其實,不等到這個程度,便被秘密處死,再換新的。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被司馬仲春吸乾血液而最後處死的男子漢不下數百人,真乃罪大惡極!

鄂渚界內的貴族中,至少有十戶家中豢養著軍隊,諸如南後鄭袖的螟蛉義子吳修德,左司馬鞏天祭的內侄女婿欒庭芳,太師金兆萬的表外甥燭光照,神將軍威驍勇的叔伯連襟崔萬成等。這些人都是軍中的高級將領,奉命率部屯於要塞邊陲的同時,也在家鄉私自佈設一小部分,保衛宅第,看家護院,震懾強鄰,以防不測。這些人家本就是雞群之鶴,羊群中的駱駝,加以兵權在握,便如虎添翼。軍隊是不吃素的,在他們眼裡,有誰膽敢倒行逆施,便燒殺搶掠,毀其家,滅其族,鄉里哪得安寧,百姓何敢喘息,整日提心吊膽,惴惴不安,度日如年。這些掌兵的貴族之間亦常發生矛盾,一旦矛盾激化,便刀兵相見,你侵我伐,佈陣廝殺,弱肉強食,屍橫野,血塗城,雖雞犬不得安寧。

屈原素來憤世嫉俗,他義憤填膺地介紹了上邊這諸多耳聞目睹貴族權重的弊端和貴族階層的深重罪孽,不禁嘴唇青紫,渾身戰慄。但他儘量控制著自己激動的心情,極力剋制自己憤怒的感情,因為這是在景博民轄區制下存在的汙泥濁水,講述的本身,便是對其瀆職的數落與譴責。應該說,景博民確有難以推卸的責任和過失,乃至罪惡,不過,從根本上說來,這是制度本身的問題,一個不足掛齒的小小縣令,能奈那些名門貴族何?由此可見,改革勢在必行,特別是要削弱貴族的特權。

景博民的心上似有一塊巨大的磐石,壓得他憋悶窒息。他使勁低垂著頭,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額頭上滲出涔涔細汗。他內疚、自責,他在深刻地反思,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屈原自己斟滿了一盞茶,慢慢地喝著,細細地品著,聊以自息,並藉機窺視景博民的表情與心態,以確定下邊一席話的尺度與分寸。二人相對默默,書房裡靜得可怕。甚至能聽到彼此呼吸的氣息和心臟的跳動。不知過了多久,是屈原打破了僵局,攪動了這死一般的沉寂,他繼續介紹兩個月來微服私訪的耳聞目睹,心情較前平靜,語調較前和緩,內容集中在腐敗的社會風氣上。

先談官場。鄂渚乃至整個楚國腐敗的官場,可用一張網、四股風來概括,一張網是關係網,四股風則是貪汙風,受賄風,瀆職風和吃喝風。

任人唯賢還是任人唯親,歷來是衡量政治清明與混濁的重要標誌。選賢任能,只要你德才兼備,又有能力和本事,無論是誰,便選拔錄用,委以重任;蠢才、庸才、無能之輩,哪怕是手足父子,也要令其站得遠些。這是任人唯賢的路線。為官一方,或執掌某一個部門,首先是安插親信,將自己的三親六故,狐群狗黨拉進來,委以重任,結成一張網,組成一個集團,形成一種氛圍,而那些與之無親無故者,縱然你有經天緯地之才,也休想走近這張網一步,這是任人唯親的路線。鄂渚的官場屬後者,而不是前者。這其實是上行下效,整個國家不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親居高位,國戚掌大權嗎?這張網縱橫交錯,十分複雜,不似其他網那樣,總有某些規律。

在這裡,天才,德行,知識,學問,本領,一切枉然,只有關係才是最有用處最實惠的本錢。

劉洵雖出身貧寒,但因自幼聰慧過人,又肯刻苦學習,未至而立之年,便世稱飽學之士。他生性豁達,主持正義,最愛打抱不平,地方上的一些地痞流氓對他恨之入骨。一天,潑皮們請劉洵赴宴飲酒,酒中下了蒙汗藥,將其麻倒,然後抬到一姑娘的閨房中,誣他強姦民女,扭送至縣衙治罪。劉洵蒙受不白之冤,有口難辯,大呼冤枉。縣令深知劉洵為人,決不會幹這種缺德事,又愛其才學,便以無罪釋放了他。

一個冬夜,劉洵正在矇頭酣睡,忽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忙披衣下床,出院開門,來者是本家的一位二叔。二叔驚慌失措地告訴他,外出晚歸,於自家門前發現了一具屍體,倘天亮後有人報官,恐難脫干係,這便如何是好?劉洵漫不經心地告訴二叔說:“區區小事,何必驚慌!回去讓我堂弟將這屍體背至家後我與劉羅鍋軋線溝①的交界處,萬事皆休,後邊的戲就由侄兒我來唱了。注意,要放到我的地裡,緊貼線溝放。”二叔深信侄子的本事,雖然不知道他的戲將怎麼個唱法,但卻如釋重負地迴轉身走了,瞬息消失在茫茫夜色裡。見叔父走遠,劉洵閂門回家,繼續矇頭酣睡,直睡至日上三竿。時近中午,有縣府衙役來傳,說在他的地裡躺著一具男屍,讓他去說個明白。等劉洵來到家後男屍現場,這裡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縣裡來的官老爺和當差,更多的則是來湊熱鬧的鄉親們。彷彿這件事與自己毫無關係,劉洵熱情地跟眾鄉親打著招呼,畢恭畢敬地向縣裡來的老爺行禮。縣老爺面孔板得鐵青,咄咄逼人地問劉洵道:“這塊地是你家的嗎?”劉洵謙恭地點頭哈腰,笑容可掬地答道:“沒錯,是小民劉洵家的地。”“那麼請你回答,”縣老爺聲色俱厲,幾乎接近怒吼了,“這個人為何死在你的地裡?”劉洵並不急於回答,慢條斯理地走到死屍身邊,抬腿便是一腳,踢得那凍得僵硬的屍體翻了個身,滾了個滾,他邊踢邊學著老爺的聲音吼道:“老爺問你,說,你為什麼死在我的地裡?”縣老爺一見,脹得滿臉紫紅,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我在問你呢……”劉洵接著說:“是呀,老爺在問你呢,快說!……”說著又是幾腳,踢得那屍體軲轆轆直滾,滾到了劉羅鍋的地裡。縣老爺見狀,暴跳如雷:“大膽狂徒,竟敢在老爺我面前放刁耍賴,我在問你,你卻問這死屍,死屍他會說話嗎?”劉洵恍然大悟似的問道:“問我?但不知老爺問小民什麼?”“這個人為何死在你的地裡?”劉洵故作興奮起來:“什麼?我的地?你讓老少爺們說說,這是我的地嗎?”劉羅鍋從人群中衝出來說:“不,老爺,這地不是他的,是我的!”劉洵微微一笑說:“老爺,既然劉羅鍋說這也是他的,您就該問他才是。”“你!……”劉羅鍋指著劉洵,氣得說不上話來。縣老爺也氣得渾身哆嗦,語音顫抖:“分明是你將這死屍踢進了人家的地裡,這純系嫁禍於人!……”劉洵聽了縣老爺的話非但不懼怕,反而仰天哈哈大笑,笑過之後說道:“讓眾位鄉親聽聽,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有縣老爺在,我劉洵即使吃了豹子膽,也不敢踢呀。退一萬步說,即使我劉洵有這個膽量,縣老爺是幹什麼的?他能讓我踢嗎?假使我真的踢了,縣老爺這不是失職嗎?或者是在縱民為惡,亦未可知……”“這,這……”縣老爺被弄得瞠目結舌,無言以對,“這,這”半天,忽然歇斯底里地高叫:“回府!……”縣老爺帶著衙役們走了,鄉親們議論紛紛,相繼散去,一件人命關天的案子,就這樣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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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線溝:兩家土地接壤處的界溝。

上邊例子足以說明,劉洵是個有才華、有學問、有膽識、有能力的棟樑之材,但卻一生種田捕魚,連個官府當差也未混上,因為他沒有關係。

凡貪官汙吏,無不大興土木,他們以興建工程為由,到上邊去索,到下邊來斂,搜刮聚斂來的錢財,真正用於工程者十不六七,餘者皆入私囊,還為自己豎了碑,掛了匾。

凡貪官汙吏,無不心狠手辣,賣孩子哭瞎眼的錢,他們也忍心貪。一場大的自然災害過後,上級撥下了救濟款,賑濟百姓者為數寥寥,大部分下了他們自己的腰包;從外地調來了賑災糧,他們摻沙使水後才分給百姓,多餘部分歸個人所有。久而久之,這些貪官汙吏形成了一種逆反心理,希望天災人禍愈頻愈好,這樣才有機可乘,大撈油水。

江漢平原,水流密佈,河網縱橫,因管理不善,多年失修,幾乎每年都有江河氾濫成災。官府以修河治水為名,頻頻向民間攤派糧款,歲歲徵收,水不見治,災害倒反愈來愈甚,官吏們則一個個大腹便便,腦滿腸肥。

縣令趙某①,揚言欲為民興利除弊,擬就計劃,同時修一座三里橋,治一條五里溝,工程可謂浩大矣。他一方面多次跑夏浦,奔郢都,申請了鉅額工程費用;另一方面派人到民間去橫徵暴斂,敲骨吸髓。結果如何呢?只在城南三里處構築了一座七尺寬、不足兩丈長的石板橋,是為“三里橋”;在城東五里處,徵用民工於溝谷中鋪了一段十丈長的泥沙路,這便是“五里溝”了,難怪百姓們會憤恨地咒罵道:“修橋鋪路活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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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景博民的前任縣令。

在鄂渚,不打情,不請客,不送禮,針鼻大小的事,也休想辦成一件。為了辦事,人們紛紛行賄。受賄者的胃口愈來愈大,賄賂的規格因而也愈來愈高,由衣食住行之所需,直至金銀珠寶。單以刑事罪犯而言,只要花上足夠的金錢,該捉的可以不捉,該關的可以不關,重罪的可以輕判,殺人者亦勿需抵命。

這半天,屈原一心只在慷慨陳詞,竟忘記了觀察景博民的神態與表情。他講完了腐敗的風氣,正待轉向艱難的民生,忽聽砰的一聲響,抬頭看時,景博民仰身跌翻在地!……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55:01


第一○章 初露鋒芒 一展才華

簡單的音符,乾巴的線條,音樂家能用它譜寫出優美動聽的小夜曲,氣勢磅礴的交響樂,大合唱。尋常的筆墨紙硯,司空見慣的丹青顏料,畫家能用它畫山塗水,描繪美好的一切。磚瓦木料,工匠們能用它建成高樓大廈。礦石煤炭,科學家和工人能用它冶煉成鋼鐵和各種金屬,並以此裝潢成五彩繽紛的現代化世界。字詞語句,這些枯燥的語言材料,屈原那生花的妙筆能用它寫成感天地泣鬼神的壯麗詩篇,屈原那伶牙俐齒能將它變成閃電霹靂,風雨雷霆,照耀黑暗,擊劈邪惡,滌盪汙穢。現在,屈原所面對著的是汙穢鋪成的原野,垃圾堆成的山巒,腥臭淌成的江河,要剷除它,要推翻它,要填平它,固然需要力,但更需要情。情是什麼?是天地之精,日月之輝,萬物之靈聚合而成的膽識、氣概、胸懷、意志和韌性,它像怒吼的雄獅,狂嘯的猛虎,萬丈懸瀑,決堤洪流,澎湃激浪,有著無與倫比的震懾和衝擊的威稜。此刻,它像火山口一樣在噴吐,似憤怒的重機槍在掃射,不是對準哪一個人,而是朝向紛亂混濁的世界。然而,屈原所列舉的這些事例,畢竟都出在鄂渚,發生在景博民的制下,而且在此之前,景博民確也瀆職荒唐,甚至墮落,不理政事,不問民疾苦,不是百姓的父母官,而是萬民的罪人。人就是這樣,當他誤入歧途的時候,是非顛倒,黑白混淆,誤國害民,也在毀滅自己,但卻心安理得,甚至還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雖然有時也意識到自己正在為惡,但總覺得這是別人逼迫出來的,惡在自己,罪在他人,循著這條思路想下去,與那些逼自己作惡者相比,似乎尚未惡到應有的程度。這樣想的時候,他全不考慮後果和危害,尤其是對百姓的危害。一旦醒悟,迷途知返,他便會內疚,反思,痛心疾首。皮肉之苦好忍,心思之痛則難捱,它常常痛得抽搐,顫抖,如刀剜,似箭穿,淋漓著殷紅的鮮血。屈原這一席雷光電火,暴風驟雨般的話,皮鞭似的抽打在他那滴血的傷痕上,開始,他還咬緊牙關強忍著,漸漸的忍無可忍,直至休克昏厥。屈原自幼讀書頗雜,醫書亦讀得不少,因而並不慌張。他讓景博民靜靜地仰臥於地,以右手拇指狠命掐其人中,須臾便恢復了知覺。景博民雖恢復了知覺,神志亦清,但卻臉色鐵青,氣息微弱。鄂渚最高明的醫生被請來了,他先噴法水,後診脈。醫生檢查結果,景博民五臟六腑都無大的毛病,至於休克昏厥,多是因刺激太重,精神過於緊張所致,靜養幾天,便會不治而自愈。話雖是這麼說,醫生還是謹慎地開了藥方,命家奴前去抓藥。既然無恙,屈原便命人將景博民抬上了他臥室的床榻。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景博民漸漸恢復了正常,且能斜依床榻與人們說話談天了。虛驚一場,人們心上的重石落地,相繼離去。屈原先勸慰景博民一番,然後又向景夫人賠禮道歉,拱手告辭。景博民再三挽留,死活不肯放他離去,一則為他備好了午宴,二則請他下午繼續談,談民生之艱難。景博民說,改變鄂渚的面貌刻不容緩,往後推遲一天,自己的罪孽就重一分,欠百姓的債就多一成,為了及早贖罪,他幾乎是在向屈原苦苦哀求。屈原見景博民情真意切,景夫人又在一旁幫腔,恭敬不如從命,只好重又坐回原處。

因為事先有充分的準備,不消說這餐午宴是相當豐盛的,但屈原卻飲食得不甚滋潤自在,他心中一直縈繞著慚愧、內疚和不安,為其所針砭和壓抑。他曾再三告誡過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對方往往十分敏感,你說著無意,他聽著有心,因而要掂衡分量,斟酌分寸,隱晦含蓄,留有咀嚼體味的餘地,力戒太露,太直,甚至連談話的語調和速度都應該注意,然而談著談著便激動起來,由涓涓滴滴而嘩嘩流淌,而洶湧澎湃,而決堤橫流,淹城漫野,吞人噬獸,險些斷送了一位同僚的性命。他在質問自己,這究竟是為什麼?難道能用自己的性格來掩飾嗎?難道能用自己疾惡如仇的感情來粉飾嗎?不能,這純系是不成熟、缺涵養的表現。他在責怪自己,一個人連自己本身都控制不住,如何能控制他人?又怎麼能安邦定國,統一天下呢?他陷入了深深的悔恨與思慮之中……

午宴後稍事休息,在景博民的再三請求下,屈原繼續講他那兩月來微服私訪的耳聞目睹,話題轉到了民生之艱難。他時刻提醒自己:定要和風細雨,切莫再雷霆萬鈞。

造成鄂渚人民生活艱難的原因很多,除了前邊談的貴族猖獗和社會風氣腐敗,還有戰爭、自然災害和血吸蟲病。

如今的鄂渚,十戶九不全,父母沒有兒子,妻子沒有丈夫,孩子沒有父親,姊沒有弟,妹沒有兄,一言以蔽之,缺少青壯男人。這些青壯男子,或相繼死於疆場,或正在軍旅中廝殺,或戍於邊陲重鎮,許多村莊因此變成了寡婦村。青壯男子是農村的主要勞動力,是農業生產的中流砥柱,他們既不在,則田園荒蕪,水利失修,人口難以繁衍,無抵禦自然災害的能力,天公稍不作美,百姓便衣食無著,掙扎於水深火熱之中。

血吸蟲病即中醫學的“盅病”或“盅疫”,是一種看不見的存在於水中的“蟲”“毒”為病因;傳染方式是當人接觸溪水時經由皮膚而傳染的,這是一種傳染性、流行性疾病。盅毒初由皮毛而侵入肺衛,波及氣營,下涉腸道。故急性期惡寒、高熱、盜汗、發疹、神志遲鈍、聽力減退、咳嗽、痰中帶血、胸痛,以及腹痛、腹瀉、大便稀薄頻繁、便濃血。及至慢性和晚期,盅毒隨經入髒,留著於肝脾,引起氣鬱、血瘀、水裹的病理改變,常以痞塊、盅脹、黃疸、虛損為特徵。信步到鄉間去走走,面黃肌瘦,三根青筋挑著個頭的患者隨處可見,他們衰老憔悴,虛弱無力,肝脾腫大,腹如蛙鼓,隨時都有喪生的可能。似這般模樣的農夫、百姓,如何能下田插秧耕耘,治山治水,排澇抗旱,與自然災害作鬥爭?難怪這裡會春天滿目淒涼,夏秋一片汪洋,冬季鹽鹼茫茫……

滿眼房倒屋塌,觸目斷壁頹垣,村村薜荔蕭肅,莊莊鬼唱魔舞,家家啼飢號寒,戶戶淚水洗面,雞不鳴,犬不吠,茅舍無炊煙,雉在屋樑築巢,兔於灶坑生產……其情其境,令人膽顫心寒,淚落溼衫。

張仁道是個孝子,高堂老母病臥床榻多年,近感風寒,病情惡化,正奄奄待斃;妻子再有兩月又要生第二胎,身無禦寒衣,家無隔夜糧,一家四口在死亡線上掙扎。為給母親治病,張仁道只好徵得妻子的同意,將八歲的女兒翠蓮賣予他人。這樣的艱難歲月,少有人肯花錢去多買一張嘴的,張仁道賣女很費周折,外出三天未歸。雖然在丈夫的再三規勸下,妻子不得不勉強應允,但女兒是孃的連心肉,當耳聞聲聲喊娘,撕肝裂膽,目睹哭得淚人一般的女兒被丈夫帶走時,妻子哭得死去活來,沒命地東跌西撞。她畢竟是已有七八個月身孕的人,經這一番折騰,孩子流產了。她本就身體虛弱,氣血兩虧,加以心血上攻,血山崩倒,血流如注,母子雙雙死於血泊之中。俗話說隔代親,祖輩親孫沒二心,翠蓮自幼是祖母的心肝寶貝,掌上明珠,忽聽被混帳的兒子帶去出賣,這一氣非同小可,她張口欲大罵兒子一頓,但口這一張再沒回出氣來,一命嗚呼!五天後張仁道賣女歸來,見一家三口死於非命,先是悲痛欲絕地慟哭一場,哭過之後想想,自己孤苦伶仃一人,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意思,還有什麼指望呢?不如大家死在一起,同到那個極樂世界去,於是懸樑自盡了。一個四口之家,其實是五口之家,就這樣從這個多災多難的世界上消失了。

長街之上,阡陌之中,到處是逃荒要飯的,他們拖兒帶女,扶老攜幼,一個個衣衫襤褸,滿面汙垢,赤腳露足,眼無光,目無神,身無力,渾身瑟縮,步履蹣跚,走著走著一頭栽倒,從此不再爬起者,隨處可見。大路上走過負重的一老一少,他們是祖孫二人,爺爺年近古稀,身染重恙,咳嗽不止,痰中常帶血絲;孫子不過十五六歲,瘦弱矮小,面無血色。此刻祖孫二人正肩挑柴薪,一前一後,彳亍而行,艱難似牆上蝸牛,緩慢若渠畔之龜,他們欲將這柴薪擔進城裡去賣,換錢購買米麵油鹽。孫子畢竟年歲尚幼,身子骨又單薄,所挑之擔雖然並不甚重,一路上還是跌跌絆絆,幾次摔倒。爺爺心痛孫子,將他的柴擔一分為二,把其中的一半分綁到自己的兩個柴捆上。可是,偌大一把年紀,又有重病在身,何堪如此重負,搖搖晃晃,趔趔趄趄地走了不足二里路程,一頭栽倒,大口大口地吐血不止。孫子見狀手足無措,伏在爺爺滿是鮮血的身上,搖來晃去,嗚嗚哭個不止。吃慣了人肉的野狗和鷹鴉,聞血腥而紛紛趕來,可憐的七十老翁,被這些殘忍的禽獸活活瓜分而食,慘狀目不忍睹!……

趙仁福,三十二歲,五年前於戰爭中受傷致殘,兩隻下肢均從膝蓋處鋸掉,失去了自理的能力。雖說國家定期發有撫卹金,但數額有限,無濟於事。家中一妻三子,衣食無著,萬般無奈,將妻子典當予人,典期三年,三年內不得歸家。三個孩子相近相挨,蘿蔔頭似的齊擺擺,餓了便哭著嚷著要吃要喝。典老婆的錢能過幾日?頭一年節衣縮食,勉強度過,第二年便只好攜大帶小沿街乞討了。一個沒有了雙腿的人,如何走,怎樣行?好腿好胳膊的尚且跑不上門,整日三尺腸子閒著二尺五,趙仁福父子四人艱難的程度則更可想而知。他只能在地上拖與爬,口中呼喊著,乞求好心的老爺太太、先生小姐、嬸子大娘們可憐這苦命的人,發發慈悲,施捨一口半碗殘湯剩飯。三個孩子則圍在前後左右隨聲附和,他們或捧碗,或端瓢,或提幹糧袋。玉龍紛飛,風雨雷霆,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爬來拖去,兩股、雙手、臂肘上的傷痕摞了一層又一層,傷後成疤,疤疤為趼,其上的老趼脫了一層又一層。然而,碗裡,瓢內,袋中,空空如也時居多,非是人們無惻隱之心,實在是一個個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豈能他顧!一天,父子一行四人來到一朱門深宅,趙仁福萬沒料到,聞狗吠出二門打發討飯者竟是自己的妻子。兩年前,趙仁福是託一位遠房親戚將妻子典給張家坪一位財主張百萬的,這張百萬三房太太,但卻俱都只生女而不生男,因而要典一個女人來家為其生子繼嗣。今日來到張家坪,按常理趙仁福首先想到苦命的結髮妻子,也是他餓昏了頭,氣懵了心,來到這朱漆門前,竟未想到這有可能是張百萬的府第,也許他根本就不曾意識到這便是張家坪。一家人久別重逢,而且是那樣的分離,這樣的相遇,其景其情,可想而知。彼此先是驚詫,如在夢中,繼而是相抱大哭,其心之痛,其情之哀,其聲之悲,其景之慘,令人心碎。他們哭啊哭,只哭得天陰地晦,山悲河泣,秋風淒厲;只哭得雞不鳴,狗不吠,飛禽隱形,走獸匿跡,童叟揮淚,婦孺掩涕……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淚水不知流了多少,妻子忽然想起,丈夫和孩子正腹中飢餓,她堅強地站起身來,擦去滿面淚水,返身回廚房端來了一筐乾糧,讓他們父子飽餐一頓。正當三個孩子狼吞虎嚥的時候,張百萬外出提前歸來,見狀雷霆震怒。他本欲嚴厲地懲治這一家窮鬼叫花子,以免今後再來府上叨擾,無奈院子裡站滿村子裡的男女老少,見他歸來,目光一齊射過來,似一把把寒光閃耀的利劍。眾怒難犯,他的頭腦機靈一轉,索性送個順水人情,藉機收買人心。他這樣想著,轉怒為喜,滿臉堆笑地說:“看你們這一家大小,怪可憐的。既然來到寒舍,何不請到餐廳用膳。”他轉向趙仁福的妻子責怪道:“哎呀呀,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貴客登門,院內用餐,怎麼能如此慢待呢……”趙仁福一家四口被張府管家帶進了客廳,張百萬向眾人拱手說:“感謝眾位鄉鄰捧場,我張百萬就是這樣心慈面善,怕見這種可憐巴巴的情景。再說,這三個孩子的母親雖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但我們畢竟是同床共枕兩年,而且她腹中已懷形業墓茄����揭蝗輾蚱薨偃斬鰨�以蹌薌��患掖笮∪碳�ざ齠�還苣兀俊閉庹媸牽�檔謀瘸�畝己錳��虐僂蛉綣�嫻墓匭乃�塹募部啵�勻矢8缸鈾娜耍�沃劣諑淶萌鞝吮�業慕峋鄭�?

屈原本欲繼續介紹下去,但景博民的痛苦使他就此打住,是謂有節,適可而止。

在聽屈原的這些介紹時,景博民先是坐立不安,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在室內走來蕩去,繼而心熱臉燥,抓耳撓腮,感嘆唏噓,最後竟至於垂淚不止,涕淚交流了。

“慚愧啊,罪過!……”景博民泣不成聲地說,“為官一方,竟讓百姓遭此劫難,景某有何面目再見世人……”屈原安慰道:“景兄不必過於自責,楚國之廣,天下之大,別處何嘗不是如此,只是我等未深入調查罷了。”

景博民依然聲聲悲嘆,他說:“倘我赴任以來,體民艱,恤民苦,忠於職守,兢兢業業,鄂渚斷然不會是眼前這般模樣……”

屈原打斷他的話說:“模樣糟糕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沉淪不振,執迷不悟,景兄倘能從此翻然悔悟,鄂渚依然大有希望,君不聞先莊王‘一飛沖天,一鳴驚人’乎?……”

景博民痛苦地以手擊頭道:“晚矣,晚矣!……”

屈原信心百倍地說:“古人云:‘亡羊而補牢,未為晚也,見兔而顧犬,未為遲也。’景兄何言其晚呢?”

景博民很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鄂渚瘡痍滿目,百廢待舉,欲振興,難矣哉!……”說完又是一陣搖頭嘆氣。

屈原不僅不受景博民這種悲嘆無奈的情緒感染,反而有些激動,乃至亢奮,他說:“這正是你我用武之地,景兄何需長吁短嘆。當初天地混沌,像一個大雞蛋,清黃混為一體,是盤古揮動板斧,開天闢地,始有今日之大千世界。天地開闢之初,世間雖有山川草木,鳥獸蟲魚,但卻沒有人類,是女媧摶黃土造人,故世稱女媧為人類之母。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有所損,地有所毀,大火延燒,洪水滔天,猛獸猖獗,鷙禽肆虐,又是女蝸煉五彩石以補蒼天,斬巨龜之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從而拯救了人類之危亡。當堯之時,先是十日並出,莊禾草木枯焦;後是洪水氾濫,淹城漫野,人或為魚鱉。是羿犯天帝而援弓射九日;禹在外跋涉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救民出水火。有道是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景兄何不一顯身手……”

景博民有似六月的天空,陰的快,晴的也快,聽了屈原這一席古代英雄的陳述,頓時興奮起來,試探著問:“改變鄂渚面貌的方案,莫非屈弟業已成竹在胸?”

屈原謙遜地微微一笑道:“哪裡有什麼成竹在胸的方案,不過是些想法罷了,但不知是否是閉門造車,出不合轍,還求景兄斧正裁處。”

“那你快講與景某聽聽!”景博民催促。

應景博民之求,屈原談了自己醞釀日久的改變鄂渚面貌的方案。這個方案分四個方面的內容,首先和主要的是削弱和限制貴族的特權,這個方面的工作搞不好,其他的便無從談起,無法進行。第二是教化民眾,使百姓明瞭該怎樣行事,如何做人。第三是開荒墾田,努力發展生產。第四是興修水利,改善飲水條件,減輕血吸蟲病對人民群眾的危害。這四個方面的工作相輔相成,因而要齊頭並進。這是總綱,綱下有目,還有貫徹執行的細則。

景博民聽了,連連叫絕,喜不自勝,只是這為首的一條令人煩惱,“削弱和限制貴族的特權”,說說容易,實施起來可就難了,或者說根本不可能,凡貴族均有權有勢,朝中有靠山,有誰會聽小小縣衙的擺佈,將縣令放在眼裡呢?景博民攤出雙手,坦誠地談出了自己的看法和棘手之處。屈原又是謙和地微微一笑,但這次不曾開言,而是取出一個帛卷,遞給了景博民。景博民接帛卷在手,置於几案,展放觀賞。帛上畫著三幅令人深思,耐人尋味的漫畫,第一幅是兩位老翁在觀雞鬥,兩雞引頸振翅,互不相讓,結果兩敗俱傷,傷得輕的一隻在追逐傷得重的一隻,大約追上之後必置其於死地。

第二幅畫的是一隻野狗與一隻獵犬為爭一塊肥肉而角逐廝咬,獵犬非野狗之敵手,結果食肉不成,反被野狗咬死。第三幅是接著第二幅來的,獵犬的主人聞訊趕來,張弓搭箭射死了野狗。景博民反覆玩味這三幅畫,推敲捉摸,分析,猜測,終不得其解,難得他焦躁不安地在室內走來蕩去,一會搓手凝思,一會抓耳撓腮。屈原並不急於開導和點撥,他牢記大教育家孔夫子“不憤不啟,不悱不發”(不到他想求明白而不得的時候,不去開導他;不到他想說出來卻說不出的時候,不去啟發他)的教導,耐心地等待著。折騰了足有半個時辰,景博民突然眼前一亮,茅塞頓開,孩子似的雀躍歡跳,將正在閉目養神的屈原從座位上拉起,拽至几案邊,將自己對這三幅畫的理解講給他聽,講完之後,小學生似的垂手立於一邊,洗耳恭聽老師的評判。景博民的理解是正確的,就是要讓貴族們相互鬥爭、殘害,兩敗俱傷,以削弱其力量,限制其特權。倘其不肯爭鬥,便以肥肉相誘,製造事端,挑起矛盾,多打幾遍鑼,哪有不上竿的猴!這些大大小小的貴族,朝中都有靠山,無論是哪一方面鬥爭失敗,其靠山都會出面干預,以至用手中的權勢懲治對方。這樣以來,鄂渚的執政者不費吹灰之力,觀虎鬥中即可坐收漁翁之利。對屈原這一治理鄂渚的方略,景博民讚賞由衷,拍案叫絕,二人迅速達成了共識。於是心相貼,首相聚,膝相促,擬就了貫徹執行這一方略的具體措施。

宗尚義與公孫良兩個貴族莊園比鄰,多年來彼此雖說也有些磕磕碰碰的矛盾和摩擦,但總的說來,還是和平相處,友好往來。一天,宗尚義的夫人五十大壽,請公孫良家的女眷過府宴飲。公孫良新納一妾,芳名柳翠,正當二八妙齡,有沉魚落雁之美,閉月羞花之貌,女子見了人人嫉妒,男子見了個個垂涎,這天也隨眾姐妹來宗府歡宴。貴族設宴,賓朋多,氣派大,酒菜豐,直鬧騰到酉時方散,公孫良早已在家裡等得不耐煩了。次日巳時,宗府新任管家蔡培禮帶人來公孫府退壽禮,公孫良在義德廳接見了他。休看這蔡培禮是家奴出身,但卻長得一表人材,三十開外年紀,身高體壯,肩寬腰圓,濃眉大眼,笑容可掬,舉止斯文,頗得公孫良的賞識,因而彼此雖身分地位不同,但卻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投機。蔡培禮先代表主人致感激之辭,然後高度評價公孫良的品格、為人及崇高的社會聲譽,一頓米湯灌得他飄飄然,暈乎乎。蔡培禮本來是慷慨陳辭,委婉抒情,滔滔不絕,談著談著卻吞吐結巴起來,多次欲言又止。公孫良亦非魯鈍之輩,判定他有難言之隱,急忙屏退左右,以便他能夠開誠無忌。步入公孫良的書房,蔡培禮第一眼便發現了几案上花瓶裡那束玉蘭花,白玉為花瓣,翡翠為枝葉,金絲和珍珠為花蕊,典雅別緻,玲瓏剔透,堪稱為稀世珍寶,蔡培禮突然一反溫文爾雅的常態,粗野地伸過手去,將那束玉蘭花攫於手中,翻轉觀賞,把玩不已。這一出乎預料的舉動,猶似利刃戮了公孫良的心尖,他騰地從座位上彈了起來,上前一步叮囑道:“蔡先生千萬手下要輕,切莫將這玉蘭花損壞,這可是寒舍鎮宅之寶啊!”

“不錯,是束好花!”蔡培禮漫不經心地翻轉著手中的花束說,“但不知這價值連城的珍寶跟貴府的少奶奶相比,哪一個更珍貴些?”

這個問題蔡培禮實在是提得太突然了,令公孫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不知道對方為何要這樣問,為什麼要提這樣的問題,吶吶半天,無以為對,只說了句:“物豈能與人相比!……”

蔡培禮緊接著說:“公孫老爺說得對,物不能跟人比,人總貴於物,尤其是像少奶奶這樣傾城傾國的絕代佳麗。不過奴才有一事不明,一束花公孫老爺尚且怕奴才手重玩壞,而將自己的愛妾交人玩弄,難道就不怕有所汙損嗎?”

“先生此話從何說起?”公孫良很有些按捺不住了。

“不知老爺是喜歡聽真話,還是喜歡聽假話?”蔡培禮故作試探著問。

“自然是要聽真話!”公孫良頗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公孫良愈急,蔡培禮則愈慢,顧慮重重地說道:“老爺饒奴才無罪,奴才方敢吐言,說實情。”

“說吧,老夫決不怪罪你。”公孫良表態說,“哪怕先生將老夫罵得狗血噴頭。”

蔡培禮如釋重負似地說:“昨日少奶奶過府宴飲,已與我家老爺成魚水之歡……”

“爾等何以知之?”公孫良逼問。

蔡培禮慢條斯理地說:“我家老爺逢人便講,津津樂道,以此為自豪,我們宗府早已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了,莫非老爺連一點耳聞也沒有嗎?”

公孫良故作鎮靜地說:“君子無戲言,蔡先生說話可要有證據!……”

“證據自然是有的,”蔡培禮理直氣壯地說,“無證據奴才豈能妄言!”

蔡培禮向公孫良交代了證據。這證據是:柳翠的白腚片上有一炭畫的黑圈,這是二人作愛時宗尚義畫上去的。

公孫良命丫鬟去查,回報:少奶奶的腚片上確有一模糊的黑圈。公孫良聞報,雷霆震怒,拍案而起,吼道:“宗尚義,你這道貌岸然的老狗,竟然算計到我的頭上來了,不狠狠教訓教訓你,給你點厲害嚐嚐,你就不知道我馬王爺三隻眼!……”

這一怒,一拍,一吼,非同小可,只弄得幾晃杯跳,棟樑震動,塵灰簌簌下落……

宗尚義與公孫良間的火就這樣被蔡培禮輕而易舉地燒起來了,後邊的一場拼搏廝鬥不言而喻,勿需明表。問題是少奶奶柳翠白腚片上的那個黑圈究竟是怎樣形成的,難道真的是宗尚義畫上去的嗎?非也。華夏女子,多是坐在馬桶上大小便,蔡培禮重金收買公孫府的下人,根據少奶奶大小便的規律,事先用木炭末塗於馬桶的邊沿,少奶奶大小便一坐,便在白腚片上印一個黑圈,她自己尚矇在鼓裡呢。這一著確實高明,只是苦了這位如花似玉的弱女子柳翠。

色鬼賈崇仁踐踏蹂躪婦女不僅禍及平民百姓,許多貴族亦飽受其害。只要他看中的青年女子,不論身分,不管門第,他的信條與原則是:生我者不能淫,我生者不能淫,其他均在可淫之列。在這一原則的指導下,被他姦淫的貴族女子不下數十人,吳繼國的新婚兒媳冷月娥便因此而投環自盡。賈吳兩府打了數年官司,終因賈府勢大,吳繼國無可奈何。人們恨透了賈崇仁,欲啖其肉寢其皮者,何止千百!一天,賈崇仁乘轎外出訪友,歸來甚晚,行至桑梓林中,不意林中竄出無數女鬼,一個個披頭散髮,紅舌長可數尺,手操利刃,撲向賈崇仁的八抬大轎,她們哭嚎不已,訴數著賈崇仁的滔天罪行,這群女鬼的首領便是冷月娥。女鬼的後邊是男丁,非鬼而人,他們有的提燈籠,有的舉火把,俱都舞干戈,燈籠上則全寫著大大的“吳”字,高高矮矮,閃閃爍爍,照得桑林亮如白晝。賈崇仁的轎乘雖有跟班保鏢,但不過十數人,縱然個個武藝高強,猛虎難鬥一群狼,交手瞬間,便被殺得東逃西竄,賈崇仁則早被女鬼們拖出轎來,碎屍萬段。有逃跑的跟班竄回賈府,報告了桑林裡的情形,待賈崇仁的七狼八虎帶家丁武士趕來,桑林裡哪還有男人女鬼的蹤影,地上只有被狗撕狼掠過的賈崇仁那不全的屍骨。賈崇仁死得如此慘烈,他的兒孫們自然要到吳府去報這殺父之仇,一場刀光劍影的廝殺在所難免。

宮佑德,當其父宮吉安在世時,便橫行鄉里,魚肉百姓,曾掠奪貴族崔萬誠一價值連城的寶珠,死後帶進了墳墓。宮家的墳地,因歷來殉葬財寶豐厚,故派家丁看守,戒備森嚴。這些家丁專職看墳,故名墳丁。一天午夜,有一位名喚史德臣的人率領一支精幹兵丁偷襲了宮家墳塋,他們先神不知鬼不覺地幹掉了巡邏的崗哨,然後將墳丁所居之茅舍圍得水洩不通。當史德臣率部破門而入,斷喝一聲時,睡得死豬般的墳丁一個個懵頭轉向,束手就擒。史德臣指著一位年長的墳丁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年長的墳丁瑟瑟索索地答道:“回長官的話,小的姓伯,賤名安平。”

史德臣追問:“多大歲數了?”

伯安平顫不成聲地回答:“五,五十二歲。”

“在宮府當差多久?”

“整三十年。”

史德臣突然變得聲色俱厲,字字鏗鏘道:“如此說來,宮府無道,你瞭如指掌;宮吉安奪我崔府寶珠,你耳聞目睹,今天,我等奉崔老爺之命,前來索回寶珠,使物歸原主,這個舉動不算是過分吧?”

“這個,這個……”伯平安“這個”半天,終未表態。

史德臣以雪亮的匕首抵住伯安平的心窩,怒吼道:“說,我們崔府被奪的寶珠,是否就在宮吉安的墓內?”

“這個……”伯安平又在玩他的老花招,欲以“這個”

“那個”來敷衍搪塞。

史德臣命令道:“只准回答‘是’與‘不是’,不準用別的字眼!”史德臣這樣命令著,手中的匕首在伯安平胸前肌肉豐厚處劃了一個“×”,殷紅的血跡即刻滲出衣衫,染紅了一片。史德臣字字千鈞地說:“倘有半點虛假,我就要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說著匕首又在他面前晃了兩晃。

伯安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顫若篩糠:“大人饒命,我說實話,宮吉安霸佔崔府的寶珠隨人而殉,就葬在他的墓中。”

墳丁們見狀,先後跪倒,求老爺饒其不死。史德臣靜了靜心,面向眾墳丁說道:“此事與爾等無關,只是暫委屈眾位一時,待我們掘開墳墓,打開棺槨,取走寶珠,你們便向主子報案去,就說是崔老爺派人來取走了寶珠……”

眾墳丁異口同聲地說:“奴才不敢!……”

史德臣厲聲喝道:“就這麼說!我們崔老爺向來是明人不做暗事。”

史德臣吩咐三個兵丁在此看守,其餘的都去掘墳尋珠。雖說目的在於取回寶珠,但棺槨既開,難免要翻屍倒骨了。

宮府權重勢大,靠山巍峨,這掘墓倒屍之仇豈能不報!

……

貴族並非人人作惡,時時為患,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有時也能作些對百姓有利的事情。梁子湖內白蛟作怪,興風浪,掀波濤,淹村漫野,食人齧畜,民無寧日。耿府濱湖而居,受害最甚。耿龍出重金招募死士入水斬蛟,既保自家莊園安寧,也為民除了一害。景博民以縣令的身分於衙內設盛宴為耿龍慶功,並代表濱湖百姓致以衷心的謝忱。宴會上美酒飄香,佳餚紛陳,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紛紛都來向耿龍敬酒,只喝得那耿龍飄飄然似入仙境。忽有女樂奉縣令景博民之命前來獻歌獻舞並把盞勸飲。女樂中有一新買歌妓,名喚姣姣,其美令人賞心悅目,其俏讓人神魂顛倒,其歌若鶯囀鸝鳴,其舞似風擺水漂,莞爾一笑,滿庭傾倒,搔首弄姿,無不骨酥肉麻。姣姣一搖三擺來到耿龍席前,與之貼臉並腮,左一個英雄敬一盞,右一個義士獻一杯,只喝得耿龍耳熱心躁,魂魄出竅,姣姣將其扶於後堂,二人隨成雲雨之歡,然後交頸而眠,只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耿龍欲將姣姣帶回府去,景博民為難地說:“哎呀,不行呀,這是下官專為焦老爺在齊國買的,怎敢再送與他人!……”

“這有何不可!”耿龍三角眼一瞪說,“焦山雕有何了不起,他不就是南後的遠房親戚嗎?”

景博民怯生生地說:“是呀,在朝為官多年,景某深知南後的厲害,如今我一個小小縣令,如何能得罪起她的親戚呢?”

“也罷,耿龍不使縣令為難。”耿龍忽然變得十分大度,“先將姣姣寄存縣衙,我這就去跟焦山雕交涉,倘他能忍痛割愛,倒還罷了,若吐半個不字,我就與他刀兵相見,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

耿龍說完,向景博民抱拳拱手,轉身揚長而去。

……

上邊這些,是屈原導演的驚心動魄的戲劇的一部分,需要交代說明的是:一、到公孫良家點火的宗府新任管家蔡培禮系鄂渚縣衙官吏劉希文所扮;二、夜色中桑林截轎,將色鬼賈崇仁碎屍萬段的女鬼們,是為賈崇仁踐踏過的女子的親友們所扮,那些助陣的男子則是縣衙的當差、兵卒;三、率眾掘宮吉安的墳墓的史德臣與蔡培禮實屬一人,都是劉希文主演,所率之眾自然都是縣衙部卒,與崔萬誠毫無關係。

導演貴族爭鬥戲劇的同時,屈原還策劃景博民作了如下四件大事:第一、組織數十名醫生,深入到血吸蟲病蔓延的村莊,調查瞭解該病為害的實際情況,並廣泛蒐集防治的辦法。第二、由百姓出工出力,貴族和富戶財主出錢,挖渠排澇,興修水利,根治鹽鹼澇窪,改善飲水條件,這是功在當今,澤被子孫的英雄壯舉,號令既出,百姓雲合響應,迅速形成了千軍萬馬齊上陣的熱烈場景。貴族財主們出錢,卻並非如此簡單,但屈原有辦法使他們本不情願,但卻積極熱烈捐資出款。貓本是不吃辣椒的,但將辣椒磨成粉末,塗到它的肛門上,它便會迫不及待地舔著吃,只有這樣,才感到舒服。第三,發動千家萬戶,開墾荒地,增加糧食產量。他們制定了一系列優惠政策和獎懲條例,例如所墾土地,全歸己有,且五年內免收皇糧國稅;墾荒數有標準,有定額,多開者獎,少墾者罰。第四,興庠序,辦鄉校,對孩子和成人普遍進行教育,以提高全縣人民的文化素質。

實行這些政策,採取這些措施,欲觀其效,需待時間和過程。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55:47


第一一章 鄂渚鉅變 楚宮盛宴

根據醫生遍訪全縣調查結果確認,血吸蟲病是水中的釘螺所致,因此,消滅釘螺為預防措施的主要環節。因時因地制宜,適當選用物理方法,如火燒、土埋等。用中草藥殺滅釘螺可就地取材,實際應用,如用0.5%巴豆液浸殺、5%濃度噴灑,或鬧羊花煎劑按0.25%濃度浸殺,此外,澤漆、射干、無患子、紫雲英、山石榴、山紅木、密蒙花、斷腸草、樟樹葉、苦楝皮、楓樹葉、夾竹桃、煙梗、五朵雲、番茄葉、藜蘆等,數十種中草藥,按適當濃度浸殺、噴灑或撒粉,都能收到良好的效果。最好與興修水利結合進行,改變釘螺生存的自然環境,如固堤墾殖或改田為地等,以達滅螺目的。要管糞管水,糞便管理應與農村積肥相結合,如糞尿混合貯存可殺滅蟲卵,使糞肥無害化;同時要防止糞便汙染水源,嚴禁船戶糞便下水和在河邊洗馬桶。加強個人防護,嚴禁在疫水中游泳或洗滌,生產勞動下水,可用0.5%巴豆液浸泡衣褲,或用0.25%鬧羊花煎劑塗抹肌膚;對病畜,無經濟價值者可以捕殺,有經濟價值者,如馬、牛、騾、驢,可以調換到無釘螺的地區,並酌情予以治療。在這一調查過程中,醫生們還向群眾學習了不少治療血吸蟲病的偏方、驗方和針灸穴位。根據調查所獲,縣衙擬定了防治血吸蟲病的若干條款,佈告全縣,並組織專門班子,既宣傳教育,發動群眾,又採取措施,強令實行。

鄂渚的治水改土會戰為四個戰場,共治三條江河,一片澇窪。挖渠排水,築堤固防,截流改道,清淤暢流,屯土填窪,壓沙治鹼。一道江河,兩條滾舞的巨龍;一片澇窪,茫茫歡騰的海洋。旗幟迎風招展,人流熙來攘往,鍁鎬耀日生輝,車隊人歡馬叫,歡歌陣陣,笑語朗朗。每當夜幕降臨,治水工地便變成了燈的海洋,火的潮流,燈火輝煌的狂濤巨瀾……

繼興修水利之後的又一個熱潮,是全縣範圍內的開荒墾田。“開墾的土地歸個人所有,五年內免徵國稅,多開者獎,少墾者罰。”這一優惠政策極大地調動了廣大農民開荒墾田的積極性,男女老幼齊上陣,形成了一個比興修水利更為壯觀的熱烈場面。為了節省時間,許多人家早、午兩餐送到田地裡來吃,更多的則是田頭野炊,或者支一個帳篷,搭一個窩棚,炊於此,宿於此;老者、病者、弱者,紛紛讓親人攙扶著來到開荒現場,或立於田頭,或依於樹側,或臥於竹床,飽覽這聞所未聞的場面,觀賞這見所未見的風光,激動得或張著沒牙大嘴笑,或眯起雙眼笑,或捋著髭鬚笑,或顫顫巍巍地笑。老者既來,狗也搖頭擺尾地跟著來了,竄來跑去,踢腳撒歡。家庭主婦既來,孩子們也領來了,貓也抱來了,雞也捉來了——家門既鎖,留在家中無人照管。這樣以來,整個墾荒工地,帳篷點點,炊煙裊裊,笑聲美美,歌聲甜甜,牛吼馬嘶,雞鳴犬吠,熱鬧非常,蔚為壯觀!……

精減機構,裁減人員,壓縮開支,將節約下來的經費用於辦教育,不足部分再徵於富豪,積於萬家,興建庠序學校。大大小小的村莊,凡無書房學堂者,興土木,建學校;凡原先有學校者,翻蓋修復,使其完善。將那些道德高尚,知識淵博的人,請到學校裡當教師。鼓勵私人辦學,私學、家塾雨後春筍般遍佈鄂渚大地。凡學齡兒童,都必須到校讀書學習,違者治其父母之罪。

經過治理和整頓,鄂渚的面貌大為改觀。貴族爭鬥的結果,兩敗俱傷,勢力大為削弱,有的甚至被逐出了鄂渚境界。現在,他們把力量放在相互傾壓和彼此防範上,無力再向百姓加重壓,施淫威,百姓彷彿卸掉了肩上的重擔,解除了身上的束縛,推翻了頭上的大山,他們較前輕鬆了,舒心了。放眼鄂渚平原,荒地不見了,澇窪不見了,鹽鹼不見了,餓殍不見了,凍骨不見了,逃荒要飯、流離失所和麵黃肌瘦大腹便便者大大減少了,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景象是:地成方,渠成網,江河循規蹈矩,百姓遵禮守法;春天秧苗如茵,夏天稻浪翻滾,秋天谷豐糧稔;男耕女耘,翁樂嫗喜,扶老攜幼,童叟無欺,書聲琅琅,民心菲菲……

鄂渚的巨大變化,春風似地吹到了郢都,只吹得楚廷波瀾起伏,文武沸沸揚揚。一年前,以懷王為代表的欲重用屈原的一派,如陳軫、昭睢等,聞訊心花怒放,得意洋洋,在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而以靳尚、子椒為代表的排斥屈原的一派,則妒火中燒,更加忌恨,他們不甘心自己的失敗,在孕育著新的陰謀,新的對策。懷王派員赴鄂渚考察屈原的政績,結果與下邊反映的情況完全一致,於是他決定調屈原進京,委以重任。

公元前319年初春的一個夜晚,時交三更,懷王尚未歸來,歌舞一天的南後鄭袖,確有些困憊不堪,奄奄思睡了,但她不能解衣寬帶,不能上床就寢,她要抓緊懷王歸前這段時間,重理雲鬢,再敷脂粉,更點桃唇,緊束細腰,以取悅懷王那顆蜂蝶般的春心。這是懷王的習慣,或者叫作嗜痂之癖,伴他而居的女人——太后、姬妾、嬪妃,晝日的裝扮怎樣,似乎並不重要,要緊的是夜晚,在他看來,女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不在白晝,而在夜晚。自從去年與屈原長夜之談後,懷王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勤於政事,節制酒色,好比飢餓之人撲向了食物,很想一口吃成個胖子,天天早起,夜夜晚歸;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罷黜了十多名辦事不力的文臣武將,疏遠了令尹子椒等一班庸俗的老臣;對南後鄭袖雖說依然寵幸,但因忙於國家大事,無時間和精力再像以往那樣與之歌舞酒獵,耳鬢廝磨,卿卿我我,鄭袖頗有一種失落感。屈指算來,懷王已旬日不曾到南後宮中過夜,南後遣內侍刺探,懷王並未到其他嬪妃宮中尋歡作樂,而是在蘭臺之宮工作學習至深夜,然後由內侍服侍起居安歇,因而才未醋意勃勃上湧,倒是擔心這樣常此下去,會熬壞了身子骨,不禁隱隱心痛。鄭袖既為寵姬,懷王當然是在南後宮中過夜的時候居多,但他不似先前幾位荒唐的君主,如靈王、平王等,寵幸哪位嬪妃,便夜夜泡在她的宮中,而是照顧以往的感情,並不完全冷落她們,一年半載之內,總要分別到他們宮中去潤澤溫存一番。在楚宮之內,有一個不成文的章法,每日午後,專職內侍必奉命前往曉喻今夜獲幸的某個嬪妃,以便早作準備。今日鄭袖並未獲得內侍傳來這樣的喜訊,晚飯後正獨自一人在寢宮中對鏡而坐,滿臉陰雲,悶悶不樂。忽有內侍飄忽而至,送來了春風暖意,真讓鄭袖喜出望外,樂不自抑,故而才這樣一遍又一遍地精心修飾打扮。亥時將近,隨著宮娥太監“大王駕到”一聲傳呼,懷王興沖沖地步入南後的寢宮,鄭袖忙上前接駕見禮,跪伏於地。懷王滿面春風地說道:“深宮之內,愛妃不必拘禮,快快免禮平身!”他邊說邊躬身攙扶鄭袖。倘在以往,懷王歸來得這樣晚,必急於擁鄭袖上床就寢,以成顛鸞倒鳳之歡,今夜卻一反常態,夜闌更深了,還請鄭袖陪其飲酒,命鄭袖為之輕歌曼舞。鄭袖自然只好聽命,她邊歌邊思,邊舞邊想:近日朝中並未發生什麼吉慶喜事,大王何以會這般興奮?莫非又有哪個國君送來了新的美女,令其這樣激動不已嗎?鄭袖這樣想著,心情不覺沉重起來。但轉念一想,她又否定了自己的念頭。很顯然,今宵倘有新的佳麗相伴,他是不會在這般時候來到我的繡帳之外,錦榻之側的。鄭袖思念至此,心中的石頭落地,身輕也就如燕似蝶了,她的歌喉變得更加甜美,舞姿變得更加飄逸,看得那懷王喜在心頭流,樂於眉梢飛,不禁推案而起,跨步向前,張開他那公鴨嗓子與寵姬合唱,擺動著他那肥胖的身姿同南後齊舞,鄭袖受懷王情緒的感染,蜂腰扭動得更加柔軟,似柳若素;長袖揮舞得更加歡快,似朝霞,若彩虹;裙幅擺動得更加美麗,飄飄然,翩翩然。她這樣興致勃勃地跳著,舞著,突然,藉著一個舞姿,飛進了懷王的懷抱,一會將香腮貼於他那寬厚的胸脯,一會舉首以溫溼的朱唇吻著他的下巴和腮額。懷王則借勢一手攔住了她的細腰,一手托起她的雙腿,小貓似的抱於懷中,在猩紅地毯上旋轉,只轉得鄭袖眩暈噁心,連連告饒,方才罷休。二人都有些疲憊不堪,氣喘吁吁了,喘息片刻之後,鄭袖禁不住問道:“大王今日為何這般高興?”懷王見問,先是仰天哈哈大笑,然後答道:“光顧了高興,竟忘記告訴愛妃,朕已頒詔鄂渚,宣屈原進京,委以重任,明日我們君臣就要相見了,怎不令朕心花怒放!……”

懷王提起屈原,鄭袖不禁為之一震。不巧得很,一年前屈原奉旨進京,自己竟然出遊三峽,無緣相見。歸來後屈原已赴任鄂渚,只聽到許多關於他的傳聞,說他如何瀟灑英俊,怎樣風度翩翩;如何通曉古今,怎樣能言善辯。鄭袖很為屈原之不留郢都感到惋惜,也恨子椒、靳尚之輩雞腸鼠肚,嫉賢妒能。忽聞屈原明日就要進京,鄭袖也為能目睹其風采而樂不可支,試探著問道:“一年前屈原進京,臣妾未得相見,歸來後倒也聽到一些傳言,似乎臣僚們對他的看法並不一致,但不知大王是怎樣的評價?”

懷王答道:“屈原博聞強志①,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忠君愛國,實為難得的國之棟樑!……”懷王翹起了拇指,情緒十分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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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強志:記憶力強。

鄭袖接著問道:“既如此,大王將委以何任?”

懷王成竹在胸地說:“委其為左徒,入則與朕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朕將賴屈愛卿之輔佐,實行改革,富民強兵,安邦定國,進而統一天下!……”懷王說著,躊躇滿志地在室內踱方步,彷彿統一天下的雄心壯志業已變成了現實。

鄭袖也似乎志得意滿起來,她斟了兩盞美酒,雙手捧著遞給懷王一盞,自己端起一盞說:“為上天賜大王一經天緯地之賢臣,先莊王之偉業將再現於世而幹懷!”

鄭袖說著,一飲而盡,帶了個好頭。接著是“為大王的勃勃雄心幹懷”。“為美好的理想早日變成輝煌的現實幹懷”。鄭袖雖系女流之輩,但卻飲酒海量,懷王與文武群臣遠非她的敵手,就這樣振振有詞地左一杯,右一杯,而且杯杯帶頭先飲,是謂“先飲者為敬”,只喝得懷王頭暈目眩,語無倫次。酒喝到這個份上,難顧旬日未見的一腔深情,騰騰燃燒的慾火,早被能激人興奮的酒澆滅,所有的慾念,都壓到了酒底下,剩下的,只有矇矇矓矓,昏昏沉沉。鄭袖服侍懷王上床就寢,霎時鼾聲若雷。几案燭臺上的紅燭由淋漓著興奮的淚滴而化作一攤蠟泥,燭焰苟延殘喘,室內的光線昏暗了下來。這殘燭,這蠟泥,這閃爍的燭焰,這微弱的燭光,都在催人安歇,但鄭袖卻毫無睡意。她不驚動宮娥和太監,自己拿來了一支新燭,重新點燃,插於燭籤之上,瞬息之後,燭焰歡騰跳躍起來,一派勃勃生機,室內瀰漫著一片紅光。鄭袖款步踱至懷王的床榻旁坐下,耳聞懷王勻稱的鼾聲,目視紅燭爛燦的光焰,這鼾聲與光焰十分和諧,構成了一種特殊的氛圍,鄭袖在這光與聲的浸泡中靜靜地坐著,構思著她那宏偉的藍圖,編織著她那美妙的憧憬……

相形之下,女人比男人不知要優越多少倍,一個成功的男人,必須具備下列諸多條件:一、聰慧,有才幹,這是最基本的;二、命運好,有好的機遇;三、有好的出身和門第,有相當強大的經濟實力;四、艱苦奮鬥,付出辛勞和汗水;五、有關係,有門子,有靠山;六、具有殘忍的性格和品行,如會吹,會拍,會仰人鼻息,會阿諛奉承,會陽奉陰違,會兩面三刀,能不擇手段,等等。女人則簡單得多,有了傾城傾國的美貌,超群絕倫的姿色,便有了成功的保障。鄭袖的成功,就靠的是她那配搭協調的雲鬢秀髮、娥眉鳳目、膽鼻桃口、貝齒朱唇、笑靨粉腮、酥胸隆乳、蜂腰肥臀,以及細膩的肌膚,適中的個頭,苗條的身段,纖纖細步,翩翩舞姿,鶯囀的歌喉,銀鈴般的笑聲,勾魂的風韻,令男人失魄的媚態……一言以蔽之,靠的是她美麗的姿色和特有的魅力。

美麗與聰慧不成正比,但在鄭袖身上,卻達到了和諧而完美的統一。她頭腦機智,心靈透亮,目光敏銳,凡事先人而知,後人而晦。宮廷事、國事、天下事,她不僅件件瞭如指掌,樣樣囊括胸中,而且處心積慮地要控制它,主宰它。朝廷之上,楚國之中,誰也休想愚弄她,相反,她倒要將天下人玩於股掌之中。正因為有這樣的資本和野心,她才為自己確定了“征服一切男人,排斥一切女人”的人生信條。鄭袖並非痴心妄想,堂堂大國之君都已為其所控制,還有什麼樣的男人不可征服呢?至於女人,不過是河邊的柳,渠畔的草,池中的荷,路上的螞蟻,當初女媧造就了她們,是為了裝點這個五彩繽紛的世界。自己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置她們,倘有誰礙手礙腳,立即除掉。基於這種認識,她不允許世上有一個勝過自己的女人存在,特別是在楚宮,在懷王的身邊。有人說,鄭袖是醋缸裡淹出來的女人,這話並不過分,不信,請看下邊這個盡人皆知的故事。

懾於強楚之威,魏送懷王一絕代佳麗,懷王稱其“魏美人”。楚宮縱有佳麗三千,粉黛若雲,但在魏美人面前,俱都黯然失色,連得寵的南後鄭袖,也變得灰暗無光。國色天香、傾國傾城、沉魚落雁之類的詞語,在魏美人身上變得蒼白無力,無法反映她的真實容貌。她比妹喜更俊俏,比妲己更妖冶,比褒姒更嫵媚,比西施更溫柔,因而博得了懷王的專寵。自從魏美人進宮,懷王很少再進出南宮。鄭袖被疏,胸中翻滾著醋意的波濤,奔瀉著醋意的飛瀑,她不允許這位比自己更美貌的女人永留楚宮,要將她淹死在醋意的汪洋大海之中。但她在懷王與魏美人面前卻表現出甘願退避三舍的樣子,彷彿她有著寬厚豁達的胸懷,成人之美的情操。一天,鄭袖在御花園與魏美人相逢,其時魏美人正在賞花。每當鄭袖與魏美人在一起,除了贊其美,頌其妍外,還勸其精心服侍懷王,令懷王爽心悅意,以利社稷江山。今天,除了講述以上內容,還以貼身姐姐的身份,介紹了楚宮的習俗和懷王的脾性,她說:“荊楚宮室之嬪妃,慣著長袖細腰之衣裙,它與大王之高冠長劍,龍袍玉帶相配,形成荊楚之地衣著服飾之古老風俗,顯現楚人特有之古樸典雅,不然,何以會有‘衣冠楚楚’之句和‘楚楚動人’之辭?楚楚者,鮮豔而明朗,整潔而有風采也。自先靈王以來,楚宮一直崇尚細腰美人,天賜妹妹柔弱腰肢,甚得大王喜愛,倘能進一步節制飲食,以絲帶緊束,必當錦上添花,令大王賞心悅目,此乃蓋世之功也!……”

鄭袖一席關懷體貼的話,說得委婉動情,感動得魏美人熱淚盈眶,千恩萬謝。

鄭袖突然問道:“妹妹已來楚宮多時,且每日與大王朝夕相伴,可知大王所喜何物?”

魏美人被問住了,吞吐半天,不知所答,只脹得那張嫩臉紅如漫天雲霞。

鄭袖親切微笑著責備道:“這就是妹妹的心粗了,服侍大王,怎可不知其喜惡好憎。告訴你吧,大王最喜歡雙花媲美。”

“雙花媲美?……”魏美人睜著愣怔怔的大眼,求援似地望著鄭袖出神。

鄭袖順手從徑邊掐了一朵鮮豔的鳳頭花,置於鼻端細細地品著馨香。

魏美人的心亦極透靈,即刻大徹大悟似地說:“大王喜歡這鳳頭花?”

鄭袖微頷其首,認真地說:“大王喜愛鳳頭花,更偏愛美人兒品味這種花蕊時的嬌姿麗態。”

鄭袖這樣一點撥,魏美人頓開茅塞,模仿著鄭袖的姿態,也把一束鳳頭花置於鼻端,玩味著,吮吸著,欣賞著。

鄭袖不禁拍手叫絕:“美哉,妙哉!一朵大自然的花,一朵大王心尖子上的花,好一個絕妙的雙花媲美!……”

從此以後,魏美人每見懷王,必手持一束鳳頭花,置於鼻端,像是在品味,也像是在掩鼻,弄得懷王莫名其妙。一日,懷王與鄭袖單獨相處,閒談中提起了魏美人這一以花掩鼻的姿態,向鄭袖詢問原因。鄭袖見問,先是遮遮掩掩,支支吾吾,避而不答。鄭袖越不回答,懷王追問得越急,直至無奈,方吞吞吐吐地說:“魏美人厭惡大王之口臭,討厭大王之體氣,故以花掩鼻,以香逐臭……”

不等鄭袖將話講完,懷王拍案而起,鬚眉倒豎,怒髮衝冠,眼冒綠火,大聲吼道:“武士們,速將魏國所贈之奴婢逮住,劓其鼻而喂犬!……”

劓鼻之後,魏美人變成了魏醜人,鄭袖再獲專寵,恢復了南後的尊位。

就這樣,鄭袖永遠是勝利者,她征服了懷王,擁有了七雄中版圖最大的楚國。如今,她是世上最富有的女人,可以盡享榮華富貴,可以揮金如土;她是天下最有權勢的女人,一呼百諾,前護後擁,高興了,她可以人的生命作賭注,當兒戲,惱怒了,她可殺雞宰狗般地屠戮百姓;她是人間至高無上地位和尊榮的化身,使起性子來,懷王也得懼她三分,懷王耳根子軟,枕邊常吹風,她儘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然而,她依然有自己的苦惱與惆悵。她沒有當女王的野心,但卻懼怕人老珠黃。花開能有幾日紅?自己很快便會年老色衰,失寵於君王。她不敢想象,這將是怎樣一幅慘淡的圖景,這圖景使她膽顫心寒,虛汗涔涔。誰也釘不住太陽,誰也鎖不住時光,誰也難防衰老,唯一的辦法便是立親生骨肉子蘭為太子,將來繼承王位,這是最牢實的靠山。懷王早已立熊橫為太子,欲廢長立庶,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更為法所不容,懷王不會答應,文武不會支持,難於上青天!她心裡清楚,自己並無可靠的左膀右臂,令尹子椒老朽昏聵,佔著茅房不拉屎的無用之材,靠不住;上官大夫靳尚,倒有幾分機敏能幹,鬼點子也多,但在朝中名聲不佳,且賊眉鼠眼,鬼狐心腸,一心只在牟取高官厚祿,未必肯捨身助人;大夫陳軫,將軍昭睢,俱系循規蹈矩之輩,剛直不阿之徒,認理不認人,自問與自己非同蔓之瓜,斷不可向他們洩露自己心中的隱秘。一年多來,她聽到了許多頌揚屈原的溢美之辭,如今,大王對屈原的評價又是這樣高,且寵愛得無以復加,這就使她不能不將自己的命運同屈原聯繫起來。但是,鄭袖畢竟不曾見過屈原,更未跟他相處過,屈原究竟怎樣,她心中無數。她在熱切地盼望著雄雞報曉,旭日東昇,屈原早些來到郢都,步入楚宮,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不知鄭袖獨自一人默默坐了多久,夜深到怎樣的程度,懷王已經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只覺得口乾舌燥,渾身倦怠,中焦火盛,腸胃不適,但神志尚清,驚問鄭袖:“夜將盡,天將曉,愛妃為何還不上床就寢?”

鄭袖歉意地微微一笑,答道:“大王醉臥床榻,輾轉反側,無人守護,必落床墜地,臣妾怎能上床就寢!再者,大王腹中咕咕作響,似有千軍萬馬在奔騰,臣妾恐大王嘔吐,故靜守於此,以待服侍……”

鄭袖所言,純系編造,但卻感動得懷王眼圈溼潤,扯著鄭袖那雙蔥脖似的柔軟纖細的手,撫摸著,翻轉著,親吻著,似在鑑賞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鄭袖端來了一碗醒酒湯,用羹匙舀著,一勺一勺地喂於懷王口中,邊喂邊說:“都是臣妾作孽,害得大王飲酒過量,受此折磨……”

懷王急忙擺手說:“愛妃所言差矣,是朕心中過於高興,才如此貪杯。”

鄭袖故作神秘地問:“大王是為屈原明日進京,承擔左徒重任而高興,對吧?”

懷王驚異道:“愛妃何以知之?”

鄭袖滑稽地作了個鬼臉,笑道:“同床共枕多年,大王之心,臣妾豈能不知!……”

懷王興奮地讚歎道:“對,對,對,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愛妃也!……”

懷王早已將酒前所言忘得一乾二淨。鄭袖羞紅了臉,低垂了頭,半天才說:“大王視屈原若掌上明珠,明日似當隆重接待。”

懷王讚許道:“愛妃所言極是,明日朕將盛設國宴,借接風洗塵之機,樹屈原之威,立屈原之信,震懾反對屈原的奸邪之輩。”

鄭袖眉飛色舞地說:“為楚得棟樑之材,酒宴之上,臣妾願獻歌舞,以助酒興,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懷王吻了一下鄭袖的粉腮說:“如此甚好,明日歡宴,必當盛況空前……”

鄭袖昨夜雖然睡得很晚,今朝卻凌晨即起,她起床後要辦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精心梳妝打扮,因為今天要會見屈原,要為屈原獻歌獻舞。她早就聽說過屈原愛整潔,好修飾,有著日三濯纓的生活習慣,與這樣的人接觸,不得有絲毫苟且,必須心誠體潔,光焰照人。

楚之鳳鳴池,是專供楚王與嬪妃沐浴之所,猶後世唐明皇之華清池,文武臣僚不得玷汙這聖潔之地。它位於鴛鴦湖畔,能工巧匠的特殊設計,使處於每一個房間的沐浴者,都能欣賞到室外的山光湖色。名為浴池,實則由數十幢高雅華美的建築構成,洗浴、更衣、小憩、品茗、讀書、歌舞、弈棋、體操、賞月、觀花、小酌,等等,分別各有其樓、堂、館、閣。通往浴池的長廳,可有數十丈之長,其間道道紗帳,層層錦帷,幅幅壁畫,尊尊雕塑,構成了虛無縹緲的仙境,撲朔迷離的天地,溫馨甜蜜的氣氛。長廳盡處,是一雕花朱門,擁門而進,便是浴池所在了。雖說只有極少數人來這裡香湯沐浴,這浴室卻極其寬敞,可容數十人同時洗浴。這裡堪稱是玉的世界——玉的地板,玉的牆壁,玉的天棚,玉的門窗,玉的池塘,玉的器具,這些玉有潔白如冰的,有硃紅如血的,有燦爛若霞的,有碧綠如茵的,有嬌藍似天的,色彩斑斕,色調柔和,配搭協調,給人以福地洞天之感。室內熱氣蒸騰,霧氣瀰漫,白茫茫,灰濛濛,溫乎乎,人處室中,若置身於煙騰霧繞的神境仙界。鄭袖在宮娥的服侍下脫去上衣下裳,解下束腰的絲帶,小心翼翼地走進浴池。她一會蹲,一會坐,一會依於池壁,伸直雙腿,將頭以外的整個身體全都浸泡於池水之中,靜靜的,一動不動,任清清的池水在腮邊耳際微微盪漾,溫柔地撫摸,爽身愜意,似漫步於花前月下,若依偎於情侶的懷抱。不知浸泡了多久,倦意襲來,奄奄思睡,她多麼想像魚一樣沉於水底,美美地睡上一覺,或者索性將自己的軀體溶於池水之中,化為無有,除卻一切貪慾與煩惱。然而,這想法多麼幼稚虛幻啊!她必須面對現實,再過幾個時辰,屈原就要進宮,自己要為他獻歌獻舞,與之相見,從而確定跟屈原的關係。為了精益求精,確保絕無紕漏,宴會前還需將歌舞再排練幾遍,算來時間並不充裕。想到這裡,鄭袖呆不住了,急忙喚來兩位宮女,幫其洗浴——其實,鄭袖遍身潔淨如霜,並無任何汙垢與塵滓,洗起來倒也方便。洗浴既罷,二宮娥攙扶著鄭袖出了浴池,擦乾身上的水滴,依習慣來到鑲嵌在牆壁上的碩大銅鑑前,其時早有宮女過來擦去銅鑑上的蒸汽,銅鑑裡現出一幅裸體畫像——這是真正的裸體,一絲不掛,無任何偽裝,連每一個細部都顯露得一清二楚,不似當今的某些名星,還在要害部位加上一抹遮羞布。不是畫像,是一尊白玉雕像,秀美的長髮,端正的五官,豐隆的酥胸,彈動的乳房,頎長的四肢,柔軟的細腰,豐潤的肥臀,凝脂般的肌膚,勻稱和諧,極富質感。鄭袖對自己的這副藝術傑作似乎十分滿意,臉上洋溢著難以掩飾的喜悅。往常她會佇立於鑑前欣賞許久,今日卻只有短暫的一剎那,急令宮女為其梳妝。

浴罷歸來是擇衣試裝,鄭袖也很費了一番心思。她先穿了一件頸項、臂膀、腹背全都裸露在外的水紅軟緞單衫,大約相當於後世的乳罩,或者當今舞臺上將胸前纏繞兩圍那種裝束,外罩一件霞色紗衣,再披一件長可曳地的水綠披肩。裝扮既畢,走到穿衣鏡前照照,不禁啞然失笑。這樣裝束,確有幾分妖冶與狐媚,對輕狂之徒,必有強烈的誘惑力,撩撥其心扉,挑逗其情懷,惑亂其方寸,令其隨我所欲,對待屈原這樣的正人君子,恐怕要事與願違,令其厭惡與鄙視。這樣想著,鄭袖不禁有些後怕,急忙將這件上衣脫掉,換上一件平時最喜歡的緊身內衣,依然不好,它把身體的曲線繃勒得太醒目了。她索性換上了一件略顯肥大的淡色內衣,然後將那件霞色紗衣罩在外邊,於鏡前來回晃動著走幾步,任那彈動力極強的雙乳掀動衣胸,銅鑑裡的女人呈現著古樸淡雅之美。這一回,她滿意了,征服屈原這樣理智強於感情的人,不能靠妖冶狐媚和搔首弄姿,而要靠自然含蓄,落落大方。春華是美麗的,秋實也是美麗的,嚴冬的冰雪何嘗不美麗,這是自然美;雲遮霧罩的廬山,只有當風吹雲散的一剎那,方顯出它那崢嶸奇秀的真面目,這是含蓄美,鄭袖將以這一原則,來對待即將相見的屈原。

時近未時,屈原方步入楚宮。一年未見,宮中發生了巨大變化。時值仲春三月,花正鬧,葉正翠,枝正綠,幹正青。百花爭豔,奇葩鬥芳,異卉競秀,綠柳撫堤,珍禽繞林。在一片開闊地上,掘地成楚湖,堆土為荊山,山光水色,相映成趣。楚湖業已竣工,彎彎曲曲的湖岸,全用漢白玉砌成。湖岸柳與桃相間,桃紅柳綠,倒映水中,妙不可言。湖中有島,島上有亭,島與岸以橋相連,男與女相攜相牽,並肩行於橋上,映於湖中,好一個人間仙境!鴨遊湖中,鵝戲水上,似藍天上的朵朵白雲,詩情畫意盡在其中。湖面上正有數艘遊船在蕩槳,或優哉遊哉,似漫步於花叢林蔭;或風風火火,船頭顛簸,或並駕齊驅,互不相讓,但每隻船上都載著歡歌笑語。湖心島上,桃柳行內,三三兩兩的人們或散步,或談天,或弈棋,好不安閒自在。荊山上則是一片忙碌,正有數十工匠在建造亭臺樓閣,搬上運下,匆匆不迭,錘鑽丁當,遠播四方。一山一湖,一上一下,一忙一閒,對照鮮明。

歡迎屈原進京的盛大國宴,在富麗堂皇的章華宮內舉行,宮內雕樑畫棟,金碧輝煌;五光十色,陸離生輝——黃的是琥珀,紅的是瑪瑙,藍的是碧玉,白的是珍珠,綠的是翡翠,紫的是羅蘭,琳琅滿目,璀璨耀眼。不說美酒之醇厚,佳餚之豐盛,單所用器具之高雅珍貴——金絲縷玉几案,滾珠飄纓彩屏,鹿臺立鳳懸鼓,九龍繞柱金鐘;翔鶴宮燈,牡丹蠟臺,麒麟香爐,鑲金玉磬;象牙箸,白玉盞,瑪瑙盤,暖心壺,等等,就令人酒未沾唇心醉酥。文武大臣俱都奉旨赴宴,章華宮之宴會廳內擺得滿滿當當,怕有數十座之多。懷王拉屈原坐於身側,子椒,靳尚等重臣作陪。懷王把盞,親自給屈原斟酒,敬了一盞又一盞,滿座文武,人人眼熱,個個垂涎。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懷王命歌舞助興,隨著一串節奏明快的傳呼,嫋嫋絲竹聲中,一隊宮娥翩躚出場,她們分別扮作梅花仙子、茶花仙子、月季仙子、芍藥仙子、茉莉仙子,一個個羽衣透明,彩裙若翼,廣袖舒展似霓虹飄逸,體態輕盈若芙蓉出水,芳姿玉影,鶯囀鸝鳴。她們不斷地變換著舞姿,更改著花樣——“松鶴延年”、“龍鳳呈祥”、“百鳥朝鳳”、“天女散花”……只看得滿座文武似痴若呆,想入非非。鄭袖最後一個出場,這正所謂“好戲壓軸子”。她扮演群芳之冠、百花之王的牡丹仙子,頭戴一朵碩大的火紅牡丹花,身著細腰束帶裙裳,袖長丈餘,翩然起舞,長袖翻卷䴉飛,似鳳凰展翅,若漫天雲霞;突然,她駐足聳身,伸臂擺手,長袖平直若竿,氣貫長虹。轉而輕移碎步,細腰若風擺柳,長袖似黑夜繚繞的火光。她的舞姿,她的細腰,她的長袖,變化無常,有時像穿雲的紫燕,有時像破霧的雄鷹,有時像下山的猛虎,有時像出水的蛟龍,有時像飄浮的白雲,有時像漫天的星斗,有時像含羞的少女,有時像多情的目光,令觀者目不暇給,眼花繚亂。當鄭袖出現於廳堂門口的一剎那,彷彿大廳內突然明亮起來,似乎有一種異香在擴散,在瀰漫,令赴宴者心醉神酥。也就是在這一剎那,殿堂內的氣氛陡然大變:原先鬧嚷嚷、亂吵吵的場面突然安靜下來,靜得令人窒息,所有的目光一齊射向了鄭袖,停止了正在進行的一切動作——舉觴邀酒者,金卮停於手中;伸臂夾菜者,象箸停在玉盤之上;交頭接耳者,正襟危坐;口若懸河者,頓失滔滔;猜拳行令者,屏息斂氣。大傢俱皆全神貫注地盯著鄭袖的精采表演,一個個看得眼迷心亂,魂飛魄蕩……

歌舞之後,懷王將鄭袖喚到自己桌前,介紹其與屈原相識,並命其給屈原敬酒。通過歌舞,屈原觀賞了鄭袖超凡脫俗的美貌,領略了她那優美的舞姿,這真是難得的高雅藝術享受,令人魂搖魄蕩,咀嚼品味。鄭袖卻是第一次目睹屈原的動人風采,大為驚詫,四目相對,猶金石相碰,火花四濺。二人都在極力剋制著自己,但還是雙雙失態,心細和敏感者也許能夠察覺得到……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56:30


第一二章 南後鍾情 左徒擬法

屈原自幼博覽群書,在書中接觸過形形色色光輝女子的形象,包括天下的仙女在內,沒有一位像眼前的南後這樣光彩照人,她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令人神亂目眩,欲罷不甘。這團烈火愈燒愈旺,燒成了一隻火鳳凰,展翅騰空,朝著那輪初升的朝陽飛去;燒成了漫天雲霞,這雲霞染醉了山,染醉了水,染醉了華夏大地;燒成了燦爛的花團錦簇,把神州裝扮得五彩紛繽;燒成了和煦的春風,薰風徐徐,擁抱親吻著每一個炎黃子孫;燒成了甜嘴的蜜,醉心的酒,給人以美的享受。這團烈火在繼續燃燒,陶冶著每一個人,屈原彷彿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尾紅鯉魚,棲身於九曲黃河之中,游來游去,是那樣自由自在,那樣舒心愜意,一日來到龍門山下,騰身一躍,跳上了龍門,變成了一條金翅金鱗的火龍,騰雲駕霧,呼風喚雨;抑或變成了一縷煙雲,浮於藍天,鳥瞰大地,隨風而動,無拘無束,飄飄悠悠,無牽無掛,好不安閒自在;化作一條綵船,而那團燃燒著的烈火則是洶湧的潮水,掀擁著綵船在湛藍的夜空中,在如水的月光下航行,似水中的魚,離弦的箭,不顛不簸,無遮無攔,一直駛向廣寒宮,在吳剛舉行的盛大歡迎宴會上,喝的是桂花蜜酒,嫦娥帶領眾位仙女,舒展廣袖,載歌載舞,玉兔則敬獻上了常生不老仙藥……面對這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屈原這位飽學大師,嫻於辭令的舌辯之士,竟然變得窘迫無措,木訥寡言。

鄭袖見招,美目流盼,儀態萬方地向懷王和屈原走來,她自然得體,落落大方,先輕舒素縞長袖,向屈原施禮問安,然後手捧金樽為屈原斟酒,口中唸唸有詞,多是頌揚讚美之語,連敬三盞。屈原彷彿面對強敵,只有招架之功,毫無回手之力,原本細膩白嫩的肌膚,經酒一激,猶若朝霞夕照,如血的殘陽。他尤其禁不住鄭袖那灼鑠的目光,在這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自己似乎在顫慄,在縮小,在融化。他使勁低垂著頭,極力迴避這目光,以使自己不致過於難堪,因而只能消極應酬,決不敢主動攀談與搭訕,故難成熱烈的氣氛。鄭袖心靈透亮,眼皮薄,最善看風使舵,見機行事,她不願讓自己敬重的人處境尷尬,更不肯自討沒趣,禮節性地敬讓之後,又應酬性地讓過子椒、靳尚等幾位同席重臣,便翩然離去了。鄭袖既去,屈原如釋重負,偷偷喘了一口粗氣,漸漸恢復了常態。

鄭袖畢竟大屈原幾歲年紀,又在楚宮混了多年,見多識廣,因而比屈原深沉老練,城府更深,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她不動任何聲色,回到深宮之後,卻心潮起伏,情波洶湧。雖然只有短暫的相處,幾乎只是匆匆一瞥,屈原的光輝儀表,卻給她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他身材魁梧,四方大臉,兩道劍眉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身著長袍,腰繫博帶,帶佩陸離長劍,頭戴切雲高冠,英武俊秀,文雅標緻,風度翩翩,氣宇軒昂,是天下少有、世上罕見的偉丈夫,美男子。鄭袖聰明透頂,睿智過人,且滿腹經綸,因而有著一般男子所不具備的分析力和鑑賞力,她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能由點滴生髮開去,藉助淵博的知識進行豐富的想象,描繪出絢爛的意境。那麼,鄭袖通過屈原這非凡的儀表都看到了些什麼呢?看到了他的品質純潔高尚,他的意志堅韌頑強,他的氣質淳樸激烈,他的胸懷寬闊坦蕩。他有高深的知識,豐富細緻的感情。

由屈原那羞赧的面容,紅彤彤的臉膛,鄭袖想到了那輪初升的朝陽,她圓而大,紅而美,慈祥而溫和,同時她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勿需多久,她必放射著無限的光,散發著無限的熱,釋放出無限的能量。這光,這熱,這能量,溫暖著大地,沐浴著萬物,給世間帶來了勃勃生機。倘若沒有了這輪紅日,世間的一切——喘息的生命,綠的生靈,奔騰的江河,蜿蜒的山脈,平展展的土地……便不復存在,殘留的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由屈原那切雲高冠,鄭袖想到了巍峨的泰山,它有千峰萬谷,奇松怪石,飛瀉的瀑布,深邃的龍潭,茫茫雲海,輝煌日出,漫天星斗似的奇景壯觀,星羅棋佈般的名勝古蹟。它規模宏偉,氣勢磅礴,閱歷深遠,物產豐富,實乃天下第一山也。

由屈原那絲絛博帶和寬闊的胸膛,鄭袖想到了黃河長江,它遼闊綿長,奔騰無羈,是生命的源泉,華夏的搖籃。航行,灌溉,提供豐富的魚蝦資源,它是中華民族的功臣。千支萬派匯注一流,滔滔東去,決不回頭,它有執著的追求和堅定的志向。洶湧咆哮,摧枯拉朽,滌盪一切汙泥濁水,它揚善懲惡,有著回天之力。

由屈原那明亮的眸子和深邃的目光,鄭袖想到了天幕上那晶瑩閃爍的明星,群星拱月,無論它怎樣明亮,是決不會越俎代庖的。北斗七星一把勺,它給人們指方向。寅時過後,夜空雖然繁星點點,但卻漸趨黃昏。又過一刻,東方地平線上升起了一顆碩大的明星,它閃爍生輝,耀人眼目,這便是啟明星。顧名思義,它給人們帶來了光明和希望,它出現後不久,新的一天便開始了。

屈原的出現,也給鄭袖帶來了光明和希望,她決心利用他,佔有他,以實現自己的理想和願望。成功的以往使鄭袖變得十分自負,她自問有這個能力和把握。

鄭袖這樣想著的時候,心中並不甜蜜,而是有一種難言的苦澀。她是在將懷王與屈原相比,愈比心裡愈不是滋味,妊娠期反應似的,陣陣噁心欲吐。懷王,雖稱不上糟老頭子,但因沉於酒色,未老先衰,知天命之年便躬腰曲背,頗似一隻大蝦米。最令鄭袖生厭的是他那一身魚鱗皮,與之接觸,疤疤瘌瘌,扁銼一般,早晨起床,滿鋪皮屑,彷彿落了一層薄雪。

宴罷,懷王徑直來到南宮過夜,南後豔妝相迎。經過精心設計和裝扮,今夜鄭袖變成了一位天真爛漫的少女,初相見,連懷王也不敢相認了。他揉揉惺忪的醉眼,仔細端詳,只覺得面前這位妙齡女郎比花更豔,比葉更翠,比蜜更甜,比水更清,比太陽更光焰,比月亮更皎潔,看著看著不由得心潮波盪,慾火中燒,餓虎撲食似地竄將過去,將鄭袖摟於懷中,抱上床榻,就要為之解衣寬帶,成就魚水之歡。鄭袖既順從又忸怩,嬌滴滴地說道:“嘴邊的肉,口中的食,大王何必如此性急!臣妾有話跟大王商量……”

“莫擺迷魂陣。”懷王滿嘴酒氣,含含混混地說,“昨夜朕中了你的圈套,竟然喝得酩酊大罪,不得雲雨之歡,今夜你又……”

鄭袖急忙解釋說:“昨夜臣妾知罪!只見大王為屈原即將進宮欣喜若狂,便陪大王多飲了幾盞,不想竟害得大王龍床輾轉。倘說臣妾意在設圈套,施迷魂陣,欺騙大王,實在是天大的冤枉!難道臣妾就不願與大王共享露滴花開之歡嗎?為明心跡,臣妾請撞死於大王面前,以效忠貞……”

鄭袖說著汪然出涕,淚如雨下,並以目斜視朱漆圓柱,張開雙臂,飛起霞紅錦緞披肩,就要向那宮柱撞去。說時遲,那時快,懷王見狀,飛速車轉後退,以身掩柱,鄭袖撞到了他的懷抱裡。也是懷王機敏,稍有遲疑,鄭袖便要以頭觸柱,血染寢宮身亡。這一嚇非同小可,懷王喝了一晚上的酒,頓時化作渾身冷汗,淋漓而出。他將鄭袖緊緊攔於懷中,賠罪似地說:“寡人開句玩笑,愛妃何必如此認真……”

鄭袖將頭使勁貼於懷王的前胸,兩肩聳動,泣不成聲地說:“這等玩笑,臣妾可擔當不起……”

懷王輕輕拍著鄭袖的背安慰道:“寡人有失檢點,今後決不再開類似玩笑,寡人初犯,萬望愛妃恕罪!……”

懷王話聲未落,鄭袖“撲哧”一聲,破涕為笑了。

作一代王妃也真不易,要姿色超群脫俗以取寵,要能歌善舞以媚君,還要能假戲真做以欺世。鄭袖具備這諸多條件,故不僅能夠獲寵不衰,權主六宮,還要控制整個楚國和天下。千軍萬馬未必能征服一個大國之君,鄭袖的惡作劇卻將懷王治得服服帖帖,他主動問鄭袖:“愛妃不是有話跟寡人商量嗎?快快請講。”

鄭袖見問,倒反吞吐起來,似乎所要說的話十分礙口,故作思量再三才說:“臣妾有一事相求,不知大王肯應允否?”

懷王慷慨地說:“愛妃所求,有何不允,哪怕肝腦塗地,朕亦樂而從之!……”

鄭袖賣足了關子後說道:“臣妾所求,實為大王,何需大王肝腦塗地。”於是她將請屈原教子蘭的想法及根據說了出來。子蘭是鄭袖的獨生子,時下十六七歲,年齡不大,個頭不矮,這也許與父母的遺傳和營養有關。原拜令尹子椒為師,子椒老朽昏聵,以其昏昏如何能使人昭昭?況且他很不以教育公子為念,既不傳道授業解惑,又不加管束,任其所為,久而久之,豈不荒廢了公子的學業!鄭袖早就對子椒不滿了,但苦於無更佳的人選,便一拖再拖,直至今日。不意屈原突然進宮,豈不天賜良緣!屈原不僅知識豐富,學問淵博,而且道德高尚,潔身自好,子蘭以之為師,必能學有所成,出息成胸有文韜武略,行能安邦定國的棟樑之材。這是鄭袖欲讓子蘭拜屈原為師的堂而皇之的理由,至於她的隱私,自然不會向懷王吐露分毫。聽了鄭袖這些頗有見地的精闢分析,懷王大加讚賞,誇她有眼力,識真金,不愧是當今女中之豪傑。原來懷王也有此意,這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不謀而合呀。事情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講定了,次日頒旨屈原,令子蘭行拜師入門之禮。

鄭袖如願以償,歡天喜地地服侍懷王上床,共享魚歡水樂之美,露滴花開之甜。然而鄭袖卻是在強作歡顏,她及早地吹熄了能讓人辨別真偽的燦燦燭焰,這樣以來,匍匐於自己凝脂溫玉般胸膛上起伏搖盪的彷彿不再是那個皮屑飛散的大蝦米,而是一位峨冠博帶的美男子,於是她使出一個淫蕩女人的渾身解數,助其興,成其歡,銷其魂,失其魄,成就其甘美……

應該承認,鄭袖所談的那些理由和根據是存在的,也是真實可信的,除此以外,她還有另外兩個不可告人的目的:第一,她看得很清楚,用不了多久,屈原的聲譽和地位必超過子椒和靳尚,子蘭既是他的弟子,必支持將來廢長立庶之舉,這樣,子蘭繼承王位便有把握了;第二,通過子蘭與屈原的師生關係,自己接觸屈原就方便得多了,由接觸到頻繁來往,直至膠漆難分,最後達到佔有的目的。

根據屈原愛橘的特點,懷王下令將左徒府移至楚宮身後一處多橘的園林內,並御筆親書“橘園”兩個金燦燦的大字,懸於園門之上。橘園內有山,有河,有湖,山光水色,相映成趣,風光甚是秀麗。奇花四處點染,異卉遍植園中,每當仲春三月,溪水潺潺,綠柳撫堤,繁花似錦,百卉弄姿,鶯歌燕舞,鳥雀爭鳴,好一個神境仙界!夏天則是荷花的王國,避暑的聖地——池與池相連,塘與塘相挨,池塘內,碧綠的荷葉平鋪水面,荷葉上粒粒晶瑩的水珠在閃耀,在滾動,似星斗,若珍珠;荷箭高聳,荷花盛開,或紅,或白,或粉,爭奇鬥妍,芳香四溢;乘小舟池中一遊,繞荷轉悠,採菱摘蓮,觀花賞葉,好不舒心愜意!橘林片片,楓樹行行,深秋季節,楓紅橘黃,又是一番景緻,令人賞心悅目。橘園與楚宮的御花園毗鄰,中間只有一道蜿蜒的矮牆相隔,兩園的遊玩觀賞者,倘登高鳥瞰,彼此均可相見,甚至可招手致意,高聲交談。

子蘭拜師入門之禮在橘園敬賢堂舉行,懷王與鄭袖都曾大駕光臨,以示對屈原的敬重。朝中文武,郢都賢達,紛紛蒞臨觀光,規模之盛大,氣氛之熱烈,贄禮之豐厚,世所罕見。自此,子蘭常來橘園受業,接受屈原的點撥教誨。子蘭長得一表人材,既有懷王風流倜儻的風采,又有南後標緻俊俏,眉眼傳情的神韻,可謂各取其長,龍鳳合脈,只可惜跛著一隻右足,拐著一隻左臂,走起路來一顛一簸,一瘸一歪的,甚是不雅。南後常為此暗自傷心流淚,雖遍訪天下名醫診治,但卻毫無療效。

自從屈原進宮,懷王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國宴;自從子蘭拜師入門,南後與鄭袖出席了隆重的拜門儀式;自從兩次與屈原相會,見其儀表,觀其風度,視其氣質,鄭袖便患了一種心病。這病彷彿是圓而軟的血塊,堵在她的胸口,上不去,下不來,難以排解,使其憋悶,令其窒息,只有肆無忌憚地發洩一通——仰天大笑,痛哭流涕,破口大罵,縱情歌唱,瘋狂舞蹈,毀壞器皿,嚴懲下人,才舒心一些,好受一些,因而她常生活失節,儀容失態,喜怒無常,她甚至敢向懷王使性逞強,捋著他的鬍子哈哈大笑。她尤其輕惱易怒,無端逞兇。有一宮女,不慎摔破了一隻玉碗,她命人剁去宮女的右手;有一內侍,在聽命時翻了一下白眼,她下令挖去了內侍的眼珠;一日午餐,她嫌廚師燒的菜不合口味,派武士割去了廚師的舌頭……人的容貌和心地很難統一,而且往往成反比,尤其是表現在女人身上,容貌愈美,心倒反愈黑,愈狠,南後鄭袖便是這樣的一個典型。

懷王很為南後的病焦心,他怕這朵水靈靈的花會憔悴凋零,派太醫輪流診治,總不見有多大轉機。

這病經常幻化成那位峨冠博帶美男子的身影,縈繞在鄭袖的心頭,伴隨在她的前後左右,驅不走,趕不散。每當這種時候,鄭袖便心氣和平,和顏悅色,甚至常無可名狀地微笑,坐於梳妝檯前精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梳妝,一修飾便是半天。有時獨自一人在室內傾情地彈唱,或者翩翩起舞,精疲力盡而後止。

御花園內有一座假山,名“荊舒”,意為登上這座荊山,放眼楚天,心情舒暢。荊舒為園中的制高點,佔地數頃,氣勢恢弘,奇峰高聳,怪石嶙峋,林豐草茂,禽獸滿山。鄭袖常登山西跳,愣怔怔地望著橘園出神,毫無疑問,她是在望那位峨冠博帶的美男子,這是她們母子的希望。時間一長,她摸出了屈原的行動規律,每天,當晨曦染醉了楓樹橘林的時候,他必在橘子湖畔舞劍,雄鷹展翅,燕子穿雲,鷂子翻身,聞雞起舞……一招一式是那樣英武灑脫,乾淨利落,優美傳神,令觀者魂搖神蕩;上午的巳時和下午的申時,他必到溪畔林蔭散步,身著白色便衣,巾幘,手執帛卷,或逍遙,或行吟;他書房的燈光常亮至深夜,或通宵達旦。鄭袖既把準了屈原的生活規律,便單等他活動於園中的時候,方登山西眺,常常看得如醉如痴。為了觀屈原舞劍,她改變了睡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的生活習慣,每日黎明即起,甚至起得更早,為的是能觀賞到屈原書房裡那橘紅色的燭光和那個模糊不清的剪影。晨風吹亂了雲鬢秀髮,朝露打溼了錦緞斗篷,她全然不顧。那分隔兩園的蜿蜒矮牆,雖說並不能遮擋視線,但卻使她可望而不可即,依然覺得討厭。一日,她乘懷王興致正濃,說道:“蘭兒橘園讀書,每日出東門,繞南路,甚是遙遠。雖說有內侍相伴,車乘迎送,但顛顛簸簸,耗費時光……”

“依愛妃之見該當如何?”懷王是個急性子,打斷了鄭袖的話說,“難道能讓左徒來後宮教授不成?”

懷王愈急,鄭袖愈緩,她慢條斯理地解釋說:“何需勞動左徒大駕,兩園只有一牆之隔,倘在御花園的後牆開一便門,情同一園,蘭兒前往左徒處受業,不過園中走走,豈不方便……”

懷王聞聽,樂不可支,休看她近來迂迂道道,癲癲狂狂,倒是頗有心計,這個主意想得好,既方便,又節省時間和車馬,何樂而不為!

不久,後宮牆便開了一個便門,跛腳的子蘭橘園受業,確是方便得多了。既有門,自然不會專供子蘭一人出入,其子可通,其母也就可過。一日清晨,鄭袖照例起得很早,攀上荊舒山觀屈原舞劍,看著看著,竟不由自主地走下山去,踱向那個新開的、並不大的、少有人出入的後園門,門旁有小太監把守,但並不盤問——有誰敢盤問南後呢?跨過門去,鄭袖徑向舞劍的屈原奔去,屈原正聚精會神地舞劍,未發現南後來到身邊,依然舒展身姿,揮動長臂,前進後退,左跨右邁地舞個不停。鄭袖也不驚動他,隱於一株橘樹後邊竊觀,目不轉睛地盯著陸離長劍那寒光閃閃的劍鋒。屈原的劍實在是舞得太精彩了,大蟒翻身,白猿獻果,銀燕入林,蒼龍折尾,鷂子鑽天,丹鳳回首,猛虎下山,雄獅嘯天……鄭袖看得出神,興奮不已,竟然情不自禁地喝彩起來:“屈左徒的劍舞得好,真乃專諸轉世,要離再生也!……”

屈原聞聲,不由得心慌意亂,滿臉飛霞,急忙收束了舞姿,放下陸離長劍,上前見禮:“南後早安!臣不知南後駕到,未能相迎,萬望恕罪!”

鄭袖款款上前,十分平易地微笑道:“屈左徒不必如此多禮,您是蘭兒的恩師,國之太傅,按民間習俗,我等同輩人也,今後相處,隨便些為好。”

鄭袖先給屈原鬆了鬆弦,然後解釋說:“我習慣於早起散步,園中走走,呼吸些新鮮空氣。見左徒正在舞劍,便過來了,一則為左徒之精湛技藝所誘,二則想了解蘭兒跟先生受業的情況,是否常惹先生生氣……”

鄭袖邀屈原溪畔走走,屈原只好從命。首次單獨相處,不可能談得太多,太深。屈原介紹了子蘭學業上的長進,多是些阿諛讚揚之辭,諸如聰明睿智,肯於用功之類。鄭袖則希望屈原對子蘭嚴加管教,不能嬌寵;同時又說,子蘭身子骨單薄,又跛著一隻右足,實在是可憐……

此後鄭袖又到橘園來找過兩次屈原,均因屈原外出而未能相見。接著便是屈原忙於擬訂各種法律,出使諸侯。這情形鄭袖是知道的,她不是那種墮於情網不能自拔的女人,她胸中裝著整個楚國,楚國的現在和未來。她知道,現在樹立屈原在滿朝文武和舉國上下的威信是多麼樣的重要,因而當他忙於國家大事的時候,決不應該打擾。鄭袖是個理智能夠控制感情的女人,她放眼未來,極力壓抑著感情的波動,收斂了放蕩的行為。但是,她依然經常命子蘭帶禮物給老師,吃的,穿的,用的,可供觀賞的珠寶,更多的則是各種有價值的書籍,她猜測得出,屈原定然嗜書成癖,愛書如命。

剛剛安頓下來,屈原便投入了擬訂各種法律的緊張工作。這是一項繼往開來的浩大工程。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查閱資料,先在楚之守藏室①泡了一個多月,翻閱查找,將有價值的書籍資料全都搬進了橘園的藏書閣,以供隨時參考;然後又到周都洛陽、魯都曲阜、齊都臨淄等天下藏書最豐富的各大守藏室去安營紮寨,孜孜不倦地查找、閱讀、抄錄、摘要,因為這是異國他鄉,這裡的書不能帶走。他當了一年書蛀蟲,讀的書浩若煙海,翻閱的資料車載船裝。他曾下大工夫,費大氣力,傾注全部心血,研究魏之李悝、楚之吳起、秦之商鞅的變法改革,從中吸取豐富的營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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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守藏室:相當於現在的圖書館,博物館。

魏國地處中原,黃河從西北疆蜿蜒穿過,南鄰楚國,東與宋、齊接壤,北與趙國毗鄰,西邸函谷關,隔黃、渭、洛三水與秦國相望。這裡一馬平川,是中原水陸交通的要道,全境除黃河以外,無險可守。它處在戰國七雄的中心,周圍都是覬覦它的強敵,是名副其實的四戰之地。公元前445年,韓、趙、魏三家分晉,魏文侯雖然奪取了政權,但卻很不鞏固,四境以外的強敵不斷侵擾,威脅著魏國的安全。在此形勢下,魏文侯決定對魏國的政治實行改革,打擊歸貴族的勢力,刷新政治,鞏固新生政權;富國強兵,以御外侮,保衛新生政權。他下令求賢,聚集革新人才,師事子夏(孔子弟子)、田子方(子貢弟子)、段幹木(子夏弟子),重用李悝、西門豹、翟璜等人,進行了一場廣泛而深入的變法改革。

李悝(公元前455—前395年),魏文侯時曾任過北地守,後來任魏相,其變法改革的主要內容為:

在政治上,實行“食有勞而祿有功,使有能而賞必行,罰必當。”即取消奴隸主貴族的世襲特權,建立新的封建官僚制度,對新興地主階級人士按功勞的大小授予爵位和俸祿;按其才能的大小授予職位,實行賞罰嚴明的制度。李悝還主張“奪淫民之祿以來(徠)四方之士”,他說,父親有功而使兒子食祿,這是無功而食祿,而且出門就乘坐車馬,穿著美麗的皮毛袍子,以為榮華富貴,回家時則有樂隊奏樂使其子女安樂,這樣就亂了地方上的禮教。有這種情況,就該剝奪貴族之子的世襲俸祿,用這些來獎勵外來之士。

在經濟上,實行“盡地力”和“平糴法”。李悝為一般五口之家的農民算了一筆賬,認為他們種田百畝(合今三十畝左右),每年所收穫的糧食,待交完租稅,留足口糧,支付各種費用後,就所剩無幾了,連添製衣服也感到困難,若遇上疾病、喪葬等事或國家增加苛稅,就更沒有辦法了。李悝提出“盡地力”的辦法來解決農民的困難,這就是充分發揮土地的潛力,以增加單位面積產量。他設想每畝若增產或減產三鬥糧食,全國就相差很大的數量。

李悝主張實行的“平糴法”,用以保障封建國家的賦稅收入和農民的生活穩定。其辦法是:豐收之年,國家按平價多收購餘糧;歉收或災年,國家仍按平時的糧價出售糧食。這樣以來,即使是災荒之年,糧價也不會抬高,農民就不會因飢餓而逃亡了。

“盡地力”和“平䴉法”的實行,促進了農業生產的發展,穩定了社會秩序,使魏國很快就富強起來了。

在法治上,李悝為了適應封建經濟的發展,保護地主階級的既得利益,總結了春秋以來各國的法律,著《法經》六篇。他認為國家最重要的政事莫過於防止和懲辦盜賊,以保證百姓的財產不受侵犯。因此,他把《盜法》和《賊法》兩篇放在《法經》的前面,其次是《囚法》、《捕法》、《雜法》、《具法》。總之,《法經》打擊的主要對象是盜賊,以維護民眾的利益和社會的安定。

李悝的這些改革措施,鞏固和發展了新生的魏國政權,促進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

吳起正是在李悝變法期間從魯國來到了魏國,文侯知其能,任以為將。吳起不負文侯之知遇,西擊秦,拔五城以報,鞏固了魏國的西部邊境;後又與樂羊共伐中山,大獲全勝。中山之役後,魏文侯因吳起功大,於公元前406年任命其為西河守。吳起在西河推行李悝的變法,在政治、經濟、軍事等各方面都進行了一系列改革,歸結起來可有如下三個方面:一、在政治的上下級和倫常的上下級關係(君臣、父子)上建立起一套封建制的新秩序;二、改革奴隸社會遺留下來的舊風俗、舊習慣,教育人民建立封建社會的新風俗、新習慣;三、在經濟上發展生產,使府庫充實,為邊防軍提供充足的糧草,為魏國的強大提供了物質基礎;四、改革軍制,創建魏“武卒”,以法治軍。另外,他還主張“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即任人唯賢。他在西河大膽地從下層提拔了一批擁護改革的新興地主階級官吏和軍隊將領,從而在組織上保證了他在西河改革的順利進行。

公元前383年,吳起因受王錯饞害,從魏國投奔到了楚國。當時的楚國,雖然幅員遼闊,土地肥沃,物產豐富,有舟楫、灌溉和漁獵之利,是著名的魚米之鄉,但舊貴族權力太大,分封的貴族太多,這些人專橫跋扈,對上威逼國君,對下欺壓百姓,政治腐敗,國力衰弱,國內常有大大小小的武裝起義,政治上很不穩定,國外則常受因變法改革而崛起的魏、韓、趙諸國的侵擾。在這危難之中,楚悼王即位,他對楚國的落後狀況非常擔心,目睹“三晉”通過變法逐漸強盛起來,認識到改變楚國面貌的唯一途徑是進行社會改革。吳起在魏的功績,楚悼王早有耳聞,十分欽佩他的政治、軍事才能,馬上召見之,給予最高的禮遇,任其為令尹,大刀闊斧地實行改革。

<<一、政治上的改革>>

(1)提倡法治,主張以法治國,提出了“明法審令”,使大家都知道國家的法令,以便貫徹執行。吳起在楚所行之“法”,基本上是《法經》的內容,用法律保護新興地主階級的利益,以利於在楚建立和鞏固新興地主階級的政權。

(2)加強中央集權,廢除分封制。新法規定,分封的貴族只要傳了三代的,一律收回封爵和俸祿,第四代不再享受世襲特權。廢除那些遠房公族的世襲特權,為在楚國普遍建立郡縣制開闢道路。降低大臣的地位,削弱大臣的權力,從而使楚國出現了統一的局面,加強君主集權。

(3)打擊奴隸主貴族。廢除了分封制的世襲制度,把剝奪舊貴族的爵位和俸祿給予新興地主階級人士。原來楚國的舊貴族大都住在京都,有豪華的住宅,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他們憑著政治上經濟上的特權,互相勾結,朋比為奸,肆無忌憚地破壞變法改革,嚴重威脅著郢都的安全。吳起用強有力的政治手段,下令嚴禁私門請託,樹立楚國良好的社會風氣,使楚國政治開始清明,官吏逐漸廉潔。吳起又使公私分明,不能以私事妨害公事,不受讒言的迷惑,保證忠良之臣不遭誣陷。不聽隨便附和的話,不用苟且容身於世的人。辦事只要求符合道義,不管別人對此是毀謗還是稱讚。把住在京城的舊貴族遷徙到邊遠的土地遼闊、人口稀少的荒蕪地區,用政權的力量強迫他們離開自己的世襲領地。這對舊貴族是疾風暴雨的掃蕩,割斷了他們與封地的聯繫,弄得這些人狼狽不堪,叫苦連天。

(4)在對國家機關的改革中,吳起堅決執行“用人唯賢”的方針。他雷厲風行地改革楚國龐雜、臃腫的官僚機構,下令“罷無能,廢無用”,裁減那些不急需的、可有可無的官員,並且減少官吏的俸祿,把這筆錢拿來俸養那些新選拔出來的軍士。

<<二、經濟上的改革>>

當時,楚國存在著不少遊手好閒的策士和說客,他們不僅不從事生產,反而到處盅惑人心,破壞變法,擾亂社會秩序。吳起下令“禁遊客之民,精(純潔)耕戰之士”,使人民安居樂業,從事農業生產。同時,還把奴隸主貴族遷到地廣人稀的地方去開墾荒地。這樣以來,農業生產的人數有了保證,社會秩序安定,生產積極性能夠發揮,從而使楚國的封建經濟獲得發展。

<<三、軍事上的改革>>

為了改變楚國國貧兵弱的局面,吳起提出“厲甲兵以時爭於下天”的主張,用裁減政府的冗員和減損奴隸主貴族的俸祿的經費,“以撫養戰鬥之士,要在強兵”,他要為楚國建立一支魏“武卒”那樣的軍隊,以法治軍,獎勵軍功,提倡耕戰,把兵權集中由國君統一指揮。經過這些改革,楚軍戰鬥力大大增強,南征北戰,逐鹿中原。

吳起一方面搞軍事改革,另一方面從備戰觀念出發,加強了都城鄢郢的保衛,把原來只有二版的城牆加高到四版。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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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四版:相當於今天二丈二尺左右。

經過上述這些變法改革,楚國的國力迅速增強,不僅無人再敢覬覦,而且不斷向外擴展,使許多國家聞名喪膽。十分可惜,吳起在楚國的變法,因楚悼王突然死去,遭到舊貴族的瘋狂破壞而夭折了,所以楚國這次強盛只是曇花一現。秦國在東周時期,是個文化落後的國家。公元前361年,秦孝公立,下令求賢。衛人公孫鞅(仕秦有功,封於商,號商鞅)應募入秦,得秦孝公信任,變舊法創立新法。秦的舊勢力較小,因而商鞅變法獲得了成功,使秦成為七雄中的第一強國。

公元前359年,商鞅進行了第一次變法,其要點為:

(一)組織民戶。重編戶籍,五家為伍,十家為什。什伍各家互相糾察,一家作奸犯法,別家必須告發,否則連同受重罰。

(二)加強勞動力。戶主如有兩個兒子,兒子到了一定的年齡,必須分家各自獨立謀生,否則加倍出賦稅。

(三)獎勵軍功。立軍功的人,各按功勞大小受爵賞;私鬥的人,各按犯罪輕重受刑罰。商鞅制定秦爵分二十級,一至八級為民爵,九級以上為官爵,安民立功得爵,受各種優待,有機會成為中小地主。

(四)崇本(耕織)抑末(商賈手工業)。獎勵耕織,生產粟帛多,超過一般人產量的得免徭役。工商和遊手貧民,連同妻子沒入官府做奴婢。

(五)變領主為地主。無軍功的宗室(貴族領主),一概廢除他們的名位,按軍功重新規定尊卑爵秩等級,各依等級佔有田宅臣妾(奴隸)。

秦國行新法十年,秦民大悅,路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不窮乏)人足,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鄉(農村)邑(城市)大治。

公元前350年,商鞅又實行了第二次變法,使秦國更進一步的地主政權化。

(一)歸併各小都、鄉邑、聚(村落)為大縣。全國凡四十一縣,每縣置一縣令,掌管全縣政事,消除領主政治的殘餘影響。

(二)開闢阡陌封疆(田間分疆界的土堆),承認各人新闢土地的所有權,按各人所佔土地面積定賦稅。

(三)劃一鬥、桶(斛),權、衡、丈、尺,全國貨物交易,有統一的度量衡制度。

(四)禁止父子兄弟同室居住,革除殘留的戎狄舊俗。懸賞招徠鄰國農民到秦國種地,給田宅,免兵役,使專力耕織。秦民服兵役,輪番出戰,常有餘力。秦足食足兵,有戰必勝。

商鞅兩次變法,破壞了領主的宗族制度,也限制了地主的家族制度,使秦成為當時先進的富強無比的統一國家。秦孝公死後,太子秦惠王即位,車裂商鞅,殺商鞅全家,但商鞅新法卻基本上相沿不變。

除此以外,屈原還系統而全面地研究了周禮;楚盛王之法制術數;趙烈侯的新法,“以仁義,約以王道”,“選練舉賢,任官使能”,“節財儉用,察度功德”;以及申不害的“術道”等等。

一切準備——主要是資料的準備——就緒,屈原便開始了擬訂各種新法的緊張戰鬥。他基本上斷絕了與外界的來往,一則新法公佈前要絕對保密,二則排除干擾。他將床榻搬進了書齋,夜以繼日地工作,睏倦已極,蜷曲於床,曲肱而枕,和衣而寢,略作休息。在鄂渚時,屈原從強人手中救了一名少女,名嬋娟,十六歲,無父無母,無依無靠,甚是可憐。應嬋娟姑娘之苦苦哀求,屈原將其收為義女,留在身邊,情同骨肉,相依為命。嬋娟雖出身微賤,命運不濟,但卻聰明穎悟,輕盈玲瓏,俊俏灑脫,且極其能幹,每日照料屈原的飲食起居,真情實意,猶似貼身小棉襖。她既感激屈原的救命之恩,又十分敬重他的人品和學問,尊之若父,戴之若天,總以“先生”稱之。為了節省時間,一日三餐,均由嬋娟將飯送到書齋來吃,屈原每每一邊工作,一邊進食,或者乾脆忘記了吃飯,嬋娟提醒催促,無濟於事,害得她一遍又一遍地為之溫熱,有時一天僅用一餐,且狼吞虎嚥,食而不知其味。經常出入屈原書齋,伴其工作的還有另一個青年,這便是助手宋玉。宋玉是懷王派來協助屈原擬訂新法和改革方案的,他的任務是保管書籍,查找資料,抄抄寫寫,料理日常事務,猶今之文書或秘書之類。這是一位精明強幹的小夥子,有著超群的儀表和出類拔萃的機敏,且酷愛文學,能寫很漂亮的辭賦,這也許是懷王派他來做屈原助手的重要原因。宋玉深感懷王的隆恩盛德,決心藉此機會向屈原學習,時刻以師事之。

有了前人的成功經驗,經過鄂渚一年的實地考察和工作實踐,屈原對楚國的社會現實瞭如指掌。他人的先進經驗與楚國的實際相結合,便是屈原所擬新法的內容。自幼博覽之書猶一座高聳的巨峰,屈原矗立於峰巔之上,鳥瞰天下,放眼未來,所擬之法必將絢爛璀璨,映照得楚國大地一片光明。

正當屈原擬訂新法的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的時候,忽有家丁乘風破浪從樂平裡趕來,原來屈原那八十高齡的祖母就要離開人世了,彌留之際,嘴裡總在含混不清地念叨著“平兒”的名字,大約不看這掌上明珠一眼,老人是難閉上眼睛的。為了隨老人的心願,也為了讓老母親少受一點病痛的熬煎和折磨,伯庸派家丁來郢都招屈原速歸故里。

屈府家丁的這些話是在書齋外跟宋玉說的,他欲找屈原,宋玉攔阻,他便風風火火地陳述了這必見屈原的理由。其時書齋內的屈原正攀在一個高凳上,探身去找那放在書架上的書簡,聞聽此言,突感熱血上湧,頭暈目眩,從高凳上跌落下來,額頭撞在几案上,頓時血如泉湧……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57:15


第一三章 法令出臺 朝野波動

卻說屈原攀在高凳上,正探身翻找書簡,忽聞祖母病危,猶晴天霹靂,亂箭穿心,頓覺熱血上湧,頭暈目眩,竟跐翻了高凳,斜身摔於地當中,額頭撞於几案上,血如泉湧。室外正在與屈府家丁談話的宋玉,忽聞室內有重物墜地之聲,接著便是呼喚與呻吟。宋玉聞聲闖進書齋,見狀大吃一驚,忙命人喚太醫前來縫合包紮。經過一陣忙亂之後,頭纏繃帶的屈原被安置在書齋內的竹床上靜臥休養。雖說只撞了一道口,流了一些血,絕無性命之憂,但養傷期間,懷王、南後及陳軫、昭睢、景博民等文臣武將都曾來橘園探視過,宋玉、嬋娟則侍於左右,晝夜不離,子蘭也不時過園來問病請安。屈原的傷病不要緊,休息三五日便下床繼續工作了,要緊的是如何回覆樂平裡來的家丁。祖母彌留之際盼孫早歸,哪怕只看一眼,也可以瞑目心安,欣然離去了,因而他不能不歸,況且祖母是位令人敬仰的長者,她有大海一樣寬闊的胸懷,縱然家事、世事雜亂如麻,委屈、誣陷、攻擊同時襲來,她也能夠泰然處之,欣然應付,不亂方寸;她有泰山一樣堅強的意志,哪怕天塌下來,她也不低頭,不彎腰,不屈膝,不媚俗,我行我素,照樣走自己的路;她春風一樣和藹,朝陽一樣慈祥,兒子常年不在家,整個家族都靠她一個人維繫著,親戚、朋友、鄰里的關係都處理得十分得體,她尤其好善樂施,肯濟人貧困,寧可自己生活得拮据些,也要千方百計地賙濟他人,有借糧者,她總是大斗出,小鬥入,無力償還者,亦不討要,故四鄉八鄰,有口皆碑。然而,草擬法令的工作剛剛開始,新法早一天出臺,楚國就早一天強盛;晚一天問世,就多一天受氣捱打,被人欺凌,百姓就多受一天苦難。家事再大亦小,國事再小亦大,為了早救民出水火,為了大楚早一天富國強兵,更為了及早實現天下統一的理想,他必須抓緊草擬各種法令,不能在這關鍵時刻回家為祖母送終。祖母是通情達理的,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夠有功於國,有惠於民,如今自己正在按她老人家的教導行事,相信她定會原諒自己的不孝。自古忠孝難兩全,他願以製法革新之偉業,來贖這不孝之罪。

懷王頒旨下詔,命屈原速歸,他甘願承受抗旨不遵之罪,為的是新法早些出臺;臣僚們紛紛前來規勸,他一一婉言謝絕;宋玉、嬋娟苦苦哀求,他諄諄教誨其要以國家民眾為先。他壓抑著滿腔悲痛,飽蘸著辛酸的淚水給父親伯庸寫了一封長信,交來人帶回。因為祖母重病在身,在自己尚未進京之前,父親便離開郢都回家奉侍祖母去了,對郢都的近況不甚瞭解,因而屈原詳敘進京後懷王知遇之恩,圍繞著變法革新朝內所進行的激烈而複雜的鬥爭,懷王變法的決心,自己正奉旨草擬新法,不得分心,希望能得到父親的諒解,並求父親將這封信讀給祖母聽,相信她必能支持孫兒這種先公後私,先國後家的舉動……

屈原終究沒有回家,他在抓緊趕擬各種新法條文。雖說撞傷早已癒合,但他總覺得頭昏腦漲,力不從心,且眼前常冒金星,這也許是撞那一下,外傷雖愈,內傷未好;也許是祖母病危的消息對他的刺激太大,回去怕影響工作,不回去又總念念不忘;也許因近來拼得太狠,勞神太大,耗精太多,睡眠太少;也許兼而有之,不知道,反正他的身體一天天在消瘦,他的面容一天天在憔悴,他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大家十分憂慮,都在擔心他會垮下去,紛紛好言相勸,勸他休息幾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但卻無濟於事,他依舊埋身書簡,伏案疾書。平時,他的腦海裡總是跳躍著那些閃光的、古人和未來的法律條款,只有當精疲力盡,曲肱和衣略作休息的時候,面前才浮現出祖母那光輝的形象和對自己的隆恩盛德,這既是夢中的幻景,又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令其永難忘懷。

隔代親,奶奶親孫兒,沒有二心,這是人的天性,家家如此,人人如此。然而,屈原的祖母柳氏,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小屈平生來白白胖胖,像個瓷娃娃,十分討人喜愛。尤其是他那對機靈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能夠表情達意,逗人情趣,惹得多少姑姑姐姐、嬸子大娘禁不住要捧著他那胖胖的臉蛋親幾口。一週歲後他開始呀呀學語了,小嘴甜得抹了蜜似的;再過一兩年,便成了籠中的鸚鵡,枝頭的巴哥,常逗得人們笑岔了氣,笑彎了腰。這樣的孩子,誰個不親,哪個不愛,簡直成了祖母的心肝寶貝,掌上明珠,整日揣在懷裡怕燙著,含在嘴裡怕化了,時刻都捧在手心裡。作為貴族,屈府雖說幾世前就已經敗落,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目下男僕女傭依然有十人之多,老太太卻一直親自帶著這位寶貝孫孫,莫說奶孃、保姆、丫鬟,她不放心,就連孩子的生母修淑賢,她也覺得不甚牢靠,因而索性晝夜置於自己身邊,白天抱著,夜裡摟著。小屈平因在祖母的懷抱中生活成長,少有活動鍛鍊的機會,兩歲了,還不會坐,人們都說:“讓他奶奶抱尖尖腚了。”祖母跟屈平,彷彿血相通,脈相連,神經相系,屈平歡天喜地,祖母心花怒放;屈平愁眉苦臉,祖母悶悶不樂;屈平患病,祖母心痛;屈平發燒,祖母心躁;屈平不思飲食,祖母食不甘味;屈平失眠,祖母夜不安寢。夏天,屈平睡覺,祖母手搖巴蕉扇,為其驅趕蚊蠅;冬季,小屈平的腿腳凍得冷若冰雪,祖母就將其拉到自己的小腹上,用體溫一點點給他溫熱;有一次,屈平患了重病,一連七天七夜昏迷不省人事,水米不進,祖母命人請來了道士,為其唸經祈禱,請來了巫師神婆,為其跳神驅邪,自己則將小屈平緊緊摟抱於懷中,默默垂淚,坐了七天七夜,臂膀都壓得脹麻痠痛了,修淑賢欲替換一會,她嚴厲拒絕,直到七天後小屈平轉危為安,她才一頭栽倒在床……

屈平愈想愈傷心,愈想愈惦念著祖母,愈想愈感到內疚。祖母病重期間,他只回去探望過一次,其時她已骨瘦如柴,但精神尚健,還能抓著他的雙手諄諄叮囑。轉眼幾個月過去了,祖母如今怎麼樣了呢?他真想插翅飛回樂平裡,飛回祖母的身邊,一頭撲進她的懷抱,放聲慟哭一場,從此不再離去,晝夜守候服侍,喂水餵飯,煎湯熬藥,端屎接尿。然而,當他剛剛打了一個盹,或者矇矇矓矓睡了一小覺,睜開惺忪的睡眼,回到清醒的現實中來,靜下心想想圍繞著變法改革所進行的激烈鬥爭時,只好將夢中的酸甜苦辣吞嚥腹中,毅然決然地走到宋玉為他備就的清水盆前,躬身撩幾把冷水浴面,使自己變得更清醒些,精神抖擻地重又投入緊張的工作。

經過近三個月的晝夜拼搏,一系列新法終於草成,交懷王御覽欽定,懷王面前呈現著漫漫坦途,一片光明。新法出臺,似一聲炸雷響過,風在呼嘯,雲在奔湧,雨似瓢潑,大地在震顫,江河在奔騰。面對著這同一件事,在同一時間裡,有人在歡呼歌唱,有人在奔走相告,有人破口大罵,有人暴跳如雷,有人策劃於密室,有人四處扇風點火,有人在秘密串聯……

為了統一思想,不顧屈原的阻撓,一日早朝後,懷王將子椒、靳尚、陳軫、昭睢、景博民等左右楚之朝政的重臣留下,就是否需要變法改革,應該怎樣進行變法改革等問題進行了討論,唇槍舌劍無異於刀光劍影,爭辯得十分激烈。景博民是在屈原進京不久便被調於朝中任莫敖之職的。懷王首先講話,他說:“楚自先祖莊王稱霸以來,至今二百八十餘載,時漫漫,路漫漫,楚一直在墨守陳規,因循苟且。時至今日,七雄並起,強秦虎視眈眈地覬覦著大楚這塊肥肉,不斷侵凌騷擾,弄得我西部邊疆民無寧日。先君悼王曾任用吳起變法,一年大見成效,國勢驟強,南收百越,北並陳、蔡,還打退魏、趙、韓的進攻,向西打過了秦界,後又攻魏,戰於州西,出於梁門,軍舍林中,馬飲於大河。惜乎悼王早崩,吳起慘死,變法失敗,楚又一天天淪為衰落。當今諸侯紛爭,弱肉強食,法古之學,已不足以制今。倘再不思變革圖新,總有一天,我們將面臨亡國滅族之禍!值此禮亂興邦之時,望諸位愛卿與朕風雨同舟,共襄盛舉!”

