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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禎 -【怎麼捨得】《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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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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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4 00:04:56
標題:
尉禎 -【怎麼捨得】《全文完》
尉禎 -
怎麼捨得
眼前笑容可掬的女孩是"她"的雙包胎妹妹?
不像!
曾經是他愛入骨的人兒啊,竟也是他恨入髓的,
六年了,為什麼她的身影仍縈繞不去?
那一場車禍,他生她死,就當是她背叛他的下場吧!
只是這女孩的瞳眸怎麼會一再挑起他的熟悉之感?
人死不可能復活---但,就是怪,
怪在他愈來愈想獨佔她的心,
啊!她從不曾提過有個雙胞胎妹妹,
莫不是----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14 00:05:43
楔子
森冷的夜;筆直、空曠的馬路上,勁黑的跑車狂飆。
駕駛座上身著白色禮服的男子穩穩地操縱著方向盤,平靜的外表下,掩不住渾身冷然決絕的氣息,身旁盛裝的麗人,卻異於他高張的能量,顯得沉靜自在……
這是他們的新婚之夜。不過,已經不重要了。瞥了眼身旁的她——從今天起,她是他的妻了——他蒼涼一笑,不懂她為什麼跟著他上車,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不是嗎?方纔的婚宴上,大哥說的話還在他耳邊不斷迴響……原來真相如此醜陋!在這場親兄弟的鬥爭中,他輸了他不但從來不曾擁有她,連他在唐家十多年辛苦掙得的尊嚴也一併失去。
哈!多麼美好的新婚之夜……
車上,沉默是惟一的聲音。
車速持續加快,從眼角的餘光中,他發現她的臉色漸漸蒼白——她向來不習慣車行太快——但表情仍是一貫的淡然。或許是報復她的欺瞞和偽裝,他索性將油門踩到底。
不知道開了多久,到後來,他只將視線牢鎖在她臉上。
多麼美麗無瑕卻又虛假的容顏啊……他竟然如此愛她,愛到無法用言語苛責她,不願意將任何一個負面的字用在她身上。
現在,他想看看,她到底有多冷血,她偽裝的極限又在哪裏——他等著她開口求他。
她轉過頭來承接他的眼神,原本蒼白茫然的表情重新擁有了血色,雖然沒有笑容,但她恬靜的神情看起來竟有著如釋重負的輕鬆、滿足感。她的一切表現告訴他,她無畏無懼。
他的眼光變得銳利,微揚起嘴角。這時,車子因為擦撞而發出陣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他沒減速。終於,車行失去了控制,輪胎打滑,車身開始在坎坷不平的路面上蛇行。接著,是一連串猛烈的撞擊、翻轉、碰撞……他不能呼吸,但不覺痛,只見滿天的星鬥在他面前盤旋環繞。
許久之後,一切重歸平靜。隱約中,他看見她伸向他的纖手……
那一夜,他最後一絲清醒的回憶是濃重的汽油味,以及不久後眼前忽而竄昇的大火,而他,躺在路中央,身上仍是那套宣告他新郎身份的白色禮服。
看著車體火光四射,他發出了刺耳的狂笑……
哈哈!燒吧!全都燒光!
他已經一無所有。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14 00:06:02
第一章
人聲鼎沸的「O2」PUB,炫目的霓虹閃耀,舞池裏人頭攢動,所有人像失了魂,跟著音樂扭腰擺臀、縱情嘶吼……
被夜色包圍的PUB,倣若與白晝的現實隔絕,沒有矜持,沒有虛偽,晃動如魅的人影看來虛幻,卻又無比真實。
幽暗的走道連接了舞臺與舞臺右後方的貴賓休息室,兩個世界以一道厚重的隔音鋁門做為分隔。
門內,當陣陣銷魂蝕骨的吟哦從激烈歸於寂靜之後,震天價響的音樂混合著地面不勝負荷似的輕微顫抖,從空氣粒子間漸漸滲透進入。
兩具赤裸優美的軀體親密地糾纏著,原本沸騰的熱血逐漸降溫,門外傳來模糊的騷動聲,更凸顯出門內原有的、應有的——清冷。
「豫……」饜足的女人開口,蛇般滑膩的纖手撫上眼前的軀幹。
他永遠是那麼雄壯、宏偉,那麼讓人忍不住讚嘆。管不住飢渴的心,喬璇收緊雙臂,閉上眼,用臉頰撫愛著汗溼的胸膛。她還要更多,不管是性,還是愛。如果可以,她甚至願意與撒旦交易,換取她永遠依偎這具完美身軀的權利。
是時候了……半垂下眼瞼,唐豫想著。
豪華的沙發床一陣顫動,偉岸的身軀移開,霎時,躺著一枚晶亮鑽石的絨布盒子出現在喬璇眼前。
鑽石……
瞠目結舌地瞪視著眼前眩惑人的美石,喬璇忍不住一陣暈眩。
太快了……太快了……
「豫……拜託……我……」
「不要?嫌小?」譏誚的神情在唐豫俊美的臉上蔓延開來。
「不、不是!」喬璇驚惶地瞥了他手上至少三克拉的鑽石一眼,深吸了一口氣,擠出一個迷人的笑容。
「豫……我……我以為……我們……呃……」她清清喉嚨:「我以為,我取悅了你。」
「你是。」他的笑容加大。
「那……為什麼……」
「親愛的,」他聲音溫柔得像是裏了層蜜,「時候到了,你知道。」放下鑽石,他輕巧地讓衣物一件件回到自己身上,走到鏡臺前,燃起一根煙,端詳著煙霧裊裊上昇,修長的側影在昏暗的燈光下冷然佇立。
不公平……
她為了他向來不沾惹自己員工的信條,不顧自己因駐唱多年而累積起的盛名,辭去了「O2」」當家駐唱歌手的機會——只為了得到他的青睞。沒想到,她的確得到了——卻只有短短的一個月時間,以及一顆鑽石,和「時候到了」四個字。與他歷來所有的女伴下場一樣。
「你知道我為了你——」嚥不下喉頭的酸楚,她哽咽地開口。
「我知道。你的辭職讓我們損失不少,我也很捨不得你離開。不過,你把Vincent教得很好。聽聽看……」
他停下來,側頭傾聽門外幾近暴動的鼓噪聲。「所有人都為他瘋狂。」對於這一點,他很滿意。
「你——好無情!」
聽著熟悉的指控,唐豫又笑開了。
分手似乎真的沒有所謂「文明」的方式,是嗎?他忖度著。是的,從來沒有,至少在他生命裏沒出現過。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他冷冷地提醒她,「別否認。除非,你想要的是——永遠?」
他的冷漠讓喬璇不敢點頭稱是。只是,在他眼裏,期待永遠真的那麼罪不可赦嗎?
他看出她的不甘。
「親愛的……」又來了,他那裹著糖蜜的嗓音,「我們都是成熟的大人了,不該再相信那些騙人的童話了,你說,是不是?」他轉過身緩緩走向床,手上多了一杯水和一粒藥丸。
「這是?」
「事後避孕藥。我們負擔不起任何意外,你知道的。」他低聲哄道。
「你……你不是已經戴了保險套?」她不由得驚駭了。他甚至比傳言中來得冷血。
「我說了,不能有意外。」
喬璇失神地接過藥丸一口服下,草草地穿上衣服,奪門離開。
「等等。」
唐豫的喚聲在她身後響起,但她已無心回頭,只管低頭踩著碎步離開。
匆促間,喬璇的腳步顛了一下,整個人往前撲去,接著忍不住啜泣起來。
「受傷了?」
背光的唐豫,五官全部沉浸在黑暗中,但他渾身流露出的冰冷與不悅卻是再明顯不過。他向來不欣賞不懂得適可而止的女人。
原本不想出手,只是眼見她哭得像是沒停止的打算,而強烈的音樂節奏也讓他開始感覺不舒服,這才冷著臉將她攙起。
「豫……」
唐豫淡淡地舉起手,沒讓她把話說完,將一隻絨布盒子交到喬璇手中,說道:
「你忘了你的東西。」輕捏她一下,笑笑,以一種帶著敷衍的寵溺,低頭輕聲繼續說道:「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幫你跟『911』PUB談好了,他們願意和你簽約,高薪聘你長期駐唱。當然,如果你想出唱片的話,我們也可以安排。」
說罷,他對她眨眨眼,不著聲色地召了保安過來。
「麻煩保護這位小姐到門口。」
喬璇怔怔地看著唐豫帶笑覷著她的神情,接著,兩名高大的男人走向她……
他可真是周到,連分手也要分得如此幹淨體貼、不落人話柄是嗎?終於,一顆蠢動的心回歸死寂,喬璇緊握著鑽石,任兩名保安輕柔卻不帶感情地將她送往門口。
唐豫嘴角不帶情感地揚了揚,習慣性地又燃起煙,夾在指間,頎長的身形隔絕於人群之外。
手中的煙灼熱了他的指間,他不在乎。
幾個傃光四射的女孩對他頻送秋波,他用眼光回敬她們,毫不保留地對她們的身材、舞藝表示欣賞。
環顧了四週一圈,對眾人的瘋狂投入感到滿意,穩穩地走向休息室。音響裏傳來歌手Vincent對觀眾感性的低喃,知道這是歌手慣用的把戲,唐豫沒在意。漸漸地,周圍的喧嘩沉澱了下來,只剩臺上傳來輕柔的吉他聲……
只是幾個簡單的和弦,似曾相識的旋律突地刺痛了唐豫。他緩緩地回過頭,動也不動地望向臺上的歌手,聽著曾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歌詞在偌大而安靜的空間中流瀉……
喬璇確實把Vincent教得很好,但她終究忘了教一件事:禁忌。他不允許被演唱的歌曲,這是其中之一——
「……因為有你,所以才有等待,等待情人風中依稀的身影……」
向來瘋狂的「O2」,有了難得的浪漫靜謐,所有觀眾側耳聆聽Vincent沙啞動人的詮釋。
「不瞭解自己,甘心做你的影子,就這樣緊緊而無助地跟隨著你……你要我哭,我沒有了名字,我的名字從此叫做孤獨……」
現實褪去。沒有炫麗的霓虹,同樣的舞臺上,他成了歌手,手中的吉他揚起清亮的和弦,而她是惟一的聽眾。
那張原以為早已淡忘的臉孔,在他的心底重新浮現、成形……
「因為我不放心我自己,才將我的生命托付了你……」
夠了……
唐豫隱沒在黑暗中的臉是猙獰的,渾噩的腳步踩在通往控制室的鐵梯上,隨著每一字被唱出,身影顯得更沉更重——卻更堅定。夠了……他不要再聽到任何一個字!
「我已尋尋覓覓好幾個世紀,此生不能讓你從我懷中離去……」
六年了……
「……情人豈是可以隨便說說而已……」(詞/曲陳昇——別讓我哭)
這句話恍如致命的一擊,不偏不倚地擊中他沉痛的心。站在控制室裏,他無視控制人員眼中的疑問,「啪」的一聲,用力將手中的電源總開關壓下。
PUB頓時陷入無邊黑暗,在最初的死寂之後,尖叫聲四起。
停了,終於停了……唐豫的嘴角勾起一抹虛脫的笑。然而,那張冷冽絕美的傃容,卻放肆而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耳畔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聲音近得幾乎貼近他的耳廓。
「我真的愛上你了……」
他霎時全身發冷,失神地轉身踉蹌離去。
* * *
中午時分,「遠之飯店」上下瀰漫著一股沉重的氣息,騷亂的不安四處流竄。
飯店經理塗孟凡在會客室裏,神情顯得凝重。
「切斷營業中PUB的電源,開除兩個娛樂部門的主管,裁示旗下三家PUB即停止營業,駐唱歌手從優解約……他是哪裏不對勁?」
「塗老,你又不是不知道唐豫這個人說風就是雨的,說不定他又想到了什麼。反正PUB只是『遠之』點綴性的投資,收掉也沒什麼大礙。」
相對於塗孟凡的憂心忡忡,楊緒宇顯得輕鬆多了。他是唐豫多年的好友,也是「遠之企業」的董事之一。昨天半夜,他人在新竹籌備新飯店開張的事宜,卻接到唐豫秘書的一通電話,得知唐豫反常的舉止後,立刻回到臺北。
「話是這樣沒錯,可是你不覺得這大突然了嗎?」
「是有些突然……」楊緒宇沉吟著。說他不擔心是假,他也希望就像自己說的那麼樂觀,唐豫只是一時興起——如果真只是這樣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
* * *
唐豫從疲憊的淺眠中醒轉,無意識地將胸前的威士忌湊到嘴邊,仰頭一栽,才發現酒瓶已經空了。他痛苦地坐起,亟需要更多的酒精以換取另一段彌足珍貴的睡眠。
這兩天他都是這麼過的,睡睡醒醒。一方面不敢讓自己清醒,免得想起那張他極力想遺忘的臉,但睡眠也並非萬無一失,因為他總是醒在淒絕的呼救聲中……
豫……救我!
這是他的想像,還是他真的聽到了?
他試圖回想著當時她的表情,那麼平靜安詳……
她……怨他嗎?
在那之後,他不曾再聽聞過關於她的任何只字片語,倣佛她從來沒存在過。但……她呢?她在哪裏?她逃過那場車禍、那場大火了嗎?
他慌亂地起身。他該問誰……
茫然地踩過一地的空酒瓶,他拿起話筒猛按著電話內線。
「塗老,請你上來,現在!」
掛上電話,他習慣性地找煙、點煙,吸了一口,然後長長地吐出。
看著煙頭隨著他的吸氣而灼亮,腦海裏一個褪色的畫面不請自來——
「咳……咳咳……這麼難聞的東西,你抽它做什麼?」清亮的嗓音變得低啞,他拍拍她的背,好讓她舒服點。
她好多了,拭著嗆出的淚,沒好氣地坐離他遠點。
他一徑笑著,故意搖了搖頭,伸手將煙接回去,繼續輕輕鬆鬆地吞吐著煙霧。
「看!」吐了個煙圈送她,「煙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瞟了她一眼,一語雙關道。
她白他一眼,粉臉酡紅成一片,卻仍固執地微揚起頭。
「我沒天份,可以吧?」語氣含嘖帶喜。
沒錯,她注定該輕輕爽爽的。他摟進她,輕笑道:
「那你那個『煙』字豈不白叫?」
他用力搖了搖頭,想把那些畫面搖掉,宿醉的腦袋用劇痛抗議他的粗暴;他不理,火速套了件襯衫、長褲,頂著一頭亂髮走到起居室裏,坐在沙發上瞪著門,等待塗孟凡上來。
回想那一夜,車禍發生之前的事,他仍歷歷在目……這是六年來,他第一次仔細回想——
剛下過雨的黑亮路面,襯著昏黃的路燈,虛幻至極,華麗至極。
在得知殘酷的真相後,他奇怪自己竟然毫無知覺。怎麼不痛?他該痛徹心扉的,不是嗎?
當時車速快得驚人,他是故意的?沒錯。但是他根本不瞭解事情發生的瞬間,自己在想些什麼。嚇她?還是懲罰她?他不知道。
惟一確定的是,在那千鈞一髮之際,他壓根沒嘗試踩下煞車,只是任由車身打滑、擦撞、翻轉……
根據警方的說法,他們到現場時,他的車門是開著的,可見他在撞擊之後,還能自己開了門走出車外,這才僥倖躲過了後來的大火……這段過程他回憶不起來。
他在醫院裏清醒過來,不知道是多久之後的事,反正當時他不在乎。所有關心他與他關心的人都守在他身旁,每個人都恭喜他,說他能活下來是奇跡,因為當時車速太快。他的肋骨斷了三根,脾臟和胃都有出血現象,手腳共三處骨折,而真正幸運的是,頭部竟然只有輕微的外傷。
他在醫院裏接受兩個多月的治療和復健,出院後,又持續療養了將近一年,才重拾正常的生活。
車禍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後遺症,相反的,他在尚未完全復原之際,得知了自己雖然被踢出唐氏,但父親早在去世前兩年便將飯店以贈與的名義登記在他名下,他因而有了東山再起的本錢;於是便如火如荼地找來好友楊緒宇,以及唐氏兩個他最信賴的人塗孟凡、俞綺華籌劃起創立「遠之」的事宜。
在這期間,他既沒有問任何人她的去向,也沒有人主動告訴過他。好像她的失蹤是多麼天經地義一樣……
或許,他應該感謝這場車禍。
當心思集中在肉體的創傷與苦痛之際,心裏的疼痛很容易被壓縮、被遺忘。眾人只專注於他的康復問題,更沒有人敢在那樣的情況下提出感情問題來煩他。
於是,她消失得理所當然
連他都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忘了她曾經存在,忘了她還當了他一天的妻。
事實是,他一直蓄意遺忘,只是沒成功。而現在,他只想知道一個答案。
「扣,扣。」
「進來。」
楊緒宇率先進門,聞到滿屋子的酒味,立刻拉長了臉,塗孟凡則跟在他身後。
「你還敢點火抽煙!不怕酒精濃度太高,發生火災?」楊緒宇的口氣很衝。
「緒宇,別這麼說話。」塗孟凡在一旁圓場。
唐豫坐在沙發一角,一手搭在椅背上,低垂著頭吞吐著雲霧,這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看得楊緒宇頓時怒火中燒。
「到底怎麼回事?你可以好心點解釋一下嗎?」
唐豫不想和他們談公司的事。
「既然你們兩個都在,那更好。」
塗孟凡和楊緒宇對望了一眼。
「我現在只想知道一個答案,我相信你們能給我……」他頓了一下,起身轉身走到落地窗前,想掩飾突如其來的慌亂。
她會不會已經……當然,除非有更大的奇跡,否則她的確是……
無言吸了幾口煙之後,他才問:「她呢?她在哪裏?」
房裏頓時一陣涼颼颼的,似風吹過。
楊緒宇和塗孟凡的眼神裏同時閃過一絲不安。
「呃,」塗孟凡顯得有些侷促,「你指的是俞副總嗎?她還在臺南負責休閒農場的開發事宜。」
「你們知道我說的是誰。」他的語調平靜無波。
沉默再度籠罩在三人之間。
楊緒宇搖了搖頭。沒錯,唐豫的反常果然起因於她。這是他們共同的痛苦,誰也不願回想,只希望它能夠永遠地埋藏起來。六年,離永遠畢竟還太遙遠……
「事情過了那麼多年,你為什麼這時候想知道?」
為什麼?出神地瞪視著煙頭星點般的火光,唐豫自問。
話說回來,不論結果是什麼,事情過了這麼多年,難道他還承受不起?
「她——死了?」直接問出最害怕的答案。
沒有回答。
唐豫再吸了回煙,久久沒說一句話。那就是了……
短短幾分鐘內,這個可能性在他腦海裏盤旋了幾百次,他始終沒敢面對。
「是我害死的!」一絲顫音終究沒能掩飾住。「不是你,是那場車禍。」看到他自責的模樣,塗孟凡不忍。
唐豫無聲地笑。
「那就是我害死的。或許我該讓你們知道,我是故意的。」他該讚許他們的辦事能力的,一切法律問題、賠償事宜甚至不用他出面解決。一條人命從此消逝,而他甚至不用擔負任何責任……現實如此弔詭。
「這是六年前發生的事,不是昨天、不是今天。它——應該事過境遷了。」楊緒宇提醒他。
「告訴我後來的情況。」
塗孟凡和楊緒宇交換了一個眼神,決定由後者說明一切。
「她沒你命大……火是很快就被撲滅了,她在車裏被找到,滿臉是血,額頭上的傷足以致命,體內出血的情況也比你嚴重許多,再加上那場火——」
即使唐豫似是無動於衷,他也不忍說出她上半身被層層紗布包裏、奄奄一息地只靠呼吸器維生的細節。他當時在加護病房外,隔著窗看著重傷昏迷的她,不過短短幾秒的瞥視,他便不忍再看。
或許唐豫沒看到那樣的她,對兩人都是幸運吧。
「總之,醫生明說了,這種傷勢能救活……很難……沒有人抱任何希望。」
他們立刻通知她的父親。孫德範當晚趕到醫院,見了女兒的模樣只是老淚縱橫,並且要求女兒立刻回到臺南,因為他希望女兒能死在自己的家鄉。
落葉歸根,他是這麼說的。
對此,院方強烈反對。以他們專業的判斷,就這麼留在臺北固然生存的機會渺茫,不過,他們更肯定這樣的重傷患無法撐過一路的顛簸跋涉。
只是,再堅定的反對也沒能制止這名傷心的老父。最後,在俞綺華的打點下,一輛配備有精密維生係統和急救設備的救護車,載著仍不省人事的孫思煙和絕望的孫德範回到臺南……
唐豫靜靜地聽著。
「這就是後來的情況。」楊緒宇平靜地敘述完當時的情形。
「警方那邊調查後發現是道路施工單位標示不清,責任不在你;孫老先生也說了,不怪你。」看著唐豫痛苦,塗孟凡忍不住出言安慰。
天,她真的死了……
原以為事隔多年,自己能承受這樣的消息……他高估了自己。
「你何必自責?難道你忘了她對你做了什麼?」楊緒宇平靜地提醒。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14 00:06:15
第二章
良久,塗孟凡與楊緒宇離去,唐豫仍木然呆坐沙發上,瞪視著手上早已熄滅的煙蒂。入耳的,是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窗外,天漸漸黑了,又漸漸亮了,而他絲毫沒有意識到。最後一絲酒意已經完全褪去,痛苦的意識慢慢甦醒。
他何必自責?
她不愛他。
她只是為了保護父親的名譽,不讓一介外科權威孫德範大醫師因誤診的醫療糾紛而身敗名裂,這才答應他的大哥唐平原,借由接近他,與他演出一場情戲,探知他的決策、竊取公司的機密、影響他的專業判斷,使當時的「唐氏企業」狀況層出不窮,他也因而被董事會逐出唐氏。
她欺騙他整整一年的時間,他不知情,卻與她假戲真作地同臺演出……甚至,娶了她。
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面對如此的虛偽背叛,他應該生不如死的……偏偏,死的是她。
他愛她。
在他發現唐平原與她密謀的真相之時,他是愛她的;在他離開唐家,離開所有嘲笑的嘴臉時,他還是愛她;在汽車開始打滑、旋轉、撞擊的片刻,他的愛又如何能夠在這瞬間一筆勾銷?
他清楚地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三百多個日子的交心與朝夕相處如何能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像被橡皮擦去般不留痕跡……如何?
如果沒有那一場車禍,他或許能夠在時間的幫助下,把對她的愛漸漸轉化成等量強烈的恨。他會用苦澀去咀嚼她一年來對他的欺騙,一遍又一遍的反思,直到對她厭惡、作嘔為止。最後,他會後悔曾經愛過她,轉而鄙夷她、可憐她、否定她,甚至,不屑對她採取任何報復的手段……
可是這一切都不可能了——因為那一場車禍。
他對她的感情凝結在他還愛她的那一點,她卻死了。
想著,他露出淒然的笑。
「灰飛煙滅……哈,灰、飛、煙、滅!」
不公平……好不公平!他承受了她對他的欺騙和背叛。明明是她欠他的,不是嗎?到頭來,她死得清淨無瑕,他卻還得承擔對她死亡的歉疚。
對她來說,她用死亡一筆勾銷對他的愛恨。那麼他呢?她欠他的,他找誰討去?
他找誰討去?!他狂亂地抓著發,一遍又一遍地反覆自問……
他甚至沒能清醒看她最後一眼!
如果,他們還能再見上一面,他會對她說什麼?
她呢?又想對他說什麼?當時,她跟他上車了,那表示她也希望事情有所了結,是不是?她想說什麼?他想起車禍發生時,她伸向他的手……她要什麼?
這一切都成了無解。
她是他這一生惟一全心愛過的人,在一年的狂戀中,他付出了所有的感情,以及理智。大家都認為他瘋了。即使是現在,他也清楚地知道,當初他愛她愛到願意放棄一切,包括「唐氏」,只要她開口,他絕對肯。因為他這個大白癡早已把她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份,除了她以外,一切都可以不要。
就是因為全心付出,所以他才會那麼的痛苦,痛苦到全面封鎖自己的情感。
然而,可悲的是,不管她曾經如何傷害了他,他就是無法恨她。
直到聽到Vincent唱出當年他對她表白的那首歌,一切的努力終究潰堤,錐心刺骨的痛以更大的能量從四面八方襲來,他無從躲避。
情人豈是可以隨便說說而已?
像是失去了六年的記憶,突然在那一刻完全恢復——擰扭、燒灼、撕裂的疼痛如影隨形,時時刻刻提醒他,他曾經徹底的失敗過。
原以為這是他所能承受的苦痛極限,直到他們對她證實,她死了。
真的死了……一個美好的生命就這麼平空消失。
他拿起話筒啞著聲音問:
「塗老,她葬在哪兒?」
話筒那頭,塗孟凡語塞。
唐豫失神地掛上電話。想起她習慣深鎖著眉心的模樣……突然為她感覺淒涼。
她何嘗不是別人手中的棋子,被迫演了一年的戲?成日面對一個不愛的男人,偏要裝出濃情蜜意的模樣,她同樣是痛苦的吧?她也傻呵。
再度拿起話筒,熟練地撥了一串數字。
「緒宇,幫我個忙,我想知道她葬在哪……」
六年後的今天,到她的墳上捻香,插上一束鮮花,是他該做的吧?畢竟,她去世時的身份,仍是他唐豫的妻——
他害死的妻。
* * *
看著樂譜,手按著吉他上的弦,七零八落地不成音調,她好懊惱。
他教了她幾次,無奈她就是學不來……
算了,不練了,學不來何必勉強自己?做成決定之後,她撕下半頁樂譜,是他最愛的那首歌,用鉛筆寫上她從沒說出的那三個字:
我愛你
寫好,摺成一隻紙鶴,飛進吉他的音箱裏。
終有一天,他會發現。或許,那時候,他會願意再愛她一次……
* * *
臺南。
撲了層金粉的陽光柔柔地、暖暖地灑在肥沃的平原上,映出色澤飽滿的光輝。一畦畦的田畝,是大地最美麗的拼貼畫,時而長、時而方、時而不規則的成形。交錯縱橫的小徑框起這幅畫,以不知名的花草為緣,一路往天與地的盡頭迤邐。
畫布深處,一個未知的影點漸漸變大、變大,拉近了,方能看出是個騎單車的女子。
老舊的車身在不平的路面上鈴鈴鈴地顛跋著,和著風聲呼嘯,如重奏般,女子跟著笑了。有時行經大一點的窟窿,她還得彎身用一手護住身前車籃裏滿滿的花束
這是她趁著早,到附近的花圃向農人購來的。沾了晨露的花,欲綻不綻,正是最鮮美的時候。
好不容易來到了平直的路面,女子興奮地閉上眼,放手,迎著朝陽,昂頭放肆地沾染仲春的氣息,在連人帶車衝進田溝前,才慌張地握緊把手。車頭在幾個顫抖之後,終於安全地回到路中央。如此一路試著、玩著,她笑得臉都紅了。
瞥眼腕上的表……啊,沒時間了。她微喘著氣,加快腳下的動作,參差的發迎風顫動、揚起,清靈細緻的頰邊,陡然露出了一條從額前到耳際,長約十公分的細白內疤。不一刻,疤痕又消失在發瀑中。
女子一路喘氣,疾踩著單車穿過熱鬧的大街,闖進由四、五公尺高的樟木林圍成的林間小徑;樹林盡頭,一間古色古香的茶坊佇立其中,竹籬上一塊古樸的紅檜,落了潦草的三個大字——
歸去來。
女子在茶坊門外慌忙停下車。
門內,年約四十許的綽約女子笑意盈盈的迎了出來。
「還以為你樂不思蜀,不回來了。」
女子面露幾許慚色。今天她回來得比平日稍晚。
「不好意思,又麻煩你幫我開店門……」眼睛瞟回籃子裏的花,立刻亮了起來,「俞姐,你看,我今天收穫好多。文心蘭、拖鞋蘭、蝴蝶蘭、劍蘭……還有還有,這些是他們正在實驗的品種,才剛開一部份,他們就先送了我。看,這個細枝細葉細白花的是飛燕蘭,名字取得多好,像趙飛燕舞白綾。還有這個,捧心蘭,是三片花萼捧著黃色的花心,你可別跟天鵝蘭搞混了,天鵝蘭是五片花萼托著白色的花冠,還有韭蘭……」
「停、停!你一談起花經就沒完沒了,快進門吧,今天是假日,客人會比較多,你得早點準備。」「謝了,我知道。還好這半年來有你幫我張羅,還幫我雇了工讀生,否則我一定焦頭爛額……」女子捧著花開開心心地進到屋子裏,一邊滔滔細述著她的謝意。
照例,她先用幾個陶瓶、玻璃瓶一一細心插好剛帶回來的鮮花,然後從牆上倒掛滿的一束束玫瑰、石楠、紫羅蘭、滿天星、白芒、銀蘆和瑪格莉特等等風幹了的花中挑出一些,裝進簍子裏,準備用來做花茶和壓花。然後才進到吧臺,準備一天的工作所需。
俞綺華跟著她走進茶坊,看著她忙碌的背影若有所思。
「昨晚又作惡夢了?」塗緩的語調被寂寥的空間放大,清晰異常。
女子登時僵住,繼而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笑容。
「我還以為沒吵到你呢……」她聳聳肩,望向俞綺華深思的眼神,「別擔心,作惡夢有什麼大不了的,醒來翻個身繼續睡就是了。我都習慣了。」兩個人都知道沒那麼簡單。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所夢到的,可能是你以前經歷過的?」俞綺華試探問道。
「或許吧……」她若有所思,沒停下手裏的工作。
事實上,她不止一次這麼想過。
「不過,就算是又怎麼樣?」
「你不會想去瞭解那段可能的經歷嗎?」
女子顰起眉心,考慮了會兒,然後搖頭,不遲疑,卻也不很堅決。
「沒必要吧……如果真是的話,那麼我想,那時候的我一定很不快樂。既然不快樂,又何必追根究柢,非要弄明白不可?我現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嗎?」她復又露出開朗的笑靨。
這是她和父親間的默契與約定——過去讓它過去,不去想。
有時候,忘卻比記憶幸運得多,她有幸記不起來一些事,千方百計去挖它、扒它、搗它,換來更多的痛苦,豈不太傻?父親是這麼告訴她的。
聽著聽著,俞綺華不得不由她去……這些日子,她能活得如此自在與堅強,靠的,不就是這一點阿Q精神?
也或許,她真能一直擁有這樣平靜的快樂、平靜的生活……
那是她應得的。
但是,果真能如願嗎?
如果有一天,醜陋的過去必須被揭開,是好,是壞?她不知道。
女子沒察覺俞綺華異常的沉默,轉開收音機,讓音樂流瀉一室。
收音機裏,傳來男歌手低沉理智的嗓音低訴:與我共舞,在琴聲熾熱的呢喃中,讓我啜飲你的美;
與我共舞,以我狂亂的心跳為節奏,讓我神醉心迷。
是你使我雀躍,如嬰孩般,
來吧,與我共舞,在愛火成燼前……在愛火成燼前……
(編譯自Lionard Cohen "Dancemeto the end offare")
在輕快溫暖的節奏中,她的心似是被文火煮沸的咖啡,緩緩地蒸餾出香氣,眼裏不知不覺被薰滿溼意……
* * *
走出縣立醫院,楊緒宇一臉茫然。
這一趟追尋的過程,原以為會是件簡單的差事,不料事情一再出乎他的意料。
首先是孫家之行。孫家的閩式老宅落了鎖,從鐵門大鎖布銹蒙塵的情況看來,已有相當長的時間無人居住。
經過對街坊鄰居的探訪,卻發現孫家的保守與低調讓他的工作困難重重,連孫愛的基本成員都出現了好幾種版本。只知,早在七、八年前,曾經門庭若市的孫家在孫德範的醫院因故停業後,便枝葉散盡,一幹近親遠親消失無蹤,不相往來,只剩孫德範一人獨居在此。偶有陌生臉孔來去,旁人也說不出是什麼來歷。
六年前的某一天,孫德範因事匆忙趕往臺北之後,他的老宅便空無至今。曾有人發現他回到老家做短暫的停留,一副像是清理、收拾的模樣。只是,不再執壺行醫後的他行事更為低調,沒有人知道他停留了多久。此後,再沒有人在孫家老宅附近見過他。
楊緒宇打聽是否有人知道孫思煙的事,同樣沒有得到多少資訊,似是她一向在臺北讀書,大家所知不多。她車禍死亡的消息更是沒人知道。
他不解。饒是不解,他還是在鄰居盛情的帶領下到孫家祖墳走了一趟,墓地叢生的雜草透露出一股乏人整理的荒涼。
轉了一圈,沒發現新墳。
奇怪……當年孫德範不是要女兒落葉歸根,為什麼沒有思煙的墳?而情況看來,她回到臺南後,並不曾在她的老家停留過,連停靈、治喪都沒有。最後,甚至連向來居於此的孫德範都離開了。搬到哪裏?沒人知道。
這家人像是平空消失了。
他追蹤到六年前唐豫和孫思煙共同的主治醫生,確認了當年那輛載著孫思煙回臺南的救護車最後抵達了縣立醫院。
於是他啟程趕往縣立醫院,經過費力的探詢與調資料,才發現當時孫思煙根本只在急診室停留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讓醫生做個簡單的觀察,確定無礙後,連病房都沒住進,便被另一輛救護車接走。
據說是臺南某家頗負盛名的私立研究醫院派來的,但詳細情形沒有人清楚。只知,這一切都是孫德範安排的。
以孫思煙傷重的情形,院方承接這樣的傷患本來就有些遲疑,轉診自是他們樂見的事,因此這段意料之外的轉診過程沒有遭遇任何阻礙。
他研判這過程中唐平原、唐世明兄弟介入的可能性或許有,但並不高。
為一個將死之人安排如此複雜的程序,有其必要嗎?
謎……愈是如此,愈激發他解開的決心。
* * *
淩晨三點,唐豫房裏的電話響起,鈴聲一聲急過一聲,讓人心驚。
假寐的唐豫從沙發上起身,蹣跚至書桌前操起話筒。
「唐豫,有個人,你可能會想見她一面。」楊緒宇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傳來,顯得沉穩而遙遠。
「思煙?」他直覺脫口而出。
「一個和她有關的人。」楊緒宇的語氣仍是平靜的。
不是她……
廢話,當然不是!他自嘲,他太放縱自己的期待了——明明知道這樣的期待太過荒唐。
已死的人如何復生?
儘管重新燃起火焰的心復又冷卻,他還是操來紙筆。就讓他放縱最後一次吧。
「給我地址。」
隨著楊緒宇的話語,他振筆記下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址。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14 00:06:35
第三章
沙沙的腳步踩著落葉的聲音響遍樟木林,漸行漸近……
不一會兒,頎長的身影在竹籬外停了下來。
歸去來。
穿過樹林,唐豫站瞪著眼前三個性格的墨刻大字。耳邊傳來思煙悠悠的吟誦和嘆息——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以往這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覺今是而昨非……
時間才過了八點不久,山丘間的霧未散盡,陽光透過細細密密的樹葉灑了下來,照在竹籬內兩層樓高的古典建築上,憑添幾許虛幻。
他抬眼望向沿著牆邊植滿的紫羅蘭,沒來由地覺得情怯。
古式的木門開啟,楊緒宇緩緩走了出來,俞綺華繼之。
「俞姐?」唐豫驚訝。怎麼回事?他沒料想會見到她。
「嗨,老闆,幾個月沒見了。」俞綺華試圖緩和三人之間略嫌緊繃的氣氛。
只怪這裏太安靜……
三人無聲地互望著。三張臉各自寫滿一夜無眠的疲憊,以唐豫為最。
他四周打量了一圈,故意譏誚道:「這就是你負責了一年半載的休閒農場?」他越過兩人,大跨步走進茶坊。
滿室溫暖的花香茶香撲鼻,牆上掛滿的各式幹燥花和壓花、拼布畫首先進入他的眼簾。他愣住了。
「這裏的主人姓孫,不是你也不是我。我只是在這裏住了一年半的房客。」俞綺華回答了他的問題。
姓孫?他射向俞綺華的眼神銳利了起來。
「你們到底要我見誰?」他轉向楊緒宇尋求答案。他要的是思煙的墳,為什麼帶他到這裏來?
「思煙的父親?」他猜測。
這是最可能的答案。不過,他懷疑孫德範肯見他,畢竟,他是害死他女兒的兇手。
「不是,孫老醫師去世一年了,不過,沒錯,這是他留下來的茶坊。」楊緒宇一臉深意。
難怪……他幾乎可以想見思煙在此間移動的身影,到處都是她的影子——慢著,他又搞混了!他來這裏見的人不是孫思煙。不管是誰,絕不是孫思煙。
「人呢?」他低聲問道。
俞綺華瞥了眼牆上老式的時鐘,應道:
「到附近的花園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我希望你等會看見她時不要……」楊緒宇謹慎措辭:「不要太流露你的情緒,不管你有什麼想法,或是感覺,不要嚇到她。」
女的?他暗忖。對於兩人的故弄玄虛有些不耐,心頭卻莫名地蠢動。
林子裏傳來兩聲單車鈴聲,接著,是個女孩子的聲音,低低的,有些沙啞,帶點暖暖的鼻音。聲音愈來愈近……
「俞姐,你在嗎?我回來了!我們有客人是不是?街上的人告訴我,有輛黑色的轎車往我們這兒開來,現在車就停在林子外,你看到了嗎?是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人來了……」
女子捧著星辰花和雛菊側身進到屋裏,原本埋在花瓣中的臉看到了眼前地面一雙陌生的黑色皮鞋,立刻揚起笑容招呼道:
「嗨,早安。」
* * *
她不是思煙……
「你是誰?」面對著熟悉至極的五官,他冰冷的語調不帶一絲感情。
「你好,我叫易安,孫易安。昨晚俞姐和楊大哥說他們的老闆會過來,就是你吧?」女子輕快地回答,毫不掩飾見到他的喜悅……和些微的驚惶。
還有一些什麼,她說不出來,總之,她開心見到他。
夠了!
唐豫淩厲譴責的眼光一一掃過眼前的三人,不發一語,輕哼了一聲,懷著滿腔的憤怒疾步踏入林中。
哈哈哈!
他是鬼迷了心竅才會答應走這一趟!事情過了那麼多年,他還期待什麼?奇跡嗎?可笑至極!那女人……她憑什麼?憑什麼!
思煙有的她都有——住在屬於思煙的地方,有思煙的巧手,思湮沒有的快樂、活力、年輕……甚至,生命,她也有。
她甚至有著和思煙近似的長相!
看著思煙原本可以享有的一切完全被那女人承繼,他突然覺得好不值,替思煙不值。她憑什麼擁有思煙的一切!
乍見她的那一剎那,他還以為……以為是思煙回來了。只是,興奮的感覺還沒來得及昇起,隨即被更強烈的失落取代。
她不是他這些日子以來期待的人!思湮沒那麼白,沒那麼瘦,也高她一些,更不會像她一樣輕易露出笑容,像個傻瓜一樣。雖然五官如此接近、如此相似,但,不是就不是!
在盛怒和絕望之下,他恣意踢起地面上幹枯泛黃的樹葉,一遍又一遍,一遍一遍不停息……方落了地的葉子復又被捲起,上上下下,在半空中飄零成雨。
「啊——啊——」腳下的行動仍不滿足,他縱聲嘶喊出他的抑鬱。
耀眼的褐黃色葉雨中,一條細瘦的身影走進共享。
他發現了。
漸漸的,他停止動作,停止嘶喊。最後一片葉片回到地面,一雙冷眼冷冽地瞪視著她。
她不是在裝傻,就是瞎了眼沒發現,因為她的面容歡喜依舊。
「聽見沒?它們在說謝謝你……」她無畏地笑望著他,從地面上拾起一片枯葉。
「你知道嗎?你讓這些葉子重新又活一次,而且活得比前一次燦爛、耀眼,而且更精採。」她舉高葉片,放下,讓它招搖著風,以極美的姿態翻滾,落地。
這女人瘋了嗎?
唐豫側過身,眼神無意識地望向前方。這原本該是屬於思煙的……這所有的一切。
「你沒想過,對不對?你看,所有人都會說這些幹枯的葉子沒什麼價值,可是,它們在這裏,在你腳下,讓你發洩你的不滿,也讓我見識到這一場美麗的景色,你說,它們的存在不是很有價值嗎?」
「你無聊。」他用冷然回報她。
她定定地打量著他,有些不解。
「你一直這麼譏誚嗎?」若是如此,沒道理俞姐和楊大哥談到他時的語氣,會那麼充滿尊敬和友愛。
繼而,她輕輕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在生我的氣,對不對?因為我不是你期待見到的人?」他冷哼一聲。「你知道什麼!」
她不帶火氣地笑了笑,不理會他莫名的怒火。
昨天,楊緒宇見到她之後,和他同樣有著錯愕的第一個反應,或許,去年俞綺華遇到她時,也是一樣的。不過他們的反應都沒有眼前的他強烈。這也難怪……她從俞綺華口中得知他與思煙的事情,也知道他做了她一日的姐夫。
他一定很愛思煙……
「你臉上寫明的期待與失望的落差太大,每個人都看得出來。」她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好心告訴他:「或許你會想知道,我跟思煙是雙胞姐妹。我爸說她是姐姐,我是妹妹——」
她的表情突然俏皮了起來。
「可是老實說,我老覺得我才是姐姐。我爸說,她讓他在產房外等了十幾個小時,害他等得只想抽煙,所以用『思煙』給她起名,這名字很棒吧?超有詩意的。」見他沒回應,她興致不減,續道:「至於我,我在她之後不到一分鐘就蹦出來了,更恐怖的是,我是笑著出生的,所以我叫易安。你信不信?」她的眼神發亮。
他聽過前半段。他問思煙為什麼叫思煙,她也是這麼說的。後半段太荒謬……不過,他沒打算回應。
「我跟她長得很像,是不是?」她斜頭頭,巧笑倩兮問道。
這樣的態度令他感到厭惡。
「她比你漂亮百萬倍!」他忿憤地脫口而出。「我知道。」她讚同地點點頭。「我爸也是這麼說的,他說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女孩子。可是每次我問我爸,說雙胞胎不是會長得一樣嗎?他卻只說長得太美會帶來不幸……我爸說思煙就是太漂亮了,才會薄命。我真想看看我們以前的照片,看看思煙有多美,可是我爸說照片都留在老家了……只是,現在我爸也不在了,所以我不能回去,我甚至不知道老家在哪——」
「你不知道?」他的口氣很衝。
她原本光採的臉色一黯,低頭淡淡地答道:「有些事情,我記得不那麼清楚……」她復又望向他,神採又回到她清秀稚氣的臉上,「可是我爸把我該知道的都告訴我了。」她點點頭,像是強調她的話似的。
天,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他翻了個白眼瞪向天空。
顯而易見的是,她與思煙的性情相去千萬裏。
不,或許沒那麼大……他忽爾憶起思煙不經意時流露出的童心、慧黠的笑,和她老愛把花貼近鼻子聞香的孩子氣。
回憶頓時讓他柔和了眉眼嘴角。
陣陣涼風送來遠處花田的清香,他收起對她百分之一的排斥,細細打量她仰著頭聽風的模樣,和一臉溫純的笑意。
自見到她,她一直是這樣的神情……
她有著與思煙幾乎相同的五官和身形……久違了,這副樣貌。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對思煙的思念有多深刻。
思煙笑起來也是這副模樣,少了冰冷,少了憂鬱,極美。
也極少見。
風吹得強了,孫易安拂定騷動的發,額前右頰髮際醒目的肉疤頓失掩蓋。
唐豫心頭陡地一跳,三兩步走到她身邊,拉開她的手,厲聲問道!
「這是什麼?」
近看,才發現她右額上一道道細白的疤往那道猙獰的肉疤收緊,而且她的皮膚白得極不自然。
他們是怎麼說的——車禍當時,思煙右邊的額頭撞上了擋風玻璃,流了滿臉的血。如果傷痕癒合復原,留下的應該就是這樣的疤痕,是不是?他突然的激動令她眉心微鎖——她從來沒讓人那麼近看過她,惶惑地趕緊用手遮住。
「你看不出來嗎?是疤——」
白癡!
「我是問你,這怎麼來的!」他不顧自己的動作粗魯,扯痛了清瘦的她。他要答案。
「車禍——」
他聞言屏息。
「什麼車禍?」
看見他眼裏閃爍著鬼魅般的期望,她倏然瞭解他失控的原因。
「你……你弄錯了,我不是你朝思暮想的思煙。」她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不帶顫抖地告訴他。
「那你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六年前,思煙出車禍的第二天,我也出了車禍。我騎腳踏車和一輛小卡車對撞,我被捲進車子底下……」就這樣撞壞了腦袋——她沒說。
事實是,車禍發生以前的事,她一樣也記不得,六年後的現在亦然。
「怎麼會這麼巧!」他不相信。
她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該怎麼告訴他,她自己也不明所以?
「人家說的,雙胞胎的聯係。」這也是爸爸告訴她的……她和思煙從小就常有同樣的想法、同樣的遭遇,即使身在兩地也一樣。外人總是難以想像,甚至,連她自己也是。
「怎麼會這麼巧!」他低喃著,還是無法接受。「信不信由你。」
她清澄的眼光是如此坦然無畏……
看著她,唐豫漸漸冷靜下來。如果她是思煙,絕不可能如此平靜自持地編出這麼一套謊言來欺騙他,是不是?何況,沒這個必要。
他鬆開手,讓她退後幾個大步,看著她額前的發重新流洩下來,覆住傷疤。
頓時,她又變回易安了。
他試圖掩住心頭乍起的失落。
「如、如果沒事,我……我得去工作了。」說著,她驚魂未定地轉身跑步回到茶坊。
* * *
她果然與思煙大不相同……
看著孫易安在人群間穿梭、閒談,笑容可掬的態度親切怡人,有時則顯得稚氣未脫,他更加厭煩起來。
思煙不會這麼做的。她一向喜愛清淨不染塵的生活方式。
原本,他其實可以二話不說地離開,不過,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走了回來。
一回到茶坊,楊緒宇和俞綺華便拉他在角落坐下,開始劈哩啪啦談著公司目前的處境,說來說去,不離什麼創業維艱、守城不易之類的。
事實上,他們叨叨絮絮念的他壓根沒聽進,雷達般的眼神始終追逐著孫易安穿梭來去的身影。「她真的跟思煙是雙胞胎?」對於這一點,他始終無法實信。
「不然,你有更好的解釋嗎?」俞綺華淡淡地回他。
「那她二十七歲了……」他喃喃著。
可是……未施脂粉的她看起來那麼純淨、稚氣,甚至比當年的思煙還年輕,他沒辦法相信。
時近中午,茶坊裏原本寥寥無幾的人影突然多了起來。
唐豫注意到她與客人交談的時間多過於煮茶、做生意,好像這些人是來陪伴她的。然而更多數的時間,她就安安靜靜的待在工作臺前,手中不離那些幹燥的花花草草,或是顏色繽紛的布料。
他發現不論忙碌與否,她對每個人的態度同樣溫暖可親。別人這麼做可能顯得矯情俗氣,然而同樣的噓寒問暖由她做來,卻是再自然不過。
幾次,俞綺華和楊緒宇看易安進進出出的忙碌樣,像是心有靈犀似地同時起身想幫忙,不過,都被她回絕了。
「你們忙你們的,我忙我的。」她是這麼說的。不知怎的,有唐豫在一旁,她顯得拘謹許多。話才說完,又有客人進門,她便去招待了。
看她煮水、泡茶的動作是一種享受。嫻熟優雅,偶有不順,也顯得自然——她顯然樂在其中。
若非定神細看,絕不會發現細密的汗珠在她的額前閃亮……
「同樣的動作她做了幾千、幾萬次,才能到今天這樣熟練的地步。」俞綺華幽幽弊釋道。
「怎麼說?」唐豫的語氣淡然,似是不怎麼在乎答案。
「她手上的關節、肌肉和肌腱都傷得很嚴重。你可能不相信,一年多以前,她還夠資格領殘障手冊……」
唐豫的厲眼轉向俞綺華……他有興趣聽了。「她的命算是被閻羅王從鬼門關丟回來的。她再睜開眼睛,真正算意識清醒,能與人交談時,距離車禍已經過了三個月。醒來後,她又住了一年半的醫院,接受大大小小幾十次的手術,縫合、植皮、整容、復建……剛出院時,她連轉鎖、開瓦斯、拿剪刀這類的動作都做不來。是她父親逼著她一次一次地練習,像上學校一樣,每天排了課程進度表,從學寫字、燒開水這樣簡單的日常動作學起……」
孫德範是個嚴厲的老師。當時為骨癌所苦的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只焦急地希望女兒能盡早擁有獨立生活的能力,他才能死得無憾。繳清龐大的醫藥費後,他將僅剩的積蓄用來開這家茶坊,就是希望女兒將來能自食其力。
只是,孫易安雖有心學,但車禍後的她反應遲緩許多,學習起來吃力,卻事倍功半。
一年半前,俞綺華來到臺南,發現的便是這樣一對父女——一個積勞、積鬱、積忿成疾的父親;一個茫然、挫折,動輒哭泣流淚的女兒。
三個月後,孫德範在憂慮中極不瞑目地過世,把什麼都沒學好的孫易安托付給她。
然而,或許是受到父親死亡的刺激,孫易安突然警醒於自己的無依。一時間,她像是開竅了,讀著父親留給她的筆記,從頭自力認真地學習各項技能,並且廣泛地閱讀,吸取各類知識,遇到困難便求教於俞綺華。一年多的努力,除了告慰父親之外,更為了彌補幾年來與外界隔絕的空白。
「別看她快快樂樂、悠悠閒閒的,那只是表面。即使是平常的聊天,她也是認真的;不管做什麼,儘管別人不當回事,她也毫不馬虎,做起來比所有人都用心。這一年來她邊看邊學邊做,才有了這樣長足的進步。」
旁人可以不在乎她、不理會她、視她為無物……然而,她一樣自重,也同樣重視別人。
他靜靜地看著孫易安。
她一個人燒水、一個人煮茶、一個人哭、一個人笑、一個人生活……
突然,他胸口一悶,心跳得好沉好沉,罪惡感猛然來襲——
是他害她孤伶一人的。
在她自在開懷的時候,只有一個人;她悲傷難過,還是一個人……
因為他害死了她的雙生姐姐。連她父親積勞而死,他也有責任。
他曾不平地自問:公道是怎麼回事?思煙死了,欠他的情感她以命相償,他卻無從索回她欠他的歉疚和情感。那麼易安呢?
雙胞胎的聯係……她是這麼說的。
是他間接造成了她的車禍。除了害死她姐之外,他還害了她。她可以不用這麼辛苦地從頭來過,她本來可以擁有完整的家庭和一帆風順的人生,因為他,她的生命陡地轉了個大彎。
他是她悲劇的起源——
而他竟然還輕視她、厭惡她!
強烈的自我厭惡讓他喘不過氣來,他猛地起身,沒注意到孫易安正好提了一壺熱茶過來——
「啊!」熱水打翻在兩人身上,孫易安的手臂被燙個正著。自車禍之後,她對熱燙的東西向來謹慎,也一向自我保護得極好;看著熱水翻灑出來,她整個人被嚇住了。
埋在心裏已久的恐懼再度滋生……燙!