這裡,懷王定了調,調了弦,法是一定要變的,希望眾卿與自己同心一德,共推新法,但代表奴隸主貴族利益的一夥,還是按捺不住地要站起來反對,他們似乎要力挽狂瀾,堅決阻撓變法改革的實行。靳尚首當其衝,他說:“陛下,變法是關係到社稷百官之大事,還需審慎以行。”

似睡非睡,眼半睜半閉的子椒附和道:“上官大夫所言極是,要權衡利弊,多方思慮,以保萬無一失。古人云: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依臣之理解,古人此言之意是:無百利不變,利少弊多不變,有利有弊不變,利多弊少亦不變,總之,要有十分的把握。倘輕易變法,改弦易轍,民心則必浮動,國勢則必削弱。”

屈原聽了這些反對變法改革的陳詞濫調,很是氣憤,但他卻並不激動,慢條斯理,但卻義正辭嚴地駁斥道:“令尹此言差矣!商湯周武所以稱王,正因其勇於革除舊制,不墨守先王陳規陋俗;殷紂夏桀所以滅國,正是由於其陳陳相因,不思改革。古人云:‘三代不同禮而王,五強不同法而霸。’先祖莊王在位二十餘載,滅國二十六,擴地三千里,飲馬黃河,問鼎中原,正是變法改革的結果。由此可見,王道霸術,貴在變法,富國強兵,勢有必然!”

子椒那半閉著的小眼突然睜大,以老賣老地高聲斥道:“夠了!一個乳臭未乾的黃牙小兒,竟然在大王與眾位尊長面前大談變法,真不知天高地厚也!談什麼莊王稱霸,悼王變法,你知道多少楚國的歷史!……”

懷王聽不下去了,他聲色俱厲地說道:“請令尹放尊重些,自古‘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屈愛卿年齒雖輕,卻系朕所任命之當朝左徒。屈愛卿奉朕之命,遵朕之旨而擬新法,新法既成,朕欽定後方宣,你這樣講話,將朕置於何地?如此孤傲狂妄,楚廷這潭淺水,還能容下你這條大魚嗎?……”

子椒雖老朽昏聵,倒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兩隻小眼眯成了一條線,臉臊得像紅布,訥訥半天才說了句“臣知罪……”,這自然是言不由衷之語。

懷王既然訓斥了子椒,屈原也就不便再說什麼,廷上沉默了許久。是屈原打破了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他說:“平不敢說深明楚之歷史,倒也略知一二。遠的且不說,先君悼王之後,變法中止。貴族擁兵自重,主君形同虛設;井田荒蕪,民不聊生,公侯子弟無功受祿,能人賢士紛紛離去,故世有‘楚材晉用’之說;面對國庫空虛,荒田遍野,兵甲怠戰,民心渙散的危險局面,達官貴人卻在歌舞昇平,橫徵暴斂,完全置國計民生於不顧,長此以往,正如方才大王所言,必遭亡國滅族之禍……”

靳尚終究是個狡黠之輩,當屈原這樣侃侃而談的時候,他那瘦削的瓦刀臉拉得更長了,兩隻豌豆似的鷂眼滴溜溜亂轉,像是在搜尋獵物,又像是在玩味對方談話的內容,搜索枯腸地研究對策,高聳而尖端帶鉤的鷹鼻不時地抽搐聳動,這大約是捕捉獵物前的本能動作,那鼻尖還一啄一啄的。他改變了主題問道:“新法說要治危圖強,就得獎勵耕戰,立墾荒之令,求清正之官,去害民之吏,建忠勇神武之軍。請教左徒,這些法令條文究竟何意?”

靳尚的這一突如其來的轉彎,想打屈原個措手不及,彷彿一隻綠頭蒼蠅,正在改變陣勢找縫下蛆。哪知新法早已吃到了屈原的肚子裡,咀嚼得稀爛,然後又吐了出來,靳尚豈能問住!靳尚的話音剛落,屈原便滔滔不絕地宣講道:“墾荒之令便是將公田分給耕者,按畝納稅,有餘歸己,打破封疆之界,獎勵開荒造田;所謂求清正之官,便是廢除分封世襲之制,廣開賢路,唯才是舉;害民之吏指的是那些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巧取豪奪,敲骨吸髓之貪官汙吏,那些以權濟私者亦在其列;建忠勇神武之軍,就是明白地告訴國人:獎勵公戰,嚴禁私鬥。凡殺敵立功者,不論出身貴賤,都可以破格提拔;凡怯戰不前者,即使公侯貴族之後,也嚴懲不貸!若依此法而行,國人定以公戰為榮,私鬥為恥,一支無敵無畏之軍,便指日可待了。”

子椒對新法懷著刻骨的仇恨,他自己稱作“疾惡如仇”,因而儘管剛剛認罪不久,又怒不可遏地瞪大了半睜半閉的雙眼,惡狠狠地說:“如依此法,勢必使貴賤不分,上下顛倒,公族卑弱,社稷無靠。刁民將犯上作亂,為所欲為,天下豈不就要大亂了嗎?”

封人熊忠臣雖然只有三十幾歲,思想卻極其古板,對新法格格不入,他隨聲附和說:“近幾年來,風不調,雨不順,地震山崩,此乃天象示警,萬不可變法。”

靳尚看準了火候再加議論:“是呀,天意不可違,先王之法不可變,大王若一意孤行,必遭天下非議與指責。”

陳軫素來十分穩健,不輕易發表意見,靳尚竟敢指責大王一意孤行,他再也不能沉默了,正言厲色地說道:“常言道:‘疑行無名,疑事無功’,大王既已決定變法,就不必再與眾人商議,這樣七言八語,反倒容易動搖決心。變法已如箭在弦上,不可不發,而且開弓沒有回頭箭,絕不徘徊動搖。每行一事,難免要遭人非議與指責,更何況變法改革之壯舉呢?‘愚者請於成事,智者見於未萌’,既然變法改革利國利民,將使我荊楚富國強兵,何樂而不為!我主莫要顧忌庸臣愚民之七嘴八舌,成大事者不謀於眾,銳意變法,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吧。”

昭睢不愧為武將,開言吐語則必火藥味甚濃,他張大了嗓門吼道:“湯武不尊古而強,殷夏不變法而亡,此乃歷史之教訓。大丈夫立世,當一展平生之願,我主大膽變法就是,有膽敢挺身反對者,臣統率之十萬大軍必將其踏為齏粉!”

頑固派是決不肯輕易改變自己的立場和觀點的,也不會因為有人要將其踏為齏粉就畏縮不前,只是隨機應變,不斷地改變自己的鬥爭策略罷了。子椒雖身為令尹,但卻不敢與昭睢針鋒相對,他避開了銳利的鋒芒,再次將矛頭指向了屈原。指向屈原不無道理,因為是他力主變法改革,是他盅惑懷王不顧祖宗的遺訓,而且他剛進京,才任左徒,年輕毛嫩,毫無根基,在子椒看來,屈原遠非自己的敵手,他氣勢洶洶地質問說:“屈左徒,你置先王之法於不顧,定要更改,居心何在?……”

靳尚見子椒出言不遜,恐招惹災禍,急忙提醒道:“令尹,請冷靜點!……”

子椒彷彿突然年輕起來,一改老朽昏聵之舊態;又似乎為了社稷江山之安危,早已將自己的死生禍福置之度外,他氣沖牛斗地說:“社稷安危,在所必爭,我冷靜不了!”

熊忠臣故作十分友好地說:“左徒,你不可違背眾意,更不可違背天意!……”

屈原欲義正辭嚴地反駁,忽有一陣香風飄來,接著便是叮叮噹噹的環珮聲和窸窸窣窣的衣裙聲,眾宮娥簇擁著南後鄭袖飄然而至,她款步來至懷王面前,深施一禮道:“變法改革之事令大王心煩意亂,臣妾心中不安,近日演習了一段新舞,不知可能為大王分憂解愁?”

子椒、靳尚等人,個個鎖眉凝宇,討厭鄭袖的這種舉動,欲獻歌舞,儘可到後宮去,朝堂之上,豈是嬪妃戲耍之所,真是不成體統!……

懷王卻不以為然,大約是習以為常之故,問道:“愛妃所習何舞?”

鄭袖答曰:“長劍之舞。”

鄭袖這樣答著,不等懷王表態,便命令殿後奏樂。隨著一聲令下,音樂漸起,隱隱軍鼓聲中,鄭袖引長劍起舞,眾宮娥伴舞,歌曰:

一柄長劍兮一頭鷹,

相輔相成兮各逞雄。

所向披靡兮斬邪惡,

扶搖萬里兮傲凌空。

兩強相遇兮智者勝,

光照千古兮青史留名。

顯而易見,鄭袖所頌之長劍與屈原的陸離劍不無關係,雄鷹究竟指誰,是懷王?還是她鄭袖自己?令人費解,懷王卻理解成除他莫屬,哈哈大笑道:“光照千古,青史留名,好一個愛妃,你一劍挑破了一個千古不滅的真理。兩強相遇智者勝,這是一個多麼震撼人心的字眼啊!”說著他拔出佩劍,當空一揮,寒光閃閃,陰森逼人,說道:“眾位愛卿聽著,變法圖強,昌盛我荊楚,上合天心,下合民意,此乃秉承先公遺訓,孝順列祖列宗之舉。”說著他擎起寶劍,將几案上一隻碧玉酒樽擊而破之說:“從今往後,有敢議變法之非者,有如此樽!……”

事已至此,文臣武將,自然無敢再強諫者,朝廷之上,莊嚴肅穆,猶陰沉的天空,一場暴風驟雨,就要以雷霆萬鈞之勢,席捲荊楚大地。

屈原主持變法改革,懷王授其龍泉劍一把,朝廷內外,舉國上下,有敢反對實施新法者,先斬而後奏。

懷王拜昭睢為大司馬,統率全國軍隊,有敢割據一方,不行新法者,興師討之,以軍權佐屈原推行新法。

新法代表了中小地主階級和廣大民眾的利益,反映了他們的願望和意志。貴族中的大多數,從骨子裡講都在反對新法,但一個個都精得像鱉,誰也不願做那先爛的出頭椽子,都在以“識時務者為俊傑”的態度對待新法,故舉國上下一片歡騰,新法之行猶風雨雷霆,銳不可擋,江漢平原,荊楚大地,山歡水笑,春意盎然,繁花似錦,奼紫嫣紅……

然而,變法改革並非沒有阻力,子椒父子便是變法途中的攔路虎,絆腳石。長子司馬子玉,官為司宮;次子司馬子銀,官為新造塩;三子司馬子金,官為監馬尹。其實,兄弟三人全都是不學無術之輩,酒囊飯袋之徒,既無功於國,又無惠於民,靠著貴族的特權和父親令尹之權勢,方爬上這高官厚祿的寶座。

一天,朝陽未露,霞光滿天,染紅了楚之荒城丘野。夏浦南門外,殘垣斷壁,遍地瓦礫,一根象徵世襲權力的封疆神木,煢煢孑立地聳於今尹子椒的封地上。子玉、子銀與家臣、家將十數人在神木周圍徘徊。子玉陰沉著臉,手扶神木默默地望著遠方,像似在對二弟子銀,又像似在自言自語:“四處都在廢井田,開阡陌,奴隸墾荒造田,賤民湧入軍旅……一切全都亂套了!”

子銀翹首冀盼似的說道:“左司馬甘龍呢?右司馬喬柱天呢?他們為何還不及早動手,難道他們的兵器利刃都是吃素的嗎?……”

子玉解釋似地說:“屈原辦事雷厲風行,一夜之間,昭睢控制了整個兵權……完了!二弟,屈原馬上就要來拔神木,廢除我家世襲封地,把田分給百姓們耕種……”

子銀咬牙切齒地說:“不行!這神木是先公所賜,它是爵位的代表,權力的象徵,決不能讓他們拔除!傳令下去,封地之上,所有人等,一律不得依新法行事,倘有違者,格殺不赦!”

眾家將齊聲應“是”,分頭傳令督察去了。

有一家臣名崔嵩,惴惴進言道:“新造塩,左徒三令五申,國家大權,均歸主君,貴族大夫,無一例外,還望三思而行……”

子銀不等崔嵩將話說完,雷霆震怒,吼道:“又是左徒!奴各為其主,你為何總為屈平說話呢?而且我並未侵犯國家大權,捍衛自家利益,難道那屈平也要干涉?”

“這個……”崔嵩正欲申辯,說明司馬氏之為正是在阻撓新法之推行,左徒不僅有權干涉,還要治罪。但是,話未出口,有一家將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奔來,稟報說:“這一頑奴,竟敢違背家主之命,依左徒墾荒之今,擅自墾荒造田,且不聽勸阻,已被小人捉拿斬首,四鄉之民,都不敢亂動了。”

子銀拍著這位提人頭的家將說:“幹得好,回頭重賞,將這首級掛於神木之上,號令百里,以儆效尤!”

家將奉命將墾荒者的首級懸上神柱。忽有嘚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子金打馬疾馳而至,滾鞍下馬,抱拳施禮道:“兩位兄長都在這裡……”

“你來幹什麼?”子銀見了弟弟,十分厭惡,強壓怒火質問。

子金誠懇地喊了聲“二哥”,卻惹得子銀暴跳如雷:“我沒有你這樣的兄弟!司馬家族出了你這麼個叛逆者,幫虎吃食,助紂為虐,虧你還有臉來見我們!……”

子金苦口婆心地勸誡道:“二位兄長,你們罵我,打我,都無不可,但我還是要誠心誠意相勸。屈左徒嚴刑峻法,令行禁止。昨夜於漢水之側,親自監斬反變法者數百,河水都染紅了。弟念骨肉之情,特來稟告二位兄長,望兄長審時度勢,權衡利害,以免不測!”

子銀嗤之以鼻道:“好一個怕死鬼,難怪會背叛祖宗!……”

“二哥,變法改革,勢不可擋,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要再一意孤行了!縱然你自己不懼死,也要為這個家想一想呀!……”子金幾乎是在哀求了。

子銀目瞪若鈴,射出了兩束藍藍的兇光:“家,你也配談這個家?這個家完全毀在你的手裡,整個司馬氏完全毀在你的手裡,祖宗在天之靈決不會饒恕你這個賊子!”

子玉雖身為長子,但生性怯懦,素來膽小怕事,見兩個弟弟劍拔弩張,忙上前勸說:“自家兄弟,有話不能慢慢說嗎?何必要這樣大呼小叫呢?……”

子銀根本不聽勸,依然怒髮衝冠:“大哥,願說,你在這兒跟他慢慢說吧,子銀我心如鐵石,決不與叛徒為手足!”說完,帶領家將忿忿而去。子玉很顯出左右為難的樣子,有頃,追逐子銀去了。不到黃河心不死,子金見狀,高呼著兩位兄長的名字,打馬追去。

陳軫、昭睢、景博民、夏浦郡守吳祖德及眾兵將、侍衛偕屈原視察廢井田、開阡陌的情況,從遠處徜徉而來,陳軫讚歎由衷地說:“左徒安邦之才,果然收到了旋轉乾坤之效,變法才幾天,就使昔日頹敗之荊楚,面目一新!”

屈原的心情與陳軫相反,他並不滿意所取得的成果及眼前的景況,他低聲嘆息道:“變法並非一帆風順,墾荒令雖頒,可諸位請看,這荒山野丘,為何竟無人開墾呢?面目一新,新在何處?”

吳祖德既慚愧又有些心驚肉跳地說:“墾荒令早已宣講多次,並不時派員四處督促檢查,但是……”

屈原頗有些性急,他打斷了吳祖德的話說:“我要看到青山滿目,綠田遍野,不要‘但是’。命令你的下屬照章執法,陽奉陰違,藉故推諉之官吏,限期改正;逾期不改者,罷黜不苟!”

吳祖德羞紅了臉,使勁低垂著頭,且渾身在微微顫抖。景博民見狀,忙為之開脫說:“夏浦系令尹子椒之封地,子椒身居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的三個兒子亦皆朝中重臣,他們既處心積慮地反對新法,吳太守自有其為難之處……”

忽有人高叫:“你們看!……”

眾人聞聲舉首望去,眼前威然屹立著一棵神柱,上邊還掛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吳祖德介紹說:“這是令尹封地上的傳世神柱……”

屈原眯起雙眼,愣怔怔地盯著這棵不可侵犯的神柱,自責似地自言自語道:“封疆神柱,傳世之物……上邊還掛著血淋淋的人頭,難怪墾荒令在令尹的封地上行不通……”

正當屈原這樣聚神凝思的時候,有一位老人悲涼的哭聲隨風飄來:“天黃地綠,鬼哭神嚎……”一霎時,悲嚎的老人從路邊的灌木叢中竄將出來,撲倒在神柱面前,伸出雙手像是要抱那顆人頭:“兒子……我的兒子!誰讓你去墾荒?為什麼要去墾荒?”

吳祖德吃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指著痛不欲生的老人斥道:“大膽賤奴,休得放肆!站在你面前的是左徒屈原大人。”

老人聞聽,先是一怔,左徒?繼而撲向屈原,抱住他的雙腿,撕肝裂膽地呼喊:“還我的兒子,你還我的兒子!都是為了你的墾荒令,他們才殺死了他,你抬頭看看吧!……”

吳祖德被弄得驚慌失措,命侍衛立即處死這個招惹是非的老傢伙,屈原堅決制止了他,說道:“兒子的死對老人的刺激太大了,他的兒子為墾荒令而死,於是他便恨墾荒令,更恨我這位擬訂墾荒令的左徒,此係情理中的事,無可厚非。”

屈原是這樣理解一位瘋癲老人,但老人卻絲毫也不理解他,依舊在大呼小叫:“告訴你,左徒,再也沒有人相信你的新法了,全是些騙人的玩藝!……”

面對著瘋癲老人的高聲叫罵,屈原毫不介意,卻在詢問大家對此有何感想。吳祖德唉聲嘆氣地說:“變法,難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新法卻推而不動,且激起先君老臣、公室貴族的紛紛怨恨……”

景博民似乎看得比較全面些,他說:“不錯,公族、大夫、貴戚中的大多數反對新法,這是變法的阻力所在,但據我所知,官吏和百姓卻是歡迎新法,擁護新法的。”

屈原低頭不語,若有所思地走來走去。有一高個中年,儀表堂堂,既文靜又灑脫,他鼓足了勇氣說:“左徒,恕草民冒昧,欲法行無阻,貴在信誠。”

屈原停住了腳,抬頭望著面前這位眉清目秀的“草民”,似在咀嚼他的話:“信誠?”

高個中年接著說:“此處百姓久居令尹封地,不得不遵行其家法。如欲使新法暢行無阻,左徒必先取信於民,而後方可驅萬民實施新法。”

“好,說得好極了!”屈原拍手叫絕,“請問尊姓大名?”

“鄙姓張,單名一個‘庚’字。”

“張庚,好響亮的名字!現居何職?”

“令尹莊園一名公士。”

“你認為墾荒令該如何推行?”

張庚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易民而墾。”

“怎麼個易民而墾法?”

張庚慢條斯理地說:“夏浦、鄂渚、鄢郢諸地,人口密集,且公族、貴戚、大夫、先君老臣多居於此,長期以來,他們盤居壓榨,魚肉百姓,百姓談虎色變,如何敢執行新法,墾荒造田呢?為使墾荒令能夠順利推行,莫若放無功之公族貴戚到江南荊榛未闢之地墾殖,以自食其力;移窮鄉闢壤、瘦山惡水之民來江漢平原墾荒造田,如此以來,墾荒必勢如破竹。”

屈原似在顧慮重重地問:“安土重遷,倘需移之公族貴戚及黔首百姓,不肯背鄉離井以徙他鄉,該當如何?”

張庚冷冷一笑說:“恕草民不恭,左徒手中之政權,司馬掌上之兵權,難道是供觀賞之奇花異葩嗎?……”

好一個“易民而墾”!放無功之貴族墾於江南荊榛未闢之地,且用手中之政權、軍權強令執行,屈原早就想到了,只是飯需一口口吃,路需一步步走,在新出臺的法令中不曾訂上。今日張庚既然提出來了,何不支持他試行,來個自下而上,推向全國呢?至於移窮鄉闢壤、瘦山惡水之民來江漢平原墾殖,他還真是不曾想到呢,這確是一項可行的措施。看來這張庚,真乃棟樑之材也,應該重用。想到這裡,屈原果決地說:“張庚所言,不失為富強之策!”說著,他轉向張庚:

“你立即與我起草行文,佈告萬民!”

張庚愣了,不知所措,左顧右盼,半天才說:“我係微不足道之公士,如何能發號施令呢?”

屈原斷然宣佈:“我將這塊土地,這裡的百姓,全都授予你,自即日起,你便是夏浦郡守!”

張庚愣怔了半天,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在夢中,看看眼前的天,眼前的地,眼前的人,眼前掛著血淋淋人頭的神木,方覺此非虛幻,而是千真萬確的現實,於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熱淚盈眶地說道:“敬受命!願為國效力!”

站在一旁的吳祖德臉色煞白,頭冒虛汗,經霜枯草似的,使勁耷拉著腦袋。屈原瞅瞅他這模樣,雖覺可憐,但卻不能感情用事,微微嘆息道:“吳祖德推行新法不力,本應削官為民,姑念你於今尹封地為官,確有難為之處,故降職使用,回府聽候委任。”

吳祖德戰戰兢兢地向屈原深施一禮說:“謝左徒寬容之恩!”

屈原命張庚將神柱上的首級取下,並將四鄉民眾喚來。這個人是為墾荒而死的,便是維護新法的有功之士,要當眾厚葬於此。

張庚奉命,興高采烈地前往四鄉傳喚民眾,跟怒氣衝衝而來的司馬子銀撞了個滿懷,子銀怒斥:“張庚公士,你瞎了狗眼!……”

張庚滑稽地作了個鬼臉,不無戲謔地糾正說:“太守,二公子,你應該稱我張庚太守!……”說完,以鼻嗤之,風風火火地奔四鄉而去。

子銀大吃一驚,半天才回過神來:“太守?什麼太守?……”

屈原亦不無戲謔地說:“夏浦郡太守,怎麼,不像嗎?”

子銀似一隻好鬥的公雞,昂首挺胸向前:“屈左徒,張庚是我的家臣,一個小小的公士……”

屈原理直氣壯地說:“我是左徒,有權任命下級官吏。你在楚廷為官多年,連這一點也不懂嗎?”

一句話塞得子銀喘不過氣來,焦躁不安地竄去跳來,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拔劍向前:“屈平,你欺人太甚!……”

昭睢眼疾腳快,子銀的佩劍剛剛出鞘,便一腳給他踢飛,同時上前抓住了他的前胸:“你要行兇殺人嗎?……”屈原嚴峻地:“昭司馬,放開他,看他還有些什麼話要說。”

昭睢順手一扯,將子銀扯了個趔趄,險些摔個嘴啃泥。子銀定定身,靜靜神,暴跳怒吼:“這裡的天,是我家的天,這裡的地,是我家的地,這裡的主人是我,是我!……”

屈原平靜如水,但卻威嚴如山,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楚之大權,統歸主君!貴族子弟,無功不得為官。司馬子銀無寸功於國,從現在起,免去新造塩之職,並從貴族簿籍上除名!”

當頭一棒,五雷轟頂,子銀那囂張的氣焰頓時熄滅。屈原的面孔板得鐵青,似陰沉的天空,他命令昭睢道:“在你軍隊士卒的名冊裡,加上司馬子銀的名字。讓他先學會怎樣當一名士兵,待有軍功之後,再行封賞。”

昭睢抱拳應“是”。子銀像注射了興奮劑,突然精神回位,歇斯底里地指著高聳的神木叫喊:“這神木上刻的可是祖宗之法,這是先君給我家的封地,我既是司馬氏之後,就是這封地的主人!”

屈原輕蔑地一笑:“祖宗之法,不足為訓!區區朽木,即刻除之!”

子銀色厲內荏地說:“你……你敢!”

屈原又是輕蔑地一笑:“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一棍朽木,有何不敢!……”

說話間,民眾奉太守之命,紛紛從四鄉趕來,愈聚愈多,將這棵神聖不可侵犯的木樁圍得水洩不通。屈原見民眾來的甚多,很是欣慰,指著神木高聲講道:“這根木柱不順天意,不合民情,本官受天之命,順民之意,要將它拔除。有遵令拔木者,本官將給以重賞!”

場上先是死一般沉寂,繼而眾人面面相覷,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侍從持銅盤端賞金立於屈原之側,屈原告訴大家,令出如山,決不食言!銅盤內的賞金在不斷增加,由十兩增至五十兩。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的壯漢走出人群,奔向神木,躬身把柱,深深運氣,將那威嚴的神木漸漸拔起,用力一推,木樁轟然倒地。場上一片歡騰,響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歡呼與喝彩。屈原情不自禁地讚道:“好一個壯士!”說著走上前去,詢問他的姓名。這位勇敢拔除封疆神木的壯士叫郭玉德,系令尹府上的一位家奴。他死活不肯收受賞金,屈原說:“你遵令有功,當受此賞。現任你為都尉,望以後伺機報國!”

郭玉德感動得熱淚盈眶,連連磕頭謝恩。

拔除神木之後,屈原下令,為眾奴開枷除鎖,厚葬死奴,就埋葬在拔神木的那個坑內。屈原說:“為耕戰而死,雖死猶生!願你們勇於耕戰,以報主君之大恩!”百姓們熱烈響應,歡呼,跳躍,歌舞相慶,漫漫原野,形成了歡樂的海洋。這歡呼,這雀躍,這歌舞,此起彼落,一浪高過一浪。

曾幾何時,司馬子銀的氣焰是那樣的囂張,現在蔫了,他蹲在歡樂的人群外,雙手捧頭,嘆息不已,淹沒在變法改革的汪洋大海之中……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4:58:03


第一四章 屈原使齊 懷王主盟

一粒粒種子,看來是多麼渺小,但它們的奉獻卻是偉大的,倘無過一粒粒種子的繁衍滋生,便無綠的原野,花的海洋,豐收的大地。種子從萌發到春深似海,不知道要經歷多少艱難與坎坷,墒情不好,地溫不足,板結堅硬,瓦礫遍地,荊棘叢生,人踏獸啃,風雨失調。然而,世界畢竟還是花紅葉綠,碩果累累,五穀豐登,禽獸得以棲息繁衍,人類得以生存發展。花是豔麗而芬芳的,可是,有誰在遊園賞花的時候,想到它是孕育於冰雪之中,經歷了嚴冬的洗禮和春寒料峭的考驗呢?屈原的變法改革,猶似這種子和花,正在經歷著種種艱難與困厄,但卻是在推進,是在發展。

擬法以來,繁忙的工作,巨大的壓力,難以料測的風風雨雨,令屈原寢食失節,先前嚴格的生活規律被打破,許久無暇在橘園內的湖畔柳蔭舞劍行吟了。推行新法以來,屈原幾乎常年在外奔波,橘園內也就更少見到他那瀟灑飄逸的身影。鄭袖深知屈原繁忙勞累的程度,十分理解他推行新法急於求成的心情,也就不再朝朝暮暮登荊舒而西眺,因為難見屈原的英姿倩影,兩眼茫茫,滿心惆悵,徒受霜露之苦。她依然經常讓子蘭帶禮物給老師,不過,如今的禮物由先前的珠寶古玩和書籍變成了高營養的滋補品,諸如人參、鹿聳、燕窩、魚翅之類。他夜以繼日地為國操勞,沒白沒黑地費心勞神,實在是太需要好好地補一補了。他的健康狀況關係到楚之社稷民生,也關係到自己的理想與未來,豈可漠然置之!

……

一日,屈原視察夏浦歸來,很為張庚所取得的巨大成績和夏浦的翻天覆地變化所激動,興奮得一夜不曾成眠。同是這塊天,同是這塊地,同是這方水土,同是這些人,吳祖德為郡守時,搞得半陰半陽,死氣沉沉,新法每推一步,真比登天還難!倘全國的守、令都像吳祖德一樣陽奉陰違,新法則非夭折不可。張庚才上任幾天,他不懼豪門,不畏強暴,一心只在行新法,強荊楚,富萬民,故能雷厲風行,大刀闊斧,隨時準備為變法改革而獻身,因而工作開展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虎豹居山群獸遠,蛟龍在水怪魚藏。俗話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楞的,楞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張庚腳跟站得穩,腰桿撐得硬,手段使得毒辣,公族、大夫、貴戚、先君老臣反倒畏而避之,不敢與之針鋒相對,夏浦呈現著貴族狼狽,官吏工作得熱火朝天,百姓高興得載歌載舞的熱烈局面。倘所有的守、令都能像張庚這樣,倘舉國上下都能像夏浦這樣,民何愁不富,兵何愁不強,強楚統一天下,有何難哉!……既然睡不著,躺著活受罪,何不爬起來,到園中去活動活動筋骨呢?月末,下弦月高掛西天,月光如水,整個橘園似罩在薄薄的赫黃色輕紗之內,漂浮於淡淡的晨曦之中。屈原手持陸離長劍,徜徉於朦朧的月色裡,直趨橘子湖畔。他摘下切雲高冠,脫去寬大的繡袍,緊緊腰間的絲絛博帶,揮劍起舞——白猿獻果、金象卷鼻、黃鶯疊膀、枯樹盤根、回頭望月……一招一式,雖像先前一樣嫻熟優美,但舞著舞著,卻感不似以往那樣從容自如,頗有些氣喘吁吁,熱汗涔涔了。他清楚地意識到,這是精力衰竭,體質下降的結果。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顯而易見,一是勞累過度,二是久未鍛鍊。這很使他警覺,看來今後無論怎樣忙,不管走到哪裡,嚴格的生活規律不能破,強身健體之舉不能廢。為了彌補以往的損失,也為了表示今後的決心,屈原有意地加大了活動量,舞了一通又一通,練了一遍又一遍,直舞至月色無光,星斗隱退;直練至旭日東昇,霞光滿天。

說來真巧,鄭袖許久不曾晨登荊舒觀光賞景,排解心扉了,今朝一時性起,忽又五鼓未響而起床,夜色未退而遊園,東方未紅而登山。她佇立於五針松下,環顧於覽勝峰巔,心事重重地等待,悵然若失地翹盼,她在等待誰,盼望什麼呢?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正當她愣怔怔地望著初升的朝陽出神時,忽一轉身,那個熟悉的身影突又出現在眼前,這舞劍的熟悉身影化作一團紅霧在升騰,變作漫天霓霞;化作熊熊烈火在燃燒,燒紅了半邊天際;化作翩翩彩蝶在飛舞,把這個世界裝扮得五彩繽紛;化作一罈蜜酒,她一飲而盡,只飲得熱血上湧,神醉身酥。乘著酒興,她似乎不再像過去那樣顧慮重重,勇敢地走下山去,跨過隔開兩園的便門,徑直奔向湖邊舞劍的屈原,邊走邊想:為推行新法,屈原終日在外奔波,少有機會回郢都一趟;自己亦久未晨起登山,為何今晨偶登,便適逢他遠出歸來?這豈不是緣分!她愈想心中愈甜,似有密糖在慢慢融化,腳步也就變得急急衝衝。她彷彿心中正有千言萬語要跟屈原傾訴,要高度評價他的新法;要熱情讚頌他為變法改革所做出的巨大貢獻;要鼓勵他膽子可以更壯些,步伐儘可邁得再大些,要衷心感激他對子蘭的教育培養,近來子蘭的學問大有長進;要關懷體貼他,勸慰他注意休息,增加營養,不要累壞了身體……當她來到橘子湖畔的時候,不再隱於樹後竊觀,而是開朗溫情地讚了句:“左徒的陸離劍舞得真好!……”

屈原也不像先前那樣拘束了,很隨便地致了禮,笑道:“不及南後長劍舞萬分之一!”二人相見的第一句話,便找到了最好的話題。

屈原收好陸離劍,穿戴整齊,應南後之邀,陪其徜徉於園內的橘林之中。他的心態較前解放了許多,彼此間的距離也縮短了若干,且每每主動開言,滔滔不絕。他誇公子子蘭聰明好學,將來必有造詣;他感南後常有所贈,無功受祿,十分慚愧;他贊南後的長劍舞精彩脫俗,出類拔萃。長劍舞固然技絕姿美,但最令屈原讚歎和感激不盡的還是南後舞的適時,她借獻舞之際明確表態堅決支持變法改革,致使懷王力排眾議,堅定不移。屈原心裡清楚,懷王是個胸無定見,輕諾寡信的國君,那次辯論會上,反對變法改革的貴族佞臣對懷王形成了包圍之勢,陳軫、昭睢等人雖表面上站在變法改革一邊,骨子裡卻都是些觀潮派,騎牆派,因而說起話來,理不直,氣不壯。屈原雖堅決頂住,但卻力單勢薄,倘無南後挺身而出,揮劍起舞,很難說會是怎樣的結果,哪裡還會有荊楚眼下變法改革之蓬蓬勃勃的局面!過去,屈原總覺得南後身上有點令人討厭的東西,這東西究竟是什麼,他也說不清楚。自打那次辯論會以後,屈原的感覺變了,他覺得南後是美的化身,完美無缺的象徵,盡善盡美的標誌。她花容月貌,堪稱為舉世無雙之佳麗;她能歌善舞,聰慧過人;她有膽有識,有度量,有涵養;她對新生事物十分敏感,堅決支持變法改革,橫眉冷對邪惡的勢力,有政治家的膽略與胸懷。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能有這諸多優點和長處,實在是世所罕見,古今少有,怎不令人由衷敬佩!……兩個人都急於表心跡,致謝忱,交談自然十分融洽熱烈,竟忘記了彼此的身份和地位,忘記了用早點,直談至日上三竿霜露消,才戀戀不捨地分開。

從此以後,南後常與屈原園中漫步。

從此以後,南後常請屈原為其寫歌編舞。

從此以後,南後主演或排練歌舞,常請屈原光臨現場指導。

總之,從此以後,屈原與南後的來往越來越頻繁。

楚之變法改革猶一輛破車,在荊棘叢生、坑坑凹凹的道路上輾轉,搖搖晃晃,曲曲折折,異常艱難,但卻總是在前進。像一隻蠡船,風高浪急,明島暗礁似攔路的野獸、偷襲的強盜,這就要求水手們既勇敢無畏,又謹小慎微,穩操舵,緊划槳,在波谷浪尖上顛簸前進。

屈原清醒地認識到,即使通過變法改革,荊楚迅速變得富國強兵了,也無力統一天下,因此,在外交上必須聯齊抗秦,合縱東方六國,併力西向。強秦既滅,剩下的六國也就垂手可得了。在此之前不久,洛陽人蘇秦曾遊說山東六國,合縱盟於趙之洹水,共推蘇秦為“縱約長”,從此蘇秦掛六國相印,總管六國臣民。應該說蘇秦合縱聯盟的主張是正確的,但此人心緒不正,以此為獵取功名利祿的手段,整日玩弄權術,撥弄是非,製造矛盾,致使合縱聯盟迅速解體,重又形成了四分五裂的狀態。如今屈原欲再次合縱六國,首先楚、齊結成強大的聯盟,以此為核心團結其他四國,共抵強秦。屈原將自己的這個意願與打算言於懷王,懷王自然欣喜若狂,於是派屈原出使齊國。

公元前319年深秋,屈原率宋玉、昭漢等一行五人踏上使齊之路。昭漢是屈原在鄂渚任職時選拔的一位誠實的賢才。事實上,屈原的改革早在鄂渚任縣丞時就已經開始了,在景博民的大力支持下,他裁減冗員,招聘賢才。一次納賢考試中,在八百多名應試者之中,竟有九十九名成績完全相同,應名列榜首,另有一名稍為遜色,名列第二。是鄂渚人材濟濟,還是通同作弊?抑或是考題洩密呢?倘宣佈考試作廢,會失信於民;倘將這一百名全部收下,則又良莠不分,這很使屈原為難。也是急中生智,他突然想出了一個複試的辦法。他命下屬連夜工作,第二天一早便張榜公佈了初錄的性名,榜後書道:“此榜乃為初錄,明日巳時至縣衙複試。”這複試的題目亙古未有:每人發一百粒谷種,帶回家去播種,秋後回來交卷,誰收的子實最多,誰便得中。轉眼到了秋天,九十九個在初試中榮獲首名的試生請人揹筐提籃,帶著黃橙橙的稻穀,欣喜若狂地來到縣衙交卷,他們所交子實的數目有的一萬多粒,有的兩萬多粒,有的三萬多粒,最多者竟達十萬粒,而那位初試第二名者,卻不足一土缽。他叫昭漢,是位青年農民,敦敦實實的個頭,虎靈靈的大眼睛,有稜有角的臉盤,嘴唇略顯有些厚,鼻樑也有一點塌,是一副十分憨厚的模樣。複試的結果,只有昭漢一個金榜題名,其餘的九十九名全都名落孫山。原來,複試時所發的一百粒稻種中只有三粒能夠萌發生長,其餘的九十七粒全都蒸熟了——屈原選拔人才將道德品質放在首位。

過了徐州向北,再行三天便到了五嶽獨尊的泰山了,它以拔地通天之勢雄峙於華夏東方,盤亙於齊魯大地,東臨黃海,西襟黃河,雄偉壯麗,氣勢磅礴,風光旖旎。它峰巒嵯峨,溪谷縱橫,植被茂密,疊翠的峰巒隨著四季的更換而變幻無窮:每當東風送暖,大地回春,草木萌發,桃蕾初綻時,滿谷芳香,春意盎然,泰山成了遠足踏青的極樂世界。到了夏天,整個泰山變成了綠色的海洋,那瞬息萬變的氣候,忽而陰雲滾滾,忽而晴空萬里,忽而狂飆大作,忽而大雨滂沱,那飛雲疊瀑,群鳥爭鳴,如入仙境,這時的泰山,處處是避暑的勝地。秋天,五角楓、菠蘿樹、野海棠等,在蒼松翠柏中透出片片紅葉,似錦繡絹織;山崖上的黃花菜、百合歡、野葡萄、南蛇藤等,金燦燦,紅豔豔,果累累,大自然的賞賜使人感到生活的充實。而每當嚴冬到來之時,那銀裝素裹的泰山,又呈現一派壯麗的奇觀——殿宇在陽光下放射出絢麗奪目的異彩,猶如龍宮洞府;樹叢上結滿了毛絨絨的冰掛,像株株巨大的白珊瑚;那傲然挺立的松柏更顯露出了泰山的風骨……同行的宋玉、昭漢等人苦苦哀求,在泰山逗留幾日,登山覽勝,賞岱頂奇觀——旭日東昇,雲海玉盤,晚霞夕照,黃河金帶,碧霞寶光。屈原雖說官為左徒,但卻正當青春氣盛,且又知識淵博,滿腹經綸,豈有不思遊若渴之理!但今番出使,重任在身,合縱六國需早日訂盟,故幾經猶豫之後,還是毅然拒絕了弟子們的請求,過泰山之麓而不登,迅速向齊國奔去。

繞過泰山,便是齊國邊境了。齊國是周王朝分封下的一個東方諸侯大國,它經歷了西周、春秋和戰國三個主要歷史階段,臨淄(今山東省淄博市臨淄區)是它的都城。齊國的始祖是姜尚,其祖先曾在呂地(今河南南陽)為官,以封地為氏,故又稱呂尚。姜尚是商周之際姜族的首領,周文王求賢遇見了他,尊其為師尚父。姜尚曾是文王祖父生前日夜盼望的人,遂又稱之太公望,歷史上便稱其為姜太公。武王伐紂時,姜尚為軍師,為周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周滅商之後,便把他封於齊。西周時期,齊首先兼併了周圍的小國,國力開始逐步強盛起來。公元前678年,桓公稱霸,挾周室以令諸侯,被推為五霸之首。公元前567年,靈公滅萊,國土擴大至東海,成為佔有整個山東北部地區的強國。戰國時代,齊國更加強盛,臨淄是列國中最為繁華的名都。公元前481年,田常殺齊簡公,立簡公弟驁為平公,從此以後,田氏控制了齊國的政權。公元前386年,周承認田齊為諸侯,田和改本年為元年。對於這次出使,屈原滿懷信心,因為新立的齊宣王①是位肯於納諫,勇於改過的明君,這裡有一段妙趣橫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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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說齊湣王。

宣王初執位,自恃其強,沉溺於酒色,在城內築雪宮,以備宴樂;在城外圈民田為苑囿,以備狩獵。一日,宣王宴於雪宮,盛陳女樂。忽有一婦人,其醜無比——寬額深目,高鼻結喉,駝背肥頸,長指大足,發若秋草,皮膚如漆,身穿破衣,匆匆而來,聲言“欲見大王”。武士見了,無不竊笑,舉戈阻止曰:“醜婦何人,敢見大王!”醜婦回答說:“吾乃齊之無鹽人也,複姓鍾離,名春,年四十餘,擇嫁不得。聞大王遊宴離宮,特來求見,願入後宮,以備灑掃。”左右聞聽,無不掩口而笑,忙奏知宣王。宣王召入,問曰:“朕宮中嬪妃如雲,爾貌醜不容於鄉里,豈能宮中伴千乘之君!莫非有異能乎?”鍾離春對曰:“妾無異能,擅隱語之術耳。”宣王厲色曰:“汝試發隱語,為朕度之,若言不中用,即當斬首!”鍾離春奉命,揚目,炫齒,舉手再四,拊膝而呼曰:“殆哉,殆哉!”宣王不解其意,問於群臣,群臣面面相覷,俱莫能對。宣王命鍾離春明言,鍾離春施禮曰:“大王赦妾之死,妾方敢言。”宣王宣佈:“赦爾無罪。”鍾離春從容答道:“妾揚目者,代王視烽火之變;炫齒者,代王懲拒諫之口;舉手者,代王揮讒佞之臣;拊膝者,代王拆遊宴之臺。”宣王聞聽大怒:“村婦荒謬之言,寡人焉有此四失也!”喝令斬之。鍾離春泰然自若地說:“乞申明大王之四失,然後就刑。妾聞秦用商鞅,國以富強,不日出兵函谷關,齊必首受其患,大王內無良將,邊備弛懈,故妾為大王揚目而視之。妾聞‘君有諍臣,不亡其國;家有諍子,不亡其家’。大王內沉於聲色,外荒於國政,忠諫之士,拒而不訥,妾所以炫齒為大王受諫也。王驩之徒,阿諛取容,蔽賢竊位;騶衍之輩,迂談闊論,虛而無實,大王信用之,妾恐其有誤社稷,故舉手為王揮之。王大興土木,築宮囿,建臺池,殫盡民力,虛耗國賦,所以拊膝為王拆之。大王四失,危若累卵,而偷目前之安,不顧異日之患。妾冒死進言,倘蒙採聽,雖死何恨!”宣王嘆曰:“倘無鍾離氏之言,寡人不得聞其過也!”立即罷宴,以車載鍾離春歸宮,立為正後,號無鹽君。重振稷下學宮,廣招天下賢士,疏遠嬖佞,以田嬰為相國,以鄒人孟軻為上賓,齊國漸治。

屈原的堂堂儀表,屈原的聰慧天賦,屈原的淵博知識,屈原的道德文章,屈原的能言善辯,屈原主持下楚之變法改革,早已在諸侯各國傳播得沸沸揚揚,有的崇敬,有的欽羨,有的畏懼,有的嫉恨,齊宣王則崇拜得無以復加,聽說他將以懷王特使的身份來齊合縱,提前旬日籌備接待。屈原一行到達之日,宣王像不久前歡迎孟軻師徒那樣,率文武百官於王宮東門外廣場舉行歡迎儀式,旌旗獵獵,鼓樂喧天,文武兩列,躬身施禮,場面盛大隆重,氣氛熱烈肅穆。歡迎儀式之後是豐盛的國宴,既有雞鴨魚肉,山珍海味之豐,又有燈紅酒綠,觥籌交錯之歡,自然也難免拳令笑罵,醉態百出之狼狽。

齊宣王的相貌很有特點,給屈原一深刻印象和難以捉摸的感覺——他“過頤”,可以說是方面大耳,滿臉福相;也可以說是腦後見腮,不可往來,後有反骨。他“豕視”,像豬一樣看東西,表面上很糊塗似的,而實際上心中自有主張,很精明,交談中不時地偷看兩旁的東西。

長途跋涉,車駕勞頓,接風洗塵宴會之後,齊宣王安排屈原休息二日,第三天方在明堂正式接見並與之會談。“明堂”就是“明政教化之堂”,這是周初的建築。明堂多建於天子的首都,系天子之廟堂,只有祭祀、朝會諸侯、饗功、養老、教學、選士等意義重大的活動,才在這裡舉行。這是當時中國文化的重要表徵,具有崇高的意義和文化價值。臨淄之明堂系周武王東征時所建,這既是周天子尊嚴的象徵,亦是對齊祖姜尚之抬舉與肯定。屈原不過是楚之一介使臣,能於“明堂”接見並與之會談,這本身便是對他的推崇與尊重,在明堂會見諸侯使臣,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屈原以博古通今,明於治亂著稱於世,自然知禮之輕重,頗有受寵若驚之感。相互尊重,一片至誠,會談的氣氛也就友好熱烈而融洽,迅速達成了共識,齊楚聯盟應運而生。

會談由屈原唱主角,他充分發揮了自己嫻於辭令的才華與特長,講起話來有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有時似高山懸瀑,飛流直下,一瀉千里;有時像洪峰巨瀾,滾滾滔滔;有時如山間清泉,叮咚韻生。他論天下時勢,諸侯稱雄,強凌弱,暴凌寡,弱肉強食;他講強秦暴虐無道,侵地掠財,殺人如麻;他談東方六國合縱之必要,好比一隻手,張著五指,扇出去,毫無力量,只有握成拳頭,才能致敵於死地;他分析齊、楚兩國的有利因素,完全有條件、有能力成為合縱的核心,團結其餘四國,共敵強秦。

屈原正視秦國的強大,他說,秦地處西北,其境(佔有今之陝西及四川的大部分)關河險固,攻守自如。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獎勵發展農業生產,大力提倡勇武戰鬥精神,對政治經濟進行了巨大變革,使社會生產力得到了迅速增長。繼位的國君都能在孝公變法致強的基礎上繼續發展,迅速國富兵強,銳意擴充,有計劃、有步驟地向六國進攻,特別是對強大的楚、齊兩國,更是穩紮穩打,步步進逼,以圖鯨吞。

儘管如此,六國亦不必自卑,它們各自都有自己的優勢和實力,屈原一一進行了分析。

萬里長江推開攔路的群山,闖過曲折的三峽,奔騰著,咆哮著,一直流向東南的洞庭湖。它越來越雄偉了,是那樣的遼闊,那樣的莊嚴。它載負著船舶,灌溉著良田,貢獻出珍貴的水產。遠處起伏連綿的山崗深青翠綠,那兒有用不盡的竹木柴草,獵不完的飛禽猛獸。山和水之間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有山作屏障,有江作腰圍,好一個錦繡山河!這便是最先的荊楚。如今的楚國,有長江三峽之險,有江漢平原之富,先後兼併了長江和淮河流域的近七十個國家,地方五千裡,帶甲百萬,車千乘,馬萬匹,粟支十年,是七國中版圖最大、軍備最強、人口最多的國家。

齊是東方第一大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物阜糧豐,綿長的海岸線可謂得天獨厚,提供了漁鹽之利。齊南有泰山,東有瑯琊(山名,在今山東省諸城市東南),西有清河,北有渤海,真乃四塞之國也。齊都臨淄,街道寬闊整齊,店鋪林立高聳,店內陳列,琳琅滿目,耀眼生輝,街頭攤販相銜如龍,叫買叫賣似潮。人煙稠密,大街小巷,人多如蟻,車輪相互碰撞,人們摩肩繼踵,衣襟相連可成帷幕,同時舉袖能遮藍天,揮灑熱汗則細雨濛濛。這些人俱都殷實而富,志高而揚,家家吹竿鼓瑟,戶戶擊築彈琴,處處鬥雞走狗,比比六博賜球……

燕國地方二千里,兵甲數十萬,車六百乘,騎六千匹。趙國地方二千餘里,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年。韓國地方九百餘里,帶甲數十萬,然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出於韓。魏國南有鴻溝(今河南之滎陽縣),東有淮水(今河南、安徽之淮水)、穎水(今河南穎水)、沂水(今山東沂水),西有長城(今河南滎陽、鄭州西到密縣一帶),北有黃河,版圖雖小,但卻地處中原交通要道,人煙稠密,繁榮發達。老實說,這些國家倘單槍匹馬地敵秦,自然勢單力薄,難以取勝,但六國合縱,併力西向,牧馬賊喉嚨再粗,胃口再大,必食而不得下嚥矣!趁熱打鐵,屈原又分析了洹水之盟迅速解體的原因。

屈原的一席話或慷慨激昂,或娓娓道來,或情真意切,說得那齊宣王連連頷首,嘖嘖稱是,心悅誠服。在場的齊廷文武,俱皆佩服屈原對天下形勢瞭解的是那樣透徹,稱讚他的雄辯才能和剛毅正直的品格,最後君臣一致同意訂立齊楚聯盟,並表示願與楚一同團結韓、趙、魏、燕等國,共同抗擊秦國。屈原使齊之所以能夠馬到成功,除了他自身的辯才,也有公孫衍的鼎力相助之功。

公元前318年春,懷王派使臣分別去請齊、魏、韓、趙、燕五國的君臣來楚之郢都會盟。楚是發起人,又是東道主,五國共推懷王為縱約長①,主持這次會盟。會盟開始,懷王昂首先登盟壇,齊、魏、趙、燕、韓依次歷階而上,各就各位。懷王對五國君臣說:“六國系山東之大國,皆為王爵,地廣人眾,實力雄厚。秦乃牧馬賊夫,憑藉咸陽要塞,不斷髮兵東進,侵吞各國領土。保國不如安民,安民不如擇交,向暴秦割地求和,最終還是戰禍臨頭,國家危亡。今日請諸王來郢,就是要結為兄弟,刑牲歃血,誓於神明:秦攻一國,其他五國俱皆出兵援救。有違盟約者,五國共討之!六國聯合起來,以戰止戰,合縱抗秦,秦定然不敢再出兵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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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亦稱盟長。

五國的國王聽後,心情振奮,齊聲贊同。於是屈原捧盤,恭請六國君王依次歃血,拜告天地及六國祖宗。之後,屈原將事先寫好的盟約分發給各國,請六國君臣赴宴。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02:12


第一五章 鄭袖弄權 碧霞進京

通過日益頻繁的接觸與交往,鄭袖愈來愈清楚地意識到,欲征服佔有屈原,並不像自己先前想象的那麼易如反掌。每次相見,他既熱情洋溢,又彬彬有禮,總跟自己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從不肯越雷池一步。雖說男人如貓,貓無不吃腥,但鄭袖卻不敢像對待一般男人那樣對待屈原。她曾這樣分析過:屈原正當青春年少,遠離妻室,熱血奔湧,激情澎湃,這熱血與激情必匯作無法抑制的衝動,懷有這種衝動的人和獸,猶似餒虎,正飢腸轆轆,見了獵物,豈有不捕而食之之理!而且屈原是位學問淵博的美男子,他的感情較常人不知要豐富多少倍。基於這種分析和認識,鄭袖也曾試圖按照常理,用征服一般男人的方法來征服屈原,諸如輕薄,戲謔,賣弄風騷,暴露女人身上的某些要害部位等等,非但無效,反而惹他反感,招其鄙薄,致使其一度避而不見。鄭袖素來十分自信,她不是那種一遇困難和挫折便心灰意冷,自暴自棄的女人,她既剛烈,又柔韌,有一股子拗勁和執著精神,凡她要走的路,要做的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且欲征服佔有屈原,固然亦有肉體和精神上的迫切需求,但更主要的還是把他當成一種工具,一種武器,藉助於他的力量達到廢嫡立庶的目的,最終讓自己的寶貝兒子子蘭繼承王位,以保自己終生左右荊楚。為了達到這最終目的,鄭袖能大能小,能伸能屈,能剛能柔,不斷地改換鬥爭策略和方法。自從在屈原面前碰了軟釘子,鄭袖即刻改弦易轍,每見屈原,既莊重矜持,又落落大方,既自尊、自愛、自重,又十分尊重愛戴對方。根據知識分子愛虛榮的特徵,她常誇屈原的知識學問、品德節操,對他的詩賦文章更是讚不絕口。當然,這些並非全是虛情假意的恭維,而在很大程度上是真情實感的流露,也是屈原應得的當之無愧的評價。大凡舞文弄墨者多重感情,鄭袖對屈原很是關懷體貼,每有所贈,她親自去送顯得輕薄,便讓子蘭代轉,弟子孝敬老師,乃是情理中的事,不顯山,不露水,自然得體,而且所贈之物多是屈原之所必需,如一本好書,一盒高級滋補品之類。冰冷的鋼鐵,尚可在高溫下熔化,更何況是血肉之軀呢?誰也無法否認,鄭袖確係才智過人之女中豪傑,惺惺惜惺惺,這是屈原與鄭袖之間的感情得以溝通的橋樑,而且這種溝通猶似巨石從陡峭的高山上滾下,有很大的衝擊力量和慣性。共同的志趣和愛好,常常是彼此聯繫的紐帶,為了達到征服佔有屈原的目的,鄭袖也在學寫詩賦和文章,她常將自己的作品讓子蘭帶到橘園去請屈原批閱。鄭袖畢竟是個聰明透靈的人,雖是初學,但卻每每立意新穎,構思別緻,行文不俗,令屈原嘖嘖稱讚。因鄭袖本人能歌善舞,尤其是那長袖細腰舞,更跳得精妙絕倫,飄若天仙,懷王才賜以“鄭袖”之雅號,故楚廷之歌舞,由南後親自主持操縱。自從屈原進京以來,特別是自鄭袖鍾情屈原,對屈原滿懷希望以來,便常常請屈原為其寫歌編舞。歌舞的稿本既成,交與鄭袖,鄭袖便組織排練,並充當現今之導演。每當排練將成,鄭袖必請屈原親臨現場指導。遇有重大演出,如祭天、祭祖,歡迎別國諸侯或使臣等,鄭袖還粉墨登場主演。導演也罷,主演也好,屈原由衷地讚賞鄭袖對自己的創作意圖理解得是那麼準確深刻,對自己的作品內容表現得是那樣形象逼真,惟妙惟肖,淋漓盡致。他佩服鄭袖的藝術天賦,感激她的再創造,將自己的作品形象化,立體化,搬上了舞臺,傳播給了更多的觀眾,特別是那些目不識丁的人。好比今天的編劇與導演、主演之間,少不了要常聚首,多研究,在討論作品、切磋技藝的同時,自然也談些家長裡短。人是有感情的高級動物,鄭袖與屈原,有著共同的藝術氣質,彼此傾慕站茫�庋�芮型�矗�儐デ慍Γ�枚�彌��癲灰�殖鍪裁蔥�襖矗≌庹�槍匭陌�髑��娜嗣撬�S塹模�彩侵P淥�嗄盞摹H嗣侵��緣S牽�橋慮��蛞皇�睿�辛嘶氨��喚鏨戇苊�眩��冶亟�源�峒搖VP渲��鑰嗄眨�且蛭�蘼鬯�┱故裁詞侄危�鉤鱸躚�慕饈����畹模�豆塹模���模��蔚模���蓯僑艏慈衾耄�豢暇頭丁VP湓�洩�爛畹納柘耄�灰���習蕕乖謁�氖�袢瓜攏�橘胗謁�乃中厴希��憧山���嬗詮燒浦�校��被�墒歟�謖肀哐約胺系樟⑹��攏�蚴攣薏毀傘H緗瘢���醋苷庋�氤嚀煅模�醪渙鈧P溷扳耆羰�兀懇蝗眨�P湔�雷砸蝗似奮��ナ憊猓�絲蹋��刃姆騁飴遙�職儻櫱睦擔�幣烙諦彘街�希�允滯腥��坎蛔�Φ囟⒆瘧�抵寫�歐枷愕溺勻粕仙�娜炔枵羝�鏨瘢��路鷲�譖ど衲�跡�炙坪踉繅鴉昶淺鑾稀M蝗唬��拿媲耙渙粒�飭涼庥倘縞戀紓��布詞牛�涑閃誦苄莧忌盞拇蠡穡�諤諏已嬤�杏幸桓瞿:�吶�說男蝸螅�餑:�磺宓男蝸蟛皇潛鶉耍��喬��姆蛉蘇馴滔肌VP洳輝�胝馴滔枷嗍叮�竊諞淮謂惶鋼邢蚯���使����廖藿潯福�鉤舷喔媯�⒉蛔躍醯亓髀凍齠雲拮擁鬧堪��欏Q哉呶摶猓��哂行模�喲酥P涑S詡島蘚臀櫱鬧邢爰�馴滔嫉墓飠孕蝸蟆W勻唬�饊諤諏已嬤械哪:��艘嗍親�布詞牛�歡��欽庖簧料鄭�詞怪P潿先慌卸ǎ呵����宰芨�約罕3腫乓歡ǖ木嗬耄��且蛭��崛緡褪�頻陌�拋約旱鈉拮誘馴滔肌VP湟幌蚴�腫願海��嶁拋約旱吶卸獻既肺尬蟆K湎蹬�髦�玻�P滸焓氯匆斐9�希�撓欣桌鞣縲械慕�Х綞齲�日業攪宋侍獾鬧⒔崴�冢��愫斂揮淘サ嘏尚母鼓謔坦人煞繾鞍緋梢幻��檔男〉潰�巴�制嚼鋝旆謎馴滔嫉牡賴縷分剩�慷謎馴滔嫉娜菝卜綺傘Q�蘸蠊人煞繾嶽制嚼錒槔矗��懷鮒P渲��希�馴滔際俏黃訪菜��南推櫱寄福�胝煞蚯��嗑慈綾觶�舜思淶陌�槭鋼靜揮濉K�娜菝裁髟擄愕那逍悖�鏊�餃廝頻慕墾蓿凰�囊凰��敉艫拇笱劬ο褚箍盞男嵌罰�鶴帕頒艫那鋝ǎ凰�難�訟穹韉痰穆塘��咚實暮杉��杖嵯嗉謾��嵩蜴鼓榷嘧耍�留伶面茫�趙蚪∽秤辛Γ�美蹦芨桑凰�木僦瓜褚匯�宄匕愕奈木玻�CQ┰�頻難胖攏凰�男牡叵穹崾盞腦�耙謊�科櫻�喟椎難蚋嵋謊�屏跡凰��私遊鐧奶�認衩髏牡拇汗猓�嫻吹畝�紓�笪鐧南贛輟��人煞珂告傅覽矗�P浜芟猿魷殘斡諫�難�櫻���刂腥創桌朔�浚�薏蘊旌我砸��鞝擻任錚」人煞緗檣芡炅耍�P湫γ辛搜郟�檔潰骸罷庹馴滔幾��笸劍�婺死剎排�玻�焐系囊歡裕�厴系囊凰�∷普獾熱花似玉的美人,怎可令其芳香散於荒郊,悽苦於樂平裡之群山峽谷之中呢?”

谷松風猜測道:“南後之意是……”

“接來郢都居住,與屈左徒朝夕相伴……”鄭袖是個急性子,打斷谷松風的話說,“左徒為國操勞,夜以繼日,勞心費神,身邊沒有個女人,勢必苦不堪言!雖說有嬋娟姑娘服侍起居,但終究不能與妻妾相比,故早該迎屈夫人進京。”

谷松風恭維道:“為國為民,南後真是費盡了心機!推己及人,體諒人情,以博大的胸襟溫暖萬民,真乃我大楚社稷之福也!……”

人都是願聽好話的,大約聖哲也不例外,雖是奴才的阿諛之辭,卻也能令主子順耳隨心,鄭袖和顏悅色地說道:“成人之美,助人為樂,乃本後之處世信條;寬大為懷,慈善為本,系本後之座右銘;公而忘私,國而忘家,則是本後對下屬之希望。”

谷松風順情說道:“天下之大,人眾之多,似南後之情懷者,有幾個歟!……”

這天,鄭袖的心情特別好,谷松風又陪她說了一會閒話,方才告辭離去。

三天後,鄭袖派三男兩女趕往秭歸,迎接屈夫人進京。於此同時,郢都的數十名工匠在晝夜緊忙,為屈左徒裝飾宅第,以便使其夫妻於豪華溫馨中相聚。這一切,鄭袖都巧妙地瞞過了屈原,以出其意料,使其大喜過望……

也就在這時,鄭袖之善看風使舵,會順水推舟,心眼靈,嘴皮薄的心腹內侍谷松風失蹤了,人們再也沒有見到他,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根據多年朝中為官和宮中當差為奴的經驗,無人查詢和議論。

從香溪到郢都,順水順風,船快似箭。昭碧霞長到二十多歲,這還是第一次離開樂平裡,離開香溪,她像飛出樊籠的小鳥,心醉神馳,眼前的一切無不新奇美好——天是那樣高,那樣藍;雲是那樣白,那樣輕;山是那樣峭,那樣奇;水是那樣綠,那樣秀;草是那樣青,那樣翠;樹是那樣粗,那樣直;林是那樣茂,那樣密;花是那樣鮮,那樣豔;江是那樣寬,那樣險;鷹是那樣矯捷,那樣雄健;鳥是那樣歡快,那樣自在。總之,天地是那樣遼闊,那樣神奇!然而,最使昭碧霞心曠神怡的還是人。寬闊的江面上,片片白帆似藍天上的雲朵,下行船順水順風,遠眺,稠密的帆影似江中順水漂流的落葉,挨挨擠擠,碰碰撞撞,隨波追逐;近瞧,船工們一個個立於船頭,雙手叉腰,敞著胸懷,上下顛簸而前,很顯出志得意滿,趾高氣揚的神氣,有的還吹著口哨,哼著小曲。上行船則與此相反,船工們穩操舵,緊划槳,高喊號子。他們光著臂膀,挺著古銅色的胸膛,雙臂肌肉塊塊飽綻,這是力的象徵,江風洗禮的結果。那激越、高亢、興奮的船工號子此起彼落,順水奔騰,逆風飄散。休看這些船工累得筋疲力盡,他們一個個氣喘吁吁,熱汗涔涔,喊起號子來卻虎虎有生,氣息壯,嗓門大,驚天動地。在他們的齊心協力下,木帆船在顛簸,在震顫,在扭秧歌似的前進。最苦最累的還是那些縴夫,懸崖峭壁上鑿一羊腸纖道,就壁而曲,隨石而彎,縴夫們打著赤腳,光著上身,胸圍竹弓,弓栓纖繩,繩拖貨船,十數人魚貫而前,貼壁而行,躬身彎腰,用力登足,逆風逆水,拖著貨船艱難前進,雖說一個個累得齜牙咧嘴,但卻在興致勃勃地喊號子,唱纖歌,彷彿這呼喚與歌唱能夠驅逐胸中的鬱悶與周身的疲勞。沿途有許多港灣,港灣內檣如林,帆似葉,人們來往匆匆,在忙著裝上卸下。江兩岸處處可見驢槽似的小舟,循小舟向山坡尋去,總可尋到一個小小的村落或幾處人家,雞鳴,狗吠,炊煙裊裊,給大江與陡峽增添了更多的生機和無限的情趣。小舟與茅舍之間常有男女來往,俱都肩背竹簍,手提木杵,揹簍內裝的是辛酸和汗水,裝的是收穫和希望。鄭袖所派之前來迎接昭碧霞的三男兩女,男的是太監,俱善武功,身手不凡,以保衛左徒夫人之安全;女的為宮娥,以服侍屈夫人之生活起居。為首者苗永楠,官為宦者令,此人會奉迎,善周旋,且有一張八哥似的巧嘴。一路之上,苗永楠喋喋不休地向昭碧霞介紹郢都的情況——懷王怎樣相信器重屈原,屈原如何廢寢忘食地擬就新法,楚國如何在進行轟轟烈烈的變法改革運動,百姓怎樣歡呼新法,擁護改革,荊楚城鄉正呈現著蓬蓬勃勃的大好局面,等等。在這一介紹過程中,苗永楠有意識地迴避了變法改革所引起的朝中兩派的激烈矛盾和鬥爭,舊貴族集團疾恨新法,仇恨屈原的內容,他隻字未提,卻不適當地誇大和渲染了南後鄭袖對屈左徒的關懷體貼。苗永楠強調指出,新法減輕了百姓的賦稅負擔,獎勵生產,極大地調動了黎民的積極性,所以沿途才能見到那麼多生機勃勃的景象,船工、漁人、農家男女,雖說忙些,累些,苦些,但他們心裡卻甜絲絲的,因為他們辛勤勞動的成果,大部分歸個人所有,因而號子才喊得那麼響,歌才唱得那麼甜,笑聲才那麼爽朗。即使出賣苦力的人們,新法也保證他們較前有更多的收入,無凍餒之苦,因而幹起活來心情愉快,自然也就肯賣力氣。聽了苗永楠的介紹,昭碧履頗有恍然大悟之感,原來如此!……

從香溪到郢都,可乘船直達,但昭碧霞遵公爹伯庸之囑,要到宜昌去看望一位親戚,在宜昌逗留兩日,宜昌以東的路程便舍船而乘車了。為了觀賞沿途風光,更多地瞭解變法改革給百姓帶來的好處,昭碧霞命御者緩韁徐行,一路不曾撂放轎車門窗之簾,還不時手扶車軾,探身車外,左顧右盼,或者安步當車,指指點點,不斷詢問。

從宜昌向東,翻過兩道不甚高的山脊,便是莽莽江漢平原了。從三峽到江漢平原,彷彿經過漫漫長夜,迎來了東方破曉的黎明;猶如走出洞穴,心胸開闊,紅日耀眼。時值盛夏,放眼無際,一派蔥綠金黃。河網縱橫,湖光片片,稻浪翻滾,人影匆忙。哪怕你吹毛求疵,莽莽原野之上,也難見一畝荒田,半點瘡痍。牛在吼,馬在嘶,鞭在炸響,牧笛悠揚,一片歡騰。最令昭碧霞心醉神迷的,還是那男歌女唱,歌喉甜甜,情意綿綿,既反映了變法改革給千家萬戶帶來的好光景,又抒發了純真的摯愛,請聽下邊這首情歌:

男:口唱山歌問妹妹,

為何笑得這樣美?

女:五黃六月薰風吹,

妹妹我心中彩霞飛。

薰風來自郢都城,

變法改革盡芳菲。

墾荒治水富萬民,

獎勵耕戰振國威。

國強民富霸天下,

妹妹我怎不眉飛色舞笑微微。

先答後問哥哥喂,

為啥幹活不知累?

男:浩浩長江龍擺尾,

富民政策暖心扉。

晝夜苦幹拼死活,

糧滿倉來銀成堆;

治下水田數十畝,

青堂瓦舍新衣被。

鐘鼓樂之親朋賀,

迎聚新娘俏阿妹。

夫唱婦和甜如蜜,

恩恩愛愛多和美。

合:男耕女織度光陰,

白頭偕老子孫圍。

家業興旺國富強,

一統天下願相隨。

聽著這些甜甜美美的情歌,看著眼前這蓬蓬勃勃的景象,想著男女青年對未來美好生活的追求與憧憬,昭碧霞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切都是變法改革的結果,它與丈夫有著密切的關係。她這樣想著,心中彷彿有一塊既甜且香的糖在慢慢溶化,溶化;又彷彿自己變成了一隻雄鷹,正翱翔於藍天之上,俯首下望,荊楚的山山水水盡收眼底,一覽無餘,都發生了同樣的巨大變化;彷彿變成了一隻彩蝶,正翩翩飛舞於春深似海的繁花叢中,盡享生活的甘美與芬芳;彷彿變成了一團青霧在升騰,瀰漫,消散,融於藍天碧野之中……

曉行夜宿,經過兩天隱隱甸甸地輾轉,一行三五輛裝飾豪華的轎車駛進了郢都,徑直來到鄭袖為屈原準備的府第。其時裝飾早已完畢,煥然一新,呈現著金碧輝煌的燦爛景象。昭碧霞於車內扒簾窺視,只見前邊有一座氣勢雄偉的高大門樓,飛簷斗拱,凌空欲飛。漸趨漸近,大門朱漆彩繪,一對石獅把門,面目猙獰可怖。轎車駛進大門,好大一處院落!院內假山真水、迴廊曲坊、歌臺舞榭、花壇草地、茂林修篁、奇花異卉、珍禽怪獸,無所不有,令昭碧霞目不暇給,眼花繚亂。昭碧霞雖出身於名門閨秀,屈府亦系貴族大家,但畢竟地處深山峽谷之中,哪裡見過這樣的世面!這裡的許多名堂,她還是後來從丈夫和下人那裡獲悉的。轎車在一幢大屋頂建築前停下,早有宮娥、內侍圍攏過來,遞凳的,攙扶的,執扇的,捧巾的,提香盒的,奏樂的,前擁後護,昭碧霞不知該如何應酬,頗有些尷尬和呆傻。瞅瞅眼前這座高大的建築,需仰視,方見其頂,黃綠色的琉璃瓦脊,金燦燦,光閃閃,耀眼生輝,令人目眩。青一色的雕花楠木門窗既高且大,更增添了這座雄偉建築的高雅與氣派。漢白玉為階,拾級而上,步入廳堂。廳內猩紅地毯鋪地,地毯上繡制著精美的圖案——中央為獅子滾繡球,四角是五蜂捧壽;抬頭望,雕樑畫棟;環首四顧,粉壁玉牆;紫檀器具或鑲金,或鍍銀,或嵌玉,雍容華貴;琳琅滿目的珠寶、古玩、字畫,陳列有序,錯落有致,構成了罕見的藝術天地。居室的陳設與佈置則是另有一番格調和情趣——華麗,溫馨,矇矓,柔情。鵝黃色的提花地毯,紫紅色的象牙床榻,火紅色的錦繡被褥,桃紅色的紗帳帷幔,橘紅色的繡花窗簾,嵌貝雕花的梳妝檯,碩大的菱花銅鑑,翹首欲鳴的鳳尾雅琴,半裸體的仕女畫像,朦朦朧朧的燈光,和諧,勻稱,柔和,給人一舒適甜蜜之感。

一切都這樣神秘,一切都這樣新奇,一切都這樣陌生,一切都這樣出人意料,昭碧霞並不感到閒適舒心,反而疙裡疙瘩,恍恍惚惚,如在夢境,如墜五里霧中。

屈原夫人駕到,南後鄭袖早已聞報,但她並不急於過來看望接待,而是忙著發號施令,如此這般……

時近中午,苗永楠奉南後之命前往橘園請左徒屈原。其時屈原正在伏案疾書,宋玉進書房稟報:“老師,苗公公駕到。”

千萬莫小看這些不長鬍須、說話公鴨嗓的內侍太監,他們官職不大,權勢卻極重,因為他們與君王朝夕相伴,頗得君王的信賴與重用,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宦官專權的王朝為數並不算少。即使他們並不專權,常在君王耳邊吹吹風,捏幾捏鹹鹽,也頗有些分量,故文臣武將,無不畏懼三分,表面上都十分敬重。屈原知道,這苗永楠是南後的心腹,必是奉南後之命前來召見,或者來傳達南後的什麼旨意,聞訊急忙有請。宋玉引苗永楠步入屈原的書房,屈原急忙起身相迎:

“不知苗公公駕到,屈平未能遠迎,萬望公公恕罪!”

苗永楠笑容可掬地應道:“屈左徒何必過謙,灑家今來,是有一事相稟。左徒有一同鄉好友,自樂平裡來京,現在陳太師府與南後議事,請左徒前往會見。”

聽說有同鄉來京,屈原不禁喜出望外,急忙問道:“請問苗公公,屈平的這位同鄉姓什名誰,為何竟與南後相識?”

苗永楠神秘地嘿嘿笑道:“左徒此問,也就難為奴才了。奴才是奉南後之命來召,何曾問過來客姓名!是男是女,奴才尚且不知,哪裡會知曉與南後的關係!”

苗永楠先告辭回去了,臨行前還再三叮囑,要屈原抓緊時間過去用午膳,莫使南後和客人久等。

苗永楠去了,屈原卻愣在那裡回不過神來,他將樂平裡的同鄉好友過籮似的迅速濾了一遍,總也想象不出來者是誰,而且竟能與南後議事。再說,南後怎麼會在陳太師府接見樂平裡來的客人呢?陳太師府,屈原有所耳聞。當朝並無姓陳之太師,陳者舊也,破敗也,指的是費無忌為太師時所居之府第。楚平王無道,納媳逐子,太師伍奢直言陳諫,頂撞了平王,少師費無忌乘機大進讒言,誣伍奢欲與太子建謀反,平王殺伍奢一家三百餘口,伍奢次子伍員子胥隻身一人出逃奔吳,太子建亦被迫出逃,幾經輾轉死於鄭。費無忌爬上了太師的寶座,耗巨資建造了這座豪華的太師府。他貪贓枉法,壞事做絕,楚昭王時為公子申、令尹囊瓦、左司馬沈尹戍所殺,落了個身敗名裂的可恥下場。因費無忌一生專權跋扈,殘害忠良,惡名昭著,故此後之新任太師都不肯到這裡來辦公和居住,這座規模宏偉的太師府便閒置了下來,世稱陳太師府。為不使其荒廢破敗,國家一直派員在這裡負責管理和修繕,也常用作接待賓客的館舍。上邊這些,屈原只不過是知識性的瞭解,因進京的時間短,工作繁忙,從未涉足遊覽過,這陳太師府究竟怎樣,他心中茫然。

宋玉見屈原愣怔怔的樣子,很感可笑,上前說道:“老師何必在此傻想,前往相會,豈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屈原覺得宋玉言之有理,於是略作修飾,邀宋玉與嬋娟作陪,匆匆前往。

來到陳太師府,屈原顧不得審視建築物的雄偉壯觀,欣賞園內優美的景緻,只是一古腦地向前,向前。進了園門便有人在前導引,級級相接,段段相銜,待登上漢白玉臺階,導引者換成了一對濃妝豔抹的宮娥。宮娥在前,屈原一行三人在後,徑直來到一垂掛著丹鳳朝陽的竹簾門前。為首的宮娥以目示意止步,她自己挑簾進室通稟。有頃復出,向屈原深施一禮道:“屈左徒請進,這位公子與小姐隨奴婢客廳用茶。”

宋玉和嬋娟不情願地隨兩位宮娥去了。屈原猶豫片刻,伸手挑簾,舉步進門。當他邁進門檻的一剎那,頓覺祥雲繚繞,異香撲鼻,絲竹悠揚,鳥語花香。雲煙氤氳之中,自己在飄飄悠悠地升騰,愈升愈輕,愈輕愈高,化作潔白的雲朵,化作絢爛的彩霞。這雲朵在隨風飄蕩,愈飄愈薄,愈飄愈淡,薄成煙縷,淡成霧靄,消逝於蔚藍的天空。這彩霞在擴散,在瀰漫,在塗抹,將茫茫天地之間染得一片通紅,紅得像血,紅得像火,紅得像朝陽。血在流淌,火在燃燒,朝陽在滾動,自己在這紅彤彤的世界裡萎縮,泯滅,消逝得無影無蹤。這是怎樣令人迷醉的虛幻,又是何等讓人悚懼的夢境!……

然而,屈原畢竟置身於現實之中,神志尚清,他靜靜心,定定神,揉揉眼,只見鋪錦裹緞的象牙床上,南後鄭袖正與自己妻子昭碧霞身相挨,股相疊,手相牽,腮相貼地熱情交談。張眼望去,面前簡直是兩束光焰照人的鮮花,難怪這間居室竟會如此明亮,這般芳香,令人心醉。豔麗,馥郁,誘人,是它們的共同特點,但細細鑑賞起來,卻又同中見異,各具特色——一束散發著山野泥土的氣息,一束表露著花房暖窖的溫情脈脈;一束莖粗葉肥花俏麗,一束柔弱纖細朵溫柔;一束粗俗豪放,一束典雅含蓄;一束呈現代派的淺露,一束具古典式的雋永……

屈原入室,站在那裡愣神。鄭袖見狀,甚感好笑,急忙站起身來,迎上前去,熱情地說道:“屈左徒請看,何人在此……”

直到這時,屈原才意識到自己的嚴重失禮,忙上前賠罪。南後不僅不怪,反而道歉說:“屈左徒何罪之有?罪在本後。為出左徒預料,使左徒大喜過望,本後未徵得左徒同意,擅自派人前往樂平裡將賢妹接來,雖有得罪,但望左徒體諒本後的良苦用心!……”鄭袖說著,別有用心地向屈原飛了一個令人費解的眉眼。

不知昭碧霞是否注意到了南後的這個異乎尋常的眉眼,倘使見到了,她會怎樣想,心中該是什麼滋味呢?

鄭袖的這番良苦用心,確屬天下罕見,屈原除了感激,還能有別的什麼心理呢?雖則感激由衷,但這位以嫻於辭令著稱的屈左徒卻訥訥半天無言。

鄭袖先屈原一刻來到這間居室,問過昭碧霞的年庚之後,便親熱地稱其為“賢妹”,扯著她的手,熱情地說個沒完沒了,誇昭碧霞長得美貌,雅緻,有風度;贊屈左徒年輕有為,知識豐富,學問淵博,精明幹練;介紹楚國正在進行的變法改革,懷王對屈原的器重與信任,不久前七國諸侯會盟郢都的盛況,懷王被推為縱約長,主持會盟的榮耀,而且強調指出,這都是屈左徒的功勞。

在屈原夫婦面前,鄭袖再次申明自己的觀點,像昭碧霞這樣如花似玉的美人,不能讓其芳香散於荒郊原野,不能悽苦於樂平裡之群山峽谷之中;像屈原這樣為國操勞,為民立下了汗馬功勞的賢大夫,身邊不能沒有妻妾相伴。

鄭袖熱情得像一團火,這團火在熊熊燃燒,烤得屈原夫妻渾身暖烘烘的;歡快得像一隻小鳥,在樹梢上跳來蹦去,唧唧啾啾地鳴唱,唱得屈原夫妻心中甜絲絲的;暢快得像流水,嘩嘩啦啦,叮叮咚咚,使屈原夫妻感到清洌甘甜,喝一口透心徹肺;醇厚得像蜜酒,美酒飄香,令屈原夫妻酒未沾唇而心先醉……

鄭袖正口若懸河地滔滔奔流,有宮娥來稟:午餐業已準備就緒,請南後與客人餐廳用膳。這是南後為“賢妹”設的洗塵午宴,雖然她口口聲聲稱“家常便飯,不成敬意”,但卻高級豐盛得令人吃驚,其中的許多珍饈美味,莫說來自深山峽谷的昭碧霞,連經常接遇賓客,出使過齊國的屈原也不曾見識和享用過。如此深情厚意,怎不令屈原夫妻感動得熱淚盈眶。

因連日車船勞頓,午宴後南後原是安排昭碧霞好好休息的,但來看望之文武眷屬絡繹不絕,自然,其中的許多人並非出於真心,而是在逢場作戲。午後不久,楚懷王屈尊辱臨,震驚朝野,更使屈原夫妻受寵若驚,不知該如何是好。是呀,一個大臣的妻室竟然驚動了聖駕,史所未有,足見屈原在懷王心目中的位置。這也是屈原無限忠於懷王的重要原因,即使後來被罷官免職,放於漢北,他也只恨那些進讒的奸佞小人,對懷王毫無怨言。

當晚,懷王設國宴為左徒夫人接風,鄭袖之外,文臣武將的眷屬多應邀出席作陪,熱鬧非常。不用說,宴席的規格和檔次勝午宴一籌,令昭碧霞大開眼界,得飽口福。晚宴臨散的時候,南後當著眾位賓客眷屬的面,將赴樂平裡的兩位宮娥——秋菊與冬梅賜與昭碧霞為侍女,引得滿座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屈原與昭碧霞,這對血氣方剛的夫妻,一年半不曾見面,一旦相聚,自然如膠似漆,化作液體,變成了蒸汽……

夏日夜短,二人說了一宿悄悄話。昭碧霞談祖母彌留之際想念孫孫平兒的可憐巴巴的情況,談公爹伯庸告老還鄉後的生活,談公婆希望她留在郢都不必歸去,免吃離別之苦,談女兒小嬃長得如何聰明伶俐,正在呀呀學語。屈原則談鄂渚一年,談懷王,談南後,談變法改革的風風雨雨,談盟諸侯的前前後後,談楚富國強兵,統一天下的美好前景。二人共議懷王與南後的大恩大德,同抒對鄭袖的感激之情……直談至日上三竿方起,屈原正精心盥漱修飾,準備早飯後進宮謝恩,忽有宦者令苗永楠匆匆奔來,下氣不接上氣地說:“左,左徒,大事不好,南後她,她忽然病篤,快,快!……”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02:55


第一六章 鄭袖患病 屈原作歌

屈原聞聽南後病篤,並不慌張,他像個久經沙場的老將,任你戰馬嘶鳴,血流成渠,屍橫遍野,依舊泰然地彈琴、弈棋。南後所患之病,他心中有數,而且有把握能夠做到針至病除,這很使楚宮的十數名太醫仰慕與忌恨。

前邊說過,屈原自勸讀書頗雜,醫書亦讀得不少,諸如岐伯的《內經》,扁鵲的《難經》之類名著,他都曾瀏覽涉獵過,加以天資聰慧,過目成誦,故雖未專門學醫,卻有著較為豐富的醫學知識,其醫術非庸醫所能及。尤其愛好針灸,在他看來,一支銀針在手,勿需處方,勿需服藥,便可治病救人,除人病痛,何樂而不為,故曾一度專攻其術,人身的經絡穴位,在他的心目中,猶似樂平裡的山頭溪流一樣清晰明瞭。他的口袋裡常年裝有一個竹管,竹管裡盛滿了形形色色的銀針,隨時可用,不知使多個人轉危為安。鄂渚一年,許多鄉下百姓,只認識他是屈郎中,不知道他是屈縣丞,更不知道鄂渚一年來的巨大變化,百姓所獲得的諸多實惠,都跟他息息相關。

“人無十全十美者”,這句話通常指的是人們的品德和本領,亦即所謂“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但有時也指人們的命運和遭遇。即以南後鄭袖而言,她既有國色天香的美貌,又有出類拔萃的聰慧與才能,身為楚宮之南後,獲寵於懷王,不僅權主六宮,在很大程度上把持著楚之內政外交大權,按理這該是十全十美了吧?不料五年前竟患下了一種疾病:發作時,光覺腹部不適,胸氣上升,繼而心悸,眩暈,全身肌肉強直痙攣,肩部收縮,肘腕和指掌關節屈曲,拇指內收,兩腿伸直,足內翻,漸漸呼吸停止,臉色由蒼白而轉為青紫。鄭袖之所以患此惡疾,自然與糜爛的宮廷生活有關,也是貪得無厭,機關算盡的必然結果。幸而發作並不頻繁,偶爾為之,否則必惹懷王嫌棄。

那還是屈原新任左徒之職,則搬來橘園不久,望子成龍,為了求得屈原對子蘭加強教育,嚴格管理,不荒廢學業,一天下午,南後鄭袖徵得懷王的同意,來橘園專訪屈原。漫步橘林,二人坦誠相見,鄭袖吐露自己的衷心期盼,屈原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的赤膽與忠心。子蘭之外,自然也談些天下形勢,楚國今昔,世俗人情,詩賦歌辭,宮廷樂舞之類的內容,直談至紅日西墜,夕輝染醉了橘林,染醉了二人的面龐。大約為屈原的美貌所傾倒,為屈原的才華所鍾情,為屈原的辯才所折服,這天下午鄭袖太興奮,太激動,太動情了,竟然走著走著發出一聲尖叫,跌倒在如茵的草地上,喪失了神志。這種病叫癲癇,屈原不僅見過,而且治過。他先用力掐人中,然後取出懷中的竹管,按照醫書上的要求給鄭袖紮了十多根銀針。過了大約有一盞茶的工夫,鄭袖漸漸恢復了知覺,而且面部能夠表情達意,頗顯尷尬和難為情。又過了一會,漸漸恢復正常,向屈原說了許多賠禮和感激之辭,並介紹了她患這個病的歷史,懷王如何寵愛依舊。看看天色已晚,屈原急忙扶鄭袖起身,步出橘林,命嬋娟送其回宮。

回宮後,鄭袖如實向懷王講述了這一下午的經歷,懷王聽了,對屈原既佩服,又感激。從此,只要南後的舊病復發,便請屈左徒來治,弄得當朝太醫們醋意勃發,忌恨在心。

雖說屈原一向沉著穩健,遇事不慌,他又頗曉南後這個病的來龍去脈,但畢竟人命關天,馬虎不得,所以從陳太師府至楚宮不太近的一段距離,他來不及乘轎和騎馬,而是跑步前往的。今日的南宮不同以往,懷王驚恐,宮娥內侍慌張,太醫們則一個個如熱鍋上的螞蟻,搓手,頓足,無可奈何,一所寧靜雅緻的南宮被弄得亂紛紛,急躁躁的,酷似一個燃著引芯就要炸裂的爆竹。屈原尚未登上南宮的高臺階,便有內侍高呼“屈左徒駕到”,呼聲傳進宮內,在場的人無不欣喜萬分,彷彿盼來了救星。屈原進宮,眾人紛紛閃開,太醫們急忙靠後,懷王親自上前迎接,引至南後的病榻前。今日南後的病勢,確實大不同於以往,只見她咬破了舌唇,口中噴出了白沫和血沫,大小便失禁,嘔吐汙穢狼藉。屈原見狀,急令內侍取一竹筷,撬開南後的口,同時助其側臥,儘量讓其口中唾液和嘔吐物流出口外,不致吸入肺內。待其口中的穢物流盡,屈原將一方絲巾摺疊成條狀,塞入一側上下臼齒之間,以免再度將舌咬傷。這一切處理完畢,屈原取出銀針,針入南後的內關、合谷、豐隆、肝俞、太沖、神門諸穴,並點刺長強穴放血。不久,南後便恢復了神志,呼吸漸趨平穩,臉色也逐漸正常,由昏迷、沉睡、意識模糊而轉為清醒,但卻微感頭痛,頭昏,全身痠痛,乏力。

自此,屈原便每天上午按時來給南後扎針,除了上述穴位,還輪流更替針刺風池、風府、百會、印堂、鳩尾、曲池、後溪、通裡、三陰交、太沖等穴,強刺激,七天為一療程,並輔以藥物治療。藥以牛黃丸為主,其配方為:膽星、全蠍(去足焙)、蟬蛻、牛黃、白附子、殭蠶(洗焙)、防風、天麻、麝香、煮棗肉、水銀,細研,入藥末為丸,荊芥薑湯送服。此乃手少陰足太陰厥陰藥也,牛黃清心、解熱、開竅、利痰,天麻、防風、南星、全蠍辛散之味,殭蠶、蟬蛻清化之品,白附頭面之藥,皆能搜肝風而散痰結;麝香通竅,水銀劫痰,引以姜芥者,亦以逐風而行痰。

經過較長一段時間精心治療,鄭袖不僅身體完全康復,而且舊病不再復發,感動得懷王與南後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屈原在楚廷處於舉足輕重的地位。

那還是第一個療程針灸的第四天,按照事先約好的時間,屈原匆匆奔向南宮,尚未舉步登上臺階,便有一股濃郁的異香透出緊閉的門窗,鑽進他的鼻孔,直入肺腑,令其飄飄欲仙。時近盛夏,為何宮室要緊閉門窗呢?這便是楚宮建築的妙處所在,天下無雙。楚宮殿的地坪全用石板鋪成,上有樓板,下有欄杆。特殊的建築設計,使這些宮殿隆冬嚴寒,室內溫暖如春;盛夏暑熱,有製冷通風設備,可使涼風習習,爽身宜人。既勿需開窗透風,緊閉門窗則可使室內的香氣不致輕易散去。隨著熱烈而熟悉的“屈左徒駕到”的聲聲傳呼,屈原在內侍宮娥的簇擁下步入宮門,宮內的陳設、色調、光線和氣氛使他大為震驚。這幾日,他天天來此為南後治病,為何前三日無此異樣感覺呢?今天是南後用過一番苦心,特意這樣佈置的嗎?特意佈置,有這個必要嗎?用心何在?也許素來如此,只是因為前些天南後病危,室內忙亂,人們心情沉重,自己肩挑千斤重擔,不曾注意罷了;也許前些天南後病重,大家不得空閒或沒有心思佈置宮室,這也是常理中的事。管他呢,何必庸人自擾。然而,這宮中的陳設畢竟高雅華貴,稀奇罕見,令屈原不能不認真觀賞玩味。宮室的四壁鑲嵌著石板,色澤光潔鮮豔(大約即今之大理石)。室內擺滿了稀奇古怪的玩具和寶器,床上的被子是用翡翠(鳥名,有美麗的藍色和綠色羽毛)和珠璣精心製成的,就是懸掛衣物的玉鉤,也用翠鳥的羽毛加以裝飾。最讓人眼熱的,還是兩件稀世珍寶——鴛鴦豆盤碗和虎座鳥架鼓。

鴛鴦豆盤碗,蓋與盤結合成一隻鴛鴦鳥的整體,鳥的頭、爪、翅均為雕刻,羽毛為彩繪。鳥的頭彎回到鳥背上,雙翅緊縮,尾向下卷,成伏臥狀,顯得安閒自在。鳥的胸、腹部及背部、尾部兩側均用紅漆、金粉描繪成絨毛狀的羽毛,兩翅用金粉勾畫出片狀羽毛,尾部用紅漆金粉描繪出捲曲的長毛。再加上金色的鳥頭,黃色的嘴,把整個鴛鴦鳥刻畫得細緻入微,栩栩如生。

虎座鳥架鼓的底部,是兩隻相背伏臥的老虎,老虎頸上各站一隻鳥,鳥尾相連,木鼓懸掛在雙鳥中間,鼓繩釦在鳥冠上。鳥身用紅彩繪成羽毛紋,虎身彩繪成雲紋,鼓皮外周繪著幾何雲紋。

宮室的四角各置有一個二龍戲珠的精製銅鼎,銅鼎內青煙嫋嫋,火光灼灼,燃燒著蘭、椒、艾、芍、芷、茴、茱、荃、蕙、荏等諸多香草,室內瀰漫著醉人的異香,令人骨酥肉麻,神魂顛倒。和其他的宮室一樣,南宮也是坐西面東,南北三間,中間大,是會客的地方,兩邊小,是寢室,南後的象牙床榻安放在右間向陽的雕花南窗下,低垂著粉紅色的紗帳,高懸著火紅色的宮燈,這紗帳,這宮燈,把南後烘托得更加豔麗動人,映襯成一個洞房新娘。南後正在安睡,她側臥,躬身,右手置於鴛鴦繡枕之上,託著紅彤彤的香腮,一雙鳳眼似睜非睜,兩個酒窩似笑非笑,大約正在做著甜蜜的美夢,長長的睫毛更加嫵媚,楚楚動人。她的身上蓋著一床藕荷色的錦繡夾被,質地柔軟,似尚透明,把她周身勻稱動人的曲線勾勒得似隱非現,朦朦朧朧。她的左臂伸出被外,搭於胯股,這胳膊柔軟修長,似凝脂,若溫玉,散發著淡淡的肉香。手腕上一隻鏤花雞血玉鐲,玲瓏剔透,在燈光下熒熒生輝。白腕,紅鐲,相映成趣,其美無倫。由這一隻白臂,屈原能夠想見她周身的肌膚和整個玉體的形象,他曾欣賞過一件精美的藝術品——玉雕睡美人,跟眼前這位睡態酣暢的南後相比,恐怕要遜色千萬倍!……寫起來這樣費筆墨,實際上當時屈原不過是瞬間一瞥。一宮娥將他引至南後的寢室,來到她床榻之側,連呼兩聲“南後”,回答她的是甜蜜而勻稱的鼾聲。

男女有別,屈原急忙返回正間恭候。

屈原返回正間,早有內侍迎上前來搭訕,為之沏茶。在這一品茶恭候的過程中,屈原清楚地聽見裡間宮娥的低聲呼喚以及衣裙的窸窣聲,環佩的叮噹聲,竊竊私語聲,嘩嘩啦啦的盥洗聲,這一切過後,宮娥出來請屈左徒進去為南後診治。

南後的病較昨天大有起色和轉機,她不再斜依床榻接受診治,已經能下床迎接屈原,抒發自己的無限感激之情了。她的裝束素來緊跟時令,今日穿素服,著夏裝。上身著一件水紅色短衫,色淡如水,質薄若翼,半個胸膛袒露在外,短衫緊貼肌膚,將一對碩大的乳房繃勒得更加高聳彈動。下身穿一條白色紗裙,其白如雪,其長曳地,遠看,亭亭玉立,像一朵盛開的雪蓮,一枝雋逸的白玉蘭;近瞧,幾乎全身的每一個部位均暴露無遺——豐潤的酥胸,坦蕩而微凸的馥腹,柔軟的柳腰,肥腴的雪臀,頎長玉白溫潤而有光澤的大腿,大腿盡處一抹鮮紅的褲衩,連那椒紅的乳峰也若隱若現……這一切,足以使任何男人望而垂涎。屈原雖愛莊重,不喜歡輕薄,對此卻也無可挑剔,因為這是在南後的寢室中,而不是在公共場所。再說,南後既與自己的妻子姊妹相稱,對這位妹夫也就不必見外。倘在民間,開幾句玩笑,打打鬧鬧亦無不可,更何況是輕佻之舉呢?……

這一天,屈原魂魄出竊,迷迷糊糊,恍恍惑惑,昏昏沉沉,他不知道自己都向南後說了些什麼,如何給南後治病,怎樣回至家中,連一天的飲食也忘得乾乾淨淨。

從此屈原怕見妻子昭碧霞,不是不想見,而是不敢見,懼怕她那深沉犀利的目光,怕它會看出自己心中的隱秘與行動上的破綻。他依然與妻子朝夕相處,但談話減少了許多,常相對默默無言。漸漸的他早出晚歸,有意避開妻子,自然,夫妻的融洽、關懷、體貼、情愛、溫存,也在急劇降溫。

從此屈原似乎更抓緊苦讀了,但他展開書簡,伏於案頭,讀了半天不知所云,這與其說是讀書,不如說是在活受罪,自我折磨。

他試圖以寫詩作文來驅逐內心的陰影,但無濟於事,絹稿上寫了劃去,劃去又寫,不成行,難成篇,圈圈劃劃,一片烏鴉。

他依舊早起湖邊練劍,但卻亂方寸,難成陣。他照常橘林漫步,但往日令其歡欣鼓舞的枝頭鳴唱的翠鳥,如今卻使他心煩意亂;偶爾竄出一隻野兔,會嚇得他心中忐忑不安。

有時他會走出城去,沿江而行,不知所之,無人尋找帶領,則不能回府。

但是,屈原既沒有痴,也沒有傻,他是中了邪,著了魔——深深地愛上了南後鄭袖。這並非是單相思,一相情願,諸多跡象表明,特別是那個近似於赤身露體的亮相,南後也在執著地愛著他。準確地說,是鄭袖在不擇手段地追求他,誘惑他,勾引他,拉他下水,使他就範。至於一個大國的君妃,她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有一呼百諾的氣派,有揮金如土的富豪,為何竟會愛上一個她足下的臣子呢?屈原不曾往深層裡想,只簡單地理解成是氣質相同,趣味一致的緣故。屈原在懷疑,先人制定的禮法,世上流傳的習俗,是否真有道理,是否是神聖不可侵犯;屈原在研究,愛情是否是專一的,一個人真摯地愛著自己的妻子或丈夫,難道就不能同時再愛另一個人了嗎?倘果真是這樣,愛情也就太狹隘,太自私了……循著這一條線索想下去,他愈想路愈窄,愈想心愈灰,墮於情網不能自拔,整日失魂落魄似的精神萎靡不振。

一天上午,屈原步出了橘園,在綠蔭深處漫無目標地走著,眼前是鱗次櫛比、富麗堂皇的宮殿,他視而不見;身邊是楊柳成蔭的美景,他無心欣賞;腳下是市中心,兩條河流入城內,在這裡匯合,一派繁忙景象,他無動於衷,只是一味地向西,向西走去,一直走出了城,來到大江岸邊,循江而東。這裡到處是荷塘,塘內盡是綠葉和紅花;遍地是蘭花、白芷、秋蕙、菖蒲和遮天蔽日的梧桐,他不時彎腰採一朵花,薅一把卉,置於鼻端聞聞,其香無比。聞著這陣陣浸人心脾的清香,屈原不禁想起了兒時愛整潔,好修飾的一場場,一幕幕。他曾掐桐葉做衣裳,採蘭花鑲衣邊,址菖蒲編高冠。盛夏一日,他來到一個荷塘邊,掐幾片荷葉裁綴成衣裳,摘來荷瓣綴於衣邊,再從泥土裡掘幾根細長的絲茅草根,將蘭花串成一個大花環,佩戴於胸前,還把白芷和秋蕙編成兩條大辮子,盤於帽纓兩側,搖搖擺擺地邁著方步,好不神氣!父親伯庸見了,意味深長地說道:“一個人注意保持衣著和外貌的整潔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莫使自己的心靈蒙上汙穢和塵垢。”遵照父親的這一教導,小小年紀,他不畏艱難險阻,硬是在高高的山岡上挖出了一口甘甜清洌的水井。他挖這口井的目的不是為了飲水,而是為了用它既照出自己的面貌,又反映出自己的內心世界,天天照,月月照,使自己的肉體和心靈永遠乾乾淨淨。水井既成,他每天早晨起床後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井邊去梳頭,洗臉,飾以香豔的鮮花,然後坐下來靜心凝思,想想前一天的行為舉止,檢查自己的心靈,看是否沾染了世俗的塵灰……屈原這樣想著,回憶著,不禁心跳加劇,熱血上湧,渾身虛汗涔涔,臉脹得由紅而紫,由紫而黃,由黃而白,羞愧得無地自容!這真是愈長愈下作,愈長愈沒有出息了,自己的這些行為傳到父母的耳朵裡,老人家不知該怎樣傷心悲嘆呢。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生日,一家人所寄託的厚望,祖母掌上明珠似的寵愛,似這樣發展下去,莫說無顏回去見樂平裡的父老鄉親,連宋二爹獻綯的大黃牯也對不起,回到照面井前去一站,水面上豈不要現出一個牛頭馬面、尖嘴猴腮的醜八怪嗎?他想著想著哭了,眼眶裡噙著汪汪淚水。

屈原繼續踽踽前行,迎面來了一位老者,兩位青年。老者八旬有餘,身高體大,腰不躬,背不駝,鶴髮童顏,精神矍鑠。青年為一對男女,不足二十歲的樣子,男的亭亭玉立,女的嫋嫋婷婷,看那眉來眼去的樣子,多半是一對情侶。望著這一行三人,屈原想起了六年前香溪竹島那段甜蜜的生活。他那還是第一次與妙齡少女單獨相處,開始頗有些拘謹,漸漸便習以為常了,不僅習以為常,最後變得放蕩起來了,竟然敢撲上前去,摟抱、撫摸、親吻這位被稱作“妹妹”的昭碧霞小姐,她是那麼美麗、純樸、溫柔、賢惠,她給了自己多少溫馨和幸福,世上無可衡量與計算的單位。那時候,二人親親暱暱,如膠似漆,哪怕只有短暫的離別,也想得摳心挖膽;那時候,彼此如干柴火種,一觸即發,熊熊燃燒,迅速形成燎原之勢;那時候,相互就像雨點落進江河湖海里,難分難辨,同潮汐,共漲落。可是如今……他不敢想下去,彷彿正有千指點他,萬口唾他,無數皮鞭在抽打他,道義和良心的自我譴責,使他羞於抬頭,怯於見人,那顆內疚的心惶惶惴惴,在顫動,在滴血,在隱隱作痛。看眼前這位鶴髮童顏的老者,多麼酷似昭府的明暉爺爺呀!明暉爺爺雖說已經作古,他的許多教誨卻依然常在耳畔縈繞。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三人在江邊漫步,在談到該怎樣做人的時候,爺爺語重心長地說道:“人與禽獸的區別,就在於人有理智;偉人與凡人的區別,就在於偉人能夠理智控制感情。”如今自己這樣喪失理智,豈不是如禽獸無異嗎?……

時近中午,屈原不知走了多遠,已經筋疲力盡了,而且腹中飢腸轆轆,腳下踉踉蹌蹌。他在江岸的堤壩上尋了一塊綠茵茵的草坪坐下,望著緩緩東流的江水出神。是高亢粗獷的船工號子把他從痴迷呆愣中喚回到生機勃勃的現實中來,這裡江面寬廣平坦,江水安詳文靜,江上檣帆密佈,順水而下,逆流而上,摩肩繼踵,俱皆匆匆忙忙。揚帆的,划槳的,拉縴的,撐篙的,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全都一樂三頓,歌聲不斷。望著這歡樂沸騰的景象,屈原興奮地回憶著變法改革給荊楚帶來的巨大變化,以及圍繞著變法改革所進行的激烈鬥爭,潛伏的危機。富國強兵剛剛起步,還要合縱山東六國,共敵強秦,由大楚來統一天下,最後實現儒學大師孔子“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偉大理想,腳下的路還相當漫長,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很多,在這種時候,自己怎麼能沉溺於溫柔之鄉,一心只在兒女情長呢?自己走上了何等危險的境地呀!……

屈原確實是太疲憊,太睏倦了,他想以肘拄地斜依在草坪上閉閉眼,養養神,不料轉瞬便鼾聲若雷了。這也難怪,他已經許久不曾睡個囫圇覺了,自打鐘情南後之後便宿宿失眠,夜夜輾轉反側。

不知睡了多久,屈原被炸雷驚醒,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瞅瞅,烏雲密佈,天空低垂,黑紫色的雲層沉沉地壓了下來,大有即將“天地人合一”之勢,耀眼的長蛇在烏盆瓦碴似的雲層裡蜿蜒,一晃就消逝了;驚雷緊跟閃電炸響,震耳欲襲。在這萬般恐怖之中,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壓過了呼嘯的狂風和令人悚懼的驚雷:“屈平,你這個膽大妄為的孽種,竟敢打鄭袖的主意,鄭袖是什麼人?她是南後,是懷王的愛妃寵姬,你這樣做,不僅自己要身敗名裂,人頭落地,還要被活滅九族!……”屈原分辨得十分清楚,這是他尊敬的祖母的責罵聲,聞聽此罵,他嚇得“啊”的一聲大叫,雙手作揖,向空跪拜:“尊敬的祖母,是平兒不肖,惹您老生氣。孫兒我定懸崖勒馬,猛然回頭,請祖母在天之靈放心!……”

滂沱大雨落了下來,鋪天蓋地,茫茫一片,屈原被澆成了落湯雞——這是道義的洗禮,洗去了他心靈上的汙垢與塵灰。

南後的玉體基本康復,屈原將為南後治病的事託付給了太醫,自己下鄉微服私訪去了,這固然是為了深入變法改革,但也不無迴避南後糾纏的成分。

感情的割捨不比切蘿蔔,掰黃瓜,可以一刀兩斷,倒有些像折藕,藕雖斷,絲卻尚連。屈原離京,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避開鄭袖,然而離去不久,心心念念,情繫魂牽,度日如年。恰在這時,洞庭湖區域洪澇為害。亡羊補牢,為了一方百姓少受水患之苦,懷王命屈原火速返京,寫祭祀湘水水神的樂歌。

經過幾晝夜的深思熟慮,成竹在胸,一天深夜,屈原鋪下絹稿,提筆投入創作。

像其他祭歌一樣,屈原要通過娛神祈福的描寫,抒發自身並反映民眾強烈的對幸福生活的憧憬,對美好事物的嚮往,對純美感情的熱愛,要將這種對真善美的追求精神貫穿整個樂章。同時又特別突出這種追求中所遇到的挫折、失敗,以及由此引起的痛苦與哀怨之情。在藝術上,要將清新俊逸的風格,真摯熱烈的感情和悽楚哀怨的情調融匯在一起。

帝舜南巡,不幸崩於蒼梧之野,葬於九嶷山下。他的兩個女兒宵明、燭光前往奔喪,因不識路徑,來至洞庭湖內的君山,思父心碎,悲痛號啕,淚盡繼之以血,血淚揮灑竹上,將翠竹染得斑痕點點,故名斑竹。君山尋父屍不見,二女僱船出湖,行至瀟水與湘水會合處,月夜雙雙墜水而死。人們景仰二女的孝行,說她們死後變成了洞庭、瀟湘、沅澧一帶水域的水神,並尊宵明為“湘君”,燭光為“湘夫人”,世代祭祀不絕。這是史實,但後來有人以為湘君、湘夫人是堯之二女娥皇與女英,以訛傳訛,約定俗成。現在,屈原決定尊重民俗,以錯就錯,取材於這個傳說,借用《湘君》、《湘夫人》舊題,重創新歌,將其寫成一對夫妻神的唱和詩,這樣湘君就變成帝舜了。他要標新立異,創一奇觀,用湘夫人的口吻來抒寫《湘君》,又用湘君的口氣來抒寫《湘夫人》。

《湘君》篇中描寫二妃同往迎舜的經過。他們是預先約定好了的,而且以往都是預期赴約,只是由於一個意外的原因,這次未能會面。

一陣清越而略帶哀愁的歌聲在清波長天間飛揚:“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你猶豫不決未曾啟行,是誰在洲中將你挽留)這是娥皇的敘述與詰問。既然湘君約而不至,二妃便駕舟往迎。江波上飛駛著一艘桂木小舟,湘夫人衣袂飄飄地佇立於船頭,她們儀態瀟灑,修飾適度,風采照人,悠長的歌聲唱出了她們久待湘君不來的疑慮,一江風波更烘托出她們心潮的迭蕩與不安。為了讓湘君平安到來,她們竟然設想要湘水的波濤快些平息,讓洶湧長江安閒地流淌。湘君依然未來,她們因此帶著痛苦的牽念吹奏起悠悠排簫,這簫聲壓過江浪的澎湃,訴說著二妃對湘君的無限懷思。

焦灼的二妃不再等待,她們駕起桂舟順江而下,去四處尋找。湘水不僅流經洞庭,還繼續向北與大江交匯,因此洞庭、涔陽,直至大江,都在湘君的活動範圍之內,這就為二妃尋找湘君提供了極為廣闊的空間。在這裡,屈原要大開大闔地運筆,極有氣勢地展現二妃順湘北征的勇氣和決心。小船快似箭,疾如風,旗旌招展,加之清波起伏,秋風陣陣,把二妃的尋覓之情抒寫得有聲有色。當二妃懷著一片精誠繞洞庭循長江逆流而西行的時候,二妃回至船艙虔誠地佔卜,求神靈告湘君之所在,但結果卻使她們大失所望,多情的女英纏綿而嘆,滿面淚水潸潸流淌,因為她見君不得,肝腸寸斷。

傷痛的突發過去,便是綿綿不盡的哀怨。自此以下,筆勢漸緩,二妃懷著深切的哀傷,從大江畔調舟南浮,踏上歸程。這裡屈原要用寫景和比興來映襯和引發二妃的哀怨之情。急劃蘭木槳,穩操桂木舵,輕舟逆水衝浪,激起的水花如冰似雪,這冰雪意象所包含的凜洌之感給二妃的心頭增添了一片悲涼。“採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到水中去摘取薜荔,到樹巔去採擷芙蓉)。屈原故意顛倒事理來表現二妃不遇湘君的失望和自哀自憐。小船在山勢嶙峋的川流中顛簸,這顛簸跳動讓人感受到了二妃那悲惋難抑的心。用這些景物和比興意象的映襯、烘托,當娥皇發出“心不同兮媒勞”(心思不同,媒人也是徒勞)和“交不忠兮怨長”(交往不忠,怨思多麼深長)的哀怨嘆息時,更加悽婉地攪擾讀者和聽眾的心,令其黯然神傷。

二妃舍舟登車,在江畔做了尋覓的最後努力,終未如願,直至暮藹沉沉,才無可奈何地返回北渚(洞庭湖中的君山,亦稱湘山或洞庭山)故居,度一個悱惻憂怨的夜晚,因那裡沒有湘君而顯得異常寂寥蕭索,只有“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飛鳥在屋樑棲息,湖水在堂下週流)空無人跡的樓臺殿閣。次日,她們又返回澧浦(涔陽之極浦),懷著怨怒之情將往日湘君所贈銘愛之信物——玉玦和玉佩各自投入江中,以示決絕之志。

《湘夫人》與《湘君》的內容緊相承接,毫不間斷。

被湘夫人埋怨為“交不忠”“期不信”的湘君姍姍來遲,當他來到北渚的時候,湘夫人已離此而去,到澧浦沉其玦、佩去了,故他失於交臂。他知道二妃曾來過北渚,而且能夠想見她們盼君望眼欲穿的神態及一夜輾轉反側的痛苦心情。自己來遲了一步,她們離去了,眼前只有秋風落木,洞庭煙波的蕭瑟景象。屈原使這景象與《湘君》中的“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互為補充,加重了人去樓空、滿目淒涼的氣氛。於是他也開始了一天的尋覓,路線是自北渚開始向西行。他是根據自己的判斷追蹤而去的,先是踏上了長滿白薠(草名)的湖澤向四處張望,喃喃訴說著自己迎夫人的帷帳已經設好;接著又飄然出現於沅水岸,澧水浦,默默採摘著白芷、蘭草,以寄託對夫人的無限懷思。這懷思本有千言萬語埋藏心頭,但要啟齒傾吐,卻又難以為言,不知該從何說起。令人傷心的是,無論他走到哪裡,見到的依然只是浩淼煙波、潺潺流水,何嘗有二妃的倩影!在這裡屈原告訴讀者和聽眾,當湘君四處遠望之際,正處精神恍惚的憂態,他的眼前竟然出現了不合常理的幻覺:“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鳥為何聚集在水草間,漁網為何掛在樹上),“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麋鹿為何到庭院中覓食,蛟龍為何來此水灘)。當湘君焦灼地尋找二妃不遇,在傍晚渡過“西茳”(涔陽之極浦)的時候,遠處的風聲偏又與他作怪,聽去全幻成了二妃的深情呼喚,這就使他於失望中生出了一線希冀。