唐豫趕緊拉高孫易安的袖子,看到她幾乎是立刻翻紅的手臂,便拖著她往洗手間衝去,將她的手放在水臺上,水龍頭對著她的傷處直衝。
她幾次想掙回自己的手,卻被他止住。
他繃著一張臉潑著水,好讓大片的傷處都均勻浸到水,粗魯的動作在看清她手上白皙得幾乎沒有血色的皮膚時,不禁放輕。
他略抬起頭,看見了她蒼白的臉色和身上輕微的顫抖。那種茫然,像是水中即將溺斃的人,在極度期待和極度絕望的輪流交互侵襲下,徹底的不知所措。
「沒事了……不過是一點意外。」話出口後,他才發現自己竟然試圖安慰她。
他真正該說的是「抱歉」,但才這麼想著,他便心煩意亂。
聽見他的話,她感覺像從深層的恐懼和絕望中被拉出。
她眨眨眼,想眨去眼底乍然昇起的酸澀。
為什麼無緣無故想哭?真是莫名其妙……
「還痛?走吧,送你去醫院。」說著,他又扯著她,準備往門外走去。
「不,不用了,我有藥……」各式各樣的藥,外用藥、內服藥、消炎藥、鎮痛藥、感冒藥……和一堆奇奇怪怪喊不出名字的藥。
他皺起眉頭,考慮著該怎麼做比較恰當。被熱水灼傷或許沒什麼,但面積不算小……
「你放心,醫生教過我怎麼處理,這點小傷真的用不著上醫院。」她再次保證,小巧的臉上過於堅決。她是真的真的不想再回到醫院,再面對那慘烈的白。
她堅定地望著他,眼睛餘光瞄到他胸前溼透的襯衫,這才想起他也被熱水潑灑到了。幾乎大半壺熱水都倒在他身上……
「啊,你淨是處理我的傷,你自己——」
「我沒事。」
話雖如此,經她提醒,他這才發現從胸前到腰間一片灼痛著。突地,他察覺自己方纔的心軟。
不,不能再這麼輕易付出了。他提醒自己。
各人有各人的命運,即使對孫易安有愧疚,她也不是他的責任。如果生命是一條直線,他與孫易安的,就注定只能在這一點交會,再來,只有漸行漸遠的份了。
俞綺華從外面走了進來,手上拿著醫藥箱。
「老闆,這裏我來就好。你……」心照不宣,她沒再說下去。
唐豫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大跨步地離開。「你確定你沒事嗎?」門外,楊緒宇迎面走來,擔心地問道。
「跟俞副總說一聲,明天我會去察看農場開發的情況,請她提出報告。我要看看她有沒有失職。」他的聲音冷硬不容情。
說罷,唐豫離去。
楊緒宇進到洗手間,孫易安沒發現他。他的眼光與俞綺華在鏡中相遇,無聲地互換了一眼擔心與決心。
次日,「歸去來」茶坊發生了一起火災。
二樓的儲藏室因電線走火而起火燃燒。幸好,去視察工程進度的俞綺華和楊緒宇帶著工程師趕了回來,在他們的幫助下,火勢才沒蔓延開。但是,二樓燒去了一角,必須稍事整修才能重新營業。
驚魂未定的孫易安,在俞綺華的協助下,隨意收拾了一些衣物,含淚茫然地上了車,隨著她離開。
看著熟悉的茶坊、樟木林、老街一一被拋在身後,她的心底突然一陣恐慌。
這種恐慌是她熟悉的……如此熟悉,強烈到讓她幾乎昏眩,她確定自己曾經有過這種感覺像童養媳被陌生人帶離家裏,眼前是一片未知的世界。
她怕……
她轉身趴在座椅上,將整張臉貼向後車窗,慌亂的眼神還想尋找父親留給她的茶館,只是,看不見了,眼淚簌簌落下……
她知道俞綺華正用憂慮的眼光望著她,但她就是無法收拾起愴然低落的心情。
車行漸遠,這才明白,什麼叫遲遲吾行。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14 00:06:49
第四章
這是臺北……
孫易安蕭然一身,站在唐豫位於「遠之飯店」十六樓的總統套房裏,環顧著豪華擁擠的房間,呼吸著滿室濃重的煙味,她忍不住畏縮了下。
這一看就知道是超級有錢人住的地方,所有的擺飾無疑是以「貴重」為衡量的指標,整個空間像是用錢堆砌起來的。有中國的古董太師椅,也有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精雕木椅,和北歐運來的造型傢俱;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那套安置在一整面落地窗前的大紅色、波浪形、現代感十足的造型沙發。
當然,牆上兩巨幅並掛的張大千山水畫和保羅·克利的後現代實驗線條畫作,也是極突兀的組合。再加上地上一堆阻路的藝術成品,一個看起來像是辦公桌,卻堆滿了瓷器和陶器的桌子,和幾座同樣放滿了木雕、石雕的展示櫃,她有一種即將被湮沒的感覺。
她相信它曾經是一個舒適怡人的空間。傢俱、擺飾少上一半,多點留白,會好上許多吧——或許。也或許會顯得空曠寂寥就是了。居住的空間反映人的性情,而唐豫是如此極端,說不準。
對於這幾日發生的事,孫易安猶自覺得不真實
或許惟一提醒她現實的是她包紮了紗布、現在還隱隱作痛的左手,以及因失眠而猛敲鑼打鼓的腦袋。
在等待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搜尋腦袋瓜子裏少得可憐的記憶,想探出自己的過去生命與此地聯結的蛛絲馬跡,只是現下腦筋是一片空白。
然而……夢裏一再出現的場景分明是這裏,她非常確定。
不知怎的,這兩天的生命像是驚濤駭浪般載著她陡上陡下,使得過慣平和日子的她幾乎招架不住。
然而,生命每轉一個彎,每照見一番新的視野,過去的記憶便像熱融了的糖霜般一絲絲地乍現,撩著她、招引著她,卻在她欲多窺探一點、再一點的時候,像融化般杳然無蹤。
思煙也曾待過這裏,是不是?
老實說,她對思煙的一切沒有絲毫印象。
很難相信,雙胞胎的妹妹對姐姐竟然沒什麼印象、沒什麼感情、沒什麼懷念。事實上確實如此。
她所知有關思煙的事,都是聽說來的——從父親那兒、從俞姐那兒、楊緒宇那兒。她甚至連思煙的照片都沒見過,也不知道她倆到底有多相像。
她試圖拼貼出思煙的形象……
深邃的眼神帶著靈氣,淺淺的笑容不掩愁思,優雅而古典,活脫脫是畫裏走出來的美女。
如果思煙還活著,應該會是這副清傃絕俗的模樣,是吧?
她不自覺地撫上額前的疤,臉色黯了下來。
面對這樣像是藝廊倉庫的房間教人不知所措,然而,有一樣東西是她熟悉的。她走到書桌後方,仔細望著牆上的幾幅壓花畫。其中一幅由白色、淺紫色拼布和幹燥的褐色醉醬草拼貼成的畫,她印象特別深刻。
茶坊裏也有一幅幾乎相同的畫,是她半年前才完成的。
她相信眼前的這一幅是思煙的作品,因為畫如其人,充滿了飄逸的清靈感,而茶館的那幅樸拙多了,兩者相似,但在手法上卻大異其趣。
除了天賦的不同之外,自她受傷後,手感不再靈敏,怎麼也做不出如此精緻的感覺。
後面傳來房門關上的聲音,她循聲望去,唐豫隨意披了件襯衫從房裏走了出來,露出胸前纏成一大片的紗布——他灼傷的情況比她嚴重。
在這裏見到他讓她神經緊繃,她敏感地察覺到自己正身在他的地盤上。
不安之餘,她提醒自己:她是過來謝謝他的。塗經理好心地把她的行李安置在他隔壁的套房,據說等級僅次於總統套房。這讓她覺得受寵若驚。
「謝謝你……俞姐說這……」她緊張地比劃了個手勢,「是你安排的。」換句話說,是他收留了她這個無家可歸的孤女。
她實在無法想像他會願意主動收留她,在她對他粗淺的印象中,他不是這樣的人。
話說回來,她根本不明白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霸氣,或許;但是,她總覺得,有種更幽微的情感隱在他冷硬的外表之下。
只是,她無緣見到。
他點了根煙,故意忽視她微蹙的眉頭,大刺剌地吞吐著。
原來他們把好人留給他做……好笑。
還以為他不明白那場火災是怎麼回事!太小看他了,他冷冷地笑忖。
「那是思煙的作品……」他傲然地坐進沙發,指著她身後的畫替她介紹,唇角帶著一抹不屑的笑。
「嗯,我看得出來,手法很熟悉。不過,她比我有天份多了。」
他不發一語地看著她……又來了,他感覺厭惡。每次她一表現得與思煙不同,他便覺得厭惡。如果她自認不如思煙,那麼他會更加嫌惡。
思煙一向是自信的……
他煩躁地攏攏頭髮。
「你跟思煙真的是雙胞胎嗎?」他忍不住脫口問道。事實告訴他的確如此,但他一次又一次難以相信。
「啊?」她不懂他的問題所為何來。
「算了,算我沒說。走廊盡頭是思煙以前的房間,現在房裏還堆了一些她以前的東西,有興趣的話,改天你可以進去看看。」
她是思煙的妹妹,理所當然思煙的遺物應該歸還給她,只是,他不想這麼做。
「嗯,我很樂意。」她雙手不自在地攪扭著,露出拘謹的微笑。
頭髮順著她低頭的動作技散了下來,她反射性地將之攏到耳後,隨即,想到赤裸的疤痕,便又拉出一縷劉海,覆住額前。
與女人相處經驗豐富的他,自是將她的侷促不安看在眼裏。
這又是一個不同于思煙的地方……思煙一向從容自在。
不願再評價她。他一個彈跳起身,走向分隔廚房和起居室的原木吧臺,不經意地說道:
「有事情、有什麼需要就告訴塗老。」換句話說,無需來打擾他。「我要煮咖啡,你喝嗎?」
想起以前他這麼問思煙時,總是會得到一雙發亮的眼神,以及迫不及待的點頭……
「不,我不喝咖啡,謝謝。」
她的回答讓他止步。
他緩緩回過頭,不發一言望向她,兩道固執挑起的眉毛毫不掩飾他的詫異。
她立刻知道原因。
「我想……思煙一定很愛喝咖啡,對不對?」她不太有把握地問道。
* * *
二十分鐘後,在瀰漫著咖啡香的廚房裏,他莫名其妙地教著對煮咖啡顯然一無所知的孫易安時,腦筋兀自處於混沌。
他搞不懂這對姐妹是怎麼回事……完全被搞混了。
六年前,與思煙相戀的時候,他從來沒從她口中聽到有關她這個雙胞胎妹妹的事。不過,剛得知有易安這人存在的時候,他沒那麼意外,因為思煙向來很少提到自己的家庭——父親,有過幾次;母親,一次;其它的,沒了。
但仔細一想,他開始納悶。
如果就像易安說的,雙胞胎有著旁人不瞭解的神秘聯係,那麼在一年與他相處的日子裏,她怎麼可能沒提上半句有關雙生妹妹的事?
感情不好?或許有可能。但她提到她父親的時候,語氣也含著些許愁怨,至於她母親,她則承認自己對在她兩歲時便去世的母親沒什麼印象。那麼她與易安之間,有什麼大不了的仇恨,使得她不想提到她隻字片語?
「太慢了,水昇之後要立刻拿起木杓拌一圈,才能提煮出咖啡的香味……」不說還好,一說,她立刻手忙腳亂起來。
「快,溼毛巾!就在你左手邊……」
他見她發慌,幹脆推開她,接手處理後續的動作,幾個利落的動作,原來在上壺翻滾的黑水立刻乖乖地流到下壺。
不過,還是太遲了,咖啡已經老掉了。他二話不說將之全數倒進水槽。
短短的二十分鐘,她浪費了他六杯份量的頂極藍山;半磅千金的咖啡豆」,就這麼被糟蹋。
洗淨咖啡壺,他不發一語,又加了兩杯咖啡份量的水,對她做了個「請」的動作,退向一旁。
孫易安脹紅著臉,如臨大敵般地站到壺前,開始後悔方纔的多話。沒事說什麼想學煮咖啡,自找麻煩!但不知怎的,話就這麼脫口而出,咖啡對她好似有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而且他也當真了。他的同意讓她欣喜若狂,只是他現在那副冷然的嚴厲模樣,害她膽顫心驚,手腳益發忙亂起來。
他靜靜觀察她……
她們的秉性相差如此之大,他不相信思煙對這個凡事遜她一籌的雙生妹妹能有什麼怨恨,或者不滿。
那麼,到底為什麼?
還有易安,他能理解她因為車禍而喪失了部份的生活能力和記憶,但是,即使什麼都遺忘了,必定還有一些感覺不變,不是嗎?例如,親情手足之情。
但她顯然忘得一幹二淨。
對于思煙的性情、喜好,她沒一樣清楚的。思煙的生活沒有咖啡不行;她說過,這是她自國中以來的習慣,因為她父親也習慣喝。如此歷史悠久的事,易安怎麼會沒一點印象?
像謎一樣。
自見到她,她從來沒有試圖隱藏過什麼、瞞騙過什麼,但他就是直覺她有某些層面,他看不透。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
「糟……」在他沉思之際,轉眼她又煮壞了兩杯咖啡。
他看著被煮得只剩一半份量的咖啡,濃濃的焦炭味飄浮在空氣中……敗給她了。
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面無表情地接過她手中的咖啡壺,熟練地動作著,口中始終斜刁著一根煙。
她羞愧地站到一旁,一百六十多公分的身高,在他身旁顯得瑟縮。
「對不起……我沒天份……」
這句話讓他耳根發熱。
冷厲的眼神瞪向她,阻住了她未出口的更多道歉,卻發現她的神情極為熟悉,因而怔住……
思煙……他幾乎脫口喊出這個名字。
孫易安兀自低頭自責,沒發現他的失常。
他搖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些,注意力回到咖啡上。他這陣子太累了……
咖啡煮好,他遞了一杯給她,沒什麼溫情,倒合著些許霸氣和驕傲。
他從櫃子裏拿出糖和奶精,顯然是給她用的,因為他什麼都沒加便啜了起來。她見他如此,怯怯地望著手上帶著透明的深褐色液體,閉上眼睛,移到唇邊,視死如歸地嘗了一小口——
天!
她瞪大了眼望向他,驚與喜同時出現在她毫無遮掩的臉上。
她的反應他看在眼裏。
「不客氣。」他語氣裏的嘲諷極其明顯。其實,他想笑。小土豆……
倏地,她臉一紅,覺得自己在他眼中一定是土裏土氣的,沒見過世面。不過,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子,她沒得反駁。
只是,她詫異地打量著手中的咖啡,沒料到這不起眼的玩意兒竟有那麼好的味道。就這麼一小口,她便愛上了。
這麼好喝,真不敢相信,原以為會苦到心坎裏的……
回家後,便把咖啡加進茶單裏……她決定。不過,她得先學會怎麼煮。
她偷偷瞧向他……算了,他是不可能教她的。她得另外想辦法。
趕緊又啜了幾口,狠狠地把這味香醇記住,一面回想他方才說的幾個步驟。唉……好複雜,要學會只怕得花上好長一段時間,更別說要像他這般熟練,煮得這樣好。
她臉上的表情變化倏忽……他暗自發噱。
惟一確定的是,這杯咖啡收買了她。那種只要聞著咖啡香便心滿意足的神情,和思煙一模一樣。
「唐大哥——」起居室裏傳來一個輕柔甜美的女性嗓音。唐豫一改方才淡淡涼涼的態度,臉頰線條柔和了許多。
俞穎容的小臉探了進來,掩不住滿臉的竊笑。多久沒喝到唐大哥煮的咖啡了
「幹什麼,聞香而來嗎?」唐豫笑得和煦。
俞穎容迫不及待地點點頭,眼睛看向已經空掉的咖啡壺,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可惡,沒了……算了,沒口福,我自己來……你還要嗎?」說著,她果真自己動起手來。
聽見她的話,孫易安沒來由地一徑徘紅著臉微低著頭,不說話,只盡責地啜著咖啡。俞穎容的手法如唐豫一般純熟,不難看出師承何人。她看著不禁欣羨起來。
她知道她是俞姐的女兒——昨天他們這樣向她介紹。這一年因為俞姐到了臺南,她正好要準備大學聯考,這才住到飯店來,讓一向疼她如孫女的塗伯伯照顧著,生活起居一切無憂。她的確是個讓人忍不住想親近的女孩,連一向陰陽怪氣的唐豫都疼她……
才一會兒的工夫,俞穎容便又重新斟蠻唐豫的杯子。
「嗯哼……」唐豫細細品著,「不那麼濃,清新許多,滿不同的風味。嗯,不錯、真的不錯,你別唸書了,我開家『遠之咖啡』給你。」他直點頭,與有榮焉地讚道。
「哼……」俞穎容粉臉一紅,笑得開懷,「要喝我煮的咖啡才沒那麼容易呢!」晶亮的眼神中有種單純的滿足。
看著俞穎容,孫易安猛地覺得心頭一刺!那表情……離她好遠,為什麼她會覺得懷念,倣佛她也曾經如此——卻遺落了。
怎麼會這樣?
眼前的唐豫和俞穎容仍旁若無人地談笑著,她像是消失了,連旁觀者都稱不上。
為什麼覺得失落?
額前的疤開始隱隱作疼,漸漸、漸漸強烈……「易安姐,你要不要喝喝看我煮的咖啡?」俞穎容轉而向她問道。
「不,不了……對不起,我頭有點疼……」她蒼白著臉說道,擠出一抹無力的笑,接著,手刻意遮著傷疤,低頭走出廚房。
走過俞穎容面前時,她不敢正眼看她。那是一個多麼青春、美好——
而且無瑕的生命……
俞穎容不解地望向唐豫。
「易安姐怎麼了?」
唐豫挑挑眉,不作評論。就讓她去吧……
與他無關。
* * *
「救命……救命……」
思煙……思煙在喊他!
唐豫猛地從床上起身。
他又夢到那一場車禍了。夢中思煙的呼救如此真實,隱約還在他耳畔……
聲音還在!不是夢!
他是真的聽到呼救的聲音,而且那聲音還沒停止。他循聲望向未關的落地窗,清涼的晚風吹得窗簾翻飛,也送來微弱的女聲。
他大步跨過落地窗,走到陽臺上,發現聲音源自與他相隔一道厚牆的孫易安的套房。
她……也做噩夢了?
他低頭沉吟了會兒。這是她的事,與他無關……他轉身準備回到房裏,在腳步踏出之前卻遲疑了。
咬了咬牙,他掉過頭,無視十六層樓的高度,手一撐,躍過相隔的陽臺護牆,緩緩走到孫易安的落地窗前。
她的窗子是關上的,但她的呼喊卻如此清晰可聞,可見夢魘的駭人。
他的確不是惟一為噩夢所苦的人。
透過玻璃窗,他看見她輾轉掙扎的身影,高亢的喊聲漸漸被低低的嗚咽所取代,一聲聲揪痛了他的心。
是什麼在糾纏著她?她為何而苦?
他不知道,然而他卻感同身受。他讓自己側身靠在落地窗上,兩手抱在胸前,就這麼在她窗外守著。不知站了多久,在確定房裏的她不再掙扎嗚咽之後,他才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下不違例了,各人有各人的噩夢要對付。
* * *
她在他的車裏,卻不見他。冷——是她惟一的感覺。
她試著睜開眼,無奈腦裏一片昏亂,模糊了她的眼,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直透到腳底。額頭上不斷流下溫熱的、溼黏的液體……是雨嗎?不是早就停了?
費力地抹去滴落眼前的液體……紅色的。紅色的雨?
雨像是下大了,下進眼裏,世界紅成一片,車裏愈來愈冷……
她只想閉上眼,遁入平靜的黑甜鄉中……他會回來接她的……
她這麼相信著,安心了。
突然,轟地一聲巨響,眼前儘是一望無際的火海,她全身的細胞開始灼痛。
「燙……好燙!救命……救命……啊!」
良久,身上的燒灼漸漸冷卻,火熄滅了……
下雨了?還是有人朝她身上灑了盆水,讓她在大火中重獲清涼?
睜開沉重的眼,孫易安從床上坐起,眼角仍是溼的。
這些日子以來,這是第一次不是在尖叫驚喘中醒來。
牆上的時鐘告訴她,時間是淩晨四點。她記得,她是十一點上床的,只是,在一點以前,她還清醒地與時鐘相對視。
三個小時伴著噩夢的淺眠,與昨天相同……
她伸手抹去夢裏殘留的眼淚,掀被讓腳平踏在地上,閉上眼低著頭,就這麼坐了好一會兒,什麼都不想。
這是她康復時養成的習慣——腳踏實地。地面的厚實、堅定和溫暖從腳底陣陣傳來,直達心底,她能感覺自己被穩穩地撐著、托著,如此,她方能平靜。
再度睜開眼,環顧四周,工作臺上的桌燈是惟一的光源,窗外天還是暗的。走到落地窗前,底下的路面上偶有車燈一閃而過,但窗子是關上的,房裏的隔音設備做得極好,只見得燈光,不聞呼嘯。惟一的聲響是頭上空調係統沉穩不斷的呼呼聲。她從這幾天的經驗得知,自己無法再在天亮前成眠了……
重到桌前,臺上擺著一幅未完成的拼布;材料不夠,是從簡單的行李中找出幾件衣服裁了做的。沒辦法,那天走得匆促。
她坐下來,繼續未完成的工作,也算是打發時間。
手上縫製、拼貼出意識下的圖像,機械性反覆的動作反倒教她腦筋愈發清醒。
相同的夢,她夢了將近一年,原本只記得有車禍、有大火,偶有一些零碎殘缺的片斷,卻怎麼也連貫不上。到臺北後,夢裏的情境複雜起來,終於,她看清了夢裏的男主角……
那個人是唐豫吧?再不然,就是唐豫有個與他長相一樣的雙生兄弟,就如同她和思煙一樣。
如果真是唐豫,那麼……那個女孩子呢?那個與她有著同樣一張臉,卻美麗數倍的女孩子,就是思煙嘍?
一定是,除此外沒別的答案。她與思煙有所感應,即使思煙已不在人世,她的記憶也能穿越時空,映入她的腦中,讓她夢見。也因此,她才會在初次見到唐豫時,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所夢到的,可能是你以前經歷過的?」
俞姐曾經這麼問她。
不可能。那不是她經歷過的,是思煙。那個與唐豫有著愛恨糾葛、誓言相守卻憾恨而去的人,是思煙,不是她。
只是,如果真不是她,夢中那種愛戀的甜、背叛的愁、火灼的疼,怎麼能夠讓她如此感同身受、痛徹心扉?每一想見便不禁哽咽?
會不會,是思煙想借由夢境告訴她什麼?她忖度著。
如若……如若思煙還活著,情況會是如何?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14 00:07:05
第五章
晴朗無雲的七月天,玻璃窗外的世界耀眼燦爛,然而孫易安灰黯的心情卻有如置身荒原中。夜裏難以成眠;白天,偌大的飯店找不到一個說話的對象。她像個遊魂成天蕩來蕩去。
偶爾在廊上遠遠見到了唐豫,她也會在第一時間裏轉身逃開……或許是因為那一個一個蝕人的夢境,讓她每多見唐豫一眼,便多瑟縮一分卻又渴望再多看他一眼。
好像有無數的言語想對他傾洩而出——
卻語塞。
這是什麼樣的情結……
就出去逛逛吧。那日走得倉促,沒帶齊所需的物品,早就該出門採買了,幾日來都只是這麼想著,卻一直沒成行。
她怕,她承認。
放眼望去,儘是冰冷的建築與蜿蜒的車河,她一個人,怕一出門就找不到回來的路。
走進lobby,始終心不在焉的她這才發現唐豫就在不遠處。他與身前的女子站得很近,兩人看起來狀極親密。女子的柔荑在他胸前輕攏慢捻,唐豫也老大不客氣,一手擁著她,另一隻手則親暱地在她肩胛骨、鎖骨間遊移。
看到這樣的畫面,她先是愣住,回過神後立刻調開視線不看他,臉上熱熱的、辣辣的,像是被摑了一掌,有些呼吸不過來。
她不懂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她只是個外人,他愛怎麼樣是他的事,這是他的飯店,沒人敢說他什麼,難道還輪得到她看不過眼嗎?
經過他身邊時,她刻意別開臉,看向幹淨無瑕的玻璃旋轉門,對心底湧上的酸澀感覺,好生不解。
* * *
唐豫早就發現走向他的細瘦身影,然而他只是不動聲色瞥了眼她,在喬璇頸間滑動的手指卻不曾稍停。如果喬璇細心些,會發現他的動作比敷衍還無味。
「事情我會處理的,放心,好嗎?」他在她耳邊輕輕哄著,但聲音和表情都已冷了下來。
喬璇早就止住了眼淚,只是那纖蔥般的玉指仍然意猶未盡地在眼角揩著。
「嗯,這可是你說的。」她要他的承諾。
「你總該信得過我吧?」他溫溫地回應。
喬璇點了點頭。
「可惜了,我們兩個沒有緣份……不過,我的事業還得靠你呢。」喬璇媚著眼勾他,提醒他兩人的協議……和銷魂的過去。
她是個聰明人,明白兩個人之間已成了過去,但是能揩的油她不會客氣。既然唐豫對她歌唱事業發展有所助益,她也樂得利用。另外,只要唐豫願意,她也樂意隨時奉陪,與他來一段露水姻緣,因為和他在一起是種享受。
「當然,包在我身上。」他壞壞地摟近她,引起一陣嬌笑。
她止住笑,斜眼睨他,眼神有著期待。
「聽說……」她故意頓了一下,「你的床……空了好一陣子,從我之後?」她可不會往自己臉上貼金,認為他還眷戀她,只是,外邊是這麼傳說的,說他唐公子最近的感情生活——有些無趣。社交圈的名女人個個正摩拳擦掌,準備待他一聲令下,競相撲向他的床呢。
唐豫聞言,只是揚起一道英氣的眉毛,眼光似笑非笑地在她身上來來回回打量著。接著,緩緩湊向她耳邊,用那副令人酥軟的嗓子喃道:
「它現在就是空的……你怎麼說?」
喬璇仰起頭瞟了他一眼,又是一陣笑。
「我會說——」一雙媚眼在他身上來回,「——好。」說著,她整個人嫵媚地依進他懷裏。
她走出大門了……他的眼角注意到孫易安的行動,明明試圖忽略她的行動,卻沒成功。
頓時,他對懷裏的喬璇失了興致。
繼而,他心裏燃起一陣火。她以為她是誰,竟敢就這麼唐突地來,像是丟下一顆炸彈後,又這麼唐突地離開!她眼中無他,難道他竟會為了她而放棄眼前的盛宴?笑話,這不是他唐豫一貫的作風!
他讓一抹邪魅的笑浮上嘴角,將那副擾人的面容從心裏除去,低下頭去搜尋身子底下鮮傃欲滴的紅唇,那副姣好的身軀柔若無骨地貼在他身上,軟嫩地發出熾熱的邀請。
「我們……去你房間……」在吟哦間,她斷斷續續地說道,迷亂而飢渴。
他正有此意!
兩人無視大廳的人跡,擁吻走向電梯,腳步淩亂踉蹌,唇、手都在對方身上
唐豫近兩個月來與世隔絕,死寂的感官和慾望在受到挑動後,完全甦醒,像麻痺後抽痛著復原的神經,延展出教人難耐的渴求。
在專用的電梯中,兩人迫不及待地剝去彼此身上的障礙物,扭動交纏的肢體尋求著立時的解放。
這就對了……他是唐豫,他是個浪蕩子,他的形象就是和女明星在電梯裏歡愛,這才是一向的他……
肢體的熱度漸昇至燃點。電梯停了下來,喬璇摸索著開關,在電梯門無聲滑開時,準備領他進入房裏。
然而就在這時候,唐豫清醒了……這個套房只屬於過思煙,即使這幾年生活荒唐放浪,他也從沒帶其他女人回去過。他不願在這時破例。
他立刻按下「close」鍵,讓門重新合上。
「怎麼了?」她察覺到他態度的轉變,謹慎地停下動作。
他長嘆了口氣。
「突然想起公司裏有事。」仍是那要笑不笑的迷人口吻。
「喔,那……改天?」她帶著期待反問。
「嗯,改天,一定。」他不忘用火熱的眼神許下承諾。只有他知道,自己的表演有多少虛假的成份。
送喬璇到飯店門口,看她進了計程車,同時,另一個身影立刻襲進他的思緒。他氣憤自己竟然這麼在意她!
可是,她失去記憶,臺北她沒來過,她出門時兩手空空,就這樣一個人出門,沒問題嗎……
* * *
他在人車川流不息的路旁尋到她。
「上車。」
冷峻的命令穿越層層迷霧,終於進入她的耳裏。
他來了。沒事了。
方纔在暈眩中,她清楚地感覺到身旁熙熙攘攘的人潮來去。
在她身前四、五尺之外,是車流不息的馬路,車聲、喇叭聲、人聲不絕於耳,而她就這麼瑟縮在人行道上,良久,沒有稍動的力氣。有些人會慢下腳步,看她一眼!,有個好心的婦人問她要不要幫忙叫救護車;更多人則像是沒看見她,逕自快步通過。
她曾試圖睜開眼,只是,眼前的東西都變形扭曲了……她趕緊又閉上,不敢再看,以避免更強烈的暈眩。
她得保持清醒——等待。等待什麼,她不知道,但是,她要等下去。
時間分秒過去,她沒昏迷過去,如雷的心跳和喘息也緩了下來。終於,他來了。他要她上車……他要她上車……
只是……眼皮還是沉甸甸地睜不開,身子也沉甸甸地起不來。
唐豫扶她坐進車裏,直接驅車至醫院。
醫生的診斷忒也簡單——「長期睡眠不足,刺激性的飲料如咖啡、濃茶明顯過量,還有營養不良……」
說到這,他又自言自語地加上;「你們年輕女孩就是這樣,一天到晚鬧減肥。因為路倒被送進急診室的女孩子十個有九個是減肥減壞了身體,再不然就是厭食導致營養不良……」
這席話說得孫易安啞口無賣口……她被錯怪了,偏偏反駁不出口。她下意識望向唐豫,見他寒著臉站在一旁,更是不敢再說什麼。她麻煩他的地方夠多了。
「……所以你才會因為心律不整而缺氧。等一下給你打過點滴以後才可以走,自己的身體要多注意。這麼虛弱……」
她趕緊點頭。點滴她打多了,她不在意,重點是,待會兒就可以走了,她不用在這裏待上更久的時間。
兩個小時後,他們回到車上。她已經好多了。很想跟他說聲謝謝,也想問他怎麼知道她在那兒,以及他怎麼有空……等等。
他那張沒有情緒的撲克臉成功地阻絕了她的嘗試。
美麗耀眼的跑車倒出車位,駛離醫院停車場。
孫易安正襟危坐,舌頭像是結冰似地說不出一句得體的話,索性封上。她原本打算就這麼無言下去,只是,看著窗外往後飛逝而去的景物,她突然覺得不對。
「你不回飯店嗎?」
唐豫瞟了她一眼。
「你來過臺北?」
她忙不迭地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那你怎麼肯定這不是回飯店的路?」
是啊,她怎麼肯定?她自問。
「呃……直覺不是。」說出口後她更確定了:絕對不是。
他沒回答她,一徑操著方向盤,任沉默無止境地滋長……
「過中午了,帶你去吃飯。」
他低沉的聲音劃破凝結的空氣。她像是驚醒般,這才發現自己看著他側臉鋼硬的線條,看得愣了……
她硬生生將視線拉回正前方的路面,慢應了聲,卻感覺心跳漸快漸強。
方纔……有那麼短短短短的一瞬間,她錯覺自己是思煙。
這想法讓她臉紅。她憑什麼產生這種錯覺……
汽車平穩的行駛在寬敞的馬路上,每當車速加快,她的胃便一陣陣的翻騰。她知道他在生氣,但不敢問他在氣什麼。
短短十多分鐘的車程,她如坐針氈,直到車子終於有減速停下的趨勢。
「請。」
他率先開了門下車,她立刻跟上,然而他的長腿並未體諒她的羸弱,追得她氣喘吁吁的,起先,她還試圖用小跑步跟上他,但沒多久便宣告放棄,任兩人的距離愈拉愈長,而她的心情也隨之低蕩,才一會兒的工夫,他已經穿過車陣,過到馬路對面了……她低下頭,眨去一顆差點溢出眼眶的淚,覺得自己好沒用。
再抬起頭時,她發現他赫然在她眼前……
他皺著眉頭看了她一會兒,冷冷丟下一句:「可以走了嗎?我沒空跟你耗一整天。」說罷,他托起她的臂膀轉身就走。
她感覺自己的心情像洗三溫暖似的忽冷忽熱,雙腳卻努力配合他的步伐加快著。
終於,他領她進了一間店面樸實的漢堡店——出乎她意料之外。有別於一般過於明亮溫暖的美式速食連鎖店,從外觀看起來,它更像是傳統賣燒餅油條的早餐店。
她懷疑這是他一向習慣帶人來用餐的地方。顯然他不認為她必須被如何認真且費心地對待。輪到他們的時候,他側過頭問她想吃什麼,她沒吭聲,只是搖了搖頭。
「兩份總匯三明治,兩份牛肉漢堡,一份洋蔥圈,兩杯奶茶,再一份生菜沙拉。」他替她點了一堆,她感覺他是在報復她的默然。似乎跟他在一起,所有拂逆他心意的行為都會換來自討苦吃的下場。
果然,落坐之後,他很開心似的把所有食物均等分為兩份,一份推到她眼前,讓她沒得揀選,沒得拒絕。
她是真的沒食慾,一餐下來,她吃得一口慢過一口,偶爾偷偷打量他兩眼。
她發現他大口咀嚼的滿足模樣竟有著初入社會、滿懷理想壯志的熱血青年模樣。她記起父親一向篤信的話:吃相是騙不了人的。從他的吃相,她不免猜想:或許他的深沉譏誚只是表面……
「該享受的時候能全心享受,是種幸福,不管是在桌上還是……隨便哪裏」他故意慢下話,「你不會正好是那種愛故作姿態的女孩子吧?」他菱形上揚的嘴角要笑不要的。
她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總覺得他的語氣有弦外之音。
他是真的深沉譏誚……她現在確定了。
不過,被他這麼一說,咀嚼、吞嚥的速度倒是立刻識相地加快。
在解決了他份內的食物後,他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望著窗外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冰奶茶。長期持店的她很難不注意到他的習慣很好,即使盤中的碎屑他也能清理幹淨,而且動作優雅利落,顯見出自良好的教養……和性格。
這時候的他,怎麼看都不像是先前領教到的那種陰鬱男子,甚至,他讓她聯想到清朗的藍天。像臺南一向萬裏無雲的天。
在他目光的監督下,她總算吃完了三明治和沙拉,不過,剩下的漢堡還癡癡地等待她的臨幸,這是她的責任範圍……
她該怎麼表示她無能為力?
就在她為難之際,一隻大手越過界,將孤伶伶的漢堡連餐盤移了過去。
「不介意施捨給我吧?」他話語裏的嘲諷意味極其明顯。
她求之不得,只是對他的語氣有些過敏。
不公平……她知道他對其他女孩子不是這樣的;對穎容、對那名女子,和他周圍身邊所有或生份或熟識的女性,他總是願意展露他紳士體貼的一面,為何單單喜歡對她冷嘲熱諷?
「塗伯說你一天至少點上三、四杯咖啡。」
他突然冒出這麼句話,害她嚇了好大一跳。她不解地望向他,而他仍是那副冷然的模樣。。
「沒有人告訴過你,咖啡不是這種喝法的?」他的語氣淡淡的,卻有一股讓人不敢忽略的氣勢。
「我只是喜歡那個味道……」她的聲音漸漸微弱。她不懂自己的心虛所為何來。
他挑了挑眉,略略撇了下嘴角。「隨你。」
就在她以為他對她的「拷問」結束之時,他冷不防又冒出一句
「還想學煮咖啡?」
「嗯。」她愣愣地承認。
為什麼這麼問?她不敢想他是不是還肯教她。
他沒了下文,逕自無言的模樣像是剛才只是隨便問問,沒啥意思。孫易安原本還在等他的回應,在確定他不會再說什麼之後,提著的一顆心這才緩了下來。
跟他打交道原來是件這麼難的事……她突然領悟。
他的喜怒是這麼難以捉摸,她永遠猜不出他的下一個反應是什麼。他讓她想起一種古老卻風靡至今的遊戲:俄羅斯輪盤。他像是用飛鏢決定自己的心情和回應,一切由機率掌控。
更恐怖的是,她覺得自己就被綁在輪盤上,指不定什麼時候,哪根脫軌的飛鏢便射得她遍體鱗傷。
她暗自瞄他一眼,確定他沒發現自己的想法之後,才對自己吐了吐舌頭。
好笑!她竟然害怕自己被他看穿。她把他想得太神通廣大了。
怪了……夢中的他和現實中的他好不一樣。那個和煦的他、開朗的他、溫情備至的他,只對思煙展現?
改變他的,究竟是時間,還是有其它更深刻的事件?
她忽然渴望知道他和思煙的過去。想知道是什麼讓他改變,想知道……為什麼總有股淡淡的遺憾棲息在她心裏——
「別皺眉頭!」他突然命令道,語氣暗合著暴怒。
她立刻像是做錯事般低下頭去,卻不明它他為什麼突然生氣……
唐豫隨即從口袋裏摸出香煙,心煩地點上。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每多看孫易安一眼,他便在她身上多發現一抹熟悉的影子……
她們皺眉的樣子是那麼相像……不過,眼前的她可愛多了,至少沒那麼冰冷,表情豐富得讓人看了發噱——
該死,他在胡思亂想什麼,他應該與她保持距離的。偏偏,他又不能忽視自己對她莫名的歉疚。還有一些比歉疚還多上許多的情緒,那是什麼?
他立刻阻止自己奔騰的思緒。
該死!他忍不住又咒了一次——俞老大和楊緒宇給他找了什麼麻煩!
孫易安打量著他陰鬱的側臉,鼓起勇氣問道:「嗯!你說過你有些思煙的東西,我想看看,可以嗎?」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眼她,在片刻的沉默之後,捻熄只抽了一口的煙,聳聳肩,答道:「有何不可。」
* * *
隨著房門緩緩開啟,孫易安怯怯地踏進這個位於總統套房裏最僻靜的房間。
身後透過走廊層層折射進來的微弱陽光是房內惟一的光線,原本沉積多年的灰塵隨著她的腳步翻飛揚起,在她腳下糾纏繚繞……一屋子的死寂氛圍逼得她幾乎窒息。
她怏步走向對面的窗邊,「刷」地一聲拉開窗簾沉重的布幕以及玻璃窗,在陽光射入房裏的同時,她讓眼光環視過房內一圈——
房間很大,約莫有八、九坪大小,傢俱上全被覆上了白色防塵布。
她隱約看出裏面的擺設除了梳粧臺、床、衣櫃之類常見的傢俱之外,最眼熟的,便是依牆靠窗而放的工作臺。
就這一點,她們姐妹倆的習慣是一樣的。她們的生活都少不了書寫、閱讀以及做手工藝多用途的木質工作臺。
室內的擺設原本該是優雅舒適的,然而荒置多年,空氣裏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死氣,紙箱、鐵箱堆了一床一地,牆角也疊放了幾十隻大大小小褪了色、掉了漆的畫框,整個房間透露出一股荒廢、淒涼的氣氛……
她突然覺得心好痛、好痛……
不假思索地走近傢俱,迅速地一一拉開防塵布,重重疊疊的灰塵立刻像是被激怒似的,更加張狂地隨著注入的氣流舞動著。
片刻之後,終於塵埃落定,窗外的風塗塗吹進來,重新帶來一絲清新的暖意,驅走了原來的死寂。
唐豫隨後走進房裏,兩人一直沒說話,卻有一股恍惚感在兩人之間流動著。
從沒有想過自己還會再進到這個房間,也從沒想過經過這些年,它會變得如此枯寂地噬人,倣佛房間亦有靈,卻隨著主人一同消逝。
那一年,他從醫院回來後,除了牆上的畫之外,所有思煙的物品都已經被打包堆進了這房裏,而這房間,也從此成了他的禁地。
在進房之初,他也以為自己看到了思煙,看到她的身影在其中穿梭、走動。漸漸的,思煙的形影褪去,在陽光下,他看見易安。就像第一天見到她時,紛飛燦黃的葉子落定,林中,她的身影悄然獨立。
六年,究竟是太長還是太短,對於過去的記憶,他是記得太多——還是忘了太多?
他茫然。
孫易安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露出裏面滿滿的衣物,它們整整齊齊排列著,似乎等待著隨時再被穿上;她再走到梳粧臺前,刻意避開視線,不去看鏡子上貼著的褪了色的「喜喜」字,只管拉開抽屜,裏面簡簡單單幾瓶化粧品、保養品,透露著些許寂寥。
在她四處摸摸弄弄的同時,他注意到工作臺旁的吉他……眼裏陡地湧起一抹陌生的酸澀,他默然微彎下腰沿著布套撫過琴身渾圓的曲線,接著從布套裏取出吉他,琴弦與布套摩擦的悶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啊……」她走到他身前,看著他修長的指尖輕輕地撥弄過琴弦,輕脆的琴音隨之填滿整個房間。她怯怯地伸出手,輕撫上平滑的漆面……這琴,承載了多少記憶?驀地,一滴淚水從她的眼眶滾落。
「怎麼了?」唐豫伸手托起她的臉,探索她淚光晶瑩的眼,神情若有所思。
孫易安從莫名的感傷中回過神,這才突然難為情起來,胡亂擦去臉上的淚。
「沒、沒事!我好喜歡聽你彈——」話才出口,她自己也愣住了。他根本沒彈,只是隨意撥弄兩下罷了。不過,在他撫琴的瞬間,她的確聽到一段段熟悉的旋律,極熟悉,一時卻無法想起何時聽過,在哪聽過。
唐豫靜靜地看她,沒有回應。
見他深思的模樣,她開始慌亂了,支支吾吾地沒話找話說:「呃……這、這是你的吧?怎麼在思煙的房裏……她不會彈吉他」
「這你倒記得?」他的眼神緊鎖著她,突然冷冽了起來。
「我……」她又是一陣語塞。
他垂下視線,淡淡地問:「唱歌嗎?車禍之後?」
這問題讓她愣住。唱歌……她從來沒想過,連輕哼都不敢。一手撫上喉嚨……聲音都啞了,怎麼唱?
他慢條斯理地收起吉他。
「思煙歌唱得很好。」
她知道。不知怎的,聽他說著關于思煙的事,霎時又讓她眼眶中盈滿淚,然而,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殘酷,卻讓她顫抖。她別開臉,刻意打開身旁一隻虛掩的紙箱,發現裏面放滿了書本。
她讓手指輕輕拂過,抽出其中一本像是畫冊的書翻看著,發現裏面全是一幅幅唐豫的畫像,有時,畫旁寫了幾個娟秀的字,她沒細看。倒是一張小小的書籤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拿起仔細一看——
突地,她的胸臆一陣翻騰,氣息忽而變得淩亂,她立即合上書本,努力平撫著自己沉重的喘息……
她的反應全都落入身旁一雙深邃不可測刑眼中。
「怎麼了?」他淡淡一問。印象中不記得思煙有這樣一本書。
「這……借我。」她把書緊緊模在胸前。
不能讓他看見。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14 00:07:24
第六章
森嚴霸氣的黑色大樓矗立於一堆商業大樓間,不同的是,它讓經過的人忍不住加快腳步。若非不得已,沒有人願意在它面前佇足停留,更遑論進入。
森冷、陰暗、溼潮、沒有人氣……這是多數人對它的評價。
唐氏企業。
鬥大的金字在昏黃的陽光下仍顯得刺眼。
十七樓頂樓的總經理辦公室內,從上午開始,一陣接著一陣的辱罵聲終於平息,已經是接近下班的時間了。
「都是一群沒用的家夥!」唐世明整整自己的西裝,心情一片陰霾。
一陣敲門聲響起,不等回應,唐平原肥碩的身軀慢條斯理地晃了進來,在沙發上隨意地攤下。
「今天又怎麼了?」同在一棟大樓裏,總會聽到一些風聲。
唐世明掏出梳子,整整油亮的發,表情冰冷傲慢。
「信不信,我明天就把整個會計室裁撤掉!」
「怎麼回事?」唐平原問得懶懶的。雖然他名為董事長,但公事方面他是不怎麼過問的。他知道反正公司底子雄厚,他樂得把時間花在吃喝玩樂上。
「你知道嗎?這半年結算下來,我們竟然虧損了上億!我要他們提出報告,那票狗東西竟然還不知道是哪裏弄錯了!」
「虧損?那不是會計室的問題吧……」唐平原沉吟著。
「真正虧損的話,會計室怎麼算都算不出盈餘。依我看,可能是業務部門的問題,是他們辦事不力。幹脆找個不順眼的人開刀,這麼做也能殺雞儆猴。」
「這麼做好嗎?不怕人人議論——」
「怕什麼?誰不想活了,敢惹我們唐氏!」
聞言,唐世明嘿嘿笑哂著。
「沒錯,的確沒有人敢。好吧,隨你的意吧。」「對了,虧損的消息先別讓他們傳出去,別讓其他人有機會看我們的笑話。」唐平原進一步交代。
「我懂……」商業界是噬血的,只要有一點消息,就是沒問題也會被渲染得言之鑿鑿,小問題則會被說得像是公司垮定了。
「尤其是那個雜種。」唐平原冷冷地補充道。「放心吧,聽說他向來不太管事,以他的態度、他的名聲,公司要垮是遲早的事。」唐世明一向不把唐豫放在眼裏,從他第一天進唐家大門起,他這個二哥從來沒承認過他。
「是這樣嗎……」唐平原忖著。
大家都說那雜種厲害,當年被唐氏掃地出門,只得到老頭留給他的連年虧損的飯店,不過幾年的時間,變身後的「遠之飯店」業績竟淩駕多家老字號的五星級飯店,其它周邊的娛樂事業,包括多家餐館、PUB、經紀公司、健身中心、多媒體製作公司也都頗具份量。雖然「遠之」淨值排不進十大、百大企業,但不可否認的,唐豫的確有兩把刷子。「大哥,你太瞧得起那小子了吧。他除了那間飯店還算有價值,其它的投資,不都是些小鼻子、小眼睛的,怎麼數都上不了臺面,還以為他多有企圖心呢,原來不過如此!老頭當初想把『唐氏』整個給他,是他老眼昏花!」
「聽說他手上有幾個大型的開發案在動。」
這幾年恐怕太掉以輕心了,才會讓那小子這麼順利地發展。可惜了……為什麼當年死的不是那小子,而是孫思煙那個替死鬼。
「這我也有聽說。他成天鬧徘聞上小報雜誌,公司還能搞得有模有樣的。我看還不是姓楊的小子和姓俞的那女人在撐。」
「別忘了,還有老塗。俞綺華這兩年倒是沒聽她做了什麼。」
「說出去誰會相信,兩個唐氏無足輕重的角色,一個是以前老頭子的秘書,一個是不知道哪個部門的小主管,竟然也有當上副總經理和飯店經理的一天。」
「這幾個人表面看上去沒一個成氣候……真不簡單。」
「如果你真的擔心,那就想辦法讓他們動不了。」
「動不了?怎麼做?」唐平原這下有興趣了。「這我來想辦法,你放心吧。」唐世明放眼中閃現惡意的光芒。
那小子一出現便立刻得到了老頭子的歡心,一心只想把唐氏企業給他,還對外推說是他們能力不足,害得他們幾無立足之地。若非他們在老頭子死後給那小子出了幾個難題,讓他自己知難而退,他們也不能奪回唐氏。
這仇啊,非報不可!
那個雜種,讓他茍延殘喘那麼多年,看看他還能神氣到幾時!
* * *
「你是誰?」
她睜開眼,只見一片朦朧中,一個黑色身影在她床邊坐下。
「你……」
「你,你是誰?」
「我是……易……安。」
* * *
「你是誰?」
睜開眼,又是那個黑色的身影。好熟悉……是誰?他想做什麼?
「易安……孫易安……」
「那——思煙呢?」
「思煙?思煙……」她不知道。
「你是——」
「我是……易安……」
* * *
「你是誰?」
緊閉著眼,她再不願意看見他,卻感覺自己額前的發被撥開,溫熱的指尖在她的傷疤上輕輕摩挲……
「你到底是誰?」
她忍不住輕顫。
「我……我……」
「告訴我,你是易安,不是思煙。」
這句話聽在她的耳裏,像是請求。
「我——」不知怎的,她說不出口。
暖暖的觸感離開她,她悵然若失,迷迷濛濛地睜開眼,那個身影站在落地窗外,她再一眨眼,他已經消失。
* * *
遠之飯店的廚房裏,一陣陣嘈雜而歡樂的笑語聲沿著長廊傳到空蕩蕩的下午茶廳。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
塗孟凡循聲走去,發現在眾廚師、副手與侍者間孫易安瘦弱的身影。後者正揮著汗和眼前煮咖啡的器材作戰。
「哈哈哈……」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哈!哈哈!沒看過這麼笨拙的手,我看你是嫁出不去了,小姑娘!」總廚劉師傅一反平日的不茍言笑,朗朗地笑著,噸位大的他笑起來自然聲如洪鐘。
「不是、不是這樣。來,Ann,你再看一次……不要慌……哦,不要慌。」吧臺的bartender Patrick親自出馬,在孫易安身旁細聲細氣地指導著。纖長的手指揮啊揮的,舞著一場綺麗優美的舞蹈。
孫易安學著他的動作,卻是一陣手忙腳亂。
畫虎類犬。
「完了……」她邊揉著半瞇的熊貓眼,匆忙之中,一滴沿著臉頰滑下的汗水不偏不倚地滴進壺裏加味。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不帶惡意的訕笑下,她腓紅著臉說不出一句話,兩隻手兀自做著不協調的動作,因失眠而隱隱作疼的腦袋瓜子實在幫不上什麼忙。
「好吧、好吧,Ann,我再做最後一次,真的最後一次了,你看著……」
「算了,你別學了,幹脆嫁我吧,反正我再兩年就出師了。」一個年輕的學徒出面解救她。
「嫁你?那還不如嫁我,我已經出師了。」另一個年輕師傅自告奮勇。
「就憑你們也配!你們招子放亮點,易安小姐可是老闆的秘密情人呢。」
不知哪個人突然冒出這句話,孫易安聽了差點沒打翻咖啡壺!
「你們別亂說!」
飯店上下的員工老愛揣測她和唐豫的關係,任憑她怎麼百般解釋,他們還是喜歡繪聲繪影地說。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這麼大剌剌地在她面前說……什麼「秘密情人」,天!
「就是說嘛……什麼秘密情人,是Ann的姐夫!」Patfick出面聲援她了,不過,他看向她的眼神卻是充滿曖昧的。果不其然,他隨即加了句:「Ann,說說看,被姐夫偷偷包養的感覺很棒吧?不倫的關係更讓人覺得刺激,對不對?」
孫易安的嘆息、抗議湮沒在眾人的狼啤中。
「這裏是在幹什麼!」塗孟凡忍不住出聲制止。
頓時,廚房一片鴉雀無聲。咖啡在壺裏沸騰的「滋滋一聲在靜默中顯得特別刺耳。
孫易安趕緊慌亂地熄掉酒精燈。
「呃……沒事、沒事,塗經理,我們只是趁現在沒事,看Patrick教易安煮咖啡……」其中一名侍者試圖緩和頓時凝結的氣氛。現在正是下午茶和晚餐之間的空檔,所以他們才有空閒群聚在這。
「是啊,塗老,這娃兒笨手笨腳的,教起來特別有趣——」孫易安直扯著劉師傅的圍裙,示意他別再說下去,不過沒用。「喲,你怎麼了,娃兒?」
塗孟凡沉著臉說道:「Patrick,你不在吧臺,跑到這裏來湊什麼熱鬧?」
「你忘了,塗經理,我是晚班的bartender……」Patrick的語氣有些委屈,眼眶也立刻配合地溼潤起來。他可是戲劇係科班出身的。「現在還不到我的上班時間呢,我只是提早來教Ann。」料理臺上的一堆咖啡煮具也是他另外準備的。
前些天Ann鼓起勇氣開口要跟他學煮咖啡,他瞧她這些天老是一個人沒事晃來晃去,這才一口氣答應了下來。
原本他利用工作空檔的時間教她,不料被塗經理捉個正著,還被告誡不可「公器私用」。之後,他才煞費苦心地帶來自己家裏的器材,用自己的時間教她,原以為這樣就萬事OK……
不懂的是,塗經理一向寬和厚道,但他卻對Ann特別的不近人情?
別說她給他添了什麼麻煩,事實上,她幫了他不少忙呢。雖然她咖啡煮得挺笨拙,但是這兩天在她的幫忙下,他私人的王國——吧臺——可是煥然一新,佈置及擺設充滿了他喜愛的藝術氣息。前陣子從商務套房淘汰下來的窗簾、床罩和桌巾等材質高級、花色也新穎的布料也被她一一改製成一個個精緻可愛的杯墊、圍幔和隔熱套,造福了不少餐廳廚房的工作人員。Ann隨和而靦腆的氣質,原本就讓人喜愛親近,幾日下來,大家都習慣有她在一旁瞪著大眼盯著。
聽了眾人的解釋,塗孟凡臉色顯得更加難看。
「易安小姐,抱歉讓您看到這些工作人員疏失怠職的一面,請您見諒,他們平常是很有紀律的——」
「別……別這麼說!」明明怪她,卻不當面說出,反而指責其他所有的人,這把她嚇壞了。「是我不好,我立刻就出去!」
「謝謝您。」塗孟凡略微欠身,冷冷地回道。說罷,他掃視了眾人一眼,轉身離開廚房。
「請等一等,塗伯伯……」孫易安向大家深深鞠了個躬,隨後跟上,兩人停在無人的長廊中。
「有什麼指教,孫小姐?」
塗孟凡客套有禮的態度看在孫易安眼裏,卻是冷漠疏離。
「我……耽誤大家的工作是我的錯,他們是好心幫我,我希望你責怪我就好,不要遷怒他們。」
「您太客氣了,孫小姐,您是貴客。」仍是這般疏離的口吻。
天!這樣的說話方式,她好累……她的眼神帶著懇請,無力地說道:「塗伯伯,拜託!你究竟氣我哪一點?我知道我這麼突然的出現給大家帶來了困擾。不過,我已經盡量不麻煩所有人了。或許我做得不夠好,如果你對我有什麼要求、有什麼不滿,請你直說好嗎?」
一陣沉默之後——
「我對您沒有什麼不滿。您是客人,我只希望這幾日來的服務您還滿意。」沒待她回應,他已然走開。
孫易安嘆了口氣。所有人都對塗伯伯讚不絕口,說他寬厚、慷慨,說他仁慈像自家的長輩,說他待人誠懇、不卑不亢不擺架子,說他認真負責事必躬親……所有不會從員工裏聽到的優點,全被用來形容他了。這樣的他必定不會無緣無故苛待她其實說「苛待」言重了,頂多就是冷漠有禮。即便如此,她居住的一切事宜,他都照應得妥妥當當。
是她做錯了什麼?不可能。她才初來乍到,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思煙了。
思煙……直覺她與唐豫的過去不若俞姐和楊大哥說的那麼單純,光是連日來夢境的內容,便不知複雜多少倍了。
這些謎樣的過去,她能問誰?