湘君帶著風傳的一線希望,興奮地為湘夫人的到來構築美麗的“水室”。這水室修飾得何其芳馨:荷蓋蓀壁,椒堂桂棟,薜荔為帳,白玉為鎮,屋上還纏繞杜衡,庭中佈滿了香草。這裡,屈原詳細地刻畫了洞房幽靜、窮極芳膩的動人場景,洋溢著一派喜悅、幸福的氣氛與情調,引人入勝。他幾乎薈萃了人世間的一切奇花異卉,表達湘君對二妃到來的珍視和歡樂。這一節作了小小的鋪張,令詩之節奏輕快、跳躍——那簡直是湘君向二妃口角傳情的興奮炫耀:夫人哪,連九嶷山神全都被吸引來了,你豈可錯過了降臨水室的美好良機!這一切自然也鼓舞了讀者和聽眾,大家欣喜地等待著,看看作者將怎樣展現二妃降臨時的美好風姿。然而,當九嶷諸神“繽兮並迎”,“來兮如雲”的歡迎湘夫人的盛況把那欣然的氣氛推到詩的最高潮的時候,卻出現了一個一落千丈的結局,那結局是什麼?詩中沒有說,只是湘君突然做出“捐餘袂兮江中,遺餘褋兮澧浦”(把複襦沉入江中,將內衣送往澧水濱)的絕情之舉。如此興師動眾、隆重其事的歡迎之舉竟是大為掃興地落空了,不言而喻,二妃沒有到這裡來,大約她們也是無蹤跡可尋的。

兩首詩都是抒寫尋情侶而不遇的懷思和哀愁,但在構思、運筆上,卻又同中見異,各臻奇境。《湘君》的抒寫重在“紀行”式的動態再現,其情感抒發伴隨著主人公大開大闔的尋覓和受挫,採用逐層遞進的方式,全詩自始至終為濃重的憂傷和哀怨所籠罩。《湘夫人》則更多靜態的展示,其情感抒發主要藉助環境景物的烘托和幻覺意象的映襯,呈現出一種撲朔迷離之美。詩之開章,在波風落葉中表現湘君的哀愁,隨著久望二妃不見的情節展開,湘君的哀傷似乎正要循著上一篇的路子逐層加強,詩人卻藉助於“聞佳人兮召予”的幻境,突然中止了哀怨的遞進,使之在一線希望中跳向相反的一極。構築“水室”一節,正是欲在絢麗的鋪陳中表現一種突如其來的興奮和歡快,這裡純用意象飛舞騰娜,寫來如火似錦,使人目眩心迷,杳不知町畦所在。直到結尾才一下跌轉,以湘夫人的終於不來,使前文那繽紛的鋪排頓如海市蜃樓一樣倏然幻滅。湘君的懷思和哀傷,正是在歡樂的上升和跌落之中被表現得愈加深切動人。這種變化多姿的藝術表現使得兩首詩珠聯璧合,前後輝映。

屈原伏案,一邊構思,一邊奮筆疾書,室內靜悄悄的,無一絲響動,只有筆頭摩擦絹稿的沙沙聲,待雄雞報曉,橘紅色的晨曦爬上了窗紗的時候,潔白的絹稿上留下了兩首字跡瀟灑的詩篇《湘君》和《湘夫人》。他站起身來,離開書案,伸伸懶腰,連打數個哈欠,倒背雙手在室內踱步,忽一轉身,只見絹稿上的每一個字,每一行詩,都在跳躍,都在閃爍,交相輝映,書房裡五彩繽紛,一片光明……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04:24


第一七章 碧霞歸天 鄭袖反目

祭歌既成,屈原馬上交與懷王審批欽定。懷王雖為一國之君,在藝術上卻並不內行,他對屈原的文學天賦及其作品素來是崇拜得五體投地,讀過之後只能是讚不絕口,談不出什麼批評修改意見。在這方面南後是內行,懷王自嘆弗如,草草過目之後交她斧正裁處,並命其火速編舞配樂,儘快在宮廷內演出,以便徵得文臣武將的意見,修改後傳於民間,自然最先要傳到洞庭水域。鄭袖讀了這兩首祭歌,並不像懷王反應得那麼單一,那麼純真,就詩論詩客觀地分析詩的思想內容,藝術形式及其社會價值,而是在品評詩的餘韻,分析作者的意圖,體味作品的豐富內涵。她像是口中含著糖,愈溶愈甜;她像是在嚼油炸麻花,愈嚼愈脆,愈嚼愈香;她像是在飲酒,綿甜,幽香,回味無窮,愈喝愈喜,愈喝愈滋,暈暈惚惚,飄飄悠悠。這糖,這酒,這麻花,在她腹腔匯成一團火,大火熊熊,烈焰騰騰,燒得茫茫天地一片通紅。不,不是火,是嗎啡,是鴉片,這嗎啡和鴉片使她亢奮,她要喊,她要唱,她要手舞足蹈。或者是麻醉劑,她彷彿來到荒郊野嶺的一間小屋,這裡偏僻幽靜,屋內正中亦有一二龍戲珠的銅鼎,鼎裡不知正燃燒著何種香草,只見青煙嫋嫋,只聞異香陣陣,一會她便昏昏欲睡了,睡夢中她駕鸞驂鶴,車乘則是潔白的雲朵,直奔巫山,往邀神女共遊天宮,此刻,她是那樣的甜蜜,那樣的幸福……

在鄭袖的心目中,屈原的這兩首新作,與其說是祭歌,不如說是變相的情書,而且這情書正是寫給她鄭袖的。他這是第一次袒露心扉,吐露隱私,含蓄而隱晦地抒發對自己的仰慕、追求和摯愛之情。鄭袖日日盼,夜夜想的就是這份情意,這個態度。讀了這兩首詩,她喘了一口舒暢的氣,壓在心頭的那塊石頭落地了,她可以大膽放心地、隨心所欲地部署下一步的行動,實施下一步的計劃。她在暗自慶幸,休看這屈原持重老練,斯斯文文,道貌岸然,原來也是一隻饞嘴的貓。她在心裡說道:我說呢,世上沒有不吃腥的貓,這屈原整日跟我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肯越雷池一步,原來是假正經,是在跟我捉迷藏!……她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的是那麼由衷,那樣開心,那樣自負,彷彿再次證實了她的預言——世上沒有不可征服的男人。

其實,鄭袖這不過是在一相情願地想入非非,屈原正在構築堅固的設防,決不使自己的潔淨受到半點瑕疵的玷汙。不過,屈原的這兩首詩之所以能夠寫得情深意篤,令人垂涎,與日前的那段纏綿之情恐怕不無關係。

經過數日的精心排練,仲秋一日,《湘君》、《湘夫人》徵求意見的演出(今之彩排)在龍鳳宮拉開了帷幕。不用說,是鄭袖主演《湘君》中的娥皇,這是懷王點的將,親自分排的角色,鄭袖亦甘願“身先士卒”,這是她大顯身手的機會,而且也是構成她的陰謀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對這兩首祭歌,對這次演出,懷王十分重視,他原本指派屈原扮演湘君,無奈屈原實在太忙,難以顧及,才忍痛割愛。左徒也能登臺演出歌舞嗎?回答是肯定的,因為這不是一般的演出,是為了祭祀。楚文化的最大特點是崇尚巫術,重視祭祀,有人說楚文化即巫文化,實不為過。祭祀是國家的大事,文武百官都必須積極參與,最好的參與自然莫過於作歌編舞,親自登臺演出。

郢都的宮室甚多,諸如章華臺(三休臺)、細腰宮、假君宮、大宮、渚宮、蘭臺之宮、壽宮、大室、葉庭、小曲臺、層臺、雲夢臺、陽雲臺、豫章臺、匏居臺、放鷹臺、附神臺、春申臺、釣臺、乾谿臺、中天台、五仞臺、九重臺、強臺、荊臺、五樂臺、京臺、漸臺、朝雲館、高唐館、高府、方府、平府、三錢府、東面壇、西面壇、楚王池、洗馬池等等,從這些名稱上不難辨出,其中的大多數是供娛樂用的,然而規模最大,設備最齊全,裝潢最豪華的莫過於龍鳳宮。這龍鳳宮的一面牆足有半里長,一色紅油漆塗抹,和中原的色彩不同。如前所敘,這裡是炎帝、祝融的後代,尚火、尚紅、使人看了心裡發熱,頭腦亢奮。梁、柱、簷、門窗、屏風全雕飾著龍、鳳、蛇之類的動物,這裝飾天下絕無,楚地僅有。那獸身人面乘兩龍的是祝融,祝融是楚人始祖,始祖御龍,難怪子孫格外崇拜龍,郢都的東門稱作“龍門”。龍是楚人的保護神,叫龍門,是祈其保護都城的安全。在一幅巧奪天工的彩繪木雕畫屏上,竟雕繪了上百幅相互爭鬥、姿態各異的龍、鳳、蛇。有一幅人物御龍圖畫,一個男子御著長龍,乘風飛馳,其人氣宇軒昂,神情瀟灑,身材修長,高冠長袍,腰佩寶劍,一副超然出世的樣子,典型的南人風格。雕飾除了龍以外,更多的是鳳凰,楚人將鳳凰當神鳥,靈鳥;它是楚的圖騰之一。龍游長空,鳳翔於天,龍飛和鳳舞,姿態優雅,造型生動,無與倫比。

這天,來觀看演出的人特別多,除了文武官員、內侍、宮娥和宮內較有身份的成員,還邀來了部分文臣武將的眷屬,左徒夫人昭碧霞也應邀前來。這些眷屬,很少有機會在如此隆重的場合拋頭露面,需知,這是與大王同看一場演出,而且主演者是懷王寵姬南後鄭袖,怎不令其受寵若驚,喜出望外呢?人們表達自己喜悅心情的最好方式便是精心地修飾打扮,特別是那些年輕的夫人、太太和小姐們,她們要以光焰照人的形象來顯示自身的存在與價值,彷彿她們之所以要到龍鳳宮來,不是為了祭祀和觀賞歌舞,而是供人觀賞,故而一個個油頭粉面,綾羅綢緞纏身,金銀珠寶飾首,亮晶晶,光閃閃,顫巍巍,笑盈盈,似夜空星斗,若滿園繁花。這天的演出,鄭袖特別賣力,首先那裝扮就大不同於以往,髮髻高聳,有似巍巍崑崙;細腰若蜂,一扭三個麻花;長袖曳地,舞起來似雲霞,若長虹,令人眼花繚亂;大半個胸膛袒露在外,連那對豐隆的乳房也若隱若現;上衣下裳俱都質薄若翼,色淡如水,致使周身的每一個細部都朦朦朧朧,猶如霧中看山一般。鄭袖的歌喉舞姿,堪稱世上一絕,天下無雙,一招一式,一開一合,眉來眼去……無不出神入化,讓人盡享藝術的香湯沐浴之美。你看那滿堂觀眾,有的失魂落魄,有的垂涎三尺,有的交頭接耳,有的議論紛紛,有的前合後仰,有的手舞足蹈,整個演出大廳,有時春意融融,有時驕陽似火,有時如火如荼。待演出結束,人們像美餐一頓,痛飲一通,一個個醉醺醺,美滋滋,談笑風生地步出龍鳳宮,許久心中仍翻騰著觀看演出時的陣陣熱浪。

演出獲得了轟動性的效應,一時間,屈原的才華,鄭袖的技藝,成了宮廷內外,朝野上下議論的中心話題,這很使南後春風得意,躊躇滿志,加速了籌劃新陰謀的進度。

六國的再度合縱,對秦國是個強大的威脅,秦國採取了相應的措施,一方面加強了“遠交”的外交活動,另一方面對周圍的國家頻頻用兵,施加壓力,蠶食鯨吞。公元前319年冬,魏惠王薨,子襄王嗣立①,楚、韓、趙、燕等國諸侯或使臣前往吊賀,會聚於魏,談及秦之侵略騷擾,無不切齒痛恨,相約於來年合兵伐秦。韓宣惠王、趙武靈王、燕王噲,俱均樂於從兵。楚派屈原使齊,齊宣王集群臣問計,左右或曰:“秦甥舅之親,未有仇隙,不可伐。”力主合縱者則認為,秦虎狼之國,東侵西擾,搞得四鄰不得安寧,不伐則難滅其囂張氣焰。正當尖銳對立的主張爭執得難分難解的時候,有一粉面朱唇、亭亭玉立的青年挺身而起,這便是名揚天下的孟嘗君。齊相田嬰,爵封薛公,有子四十餘人。有一賤妾,於五月五日生得一子,田嬰命其妾棄之。兒是孃的連心肉,妾不忍棄,私育之。長到五歲,母親帶他去見田嬰。田嬰怒妾違命,欲嚴懲。幼兒長脆於地問:“父所以見棄者何故?”田嬰回答說:“世人相傳五月五日為凶日,生子者長與戶齊,將不利於父母。”兒對曰:“人生受命於天,豈能受命於戶耶?若必受命於戶,何不增而高之?”田嬰不能答,暗自稱奇,為兒取名田文。田文長到十餘歲,便能接遇賓客,賓客都願與之交遊,且為之延譽。諸侯使者至齊,無不求見田文,於是田嬰以文為賢,立為世子。田嬰卒,文遂繼薛公之爵,號孟嘗君。孟嘗君既嗣位,大築館舍,廣招天下之士。凡士來者,不問賢愚,一概收留,天下亡人有罪者皆歸之。孟嘗君雖貴,飲食卻與諸客同,歸者益眾,食客竟達數千人。諸侯聞孟嘗君之賢,且多賓客,不敢輕犯齊境。孟嘗君說:“言可伐與不可伐,皆非也。伐則結秦之仇,不伐則觸五國之怒。以臣愚計,莫若發兵而緩其行,兵發則不與五國為異同,行緩則可觀望為進退。”孟嘗君之計,博得了群臣眾口一詞的讚賞,於是宣王派孟嘗君率兵二萬,向著秦國方向進發。軍隊剛出齊郊,孟嘗君就稱病延醫治療,一路觀望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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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說魏襄王薨,魏哀王立。

韓、趙、魏、燕四王與楚懷王相會於函谷關外,楚懷王既為縱約長,自然便是這次伐秦五國之師的總統帥,然而四王各將其軍,彼此不相統一。秦守將樗裡疾大開關門,陳兵索戰,五國互相推諉,無肯打先鋒者。相持數日,樗裡疾突出奇兵,絕楚餉道,楚兵乏食,兵士譁然,樗裡疾乘機進攻,楚兵敗走。楚兵既退,四國誰肯戀戰,紛紛撤軍。孟嘗君所率之齊師尚未來到秦國邊境,五國之師已撤,一場轟轟烈烈的六國聯兵伐秦之戰,就這樣以失敗而告終了。雖然如此,但這畢竟是華夏史上首次六國聯兵伐秦,也是懷王人生旅途中最輝煌的里程,因而他不僅不覺得傷心和恥辱,反而感到驕傲和自豪,並因此更加器重和信任屈服了。

人,各有自己的特點,昭碧霞就很有些與眾不同。她性格內向,整日寡言少語,雖然對什麼都有自己的看法,而且常常獨出心裁,別有見地,但卻很少表露觀點,發表議論,只默默地讀書,寫字,彈琴,作畫,刺繡,操持家務,服侍丈夫,有時一連數日不吭一聲,直像一個悶葫蘆。她的知識異常豐富,也很有辯才,輕易不開口,一旦叫起真、頂起牛來,以嫻於辭令稱著於世的屈原也往往被駁斥得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不得不一再表示“甘拜下風”。從氣質上講,昭碧霞頗有些抑鬱,多心多慮,好毫無意義地思考問題,而且一思考起來就無邊無岸,沒完沒了,許多司空見慣的現象,在她的心目中卻變得高深莫測,神乎其神。生活中她本來無所事事,按理日子應該過得舒心愉快,逍遙自在,但事實上她卻生活得很累,精神萎靡不振,渾身筋疲力盡,這是思慮過度的結果。應該強調指出,來郢都前的昭碧霞並不是這樣,而是開朗歡快,活潑好動,既有青年的勃勃生氣,又有名門閨秀的教養與矜持。古人云,江山好改,稟性難移,其實未必盡然,生活環境的突然變更,改變了昭碧霞的性格。陳太師府,規模宏偉,環境幽雅,景緻宜人,廳堂巍峨,陳設豪華,生活在這裡,真可與天宮裡的神仙媲美。但是,昭碧霞居住於此,既無三親六故,也無左鄰右舍,其處境頗似深山古廟中的一廟祝,孤孤單單,冷冷清清,悽悽慘慘。丈夫屈原是她唯一的親人,但是除了外出不在家,便是晝夜苦忙,很少有時間跟她說說話,拉拉家常,對她噓寒問暖,這種孤獨的生活必然要養成孤僻的性格。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還是昭碧霞心靈上的重負與壓力。來郢都不久,她便發現屈原跟南後的關係十分微妙,特別是南後患病,屈原給她診治以來,兩個人的關係簡直髮展到了如膠似漆的地步,弄得屈原整日神醉痴迷,恍恍惚惚。他整夜整夜地失眠,輾轉反側,如臥針氈;他心緒不寧,辦事精神不專,有時竟然眼神愣怔怔,傻呆呆的;他經常言不由衷,行動不知所之;暴風雨之夜,他會光著身子到花園裡去任風吹雨淋,似乎欲以此來熄滅胸中的那團熊熊燃燒的烈火;他數次失蹤,是左徒府的當差從郊區的荒原和密林中找回……由此昭碧霞判定,丈夫業已背叛了自己做人的初衷,正一步步走向危險的深淵。她本欲向丈夫傾吐衷曲,苦口婆心地進行規勸,但幾次欲言又止,她怕自己太自私,太狹隘,誤會了丈夫,這樣會傷害他的自尊心,影響夫妻間的感情和關係。在昭碧霞的心目中,屈原是天上的月亮,光輝,明亮,潔淨,眾人仰慕,何需一個不足掛齒的女人耳邊聒噪!即使自己所懷疑的一切並非誤解,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也要避而不談,因為前人已從漫長的歷史中總結出了“勸賭不勸嫖”的經驗教訓,並且再三告誡世人“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自己怎麼好觸及丈夫的傷疤疼處呢?昭碧霞並非是心中容不得人的雞腸鼠肚之輩,社會上三妻四妾的男人多得很,更何況像屈原這樣一個堂堂大國的左徒,他完全有資格、有條件享受更多女人的服侍。虞舜不就是同時娶堯之二女娥皇和女英為妻嗎?假使現在屈原愛的是別的什麼女人,昭碧霞定然會舉雙手贊成,熱情地為其張羅迎娶,操辦喜事,而且要寬容大度,克己忍讓,與新娶來的女人好生相處,像對待親姐妹一樣對待她,親親熱熱地度日,和和美美地生活。然而,眼下丈夫愛的竟是懷王寵姬南後鄭袖,這怎麼能不讓人毛骨悚然,魂飛魄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事情敗露,這可是閤家人頭落地,九族共滅之罪呀!她愈想愈怕,愈想愈心驚肉跳……

昭碧霞還無時無刻不在思慮、捉摸、分析鄭袖這個特殊而神秘的女人。初來郢都,當昭碧霞獲悉是南後一手策劃,瞞著屈原將她從偏僻的大山深處接來都城同丈夫團聚,並安排如此豪華的宅第,還贈侍女,饋珠寶,甜甜蜜蜜地稱呼自己為“親妹妹”時,著實打心眼裡感激過一陣子,但時隔不久,儘管鄭袖對碧霞關懷、體貼、恩愛有加,碧霞卻似乎從中看出了什麼破綻,漸漸地討厭嫉恨起鄭袖來了。她覺得鄭袖是一個垂竿的老釣翁,正在放長線,欲將屈原從自己身邊釣走;她覺得鄭袖是一隻黃鼠狼,這黃鼠狼正在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腸;她覺得鄭袖是一個狼外婆,這個狼外婆狡猾得很,小外孫搬凳子給她,她不坐,非要坐在篝鬥上不可,以便將尾巴藏到裡邊,她藉著給外孫女捉蝨子的機會,將她的肉掐下來,填到嘴裡,一口一口地吃掉,小外孫問外婆在咀嚼什麼,她回答說“在吃蝨子”;她覺得鄭袖是一條美女蛇,將屈原纏得牢牢,吸他的血,吃他的肉,睡夢中她常發現屈原變成了一個骷髏,驚嚇得“啊”的一聲大叫,醒來周身大汗淋漓……

昭碧霞就是這樣心裡有話不能說,整年累月地委屈著自己,壓抑著自己,憂心忡忡,久而久之,怎麼能會不改變性格呢?不僅改變了性格,而且抑鬱成疾,開始胸悶,嘆息為快,少寤多夢,不思飲食,乏力,心悸,漸而口苦心煩,頭目眩暈,便幹溺黃。屈原為其診治,脈弦滑,苔膩黃質紅。經分析,屈原認為,碧霞這是因精神鬱悶憂思而傷脾,故出現嘆息為快的症狀。脾虛及心,誘發乏力心悸。久而及肝,木乘土虛,肝火上亢,心煩,頭目眩暈,導致便幹溺黃之象,故症屬木乘土虛,肝膽火盛。

屈原的診斷是正確的,但是昭碧霞為什麼會抑鬱憂思,改變了先前開朗明快的性格,他沒有深入思考,只簡單地認為是突然改變生活環境所致,慢慢習慣了就會好起來。至於屈原的思想為何竟如此簡單,問題比較複雜,也許男人的心粗,並未明顯地覺察到妻子的性格異樣;也許因為工作確實太忙,顧不了這許多生活瑣事;當然也不能排除,在一段時間裡,屈原對妻子的關心少了些,而用在鄭袖身上的心思多了些。

診斷無誤,屈原對症下藥,旨在舒肝健脾,清肝瀉火。處方為:柴胡、薄荷、當歸、炒白朮、雲苓、乾薑、白芍、丹皮、梔子、甘草,水煎服。服過三劑後,病情明顯好轉,然而正當此時,屈原隨軍遠征,服藥中斷。

卻說鄭袖曾贈與屈原夫婦兩位宮娥為侍女,一名秋菊,一名冬梅。同是宮娥侍女,這秋菊跟冬梅不同,她多年服侍南後,是南後的心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年的耳濡目染,她已經學得像南後一樣刁鑽狡頑,善於施權弄術。她這次被派遣到左徒府來當侍女,擔負著艱鉅的使命,而且事先經過了嚴格的訓練,秋菊曾向南後破指為誓。自然,南後要給她許多好處並若干許諾,事成之後將如何如何。

由於本身的品格註定,自打在孃家作閨女時,昭碧霞就跟下人的關係處得很好,她尊重奴婢們的人格,以誠相待,平等無欺,好善樂施,能體諒下人們的艱辛與難處,因而奴婢們都將她視為親人。秋菊、冬梅來到身邊,昭碧霞更是高看善待,有道是“打狗需看主人”,即使二侍女有某些過錯和不足之處,她也從不責備,寧可自己受委屈,也要任其所為,因為她們為南後所賜,稍有不慎,是會惹南後多疑乃至生氣的,一旦怪罪下來,那還得了!……兩個侍女似乎也很明事理,知好歹,每每對女主人感恩戴德,不知該如何是好。秋菊曾多次向昭碧霞表示,為了左徒府的利益,哪怕是肝腦塗地,她也在所不辭!

一天中午,秋菊在庭院中為屈原洗衣服,昭碧霞從廳堂內走出,見她手持一方絲巾,正在聚精會神地看那上邊的文字。秋菊忽抬頭見女主人走來,忽忙掩藏,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嚇得面色煞白。昭碧霞趨步向前,厲聲問道:“秋菊,你在看什麼?”

秋菊見問,急忙站起身來,下意識地將持絲帕的右手別到了身後,不住地後退。

昭碧霞步步緊逼,來到秋菊跟前,伸過右手,說:“手中所持何物,拿來我看!”

“這個……”秋菊的手和聲音都在顫抖,欲給膽怯,欲藏心慌,正在為難之際,昭碧霞劈手打了秋菊一巴掌,奪過絲巾。秋菊雙手捂臉,逃回自己的臥室,伏床大哭。

昭碧霞手持絲巾,仔細閱讀那上邊的每一行字,讀著讀著,她臉蠟黃,唇青紫,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原來,這是鄭袖寫給屈原的情書,汙言穢語,不堪入目,下流之極,讓人肉麻。昭碧霞經受不住這巨大刺激,昏厥倒地,不省人事。

不知經過多長時間的搶救,昭碧霞從昏迷中甦醒過來,她強打精神,支撐著虛弱的身體,在冬梅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來到秋菊的房間,命她馬上離開這裡,今後永遠不得登門。長到這二十多歲,她這是第一次打人,第一次以這樣的態度對待下人,第一次用這樣的口氣跟下人說話。昭碧霞實在是氣糊塗了,鄭袖寫給屈原的情書,屈原讀後沒有毀掉,裝在衣袋裡忘記了,被洗衣服的秋菊意外發現,這件事怎麼能怨秋菊,責怪秋菊呢?秋菊真是受了不白之冤。

秋菊雙膝跪地,涕淚交流,苦苦哀求,並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女主人能將她留下,不趕她走,今後一定無限忠於主人,無論南後命她做什麼事,她都絕不隱瞞女主人;無論南後讓她給屈左徒傳送什麼東西,她都主動交給女主人過目……

冬梅與府內的另外幾個下人也都跪地磕頭,為秋菊求情,一個個哭得淚人一般,哭得昭碧霞心酸意軟,下不了攆秋菊走的最後決心。

昭碧霞來郢都後也交了幾位朋友,如上柱國夫人張氏,少宰夫人劉氏,司敗夫人範氏等,這些貴夫人戀著昭碧霞年輕漂亮,人品正,心眼好,閒暇無事常過來坐坐。逢巧今日司敗夫人範芙蓉在場,她將照碧霞拉到一邊,苦口婆心地規勸。她說,千萬不能將秋菊趕出府門,那樣做,事態勢必要擴大,張揚出去對屈左徒不利。特別是不能讓南後知道寫情書的事情業已敗露,倘使讓她知道,她必惱羞成怒,大開殺戒,致使無數人頭落地。秋菊為南後所賜,如今趕她出門,南後豈會不知,追問起來,大家誰也難脫干係,這是多麼可怕的情景啊!因此,她勸昭碧霞必須忍氣吞聲,裝作若無其事,待屈左徒歸來,伺機規勸,力爭遠離郢都,以免殺身之禍。範芙蓉這樣好心地勸說著,自己也熱淚兩行。

車怕墊,人怕勸,聽了範芙蓉的一席娓娓逆耳忠言,昭碧霞冷靜了許多,她沉下心細細一想,今日之事確與秋菊無關,她是無辜的,是自己錯怪了她。她來到秋菊的房間,誠心誠意地檢討了自己的過錯,費了許多言語將哭得死去活來的秋菊勸住,並散金若干,封住下人們的口,千萬莫將這件事情說出去,因為萬一有誰嘴不嚴,走露了風聲,今日在場的人,誰也休想活在這個世上。

一場軒然大波總算是平息了,昭碧霞卻病倒了,病情日見沉重,迅速進骨髓,入膏肓。

秋菊真的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從此以後,事無鉅細大小,都向女主人請示回報,似乎她變得更加忠心耿耿了。

鄭袖並未因昭碧霞的病體每況愈下而有絲毫同情與憐憫,相反,她更加速了自己的陰謀活動。

此後不久,秋菊先後拿來三樣東西給昭碧霞過目,一縷青絲,一件繡花汗衫,一個用經血畫著紅心的潔白肚兜,這都是南後讓她轉交給屈左徒的禮物。秋菊說:“奴婢知道夫人看了這些會傷心,這對夫人的貴體康復不利。可是,奴婢是向夫人起過誓的,不敢隱瞞,還望夫人能夠體驚奴婢的苦衷,千萬莫往心裡去,凡事要想開些,不然的話……”秋菊說著說著便泣不成聲了。

其時昭碧霞早已病得臥床不起,她骨瘦如柴,面容憔悴,斜依於病榻之上,頭未梳,臉未洗,衣著不整,讓人見了便禁不住要為其嘆息流淚。看了這些南後贈與屈原的“禮物”,聽了秋菊這悲切動情的敘說,昭碧霞只能含悲啜泣,潸然淚下。此刻,她流出來的是鹹津津的淚水,吞入腹中的卻是辛酸、悲哀和痛苦。她虛弱無力,連說話的勁也沒有了,半天才斷斷續續地對秋菊說:“去,去吧……與你無,無關,你是清白,清白無辜的,是我不,不知何時作,作的孽呀……”

秋菊流著淚水、彷彿是戀戀不捨地離去了,昭碧霞用盡全身的力氣拉被矇頭,在被窩子裡嚎啕大哭起來,她哭幹了淚,耗盡了力,哭碎了心……

秋菊難道真是清白無辜的嗎?不,她是南後派在昭碧霞身邊的奸細,是南後殺死昭碧霞的一把軟刀子。她成功地演出了一場掩藏南後情書不成,引起一場風波的惡作劇,頗得南後的賞識;那縷青絲非南後所剪,而是秋菊頭顱所生;汗衫、肚兜均為秋菊所制,連那畫“心”的經血也系秋菊所排,這能說是清白無辜嗎?她是登臺的跳樑小醜,南後則是幕後導演,是殺人元兇。

鱷魚淌著慈悲的眼淚吃人,鄭袖以慈姐的身份一遍又一遍地過府探病。她的穿戴一次比一次考究,她的裝束一次比一次俊俏,她的塗抹一次比一次妖冶。她這哪裡是來探病,簡直是在顯翠賣俏,炫耀富貴,是在別有用心地氣人,以她的服飾和容顏說話:咱兩個比一比誰美,看屈原歸來後究竟喜歡哪個?她趾高氣揚,盛氣凌人,似乎她才是這左徒府的真正主人,只要一進門,便喝三吆四,操縱一切,指揮一切。她指責秋菊房間佈置得不夠典雅;她訓斥冬梅未能經常開窗啟戶,流通空氣;她挑剔廚房飯菜做得不可口,營養價值不高;她罵下人們全都是蠢豬,飯桶,無用之材。她一連幾個時辰坐於昭碧霞的病榻之側,為之梳理頭髮,修剪指甲,將碧霞瘦得雞爪子一般的手置於自己的掌心,摸過來,撫過去,勸個沒完,說個沒了,不斷地為之垂淚,一口一個“親妹妹”喚著,彷彿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最疼愛碧霞,她要用自己的滿腔熱血將碧霞融化,令其再生。說也奇怪,每當這種時候,昭碧霞心如鐵石,任鄭袖說著怎樣溫情脈脈的話語,一遍又一遍地流淚,她總是板著鐵青的面孔,瘦削的兩腮連一滴淚痕也不掛——沉默是最大的輕蔑,最有力的駁斥與抗爭。

鄭袖不僅不迴避對屈原的愛,反而津津樂道,談起來眉飛色舞,十分動情,讓人渾身雞皮疙瘩暴得老高。有一次,她乾脆向昭碧霞攤了牌,說道:“人與人之間有時需做些轉讓和犧牲。丈夫是什麼?不過是一件心愛之物,譬如一件珠寶,一件首飾,一件上好的衣服,有哪個親朋好友需要,暫借一時,有何不可?愚姐非有獨佔屈左徒之奢望,只想與賢妹共之,娥皇與女英姊妹二人,不就同時共有舜帝嗎?況且我並不想自比娥皇,只待高興時借用一時罷了,好妹妹何必這般小氣,竟致如此重病呢?……”說完放縱地哈哈大笑,笑得浪聲浪氣,竟不知世上有羞恥二字。

昭碧霞的頭滑到了枕下,歪到了一邊,不言不語,不理不睬。她想,自己的病怕是不會好了,只盼著丈夫早些歸來,將自己送回秭歸老家,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對於自己的死,她並不感到可怕,可怕的是丈夫被這美女蛇死死纏住,不久將遭塌天大禍。直到這時,昭碧霞才清楚地意識到,南後接自己來郢都居住是毒辣的陰謀,自己中了她的奸計,上了她的圈套。

女人,女人到壞起來的時候,勝過男人千倍,萬倍!……

昭碧霞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太醫奉南後之命,幾乎每天都過府來為其診治。虛則補,故每付藥中都少不了人參、鹿茸之類。看藥方是絕對沒有錯誤的,但抓藥時卻以大黃充人參,故昭碧霞服藥後總是瀉肚。本就弱不禁風的危重病人,怎經得起這般折騰,三瀉兩瀉,昭碧霞變得奄奄一息了。她提出藥不對症,不欲再服,鄭袖卻說,這叫作先瀉後補,醫這種病無不如此。

伐秦的楚師歸國,就要回到郢都,鄭袖加害昭碧霞的陰謀活動進入了最後衝刺。

一個風雨交加的午夜。江在狂怒,河在奔瀉,溪在嗚咽,雨幕低垂,天地合一,龐大的楚宮建築群籠罩在黑沉沉的雨幕中酣睡,死豬一般,只有一扇窗戶還亮著昏黃的燈光,像睏倦的母狼睜著的一隻睡眼,橘紅色的窗紗上畫著一幅二人密謀策劃的剪影,這兩個人究竟是誰,自然難以辨清,依稀辨出是一男一女,男的個頭較高,歲數較大。

天亦在傷心悲泣,淫雨霏霏,連日不開,事隔三日,同是暴風雨的午夜,同在這個橘紅色的紗窗上,再現二人密謀策劃的剪影,但這次的兩個人均系女性,從那談話的姿態上分析,這二人可能是一主一奴。

熟悉楚宮內情的人知道,這幢睜著一隻睡眼的雄偉建築是朝雲館,它那東南角的一間是溫馨的臥室,只有南後鄭袖偶爾來此過夜。

彌留之際,昭碧霞日日盼,夜夜盼,時時盼,刻刻盼,終於將丈夫屈原盼回來了,但她已到了苟延殘喘的地步,連一句話也未留下,兩天後便與世長辭了,年僅二十五歲,多麼短暫的一生啊!……

妻子的溘然長逝,猶若五雷轟頂,炸得屈原天旋地轉,魂飛魄散。也許是天地感應之故,昭碧霞的死令蒼天震怒,神靈悲悽,因而風更狂,雨更暴,驚雷更響,閃電更亮——狂風掃蕩著邪惡;暴雨滌盪著汙穢;聲聲驚雷是地震,天塌地陷,將屈原埋葬於萬丈深淵;道道閃電是利劍,扎於屈原的胸腹,攪得他肝腸寸斷,五臟六腑鮮血淋淋……按照荊楚的風俗,辦喪事並不一味哀哀地哭,也敲鑼打鼓,歌唱跳舞。在楚人看來,生是紅喜事,慶賀新生命的誕生;死是白喜事,慶賀生命的復歸,有轉化為無,勞碌轉化為休息,負重轉化為解脫。深明地方風習的屈原卻晝夜悲啼,飲泣不已,哭啞了喉嚨,哭幹了淚水,哭碎了心,哭得山悲水泣,天昏地暗,哭得死去活來。但他心裡卻很清楚,是自己害死了妻子,倘無自己那不光彩的舉動,妻子斷然不會如此短命,自己犯下了永世難贖的罪孽!

南後力主重葬昭碧霞,屈原婉言謝絕,草草裝殮入棺,運回樂平裡安葬。鄭袖的那些卑鄙伎倆,屈原一無所知,因而對她並無懷恨之情。不僅現在不知,直至公元前278年5月5日屈原懷石投江而死,他一直被矇在鼓裡,故而對南後鄭袖,心中時常泛起脈脈感激之情——中國的知識分子自古迂腐不堪,總以好心度人,被人拐賣,還在幫其數錢。

六國聯兵伐秦,楚懷王歸國前後,郢都風波迭起,其中浪頭最高的,便是南後鄭袖與太子橫的權力之爭。

懷王統兵伐秦,將國事委與太子橫,橫尚年輕,不諳政事,故特囑令尹子椒精心相輔。子椒老朽昏聵,多年來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突然讓他輔佐太子執掌國政,他哪裡還有這個心思與能力,當著懷王的面唯唯諾諾,懷王一走,他便縮於安樂窩內盡享富貴,早把懷王的囑託忘得乾乾淨淨。

懷王率四梁八柱離國遠征,南後乘機加速了其陰謀活動。她深知子椒乃廢物一個,既非得力工具,亦算不得絆腳障礙。太子既然暫執國柄,南後便不能不怵其三分,但她畢竟是在楚宮跋扈慣了的,因而對太子不甚尊重,每每以國母的身份向太子發號施令,侵權僭位,這就不能不激起太子的憤慨與提防。也是利令智昏,鄭袖竟然多次調動軍隊,但都因太子的堅決阻撓而未能如願,於是南後與太子間的矛盾急劇升溫,迅速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惡人先告狀,懷王歸來的頭一夜,鄭袖便於枕邊進讒,誣太子圖謀不規,正在牢牢控制軍權,陰謀殺父篡權,並以一個藝術家的天賦,把事情說得有根有據,有鼻子有眼,聲淚俱下,而且這讒言是伴隨著顛鸞倒鳳的房事進行的,特別有神效。為君者,最恨的就是篡權奪位的人;為男人者,很少有不聽枕邊之言的。第二天,懷王怒髮衝冠地訓斥太子,太子欲作解釋,懷王不容;太子不服,與之辯理,頂撞了懷王,於是太子與南後間的激烈矛盾轉嫁給了懷王。不僅如此,懷王由此堅信,南後所言,句句是實,決無半點虛妄,憎惡太子之情油然而生,並萌發了廢嫡立庶的邪念。

看看時機成熟,南後的陰謀活動由因勢利導、循序漸進轉為大刀闊斧,恰在這時,屈原自樂平裡歸來,鄭袖向其展開了緊鑼密鼓的攻勢,並撕去了原先的偽裝與遮羞布。

時令已是初冬,北國早已朔風呼嘯,雪花飄落,禽匿獸藏,一片肅殺了,而地處長江岸邊的郢都,卻依然豔陽高照,鳥語花香。當修繕的手腳架全部拆除的時候,巍峨的牌樓上“太師府”三個斗大的鎦金篆字在明媚的陽光下璀璨奪目。牌樓以內,一座座宏偉、華美、精巧的建築,集江南廟、祠、堂、館之精粹,鱗次櫛比,錯落有致,放眼望,飛簷凌空,斗拱交錯,雕樑畫棟,朱欄玉砌,鳳台龍閣,令人目不暇給。屈原也曾在此居住多時,彷彿過去並不曾見過這一切。原來,趁屈原回鄉安葬妻子之機,南後命能工巧匠粉刷一新,才這般耀眼生輝,引人注目。倘說外觀讓人眼熱,入室則令人目眩——紫枟鑲銀桌椅,金絲縷玉几案,滾珠飄纓彩屏,翔鶴宮燈,牡丹蠟臺,麒麟香爐,嵌金玉馨,象牙箸,白玉盞,瑪瑙盤,暖心壺,如意酒,夜夜香,金花燭,安神帳,逍遙床,珊瑚枕,金絲被,五光十色,光怪陸離。這其中的許多寶物,是從各個宮殿精選而來的。目睹眼前的一切,屈原料到這是南後耍的花招,玩的把戲,目的何在,不甚瞭然。今日的鄭袖,其服飾、裝束、塗抹更加令人銷魂失魄,她見屈原鎖眉凝思,默然無語,親切地問道:“這樣修飾和佈置,左徒意下如何?滿意與否?”

屈原見問,苦澀地微微一笑,依然不曾開口。沉默有頃,鄭袖接著說:“只可惜呀,我身邊這位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大丈夫,眼下並非太師,而是左徒,居住此第頗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也。”

屈原又是微微一笑,但這次不是苦澀的,而是自信的,笑過之後說道:“勿需南後提醒,屈平雖愚,但卻微有自知之明,今日來此,並非歸家,而是清點書籍簡牘與個人器物,一會便有人來搬回橘園。至於先前碧霞進京下榻於此,那是南後之苦心安排,卻之不恭,非僭越之舉……”

“不,不,不!”南後打斷了屈原的話解釋說,“左徒且莫誤會,本後之意是說,既知此非左徒所居之所,何不改左徒為太師,這樣以來,豈不就名正言順了嗎?”

聞聽此言,屈原的頭“轟”的一聲脹大若鬥,渾身的每一根神經霎時繃得緊緊,腦海裡在構築警惕的防線,以故作思忖的神態來掩飾心中的慌亂,半天才明知故問道:“南後之言令微臣莫名其妙,祈請明示!”

“休在本後面前裝聾作傻!”南後滿臉陰沉,一張瓜子臉拉得有尺半長,她既不掩飾自己的觀點,也不吞吐其詞,而是一字一句,字字千鈞地說道:“屈左徒現為子蘭之恩師,廢橫而立子蘭為太子,豈不就是當朝太師嗎?”

南後既將觀點亮明,屈原倒反變得沉著穩健起來,他既不笑,也不語,彷彿正在深思熟慮,以決定進退取捨。南後藉此機會,滔滔不絕地講述了太子橫怎樣圖謀不規,如何陰謀殺父篡位,懷王正恨太子入骨髓,倘此刻屈原能夠首先提出廢立之事,便是作了順水人情,不久,這令尹的寶座就由他來穩坐。令尹兼太師,權莫大焉……

屈原依然沉默,他倒剪雙手在室內踱步,彷彿很難下決心似的。南後一聲呼喚,兩位宮娥應聲擁門而入,各自手託碩大的銀盤,陳於屈原面前。盤中盡是珍寶,光閃閃,金燦燦,溼乎乎,溫潤潤,清風習習,異香陣陣,此乃楚之鎮國之寶,它們是通天犀、雞駭犀、夜光璧、明月珠、和氏璧、白珩、方府金、珠璣、犀象、隱形傘、朱鶩、茹黃狗、鐵腸兔、康王谷、採菱械,樣樣天下無雙,件件價值連城。南後表示,只要屈原肯助其廢橫而立子蘭,她便擇其中數件相贈,作為酬勞。

面對這些天下奇珍異寶,屈原不為所動,他睬也不睬,看也不看,淡淡地一笑說:“恕微臣不能從命,廢立乃國之大事,需由大王裁決定奪,豈是一介腐儒所能左右!”說完向南後深施一禮,揚長而去了。

屈原離去了,南後被愣怔怔地塑在那裡,臉上無一點血色,沒有一絲表情,顯得是那麼尷尬,那麼孤獨,那麼冷清,那樣可憐。不知站了多久,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這是憤怒的笑聲,發洩的笑聲,報復的笑聲,反目的笑聲,只笑得天陰地晦,陰風勁吹,只笑得江水混濁,萬木枯萎……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06:40


第一八章 博覽群書 深入圜土①--------①圜(yuán)土:監獄。

在楚國,懷王任用屈原進行變法改革,是從具體到整體逐步推進的,從具體內容看,變法大致包括:限制貴族特權:發展生產,改善人民生活;獎勵戰鬥有功者,加強國防力量;大力發展工農商業;反對縱橫遊說之士;舉賢授能,明君賢臣以推行“美政”;聯齊抗秦,努力創造條件實現統一的宏圖。在這些具體的變法改革過程中,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昂貴的代價,包括流血犧牲,人頭落地。倘說楚之變法改革是一葉風帆,這船是在狂風巨浪中顛簸前進的;倘說這是一乘戰車,這戰車是在泥濘的沼澤中輾轉而前的;倘說這是一位行僧,這行僧是在荊棘叢生的林莽中艱難跋涉的。雖然如此,荊楚畢竟是在發展,是在前進,新法相繼出臺,國勢日趨強盛,六國於郢都歃血為盟,共推懷王為盟長,在華夏史上,懷王第一個統率山東六國之兵伐秦,這便是標誌。為了儘早實現“統一天下”的願望,楚需要制定一部國家根本大法,這便是《憲令》,以《憲令》來規範其他具體法律,同時《憲令》亦是其他法律的依據。屈原向懷王提出了這一問題,懷王不僅欣然同意,而且大加讚賞,就將草擬《憲令》的任務交給了屈原。屈原唯唯受命,似乎這是他責無旁貸的義務。

懷王再三強調,《憲令》乃國之機密,在詔示天下之前,不得洩露於任何人。屈原亦有這個願望,萬一不慎,洩露一二,靳尚一夥頑固派必千方百計地予以破壞——君臣相得,英雄所見略同。

任何戰爭,都是以大大小小無數個戰鬥和戰役組成,倘說屈原以前所擬之法旨在搶佔制高點,消滅小股敵人,那麼這次擬訂《憲令》則是攻堅戰,要將敵軍主力圍而殲之,因而懷王與屈原都十分重視,不敢有絲毫馬虎與掉以輕心。屈原重新封閉了橘園,將自己禁錮於書齋之內,他整日埋身於書山簡海之中——食於斯,睡於斯,工作於斯,不分晨昏晝夜,一味只在攻讀筆耕,餓極了,啃幾口乾糧;困極了,曲肱而枕,伏案而眠,一任面容憔悴,脫皮掉肉,全然不顧……

在漫長的華夏曆史上,早在虞夏時期,便孕育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禹會諸侯於塗山(今安徽蚌埠市西淮河東岸),執玉帛者萬國。”①“禹朝諸侯之君會稽之上,防風后至而禹斬之。”②

夏初曾將其統治地區劃為“九州”,設置了“九牧”,管理“九州”居民,並鑄九鼎,以象徵其統治。“夏后氏官百”③,有六卿、庖正、車正等官;並有司法機關和監獄(“圜土”)。此外,夏朝實行貢賦和捐稅制度,所謂“自虞夏時,貢賦備矣。”

關於華夏法律起始的具體時間,一些古書說:堯時“伯夷降典(法也),折(服也)民惟刑。”④意即將原來的習慣轉變為規範,服(斷)民以法。又說舜曾命皋陶為司法官,以“五刑”鎮服“猾(亂)夏”的外族和“寇賊奸宄guǐ”的活動⑤。

“夏有亂政(指平民、奴隸的反抗和奴隸主貴族間的傾軋),而作禹刑(可能以禹命名的夏朝刑法的總稱)。”⑥據說:禹亦命皋陶為司法官。皋陶造律(法),定有“昏(‘惡而掠美’)、墨(‘貪以敗官’)、賊(‘殺人不忌’)、殺”等刑名。

“夏刑三千條”⑦(大辟二百,臏刑三百,宮刑五百,劓、墨各千)。另一種說法,禹打敗三苗後,採用了五虐之刑懲治不聽其命令的苗民。五虐之刑為劓、刵(截耳,一說為刖)、椓(去勢,同宮刑)、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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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左傳·哀公七年》。

②《韓非子·飾邪》。

③《禮記·明堂位》。

④《尚書·呂刑》。

⑤《尚書·舜典》。

⑥《左傳·昭公六年》。

⑦《尚書·大傳》。

夏刑之外有軍法。中國古代,兵刑同源,有時不分,故有“大刑用甲兵,中刑用刀鋸,薄刑用鞭撲”①之說。如夏啟征伐有扈氏時,曾宣佈一條軍令:“用命賞於祖(祖廟),弗用命戮於社(神壇,奴隸主統治者進行祭禮、政治活動的場所),予則孥戮(一說殺其妻子,一說殺其子)。”把不聽從軍令視為嚴重的犯罪,不僅殺其本人,而且誅殺其妻子。

同時,制有懲治瀆職官吏的法規。《尚書·胤徵》引夏之《政典》曰:“先天時者,殺無赦;不逮時者,殺無赦。”這是對主管制作曆法的官的規定,如果所作曆法的節氣早於天時或晚於天時,都要殺無赦。至於對其他翫忽職守的官員的懲罰,也就可想而知了。

據說,禹時已規定:“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長;入夏三月川澤不網罟,以成魚鱉之長。”②這是古書上提到的我國最早保護山林水產的法規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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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國語·魯語》。

②《逸周書》。

隨著社會的發展,奴隸主貴族為了強化其統治,逐步建立了與其政體密切相關的幾個主要制度:

(1)分封制度。這是國王除自領都城附近地區(“王畿”)外,把所餘土地、奴隸和該地統治權力分配給其親屬和功臣,即所謂“封邦建國”、“授民授疆土”。受封的諸侯尊國王為共主,諸侯是各地的行政長官,但有很大的獨立性。諸侯在其封國再將一部分土地和奴隸分賜給卿大夫作為采邑;士再從大夫處分得祿田。國王、諸侯、卿大夫、士之間互有一定的權力和義務。這就形成了一個從國王、諸侯、卿大夫到士的寶塔式的等級統治體系。這一制度始於夏代,到商朝得到了很大的發展,周朝則進一步完善。

(2)宗法制度。這是由氏族社會父系家長制演變而來的,是奴隸主貴族依血緣關係分配國家權力,以建立其世襲統治的一種制度。它與分封制相結合,確立了國王、諸侯、卿大夫之間的等級關係。早在商代,王位的繼承由“兄終弟及”和“父死子繼”並行,而後改為“父死子繼”制。至西周,這一制度更加完備。按照西周的宗法制度,宗族中分為大宗和小宗。周王自稱天子,王位由嫡長子繼承,稱為天下大宗。天子的其他嫡子和庶子被分封為諸侯,諸侯對天子講是小宗,在本封國則為大宗,其爵位亦由嫡長子繼承;諸侯的嫡子和庶子被分封為卿大夫,他們對諸侯來說是小宗,在本家則為大宗,其爵位亦由嫡長子繼承;從卿大夫到士,也是如此。因此,貴族的嫡長子,總是不同等級的大宗(宗子)。大宗不僅享有對宗族成員的統治權,而且享有政治上的特權。以周天子來說,他是天下的大宗,即同姓貴族的最高家長,也是政治上的共主,掌握國家的最高權力。諸侯、卿大夫在本封國、本家也是如此。這樣,從天子以至大夫、士的宗族組織與奴隸制的國家組織合而為一,宗法等級和政治上的等級完全一致,形成了西周政治法律制度中的一個顯著特點。

在這種制度下,各級宗子不僅從政治上統治宗族成員,而且強制他們“尊祖敬宗”,否則便以“宗族之法”治罪。在這裡,“忠”與“孝”的意義實質上是一致的。

(3)等級制度和世卿世祿制度。等級制度的形成是上述兩種制度的必然結果:(甲)由於分封,形成了貴族對土地、奴隸的等級佔有;(乙)宗法制度被用作區分貴族等級的標準,依據這一制度,不同等級的土地、奴隸佔有者,同時又是不同等級的宗子,因而在政治上必然形成嚴格的等級制度。即所謂“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①。

由於王位和各種爵職及特權均由宗子世襲,因而形成了各級奴隸主貴族世代壟斷國家政權,即所謂世卿世祿制度。

隨著奴隸制經濟、政治的發展,奴隸主貴族實行統治的法律也相應地在發展。

史載:“商有亂政,而作湯刑。”②“甲祖二十四年重作湯刑。”③湯刑,是以商湯為名的商代刑事法律的總稱。祖甲是商朝後期的國王。“重作湯刑”,就是根據商朝後期的新情況重新修定了湯刑。周公在告誡其諸弟如何統治商遺民時說:“陳時(是)臬事,罰蔽殷彝。”即斷獄量刑時,要用殷商的常法。荀況也曾說過“刑名從商”。這都說明,殷商的刑法在夏代的基礎上有了很大發展。商代的刑法較夏代為多,刑罰更加殘酷,而且“罪人以族”。④商代的刑法源於夏的五刑而有所損益。後世有史書記載:禹“自以德衰而制肉刑,湯武順而行之”⑤;“夏后氏之王天下也,則五刑之屬三千,殷周於夏、有所損益。”⑥所謂五刑,即墨(黥)、劓、剕(刖)、宮、大辟。此外,還有流、斷手、活埋、火燒、桎梏等刑。至商末,紂王無道,更有醢、脯、剖心、炮烙等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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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左傳·昭公七年》。

②《左傳·昭公六年》。

③《竹書紀年》。

④《尚書·泰誓上》。

⑤《漢書·刑法志》。

⑥《晉書·刑法志》。

民事、婚姻家庭和繼承法律規範,也有了顯著發展。

西周滅商之後,鑑於商末濫施酷刑而導致滅亡的教訓,為了維持和鞏固他們對全國廣大地區的統治,強調“明德慎罰”。所謂“德”,即要求各級貴族加強自我約束,勿做不利於其統治的事。“慎罰”,即慎重地施用刑罰,以免冤濫。在這個口號下。他們採用了不同的措施:有選擇地援用商朝常法(“殷彝”),以其“義刑義殺”①對付殷商遺民;按照封國的不同情況施用輕重不同的法律,即所謂“刑新國用輕典……刑亂國用重典”②;提出刑罰要隨形勢的變化而相應的“世輕世重”③:同時,讚賞和強調“禮”,把它發展成重要的典章制度和行為規範。禮的法律化,使奴隸制法律化趨於完備。根據形勢發展的需要,後又制修刑法。據《尚書·呂刑》載:周穆王曾命司寇呂侯制定《呂刑》三千條。《左傳·昭公六年》說:“周有亂政,而作九刑。”可見,西周曾修制刑法是無疑的。所謂“九刑”,可能是以九種刑罰代稱周代的刑法。九種刑罰,除前述的五刑之外,又增加了流、贖、鞭、撲等四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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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尚書·康誥》。

②《周禮·秋官·司寇》。

③《尚書·呂刑》。

德是主觀要求,禮是客觀的規範,刑是懲罰手段,三者並用,互為表裡,各起不同的作用,以維持奴隸主貴族的統治。這是周初在總結殷商經驗教訓的基礎上提出的新主張,新措施,曾對西周的統治和經濟發展起了積極作用。

“明德慎罰”只是西周前期之計,隨著社會矛盾的日益激烈,待到西周後期,它便被鎮壓和肆殺所代替。

隨著禮的法律化,西周婚姻家庭和繼承的法律規範已臻完備。在商品經濟不斷發展的情況下,特別是西周中、後期“私田”增多後,其他民事法律規範也有很大發展。

夏、商、週三代的司法制度,隨著國家和法律的發展,逐漸建立起一定的體系。夏時,除國王行使審判權外,還設有司法官“士”或“理”。商朝,國王握有生殺予奪和決定訴訟勝敗的大權,王之下設有司寇、正史等司法官員,宗教官員也參加審判。地方負責審判的,畿內有“多田”、“亞”等,畿外則由派出的行政、軍事長官兼理。西周的司法組織較之商代漸趨完備。周王握有最高審判權,設大司寇“以佐王刑邦國”①,“大司寇以獄之成告於王,王命三公參聽之,三公以獄之成告於王,王三又(宥)然後制刑”。②據說,夏朝已開始實行類似這樣的制度。總之,刑事案件的決斷和執行“刑殺”,都要報告國王,以王命是從;諸侯之間的爭訟,也由國王裁判。這是君主集權制的具體表現。周王之下,設有大小司寇、士師等專門司法官員,負責掌握法律和整個審判工作。地方的司法組織與行政合一,同時也設有鄉士、遂士等司法官,負責處理民、刑案件;重大案件呈報司寇。諸侯、大夫分別享有本國、本邑的審判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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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周禮·秋官·大司寇》。

②《禮記·王制》。

西周分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兩種,司法官處理前者稱為“決訟”,審判後者稱為“斷獄”。糾紛或犯罪發生後,當事人可以自訴、自告。刑事訴訟必須有“劑”(訴狀);民事訴訟必須有其請求的實體權利的證據。但是,不允許兒子控告父親,下級控告上級,因為這違背宗法精神。

自訴時,要交納訴訟費,民事為“束矢”(一說十二矢為一束,一說五十矢甚至一百矢為一束),刑事為“鈞金”(三十斤銅),否則便認為“自服不直”,判處敗訴。

審理時,原、被告必須都到庭,所謂“兩造具備”①,才予審理。訴訟的當事人在審訊前還必須盟誓。但是,無論大小案件,大貴族都不親自出庭,而由其屬吏代理。審理時,要訊問當事人,審查、檢驗證據。審訊方法,採用所謂“以五聲聽獄訟,求民情。一曰辭聽,二曰色聽,三曰氣聽,四曰耳聽,五曰目聽。”②所謂辭聽,即觀其說話,不直則煩,心煩意亂;色聽,即觀其顏色,不直則赧然(難為情的樣子),頭上冒汗,臉上發紅;氣聽,即觀其氣息,不直則喘,理不直則氣不壯;耳聽,即觀其聽聆,不直則惑,理不直則聽覺遲鈍;目聽,即觀其眸子,不直則眊然(眼睛昏花),理不直則眼睛無神,不敢正視。

審訊結束,作出判決,並向當事人宣讀(“讀鞫”)。宣讀後,當事人不服,可以要求再審(“乞鞫”)。然後,由負責的官員再行審判或送上級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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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尚書·呂刑》。

②《尚書·呂刑》。

春秋前期,各諸侯國大都沿用西周的法律。其後,隨著社會經濟和政治的深刻變化,新興地主階級在爭奪政治權力的同時,也在法律方面提出了維護自己利益的改革要求,最突出的一點,就是要求公佈成文法。

原來,奴隸主貴族不僅對奴隸可以為所欲為,而且對平民以及非貴族出身的新興地主也隨意迫害。為了隨意用刑,他們根本不肯公佈法律。正因為如此,所以新興地主階級在法律問題上,首先要求公佈成文法,以便對奴隸主貴族的專橫加以限制。春秋後期,一些諸侯在新興地主階級的要求和支持下,經過鬥爭,公佈了成文法。

公元前536年,鄭國執政子產“鑄刑書”,即把刑法條文鑄在金屬鼎上,公佈了成文法。晉國人叔向立即寫信反對說:以前的國君都不預先公佈刑法條文,懼怕人民“有爭心”。即使如此,仍不可防範(御禁),所以採用義、政、禮、信、賞、罰等手段,才使人民服從,聽從使喚,“而不生禍亂”。你今天公佈了成文法,人民知道了鼎上的刑法條文,就不怕君長了,是非曲直都按刑書,君長怎樣實行統治呢?因此,叔向將這一事件同“國將亡”聯繫起來,要求子產放棄包括“鑄刑書”在內的一切改革,子產則答道:“吾以救世也。”拒不接受他的意見。

公元前513年,晉國又“鑄刑鼎”,把範宣子所著的刑書鑄在鐵鼎上。孔子對此也大加反對,他說:“晉其亡乎,失其度矣!”①孔子所說的“度”,就是奴隸制不可逾越的等級制度。在他看來,成文法的公佈,打破了奴隸制的等級制度,限制了舊貴族的特權。因此他說:今天放棄了這一制度“而為刑鼎”,人民按照鼎上的法律條文辦事,還怎麼能像原來那樣尊重貴族呢?貴族失去了任意處罰人民的特權,不就等於失去了貴族專政的事業嗎!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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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左傳·昭公二十九年》。

②《左傳·昭公六年》。

歷史發展到了戰國時代,屈原重溫了李悝在魏國的變法改革、吳起在楚國的變法改革、商鞅在秦國的變法改革的內容及經驗教訓,從中吸取豐富的營養。在這個大動盪、大分化、大改組的年代裡,除了上述三個偉大的變法改革家,還有申不害在韓國的改革。

申不害(約公元前395年——公元前337年),原鄭國人。韓滅鄭後,韓昭侯(公元前362年——公元前333年)任其為相,進行改革。

申不害相韓十五年,“內修政教,外應諸侯”,做到了“國治兵強,無侵害者”。他談法治,但更突出的是講“術”。當時韓國改革不徹底,新舊法律錯雜使用,所謂“晉之故法未息,而韓之新法又布;先君之令未收,而後君之令又下”,舊貴族和一些官吏便利用這種空隙擅權謀私。為了加強君主的統治權,申不害要求君主排除左右私情,把用人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見功而與賞,因能而授官”,並強調君主要善於“術”。所謂“術”,即“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生殺之柄,課群臣之能”,是君主“藏之於胸中”的駕馭群臣,使之能為自己盡忠效力的手段。簡言之,是駕馭群臣的權術。

申不害的主要目的在於建立和維護君主專制的封建政權。

在戰國時期的眾多諸侯中,趙武靈王堪稱是改革創新的佼佼者。為了富國強兵,趙武靈王決定改革軍制,穿胡服,置騎兵,即所謂“胡服騎射”。

趙武靈王的改革曾遭到宗室貴族的反對,他力爭說:“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禮者所以便事也。”古代聖王“隨時製法,因事制禮,法度制令各順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禮也不必一道,而變國不必古。”並強調說:“法古之學,不足以制今。”堅決地進行改革,使趙國兵力很快強盛起來。

齊威王時任用鄒忌為相,進行改革。鄒忌勸說齊威王鼓勵臣下進諫,選拔人才,獎賢黜奸,厲行法制,集權中央,因而生產發展,府庫充裕,國勢強盛,成為與魏國相抗衡的封建制大國。齊威王、齊宣王為了探求強國之道,還在國都臨淄的稷門(西門)外設立一座大學堂“稷下學宮”,集中各國文人學士多人(據說七十六人),專門講學著書。其中一人叫慎到(約公元前390年——公元前315年),趙國人,他是個較早地從理論上強調“法”的重要性,並把“法”作為判斷是非客觀標準的法家人物。他主張“事斷於法”,“官不私親,法不遺愛,上下無事,唯法所在”。並認為只有“定賞分財必由法”,才不至於“亂”。慎到特別強調“勢”的重要性。所謂“勢”,即權勢、政權。他說:“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為天子,能治天下。吾以此知勢位之足恃,而賢智之不足慕也。”他的這一觀點,論證了新興地主階級奪取政權和鞏固政權的重要性。

為了擬定《憲令》,屈原翻閱的資料,研究的典籍,猶如漫天星斗,莽莽林海,難以歷數。毫不誇張地說,在此之前問世的各種書籍,他幾乎瀏覽無餘,涉獵遍及,重點部分,反覆研究,或圈圈點點,或筆錄摘抄,以備查考。經過幾個月夜以繼日地苦讀,他彷彿穿行於林莽之中,昏暗幽晦,不見天日。偶爾陽光從密林的縫隙篩進陰霾潮溼的草地,似金銀在閃耀,像珠寶在生輝,是那麼明亮,那麼眩目,那麼令人賞心愜意。如今他彷彿走出了密林,豁然開朗,眼前天高地闊,陽光明媚,一條金燦燦的大路伸向遠方。他彷彿跋涉於深山狹谷之中,發微探幽,身邊奇峰峻拔,腳下怪石嶙峋,豺狼奔突,蛇蠍蜿蜒,只有頭上的一線天給人以光明和希望。如今他彷彿攀上了頂峰,居高臨下,山川、村鎮、田野,一覽無餘,心中透煙透火。至此,屈原完全可以展帛揮毫,制定《憲令》,一揮而就,一氣呵成,然而,他卻遲遲不肯動筆,總覺得準備得仍不充分,似乎還缺某種成分或某道工序。譬如做豆腐,不點滷水或石膏,則難以成腦。那麼,眼下制《憲令》所缺的滷水或石膏究竟是什麼呢?屈原一時還難以把握。人生是短暫的,誰也不能從遠古走來,但人類文明寫就了歷史,人們卻可以通過書籍瞭解人類歷史的林林總總,紛紛紜紜。經過幾個月的伏案攻讀和潛心研究,屈原自問對華夏曆史的法制業已盡揣於胸,歷歷在目。制定新法,無非是借鑑古人,結合現實進行。鄂渚一年的深入基層和郢都四年的風風雨雨,屈原對楚之上下左右,可謂瞭如指掌。他也曾出使齊國,合縱六國,懷王曾以盟長的身份統率六國之師伐秦,因而對天下形勢瞭解得洞若觀火。隆冬季節,室內亦無取暖設備,屈原卻感到悶熱煩躁,他踱至窗下,啟開窗扇。窗外天色鉛灰,空中飄著零零星星的青雪,朔風時大時小,時緩時急,吹進室內,屈原不覺寒冷,倒覺涼爽愜意。陣陣清風吹開了屈原的心扉,使他茅塞頓開,他對監獄中的情況尚不甚瞭然。

進京後,屈原早聞荊楚貪贓枉法之風極盛,正如後世民諺所說:“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訴訟勝敗,判罪輕重,全賴行賄之多寡。獄中情形,更是漆黑一團,無罪處死,死罪逍遙者屢見不鮮。這些,屈原只是耳聞,並未實見。欲制定切實可行、完美無缺的《憲令》,必須結合這一現實。為了制《憲令》,為了當今和後世,哪怕肝腦塗地,他也在所不辭。他當機立斷地決定:深入圜土,琅璫入獄。

除了懷王,誰也不知道這位新關進囹圄鐵牢的犯人與左徒屈原有什麼關係,只知道他叫成業旺,與關進另外監牢的幾個殺人犯同謀。首次出現在牢頭獄卒面前的成業旺,不僅披枷戴鎖,而且皮開肉綻,遍體鱗傷。據說他是從一個郡的監獄轉來,是個頑固不化的傢伙,任你酷刑用盡,死活不肯招供,而且把錢財看得比性命還寶貴,寧可皮肉筋骨吃苦,也不肯賄賂官吏和行刑者分文,故而才這般吃苦。從此,屈原雜於囚徒之中,與案犯為伍,自然少不了經常被提審,被嚴刑逼供,倍嘗獄中的千辛萬苦,同時也控制了牢內及整個司法系統的斑斑傷痕與累累癥結,這裡只陳述他在獄中耳聞目睹的點滴事例。

監獄裡的條件十分惡劣,地狹人多,人滿為患,是這裡的主要特徵。屈原所在的這間牢房,總共不過一丈多見方,無牖無窗,只有一扇小小的木柵門,但卻監押著二百多罪犯。白天犯人們都坐著、站著、佔地方小,到了夜晚卻成了災難,彼此相擠,相壓,相撂,你枕著我的腿,我躺著他的腰,毫無迴旋的餘地,屎尿皆閉於其中,與呼吸並飲食之氣相混雜,令人難以忍受,故每夜均有窒息者,少則三五人,多至十幾人。這裡最怕疾病傳染,也最容易傳染疾病,每當流行病傳染時,患者相繼倒地,外運不迭,死者相倚相累,堵塞門戶。獄卒命犯人幫忙往外抬死者,常常走著走著便猝然身亡,溘然長逝,令人不寒而慄!……

郢都和全國大大小小的監獄,為何關押的罪犯竟會如此之多?原來,士師、胥吏、獄官、禁卒,均以此謀利,關押的犯人愈多,他們獲利愈豐,因而稍有牽連,便千方百計地捉拿監禁,豈能不多!一旦入獄,不問是否有罪,一律給他們戴上手銬腳鐐,鎖進老監,令其困苦不堪,然後進行敲詐,根據犯人出錢多少,分別對待。出資最多者,不僅可以脫去刑具,還能移至監外板屋居住;一貧如洗,沙粒似的連一滴油水也難擠出者,不僅刑械決不稍寬,還施用種種手段進行折磨,立標準以警其餘。同案入獄,主謀和重罪者,出居於外;輕罪和無罪者,反而嚴刑折磨,遭受非人的待遇。這些人積憂成疾,寢食違節,一旦染病,又無醫藥,僥倖生活者,百不及一。

在這裡,金錢能夠通神,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員,少有以國家法律為念者,多以手中的權柄作為牟取暴利的手段。劊子手本是十分下作的職業,但在這裡卻很是盛氣凌人。凡判處死刑已經上呈的,劊子手們便公開進監敲詐,索取金錢與財物。對那些被判處極刑的,滿足其要求者,行刑時先刺其心,否則四肢盡解,心猶不死;對那些被判處絞刑的,滿足其要求者,始縊即氣絕,否則三絞加別械,然後得死;惟獨對被判處大辟的,無所要挾,然而還要質其首,以勒索錢財。負責捆綁的也是這樣,不滿足其要求者,捆綁時即先折斷其筋骨。專管上刑的和打手們更是如此,例如,有三個犯人同時被拷打審訊,其中一人給二十金,被打得筋斷骨折,數月臥床不起;另一個給雙倍,只傷了點肌膚,旬日即愈;第三個人給六倍,當夜行走健步如飛。

有一姓郭的惡棍,一向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後因霸佔一村姑而連殺三人,被捕入獄。似此十惡不赦之徒,依法當斬,按民憤亦當處決。然而,他是當地著名的富豪,家中有的是錢財,買通了胥吏,他們另外準備一份奏章,獄辭不動,只取同案從犯無親無故者換其名,待將審判書加封上奏時,偷偷更換過來。主審官雖然發現了其中的破綻,但卻不敢上本復請,因為那樣做是要被罷官撤職的,誰肯以自己的高官厚祿換一個素不相識者的性命呢?因而作惡多端的郭某依然逍遙,繼續為非作歹。

凡殺人者,獄辭中無“故殺”、“謀殺”的字樣,經秋審必定緩行。有一解某,共殺四人,以重金買通胥吏,改動獄辭,緩行遇赦。將要離開監牢的時候,似有戀戀不捨之意,夜夜與其黨徒置酒酣歌達旦。有人叩問殺人之事,解某毫不避諱,一一詳敘之,得意洋洋,口若懸河,似在炫耀自己的本領。

有一鉅商,姓趙,往來吳越作鹽業絲綢生意,家產無數,因買奴婢事打死人吃了官司,被關押在監。秋審後,處死的呈文業已批下,不久就要執行。恰在這時,他在西湖南岸買的一位八姨太香茗來探監,胥吏一見鍾情,垂涎欲滴。經周旋,趙某同意將香茗讓與胥吏,換取了自己的性命,獄中待赦。監押期間,趙某與胥吏裡外勾結,狼狽為奸,在獄中經營起了特殊生意,大發不義橫財。

數月之後,屈原雖吃了許多皮肉之苦,但對楚之司法系統和監獄中的黑暗腐敗現象卻摸得爛熟,《憲令》成竹在胸,於是迫不及待地出獄,不顧遍體傷痕累累,周身筋骨痠疼,一頭扎入書齋,一心撲在制《憲令》上,一氣呵成了《憲令》草稿……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07:45

   
第一九章 暗施毒計 陰奪秘稿

卻說南後鄭袖,一心欲佔有峨冠博帶的美男子屈原,卻不料竟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極大地傷害了她的自尊心。她想借助屈原達到廢嫡立庶,把持朝政的目的,屈原斷然拒絕,猶似一把鋒利的匕首刺進她的心窩,鮮血噴突,痛不欲生。回首以往,無論在官場還是在情場,鄭袖均堪稱為常勝將軍,從未像眼前這樣慘敗過,故而才有今日之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一旦受挫,真是難忍難受,難嚥這口惡氣綠湯。一時間,她像嬌豔的鮮花忽受寒霜襲擊,豐碩的果實頓遭冰雹蹂躪,這是致命的懲罰,毀滅的創傷,使她希望成灰,幻景破滅,美好的憧憬不復存在。經霜的枯草似的,她蔫了,整日耳斷頭低,精神萎靡不振。她不再歌舞,不再彈唱,甚至懶得梳洗裝扮。她寢食違節,晝夜顛倒,常於白晝閉門謝客,矇頭酣睡,到了晚間則夜遊神似的四處遊逛,足跡遍及御花園的每一個角落。她拒絕一切應酬,不應邀,不赴宴,但卻常常孑然一身,自酌獨飲,喝得酩酊大醉,嘔吐得狼藉不堪,或者無可名狀的哀嚎或悲泣。鄭袖原本是個風流坯,多情種,如今卻變得木雕鐵鑄的一般,對懷王的一腔情愛冷若冰霜,她冷漠,麻木,痴呆,原先那如膠似漆的情,如火如荼的愛,花一般的妖冶,柳一般的纏綿,羊羔一般的溫順,火一般的淫蕩,蕩然無存,留下的只有一段枯木朽株,一塊行屍走肉。她的脾氣變得很壞,再度喜怒無常,喜則仰天大笑,悲則涕淚交流,怒則暴戾輕殺。“喜”與“悲”無礙於他人,任其困獸般地毫無理智地發作就是了,許多人倒可藉機觀賞以開心,只是這“怒”令人悚懼。“怒”則必發洩,發洩於物,或砸器皿,或毀珠寶,或撕綢緞,價值連城的一顆夜明珠,拋之於江,毫不痛惜。這倒也罷了,堂堂大國之君及其嬪妃,江山社稷尚可作為兒戲,珍寶玩物,何足惜哉!只是這發洩於人,殃及眾生,令人深惡而痛絕之。有哪一個宮娥的青絲秀髮美於她,嫉妒之心會使她變得比鷙禽猛獸更兇狠,命人以開水澆其頭,令其頭禿髮落。有哪一個嬪妃的眼睛俊於她,常博懷王讚賞,她會玩弄權術,挖去其兩顆晶瑩的眸子。有哪一位文臣武將相貌超群,遠出懷王之右,她會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害死他的妻子。有人斜視她一眼,她會挖去其雙眼。有人漫不經心地吐一口唾沫,她說這是有意地在吐她,下令割去了這個人的舌頭。一天,她突然高興起來,命宮女們為其演出《長袖細腰舞》,正當她觀賞得洋洋得意之際,樂隊中有一女子“嘣”的一聲彈斷了一根琴絃。她說,這不僅掃興,而且晦氣,於是下令剁去了這位可憐的彈琴女子的右手。中國古代,歷有連坐法,一人犯法,株連他人,但被株連的多是家屬、親族、鄰居、師長等,少有株連同事夥伴者,而今,南後一怒之下,竟下令剁去了十八個演奏者的右手,其聲耳不忍聞,其狀慘不忍睹,她卻將殷紅的血跡看成花朵彩虹,心花怒發……

鄭袖正視自己的失敗,而且敗得很慘,但她卻並不因此而沉淪,她要總結經驗教訓,重整旗鼓,奮起抗爭。她像山林中一隻碩大的綠蜘蛛,新做的懸於樹間的網被一隻突然飛來的蜻蜓撞破,她不灰心,不喪氣,重結新網,它要將新網結得又粗又密,不僅網蜻蜓,還要網燕子——她的胃口真大,堪稱是一位女強人。然而,她並不樂觀,她恨滿朝文武之中,像子椒這樣權重而昏庸無能之輩太多了,像屈原這樣有頭腦、有見地而又精明能幹的有用之材實在太少了。子椒系一貪婪庸碌之徒,她曾設想重金收買子椒,讓他以令尹的身份在懷王面前力主廢嫡立庶,但子椒朽木一塊,昏聵無能,他的言論和主張在懷王心目中毫無半點分量,而且一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因而非但不能依賴和重用,還要事事瞞過他,因為他常礙手絆腳。昭睢將軍、陳軫大夫等一班文臣武將,倒是國之棟樑,只是他們一向跟自己極不友好,這些人死抱著周禮、祖制和陳規陋習不放,將懷王對自己的寵愛看成是誤國之舉,把自己參與朝政看成是大逆不道,他們定然與我的廢嫡立庶相對抗,說不定還會大興問罪之師,致我們母子於死地,因此,這夥人不僅不能依靠,還要嚴加防範。她像過篩子似的將朝中的文武百官過了一遍,篩來過去的結果,最中意的人選莫過於上官大夫靳尚。靳尚雖說相貌醜陋,儀表鄙俗,不堪入目——身高不過五尺,八字腳,羅圈腿,駝背,躬腰,瓦刀臉,鷹嘴鼻,瓢把嘴,八字眉,老鼠眼,兔子唇,海豹須,但卻有許多他人無可比擬的長處。第一,他家十代世襲上官大夫之職,有根基,有門第,有財氣,有派系,是一般臣僚難與抗衡的一股巨大的貴族勢力的代表。第二,懷王為太子時,他曾以舌舔其肛漏之惡疾,舔愈了其不治之症,太子不忘救命之恩,登國君寶座之後,對靳尚恩寵得無以復加,有誰膽敢與之作對,懷王定斬不赦。第三,他聰慧過人,智謀超群,正所謂“心較比干多一竅,才勝伊尹過三分”。正因為懷王對他過於寵幸,使他有恃無恐,久而久之,養成了居功不凡,傲慢群僚的惡習,朝廷上下,聲名狼藉。其實,靳尚的許多惡劣行徑,是從孃胎中帶來的,他生性刁鑽狡黠,豺狼一樣兇狠,狐狸一般詭詐。靳尚的為人頓令鄭袖心胸豁達,眼界大開,使她的目光從楚廷文武移向了諸侯列國。靳尚有一隱私,在洋洋大楚,這隱私只有鄭袖一人詳知端倪,這便是靳尚跟秦相張儀不僅早就暗中來往,而且關係過從甚密,秦常重金賄賂靳尚,從中獲取楚之重要情報;每當秦楚有外交上的瓜葛,靳尚全都充當內奸,為虎作倀。這一切,懷王自然一無所知,總認為勒尚還像當年舔腚吸毒時那樣忠心耿耿。首次驚聞這一消息,鄭袖義憤填膺,迫不及待地欲轉告懷王,剷除這個叛國逆賊。恰在這時,懷王統率六國之師伐秦去了,事情便擱了下來。在這一過程中,楚國發生了鄭袖與太子橫及諸大臣的矛盾,激烈的鬥爭迫使鄭袖不得不考慮退步與後路,因而她改變了主意,不僅不再揭發靳尚,還要庇護他,令其成為自己的心腹與膀臂,必要時二人可一起逃到秦國去,苟全性命,以圖東山再起。鄭袖並非善良之輩,自此她抓住靳尚這一“通敵叛國”的汙點,使其心甘情願地作了自己卵翼下的一隻哈巴狗,搖頭擺尾,服服帖帖,專看主人的眼目行事。勿需下令,只要主人使個眼色,它便會齜牙咧嘴地撲上前去。儘管他並無多少兇狠的本事,誰也並不十分懼怕它,因為充其量它不過是一隻哈巴罰�喚拍芴呃顯丁5比唬�洩�賾小按蜆房粗魅恕敝�擔�蛭��鬧魅聳腔懲跫捌涑杓�蝦籩P洌�蚨�兩襠形奕爍陰咚�喚牛��簿陀�擁靡猓��孕卓瘛7粗��綣�侵魅誦枰���繕熳懦ど嗵蚱淙魏尾課唬�虻妹潰�虻米蹋�虻檬娣��虻眯朔埽�虻醚餮魎炙鄭�畈豢裳浴=�械背蹩刻螂肫鵂遙�緗褚廊豢刻虻謀臼祿癯琛N錁∑漵茫�司∑洳牛�蛑�庵P洳⑽唇��信滄魎�茫��簿捅ナ持杖眨�匏�率隆O衷諗繕狹擻貿。�P湔�擅�漵胝乓僑〉昧�擔�殼殼氐牧α科仁夠懲醴系樟⑹�U庋�觶�勻荒衙庖�信壓��櫻�歡��郎現�攏�康氖塹諞晃壞模�鐧僥康氖侄問橇榛疃嘌�模�3N薹ü諉崽沒剩�思商�唷VP湔庋�胱諾氖焙潁�苡行┭笱笞緣茫��誶煨易約旱腦都�渴逗蛻釒痺堵恰5�牽��⑽幢壞靡庵�儷寤枇送紡裕��宄�匾饈兜劍�獠狡逡�叩煤芩忱��繚敢猿ィ�辛郊�滷匭朧紫茸齪茫旱諞唬��徊交癯杌懲酰�蠱溲蘊�拼櫻�簧�魏我尚模��暈首約河姓飧鎏跫�捅玖臁5詼���羥���遼僖�髕涔僦埃�崞淙ū��蛭��幌蛑髡帕�肟骨兀�峋齜炊苑系樟⑹�晃�鐦四康模�匭肷璺ɡ爰浠懲跤肭��墓叵擔�骨��傻貿瓚��桑��皇琛R磺邢牒彌�螅�P渚齠ㄕ俳�兇鮃淮緯┨福�燙秩綰尉嚀迨凳�?

深夜,龐大的楚宮建築群在酣睡中,只有朝雲館東南角那間臥室亮著朦朧的燈光,像睏倦的母狼半睜著的一隻睡眼,不用說,今宵南後鄭袖來此過夜。雖是南後深宮,室內卻傳出了男女間的戲謔調笑之聲,這是鄭袖在逗著靳尚玩耍。休看靳尚長得其醜無比,但卻色目如鉤,色心痴迷,色膽包天,見了女人便拖不動腿,垂涎欲滴。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靳尚打鄭袖的主意久矣,每次相見,必慾火騰起,夜間南後入夢,則穢物淋漓。鄭袖視靳尚猶井裡的蛤蟆,醬裡的蛆,想著都反胃,噁心欲吐,更不要說看和吃了。但是,鄭袖的好奇心忒強,垂釣射獵,樣樣喜愛,鬥雞走狗,無所不好,她甚至常於伏天命人捉些青蛙來,以棍敲之,令其鼓脹,然後以重物擊之,砰然一聲,五臟六腑四濺,她便樂得前仰後合。出於這種尋歡作樂的目的,她常將靳尚召進南宮,以言語撩撥,以狐媚挑逗,令其醜態百出。她像後世的馴獸女郎,靠著手中的一條鞭子(後來發展成為一根電棍)和一塊誘餌,使兇猛的獅子、老虎及蠢笨的熊瞎子等做各種動作,玩各種把戲,馴者隨心所欲,被馴者無所不能,非常有趣,十分開心,常弄得全場喝彩,滿堂歡呼,獲得轟動性的效益。握在鄭袖手中令群獸悚懼的鞭子或電棍,是懷王寵姬南後的身份和地位——這塊金字招牌,以及她那狠似蛇蠍的心和毒辣手段。至於誘餌,那是因人而易,因獸而化,不斷變換的。那麼,今天鄭袖用的是何種誘餌呢?是溫馨的宮室,宮室內那令人心醉的異香、迷離恍惚的光線、柔腸蕩魂的音樂,是南後那出水芙蓉似的裝扮,那件讓人能夠窺見周身細部、給人以質感肉香的粉色細紗深衣①——輕如鴻毛,放在手上一握,揉作一團,輕輕一抖,平平展展,筆筆挺挺,穿在身上長可曳地,瀟灑飄逸,還有三五年待子椒過世後便任命靳尚為令尹的許諾,等等。同是誘餌,馴獸和釣魚不同。釣魚,誘餌掛在釣鉤上,魚食餌吞鉤,垂釣者發現,挽線,挑竿,提鉤,魚掙扎致死。馴獸則不然,總得讓它嚐到某些甜頭,否則它不再聽你的指揮,甚至獸性發作,猛撲過來,加害於你,亦未可知。當然,野獸們希望主子並不欺騙它們,慷慨地施捨它們所需要的一切,那也是痴心妄想。如今,鄭袖所能滿足靳尚需求的,不過是一個飛眼,一個嫵媚的情態,幾句令其心醉魂迷的戲言謔語,以及那不著邊際的願諾。至於靳尚的奢望貪求,那是無論如何也難能實現,只好在夢中如願。雖然如此,但靳尚卻每每心滿意足,願為南後效犬馬之勞,哪怕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好比一隻叭兒狗,主人只要拍拍它的頭,捋捋它的身,它便會媚態可掬,溫順異常,伸著伶俐的長舌,舔你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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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深衣:春秋時新興的一種上衣與下裙相連的女裝,稱為“深衣”,大約頗似現代的連衣裙。

聽說南後欲離間懷王與屈原的關係,甚至要將屈原除掉,靳尚樂得眉飛色舞,他很敏感,看得很清楚,自屈原進京以來,懷王對他日漸疏遠,就連令尹子椒,也是徒有虛名,這才幾天,楚之內政外交大權,幾乎全都集中到了屈原一人手中。懷王為屈原所迷,將他視為聖人,言聽而計從,如今的荊楚天下,與其說是熊氏的,不如說是屈氏的,長此下去,如何得了!特別是屈原唆使懷王進行變法改革,出臺了一系列新法,矛頭所向,直指官僚貴族,弄得陰陽顛倒,乾坤倒置,高爵顯位者怨聲載道,恨屈原入骨髓,一心欲食其肉,寢其皮,以解心頭之怨憤。在這些受害的名門貴族之中,靳氏首當其衝,故而怨恨最甚。靳尚認為,屈原這完全是打著“富國強兵,統一天下”的旗號,以削弱名門貴族的勢力,達到獨攬荊楚政治大權的罪惡目的。應該說,這不是靳尚一人的政治見解,它在楚國的上層社會,具有相當廣泛的代表性。

鄭袖與屈原間的曖昧關係,早已在朝野上下傳播得沸沸揚揚,而且編造出了許多有鼻子有眼的故事,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只是瞞過了懷王與當事人。這些不脛而走的傳聞,對屈原本人並非全是壞事,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屏障與保護傘的作用。那些視屈原為洪水猛獸,變法改革大逆不道的貴族們,對屈原似乎並不十分懼怕,倒是畏怯鄭袖三分,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曾領教過鄭袖的厲害,是鄭袖的手下敗將。鄭袖既然跟屈原絲連縷牽,不用說,她是堅決站在變法改革一邊,因而,許多頗有影響的貴族,他們雖對屈原其人,對變法改革其事,均恨得咬牙切齒,但卻不敢貿然扯旗反對,鋌而走險,這無疑對屈原的變法改革,客觀上起了庇護作用。如今,南後居然反目,主動向靳尚求教除掉屈原之妙計良策,怎不讓胸懷錦囊妙計的靳尚大喜過望!他十分斯文地站起身來,得意洋洋地在宮內踱步,寬大的紅色繡袍裹著一個臃腫的軀體,頗似一個火球在滾動,滾過來,滾過去,十分有趣。他有時停住腳步,若有所思地佇立良久。在這一過程中,他不時昂首聳肩,彷彿欲以此舉將自己肥胖身軀的橫寬拉成長高。人逢喜事精神爽,靳尚精神一爽,連儀態也變得典雅起來,一時間他的八字腳變正,羅圈腿變直,背不駝,腰不彎,瓦刀臉縮短,老鼠眼瞪圓,三瓣子唇笑成了一朵花,海豹鬚根根直立,猶似老鼠聞到了貓屁……

“有話請講,本後今日請上官大夫進宮,旨在謀求良策,非為消食化痰而散步……”

大約這團火球在宮室內滾動的時間太久了,南後等得頗不耐煩,因而責怪。這責怪聲中很有幾分慍怒與威嚴,令人不寒而慄。然而,靳尚聞此嗔怪,非但不懼,反而哈哈大笑,笑得鄭袖莫名其妙,驚問道:“上官大夫為何竟然發笑?”

靳尚笑後答道:“我笑南後聰明一世,居然糊塗一時。”

“此話怎講?”鄭袖很顯出驚異不解的樣子。

靳尚見狀肅然,一揖到地說:“南後手握可致屈原於死地的殺手鐧,此番不用,留待何時!……”

“殺手鐧?……”鄭袖神情愕然,但轉瞬便恍然大悟了,“上官大夫所指,莫非是那宋玉?……”

“正是宋玉。”靳尚毫不含糊地答道:“有道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目下正是宋玉發揮作用,為國為南後效力之秋,南後欲除屈原,豈不易如反掌……”

鄭袖十分讚賞靳尚的機靈,誇他心中有縫,縫中有竅,竅縫之中盡是道道。於是二人於深夜華宮之中,心相印,體相挨,頭相抵,擬就了一條利用宋玉加害屈原的毒計。

方城山素來系楚之屏障,亦稱為楚之外城,因而,無論在怎樣的形勢下,楚都派重兵把守這與楚國命運休慼攸關的險要所在。公元前315年春夏之交的一個深夜,朦朧的月色中,站崗的哨兵隱隱約約地發現有人在攀崖過山,急忙報警,於是數十名兵勇蜂擁而上,捉住了這個攀崖妄圖出國的人。這是一位文弱書生,相貌堂堂,滿臉俊秀,舉止斯文,談吐不俗,雖是越境的罪犯,但卻給守關的將士們一美好的印象。印象雖然美好,但卻不能不審訊,不拷問。休看他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弱不禁風,但卻意志堅強,不屈不撓,無論怎樣嚴刑逼供,他都守口如瓶,不肯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不肯交代自己的行動目的,更不肯供認幕後的指使與操縱者,只是罵聲不絕於耳,聲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守將審不出結果,心中不甘,亦無法向上峰交代,於是剝光了衣褲鞭笞。也就在這剝衣褲的過程中,從內褲貼身的口袋裡翻出了一封密信,這信是屈原寫給齊宣王,報告楚之軍事機密的。在如山的鐵證面前,下書青年不得不承認自己名喚宋玉,是屈左徒的得意門生,今奉左徒之命,秘密前往齊國下書,臨行前屈左徒有交代:寧可掉腦袋,也不能洩露機密!至於書信的內容,自己則一無所知。

左徒的案子,事關重大,守將不敢決斷,火速派員將宋玉押回郢都,自然也帶上那封密信。審理案件本由司寇、士師等司法官員負責,宋玉卻被徑直送交上官大夫靳尚審理,內中蹊蹺,不言而喻。

靳尚秘密審訊宋玉,到場的還有南後鄭袖和幾位視屈原為寇仇的舊貴族。有屈原的親筆信在,鐵證如山,所謂審訊,不過是做故事,走過場罷了。宋玉勿需施刑,供認如初,決不反悔。一場重臣叛國案,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地審定了。

靳尚一夥實在是利令智昏,他們也不想想,這非司法機構的審訊,豈能作為判罪的依據!當然,他們可藉機製造輿論,發洩私憤,妄圖將屈原搞臭。

雖愚頑,但他們心裡清楚,欲治當朝一品之罪,司寇與士師亦無這個權力,必須由國君金口裁處,因而匆匆審理之後,靳尚便將密信、口供和宋玉一併交與懷王,聽候發落。

這個時候的懷王,是位清醒的君主,他有明辨善惡是非的頭腦,但無聞風是雨的火暴,聽了靳尚的參奏,讀了所謂屈原寫給齊宣王的密信,閱了審訊宋玉的卷宗,先是臉上浮現出了令人難以察覺的陰沉,繼而沉穩如山,不動任何聲色,彷彿是在以他的形象和表情宣告:這純系是誣陷,屈愛卿怎麼會里通齊國,做出了危害荊楚利益的事呢?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這是射向變法改革的一支毒箭……基於這一認識,懷王對靳尚一夥所製造的這起駭人聽聞的左徒叛國案表現得十分冷漠,蘭臺宮內的氣氛似乎在凝滯,在壓縮,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宋玉早已被帶走,靳尚屏息凝氣,垂手立於一邊。他的年歲並不算高,去秋剛滿五十,但因用盡了心機,發便脫得厲害,稀疏而斑白,難成束,別不住簪,只好以冠掩其醜。亮晶晶的前額上滲著涔涔冷汗,身體似在瑟索顫抖。他想聽到的,沒有聽到;他想看到的,沒有看到;他想得到的,更未得到,此刻正處尷尬境地,躲不能躲,藏無處藏,懷王隨時都會雷霆震怒,那他可就要大禍臨頭了!……然而,懷王是個重義氣,念舊情的人,雖對靳尚之舉不滿,乃至義憤填膺,但當年靳尚舔腚吸毒的恩情,他卻永不忘懷,因而每每原諒了他的過失。半天之後,靳尚彷彿張口欲言,但終因結舌而止。雖說從表面上看,懷王安之若素,但他畢竟頗有些心煩意亂,此刻不想再聽靳尚的嘮叨與聒噪,揮手說道:“愛卿不必多言,寡人自會明斷。”

天才的靳尚奉南後鄭袖之命導演了一出驚心動魄的醜劇,結果非但沒有達到目的,還討了個沒趣,豈不窩囊!他雖唯唯諾諾地離去了,但卻腹中窩著一肚子氣,胸中燃燒著一團火,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醞釀新的陰謀。

一泓清泉,投進一塊石子,總要激起層層波紋,片片漣漪。雖說懷王篤信屈原絕不會叛國通齊,幹出危害楚國利益的事,但卻一連數日,如鯁在喉,怏怏不快。他親自提審宋玉,想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名為“提審”,實際上是拉呱談天。宋玉是他派到左徒身邊的,對宋玉可謂瞭如指掌。此人聰明睿智,有超人的才華,尤以詩賦見長。派他到屈原身邊去的目的有三:一、幫助屈原料理內政外交上的諸多事務,更以文牘為主;二、向屈左徒學習詩賦,師生切磋,迅速發展荊楚的文學事業;三、做子蘭的伴讀,有這樣的好同學,自然長進會更快些。但他膽小怕事,無主見,怯於負責。懷王疑心,是那些反對變法改革的權勢們威逼利誘他這樣做。然而,無論懷王怎樣耐心地誘導啟發,宋玉卻一口咬定,信是屈原親筆所書,再三叮囑要絕對保守機密。宋玉的口供與態度,迫使懷王不得不往深層裡想。常言道:“畫貓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難知心。世上萬物,最複雜的莫過於人。翻開歷史,看看現實,口蜜腹劍,兩面三刀者多矣,誰敢保證屈原就不是這樣的人呢?再說,人是會變的,屈原多次出使齊國,齊之君臣看中其才能,重金收買,亦未可知。不過,這只是猜想和推測,不能作為依據。是懷王力排眾議,將屈原由鄂渚丞一擢而為左徒,此乃古之未有,世所罕見。官為左徒之後,屈原未辜負懷王的希望,特別是在變法改革的過程中,他披荊斬棘,頂風冒雨,鬥權貴,戮迂頑,為了荊楚之富強,為了統一天下,早已將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對這樣有功重臣的處置,不能貿然行事,必須審慎以行。懷王想,屈原既有叛跡,決不會就此止步,以後必有新的表現,注意觀察,暗地裡派人監視就是了,或者設法試探考驗一番,以辨真偽。

這件事懷王處理的很得體,很從容,不失為一個大國之君的胸懷與沉穩。雖然如此,他還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因為屈原對楚國和對他本人,實在是太重要了,正所謂“舉足輕重”,可以毫不誇大地說,有屈原則楚必強,無屈原則楚必衰。他擔心、害怕宋玉所供,會是事實,希望這是反對變法改革、反對屈原的舊貴族們玩的把戲,演出的一場惡作劇。這一夜,懷王獨自一人宿於蘭臺之宮,因思慮過度,鼓交三更尚無睡意。宮內甚是悶熱,大約只是要降雨了。既然躲在床榻上輾轉受罪,不如到宮院的花間幽徑去散散步,吹吹風,以排解胸中之鬱悶。

庭院內果然較室內涼爽得多,一輪明月高掛中天,月光如水,月色中的花草樹木彷彿全都罩上了一層輕柔的淡黃色薄紗,朦朧迷離,若隱若現,較白晝更富詩意情趣。懷王孑然一身,徜徉於花間月下,彳亍而前,不覺寂寞,倒覺清靜。許多花卉,夜間方顯其能,得了玉露的滋潤,慷慨地拋撒著沁人心脾的異香,然而懷王此刻無心賞花,因為他正疑慮重重。他披著斗篷,倒剪雙手,漫無目的地踱著方步,竟來到了御花園,攀上了荊舒山。有道是居高臨下,登高遠望,然而梆更之聲告訴人們,此刻已是丑時過後,喧鬧的郢都,龐大的楚宮,正酣睡中,環顧四周,昏沉沉,迷濛蒙,只有橘園的一扇窗內還燈光閃爍,這燈光雖昏黃、微弱,但卻顯得特別明亮,特別耀眼,照得很遠很遠。懷王知道,這間亮燈的斗室,正是屈原的書房,此刻他正伏案疾書,草擬《憲令》,這微弱閃爍的燈光照亮了懷王的心,偌大的郢都有多少男男女女,可是有誰此刻還在工作,還在為國為民操勞呢?只有屈愛卿一人!這樣的忠貞之臣,怎麼會叛國通齊呢?這純系是惡毒的陷害!他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很為一度的動搖、懷疑而內疚和自責。這閃爍的燈光雖微弱,但卻照亮了以往的道路,循著這條走過來的道路往回看,處處是記錄屈原光輝業績的豐碑——經營一年,鄂渚大治;徹夜之談,講荊楚歷史,談下天時勢,論安邦定國之道,展望統一天下之美景;為懲治腐敗而艱難跋涉,足跡遍及荊楚的山山水水;為變法改革,冒風險,歷坎坷,置生死於不顧;六國合縱,郢都會盟,共推懷王為盟長,多麼榮耀,何等顯赫;懷王統帥六國之師,西征伐秦,這是華夏史上前所未有的壯舉;青年喪偶,因忙於國事而顧不得續絃,至今孤悽一人生活;為制《憲令》,他跑過多少國家,翻過多少典籍,熬過多少不眠之夜……這豐碑牢牢地聳立於懷王的心靈之上,令其篤信不二,勿用置疑!

待懷王返回蘭臺之宮,天光已經大亮,橘紅色的曙光透過窗紗射進宮內,滿堂生輝。懷王雖一夜不曾閤眼,但因心情愉快而倍感精力充沛,他親自拉開窗簾,讓燦爛的朝輝盡情地傾瀉而進,宮內的每一珠寶、每一器具都在閃耀,都在放光。朝陽照在那封“秘信”上,彷彿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在歡快地跳躍。懷王走上前去,抓起那封信,展開,再次打量,重新閱讀,發現那信並非屈原的真跡,而是他人的摹仿偽造。原來如此!懷王很為自己的正確分析判斷而慶幸,而喜悅。

宋玉無罪開釋,回到了橘園,回到了屈原和嬋娟的身邊。不錯,宋玉是懷王派來的,但他更是南後的心腹,他來左徒府,像宮娥秋菊一樣肩負著特殊的使命。昭碧霞的過早歸天,跟宋玉不無關係;在鄭袖跟屈原的那段情愛糾葛中,宋玉曾為南後立下過汗馬功勞,博得了南後的賞識,因而日前才敢把如此重任交與他去完成。他是一名出色的演員,角色扮演得很成功。他表現得很堅強,雖說是假戲真做,幾經審訊,吃了不少苦頭,但卻緊咬牙關,始終沒有背叛和出賣主子。所以,這火暫且還包在紙裡。

人實在是個複雜的怪物,諸多天賦與品質,在一個人的身上難得和諧而完美的統一,諸如鄭袖,雖美麗、聰明、有才氣,但卻過於自私;靳尚,雖醜陋不堪,品德惡劣,但卻又有幾分聰慧;宋玉,儀表堂堂,渾身透著靈氣,但卻是個出賣靈魂的敗類,如此等等,嗚呼,人啊!……

雪裡埋死屍,當太陽昇起,積雪融化,死屍則必暴露;火畢竟是燃燒著的物質,紙裡包火,又能包多久呢?為制《憲令》,橘園雖說早已與外界隔絕,但是,高牆能隔絕人與禽獸,卻難隔絕消息,屈原派宋玉下書,裡通齊國,早已在楚宮和郢都傳得沸反盈天,終有一天也傳到了橘園,傳進了這裡每一個人的耳朵。同是這一惡訊,聞後反應不一。屈原是從風浪中闖蕩過來的人,變法改革每前進一步,都曾出現過惡風濁浪,目下的制《憲令》是變法的關鍵一環,遭人暗算也是情理中的事。宋玉歸來後雖編造了許多謊言,但這謊言騙不了老成持重的屈原,從宋玉那口若懸河的談吐,甜言蜜語的奉迎,令人討厭的殷勤,神不守舍的失態,故作鎮靜的表演,屈原料定在這段不算短的時間裡,他必有不光彩的舉動,因而處處提防。長期以來,屈原愛宋玉的非凡才華,但卻討厭他的虛偽做人。眼下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無暇對其進行切實的幫助教育,待忙過這一陣子再說吧。但是,屈原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宋玉竟卑劣下流到陷害老師的地步。

嬋娟與宋玉正處熱戀之中,驚聞宋玉背叛老師,欲置老師於死地,令變法改革夭折,毀掉整個楚國,恨得咬牙切齒,不僅公開宣稱跟宋玉決裂,還啐了他一臉唾沫,指著鼻子尖罵道:“你這個無恥的奴才!”……

在橘園內,昭漢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所謂“可有可無”,指的是他的性格和品質,而不是工作。論工作,他比誰都能幹,整日默不作聲地伏案謄寫抄錄,像一頭躬身拉犁的黃牛,不奸不猾,不驚不躁,一味地只是用力,前進。他像羊羔一樣溫順服帖,似牛犢一般憨厚忠誠。他從不爭勝鬥強,也不計較得失,彷彿支配這一切的那根神經正處麻木之中。他辦事特別認真仔細,一絲不苟,凡屈原交給他的工作,從未出過任何差錯和紕漏,因而很得屈原的鐘愛與信賴,凡重要的事情都交給他去做,凡機密的文件都命他謄寫,這就引起了宋玉的嫉恨與不滿。對身邊的這兩位青年,像義父屈原一樣,嬋娟也有自己的看法和見解,她原本是熾烈地愛著昭漢,屈原也支持女兒的這樁婚事。但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終究經不住一個善於施權弄術的刁頑之徒的盅惑,一來二去,宋玉便將嬋娟從昭漢身邊拉進了自己的懷抱。對此,屈原甚為不滿,但宋玉與昭漢都是自己的弟子,不便明顯表態;再說,婚姻是兒女們自己的事情,嬋娟雖一向對自己十分孝敬,但畢竟並非己出,作為義父,不便干預過多,更不能包辦,只好順其自然。這一下好了,是宋玉自己的行為擦亮了嬋娟的眼睛,或者說是宋玉自己將嬋娟推了出來,又推還了昭漢。

休看屈原身邊的人不多,但它既然是構成社會的一個細胞,便與林林總總的大千世界一樣錯綜複雜,這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此刻的懷王,尚有一定的主見,在這個問題上,他那個“耳根子軟”的老病沒有復發,因而,一場軒然大波,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平息了。風波過後,宋玉顯然無法再在左徒府呆下去,被靳尚調走,另有高就。為人奴才者,不會有好結果,故宋玉一生總不得志。從失敗和恥辱中,宋玉吸取了教訓,積極改惡從善,反省自新,頃襄王時做過大夫,曾與襄王同遊高唐。他願意效忠國君,然而不能達到目的,因為有壞人作祟,對於這種壞人,他不肯同流合汙:“與其無義而有名兮,寧窮處而守高。食不偷而為飽兮,衣不苟而為溫。”可見他後來是有一定操守的。宋玉雖與屈原相處的時間不算太長,因為他有傑出的才華,在創作上得到了屈原的啟發,是屈原的忠實繼承者,《九辯》便是一個證據,它不僅在字句上接近屈原的《離騷》和《哀郢》,而在基本精神上也和屈原相距不遠。

這些都是後話。

加害屈原的陰謀沒有得逞,鄭袖、靳尚一夥既不甘心失敗,更未沉默。一計不成,又施一計。雖嚴守機密,誰也不知道《憲令》的內容是什麼,但屈原正在制《憲令》這件事,滿朝文武卻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憲令》是國家的根本大法,在正式公佈前,除了懷王,那內容不能透露給任何人。為治屈原一個“洩密罪”——這樣的洩密,不僅要被殺頭,而且要被滅族,靳尚與鄭袖又策劃了一場奪取《憲令》秘稿的陰謀活動。即使奪不到秘稿,哪怕掃視一下其中的隻言片語,或探得某些口風,再經過刻意加工編造,也能置屈原於死地。他們先編造謊言,製造輿論,胡說什麼為制《憲令》,屈原因勞成疾,正臥床不起,並宣傳得滿城風雨。

起草《憲令》的工作已進入收尾階段,孟秋一日,屈原正伏在几案上聚精會神地修改著最後幾項條款,他周圍堆滿了簡策與帛書,並不斷地查閱著歷史資料。書房靠南窗擺著一張琴桌,七絃琴旁有一盆盛開的秋蘭,散發著陣陣幽香,顯得古樸而典雅。突然,嬋娟一步闖了進來,慌慌張張地說:

“先生,上官大夫來了,怕是不會有什麼好事。”

屈原一聽這個名字,就覺得彆扭,他急忙將《憲令》草稿捲了起來,置於不顯眼的書堆中。正當這時,靳尚來到了廳前。昭漢舉手攔阻,不讓他邁進門檻,但卻好言解釋,強調先生不與外界接觸,這是聖上的旨意。靳尚哪裡肯聽,矬人聲高,他高門大嗓地嗔怪道:“左徒為國日夜操勞,身染重恙,作為同朝為官的臣僚,特攜重禮來探,豈有不見之理!……”

屈原聞聽,急忙來到當院,責怪昭漢待客無禮,把靳尚迎進書房,讓座敬茶,拱手行禮說:“聖上另有差遣,近來我極少出門,朝中諸事,全賴上官大夫與令尹操勞,實在是於心有愧……”

狡猾的靳尚深知屈原很難對付,他先乾咳了幾聲,端起茶來呷了一口,舔舔薄嘴唇,一對小老鼠眼滴溜亂轉,皮笑肉不笑地說:“屈左徒為國制訂《憲令》,朝中之事我等理當多做些。”他陡然話鋒一轉道:“哎呀呀,幾日不見,左徒竟瘦成這個樣子!……”他變得十分關心而溫情地說:“非是下官多嘴,左徒既然貴體有恙,就該好好將息調養,總這樣捨身忘我,怎麼得了!雖說左徒肩負聖上重託,但制《憲令》非一朝一夕之事,可從長計議。滔滔天下事,非有強健之體魄,難以應付,正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愁無柴燒’,左徒何必性急呢。”

倘不是屈原對靳尚有深刻的瞭解,清醒的認識,真會被這一陣迷魂湯給灌糊塗了。現在他看得很清楚,靳尚此舉,純系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腸。他淡淡地一笑說:“上官大夫之關懷厚愛,在下感激由衷!然屈平軀體尚健,毫無疾恙,上官大夫不必多慮。”

靳尚聞言,哈哈大笑,笑過之後說:“看你面黃肌瘦,形容枯槁,還說無恙,難道靳某是三歲孩童不成!我帶來一點滋補之物,屈左徒可慢慢受用,也是靳某為國為民的一點心意。”說著他將藤盒裡的禮物拿了出來,置於几案之上,與簡策帛書雜於一處,盡是些人參、鹿茸、靈芝之類的高檔補品。靳尚自以為這樣以來縮短了跟屈原之間的距離,甚至彼此已經親密無間了,他站起身來,安閒地在室內踱步,漫不經心地翻翻這,看看那,兩眼發出貓頭鷹似的兇光,在室內掃視著,搜尋著。突然,這兇光聚於那捲得並不規整的《憲令》上,他幾乎是撲上前去,攫於手中,得意得嬉皮笑臉地說:“此為何物?怕是左徒的新詩作吧?待下官先睹為快。”

說時遲,那時快,屈原也幾乎是竄將過去,抓住了靳尚的手腕,直言不諱地說:“此非屈平之詩作,乃《憲令》之草稿也。”

“《憲令》草稿?”果不出靳尚之所料,他樂不可支,小老鼠眼眯成了兩條線,“下官正要拜讀領教呢。”

屈原橫眉冷對說:“你身為上官大夫,應該懂得楚之法令,《憲令》在公諸於眾之前,乃國之特大機密,除非大王,誰也不得過目!”

靳尚乜斜著老鼠眼,狡黠地齜牙一笑:“嘻嘻,裝什麼正經,《憲令》之條文,連平民百姓亦能倒背如流,這該不是左徒講出去的吧?……”

這個無賴,終於露出了潑皮的真面目。禽獸不可為伍,對這樣的流氓,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靳尚臨來時,在南後面前說下了大話,倘探聽不到《憲令》的一點內容,回去無法交代呀。為國,為民,為個人,屈原都必須拼死保住《憲令》。二人僵持著,互不相讓,像兩隻鬥仗的公雞……

靳尚也太不自量力了,他想趁屈原不提防時把《憲令》草稿奪到手。可是,本屬侏儒之輩,又系酒色之徒,哪裡會是屈原的敵手!就在靳尚用力奪稿之際,屈原攥著他的手腕往回一拽,然後就勢往外一搡,靳尚噔噔噔往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屈原氣得眉梢倒豎,他右手緊攥著《憲令》,左手指著靳尚質問:“上官大夫,爾將何為!……”

靳尚老奸巨滑,奪稿不成,反哈哈大笑道:“開個小小玩笑,左徒何必如此認真!左徒真乃楚之忠貞不二之臣,令下官敬佩得五體投地矣!”說罷,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酸溜溜地走了。

屈原氣得臉色煞白,嘴唇發抖,以手指著勒尚的背影說:“真乃豈有此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08:24


第二○章 靳尚進讒 鄭袖陷害

卻說靳尚奪稿不成,蹲了一個腚蹲,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樂得昭漢與嬋娟拍著手笑,笑得直不起腰來。

靳尚來到了南宮,如實地講述了所碰的一鼻子灰。鄭袖聞後,氣炸了心肺。他們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暴怒謾罵之後,再次聚首謀劃。他們深知,昭漢系屈原之親信,所有秘稿均由他抄錄,《憲令》自然也不能例外,因此,撬開昭漢的口,讓他吐出《憲令》的內容,方為上策。然而,昭漢一向深居簡出,幾乎足不出橘園半步,如何能夠獲得呢?難道能夠明火執杖地綁架,去劫取嗎?他們正在為此而愁腸百結。

西漢時的司馬遷在寫《屈原列傳》時曾說:“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天既為人之始,人既為天所造,那麼天就該保護人類,賜福於人類,“勞苦倦極”而呼天,旨在求天拯救。然而,天卻常常使人大失所望,它不僅不降瑞賜祥,獎善懲惡,反而趨炎附勢,助紂為虐。正當鄭袖、靳尚一夥躊躇徘徊,舉棋不定的時候,列國形勢驟然緊張起來:公元前314年,燕子之攻太子平、市被,齊宣王派匡章攻燕,殺子之及燕王噲;秦惠王攻義渠,得二十五城;秦攻魏,取曲沃;秦攻焦,擊降之;秦攻韓於岸門,韓太子倉入秦為質;秦封公子通於蜀,置巴郡,以張若為蜀國守。秦的一系列軍事行動,對楚無疑是極大的威脅,於是懷王不得不暫且放棄制《憲令》,派屈原使齊,以結強鄰。對鄭袖、靳尚來說,這豈不是天賜良機!

屈原離開郢都赴齊,昭漢、嬋娟不知,誤認為留在宮中與懷王共商修改《憲令》之大事。靳尚藉機命宋玉以屈原的口氣和筆跡致書昭漢,召其進宮。昭漢不知有詐,隨來召之內侍出了橘園,行數十步,忽從路邊的林蔭中竄出五六個不明身份的壯漢,一擁而上,為首的一個以青布蒙其頭,餘者七手八腳地相幫,將昭漢裝進了一條麻袋,置於封閉的轎車之中。待昭漢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周圍漆黑一團,一無所見。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被綁架。從顛顛簸簸的感覺和隱隱約約的聲音中,他判斷自己是在馬車上前進,但車將駛向何方,綁架者意欲何為,他卻不得而知。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下,他被從車上掀下,沉沉地跌了一交。片刻之後,有人解開麻袋口,將他從袋中倒出,去掉纏繞在頭上的黑布,半天之後,他仍覺得眼前昏天黑地,從洶湧的濤聲中推測,正置身於大江的岸邊。許久,他的視覺才恢復了正常,看清眼前參天的密林和叢生的雜草。密林深處有一幢茅草房,只有一腳羊腸路可通,馬車無法靠近。兩個凶神惡煞般的壯漢架起癱坐於地的昭漢,拖向那幢茅草房。茅草房內三間一通,正中是坍塌的神臺,卻無神像的殘骸。由此不難斷定,這裡原是一座鎮水的神廟。神臺前設一張矮几,幾後席地坐著一個五短三粗、滿臉橫肉的傢伙,他胖得像一隻黑熊,臉上的肌肉塊塊飽綻;袒胸露乳,胸前盡是黑毛,標誌著他的獸性與兇殘;雙乳下垂,乳房之大不亞於奶孩子的婦人;腹脹如鼓,既聳且垂,幾貼席面。這形象告訴昭漢,此乃神廟中的主宰,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提醒他要倍加警惕與防範。魔王之前,鬼怪兩列,陰森可怖。鬼怪以外是各種刑具,烈焰騰騰,湯鑊鼎沸,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審訊開始了,魔王倒也爽直,毫不隱諱自己的觀點與目的,就是讓昭漢說出《憲令》的內容,哪怕是其中的某些條款。至此,昭漢心中豁然,他們都是靳尚的人,欲從我的口中探得《憲令》的內容,以便置先生於死地。昭漢決心以自己年輕的生命捍衛《憲令》,捍衛楚之變法改革大業,捍衛先生的榮譽與性命。有了這樣的思想準備和誓死的決心,昭漢不畏不懼,不卑不亢,不跪不叩,昂首凜然,視死如歸。

魔王軟硬兼施,先是授以重金,許以厚願,昭漢不為所動,說道:“《憲令》乃國之根本大法,決定荊楚命運,系絕密之文牘,故草擬、謄寫,均由先生一人把持,他人不得過目和參與,我等奴才而已,何以知之!”這裡昭漢用了個“我等”,是連嬋娟也包括在內,他怕靳尚下令綁架嬋娟,他也要用死來庇護這位善良的姑娘。

魔王自然不肯相信這些,幾經誘惑,昭漢終不改口,於是雷霆震怒,酷刑侍候。這裡的刑具多如牛毛,諸如虎凳、夾棍、炮烙、披麻戴孝、湯鑊,等等,隨便哪一種,都能置人於死地。華夏子孫應該崇敬祖先的聰慧,不僅有四大發明,還發明瞭這諸多刑具和刑罰。酷刑用盡,昭漢多次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但卻始終鋼牙緊咬,不肯吐露半點真情。經過兩天兩夜,昭漢被蹂躪得奄奄一息。看看不中用了,經驗告訴魔王,不可能從昭漢口中掏出半點他們所需要的東西,於是下令將其拋於滾滾長江浪濤之中,結束了這個年僅二十一歲的生命。

義父不在家,昭漢失蹤,嬋娟呼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整日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安,她眼淚哭幹,喉嚨哭啞,嘆世態混濁,悲命運不濟,不足旬日便面容憔悴,形容枯槁,屈原歸來,竟然不敢相認。

驚聞昭漢失蹤,屈原悲痛欲絕,雖非骨肉,但他早已將昭漢與嬋娟視為己出。然而,被人打掉了牙,他只好往肚子裡吞,苦口婆心地勸女兒節哀,教育她,進行如此巨大的社會變革,需要付出血的代價,昭漢是為捍衛《憲令》和變法改革而死,他死得其所。對於昭漢的失蹤,屈原心中瞭然,他雖不知道殺害昭漢的兇手究竟是誰,但卻能夠斷定那幕後策劃者、那元兇正是以靳尚為首的舊貴族,那些死心塌地反對變法改革的頑固派們。

屈原本欲上疏懷王,奏明昭漢失蹤之事,但轉念一想,變法改革以來,或明或暗,為新法而死者何啻千百,有多少人為變法拋妻別子,有多少人為新法家破人亡,好比一場戰爭,死人總是在所難免,怎麼好一危及自家的利益,就悲憤難抑,氣沖牛斗呢?再說,他們既要暗害你,秘密殺害你,你也就休想查出什麼眉目;縱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查個水落石出,堂堂國之重臣,手掌生殺予奪之大權,枉殺幾個草民百姓,又能奈他若何?思前慮後,他還是決定忍氣吞聲,以變法改革之成就,以荊楚民富國強的現實,來回敬、懲治那幫在陰暗角落裡興風作浪的齷齪之輩。

《憲令》尚未最後定稿,列國形勢驟然緊張,為了楚國,為了天下大勢,屈原不得不頻繁往來於山東諸國之間,早將個人的恩怨得失拋到了九霄雲外。

懷王雖有統一天下之勃勃野心,卻無叱吒風雲之膽識與能力,倘生於平民之家,應歸庸碌之列。他膽小怕事,畏狼懼虎,不禁事,不耐壓,以打仗作比,只能打勝,不能打敗;以駕船為喻,只能順風順水,不能逆風逆浪。自六國合縱,身為縱約長以來,懷王整日做著再次聯兵伐秦,一舉統一天下的美夢,全無秦遠交近攻,揮師東進,蠶食鯨吞的思想準備,一旦秦採取新的外交手段和軍事行動,形勢對楚不利,他便難以承受,懼怕秦報四年前六國聯兵侵伐之仇。一急之下,宿疾復發,肛痔崩漏,濃血淋漓,疼痛難忍。

天陰地晦,風暴雨狂,雷霆震宇,南後非但不憂、不懼,反而慶幸、暗喜,急召靳尚,昏夜中於朝雲館聚首密謀,醞釀新的毒辣陰謀。

肛裂痔漏,按說無礙於中樞神經,懷王卻整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周圍所發生的一切,時而清醒,時而模糊,頗似現代科學所謂的輕度植物人。原來是鄭袖偷偷地在食物中下進了蒙汗藥,由此看來,什麼夫妻、愛情,在一些人身上蕩然無存,唯一存在的便是一己之私利。這一招,鄭袖與靳尚是頗費心機的,萬一事情敗露,有人興師問罪,他們可以堂而皇之地答曰:旨在減輕大王之病疼。

太醫們每天來南宮為懷王診治,只治肛漏之苦,不問神志不清之症。此乃南後意旨,太醫們雖個個心中疑惑,誰敢多言多語!……

南後鄭袖是個興趣愛好十分廣泛的女性,她身邊豢養著一隻據說是從國外進貢的狗,其大如貓,渾身雪白,只在腦門正中有一朵黃花,伏臥於地,似雲朵,若棉絮,類雪球。它乖巧伶俐,媚態十足,討人喜愛,故取名阿俐。一日三次,鄭袖命阿俐為懷王舔腚,阿俐既溫順,又聽話,鄭袖的話音未落,它便伸出長長薄薄的紅舌,“呱嗒”“呱嗒”地舔了起來,有韻律,有節奏,和諧,協調,不懼濃血,不怕腥臊,全都舔入口中,咽於腹內,欣然,安適。懷王雖處昏迷之中,卻也能夠感受到阿俐舔腚的舒服,癢癢酥酥,滋滋潤潤,不久便進入了夢鄉,鼾聲若雷了。不知是太醫治療之效,還是阿俐舔吸之功,不足旬日便濃血絕跡,創面癒合;又過旬日,則就安然無恙了。後世有醫者論證,狗舌所分泌之唾液,能去風火,故舔吸之,治療瘡癤有神效。

懷王這肛漏之疾雖非頻頻發作,但卻亦非偶爾為之,此番治癒之速,痛苦之小,前所未有,故對太醫們感激有衷。每當懷王念念不忘太醫之情時,鄭袖便故作竊笑。一次懷王問道:“愛妃為何發笑?”

鄭袖答曰:“臣妾笑大王登錯了廟門,拜錯了神靈。”

懷王聽了,不覺一怔,追問道:“此話怎講?”

鄭袖先賣關子,然後說道:“大王之痔漏本被上官大夫舔愈,濃血盡入其腸胃,大王卻在感激太醫,豈不是登錯了廟門,拜錯了神靈嗎?”

懷王聽了,大吃一驚,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非自己仍處昏沉中,神志依然不清,方有此錯覺嗎?不錯,當年靳尚是為自己舔愈過痔漏,但那時彼此都還年輕,或者說是些不懂事的孩子,荒唐離奇之舉,有時在所難免。可是如今,都已入不惑之年了,一個國君,一個當朝一品,臣為君舔痔漏致愈,真乃空前絕後之壯舉也!打心底裡說,他不相信這會是真的,然而,昏迷中確有幾次感到有溫軟的舌在舔腚,舔得舒服之極。他怕這會是病中的幻覺,進一步追問道:

“愛妃所言,莫非全是真的?”

“臣妾豈敢戲弄大王!”鄭袖發誓道:“若有半句虛妄不實之辭,甘當欺君之罪!”

懷王迫不及待地說:“既如此,快召上官大夫來見!”

內侍奉命去了,不足一盞茶的工夫,靳尚應召而來。

懷王感激由衷地將鄭袖所言簡敘一遍,問靳尚:“可真有此事?”

靳尚見問,非但毫無得意忘形之色,既不洋洋得意,又不沾沾自喜,反而像一位矜持的少女,羞紅了臉,低垂了頭,默然無語。

靳尚的無聲回答,使懷王倍受感動,真乃“此時無聲勝有聲”。鄭袖亦不插言,宮內沉悶凝滯,聽得見三個人呼吸的氣息。

察顏觀色,懷王雖已看透了靳尚的心思,還是禁不住地問道:“愛卿為何默然不答?”

靳尚再拜,一揖到地道:“為國為君,臣赴湯蹈火而不辭,披肝瀝膽而不惜,區區小事,何足道哉!……”

懷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隨之眼圈溼潤,他在反思,他在自責,他悔恨交集。在此之前較長的一段時間裡,由於靳尚堅決反對變法改革,由於他跟秦相張儀的關係過從甚密,也由於屈原的不斷盅惑,懷王不僅冷落了他,疏遠了他,甚至嫌棄他,厭惡他,把他視為搗蛋鬼,絆腳石,欲將他從身邊除掉。不料身處逆境,遭君冷漠,行不得志,他卻依然忠貞不貳,甘為懷王舔濃血而不嫌腥臭……想著想著,懷王竟然熱淚兩行了——江山好改,秉性難移,懷王的傻氣又上來了,耳根子軟的宿疾復發。

痔漏之疾,無礙於中樞神經,但因鄭袖作祟,懷王體內攝取了過多的麻醉劑,因而痔漏雖愈,身體卻虛弱得厲害,整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四肢乏力,食慾不振,睏倦嗜睡,精神萎靡。按說應該及早命太醫診治調理,然而如前所述,楚崇尚巫術,在很大程度上,醫巫合流,舉國上下,從國君到每一個平民百姓,不信巫者,絕無僅有,因而,南後與上官大夫請來了男女巫師,為懷王跳神驅邪,治病救人,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

在楚國,請巫師跳神驅邪,比比皆是,司空見慣。誰家有了病患者,請一個男巫或者女巫來家,那巫師手彈皮羅,腰繫響鈴,舞之蹈之,既說且唱,頗似當今之歌舞演員,雖無優美的舞姿,悅耳的歌聲,卻也粗獷豪放,歡快有趣。他們能應病家所求,言中患者病症、患病的原因以及治療疾病、驅除邪祟的辦法,並願效力,但需加倍付給爰金①。楚宮請巫師為懷王跳神驅邪,那規模,那陣勢,那氣派,自然與民間不同。男女兩隊,每隊九人,女的妖冶,男的威武。有專門樂隊伴奏,男的揮桃枝,女的舞艾草,舞姿新穎別緻,隊形變化無常;音調高亢,旋律跌宕,或分,或合,或問,或答。這與其說是跳神驅邪,不如說是一場精彩的歌舞表演。然而,那歌詞的內容卻全在於驅邪,他們說,大王之所以身染重恙,是因為正有魔鬼纏身。這魔鬼將自己裝扮成正人君子,打著富國強兵、統一天下的旗號,騙取了大王的寵信。這魔鬼野心勃勃,正欲篡權奪位,變荊楚天下為己有。倘大王不當機立斷地斬黑手,驅惡魔,不僅貴體難得康復,楚之社稷江山,怕也危如累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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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爰金:戰國時期楚國的貨幣名。

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這纏身的魔鬼指的不是別的,正是屈原。此刻的懷王,雖說神志尚處半雲半霧的狀態,對這一點的理解和認識,卻是清醒而深刻的。

明眼人不難察覺,這些既跳且唱的男女巫師,或者為鄭袖、靳尚一夥所收買,裝神弄鬼地加害屈原,以挽救他們在官場政界的慘敗局面;或者他們本來就是一夥,經過訓練後,故弄玄虛地來愚弄矇騙懷王,借刀殺人地除掉屈原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懷王素來篤信巫術,將巫師之言看成是神靈所示,即所謂天意也。天意不可違,違者必遭天譴,災難臨頭。為君者,驅除一個臣子,易如反掌,然而今天,上天命他除掉屈原,他卻難以接受,憂慮,苦惱,悱惻,繾綣,怨憤一起襲來,弄得他焦頭爛額,心亂如麻。一連數日,他食不甘味,夜不安寢,一閉上眼睛,面前便出現了屈原那謙謙君子的光輝形象,忠貞愛國的博大胸懷,公而忘私的高貴品格,叱吒風雲的雄偉氣魄,沒有他,便沒有一系列新法的出臺,變法改革的成果,民富國強的輝煌,六國合縱的新篇章,統率山東六國之師聯軍伐秦的榮耀,一句話,沒有屈原,便沒有如今楚國的強盛,天下的大好形勢!他的知識,他的節操,他的膽識,他的能量,可與天地共存,日月齊輝,這樣的忠貞之臣,怎麼能會是纏身的魔鬼令朕國敗身亡的隱患呢?懷王沒有想到會有人在搞陰謀,弄權術,只意識到有可能是天地不公,判斷有誤,他在期盼著上天做出新的、公正的裁決……

懷王患病期間,屈原曾借歸國之機來探望過幾次,懷王皆處昏迷之中,他只好躬身施禮,詢問些病情,寬慰數語後便匆匆離去了。屈原雖深明醫理,診治有方,對懷王所患之疾卻難以理解。肛漏之疾,皮肉之苦也,何以會昏迷不省,神志不清呢?他自然不會料到,喪心病狂的鄭袖出於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偷偷地在飲食中加進了麻醉劑。當藥力失效,懷王談吐自如的時候,也曾經詢問過幾次屈原的情況,鄭袖與靳尚卻隱瞞了他曾多次前來探病的實情,這樣一來,懷王明知屈原正為天下大勢奔波,心中卻仍怏怏不快。

漸漸病癒之後,出於感激和恩寵,懷王視靳尚為心腹,不再有任何防範。一日,二人對坐弈棋,閒談中懷王道:“數月來,屈左徒忙於聯絡山東諸國,共對強秦,也不知那制《憲令》一事進展若何?……”懷王這話,像在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問靳尚,等待著他的回答。

以危害人類健康為己任的蒼蠅,休看其貌不揚,渺小得可憐,卻有著極靈敏的嗅覺,聞到腥臊之氣,急忙奔去,以便找縫下蛆。懷王說的無意,靳尚聽的有心,他的海豹須抖了三抖,老鼠眼轉了三轉,瓦刀臉驟然縮短,故作漫不經心地冷冷一笑說:“依臣推想,屈左徒之《憲令》怕是早已制定完畢……”

聞聽此言,懷王觸電似的,渾身的所有神經頓時拉緊,連面部的肌肉都在抽搐:“爾何以知之?”

“這個……”靳尚故作猶豫,欲言又止,“事關重大,臣不敢妄言。”

懷王鼓勵說,“愛卿有話請講,有朕為汝做主,有何懼哉!”

靳尚默然不語良久,似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終於下定了決心似地說:“大王請想,倘使《憲令》尚未製成,舉國上下,怎麼會將《憲令》的內容傳播得沸沸揚揚,街巷裡弄,婦孺皆知呢?”

“啊,竟有此事!……”懷王大吃一驚,幾乎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彈起了坐席,雙目圓睜,臉色鐵青,怒不可遏地將幾桌踢翻,氣沖沖地踏著滿地亂滾的黑白棋子走來走去。

看看時機成熟,靳尚火上澆油道:“《憲令》系國之根本大法,未經大王裁決,便近播遠揚,這屈左徒也太目無尊長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根火柴點燃了堆積於懷王胸中的脂油乾柴,即刻騰起了參天烈焰,炸雷似的吼道:“來人哪!……”

有內侍聞聲而至,低聲下氣地問道:“大王有何吩咐?”

懷王橫眉倒豎,唇紫若肝,渾身戰抖,字字千鈞地命令道:“火速傳旨左徒府,命屈平即刻進宮,朕要與其三茬對案!……”

內侍奉旨,轉身欲去,靳尚口出一個“慢”字,舉手製止了。他畢恭畢敬地對懷王說道:“大王莫非是讓那屈平氣糊塗了,此刻他正奉旨使齊,如何能馬上進宮來見呢?……”

“這個……”懷王似在作難,兩手相對搓個不止,“待他歸來後再見分曉。”

幸虧此刻屈原使齊不在郢都,否則這將是很難收拾的尷尬局面。

假的總是假的,靳尚最怕“見分曉”。本來已經熄滅的炭火,他又投進些乾柴,以棍撥之,以風鼓之,令其重燃。沉默有頃,靳尚突如其來地說道:“依微臣之見,即使屈左徒正在橘園制《憲令》,大王宣召,他也未必肯來。”

天子,國君,金口玉牙,他們的話誰敢不聽!無一呼百諾之尊,何以為君!懷王不僅要統治楚國,還要一統天下,故靳尚之言很使他寒心,聲色俱厲地問道:“愛卿此言何意?”

靳尚準備了許久,終於有了進讒的機會,他胸有成竹地說道:“《憲令》者,國之頭號機密也,楚有成律:公諸於世前,除了國君,制者不得將其內容洩露給任何人。身為左徒,屢屢製法之屈原,對此不會不知,況且大王曾再三叮囑要嚴守機密,而今,《憲令》的內容我主未閱一字,卻弄得家喻戶曉,滿城風雨,由此可見,屈左徒根本不將大王放在眼裡,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火點起來了,怒激起來了,靳尚躬腰曲膝立於一旁,俯首低眉,暗自竊笑,以觀動靜。

懷王火冒三丈,怒髮衝冠,滿臉陰雲,氣喘如牛,坐立不安,憤憤地自言自語道:“屈平啊,屈平,朕自問待汝不薄,器重若山,寄予厚望,不料羽毛未豐,汝便視朕若草木。汝縱有經天緯地之才,扭轉乾坤之力,讓朕如何敢繼續重用……”

懷王已到了氣急敗壞的程度,但靳尚卻嫌火未旺,怒未盛,恨未深,於是進一步說道:“大王有所不知,屈平早已將自己視為當今天下之聖人了。他曾不遺餘力地詆譭大王,誣大王昏庸無能,無主見,耳根子軟,貪戀酒色。大王命屈平擬法,每一法出,屈平必誇耀其功,言當今之楚,欲擬法,除他莫屬。更有甚者,他竟貪天功為己有,胡說什麼無屈原,便無荊楚今日之強盛;無屈原,便無山東六國之合縱;無屈原,便無聯兵伐秦之壯舉。他還說,在列國事務中,一切均由他左右與擺佈,大王不過是傀儡而已。臣在擔心,長此以往,楚之黎民百姓,恐怕只知有屈左徒,而不知有大王矣!……”

懷王再也聽不下去了,堂堂大國之君,怎經得起如此沉重的打擊!他只覺得頭髮懵,眼發花,熱血上湧,腦袋炸裂,身重若鉛,在一點點向下墜落,墮於萬丈深淵,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的一腔怨憤無處發洩,竟然汙水似的一古腦潑向了靳尚:“你這隻報喪的烏鴉,在此聒噪不休,攪得朕心煩意亂,皂白難辨,再不離去,必喚獵者援弓射之!……”

靳尚本欲一箭雙鵰,第一,向懷王敬獻忠心,以博青睞;第二,讒害屈原,置變法改革於死地。結果卻討了個沒趣,懷王罵他是隻“報喪的烏鴉”,弄得他留也不好,走亦不是。正當這進退維谷之際,是飄然而至的鄭袖打破了這尷尬局面,救了靳尚的大駕。鄭袖笑逐顏開,與宮內的氣氛極不協調。她細腰若柳,扭來扭去;長袖似虹,飄舞生風。彷彿有一盆湯,質濃,味鹹,鄭袖正在氽水,加作料,調稀,調淡,調鮮。她半戲謔半認真地說:“臣妾斗膽直陳,還望我主恕罪!”

“有話快說,莫要羅唆!”懷王怒氣未息。

鄭袖笑容可掬地說:“妾之故鄉有句俗話,叫做‘捧著屁股親嘴,不知香臭’,大王之舉,有如此也……”

懷王怒斥道:“君臣無戲言,休得放肆!”

懷王既怒,鄭袖一改嬉皮笑臉之前態,忽而變得莊重典雅起來,向懷王深施一禮拜道:“本來嘛,上官大夫忠言進諫,將所知屈左徒剛愎自用,目無君王之舉,言與大王,正確與否,理當斟酌裁處,正所謂‘兼聽則明,偏聽則暗’,何以要雷霆震怒呢?”鄭袖是個乖巧玲瓏,左右逢源的角兒,說著話鋒陡轉:“自然,大王之怒,非向上官大夫而發,皆因屈左徒妄自尊大之故也。尊敬的大王陛下,臣妾之言對否?”懷王頗不耐煩地說:“對與不對,皆出汝口,問朕何來。”

鄭袖趁懷王低頭喝茶之機,給靳尚遞了個眼色。勒尚心領神會,向懷王跪地磕頭,賠禮請罪,然後以公務繁忙為由,拱手告退了。

宮室內只剩下懷王與鄭袖兩個人了,鄭袖在靳尚進讒的基礎上趁熱打鐵,大白天吹起了枕邊之風。她娓娓動情,繪聲繪色,如泣如訴,充分發揮她的表演藝術天才,喜則滿面春風,怒則漫天烏雲;笑則鶯囀鸝鳴,哭則揮淚如雨。她說,屈平看似正人君子,實則好色之徒也。你看他的詩,除了風花雪月,便是蘭蕙芷椒,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為何要寫這些,還不是要喚起女孩子的共鳴!鄭袖說,當臣妾病臥床榻之際,屈平是何等的殷勤,何等的獻媚,天天登門,日日診治,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可是如今大王患病,他竟然既不探問,亦不助太醫診治,相形之下,用心豈不昭然若揭了嗎!鄭袖解釋說,因為屈左徒是大王所敬重、所依賴的人,當時自己雖從那眼神,從那切脈的力度,從那沒完沒了的談吐上,明顯地覺察到了屈平心緒不端,頗有幾分撩撥挑逗之意,但卻不好表示什麼。鄭袖這樣說著,彷彿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竟然涕淚交流地失聲痛哭起來。

懷王在跟隨著鄭袖那滔滔不絕的講述回憶,但他比鄭袖想得更多,更遠,更深,思想感情的波濤更加洶湧跌宕,尤其是《湘君》、《湘夫人》的內容令其反胃。然而,懷王畢竟是大國之君,他跟屈原不僅有著深厚的情意,而且從心底裡尊崇他,敬重他,因而未向狹隘的夾道里想,任憑鄭袖翻來覆去地講了半天,他卻不著聲,不表態,甚至木然呆坐,不動任何聲色。

雖然如此,懷王終究是人,而不是物和神,且頭戴九五之尊的冕冠。他也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軀,忙亂起來,顧不得這卿卿我我的煩惱;閒暇時刻則難免要翻腸攪肚,苦苦折磨,夜夜熬煎,有時往開處想,有時則往死衚衕裡鑽。隨著時光的流逝,後者愈佔上風,久而久之,漸漸的對屈原由信賴到懷疑,到戒心,到防範,到厭棄,到疏遠,只是在眼前這種特殊的國內外形勢下,暫且還必須依靠屈原充分發揮其別人無法替代的作用,故而暫且維持著這種面和心不和的局面。

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屈原正是這樣對任何人都毫無防範的赤誠者,一心只在為國,為民,為天下。正當靳尚、鄭袖一夥蠢蠢而動,耍陰謀,施詭計,或策劃於密室,或四處扇陰風,點鬼火,一心欲置其於死地的時候,屈原卻以耿耿丹心在四處奔波,他跋山涉水,風餐露宿,鞍馬勞頓。憑著自己的遠見卓識和雄辯才華,力挽狂瀾,迅速扭轉了楚之被動局面。秦之君臣為了抵消屈原外交活動的影響和挽回自己的臉面,欲興師伐齊。為締結抗秦新條約,也為了顯示齊楚親密無間的兄弟情誼,齊宣王將於近期訪楚。

由於屈原常向懷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耳濡目染,懷王清醒地意識到,欲抗秦,必須聯齊。基於這種認識,懷王十分重視這次外交活動,不惜代價地籌備歡迎和接待。除了率領文武百官郊迎,盛設國宴,歌舞斷不可少,這排練歌舞的任務,自然由鄭袖來承擔。徵得懷王的同意,鄭袖重排長袖細腰舞,這是她的拿手戲,她不僅負責組織排練,藝術指導,還要親自主演,在齊宣王面前一展風采,這對齊楚聯盟定有裨益。

楚於龍門以東長亭處,搭起了巍峨壯觀的迎賓綵樓。齊宣王蒞臨之日,卯時未到,懷王便率文武百官來到迎賓樓。懷王登樓眺望,文武兩列,肅立恭候。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騎疾馳而來,探者於綵樓前滾鞍下馬,向樓上拱手施禮:“稟報我主,齊王駕到。”懷王一聲令下,鐘鼓齊鳴,絲竹共奏,加之天高日紅,百鳥唱和,滾滾大江之濱,滔滔漢水側畔,瀰漫著歡樂祥和的氣氛。

懷王飛快下樓,徒步往迎數里。二王相見,均施大禮,然後攜手並肩,緩緩而前。百官夾道歡迎,高呼“齊楚聯盟,親如兄弟”的口號,共祝二王“洪福齊天”。懷王帶卿相重臣偕齊王及其隨從走過漫漫的長廊,登上彩樓,舉樽少酌,略敘友情,欣賞楚之水鄉風光。然後下樓,或乘車,或騎馬,奔赴郢都,楚之百官則簇擁於後,浩浩蕩蕩,逶迤十里,好不氣派!

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講,屈原都當隨懷王去郊迎齊君。然而,長袖細腰舞雖是楚廷之傳統節目,制《憲令》前,屈原曾重新改編,變動較大。這是改編後的首場演出,排練過程中,鄭袖曾多次派人請屈原前來指導,屈原終因忙於外交內政上的事務,未能滿足鄭袖的要求。未經屈原過目,鄭袖心裡總不踏實,因而再三懇求懷王,利用這郊迎齊君之機,請屈原去現場幫助彩排一遍。世上事難能兩全,郊迎雖缺不了屈原,這歌舞的質量和演出水平也是很重要的,因為觀賞者是齊宣王,而不是別的什麼使臣。再說,懷王經不住鄭袖的死死糾纏,只好勉強答應。屈原雖然覺得不隨懷王郊迎齊君,有失禮統,然君命難違,只好服從。

為齊宣王接風洗塵的盛大國宴設在章華宮內,該宮始建於楚靈王,它的主體建築異常巍峨,從下而上,需歇三次方能走完,故名“三休臺”,足見其雄偉壯觀的氣派。章華宮前是細腰宮,大約當年靈王所選之細腰美女,多居於此,故而得名。細腰宮正中是一寬敞漂亮的排練廳,細腰女郎們在此排練歌舞,隨時應國君之召,到章華宮去演出,供君王欣賞娛樂,或助酒興。凡登三休臺者,必穿細腰宮之排練廳,此為出入章華宮必經之地也,只是左右皆設帷幕,倘排練中有客人經過,可急拉帷幕,美女們隱於幕後以迴避。此刻,鄭袖的長袖細腰舞正在該廳彩排,廳內舞姿翩翩,細腰娜娜,長袖飄飄,歌喉甜甜,絲竹嫋嫋,香風陣陣,好一個搖魂蕩魄之所在!忽有聲聲傳呼自遠而近:“大王與貴賓駕到!”按規定,聽到這傳呼聲排練應立即停止,歌舞與伴奏者應迅速回避,因為大王與貴賓就要從這廳堂經過,登三休臺,到章華宮去聚會議事。然而今天,屈原因精力過於集中而沒有聽到;鄭袖倒是聽到了,但卻佯為不知,唱得更加盡興,舞得更加賣力;長袖細腰的美女聽到傳呼的不少,但無南後的命令,誰也不敢擅自散去,因而排練繼續著,廳內歌喉鶯囀,裙幅生風,絲竹悠揚。懷王陪著齊宣王走在最前邊,眼看就要拾級而上了,鄭袖如醉如痴地舞到了屈原面前,她彷彿頓覺頭暈目眩,天旋地轉,口中訥訥,有氣無力地呼喚道:“快,屈左徒,舊病復發矣……”

屈原深知鄭袖此病的厲害,倘無人救助,厥然倒地,必有性命之憂,於是急忙上前攙扶。鄭袖順勢倒於屈原懷中,耳斷頭低似的埋頭於他那寬厚的前胸。正當此時,懷王偕齊宣王舉足跨進門檻,見狀大吃一驚,如聞千鈞霹靂!……

鄭袖見懷王出現在面前,突然發瘋似地推屈原:“別,別這樣!……快,快放開我!……”她故作掙脫了屈原的摟抱,撲向懷王,嗚嗚咽咽地哭道:“大王,你可要給臣妾做主呀!……”

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莊嚴的外交場合,面對著齊宣王及其隨從,這可讓懷王怎麼能夠承受得了,他將怎樣收拾這難堪的局面呢?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09:05


第二一章 屈原罷官 張儀欺楚

卻說為歡迎齊宣王一行大駕光臨,屈原與鄭袖正在細腰宮內排練歌舞,見懷王陪貴賓來至宮前,就要拾級而上,鄭袖如醉如痴地舞至屈原面前,故作暈眩,急喊屈原相救。屈原聞聲上前攙扶,鄭袖倒於屈原懷中,演出了臣戲王妃的醜劇。懷王見狀,驚若晴天霹靂,只覺得頭“嗡”的一聲脹大若鬥,頓時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他的臉色瞬息萬變,時而紅,時而紫,時而黃,時而白。他渾身癱軟,四肢無力,雙腳像踩在棉絮上,綿綿軟軟,無著無落。宮在搖,殿在晃,眼前的一切無不影影綽綽的在頻繁地變幻著形態,彷彿世間的一切都在虛無縹緲之中。隨著一聲訇然巨響,大地裂開了一道深壑臣谷,一陣狂風吹來,將他捲進谷中,他在墜落,在下沉,墮於茫茫黑暗,萬丈深淵……

屈原卻是清醒的,而且十分冷靜,他泰然自若,凜然如山,不作任何辯白與解釋,一任鄭袖撒潑,瘋狂,聽候懷王裁處。倘說他與鄭袖那段綿綿之情早斷,但卻有些藕斷絲連,那麼今日鄭袖之舉,擦亮了屈原的雙眼,使他看清了眼前這條美女蛇的真實面目與險惡用心,令其反思,催其遐想。這自然都是後話,眼前的處境不容他想得太多。

楚廷的文臣武將,齊王之隨從佐僚,歌舞之男男女女,有的驚愕,有的詫異,有的憂慮,有的慶幸,有的暗喜,有的竊笑,有的交頭接耳,有的嗤之以鼻。

休看描寫起來這樣複雜,這樣耗費筆墨,其實上邊這些只發生在一瞬間,場上只有片刻的尷尬,短暫的沉默。雖然如此,那劍拔弩張的氣氛,不亞於盛夏烏雲密佈的天空,灰暗,低沉,悶熱,窒息,倘有一聲驚雷炸響,便是鋪天蓋地的滂沱大雨。然而,天有不測之風雨,是齊宣王吹起了一陣西北風,使得覆釜似的天空頓時煙消雲散,細腰宮內晴空朗朗。

齊宣王身高體長,魁偉穩健,在楚懷王的陪同下步入細腰宮,這裡不該發生的場面,閃電般地攝入他那雙極度靈敏的鏡頭,感光成像。像未成,敏捷的思維,果決的判斷,早已使他明瞭其中的一切。因為,圍繞著變法改革和外交政策,楚廷內所進行的一場場驚心動魄的鬥爭,齊宣王早已瞭如指掌。眼前的這場惡作劇,分明是保守勢力藉機陷害屈原,以達破壞齊楚聯合和變法改革的罪惡目的。作為東方大國之君,出訪的貴賓,照常理齊宣王是不該首先表示什麼的,但是,眼瞅著形勢的發展對屈原十分不利,加害屈原便是破壞齊楚聯盟,便是削弱天下抗秦的力量,或者說是助秦以滅東方六國,因而他不能不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扭轉航向。這關係到此番訪楚能否圓滿成功,齊楚聯盟能否達成理想的協議。倘使以靳尚為代表的楚國保守派加害屈原的陰謀得逞,自己這次出訪失敗,便向天下宣佈了自己的無能,滅了六國的志氣,助長了秦入侵東方的囂張氣焰,他豈能坐山以觀虎鬥!他斯文而大度,款款向前,向鄭袖施禮道:“南後陛下,請接受遠方來客之衷心祝願,祝南後青春永駐,富貴無疆!……”

鄭袖正在向懷王哭訴,撒撥,毫無接受貴賓祝福之思想準備,既至宣王莊重肅穆地施禮,祝願,她被弄得狼狽不堪,羞愧得無地自容,連句致謝之辭也未吐出來,舉袂遮面,奔然而去,後邊自有宮娥內侍緊跟服侍。

齊宣王的這一著很是厲害,弄得楚之滿朝文武,或目瞪口呆,或啞然失笑,懷王則啼笑皆非。對此,宣王彷彿視而不見,他談笑風生地對懷王說:“齊楚兩國,雖相距數千裡之遙,然南後陛下之歌舞,齊之市井婦孺,無不如雷貫耳。不僅如此,南後陛下有一暈厥症,幸賴屈左徒精心診治,方得以好轉,不再頻繁猝發,齊之黎民,亦充耳有聞。時值盛夏酷暑,為迎賓客,南後陛下晝夜排練歌舞,疲勞所致,或舊病復發,或一時眩暈欲倒,屈左徒在場,豈有袖手而不上前攙扶之理!至於屈左徒心緒不端之疑,實乃荒誕無稽之極!山野鄰里,小戶夫妻,尚有‘知性者同居’之說,況泱泱大國之君臣同僚者乎?屈左徒之為人,朗朗似炎夏之日,浩浩若中秋之月,不容齷齪之輩塗抹玷汙!屈左徒之品行節操,如冰似玉,清溪見底,天下崇戴,諸侯信賴,楚豈有疑乎?……”

齊宣王下車伊始便滔滔訓人,被訓者繫懷王及其群臣,確有傲慢不恭之嫌,然而誰也無可挑剔,因為他說的是實情,言的是至理。也正是這一番實情與至理,成了後來楚廷一夥誣屈原叛賣祖國,為齊奸細的口實與把柄。

懷王的心態與表情是極其複雜的,從理論上他不能不正視宣王所言俱為實情,平心靜氣而論,屈原再是好色淫蕩之徒,也不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調戲大王寵姬。屈原是怎樣精明透亮的人啊,他怎麼會突然愚蠢到喪失理智呢?何況屈原素來嚴於律己,潔身自好,時時處處,事無鉅細大小,俱都有禮,有節,有度,人皆稱其為“謙謙君子”,是斷然不會有非分之想,非禮之舉的。然而在感情上他還是疙裡疙瘩,因為鄭袖畢竟是他懷中的尤物,且常於枕邊吹那屈原如何傾情於她的穢風,每每說得有聲有色,有鼻子有眼,久而久之,不由懷王不疑。不管怎樣,這不光彩的鏡頭與場面,給他臉上抹了灰,給堂堂荊楚丟盡了臉面,這無異於當著遠方來客,當著東方大國之君唾他兩口,扇他一頓耳光,因而他既恨屈原,也恨鄭袖。鄭袖是離去了,屈原卻立於一旁,他一如既往,莊重肅穆,彬彬有禮,且頗有些神采飛揚,恰似一泓清池,波瀾不驚,漣漪不生,彷彿方才並無風起浪湧之波。幸虧宣王不僅不怪,反而為他豎起了梯子,於是懷王急忙借梯下樓。懷王亦系大國之君,論版圖,論物產,論民力,論國勢,論軍事實力,不僅並不亞於齊國,而且在許多方面遠在齊國之上,況且他是六國聯盟的縱約長,曾有過統率六國之師首次伐秦的壯舉和輝煌,因而在宣王面前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思想感情,必須故作寬容大度,腹能撐船。這樣想著,懷王鎮靜而從容地說道:“大王所言極是,屈愛卿乃朕之得力臂膀,朝野上下,決無疑者。只是在這滿朝文武熱烈迎接大王聖駕之際,發生瞭如此不體面的事情,實在是有失體統,對大王甚是不恭,萬望大王恕罪!……”

齊宣王不以為然地嘿嘿笑道:“齊楚,兄弟也,手足之情,不必見外。類似之事,何國無有,寡人自不會介意。”

齊宣王說著與楚懷王握手言歡,二人攜手並肩穿過細腰宮的排練廳,登上三休臺,來至章華殿,簇擁於後的是宣王隨行和楚廷文武,氣氛歡快而熱烈,和樂而融洽。

從儀態和表情上看,屈原確如寧靜的夜空,碧綠的草原,他謙和,斯文,穩健,款款儒雅,娓娓談吐,實際上胸中卻翻騰著遠勝三峽的滔天巨瀾,這滔天巨瀾的主要內容是羞愧,內疚,反思,自責。他曾自恃讀書多,知識豐富而傲氣十足,頗有些盛氣凌人,現在看來自己還十分淺薄,對“社會”這部書還讀得不深不透,對人的研究,尤其是對女人的研究還異常膚淺。從某種意義上講,南後鄭袖成了他的老師,教會了他怎樣深刻而全面地看人,看社會;是位良醫,治癒了他的天真幼稚病和感情用事的癥結,他真該致以衷心的謝忱。

這場惡作劇鄭袖演得這般成功,靳尚、子椒之流真想大顯身手鬧騰一番,以置屈原於死地,不意齊宣王竟反賓為主地扭轉了局勢,使得這些逐臭的蒼蠅欲下蛆而無縫隙可尋,萬般無奈,只好屏息斂氣,偃旗息鼓。

齊宣王的這次出訪很成功,齊楚縱親,雙方簽訂了極好的抗秦新盟約。

齊宣王在楚之日,鄭袖一直被壓抑著。出慣了風頭的人,卻不得在齊君面前一展風采,這是何等的憋氣和屈辱!她恨透了這位齊宣王,身為貴賓,卻對楚國的政事枉加評論,致使其陰謀未能得逞,且壞了她的名聲。她奢望有朝一日自己完全控制了楚國的政權,定要興師伐齊,將這齊宣王碎屍萬段。齊宣王離楚之後,鄭袖大施淫威,把個南宮鬧得底朝天。她不吃,不喝,不整容,不梳妝,撕綢緞,砸珠寶,罵太監,殺宮娥,數落懷王窩囊、草包,甘願戴綠帽,當王八,堂堂大國之君,意不如一個山野村夫,連自己的情侶都難以庇護,還談什麼強荊楚,統一天下!她又編造了一系列的、形形色色的屈原借看病、橘林散步和討論如何加強對子蘭進行教育之機欲調戲她的故事,倘不是她忠貞於懷王,堅決回絕,怕是早已成了屈原懷中的巫山神女了。愛情是自私的,男女之間的情愛、獸行、醋意,每每使人喪失理智。千遍謠言成真理,枕邊之風有時勝過千軍萬馬,加以靳尚之流平時那些關於屈原居功自傲,目無君王,有篡權奪位的野心之類的灌輸,量變到質變,經過激烈複雜的思想鬥爭之後,一日早朝,懷王莊重地宣佈了靳尚為屈原羅織的罪名,罷黜其左徒之官,委以三閭大夫之職。三閭大夫是管理王族子弟教育和屈、昭、景三姓的宗族事物的閒官,它有職無權,一般不準參與朝廷政事,但考慮到屈原以往的貢獻和能力,懷王破例地允許屈原參與朝政。

由執掌國家內政外交大權到閒置不用,這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但屈原有這個思想準備,在歡迎齊宣王的盛大場面,鄭袖被弄得狼狽不堪,她是決不會善罷甘休的,必以百倍的猙獰,千倍的瘋狂來相報復;那些堅決反對變法改革,一向與自己為敵的舊貴族的代表們,也必藉機大作文章。懷王本就是個無主心骨,耳根子軟的主,難經群小盅惑,自己必見疏於王而難申富國強兵、統一天下之志。短暫的旬日,屈原驟然老練成熟了許多。正因為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所以當五雷轟頂的時候,屈原表現得異常鎮定,從容如初。他只是在為變法改革之夭折惋惜,為祖國的前途命運擔憂,為民眾未來的不幸遭遇痛心,至於自己將遭遇怎樣的厄運,他考慮得並不多,當他離開樂平裡,投身郢都那天,就已經將自己奉獻給了祖國、天下。他想,懷王也許因聽信小人讒言,一時糊塗,方做出這樣的錯誤決定,遲早有一天,他會回心轉意的,屈原在殷切地期待著……

三閭大夫不似左徒那樣日理萬機,整日疲於奔命,忙得焦頭爛額,這是個閒職,舒適自在,且教育貴族子弟,主持祭祀,是份內之事,因而屈原欲藉此機會辦教育,像孔子那樣培養濟世英才,由他們來完成自己的意願,實現自己的理想;深入民間,蒐集黎庶祭祀的民歌。屈原是個辦事情十分認真的人,無論幹什麼,不幹則已,要幹就一定要把它幹好。正因為如此,在這期間他教育培養了一批弟子,蒐集了大量的祭祀民歌,為不久創作《九歌》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齊宣王訪楚,齊楚縱親,再訂新盟的消息傳到秦國,秦廷上下頗為震驚,因為這是秦吞併六國、統一天下的威脅和主要障礙,經過一番精心策略之後,秦惠王於公元前313年一日,派相國張儀攜重禮東使於楚,旨在收買以靳尚為代表的親秦派,排斥屈原,拆散齊楚聯盟。

張儀,魏國人,與蘇秦同於蒙山師事鬼谷子,聰明才智遠在蘇秦之上。家貧,下山後赴大梁見魏惠王,欲求宦祿。惠王不肯重用,於是攜妻奔楚,於令尹昭陽府上為食客,負責招待各國來賓。昭陽率師伐魏,大敗魏軍,取魏之襄陵(今河南睢縣西)等七城。楚威王因昭陽功大,將傳世之寶和氏璧賞賜與他。陽春一日,昭陽偕眾貴賓遊赤山,丟失了和氏璧,疑心為張儀所盜,鞭笞數百,直打至遍體鱗傷,奄奄待斃。病癒還鄉,半年無所事事,赴趙求助於在趙為相的同窗好友蘇秦。蘇秦施計相助,張儀西入秦,為相國。

張儀與楚懷王寵臣靳尚關係非同尋常,靳尚賣國害民,常通過張儀收受秦之重禮厚幣。自鄭袖將廢嫡立庶的重任交與靳尚之後,靳尚賣國更加有恃無恐。靳尚藉機弄權施術,既騙取了南後的寵信,又從張儀那兒獲得了更多的賄賂。張儀早有許諾,只要鄭袖能保證楚親秦而不聯齊,那麼立子蘭為太子的事便包在了他的身上。張儀代表秦,秦是當今天下最強大的國家,有它作靠山,鄭袖的心裡踏實得多了。前邊說過,鄭袖雖不想當國王,卻是個權力慾極強的人,她一心欲立子蘭為太子,將來繼承王位,那麼荊楚大權便操縱在她的手裡了。為達此目的,她不惜任何代價,只可惜屈原一心只在宗國和人民,不肯與她做這筆骯髒的交易。鄭袖跟屈原反目之後,由靳尚牽線搭橋,迅速跟張儀掛上了鉤,彼此一拍即合。有鄭袖這棵大樹遮風擋雨,此番使楚,張儀心中十分踏實坦然,拆散齊楚聯盟,他有穩操勝券的把握。看,世上事就是這樣彼此利用,互為庇廕和靠山,只是害了國家,苦了百姓!

此番張儀使楚所帶的禮物均系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諸如溫涼盞,盛酒於盞中,冬暖夏涼,千杯不醉,萬盞不迷;夜明珠,其大若桃,置於黑暗之中,光明燦爛,有如白晝;鴛鴦劍,雌雄成雙,若有歹徒欲害主人,劍自會出鞘,斬妖人首級於堂;水晶籃,掛籃於庭前,自然生風,若陽光炙烈,作物枯死,亦可促天下雨;赤免馬,此乃寶馬良駒,不食草,不飲水,日行千里,進能追風趕月,退能隱身匿形;飛塵傘,雨天撐之滴水不沾,晴天撐之可遮光避日,消塗塵埃;犀角帶,以帶纏身,水火不侵,災疫遠避。除此以外,還有數車金銀珠玉和西北特產。子椒、靳尚、子蘭、鄭袖之徒,都是些見財眼開,見利忘義,目光如豆的鼠輩,有了如此隆盛的財寶,加以狡猾的手段,張儀便可把他們當陀螺捻,讓他們怎樣轉,他們就得怎樣轉,隨心所欲,玩於股掌之中。

張儀像一隻夜遊的梟鳥,扮作富商巨賈,帶著龐大的車隊,浩浩蕩蕩地來到郢都城,於繁華的商業區擇一考究豪華的旅店下榻。自此他便白晝安歇,夜晚活動,邀靳尚、子椒等人來旅店密謀,這些人自然也都脫去朝服,扮作商賈,出入店門,店家並不生疑。張儀有時也衣冠楚楚地帶領隨從於夜間出門會客,多半是到上官府拜訪靳尚,靳尚則將幾位志同道合的同僚邀進府來與張儀相見,議事之外,主人盛設酒宴,款待遠方來客,把盞碰杯,預祝勝利。

五天後的一個夜晚,鄭袖於朝陽館秘密接見張儀,靳尚出席作陪。接見的這個房間讀者並不陌生,它位於該館之東南角,幾次當楚宮龐大的建築群進入黑沉沉的夢鄉的時候,只有它還亮著昏黃的燈光,像惡狼睜著的一隻眼睛;窗紗上也曾多次呈現著模糊的剪影,兩個女人,或一男一女——這是陰謀的房間,罪惡的房間,醞釀殺機的房間。除南宮外,鄭袖常居於此,她像居於網中的一隻母蜘蛛,所結的危害生靈的網伸向四面八方。

鄭袖與張儀,不僅彼此早有耳聞,而且相互做過深入細緻的研究,但卻從未見過面。這次會見,攸關各自利益的成敗,因而無不十分重視。張儀手提晶瑩玲瓏、鑲金嵌玉的寶箱,在靳尚的導引下步入鄭袖的房間,此刻鄭袖正於房間款款踱步。她今日的裝扮又與以往不同,簡直就是一件精美高雅的藝術品——翡翠瓶內插著的一枝白玉蘭,一尊玉雕女神,潔白素絹上繡的一枝含苞欲放的紅梅,冰雕懸崖峭壁上的一朵雪蓮,一輪紅日嬌羞出山的油畫,水晶缸內遊動的一尾金魚的彩照……前邊說過,人是個矛盾體,儀表美與靈魂美難能統一,鄭袖便是典型的一例;相貌與才幹也往往南轅北轍,靳尚與張儀都是這方面的代表。論才幹,張儀可謂經天緯地,但他卻生得高不過五尺,臃腫肥胖,雙眉狡黠,一臉橫肉,八字腳,鴨子步。這樣三個人置於一室,相映成趣,滑稽可笑。

靳尚作了介紹,張儀大禮參拜,打開寶箱,呈上見面禮——夜明珠和水晶籃。鄭袖飄若水上仙子,笑似三月春桃,推讓再三,方才收受。將夜明珠置於几案,吹息燈燭,室內一片通明。水晶籃懸於窗牖,頓時清風習習,異香醉人。鄭袖雖貴為南後,主宰楚宮,但這樣的奇珍異寶,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真是天外有天啊!

一丘之貉相聚,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投機,直談至子夜過後方散。所談內容不外乎秦國的強大,是楚的堅強靠山,楚只有死心塌地地依靠秦,方能夠生存與發展;齊國是靠不住的,楚欲取得秦的信任,六國必須縱散約解,尤其是必須堅決反對齊國,廢除齊楚之盟,因為秦正恨齊入骨髓;欲達此目的,必須排斥、打擊乃至清除朝野之中的親齊派、合縱派,如陳軫、昭睢等,特別是屈原,有他在,秦楚就休想永遠結為兄弟之好;在如何對待秦、齊兩國的問題上,懷王常常猶豫不決,舉棋不定,目前因受屈原的盅惑和齊甜言蜜語之矇騙,正力主聯齊抗秦,從根本上轉變懷王的這一觀念和立場,只有依靠南後鄭袖;人各自私,人各自利,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要鄭袖能勸說懷王改弦易轍,與秦結成金蘭之好,那麼,張儀以政治家的人格為保證,秦以強大的軍事實力作後盾,在適當的時候廢橫而立子蘭為太子,這樣,懷王作古後,楚國的天下便操縱在鄭袖母子手中了。張儀的當面親口許諾,而且信誓旦旦,了卻了鄭袖的一樁心事,那麼後邊的戲便是由張儀來操縱導演了。

梟鳥、老鼠似的於夜間活動了四天之後,一切準備就緒,自以為萬無一失,第五日巳時,張儀由子椒陪同,堂而皇之地以秦相國的身份登上了三休臺,來到了章華宮,開始了他正式訪楚的國事活動。

懷王聞聽秦相張儀駕到,深恐他提及當年因和氏璧而在楚受辱一事,尷尬難堪,急忙出宮迎接,其時子椒與張儀正於三休臺上苦苦攀登。既至並肩來至章華宮,張儀大禮參拜,懷王還禮讓座,二人分賓主坐定,子椒一旁作陪。張儀受秦惠王之託向懷王問安,懷王致謝,詢問惠王近況。寒暄品茶之後,張儀便向懷王獻寶——溫涼盞、鴛鴦劍和赤兔馬(赤兔馬栓於館舍馬廄槽頭,自然不能牽其登三休臺,來章華宮)。懷王本就是個貪財圖利,見錢眼開的人,有這樣三件稀世珍寶到手,自然是眉飛色舞,欣喜若狂;而且這三件珍寶為秦惠王所獻,他怎不受寵若驚,稱謝不已。在懷王看來,秦相造訪,敬獻重寶,這固然是秦惠王的恩惠與敬重,表現了他的誠摯與友好,但更主要還是張儀的謀劃。張儀不計前嫌,為秦楚友好而周旋奔波,這真是位虛懷若谷的大丈夫,一位難得的濟世賢才。懷王的頭腦就簡單到這般地步,考慮問題小衚衕趕豬,直通通的,不會轉彎,他根本沒有想到,張儀突然造訪,且敬獻厚禮重寶,是否會有什麼陰謀?他要達到怎樣的目的?於是不假思索與分析,不與卿相文武協商,輕而易舉地表示,欲授張儀相印。

張儀見重寶打動了懷王的心,征服懷王不費吹灰之力,不由得暗自慶幸,無限欣喜。他彬彬有禮地向懷王拱手說道:“當今天下,七國爭雄,強者莫過於秦、楚、齊三國,秦和於楚,楚必強於齊;秦和於齊,齊必強於楚。臣身為秦相,最瞭解吾王之心。秦楚比鄰,山相依,水相連,兄弟之誼,手足之情,源遠流長,且歷有聯姻,兩國倘有嫌隙,乃至干戈攻伐,上逆天理,下違人倫,故吾王願世代與楚友好,結為骨肉之盟。齊,東方之海匪盜賊也,齊桓公、管仲以來,齊東侵西掠,嗜殺成性,故吾王恨之入骨髓。今齊楚聯盟,吾王悻悻不悅,心怨而情怒也。倘楚能絕齊,吾王不僅願與楚永結兄弟之好,還要歸還商於之地六百里,以表誠摯之敬。如此以來,楚不僅可獲得六百里膏腴之地,還可取吾王之信任與支持。有秦作兄弟,天下列強,誰敢虎視眈眈於楚!臣想,如此一舉兩得之美,大王何樂而不為呢?”

懷王既貪心,又無政治遠見,他看不清列國形勢,識不破秦的陰謀,猜不透張儀的騙局,為其甜言蜜語所感,只覺得不費一刀一槍,不損一兵一將,便可取回商於六百里國土,實在是再便宜也不過的事了,倘不接受,簡直是十足的傻瓜。五年前,懷王統率六國之師伐秦,這是他的輝煌壯舉和無上榮耀,然而那次興師,六國各自為戰,各懷鬼胎,都怕消耗和損失自己的實力,像一盤散沙,沒有形成打擊消滅敵人的強有力的拳頭,兵至函谷關,秦出師抵敵,六國皆引兵歸,秦奪楚商於之地六百里,這又是懷王的莫大恥辱。五年來,懷王晝夜思兵敗失地之恥,一心欲再興師伐秦,奪回失地,以蓋前愆。今天,不吃刀光血影之苦,不費唇槍舌戰之勞,秦惠王竟派人登門奉還失地,豈不天賜洪福於寡人矣。正如張儀所言,如此一舉兩得之美,何樂而不為?於是輕易相信了張儀的謊言,答應與齊絕交。

為了誠心感謝張儀的盛情與功勞,懷王盛設國宴,款待張儀,滿朝文武俱都入席,一則陪客,二則慶賀。開宴的時間已到,懷王站起身來,點卯似地掃視著每一個坐席,該來的幾乎全都來了,只是不見陳軫。還有那屈原,坐於牆角一個極不顯眼的位置上。倘使以往,屈原是要處於主持地位的,而且要與懷王、子椒一席,共陪貴賓。而今,見他默默無聞地坐在那裡,孤寂,冷漠,懷王頓生惻隱之心,似乎不該罷黜其左徒之職,可是一想到昨夜鄭袖所言屈原之下劣行為,便又怒火中燒,心中不悅,喜自己處事果決,絕不養癰遺患。鄭袖說,張儀來時,屈原向他索一對白璧,張儀不肯。屈原大約忘記了自己已不再官為左徒,系楚之權柄之總攬者,竟厚顏無恥地說:“不與吾璧,則爾在楚必將一事無成!……”懷王與屈原相處已非一日,他也不想想,屈原究竟是不是這樣的人,能不能辦這樣的事,說這樣的話,竟信以為真。懷王也不往深層裡去想,屈原向張儀索璧,鄭袖何以知之?懷王的昏庸也正是表現在這些地方。鄭袖最後警告懷王說:“商於六百里失地雖垂手可得,然需防屈平之輩從中作梗……”懷王對鄭袖的深謀遠慮十分讚賞,以擁抱、親吻相謝。

不談宴席的豐盛,美酒盈杯溢盞,佳餚紛陳琳琅;不談宴會廳內氣氛的熱烈,燈紅酒綠,觥籌交錯,拳聲震天;不談宴飲者的狼狽醜相,神魂出竅,身不由己,吹牛拍馬,膽大氣壯,只說在討論秦楚聯盟時,人人稱頌,個個祝賀,齊贊大王聖明,歡呼萬民福大。坐於角落裡的屈原再也聽不下去了,不顧自己被貶為三閭大夫的身份,忘記了人微言輕的世態炎涼,站起身來,整衣彈冠、昂首闊步地走上前去,向懷王深施一禮道:“大王,秦楚聯盟,此乃秦之奸計,目的在於拆散六國聯盟,以利其各個擊破,蠶食鯨吞。吾王需知,有聯盟,楚才有兄弟手足,不孤立於世;有聯盟,楚才有力量,才不懼秦之騷擾進攻……”

子椒深恐屈原的話打動了懷王的心,改變了懷王的觀點,急忙打斷他的話說:“三閭大夫,你也太狂妄自大,目無國君了,難道聖明的大王不如你,也需你來教訓嗎?難怪有人說你早有篡權奪位之野心,看來此言並非虛妄和誣陷。爾來郢都,便高呼聯齊、合縱,結果如何?失地辱國而已。聯齊、合縱六年,有誰送過楚一寸土地,有誰贈大王一件珠寶?聯齊、合縱與楚何益?”

靳尚搶著說:“倘楚不與秦盟,秦便要東聯於齊,屆時秦齊聯兵伐楚,楚將何以抵敵?吾主聖明,望趁秦相在楚之際,當機立斷,與秦結兄弟之盟,切莫錯失千載難逢之良機。”

時光如流,子蘭拜師入屈原門牆時還是個孩子,如今已出息得亭亭玉立,儀表堂堂了。既為懷王公子,又系鄭袖掌上明珠,不用說,在弟子中,屈原對子蘭是格外優待的,常給他“吃小灶”。勿用置疑,在近十年的時光裡,子蘭從恩師屈原那裡獲得了豐富的知識和學問,老師也給他講過無數該如何立世做人和安邦定國的道理。然而,子蘭對屈原不僅不滿意,不敬重,反而深惡痛絕,耿耿於懷。這主要是有兩件事鑄成的:第一,子蘭和宋玉同時瘋狂地糾纏著嬋娟,而嬋娟卻在深深地愛著昭漢。子蘭欲憑藉自己優越的身份和地位,請屈原干預這件事,以義父的身份將嬋娟許配與他,拆散嬋娟與昭漢的美滿姻緣。屈原則認為,婚姻大事,應由嬋娟自己做主,誰也無權干涉,因而未能滿足子蘭的要求;第二,這是主要的,鄭袖欲借屈原的聲譽和影響,由屈原出面,廢橫而立子蘭為太子,屈原嚴辭拒絕。雖然如此,子蘭從未在公開場合反對過屈原。有道是“有奶便是娘”,張儀既然表示,只要實現了秦楚聯盟,與齊絕交,秦便以強大的軍事實力保證子蘭登上太子的寶座,因而今日在這個隆重盛大的宴會上,子蘭便不能不有所表示,他彬彬有禮地說道:“國家之強盛,民族之繁榮,靠自立而不靠外援,楚之祖先無合縱而開國立業,先莊王未聯齊亦稱霸天下。然而,秦果能視楚如兄弟,誠心與楚結金蘭之好,自然是多一個朋友多條路,我當欣然接受。”

貴族派的黨羽們就這樣你一言,他一語,喋喋不休,說得懷王死心踏地地與齊絕交,跟秦聯盟,樂得張儀笑逐顏開。

屈原見了張儀那得意忘形的樣子,不由得義憤填膺。好虎難鬥一群狼,屈原避開群小的鋒芒,徑直奔向張儀,指著他的鼻子尖斥責道:“秦,虎狼之國,侵地掠土,貪得無厭;殺人嗜血,兇狠殘暴。秦君素無信義,既欺且騙,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秦之外交政策為坑、拐、騙、拉、打併施,遠交近攻,各個擊破,以達蠶食鯨吞之目的。張儀者,反覆無常之小人也,生於魏而魏不用,竄來楚國以求榮華富貴,竊我鎮國之寶和氏璧,被令尹昭陽鞭笞得奄奄一息。如此盜竊之徒,竟又厚顏無恥地來楚行騙,搖唇鼓舌,楚之君臣豈不識爾之真面目乎?前不久,張儀玩弄權術,請秦惠王免其相國之職,竄到魏國,騙取了魏惠王的信任,授以相印。張儀相魏後,一方面勸說魏王背離縱約,一方面令秦以武力相威脅,軟硬兼施,終於迫使魏王投靠秦國,使得六國合縱從魏撕了一道豁口。陰謀得逞後,張儀西返相秦,依然掌秦之國柄。前車之覆,後車之鑑,楚怎能重蹈魏之覆轍呢?商於六百里乃荊楚之國土,為秦所奪,能夠奉還,自屬秦之明智之舉,今日不還,明日楚必以武力奪回。有強盜劫人之財,難道還需千恩萬謝嗎?……”

屈原的這一席話,既是揭露斥責秦和張儀,又是勸諫懷王,教育赴宴之文臣武將,三得之舉也。

張儀見自己的陰謀被屈原揭露得淋漓盡致,非常惶恐。但這畢竟是個老奸巨滑的陰謀家,他極力掩飾著自己的空虛與不安,故作畢恭畢敬的樣子對屈原說:“尊敬的三閭大夫,望您以秦楚兩國友誼為重,為兩國人民之幸福著想,不要執意反對秦楚兄弟之好。至於大夫向我索要之一雙白璧,我已備就,待席散後奉呈。”

屈原此刻想的是楚之生死存亡,張儀所言,令其摸不著頭腦,索性不予理睬,但卻向懷王大聲疾呼道:“齊楚聯盟,天下合縱,秦畏懼之,故派張儀來施離間計,大王切莫中其奸計,墮其圈套!……”

懷王聽了張儀關於白璧之言,記起昨夜鄭袖“提防屈原作梗”的警告,眼看將成的好事就要被屈原破壞,不由得怒火中燒,拍案而起道:“放肆之屈平,難道為著一對白璧,就反對朕收回商於六百里國土?為著一對白璧,就不要祖宗和荊楚之利益了嗎?絕齊聯秦,朕意已決,敢再反對者,有如此盞!……”說著他伏身抓起几案上的茶杯,狠狠地拋之於地,摔得粉碎。全場皆驚,無不屏息斂聲。

“大王……”屈原不懼塌天大禍,還想再諫。

懷王斷喝一聲:“武士何在!……”

懷王吼聲未落,如狼似虎的武士蜂擁而至。懷王字字千鈞地命令道:“將此瘋徒轟了出去,從此永不得參與朝政!”

屈原被轟出去了,懷王許久餘怒未息。他不能在秦相面前失國格,丟臉面,他以粗暴而不公正的裁處維護了自己這個大國之君的尊嚴,似乎這樣以來,張儀會對他恭而敬之,強秦亦不敢藐視於他。

宴會廳裡的氣氛很緊張,半天才漸漸平靜下來。懷王正欲舉杯敬酒,陳軫身穿孝服,腰扎苘帶,跌跌撞撞,嚎啕而至。滿廳賓主,見狀愕然,似晴天而聞霹靂,若盛夏而降大雪。懷王此驚更是非同小可,他頭暈目眩,癱坐於席,半天不省人事,經太醫和內侍多時搶救,方恢復常態。懷王大夢初醒似地問道:“朕不費一兵一卒,收復失地,群臣鹹賀,愛卿為何這般裝束,如此模樣?”

陳軫哀悽跪地,泣不成聲地答曰:“秦還商於之地,非喜而禍,何賀焉!大王絕齊盟秦,楚必危矣,故麻服衰絰,趿履拽杖而為大王吊之。”

懷王怒火難抑,出言不遜:“聳人聽聞之言,又一個瘋癲之徒!……”說著揮手讓陳軫離去。

陳軫不僅不去,反跪而不起,他聲淚俱下地說道:“秦何以突還商於六百里之地?皆因齊楚新盟,再結兄弟之好也。楚有齊為手足,勢大位高,牧馬賊方不敢東進。今大王絕齊,齊必恨楚而盟於暴秦。秦齊聯兵,合力攻楚,楚之危指日可待矣,臣哀而吊之,故有今日之舉也。吾主必絕齊,何不派人隨張儀赴秦,待六百里商於之地入楚,再與齊絕,未為晚矣,大王三思……”

懷王覺得,陳軫的話不無道理,便有氣無力地說:“就依愛卿之言,快免禮平身。”

陳軫爬起來了,裡通秦國的奸賊靳尚卻又長跪於地:“啟奏大王,秦恨齊入骨髓,楚不絕齊,秦何以會平白無故地歸還我六百里山河呢?”

貪婪,是懷王的秉性,土地,是懷王的心尖子,於是急忙點頭道:“愛卿所言極是。”

看,楚懷王的腚是帶轉軸的,隨風而轉。

三日後,懷王下令北關守將,不再與齊國通使,然後授張儀相印,賞賜黃金百鎰,並準備車馬,派逄侯醜隨張儀赴秦接受土地。

張儀與逄侯醜一路飲酒談笑,打得火熱。當快到咸陽時,張儀假意酒醉墜車,摔傷了足踝,前往醫院治傷。

逄侯醜於咸陽館舍等了兩月有餘,不見張儀,心裡急如火焚,只好去求見秦惠王,申明原委。秦惠王說:“相國所允,寡人定然照辦。可是,楚至今未絕於齊,寡人怎能偏信先生一面之辭呢?待相國病好後再議吧。”

逄侯醜遣人火速回國,將實情報告懷王。懷王心想:“莫非秦王怪朕絕齊不堅乎?”於是派勇士宋遺到北部國境去大罵齊宣王。齊宣王聞報大怒,折斷楚符,並派使西見秦王,秦齊和好,決定共伐荊楚。

張儀直等到秦齊訂盟,方出面見楚使。他故作驚訝地對逄侯醜說:“將軍何以至今不歸,莫非授地之事尚未辦妥?”逄侯醜說:“秦王需待相國病體康復,方能辦理交接手續。

幸得今日相國病癒,請速與我進宮拜見大王。”

張儀鄙夷不屑地說:“區區六里方寸之地,何需煩擾大王,本相即可做主。”

逄侯醜聞聽大吃一驚,說道:“相國親諾六百里,何以竟又變成了六里呢?”

張儀狡猾地辯解道:“將軍聽錯,焉能怪我!秦之土地,皆以士卒生命所換,豈能將如此大片國土白白送人!……”

直到這時,逄侯醜才意識到楚為張儀所騙,感到問題十分嚴重,急忙親自回國,當面稟報懷王。

懷王不等逄侯醜報告完畢,直翻白眼,口吐白沫,跌於座後……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09:47


第二二章 再使齊國 又放張儀

卻說屈原被如狼似虎的武士轟出了宴會廳,這一打擊勝過不久前被罷黜左徒之官十倍,從此他再也不能參與朝政,不能與懷王圖議國事,商討如何富國強兵,統一天下了。他清醒地認識到,如火如荼的變法改革就要夭折,齊楚聯盟就要被拆散,六國合縱就要解體,楚國的山河就要淪喪,楚國的百姓就要遭殃,未來統一天下者不是楚,而是秦。需知這是他六年慘淡經營的成果,一腔心血的結晶,一朝付之東流,他怎能不心碎欲裂,肝腸寸斷呢?猶如一個農夫,辛勤耕耘一年,到秋天莊稼長得秸粗稈壯,籽粒飽滿,豐收在望,突然襲來一陣冰雹,砸得滿地如同麻穰,顆粒無收。一家數口的衣食所需全依賴這塊土地,這片莊稼,老天如此絕情,怎不讓這位農夫心痛如絞呢?其實,這個比方並不十分恰切,農村老漢畢竟只有一個家庭,三五張嘴巴,而屈原所面對的卻是偌大的一個楚國,乃至整個天下,是數以萬計的黎民百姓啊!然而碰到這樣良莠不分,是非不辨的國君,屈原真是無可奈何,有口難辯。那天下午,他被武士們逐出宴會廳後並沒回家,而是站在宮門口,等待懷王回心轉意,改變主意,一直等到太陽下山,宴罷席散,官員們相繼醉醺醺地步出廳門,紛紛議論著秦楚聯盟之事。其時早有公差將公告張貼在宮牆之上,屈原隨眾人趨前觀看,視線模糊,知道已無可挽回,不由自主地在長街上游蕩,也不知何時何人攙扶著將他送回家去。

百姓獲悉屈原為奸佞所害,個個不平,人人憤恨,成群結隊地登門安慰,幾天來屈原食不甘味,夜不安寢,精神萎靡,但是百姓們的關懷、愛戴和激情感染了他,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和義務為民盡力,繼續進諫懷王,與群小爭辯。然而,“從此永不得參與朝政”,他失去了與王圖議國事的條件,幾次欲拜見懷王,都被拒於宮門之外;寫了數份奏章,也都石沉大海,杳無迴音,大約為子椒、靳尚之流所扣壓,懷王根本不曾見到。此時的屈原,有話無處說,有冤無處申,有力無處使,苦惱,焦慮,憂憤,壓抑,憋悶,窒息,彷彿正做惡夢,前胸壓著一塊巨大的砧石,大約有數千斤之重,壓得他欲喊無聲,欲爬難起,欲跑手腳皆不能動,欲掀掉砧石無力,只壓得他胸悶腹脹,苟延殘喘,奄奄待斃。也是急中生智,在這萬般無奈之際,屈原突然想到了作詩。在此之前,屈原每當有新詩問世,百姓和臣僚無不爭相傳誦;懷王也十分喜歡他的詩,每每讀後興奮激動不已,催他再創新作。他想,將自己的感情和意願寫成詩,千人傳誦,萬民播揚,群小必無法扣壓和封鎖,傳到懷王那裡,懷王誦之,也許會悔悟猛醒,取消先前那錯誤決定。只要允許他參與朝政,屈原就有辦法,有用武之地,楚便有希望。基於這一目的和出發點,屈原揮毫作詩,一氣呵成,這便是《九章》之首的《惜誦》。

惜者悼惜也,誦即進諫,以沉痛悼惜的心情來陳述因直言進諫而遭讒被疏之事。

屈原一心為國,忠言直諫,卻反而遭讒見疏,受到一系列的打擊和迫害,最後陷入了“退靜默而莫餘知兮,進號呼又莫吾聞”(要退避不說,無人理解我,向前申訴,又不聽我的話)的困境,他不由得大聲疾呼,在詩中反覆申陳自己忠誠堅直的品德和光明磊落的心跡。他發誓:“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我的陳述如果不是出於忠誠,那麼蒼天完全可以作證),並請五帝六神和公正的皋陶來裁決。“言與行其可跡兮,情與貌其不變”(我的言行一致可稽可查,我的表裡如一不會改變),他以自己表裡如一的人格來作保證。

屈原作為楚國現實政治鬥爭中進步勢力的代表,他的不幸遭遇,直接牽涉到國家的命運,民族的安危,因而發憤抒情決不只是為他個人,而是為了爭取整個進步勢力鬥爭的勝利,這是他無畏無懼的力量源泉。儘管他身處逆境,但卻並沒有聽從厲神“何不變其志也”的勸告,一陣猶豫彷徨之後,他以高潔芬芳的花草為象徵,申述自己決不與世同流合汙、變節易操的堅強意志。儘管環境險惡,內心痛楚,他仍不忘修德,表現了一位忠心耿介的志士仁人的心靈和形象。

這首詩,屈原主要是表述自己忠誠堅直的品德,光明磊落的心跡,痛惜憂憤的感情,因而將抒情作為主要的表現手法,把心理描寫作為描寫的重點,要儘可能地描述得悽婉鮮明,迭宕迴環。寫這首詩的目的固然在於勸諫懷王回心轉意,但它的讀者卻主要是千百萬黎庶,因而屈原力求語言的大眾化,用了許多婦孺皆懂的詞語,諸如“眾口鑠金”、“懲羹吹鷘”、“釋阽登天”、“九折臂而成醫”之類,可見他時時處處都把民眾放在心上。

再說懷王聽了逄侯醜的報告,氣得口吐白沫,目翻白睛,跌於座後,半天才緩過氣來,渾身哆嗦著罵道:“張儀,詐騙者也,果系反覆無常之小人!朕得張儀,食其肉、寢其皮,難消心頭之恨!”悵然若失良久,他又仰天嘆曰:“當初不聽屈、陳二卿忠言直諫,悔無及也!……”

能夠悔過,倒是懷王的一大優點。既悔之,就該將二卿召進宮來,賠禮道歉,共商對策。說什麼“悔無及”,見兔而顧犬,未為晚矣;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然而,他身為大國之君,放不下架子,丟不起臉面,缺乏改過的勇氣,這也是楚國勢日衰,終為秦所滅的重要原因之一。

《孫子兵法》雲:“主不可怒而興師。”懷王犯此大忌,命屈匄為大將,逄侯醜為副將,率師十萬,討張儀之罪。

屈原無權“參與朝政”,沒有接觸懷王的機會,欲諫阻懷王興師而不可得,整日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

事實早已證明,屈原、陳軫是正確的,但懷王因頭戴國君之高冠,不肯向屈、陳二大夫賠禮認錯,與之共圖大計。國家利益為重,陳軫不顧個人得失,再次挺身而諫曰:“伐秦非計也,不若賂秦一名都,與之聯兵攻齊。如此以來,失地於秦,取償於齊,吾國尚可全也。今王已絕於齊而責欺於秦,是吾合秦齊之交而來天下之兵也,必致滅頂之禍矣。”

早已氣炸了肚皮的懷王,哪裡還聽得進臣下的不同意見,接受陳軫的諫阻呢?他咬牙切齒地說:“欺我者秦也,齊有何罪?朕有罪而伐無辜,豈不為天下笑!卿此諫莫不是令朕行不義於天下歟?……”

懷王不納陳軫之諫,楚師西進,直打至秦之藍田(今陝西藍田西)。

秦惠文王命魏章為大將,甘茂為副將,率師十萬拒戰,又邀齊國發兵相助。齊將匡章率師五萬助秦。

孫子曰:“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知彼知己,百戰不殆。”楚軍素無訓練,王怒而猝然興師,幾近烏合之眾,哪裡會有什麼戰鬥力。秦軍則與此相反,數年來一直南征北戰,東侵西掠,將指揮有方,士能攻能守。這一切懷王全不考慮,全然不知,違《兵法》而行,兩軍交戰,楚豈有不敗之理!縱然楚將屈匄有萬夫不擋之勇,也難經秦齊兩軍夾擊,故楚軍連戰連敗,直退至丹陽(今河南淅川縣丹江水庫一帶)。第二年春天,秦軍又迫至丹陽,屈匄調集所部再戰,楚師大敗,名將屈匄、逄侯醜等七十餘人陣亡,士卒死者八萬餘人,楚之漢中大片國土全為秦軍所奪,舉國震動。

喪土亡將,死亡數以萬計,慘敗驚世駭俗,懷王卻未從中吸取教訓,反而變本加厲地傾全國之兵,與秦再戰,雖一度再攻藍田,但最終還是大敗而歸。懷王叛縱和秦,天下共憤,韓、魏兩國乘機襲其後,懷王恐懼,忙命陳軫赴秦軍求和,所淪之漢中地不要,又割給秦兩座城池,秦方罷兵,楚亦狼狽班師。

豬為家畜中的蠢笨者,然幾經撞牆,亦會吸取教訓,認識到此路不通,別覓新徑。懷王再笨,總還比豬聰明些,慘敗迫使他不得不作深刻的反思,之後派屈原再使齊國,謝罪修好,重結新盟,以報秦仇。

是楚叛齊投秦,撕毀了齊楚聯盟和六國縱約,是懷王派宋遺到國境線上去大罵齊宣王,腥言穢語不堪入耳,惹得宣王折楚符,斷楚交,視楚懷王為無情無義的小人。如今楚師伐秦,大敗而歸,而且打得楚軍狼狽潰逃者就有匡章所率之五萬齊軍,由此不難斷定此番屈原使齊修好訂盟艱難的程度。雖然如此,屈原卻樂而從之,因為這是攸關楚之命運和天下前途的大事。從這一根本利益出發,屈原不計前嫌,打斷懷王的賠罪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便是聖君。”屈原視懷王此舉為楚之希望,好比有一條木船在大海上航行,一遇風浪便顛簸回漩,此乃正理,問題是面對風浪,它能夠戰而勝之,揚帆遠航,而不是為風浪掀翻,沉於海底。

遣屈原使齊修好,懷王是派對了人。倘使派別人來,齊宣王不僅不會接見,必喚武士將其逐出國門。屈原則非他人所能比,這是齊宣王及齊廷上下最崇戴的人,是齊之老友至交,故而一如既往地盛情接待,不分彼此地坦誠相見。時逾年半,但齊宣王依然為前次訪楚屈原所受的侮辱和不白之冤憤憤恨恨。鄭袖是什麼狗東西,純系是禍國之賊,殃民之精,楚懷王卻對其寵幸得無以復加,不僅令其權主六宮,還使其參與朝政,豈不昏庸可鄙!懷王有此尤物在側,楚可悲矣。那天屈原泰然自若、不卑不亢之態,令齊宣王肅然起敬,雖則默默無言,但卻遠勝辯解、抗爭與咒罵,正所謂“此時無聲勝有聲”。齊宣王十分同情屈原的處境,且很為之惋惜,他不明白,“楚材晉用”乃當今天下之大勢,屈原何以要事一昏庸之君,而不到能夠施展抱負的地方去一展才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和理想?倘屈原肯到齊來,宣王必張開兩臂歡迎擁抱,卿相之職,任其所為。

今番屈原使齊,大不同於以往,他不分析天下形勢,不向齊王賠禮請罪,不談重修齊楚之好,不議再訂齊楚之盟,而是專與齊宣王賞玩。

他首先獻給齊宣王兩幅群獸鬥虎圖,展於几案,與齊宣王並排席地而坐,鑑賞把玩。

同是群獸鬥虎,兩幅圖卻大相徑庭。第一幅,山谷中,河溪畔,林豐草肥,百獸相處,或吃草,或逮魚,或追逐賽跑,或嬉戲玩耍,或相助啃癢,或靜謐安臥,或閉目養神,無侵,無伐,安詳,和樂。突然從山上衝下一隻斑斕猛虎,這虎許久不曾獲得獵物,一心欲捕捉其中一隻,以填塞轆轆飢腸。它先聳身長嘯一聲,山搖地動,空谷雷鳴,想以此作下馬威,將群獸震懾住,然後再擇一肥者,捕而食之。哪知凡獸各有其生存的本能和抵禦的辦法,有的躍於水,有的鑽入穴,有的爬上樹,有的縮成團①,有的腚放臊,有的與之周旋,乘勢襲擊。休看虎為獸中王,獸卻並非全都畏懼之,有名喚“豺”者,其大若貓,敏捷善躍,常竄於虎背,啖其血,食其肉,置其於死地。有道是“猛虎難鬥一群狼”,經過一場激烈的角逐,虎未捕食一隻獸,獸亦未能傷害於虎。雖然如此,這群獸卻暴露了極大的弱點和致命傷——刺蝟不思進攻,以保存自己為目的,虎的嘯聲未絕便縮作一團,鋼毛若刺;兔子膽怯,聞虎嘯而逃竄,轉瞬無影無蹤;狐狸狡猾多疑,總是耍花招,施巧計,指手劃腳,自己東躲西藏,卻將他獸推於危險的境地;猴子機靈而善爬樹,聞聽虎來,紛紛逃至山林,爬上樹梢,確保自己萬無一失……這群獸是有組織有領導的,豹為其首領。戰鬥結束後,大家聚於溪邊草地,開總結表彰大會。會上相互指責,彼此攻擊,惹得豹司令怒火萬丈,對每一隻獸都求全責備,嚴懲不貸。結果大幅度減員,留者亦個個自危,戰戰兢兢。待猛虎再度襲下山林,豹司令指揮餘部應戰,終因寡不敵眾,落了個全軍覆沒的可悲結局。第二幅圖大體上跟第一幅雷同,只是指揮這支部隊的猿將軍比豹司令英明。這次它們是跟一頭衝下山來的雄獅大戰,首戰不利,猿將軍的部下傷殘者不少。猿將軍進行了認真的調查研究,瞭解到各位官兵在戰鬥中的具體表現,控制了他們各自的缺點和錯誤,但卻並不惱怒,而是冷靜對待,寬容大度。它想,求生存,圖發展,各為一己之利,乃萬靈之天質與本性,包括萬靈之長的人類,亦是如此,不可過多責備與懲處。問題是怎樣才能生存發展,面對強大的敵人,怎樣才能維護自己的利益。很顯然,單槍匹馬地跟雄獅鬥,誰也不是它的敵手,結果勢必毀了自身,肥了敵人;只有大家團結一心,各自發揮自己的特長和優勢,方能真正達到維護本身利益及生存發展的目的。基於這一認識,猿將軍將部隊轉移於深山密林之中休整,一方面治療傷殘之部卒,另一方面進行思想整頓和教育,它甚至親自為傷者舔舐那濃血淋漓的傷口,感動得許多卒勇熱淚盈眶。經過長時期的休養生息,群情激昂,鬥志旺盛,於是主動出擊。還是那句老話,“猛虎難鬥一群狼”,更何況它們中有足智多謀的狐狸,在上次戰鬥中它犯了錯誤,猿將軍並未責備它,這次它想出了一個設陷阱捉拿雄獅的計謀,而在挖掘陷阱的過程中,上次激戰中同樣罪不可赦的黑熊與野豬則發揮了巨大的威力,立下了汗馬功勞。戰鬥中頑皮的猴子極盡挑逗之能事,善跑而溫良的花鹿和白兔則誘敵深入,墮入圈套,故而不費吹灰之力地陷雄獅於阱中,取得了以弱勝強的輝煌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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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刺蝟遇敵,縮成一團,刺毛若鋼,敵則無法下口。

齊宣王並非魯鈍之輩,對這兩幅圖的含義以及屈原獻圖的意圖自然不會不知,但此刻彼此心照不宣,誰也不肯將問題點破。

一天黃昏,齊宣王正在金殿跟幾位心腹大臣議事,忽有內侍匆匆來報:“啟稟我主,大事不好!……”

宣王急忙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內侍語無倫次地答道:“身居館舍之楚三閭大夫屈原,中午便不曾進餐,半個時辰前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涕淚交流,其狀甚悲,奴才問而不答,勸而無效,深恐哭壞了貴賓,干係重大,故而特來稟報。”

聽了內侍的這個報告,宣王亦大驚失色。近日相處,屈原一直是怡然自得,恬然自若,看不出有什麼傷感和哀悽,何以會突然這般悲慟呢?宣王想到了屈原的處境,屈原所受的侮辱和委屈,以及楚懷王對屈原這不公正的政治待遇。屈原一向重自身道德修養,素來潔身自好,“苕苕者易折,皎皎者易汙”,如何能承受得住這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呢?心有委屈而不能申訴,打掉牙要往肚子裡咽,自我摧殘,最易損傷一顆純潔的心,突然氣瘋,亦未可知。想到這兒,齊宣王傷感不已,屈原,這是何等難得的人才啊,眼下正值壯年成熟,有如午時之陽,光和熱尚未充分發揮,倘果真有個三長兩短,這對天下該是多麼大的損失呀!想到此,齊宣王不僅傷感,而且有些心慌意亂,這樣的一位傑出人才,倘在齊國有個好歹,他將成為天下的罪人,無法向世人交代。休看強秦和楚之親秦派均視屈原為眼中釘、肉中刺,萬一屈原在齊發生了什麼意外,他們定會以此為口實,發動六國共討齊罪。有了上邊這些想法和認識,齊宣王怎不視屈原悲慟為烈火燃眉,急忙休會罷議,趕奔館舍,探屈原之病。

果如內侍所言,館舍中的屈原正汪然出涕,愴然呼號,宣王見狀,不知所以,愣怔半天,方撲上前去,抓住屈原的雙臂,兩眼掛著淚花說:“先生,您受委屈了……”

此刻的屈原,正處半雲半霧之中,說清醒,他卻痴迷;說糊塗,他卻心明似鏡,雙目圓睜地問道:“大王所言何來?我受委屈了?大王是說屈平受委屈了?……”

齊宣王急忙解釋道:“是呀,先生之冤,神靈知之,先生所受之委屈,世人共憤!……”

“不!”屈原高聲打斷了齊宣王的話,“真正受委屈者,非屈平而舜帝也!……”

看來屈原是真的被氣瘋了,他的話讓人費解,眾人驚疑。

突然,几案上的一策簡牘吸引了齊宣王,他伏身拿起,隨手翻閱,不由得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本寫虞舜的書,屈原被瞽叟及其繼室,還有這後妻所生之子象的惡劣品質和暴虐行為氣炸了心肺,為虞舜兄弟二人的不幸遭遇傷心落淚,嚎啕大哭,驚動了前來服侍的齊宮太監,急忙報告齊王,才有了這場虛驚。

山西諸馮山下有村名姚墟,村內有一戶人家,姓虞名楾,其妻握登,生有二子,次子名舜。舜生有異相:一、眼內瞳子,都有兩個;二、掌心有文如“褒”;三、腦球突出,眉骨隆起,頭大而圓,而黑而方,口大可以容拳,龍顏而日角。自幼聰慧過人,父母愛若掌上明珠。舜者花卉也,排行第二,故號仲華。因其目內重瞳,故亦稱重華。不幸的是握登暴病而死,虞楾又取後妻。此後妻性情悍戾,凶神惡煞,不把舜兄弟二人當人待,千番折磨,百般虐待,用心之毒,手段之狠,令人髮指。開始,虞剕對兩個前窩兒子倒是十分疼愛,然而正如俗話所說,南山頂上難行車,有了後孃有後爹,再堅強正直的男子漢,也難經嬌妻美妾枕邊浸潤之譖,久而久之,虞剕便與暴戾的後妻合作股、擰作紾虐待舜之兄弟二人。過了兩年,舜之繼母相繼生了一男一女,兒子名象,女兒名縲,亦叫夥首。從此以後,舜與兄則掉進了冰窟窿,墜入了萬丈深淵。他們整日沒白黑的幹活,但卻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飲食竟不如虞家之豬狗。這位後孃還張口就罵,舉手便打,腥言穢語不時汙水似地潑向兄弟二人,真是苦不堪言。

也是上天的懲罰,虞楾忽患眼疾,醫治無效,半年後雙目失明,故稱瞽楾或瞽叟。瞽叟既不辨晝夜晨昏,更是事無鉅細大小,一任繼室所為,言聽而計從,助紂而為虐。

象漸漸長大,品質比他母親還惡劣,正所謂“頭頂上生瘡,腳底下流膿”——壞透了!母子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將舜兄折磨得瘋癲致死,數次將舜逐出家門,流浪在外,耕於歷山。他們還多次施陰謀,設圈套,加害於舜,一心欲置其於死地,幸虧舜造化大而未遇害。屈原當讀至虞舜的這些不幸遭遇時,聯繫自己受讒見疏的處境,不禁黯然傷情,痛哭流涕。

齊宣王同情屈原的遭遇和處境,理解他的思想和心情,心誠意篤地勸導了一頓,安慰了一番。漸漸的屈原節哀抑悲,止住了淚水,開始跟齊宣王討論先古聖哲,自然還是從虞舜開始。他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舜之父母,還有那同父異母弟象,對舜兄弟二人心狠手辣,有如蛇蠍,真不共戴天之仇敵也!然而,舜對他們卻無怨、無恨,對父母至誠至孝,逆來順受,以自己的和顏悅色令其歡心愉意;對惡弟象友恭謙讓,關懷備至,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齊宣王答道:“此乃聖哲有別常人之處,江河不擇細流,故有澎湃之勢;海洋匯聚百川,故龜鱉黿鼉藏焉,蛟龍生焉;聖人寬容浩浩,大度茫茫,包舉四海,囊括寰宇,豈能不容他人之過!堯舜禹,吾輩之師也……”

屈原聽了齊宣王這些見地不俗之論,不禁仰天哈哈大笑,他笑彎了腰,笑捧了腹,笑愣了宣王。齊宣王被笑得面紅耳赤,茫然不解地問道:“先生為何這般發笑?”

屈原見問,笑而不答。有頃,齊宣王自己也撲哧地笑出聲來,他茅塞頓開,在笑自己愚魯,墮入了屈原設下的圈套。

江河不擇細流而成澎湃之勢,海洋匯聚百川而生蛟龍,屈原請齊宣王陪他蕩槳於河,揚帆於海。

山系水之源,大山的乳汁汩汩奔突,涓涓匯聚,奔流而下,滾滾滔滔,這便是河流水系。齊國的湖泊河網雖不似楚國那樣豐富,但源於五嶽之首泰山的淄水橫貫南北,流經齊都臨淄注入渤海,這是齊國的一條大動脈,它和從這裡入海的黃河、濟水、時水、女水等大大小小的河流滋潤了這塊古老而肥沃的土地,孕育了璀璨奪目的齊文化。時值盛夏,連陰雨下個不停,莽無際涯的齊國大平原煙騰霧漫,雨幕籠罩,水簾低垂。連日來東南風撼山蕩野,肆虐猖狂,昨夜忽轉東北風,於是雨鞭狠命地抽打著大地,懲罰著萬物,傾盆飄潑,彷彿天河之底脫落,茫茫天漢之水一古腦落了下來,頓時溝滿壕平,匯聚於淄水。黎明時分,屈原身披蓑衣,頭戴葦笠,陪齊宣王立於令人蕩魂失魄的淄水大堤之上,此刻他們無心賞景,而是在查看災情。

淄水河床寬闊平坦,此刻從東岸到西岸,茫茫蕩蕩,一片黃湯,這黃湯不似羊羔那樣文靜,花鹿似的安詳,而像脫韁的野馬,下山的猛虎,入水的蛟龍,在翻騰,在奔馳,在咆哮,橫衝直撞,吞天噬日。河水中不時地漂來樹棵、屋樑、傢俱、牲畜和老幼的屍體。這淄水不擇細流,不拒泥沙和汙穢,雖則給兩岸人民帶來了浩劫和災難,但卻顯示了它那摧枯拉朽的氣勢和不可抗拒的力量。由眼前的淄水,屈原想到了故鄉的響鼓溪、鳳凰溪、香溪和楚之漢水,他未到過黃河,但卻多次在長江上航行過,由長江那博大的胸懷和一往無前的意志,想見黃河大約也是如此。楚有漢水、長江,齊有淄水、黃河,倘將這四條江河合於一處,世上還有什麼樣的堤壩不能沖決,什麼樣的汙穢不能盪滌呢?……屈原將自己觸景生情的這些想法言於齊宣王,宣王聞後,讚許,歎服,自慚形穢……

三天後,風息了,雨住了,天晴了,江河裡的水迅速消退,齊宣王和屈原從臨淄登舟北去,經樂安入濟水,斜身東北至海,早有幾艘艦船等候在那裡——船大若殿,檣高似塔,帆白如雲。艦隊排列成燕子形——一頭,修身,兩翅,雙尾。齊宣王陪屈原登上燕身一艘高大的艦船,兵士兩列,全都白盔白甲,手持利刃,躬身施禮,致歡迎之意。原來這是齊國海軍的一支艦隊,是天下唯一的海軍勁旅,其他六國則絕無僅有。今天,屈原欲揚帆於海,齊宣王派艦隊來護航,一可表示對屈原的敬重;二則保衛屈原的絕對安全,海上的天氣瞬息萬變,倘有風暴襲來,需要訓練有素的海軍戰士搏風斗浪,再者海上常有海盜騷擾,萬一碰上,屈原恐有生命之憂;

第三,不無炫耀之意。

屈原雖說自幼生活在水鄉,但跟大海打交道,這還是第一次。他曾先後遊過震澤、彭蠡,雲夢和洞庭,很為其遼闊與蒼茫感慨、歎服,然而跟這無邊無垠的大海比,那些不過是滄海之一粟,夜空之一星,沙漠中的一個微粒。它的胸懷是那樣的坦蕩、開朗,它的氣勢是那樣的雄偉、磅礴,它的感情是那樣的豐富、深沉;它是偉大的標誌,崇高的象徵,力量的化身。紅日,藍天,碧海,白帆,彩雲,銀鷗,好一幅優美的風景畫,一首寓情於景的抒情詩,一曲動人心絃的絲竹樂。藍天一碧如洗,大海波光粼粼,猶如萬匹錦緞。盛夏季節難得遇上這樣波瀾不驚的明麗天氣,揚帆於海上,彷彿匍伏於母親的胸膛,依偎於妻子的懷抱,漫步於春光明媚的花間幽徑。水中的游魚清晰可辨,或搖頭擺尾,或逝如流星,或嬉戲,或追逐,或相殘,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吃沙。強凌弱,眾凌寡,弱肉強食,海底世界與陸地雷同,其實,人類世界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有一種燕魚,竟不時地飛上船來,待你去捉,它又倏然騰空而起,一頭扎入水中。艦隊離岸愈來愈遠,海水墨綠可怖。無風三尺浪,大海在呼吸,波湧浪推,艦船在起伏顛簸。騷動的海面上,偶爾會聳起一個小小的峰丘,艦船遠避,繞路而行。這是鯨魚的脊背,它能夠連人帶船一起吸入腹中。

天有不測之風雲,方才還是風清日朗,轉瞬便後老婆臉似的陰沉起來,西北天際湧上了一片烏雲,既青且紫,有似燃燒著的火焰。這烏雲在迅速擴展、瀰漫,逆風而上,很快遮住了半邊天空。這堆積如山的濃雲突然旋轉起來,形成了一條黑蒼蒼的巨龍,上通天,下徹地,柱立於天地之間。巨龍在翻騰,在滾舞,在鳴吟,張牙舞抓,噴雲吐霧,怪物似地向這邊撲來。天愈來愈低,由鉛灰變成烏盆瓦碴般的陰沉;海愈來愈不近人情,反目成仇,野獸似的猖獗。富有航海經驗的齊之海軍官兵知道,這是滄溟中形成的龍捲風,看那架式將是一場浩劫,急忙降下檣帆,採取各種應急和防範措施。正當手忙腳亂之際,龍捲風以泰山壓頂之勢襲來,茫茫寰宇變成了一個大旋輪,天旋,海旋,船旋,人旋,世間萬物無不在飛速旋轉。海水在洶湧,在狂怒,在咆哮,在沸騰,大大小小的船隻俱都變成了滾水鍋中的水餃,左右旋轉,上下翻騰,時而被埋入波谷,時而被推上浪峰,時而隨波逐流。幸虧事先採取了防範措施,比如用纜繩將人固定在船舷上和桅檣上,船不翻,不打,人則不墜於海,然而一個個嘔吐得狼藉不堪,面色蠟黃,狀如醉漢。待到風浪過後,打了三條艦船,官兵墜海而死者十餘人。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們所處的位置尚屬龍捲風經過的邊緣地帶,而那些處於龍捲風經過的中心地帶的漁船,無不船破人亡,許多船隻被捲上了高空,然後拋到數里、數十里之外,有的竟不見蹤影。風暴過後,海面上隨流漂泊著船板、檣帆、漁具、什物,更多的則是漁民的屍體,慘狀目不忍睹……

屈原和齊宣王經歷了一場空前浩劫,險些喪命滄海,葬身魚腹。然而,他們卻接受了大海的洗禮,經受了風暴的考驗,看到了大自然的偉力,這種力量來自匯合,來自凝聚。自然界是這樣,人類社會亦是如此。二人既然達到了這樣的共識,齊楚再結新盟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卻說楚師敗北,楚懷王一方面派屈原到齊國去謝罪,一方面派陳軫至秦軍營求和,失地不要,還情願再割給秦兩座城池。秦將魏章派人回咸陽請示,“秦惠文王批示說:“勿需楚國再割新城,秦願以漢中之半換楚之黔中地,楚王應允,秦即退兵。”

魏章派人將秦惠文王的意見轉告楚懷王。此時楚懷王正恨張儀,不以土地為念,憤恨道:“勿需互換土地,秦王肯給張儀,楚情願將黔中之地奉送與秦。”

秦惠文王集群臣計議,凡妒張儀者皆曰:“以一人換取黔中數百里膏腴之地,利莫大焉。”

秦惠文王卻說:“張愛卿,吾之手足也,豈可因貪土地而自斷手足歟?……”

秦王之舉令張儀感激涕零,他長跪於地拜見惠文王道:“臣請往楚!……”

惠文王曰:“楚王恨愛卿入骨髓,寡人豈能隨其願,令愛卿自蹈死地!”

張儀視死如歸道:“舍我一人,換回黔中數百里沃野,此乃臣之幸也,況且楚王未必殺臣,臣豈能怯而不往也!”

秦惠文王問道:“莫非愛卿有錦囊妙計在胸嗎?”

應秦王之問,張儀簡略地敘述了他跟靳尚、鄭袖間的關係,特別強調楚懷王器重靳尚而又媚事鄭袖,他們兩個人內外用事,左右朝政。他還向秦王介紹了鄭袖急於廢嫡立庶,彼此間達成的許諾,以及極力主張聯齊抗秦的屈原已被罷左徒之官,奪參與朝政之權,這對秦十分有利。充分利用這些有利條件,巧妙周旋,楚懷王未必能夠殺他。最後張儀說:“臣因商於六百里欺楚方引起這場秦楚大戰,解鈴尚需繫鈴人,臣只有親往當面謝罪,秦楚間的怨恨方能消除。只要魏將軍留兵漢中,楚懷王便不敢輕易殺臣。”

秦王覺得張儀言之有理,便答應了他使楚的請求。

公元前311年盛夏一日,張儀一到楚國就被懷王下令捆綁了起來,待屈原使齊歸來殺之。

當夜張儀重金收買獄吏,走通靳尚。次日凌晨,靳尚便膽大包天地敲開了朝陽館的大門,驚動了南後鄭袖的美夢。靳尚如喪考妣,瓦刀臉拉得有尺半長,耳斷頭低,鼠目無光,見了南後跪倒便哭,其情悽,其聲哀,其狀慘。南後見了大吃一驚,急忙問道:“上官大夫何以如此哀傷?”

靳尚泣不成聲地答曰:“臣之哀者,非為一己之私,而為南後陛下也!……”

此乃聳人聽聞之言,鄭袖不禁愣怔一閃:“大夫此言何意,請言其詳!……”

靳尚故弄玄虛道:“陛下廢嫡立庶之望絕矣,獲寵於王盡矣!……”

“此話怎講?”鄭袖頗有些不耐煩了,“愈講愈讓人莫名其妙,無用之極!”

鄭袖在破口罵人,靳尚卻既不懼怕,也不生氣,倒反變得慢條斯理起來,他娓娓道來:“昨日張儀來楚,為大王所囚,現正監押死牢,不日即將斬首示眾。張儀被殺,誰為南後廢橫而立子蘭為太子?臣哀一也。秦王甚愛張儀,欲將親生女兒嫁與大王為正宮,且選秦宮中能歌善舞之美女贈大王為嬪妃,以贖張儀之罪。秦宮所來,皆絕色佳麗,黃花之處女也,南後必失寵於大王,臣哀二也。有此二哀,臣怎不痛心疾首,涕淚交流……”靳尚說著,哭得越發傷心起來。

鄭袖聞聽,驚若五雷轟頂,心顫語急,兩手相搓道:“這,這便如何是好?……”

靳尚鬼點子多,出謀劃策道:“大王素來重地輕人,南後何不勸大王放回張儀。張儀既歸,秦王則不會再以美女相贖。張儀謝南後救命之恩,必甘為南後所驅馳,南後實現宏願,豈不易於反掌耳。”

當夜,鄭袖既哭且鬧,不讓懷王安生。她說:“大王欲以地換張儀,地未入秦而張儀先來,秦有禮於楚也。現在秦軍仍駐漢中,大有併吞荊楚之勢。在此情況下,大王倘殺張儀,激怒秦王,必招致殺身滅國之禍,你我夫妻不久即將分手,各自身首異處,亦未可知,豈不悲哉!臣各為其主,張儀久為秦相,為秦而欺楚,有何怪哉?大王何不赦其歸秦,張儀感大王再造之恩,豈不為楚在秦之耳目?”

楚懷王無主見、耳根子軟的老毛病又犯了,幾經鄭袖盅惑,決定不殺張儀,具體處置辦法,以後再議。

第二天,靳尚見縫插針,乘機而入,對懷王說道:“大王殺張儀,無損於秦,但卻有害於楚。秦得楚黔中數百里之地,便對楚成包圍之勢,隨時可吞而食之。放張儀,黔中可保也。楚有屏障,民方得以安寢,望大王三思定奪。”

靳尚與鄭袖你一言,我一語,緊鑼密鼓地敲敲打打,真的把懷王的心給說轉了,不僅釋放了張儀,還用厚禮款待他,說了許多請張儀幫忙指教的話。

狡猾的張儀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可乘之機,立即向懷王展開了攻心戰,繼續進行他的破縱連橫工作。他對楚懷王說:“秦,四塞之國,攻守之地也,且其大居天下之半,雄兵百萬,糧積如山,嚴法明令,將善戰,兵不懼死,大王欲合縱抗秦,豈不若驅羊群而攻猛虎乎?當今之天下,非秦即楚,非楚即秦,秦楚為敵,猶兩虎相鬥,必不俱生。況且秦已吞併巴蜀,楚若以秦為敵,秦師便循岷山東下,同時兵出武關南進,兩路夾攻,楚能御乎?秦揮師東進,長驅直入,三月可取郢都,而五國兵援楚卻需半年之久,援兵未到,秦已滅楚,遠水難救近火矣。以往的事態證明,合縱不足恃,強秦不可拒。倘大王肯納吾諫,吾請秦太子入質於楚,楚太子入質於秦,秦楚永結兄弟之好,豈不美哉!”

楚懷王完全讓張儀說活了,他遣使臣備車百輛,載重禮敬獻秦王,放張儀返秦。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10:27


第二三章 風雨悽悽 悲憤滔滔

屈原使齊歸來,聞聽懷王又放張儀,氣得他捶胸頓足,這真是:竹竿好扶,灌腸難豎,懷王真是一根豎不起來的灌腸。倘這是自己的孩子,他真會杖責四十,狠狠地教訓他一頓,令其悔而改之。可是,這是堂堂一國之君,為臣者真是徒喚奈何!屈原許久不曾開口,他渾身哆嗦,嘴唇顫抖,面色灰白,似乎當罷黜左徒之官,宣佈“永不得參與朝政”時,他不曾這樣傷心難過過。他真想憤然轉身離去,任其所為,從此永不再見這位糊塗的君王。然而,國事,民利,天下事,重擔在肩,早就以身許國的思想家、政治家屈原,怎麼能夠義氣用事呢?他儘量鎮靜著自己,平息胸中的義憤,自我寬慰,半天后說道,“昔者大王受張儀之欺,喪權辱國,亡將失地,民生塗炭,今張儀來楚,臣以為大王必殺其頭,烹食其肉。萬沒料到,大王不僅不治張儀之罪,反而信其邪說,背縱離約,事奉仇敵。此乃黎庶鄙視之舉,今大王為之,豈不讓百姓心寒,天下共憤嗎?”

聽了屈原的話,懷王深感後悔,急忙派人驅車追趕張儀,但張儀已離楚兩天,哪裡還能追趕得上。

懷王派屈原使齊謝罪修好,非是悔過之舉,權宜之計罷了,因而使齊歸來,屈原依然見疏,不得重用,他那善良的願望和忠君愛民之心再次碰壁,碰得頭破血流。此後屈原仍以三閭大夫之職事懷王,直至公元前297年被放逐江南。

公元前311年,秦惠文王卒,在位二十七年,子武王蕩立。武王不滿張儀,張儀避居於魏,次年死於魏。也就在這一年,秦初置丞相,以樗裡疾、甘茂為左右丞相。

這時候的列國形勢似乎有了些變化,合縱的可能性又增大了。公元前309年,齊宣王欲為縱約長,寫信給楚懷王,約他合縱。此刻楚已合於秦,懷王見齊王書,猶豫不決,集群臣而議。群臣或言合秦,或言聽齊。昭睢挺身而言曰:“王雖東取地于越,不足以雪恥;必取地於秦,方可雪恥於諸侯。依臣之見,王不如深善齊、韓以重樗裡疾①,如是則王得韓、齊之重以求地矣。秦破韓宜陽(韓御秦之軍事重鎮,在今河南宜陽縣西),而韓猶復事秦者,因其先王之墓在平陽,而秦之武遂②距宜陽不過七十里,故韓畏秦。不然,秦攻三川(洛河、伊河、黃河交匯之地,秦置三川郡),趙攻上黨(韓地,今山西長治縣一帶),楚攻河外(韓黃河以南之地),韓必亡。楚之救韓,不能使韓不亡,然存韓者,楚也。韓已得武遂於秦,以黃河、崤山為邊塞,所報德莫如楚厚,臣以為韓必速事大王矣。齊之所以信於韓,因韓公子昧為齊相也。韓已得武遂於秦,大王親善之,使之因齊、韓而重樗裡疾,疾得齊、韓之重,其主弗敢棄疾也。今更得楚之敬重,樗裡疾必言於秦,秦必復還侵楚之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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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樗裡疾雖為秦之左丞相,但卻善於韓,齊宣王給楚懷王的信中曾強調過這一點。

②平陽、武遂二邑均在宜陽附近。

聽了昭睢的這番分析,懷王十分讚賞,當機立斷地決定,不合秦,而合齊以善韓。

這時候的屈原,已經無權參與朝政,昭睢上邊的這些議論,是事先跟屈原商議好了的,因而亦可算作屈原的意見。

秦武王好勇,力士任鄙、烏獲、孟說皆驟為高官。公元前307年,武王與孟說賽舉鼎,折足而死,在位僅四年,異母弟稷立,是為秦昭王。昭王母楚人,號宣太后,以其弟魏冉為將軍。

秦昭王初立,又對楚進行拉攏,公元前304年,秦厚賂於楚,楚背齊合秦,往秦迎婦。同年,秦約楚懷王盟於黃棘(今河南南陽南,一說新野縣東北),歸還楚之上庸(今湖北竹山西南),互為婚姻。

屈原雖然被野蠻地、不公正地剝奪了參與朝政的權力,但他依然心繫懷王,關注著朝中所發生的每一件事,因為這關係著楚國的前途和命運,關係著千百萬人民的疾苦。自己無權參與朝政,但還有陳軫、昭睢等文臣武將在,便與之常聚首,彼此交換意見,統一認識,然後由在楚之政事中舉足輕重的陳、昭等大夫向懷王或直陳,或諷諫,或強諫硬聒。這雖說也是屈原繼續參與朝政的一種形式和方法,但畢竟是隔著一層皮,不似先前為左徒與王促膝傾腸時那樣方便,直截了當。再說,對問題的敏感,認識的深刻程度,旁證博引的辯才,應付千變萬化的能力,等等,陳軫和昭睢都無法跟屈原相比,只是彼此見解大致相同罷了,因而效果多不理想,這就使屈原整日憂心如焚,吃不下,睡不安,人在一天天消瘦,精神亦大不如先前了。賢妻過早地離世,昭漢為捍衛《憲令》而獻身,傾注心血最多的宋玉背叛了他,正在為虎作倀,身邊只有一個貼心的嬋娟和數名家人奴僕相伴。嬋娟曾多次勸他“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既然懷王不信任、不重用,群小嫉恨、陷害,對朝政與國事何必繼續耿耿於懷呢?屈原自然不會接受嬋娟這樣的勸諫,他異常激動地說:“屈平,生為楚人,死為楚鬼,國難當頭,豈能故作麻木,默然不問呢?”相處數年,嬋娟十分理解自己的義父,也就不再多言多嘴。但為了照顧父親的健康,使其於煩悶與窒息中稍得解脫,便與常跟屈原相處的幾位父老協商,勸屈原暫時離開郢都,到別的地方去遊覽一下,以排解心中的鬱悶,待懷王回心轉意後再歸來。起初屈原執意不肯,他說:“我怎能當國家正處危難之秋,人民正瀕臨災難的深淵不管,而獨自一人外出遊山玩水呢?”

父老們異口同聲地說:“離都外出,非為遊山玩水,而是藉此機會與民相處,察民之情,體民之苦,此乃日後治國之基也。三閭大夫正在修改祭神之《九歌》,天下皆聞。漢北系《九歌》之故土,何不借機一遊,廣為蒐集,此乃先生再創新歌之米糧魚肉也……”

屈原細細品味父老的這番話,確有道理,於是接受大家的意見,帶領嬋娟等人離郢北去,開始了歷時四年之久的漢北流浪生活。

公元前304年初夏一日,屈原乘坐兩匹馬拉的車子,沿著通向襄樊的大道向漢北前進。襄樊為楚之商業與軍事重鎮,沿途非常熱鬧,風景也很優美,但屈原卻無心觀賞,總在思念著楚國人民的苦難和楚國未來的命運。

到漢北去要經過宜城,宜城曾為楚都,有王城、廟宇、宮殿等建築物,在這些建築物的牆壁上,刻畫著天地山川的神像和古代傳說中的人物故事。祖先的遺蹟吸引著他在此逗留了一個時期,面對著許多聖君賢王的事蹟,屈原心中感慨頗多。他想,懷王為什麼這樣糊塗,竟不能以聖賢的先君為光輝榜樣,選賢任能,排斥奸佞,思發展,圖進取,最終統一天下呢?自己的忠直勸告,他為何總不肯相信,反而聽信小人的讒言呢?面對著這形形色色的神靈,他不禁大聲喝問道:人類世界為什麼要有不平?天地之間究竟有沒有是非?……

從宜城再向北走,就到了漢北。漢北就是現在的鄖陽、淅川一帶,北面正靠著秦掠楚的商於之地,是楚北鄙的邊境,和韓也相臨接。如果屈原再向北走,就可以離開楚之鄉土,進入韓、魏和齊的領域。在當時盛行著“楚才晉用”,如張儀是魏國人,卻到秦國為相;蘇秦是洛陽人,卻六國封相;便是那被後世尊為聖人的孔丘、孫武、孟軻,也是長時期在外國尋求知遇的明君和施展抱負的機會,屈原滿可到韓、魏、齊去住一段時期,這些國家都是楚的盟國,而且都很尊敬屈原,尤其是齊國。但屈原不願離開宗國和人民而出走,他那愛國愛民的熱情不允許他離開宗國一步,他悲憤難抑,痛苦地在漢北一帶徘徊,恨不能馬上返回郢都,以實現自己的進步的政治理想。把這種蘊藏在內心深處的無限思緒抒寫出來,這便是《抽思》。

屈原要以纏綿深沉、細膩真切的怨憤之情流貫全詩。

心鬱郁之憂思兮(心裡的憂愁萬分鬱結,

獨永嘆乎增傷。孤獨地唉聲嘆氣,不斷悲傷。)

屈原開門見山地扣住“抽思”二字,以憂傷入題,用一連串帶有鮮明感情色彩的字詞——鬱郁、憂思、獨、永、嘆、傷,欲一下子將讀者牽入“憂傷”的氛圍,並一步一步地帶進更深沉的情感王國。

在這整個抒發憂傷情感的詩章中,屈原的感情是逐步委婉、細膩地予以吐露的。

先從比喻入手,描寫自己的憂思如處於漫漫長夜之中,曲折糾纏而不得解,同時自然聯繫到了自然界的秋容:

思蹇產之不釋兮,(思來想去,怎麼也不能開懷,曼遭夜之方長。只恨長夜漫漫,天總不亮。

悲秋風之動容兮,秋風一吹,萬物都要蕭條,

何回極之浮浮!壞人當道,真是一片糟糕!)

接著寫到了懷王,由於他的多次遷怒,而增加了自己的憂慮,自己雖然一片赤誠,為國為民,還是無濟於事,懷王多次悔約,不以誠相待。屈原試圖再作表白,希望靠攏君王,而直言時卻又遭讒間,其中的微紗感情,屈原分別用了“震悼”,“夷猶”、“怛傷”、“憺憺”等刻畫心理的詞語,真切入微地表述出來:

願承間而自察兮,(想乘著你空閒自行表白,

心震悼①而不敢。心裡害怕又不敢這樣做。

悲夷猶②而冀進兮,我躊躇,但我總想見你,

心怛傷③之憺憺④。可憐我的心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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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震悼:恐懼。

②夷猶:猶豫。

③怛傷:傷痛也。

④憺憺:心情動盪不安。

屈原的心是坦正的,他的忠言直諫是圖君王能光揚美德,而自己則無他求,唯以聖君賢臣為楷模,求自身品德的修養。這裡“望三五①以為像兮,指彭咸以為儀”(願以三王五伯作為你的榜樣,願以彭咸作為我自己的典型),“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善行要靠自己努力,不從外來,名聲要與實際相符,不要弄虛作假),既是真誠的剖白,也是富有哲理的警句,使詩章在纏綿深沉中透出理性色彩。屈原企圖通過對往事的回憶打動楚懷王,使他幡然悔悟,重新任用自己,把國家引向光明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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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三五:指三王五伯,亦稱三皇五帝。

“少歌”之後的“倡曰”,雖然繼續前半部分的敘述,但轉換了角度,以由南飛北的鳥作譬,刻畫自己獨處漢北時“獨而不群”(沒有一個知交)、“無良媒”(沒有好的介紹人)的處境,其時其地,憂思益增,“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作者在流涕,在太息,詩文也必催人淚下。至此,屈原巧妙地藉助了一個夢境的描寫,抒寫自己對郢都熾烈的懷念——“魂一夕而九逝”(夢魂一夜要走九遍),使人似乎看到屈原的夢魂由軀體飄出,在星月微光下直向郢都飛逝,現實的毀滅在空幻的夢境中得到了暫時的慰藉。這是一段極富浪漫色彩的描寫,讀者可以與詩人一起,帶著憂思,在追尋,在飛翔。

屈原最終唱出的依然是失望之辭,因為夢幻畢竟是夢幻,現實終究是現實,詩人處於進退維谷的境地,傾吐出的是極度矛盾而又無人可訴的心理。

公元前303年,齊、韓、魏因楚負其縱親而伐之,楚使太子橫質於秦而請救,秦出兵救楚,三國引兵去。

為了深入民間,四處採風,屈原並不總與嬋娟、奴僕生活在一起,常常孑然一身,雲遊於窮鄉僻壤,結交翁嫗田夫。有一段時間,他居住在楚韓接壤處的一幢河神廟內,小廟低矮狹小,殘垣斷壁,隱於荊榛竹林。每年汛期,都有人居住於此,看護河堤,報告汛情,以便及時採取防汛措施,因而這裡床榻、炊具,一應俱全。雖說因長時期未動煙火,這裡頗有些潮溼,染上蛛網,灶穴兔窩,頗有些骯髒邋遢,但幾經清掃整理,倒也幽靜涼爽。因為屈原要在這裡創作《思美人》,才特意尋了這麼個少干擾的處所。

廟前是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溪,溪上架著木板橋。踏著木橋,渡過溪去,是一片翠綠欲滴的竹林。走出竹林是一片開闊地,一座座落在小河岸畔的涼亭翹簷屹立,清晰可辨,此乃楚韓邊亭,小河的彼岸便是韓國的土地了。屈原時常到竹林中散步,有時也坐於涼亭的石鼓上,眺望河那邊的情形,或與從河那邊過來的三三兩兩的人對幾而坐,彼此拉些家常,但卻不曾走出涼亭,渡河到對岸去一遊。

《思美人》是屈原抒發思念懷王的詩,內容早已成竹在胸,只是他的筆端飽蘸著的並非是墨,而是沸騰的熱血,一腔激情。屈原雖承受著幾近滅頂的打擊,但卻並沒有灰心絕望,在思想情緒上依然充滿著高度的自信。在這首《思美人》中,他要表明自己對懷王真切思念的情愫。他經常涕泗交流地凝望著郢都,“揫涕而佇眙”(擦乾了涕淚久久地盼望),有許多要說的話而無法向君王訴說,“言不可結而詒”(要說的話也無法向你講)。因為“志沈菀而莫達”(心情沉悶壓抑難以表明),他的一腔思念,只得“寄言浮雲”(請浮雲傳達這些話兒),“致辭歸鳥”(託回郢都的鳥兒捎信)。在這首《思美人》中,他要表達自己從“獨歷年而離愍”(我個人多年來遭受憂患)的遭遇中,從“車既覆而馬顛”(車已翻了,馬也倒下)的沉重打擊中吸取經驗教訓,在再次崛起中注重策略,採取“勒騏驥而更駕”(重新駕起千里馬的車)的方法重新開始,取得最終勝利。屈原既已來到這“媒絕路阻”(無人說合,道路不暢)的邊遠之地,倘無“聊假日以須時”(姑且費些時間等待時機)的從容,便絕無“勒騏驥而更駕”的高昂情緒和雄心壯志。在這首《思美人》中,他要集中反映自己到漢北以後的活動。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屈原從沒有停止過戰鬥,他在這楚之邊區進行著大量的調查研究和培養人才教育民眾的工作。他在山區的“大薄”(草木叢生的地方),漢水流域的“長洲”,發動教育民眾愛國衛國,並培養了一批可“備以交佩”(備置它們用來左右佩帶)的改革人才。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做著變法改革的試驗,這便是他能夠“儃佪以娛憂”(徘徊消憂),靜“觀南人之變態”(觀賞南方人的不同生活方式)的原因。在這首《思美人》中,他表達了自己從邊區民眾對改革的態度中得到的鼓舞和喜悅,這堅定了他“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香花和汙穢混雜在一起,芳香總不會被惡臭掩蓋)的信念。因為改革的大得民心,所以他堅信,儘管讒人高漲,改革的成效是瑕不掩瑜的。在《思美人》中,他從總結過去的經驗教訓入手,諷諫懷王對待變法改革要立場堅定,理直氣壯。過去,懷王要屈原變法改革,卻又不給他有力的支持,就像要人去摘薜荔,又不給上樹的梯子(“令薜荔以為理兮,憚舉趾而緣木”);要人去採荷花,又不為人備好篙船(“因芙蓉以為媒兮,憚褰裳而濡足”)一樣。屈原雖然願意為了國家和人民去變法改革,並寧願忍受憂閔失意終身(“寧隱閔而壽考”)的痛苦,但他不願意這變法改革失敗在沒有主見沒有立場的懷王身上。在《思美人》中,屈原表明了自己的決心和打算,以堅定懷王變法改革的意志。他希望懷王及早勵精圖治,也不要管他最終的結局如何。最後詩以“獨煢煢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我常常不自覺地一個人默默地向南走啊,這完全是因為思念像彭咸一樣神聖偉大的人)點題,照應全篇。

全詩一詠三嘆的情思,層層遞進的章法,委婉中的諷諫,堅定不移的信念,將一顆赤子之心,一腔愛國之情烘托得如鐵在爐,如日之升。

在屈原於神廟中伏案創作《思美人》的過程中,總有一個高大的農民漢子不時地出現在神廟的周圍左右,他肩寬腰圓,頭戴碩大的竹笠,總是將前簷拉得低低的,遮住自己的面龐,雖二人相距只有咫尺之遙,屈原卻難見其真面目。他的來往很準時,極有規律。他的右手總提著一個並不顯眼的藤包,包內盛有酒、肉、衣物和刀幣。他不打擾屈原的寫作,來到廟門前,放下藤包,乾咳一兩聲,轉身便走。為了感謝這位雪中送炭的不相識的朋友,屈原經常站在廟門口佇立等候,但是,那位戴竹笠的漢子遠地裡發現了屈原,放下藤包,轉身便走,他料定屈原定然會過來取走藤包,因為裡邊盛的盡是他的生活必需品。有時屈原也隱身於暗處,待農民漢子來到廟門口,猝不及防地竄將過去,欲一把將他拽住,不料這傢伙泥鰍一般地敏捷,竟來了個仙人脫衣,溜掉了,屈原只抓到了他的一件上衣。從此以後,農民漢子百倍提高警惕,弄得屈原無計可施,只好無功受祿,整日悶在葫蘆裡。

這位戴竹笠的農民漢子不僅常在神廟周圍出現,而且影子似的跟隨著屈原,屈原竹林散步,他也竹林散步;屈原山中射獵,他也山中射獵,只是總跟屈原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將竹笠的前帽簷拉得低低。是跟蹤?是監視?是暗中保護?不知道,從他那不間斷地送酒、送肉、送錢的舉動,屈原推斷,不會是噁心歹意。

多年的風吹日曬,神廟前小溪上的木橋業已腐朽,一天屈原外出歸來,竟然木折橋斷,墜落於水,幸有戴竹笠的農民漢子在不遠處徜徉,聞聲迅疾趕來,縱身躍入水中,救了屈原的性命。在屈原臥床昏迷的日子裡,一直是這位農民漢子侍於榻側,煎湯熬藥,喂水餵飯,直至神志清醒之後,方悄悄隱去,但酒肉錢物還是照送不誤。

屈原的病體逐漸康復,一天他再次修改《思美人》,心緒十分沉重,不由得到荒野裡漫步,以排解心中的鬱悶之氣。他信步向北,不覺只來到了楚韓邊亭。遠處裡屈原便發現小涼亭內坐著一個人,身邊放著一個精緻的小包裹,他雙手拿著竹笠扇風,臉朝北眺望韓國那邊的風光,似乎沒有發現屈原的到來。屈原覺得這個人的背影很熟,連忙上前探看。那人倏然回過身來,欠身施禮道:“大夫,愚弟恭候多時了。”

屈原愣怔了半天,原來自稱“愚弟”者,正是那位照料自己的戴竹笠的莊稼漢,急忙回禮道:“謝恩人多有照料!”

“豈敢,豈敢!”農民漢子撤掉擋在面前的竹笠,自我介紹道:“愚弟便是江北望霞峰的景柏,難道平兄一點也認不出來嗎?”