* * *
「扣,扣。」
「請進。」孫易安頭也不抬,專心忙著手上的工作。
「嗨!」
聽到這聲輕快的招呼,孫易安從工作臺上直起身,回頭一看,看見俞穎容已經走進房內。
俞穎容四處打量著,她注意到,除了飯店提供的全套生活用品外,屬於易安姐私人的東西並沒有多少。
走到書桌前,她發現了一幅未完成的拼布圖,長約一公尺。圖畫裏隱約可見一片樹林,和樹林中的建築,背景還是空的,不過,由鉛筆畫出的草圖,她猜測應該是一畝畝的田地。
這是易安姐的家吧?
一室的傢俱用品,她卻只在這圖畫上面感覺到一絲暖意。
多麼清冷寂寥……
一個人在這樣的房裏獨自生活了十多日,不但舉目無親,連親近的朋友都沒有,必定非常寂寞吧?
「好漂亮,我都不會做這種東西,你好厲害。」聞言,孫易安臉一紅,顯得有些侷促。
「這……很簡單,一學就會。」
「真的?你願意教我嗎?」俞穎容開心地問。易安姐剛來的時候,她還以為她會像思煙姐姐一樣不容易親近,所以刻意避開她好幾日,後來才發現是自己多慮了。
孫易安偏著頭,努力想了一會兒,才回答她:「其實,好像沒什麼好教的。心裏浮現什麼樣的圖案,手上就跟著怎麼做就是了,沒什麼訣竅。你動手做做看就會知道……」說著,她從洗衣部給她的布料中挑出幾個顏色,遞給俞穎容,另外又從袋子裏翻出刀剪、針線給她。
俞穎容接過東西,在孫易安的身旁坐下,心裏沉吟著。
「你真的是思煙姐姐的雙胞胎妹妹?」
孫易安怔怔地看著俞穎容,好半晌,才露出怯怯的笑容。
「為什麼這麼問?不像嗎!」
「不、不是。很像……可是又很不一樣。」
這是飯店裏第一次有人主動向她提到思煙……
「哪裏不一樣?你告訴我。思煙是什麼樣子?」看見孫易安難掩興奮的模樣,俞穎容有些詫異。
「你怎麼反過來問我?」
「我出過車禍,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快點告訴我思煙的事,我好想知道。」
「喔……我想想……」其實那時候她才念國中,事情都模模糊糊的。「我記得思煙姐很漂亮,非常漂亮。可是,她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的,不太講話一有空就像你一樣,躲進房間裏工作,不怎麼理人。不過,倒是不會讓人覺得討厭就是了。你們的個性差很多,我覺得她很冷。」
「冷?」
「嗯。從那次車禍之後,唐大哥就變了個人……一個性變得詭怪,時而吊兒郎當、滿不在乎,時而冷峻駭人。「也不太讓人家談起以前的事。」「為什麼?」
「我不太清楚……」這些年來,大家對那晚及之前的事都三緘其口,所以詳情她也不明白。
「我只記得那天晚上,我媽帶我去參加他們的婚宴,本來都好好的。可是突然間好像發生了什麼事。唐大哥的哥哥不知道說了什麼話,現場的氣氛變得很糟,沒多久,唐大哥衝出門,思煙姐跟在他身後追出去,兩個人臉色都很難看,什麼都沒說。我問我媽,她只叫我不要多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俞穎容雖然知道得不多,但從她口中說出來的經過顯然與父親和俞姐告訴她的有所出入。她一直以為他們是在度蜜月的途中發生了車禍。
「我不知道……當天夜裏,媽媽接到電話後,只說唐大哥出了車禍,就急忙出門了。兩個星期以後,唐大哥的傷勢穩定下來,媽媽才帶我去醫院探他。從那之後,我就沒再見到思煙姐,也沒有人提到她的事,一直到現在。」
是了……父親告訴她,思煙的傷勢很重,他眼見她的情況嚴重到無法挽救,於是要求院方幫忙把思煙送回臺南老家度過最後的時日,並在那裏安葬。思煙回家的那日,她也發生了車禍,但是情況比思煙好,在經過漫長的療程後,終於能復原。不對……回到這些她原來不疑有它的點滴,隱約覺得事情像謎團一樣,理不清楚,但是父親去世了,她找誰問去?誰能告訴她?唐豫?
「唐大哥一定很愛思煙姐……」
「思煙就不愛唐豫嗎?」她幽幽回了句。思煙的畫冊裏,全是唐豫的畫像,開心的、大笑的、忙碌的、彈吉他的、沉思的、沉睡的……她怎麼可能不愛他?
俞穎容撇了撇嘴。
「思煙姐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這幾年來,唐大哥換了一堆女朋友,可是從來沒看見他什麼時候真正開心過。你去過他的房間就知道,以前不是這樣的,沒有人會把自己的家搞得像倉庫一樣,比廉價旅館還不如。聽楊大哥說,唐大哥有強迫症,一天不折磨自己、虐待自己就不高興,每天回家有錢在口袋裏也不高興,他收藏的那些號稱是『藝術品』的東西,有一大半是垃圾,他是當灑錢給窮人似的見一個買一個,愈沒價值的,他支票簽得愈快,帶回家後卻連一眼也懶得看……」俞穎容又補上一句:「連女人也一樣。」
「什麼意思?」孫易安好奇地追問。
俞穎容吐了吐舌頭,說著有些臉紅。
「其實這也是從楊大哥那聽來的。他說唐大哥是害怕自己再愛一次,就會再遭受一次痛苦,所以,他選擇交往的那些女人,除了明顯的身材火辣以外,沒有一個有好名聲,她們擺明著是為了享受才和唐大哥在一起,因為他是個很大方的情人,只要敢開口要,他都肯給。」
孫易安皺起眉頭。他何苦這樣糟蹋自己的價值?
「我看見他幾次難得的開懷大笑,就是當他看見報章雜誌把他罵得一文不值的時候,罵得愈兇他笑得愈開心。你說,這樣是不是很病態?」
「前一陣子,他開始每天喝酒,連公司都不太管,把大家都嚇死了。」俞穎容又接著說道。
「在公事上,他應該是個知道分寸的人吧。」總覺得他對待自己、對待生活的乖戾態度不會帶到工作上——他過不去的是自己,不是那些人。
「這我就不瞭解了。只希望他能快樂些……可是他最近又更怪了,我好怕再這樣下去,他會爆炸。」俞穎容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手上的布料。
聽著俞穎容對唐豫的形容,她心頭一陣陰霾。他到底在想什麼……
突然想起這些晚上,她夜半老覺得有人在她房裏、房外徘徊,是他嗎?他想怎麼樣?。
「這些先還你,我回去想想看要做什麼,想到了再來找你,好不好?」
「嗯。」
「還有,如果你想要學煮咖啡,可以找我喔。我在等大學聯考放榜,很閒的。」
沒等她回應,俞穎容向她眨了眨眼表示約定已成,接著便輕快地跑跳出門。
* * *
夜裏,位於「遠之飯店」十六層樓高的總統套房內,燈火仍明亮。唐豫專注的眼神,始終不離電腦螢幕。隨著一頁頁數據的整合傳送而至,他的表情益發凝重起來。
突然,牆上的燈閃動,他伸手一撳桌前的控制器,房門隨之開啟。
「塗老,這麼晚了,還沒休息?」他向來人招呼一聲。不經意地瞥了眼時鐘,十二點了,這才發現工作時間比自己預期的長。
「你工作到這時候,也不太尋常吧。」相對於他的輕鬆,塗孟凡顯得嚴肅許多。
唐豫終於將視線移開電腦,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這位商場老將。
這些年來,塗孟凡的老成持重相當程度平衡了他及楊緒宇、俞綺華三人蠻幹的衝勁,是「遠之企業」極為倚重的力量。有他掌理飯店,便如同撐起了遠之的半邊天,公司的拓展才得以無後顧之憂的進行——
但是眼前,他們有場硬仗得打。看塗孟凡的表情,他知道對方也在為同樣的事傷神……
「塗老,有話直說吧。」
塗孟凡隱隱嘆了口氣,點點頭。「唐氏那邊的動作,你應該早發現了。」
唐豫撇了撇嘴角。又是唐氏!像是他老揮之不去的夢魘……
「沒錯,我發現了。」他露出一抹透著疲憊的笑。「不發現也難,這麼拙劣的伎倆。不過,老實說……這麼做倒是很有效,立竿見影。」
塗孟凡的眼中閃過憂慮。
「我們有多少勝算?」
「你說呢?」唐豫笑著反問。
塗孟凡沉吟了會兒,說道:
「一邊是飯店營業執照和兩個正在進行的開發案被耽擱,工程就這麼拖著,像錢坑一樣。另一方面,市場的風聲不斷,飯店的股價守得很吃緊……」
當然,他們也可以加緊運作,動用可能的關係讓開發案盡早過關,讓工程順利進行,另外在市場上強力拉抬股價。不過,每個動作都卡在兩個關鍵上:時間,與金錢。而目前「遠之」除了飯店之外,其它的事業不是獲利有限,就是還沒到回收階段,如果決定正面迎戰,等於是拿飯店與整個唐氏搏——
情況相當吃緊……這一點,兩人皆心知肚明。
唐豫起身,隨手點了根煙,轉身跳向窗外。
他應該感到滿足嗎?至少,他們讓他過了六年平靜的日子。
「看樣子,似乎該是做個取捨的時候了。」
「唐總——」
「我們不是曾經一無所有過嗎?再糟,也糟不過一無所有吧?」唐豫說得淡然,出神地盯著手上的煙。
塗孟凡似乎愣住了,接著,神色突然猶豫起來。
「話是這樣沒錯。不過,時機巧了點……是不是……」
「什麼意思?」唐豫表情沒變,但耳朵卻尖了起來。
「六年前,孫思煙害你離開唐氏。六年後,孫易安莫名其妙出現,接著,『遠之』也開始出狀況,你說,這不是很巧——」
「塗老——」唐豫的聲音壓低,帶著警告意味。
「唐總,你嫌我心胸狹窄、城府太深,我承認。只是,不得不防啊。唐平原、唐世明兩兄弟對你有所忌憚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他們巴不得你一蹶不振,只是一直沒有機會。你在唐家生活了二十年,對他們還不瞭解嗎?他們是機會主義者,每一個能用來打倒你的機會,他們都不會放過的。你明明是聰明人,明知道自己的處境不容易,還想眼睜睜看舊事重演一次嗎?」
塗孟凡沉重的道白引發唐豫的回憶……
如今再回想起來,他不得不驚訝自己當時的盲目——
那麼現在呢?他有把握自己不再被表象欺騙?
易安……她有可能與思煙一樣,同樣受唐家兩兄弟的控制嗎?
不,不可能。
「你多慮了,塗老。是我要緒宇幫我調查思煙最後的情況,易安是這樣被找到的。」
「沒錯。但是你不覺得這整個過程很奇怪嗎?孫易安就在我們遠之。所及之處,像是老早等在那兒,等我們去找她似的。事情應該有那麼單純嗎?緒宇和俞副總兩人就是太心軟、太盲目,才會把她接到臺北來,真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怎麼發展!」
「這我倒不擔心。易安的情況不至於對『遠之』產生威脅,至少,我不相信她能幫上我那兩個哥哥什麼忙。」
「聽你這麼說,我更擔心了——」
唐豫揚起眉頭,靜待下文。
「你像是個壓力鍋,什麼事都想吞下去、藏起來,表面上看起來很正常,甚至比過去六年來更正常,工作認真,不再有那些瘋狂不切實際的點子,報章雜誌也看不見你最近的腓聞,太正常,正常得接近病態。」
「塗老,你傷到我了。」
「看看你自己,連你向來擅長的譏誚都顯得牽強,你這樣教人怎麼不擔心?易安小姐的確沒有能力直接影響『遠之』,但你被影響了,這才危險,不是嗎?所有與孫思煙有關的事,你都無法置身事外。」
唐豫別開臉,下意識問躲塗孟凡深沉的眼光。
「思煙小姐是你一切痛苦的根源——」
「別說了。」
「六年前是,現在還是。對她,你根本不能不心軟——」
「塗老!」
「也放不下——」
唐豫一掌用力擊在桌面,深深吸了口氣後,說道:
「這裏有點悶,我出去逛逛。你也早點休息吧。」說罷,他隨意操起椅背上的外套大步離開。房內,塗孟凡長嘆一聲。
「你什麼時候才能睜開眼睛看清楚?」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14 00:07:50
第七章
遠之飯店咖啡廳。
「Ann,幫我煮三人份的熱水,快!」
「哦。」
「這杯馬丁尼給A6的小姐,Pink Laby、深水炸彈是C2要的。外場點單來不及,麻煩你了。」
「好,沒問題。」
片刻後。
「該死,人怎麼愈來愈多了!這是高級飯店的咖啡廳,他們當是哪裏!pub嗎?說來就來!」
「你別氣、別氣……我來幫你。哇!這麼多點單一塊來……一共是六杯latte三杯摩卡,兩杯花式摩卡,兩杯曼特寧,兩杯藍山……晚上了還點咖啡,這些人準備熬夜嗎?」
「Ann,我這邊快來不及了,先幫我煮曼特寧。」
「不行,我還是不會用siphon,我幫你打奶泡,好不好?」
「好、好,快、快!」
晚上八點用餐時間才過,前來小憩喝飲料的人反而增多,饒是經驗豐富如Patrick,也忙得有些心浮氣躁。孫易安套上飯店制服,就在一旁等著他使喚,一個多小時下來,兩頰熱得紅通通的,眼神卻顯得特別晶亮。
「你一向這麼忙嗎?怎麼不反應一下,讓塗經理多請兩個人幫你?」好不容易有個空檔,易安才能跟他小聊片刻。
「不,他們說了幾次要找人,我才不答應呢,我要他們來礙手礙腳幹嘛!既然是我,Patrick,站在這吧臺裏,我就不準別人再站進來。」
易安收拾咖啡豆的動作暫停。
「你是指我?」
「拜——托,你例外!如果你留下來不走幫我,我求之不得。整個飯店上下啊,我跟你最合。其他人要幫我,哼,我理他們呢!」
「你寧願這樣忙法?」。
「我告訴你啊,這些人啊——」Patrick昂起下巴,指向餐廳裏那些衣著入時的名媛紳士們,「他們愛花錢來這裏,讓他們多坐一會兒,算是我體貼他們白花花的錢子。反正又不是真的渴,多等幾分鐘有什麼關係?」
這倒是……易安笑著點點頭。
「喂、喂,Ann,你的金主來了!」
「什麼?」她一時沒聽清楚。
「你的金主姐夫、秘密情人啊!」
他來了……
「還帶了三個人來。哇!他旁邊那個女的是黏在他身上拔不開嗎……奇怪,好像在哪見過?哦,對了,前幾期的八卦雜誌上有他們的合照……」
聽著Patrick的「實況轉播」,孫易安突地心跳不規則起來,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拿起紙巾擦起一個個已然幹淨晶瑩的玻璃杯。
「哦哦,他們的點單送來了。喂!Ann,他看向這裏了,在看你耶!我的天啊,他怎麼這麼迷人,渾身充滿電力……你常跟他在一起,不覺得他看人的眼神讓人發暈嗎?要是他這樣看我一眼,我早就昏倒在他懷裏了……」
「我、沒、有、常、跟、他、在、一、起,我、們、根、本、不、熟。」她悶悶地解釋。他們平常這麼開她玩笑也就罷了,如果這些話讓唐豫聽見,她不羞死才怪。
「要命!他走過來了……Ann!Ann……你好,唐總,好久不見喔!」一轉眼,Patrick立刻擺出他那副迷人的招牌笑臉。
「今天忙吧?」唐豫環視了一眼餐廳後,逕自在吧臺前坐了下來,眼光掃過Patrick身後那個始終背對他的熟悉身影。
「是啊,忙著呢!」Patrick刻意站到孫易安身前,讓唐豫的眼神無法忽視他。
「忙到請了個小助手啊?我怎麼沒聽說?」唐豫笑笑。
「是啊,巧的是這助手跟你也熟呢。Ann,你的……姐、夫。」Patrick敏捷地伸手一拉,便把孫易安帶到他身前。
一直屏住呼吸的孫易安突然間被動地亮了相,這才不得不向唐豫怯怯地打聲招呼:「呃,嗨……」
唐豫挑剔地打量著她身上的制服,以輕到幾乎令人沒發覺的幅度搖搖頭——然而易安發現了。
「我看你閒不下來嘛?」又來了,他的譏誚。
「每天閒晃著也不是辦法……」她隨口應了他一句,讓其他兩人都挑起眉毛。她趕緊又補上一句:「我看Patrick忙嘛。」
「哦?」唐豫不置可否。
負責點單的侍者適時送來幾份最新的單子。「是啊,今天不曉得什麼日子,忙成這樣。」Patrick看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詭異,故意抱怨道:Ann可以上工了吧?我要兩壺水,三人份跟四人份,還有,牛奶可以準備了。啊,怎麼又來酒單,咖啡都來不及了,還要作酒——」
「我來。」唐豫簡短的兩個字讓兩人的機動分工作業猛地中斷。然而唐豫已經走進吧臺,邊瞄了眼酒單,邊挽上袖子,接著便開始倒起酒、剷起冰塊來了。
原本寬廣的吧臺區頓時變得狹窄。孫易安愣愣地看著他的動作。向來伶利的Patrick竟一時也不知如何反應,過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說道:
「Ann,我在等你的水。」
「哦……好!」她慢慢走到唐豫身旁,心裏七上八下地燃起酒精燈。
「小心火。」唐豫狀似隨意地落下一句。
聞言,孫易安奔騰亂竄的心跳立時和緩了下來,一邊責備著自己:傻氣!他明明無害啊,不懂自己為什麼老是畏懼他。
「謝謝。」她一邊等水,一邊瞄向他調酒的動作,看起來好熟練……他就是這樣,總是能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
「真的很閒嗎?」他像是一直感覺到她接近出神的凝視,準確無誤地迎向她的眼神。
「嗯?」他問了什麼?
「你,閒得發慌?」
「哦……」她趕緊收回視線,盯著眼前愛沸不沸的水。「嗯,在這裏沒什麼事可做。」
「沒什麼事做嗎?我看你做得不少。」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吧臺裏新添的佈置。老闆不是當假的。
「這啊……就是閒嘛。如果工具夠齊全,我可以做得更快更多。」
他沒看向她,倒是眉挑了起來。沉吟了半晌,道:
「去我房間,思煙留下的工具你都可以用。」
他的承諾讓她喜出望外,不假思索地半轉過身面向他,左手差點揮到酒精燈,不過唐豫已經先一步將她拉靠向他了。
「你老是這麼笨手笨腳?」他調侃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真正的關心。
發覺兩人靠得太近,她連忙站得離他遠遠的。
「沒……對不起,謝謝!」只有面對你才會這樣……這話她不敢說。
他若無其事地繼續調他的酒,不一會兒,兩杯漂亮的「桔色之戀」已經完成擺在吧臺上。
孫易安走向Expresso機,準備打奶泡,突然感覺有股被人打量的不自在感,循著那感覺望去,發現一雙帶著評價的冷凝眼神正盯著她——
是她上次撞見和唐豫在一起的女子。
出於直覺性的動作,她走回唐豫身邊,輕聲丟了句:「你的同伴在等。」接著,便走開了。
唐豫停下手上的動作,朝喬璇的方向瞥了眼。該死!他差點忘了今天是約好幫喬璇談新合約的事。怎會像這樣鬼迷了心竅!
「你們忙。」說著,他離開吧臺區走回座位,一轉眼,又回到他大眾情人的模樣。
「喲,怎麼看起來像生氣啦?Ann,你把我們向來甜蜜的唐總怎麼了?」
她苦笑。
「我說你們真的不尋常。」Patrick一副不饒人的樣子,硬是盯著她猛瞧。
她被逼視得沒地方躲,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我……我們沒有……啊,焦了!」她指著Ann身前的咖啡壺。
「救命啊——」
一旁的孫易安偷偷鬆了口氣,看著難得手忙腳亂的Patrick邊叨叨絮絮,一邊解救根本無恙的咖啡。
* * *
那天夜裏,淩晨四點,孫易安如往常一樣,被噩夢喚醒。
她順了回氣,起身旋亮房裏的燈。空調的溫度設定偏低,她喜歡這樣,不過,攝氏二十三度,還是涼了些。她從衣櫃裏拉出飯店提供的睡袍披上。
前幾日她和俞姐通過電話,想瞭解茶坊修繕工作的進度,聽俞姐的口氣,似乎再等上了兩個月是免不了的。
她聽得咋舌。這些事她不懂,不過,一、兩個月時間不算短,想到還要在這裏待那麼久,她怕自己會因失眠、神經衰弱、酗咖啡並發心律不整而暴斃。再加上唐豫……
天啊,好懷念臺南花田的芳香……
走到工作臺前,她拿出工具、布料,開始研究著接下來要從哪裏著手。做了幾日,即使生活極閒,但工作進度一直不快。
突然想起唐豫承諾了她,準許她隨時進思煙的房間使用任何她需要的東西。不過,她才沒那個勇氣,躲他都來不及了。
說來奇怪,夜裏,當她夢魘所擾,睜開眼倣佛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時,她會立刻覺得安心;可是,一回到了現實,她反而不敢見到他……
老覺得他像個黑洞,吸力強大而致命——
保持距離是她所知惟一能夠自保的方式。她暗自下了決定,快回臺南。
房門外傳來輕微的剝啄聲。半夜四點,如果她現在仍在睡覺,不可能聽見這樣細微的聲響。她凝神聽了一會兒,那聲音仍有一陣沒一陣地持續。
她走向門邊,輕輕拉開一個門縫——
唐豫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可想而知,那是他用手指刮門的聲音。
他面無表情地半倚著牆站立,身上帶著酒味,西裝外套隨意地披在左肩上。見了她來開門,什麼都沒說。
兩人無言對峙了一會兒,孫易安先認輸。
「有事嗎?」她已經盡可能小小聲地問,只是在靜謐中,任何細小的聲音都顯得巨大。
他沒回答,用拇指朝他身後指了指,然後轉身就走。
她不明白。
他停下來,半側過身看她。她猜他是要她跟他走,而且態度頗為堅決,這才輕輕地帶上門,跟著他到他的套房。
「你怎麼知道我還沒睡?」待他一關上門,她便問道。
他聳聳肩。
「你若睡著了,也不會聽見我的聲音。」
其實他早清楚她固定四點會從夢中驚醒。他會知道,是因為他多半這時間也還醒著,就算睡著,也會被她的驚叫聲喚醒。他試過緊閉上窗門,不過沒用。偶爾他會懷疑那是自己的幻覺……
算了。總之,他已習慣。
「你怎麼能看起來這麼輕盈,像置身事外……像思煙一樣?」
她猛地跳起,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什麼?」
他撤了下嘴角,道:
「好像好些天沒見到你了,是吧?」他挑起一道眉毛問她,雖然語氣輕輕淡淡的,不過,明顯帶著質疑。
她鬆了口氣……他不會真的知道她在躲他吧?不可能,他沒那麼厲害。她學他聳肩——但氣勢弱上許多——刻意讓語氣顯得輕快:「可能是你忙吧。」
他「嗤」地一聲打斷她,害她說不下去。
「忙的是你。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多了個員工。」
他大剌剌地在沙發上坐下,而她則按著睡袍,拘謹地站在門邊,這情景極為荒謬。那一刻,她有種錯覺,她像是做了錯事被叫到訓導處的學生,正等著訓導主任訓話。
而他,似乎滿享受這樣的情勢。
「我看錯你了嗎?原來你這麼扭扭捏捏、小裏小氣的見不得人。是怕我把你吃了?」
「我沒有……」她固執地反駁,卻顯得有些無力。
「沒有什麼?沒有怕我?」
他知道。他果然就這麼厲害。
他朝她做了個「算了」的手勢,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以她與他打交道的經驗,她知道她惟一的能做的選擇,就是照他說的做,或者讓他以為她會照做。
她仍站在門邊,固執地不肯跨進地雷區。他要她過來,只是要說這些嗎?
她的懷疑立刻得到了解答——
「你的咖啡課上得怎樣?」他接著問道,平靜的語氣帶著幾許戲謔。
原來這事他一直知道……當然了,他是老闆,就算他不刻意想知道,總是會有風聲傳進他耳裏。
見她沒回答,他逕自走向吧臺,捻亮吧臺區的燈光。
「不介意高抬貴手,讓我見識一下你的大作吧?」
她嚇死了,一雙眼睛立刻瞪得像貓頭鷹。
那日悲壯的場面她還沒釋懷,如果她真的煮了,可以想見,歷史必定還會重演。不行,一定得找個借口問掉。
「你……呃……現在是半夜,你不怕喝了——」
「失眠?」他享受著她的驚惶失措。
她飛快地點頭。
「放心,如果我失眠,絕對不會是因為咖啡。」他意有所指,「請吧。」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她只得硬著頭皮上場。他好心地以換衣服為由告退,消失了一會兒之後,換上一套輕便的T恤、牛仔長褲再度出現,看起來很自在。
事實上,不自在的是她。
咖啡煮好了,雖然情況沒有想像中的慘烈,但也好不到哪兒去,水沒沸騰她就急著煮,後來的動作又太慢,聞到一絲焦味時大勢已去,本來想倒掉重煮一壺,沒想到他人已經站到眼前了。
她只慶幸咖啡煮壞了,顏色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外表看起來一切正常。
他用期待的眼光看著壺裏焦黑的液體。見她拖延著動作,逕自將手臂橫過她的肩膀,自己動手起來——突地,她的呼吸凝止,發現自己在他雙臂中。雖然沒有碰觸到,但她感覺自己渾身細胞敏感地騷動起來。
她好怕自己突然腿軟,就這麼攤進他懷裏。
他若無其事地倒好兩杯咖啡,拿起一杯就近聞香,同時,那只越界的手也收了回去。不過,卻仍挨在她身旁。
她長長吐了口氣,心臟跳動之快,害她以為自己得了心臟病。他知不知道一個無意的舉動會為別人帶來多大的困擾?