他鄉遇故知,屈原異常驚喜。這位十多年前曾在頌橘坡一起品橘、頌橘的少年朋友,如今竟在自己最貧困、最鬱悶的時候暗中關照自己,不禁激動得淚如泉湧。他緊緊拽住景柏的雙手,二人同坐在亭中的石鼓上,推心置腹地敘談個沒完沒了,當談到當年“贈寶”一事,屈原還真有些內疚和臉紅。

屈原當了左徒之後,常有過去的少年朋友、同窗耍伴、三親六故來郢都找他,不是討官覓職,就是索金求銀。為求生活得更好些,忽一日,漢生、石登、景柏同時來找他,屈原分別贈給他們一把鋤頭、一把鐮刀和一包玉米種子,且謂之曰“贈寶”。鋤頭上鑄有兩行小字:遍地是黃金,只待勤謹人;鐮刀上也有兩行小字:莫想山中鳥,喂好籠中雞;玉米種裡有片竹簡,上寫:不種今年竹,哪得來年筍。這玉米種是不久前屈原使齊用重金換回來的“大馬牙”,耐旱防澇又抗蟲,比樂平裡的“野雞啄”高產幾十倍。它穗大,籽粒飽滿,精心耕作便可喜獲豐收。鋤頭、鐮刀是楚國最近冶煉出來的,秦晉等六國至今還沒有這種鐵製農具,它堅而不脆,碰到石頭上冒火花而不折損,比原來用的青銅農具勝強百倍。

屈原之舉,不謂不對;所贈之“寶”,亦可謂情深意厚;“寶”上的文字,也頗有激勵作用。然而這樣做,彷彿在表明,在諸多少年朋友中,只有他能夠為官,別人卻只是種地的料。

故而往事重提,心悸臉紅。

送酒、送肉,送錢物,小河搭救,均系景柏所為。

屈原凝望著這位少年朋友,激動得不知該說什麼好,訥訥半天才問景柏:“當年帶回家去的百棵橘苗,如今長得可好?”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圓果摶兮。”(綠色的葉片雪白的花朵,長得那麼茂盛令人歡喜。枝條層疊棘刺銳利,圓圓的果實飽滿而又豐腴)景柏用屈原當年《橘頌》的兩句詩回答屈原。屈原聽了,頓時興味勃然,他已經許久不曾這般舒心愜意了。

突然,景柏遙指天空對屈原說:“平兄快看,天空飛來了什麼?”

屈原抬頭望去,只見霧濛濛的天空正飛翔著一隻紙鳶,安詳,舒展,自由自在。橘園,風箏,少年朋友,這勾起了屈原多少童年美好的回憶啊!……

“不好,風箏斷線了——!”景柏忽然驚呼起來。

紙鳶向北飄飄悠悠,就要飛到韓國的天空了。

“走,平兄,快撿風箏去。”景柏挎起包袱,拉著屈原的手向北奔去,追逐著那斷了線的風箏,心中暗喜。

跑著跑著,屈原戛然止住了腳步,佇立於河邊不再前進——河的彼岸便是韓國了。景柏懇切地勸道:“平兄,快過河吧,我們何不學這斷線的風箏,遠走高飛呢。”

“你說什麼?”屈原頓時明白了景柏的真意,頗不自在地問道:“爾欲令我離開祖宗之邦?”

景柏委婉地勸道:“平兄資質超群,忠貞效國,到頭來卻落了個身陷荒野,兄又何苦忍受這極不公正的待遇呢?”

說話間河那邊駛過一輛四馬拉的裝飾豪華的彩車,車未近前便跳下一個官宦模樣的人來,趨前施禮道:“屈公,我乃韓之微臣,奉大王之命前來邊亭迎屈公入朝,共商大計。”

原來,當年屈原為左徒時,曾使韓簽訂過合縱盟約,結識了韓之君臣,大家對屈原都十分敬重。如今屈原遭難,他們都很同情,想迎屈原共輔韓王,治理天下。但屈原卻謝絕了他們的盛情,說道:“望諸君盡力協助韓王,共守合縱,聯合抗秦。我乃楚人,理當留在自己的故國。”

韓使無言以對,望著景柏求援,希望他出面規勸。

景柏一年前遊說到了韓國,博得了韓王的賞識與信賴,做了韓之相國。不久前他所說故友屈原已流浪至漢北,便喬裝成農夫暗中賙濟,尋找機會勸他棄楚入韓。他曾多次向韓王推薦屈原,說屈原各方面的條件遠出己右,倘他肯屈尊事韓,他情願以宰相之職相讓。他見屈原謝絕了韓使的誠摯邀請,心急如火,急忙上前施禮道:“平兄,當今天下,盛行‘楚才晉用’,當年孔老夫子尚且周遊列國,以圖進取,後來者紛紛效法之——張儀,魏人,百里奚,虞人,皆奔秦為宰相;蘇秦者,洛陽人也,但卻掛六國相印。如今楚王昏庸,是非不明,聽信讒言,排斥忠良,平兄事之,猶鮮花插在糞堆上,明珠投暗也!況且大丈夫志在天下,四海為家,求知遇之君,以實現自己的抱負和理想,何苦伴一枯木朽株,金匿於沙石,不見光澤呢?……”

“爾言盡矣,勿再聒噪於耳!”景柏還想繼續勸下去,但被屈原的怒斥聲喝住。屈原儘量平息著自己燃燒的怒火,壓抑著自己激憤的感情,半天后才冷冷地說道:“人各有志,不可相強,餘守楚之昏君,爾追求自己的抱負去吧!……”

景柏滿懷希望,一腔熱情,結果卻討了個沒趣,弄得十分尷尬,啞口無言。

屈原像似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義憤難平,餘怒未息地說道:“我無法學張儀、蘇秦之輩,朝秦暮楚,二三其德。”他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十分痛心地說:“相識滿天下,知己能幾人!少年時之橘園頌詩,竟清風過耳般未留心頭,惜乎,悲哉!……”

屈原說完嘆罷,拂袖而去,回到他那河神廟內再次修改他的《思美人》。

谷城是漢水中游一個不大的城市,位於南河河口,相傳為神農氏試種五穀的地方,故俗稱神農城。境內羊頭山下有一股清泉,名喚神農泉,神農氏就是在這股清洌泉水邊休息時,拾到紅雀銜來的九個穀穗的。

在古代,谷城曾是彭族人民聚居的地方,流經縣境的南河,古時候叫彭水,使屈原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民間詩人彭賢,便是出生在這個地方的彭族人。屈原因在三峽旅行中對川江號子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驅使著他到這裡來憑弔這位唱號子的祖師爺的遺蹟,並收集他的一些遺作。然而谷城遭受到周昭王的踐踏後,又受到周穆王的南侵,並一度被周族佔領,作了他們分封給姬姓族人的封地。這樣幾經滄桑,彭族人早就紛紛逃離家鄉,轉徙到別的地方去了。屈原來到谷城,已經無法在這裡尋找到能夠提供有關彭賢資料的彭族父老了。第一個目的沒有實現,第二個目的——蒐集民間祭祀的歌舞卻如願以償,經過蒐集、篩選、整理、創新之後,冠以舊名,這便是《九歌》。

夏朝被推翻以後,它的禮樂被後來相繼崛起的商、周兩朝的禮樂所替代。中國有句古話,叫做“禮失求諸野”,即原有的文化儘管因為某種原因消失不見了,但它們仍然會保存在與這一文化有過接觸的偏遠地區。古九歌就是夏朝亡了以後,仍然在楚國的民間祭祀裡保存下來的。

谷城在襄陽的西北面,地處古雍、梁、荊、豫四州的交匯點,有漢水橫貫東西,有丹水直逼秦中,在古代居於交通要衝。北方文化向南傳播,這裡是個重要樞紐,因而谷城在承襲夏文化方面得“風水之先”。祭神設“社”,祭祀之日稱“吉日”,諸如農曆二月初八是祭土地神的吉日(山東則是二月初二),九月二十八是祭山神的吉日。各社吉日,都要請巫師表演祭神的歌舞。那天除設壇供奉所祭的主神之外,還另設五方神的五個席位。巫師燔柴引導大家祭奠完畢,便一手執扎有三層華蓋的彩旗,一手握柄上有九個鐵環的刀,揮著旗,舞著刀,在五方神的五個席位之間穿梭奔跑,且舞且唱。正是吸取了這豐富的營養,屈原用古《九歌》原題創作了新《九歌》,例如《東皇太一》中的一段:

吉日兮辰良,(大吉日啊好時光,

穆將愉兮上皇;恭恭敬敬啊禮拜上蒼;

撫長劍兮玉珥,手持長劍啊搖動劍環,

璆將鳴兮琳琅。金聲、玉聲啊響叮噹。

瑤席兮玉鎮,瑤草神席啊玉石壓角,

盍將把兮瓊芳;席前燃起啊檀木、芸香;

蕙餚蒸兮蘭藉,整豬整片啊香柴燒烤,

奠桂酒兮椒漿。奠過桂酒啊再奠椒湯。)

又如《東君》中的一段:

緪瑟兮交鼓,(鼓點密啊瑟弦高,

潚鍾兮瑤虡,鐘聲急啊磬架搖;

鳴篪兮吹竽,吹著笙啊奏著簫,

思靈保兮賢姱,神巫的色藝啊真高超!

翾飛兮翠曾,迴旋飛舞啊綵衣飄飄,

展詩兮會舞。一面歌唱啊一面舞蹈。

緪律兮合節,歌聲舞步啊配合巧,

靈之來兮蔽日!遮天蔽日來觀光的神靈啊真不少。)

屈原對這種古代淳樸而又充滿了人類早期智慧的歌舞藝術產生了極濃的興致,他從谷城巫師口中打聽到:在漢水下游雲夢地區和洞庭湖、濱湖一帶,有巫師行中的老前輩,會很多傳統的表演節目。為了挖掘這些深埋的古老藝術珍寶,屈原又匆匆從谷城動身,乘坐木船順漢水南下。

漢水是條神秘的河流,在傳說中,這條河裡除了有叫做江黃的美人魚外,還有許多男神、女神,如江郎神三兄弟,江瀆神奇相,和兩位不知名字的女神江妃……江妃的故事很有詩意,說的是有個叫鄭交甫的人在漢水邊上遇見兩位結伴遊春的美女,鄭交甫大膽地向她倆傾訴了自己的愛慕,那兩個女子並不生氣,還笑著解下系在身上的玉佩,贈給了他。可是一轉眼,兩位美女不見了,鄭交甫接在手裡的玉佩也不見了。

漢水還是一條帶有濃厚浪漫色彩的河流,在這條河裡發生過許多歷史上有名的愛情故事,如威震中原的楚文王熊貲,在漢水下游雲夢地區打獵的時候,愛上了一個船家女子,整整一年沒有回郢都料理國事,後來還因此被他父親的託孤老臣打了一頓屁股。又如楚共王熊審有個兒子叫子棔,喜歡遊山玩水,一天領幾名隨從在漢水乘船遊玩,他們吹彈唱歌,玩得很開心。在這群人中,子棔頗有些風流倜儻,與眾不同。替他們搖船的是位年輕貌美的越族姑娘,心裡竟暗暗地愛上了子棔,她一邊搖著船槳,一邊情不自禁地唱起歌來。她是用越語唱的,子棔不懂越語,只覺得好聽,像一些美妙的音符在跳動。他的一個隨從懂越語,逐字逐句地給他翻譯,這便是:

今夕何夕兮,

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詬恥。

心兒頑而不絕兮,

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子棔為這位姑娘大膽而天真的感情所打動,立即解下自己的繡花斗篷披在她的身上,並將她緊緊地擁抱在懷裡。

屈原對這一帶民眾用“兮(或思)”作語助詞,用長短句歌唱的方法很欣賞,隨後在整理古九歌時,把這種形式稍加發展,竟為我國創造出了一種新的詩體——楚辭體。

公元前302年,質於秦的楚太子橫殺秦大夫陸旺,逃回楚國。這是驚心動魄的情殺,這裡邊有一段妙趣橫生的風流韻事。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11:08


第二四章 千古絕唱 萬世宗師

卻說楚太子橫質於秦,跟秦昭王寵臣陸旺一見如故,彼此經常來往,便成莫逆之交。陸旺身高九尺,亭亭玉立,粉面朱唇,其美勝過城北徐公①和彌子瑕②,不知曾博得多少美女的青睞。其妻朱丹,有傾城之貌,傾國之色,被公認為天下第一美人,男人們見了,無不垂涎欲滴。這樣一對夫妻,誰不欽羨,誰不眼熱,誰不讚美。然而,他們夫妻的關係並不和睦,生活並不幸福,原因是這位徒有美麗外表的陸旺大夫不僅缺乏陽剛之氣,而且陽萎不舉,難成房事,如花似玉的朱丹,終年活守寡,守活寡,痛似慢火煎魚。都怪陸旺皮細心粗,全不知妻子之所需,以及自己所欠下妻子的浸潤債,三日兩頭將楚太子邀進府來飲酒行樂。論美貌,熊橫不及陸旺的十分之一,但他畢竟具備著男子漢的氣度和魅力,對朱丹來說,猶似狗面前的一隻貓,貓面前的一隻鼠,一見面便心急眼紅,一心欲獵獲之。酒席之上純系鬥智之舉,陸旺遠不是熊橫的敵手,每每被灌得酩酊大醉,酣睡若死豬。每當這種時候,都有幾分酒興的熊橫與朱丹,豈有不眉來眼去,以目傳情之理!彼此心照不宣,如此反覆,便心心相印了。一天,熊橫趁陸旺攜家奴外出之機,以邀陸旺餚山遊獵為名,來到他的私邸,只見朱丹獨自在院中悶坐。朱丹見了這位肩寬腰圓、渾身是力的楚太子,悶氣頓消,主動與之搭訕,以會說話的秋波告訴他,家中無人,千萬莫失良機。熊橫應邀隨朱丹內庭小憩,遂成苟且之事——久旱逢甘霖,乾柴遇烈火,膠漆之合,快到三十歲的人了,朱丹第一次嚐到了這雨滴露沾之美,享受到了做女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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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戰國時齊之美男子。

②春秋時衛靈公夫人南子的情夫。

幹這種事,只有開頭,沒有結束,隨著時間的推移,二人情深似海,志堅如磐,色膽包天,毫無顧忌。然而,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半年以後,陸旺從家奴那裡獲悉了熊橫與朱丹的隱私,本想立即將熊橫殺死,但又怕引起秦、楚兩國的糾紛,便隱忍以行,好在他自己也並無性慾。不料熊橫與朱丹竟不顧臉皮,幾乎明目張膽起來,鬧得咸陽滿城風雨,弄得陸旺不好做人,於是發誓除掉這對傷風敗俗的淫邪騷貨。

一天夜裡,陸旺名為外出公幹,實則隱於庭中。酉時過後,隱見熊橫潛入陸宅,徑至朱丹內寢。陸旺看在眼裡,氣在心頭,眼冒怒火,估計二人正當顛鸞倒鳳之際,提劍闖了進去,大喝一聲:“奸賊看劍!”豈知熊橫早有提防,陸旺劍未出手,他便操起鴛鴦枕邊的帶毒匕首向陸旺投去,擊中要害,當即斃命。

熊橫深知陸旺乃秦王重臣,如何殺得!關門與朱丹抱頭痛哭一場之後,隻身逃秦返楚。次年,秦以此為口實,聯合了齊、韓、魏諸國攻楚,在沘水旁的垂沙大敗楚軍,取重丘而去,楚將唐昧戰死。

在這段漢北流浪過程中,屈原雖生活得艱難困苦、孤獨寂寞、痛楚鬱悶,但卻是充實豐盈的。首先,他的足跡遍及城鄉、山林、沼澤的每一處地方,整日跟人民群眾浸泡在一起,跟他們建立起了血肉的聯繫,對他們的艱難與貧困瞭解得更豐富更深刻了,與他們的感情更深厚更真摯了,他們的品德、節操和氣質深深地感染著屈原,使屈原不斷地在豐富著自己,改造著自己。應該說,沒有這一切,便沒有屈原自身的完善與輝煌,沒有這諸多流傳千古、催人淚下、激人奮進的光輝詩篇。其次,所到之處,他從未間斷過挖掘整理楚之文化藝術的工作,他像一個勘探者,又像一個開採者,由於他的辛勤努力和卓有成效的工作,荊楚乃至整個華夏的文化藝術才有後世的豐厚與昌盛,這也是他本人詩篇的肥沃土壤和豐富營養。

由於懷王曾一度有過作為,屈原也因此信賴過他,忠貞於他,二人曾有過君聖臣賢的默契合作,並在內政外交和變法改革中取得了顯著的成效,因而儘管懷王疏遠了他,罷黜其左徒之職,不准他參與朝政,迫使他流浪於漢北荒僻之野,屈原對懷王儘管也有某種程度的怨憤與恨鐵不成鋼,不是為個人,而是為荊楚,為天下,但卻依然一往情深,相信他不會執迷不悟,必將迷途知返,遲早有一天,懷王必召其進京,重執國政。至於懷王那些昏庸之舉,對他的不公正處置,屈原並不過多地怨恨,倒是對鄭袖、靳尚、子椒一夥為代表的舊貴族恨之入骨,正是他們包圍了懷王,佞言讒語不絕於口,矇騙得懷王有眼視而不明,有耳聽而不聰,乃至黑白顛倒,是非混淆,楚才有今日之悲慘結局。來漢北後,屈原創新《九歌》之外,還寫了《抽思》和《思美人》兩首詩,以文學的形式將自己的遭遇、見解、願望寫進詩裡,相信它們必被傳到郢都,希望懷王讀了能有所感觸,翻然悔悟,撥正船頭,揚帆遠航。然而詩傳出去一兩年了,卻不見有什麼動靜,看不出懷王有絲毫悔改之意,於是屈原決定傾一腔心血再寫一篇。這一篇跟前兩篇比,要充實內容,擴大篇幅,加大力度,增加厚重,豐富意蘊,要以雷霆萬鈞的氣勢,山崩地裂的偉力,高山懸瀑的激情,烈焰騰騰的忠貞,喚醒懷王,重振雄風,再造輝煌,楚還是大有希望的,天下亦是大有希望的。

為了構思這首長詩,屈原整日四處飄蕩,他居無定室,行無定蹤,食無定時,像天上的雲,原野的風,水中的浮萍。他來自大自然,要從大自然獲得啟迪,又要回歸大自然。一個人,只有融於潔淨的藍天般的純真無邪,不雜以任何世俗的矯揉造作,才能夠心地無私,襟懷坦白,激情奔放,氣吞山河,魄囊寰宇,屈原正是以這樣的胸懷和氣度來構思和創作他的這首長詩的。

屈原借用一個具有“離憂”意義的楚國當時的曲名《離騷》作為自己這首長詩的標題。由執掌內政外交大權的左徒降為閒職三閭大夫,繼而不准他參與朝政,被迫無奈,來到這荒涼的邊塞之地,屈原能無離憂嗎?國勢傾危,讒佞當道,懷王不悟,屈原雖離而能不憂嗎?屈原之所以借用這曲、義相諧的曲名有兩個目的:一是避忌諱。因他不便明說“憂楚王”或“憂楚國”。楚人隆巫祀,好歌唱,借曲作詞,正好封讒人之口。二是達衷情。屈原遠離郢都,來到漢北,無由面君,正好借了歌及歌詞的流傳,“冀幸君之一悟”。

休看屈原整日遊魂似的走南串北,蓬草般的隨風飛轉,無所事事似的悠然自得,豈不知這正是他最困惑、最痛苦的時期,他正在泥濘坎坷的旅途上艱難跋涉,好比一個母親,正是在這看似悠閒的時期受孕,懷胎十月;好比一個設計師,他正在構思宏偉的大廈,繪製複雜細緻的藍圖;好比一個天官,他正在煞費苦心地思索怎樣賜福人間。正是在這一優哉遊哉的過程中,屈原不僅搭好這首長詩的框架,而且連許多細節也都歷歷在目——胎兒在母腹中健康地成長著,只待一朝分娩。

屈原要在這首《離騷》中指出,天道是正直無私的,有美好行為的聖王賢君,才能享有他們的國土,他要覽察有德之君才加以輔佐。在屈原看來,“美政”是皇天觀察民德的客觀標準,是“聖哲”的茂行在政治上的體現。他要稱道堯舜,抨擊桀紂。他為自己的美政設計了一個重要內容,這便是“舉賢授能”。要“舉賢授能”,就得反對世卿世祿,打破舊貴族對於權位的壟斷,選拔真正的賢才來實現政治改革。秦孝公“下令國中求賢”得到公孫鞅,燕昭王“卑身厚幣以招賢者”得到名將樂毅,可見“舉賢授能”是何等的重要。當時的楚國,朝廷貴族專權,屈原還要舉更多活生生的實例來說明問題。諸如虞舜,歷山耕夫,堯力排眾議,以二女妻之,將天下禪讓之,天下大治,堯、舜遂成千古聖君;伊尹,有莘氏女之私臣,親為庖人,湯得之,舉以為相,與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傅說被褐帶索,庸築於傅巖,武丁得之,舉以為三公,與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呂望市井鼓刀之屠,周文王舉以為相,視之若父;甯戚商賈,擊牛角而歌,聞於齊桓公,因得重用,遂成膀臂也……屈原欲以“舉賢授能”的主張,對昏聵的“任人為親”的楚國統治集團開一劑苦口利病的良藥,藉以緩和奴隸主貴族階級與新興地主階級日益尖銳對立的矛盾,安定社會政治。

在長詩《離騷》中,屈原為自己的美政設計的另一個內容是提倡推行法治,以法治國。他的這一政治主張,是對“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的不合理制度的否定。屈原清楚地意識到,楚國之所以幽昧渾濁,人民多災多難,就是“背法度而心治”的結果,因而他任左徒以來抓的第一件內政上的大事,便是“造為憲令”,變法改革,這也是他跟以靳尚為代表的舊貴族集團尖銳矛盾的焦點。在詩中屈原將堅決主張,誓死捍衛,決不使變法改革中途夭折,要使《憲令》充分發揮其決定國家前途及民族命運的光輝作用。

在長詩《離騷》中,屈原將進一步闡明並著力強調自己熱愛祖國,同情人民,堅持真理的觀點。他始終念念不忘楚國的興亡,他考慮問題和做事情的出發點不是自己的吉凶禍福,而是國家的興衰,民族的命運,人民的生活。在屈原的心目中,楚王是楚國的代表,存君興國是密不可分的。因此,他對楚懷王寄託著極大的希望,盼望著懷王能夠驂龍駕鳳乘騏驥,緊步古聖、先哲之後塵,將楚引至兵強馬壯、民富國強的道路上。由於懷王信任過他,支持過他,他始終對懷王沒有失去信心,明明是懷王不察其耿耿忠心,但卻仍忍不住要勸諫,並指天誓日地表白,我的所做所為,都是為了君王的緣故。但他不想做個愚忠者,他要指責懷王昏聵糊塗,不體察別人的心情,但卻輕信讒言,變化無定。為了體現自己對祖國赤誠的愛,他欲設計一個悲愴蒼涼而又情衷意摯的場面:正當他離開祖國遠走高飛的時候,金燦燦的朝陽從東方升起,照得茫茫寰宇一片光明,正當這時,他忽然看見了自己的故鄉,於是僕伕悲傷,馬也懷念,他們俱皆躑躅退縮不前。高馳九天的幻遊,在俯瞰故鄉的一霎那間便寸步難行,祖國的形象頓時比九天更高地矗立在人們面前。屈原要將這為當時一切善良的人們所崇敬所摯愛的概念——祖國,賦予更崇高更纏綿的抒情色調。

祖國與人民是密不可分的,屈原欲讓人們讀《離騷》不敢忘生民之意,《離騷》所表達的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是和對人民的同情、關懷聯繫在一起的。他一面慷慨悲歌“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一面痛哭流涕“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要實現“國富強而法立”的目的,首先就必須使人民擺脫“多艱”的生活。屈原欲在《離騷》中向世人和後人宣告:同情人民,熱愛人民,熱愛祖國,都是他的基本精神。

屈原欲在《離騷》中充分體現自己對真理信仰的堅定不移。當有理想的人墮落為惡的時候,他仍然堅持對於理想的不懈怠的執看追求。即使一時失意,也在等時機,並效法彭咸的行為規範:出則兼濟,隱則獨修,他要飲蘭餐菊,紉蕙戴芷,佩玉鑿瓊,見妒蛾眉,孑立鷙鳥,決不同流合汙。為了祖國的富強,他寧肯枯槁憔悴,忍受著懷王及世人的不理解。為了追求真理,即使獻出生命,他也義無反顧。

在《離騷》這首長詩中,屈原要充分展現自己忠於現實的藝術良心。他要透過奇幻華彩的浪漫主義的衣披,體現自己對現實的感受,傳達自己對現實的否定與憂傷;同時也要暴露現實的黑暗與醜惡。他要用眾多喻示象徵的形象,諸如將要“敗績”的“皇輿”,幽暗險隘的道路,信讒易怒的“荃”,糊塗搖擺的“靈脩”,滿屋子的惡草,造謠嫉妒的婦人,化為茅草的荃蕙,蕪穢的眾芳等等,不僅兆示祖國的危機,也將那些禍國殃民的群小揭露得淋漓盡致。總之,屈原將以自己進步的政治觀點,用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作方法,鞭撻庸君佞臣們的階級偏見和反動本質。

屈原寫詩,素來注重藝術性。在他看來,任何一首詩,一篇文章,無藝術性,便無強有力的感染力和生命力,因而每寫一首詩,該用怎樣的藝術手法,也像思想內容、情節結構一樣,下筆前便考慮得綱舉目張,成竹在胸,不似有些人那樣,想到哪裡寫到哪裡,寫到哪裡算哪裡,全無計劃,更無腹稿,瞎忙了一氣,竟是廢品。

屈原要讓比興、象徵作為《離騷》藝術表現上的最大特色。比興在《詩經》裡已開其端,但大多作為特定的修辭手段使用。在《離騷》中,屈原則欲將這種手法擴展到詩篇的整個藝術構思上,藉以塑造出一組組富於象徵色彩的意象群來。詩中的抒情主人公除了作為政治家和詩人的自我形象外,他欲幻化出一個美麗而遭逢不幸的女子,她有愛美的天性,喜好用芳潔的東西修飾自己,還親手栽培了許多芬芳的草木。起初與丈夫①結成了婚約,後因受到眾女的嫉妒與讒毀而終被遺棄。女伴責備她太固執,但她仍堅持自己愛美的本性。她想爭取回到丈夫的身邊,但天閽不納;又想物色一個同心同德的女子接替自己,但卻終未選中。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她接受了靈氛的勸告,出門遠遊以尋求“兩美必合”的命運。正當一切就緒踏上旅程的時候,望見自己的故鄉又不忍離去。於是她按照彭咸的神示仍回到祖國的土地上。這是屈原借用男女關係為喻所展示的一條愛情線索,它跟屈原的政治抒情疊合在一起,造出詩篇的寫實與虛擬的兩重世界相互轉化、相互交融、迷離恍惝的藝術效果,給全詩增加綽約的風姿與芳菲的情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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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朱熹《楚辭集註》稱“靈脩”“蓋婦悅其夫稱”。

在《離騷》中,屈原欲發揮大膽的想象,並大量引用神話傳說材料和歷史人物故事來託諷現實,連草木禽獸都將使其獲得人格化的象徵意義。要使人間和天上、過去和現在,人情和物態,諸多方面有機地糅合在一起,形成充滿奇情幻思、光怪陸離的形象體系,以產生巨大的藝術魅力。

《離騷》的語言要富有音樂性,詩中隔句用一個“兮”字,以增強朗讀效果。全詩大致兩句一韻,使其變化有一定的規律。為了詠歎抒情方便,儘量多用些“之”、“品”、“魚”、“模”之類的洪音字。為了成功地形容事物的狀態,便於表情達意,屈原欲在《離騷》中大量使用雙聲疊韻字。雙聲字如“零落”、“陸離”、“歔欷”、“猶豫”、“容與”等;疊韻字如“貪婪”、“逍遙”、“相羊”、“偃蹇”等。

屈原要讓《離騷》富於文采,他設計了叩天閽、相下女、遠遊自適、女嬃勸責、重華陳辭、靈氛問卜、祈求神示等一系列有趣的情節,或壯麗的場面鋪陳,或新穎的主客問答,力求生動形象,別緻多變。他要廣泛自如恰切地運用對偶,諸如言對、事對、正對、反對、當句對、隔句對、三字聯綿對等多種形態穿插使用,儘可能增強長詩抒情狀物的表現力。

《離騷》要在詩歌形體上有重大的突破,使其既不像《詩經》那樣以四字作為基本句式,也不像楚地傳統民歌那樣將“兮”字嵌入每句中間,而是欲將“兮”字置於單句末尾,形成容量較大的文句和錯落中有規整的節奏,便於馳騁情思和保持一定的聲律,力求自由靈活,富於彈性,奔放灑脫。

在《離騷》中,屈原有意識地將方言口語入詩。“兮”字是民間歌謠中經常出現的口語;此外,像“馮”、“羌”、“諑”“侘傺”、“淚”、“搴”、“邅”等等,都是楚國特有的詞彙,是具有特殊詞義的楚之民間方言口語;還有大量後世所謂文言虛詞,當時都是人民的口語,如“乎”、“也”、“者”、“焉”、“矣”、“哉”、“以”、“而”、“其”、“於”、“雖”、“苟”、“夫”、“惟”等,雖是俚語俗詞,但卻為民眾所喜愛,所習慣,屈原也就對其頗有感情,將其用於詩中,以使句子活潑有力,異彩紛呈。

一切想好,一切擬就,一切囊於腹中,一切呈於面前,閃爍,跳躍,交相輝映,達到了這種程度,按說便可揮筆成詩了。然而,屈原的創作有別於他人,他的創作一般說來分兩個步驟:第一步是走出家門,奔向原野,投於大自然的懷抱,讓思緒像脫韁的駿馬,馳騁奔騰,踏千山,跨萬水,放蕩不羈,無拘無束;讓想象展開雙翅,翱遊天穹,穿雲破霧,鳥瞰氣象萬千的錦繡山河;讓靈魂出竅,衝破時空的束縛與限制,古往今來無所不思,天上人間無所不遊,陰世陽間無所不往,漫漫歷史,茫茫寰宇,濃縮筆端,任其描繪。第二步才是置幾展帛,席地而坐,將所想到的一切,經過頭腦的過濾篩選,記錄下來,這便是輝煌的詩篇。因第一步進行得十分充分,這第二步每每一揮而就,一氣呵成。在這“一揮”的過程中,無論時間多久,屈原一般是不飲,不食,不會客,不做其他任何事情。

夏末秋初一日,黎明時分,一輪磨盤似的紅日湧出大江,升騰,滾動,轟然有聲,光芒普照大地,連荒涼的漢北平原亦鋪錦鍍繡,景色分外迷人。卯時過後,晴空一碧如洗,雲彩絲不見,令人清心愜意。在始終煙騰霧漫的江漢平原,在這陰雨連綿的季節裡,難得逢上這樣一個天晴氣朗的日子,因而屈原要出門漫遊,開始他那長詩《離騷》第一步的創作。

出家門,過溪橋,穿竹林,眼前是萬里平疇,廣袤無際,江河縱橫,河網密佈,林莽、荊榛、蘆葦、荒野、農田相間相雜,斑駁陸離,頗似一個禿瘡頭。漢水西北而來,蜿蜒東南,匯注長江。頭上是金燦燦的太陽,身邊是習習清風,屈原許久不曾這般賞心悅意,有似朗朗晴空,燦燦金秋,莽莽原野,滔滔江河,他披荊榛,踏荒草,越過一片開闊的稻田,奔向漢水大堤。大堤巍峨高聳,曲折而前,有似游龍。堤坡上林木蒼翠,綠草如茵。攀上壩頂,舉目眺望,江水茫茫蕩蕩,洶湧而前,奔騰而去。經過早飯後這段並不算遙遠的跋涉,屈原頗有些氣喘吁吁,力不從心了。他真不敢相信,這才幾天工夫,自己的身體竟然虛弱到這般地步,這是苦苦熬煎的結果呀!尋一個樹墩坐下小憩,目睹滾滾激流,他的心潮逐浪高……

屈原系古帝顓頊之後,其先父名喚伯庸。他生於寅年寅月寅日,這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吉日,正所謂“天開於子,地闢於醜,人生於寅”,天地人合一,三才美德集於一身,因而父親給他取名“平”,字“原”。“平”者,像天一樣公平無私,“原”則似地一樣均調萬物。這是上天賜予的秉賦與資質,誰也無法與之比擬,強求更屬徒勞。屈原並不以此為滿足,他十分重視自身品德的修養和才幹的增長與鍛鍊。為了說明問題,不妨以物作比:他把蘼蕪和白芷都折取了來,和秋蘭紐結著做成了花環,佩戴於周身。他整日匆匆忙忙,就像趕路似的,惟恐如電的光陰拋棄自己,飛逝而過。春天裡,他到山上去攀折木蘭;冬天裡,去收攬水邊的青藻。儘管如此,時光還是匆匆而過,草木迅速凋零,恐怕自身也會轉瞬衰老,因此要利用眼下的盛時揚棄穢政。懷王啊,您為何不肯改變這些陳舊的法度?快乘上千裡馬縱橫馳騁吧,我願作個馬前卒,在前邊為您開路!

想當年,楚之先君德行完美,公正無私,所以群賢聚會在他們周圍,既有菅蕙,也有申椒與菌桂。唐堯虞舜是多麼光明正直,他們沿著正道登上坦途;夏桀殷紂是何等的狂妄邪惡,行不由徑只落得國破家亡。還有些人結黨營私,苟安其樂,這些人的前途也難免黑暗而險阻。屈原力主變法改革,聯齊抗秦,並非害怕自身招災惹禍,而是擔心祖國的前途與命運。憶往昔,自己匆忙地奔走效力,是為了懷王能夠步古聖先哲之後塵,令楚迅速富國強兵,統一天下;然而懷王不僅不肯鑑察我胸中的愚誠,反而聽信讒言,怒我疏我。屈原早就知道,忠言直諫必招禍患,然而為了祖國和人民,他卻置個人安危於不顧,屢屢忠言諍諫。他信誓旦旦地請九天做證,自己的所做所為,全都是為了國君,別無他意。他不禁在暗暗地質問懷王,你既然與我早有成約,卻為何中途反悔,改變了主張?我與你的分離並不難堪,只嘆息你的為人反覆無常,沒有主張。

屈原的思潮若漢水之波,滾滾滔滔,奔騰東去,突然一陣南風送來了異臭,迫使著他爬起身來,逆風循臭而尋。原來不遠處是一片臭椿林,南風一起,可不就異臭難聞。這臭椿令屈原遐思冥想,難以收韁。同是“椿”樹,卻香臭迥異,倘不是嗅聞或品嚐,只用目視,從枝幹和葉形上,真是難以分辨。相傳當初椿樹只有香者,絕無臭者,後因環境的突然惡劣,一部分經不住考驗者,由香變臭。既變之後,種子綿綿不絕,繁衍至今。由這些變臭的椿樹,屈原想到了自己所培養的人才。他曾官為三閭大夫,以教育為業,培養了大批人才。他將振興楚國,統一天下的希望寄託在這些優秀人才身上,不料在“眾皆競進以貪婪”的環境中,群芳蕪穢了,這多麼像眼前這些變臭的椿樹呀!這就不能不激起他洶湧澎湃的詩情——

我已經種下了九頃春蘭,又栽種了百畝秋蕙,分壟栽培了留夷和揭車,還把杜衡和芳芷套種其間。我希望它們都枝葉繁茂,等待著收割的那一天。即使它們全都枯萎凋落又有何妨,令人痛心的是它們相繼蕪穢變質。大家都拼命爭著向上爬,利慾薰心而又貪得無厭。他們猜疑別人,寬恕自己,勾心鬥角,相互嫉妒。他們急於奔走鑽營,爭權奪利,這一切全都違揹我的心願。我只覺得年歲漸大,迅速趨老,擔心不能留下德高望重的名聲。早晨我飲木蘭上的露滴,晚上我用菊花殘瓣充飢。只要我的情感堅貞不移,形消骨瘦又有什麼關係!我用木根編結菅草,再把薜荔花蕊穿在一起。我拿菌桂枝條聯結蕙草,又用胡繩搓成既長且好的繩索。我向古聖先賢學習,非世俗之人所能做到。和今世的人無法苟合,古代的彭咸是我效法的榜樣。

江中有一條大船正在逆流而上,十幾名縴夫魚貫而前,他們一個個面色蒼白,骨瘦如柴,身上破衣爛衫,腳上草鞋不全,身子彎得像弓,拉著纖繩在陡峭曲折的堤岸艱難地前進,飢餓和勞累折磨得他們連喊一聲號子的力氣也沒有了。目睹此情此景,屈原熱淚盈眶,他那飽含激情的詩作應運而生——

我哀憐人民的生涯多麼艱苦,揮灑熱淚,嘆息不已。我素來愛好修潔,嚴於律己,但卻早晨被人詬罵,晚上又丟官被撤職。他們攻擊我佩戴蕙草,指責我採集菅蘭。這是我的愛好與追求,哪怕是為此九死而無悔!怨只怨懷王昏聵糊塗,始終不肯體察別人的心情。你身邊的侍女嫉妒我的丰姿,造謠誣衊說我妖豔好淫。這並不奇怪,庸人本來善於投機取巧,不守規矩任意胡鬧,違背標準追求邪曲,競相苟合取悅。憂愁煩悶啊我失意不安,孤獨地忍受著今世的窮困。縱使溘然死去,魂魄離散,也決不肯媚俗取巧,苟且偷安。雄鷹不與燕雀同群,志向不同何能彼此相安!寧願委屈心志,壓抑感情,寧可忍受斥責與咒罵,保持清白節操死於直道,這是古之聖哲做人的風範。

既然理想不能實現,屈原索性回來加強自身的修養,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堅持自己的道德情操和政治理想——

真後悔當初不曾看清前途,遲疑了一陣,趁著迷途未遠,趕緊調轉車頭走回原路。我打馬在遍是蘭草的水邊行走,奔上椒木小山暫且停留。既然進取不成反而獲罪,那就回來將我的舊服重修。我要把菱葉剪裁成上衣,再用荷花把下裳織就。沒有人瞭解我也就罷了,只要我內心真正馥郁芳柔。我要把頭上的帽子加得高而又高,我要把佩劍增得長而又長。雖然芳潔與汙垢混雜一處,但純潔的品質不會被汙損而變得腐朽。我佩戴著五彩繽紛華麗的服飾,散發著一陣陣濃郁的清香。人各有所愛好,我獨好修飾打扮,縱然粉身碎骨,也決不改變!……

屈原正在專心致志地作詩,不知何時已經巧雲滿天了。素有“七月八月看巧雲”之諺,但今年的巧雲似乎來得要早些,舉目仰望,漫天皆是。屈原愣怔怔地望著,從東南邊飄過一朵來,淡妝,頎頸,修身,豐胸,細腰,肥臀,素裹,這多麼像他的姐姐女嬃啊!觸景生情,他不禁想起了女嬃的勸誡——

姐姐對我的遭遇十分關切,她曾一再向我告誡:“鯀太剛直,不顧性命,結果被殺死在羽淵。你為何忠言無忌,愛好修飾,還獨有很多美好的節操。如今蒿艾芕葹堆山成嶺,你卻與眾不同,不肯佩服。你無法到眾人中挨家挨戶去解釋說明,誰會來詳察我們的本身?世上的人都是海蜇過河隨大流,你為何總是煢獨孑然而不聽我的勸告?”

女嬃似的巧雲飄然逝去了,屈原真不知該如何對待姐姐的這番勸誡。他是以先聖的行為來節制自己的性情的,這難道還會有什麼錯誤?為了尋求真理,弄清是非曲直,屈原索性自己也化作一朵巧雲向南飄去,渡過沅、湘二水,去向虞舜把道理講清——

夏啟偷得了《九辯》與《九歌》①,尋歡作樂,放縱忘情。他不考慮將來的危難,因此武觀②得以釀成內亂。羿愛好田獵,溺於遊樂,又特別喜歡射殺大狐狸。淫亂之徒本來不會有好下場,寒浞③殺羿把他的妻子霸佔。寒澆④自恃力大無比,縱慾而不肯節制自己,因此他的腦袋終於落地。夏桀的行為總是違背常理,最終遭殃也就在所難免。殷紂把忠良剁成肉醬,殷朝天下豈能不亡!商湯、夏禹態度嚴肅恭敬,周文王講究理法十分謹慎。他們都能夠舉賢授能,循墨繩而不偏頗。上天對一切人都是公正無私的,見有德的人就給以扶持。古代的聖王賢君德行高尚,才能夠享有天下的土地。瞻前顧後,我省察得人生的路徑十分詳明,不曾有過不義的人而可以信用,不曾有過不善的事而可以服膺。我雖然面臨著死亡的危險,但卻毫不後悔自己當初的志向。不曾問鑿孔的方圓而只求正枘,古代的賢人正因此而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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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啟是禹的兒子;《九辯》、《九歌》,樂章名,相傳是啟從上帝處竊取。

②武觀:夏啟的第五個兒子。

③寒浞為羿之相,因貪婪羿之妻,勾結羿之家臣逢蒙將羿射死。

④寒澆:寒浞之子。

陳詞已畢,屈原泣聲不絕,煩惱悲傷,他哀嘆自己生不逢時,拿著柔軟的蕙草揩抹眼淚。

屈原不見容於君,不受知於世,他不再做巧雲,他要駕玉虯,乘風車,遨遊太空,上下求索,求志同道合的賢人,求知遇之聖君,求天帝之所在,求能夠理解自己政治理想的意中人。這個求索的過程便是長詩《離騷》的組成部分——

早晨,我在蒼梧山告別了虞舜,傍晚便來到崑崙山上。我本想在靈瑣稍事逗留,夕陽西下暮色已經蒼茫。吾令羲和①停鞭慢行,莫叫太陽迫近崦嵫山②旁。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讓我的馬在咸池③裡飲水,把韁繩拴在扶桑樹上。折下若木④枝來擋住太陽,我可以暫且從容地徜徉。叫前面的望舒⑤作為先驅,讓後邊的飛廉⑥緊緊跟上。鸞鳳在前戒備,雷師卻說還未安排停當。吾令鳳鳥日以繼夜地飛騰,旋風率雲霓前來迎接。雲霓越聚越多忽離忽合,斑駁陸離上下飄浮蕩漾。我令天門守衛把門打開,他卻背倚天門將我呆望。日色漸暗,時間已經晚了,我紐結幽蘭久久徜徉。世道混濁,善惡不分,嫉賢妒能,抹煞別人的長處,大約天堂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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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羲和:日御者。

②崦嵫山:日落之山。

③咸池:日浴處。

④若木:神話中的樹名。

⑤望舒:月御者。

⑥飛廉:風神。

既然衛士奉命不肯打開天門,上索失敗,屈原只好返回下界,繼續求索,去尋找那絕代佳麗(能夠理解自己政治理想的賢人)——

清晨,我將要渡過白水,登上閬風山。拴好馬,四處眺望,不禁淚水縱橫,可嘆偌大的高丘上竟然沒有一個美女。我飄忽來青帝宮一遊,折下玉樹的枝條增添佩飾。趁瓊枝上花朵尚未凋零,把能受饋贈的美女尋找。我命豐隆①駕起雲車,去尋找宓妃居住的地方。我解下佩帶繫好給她的信,請蹇修前去給我做媒。雲霓紛紛簇集忽離忽合,很快地知道事情乖戾難成。晚上,宓妃回到窮石②住宿,清晨,她到洧盤去把秀髮洗濯。宓妃仗恃著貌美驕傲自大,整日尋歡作樂放蕩不羈。她雖漂亮但卻不守禮法,我只好放棄她把另外的美女尋覓。遙望巍峨的瑤臺,有娀③氏之美女簡狄住在那裡。請鴆鳥前去給我做媒,鴆鳥告訴我說,那個女子不好。雄斑鳩倒是能言善語,我又嫌它過分輕佻詭秘。我心裡猶豫,狐疑不定,想自己去,又覺得不妥。玄鳥的鳳凰已受託把聘禮送去,我怕高辛氏④早已捷足先得。想到遠方去又無處安身,只好四處遊蕩流浪逍遙。趁少康⑤尚未婚配,有虞國的兩位阿嬌倒是讓人欽羨,只可惜媒人無能,笨嘴拙舌,恐怕能說合的希望很少。世間混亂汙濁嫉賢妒能,好障蔽美德把惡事稱道。閨中美女既然難以接近,懷王又始終不肯覺悟,滿懷忠貞激情無處傾訴,難道我能永遠這樣忍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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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豐隆:雲神。

②羿之國土,暗指宓妃與羿有愛情關係。

③上古國名。

④有娀國有二美女,長者簡狄嫁帝嚳,生商代祖先契。

⑤夏侯相之子。寒浞使澆殺夏侯相,少康逃奔有虞,虞因妻以二女。

不忍耐下去又怎麼樣呢?在這“楚才晉用”的列國形勢下,辦法是有的,那就是接受好友景柏的勸告,學孔丘,學吳起,學蘇秦,學張儀,學商鞅,離開楚國,尋找知遇之君,實現自己大一統的政治抱負。原先他誓死不肯接受這一忠告,還將有救命之恩的景柏的好心規勸痛斥一頓,幾乎與之決裂。幾經碰壁,碰得鼻青臉腫之後,他開始動搖,猶豫不決,請靈氛為之占卜——

我找來了靈茅與竹片,請靈氛來為我占卜:“聽說兩美必相合,看誰真正好修必然愛慕。天下如此遼闊廣大,難道只有這裡才有嬌女?”靈氛答道:“勸你遠走高飛莫遲疑,誰尋求美人會將你放棄?世間何處無芳草,你又何必苦苦戀故地?世道黑暗令人目光迷亂,誰又能瞭解我們的底細?人民的好惡本來並不相同,只有這幫小人更加怪異。人人都把艾草①掛滿腰間,偏說馥郁的幽蘭不可佩帶。連草木的好壞都分辨不清,怎麼能夠正確評價玉器?用糞土塞滿自己的香袋,反說別人佩帶的申椒沒有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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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艾草:屈原心目中的惡草。

屈原想聽從靈氛占卜的吉卦,心中卻依然猶豫狐疑。正當這時,他聽說巫咸今晚就要降臨,便帶著花椒和精米去迎接——

聽說巫咸要降臨人間,天上諸神遮天蔽日而來,九疑山上的眾神也紛紛前來迎迓。他們金光閃閃顯示靈聖,巫咸應我之求,又告訴了我許多佳話:“應該努力上天下地,去尋求志同道和的相知。湯禹為人嚴正虛心求賢,得到伊尹皋陶君臣協調。只要內心善良愛好修潔,又何必一定要用媒人介紹?傅說築牆於傅巖,武丁毫不猶豫地用他為相。呂望鼓刀於市,遇到周文王而被重用。甯戚擊牛角而歌,齊桓公聞聽後任其為大夫。趁現在年尚未老,何不一展才華,大有所為!……”

聽了巫咸的這番勸告,對照楚國的形勢,屈原往觀四荒的決心,離開楚國的意志,才最後定了下來——

為什麼這樣美好的瓊佩,卻有人硬要掩蓋它的光輝?這幫小人實在是不講信義,出於嫉妒,一心要把它摧毀。時世紛亂,變化無常,我怎麼能夠在這裡久留。蘭芷失掉了芬芳,荃蕙化為茅莠。為什麼從前的芳草,如今全都變成了荒蒿野艾?難道還有別的什麼理由,這是不好修潔造成的禍害。我原以為蘭草最可依靠,誰知華而不實,徒有其表。蘭草拋棄美質追隨世俗,勉強列入眾芳辱沒香草。花椒專橫諂媚而又傲慢,茱萸①想進香袋充當香包。它們既然這麼熱心鑽營,又有什麼香草重吐芬芳!世俗習氣本來是隨波逐流,還有誰能夠意志堅定?看到椒、蘭變成這樣,又何況是揭車與江離!只有我的佩飾最可寶貴,保持它的美德直到如今。濃郁的香氣難以消散,到今天依然散發出芳馨。保持著沖和的態度以自歡娛,我姑且飄流四方尋找美女。趁著這環佩還很有馨香,我四處去尋訪呀,上天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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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屈原心目中的惡草。

決心已定,意志既堅,於是屈原擇吉日而啟程——

折來瓊樹的嫩枝做我的路菜,磨來美玉的細屑做我的乾糧。用飛龍為馬給我駕車,車上裝飾著美玉和象牙。彼此不同心無法合作,我將要遠去,主動離開他。我把行程轉向崑崙山下,路途遙遠繼續周遊觀察。雲霞虹霓瀰漫遮住陽光,車上玉鈴丁當響聲昏雜。清晨從天河的渡口出發,最遠的西邊傍晚到達。鳳凰展翅承託著旌旗,長空翱翔有節奏地上下。忽然我來到這流沙地帶,只得沿著赤水迂迴緩行。指揮蛟龍在渡口架橋,命令西皇①為我擺渡。路途遙遠且艱難,我傳令眾車在路旁等待。經過不周山向左轉去,奔向西海是我的目的地。我聚集成千輛的車,把玉輪對齊,並駕齊驅。駕車的八龍蜿蜒前進,載著雲霓旗幟隨風飄擺。定下心來緩行慢進,但卻難以控制高飛的思緒。奏著《九歌》,跳著《韶》舞,且借大好時光尋求歡娛。太陽東昇照得一片光明,忽然看見生我長我的故鄉。我的僕伕悲傷,馬也懷念,蝟縮回頭,不肯奔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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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皇:指神話中的西方之神。

屈原只顧作詩,全不知天空業已烏雲密佈,閃電耀眼,雷聲發聵,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屈原在狂風大作,電閃雷鳴中為他的長詩收了尾——

算了吧?國內既然沒有人瞭解我,我又何必懷念這故土故居!既然無法實現理想的政治,我將追隨效法彭咸來安排自己……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11:49


第二五章 悲離郢都 情繫懷王

公元前300年,秦復攻楚,大破楚軍,殺楚軍民二萬餘人,將軍景缺陣亡。這一系列慘痛的教訓再一次教育了懷王,使他認識到親秦的危害,聯齊的必要,決定使太子橫為質於齊,以達到聯合齊與其他山東四國共抗強秦的目的。“聯齊抗秦”,派誰為使?自然除屈原莫屬,於是懷王將屈原從漢北召回,領太子再使於齊。

懷王第三次欲聯齊抗秦,這自然是件值得慶幸的好事,然而為時已晚,經過幾年的準備,秦已將大批軍隊佈置在楚的西、北兩面邊境上,加之群小的搗亂,秦於公元前299年,一面派兵攻佔了楚之八城,對楚進行軍事威脅,一面進行政治上的訛詐。秦昭王修書一封,派使臣送於楚廷。來信中說:“昔者寡人與大王訂立盟約,彼此親若手足。不料大王太子殺寡人重臣,逃回楚國。按理大王應命太子來秦謝罪,憑你我兄弟之誼,自不會與之計較。然而大王非但沒有如此,反而派太子去齊為質,豈不令人著惱!本欲重兵嚴懲,姑念彼此之間乃兄弟加親家也,為兩國人民和兒女計,還是化干戈為玉帛為好,故遣使致書,邀大王來武關(今陝西商縣東)約會,共商恢復兩國友好關係之大事……”

讀了秦昭王的來信,懷王整日愁眉苦臉,心事重重,不知該如何答覆秦之來使。欲應邀赴會,恐見詐被欺,秦仗恃著自己國富兵強,全不講信義,不久前張儀欺楚的國恥,他記憶猶新,永遠也不會忘記。欲拒邀不赴,又恐惹惱秦昭王,將破壞秦楚兄弟之盟的罪名加到自己的頭上,興師“嚴懲”。

做個弱國之君,真是難呀,哪裡趕上當個平民百姓……

子蘭娶了秦王室的女子為妻,鄭袖母子與靳尚相互利用,狼狽為奸,賣身靠秦,一心欲借秦之強力奪取王位。此時太子橫正質於齊,倘懷王赴會不歸,正稱了他們的心願,可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太子和國王這兩頂桂冠同時奪到手,戴到自己的頭上。借秦人之手殺死懷王,是他們的罪惡陰謀和不可告人的目的,因此素以孩子之居的子蘭,突然長大成人,變得異常活躍,野心勃勃,整日拖著條瘸腿出入宮內外,來往於文臣武將之家,扇陰風,點鬼火,極力慫恿唆使懷王赴會。子蘭之舉令鄭袖欣慰,看小時候,子蘭傻里傻氣,亭亭玉立的男子漢了,依然脫不了孩子皮,曾使她嘆息過,失望過;不料一朝成熟,看那心計、謀略、談吐、能力、不愧是自己的骨血,正所謂“老子英雄兒好漢”。不過這裡的“老子”,鄭袖並非指的懷王,而是她自己。做賊心虛,他們深怕昭睢、屈原等人反對,嚴密封鎖消息,不準傳至宮廷以外。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雪裡豈能埋死屍,消息還是迅速傳揚開去。屈原獲悉,很是驚訝。他知道,為了討好強秦,獲得秦的賄賂,群小什麼賣國勾當都幹得出來,故而心中焦急萬分,他不能眼看著懷王往那狼穴虎口裡鑽,獲得消息的第二天一早,便不顧“不得參與朝政”的戒律,闖進宮去。一進宮門,只見車馬隨從亂糟糟的,原來懷王今天就要啟程赴武關。儀仗業已排列好,樂隊正在嘀嘀嗒嗒地吹奏。子蘭、靳尚等人跟隨懷王走進內廷,屈原緊跟幾步,從人群裡擠到懷王面前,不等懷王開口問他,便躬身施禮道:“臣有話啟奏大王,求吾王斟酌三思。秦之狠毒,勝似虎狼,秦之狡詐,有如狐獾,楚屢屢受騙上當,連吃敗仗,國土被踐踏,人民被蹂躪,士卒遭殺戮,不共戴天之仇敵,豈可與之為伍同群!武關會約,分明是詐術騙局,欲要大王割地送城,大王不允,虎狼之秦豈能罷休,故此行兇多吉少,無異於自投羅網,大王萬萬去不得,行不得!……”

令尹昭睢也贊成屈原的意見,幫助規勸懷王說:“三閭大夫所言極是,大王還是不去武關為上策。火速派兵於邊境設防,可保楚之安全。”

懷王聽屈原言之有理,一時又猶豫起來。靳尚恐懷王變卦,衝著屈原白了一眼,謙恭有禮地對懷王說:“屈大夫之言,甚是不妥!楚連吃敗仗,丟失山河,關鍵不在秦之兇狠狡詐,而在秦強楚弱。楚不自量力,偏要與秦為難,以卵擊石,豈有不敗之理!如今秦不恃強凌弱,主動求和,大仁大義,史所未有,大王切莫錯失這天賜良機。以臣看來,楚只有順從強秦,才是永保太平、免遭山河破碎、生靈塗炭的上策。”

子蘭聽了靳尚的一席話,顯得異常興奮,他不禁雙手一合,啪然有聲地讚道:“上官大夫講得好,講得好!楚與秦,山河毗連,兒女相親,血緣相通,世上還有比這更親密的關係嗎?秦王約父王會於武關,是為了兩國和好,父王切莫聽信別有用心之人的盅惑,誤國而害民啊!……”

屈原是子蘭的恩師,子蘭是屈原之得意高足,如今屈原之衷心勸告竟成了別有用心的盅惑之言,由此不難看出,世上的這個關係,那個關係,全都靠不住,全都是假的,只有利害關係,才是真的!……

不知從何時開始,鄭袖變得更乖巧了,從前臺隱於幕後。總結數年來的勾心鬥角的經驗,似乎這樣更策略,更有利。

懷王雖然覺得屈原講的很有道理,但數年來跟秦交戰屢戰屢敗,失國土,亡良將,喪士卒,那顆本來就不太壯的膽,早已為秦之強大軍事實力所嚇破,所震懾,不去赴會,恐招秦兵之來,故而斟酌再三,也還是聽信了子蘭和靳尚的話,登上馬車,欲去武關碰碰運氣。

屈原見懷王不聽勸阻,急得一步搶到車前,兩眼汪著熱淚說:“秦於西邊侵佔我大片國土,東邊陳師威脅齊之邊境,千方百計地欲滅我荊楚。面對虎狼之敵,大王不採取針鋒相對的措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反而欲取悅其心,換取和平,這好比綿羊欲求猛虎慈悲,實屬痴心妄想!行此路者,自蹈陷阱魔窟也。大王不納臣諫,只恐怕去時容易回來難矣!……”

懷王坐於車上默不吭聲,子蘭惡狠狠地說:“今者大王遠行,一會秦王,二會親家,故選此吉日良辰登程,三閭大夫偏以這不吉不利之言來攔阻,居心何在?”

聽聽,子蘭稱屈原為“三閭大夫”,而不稱“恩師”或“吾師”,完全擺出一副國王公子的架式。

子蘭說完,目無尊長——父王和他的老師,急命馭手揮鞭啟程。

屈原兩手緊緊抓住車軾說:“大王啊,武關乃虎口之地,臣寧願死於車輪之下,也決不放大王前去!……”

子蘭冷嘲熱諷地回敬屈原道:“尊敬的屈平先生,說話做事,切莫忘記自己的身份與地位,你已不再是左右荊楚形勢的左徒,而是被罷官削職的罪臣,本當嚴懲,然父王寬宏大量,未治爾罪,仍委以三閭大夫之職,不得參與朝政。如今爾卻屢違聖意,名不正言不順地干預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貪慾使人膨脹,改變了各種人際關係,將人變成了禽獸畜生。

子蘭不等懷王說話,命令兩個侍從硬把屈原推倒在地,催著懷王出發了。

屈原身材高大,毫無防備,既倒之後,摔跌的程度可想而知。他艱難地爬起身來,跌跌撞撣地擠出人群,奔到宮門外去追趕懷王,可是懷王的車駕已經馳出城外,揚塵而去了。

屈原心裡明白,懷王武關赴會,既無強大的軍事做後盾,又無忠勇的大臣相隨,此一去恐怕就是永別。他站在大街上,呆呆地望著西門外那滾滾的塵煙,久久不肯離去,淚水模糊了視線,心裡有說不出的痛楚……

事情的發展果不出屈原之所料,秦昭王並不在武關,只有一名將軍於武關設伏,將懷王綁架到了咸陽。秦昭王驕傲地坐於章臺之上接受懷王的拜見,他連屁股也未欠一欠。懷王本來是一個妄自尊大的人,見昭王像對藩臣一樣接見他,心中怒火沖天,但卻不敢發作。

秦昭王囚禁了楚懷王,要挾他割地,楚懷王不應,被囚於秦而不得歸返。

公元前298年,秦要挾懷王不可得地,秦昭王發兵出武關攻楚,大敗楚軍,取析等十五城而去。公元前297年,楚懷王設法逃出虎口,秦覺察,攔阻於楚道。懷王恐,從小路逃至趙,趙畏秦,不敢留。懷王欲投魏,中途秦兵追至,懷王無奈,只好隨秦使重新回到了秦國,繼續被囚,於是患病。

次年,懷王卒於秦,歸葬於楚。

卻說當懷王軟禁於秦時,楚之朝中諸臣商議,欲另立新君,以擺脫秦之要挾。一天深夜,南後又將靳尚召於朝雲館內密謀。眼下懷王囚於秦,太子質於齊,讓子蘭繼承王位順理成章,亦是千載難逢之機。次日早朝,靳尚便向公卿大夫提出了這一主張。這時,朝裡的許多人都跟南後、靳尚一個鼻孔出氣,或為他們的走卒爪牙,因而無不舉雙手贊同。許多主持正義的文臣武將,雖一個個義憤填膺,但俱都懾於他們的權勢,低首默言不語,不加可否。在這眼看就要表決的千鈞一髮之際,令尹昭睢挺身而出說:“上官大夫之見實屬荒唐,斷不可行。熊橫繫懷王與公卿大夫議定之太子,只有太子才是王位之合法繼承者,無端廢太子而立子蘭公子為王,於情不合,於理不公,一來天下人不服,二來齊必發兵為太子爭天下,到那時,楚之內憂外患則無可收拾矣!”

靳尚一夥雖然一肚子不高興,可是昭睢的話句句在理,他是令尹,懷王不在,他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且兵權在握,是諸侯皆聞的天下名將,因而也就不敢名目張膽地讓子蘭篡權奪位,只好按昭睢的意見辦。為了鄭重其事,昭睢親自赴齊接回太子橫,繼承了王位,是為頃襄王。

楚廷之上,是昭睢力排眾議,堅決主張立太子橫為王,鄭袖、靳尚、子蘭等人卻將這筆帳記到了屈原的頭上。在他們看來,令尹昭睢,不過是一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武夫。自懷王不準屈原參與朝政以來,屈原的意見多是通過昭睢在朝廷之上申述,或者面君進諫。屈原在幕後策劃,昭睢登臺表演。昭睢那篇有理有據的、堅決反對子蘭繼承王位的言辭,完全是在屈原的操縱下表演的雙簧,因為昭睢決沒有這樣的思想與見地,因此,他們對屈原恨之入骨,決心伺機清除之。

頃襄王執位,鄭袖、靳尚、子蘭等人深恐橫瞭解事實真象,性命難保,於是採取先發制人和惡人先告狀的策略,借血緣之親編造謊言,胡說什麼屈原、昭睢等人極力欲立子蘭為王,是他們執意不肯,堅決與之鬥爭,昭睢方被迫赴齊接回太子,等等。如此荒唐之言,不料頃襄王竟信以為真,於是罷黜昭睢令尹之職,以子蘭為令尹。這真是,喜鵲窩生貓頭鷹①,一窩不如一窩,倘說懷王頭腦糊塗,那麼頃襄王的頭腦簡直是昏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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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許多地方,視貓頭鷹為主喪的鳥,心厭惡之。

懷王死於秦,引起了楚國人民的極大憤慨與社會騷動。人們知道做了令尹的子蘭是害死懷王的罪魁禍首,都紛紛責罵子蘭,並寫信給屈原,請他替人民表達要求追究責任的心願。無比的沉痛和憤怒,使詩人的心一刻也難以得到平靜,他狠狠地詛咒奸臣們的賣國,說上官大夫和子蘭等人,正像有毒的莠草雜於香花之中,使人難以分辨。

頃襄王執政後,雖然為了給懷王報仇,開始也執行過一段聯齊抗秦的政策,但他經不住群小的慫恿與盅惑,不久便認賊做父,當了秦王的乘龍快婿。這真使屈原失望和痛心,他多麼希望頃襄王能夠牢記國恥家仇,永遠斷絕與秦的來往,在國內親賢能,遠小人,實行變法圖強的政策,振興楚國,以統一天下呀!他不顧群小的打擊與陷害,又給頃襄王寫了一份奏章。在奏章裡,他批評了頃襄王所執行的錯誤政策,揭露了幾年來群小與秦國勾勾搭搭、狼狽為奸的種種罪行,勸諫頃襄王堅決為楚國、為懷王報仇雪恨。他還寫了許多詩篇,揭露奸佞們的貪心與醜惡。

屈原的奏章落到了子蘭的手裡,子蘭讀後恨得咬牙切齒;加以屈原的詩迅速在民眾中流傳,百姓都在紛紛怨恨子蘭的行為,稱頌屈原的仁德,子蘭覺得如不從速設法把屈原除掉,自己的地位就很難保住。他把靳尚找來說道:“上官大夫,近來國內局勢很不穩定,對我等極為不利……”

靳尚搶著說:“是呀,萬沒料到,先王客死於秦,倒給屈平臉上貼了金,聽說諸臣正強烈呼籲,要大王重新起用屈原……”

“嘿嘿嘿!”子蘭冷笑著說,“還讓屈平再來搞得烏煙瘴氣嗎?真他孃的異想天開!我看大王斷不會喜歡這個異乎尋常的怪物,不必多慮。不過,我所擔心的倒是咱們跟秦國的那些事,一旦敗露,你我和母后可都要身敗名裂,無容身之地矣……”

靳尚獰笑幾聲說道:“令尹且請放寬心,我等跟秦國的那些事,鬼也不會知曉。屈平在奏章裡雖也提到過幾件,結果如何?這奏章不還是落在咱們手中嗎?依愚之見,需迅速辦屈平個死罪,看有誰再敢為他歌功頌德!”

子蘭點頭笑道:“好,好,英雄所見略同,此事全都仰仗上官大夫,事成之後,我絕不會忘記你的好處。”

靳尚將那些流傳在民間的屈原新作蒐集起來,掐頭去尾,斷章取義;又將屈原的那一奏章加以巧妙的改造,去掉那些對他們自己不利的東西,喬裝改扮之後,一齊拿著上殿面君,參奏屈原。靳尚大禮參拜之後說道:“大王與秦恢復友好,此乃荊楚之幸,故萬民稱頌不已,唯屈平堅決反對。他四處惑亂民眾,罵大王認賊做父,賣國求榮。如吾主不信,這是屈平寫的奏章,請大王過目。”

靳尚說著將屈原的奏章呈與頃襄王。頃襄王揮手問道:“屈平於奏章內所言何來?”

靳尚展開奏章,故作審閱,說道:“屈平以出身貴族,與王同姓為恃,自官降三閭大夫之後,一直對先王懷恨在心,近來又斗膽攻擊大王,胡說大王名為秦之快婿,實則傀儡也。”勒尚故意停頓,假裝讀奏章說:“大王請聽,屈平於奏章內寫道:‘大王忘記先父之仇不報,即為不孝;不派兵收復失地,便為不忠’……”他故意將屈原在奏章裡規勸頃襄王不忘家仇國恨、民生艱難的話歪曲成頃襄王不忠不孝。

頃襄王根本不肯看奏章,聽到這裡氣急敗壞地拍案而起道:“瘋子,簡直是瘋子,讓他立即去死!……”

話是這麼說,但頃襄王不敢公開殺害屈原,他知道,百姓愛戴屈原,齊、趙諸國同情屈原,如果殺死屈原,百姓會暴動,會造反,山東各國也會出兵干預。公元前296年盛夏一日,頃襄王頒旨,免去屈原三閭大夫之職,立即放逐到江南荊榛未闢之地,無王命宣召,永不得回郢都。

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比一個沉重的打擊向屈原襲來,但屈原依然沒有過多地考慮自己,他想的是朝廷之事一時難以挽回,想的是在這媚外求榮的君臣統治下艱難生活、痛苦呻吟的黎民百姓,想的是被敵國騙去,終於困死於秦的懷王,想的是自己無法施展的政治理想與抱負。他這樣想著,想著,不禁心痛欲裂,淚如雨下……

屈原回顧了自己多半生的所作所為,堅信自己是正確的,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決不屈服,決不變節,決不玷汙自身的皎潔,決不向媚外求榮的官僚貴族集團低頭。他不再幻想,不再眷戀,催促著眾人趕快整理行裝,儘快動身離開這群卑鄙齷齪的小人。整理行裝,既無金銀細軟,亦無箱篋古玩,只有幾件破舊的衣物和卷帛書簡——這是他朝中為官半生的所有家當。睹此,在場的人無不失聲痛哭,不約而同地在心裡說,尊敬的三閭大夫啊,為了國家的富強,人民的幸福,天下的統一,你操勞奔波了多半生,你吃過多少苦,遭過多少難,蒙受過多少不白之冤,當你開始流浪生涯的時候,卻只有這一堆破坡爛爛。你為官半生,兩袖清風,一塵不染;你忠肝義膽,心裡裝的是天下、宗國和人民,唯獨沒有你自己;你主持正義,堅持真理,和那些賣國的奸臣們勢不兩立,進行了不屈不撓的鬥爭,所以才屢遭陷害,才有今日這悲慘的結局。尊敬的三閭大夫啊,願蒼天保佑您,一路平安,健康長壽!……

一切收拾停當,當馭手套好馬車,嬋娟和年邁的僕伕催促他上車啟程的時候,他卻又猶豫起來了:我就要離開郢都了,這一去即是永別,這難道是真的嗎?郢都,這座古老的城市,經過幾代先王的慘淡經營,艱苦締造,浴血奮戰的保衛,才有今日之繁華與美麗,未來她將是如何呢?屈原不敢想下去……

屈原步於庭院,仰望夜空,天如懸釜,黑沉沉地壓了下來,空中沒有一絲風,人如處蒸籠中,躁熱,憋悶、窒息,憑經驗他知道,一場罕見的暴風雨就要來臨了。他佇立於庭中良久,靜聽那長江的濤聲,這是多麼熟悉的郢都那甜蜜幸福的鼾聲啊!……

一道雪亮的閃電劃過,接著便是震耳發聵的炸雷,狂風怒吼著在江漢平原上奔跑,像雄獅,若猛虎,似野狼。雨點大若銅錢,大雨似傾盆,若瓢潑,彷彿天漢掉底,銀河裡的水一古腦落了下來。狂風吹著雨絲,像千萬條鞭子在抽打懲罰這不公平的黑暗世界。屈原站在當院,仰面朝天,任狂風撕扯他的衣裳,讓暴雨將他澆成了落湯雞,室內的人千呼萬喚,他卻紋絲不動。他在想,為何在這仲春三月,竟會有這樣一場暴風雨呢?是上蒼的挽留?是送行的洗禮?還是天地鬼神憤憤不平而震怒呢?……

天亮了,暴風雨毫無減弱的趨勢,“天亮前必須離開郢都”,最後的時刻到了,聖命難違,他必須出門遠行了。

當僕伕拉開街門的一霎那,屈原被眼前的情景震驚了——暴風雨中佇立著數千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縉紳大夫,有布衣平民,有簞食壺漿的,有秉燭焚香的,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呼天號地,更有的一步一跪首,有的膝行而前。見大門洞開,形容憔悴的屈原跨出門檻,撲通一聲,數千人一齊跪倒在泥水裡,並且千人一口,萬人一詞,悲壯地唱道:

悲兮,悲!……

老天悲兮響驚雷,

大雨滂沱雲低垂。

大江悲兮浪濤飛,

前浪奔騰後浪追。

鬼神悲兮陰風吹,

摧枯拉朽蕩汙穢。

蒼生悲兮處處淚,

肝腸寸斷魂魄飛。

屈原見狀,感動得熱淚縱橫,急忙抱拳施禮道:“列位父老鄉親快快請起,如此深情厚意,我屈平真是擔當不起!”

儘管如此,送行者依然長跪不起,屈原無奈,也向眾人跪倒,垂淚不止。有頃,有一老者奔向前來,先勸眾人起身,然後躬身雙手將屈原攙扶起來。

廣場上一片嗚咽,一片抽泣,這悲愴的哀痛之聲蓋過了暴風驟雨,蓋過了萬鈞雷霆……

一位簞食壺漿的瞎婆子來至老者面前,將酒壺和酒杯遞給他。老者斟了滿滿一大杯米酒,雙手捧著獻給屈原,情深意切地說道:“三閭大夫呀,百姓敬您水酒一杯!……”

屈原接杯在手,舉過頭頂,淚似泉湧,一字一句地吟道:

千般情萬般意兮盡在此杯,

恰似那瓊漿玉液兮潤心扉。

吟罷,面向眾人,感情真摯地說道:“列位父老鄉親,我等華夏民族,炎黃後裔,一脈相承,勤勞繁棲,縱然是江山易主,朝代更替,依然是百折不撓,自強不息,全靠那高山河海,蒼天大地的無私養育,屈原願以此酒來祭。”

眾人異口同聲地說道:“願與三閭大夫同祭!”

屈原雙手擎杯,虔誠而恭敬地潑酒於地道:“這第一杯酒祭蒼天!”接著吟道:

天若有靈兮明是非,

千鈞霹靂兮懲奸賊!

眾人跟著一齊高聲吟誦:

天若有靈兮明是非,

千鈞霹靂兮懲奸賊!

老者又遞上一杯酒,屈原照樣潑酒於地道:“第二杯酒祭大地!”接著吟道:

地若有情兮育百姓,

年年豐熟兮稻糧肥!

眾人跟著一齊高聲吟誦:

地若有情兮育百姓,

年年豐熟兮稻糧肥!

屈原第三次潑酒在地說:“這第三杯酒祭高山!”接著吟道:

山若有知兮草木盛,

虎踞龍盤兮顯神威!

眾人齊聲高吟:

山若有知兮草木盛,

虎踞龍盤兮顯神威!

屈原最後一次灑酒祭奠說:“這第四杯酒祭大海!”吟道:

海若有意兮常呼嘯,

當鑑民心兮不可摧!

眾人齊聲高吟:

海若有意兮常呼嘯,

當鑑民心兮不可摧!

吟罷。屈原向眾人深施一禮說:“列位父老鄉親,請接受屈平臨行一拜!”

拜過之後,熱淚模糊了屈原的視線,他正欲登車啟程,瞎婆子拋掉手中的竹籃與酒壺,瘋瘋癲癲地撲了過來,聲嘶力竭地質問道:“忠臣賢良為何無好報?奸臣賊子為何福齊天?世事為何不公平?我捶胸頓足,問罷大地問蒼天!……”

瞎婆子的話言猶未盡,天低雲暗,其黑如漆,人們相對而立,難辨眉高眼低。雪亮耀眼的閃電蜿蜒即逝,驚雷在人群中炸響,大雨如注,頓時溝滿壕平,街道水深沒膝。人們或低聲抽泣,或大放悲聲,用滔滔淚水送屈原上路,遠行……

馬車出了郢都的東門,兩匹馬懂事似的放慢了腳步,最後竟漸漸停了下來。傷心已極的屈原熱淚縱橫,溼透了衣衫。雨雖說比先前小了許多,但卻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如幕似簾,漫天烏雲籠罩著悲泣的郢都,原野裡傳來了斷斷續續哀怨的歌聲,側耳細聽,正是自己修改過的《國殤》——

……(……

天時懟兮威靈怒,只殺得天昏地暗,神靈震怒,

嚴殺陣兮棄原野。全軍將士捐軀沙場。

出不入兮往不返,有出無入,有去無還,

平原忽兮路超遠。路途遙遠戰場迷茫。

帶長劍兮挾秦弓,佩長劍挾強弓英勇奮戰,

首身離兮心不懲。身首異處鬥志更旺。

誠既勇兮又以武,勇敢頑強而又英武,

終剛強兮不可凌。堅毅不可凌辱意志如鋼。

身既死兮神以靈,人雖死啊精神永存,

魂魄毅兮為鬼雄。魂魄威武要做鬼中之豪強。)

疲弱的馬拖著業已陳舊的車子緩緩地向南,向南,隨著離開郢都的路程不斷遙遠,屈原的愁思愈來愈深,在顛簸著的車子裡,他有時放聲吟詩,有時低頭落淚,嬋娟苦苦勸慰,但卻無濟於事。

一天,馬車來到一個高崗上,前邊不遠就是大江,屈原下了車,緩步來到一棵松下的青石上,向後邊那走過的道路望去,那崎嶇的山路,那稀落的茅屋,那掛著傷心淚水的流浪者……自己離開左徒的位子這才幾天,荊楚大地便這般滿目瘡痍。霧啊,你為什麼這般濃,這樣重?郢都啊,您在何方,您在哪裡?陣陣東風吹來了團團烏雲,悽悽松濤夾雜著長長的嘆息,嬋娟站在義父的身後遙望著自己的家鄉,竟也忍不住淚似把抓。

起風了,電閃了,雷鳴了,狂風抓著雨鞭狠命地抽打著這一行無家可歸的可憐的人們。僕伕催促著趕快上路。等他們趕下高崗,全都被澆成了落湯雞,無不顫若篩糠。夜幕慢慢地落了下來,曠野一片漆黑,他們只好尋到了一家茅草房住下來。主人聽說來者是三閭大夫屈原,熱情得像一團火,親近得似一盆膠,急忙給他燙了一壺酒暖暖身子。

屈原換了件衣服,喝了點酒,還是覺得渾身冷。夜深了,跋涉了一天,疲憊不堪的人們相繼入睡,斗室裡只有屈原一人面對孤燈悶坐。夜雨綿綿,一陣大一陣小,感情的潮水在屈原的心中洶湧起伏。不知為什麼,這一夜他的腦海裡總是翻騰著自己與懷王相處的那一場場,一幕幕。倘說在此之前,屈原對懷王確也有過一些怨艾與不滿,主要是恨鐵不成鋼,那麼,今夜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形象,他只記得懷王的知遇之恩和二人配合默契的成就。懷王辱死於秦,他的屍骨是歸葬於郢了,但他的靈魂依然留在荒蠻的西北,這不行,他要寫一首詩,將其招回來,招至楚宮,這才是他立命之地,安身之所。

冷過之後,屈原又覺得躁熱,身子軟綿綿的,且周身痠疼,彷彿正有人在抽他的筋骨,但他掙扎著拿起筆來,千萬句話,千萬般感情一齊湧於筆端,澎湃激情順著筆尖流淌,寫下了《招魂》一詩。

“招魂”是古代生產力和認識水平低下所形成的一種迷信活動,在崇尚巫術宗教的楚國,這種活動更為盛行。當時的人們認為,每個人除了“肉體的我”外,還有一個“精神的我”,而這個精神的我就是“靈魂”。靈魂寄居在每個人的軀體上,是無形的神秘物;人在睡眠時,靈魂就離開軀體出遊,當它轉回來時,人也就醒了。肉體是要死亡的,但靈魂永存;當肉體死亡時,靈魂就離開軀體到另一個世界去生活,或為神,或為鬼。靈魂可以脫離軀體單獨存在,且能像活著的人一樣生活,所以古人以及傳下來的遺俗,在招魂時,必須招之以美味、佳人、華屋、輕歌曼舞,誘其歸來。

一般說來,每一首楚辭都由三部分組成,篇首為引言,相當於今之序言或序幕;篇末是亂辭,相當於今之尾聲;中間一大部分是正文,是作品的主幹和中心部分。《招魂》也不例外,引言部分用幻想的形式敘述招魂的原因;亂辭部分追懷與懷王一起打獵的盛況,也寫出了作者招魂的心情與環境;正文可分兩部分,先外陳四方之惡,後內崇楚國之美。

詩人用神話傳說和浪漫主義的幻想來構成四方之惡。從一般的招魂目的看,是為了威嚇靈魂,使它不敢滯留他鄉。靈魂是肉眼看不到的,招魂時上下四方都要招到。作者從上下四方來描寫,保持了民間招魂形式的完整性。但作者在招上下四方時,重點突出了西方這一節,暗示了懷王死於秦(秦在楚之西)。用筆嚴謹,用意細緻而深微。“幸而得脫”等句,又與懷王逃秦走趙而趙不納之事相合。

“內崇楚國之美”,目的是召喚靈魂歸返故居。被招者乃懷王之魂,因此按照王者的身份來描寫。在招魂過程的描寫中,詩人將楚國當時的經濟、文化生活的高度成就作了形象的集中的描繪。懷王生前喜好聲色,既然為其招魂,就不能不用其生前所好誘其靈魂歸來,因而偏重於腐化享樂生活的刻畫摹擬,相繼描繪了房屋的結構、室外的景色、宮中的裝飾與佈置,宮中的美女、酒席饌餚之盛、歌舞娛樂場面、遊戲,賦詩及唱和之酒後餘興等,這些描繪都用極大膽的誇張和層層鋪敘展開,特別誘人,令人嚮往。

屈原一氣呵成了《招魂》,擱下筆,閉上眼,靜心地又想了想,終覺言未了,意未盡,情未竭,於是重新潑墨揮毫,又作《大招》。大者,因招君王之魂也。

《大招》的第三部分,屈原直接招之以“美政”,以思念故君之情,直抒胸意,毫不隱諱地將政治藍圖呈現出來:(1)祝楚王保壽養性,親愛家族,富貴興旺;(2)聽察神明,廣施仁政;(3)開發田園,人昌物盛,有寬有嚴,賞罰得當;(4)開拓疆土,以廣聲威,使賢者來歸;(5)舉豪傑,斥佞人,施德政,禁苛暴;(6)尚武藝,習禮讓,朝諸侯,天下歸一,繼三代而興。這是治國安邦的綱領、政策、禮儀,集中反映了屈原的“美政”思想,他欲以此來激勵生者雪恥報仇,立發奮圖強之志,共同振興楚國,因此,《大招》的主題是《招魂》的擴大、延伸和深化。

五雷轟頂的沉重打擊,沉鬱悲憤的心情,旅途的勞頓,秋雨的澆灌,致使屈原高燒若燙,加之一夜不曾閤眼——這一夜,屈原是在潑灑激情和心血啊!待寫完了《大招》的最後一句,他便一頭栽倒在案,昏迷不省人事……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12:34


第二六章 洞庭憑弔 君山懷古

卻說屈原寫完《大招》之後,一頭栽倒在案。他並非是突患重病,而是連日來過於傷情和疲勞所致,將養三五日便漸漸好轉起來。

屈原離開郢都以後,先往訪鄂渚舊友,然後順水路南下洞庭,憑弔安眠在那裡的商之賢大夫彭咸和虞舜之二女宵明和燭光。

商朝國王姓子,據說是帝嚳後裔契的子孫。相傳契母簡狄吞燕卵而生契,堯舜時期做司徒,掌教化百姓之職。契部落居商丘,到第十四代的湯滅夏前,商已是個興旺的小國,農業、手工業、商業等都遠比夏朝進步,因此造成代替夏朝興起的形勢。

湯從商丘徙居於亳(今山東曹縣),作滅夏的準備。他用伊尹做右相,仲虺做左相。伊尹是湯妻陪嫁的媵臣(奴隸),仲虺是夏車官奚仲的後代,居薛(今山東滕縣南),是舊部落的酋長。湯得伊尹、仲虺的輔助,國力愈益強大,相繼征服了附近的許多小國,最後滅夏,湯自稱武王。至第六代中丁開始,眾兄弟之間爭奪王位,相互侵凌殘殺,政治衰亂。傳至太戊,用伊徙(伊尹之後)、彭咸治國政,國始復興。然而,太戊剛剛取得了一點成績,便居功自傲,荒淫奢侈起來,圈民田以成園囿,造宮室以廣收天下美女。彭咸數諫不納,商之社稷大有傾頹之危。彭咸萬般無奈,棄官南逃到洞庭,投水而死。彭咸是聳立在屈原心靈中的一座豐碑,他在詩作中曾多次謳歌讚頌,並願以身效法,緊步其後塵。

“洞庭”系楚之方言,當瀰漫天地、無邊無際講。楚國人莊周所寫之《天運篇》中,有“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一句,後人作注將洞庭解釋為“天地之間”;古人把今之湖南省的洞庭湖和江蘇省的太湖均稱作洞庭,皆有誇耀其充塞天地之意。

洞庭湖位於長江中游,在今之湖南省境內,是華夏第一大淡水湖(因長期淤塞和人工圍墾,現已淪為第二大淡水湖,總面積2820平方公里,號稱“八百里洞庭”),它南納湘、資、沅、澧四水,北以松滋、太平、藕池、調絃四口納長江之水。站在湖邊放眼望去,整個世界都漂浮在水面上,後世有詩人望洋嘆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屈原一行乘船從三江口入洞庭湖,這裡是江與湖的匯合處,江水混濁,湖水清澈,混者似烏雲密佈的蒼穹,清者若一碧如洗的夜空;混者像滿臉肅殺的冬婆婆,清者猶輕歌曼舞的春姑娘。二者涇渭分明,水火不能相容,你吞我吐,你侵我伐,你推我搡,頗具情趣。

洞庭湖是座“日月出入其中”的大湖,因其太大,遊覽起來,不似“百頃西湖十里源”那樣方便,以致極少遊者有幸領略到它的全部風光。今日屈原來此,雖說並無遊覽的興致,卻有憑弔先賢的感情、志趣和義務;雖說他正處放逐之中,但畢竟不同於解押的罪犯,相對來說較為逍遙,有充裕的時間;他欲藉機深入湖區民間,採集深埋在那裡祭神歌舞中保存有古九歌的豐厚遺產,以便修改他的《湘君》、《湘夫人》、《河伯》和《雲中君》,因此,憑弔之外,他還要到洞底湖西北部的華容一帶的河網地區和西南部益陽、桃江一帶的丘陵地區去漫遊。

屈原購置了足夠的飲食和豐盛的犧牲祭禮上船,並請來了一位被稱作“洞庭通”的老漁翁作嚮導。一切準備就緒,木船啟碇揚帆向湖中心駛去。時值仲春三月,風和日麗,茫茫鏡湖,一碧萬頃,波瀾不驚。倘說它像藍天,那麼湖面上那點點白帆便是漫天飄浮的雲朵;倘說它像夜空,那麼湖中的山丘島嶼便是皓月當空天幕上歷歷可數的星斗;倘說它是縐纈著的萬匹錦緞,那麼水中的游魚、空中的沙鷗、洲渚上的草木,便是錦緞上明暗相間的花紋。湖水是那麼清,那麼藍,清得讓人透涼,藍得令人心醉。因其清,水中各色各樣的游魚,或搖頭擺尾,或倏然而逝,或追逐嬉戲,或侵凌相殘,俱都一目瞭然,看得真真切切。魚之外還有貝類、藻類和龐然的龜、鱉、黿、鼉。紛紜的水底世界有似人類社會,強凌弱,眾暴寡,弱肉強食,大約天地之間難尋一塊乾淨的綠洲。因其藍,便給人一和善、溫馨、神秘感,和善得像情人的眸子,溫馨得似新婚洞房,神秘得若童話世界;因其藍,又給人一朦朧感——朦朧的幻夢,朦朧的希望,朦朧的追求和幸福。有時會吹來陣陣南風,湖面上微波盪漾,漣漪片片,船稍有些起伏顛簸,這會使你想到兒時躺在搖籃裡的情景,頗具韻律的嘩嘩水聲,是媽媽哼著的搖籃曲;也會使你回憶起小時候依偎在母親的懷抱裡,伏臥在母親的胸膛上的滋味——坦蕩、柔軟、甜蜜、幸福,船兒的起伏是母親的心臟在跳動,噝噝風聲是母親勻稱的喘息。

“歪船烈馬”,船隻有歪斜著跑,才行駛得快。舟子是個在洞庭湖上航行了四十餘年的老把式,今日有幸給三閭大夫駕船,心情格外激動和興奮,船在他手中,玩具一般,常常操得以幫為底,船上的人和物,幾乎就要倒到湖裡去了,令人心驚肉跳,但他要大家儘可放心,保險不會有絲毫閃失。每當這種時候,你儘可伸手湖中,戲水賞心。這湖水柔軟、滑膩,似撫摸著少女的面龐。或者探下身去,雙手掬水入口,細細品嚐,這水溫乎乎,甜絲絲,香噴噴,如吻著情侶那溫潤的嘴唇。

湖中的鳥類甚多,野鴨、白鵝、蒼鷺、捉魚郎、戲水鴛鴦、各色各樣的鶴,它們多是成雙成對,或遊於湖面,或翔於空中,或戲於洲渚,孑然一身者絕無僅有,尤其是那羽毛漂亮的鴛鴦,總是相依相偎,永不拆對。也有數十隻為一群者,或在空中翱翔,引頸長鳴;或戲於渚洲之上,舞姿翩翩,遠遠望去,像繁花,似白雪。水鳥中最健飛的是沙鷗,它們整日跟隨著航船飛轉,總也不知疲倦。這些可愛的小傢伙跟人們十分友好,有時站在桅檣的頂端,有時三五成群地落到甲板上,甚至蹲於人們的雙肩或頭頂,歪著頭,轉動著機靈的紅眼睛跟你逗趣,嘎嘎地叫著,似有所詢問。

用不上個把時辰,航船便會遇見一座孤島或一處連綿的渚洲,這些湖心陸地,多小巧別緻,或尖頂渾圓,或平鋪水面,因其土質肥沃,俱皆植被豐茂,蓊鬱翠綠,遠眺似漂浮的荷葉,聳立的荷箭。待來到近前,無不古木參天,葛藤盤繞,茂竹修篁,傲然挺拔,繁花似錦,陣陣飄香。因為人跡罕至,這些島和洲多為無名氏,偶有涉足於此者,習慣依形而命其名,如鶴渚、馬洲、牛島等。時近中午,前邊又見一島,巍然高聳,上白下蒼,甚是怪異。隨著時間的推移,船離島愈來愈近,島上的風光亦愈見其清楚明瞭。這是一處在洞庭湖中司空見慣的水上洲渚,因其上質肥沃,故而林豐竹茂,蒼翠墨綠。令人驚訝的是,煙霧似的密林之上,竟有一頭鬃毛左披的石獅在低頭思過。這景緻讓人納悶:四周皆為平原沃土,為何竟會有石獅高聳於此呢?如此龐然大物,其重怕在數萬斤之上,竹梢樹枝,如何承受得了,而不墜於地?“洞庭通”看透了眾人的心思,忙作解釋。此島原名砥礪洲,言其平坦如砥似礪,絕無凸凹與皺摺。天宮之太上老君的坐騎是一頭雄獅,因在天廷犯禁,被貶來此洲反省思過,方有這高聳的石獅山,為此這裡便改名獅子島了。滿山遍是竹木,遠地裡望去,可不就像獅立叢林枝頭一般。景緻奇特,故事也蹊蹺,誘惑力極強,大家殷切希望島上一遊。屈原是個明察秋毫的政治家,怎會看不出眾人的心情,吩咐島上午餐小憩。舟子奉命,緊划槳,船靠岸,纜繩拴在一棵合抱粗的樟樹上,待船停穩之後,眾人相繼登岸上島。誰也不熟悉這獅子島的情況,恐有萬一,屈原諄諄叮囑道:“為防禽獸侵害,萬不可深入林中,只在左近轉轉,且需結伴而行。”

“洞庭通”搖手微笑說:“三閭大夫莫要過慮,眾人可盡興暢遊。自從石獅來到這砥礪洲後,洲上不再有任何禽獸出沒,大約都望而生畏,遠避他洲去了。”

這倒有趣,聞後眾人將信將疑,但考慮到“洞庭通”決不敢以關天的人命為兒戲,更不會在三閭大夫面前弄虛作假,於是約定好了會合的時間,便興高采烈地雀躍而去了。

這獅子島上的自然景觀有許多與眾不同之處,一是林密竹茂樹高,株與株之間幾乎是相挨相擠,枝幹挺拔,參天而上,林中陰暗潮溼不見天日;二是多藤蘿,左右纏繞,縱橫攀爬,似繩索,若網纜,株株相接,棵棵相連,織成羅,組成網;三是林中奇花異卉遍地,這是個奇怪的現象,既缺陽光,又不透風,按說花卉難以生存,這裡卻一反常態,大約是有一種神秘的靈氣在起作用;第四,正如“洞庭通”所言,這裡絕無禽獸棲息,莫說是狼蟲虎豹,鷹鵰鷙鷲,便是野兔和麻雀,也難尋覓,這就使美麗的小島大殺風景。看來組成大千世界的林林總總,缺一不可。

石獅處於島的正中,往前走,步步登高,愈走坡愈陡,既至來到近前,人已居高臨下,可以鳥瞰茫茫湖光山色了。“洞庭通”所言極是,這石獅不是從地下生長出來的,而是從上天墜落於此,因為它無根無基,無連無綿,孤零零的垂頭低首立於此間,毫無威風凜凜的姿態和神氣,看來是在誠心思過。

因為上了年歲,屈原與艄公並未與眾同遊,簡單的午餐之後,二人便以洞庭為話題拉起呱來。屈原盛讚洞庭湖的遼闊、富饒與美麗,尤誇其性情之溫和,說它“像少女一樣溫柔,如妻子一般善良,似母親一樣和藹。”

艄公聽了微微一笑道:“三閭大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每當春和景明之際,確如大夫所言,但到了梅雨汛期,卻又是一番情形。”於是艄公向三閭大夫講述了自己三年前的一次驚心動魄的經歷。

夏季的洞庭湖像一個後老婆,總是陰沉著臉,而且說翻就翻。梅雨一到,湖上煙籠霧罩,陰雨連綿,數月不開;陰森的東南風像一群群猛獸,在湖面上狂奔著,怒吼著,將湖水刮混,掀起山嶽般的驚濤駭浪,天地不分,山水難辨,日月無光,茫茫宇宙渾然一體,像盤古開天闢地前的洪荒時代。每當這種時候,漁船不敢出湖,商旅不敢啟碇,八百里洞庭變得蕭條冷清,變成了一個死湖。頃襄王元年六月十四日,忽然颳了一夜西北風,颳得雲消霧散,天晴月朗。十五日清晨,當一輪紅日躍出湖面的時候,無邊無垠的洞庭湖水全被染醉,像平鋪著的霞色錦緞。悶在陰雨中一個多月的洞庭兒女,像突然走出洞穴一樣心扉大敞,豁然開朗,紛紛奔向湖邊,歡呼雀躍,像從未見過江湖的異鄉人。誰也顧不得吃早飯,紛紛啟碇出航,茫茫洞庭頓時歡快活躍起來,漁船、商船、交通船,千帆競發,百舸爭流,一派喜慶繁忙景象。

常言道“天有不測風雲”,午時過後,西北天空突然出現了一片靛青色的烏雲。此刻東南風正盛,這惡魔似的烏雲竟然逆風而上,在迅速地擴展瀰漫,其色如烏盆,似鍋底,其厚如山嶽,似峰巒,其速如獸奔,似潮湧,鋪天蓋地而來。既來之後,狂風挾著暴雨,皮鞭似的抽打著湖上的船隻和辛勞善良的人們。闖蕩洞庭的人們都知道,這是罪惡的龍捲風的先兆,急忙做著各種不測和應急的準備。過了有一頓飯的工夫,這風果真旋轉了起來,將洶湧混濁的洞庭水旋上空中,變成一根根渾然參天的水柱,蒼墨,迷茫,兇惡,令人悚懼。湖中的各種船隻,輕者檣傾楫摧,重者船打人亡,更有甚者,船與人俱被捲上了高空,拋得不知去向。待風暴過後,盪漾的湖面上漂著桅檣、楫槳、船板、網具、屍體,其狀慘不忍睹。今天駕船這位艄公,當時亦船翻人落水,危急中撈到了一塊船板,方倖免一死,卻也在湖中漂泊了兩天一夜,為人所救。

這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呀。

聽了老艄公這浸著血淚的介紹,屈原不禁想到了官場的險惡,自己的宦海沉浮,多麼相似乃爾!怎不令其唏噓感嘆……

由於林密藤纏,行走艱難異常,每前進一步,都要花費尋常的幾倍時間,付出令人難以置信的代價,所以當屈原的從人觀石獅歸來,已經是日落黃昏時刻了,而且一個個累得腰痠腿疼,渾身的筋骨散了架似的,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看看時間已晚,解纜啟程是不可能的了,幸虧島上有遮風擋雨的天然場所,索性在島上過夜,明晨一早趕路。

時值望日,太陽剛剛沒於湖中,夕照的餘輝尚未散盡,一輪明月便在東方露出水面,其大如輪似蓋,其圓雖規難畫,其光柔和聖潔,其美不亞於旭日東昇,只是不像日出那樣壯觀輝煌,但卻比日出含蓄多情。雖然大家早已疲憊不堪,但卻毫無睡意,望著這輪漸漸升上中天的明月,聽著那動情漁歌的對答,全都陶醉在這月色湖光之中,彷彿自己便是那月裡的嫦娥和吳剛,正密切地關注著人世間的疾苦和冷暖。天上沒有一片雲,空中沒有一絲風,湖裡沒有一星霧,皓月千里,月光照在浮動的水面上,金光閃耀,明月映在湖水深處,像沉在湖底的一個碩大的玉盤。此刻,天與湖,月與影高度的和諧統一,人處此間,難捨難離。是呀,人類社會能夠永遠這樣,該有多好啊!……

大約太上老君貶坐騎於砥礪洲思過有一定的年限,過既悔之,也就是召回天廷應差去了,故後世很少有見石獅低頭俯首於該洲者。此是後話,不必深究。

第二天中午,屈原所乘之船來到離君山不遠的彭陵堆,這裡是彭咸長眠之地,整個小洲便是一座墳丘,小巧而渾圓,像一個斑駁陸離的饅頭。相傳彭咸投水後漂來此地,一天王母娘娘在園內指揮仙女採摘蟠桃,欲待眾仙,忽一低頭,發現洞庭湖內正有魚鱉蝦蟹在爭食彭咸的屍體。她不忍心一位忠良之臣冤死後又遭此孽,急命仙女取來一隻食缽,投於湖中,將彭咸的屍體罩住,於是洞庭湖內便有了這個墳丘似的小洲,依習慣人們稱它為彭陵堆。這小洲也頗具特色,全洲只有一棵幾經枯榮、三五人扯手難圍的梓樹,且挺立在墳丘正中的圓頂上,其餘皆花,而且全是蘭花。仲春三月,正是蘭花盛開時節,清幽的異香飄得很遠很遠,浸脾醉心。蘭花的種類繁多,各呈異彩,有雍容華貴的君子蘭,有濃妝豔抹的紫頭蘭,有樸實憨厚的大葉蘭,有婆娑多姿的吊蘭,有默默無聞的麥蘭,有甘願做陪襯的韭蘭,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下船登洲,簡直不敢邁步,唯恐毀了這如火如荼的蘭花王國。

雖說這裡是彭咸的陵墓,但卻無享殿,無石坊,無甬道,無石獸,無墓碑,連個墓門也沒有。圍繞著墳墓轉了一圈,亦無他人來憑弔祭祀的痕跡,只好在正南方擇一花草較少之地,擺出犧牲祭禮,眾人長跪於地,屈原依古禮而祭——燔柴、獻爵、奠帛、行禮、讀祝,其莊重、肅穆、哀悽的程度不亞於郊天祭地。“讀祝”時屈原讀的是一篇祭文,或者是《吊彭咸賦》,讀著讀著竟然熱淚盈眶,泣不成聲了,可以想見那內容和感情該是如何,只可惜讀完後便隨火而化了,未能保存和流傳下來,留下了永久的遺憾。

拜別了彭陵堆,屈原一行徑往君山進發,前往憑弔帝舜的二女宵明和燭光。

《山海經》中稱君山為“洞庭之山”,這是座富於神話色調的島嶼,屹立於煙波浩淼的洞庭湖與長江連接口西側,與今之岳陽市隔水遙相呼應。島不大,總面積不過二里見方,呈橢圓形,周圍高,中間低,形成一個小小水上盆地。島上約有七十二峰,風姿綽約,風光秀麗,峰頭雲蒸霞蔚,煙籠霧繞,恍如仙姑沐浴於瑤池之內,巨輪航行於濁浪之中,蓬萊漂浮於煙波之上,故後世有詩讚道:“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①這是個神奇的寶島,其上有三大特產,這便是竹、龜、茶。竹有宛如淚痕的斑竹,有方方正正的方竹,有形如龜背的龜背竹,有節似羅漢的羅漢竹,有腹中不空的實心竹等;龜有其背高聳,花紋奇特,邊、板和頭兩側呈金黃色的金龜,乃上乘之禮品;茶有君山銀針,沏茶時,茶在杯中先是全部衝出水面,懸空而立,如筆朝天,繼而上下竄動,然後徐徐下沉,似群筍出土,茶水杏黃淨明,其味甘醇可口。

屈原與眾人遍尋帝舜二女宵明、燭光之墓不見,只在君山東側的萋萋芳草之中,竹枝簇擁之下有一大墓,因無墓碑,難知墓中所眠何人。詢問一位老者,老者答曰:“此乃虞帝二妃之墓。”並作了較為詳盡的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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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代詩人劉禹錫詩。

墓中所埋,系堯之二女、舜之二妃娥皇與女英。舜在一次出巡南方途中,不幸病死於蒼梧之野。由於交通不便,信息無法及時傳於帝京,娥皇、女英見丈夫久出不歸,相駢來南方尋找。她們剛剛走到洞庭湖口,就聽到丈夫的疆耗,二人悲痛欲絕,雙雙投入湖中,死後精靈不散,變成了洞庭水神,稱為“湘妃”、“湘君”或“湘夫人”。當她們極度悲痛的時候,泣淚為血,淚血揮灑竹林,將竹身染成紫褐色的斑點,稱作“斑竹”,因為這是湘妃揮淚所染,故又稱“湘妃竹”。

聽了老者津津有味的解說,屈原雖誠心相謝,未置可否,但內心深處卻有幾分苦澀,因為這個不符合史實的故事必將以訛傳訛,遺誤後人。對歷史和未來負責,屈原本該予以糾正,但考慮到,既然大家都這麼說,這麼傳,怕是早已約定俗成了,靠一兩個人出來糾正,恐無濟於事。仔細想想,又似乎沒有這個必要,好比一泓清池,人皆贊其潔淨,你又何必定要說池底有淤泥,將這些淤泥清除之後,水會變得更清,且無後顧之憂,從而為清除淤泥而將水攪混呢?

其實,從憑弔古聖先賢的角度講,墓中所埋何人,並不重要,因為帝舜之妃也好,二女也罷,她們有著共同的品格和行為,都是值得後人景仰和學習的楷模。因此,屈原虔誠地向這座大墓敬獻了犧牲與祭禮,恭恭敬敬地拜謁,行三拜九叩之大禮。然而,就在這頂禮膜拜的過程中,他的胸中卻翻騰著那個“墓中所埋究竟何人”的故事。

追溯淵源,《山海經》中明明記載著:“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遊於江淵之間,出入必以飄風暴雨。”講的是“帝之二女”,未言“帝之二妃”。

帝舜於四十二年冬,率群臣泰山封禪,禮畢之後,文臣武將各自先歸,他帶領幾個從人,先到諸馮山省墓,然後漫遊各地。一日來至鳴條,愛其山水清幽,便命人造了幾間房屋,就此住下,不再回京都蒲坂。他這是效法帝堯造遊宮於成陽的辦法,避開都城,好讓伯禹獨行其志,省得他有事不敢做主,總來稟報商議。

轉過年的春天,一連發生兩件事,一件是南方的崇山出現了一個怪物,這怪物人面獸身,乘著兩龍,據帝舜與伯禹分析,很可能是火神祝融現世;第二件是被封在有庳國為君的象生命垂危,彌留之際十分想念自己的哥哥。祝融降於崇山,南方之地訛言朋興。三苗之國本來就好亂而迷信鬼神,帝舜深恐因此而有所變故,需要前往鎮撫;象弟病重,危在旦夕,骨肉之情,理當前去探望。這是此番帝舜南巡的原因和使命。

此刻的帝舜業已高壽百歲以上,太后娥皇,十二年前就已仙逝;愛妃女英,今猶健在;又娶一登北氏,生有二女,大的宵明,小的燭光,年歲都在二十左右。帝舜以如此高齡南巡,誰能放心!滿朝文武及宮中的每一個成員,無不竭力勸阻,但誰也改變不了他的意志,動搖不了他的決心,萬般無奈,伯禹只好多派護衛,伴他一道南下。帝舜為何愈老愈固執,難道派別人去就不行嗎?不錯,此番帝舜南巡旨在鎮撫南蠻,維護國家安寧;探弟之病,以盡手足之意,但更主要的、這也是包括伯禹在內的所有人不曾識破的意圖,是遠離京都,把國政全部交給伯禹主持。泰山封禪以後,帝舜雖說在鳴條另築新居,不再回蒲板,但二者相距太近,客觀上依然在掣伯禹之肘,束縛他的行動,因此今番要遠走高飛。有學者認定,無論在家庭,還是在社會,人愈老愈專權。由堯舜觀之,並非盡然,關鍵在於思想意識,這不是生理規律。

準備就緒,帝舜與家人及群臣告別,帶了許多從人,越過中條山和嵩山,徑向南行,直到雲夢大澤。有苗國君得到了消息,大為震驚,不知帝舜此來何意,忙集群臣計議。這時謀臣成駒已亡,繼任者頗有遠見卓識,當下說道:“放他過去,不必刁難。”有苗國君說:“虞舜久不巡守,前幾次均由伯禹代行其事,這次忽然親來,難保沒有陰謀詭計。”那繼任的謀臣說:“有庳國君是他的胞弟,聽說正患重病,虞舜必為探病而來。既無重兵護送,必無他意,倘有刁難,於理不通。”國君正要答應,旁邊一個臣子讒言道:“上鉤之魚,為何不釣?等他來了之後,拘禁起來,要挾伯禹平分天下,他必答應,豈不更好!”謀臣反駁說:“虞舜向來以德服人,四方諸侯多擁戴之。況且他又系天下共主,年歲已高,如今輕車簡從的來到此地,並無不利於我們的行跡,我們無端拘禁,必遭四方諸侯之強烈反對,而且伯禹必奉詞伐罪,與我們為難,豈不糟糕!依臣之見,不僅不能拘禁,還要出城郊迎,盛情接待,禮節甚恭,以表明我們並無不臣之心。”國君極口稱是,依謀臣之議而行,各地諸侯亦紛紛趕來歡迎,帝舜在衡山盛宴各路諸侯答謝,然後徑到有庳國去。既至帝舜趕到零陵,象已氣絕,在其靈前慟哭祭奠一番,自不消說,然後命其長子承襲君位,並訓勉了他幾句。自象死後,帝舜一直鬱鬱不樂,從人恐其發病,紛紛都勸他出遊散心。帝舜依了他們,就向東南而行。一日行至九疑山下的蒼梧之野,天空中忽起音樂之聲,頓時異香撲鼻。從人抬頭仰望,漸見西北角上彩雲繚繞,雲中似有無數仙人,各執樂器,中間幾個像是上仙氣象,又與群仙不同。後面又有瑤車、玉軿、羽蓋,四面簇擁著,冉冉徑向帝舜而來。帝舜見狀拱手相迎,當中一個上仙向帝舜拱手道:“某等奉上帝鈞旨,以汝在人間功德已滿,著即脫離塵世,還歸上界,就此去吧。”帝舜聽了,稽首受命。說完隨即上車,那瑤車、玉軿漸漸上升,由群仙簇擁著飛馳而去。從者目睹帝舜上升,初時驚疑駭怪,如痴如夢,口不能言。既至帝舜去遠,望不見了,看那先前帝舜上車的地方,卻躺著他的屍體,面色紅潤,神態安詳,熟睡一般,不禁一齊撲上前去,大放悲聲。時值六月盛暑,屍體不能久放,一邊派人火速趕回帝都報告,一邊在山上擇了一塊風光秀麗的地方將帝舜安葬。

自帝舜南巡以後,女英、登北氏及宵明、燭光等親人非常懷念,所幸帝舜沿途發信報告平安,略可放心。自從到了零陵,聞象死信之後,心緒不佳,信遂少寫,後來竟然音信全無,消息杳然,全家人都憂慮起來。忽一日,身染重疾的帝舜之妹顆首著人來請女英過府,說有事要談。女英聞請,以為顆首病情惡化,急忙來至她的榻側。顆首告訴女英說:“我昨夜夢見二哥,乘著一輛瑤車自天而降,告訴我他已不在人世了,讓我和二嫂及侄女們說,不要悲傷,人生在世,總有分別的那一天……”寥寥數語,女英如聞驚雷,不知怎樣勸慰了顆首幾句,返回府去,如實一說,全家哭作一團,哭得死去活來。哭過之後,商議辦法,宵明、燭光執意要到南方去實地考察一番,弄個水落石出。兩個女兒像她父親一樣倔強執拗,誰苦苦勸阻都是無益,伯禹只好一方面派人護送帝之二女南去,一方面熱鍋上螞蟻似的等候隨帝南巡者的消息。宵明、燭光及伯禹所遣之護衛人員一路南行,因不知帝舜仙逝之所在,又不識途徑,曲曲折折走了許多冤枉道,竟然來到了洞庭山。一日他們正欲尋船出洞庭湖,遙見一隻小船倏然而來,停靠岸邊,有一人跳下船來。此人野服黃冠,嚼沙啖塵,瘋瘋癲癲。宵明一行正愁無船出島,見有船來,返回又是空載,急忙令一能言善辯之衛士前往交涉。衛士奉命上前,向船家言明瞭兩位公主的身份以及此行的使命,求他擺渡出湖,情願多付貨幣。登岸的那位瘋癲者聞聽此二女為帝舜的兩位公主,正為尋父而來,急忙轉身自我介紹,並指點了帝舜仙逝的地點及前往的路徑。此人姓方名回,是帝舜幼時的好友,娥皇、女英下嫁,是他做的媒人。虞舜富貴之後,他避而不見,現已年近百歲。日前聞聽帝舜昇仙,便趕往九疑山憑弔,此刻正從九疑山歸來。至此,宵明、燭光方信父親昇仙之事屬實。父親雖是昇仙,但做子女的從此不能再依偎膝下,並見面而無從,這種終天之恨,如何消釋?想到這裡,不禁號啕大哭起來,只哭得山悲水泣,天低雲暗,淚盡繼之以血,連鼻涕都色呈猩紅,這淚血揮灑竹上,竹色大變,後來別成一種,斑痕點點,故名斑竹。按照方回的指點,宵明一行出了洞庭湖,徑向九疑山而去,待行至瀟水與湘水相會處,天色大晚,就此借宿一宵。由於心緒不寧,晚飯後姐妹二人面燭而坐,無言以對,甚感無聊。忽聞空中有音樂之聲,宵明疑心道:“莫不是父親下凡來與我們相會嗎?”燭光說:“是呀,我們到外邊去望望看。”說著二人起身出門,徑往船頭。眾護衛別宿一室,聽到聲音亦隨後跟來。時值九月望後,一輪明月高掛中天,與水中的月影相映。二女上得船頭,不知為何竟然站立不穩,雙雙跌下水去,“撲通”一聲,浪花四濺,護衛們大驚,紛紛借船沿江撈救,三天後在洞庭山左近撈得了二女的服飾,葬于山上,就是眼前所謂的“二妃墓”。瀟湘洞庭一帶的人民景仰二女的孝行,說她們死後變成了洞庭、瀟湘、沅澧一帶水域的水神,並尊宵明為跋婢�保�蜆饢�跋娣蛉恕保�謔前咧癖閿置�駑�窳恕?