待情緒稍稍平復之後,她用眼角偷偷觀察著他的動作——拿起杯子,輕啜一口——若不是咖啡沒她想像中的糟,就是這位唐先生表現了極為罕見的絕佳涵養。因為他又喝了一口,並且狀似愜意地端著咖啡到沙發上坐下。
她不敢實信地看著眼前屬於她的成績,直覺不能相信自己的技術,卻也只能認命地端起品嚐——
媽呀,跟柏油沒什麼兩樣!要不是發現他正在看她,她一定立刻吐出來。勉強吞下肚後,她取出櫃子裏的糖罐,直接舀一瓢到嘴裏含著,想除去那種苦澀的感覺。
「想進步就多喝兩口。」他皮笑向不笑地吐出這句金玉良言。
她臉又紅了,看著他啜飲的動作仍持續著,她有些不可思議。
「你也想再進步?」她含糊道,有點嘔氣的感覺。
他聞言失笑,像是想忍卻忍不住。
「沒有,只是覺得這種糟透了的味道很讓人懷念。每個生手都會經過這個階段。」他也不例外。教他煮咖啡的是思煙。
她附和地點點頭……俞穎容說得沒錯,這人真的有病。這種恐怖到會殺死人的咖啡竟然能喝得這麼津津有味,不是病了是什麼?
他笑笑地又啜了一口。
「你今天心情很好?」不知怎的,她的語氣帶著挑釁。
他感覺到了。不過,他只是挑了挑眉,從口袋出摸出煙,就這麼刁在唇間,似乎不急著點上,也沒立刻回答她,只是顯得有些失神。
接著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嘴角的笑意逐漸擴大,看得她有些毛骨悚然,直覺他接下來會講出什麼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
「遠之快垮了。」
他輕鬆的語氣像是講著「我們晚餐吃意大利面好不好」、「去散散步吧」之類的話。她還沒反應過來。
「不,不會那麼快,大概需要一、兩個月的時間。」他更正。
孫易安以為自己聽錯了。放下杯子,跨過地上那些擋路的家夥,在他斜前方的躺椅上坐下。
「你說什麼?」遠之?他的公司?
「你聽見了。」他沒看她,仍是一臉「有所思」的笑。
「快垮了?」她再次確認。
「嗯哼……」他終於望向她。「說個日期吧。」她不解地望著他。「什麼意思?什麼日期?」「你要它在哪一天倒,我來運作。看是要撐久一點,還是要加速滅亡都可以。」
他不只有病!她覺得他簡直喪心病狂了。秀致的眉頭蹙得緊緊的,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顯然以折磨人為樂。
「你不相信?」他不用等她的回答就知道答案。「沒必要騙你,拿你尋開心。其實這狀況有一陣子了。有人動了手腳,讓我那些正在進行的計劃動不了。我還撐得下去,是因為飯店的股票上了市,資金方面暫時沒有問題。不過,在這種被掐住脖子的情況下,整個『遠之』就靠這飯店吃喝了」他所說的她完全不懂,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給她聽。
「不過,如果他們的動作加大,我也沒把握能再撐下去。商界最怕的就是風聲,任何一個風吹草動,所有人就開始比賽抽腿的速度誰快。把整個企業的身家財產都賭在飯店上似乎很不智,只是,有點腦子的都知道,飯店是『遠之』目前惟一獲利穩定成長的子企業。
她安靜地聽著,直覺他是利用說給她聽來整理他自己的思緒。
「他們會怎麼做?運作媒體、製造不利『遠之』的消息?嗯哼……這麼做有用,要我一定這麼做,這太方便了。何況我們的資金本來就不雄厚,像賭梭哈一樣,若是賭技勢均力敵,如果沒有旗鼓相當的本錢,籌碼少的一方注定被吃幹抹淨。所以,怎麼辦……放棄飯店?非這麼做不可。當然,不能太快,愈慢愈好,這樣還可以抬點身價,對我們有利。嗯……就是這樣。先這樣吧,再看看。」
「他們是誰?」她忍不住問了出口。
他有點驚訝她會問。聳了聳肩,回道!
「我的兩個哥哥。」她瞠目結舌的樣子把他逗樂了,他喜歡看她這樣,什麼心思情緒都瞞不住,不用費心猜謎。「別驚訝。我們一開始就不是打虎捉賊親兄弟的好模範。事實上,我母親只是我老頭的情婦,所以,在唐家人的眼中,我是個來路不明的雜種……」這話他說得平靜,不帶苦澀。他在唐家被這樣叫了十幾年,都沒感覺了。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害你?」她無法阻止自己的好奇心追問道。
「因為我老頭把公司留給我。」
「就是『遠之』?」。
「不,『唐氏』。『遠之』是我離開『唐氏』後創立的……這段歷史又臭又長,有機會再說給你聽吧。」他淡然一笑。沒必要在這時候讓她知道那段醜陋的過去。
她看著他的眼角、嘴角在瞬間流露出疲憊,忍不住細細打量他……若不是那一臉的鬍髭,若不是那一頭淩亂的發,若不是眼中的淩厲譏誚,他,應該是個陽光俊朗的人吧?她這麼猜測著。
他曾經是,她突然肯定。這一刻,她倏地感覺自己瞭解他的一切——他的家庭、他的艱辛、他的種種壓力……
她傷害過他……莫名的,這項認知襲進她的思緒。她傷害了他,讓他失望……這項認知令她駭然!
為什麼?她怎會有這種想法……和歉疚感?唐豫沒有發覺她的異樣,靜靜地蹲坐到地上,拿起一個個的木雕、漆器把玩著,一個接著一個,仔仔細細地審視。經他審視過的,分成了兩大壁壘,大部份在他右手邊,少部分在左手邊。
她沉浸在自己的茫然中,心不在焉地看著他的動作,就這麼過了將近十分鐘
「廚房的櫃子裏有垃圾袋,幫我拿過來。」這是命令句。
她從茫然中抽離出來,雖然對他的指使心有不平,還是乖乖地照他的話,拿了個塑膠袋給他。只見他敞開袋口,將右手邊那堆家夥丟進袋子裏,絲毫不顯憐惜。
「你在幹什麼?」她被他絕決的動作和袋子裏強大的碎裂聲嚇著,不假思索地拉住他的手。
「覺得可惜?」他回望她的眼神深邃而冷靜。他絕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頓時瞭解,放開手讓他繼續。
「這些垃圾,讓它們留下來是侮辱了整個空間。」
一個袋子不夠,不用他說,她轉身又去拿了幾個給他。就這樣,不出幾十分鐘的光景,原本家倉庫一樣的起居室登時變得寬敞起來。
「一次一部份就好,慢慢來,不用心急……」
他一面說著,一面瀏覽著起居室;他放眼所及的地方,孫易安都為那些在可預見的將來恐怕會遭受同樣命運的「藝術品」捏一把冷汗。
「我餓了,你會煮食嗎?手藝如何?」不待她日答,他隨即續道:「不,當我沒說。我領教過了。」
「我會!」她立刻大聲抗議,「而且比你想像中要好很多,不信試試看。想吃什麼?」
他很不幹脆地偏頭想了一會兒,像是在打量她的能耐,然後才寬宏大量地點了個頭,說道:「我不挑食。」
「很好。」
她氣焰高張地走進廚房,係上圍裙,拉開冰箱,找出蛋、培根和幾片吐司。才開了火,突然覺得不對勁。轉身看向一旁的唐豫,見到他那一臉藏不住的邪惡笑意,這才確定自己原來中了他的激將法。
她不發一語,脫掉圍裙,直接退開。
他倒是好脾氣地接過圍裙穿上,遞補了她出缺的空位,接著她未完的事做下去。
「原來你也有脾氣嘛。」
這一說提醒了她,原來自己在跟他耍脾氣……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再看看動作熟練,笑容隱隱的他……總覺得今天的他和她都不太像自己。
他對她的態度好不一樣……
「好了……就當是報答你的咖啡吧。」他將完成的法國吐司加烤培根呈盤,鮮黃的吐司、粉嫩油亮的培根,看起來極具賣相。
他把盤子交到她手上,讓她先上桌,自己則脫下圍裙,洗過手後,拿了兩副刀又回來,遞過一副給她。
「只有一個盤子。」她提醒他。
「我們以前常這樣。」。
她直覺自己聽錯了,繼而一想,他的「我們」,指的應該是他與思煙。沒錯,就是這樣。不過,那與她何幹?他與思煙「以前常這樣」不表示他現在得與她「這樣」吧?
他先嘗了一口,看她沒有動作,才抬起頭來,懶懶地警告:
「不吃?那我不客氣嘍?」
她也真的餓了,不顧心中的天使對她諄諄告誡著「保持距離,以測安全」的訓誨,稍稍拉近了座椅。他見她有所保留,挪出一隻手將她的椅子拉得更近,害她冷不防地撞到他的肩膀。
「對——」
「沒關係。」他立刻截住她的話頭,埋頭吃將起來。
這人真是……她強壓住不安的感覺,低頭與他分食。
飽食之後,他們自然地分工完成,她洗餐具,他自願清理桌面。她不得不承認,今晚他真的真的很不一樣。
他清理完後,拿了瓶啤酒在餐桌邊坐下,看起來輕爽而悠閒,但審視她的眼光卻是銳利的。
「你接下來有什麼計劃?」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狀似隨意地問道。
收拾好餐具,正在擦幹流理臺的她被這問題嚇了一跳。
「嗯?你指什麼?」
「明天、後天,未來之類的。回去茶坊?然後呢?找個人結婚、生孩子?」
她感覺出他正在評價她的生活。不過,他的問題有些超過她的能力所及了。一直以來,她想的就只有現在,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我不知道,」她誠實以對,「我不習慣想那麼多。」反正她就這麼一個人。
他點點頭。
「我也是,不想太多。反正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到目前為止,他的人生一直是這麼進行的——總是有事件以出人意料之姿劈頭蓋來。
「所以啦,今朝有酒今朝醉。」他舉杯向她致意,然後呷了大大一口。
她覺得他話裏有話,像在醞釀什麼——她更感覺,接下來的談話才是他今晚的目的。結束掉手邊的工作,她便倚在流理臺上,靜待下文。
「談過戀愛嗎?」他果然沒讓她失望。
她臉倏地酡紅。「沒有。」她小小聲地回答,不懂他問這個做什麼。他今天似乎一直在挑戰她的界限。
「沒有?你確定?」他再確認道。
「我……我不知道。就算有,我也不記得了,就當沒有吧。」
「我覺得好像有義務替你以前的情人向你道歉,」他似笑非笑,神情教人難捉摸,「竟然讓你一點印象都沒有。」
「或許……或許,真的沒有過,至少沒聽我爸說起。」
「嗯哼……」他瞇起眼打量她,然後聳了聳肩,「不記得……那表示即使真的有,也可能不那麼刻骨銘心嘍?那忘了也好。」
她有個預感,她該離開了。可是不知怎的,她的腳好像黏在地板上,動彈不得。
他看出她的忐忑,笑了。
「我沒看錯,你一點也不像表面上那麼遲鈍,也不會鄉願到沒脾氣,只是周圍的人都寵你、疼你,把你當孩子看待,你沒機會表現不同的一面吧?」
她猛搖頭。
「不……你錯了,我是真的……不行。」
他挑起」道眉毛,雙腳抬到桌面上交叉,看起來極具壓迫感。
「不行?好吧,就受傷過的肢體上來講可能沒錯,你的確必須比一般人更吃力地學習,不過,那不代表全部。事實上,你的依賴性太強了,別人伸出手,你就立刻攀住不肯放,卻沒發現你根本就有能力站、有能力跑,你不做是因為你也以為凸自己做不到。或許現在你可以問問自己,你到底在怕什麼?」
「我沒有。」
「你有,而且你自己知道。」
「你到底想怎麼樣?」從來沒有人用這麼挑釁的語氣說過她,他憑什麼?
「成長。我要你長大,表現出你應有的成熟樣子,而不是隱藏。我太老了,我不要和一個心智上未成年的夢幻少女玩那種交換真心的遊戲。我沒有真心。」
「你在說什麼?」
「我要你。」
這句話像炸彈一樣,從她耳裏鑽進去後,立刻在她腦中爆炸。
「你說什麼?」她愣愣地問。
「你聽見了。」
他要她?她真的沒聽錯嗎?
「為什麼?」在腦子一片空白中,她試圖捉住一絲理性反問。
「原因顯而易見——因為你和思煙的關係。」
他的話教她心裏一陣冷!
「我不懂。你要我當思煙的替代品?」
「你是。」他冷冷地承認。
「可是……你愛的、你要的是思煙,不是我!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怎麼互相取代?」
「那不是問題。」
「你要我代替思煙跟你在一起?可是我們根本不愛對方啊!」他說得那麼理所當然,好像一切勢在必行,這讓她惶恐。
「不一定要從愛開始。」這話完全是一個商人的口吻。
「什麼意思?」她攏了攏身上的袍子。好冷。「各取所需。你不用否認,我看得出來你也感受到一些什麼,雖然你極力想掩飾,但你畢竟太稚嫩。所以這種感覺不是單方面的,既然我們都感受到了彼此間的張力,何不順勢而為?」
又開始了……她感覺受傷的疤痕隱隱作痛,像蟬鳴的前奏一樣,低低細細的。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這麼說,未免太不把思煙、把我放在眼裏了。你以為只要你一點頭,我就會撲到你腳邊膜拜你,任你予取予求嗎?」
「很好,這才是我要的你。我受不了弱者。」他啜著啤酒說道。
「住口!你這只自以為是的豬!你要做春夢請便,不要把我拉進你的夢裏!我不是思煙,她曾經是你的,不表示我也要向你臣服!你是情聖又怎樣?你把我迷得團團轉又怎樣?我再受你迷惑也有我的尊嚴。想找第二個思煙,你何不找個愛死你的美女,把她整容成跟思煙一模一樣,那一定更符合你的期待!」用力說完這些話,她感覺自己快缺氧了,原本溫和的頭疼也開始加劇。
這些年從沒跟人爭執過,原來這是件這麼累人的事。
「你太多慮了……」他的語氣平靜,「我期待從你那裏獲得的,不是逝去的情感的替代。我並不想找個『思煙玩偶』供我回憶過往,我看的是未來。這是思煙欠我的,你得替她還,你注定是來替她償還的。」
這人瘋了!
「見你的大頭鬼!」丟下這一句,不願再和他進行無謂的爭辯,她疾步越過他的身旁準備離開。
她錯在離他太近。
他腳動都沒動,伸手便攔住她的腰,接著一個彈跳起身,穩穩地立在她身前。
「讓我走。」她吊著眼瞪視著他,伸手想辦開他附著在她腰上的手,然而他的手指就跟他的人一樣固執而黏膩。
「給自己一個機會這麼難嗎?」他拉近她,低下頭在她耳邊輕哄著。這讓她從頸背到手臂都站滿了雞皮疙瘩。這人的確有當情聖的本錢。
而且,她不能否認,他的懷抱好溫暖。
為什麼?他們之間應該什麼都沒有,不是嗎?若非因為思煙,他們根本是陌路人,而她,又怎麼會對這樣一個幾近陌生的人產生這種既熟悉又心痛的依戀?
「讓我走。」她固執地要求。
「這不是你真正要的。」他比她更堅持。
她感覺自己正靠在他身上,這麼親暱而無距離的接觸,她竟然不覺得恐懼……天!這是怎麼回事?他只是個陌生人啊,不是嗎?
不!不能這樣下去……她感覺另一個自我在體內已經成形,是他害她變成這個樣子,她快不認識自己了!
忍著劇烈的頭疼,她開始掙扎著離開他的擁抱,不料他的手臂卻愈鉗愈緊。她快呼吸不過來了……
她感覺自己被騰空抱起,貼在一個堅實的軀幹上,同時,她的唇被一陣高熱侵襲,良久,她才發現,那是他的唇……
「這是我耐性的極限。」他吻著她柔軟的櫻唇,輕吐出這幾個字。
趁著她透不過氣、張口想呼吸的瞬間,他的舌尖不請自入地侵入她的口中,逗引她的與他交纏共舞。他不懂的是,為什麼這一切像是再自然不過,他們的契合倣佛是天經地義似的。
感覺到她漸漸急促不穩的呼吸,他滿意地吐出一聲低沉的喉音。他全身開始戰慄起來,立即進入蓄勢待發的狀態……這是這幾年來不曾有過的經驗,沒有人能讓他如此迅速而未加思索地起了反應,更難得的是,他心裏只有期待,卻不帶有絲毫厭惡之感——而她甚至沒有挑逗他的企圖。
他是真的要她,不只是感官上的,連心也是。她從一開始的不知所措,逐漸失去理智地回應著他的吻,直到她感覺他不知何時探入她衣服內的手,從腰際悄悄地上昇至埋藏著心跳的胸前。她發現自己坐在餐桌上,而他則站在她的兩腿之間。
他迅速佔據她胸前蓓蕾的手換來她一聲難忍的嚶嚀——卻也喚醒了她的理智。
「不要!」她使盡全力推開他,兩手緊緊環住自己,忍住急欲奪眶而出的眼淚。
他伸手想再攬近她,她像是被火燙到般立刻退開。他沒再試圖接觸她,只是挫折地抹了把臉,一面用理性平息渾身高漲的慾望。他太沉不住氣了。
「這就是證明。」他啞著聲音說服她相信。
「別說了……」她跳下桌子,急急奔向門口。
在她奪門而出前,他跟在她身後,一把握住她的手。
「你現在逃得掉,不表示以後你同樣能逃掉。我只會放你一次。」
她回過頭來,神情充滿了乞求。
「你到底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我不是思煙,你懂嗎?我不是!」
他凝視著她,沉默地鬆開指尖的力量。
「你最好祈禱你不是……如果不幸你真的是思煙再世,你得到的,會只有恨。」
他的話像是警告。她攏緊雙臂,轉過身去,感覺全身的血液降至冰點,但她仍命令自己凍結的雙腳一步步費力踏離他的房間。
兩個套房間短短的路程,她走來像歷盡千山萬水。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14 00:08:06
第八章
「碰!碰!碰!」。
孫易安頭痛欲裂。一時間,她還以為那個聲音是從她的腦袋裏傳來的。
「碰!碰!碰!」
她睜開眼,那個終於聲音停了下來。
好像是敲門聲……她不敢確定。
坐起身後,她環顧了眼四周……沒錯,她是在自己的房間,一切和昨晚十二點她上床時沒什麼兩樣。那麼,昨晚——嚴格來說,應該是清晨——發生的事,究竟是夢境還是實境?
她伸手輕觸下唇,還留著刺熱的感覺……那是真的嘍?
天啊,她的頭快痛死了……
「碰,碰!碰!」
真的有人敲門!她趕緊走過去開門。
俞穎容彈了進來,一臉的焦急。
「易安姐,楊大哥出車禍了,唐大哥正要去醫院看他,我們也一起去好不好?」
孫易安一臉茫然。她還沒搞懂……
「你說楊緒宇出了車禍?」
「對!我要去看他,可是唐大哥看起來很生氣,不知道為什麼,如果你陪我去,唐大哥一定不會拒絕。你快點準備一下,我這就去跟唐大哥說是你要去,就這樣了,快吧,否則唐大哥就走了!」說罷,她又十萬火急地飛奔離開。
她說唐豫看起來很生氣?
經過昨天夜裏的事,她怎麼立刻面對唐豫?
可是穎容……她看起來那麼擔心。楊緒宇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嚴不嚴重?
唐豫錯了她沒辦法置身事外。
她渾渾噩噩地梳理、換裝;俞穎容去了又回,在她身邊盯著,催促向來動作緩慢的她加快速度。
「怎麼發生的?」她問。
「不太清楚……好像是在飯店外被撞的。」俞穎容的憂心全寫在臉上,「唐大哥沒多說。你好了嗎?我們走吧,他在停車場等我們!」
就這樣,她被俞穎容連拖帶拉地出門進了電梯,直達停車場,在她腦筋還不太清楚時,她們已經站在唐豫的車子前方了。
那人在車裏,兩手靠在方向盤上,眼神高深莫測地打量著她。
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才後悔沒多加一件薄外套。
「穎容,你坐前面,好不好?」她小聲同俞穎容商量著。
「哦。」俞穎容不疑有它,直接開了車門坐到唐豫旁。
她挑了唐豫正後方的車位,原以為萬無一失,卻發現自己整個人被他的氣息所籠罩,昨夜濃烈的、火熱的回憶不請自來,她頓時呼吸困難。她看向車窗外,眼神不巧與他在後視鏡中交會,她趕緊移開視線,像只怯懦的老鼠,不戰而逃。
俞穎容對兩人間的緊張完全不覺。
「唐大哥,楊大哥傷得重不重?」
唐豫想了一下,才答道:
「左手骨折,身上有一些皮肉傷。」
「沒有生命危險吧?」
「沒有。」
接著,車上一片沉默,三個人各有所思。
沒有生命危險……孫易安鬆了口氣。
目前為止,她和醫院打交道的記錄都不太樂觀。上一次,她在慌亂中被帶到醫院,是為了父親……那時的她只感覺一片空白,沒有哀傷,只有惶恐,然而整個過程中凝重的氣氛,教她呼吸困難了好多天。
「易安姐,你還好嗎?你的臉色好蒼白!」
她回神過來,發現自己雙臂不知何時環抱到胸前,整個人幾乎蜷曲靠在車門上。
「沒……沒事,頭痛。」
她的模樣全落入唐豫的眼中。
「開太快了?」他問。
「還……還好。」她回答得有些遲疑,卻發現車速立刻慢了些。
好多了……原本僵硬沒有知覺的指尖逐漸暖和了起來,呼吸也順暢許多。這一刻,她感謝他的體貼。
「車禍的感覺很恐怖吧?」俞穎容喃喃自語,這時,像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好巧,你們兩個都有這種經驗。」
唐豫睨了眼俞穎容,深沉地搖了搖頭……
「唐大哥,你出車禍當時是什麼感覺啊?」
「沒有感覺。」這話並非敷衍,除了心痛外,當時他的確沒有任何知覺。
「易安姐,那你呢?」
「我……忘了。」她不停地用手摩拳著傷疤,像是想把記憶摩回來似的。不知為何,這個問題讓她很不安。
俞穎容察覺到兩人異常的沉默,再加上惦念著受傷的楊緒宇,也就無心再開話題。三人就這麼一路沉默到醫院。
手術後的楊緒宇被安排住進VIP房,他們抵達時他麻醉藥已退,人也清醒了,傷勢比唐豫形容的嚴重。除了左手骨折,左大腿骨也有些脫臼,手臂上、腿上佈滿擦傷,都是為躲避後續的追撞所造成的。整個車禍程最令人費解的是——它發生在人行道上。
事情的發生過於出乎意料,他走在飯店外的人行道上,一輛車就這麼大剌剌開上人行道,朝他撞去。他沒在第一時間注意到,是因為正好當時一個檔案夾掉了,他蹲下去撿,也因為如此,那輛車子並沒有正面撞到他,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肇事者早已逃逸無蹤,可惜的是車牌號碼沒能夠記下來——因為根本沒有車牌。
「嗨,姑娘,你還好嗎?」楊緒宇簡單地敘述完車禍的情形後,便笑著與孫易安打招呼。
「不好的是你吧。」她強擠出一個笑臉。其實她很不舒服,她對醫院的消毒水味嚴重過敏,就連一丁點味道都覺得難受,更何況傷者身上濃重的碘酒、藥水味。
「跟你比起來算小case了!瞧你現在還不是好好的?」難得他能如此樂觀。
「你倒是清楚她的情況?」唐豫笑笑地問,眼神中有深意。
楊緒宇頓了一會兒,才道:
「哦,當然,不都是俞老大說的嗎?」他轉向從進病房就苦著一張臉的俞穎容。「小鬼,幫我搞瓶飲料或什麼食物過來好不好?我快餓死了,從早上到現在什麼都沒吃,傷口還痛得要命!」
那聲「小鬼」讓俞穎容火冒三丈。
「你活該!餓死你算了!」她拉了孫易安的手轉身就走。
唐豫笑著目送這個大小姐氣衝衝地走開。
「她很擔心你……」他笑觀楊緒宇一臉敬謝不敏的表情,「一聽到你出車禍,就吵著跟我過來,還怕我沒等她……真是傻瓜。」
「她是巴不得看我出洋相吧,這下她可以嘲笑個夠了。」
「是這樣嗎?」唐豫不想多說,他一向不愛插手閒事,更何況沒人向他求救,他何必由自討沒趣。當看戲就是了。
「大家都知道了!」「大家」還包括塗孟凡、俞綺華以及公司高層。
「嗯,俞老大晚一點會到。也好,我有些事情要你們知道。」
楊緒宇聞言一臉無奈。
「我都這樣子了,還不能放過我,讓我放個長假?」他做出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但眼神是嚴肅的。
「我就是決定得太晚,你才會這個樣子。」
「你知道了什麼?」
他緊盯著楊緒宇的眼睛,道:「我知道的晚點再說,我在等你告訴我你知道的。」
後者點點頭。
「沒錯,我說了,這不是意外。」
「我指的不止這件。」
楊緒宇的眼中閃過一抹驚異,雖然隨即掩飾住,仍瞞不過唐豫精銳的眼。
「你會給我我想要的答案吧?」
「你想知道什麼?」
「你要預告?可以。首先,我想請你好好回想,在思煙車禍之前,你是否曾經聽她談到關於她有個雙胞胎妹妹的事?就我的記憶,我很肯定,沒有,她從來沒提過。你說呢?」
楊緒宇平靜地迎視他,兩人無言對看了半晌。
「寬容一點吧,別在這時候欺負人。」楊緒宇一語雙關,說罷便合上眼,不再多說。
* * *
俞穎容只是嘴上賭氣,拉著孫易安出門後,還是立刻應楊緒宇的要求,買了食物、飲料回去;還另外買了許多零食如瓜子、魷魚絲之類的。
她分明是來郊遊的……孫易安好笑地想。也好,一直擔心焦慮也不是辦法。
回到病房後,這一大一小又開始鬥嘴,楊緒宇以傷患的身份不斷喊疼,俞穎容倒是一點也不容情,不遇,整個過程看在孫易安的眼中,倒像是打情罵俏。
傍晚,值班的護士進來打消炎針,發現整張床上都是零食,氣得護士直想多打傷患一針。還是那名俊俏的傷患狂施美男計才讓護士心花怒放,當然,傷患口中的「小鬼」臉又黑了一次,同樣拉了孫易安就走。
期間,唐豫一直待在與他們一牆之隔的休息室中,研究著公司傳來的資料,對隔壁房間的動靜似乎恍若未聞。
俞穎容拉了孫易安要找唐豫一起吃飯,唐豫以公事為由拒絕了,孫易安鬆了口氣。
她們吃過飯到街上逛了一圈,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還是俞穎容先表示不放心,才又急著回醫院。回到病房後,楊緒宇也睡了一覺起來,精神正好,廚房也送了晚餐過來。
楊緒宇一手受傷,進食不太方便,嘴上卻又犯賤似的直開俞穎容玩笑,害得大小姐硬是拉長了臉,不願意高抬貴手。
「我來幫你吧。」孫易安見兩人的情況愈來愈僵,看出俞穎容是沒臺階下,不好意思立刻放軟身段,於是主動端過餐臺,坐在床沿幫楊緒宇。
「還是易安貼心。」
這句話說得俞穎容跺腳,孫易安翻白眼,連楊緒宇都暗自懊惱。
「傷口還痛嗎?」她一邊餵著楊緒宇,一邊試著找話題最好能引發俞穎容的惻隱之心。
「痛死了,不過,看到你這樣的美女就不痛了。」
聞言,俞穎容當場氣得奪門而出。
「你——」孫易安狠狠瞪了他一眼。
「沒事、沒事,我們都這樣鬥了幾年了。倒是你,你跟那個陰陽怪氣的家夥還好嗎?」他皮皮地問著。
「這麼說你老闆?」
「怕什麼?我跟他的關係情同手足。怎麼樣?他有沒有找你麻煩?」
看是哪方面的麻煩,她在心裏暗忖。「沒有,我們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哦,真的?」他看起來不太相信,「沒有提到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她不解。
「呃……他、思煙、他和思煙等等這1類的?」
「不太多。思煙的事我不太記得,他或許也不太想談。」她低垂下視線。
「嗯,不管怎麼樣,有問題可以找我,知道嗎?」
「什麼時候你開始服膺童子軍日行一善的教條了?」唐豫冷冷的語調從休息室門邊傳來。
他站在那兒好一會兒了,孫易安餵食、穎容離開,他都看在眼裏。看著易安與楊緒宇如此友善而平和地聊著,他竟也覺得有些莫名的酸意。看見她眼裏閃過的不認同,他更火了。。
「你今天一整天忙著吃炸藥嗎?」楊緒宇不理會他明顯的不快。
「你快把飯吃了,待會兒好吃藥休息。」孫易安催促著楊緒宇吃飯,怕兩人再吵下去沒完沒了。
她的言行看在唐豫眼裏是明顯的偏袒。他憤憤地走到她身旁,一把搶過她正在餵食的碗盤。
「喂!你——」
「我來喂。」他故意隔開她與楊緒宇,一面用眼神警告她不要跟他唱反調。
她也火了,她受不了被這麼幼稚地對待!