後來的人都以為湘君、湘夫人便是堯之二女娥皇和女英,這是大錯而特錯的。莫說“帝舜三十年葬後於渭”,娥皇早已經去世,即便不死,那時已在百歲以上,白髮老嫗哭其夫婿,血淚斑竹,以至殉身,在情理上說不過去……

屈原長跪於地,正在默默地懷念古聖先賢,忽然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將眾人澆成了落湯雞。莫非是屈原的悼念勾起了宵明與燭光的舊情,又在大發脾氣,因而才這般風暴雨狂嗎?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13:16


第二七章 長沙盛情 羅城慰藉

公元前295年,屈原一行溯湘水到達長沙。這裡是楚先王始封之地,城西的湘江東岸有先王的古城遺址、宮殿、太廟等許多建築的基礎尚歷歷可尋,清晰可辨;城西南嶽麓山下先王的陵墓尚在,古坊、石獸猶存;這裡的人口中熊氏約佔三分之一,追溯起來他們跟屈原乃一脈相承。無論何姓何氏,人們對屈原的遭遇無不十分同情,聽說屈原來了,紛紛前來看望。談及天下形勢,國君的昏庸,荊楚的危難,奸佞的跋扈,民生的疾苦,或咬牙切齒,或摩拳擦掌,或憤憤恨恨,或破口大罵,許多人在陪著三閭大夫嘆息、垂淚。大家都誠心誠意地挽留屈原在長沙住下,雖說生活艱難些,但不必再吃那顛沛流離之苦。長沙百姓的熱情像一團熊熊燃燒著的大火,烘烤著屈原,炙灼著屈原,使他那顆萎縮的心在舒展,使他那顆冰冷的心在溫暖,使他那顆凝固的心在熔化。他耐不過這熱情,經受不住這高溫,只好在長沙暫住了下來。

初到長沙,屈原做了兩件事,一是應邀到百姓家做客,二是憑弔先王遺蹟。

連年戰爭,連年災荒,官府不管百姓的死活,只顧橫徵暴斂,不消說群眾的生活是異常艱難的,都在勒緊褲帶過日子,一般的田舍之家,沒有什麼好招待的,殺一隻雞,宰一隻鵝,做一頓純白米飯,聊表一家人對三閭大夫的崇敬之情和愛戴之意罷了。在一處地方,哪怕荒年飢歲,富貴門第總是有的,他們腰纏萬貫,置辦得起酒席,以宴請顯赫頭面人物為榮,以奢侈排場為樂,因而爭相往邀。面對上邊兩種不同階級層次的邀請,屈原倒是願到茅屋田舍去,因為那裡多真誠,少虛偽,多摯愛,少權謀,多淳樸,少浮華。屈原並非不體諒民生之艱,更不是嘴讒,他欲藉此機會走家串戶,深入瞭解下情,以便有朝一日返回郢都,主持朝政,制定方針政策,好有充分的依據。初出仕時在鄂渚為縣丞,他曾做過這方面的工作,嚐到了甜頭,受益匪淺。應該說沒有鄂渚一年的體察民情,便沒有後來的變法改革,制訂《憲令》。他不相信自己會這樣一直流浪下去,他在等待國君的悔悟,似乎用不了多久,頃襄王便會頒旨將他召回,君臣一德,共振荊楚。從某種意義上講,流浪漢北,放逐江南,彷彿並非全是壞事,這是個深入下層,接觸民眾的好機會。基於這一思考,住長沙期間,除了一般的走東串西,他還要重點訪問一批社會賢達,聽取他們對未來治國的意見。

寥辛耕是位憨厚朴實的農民,六十多歲,三個兒子,一個閨女。閨女排行在先,早年已經出嫁;大兒子盼福和二兒子盼祿,隨父躬耕於壟畝,都已娶妻生子;小兒子盼壽,在一家作坊做工,尚未成親。家裡有幾畝山溝薄地和一頭耕牛,一家人辛勤耕耘,早起晚睡,正常年景勉強可以卒歲,一遇天災人禍,則難免要餓肚子。近幾年非旱即澇,加以戰爭頻仍,苛捐雜稅多於牛毛,小兒子盼壽又從軍戍邊,收入減少,日子過得十分艱難,整日吃糠咽菜,度日如年。寥辛耕老漢永遠也不會忘記,屈原在朝中為左徒那三五年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實行變法改革,打擊了貴族、富豪、惡人們的囂張氣焰,平民百姓獲得了諸多實惠,惡棍賴三霸佔他的三畝水田就是那時被迫歸還的,當年喜獲豐收,添置了十數件農具與新衣物,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有盼頭。那個時候,每一個有良心的楚國人,誰不打心眼裡感激屈左徒啊!萬沒料到好景不長,變法改革像驚雷閃電一般轉瞬即逝,天空重又烏雲密佈,豺狼蛇蠍再度猖獗。聞聽屈左徒被貶官,被撤職,被放逐,大江南北,荊山內外,有多少人在為之痛心疾首,悲憤難抑,有多少人在為之肝腸寸斷,淚眼不幹,有多少人在為之擔驚受怕,提心吊膽啊!想不到屈左徒竟然來到了長沙,來到了自己的家門口,即使自己再貧困,哪怕是典兒賣女,也要請進家來吃頓便飯,表表心意。

哪裡是什麼家常便飯,在這茅屋農舍,堪稱是美餐盛宴了。寥老漢用“四菜一湯”來招待屈左徒,菜是辣椒雞、清燉鯉魚、粉蒸藕、蘿蔔燉野兔,湯為金針蘑菇湯。喝的是陳釀黍米老酒,吃的是上等白米乾飯,老漢與長子盼福奉陪。為了籌備這一餐飯,寥老漢不知費過多少心血,傷過多少腦筋,熬過多少不眠之夜,這都是一家人嘴裡不吃,肚子裡挪的呀!也正因為吃過這樣一餐飯,這個八口之家不知需勒緊褲帶過多久,不知需付出多少艱辛與愁苦。然而,這位土埋半截的農民老漢寥辛耕卻硬是這樣做了,這是怎樣的深情厚意啊!屈原是觀察問題入木三分的思想家和政治家,是感情豐富飽滿細緻入微的詩人,是以“嫻於辭令”著稱於世的外交家,面對著這餐桌上的美酒佳餚,這一腔真誠與盛意,並沒有說多少話,他的面容莊重肅穆,他的表情苦澀陰沉,因為他的心靈上正壓著難以承受的重負,這重負似山嶽,若峰巒,壓得他抑鬱、憋悶、窒息,他感到內疚與羞愧,只覺得無顏面對荊楚的社稷江山,對不起屈氏、熊氏及芔姓的列祖列宗,更愧對擁戴自己、對自己寄託著厚望的楚國千百萬黎民百姓。今天寥老漢這樣盛情款待,屈原不僅不感到舒心與悅意,反而覺得這是對他的莫大嘲諷和凌辱,這凌辱不亞於吐他一臉痰,扇他一記耳光。羞辱之外他更感到痛心,這疼痛有甚於在他的心臟上拉了一道血口,又撒少許鹹鹽在上邊搓揉。因此,餐桌上的氣氛甚是沉悶,屈原基本上是默默無語,自然酒也飲得少,飯也吃不下。倒是寥辛耕老漢罵罵不休,他罵昏君不辨忠奸,罵奸賊誤國害民,罵世道混濁昏暗,罵貪官汙吏魚肉百姓,無惡不做,罵到氣憤處,口中的唾星、飯渣四處亂噴。聽著這聲聲詈罵,屈原似覺正有亂箭在穿自己的心,他簡直找不出多少道理和話語勸慰這位樸實憨厚正直的農民老漢,只能籠籠統統地說些摸不著邊際的話,諸如烏雲遮不住太陽,烏雲上邊是青天,待風吹雲散之後,天空中必是陽光燦爛之類,蒼白無力,根本解決不了寥老漢任何實際問題。

寥辛耕老漢盛情相邀,盡其所能款待,但這一餐飯卻是在陰沉鬱悶的氣氛中進行的,原因不在賓與主,而在這個烏雲籠罩的國家和社會。屈原勸寥老漢的話雖然籠統,但卻是至理名言,烏雲上邊確是青天,待風吹雲散之後,必是朗朗乾坤。然而,這風何時能吹,有誰來吹,卻令人茫然……

昭川江是長沙一帶最大的貴族,仗著他系王族三氏之一,朝中又有幾門掌實權的親戚,加以這裡山高皇帝遠,他便可一手遮天,橫行鄉里。他曾霸佔了北去湘江流經長沙一帶的二百里水域,凡在江中航運捕撈者,他都要收取“水賦”,這賦重於敲骨吸髓,害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漁夫一旦失去了江河湖泊,好比農民失去了土地,只有活活餓死。為了生存,他們紛紛組織起來,抗賦不交,與昭川江周旋鬥爭,直髮展到殺死他的管家和數十名家丁。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組織湘江漁民起來反霸抗賦的領頭雁是滕興波,此人身高丈二,五大三粗,人群裡一站,山丘鐵塔一般,頗有震懾的威力。不僅如此,他還極富文韜武略,膽大心細,因而他所領導的反霸抗賦鬥爭進行得有條不紊,從無大的過失。昭川江奈何不了滕興波,便拿他的親屬撒氣,設計捉去了他的高堂老母和妻子百般折磨,並設下圈套,妄圖趁滕興波帶人往救之機將其逮住。滕興波偏偏不上這個當,親人們便在昭川江的魔爪下整日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就在這相持的關鍵時刻,屈左徒變法改革的春風吹到了這荒僻的邊遠地區,江河解凍,人心沸騰。新法有許多限制貴族特權的條款,當時是強力推行,暴風驟雨一般,昭川江也算識時務者,未敢對抗,釋放了滕興波的母親與愛妻,放棄了對湘江水域的霸佔權。後來雖說因國君昏聵,奸臣與貴族阻撓,變法改革未能進行到底,中途夭折,但既已經過了暴風雨的襲擊,貴族們便不得不有所收斂。經過一番較量之後,昭川江深刻地領教了滕興波所領導的漁民暴動的厲害,所以,後來形勢雖然復舊,他卻不敢再像以往那樣肆意妄為。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局面,是因為屈左徒曾領導過變法改革,因而湘江的漁民們無不感戴屈原的隆恩盛德。既然人們早已將屈原當成了救苦救難的恩人,如今恩人降臨到這方水土,湘江兩岸的百姓春風似地將他包圍裹挾,烈火般地燃燒著自己,將他炙烤,滕興波正是代表著這千百顆燃燒著的熾熱的心將屈原邀上了一隻雕欄畫舫,載於橘子洲頭的。當滕興波等人初來邀時,屈原還有些猶豫不決,但交談了不足一個時辰,他就為漁民們的熱情所感染,為他們的豪爽和勇氣所震動,他們是力量的化身,希望的象徵。細想想自己已經活到這把年紀,經歷了多少艱辛與坎坷,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回想變法改革之初,那是冒著多大的風險,承受著多大的壓力,自己不曾有絲毫彷徨與動搖,今天面對著這澎湃的盛情,為何竟猶豫而裹足不前呢?這怕就是衰老的標誌吧?經過這樣不算激烈的思想交鋒之後,屈原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在眾人的簇擁下登上了畫舫,來到了橘子洲頭。

好一個名副其實的橘子洲頭,位於湘江之中,洲不大,遍地盡橘。時值金秋,蜜橘正熟,果實累累,像懸掛著的無數小燈籠。紅綠相間的密林深處,點染著幾幢不顯眼的茅草房。屈原被讓進了上房正間,這裡早已有數十人在恭候。滕興波介紹說,這都是各村各船派來的代表,他們俱都英勇無畏,為了民眾的利益,不懼傾家蕩產,甘願披肝瀝膽。座席布就,眾人依次入席。屈原是千人尊敬、萬人崇戴的大恩人,專設一席,由滕興波與幾位德隆望尊的耆老奉陪,東向而坐;眾星拱月,其餘的座席都圍繞著客席布排。席地而坐,短几矮桌。餐具十分馬虎,菜餚卻異常考究,每桌十二個盤,盤盤皆魚,是謂“全魚席”。這些魚全都是剛從湘江或洞庭湖打回來的,烹飪前俱都活蹦亂跳。“全魚席”對屈原來說並非稀罕,但像今日這樣新鮮的魚卻很少見,特別是其中的竹筒魚、松鼠鱖魚、醬蒸蛔魚、紅煨烏魚、藕絲銀魚等,都是首次品嚐。有人可能在懷疑,一些普普通通的漁民,能夠捨得這麼奢侈耗費嗎?勿需花費錢財,只需付出辛勞,有何不捨?為了三閭大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揚帆捕撈,貢獻點魚鮮,何足掛齒!席間的氣氛融洽而熱烈,終年與風浪搏鬥的漁民們性格豪爽,無所畏懼,大碗喝酒,愈喝愈興奮,愈激動,爭相向三閭大夫介紹昭川江的累累罪惡,描繪組織起來反霸抗賦的火暴激烈及大快人心,盛讚變法改革限制了貴族的特權,打擊了豪紳的氣焰,為黎庶謀得了利益,帶來了好處;嘆好景不長,一陣風便過去了,於是也像寥辛耕一樣罵昏君,罵奸賊,罵不公的天和地。

在這個以滕興波為首的漁民接風洗塵盛宴上,屈原依然沒有慷慨陳辭,只是自始至終面帶微笑,頻頻頷首,不斷稱“是”。看得出,他的心情興奮而激動,他是在用心感覺,深刻體驗,幽長回味。他彷彿從這些為權貴們鄙視、被稱作“漁花子”的赤腳露足的人們身上,隱隱約約地看到了楚國的力量、前途和希望。是的,無論哪一個國家和社會,力量都蘊藏在民眾之中,他們是民族的前途和希望,不久後那句“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歷史預言,不就出自這些平民百姓之口嗎?屈原似乎也在反思,在懺悔,過去為什麼總是在朝中跟群小們爭鬥,最終被打下馬來,而不知道到民眾中來,匯於民眾之中,形成一股沖決一切阻撓變法改革的滔天巨瀾呢?誠然,對於這一切,屈原並未在腦海裡形成一定的觀念或意識,只不過是一絲朦朦朧朧的感覺,隱隱約約的體味,模模糊糊的影象。

長沙人氏景清明,曾在朝中為執珪,此人率兵在外,屢屢破軍殺將,有功於國,但因正直無私,不媚鄭袖、靳尚之屬,便為其所不容。有一次疆場與秦對陣,秦強楚弱,力量相差懸殊,景清明幾次派人飛馬朝中告急,要求增援。身為令尹的子椒有意刁難,死活不肯發兵,致使前線傷亡慘重,戰鬥失利。既至戰敗,子椒、靳尚一夥則誣景清明系秦內奸,裡通外國,有意敗軍誤國。懷王昏聵不明,耳根子軟,專聽這一夥奸佞的盅惑挑唆之言,頒旨處景清明死刑。其時正當變法改革之初,屈原頗得懷王的賞識與器重,於是挺身力諫,為景清明求情,結果倖免死罪,削官為民,遣返還鄉。當景清明離開郢都之際,屈原曾設宴為其餞別。在餞別宴會上,景清明一謝屈原救命之恩,二以長者的身份叮囑屈原審時度勢,不要固執,“莫蹈餘之覆轍”,說著說著便涕淚交流,泣不成聲了。如今,屈原的遭遇比景清明更悲慘,景清明畢竟是回到了自己的故鄉,與親人團聚,落葉歸根,得到了應有的歸宿;屈原卻是被放逐,流落異域他鄉,有似飄零的秋葉,說不定哪一天會落到臭水溝或爛泥塘裡沉沒、腐朽,變成淤泥,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異臭。

天有不測風雲,景清明萬沒料到屈左徒竟因放逐而來長沙。同病相憐,兩位同朝為官的老友一旦相見,其景其情非筆墨所能描述,相抱唏噓,喟然長嘆,老淚縱橫——是悲,是憤,是怨,是恨,是憂,是痛?皆而有之,唯獨沒有慚愧與內疚,他們為國為民耿耿忠心,無愧於列祖列宗,無愧於社稷江山,無愧於黎庶百姓,雖結局可悲,但生命是充實的,心地是坦然的。正因為如此,二人相逢,猶如盛夏空中帶正負電的兩堆烏雲相錯,耀眼的閃光和震耳的炸響之後繼之以縱情恣肆的暴風驟雨,待激動的情緒過後,便是心平氣和,便是朗朗晴空了,於是二人促膝傾腸,談別後的情景,談荊楚的現實,談天下大勢,共抒對未來的憂慮與不安。

景清明已是古稀老人了,還鄉後日子過得拮据艱難。祖輩倒是留下了不少田產家財,但到了他的父親景竹節,一生樂善好施,仗義疏財,家產基本上散盡。景清明本人為官清廉,兩袖清風,還鄉時兩肩扛一頭,毫無半點積蓄。他的四個兒子分別在各郡縣為地方官,皆已羽豐毛滿,各奔自己的前程,誰也不再顧及這個老家。幸虧有一個既賢且孝的孫媳服侍於左右,貧富且不論,精神上倒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景清明的這位孫子媳婦耿淑賢系大家閨秀出身,自幼受過良好的教育,知書達禮,出於對祖父人格上的崇戴,方帶著嬰兒,離開丈夫,回家來服侍風燭殘年的老人。因為勤奮好學,所以屈原的詩,耿淑賢無一遺漏的全都熟讀過,且多能背誦。她很為屈原的品格和才華所感染,屈原早已成了她心目中崇拜的偶像。今日有幸,屈原來寒舍做客,勿需祖父費心勞神,耿淑賢一手全力操辦,她賣掉了珍貴的首飾,當掉了稀有的珠寶,儘量將宴席辦得豐盛考究些。不僅如此,她還將自己的乳汁擠到麵粉裡,發成饅頭,讓屈原餐食,以表達自己對屈原的崇敬之情和希望他早日康復的願望。官至左徒,已到耳順之年的屈原,什麼好飯沒有吃過?但卻第一次品嚐這富有濃郁奶香味的白麵饅頭。他一邊咀嚼,一邊品味,一邊在心裡揣測,很是莫名其妙!……是呀,這是個謎,這個謎只有耿淑賢一人能夠解開。

住長沙期間,屈原遍覽山川形勢,他曾遊覽過位於城西湘江東岸的先王古城遺址,這裡已是殘垣斷壁,瓦礫遍地;他曾遊覽過古城左近的先王太廟,這裡已是雜草叢生,蒿萊沒人;他曾遊覽過位於嶽麓山下的先王陵墓,這裡已是享殿破敗,石坊傾頹,殘碑斷碣橫躺豎臥。每遊一處,屈原便增添一份傷情;每覽一地,屈原的心靈上便增加一鈞重負,因而整個居長沙期間,他的心情始終抑鬱沉悶,幾乎不曾有過須臾明快開朗。

居長沙期間,屈原曾專訪社會賢達,但這些所謂“賢達”,或閉而不見,或佯狂不知所之,或報以冷嘲熱諷,或憤世嫉俗,罵聲不絕於耳,或心灰意冷,哀聲嘆氣,能與屈原傾心而談,共謀未來者,寥寥無幾,這自然也就加重了屈原的心理負擔。

長沙北不足百里處有一個羅子國,這是楚國境內的一個諸侯小國,位於汨羅江畔(現湖南省汨羅市西五、六里處)。從前,羅子國是在襄陽宜城境內,楚文王時才遷到這裡來。在列國事務和外交場合,屈原曾多次維護羅子國的尊嚴和利益,執政的羅宣王感激不盡,聽說屈原被放逐來到了長沙,急忙親往相邀,來國中漫遊,散散心,解解悶;倘屈原同意,他願留屈原在國內久住,奉為上卿。

羅子國國王亦系楚之同姓,論起來與屈原還是本家,在此之前彼此不僅有過交往,且關係非同尋常。既然久居長沙無所事事,整日愁腸百結,鬱鬱寡歡,不如應邀前往,既可散心,又能廣泛接觸民眾。

羅子國都城分東南西北四面城牆,四座城樓。城牆雖是板築土夯的,但有兩丈多高,一丈來寬,西北臨江,南面靠山,兩座雄峙的山峰猶似兩隻把門的獅子,遠遠望去,倒也雄偉氣派。

羅宣王讓屈原下榻於羅子國最高檔次的清心館內,這裡背山面水,茂竹修篁,溪穿庭中,山聳湖內,奇花異卉四處點染,鸝啼鶯囀時時可聞,真是一個修身養性的幽靜高雅的好地方。自從屈原來到了羅城,羅宣王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地款待,無論國事多麼繁忙,全都親自奉陪。休看這羅子國國小財薄,款待屈原的宴席檔次卻相當高雅,令赫赫齊楚所不及。為了使屈原生活得愉快開心,羅宣王還挑選了十數名姿色超群且有教養的宮娥,每日習練絲竹歌舞,專供屈原欣賞。然而,這一切全是徒勞,終不見屈原有心花怒放之時,笑逐顏開之刻,他整日心事重重,愁眉不展,那枯槁憔悴的臉上總是陰沉沉的,猶似梅雨季節的天空。這很使羅宣王生疑,一日午餐,他乘著酒興陪笑問道:“三閭大夫,莫非我等接待不恭,您老才這樣悶悶不樂嗎?”

屈原見問搖了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陛下切莫誤會,當今之荊楚,國君昏庸,奸臣當道,強秦覬覦,民生塗炭,危機四伏,如卵高累,陛下縱然讓我過那神仙般的生活,屈平又哪裡會有歡心愉意呢?”說著淚如雨下。

這很使羅宣王感慨不已,楚王這樣不公平地待三閭大夫,致使他落得了這般可悲可慘的結局,但他卻依然在憂國憂民,將個人的生死禍福置之度外,這樣的忠貞賢臣古今罕見,楚懷王與頃襄王都是些有眼無珠之輩,酒囊飯袋之徒,堂堂荊楚萬里山河,恐怕就要毀在他們的手裡了……

羅宣王見屈原傷心落淚,急得慌了手腳,連聲寬慰道:“三閭大夫莫要過於悲傷,天有陰有晴,月有圓有缺,國事有曲有直,此皆常理中的事。頃襄王年歲尚輕,不諳政事,為奸佞所矇騙,做出了錯誤的決定,致使三閭大夫含垢忍辱,蒙冤受屈,此乃楚之大不幸也。然而楚王不久必將翻然悔悟,召大夫還京,共商大計,重振荊楚。眼下當務之急的是請大夫迅速恢復健康,養精蓄銳,以便再次為國操勞奔波。”

羅宣王十分健談,他的本意是罵頃襄王瞎了狗眼,錯把珍珠當魚目,結果卻說得頭頭是道,左右逢源,很符合屈原的心理,說得那屈原再次長嘆一聲道:“但願如此!……”

為了慰藉屈原這顆傷透了的心,羅宣王擇一天高雲淡之日,陪他登上城樓,觀賞羅城醉人的秋色。誰知屈原登上城樓,目光呆滯,兩眼傻愣愣地盯著西北方出神。他望呀,望呀,好象望到了郢都的樓閣殿宇,望到了歸州的山山水水,於是默默地吟誦起來:

曼餘目以流觀兮,(啊,我站在高處向遠方眺望,

冀一反之何時?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的故鄉?

鳥飛反故鄉兮,鳥兒總要飛回自己的老巢,

狐死必首丘。狐狸死的時候要向著山岡。

信非吾罪而放逐兮,我沒有罪卻遭到放逐,

何日夜而忘之。真是日日夜夜心中難忘。)

他吟誦著,吟誦著,頭也昂了起來,手也舉了起來,頗似展開雙翅的飛鳥,就要飛向那日夜想念的郢都。

羅宣王見屈原心情開朗了起來,竟有濃郁的興致在賦詩吟詠,欲陪他登上另一個城垛,忽聽屈原歇斯底里地高聲喊叫起來:“不好啦,不好啦!你看那西北天邊濃煙滾滾,想必是秦兵攻佔了郢都,正在焚燒我們的太廟和宮殿,罪過啊,罪過!……”

羅宣王欠身延頸,藉著屈原手指的方向極目西北,西北天邊哪裡有什麼濃煙滾滾,不過是湧動著幾堆青紫色的烏雲。他看了一會,擺擺手解釋說:“三閭大夫不必驚慌,那不是濃煙,只是從天邊滾過來的一團烏雲,大約是要變天了……”

屈原似信非信,搖搖頭,自言自語地嘆息道:“只怕那不是烏雲,而是濃煙,是正在燃燒著的郢都上空的濃煙啊……”

羅宣王左勸右說,才算將屈原從幻覺中拉回到現實中來,攙扶著他登上了另一個城垛。為了緩和屈原的緊張情緒,羅宣王熱情洋溢地指點解說,遊覽了一陣,觀賞了一番。漸漸的紅日西沉,殘陽如血,晚霞夕照將西邊的天空染得一片火紅。觸景生情,屈原見狀又捶胸頓足地大聲疾呼起來:“快看呀,郢都起火了!萬惡而可憎恨的秦兵呀,他們燒燬我們楚國的都城,掘開我們祖先的墳墓,我,我,我與這幫豺狼強盜不共戴天!……”

屈原激昂的情緒,悲憤的語調,把城下的百姓和周圍的將士都感動得熱淚盈眶。羅宣王的心中也在翻騰著酸楚的熱浪,他設想著長眠於地下的祖先就要橫遭暴秦的劫難,不由得兩眼汪著晶瑩的淚花。這是個意志能夠控制感情的中年漢子,為了減小對屈原的刺激,他儘量壓抑著自己的悲憤。他將身體轉向一邊,釘子入木似的佇立了許久許久,極力平靜著自己的心潮。毫無疑問,倘這時兩面相對,四目相觸,兩心相碰,必是驚雷閃電,狂風暴雨。因折磨而過早衰老的屈原,再也經不起巨大的感情風浪的衝擊了。

為尋開心,羅宣王才陪屈原登羅城而覽秋色的,效果卻適得其反,屈原的心靈上倒反又壓上了一塊重石,同行者與城上城下的民眾及將士也無不罩上了一層陰影,遙望紅日墜落的天邊,不再是絢爛的晚霞,而是塗抹著的令人悽然淚下的鮮血。

遊城歸來,屈原的情緒更抑鬱,更低沉了,時常面壁而立,不知所思;或者披髮吟於汨羅江畔,不知所往。這情形讓羅宣王憂心如焚,他在苦苦地思索和尋覓著讓屈原歡悅的新辦法。

羅子國的秋天美麗如畫,肥沃的田野裡,金色的稻浪翻滾起伏;滔滔汨羅江,晝夜奔騰不息;漫漫丘嶺,紅橘累累,果香陣陣;連綿橫亙的峰巒,或蒼翠若黛,或層林盡染。金秋九月,既是收穫與希望的季節,又是狩獵的好時刻,經過一年的美餐盛食,千禽萬獸,無不發育得膘滿肉肥,因此羅宣王想到了陪屈原進山打獵散心。

羅子國雖只有彈丸之地,且系楚之附庸,但畢竟也是個諸侯國家,為了慰藉屈原的心,羅宣王把這次秋狩當盛典對待,那隆重的程度不亞於郊天祭地。自國君以下,宮廷裡的大小官員傾巢出動,乘車的,騎馬的,步行的,弓上弦,刀出鞘,干戈耀日,劍戟映輝,旌旗獵獵,儀仗赫赫,魚貫而前,徑向深山密林進發。狩獵的君臣百官將車駕停于山下,換成坐騎,從中間進出,分三路圍獵包抄。獵犬在前邊引路,雄鷹在空中偵察,走卒在四處吶喊,寂靜的山林頓時喧鬧歡騰起來。按照宣王的旨意,文臣武將俱把溫順的兔子、山羊、花鹿往屈原這邊驅趕,屈原卻痴呆呆地望著,一箭不發,讓它們在自己面前竄來跑去。羅宣王見了甚為不解,驚奇地問道:“尊敬的三閭大夫,難道貴體欠安,心身不爽嗎?為何一箭不放呢?”

屈原右手提弓,左手拿箭,以手中的弓指著面前的山羊、兔子說:“此皆山林中之善良之輩,我不忍心傷害無辜。待來日恢復健康之後,必將驅馬深山巨谷,獵取豺狼虎豹!……”

多麼富有哲理的深刻話語啊,對其含義,羅宣王心領神會,對其鍾情,羅宣王深受感奮,對其決心,羅宣王堅信不移。

又過旬日,羅宣王陪著屈原去汨羅江邊釣魚,因為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這是最悠閒自在的賞玩,也是散心解悶消磨時光的好方法。垂釣的地點選在深入江中的綠汀上,這裡草青花紅,風光旖旎,視野開闊,令人心胸敞亮,寵辱皆忘。汀上搭起了涼棚,以遮風雨和秋陽。江中安裝了特殊設施,圍淵驅魚,將魚都趕到這汀外的深潭之中。潭水清冽,雖深猶淺,潭中魚來往如梭,清晰可辨,歷歷可數。然而,面對這滔滔西去、川流不息的汨羅江,屈原的心思根本沒有放在釣竿上,他望著對岸漁村升起的一縷縷炊煙,心潮象腳下的江水一樣翻滾奔騰。他想,自己這樣四處飄零,何時是了?走到哪裡才算是盡頭?由這裊裊炊煙和江上的點點白帆,屈原想到了長沙反霸抗賦的首領滕興波和那眾多以大碗喝酒、敢於跟貴族昭川江針鋒相對進行鬥爭的漁民兄弟,民眾最有力量,他們是荊楚的希望。倘說日前長沙應邀赴宴時形成這樣一個奇特的念頭,那時還隱約而模糊,現在卻變得愈加清晰而強烈了,因此他欲在江邊找個歸宿之地,每日裡和這些漁民談心解悶,向他們吟誦詩章,使他們牢記秦兵侵略的仇恨,讓他們樹立必勝的信念。主意打定,他對羅宣王懇切地說:“屈平衷心感激陛下之熱情款待!今日大王又為我找到了安身之所。”

羅宣王聽了,很感莫名其妙,急忙問道:“這江邊一無樓臺亭閣,二無街市集鎮,大夫如何能夠安身呢?”

屈原坦然地回答說:“我一不需要樓臺亭閣,二不需要繁華的街市,只要能和百姓在一起,便心滿意足矣。”

羅宣王見屈原句句擲地有聲,意志堅定,不可勉強,只好說:“既然三閭大夫喜歡這方水土,朕派人給您在這裡建一處漂亮的宅第吧。”

屈原急忙搖頭擺手說:“不必!不必!在那邊的漁村,總可以找到一個棲身之地的。”

羅宣王無奈,把一根自己喜愛的象牙釣竿和一匹白馬送給屈原,就眷眷戀戀地含淚告別了。

黃昏時刻,屈原望著那古羅城的城樓,回想起登樓遠望郢都的情景,不禁又是一陣傷感。他忍住淚水,調過頭來,牽著白馬,拿著釣竿,孑然一身地朝渡口走去……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14:00


第二八章 漵水靈鹿 木洲蜜橘

公元前293年,秦使白起伐韓於伊闕(今之河南洛陽南),大敗韓魏聯軍,斬首二十四萬,俘魏將公孫喜。秦以此威脅楚,派使臣下書楚王,信中說,楚背叛了秦,秦將率諸侯伐楚。頃襄王嚇得心驚肉跳,忙聚群臣,商議如何向秦乞求和平。

在這一年裡,屈原自長沙向沅水流域繼續西行。他在滔滔江河湖泊航行,他在崇山峻嶺攀登,他在莽莽原野奔波。他的思緒象翻滾的波濤,似起伏的山巒,若漫漫無垠的平疇,他時刻都在緬懷懷王,擔心頃襄王,心繫郢都,憂慮楚國,他幻想著頃襄王突然將自己召回,接受其“美政”綱領,君臣一心,上下同德,共振荊楚,楚之江山社稷還是大有希望的……

公元前292年,秦、楚再結姻親之好,楚迎婦於秦。

屈原登舟,溯沅水而上,至枉渚暫駐。沅水南來,至辰陽繞了一個彎,向東北經枉渚注入洞庭湖。枉渚一帶,灣多灘多,漩渦多,行船異常艱難,故其速遲緩。

公元前291年,秦將白起攻韓取宛(今河南南陽),司馬錯攻魏取軹(今河南濟源東南),攻韓取鄧(今孟縣西)。宛先屬楚,後歸韓,與鄧皆為冶鐵業中心,故楚、韓均以鐵兵器鋒利著稱於世。

屈原自枉渚去辰陽,繼至漵浦,在漵浦居住了四年,其間曾北返回枉渚一次。

漵浦位於今湖南省西部,沅水中游,漵水之濱,南與雪峰山相接。四境群山重疊,海拔700多米,是個十分荒僻的地方,山上林木遮天蔽日,野獸出沒,百姓的生活困苦不堪。這裡的人雖說誰也沒有見到過屈原,但他是位憂國憂民的清官卻家喻戶曉,盡人皆知,因而人們對他十分敬重與崇戴,特意將他安頓在漵水河畔的一座小山上,還用山裡的竹木和芭茅,為他建起了三間茅草房。這裡雖不敢跟郢都的楚宮和屈原的橘園相比,但屈原總算暫時結束了顛沛之艱,流離之苦,有了棲身之地,遮風蔽雨之所。休看這茅草房不起眼,但卻冬暖夏涼,從這一意義上講,宮殿廳堂,遠不及也。

這裡的自然風光勝橘園十倍,純真、恬適、靜謐,山青得滴翠,樹綠得冒油,花美得象新娘,樹上的飛禽和林中的走獸精靈得似天使,溪水潺潺流淌,是幽雅歡快的琴聲;數不盡的清池深潭,遍佈山林,猶若漫天星斗,中秋明月,姑娘那多情熾烈的眼睛。山腰有一溶洞,洞口甚小,遠看似動物的巢穴,近瞧象橫截葫蘆的小頭,一個圓圓的孔洞,需匍匐,方進之,非膽壯者,則不敢入焉。既進之後,豁然開朗,別有洞天。這裡的鐘乳石除像其他溶洞一樣奇形怪狀外,還呈現著各種色澤,光怪陸離,堪稱天下奇觀。更令人驚訝的是,在大若廳堂屋宇的石洞正中,有一石桌,其白似雪,光滑如砥,桌上鐫刻著圍棋棋盤,八個別緻的石鼓繞石桌勻稱而布,相傳王母娘娘曾邀眾仙弈棋於此。廳堂向裡,有許多分支,通向四面八方,繼續前進,洞中有穴,穴中有竅,穴穴相通,竅竅相連,只有連接各竅穴的部位,多狹窄難通人,且每每有陰森森的寒氣從穴口吹來,令人毛骨悚然,卻步而逃。據說有勇敢而大膽者,在同伴的幫助下擠過罅隙,便到了一個自由平等、富饒美麗的世界,那裡有燦爛若霞的桃林,有如綾似絹的萬丈懸瀑,有其深莫測的龍潭,有奔騰喧囂的江河,有蔚藍無垠的大海,有遼闊肥沃的原野,有連綿起伏的山巒,有男耕女織的田園之樂,有雞鳴狗吠的農家之美,有和和美美的家庭,恩恩愛愛的情侶,甜甜蜜蜜的童嬰,歡歡喜喜的翁嫗。在那個世界裡,沒有君高臣低,沒有男尊女卑,沒有貧富之分,沒有爾虞我詐,大家都互敬互愛,親若手足,幸福地生活。只可惜能去者太少,自那個世界歸來者絕無僅有。這裡幾乎不受外界氣候影響,一年四季溫暖如春,屈原也曾於王母娘娘弈棋的石桌上批簡牘,彈琴抒情,或與鄉親對弈,這裡比兒時樂平裡的讀書洞勝強百倍。

這是一座寶山,山上少見松、杉之類的普通樹木,多是樟、楠、梓、檀等樹中之珍品。林中藥材遍地,且多為稀世之科目。這座小山的獸類也別具特色,因為山小,故絕無獅、虎、豹、鵬、雕之類的鷙禽猛獸。嬉戲追逐于山林的兔、狐、獐、獾等等,它們性格似乎既活潑,又溫柔,一個個瞪著機靈的小眼,或紅,或藍,或黑,顯得是那麼可愛,彼此無侵,無伐,無害,在這裡似乎見不到科學家所謂的“種內鬥爭”。偶而也會碰到幾隻大灰狼,但它們似乎也十分馴良,毫無半點野性。無處不見梅花鹿,三三兩兩,成群結隊,它們是那樣的純樸、憨厚、和善。鹿本來是以善跑著稱,但這裡的梅花鹿卻很少撅起短尾巴狂奔者,主要是這裡無侵害其利益、危及其生命的敵人,它們跟所有的禽獸都能夠友好相處,親密往來,猴子、山狸、鴿子、烏鴉跳在鹿背上的現象屢見不鮮。

漵水在山下繞了一個彎,形成了一彎下弦月。這漵水有兩個特點,一是深而藍,二是清而緩,藍得象寶石,清得似碧玉,是一首委婉的抒情詩,是一章美妙的小夜曲,莫說駕起一葉風帆在水中悠悠盪槳,便是在河岸上一站,心中也會甜得淌蜜,醉得飄仙。整個河灘,全是鬆軟嬌黃的細沙,若米似面,打著赤腳在這沙灘上漫步,簡直是一種美的享受,身後留下兩行清晰的腳丫丫,若印似畫。

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倘使無諸侯紛爭,無強秦入侵,無奸佞賣國,萬民無飢餓凍餒之苦,屈原真該心曠神怡,多留下一些光輝燦爛的詩篇,健康長壽以至百歲。然而,此刻屈原是在流亡途中,他的心時刻都在滴血,從來不曾有過瞬息安寧。個人的吉凶禍福與安危,屈原早已置之度外,他胸中裝的是楚國的萬里江山和黎民百姓,惦念的是頃襄王和郢都,擔心的是強秦與群小勾結,荊楚之錦繡河山不久將為強秦之鐵蹄所踐踏,人民將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因而,這幾乎能令人成仙得道的錦山繡水,卻未能使屈原的心胸有多少鬆弛與歡悅。不過,屈原畢竟不是凡夫俗子,他有海洋一樣寬闊的胸懷與度量,他總是居高臨下地向前看,對楚國的未來至今沒有絕望,這希冀使他具有常人所不具備的氣度與膽識,成為生活的強者,為楚國的復興,人民的幸福,天下的統一而頑強地生活著,痴情地幻想著頃襄王的悔悟,召其進京,共商富國強兵之大計。有了這個強有力的精神支柱,屈原便不沮喪,不頹廢,雖說夜夜輾轉難眠,頓頓不思飲食,體態消瘦,形容枯槁,但卻依然精神矍鑠,談吐不俗,爭辯起問題那咄咄逼人的氣勢不亞當年。他的生活依然很有規律,每日晨曦微露起身,穿戴盥洗既畢,便到茅屋後密林中的草地上去舞他那陸離長劍,一招一式,一來一往,象當年一樣不肯有絲毫苟且。練著練著霞光染醉了山崗,燦爛的朝霞從密林枝葉的罅隙篩進草地。晨風在吹,枝葉在動,這霞光便交相輝映起來,五光十色,斑斕陸離,猶似現代化舞臺的燈光一樣絢爛,令人眼花繚亂。這裡的空氣清新,景緻優美,環境幽雅,遠非左徒府橘園所能媲美。

屈原雖是流放在外,但仍有一些僕役和貼身侍女跟隨。嬋娟沒有從行,她被屈原強迫回秭歸樂平里老家去了,義父不忍心讓女兒跟隨自己受苦。既有奴僕相隨,一日三餐自不勞屈原下廚,故屈原舞劍直舞至侍女來喚用膳為止。簡便的早餐過後,屈原或於茅舍內席地而坐,面前是漵水百姓為他準備的几案和文房四寶,他可以靜心地讀書,披閱簡牘,創作詩文;或到林中閒遊,聽鳥鳴,觀獸戲,聞花香;或走下山去,到漵水岸邊漫步,吟哦詩篇,欣賞綠水白帆的美景。

屈原為人十分隨和,他將漁民農夫都看成是自己的朋友,彼此親如家人。人們知道他博聞強志,是位無書不讀、無所不知的博物君子,且曾為當朝一品高官,因而屈原所到之處,便有百姓相隨,相圍,相聚,七言八語地詢長問短,屈原耐心地逐一解答。凡聽過屈原講解的人,均有“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感,彷彿有珍饈美味填塞了轆轆飢腸,一個個咂巴著嘴心滿意足地離去了。屈原的生活並不孤獨,不寂寞,來漵水不久,他便擁有了一個龐大的家族群,孩子們喊他“爺爺”,年輕的喚他“叔叔”、“伯父”,同齡人則親熱地叫“我的弟兄”,自然,男女老幼依然稱他“三閭大夫”。他常隨漁船揚帆江上,他常應邀到百姓家裡做客。趁機瞭解民眾的生活,噓寒問暖。他吃百家飯,餐桌上常常擺放著張家送來的魚,李家送來的蝦,王家送來的蟹,趙家送來的新米飯。

過去,這座仙境般的小山無人居住,每當夜晚,山下的人們舉首翹望,黑蒼蒼的象一頭伏臥著的怪獸,頗有幾分陰森可怖。如今屈原一行住上了山腰,晝有裊裊炊煙,夜有熒熒燈火,給這座蒼翠的小山增添了幾分生機。有一老奶奶給屈原送來了一隻大花公雞,有一細伢子給屈爺爺牽來了一隻母黃狗,於是這萬綠叢中便時常飛出雞鳴狗吠之聲,別有一番情趣。

夏日乘涼,山下的人們拿著小凳,提著馬紮,攜著蒲團,成群結隊地擁上小山,簇圍在屈原的四周,或聽他談古論今,或聽他彈琴抒情。屈原雖生活在這樣山清水秀、幽雅閒適的環境裡,卻依然是愁腸百結,因而他的琴聲充滿了憤懣哀怨之情,如泣如訴的琴聲,催落了多少人的熱淚!……

夜深了,青年們燃起了篝火,烈火熊熊,火焰照得十分遙遠,這光焰給漵水兩岸的人們送來了光明,帶來了希望……

一天晚上,大家又聚在屈原的茅舍裡聽琴,靜夜裡,這琴聲顯得特別清幽、悽婉、酸楚和憤慨,彷彿正有鋼鋸在鋸割人們的心,隨著這刺刺的推拉聲,一顆顆鮮嫩的心在破裂,鮮血淋漓,匯聚成流,涓涓流淌,在場的人無不汪然出涕,熱淚縱橫。忽然,從茅舍外傳來了一陣陣悲泣之聲,與室內的哭聲合成一片,匯作一流。原來是小山上的一群梅花鹿,它們夜夜來偷聽屈原講故事或彈琴,聽到傷心處,便情不自禁地大放悲聲——好一群有靈性的梅花鹿啊!天長日久,這群精明的梅花鹿便由屋外偷聽變成了茅舍中的常客,也和人們一樣敬仰著這位赤膽忠心的三閭大夫。它們一個個蹲坐於地,挺著身,昂著頭,豎著耳,瞪著眼,聚精會神地諦聽,且極富表情,喜怒哀樂隨琴聲而變,或悲憤不已,或痛哭流涕,或慷慨激昂,或摩拳擦掌。二更過後,該讓三閭大夫休息了,大家相約離去,每當這個時候,梅花鹿們總是讓人們先走,並熱情地跟眾人打招呼。它們最後離去,一遍又一遍地向屈原拱手致謝,走走停停,有時走出門去又返了回來,很顯出戀戀不捨的樣子。

來年盛夏,暴雨成災,長時間高溫潮溼,致使瘴氣瀰漫。先發自深山老林,漸漸傳至漵水流域,百姓染瘴癘而病倒者十有六七。屈原因體質下降,愁思抑鬱,終日憂心忡忡,染病較早,且十分沉重。他先發冷,有寒戰,臉色發紺,半個時辰後體溫迅速上升。寒戰停止後繼以高燒和臉色潮紅,伴有頭疼、口渴、脈搏快而洪大。高熱四個時辰後,突然全身大汗,體溫驟然下降,除疲勞外,頓覺舒服輕快,安然入睡。

以上三個階段可算作一個週期,週而復始,很有規律。

當高熱時,頭疼,全身肌肉關節痠痛,乏力,噁心,嘔吐。發作後鼻唇部出現了皰疹。

反覆多次發作,腹部明顯腫大,有壓痛。有時昏迷,有時清醒。清醒時劇烈頭疼,煩躁不安,抽搐。昏迷時沉睡不醒,譫語連篇:他講的是變法改革,聯齊抗秦,統一天下;講的是對懷王的懷念,對頃襄王的怨憤,對賣國求榮群小的疾恨;講的是對漵水兩岸瘟疫纏身的百姓的牽掛。雖是譫語,但卻講著講著便禁不住地老淚縱橫。

屈原身邊雖說也有三五個僕役和侍女,但從郢都來湘西,不服水土,最易染病,相繼病倒。為了照顧服侍三閭大夫,山下的許多人家搬上山來搭茅棚居住,他們甚至不顧患病的父母雙親和妻室兒女,輪換晝夜守候在屈原病榻的側旁,一個個提心吊膽,淚水不幹,彷彿他們中病死多少都無關緊要,三閭大夫倘若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是塌天大禍,自己永也贖不清這深重的罪孽。

一天,屈原的病體似乎康復了許多,不僅神志清醒,而且能略微進點飲食,服侍在他身邊的漵水百姓喜掛眉稍,待三閭大夫午餐過後閉目養神之際,偷閒下山照顧染疫的一家老少。忽然間,一陣幽香撲鼻而來,聞到了香氣的屈原頓時覺得周身舒服了許多。他心中正在暗暗生疑,一群梅花鹿突然闖進了茅舍,嘴裡都銜著山中帶露的蘭花。它們圍著三閭大夫,把一朵朵蘭花鋪在他病榻的四周,小小的茅舍頓時清香四溢,令人清心悅意。忽有一頭梅花鹿縱身一躍,把它那剛剛冒出的犄角往屋柱上一撞,然後跪到病榻前,把撞破的犄角伸到三閭大夫的口裡,這犄角便是補養身子的靈藥鹿茸啊!屈原一口一口地舔舐著鹿茸,不到半個時辰,頓覺精神煥發,力量倍增。

從此以後,每天都有一群梅花鹿來到屈原的茅舍,其中必有一頭將犄角撞破,伸到屈原的的嘴裡,讓他盡情地舔舐。隨著病體的不斷康復,精神的不斷復甦,屈原辨認得清楚,這鹿並非只有那一幫一群,彷彿是不同的幾個家族,扶老攜幼地輪換著來盡義務。不僅如此,它們每天來,還都銜著半夏、陳皮、竹茹、枳實、黃芩、黃連、知母、茯苓、甘草、元參、石斛、大黃、藿香、佩蘭、柴胡、常山、青蒿、菖蒲、荷葉、蒼朮、草果、檳榔、甘草之類的中草藥,或聚於陶盆瓦罐內點燃,煙燻屋舍,或請服侍的淑水百姓為其煎服。既治又補,屈原迅速康復。

屈原自幼讀過不少醫書,雖未以行醫為業,但卻也治癒過不少疑難病症,連懷王、南後及楚宮太醫對此都崇拜得五體投地,因而他知道這場瘟疫名喚“瘧疾”。瘧疾是由於瘧邪、瘴毒或風寒暑溼之氣侵襲人體,伏於少陽,出入營衛,正邪相爭,表現出以毛孔慄起,寒顫鼓頷,寒罷則一身壯熱,體若燔炭,頭痛,煩渴,而後汗出,熱退身涼,如此寒熱往來,反覆發作,或一日一發,或三日一發不等。歷來醫家對瘧疾的分類方法頗多,但多以病邪分類,有正瘧、溫瘧、寒瘧、溼瘧、瘴瘧、勞瘧等。根據諸多患者的症狀,屈原斷定,此為瘴瘧漫延流行。瘴瘧的治法以闢穢、解毒、化濁為主,梅花鹿們所銜來的諸草是對症下藥的。具體說來,偏於熱毒重者,以闢穢解毒為主,用清瘴湯。方中黃芩、黃連、知母以清熱解毒;柴胡、常山、青蒿以解表截瘧;半夏、陳皮、竹茹、枳實、茯苓以化痰和中;滑石、生甘草、硃砂以清熱寧神。如熱盛傷津,舌質深絳,加生地、元參、石斛以養陰生津;如大便乾結,舌苔垢黑,加生大黃、元明粉以洩熱通腑;如嘔吐劇烈,急用玉樞丹以闢穢降逆;如壯熱神昏譫語者,急用紫雪丹以洩熱解毒,清心開竅。偏於寒溼重者,以闢穢化濁為主,用藿香、佩蘭、陳皮、菖蒲、荷葉等芳香之藥。

由於梅花鹿不斷敬獻鹿茸,屈原的體質恢復得很快,甚至強過患病之前。他先到深山老林裡去採來了各種草藥的標本,然後將各村未患病的強壯者召到自己的茅舍,給他們講些醫學知識,教他們怎樣採藥,如何炮製和煎服,頗似當今的學習班。三天後,這些受過訓練的具備初淺治療瘴瘧常識的人回到各村,採藥治病,使得漵水兩岸漫延的瘴瘧得到了控制。又過數日,患者相繼病癒,無不流著熱淚對三閭大夫千恩萬謝,那些出不了門,走不動路的翁嫗們紛紛向著屈原居住的小山包揖拜磕頭不止。

國君昏慵,奸臣當道,一年復一年的內憂外患,接連不斷的自然災害,漵水流域也象楚國其他地方一樣民不聊生,野有餓殍,民有飢色,身無禦寒衣,家無隔夜糧者到處皆是,糠菜果腹尚且困難,更不敢奢望有好飯好菜補養身體,所以,人們病雖愈,但卻體質難以恢復,一個個面黃肌瘦,耳斷頭低。

一天,又有一隻公鹿來屈原的茅舍獻鹿茸,屈原拍著它的腦瓜親切地說:“尊敬的有靈性的梅花鹿,屈平衷心感謝你們的救命之恩,倘有可能,當為國再效忠貞,直至生命的最後一息。日下餘之體魄業已康復,勿需再行滋補,望能為漵浦之民早日健壯多付出些代價和犧牲……”聽了屈原的話,公鹿溫馴地點點頭,搖搖尾,離去了。第二天一早,公鹿又來到屈原的茅舍,導引著他來到漵水轉彎處一個石潭邊。石潭周圍聚集了數十隻梅花鹿,它們見屈原走近,相約“撲嗵嗵”跳進深潭,一邊將犄角在潭邊的岩石上磨破,將頭伸入水中搖了又搖,擺了又擺,一邊朝三閭大夫高叫。屈原自然早已明白,滿潭之水都已有了鹿茸的藥性了,通知兩岸的千家萬戶都來舀潭水回家飲用,百姓無不欣喜若狂,體質日漸康健。

過了許久,屈原欲離開漵浦了,他們一行登上船隻,鄉親們都趕到河邊來送行,那一群群梅花鹿也依依不捨地來到河邊。鄉親們慟哭不止,梅花鹿也眼含熱淚昂起長頸嘶鳴,聞者無不撕肝裂膽。

公元前278年夏曆的五月五日,屈原投汨羅江殉國。消息傳來,漵浦人民無不悲愴號天,淚溼沾襟。自那以後,每年的五月初五這一天,當地百姓都要在漵水裡划龍舟、丟粽子,懷念三閭大夫。屈原曾經住過的小山上,每到這天更深夜靜之時,都會傳出一陣陣梅花鹿的鳴叫,人們曉得,這些有靈性的梅花鹿又在思念三閭大夫了,於是便命名此山為“鹿鳴山”,還在山上建了一座屈子祠。這是後話。

離辰溪縣城十餘里,沅水中有一個江心小島,名喚木洲。屈原“朝發枉渚,夕宿辰陽”,乘坐沅水裡的舟船溯流而上,一天傍晚在木洲的碼頭上靠了岸。多麼誘人的江心小島啊,青山高聳,綠水纏繞,島上順山形水勢稀稀落落地點綴著三五個村落,遠地裡望去,簡直就是蔚藍夜空中的一輪皎潔的皓月和數顆星斗,碩大荷葉上的幾粒晶瑩的明珠。然而雖是晴朗的天空,落日似豔妝少女豐潤的面龐,晚霞將沅水染得一帶橘紅,木洲上卻似乎籠罩著無形的陰影。小船搭好跳板,屈原上了碼頭,放眼望去,河洲上的茅屋一幢挨著一幢,天到這般時候了,卻不見有一處炊煙升起。睹此,一向關心百姓疾苦的屈原不禁暗中生疑,為了探個究竟,他迫不及待地走進一幢低矮的茅屋。這哪裡是人可居住的家呀,簡直就是洞窖穴窟——陰暗,潮溼,酸、臭、臊、黴、腥諸味匯成一股惡作氣,嗆人口鼻,令人作嘔。初進屋時,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待眼睛慢慢適應了這昏暗的光線,才發現這裡的全部傢俱只有一張破舊不全的矮几。矮几後邊坐著一位八旬老翁,他身材高大,但卻瘦骨嶙峋,滿臉深皺,瞘眼,塌鼻,陷嘴,雙目無光。周圍左右是他的兒孫們,俱都骨瘦如柴,三根青筋挑著個頭,一個個沒精打采。祖孫三代皆破衣爛衫,叫花子一般。東間躺著一位老嫗,病痛與飢餓折磨得她只有一息尚存。西間床上翻滾著一位青年婦女,這是老翁的一位孫媳,其時就要分娩,只見她面無血色,大腹高聳,輾轉反側,聲聲呻吟,慘厲揪心。床前有一接生婆,正在心急火燎地徘徊無奈。

正間裡一家人席地而坐,霜染鬚眉、形容枯槁的老人把一隻只黑不溜秋的野果分發給他的兒孫。屈原上前躬身施禮道:“老人家,打擾了。”

老翁聞聲欠欠身,大約他已無力起身還禮了。他目光呆滯,反應遲鈍,半天才說了句:“客人請了。”

屈原並不嫌棄這裡氣濁屋髒,走上前去,挨老翁坐下,親切地說道:“船泊貴處,特來看望您老人家。”

老翁聽了屈原的話,兩個眼圈裡都汪著混濁的熱淚,訥訥不出於口道:“豈敢!豈敢!窮鄉僻野,讓客人見笑了。”

老翁見屈原的目光緊緊盯在那黑不溜秋的野果上,急忙解釋道:“實不相瞞,只因今年遭了水災,故而以野果充飢。”

屈原關切地詢問:“該河洲之上家家如此嗎?”

老翁有氣無力地嘆息道:“唉,家家如此啊。這裡已經十多天沒有人家動過煙火了。”

聽了老人的話,屈原不由得心內慘傷。他拿起一隻野果,只見果皮略皺,黑不溜秋,如同黑炭團一般,自己竟從未見過。他正想問個究竟,老翁的長子已經替父親訴說開了:

這野果名叫“火燒柑子”,為雪峰山所獨產。相傳很久很久以前,天宮御膳房裡有一位燒火的丫頭,長得聰明伶俐。一天,她誤入蟠桃園,心想,御膳房裡的師傅、丫頭們,整天家煙嗆火燎,辛苦流汗,卻不曾嘗過這蟠桃的味道,便偷偷摘了一籃,分送給大家美美地大飽了口福。不料事情洩露了出去,王母娘娘大發雷霆,欲將燒火丫頭貶到下界凡間。燒火丫頭對凡間人民的苦難生活略知一二,苦苦要求下凡後變成一株蜜橘,賜福於窮苦百姓。王母娘娘假意應允,卻耍了一個花招,把她變成了又黑又酸又澀的火燒柑子,長在雪峰山間,沅水兩岸。說也奇怪,今年這裡鬧水災,莊稼草木被洪水一掃而光,唯獨這火燒柑子枝如鐵,幹似銅,站立著紋絲不動,照舊開花結果。雖說它又酸又澀,但總可填塞轆轆飢腸,度過荒歲。我們窮苦百姓從心底裡感謝那位燒火丫頭啊!……

聽了這一席話,屈原的心裡萬分難過,眼圈不由得紅了,溼了。他伸過手去,向老翁也討了一枚火燒柑子,剝去那黑不溜秋的皮,將柑瓣填到嘴裡慢慢咀嚼,啊呀,既酸且苦又澀,弄得他齜牙瞪眼,幾度伸長脖頸,也難以下嚥。既至嚥下了第一口,後邊似乎好了許多。他一邊吃一邊在想,這樣苦澀之物,怎麼能夠充飢果腹呢?倘說青壯年尚可勉強以此活命,那麼,東間奄奄待斃的老嫗,賴此能活多久?西間痛苦呻吟的產婦,無飯食怎能有力下排嬰兒?即使嬰兒命大,勉強能夠降生,可憐的母親,又到哪裡去弄乳汁餵養?既無以為哺,豈能久活於世。新嬰何罪,竟無生存的權力!……可是,誰是造成這災難的罪魁禍首?是如狼似虎的暴秦,倘無秦之頻頻侵犯蠶食,楚為維護國土完整,投入了巨大的人力和財力,素有魚米之鄉之稱的荊楚,何以會如此貧窮?是無主見的懷王,倘懷王能納忠諫,拒讒佞,堅持對內變法改革,對外聯齊抗秦,則荊楚早就中興崛起,令秦望而生畏矣;是頃襄王,倘頃襄王能牢記國仇家恨,借懷王客死於秦之機,率沸騰之怨民奮起抗秦,秦斷不會有今日之猖獗;也在自己,都怨自己無能,未能勸諫二王循正道而疾進,竟成了南後、靳尚之流的手下敗將,落得如今這般悲慘的結局……屈原這樣想著,想著,禁不住老淚滂沱,淚水一滴滴、一串串灑在那火燒柑子上面,惹得老翁及其兒孫們都在陪著揮灑熱淚,低矮邋遢的茅屋裡一片哭聲,茅屋浸泡在淚水裡。

屈原改變了計劃,次日未隨船離開木洲,而是在走家串戶,訪貧問苦,徵得島上鄉親們的同意,除柑種橘,造福桑梓及子孫後代。屈原連夜趕寫了數封書信,第二天一早派島上能者分頭送往各處橘鄉。了卻了一番心思,屈原方離開木洲,返回漵浦。第二年仲春三月,相繼有船送來了橘苗,這都是應三閭大夫之求而無償資助的。木洲百姓見了,無不歡欣鼓舞,由衷地感謝三閭大夫的深情厚意。木洲上種滿了蜜橘,不到幾年,山裡、河邊,到處變成了茂密的橘林,並漫延到整個雪峰山。從此以後,木洲、雪峰山,春天一片雪白,秋則漫山遍野若霞,百姓們祖祖輩輩在橘園裡耕耘,收穫。那天宮燒火丫頭變的火燒柑子,作為當年三閭大夫愛民憐民的見證,至今偶爾還可以見到。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15:02


第二九章 千難萬險 九死一生(上)

屈原自郢都到漵浦,並不似前一章開首所說的那樣簡單,彷彿今日開會、出差、旅遊,換幾次車船便到了,而是彎轉曲折,歷千難萬險,經九死一生,方才到達。

第二十五章中寫過,當屈原離開郢都的時候,天憤,地怒,人悲,神哭,鬼泣,季節雖是仲春,但異乎尋常的暴風驟雨卻將荊楚大地懲罰了旬日有餘。屈原放逐是“濟乎江湘”(渡過長江、湘水),到湘西荒僻的山澤,但他卻循江而東,到鄂渚做短暫逗留。鄂渚是他初出仕的地方,雖在此為官只有短短的一年,但卻深深地愛上了這裡的百姓和每一寸土地。人是個無時無刻不在矛盾著的動物,屈原也不例外。一方面,他不相信頃襄王會永遠將他趕下朝廷,逐出郢都,幻想著隨時都會將他召回,聖君賢相同心一德,共振朝綱,復興大楚;另一方面,他又似乎有著某種不祥的預感,此一去便是訣別,永不得再見,因此要到那裡會見縣衙和鄉間的諸多好友。

屈原一行出郢都龍門,坐兩乘馬車至夏首登船,順流而下。一路上雖說天陰地晦,江水喧囂,雨未停,風未歇,雨打船篷似敲鼓,風搖小船盪鞦韆,但卻順風順水,船行倒也迅速。江上行船,無晝無夜,不似陸路乘車那樣曉行夜宿。不知行了多久,將近夏浦,雨停了,風卻驟然增大,只颳得天昏地暗,江水壁立。船上的人連同舟子在內,大多嘔吐得狼藉不堪,一個個昏迷不省人事,瘟雞一般。幸有一老僕,複姓淳于,名乾,原為齊人,年輕時在海上捕魚為業,練就了一身好水性。長江雖大,但與茫茫滄溟相比,不過是一抹,一帶,經過大風浪、見過大世面的淳于乾,此刻竟然若無其事,倘無他幫舟子駕船掌舵,恐怕早就船打人亡了。江面上隨波翻滾著無數屍體、船板、帆檣和各種各樣的貨物,令人觸目驚心,不寒而慄。又過一刻,西北天空飄過來一朵烏雲,開始只有碟子大小,轉瞬便瀰漫了整個天空,又濃又黑,黑中帶紫似懸釜,若漆板,像滾滾濃煙,使白晝變成了夜晚,萬物俱被吞噬。一陣猛烈的龍捲風旋起了巨大的水柱,黑蒼蒼的,壁立於天地之間,像山嶽,若牆堵,擋住了航船的去路。這頂天立地的水柱在不斷地變幻著自己的形態,有時像嫦娥奔月,有時像飛天的女神,有時像砍柴的樵夫,有時像壽星老翁,有時像昂首的駱駝,有時像奔騰的駿馬,有時像伏臥的雄獅,有時像下山的猛虎,有時像升騰的蘑菇雲,有時像盛開的蓮朵……,風浪中的小船,像一隻蛋殼在上下顛簸,左右搖擺,不斷地打旋,一會被推上了波峰,迅即又跌下了浪谷,連淳于乾也難以支撐了。為了確保三閭大夫的生命安全,這位服侍屈原多年的忠誠僕伕,一邊幫舟子操船,一邊順風向著江上自顧不暇的船隻大聲疾呼:“眾位船家,楚三閭大夫在此,隨時都有性命之憂,請快來幫忙搭救!……”

淳于乾說“隨時都有性命之憂”,而不說“隨時都有船翻人亡的危險”,因為無論海上使船,還是江上掌舵,都異常忌諱這個“翻船”、“打船”的字眼,有誰犯了忌,那怕是說出了相類似的諧音,如“帆船”、“大船”之類,船家也會視其如仇敵。

淳于乾向著茫茫大江之上那影影綽綽的桅檣連喊數遍,不大一會,便有數條大小不等的舟船向這邊靠攏了過來,並不斷有呼喚聲從各船傳來:“喂,三閭大夫在哪裡?”

見其狀,聞此聲,淳于乾不由得一股暖流上湧,熱淚汪在眼圈裡,他聲嘶力竭地高喊:“感謝眾位船家冒死相救,三閭大夫在這裡!”說著他豎起了紅色的信號。

一因分心,二因興奮和激動,淳于乾一時不慎,小船竟被激浪打翻。幸在這時,趕來營救的船隻都已靠了上來,落水的人才無一人遇難。

當船即將翻扣的一剎那,淳于乾一個高躥將過去,將三閭大夫攔於懷中,二人一同落水。在滾滾波濤中,淳于乾用左臂搿著屈原,右臂拼命地搏擊著風浪,向著前來營救的一隻小船游去。在這樣的驚濤駭浪中,淳于乾的腋下緊緊地挾著一個高大的漢子前進,這需要怎樣健壯的體魄、高超的水性和頑強的意志啊!需知,他現已年過花甲,早已無馳騁渤海的當年之勇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被埋進深深的浪谷,一次又一次地昏迷過去,但緊緊挾著三閭大夫的左臂卻沒有松。他每次醒過來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三閭大夫是否還在?當神志告訴他三閭大夫沒有丟的時候,這才喘了一口舒暢的氣。他早已筋疲力盡,倦憊不堪了,隨時都有為浪濤吞噬的可能,但他決不肯放棄三閭大夫。因為,楚國不能沒有他,人民不能沒有他;有了他,楚國就有希望,人民就有盼頭,因而必須設法將他救上船。他咬緊牙關堅持著,使盡了平生之力,向著前來營救的小船遊呀,遊呀……他的意願終於實現了,但自己卻再次昏了過去。

人們將屈原一行救上江岸,送到夏浦將息調養。大家不過是暈船嘔吐與驚嚇,並無疾病,三五天便康復可以趕路了。

屈原剛一甦醒過來,不飲,不食,強打精神支撐下地,命侍女為其梳洗,穿戴起不同凡俗的服飾。他自幼愛整潔,愛裝扮,年歲既老,依然沒有改變這個習慣。他在腰間掛起那長長的陸離寶劍,頭上戴好沖天的切雲高冠,身披明月寶珠,佩帶美玉,在地上搖搖擺擺地走了幾個來回,滿意地笑了,似乎那風度和氣派不亞當年。在場的夏浦人,不瞭解屈原的這個一絲不苟的生活習慣,看著他那帶有幾分傻氣的狀態,不禁吃吃發笑。屈原聽了這笑聲,不怨,不怪,竟情不自禁地吟誦起詩來:

世混濁而莫餘知兮,(社會汙濁無人瞭解我,

吾方高馳而不顧。我要奔自遠方不再回顧。

駕青虯兮驂白螭,乘著青白二龍駕的飛車,

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和舜一起遊覽玉的園圃。

登崑崙兮食玉英,登上昆倉山玉花作食糧,

與天地兮同壽,我要與天地同壽,

與日月兮齊光。與日月齊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悲嘆荊楚無人瞭解我,

且餘濟乎江湘。清晨我將渡過湘水和長江。)

聽了屈原的吟哦,夏浦人不解其義,不僅感到屈原傻氣,甚至感到他有些瘋癲,由吃吃竊笑而捧腹大笑。豈止夏浦人不解其義,即使那些終年生活在屈原身邊的男僕女傭,又能解透幾分呢?只有老僕淳于乾,方知屈原之心,方曉三閭大夫之情,方解該詩之義。他知道,三閭大夫這是在向夏浦人表述自己的高貴品格和超俗的理想。他那奇服異飾的本身就是詩的組成部分,陸離劍和切雲冠喻品格的莊肅;寶珠和美玉喻修養的純美;駕虯螭而高馳,與重華而同遊,表現了對理想的追求;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光,則是所追求理想的最高境界……

屈原一行在夏浦調養了不足旬日,匆忙啟碇東行,直奔鄂渚。

鄂渚城氣氛緊張,情緒激越,硝煙味濃烈,象一個大炸彈,引芯正在吱吱冒煙,眼看就要爆炸。街上行人無不匆匆忙忙,青壯年全副武裝,人人兵械在手,個個殺氣騰騰。校場上陣容整齊,殺聲震天。這情形很令屈原震驚,開始他認為鄂渚人民正抽暇操練兵馬,隨時準備迎戰入侵之秦寇;後經打聽,方知他們自覺地組織起來,欲殺向郢都,為蒙受冤屈的三閭大夫申冤報仇。聞聽此言,屈原大驚失色,通身汗然。為首的是一官一民,官為縣令,姓陳名棟;民名鬱梓圃。這兩個人屈原都十分熟悉,他們是自己從屠刀下救出來的正義之士。

屈原繼續打聽道:“他們現在何處?”

一位戎裝在身的壯士答曰:“正在校場指揮操練。”

答者話音未落,屈原顧不得道謝,大步流星地向校場趕去。雖說是心急火燎,步履匆匆,歷歷往事還是一齊湧上了心頭。

當屈原在鄂渚為縣丞時,陳棟官為嗇夫。縣嗇夫又稱“大嗇夫”,掌印有秩,其下分設專職之田嗇夫、倉嗇夫、苑嗇夫、庫嗇夫等,這些嗇夫一般通稱為“官嗇夫”。縣嗇夫的職權範圍包括民政、軍事、司法及各種經濟管理,是縣令的助手,用現在的話說,可稱作“縣長助理”,其地位在丞、尉之上。

鄂渚城內有一個潑皮名喚賴三,仗恃著其父賴汰庶朝中為官,又跟靳尚掛著點串門親,便魚肉鄉里,無惡不作。賴三更是個色鬼淫夫,鄂渚城內的大閨女小媳婦,凡有幾分姿色者,幾乎全都被他糟蹋,無一倖免。

有一司馬財旺,常年在外經商,兩年前在韓國買一小妾,名喚春梅,長得勝西施,賽嫦娥,女人見了無不嫉妒,男人見了個個垂涎。春梅身懷六甲,丈夫將其送回老家來生產坐月子。

春梅歸裡不久,追腥逐臭的賴三便獲得了消息,於是整日心猿意馬、抓耳撓腮地在司馬府前徘徊,飛來飛去的紅頭蒼蠅一般。一天早飯後,春梅到城外去走親戚,當她大腹便便地走出府門,踏上馬石登車之際,被躲在暗處的賴三窺見。雖是匆匆一瞥,但春梅的儀容神態卻針刺一般嵌進了賴三的眼,釘進了賴三的心,勾去了賴三的魂魄。從此賴三食不甘味,夜不安寢,神不守舍,與其孤群狗黨策劃,如何將春梅弄到手。十數天後的一個深夜,賴三帶家丁闖進了司馬府。雖是深夜,春梅的臥室卻亮著通明的燈光,原來春梅正於床榻輾轉,就要分娩,室內外有三五個人在匆忙不迭。賴三本欲將春梅搶回府去長期淫樂,不料正遇春梅赤身露體在分娩,豈不晦氣!然而目睹春梅那溫玉凝脂般的肌體,似乎正散發著醉人的肉香,不由得慾火中燒,獸性發作,扒掉衣服,撲向前去。在場的人自然要竭力阻撓,有的規勸,有的乞求,有的與之撕打。此時的賴三,象一頭吃腥了嘴的野狼,哪裡還顧及什麼廉恥和道義,指揮家丁連殺三位手無寸鐵的女流之輩。女人們膽小,見了明晃晃的刀劍和血淋淋的屍體,倖存者全都癱坐於地,渾身顫抖篩糠,大氣不敢哈。反對者被鎮住了,豺狼成性的賴三在眾目睽睽之下蹂躪了正在分娩的春梅,鮮血迸流,染紅了整個床榻。陣陣聲嘶力竭的慘叫和淫蕩的獰笑之後,可憐的春梅母子汪在血泊裡,命歸黃泉……

就在春梅最後一聲慘叫傳出屋外的時候,有一鐵塔似的黑大漢提劍闖了進來,見狀怒髮衝冠,一把將賴三從春梅的屍體上薅了下來,提到空中,象抓著一隻小雞。賴三拼命掙扎,無濟於事。黑大漢不審不問,不畏不懼,先以雪亮的劍鋒拉開賴三的胸腹,殺豬開膛一般,讓其黑了的心肝盡皆暴露在外,然後將其碎屍萬段,以劍指著賴三的家丁們說:“快回府稟報主子,讓他們來這裡收屍。”說完揚長而去。

這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黑大漢不是別人,正是聞名遐邇的江漢大俠鬱梓圃。

賴府家丁都是些欺軟怕硬的惡奴,對鬱梓圃,他們早已聞名喪膽,而且鬱梓圃三年前就已經發話,要除掉賴三這個惡棍,為數不清的冤魂屈鬼報仇雪恨,他們是早有耳聞的。今夜鬱梓圃突然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他們一個個嚇得屁滾尿流,渾身打戰,機靈一點的尋隙逃跑,逃不走的只好目瞪口呆地看大俠凌遲其主子,無一敢反抗者。

殺人之後,鬱梓圃並未逃跑,而是到縣衙去投案自首。聽了鬱梓圃的報告,陳棟立即趕赴現場勘查,果如鬱梓圃所言。鄂渚縣衙上下,早已對賴三恨得咬牙切齒,只是惹不起,不敢惹。今天鬱梓圃殺了這個惡貫滿盈的壞蛋,為民除了一大害,實在是大快人心,城裡城外的民眾,無不興高采烈地慶賀,陳棟與縣衙的官吏們個個心中暗喜,慶幸死有餘辜的賴三終於得到了應有的下場。鬱梓圃被關進了“監牢”,但卻享受著優厚的待遇,獨居幽雅的小院,一日三餐有人服侍飲食,且有酒有肉,倒也安閒自在,只是行俠天下,遊蕩慣了,受不了這個拘束。

寶貝兒子被殺,賴汰庶既悲且怒,奏知懷王,降旨處殺人犯鬱梓圃以極刑。接旨多日,景博民與陳棟遲遲不肯執行,惹得賴汰庶象一條瘋狗,四處亂咬,再次奏本懷王,說陳棟違抗聖旨,必系罪犯之同謀奸黨,於是陳棟跟鬱梓圃一同被押解郢都,關進了死牢,待秋審後處決。

鬱梓圃殺死了賴三,屈原與眾人一樣興奮不已。如何處置鬱梓圃,怎樣對待聖旨,景博民基本上是按屈原的意圖行事。既至陳棟受株,二人一起被押進京都死牢,屈原便冒死進京諫君。

見了懷王,屈原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全面地介紹了鄂渚的現實,彙報了近一年來自己的工作情況,羅列了賴三依仗權勢,橫行鄉里,魚肉百姓的種種罪惡行徑,單就其強姦分娩孕婦春梅,害死一家五口這一件事,就該千刀萬剮,否則難平民憤,有違天意。鬱梓圃為民伸怨,為國除害,替天行道,不僅無罪,而且有功。他以豐富的知識,嫻熟的法律,雄辯的口才,從富國強兵,統一天下的高度,論述了必須赦免鬱梓圃與陳棟無罪,嚴懲賴汰庶縱子為惡之過。屈原縱橫捭闔,引經據典,談天道地,說古論今,只說得那懷王連連點頭,嘖嘖稱讚,頻頻詢問,最後自然是重頒新旨,獎善懲惡。

屈原對鬱梓圃和陳棟有救命再造之恩,二人一直耿耿於懷,念念不忘。屈原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結果卻遭讒被逐,蒙受不白之冤。當屈原流浪漢北時,鄂渚人便憤憤不平,陳棟欲上疏懷王,譴責昏君之過,但因考慮到這樣作恐對屈原不利,只好忍氣吞聲,暫熄胸中怒火。當屈原被罷官撤職,逐出郢都,流放江南的消息傳到鄂渚,鄂渚人再也無法忍受了,於是鬱梓圃找到了已升為縣令的陳棟,欲扯旗造反,殺赴郢都,與頃襄王辯理。陳棟也有此願,二人一拍即合,號令全縣。鄂渚早已民怨沸騰,猶如佈滿了蘆葦乾柴,只要投上一顆火種,便會燃起熊熊沖天大火。陳棟一聲號令,萬民雲合響應。

幸虧屈原繞道來鄂渚,不然楚將大亂,屈原罪莫大焉。

聞聽屈原駕到,陳棟急忙率部出迎,相抱唏噓,憤憤恨恨。

屈原的突然降趾,今陳棟、鬱梓圃等一班將領無不喜出望外,歡欣雀躍。他們誤認為屈原是趕來指導其反昏君攻郢都的,結果被屈原嚴加訓斥了一頓。屈原給他們講忠君,講愛國,分析當今天下形勢。他說,暴秦正虎視眈眈地覬覦著我國,頻頻發動侵楚戰爭,不斷蠶食我領土,以達到最後鯨吞的目的。在這種情況下,每一個愛國的荊楚子民,都必須顧全大局,崇戴國君,維護團結和統一。倘有誰為了一己和小集團的私利破壞了這種政治局面,暴秦必乘虛而入,荊楚將不復存於世矣。有誰這樣做,必萬世唾罵。如今爾等此舉,豈不毀了我一世清白,陷我於不忠不義,留罵名於千古嗎?至於我個人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落得今日這般下場,確也讓人怨憤。然而,前世皆然,吾又何必怨恨今之人呢?接著他給大家講了存心正直,因不變心從俗而遭不幸的四個古人:接輿,春秋時楚人,不滿當時社會,佯狂傲世,自己剃光頭髮,表示不同流合汙。桑扈,大約是戰國初人,裸體而行,表示憤世嫉俗。伍子胥,忠於吳王,敢直言極諫,被奸臣太宰嚭進讒賜死,吳王把他的屍體剁碎裝在皮囊裡棄於江中。比干,殷紂王時賢臣,強諫被紂王剖心,剁成肉醬。

經過屈原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一番苦口婆心的說教,陳棟、鬱梓圃終於提高了認識,明辨了是非,意識到此舉的嚴重後果。誠心誠意地接受了屈原的規勸與批評,深刻地反省了自己,解散了隊伍,各司其職地工作與生活,一場驚世駭俗的災禍得到了有效的扼制。

屈原在鄂渚逗留數日,匆匆折身西去,溯流而上,他先洞庭懷古,君山憑弔,然後居長沙,遊羅城,這些前邊都有專章描述。在從長沙西行奔赴沅水的途中,屈原曾攀援重山峻嶺,穿越莽莽林海。在這一過程中,他數次遇險,險些喪生。

從長沙往西北,走三五天的路程,便到了湘西山地,它包括雪峰山及其以西的廣大地區,北部有武陵山,西接貴州高原,山脈呈東北——西南走向,一般海拔在1000米以上。雪峰山是沅江與資水的分水嶺,所以橫渡資水之後,再行不足兩天,便來到了雪峰山。山勢雄偉,拔地刺天,峰巒疊嶂,蜿蜒若群龍起舞,起伏似萬象奔馳,遠眺近觀,均令人遐想無窮。

愈往前行山路愈崎嶇,馬車無法通行,只好舍車騎馬而前。走著走著,山路由崎嶇而險峻,人騎在馬上左搖右晃,倘馬失前蹄,騎者則必滑下馬鞍,滾入萬丈深淵,或摔得粉身碎骨,或隨波逐流而去,因此騎者只好下馬,小心翼翼地牽著馬挪步。又行一程,懸崖峭壁猶如刀切斧削,只有黑蒼蒼的石壁上隱隱約約有一線路。石壁高聳,可與天齊,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溝谷山澗,澗內煙霧瀰漫,寒氣陰森蒸騰,谷底宣洩奔騰的水聲時隱時現,淒厲的猿啼聲聲不斷,催人淚下。這高山,這懸崖絕壁,這深澗,這猿啼,令人不寒而慄,毛骨悚然,故此路名“斷魂崖”。行此路者,魂尚且斷,更不要說肉體凡胎了。屈原一行,非年過半百之老者,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其難可想而知。他們或四肢並行,猿猱一般;或磨胸捏石,一絲一絲地往前挪;或雙膝跪地,攀石而爬。不知花費了多長時間,下裳磨破,血染石壁,總算是過了這斷魂崖,且無一人落澗,豈不神佑天助!……

過了斷魂崖,山勢平緩,路也變得寬了起來,且逐漸下坡,行走起來方便了許多,速度大增。但是,這山坡似乎永無盡頭,一直下到了陰曹地府。下至山底,是一個小小的盆地,青山環翠,綠水歡唱,禽喜獸樂,而且全被落日的餘輝鍍上了一層橘紅。天黑了,人困馬乏,屈原決定在這風光秀麗的山谷裡過夜。

連日來,大家一直是渴了飲山泉,餓了啃乾糧,困了依山崖打盹,像征途中的將士。不意來到了這樣一個幽靜所在,大有遠航歸港、遊子還鄉、孩子撲進母親懷抱的感覺,真想飽餐一頓,美美地睡上一夜,於是七手八腳地忙活開來,有的支爐灶,有的溪邊淘米,有的搭帳逢……

山泉淙淙,清溪流淌,屈原信步來到岸邊,伏下身去,欲洗濯其纓。就在伏身的一剎那,他的面影清晰地照在明澈而平靜的溪水裡。離開鄂渚這才幾天,自己又削瘦了許多,竟然憔悴衰老到這般程度,不禁有些傷感,喟然長嘆數聲,拋灑了幾滴熱淚。

由於環境的極端惡劣,屈原已經旬日不曾濯纓了。“日三濯纓”,這個孩提時就養成的習慣,一生不曾打破過,如今生命尚且難保,自然也就無法顧及了。他象往常一樣,蹲在溪邊,躬下身去,將帽子置於水中,搓了又搓,擺了又擺。他這樣搓呀,擺呀,不禁想起了故鄉樂平裡的響鼓溪和濯纓泉,想起了兒時日三濯纓的情形,在一個秋冬之交的日子裡,一天也正患著重病,渾身滾燙,咳嗽厲害,喘息不止,大約正患著現代醫學所謂的重感冒或者肺炎。這一天,全家人都不讓他去上學,但他執意要去,祖母和母親拗不過他,只好依從。傍晚放學後,他不顧渾身痠疼,四肢乏力,依然到濯纓泉去洗他的帽子。洗著洗著,天眩地轉,竟一頭栽到了泉水裡。掌燈時分,仍不見小屈平歸來,急得一家人象熱鍋上的螞蟻,先是團團亂轉,然後分頭尋找,有的去學堂,有的去讀書洞,有的去濯纓泉……是女嬃在濯纓泉內發現了昏倒的弟弟,將他揹回家去。屈平大病一場,月餘方愈。這一個月的時間,小屈平是在祖母和母親懷裡度過的,是那麼舒適,那麼溫馨,那麼甜蜜。今天,屈原遠離故鄉,在這異域他鄉的深山野谷裡濯纓,回首往事,心中一陣陣酸楚。人,為什麼要長大變老?永遠是孩童,永遠在親人的身邊,在溫暖的懷抱裡,該有多好啊!……

屈原正在默默地撫今追昔,忽有一位侍女高喊:“快來看呀,這裡有群魚打架。”

屈原聞聲抬頭望去,只見那邊正有三五個人在指手畫腳,彷彿正有奇特的景緻可觀。愈想心事愈沉重,孤獨感愈強烈,既然帽子早已洗好,不如到那邊去湊湊熱鬧,也能排解胸中之鬱悶,於是屈原站起身來,提著溼淋淋的帽子向圍觀的人們走去。

這裡是一泓清池,池中魚清晰可辨。此刻正有一群小魚在圍攻一條大魚,大約是大魚侵犯了小魚的利益,引起了公憤,才出現了這有趣的場面。大魚狀甚兇孟,碩頭,大嘴,巨身,修尾,不斷地向小魚發起進攻。但小魚們並不畏懼這龐然大物,彼此團結一致,不僅粉碎了大魚的猖狂進攻,而且弄得它顧頭顧不了尾,漸漸的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擊之力。小魚們很精靈,似乎既有明確分工,又在密切配合,有的銜住了它的脊背,有的偷襲它的腹部,有的專毀它的眼睛。猛虎難鬥一群狼,半個時辰之後,大魚終於敗陣,乘隙逆水潛逃。自然,小魚付出了昂貴的代價,犧牲陣亡者不少。大魚既逃,這一泓碧綠清澈的水域,便成了小魚們的王國和天下。

大家看得十分有趣,興致極濃,這趣味和興致驅散了跋涉的疲勞,一個個興高采烈,手舞足蹈。屈原卻心情沉重,悶悶不樂,因為他由這群魚之戰想到了列國分爭、六國敵秦的天下形勢。他在想,倘山東六國能像這群小魚一樣無畏無懼,團結一致,並心一向,強秦何愁不滅?他真不明白,萬靈之長的人,為何竟然不如一群小魚?……

觀者正慶幸小魚獲勝,大魚狼狽逃竄,有人高喊:“開晚餐嘍——”於是大家一齊擁向飯鍋。飯香勾起了食慾,一個個垂涎三尺。

有人先盛上一碗米飯,澆上用野兔做的肉湯,雙手捧著遞給三閭大夫,然後大家圍鍋晚餐。正當這時,突然颳起了一陣狂風,狂風送來了令人作嘔的異腥。

“不好,有虎!”屈原喊著站了起來,同時抽出陸離長劍,準備與虎拼博。

“虎行生風”,這狂風來得突然,且有異腥,故屈原判斷,非虎莫屬。

屈原的喊聲未落,一隻吊睛白額斑斕猛虎,狂嘯著從高山上衝將下來,張牙舞爪地撲向執劍的屈原!……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15:54


第三○章 千難萬險 九死一生(下)

卻說屈原一行正在晚餐,忽有一隻猛虎從山坡上衝將下來,撲向屈原。說明遲,那時快,正當屈原就要喪生虎口的千鈞一髮之際,淳于乾一個箭步躥了過來,一把將三閭大夫扯到身後,以身掩護之,怒斥道:“虎者,百獸之王也,既為王,總該扶弱鋤強,而不能助紂為虐;更應該明辨是非,有正義感,不可妄為。你腹中飢餓,欲填塞餒腸,無可厚非,在場的人儘可擇而食之,請先從我開始,唯獨不能傷害三閭大夫,因為他是百姓的依賴,國家的希望,荊楚不能沒有他,人民不能沒有他!……”

說也蹊蹺,聽了淳于乾的這一席話,斑斕猛虎不再逞兇,它羞愧地低下了頭,有頃抬起頭來,眼角掛著晶瑩的淚花,點點頭、搖搖尾,姍姍地離去了。

半夜裡有人起來解手,發現虎在不遠處的巨石上蹲著,兩隻明燈似的眼睛警惕地環顧著四周,大約是在將功補過,保衛著這些可憐的趕路人安眠。

出了這小小的山谷盆地,翻幾道不太高的山崗,便來到了寬闊的河套平原。這裡河網密佈,大大小小的湖泊若漫天星斗;土呈赭紅色,但卻異常肥沃,孟夏季節,田裡的早稻長勢喜人,陣風吹來,稻浪翻滾,類詩若畫;村舍四處點染,炊煙裊裊上升,雞鳴犬吠之聲隨處可聞。他們許久不曾見到這樣的田園村舍了,感到格外親切,十分欣慰。擇一個大村借宿,並逗留三五日,以解跋涉之疲憊與困頓。當村里人獲悉來者系忠君愛民之三閭大夫時,紛紛前來拜訪,並爭相邀至家中,殺雞具酒款待,以表崇戴敬仰之情。閒談中有人問“三閭大夫為何不乘車”,淳于乾只好如實稟告。村中的富有者主動將自乘的馬車獻出,幾經爭執推讓,高情難卻,淳于乾只好代主人收下,從此屈原又可少吃風雨之苦了。

屈原及其隨從又要上路遠行了,村裡的大門小戶俱有所贈,無奈他們人手有限,只能擇急需而受,啟程的那天早晨,村民們全都送到了村口,男女共悽悽,婦孺淚眼紅,直至被送者消逝在茫茫原野的盡處,依然不肯離去。

從此以往多水少山,水難以計數,山則低緩蓊鬱,這說明來到了沅水流域。又橫渡了幾條江河,一日他們來到一處原始森林。這裡林豐草茂,莽莽蒼蒼,既呈現著一派渾樸的洪荒景象,也體現了一種大自然純潔的童貞美。由於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條件,在這片人跡罕到的神秘廣袤的沃土上,有珙桐、水杉、香連、冷杉、銀杏、領木春、水青、鵝拳春等珍稀樹木數百種,其中以冷杉為最多。冷杉屬常綠喬木,樹身端直,成年大樹高十餘丈,需四個人方能合抱得擾。大家走在冷杉樹的林蔭路上,可以看到陰暗潮溼的樹空裡漫是鮮豔的杜鵑花。這杜鵑花有紅色的,粉紅的,紫色的,白色的,五彩繽紛,它們正好跟蒼勁濃綠的冷杉相襯托,構成了一幅幅和諧絢爛的畫面。就此,屈原給大家講了一個很有趣的故事:杜鵑和冷杉本是一對情侶,不幸雙雙死在山裡。男子魁梧英俊,死後變成了挺拔的冷杉;女子嬌小秀氣,死後變成了美麗的杜鵑。他倆生前相親相愛,死後也形影不離,因此,凡有冷杉樹蔭的地方,便有杜鵑生長。

在這眾芳所在的綠色王國裡,也是珍禽異獸們繁衍生息的樂園,最引人注目的則是一些世所罕見的白色動物,如白鹿、白麂、白獐、白狼、白熊、白羚、白猴、白松鼠、白蛇、白雉等。屈原指著一隻白雉告訴大家:“它險些給荊楚招來亡國慘禍。”

眾人追問原委,屈原講述了一段楚之先人機智抗暴的故事。

周武王伐紂成功,除掉了中國一個窮兇極惡的暴君,不僅全國百姓欣欣鼓舞,就連遠方友邦也聞訊派使者前來祝賀。其中有一個叫越裳國的南海國家,還送來了一隻非常罕見的白雉。據使者說,白雉在越裳國也不常有,必須出現聖君“德流四表”,方能捕獲到手。這件事一直傳為美談,到武王的曾孫周昭王姬瑕登位,還在流傳。姬瑕仗著祖宗的餘蔭,做了個現成皇帝不滿足,還想過其曾祖父當年那“萬國來朝”的癮。可是,誰也不買他的賬,給他湊個趣兒,他覺得很不是滋味,便想拿個鄰國開刀,顯示其大周天子的神威。正當這時,有人告訴他楚國出產白雉。姬瑕聞聽,便亮出“四海之內莫非王土”這塊王牌,以到南方射獵白雉為名,帶領大隊人馬殺奔楚國而來。當初武王伐紂,楚國人也曾出兵參戰,立過大功,如今反臉無情,無故大舉入侵,當然要激起他們的憤怒。所以,當週昭王所率之眾浩浩蕩蕩來到漢水北岸,強徵船隻渡河時,當地百姓看到有機可乘,便假意奉獻殷勤,替昭王連夜趕造了一條既大且豪華的龍船,船上裝飾得金碧輝煌,只是整個船體都是用膠膠合的,無一個榫扣,沒用一個釘子。昭王和他身邊的大臣們只看船的外表好,便一齊登上船去,沒料到船剛剛行到江心便解了體,船幫和船底分了家,不可一世的周昭王和他的親信大臣們,全都落水而死。

這樣以來,楚豈不闖了大禍,周王朝怎能容它!不必擔心,楚國人的聰明正表現在這裡。他們編造了一個詼諧的故事,騙過了周之滿朝文武。故事說,昭王欲南下射獵白雉,惹惱了天宮的神農爺,因為白雉是他在人間時最鍾愛的家禽,於是派出了一隻通了靈氣的神龜守在漢水邊上,等昭王的御船過來,便撲了上去。昭王見來勢不妙,急忙拔出寶劍朝神龜砍去,被龜爪輕輕一擋,把寶劍打飛,掉進了西北的深山裡。劍飛的同時,神龜一頭撞去,御船被撞得粉碎,昭王和他的大臣們一同落水身亡。不信你到楚之神農架去看看,紅坪峽裡那塊烏龜石,就是那隻神龜變的;長杉壩的那座寶劍巖,就是落進深山的那柄寶劍。

密林中繞樹而行,彎彎轉轉,曲曲折折,其難不亞於翻山越嶺,不到半日,便一個個累得筋疲力盡,氣喘吁吁了,只好擇一寬敞乾燥的地方略作休息。大家剛坐下不久,忽有陣陣怪叫傳來,接著是特異的響聲由遠而近,由小到大,似大海在呼嘯,江河在奔騰,並不時有林木折斷、巨樹倒地之聲與之相伴。枝頭上的百鳥驚槍似的撲稜稜亂飛,林中群獸為逃生而狂奔亂竄。屈原等人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密林中何以會如此驚炸?……不容他們細想,一條巨蛇來到了面前,其粗無比,擋住了人們的視線;其長無端,不知尾在何處;頭大若甕,嘴一張,門戶一般;須長丈餘,粗似繩索;其舌血紅,似噴射著的火焰;其色青、黃、赤、黑皆具,煞是難看。屈原知道,這是“巴蛇”,幼讀《山海經·海內南經》:“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其為蛇青黃赤黑……”它的吸力極大,食物時勿需捕捉,張嘴一吸,所需之食便風吹似的撲進它的口中。性子暴烈,待其怒時,以尾柱地,縱身一搖,頭昂天外,噴雲吐霧。說也奇怪,巴蛇來到眾人面前,並不吸食,而是探身昂首,一匹紅綢似的長舌吞吐翻卷,兩條葛藤似的長鬚伸來繞去,一雙車燈般的大眼時睜時閉,若有所思。淳于乾趁機走上前去,深施一禮道:“謝巴蛇不侵不凌、不食之恩!”他指著身邊的屈原說:“此乃楚之三閭大夫屈原,國之棟樑,民之靠山也,今因天昏日暗,遭貶至此。待來日風吹雲散,乾坤朗朗,大夫還朝,重振大楚,必為您建廟宇,塑金身,四時祭祀。”

這巴蛇也象猛虎一樣,彷彿能夠聽懂淳于乾的話,滿意地點點頭,喜掛眉梢。就在這時,一頭飢餒的金錢豹追著一群梅花鹿慌不擇路地跑了過來。為表自己獎善懲惡,扶弱鋤強的品格,再者它早已餓得摳心挖膽了,火苗似的長舌一捲,把龐然的金錢豹勾了過去,銜著呼嘯而去。

屈原此一去再未歸返,十四年後懷石投江而死,淳于乾所許之願難以償還。但後世終有為其建廟者,據《淮南子》記載:“……斬蛇於洞庭。今巴蛇冢在州院廳側,巍然而高,草木叢翳……兼有巴蛇廟,在岳陽門內。”也算是還了屈原與淳于乾的宿願。

經過數月的長途跋涉,屈原一行終於到達沅水下游。舍車登船,溯沅水而上,向漵浦進發。

從洞庭到枉渚的一段水路,江在兩山峽谷中穿行,隨山勢而彎轉,循谷形而變態,或寬或窄,或平,或陡,或緩,或急,或明礁暗灘,或高渚低洲,其險惡的程度在長江三峽之上。牛鼻灘一帶,江底嶙峋怪異,犬牙交錯,江水至此湍急如飛箭,起伏若峰巒,旋轉似陀螺。牛鼻灘是一堆巨大的礁石,上端露出水面部分像牛鼻,故而得名;基礎甚是龐大,隱於水中部分錯綜複雜,猶若一株古樹,盤根錯節,相傳是牛魔王的鼻子被羿的神箭射掉,墜落江中而成。

翠雲山芭蕉洞住著一位羅剎女,因她有一把千古奇寶的鐵扇,故又名鐵扇公主。她的丈夫牛頭人身,力大拔山,無惡不做,故人喚牛魔王,又稱混世魔王。休看這牛魔王整日豎著牛角,瞪著牛眼,扇著牛鼻,豁著牛嘴,耍著牛脾氣,醜陋無比,但卻是一個好色之徒。積雷山摩雲洞住著一位萬歲狐王,其妻美豔無雙,人稱玉面公主。這玉面公主長得賽妲己,勝褒姒,蠶眉杏眼,朱唇皓齒,桃口粉腮,柳腰肥臀,如花解語,似玉生香,為牛魔王所看中。牛魔王揮舞著混鐵棍將狐王趕走,霸佔了玉面公主。牛魔王既有如花似玉的佳麗相伴,晝夜與之廝混,竟將結髮妻羅剎女拋到九霄雲外,永不回顧。

狐王雖說力不及牛魔王萬一,智謀卻勝他十倍,忽一日,他請來了善射的羿報仇雪恨。羿能援弓射九日,射巴蛇,牛魔王雖兇,遠非羿之敵手,因而不敢戀戰,不等羿與狐王將其罪孽數落完畢,騰空便逃。羿哪裡肯饒,亦騰空緊追不捨。追至沅水上空,牛魔王已有些筋疲力盡,身子拿不穩,速度也明顯減慢。羿抓緊了這個機會,援紅弓,搭白箭,嗖的一聲射了過去。牛魔王終非等閒之輩,聞聲急忙躲閃,白箭射掉了它的鼻子,墜於江中,轟然巨響,變成了這牛鼻灘。

造化是個性格古怪的匠人,他有時將山水設計雕鐫得雄奇神秀,鬼斧神工,有時卻在有意與人類為難,設置了種種障礙與險阻,沅江航道便屬後者。光一個牛鼻灘,就已經傷透了舟子船家的腦筋,大大小小的河流又在這裡彙集,支支派派從不同的方向、以不同角度和流速匯於沅江,撲向牛鼻灘,激起沖天水柱無數。水撞礁,噴雲吐霧;礁擊浪,積雲堆雪;濤與浪擁抱,歡聲喧囂;大浪侵小浪,兼而並之;小浪抗大浪,粉身碎骨;浪浪相擊,濤濤相搏,浪礁親吻,大波軒然,洶湧澎湃,吞天噬日。多麼雄偉的氣勢,多麼壯觀的景緻,多麼美妙的風光!然而,正是這氣勢、這景緻、這風光,吞噬了多少大大小小的船隻,致使多少善良勤勞的水手漁夫葬身魚腹,造就了多少寡婦和孤兒,惡貫滿盈的牛鼻灘啊!……

漩渦多而奇險,是牛鼻灘的又一特點。這裡的漩渦林林總總,有的左漩,有的右漩,有的先左漩後右漩,有的相切,有的相環,有的大套小,有的眾小圍大,大小相套相圍之渦,有的同向漩,有的反向漩。這眾多奇異的漩渦,將牛鼻灘漩得煙彌霧漫,昏天黑地,行船欲從此經過,真比登天還難。

船離牛鼻灘尚有五里之遙,便隱約可聞濤聲轟鳴。舟子急忙穩住舵,將乘客用繩索固定在船舷上,任船體怎樣顛簸搖盪翻轉,不至於落水身亡。並分別各發一隻櫓槳,這是沅江乘船的規矩,逆流而上,許多地方單靠舟子一人搖櫓划槳,船難以前進,必須乘客們奮力齊劃,方能夠闖過一個個險灘難關。在這諸多關隘之中,牛鼻灘堪稱是難中之魁,險中之最,故有“能闖十險關,不過牛鼻灘”之說。船愈接近牛鼻灘,眾漩渦造就的轟鳴聲愈大,若雷霆萬鈞,似天塌天陷。舟子一聲令下,大家一齊奮力划槳,屈原亦不例外,但乘船卻只顯後退,不見前進。小船進入了漩渦密集地段,陀螺似的一會左漩,一會右漩,象個掐了腚的蜂子,沒頭的蒼蠅,瘋狂地四處亂撞。船上的乘客,哪裡還顧得再划槳,一個個天暈地轉,耳斷頭低,肉酥骨散,嘔吐狼藉,幸虧都捆綁在船舷上,否則全都到江心喂鱉去了。小船埋沒在漩渦深處,每個人的周圍都是激流,是惡浪,是水柱,是泡沫,不見天地,難辨方向,彷彿琥珀中心的一隻只昆蟲,玻璃杯內的一尾尾游魚。一個惡浪湧來,小船隨著牛鼻灘的豁谷被湧上了鼻樑,船尾在前,船頭在後,船舵掛到了牛鼻樑一塊高高凸出的礁石上,浪撤湧退而船未動,遠遠望去,船上的乘客,變成了曬著的兩串乾魚。近看卻又是另一番情景,一個個肢癱腰軟,被抽掉筋骨一般。仔細瞧瞧,鼻冒泡,嘴吐沫,兩眼半睜半閉,奄奄一息。不知過了多久,舟子首先清醒過來,船穩穩當當地擱淺在一塊茅草坪上,毫無損傷,他喘了一口舒暢的氣,大有死裡逃生之感。他將捆綁在每個人身上的繩索逐一解開,把大家安放在船內或草坪上靜臥,以待其復甦。值得慶幸的是,滿船人一個沒死,一個未傷,一兩時辰後,相繼神志清醒過來。彼此你瞅瞅我,我瞧瞧你,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不知所見是人是鬼,不知所處是陽是陰。當大家確認俱生未死之際,有的笑了,有的哭了,有的則哭笑不得。去撫摸了閻王爺的鼻子戲耍了一刻又迴轉過來,怎不讓人喜笑顏開,但看看眼前的處境——船掛在牛鼻樑上,上不夠天,下不著地,懸崖峭壁之下是茫茫沅水,是令人聞名喪膽的牛鼻灘漩渦區——卻又人人愁眉,個個苦臉。舟子對大家說,船過牛鼻灘,能有眼下這種處境,全是託了三閭大夫的福,冥冥中正有神靈保佑著大家。既有生的機會,便有去的希望。大家早已疲憊不堪了,快吃點乾糧,趁天黑前將船順谷底推至懸崖斷壁的邊緣,耐心靜等新的潮湧到來。誰是領袖?誰是權威?在這種時候,大家都聽舟子發號施令,服從舟子的領導與指揮。幸虧船上乘客們都備有乾糧,節省著吃,等個三天兩日不至於捱餓。

最終,小船就是按舟子說的那樣返還了沅水,幾經拼搏迴旋,安全地渡過了牛鼻灘,抵達枉渚。

枉渚是個看不上眼的小鎮,街道狹窄,且坑坑凹凹,垃圾遍地,到處散發著嗆人鼻喉的酸臭味。店鋪低矮破敗,街面蕭條冷落,行人破衣爛衫,面有飢色,弱不禁風。它的周圍,尤其是東北邊,河汊縱橫,湖網密佈,是一片沼澤地帶。這裡灌木叢生,荊榛遍地,到處是蘆葦蕩,到處是藕池荷塘,因而成了蛇蠍的樂園,蛙類的王國。

屈原及其隨從,在枉渚作短暫逗留。罹牛鼻灘之險,人人筋疲力盡,個個頭昏腦脹,確乎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三五天後,屈原的體力漸漸恢復,又能堅持著清晨早早起床,到郊外去散步、打拳和練劍了。休看到了這把年紀,他卻依然好奇心極強。為了探索這沼澤荊榛地區的諸多奧秘,他常常不由自主地走得很遠很遠,獨自一人深入到那人跡罕至的危險境地。一日,屈原不知走了多久,行了多遠,忽然來到了一處桃(夾竹桃)紅柳綠的地方。在這茫茫沼澤地帶,水雖多,但卻俱都混濁不堪,或呈土黃色,或呈赭紅色,或呈汙黑色,或漂著枯枝敗葉,或蕩著蘆葉荻花,或浮著小動物的臭屍,唯獨在這裡有一泓清池,池不大,但卻異常規整;水雖深,但卻清澈見底。池塘四周圍以紅桃綠柳,桃柳相間,倒映水中,於漣漪中輕輕搖盪,紅的似霞,綠的如煙,頗具情趣,令人陶醉。見了這碧綠的清池,屈原忽感口乾舌燥,於是披蘆葦而下,臨清池而掬水飲之。就在他提裳蹲身,掬水欲飲之際,忽然瞥見身邊的蘆葦從中蹲著一隻盆大的三足蛤蟆——蟾。只見它形體大而醜陋,皮膚黑而多疣,蹲在那裡閉目養神,腹肚一鼓一脹的……屈原見狀,顧不得喝水,急忙站起身來,拔腿便逃。腳下無路,遍是泥濘、荊根、榛條和草叢,跑了不到半里路,便累得腰痠腿疼,上氣不接下氣了。他幾次摔倒,衣服撕破,皮肉劃傷,全然不顧,爬起來繼續逃……

一隻蟾,屈原何以會如此驚懼呢?他深知此物的厲害,正所謂“三條腿的蟾難尋,四條腿的蛤蟆遍地皆是”。蟾的體內有毒線,能分泌一種毒素曰“蟾酥”或“蟾蜍素”。蟾通常是從雙目向外發射毒素的,它欲獵獲的動物一接觸這種毒素,立即麻醉昏倒,它便輕而易舉地捕而食之。當蟾睜眼瞅物之時,便是放射毒素之際,一隻缽大的蟾,便能瞅下空中的飛燕,一隻盆大的蟾,且相距是這樣逼近,又該如何呢?如此說來,倘屈原逢到蟾的一剎那,蟾不是閉目養神,而是在瞪眼瞅他,他早該一命歸陰了。生死攸關,豈能不逃!

屈原拼命地逃著,跑著,竟嘎然止步,坐在一個枯樹墩上喘息。非是他筋疲力盡,不能再逃;也不是清楚地意識到,那蟾毒素再大,也不至於放射這麼遠的距離,況且那蟾毒亦不會宛轉曲折地追趕,而是跑著跑著想起了一個關於蟾的故事。

世上的千禽萬獸,無不具有靈性,便是那猛虎、巴蛇,為何竟不食屈原一行?它們是不肯傷害那些無辜善良之輩。從這一意義上講,禽獸倒是比人類值得尊重和崇敬。你看那宦海沉浮,有多少人笑裡藏刀,口蜜腹劍,有多少人施權弄術,爾虞我詐,有多少人骨肉相殘,六親不認,有多少人認賊做父,賣國求榮……這些人,何及禽獸之萬一!至少他們不如禽獸坦誠,我就是兇猛,我就是與你不共戴天,為了自身的生存,必須將你吃掉,它們毫無半點虛偽與矯揉造作。

有一位年輕的獵人,一天在山谷中發現一隻雄鷹正在啄食一隻幼蟾,他迫不及待地張弓搭箭,將雄鷹射死,救下了受傷的幼蟾。他將這遍體鱗傷、生命垂危的幼蟾揣在懷裡,帶回他那搭在山窩窩中的茅草棚裡豢養,並不斷給它治傷。待幼蟾的傷愈之後,獵人擇了一個吉日良辰,將它送到一個安全的池塘放生。

寒來暑往二十年,當年的小夥子如今已是近知天命之年了,依然孤悽一人在山中射獵為生,晚間在他那山窩窩中的茅草棚裡過夜。一年冬天,獵人在狩虎過程中被虎咬傷,滾下山崖,摔斷了右腿,當即昏死過去。暴風雪中是一位比獵人小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將他救回家去。這女人雖已三十開外,但卻風韻猶存,很招人喜愛,只是常年緊閉著雙眼,大約幼時患過眼疾,致使雙目失明。在這位好心瞎妹妹的精心照料服侍下,獵人迅速恢復了健康,只是右腿已斷,從此無法再奔波狩獵。瞎妹妹告訴狩獵大哥,她也是孤苦伶仃度日,無以為靠,於是二人結為夫妻,相依為命。獵人失去了狩獵的能力,無生活來源,幸虧瞎妹子略有積蓄,勉強可以餬口。雖說日子過得十分清貧,倒也你恩我愛,相互體貼,和和美美。

又是二十年過去了,獵人先瞎婆子離世,當臨嚥氣的時候,妻子告訴他,自己是那隻被鷹啄傷的幼蟾,為報答救命之恩,當他正處危難之際,方變幻成人而來相伴服侍的;自己的一雙眼睛並沒有瞎,因為圓睜著雙目就會放射蟾酥,危及獵人的生命,才不得不有意緊閉。

多麼善良而知情意的蟾蜍啊,為了他人的安全,雙眼一閉就是二十餘載,這是怎樣高尚的品格和堅毅頑強的意志啊!

……

這個有趣的故事在腦海裡慮了一遍,屈原再也不懼怕任何蟾蜍了。

在一個朝霞染醉了沼澤和山林的清晨,屈原一行從枉渚動身,向辰陽進發。這天颳著極盛的東北風,因而儘管溯流路遠,又經武陵天險,但卻船速似箭,黃昏時刻便到達了目的地。

當夜,大家下榻於一箇中等客棧。雖說這一天的航行出乎意料的順利,人人興高采烈,個個笑逐顏開,但畢竟是顛簸了整整一天,頗有些疲憊不堪了,所以晚飯後閒談說笑一會,便各自安歇,只有屈原一人尚在秉燭夜讀。二更將盡,忽聞有數人翻牆而進的聲音,接著便是三五條手持利刃的蒙面漢子闖進室來,其中為首的一個用雪亮的利劍指著屈原的胸口問:“你便是從郢都來的高官嗎?”

賊人來的甚是突然,令屈原猝不及防,但罷黜左徒以來,流浪漢北;陪太子橫質於齊;懷王武關會盟未歸,楚廷圍繞著另立新君所進行的一場激烈複雜的鬥爭;懷王客死於秦,國人悲痛欲絕,怨聲載道;頃襄王不思報國仇家恨,認賊做父;放逐江南,沿途歷盡艱辛與磨難……這風風雨雨,這深重的災難,早已使他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因而鎮靜自若地回答說:“一介罪臣,何敢妄稱高官。”

賊首冷冷一笑說:“懷王昏庸,頃襄王混帳,你既為罪臣,莫非像三閭大夫一樣愛國愛民嗎?”

聞此,屈原心中的一塊石頭落地,看來這夥蒙面漢並非歹人,而是為生計所迫,才不得不鋌而走險,眼前這恐怕是一場誤會。他這樣想著,不慌不忙地問道:“爾識三閭大夫乎?”賊首見問,臉唰的紅到了脖後,答道:“似我等山野村夫,何能識得三閭夫大。只是聽人言講,三閭大夫愛國愛民,一身正氣,至死不肯變心從俗。為了強我荊楚,他對內變法改革,對外聯齊抗秦,為奸佞所不容,才落得個流浪漢北、放逐江南的可悲下場……”

賊首的話猶未盡,僕伕淳于乾推門進來。他一覺醒來,見三閭大夫室內燭光熒熒,便披衣過來勸他休息,不料這裡正劍拔弩張,三閭大夫危在旦夕。見勢不妙,淳于乾一言未發,衝上前去,將三閭大夫擋在身後,自己以紅棕色的胸膛對著明晃晃的利劍,怒斥道:“好不識相的歹徒,三閭大夫所到之處,猛虎、巴蛇、蟾蜍尚且不敢侵凌,爾等將奈他若何?……”

賊首見面前這位形容枯槁的高大漢子便是千人崇萬人敬的三閭大夫,羞愧得無地自容,撲通一聲長跪於地,接著又有兩個蒙面漢相繼跪倒,但卻有一個昂著螳螂似的脖子上前一步說:“大哥休要被他矇騙。”然後轉向淳于乾問道:“你說他是三閭大夫,有何憑證?”

跪倒的兩個受辱似的站了起來,一齊衝向淳于乾:“是啊,快些拿出憑證來,否則爺們可就不客氣了!”

淳于乾反問道:“爾等可知三閭大夫的服飾有何特徵嗎?”

其中一個理直氣壯地答道:“聽人說,三閭大夫頭戴切雲高冠,身佩陸離長劍,這位先生卻老成斯文,休想矇騙吾輩!……”

這位蒙面漢子的話音未落,屈原與淳于乾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屈原夜讀,豈能披掛裝飾得這般整齊,早已將外袍脫掉,只著內衫。當淳于乾從床頭几案上將切雲冠取過來,從衣架上摘下陸離長劍的一剎那,蒙面漢子們全跪倒在地,口稱:“鼠輩有眼無珠,冒犯了三閭大夫,還請三閭大夫海涵,饒恕不恭之罪!……”

屈原躬身將這些負罪者一一扶起,強漢們解去面紗,與三閭大夫促膝交談,談朝綱不正,談辰陽百姓的疾苦,談人民的怨憤與希望,直談至東方破曉,方才戀戀不捨地離去。

原來這都是些善良的農民和漁夫,為生活所迫,才聚而打家劫舍。日前聽說將有當朝高官來辰陽一遊,料想必帶許多金銀財寶,便欲劫而分之,不料竟是三閭大夫放逐來此。

像一張勁弓,從辰陽到漵浦,水路行的是弓背,陸路走的是弓弦,距離相差懸殊。將近漵浦,沅江在盧峰山中穿行。牛鼻灘之險使屈原一行談虎色變,因而決定舍舟乘車,陸路而前。

盧峰山之險不亞於斷魂崖,但這回不是攀山渡崖,而是在深山巨谷中穿行。谷中密林參天,寒氣襲人。羊腸路循山形水勢蜿蜒,人在密林中穿行,猶處冰窟地窖般寒冷。澗水洶湧奔騰,其聲若雷,震耳欲聾。雲在翻滾,霧在瀰漫,風在怒吼,行進中的人們乘雲駕霧,飄飄悠悠,忽隱忽現,神仙一般。因為這谷澗寬不過數十丈,兩岸壁立高聳,直插雲天,所以光線暗,能見度差,白晝行路,如在洞穴中摸索,速度慢得可憐。只有當一陣狂風吹來,雲消霧散,方可仰見藍天一線,故此谷名喚“一線天”,非正晌午時,難見曦日。谷中多歧,常令人徘徊躊躇,迷惘不知所如。

夜的帷幕降落了下來,這裡無月光,無星斗,幽暗陰深,一片漆黑,人相對而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大家彷彿盛斂在一口大棺材裡。艱難跋涉了一天的人們,不顧轟鳴的水聲,不懼陣陣虎嘯、猿啼、狼嚎,枯草當床,雲霧為被,倒頭便睡,睡的是那麼舒適,那麼香甜,那麼自在,鼾聲蓋過了濤聲——澗濤與林濤。只有屈原難以成眠,他想得很多、很遠,想到了自己的生辰,想到了父親所賜之嘉名,想到了歡樂的童年,想到了宦海風波,想到了與自己息息相關的每一個人。他在總結,他在反思,他設想著未來的路與行程。他似乎對以往的某些觀點、認識、行徑和作為有所懷疑,有所悔悟,有了新的理解與見地。不知輾轉了多久,他總算是入睡了,但夜已將盡。

天明繼續趕路,時近中午,谷暗如夜,狂風肆虐,大雨滂沱。在這風狂雨暴之際,枯枝敗葉在谷中飄飛,隆隆雷聲在谷內滾動,千溝萬壑之水匯於谷中,山洪若猛虎下山,似萬馬奔騰。突然,一道耀眼的閃電在谷中蜿蜒,一聲山崩地裂般的驚雷在谷內炸響。就是這一聲欲毀滅世間萬物的炸響,劈下了懸崖上的一塊巨石,正以雷霆萬鈞之勢,向屈原一行隆隆滾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16:40


第三一章 文曲避邪 皓月照路

從辰陽至漵浦,屈原一行走的是陸路,長時間在盧峰山的巨谷中穿行。一日中午,狂風肆虐,暴雨傾盆,耀眼的閃電和炸響的驚雷劈下了懸崖上的一塊巨石,以雷霆萬鈞之勢向山谷中隆隆滾來,不偏不倚地落在屈原一行的身後。這真是名副其實的塌天大禍,倘谷壑中的行人腳步稍慢一點,或者這巨石滾動的角度稍偏分毫,那麼屈原等十數人便要被砸成肉餅,碾成肉醬,這是多麼驚心動魄的一刻呀!……

既至漵浦,屈原將沿途經歷、見聞和感觸,以飽蘸激情的筆記錄下來,這便是《九章》中的著名詩篇《涉江》。屈原居漵浦二年,公元前288年自漵浦乘船北返至枉渚;次年又從枉渚乘船自西向東過洞庭湖,至汨羅江(又名洞庭東汊)下游,居江南岸的南陽裡(今汨羅市城西北七華里)。

南陽裡境內有一座清涼山,山不高,風景卻別緻。這裡林豐竹茂,古木參天,是蓊鬱墨綠的世界,勃勃生機的天地,遠遠望去,頗似一隻蒼翠泛光的蘑菇,一個荷葉包著的饅頭,一股升騰著的綠色蒸汽。深入其間,那橫七豎八的枝幹和密密麻麻的樹葉,把個小小的山包遮蓋得嚴嚴實實,只有中午太陽當頂的個把時辰,才有星星點點的陽光從密林繁枝的罅隙篩於林間那長滿青苔的地面上。密林之中,除了麻雀、斑鳩、烏鴉一類鳥雀,便是成群結隊的猿與猴在樹枝上蹦來跳去,摘採野果,尋覓食物,因此這裡堪稱是猴的樂園,猿的王國。

清涼山的北坡有一座古廟,不知建於何年何月,山門上“南陽廟”三個硃紅大字早已暗淡失色,但鮮豔的琉璃瓦頂卻依然閃耀著誘人的光彩。廟不大,建築工藝卻異常考究,飛簷斗拱,凌空欲飛。因為它翹然屹立於峰頂之上,且朱頂璀璨,顯得特別惹眼,堪稱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了。這是一座龍王廟,整個廟內處處皆龍,正中神龕內塑著一尊人面龍身、怪異無比的神像,屋樑雕龍,四壁畫龍,連緣頭檁稜上的圖案都是穿雲騰霧的飛龍。龍治水,它主宰著汨羅江這一帶流域的命運,為了祈求龍王賜福一方百姓,確保年年風調雨順,這南陽廟的煙火極盛,一年四季進香者絡繹不絕。到了夜間,廟裡的長明燈通宵不息,夜行者老遠就能看到南陽廟的燈光,頗似孤島上的指航燈塔。每年的二月初二日龍抬頭之日為廟會,唱戲三天。在這三天裡,周圍數十里村莊一律停止農事,男女老幼一齊湧向廟會,或買或賣,或聽戲散心,或進香還願,或親朋相會,或男歌女唱,談情說愛,熱鬧非常。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年,幾個守廟的老頭每到半夜時分,就聽見正殿裡好像有人在走動,從那腳步聲判斷,彷彿是女人穿著木底鞋,移步細而碎,落地咯咯噔噔,清脆響亮,嚇得廟祝們全都拉被蒙著頭,大氣不敢哈。第二天清早起來一看,供果、齋飯蕩然無存,有時連神案上的卦也弄得散落一地,亂七八糟。曾有一夜,正殿裡燈燭竟然全被點亮,一片通明。亮如白晝的殿內彷彿有無數人在聚會,他們飲酒行樂,嬉笑打鬧,但具體說了些什麼,唱的是何曲何詞,卻一句也聽不真切。待天明一看,整個殿堂被弄得狼藉不堪,供器、酒具、杯盤、碗筷遍地皆是,龍王爺的頭頂上還扣著一隻椰子瓢,大小便溺滿神臺。又有一夜,未交二更,大殿內便鬧騰了起來,似乎還有鼓樂之聲,吹拉彈唱,好不熱鬧。幾個老廟祝相約一齊起床,壯著膽子,躡手躡腳地直趨燈火輝煌的大殿,攀援附窗窺視,只見龍王神像的前邊端坐著一隻大黑猴,它的面前燃著香燭,擺著供果與祭品,一群大小不等的、毛色不一的猴子正跪在地上大禮參拜,右側有三五個毛猴正在吹打樂器,看樣子彷彿是在給黑猴拜壽。廟祝們無心觀賞這奇特的光景,一個個嚇得心驚肉跳,連夜揹著行李鋪蓋逃走了。從此以後,南陽廟“黑猴精作祟”的故事傳得沸沸揚揚,且愈傳愈兇,愈傳愈奇,聞名遐邇。曾幾何時,這南陽廟門庭若市,熙來攘往,如今卻冷冷清清,人跡罕至。不到一年的時光,屋樑簷下築滿了鳥巢,神龕內與每一個殿宇,都有猿、猴、獐、狐狸、兔子等在繁衍生息,每日裡禽獸出入其間,倒也打破了幾分寂靜。正殿裡的長明燈早熄,晚上無人點燈,一片漆黑,南陽廟再也發揮不了燈塔航標的作用了。每當月亮透宵的夜晚,航行於汨羅江上的漁夫或船家舉目仰望,只能隱隱約約地望見黑魆魆的清涼山巔伏臥著一隻怪獸,熟悉情況的操船者們知曉,這便是南陽廟。又過一年,山下翁家洲一帶瘟疫流行,有的拉痢疾,有的出麻子(生天花),有的患了大肚子病(血吸蟲病),百姓們都說,這是黑猴精作怪的緣故,只盼神仙早日下凡,來降服這些害人的妖孽。

淳于乾偕屈原先隨從一月來到南陽裡,途中與人閒談,獲悉清涼山上有一座空閒的南陽廟,為了不給當地民眾增添麻煩,二人便無聲無息地牽著白馬上山,來南陽廟棲身。他們是太陽落山以後登上山岡,住進南陽廟的,廟裡棲息的禽獸見有人來,紛紛逃竄——世間萬物,不懼人者稀矣,便是那妖魔鬼怪,也怵人三分,避而遠之。當山下忽有人瞥見山上的燈光,奔走相告,一傳十,十傳百,春風野火似的四處蔓延,不到半夜,便盡人皆知。人們紛紛走出家門,聚於街頭巷尾,興奮不已,或歡唱跳躍,載歌載舞;或抬出了供桌,擺出了祭品,焚香燃燭,虔誠地共向熒熒燈火跪拜,直鬧騰得一夜不曾閤眼。汨羅江上的各種船隻,見燈光相繼吹起了牛角號,彼此通訊,相互報告,會攏一處,拋錨相聚,燔柴祭酒,共向山上禮拜。

其實,最先發現南陽廟來了“活神仙”的是幾個放牛的細伢子。昨日黃昏,茂密的樹林裡突然出現兩位老者,那位年歲大些的牽著一匹白馬;年歲小些的身材魁偉,但卻清瘦枯槁,頗有些躬腰駝背,步履維艱,他們二人相攙相扶,互幫互助,艱難地登上清涼山,緩慢地走進南陽廟裡去了。其時放牛的伢子們正藏身子密林之中竊觀,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明明白白。一個光腦殼的伢子問:“那兩個進廟去的老爹爹是什麼人呀?”

一個蓄辮搭子的伢子說:“看樣子是老廟祝。”

“不對,不對!”另一個伢子反駁道:“你沒聽大人們說嗎,看廟的老倌早被黑猴精嚇跑了。剛才那個人好威武,高帽子,長袍子,腰裡還掛著一柄長長的寶劍,那位歲數大的還為他牽著一匹大白馬,一定是廟裡新來的神仙!”

好幾個伢子隨聲附和道:“是神仙,定然是神仙!不是神仙,他們有膽量在太陽落山後進廟去嗎?”

“南陽廟裡來了活神仙羅!”放牛的伢子們一邊歡呼雀躍,一邊牽著牛各自回家去了,將自己這一了不起的新發現告訴家裡的大人們。

“神”與“仙”,於人講,萬人談,但“神仙”究竟是個啥樣子,誰也沒有見過。根據以往的經驗,“神仙”彷彿是無形的,虛無縹緲,若有若無,像彩色而透明的氤氳雲煙或蒸汽,而放牛伢子們所見到的“神仙”卻是具體而形象逼真的兩個人,人怎麼能會是“神”與“仙”呢?因為弄不清真相原委,所以第二天人們是在將信將疑中度過的,誰也不敢貿然上山拜謁。第二天夜時,山上廟內又閃耀著熒熒的光亮,通宵達旦。第三天一早,翁家洲一帶的百姓相約登山,他們拿的是香燭供品,抬的是犧牲牛羊,端的是蓮藕菱角,捧的是乾魚鮮蛋,成群結隊而前,摩肩繼踵而往。大家來到廟前,正欲燒香點燭,忽聽廟門吱嘎的一聲洞開,從廟內款步走出兩位老人來。這兩位老人,一位乾瘦高大,一位微胖稍矮;一位舉止斯文,款款大度,一位行動敏捷,殷勤忠誠;一位目光矍鑠,城府深邃,一位神情篤厚,開朗坦率。眾人見兩位“神仙”迎面走來,不約而同地連忙跪倒,一齊叩頭,口裡不斷地念道:“救苦救難,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大慈大悲!……”

屈原以目示意,讓淳于乾向前來拜謁的民眾作些解釋說明。淳于乾會意,急忙上前喊道:“眾位鄉親快快請起,快快請起!我等並非神仙,這位是楚之三閭大夫屈原呀!……”

百姓們驚奇地抬起頭來,望著面前這位陌生的老人,誰也沒有站起身來。

屈原亦向眾人拱手作揖,再三懇求大家“快快請起”。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第一個站了起來,走到屈原跟前,仔細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朝鄉親們一揮手說:“鄉親們快快請起,這確是我常跟你們說起的三閭大夫屈原呀!……”

這老人姓翁,是翁家洲上唯一讀過幾句書的人,他能從頭到尾背誦屈原的《橘頌》。他經常對鄉親們講,屈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怎樣忠君愛國,如何關心體恤百姓的疾苦,怎樣博學多才,出口成章,如何變法改革,強國富民,真是位千古難逢的偉大人物!現在經翁老漢這麼一說,眾人相繼站起身來,拍拍膝蓋上的泥土,興高彩烈地圍坐在廟門口的亂石堆上,聽翁老漢與屈原的親切交談。

翁老漢十分關切地問道:“尊敬的三閭大夫,您如何落得這般光景?到我們這窮鄉僻壤來做什麼啊!”

屈原回答說:“這世界渾濁不堪,屈平我走投無路啊!……”他說著深深地嘆了口氣。

淳于乾接過屈原的話茬做了些解釋,他把三閭大夫怎樣對內變法改革,對外聯齊抗秦,這政策怎樣有利於國家和民眾,如何限制了舊貴族的特權,侵犯了他們的利益,動搖了他們的根基,因而為奸臣賊子陷害,以及國君如何昏庸,怎樣是非顛倒,黑白混淆,將三閭大夫放逐沅、湘,又來到這汨羅江一帶,細細地說了一遍。百姓們聽了這些介紹,有的嘆氣,有的悲泣,有的破口大罵,有的摩拳擦掌,倘奸賊們站在面前,真能將其碎屍萬段。翁老漢則誠心相邀道:“三閭大夫旅途勞頓,請下山進村歇息!”

屈原指著古廟說:“此處很是僻靜,有益於讀書和寫作詩文,屈平就在這廟中棲身甚好。”

百姓們聽說屈原欲在這古廟裡安身,立即想到了那黑猴精,但又不便直說,就誠懇地勸說道:“此外多年無人居住,荒山野嶺中無左鄰右舍,倘有什麼野獸、妖怪之類傷害了大夫,百姓們如何安心,還是下山進村居住為好。”

屈原看透了大家的心思,風趣地嘿嘿一笑說:“屈平既不畏虎狼之強秦,又不懼手握權柄之重臣,哪裡還會怕什麼野獸與妖怪!請眾位父老放心,屈平定能安然恬居於此廟之中。”

大家想想也是這麼個理,三閭大夫既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又哪裡會懼怕小小的猴子精呢?於是留下了所攜帶的物品,如豬、牛、羊、酒、蓮藕、菱角、果饌之類,又返回村去拿來些柴米、菜蔬和各種用具,才各自回家去了。

這天夜晚,南陽廟的燈光又是通宵未熄。翁老漢與山下的百姓半夜未睡,人們各自站在家門口,遠遠地仰望著南陽廟的燈光,興奮不已地說:“南陽廟的長明燈又亮了,我們有救了!……”

次日凌晨,翁老漢帶領幾個百姓匆匆上山,去看望屈原,只見廟裡正殿的大門一夜未關,屈原與淳于乾正熟睡未醒。翁老漢推醒了屈原,試探著問:“三閭大夫,昨夜可睡得安穩?”

屈原邊整衣帽邊回答說:“睡得既舒服又香甜,你看,天光大亮了,我尚熟睡未醒呢。”

翁老漢進一步問道:“夜間這廟中可有什麼響動?”

“沒有呀,好象連老鼠也沒有一隻。”屈原回答。

眾人聞聽,無不驚異:這究竟是為什麼呢?是那些廟祝胡說八道,編造故事嚇人,還是那猴子精害怕文曲星而逃進了山林呢?

翁老漢堅信文曲星能夠鎮妖魔,避邪祟,故而黑猴精不敢出來搗亂。他逢人便講:“你們到山上去看看,莫說黑猴精,連猴崽子都逃到九州外國去了。”

人們一傳十,十傳百,愈傳愈神奇,但卻俱都深信不疑。翁老漢說,三閭大夫的詩文能夠驅邪氣,保平安,於是百姓們紛紛攜竹簡上山,請屈原將自己的詩文抄錄謄寫在上邊。感激人民的敬重之情,屈原來者不拒,有求必應,晝夜忙碌,滿足人們的意願。看著百姓們一個個抱著寫有詩文的竹簡笑逐顏開地回家,屈原心裡流淌著一股幸福的暖流。深夜,人們抱著屈原的詩文,望著南陽廟的燈光,膽大氣壯地在村子和原野裡走路,毫不畏懼。燈火給了他們驅邪的勇氣,詩文給了他們鎮妖的膽量。隨著時光的流逝,人們已經能夠熟讀和背誦屈原的部分詩文了,每當走夜路的時候,便口中唸唸有詞,於是膽壯氣盛,勇往直前。

屈原在南陽廟住了下來,他有時穿行在深山密林裡,聽到猿的聲聲哀啼,不禁傷心落淚;有時徘徊在江邊澤畔,吟誦自己悲憤的詩章;有時參加民間祭神賽會,看鄉親們唱歌跳舞;有時和翁家洲一帶的百姓坐在汨羅江邊談心;有時隨漁民揚帆江湖之上,或垂釣,或捕撈。一天,屈原乘上漁翁宋老爹的一葉輕舟沿桃花港順流而下,當漁船來到鳳凰山下,見山上古廟裡香菸繚繞,鑼鼓喧天,屈原指著山上的寺廟問道:“此係何廟,為何竟有這般熱鬧?”

宋老爹回答說:“這是楚先王的宗廟,每年春秋兩季,楚王總要派人前來祭祀。今年太卜鄭詹尹來主祭,百姓聽說他最會卜卦,能預先曉得一個人未來的吉凶禍福,所以都來參拜。”

屈原聽了微微一笑,未置可否。荊楚從未建都於此,此處哪裡會有什麼先王宗廟。這是先莊王率兵東征時,曾在此聚殲諸侯之師,方立廟以紀念之。

宋老爹見屈原笑而不言,有頃說道:“三閭大夫,您流放這麼久了,今後吉凶如何,實難預料,何不上山去請太卜佔個卦呢?”

淳于乾也在一旁力勸。人於危難之際,舉棋不定之時,走投無路之刻,常寄希望於占卜,故屈原心中似乎也有此意,但他對此卻並不熱中,倒是想借拜訪鄭詹尹之機,瞭解一下郢都裡的情況,因而並不拒絕兩位好心人的規勸。

這座“王廟”座落在鳳凰山的半山腰上,規模龐大,氣勢恢弘,但因年久失修,很顯出衰落破敗的景象。屈原沿著桃林徑直走進大殿前庭,太卜鄭詹尹見曾官為左徒的屈原來了,慌忙迎了上來,請進後庭,恭恭敬敬地問道:“屈左徒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屈原抱拳拱手道:“屈平胸中疑團甚多,特來請教高明。”

鄭詹尹拿出龜殼,擺好蓍草,做好卜卦的準備,問道:

“左徒有何難事,請坐下慢慢講來。”

屈原毫不客氣地坐下,捋著乾燥花白的鬍鬚靜心地想了一會,然後開口問道:“請太卜為餘卜之:為官者應勤勤懇懇,忠誠老實呢,抑或是敷衍塞責,應付差事呢?應是非分明,直言不諱呢,還是阿諛奉迎,苟且偷生呢?是應忠君愛國,造福於民呢,還是賣國求榮,榨取民脂民膏呢?是應與駿馬並駕齊驅呢,還是老牛破車,慢慢騰騰呢?……這一切何吉何兇,何應捨棄,何應遵循?人世間為何這般皂白不分,忠奸不辨?為何銅鐘被人打得稀爛,瓦缽卻敲得雷鳴呢?為何嫉賢妒能之輩飛揚跋扈,洪福齊天,德高望重之人卻埋沒無名,下場悲慘呢?……”

屈原愈問愈激動,愈問愈憤憤不平,愈問速度愈快,連珠炮一般,只問得太卜鄭詹尹啞口無言,半天才十分抱歉地說道:“左徒所問,不才實難回答,您最好去問蒼天,它是萬能之神,也許能夠解答。”

屈原儘量壓抑著自己,鎮靜著自己,冷冷一笑說:“蒼天怕也未必能夠回答餘之所問……”說著便告辭而去了。

屈原來到前庭,只見兩廂牆壁上畫有許多圖畫。這時前來參拜的人已完全散去,他便獨自一人仔細觀賞起來。這裡畫著天象與山脈、河流等地圖,以及其他許多自然景物,還畫著三皇五帝及堯、舜、禹、湯的肖像,另有眾多天神地祇妖魔鬼怪和許多民間傳說故事,內容豐富,人物栩栩如生。屈原看得入神,竟忘記了下山,直到宋老爹喚他用餐,方才戀戀不捨地下山回船。

這天夜裡,屈原怎麼也無法入睡成眠,他聽著船底潺潺的水聲和遠處呼呼的山風,眼前浮現著一幅幅圖畫,白天向鄭詹尹提出的諸多問題仍在胸中翻騰,他想,太卜難以解答,看來只有去問蒼天了。

次日凌晨,屈原獨自一人爬上了鳳凰山,登上王廟的倚天樓,面對微微發白的東方高聲喊道:“蒼天啊,蒼天!屈平胸中疑雲層疊,現向您發問。假若您真有神靈,恭請予以回答!……”

屈原蒼老洪亮的聲音衝出叢林,震動山谷,穿過雲層,直上天庭。大約此刻天帝正於宮中酣睡,忽聽有人呼喊,急忙起身,推開南天門向下一看,只見一座蒼翠的高山之上,正有一位峨冠博帶、腰佩長劍的大漢在指天質問:

天上是否果真有神靈,倘若真有萬能之神,為何對人間疾苦不聞不問?

您為何讓好人遭殃,惡人橫行?

為什麼貪贓枉法者升官發財,清正廉明者卻不得善終?

為什麼世上罪惡如此之多,這般不公?

蒼天啊,您為何儀容失態,脾氣反常?您的心中究竟有無是非標準,固定綱常?

……

屈原的聲聲發問,象一團團烈火,一支支利箭,直飛天庭,問得那天帝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屈原在繼續發問,只問得那天帝惱羞成怒,於是漫天烏雲翻滾,天昏地暗,電閃雷鳴,風暴雨狂。屈原的切雲高冠被風吹掉了,長袍淋溼了,嗓子喊啞了,但他毫不畏懼,巍然屹立,繼續仰天長號,這聲音響徹天地,傳遍五湖四海……

從這時起,屈原便在醞釀和構思那光輝的詩篇《天問》。

第二年雨水節過後,一連兩個多月不曾出過太陽,白天還只是麵湯雨淅淅瀝瀝,一到夜晚便大雨滂沱,瓢潑盆傾。汨羅江的水位一天比一天增高,渾濁的江面上漂著屋樑、器具和浸泡得既脹且白的人畜屍體。翁家洲的百姓們人人提心吊膽,個個在刀刃上過日子,度時光,他們急著把家中的老與少轉移到安全的親朋家棲身,有的竟把畜禽殺盡吃光,但等有朝一日葬身魚腹。

一天午後,氣溫驟然升高,悶熱異常,空中無一絲風,萬物似處蒸籠之中。天低雲暗,漆黑的烏雲重重地壓了下來,天地彷彿就要合而為一,回到盤古開天闢地前的洪蒙狀態,茫茫寰宇好像被一口其大無比的黑鍋罩得嚴嚴實實。半夜子時,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過後,就是一串炸雷落地。與之相伴的是狂風大作,鞭杆子雨直刺惡壓。雨借風勢,風助雨威,這兩個兇猛的怪物孿生而駢闐,欲將這黑暗的世界攪個天翻天覆,以至將其全部摧毀。不足半個時辰,山洪暴發,泥沙俱下,千支萬派匯於汨羅江,江岸崩潰,堤防坍塌,洪水淹沒吞噬了翁家洲。百姓們喊爹叫娘,紛紛爬上小船,冒雨摸黑轉移逃命。然而,哪裡轉,何處逃呢?慌急慌忙中有人主張上清涼山,翁老漢說:“那裡地勢亦不太高,還是奔河對岸,到玉笥山去,那怕齊天大水也無妨。”在翁老漢的倡議和帶領下,二、三十隻小船藉著閃電的光亮,逆風頂浪向斜對岸劃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來到了玉笥山下。這時,翁家洲已成了汪洋澤國,洪水開始包圍清涼山,離南陽廟愈來愈近……

正當此時,翁老漢站在玉笥山下,猛然發現對岸的清涼山上有一團忽隱忽現的火光。他眯起老花的雙眼望了望,驚慌地拍著屁股對身邊鄉親們說:“該死!我們將三閭大夫給丟了!他老夫子一定還在寫詩,你們看,那不是他房裡的燈光嗎?”

一個後生聽了,一邊往山下奔,一邊對大家說:“你們還愣著幹什麼?快划船過去,把他老人家接過來!快,快!”

聽說去接三閭大夫,眾人真是一呼百應,青年後生們爭先恐後。他們奔下山去,划著五條小船,拼著性命返回對岸,奔向清涼山。風愈刮愈大,雨愈下愈猛,浪愈湧愈高,五隻小船在汨羅江內猶似五個蛋殼,五片秋葉,隨波漂流,一會被推上了浪峰,一會又被埋進了波谷,雨鞭劈頭蓋腦地拼命抽打,青年後生們全都變成了落湯雞。汨羅江上的兒女,都是戲水的泥鰍,他們頂風冒雨,兩眼死死盯著清涼山上的燈光,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才把船劃到了對岸。

眾青年將船灣好以後,走上岸來,直奔南陽廟。果然,三閭大夫正在全神貫注地寫作詩文,大水就要漫上屋門外的臺階了,他卻全然不知。闖進廟來的小夥子們異口同聲地喊道:“屈大夫,大水就要封門了,請您快快跟我們上船走吧!”

屈原彷彿剛從夢中醒來,“啊”了一聲,不慌不忙地說:“還有幾句尚未寫就,請眾位稍等片刻。”說完,又伏案疾書起來。

其時,屈原的隨從十數人早已來到南陽廟居住,大家紛紛收拾行囊包裹,更多的則是大夫的書籍簡牘,還有那匹白馬,也被趕上了船。

五條小船排成一隻燕子形,有頭有尾,有身有翅,屈原乘坐的那隻居其中,其他四中起領頭和護衛的作用,向著北岸奮力劃去。

後生們輪流著赤膊划槳搖櫓,划著,搖著,空中沒有了閃電和雷聲,只有肆虐狂暴的風和雨,船隻在激流中迷失了方向,隊形已被衝散,一隻只小船孤零零地在濁浪中旋轉。正當此時,突然一聲炸雷,震得山搖地動,江水翻轉。這萬鈞雷霆將密佈於空中的烏雲震得七零八落,敗軍似的拼命逃竄,剎那間便逃得無影無蹤,乾乾淨淨。連月陰雨,人們竟忘記了初一十五,烏雲既散,瓦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大如車輪傘蓋般的明月,清光揮灑,平靜的江面上波光粼粼,漣漪片片,猶似萬顆星斗在水裡眨著眼睛。陡然天晴月朗,划船的後生們既心扉大開,又驚異得目瞪口呆。一個後生快活地說:“吉人自有天相,這是三閭大夫憂國憂民之情感動了月婆婆呀!……”

另一個青年對屈原說:“難怪翁老漢說大夫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看來千真萬確,半點不假!”

屈原和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圓圓的月亮在藍天上緩緩移動,五隻小船在江面上疾馳如箭,後生們一邊蕩槳,一邊唱著即興編成的歌謠:

月亮光光,照我渡江,

漫江大水,莫淹忠良。

大水茫茫,來自平江,

淹死昏王,莫淹忠良。

大水茫茫,淹死奸黨,

貓狸戴孝,老鼠燒香。

月亮光光,照我渡江,

救出忠良,天久地長!

……

屈原等人被漁民後生們渡過江去,剛剛靠船上岸,月亮霎時不見了,天地間依然被懸釜般的黑暗籠罩著,風雨如磐,比先前更狂暴,更兇猛。

從此,《月亮光光》便一直流傳下來,成為汨羅江畔百姓世代傳唱的最受歡迎的古老歌謠。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17:28


第三二章 小嬃送衣 屈原治水

前邊交代過,屈原於流放途中將義女嬋娟打發迴歸州樂平里老家居住。所謂老家,其實亦無多少親人,屈原的父母業已過世,姐姐女嬃早年已經出嫁,且子女成群。當南後鄭袖設計賺昭碧霞進京時,她的女兒小嬃剛剛才滿週歲,那時屈原的父母都還健在,因兒媳進京只是與丈夫暫聚,並非久留,孩子太小,難耐長途顛簸,故將小孫女留在身邊,只遣兒媳一人前往。兩位慈善的老人萬沒料到,昭碧霞年紀輕輕,離去時活蹦亂跳,笑逐顏開,歸來時竟是一具屍體,撫育小嬃成長的重擔全都落到了自己的肩上。又過幾年,年邁的伯庸夫妻相繼去世,可憐的小嬃變得無依無靠。在這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屈原姐姐女嬃,只好帶著一家人搬回孃家來住,以便撫養拉扯未成人的小嬃,同時也照料這個家,支撐這個門戶。當嬋娟自郢都歸來,女嬃又多了一個幫手。一家三姓八口,雖說日子過得遠不如父母在世時那樣富貴氣派,倒也親親熱熱,和和美美,只是屈原的處境與安危總讓一家人牽腸掛肚。

嬋娟早已過了成婚的年齡,因她品貌雙全,才氣過人,頗有教養,好比一碇赤金,放到哪裡都閃閃發光,因而來樂平裡不久,上門提親者便絡繹不絕,其中門當戶對者亦不乏其人。但是,嬋娟早已發出錚錚誓言:在義父屈原的沉冤未得昭雪,尚未被召回郢都復職之前則不嫁人!多麼賢孝而有骨氣的女兒呀,莫說是半路收養的義女,親生自養的又能如何?這除了深感義父救命之恩,撫育之情,更主要的是對屈原人格的尊重,是對昏君奸賊以及黑暗社會的奮力抗爭與勇敢挑戰。

分手後,嬋娟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義父屈原。白天有許多家務事要做,整日忙忙碌碌,手不停閒,倒是眨眼便是一天;到了夜晚,這時光可就難熬了,嬋娟常常整夜整夜的不合眼,或者一閉上眼睛便做惡夢。她在為父親的安危擔憂,他還是那麼固執,那麼不肯隨俗浮沉嗎?父親的這種品格很使嬋娟敬仰,同時也讓她憂慮,正因為有了這種品格,方招致了無窮的憂患,因而嬋娟雖認定這是難得的高尚品格,卻希望他立即改正之。父親是最善思考問題的人,他的腦海裡像是裝著一臺永不停歇的機器,晝夜轉動,他想得總是比別人多,看得比別人遠,考慮得比別人細緻周到。父女相處的日子裡,為了讓父親能夠得到適當的休息,嬋娟總是有意地去打擾父親的工作、寫作和學習,有時強拉父親幫自己做些家務瑣事,有時明知故問地提出若干無所謂的問題,有時逼父親給自己唱歌、吟詩、講故事,有時藉故在父親面前撒嬌,與父親調侃;如今父女遠離,有誰能夠再這樣做呢?銅澆鐵鑄的器具尚且能磨損毀壞,更何況是血肉之軀呢?父親是世上感情最豐富最細緻的人,他周身的每一根毛細血管裡,彷彿都流淌著愛與恨的激情,尤其是最易激動和傷感,這是損害健康的兩劑毒藥。當嬋娟在父親身邊的時候,總是提醒他“制怒”,許多容易刺激父親神經的事情,總是該隱則隱,該瞞則瞞,該哄則哄,該騙則騙,待事情既過或父親的怒火熄滅之後,再作些解釋與說明。如今有誰在替嬋娟這樣做呢?放逐之中,不順心的事多矣,父親能經受得住這眾多凌辱、刺激和打擊嗎?父親有個開夜車的習慣,許多法令、政策、文稿、詩篇都是在夜間寫成的。他一伏案揮筆,便忘記了晝夜晨昏,忘記了飲食與休息,常常是一連三天五日足不出戶,困極了便曲肱而枕,合衣而寢,閉閉眼,打個盹,繼續再寫。在橘園的那些日子裡,都是嬋娟親自下廚烹調,夜宵既就,端至父親的几案,看著他美美進食。父親飽餐之後,嬋娟陪他說會話,消化飲食,然後鋪就床榻,逼迫父親上床就寢。父親耐不過女兒的軟磨硬泡,想想女兒也是一片好心美意,只好屈從。如今,有誰會關心過問父親的這些生活習慣呢?倘無人干預,任其一意孤行,便是鐵鑄的金剛也會熬化的……

嬋娟終夜這樣苦思冥想,父親的情況難以知曉,她自己卻在一天天地消瘦,臉腮淚痕不斷。

一天深夜,嬋娟又在面對孤燈傻想,不知想了多久,直至昏昏欲睡。朦朧中只覺得自己飄飄欲仙,輕輕地飛了起來。飛呀,飛呀,不知飛了多久,飛了多遠,在一片荒無人煙的河灘上落了下來。這裡蘆葦叢生,遍地沼澤泥濘,狼蟲出沒,蛇蠍蜿蜒,鷙禽漫天飛舞,河裡泛著綠色的波浪,煞是陰森可怖,嬋娟遍身汗然。正當這時,一位修長駝背的老者從遠處迎面走來,漸走漸近,只見他形容枯槁,面色焦黃,鬚髮霜染、長袍破爛不堪,雙手揣在寬寬的袍袖裡,渾身瑟縮寒顫,上牙直打下牙,碰得咯咯作響。看著,看著,嬋娟恍然大悟,這不正是爹爹屈原嗎?幾年不曾相見,竟老成了這番模樣,連自己的女兒也認不出來了。她急忙呼喊起來:“爹爹!爹爹!我是你的女兒嬋娟呀!……”可是爹爹沒有抬頭,睬也不睬,依然駝背躬身地向前走,猶同陌路相逢。這一下可把嬋娟急壞了,她一頭撲上前去,扯著父親滿是棉絮的袍袖,邊搖晃邊哭泣道:“都是女兒不孝,未能隨侍慈父,才讓爹爹穿如此破袍。女兒立即趕做一件,給爹爹送來,從此不離爹爹左右,服侍爹爹終生!……”嬋娟泣不成聲了,直至哭醒,珠淚滿面,睜開雙目一看,爹爹不在身邊,原來是父女夢中相會。

嬋娟細細地品味著夢境,一夜不再交睫,好歹耐到天亮,急忙去告訴姑母女嬃。室外秋風蕭瑟,落葉遍地,一派肅殺,嬋娟不禁又是心顫淚流。

徵得姑母女嬃的同意,嬋娟為父親趕做一件禦寒的棉袍。她獨處閨房之中,一針針,一線線,飛針走線地在潔白緞面上刺繡著爹爹喜愛的圖案,她繡上去的不僅是山水花卉,而且是一腔情與愛,是一團熊熊燃燒著的火焰,是自己沸騰的熱血。她晝夜不停,抓緊分秒,睏倦到了極點,便斜倚在繡花架上閉閉眼,打個盹。有一次,眼皮打架,手不聽話,繡花針將左手的食指扎破,殷紅的鮮血將白緞袍面汙染了數滴。這一刺,嬋娟倒反精神了起來,她毫不慌忙,順勢畫了一朵紅牡丹,然後再配絲線繡之,對這件精工細做的藝術品,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緊趕慢趕,父親的棉袍總算是繡好做成了,然而嬋娟卻病倒了,而且這一倒就再也沒能爬起來,旬日後便圓睜著雙眼,緊緊抓著為父親新做的棉袍與世長辭了——為父親她熬幹了最後一滴心血,她死不瞑目啊!知天命之年了,她還是個處女,為父親她獻出了自己的青春,獻出了自己的一切,乃至並不年輕的生命,但遺憾的是她並未將趕繡做的棉袍交到父親的手中,她圓睜著雙眼,死不瞑目!……其時小嬃已近中年,早已出嫁,生了一個男孩,聞聽噩耗,趕回來哭得死去活來,決心實現姐姐的願望,及早將棉袍交到爹爹的手中。但她不知道該送到哪裡去。她四處打聽,依然沒有打聽到爹爹的確鑿消息,只是從香溪岸邊一位郢都歸來的耆老口中隱隱約約獲悉,爹爹彷彿是在洞庭湖的東南邊落了腳。這雖然十分渺茫,千里尋父猶似大海里撈針,但小嬃堅信,憑著父親的聲譽和影響,知道者定然甚多,而且心誠能夠感動天和地,遲早總會找到。她拜別了姑母,瞞過了孩子和眾位弟弟妹妹,揹著包袱出發了。她不顧山高路遠,太陽出山趕路,紅日西沉歇腳,跋山涉水,一味地只是向東,向南……

不知走了多久,行了多遠,小嬃來到了水鄉澤國,這裡河汊密佈,猶如蛛網;湖泊點點,似漫天星斗。在這樣的環境裡趕路,離開舟船,寸步難行。一天黃昏,小嬃徒步穿過一處難以插足的灌木林,前邊被一條波浪洶湧的大河擋住了去路。荒涼的河灘上長滿了白茫茫的蘆葦,太陽已經西沉入水,天邊雖說尚有一抹一帶的彩雲,但曠野裡和大河上空瀰漫著灰濛濛、黑沉沉的雲霧和蒸汽,夜幕正在迅速降落下來,隱於密林深處的各種野獸的吼聲此起彼落,令人毛骨悚然。眼前沒有一個行人,更沒有一隻漁船,小嬃向誰問路,又怎麼能夠渡過河去呢?正當她心急火燎之際,被綠叢遮掩的右邊河汊裡漂出一葉小舟來,舟上站著一位黑大漢,邊悠悠盪槳,邊口唱漁歌,歌曰:

漁家兒女多辛苦兮,

蕩著小船闖江湖。

風吹浪打命系水兮,

捕得魚蝦養父母。

漁家兒女斗膽大兮,

蕩著小船闖天下。

不懼驚濤與駭浪兮,

龍王爺爺敢戲耍!

漁家兒女多悲傷兮,

三十五歲無妻房。

鰥棍難熬五更夜兮,

無兒無女更淒涼。

歌聲未停,小船已盪到了近前,藉著落日的餘輝,小嬃依稀可辨盪船漢子的模樣:肩寬,腰圓,方面,大耳,一副憨厚的模樣,雖是深秋季節,卻敞著前懷,裸露著肌肉豐厚的紫紅色的胸膛。小嬃見狀,認定此非狡詐兇頑之輩,急忙上前見禮:“這位漁家兄長,弱女小嬃,千里尋父路經此地,為大河所阻,且天色已晚,祈請送我過河,情願多予貨幣……”

不待小嬃把話說完,盪船的漢子跳上岸來,驚異地問道:

“小嬃!哪個小嬃?莫非令尊大人即是三閭大夫屈原?”

小嬃聞聽,驚喜萬分,忙回答說:“奴家正是屈原之女小嬃,兄長何以知家嚴之名?”

漁夫似有責怪之意道:“三閭大夫系國之棟樑,民之救星,千人崇戴,萬人敬仰,其名如雷貫耳,餘何以不知?”

漁夫的話似一股春風,吹得小嬃渾身暖融融的,先前的緊張、憂慮、戒備被吹得雲消霧散,不禁問道:“兄長何以知小嬃為三閭大夫之女呢?”

小嬃的一句話問得漁夫仰天大笑,笑過之後說也:“小姐以為漁夫船工皆魯莽無知之輩嗎?差矣。不瞞小姐,餘亦自幼飽讀詩書,且有功名在身,只因看透了這染缸似的汙濁社會,不肯出而為仕,隱姓埋名,在此捕漁為業,圖的是眼前乾淨,心中踏實。”

聽到這裡,小嬃恍然大悟,難怪他看似粗獷豪放,實則斯文不俗,頗有教養。二人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小嬃湊上前去:“如此說來,兄長定然肯渡小嬃過河?”

漁夫憨厚地微微一笑說:“這是自然,只是天色太晚,這河中暗礁甚多,少有夜色中橫渡者。況且過河之後,盡皆沼澤湖泊和蘆葦蕩,漫無人煙,生人白晝難以涉足,黑暗中必為禽獸所食。不如請到餘之茅舍暫且委屈一宵,天明送汝過河,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這個……”小嬃低頭不答。

漁夫看透了小嬃的心思,是呀,一位千金小姐,怎能跟一個素不相識的漁夫同處一室呢?想想自己也感到好笑,於是急忙解釋道:“家有高堂老母,為人慈善,最是好客,且有拙荊相伴,決不會使小姐感到孤獨寂寞。”

聽了這些解釋性的介紹,小嬃心中的石頭方才墜地,但不知其言是真是假。看他的長相、儀態、舉止和談吐,都不像是壞人,且天到這般時候,既不能過河,只好冒險隨同以往。

這位漁夫早晨來此下網,傍晚便來收網。小嬃幫他忙活了一陣,將自投羅網的魚蝦撈進船倉,然後搖著小船隱於葦叢,在朦朧的月光下悠悠前進。漁夫的茅舍隱於竹林深處,即使白晝,不到跟前也難以發現。他將小船拴於門前不遠的石碇上,攙扶小嬃登岸。小花狗早已聞聲搖著尾巴迎上前來,見了小嬃不吠一聲,大約因其偕主人同行之故。院門大敞,因而可見茅舍那昏黃的燈光。漁夫離院門尚有一箭之地,便興奮地高喊:“媽媽,有貴客來也!……”

果如漁夫所言,這是個溫馨幸福的家,母親年過六旬,慈祥穩健,熱情好客;妻子小丈夫幾歲,賢淑深沉,含蓄內向;一雙兒女聰明伶俐,活潑可愛。漁夫將小嬃介紹給了母親和妻子,一家人聽說眼前這位眉清目秀、勝似天仙的姑娘系忠良屈原之後,親熱得象一團火,黏糊得如膠似漆。母親忙吩咐兒媳下廚烹調,多做好菜招待這難得相見的貴客,她陪小嬃拉呱,詢長問短,噓寒問暖,同時也情不自禁地作些自我介紹。

這位虎背熊腰的漁夫姓杜,名清泉,出身於詩禮之家,上溯五代,先人皆為官宦,因而堪稱為官宦世家。他本人官至左史,因與靳尚之流政見不一,倍受排斥,棄官逃走,散盡家財,賙濟鄉鄰,賑濟災民,攜親人遠離鬧市,來此荒僻水浜隱身。原來他是父親同朝為官的幕僚,難怪竟能知曉三閭大夫之女名喚小嬃。

晚餐端上來了,這裡有的是鮮魚活蝦,不用說菜餚十分豐盛。老太太雖然已經用過晚餐,但還要陪客人再吃一遍,且再三勸小嬃喝點米酒,驅驅寒,解解乏。

次日凌晨,杜清泉安排妻子他鄉賣魚,他搖船送小嬃上路過河,送了一程又一程。在這一段地面上,杜清泉眼皮寬,朋友多,他修書數封交小嬃攜帶,這樣以來,在相當遙遠的路程內,小嬃均有了撲頭,所到之外皆有人接應,而且迎來送往,既方便又安全。

常言道,遠怕水,近怕鬼。即是說遠行在外,不熟地理,過河涉水,最易發生危險,必須謹小慎微。一天,小嬃淌水過一條不算太寬的河。開始河水只有腿肚深淺,漸走漸深,不過沒膝。河床平坦,河水清澈,微波盪漾,嘩嘩啦啦地吻著肌膚,倒也十分愜意。此刻小嬃的心境象河水一樣歡愉,邊走邊在心底裡描繪著與父親相見時的情景,竟忘記了抬頭看路,“撲通”一聲,墜於深淵,尚未來得及呼救,便被旋轉著的浪濤捲走……

待小嬃從昏迷中醒來,居然躺在溫暖的被窩裡。一位古稀老人守在她的竹榻側旁,見遇險的姑娘醒來,欣喜萬分,張著沒牙大嘴喚全家人來看。這時的小嬃眼睛半睜半閉,鼻翼扇動,嘴唇翕張,神情昏沉。古稀老人忙喚兒媳端來了一小碗蓮子羹,她用羹匙舀半勺,先用嘴吹吹,令其快涼,然後伸出舌尖嚐嚐,待不涼不熱後方倒進姑娘的嘴裡,姑娘竟也抿抿嘴吃了進去,似乎既香且甜。就這樣,老太太將碗中的羹全部喂完,看來姑娘真是餓得夠嗆。過了個把時辰,老太太又喂她吃了一個蒸雞蛋糕。直到第二天早飯後,姑娘的神志才漸漸清醒,且能扶起上身倚榻而坐,回憶些往事,回答些老太太的詢問。

這是一條尋常的河流,河谷窄而深,河水湍而急,因年久失修,河壩多被沖毀,河水四處漫流,時間一長,兩岸的河灘擴展成了新的河床。當小嬃趟著沒膝的河水甚覺舒心愜意的時候,那是在原河灘上前進,既至步於先前的河谷,自然要墜淵沒頂,被滾滾激流沖走。吉人天相,正當這時,有一隻漁船溯流而上,發現了水中掙扎的姑娘,急忙迎上前去搭救。這位見義勇為的漁夫姓康名濯新,當他救姑娘上船時,姑娘只有一息尚存,儘管性命即將不保,她懷裡仍緊緊地抱著那個藍花布包裹,只說了一句:“屈原,三閭大夫,你女兒小嬃的命好苦呀!……”便昏迷不省人事了。康濯新雖是江上一漁夫,但三閭大夫屈原是愛國愛民的忠臣,他還是早有耳聞,這姑娘既然是他的女兒,無論如何得想辦法將其救活。他不顧江中魚群正鬧,毅然捨棄了撒網之良機,急忙搖船回家,將小嬃交母親和妻子照料,自己逆風頂浪到三十里外的紅葉坪去請郎中。

小嬃總算是轉危為安了,但身體卻異常虛弱,且高燒不退,嚴重時竟昏睡不醒,譫語連篇。康氏一家精心照料,一日三餐皆有魚蝦,請醫延巫,煎湯熬藥,比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還要親。旬日後小嬃漸愈,調養三五日便可以啟程上路了,康氏一家送出茅舍草堂,送出竹林葦叢,康濯新則划著船將姑娘送了一水又一水,過了一河又一河。

又是一個紅日西沉,殘陽如血的黃昏,小嬃趕到了洞庭湖畔。好大的洞庭湖啊,茫茫蕩蕩,橫無際涯,令人心胸開闊,志向高遠。小嬃似乎並無心思欣賞這湖面寬廣的氣勢與落日輝煌,因為她正愁既無船可渡,又無處棲身。在這愁火炙心之際,湖面上漂來一隻小小的漁船,船上一位鶴髮童顏的漁翁,一邊划著船兒,一邊哼著小調:

清清的沅水湘江喲,

你不要掀起浪頭;

浩浩的長江水啊,

也請緩緩奔流!

您啊,忽乘飛龍!

蜿蜒向北飛行;

我啊,撥轉船頭,

匆匆趕到洞庭。

……

小嬃聽見漁翁唱的是父親的詩句,想他必定知道父親的行蹤,於是一邊招手,一邊大聲呼喊:“漁家伯伯,請將船划到岸邊來喲!”

那漁翁沒有搭話,輕輕撥動雙漿,船兒象離弦的箭一般飛了過來。船一靠岸,小嬃急忙向漁翁施禮問安。漁翁上下仔細地打量著小嬃,然後笑盈盈地問道:“姑娘,你莫不是三閭大夫之女小嬃嗎?”

姑娘含羞地點點頭說:“大伯,您猜得一點不錯!”

漁翁進一步問道:“看你風塵僕僕,想必是要到湖那邊去尋你的父親吧?”

“正是,正是!”小嬃迫不及待地答道,“老伯可知我父親現在何處?”

漁翁神秘地笑笑,說道:“你誠心尋父,必能尋到。姑娘,天色不早,你欲過湖,請快上船。”

上船以後,小嬃愈想愈覺奇怪:這位老漁翁怎麼會認識我呢?他又怎麼會知道我正欲過湖尋父呢?說不定是遇到了仙翁呢。她謝過漁翁,就試探著詢問老人的名姓和住處。原來十多年前屈原洞庭憑弔時乘的便是這位老漁翁駕的船,二人曾於獅子島上暢談了一下午,屈原曾向老艄公詳細地介紹過自己的情況,提到過樂平里老家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兒,名喚小嬃。今日相會,見她那身段、皮色、眉眼、口角和神情,一眼便認了出來。

船到湖心,順水順風,老漁翁扯起了白帆,於是勿需划槳,船疾似箭。老漁翁坐於後倉,與小嬃閒聊,問道:“姑娘,你可聽說過蒼梧之野,九疑之山嗎?”

小嬃回答說:“聽父親說,聖明之君舜帝南巡,死於蒼梧之野,葬在九疑山上。”

漁翁又問:“那麼,舜帝之二女又葬於何處呢?”

小嬃答曰:“老伯是指宵明與燭光嗎?她們死於瀟水與湘水相會處,葬於這洞庭湖中的君山上。”

漁翁聽了面帶微笑,頻頻頷首,說道:“姑娘所答極是,往昔宵明、燭光尋父闖蕩洞庭,如今小嬃姑娘亦為尋父來此,而且舜帝與三閭大夫俱為一世英傑,賢明而品德高尚,何其相似乃爾!……”

漁翁話猶未盡,小嬃滿臉騰起了雲霞,訥訥半天說道:

“小嬃何能與舜帝之二女相提並論!……”

二人只顧了說話,漁船不知不覺地來到了對岸。船靠岸了,老漁翁手指南天說:“姑娘請一直朝南走,到了汨羅江口再折身向東,定然能找到你的父親。”

小嬃循著老人指引的方向望去,湖邊上果然有一條通往南方的小路。她向著老人拜了三拜,毅然踏上了通往南方的羊腸小道,向前走去……

幾經周折,頻繁打聽,小嬃終於在汨羅江下游北岸玉笥山下的茅草房裡找到了父親。其時,他已將從郢都帶來的十多名隨從——僕役和貼身侍女,包括那位忠誠的老僕夫淳于乾,全都打發回家,唯一與之相伴的是羅宣王贈送的那匹白馬。

黃昏時刻,屈原正在灶下晚炊,一邊填柴,一邊藉著這柴火的紅光讀書。父女相見,哪能相識!屈原離家時,女兒小嬃尚在褓襁中哇哇啼哭,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位中年婦女,他怎麼能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小嬃也不敢相信面前這位躬腰、駝背、骨瘦如柴的老者便是自己日思夢想的父親,只見他鬢髮霜染,滿臉深皺,兩眼窪陷,雙顴高突,皮膚粗糙得如同老松,但卻精神矍鑠,雙目炯炯有神。聽姑母女嬃和嬋娟姐姐說,父親的左下巴有一顆碩大的紅棕色的痣,這是辨認父親的標誌。面前這位老人的左下巴也有一顆很顯眼的大痣,於是小嬃一頭撲入他的懷中大放悲聲。

父女相抱,同悲共泣,揮淚如雨。不知哭了多久,屈原想,女兒長途跋涉,風塵僕僕地尋到這裡,一個弱女子,一路上還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難,既然平平安安地來到自己身邊,父女終得相見,這是喜事,應該高興才是,為何要傷心落淚呢?他耐心地勸慰女兒,欲以自己的高溫融化女兒那顆因飽受憂患而冰冷的心。勸解撫慰了好一陣子,不僅無效,小嬃反而哭得更加厲害了,幾乎氣絕。屈原改變方式,向她詢問家中的情形。果然有效,小嬃見問,抽抽噎噎地詳敘一遍,這又勾起了屈原的心酸與悲哀。他在想,作為人臣,自己未能輔佐國君,匡扶社稷,致使奸佞當道,國勢衰危,民生塗炭;作為人子,對父母雙親,生未奉養,死未送終;作為丈夫,不能庇護妻子,致使愛妻過早地離開了人世;作為父親,對女兒既未扶養,又未教育,小嬃已近不惑之年,父子竟很少見面,何言其他。如此不忠、不孝、無情、無義之人,何異於禽獸!……屈原愈想愈悲傷,愈想愈痛心疾首,竟至於老淚縱橫,小嬃又反轉過來勸慰父親。就這樣,父女二人一會你勸我,一會我又勸你,整整折騰了一夜不曾閤眼。

小嬃決定留下來服侍父親,屈原拗不過她,只好依從,於是父女相依為命,在玉笥山下的草堂茅舍中住了下來,從此這簡陋的茅草房裡便瀰漫著幾分生活的情趣與愛的溫馨。

百年不遇的連陰雨,給汨羅江兩岸的人民帶來了極大的災難。房屋倒塌,人死畜亡;江堤四處決口,江水縱橫漫流,毀莊田,淹稻穀,人或為魚鱉;來年春荒,十戶九飢,百姓紛紛背鄉離井,逃命異域;田園荒蕪,村莊薜荔,瘟疫流行,人口大量減少,倖存者無不啼飢號寒。擺在沿河人民面前的首要任務是疏河道,築堤防,否則汛期一到,人們所承受的將是毀滅性的災難。欲興修水利,談何容易!第一,官府失信於民,年年徵稅治河,歲歲河不見治,水災倒反愈演愈烈,有誰還肯再繳納治河捐稅呢?第二,民眾一貧如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家家都在勒緊褲帶度日如年,有誰能繳得起治河捐稅呢?第三,欲興修水利,需千百萬勞力上陣,揮灑熱汗大幹,可是如今的汨羅兒女,人人面黃肌瘦,個個手無縛雞之力,哪裡還有揮鍬掄鎬和挑擔推車之力呢?新上任的汨羅縣令於澤厚是位一心為民的清官,他清醒地認識到形勢的嚴峻和自己肩上擔子的份量。他的觀點是:為官一世,造福數方。倘若不能抓緊春天這三五個月的時間疏河築堤,汛期一到,必將萬民遭殃,自己也將成為千古罪人。他曾深入到濱河的幾個行政單位進行宣傳發動,收效甚微。這件事死死地困擾著於澤厚,弄得他食不甘味,夜不安寢,整日似熱鍋上的螞蟻,心神不定,坐臥不安。光陰一天天過去了,時不我待,刻不容緩,也是急中生智,他突然腦海裡靈光一閃,想到了三閭大夫屈原。他想,屈大夫是千人崇萬民敬的民族之魂,國之忠良,憑著他在民眾中那崇高的威望,定能夠一聲驚雷,雲合響應,只是他體諒到屈原目前的處境和心情,未能即刻貿然往求。

其實,目睹民眾野菜草根和湯煮的豬狗飲食,難遮風雨的襤褸衣衫,餓殍遍野的可怕景象,逃荒要飯、流離失所的悲哀人群,折骨而炊、易子而食的淚水與悽慘,屈原何嘗不是在煎肝炙膽,心如刀攪。在他看來,眼前這一切目不忍睹的景象,都是由自己的無能和軟弱造成的,倘自己能夠力挽狂瀾,駕馭朝政,征服奸佞,天何至於降此大難,民何至於遭此浩劫呢?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倘能抓緊春季雨少這段寶貴時間,組織沿河民眾疏河築堤,杜絕水患,發展生產,勤謹農桑,三五年後便有恢復元氣的希望;否則,洪水再來,這一帶必成汪洋澤國,民既失去了土地,則生無聊賴矣。想到這裡,屈原如坐針氈。為一方百姓免除再遭劫難之苦,他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不顧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迫不及待欲赴縣衙拜見於澤厚,曉以利害,敦促其馬上組織民眾,興修水利,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

事有湊巧,正當屈原起身欲往之際,於澤厚率領四方鄉紳、耆老、愛民若子之吏、德隆望尊之屬、能言善辯之士扣門而入了,屈原這小小草堂竟然難以容納。彼此既然不謀而合,自然也就一拍即響,一蹴而就,不足半個時辰,一個挽救汨羅人民厄運的決策便應運而生了。

屈原偕於澤厚及十數名曾經恩澤鄉里、德布黔首的鄉紳走鄉串村,深入千家萬戶宣傳發動。常言道,話分在誰口,事分在誰手,興修汨羅水利工程既有屈原參與指揮和領導,迅速形成了破竹之勢,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流落他鄉者聞訊也相繼歸來。是呀,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天下不知好歹者為數寥寥。人們無不設身處地在想:三閭大夫一生忠君愛國,心繫百姓,結果因昏君不明,奸佞進讒,垂暮之年被放逐到這偏僻荒涼之地苦受熬煎。但他雖怨而無悔,將個人的死生禍福置之度外,一心只哀民生之多艱,不顧個人年老體衰,為興修汨羅水利,為確保汨羅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而四處奔波。作為汨羅兒女,為了自身的生存與發展,倘不響應三閭大夫的號召,奮起治河自救豈不禽獸不如!人們的思想感情是相互溝通、彼此感染的,一通百通,一應百應,迅速形成了決堤的洪水,燎原的烈火,一場疏河築堤的治水戰鬥打響了,且一開始便轟轟烈烈,如火如荼。

精神的力量是巨大的,雖說參戰者多三尺腸子閒著二尺半,但卻也人人逞英雄,個個裝好漢。數十里河灘擺戰場,揮鍬掄鎬,肩挑人抬,車來畜往,猶如龍騰虎躍一般。

屈原拒絕了人們的多次規勸,也像縣令於澤厚一樣食宿於治河工地之上,他的頻頻出現,給了治河大軍以巨大的推動和鼓舞,彷彿他便是力量的源泉,打開各種困惑的萬能鑰匙。

人畢竟是血肉之軀,正如俗話所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腹中飢餒,如何能夠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呢?“逞”與“裝”難能持久,目睹民工們的熱情與幹勁,屈原的心中既高興又擔憂,更多的則是內疚和自責,這是在無情地摧殘民眾呀!……他急忙再次修書,請於澤厚派人分赴各地借糧。一船船雪白的大米相繼運回來了,民工們可以放開肚皮吃飽飯了。大家捧著飯碗,咀嚼著香噴噴的白米飯,無不打心眼裡感激三閭大夫屈原。許多人邊吃邊流淚,淚水滾於碗中,滲於飯內,重新填到嘴裡,細細品味,是苦?是澀?是甜?一時難以分辨。

自打籌備治水以來,屈原整日辛辛苦苦,忙忙碌碌,似乎不亞於當年郢都為官。雖然如此,但卻飯也吃得飽,覺也睡得香,更減少了許多煩惱與憂愁,精力明顯充沛,體質似乎也在一天天增強。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18:30


第三三章 晝答漁夫夜讀《離騷》

第三章中曾重點描述過屈原自幼愛整潔、好修飾的性格特徵,每次出門,衣冠俱皆一塵不染。他還有個“日三濯纓”的生活習慣,無論幼時故里讀書,還是出仕京都為官,縱然晚年流放江南,這一潔身自好的癖性始終未改。

水淹南陽廟以後,百姓們挑土運石,砍竹伐木,用兩三天的時間在玉笥山下給屈原蓋了三間茅草房,屈原便在這裡居住了下來。那時候,久雨不晴,洪水漫野,水成了殘害汨羅人民的禍患。自然,這水多汙濁不堪,不能用來洗滌。然而,濁水既然飽和,清水也就並不稀罕了,隨便在山坡上刨一钁,挖一鍬,乃至捅一棍,都會有水汪然而出,嘩嘩流淌,始而濁,漸而清,足夠屈原濯纓之用。待風吹雲散,天晴水退,原野裡到處是歡唱的清溪,映日的水潭,屈原欲濯纓,隨處可蹲而搓洗之,俯而漂擺之。疏河築堤之後,一則久旱無雨,水位下降;二則河堤高聳,河床深陷,江中泥沙俱下,江水奔騰,無法在其中濯纓。為了尋找上好的濯纓之處,一天屈原騎上白馬在山前山後轉悠,最後在山北坡發現了一條小溪。這條小溪雖說又窄又淺,溪水卻極其清澈,溪中的尾尾游魚和顆顆石子清晰可辨,歷歷可數。屈原急忙翻身下馬,走到溪邊,把帽子浸到水裡,搓了又搓,漂了又漂,足足洗了有半個時辰,才把洗淨的帽子擰乾,曬到馬背上。他看著這條溪水清凌凌的,涼沁沁的,不捨得離去,索性把鞋襪脫掉,在溪水裡洗起腳來。觸景生情,洗著洗著,他不禁想起郢都來。

郢都的東南面有一條滄浪河,屈原京城為官的時候,喜歡在那裡洗帽子,只是滄浪河比這條小溪寬大得多了。

過了不久,帽子曬乾了,屈原端端正正地戴好,又在溪水裡照了一照,方才上馬。走了幾步,他又回頭深情地看了看小溪,自言自語地說:“多麼象滄浪河啊,可惜窄了一點。”

這天晚上,屈原很興奮,特地讓小嬃燙了一壺老酒,炒了一盤翁老漢送來的河蝦。他多喝了幾杯,睡得非常舒坦、香甜。夜裡,他又夢見了滄浪河。

從此以後,屈原每天都要步行到這無名小溪來濯纓。屈原的茅屋草舍建在山南坡右邊的山腳下,到那無名小溪去濯纓,需翻過玉笥山脊。花甲之人,身體又虛弱,往返需若干時間,每每累得氣喘吁吁。這一切,翁老漢及眾鄉親看在眼裡,痛在心中,都在設想著如何才能讓這小溪流經屈原的草堂門前,以便三閭大夫不再吃那翻山越嶺之苦。

疏河築堤之功,公元前281年孟夏,汨羅江兩岸稻浪翻滾,稻香醉人。這一年的早稻喜獲豐收,開鐮季節,平疇笑聲脆,沃野歌聲甜,人歡馬叫,喜氣洋洋,一片歡騰。歡慶豐收的同時,人們沒有忘記這豐收的來歷,倘無三閭大夫組織民眾疏河築堤,在連續洪澇的年景裡,汨羅人民恐怕十有八九得在死亡線上掙扎,哪裡還會有這金燦燦的稻穀,白花花的大米,豐收的喜悅!因此,百姓或紛紛邀屈原進家“嘗新”,或望天祈禱,求上蒼保祐三閭大夫吉祥平安。

豐收了,春天治水時屈原寫信所借兄弟單位的糧食要及時奉還,於澤厚欲一一親自送去,以便道謝。借主都是屈原的關係,因而他定要拉著屈原一同前往。屈原耐不過於澤厚的心誠意篤,只好奉陪,並藉此機會拜訪諸多老友,向他們致以衷心的謝忱,因此,夏至節後,屈原曾有一段時間不在玉笥山。

月餘屈原送糧歸來,發現自家房後不遠處多出一條兩三丈寬的河流,清清的河水緩緩流淌,潺潺淙淙,打著淺淺的漩渦,跳著歡快的舞步,從玉笥的北坡繞到西坡,穿過他的茅草房後,流到汨羅江去了。河上還架有一座石板橋,是屈原出門登山的必由之路。屈原站在河邊,步於石板橋上,觀看欣賞,他看得發怔,觀得發呆,賞得驚異,離家這才幾天,屋後為何竟憑空添了一條清水河呢?莫非自己是在夢幻之中,這河虛而不實?他蹲下身去,坐於石板橋上,將雙腳伸到河水裡,任其親吻撫摸,舒服至極。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並非虛幻,他急忙回家,向女兒小嬃問個究竟。

小嬃告訴父親,這是翁老漢組織數百名鄉親,趁他外出之機,將山後那條小溪引了過來,並拓寬加深,變成了這條新河。因為鄉親們實在不忍心看著三閭大夫每天艱難地翻越山嶺,到山北坡去濯纓。既然三閭大夫嫌那條小溪太窄,遠不如郢都的滄浪河,索性就把它挖深擴寬了,以遂三閭大夫的心願。至於趁三閭大夫不在玉笥山之機挖掘開鑿這條河,自然是怕三閭大夫阻攔。

聽了女兒的這些介紹,屈原胸中翻騰著感激、慚愧和悔恨的波瀾,他感激鄉親們對自己的理解和厚愛,在山石之上開鑿這樣一條新河,要付出多少艱辛和汗水啊!他為自己不能力挽狂瀾,救民出水火而慚愧,不禁又回憶起那變法改革的鬥爭,那錯綜複雜的列國風雲,奸佞們那一張張醜惡的嘴臉;他雖哀民之艱,為國、為君、為民而忘我奮鬥了多半生,但卻並未認識到民眾的巨大力量,百姓那豐富真摯的感情,他為自己未能及早到民眾中來而悔恨莫及。他默言不語,兩眼掛著晶瑩的淚花,一會在室內踱步,一會佇立於窗側,兩眼愣怔怔地望著窗外這新開鑿的河流出神……

鄉親們聞聽三閭大夫外出歸來,蜂擁而至,連紅女白婆,八十老翁,三五歲的伢子,還有那花貓黑狗,也都遠道而來。眾人將屈原圍攏在石板橋頭,歡聲笑語直衝雲天,載歌載舞歡慶勝利。這壯觀的場面,熱烈的氣氛,將屈原心頭的陰雲一掃而光。一位漁翁收住滿臉的笑容,一本正經地說:“屈大夫,還是請您給這新河取個名字吧!”

屈原拈著鬍鬚,微笑著正要開口,翁老漢在一旁胸有成竹地說:“眾位請看,這河水碧綠碧綠的,多麼象屈大夫腰上那塊玉佩的顏色呀!依我說,乾脆就叫它‘玉水’吧,大家以為如何?”

眾人齊聲叫“好”,場上一片歡騰,屈原也跟著大家一起鼓起掌來。一些伢子和妹子跑到水邊,有的洗頭巾,有的洗手帕,有的洗帽子,還有的在撩水為戲,大家笑著,鬧著,好象過節一般。

一位沒牙癟嘴的銀髮老嫗從人群中擠出來,慢條斯理地說:“大家為啥要開鑿這條玉水?為的是給屈大夫濯纓,那麼腳下這石板橋,何不就叫‘濯纓橋’呢?”

老太太的話音未落,又是一陣掌聲和叫“好”的歡呼聲。

從此以後,屈原把玉水當成了滄浪河,每天到河邊來先濯纓,後洗腳,邊洗邊哼那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歌謠:

滄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

可以濯吾足。

……

屈原居玉笥山期間,生活是清苦的,感情是憤懣的,精神是苦惱的,整日鬱鬱寡歡,無所事事。他欲讀書,情緒浮躁,難以聚精會神;他欲寫詩,心亂如麻,漫無頭緒;他欲研究學問,紛紜的世事,不愉快的以往,一齊跑出來攔路干擾。既然什麼不能幹,什麼也幹不成,便整日浮萍似的四處遊蕩,有時江邊漫步,有時湖畔吟詩,有時與農民田間閒聊,有時跟漁夫揚帆江上。一日凌晨,他倒揹著雙手在江堤上漫步,推敲著自己的詩句,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渡船亭的前面。因為天色尚早,這裡冷冷清清,無一候船等渡者。他步入亭中,神經質地這兒摸摸,那兒坐坐,眺望著晨霧迷茫的江面,彷彿是在尋找什麼,等候什麼,但究竟是在尋找什麼,等候何人,他自己也不甚瞭然。過了有一盞茶的工夫,一個人呆在這裡實在是沒趣,正欲轉身離去,忽聽得江面上有人在高聲呼喚:“三閭大夫請留步!”

屈原聞呼聲而轉身,只見江面上正有一葉輕舟斜渡過來,大約因順風順水之故,其速若箭,轉瞬來到了岸邊。這是一隻漁船,從船上跳下一個人來,六十多歲的年紀,鬚髮花白,一身漁夫打扮。他來到屈原跟前,謙恭有禮地問道:“您就是三閭大夫吧?”

屈原默然無語,點頭應是。

漁夫將屈原渾身上下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只見他面黃肌瘦,眼皮浮腫,披頭散髮,衣服上還有許多泥水,不禁長嘆一聲道:“當朝左徒,竟被弄成了這般模樣!……”漁夫說不下去了,傷心得潸然淚下。

屈原見狀,驚奇地問道:“汝為何人?”

漁夫抽抽噎噎地回答說:“我是您的同鄉,也是歸州江北人。您官為左徒時,我們曾見過面。人生易老,一晃就是三十多年過去了!……”

屈原急忙問道:“莫非汝亦流放而來此?”

漁夫搖搖頭說:“不,我不是流放來的,是自己流浪來的。一隻小船,一件蓑衣,五湖四海,任我漂游,不做官,不受管,與世無爭,自由自在。”

漁夫說完,先是超脫地微微一笑,然後關切地問道:“屈大夫,您如何落得這般地步?”

屈原仰天長嘆一聲,說道:“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這個世界上盡是汙泥濁水,只有我一個人乾淨;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我一個人清醒,因此被流放,落得了這般地步)。”

漁夫聽屈原說完,就規勸道:“聖人不拘泥於任何事物,並且能夠隨著世道而變化,大夫何不學聖人而變得隨和些呢?”

屈原不高興地反問道:“何謂隨和?如何隨和?”

漁夫微微一笑說:“既然這個世界上盡是汙泥濁水,大夫何不到爛泥裡去打個滾推波助瀾呢?既然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大夫何不去奉陪幾杯,喝他個痛快淋漓呢?為什麼遇事深思而又超脫,以至於落得個被放逐的結局呢?”

屈原生氣了,他大聲說道:“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自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我聽說,剛洗過頭的人要彈去帽子上的灰塵,剛洗過澡的人要抖淨衣服上的塵土,怎麼能讓乾乾淨淨的身體去沾染汙濁的外物呢?)”

漁夫亦振振有詞地說:“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做生意的要會看行情,船到江心只能隨波浮沉,這做人嘛——”

漁夫的話未說完,被屈原打斷了:“休要多言!吾不能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助紂為虐,鳳凰豈能與烏鴉同群為伍!

……”

漁夫並不生氣,他不慌不忙地說:“人各有志,不能強求,大夫可堅持自己的看法,只是凡事需想開一些,不可固執己見,不要那麼清高,到頭來受罪的還是您自己。您不如學我這樣,撒網捕魚,自得其樂。奉勸大夫不要再自尋煩惱,自己折磨自己了!……”

屈原意志堅定,出言落地有聲,他說:“餘系楚之宗臣,對社稷存亡,生靈塗炭,豈能袖手旁觀!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我寧願投入那湘江水中,葬身魚腹,怎麼能讓潔白純淨的東西,蒙受那世俗塵埃的沾汙!)”

漁夫知道自己說服不了屈原,就打個圓場說:“好了,我們不要再爭了。我原想勸您同我一起去打漁,過那快活舒心的日子,既然您不願意,我也就不再勉強,‘道不同則不相與謀’嘛!不過,您也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凡事不可過於爭勝鬥強,要多保重才是啊!”說罷莞爾一笑,向屈原拱手告別,返身上船,鼓動槳楫,悠悠而去,留下了一串歌謠:

滄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

可以濯吾足。①

--------

①這首《滄浪歌》是楚地流傳的古歌謠,意思是比喻人的行為要適應客觀實際。漁夫唱這首歌,有勸屈原退隱自全的意思。

漁夫遠去了,屈原悵然若失。他佇立於江堤之上,遙望著煙霧迷濛的江面,石雕鐵鑄的一般。太陽出山了,將他的身影印在碧綠的草地上,是那麼高大,那麼修長。起風了,愈刮愈大,愈刮愈猛,狂風撕扯著他的寬袍博帶,他麻木似的毫無反應;狂風將他那銀絲白髮抓亂,猶似經霜的枯草。不知過了多久,直至小嬃來找他回家吃早飯,他才若痴似呆般地返回家去,長吁短嘆,水米不進。這真讓小嬃擔憂,她急忙將四鄰八舍喚來。鄉親們苦苦勸解,毫無用處,女兒整日陪著父親流淚。

屈原和漁夫在渡船亭邊的談話,早被候船的鄉親們聽到,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齊聲讚頌三閭大夫氣節堅貞,品德高尚,改渡船亭為“獨醒亭”,表彰屈原“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高尚情操。清乾隆年間,屈子祠移到了玉笥山後,獨醒亭也搬到了山上屈子祠的右面。1980年重修時,著名作家茅盾和趙樸初分別寫了匾額,前來瞻仰拜謁的人群淌淌如水,絡繹不絕。這些自然都是後話。

日思夜憂,勞精費神,傷肝害脾,屈原病倒了,一連數日,神昏志迷,高燒不退。時值盛夏,酷暑蒸人,炎熱難當,屈原所居之茅舍四周沒有一棵樹木,無遮無掩,上午當東曬,下午西山照,屋內的土牆、傢俱熱得燙人。屈原臉色慘白,一天到晚淌虛汗,剛醒過來又昏過去。嘴唇裂得象龜蓋,昏迷中還在斷斷續續地喊“熱呀,燒死我了……”

小嬃一直守候在父親的身邊,手裡的大蒲扇搖個不停,給父親扇風。聞訊趕來看望的可真不少,農民、漁夫、官吏,四鄉紳士和耆老,於澤厚曾多次帶縣城裡最高明的郎中來診治,針砭,服藥,終不見有多少效驗。那些樸實的老農和漁翁,見了三閭大夫這苦受熬煎的情形,或嘆息,或揮淚,或捶胸頓足,或罵天地不公,好人沒好報。一天,小嬃對一位前來看望的漁翁說:“大伯,能找一個陰涼的地方,送我爹去養病就好了……”

這位老漁翁年近古稀,但卻背不駝,腰不彎,耳不聾,眼不花。他無妻室兒女,孤身一人在江湖上漂零了四十餘載。自從三閭大夫來到這玉笥山下定居,經常伴他下河撒網捕魚。在他的心目中,三閭大夫是世上最好的人,如今見他為國為民憂成這個樣子,心裡著實難過。但為了不使小嬃姑娘過於傷心,硬是把淚水往肚子裡吞。他決心找個清涼避暑之地,送三閭大夫去把病養好,就親切地對小嬃說:“好孩子,你也不要太急,我一定設法去找。”說著,熱淚情不自禁地滾落下來,心思沉重地離去了。

漁翁大伯離去以後,小嬃晝看紅日挪,夜望星斗移,扳著指頭算時日,數著分秒度時光,兩天過去了,不見有任何動靜,急得她似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盼得她心慌意亂,六神無主。第三天,天剛矇矇亮,小嬃苦熬了一夜,正靠著父親的床邊打瞌睡,忽聽外邊有人敲門,她揉著惺忪的睡眼,半天沒轉過向來。停了一會,敲門聲又響,她頗不情願地去開門,並在心裡隱隱約約地責怪道:“是誰這麼早來打門,不知道家裡有病人嗎?”然而,當她拉開街門看時,不由得驚喜萬分,是漁翁大伯帶著幾個鄰居,抬了一頂轎子放在門前。小嬃見了,心中明白了一切,連忙問道:“大伯,您這是……”“傻閨女,這還用問嗎,自然是來抬三閭大夫前去養病。”漁翁老漢是個急性子人,不等小嬃的話問出口,便搶先回答。他眯著眼,捋著鬍鬚嘿嘿地笑著,笑的是那麼自信,那麼舒心,那麼坦然。

小嬃欣喜若狂,一跳三尺高,傻丫頭似的奔上前去,忘記了平時所受的教養,應持的禮數,竟扳著漁翁的肩膀,對著漁翁的臉問:“如此說來,大伯給爹爹找到養病的好地方啦?”

漁翁老漢又是嘿嘿一笑,答道:“找到了,找到了!快幫你爹收拾一下,我們就要抬他到那裡去呢。”

小嬃摸不著頭腦,還想問問是怎樣的好去處,具體在什麼地方。漁翁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等她開口,搶先催促道:“你趁太陽還沒有出來,趕緊走,現在莫急著問,你跟著去,到時候就知道了。”說完就攙扶屈原上了轎子,由四個漢子抬著,直向玉笥山走去,小嬃默默地緊跟其後。

那時的玉笥山,山高坡陡,怪石嶙峋,林深草密,竹修篁幽,鷙禽林間棲息,猛獸洞穴居住,莫說抬著轎子登山,便是空手而上,也要累得腰痠腿疼,熱汗百流,且隨時都有生命之憂。一行人攀山崖,穿密林,越溪澗,繞葛藤,避禽獸,彎彎轉轉,曲曲折折,上上下下,來到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桃樹林內。樹上果實累累,林中鴉雀無聲,好一個幽靜的所在!只可惜他們晚來了幾個月,倘使春三月來,這裡必是粉霞的海洋,芬芳的王國,百鳥爭鳴的世界。轎子在林間株隙宛轉曲折,艱難前進,走了大約有一頓飯的工夫,前邊是一個蔥籠而高大的陡坎擋住了去路,漢子們就勢落下了轎子,老漁翁連聲說道:“到了,到了,就在這裡。”小嬃忙上前看,只見龐大的陡坎上盡是綠樹翠竹,攀援的藤蘿。藤蘿從陡坎上垂掛下來,搭在高高的桃樹枝上,形成了一個綠色的長廊。漁翁帝小嬃躬身披藤進入長廊,又行幾步,坎壁上那茂密的灌木叢中隱約有一個圓洞,徑可五尺,似怪獸張著的一隻大口。漁翁導引在前,小嬃緊隨其後,微躬身進入洞中。休看這洞口並不顯眼,洞內卻大若屋宇,寬似廳堂,且既不陰暗,又不潮溼,涼風習習,異香陣陣,入洞片刻,渾身熱汗頓消,好不舒服!洞內收拾得乾乾淨淨,還用竹子架好了一個臨時床鋪,並一應器具井井有條。小嬃看後,喜出望外,一股無可名狀的暖流在周身流淌。她急忙返身出洞,與眾人將父親攙扶進來,讓他在竹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說也神奇,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屈原便覺得高燒已退,力氣倍增,恍若成仙得道一般,身輕氣暢,心扉洞開。他不僅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還能讓女兒扶起身來,斜依在竹床的靠背上。他環視著洞裡的陳設,親暱地望著身旁的眾鄉鄰,微笑著說:“多謝眾鄉鄰為屈平尋得如此清涼之地,真乃別有洞天也!”小嬃見父親來此不久病體便大有轉機,既莫名其妙,又興奮感激,一把抓住老漁翁的手,尋根究底地盤問起來:“大伯,您是怎樣找到這樣一個仙境寶地的?”

漁翁見問,笑著回答說:“你不是要我找個陰涼的地方給三閭大夫養病嗎?我聽了一直在心裡盤算。猛然想起這裡有一個蠻大的洞穴,春頭上有一股浸涼浸涼的泉水流出來,冰人肌骨;三伏六月,水漸斷流,於是便有一股涼森森的風從洞裡往外吹,豈不是風水寶地!因為這洞外繁茂的桃林,人們便稱這洞為‘桃花仙洞’或‘桃花洞’。相傳當年洞外是一座規模宏大的廟宇,洞內有一尊玉雕王母娘娘的神像。每年三月三日王母娘娘壽誕之日趕廟會,唱戲三天,周圍數十里的百姓都來上香進供,熱鬧極了!後來不知何年何月,一場天火把大廟化為灰燼,變成了廢墟,與此同時,洞中的玉雕像也不翼而飛了。從此,這裡便逐年冷落了下來,年深月久,竟至於煙滅。如今,除了進山打獵和採藥者,很少有人到這裡來,因此知道這個洞的人也就不多了。令人驚疑不解的是,廟宇既焚,為何廟前的桃林猶存?”講到這裡,老漁翁似乎意識到自己把話扯遠了,馬上拉了回來,說道:“三閭大夫不是要找個清涼的地方養病嗎?我跟眾位鄉鄰一說,大家便扛著工具上山來,花了兩天兩夜的工夫,把洞內的積土和雜草清理出去,瞧,蠻漂亮的嘛……”

聽了漁翁老伯的介紹,小嬃真不知該說啥好。她失神地望著大家,兩眼汪著感激的淚水。突然,“撲通”一聲,小嬃長跪於地,叩頭不止。

老漁翁急忙彎腰將小嬃姑娘扶起,勸慰了一番,然後與眾鄉鄰抬著空轎下山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漁翁便上山給屈原父女送來了富有滋補性的飲食和一罐清涼解熱的煎熬草藥。此後的數日內,幾乎天天如此,直至屈原病癒下山。

屈原在洞中只靜養了一日,便能夠下床走動,自理生活,進些飲食了。三天後他步入桃林,散步觀光,伸伸腿,彎彎腰,呼吸些新鮮空氣。果如老漁翁所言,這是青一色的蟠桃林,果實呈扁圓形,個頭碩大,顏色青翠,令人垂涎欲滴。人間畢竟不同於天堂,天堂的蟠桃可四時摘而食之,這人間的蟠桃因時令早了幾個月,其味既苦且澀,難以進食。待到第五天,屈原已經能到桃林中去練劍了。在這裡,雖說盛夏卻步,酷暑遠避,生活得清涼而舒服,但卻給山下的鄉親們增添了許多麻煩,因此第七天屈原便執意要下山,並舞劍以示痊癒。但老漁翁卻堅決不答應,他說,屈原所患之病十分沉重,倘過早下山,萬一舊病復發,不僅要給鄉親們添更多的麻煩,而且還會有性命危險,不如多休養幾日,等恢復了元氣再下山不遲。小嬃與眾鄉鄰也是這樣苦苦規勸,屈原萬般無奈,只好留下。他閒不住,讓小嬃回家去把那在漢北寫的《離騷》抱來。長詩《離騷》寫成之後,雖說幾經修改,流傳於世多年,但屈原卻總覺得不盡如意,他要利用這有利時機作最後修訂。

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屈原只要一伏案筆耕,就忘記了晝夜晨昏,忘記了飢餓、睏倦與疲勞,病中亦不例外。小嬃真為父親的健康擔憂,一次又一次勸他愛護身體,注意休息,屈原只是點頭笑笑,繼續埋頭於竹簡,一熬便是一個通宵。

一天深夜,小嬃被長長的嘆息和號啕的哭聲驚醒,睜眼一看,只見父親手捧竹簡,立於燈下,仰面朝天,既哭且訴,淚痕滿面。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意外,父親竟至於這般悲傷,一個骨碌爬了起來,慌忙問道:“爹爹,您這是怎麼啦?”

屈原將女兒拉到身邊,給她披上衣服,撫摸著她的頭說:“改完了,長詩終於改完了!此乃為父心血與淚水之結晶。孩兒快些點燃松明為父欲到山上去誦讀。”

小嬃說:“夜色已深,明天再讀吧。”

“不!”屈原斬釘截鐵地說,“為父的脾氣兒是知道的,一首既完,不即刻誦讀,心中不快。況且此《離騷》係為父一生詩作中最長的一首!……”

小嬃知道拗不過父親,可是為什麼一定要深夜到山上去讀呢?她心中不解,故而猶疑不動。屈原從小嬃的眼神裡猜到了她的疑惑,急忙解釋說:“長詩自敘了為父之身世、理想與悲慘經歷,將為父對祖國之忠貞、對人民之熱愛、對美好未來之嚮往和對黑暗現實之憤懣統統傾注其中。全詩三百七十三句,句句皆為父真情實感之流露;二千四百七十七字,字字均滲透著為父之血與淚!如今,為父要立於高山之巔,讀給楚王聽,讀給祖國聽,讀給山嶽聽,讀給河流聽,讀給海洋聽,讀給父老鄉親們聽!走,快走吧!”說著抱起了那一大堆竹簡。

小嬃點燃了一支大松明,攙扶著父親出了後門。門外,天是陰沉沉的,星斗是稀稀的,月光是淡淡的,夜風是暖暖的,四野是靜悄悄的……

玉笥山西南面有一個高阜,依山傍水,地勢雄偉而險要。平時,屈原幾乎每天清晨都要登上這個高阜,望著從東方緩緩流來的汩羅江,瞅著西北天邊雲煙深處的故城郢都,看著玉笥山那蓊鬱蒼翠的峰頂,一邊並不安閒地踱步,一邊想著那永遠也想不完的心思。今夜,父女出了後門,相攙相扶地攀上了這個高阜,女兒舉著松明照耀,父親就著光亮一片簡一片簡地高聲朗讀起來:

帝高陽之苗裔兮,

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於孟陬兮,

惟庚寅吾以降。

……

詩人以慷慨激昂的聲調訴說著自己的身世、經歷、愛好、抱負和理想,有時是憤怒的呼喊,有時是嚴厲的斥責,有時是懇切的勸告,有時是憂傷的哭泣。靜夜裡,江水畔,高阜上,一支松明在燃燒,火光閃耀,照紅了一片天地。燃燒的松明下,屈原手捧竹簡,氣宇軒昂,矗立於天地之間。他那渾厚、蒼老、悲涼的誦讀聲,或如萬鈞雷霆,勢不可擋,或似一碧如水的夜空,明星點點;或如洶湧澎湃的巨瀾,摧枯拉朽;或似潺潺流淌的小溪,叩人心絃;或如撕肝裂膽的控訴,催人淚下;或似委婉的哀怨,如泣如訴。這誦讀聲在寂靜的夜空裡飄蕩,傳得很遠很遠……當他讀完最後一句“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的時候,狂風大作,烏雲翻滾,電閃雷鳴,暴雨傾盆,文靜的汩羅江頓時波浪滔天,在憤怒,在吶喊,在咆哮,大地茫茫,穹隆沉沉,好一個暴風雨之夜啊,汩羅江畔那松明火把在高高地燃燒,火光下屹立著一位頂天立地的巨人!……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19:14


第三四章 悲悼迴風 懷念長沙

公元前284年,楚頃襄王與秦、三晉、燕、魯等共伐齊,獲勝,楚收復淮北之地,秦得原屬宋的定陶(今山東定陶北),魏得原宋地的大部分,趙得濟西,魯得徐州。

公元前283年春,楚頃襄王與秦昭王會好於鄢,秋復會於穰。

公元前281年,楚人有善射者,以弱弓微箭望空而射,歸雁必應絃聲而墜地。頃襄王召而與之交談,射者曰:“夫先王為秦所欺而客死於外,怨莫大焉。匹夫有怨,尚必報之,今楚地方五千裡,舉甲百萬,而坐受困,竊以為大王弗取也。”於是頃襄王遣使於諸侯,欲聯山東之兵以伐秦。秦聞之,興兵伐楚,楚欲以齊、韓聯兵應敵。

公元前280年,秦昭王使司馬錯以隴蜀之軍攻楚,楚軍敗,割漢北之地予秦。

公元前279年,秦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鄢(或即西陵)與鄧(今湖北襄樊北)。白起開長渠引水灌鄢,百姓淹死者數十萬人。楚將莊蹻經黔中南下,經且蘭(今貴陽一帶)、夜郎(今貴州西、北部)至滇池(今雲南昆明)。其後,蹻變服從其俗,在滇稱王。

暮秋一日,屈原登玉笥山閒遊,來到一處山谷盆地,遍是蘭、蕙,雖歷霜而不衰,芳香撲鼻,沁人心脾。屈原為其所誘,徜徉不肯離去。突然,颳起了一陣旋風,風之初起,似旋轉著的漣漪波紋,若少女翩翩舞動著的裙幅,倒也頗具情趣。繼而狂飈震盪,芳草為之摧折,枯枝敗葉全被旋上了高空,漫天飄舞。觸景生情,悲從中來,屈原欲以蘭、蕙自比,將位在君側的讒佞之臣比作迴風——迴風者,旋風也,寫一首《悲回風》的抒情詩,即因讒佞小人亡國誤君,為國為君而悲悼之。

內容、主題確定之後,詩人便開始了艱苦的醞釀與構思。幾經斟酌和推敲,他確定通篇都是抒情,除人物外,沒有什麼事實的敘述。感情的基調是哀傷、惶惑、幽怨、孤獨、彷徨與憧憬。詩人在長期的竄逐生活中,身處荒僻的邊遠之地,而存君興國之情從未淡漠。他憂心日薄西山之國運,疾首壅君不明、讒人弄權之時弊,對陰陽易位、是非顛倒的現實感到迷惘和沉痛。他自知大限將近,但在遲暮萎絕之際,仍抱守孤高之志,不肯與世浮沉。他在恍惚迷離中設想著煢獨無依的靈魂如何同遊天地四方,又景慕先賢之崇高美德,並時刻以之勵志而自勉。由於全詩表達的是一種抽象的激情,因此在寫法上也想跟以往其他作品有所區別,主要採用迴環往復的寫法,正如後世有人評論的那樣:“其文如層華迭葉而不可厭,省其衷則叮嚀繁絮而恫有餘悲矣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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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楚辭疏·讀楚辭語》。

構思既定,屈原陳簡牘而揮毫。他由旋風搖盪纖弱的蕙草而生悲情:“心怨結而內傷(我悲哀鬱結內心憂傷)”。外傷好治,內傷難合。長期隱痛,淤結於心的內傷,其誘發在於蕙,其根源在於冤。不言而喻,詩人由眼前的景物聯想到自身的遭遇:忠而被讒,信而見疑,長期放逐,報國無由,故而迸發出難以言狀的哀怨和憂傷。“物有微而隕性兮,聲有隱而先倡(物雖微小可以捐害生命,聲雖細弱卻是最先傳揚)。”迴風有聲無形,起始甚微,然它終使花草凋零;讒言起始雖隱,然它虛惑君心,猖狂妄行,二者均有行跡可尋。詩人含蓄地指斥懷王掉以輕心,缺少應有的警覺,養癰遺患,以致發展到現在的讒妒人以自代的地步。詩人見讒人倡君為惡,則思念古聖先賢,欲與之齊志同節,心中念念不忘:“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為何我總思念著彭咸,他的志氣節操難以遺忘)。”

屈原詩心執著,剛想到步彭咸之志,卻又追憶其禍始:“萬變其情豈可蓋兮,孰虛偽之可長(感情變化無常豈能掩蓋,哪有虛情假意可以久長)!”靳尚之徒巧言令色,虛飾讒言,然其包藏的禍心是無法掩蓋的,他們何以能夠長期作祟呢!這裡屈原隱約指出,倘若君王明察早就看出其虛偽作態,防患於未然;君不明,昏聵蔽壅,才遺患於今日。詩人具體指出了讒佞人的猖狂用事,他們或朋比為奸,同惡共濟;或喬裝打扮,耀武揚威,致使忠貞之臣,或屈服於邪惡勢力而失其志節,或藏居幽深處,隱其光采:“鳥獸鳴以號群兮,草苴比而不芳。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鳥獸鳴叫為呼求群集,香草與枯草雜於一處失去芬芳。群魚彼此炫耀層層鱗甲,蛟龍卻把美麗的龍鱗隱藏)。”於是詩人從中引出結論:“故荼薺不同畝兮,蘭芷幽而獨芳(苦菜甜菜分畝種植,蘭芷身居僻處散發著幽香)。”忠佞冰炭難容,豈能同朝共濟,忠貞之臣只有遠避朝廷,獨處幽境,才能保持其高尚的志節。這是寫實,又是自慰。“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統世而自貺。眇遠志之所及兮,憐浮雲之相羊。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只有聖人才會永放光彩,怡然自得經歷千秋萬代。細看我欲實現的大志,可憐得猶如藍天浮雲一般。我微小的心志難以理解,我只好寫出詩章來表白)。”詩人自詡出身尊貴,德志高遠,歷先世之垂統,即便行吟江畔亦不失中正之行,故以佳人自喻,詩人自謂其德志可與藍天比,能與白雲相逐,孤高而難合於世,特賦詩將其陳述清楚。

以上幾章,詩人因“迴風搖蕙”而觸動了憂傷,於是追憶了禍始,分析了禍根,表明其賦詩是為言志。

詩人思前想後,自覺身前的一切已付諸東流,剩下的只有“惟佳人之獨懷兮,折芳椒以自處(我只懷念那古代的聖賢,摘取杜若申椒自己安排)。”追慕古代的賢哲,加強自身的修養,保持身後的芬芳。但是,屈原畢竟是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和改革家,其理想、抱負雖與日爭光可也。此刻他萬念俱滅,痛定思痛,內心的悲憤、憂慮不能自已。“曾歔欷之嗟嗟兮,獨隱伏而思慮。涕泣交而悽悽兮,思不眠以至曙。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我一次又一次長長嘆息,獨處荒僻而引起萬千思量。我傷心的淚水不斷流淌,一夜想來想去直到天亮。這黑夜啊是多麼漫長,很難壓抑心中的悲傷)。”這六句,詩人極寫從夜晚到天亮總是抑制不住哀怨悲傷:抽泣、嗟嘆、隱思、悽苦,涕淚交流,輾轉反側,長夜不眠,想節哀而不能。

天亮了,外面走走,聊以自持,然秋色蕭殺,滿目淒涼,於是“氣於邑而不可止。”極度悲傷,滿腔酸楚,氣急促而堵塞,以至哽咽窒息而不可終止。“乣思心以為纕兮,編愁苦以為膺(我把無數憂慮搓成佩帶,我把無限愁苦編成背囊)。”古人將束於腰間的用以懸掛飾物的帶子稱為“纕”,將勒於胸部的服飾稱作“膺”。在這裡,詩人將“思心”和“愁苦”作為修辭格的本體,把“纕”與“膺”為喻體,巧妙地捕捉住本體跟喻體之間的共同特徵,加以引申,構成了極其貼切的比喻關係,使詩句情景互生,含蘊深邃。詩人言其思心、愁苦之繁多、之細膩、之修長,可以編佩帶,織胸衣;言其思心愁苦鬱結於胸腹之間,引起氣悶、梗塞,如束纕於腰腹,勒膺於胸際那樣難以忍受,難以解脫。這樣以來,化抽象為具體,鮮明形象。

詩人的思心、愁苦如此沉重而不能自持,故“折若木以蔽光兮,隨飄風之所仍(折下若木枝條遮住陽光,任從狂風把我吹到何方)。”折若木遮住目光,視而不見;任飄風之吹送,吹到哪裡算哪裡,也是聊以自持的好方法。然而事與願違:“存彷彿而不見兮,心湧躍其若湯(周圍的一切好像看不見,我的心像沸水一樣跳蕩)。”周圍的事物似乎看不見了,可思潮的翻滾卻激烈得猶如沸湯。這誠如後世有詩人所云:“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詩人憂傷太深太久,冤結太實太厚,想排遣也沒有法子,只好強按佩衽,悵悵然,惘惘然繼續前行。歲將盡,命將終,蘋蘅枯離,芬芳清竭,而詩人的思心卻不可改變,寧可投江以結束此哀:“撫佩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歲忽忽其若頹兮,時亦冉冉其將至。蘋蘅槁而節離兮,芳已歇而不比。憐思心之不可懲兮,證此言之不可聊。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之常愁(撫摸玉佩衣襟壓抑激情,心中渺渺茫茫走向前方。這一年很快就要過去了,我的一生漸漸就要結束了。香草枯萎了,枝葉飄零了,花朵凋謝了,香氣散盡了。可憐我的痴心不可改變,證明這些話是多餘之言。寧可忽然死去魂魄離散,不忍為這些事常此憂慮)。”

詩人在前幾章往復詠喟思心、愁苦如此這般的沉重而不能自持,但又始終沒有明言其所思者、所愁者為何事,引而不發,至此才喟然道出:“孤子吟而抆淚兮,放子出而不還(我象孤兒呻吟擦著眼淚,又象棄子一樣無家可歸)。”這兩句詩很重要,它既表明詩人思心、愁苦鬱結的原因,是前面幾章詩文的概括,又為下面的“登石巒”、“上高巖”、“馮崑崙”等情節作鋪墊,是全篇的詩眼。詩人無辜遭讒見逐,長期行吟江畔而不能還,“孰能思而不隱兮(誰能憂愁焦慮而不痛苦)。”這種事放在誰的身上,誰都會隱隱作痛。詩人正是為了“不忍為此之常愁”,才一次次地想到步彭咸而死。

以上幾章,詩人極寫放逐途中的悲憤憂傷及其產生的根源。

“登石巒以遠望兮,路眇眇之默默。入景響之無應兮,聞省想而不可得(我登上山巒往遠處眺望,眼前道路寂寞而又渺茫。進入那無影無響的境界,誰也不能夠無念又無想)。”詩人思念楚國,登石山而遠眺郢都,希冀得到蛛絲馬跡,以慰愁思,然而,熟視不見其影,靜想不聞其聲,內心極其空虛惆悵。故國的聲容聽不到,看不見,宗廟之安危不可得而知之,君臣之恩諒已斷絕,返楚竭忠盡智亦無希望——詩人愁思陡增,五內俱焚,故不能自已。“愁鬱郁之無快兮,居慼慼而不可解。心鞿羈而不可開兮,氣繚轉而自締。穆眇眇之無垠兮,莽芒芒之無儀。聲有隱而相感兮,物有純而不可為。邈漫漫之不可量兮,縹綿綿之不可紆。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娛。凌大波而流風兮,託彭咸之所居(心中愁思鬱結毫無樂處,思慮難分難解悽切悲涼。思想被約束著無法舒展,我氣息幽悶著鬱結一團。宇宙多麼渺茫無邊無際,天地多麼廣闊無與倫比。聽不見的聲音還可感觸,無形的事物卻不能造出。道路遙遠漫長無法估量,憂思難以斷絕縹緲綿長。悲愁總是悄悄常隨著我,神魂飛逝心情才會舒暢。我要乘著波濤隨風而去,走向彭咸所居住的地方)。”詩人往復抒寫其思心愁苦鬱結的情狀,以及在這特定的情境中,詩人神思恍惚,於是對外界事物的感受,無不罩上迷惘、悲愴的光圈。詩人運用句式的排比,聲韻的重疊,低徊往復,閎中肆外,吟幽嘆微,情貌悽苦,讀之令人潸然淚下。其中的“聲音隱而相感兮,物有純而不可為。”更反映了詩人對楚國的情感深沉執著,至死不渝。這前一句可用“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作解,詩人與故國永遠聯結在一起。後一句詩人自謂其對楚的摯愛是純粹的,忠貞不渝的,非人工所能造為。

“上高巖之峭岸兮,處雌蜺之標顛。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倏忽而捫天。吸湛露之浮閔兮,漱凝霜之雰雰。依風穴以自息兮,忽傾寤以嬋媛(我登上峻峭的高山之巔,我坐在五彩的虹霓之上。我佔據著天空舒展長虹,我又很快伸手撫摸青天。我吸飲的甘露多麼涼爽,還含漱飄然而降的凝霜。我依靠在風穴旁休息,忽然清醒過來不禁驚惶)。”詩人馳騁想象,神遊太虛,與霜雪雲虹相往來。他忽而噓氣成虹,忽而伸手捫天,風馳電掣,氣勢萬千。誇飾奇特,意在說明其德智高遠,其力能迴天,惜昏君不用,致使楚國岌岌可危。“馮崑崙之瞰霧兮,隱峿山以清江。憚湧湍之礚礚兮,聽波聲之洶洶。紛容容之無經兮,罔芒芒之無紀。軋洋洋之無從兮,馳委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遙遙其左右。泛潏潏其前後兮,伴張弛之信期(憑靠著崑崙山俯瞰雲霧,依靠岷山眺望清澈長江。雲霧滾滾奔湧令人膽寒,長江波濤洶湧使人激盪。心中煩亂不知人在哪裡,心裡茫茫不知身到何方。後浪推著前浪從何而來,曲折奔騰又要向哪流淌!波浪或上或下流動翻卷,浪濤忽左忽右搖晃激盪。潮水洶湧湍急前後氾濫,依從一定時間落落漲漲)。”這十二句詩以“瞰”字領起,皆因詩人神思激越,馮崑崙,隱岷山俯瞰清江的虛幻情貌。詩人在幻夢中眼前展現的是滄海橫流,惡浪掀天。風浪聲、水石相擊聲驚天動地。江面上:東西南北,前後左右,浩瀚滾蕩,沒有經緯,沒有方向,沒有歸宿,焉知終止。上下顛覆,左右傾軋,伴著潮汐的信期,忽漲忽落。不難看出,這些描繪與其說是詩人幻夢江濤的雄偉壯觀,倒不如說是借江濤影射楚國當時政局的動盪以及反襯屈原眷顧楚國而起伏不定的心情。當時楚國接連打敗仗,國憊民難,一片混亂。“群臣相妒以功,諂諛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離”①。所以,這裡越繪聲繪形地描狀江濤的險惡,越反映出詩人為楚國的動亂而忐忑不安的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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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戰國策·中山策》。

“觀炎氣之相仍兮,窺煙液之所積。悲霜雪之俱下兮,聽潮水之相擊(我觀看不斷蒸騰的熱氣,看見蒸汽凝聚成雨滴。悲嘆嚴霜冰雪一起降落,聽見潮水在彼此衝擊)。”詩人幻夢由江面仰觀太虛,江霧濛濛,勢氣騰騰,倏而又凝聚為細雨;再往下觀察,江面白浪滔天,飛雪飄飄。於是詩人又神思恍恍惚惚,憑藉日光月影,乘著神速的駿馬,策著彎曲的棘鞭,去尋找介子、伯夷之所居:“借光景以往來兮,施黃棘之枉策。求介子之所存兮,見伯夷之放跡(我藉著日光月影往來於天地,用的黃棘馬鞭彎彎曲曲。尋求介子推所在的地方,找找古賢人伯夷的遺蹟)。”“心調度而弗去兮,刻著志之無適。”經過考慮沒有去,鏤刻於心扉的是彭咸之志,豈能他適。

在全篇的結章裡,詩人將思緒收攏了一下,他想:怨往日的理想已經落空,悲來日的處境岌岌可危,故決心從申徒、子胥而去;轉而一想,又覺得他們均死得可悲,申徒狄、伍子胥活著的時候,屢諫君而不聽,死又未能挽救商與吳的滅亡。這是前車之鑑,自己的死能否喚起昏君的覺醒?思心縈徊不得其解。以死去感動君王是詩人的孤注,不得不慎重,故躊躇再三而終未能投河。

整個《悲回風》想象豐富,誇飾神奇,低徊往復,一唱三嘆,皆為其抒發思心愁苦而設。但終因放子不還,孤子抆淚的原因,推來拂去,無以解脫。最後,欲以死感動君王,思心和愁苦似乎得到緩和,然赴流實為孤注,亦躊躇不已。可以想見,詩人憂心如焚的悲憤情緒,將進入另一個高峰。

被放逐的十多年來,屈原雖身遠離郢都,但心卻一直和郢都貼在一起,只要有從郢都來的人,他都要想方設法去接觸,去仔細地打聽軍事、政治方面的消息。到這兒來的郢都人,也都主動來看望他,把國家的重大事件告訴他,他為國盡忠的心願從未動搖過。公元前278年的春天,不斷有秦兵入侵、楚兵連吃敗仗的消息傳來,屈原聽了非常擔心,每天都拄著柺杖到渡船亭去眺望,想打聽一些確鑿的消息。一天,玉笥山下來了幾個騎馬的人,仔細一看,原來是常到郢都做生意的商賈,此刻他們正從郢都歸來。商賈們見了三閭大夫,立刻跳下馬來,趕上幾步,扶著屈原痛哭起來。屈原知道,定然發生了什麼不幸。他猜想著,或是楚國又打了敗仗,或者是秦國又侵佔了楚國的大片領土。他著急地打聽著,不少人也都跑了過來聽消息。去郢都的人抬起頭來看看大家,狠狠地一跺腳說:“秦將白起率兵侵佔了我們的郢都!……”

屈原聞聽,頭“嗡”的一聲脹大若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拉著報告消息者的衣袖大聲問道:“爾言何來!……”

那個人被屈原顫抖的鬍鬚、激怒的眼神嚇壞了,他囁嚅著說:“秦軍攻佔了郢都……”

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擊得屈原頭暈眼花,天旋地轉險些栽倒在地。郢都的陷落,撕碎了屈原的心,他萬沒料到,這魂牽夢縈的郢都,這可愛的家鄉,竟落到了暴秦的手裡,自己念念不忘返回郢都的幻夢徹底破滅了。他的心在抽搐,在淌血,他沒聽到眾人都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住處的。第二天一早,他獨自一人登上了夜誦《離騷》的高阜,向著郢都的方向眺望,眺望……

幾天以後,郢都的難民陸續逃到了這個地方來,屈原逢人便打聽。難民們告訴屈原,秦兵攻佔郢都後,到處殺人放火,搶劫財物,鮮血把護城河裡的水都染紅了;楚之宮殿與太廟籠罩在一片火海里;楚之祖墳陵墓被挖掘,長眠於地下的楚之先人被翻屍倒骨,弄得狼藉不堪。楚師無力抵抗,潰不成軍,頃襄王和一夥奸佞倉皇逃至陳城(今河南淮陽縣)苟延殘喘。

郢都的殘破,對於漂泊困頓中的屈原是最後的沉重打擊。在他的心目中,國都和君王都是國家的象徵,如今國都淪陷,君王逃遁,人民陷身水火。在這國將不國,民將不民,君將非君的日子裡,在這祖先開創草莽,篳路藍縷的艱難創業中所世代積聚起來的物質與精神文明慘遭摧毀的現實中,對於屈原這樣具有深沉愛國主義思想,而又具有高度文化素養的敏感的詩人來說,除了意味著死亡,簡直再無別的含義。曾幾何時,本來是富饒美麗、豐衣足食、國富民強、文化燦爛的好端端的強大楚國,被昏君和群小搞得國弱民窮,滿目瘡痍,亡國在即,而自己卻無計可施,無效可報,這對於具有遠大政治抱負並決心終生為之獻身的屈原來說,沒有比之更令其絕望的了。在絕望之時,追懷郢之往昔,推見今之慘狀,又從躲兵災的郢都難民出國門的時間,聯想到自己遭放逐時的悲慘情景,屈原將這無限悲憤洩於筆端,融於詩賦,寫成了《哀郢》,既傷懷哀憐郢都的淪陷,又敘寫對人民苦難的同情,對祖國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的無比熱愛,譴責昏君佞臣禍國殃民的罪行,回憶自身遭讒被逐,離開郢都時的悲苦狀況。這樣,詩人把自己的遭遇和心情與國家和人民的命運緊緊聯繫在一起。使作品具有了深刻的政治內容和鮮明的社會意義。

全詩六十六句,由紀行、懷郢復仇和斥奸三個部分組成,亂辭總收全詩。此篇構思精巧,脈絡清晰,語言激切,感情深摯,具有“情往會悲,文來引泣”(《文心雕龍·哀弔》)的感染力量。首先,它選擇了具有典型意義的藝術畫面構成完整的藝術境界。詩篇描繪了三組畫面:一是“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人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正當仲春二月逃往東方)”的動亂場面;二是“凌陽侯之汜濫兮,忽翱翔之焉薄(乘著浩蕩的波濤前進,如鳥飛翔不知飄到何方)”的煙波浩渺的氣象;三是悼惜曾經“州土之平樂(這一帶人民的生活如此安寧)”、“江介之遺風(長江岸邊保持著淳樸的風氣)”的平衍情景。以人民流離失所的畫面開端,給全詩籠罩了一片灰暗陰沉的烏雲;江面上煙波迷茫、霧靄濛濛,又增添了一層淒涼的色彩;哀惜原本寬廣富饒、人民安居樂業的鄉土,悲悼大江兩岸一去不復返的淳美的遺風,追憶悼惜那平衍景象,益發加深了詩歌的悲劇氣氛。這軸畫卷,使我們觸摸到了末世動盪不安的時代脈膊。其次,是詰問的運用十分精當,充分表達了詩人的激憤心情。或問蒼天:“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衍(老天爺的命令變化無常,為何使百姓震動驚慌)”?或問大地:“心嬋媛而傷懷兮,渺不知其所謶(心裡牽掛不捨無限憂傷,前途渺茫不知落腳何方)”?或問江水:“凌陽侯之汜濫兮,忽翱翔之焉薄”?或問自己:“羌靈魂之慾歸兮,何須臾而忘反(我的靈魂時時都想回去,為什麼沒有一時一刻忘記家鄉)”?全詩以問開篇,以問結束,首尾呼應,一氣呵成。只問不答,藏答於問,在一連串的反詰問話中,把蘊藏在內心深處的憂愁、哀憐、怨恨、憤懣之情淋漓痛快地傾吐出來,步步迫近,咄咄逼人,產生了一股排山倒海的藝術力量。

若積在胸,如鯁在喉,屈原運丹田之氣,一呼而出,一揮遂成《哀郢》。作品的成功與否且不論,屈原終覺意未盡,恨未消,憤未平,於是稍加醞釀,於同年的四月又寫成了《懷沙》。

《懷沙》,即懷念長沙。長沙系楚先王始封之地,那麼“懷沙”便是懷念郢都,懷念祖國和人民了。

《懷沙》是屈原明心見志,貫日射鬥之作。詩由孟夏、草木起興,但不是孤立靜止的“興象”,而是觸景生情,因情及事,因事及理,從而形成了一種景與情強烈反襯的效果,景物、人物得到了有機的結合。在這一段裡,詩人極抒憂鬱哀傷之情,其中的“傷懷永哀(我心中憂愁長久地悲哀)”、“鬱結紆軫,離慜而長鞠(委屈和痛苦啊鬱結在心,遭受憂患窮困日子已長)”、“冤屈自抑(深受冤屈仍要剋制自己)”等句,更是令人心壓重石,抑鬱憋悶,憂傷窒息,生不得,死不成。“眴兮杳杳,孔靜幽默”(瞻望眼前茫茫一片,四周非常寂靜毫無聲響)”兩句更是精彩,詩人以客觀環境來襯托自己的悲鬱心境。後世有人評論說:“杳杳則無所見,靜默則無所聞。蓋岑僻之境,昏瞀之情,皆見於此矣。”①屈原以四圍冥冥,野漠清靜來渲染自己心緒之孤寂與悲涼。

但是,此刻屈原的心態並非僅僅是悲哀;即使是悲哀,他也並不停留在對於個人遭遇的傷感上,而是牽念著理想抱負的尚未實現,希冀以自身之死來最後震撼民心、激勵君主。故而,詩篇在直抒內心情感之後,筆鋒轉到了對不能見容於時的原因與現狀的敘述。這裡,詩人採用了一系列比喻,有富理性色彩的,如“□方為圜”、(把方的木頭削成圓的)”、“章畫志墨(應該牢記規矩墨繩)”、“巧倕不斫(巧匠不動斧頭)”,以標明自己堅持正道,不隨世俗浮沉的節操;有通俗形象化的,如“玄文處幽兮,矇瞍謂之不章(黑色的花紋放在幽暗地方,人們像瞎子說它不漂亮)”、“離婁②微睇兮,瞽以為無明(離婁看東西只略瞥一眼,盲人認為他和自己一樣)”、“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美麗的鳳凰被關在籠子裡,卻讓雞鴨自由飛翔、翩翩起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把美玉和頑石混在一起,認為它們本來一模一樣)”、“握瑾懷瑜”、“邑犬群吠”等,這麼多而集中的生動比喻,都圍繞著一點:自己清白忠誠而不見容於時。使讀者大大增強了直感的同情和理解,同時也充實了作品的內在蘊含與感染力。有了這樣的感情基礎,詩人再直抒胸臆,使人對其品德節操更加崇敬,對其遭遇極其同情,悲嘆憤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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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蔣驥《山帶閣注楚辭》。

②離婁:人名,古之明目者。

本篇的“亂辭”與其他篇不同,看似尾聲,實則是全篇的高潮與問題的歸結。拔郢之後,秦軍南北夾擊,雖然祖國河山是那樣美好,但“伯樂既沒”,屈原徒具“懷質抱情(我有美好的品質和激情)之內修,因而產生了“修路幽蔽,道遠忽兮(漫長的道路陰暗而多阻,前途那麼遙遠那麼渺茫)”的矛盾心情。接著以“民生稟命(人的一生領受天命)”作為基礎,迅即轉到自己身上來,而喊出了“定心廣志,餘何畏懼兮(安下心來放寬胸襟,我還有什麼可畏懼的)”的震天強音。“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知道死亡已是不可避免的,我對生命也不願意吝惜)”,是“定心廣志”的毅勇抉擇。千古艱難唯一死,但死有“不可讓”者,愛亦莫貴於“志之有象(為後人留作榜樣)”者。求仁得仁,捨得犧牲混濁此岸之“軀”,方能換取理想彼岸之“象”。最後,他從容訣別,斬釘截鐵地決定:“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那些光明磊落的前賢喲,我將永遠和他們在一起)!”

綜觀全篇,作者的情緒從“鬱結”、“長鞠(窮困)”,經“懲違改忿(不再怨恨憤怒)”到“定心廣志”,變化發展,脈絡分明;內心矛盾由“自抑”而“自強”至“何畏懼”,關鍵重點突出;行動抉擇從“志之有象”而“限之大故(最好的辦法就是死亡)”至“知死”“為類”,邏輯順序井然。其從容取義、獻身明志的堅貞精神躍然紙上。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20:01


第三五章 問難蒼天 蒞臨羅淵

放逐以來,屈原的性格是極其隨和的,有事無事總是找農民漁夫閒談聊天,絕大部分時間生活在民眾中間,彷彿自己是魚,百姓是水,離開百姓須臾便難以生存。他的性格開朗、活潑、樂觀,但卻絕不輕浮,雖內心充滿了無限的憂鬱和憤懣,但總將苦澀埋藏於心底,只要與民眾在一起,便以和顏悅色待人,談笑風生相處。他多才多藝,能歌善舞,尤長管絃絲竹,因而常常給貧困愁苦的鄉鄰帶來幾分歡娛和喜悅。博古通今,深明事理,能言善辯,是屈原的重要特點之一,因而鄉鄰們最愛聚攏在他的身邊,詢長問短,以長見識。他總是有問必答,滔滔不絕,從不使大家失望。然而,自從寫完了《哀郢》和《懷沙》之後,屈原的性格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彷彿是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他沉默寡言,終日不說一句話,連女兒小嬃有事找他商議,他都賴得答腔。他整日呆坐,望著屋頂出神,傻愣愣的,似已靈魂出竊。他經常不飲不食,飯端上來了,女兒盛一碗遞到他的手裡,勸他進餐用膳,他捧碗在手,機械麻木似的吃著,常常忘記了咀嚼,不知道鉗菜,或者哆哆嗦嗦地伸筷鉗菜,筷子掉到了盤碗裡。他整夜整夜地坐在如豆的油燈下冥思苦想,面無表情,兩眼失神,睏倦已極,便曲肱而枕,合衣而寢。他變得孤僻起來,喜歡獨處,很少與外人接觸和來往,連翁老漢來找,他都極力迴避。除了茅屋中呆坐,庭院中踱步,便是獨自一人出門。出門後,他漫無目的地四處徜徉,人們熱情地跟他打著招呼,他只是毫無表情地點點頭,極少答言,更無攀談。有時他循汨羅江岸前進,走得很遠很遠;有時他在玉笥山的密林中轉悠,攀上玉笥山頂眺望;有時他到渡船亭側去看人來人往,彷彿欲在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尋找著什麼,探討著什麼;有時他到那個夜誦《離騷》的高阜去佇立呆望,似乎是在等候遠去歸來的親人;有時他會借一隻小船,獨自一人地到江上去,不揚帆,不划槳,任其自由飄蕩。他的行為失去了理智的控制與支配,天黑了,起風了,下雨了,他不知還家,每每需要人們去四處尋找。屈原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在鄉鄰們心靈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塊重石,激起了朵朵浪花,有人在罵國君昏聵不明,不辨忠奸;有的在罵奸佞小人弄權誤國,殘害忠良;有的在罵天不公,地不平,致使陰陽易位,是非顛倒,黑白混淆,壞人跋扈,好人遭殃;更多的則是在為三閭大夫的健康擔憂。大家心裡清楚,殘酷的政治鬥爭和不合理的社會現實,對屈原的摧殘打擊實在是太沉重了,這是無論誰都難以承受的,但是,造成三閭大夫如此精神恍惚的主要和根本的原因,不是他個人的遭遇如何不幸,而是國家的即將危亡和人民就要面臨水深火熱的深重災難——屈原關心百姓,百姓也最理解屈原。自然,最憂心如焚的還是小嬃姑娘。休看屈原身為尊長,但卻很聽女兒小嬃的話。出於愛和希望,為了照顧小嬃的情緒,他每每極力剋制著自己,委屈求全,況且小嬃的一言一行,對父親的每一個約束和要求,無不是崇敬愛戴與關切的體現。然而這一次不行了,小嬃磨破了嘴皮,軟磨破泡,使出渾身的解數,終不見有多少效驗,弄得她明裡暗裡不知為父親流了多少淚。她知道,這一打擊非同尋常,真害怕父親會一蹶不振,每況愈下,由抑鬱而痴呆,而瘋癲,而……她不敢再想下去,因為父親醒裡夢裡總念念不忘那個彭咸……

應該承認,由於國破家亡的沉重打擊,屈原的心思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悲痛,更加激憤,更加沉重,然而他不僅十分理智,而且異常清醒。上述種種現象,絕非其性格的突然變化,而是在專心致志地沉下心去思考問題,思考天地,思考歷史,思考現實,思考人生,思考自己所走過的坎坷歷程。經過這段讓人憂慮的認真思考,他頗有些大澈大悟,對以往的執著追求開始懷疑,對以往堅定不移的信念開始動搖,對以往所受的矇騙和痴迷開始省悟,他在重新認識茫茫寰宇中的一切,包括自己本身在內。

放逐江南之前,特別是流浪漢北以前,屈原對“天”堅信不移,認為它公正無私,專門扶持道德高尚的人,正如他在《離騷》中所讚頌的那樣:“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夫維聖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上天對一切都公正無私,見有德的人就給予扶持,只有古代聖哲德行高尚,才能夠享有天下的土地)。”然而,看看楚國活生生的現實,看看自己的悲慘遭遇,看看當今天下大勢,屈原不能不對上述觀點發生懷疑,不能不對“天”有所義憤和問難。自己潔身自好,握瑾懷瑜,為了祖國的強盛,人民的安寧幸福,對內力主變法改革,對外首倡聯齊抗秦,為達此目的,夜以繼日地操勞,東西南北地奔波,上顧不得贍養尊長,下顧不得關照妻小,做了一個不孝不義之人,結果又是如何呢?是被罷官撤職,是流浪漢北,是放逐江南,吃盡了顛沛流離之苦,受盡了風霜雨雪之罪,荒僻、鷙禽、猛獸、飢餓、困苦、死亡常與自己相伴,而以靳尚為代表的奸佞群小,貪贓枉法,魚肉百姓,將祖國的大好河山拱手送給暴秦,以換取金銀珠寶和鉅額賄賂,中飽私囊,結果卻甚得昏君的賞識與器重,把持國權和朝政,葬送了祖國的前程和命運,將人民推向了災難的深淵。如此皇天,這難道是公正無私的嗎?前邊交代過,屈原初來南陽裡遊鳳凰山上的一座“王廟”,問卜於太卜鄭詹尹,受前庭兩廂壁畫及其題銘的刺激和啟發,就已經在仰天發問了,並著手構思《天問》這首詩。倘說那時屈原對天地、對歷史、對現實、對人生的懷疑還是隱隱約約的,那麼秦將白起攻陷郢都後,國破家亡、生靈塗炭血淋淋的現實,使得他幻想破滅,希望成灰,能夠沉下心來,冷靜而客觀地思考天地人間的諸多問題,大膽地懷疑,勇敢地否定,毫不留情地批判,於是一首光輝的詩篇《天問》便應運而生了。

天問,就是屈原對於客觀世界一切不可解、不合理的現象的問難,正如郭沫若所說:“是屈原把自己對於自然和歷史的批判,採用問難的方式提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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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郭沫若《屈原賦今譯》。

在中國古代,認為天意是通過人意來體現,並且對人間萬事負責。人間不平是天道不公的證明,不問天,問哪個!到了屈原生活的戰國中後期,“天”這個詞已經很抽象、很概括而又很籠統,很模糊,它綜合了天體、天象、天文諸蘊含在內的自然界以及自然影響下的人事。它不僅是自然,而且是“超自然”(儘管“天”已決不僅僅是人格化的“上帝”或“天老爺”);不僅僅是實體、存在,而且也包括天道、天意、天命,所以《天問》也廣涉人事。

先秦時代宇宙觀最重要的內涵是以“人”為本位的“天人以和”思想。這就是在不同程度上承認“天”和“天命”的存在,然而“天命”卻一定要通過“人”或“人事”來實現。屈原在《離騷》中說:“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左傳》僖公五年:“皇天無親,唯德是輔。”這意思完全一致。它並沒有徹底拋棄天命論,然而卻是一種人為本位的、與“人和主義”相結合的“有限天命論”。既然天命通過人事來體現,那麼遇到困難災厄應該責之於“人事”,而不是單純的聽天由命。“天行有常……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修道而不忒,則天不能禍(天的運行有一定的規律……用禮義適應自然規律就吉,不用禮義適應自然規律就兇。能加強生產事業而又節約用度,那麼天就不能使你貧困;養生既然周備,勞動又適合時宜,那麼天就不能使你困厄;依著規律去做而沒有差錯,那麼天就不能使你遇到什麼災禍)。”①同時,既然“天命”能夠影響“人事”(儘管通過“人事”本身來影響),那麼“天命”也應該對“人事”負責;假使天行無常,天道不公,那麼百姓除了“尤人”以外,當然也可以“怨天”,人們可以怒天、責天、詈天。在《天問》中,屈原正是要反映自己的這一基本哲學思想。有了這些瞭解,人們就會明確,《天問》中為何還問了那麼多神話故事、歷史傳說和人事興亡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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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荀子《天論》。

《天問》裡充滿了沉思和懷疑。無論是傳世的或被篡改的神話傳說,還是街談巷議、百口相傳的奇事怪物,抑或傳統的偏見、凝固的史觀、陳腐的定論、世俗的迷信,一切的天意——人事,屈原都經過自己那天才的大腦審查和反思,從懷疑走向批判,由省察導出否定。這實在是了不起的勇敢和反叛,是人類思想史上帶著血色和生氣的曙光。

屈原精心設計了《天問》的層次結構。從總體上看是宇宙起源——天地形成——天象變化——洪水災難——四方異物——歷史傳說——歷史變遷。具體說來,全詩共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天地山川形成之類的發問,第二部分是對自夏至周人事興亡的發問。先問天地開闢,再問人事興亡,順理成章。第一部分的基本次序是:有關混沌初開——有關宇宙形成——有關日月星辰——有關鯀治洪水——有關禹治洪水——有關洪水後大地的總形勢——有關大地西北的異聞傳說——有關大地東南的異聞傳說。它是自上而下,從自然到社會,順次規範。第二部分是以夏、商、週三個歷史朝代為順序,先寫關於夏後啟立國至少康中興的歷史傳說,中間插了一段后羿一族征服夏王朝的故事;次寫關於商朝的歷史傳說;後寫關於周朝的歷史傳說,從后稷一直問到春秋戰國,最後到楚。

一切想定擬就,成竹在胸,暮春一日,屈原揹著女兒小嬃及翁老漢等眾位鄉鄰,獨自一人攜簡牘登上了玉笥山頂,以石為凳,以石為幾,展簡揮毫,仰天而問,邊問邊記,遂成《天問》的第一部分:

元古之初,天地未開,混沌一片,如何認識,怎樣考察?沒有人類,沒有文字,是誰把它傳述?元氣氤氳浮動,瀰漫無形,充滿整個空間,如何識其原由?日出為晝,日落為夜,為什麼會有光明和黑暗?陰陽和元氣三者結合構成了茫茫寰宇,它們誰是本源?天高九重,工程浩大,是誰籌劃,是誰創建?八根擎天柱豎在何方?大地為何向東南傾斜?九天的邊界在何處安置,用什麼接連?天邊有多少角落彎曲?天地在什麼地方會合?十二辰怎樣劃分?日月靠什麼掛懸?群星為何這樣羅列?紅日在湯谷躍升,直至濛汜駐輪,自晨至昏,一天行多少路程?明月何德,竟能夠死而復甦?明月何圖,竟畜玉兔在腹?惠風在何處吹拂?什麼門關了天黑?什麼門開了天亮?東天未明之時,太陽在何處躲藏?鯀既然難勝治水重任,眾臣為何要將他推薦?鴟龜相銜之言既然毫無根據,鯀為何竟要相信?治水既然順應了民心,帝堯為何要處鯀以死刑?鯀死後屍身棄於羽山,三年不爛,為何竟能夠剖腹而生禹?禹繼父業治水,終於成就了大業,父子治水的原則和方法有何不同?洪水之淵極其深邃,禹為何竟能填平?廣袤的九州大地,禹是根據什麼劃分?應龍怎樣以尾劃地,江河經過哪些地方流下?治理洪水鯀做了些什麼,禹又把哪些工作完成?共工怒觸不周山,大地為何就向東南傾斜?百川東流入海,為何總注不滿?東西與南北,究竟哪個更長?南北略呈橢圓,超出東西幾何?巍峨的崑崙懸圃,究竟座落在何處?傳說的九層增城,它到底有多高?崑崙山上的四方之門,誰曾從那裡進出?西北的大門敞開,什麼風暢行吞吐?太陽哪有照不到的地方,燭龍照耀在何方?羲和尚未揚鞭,若木之花何以發光?哪裡的冬日如春?何處的夏日寒冷?哪裡有石林?何獸會說話?哪裡有無角的虯龍,馱著黃熊在河裡游泳?九頭毒蛇閃電一般,在哪裡倏忽往返?長人守衛什麼山?哪裡有一枝九叉,開花結籽的壽麻?一蛇吞下巨象,它自身有多大?染人手腳的黑水在何處?青鳥居住的三危山在哪裡?那裡的人們都長生不老,他們究竟壽終何時?哪裡有人面魚身的鯪魚?何處有白首、鼠足、虎爪、食人的鬿雀?羿為何要射落九日,三足烏的羽毛散失在何方?