「憑什麼?我餵他是哪裏礙著你了?」
「你沒聽他說嗎?我跟他情同手足!我比你更有權利喂!」
戰火之外的楊緒宇無辜地像看戲一般。
「情同手足?那你說話夾槍帶刺的是為什麼?」
楊緒宇感動地直點頭,卻遭來唐豫威脅的眼神。
「這是我們一向說話的方式。」
她受不了這個喪心病狂加自大狂加偏執狂的家夥了!
「好,那就祝你們相親相愛到死!」
她氣得滿臉通紅,說罷立刻衝出病房。
走在長長的廊上,沒看見俞穎容人影,她也不知道要走去哪裏。走著走著,她發現走廊盡頭有一扇玻璃門通向外面一塊凸出的露天平臺,上面擺了幾張長木椅、木桌——倒是一個可以逃避現實的安靜角落。想必這樣的設計造福了許多病患、家屬及醫護人員。
她挑了張最靠外面,也是醫院味道最淡薄的椅子坐下。一天下來,她的頭痛沒有好多少,和唐豫這麼一吵,頭痛得更厲害了,再加上晚上風大,而她只穿了件薄薄的針織上衣,坐著感覺有些冷。
只是,她寧願在這裏縮著身子擋風,也不想那麼快再進到裏面。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突然,一件外套飄落她肩頭。
她仰頭一看,唐豫已經在距她一公尺之遙的位置上坐下,手上拿了兩個印有連鎖咖啡館標誌的紙杯。
她寒著臉攏了攏外套,將其中溫暖的氣息圍在身子四周,不想因為生他的氣而跟自己過不去。
他將其中一個紙杯遞給她,熱氣蒸騰著她冰寒的手指,她低聲道了聲謝,眼神沒多看他,仍望向外邊的夜色。
他打開杯蓋,濃濃的咖啡味飄向她,她也跟著打開,啜了一口。
他在陰暗中端詳著她。除了額際的疤外,衣服遮蓋不住的手指、頸子看起來都與常人無異,就是白。還有,就是瘦得過份,他懷疑風再大一點,她就會跟著飄了起來。他在意到她的手幾乎不離太陽穴,今天一整天都是這個樣子。
「很痛?」是車禍的後遺症吧,看她老是頭痛。車禍……突然好奇她對造成自己現況的車禍剩下多少記憶。
「一點點。」
他想笑——她的「一點點」可能是一般人的「非常」。可是她為頭疼所苦的樣子讓他笑不出來。
她很快地喝光咖啡,然後起身。
「只剩楊大哥一個人在病房裏?我先回去陪他——」
他一把拉她坐回椅上。
「穎容在陪他,兩個人難得不鬥嘴。」
他的言下之意極明顯,她不禁微勾起嘴角。
拉開兩人的距離,她屈起腿抱在胸前,頭就低低地靠在膝蓋上,看起來有些疲累。在經過許多個無眠的夜後,她的黑眼圈都出來了。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探她的肉疤——
「你幹什麼!」她嚇得舉起手肘格開他擅作主張的手。
他沒回答,但手上探索的動作沒停,而她已經是靠在牆邊,沒路可退了。
或許她下意識不願意退開……他指尖傳來的的輕柔觸感,像是有催眠效果似的。
終於,他尋著了,拇指按壓在其上輕揉著,有些微的刺痛,卻很舒服。
「這樣會疼嗎?」
她搖搖頭。
他像是得到了鼓勵,將另一手拿著的紙杯遞到她手裏。
「拿著。」他拉近她,手上按摩的力氣加重。
她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感覺全身暖了起來。雖然還氣他,心裏也防備著,怕他又提起昨夜的事,但是,她就是捨不得離開。
「如果你這麼在意它的存在,怎麼不動個手術磨平它?」
總是這樣……他的觀察力讓她無所遁形。
「試過一次,可是它還會長,不過已經比原來的消了些。醫生說了,如果真要它復原到像是只被刀輕輕劃過一樣,至少還要三、四次手術。我想算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既然都這麼決定了,就不要這麼多心,老是注意到它,連帶覺得大家都在注意它。」
「我沒有。」她硬是反駁。
「你自己知道。」
好霸道。
她低下頭,讓頭頸更埋進他的外套,呼吸著他的氣息,感覺他指尖的溫度,呼吸漸漸變得舒緩,在她以為自己快睡著之際,耳畔傳來他的聲音——
「車禍的事,你記得多少?」
「嗯?」她真的好累,他問了什麼?哦,對,車禍。「我爸說——」
「我知道你爸爸說了什麼。你呢?你記得什麼?」
記得什麼?還能記得什麼……她屢次回想,腦子裏總是一片空白,對於回憶,她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
只是,經他一問,似乎真的有些畫面在眼前閃過……
「車……很快……」她的聲音有著遲疑。不是騎自行車嗎?爸爸這麼說的。可是,她能看見窗外高速飛逝的景物,車速快得她胃抽痛——然而心情是平靜的。怎會這樣?為什麼這些年她深信不疑的「真相」,開始起了一絲絲的裂縫?
他的手抖了一下,手的動作卻沒停。
「還有呢?」他的表情看不出情緒,只是輕聲誘哄著。
「旋轉……大火……像爆炸一樣……」
「然後呢?」
「很燙……紅色的雨……臉溼了……」
隨著她斷斷續續的話語,他的動作時輕時重,漸漸停了下來,低俯的臉陷入陰影中。
「還有……流星,好美。」
「流星?什麼流星?」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極沙啞。
「滿天的流星……許願……」
「你許了什麼願?」唐豫追問。
「你許了什麼願?」
「不告訴你。」
「說嘛,什麼願?」黑暗中,他帶著笑意的眼神閃閃發亮。
她記得。那夜,他開了一晚的車……車窗一路是開著的,讓暗黑中的海風送來陣陣的鹹味。下車後,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到後來,只聽得見沉沉的心跳和呼吸聲。他的、她的,分不清。
停下腳步,隨他抬起頭。只見滿天星繁似棋,如箭的流星以弧線四射,美得讓人無法呼吸……
她許了什麼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
「不告訴你
她猛地縮起身子,不住地顫抖,額際的疼痛燒灼著。不能再想了!
「怎麼了?」唐豫摟近她不停發顫的身子。真相就在眼前,該不該再探?他……和她,能承受嗎?
這是思煙的記憶,還是她的……在劇痛中,孫易安勉力睜開眼望著近在咫尺的他的眼神秘、深邃得看不出思緒的眼。
她的視線遊移,在他的眉眼五官間徘徊。他成熟了許多,也滄桑許多,看起來好疲憊、好脆弱……
怎麼會這樣?印象中的他應該是傲氣的、跋扈的,不是嗎?
她的心好痛。閉上眼,蜷進他的懷裏,口中低喃著什麼,教人聽不清楚。
「你說什麼?大聲一點……」他低頭將耳朵靠近她的唇邊。
「一願郎君千歲……」
他的臉部線條倏地僵住,眼神也冷硬起來。
「不準說!」他的聲音含著緊繃的怒意。
「二願——」他不要她說,她卻不能不說——怕再沒機會了。
「不要再說了!」
「妾——身——常——健——」說完,她感覺多年來難得的輕鬆,但眼淚卻不自禁地撲簌流下。
他突地放開她,踉蹌著腳步離去。
她失了魂似的不住啜泣,卻不知自己因何而哭。不知過了多久,俞穎容出來找她,她才發現,臉上的淚痕也不知道在何時便幹了,原來她就一直坐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
回程的車上,她幾番忍不住想從後視鏡中探求唐豫的眼神,然而,他一直沒看向她一次也沒有。無止盡的沉默……沉默到底。
* * *
次日,各報紙財經版上登出了一則讓商界為之沸騰的消息——
遠之驚傳財務危機股東賤價拋售持股
〔本報訊〕地方 政府土地政策大轉彎,遠之觀光農場計劃受阻,限期停工,十億心血盡付東流。商界名人唐豫以飯店業起家,近年加速旗下企業之擴張轉型,推展國內觀光娛樂事業不遺餘力,無奈幾宗開發工程一波三折,日前,於臺南、臺東的觀光農場王程更被限期停工,致使兩年投資血本無歸。保守估計,此一停工效應讓原本資金即不豐厚的遠之企業至少虧損十億,對遠之未來影響極巨。目前總經理唐豫亟思解套方案,除積極與銀行團交涉,申請借貸展延之外,據可靠消息指出,極有可能借由處分名下長期獲利可觀的遠之飯店,以期度過難關。消息傳來,股市一片慘淡,以飯店股為最,而向來名列績優股之林的遠之飯店股價更是以無量跌停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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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23-12-14 00:08:23
第九章
接連幾日,孫易安走在飯店裏,耳裏聽的,儘是飯店員工上下的耳語臆測。大家都在傳著:「『遠之』是不是快倒了」、「飯店誰會接手」、「飯碗會不會不保」等等教人心慌的問題。
原來那日唐豫說的並非玩笑。只是……這天來得太快!
唐豫似是好幾日沒回到飯店,她一直沒見到人,倒是每天的新聞、報紙少不了他。不修邊幅的他看起來有些憔悴,不過,卻另外有種落拓不羈的魅力。面對新聞媒體的他,始終維持他一貫輕鬆、吊兒郎當的模樣,好像不把公司的危機當一回事。她知道那只是表面,幾日守著電視新聞,詳閱各家報導,饒是對商界運作不甚理解,她也感受到那股一個大型企業面臨分崩或存續關頭的緊繃氣氛。
迄今,遠之旗下的事業仍都正常運作,資金方面也沒有明顯窘迫的現象,然而,似是真的有人與唐豫過不去,除了股市謠言不斷、股價持續重挫,公司與飯店內部幾個重量級的股東竟也沉不住氣地率先發難,要唐豫「給個交代」。
對此,身為旁觀人,她也替唐豫感到深沉的無力感。
走進飯店大廳,她看見同唐豫一起消失了幾日的塗孟凡,乍見他的興奮讓她忘卻了對他的畏懼,不假思索地上前——
「塗伯伯!」
正在櫃臺邊檢查住房記錄的塗孟凡轉過身來,不帶任何情緒。
「你好,易安小姐。」
他疏遠的態度讓她原本的興奮消失一空,她強壓下不安,對他微微一笑。
「嗯……好幾天沒見到你……還有唐總,你們……在忙公司的事?」
塗孟凡的神色瞬間變得更為冷漠封閉。
「你想知道什麼?」
她這麼問錯了嗎……她不安地自忖。
「我……我只是關心公司的情況,我看到新聞了。那是真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我們一直很忙,沒時間理會外界的報導。」
「哦,那公司現在——」
謝謝你的關心。公司的事唐總自有考量,恕我不方便多說。」
「哦……」碰了個大釘子,原本以為見到塗孟凡,能讓她對整個情況有更多的瞭解,顯然她錯了。「不過——」看到一旁臉現好奇神色的職員,她壓低聲音道:「你可以給我幾分鐘時間嗎?」
塗孟凡思量了半晌,便點點頭,道:「我們去咖啡廳吧。」
進到咖啡廳,落了座之後,他刻意瞥了眼手上的表,讓她知道她的時間並不多。
孫易安立刻會意。
「其實沒什麼重要的事……只是……」話還沒說,臉就先紅了。
「呃,我想,公司的財務好像有很大的問題,我……我能做的有限。如果、如果你們有需要的話,我可以把臺南的地和茶坊賣掉,再加上我父親留下的錢,呃,真的不多,大概有一、兩百萬吧。我知道這比起公司所需的,真的很少很少,不過,是我的一點心意,希望對你們有幫助。」她低著頭一古腦兒地說出這個在心裏盤旋了幾天的念頭,頓覺輕鬆起來。
塗孟凡那頭傳來的沉默讓她又侷促起來,她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長者,期待他的回應。
塗孟凡看著她的眼神,似是帶了許多疑問,以及不可思議。良久,他才微微點了個頭,說:「你的好意我替唐總謝了,不過,『遠之』真的不需要這一、兩百萬。」
他又沉吟了會兒,像是思慮著什麼。
「如果……如果在這關頭,你能毫無困難地拿出幾千萬,甚至幾億,即使唐豫不接受,我也會代他答應……真的,即使是你。」
聞言,她如坐針氈。這話……不像是說給她聽的——至少她沒能聽懂。
「即使是我?為什麼這麼說?」
「恕我失言。」塗孟凡丟給她的目光隱含著憤怒,但他的語氣平靜依舊。他準備起身離開,孫易安伸手阻止。
「不,等等!塗伯伯,我老早就想問清楚了。俞姐說你是直性子,不會拐彎抹角,事情擱在心裏不說明白你一定也不痛快。你就直說無妨吧。」
「我沒什麼要說的。」
她看出他的壓抑。
「你是真的不樂意見到我,不是嗎?從我住到飯店的第一天起,我就有這種感覺,可是我想不透,為什麼?」
「你多慮了。」
「我沒有,你知道。甚至,從你第一眼見到我,就開始否定我了。」
「不,你誤會了。」
「是因為我嗎?我曾經對你做了什麼嗎?」
「易安小姐,別再追問了。」塗孟凡有些招架不住。
「那是為什麼?」
他不想說。可是,這些話藏在他心裏太久了——
「是孫思煙。」
思煙……是因為思煙。她早就猜到了,也早就該知道,從進到飯店,沒有一件事是與思煙無關的。
塗孟凡長長地嘆了口氣,原本問躲的眼神,現在卻略帶指責。
「孫思煙這個人帶給唐總和大家太多痛苦,她一出現就帶來悲劇和不幸。六年前唐總有幸逃過一劫,那是他命大。六年後你卻這麼突然地出現……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麼,你圖的是什麼。可是,你才出現,問題又發生了。我不希望過去的事件重演,讓唐總再受到傷害……我拜託你放過他,好嗎?遠之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規模,而唐總也才慢慢淡忘六年前的事,事情不能再重來一次了。」
孫易安愕然。她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思煙做了什麼?什麼悲劇、什麼不幸?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她忍不住追問。
塗孟凡懷疑地打量著她。
「你不知道?」
孫易安一徑搖頭。
「那場車禍真的讓你把過去忘得一幹二淨?這倒好,一了百了。」
她聽得脊背發涼……他在暗示什麼?為什麼事情變得這麼撲朔迷離?
「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你忘了?那我來提醒你對唐平原、唐世明兄弟有印象嗎?」
她搖頭。她從沒聽過這兩個人,沒有人向她提起過。對了……唐豫說過他有兩個哥哥,會是他們嗎?
塗孟凡繼續說著,一面觀察著她表情的變化。
「當年,孫思煙小姐接近唐總的目的,是和唐家那兩個兄弟串通好了,想陷害唐總,進而把唐總踢出『唐氏企業』。當時唐總剛接手『唐氏』不到半年,公司在他的管理下正開始一片榮景,所以,失去舞臺的唐家兄弟才聯手設計讓思煙小姐接近唐總,探知公司重要的決策。唐總因為太愛思煙小姐,才會沒看出她的目的……」
「可是,他們為什麼那麼把握,唐豫會愛上思煙?如果唐豫不愛思煙,這計劃不就不能進行了?」
「沒錯,你說得對,這就是唐家那兩兄弟厲害的地方。其實,早在七年前唐總和孫思煙相戀之前,他們已經有過幾面之緣,因為你的父親孫德範曾經是唐總母親的主治醫師,在他母親去世之後,他們沒再見過面,然而唐總一直對小小年紀的孫思煙不能忘懷……
「他們再見面時,孫思煙一個人在臺北唸書,唐總見她一個人在臺北怪孤單的,便接她到飯店住下,他們幾乎是一開始就陷入熱戀。那時,這裏還是唐氏旗下的飯店。
「唐總直被騙到最後,就在他與孫思煙結婚當天的喜宴上,傳來唐氏因唐總的錯誤決策而在幾周內虧損數億的消息。當場,唐平原、唐世明兄弟與幾個被煽動的老董事聯合起來要唐總為此主動請辭,唐總因為新婚而躊躇滿志,不加思索便答應了,這下達了他們的心願。但這樣對他們還不夠,他們接下去更殘忍地和盤托出與孫思煙共謀的事實……然後,就發生那場車禍了。唐總因為受不了那樣的打擊,才會像企圖自殺一樣開著快車亂闖……」
想起當年的情況,他不禁一陣唏噓。
原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唐豫前些日子的反常像是預兆,宣告另一次可能的風暴,不料,才過幾日,俞綺華、楊緒宇竟然就帶著一個幾乎是孫思煙翻版的人,以孫思煙雙胞妹妹的名義出現。孫易安一進入唐豫的生命中,幾乎是立刻又讓唐豫陷入困境於公如此,於私更是。目睹了六年前的不幸,他如何能不擔心!
聽著塗孟凡的述說,孫易安已經蒼白得面無血色,只隱隱感覺頭又痛了起來。她緊緊壓著傷疤,那些醜惡的過去在她腦裏翻攪著,像是要突圍而出。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不相信,事情的真相怎麼會是這樣!這麼糾結的過去……原來她還以為一切都是單純的單純的熱戀、單純的車禍,留下的也只是單純的遺憾。怎麼竟是一連串的欺騙、偽裝和陰謀!
如果思煙還在世,她如何面對?死亡是不是她自己選擇的?因為一切複雜到她無從處理。當年,在欺騙唐豫的時候,她沒有一絲為難和痛苦嗎——面對這樣一個用情至深的男人?在整個事件中,她,是不是也有所憾恨?
天!這是怎麼樣一筆牽扯不清的帳?怎麼算、怎麼理?
塗孟凡不讓自己有所心軟……儘管她的迷惘、痛苦是這麼的真實,不似偽裝。如果情況不是這麼令人擔心,他會願意給她一次機會,忘記過去以及當年的孫思煙,他會樂意接受這樣有些笨拙,但更為單純、可親的孫易安。
「為什麼回來?六年前你做的還不夠?非要唐豫一敗塗地,永不能超生?」
「塗伯伯……你為什麼……這麼說……」又來了,他在暗示她就是思煙嗎!
「六年前的事,我相信你也不好過,甚至,你付出的代價不比唐豫少,你現在的樣子……唉,過去的事,為什麼不讓它過去就算了……」
「塗伯伯,你誤會了,我不是……」她依著直覺想反駁,然而,語氣卻不由得軟弱下來。
「還是,你為了那一場車禍記恨唐豫?」
「我不是……」她從來沒這樣想過。
「為什麼回來?」塗孟凡的眼神、語氣裏滿是沉痛的責備。
這一切,她再也受不了,轉身飛奔離開咖啡廳,直往飯店外跑去,疼痛欲裂的傷痕提醒了她的存在,只剩塗孟凡的質疑在她腦海裏一而再的盤旋……
為什麼是這樣?原以為事情說開了就會清清楚楚,沒想到換來更多的混亂……
想著茶館、想著樟木林、想著花田、想著陽光燦爛的臺南,不該來這一趟的……
想著家、想著父親,想著唐豫和孫思煙之間……想到心痛。
那是怎樣不堪的一段過去……
* * *
孫易安回到飯店,已是淩晨兩點多了。
在外遊蕩了一日,她感覺自己如槁木死灰般,連腳步都顯得拖杳沉重。但她的心是堅定的——離開,明天一早就離開。她這麼決定。
不管這裏對自己有什麼意義,不管自己曾經是誰——或不是誰她不願意再探尋,也不想知道。
她要離開,永遠不再回來,不再看見、聽聞有關任何唐豫、孫思煙、遠之、唐氏等等之間的恩恩怨怨。她只要回到這六年來屬於孫易安的、屬於「歸去來」茶坊的平靜生活。
然而,打開房間,她最不願意見到的人、近日來她所有痛苦的根源,就坐在她的眼前,手上一杯半滿的酒,地上還有兩隻空瓶。
即使乍見他時,心裏一陣陣刺痛有如劍尖劃過,她仍不動聲色,試圖讓自己表現得冷淡,倣佛外界一切與她無關。
「為什麼在我房裏?」他看起來像是幾天沒睡了……滿臉的鬍髭、微皺的絲衫、泛著血絲的雙眼,在在告訴她這些天他過得有多艱辛。這是她在報章新聞中看不見的。她想問他,公司的事是否已經解決想鼓勵他再撐下去,甚至……想安慰疲憊至極的他。然而,逸出她雙唇的,卻是無謂的語氣、疏離的言詞。
她的冷漠帶著刺射向他,他放聲一笑。
「哈哈!別來無恙,太棒了!這才是我當年認識的你!」他舉起酒杯朝她致意,接著便一口喝幹。
她的臉倏地變白。對於這些或質疑或暗示她就是思煙的話,她已經受夠了。
「你要在這裏發酒瘋,恕我不能奉陪。」說著,她打開衣櫥,開始動作迅速地拿下一件件屬於自己的衣物。
可惡!
唐豫一陣怒,將手中水晶酒杯狠狠擲出。
晚上,他一得知她出去了一整天沒回飯店的事,便為她的安危憂心不已。在公司現下事繁如麻的當日,為了她,他煩心得無法工作,索性丟下一切趕回飯店,就這麼傻傻地等了幾個小時——竟換來她這般冷漠的態度。
哈哈!還以為自己早已學乖了,沒想到,再面對她,他還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近在咫尺的玻璃碎聲讓孫易安嚇了一跳,她驚駭地看著在距離自己不到幾十公分的碎玻璃杯,再望向一臉憤懣的唐豫,不覺瑟縮了一下。
「你……到底想怎麼樣?」停下手上的動作,她緩緩起身,讓自己悄悄站遠他一步,雙手環在胸前,神情充滿著防備。
「怕了?」
他露出一抹殘酷的笑,讓她渾身一顫她確定自己看過這個表情。在哪看過……
「很好,你進步了,六年前你連恐懼都捨不得給我。或許我該為此感謝你,事隔那麼久,知道自己對某人還存有某些影響力仍是值得高興的,即使是負面的也好。」他笑著吐出這些滿溢著苦澀的話語。
即使心裏有所動搖,想起了對自己的承諾,她仍然不讓自己卸下冷漠的面具。
「你喝醉了,有事我們明天再說好嗎?等你清醒一點。」
「你說謊!」他猛地拍桌起身,朝她跨近了兩大步,見她立刻站到門邊,才停下腳步,深吸了口氣,沉默片刻,突然揚起嘴角,輕輕柔柔地問道:「這麼晚才回來,到哪兒去了?」
這樣的他更令她覺得寒冷,她擁緊自己的臂膀,聳了個肩,道:「隨便走走。」
「哦?沒有去見老朋友?」說著,又朝她靠近了一步。
「你不要過來!」她立刻出聲阻止。
「這麼緊張?你倒是說說,我為什麼要過去?我接近你做什麼?你這麼害怕是為什麼?我會害你嗎?」
她突然想起在哪裏見過他這個樣子了——車上,而她,就坐在他的身旁。在車身打滑、翻覆之前,他這樣的眼神一直牢牢緊鎖在她身上。
「唐豫……你、你別這樣!」她一陣冷顫。
「怎麼樣?」
「我……拜託你。」她別過臉去,身體縮得更緊。
「為什麼這麼害怕?你不感覺奇妙或慶幸嗎?一場原本應該沒有生還者的死亡車禍,就這麼幸運與巧合,我們兩人都活下來了,時隔六年,我們竟然還能這樣相對交談。所謂的『死生契合』不就是這樣嗎?這麼難得的因緣,我們是不是應該好好慶祝一番?」
「別再說了,我求你……」
「為什麼不說?六年前,你就是這樣,什麼都不肯說,怎麼還沒學到教訓?」
「拜託你,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記得,請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你好殘忍——」
他執意走近她,她立刻反射性地轉身想開門逃走,不料他的動作更快,一個箭步衝上來,一手圈住她,一手緊壓著門板,讓她無法開啟,而她,也被他鎖在門板與他之間。幾經無謂的掙扎,她被他貼得更牢,兩人的距離近到她可以感受到他噴出的氣息。
「唐豫——」
「我好想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他的一隻手從她的頸間滑到鎖骨下方,她屏住氣息,不敢稍動,眼神充滿了祈求。
「你怎麼總是能夠如此無動於衷,踐踏別人對你的付出?六年前是這樣,六年後還是。」
「我求你……」
「記得我說過的嗎?你得到的會只有恨——如果你是——思、煙、再、世。偏偏那麼不幸,你就是……你就是……」
「我不是——」
「你是——思煙。」
不!
「啊……」她掩面狂叫,不願再聽進他說的每一個字。
疼,好疼……除了額前的舊傷,她的心、她的四肢、身體都陷入一陣陣的劇痛中,好像——好像那日的車禍!
她就這麼狂叫著,直到唐豫懲罰性地以唇封住她……
相對於他的狂暴,她卻像是在水中抓到浮木般地緊攀住他,似乎愈靠近他,身上的疼痛便會減少幾分。仰起頭承接他的吻,唇舌似是有自主意識般地與他交纏
「難怪一切這麼熟悉……難怪……」他低喃道,漸漸不再滿足於單純的擁抱與親吻,雙手迫不及待地遊移在她纖細的身體曲線上。
她在他唇手的肆虐下已經無法思考,心裏惟一的念頭就是:靠近他。
唐豫抱起她,將她放至床上,一雙巧手利落地除去她身上的障礙物,面對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身體,沒有絲毫的磷惜,只有縱情一如他對所有的女伴。不同的是,這次他顯得更急切、更無情。
「唐……豫?」她在他火熱強勢的動作中顯得無助。腦中閃過一個個唐豫與她共處時的畫面,激情的、甜蜜的、快樂的、悲傷的……這時,她突然瞭解,沒錯,那就是她,不是別人。。
雖然記憶還是那麼破碎而遙遠,然而,這些感受不會騙人,心智的記憶可以遺忘,但屬於身體的、感官的記憶卻不會一併消失,反而,它們一直在那裏,等待著再度被喚醒。之前,每當她一有此感覺,她的反應總是逃避、不肯面對,但這時,所有的情感劈頭蓋來,如槍林彈雨般,教她無從躲起……
「別說話!」此刻,他只想當她如饗宴般去佔有、品嚐。她一開口,便會提醒他兩人糾纏不清的過去與現在,他不願多想!
他的決絕與殘酷只維持到進入她的瞬間,在那之後,兩人對彼此身體的記憶自動甦醒,在他漸漸轉為溫柔的動作中,兩人緊緊相擁著,一同進入忘我之境……
六年的分離,消逝。
* * *
唐豫……
她最初的,也是惟一的戀人。
破曉時分,她包裹著被單坐在唐豫熟睡的昂藏身軀旁,指尖輕輕劃過他的眼、鼻、唇、頰,再下滑至他的胸前,拉開他身上的薄被,尋找那場車禍留下的印記。最後,只在他胸前、小腹及左手、左大腿外側找到幾處明顯的開刀痕跡。雖然傷痕不多,但她知道,這些傷必定讓他吃了不少苦。
反觀自己,她從頸間到胸前,除了植皮淺淺的細白紋路外,還有些許火的烙痕,手上、臉上更不必說了,連臉的模樣都與六年前不太一致,從身到心,她都已經不是當年的孫思煙了。甚至,父親為了讓她徹底斷絕過去,將她更名為「易安」。好個易安……這些年的生活果然平靜平安。若非這些年的隱遁休養,她絕沒有再次面對他的勇氣。
手指移到他英挺的鼻樑下方,感受他呼出的一陣陣綿長溫熱的氣息……
不自覺的,她眼中盈滿淚。
感謝天,他們都能活著,還能再共處這段時間……雖然他們之間仍有遺憾,但她已經很滿足了。
她深吸了口氣,將握拳的手抵在嘴前,強壓下放聲哭泣的衝動。
沒時間哭,這時刻大難得,再過不久,天大亮,他醒來,便得回去他的公司、他的世界,而她,也必須離開。經過六年前她的所作所為,還有六年來兩人分離後各自經歷的風風雨雨,兩人已注定無緣。既是如此,她希望他們關係的結束點就在今天天亮之前的兩情緒蜷中,不要再去重複以前的冷漠、偽裝與互相傷害。
時間太短暫,她得珍惜。躺下身子,將臉緊緊貼在唐豫的身邊,再移到他的胸前,聆聽他穩定沉著的心跳聲,她要牢牢記著這個心跳,好在往後無眠的夜裏回憶;還有這體溫,冬天仍能溫暖人的體溫;還有,這膚觸,平滑、不致粗糙如皮革,也不致細嫩如女子。
突然,她漾出一個甜甜的笑,往上滑進他的臂彎裏,並且執起他的大掌,拉至她身前緊握。她會牢記這個姿勢,倣如他是她的全世界,被他如此包圍著,什麼她都無須擔心。
轉過身,與他相對,就這麼靜靜看他,看他沉沉地睡著。他不會醒來,不論她怎麼在他身上放肆。他就是這樣,一個極專注的人,連睡眠也專注。除非他自己睡夠了醒來,否則什麼都無法吵醒他——而他才睡了兩個小時,以他連日的疲累程度看來一時半刻內,他是醒不來的。她老早就發現了他這個特點。很多話,她只能說給熟睡的他聽。
輕輕將唇移近他的耳畔,印下一個吻,低聲喃道:「我愛你,唐豫……也謝謝你曾經愛過我……再見……再見。」
一顆沒能忍住的淚悄悄滑出她的眼眶,消失在枕頭裏。
* * *
唐豫神清氣爽地醒在一室燦爛的朝陽中,睜開眼,瞥見腕上的表,發現自己不過睡了四個鐘頭。
伸長手臂,床單上涼涼的觸感喚醒他的理智——
思煙——不,易安,他喜歡她叫易安,易安呢?
他猛地坐起身,房裏的寂寥提醒他,他是獨自一人。
想起昨夜她收拾衣物的動作……他跳至衣櫃前,稍微遲疑了會兒,便用力推開櫃門。
果然,已經空了。她走了。
該死!她竟敢這樣對他……沒有一個女人敢在與他上床之後連夜離開,向來這麼做的人是他!她怎麼能這麼做!
他要去追她回來,立刻!然後好好教訓她一頓,然後——
然後,他們之間該怎麼結束?他追她回來做什麼?本來早該在那場車禍中結束掉的爛戲,硬是在拖了六年後再度上演,而且還演得這麼荒腔走板。他追她回來做什麼?難道再演下去?
情況變得如此複雜,如何再接續?
可是……她是思煙。思湮沒死,回來了。心裏一個聲音這麼提醒他……
他倏地感覺到全身細胞的躍動,因為她沒死,沒死——竟然是這樣他連做夢都不敢有絲毫奢望的結局!幾次見到她流露出思煙獨屬的特質與表情,他的心便忍不住一陣狂跳,一方面想證明她就是思煙,一方面,他又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承受這個事實,害怕更相一揭穿,他只能恨她。
恨……如果真能一心一意地愛一個人或恨一個人,那該多好?偏偏他們之間糾葛了許多情絲,理也理不清。
然而,至少他已無須再自責,那場車禍,他沒害死她……她還活著,昨夜的纏綿是最好的證明。
該死的她,竟然這樣不告而別,他得去找她,跟她把話說清楚——說什麼?他也不知道,總之,見到人再說!
他動作迅速地穿套好衣服,正待走出房間時,電話鈴聲響起,他直覺操起話筒——
「喂。」
「唐總?」是塗孟凡。
唐豫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身在易安的房裏。塗孟凡竟找他找到這兒來了。
「什麼事?」。
「公司那邊……你最好看一下新聞。」
公司……他讓自己陷進椅子裏。他幾乎忘了……雖然目前為止,所有的情況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但是,這是公事,他的責任重大——
他不能離開。現在不能。
離開之前,他瞥到床頭擱著一本眼熟的書,是易安那天從思煙房裏帶過來的。他走過去拿了起來,書裏掉出一張書籤,是思煙手制的。幾行纖秀的墨跡映入他眼裏——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
塵滿面,鬢如霜。
——(蘇軾/江城子)
作者:
個人言論
時間:
2023-12-14 00:08:51
尾聲
轉眼,天氣涼了一些,空氣顯得清爽,也帶著幾分蕭瑟……
秋天來了。
孫易安腳下踩著單車,悠閒地享受著午後的靜謐。
再回到茶坊已經兩星期了,不過,她還不急著讓茶坊重新營業,只是讓自己隨性四處遊遊蕩蕩。前些天,她回到孫家老宅重新打理一番,住了兩天,再見到許多年沒見到的遠親、近鄰,生澀中仍透著熟識的況味,令她覺得……恍如隔世。
在外晃蕩了一下午,回程的途中,遠處的花田裏,有個身影向她招著手。定神一看,才認出是某個她常向他購花的花農。她笑著揮手應他,卻不打算過去。
她「戒掉」買花的習慣了。不曉得為什麼,突然間,她不忍再看到花朵在被迫離了土後日漸枯萎死亡的模樣。紅顏薄命。在生物界中,花朵本就是最脆弱的,她並未多情到學黛玉葬花;死生有命,若是它們能隨著自然的時序開謝,她不會不忍。
總之,再回到茶坊後,每次騎著單車出門,回家時,她仍是一身輕盈無長物。
突然,她發現一輛熟悉到有些刺眼的黑色車停在她身前不遠處,更熟悉的是,倚在車門旁那副頎長的身形。
一陣慌亂襲擊她,她立刻跳下車,猶豫著該不該走向他……他來做什麼?
半晌,她終於牽著車走近。這些日子,為了重拾平靜的生活,她一直避免想起他,還有兩人之間的種種,雖然它們總是如鬼魅般突地出現,但她總能強壓下翻騰洶湧的思緒,假裝一切都好……這才發現,這種平靜有多虛假、多脆弱;那些被她刻意忽視的感受,有多強烈。
唐豫是在這一刻,才確定她的記憶己經恢復。現在,站在他眼前的,是孫易安,也是孫思煙。「你忘了你的東西。」
她發現他拿在手上的畫冊,立刻將單車拄在一旁,伸手接了過來。「謝謝。」她顯得有些拘謹。他應該看過了吧……她忖著。
兩人沉默了片刻,眼神都集中在畫冊上。
「你以為一走,事情就能解決了?」他冷道。
好犀利……他來就沒打算讓她好過是吧?這是她欠他的。
「我道歉。」她誠心地說出這三個字,早在六年前就該說了。
「哈!」他仰頭一笑,眼神變得由原先的銳利轉為深沉。「我多活了這六年,跟你從過去糾纏到現在,大老遠開車來,能得到的就是『道歉』兩個字?」
「我……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事實上,所有的回憶、言語都梗在她的喉頭,紛亂無頭緒,教她不知從何說起。
「就這樣?你確定沒有別的話說?」見她低頭沒有回應,他轉身打開車門,準備離開。
「唐豫!」她慌忙喊他。難道只能這樣?兩人什麼都沒說,就這麼又分別,此去,兩人還有見面的機會嗎?「你呢?你來是為了什麼?」
背對著她,他淡淡地丟下一句:「為了告訴你,我是傻瓜。」
「你別這樣……」這樣的他教她心痛,她拉他半轉身面對著自己,道:「錯的人是我,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自己的任性和倔強害你吃了很多苦……」
回想起過去,她不得不承認就一個男人愛其情人的方式,他對她仁至義盡——她脆弱易感,他處處照拂她;她愛特別苦澀的純咖啡,他為她學會煮咖啡;她愛獨處,他不吵她;她鬱鬱寡歡,他扮演一心取悅褒姒的幽王,百計思量只為讓她露出歡顏;她一皺起眉頭,他就帶著她上山下海,非要她忘卻一切痛苦……甚至到最後攤牌的時刻,他也沒有吐出一句惡言。
「我的欺騙更害你失去『唐氏』,若不是我,你不用創立『遠之』,你的成就也不會只有如此——」
「你知道嗎?這些都微不足道。」
是了……她突然憶起,當時,在真相被揭穿前,他已經自願放棄了「唐氏」總經理的高位,連半點努力與嘗試都沒有。如果他真的在乎唐氏,他不會這樣輕易放棄,是不是?還有,那場車禍,他甚至連生命都可以不要!如果……如果他連這些都不在意,那麼,他在意的是什麼?
此刻,她猛然驚覺,她負他有多少!
「對不起……對不起……」她不禁哽咽。這男人曾經這麼愛她,而她是用什麼回報他的?欺騙、偽裝、冷漠、背叛……
「可是,我當時是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我只想保護我父親……我不知道事情會這麼嚴重……」
當年的她才二十歲,是個被父親、被情人嬌寵過度的女孩,她怎麼會知道,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像是死棋。唐平原、唐世明以父親醫療過失致人於死的事件威脅她,如果事情再來一次,她回到二十歲,她同樣沒有選擇……在與他朝夕相處的日子裏,好幾次,她都想把事情和盤托出,只是,想到父親,她怎麼也說不出口。此外,她更怕一旦被他知道了她接近他的目的,她會失去他……他愛她,她當然比誰都清楚;但是,他的愛是那麼濃烈、決絕,以至於她沒有把握,當真相被揭穿後,他會仍愛她到足以原諒她。
她就是這麼任性、自私、小家子氣,才會把事情推到絕境!
看著她臉上滿佈的淚痕,頓時,他的心軟化了,過去一些無解的謎終於釋懷。在整個過程中,他同樣受到了痛苦和煎熬,莫說當時的她不過是個孩子,他,可嘗不是睥睨自負到以為只要擁有她,世間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哈!這屬於二十六歲的輕狂!
他以為只要有愛,沒有什麼事不能解決,卻渾然不覺,自己過於激烈的愛竟是她痛苦的根源之一。
審視著她的五官及白皙的肌膚,幾道淡淡細細的傷疤在陽光中若隱若現,雖然不再像前的思煙以美得讓人驚傃,卻另外有種柔和的美感,教人感覺舒服自在,而且看不厭——
然而,她身上每個傷痕,都是他的狂妄與殘酷造成的。想起俞姐形容她車禍後康復的過程……她何嘗不也為他吃了許多苦?而她可曾責怪過他、埋怨過他?
他差點就害死她了!
他心裏一陣寒……就這麼千鈞一髮,很可能他們會帶著憾恨從此天人永隔。若非上天給了他們一次重生的機會,他們再也無法見到彼此,更沒有機會像現在一樣,用不同的眼光檢視自己的過去……就差那麼一點!
現在,她站在他的眼前,臉上淚痕斑斑,自責自己當時的錯誤,而他呢?他虧欠她的,又該怎麼算?
他遞過自己的手帕給她,讓她擦幹淚痕。
「你怪過我嗎?」
她搖搖頭。「那天晚上,坐在你車裏的時候,我心裏想著,如果能夠以死償還對你的歉疚,那我死也無憾。我一點也不怪你,因為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即使你一個人過了那段辛苦的日子?」
「那我早就忘光了。」
如今,他們在這裏,對過去已能釋懷,該是讓一切傷痛劃下句點的時候了。
但是,在那之前,他想弄清楚一件事——
別開臉,他輕吐出他的問題:「我想知道,你當時……是不是愛過我?」
她端詳著他俊逸的側臉,默不作聲。良久,終於淡淡地回他:
「我以為這本畫冊能給你答案。」
那就是愛了……這些日子,他仔細看過每一幅思煙筆下的他,還有畫旁一些短短的筆記和心情,心裏滿是感動。如果不愛,她不會這麼努力地記憶他,不是嗎?
得到這樣的確認,他應該感到滿意的,然而,他卻忍不住苦笑。
「果然是你的作風,連短短幾個字你都捨不得給。」
「我……」她知道他想聽什麼,也想說給他聽,但……好難。「你可以再彈一次吉他嗎?再彈一次,或許你就會懂。」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可能會讓他覺得怪異,但是,她忍不住心裏還抱著一絲希望,極微小的希望……
「還有……」她用雙手將畫冊送到他身前,「這是你的,反正畫的是你,記錄的,也是當時對你的心情。如果你願意,請你收下。」
他不假思索接回畫冊,兩人再度無言。
「公司的事,還好嗎?」
他平靜地告訴她幾個財團表示了對飯店的高度興趣。看來,他只是在待價而沽。令她驚訝的是,他幾乎把所有旗下事業的經營權都讓掉了。
「為什麼?我以為只要賣掉飯店,公司的財務問題都能解決了。」
「是這樣沒錯,不過,反正當時做了只是玩玩,像遊戲一樣。玩過大富翁吧!買塊地、賣條路、開個公司,不就這麼回事。」
他輕鬆的態度不似假裝,然而,她看出他對飯店是有感情的。「飯店……非賣掉不可?」
「嗯,這是最早確定的部份。」
那是他父親留給他的紀念,也是六年前他離開唐氏後惟一的憑恃,如今,他連飯店都不能留下嗎?唐家兄弟趕盡殺絕,竟害得他如此慘重。
「那接下來你想做什麼?」
他聳聳肩。「再說吧,一件一件來。」
「哦……緒宇的傷勢呢?」
「還好,已經出院了,拄著枴杖,不過還是活蹦亂跳得跟蝦子一樣。新竹那邊的事都他一個人負責。」
「俞姐回臺北了?」
「嗯,我要她幫我處理一些事。」
「大家都好?」
「老樣子。」
「穎容開學了?」
「沒錯,開始過她新鮮人的生活了。可能比我還忙呢。」
她聞言一笑。「我好想Patrick……不知道如果你賣掉遠之,他是不是還會在那兒工作?」
「飯店的員工我都請高層主管跟他們談過了,請他們在新公司接管之後先按兵不動,最晚半年後,如果他們不能適應新的管理風格,我們會幫他們安排更好的去處。」
「哦。」
她知道他該離開了,也隱約感覺,下一次的沉默到來,就是他真的得走的時候,因此,她接下去又無意識地問著、談著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直到腦子一片空白,心情卻愈沉愈低落。
所有事情都有個結束了……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
「我得走了。」終於,他這麼說了。
「嗯。謝謝你來這一趟。」她忍住雙唇的顫抖,讓自己堅強地迎視他,帶著微笑說出這句話,並且後退一步,讓他轉身開門進到車裏,發動車子,兩人互看最後一眼……
她一直保持著臉上淡然的微笑,直到汽車走遠,化成一個黑點消失在遠方天際。
起風了……西天的雲彩漸漸轉為紅紫。
「我愛你……我愛你!」她大聲朝他離去的方向喊著。這是她第無數次說出這句話,然而他一次也沒聽見。
都結束了……結束了……
看著她仍緊握在手中的他的手帕,忍不住心底一陣錐心刺骨的疼,她掩面蹲下,在一片廣大無際的花田中央放聲哭泣。
* * *
一星期後,她在報紙上看到這樣一則消息——
飯店易主,遠之企業正式走入歷史
〔本報訊〕商業名人唐豫正式將飯店轉手賣給唐氏企業,據可靠消息指出,賣價僅約六億元,不到飯店三分之一市值……此外,唐氏一併接收了遠之位於臺東的農場開發工程,並且積極動工,大有挑戰法令、強行過關之勢。至於原本位於臺南的農場開發工程則因法令問題而乏人問津……
落幕之前
是個暖冬。
孫易安踏著平底鞋,吃力地步行梯田中央的田梗上,四週一大片綠油油的茶園,再向更遠方的平原望去,則是五彩繽紛的花田。
突然,手機鈴聲響起。
「喂……」她氣喘吁吁地回應,邊拿出一方手帕擦拭著前額。
「到了沒有?」電話那頭傳來低沉悅耳的嗓音。
她笑著嘆了回氣,道: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呵呵的笑聲傳來,感覺距離好近。她好奇地四處張望……沒有啊,茶園裏只有她一個人。
「你到底在哪裏?」她無奈地問。
「你的兩點鐘方向。」
「原來你早就看見我了!」什麼嘛,竟然這樣故弄玄虛!她索性停下腳步,不走了。
「傻瓜……」對方掛了電話。不到三秒鐘的時間,一個修長的身影從她身前的茶樹下鑽了出來,此人正是唐豫,一身輕便的牛仔褲襯衫,讓他看起來像個年輕小夥子。
她笑睨了他一眼,逕自在茶樹下坐下休息。
去年約是這個時候,他也是這樣孑然一身、帶著一隻行囊、一把吉他,就這麼出現在茶坊門外。那時,距報載「遠之」解散約莫四個多月時間。那陣子,她還以為他就這麼消失了。
兩人一見面,話都沒說,他遞給她一隻淺藍色的大紙鶴,她立刻知道是怎麼回事——
「怎麼,不打開看看?」
「為什麼……」
「禮尚往來嘛,你送過我一隻,我也摺一隻送你,公平吧?還有,以後別把什麼都往吉他音箱裏塞了,會影響音質,我這把吉他可是頗具紀念意義的……喂,發什麼愣,快看啊!」他笑著催促她。
她抖著手拆開紙鶴,信紙上寫著:
我收留了你兩次,願意收留一無所有的我一次嗎?
P.S.一次的時效是一生。
又P.S.律師告訴我了,我們的婚姻仍有效,你不答應好像不行哦!
她淚眼婆娑地望向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怎麼哭了?」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個皺皺的、爛爛的,還有點泛黃的紙團,遞給她。
是那半頁的歌譜,他最喜愛的「別讓我哭」。他替她將歌譜翻至背面,指著一片空白道:
「介意替我念一下這封無字天書嗎?我解了好久,只能解出中間那個字,愛,是嗎?剩下的字幫個忙,好不好?」
不會吧……她將紙張對著光源細看,果然,鉛筆的字跡都淡糊了,只有中間的「愛」字的字形略顯完整。
「怎麼老不說話?如果你不願意幫我,那我走嘍?」他轉身欲走。
不行!他不能走!所有的話語哽住說不出口,她慌忙從背後抱住他。
「我愛你!」她說得好急,怕遲了就沒機會說了。
「那,你是答應收留我了?」或許是因為激動,他的聲音也有些啞。
她猛點頭,哽咽著說道:
「我一直在等你……」
他都出現在她面前了,如果她再不懂得把握,便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過去,是她虧欠他,哪怕他一無所有,就算他負了一身債,只要他還要她,她都願意接受……
就這樣,唐豫在茶坊待了下來。
不久之後,她發現他根本沒資格用「一無所有」這四個字形容自己。
去年在新竹盛大開幕、號稱是新竹最具規模的商務飯店,楊緒宇是經理,塗孟凡是董事長,而他,是幕後最大的股東。另外,臺南的農場開發案翻案成功,俞綺華是負責人,而他,仍舊是幕後大老闆。倒是原本被唐氏接收的臺東農場,後來被民意代表檢舉有部份土地是屬於國家公園的範圍,害得唐氏真正血本無歸。
唐氏的問題還不止這一樁,公司經營不善連年虧損,想靠炒作股票不但失利,還被告發,原本飯店裏近六成員工從主管到廚師學徒,在新竹商務飯店開張後立刻投效舊東家。前兩個月,唐氏不堪內部重重問題,將飯店以四億元的低價轉手賣給一家名為「漢唐」的投顧公司。當然,唐豫還是幕後老闆。
至此,她終於見識到他不凡的商業能力。
不過,那人的興趣早就從經商轉向眼前這一片青綠的茶園。這一年以來,研究茶種的改良成為他平時最大的樂趣。
「累死了,還要我來接你!」她將車停在半山腰,真正步行的路程不過十多分鐘,不過,懷孕三個月以來,她的體力明顯變差,不太禁得起運動。他愛憐地吻了她一下,算是安撫,接著,便在她身邊坐下,隨手摘了片一旁的嫩葉,在掌心揉搓幾下後遞給她。「聞聞看!」
仔細聞著他給她的茶葉,再聞聞附近茶樹的香氣,她這才發覺這一區的茶香果真有些不同,像是加入了花香調。
「這是什麼……味道好棒……」
「送你的,新品種,可以做你茶坊的招牌。」
「你又來了……」他總是喜歡出新招,這一年來,他研發的新品種多到四、五樣,不過,他老大只愛研發,不愛推廣,茶坊裏常有一些專業的茶博土、茶農上門,為的就是品嚐他新研的茶,可惜的是,他們能帶回去的只有茶香,以及大略的栽種配方。
「淙伯伯找你好多天了,他說你錯過了幾次董事月會,這次的季會非參加不可。」
「嗯哼。」他將頭靠在她肩上,手環在她的腰間,神情顯得有些疏懶。
「別不耐煩嘛。再一件,俞姐找你找到快瘋了,她已經直接殺過來了,今天非等到你不可,她人現在正在茶坊。報告完畢。」她知道他愈來愈懶得管這些商事,電話過濾得極緊,連老戰友都難找到他。現在,幾乎所有人都靠她與唐豫接線了。
無妨,她只是盡她「傳話小姐」的責任,愛去不去隨他。
「說說看,這新茶叫什麼名字好!」他愜意地席地躺下,閉上眼睛狀似沉思。「煙茶?好嗎?」
「怪怪的,啊——」她被他一把拉倒在他身上,「我說真的嘛,煙茶、煙茶,好像喝這個茶非抽煙不可,不健康。何不叫『唐茶』!」
他翻了個白眼。
「沒建設性。『孫茶』我就接受。」他半開玩笑道。
「那你用過了!對了,叫『豫茶』呀!幹嘛嘆氣?覺得不好?嗯……改成玉井的『玉』,如何?玉茶……好聽又好記,不是嗎?就叫『玉茶』好了?」她在他身上蹦蹦跳跳的,極認真地與他商量著茶名。
可惜,唐豫的心思已經不在茶上了。與茶相比,她還比較秀色可餐!
「好!」他一翻身,巧妙地將她壓在身下,卻不將重量加諸於她,嘴唇跟著已經不老實地在她頸項間遊移了。
「你心不在焉!」她指控道。
他忍俊不住笑了……她是真的很遲鈍,在這方面。隨即,他用行動表示他有多麼的「心不在焉」……
「喂……俞姐在等……」
「讓她等。」
「你……別……會被看見啦……」她哭笑不得。
「放心,這是我的山,沒人。」他的聲音因慾望而變得低沉。
他是即知即行的人,他想做什麼,沒人攔得了。
「有的話怎麼辦……」她被逗引得無力抵抗,但嘴上仍不認輸地想與他鬥。
「沒關係,我遮住你,別人看不見。」說著,他露出邪肆的笑容,俯身封住她的唇。
夕陽照得大地一片耀眼璀璨,情人熱情的嘆息在風中淹沒。激情片刻,她似乎聽見遠方傳來一陣輕輕柔柔的吉他聲,伴著一個充滿感情的嗓音唱道——
我不再讓你孤單,我的瘋狂,你的單純,
我不再讓你孤單,一起走向,地老天荒……
詞/曲陳昇「不再讓你孤單」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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