寫完了第一部分,屈原返回家中,略作休息,然後借了一條小船,沿汨羅江溯流而上,劃得很遠很遠。不知劃了幾日,行了多少路程,忽一日他調轉船頭,順流而下,不划槳,不揚帆,任小船悠悠盪盪,隨波漂流。他仰望蒼天,俯視江水,邊想邊問,邊問邊記,寫下了《天問》的第二部分:

大禹全力投於治水,視察水情,為何竟遇塗山女,二人結合於臺桑?娶妻生子,傳宗接代,此係一般人的觀念,禹的嗜好既然與眾不同,為何還貪圖一時的歡快?啟欲代益為帝,突然遭遇禍難,為何受到拘禁,而能夠脫身遠患?敵眾紛紛歸服,啟毫無傷害,同是禪讓,為何益被推翻,禹的統治卻昌盛不衰?啟匆忙朝覲上帝,把《九辯》《九歌》帶回人間,為什麼愛子殺母,讓母屍裂墜地面?羿為夏民驅除災難,何以又射殺河伯,霸佔洛妃為妻?用板指拉開巨弓,射殺巨大的野豬,獻上肥美的祭肉,上帝為何還不滿足?寒浞私通羿妻純狐,迷人的純狐給他出主意;羿力大善射,為何遭人算計?鯀死後化為黃熊,向西行進,到崑崙山、靈山求救,一路上的艱難險阻,他是怎樣越過?鯀入羽淵,神巫怎樣將他救活?他教民廣播黑黍,經營蘆葦織蓆,為什麼他同樣遭到放逐,難道他的罪行不容寬恕?(崔文子向王子喬學仙,王變成一條雲氣纏繞的白霓,給崔文子送仙藥,崔感到驚奇,就用戈擊白霓,仙藥落在地上,低頭一看竟是王的屍體。崔把王屍放在室中,用破筐蓋上,一會兒屍體變成一隻大鳥叫起來,崔揭開破筐一看,大鳥飛走了。)那雲氣繚繞著的白霓啊,為什麼來到崔文子堂上?自然的法則是陰陽消長,倘若陽氣消失人就死亡,王子喬變大鳥還能鳴叫,他本來的軀體怎樣消亡?雨師萍號主管著降雨,那雲雨究竟是怎樣興起?風伯飛廉脅骨駢生,鹿身,頭如雀,有角,蛇尾豹紋,它從哪承取了這奇異的形體?(東海內有五座仙山,相距七萬裡,隨波漂盪,山上的眾仙深受其苦。天帝命東海龍王禺強派十五隻巨鰲舉首戴之,五仙山始得穩定。後來龍伯國有一巨人,一下子釣走了六隻巨鰲,把它們揹回家去。)巨鰲以頭頂戴仙山,五山為何就能穩定不動?巨人舍船陸行,靠什麼釣走六鰲?(寒澆不義,欲淫佚其寡嫂,往到其戶,佯有所求,因與淫亂。夏少康因田獵放犬逐獸,遂襲殺澆而斷其頭。)寒澆到寡嫂門上,何求於嫂?為何少康打獵驅使獵犬,他能夠砍掉寒澆的頭?女歧給寒澆縫衣,乘機同床共息,何以被少康誤殺,因淫佚而身遭禍殃?少康整頓士眾,怎樣使力量壯大?(夏之君主相失國後,依附於同姓諸侯斟灌、斟尋二國。寒澆用兵滅了這兩個國家,也殺了相。)斟尋被寒澆攻滅,少康怎樣討伐他?夏桀攻打蒙山國,究竟得到了什麼?妹嬉怎樣放蕩,商湯為何要將她懲罰?……

商湯到民間巡視,遇見了賢臣伊尹;湯放桀於鳴條,民眾與諸侯為何大喜?簡狄(有娀國的美女,後來成了帝嚳的妃子,生契,契是商的始祖)住在九層瑤臺,如何被帝嚳看中?鳳凰給簡狄送來了聘禮,她為何滿心歡喜?王亥(商的遠祖,契的六世孫)秉承父德,學習他父親的善良為人,為什麼終於困頓,竟在有易國放牧牛羊?他執著盾牌曼舞,為何就有姑娘戀他?體態豐腴、肌膚潤澤的姑娘,怎樣與之勾搭?有易國的牧人,在哪裡撞見了姦情?將他擊殺在床上,遵從了誰的命令?王恆(王亥之弟)也秉承了父親的美德,從哪裡得到這些大牛?為何去鑽營封祿,從此在有易滯留?(王亥之子上甲微假師於河伯以伐有易,滅之,遂殺其君綿臣)上甲微繼踵討伐,有易國因此不寧;在群鳥棲息的棘叢,為何與婦人調情?弟弟迷於淫亂,害了他的兄長;為什麼虛偽狡詐之徒,後代卻長久興旺?成湯巡行東方,來到有莘之域;為何想求取伊尹,還得到善良配侶(伊尹本是有莘國的一個奴隸,湯向有莘國君要,不給。湯於是娶有莘國君的女兒,有莘國君很高興,就把伊尹作陪嫁的奴隸送來)?(伊尹的母親住在伊水邊,懷孕時夢見神告訴她,石臼中如果出水便向東跑,不要回頭。第二天果見石臼出水,她就向東跑,跑了十里,回頭一看,後邊是茫茫大水,她自己也變成了一棵空心桑樹。有莘國有個女子採桑,在空心樹中得到一個嬰兒,這就是伊尹。姑娘將嬰兒獻給了國君,國君命廚師撫養)水邊空心桑樹中撿得的嬰兒長大,為何又將他憎惡,作了有莘公主的陪嫁?成湯從重泉(夏桀無道,囚湯於夏臺之重泉)獲釋,究竟有何罪過?成湯不勝憤怒,起兵伐桀,是誰挑起的戰禍?

(武王伐紂,八百諸侯都到孟津與武王會師。甲子日這天會齊各路諸侯,當天攻下殷都)八百諸侯甲子會聚誓師,為何能踐約如期?將士如鷙鳥群飛,是誰使他們聚集到一起?武王擊殺商紂,周公不加讚許。他為何謀劃滅商,等到完成天命卻又嘆息?天帝把天下授給殷王朝,這王位是根據什麼授予?成功了又滅亡它,殷朝的罪過究竟在哪裡?諸侯爭相派兵,這些力量怎樣調集?合力擊殷兩翼,三軍靠誰統領?(楚人卑詞致於周昭王曰:‘願獻白雉。’昭王信以為真,南巡至楚,楚人鑿其船而沉之,遂不還)昭王(西周第四代君王)浩盛巡遊,直至南楚終止,他究竟貪圖什麼,難道只為了得到白雉?(周穆王愛好遊歷,講究策馬之術,他駕著駿馬,向四方遠遊,樂而忘返)周穆王善於策馬馳騁,為什麼要把天下游歷?他驅馬跑遍了天下,究竟有何尋覓?(周厲王〔幽王祖父〕時,有個宮女碰到龍的唾液變成的大鱉,不婚而孕。到宣王〔幽王的父親)時,生下一個女孩,因為害怕而拋棄了。當時流傳著一首童謠:桑木弓,箕木袋,這些東西亡周代。那時恰巧有一對夫婦在市上叫賣桑木弓和箕木袋,宣王叫人去捉,他們連夜逃往褒國,路上碰到了被棄的女孩,就收養了她。後來褒國有罪,褒人就把這女孩獻給了幽王贖罪,她就是褒姒。幽王寵愛美貌的褒姒,不理朝政,後來被申侯、犬戎所殺)相扶炫耀的妖人,為什麼號叫於市?周幽王被誰誅殺,又從哪裡得到美女褒姒?天命反覆無常,怎樣佑善罰惡?(齊桓公後期任用易牙、豎刁等奸臣,造成內亂,最後被圍困於宮中,飢餓而死)齊桓公九命諸侯,最後是怎樣喪命身亡?再看那位紂王,是誰使他迷狂?為何疾惡賢輔,信用讒舌如簧?比干觸犯了什麼,竟被扼殺、剖心?雷開怎樣順從,賜以爵位、玉金?為什麼聖人同德,結果卻大不一樣?梅伯(紂王諸侯)為何被剁成了肉醬?箕子(紂王親戚)為什麼披髮佯狂?(帝嚳的原妃姜嫄因踩著巨人的腳印而心動,懷孕生稷。帝嚳以為不祥,一再拋棄他,但后稷終於活了下來)后稷為長子嫡出,帝譽為何厭棄?后稷出生後被拋棄在冰上,群鳥怎樣對他予以保護?(后稷在堯時曾任司馬,這是管理軍事的大臣)他為何能夠挾弓持箭,以特殊的才能指揮戰鬥?他的出生既然驚動了帝嚳,為何還能夠長久興盛不衰?殷商末年姬昌(周文王名)號令天下,掌握大權,成為諸侯之長。(周人曾在岐建國,強大後遷都於豐)為什麼又讓他譭棄岐社,承受天命而要取代殷商?(太王初期居於邠,後遭狄人侵略,遂帶財物到岐山之下)人們帶著財產遷居岐都,眾人為啥都來依附太王?殷紂王有迷人的妲己,誰能諫善進忠?紂王把人肉醬賜給姬昌,姬昌奮告上蒼;紂王為何親受上帝懲罰,再無法挽救殷商的滅亡?呂望(即姜太公)在朝歌店鋪裡屠牛,姬昌如何能夠了解他?聽到操刀之聲,他為何滿臉喜色?武王斬殺殷紂,為何怨憤如火?他車載父親的靈牌會戰,為什麼如此急迫?上天在降賜大命之時,對受命為君者怎樣告誡?既然讓他受命治理天下,為什麼又派人來取而代之?起初商廊靡烈�魴」伲�罄慈盟�齦ㄗ舫劑牛��裁從腫雋頌老啵�籃笤諤爛硎薌潰褲羋��問俚淖鈾錚�∈焙蛟饈芘懦飭骼胩油觶晃�巫襯曖⑽浞芊ⅲ��暮蘸脹��墩鷀姆劍顆磣嫦準裡舾��系墼躚�忠餛煩ⅲ���磯嗄曄伲�烤夠盍碩嗑茫恐詈罟倉翁煜攏�魍蹺�聞�鷳�唬堪儺瘴⑷綬湟希��塹牧α課�穩鞝飼看螅浚ㄖ苊鶘毯螅��摹⑹迤胄值芏�瞬皇持芩冢�街脅賒背浼ⅲ�懈救宋街�唬骸�硬皇持芩冢�艘嘀苤�菽疽病!�煬�常�呷仗燁舶茁谷櫓�┎�氖迤氬賒筆北慌�思シ恚�茁刮�裁炊運�潛S櫻克�竅蟣崩吹攪聳籽羯劍�趺椿嶗忠庠諛搶鎦土簦殼鼐骯�褂幸恢幻腿���牡艿芪�蝸肱�絞鄭坑�靡話倭境等ソ換唬�趺醋詈罅�袈灰才��?

……

最後,屈原以提出楚國的事情作結,其中突出提到的是吳楚之戰,楚國為什麼總是失敗?以此指責楚平王的昏庸無道,以至招來吳楚之間的長期戰爭,幸虧平王的兒子昭王能“悟過改更”,使楚國重又復興起來。他希望國君接受前代的教訓,維護自己的尊嚴,不要荒淫逸樂。不要認為薄暮雷電交加,這是天公發怒,而祈上天保佑。他告訴大家,國家的興衰並非天意,完全是人為的。他讚美楚國的賢相子文,希望人們能夠學習他。“何弒上自予,忠名彌彰(為何成王殺了國君自立,忠名更加顯揚)?”這是何等語重心長的話啊?

待屈原問罷蒼天,寫完《天問》,小船早已越過了玉笥山二十餘里,來到了汨羅江與湘江相匯合的河泊潭,又名羅淵。這裡水域遼闊,水深無底,江陡流急,因水下地勢複雜及諸流在此匯合,淵內漩渦片片,令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慄。雖說屈原曾多次乘船從這裡經過,但都是由他人操舵划槳,自己穩坐其中。這一次不同以往,船上只有他一個人,憑他的操船技術,斷難闖過羅淵。更主要的是,他沒有繼續前進之必要,倘不是因專心致志地問天作詩,船到玉笥山他就該登岸回家了。張著血盆大口似的羅淵攔住了屈原的去路,使他從痴迷和執著中猛醒,急忙調轉船頭往回返。行了不過一箭之地,他又嘎然止住,停楫靜心,略作躊躇之後,將船劃至絕壁下,選一可作船碇的犬牙石把小船繫牢。這裡兩岸高聳,石壁陡立,怪石嶙峋,犬牙交錯,險峻異常。屈原拽著一棵古楓的垂枝上岸,沿著掩於草木深處的羊腸小路艱難地向上攀登。此刻的屈原骨瘦如柴,體衰力竭,弱不禁風,待他攀上了崖頂,早已經是通身熱汗百流,張著大嘴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時令雖已至孟夏,且這裡地處江南,但這一年氣候反常,汨羅江一帶依然春寒料峭。崖高風大,屈原佇立於高崖之巔,寒風撕扯他的寬袍,撩起他的博帶,將他那枯草似的白髮吹得根根直立,似在向世人表示他那倔強不屈的性格。屈原魁偉高大,矗立於江岸峭壁之上,與山崖同體,遠遠望去,酷似一尊巍然高聳的石雕。崖下江水轟然,吼聲若雷;淵水湛藍黑綠,茫茫蕩蕩,如湖似海,洶湧起伏,令人毛髮倒豎,懸心吊膽。如今的屈原心灰意冷,希望成灰,既然“世混濁莫吾知”,他早就決定“從彭咸之所居”,而腳下這泓清池,這潭深澤,正是理想的選擇。他暗暗了定了決心,兩眼微閉,濁淚簌簌流淌。“人到死時更想活”,屈原似覺正有雪亮的鋼刀在剜心,他的心在抽搐,在震顫,在破碎,在巨痛,在淌血……不知這樣站立了多久,寒風猛然加劇,風捲雲湧,暴雨驟至,屈原站在那裡紋絲不動,一任暴雨澆灌,象一尊石雕,與山崖同體,巋然屹立!……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21:01


第三六章 撕肝裂膽 懷石投江

公元前278年夏曆的五月初四日夜,這是個非同尋常的夜晚,在這個夜晚裡,一顆巨星正經歷著隕落前的熬煎與磨難。

天陰地晦,星月無光,漆黑的天空正沉沉地壓了下來,欲與昏睡的大地相合。天氣悶熱,空氣潮溼,抓一把溼漉漉的,人畜無不渾身熱汗百流,張著大嘴喘息。這陰晦,這黑暗,這悶熱,預示著一場震撼人心的暴風雨就要來臨!……

人終有一死,死並不可怕,令人悚懼的是死前那痛苦的折磨——災難的折磨,疾病的折磨,刑罰的折磨,境況和遭遇的折磨,……在這個人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夜晚裡,屈原正經受著精神和感情上撕肝裂膽的折磨。

自郢都陷落後,在短暫的三兩個月的時間裡,屈原一氣呵成了《哀郢》、《懷沙》、《天問》三首光輝詩篇,但他終覺意未盡,情未了,志未明,話未完,於是抓緊這辭世前的最後一個夜晚,又趕寫了《惜往日》,這是他的絕命辭。

“惜”是愛惜、痛惜之義。以首句的三個字名篇,乃全詩之主腦。首句“惜往日之曾信兮”,是愛惜。中間“惜壅君之不識”,是痛惜。

在這首《惜往日》中,屈原要突出表現自己崇高的愛國主義精神及法治思想。他痛惜自己的理想和主張受到讒人的破壞而不能實現,說明自己不得不死的苦衷,並希望以自己的死來喚起廣大人民的愛國意識。他對於低能無識的頃襄王沒有半點指望,他不願眼睜睜看著祖國滅亡後才去死,故而赴死之心早決。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回憶過去我曾深受信任,領受詔命而使時世清明)。”詩人追憶往日曾經得到楚懷王的信任,授其左徒官職,讓其整飭朝綱,昭明國事,以振興楚國時,便有蜜溶於口浸於心之感,怎不愛惜!“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遵奉先王功業普照後世,使得法度明確,人們不至於誤解)。”詩人自謂盡職盡責,凡內政外交之大事,必審慎縝密,不敢苟且;修明法度,必嚴格遵奉先王遺訓,條斟句琢,明確無誤,不存疑義,以昭示眾庶。距屈原前七十餘年,楚悼王曾任用吳起變法,其內容是“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鬥,要在強兵……”①可以認為詩人的“奉先功”當指上述楚悼王啟用吳起變法的祖制,所造為之《憲令》中侵犯了公族的權益,因而才遭到了詆譭而被靳尚之流進讒。屈原所倡導的變法改革取得了顯著的政績,呈現著“國富強而法立兮,屬貞臣(屈原自謂)而日娭”的興盛局面。當時楚懷王委任得人,屈原為政竭忠盡智,即使稍有失誤,懷王亦不予苛求,君臣各得其樂。然而好景不長,“心純龐而不洩兮,遭讒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我的心純樸忠厚態度嚴謹,卻遭到讒佞小人的嫉恨。君王聽信讒言含怒待我,也不弄清事情是假是真)。”這幾句,詩人清楚地交代了自己遭讒蒙冤見疏的原因,將冤情寓於事實和事理的陳述之中,詞語淺顯,然是非分明,悲憤之情灼然自現。詩人遭受的打擊迫害接踵而至,被罷官,撤職,流浪漢北,放逐江南,故再次直指讒佞人壅君之罪:“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欺(讒人們矇騙了君王的視聽,他們無中生有以假亂真)。”屈原在懷王時期,上官大夫曾進讒言,因而見疏,這是第二次,所以說“又以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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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史記·吳起列傳》。

屈原被放於江南之野,尚圖返國以竭忠盡智,然而讒言日篤,終不見納,於是詩人悲憤地喊道:“弗參驗以考實兮,遠遷臣而弗思。信讒諛之溷濁兮,盛氣志而過之(君王對此也不考察核實,將我遠遠放逐不念舊情。他聽信汙濁醜惡的讒言,盛氣凌人地把罪加於我身)。”詩人將矛頭直指頃襄王,指斥他對靳尚之徒以往虛飾的罪狀不作檢驗考實,錯誤地將自己放逐,之後又不作反思;對其現在散佈的種種流言蜚語輕信不疑。這裡詩人不僅指斥讒人壅君之罪,還重言頃襄王愚昧昏庸。面對楚國的黑暗現實,詩人進一步質問:“貞臣”而“被離謗”,“無辜”而“見尤(被責罰)”,“誠信(真誠可信)”者需要躲避提防,這種忠佞倒置,是非不明的溷濁局面,其責任應該由誰承當?詩人的回答是清醒的:“君無度而弗察兮,使芳草為藪幽(君王沒有標準,也不明察,竟讓雜草把香草埋沒了)”。“獨障壅而蔽隱兮,使貞臣而無由(只要君王還受讒人矇蔽,他想任用忠臣已不可能)”。君王胸無準則尺寸,於冤不作省驗核實,障壅蔽塞,情不上達,故而使貞臣遭讒被黜,欲諫不得,報國無由,又哪能舒展情感拔出誠信呢?詩人對己身死名滅不足惜,只痛惜讒人壅君之罪不能大白於天下。

以上幾章,詩人沉痛陳述其遭讒被黜及沉淵的緣由,其用意不在昭雪己冤,而在痛惜懷、襄兩君不能明察佞臣壅君之罪。

“聞百里之為虜兮,伊尹烹於庖廚。呂望屠於朝歌兮,甯戚歌而飯牛。不逢湯武與桓繆兮,世孰雲而知之!吳信讒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後憂。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公悟而追求。封介山而為之禁兮,報大德之優遊。思久故之親身兮,因縞素而哭之(聽說百里奚曾當過俘虜,伊尹善於烹調做過司廚;呂望曾在朝歌做過屠夫,甯戚夜間餵牛唱歌訴苦。不遇商湯、周武、齊桓、秦穆,世上誰能瞭解他們的才能。吳王聽信讒言不辯是非,伍子胥死後才知憂患安危。忠貞的介子推被焚山之火燒死,晉文公覺悟時難以追悔。綿山改為介山禁止打柴,為報大德晉文公對他優待。思念多年來親近的部下,因而穿著喪服去哭祭他)。”詩人步彭咸之志向已決,面對楚國的現實憂心如焚,故而顛倒重複,不厭其煩地引用史實,希冀昏君知人善用,舉賢任能。百里奚、伊尹、呂望、甯戚等均出身卑賤,然湯、武、桓、穆不因其卑賤而忽視其才能,舉而用之,終成霸業。詩人以史實苦諫頃襄王即便不能象湯、武、桓、穆那樣賢德明智,也要學晉文公知錯必改,尚不失為仁義之君。至於夫差,應引以為戒。詩人對楚國之忠,對君王用心之苦,由此可見。

承上所述,詩人認為歷史上的或忠信者死於節烈,或奸佞者重用不疑,這種情況之所以存在,皆因君王“弗參驗以考實”,情不上達,賞不應賞,罰不當罰。這種香臭不分,好壞混雜,誰能將其申辯明白而給予區別呢?

“何芳草之早夭兮,微霜降而下戒(為何香草總是過早地凋零,變法改革剛剛開始,黑暗勢力就敏感到氣候的寒冷)。”詩人言其在懷王時期所取得的政績及理想很快遭到了摧折和失敗,只是遣詞的感情色彩不同,陳述的角度不同。前一句詩人以惋惜愛憐的語氣,言己之失敗;後一句是指變法改革剛剛開始,黑暗勢力就敏感到氣候的寒冷,虛飾罪狀進行詆譭,於是懷王降敕令,變法改革遂遭失敗。讒佞人陰謀得逞,遂朋比為奸,同惡共濟,忠貞之士無立錐之地,故詩人悲憤地喊道:“自前世之嫉賢兮,謂蕙若其不可佩(自古以來賢人總受嫉恨,還說香草不可佩帶在身)。”楚國的妒賢害能從懷王時期便開始了,到了頃襄王已發展到“嫫母姣而自好(醜婦搔首弄姿以為漂亮)”、“讒妒人以自代”的地步,詩人縱有西施之美容,誰還肯垂青呢!朝綱廢弛,國事日非,詩人的“罪狀”越積越多,即使想澄清事實,還其清白,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但是,詩人仍自嘆自慰:羅列的“罪狀”再多,終是冤情,自有昭雪之時。

“乘騏驥而馳騁兮,無轡銜而自載。乘汜以下流兮,無舟楫而自備。背法度而心治兮,闢以此其無異(想要乘著駿馬縱橫馳騁,自己卻不備置馬勒韁繩。想要駕著木筏順流遠航,自己又沒有準備船和划船的槳。違背法度只憑意志辦事,就和上述情況沒有什麼兩樣)。”這六句詩極其重要,這是詩人對楚國每況愈下,國憊民艱,君死臣辱的慘痛歷史教訓的理性的概括;是詩人從親身遭際中得出的結論,具有哲理性的美。這是本篇的詩眼。詩人將背法制主心治的危害比喻得如此中肯、精闢、深刻、觸目驚心,意在以危言動君聽,希其接受歷史教訓,改弦易轍;同時也表明詩人主張法為立國之本。

“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寧可突然死去魂魄離散,恐怕會再一次遭到禍殃。我的話未說完就要走向深淵,可惜他不懂啊,糊塗的君王)!”結尾這四句是顯志,表明赴淵作賦的緣由。詩人為何寧願赴淵?怕國亡身虜也;詩人何以要反覆陳詞呢?怕讒人壅君之罪世人不明也;結束兩句係為設問句式,意謂:我如果不把話說完了就去赴淵,那麼讒人壅君之罪,誰能明白?

寫完了《惜往日》已是三更將盡,這是屈原一生中寫的無數光輝詩篇中的最後一篇,是他的絕筆辭。為了不驚動女兒小嬃,也為了向小嬃保守這個機密,他不敢高聲誦讀,只是正襟危坐於燈燭之下默誦了兩遍,垂淚不止,淚溼沾襟。讀完之後,他彷彿完成了今生的最後一件事情,了卻了一番心願,心情似覺平靜了許多。他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在室內踱步。

屈原欲做之事也許已經做完,但他的心思卻沒有完,踱步之後依然面對孤燈而坐,繼續想他那想了許久的問題。

天亮後便是五月五日端午節了,端午節雖不是廿四節之一,但卻與夏至頗為接近。夏至為北半球一年中白晝最長的一日,太陽的威力到這天的午時為最高潮,日照最長,威炎亦最盛。夏至以後太陽隨即由盛轉衰,威炎減退。中國的古人一向依賴“應天顯時”的方式生活,一切均以太陽的出沒為依歸,太陽由盛轉衰之日,人們便惶然感覺受到“衰老死亡”的威脅,仿若大禍臨頭,於是大興禳災避疫之舉,紛紛舉行各種祭禮活動,在這一天投江,亡靈可以與神祇們共享天下萬民之祭。

五月五日是民間祭祀圖騰神兼始祖的節日。上古時候,人們在自然勢力的威脅下,常意想某種生物或無生物有著不可思議的超自然力量,認定那種東西為他們全民族的祖先和保護神,這便是“圖騰”。華夏民族以“龍”為圖騰,為了表示自己“龍子”的身份,藉以鞏固本身的被保護權,就形成了繡圖紋身的風俗。每年的這一天,他們都要舉行盛大的圖騰祭,將各種食物裝在竹筒中或裹在樹葉裡,一面往水裡扔,獻給圖騰神——龍吃,一面也自己吃。這便是最古端午節的意義。在這一天投江,既反映了自己的愛國主義思想,又展示了他至死不渝的美政思想——以楚來統一中國。同時他也希望乘著龍神,在一片祝福聲中升入天國。

春秋時道家於五月五日祭“地臘”。《道書》雲:“五月五日為地臘,五帝校定生人官爵,血肉盛衰,外滋萬類,內延年壽,記錄長生。此日可謝罪,求請移易官爵,祭祀先祖。”

五月五日是“割其腓股以啕”君王的介子推、盡忠於吳國的伍子胥死難的日子。前者不惜性命以事君王,終無所得而被遺棄;後者為吳國立下了汗馬功勞,最後反被吳王殺戮而拋屍江中。這些冤屈與屈原之“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最後落得“信而見疑,忠而被謗”以至長期流放江南,何其相似!屈原推想其最後結局,便喟然長嘆:“知死不可讓兮,願勿愛兮。”他對著已死去的前賢,對著還活著的忠臣赤子,提前一個月就發出了信息:“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

越王勾踐為了復仇“臥薪嚐膽”,每年於五月五日訓練水軍,屈原選擇這個日子自盡,旨在號召人民團結一心,復仇興國。

死的決心早已下定,死的日期業已確定,這一切都是自覺的,經過深思熟慮的。

死的日期確定在五月五日,死的方式是懷石投江,那麼投江的地點選擇在哪裡呢?最理想的地方自然莫過於故里秭歸,或者是郢都,然而,此刻郢都已經淪陷,至洞庭想要渡江北上死於生身之地,事實上已經不可能了。不得已而求其次,屈原只好在洞庭以南尋找一處理想的地方。俗話說,哪裡黃土不埋人。不,屈原這一非常之人,其自殺也求非常之功。既然“知死不可讓”,就要死得有意義。第一,他希望結束世人“莫吾知”的結局,以一死來喚醒民眾,振奮楚國人民的愛國心。第二,他想通過自殺,最後一次刺激頃襄王的覺悟。第三,他要以生命的代價洗刷強加給他的冤屈,恢復和建立自己“正道直行”的美好名聲,他對於自己本身的擔憂主要是“恐脩名之不立”。他曾想到過遠逝自疏,去秦或其他各國尋求“政治避難”,或謀取高官厚祿,這在當時“楚材晉用”的人才流動時代是極普遍的。但他終究“不容自疏”,保持了“常度”,不能忘懷宗國和多艱的人民,也不願為讒佞小人所言中。為了振奮國人的愛國之心,喚醒壅君的覺悟,確立自己的脩名,投江自盡的地點需經慎重而嚴格的選擇。

夏曆四月,屈原寫了一篇《懷沙》,抒懷念長沙之情,以死自誓,為自己生命的歸宿尋找一個合適的地點。因為長沙是楚始封之地,熊繹在開拓疆域的過程中,江北以丹陽為中心,江南以長沙為中心,春秋之後才正式定都於郢,因此死於長沙跟死於郢都並無本質區別。然而,屈原並不想到長沙去死,而決計死於汨羅江,因為汨羅在長沙附近,它是楚國的附庸國、與楚國共一始祖的羅子國國治所在地。汨羅是當時洞庭湖以南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春秋時楚文王熊貲元年(公元前689年),徙都郢,將羅子國自湖北枝江徙入湖南汨羅定都,開發洞庭湖以南的疆域。羅子國國治在汨羅江下游南岸,長沙隸屬羅子國,羅子國的繁榮與影響遠勝於長沙。長沙既然隸屬於羅子國,死於汨羅與死於長沙,其區別便不甚明顯;而羅子國國都的輻射力和影響力卻又遠勝於長沙。基於殉國的目的和對故國的依戀,屈原毫不猶豫地決定投汨羅江而死。屈原對汨羅江瞭如指掌,最理想的地點莫過於羅淵,這裡水深流急,漩渦似穴窟,浪濤若峰巒,江岸陡峭壁立,從崖巔一頭紮下去,即刻便會被洶湧的波濤吞噬捲走,絕無搭救逢生之可能。

這一夜,對屈原來說是多麼漫長啊,一分一秒都在煎熬著他,彷彿正有一把牛耳尖刀在割他的肉,在開他的膛,在摘他的心,他的五臟六腑都在抽搐,都在淌血;彷彿自己是一尾魚,被置於油鍋之中,正在被慢火煎,急火炸,溫火烹;他彷彿是七十老嫗,八十老翁,從高崖墜於深谷,鷙禽猛獸群集而來,啄之,撕之,咬之,啖之,嚼之,只弄得血肉模糊,狼藉不堪。需知,此刻的屈原並沒有死,他的心臟依然在跳,他的神志尚清,只是這痛苦讓他難以忍受。

這一夜,對屈原來說是多麼寶貴,多麼值得珍惜啊,他有許多事情要做,有許多問題需待處理,諸如故鄉的姐姐女嬃等親人,需要給他們寫封信,告訴他們自己為什麼要投江自盡,勸慰他們不要過度悲傷;郢都還有諸多志同道合的同僚與密友,應給他們寫一封訣別信,抒情言志,寄託希望;還有女兒小嬃,彌留之際應該有所交代,叮囑其無怨無恨,祝福她有一個好的歸宿,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然而圍繞著死的諸多煎熬羈絆著他,纏繞著他,使得他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來不及處理。

這一夜,對屈原來說是多麼短暫,時光的流逝如閃電,似流星,若瞬目,不覺東方已經泛白,雄雞已經啼鳴。往日雄雞的啼鳴,喚出了一輪升騰的紅日,喚醒了沉睡的千夫萬民,喚來了充滿生機和希望的新的一天,然而,今日雄雞的啼鳴卻如烏鴉,似梟鳥,催命,報喪,令人厭棄與憎恨,人們不希望這一天的到來,因為在這一天裡,偉大的愛國詩人,與百姓心心相印的三閭大夫,就要告別這民生多艱的動亂時代,與世長辭了……

白馬咴咴嘶鳴,並不斷地用前蹄刨那欄廄,發出一陣陣單調而枯燥的“嘣嘣”聲。這聲音提醒了屈原,該給白馬添些草料了。然而當屈原來到馬廄一看,槽裡的草料滿滿的,昨夜所喂之草料竟然一點未少。這情景使屈原大吃一驚,他認為白馬突然患了什麼重病,才一夜不飲不食。屈原並未掌燈,藉著從木窗欞透進來的微弱晨曦,依稀可見那白馬扇著兩耳,噴著響鼻,雙目半睜半閉,焦躁不安地拽著韁繩走來走去。屈原又在草中多撒了些麩皮,加少許水,用料杈攪拌均勻,親切地拍著白馬的黃腦袋說:“吃吧,我的老夥計,吃飽了好有力氣趕路……”白馬搖搖頭,嗅也不嗅、聞也不聞,伸出長舌舔著主人的手背,兩眼掛著混濁的淚水——這匹頗具靈性的白馬啊,大約早已有了某種預感……

回到房中,屈原滿臉淚痕地坐在窗前,整理著他那一大堆寫滿了詩文的簡牘。響動將小嬃從夢中驚醒,她迷迷糊糊地問道:“爹,天亮了嗎?”

屈原信口答道:“早著呢,尚可睡一大覺。”

小嬃低聲催促道:“爹,您好幾夜不曾閤眼了,還是上床睡一會兒吧。”

“這就睡,這就睡。”屈原這樣應著,重返馬廄,深情地望一眼那耳斷頭低的白馬,然後到角落的亂草堆裡取出那對碩大的石鎖,這是他請石匠毛老爹專門加工的,一個足有三十餘斤重,已經在這裡掩藏了多日。他將石鎖裝進了被套裡,一頭一個,不偏不倚。為防石鎖太重,會將被套抻碎,他用一根新搓的麻繩兩端各系石鎖,這樣將被套抬上馬鞍,兩個石鎖的重量便落在馬的鞍背上了。一切準備停當,屈原返回堂屋,走到小嬃床前。其時小嬃睡得正香,她身體微胖,肌肉鬆弛,臉皮浮腫,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大約正在做著什麼美夢。見了女兒的這一美滋滋的睡態,屈原不覺一陣酸楚,熱淚把抓般的湧出,滾落。為防淚水滴到女兒的臉上,將女兒驚醒,屈原急忙轉身,一任熱淚恣肆汪洋。過了許久,屈原方節哀掩泣,將滿臉淚痕擦乾,迴轉身去,用乾裂的焦唇吻著女兒那並不細嫩的臉腮面頰——這是他今生的最後一吻,這是撕扯五臟六腑的一吻,這是生離死別的一吻……

輕輕地、久久地吻過之後,屈原將早已寫就的、掩藏得很深的遺囑取出,小心翼翼地塞到女兒的褥角之下——這個掩藏遺囑的地方,屈原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既讓女兒不能立即發現,當她亮曬被褥時則必然發現。遺囑的內容很豐富,林林總總,方方面面,其中很重要的一條便是招女婿向國棟入贅,改外孫曉輝之向氏為屈姓,以承屈嗣。屈原沒有兒子,小嬃是他的唯一骨血。昭碧霞過世後,伯庸夫婦很希望兒子在郢都能續絃生子,承繼屈氏之煙火;同時他們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倘屈平再續也只生女而不生男,便招小嬃之夫入贅屈門。當小嬃與向國棟訂親時,以此作為重要條件。向國棟兄弟六人,其父母欣然應允。小嬃來汨羅尋見父親不久,便將祖父母的這一心願及她與向國棟的婚姻詳敘一遍,屈原聞後雖甚感欣慰,但當時卻並未明確表態,故在這臨終之際,有必要在遺囑中重點申明。

掩藏好了遺囑之後,天光已經大亮,太陽快要出山了。屈原先吹熄了屋內的燈盞,然後走到外間舀一盆清水再次洗臉,為的是洗淨滿面淚痕,不讓女兒生疑。盥洗之後,他又在正間靜靜地站了一會,想想還有些什麼未盡之事或處理得不甚周到之處,然後返回西間,踱至女兒床前輕聲喚道:“兒呀,快快起來,今天是端午節,華夏大地處處皆祭圖騰,爹應友人之邀,欲到遙遠的地方去主祭。你給我縫的那件長袍置於何處?快些拿來我穿。”

小嬃聞聽爹爹喊她,一個骨碌爬了起來,翻身下床。她知道爹爹要穿著自己親手縫的袍子過節,還要出遠門去做客,主祭,甭提心裡有多高興啦,急忙打開木箱,將摺疊得規規整整的長袍,雙手捧著交給父親。

屈原接過長袍,抖開,穿好,又把切雲高冠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然後將那柄陸離長劍掛在腰間,似欲出征的將軍。

小嬃見父親的精神較前好了許多,又是一陣欣喜,她一邊往灶裡填柴煮飯,一邊輕聲地哼起父親的詩句來:“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女兒想用父親自己的詩句去勸他不要過度悲傷,保重自己的身體。屈原聽了,苦笑著點了點頭,步出門去,到低矮的以茅苫頂的廂房裡牽出了那匹清瘦的白馬,請女兒幫他將那裝有石鎖的被套抬上馬鞍。被套為何竟有這般沉,小嬃詢問內裝何物。屈原告訴女兒,是一位練武功的叔叔託自己請石匠毛老爹加工的一對石鎖,今日順路,給他捎去。小嬃不疑,攙扶爹爹上馬,哀求似的說道:

“爹千萬要小心,定要早點回來呀!……”

屈原點頭應道:“知道了,你要照管好家……”說著珠淚兩行,滾落在馬背上……

小嬃見狀,頓時心裡一驚,彷彿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禍事,打算勸住父親不要出門,但父親一揚馬鞭,白馬已到了濯纓橋頭,剎那間便不見蹤影了。小嬃悵然若失地爬上了玉笥山,站在一個高高的土墩上向著爹爹遠去的方向眺望,眺望,許久,許久……

屈原打馬跑了一段路程,然後緩韁而前,沿著汨羅江堤向西南方向走去。一路之上,百姓們看到屈原憔悴的面容,枯槁的形體,沒有一個不感到痛心的,大家不斷地和他打著招呼,詢長問短,但今日屈原的話卻特別少,很令眾人吃驚納悶兒。

一位漁翁手拿漁網,站在江邊問道:“大夫,近日身體可好?您可千萬莫太傷心了啊!”屈原點了點頭。

一位中年婦女正在剜野菜,見了屈原,硬是要拉他進屋去歇一歇,屈原搖了搖手。

正在這時,曾經將屈原安置到桃花園去避暑養病的那位老漁父從湘江打魚歸來,見了屈原連忙迎上前去,心急火燎地說道:“聽說秦軍要過揚子江了,我們可往哪兒逃啊!……”屈原望著老漁父滿臉憂傷的表情,嘴唇動了幾動,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他咬了咬牙,猛然把韁繩一勒,在馬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鞭,那馬騰起四蹄,一眨眼就跑出了很遠,很遠……

不知跑了多久,多遠,那老白馬又漸漸放慢了腳步。屈原回憶著一路上百姓們的問話,兩眼失神地望著靜靜西去的江水,想到自己無力迴天,救國救民,不禁又流起淚來。馬蹄踏在乾枯的路面上,發出單調的聲響:殼、殼、殼、殼……

屈原騎著馬又朝前走了一陣,太陽被厚厚的、堆積若山的雲層所遮掩,所吞噬,天色頓時陰沉下來,人彷彿墜入巢穴窖窟之中。起風了,風勢甚猛,愈刮愈兇,大有欲將天地翻轉之勢。江水洶湧,江濤咆哮,瘋狂地撞擊著堤岸,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喧囂,一排排濁浪在江面上翻飛,奔騰,追逐。善識氣象的漁民們急忙收網,將顛簸欲翻的小舟划向岸邊。這時的屈原,騎著白馬已經走出了三十餘里,攀上了羅淵的北岸峰巔。他的袍帶早已被風扯斷,他那灰白色的鬚髯在尖利的狂風中飄舞。巍峨高聳的峰巔上飛沙走石,樹倒枝折,人畜難以立穩,然而緊眯著雙眼的屈原,此刻倒覺心池平靜而安詳,大約因為這裡便是自己真正的歸宿,暴風雨將臨之際,是自己歸去的最佳時刻……

屈原素來文靜儒雅,這是他的性格特徵,如同他那潔身自好的品格,好修飾打扮、“日三濯纓”的生活習慣,一生都不曾動搖過,變更過,然而有生以來,他從未象今天這樣從容,這樣鎮靜,這樣坦然,毫無生的留戀,死的悲哀,正所謂“從容就義”,“視死如歸”。他翻身下馬,攀上懸崖的頂峰,面對巨谷深淵而立,上頂天,下柱地,巋然崛聳,似巨峰,若山崖,類石雕。雲愈來愈黑,愈來愈低,凶神惡煞般地直壓下來;風愈刮愈猛,愈刮愈狂,似欲將整個峰巒裹攜而去;淵愈來愈深,愈來愈險,象怪獸張著的血盆大口;水墨綠陰森,翻卷折騰,似群獸圈於欄中,一心欲沖決而出,撞擊得那淵壁山崖搖搖欲墜。屈原踱至崖邊,面向西北,彷彿見到秦兵已渡過揚子江,長驅直入,往南方奔來,遍地烽火,四處狼煙,屍骨狼藉,血跡斑斑;洞庭湖上濁浪排空,玉笥山頭烏雲滾滾,腳下則是山搖地動,泥沙軟綿;舉首環顧,天是昏濛濛的,地是黑沉沉的,整個寰宇渾濁不堪!……面向西北,屈原依然是面向西北——那是郢都的方向,也是秭歸與樂平裡的方向,他先簪筆磬折,佇立許久,許久。然後行三拜九叩之大禮,這一切,他做的是那麼從容不迫,那麼恬然自如。誰都得承認,屈原是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然而由於感情的極其豐富和性格的特異,他卻女人似的易傷感,常垂淚,然而在這彌留之際,他的腮幫卻未掛一滴淚痕,也許為國為民為天下、為自己的不幸和坎坷經歷,他的心早已揉碎,淚早已流乾;或者“從彭咸之所居”是他的最佳選擇,自覺主動地自蹈死地,樂而從之,欣然前往,故而不憂,不傷,不悲。拜過之後,屈原用盡平生之力將被套從馬背上掀了下來,從中取出石鎖和麻繩,用麻繩繫緊了石鎖,一頭又繫緊了自己的一隻腿,然後抱起那對碩大而沉重的石鎖,縱身躍入羅淵。這是何等驚心動魄的一躍啊!就在這縱身一躍的剎那間,一道耀眼的閃電蜿蜒長空,轉瞬即逝,炸雷落地,只震得山崩地裂,峰巒坍塌,鞭杆子雨直刺惡壓,雨鞭無情地抽打懲罰著這個罪惡的世界。正當這風暴雨狂之際,一顆明星劃破鉛灰色的蒼穹,流向西北——她隕落了!……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22:20


第三七章 沉重打擊 深遠影響

一顆璀璨的明星隕落了,汨羅江水倒流,濁浪翻滾,悲風四起,百姓們聞訊趕來,只見屈大夫常騎的那匹白馬耷拉著腦袋,紋絲不動地立於懸崖峭壁之巔。百姓們奔跑著,哭喊著:“屈大夫投江了啊!屈大夫投江了啊!……”原先划進江邊港灣的船隻,聞聲箭也似的飛了出來,立即打撈搶救。一條船一兩個人劃太慢了,百姓們紛紛跳上小船,拿起扁擔、木板一齊划水,邊劃邊垂淚不止,熱淚灑於江中,致使江水更加洶湧澎湃。數十條小船像穿梭似的在江面上來往。橫十里、順十里的百姓全都哭天嚎地地向這邊奔來,汨羅江兩岸人山人海,同放悲聲,哭聲蓋過了風雨雷霆,壓倒了撼山的濤聲。江面上,一直到斷黑漁民們還在打撈,江岸邊,如潮的人群直至伸手不見五指方搓著紅腫的雙眼哭哭啼啼地離去。這一夜,家家豆燈長明,戶戶泣聲不斷,時光在煎熬著每一顆心……

第二天,東方尚未泛白,汨羅江上便佈滿了各色各樣的大小船隻,但是三天後,仍未找到屈原的遺體。有位漁民望著陰沉迷濛的天空說:“屈大夫系文曲星下凡,只怕是到天上告狀去了。”

另一個漁民指著洶湧的波濤說:“我看,只怕是被浪濤衝到洞庭湖裡去了,我們還是到洞庭湖去找找看吧。”

又有一個漁民乞求似的對翁老漢道:“您老人家快做決定吧!”

翁老漢挺身站在船板上,眯著雙眼遙望前方,捋著花白鬍須在思考著什麼,一直沒有做聲,聽見有人問他,才猛然一手拤腰,一手指著雲遮霧障的前方,命令似的說道:“船發洞庭,闖!……”

幾十條大小船隻聞聲奮然划槳,順江而下,齊闖洞庭……

卻說端午節這天,小嬃攀上玉笥山,遙望爹爹遠去,半天才悵然回家,把爹爹換下來的長袍拿到玉水畔去洗得乾乾淨淨,又把爹爹寫滿詩文的簡牘清理得整整齊齊,看看日將傍晌,急忙淘米煮飯,等候爹爹歸來用餐。然而,門前老樟樹的影子由西邊慢慢移到了東邊,爹爹仍沒有歸來。小嬃和往常一樣,又沿著屋後的小路爬上玉笥山,登上山南一個土墩。這土墩高高聳立在汨羅江畔,居高臨下,可以眺望得很遠很遠。往常,爹爹外出,或找漁民農夫們談心,或去江潭垂釣,黃昏未歸,小嬃總是站在這裡嬃望。遠遠望見爹爹的身影,她就興高彩烈地飛奔下山,接過他手中的器具,圍繞在他前後左右,伴爹爹回家。今日天到這般時候,為何竟不見爹爹歸來呢?小嬃站在土墩上,望著漸漸西沉的夕陽,心似油煎,淚水模糊了視線。

小嬃心中似有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她焦躁不安地走下山去,彷彿欲迎爹爹歸來,可是爹爹在哪裡呢?腳跟尚未站穩,她又返回山去,重登土墩,繼續向著父親離去的方向瞭望,但視線所及,盡皆迷茫。她上下折騰,不知往返了多少個來回。太陽落山了,鳥雀歸巢了,牛羊進欄了,村子裡炊煙四起,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但小嬃依然站在高高的土墩上,眼睜睜地盯著遠方,聲嘶力竭地呼喊著:“爹爹,您在哪裡?為何還不歸來?……”她望著,喊著,喊著,望著,但卻總也望不見爹爹的身影,聽不到爹爹的聲音。突然,她想起頭天晚上爹爹通宵沒睡,臨走時眼圈溼潤,吞吐其辭的情景,不禁心中一陣抽搐,一陣痠痛,熱淚汪然……

夜幕降臨了,天完全黑了下來,無月,無星,無光,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了這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小嬃絕望了,她萬般無奈地返回家中,茶不思,飯不想,一頭栽倒在床,大放悲聲,哭得死去活來……

一天,兩天,三天……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屈原還是沒有回家來,小嬃整日站在那個土墩上眺望,石雕鐵鑄的一般,她望穿了眼,流乾了淚,喊啞了嗓子。她的眼皮腫脹,兩眼都圍著一圈黑線,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簡直象害了一場大病,迅速變得形消骨瘦起來,見者無不心痛,無不垂淚。

翁老漢的老伴每天將小嬃接到自己的家裡,左說右勸,勸她進點飲食;晚上則陪小嬃在那三間茅草房裡過夜,比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還疼愛。半夜三更,小嬃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成眠,翁媽媽便一遍又一遍地勸慰道:“好閨女,快睡吧!你爹一定會回來的。你大伯講,屈大夫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老天爺定會保佑他平安無事地歸來!”

翁媽媽的話頗有效驗,開始幾天小嬃似有幾分相信,但等到第十天,仍不見爹爹歸來,連去尋找的人也杳無下落,怎不叫小嬃心似刀攪,肝腸寸斷!……

小嬃仍舊每天登上那個土墩瞭望,只是不再哭,不再喊,她變得有些痴呆麻木了,見有人遠遠走來,便跑下山去詢問父親的下落。其實,村子裡早就有人獲悉了三閭大夫投江的消息,只是害怕小嬃難以承受這精神上的巨大刺激,都不忍心告訴她,每當小嬃向大家打聽時,只好支支吾吾地說:“你爹過兩天總會回來的……”

且說五月十五日這天,天氣陰沉沉的,汨羅江邊上一絲兒風也沒有。玉笥山上的樹枝象寒冬臘月結了冰一樣,根根直立著。江水嘩嘩地流淌著,文靜,雅緻,像溼衣不亂步的儒生。江中少有航船,岸畔行人寥寥,不知一時間人們都躲到哪兒去了。小嬃正在土墩上眺望,忽見汨羅江對岸,許多烏鴉在盤旋翻飛,遮住了半邊天空。那“哇哇哇”的叫聲裡,隱隱約約夾雜著許多人的哭泣之聲。她的心跳得十分厲害,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她不顧一切地飛奔下山,跌跌撞撞地奔向渡口……

小嬃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了渡船,船家見她滿面淚痕,知道定有急事,連忙拿篙撐船,直奔對岸。

渡船離對岸愈來愈近,隨之那哭聲亦越來越大,滿天烏鴉漸漸升上高空,“哇哇哇”地飛向西北。渡船尚未停穩,小嬃便一個高跳下船去,飛跑著上了大堤,只見黑壓壓的一大堆人,都圍在“三尺墩”那裡悲泣嚎哭,撕肝裂膽的哭聲正是從那裡傳出來的。她跑呀,奔呀,摔倒了爬起來繼續向前,衣裙撕碎了,膝蓋摔破了,全然不顧,只是拼命地向前,向前……眾人見小嬃來了,趕忙讓出一條路來。她衝過去一看,天呀,果然是父親的屍體擺在青草地上,切雲高冠不見了,頭臉也缺了半邊!小嬃“哇”的一聲慘叫,一頭撲到父親的屍體上。怕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怕見到的情形終於見到了,她哭絕了氣,哭得昏死過去……

當小嬃從昏迷中甦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家東間的竹床上了;父親的屍體挺放在正間,床頭是一張矮几,几上擺放著幾碟脩肉果蔬,兩隻白蠟燭慘然無力地搖曳著燭焰,淌著熱淚。室內室外全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許多人從數十里外趕來,因而茅草房外,玉水溪畔,玉笥山的上上下下,全積滿了人,人們簞食壺漿,苘絰孝服,一律跪倒在地,揮淚如雨,悲聲震天。翁老漢守在小嬃身邊,見她醒來,喜掛眉稍,手中端著半碗薑湯,熱淚把抓地說道:“孩子,大伯我早就知道你爹投江自沉了,你大媽也曉得。非是我們老兩口故意瞞著你,實在是怕你經受不了這沉重的打擊呀!……”翁老漢說著把手裡的半碗薑湯放在竹几上,指著室內同去的鄉親們說:“我等從汨羅江找到湘江,又從湘江尋到洞庭湖,直到第五天上午,才在長江與洞庭湖的交匯處尋到了大夫的遺體。當時湖面上本來紋風不動,但卻突然湧起了一個浪頭,浪花裡彷彿躺著一個人。我們趕忙搖船攏過去一看,果然是他老人家的遺體……”

小嬃掙扎著爬起身來,奔向正間,撲向父親的屍體,搖來晃去地哭,她哭天不公,地不平,世道昏暗;她哭父親一生歷盡坎坷,耿耿赤膽忠心,到頭來卻不得善終;她哭自己命太薄,運太厄,自幼失去母愛,半生不得父教,今後更是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哭訴之外,她還破口大罵,罵蒼天,罵厚土,罵神靈,罵昏君,罵奸佞,罵這紛亂齷齪的世界。小嬃的這一場慟哭,猶似在鄉親們淋漓著殷紅鮮血的心尖子上搓了一把鹹鹽,使得大家痛不欲生,淚水若瀑,只哭得天昏昏,地沉沉,野茫茫,山憂憂,水鬱郁,宇宙混混沌沌。小嬃的這一頓切齒大罵,彷彿冰塊摔在石頭地上,清脆,響亮,粉碎,痛快,酣暢。

屈原的遺體終於回到了玉笥山下。遺體上岸這天,正是端陽節後的第十天,為了紀念這個難忘的日子,汨羅江兩岸的百姓稱五月十五日為“大端陽”。

屈原遺體移回的當晚,守靈的百姓擠滿了一屋子,窗外的臺階上和玉水河畔還坐了許多人。小嬃臉色慘白,上牙咬破了下唇,坐在父親的遺體旁邊,不住地撫摸著父親僵硬的手。她的嗓子哭啞了,眼淚流乾了,呆呆地望著父親那殘缺不全的頭顱傷心。她想,人世間有惡魚般的奸臣賊子,毀壞好人的聲譽;江河裡有佞臣賊子般的惡魚,吞噬好人的骨肉——人間水府原來是一般黑暗啊!……小嬃想,自己雖不能殺奸臣,斬惡魚,為父親報仇雪恨,但總不能讓父親就這樣半邊腦袋入土呀!她向翁老爹提出了這個問題,請翁老爹想辦法為父親配上這殘缺的半邊頭殼。翁老漢長長嘆了口氣說:“難呀!銅鑄、木雕神像尚需極高明的師傅,何況是半邊人頭呢?……”

小嬃睜大紅腫的雙眼問:“大伯,造半個金頭行嗎?”

聞聽小嬃此言,翁老漢不禁大吃一驚,心想,這孩子真是異想天開,到哪裡去弄這麼多金銀呢?但為了照顧小嬃的情緒,他不便駁斥什麼,只是既急且難地不斷搓手,熱鍋上螞蟻似的在屋裡走來走去。有一位心靈透亮的中年婦女看透了翁老漢的心思,異常開朗地說道:“老爹不必作難,有道是眾人拾柴火焰高,大家將所佩之首飾獻出來,豈不是為三閭大夫鑄金頭的好材料!……”這位媳婦倒也乾脆麻利,說著將自己的金戒指、金耳墜和銀手鐲摘下,獻了出來。

小嬃也是傷透了心,哭懵了頭,竟忘記了自己也有幾件首飾可用,在這位大嫂的啟發下,急忙翻箱倒篋,找了出來。

在場的人目睹此情此景,深受感動,有的當即摘下佩帶的金銀首飾,有的趕回家去向母親或妻子借取。消息傳開,來敬獻首飾者絡繹不絕。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僅半天時間,便集白花花黃燦燦之金銀一包,為三閭大夫鑄一金頭足矣——誰道世間貴金銀,人心更比金銀貴!……

金銀既備,翁老漢迅速派人四處尋找那會鑄金頭的能工巧匠。先後派走了九名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後來連翁老漢本人也穿上麻索草鞋,打上白布綁腿上路了。幾天後,去請工匠的年輕人相繼歸來,大家都說,鐵匠、銅匠、銀匠倒是尋到了不少,只是全都沒有鑄過金頭,因而誰也不敢來。小嬃聽了,又是一頓悲泣。正在這時,翁老漢汗爬水流、風塵僕僕地趕回來了,小嬃忙迎上前去尋根問底——這是她最後的一線希望呀!翁老漢氣喘吁吁地回答說:我跑了九十九個村莊,會見了九十九個工匠,全都無能為力;最後又尋到了一位九十九歲的老銀匠,聽說要為三閭大夫造金頭,深深地嘆了口氣道:‘只有我師傅會造金人鐵馬,可惜我未將這技藝學到手!……’我問他:‘你師傅現在何處?’老銀匠回答說:‘為避戰禍,十年前便隱遁深山,不再出世了。’”小嬃和眾人聽說尋到了九十九歲的老銀匠,無不喜出望外;後來聽說只有他師傅能為屈大夫鑄金頭,而這位老師傅又避世不出,就像潑來了一瓢涼水,從頭頂冷到腳根。

正當眾人大失所望的時候,忽然從門外傳來一陣銅鈴的響聲。大家急忙出門觀看,只見一位白髮銀鬚的老者挑著副擔子,慢悠悠地向這邊走來。他手裡拿著一個銅鈴,不斷地搖著,發出“丁鈴丁鈴”的聲響,口裡唱道:

楠木扁擔顫悠悠,挑起熔爐跑九州。

鐵鎖銅壺我不造,不見金銀不開爐。

翁老漢聽了,趕忙走上前去,將他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一番,只見那老者鶴髮童顏,道骨仙風,於是鞠躬施禮,拱手問道:“老師傅,您既專門打造金銀首飾,不知可會鑄人頭否?”

那老者聞聲停住了手中銅鈴的搖動,還禮唱道:

金人鐵馬我會造,何愁半個金銀頭。

翁老漢連忙將老者請進屋來,小嬃立即端出了裝著金銀首飾的盤子,畢恭畢敬地交給他,正想說說父親慘死的情形和求他鑄造金頭的話,但那老者示意小嬃將盤子放到一邊,接過話頭對小嬃說:“三閭大夫之事,老朽早有耳聞,請姑娘放心。”說著便走到屈原遺體跟前,先行三拜九叩之大禮,然後瞄著屈原的頭部細細地看了起來。他一邊看,一邊比比劃劃,口中還唸唸有詞,只是誰也聽不清他都默唸了些什麼。屋子裡的人一下被吸引住了,都在目不轉睛地望著這位渾身仙氣的老者。一個小夥子低聲咕噥道:“看他能玩出什麼把戲來。”翁老漢狠狠地瞪了那個小夥子一眼。這以後,再也沒有人敢作聲了。

那位老者圍著屈原的頭部左瞅瞅,右看看,大約過了有半個時辰,把盤子裡的首飾倒進一個陶缽裡,放在裝滿白炭的爐子上。他將橐管通進熔爐內,點起火,命幾個小夥子輪番拼命鼓橐,爐內火光四濺,爐火熊熊。過了有一盞茶的工夫,陶缽裡“嗤嗤”作響,那銀手鐲呀,金簪子呀,金鍊子呀相繼熔化,象泡了水的麵條,都軟了;又過一會兒,陶缽裡的首飾全化成了五光十色的金銀水,上下翻滾,象熬著的稀粥一般。圍觀者一個個目瞪口呆,小嬃一時也忘了悲痛,眼睛裡流露出驚喜的神情。

陶缽裡的金銀水正在翻騰著,老者一手拿著一把鐵鉗,把盛滿紅通通液體的陶缽從爐子上端了下來,走到屈大夫跟前。只見他兩眼瞪得比鈴鐺還大,望著屈大夫殘缺不全的頭部,雙手鉗著的陶缽不住的搖晃。搖呀,搖呀!金銀水慢慢冷卻、凝固,漸漸變成了半個腦殼的樣子。最後,老者將陶缽裡的固體倒了出來,就象是半邊腦袋。他走到屈原的遺體前,把金光閃閃的半邊金頭小心翼翼地合了上去,上前摸了幾下。眾人上前一看,竟然天衣無縫!……

眾人無不感激,特別是小嬃和翁老漢,但這位道骨仙風的老者卻只坦然地微微一笑,他彷彿做了一件自己應該做的事,完成了一件自己應盡的義務,而且十分滿意。他並不多言多語,連工錢也不肯收一文,任務既完之後,挑著擔子,悠然自得地揚長而去了。

屈原停靈在地的日子裡,玉笥山和汨羅江下游的百姓們紛紛來到屈原的茅草房,向小嬃姑娘借走了三閭大夫的新舊內衣,大家將這些大夫曾經穿過的貼身內衣撐在竹篙上,三五成群地沿江奔跑,或在羅淵四周轉悠,高喊著三閭大夫的名字,為其招魂。招魂的人們邊跑邊撕肝裂膽地呼喚:

“尊敬的三閭大夫啊,您為何要投身羅淵,讓自己的魂魄飄流四方?……”

“三閭大夫的靈魂啊,快歸來吧!東方有輪流照射的十個太陽,能夠把真金熔化!西方是茫茫的沙丘,哪來的五穀充飢!南方有九頭的雄蟒,專愛吞食陰靈!北方有千里冰雪,無處棲身!大夫的靈魂呀,您快些歸來吧!”

“地上無您容身之地,天上又守有兇殘的虎豹豺狼,地獄的門雖然敞開著,裡邊卻盤踞著九尾的魔王。三閭大夫啊,您的靈魂快回吧,快回到幽靜、安祥的玉笥山下!”

人們奔跑著,呼喚著,淚水灑滿了汨羅江兩岸,淒厲號啕之聲在羅淵上空縈繞,飄蕩。

時令雖已至暮春季節,但這一年的氣溫卻特別低,春寒料峭,一月有餘,時常有呼嘯的西北寒流襲來,故而屈原的屍體得以不腐。半個金頭造就之後,汨羅百姓將三閭大夫安葬在玉笥山東北的汨羅山上。

出殯這天,百姓們頭上纏著白布,腳上穿著草鞋,腰上繫著苘絰,千人披麻,百民帶孝,從四面八方號哭奔來,為三閭大夫送葬。從玉笥山到墳地的十多里路上,旗幡似飄飛的秋葉,挽帳若低垂的濃雲,長長的人流沿著汨羅江緩緩移動,引幡的,打旗的,執引的,奏哀樂的,攙孝的,抬槓的,叫號的,簞食壺漿的,呼天號地的,悲愴欲絕的,捶胸頓足的,指天誓日的,膝行而前的,江兩岸,山上下,童叟涕泗流,婦孺淚眼紅,漫漫華夏大地淹沒在汪汪淚水之中。送葬的人們來到墳地,無休止地揮淚,哭泣,淚水把焦乾的紅土溼透,滿山低矮的樹枝和草稍上掛著晶瑩的淚珠,好似落過一場毛毛細雨。這哭聲感天地,泣鬼神,只哭得烏雲滾滾,悲風陣陣,落葉飄飄,日月暈暈,天地昏昏……

屈原安葬以後,來這裡憑弔的百姓絡繹不絕,每天從早到晚,通往汨羅山的大路小路人流不斷,山下汨羅江邊停靠著各種各樣的大小船隻。從屈原的家鄉歸州,到屈原曾經為官的鄂渚、郢都,以及屈原曾經去過的常德、辰溪、漵浦、長沙、桃江等地,都有百姓遠路迢迢地趕來祭奠。連楚國的舊臣也三三兩兩偷偷來到這裡,燔柴,奠帛,讀祝,叩頭,他們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咬牙切齒地罵昏君,罵奸佞,罵秦軍,留下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誓言。

一天上午,小嬃來到父親的墳前燒“六七”,尚未擺出供品果蔬,忽然發現從遠處走來了三個青年,急忙提著籃子閃到一棵大松樹後迴避。三個青年來到屈原墳前,先是叩頭祭拜,然後坐於一旁閒話。只聽那個穿黃袍的青年憤憤不平地說道:“屈大夫死得太慘了,這天下哪裡有什麼正義可言!”

著綠衫的青年連忙接話:“三閭大夫死得雖慘,他們尚不肯善罷甘休,聽說還要來挖墳呢!”

那個穿白袍子的青年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吃驚地問道:“要來挖墳?”

“是呀,那些投降了秦軍的烏龜王八蛋,見荊楚大地處處飄揚著抗秦的旗幟,說這是屈原大夫的陰魂不散所致,因而欲來挖墳。”

“真他媽的可惡至極!……”

……

這三個青年後來還說了些什麼,小嬃沒有聽清楚。這時,她沒有哭,沒有淚,臉色慘白,心裡像一團火在燃燒。她極力思考著保護父親墳墓的辦法:自己跟他們拼吧,那是以卵擊石;請翁老爹發動群眾跟他們廝殺吧,汨羅江畔就會遭血洗。她想呀,想呀,終於想出了一條妙計——在汨羅山上再造一些假墳,讓欲挖墳者不知該從何下手。

主意既定,小嬃走下山去,來到一個鬆軟的土堆旁,一手撩起羅裙,一手把紅土抓進羅裙裡,一把,兩把,三把……羅裙裝得滿滿的了,她就兜著往山上走去,倒在父親墳堆附近的一片草地上。她就這樣抓著,兜著,往返地運送著。太陽當頭,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小嬃在烈日下往來奔波,曬得頭昏眼花,累得張著大口喘氣,渾身熱汁涔涔……

小嬃為父築墳的消息很快地傳揚開去,翁老漢獲悉後先是將小嬃責備了一頓,然後組織四鄰八鄉的民眾都來幫忙,僅用了三五天的時間,便為屈原築了十二座疑冢。這十二座疑冢象屈原的真墳一樣大,一樣尖,一樣圓,墳前豎著一樣的墓碑,碑上鐫刻著一樣的碑文。疑冢既成,即使那些來幫忙築墳的民眾,也難辨其真偽是非了。

一天清晨,汨羅江上突然駛來了五條官船,每條船上四個人蕩槳,兩個人搖櫓,桅杆上高高掛著兩面杏黃旗,上面分別寫著“肅靜”、“迴避”。領頭一條船上站著個彪形大漢,官衣官帽,絡腮鬍須遮蓋了滿臉的橫肉,左手叉腰,右手抓著掛在腰間的一把長劍,那神情頗似閻王老子面前的判官。

這五條船逆水而上,在汨羅山下的河邊一齊靠岸。那黑大漢一聲喊,從船上走下十多個扛鋤拿鍬的士卒,一齊都向汨羅山奔來。

人們剛吃過早飯,山上還空蕩蕩的,不見一個行人。黑大漢帶領十多個士卒瘋狗似的在山上東衝西撞,口裡不斷地吆喝著:“快,找著屈平墳墓就動手挖!”這汨羅山方圓十多里,山上荊棘叢生,古木參天,強盜們人生地不熟,一下怎麼能找到屈原的真墳呢?黑大漢在山上折騰了約摸有半個時辰,累得渾身淌汗,氣喘吁吁,只好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休息,吩咐士卒們分頭去找,找著了的速來稟報。

又過了個把時辰,尋找的士卒相繼歸來,但誰也沒找到屈原的墳墓,只在樹林裡發現了許多既高且大的山包,前面都立有屈原的墓碑,倘將這些山包全都挖開,大約需要三年五載的工夫。找不到屈原的墳墓,黑大漢暴跳如雷,士卒們一個個嚇得戰戰兢兢。為了弄清哪是屈原的真墳,他們決定下山去找百姓問個清楚。

正當這時,恰巧有一箇中年漢子肩扛扁擔,上山打柴,被黑大漢攔路擋住。中年漢子見勢,心中瞭然,以“哇哇”之啞語搪塞過了黑大漢的盤問。又有一位放牛的老者,面對黑大漢的張牙舞爪,狂呼亂叫,不慌不忙地以手指耳道:“我是個聾子,啥也聽不見!……二十歲時患了一場大病,耳朵就聾了,真造孽啊!”說著吆著牛遠去了。

小路上一跛一瘸地走來一個穿長袍的青年人,此人生得尖嘴猴腮,賊眉鼠眼,一件長袍上遍是油膩,腳上一雙破鞋,十個腳趾頭有六個露在外邊,一副老爺不親、舅舅不愛的寒酸相。黑大漢攔在路中央,盤問跛腳道:“你這漢子,意欲何往?”

跛腳嬉皮笑臉地答道:“閒暇無事,遊山玩水而已。”

一個士卒搶上一步,對跛腳大聲吼道:“你知道這是誰在跟你說話嗎?這是我家王爺,南後孃孃的嫡親外甥,別不識抬舉!”

跛腳聽了,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說:“小民死有餘辜,有眼不識泰山,不知王爺有何吩咐?”

黑大漢拍了拍跛腳的肩膀說:“起來,起來!下官奉娘娘之命,前來搬運屈大夫之屍骨回郢都安葬,不知屈大夫之真墳葬於何處,特來討教。”

方才那個士卒插言道:“是呀,快說吧,挖著了金頭歸你!”

這跛腳早就在打金頭的主意了,只苦於不知道哪座墳墓裡埋著屈原的屍骨;就是找到了真墳,百姓們都護著屈原,他也不敢下手。聽了黑大漢和那個士卒的話,他高興得從地上跳了起來,老鼠眼眯成了一條線,前俯後仰地對黑大漢說:“王爺恩典,敢不效勞?只是小民確實不知何為真墳。此事只有屈原之女小嬃曉得。王爺若要找她,小民情願帶路。”於是,跛腳就帶領著這夥人耀武揚威地直奔玉笥山下小嬃的住處而來。

再說小嬃為父親築疑冢之後,一步一回首地返回玉笥山下自己的小屋裡,日夜思念父親,淚水從未乾過。父親枯槁的身影,憔悴的面容,深陷的眼窩,總在腦海裡不時地出現。為了讓父親的形象永遠留在人間,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她決定給父親繡一幅遺像。

她每天帶著針線、剪刀和一塊潔白的綾子,坐在玉笥山東南一個土墩上,望著父親的墳地,回憶著父親生前的音容笑貌,不停歇、不間斷地繡著,繡著,別的姑娘繡像用針線,小嬃卻用的是自己的全部心血啊!……時令已是深秋,寒冷的秋風輕輕地吹動著她的秀髮,像父親在撫摸她的腦袋;望著山上光禿禿的高樹,彷彿又看見了父親骨瘦如柴的身軀。一日三,三日九,不到十天時間,父親的遺像便被活靈活現地繡出來了。

一天,小嬃手捧父親遺像正在欣賞,突然隔壁屋裡的三叔手持柴刀從山下飛奔而來,他熱汗百流,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小嬃,快找一個不顯眼的地方躲一躲,有一夥人捉你來了,我是特意跑來給你送信的。”

小嬃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莫名其妙,她本想問清來龍去脈再走,可是三叔的眼淚都急出來了,只好連忙起身,把剪刀也帶在身上,二人一起往山後樹林子裡走去。他們來到一口水塘邊停了下來,這裡離山下大路差不多有半里路遠,周圍長滿了密密麻麻的樹木,平時很少有人來過,只有小嬃常常一個人跑來,對著明鏡一般的清池梳頭,或者坐在塘邊的石頭上磨剪刀。三叔將這地方的前後左右仔細看了一番,如釋重負似的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才一五一十地對小嬃說出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那位裝啞巴的砍柴漢子正是三叔,他搪塞過黑大漢的盤問之後便隱於草叢中竊觀,因此放牛老漢怎樣裝聾,跛腳青年怎樣告密,他都看得明明白白,聽得清清楚楚。當他獲悉跛腳青年欲帶領黑大漢一夥來捉小嬃姑娘時,丟掉扁擔,拔腳就跑,從山裡抄小路一口氣跑到小嬃的茅屋裡。他在那裡沒有找到小嬃,聽人說她正在山上為父親繡像,這才又跑到玉笥山上來……

三叔說完事情的原委,最後叮囑小嬃道:“好姑娘,現在你千萬不能下山,我少陪了……”

小嬃目送好心的三叔遠去,轉身在塘邊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她回想起自己從歸州動身,過大江,闖洞庭,千里尋父的艱難;回想起父親死後,鑄金頭,築疑冢,繡遺像的辛酸;回想起丈夫向國棟也曾來汨羅江畔、玉笥山下探過親,夫妻商定改兒子曉輝之向氏為屈姓,以承屈嗣。小嬃覺得自己能為父親做的事已經做完,徒留人世再也無意,不如一死了之,也許在陰間還能與父親朝夕相處,相依為命呢!……

想到此,小嬃立即從懷中掏出父親的繡像,掛在一棵蒼松上,雙膝跪地,一邊叩拜一邊哭訴:“爹爹,女兒服侍您來了……”山下有人正在呼喚自己的名字,仔細聽聽,哭聲、吼叫聲、犬吠聲混成一片,這是暴徒們正在挨戶搜尋,鄉親們正在為自己受苦。小嬃不假思索地站起身來,跑到山前,向著山下呼喊:“小嬃在此,莫拿鄉鄰們撒氣!……”她一邊喊,一邊跑,將暴徒們引向山後的池塘。小嬃來到塘邊,取下父親的繡像貼胸放好,然後舉起鋒利的剪刀,猛力向自己的心窩刺去,一頭栽倒在池塘裡。黑大漢一夥追到塘邊,不見小嬃蹤影,只有滿塘血水在盪漾……

屈原的祖母、慈善能幹的柳嫡範死去了,當其過世時,屈原正在郢都擬新法,忙改革;屈原的父親、聰慧而謹小慎微的伯庸和他的母親、深沉而文靜的修淑賢相繼去世了,當他們聲聲呼喚兒子的名字時,屈原正流浪漢北;屈原的姐姐、賢淑潑辣的女嬃離去了,當她遠離的時候,屈原正在汨羅江畔率眾治水;屈原的妻子、俊俏美麗的昭碧霞過早地離開了人世,是那條細腰長袖的美女蛇吞噬了她年輕的生命,亦與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屈原有關;屈原的養女、漂亮而多才多藝的嬋娟終未看到義父平反昭雪、返京復職,她含恨而死,死不瞑目;屈原本身正道直行,竭忠盡智,為國為民為天下,但卻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最後懷石投江自沉,這是華夏民族之大悲劇,人類歷史之大悲劇;如今,屈原的獨生女兒,苦命賢孝的小嬃又死於非命,離開了這多災多難的世界……死了,屈氏一家四代都死了;然而,禍國殃民、做惡多端的南後鄭袖、頃襄王熊橫、令尹子蘭、上官大夫靳尚之流卻都還健在,他們正偏安於楚之東北的陳城,繼續過著那種歌舞昇平、紙醉金迷的生活。嗚呼!……

不,屈原沒有死,這樣的人不會死,他將永遠活在人民心中!

前邊寫過,楚國百姓聽到屈原投江的消息,無不十分悲痛,大家紛紛划著船隻到汨羅江來打撈屈原的遺體。人們還用糯米、楝樹葉、竹葉包成粽子,纏上五色絲線,丟到江裡去餵魚和蛟龍,希望它們不要傷著屈原的屍體。因為糯米性粘,能夠沾住惡魚和蛟龍的嘴巴和牙齒;五彩絲線頗似太陽的光輝,因而惡魚和蛟龍最是忌憚。這就是端陽節賽龍舟和吃粽子的來歷。這個古老的風俗一直流傳到日本、朝鮮、韓國、越南、馬來亞諸國,其範圍必將日益擴大。

屈原的愛國主義精神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炎黃子孫,屈原的詩賦哺育著一代又一代華夏兒女,這裡僅就歷代的詩人略舉幾例。

郭沫若說過:“由楚所產生的屈原,由屈原所產生的《楚辭》,無形之中在精神上是把中國統一著的。”“無論何時何代的中國人,都是在他的偉大影響之下。”正是由於這種影響,我們的民族形成了“位卑未敢忘憂國”,“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愛國主義傳統;正是由於這種影響,我們的人民百折不撓,自強不息。尤其是民族危亡的歷史關頭,這種強烈的憂患意識和獻身精神,更是具有巨大的鼓舞性和號召力,仁人志士無不受到感召而奮起。

唐代大詩人李白曾經高唱“屈平詩賦懸日月”,直接繼承並發展了屈原開創的浪漫主義手法,安史之亂中在屈原精神的感召下,他那憂國憂民的激情像火山爆發一樣傾瀉而出,寫出了不少反映現實的佳作。詩聖杜甫不僅非常欽佩屈原的藝術成就,明確表示要“竊攀屈宋宜方駕”,而且十分敬佩屈原的為人,抒發了“若道士無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的感嘆。他“窮筆憂黎元”的憂患意識和“濟時肯殺身”的獻身精神,與屈原的愛國主義一脈相承。

南宋時期,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陸游引屈原為同調,對他的愛國激情表示強烈的共鳴:“《離騷》未盡靈均恨,志士千秋淚滿裳。”同時以屈原精神激勵自己收復失地的壯懷:“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在他的巨量詩作中,最為突出的是那火一樣的愛國激情。著名的愛國詞人辛棄疾曾以屈原自比:“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娥眉曾有人妒。”他不斷以屈原的愛國主義精神勉勵自己,連賦《閒山居》也“細讀《離騷》還痛飲”,其大氣磅礴的愛國詞作頗有屈原之風。李清照這樣婉約派的大家,在國難當頭之際,也受到屈原的《國殤》的感染,抒發了“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的豪情,足見屈原精神感人之深。

明朝末期,愛國主義詩人陳子龍以“弱齡的騷雅”自詡,他對屈原的遭遇憤憤不平:“佞人託肺腑,中正難久安。”“楚國亂無極,屈平困上官。”並寫下了大量的充滿時代氣息的詩作,決蕩著愛國主義的激情。同時他積極組織抗清復明的活動,兵敗被俘後,毅然投水殉國,成為仿效屈原的光輝典範。陳子龍的學生、少年英雄夏完淳也表示過要追隨屈原的決心:“招魂而湘江有淚,從軍而蜀國無弦。”被捕後他寧死不屈:“已知泉路近,欲別故鄉難。毅魂歸來日,靈旗空際看。”真是“魂魄毅兮為鬼雄”!

辛亥革命時期,女中豪傑秋瑾,“為爭取祖國的光明前途而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犧牲個人的一切。”關心祖國的危亡,抒發愛國主義的情感,構成了秋瑾詩詞的中心內容,屈原精神的影響顯而易見。十八歲居湘時,她就寫下了《吊屈原》一詩,怒斥“楚懷本孱王,乃同聾與瞽”。後來寫下的《感憤》,直接吐露出“情沙有願興亡楚”的志向。為了報效祖國,她“危局如斯放惜自身?願將生命作犧牲”,立誓“拼將十萬同胞血,須把乾坤力挽回”,慷慨激昂的鬥爭意識和犧牲精神動人心魄。就義前,她鎮定自若,脫口吟出了“秋風秋雨愁煞人”的絕命詞,對於國家局勢的憂慮,對於民族命運的擔心,盡在一句之中,七個字飽蘊愛國主義的真情。

“愛祖國、愛人民、愛自由、愛正義的詩人是永遠不朽的。”屈原的深遠影響,不僅在華夏大地,不僅對炎黃後裔,世界和平理事會1953年確定紀念的四大世界文化名人中,就有我們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屈原!……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23:10


附錄

一歲:

〔歷史紀年〕元前340年,周顯王二十九年,楚宣王三十年。

〔有關史事〕秦孝公二十二年,衛鞅攻魏,大破魏軍,俘公子卬。秦以商於(今陝西商縣東南商洛鎮)十五邑封衛鞅為商君,世稱商鞅。楚宣王卒,在位三十年,子威王熊商立。齊、趙攻魏,魏勢漸衰。

〔有關屈原史事〕正月初七日,屈原生於楚國秭歸之樂平裡(今湖北秭歸縣樂平裡),到來年的正月初七日,屈原一週歲,居樂平裡。

案:屈原生年,持論多異。清人陳瑒《屈原生卒年月考》推為公元前343年正月二十一或二十二日;劉師培《古歷管窺》推為公元前343年正月二十一日;郭沫若《屈原研究》推為公元前340年正月初七日;鄒漢勳《屈原生卒年月考》推算與陳瑒同;姜亮夫《屈子年表》推與劉師培同;浦清江《屈原生年月日的推算問題》推為公元前339年正月十四日;胡念貽《屈原生年新考》推為公元前353年正月二十三日;任國瑞的《屈原年譜》推與胡念貽同。餘從郭沫若說。

二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38年,周顯王三十一年,楚威王二年。

〔有關史事〕秦孝公攻魏岸門(今山西河津南),俘其將魏錯。是年秦孝公卒,在位二十四年,子惠文王駟立。公子虔等告商君謀反,遂車裂之並滅其家。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居樂平裡。

三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37年,周顯王三十二年,楚威王三年。

〔有關史事〕韓昭侯二十六年,其相申不害死。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居樂平裡。

四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36年,周顯王三十三年,楚威王四年。

〔有關史事〕秦惠文王二年,初行錢。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居樂平裡。

五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35年,周顯王三十四年,楚威王五年。

〔有關史事〕秦惠文王三年,攻韓,取宜陽(今河南宜陽西)。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居樂平裡。

六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34年,周顯王三十五年,楚威王六年。

〔有關史事〕魏用相國惠施聯齊之策,與齊威王會於徐州(今山東滕州市南),尊齊威王為王;齊威王亦承認魏惠王為王,史稱“會徐州相王”。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居樂平裡。

七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33年,周顯王三十六年,楚威王七年。

〔有關史事〕趙肅侯十七年,攻魏黃城(今河南內黃西),不能下。趙以漳水、滏水(今滏陽河)的堤防為基礎,築南長城,以防齊、魏。楚威王七年,圍齊徐州,敗齊軍。韓昭侯死,在位三十年。子宣惠王(威侯)立。燕文公死,在位二十九年。子易王立。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居樂平裡。

八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32年,周顯王三十七年,楚威王八年。

〔有關史事〕秦惠文王六年,魏惠王后元三年,魏獻陽晉給秦,秦改為寧秦。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居樂平裡。

九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31年,周顯王三十八年,楚威王九年。

〔有關史事〕秦惠文王七年,庶長操平定義渠內亂。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居樂平裡。

十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30年,周顯王三十九年,楚威王十年。

〔有關史事〕秦惠文王八年,大良造公孫衍(犀首)破魏軍於雕陰(今陝西甘泉南),擒龍賈,魏獻河西地於秦。

〔有關屈原史事〕居樂平裡。屈原自幼嗜書成癖,讀書多而雜,“石洞讀書”與“巴山野老授經”當在這一年的前後。

十一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29年,周顯王四十年,楚威王十一年。

〔有關史事〕魏人張儀入秦;公孫衍自秦赴魏。秦惠文王九年攻魏,取河東之汾陽(今山西萬榮西南)、皮氏(今河津西)及焦(今河南三門峽市西)、曲沃(今三門峽市西南)。楚威王卒,在位十一年。子懷王熊槐立。魏惠王后元六年,聞楚喪,攻楚取陘山(今河南漯河市東)。

〔有關屈原史事〕居樂平裡。屈原雖出身貴族,但因自幼生活在民眾之中,加以家庭的良好影響,故而十分同情貧窮的百姓,從這時起,小小年紀便做了許多體恤民眾的好事,博得了眾口一詞的讚譽。書中所記,例證而已。

十二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28年,周顯王四十一年,楚懷王元年。

〔有關史事〕楚懷王元年,張儀始相秦惠文王。秦惠文王十年,公子華(桑)取魏蒲陽(今山西隰縣)。魏獻上郡十五縣(今陝西東北部)給秦。

〔有關屈原史事〕讀書於樂平裡。

十三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27年,周顯王四十二年,楚懷王二年。

〔有關史事〕秦惠文王十一年,改少梁為夏陽,以所佔之焦、曲沃還魏。

〔有關屈原史事〕讀書於樂平裡。

十四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26年,周顯王四十三年,楚懷王三年。

〔有關史事〕趙肅侯死,在位二十四年。子武靈王雍立。

〔有關屈原史事〕讀書於樂平裡。

十五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25年,周顯王四十四年,楚懷王四年。

〔有關史事〕秦惠文王十三年,始稱王。魏惠王后元十年,與韓宣王會於巫沙,尊韓為王。秦張儀取陝,出其人還魏。齊威王三十二年,攻趙,俘趙將韓舉於平邑(今河南南樂東北)。

〔有關屈原史事〕讀書於樂平裡。

十六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24年,周顯王四十五年,楚懷王五年。

〔有關史事〕魏、韓二王會齊威王於平阿(今山東陽穀東北)。

〔有關屈原史事〕讀書於樂平裡。

〔屈原作品〕《九章·橘頌》。

案:本篇王逸、林銘雲、蔣驥、遊國恩等以為是放逐江南之作,但絕大部分研究者都定為早年的作品。

十七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23年,周顯王四十六年,楚懷王六年。

〔有關史事〕魏惠王后元十二年,會齊威王於鄄(今山東鄄城北)。魏公孫衍倡議“五國(魏、韓、趙、燕、中山)相王”,趙、燕、中山始稱王。楚使柱國昭和攻魏,破魏於襄陵(今山西平陽襄陵),得八邑。又移兵攻齊,齊患之。陳軫為齊說昭和,引兵去。秦使張儀與楚、齊、魏會齧桑(今江蘇沛縣西南)。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出七里峽,遊香溪與長江,讀書於昭府,與昭碧霞相愛。

十八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22年,周顯王四十七年,楚懷王七年。

〔有關史事〕魏惠王后元十三年,以惠施聯齊之策無效,逐惠施,用張儀為相。張儀勸魏事秦,惠王不聽。秦攻魏,取曲沃(今山西聞喜東北)、平周(今介休西)。惠施至楚,後又至宋,與莊子論學。莊子名周,宋人,道家,楚威王曾請以為相,不出。

〔有關屈原史事〕回故鄉樂平裡,與昭碧霞定親。

十九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21年,周顯王四十八年,楚懷王八年。

〔有關史事〕周顯王死,在位四十八年。子慎靚王定立。燕易王死,在位十二年。子噲立。

〔有關屈原史事〕秦軍犯境,屈原組織樂平裡的青年奮力抗擊,他一方面居高臨下地對青年們進行思想教育,一方面巧用各種戰術,機智果敢地給敵人以沉重打擊,一展其非凡才華。

二十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20年,周慎靚王元年,楚懷王九年。

〔有關史事〕齊威王死,在位三十七年。子宣王闢疆立。秦惠文王更元五年,攻義渠,取鬱郅(今甘肅慶陽)。孟軻約於本年或公元前322年至魏見惠王。孟軻,字子輿,戰國時鄒人,遊齊、梁間。時天下務合縱連橫,以攻伐為賢,而軻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不合。

〔有關屈原史事〕仲春三月,屈原應懷王之召出山進京,這一年他在鄂渚為縣丞。

二十一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19年,周慎靚王二年,楚懷王十年。

〔有關史事〕魏惠王后元十六年,逐張儀回秦。公孫衍受齊、楚、燕、趙、韓支持為魏相。惠施回魏。魏惠王死,在位共五十一年。子襄王嗣立。孟軻約於襄王即位後赴魏,天下將“定於一”,即孟軻答襄王語。燕王噲三年“禪讓”君位給相國之子。

〔有關屈原史事〕升任楚懷王左徒。這一年的深秋,屈原首次使齊。

案:任國瑞《屈原年譜》認為屈原於公元前317年東使於齊,以結強黨。

二十二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18年,周慎靚王三年,楚懷王十一年。

〔有關史事〕魏、趙、韓、燕、楚五國合縱攻秦,推楚懷王為縱長,兵至函谷關而還。

案:關於這次聯兵攻秦的組織發動者,史書說法不一,有的說是蘇秦,有的說是公孫衍,然屈原既為楚懷王左徒,主持楚之內政外交工作,很可能就是屈原,不然,何以會公推楚懷王為縱長呢?

〔有關屈原史事〕忙於楚之內政外交工作。五國聯兵攻秦,屈原隨軍而前。

二十三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17年,周慎靚王四年,楚懷王十二年。

〔有關史事〕秦惠文王更元八年,庶長樗裡疾破魏、趙、韓軍於修魚(今河南原陽西南)。齊宣王三年,聯宋攻魏,破魏軍於觀澤(今河南清豐南)。

〔有關屈原史事〕忙於變法改革,制訂並出臺各種法令。

二十四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16年,周慎靚王五年,楚懷王十三年。

〔有關史事〕秦惠文王更元九年,用司馬錯之策,遣張儀、司馬錯等攻蜀,破蜀軍於葭萌(今四川劍閣東北),滅蜀。貶蜀王為侯,命陳莊相之。同年,秦又滅苴(今四川昭化東南)及巴(都今重慶嘉陵江北岸)。攻趙,取中都(今山西平遙西南)、西陽(一作中陽,今中陽)。

〔有關屈原史事〕繼續進行變法改革,與舊貴族和一切頑固勢力進行鬥爭。

〔屈原作品〕《九歌·湘君》《九歌·湘夫人》約作於本年。

二十五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15年,周慎靚王六年,楚懷王十四年。

〔有關史事〕燕亂,太子平與將軍市被起兵攻子之。周慎靚王死,在位六年,子赧王延立。

〔有關屈原史事〕深入進行變法改革,民心沸騰;楚之形勢大變,舊貴族面臨著覆滅的命運。

二十六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14年,周赧王元年,楚懷王十五年。

〔有關史事〕燕子之攻殺太子平、市被。齊宣王六年,遣匡章攻燕,五十日得全燕,殺子之及燕王噲。齊軍殘暴,燕人反齊,齊軍被迫撤退。時孟軻為齊卿,勸宣王行仁政,勿俘殺燕民,為燕立君,宣王不聽。趙送燕公子職入燕為王,是為燕昭王。秦惠文王更元十一年,攻義渠,得二十五城;攻魏取曲沃,歸其人;攻焦擊降之。秦攻韓,攻之於岸門(今河南許昌西北)。韓太子倉入秦為質。秦封公子通於蜀,置巴郡,以張若為蜀國守。張若在蜀,曾照咸陽格式建成都。〔有關屈原史事〕“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原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①屈原因上官大夫之讒而見疏,被罷黜左徒之官,任三閭大夫之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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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史記·屈原列傳》。

二十七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13年,周赧王二年,楚懷王十六年。

〔有關史事〕魏襄王六年,與秦惠文王會於臨晉,接受秦國要求,立公子政為太子。秦攻趙,取藺(今山西離石西)。張儀自秦赴楚,勸懷王親秦絕齊,以割商於之地六百里的空言為餌,懷王信之。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力諫,不可輕信秦之謊言,懷王不聽,命其不得參與朝政。

〔屈原作品〕《九章·惜誦》作於本年。

任國瑞案:《惜誦》一篇,大多認為作於懷王朝初讒見蔬之後。王夫之定為遷謫江南後。郭沫若定在頃襄王六、七年以後。蔣驥定在讒人交構、楚王造怒之際,即本年。夏大霖、遊國恩、林雲銘定為懷王十七年。陸侃如定在懷王二十四年。

二十八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12年,周赧王三年,楚懷王十七年。

〔有關史事〕楚屈匄攻秦,秦大敗之於丹陽(今豫西丹水之北),俘屈潚等將領七十餘人,取楚之漢中。楚悉發兵反擊,在藍田(今湖北鍾祥西北)大敗。韓、魏襲楚至鄧(今襄樊北),楚兵懼,自秦歸。韓宣王死,在位二十一年。子襄王倉立。孟軻約於本年離齊。孟軻主“性善”,勸齊宣王行仁政,勸滕文公行“井田”,均以迂闊難行,不受採納。

〔有關屈原史事〕懷王復起用屈原以使於齊,齊楚復交。

〔屈原作品〕《九歌》約集成於本年夏天;一說集成於流浪漢北時。

任國瑞案:《九歌》之名,古亦有之。王逸認為:“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①王逸以後向無異詞,但王逸將《九歌》說成是放逐江南時的作品,卻遭到了漢代另一位著名學者谷永的反對。谷永說:“楚懷王隆祀祭,事鬼神,欲以獲福,助卻秦師,而兵挫地削,身辱國危,則原之《九歌》蓋為作焉。”“卻秦師”,事在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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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楚辭章句·九歌序》。

二十九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11年,周赧王四年,楚懷王十八年。

〔有關史事〕秦惠文王更元十四年,取楚召陵(今河郾城東)。惠文王願分漢中之半給楚,與楚結盟。楚懷王願得張儀,不願得地。儀赴楚,因厚賂靳尚,並得懷王寵姬鄭袖進言,得釋歸。秦惠文王死,在位共二十七年。子武王蕩立。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使齊,顧反,張儀已去,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弗及。

三十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10年,周赧王五年,楚懷王十九年。

〔有關史事〕秦武王元年。張儀素為武王所不滿,離秦赴魏。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仍事懷王為三閭大夫。懷王悟為張儀所欺,起用屈原為齊使,蓋一時權宜之計,故使齊返而仍被疏。

三十一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09年,周赧王六年,楚懷王二十年。

〔有關史事〕秦武王二年,初置丞相,以樗裡疾、甘茂為左右丞相。齊宣王欲為縱長,惡楚之與秦合,遣使遺楚王書,懷王猶豫不決,昭睢力諫,遂不合秦而合齊以善韓。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不能參與朝政,極可能通過昭睢等大臣敦懷王合齊。

三十二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08年,周赧王七年,楚懷王二十一年。

〔有關史事〕秦武王三年,甘茂取韓宜陽(今河南宜陽西)。

〔有關屈原史事〕居郢都,設壇教學。

三十三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07年,周赧王八年,楚懷王二十二年。

〔有關史事〕秦武王四年,攻韓,渡河,取北岸的武遂(今山西垣曲東南)。武王好勇,力士任鄙、烏獲、孟說皆至大官。王與孟說舉鼎,折足死。異母弟昭王(昭襄王)稷立。昭王母楚人,號宣太后。以太后弟魏冉為將軍。將軍為官名,始見於此。趙武靈王十九年,攻中山至房子。令胡服騎射,得大臣肥義之支持。

〔有關屈原史事〕居郢都辦教育。

三十四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06年,周赧王九年,楚懷王二十三年。

〔有關史事〕秦昭王元年,楚攻韓,秦甘茂救韓,楚兵退去。秦以武遂還韓。樗裡疾、甘茂攻魏皮氏,未下。甘茂聞朝臣讒己,逃往齊國。樗裡疾與魏議和而退。趙武靈王二十年,攻中山至寧葭(今河北石家莊西北),攻略胡地至榆中(今河套東北部)。

〔有關屈原史事〕居郢都。

三十五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05年,周赧王十年,楚懷王二十四年。

〔有關史事〕楚背齊合秦,秦昭王初立,厚賂於楚,楚往迎婦。趙武靈王二十一年,攻中山。中山獻四邑而和。秦昭王二年,武王弟庶長壯謀爭位,魏冉平亂,殺庶長壯與大臣、貴族多人,冉從此威震秦國。

〔有關屈原史事〕居郢都。

三十六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04年,周赧王十一年,楚懷王二十五年。

〔有關史事〕秦、楚之君會於黃棘(今河南南陽南),秦以上庸(今湖北竹山西南)還楚。

〔有關屈原史事〕是年屈原流浪漢北。秦楚複合,與屈原謀劃相反,而奸人必有讒言害之,避地漢北,當有不得已之情在,故《抽思》有欲歸不得之意。

〔屈原作品〕《九章·抽思》作於本年。

任國瑞案:多數研究者認為屈原在懷王朝漢北時作《抽思》。蔣驥定為懷王十八年。夏大霖定為懷王二十四年。遊國恩所定與夏同。林雲銘定為懷王二十六年。屈復與林同。汪瑗定為頃襄王二十一年。郭沫若定為頃襄王二十年。饒宗頤定為懷王入秦以後。姜亮夫定為懷王二十六年。“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說明是剛到漢北時作的。從全篇內容看,與史實和《列傳》也正相符。

三十七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03年,周赧王十二年,楚懷王二十六年。

〔有關史事〕秦昭王四年,再取韓之武遂。攻魏,取蒲坂(今山西永濟西)、晉陽、封陵(均永濟西南)。齊宣王十七年,與魏、韓攻楚。楚太子入秦為質,秦救楚。

〔有關屈原史事〕居漢北。

〔屈原作品〕《九章·思美人》作於本年。

任國瑞案:蔣驥定本篇作於懷王十九年。夏大霖定為懷王二十四年。林雲銘定為懷王二十五年。王夫之定為頃襄王時,王說現代學者頗響應。陸侃如定為頃襄王三年。遊國恩定為頃襄王七、八年左右。郭沫若定為頃襄王二十年。汪瑗定為頃襄王二十一年以後。姜亮夫定為本年。本篇與屈原遭讒見放,懷王反覆無常,而屈原與懷王受知有素等史實吻合。且屈原曾有為左徒代令尹之時,對懷王覺悟的等待是自然的。若頃襄王就無所謂“聊假日以須時”了。

三十八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02年,周赧王十三年,楚懷王二十七年。

〔有關史事〕秦大夫私與楚太子鬥,楚太子殺之而亡歸。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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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史記·屈原列傳》。

〔屈原作品〕《離騷》作於本年。

任國瑞案:舊說多以為《離騷》作於懷王朝屈原被疏或被放以後,但均未詳明。洪興祖《楚辭補註》及錢穆《通表三》定為本年。陸侃如定為懷王十三年。郭沫若定為頃襄王二十一年。遊國恩定為頃襄王三至五年以後。劉德重定為懷王二十八至三十年間。從感情憂憤而深廣看,當在政治上失意之時,即在上官奪稿,王疏屈原之後。然懷王客死於秦的史事隻字未提,因當在此之前。作品氣勢之雄偉,當在精力充沛之時,“老冉冉其將至兮”,可證並非年輕;“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其猶未央”,說明並未老。此一年齡階段與本年年歲正好吻合。

三十九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01年,周赧王十四年,楚懷王二十八年。

〔有關史事〕秦昭王六年,庶長奐攻韓,取穰(今河南鄧縣)。攻楚新城(即襄城,今屬河南),未下。齊宣王十九年,匡章與魏公孫喜、韓暴鳶攻楚方城,相持半年,破楚軍於垂沙(即重丘,今河南唐河境),殺楚將唐昧。韓、魏得宛、葉以北地。齊宣王死,子湣王立,孟嘗君田文(田嬰之子)為相。

〔有關屈原史事〕居漢北。

四十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300年,周赧王十五年,楚懷王二十九年。

〔有關史事〕秦復攻楚,大破楚,死者二萬,殺楚將景缺,楚使太子質於齊。齊湣王元年。洛陽人蘇秦約在本年前後從燕入齊。蘇秦乃燕昭王心腹,在齊活動,以防止齊國攻燕。秦昭王七年,樗裡疾死,魏冉為相。趙武靈王二十六年,攻中山。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當領太子又使於齊。

四十一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99年,周赧王十六年,楚懷王三十年。

〔有關史事〕楚懷王受騙入秦,被扣留,在位三十年。楚立太子橫,是為頃襄王。齊孟嘗君田文入秦為相。趙武靈王二十七年,稱主父,傳位給子惠文王何。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勸王毋行,說道:“秦,虎狼之國,不可信。”懷王不聽。

任國瑞案:子蘭勸王行,意在自立為王。見橫至,心懼,遂與上官大夫謠諑原、睢,以求自脫而欲佔令尹之職。

四十二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98年,周赧王十七年,楚頃襄王元年。

〔有關史事〕秦昭王九年,攻楚,取析(今河南西峽)十六城。趙樓緩入秦為相。孟嘗君逃回齊國。齊、魏、韓攻秦至函谷關。趙惠文王元年,以弟公子勝為相,封平原君。勝好客,與齊孟嘗、魏信陵、楚春申四君,號戰國四公子,各有門客三千人。

〔有關屈原史事〕居郢都。

四十三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97年,周赧王十八年,楚頃襄王二年。

〔有關史事〕楚懷王逃出秦國,奔趙,因主父在代,趙人不納,被秦人追及,執之歸秦。齊湣王四年,繼續與韓、魏攻秦。

〔有關屈原史事〕居郢都。

四十四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96年,周赧王十九年,楚頃襄王三年。

〔有關史事〕懷王死於秦,秦歸其喪於楚,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齊湣王五年,齊、魏、韓軍破秦函谷關。秦以河外及武遂還韓,以河外及封陵還魏。韓襄王死,在位十六年。子釐王咎立。魏襄王死,在位二十三年。子昭王遬立。趙惠文王三年,主父滅中山,遷其王於扶施(今陝西榆林南)。趙在此數年中又滅林胡、樓煩,建雲中(今內蒙古大青山以南,黃河南岸及長城以北地區)、雁門(今山西北部神池、五寨、寧武等縣以北及內蒙古一部分地區)二郡。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於本年免去三閭大夫之職,放逐江南。他從郢都出發,先到鄂渚,然後入洞庭。

任國瑞案:屈原流放仍有一些僕役和貼身侍女從行……不然何以“齊吳榜以擊汰”呢?

〔屈原作品〕《招魂》、《大招》當作於本年。

四十五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95年,周赧王二十年,楚頃襄王四年。

〔有關史事〕趙惠文王四年,公子章爭位,公子成、李兌敗之。章逃入主父宮,成、兌圍宮,殺章,遂不肯解圍,主父(武靈王)餓死。秦昭王十二年,免樓緩相,魏冉為相。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到達長沙,在這楚先王始封之地遍覽山川形勢,甚起宗國之情。

四十六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94年,周赧王二十一年,楚頃襄王五年。

〔有關史事〕齊湣王七年,孟嘗君被疑謀反,出奔。後被召還,遂謝病歸封邑薛。秦昭王十三年,白起攻韓,取武始、新城(今河南伊川西南),又進攻伊闕(今洛陽南)。

〔有關屈原史事〕居長沙。

四十七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93年,周赧王二十二年,楚頃襄王六年。

〔有關史事〕秦昭王十四年,白起攻下伊闕,大破韓、魏聯軍,斬首二十四萬,俘魏將公孫喜。齊湣王八年,蘇秦為燕勸齊攻宋,以消耗齊的力量。湣王攻宋。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自長沙向沅水流域繼續南行,內心在激烈鬥爭,仍存假日須時之冀盼。

四十八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92年,周赧王二十三年,楚頃襄王七年。

〔有關史事〕楚迎婦於秦,秦楚復平。秦昭王十五年,大良造白起攻魏,取垣(今山西垣曲東南)。魏冉因病辭相,以客卿壽燭為相。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溯沅水而上,舟行遲緩,至枉渚而休息。

四十九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91年,周赧王三十四年,楚頃襄王八年。

〔有關史事〕秦昭王十六年,白起攻韓取宛(今河南南陽)。司馬錯攻魏,取軹(今河南濟源東南);攻韓,取鄧(今孟縣西)。

案:宛先屬楚,後屬韓,與鄧均為冶鐵業中心。戰國時楚、韓均以鐵兵器鋒利著稱。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自枉渚坐船去辰陽,繼至漵浦。

五十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90年,周赧王二十五年,楚頃襄王九年。

〔有關史事〕東周君朝秦。魏昭王六年,以河東地四百里給秦。韓釐王六年,以武遂地二百里給秦。

〔有關屈原史事〕居漵浦。

〔屈原作品〕《涉江》作於本年。

五十一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89年,周赧王二十六年,楚頃襄王十年。

〔有關史事〕秦昭王十八年,白起等攻魏,取六十一城。齊湣王十二年,以蘇秦為相。

〔有關屈原史事〕居漵浦。

五十二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88年,周赧王二十七年,楚頃襄王十一年。

〔有關史事〕秦昭王十九年,攻趙,取梗陽(今山西清徐縣)。魏冉赴齊,約齊稱帝,秦昭王為西帝,齊湣王為東帝,欲滅趙分其地。蘇秦勸齊王去帝號,合縱反秦,“以其間舉宋”。湣王從之,去帝號,與趙惠文王會於平阿。秦亦去帝號。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自漵浦乘船至枉渚。

五十三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87年,周赧王二十八年,楚頃襄王十二年。

〔有關史事〕趙惠文王十二年,蘇秦與趙奉陽君李兌發動趙、楚、魏、韓、齊五國攻秦,燕亦派兵從齊軍。聯軍至成皋(今河南滎陽西北),無功而退。秦以一部分侵地還給趙、魏。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自枉渚乘船自西向東過洞庭湖,到汨羅江,居江南岸南陽裡。

五十四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86年,周赧王二十九年,楚頃襄王十三年。

〔有關史事〕秦昭王二十一年,攻魏河內,魏獻安邑給秦。秦“出其人”,“赦(秦)罪人遷之”,民應募遷河東者賜爵。秦又攻韓,敗韓兵於夏山。齊湣王十五年,滅宋。宋王偃(康王)走死。偃在位四十三年,曾滅滕攻薛,奪楚淮北地,國勢一度頗強。

五十五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85年,周赧王三十年,楚頃襄王十四年。

〔有關史事〕秦昭王會楚頃襄王於宛,會趙惠文王於中陽,謀攻齊。秦將蒙武越韓、魏境攻齊,取九城,以其地設九縣。燕樂毅說趙、楚、魏攻齊。

〔有關屈原史事〕居南陽裡。

五十六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84年,周赧王三十一年,楚頃襄王十五年。

〔有關史事〕燕昭王二十八年。以樂毅為上將軍攻齊。秦與三晉都出兵參加。齊湣王發覺蘇秦為燕反間,車裂蘇秦。樂毅破齊臨淄。燕昭王封樂毅為昌國君。齊湣王逃亡。楚淖齒救齊,被湣王任為齊相。淖齒殺湣王。湣王在位十七年。楚收復淮北地。秦得原屬宋的定陶(今山東定陶北),魏得原宋地的大部分,趙得濟西,魯得徐州。

〔有關屈原史事〕居南陽裡。

五十七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83年,周赧王三十二年,楚頃襄王十六年。

〔有關史事〕楚頃襄王與秦昭王好會於鄢;秋,復與秦王會穰。齊襄王元年。襄王即太子法章,在莒即位。時樂毅下齊七十餘城,齊僅有莒、即墨二城。秦昭王二十四年,攻魏至大梁,燕、趙救魏,秦兵退去。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取昔陽(今河北晉縣西北)。藺相如使秦“完璧歸趙”約在本年或下年。

〔有關屈原史事〕居南陽裡。

五十八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82年,周赧王三十三年,楚頃襄王十七年。

〔有關史事〕秦昭王二十五年,攻趙,取藺(今山西離石西)、祁(今祁縣東南)。趙攻魏,取伯陽(今河南安陽西北)。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移居汨羅江畔的玉笥山下。

五十九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81年,周赧王三十四年,楚頃襄王十八年。

〔有關史事〕楚頃襄王納獵人之諫,遣使於諸侯,欲合縱伐秦。秦聞之,發兵攻楚,楚欲與齊、韓聯合以伐秦。秦昭王二十六年,攻趙,取石城(今山西離石)。趙仍攻魏。秦以定陶為魏冉封邑。時定陶為中原水陸交通中心,但與秦本土並不連接,中隔魏國。

〔有關屈原史事〕居玉笥山下。

六十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80年,周赧王三十五年,楚頃襄王十九年。

〔有關史事〕楚頃襄王十九年,秦將司馬錯攻楚,拔黔中郡(今湘西及黔東北),楚割漢北、上庸地給秦。秦昭王二十七年,白起攻趙,取光狼城(今山西高平西)。

〔有關屈原史事〕居玉笥山下。

六十一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79年,周赧王三十六年,楚頃襄王二十年。

〔有關史事〕秦將白起拔楚西陵(楊守敬考西陵為宜昌)。燕昭王死,在位三十三年,子惠王立。惠王中齊反間計,以騎劫代樂毅。樂毅奔趙。齊將田單在即墨破燕軍,殺騎劫,恢復齊國。秦王與趙王會於澠池,藺相如隨從趙王,不屈於秦。歸國後,趙王以藺相如為上卿,位於廉頗之右,廉頗不服,相如曲意修好,終得和衷共濟。

〔有關屈原史事〕居玉笥山下。

〔屈原作品〕《九章·悲回風》作於本年秋。

任國瑞案:陸侃如將本篇定為懷王十六年。林雲銘、夏大霖定為頃襄王七年。郭沫若定為頃襄王六、七年。王夫之、王闓運定為絕筆。蔣驥定為自沉汨羅江的前一年秋天。蔣說較合理。詩中那垂死的哀音,表明它必距沉汨羅江不遠。況屈原死於陰曆五月,並不是秋天,便斷非絕筆之作。“物有徵而隕性兮,聲有隱而先倡”也說明著是死前的預告。“悲回風之搖蕙,心冤結而內傷”恰是本年秋天所作的內證。

六十二歲:

〔歷史紀年〕公元前278年,周赧王三十七年,楚頃襄王二十一年。

〔有關史事〕秦將白起破楚郢都,燒夷陵(今宜昌),東進至竟陵(今潛江西北),南進至洞庭湖一帶。楚東遷都陳(今河南淮陽)。

〔有關屈原史事〕屈原於五月五日懷石自沉於汨羅江而死。

〔屈原作品〕《哀郢》、《懷沙》、《天問》、《惜往日》作於本年。

《九章·哀郢》作於本年。

任國瑞案:本篇作年,王逸以為在懷王朝,屈原因讒被放時期。馬其昶定為懷王三十年陷秦時。戴震定在頃襄王元年。譚介甫定在頃襄王七年。黃文煥定在頃襄王九年左右。汪瑗定在本年。王夫之定在頃襄王三十年,吳汝綸懷疑屈原不可能活這麼久,但屈原在《涉江》就稱“年既老”了,且與白起拔郢史實相符。

《九章·懷沙》作於本年孟夏。

任國瑞案:本篇過去一般認為是絕命詞。蓋因太史公《屈原賈生列傳》“乃作《懷沙》之賦,遂自沉汨羅以死”所云。此說以洪興祖、朱熹為代表。其實《屈原列傳》用的是跳躍的寫法,時限並沒有緊密連接。即使東方朔《七諫·沉江》“懷沙礫以自沉兮,不忍見君之蔽塞”等語,亦不能作《懷沙》的註腳。明代汪瑗、清代李陳玉、錢澄之和蔣驥等否定了洪、朱之說,訓“沙”為長沙。其實,《山海經》、《戰國策·楚策》、《史記》等典籍已證明戰國時已有長沙之名,而且還是熊繹的始封地。蔣氏雲:“曰懷沙者,蓋寓懷其地,欲往而就死焉耳。”另外,今人譚介甫等釋題為懷念垂沙戰敗之事(懷王二十八年),然缺乏內證,難成立。

《天問》作於本年。

任國瑞案:王逸定《天問》作於放逐江南時。柳宗元定為懷襄之間。遊國恩定為放江南時(從後來改變說)。陳子展定為懷王二十五年。郭沫若定為頃襄王七年以後。陸侃如定為本年。劉夢鵬定為頃襄王十二年。陳瑒定為頃襄王時。……

《九章·惜往日》作於本年,為屈原之絕筆。

任國瑞案:本篇自南宋魏了翁以降,持偽作之說者頗多。以為非絕筆者亦不少。其理由有四:一是無標題、亂辭;二是太淺顯;三曰有本篇即無須為《懷沙》;四曰自稱貞臣,指王為雍君,文思紊亂。但如果我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不畢辭而赴淵,當時還有心思去套章法嗎?人到臨死之時,還去要求他標題、亂辭,是不可思議的。而定《懷沙》為絕筆者本身就比較不夠。將沙石混而為一,殊不知懷沙哀郢標題式同,乃懷長沙。其餘概可以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來作解釋。蔣雲:“夫欲生悟其君不得,卒以死悟之,此世所謂孤注也。默默而死,不如甚已;故大聲疾呼,直指讒臣蔽君之罪,深著背法敗亡之禍,危辭以撼之,庶幾無弗悟也。苟可以悟其主者,死輕於鴻毛。故略子推之死,而詳文君之悟;不勝死後餘望焉。《九章》惟此篇詞最淺易,非徒垂死之言,不暇雕飾,亦欲庸君入目而易曉也。”

作者: chun85    時間: 2023-11-14 15:24:19


後記

1953年,世界和平理事會確定紀念的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中,就有我們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屈原,這是中華民族的驕傲和自豪。

端午節吃粽子、插艾枝、賽龍舟等古老風俗,這是為了紀念屈原,婦孺皆知,然究其所以,知者甚少,有必要寫一部《屈子傳》,記其生平,贊其美德,頌其業績,揭露封建社會的腐朽黑暗,鞭撻天地不公,人生不平。

為了創作這部《屈子傳》,1993年秋,我南下考察鄂湘月餘,足跡幾乎遍及當年屈原生活、工作、流浪、放逐過的一切地方,拜訪了諸多專家學者和史志工作者,憑弔了眾多古蹟,考察了楚地風俗民情,獲得了較為豐富的感性知識。

兩千多年來,研究屈原思想和楚辭的書籍堪稱是浩若煙海,但記載屈原生平的資料卻少得可憐。即使在這鳳毛麟角的生平記載中,也眾說紛紜,讓人莫衷一是,我只好從分析比較中擇善而從。

屈原的生卒年月及享年,史家歷來分歧很大,我從郭沫若說,即生於公元前340年正月初七日,卒於公元前278年五月初五日端午節,享年六十二歲。

我是先整理出一個“屈原年譜”,然後依譜寫作。有關“屈原年譜”之類的書不下幾十種,在整理“年譜”的過程中,我多有涉獵,以《中國歷史大事年表》和任國瑞先生的《屈原年譜》為主要依據。

因屈原的生平資料太少,創作中不得不把許多屈原的故事和傳說拿過來加以改造,合理應用,作為史實來寫,以彌補史料記載之不足。

陸侃如《屈原評傳》說:“他任左徒之前,當然是先任了幾時較低的官職了。”據此,我安排他先到鄂渚去幹了一年縣丞。這一年對屈原來說很重要,是他官為左徒、變法改革的基礎。

儘管諸多好友批評我:“心態未完全自由,過於拘泥史實”,郭沫若也說“歷史劇不承擔傳播歷史的任務”,我還是固執一己之見,凡有史可依、有案可稽者,都謹小慎微,不敢有絲毫馬虎與苟且,更不敢肆意妄為;我反對那種不顧史實,天馬行空地胡編亂造的不嚴肅做法。

史書上無記載的,我則鼓起幻想的彩翼,掙脫現實的疆界,向虛幻的世界飛昇。在這“飛昇”的過程中,我掌握兩條基本原則:一是不違背歷史的真實,力求合情合理;二是不損害所傳主人公的形象,不與史實有任何背謬與矛盾。

文學創作固然不能媚俗,但卻不得不考慮多數讀者的接受能力、追求、愛好和興味,有較強的可讀性。接受朋友們的批評,我的“三聖傳”——《孔子傳》、《孟子傳》、《孫子傳》嚴謹有餘,活潑不足,在這部《屈子傳》中,大膽地描繪了屈原與南後鄭袖的情愛糾葛。

1992年7月下旬,工作於北京師範大學的董乃強先生寄來一《南方週末》剪報,報載《屈原死於謀殺》,言屈原與南後鄭袖私通,太子橫是他們的私生子。橫執政為頃襄王后,屈原的政敵子蘭、靳尚之流意識到自己所面臨的巨大危險,派殺手趕往汨羅刺殺屈原。乃強很希望我吸收這一屈原研究上的新成果,因為這樣“要比孔子、孟子僅從政治、教育方面敘寫要生動活潑得多”。乃強知我思想迂腐古板,凡事不敢越雷池一步,信末開導我說:“需知:一、春秋戰國時期,男女關係隨便,反映了父權制與母權制交替時代道德風俗的交織;二、文學藝術家與女人(特別是風情萬種的歌舞美人)的關係一直是異常密切的,屈原才子,當然不能例外。”感激乃強的一片摯誠之心,我對這一意見十分重視和認真,很想用這一新觀點來寫,但幾經推敲,最終還是放棄了:第一,頃襄王是屈原和鄭袖的私生子,在時間上對不起來;第二,屈原的突出特徵之一是潔身自好,而且他“明於治亂”,定然知道與懷王寵姬私通的危害與後果。這樣寫離傳統觀念太遠,有損屈原的形象,深恐犯下“褻瀆聖賢”之過。然而,這篇“謀殺”的剪報與乃強的開導希冀,卻給了我極大的啟迪,我試探著寫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鄭袖是野心勃勃的貪婪女人,她看準了屈原必將成為楚之朝政的主宰,他才華橫溢,美貌絕倫,為了政治上的需求及精神和肉體上的滿足,她決心佔有屈原,於是向屈原發動了猖狂的進攻,施展了一個風流放蕩女人所能施展的一切手段。在這強大攻勢與非同尋常的異性誘惑面前,屈原也曾怦然心動,他幾度神魂顛倒,方寸大亂,險些墜於泥潭。然而屈原畢竟不同於凡夫俗子,幾經靈與肉的交鋒,是與非的拼搏,他的理智終於戰勝了感情,懸崖勒馬,迷途知返,保持了自己的聖潔與清白。在這裡,我未將屈原寫成天生的聖哲,他也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軀,他也有七情六慾,有過自己的失誤與過錯,並非是盡善盡美的完人。我不知道這樣寫是否妥當,分寸把握得是否適中,心中總是惶惶惴惴……

屈原是我國曆史上第一個偉大的愛國詩人,傳屈原不寫其詩賦,不僅失之偏頗,而且異常跛腳。我想,讀者(尤其是青年讀者)讀了這本《屈子傳》,不僅應該瞭解屈原都有哪些詩賦之作,而且還要了解這些詩賦產生的背景,詩人是怎樣寫成的,它們的大體內容是什麼,各有著怎樣的藝術特色,等等。我不是研究楚辭的專家,書中所寫多是借鑑他人的研究成果,鸚鵡學舌而已。

屈原詩賦的寫作時間,學術界歷來意見分歧很大,對此,任國瑞先生在其《屈原年譜》中專門加了案語,抄錄於附錄之中,供讀者參考。

有朋友問:你已出版的三部書都是為聖人立傳的,故世稱“三聖傳”,其中的《孟子傳》和《孫子傳》為兩千多年來的第一部,系填補國內外空白之作,而且連連獲獎。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為什麼會在短時間內取得如此輝煌的成果呢?你不覺得是所傳的聖人們在冥冥中保祐著你嗎?問的真有意思,這我倒不曾意識到。我只覺得自己是弱苗幼株,離開了肥沃的土壤,充沛的雨水,溫暖的陽光,便不能存活,不能發育成長,不能開花結果;又像一隻美麗的風箏,之所以能夠扶搖直上,飄舞晴空,逗得草地上的孩子們如痴若狂,靠的是春天強勁上升的陽氣;天地間倘無升騰的陽氣,蔑扎紙糊的風箏,何以能夠升空!這本《屈子傳》之所以能夠成書,得由衷地感激中國孔子基金會匡亞明會長、中華孔子學會張岱年會長和董乃強主任、中國屈原學會湯炳正、魏際昌兩會長及何念龍先生、曲阜師範大學孔子文化學院駱承烈院長、湖北社科院李文瀾先生、山東省作家協會創聯部王兆山主任、湖北秭歸縣文聯何不強主席、湖南汨羅市屈原紀念館劉石林館長、本書的責任編輯張志春先生等,以及我的眾多親友、弟子,他們或給我以支持鼓勵,或幫助解決疑難困惑,或為我郵寄書籍資料,或給我提供考察上的方便,或從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幫助解決各種各樣的具體困難。如今這部四十餘萬言的《屈子傳》業已奉獻於世,怎不令我心潮翻湧,稱謝不已!……

曹堯德

1995牛4月於龍口梅菊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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